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杜默雨]鐵捕探情【步步精心之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33:37     標題: [杜默雨]鐵捕探情【步步精心之一】[全文完]

鐵捕探情【步步精心之一】 作者:杜默雨

要告他欺凌弱女子?
笑話!她算弱女子,天底下就沒強悍的女人了。
這丫頭花招百出,演技一流,一下就博得大夥兒的歡心。
即使他以捕頭身分宣布她就是那個以哭泣騙取同情的女賊,
他肯定在場十個人有十一個不會信。
不過……眼下他正需要她這樣的人才喬裝改扮助他查案,
就暫且讓她將功折罪吧。
然而……
越是合作無間,他這個嫉惡如仇、百姓傳頌的「南坪鐵捕」越是感到疑惑。
她聰明、熱心、大膽,卻會打傷路人奪人錢財;
她極富正義感,但說起謊來掩護罪行完全面不改色。
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想得越多,他越是頭重腳輕,心中的黑白界線也越是模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34:08

  第一章

  春風送暖,遠山青翠,正是鳥語花香的好季節。

  南坪縣境內,鐘九財剛從鄉間回來,心情很好;他去看了佃戶所養的小豬,只只肥美,毛色發亮,待幾個月後長成大豬,就能變成白花花的銀子了。

  春光明媚,山谷裡的田地剛翻了土,壟邊長出綠草和野花,遠處有雞啼狗吠,近處則有野鳥啁鳴,還有——

  「嗚嗚……」

  怎會有哭泣聲?

  他定睛一看,可不是嗎?前頭小樹林的樹蔭下,一個藍衣姑娘坐在石塊上,低頭抱著一個小包袱,哭哭啼啼地好不傷心。

  「停!停!」他吩咐兩個伙計停下馬車。既然是姑娘,就得他親自來問,便下了車上前問道:「你怎麼坐在這裡哭?」

  「大爺?嗚……」姑娘緩緩抬起臉。

  黛眉含愁,淚眼汪汪,櫻唇輕顫,白皙臉蛋因哭泣而浮出紅暈,既是柔弱無助,又顯嫵媚嬌美。

  「哎呀,」鐘九財看得眼睛都直了。「別哭別哭,你有話慢慢說。」

  「嗚,奴家名喚玉環,家住北關縣,因父母雙亡,無所依靠,便上京城來投靠舅父,未料舅父已遷居江南,奴家只得尋覓舅父而去,無奈盤纏用盡……」

  玉環姑娘抑揚頓挫,哽咽訴說她悲慘的身世;講到悲從中來,猶如一株帶雨梨花,抖落了滴滴晶瑩的春雨,直教鐘九財為之心酸。

  「唉,可憐啊可憐,所以你沒錢去找舅舅?」

  「嗚……」玉環點頭。

  「很簡單。」鐘九財從懷裡掏出荷包,從裡頭捻出一錠小銀子。「這裡有一兩銀子,你拿去吧。」

  「不,無功不受祿。」玉環瞄一眼銀子,又是珠淚漣漣,慌忙搖頭道:「奴家再想法子……」

  「你想破了頭、哭壞了眼,也變不出銀子。」鐘九財蹲下身,直接拉來她拿手絹拭淚的小手,將銀子放進她的手掌。「拿著吧。」

  「嗚!」玉環看著掌心的銀子,小嘴抿了又抿,似是強抑激動,如此猶豫了片刻,終於抬起眼,哀哀切切地道:「奴家這就收了,大爺您大恩大德,奴家感激不盡。敢問大爺貴姓,願為大爺上香祈福,以報再造之恩。」

  握著軟綿綿的小手,聽著軟酥酥的嬌聲,鐘九財眯眼笑了。

  「我姓鐘。嘿,你叫玉環?好名字!叫玉環的都是美人。你幾歲了?」

  「奴家今年十六。」玉環從肥掌裡輕輕抽出她的小手。「大爺,趁天色還早,奴家該趕路了。」

  「你從這裡走到江南?那可是上千裡的路途啊。」

  「千裡迢迢,還是走得到。」

  「說不定你舅舅又從江南搬到嶺南,而且一兩銀子也不夠。」

  「夠了。奴家省吃儉用,若能再遇到像大爺這樣的好心人,搭個順風船或是借坐一趟車,便能盡快見到舅舅。」

  「急什麼,也不差這半個時辰,不如我帶你去客店住一晚。」

  「奴家沒錢……」

  「大爺我有錢。」他拍了拍荷包,發出銀子撞擊的叮當聲。「我是南坪鼎鼎有名的販豬大王鐘九財,宮裡御膳房用的都是我送進去的豬肉,不如你就跟了我回南坪城,也能吃上皇帝皇後吃的豬肉。」

  「我要找舅父……」

  「你就是要趕路?好吧,我也不留你了,可你拿了我的銀子,豈不該給我一點回報?」鐘九財拉回她攢住銀子的手,撫了又撫那柔嫩的手背。

  「回報?」玉環眨了眨濕潤的睫毛。

  「來來,我們去林子。」他拉起玉環站起身,一眼瞧見兩個伙計木頭人似地杵在馬車前,立刻喝罵道:「滾!你們兩個,先滾到前頭官道叉路口等我。」

  「是!」兩個伙計知道老爺的意圖,趕緊拉著馬車跑了。

  「大爺,您要做什麼呀?」玉環不解地問道。

  鐘九財涎著笑臉,盯住那張天真無邪的嬌顏。「跟我來,給你報答我的恩情。大爺保證讓你歡天喜地,說不定就不想去找你舅父了。」

  「喔……」玉環以袖子抹了抹眼角,吸吸鼻子,低著頭,柔順地跟著鐘九財走進小樹林裡。

  山村安靜,春意盎然,田壟邊上的野花迎風招展。

  小樹林裡有些聲響,忽然鳥兒吱吱亂啼,紛紛飛走,抖落了幾片新生的樹葉;很快地,一切歸於平靜,只有小村那邊傳來幾聲雞啼狗吠。

  一個時辰後,阿丁和阿冬一路尋來,神色慌張。

  「老爺!老爺?」阿丁大叫道:「鐘老爺!你在哪啊?」

  「怎地這麼久還沒出來?老爺都是一下子,從來不持久的。」

  「你小心讓老爺聽了揍人。」阿丁停下腳步,望向小樹林。

  「咦!什麼聲音?好像是小狗被人踢了哼哼叫。」

  「不對,是殺豬的叫聲。」阿冬也側耳傾聽。

  「死……死奴才……」微弱的聲音費力吼了出來。

  「啊!是老爺!」阿丁和阿冬忙鑽進小樹林。

  林子裡,鐘九財倒在樹下,額上一記烏青瘀紅的傷痕,眼睛鼻子全皺到一塊去,看似十分痛苦,不住地低聲慘叫。

  「老爺?」阿丁和阿冬趕快去扶他。

  「死丫頭打昏我,嗚!」鐘九財抓著荷包,呻吟道:「她搶走我的銀兩,快!快去報官……回來!回來!趕著去投胎嗎?!先幫我把褲子穿好……啊嗚!死丫頭你給爺爺我記住!」

  ※        ※        ※

  一年後。   

  春寒料峭,山上猶有殘雪,陽光偶爾露個臉,很快地又躲到烏雲後。   

  荊大鵬趕了一上午的路,一邊走著,一邊伸個懶腰,拉了拉肩上的大包袱,將右手的禮盒換到左手,繼續往荊家村前去。   

  都二月上旬了,他才得空回家過年;遠遠見到村道上熟悉的大槐樹,他心頭一熱,不覺加快了腳步。   

  大槐樹枝枒光禿禿的,尚未長出新葉,然在他的眼裡,彷彿看到了盛暑時,樹頂長滿了茂密的綠葉,而仍是頑童的他,躺在樹蔭下的石頭上,掀開衣裳,吹著涼風,瞇眼望看枝葉縫隙裡篩下來的亮光……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帶來奇異的嗚咽低泣。他收起笑意,定睛瞧去,大石頭上坐著一個姑娘,正低頭拿袖子抹眼睛。   

  他並不認識她。莫非是去年嫁到荊家村的新婦?   

  「你是誰?發生什麼事了?」他大步走向前,開口就問。   

  「嗚……」姑娘緩緩地擡起了臉。   

  大眼,小嘴,圓臉,膚白,無斑,藍色粗棉衫裙,灰布補靪小包袱,淺紅繡花鞋,年約十七、八歲,是個尚未梳髻的姑娘家。   

  這是荊大鵬的習慣,只要見了陌生人,一定會注意他的長相特徵。   

  姑娘哭得滿臉濕淋淋的,像是往她臉上潑了一盆水,一雙淚眼眨巴眨巴地瞧他,好似一隻乞討食物的可憐小狗,唇瓣嚅動著,欲言又止。   

  他等了片刻,她卻只是哀怨地流淚,半句話也沒蹦出來。   

  他急欲返家,又想她是個陌生姑娘,可能不方便與他說話,便道:「你是荊家村哪一戶?我去叫人來。」   

  「嗚!」姑娘先哭一聲,這才哀傷地道:「奴家名喚昭君,家住西邱縣,因爹爹重病,無錢延醫診治,便往京城向舅父借錢,未料舅父已遷居江南,奴家掛念爹爹,急著返家,無奈盤纏用盡……」   

  等等,好熟悉的說詞!荊大鵬頓生警戒之心。   

  職責所在,他腦袋裡隨時放了幾十個案件;這一年來,以京城為中心的東西南北四縣不時傳出有女飛賊假扮窮苦人家的女兒,向人哭訴沒錢返家或是為爹娘治病,以博取路人的同情騙得銀子。有人當作是行善,並不知道被騙;但也有的被害人不願給錢,她便會出手傷人搶奪。   

  瞧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纖弱身子,只消他伸一根指頭就能點倒她,這樣的小姑娘會有力氣打昏那幾個大爺?   

  可說不定是個練家子,更怕是山賊一夥人,他不能不提防。   

  「你剛說,你住西邱縣?」他直接問道:「若從京城回家,應該往西邊走,怎麼往東邊來到東邑縣來了?」   

  「什麼?!這裡是東邑縣境?」姑娘驚呼一聲,雙眸睜得老大,兩串淚就像瀑布似地沖了下來。「嗚嗚,大雪茫茫,我分不清方向,竟是走錯了路。爹啊,您一定要撐住,女兒這就買藥回來了。」   

  「你別哭了,趕快回家去。」荊大鵬指向西方。   

  「奴家盤纏用盡……」   

  「盤纏用盡也可以走回去,哭哭啼啼的只是等死。」   

  「求大爺您好心,奴家餓了三天三夜……」姑娘哀妻地哭道。   

  「餓了三天三夜還能哭得中氣十足?」荊大鵬處處懷疑。「前頭就是荊家村,後面走半個時辰是百花鎮,不管你從哪個方向來,隨便討個吃食便有,怎會餓了三天三夜?」   

  「是、是……」姑娘以手撐住石塊,似是十分吃力地站起身,以濃濃的哭音道:「奴家這就去討吃的……」   

  看著姑娘不勝柔弱,委屈地低著頭,一步一步緩慢地往百花鎮方向走去,荊大鵬不禁暗罵自己,若她真是孝女缺錢,迷路流落山村,那他確是太兄了;但他還是得硬著心腸稍微觀察一下,這才能判定這姑娘是否說謊。   

  姑娘的背影搖晃不穩,冷風吹來,一襲單薄的藍衫裙飄呀飄,連他看了都倍感寒冷。就在他想伸手掏錢時,卻發現姑娘越走越快,又可能以為他已經走了,她轉過頭,一雙大眼賊溜溜地瞟了過來,臉上全無方才的悲戚,一瞧見他仍然在看她,又迅速轉回,那分明是作賊心虛的神情。   

  他立刻扔了包袱和禮盒,趕向前問道:「你叫昭君?」   

  「是,奴家名喚昭君。」她怯怯地看他一眼。   

  「喝!」荊大鵬一聲獅子吼:「你要是王昭君,我還匈奴王咧!」   

  「啊?」姑娘受到驚嚇,身子縮了縮。「爺您說什麼呀?」   

  「你怎麼不說你叫玉環?或是飛燕?小喬?大喬?」他念出了女飛賊犯案時用的美人名字。   

  「奴家、我、我就叫昭君……」她話未說完,一雙淚眼猶盈盈地盯住他,已是拔腳奔出。   

  「還跑!」他早就料到她的舉動,未料她動作快得驚人,他跑出兩大步才攫住她的手腕,大喝道:「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來的?」   

  「爺您……嗚嗚!」姑娘讓他這一拉,緊抱的包袱掉到地上,神色也轉為畏懼。「你抓痛我了,嗚……」   

  「快說!」   

  「救命啊!有壞人!」姑娘大叫,原是柔弱的嗓音變得清亮無比,同時將被抓住的右腕轉了個圈,藉此掙開他的掌握,右腳也沒閒著,直接踢人。   

  「你果然有練過功夫!」荊大鵬輕易閃過她的飛踢,右手仍緊緊箝住她的右腕,再一使力將她拉到身前。   

  「哇哇,好痛!」姑娘踉蹌了兩步,掙不過他的掌握,空著的左手和兩腳便胡亂往他身上招呼,嘴裡不停地嚷道:「救命啊!壞人欺負弱女子啦!你要敢亂來,我就去告官,告到你傾家蕩產、流放邊疆、秋後處斬、生了孩子不長屁眼!」   

  真是惡毒的女子。他浮起冷笑,站穩腳步,挪動身子轉左,再向右,輕鬆避開了她連續打來的拳頭。原來她不是真功夫,只是花拳繡腿的蠻力罷了。   

  「你要告官,在這裡!」他順手拂開外袍,給她看腰間的令牌。   

  「腰牌?!」她瞪眼看去。「你是捕快?」   

  「你識得腰牌?」   

  「你們衙門的人掛著腰牌,成天在街上作威作福,我怎會不識?」   

  「胡說!」荊大鵬怒道:「你看到誰仗著腰牌作威作福了?不要動!你別浪費力氣,乖乖束手就擒,跟我回衙門。」   

  「去衙門?我犯了啥罪呀!」姑娘扁了小嘴,轉瞬間就淚盈於眶,高亢的聲音也變得如泣如訴:「我偷你的錢嗎?拿了你的東西嗎?還是騙了你的感情?大人哪,你要有證據,不能胡亂栽贓。」   

  「你自己心裡有數,這一年來,你在路上哭訴身世,騙走多少人的錢?」   

  「冤枉啊,大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待我抓你回衙門審問,找來人證指認,與你對質,看你招不招!」   

  「啊,我知道了。」她驚恐地道:「你們衙門公人為了比賽捉賊,隨便逮了無辜百姓,嚴刑逼供,屈打成招,你當了抓賊的大英雄,我卻深陷黑獄,永不得超生。嗚嗚,我好命苦啊……哇嗚哇嗚啊!」   

  她索性放聲大哭,也不掙紮了,就任他抓著手腕,杵在道上痛哭流涕。   

  荊大鵬頭痛不已。這女賊怎能說哭就哭?那雙大眼睛噴水似地,一下子就儒濕了她的臉孔。也可能哭得多了,她眼眶紅,鼻頭紅,臉頰也紅紅的,竟顯出另一種姑娘家楚楚可憐的嬌柔模樣。   

  他不為所動,他向來不懂什麼叫做憐香惜玉;在他眼底,她就是一個以哭泣騙取同情的嫌疑女犯。   

  不過,真是吵死了,這女人再哭下去,恐怕山頂的積雪都要崩了;再說他一定要讓她知道——   

  「住嘴!我荊大鵬絕不做這等有違天理的骯髒事!」   

  「荊大鵬?你是南坪縣的大鵬鐵捕荊大鵬?」她的哭泣倏忽收止,又是那種眨巴眨巴的眼神,直瞧著他不放,好似看到稀奇古怪的人物,一雙紅咚咚的淚眸綻出驚喜的光采,大叫道:「你真是荊大鵬?!對了,那邊是荊家村,你要回家去哦?你不是忙著抓強盜,怎有空回家玩?哎,你怎不早說呢?今日相見,果然雄壯威武,跟傳說中的南坪鐵捕一個模樣。我就說嘛,壞人怎會有這般英武相貌,堂堂正正,走路有風,枉我住在南坪一段時間了,卻是到了今日才有緣見到鐵捕大人您的英姿啊。」   

  她連珠炮似地說個不停,熱絡得像是碰著了老朋友,想將好幾年的話一古腦兒傾倒給他;說到最後,原有的哭音早就轉回了高揚清脆的愉快嗓音。   

  荊大鵬越聽越頭痛,正要喝她住口,她又道:「說起南坪鐵捕荊大鵬,那是京畿方圓五百裡的大人物。你知道你有一首傳唱的曲兒嗎?我們南坪的小兒都會唱:南坪有鐵捕,大鵬展翅飛,威名響噹噹,壞人嚇破膽。南坪有鐵捕,大鵬震四方,百姓笑呵呵,安居又樂業……」   

  荊大鵬冷冷地看她唱曲兒。他早就放開她的手了,否則讓她牽著他的手,比手劃腳指指唱唱,成何體統。   

  這女子說哭就哭,要笑就笑,收放自如,比唱戲的還厲害百倍,更遑論尋常的良家婦女會有這般能耐,因此他更加確定她是個女賊子。   

  是賊就要抓。他扠著雙臂,打斷她的唱詞:「還唱?唱得再多我一樣綁你回衙門治罪。」   
  「大人冤枉啊,您誤會奴家了。」她又變回委屈的都嘴表情。   

  「誤會?餓了三天三夜?跑得很快,力氣也很大嘛。」   

  「我以為你是壞人呀,我一個女子獨自趕路,總得小心為上。」她面帶憂色,向他雙掌合十道:「捕頭大人您行行好,您是大大的好人,施捨我幾個小錢,我得趕快回家了。」   

  「你爹真的生病?」   

  「是的。不然大人您跟我回家,瞧了我爹便知我沒有說謊。」   

  開玩笑!他好不容易得空回家省親,還要跟她去西邱縣……不對,她先前的說詞是家住西邱縣,剛剛卻自稱是南坪人。   

  「哦?」他絕對不會吝嗇施捨她訊問人犯時的冷笑。「回西邱?還是回南坪?」   

  「嘿……」她看著他的冷笑,也跟著傻笑,突然轉身就跑。   

  「站住!」荊大鵬不料她膽敢再跑,伸手就往她抓去,手指只碰到她的衣袖,又讓她給逃脫了。   

  這回她拼了命發足狂奔,也不跑村道,而是向旁邊休耕的田地竄去。   

  她速度快,他的步伐更大,這回他不再避諱男女有別,更不跟她客氣,一個縱跳向前,直接將她撲倒在地。   

  撲下的瞬間,他感覺好像抱住一根木棍,那份量甚至比衙門的水火棍還輕。   

  田野間,冷風吹,解凍的泥土散發出潮濕的味道,他也聞到了某種未曾聞過的氣味,有點甜,有點香,帶著溫暖的氣息,不斷地鑽搔進他的鼻孔裡。   

  這季節花不開,草不長,哪來的怪味?他正欲拉她站起,這才驚覺他的鼻子貼在她的臉頰,兩人幾乎耳鬢廝磨,而他龐大的身子則是完完全全地壓住了她。   

  「非禮啊!救命啊!」身下的姑娘突然扯開喉嚨大喊:「哇嗚,摸人了!大鵬捕頭是大色胚啊!」   

  荊大鵬彈跳而起,氣得腦門充血。這女賊花招百出,他得找一條繩子將她綁了,先押到百花鎮,再通知東邑縣的官衙帶她去縣城問案。   

  「起來。」他用命令的,不想再碰她。   

  「好痛,我腳扭了。」她慢吞吞地爬起身,坐在地上,屈身向前,扳了扳腳掌,仰起頭,朝他露出一個苦惱無奈的表情。   

  陽光出來了,照得她臉蛋格外亮麗,淚水洗過的眼睛更清亮,兩頰的紅暈也更形嬌媚;他別過臉,不想再看她那個眨巴眨巴的眼神,只慶幸剛才那重重一撲,他並沒有壓斷她的骨頭。   

  時間已近正午,荊大鵬懊惱地看了天色,若不是跟她糾纏這麼半天,他早就回到家了。   
  「誰叫你跑。快站起來!」他仍是不假詞色。   

  「好吧,我不跑,可我也走不動了。痛!痛!」她齜牙咧嘴地喊痛,又在小腿摸了摸,拖了一會兒,這才勾起唇角,指了他身後。「嘿,有人來了。」   

  「八叔叔?八叔叔你回來了!」有個年輕小夥子跑了過來。   

  「阿壁?」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喊救命,趕快過來瞧瞧。」荊壁氣喘籲籲,驚訝地望向坐在地上的姑娘。「這姑娘?」   

  「驚動這位大哥,真是對不住。」她開了口,又是柔弱顫抖的聲音,一雙美目微帶淚水。「是奴家腳扭了,疼得喊救命。」   

  「阿壁,你怎會在路上?」荊大鵬不欲讓女賊主導局勢。   

  「爺爺奶奶盼著你,要我出來瞧八叔叔回來了沒。」這麼大一尊姑娘坐在地上,荊壁哪能不好奇,再問一次道:「這姑娘?」   

  「奴家是荊大爺身邊的丫鬟。」姑娘搶話。   

  「你的丫鬟?」荊壁又驚又喜。「八叔叔你收了丫鬟?」   

  「不是!她——」   

  「啊!」姑娘突然哀號一聲,凄絕痛苦,令人聽了覺得好痛。   

  「姑娘怎麼了?」荊壁很緊張,立刻蹲下來查看。   

  「奴家沒走過遠路,腳跌疼了。大哥你別扶,我自己可以起來。」   

  「八叔叔,你怎能讓姑娘趕路呢,快幫她看看呀。」   

  「看什麼看?我又不是大夫。」   

  「你不是隨身帶些傷藥什麼的,幫她抹抹。」   

  「回去村子給大夫看就行了。」   

  「哎,姑娘啊,我八叔叔就是這樣。」荊壁倒是不好意思。「他脾氣是又直又硬,不懂得跟姑娘說話。」   

  「奴家習慣了。」姑娘咬著下唇,仰望站得又高又直的大鵬捕頭,悠然地道:「也只有這樣的荊大爺,鐵面無私,公正不阿,這才是天下百姓所尊敬的南坪鐵捕啊。」   

  荊大鵬瞪她一眼。再演啊!演得再多照樣逮她歸案。   

  「別廢話,快起來。」   

  「八叔叔你別這麼兄嘛,又不是喊犯人。」荊壁又問:「該怎麼稱呼姑娘?」   

  「奴家名喚小田。」   

  「哦?甜湯圓甜滋滋的甜?」   

  「奴家家裡窮,連煮甜湯圓的糖粉都買不起。」姑娘幽歎道:「我爹娘希望我長大以後,能嫁給家裡有很多田地的好兒郎,所以喊我小田。」   

  「小田姑娘你放心,我們荊家的田地很多……啊,我不是說我啦,我已經有娘子孩兒了,我是說我八叔叔。」   

  「那是鐵捕夫人的福氣,小田只願做個執箕帚的侍奉丫鬟。」   

  「什麼豬雞狗的?」荊壁聽不懂她掉書袋。「再說,我哪來的八嬸嬸啊。」   

  荊大鵬在一旁猛翻白眼。剛才他問小賊名字,她還說她叫昭君,現在倒變成一塊小田地,跟荊壁聊起來了。   

  「阿壁,別跟她說話了,我要帶她走。」   

  「她腳扭傷,怎麼走?」荊壁又望向荊大鵬道:「還是我先趕回村子,叫人擡了軟轎來?」   
  
  「不,不麻煩大家。」荊大鵬立刻否決。讓村人為女賊擡轎,真是太擡舉她了;反正他長得粗壯,也不是沒在險惡的地形背過受傷或死掉的歹徒,他想也不想,便道:「我來背她。」   

  「這就對了。」荊壁十分慇懃,見到地上散著幾樣東西。「八叔叔,我幫你拿包袱。」   

  「大哥,不好意思,那個小包袱是奴家的,麻煩您……」   

  話還沒說完,荊壁已撿起小包袱,跑回來遞還給她。   

  「謝謝大哥。」她欣喜地抱住包袱,嬌滴滴地答謝。   

  荊大鵬當下做了決定,既然她扭了腳不方便走路,還是以療傷為先;況且他都即將踏入荊家村了,他想先看看爹娘,再來處置這隻女賊。   

  「還不上來?」他蹲下身,不耐煩地回頭喊人   

  「嘻!」隨著輕笑聲,一個軟軟熱熱的小物體飛撲上他的背部。   

  真輕!她到底有幾兩重啊?荊大鵬站起身,感覺她比他的大包袱還輕,要不是他輕拉著她的腳,他不會認為自己背了個人。   

  「八叔叔回來了!爺爺,奶奶,爹啊,八叔叔回來了!」那廂荊壁已迫不及待,左手提包袱,右手提禮盒,一路嚷嚷往前跑向荊家村。「我家八叔叔回來了!八叔叔帶姑娘回來了!大家快出來喔!」   

  荊大鵬不怕村人誤解,女賊就是女賊,他會向村人說清楚的。   

  「哇!」嬌軟的聲音在他耳邊道:「大鵬捕頭你在荊家村也很出名,大家都要出來歡迎你耶。」   

  「閉嘴。」他不跟她打哈哈,直接警告道:「你待會兒不準亂說話,現在也不準在我脖子邊吹熱氣。」   

  「我沒吹氣呀。你不要我呼吸,我豈不暈死在你背上?」   

  「你別再玩花樣,我先帶你回荊家村療傷,再解你到百花鎮去問案。」   

  「大人冤枉啊,您口口聲聲說要抓我,可我安分守己——」   

  「不要亂動!」荊大鵬心頭一突,向來謹慎辦案的他竟忘了查證一事——「你腳真的扭傷?」   

  「真的呀。」   

  荊大鵬不想再跟她說話,邁步往前走去。可是,當她雙手勒緊他的脖子,在他耳邊笑得像是一隻瓜噪的鴨子,兩腳用力夾在他腰際,差點夾得他腸胃打結時,他就知道,他上當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34:54


第二章

  荊家大廳很久沒這麼熱鬧了,幾乎全荊家村的人都跑來了,擠不進去的就在院外探看,上回屋子擠進這麼多村人,還是兩年前荊壁娶媳婦時。

  人人興奮談笑,爭看荊家小八兒帶回來的「丫鬟」,唯獨荊大鵬一張冷臉。

  「三哥,有沒有繩子?」

  「要繩子做啥?」荊三哥轉過來問他。

  「我要綁牲口。」

  「你不用忙了,哥哥們知道你要回來,今天一大早就宰了一頭豬。你回來好好休息,平時忙著抓壞人辛苦了,這兩天就在家裡當大爺。」

  屋子裡就有一個「壞人」。荊大鵬忍住不說,惱得用力抹了抹臉。爲什麼會演變成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當他背著女賊走回村子時,久候的爹娘早已迎出村口,要他仔細別跌著了姑娘;村人們亦爭相問候姑娘,甚至大夫都主動跑來出診。

  他本想闆起臉孔說她是可疑女賊,但一見到白發蒼蒼的老娘含著淚,高興地說大鵬總算有女人照顧了,他就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不管他在外頭多麼威風,回到荊家村,他就只是荊家的小八兒。

  此時,女賊正在向大家「說故事」,他也想聽聽他是如何和這位「小田姑娘」結識的。

  「小田流落南坪縣城,饑寒交迫,暈倒街上,教正在巡城的荊大爺給救了。他知道我無家可歸,便帶我回家,讓我養病;小田惶恐不已,又無一技之長賺取生活所需,待病好之後,只能爲荊大爺打掃縫衣做飯,以報荊大爺收留的恩情。」

  小田說完,以袖子輕輕揩了眼角,也有婦女紅了眼眶。

  「打掃縫衣做飯就夠了,這些大鵬都做不來。」一幹女眷齊聲道。

  「我上回去南坪,記得大鵬的屋子小,沒有廚房。」有人問道。

  「我去向鄰人借竈。」小田不慌不忙地回道。

  「對了,那邊只有一張床,那你們晚上睡覺……」

  整間屋子安靜下來,所有的人皆豎起耳朵準備聽答案。

  「荊大爺是大大的正人君子。」小田美目含淚,望向荊大鵬,一接觸那瞪過來的大眼,立即不勝嬌羞地低下頭,幽幽地道:「小田命賤,本想隨意打個地鋪就睡,可荊大爺堅持要我睡他的好床,蓋他的暖被,他自己去廳裡打地鋪。嗚,小田這輩子沒碰過像荊大爺這麼好的人啊。」

  荊大鵬握緊拳頭。最好他每天累得骨頭都快散了,從衙門回來還要睡又冷又硬的地鋪!

  他什麼樣的疑犯沒見過,狡猾的、死不認錯的、哭爹喊娘的,就是沒見過這麼會掰故事的女賊,隨問隨答,不見破錠,演戲的功夫更是他前所未見。

  哼,扭到腳?荊大夫看了半天,說是腳筋發炎,並沒傷到腿骨,幫她貼了一塊狗皮膏藥,旁邊的家人村人還替她感謝老天保佑呢。

  可他爲何不當面揭破她的謊言?

  瞧爹娘笑得那麼開心,這些年來他回家,何曾讓爹娘如此笑開懷了?

