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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凌淑芬]如何沒有妳?(壞男人啟示錄之四)[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0:14     標題: [凌淑芬]如何沒有妳?(壞男人啟示錄之四)[全文完]

如何沒有妳?(壞男人啟示錄之四) 作者:凌淑芬

有人說「前妻」是最可怕的生物,他可一點都不認同!
至少在他眼中,他的前妻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存在……
在職場上,他是表現亮眼、直得信賴的工作夥伴
在婚姻生活中,他卻是一個粗心大意的丈夫
最後甚至不小心踏上了另一條岔路……
他和她的生命交纏得太深太深
她的存在對他而言就像空氣那般理所當然
可當她決定從此斷了和他所有聯繫
他才赫然驚覺:沒有了空氣,他要怎麼存活?!
為了自己的「生命」及下半輩子的幸福日子
他一定要使出所有招數把她留在身旁
就算是颳起龍捲風,他也要把她緊緊抓住
不讓她拋下他,回到海洋另一端的那個小島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0:28

序幕

  夜正深沉。

  姜無慮靠著床頭,望著身旁沉睡的丈夫,許久許久。

  最後,她起身,離開臥房,赤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對這間豪華公寓進行一場莊嚴的巡禮。

  她想到幾年前,丈夫走進他們破舊但溫暖的小房子,告訴她他為兩人訂下的第一間公寓。

  「無慮,我做到了。從現在開始,我終於可以讓妳過更好的生活!」丈夫興奮地宣佈。

  然後一切像坐上雲霄飛車般扶搖而上。

  是的,她知道他會成功,從不懷疑。

  許多人看到她丈夫俊朗溫柔的外表,都會以為這是一個內在與外貌一樣的好好先生。只有姜無慮明白,那看似親切和煦的笑容下,隱藏著多堅定的意志,以及多巨大的決心。

  如果他設定自己要成功,那麼他就一定會成功。

  從十二年前,那個十六歲的女孩遇到那個十八歲的男孩開始,她就知道,他終有一天會功成名就。

  所以兩年之後,她才會以著十八歲的荏弱年紀,義無反顧地嫁給他。

  素來家風保守的父母,反應是激烈而絕對的。姜家一直以來只是個小康之家,她父母親都是公務員,雖然日子過得去,但絕對算不上大富大貴;當初他們夫婦倆壓下不捨,送唯一的女兒出國念高中,就是希望盡自己所有力量給下一代一份最好的未來。

  如果姜無憂——她的雙胞胎哥哥——還活著,出國來的人會是他們兩人,但無憂十二歲那年死了,父母僅存的心頭肉只有她,對她只有放上加倍的期許與疼愛。

  當他們知道,才剛高中畢業的女兒,竟然要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甚至無父無母的美國男孩,父母的憤怒可想而知。

  「小慮,妳才十八歲而已,第一次談戀愛就被沖昏頭了!妳這麼小就嫁給一個二十歲的窮大學生,這樁婚姻有可能成功嗎?妳醒醒吧!」母親苦口婆心。

  「那個窮小子看妳是外國來的留學生,以為妳家裡多富有,所以才故意想騙妳的錢,妳還看不出來嗎?等他發現我們家供不起你們兩個人的學費之後,他就會一腳把妳踹開了,妳等著看吧!」父親青筋直爆。

  但是她義無反顧,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學業,只為了出去工作供給年輕的丈夫上大學。

  其實她不是不瞭解父母的傷心失望。只是,他們不懂她和他之間的牽絆,那份熱烈的愛情,徹底燒灼著他們兩人的靈魂。

  「算了,妳要把自己的人生浪費在一個美國窮小子身上,那是妳的事!只要妳敢嫁給他,我就當兩個孩子在十二歲那場車禍一起死了!以後無論妳過得好或不好,妳都不用回來了。我們就當沒有這個女兒!」父親終於強硬地下了最後通牒。

  他們就是不相信,她和他是真心的相愛。於是,她和台灣的聯繫,正式被切斷。

  她和丈夫都成為了無依無靠的人,難道不應該傾心相護相守嗎?

  他們婚姻的前半段是由她打工負擔家計,而他則負責專心唸書。他們兩個人算過了,如果由他分心打工賺取微薄的所得,然後念一個中等成績,不如專心去讀書然後申請全額獎學金更實際。

  後來丈夫畢業考上會計師執照,被延攬進紐約一家極具知名度的會計師事務所,便曾提議她重拾當年為他放棄的學業。

  無慮有一搭沒一搭地選了些課,懶懶散散地,最後只念完了社區大學的學分。

  說到底,她只是沒有野心而已。

  她和他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她從來不想功成名就,只想要一份簡單平凡的幸福。

  無慮忽然有點瞭解,自己當初為什麼會不惜一切和父母反目,也要為了他留在美國。

  就是因為她缺乏野心罷了!父母長年的期盼形成一股巨大的壓力,如果留在原來的生活裡,她必須念大學,必須念研究所,必須找個高薪的工作,必須一路往上爬,替他們完成當初投注在一雙兒女身上的殷切期盼。

  她覺得害怕。這不是她能負荷的。所以她中途逃了,逃向一個溫暖的懷抱。

  年輕的婚姻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幸福。

  他們宛如活在屬於自己的童話故事裡,雖然沒有城堡,沒有華服;最貧困時,兩人只能窩在被斷電的小套房裡,緊緊裹在同一條毛毯下取暖,但是在兩雙深情互望的眼中,滿滿只有愛。

  直到遇見他之後,她才明瞭,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只要看著對方就會飽」的幸福。

  從來不曾後悔。

  她走回房裡,輕輕撫過昂貴的紅木床頭飾板,再轉頭望向滿屋子的華貴。

  那一切都過去了。所有的苦,所有的貧困,都隨著他的成功而過去了。

  他依照自己的諾言,為他們兩人在城中最高級的地區買下這間公寓,家裡的每樣家俱都是從義大利進口,衣櫃裡全部是設計師品牌,冰箱裡隨時堆滿最上等的食材,固定的鐘點傭人會來打理家務,不需她再操持。

  這是任何女人最衷心想望的榮華富貴。

  她的眸溫存如水,移回身旁沉睡的丈夫臉上。

  纖指輕撫上他的眉。深邃的眼窩。挺直的鼻樑。微薄的唇。下巴中央輕陷的凹痕。

  月光讓他的五官半罩在陰影中,看起來顯得有些陌生。

  手勢輕如蝶翼,仍然喚醒了沉睡中的男人。那雙清澈的眼眸總是奪去她的呼吸。

  她輕輕開口,語音在靜夜裡顯得深沉。

  「我已經仔細想過了……」

  帶著睡意的藍眸立刻變得醒覺。

  柔白的指尖輕點在他的唇上,她淺淺一笑,望進這雙自己深深愛過的藍眸裡——

  「我想,我們還是離婚好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0:43

第一章

  「快死人了!快死人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衝出鎮公所的大門,沿著小鎮主街狂奔而下。

  一路跑了四條街,來到小鎮外圍的住宅街,金髮女孩先站在人行道的樹蔭下,用力地喘著氣。

  啊,空氣真是清新呢!

  春天是真正降臨莫城小鎮了。

  莫城鎮位於奧克拉荷馬州東北方的交界處,全鎮人口七千兩百人,是個典型的美國中部小鎮。

  莫城鎮以中央的鎮公所及法院為主要城區,各式商店都集中在這個區塊,環繞著商業區呈放射狀分佈於外圍的便是一般住宅區,鎮上有兩間中學,兩間小學,最近的奧克拉荷馬州立大學就在兩個小時的車程外,也是金潔即將就讀的地方。

  近幾年來,鎮長大力推行環保綠化運動,街道兩旁都是整潔的草坪與行道樹,每戶人家的庭院前都種上繽紛多彩的花卉,街景美得如同風景明信片一般。

  身為土生土長的鎮民,金潔真是為自己的家鄉感到驕傲。

  啊,現在不是看風景的時候!

  她連忙打起精神,跑向十公尺外一棟米白色的屋子前。

  「無慮!無慮!」一拐進車道口,就看見女主人正優哉游哉地在院子裡種花,金潔兩手撐在膝蓋上,彎下來拚命喘氣。「太好了,終於找到妳了!」

  「金潔,妳怎麼老是這麼慌慌張張的?」女主人放下花鏟,杏形的黑眸裡寫滿笑意。

  金潔是鎮公所有名的傳令兵。剛滿十六歲的她這個學期便跳級讀完高中了,大學也已經開始申請。鎮長為了補貼她未來的大學學費,便答應讓她在課餘時間到鎮公所打工。

  「不是我啦,是鎮長!今天下午社區活動中心有一場土地產權說明會,鎮長想請妳去幫忙做會議紀錄,可是打了半天電話都打不通,我就猜妳一定是到院子裡種花了。鎮長一聽,趕快請我跑一趟,還好妳真的在家!」金潔連珠炮說完。

  「什麼產權說明會?」姜無慮納悶。

  「就是紐約那間大公司派人來我們這裡開的土地說明會啊!本來鎮長是請他的秘書當會議紀錄,可是秘書中午不知道吃壞什麼東西,臨時掛急診雲了,正好我爸又跟我說妳今天休假,鎮長才把腦筋動到妳這位前任秘書身上。」

  她爸爸正是無慮現任的僱主。

  無慮恍然點點頭,再看一下手錶。還有半個多小時,就算散步過去都綽綽有餘。

  「看妳氣都喘不過來的樣子,妳一路從公所跑過來的嗎?」

  「是啊,真是渴死我了。」金潔誇張地歎一口氣。啊,無慮做的柯杞冰茶超好喝的,想到都流口水了,嗚嗚。

  「我去倒杯冷飲給妳喝好了。」無慮笑著進屋去幫她倒茶。

  「唉,無慮真是個好人。」金潔不禁歎息。

  無慮是三年前搬到莫城來的。在這種封閉的中部小鎮,外國臉孔並不常見,鎮上的華裔人士算算不過是開中國餐館的陳先生那家人。所以當無慮出現在鎮上的時候,當然引起很多人的好奇。

  小鎮生活有個不知算好處還壞處的事,就是一旦大家熟起來之後,幾乎沒什麼秘密可言,後來大家探聽了半天,也只知道無慮是十幾歲就來到美國了,之前都住在東岸,直到四年前才離開那裡。

  至於離開的原因,無慮只是淡淡說:想換個環境。

  於是各式各樣的猜想便天馬行空展開。有人從她的氣質猜她是個文學老師,有人猜她是來美國開餐館的。

  更誇張一點的,有人認為她是從東方來的落難公主,因為政變而在美國境內流亡——金潔個人是滿支持這個選項的,因為無慮看起來就像瓷器上那溫柔婉約的淑女。

  不過無慮聽她這樣說之後,笑著說:「那是你們美國人看東方人的眼光特別奇怪。很多你們眼中的東方美女,看在我們眼裡就是單眼皮、塌鼻子、黃皮膚,平凡到不行。」

  可是,無慮可一點都沒有單眼皮、塌鼻子、黃皮膚、平凡到不行啊!

  無慮身高大概一六二左右,她自己說在東方女性裡面不算矮,可是金潔還是覺得她很嬌弱,可能是因為她骨架纖細的關係吧!

  她的肌膚是一種奶油起司般的乳白色,雙眸是漂亮的橄欖型,配在她瓜子般小巧的臉上,猶如兩顆黑亮的寶石。她的五字看起來就是秀秀氣氣、優優雅雅的,及肩的髮絲平時用一個簡單的髮圈綁起來,上班時間則紮成一個髻,露出一截白瓷般的後頸。

  記得三年前鎮民第一次見到無慮的時候,都以為她頂多是個高中生而已,直到她到郵局去辦理地址轉移的手續,辦事員看到她的證件,才差點沒昏倒——原來無慮已經二十九歲了!

  而今年三十二歲的她,看起來更和三年前沒差多少,東方人真是不顯老啊!

  金潔常常在想,如果哪天芭比娃娃的公司要做一個東方美女版,他們應該找無慮來當模子才對。

  「來吧。」無慮倒了杯冰茶出來,溫柔地對她淺笑。

  金潔幾大口喝完。「走了走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可不想被鎮長扣鐘點費。」

  無慮將園藝工具收好,再鎖上家門,拿起隨身小包包。

  「好了,我們走吧!」

  兩人一起散步向鎮公所去。

  當年姜無慮開車經過這個友善的小鎮,便深深為它的單純之美吸引,於是回頭立刻搬到莫城來定居。

  半年以前,她仍然是鎮公所約聘的秘書,直到金潔的父母在鎮中心開了一家托兒所,請她一起來擔任行政工作,她才離開原職。不過小鎮裡人情味濃厚,偶爾鎮長的秘書因故請假之類的,她就會義務出來幫忙代班,像今天一樣。

  「烏莉,妳來了,太好了。」鎮長一看到她便鬆了口氣。

  「鎮長,你又念錯了,是『無慮』啦!」金潔第N百次糾正他。

  美國人不太會發無慮的中文名字,總是把她叫成「烏莉」(Uli),所以很多還沒見到她的人,都以為這位「烏莉」是個德國人呢!

  「唉,現在不是計較名字的時候了。」六十歲的鎮長是個超級老好人,有著茂盛白髮和紅闊的臉頰,以及高達兩百五十磅的噸位,看起來就像休閒版的聖誕老人一樣。「艾娃臨時掛病號去了,幸好金潔告訴我妳今天休假,不然待會兒的土地說明會就沒有人做會議紀錄了。」

  「今天說明會的主角是誰?」無慮好奇道。

  金潔活力充沛地跳出來報告。

  「就是那間很有名的香料公司啊!好像叫『章氏香料集團』什麼的,選中我們小鎮外圍的土地想成立新據點,今天就是他們派代表來我們小鎮進行土地收購說明會的日子。不過,再怎麼大的公司,也不過是賣賣香料而已,有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嗎?」金潔不免感到疑惑。

  「賣香料能賺的錢可不少了,女孩,據說那個章氏的老闆在蘇富比富豪榜可是榜上有名的。」老好人鎮長呵呵笑。「這麼大一間香料集團選中我們的小鎮成立據點,想想看它會為莫城增加多少工作機會及人潮!鎮議會為了爭取章氏前來設廠,可是費盡了苦心,如今總算有眉目了。」

  章氏香料集團,好熟的名字……無慮想半天想不起來,乾脆算了。

  「章氏設的新點依然是以賣香料為主嗎?」

  「他們是打算開一間購物中心,以販賣自己品牌的香料為主,同時也準備讓其他日用品廠商在裡面設櫃,成為一間大型的生活日用品購物中心。」

  無慮輕輕一笑。「沒想到莫城也將有一間屬於我們的購物中心了,這可是大事情喔。」

  可不是嗎?購物中心這種東西聽起來就是那種花俏大城市才會出現的玩意兒,這不就表示莫城也晉身繁榮城市了?鎮長不禁得意起來。

  「咳!無論如何還是得聽聽看他們公司代表怎麼說。無慮,待會兒的會議紀錄就拜託妳了。」

  「東岸的人已經來了嗎?」

  鎮民對那些住在兩岸大城市的人,一律以「東岸的人」或「西岸的人」概括之。她也曾經被叫做「東岸的人」。

  「還沒,不過我看也快了。他們抵達之後會直接去鎮民活動中心。妳要不要先到鎮公所瞧瞧要準備什麼東西帶過去?」鎮長看一下手錶,兩點四十了。

  「好。」無慮笑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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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美極了。」

  若妮•哈德森站在車門旁,望著公路兩旁一望無際的平原。

  兩個男人走回車子旁,欣賞地看著風揚起她燦然的金髮。美女人人都愛看,而剛滿三十二歲的若妮•哈德森,正是一個女人最成熟美麗的時候。

  莫城小鎮的副鎮長坐回駕駛座,為了禮貌起見,若妮一如剛才坐在他旁邊的前座,代表章氏香料集團的會計師麥特•布萊斯則坐在後座。要上車之前,若妮隨手替那個會計師整理一下領帶,兩人的關係顯得非比尋常。

  加好油的車子重新上路,中年的副鎮長繼續介紹自己的家鄉。

  「……莫城離陶沙機場也很近,車程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卻沒有大城市的烏煙瘴氣,可說是全世界最適合居住的小鎮。」

  「我相信。」那個年輕會計師對他自豪的介紹微微一笑。

  小鎮人的好奇天性終於讓副鎮長忍不住開始打聽,「哈德森小姐……」

  「請叫我若妮。」

  「若妮,」副鎮長從善如流。「妳是那個哈德森家族的小姐嗎?」

  哈德森家族是美國知名的航運大亨,如果若妮•哈德森是「那個」哈德森家的千金,她本身便身價不凡了。

  金髮美女的眉間微微一皺,但不著形跡的消失。

  「是。但是我自己出來從事房地產的事業,目前在紐約最大的房地產仲介公司工作,和家族事業沒什麼關聯。」她的應答世故而不傲慢。

  「當然當然,我相信妳一定是個成功的房地產掮客。」副鎮長神經再大條,也聽得出來人家在強調自己的專業。「那,布萊斯先生是章氏企業的會計師?」

  「叫他麥特就行了。」若妮從照後鏡裡對麥特微微一笑,眉宇間自然而然地柔軟。

  副鎮長的好奇終於擋不住。「你們兩位是……男女朋友?」

  「嗯。」若妮落落大方點頭。「最近我們恰好同時為章氏工作。」

  「若妮最近接下為章氏物色土地的案子,我則是集團眾多的會計師之一,不怎麼起眼的。」麥特又微微一笑。

  「你真是太客氣了。」副鎮長一聽就對他的謙虛有好感。

  這位麥特•布萊斯也是個長得挺體面的男人,看起來三十三、四歲左右,在複雜的紐約商圈裡應該仍算初生之犢的年紀,可是他的眼中有一種篤定的沉穩,笑容又帶著親和力,很容易讓人在他面前卸下防備。

  他大約六呎二吋,淡褐色的頭髮在陽光下有如沙金一般,是一種讓人產生安全感的顏色,而清澈的藍眸則讓他看起來有如鄰家男孩般的親切誠懇,讓人好感度倍增。

  相形之下,一路上說話的人雖然都是若妮,但她就是有一種紐約人特有的犀利感,那種出於文明禮節的客套,並不像麥特那樣讓人感到容易親近。

  「到了。」車子駛入莫城的街道,在鎮民活動中心前停下來。副鎮長下了車,對兩位揮揮手,「歡迎來到莫城鎮。」

  若妮似乎覺得他像只昂首公雞般的神情令人發噱,對麥特暗使個好笑的眼色。麥特若無其事地轉開視線,不做任何反應。

  一行三人剛踏上通往會場的台階,沿途有些來參加的鎮民不斷投來好奇的視線,更有人藉故和副鎮長攀談,順勢向他們自我介紹一下。在這種保守的地方,從紐約那罪惡之城來的人就像珍奇動物一樣。

  「我覺得我們好像動物園裡的無尾熊。」若妮低笑。

  「小地方的人對外來者的好奇心本來就比較重,沒什麼好奇怪的。」麥特簡潔地道。

  若妮被他不鹹不淡的應了一聲,聳了聳肩,繼續對每個人微笑。

  「啊,你們到了。」一個雙頰紅潤、精神抖擻的老人大步走過來,他和聖誕老公公的差別,只差沒留大鬍子而已。「兩位好,我是鎮長克勞斯。從機場過來的路上還順利吧?」

  「鎮上的人真是太客氣了,還請副鎮長親自接我們。我們本來打算自己租車過來就行了。」麥特有力地和鎮長握了一下手。

  旁邊幾位西裝筆挺的鎮民代表跟著走過來,站在幾位年過半百的鎮民面前,丰神俊朗的麥特,與明艷照人的若妮,簡直像金童玉女一股。

  鎮長笑呵呵地道:「幾乎所有鎮民都到場了,請兩位一起進入……」

  「噗嗤,鎮長。」一張俏麗的臉孔從活動中心大門探出來。

  鎮長立刻回頭。

  「鎮長,麥克風修好了,錄音帶也買到了,無慮回鎮公所拿會議紀錄簿,馬上就到,你們要開始了嗎?」鎮長一靠過來,年輕女孩便細聲詢問。

  「啊,烏莉還沒到?做會議紀錄的人沒來怎麼可以!」鎮長一副想跑回公所找人的模樣。「金潔,妳先帶大家上台坐定,我去看看烏莉準備好沒有。」

  那個叫金潔的女孩走出來,好奇地衝著他們瞧。麥特對她溫文地微笑。

  「原來你們就是東岸的人,歡迎光臨。」金潔做個「請」的手勢。

  「東岸的人很奇怪嗎?」見她活潑可愛,麥特忍不住笑問。

  「才不會呢,我們鎮上也有『東岸的人』定居哦!」金潔炫耀的口氣讓麥特又是一笑。

  「莫城是個美麗的小鎮,我相信很多人都會願意到這裡定居的。」

  「可不是嗎?」金潔被他的證美取悅了。「像無慮一樣,住了三年之後,就覺得天下再沒有比莫城更友善、更適合居住的地方了。」

  麥特一怔。「無慮?」

  「啊!烏莉,烏莉,妳來啦!妳正好趕上,章氏的代表已經抵達,說明會要開始了!」鎮長的大嗓門響徹活動中心前的廣場。

  「抱歉,剛才工作人員拿成普通紀錄本,不是會議紀錄簿,所以我又回公所換了一遍。」

  那陣嬌柔的嗓音傳來,麥特全身一震。若妮驚愕的神情與他不相上下。

  無慮陪著鎮長一起走上石階,當眼對上兩位遠方來客,猛然止步。

  「……因為鎮民都很關心這次的收購案,事後一定會有很多人借調會議紀錄來看,所以妳一定要記得越詳細越好……烏莉?烏莉?」鎮長突然發現身邊沒人。「咦,妳停在那裡做什麼?」

  「沒事。」無慮迅速回神,跟上鎮長的步伐。

  「我介紹一下。」鎮長指指兩位客人,「這位是土地仲介公司的代表若妮•哈德森,這位是章氏的會計師代表麥特•布萊斯。這位是我今天的大幫手,烏莉。」

  她對他的工作一直瞭解不深,原來他是章氏的會計師之一。天哪,她早該先問清楚的!如果早知今天的代表是麥特和若妮,她就不會答應來代班了。這是怎樣的孽緣啊!

  無慮定了定神,決定在眾人面前假裝不認識。她實在不想應付其他人的好奇心。

  「哈德森小姐,布萊斯先生,兩位好。」

  她中規中矩和兩個人握手。若妮顯然寧可她是這種反應,麥特的藍眸卻閃了一閃,深邃的眼神定在她娟秀的容顏上。

  多年的默契讓她明白!麥特不開心了。

  只是不知道他不開心的是什麼?是再見到她,抑或她假裝不認識他們?

  想了一堆,無慮突然跟著氣惱起來。她已經有自己的生活了,幹嘛去在意他怎麼想?

  「不好意思,我進去準備一下。」她禮貌地向他點個頭。

  手一緊,麥特突然將她拉住。

  她錯愕地回過頭,若妮當然臉色大變。

  「無慮,妳的筆掉了。」那雙深邃的藍眼依然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啊,謝謝。」無慮連忙將簽字筆撿起來。

  「咦?你會說無慮的名字耶!你是我第一個聽到說對無慮名字的人,你學過中文嗎?」金潔新奇地道。

  無慮臉上有一陣短暫的無措。

  「學習能力快,正是麥特如此成功的原因啊!」若妮突然插嘴。「過去四年以來,他所帶領的會計師團隊,非但代表章氏集團,他自己也是章氏執行長柏特的私人會計師。章先生正在大力說服他進一入章氏企業,執掌財務部門。倘若麥特點個頭,明年他就會變成全紐約最年輕的企業財務長。以一個三十四歲的男人來說,這可是一項驚人的成就!」

  「噢,噢,真好,真好。呵呵呵。」鎮長和鎮民代表互望幾眼呵呵笑。啊她跟他們背這位麥特先生的履歷表做什麼?

  啊,看樣子他真的發展得很好呢!無慮忍不住迎上他沉沉的藍眸。

  他們這一對,同樣的世故專業,同樣的成功自信,連外型都極為相襯,金髮配淡褐,綠眼對藍眸,高挑對頎長,兩人有如金童玉女一般。

  無慮心中突然有一股莫名的解脫感。

  四年前分手的決定是正確的!他和若妮,無論才華與性格都如此相像,他們才是彼此相屬的一對。

  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平凡,安寧,沒有野心,快樂,完全就是她想要的那個樣子。她不需要再被過往牽絆。

  無慮首度對麥特微笑。

  兩人錯身而過的那一刻,她以只有他聽得見的音量說——

  「恭喜你,你越來越成功了。」

  麥特深邃的藍眸凝注於她的身上。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出人頭地的。」無慮輕柔微笑,對他點了下頭,快步趕上鎮長的腳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1:29

第二章

  感恩節前的紐約,已經冷得讓來自於亞熱帶地區的姜無慮覺得血管都快結冰了。

  老天,十一月底就這麼冷,接下來的整個冬季,她該如何度過?

  她站在兩條街的交叉口等人,不斷跳動以保持體溫,雙手即使戴著手套,仍然下意識地呵兩口氣,想讓全身趕快暖起來。

  雪衣、雪靴、圍巾、帽子,手套全出籠了,路過的行人望著這圓乎乎的小人兒,不禁微笑。她已經包得看不出本尊長什麼模樣。

  「嗨,讓妳久等了。」一聲爽朗的呼喚從她背後響起。

  她趕快回頭,那漸漸熟悉的褐髮男生衝著她笑。無慮嬌顏一紅,有些害羞地盯著大男生的鈕扣——這不太困難,因為她的眼睛平視出去,就是他胸口第一顆扣子的地方。

  他好高。

  他說他叫麥特。

  「來,這是妳的別針。」麥特從他的飛行夾克裡掏出一個圓圓的別針。

  「謝、謝謝你……的的的……」她冷到牙齒都打顫了。「還麻煩你跑一趟……的的的……真不好意思,幸、幸好找回來了……的的……」

  這個校徽別針是她現在就讀的私立高中所發,代表學校榮耀和背後一大串傳統,校方很重視學生有沒有好好照顧它。

  前天麥特替雜貨店送貨到她家時,她正在陽台擦別針,一聽到門鈴聲隨手往欄杆上一放,就出來開門。結果等她簽收完雜貨,回到陽台時,別針竟然不見了!

  大驚失色的她往下一看,只來得及看到麥特騎著他的送貨機車走了,而她的校徽正躺在他的送貨袋上閃閃發光!

  「沒關係,反正我今天正好要到這附近送貨。」大男生關心的問。「妳還好吧?妳看起來快昏倒的樣子。」

  「我很、很好……謝謝,的的的的……紐約好冷……我的家鄉……的的的……沒有這麼冷的的的的……」

  「老天,有冷成這樣嗎?妳是剛來紐約不久吧?」

  為什麼他只穿一件夾克和一件襯衫,卻一點都看不出來覺得冷的樣子?她全身都包成這樣了!

  「嗯嗯……今年暑假剛來的的的的的……我來念……高中……的的的……」她想把打顫的牙關咬緊,但是只要一開口,兩排牙齒就是會不斷的「的的的」。

  麥特早就認出那個校徽屬於紐約一家極有名的私立貴族高中,能進去的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弟,不過他想到她住的那間高級公寓,又不感到意外了。

  「妳確定念聖瑪莉亞女子高中的人是妳?妳看起來頂多十三歲吧,小女孩。」

  「我……的的的……我十六歲了!」無慮仰起小臉抗議。

  麥特不禁笑起來。

  她臉蛋仍留著些許嬰兒肥,白瓷般的肌膚細緻無瑕,怎麼看都像個小女生而已。

  「原來妳才小我兩歲,失敬失敬!妳看起來就像個東方小娃娃,可愛極了。」

  「什麼?你才十八歲?」無慮受到驚嚇。「天哪,外國人看起來為什麼都這麼老……不,我是說,這麼成熟!」

  「啊,妳說話終於不抖了。」看著她杏眸圓睜的可愛表情,麥特總忍不住要笑。「來吧,我陪妳走回妳的公寓去。」

  「我同學跟我一樣年紀,卻每個人都會化妝和噴香水,打扮得就像二十幾歲的漂亮小姐一樣,我每天站在她們中間,都覺得自己像個醜小鴨。」無慮乖乖跟著他走向自己家門,兩人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高挺的男孩牽著一顆圓圓的棉球。

  「妳有妳自己美麗可愛的地方,我相信有許多女生就巴不得能換到妳這一臉毫無瑕疵的皮膚。」白亮的牙一閃。

  她害羞地笑了。「你是不是還得去送貨?不要讓我耽誤了你的打工時間。」

  「沒關係,陪妳走回家不花幾分鐘。」麥特好奇地看著她,「下個星期就是感恩節,這應該是妳在美國的第一個感恩節吧?妳會和妳的父母一起過節嗎?」

  「我是一個人來美國唸書的,收留我的夫婦是我父母的一對朋友,不過他們到歐洲出差去了,下星期或許趕不回來。」無慮搖搖頭。

  「所以妳的感恩節會一個人過嗎?」麥特的步伐慢下來。

  「嗯。」無慮跟著停下來,仰頭看他,「不過感恩節好像是宗教性的節日?我是信佛教的,所以有沒有過節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差別。」

  「那怎麼行?感恩節是我們美國人很重要的節日,信不信教都無所謂,怎麼可以讓一個外國來的小女孩獨自度過呢?」他的白牙又閃了一閃。「正巧今年的感恩節我也是一個人,乾脆我們兩個一起過吧!」

  「啊?」無慮有些傻眼。

  「放心,妳什麼都不用準備,感恩節那天,我會來接妳,我想想看……就下午四點半好了。我知道有個很棒的地方可以吃晚餐。」麥特對她笑著揮揮手。「我還有事,得先走了。感恩節見!」

  「啊?」

  她,她只是請他把校徽送回來而已啊!怎麼突然就多了一個約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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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節那天,麥特帶她到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去。

  「我去年在這間義大利餐廳打過工。」

  麥特拉過一張高腳椅,讓她在長長的不銹鋼料理台前坐定,自己脫下飛行夾克,換上白色的圍裙,把自己帶來的火雞翅膀和一些材料,放到水槽裡沖洗。

  「有一次餐廳打烊,老闆坐在櫃檯後面看帳的時候,漏了幾條重要的帳,我替他理出來,還建議他一些節稅的方法,幫他省了一大筆錢,後來他就爽快地答應我,只要在餐廳不營業的日子裡,我可以隨時進來借用他的廚房。」

  無慮好奇地看著四周。這間餐館並不是什麼豪華餐廳,但環境整理得極為乾淨,廚房裡的設備並不是最新的,卻比一般家庭廚房好用多了。

  只見麥特俐落地醃好火雞翅,放進烤箱裡烤,另外開始準備沙拉。

  「看妳的手又細又嫩的,平時一定不做家事吧?」他臉上滿是大哥哥般親切的笑意。「我從十四歲開始打工,到目前為止已經待過好幾間餐廳了。我的手藝之好,包準妳料想不到。」

  「其實我會做菜啦!我只是不常做而已。」她覺得有必要為自己伸張正義一下。「我媽媽覺得女生會煮菜很重要,所以從小就讓我一起進廚房幫她了。你不信的話,改天我煮一桌中國菜請你吃!」

  麥特見她甜潤的臉龐猶帶著稚氣,偏又一副不甘心的樣子,不禁低笑起來,探身在她臉頰親一下。

  轟!無慮整顆臉蛋紅通通。他他、他怎麼突然亂親人啊!

  「唉,我老忘記,你們東方人是很保守的!看妳臉紅得都可以讓我烤雞翅了。」麥特邊撕萵苣葉,邊輕鬆評論。「放心,頰吻在我們這裡是很尋常的事,慢慢的妳就會習慣了。」

  想了一想,他突然皺了皺眉,「不好,妳還是別習慣得好。」

  「為什麼?」她終於克服羞怯,小聲地問。

  麥特以一副「還用得著說嗎」的眼神睨她。「妳太純真好騙了!我也不過送過幾趟貨到妳家而已,妳就相信我是好人,幸好我也真的不壞。如果哪天遇到一個色狼對妳上下其手,妳還以為人家只是在『表示禮貌』,那就糟糕了。」

  「我又不是笨蛋!遇到那種壞人我一定會知道的啦!」她嬌聲抗議。

  那甜柔柔的嗓音一點說服力都沒有,麥特忍不住朗笑。

  「像你們這種有錢人家的孩子,對人還是要有一點防備心比較好,尤其是在紐約這種龍蛇雜處的地方,知道嗎?」他對她搖搖手指,回頭調沙拉醬汁。

  看他才大她兩歲而已,卻一副老江湖的模樣,無慮很想不甘心一下,卻發現好像沒什麼立場。因為他真的知道的比她多,好像什麼事都難不倒他。

  這幾天,麥特偶爾想到就會打通電話來,問她喜歡吃什麼,他才好準備。於是他們兩個聊天的時間就變多了。

  有時候他甚至就在電話裡當起她的家教,教她解不會寫的習題,其中包含數學、科學,甚至幫她訂正作文文法。後來她好奇地問了一下,才知道麥特自己才剛高中畢業。

  奇怪,每次看到他,他永遠在打工,真不曉得他哪裡騰出時間來唸書的!

  「不是有錢人……」無慮突然小聲咕噥了一句。

  「什麼?」麥特百忙中回頭來問。

  「我說,我並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小孩。」這次,她說得更清楚一些。

  「哦?」

  「記得我告訴你我住在父母親朋友的家嗎?」知道他並不相信,她深呼吸一下,決定吐露更多。

  麥特點點頭。

  「其實他們不是暫時去歐洲出差。」她坦白承認,「他們是調到歐洲的分公司三年。他們不希望房子太久沒人住,又不想隨隨便便租出去,所以答應我父母讓我搬進來住,條件是我必須幫他們整理房子,不能弄亂。」

  所以她其實是鐘點清潔工的替代品。

  麥特錯愕地回頭,「慢著,妳是說,妳一個人住在那間大房子裡?」她點點頭。「三年?」她再點點頭。「都沒有任何成年人跟妳一起住?」仍然是點頭。「而妳未成年?」繼續點頭。「嘿!雖然我沒有仔細研究過,不過這必然違反某條法律吧?」

  「不要不要,你千萬別跟任何人說,如果被陳先生他們知道了,我就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無慮驚慌起來。

  「而妳的父母就讓妳一個小女生自己在紐約求生嗎?」麥特生氣地問。

  「他們留在台灣賺錢,付我的學費啊……」她小聲道。「我們家並不富有,我父母只是普通的公務員而已,聖瑪莉亞的學費一年就要台幣幾十萬,還得加上我的生活費,他們的負擔其實很重的……」

  「既然負擔這麼重,他們為什麼要把妳送到這麼遠的地方來?」麥特怒氣不息地看著她。

  「他們只是希望我能有最好的教育而已……」她微弱地抗辯。

  「這根本不算理由!有哪個孩子會為了一間私立學校而寧可離開父母的身邊?」麥特嗤之以鼻。

  無慮頭低下來,一顆顆水珠悄悄地碎落在料理台上。

  「抱歉,小女孩,我不是在生妳的氣,不要哭嘛。」麥特歎了口氣,繞過料理台溫暖地擁住她。「我只是覺得,人們不應該輕忽和家人相處的時光,有家人在的感覺其實很好很好的。」

  他強而有力的手臂環在自己四周,彷彿一座穩定的燈塔,讓無慮飄浮多時的心有了依靠。她心頭一熱,再也忍不住,哇地撲到他懷裡放聲大哭。

  其實,很多時候她也會感到孤獨,也會覺得害怕。尤其剛來到美國的時候,她從小補到大的英文沒有多少實戰經驗,講起話來結結巴巴,根本交不到朋友。

  第一個月她幾乎夜夜哭著入睡,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安慰她!

  但是她總是把自己緊緊裹在被窩裡,對自己說,要堅強,要勇敢,爸媽是那樣努力才能送她到美國來。他們對她有那麼大的期望,她要連哥哥無憂的份一起活下去。

  不能哭,不能讓他們擔心!她不能讓爸爸媽媽知道她很害怕!

  所以她總是一個人忍下來。每當孤單感強烈得難以承受時,她就跑到陽台去,望著那片天空,然後想像天空的一角下,父母也正抬頭想起她。

  而此刻,他溫暖的懷抱卻讓她強裝的堅強全部卸下!

  這一路來的委屈和寂寞,全化成鹹鹹的水澤,流進他懷裡。

  她真的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唉,糟糕,怎麼越哭越厲害了。我的嘴真是笨!」麥特對自己懊惱道。「乖,小女孩,別再哭了,感恩節是一個用來感恩的節日,不是用來哭泣的。」

  「謝……謝謝你……」她仍埋在他懷裡,抽抽噎噎地道。

  「感恩節雖然是用來感恩的,拿來感謝我好像又太慎重了。」麥特清俊的臉龐出現滑稽的表情。

  「我……其實……所以……然後就……可是也……總之……謝、謝謝你……」她依然哭得全身一抖一抖的。

  麥特歎口氣,拍拍她。

  「好了好了,我懂。」他真的懂。「到水槽邊洗把臉吧!雞翅烤得差不多了,雖然整只火雞我買不起,請妳吃個火雞翅倒還辦得到。」

  無慮吸吸鼻子,等情緒稍微撫平,想到自己竟然哭倒在一個剛認識的男生懷裡,天哪,好丟臉!

  她連忙衝到水槽前,拚命潑水,用力想把哭過的痕跡洗掉。

  「可以了可以了,再洗下去連臉皮都搓掉了。」麥特笑著拿紙巾替她擦擦臉,再牽她回料理台前坐定。「來,這就是我們今天的感恩節全餐!」

  「哇……」她輕呼。

  嚴格說來這頓大餐的菜色並不算豐盛,就幾條法國麵包,一大盆沙拉,兩盤烤火雞翅,幾片火腿,和從冰箱裡「借」來的飲料而已。可是看在無慮眼裡,卻比她吃過的任何大餐都豪華!

  因為最豐富的配料,是他的用心。

  「這兩隻火雞翅是我早上打工的那家肉店老闆送的。因為皮有幾處被刺破了,賣相不好,老闆乾脆送給我吃。」麥特替自己開了一罐啤酒,再替她開一罐可樂。「妳吃吃看,很好吃的,我用幾味獨門香料醃過,保證不輸外面館子賣的。」

  「嗯。」無慮切下一小塊,放進口中嚼了幾下,然後幸福地笑瞇了眼。

  「我沒騙妳吧?」麥特對她舉了下啤酒罐,「將來我若當不成會計師,跑到餐廳當個小廚師,應該也餓不死。」

  「麥特……我可不可以請問你一個問題?」無慮看他大口大口嚼著萵苣葉,遲疑片刻。

  「妳說。」他繼續進攻火雞翅。

  「你的家人呢?」

  他沒有立刻回答,啃了幾口雞翅後,慢慢開口。「他們都死了。」

  「嗯?」她愕然。

  麥特對她笑笑,溫柔地撥一下她的劉海。「我的父母很早就死了,我一直跟著唯一的舅舅住在紐澤西,不過他是個成天醉醺醺的酒鬼,也不怎麼管我,所以我很早就開始打工,自己養自己。十五歲那年,幾個鄰居說要到紐約來闖一闖,我就跟著來了,結果那幾個傢伙一到紐約就拆伙了,我只好跟著其中一個住了一陣子。對了,今年我終於滿十八歲了,最近才剛以個人名義正式簽下第一份公寓租約。」

  「可是,你之前也未成年啊!為什麼可以做這麼多工作?」無慮不服氣地學他,「雖然我沒有仔細研究過,不過這必然違反某條法律吧?」

  她臉鼓鼓的樣子活像河豚,麥特不禁大笑。在她面前,他笑得好像比平常多。

  「長得高和假證件就是我的兩大利器。此外,紐約多得是門路可鑽,以及不介意僱用非法勞工的老闆,這些事妳這種小女生八成想都想不到。」大手親暱地揉揉她的頭髮。

  無慮也微笑,不再對他的觸碰感到羞澀。

  「你說,你將來要當會計師?」

  麥特點點頭,窩回去繼續啃雞翅。

  「我已經申請到紐約大學會計系,不過第一年他們只給我一半的獎學金,所以我得努力打工,湊足另一半的學費。」

  原來他在接了這麼多打工的情況下,不僅完成了高中學業,還申請到紐約大學的獎學金?無慮簡直像崇拜活佛一樣地仰望他。

  麥特又笑了。

  「很多人不知道,一個成功的會計師其實賺得比同等級的醫生更高,『奸商必富』就是這個道理!」他拍拍胸口誇下豪語。「將來有一天,我一定會成功的,到時候我天天請妳吃整只的火雞,吃到妳以後見到火雞就想吐為止。」

  「嗯!」年輕的女孩用力點頭。「麥特,你這麼能幹,又這麼厲害,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會成功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1:46

第三章

  「我真不敢相信她竟然在這裡!我記得你明明說她一離了婚就搬到波士頓去了。」

  汽車旅館,麥特的房間裡,若妮來來回回磨著地板,精緻的妝容掩不住心煩。

  麥特坐在窗前的長椅上,藍眸投向艷紅如火的夕陽。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腦中突然閃過無慮曾經念過的詩句。那個時候,他們也是坐在窗邊,她倚在他的懷裡,兩人滿足地看著新裝潢好的公寓,曼哈頓的夕照從陽台射入,將他們的新公寓點綴得如夢如幻,美好得不像真實的,而她腦中卻突然想起這個蒼涼的詩句。

  雖然是美好的事物,卻已到了尾聲……這句話對照他們的婚姻,彷彿一句預言。

  「你看到她似乎一點都不意外的樣子。你原本就知道她在莫城了嗎?」若妮停在他面前。

  麥特淡淡地瞄向她。

  「不,我也一直以為她在波士頃。」

  他知道若妮的不安全感,但許多事,他無能為力。

  「麥特,你……是不是仍然覺得欠她什麼?」若妮走到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為什麼這麼問?」麥特的藍眸變深。

  因為你的神情變得好陌生。

  若妮覺得不安。雖然兩人交往的時間不算短了,只要事情涉及麥特定義為「個人隱私」的地帶,她便走不進去。而那塊領域,是姜無慮曾經去過的地方。

  他們兩人相識於五年前,當時她的「前未婚夫」,也就是章氏集團的主事者兼麥特的老闆章柏言,生命安全受到威脅,不得不暫時躲藏起來,麥特是少數知道他下落的人。

  為了追問未婚夫的下落,若妮一天到晚去找麥特理論,兩人才漸漸由相識,而相知,在驚覺彼此有許多共同的興趣下發展出淡淡的情愫。

  「麥特,你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我們兩個是在你們離婚之後才正式開始交往。」若妮耐心地說:「你很明白的告訴我,你的妻子為你付出很多,你永遠不會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而我也不是那種樂意當人家第三者的人,所以我們一直謹守分際,維持很清白的朋友關係。是姜無慮認定我們兩個有了非比尋常的關係,才向提你離婚的,可是事實上你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不起她啊!」

  麥特沒說話,眸中仍然是那抹讓人心慌的陌生神情。

  「或者你是因為她以前對你付出那麼多而對她覺得虧欠?」若妮繼續說:「我知道你們兩個結婚的初期過得很苦。當時她放棄自己的大學學業,出去打工賺錢來負擔家計。

  「可是當你一畢業,拿到第一筆與葛羅會計師事務所的簽約金,就立刻為她訂了一間公寓。之後你賺的錢越來越多,她的生活也過得越來越好。你還給她的,已經遠遠超出她當年付出的一切。於情於理於法,你所有欠她的情早就還清了!」

  「我和無慮,不只是誰欠誰的問題而已。我們一起經歷過太多事情,無論最後是否還在一起,都抹不掉那段同甘共苦的過去。無論我們的婚姻成不成功,她會一直是我關心與重視的朋友,這一點我從未隱瞞過妳,妳也說過妳能夠瞭解。」

  那是因為她不知道有朝一日她會感覺如此不安。

  「麥特,你還愛著她嗎?」

  「我以為我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麥特無意表現得不耐,但是他對這個話題已經開始感到厭煩了。

  「你說你關心她如同朋友,但是你們真的只會是朋友嗎?你們已經離婚四年了,我們也交往快四年了,如果你的心裡已經沒有她,為什麼從來不向我求婚?」若妮有些傷心地說。

  「因為我暫時還沒有再婚的打算,或許過一陣子再說吧。」麥特站起身,拿起車鑰匙,「今天我有點累,不太想出去吃館子。我去買點三明治回來吧!」

  若妮只能無言地目送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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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潔感覺車內的氣氛怪怪的。

  他們正要去拜訪莫城的奇人,柯隆。這次的開發案有塊土地是由柯隆持有,而他從不參加相關的說明會。如果柯隆趁機刁難或不同意出售土地什麼的,對整個開發案將是一場災難,畢竟章氏並不是非在莫城設廠不可,所以山不來就他們,他們只好去就山了。

  向來愛跟路的金潔當然眼巴巴跟上來看熱鬧。

  坐在後方那個金髮美女,一上車便不發一語,明顯生人勿近——哎哎哎,真浪費了她那張美麗的臉孔,好歹笑一笑嘛!

  坐在她旁邊的淡褐髮帥哥情況好一點,依然西裝筆挺英姿煥發。只是有幾次,金潔抓到他透過照後鏡在看開車的無慮。

  比較可憐的是坐在她後面的鎮長,旁邊一大片冰山般的空氣,也難為他竟然坐得住。

  無慮就正常多了,鎮定自若地開著車,手指隨著收音機的鄉村樂打拍子。

  不過啊,無慮向來是個心思纖細的人,不可能沒感覺到車上奇怪的氣氛,所以她表現得越正常,反倒越奇怪。

  最後坐在前座的金潔決定善良地打破沉默。

  「鎮長,謝謝你今天讓我跟出來玩。」

  「咳,別說是玩,大家是在辦正事,倒是臨時又把無慮拖來,真是不好意思。」鎮長掏出手帕擦汗。

  「沒關係,反正托兒所下午也沒什麼事,我一問老闆就答應放人了。」她漾起一個溫柔的笑顏。

  「我爸答應放人,是因為他知道我們要去找的人是柯隆吧!」金潔竊笑。

  鎮長呵呵地跟著笑起來了。

  「柯隆先生和無慮特別熟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一道優雅的男中音突然加入談話。

  這個問題讓三個在地人先是一愣。

  「柯隆是一個……嗯……嗯……呃……嗯……」鎮長努力地在想一個適當的描述方式,不過失敗了,看向駕駛座求救。

  「柯隆先生是個……呃……嗯……嗯……」無慮接棒,但是她的表現並不理想,換給旁邊那個。

  「這個總而言之嘛……就是這個……」金潔摸摸腦袋,終於想到一個最合適的解答,「總之柯隆就是柯隆啦!」

  「謝謝。我充分明白了。」麥特澀澀地道。

  無慮歎口氣,「柯隆先生不是個很容易形容的人,待會兒見到他你就會明白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和他交談。麥特的視線從後照鏡與她對上,嘴角輕輕一牽。

  兩朵紅雲隱隱浮上她的臉頰,無慮立刻把視線轉回正前方。

  金潔晶晶地看。她總覺得無慮和這個「東岸來的人」怪怪的!