  他是八個孩子裡的老麼,自幼受到爹娘兄姊的寵愛,他若待在村子裡耕田或念書,應是生活無虞,甚至還有機會考個功名光宗耀祖;可偏偏他選擇了一個極具危險性的差事,十六歲離家到南坪縣城,從小差役當到了大捕頭,一晃十二個年頭過去了,爹娘雖不說,但他絕對明白他們心底深處的那份擔憂。

  「我才說了兩件,荊大爺抓壞人的英雄事跡還很多呢。」小田還在說著。

  「小田姑娘你繼續說吧,每回大鵬回來,從來不提他官兵捉強盜的趣事,我們也都是聽來的,才知道大鵬這麼神勇。」

  「是的。也因爲荊大捕頭英明神武,有人幫他編了曲兒,我們南坪的小孩都會唱。」她揚起嗓音唱道:「南坪有鐵捕,大鵬展翅飛……」

  這女賊該嬌羞的時候嬌羞,該大方的時候大方,口齒清晰,應對得體,歌聲清脆中帶著圓潤,說實話,還不難聽,難怪這麼快就博得所有人的歡心。

  他已有個底,反正女賊在他眼皮子底下也跑不掉,且讓她過兩天安生日子,再帶她回南坪發落。

  他聽著她唱曲,臉孔忽然燥了;他不是熱,是難爲情。

  他只是雷厲風行執法,抓過幾個惡霸,盡心盡力爲老百姓處理各種雞鳴狗盜的大小案子,就讓百姓如此編曲歌頌,慚愧啊慚愧。

  外頭院子有小孩號哭,娘親勸哄了半天,仍是哭鬧不歇,溫柔的聲音轉爲拔尖的吼叫——

  「不要哭了!再哭就叫大鵬伯公抓你去衙門關起來!」

  「嗚?」小娃娃嚇到,哭聲戛然停止。

  這就是荊家村——不,甚至是全南坪的治小孩絕招。打從幾年前「大鵬鐵捕」出了名,不只他的名號能威嚇壞人,還能讓父母拿來恐嚇小孩。

  「我說大鵬啊,」荊三哥看到人家教訓小孩,笑他道:「你胡子刮一刮,臉上帶點笑容,別老嚇著小孩。」

  「不行哪。」荊大哥聽到了,也來給他意見:「壞人兇,我們大鵬得長得比壞人更兇才行。」

  「說的也是。大鵬其實還挺俊的,要真打理起來,就是個書生了,所以還是得留點胡子,看起來才有當捕頭的悍氣。」

  「大哥,三哥。」他抹了抹臉上的胡須,解釋道:「我衙門活兒忙,胡子就隨它長,我待會兒找把刀子剃了。」

  「不忙。哥哥們說說罷了。」荊大哥撫了自己的長胡子,不忘趁機說教:

  「留了胡子就是大人了,我說大鵬你趕快娶妻才是正經的。我已經當了爺爺,爹當了曾祖,咱家都四代同堂了,我的孫子還等著喊你未出世的孩兒一聲叔叔。」

  荊大鵬瞧向歪在荊壁膝前的小男娃,都一歲了,正在學步,幸好只會咿咿啞啞流口水,不會開口喊他一聲八叔公。

  荊家村的小娃娃一個個蹦出來,他的輩分越來越高;雖說他早就是一堆孩子的叔公伯公舅公,可自家親哥哥的孫兒卻讓他驚覺到,自己年紀真的不小了。

  但,生活忙碌,風塵僕僕,刀光劍影,他不願再添個掛心的人。

  「你當捕頭的,水裡來,火裡去,兇險啊。」荊大哥明白小弟的心事,也不再提婚事,而是語重心長地道:「大鵬,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的,大哥。」

  荊大鵬回家住了兩天,荊家村便熱鬧了兩天。

  第三天臨走前,婆婆媽媽們拉著小田,依依不舍地話別。

  「你不知道大鵬他有多擔心你,半夜還到你房門前走來走去。」

  「不,荊大爺他不是擔心我。」小田一雙大眼滴溜溜,堅定地道:「他是擔心縣城的公務,半夜醒了睡不著,這才走來走去想事情。」

  「他平常就這樣?」

  「是的。荊大爺永遠以公事爲重。」

  「別再叫他大爺了,喊聲大鵬哥哥不是很親切嗎?」

  「小田不敢。荊大爺是小田的恩公,小田應當尊他一聲荊大爺。」

  「叫恩公多見外,不如叫相公。」女眷們全笑了。

  小田羞紅了臉,低頭絞手裡的帕子。

  荊大鵬始終冷冷地觀察她。她會演,忒會演,即便此刻他以捕頭身分宣布她是女賊,不是勞什子丫鬟的,他確信在場一百個人,有一百零一個不會相信。

  騙吃騙喝了兩天,她吃得是容光煥發,春風滿面;他則是被逼婚到灰頭土臉。昨夜睡前,娘偕同嫂嫂姊姊姑姑抓他過去諄諄告誡,說是姑娘家名節重要,小田都跟了他,兩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得及早給人家一個名分才是。

  若非他堅持「幫小田姑娘找到親人,了卻一樁心願後,再來談婚事」,恐怕他就要被逼著在祖先牌位前和女飛賊成親了。

  他自有打算,帶「小田」回南坪後,若她真是賊,自是判罪下獄,將來有人問起,他只消說她的家人帶她回家了;但若是清白的……

  喝!她總得回她自個兒的家吧,難不成他還真要打地鋪收留她?

  「爹,娘,孩兒走了。」也該道別了。

  「大鵬,」荊老爹微笑道:「爹娘有你哥哥嫂嫂陪伴,別掛心家裡,好好爲南坪百姓做事。」

  「是。」

  「大鵬你要好生對待小田。」荊大娘不再像過去強顔歡笑送她的小八兒,而是歡喜期待地道:「有小田在,我就安心了。」

  「大娘!」小田抱住了荊大娘。「謝謝您的招待,也謝謝老大爺。」

  「呵!」荊大娘讓她一摟,僵了一下,隨即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似地道:

  「小田乖,我們大鵬拜托你了。」

  「大娘囑咐,小田不敢忘記,小田一定會盡心服侍荊大爺。」

  道別過後,兩人走上村道,荊大鵬從不回頭,直直往前走去,走過了大槐樹,經過了荊家村的界碑,直到爬上了小山頭,他才停下來。

  越過這個小山頭,就再也看不到荊家村,他還是回了頭,遙望籠罩在晨光霧氣裡的荊家村,那像是一幅美麗的小畫,深深地印進了他的腦海裡。

  他放下手中物事,跪了下來,鄭重地朝荊家村叩頭,拜了三拜。

  大鵬捕頭的舉動太怪異,小田一路跟著他走,正想著要如何擺脫他,卻只能訝異地看他五體投地,然後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拍拍手上的泥土,拿巾子抹掉額頭的塵沙。

  「你在拜什麼呀?土地公?山神?」她不問不快。

  「從現在起,只有我問你話,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好兇!」

  他從包袱裡取出準備好的繩子,瞪著她道:「過來。」

  「嚇?」她直了眼,亦是瞪著繩子道:「我跟你同路,都是回南坪,跑不掉的啦。」

  「別廢話。」他開始折繩子成圓圈準備套人。

  「喂,你綁了我,這些東西可要你拿。」她提起兩手的物事。「你不綁我,我還可以幫你拿東西。」

  兩人離開荊家村,也帶回了家人滿滿的熱情和關心。她背上紮著大包袱,左手一個籃子,右手一隻大火腿,腰間纏了她那個扁扁的小包袱,而他自己除了背後變大變重的包袱外,也提了兩壇腌菜。

  他沒笨到要幫嫌犯提東西,拿繩子只是恐嚇她,要她安分,否則拴了一個人上路,他又沒穿公服,難免惹人側目,平添不必要的困擾。

  「好,我不綁你。你要敢跑,罪加一等。」

  「都說我冤枉了。」她噘了嘴。「枉我那麼崇拜大鵬捕頭,怎知你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抓人。」

  「走了。」他收起繩子,催她往前走。「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她賭氣似地回他。

  「怎會沒名字?爹娘生你養你,沒給你名字?」

  「好吧,」她聳聳肩。「那個娃兒、那娃娃也可以。」

  「什麼那個娃娃、這個娃兒的?」

  「不然你叫我姐姐好了。」她嘻嘻笑。

  「叫你姐姐?」荊大鵬怒目圓瞪。「發你的春秋大夢!我堂堂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要敬你這隻小賊一聲姐姐!」

  「那就叫我小田嘍。」

  「這是假名字。」

  「假就假唄!」小田望向了四周的景物,蹦蹦跳跳地道:「我高興叫啥就叫啥。你看,天上有雲,山上有雪,我就可以叫小雪、小雲,小花、小草、小石、小狗,小貓,叫小鵬也很好聽耶。」

  「不叫昭君了?」他不隨她起舞,繼續「審問」。

  「喲,奴家路上乞討,怎好意思用本名,卻讓你說我是賊了。」

  「姓什麼?」他再問。

  「雲好白喔。」她仰頭看一眼,朝他笑道:「姓白好了。」

  問也是白問,真真假假,顛顛倒倒,她的話全部不可信。

  荊大鵬不想再浪費唇舌訊問她,爲今之計就是回南坪找來人證。

  「唉。」她哀怨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抓我去衙門,不肯罷休了?」

  荊大鵬只管走路。

  「好啦,你是在生氣我說是你的丫鬟,然後拿了你家很多東西?」

  「知道就好。」

  「我跟你說喔,我大包袱裡的東西是我自個兒向人要來的。這籃子裡的面餅是大娘做給我吃的,所以這兩件是我的,其它的我會還你。」

  他冷眼看她,所謂其它東西就只剩下她右手的大火腿。

  「真不習慣穿裙裝走路,容易絆著腳。捕頭大人,我借前面那棵大樹擋一擋換衣服。」

  「不行,別想花招逃走。」

  「你盯著我,看我換衣服。」

  「再吵我就綁你。」

  「唔。」她乖乖地住了口。

  他前晚趁她跟女眷嗑瓜子聊天時,查看過她的小包袱,裡頭是一套普通的男人灰衫褲和小帽,看來就是她騙錢得手後,立刻改換男裝逃逸。

  他當然不會讓她找機會逃走,況且穿了裙裝繡花鞋確是不方便逃跑。

  兩人繼續趕路。他不再問話,她也不講話;他安步當車,不浪費體力;她卻越走越急,中午停下來休息吃餅時,她囫圇吞了就要起身趕路。

  看她走到氣喘流汗,似乎體力不支,但她不吭一聲,就拿手背抹掉汗水,抓了路邊即將融化的雪塊抹臉提神,仍是拚命走,好像有很急的事。

  她爲了自保,冒充是他的丫鬟,因此耽擱了兩日才能離開。荊大鵬不禁要懷疑,難道真有生病的爹等著她回去?

  過了百花鎮,進入南坪縣境,人口和屋子也多了起來。這裡是出了京城的第一個縣城,扼大運河的起點碼頭,爲北方貨運集散中心,京城的重要門戶;有富商官員不耐京城狹隘擁擠的,便在南坪置産居住,是以南坪富庶繁榮的程度絕不輸京城;相對在治安的維護上,也跟京城有相同等級的嚴格要求。

  到了黃昏時分,終於回到南坪縣城,還沒走近城門,就有一個小少年奔了過來,臉上又是焦急又是歡喜,喊叫道:「小田!小田!」

  「阿溜,你怎麼在這裡?」小田也欣喜地喊他。

  「我等你。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會回來。」

  「我當然會回來了。」小田放下籃子,也不管荊大鵬還提著腌菜,便將手上的大火腿塞給他,再按住比她矮半個頭的阿溜肩頭,仔細地瞧著他的臉道:「你好了?都好了?」

  「這兩天天氣暖和些,我沒事了。」

  「太好了,春天到了。」她擡頭看了藍天,笑意更加燦爛,提了籃子給他道:「這裡有烙餅和包子饅頭,你拿回去給他們吃,全是早上剛做出來的,還很新鮮,涼了就用竈火煨一下,味道會更香。我晚點再回去。」

  「他是誰?」阿溜不放心地望向盯住他們的荊大鵬。「你要跟他去哪裡?」

  「我有些事情得跟捕頭大人說清楚,不然他不放我走。」她指了過去。「大

  鵬捕頭耶,你不是最崇拜他,想要長大以後當捕頭,學他抓壞人?」

  「他是大鵬捕頭?」阿溜眼底閃出光芒,但隨即哼了一聲道:「誰敢欺負我家小田,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大鵬捕頭,我阿溜第一個找他算帳!」

  「好啦,回去了。跟毛球說我沒事,等一下就回去了。」

  「你要去衙門?」阿溜還是不放心。

  「趕快回去,不然大鵬捕頭抓你去關嘍。」

  「嗯。」阿溜先跟她應允,接著竟跑到荊大鵬前面,仰起頭,拍著自己的胸脯,毫不畏懼地道:「荊捕頭,你有事找我阿溜,跟我家小田無關。」

  荊大鵬冷眼旁觀,一個小毛孩他還不放在眼底。說小,倒也不小了,那模樣約莫十二、三歲,已經轉了聲,帶著粗嘎,搭上他那副「小田是我的」的神情,倒有些人小鬼大的傲氣。

  女賊還真的叫小田哩!她急著回來,原來是爲了阿溜毛球什麼的?

  「你家小田有沒有事,那得看她願不願意說實話。」他公事公辦,跟小孩講話也不會客氣。

  「捕頭大人,我幫你拎腌菜。」小田陪著笑臉,機伶地提起地上的兩壇腌菜,向阿溜挪了挪下巴。「阿溜,回去等我,都說沒事了。」

  阿溜一雙黑眸注視荊大鵬片刻,這才提著籃子跑掉。

  荊大鵬不在意,他不是沒被更兇狠的人瞪過;小毛孩走後,他要她走在前面,當做是在後頭押送。

  呵,押送?他又惱了,誰看過捕頭抱著一隻大火腿押送嫌犯!

  總算回到了衙門,一進到班房所在的院子,就看到閻勇匆匆跑來。

  「頭兒!」閻勇見了他,喜出望外。「謝天謝地,你回來了,我才從寇大人那邊過來,大人很重視這件案子,說一定要查個明白才行。」

  「發生什麼事了?」

  「咦!她?」閻勇好奇地看著那個東張西望的小姑娘。

  「你拿著。」荊大鵬將手裡的大火腿遞給小田,又向坐在廊下打盹被吵醒的小役道:「旺子,你看好她,不準她亂跑。」

  「是!」旺子精神一振,頭兒命令他看住漂亮的姑娘耶。

  「昨天有人路過石井鎮,」閻勇邊走邊說案子:「看到幾個大漢將一個血淋淋的老頭子扔到街上,還往死裡打。那路人到了縣城後便跑來通知衙門,我今早叫老範到石井鎮去問,查到被打的是一個外地來的戲班子班主;老範想找戲班子,他們卻已經收拾走人,錢沒拿,還有兩場戲也不唱了。」

  兩人進到屋內,裡頭七、八個當班的捕快見頭兒回來,全都圍了過來,還來不及寒暄問候,接著繼續討論案情。

  「老範你只問到這些?」荊大鵬放下大包袱,問道。

  「如果我問出來被打的老頭子是欠人錢財或淫人妻女這種事,那就罷了。」

  範元恭道:「偏偏那邊的百姓好像被什麼人威脅著,不是說不知道,就是趕快走開,再也問不出半個字。」

  「石井鎮不大,按理發生事情,百姓應該會知道原因。」荊大鵬思索著,想到了某個人物。「該不會是姓曹的牽扯其中?」

  「要真是姓曹的,誰敢辦他?所以我就不跟寇大人說到這一層了。」

  「可大人剛才又叫我過去追問案情。」閻勇擦了汗。「光天化日下差點打死人不是小事,我正不知怎麼辦,還好頭兒你回來了。」

  「我猜,極可能是戲班主得罪姓曹的。」範元恭做出推論,哼道:「那也是他不知好歹,不知姓曹的來頭,活該被打。」

  「不管是誰犯案,一定得查清楚。」荊大鵬心裡有定見,立刻指示道:「高

  升,你去追戲班子,他們有傷者應該走不快,務必問清楚原因。若有冤情,告訴他們,事情發生在南坪,南坪衙門自然會主持公道。另外,明天一早我親自去石井鎮查案。」

  「頭兒,你去沒用啦。」範元恭搖頭道:「別說老百姓見我是捕快,什麼都不肯說,就算假扮路人,現在風頭正緊,他們也有戒心,看到男人就懷疑是官差,不會隨便跟陌生人說實話。」

  「那得找女子扮夫妻……」

  「我家那口子生性害羞,遇到陌生人,話都講不出來。」閻勇趕快笑道。

  「我妹妹更沒膽量。」另一捕快也忙道:「上回她幫我去問,才說一句『聽

  說這兒有人被殺』,就有人吼她『你是探子喔』,她嚇到回家哭了一夜。」

  荊大鵬明白,因爲人力不足且刺探案情需要,難免要請兄弟家裡的女眷幫忙;但畢竟她們是久居閨閣的婦女,不管是性情或體力上,皆無法承擔辦案所面對的風險和各種突發狀況。

  兄弟們保護自家女眷,情有可原;那麼,他該找誰呢?誰有本事扮演查案的探子角色——扮演?他不自覺地望向了門外。

  「頭兒,你家妹子……」閻勇早就聽到外頭的說笑聲。

  「她不是我家妹子,她是小……」一個賊字尚未出口,荊大鵬嚇了一跳,立即大步出門,什麼時候休息中的衙役全圍到小賊那裡去了?

  「頭兒的妹子來了?」屋裡的捕快們十分驚喜,也跟著跑出來。

  「荊大娘……啊,我是說我姑姑啦。」小田指著地上的兩壇腌菜,展露嬌美的笑靨,跟圍觀的衙役道:「她知道大夥兒兄弟在衙門很辛苦,所以做些開胃的腌菜,要我八哥哥帶來給大家吃個痛快。」

  「我最想念荊大娘的腌菜了,吃了都能多扒兩碗飯,長些力氣。」

  「頭兒最好了,不管是他回家,還是有家人過來,都會給我們兄弟帶些好吃的。他們荊家村種出來的大白菜就是夠脆夠甜。」

  「這是我們荊家村的福氣,可以種出好吃的大白菜,給各位正義、勇敢、除暴安良的南坪英雄加點小菜。」

  小田笑容甜美,嗓音嬌脆,一句「南坪英雄」讓在場所有人眉開眼笑。

  荊大鵬暗喊糟。明知道她花招百出,萬萬沒料到才一時半刻沒留心她,竟又讓她編出了這一大段故事,跟他稱兄道妹起來了。

  「啊,原來是荊姑娘。」閻勇熱心地招呼她,又轉頭過來撞了撞頭兒的肩膀,曖昧地笑道:「頭兒,你不是最小的嗎?哪來的妹子?」

  「頭兒難得帶妹子在身邊呀。」其他捕快也跟著起哄。

  「我真是荊家的妹子。」小田聽到他們說話,主動答道:「我們荊家村家家戶戶都有親戚關系,往上追三百年,八哥哥算是我的遠房表哥。」

  再編啊!再演啊!荊大鵬很想將她扔出牆外,免得她繼續妖言惑衆。

  「頭兒,」閻勇樂得幫頭兒編派任務。「既然是自家妹子,又是個活潑不怕生的姑娘,你們扮夫妻去查案是最適合不過了。」

  「查案?」小田抱著火腿,眨了眨眼睛,不解地望向荊大鵬。

  「這邊說話。」荊大鵬示意她往旁邊的小房走去。

  房間裡有桌,有椅,有睡臥的炕,她又是好奇地滾著眼珠子張望。

  「哇,這裡是專門關犯人的地方嗎?」

  「關犯人有大牢,審問犯人在公堂。」荊大鵬冷冷地指著凳子道:「你如果不坐下來,想去這兩個地方之一,我馬上帶你過去。」

  「唔。」她乖乖地坐下來,放下火腿和大包袱。

  「你幾歲?」

  「十六。」

  「你去年十六,今年也十六?」

  「我去年又不認識大鵬捕頭您,您怎知我去年十六?」

  「你該不會是每年都十六歲吧?」

  「好啦,十八歲。可以嗎?」她笑嘻嘻地。

  他不欲再跟她爭論無謂的年齡問題。她看起來稚嫩,扮起他的老婆可能嫌小,但這無妨,只需在裝扮和言行間多加留意即可。

  「你幫衙門做事,我放你一馬,不跟你追究騙錢之事。」

  「騙啥錢?都跟你說四十九次我冤枉了。」她照例撅小嘴給他看。

  「好。」他也照例冷笑給她看。「賣豬的鍾九財你還記得吧?他被你砸破了頭,包得像一顆粽子到衙門來告狀,我立刻去找他來。」

  「他誰呀?他要認錯人了,我豈不冤上加冤。」

  「這件是南坪的案子。」他一一道來,同時注視她的眼神是否閃避害怕。

  「東邑還有被甩了巴掌的李六,被踢了那話兒的張水,北關是被揍了肚子的趙同,西丘縣則有兩起案子……」

  「好啊,你去找他們來對質,我就在這邊等。」她的目光毫不畏懼,直直跟他四目相對。「你找幾天,我就等幾天,別忘了供我吃住喔。」

  「你!」他握緊拳頭,很壓抑地不去用力捶桌子。

  說到底,現在是他有求於她,她便有恃無恐了。

  衙門辦案並非僵固不知變通,有時也會有所取舍,相較於打人重傷甚至可能是蓄意殺人的重大刑案,她的騙錢小案可以暫時擺到一邊去。

  「一句話,衙門請你辦事,願不願意?」

  「要幫忙可以,我要這隻大火腿。」

  「只要這個?」

  「還有,不能再找我麻煩。」

  「只要你不再被我抓到在路上騙人錢財,我絕不再打擾你。」

  「嘻,那我騙人感情呢?」她眨眨長長的睫毛,拋給他一個媚笑。

  「你若想要大火腿,」他對她的笑容無動於衷。「就得聽我的話助我查案,不準自作主張,也不準亂說話。」

  「知道了。」她笑著豎起右手掌,以手心向著他。

  「做什麼?」他瞪著她白白的手心。

  「擊掌爲誓啊,不然我怎知道你是不是騙我,回頭又要抓我。」

  「我荊大鵬說話算話,不需做擊掌這種幼稚無聊的舉動。」

  「口說無憑,這種事也不能立字據吧。」她不斷地搖晃自己的手掌。「好嘛,手伸出來啦,要拍一下才算數。」

  他勉強伸出手掌,她的小手立刻拍了過來,清脆響亮的啪一聲,輕輕的刺痛感,有點柔軟,也有點粗糙,很奇怪的一隻小手掌。

  他縮回手。天色已暗,他尚未點起燭火,兩人臉色顯得朦朧不清。

  「石井鎮有三十裡路,我們明天一大早天沒亮就得上路。你今夜留下來,我會跟你說清楚查案的細節。」

  「我先送大火腿回去,順便跟阿溜他們說一聲,馬上就回來。」

  「你回去就不回來了呢?不行。」他一口否決,順手搶下桌上的大火腿。

  「還有,你跟我查完案後,我再給你火腿。」

  「你說話不算話!」她睜大眼睛。「你說要給我火腿的!」

  「我沒說不給你火腿。按常規,事成後才結算工錢。」

  「哇!大鵬捕頭是無賴!」她惱得嚷道:「你都擊掌了,小心你的手會爛掉,指頭一根根掉下來。我不幫你了!我要走了……」

  「頭兒!頭兒!」一個衙役敲門道:「外面有一個小孩說要找你。」

  「一定是阿溜!」她跳了起來。

  「阿溜是你弟弟?」荊大鵬問道。

  「算是吧。」她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什麼叫做「算是吧」?他扔了火腿,跟著她飛快的腳步來到衙門外。

  昏黃暮色中,只見街上幾個矮小的身影齊齊向她跑來。

  「姊姊!」

  「毛球!」小田蹲下身,抱住了撲過來的女娃,驚喜地道:「七郎,你們怎麼來了?阿溜,我不是說等我回去嗎?」

  值班的衙役掛起燈籠,好奇地往這邊看過來,荊大鵬示意他進門去。

  一共是三個孩子,毛球是女娃,約七、八歲;另一個叫七郎的男童比毛球小一點;還有抱著手臂、斜睨著眼看他的阿溜。

  「姊姊你沒回來,阿溜說一定要來找你。」七郎開口道。

  「姊姊你不要出門啦,毛球要姊姊陪毛球。」毛球撒嬌道。

  「不行啦,傻毛球。」她揉揉毛球又濃又黑的頭發,微笑道:「姊姊要掙錢啊,這樣大家才有飯吃,生病了也有錢買藥,再給毛球做一件新衣裳,好不好?」

  「我才不要小田給我買藥!」說話的是阿溜,不在乎地道:「死不了啦,熬個幾天就過去了。」

  原來生病的不是爹,是阿溜?可荊大鵬再怎麼看,都覺得阿溜完全沒有病容,是一個跑跳自如、手腳靈活、體氣充足的健康小少年。

  「好了,別吵了。」小田站起身,牽起毛球和七郎的手。「我們回去了——啊,我的包袱!」

  「你忘了答應我的事?」荊大鵬伸手擋住她。「不想要報酬了?」

  小田猶豫了,她得花多少錢才能買到那隻大火腿啊。

  「而且你反悔的話,」荊大鵬面不改色,冷冷地道:「你的手不只會爛掉,手指頭一根根掉下來,還會被狗啃了吃去。」

  「咦!」她驚訝地看他,捏捏牽著的兩隻小手掌。「你們聽,這就是大鵬捕頭,他會嚇小孩,還會放狗吃人呢。」

  「大鵬捕頭!」毛球和七郎不但沒被嚇到,反而興奮地道:「阿溜說的是真的,是會抓壞蛋的大鵬捕頭!是我們常常唱的南坪鐵捕耶!」

  面對仰望他閃閃發光的稚氣瞳眸,荊大鵬忽然感到很不自在。

  「喂,你說話啊。」小田拿指頭戳他的手臂。

  「嗯。」他語氣嚴肅地道:「我請你們的姊姊跟我去查案,明天很早就要出門,所以她不回去,等事情辦好了,她就會回家。」

  「小田不是公人,她爲什麼要跟你去辦案?」阿溜質疑道:「她沒功夫,沒有防身刀劍,遇上兇險怎麼辦?」

  「我們只是去查問事情,不會有危險。」荊大鵬道。

  「查問事情,那不就是探子?萬一被揭穿了,會被人打死的。」

  「大鵬捕頭武功高強,阿溜你放一百個心!帶大家回去了。」小田勸了阿溜,又笑問道:「你們吃了籃子裡的包子了嗎?」

  「姊姊沒回家,我們不吃。」毛球和七郎異口同聲道。

  「傻瓜!」小田往兩個孩子的頭頂揉了揉,笑道:「別餓肚子,回去趕快吃,那都是大鵬捕頭的娘和嫂嫂做的,有肉包、菜包,還有甜甜的芝麻包、豆沙包,饅頭和烙餅也好香的,快回去吃。」

  「哇!」孩子們歡呼。

  荊大鵬看著他們單純歡喜的笑容,年紀那麼小,卻是跟著姊姊一起生活,便問道:「你們的爹娘呢?」

  「我們沒爹娘,我們只有小田。」阿溜語氣冷淡,然而說到小田二字時,不覺流露出驕傲自豪的神情。

  搖晃的燈籠火影裡,他見三個孩子衣衫破舊,縫縫補補,但還算潔淨,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不見髒亂。

  原來,她跟嫂嫂姊姊村人要小孩穿過的舊衣,紮成了一個大包袱,說是要幫荊大爺縫百衲被、做布簾子,其實是給他們穿?