  他們的交談似乎驚動了金髮女神,若妮回過神,眼光正好與金潔一觸。

  「妳的頭髮好美。我的頭髮也是金色的,卻沒有妳的這麼好看。」金潔嘴巴可甜了。

  「謝謝。」若妮淡淡一笑,然後轉回去繼續對著窗外。

  金潔對自己吐吐舌頭,不期然對上麥特的眼光。

  他的藍眸裡充滿笑意,對她眨了下眼,一副他也被冰到的樣子。金潔對他的好感度頓時暴增。

  「現在紐約的人都在做什麼?」小妮子半趴在椅背上看著他。

  麥特看了下腕表,現在是上午十點。「跟其他地方的人沒什麼兩樣,工作,玩樂,還沒起床,沒什麼特別奇怪的事。」

  小妮子對這答案不太滿意。「我爸說,紐約奇怪的事最多,而且大部分都不是好事。紐約到處都買得到毒品,而且每個角落都有犯罪事件。」

  「金潔!」鎮長連忙道。

  麥特不以為忤。「大城市裡,犯罪率確實比較高一點,不過也要看地區,紐約不是每個地方犯罪率都這麼嚴重。至於毒品的問題,嗯,雖然不至於滿地都是,但是確實有點氾濫。」

  「那你也吸過毒嗎?」金潔越發好奇。

  「金潔!」連無慮都忍不住了。

  「人家就是好奇才問的嘛!」畢竟紐約是那麼遠的地方,開車要三、四天,坐飛機要四個小時,環境背景文化統統都不同,在她眼裡簡直像另外一個國家一樣。

  「不,我沒有吸過毒。」麥特笑道。

  「為什麼?」女孩不太相信。

  「因為毒品太貴了,以前我買不起,成年之後就沒興趣了。」

  這個理由,比什麼道德勸說更能讓叛逆期的女孩接受。金潔總算滿意地點點頭,轉回自己的正面去。

  無慮和麥特的眼神在後照鏡又對上一次。麥特挑個眉,彷彿在說:「好險,過關了。」無慮啼笑皆非地看向前方。

  麥特的笑容微微逸去。

  她在這個小鎮過得很好。

  她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社交圈,所有鎮民都如同家人一樣地接納她。

  在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離開他很遠很遠,有了自己的生活……

  麥特望著她柔和的神情,有種麻麻澀澀的感覺淌入心間。

  車子轉向鎮外一條顛簸的產業道路,距離主屋明明還有一小段距離,無慮卻在路口就停了下來。

  「到了。」金潔先跳下車,再禮貌地幫鎮長和客人開車門。

  眼前的情景其實十分突兀。

  風呼嘯吹過,刮起一片黃沙。一棟老木屋孤獨地聳立在黃土地中央,周圍二十公尺內的樹全砍光光,彷彿濃密的樹林中央突然禿了一塊似的。

  這完全不是剛才一路過來所延續的美麗風景,反而像跑進了內華達的沙漠一樣。

  遠方的兩位來客作聲不得,而在地的三位鎮民安然自若。

  「不要動!」

  突然間,不知道從哪個莫名其妙的方位,一個蒼老的聲音吼出來。

  若妮嚇了一跳,連忙偎向麥特。

  「老柯,有客人來了,快出來!」鎮長喊回去。

  「不要動!你們這些該死的納粹,我知道你們是來抓我回去的!你們死心吧!我絕對不會束手就擒!」吼聲在空地裡迴盪,一時聽不清出自哪個方位。

  「柯隆先生,那些納粹統統被抓起來了,你已經安全了,快出來!我們今天帶了很重要的客人來找你!」金潔也加入行列。

  窸窸窣窣,從屋子右後方十幾公尺的林子裡,突然鑽出一座會移動的樹叢。

  樹叢中央,探出一管黑色來福槍。

  麥特眉一蹙,下意識將若妮推向敞開的車門。

  「柯隆,好久不見。」無慮安詳地打招呼。

  那座樹叢與來福槍管迅速移動到他們前方十呎處。

  「無慮,他們也抓到妳了嗎?」聽起來充滿悲憤。

  「吼,沒有任何人抓住無慮啦!」金潔翻個白眼。

  「柯隆,我和他們在一起非常安全,你不要擔心。我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談,你先把槍放下來,嚇壞了客人就不好了。」無慮向他保證。

  「不,無慮,別中了他們的詭計,快到我旁邊來!」槍管兇惡地對住麥特胸口。「妳不知道這些納粹,他們把人抓進集中營做實驗,然後替妳洗腦,最後妳也會變成一個天殺的納粹!」

  麥特立刻將無慮拉到自己身後。

  「麥特,柯隆其實沒有什麼危險性,你不必怕他!」無慮連忙告訴他。

  「這點讓我自己來決定!」麥特仍然謹慎地擋在她前面。

  任何一個以為自己仍然活在二次大戰時期,全天穿著野戰裝、扛著來福槍、患有退伍軍人症候群的傢伙,他都不會將之形容為「沒有危險性」。

  「你這個小子,你竟然俘虜了無慮!太卑鄙了!我命令你立刻放開她,不然我就對你不客氣了!」那堆樹叢悲喊完,槍管更突出一吋。

  麥特立時退後一步,差點跟著絆倒她。

  「柯隆!這兩位是章氏集團的代表,鎮長只是想帶他們來談談土地的事,你冷靜下來。」無慮連忙繞出他背後,麥特立刻抓住她纖腕,不准她再靠近一步。

  「我很冷靜!章氏?是哪個章氏?是第二集中營那個魔頭章將軍嗎?」

  「不,是章氏香料集團的章氏。」若妮鼓起勇氣走出來。「您好,我是代表章氏集團做土地收購的掮客,若妮•哈德森。」

  一張微顫的名片伸在空中。

  樹叢下一雙灰色的眼睛瞇了一瞇,「把妳的武器放在地上!」

  「那不是武器,那只是一張名片而已,你也太誇張了吧?」金潔受不了地搖頭。

  若妮只好盡量捱近他兩步,把名片往黃土上一放,再飛快退回車子旁。無慮尷尬極了,想放開麥特的手走開一點,但是又被扣回去。

  「老柯,這位是若妮,章氏委任的土地仲介,另一位是麥特,章氏約會計師代表。」鎮長無奈地介紹。

  「哼,他們是不是挾持了你們,想對我不利?」樹叢迅速接近那張名片,眼睛仍然死盯著麥特,慢慢蹲下來,飛快瞄一眼之後又退開。「名片上的名字沒有錯。小子,你的呢?」

  一張名片就能當官方證明文件嗎?麥特啼笑皆非。

  他伸手掏出皮夾,摸索了一下。

  壞了。

  「我的名片昨天在說明會上發完了。」

  「哼!」槍管立刻對回他胸口。「立刻把這個納粹間諜從我的土地上帶開!」

  「他不是間諜,他是來付你一大筆錢的。」無慮這次終於用力掙開了他的手。

  「哼!我不需要納粹的錢!他們都是一群吸血鬼,怎麼可能好心地送我錢?即使他們真的要送錢,也一定是為了其他更邪惡黑暗的理由,我不會和魔鬼做交易的!」樹叢爆跳如雷。

  砰!遠方的森林裡突然傳來一記槍響,可能有人正在打獵。

  一連串反應隨即發生!

  老柯被槍聲一驚,手震了一下,槍管突然偏向無慮,但是他直覺扣下扳機的食指已經來不及收住了,麥特怒吼一聲,撲過去撞翻整堆樹叢!

  「麥特!柯隆!住手,別打了!」無慮飛快衝向那一團纏鬥。

  「老柯,快住手!」鎮長趕過去幫手。

  「喂喂喂,你們兩個要是打起來,在場一堆老弱婦孺,沒人攔得住啊!」金潔跳上去幫忙。

  「……」若妮已經被嚇得呆在當場。

  兩個男人糾纏在一起,雖然來福槍沒有如預料中發射,但是麥特一想到這傢伙竟然拿著槍對無慮扣下扳機,頓時怒火中燒。

  他火大地硬要把來福槍搶下來,而柯隆死都不肯讓寶貝離開手中。兩人中間夾著一堆掩護用的樹幹樹枝,登時鬥得不可開交。

  「麥特,住手,不要再打了!」為了拉開他們,向來文秀的無慮也顧不得形象,跳下去加入戰局。

  「是啦是啦,老柯隆的來福槍從來不上膛的啦!」金潔在旁邊跳來跳去,也不知道是在替哪一邊助陣。

  「啊,他們打起來了。」金髮女神的神經系統好像走得比平常人慢。

  不知從哪個方位踹出一腳,將無慮踢倒在地上。

  她往後一坐,衣襟散亂,滿身泥土,一股火驀地竄入心頭。

  只見她跳起來兩手叉腰,發出像小學老師般的怒吼!

  「麥特•布萊斯!約翰•柯隆!你們兩個再不住手,我就要生氣了!」

  兩個男人立刻僵住。

  麥特的手仍然搭著那根槍管,柯隆的手則扣著他脖子,兩人同時定格怔怔地看她。

  無慮杏眸瞇了一瞇,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突然之間,兩個男人像觸電一樣火速分開來!

  「嗯?」金潔長長哼了一聲。

  「我想,讓她生氣可能不是件好事。」麥特謹慎地盯著發火的女人。

  無慮好溫柔好貼心的,幾乎從來不生氣——所以她一發起脾氣來,絕對教人吃不消。

  他想起以前她工作的餐館,有個廚師喜歡對女服務生動手動腳,溝通了很多次依然不改色性,有一次無慮終於忍無可忍了,一把抄起傢伙滿廳追殺那個廚師,一副非切了那個人小弟弟不可的暴怒狀,最後還是他即時趕到,攔阻下來。

  他永遠記得他闖進廚房時,看見她揮舞菜刀,殺得那個廚師無路可躲的模樣!

  而金潔等小鎮居民想起的,卻是去年發生的一件事。

  當時幾個年輕的高中足球隊員喝醉了酒,開車亂撞街道旁的垃圾筒,結果為了閃避一位出來丟垃圾的老婦人,一路撞進無慮家的院子,還撞倒了一棵行道樹,差點惹出人命。

  當時無慮走出家門,把比她高一顆頭、壯兩倍的足球員一個一個拖出車門外,毫不畏懼地拿木板轟他們屁股!連警長趕到時,都要小心翼翼地跟她道歉。

  所有人心中同時閃著一個發亮的標語——絕對不要惹姜無慮生氣!

  不過,為何這東岸來的人也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金潔納悶道。

  柯隆愣愣地爬起來,對她露出討好的微笑,無慮輕哼一聲,未如以往回以笑容。

  柯隆沮喪地垂下頭。無慮真的生氣了……

  麥特神情詭異地瞄「戰友」一眼。

  一堆保護物在方纔的纏鬥中拆得差不多了,花白的亂髮和濃密的大鬍子依然讓柯隆看起來像只大熊,不過,他年紀頂多五十幾歲而已,根本不像參加過二次世界大戰的樣子。

  金潔主動過來咬耳朵。

  「醫生說柯隆有輕微的偏執狂和妄想症,他常以為自己正在二次大戰的戰場上,所以他兒子離家之前,早就把所有槍枝的槍膛堵死,子彈丟掉,鎮上的人也都不會賣武器給他。」

  麥特恍然大悟。難怪他們對這個怪人的行為一點也不擔心。

  「哼!把這個納粹趕出我的土地,不然我什麼都不想談!」柯隆的眼光一和他對上,又開始嚷嚷。

  「咳咳,我看,還是讓我和哈德森小姐進去找柯隆談好了;無慮,妳和金潔先送麥特回鎮上去吧,待會兒我另外叫人來接我們。」鎮長只好說。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她著惱地瞪著麥特,「還不上車?」

  這時候千萬不要惹她啊……

  麥特一頭血痕,全是被柯隆綁在身上的枝葉劃傷的,和金潔乖乖回到車上,兩人都安分得像小學生一樣。

  車子很快地開走。

  鎮長對柯隆吹鬍子瞪眼睛,「瞧瞧你,明明一切好好的,你非得搞成這樣不可!告訴你,戰爭早就結束了!」

  「什麼?戰爭結束了?」柯隆震驚極了。

  「沒錯,我們早就贏了,同盟國萬歲!」鎮長高舉雙臂。

  「同盟國贏了?同盟國贏了……」柯隆喃喃念了幾次,灰眸開始發光。「哈哈哈,同盟國贏了!我們贏了!萬歲!萬歲!萬歲!」

  「……」若妮開始懷疑,剛才自己為什麼不趁亂逃走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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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幾歲了,竟然還像個冒冒失失的高中生,撲上去就跟人家打起來!」消毒棉花重重按在傷口上。

  被救治的傷患皺縮一下,但是吭也不肯吭。金潔早就聰明地躲到廚房裡喝飲料看雜誌,遠離烽火前線。

  「我在這裡住了好幾年了,如果柯隆有危險性,我會不知道嗎?你隨便就衝上去動手,像什麼樣子?」藥水使勁地擦,藥用膠帶一貼,啪!用力拍平。

  傷患再皺縮一下。

  「我以為他的來福槍會走火……」

  「哼!柯隆只是脾氣怪了一點,心地其實很善良,他連一頭小鹿都不會傷害,要你來多事!」無慮處理完傷口,氣稍微平一點,眼睛一瞄向他沾上黃沙與血跡的絲質領帶,氣又衝上來了。她白他一眼,「領帶給我!」

  麥特溫順地把領帶解下。她接了過來,拿到浴室去處理上面的污漬。

  這幕景象好熟悉。

  很久很久以前,當他還在念大四的時候,有一回他在圖書館念完書要回家,看看時間差不多是無慮下工的鐘點,於是乾脆繞到她工作的餐館接她一起回家。

  他們才踏上停車場邊緣,幾個小混混正倚著一台車喝酒聊天,看到他們開始說一些很下流的話。

  有幾次麥特已經忍不住了,但無慮拚命阻止他,所以他強迫自己忍耐。可是,就在他們剛走到車子旁之時,有個小混混一句粗俗的「小美女,想嘗嘗洋屌的話我這兒也有」,終於讓他的怒氣全面爆發。

  麥特走過去和那群人幹了起來。拿筆桿比拿球棒熟練的他自然是被揍得東倒西歪,不過那幾個混混也沒怎麼好過就是了。

  後來回到家,無慮也是這樣一面幫他擦藥,一面數落他……不知不覺間,這麼多年,竟然過去了。

  麥特按著冰袋,走到浴室門口望著她的背影。

  「我一直以為妳住在波士頓。」

  「……嗯!幾年前經過莫城,覺得這個小鎮很美,就搬過來了。」無慮拿著濕布,輕點著領帶上的污漬,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妳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輕聲問。

  無慮終於瞄他一眼。「我不想打擾你的生活。」

  「妳永遠不會打擾我的生活。」他靜靜地說:「我記得我們約定過,即使不再是夫妻了,仍然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我永遠不會改變對妳的關心,妳也是,不是嗎?」

  但這種話聽起來只像客套話吧?無慮並沒有把它當真。

  「如果你仍然對我這麼『關心』的話,不會到現在才知道我已經搬離波士頓了。」

  她原本是想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出來,可是一出口卻像在指責什麼,她連忙補上幾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指……」

  偏偏這一解釋又顯得刻意了,她心頭尷尬,突然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說完,最後乾脆讓語音自己斷去。

  「我沒有去波士頓看妳,是怕妳並不想再見到我。」麥特拿下冰袋。

  「沒關係的,你不必解釋什麼。」她很快地說。

  領帶上的污漬清乾淨了,她拿起熨斗熨平,拿到他眼前。

  以前她會幫他系回去,但很多事他們已經不適合替彼此做!如同他不該再為她跟任何人打架,而她也不適合再幫他打領帶。

  麥特先看了領帶一眼,再看看她,然後慢慢將領帶接回來。溫熱的指尖觸到她的指尖,無慮立刻鬆開。

  「這間房子很漂亮。」他回頭打量這間小而美的屋子,充滿家的溫馨,感覺就是她會佈置的風格。

  「謝謝。」這房子還是用他給的贍養費買的。簽好約的那一刻,她的存款完全歸零,心頭卻前所未有的輕鬆,彷彿卸下了一個扛負多時的重擔一樣。「這種居家小屋,大概比不上你在紐約的豪華公寓,不過住我一個人是綽綽有餘了。」

  「無慮,妳過得好嗎?」他柔聲問。

  「我很好。」她露出一個真誠的微笑。「莫城是個充滿人情味的小鎮,就像我的第二個家一樣,我很愛這個地方。」

  她的笑容,讓麥特又沉默了一陣子。

  「……妳和妳的父母聯絡過嗎?」

  無慮愣了一下,才慢慢搖頭。

  「妳想和他們聯絡嗎?」麥特深深注視她。

  無慮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一直認為,她和父母決裂是他的責任,所以當他們離婚之後,她應該會立刻和父母聯繫。他不明白,即使是親情,也不是那麼簡單的非A則B的道理。

  無慮走到他面前,誠心誠意地說:「麥特,你真的可以不必再為我擔心了。其實我們分手,並不是任何人單方面的責任,我們只是……終於明白彼此並不是最適合自己的人。你不必對我感到歉疚,更不欠我什麼,我在莫城真的過得很好,既平凡又安靜,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你也在紐約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吧!不要再牽掛我了。」

  不知為什麼,她的保證,並末讓麥特感到解脫的快樂。

  直到他離開之後,金潔才從廚房裡探出頭來。

  「無慮,我爸說過不可以隨便打聽人家的八卦,那很沒品,不過我人若在當場,就算是當事人之一,問一下應該不算沒品吧?」金潔小心翼翼地提。

  「妳想問什麼?」無慮笑著,輕敲一下鬼頭鬼腦的小丫頭。

  「為什麼那個東岸的人好像跟妳很熟的樣子,你們以前就認識了嗎?」

  「他?」無慮看向窗外,神情沉思而飄渺。

  本來她是不該提的,但是今天的一大串變故降低了她的心防。

  她對金潔淡淡微笑,「據說他的身份叫做『前夫』。」

  啊?無慮結過婚?真是超、級、大、八、卦!

  不對。

  「那麼,那個一天到晚黏他黏得死緊的金髮女神是誰?」

  無慮又牽了一下嘴角。

  「據說,她就是讓麥特的身份變成『前夫』的原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2:01

第四章

  同病相憐是愛情最佳的催化劑。

  一開始只是兩個孤單的人互相陪伴。他沒有家人,她也沒有,所有重要節日或慶典,他們很自然地一起過。麥特的存在,讓她對這座灰色叢林開始產生一點歸屬感。

  十七歲的青春,徘徊在青澀與成熟的交界,對於自己是個女人的事實漸漸開始有自覺。屬於小女人的嬌嫩與燦放,總美得要讓經過的人不由自主地回頭看。

  「那你好好休息哦!」無慮把手機收起,掩不住眉宇間的憂色。

  麥特病了。誰想像得到,向來精力充沛、一天當四十八小時在用的人,一旦感冒起來會兵敗如山倒?

  偏偏重感冒的他又沒有辦法很安心地休養,有一堂教授很鐵的金融學最近有一份報告要交,然後房租也該繳了,可是他因病請了一個星期假,早晚兩班的打工都沒去,如此一來房租一定不夠繳。

  課業壓力、生活壓力同時襲來,十九歲的大男孩再如何樂觀堅強,也有被打倒的時候。

  無慮想著他病奄奄的聲音,下午的兩堂課無論如何也無法專心上完。找了個理由請了半天假,她跳上地鐵,往麥特住的那一區走去。

  來到附近一間舊超商前,幾位老遊民湊在一個燃燒垃圾的汽油桶旁烘手。

  「不好意思,請問……這附近是否有一棟四層樓的老公寓,紅色的外牆,樓下開一間錄影帶出租店?」無慮小心翼翼地靠過去。

  麥特只大概向她描述過自己住在哪裡,卻從來沒有給過她確切地址,也從不帶她到他住的地方去,她只好憑自己的印象找。

  無慮約莫可以想像他負擔得起的是哪種地段,但,但……這個環境,也真是太惡劣了吧?她悚然望著滿街的垃圾,以及一桶桶燃燒的油桶及圍著它們取暖的人。幾雙邪惡的眼神盯著她昂貴的私校制服,無慮霎時非常緊張。

  「呃啊嗯……」老人對某個方向一望咿咿啊啊比了一下。

  從那個方向看去,果然看到老公寓及錄影帶店的招牌。

  「謝謝。」無慮鬆了口氣,拉緊外套快步走過去。

  結果接近了才發現,那問所謂的「錄影帶出租店」其實是賣色情片的。無慮紅著臉,埋頭鑽進壞掉的一樓大門裡。

  麥特住在2C。

  短短一段上樓的過程就驚險萬分。陰暗的樓梯時不時出現一具人體,有的發出酒味,有的發出囈語,更有一動不動的,也不知道是昏倒了還是怎樣。無慮擒著滿手冷汗,匆匆趕到麥特的門前。

  「麥特?麥特?是我,你還醒著嗎?」她才敲著門,突然有一隻手抓住她的腳踝。「啊!」她嚇得尖叫。

  「小、小姐,給我一點零錢吧……」一個散發強烈酒臭的老人顫巍巍地向她伸出手。

  「麥特!麥特!是我,快開門!」她拚命捶門大喊。

  門霍然打開。

  一張憔悴得可以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

  「老葛,放開她!」麥特啞著喉嚨大吼。

  老人咕嚕兩聲,鬆開她的腳踝,腦袋一偏又睡死過去。

  無慮心頭一鬆,幾乎想撲進他懷裡大哭。

  「麥特……」

  不行!她是來照顧病人的,怎麼可以反過來讓麥特保護她?她要振作!

  門在身後砰然關上,他的兩眼充滿血絲,臉色又紅又白又青,一頭亂髮結成一團,湊近他身前便聞到一股帶著病氣的汗味。

  麥特連忙推開她,閃到窗邊用力咳了起來,盡量不把病菌散播在她身旁。

  「妳不應該來的……」咳完了又喘了一會,他有氣無力地隨地一坐。「我不是……我不是交代妳少到這一帶來嗎……天快黑了,趁天黑前,先回家去吧……過幾天,等我身體好一點,再去看妳……」

  無慮環顧四周,通風及光照不良的屋子裡,除了最基本的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櫃和一張椅子之外,沒有其他家俱。他成堆的教科書沿著牆堆成一圈,泛黃的壁紙有幾片已經翻了下來。

  這實在是一間可以直接報廢的公寓,卻也是紐約廉價公寓裡常見的景象。想到他就住在這種地方,還生著病,無慮的眼淚幾乎掉下來。

  「麥特,你能行動嗎?」她走到他身畔,試著想扶起他。「你不能再待在這裡,跟我回去住一陣子,等病好再說,好嗎?」

  「咳咳咳咳——」麥特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寫報告……書都在這裡……」

  「你都已經病成這樣了,還管什麼報告?」她焦急得跺腳。「我幫你去跟教授請假,他一定能諒解的。」

  「遲交……扣百分之二十……不行……獎學金……」再一陣狂咳,咳到最後嘶啞的嗓音已經幾乎沒聲音了。

  他說過這個教授很嚴格,所有未按照時間繳交的報告,補交的分數一律先扣百分之二十,以示公平,而這將會影響到這一科的學期總成績。

  麥特是靠著獎學金才能一直念下去,即使只有一科表現不理想,都可能讓他下個學期申請不到獎學金,他不能冒這個險。

  無慮的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她痛恨自己的無力感,竟不能幫他什麼。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擦乾眼淚,使勁地扶起他,讓他回到床上睡下。

  既然在經濟與課業上無法幫上任何忙,起碼她可以照顧他,讓他的病趕快好起來。

  「我去附近買點雞骨頭回來熬湯,馬上回來,你先睡一下。」

  「別……快回家……」麥特神智已半昏蒙,仍掛記她的安全。

  無慮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勇敢無比,門外髒舊破敗的環境都嚇阻不了她的決心。

  「我沒事的,你好好睡,我馬上回來。」她親親麥特的臉頰,像她小時候每次生病母親總會親親她那樣,然後幫他塞好被子,輕聲輕腳走開。

  麥特已經虛弱得無法阻止她,只能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自己半昏半醒的睡了多久,稍微再有點神智時,窗外天已全暗,室內點起了燈,一股雞湯的清淡香氣在空氣中飄散。

  腸胃立刻嘰哩咕嚕地叫起來,可是他全身像中了定身法,即使移動一根手指都困難無比。

  意識模糊中,他知道這次病得太險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撐得過去……

  有一隻溫暖的手按在他的額頭上,不一會兒,濕涼的毛巾取代手的位置,他脹痛的腦袋稍稍感到一絲冰爽。

  病人咕噥一聲,眼睛沒有睜開。

  無慮坐在床畔細細打量他。可能是病毒的高峰期漸漸過去了,他的臉色比下午好了許多,雖然仍舊很虛弱。

  「麥特,來,喝一點湯。你要吃點東西才有體力。」她舀起一匙雞湯,湊到他唇畔輕哄。

  半昏迷狀態的他張嘴,把雞湯喝了下去。無慮細心地替他拭了拭嘴角。

  慢慢餵他喝完一碗雞湯,過了半個小時,再去倒杯水,該餵藥了。

  她知道醫生不會願意到這種地方出診,只好去藥房買臨時的成藥應急。效果雖然不會有處方藥那麼好,但也聊勝於無。

  「麥特,來,吃藥了。」她輕撫他的額,欣喜地感覺熱度似乎低了一些,他的臉也沒那麼紅了。

  睡夢中的人仍然迷迷糊糊地張口,把藥和水嚥了下去。

  感覺有雙溫暖的手,一直在他的左右,時不時的輕撫他的臉頰和額頭,這溫柔的感受,比任何藥物,更讓他覺得舒適……

  「媽?」他閉著眼,喃喃低喚。

  無慮頓了一下,知道他一定是夢到小時候母親在身邊的情景了。

  這堅強的男孩,一路孤單成長而來,究竟吃了多少苦?