  「去拿。」他直接開口道。

  「拿啥?」她不解地回頭看他。

  「扛著豬腿走了一整天的路,就變豬腦袋了?」

  「嘻!大火腿?」她露出笑容,轉身跑進衙門裡去。

  「姊姊?姊姊?」毛球和七郎驚慌地想要跟她走。

  「你們姊姊去拿東西,等一下就出來。」荊大鵬忙阻止他們。

  「喔。」毛球差點撞上他的腿,怯怯地擡起頭來,又低下頭,然後又擡起頭,往他看了看,終於說出心裡的話:「大鵬捕頭,你好高喔。」

  「我們長大就會變高。」比毛球還矮的七郎也仰頭看。「可大鵬捕頭比其他人都還高,他站那麼高,不知道可以看到什麼?」

  毛球大膽地扯扯他的衣擺。「大鵬捕頭,你在上面看到什麼呀?」

  「我看到……」他擡起眼簾,他看到的月亮比他們近了好幾尺,手稍微伸長些,就能碰到高聳的黑瓦白牆,同時也可以看到屋檐和牆壁夾角裡藏著的一窩雛燕。

  「燕子。」

  「燕子?」兩個小童好奇地睜大眼,連阿溜也看了過來。

  「我抱你看。」荊大鵬說著便伸手到毛球的腋下,牢靠地抱住她,將她高高舉過他的頭頂,讓她面向那窩燕巢。「看到了嗎?在角落那裡。」

  「咦!黑黑的不清楚……」毛球找了下。「哇!看到了,是小燕子,一團團的像毛球,他們也是毛球耶。」

  「毛球!」小田剛跑出來就聽到毛球的叫聲,又看到荊大鵬抱著她,以爲是大人欺負小孩,急得大喊道:「荊大鵬你——」

  「我怎樣?」荊大鵬冷冷地轉頭。

  「姊姊,我跟大鵬捕頭一樣高了。」毛球讓荊大鵬放了下來,開心地跑到姊姊跟前。「這裡有燕子耶。噓噓,小聲些,它們好像在睡覺。」

  「哈哈。」小田幹笑一聲,掩過尷尬。

  荊大鵬放下了毛球,又看到七郎期待的滾圓大眼,他沒有二話,也將他舉高瞧燕子。

  「好小喔!真是小毛球耶。」七郎下了地,興奮地和毛球討論起燕子。

  「你要看嗎?」荊大鵬轉向站在一邊的阿溜。

  「哼。」阿溜別過頭。

  「過來,踏我的手。」荊大鵬微蹲下身,雙掌往上交疊舉在腹前。

  阿溜低下頭,伸腳往地上踢了兩下,畢竟孩子心性,按捺不住好奇心,再一踢,就轉身跑了過來,左腳一蹬,右腳跳上他的大手掌,他隨即提起力氣將阿溜兩腳舉高,阿溜亦敏捷地以雙手攀在牆邊觀看燕窩。

  「呵……」當阿溜從大鵬捕頭的手掌跳下來時,小大人的傲氣不見了,而是轉成了童稚的天真笑容。

  「這是大鵬捕頭送我們的大火腿喔。」小田趁機宣揚好人好事。

  「哇!」孩子們欣喜大叫。

  「火腿是熟的,阿溜你拿回去切下來就可以吃了。」

  「不能吃。我們先吃包子,這要收起來。」阿溜像個大哥似地指示。

  「好,我們等姊姊回家再吃。」毛球乖巧地回應。

  「火腿拿回去後吊在梁上。」荊大鵬向阿溜說明:「免得被老鼠還是貓狗咬了。要吃的時候再拿下來切塊,沒吃完的仍然用油紙紮好,吊回梁上保存,你會做吧?」

  「我都十一歲了。」阿溜又擺了臉色給他看。

  十一歲?看起來好像還要再大些,或許是孤兒,不知道年紀吧。

  「這包袱也拿回去。」小田手裡還提著她的大包袱。「哎呀,太重了,我明天再拿回去。」

  「包袱我背得動。」阿溜拽過大包袱,直接甩在背後。

  「我們拿火腿嘍。」七郎和毛球一起去搬大火腿。

  「來。」小田笑道:「我們一起說,謝謝荊捕爺。」

  「謝謝荊捕爺。」大家齊聲道謝,連阿溜也說了。

  荊大鵬灼身似的燥熱感又出現了;他又沒做什麼,他只是借花獻佛罷了。

  他故意望向大街,揮揮手道:「好了好了,天黑了別在外頭遊蕩,都回家去。」

  「大鵬捕頭,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咱後會有期!」毛球和七郎揚起憨甜的童嗓,笑呵呵地離開。

  怎講起江湖話來了!荊大鵬嘴角抽了下。若非這兩個小的還擡著火腿,一定會擺出奇怪的招式來。呵,不用說,這一定是他們的好姊姊教的。

  他轉頭看她,與她一起目送三個孩子消失在大街底的轉角。

  「我包袱裡還有包子,給你當晚飯。你去剛才那間衙役休息的房間等我。」

  「我晚上睡那裡嗎?」小田問道。

  荊大鵬這才想到過夜的問題。他三天不在衙門,打算留下來翻翻卷子,陪兄弟們值夜,但又怕她溜走,自是要帶在身邊看緊她;然而哪有捕快不帶「妹子」

  回家,讓她睡衙門的道理?況且他怕她再跟兄弟們多說一句話,又不知道要編出什麼「荊家八哥哥和妹子」的故事來。

  所以,他只能帶她回住處睡。

  可惱啊,今夜他真的要打地鋪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36:36

第三章

  她有名有姓了。從昨天起,她叫做荊小田。

  「您好,我姓荊,名小田,荊小田是也。」她向身邊的男人抱拳作揖,煞有其事地道:「八哥哥,請多多指教。」

  「不要叫我八哥哥。」荊大鵬一路闆緊了臉孔。

  「大鵬哥哥?」她見他不回應,又試問道:「大哥哥?鵬哥哥?荊哥哥?好哥哥?親哥哥——」

  「閉嘴!」

  「哈!」荊小田樂得什麼似的,蹦蹦跳跳地跑向前。「送給你一個現成的妹子,還能幫你查案,不高興啊?反正這回辦完事,咱也一拍兩散,說好了你不能再找我麻煩喔。」

  她依然穿著那襲略嫌單薄的藍衫裙,挽了一個髻,權充是個已出嫁的小娘子;可她那副四處亂跳的野毛驢樣,恐怕真娶了她的男人都要頭痛吧。

  她精神這麼好,昨夜應該睡得很甜。算她懂事,拿了他屋裡一張圈椅和兩隻凳子,拼湊在一起靠了牆就變成她的睡床;他扔了寒冬外出時才穿的皮裘給她當棉被,然後在自己的大床睡得安安穩穩。

  昨天趕了一天的路,兩人都累了,但他還是半夜醒來,偷看她一眼;說不上是怕她反悔偷跑,還是怕那件溫暖到會冒汗的皮裘仍不夠暖和。

  當捕頭當到把嫌犯帶回家,還得伺候她吃睡,情勢所逼,下不爲例。

  「記住我跟你說的重點,不準你亂說話。」他冷冷地提醒她。

  「放心,我知道。」她遞給他一根地上撿來的樹枝。「快駝背。」

  「我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男兒,駝什麼背?」

  「你就是挺得像一根大柱子,一眼就被看穿是來問案的公人。喏,這樹枝還挺結實的,給你撐著當拐杖,彎腰!」

  爲什麼他要受她擺布啊?正想發作,她突然挽住他的手臂。

  「相公……」她身子也貼上了他,大眼眨巴眨巴地看他。

  是了,他現在是和「自家妹子荊小田」扮夫妻查案,他們是一對從鄉間要到南坪的農家夫婦,路過石井鎮,因爲丈夫生病,不得不停下來歇息。

  他換穿一襲舊布衫,頭發也放了下來,披頭散發像個鬼,一來稍微遮掩他的面目,免得被看過他的人認出,二來更像是生病沒元氣的莊稼漢。

  進了石井鎮大街,閻勇已先到來,他穿著公服,正在跟老百姓問話,目的是掩護他們,並且留在鎮外等候其他兄弟的消息。

  兩人隨意向閻勇看一眼,繼續往鎮裡頭走去。

  「請問……」荊小田先向路人說話。

  「沒空。」路人快步走開。

  「這位大嬸……」她轉向路邊的菜攤子。

  「我菜不賣你,你不是石井鎮的人,怎跑來這裡買菜?」

  「我不買菜,我們是路過……怎不理人了?」她眼睜睜看賣菜大嬸跑到後面小巷。「不顧你的攤子啦?我拿你一把菜喔。」

  荊大鵬晃動一下勾著他右臂的小手,以示警告。

  「喲,我是良家婦女,怎會偷菜呢。」荊小田故意說給他聽,又向路人道:「這位大叔,借一步問話……那個婆婆……伯伯你……怎都跑了?」

  大街上路人紛紛走避,好像將他們當成瘟神。

  「我家相公偶感風寒,要找大夫看病,不然今天到不了南坪啊。」她泫然欲泣,哀切地拿袖子抹眼睛,小聲地道:「快咳嗽。」

  「咳。」

  「相公啊,你這口痰得咳出來,這才舒心。」她說著就一掌用力往他背心拍去。「快咳呀,使勁一點咳!」

  「咳咳咳!」他被她拍到岔了氣,真的咳了好幾聲。

  「哎喲,相公,你怎麼了?」她驚慌不已,繼續猛捶他,眼淚噴了出來。

  「嗚嗚,你千萬要撐住,不能丟下我啊,我一個弱女子孤苦伶仃,可是會被人欺負哇,到時候我隨便找個男人倚靠,改嫁了你就不要怨我,嗚嗚!」

  怎麼辦?他想笑。荊大鵬努力繃緊了嘴角。弱女子?被欺負?現在是誰欺負誰啊?他堂堂大捕頭都被她打到說不出話來了。

  「咳!咳咳!」他再也繃不住嘴角,索性藉咳嗽笑了出來。

  經過這番驚天動地的哭訴,總算有人好心指了方向。

  「那邊藥鋪有大夫。」

  她扶了他,哀怨地往前走,還不時抹抹他的背心,貌似十分關心他。

  明知他倆是扮戲,她貼近他的右臂是爲了低聲交談,而他也應該留心街上的動靜,可他卻有些分了神,總是感覺到右臂柔軟的碰觸。

  「奇哉怪也,你看到了嗎?」她小聲地道。

  「我彎腰駝背,只能看地下,我能看到什麼?」他低頭瞪她。

  「這鎮上沒有年輕人,也沒有小孩姑娘,都是些大娘和老伯。」

  「還沒出門吧。」

  「不會的。市集熱鬧,大家都會出來逛逛,少年愛聚在一起吹牛皮,小孩會亂跑,而且小鎮裡的姑娘又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大小姐,她們也會出門看看針線花布順便幫家裡買一把菜。」

  荊大鵬迅速往大街一瞄,若她說的是事實,那她確是觀察入微。

  「大夫,」來到藥鋪門口,她又哀號道:「快瞧瞧我相公。」

  「你們……」大夫坐在裡頭,有些猶豫。

  「咳咳!」荊大鵬用力咳了幾聲,虛弱地道:「我……我想喝水。」

  「看你咳成這樣,我去調個止咳散配溫水給你緩一緩。」大夫畢竟救人爲先,見不得病苦。

  兩人進了屋子,荊小田照料「相公」坐下,轉頭看到大夫手忙腳亂,不禁問道:「大夫您鋪子裡怎麼沒有小廝幫忙?」

  「唉。」大夫卻只是歎氣。

  「你們這裡的人怎麼了?看到我們好像見了鬼。外頭有捕快,是發生什麼事了?」

  「你們外地來的,不知道就不要問,我們說了還怕惹禍上身。」

  「都說有捕快來了,有冤情就跟捕快說清楚呀。」

  「捕快來也沒用。」大夫將藥水遞給荊大鵬。

  「怎會沒用?這裡不是隸屬南坪縣嗎?」荊小田刻意看了低頭喝水的荊大鵬。「你們南坪有個出了名的大鵬鐵捕,他只要往前一站,雷吼一聲,壞人全嚇到屁滾尿流,立刻跪下來認罪耶。」

  「碰上皇親國戚,他敢抓嗎?就算他敢抓,縣太爺敢辦嗎?」

  「皇親國戚?啊,我在鄉下有聽說,你們這裡搬來了曹貴妃的堂哥?要不是我家相公犯了病,我們還想去看他像皇宮一樣的宅子呢。」

  「別去。昨天來的捕快都懂得避開了,沒事別去他家門前,那是討打。」

  荊大鵬握著茶杯,默默聽著,一切都交由她去問。

  「討打?」荊小田追問道:「我路過隨便亂看,又不摘他家的花,他們怎能亂打人呢?」

  「就是有人好奇,在門口張望,就被兇狠的門子給打得頭破血流,更別說曹家惡僕吃飯不給錢,看上的東西拿了就走,當街調戲婦女,唉,說都說不完。」

  「難怪了。我就說大街上怎會看不到姑娘,可怎也不見少年和小孩呢?」

  「跟我鋪子裡兩個徒弟一樣,躲在家裡『避禍』。」

  「避禍?」

  「好吧,我就跟你說了,好教小娘子你也懂得避禍。」既然說開了,大夫也就講下去。「說起曹國舅,有一個教人聽了就要下跪的名字,叫曹世祖。他仗著曹貴妃得喊她一聲堂哥,搬來石井鎮半年,擺足了排場,又縱容惡僕生事,我們小老百姓只好忍耐些,只求相安無事,可這回差點出了人命。」

  「這就是捕快來的原因?」

  「有戶人家請來戲班子給八十歲老父唱戲做壽「正巧曹世祖坐轎子路過,瞧見小旦俊官,便停轎在路邊看完整出戲,再要班主晚上帶俊官去他府裡唱給他聽。那老班主心想能多賺點銀子,自然樂得答應,當晚帶了俊官和樂班進去。這一進去,可憐俊官不只唱了個通宵達旦,一個男兒身竟還得陪酒;後來曹世祖發了酒瘋,強拉俊官回房間,老班主自然不依,大概是說話間頂撞了曹世祖,結果就讓曹世祖叫人給打了出來。」

  「大夫您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好像親眼看到的?」

  「曹世祖的爪牙說的。」大夫感慨道:「狠哪!棍棒拳腳,邊打邊罵,還說我們誰敢去告狀,誰也照這樣打。最後將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氣,戲班子甚至不敢擡來給我看傷,只買了刀創藥就匆匆離去。」

  「俊官現在人呢?」荊小田急道。

  「還被拘在曹府裡。」大夫歎道:「才十六、七歲啊,是個挺俊俏的小官

  人。」

  「可惡!」荊小田火冒三丈,氣得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十幾歲的孩子他就吃了,這是毀了那孩子一生。」

  這時大夫才發現,他一直按住病人的手腕,卻只顧著說話,忘記把脈。

  「你不咳了,我這止咳散很有效的。」他滿意地看了病人的面色,把起脈來。「咦!這位大哥你脈像穩定,氣血豐沛,應無大礙;心跳是快了些,唉,這事誰聽了都會生氣,可生氣沒用,我們也沒辦法。」

  「怎會沒辦法?!」荊小田還在生氣。「南坪鐵捕不是喊假的……」

  荊大鵬怕她沉不住氣自曝身分,趁她走回身邊時,抓住她的手腕。

  「娘子,趕路了。」

  「喔。」荊小田忙問:「大夫,多少錢?」

  「一小匙止咳粉,不用算錢啦。」大夫又千萬叮嚀道:「以後沒事別再進石井鎮啊。」

  「謝謝大夫!」荊小田鞠躬道謝。「大夫您心地好,老天一定保佑你們,將壞蛋趕出石井鎮。」

  走出藥鋪,「夫妻倆」依然是互相扶持,離開了蕭條的石井鎮大街,也不照原來預定的計畫去曹府門前探看了。

  「你打算怎麼辦?」荊小田問道。

  荊大鵬早就在心裡盤算過幾個計策,雖然還輪不到扮探子的她來問,但他還是告訴她道:「高升應該已經問到戲班子回來了,我叫他到鎮外等候,先去跟他們會合再說。」

  「俊官呢,不去救他了?」

  「你爲什麼這麼生氣?」

  「俊官、阿溜都是十幾歲的男孩,我一想到誰敢對阿溜怎樣,我會拿刀子跟他拚命的!」她的手還勾在他臂彎裡,講到氣憤處,不覺夾緊他的手臂。

  他感受到她的蠻力,如此富正義感、疼愛弟妹的她會是女賊嗎?荊大鵬此刻無法去思考這個問題,卻想到了他的計策之一。

  「曹世祖目無王法,你登門討人,絕對討不到;若搜他的宅子,反倒被他告擾民。爲今之計,可能得先進曹府去探一探。」

  「怎麼探?難不成爬屋頂去探,垂繩子將俊官救上來?」

  「這樣只是救人,治不了姓曹的,我們得讓曹世祖俯首認罪。」他直視她,「你……敢不敢?」

  「敢!」她眸光堅定。「我當然敢了。」

  黃昏時分,曹府大宅,主人曹世祖剛吃過晚飯,美妾丫鬟圍繞在他身邊,他卻懶得瞧她們一眼,悶悶不樂,唉聲歎氣。

  「老爺!」家僕趕來稟告:「外頭有一個小哥,說是俊官的師弟,要給他送唱戲的行頭。」

  「他們『彩天班』不是走了嗎?」曹世祖疑惑道:「唱戲的行頭,本大爺買了就有,不需要他們寒酸俗氣的玩意兒。去去,趕他回去。」

  「他說那是俊官親自畫圖樣、選布匹和首飾做出來的,俊官很是喜愛,想要送回給俊官做留念。」

  「有趣了。」曹世祖興緻來了。「本來還拚死討回俊官,現在倒是送上門來。嗯,俊官還在鬧脾氣不吃飯,說不定見了自己的東西就好了。去叫他進來吧,你們統統下去!」他揮手趕走所有女人。

  家僕領著一個少年進門,後頭還跟著一個搬箱子的粗大漢子。不用說,少年是荊小田,那漢子便是荊大鵬,兩人皆已換了裝束和打扮。

  待荊大鵬放下箱子,家僕便喝道:「閑雜人等,出去!」

  荊大鵬現在是車夫身分,早料到他沒辦法留在大廳,只能把握有限的時間查看曹府地形,然後將場面托給小田,自己則在外面等待,伺機行動。

  「打開!」家僕又向少年喝道。

  荊小田打開箱子,兩手拿出一件華麗的戲服,豔紅底色,繡花剌鳳,珠鑽流蘇,在燭火的照映下,閃動著戲台上風華絕代的耀眼光芒。

  「大爺,這是俊官師哥唱楊貴妃的行頭,是他最珍貴的戲服。」

  「先放下吧。」曹世祖對戲服沒興趣,見他的小身子似乎拿不動沉重的戲服,小臉微紅,小嘴微喘,頓時心生愛憐。「你叫什麼名字?」

  「大爺,小的是俊官的師弟,名喚秀官。」

  「秀官?我那日怎麼沒看到你呢?」

  「那天唱紅拂夜奔,我扮楊素身邊的丫鬟,大爺您一雙眼都放在扮紅拂的俊官師哥上頭。我後來又扮李靖的小兵,大爺您更沒留心到我了。」

  「好像有幾個龍套跑來跑去的,沒想到也有你這樣的姿色。」曹世祖瞧了「他」,眼珠子滾圓滾圓的,一派天真無邪,更是心動。「你們師兄弟名字取得真好。俊官是俊,你這秀官可秀氣了,像個小姑娘家似的,今年幾歲了?」

  「十二。」

  「這麼小?聲音還細呢,怎會進戲班子?」

  「我爹娘嫌我長得太秀氣,沒力氣耕田,將我賣進戲班子;可我聲音拉不開,學不來唱戲,又被轉賣幾個戲班子,做打雜的小廝,最後在彩天班安定下來,師父說我還是可以唱的,要我從跑龍套做起。」

  「你身世飄零,倒養出你口齒伶俐、看人說話的本事。」曹世祖有意試探他。「那我問你,我打了你師父,你不氣?不恨嗎?」

  「其實……」她輕咬下唇,狀似爲難地道:「我是瞞著師父來的。我們幾個師兄弟商量,師父年紀大了,難免頑固,又想留著師哥賺錢;可既然大爺您要給俊官師哥過上富貴日子,爲了他好,我們又怎能強留呢,換我是俊官師哥,我也想留下來……」

  「那你就留下來吧。」曹世祖色迷迷地瞧他。

  「不,小的不敢。師哥們還在等我回去。」她狀似惶恐,兩眼含淚。「盼大爺看在我們師兄弟情分上,讓我見上俊官師哥一面。我今天送來戲服,就是代所有師哥們正式跟俊官師哥道別。」

  「也好。俊官三天不肯吃飯,讓我關在房間,你來勸勸他吧。」

  「三天不吃飯會死人的!」荊小田驚慌地道。

  「我看了也心疼啊。別哭別哭,你勸他乖乖聽話,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處。」曹世祖站起,拉起「秀官」的右手,放在他兩掌裡摸呀摸。「走,我們去後院。阿山,搬箱子。」

  荊小田只能當她的右手不是自己的,強忍著被兩隻豬蹄摩擦的惡心感覺,一路乖順地低著頭,隨曹世祖走向後院,目的就是找出俊官所在之處。

  「秀官啊,你比俊官聽話多了。」曹世祖見了少男美色,又想占爲己有。

  「你一輩子當小廝、跑龍套沒有出息,不如就來服侍我。」

  「這……」

  ―這什麼?在這裡。」曹世祖被俊官以死要脅抵抗了兩晚,早就欲火難耐。

  前面抱著箱子的阿山知道他習慣,已經走得不見人影了。他左右瞧瞧無人,便拉來他的手往他下面摸去。「別害羞,你也有的……」

  「我沒有!」她再也受不了那隻髒蹄子,放聲尖叫:「救命啊啊啊……」

  清亮的叫聲直傳天際,傳過了屋檐,傳出了圍牆,正在曹府門外馬車邊等候的荊大鵬心頭大震,猛地跳起來。

  是她!他聽過同樣的救命叫喊聲,她出事了嗎?可惡!明知曹世祖葷腥不忌,男女都愛,他卻忘了給她一把防身的匕首。

  他立即抽出藏在馬車裡的長劍,撮口長嘯,附近暗處的五個捕快也同時刀劍出鞘,往曹府大門奔去。

  曹府守門的門子見狀,掄起棍棒,喝道:「你做什麼?!」

  「嗚哇吼!」宅子裡頭又傳出難聽的野獸咆哮聲。

  曹府是養了熊?還是山豬?荊大鵬驚疑莫名,隨即亮出了腰牌。

  「滾開!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在此,誰要敢亂來,全部抓了!」

  他一把推開驚楞的門子,帶頭沖進了曹府。

  石井鎮傷人案審理結束,縣令寇仁歆在卷子裡寫道:曹世祖家僕在外行兇傷人,六名犯人各杖責五十大闆,囚獄三年。曹世祖有感用人不明,基於道義責任,賠償彩天班班主三百兩銀子療傷。

  隔日,縣太爺找了荊大鵬去說話。

  「大鵬啊,你怎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寇仁歆心有餘悸。「我還以爲是地方潑皮鬥毆,所以才叫你們去查,可查出來跟曹世祖有關,你好歹也先回來稟報一聲,就這樣舞刀弄劍殺進曹府,還把曹世祖拘來縣衙,你是要我丟烏紗帽嗎?」

  「屬下沒拘他,我恭恭敬敬請他坐轎子來。」荊大鵬神色平靜地道:「再說,他只是一介平民,如何能讓大人丟了烏紗帽?」

  「他去跟曹貴妃說兩句,曹貴妃再跟皇上說一句,我就完了。」

  曹貴妃是當今皇帝的寵妃,不只在後宮興風作浪,也在枕邊幹預朝政,不少人走曹貴妃這條路線求升官發財,當然也從這裡進讒言陷害他人。

  荊大鵬明白大人的難處,此案判決面面俱到,懲處了惡徒,卻只字不提強擄俊官一事,一方面安撫民心,一方面也讓曹世祖有個台階下。

「還好。」寇仁歆走了幾步,吐了一口氣。「他們可以在朝廷亂鬥,在後宮亂來,可一旦在外頭造成民怨,就給政敵抓到把柄,上下彈劾一通,這回就沒有上頭敢出來幫曹世祖說話了。最近他好像很安靜?」

  「屬下不時派兄弟到石井鎮巡查,諒他不敢亂來。」荊大鵬回道。「他若故態複萌,或放縱家丁惹事,查到一個,我就抓一個。」

  「嚇,殺氣別這麼重。」寇仁歆一年前到任,之前早已聽聞南坪鐵捕的名氣,對這個手下是又愛又怕,只能再吩咐道:「你們當捕快的,聽我的命令查案、抓人就好,千萬別亂來。」

  「是的,大人。」

  「對了,那個秘密指證、救出俊官的少年哪裡來的?」

  「『他』是我的一個小探子,市井無名之徒。」

  「嗯。」寇仁歆知道捕快多少要養幾個小探子,也不再問。

  荊大鵬想起那夜,他沖到曹家後院,只見曹世祖捂著下體,詛天咒地,慘叫不休,像隻滾爛泥的肥豬滿院子亂滾,旁邊則倒著被花盆砸昏的家僕阿山。

  不用給她匕首,她自然會找到「兇器」自衛,給壞蛋一個痛快,等同幫他們不能出手教訓曹世祖的公人出一口悶氣,不亦快哉。

  「大鵬你嘴角怎麼了?抽筋?」寇仁歆疑惑地看他。

  「沒事。」荊大鵬恢複他死闆的神情。

  「鑄造假銀的事情查得怎樣了?」

  「啓稟大人,我們已追查到一個疑犯,待他到了南坪,就能收網。」

  「務必找到證據,將他逮來,本縣定要治他一個流放的大罪。」

  假銀擾亂錢幣流通,造成無辜百姓甚至官府稅收的損失,事關民生經濟大事,偵破了,朝廷必有獎勵,寇大人自然盯緊他查辦假銀案。

  要查罪證,他又需要探子了,而且非得姑娘不可。

  她說,她住在茶壺巷。他記得那裡有幾戶矮房子,因靠近運河碼頭,向來有人擺攤做吃食生意;巷底本來有一間財神廟,幾年前總是不靈驗,被賭徒砸成了破廟,因是死巷子,地主不愛,官府不管,遂成了鬼屋。

  他先去糕餅鋪買點心,來到茶壺巷時已近正午,忙碌了一個早上的碼頭工人歇了工,陸陸續續往這邊走來。

  這些工人們並不像以前一樣,隨便找個陰影處休息,而是聚到了一家面店前,或站,或席地而坐,團團圍住了面店,而且人潮還越聚越多。

  發生什麼事了?荊大鵬欲沖進人群查看,忽然聽到了再熟悉不過的清亮圓潤嗓音。

  「各位大哥叔叔,你們快叫碗面,那邊王三哥的大饅頭也很好吃,別忘了陳大娘又甜又酥的熱燒餅,等你們買好了,我再開講!」

  「那個娃兒,早就買好了!」大家叫嚷道:「你快說吧!」

  荊大鵬退出人群,站得遠遠的,將人潮擁擠的巷口收在眼底。

  她換了那襲少年灰色衫褲,戴著一頂小帽,收攏住一頭烏黑的秀發,那模樣活脫脫就是滿街亂跑的小地痞,誰也看不出她的姑娘身分。

  她小小的身子站在面店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回頭看一眼客滿的面店,也看到幾個小販高興地拿起賣光的籮筐給她看,這才笑道:

  「好,娃兒今天來說書了。各位看官都知道,唐朝有個唐明皇,後宮佳麗三千人,他卻只愛他的兒媳婦楊貴妃。這楊貴妃有個哥哥,叫楊國忠,仗著自己的妹子當了貴妃,要風得風,喚雨得雨。這就算了嘛,你皇親國戚,我們大家讓你一點,若你妹子跟唐明皇睡了,隔天皇帝龍體安康,精神百倍,將一個唐朝打理得是花團錦簇……」

  「唐明皇不早朝啦!」有人嚷道。

  「噯,此爲後話不表。我今天不說唐明皇,我說的是楊國忠。話說他有一日走在街上,見到一位五陵少年俊美非凡,貌似天仙,竟起了色心,以賞花爲名,拐騙那小哥到他宅邸,三天三夜不給回家。小哥的爹知道了,闖上楊府要人,卻教楊國忠叫人給打了出來。」

  「楊國忠喜歡男色?」人群中,有人不解地問身邊同伴。

  「你繼續聽,那個娃娃是藉古諷今,別忘了當今也有個貴妃。」

  「啊,我知道了,他是說曹……」那人很識趣地不說破。

  荊大鵬早已聽出端倪,更是完全不意外她有說書的本領。

  「這楊國忠貴人多忘事,」荊小田動作表情十足,引人入勝。「他忘了長安城裡有一個金光閃閃的金大鳥金捕頭,端的是英明神武,滿身浩然正氣,凡老百姓有不平事,找他就對了,於是小哥的爹找上金捕頭……」

  接下來當然是金捕頭如何神勇,突破重重機關,楊家走狗節節敗退,跪地磕頭求饒;金捕頭又如何拿劍指著楊國忠訓斥一番,最後救出了小哥。小哥家人感激涕零,長安城萬民稱頌古往今來第一鐵捕金大鳥。

  衆人聽得如癡如醉,有的燒餅咬在嘴邊就忘了嚼;有的顧著看她說書,碗裡的面條全吸光了還在吃筷子;還有的聽了嘴巴開開的。

  「我說完了,各位大哥叔叔吃飽了飯,下午又有力氣上工了!」

  「好!」衆人拍手叫好。「我們南坪的大鵬鐵捕最厲害了!」

  荊大鵬聽得是渾身燥熱,又想起了那夜,最英明神武的應該是她吧。

  她不但教訓了曹世祖,還率先找到了俊官被囚的房間。他見她焦急地搖晃房門的銅鎖,喝令她走開,一劍劈開銅鎖,救出裡頭的俊官。

  聰明、熱心、大膽,卻可能是女賊,,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他這才看到阿溜在面店裡抹桌子,似乎是個小夥計;她則牽著七郎和毛球往巷子裡走去。