  「乖,好好休息,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她吻著他的額角輕語。

  床上的人再度沉沉睡去。

  無慮凝視著他的睡顏,一種近乎疼痛的憐惜,翻動著十七歲少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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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為人帶來驚奇的改變,它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讓一個小女孩開始出現屬於「女人」的韻味,讓一個大男孩開始產生「男人」的自覺。

  不久之後麥特便康復了,又是那個生龍活虎、活蹦亂跳的男孩子。

  但他們之間,也有些「什麼」讓一切漸漸變得不同。

  先是幾個逗弄式的頰吻,而後落在唇上,而後落在心上,到了最後,心理與肉體的親密,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

  麥特知道她還未十八歲,所以一直謹守分際,許多個夜晚,即使熱烈的愛撫和親吻已在失控的邊緣,他總能及時懸崖勒馬,衝進浴室淋掉一身慾念。

  終於到了她滿十八歲生日那天,距離她高中畢業也只有兩周而已,麥特提議將兩件大事合在一起慶祝。

  「吃蛋糕!」

  吹完蠟燭,無慮像個盡責的小情人,舀起一小口奶油蛋糕送到他嘴邊。

  他們坐在她的陽台地板上,映照著滿月的輝光。公寓裡沒有開燈,只密密麻麻點了數十盞橙黃的燭火。

  往後坐在腳踝上的她,猶如從畫裡走出來的天使。她瓷白的臉蛋被燭光閃映得紅潤可人,細肩帶小洋裝勾勒出胸前圓潤的賁起。

  在麥特眼中,她是人間最潔淨無瑕的精靈。

  「好不好吃?」見他張口,她期待的神情像個殷切的小妻子。

  「嗯。」麥特吞嚥完蛋糕,改吞嚥她。

  兩具年輕的胴體滾落在地毯上,翻轉糾纏,說不盡的黏膩廝磨,周圍燭光也為之失溫。

  麥特壓在她的身上,他的額抵著她的,細喘吁吁,氣息交融。

  無慮知道他最近的心情不算好。

  這學期的各式獎學金得主公佈了,儘管麥特已經盡量保持成績名列前茅,半工半讀仍舊佔去他太多看書的時間,最後全額獎學金被另一位同學得去了,他和第一年一樣,只拿到半額的獎學金。

  剩餘一半的費用,意味著他這個年度依然要花更多時間打工,同時應付越來越繁重的功課。

  「麥特,你明年一定能申請到全額獎學金的。」她捧著他的臉,真心地道。

  他沉默一下。

  紐約大學的商學院能聞名天下,自然不是以好混出名。接下來的課業只可能越來越重,他只怕有一天自己會不會連那半額的獎學金都申請不到。若那一天真的來臨……

  「看來我是太天真了。我把一切想得太理所當然,讀大學,考會計師執照,進大公司,接一筆又一筆的案子,總有一天功成名就。誰知,我連第一關的「讀大學」都可能過不了。」二十歲的麥特第一次對未來感到不確定。

  「不會的!」她仍捧著他的臉,堅定地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成功的!你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的人!只要你下定決心完成的事,你就一定會做到。這世上有太多讓人無法意料的事,唯獨對你,我從來不感到懷疑!」

  原來這就是有人無條件信任你的感覺,像家人的感覺!

  有她在身邊,他也覺得自己像超人一樣,可以克服所有難關。

  「我愛妳,無慮。」他回捧著她的嬌顏,深深切切地望進她眼底。

  「我也愛你。」

  「我……」有句話他差點衝口而出。

  「什麼?」她挑了下眉輕問。

  「本來,我想……咳,我想問妳願不願意嫁給我。」麥特好看的臉龐漲紅。

  「那……那你幹嘛不說完?」然後,她也跟著臉紅了。

  這個意思是?麥特的藍眸亮起火花。

  「無慮,我知道,以我現在的能力,沒有條件提供妳一個穩定舒適的家,所以我先不提。但我希望妳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想娶的人只有妳。請妳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變成一個足以讓妳依靠的男人。」他低頭親吻她的手,誠心誠意地說。

  「嗯。」她垂下長睫,眼眸羞怯而深情。

  一切發生得那樣自然。

  所有以前必須及時喊停的關卡,在今晚之後,都不復存在。

  那件輕薄的小洋裝,從女主人身上褪去。那洗白的牛仔褲,被男主人踢開。

  在千盞萬盞燭光的見證下,男人以吻一吋一吋膜拜女人純潔美麗的身軀。

  玉汗凝在她的額角,她緊閉長睫,咬著下唇,吐著細細的喘息,十指糾纏在淡褐色的濃髮間。

  他回到她的身上,分開她的腿,讓她以自己最敏感的部分感覺他最悸動的慾望。

  她的眸螢柔如水,眉睫半掩,帶著即將成為女人的嬌羞動人。麥特再也無法克制的吻住她,吞噬她的嬌喘她的吟哦她的歎息。

  她即將成為他的!他的!

  他激亢地前挺,以著驚濤駭浪的姿態劈進她的生命。

  她的一切,全屬於他一個人的!他也將自己,全數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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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幹什麼?啊?你們在幹什麼?」

  尖銳的喊叫驚起了長毛地毯上的一雙愛情鳥。

  麥特的反應最快,先用身上的毯子將兩人緊緊包住。毯子一拉緊,便露出地毯上殷紅的幾點血澤。原本如新嫁娘般的嬌羞記號,一旦暴露在眾人眼前,僅剩猙獰。

  那癱腥紅刺進了面前那個中年男人的眼中。他暴起來大吼,「起來!都給我起來!」

  懷中人早在第一聲就被嚇醒了,可是雙眼飛茫,神智還不是很清楚。這個中年男人一吼叫,她的眼睛轉過去——

  「爸!媽?」呆住。

  情況比他想像得更糟!麥特本來還期待只是屋主回來而已……竟然是無慮的父母!

  「無慮,妳在美國到底都在做什麼?啊?我們特地跑來參加妳的畢業典禮,就是為了看妳幹這些不乾不淨的事嗎?啊?還不給我起來!」姜父漲紅了臉,衝過去想拉他們的毛毯。

  「你們冷靜一點!有事也等我們穿好衣服再說。」麥特死死地護住蔽身之物。

  他們吼的是中文,麥特聽不懂他們的意思,但是想搶毯子的這個動作還算明白。

  無慮蜷在他懷裡,赤裸地發顫。

  姜父看他們兩人緊緊相擁,一副弱女孤子對抗強權的模樣,更是氣得頭暈眼花。

  「好了,先讓他們兩個整頓一下,現在這樣子也不能說話!」姜母連忙連拖帶拉地將丈夫拉進最近的房間裡。關上門前,回頭看女兒一眼。

  那一眼的傷心和失望,讓無慮的心上重重中了一槍。

  她惶惶然跳起來,收拾散落的衣服重新穿上。昨天那羅曼蒂克的燭火與蛋糕,在白天看來,竟然如同一場笑話般。

  「叉子……叉子要收起來,還有盤子……」她團團亂轉。

  「無慮?無慮!」麥特用力拉住她。

  無慮的眼神像眼睜睜看著卡車衝過來的小鹿。

  「沒事的,相信我,一切都會沒事的。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一起面對,我永遠會在妳身邊。」麥特將她摟進懷裡,緊緊盯住她。

  整顆飄浮的心倏地定了下來。是啊,沒事的,他們相愛著。他們的愛沒有任何不清不白!

  「沒錯。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陪在彼此身邊。」無慮抬起頭,眸中的倉皇換為柔情似水。

  「我愛妳。」麥特深深地吻了她。

  「我也愛你。」無慮從他的懷抱裡擷取了堅強的力量。

  麥特在她的眼上、眉上、唇上,落下一個又一個綿細的吻。

  「妳的父母可能無法立刻接受我,但是總有一天,我會用行動向他們證明,他們可以放心地把女兒交給我!我將會把全世界裝在銀盤上獻給妳,妳不會後悔選擇我的!」

  日光將相擁的兩人描繪成一顆完整的心。少女捧著戀人的臉龐!

  「麥特,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後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2:48

第五章

  她後悔了!

  她根本不應該答應鎮長的。

  可是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雖然鎮長可以指派其他人帶這兩個紐約人視察土地,可是她工作的托兒所正好停業兩周裝潢整修,於是一個既有閒、又瞭解鎮務運作、兼且鎮長信得過的人,捨她其誰呢?

  就這樣,載著兩個金主四處跑就成了她的責任。

  無慮幾次想打電話給鎮長推辭,可是一想到他滿臉期待的神情,又覺得不忍心,最後她做了一件當時認為很聰明、現在發現很蠢的事!

  她拉金潔做陪。

  「是。」麥特透過手機,直接向章柏言報告情況。「含柯隆家一半的土地在內是四畝左右,但是考慮到商圈與公路的動向問題,或許我們應該捨後方溫家的土地,把柯隆家的土地全買下來。」

  無慮走開兩步,逕自看著曠野風景。

  金潔的眼光四處瞄,就是不看其他人。從知道麥特可能是「姦夫」,若妮可能是「淫婦」開始,她對這兩個東岸的人就再也沒有好臉色。

  唉!早知道就別一時口快,把她和麥特之前的那一段說出來。無慮歎息。

  「……後方還接了一條小型的產業道路,將來或許可以拓寬成另一條出入口。」麥特邊說手機,邊往左方一道破圍籬後的土地走過去。

  無慮只好跟上前。金潔馬上不服氣地跟上來。無慮瞇著眼警告她一眼,女孩對著麥特的背做鬼臉。

  「妳給我收斂一點!」無慮趁無人注意之際叮囑她。

  「哼!」無慮可是她最喜歡的人之一,這兩個人當年卻聯合起來欺負她,可惡!一定要幫無慮把氣出回來。

  「算了,妳去那邊陪哈德森小姐吧!」無慮無奈地推推她。

  「她那麼大年紀,還要人陪嗎?大白天的難不成還會怕鬼?」金潔不滿地道。「就算怕鬼,一定也是因為虧心事做多了啦!」

  「金潔!妳再這麼無禮,以後我到哪裡都不找妳去了。」無慮嚴厲地低斥。

  「……好嘛。」女孩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回去。

  後面的若妮邁步想跟過來,結果高跟鞋陷進一攤軟泥裡。「哎呀!」

  「妳在車上等就好,不必跟上來。」麥特把手機移開片刻,揚聲道。

  若妮只好不情不願地點點頭。結果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等在後面,都是一臉不甘願。

  哎!今天看來會是漫長的一天。無慮歎氣。

  麥特走到土地邊緣的一道圍籬前,決定跳過去看看。儘管穿著西裝褲與皮鞋,他一翻就過去了,可是缺乏運動細胞的無慮在圍籬前跳了好幾下,還是不成功。

  「請等一下。」麥特又向手機那頭告聲罪,回頭舉著她的腰,整個人抱過來。

  喂喂喂——後面大小兩個女人的臉一起綠了。

  「啊!」事出突然,她整個人撞進他的懷裡。

  幸好他很規矩,無慮一落地,他就放開她繼續講手機。後面兩個女人的臉色稍緩,無慮困窘地假裝看風景,努力忽視集中在他們身上的四道利芒。

  「後面的那塊地……我問問看。」麥特突然回頭問她,「後面那塊連接的是溫家的地嗎?」

  「不,那是鎮長的土地,左手邊才是溫家的地。」

  麥特回去講手機,草地裡有個東西吸引了無慮的注意,她不禁蹲下來,感興趣地看著。

  「鎮長本人的意願非常高,他家的土地收購上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如此一來收購成本會比原本預期增加二十萬左右,但是邊際效益更大。」麥特一邊應答,邊奇怪地瞄著她。

  又說了一陣,終於向章柏言報告完畢,他把手機收線。發現她仍然蹲在地上,還學小雞那樣蹲伏前進,麥特忍不住蹲下來陪她一起看。

  原來是一隻褐底白斑的小野兔。

  牠一蹦一跳,停一下,吃兩口草,再一蹦一跳,身後跟著個纍纍贅贅的人類完全沒有影響牠進食的好心情。

  這種野兔跟松鼠一樣,一般都很怕人的,無慮第一次可以這麼靠近,忍不住高興地繼續跟著。

  麥特想起,她一直很喜歡這些花花草草、小狗小貓的東西,只是以前住在公寓裡,不方便養寵物……

  她的手伸了又縮回來,伸了又縮回來。明明很想摸摸看,可是又怕把小野兔嚇跑。

  一隻棕色大掌冷不防從她身邊冒出來,小心翼翼地按在野兔身上。

  那只野兔竟然不怕生,只是好奇地回頭打量他們。麥特輕柔地將小兔子捧起來。

  「小心一點,不要太用力嚇著了牠。」無慮壓低聲音以免驚動小兔子。「天氣漸漸回暖,我家院子的樹上也開始出現野松鼠的蹤跡,可是我從來看得到摸不著,這是第一次如此靠近牠們。」

  趕快摘一把草到牠嘴邊。小兔子鼻子警覺地抽動兩下,終究是敗在食物的誘惑裡。她盯著吃草的小傢伙,眉梢嘴角滿滿都是笑。

  麥特的眼光只放在她身上。

  五月的風仍帶著余寒,清嘯一聲捲過兩人身畔。無慮拉緊衣襟,仍神色溫柔地盯著吃草的小兔子,窸窸窣窣啃咬草葉的聲音,和著清風,與兩顆平緩的心跳,是唯一的樂曲。

  他們兩人像現在這樣,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度過一段時光,彷彿是上個世紀的事了——仔細想一想,真正是「上個世紀」的事。當時他得到進入事務所之後的第一個年假,所有的錢都投入新買的房子裡,暫時阮囊羞澀,所以兩個人乾脆買了熱狗,坐到中央公園的草地上吹風。

  那個下午,真的就只是吹風而已,那竟是兩個人最後一次靜靜坐下來相守的溫存。

  無慮揚眸迎上他的眼。他一定覺得這種拔草玩兔子的小事很無聊。

  麥特做事看大格局,一身風華璀璨英挺煥發地往成功邁進;而她只愛靜靜守著一小方天地,品味那平凡單純的幸福。這樣性情迥異的夫妻,怎能不以分離做結局?

  「抱歉,拉你在這裡陪我喂兔子,我老是愛注意這種小事。」她像個小女孩一樣地靦腆說著。

  「我能不能請教一個問題?」麥特壓低聲音問。

  「什麼?」無慮一愣。

  「前頭那位小姑娘,為什麼這幾天脾氣變那麼糟?前兩天我記得我們還處得很好,她看見我都是有說有笑的。」

  轟!無慮的臉孔一片爆紅。

  老天,如果講出金潔是為了替她抱不平才臭著一張臉,那多尷尬!沒地讓他以為自己在鎮上四處告狀似的!

  「唔……就是……其實也沒什麼……嗯……小女孩的脾氣總是忽晴忽雨的,荷爾蒙作祟吧!」她打個哈哈。

  「所以她才點菜時故意點我不吃的辣醬,關車門差點夾到我的腳,逛麥克連家的土地時騙我去踩水坑?」

  「嗯……小孩子難免會惡作劇一下,這也是喜歡的表現……」無慮窘迫欲死。

  其實,麥特約莫也知道可能是什麼情況。只是,她這種手忙腳亂掩飾的神情實在可愛透了,跟方才蹲在地上小雞跳一樣的逗。

  麥特再按捺不住,俯身輕輕印上她的唇。

  黑眸先是微圓,然後掠過一絲絲迷惘。

  她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迷人且令人感到安定,他的懷抱依然寬廣暖熱,隨手一張就能把她整個人抱得密密實實;以前在他們買不起好的御寒衣物時,他的胸膛就是她最溫暖的大衣……

  「麥特?麥特?你們兩個在做什麼?好了沒有?」圍籬阻隔了大小兩個女人的視線,若妮看不到他們,心裡開始發慌。

  「對啊,我們兩個等很久了耶!」不要以為她沒看到就可以欺負無慮哦!

  無慮猛然一震,飛快退出他的懷抱。

  「吱吱!」小野兔受到驚擾,噗通幾跳,鑽進草叢裡,消逝得無影無蹤。

  她不想看他,心情說不出的亂,急急忙忙想走開。

  「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無慮!」麥特突然拉住她的手腕。

  無慮回眸。

  但麥特什麼都沒說,只是直勾勾望著她,藍眸有一種深深的壓抑。

  現在兩人已經站起來,若妮可以清楚看見他們的動作。無慮看看遠方那張鐵青的嬌容,再看看身旁什麼話都不說的男人,心中突然湧上一陣氣惱!

  這算什麼?

  「布萊斯先生,您的未婚妻正在看,這樣拉拉扯扯的不太好看。」

  她甩脫他的手,冷淡地走回車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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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特,你什麼時候回紐約的?」愛德遠遠看到麥特,笑著走過來。

  年過六十的愛德,無論公私都與章氏一家交情匪淺,他本人是章家的私人律師,所經營的法律事務所則是章氏集團的法律顧問,多年來一直視章柏言如自己的孩子一投。

  五年前,章柏言受到狙擊,因為無法肯定集團內還有哪些人能信任,所以當時還是無門無派小會計師的麥特,反而能受到兩人的信任。

  就因為這一番情誼,幾年下來,老愛德也將麥特納入自己的羽翼,老愛管些老人家都愛管的閒事。

  電梯叮一聲地響了,但麥特對裡面的人歉意地笑笑,沒有進去,站在原地等老律師走過來。

  章氏集團的總部位於曼哈頓市中心,十七樓以下做為出租辦公室,十七樓以上全由章氏集團所佔。麥特服務的會計師事務所也在同一棟的十二樓,所以平時往來非常方便。現在他就是正要從章氏的財務部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愛德。」他先點了點頭招呼。「我已經回來四天了,好久不見。」

  「柏特的提議你考慮過了嗎?」愛德說的是章柏言打算將他延攬進章氏集團的事。「你現在的工作雖然也是個高薪的專業人士,不過若想再攀上事業的另一個高峰,轉型到大型企業體擔任高級主管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我知道。不過我們公司目前剛接了些大客戶下來,我在這種時候放手就定,總是不太好。」到底這間事務所對他有知遇之恩,他想等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再考慮接下來的去向。

  「你這小子很顧念情分,這點倒是挺合我的胃口。」愛德拍拍他肩膀。「對了,你和若妮怎麼吵架了?」

  「你為什麼這麼問?」麥特看著他,淡淡的笑。

  這小子,簡直跟蚌殼一樣,別人不先表態,他的口風絕對一絲也不漏。

  「我昨天在俱樂部吃飯的時候,碰到若妮那姑娘,隨口向她問起這趟的奧克拉荷馬之旅,和你有沒有什麼進展?結果她嘴一撇,叫我自己來問你。

  「我打趣地說一句:『怎麼去莫城之前兩人還好好的,一回來就變天了?』她卻回我,變的人是你不是她,然後氣沖沖地走了。怎麼?你惹人家小姐生氣了?」

  當年章柏言選擇回到前妻身邊,大家都以為心高氣傲的若妮鐵定不會讓他太好過,沒想到她竟然只是哼了兩聲,賞章柏言一巴掌就沒事了。

  這下子眾人可都意外得不得了。

  兩個月之後答案揭曉,站在若妮身旁的人竟然變成麥特!

  愛德仔細一想,就覺得不是那麼奇怪了。

  看似溫和可親的麥特,本質上和章柏言是同類的男人——他們同樣不服輸,對成功有著近乎執著的渴求,而且不接受「不」的答案。

  只是章柏言的侵略性強,性格勇悍,加上名門富戶的出身讓他的事業擁有比別人堅強的立基點;而麥特卻出身平凡,習於將一切隱藏在溫和的表象下,一步一步往上爬;旁人完全感覺不到他的威脅性,待一回眸,卻發現他已經劈開一條血路,與許多高商巨賈平起平坐。

  假設有一天章柏言和麥特看中同一樣東西,要他押寶誰有實力奪到的話,他的錢不見得會押在讓「章氏香料集團」擴張兩倍的執行長身上。

  假如若妮會被章柏言吸引,那麼轉而愛上麥特就不是那麼難以理解的事。

  「她只是鬧一點小脾氣,過兩天就沒事了。」麥特清淡如水地帶過。

  愛德的眼中忽爾掠過一抹猶豫之色。麥特心細,注意到他的異樣。

  「愛德,你還有什麼事想說嗎?」

  「我先說,我絕對不是在調查你或什麼的,一切只是湊巧。」愛德的表情變得有點古怪。「昨天我和一個律師界的老朋友吃飯,聊到柏特啊、你啊這些在商場嶄露頭角的年輕人,他竟然告訴我!四年前,你的離婚是他旗下的律師替你辦的?」

  麥特的笑容逸去。

  「所以,這是真的了?」愛德頭尾認識這年輕人五年了,從不知道他竟然結過婚。「你的離婚是因為若妮嗎?」

  他們正好是差不多時間開始相戀的,時間性上不能說沒有巧合。

  「一部分吧。」模稜兩可的回答擺明了不想多談。

  「那麼,我可以大膽的猜測,你和若妮的爭執也和這件事有關嗎?」

  「你為何會這麼猜?」藍眸變得毫無情緒。

  「因為有了柏特和前妻復合的紀錄,我想會讓若妮那女孩耿耿於懷,還不惜因此與你起爭執的,約莫就是這種事情了。」

  麥特皺了皺眉。「愛德……」

  凝結的神情表明了他不想多談。當這男人選擇閉上嘴巴,誰都拿他沒辦法!當年他們不也就因為他口風夠緊才信任他的?

  老人只能歎口氣,拍拍他的肩膀。

  「年輕人,箇中內情我並不明白,所以我不多做評斷。我只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到了最後,這一切都會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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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什麼叫值得呢?

  每一件事,在獲得的同時必然會失去,在失去之餘往往有獲得。

  失去無慮是在他無意間發生的事。他們兩人前半生的糾葛太深,友情,愛情,親情,恩情……各種感情混雜在一起,久了之後,漸漸看不清原本的模樣。

  有一陣子,他覺得自己整個人枯褐了,心靈乾澀,不再能夠付出。

  他不知道是什麼情況造成的,過度的工作?太快的成功?兩人之間的差異?

  他不明白。他只知道每每迎上無慮帶著問號的眼神,他卻沒有答案,那種罪疚感讓情況更惡化,他只能從其他方面去彌補。

  於是他給兩人換了新家,為她買更多更豪華的奢侈品。

  他曾經承諾要給無慮最好的生活!起碼他還能做到這一點,暫時也只能做到這一點。

  他以為只要不違背婚約的誓言,就是一個合格的丈夫——無論貧窮或富有,生病或健康,爭執或和好,永遠對彼此忠實,直到死亡將兩人分開。

  實際上,他也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無慮的事!這是指,在他們的婚姻關係中,他並沒有和其他女人上床,包括若妮。

  他對無慮很忠實。肉體上。

  他只是,精神外遇。

  若妮,是一個出口。

  在心靈那麼枯乾的同時,當一個單純的、亮麗的吸引出現,便無可避免地捕捉住他的視線。

  她知道他已婚,所以不會也無法向他要求太多,他乾涸的心靈可以下必對她掏心掏肺的奉獻,他們能維持在最文明、最淺、也最輕鬆的關係。

  他們在公事上瞭解彼此的世界,在私事上不會給他太多的壓力。這樣的關係讓他感到舒服。

  雖然這樣說很殘酷,但他對若妮的感情,確實不及對無慮的深。

  他從來不是不愛無慮,只是……怎麼說?那種感覺像你站在一間自己很喜歡的房間裡,裡面堆滿了你細心收集的寶物。直到有一天,寶物堆得太多太滿,你每次踏進去只覺得眼花撩亂,沉重得快喘不過氣來。所以當你有機會踏出這個房間時,你會想去外面鬆一口氣。

  然後,站在門外,看著空蕩蕩的一切,你突然發現自己並沒有過得更快樂。

  你擁有了一間新的房間,但舊的那間仍然存在你的心底,仍然鎖著你堆積許久的寶貝。

  若妮永遠不明白,她和無慮是無法互相替換的。

  無論兩人還是不是夫妻,他和無慮過去的糾纏都太過深遠,即使在枯竭的時候,他都無法不關切。

  無慮是他的虧負,是他的責任。這已經變成一種習慣,或者說是一種本能,從十八歲那年開始便深深扎根。

  老實說,過去的四年,兩人並不全然是了無音訊。離婚之初,他時不時要打她的手機,只是確定一下她好不好。一開始都是寥寥數語,然後沉默,然後掛斷。

  久了之後,那支手機開機的時間越來越少——不過沒有換號。

  這彷彿是一種牽引,只要她的手機號碼沒換,他就是會打。即使久久才接通一次也好。

  初初在莫城相遇,滿心的驚詫不是因為久未相通,而是,在那短短的幾次聯絡裡,她從未告訴他自己已經搬離他方。

  他一直在紐約,一直打著同一個號碼,一直理所當然地以為接起來的那方在波士頓。

  直到在莫城相見,他才悚然驚覺,倘若哪一天,無慮突然決定再也不接手機,他便會失去她的蹤影。

  突然間,強烈的恐慌衝破一切屏障,湧進他原以為已經乾竭的心田!過往的點滴綿綿密密地回到他心裡,而且伏竄得比以前更強更急。

  他們兩人曾經如此相愛啊!

  他會失去無慮!他已經失去無慮!而他竟然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但一切已經太遲了。

  無慮的心像一顆水晶,冰清剔透,而且單一。像他這樣的「瑕疵」無法再回到她的心底。她的生命,已無意為前夫騰出一個空位,即使在「還是朋友」的那個欄位裡也一樣。

  麥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坐在皮椅上,望著身後整片的落地窗。

  曾經,這片風景讓他覺得意氣風發,心滿意足,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只覺得空白和寂寞。

  他疲憊地靠進椅背,閉了閉眼,脹痛的腦子並沒有隨著適度的小憩而回復清醒。

  記憶不禁又自動回溯。他想到在很久很久以前,每當他偶爾偏頭痛發作時,一雙嫩白的柔荑便會取來清涼醒腦的藥膏,點在他的太陽穴上,為他輕輕揉抹……

  「咦?麥特,你回來了?」另一位會計師經過他的辦公室前,探頭進來打招呼。

  「嗨。」麥特立刻睜開眼,椅子轉了回來。

  「幸好你趕回來,如果你現在還留在莫城,一定也遭殃了。唉,真慘!」同事搖頭歎氣。

  「什麼事很慘?」麥特聽到他的話,皺著眉問。

  「咦?你沒看中午的新聞快報嗎?今天早上,十年來最強烈的一次龍捲風襲擊奧克拉荷馬州邊界,好像一共有兩個還三個同時出現,好幾個小鎮全毀,死傷人數目前還在統計當中。」

  麥特全身一震!

  「你說什麼?」

  「氣象主播畫出龍捲風的行進路線圖,莫城也在其中一個的襲擊路徑上,幸好你已經回紐約了,不然現在可能掛在哪棵樹上也說不定!」

  麥特霍然而起,力道大得甚至推翻了整張皮椅!

  「你說什麼?確定莫城也在受害的小鎮之列嗎?」

  同事被他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呃,新聞是這樣說的啊,而且莫城好像是首當其衝——啊!」

  麥特用力推開他,飛快衝出自己的辦公室!

  無慮!

  無慮在那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3:04

第六章

  和紐約最出名的會計師事務所簽好約的下一刻,麥特拿那筆簽約金訂下曼哈頓的一間公寓。

  苦熬了這麼多年,他們終於出頭了。

  房子過完戶的那一天,麥特牽著她的手,站在這間明亮空曠的大房子裡。

  「真的?這間房子,已經是我們的了?」無慮屏著氣息,幾乎不敢相信。

  「真的。」麥特滿含愛意地望著小妻子。

  無慮手按在胸口。

  「好美……」

  她虔敬地繞了空蕩蕩的公寓一圈。

  客廳的整面落地窗玻璃,收攬了紐約繁榮的街景,左方對上一點點遠處的地鐵軌道,視野受到一點限制,但是這不影響兩人興奮的心情。

  目前房子沒有任何家俱,兩房兩廳雙衛只有基本的流理台和浴室設備,唯有木頭地板先鋪好了。這樣更好,他們可以在假日時間慢慢逛傢俱店,挑選自己喜愛的家俱。

  最重要的是,他們終於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了!

  「可是,你才剛考到會計師執照而已,哪來的一大筆錢買這間公寓?」無慮仍然有所疑慮。

  「我向公司預支了一筆簽約金當頭期款,說好了五年之內從薪資裡無息攤還。其他的部分靠銀行貸款。」麥特定到身後擁住她,輕吻她的鬢角。「妳放心,接下來的日子只會過得更好,不會更壞了。」

  「即使是頭期款,應該也是一大筆錢吧?為什麼那間公司願意為一個大學剛畢業的會計師花這麼多錢呢?」她的憂慮仍未全消。

  「因為妳老公可是紐大會計系第一名畢業的高材生啊,許多人可是捧著合約想聘雇的。」麥特知道不解釋個清楚,她不會安心。「我的新老闆是我們繫上的教授,教過我三年,我有幾分實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去年他就已經向我提過畢業後進他事務所的事。他們一定是內部做過評估,覺得值得投資在我身上,才肯砸這筆錢。」

  而且工作合約一簽五年,生殺由他們,穩賺不賠。

  無慮回過身來,眸底終於開始躍起火花。

  「所以,你真的成功了?」

  「我真的成功了。」他點頭含笑。

  「這間公寓真的是我們的了?」

  「這間公寓真的是我們的了!」

  「萬歲!你成功了!你成功了!你成功了!」無慮尖叫一聲,跳進他懷裡又笑又叫。

  「哈哈哈哈哈哈——」麥特朗聲大笑,抱著她轉了好幾個圈圈。

  「我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一切的辛苦都過去了……都過去了……」無意約雙眼濕潤。

  回想那極度艱辛的幾年,再看看現在,一切簡直像夢一樣。

  十八歲那年被父母切斷經濟來源之後,她和麥特回到他的地方去。她少了經濟來源就不能讀大學,沒有入學許可就沒有學生簽證,為了讓她有身份留下來,他們兩個人不久之後去公證結婚。

  現實的生活橫在眼前,但是兩隻愛情鳥有了彼此,就像擁有全世界!

  一開始,她去麥特曾經工作過的那家餐館打工,而麥特也繼續他半工半讀的生活,可是,像上天要考驗他們的愛情似的,隔年,無慮在一個冬天夜裡出去幫人當保姆,回來時染上了肺炎。

  她沒有全額的醫療保險,龐大的醫藥費徹底壓垮了兩人。

  最後麥特不得不休學,工作以償還她的老闆為他們代墊的醫藥費。那一年是兩人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卻也是將兩人更緊密相系的一年。

  他們只剩下彼此了。如果失去無慮,他就什麼也沒有了,所以麥特無論如何也要將她養回那個白白嫩嫩、健康無慮的漂亮精靈。

  總算醫藥費還完了,她也恢復了健康。無慮立刻催促麥特回頭完成學業。

  可是因為休學的緣故,再復學的那個學期已經沒有獎學金了。為此他多休學半年,小倆口四處打工,拚命將新學期的學費攬回來。

  就這樣,他前前後後總共花了五年半才完成大學學業。

  如今,二十四歲的他站在人生的起跑點上,往旁看,親愛的小妻子就在身邊;往前看,一切都是光明的。麥特豪情萬丈,覺得世界彷彿就握在他的手中。

  「對不起,讓妳吃了那麼多苦。」麥特捧起她的雙手,憐惜地印下細吻。

  她全身的肌膚依然光潔如瓷,唯有一雙手總是泡在餐廳的洗碗水裡,早就洗得粗糙不堪。

  「一點也不苦。」無慮誠心誠意地說。「只要有你在,我一點都不感覺到苦。」

  麥特的眼眶發熱。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妳說過,妳的名字叫『無慮』,就是沒有煩惱憂愁的意思。從現在開始,我就要讓妳過著這樣的生活!我會讓妳從此幸福快樂,一輩子都無憂無慮。」

  兩人相視而笑,她再轉頭看著窗外的景致。

  麥特從身後擁著她,輕聲在她耳畔哼起——

  「How do I live without you?I want to know……」

    如果我必須失去妳而活下去,那樣的生活會多麼空虛。我需要妳在我懷裡。妳是我的世界,我的心,我的靈。如果妳離我而去,使帶走我生命中一切美好的東西。

    教我如何沒有妳?教我如何沒有妳——

  ***  *** ***
不必再過著四處打工的生活之後,無慮試著為自己的生命找尋一個重心。

  「妳的重心不就是我嗎?」麥特笑著吻了吻她的額。

  「在你上班的時間,我總得找點事情做吧!」她愛嬌地抗議。

  麥特想了想。

  「不然,妳回去把大學念完吧!現在我們可以負擔得起妳的學費了。即使妳念得很菜,沒申請到獎學金都沒關係。」麥特促狹道。

  「可惡!」無慮捏了他一記。

  唸書,似乎是個可行的決議。不過他們家已經不需要她這份薪水,所以拚個大學文憑、再找個好工作的事便不是那麼急需。她只當是消遣,先到大學修幾個學分,有一搭沒一搭地念。

  也因麥特的大錢暫時全投在房子裡了,又要付貸款和扣還公司,兩個人在裝潢方面就盡量儉省。

  每到週末時間,兩人便開著車到紐澤西的鄉間,逛人家的跳蚤市場或車庫拍賣,挑一些堅固耐用又有特色的舊家俱回來。

  窗口的一把風鈴,書房的一個紅木書桌,臥室裡的維多利亞妝台,玄關時一扇竹製屏風。每樣東西都經過細心地挑選,散發著屬於女主人獨特的生活美感。

  新進人員的壓力很大,麥特又求表現,所以常常把工作帶回家做。很多個週末,他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對著筆記型電腦敲敲打打,身旁文件散了一地,無慮就靠在他身邊,替他的手帕繡上名字,或做一點乾燥花。

  「嘖!」麥特看看螢幕,再從文件堆裡抽出一張紙來比對,眉頭緊蹙著。

  「怎麼了?」無慮停下手中的針線活。

  「納森那個傢伙老是出錯,上頭的程序走得不對,數字絕對平衡不起來。」麥特的眉還是糾結。

  「我看看。」一時好奇,無慮趴到他背上偷瞄。「那是火星文嗎?怎麼一堆奇奇怪怪的字母,看也看不懂?」

  百忙中,麥特仍然被逗笑。

  「那是一些會計科目的代號,妳沒學過,自然不懂。」他親她一下,繼續埋頭苦幹。

  無慮望著丈夫專注的側面,有個在心頭堆積許久的問題滾到了唇邊。

  「麥特?」

  「嗯?」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應。

  「麥特,現在你的工作已經很穩定了,我們也有自己的房子了……」她偎在丈夫背上,軟軟地問:「我在想,我們是不是該考慮生一個小孩了?」

  麥特一怔,打字的動作自然緩了。

  「妳想要小孩嗎?」

  想。

  「你已經二十七歲,我也二十五了,我是覺得現在可以考慮了。」她輕聲說。

  他沉吟片刻。

  坦白說,他並沒有特別喜歡小孩。他覺得現在這樣,有他,有她,兩個人的小世界就足夠了。

  「小孩生下來,總要有父母全心全意的照顧才好,可是最近幾年我的工作都會很忙,我們過兩年再考慮生小孩的事好不好?」他委婉地說。

  妻子枕在他背上,沒有立刻回應。

  「無慮?」他回頭看。

  「嗯……」她慢慢開口,「好啊,就過兩年再說好了。」

  麥特覺得有些愧疚。他知道無慮對家庭的渴望比較傳統,有了丈夫,生活穩定之後,自然而然會想要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卻對當父親這件事沒有太大的把握。或許,給他兩年的時間習慣一下,他會漸漸接受生命中多一個小鬼頭的可能性。

  「我知道我最近很忙,沒有太多時間陪妳。不然等我忙完這個年度的會計結算,我有七天的年假,我們去加拿大看雁鳥,好不好?」出於愧疚感,他想補償她一下。

  無慮仍趴在他肩上,軟綿綿地說:「不要了。去度假又要花好多錢,我們在美國境內走一走就好。」

  「錢不是問題,老闆跟我談過了,他們很滿意我的表現,所以下半年度會給我百分之二十的加薪。」麥特將她拉到身前來,細細地吻她。「我已經說過了,妳永遠不必再為錢的事擔心,好好地享福就是了,我會照顧妳的。」

  無慮受不過癢,咯咯笑了起來。

  清澈的藍眸變得深濃,然後,兩具年輕的身體滾倒在柔軟的長毛毯上,所有繁忙的公事都被遺忘……

  ***  ***  ***
所有改變都是慢慢發生的。直到它累積到一個頂點,再也無法掩藏。

  麥特做到了他的承諾!給她一份舒適安定的生活。

  極有理財頭腦的他將多餘的資金轉投資,不出幾年存款翻了幾番,甚至遠超出他當會計師的正常收入。數字遊戲對他而言就像吃飯呼吸一樣容易,於是財富的累積越來越快速,也越來越驚人。

  就這樣,去年,他們又換了一間更大更豪華的公寓。

  新居的一切,都是麥特成功發達的象徵,桃花木鑲板的牆面,大理石地板,義大利水晶吊燈,法國進口的高級壁燈,手輕輕一觸便自行滑開的電動窗簾。

  無慮一直沒有告訴他,其實她更喜歡那些由兩個人一起逛跳蚤市場買回來的舊家俱。

  十二年就這樣過去了。

  十二年的相識,十年的婚姻,這是一段多漫長的歲月。

  當年的貧困讓兩人有了共同的奮鬥目標,而今的安逸卻漸漸突顯兩個人的性格差異。

  他積極進取,她懶散被動;他追求卓越,她甘於平淡;他積極攀上生涯的巔峰,她卻只想當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

  有一度,無慮必須陪他去參加那些上流社會的應酬。

  以前她也在餐館工作過,並不是不懂得和人群社交;只是這種手拿香檳、討論股票指數或歐洲假期等等言不及義的場合,完全不是她感覺自在的世界。

  但麥特不一樣。他就像一隻變色龍,對於一般主管他的態度親切隨和,對於那種世家子弟他也不卑不亢,不管是什麼族群他都能在最快的時間內融入,而且讓多數的人對他留下良好印象。看著麥特優遊自若的神態,她更無法說出自己不想陪他去的話。

  去了幾次之後,她心理上的不適已經直接反應在肉體上,只要在白天聽到晚上又要去應酬了,下午往往就開始胃痛。

  有一次,她真的一踏上會場就痛到站不直腰,麥特嚇得趕快送她去醫院急診。

  「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應該是壓力太大的緣故。」醫生看完檢查報告之後宣佈。

  回到家之後,麥特歉疚地親親她。

  「抱歉,我沒有考慮到妳並不喜歡來這種場合。以後這些公事應酬,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無慮默默低下頭。她明白,自己不是那種七巧玲瓏、長袖善舞又能幫夫的好妻子。

  隨著他的工作越來越忙,經手的客戶越來越重要,所有時間幾乎貢獻給工作,連下了班也在處理公事。

  無慮沒有抗議,是因為她看得出來麥特做得很快樂,他的臉龐因工作的成就感而發亮。

  只要他快樂,她便無所謂。所以,兩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短,共通的話題也越來越少。

  她不是沒有努力過。

  有時候麥特坐在書桌前辦公,她便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忙自己的事,就是這樣同處在一個空間裡也好。

  「呵。」

  書房那頭的笑聲讓麥特從工作中抬起頭。

  無慮發現丈夫的目光,拿起自己剛做完的成品給他看。

  「我終於學會了!」她開心地說:「上週末我們去餐廳吃飯,你不是說桌上的紙玫瑰很好看嗎?回來之後我找了好多網站,終於找到一個教人家折紙玫瑰的站。你看,好不好看?」

  「嗯。」麥特對她笑笑。

  「那裡面還教人家折很多很漂亮的小東西。我去買硬一點的紙和鈴鐺回來,折好之後可以做成風鈴,掛在陽台上,以後風一吹就會叮叮噹噹地響,像唱歌一樣。」

  「這樣很好啊!」麥特仍掛著溫和的笑容,眼睛已經開始瞄手邊的資料。

  「我也做一小串讓你拿到辦公室去掛,好不好?」這樣風鈴一響起,他便會想到她。

  「好啊。」麥特心不在焉地道:「無慮,我現在比較忙,我待會兒再陪妳說話好不好?」

  啊,她一定打擾他了!

  「對不起,我老是愛說這小事。」她有些靦腆地道。

  「沒關係,這些事也很有趣。」旦吳應著,他的注意力已經回到文件與電腦螢幕上。

  無慮看看手中的紙玫瑰,再看看忙碌的丈夫。

  她的世界小小的,偶爾想一下何時該幫家裡的家飾布換季、寄給朋友的手工卡片上應該題什麼句子,怎樣將薄荷葉曬乾了給麥特泡茶,這樣一點一滴的生活情趣,都會讓她覺得很幸福。

  但這不是他的世界。

  他手邊動輒數十到數百萬美金的帳在滾,隨時都要承擔巨大的責任,相形之下,她這些「如何把紙玫瑰做成風鈴」的事便瑣碎地不應該拿來煩他。

  麥特也不是沒有努力過。

  他也注意到了兩個人日漸枯竭的相處時光,所以他開始想找些話題和她聊!這是指當他從繁重的工作中偶爾抽取出的閒暇。

  有時候麥特會跟她談起公司裡的一些事,或者客戶的帳怎麼跑,可是無慮對這些完全沒概念,她只能帶著微笑,靜靜聆聽。

  久了之後,麥特感覺談這些似乎也沒什麼用,反而讓自己的私人時間也不得休息,然後他也漸漸不再提起。

  然後,直到那一天。

  那終於來臨的,一天。

  那一天,似乎是事務所的一個大日子,好像某個很倚重麥特的大老闆遇劫歸來之類的,麥特曾草草提過幾句跟這位大老闆有關的事,但他沒有特別強調,對商業冷感的她也就記不太起來。

  事件過去後,大老闆對麥特在這段期間的表現很滿意,原本已經沒必要了,但是仍然和他們事務所續了新的年約。這份合約讓老闆眉開眼笑,所以公司為麥特辦了一個慶功會。

  麥特的秘書打電話告知她這個宴會。無慮掛斷電話之後,想了一想,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去。

  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他看她的眼光越來越空洞,而那令她心驚。她必須更積極參與麥特的生活!

  秘書說,麥特會直接從公司去宴會的飯店,所以她決定晚上自己搭車過去就好。

  到了會場,她一如以往沒有驚動太多人,只是默默沿著會場的邊緣走,抬頭尋找她的丈夫。

  然後,她在那個角落看到了他。

  他正和一個金髮女郎說話。

  那個女人好美好美。簡潔俐落的套裝完全勾勒出她的高挑身材,髮髻梳得完美無缺,嬌艷的妝容找不到一絲絲缺點。她的眼中充滿自信,艷光四射,神采無比煥發,站在麥特的身邊,簡直像金童玉女,完全天造地設的一對。

  無慮的心狠狠撞了一下。

  然後,她注意到丈夫看著那個女郎的眼神。

  金髮女郎挽著他的手,兩人如交頸的天鵝般細語。他的臉上全是輕鬆寫意,藍眸是無法錯認的溫柔。

  這曾經是他看著她的眼光,如今,這種眼光投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無慮覺得自己從腳底開始發冷。這一天,終於還是來臨了。

  麥特突然注意到妻子。

  「無慮?」他立刻直起腰,藍眸飛快閃過一抹愧疚。

  就是那抹愧疚,狠狠摧毀了她最後一絲希望。

  她的丈夫,找到了另一個比她更適合他的女人。無慮終於明白了「萬念俱灰」是什麼感覺。

  她強迫自己微笑,必須非常非常努力,才能讓自己繼續站在那裡。

  「你的秘書打電話通知我,今天晚上有你的慶功宴。」她竟然做到了平順的啟齒。

  「嗯,是我叫她打的,我只是……」不知道妳會來!頓了一頓,麥特斂去狼狽的神情,為在場的兩位女士介紹。「這位是若妮•哈德森,她是我的……一個朋友。」

  無慮注意到了那個遲疑。

  這天晚上,她平靜地與他攤牌,平靜得連自己都難以置信。

  「她的名字叫若妮•哈德森,她只是我的一個……朋友。」仍然是那個輕微的停頓。

  無慮什麼都沒有說。

  「我們兩人因為之前的一個案子經常和彼此聯繫,才漸漸熟了起來。我們只是很聊得來的朋友……」他的尾音曳去。

  無慮沒有立刻接口。她的眼神讓他明白了她的明白。

  最後,麥特只是盤腿坐在她腳邊的地毯上,挽起她的手。

  「如果妳想問我是不是做出任何出軌的事,答案是沒有,我沒有和她上床。」他靜靜地說:「我發誓,從我們兩個人結婚以來,我沒有和其他女人發生關係過。」

  她相信他。

  「我不曉得我該說什麼才能讓妳相信我。」麥特素來篤定的藍眸竟出現一絲迷惘。「我只能說,妳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妳不只是我的妻子,更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的全部;我承諾過要讓妳過最好的生活,我永遠不會違背自己的承落。」

  她相信他。

  「除非妳改變主意,否則我永遠不會離開妳,也不會違背我們的婚姻誓言。只要我們仍然有婚姻關係,我就不會做出對不起妳的事。」

  終於,她開口:「麥特,你愛她嗎?」

  麥特沒有立刻回答。

  「如果妳是問我,對若妮有沒有感覺,答案是肯定的。我對她確實有一份與眾不同的感覺。但那種感覺和我們之間的感情並不一樣。」他深深望進她眼底。「我常在想,愛情是什麼?如果任何人問我愛不愛妳,我會毫不猶豫地點頭,畢竟我們一起經歷過這麼多。倘若這就是愛,那麼,我為什麼仍然會為若妮心動?

  「她的家世背景讓她容易明瞭我的工作,我們兩個總有許多說不完的話題,一個起頭就明白對方在想些什麼。但是,這就是愛情嗎?

  「我從十八歲便認識妳,這十二年來,我們從來沒有和彼此分開過。扣掉懵懂無知的童年期不看,我生命中有妳參與的部分,幾乎比沒有妳更長。我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也無法想像妳不在我身邊的情景,是否,這也算是愛?」

  麥特扯一下嘴角。

  「無慮,我不知道妳問我的『愛情』是什麼,所以我仍然要重複地說,妳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傷害妳是我最不願意做的一件事。只要妳願意,我會一輩子守著妳,守著這個婚姻,給妳我所能給的一切,這是我所能展現給妳看的『愛情』。」

  無慮笑了,笑容卻充滿悲哀。

  她相信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相信他會永遠照顧她。

  她相信他的肉體對她是忠實的。

  但是,他的心已不在她的身上。

  曾經濃烈的、不顧一切的愛,如今只剩下一份蒼白的承諾。而,這竟是他能展現給她的「愛情」!

  「我必須仔細想想。」說完,她靜靜起身,走入書房。

  曾經,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她的丈夫在她的耳畔輕哼著「教我如何沒有妳」。但,他確實可以沒有她。

  他的眼神他的心,已隨著另一個女人而飄移。

  無慮想著自己這一路走來的人生,她才二十八歲,應該是芳華正盛的年齡,她的丈夫對她卻只剩下承諾。

  一個出於習慣、出於責任的婚姻,要消磨兩人到何時,他才會決定自己已經受夠,然後決定跨過「肉體維持忠實」的那個界限?

  這真的是她想要的未來?

  中夜時分,萬籟俱寂,在這種時候,一個人連想自我欺騙都很難。

  無慮離開書房,赤著腳,來到月光溶溶的客廳。

  她一路撫過這間華麗而安靜的陵墓。是否就是心靈上已經無法再對她付出,所以他只能不斷提供她這些外在的奢美?

  臥室裡,丈夫合衣倒在床上,等到最後先不支地睡去。

  他很累了,而且累了許久,一個人要扛兩個人的份。

  三十歲的麥特,比十八歲的他更有魅力,當年那個活蹦亂跳的男孩已變為成熟瀟灑的男人;而二十八歲的她,也比十八歲的她更瞭解世事輪換的道理。

  他和她的本質如此不同,倘若兩人是現在才相遇,或許他們不會選擇彼此。

  她輕撫丈夫的肩膀。麥特立刻驚醒。

  她的臉上有些細微的表情,讓他的藍眸一暗,靜靜等她開口。

  「我想過了……麥特,我不當『最重要』的女人,我只當『唯一』的女人。」

  她傷感地看著他的胸膛。當年自己離開父母,遠遠飛奔而來的這個懷抱,而今,連這胸懷,也要失去……

  他已經不再能給她唯一。

  「我想,我們還是離婚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3:20

第七章

  麥特從機場趕到莫城鎮外,已經是晚上了,警方在入鎮十哩處設下路障。

  「嘿!你不能再進去了。」一個警察將他攔下來。

  「我必須進去!我的家人住在莫城鎮。」麥特坐在租來的車子裡,強硬地看著警察。

  「看看你的四周,很多人的家人都住在那裡。不過這次的災情太慘重了,一口氣就來了三個龍捲風,有三個小鎮都受害了,我們目前只能容許從各地調來的救難人員進入。」警察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但是立場依然堅定。「你和那些人一起到旁邊排隊,找那位警員登記你家人的地址和姓名,一有下落,我們會立刻通知你。」

  麥特看著停在路肩的一長串車流,許多張惶惑不安的臉在路邊遊走。一有救難車輛駛近,便拚命揮手,想求任何人讓他們搭便車進去。

  他沒有時間跟這些人耗,他必須立刻見到無慮!

  他先把車子停到路肩去,在車子上將就幾個小時。

  到了凌晨六點,天已經濛濛亮,他趁人多手雜無人注意之際,拋下車子,徒步走進莫城小鎮。

  兩個小時後,天色已經全亮,他踏上莫城的街道,望著一片淒慘的景象。

  災區一片斷垣殘壁。

  龍捲風削過整個鎮的右半側,昔日清幽美麗的街景,如今僅剩一堆堆殘破的家園。

  法院、鎮公所及活動中心,因為是水泥磚造建築,依然屹立不倒,只是所有窗戶幾乎都被吹破了,原本乾淨整齊的大街上全部是破瓦殘塊。

  許多沒有受傷或只受輕傷的鎮民開始走出來檢視家園,幾個婦女倚在丈夫的肩上默默流淚。每個人臉上都有著災難倖存者皆有的茫然表情。

  或許等他們心神穩定下來,恐懼、憤怒、擔憂等等的情緒會漸漸出現,但是現在,每個人心中只有一片震驚過度的空茫。

  消防車和救護車的警鈴不時從各個角度響起。從外地調來的救難人員試著進入還未全倒的房子,搜尋是否有人被困住,僥倖躲過侵襲的居民也紛紛跑上街去救肋同伴。

  麥特緊繃著臉龐,大步跨向無慮所住的方向。

  或許她沒事;或許龍捲風避開了她的家;龍捲風的詭異行徑是大家都知道的,有時候它們就是會正好略掉一、兩間房子,或許無慮的家就是這樣……

  上帝,求求禰,一定要讓她平安無事!