  「喂,那個……」他也走進茶壺巷,追在後頭,本想喊她名字,卻是怎樣也喊不出口,最後就變成了——「那個娃兒,等等!」

  「咦!」毛球和七郎轉頭看到他,驚喜地叫出來:「大——」

  「噓。」他蹲下身,將食指比在唇上。「我是微服出巡。」

  「喔!」兩個娃娃恍然大悟,也笑嘻嘻地跟他比噓。

  「毛球,七郎,有沒有聽姊姊的話?」

  「有。」

  「很乖,這糕給你們吃。」他將油紙包裹的點心遞出去。

  「姊姊?」兩個娃娃擡頭看了姊姊。

  「八哥哥要給你們吃,你們就拿了。」

  又是八哥哥!荊大鵬臉孔扭曲了下。

  「謝謝八哥哥!」兩個娃娃很有禮貌地大聲答謝。

  「你們先拿回去吃。」荊小田微笑吩咐他們,待見兩個娃娃跑掉後,立刻變個臉色道,,「你不是說不再找我麻煩嗎?」

  「我不找你麻煩。」他開門見山:「有一件案子,請你去探。」

  「我沒空。我每天早上要挑魚去大街。」

  「挑魚?」他看了她瘦小的身形。就算人家當她是少年,也是吃重的活兒。

  「你辭了,我會付你錢。」

  「挑一個月一百錢,我一個早上挑三家魚販,你能付我多少?」

  「我給你一兩銀子,最多只需用你十天。」

  「可我幫完你,回頭人家不給我挑了呢?」

  「我會幫你找活兒,一時找不到的話……」荊大鵬不能斷人生路,只能賠上自己了。「呃,我需要人打掃洗衣。」

  「對了,我是荊大爺的丫鬟嘛。咦!你臉怎麼紅紅的?」

  「看什麼!」他吼道。「正午太陽大,曬了不紅也怪。」

  「是,大男人臉紅才怪。」她笑得更開心了。「既然你怕曬,去屋裡說吧。」

  「你們住哪裡?」都走到巷底了。

  「這裡。」荊小田指著破廟。

  「這裡?!」荊大鵬把「能住人嗎」四個字吞掉。

  走進敞開的大門,裡頭有五張矮凳,三張高凳,皆是舊凳拼補釘成的。毛球和七郎已攤開油紙包,正在將裡頭的點心一塊塊排好在高凳上。

  神案旁邊地面有卷起來的舊鋪蓋,梁上吊著半只火腿、三把幹菜,角落堆著幾個大小包袱,這就是他們一家四口所有的家當。

  廟裡開了兩扇窗,左邊搖搖欲墜用繩子綁牢,右邊索性釘住,是以屋子裡頭空氣略爲悶熱,然四處整理得幹幹淨淨,完全不是他印像中的破廟。

  「你們怎會住到這裡來?」

  「他們說這間財神廟鬧鬼,連乞丐都不來;可我瞧著這條死巷背風,關起門窗就很暖和,又不用付錢,住了快半年也沒見到半只鬼。」

  「冬天或許暖和,夏天就悶了。」

  「夏天再說吧。」荊小田又吩咐道:「毛球,七郎,你們挑喜歡的糕,去外頭玩兒,姊姊跟大鵬捕頭說事情。」

  七郎拿了綠豆糕,毛球揀了桂花糕,興高采烈地到外頭去。

  「你會唱小曲嗎?」荊大鵬繼續談案子。

  「會啊。」她張口就唱:「南坪有鐵捕……」

  「閉嘴!」他懊惱地道:「以後別在我面前唱這曲兒。我是說,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那種小曲。」

  「風花雪月啊?」她又扯起嗓子,微微抖著氣音:「寒風吹,霜雪降,好心的爺爺啊,可憐我身世苦……」

  「不是乞討的曲兒!」

  「喔,那我唱個月亮吧。月兒彎彎,奴家想起了情哥哥……」

  「算了。」他用力繃緊了臉。「我找人教你。」

  「我問你,查案幹嘛要會唱曲?」

  「我要你扮歌妓,聽客人說話的內容。」

  「何必這麼麻煩,我扮陪酒的妓女,聊聊天不就得了?」

  「你會喝酒嗎?你不怕被人摸來摸去?」他越說越大聲:「我告訴你,做探子的第一要務,就是保護自己,好能完成任務。要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對你胡來,你還探什麼探啊?!」

  「喲!」她驚奇地道:「我不會喝酒,你做啥生氣呀?」

  他這才察覺自己莫名激動了,忙定下心神,又道:「總之,疑犯若要你喝酒,你就說你賣歌爲生,喝酒傷嗓子。」

  「喝酒傷嗓?這是一個好說法。可你何必費神找人教我唱曲呢?人家捕快不是都有相好的紅粉知己,雖然淪落風塵,卻是玉潔冰清,心如明月,一旦捕快有事相求,她必是全力相助,縱使付出生命亦是無怨無悔——」

  「不要編故事!」他惱得瞪她。「我說一句,你就能說上一篇?,」

  「是,得罪捕頭大人了。」她伸出白白的手心向上。

  「擊掌?」

  「一兩銀子啦。」

  「明天我安排好後,再跟你說詳細情形,順便帶錢過來。」

  「嘿嘿!」荊小田很高興將有一筆收入了。

  「姊姊!姊姊!」毛球和七郎驚慌地跑了進來,躲到姊姊身邊。

  「什麼事?」荊小田攏住他們的肩頭,也看到了門外的兩個來人,臉上頓時失去笑容。「你們又來了!」

  「那個娃兒!」潑皮甲兇狠地道:「欠債還錢的道理不需要我們說了吧,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還錢,我們兄弟已經討得不耐煩了。」

  「都說再一個月,你們急什麼?」

  「你已經欠三個月了,不如賣掉你妹妹抵債。」潑皮乙伸手要抓人。

  「你敢?!」荊小田護住妹子。

  「不準亂來!」荊大鵬也同時推開潑皮乙,大聲喝斥。

  「你誰啊?」潑皮乙被推得跌了好幾步,氣道:「敢推老子我?!」

  「我……」荊大鵬本欲說出他那嚇死人的名號,可他請小田當探子是秘密,理當避免暴露兩人的關系,遂問道:「她欠你們多少錢?」

  「五兩銀子。今天再不還,就開始算三分利。」

  「你是吸血蟲嗎?!」荊大鵬還是忍不住了,怒道:「我去衙門告狀,立馬叫荊捕頭抓你們兩個放高利貸的去打五十大闆!」

  「那個娃兒在郝召高大夫那兒立了借據,打了手印。」潑皮甲有恃無恐。

  「要打也是打欠債不還的娃兒。」

  「五兩銀子是吧?」荊大鵬沒有遲疑。「今天下午就送過去。」

  「你別……」荊小田急得扯他袖子。

  「都說下午送過去了,還不走?!」荊大鵬又吼人。

  兩個潑皮欺善怕惡,見他塊頭大,神色威嚴,聲音宏亮,便隨意恫嚇幾句,這才離去。

  「嗚嗚……」七郎早就嚇哭了。

  「七郎不哭。」安慰他的是毛球,聲音卻也在發抖。「嗚!」

  「乖,沒事了。」荊小田坐到小凳上,將兩個娃娃摟進懷裡,不住地拍哄,擡起頭道:「荊捕爺,那個錢,我——」

  「你怎會欠郝大夫錢?」荊大鵬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發現她臉色蒼白,也失去了她向來藏在眼底的那抹慧黠笑意。

  「我在西丘,聽說南坪有個很厲害的郝大夫,就來這裡看他了。」

  「郝大夫是個吸血大夫,號稱治百病,專用昂貴藥材,但有時他會用普通藥草魚目混珠,拖延治病時程。」

  「難怪!阿溜還是好不了!」荊小田生氣了。「他還說,得再吃個十帖藥才行,要跟我拿二十兩銀子!」

  「你不要再去那裡看病,我有熟識的、真正用心看病、絕不敲竹杠的好大夫。阿溜的病很急嗎?」

  「現在不急,改天再去。」她重展笑靨,幫身旁兩個娃娃抹了淚珠。「毛球,七郎,你們聽,阿溜有新大夫了。」

  「阿溜到底生什麼病?」荊大鵬又問。

  「看過的大夫都說是『寒症』,我叫它『怕冷病』。平常沒事,可一到了冬天,特別是下雪前後,外頭冷,他也冷得像根冰棍,成天發抖打哆嗦,從小就這樣,我們去抱他取暖,幫他蓋再多的棉被也沒用。」

  「底子寒吧,雖是不急,還是得及早調理體質。」

  可連一間房子都住不起的他們又哪有錢長期幫阿溜調理身體呢?荊大鵬擡頭看到屋瓦破洞裡透出的光圈,眯起了眼睛。

  「小田,幹嘛跟他說這些?」阿溜走了進來,他剛忙完面店夥計活兒,猶是汗流浹背。「錢是我欠的,就由我來還。」

  「等你長大了,有本事賺錢再來說大話。」荊大鵬冷冷地訓話。「你底子寒,先去換掉汗濕的衣服。你們要修屋頂嗎?」

  突來的問話讓荊小田一楞,順著他的指頭往上看。「最近沒下雨……」

  「我去磚瓦店找幾片補洞的破瓦,不花錢的。另外該給的,我下午會拿來;相欠的,你自己算,我也沒空催你,存夠了就自個兒拿來還。」

  「啊……」荊小田喜出望外,眼眶發熱,一時竟不知如何向這位擺著冷臉的鐵捕道謝,便摟住兩個娃娃道:「你們聽,八哥哥這麼好!」

  「他爲什麼是八哥哥呀?」毛球擡起小臉問道。

  「他排行老八,所以是八哥哥。接著我是九姊姊,阿溜是十哥哥,七郎是十一弟弟,毛球你是十二妹妹。」

  「哇!八哥哥你好!我是十二妹妹!」毛球開心地自我介紹。

  荊大鵬臉皮抖了下。他今天到底是來請人查案,還是開認親大會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37:28

第四章

  衙門後宅,乃縣令一家居住的地方,因有女眷,一般公人不得隨意進入。

  「小姐,拜托你,請你教我妹子按譜唱曲。」

  荊大鵬站在後宅門口,照例闆著嚴肅的臉孔說話。

  縣令的獨生愛女寇芙蓉從他手中接過一本曲譜,粉臉微微紅了。

  「這事爹跟我說過了。衙門公務,理當幫忙。」

  「還望小姐代爲守密。」

  「荊大哥放心,請進來喝杯茶,慢慢說你的計畫。」

  「小姐,我事忙,我妹子小田會跟小姐說明。」

  「喔。」寇芙蓉略顯失望,但還是微笑迎進了「荊家妹子」。

  荊小田今天穿了女裝,梳了姑娘發式,來到屋內小廳後,謹遵大鵬捕頭指示,坐有坐相,當個荊家溫柔嫻靜的閨女。可惜她一說起話來,熱情洋溢,眉飛色舞,立刻破了功。

  「我八哥哥說,要先請小姐教我背住詞兒,再請你彈琴,讓我按音律唱出來。哎,我說怎地這麼麻煩,不如小姐唱一句,我來背一句。」

  「我不會唱。我能做的就是幫你彈琴抓音律。」寇芙蓉低頭翻開曲譜,掩不住期待的目光。「若我能唱,我倒很願意幫荊大哥去探案子。」

  「不行啦,八哥哥不會讓小姐冒險,大人也不會同意的。」

  「嗯。」寇芙蓉一笑。「都怪我偷看太多俠義小說,以爲自己也是女俠了。

  來,小田,你坐我旁邊,我彈琴,你先跟著詞走一遍。」

  「小姐,我不識字。」

  「啊,不好意思,我一時忘了,那我先帶你念一遍。」

  荊小田對這位大小姐更有好感了。人長得漂亮,言語溫婉,待人和氣,而且又跟她一樣喜歡看俠義故事——呵,她不是看,是聽人說書啦。

  「有的字我會認喔,像我荊小田的小田,八哥哥荊大鵬的大。」

  「小田你真有趣,可荊大哥沒教你識字?」

  「我是他很遠、很遠,往上算三百年的遠房表妹,其實不太熟的。」

  「原來如此。你在荊家村,應該聽過很多荊大哥的事了?」

  「那當然。」那兩天婆婆媽媽就說了很多給她聽。「他小時候可是頑童呢,爬樹,撈魚,欺負女娃,設陷阱抓偷吃作物的黃鼠狼,一會兒在田裡,下一刻又跑到山上打野兔,連睡覺也靜不下來,滾來滾去就掉下床去了。」

  「荊大哥會是頑童?我看不出來。」寇芙蓉笑道。

  「我也懷疑。」荊小田非常同意。

  「全天下幾乎沒有像荊大哥這樣能文能武的捕頭了。小田你看過他寫的字嗎?那字是端正遒勁,就像他的個性一樣;我還看過他寫的案卷,竟是寫得比師爺還通順合理。」

  荊小田早就察覺寇芙蓉言必荊大哥,一提起他,便是唇角帶笑,粉頰微紅,神色含羞,不用說,必然是——

  「小姐,你喜歡我八哥哥哦?」

  「別胡說,哪來的事。」寇芙蓉臉蛋又紅了。「我跟他又沒見過幾次面,不熟的。我只是覺得,他很像書裡的大俠。」

  「你們都在衙門這座大院裡,不是會天天見面嗎?」

  「我這兒是後宅,外人不能進來,我也不可能常到外頭去。」

  「怎不能呢?你可以假借送點心,到捕快班房去走一走呀。」

  「這事我做不來。」寇芙蓉猛搖頭。「我爹娘知道會罵的。」

  「哎,這也是幫忙衙門公務,送個點心給大捕頭激勵士氣,名正言順,天經地義,老爺夫人誇贊小姐你蕙質蘭心都來不及了,怎能罵人呢。」

  「小田,你好會講話。真羨慕你常在外頭,見過世面,所以才能讓莉大哥找來當探子。」

  「呵。」她是爲了錢啊。

  「可你當探子,要去面對壞人,不害怕嗎?」

  「不怕。我八哥哥說,這回很安全,就唱唱曲兒,聽疑犯說話,記住內容,好能提供線索給衙門。」

  「如果疑犯都不說呢?」

  「那就當作白忙一場嘍。」

  「這樣荊大哥就會延宕破案時機,又得想其它辦法去查證據。」寇芙蓉望著曲譜,發起呆來。「真的好想幫荊大哥……」

  「小姐你不如先教我彈琴。」荊小田坐在琴桌前,早就對那架琴好奇得不得了,忍不住往琴弦撥了一下,卻是「咚」一聲,一條線弦彈了起來,她慌忙跳開。「啊!編斷了?」

  「不打緊,我換條弦重新絞緊就行。況且三天是學不來彈琴的。」

  「我想也是。」

  寇芙蓉卷起弦線,想到方才繃斷那一瞬間,銀光乍現,直沖天際,力道鏗鏘,正如長劍出鞘,風馳電掣,掃蕩世間多少不平事。

  身爲縣令的女兒,常見父親辦案勞神,又一心向往俠義小說中的女俠義行,她總是希望能爲父親、也爲荊大哥做點什麼事。

  「小田,也許,你需要一個彈琴的丫鬟。」

  春夏之交,皓月當空,泛舟湖上,別有一番悠閑風情。

  荊大鵬扮了轎夫,和閻勇一前一後,親自爲「歌妓秀娘」擡轎。

  待在杏花湖畔停了轎,他在轎前風燈和月光照映下,一見到走出轎門的荊小田,差點以爲女鬼來了。

  唉,他不該請大小姐幫她化妝的。他忘了寇芙蓉是千金小姐,沒見過妓院裡的妝容。歌妓是濃妝豔抹沒錯,卻不是這般顔色分明,白白的臉,紅紅的頰,塗得像是燒給死人的紙紮娃娃,乍然一看,準會嚇到腿軟。

  「你過來。」他掏出巾子,借著轎身的掩避,往她臉上一陣亂抹。「畫成這樣,是要嚇死人嗎?」

  「你別弄壞我的妝啦。」她小聲嚷著,企圖躲開。

  「別躲,時間緊迫。」他抓住她的下巴,擡起她的臉,用力擦掉那詭異的腿紅,再仔細看了下。「這樣正常多了。」

  臉上水粉仍是白了些,然兩頰已擦成了渲染開來的淡淡暈紅,正似荳蔻姑娘的青春嬌柔,那雙滾圓大眼總是滴溜溜地,像是黑夜裡的流泉,小巧的唇瓣點上胭脂後,更形紅潤……

  她也看著他,原是撅嘴惱他亂碰她的妝,正想轉開臉,卻突然感覺到他的指頭捏在她下巴的厚實熱度——

  「啊?!」兩人同時低聲驚呼,他放手,她退開一步。

  「這兒沒鏡子瞧,你將我弄成大花臉了。」她埋怨道。

  「男人看起來沒問題,就是沒問題了。」

  「哦?」她朝他嫣然一笑。「所以,我很美嘍?」

  「去!」他莫名一熱,忙轉過臉,看到閻勇指著後面,原來又有轎子來了,便催促她道:「快上船。」

  他和閻勇退到暗處,靜待疑犯一行人下轎、上船,然後再查看一遍畫舫上所有安排好的人物。

  一個「歌妓」、四個侍奉酒食並不知情的真正妓女,疑犯趙天蛟和他三個同夥,一個船夫……咦!怎麼沒有樂師,而是一個抱著琴的丫頭?

  再定睛一看,他差點咒罵出聲。那是寇芙蓉,寇大小姐啊。

  荊小田!他怒目瞪向她。寇小姐不會自己跑上船當丫鬟,必定是她出了鬼主意要她過來幫她彈琴。

  來不及了,船夫已經撐著長篙,離岸而去。

  杏花湖乃南坪城郊的名勝,青山綠水,景色宜人;到了春日,到處開滿了桃、李、杏花,形成一片壯麗的花海。白天遊人如織,皆爲賞花而來;到了晚上,則另有一番湖上夜遊的風情,畫舫穿梭,沐風賞月,或是三五好友相邀,或是官賈飮酒作樂,如此良辰美景,自是要請來歌妓助興。

  荊大鵬盯緊了她;她今天身穿一襲水紅繡花衫裙,這已是寇芙蓉所能出借最豔麗的衣裳了,即便不及其他船上的鶯鶯燕燕出色,卻因她年紀看起來小些,倒有她獨特的活潑嬌甜氣質。

  不同的打扮,不同的感覺,她生動地演活了她所扮演的角色。

  他要線索,她要錢,他們之間就是傭雇關系,他實在不必放過多情緒在她身上。再說了,寇小姐知書達禮,自會判斷是非,她自己不願意,荊小田能逼大小姐上船彈琴嗎!

  說是不放情緒,可他能不替他的探子緊張嗎?隔著水面看過去,畫舫燈火通明,疑犯趙天蛟顯然是生氣了。

  「我叫的是牡丹院的頭牌花魁豔娘,怎麼是你來?」

  「豔娘姐姐偶感風寒,嗓子不開,特囑托秀娘來爲趙大爺獻唱。」

  「什麼?!豔娘不來?!爺不聽了,船家,劃回去!」

  「趙大爺,別生氣。」四個姑娘深恐白跑一趟,賺不到酬勞,忙陪笑勸酒道:「早聽說豔娘脾氣大,時常推卻邀約,不是叫得出名號的官商,她都不去,我看嗓子不開也只是推托之辭。」

  「是呀,大爺。豔娘近來跟戶部某個大官勾得很緊,還是別去招惹她,免得人家大官視您爲眼中釘,想法子將您除了。」

  「你們不都是牡丹院的,怎說起豔娘的壞話來了?」趙天蛟疑道。

  四個姑娘一時無法回答,這些話全是找她們過來陪酒的龜公交代的,更何況同行相妒,她們也是很樂意詆毀豔娘。

  忽然間,琴聲揚起,如落櫻繽紛,蹁躧飄至,歌聲也隨之唱出。

  「海棠過雨紅初淡,楊柳無風睡正酣,杏燒紅,桃剪錦,草揉藍,三月三,和氣盛東南。」

  歌聲如空谷回音,清靈、圓潤,唱出了慵懶柔和的一派春色。

  杏花湖上,原是十幾艘畫舫各自遊湖,彼此的絲竹歌聲交錯相傳,雖是熱鬧,卻也吵嘈,待此曲結束,竟是安靜了大半,別條船的酒客甚至歌妓全往這邊看來,還有更遠的畫舫也往這邊劃來想聽個究竟。

  「大爺您聽,南坪城不是只有?!娘一人會唱,秀娘唱得多好呀!」四個姑娘趁機侍奉四個大爺,又是灌酒,又是夾菜。

  「好!再唱。」趙天蛟是四人中的老大,滿意地坐了下來。

  荊小田轉頭向寇芙蓉示意,琴聲再起,她開口唱道:「一江煙水照晴嵐,兩岸人家接畫檐,芰荷叢一段秋光淡,看沙鷗舞再三——」

  一曲又一曲,隨風回蕩在湖面,也飄進了荊大鵬的耳裡。

  「頭兒,你妹子學得快,也學得好啊。」閻勇覺得今夜任務真輕松。

  「大小姐在船上,留心看著她。」

  「頭兒放心,我自然要留心你妹子……大小姐?」閻勇大吃一驚,這才注意到撫琴丫頭。「寇大人的女兒?怎會這樣?!」

  「或許多一雙耳朵,可以多聽些線索吧。」荊大鵬也只能如此自我安慰了。

  那邊船上四位大爺聽著好曲,喝著好酒,身邊還有姑娘可以摸,吃到酒酣耳熱之際,四人也就聊了起來。

  「南坪的商人變精明了。」趙天較歎道:「只收有信譽的錢莊開出來的銀票,沒銀票就要先看現銀。他們還會拿鐵錘敲開查驗,不敲上二十來個銀錠子不罷休。」

  「如此一來,我們生意做越大,就得準備更多現銀了?」

  「就是這事麻煩。我已經去籌了,等數目夠了,再拿出來買貨。」

  「那我們這幾天?」

  「白天先到處看看,打聽哪裡有商機。」趙天蛟摟來身邊姑娘,大笑道:「晚上當然去牡丹院快活快活了。」

  荊小田一心二用,嘴巴唱曲,耳朵忙著聽人說話。嗯,聽起來是很正常的生意買賣內容,但他們做的卻是坑人錢財的假銀生意。

  荊大鵬告訴她,壞人先拿出真銀子取信商家,真正付款時調包或混充多數假銀,騙走貨物,待商家發現已追討不及。

  疑犯趙天蛟向來行蹤不定,但他每到南坪,必先去牡丹院風流快活,正好藉他的色心弱點,掌握他們的動向,防患未然。

  可荊小田再怎麼努力聽,就是聽不到他們的落腳之處,也沒聽到他們打算去找哪位商家;而南坪有上萬商家,只怕四人化整爲零,各自作案,衙門力有未逮,更何況他們明天就要去牡丹院了。

  荊大鵬另外給她一個釣魚的計策,魚若貪心,就會上鈎。

  她回頭看一眼寇芙蓉,她彈完琴後,始終低著頭,雙手放在裙間絞著,似乎很害怕面對這種場面。

  今夜見過了世面,寇小姐就應該明白,俠女不是那麼容易當的。

  唉,一兩銀子也不容易賺啊,看在爲民除害的份上,她只好使出渾身解數。

  「秀娘!」趙天蛟喊她。「別唱了,過來陪我們兄弟喝酒。」

  「秀娘要跟大爺對不住了。」荊小田福了個身。「奴家鬻歌爲生,靠的就是這副嗓子,向來是滴酒不沾,喝了會燒壞的。」

  「哪有這回事!好歹喝一杯,給我們兄弟面子。」

  「還望大爺體諒則個,這邊奴家爲各位大爺倒酒了。」

  「來!」趙天蛟拿來一個空杯子。「給你自己倒一杯,那個彈琴的丫頭,你琴藝不錯,爺也賞你一杯酒。」他又擺上一個杯子。

  寇芙蓉驚慌地擡起頭,一見四個酒氣沖天的紅臉大男人,又速速低下臉。

  「咦!這丫頭竟長得比秀娘,還有你們四個漂亮!」同夥驚叫道。

  「哎呀!」荊小田借著側身倒酒,微歪了頭,將發上松松插著的一支金數給晃掉到桌面。她撿起金釵,故意在四人面前翻看來,又翻看過去,讓那黃澄澄的亮光映入他們的眼底。「這支金釵太笨重了,總是簪不住,不如拿來換個銀子有用些。」她說著就要將金釵收進袖子裡。

  「給我瞧瞧。」趙天蛟拿來金釵,掂了掂。「還真沉呢,約莫三兩重吧。」

  「還真是三兩金!」荊小田驚喜地道:「大爺,您懂金子?」

  「金啊,銀哪,我都懂。」男人見到姑娘崇拜的目光,定是要吹噓一番,更何況趙天蛟的確懂,懂到能鑄出成色、重量皆難以辨別的假銀。

  「大爺是行家,如此難看的作工,讓大爺見笑了。」

  「你剛說,想拿這支金釵換銀子?」趙天蛟仍把玩著金釵。

  「是啊,奴家本想拿去熔了,改打其它樣式,可又擔心火耗折損,所以才想賣了換做銀子。」

  「這支金釵,我三十兩銀子跟你買了。」

  「啊!」荊小田不敢置信。「真有這個價?!」

  「你賣不賣?」

  「賣!賣!我賣!」莉小田又是迫不及待地道:「奴家自幼輾轉花樓賣唱,手上還有幾件客官賞賜的珠寶,總想換了銀子在家鄉買塊田地,蓋間屋子,大爺您願意收嗎?」

  「大概有多少?」

  「零零散散,照以前估的價,,合計約有一千兩銀子。」

  趙天蛟和同夥互使眼色,已明白無本生意送上門來了。

  「這些都是奴家下半輩子的老本。」荊小田急切地懇求道:「大爺,看在豔娘姊姊的金面上,您瞧了之後,可千萬要估個高價啊。」

  「我總得鑒定個真僞。這樣吧,明晚我們上牡丹院找你。」

  「可奴家明夜已有客人相約。後日、大後日也是,不如就今晚。」荊小田眨了眨眼,語聲轉爲嬌嗲:「我們回牡丹院去,奴家給大爺看珠寶,大爺給奴家一個好價錢,咱們歡喜成交。再說,奴家今夜已經讓大爺買了……」

  趙天蛟盤算著,這秀娘天真愚蠢,輕易相信他人,且哄得她歡天喜地,又能睡她一晚,明天一早他就遠走高飛了。

  「你們去取銀子。」他吩咐兩個尚未醉酒的同夥。

  「要多少?」同夥問道。

  「我看秀娘很有誠意,取個一千五百兩,一個時辰後牡丹院見。」

  「啊,大爺——」荊小田感動不已,含淚欲泣,絲帕一揮,琴聲響起,啓朱唇唱道:「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憑欄拂袖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船夫將畫舫靠了岸,讓兩個同夥上岸去,荊大鵬聽到約定的暗號曲兒,明白她已經進行釣魚計,於是搖了搖風燈,在另處等待的兩個兄弟也搖了他們的風燈回應,隨即熄滅,跟著兩個疑犯去「拿」假銀物證。

  他這邊不急,只等趙天蛟前往牡丹院途中,直接命轎夫擡到衙門去。

  曲終人散,四個姑娘先下了船,荊小田亦起身準備「回牡丹院」。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岸邊來了一頂花轎,有人掀了簾子沿路高叫道:「趙爺!趙爺啊!」

  「豔娘!」趙天蛟看清楚那人,十分驚訝。

  「趙爺,您果然在這裡!」轎子尚未停妥,豔娘便奔了出來。

  百密一疏。荊大鵬和閻勇對看一眼,他忘了交代鳳夫人看住豔娘,竟教她來鬧場了。

  豔娘跑到畫舫前,哀怨地道:「我們牡丹院有姑娘遊湖回去,說看到趙爺您來南坪了,可您來怎不找我呢?奴家可是日思夜想盼著趙爺回來呀。」

  「你不是著了風寒,嗓子倒是挺亮的?」趙天蛟疑道。

  「我好得很呢。是哪個割舌頭的說我著了風寒?」

  「你們牡丹院的秀娘。」

  「什麼繡娘?牡丹院沒有叫繍娘的。」

  兩人說話的同時,那個喝醉酒的同夥仍對寇芙蓉垂涎不已,欺上前想摸她。

  「彈琴丫頭是船上最美的美人兒啊,跟爺我當一夜恩愛夫妻吧。」

  「不要過來!」寇芙蓉嚇得魂不附體,縮在荊小田的裙邊。

  「大爺,她只是彈琴的。」荊小田擋在寇芙蓉身前;她看到豔娘尋來了,便知再也演不下去。

  「彈琴的?」那同夥又要撲上來。「哼,彈琴的也是妓女……」

  「不準碰她!」荊小田掄起琴,用力往醉鬼頭頂摜下去,登時琴木破裂,琴弦繃斷,那醉鬼也順勢倒下。

  「你到底是誰力:」趙天蛟見狀驚吼道。

  「奴家是秀娘呀。」荊小田拿著一半的破琴,仍然給他一個媚笑。

  「中計了!」趙天蛟大驚,拉起袍擺就要跨上岸去。

  「趙天蛟!站住!」荊大鵬跑到他面前,大喝一聲:「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在此,你往哪裡跑!」

  趙天蛟驚懼萬分,眼見傳說中的鐵捕就要跳上船,立刻轉身,船的另一邊卻是黑黝黝的杏花湖,情勢緊迫,他不管三七一一十一,就往水裡跳。

  「別跑!」荊小田扔了琴,扯住趙天蛟的衣袍,卻被帶得一起往前跌落湖裡,濺起了老高的水花。

  「喂!」荊大鵬一顆心差點跳出來,沖到船邊,就見她一隻手用力扳住船舷,一手仍扯緊了趙天蛟的衣領。

  「我拉你上來。」荊大鵬俯身去拉她的手臂。

  「先抓他,我、我抓不住……」荊小田猛嗆了一口水。

  趙天蛟的頭臉埋在水裡,正胡亂拍動手腳掙紮,隨時會把她拖下水。

  「頭兒,我來了!」閻勇趕過來,先往水裡的趙天蛟揍一拳,再和荊大鵬合力將他拉上船。

  荊大鵬接著雙手一提,將荊小田拉回船上。

  瞧瞧她,渾身濕透,頭發散了,妝也花了,還在不住地拍胸咳嗽,那模樣既柔弱又可憐,他想去撥開她的頭發,手伸出去,又縮回來,換成了吼叫:

  「你拚什麼命啊他想投湖,就讓他投,他死了活該,你拚掉了小命,我是要怎麼跟毛球他們交代!而且我都來了,還怕逮不住人犯嗎!」

  「是……咳、咳,是該給大鵬捕頭抓壞人。」她嗆咳個不停。

  「你還好嗎?」一聽那虛弱的聲音,他氣焰頓失,蹲下來看她。

  「我沒事。」荊小田擡起頭,瞧見趙天蛟已讓閻勇制住,同夥醉鬼也不知是醉死了還是讓她敲暈了躺著不動,不覺逸出放心的微笑。

  再一轉頭,發現寇芙蓉臉色發白,驚恐地抱著畫舫船柱,嚇得較簌發抖,不住地大口喘氣。

  「芙蓉?你怎麼了?」她急問道。

  「沒、沒事……」寇芙蓉大大吸了一口氣,攤軟坐倒。

  「喂!你快押解犯人回衙門,順便送小姐回去!」她急道。

  「誰才是捕頭啊!敢對我發號施令?」荊大鵬瞪她。

  「快走快走!不能讓大人發現小姐偷跑出來。」

  「你衣服都濕了。」荊大鵬捏起她一截袖子,擠出了一攤水。

  「衣服濕了,腦袋可沒糊掉,我還認得路回去。」

  「夜深了。」荊大鵬準備脫下上衣。

  「夜深了更好,探子正好藉夜色趕路回去,不能露出真面目。」她一躍而起,許是衣裳濕重,腳步踉蹌了下,她很快站定,一口氣跑上岸。

  「喂喂!」岸邊的豔娘猶叫囂不休。「你是誰呀?竟敢冒充我牡丹院的姑

  娘。別跑啊!荊大捕頭,你該抓她,不能抓我的趙爺啊!」

  荊大鵬站起身,重新攏好衣衫,當務之急確是帶疑犯回衙門,順道送小姐回家;至於她……他所能做的,就是目送那小小的身影鑽進湖畔的花木叢裡,直到黑暗吞沒了她,再也看不到爲止。

  傍晚時分,南坪大街上,老百姓爭先恐後往衙門跑去。

  「快去看潑婦罵街!」,

  荊小田做少年打扮,牽著毛球和七郎,旁邊跟著阿溜,本是往東門的茯苓巷,瞧著還有時間,又是天生好奇的性子,便跟著大家一起去看熱鬧。

  衙門大門前站著一個衣飾豔麗的貴夫人,雖是徐娘半老,但那姿色、體態和風韻更勝過青澀的年輕姑娘,著實吸引了在場不分男女老少的目光;她正是牡丹院的鴇母鳳夫人,今天過來向衙門喊話了。

  「荊大鵬!你們衙門要如何辦案我不管!可這回你假借我牡丹院名義,在外頭攔走了我的客人,拐他去遊湖,又不知哪裡找來沒臉蛋、沒才藝的姑娘陪酒,你這是破壞我牡丹院的名聲,我要你出來道歉!」

  「大鵬捕頭破案了就好。」人群中有人喊道:「你們豔娘不也因此才發現,

  原來她每次拿的大錠打賞銀子全是假的啊!」

  大家都笑了,鳳夫人更是氣得柳眉倒豎,杏眼圓瞪。「豔娘錯放了感情,傷心過度,已經好幾天不見客。荊大鵬,我牡丹院的損失全部要你負責!」

  「罵夠了嗎?」閻勇從衙門裡走出來,正色道:「寇大人說,你再吵下去,就治你一個擾亂衙門之罪。」

  「喲!反正衙門是你家開的,你們想怎麼胡來,就怎麼來。好吧,我不罵了,你轉告荊大鵬,下回他懷疑我哪個客人,盡管來找我鳳夫人,我將他灌醉了,送來衙門便是。」

  「哈哈!」衆人又是大笑。「哪需鳳夫人你出面啊,大鵬捕頭握了證據,領了海捕文書,就直闖你牡丹院拿人了。」

看完了鬧劇,荊小田一笑置之,帶弟妹來到茯苓巷,正要找門前種了芍藥花的藥鋪,就看到牆邊陰影走出了荊大鵬。

  她沒料到他會過來,一瞧見那高大的身影從灰黑變得清晰,她心髒竟是一跳,好像看到戲台上的將軍或英雄出現,有著莫名的歡欣心情。

  「八哥哥!」她和毛球、七郎一起喊道。

  「嗯。」荊大鵬臉皮動了下,伸手摸摸兩個娃娃的頭。「乖。」

  「鳳夫人吵了半天,」荊小田笑看那張總是沒有表情的臉孔。「原來你躲到這兒來了。」

  「我來這裡是有事。」荊大鵬仍闆著臉道:「我來問小姐的病情。」

  「你在衙門隔了一道牆,托個丫鬟問一聲不就得了嗎?」

  「糊塗蛋。第一,我不能讓寇大人和夫人知道這事。第二,我和小姐不熟,不能平白無故問候小姐。」

  「哎呀,就是要常常問候,以後就熟了嘛。」

  「你還傷風嗎?」他直接轉開話題。

  「早就好了。」她故意揉揉鼻子。「也不是傷風啦,就只是嗆了水,鼻子不舒服。阿溜倒是大驚小怪,跑去找你。」

  「我如果不大驚小怪,他不知道你在生病。」阿溜直到這時才出聲。

  「進去。」荊大鵬不理會阿溜的責怪,示意他們進去只開了一扇小門的藥鋪;待自己也進門後,再將小門關起,藥鋪正式打烊。

  「這位是諸葛大夫。」他介紹道:「小田,阿溜,毛球,七郎。」

  「來,大家先坐。」諸葛棋和藹地招呼他們。『大鵬說,你們一家四姊弟得慢慢看,我晚上才有空……咦!你不是那個說書娃娃?」

  「大夫,你認得我?」荊小田驚喜道。

  「我前幾日到碼頭那邊出診,你正在說黃蓋詐降,真是精采啊,我聽到差點忘了回家。」諸葛棋再看她一眼,驚訝地瞪大眼道:「你是姑娘?!」

  「諸葛,你看診就是了。」荊大鵬一副嫌他話太多的不耐煩神情。

  「男人和女人的診斷和用藥皆不同,要是男女不分,就亂了套了。」諸葛棋也嫌他嚕嗦似地,以教訓的口吻道。

  「我不用看病啦,今天主要是看阿溜。」荊小田想躲開。

  「小田不看,我就不看。」阿溜推她回去坐好。

  諸葛棋頗感興味地看著他們,從剛才在門外開始,這三個大的就很有主見;另外兩個小的很乖,手拉手坐在凳子上,好奇地張望藥鋪裡的擺設。

  「諸葛,你能看出她幾歲嗎?」荊大鵬主動幫她問。

  「你不知道年紀?」諸葛棋更好奇了。

  「十六啊。」

  「不對。你騙不了我當大夫的,看你面相身形,至少十七以上。」

  「好吧。」荊小田兩手一攤,不在乎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幾歲,打我有記憶以來,就是一個人跑來跑去,沒人跟我說我幾歲。」

  「嗯。」諸葛棋收斂笑容,問道:「癸水什麼時候來的?」

  「好像五、六年前,記不得那麼清楚了。」

  「女子二七而天癸至。按說,姑娘家十四歲初潮,你既然來了五、六年,那你應該十九、二十歲。我再問你,長真牙了嗎?」

  「真牙?最後面長出來會痛的牙齒呀?還沒。」

  「三七真牙生而長極。既然你還沒長真牙,也就是不到二十一,那就當做二十歲。」

  「她這麼大了?」荊大鵬不以爲然。「看她那張臉,你要說她十四歲,我也信。」

  「不如取中間,算我今年十七歲好了。」荊小田笑嘻嘻地。

  諸葛棋把了脈,笑道:「你是可以少報歲數,可我看病用藥,還是得照二十歲的來。你確是受了點寒,記得多吃些飯啊肉啊,補足體氣,自然就能驅走最後的寒氣,倒也不必吃藥了。」

  「還是幫她開幾帖藥吧。」荊大鵬道。

  「大夫都說不用吃藥了……」

  「小田你一定要吃藥。」阿溜難得與荊大鵬意見一緻。

  「她幫我查案,因此受了寒,藥錢我會付。」荊大鵬又道。

  「呵,既然大鵬捕頭出錢那我就開最貴的藥材。」諸葛棋微笑寫下藥方。

  「換你了,小哥。」

  荊小田起身,換她將阿溜按到凳子上。

  諸葛棋看了阿溜,再看荊小田,再看兩個娃兒,立下判斷。

  「你們不是親姊弟。這兩個也不是。」

  「哇!大夫您真厲害。」荊小田拍手笑道:「不過阿溜和毛球是親兄妹喔。」

  「什麼?!」荊大鵬失聲叫道。

  「你當捕頭的,鎮定一點好嗎?」諸葛棋責怪地瞪他一眼。「芝麻小事,頭一回看你大驚小怪。你不是很會看人嗎?瞧,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哪個像了?待孩子再大些,還會差更多。啊,阿溜和毛球是親兄妹?我再瞧瞧。」

  「那……你們怎會碰在一起?」荊大鵬再也闆不住冷臉。

  「他們都是我撿來的。」荊小田仍是笑咪咪的。

  毛球跑了過來,偎在姊姊腳邊,開心地讓姊姊牽了手,嬌滴滴地道:「姊姊說,她撿到我的時候,我剛出生,只會哇哇哭,她抱了我,我就不哭了。姊姊又說呀,這叫做『有緣』。」

  「剛出生啊……」諸葛棋不讓自己歎出聲,問道:「你如何喂奶?」

  「有一位好心的大娘,說她有奶水可以給毛球吃。毛球吃了三個月,直到大娘斷了奶水爲止。」荊小田回道。

  「不容易啊,那時你也只是個孩子。」諸葛棋還是慨歎了一聲,又問:「阿溜和毛球是親兄妹,所以是同時撿到的?」

  「是的。」

  「別說這個了,七郎要哭了。」阿溜揉著七郎的頭頂。

  「七郎,傻。」毛球跑回七郎身邊,掏出小帕子,幫他擦眼淚。「有姊姊、阿溜、毛球,現在還多了一個八哥哥疼你,哭啥呀。」

  「嗚,七郎不哭。姊姊、阿溜、毛球、八哥哥都很好。」

  荊大鵬汗顔極了。他讓兩個孩子喊著八哥哥,而且還是他們心目中疼他們的好八哥哥;其實他並沒有做什麼,他甚至不知道他們不是親姊弟妹。

  方才聽到荊小田說她不知歲數,他已是無來由地煩躁。這幾個娃娃啊,糊裡糊塗地自己過日子,連看病都會被騙,就沒人教導他們、保護他們嗎?

  他了解得越深,越是覺得了解得不夠,也越是放不開了。

  「七郎爲什麼哭?」他追問道。

  「七郎是讓爹娘賣了。」荊小田小聲地道:「那個主人後來嫌他太小,不會做活兒,將他扔在路邊。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到現在講到身世,還是會哭。」

  「這孩子太傷心。」諸葛棋歎道:「難怪長得瘦小,待會兒我來瞧他,幫他開個長大的方子。」

  「拜托大夫了。」荊小田感激道謝,又道:「大夫可別看七郎小,其實他還比毛球大三個月喔。呵,我是撿到毛球那天當作她生辰啦。至於七郎,他上衣口袋裡藏著紙條,寫了姓名籍貫和生辰八字,叫陶七郎,今年八歲。這是錯不了的。」

  「不,我姓荊。」七郎聽了,以小手抹幹眼淚,堅定地道:「我跟著姊姊姓,我是荊七郎,荊十一弟弟。」

  「我是荊毛球,荊十二妹妹。」毛球也開心地宣示。

  「我才不姓荊。」阿溜嚴正表明立場。

  「你是荊阿溜啦,我們的十哥哥。」毛球和七郎立刻糾正他。

  「娃兒全跟你姓了。」諸葛棋大笑道:「八哥哥啊?」

  荊大鵬叉著雙臂,雙眼瞪著屋頂,不予回應。

  「那你怎會叫阿溜呢?」諸葛棋務必要問個詳細,不然那位八哥哥回頭還會問他更多。「毛球一看就知道,頭發又黑又多,毛球似地。你呢?」

  「小田給我取的名字。」阿溜神色自豪。

  「那時阿溜不給我碰。」荊小田解釋道:「可能是認生害怕,我要抱他,他就跑;叫他吃飯,他也跑;要幫他洗澡,他又跑;總之就是不給人碰,像條泥鰍似滑溜,抓都抓不住,就喊他阿溜了。」

  「有趣。」諸葛棋再次打量阿溜。「大鵬說你十一歲,我看不止了吧,你已經變聲,喉結、嘴邊的毛也出來了,你起碼有十三歲。」

  「小田說我十一,就是十一。」阿溜很堅持。

  「是呀,我遇到阿溜時,我問他幾歲,他說三,都過去八年了。」荊小田扳著手指頭算著。「三加八,十一沒錯吧?」

  「我猜,你問他叫什麼名字、住哪兒、爹娘呢,他全都說三吧?」

  「嘿!」

  「可能是排行老三。」荊大鵬道。

  「爹娘都不要我和毛球了,管我排行老幾!」阿溜忿忿道。

  「太熱了。」諸葛棋正在爲阿溜把脈,立刻搖頭。「心火、肝火、胃火都太旺了,難怪脾氣不好。你是不是稍微活動一下就很會流汗,常常口渴,想要喝涼水?」

  阿溜點頭。

  「少年人血氣方剛,陽氣正盛,一味熱補下來,反倒過度亢熱;我得先幫你清去熱毒,調理半個月後,再來查你畏寒的病因。」

  「不能直接治寒症嗎?」阿溜問道。

  「理病急不得的。」諸葛棋明白他擔心的問題。「治病爲先,不夠的藥費以後拿來就好,這向來是我看病的規矩,可不是你們八哥哥交代的。」

  「就算他交代,我也不會讓他付錢。」

  「我才不幫你付錢。」荊大鵬也冷冷地道。

  「你們兩個有仇啊?」諸葛棋好笑地看這大小兩個。「大鵬,你大人了,跟小孩嘔什麼氣。肚子餓了嗎?羊肉鍋應該煮好了,我都聞到味道了。」

  「這不就來了。」諸葛大娘掀了簾子走進來,囑咐家僕放下熱騰騰的一個大砂鍋,笑道:「這是大鵬買來給你們吃的,裡頭有羊肉、白菜、丸子、豆腐。這邊還有白飯,小朋友要多吃喔。」

  「哇,謝謝大娘!」荊小田歡喜道。

  「呵,別謝我,我只是弄湯底熬羊肉,要謝就謝大鵬吧。」

  「你請我們吃羊肉鍋?」荊小田問了東道主。

  「羊肉便宜,我買了太多,一個人吃不完。」荊大鵬冷著臉道:「諸葛他家的鍋子比較大,就拿來請大娘煮了。」

  荊小田噗哧一聲笑出來。請客就請客,哪來那麼多理由。

  瞧他呀,濃黑的劍眉,挺直的鼻子,一雙仿若能看透人心的深黑眸子,明明長得還算好看,卻因當了執法的捕頭,先用落腮胡遮了半張臉,然後成天擺著一張教訓人的臉色,講話也是不苟言笑,教人看了確是敬畏三分。

  她卻記起了那晚,他想脫掉上衣讓她換上;在那個片刻,她竟是慌張的。她不敢再待在他身邊,她能做的就是逃走。

  她從來沒讓人關照過,她不習慣。況且他們已引起騷動,冒充歌妓的她不能再留下,以後也得避免跟捕頭公開見面,這是他一再交代的。

  「小田,你將孩子養得很好。」諸葛棋看完兩個娃兒,過來喚她。「你辛苦了。來,大家一起來吃羊肉火鍋。」

  「哪裡啦,我隨便養,阿溜他們就隨便長大了。」

  諸葛棋陪他們一起吃晚飯,對於孩子眼中的「八哥哥」十分好奇。

  「八哥哥給我們吃火腿,」毛球很喜歡八哥哥,一一道來:「給我們吃點心,幫我們蓋屋子,帶我們來看大夫。八哥哥最好了。」

  「蓋屋子?」諸葛棋問道。

  「那間破廟我看不順眼,路過就順便修了。」荊大鵬道。

  「八哥哥幫我們補屋頂,修窗子,釘桌子。」七郎得意地拉了拉身上衣衫。

  「我們的衣服,也是八哥哥家裡給的。」

  「嗯,很好。」諸葛棋目光從孩子們的衣服轉向荊大鵬,笑道:「路過?順便?能不能順便幫我修一修那把坐壞的椅子?」

  「沒空。」

  荊小田偷偷笑了。她就愛看他那副別扭樣,老愛拐著彎說話。今夜,原以爲他只是安排他們自己過來看大夫,沒想到他竟是全程陪伴,還買了羊肉請他們吃,這位南坪鐵捕是面冷心熱啊……

  「阿溜,你想來衙門幹活嗎?」荊大鵬突然出聲。

  阿溜擡起頭,定定地看著他。

  「你在面店幫忙,只掙得你們午飯的四碗面,那面店老李他老婆病好了,就不需要你的幫忙,你還是得找其它活兒。」

  「你都查過我了?」

  「要當正式的捕快,需得年滿十六歲,你可以先從小役做起,待在班房或是跟著捕快出去看看學學;平時一起練武,鍛煉你的體魄,到了十六歲,武功和能力考核都沒問題了,就能升你做捕快。」

  「阿溜,你不是想當捕快嗎?快回答呀。」荊小田催他。

  「不是捕快,是捕頭。」阿溜很有志氣。

  「你想當上捕頭,還要會讀寫文書。」荊大鵬道:「光是練武還不夠,有空我會教你讀書識字。」

  「不用了,我識字。」

  「你讀過書?」荊大鵬不認爲他上過學堂,或是請得起先生。

  「我本來就會了。」

  「阿溜跟了我幾個月後,」荊小田回憶道:「一個書呆子在路上背書,支支吾吾舌頭打結,阿溜就幫他背下去,我記得是什麼憂憂樂樂的。」

  「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阿溜順暢地背了出來。

  「孟子梁惠王下篇。」荊大鵬疑道:「三歲小孩會背這種文章?」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文章。」阿溜道:「後來拿我背的文章問人,有論語、孟子,再去合書上的文字,就這樣識字了。」

  「阿溜還會背很多詩詞,他也教毛球和七郎念呢。」荊小田頗有「以弟爲榮」的驕傲。

  「奇了,奇了。」諸葛棋推斷道:「有的三歲孩子話都講不清,就算是囫圇吞棗,也背不來那麼多書。莫非遇到小田之前,有人教過阿溜讀書?那麼,阿溜那時至少五、六歲了。你完全沒印像嗎?」

  「以前的事,我太小,全忘了。」阿溜淡淡地道。

  「嗯,接下來我幫你找寒症病因,說不定能讓你想起來。」

  「想起來做啥?現在我的家人就是小田、毛球、七郎。」

  「好。」荊大鵬默默聽完。「你能認字,就可以讀案卷,學得更快。」

  「其實……我不太會寫字……」阿溜低下了頭。

  「八哥哥,你行行好,教阿溜嘛。」荊小田求道。

  「我有說不教嗎?」荊大鵬道:「阿溜,你明天早上來衙門找我,以後白天幹差事,晚上讀書寫字。」

  「是。」阿溜立刻應允,眼神充滿期待。

  「對了,」荊小田笑道:「八哥哥你怎麼不問小姐病情?來了半天,不好意思問啊,我幫你問了。」

  「那位小姐啊,」諸葛棋轉爲凝重臉色。「唉,她身子是沒問題,可總是郁悶哭泣。這心病沒藥醫,她家人打算帶她離開南坪,也許換個地方,看看不一樣的風景,人就能好起來了。」

  「芙蓉怎會病得這麼嚴重!」荊小田驚道。

  「啊,小田你說的是縣令千金寇芙蓉?」諸葛棋松了神色,笑道:「她很好,只是受了驚嚇,心神不甯,吃帖藥,休養個幾天就好。大鵬啊,我還得爲了你在寇大人面前說謊,說她是吹風著了涼。」

  「嚇我一跳。芙蓉沒事就好。」荊小田拍拍胸口,又追問道:「大夫剛才說的那位小姐是八哥哥的……」她不好再問,也許是他在意的人。

  「不是我的什麼人,是案子。」荊大鵬立刻給她答案。

  「姑娘出事?」荊小田直覺就是不好的事。「你正在查這案子?」

  「是的,如果可以的話……」

  「小田你不要再跟他去查案了,危險又傷身。」阿溜立刻阻止。

  「你忘了,我們還欠他四兩銀子,做一回探子扣一兩,是不?」

  「對。」荊大鵬點頭。

  「小田!」阿溜還是不以爲然。

  「出去外面說。」荊大鵬起身,作手勢阻止阿溜。「你不用來,不關你的事。」

  荊小田跟他來到藥鋪後面的院子,暗夜星光微弱,即便近在咫尺,也無法看清楚彼此的臉孔。

  荊大鵬直接說起案子:「那位李姑娘到南神廟上香,遇上一個婦人賣幸運香,說是能幫她改運,嫁得好郎君,帶她到廟後僻靜處,點了香給她試聞,姑娘聞了就暈了,醒來後發現衣衫不整,身上首飾荷包都不見了;後來雖知沒有失身,可能是歹徒翻找她身上是否有項鏈鎖片時扯開衣服,但那李姑娘成日悶悶不樂,又被爹娘念了幾句,差點要上吊。」

  「可惡!姑娘的清白最重要啊。」荊小田一聽就生氣了。

  「李家還是延遲了十幾天,今天下午才具狀上告,但我懷疑還有其他受害的姑娘,只是礙於顔面,隱而不報。」

  「這樣只會讓壞人得寸進尺,繼續作案啊!」她急道。

  「我和大人想過,衙門是可以放出風聲,讓姑娘們小心些,但嫌犯也會有所警覺,甚至轉到其它地方作案,這樣又會危害到更多姑娘。」

  「那就要想辦法趕快勾出嫌犯。」

  「一兩銀子,你要幫忙嗎?」

  「沒問題。」

  望向那張凜然的小臉,荊大鵬卻是心虛了。

  是否,他利用了她的正義感,利用了她的熱情,甚至利用了欠債還錢的道理,一再將她推入險境呢?

  可是,她有正義感嗎?若真有正義感,就不會……

  「還有一件事。我問你,你怎麼找小姐去彈琴?」

  「小姐想去,就讓她去嘍。」

  「你不會勸她嗎?還砸壞她的琴!」

  「小姐若要我賠,我賠就是了。喲,是你自個兒跟我說,唱唱曲沒有危險的,這麼好玩的事,我當然要帶小姐出來增長見聞了,怎知道後來會有人發酒瘋,豔娘還跑來,害我露了餡兒呢。」

  「不知輕重!」那吊兒啷當的神情讓荊大鵬說了重話,但他不想發脾氣,就是冷冷地問道:「那支金釵呢?總該還我了吧?」

  「掉了。這事我一定得親自跟你說——」

  「掉了?」

  「我給趙天蛟看過後,收到袖子裡,後來跌到水裡,可能是那時候掉的,也可能是回去的路上掉的,我後來又回去找,都找不到。」

  「那支雖是金箔包鐵的假金釵,也值一點銀子。」

  「是。」荊小田心頭莫名一緊,喉頭又酸又苦,好像吞了一顆苦果子,卻又不能吐出來,就梗著她不上不下地難受不已;但她仍是笑嘻嘻的,不讓自己的心情流露出來。「哈,你以爲是我拿走了?」

  「你沒拿就好。」荊大鵬維持冷臉。「掉了,找不回來就算了。」

  「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不找了喔。」

  「不用找了。」

  他承認,他之所以跟她說那支金釵是金箔包鐵,的確是提防她。

  趙天蛟是個行家,不可能用假貨騙得了他。他還特地從當鋪尋來這支金釵當道具,但萬萬沒想到,他的預感成真,她終究起了貪念,騙他說是掉了。

  痛心嗎?一開始就認定她是女飛賊,難道他還以爲她變成荊小田之後,就是他天真無邪的九妹妹?就算她是個好姊姊,也可能是個賊啊。

  他私心以爲,她做了衙門的探子,就能改邪歸正;但他只能笑自己太一廂情願,他看過的賊性難改、一犯再犯的案子還不夠多嗎!

  「啊,你講完啦?」荊小田摸了肚子。「哎唷,剛才喝了好幾碗湯,我得上茅房了。在哪裡?」

  他指了方向,她立刻跑掉。

  一轉過頭,她用力吞下喉間那團無形的苦果子,眼眶跟著就酸熱了。

  也不是第一次讓人冤枉了,誰會相信流浪的野孩子呢。更何況荊大鵬心底就存著她是女賊的想法,一個不對勁就不信任她了。

  她不哭,她從來都不哭的,她只有扮戲的時候才哭。

  大家都在作戲。衙門前的鳳夫人也在作戲。她早就猜到,若非鳳夫人提供消息,衙門又怎能設局呢?然而又怕妓院三教九流的客人有所顧忌,因此鳳夫人必得來吵鬧一番,作一番戲,撇清牡丹院跟衙門的關系。

  人生如戲啊。她用力抹掉眼角涼涼的濕潤,且收拾起心情;她還要幫荊大鵬抓迷魂嫌犯,她一定得更賣力演下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38:09

第五章

  「哈哈,阿溜你……」

  「小田你別笑,再亂笑就不像富家千金,也別想勾出疑犯了。」

  「阿溜,你好美喔。」荊小田還是忍不住,拿了繡帕遮臉狂笑。

  阿溜知道她又來扮探子,堅持要在身邊「保護」她,但疑犯只挑獨行的小姐丫鬟,教他扮小廝恐怕無法成事,於是幹脆再借一套女裝,將阿溜的頭發分了兩束盤上,拿了胭脂水粉將他打扮成一個可愛的小丫鬟。

  「姑娘走路不能這麼大步啦。」她拉回阿溜。「別闆著臉孔,才當幾天衙門小役,倒將大鵬捕頭的模樣學了個十成十?」

  「我才不要像他。」

  「我們已經在這兒晃一個時辰了,是我不夠美,不像有錢姑娘嗎?」

  她身上穿的仍是寇芙蓉的水紅衫裙,手腕掛了幾個以假亂真的鐲子,頭上再插幾支閃閃發光的金漆木簪,如此搖錢樹打扮,卻是「乏人問津」。

  南神廟是南坪最大的寺廟,香火鼎盛,許多姑娘心想這裡人多熱鬧,又位在城內,便獨自或偕了女伴過來上香,卻也成了歹人下手的對像。

  廟門裡裡外外穿梭著十幾個賣香的婦人,荊小田皆已接觸過,她們販的都是普通的拜香,沒有人賣什麼幸運香,也不向她推銷其它名目的怪香,是以她認定嫌犯還未出現。

  今天大鵬捕頭又親自出馬了。其實何必他親自出來查案呢,有她當探子,再找兩個捕快暗中監視,他大捕頭大可坐在衙門喝茶等消息。

  況且廟裡人多,他既是南坪的知名人物,長得又是鶴立雞群,實在不好在人群中走動,只好扮了個坐在廊下打盹的乞丐,偷偷地從破竹笠的縫隙觀察情況。

  「還沒來呀,那我們再走走吧。」她走到他前面,看似跟阿溜說話,實是給荊大鵬暗號,說完便往他的破碗丟下一個角子。

  「小田你不要浪費錢。」阿溜來不及阻止她。「你已經丟第五次了。」

  「我高興!本姑娘錢多得花不完啊。」

  她仍是惱著他。被誤會的感覺很難受,只憑一句問話,就認定了她是偷釵賊;釵子掉了,死無對證,百口莫辯,她冤不冤哪。

  她不反駁、不辯解,不代表她就願意委委屈屈地讓他誤會;她偶爾也要表達一下自己的怒氣,只是這怒氣用給錢來發洩,著實是傷啊。

  「哎喲,絆了我的腳。」她故意往他橫在地上的小腿踢了下。「哼,大白天的,還睡啊?這麼大的個兒一無是處,就只會擋路!」

  「我們往後殿瞧去。」阿溜拖走她。「高升大哥會跟著我們。」

  一想到荊大鵬只能在破竹笠後面幹瞪眼,卻不能起身吼她,心裡得意極了,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就見一個年輕男子蹲到了他面前。

  「咦!那個好像不是捕快?」

  「不是。」阿溜已經認識衙門裡所有的人。

  「呵,大概是在問他好手好腳的爲什麼行乞吧。」

  時間近中午,香客漸漸少了,兩人來到後殿,也不見有販香的婦女,正想今日引蛇出洞的計策即將失敗,她忽然看見寇芙蓉從一間禪房出來。

  「是芙蓉!她爲什麼會在這裡?」她驚叫道。

  「大小姐?你沒認錯?」阿溜頭一回看到寇小姐。

  「是她沒錯,還有她的丫鬟雲兒。」雖然隔得遠了,但她居高臨下,看得很清楚。「她旁邊的兩個女人我就不認得了,說說笑笑,好像很熟耶,或許是衙門後宅的僕婦或親戚吧。」

  「小姐好像在後殿拜佛一段時間了。」阿溜觀察了後殿格局。「難怪我們來這麼久,都沒看到她。」

  荊小田看到寇芙蓉跟兩個守候的男人說話,她便放心了。

  「那是寇大人家的僕役阿忠和阿義。」她跟阿溜解釋道。

  可芙蓉怎麼留下兩個家僕,帶著丫鬟和僕婦往後面走了呢?