  一轉進她住的那條街,麥特的心一沉。這一區也受害了。

  更接近無慮的家,他幾乎心碎。那間溫馨可愛的小木屋,有一半已經坍倒,另一半也搖搖欲墜。

  「無慮!」他大步衝過去。

  「先生,站住!你不能再過去了!」一位消防員將他攔下來。

  「我必須過去!我的妻子住在那裡!」麥特用力推開他。

  「讓專業的救難隊進去搜尋吧,你過去也幫不上什麼忙!」消防員死命攔著他。

  「那是我妻子的房子!她住在裡面!我必須進去看看!放開我!」他對那位膽敢阻止他的消防員怒吼。

  「先生,冷靜一點,你確定你的妻子還在裡面嗎?」

  「我他媽的剛從紐約趕過來,我怎麼會知道她還在不在裡面?讓我自己進去看一看!」

  「先生,你不能進去,屋頂隨時有可能坍下來!」

  「啊,你是那個東岸來的人……」一聲微弱的呼聲突然從身後傳來。

  麥特猛然回頭,這是一位參加過說明會的鎮民代表,好像叫什麼傑夫。

  「傑夫,你有沒有看見我的妻子?」他大步過去,緊緊揪住那人的手臂。

  「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傑夫走在自己的庭院裡,神情與其他災民一樣茫然。他的房子已經完全被捲走了,只剩下一堆破家俱和四根地樁。

  「無慮!你有沒有看見無慮?」

  「無慮……你的妻子……啊,無慮!」傑夫彷彿突然回過神。「無慮,她在活動中心……醫院的急診室裝不下去了,所以有些傷患都送到活動中心……」

  麥特轉頭奔回主街去。

  他用力推開活動中心大門,迎面而來是一陣由血腥味、醫藥味、體味和種種奇怪味道混雜的異味。

  臨時病床佔滿了半個活動中心,而沒有病床的人就暫時鋪件衣物,先躺在地上。醫護員滿頭大汗,穿梭在一堆傷患中間。麥特看到好幾床燒傷病患,知道一定是龍捲風吹斷了瓦斯管,在鎮上引起火災。

  一個龍捲風總會伴隨著其他邊際災害,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

  他眼一尖,陡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

  「湯姆,你好好休息,不要擔心。我會請警長幫忙搜尋你妻子的下落。」鎮長按著一位被燒傷的鎮民,輕聲勸慰。

  「鎮長,你有沒有看見我的妻子?」一隻強壯的手臂陡然將鎮長轉過來。

  鎮長嚇了一大跳。

  「啊,你、你是麥特,那個東岸來的人……你說誰?什麼妻子?」

  「我的妻子,無慮!你有沒有看到無慮?」他的神經繃得幾乎斷裂。

  「你的妻子?喔喔。」茫茫然的鎮長兀自搞不清楚狀況,不過名字倒是認得的。「無慮在那個角落,我剛才看到她跟幾個傷勢比較輕的婦女在一起……」

  麥特撇下鎮長,大步跨向他所說的方向。

  無慮,妳在哪裡?妳在……

  她在那裡!

  她圍著一條灰色的毯子,把自己裹得像一個孤單的繭,表情空白地坐在角落裡。幾位發放熱湯的義工走到她身前,她只是呆滯地搖搖頭,眼底有著他一路過來已經越看越熟悉的茫然。義工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了幾句,她只是機械式地點著頭,臉埋進自己的膝蓋裡。

  「無慮?」他蹲在她身前,無比輕柔地呼喚。

  掩藏的容顏重新抬起。

  「無慮,是我。」他輕撫著她蒼白的臉頰。「我是麥特,我來了。」

  茫然的焦點終於漸漸凝聚在他身上。

  「無慮,我好抱歉……我應該在這裡陪著妳的……」他緊緊將她抱進懷裡,瘖□地低語。

  無慮枕著他的臂膀,耳畔聽到一陣強而有力的心跳,熟悉的男性氣息鑽入她的鼻間。

  麥特,是他,他來了……

  「麥特……」空白的眼神開始凝結。

  「是我。寶貝,一切都沒事了,我會照顧妳的。我很抱歉,我不應該讓妳一個人在這裡——」他將她整個人死命地抱在懷裡。

  「麥特……」彷彿陰天暗地裡,有人拿著劍劈開一道亮光,她一回過神,他就在她的身邊。她緊緊攀在他身上,語氣終於開始出現哭音。「麥特!」

  「噓,我在這裡,沒事了。沒事了。」麥特不斷吻著她的頭髮、太陽穴,每一吋他吻得到的地方。

  「麥特……那個風……屋頂……所有東西都垮下來……」她像只受傷的小鹿般哀鳴。

  「我知道,我很抱歉,寶貝,我很抱歉……」

  這是他曾以生命允諾要保護的女人,他怎麼能讓她遇到這種事?

  「金潔在客廳看電視……我在地下室洗衣服……金潔……」她哭著抬起頭看著他。「他們還沒有找到她……」

  「會的。他們很快就會找到她的。」麥特不斷吻著她的臉。

  「她跟我在一起……我沒能保護她……我只能一直抱著洗衣間的柱子,然後風一直捲過來,所有東西亂成一片……然後,整間屋子突然大亮……我知道一定是屋頂被吹走了……金潔在客廳裡……」她不斷破碎地哭泣。「她和我在一起……我沒能保護她……」

  麥特吻著她的髮鬢低聲安慰。「這不是妳的錯!在那種情況下,沒有誰能保護得了誰。」

  「不是的……她來找我聊天……我不應該放她一個人在客廳……」

  「寶貝,這不是妳的錯,在當時妳也什麼都無法做,妳已經盡力了,他們一定會找到金潔的!」

  雖然這麼想很殘酷,他只慶幸當時待在客廳裡的人不是無慮。他無法想像自己趕到莫城之後,迎接他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幸好不是無慮。幸好不是無慮。他抱緊她,閉了閉眼。

  「麥特……麥特,哇——」她終於在他的懷裡徹底地崩潰。

  「乖,寶貝,妳已經安全了,一切都會沒事的。我來帶妳回家。」

  ***  ***  ***
數不清第幾次,麥特推開房門,靜靜地走到床邊。

  房內幽暗寧靜,只有空調送風時幾近無聲的氣流。垂下的簾幕掩去了紐約的月華,也暫時將現實世界的殘酷隔絕在這安寧的天地外。

  麥特坐在床沿,輕撫枕被間蒼白的容顏。承天之幸,無慮只有雙掌因緊抱著木柱而造成一些擦傷,除此之外別無大恙。

  想到自己距離失去她有多麼近,麥特的心一緊。

  他無法想像這個世界上不再有她的情景。

  床上的人輕輕呻吟一聲,麥特立刻傾身輕吻她的額頂。

  「無慮,沒事,妳作惡夢了。」

  「麥特?」

  「嗯。」麥特又吻了吻她臉頰。「還早,再睡一下吧。」

  無慮緩緩張開眼,一開始對陌生的環境感到有些茫然,而後,他的身影與體熱漸漸穿透她的意識,她瞄了瞄四柱大床的紗縵,與裝潢高雅的臥房。

  這裡是麥特的公寓,她短暫住過一年的「家」。

  她暫時回到紐約了。

  「現在幾點了?」她沙啞地問。

  「凌晨兩點而已,還早,妳再睡一下。」麥特輕撫她的臉頰。

  她陷回枕頭裡,茫然地盯著天花板。

  「我以為自己死定了……」

  麥特的臉孔被黑暗遮住,但是撫在她頰上的暖掌微微一緊。

  「一切都發生得好快,前一秒鐘,我正從洗衣機裡拿出脫好水的衣服,下一秒鐘,鎮上的警報就響了。我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突然整個房子都在動搖……」她疲憊地閉上眼,呢喃著。「一開始,我以為是地震……然後,風呼嘯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聽到樓上金潔驚慌失措地在叫我……」

  好不容易止住的淚珠,再度從緊閉的眼簾沁出。

  「麥特,她在叫我……」她哽咽道。「我想衝上去查看是怎麼回事,但是整間屋子搖得越來越厲害,最後,整個世界像變色了一樣……」

  麥特擔心她再如此自我折磨下去,會支持不住。這種倖存者的愧疚在許多重大災難後倖存下來的人身上都可以看見。

  金潔是在她的家中出事的,如今金潔下落不明,她卻安然跟著他回到紐約,她下意識地把責任攬在自己肩上。麥特只能俯身不斷地親吻她,在她耳畔低語。

  無慮緊緊抱住他的臂膀。過去幾天她整個人仿如在半空中飄浮,被纏捲在四周的風暴不斷地呼嘯拉扯,然後,一聲呼喚,她抬起頭,他就在那裡!

  什麼過往情仇、愛恨交錯、獨立自強在這種時候都不存在。她只知道自己的身心都太過破碎,她無法堅強。她迫切地渴望著有任何浮木可以讓她暫時攀附一下。

  「沒事了,寶貝,沒事了。」麥特不斷吻著她。

  他的體重沉沉地壓在她的身上,猶如一個安心的錨,她感覺自己如飄浮許久的汽球,終於被固定在地面上。

  「金潔……你想……她是不是……已經……」她的眼紅腫潮濕,那個問題無論如何問不出口。最後,她哽咽一下,「你想,他們會找到她嗎?」

  「會的,他們一定會找到她的。」麥特低聲保證。

  她臉埋進他的懷裡。

  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一事。

  「麥特,你想章氏集團聽說了莫城被龍捲風襲擊的事了嗎?他們會不會臨時決定不來設廠了?」

  倘若章氏決定撤資,對莫城無疑是雪上加霜的打擊。

  「不會的。」麥特親親她的髮心。「龍捲風本來就是中部固定的天氣型態之一,除非章氏打算放棄這個市場,否則不可能因此而不建設。他們當初就已經把天氣問題評估在裡面了。」

  「我聽鎮上的老人說,莫城已經十幾年沒有出現過龍捲風了,以前也都是從鎮外掃過去而已,這次真的很突然……」

  「我會跟柏特說,請他一定要建一座堅固的購物中心,將來若又有龍捲風來襲,就能屏障在裡面購物的人。」他輕聲允諾。

  無慮點點頭,終於放下心來。睡意再次來襲,她朦朧地閉上眼。

  麥特小心翼翼地移動到她身畔,盡量不吵醒她,靜靜擁著她度過另一個黑夜。

  接下來,她可能還會驚醒很多次,他只希望她每次一睜開眼,都可以看到他就在她身邊。

  *** *** ***
「麥特。」

  聽到這聲平靜的叫喚,麥特吐了口氣,帶著一份認命的神情轉過身。

  多年之後,若妮承認,當時徹底惹毛她的就是他竟然敢露出那種認命的表情。

  「我想我們需要談一談。」她主動走向外頭安靜的樓梯間。

  「若妮……」兩人一站定,麥特先開口。

  但是她舉起一隻手指,制止了他的話。

  「安琪告訴我,你的『妻子』現在和你住在一起。」若妮的神色依然平靜。

  安琪是為麥特工作了四年多的秘書,她知道他結過婚,但所知不多。最近他太常推辭掉下班後的活動,回家陪伴無慮,終於也引起秘書的好奇心。

  「若妮……」

  若妮再度制止他開口。

  「我知道莫城小鎮遭遇到風災的事。」若妮的口氣仍然沉穩。「麥特,告訴我你對她只是責任感。」

  麥特深深對上她暗藏風暴的眼。

  這次他沒有開口。

  「只要你願意告訴我,我就願意相信你。」若妮別開眼。「只要你說,你只是像關心老朋友一樣的關心她,你沒有辦法對一個落難的朋友視而不見等等等等任何話都好,我就不會再像個神經質的女朋友,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我會無條件信任你,而且不再過問你和她的事。」

  麥特仍然沒有開口。而,這等於回答了一切。

  若妮扯一下嘴角,兩手抱著胸望向身旁的灰色牆面。她努力阻止自己泛濕眼眶。

  「我早該知道的。」

  「若妮……」

  「不要碰我!」若妮拍開他伸過來的手。

  「若妮,我很抱歉。」麥特的手垂下來,靜靜地說。

  「正式交往快四年,你甚至沒有試過一次向我求婚,我就該明白了。」若妮嘲諷地笑了笑。

  「若妮,這四年以來,我們都很快樂。」

  「那你為什麼要回到她身邊呢?」她終於爆發出來!「當初你不就是因為愛上我,才與她分開的嗎?她才重新露面不到一個月,你甚至不必遲疑一下便飛奔回她的身邊,那這幾年算什麼?我算什麼?一切對你而言只是一場遊戲嗎?一場幫助你認清自己是不是愛你前妻的遊戲?如果真是如此,你一開始就不應該找我來參與!有柏特的例子在前,我對這種遊戲一點都不感興趣!」

  曾經麥特也問過自己,為什麼不向若妮求婚?

  一開始他告訴自己,因為他才剛從婚姻中走出來,暫時不想再跳回去。

  接著他又說服自己,或許他不是一個適合婚姻的男人,暫時不該再考慮結婚的事。

  直到最後,他才終於明白——他不是不想再婚,也不是不適合婚姻,他只是無法想像自己娶無慮以外的女人。

  和若妮在一起確實讓他快樂,可是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讓他快樂!他的工作,他的同事,他的朋友,和許多許多事。

  卻,只有一個人能讓他心憐心痛。一種即使是小小的牽動,都會拉扯到四肢百骸的疼惜。

  若妮確實讓他動過情,無慮卻讓他動了心。「情」是虛無飄緲的一種意念,「心」卻是鮮紅熱辣地裹在胸腔裡。沒了情的人還能安靜地過完一生,沒了心的人卻連活都活不下去。

  從執起無慮的手開始,他的心早已認定了那唯一的一個人。可是十幾年的漫長時間裡突出了許多岔路,他竟在不知不覺間踏上了偏軌的那一條。

  如今傷害已經造成,他知道自己說得再多也無法減低若妮的怨與怒。這是他應該背負的十字架。

  他不確定無慮是否還要他,但是他可以肯定,自己永遠無法給若妮她渴望的那種愛情。

  最後,一切仍然只能化為三個字!

  「對不起。」

  啪!

  一個強烈的耳光打得他整個臉轉過去,長長的指甲甚至刮傷了他的臉。

  「你比柏特更惡劣!」若妮的眼中充滿惱恨。「起碼柏特很誠實,一開始就沒有試圖以愛情愚弄我,我希望我永遠不必再見到你!」

  說完,她邁開大步,離開這些不值得她傷心的男人!

  她是若妮•哈德森!芳華正盛,才貌兼具、出身高貴的若妮•哈德森!

  這個世界上,必然有某個地方某個男人屬於她!

  她不會再讓自己變成別人的第二個選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4:03

第八章

  後來他們還是找到金潔了。

  在距離莫城兩哩遠的一塊草地上。

  十六歲,一個如此年輕、如此充滿希望的生命。

  喪禮在金潔的父母領回遺體的隔天舉行,能來參加的鎮民都來了,無慮也和麥特一起從紐約飛抵。

  對於他和無慮一起出現,鎮民只投來過幾次好奇的眼神,但是沒有追問太多。一來是場合不適合,二者金潔一定告訴過父母他的事,鎮長也算知道了他和無慮的關係,鎮上應該陸續有人聽說了他的身份。

  由於距離風災已經十幾天,棺木並未打開讓鎮民悼視遺容。

  大家的傷痕都太新,每個人只願記住這女孩生前活潑快樂的笑顏。

  所有鎮民都知道,除了家人之外,跟金潔感情最好的就是無慮,所以大家對待她也像對待家屬一樣,安慰完金潔的父母,便走過來拍拍她,輕聲勸慰幾句。

  無慮前所未有的傷心,甚至四年前與麥特離婚,也沒有像今日這樣的肝腸寸斷。

  金潔除了是她可愛的小朋友以外,在她心中,彷彿代表了另一個自己。以前每次看著金潔,她總不由自主想起當年那個十六歲的小無慮。兩個人都一樣對未來有著惴惴不安的憧憬,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然後,十六歲的她遇到了麥特,生命從此有了天翻地覆的轉變。她曾經想過,如果當年的自己沒有遇到麥特,生命又會是什麼模樣。

  於是十六歲金潔的出現,就像替她走一趟當年的另一個選擇——沒有遇見那個牽絆她心一生的男人,安安穩穩地在十六歲那年讀書,考試,寫作業,過著另一段她永遠無法知道的人生。

  如今,連金潔都走了……

  一切彷彿絕望般的破碎,難道她的生命裡少了麥特,竟然是哪裡也去不得?

  而金潔,這可愛可憐又純良的靈魂,她甚至連屬於她的的「麥特」都來不及相遇……

  無慮再也支持不住,轉身哭倒在他懷裡。

  「金潔,我的小女孩,一路好走……」她紅腫著雙眼,沙啞地祝禱。

  麥特攬著她的腰,從頭到尾站在她身後,提供無聲的安慰。

  無慮不以為自己能一個人撐過這一切。此時此刻,她對他只有深深的感激。

  這個時候,有他在,真的很好。

  老柯隆也走了過來,他也知道今天的場合嚴肅,所以打扮得很中規中矩,鬍子刮了,頭髮梳了,整個人看起來乾乾淨淨。

  「無慮,嗯,嗯……」想了半天不知道要說什麼,他只好重重拍她一下。

  差點將她拍飛,麥特連忙伸手扶住。

  「柯隆,謝謝你。」無慮想對他微笑,眼淚不禁又掉了下來。

  他先充滿敵意地看一下無慮身後的「納粹間諜」,不過忍下來沒發作。

  「……」幾句咕嚕聲含在嘴巴裡,大家都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什麼?」無慮擦了擦眼淚問。

  「陰謀……實驗……」稍微更清楚一點,可是仍然聽不出來原句。

  「你說什麼?」無慮睜著濕亮的眼眸。

  「我說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陰謀!他們在珍珠港炸不死我們,就利用龍捲風做實驗想摧毀美國。妳放心吧!金潔只是被政府徵召,潛入日本大後方去滲透破壞了,等她的任務完成就會回來。這種假喪禮一點都騙不倒我的!」

  現場一片沉默。

  然後,不知道是誰,突然噗哧一聲笑出來,接著大家再也忍不住,嘻哩嘩啦全笑成一團!

  「噢,柯隆。」無慮投入老人的懷裡,又笑又流淚。

  「金潔那小妞是不可能就這樣死掉的,妳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們一起等她回來。」老人笨拙地拍拍她。

  「好,我們一起等她回來。」無慮踮腳親親他的臉頰,在他臉上印了淚。

  在金潔的家悼完喪,他們轉向下一條街她自己的家。

  本來只是半倒的厲子,現在已經全垮了。衣物書報鍋碗瓢盆穿雜在瓦礫木塊之中,無慮默默看著自己細心經營了三年的家園,眼中只有一片茫然。

  麥特不想再讓她浸回憂鬱的情緒裡,上前一步將她擁進懷中。

  「後續的清理事宜保險公司會負責,妳不要想太多。有沒有哪些重要的東西妳想找一找,帶回紐約去的?」

  無慮又看了半晌,終於還是默然搖首。

  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帶走了。她身上幾件換洗衣物都是在紐約買的,過往三年的一切,竟然就這樣變成一片廢墟,一樣都留不住。

  「妳還想去哪裡走一走嗎?或是去探訪莫城的其他朋友?」麥特柔聲問。

  她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輕歎了口氣。

  「不用了。我們回紐約吧。」

  *** ******
隔天,麥特要出門上班之前,無慮走出臥房,在玄關叫住他。

  「麥特,你今天公司會很忙嗎?」

  麥特回過頭,有些驚喜她主動攀談了。

  除了剛回來的頭幾天會哭泣之外,無慮接下來的反應太過沉靜,讓他無法不擔心。好幾次他下班回來,發現她只是拉張椅子,靜靜坐在窗前,望著紐約繁華的街景,甚至連燈都沒開;他若跟她說話,她也都是很被動地回應,大多數時候幾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那種孤寂的眼神讓他感到心慌。

  「一點都不忙。」他想也不想地回答。

  「如果不忙的話,今天請一天假陪我好不好?」她溫恬的笑顏彷彿又回到以前那個無慮。「我好久沒有回紐約了,很多老地方我想回去走走看看。」

  「好。」他打電話進公司交代完畢,把公事包往餐桌上一放,解下領帶,輕鬆地看著她。「妳想先去哪裡走走?」

  無慮想了一想。「我們去老莫的餐館看看好不好?」

  老莫是他們以前先後工作過的那家餐廳老闆,後來麥特事業越來越忙,也已經很久沒有回去過了。

  「好啊。」他伸手去拿車鑰匙。

  「我們就搭一天地鐵吧。」無慮笑著阻止他。

  後來他們過了很優閒的一天。

  麥特先陪她去看老莫,早上十點,餐廳還沒有開門,可是廚房裡已經在忙碌地準備中午的生意。老莫看到兩個久違不見的年輕人,笑呵呵地招待他們在廚房吃了一餐。

  後來麥特再陪她去逛兩人當年最常去的博物館。紐約是世界上博物館最多的城市之一,而且經常針對不同身份的族群提供門票優惠。以前兩個人沒有錢,週末又有一堆時間要殺,便帶著她做的三明治,挑一間票價最便宜的博物館混一天。

  他們還去了中央公園,電影院,以及以前常吃的便宜館子。他們甚至回到最早期他在皇后區的那間破公寓。

  當年那個爛舊貧困的地區,最近幾年竟然也發展起來了,街道變得清新乾淨。當他們站在已經改建的公寓樓下,兩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家吧。明天妳如果還想逛,我再陪妳逛。」天色已經暗了,麥特還是有些擔心這一區的安全問題。

  「你也有你的工作,怎麼能天天陪我瞎逛呢?」她輕歎一口氣。「走吧,我們回去吧。」

  回到家裡,她先去洗澡,麥特轉進書房裡,查看一下交代秘書轉過來的傳真與電子郵件。

  忙了一會兒,書房門口有些動靜讓他抬起頭。

  無慮已經換上舒軟的棉質T恤,噙著一抹淺淺的微笑看著他。

  「麥特,我打擾到你了嗎?」她的髮尾微濕,嫣頰有著熱水烘潤過的光澤。

  「沒有。」他微笑地關上電腦,走到她身前,撥弄她帶著濕氣的青絲。「頭髮怎麼不吹乾一點?當心感冒了。」

  「我可以和你談一談嗎?」

  麥特的笑容淡去。

  其實他早有預感,今天她會反常地約他出遊,必然是有什麼原因。即使是以前熱戀中,她都沒有要求過他請假,只為了陪她出去散步。

  「當然可以。」

  他牽著她來到書房另一端的皮沙發前,無慮靠坐在三人沙發的最邊緣,麥特坐在她右手邊的單人座,兩人膝蓋相抵。

  「我昨晚打電話回家了。」她忽然說。

  麥特微怔。「給妳的父母?」

  無慮點點頭。

  「其實這通電話我很早以前就應該打了,可是總是鼓不起勇氣,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她低眸看著自己交握的手。「我想,可能是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吧!畢竟當初我不顧一切地跑出來,總覺得再和他們聯絡時,應該選一個自己過得很好的時機,才沒有辜負這一切。」

  麥特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電話一接通時,我好怕他們不會原諒我。」無慮翻手,把玩著他的大掌。「可是天下的父母總是疼自己的孩子的。我媽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哭了,我爸在分機也激動得講不出話來,最後一家三口在電話裡哭成一團。

  「麥特……」當他抬起眼看她時,無慮輕吁口氣。「我把一切都告訴他們了。包括我們已經離婚,我搬到中部,以及我已經失去一切的事。」

  「無慮,妳並沒有失去一切。妳的房子雖然倒了,但是後續還有保險理賠金,將來妳還是可以再把房子蓋起來。」他柔和地提醒她。「或者,妳要搬回紐約也行,妳可以住在我這裡,要住多久都隨妳高興。妳不必為生活的事擔心,有我在,我會照顧妳。」

  「我不能一直仰賴你的善心過活。」她搖搖頭。

  「無慮……」他想說,他不是「善心」而已。

  無慮搶先說:「麥特,你對我不再有任何義務,而且我也必須顧慮到你女朋友的想法。」

  麥特的下顎一緊。「如果妳是在擔心若妮的事,我和她已經談清楚了……」

  她又打斷他的話。

  「你和若妮的事,並不需要向我交代,這是屬於你們兩人的私事,我並不適合過問太多。」無慮輕輕按住他的手。「回來紐約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思索,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保險金的部分有限,不足以把整間房子蓋起來,缺的部分我也負擔不起,所以房子的事大概就是這樣了。

  「然後我算了一算,這十幾年下來我到底得到了什麼?結果,我回頭看看,竟然發現我只剩下兩件換洗衣物。」她茫然地看著窗外。「十六年呢!我到底都在做些什麼啊?」

  麥特心頭一緊,改坐到她腳邊的地板上。以前他們住在皇后區的破公寓時,客廳的沙發椅只有一張,他們就常常像現在這樣,她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她腳旁,兩人手握著手細細私語。

  「無慮,我已經說過妳不用擔心這些身外之事,我會照顧妳的!妳是我最親近的人,無論我們還有沒有婚姻關係都一樣。妳明白嗎?」

  「麥特,我十六歲時的志向是將來回台灣考公職,當一個偉大的公務員。」她對他一笑。「後來遇到了你,所有日子我們兩個都在努力求生存。其實我們過得滿充實的,起碼比起當個等著領退休金的公務員有意思多了。」

  「我知道我讓妳吃苦了。」他藍眸一暗。

  「你沒有,一切都是我願意的。」她輕觸麥特的臉頰。「我曾經說過,離婚的事我不怪你。我是真的不怪你。我們兩個性格差異太大了,這樣的結局遲早會發生。」

  「無慮……」

  「你是一顆耀眼的鑽石,只要適當的時機適當的人發掘你,你遲早會發光發熱的。」她誠心誠意地看著他。「但是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個很平凡的女人,也渴望這份平凡,我嚮往的只是一份平平淡淡的幸福而已。」

  一種不祥的感覺盈滿他的心底,讓他的喉嚨開始縮緊。

  「麥特,我想再結婚。我想要一個丈夫,兩個小孩,和一間夠我們一家四口住的小公寓。我和我丈夫可能得花二十五年還房屋的貸款,每個月還得省吃儉用存小孩子將來的學費。

  「我最大的煩惱是如何讓婆婆更喜歡我,以及每天晚上要為我的家人準備什麼菜。而我的先生,他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像你這麼成功,每個月只能領領死薪水,可是他會是一個老實靦腆的男人,他願意為我們付出一切。」無慮淺淺地微笑。「麥特,我要的,只是這樣一點點柴米油鹽的幸福而已。」

  她眼底有一種奇怪的神情,讓他的心開始下沉、下沉、下沉……

  「無慮,妳想要的這一切,我都可以給妳。」他勉強從緊抽的喉嚨裡擠出話來。

  她搖搖頭。

  「你和我是不一樣的。你合該是個功成名就、飛黃騰達的人!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地步,眼前有一份成功的事業和明亮的未來等著你,你怎麼可以為了我放棄這一切?」她頓了一頓,輕柔地看著她。「麥特,我的父母叫我回家。」

  回家!

  他最大的恐懼終於成真。他即將永遠地失去她了。

  他想跳起來叫她不要走!留下來!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甚至什麼都不想做也無所謂,只要留下來,留在他身邊就好!他永遠不會再改變,永遠不會再放開她!

  他張開嘴,喉嚨卻梗住。

  四年前,他就失去了求她留下來的權利。

  「麥特,你知道,我是很戀家的。一個人在美國生活真的很寂寞,我真的好想回家……」她的嘴角仍然掛著淺笑,一顆眼淚卻滑落眼角。

  「無慮……」說啊!說些什麼!

  「今天,謝謝你陪我對這座城市做最後一次的巡禮。我決定回台灣去了,也已經訂好了後天的機票。反正我在美國什麼都沒有了,既然如此,不如回台灣重新開始。或許這是老天爺給我的第二次機會吧!莫城的房產我已經委託保險公司和仲介幫我處理,接下來也沒什麼牽掛了。」

  那他呢?他不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牽掛?

  「無慮,」他終於強迫自己擠出一些聲音。「妳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只要妳留下來,我可以照顧妳……」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賴著你了。」

  「我不介意!」

  無慮撫著他的眉眼,淺淺微笑。

  「麥特,謝謝你這十幾年來的照顧,如果一切從頭來過,十八歲的我還是願意再嫁給你一次,但是,現在的我,真的應該回家了。」

  ***  *** ***

  紐約的JFK機場永遠是那麼繁忙。有人迎,有人送,歡會與悲離總是日復一日地上演。

  「麥特,你真的讓我在這裡下車就好了,不必送我進去了。」一路下來無慮都在推謝。
其實出門之時她便一直勸他不必送她了。他的手機一直響,她知道他的公司裡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讓我送妳。」麥特全然不管,堅持要送到底。

  其實從她告訴他自己決定回去台灣的那一天起,麥特的反應就很怪。

  他做一切事情都變得很機械化,無論吃飯、睡覺、上班都一樣,彷彿更深層的意識被其他東西佔據。

  每每她一回頭,總是會看到麥特在不遠處對著她的背影發呆。她若問他是不是有事,他的唇蠕動一下,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然後繼續對著她發愣。

  無慮當然有點擔心,可是即將回到家園的那種興奮與忐忑交織的感覺,又盤據了她的心,讓她無暇多顧慮他的情緒。

  「麥特,你車子停這裡就好了,真的不必送我進去。」她在停車場又說了一次。

  叮鈴鈴鈴——他的手機再度響起。

  「我送妳進去。」麥特還是那副機械化的動作,直接把手機關機。

  無慮咬了咬下唇。

  他們畢竟在一起十幾年了,她知道麥特一定很難接受她要回台灣的事,這是她之所以不希望他送的原因。他們早一點分手,他就能早一點接受事實,然後回到他原來的生活裡。

  「麥特,你已經送我到這裡,可以了。」到了機場大廳,她轉過身,微笑著輕觸他的手臂。「我也沒有太多行李,自己可以去櫃檯畫位,你快回去吧。」

  麥特看看人來人往的大廳,再看看她,英俊的臉龐仍然是那副呆怔的神情。

  從無慮說出要回台灣的那一刻起,他彷彿感覺自己身心陷入一種凝結的狀態,飄出體外看著這一切。

  看她吃飯,看她睡覺,看她打電話和保險公司聯絡,看她越來越開朗的神情——她真的很高興要回台灣了。他心酸地發現。

  然後,轉眼間他們就站在這裡。

  機場大廳。

  她馬上就要離開他了。

  「我父母之前不曉得我會不會再回台灣,兩個老人又怕寂寞,所以把我們家的空房間租給人了,我還不確定回台灣之後會住哪裡;等我安定下來,再和你聯絡。」無慮輕柔地說。

  他機械化地點點頭。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哦,不要一加班就沒日沒夜的,還是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她故意開朗地說:「不然你先走好了,我站在這裡看著你離開。」

  麥特定定盯著她。

  「去嘛!」她推推他。

  他穿著平時上班的服裝,看起來西裝筆挺、器宇軒昂。無慮吞下喉間的硬塊,她知道自己會永遠記住他。

  「再見,麥特。」她的眼神柔和無比。

  終於,他輕輕點一下頭,僵硬地轉身而走。

  他的腳步像被隱形的蛛網黏住,走了兩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回頭看著她。

  無慮仍站在原地,笑著對他揮揮手,人流如織穿梭於他們之間。

  麥特勉強扯了下嘴角,回頭再慢慢地走開。

  他想起他們以前每次分手的情景。

  他總是送她到通往家門的那個交叉口,然後兩人親吻作別,再騎著車往下一條街送貨去。

  她總是會站在那個路口,目送他離開。每次他一回頭,無慮一定都會在那裡,直到他轉過下一個轉角,再也看不到她為止。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回過頭,那雙信任的眼眸就會守候在他身後。

  麥特不由自主地再度回頭——

  她不見了!

  他全身一震,立刻轉過身。

  無慮不見了?她怎麼會不見了呢?

  人來人往,潮來潮去,人龍如流水般吞沒了他身後的領域,那個一直含笑看著他的女子,已然消失無蹤!

  他的心緊緊一抽,繼而狂跳,一種強烈的恐懼感淹沒他全身。

  無慮離開他了!他再也不見到她了!

  「無慮……」那種喉嚨抽緊的感覺又回來了,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狂奔的步伐開始切開人群。

  「嘿,幹什麼?」

  「小心一點,這裡有小孩!」一堆被撞得東倒西歪的遊客抗議。

  麥特顧不了任何人,他只知道他必須找到她,不能讓潮水將她沖走。

  可是,人為什麼這麼多呢?他排開了一波,又湧來一波。無慮在哪裡?這些人要把無慮帶到哪裡去?他們怎麼可以將她搶走?

  「無慮……無慮!無慮!」強烈的恐慌硬是將喉嚨衝開!他一聲聲地喚,喚到後來,已經開始破碎。

  無慮,妳在哪裡?不要離開我,不要……

  找到了,她在那裡!

  她站在一排人龍之間,等著畫下那個將她送往一個遙遠海島的機位。

  「無慮!」

  所有排隊的人愕然回頭。他就站在那裡,俊臉充滿狂亂的神情。

  「……麥特?」無慮疑惑地輕喃。他不是離開了嗎?

  「小姐,請給我妳的機票。」輪到她了,櫃檯小姐禮貌地伸出手。

  不行!她不能走!

  「無慮!」麥特猛然衝過去,緊緊將她鎖在懷裡。「不要走……請妳不要走……」

  「麥特,你怎麼又回來了?」她有些無措地環住他的肩膀。

  「我很抱歉!是我做得不夠好!是我讓妳失望了,妳才不得不離開我!一切都是我的錯!」麥特痛苦地埋進她的髮裡,喉嚨一旦鬆開,字句便像連珠炮般再也停下住。「求求妳再給我一次機會!妳要我做任何事我都願意!如果妳喜歡小孩,我們就生小孩。妳喜歡小一點的房子,我們就換小一點的房子。如果妳喜歡小鎮生活,那我們一起搬到莫城去。我不一定非留在紐約不可,我相信莫城也會需要一個會計師。求求妳,不要離開我。」

  「麥特……」

  四周的眼光全投向他們,無慮手足無措。

  麥特的臉一直埋在她發裡,完全不肯放開她,她只好半推半牽地將他們兩人弄到旁邊去。

  「麥特,你聽我說。」她捧起他的臉,無限地溫柔。「你做得很好,一點都沒有讓我失望,我很為你感到驕傲啊。你先冷靜下來。」

  麥特沙啞地哽咽道:「無慮,請妳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妳。我怎麼能失去妳呢?失去了妳,我甚至無法呼吸。我發誓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犯錯!我不會再看任何女人一眼,我的心裡只有妳,永遠只有妳。不要離開我……沒有妳,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呢……」

  「你可以的。」無慮用力為他打氣。「過去四年你不是也過得好好的嗎?而且發展得比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更好,你只是還不習慣我要離開美國的想法而已,等你回去冷靜下來之後,你就會發現一切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困難的。」

  「那不一樣……那不一樣……」麥特沙啞地埋回她頸間。

  這四年來,他一直都知道她和他在同一塊土地上!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他想聽聽她的聲音,只要拿起手機撥通那個將兩人串連起來的線路。她一直在他的附近,沒有走遠。

  但台灣是不一樣的。

  台灣像另一個世界,從此將兩個人切開一片深深的汪洋,他們再也沒有任何關聯。

  他知道,一旦她回到台灣,他們就真的結束了。他將永遠失去她!

  他無法忍受!他怎麼能失去她呢?少了姜無慮,麥特•布萊斯也不會是一個完整的人了。教他如何沒有她?

  「不要離開我,求求妳……」

  他哭了。無慮從來沒有見他哭過,即使在兩人最艱困、最山窮水盡的時候都沒有。

  「麥特,你別這樣……」她有些慌了手腳。

  「搭乘×××班機的旅客請趕快完成畫位,飛機再半個小時就要起飛了。」櫃檯小姐提高聲音催促。

  「不要!」麥特感覺她要回頭,緊緊扣住她不讓她回望。她不能搭上那班飛機,不能離開他。

  無慮的心臟緊貼著他的心臟,一股心酸的感覺溢上胸懷。他竟然在她的眼前崩潰,這樣教她如何能放心地離開他呢?

  「麥特,冷靜一點。你想要什麼?我叫若妮來接你好不好?」她柔聲問道。

  「我不要若妮!我只要妳!我們之間只有我和妳,不要離開我!」他模糊地低喊,就是不肯從她發裡抬起頭,也不肯鬆開她。

  此刻的JFK機場在他眼中就像惡魔一樣,隨時會將他懷中的寶貝奪走。

  無慮看看四周的人,每個人也好奇地衝著他們看。

  他的情緒這麼激動,她怎麼放心讓他一個人開車回市區呢?

  「好吧,我知道了,我今天不走就是了。」她歎了口氣。

  「真的?妳不離開我了?」他終於稍稍抬起頭,睫毛被淚水沾濕了。

  無慮擦擦他的臉頰輕哄,「嗯,我們先回你的公寓再說。」

  麥特的藍眸終於發亮,夾抱著她快速離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4:21

第九章

  一進門,麥特將鑰匙隨便一扔,在玄關抱住她熾熱的狂吻。

  他的車子還停在機場的停車場。他的情緒那麼激動,無慮不能讓他開車,所以兩個人叫了計程車回來。

  「麥特……」她想說話。

  「無慮,我愛妳……我不會讓妳後悔留下來的……」他不斷地吻著她每一吋臉孔。熱情的手鑽進衣衫下襬,揉弄每一吋觸碰得到的肌膚。

  「麥特,等一下……」她試著在吻與吻之間出聲。

  他將她抱起,嘴唇的高度正好落在她鎖骨中央的那個小窩,他用牙齒咬開她的扣子,吻著那塊嬌嫩的雪肌。

  「麥特……」無慮輕喘。

  「我愛妳,寶貝……」

  世界在一片熱烈的激吻中天旋地轉,麥特擁著她,兩人四腳打結,跌跌撞撞地移向主臥房。他的手和唇沒有片刻離開她身上。

  一陣紅熱竄過她的四肢百骸。她知道,倘若再不停住,接下來會發什麼事。他們有許多事需要談!

  「麥特……」她試著在連綿而來的吻之間開口。

  「我愛妳……只愛妳一個,不要離開我……」他根本沒聽進她說什麼,英俊的臉龐全然是不顧一切地狂熱。

  無慮輕歎一聲,暫時放棄在這個時候和他對談了。

  她的臣服,換來他更激亢地侵略。吻越發濃烈,衣物凌亂地落在走廊上。當他們進入他房裡,兩人身上只都剩最貼身的衣物。

  麥特將她抵在房門的牆上,瘦削精實的胸膛緊貼著她。

  他低頭舔吻著她的酥胸,它依然如記憶中一樣挺翹美立,完美地貼合他的掌心。

  好久好久了,這光滑如絲的肌膚,這令人沉醉的香氣,幾乎像經過了一世紀那樣的漫長。

  他急切地拉高她的腿環住自己腰間,陽剛的灼熱猛然衝進她體內。

  「麥特……」無慮低吟一聲,嬌弱的身軀幾乎無法適應這麼突然的入侵。

  「寶貝,我在這裡。」

  他急需感覺她仍然在自己身邊,身體粗猛地開始進襲,動作強烈到近乎粗暴。

  無慮喘了一聲,指尖陷進他的背肌裡,那份揉合了快感、興奮、刺激及些微的疼痛感,讓她的神智迷濛。她全副的感官全集中在那陣進佔自己的男性力量。

  素來平易溫和的麥特此時已消失無蹤,他的意識再沒有任何拘束,只知道要佔有她,擁抱她,得到她,確定她就在他的懷裡,她哪裡都不會去。

  第一波高潮來得又狠又急。

  兩個人同時抽緊,她感覺他的男性熱潮湧進自己的身體裡。

  她呻吟一聲,昏然地癱在他的肩上。兩人的皮膚都被汗水濡濕。

  餘波還未褪去,他仍和她相連,抱著她蹣跚地走回床上。兩人一起躺下來的動作,讓他的那一部分再度甦醒。

  麥特緊緊吮住她的唇,舌鑽進她的齒間,汲取她芬芳甜美的津液。

  直到日頭爬過天際,月亮取代夕陽,濃烈的糾纏仍肆意奔放!

  *** ***  ***
「本來不是說好了要回來的嗎?我和妳爸都準備好要去機場接妳了,怎麼突然又來一通電話說不回來了,一拖又拖了兩個星期?」

  「媽,對不起,因為臨時出了點狀況……」

  「狀況?什麼狀況?嚴不嚴重?」姜母開始緊張。

  「不是什麼大意外啦,就是,嗯,一些事突然冒出來……」無慮不知道該如何說。

  另一端沉默片刻。

  「是不是跟那個男人有關?」

  「……嗯。」她充滿罪惡感地垂下頭。

  「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意外?這次又是什麼事?」姜母聽起來很平靜。

  「那天他送到機場來,突然不讓我走……」她不知道該如何讓母親明白。「媽,麥特一直都很堅強,無論什麼事都難不倒他,可是他那天卻因為我要離開而崩潰了,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我狠不下心走掉,對不起!」

  十幾年前女兒為了他要走,十幾年後還是為了他要留。算了,這麼久的時間過去,做母親的人早想得開。

  「你們兩個要怎麼樣我不管了,總之,妳想跟他分手的話就早點回來,如果不分,再怎樣也要一起回來拜見一下,這樣不清不楚的拖著,像什麼樣子?」

  「我知道了,媽,過一陣子我無論如何都會回去看看的。」她低聲承諾。

  姜母歎息一聲,先收了線。

  無慮心頭很難過。她知道自己很不孝!可是,她真的需要時間想清楚該如何處理她和麥特的關係。

  他們兩人對彼此總是有牽扯不完的憐惜,每每覺得這一次狠下心要斷乾淨,但是總是一通來電、一句話、一個眼神,又讓她軟下心。

  「姜小姐。」大樓的門房發現她回來了,主動打聲招呼。

  「嗨,艾克。」無慮淺淺微笑,然後想起了什麼,從包包裡掏出一張小紙條。「這是我上次答應幫你問的中醫地址,這位老醫生真的很不錯,或許可以幫你妻子減輕一點過敏的困擾。」

  「謝謝。」艾克感激地接了過來。

  姜小姐是少數會停下來和他們這些門房聊聊天的住戶,其他出入名流莫不是習慣性地將他們視為隱形。

  無慮和他又聊了幾句,領了今天送來的郵件,才搭電梯回到自己的那一層。

  一走入玄關,她隨意地檢視信件。麥特的信用卡帳單,廣告信,廣告信,更多的廣告信……保險公司?

  她邊拆信,邊走向廚房找水喝。

  「喔!」不期然撞到一個人,她驚訝地抬起眼,「麥特?你怎麼這麼早回來?才四點多而已呢!」

  麥特英俊的臉龐閃過一抹如釋重負。

  「無慮,我打家裡的電話沒人接,妳的手機又不通,一回來看,妳也不在,我以為妳走了……」他的臉埋進她的髮裡。

  「電話沒人接是因為家裡沒人在,手機不通是因為我正在和我媽通話,至於我出門的原因則是去中國城買乾貨。」她抬起他的臉,溫柔且耐心地重申,「麥特,我已經答應過,我不會不跟你說一聲就自己離開的。」

  麥特不滿意地撇了下嘴。他希望聽見的,不是她「不會不說一聲就離開」,而是她「不會離開」。

  無慮在心中輕歎。就是這種時不時出現的小男孩迷路的神情,讓她無法狠下心再提離開的事。

  「你不要每兩個小時就打一通電話回來啦!上班這麼不認真,要是少看了一個O,差別可能就是上百萬耶,到時候客戶叫你賠錢的話,看你怎麼辦。」她半開玩笑道。

  「我賠得起。」他竟然還很認真地回答。

  無慮被打敗了。由此可見,她前夫的理財能力顯然日精月益。

  「可是我不喜歡。你這樣一直查我的勤,好像我很不值得信任,難道我講話就這麼沒有信用嗎?」她只好板起臉。

  「……對不起。」又露出那種小男孩迷路的表情。

  無慮一副生悶氣的樣子,推他在椅子上坐下來,可是嘴裡說出來的,還是為了他的話。

  「先坐吧,我煮點綠豆湯給你吃。六月的天氣已經開始變熱了,清涼退火的綠豆湯正合時宜。」

  麥特看著那嬌小纖細的身影為他而忙碌。他可以坐在廚房裡,就這樣看她看一整天。

  「無慮,我的秘書已經確定這個月底要離職,陪她丈夫搬到亞特蘭大城去。妳最近不是沒工作嗎?要不要來應徵這個空缺?」他突然說。

  無慮一怔。「嗯……我們的關係這麼密切,一起工作好像不太好!如果我犯了什麼錯的話,你一定不敢罵我吧?還是避嫌一點的好。」

  「還是妳想到章氏集團工作?我知道柏特最近很缺一個伶俐的助理秘書,我答應要幫他留意看看。」

  「我想……還是過一陣子再看看吧。」

  她在心裡歎氣。

  麥特的經濟狀況當然不需要她出去工作,重點也不是她自己想不想工作、或有沒有一份工作的問題,而是他們兩人都知道她並沒有真正允諾要留下來,只是暫時狠不下心離開他而已。而只要她的去向未定,麥特就越想藉由一些外力來確保她會留在他身邊。

  目前的選擇,結婚,生小孩,工作。第一項,她不可能立刻同意和他再婚,生小孩的事也需要從長計議,所以這些日子以來,他比以往都更積極地想幫她找份固定的職業。

  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對了,我知道妳比較喜歡我們以前住的那間小公寓。我今天讓秘書去問了一下仲介公司,他們說那間房子目前是一對小夫妻在住,可是只要價錢合適,他們可以幫我們問問看對方有沒有轉賣的意願。如果妳喜歡的話,我就先將它買回來,好不好?」麥特溫柔地提議。

  現在的他,滿腦子只記得回台灣的前一晚她在書房裡和他說的話,所以他以為只要滿足她的種種心願,就可以把她留下來了。

  「麥特,我現在在這裡住得很好、很舒服,搬一趟家好麻煩!我們就先這樣過一陣子,好不好?」最後無慮只能歎口氣,無奈地告訴他。

  「……噢。」這次是小男孩拿不到糖果的表情。

  她微笑起來。

  或許,女人的母性真的就吃這一套吧!她發覺,會脆弱會哭泣會依賴的麥特,比以往那個沉穩篤定英姿煥發凡事都難不倒的麥特,更能牽動她的心。

  藉肋義大利快鍋之便,傳統要熬上個把小時的綠豆湯,十分鐘便煮透了。無慮調好了甜淡,舀一小瓢到碗裡讓他試試味道。

  「你喝喝看夠不夠甜,不夠我再加糖。」

  他淺嘗了一下,點點頭。「很甜,很好喝。」

  無慮一聽便開心起來。

  「告訴你哦,我今天到中國商店,正好碰上他們在進貨。老闆說這些綠豆都是新鮮送到的,吃起來沒有放太久的陳味!我本來還想帶一點薏仁回來,不過……」她聲音突然頓了一下,又露出那種少女般靦腆的表情。「噯,看我!我老是愛抓著你說這些沒要沒緊的事。」

  「我喜歡聽妳說這些小事。」麥特看著她平靜地說:「以前不管我工作到多晚多累,腦子裡堆了多少煩雜的事,只要看著妳坐在我附近幫我繡手帕,或是聊一些生活上的瑣事,都會讓我覺得心情很平靜,然後我就會想起,我就是為了讓我們兩人能過這種平靜快樂的生活而努力的。

  「妳常說這些是小事,我卻覺得它很巨大,因為它是我整個人生奮鬥的目標。」他將她擁入懷裡,額抵著她的額。「很抱歉,這些話,我早就應該告訴妳。」

  她沉默片刻。

  「幸好你沒有太早說,你的甜言蜜語殺傷力太驚人了。」她輕輕太息,甜蜜地吻上他的唇角。

  怎麼辦呢?她可以感覺自己的心正一點一滴地融化……

  *** 鳳鳴軒獨家製作 *** bbs.fmx.cn ***

  經過一番溝通,麥特總算稍微收斂一點,不再兩個小時打電話回家一次。不過他開始鬧她每天中午陪他吃中飯。

  「你上班這麼不專心,真的行嗎?」無慮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妳陪我吃中飯,下午的班我就能很專心了。」他跟她耍賴。

  反正她每天中午也是要吃飯的,既然他沒有其他公事餐會,兩人一起吃中飯也無妨,所以無慮開始過起中午送便當的生活。

  終究是有了些年紀和歷練,性情與少女時期多少有些差異。以前讓她覺得壓力很大的「精英人士成功氛圍」,三十二歲的她已經能自在應對。

  送便當到他辦公室,麥特總是很自然地向同事介紹「這是我妻子無慮」,不過無慮可以感覺到許多人掩飾住的驚訝。

  畢竟每個人都以為麥特和若妮的事十拿九穩了,沒想到過了一陣子突然聽見他們兩個人分手了,再過一陣子,突然又冒出了一個妻子。

  到底是文明人,即使想刺探,也做得很隱晦,加上麥特保護得很好,所以那些好奇的問題往往在問到她面前之前就被擋掉了。

  無慮不知道麥特是怎麼跟同事說的,不過她當然也不會沒事找事的去強調自己只是「前妻」而已。

  這天中午吃完飯,麥特問她下午有什麼計畫。

  她想起前幾天無意間在附近發現的一家手工藝品店,在這個錢味十足的曼哈頓市中心,居然還有那麼一間小巧玲瓏的手藝店,真是讓人驚喜。

  「這附近有一間小店滿有意思的,我想過去看看。」

  「好,我陪妳走過去。」麥特一聽就在附近,點頭說。

  無慮沒有浪費時間和他推辭,反正是沒有用的。於是兩人踩著優閒的步伐,穿越滿街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走向他公司後方的那條街。

  無慮遠遠就看到那間手藝店的小招牌,可是她的眼光卻被走在前方十公尺左右的一道身影吸引。

  怎麼好眼熟的樣子……

  那嬌娜窈窕的女子走到一半,停下來掏出作響的手機。無慮越走越近,最後經過對方的身邊時,忍不住停下來衝著人家看。

  女郎讀完簡訊,一抬起頭就對上她亮晶晶的眼。

  「成萸?」無慮試探性地叫喚。

  「您是……」面容姣好的東方女郎露出疑惑的神情。

  「成萸,真的是妳!」無慮驚喜地叫出來。「天哪!我真是不敢相信……這麼久了,難怪妳不認得我了。我是姜無慮,國三的時候我坐在妳旁邊,符瑤的前面,還記得嗎?」

  成萸疑惑的神情隨著記憶的回復而淡去。

  「總務股長!」她想起來了。

  兩個女人闊別了將近二十年,竟然在異鄉的街頭相遇!兩個人抱在一起開心地又叫又笑。

  「符瑤還好嗎?她結婚了嗎?」無慮還記得國中時和成萸焦孟不離的那個同學。

  「嗯,她幾年前嫁給我哥哥了。」成萸笑著點頭。

  「真的啊?那她有小孩了嗎?」

  「老大已經兩歲了,第二個小孩下個月就要生了。」

  「真好!那妳呢?妳有沒有小孩?」她沒有先問成萸是否已經結婚,反正從國中開始,所有人都知道成萸最後會嫁給誰。

  「快了,預產期在年底。」成萸拍拍仍然平坦的小腹。「妳呢?妳過得好嗎?國中一畢業就聽同學說,妳父母親送妳到美國唸書,真的沒有想到會再見到妳。」

  「還好啦!反正就是過日子嘛。」無慮笑笑道,

  成萸突然瞄到停在她身後的男人,那不是章家的會計師麥特嗎?