  「去賞花吧。廟的後面有座觀音池,蓮花很漂亮的……」荊小田也跟著她們走,心裡打了個突。「不對,那是李姑娘被迷昏的地方。」

  她立刻舉手指了指,向後頭的捕快高升示意,同時快步往前跑。

  「小姐!芙蓉!」她高聲喊道。

  寇芙蓉似乎是聽到她的叫喊,才轉過臉,身子忽然就軟綿綿地倒了下去,同時雲兒也跟著跌倒。

  婦人甲扶住了寇芙蓉,婦人乙則往她腰間摸去,準備扯荷包。

  「你們做什麼?!」荊小田眼看鞭長莫及,使出絕招,扯開喉嚨大叫道:「救命啊!有強盜啊!搶劫啦!」

  那兩個婦人大驚,擡頭看到有人奔了過來,放下寇芙蓉就跑。

  「別跑!」阿溜拉起裙子,像飛箭似地沖出去,高升也從後頭趕上,往前追趕那兩個竟也扯了裙子露出毛腿翻身爬牆的婦人。

  「小姐!芙蓉?芙蓉!」荊小田趕去抱起寇芙蓉,只見她閉著眼睛,嚇得搖了搖她,又叫了叫,卻是全無反應。

  「出事了?」荊大鵬也趕到,正好看到高升翻出牆去,一低頭,見那昏迷的姑娘竟然是寇芙蓉,雙目一凝,立即跟後面的男人道:「劍揚,你快帶她去看諸葛,這是縣令千金,別讓人瞧著她的臉。」

  荊大鵬速速囑咐完,人已經跳上牆頭追了出去,看都不看荊小田一眼。

  「你——」荊小田緊抱寇芙蓉,不知來者何人。

  「我是荊大鵬的朋友。你放心,那丫鬟由你照顧了。」

  「啊,你剛剛在前面跟他說話……」荊小田松開了手。

  宋劍揚抱起昏迷的寇芙蓉,不忘將她的臉掩向他的胸口,再掏出一塊巾子罩住她的頭臉,隨即起身,以驚人的速度奔跑離開。

  荊小田趕快過去看雲兒,這番叫嚷驚動了廟裡的師父,這時她才發現兩個驚慌失措的寇家家僕站在旁邊,忙請師父找來一塊可以擡人的木闆。

  待她和阿忠阿義將雲兒擡到諸葛藥鋪時,諸葛棋已經在等她。

  「小姐沒事,在後面房裡,我來瞧瞧雲兒。」

  荊小田趕到後面房間,諸葛大娘正在照料寇芙蓉。

  「芙蓉!芙蓉!」她撲到床邊,緊張地喊道。

  「小、小……」寇芙蓉微微睜開眼,許是迷藥未褪,想要喊她卻喊不出來,淚水已流了滿臉。

  「芙蓉,沒事了,別怕。」她摟住她,微笑道:「雲兒也沒事。那壞人想拿你身上的錢財,我八哥哥追去了,馬上就抓回衙門治罪嘍。」

  寇芙蓉似乎想笑,卻又虛弱地閉上了眼睛。

  荊小田握住她的手,幫她擦了淚,不停地跟她說話,讓她知道她陪在身邊,見她呼吸平靜下來,似乎是睡了,仍是陪著她。

  「大鵬捕頭來了。」諸葛大娘探進門道。

  荊小田跑到前頭藥鋪,見雲兒灌了藥湯後也醒了,只是她和小姐皆是迷茫無力,只能躺著。

  荊大鵬正在跟諸葛棋和宋劍揚說話。「抓到了。兩個歹徒都是男人,絞了胡子臉毛扮成婦人,小姐是喝了他們給的茶水。已在歹徒身上捜出迷藥和迷香,罪證確鑿,寇大人還在問他們犯下的其它案子。」

  「那是一般迷藥。」諸葛棋道:「現在只待藥力消退就好。」

  「大人知道是小姐出事,又急又氣,但公堂審案要緊,他要我過來看看。如果小姐沒事,就趕快送小姐回後宅。」

  外面來了兩頂轎子,宋劍揚去房間抱出寇芙蓉,雲兒只喝了一口迷藥茶,倒還能讓諸葛大娘和荊小田扶著坐進轎子。

  「劍揚,幸好你今天去南神廟,幫了我一個大忙。」荊大鵬這才有空跟老朋友寒暄。「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卻牽扯你進來。」

  「不打緊的。我說你怎會變成乞兒,原來是在查案。」宋劍揚笑道:「這樣吧,我也跟你去衙門,或許大人會問些話。」

  「阿溜呢?」荊小田終於找到空檔問話。

  「他追到歹徒,立了功勞。」荊大鵬語氣轉爲平闆,公事公辦地回她道:

  「他很好,沒有受傷,我叫他回去換裝。」

  荊大鵬說完就往前走去,吩咐轎夫起轎,護送寇小姐回衙門,完全不招呼莉小田,但她還是跟在後面。

  他那張冷臉讓她害怕。明明自己沒有錯,卻爲何要受他這般漠視?

  有話一定要說清楚,她走到他身邊。「小姐不是我帶去南神廟的。」

  「自己招了?」荊大鵬冷眼看她。

  他的目光令她不寒而栗。過去他再怎麼冷言冷語,即使他誤會她偷金數,從來就不是這般陌生人審訊般的冷漠神色。

  「我不知道爲什麼小姐她剛好也去——」

  「你昨晚去跟她借丫鬟衣裳,又跟她說有好玩的事了吧?」

  「沒有!」

  「我在查案,你竟嘻皮笑臉玩鬧,萬一耽誤案情怎麼辦!」

  「我是不該鬧你……」她自知理虧。

  「衙門不是你該去的地方。」他擋住她的去路,伸出手臂不讓她過去,仍是直視前方,並不看她,冷冷地道:「你走吧。」

  他又將她定罪了。

  荊小田站在原地,看著轎子一行人離去。

  好吧,有理說不清,就算她說了,他會信嗎?不如就不說了。

  反正她怎麼做,就是怎麼錯。她在他心目中,永遠是個說謊的女賊,一有風吹草動,也永遠是她不對。

  她不幹了,再也不幫衙門扮探子了。太好了,此地分別後,她就再也不用見到那張自以爲是的冷臉了。

  可爲何,喉頭又梗了苦果子,視線也模糊了呢?眼前浮動的水霧裡,就見荊大鵬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衙門後宅大廳,寇芙蓉頭一回邀請荊大鵬進來說話。

  「荊大哥,我想找小田來,可她都說不方便,只將我借給她的衣裳洗幹淨,連同兩副耳環、一支玉簪托阿忠還給我。她怎麼了?」

  「她沒事。」

  「南神廟的事,我一定要謝謝小田,幸好她發現得早。」

  「是她陷小姐於危險,請不必爲她說話。」

  「荊大哥,你誤會小田了。那日回衙門,我在轎子裡聽到你和小田說話,可我昏沉沉的沒有力氣,連聲音都出不了。不是這樣的。」

  荊大鵬看著桌面,聽她說下去。

  「我初一十五向來要上廟祈福,爹叫我不要出門,後來爹忙公務去了,我便瞞著爹娘出門;拜了佛後,那兩個婦人說她們是來廟裡幫忙香積的,給我送上茶水解渴,我沒有懷疑就喝了;她們又說觀音池開了漂亮的蓮花,可中午哪有人去賞蓮呢,原來是騙我去無人的地方……」

  荊大鵬已了解來龍去脈。這事歹徒招了,寇大人寫進案卷裡,卻不提是自己女兒,而是換了個「王姑娘」。

  所以,不是她帶小姐去「玩」,他徹底誤會了?

  「就算這回是誤會,上次她帶小姐去杏花湖,也是不應該。」

  「不是她帶我去的。我一直想幫爹查案,我會彈琴,可以幫你們。但小田說絕對不行,怕會有意外狀況;但我還是偷偷去了,樂師本來已經來了,我給他銀子叫他回去。小田根本不知情。」

  「她砸了小姐的琴。」

  寇芙蓉很驚訝荊大鵬竟是如此執拗,非得認定小田犯了錯不可。

  「一把琴能值多少?能抵得上被假銀子騙走的財貨嗎?能換回姑娘被輕薄的痛苦嗎?我若有小田的勇氣,我拿了琴也是要砸人的。」

  「還請小姐莫要將扮探子查案當作好玩的遊戲。」

  「我……」寇芙蓉只能怪自己想當俠女,卻是弄巧成拙。

  他對她這個小姐都能闆著臉孔說教了,更何況是對自家的妹子。

  「荊大哥,小田很努力幫你查案,請你不要責怪她。我迷藥未退時,迷迷糊糊的很害怕,她陪在我身邊安慰我,她真是一個好姑娘。」

  「多謝小姐告知實情。」

  荊大鵬向來身體強健,不知什麼是頭重腳輕,可當他站起來時,竟是差點絆了桌腳摔倒。

  明明是小姐自己跑去彈琴的,她爲何要攬在自己身上?只因爲她說了,他也不信,所以幹脆就跟他打迷糊仗?

  他自問,幹捕快以來,一向查案清楚,務要證據確實,絕不冤枉好人;可是,他甚至不給荊小田辯白的機會。

  「還有一事,呃……」寇芙蓉也起身,本是欲言又止,見他要走了,忙道:「那位……荊大哥你的朋友他?」

  「他姓宋,宋劍揚,曾經是南坪衙門的捕快,與我共事三年,兩年前離開,現在是冀王府的侍衛。」

  「冀王府?他在北關縣?」寇芙蓉掩不住臉上失望的神情。

  「是的。他昨日已經回北關。」

  「這……這是他的巾子,跟著諸葛大夫家的被子裹在一起,讓我一起帶回來了。」寇芙蓉拿出一塊折疊整齊的巾子。

  「我代小姐歸還便是。」

  「宋侍衛的家在南坪?」寇芙蓉並沒有拿給他。

  「他爹娘兄嫂住在南坪,他這兩天是回來省親。」

  「看妻兒?」

  「他尚未娶親。」

  「他家住南坪何處?我想……嗯,雖然不能親自答謝,也該給他爹娘送個小禮,表示我的一點謝意。」

  「好。他住城西的芙蓉巷。」

  「這麼巧!」寇芙蓉臉上浮現紅暈。

  荊大鵬無視寇小姐的嬌羞神情,至於小姐爲何一定要答謝劍揚,那也不關他的事;他腦海裡全是荊小田那張隱藏著情緒、卻仍會扯出笑容的小臉。

  黑黑的瞳眸,滾溜溜的,仿佛帶著流動的水光,他看不出是憤怒還是難過;或者是說,他「不屑」看她,所以無從看清她對他的指控的反應?

  爲何他會如此苛求她,容不得她犯下一丁點錯呢?

  他得再想想。

  他該怎麼辦?雖說寇芙蓉的事與她無關,但她畢竟拿了金釵啊。

  中午時分,兄弟們全去休息了,荊大鵬猶坐在桌前想了又想。

  「頭兒,有空嗎?」阿溜走了過來。

  「要練字?」

  「不,你跟我來。」

  阿溜的臉色不是衙門小役對捕頭上司的恭敬聽從,而是擺回了那張臭臉,想必是跟荊小田有關了。

  他跟了阿溜出去,穿過大街,出了城,來到杏花湖畔。

  夏日正午,烈日炎炎,杏花湖沒有遊人,連船家都泊船乘涼去了。

  「每天晚上,小田待我們睡了,就悄悄溜出去。」阿溜說道:「她一去就是一兩個時辰,只有前晚下大雨才沒出去。我跟了她,發現她在城裡、城外的路上來來回回低頭走著,不知道在找什麼東西。」

  找金釵。荊大鵬已知答案。

  「然後我也發現,她早上幫魚販挑魚,中午就來這裡摸魚。」

  「摸魚?」

  荊大鵬才問出口,就看到了前方的荊小田,她做少年裝束,卷起了袖子和褲管,雙腳踩進水裡,彎著腰不知道在摸什麼;摸了一會兒,她伸了懶腰,拿著濕淋淋的拳頭捶了捶腰際,大概是酸疼了。

  「七郎!毛球!竹竿!」她回頭喊道。

  七郎和毛球坐在湖邊,撐著荷葉當傘遮大太陽,聽了立刻扔下荷葉,合力將一支約十尺長的長竹竿推進水裡。

  她抓住竹竿,又往湖心方向推去,就像船家撐著竹篙插進湖底,她盡量伸長了竹竿,開始一寸寸地往湖底挑著、掃著、插著。

  荊大鵬心頭一緊。這裡就是那夜畫舫停泊之處;沒錯,她在找掉在湖底的金釵。

  阿溜看著他的神情,又道:「她扮歌妓掉到湖裡那夜,回來換掉濕衣服,喊聲糟,穿好衣服,頭發也不抹幹,又跑了出去。」

  她去找金釵。荊大鵬又開始頭重腳輕了。

  天!他未審先判,簡直比昏官還昏昧,果然是誤會她了。

  她不貪金釵,但她又可能是騙錢的女賊;她愛護弟妹,卻又會打傷無辜路人奪人錢財;她富正義感,但說起謊來掩護罪行完全面不改色……

  想得越多,他越是頭重腳輕,心底那條黑白界線也越是模糊。

  他認識她的時間還很短,他得問清楚。

  「這一年來,她有時候出門兩、三天,你知道她去哪裡嗎?」

  「小田說,某家員外做壽或是娶媳婦,找人幫忙,得忙上好幾天才能回來。」

  「所以她每次回來,都能帶上一筆錢?」

  「是。而且是因爲辦喜事,另外打賞,工錢都特別多。」

  「你從來不懷疑怎會有那麼多人家辦喜事,都會找她去忙活兒?」

  「一次、兩次不懷疑,三次、五次就覺得奇怪了。」

  「我第一次遇上她,她正在路邊騙錢,這也是爲什麼你會看到我準備帶她回衙門的原因。」

  阿溜握緊拳頭。聽荊大鵬簡單扼要地講他們在荊家村外相遇的經過,以及這一年來女賊在各地騙錢的案子。

  「你要逮捕她?」聽完後,阿溜臉上充滿敵意。

  「不。沒有實證,沒有人證,我不會抓她;況且我已經拿她的案子做交換條件,要她去石井鎮幫忙探案。」

  「萬一有受害者看到她,去衙門指證她……」

  「我能做的——也是你以後當捕快該做的,就是傳她上公堂接受審訊。」

  「不可以!」阿溜的拳頭握得更緊,紅了眼眶,顫聲道:「小田爲了養我們,又帶我到處找大夫、買藥,她,她……」

  「你長大了,你要幫她擔起來。」

  「這還用你說!」阿溜激動地大喊。

  「哇,給阿溜發現了。」毛球聽到聲音,轉頭看到了兩個來人,開心地跑過來。「八哥哥也來了。」

  「毛球、七郎,你們吃飯了嗎?」荊大鵬走向前,揉揉兩個娃兒的頭。

  「吃了。姊姊給我們吃烤餅。」七郎指向地面一張荷葉上的一塊小餅。「可是姊姊還沒吃。」

  「姊姊帶你們來這裡玩?」

  「對啊,姊姊說,湖裡有寶貝,她要撈給我們看。可姊姊撈呀撈,撈了好多天,只撈到一隻破鞋子。」毛球嘿嘿笑。

  「姊姊說,不能給阿溜知道,撈到了再拿回去嚇他。」七郎也笑。

  「八哥哥去幫你們姊姊撈寶貝,那邊坐著等。」

  荊大鵬脫去了鞋襪,卷起褲管,走到水裡去。

  荊小田自他來後,便面向湖水,抿著嘴,裝作沒看到他,繼續忙著用長竹竿往湖底爛泥亂搗一通。

  「寇小姐都跟我說了。」他來到她身邊站定。

  「說什麼呀?」她揚起笑容道:「說她喜歡你?」

  「胡說!」

  氣死他了,他本準備跟她解釋一番,這會兒全忘光說詞了。

  腦袋空空的,他幹脆搶過長竹竿。「算了,我來幫你找。」

  「你知道我要找什麼?」

  「不就藏在湖底的千年大烏龜。」

  「噗。」荊小田笑了出來。

  看他那張冷臉說笑話,這就是一個笑話。

  那麼,他已經知道他冤枉她了嗎?

  她不要他的道歉,也不認爲他說得出口,只要像現在,他站在身邊陪她找失物,她已無所求,所有的郁悶和委屈都一掃而空了。

  她擡起頭看天空。哎,她的心願真小,心胸又真大啊;別人欠她十分,她沒空去計較;可只要還她一分,她就心滿意足了。

  荊大鵬正在拿長竹竿探了探,感覺碰到了湖底石頭,還勾到了水草,橫掃過去又攪混了泥巴,索性將竹竿扔了。

  「這簡直是瞎子摸像,只有不識水性的人才會用這種笨方法。」他叨念了兩句,直接拉開衣襟,揮掉了上衣,往岸上扔去。「阿溜,接著!」

  「哇嗚!」荊小田嚇一跳,立刻用雙掌遮住了眼睛。

  她不是沒見過裸了上身的男人,碼頭多的是脫去上衣幹活兒的搬工,可他就這麼突如其來在她身邊脫衣,那過度迫近的距離令她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他強烈的男人陽剛氣息,好似一陣焚風向她襲來,令她身子忽地熱了。

  她緩緩地打開了手指縫,就見荊大鵬往水深處走去,整個人站在水中格外魁梧顯眼,突地他一個縱身,嘩啦嘩啦,撲進了湖水裡。

  「哇!八哥哥遊水了!」毛球和七郎拍手叫道。

  荊小田放下手,見荊大鵬已往前遊了幾尺,然後一個吸氣,潛入了水裡,看不見了。

  她撈起飄浮的長竹竿,推回岸上,目光仍緊緊盯住他潛下的地方。

  一會兒,他卻從另一邊冒了出來,喊道:「這邊找不到!」

  「算了。」她拿手掌圈在嘴邊朝他大喊:「湖這麼大,可能沖到別處,也可能沖到岸上被人撿走了!」

  「不能算了。」他說完又潛下水去。

  湖水並不深,陽光射進水裡,照亮了湖底的景物,魚兒遊,水草搖,還有遊人掉下去的杯盤甚至桌凳,他慢慢遊著,仔細尋找。

  過了那麼久了,湖水會流動,湖面遊船來來去去,長篙攪了又攪,恐怕東西已不在原地,他得往別處尋去。

  水底很安靜,水波晃漾,光影曲折,他的心也晃動著不平靜。

  方才她輕輕笑了,他聽到笑聲,看到她沐浴在陽光下的笑臉,單純、天真、甜美,他僅僅是驚鴻一瞥,卻是不敢再看。

  也不知看過她多少次了,他爲何不敢看?是因爲心底錯怪她的愧疚,抑或生平第一回意識到那是一個姑娘的純真笑靨?

  他不知道。他只能一頭栽進水裡,在湖中尋找有形和無形的答案。

  幾次起身換氣,他不理會她的叫喚,鍥而不舍,一塊又一塊地湖底尋了過去,見有可疑之物,還伸手往泥沙挖了挖。

  再一次起身,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氣。

  「別遊啦!再遊下去,海龍王就找你去當女婿了!」荊小田大喊。

  「我在龍宮找到寶了。」他高舉右手投擲出去。「阿溜,接住!」

  「哇嚇,有暗器!」阿溜抱著荊大鵬的上衣,突然見到一支金箭轉呀轉地拋了過來,饒是他反應敏捷,仍不敢驟然去接,本能地倒退了好幾步,待那物事跌落地面,這才瞪向他的頭兒。「什麼嘛,以爲我是武林高手喔。」

  「找到寶貝了。」毛球和七郎興奮地跑過來撿「寶貝」。

  荊小田看到他拋來的那條金色流光,便已確認無誤。

  就是這支折磨她的金釵啊。

  心頭一熱,種種滋味混到一塊兒,眼淚就掉了出來。

  荊大鵬遊回她身邊,從水裡站起來,她瞄他一眼,立刻別過臉去。

  黝黑結實的胸膛,渾身滴淌著水,在陽光下閃動著比金釵更亮眼的光芒,再度的迫近讓她屏住了呼吸,正午陽光曬得她好熱,連踩在腳底的湖水也好像要沸騰似地燒滾了起來。

  「你在哭?」荊大鵬看著她。

  「哭啥呀,我碰了水,到處摸摸,頭臉不濕才怪。」她往臉上亂摸幾下,很誇張地叫道:「瞧你,身上都濕了。」

  「天氣熱,等會兒就幹了。」

  「褲子怎麼辦?你還要回衙門。」

  「這邊樹木這麼多,我找一棵擋一擋,脫下來絞幹,你要看嗎?」

  「我眼睛爛了我!」她笑了。

  「你眼睛沒爛,鼻子倒曬紅脫皮了。」他指了她的鼻子。

  「不要看。」她忙用手掌掩住鼻子,悶著聲音道:「你不是要找千年大烏龜?沒找著?」

  「烏龜叼來金釵,說我平日辦案認真,龍王特地賞我一件寶物,說完就回龍宮去了。」

  「嗄?」她驚奇地看他,他竟能闆著臉孔編故事。

  她止不住哈哈笑,笑了還想再笑,忽地,笑意牽動到她心魂深處最脆弱的那塊地方,不知爲何,熱熱的淚水就給她笑出來了。

  她慌地擡起頭,望進了一雙深深凝望的瞳眸裡。

  「你別看了。」她低下頭。

  他仍是凝視她。

  這淚是因他而起。從委屈、憋悶,再轉爲歡喜、開朗;他想看她,不需再找任何理由,他就是要看。

  「別哭了。」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爲她抹去臉上那片濕;這些水珠並不是不小心潑上的湖水,而是來自她眼底那滾溜溜的黑夜流泉。

  順著淚痕,他的指腹輕柔地滑了下去,感覺著她細柔的臉膚。他俯下臉,想看清楚那雙仍然低垂的淚眼……

  「啊,痛!」他背部突感剌痛,慌忙放下手,轉頭看去。

  阿溜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後面,拿金釵戳他的背。

  「頭兒,這支玩意兒怎麼辦?」阿溜冷冷地睨他。

  「你先收著。」他也回以冷臉。

  「八哥哥,我要學遊水!」七郎脫得赤條條的,撲上了荊大鵬。

  「我也要!」毛球也脫了鞋子,正在岸邊忙著卷褲管。

  「你們兩個呀!」荊小田抹了眼角,笑道。

  「要學遊水,首先是不能怕水。」荊大鵬闆回了正經臉孔,拎起七郎,將他的身子往水裡浸去,再濕淋淋地提起來,作勢要丟他進湖裡,甩到一半,又繞個圈圈拉了回來。

  「哈哈!」七郎撞回他懷裡,開心地大笑。

  「來,毛球,我們給八哥哥和七郎潑水。」荊小田彎了腰,拿雙掌撩起水花,猛往荊大鵬潑去,毛球樂得大笑,學她亂潑。

  這群無聊的人。阿溜走回岸邊,脫下他來不及蹬下的鞋襪,擰了水放在一邊曬幹,至於濕了一小截的褲管就不管了,讓它自然風幹便是。

  他收妥金釵。哼,姓荊的敢再碰他家小田,他就再多戳他幾下。

  他坐下來,拿起七郎的荷葉傘頂在頭上,聊遮正午的烈陽,再從口袋掏出一塊餅,看了一眼地上小田準備吃的餅,將自己的餅掰了一半放到旁邊,拿著另一半啃了起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38:49

第六章

  「羊公子,請看,這塊是漢代白玉,我保證是從漢墓出土的。」

  「嚇!你盜墓賊啊?!再說這是死人含在嘴裡的,我不要!」

  「呵,羊公子您說笑了。這麼大的玉璧怎能含在嘴裡呢,這是墓室的陪葬品,早在三國時代就掘出來了,經過曆代皇室的收藏,又因戰火流出,輾轉來到了我秦記古玩,實在難得啊。」

  「真的嗎?」「羊小秀」公子拿起盤子大的白玉璧,對著窗戶的光線瞧了瞧。「漢代傳到現在?一千多年了,還挺新的嘛,該不會是拿了白石加上藥物啊、鉛啦做成的假玉吧?」

  「哎呀,羊公子,話可不能亂說,我秦記古玩賣的都是貨真價實的古物,既然您不愛古墓出來的古董,我就收起來吧。」

  秦老闆和夥計作個眼色。雖然白臉小公子無知又癡傻,卻是個懂古物的行家。他拿出了幾件古董,全被羊公子看出了問題。

  當然嘍,這位羊小秀公子就是荊小田。這回她穿起錦衣,束上了玉帶,一身光鮮貴氣,扮成一個喜愛搜集古物的富家小公子,旁邊跟的卻不是任何一位捕快喬裝的侍從,而是找來寇大人的家僕阿義充數。

  唉,誰教秦記古玩店位於大街上,捕快一天到晚在街上呼嘯而過,恐怕老闆不認得他們也很難。

  若非富家公子身邊非得跟著一兩個人擺場面,她一個人進來探問虛實即可,完全不需要「侍從」,這回扮探子一點也不危險。

  雖是不危險,卻得強記一堆古物鑒賞的基本常識,真是累死她也。

  「我第三次上你門了,秦老闆啊,你總得拿出誠意來。」她拿扇柄敲了桌沿,不耐煩道:「南坪城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古玩店,我口袋裡的三千兩銀票還怕沒地方花嗎!」

  「是是是。」秦老闆忙從盒裡拿出一隻半尺來高的小花瓶。「這是我秦家祖傳五代的寶物,平常不輕易拿出來給人看,雖然只有百年曆史,稱不上古董,但作工精細,特地給羊公子瞧瞧。」

  「呵,這花瓶小巧可愛,可以放在我的案頭,插上幾支小花。」

  「若是羊公子喜歡,我也只能忍痛割愛這件傳家寶了。」

  荊小田捧起花瓶,左右轉轉,上下瞧瞧,目光凝定在瓶底的一個圓形圖紋上。「這是什麼?好像是字?」

  「喔,這是工匠刻的簽名,表示是他做的。」

  「我沒聽過這個工匠。」她不識字,直接帶過去。

  「這個姓魏的乃是前朝知名工匠,作品件數極少,擁有的收藏家視若珍寶,目前都還沒有流傳出來,但我保證,一旦有人收購,必然叫上天價。」

  「真的嗎?嗯,胎薄釉細,看這工法,應該是出自景德鎮。」

  「羊公子好眼力,正是景德鎮的魏氏好瓷啊。」

  「你開個價吧。」

  「我看羊公子是個行家,也不敢跟你胡開,就八百兩。」

  「八百兩!一支小瓷瓶你跟拿我八百兩?!」荊小田大叫,跳了起來,招呼隨從。「我不買了,三千兩省下來了。」

  「羊公子,等等!您等等丨」秦老闆陪著笑臉道:「這價錢都還可以再談,如果您還有中意其它,我可以折算個大大的優惠給您。」

  「你還有貨嗎?你店面的不都給我看完了?」

  「庫房裡還有很多稀世珍寶,只有像羊公子這樣的貴客才能看到。」

  「你還有庫房啊?」哈,終於套出來了。

  「羊公子請隨我來……呃,庫房隱密,您的家僕?」

  「出去!去前頭等著小爺。」荊小田作勢趕人。

  「是……」阿義如釋重負,抖著身體出去了。

  來到庫房,秦老闆賣力介紹古物,荊小田則是努力記下各件物品的特征,待出去後再與報失清單查對,就可以請寇大人開牌票,給荊大鵬來拘提買賣贓物的秦老闆。

  「老闆……」夥計哭喪著臉進來。

  「什麼事?叫你看好門……」秦老闆看到後頭的人物,臉色大變。

  「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在此。」荊大鵬出示腰牌,冷聲道:「秦老闆,你店裡藏了不少贓物嘛。」

  他怎麼來了?!荊小田嚇一跳,這回不是沒有捕快在外頭監視嗎?而且他沒說今天就要抓人啊。

  「哇嗚,救命啊!」她反應也很快,拔腿就跑,驚恐叫道:「捕快抓人了!

  我冤枉啊!我只是來找古董的啊!」她不忘跟荊大鵬眨個眼。

  荊大鵬回瞪她,一把握住她的臂膀,順手將她「扔」出門外。

  門外待命的捕快個個帶笑,沒人抓她,因爲他們都知道,這位小公子就是咱頭兒最會扮探子的妹子,自然是放她一路通行無阻,逃出去了。

  荊小田盡挑小巷跑。她是探子,一定得遵行探子守則,衙門公人出現時,就是探子消失的時候,待離開「戲台」,換下「戲服」後,她與衙門再無幹系。

  呵呵,最好再拿塊帕子蒙住臉蛋,這樣就沒人認出她來了。

  正想著好笑,她跑得急了,冷不提防撞上迎面而來的一位大爺,那大爺的肚子肥大多肉,又將她彈回了兩步。

  「小畜牲!走路不長眼啊?!」

  她頭一擡,視線對上了那位怒氣沖沖的大爺,不覺又倒退一步。

  「你是……」那大爺一見這少年,憤怒的目光轉爲驚疑。

  「有事嗎?」她壓低了嗓子,粗聲粗氣地問道。

  「這位公子貴姓,您有姊妹嗎?」大爺語氣變得客氣。

  「哼,你什麼人啊?」荊小田倨傲地仰起下巴,以鼻孔看人,其實是不想讓他看清她的臉。「就算小爺我有姊妹,我有必要回答你嗎?」

  「在下是南坪的販豬大王鍾九財……」

  「臭死了!」她捏住鼻子,又讓聲音變了個調。「沒事碰到一個殺豬的,去去,別擋小爺的路。」

  鍾九財彎了腰退開,不敢再問。這位貴氣小公子衣裳華麗,口氣狂妄,目中無人,或許是哪家官賈的小霸王,他不敢得罪人,乖乖讓路。

  「太像了。」鍾九財望著那大步走開的背影,仍是驚疑不定;突見小霸王一個轉彎不見了,忙吩咐隨從道:「快跟上,看他住哪裡。」

  清晨時分,碼頭聚滿漁船,多數漁夫不想再花工夫進城賣魚,就在岸邊將魚賣給熟識的魚販,一些大的魚店進貨多,會雇人挑魚到城裡去。

  「今天就挑這一擔。走快一點,魚得趁新鮮。」魚販催道。

  「是。」荊小田正要蹲下以肩膀扛起挑木,突然一個人搶先擔了去,她急道:「喂!你怎麼搶我的……」一看清來人,她頓時無語。

  「大個子,我叫這位小哥挑魚,你別搶他的活兒!」魚販也喊道。

  「他是我鄉下來的哥哥啦。」荊小田忙陪笑道。

  荊大鵬穿起他的乞丐裝,戴了破竹笠,腳踏草鞋,挑了一扁擔的兩簍魚,那模樣就是尋常的挑工,沒人認得出他的真面目。

  「擔子還我啦。」她小聲地喊道。

  「不是叫你別來挑魚了嗎?」他冷冷地問道。

  「有機會賺錢就賺嘍。你不去衙門忙,來這兒打混啊?」

  「我今早的任務就是巡視碼頭,天沒亮就來了。我要是穿了公服來,那些誑工錢的、運私鹽的、殺人逃亡的、喝酒打架的還敢出來嗎!幸好一早無事,我現在回衙門,順路幫你挑魚到街上去。」

  又是順路。荊小田低頭笑了。

  「明天起,去掃我的屋子。」他又道。

  「可是魚……」

  「魚販不缺挑工,我缺整理屋子的丫鬟,我會給你工錢。」

  要是以前,她一定很高興說聲「謝謝八哥哥」就答應了;但是此刻,很多事情和感覺都變得不一樣了,她猶豫著,一時無法回答。

  「拿去。」他從口袋拿出一個鼓鼓的荷葉包。

  「你吃了嗎?」

  「叫你拿去就拿去,話這麼多。」

  她握著荷葉包,感覺到裡頭包裹著的糯米飯熱度,想必是他才從小販那裡買來的吧,這麼大一個,夠她吃兩餐了。

  兩人沒再多話,荊大鵬健步如飛,將她的魚擔子送到目的地。

  她以爲他要回衙門,他卻帶她來到一條小巷弄。這兒有條溝渠,活水清澈,嘩啦啦奔流,帶起了徐徐清風。

  「休息一下。」他席地而坐,指了她手裡的荷葉包。「還不吃?」

  她坐下攤開荷葉,將糯米飯剝開一半,白白的熱氣登時騰冒了出來。

  「好香!」她用力一嗅。「喏,一半給你。」

  「你留著,我出門前就吃了,我餓肚子是沒辦法幹活兒的。我真不知道有人竟然可以空著肚子去挑重物,不怕暈倒嗎?」

  她由他去嘮叨,噙著微笑吃荷葉飯。

  「你們四個吃東西,好像很喜歡分著吃。」

  「兄弟姊妹,相親相愛嘛。阿溜他們都還在長大,一定要多吃。」

  「他們一直在長大,你讓他們多吃,自個兒就少吃了。」

  「填飽肚子就夠了。」

  他拿下竹笠,一牽動肩膀,便覺酸痛,於是反手用力抓捏著。

  魚簍子出乎他意料的重,結結實實、密密麻麻地疊了兩簍子的魚,她可以每天挑三回;她挑著魚簍的重擔,也挑著四姊弟妹的生活重擔。

  荊小田見他捏著肩膀,笑道:「挑不慣吧,你壓傷了我可不管。老是這樣突然冒出來,我還沒問你,上次在古玩店,你怎麼突然闖進來了?」

  「阿義跑出來,說你被秦老闆帶走,我當然殺進去了。」

  「只是進庫房而已啊。」她失笑。「那你又爲什麼會守在外頭?」

  「阿義不是很可靠,上回南神廟保護不了小姐,這回跟你去秦記古玩,還沒出門就臉色發白,我想想不對,還是得跟在後面瞧瞧。」

  「阿義只是個做雜役的家僕,你要他保護人,強人所難嘛。」

  「我沒要他保護你,我不保護自己的探子,誰來保護。」

  「你將我的本事看得忒小了。」

  晨光中,她笑容亮麗,充滿自信。是啊,她是個會拿花盆或琴砸人的兇婆娘,生悶氣時還會踢他一腳,她的力氣和脾氣確是不容小覷——

  他記起了那些與她有關的騙錢傷人案子,浮在嘴角的笑意頓時僵住。

  還是問個明白吧,否則一直擱在心底,夜裡做夢都會驚醒。

  「喂,我問你,如果有路倒屍,衙門怎麼處理?」

  她突然冒出了奇怪的問題,他看她一眼,照實答來。

  「仵作會去查驗死因,如果是病死或意外,縣衙就會公告讓人認屍,沒人認就由衙門安排下葬,如果是他殺,自然要查案了。」

  「所以都會有記錄?」

  「你想問什麼?」

  「我撿到阿溜和毛球時,他們身邊死了一個男人,流了好多血。」

  「你沒報官府?」他一顆心提了上來。

  「我那時年紀小,又在深山裡,怎會想到那邊去。阿溜一直哭,毛球也哭,哭得都沒力氣了,我能做的就是趕快帶他們離開山裡,去找食物喂飽他們,所以我跟那個男人拜了拜,拿一些樹葉、樹枝遮了他。」

  「阿溜他們知道嗎?」

  「不知道。我總想等阿溜長大了再說;而且他一直很介意爹娘丟棄他和妹妹,但那個男人很可能是他爹,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死掉的。」

  「但也可能是拐走小孩的人販子或仇家,或是他們根本就是山大王的孩子,半路出意外或被殺了。」荊大鵬推測著各種可能性。「所以阿溜和毛球可能是兩家的孩子,不是親兄妹。」

  「這我都猜過。過了幾個月後,我回去看,那屍體已經不見了。」

  「嗯,可能有百姓報案,讓衙門處理了,不然就讓野獸啃得精光,或是大雨沖刷,將屍骨沖到山谷裡。」

  「這我也想過。」

  「你該想的都想過了。」他嘴角一勾。「隔了這麼多年,才想去查?」

  「畢竟阿溜長大了,若能查出一點什麼線索,或許能找回他的父母。就像七郎,他爹娘寫下他的名字和老家,我想他父母也是很不得已,日子過不下去了才賣掉他,心裡還是期待著七郎長大後,能回去故鄉瞧瞧吧。如果阿溜和毛球真是被拐走的小孩,那更應該回去認祖歸宗了。」

  她將這些心事放在心底,翻來覆去好幾年,面對著孩子又說不出口,如今說了出來,不覺輕吐了一口氣,緊繃著的肩頭也松了下來。

  「幸好認識你,不然就等阿溜更大些,再叫他自己去查了。」

  「好,我幫你查。」

  「可我是在西丘縣撿到阿溜他們的耶。」

  「講了老半天!」荊大鵬傻眼,本以爲回衙門就能翻出當年的案卷幫她查個明白了。「我寫封信給西丘的徐捕頭,請他幫我查卷子,就八年前的十一、二月,順便接下來的兩年也一並查了,說不定後來有人在附近發現屍骨。」

  「謝謝你,荊捕爺。」

  每當她真心答謝時,就會尊稱他「荊捕爺」,他聽了卻是很煩悶。

  但若不要她這麼叫,難道要她喊一聲讓他渾身燥熱的八哥哥嗎?

  他抹了抹臉,聞著被熱飯蒸熏出來的荷葉香味,看她將吃剩的糯米飯重新包裹起來;這些年來,她帶著那三個孩子,縮衣節食,也難爲她了。

  「你那時候爲什麼會去山裡?」他忽然生起了一個疑問。

  「摘果子玩啊。」

  「毛球的生辰是十二月三日,也就是你撿到她的那天,那麼冷的時節,天寒地凍的,你一個小毛孩去山裡摘什麼果子?」他簡直是訊問的口氣了。

  「怎會沒果子?往樹上找就有了,跟著猴子找也有……」

  「說實話!」

  「好啦好啦。」她低下頭,逸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很餓,不知餓了幾天,我討不到飯吃,覺得每天這樣過日子好累,就走進山裡,或許就讓老虎吃了吧。不過,我幹幹瘦瘦的,老虎大概也嫌我難吃……」

  是很難吃。他滿脹著郁悶,方才還覺得荷葉飯很香的胃口全沒了。

  「我在山裡轉呀轉,又冷又餓,忽然就聽到了哭聲。」她擡起頭,回憶道:

  「那男人躺在地上,阿溜坐在他右大腿邊,毛球還抱在他手裡,然後我背了阿溜,抱住毛球,往山的另一邊出去。我很幸運,遇到給毛球喂奶的大娘。」

  荊大鵬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穿著薄薄的衣裳,吃力地背著一個男童,抱了一個小嬰兒,走在死寂寒冷的深山裡,或許下了雪,她一步踩進了雪堆裡,又拔了起來……

  「這世間有很多好人,我很感謝他們……」她轉頭看到他繃緊的側臉線條,忙笑道:「啊,不說了,大家都喜歡聽英雄美人、懲奸鋤惡的俠義故事,這種小老百姓的無聊生活沒人愛聽啦。」

  不,他想聽,他想知道更多她的一切。可是此刻,他腦袋空空,就像那天在杏花湖乍見她撈金釵時,他有滿腔的話,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他好像該做點什麼,或是說點安慰鼓勵的話,心念一動,他伸出了手掌,往她頭頂按了按,然後揉一揉、拍一拍,再縮了回來。

  她垂了頭,任他揉著,唇邊泛起了輕柔的笑意。

  「現在阿溜一早就得去衙門,你又出門,毛球和七郎托誰照顧?」

  「我托給陳大娘。她做燒餅,毛球和七郎就坐在她屋前。呵,其實也幫不了忙,只是最後幫她灑個芝麻,賺兩個燒餅。」

  「你在碼頭說書,幫那邊的小販店家招攬了很多生意,他們應該要付你更多的報酬才是。」

  「大家都是窮苦人家,也都有一大家子要養活,我說書只是一時興起,將以前聽的說出來,給大夥兒開心開心,沒想要拿來賺錢的。」

  「以後來打掃我屋子,就帶毛球他們來。我有桌子,可以給他們練字,反正我人不在,想要在那裡吃飯、睡午覺也行。」

  「啊!太好了。」她的笑容更明亮了。「也謝謝你買點心給他們吃。」

  「都說是買太多吃不完了,謝什麼!」他粗聲粗氣地。

  「嘻。」又來了,反正他總是會買太多,然後讓阿溜帶回來。

  也是時候去衙門了。荊大鵬戴回竹笠,又變成了神秘人物。

  心中還掛念著一件事,他一定得交代清楚。

  「鍾九財跑來衙門,說他看到疑似去年搶騙他的女賊的雙生兄弟。他叫人去追,卻追丟了。」

  她低下頭,並不打算否認她知道鍾九財這個人的事實。

  「以後別穿女裝上街,不要往城北的豬鋪子去。」

  「嗯。」

  荊大鵬又困惑了。這是什麼道理?捕頭竟然指引疑犯一條生路,還幫她挑魚、照顧弟妹,這事蹊蹺了……不不,他理由正當,就是保護他的探子。

  是嗎?他得再想想,再想想了。

  ※        ※        ※

  「阿溜,舌頭伸出來。」毛球喊道。

  「喔。」

  「翻舌根。」七郎喊道。

  「嗯。」

  毛球和七郎擠在阿溜身前,將他的舌頭看了一遍,同時皺起小眉頭,擔憂地道:「大夫爺爺,阿溜的寒氣還在耶。」

  「不急。才剛開始調養。」諸葛棋微笑道:「你們要相信大夫爺爺的醫術,一定會將阿溜治好。」

  「好。我們每天幫大夫爺爺看阿溜的舌頭,要看到那一點不見了喔。」

  「你們都很乖。來,開飯嘍。」

  今天荊大鵬又「不小心」多買了十斤肉,帶來給諸葛大娘煮成一大鍋香噴噴、熱騰騰的火鍋。

  荊小田爲大家盛了飯,開心地坐下來,先幫毛球、七郎夾菜,然後要夾塊肉給阿溜,他立刻捧起飯碗不給她放。

  「我自己來就好。」

  「阿溜真的長大了。」她笑得更燦爛了。

  「給我。」莉大鵬伸出了碗。

  「小田,給我!」阿溜又遞出碗。

  「好,給阿溜。」她放下肉片到阿溜碗裡,看到荊大鵬仍端著碗,不動如山,於是又夾起一片肉放上去。「這塊給我們的八哥哥。」

  「小田現在有四個弟弟妹妹了。」諸葛棋看了直笑,問道:「對了,毛球和七郎都喊小田姊姊,阿溜你怎麼喊她名字?」

  「這要問我了。」荊小田回道:「我要他喊我姊姊,他說『不要不要,你不是姊姊,你叫什麼名字?』哇,好兇喔。」她邊說邊搖了雙手,學幼年阿溜的使潑模樣,繼續笑道:「我說,我叫小田,那你叫我小田吧。」

  「老愛講我小時候的事,都忘了。」阿溜埋怨道。

  「你給他們取名字,該不會小田也是你自己取的吧?」諸葛棋又問。

  「對啊,我大字不識一鬥。小,多簡單啊,畫個三豎就好了。至於田字嘛,也很好寫,意思更好,就是買田種地的田,我很喜歡。」荊小田以手指虛寫了一個田字。「你看,這田裡分成四格,一塊給我,一.塊阿溜,一塊毛球,一塊七郎,我們四塊田連在一起,還是一塊田。」

  「小田你放心,我會買更多田地給你。」阿溜豪氣地道:「我們家的田地一塊連一塊,連到天邊都走不完。」

  「我也要買田給姊姊!」七郎和毛球搶著道。

  荊大鵬默默聽著,他已吃了不少飯菜,但碗上仍留著那塊她夾的肉片,欲留到最後再慢慢品嘗。

  桌上氣氛愉快熱絡,荊小田看著孩子們的笑容,亦是欣慰歡喜,好像日子就這麼平平穩穩地過下去了,但願這個冬天阿溜不再畏冷發寒,長得更高更壯,毛球和七郎快樂健康長大,她呢,當然是繼續攢錢買田了。

  吃過飯後,諸葛大娘帶毛球和七郎到後面屋子,去跟諸葛家的孩子玩耍;荊小田本想起身幫忙收拾碗筷,諸葛棋示意她先坐下來。

  「我得說出事實,阿溜不是寒症,是中毒。」

  「中毒?!」荊小田有如五雷轟頂,大驚失色,隨即急問道:「有沒有生命危險?什麼時候中的毒?是我給他吃錯了藥嗎?天哪、天哪!有人跟我說哪裡有藥草,我就去掘——」

  「你安靜一點!」荊大鵬吼她一聲,卻也緊張地望向諸葛棋。

  「小田,你聽大夫說。」阿溜倒是很鎮定。

  「你們都放心,阿溜沒有生命危險。」諸葛棋解釋道:「都過去八年多了,要有事早在他幼年身子還弱的時候就毒發了。」

  「真的沒事嗎?」荊小田仍是憂心地問道。

  「他目前的症狀就是冬天發冷。我先將他過熱的身體調回正常後,初初把脈,確是寒淚沒錯;可脈像又怪怪的,於是我將他的身子看了遍,這才發現他舌根底下有一個紫黑點,腳心有條細如發絲的黑筋,這都不容易發現。」

  「這是什麼毒?」荊大鵬問道。

  「我不知道。但絕不是砒霜水銀這種常見的毒藥,你衙門過去若有離奇的中毒案子,請告訴我,讓我參考。」

  荊小田越聽越驚,連諸葛大夫都不能斷定毒性,而那毒還在阿溜身體內流竄,萬一天氣變冷……她打個哆嗦,緊緊拉住阿溜的手。

  「一定是我給他吃錯藥,我、我……」她的淚水已在眼眶裡打轉。

  「小田!」阿溜捏了下她的手心。「不關你的事。」

  「是的,小田你千萬別自責。」諸葛棋也安慰道:「你說剛撿到阿溜沒多久就發病了,可見阿溜之前就已經中毒,可能量少,不造成生命危險,卻積聚到心包,成了一個病竈,遇寒即出,我會想辦法將毒逼出來的。」

  「若是以毒攻毒,吃藥會不會出現其它問題?」荊小田又問。

  「大夫,你試就是了。」阿溜不待諸葛棋回答,很堅定地道:「小田,我希望能好好長大,將來養得起你們。」

  荊小田感受到他握在掌心的力道,曾經瑟縮在她懷裡畏寒發抖的小身子已經長得跟她一樣高了,她既喜且憂,伸手撫了那張倔強自信的臉孔。

  「阿溜,你好乖。」

  「不要摸啦。」阿溜別過臉去。

  荊小田笑了。這個阿溜啊,到底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別扭娃兒。

  「阿溜。」諸葛棋又囑咐道:「除了吃藥,你每晚過來,我再給你針炙,所有的方法都要試。」

  大夫和病人都在努力治病了,荊小田不能再胡亂擔憂害怕,於是開始收拾碗筷,笑道:「啊,我收拾收拾。可不能來這邊吃飽了,還給大娘忙著,我來洗碗了。」

  此時荊大鵬的腦海裡,早已轉過南坪縣近十年來的江湖仇殺案,但並沒有這類不明藥物的毒殺事件;而且阿溜是在西丘撿到的,他甚至可能來自其它地方,光是京畿和附近四大縣就幅員廣闊,人口衆多,他根本無從查起。

  他看了吃空的大砂鍋,端起來往後頭走去。阿溜本想跟去,卻讓諸葛棋給叫過去準備針炙。

  來到廚房外頭,就見荊小田蹲在地上洗碗,大盆子倒了水,堆滿了碗筷盤子,月光明亮,照映出她手臂上的點點金色水光。

  水光也蕩漾在她的眼裡,一滴、兩滴,有如飛墜的星子落了下來。

  他的心讓那滴滴星淚給鑿穿,瞬間疼了,

  「傻!」他蹲了下來,摸摸她的頭。「哭什麼?」

  「我……」她擡起淚眼,又慌忙低下頭。

  「不要擔心。諸葛仁心仁術,你看那麼多病人等著看他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是氣我怎沒早點發現……」

  「你已經盡力帶阿溜看大夫了,是那些酒囊飯袋大夫查不出病因,還差點把阿溜治成了個火氣忒大的小子,現在就放心交給諸葛吧。」

  「是……」她挪動手臂,胡亂抹了淚。

  「這邊沒擦幹。」他直接擡起她的下巴,幫她抹去臉頰淚珠。

  月光下,四目相對,他看進了她的瞳眸深處,再也無法挪開。

  當她誇張假哭時,她的黑眼仍是靈動活潑的,可此刻暗自垂淚的她,黑眸闐靜,也不知在那平靜無波的表面底下藏了多少不爲人知的悲苦,如今讓他一點又一點地掏了出來,掏得越多,他越是難以放手。

  他以指腹拭了又拭,即便已拭幹了淚,仍是以右掌捧著她的臉蛋,靜靜地凝視她,看那在柔和月色裡緩緩浮現的美麗紅暈——

  「啊,趕快洗碗了。」她慌張地轉頭,挪開他的撫拭。

  「我洗砂鍋。」他渾身燥熱,忙起身去水缸圉了水來沖砂鍋。

  荊小田臉頰猶熱烘烘的,她已被他擦過兩次眼淚了。

  其實,她不愛掉淚的,可在他面前,她的心暖暖的,鼻頭酸酸的,淚水就會不聽使喚地流下來。

  在那大掌的撫觸下,有若溫柔的安慰,她漸漸地忘卻憂苦,整個人也跟著傻了,癡了,不再是自己了。

  她連忙將雙手浸到盆子的涼水裡,讓自己冷靜下來;又想到阿溜的藥費,回到了現實問題,便問道:「最近有沒有賺錢的活兒?」

  「有。當我的丫鬟。」

  「我不是說這個啦。」

  「有一樁。但不是衙門的案子,是有人向我尋探子。」

  「有人要雇探子?那一定有錢拿嘍?」

  「二十兩銀子。」

  「哇,這麼多!」荊小田一聽,興趣都來了。「是要深入敵軍剌探軍情?還是抓相公偷野食?抓娘子紅杏出牆?尋哪家的漂亮姑娘……」

  「都不是。」荊大鵬被勾起話題,也就聊了起來。「你還記得秦記古玩的案子,我進去時,你正在看一支小花瓶。」

  「我知道了。瓶身有一朵蓮花,瓶底有個字,字裡頭有個『田』,老闆還說是工匠的簽名。」

  「那是魏王府的供佛花瓶,那個『魏』字就是魏王府的印記,但外人不知道,轉賣了好幾手,秦老閱不知貨源,便胡謅是工匠的簽名。」

  魏王府位於南坪城外,乃當今皇帝二弟魏王的宅邸;王府占地廣大,自有它的護衛體系,平時侍衛守護嚴密,日夜巡守,出入管制,擅闖者一律視爲刺客,格殺毋論,一般宵小絕不敢太歲頭上動土,自然也就沒有南坪衙門效力之處。況且魏王爺尊貴顯赫,往來的不是巨富,就是朝廷說得上話的高官,小小的南坪縣衙完全攀不上邊,魏王府可以說是南坪縣內的一塊小京城。

  「魏王府也沒對外聲張。」荊大鵬又道:「是他們的餘總管聽說我們查到了銷贓的古玩店,自個兒跑來問,縣衙這才知道那是魏王府的失物。」

  「那是有人偷出來了?」她問道。

  「是的。餘總管後來又私下找我,說他們府內這兩年來老是丟東西,雖然他查了所有的僕婢,就是查不出來。再這樣下去,賊兒越偷越大,哪天讓王爺王妃發現了,他這總管就幹不下去了。」

  「所以他向你要探子,進去扮個丫鬟小廝什麼的,好能在下人裡頭查出個端倪?」

  「他以爲我手下有一批探子,個個身懷絕技,神出鬼沒。」

  「有啦,那就是我。」這麼簡單的任務,她當仁不讓。「我去!」

  「你扮探子扮上癮了?」他橫眼看她。

  「不,我很認真看待這份活兒,雖然我不能到處嚷嚷說我是大鵬捕頭的探子,但我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她眼裡亮出光采。「就像你當捕頭也是要當到最好,讓全天下都知道咱鼎鼎大名、威震海內的南坪鐵捕。」

  「我的名號只是拿出來嚇唬人的。你當探子的都不能到處嚷嚷了,還想出名?」

  「你知、我知就好呀!不如你給我加封吧,名號就叫『古往今來第一神探荊小田』。」

  「我當玉皇大帝了?給你這小猴封官!」荊大鵬臉皮抽了下。

  「好嘛,人家我也給你封了古往今來第一鐵捕耶。」

  「那是什麼唐朝的金大鳥,又不是我!」

  「哇,你都有認真聽我說書,我好高興。」

  重見她開朗的笑靨,他心情也放松了,跟她亂扯一通還滿愉快的。

  他本不欲和魏王府有所牽連,但餘總管一再懇求,而且保證守密,絕不讓入府的探子身分曝光,更提供了豐厚的酬金。

  若以探子可能遇上的風險而言,進入王府不過是幹幹活兒,遠比面對色鬼曹世祖或是假銀惡徒、迷魂盜安全多了;況且她又不隸屬衙門,無所謂幹涉王府內務的問題,若能給她一個安心賺錢的機會,他何樂而不爲呢。

  「餘總管的意思是,十天爲限,二十兩銀子。也許查不出來,但至少要提供一些線索和方向給他。」

  「沒問題。對了,我會算給你傭金。一成好了,就二兩銀子。然後你找我當探子,欠債再扣掉一兩。」

  「隨你算。」

  「八哥哥,那我就去嘍?」

  「再叫我八哥哥就不給你去。」擺張冷臉給她看。

  「好啦,八哥哥!」她不但再叫一次,還放軟了嗓音。「諸葛大夫這邊得花錢,我總不能一直厚臉皮積欠他……」

  「你臉皮本來就很厚,繼續厚下去也沒人怪你。聽著了,你不必一次付給諸葛,留點錢存下來,以後好買田,知道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39:30

第七章

  魏王府真是苛待下人呀。丫鬟們忙碌了一整天,晚上還得擠在大通鋪上睡覺,荊小田縮手縮腳的,悄悄地下了床。

  她幹了三天廚房丫鬟,提飯桶,搬菜盆,骨頭都快散了,爲的就是從各房各院過來吃飯或端膳的丫鬟僕役口中聽到些什麼。

  餘總管的安排還真管用。大家平常在主子跟前大氣都不敢吭一聲,一來到廚房,便天南地北扯了起來,她倒也聽到一些閑話。

  她往茅房走去,又溜了回來,躲在角落陰影處。昨夜她已鎖定半夜跑出去、行跡可疑的紅綿。

  打個哈欠後,果然見紅綿離開房間。她一路悄聲跟隨,紅綿熟門熟路的,完全避開巡夜的侍衛,最後來到花園的一處假山後頭。

  「紅綿。」一個男子聲音出現。

  「順哥。」紅綿也喚道。

  哎呀,這是情人幽會啊。好一會兒都沒有聲音,想必是在……

  荊小田頓時面紅耳赤,努力將自己縮到假山層層堆疊的石頭縫裡,還好黑夜視線不清,就算她蹲在明處,也像是一塊假山的石頭。

  總算兩人開始講話,先是哥哥妹妹問著對方好不好,又說些想念的話,荊小田聽得是肉麻兮兮,很想走掉,忽聽得順哥道:

  「今天中午我去拿飯,看到新來一個打飯丫鬟,該不會又是……」

  「她不是。秀兒看到人就傻笑,傻裡傻氣的,餘總管不知又收了人家多少錢,安插了個傻丫頭進來,我看她做不了幾天就會被趕回去。」

  「嗯,看起來的確不像。以前餘總管一個個盤問不成,就安排些僕婦、心腹在大家之間撥弄,一聽他們說話就知道是來剌探的。」

  「他當我們笨,我們就笨給他們看,一問三不知。」

  「唉,都怪王妃無情,爲了幫小王爺搬新院子,硬是不放她回鄉下看病重的娘,等人都過世了,也不能走,還得留下來收拾舊院子的物件,點數無誤後,才放她回去奔喪,她怎能不恨哪。」

  「大家都被逼到受不了了。小姐吃東西只要一個不合意,就往地上吐或整盤打下地,我們成天就忙著撿破碗盤。」

  「說到這,你割破的傷好了沒?」

  「早好了。你們當門房的也要小心,畢竟東西是從門口出去的。」

  「你放心。別說這個了,給我瞧你指頭的傷。」

  荊小田恍然大悟。看來府裡的丫鬟僕役全連成一氣了,難怪餘總管問不出內賊。

  想必魏王爺這家人很不得人緣,下人才會偷東西報複。就算是餘總管,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爲了保住他可以占盡好處的總管地位,一出手就是二十兩的大手筆找賊,那麼他平時到底收了多少油水啊;而找到了賊後,並非交給衙門審理,那又是怎樣一個難以想像的殘酷家規私刑。

  她忽然覺得索然無味。每個人進來爲僕爲奴,都有他背後的辛酸故事,那個「她」和「大家」是誰,她不想再查下去了。

  擡起頭望向夜空,好想現在就回去毛球他們身邊喔。

  待紅綿和順哥離開後,她也摸著回房。走了一段路後,這才發現怪怪的,怎地屋子越來越大,一道牆壁走了老半天還拐不到轉角。

  糟,剛才蹲太久,一起身眼花了,記錯方位,走錯路啦。

  她怕被巡夜侍衛查到,只能貼著牆尋出路,忽然前頭一扇窗戶猛地推開,差點打到她的頭,接著一杯茶水往外潑了出來。

  好險!她立刻蹲下,不敢再動。

  「這茶涼了,給外頭的花草喝杯好茶吧。」有個男人在她頭上的窗戶說話。

  「夜色如此之好,可別辜負了清風明月啊。」

  「王爺好雅興,我愛看戲的,見到這月色,只會唱『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王爺?!荊小田全身一僵。饒是她再大膽,這下子連呼吸也屏住了。

  而且那個屋內男人唱曲的聲音好耳熟,她記得有個愛看戲的老色魔,愛到連戲子都要占爲己有。

  「世祖啊,你能唱上這幾句,不也是風雅人?」魏王爺的聲音離開窗邊,往屋裡走去。

  曹世祖?!荊小田要暈了,真是他!怎會在這裡遇上他!