  「麥特,你是來找老闆娘的嗎?」她直覺以為他有事來找趙紫綬,可是麥特看無慮的眼光過分親暱,她突然領悟,「啊,你們兩個是一起的?」

  「嗨,成小姐。」麥特笑著打聲招呼。

  「你們認識?」無慮沒有想到他們也認識。

  成萸笑了,今天不但遇見國中同學,這國中同學竟然還是她認識的人的戀人。大家牽來扯去,全扯上關係。

  「這間手藝店的主人是我的前任老闆趙紫綬,也是章氏老闆章柏言的妻子,麥特是他們家的會計師。」成萸笑著對兩人招手,「我在兩條街之外的一間藝廊工作,今天正好下午有一些空檔,所以跑來找紫綬喝下午茶。沒想到又遇上了你們。大家一起進來吧。」

  三人一起走向前方有著紫色招牌的雅致小店。

  一踏進店裡,無慮立刻愛上它。

  店內分為兩個部分,一進門的地方販賣毛線、串珠、拼布等等的材料和工具,店的左邊規畫為一個小小的咖啡區,每週一三五店內會請手工藝老師教授諸如編織類的課程,就是在這個小區域上課。

  「妳喜歡嗎?」麥特注意到她開心的神情,藍眸變得溫柔。

  「嗯!」無慮用力點頭。她本來就喜歡做一些有的沒的,像這樣的小店真是她夢想中的天堂。

  「麥特,你怎麼也來了?」店主人趙紫綬走了出來。

  她已經先接到成萸要過來的電話,茶點都準備好了,只是沒想到進來的人這麼多個。

  「章夫人。」麥特手仍牽著無慮,禮貌地招呼。

  「以前就跟你說過叫我的名字就成了。你該不會是來告訴我,國稅局查到我去年漏了哪條稅,要告發我吧?」趙紫綬玩笑道。「這位小姐是……」

  成萸幫大家介紹過一遍。總算每個人的關係都搞懂了。

  無慮發現,以前印象中那個靦腆內向的成萸真的長大了,現在的她較為明朗健談,應對進退也都有條有理,不卑不亢。

  唉,老同學和她的朋友看起來都一副事業有成的樣子,比較起來好像只有她自己最不爭氣。

  大家才剛坐定,門口的風鈴叮咚一響,章氏集團英俊貴氣的執行長推門而入。

  章柏言又趁中午時間開小差來看「老婆」,順便想試試自己的好運,看今天能不能成功地說服她答應嫁人。

  「咦?今天怎麼這麼熱鬧?」章柏言挑了下眉。

  趙紫綬眨眨眼,指著身旁的中美混血兒。

  「這是我前夫。」

  無慮突然福至心靈,也指了指身邊的洋鬼子。

  「這也是我前夫。」

  成萸一愣,再想想自己的身份,有點遺憾地開口。

  「可惜我不能講符揚是我前夫了。」

  說曹操,曹操到,另一道高壯的身影一推開門,便聽見老婆那非常刺耳的評論。

  「這種事應該算可惜嗎?」符揚的俊臉黑了一半。

  「學長!」無慮高興地叫喚。

  當然沒人指望符揚認得出她,從國中開始,他的眼裡除了成萸便看不到其他女人。不過她既然叫了,符揚也就隨隨便便回了。

  「嗯。妳好。」

  看他還是一臉酷相,無慮笑得益發開心,好多年少時的記憶全湧回腦海裡。

  原本一間不算小的店面,一下子擠了三個高頭大馬的男人,面積突然縮小一半。

  「紫綬,我記得妳在找新店員是吧?正好無慮最近也沒有工作,妳們要不要談一談?」麥特忽而開口。有求於人,他還很奸佞地改口叫「紫綬」。

  「真的嗎?」趙紫綬美眸一亮。「現在的人好難找哦,我面試了好幾個人都不太適合。我是希望找個本身也對這些手工藝約事感興趣的人,無慮,妳覺得如何呢?」

  這個小人!無慮偷捏他大腿一下,被他按住。不過,在這間美麗的小店工作,她倒不是太排斥。

  她想了一想,不禁點頭,按住她的那隻手頓時一熱。

  「無慮個性最細心了,我們國中三年,她就當了三年總務,班上大大小小的事找她準沒錯。而且她的手也很巧,我的第一條幸運手環就是她編給我的。」成萸當見證人。

  趙紫綬突地眼睛一亮,「我知道了,麥特手帕上的名字也是妳繡的對不對?」

  老闆娘伸手一討,麥特乖乖把手帕掏出來。

  無慮愕然。那是她好幾年前為他繡的帕子,她以為他早就換新了。

  她把手帕接過來,撫著略微褪色的繡線。帕子雖然熨燙得很平整,可是看得出來已經舊了。沒想到,他還留著……

  「有一次我看到他掏手帕出來擦手,上頭繡了名字,我好奇地問他上哪兒繡的,這悶葫蘆怎樣也不肯說,原來就是妳的手筆。」趙紫綬笑吟吟道。

  她揚眸看向麥特,藍眸回應她的只有溫柔。

  「改天我再幫你繡幾條新的。」無慮小聲地說。

  麥特傾身親了親她額頭。

  「這樣吧,無慮,妳明天下午找個時間過來,我們再好好談一談。」趙紫綬提議道。

  「好,謝謝妳,我今晚回去把履歷準備一下。」她頓時下了決心。

  麥特一聽,心頭的石頭終於「咚」地一聲落了地。

  這算是個大進展吧?他靠回椅背,俊臉傻傻地掛著讓章柏言看了很刺眼的笑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9-1 13:54:48

第十章

  客人離開的風鈴聲漸漸平息,「紫色工坊」又回復到午後的寧靜。

  老闆娘趙紫綬正編著給丈夫的背心,無慮也走回咖啡圓桌旁,拿起她的針線繼續為一條白手帕繡名字,「Matt」剛繡好前面兩個字母。

  本來答應到「紫色工坊」上班,無慮有心理準備生意可能會很清閒,畢竟在這個金融掛帥的地區,手工藝品店實在和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沒想到她實際做起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自從九一一恐怖攻擊之後,許多傳統價值觀的浪潮開始湧現,於是回歸家庭、回歸田野變成美國社會的主流,連帶也牽引了相關的產業,像家庭手作、編織這一類的風潮又流行回來了。

  「紫色工坊」雖然不敢說門庭若市,但是兩個月下來,無慮發現業績比她想像中高出許多。趙紫綬的這間小店可說是曼哈頓市中心的異數了。

  「妳繡得真好,跟成萸有得比呢!」趙紫綬探頭過來看她繡的手帕。

  「其實我的繡功是向成萸學的。」無慮回憶道。「我們上國中沒多久她就開始學刺繡,後來我磨著她教我一些基本的針法,學費就是送給她的那條幸運手帶。可惜沒學多久,我就來美國念高中了。」

  「真可惜,如果妳也學得深一點,就可以像成萸一樣進藝術圈了。」

  「她現在好像是後面那家藝廊的店長?」

  「不只哦,符揚的木石雕塑,在拓印的部分都是用成萸手繡的白絹為底,所以成萸的手藝在藝術圈裡也算小有名氣。」

  「哦,我都不知道!」無慮驚喜地道。她只是私下喜歡做些小東西而已,對正統藝術圈的動向反倒不太涉獵,沒想到成萸現在已經跟學長一起合作了。

  「可不是嗎?兩人現在可是真正的夫唱婦隨了。」趙紫綬笑道。

  「我覺得大家都好厲害,像成萸在事業上有自己的一片天,家庭也過得很幸福,紫綬姊也很能為柏特分憂解勞,相比之下,我好像沒能幫麥特什麼忙,頂多幫他繡繡手帕。」

  「妳提供他家庭溫暖啊,這才是一切的基石。」紫綬搖搖食指。「男人不見得喜歡女人管他們的事業,每次在外面叱吒風雲好像威風得不得了,可是一回到家做個什麼事惹人生氣,妳跟他冷戰一下,他臉就全垮了。」

  無慮想到自己的麥特和她的章柏言,更別提那個每次一惹惱了成萸就乖得像隻貓的土霸王符揚,兩個女人互扮一個鬼臉,同時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趙紫綬的唇動了一動,欲言又止。

  「紫綬姊,妳想說什麼嗎?」細心的無慮注意到她的神情。

  紫綬露出有些為難,又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

  「嗯……其實是有件事柏特讓我私下問問妳。妳知道我不太管他公司裡的事,頂多就是他在家裡聊天的時候說給我聽,我也很少發表意見……」

  「紫綬姊,妳想問什麼就問好了,沒關係的。」

  「妳知道柏特一直想延攬麥特進章氏企業的事吧?」見無慮點了點頭,趙紫綬接著說;「柏特從幾年前就一直很賞識麥特。他覺得麥特不管是對於金融數字、理財頭腦、乃至於管理方面都有獨到的見解,算是一個全方位的人才。」

  聽到老闆娘讚賞自己的情人,無慮自然覺得樂意。

  趙紫綬續道:「雖然麥特現在是資深會計師,收入很不錯,不過柏特想拉他進章氏掌理財務部門。章氏不敢說自己獨一無二,可是在國際間也還算是說得出名號的大企業,財務部門更是一個可以讓麥特發揮長才的舞台,只要好好做,相信他的未來會遠超過現在資深會計師的成就。」

  「我知道。」以一個沒有背景的年輕會計師,在三十四歲那年成為章氏香料集團的財務長,這是何等的榮耀,也是麥特半生等待的機會啊!

  「可是,上個月,柏特正式詢問麥特跳到章氏的意願……」趙紫綬遲疑地看她一眼。「麥特回絕了。」

  「什麼?」無慮大吃一驚。

  「柏特也覺得很驚訝,因為以前他們談過一、兩次,麥特的意願都很高,他一直以為兩個人已經有默契了,沒想到麥特最後竟然拒絕。」趙紫綬認真地望著她,「柏特是請我私下問問妳,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是有其他企業出更高的價錢,這方面都好談,麥特可以直說無妨。」

  「我、我也不曉得,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這件事……」無慮腦中一團亂。「可是,我知道麥特一直很嚮往章氏的企業環境,他也不是一個因為別的公司出了大錢就會動搖心意的人……他怎麼可能會回絕呢?」到最後已經像在自言自語。

  「所以,妳也不曉得原因了?」趙紫綬有些失望。

  無慮定了定神,抬頭注視老闆娘。

  「紫綬姊,現在我也好奇起來了!我今天回去就問問他,等我弄明白了原因,一定讓麥特給章先生一個答覆。」

  *** ******
「我今天下午出去開會,秘書說妳打電話來,叫我下班早點回家,有事要跟我談?」

  麥特回到家門,把公事包和外套掛好,長腿優閒地邁進廚房裡。

  正站在鹵蹄膀前發愣的無慮抬起頭來。

  「啊,你回來了?」

  「怎麼了?有什麼事要和我說?」麥特走到她身後,親吻她的後頸。

  無慮示意他去餐桌旁坐好,自己也拉了一張椅子和他面對面,臉色很凝重。

  「麥特,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聽起來很嚴重的樣子。」他笑著撥撥她鬢髮。

  無慮拉下他的掌,握在自己的兩手間。

  「麥特,你覺得章柏言這個人怎麼樣?」

  「柏特?」他一怔。「他是個好人啊!果斷理智,很有經營事業的頭腦,做事的手段光明正大,但是遇到玩手段的敵人也不會太客氣就是了。妳怎麼會忽然向我問起他?」

  「如果他是一個這麼好的人,你覺得他值得追隨嗎?」

  麥特凝視她半晌,大概明白發生什麼事情了。

  「無慮,我有其他的人生規畫……」

  「什麼人生規畫?」

  「當一個資深會計師?」

  「但是你原本的人生目標,並不只是想當一個會計師而已,不是嗎?」她的臉上出現罕見的固執表情。

  麥特歎了口氣。「無慮……」

  「不,我只希望你能誠實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回絕了章柏言的挖角,是不是跟我有關?」

  麥特蹙起眉頭。

  「說啊!」她催促。

  最後,他歎了口氣。「無慮,我只是覺得我們現在這樣就過得很好了,接不接章氏的工作都一樣。」

  「就是不一樣!」她越想越難過,眼眶不由自主地紅了。「我知道你一直記著我那晚在書房裡講的話。你這個傻瓜!我想要的那種平凡婚姻和平凡生活,那是假設我遇到另一個平凡男人的事,但你分明就不是一個這樣的男人。

  「你有理想有抱負,有能力有光明的前途,你不需要為了將自己變成我說的那種男人而放棄一切的機會。如果有我在你的身邊,只是讓你對所有的事都舉足不前,那我不如現在立刻離開你!」

  「無慮!」麥特反應強烈地將她改抱進自己懷裡。

  「麥特,你這個笨蛋……你這個大笨蛋……」無慮坐在他腿上,俏顏埋進他的頸項,輕輕啜泣。

  他輕歎一聲,輕柔地吻著她的髮心。

  「無慮,妳就是我最重要的寶貝。我有妳就好了,我根本不再在意那些外在的名利權勢。我們兩個人,這樣靜靜地過生活,我就很滿足了。」他抬起她的頭,吻上她的唇。

  無慮讓他擦去自己的淚水,想想還是很傷心。她坐正身體,直直地望進他的藍眸裡。

  「麥特,你就是你,是那個和我聊著有朝一日要當會計師的十八歲少年,是那個告訴我你想要成功的二十四歲青年,更是現在這個隨時等著下一波攀山越嶺的三十四歲男人。」她吸了吸鼻子,又想哭了。

  「如果你是一個庸庸碌碌的男人,我就不會逼迫你一定要飛黃騰達什麼的,和你靜靜地守著一個小家庭就會讓我覺得幸福了。可是你不是啊!你有野心,有理想,永遠不會是一個平凡的上班族,我早就知道這一點了。

  「既然我選擇了你,就表示接納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才華和對成功的渴望。如果你反而不明白這一點,我們的關係對你帶來的只剩下反效果,那我不知道這樣的感情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無慮,我只要妳在我身邊就好了。」他吻著她低聲說。

  「我現在是在你身邊啊!」她長長的睫毛頂端沾著淚水,有如閃爍的珍珠。「麥特,我要你繼續做你自己,而不是做『姜無慮想要的男人』,如果你真的想讓我開心的話,就為我做到這件事吧。」

  「這是妳的條件嗎?只要我接受章氏的職務,妳就留下來?」他溫柔地看著她。

  「不,這不是任何條件。」她用力搖頭。「我若決定留下來,只會因為我愛你而決定留下,不會為了其他原因。所以,你必須為你自己做這件事,而不是為了我。你不可以拿這件事來討價還價。」

  麥特咕噥兩聲。

  「除非你告訴我,你不接受章柏言的挖角是因為你真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那我就不勉強你,否則,你不能只是為了把自己變成一個『平凡小老百姓』而回絕,那我永遠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如果她說的是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一切還好說,但她說的是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麥特怎麼能讓她為了他而活在自責裡呢?

  「好吧,我會再回去找柏特談一談。」他舉手投降了。

  「真的?」掛著珍珠的淚眼開始出現亮光。

  「真的。」他笑著啄了一下她的唇。

  她鬆了口氣,軟軟地倒回他的懷裡。

  「麥特?」

  「嗯?」

  「我愛你。」

  麥特的心頭發緊。他終於又贏回了她的心!

  「我也愛妳,遠超過我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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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清閒的下午。

  趙紫綬家裡有事,小店乾脆公休一天,放她一天假。

  麥特去公司上班了,而六月的陽光太美,於是無慮決定外出散步。

  她先去紫綬上回介紹過的中國餐館吃中飯,覺得口味不錯,下次要約麥特一起來吃。然後還是循著老習慣,到中央公園曬太陽。

  她帶著一袋花生,慵懶地坐在草皮上,看著松鼠在四周來來往往;中央公園遊客越來越多,這些松鼠也越來越不怕人了。她試探性地丟了幾顆花生過去,松鼠撿起來大方地吃,就在她的咫尺之間,雖然不給碰,但還是讓無慮看得笑開懷。

  眼見時間差不多了,她拍拍裙子,漫步走回幾條街外的家。

  她只是沿著公園四周邊走邊逛,等她回過神,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走得離公園有點遠了,而且街道看起來有些熟悉……

  「啊,是這裡。」她喃喃道。

  這是她當年來美國時,投宿的那戶人家公寓附近。

  後來她父母的朋友確定調到歐洲去了,這間房子據說轉手賣掉,她也一直沒有再回來看過。

  遠遠看著那扇熟悉的大門,無慮不由自主地踅過去。

  「女士,我能為妳效勞嗎?」門房站在入口,禮貌地詢問。

  「十七樓的B座……」無慮遲疑一下。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回來這裡幹什麼,只是心頭那些很遙遠的懷念自行牽引。

  「您是來看房子的嗎?」門房禮貌地為她開門。「仲介公司的人已經到了,您可以直接上樓,他會為您開門。」

  那間房子現在沒人住?

  一種無論如何都想回去看看的念頭,讓無慮沒有說穿,只是禮貌地點了點頭,搭電梯上到十七樓。

  啊,真懷念……她摸摸電梯的牆面。曾經,自己在這座電梯裡上上下下了三年。

  到了B座,門是開著的,有一個西裝筆挺的房屋經紀人迎出來。

  「歡迎光臨,您是來看房子的吧?我叫約翰,這是我的名片。」年輕的男人遞給她一張名片,笑容裡充滿熱誠。

  「謝謝,我叫無慮。」無慮輕聲謝過。

  曾經為她的生命展開序幕的房子,突然間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原有的家俱都已經不見了,現有的家俱是仲介公司為了陳列而臨時安排的。

  「這間公寓總共有四個房間,三套半的衛浴設備……」仲介跟在她後面,滔滔不絕地介紹。

  無慮走到客廳中央,地上仍然鋪著一塊長毛地毯,雖然不是當年那一塊,但是她想到自己曾經在這裡發生的綺艷,不禁嬌顏微赧。這裡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獻給麥特的地方。

  她揚眸,入目的則是那個為她和麥特牽緣的陽台。一時好奇,她踏上陽台,憑欄往下一探——

  底下真的停了一部送貨機車呢!

  昔日甜美記憶如流水般湧回心海。她彷彿還能看見自己的校徽跌落在那部機車上的景象。

  她突然身體發熱,腳步自動跑了起來。仲介錯愕地看著他的客人跳進電梯,回到一樓大廳。

  無慮拐個彎到大樓旁邊一看,送貨機車果然騎走了。

  十幾年的時光悠然重迭。十六歲的她,和三十二歲的她,同時站在一起,望著空空如也的巷子。少女的她滿心驚惶,成年的她因回憶而激盪。

  她不由自主地離開巷子,沿著門口的路一直往下走,來到它和大馬路的交界處。

  就是這裡!

  她和麥特第一次正式交談的地方!

  他把校徽送回來給她,他們因此而有了開始。

  後來又有無數次,麥特騎著送貨機車送她回家,就是在這裡讓她下車,然後停在原地看著她走進家門。年輕的無慮一直知道,不管任何時候只要她回頭,就會看見麥特帶著笑,守候在那裡。

  也有無數次,她和麥特約好了相見,她就是在這個角落等他。每一次她都會猜,這次他會從哪個方向過來?但是很奇怪地,她永遠猜錯。無論她眼睛看著哪個方向,麥特永遠從她背後冒出來,然後笑吟吟地在她耳畔說一句!

  「嗨,前面那個漂亮的女孩,我可以請妳喝杯咖啡嗎?」

  無慮倏然回頭!

  麥特!

  他就在那裡!

  十八歲的他,與三十四歲的他交錯!

  十八歲的他穿著破舊的飛行夾克,三十四歲的他穿著一身高級的手工西服,手提著公事包,兩個人一起笑意吟吟地看著她。

  那雙飛揚的藍眸從未改變,眸底的溫柔也持續停留。

  任何時候,只要她一轉身,麥特就會在那裡守候。

  無慮猛然投入他的懷中。

  「嘿,小女孩,我這把老骨頭禁不起這種折騰了!」麥特臨空接住她大笑。

  無慮的臉緊緊埋在他頸窩,整顆心整個人都在發熱。

  麥特,麥特,麥特!天哪,她是如此地愛他!

  他們兩人如何能失去對方而獨自活下來呢?

  麥特將她放下來。兩個人站在街頭,如同十幾歲的青年少女,熱情擁吻。

  無慮先退開,微濕的眼眶裡有無止無盡的愛意。

  「我們得一起回台灣去。你必須親自向我的父母提親才行。」她仰頭對他說。

  「好。」他溫柔地吻了吻她。

  「他們大概不會讓你太好過,你要有心理準備。」盈盈水眸裡漾著微笑。

  「好。」他又吻了吻她。

  「我最晚明年要當媽媽,所以我們一回來就要開始努力生小孩。」

  「好。」他繼續吻了吻她。

  「我想把在莫城的屋子重新蓋好,這樣以後我們可以帶著孩子一起過去度假,我爸媽來美國玩也可以去住。」

  「好。」他依然吻了吻她。

  無慮再度投入他的懷裡。

  他摟緊懷中的寶貝,滿足地歎息。

  所有的情意從十六歲女孩的心,流入十八歲男孩的心,轉入三十二歲女人的心,最後彙集在三十四歲男人的心裡。

  不知是哪間店,悠然飄出「How do I live」的歌聲——

    失去妳,我連一個晚上都熬不過去。如果我必須過著沒有妳的日子,那樣的生命將多空虛。喔,我需要擁妳入懷,挽著妳的手。妳是我的世界,我的心,我的靈。

    倘若妳離而我去,寶貝,妳將帶走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告訴我,我怎麼能失去妳?沒有了妳,我該如何呼吸?假如妳離開我,我要如何活下去?

    教我如何沒有妳?毅我如何沒有妳?

  「How do I live without you?I want to know……」他在她耳畔,輕輕地哼著。

  她仰起頭,笑顏若花。

  無憂無慮。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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