  繼而一想,曹世祖是曹貴妃的堂哥,魏王爺是皇帝的二弟,兩人算是有姻親關系。嗯,親戚常走動也是合乎情理的……

  窗戶大開,裡頭的說話聲音清楚地傳到窗下她的耳朵裡。

  「不過,我還是得說說你。」魏王爺又道:「人家唱得好,你以後再叫來唱便是,何必一個個往你屋裡送。上回鬧得滿城皆知,也是給你一個教訓。」

  「害我整整三個月不敢出門。」曹世祖生氣地道:「可惡的荊大鵬又派了捕快,不時到我門口走動,存心拿我當笑話。」

  「南坪鐵捕?聽說他最近辦了不少案子,風評一直是很好的。」

  「還不是靠他妹子!」

  荊小田正在開心魏王爺誇贊八哥哥,突然給曹世祖驚出一身冷汗。

  「怎麼說?」魏王爺問道。

  「衙門裡有我的眼線,就說荊大鵬叫他妹子去扮妓女、還有扮富家小姐引誘歹徒出來。我懷疑那個騙我的秀官,正是他女扮男裝的妹子。」

  「那也是人家有本事,辦案總得要有方法。」魏王爺似乎對曹世祖的憤怒和抱怨不感興趣。「我們現在還沒成事,就叫你不要太招搖。」

  「王爺教訓得是。」曹世祖聲音小了。

  荊小田聽得是心驚膽跳。這兩個「尊貴」的人,竟然聊到了她,她是做夢了,還是看戲看太多了吧。

  她捏了下臉皮,再以指甲掐了下手背,嗯,會痛,不是做夢。

  「世祖,喝茶。」魏王爺又道:「人家有個好妹子,可以幫他破案,你不也有個更好的堂妹子,助你一世榮華富貴。」

  「不敢不敢。王爺這麼說就折煞我了,我能有一點點的發達,還是托王爺的福,將來也指望王爺您了。」

  「不是我說風涼話,你們曹家的福氣都快被曹貴妃折光了,她是自作自受。」

  「呃,這個女人的嫉妒心是很恐怖的,連皇上也怕她啊。」

  荊小田明白,他們說的,正是市井間最愛聊的宮闈話題。

  曹貴妃因深受皇帝寵愛,個性刁蠻善妒,凡讓她知道後宮有孕的,她皆遣人送去墮胎藥,強迫其喝掉;因此搞到皇帝至今仍無一兒半女。

  「曹貴妃殺生太多,業障太重,年紀又大了,自個兒越發生不出來。」魏王爺語氣轉爲陰沉:「皇上無子,老大這一支就算斷了脈。」

  「嘿,既然皇上無子,首選自然是王爺您的長公子佑機。」

  「最好是這樣。內閣最近又提及立儲,老大似乎正在考慮。可他從來沒召見過機兒,就怕他另有打算,或是突然崩天去了,幾個內閣老臣跑去聯合太後,直接推老三出來,兄終弟及也不是不可能。」

  「不會吧,冀王爺這幾年深居簡出,不問政事,我看朝臣幾乎都忘了他。」

  「這叫韜光養晦!」說話語調總是慢慢的魏王爺突然激動起來。「你說在太後和老臣眼裡,他們偏心誰?」

  「早在先皇時,就偏心冀王爺了。」曹世祖火上加油。

  「那就想辦法再讓他繼續饀光養晦,這你沒問題吧?」

  「交給我老曹,絕對沒問題。」

  「別太過分。我們總算是兄弟骨肉親情一場,就像當年一樣,不必要他的命,讓他變成半個廢人就行。」

  「王爺仁慈啊。」

  「哼,爲了我兒,能先鏟掉一個,就是一個。」

  那陰森森的語氣令荊小田頭皮發麻。屋裡頭是在說書?還是在唱戲?怎麼那些天高皇帝遠的宮廷鬥爭就在一牆之隔演給她聽了?

  她突然想念起荊大鵬,每回她當探子時,他總在附近守著她,不然就沖進來,神氣地亮出腰牌抓壞人,她好想喊他進來抓屋子裡的兩個壞人啊。

  但這回他沒辦法進來,事實上王府的確是個守衛嚴密的安全之地;可從上到下每個人都心懷鬼胎,一點都不安全。

  今夜,她知道得太多了。

  荊小田昨夜好像做了一場不真實的夢,好不容易摸回丫鬟房後,倒頭就睡;一起床就想去辭工,但總不能天沒亮就去敲餘總管的門,她還是得先將早飯的活兒做完再說。

  正在挖飯,忽聽得門邊一陣騷動,有人哭叫,有人說話,她看大家都跑過去看了,自然也要去湊熱鬧瞧個究竟。

  「紫燕跌倒了,那個……你!」膳房主事喊道:「秀兒!快將這籠熱粥送到小王爺那裡去,別遲了,讓小王爺生氣我們又要去罰跪。」

  「我?」荊小田望向後面,差點忘了自己叫秀兒。

  她無奈地提起食籠,快步趕路,一路問到了小王爺的院子,侍衛見是個面生的丫鬟,在門口處擋住她。「紫燕怎沒回來?」

  「紫燕扭到腳,走不動,我代她送粥來。」

  「你先等著,別妨礙小王爺練功。」

  練功?荊小田好奇地看進院子裡,就見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頭上簪著一朵金花,穿著比她上回扮羊小秀還要華麗數十倍的鮮綠錦衣,滿院子追逐十幾個穿著各種顔色漂亮衣裙的丫鬟,那光景就像是一隻綠頭蒼蠅追著一堆花蝴蝶胡亂打轉。

  「哈呵呵!」丫鬟們發出悅耳的銀鈴笑聲。

  「你們跑太快了,我追不上!」朱佑機跑得氣喘籲籲。

  「小王爺,來追呀!給您多追幾步,好能練出功夫來。」

  「就是啊,騎馬射箭多危險,我追你們也是活動筋骨、鍛煉身體,而且怡情養性……咦!」朱佑機正追到了門邊,一眼瞧見新丫鬟,便停下腳步,睜大一雙三角眼。「哇,好可愛的丫鬟,你叫什麼名字?」

  「秀兒。」荊小田盡量壓低臉蛋。

  「秀兒?」朱佑機伸手就擡起她的下巴。「好姿色!哪邊的丫鬟,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在廚房,才來三天。」

  「從現在起,你是我房裡的丫頭了。」他說著便去拉她的手。「來,過來陪我玩。」

  「不,不行哪,我就做到今天。」

  「什麼做到今天?」

  「餘總管說試用三天,不行的話就得回家去。」

  「本小爺說行就是行,我要的人,餘總管敢說不行!來!快過來!」

  荊小田眼見小蠻子就要生氣了,正準備應付一下,再思脫身之道,這時一個侍從急匆匆地趕來,喊道:「王爺駕到!」

  「糟!」朱佑機臉色一變,忙放開「秀兒」,就要往屋子裡跑。

  可他就在門邊,魏王爺大概也知道兒子會躲,來得忒快。

  「機兒,站住。」

  「奴婢拜見王爺。」所有的丫鬟統統跪下來。

  荊小田覺得自己好像應該要跪下來,可是魏王爺已經進了門到院子裡,她站在門邊,不進不出的,她若是不想跪,就該趕快出去吧。才想著就擡起腳,一時沒留意,絆到了門檻,碰地一聲,趴跌在地。

  「父王。」朱佑機喊了父親。

  「一大早就在追丫鬟玩,成何體統!」魏王爺大怒,袍袖一揮。「你們統統下去!」

  「是。」所有丫鬟趕緊離開。

  「孩、孩兒是在練功……」朱佑機試圖解釋。

  「練什麼功?我若不來,你就從院子裡練到床上去了!」魏王爺盛怒中,發現門邊還趴著一個丫鬟。「那是誰?」

  「父王,那是孩兒準備調來房裡的新丫鬟,叫什麼名字啊……」

  「連走路都會跌倒的笨丫鬟,不用也罷。」魏王爺像趕蚊子似地揮手道:

  「趕她走。從今天起,小王爺房裡不準再添新丫鬟。」

  侍衛立刻趕她,荊小田樂得起身離開,猶聽到魏王爺在教訓兒子。

  「我跟你講幾次了,別亂睡丫鬟!想想你的身分,若到時胡亂生出一堆又醜又笨的孫子,本王可不認。」

  荊小田忍住笑。不管小王爺跟誰睡,她保證生出來的都是又醜又笨。

  這悶死人又病態的王府,她不待了,她要溜之大吉了。

  ※        ※        ※

  荊小田歸來,荊大鵬當然又是「不小心」多買了肉啊魚呀菜的,請大家到諸葛藥鋪大快朵頤。

  飯後休息一會兒,就是阿溜的紮針時間。

  「阿溜,忍著點。」荊小田安慰道。

  「唉嗚……」阿溜抓住荊小田的手,皺了眉道:「好痛。」

  他躺在床上,掀開衣服露出肚皮,已讓諸葛棋紮了十幾針。

  「阿溜啊,」七郎疑惑地道:「你跟我說,紮針不痛,會喊痛的就不是勇敢的男人,你怎地哇哇叫呀?」

  「七郎,今天大夫紮的針比較痛。」

  「哦?」諸葛棋擡了眉。

  「阿溜是看到姊姊才會痛啦。」毛球雖小,倒是懂得這個道理。

  「去,玩去!」阿溜臉孔倏地一紅,忙搖了搖手掌,

  「阿溜你紮完針,再來喊我們喔。」

  毛球和七郎手拉手,一起去後面房子找諸葛家的孩子玩。

  孩子走後,荊小田這才問道:「大夫,阿溜的毒?」

  「我還在想辦法……」

  「小田你別煩大夫。」阿溜插嘴道:「我這陳年老毒,怎可能你離開三天就解決,別擔心了……呦嗚!」一針刺下,他叫了出來。

  「阿溜乖,不痛的。」荊小田笑著拍拍他的臉頰,起身道:「好,我不擔心你,我得去洗碗了。」

  「頭兒,」阿溜立刻喚道:「你不能走,你說要教我孫子兵法。」

  「好。」荊大鵬冷冷地道:「仔細聽著了,『兵者,詭道也。』『兵以詐

  立,以利動。』自己慢慢體會這兩句話的意思,我要去洗鍋子了。」

  「你最詐!」阿溜惱得捶了下床闆,就是阻止不了頭兒親近小田。

  「我可以治你的病症,卻治不了你的脾氣啊。」諸葛棋微笑搖頭。「來,手也別動,要紮內關穴了。」

  荊大鵬晚上會抽空教阿溜寫字讀書,但今天得暫時擱下,因爲他要問清楚她這趟王府之行的細節。

  來到廚房,荊小田正準備洗碗,笑道:「你別捉弄阿溜了。」

  「我沒捉弄他,我只是教他領略『兵不厭詐』的深義,有時候書讀得再多,不如親身體會。」

  「太深了。」

  荊大鵬望著她的柔美笑意,三天不見,他真的好想她。

  怎會這樣呢?嗯,因爲她是進了王府,他無法掌控他的探子的行蹤,自然就會胡亂猜測她的動靜,想著她可能忙著查線索而忘記吃飯,或是夜裡踢了被子亂說夢話暴露身分,卻沒想到她在王府聽到了天大的機密。

  「所以,你只做三天?餘總管願意給錢嗎?」荊大鵬先問這事。

  「我跟他說,一天二兩,三天就該拿六兩,他很不高興,說我只是進來吃飯睡覺的。我跟他說,我不只分飯菜給人,我還刷了二十個底部發黴的飯桶,也幫手痛的張伯打了一百桶水洗米,我做很多事耶!後來討價還價,他折一半,給我三兩;因爲賺不到二十兩,呃,你那一成抽傭就免了吧?」

  「要抽是你,不抽也是你,我有說過一句話嗎?錢呢?」

  「我叫阿溜拿給諸葛大夫了。」

  「我不是叫你存點錢下來,怎麼全部給諸葛了?」

  「該給的就得給……」荊小田停下來,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才又低下頭,慢慢地洗著碗。「怎麼說呢,如果是王妃不放人回去見病重的娘最後一面,那就是王妃欠那個婢子;欠了,就得還,所以那婢子偷了東西出去。哎,不對不對,話不能這樣講……」她說著就搖了頭。

  荊大鵬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但,即便是因果循環,還是得遵循人間的法理,欠人情和偷竊並不能互相抵銷。

  「我也知道偷東西不對,」荊小田又道:「可王府暗潮洶湧,一個結套住一個結。沒有主子苛待下人,又哪來下人偷東西報複?而我又進去查賊,好像把河底的泥沙翻了翻,攪得更渾了。所以我想想,算了,別躍渾水了。」

  她知道當賊不對?荊大鵬心頭一跳,又想起了老是困擾他的問題。

  「好,不查也罷。」他不去想那事,而是繼續談王府。「我本來就跟餘總管說,這個探子與我無關,查不查得出來,就看她本事。」

  「呵。」荊小田恢複笑容。「探子就是要做到來無影去無蹤,先把原來的自己變不見了,在王府裡是秀兒,待出去了,就沒秀兒這個人。」

  「辛苦了。」

  他揉揉她的頭,發現他已經很習慣做這個動作了。

  而她每次讓他揉了,就會低頭微笑;他不知道她在笑什麼,但瞧著就是好看,看得他又想多揉她幾下。

  他忽地生起一個念頭,他不想再讓她去扮別的名字的人物了,他只願她就是再也不會消失或離開他的荊小田。

  「哎呀!」她閃著身子,笑道:「一直按我的頭,頭都被你壓扁了。」

  「我沒料到曹世祖和魏王爺走得這麼近。」他縮回手。

  「曹世祖好像有買通衙門的人,你怎麼辦?」

  「衙門裡哪些人能用、不能用,我心裡有數。不然你以爲石井鎮第一天會問不出案子,需要我們第一一天再去查?」

  「嗯。」那是她第一次扮探子。看來一個小小的縣衙門,一樣也是暗潮洶湧。「那個冀王爺是怎麼回事?魏王爺好像很恨他。」

  「這種皇族兄弟鬥爭的事,我們就不知道了。據我所知,冀王爺自從幾年前他的王妃過世後,就郁郁寡歡,很少聽說他的事。」

  「你不是有個朋友在冀王府做事,沒有內幕嗎?」

  「劍揚兩年前才去冀王府當侍衛,也不是能親近王爺的貼身侍衛,他只知道,不像有的皇族生活奢靡,成日打獵飲宴,冀王爺很少外出,也從不設宴,過的簡直是隱士的生活。」

  「哇,這樣你朋友的侍衛活兒就輕松多了。」

  「是單純些。不過若遇上王爺有危險時,還是得拚命。」

  「都不容易啊。冀王爺那邊怎麼辦?」

  「我會寫封信給劍揚,請他想辦法呈報上去。我不會提是魏王爺,就說我有探子聽到有人欲對冀王爺不利,請王爺留心。」

  「也對。冀王爺應該知道是誰想對付他。」

  「可笑的是魏王爺竟然妄想他的世子當皇帝,這小王爺在南坪的煙花場所是出了名的暗少爺,應該還只是個小子吧?」

  「比阿溜大一點點,不過重量至少有阿溜的兩倍。」

  「呵,又是個不成材的紈绔子弟。」

  「喂,我問你喔,我進魏王府碰到這幾件離奇的事,我說了,你全信?不會以爲是我編的?」

  「我信。」

  「你真信?」她的心一跳。

  「如果是你編的故事,人物善惡分明,沒有這麼多心眼兒。」他眼一瞪。

  「我聽都聽完了,該做的也準備去做了,我還不信?陪你唱戲啊!」

  荊小田很開心。他能了解她,也信任她,天知道這份信任對她而言,就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

  她不敢期待什麼,只盼能如此愉快相處下去;從杏花湖的正午,到清晨的小溝邊閑談,一直到了今夜,她終於再也不怕被他懷疑誤解了。

  急促的腳步聲跑來,荊大鵬警覺地擡頭看去。

  「頭兒!」找到諸葛藥鋪來的是閻勇。「寇大人找你有急事。」

  「我這就去。」

  「大人說,也請荊姑娘一起去。」

  「她不在,回荊家村去了。」荊大鵬心知有異,立刻拒絕。

  「這……她?」閻勇看了荊小田,不然這是鬼哦?

  「我去。」荊小田露出笑容。「大人喊我,我當然去了。」

  ※        ※        ※

  南坪衙門的縣令簽押房裡,西丘縣民姜蔥正在控訴。

  「那四個山大王,號稱是四大天王,兔耳山也給他們改名爲天王山。他們到處打家劫舍,連官衙都敢搶,我姜家世居兔耳山下,田地也在這裡,只能忍耐過日子。我家窮,山大王搶不到東西,不時就丟些破衣破被要我家娘子縫補,我們忍忍就算了,怎知這回竟是要叫我娘子上山去縫什麼軍旗戰袍,我娘子有孕三個月了……」

  「你告知你們龐大人了嗎?」寇仁歆問道。

  「老爺啊,我們西丘縣這幾年來,告上四大天王的狀子是遞了又遞,什麼時候見龐大人處理了?小民早知南坪鐵捕的英名,連夜逃來南坪,請求鐵捕出面,剿滅山賊,不然我們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這事本縣明白了。山賊囂張,目無王法,本縣定會處理。」

  荊大鵬在旁邊聽了,並非他以爲的鍾九財告女賊案,便放下了心。

  兔耳山因有兩塊大峭壁形狀如兔子的長耳朵而得名,山脈有五分之四在西丘縣境,五分之一在更南邊的定遠縣,南坪縣只領有縣界的一塊兔子耳朵的峭壁;這些年來山賊日益猖狂,西丘和定遠兩縣卻拿不出辦法,以緻讓兔耳山上的山寨變成了一個三不管地帶。

  然而,縱使他鐵捕再出名,以轄區來劃分,也輪不到南坪縣衙越界作主;寇大人卻喊了小田過來,恐怕已有所計畫——

  「大鵬,你先帶他下去,安排他們一家的住處。」寇仁歆吩咐道。

  「是。」他只好先出去。

  房裡只留下寇仁歆和荊小田。寇大人和顔悅色地道:「你就是大鵬的妹子?上回你救了我家芙蓉,破了迷魂案,本縣還沒有親自道謝。」

  「不敢當。是老天庇佑小姐。」

  「你針線功夫如何?」

  「只會縫補釘。」荊小田聽到姜蔥的說詞,已然猜到寇大人叫她來的意思。

  「大人要我做什麼,請盡管講。」

  「假銀案你跟芙蓉學唱曲,這回學做針線,可以嗎?」寇仁歆問道。

  「沒問題。」

  「本縣會再和大鵬討論細節,也得和西丘、定遠兩縣衙門商量,你明日就先進後宅跟芙蓉趕學針線吧。」

  「大人!」荊大鵬將姜蔥交給兄弟安排,又急急地跑進來。

  看到那張冷臉,寇仁歆立刻頭痛,趕快先下手爲強,把話說死。

  「荊姑娘義薄雲天,巾幗不輸須眉,本縣佩服、佩服啊,這回上山查案就看你了。」

  一出衙門,「荊家兄妹」就開始吵架。

  夜深人靜,他們不敢太大聲,一來怕吵了人家,二來怕走漏風聲。

  「我不準你去!」

  「我得去!不然姜家大嫂怎麼辦,教她挺著肚子上山嗎?」

  「我再想辦法。」

  「寇大人的意思就是由我頂替姜家大嫂,上山探查山寨情勢。哈,扮探子我最行了。」荊小田拿右手食指點著左手指頭算了算。「我本來共欠你五兩銀子,假銀案抵一兩,迷魂案再減一兩,還有扮羊小秀公子也一兩,去王府的秀兒一兩,這回再折個一兩,桂,那我就還清欠債了。」

  「是大人叫你去,不是我要你去,你要錢跟大人拿。」

  「不管啦,你自己去跟大人結算,我從你這兒扣一兩便是。」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性命問題。我給你十兩,你不能去!」

  「才不。你給我錢,我豈不又欠你?聽說這種討山賊成功的,朝廷都有賞金,那我也可以分到一些嘍?」

  「荊小田!你要錢不要命了?!」他壓著嗓子,連名帶姓吼了她,雙手用力按住她的肩頭,不再讓她蹦蹦跳跳亂走。「你要明白,這回只有你一個人上山,我們誰也沒有辦法跟在後面保護你。」

  「換作是姜家大嫂,她也是一個人,她有孕,還有兩個孩子……」

  「你也有弟弟妹妹,還有……」還有我,他說不出口。

  「放心啦,我一定比姜家大嫂有膽識,也懂得應變。」

  「不要自以爲你是英雄,還是飛天入地的俠女。你去的山賊窩,裡頭幾百上千個男人,殺人放火,無法無天,你再有力氣、再機靈,他們——」

  「我又不是明著跟他們硬杠,只是上去看看地形就回來了呀。」

  荊大鵬一想到一窩子粗魯的山賊,酒色財氣全來,而她一個姑娘只身獨闖,無論如何他就是不願意。

  他必須說服她,若她臨陣退縮,寇大人也無可奈何。

  「剿賊這麼大的事,又跨了三個縣,要不由西丘去負責,要不由更上層的州府衙門主導,不是寇大人說了算。」

  「寇大人沒要剿賊啊,他都說了,就是先進去探探,然後將探查情形報給三縣衙門參考,至於剿不剿,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想爭功!你懂官場嗎?沒錯,寇仁歆是個好官,他不貪污,不亂審,但是在求升官的路上,求好評,求圓融,他跟別人都是一樣的。」

  「誰不是呢?」

  「他這是利用你,求得他的好處。」

  「你呢?你哪件案子不是利用我?」她以詢問的眼神直視他。

  「那是以前……」他心頭一震,冷汗涔涔。

  「嘿,我們這叫互相幫忙啦。」她轉了笑臉,搖了搖手,不在乎地道:「你

  破案,我拿錢;你升官,我發財。皆大歡喜。」

  「我做到捕頭已經到頂,升不上去了。」他冷著臉道。

  「那總不能就不做事了吧。來,我問你,你爲什麼當捕快?」

  「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我跟你離開荊家村時,看到你跪拜荊家村,本來不明白,後來就懂了。捕快不是一個簡單的活兒,要抓強盜,要跑得比賊快,躲刀劍還要更快,你可能每次離家都是見爹娘最後一面,但你不能當面拜別爹娘,免得他們難過,所以你走到爹娘看不見你了,這才正式拜別。」

  她看透了,看穿他的心思了,荊大鵬又開始頭重腳輕。

  「你既然知道危險,又爲什麼勇往直前呢?我就是欣賞大鵬鐵捕這樣的氣魄。我還沒來南坪之前,早就對南坪鐵捕的大名如雷貫耳。」她刻意拿兩隻手掌在耳邊招了招,笑道:「我那時碰到你,真沒想到我最崇拜的天神人物就這麼出現,我說的那些吹捧的馬屁話,都是真心的。」

  「哼,都說是馬屁話了,還真心!」

  「要沒真心,怎能將南坪鐵捕的小曲唱得滾瓜爛熟。南坪有鐵捕——」

  「閉嘴,別唱!」他這回是冒熱汗了。

  「呵。我想呀,那窩山賊要敢在南坪縣內鬧事,早讓你抓起來了。」

  「但願……」眼見賊人囂張,他卻不能行動,他也是很悶的。

  「今天山賊不找姜家的縫衣婦,也會去找別人,甚至直接擄人上山。這回難得有幾天的期限要她去準備針線,這是給官府機會。就算寇大人不找我,要我知道這事,我也一定跳出來頂替姜家大嫂。」

  荊大鵬感到錯亂,現在到底是誰在說服誰上山去當探子?

  她說得太有道理了,教他如何反駁她?

  換作山賊是找男人上山幹活,他也是二話不說就沖上山當探子了。

  「我這輩子得到很多人的幫忙。」她又道:「因爲有他們給的一碗飯,一件衣服,一枚銅錢,或是一小塊躲雨的屋檐,我才能活到現在。也許我這輩子沒有機會當面報答他們,但我可以還給天下的衆生;今天我有能力幫忙多抓一個壞人,便是我報答這天下一分恩情的時候。」

  荊大鵬不懂,一個自幼流浪、沒念過書的孤女,怎能有如此深刻的見識?那是太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明白的道理。他真的不懂,更是費解。

  「這回去了王府,我發現,我不想幫有錢有勢的人,幫他們找到賊沒意思。這世上的是非黑白界線都是官府畫出來的,我甯可自己來畫線,線的那一邊,就是山賊、迷魂盜、曹世祖、苛刻對待下人的主子這些人。」

  荊大鵬一驚,他的線畫在何處呢?每當見到她時,他便會自動忽略這個問題,更何況此刻也不是思考這問題的時候。

  「其實呀,我要當巾幗英雄何必你同意,可你是我的八哥哥,我們有緣相識一場,理當跟你說一聲,何況我也得將阿溜他們托給你照顧。」

  怎講得好像訣別似的,他不喜歡,很不喜歡,非常的不喜歡。

  「好啦,八哥哥,嗯?不說話?」她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一笑。

  「不要叫我八哥哥!」

  「你喲,老僵著一張臉,臉皮不酸嗎?」

  他已送她來到了碼頭,再往前就是茶壺巷,也該道別了。

  月升中天,照亮河水,水波浮動,倒映出更多的流離金光,帶出岸邊一派金黃燦亮的夜色。

  她的眼眸亦是盈滿了明月水光,清湛,靈動,滾溜溜地浮現笑意。

  他無法挪開視線,只覺得自己的心神已墜進了她的眼底,隨著那流光載浮載沉,甯願就這麼沉溺在她柔甜的笑顔裡,再也不要起來了。

  夏夜風涼,他卻燥了。他想做點什麼,好做爲今晚的道別,或許是說句話,或許是摸摸她的頭,一開口卻成了——

  「你今天晚上有吃飽嗎?」

  「有,很飽。」她輕笑出聲。「好了,我到了,阿溜應該已經帶毛球七郎回來睡了,你也趕快回去。」

  她說完轉身就走,他腦袋空空,不假思索便伸長了右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他的身前,左手一攬,把她抱進了懷裡。

  「啊,你……」

  他延續著這幾天來一直想見她的那份渴望感覺,順從自己內心奔騰的意志,低頭吻住了那想發出疑問的小巧唇瓣。

  原來,這就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早已無法放手了,他收緊了雙臂,深深吸聞了始終縈繞在他鼻間、屬於她獨有的馨軟香氣,忍不住要滿足地低聲輕歎,待唇瓣靜靜相疊了片刻,他這才開始輕柔地吻她。

  好甜,好柔,好香。他密密地吮吻著,感受著這張很會說話的小嘴的軟嫩滋味,吻了又吻,忍不住還想再「吃」下去,便大膽地舔舐了起來。

  「噢……」她抓著他的衣襟,逸出軟膩的低吟。「非禮啊——」

  他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出聲,嘗到了甜頭,他就非禮到底吧。

  更多的吻雨落到了她的臉頰、她的眼、她的唇,再滑落到她的耳垂,不斷地舔吻著;她再也撐不住,整個身子攤軟在他的懷抱裡。

  「慢……別、別……」她低低喘著氣。

  求饒似的呢喃軟語響在耳際,他放緩了幾欲轉爲狂躁的親吻,貼著她的臉頰,再深深地吸聞了她的軟香,這才望向了她。

  她的黑瞳仿若籠上了霧氣,迷離飄忽,雙頰暈紅似火,兩片被吻過的唇瓣紅灑灃的,有如嬌豔欲滴的櫻桃……老天,他還想再吻!

  她卻輕輕地推開了他,一時之間,可能還有點目眩,身子搖了下,待站穩了,她便松開一直抓在他衣襟的小手。

  「你喔……」她綻開羞澀的微笑,擡起長長的羽睫,含笑瞅著他,就這麼瞅著瞅著,也許就直直看到了地老天荒……

  「我回去了。」她突然踩他一腳,轉身就跑。

  「哎呀呀……」好痛,這哪招啊。

  她奔跑如飛,一溜煙就跑進了茶壺巷。

  他呆立著,腳掌還麻痛著動不了。況且她不是賊,他不必奮力去追。

  怎麼突然踩他了?會不會是胡子癢著了她?或是動作急躁嚇著了她?還是她果真當他非禮而生氣了?

  不,她笑了,笑得甜美,笑得羞怯,笑得他爲之心悸了。

  他撫向心口,那裡仍是狂跳不止。在今夜皎皎的月光下,因著她,他生平未曾有過的情愁沖動全數奔放而出。

  接下來呢?夜空明淨,月華流照,靜寂無聲,沒人給他答案。

  他得回去再想想,再想想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40:12

第八章

  兔耳山上,天王寨裡,大王和小兵齊聚一堂。

  「那枝蔥竟然有這麼漂亮的妹子!你叫什麼名字?」

  四大天王睜大了八只眼睛,齊齊盯住了這位嬌美的小姑娘。

  「姜秀姑。」荊小田細聲細氣地報出化名。

  「秀姑。」四大天王同時念出名字,眼睛也笑眯了。

  「以前怎沒見到你?」洪大王比較謹慎,問了她。

  「秀姑住在城裡舅舅家,幫忙帶孩子。這回大嫂有孕,想回來照顧自家的孩子,正好遇上大王找我大嫂上山縫衣;可大嫂害喜,實在沒辦法過來,秀姑的女紅尚可,便代大嫂來了。」

  她低著頭,一副認命的嬌弱模樣,對於初到山寨應有的畏懼和不安,她全演出來了。

  「是個乖巧顧家的好姑娘啊。」藍大王點了點頭。

  「這是我們劫來的布。」黃大王指了旁邊一疊小山高的布匹。「你先縫一面大旗,上面要有四個顔色,也就是我們四大天王的姓,紅、黃、藍、白。」

  「好。」

  「我們還有整整十車的布匹,你再爲寨裡的弟兄做上四色軍服。」白大王很在意自己的顔色。「白色是報喪色,難看,改銀色。」

  「大王,那麼多,我做不來。」荊小田惶恐地道。

  「你先裁個樣式,做一件給我們看過。」洪大王指示道。

  「人家秀姑才剛上山,別嚇著她了。」藍大王始終盯著她的臉,咧出獵狗般的笑容。「秀姑乖,做不來就慢慢做,多留在山上一些時日,我們兄弟不會虧待你的。」

  「可是大王跟我大哥說,只要七日就好。」

  「先將大旗做好再說。」洪大王儼然是四人裡的老大,說話便是發號施令。

  「至少縫個三十面,要插遍整座山頭,壯我軍威。至於軍衣,你先剪四個顔色的布條,好給我們練兵時做爲分辨。」

  「是。」

  「等軍衣樣式決定了,你再去喊你們村子裡的人上山來趕制。」

  「是。」

  看來四大天王似乎準備大張旗鼓,將山賊整治成一支軍隊,將來恐怕不只是搶掠錢財這等地方事件,而是要造反了。

  藍大王親自領她來到一間很大的屋子,裡頭堆滿了五顔六色的布,有兩張大桌,一張小床;又向她說明了山寨的作息,直到小兵來喊要練兵了,他這才很不情願地離開。

  荊小田解開包袱,拿出幾十捆的各色縫線,打開針線盒,取出幾件常用的剪刀、布尺、針插,還有一把只比她手掌長個兩寸的鯊魚皮鞘小劍。

  山寨大概認定她只是個村姑,並沒有捜她的包袱,就算搜到了,她只消說這些全都是縫制衣物的工具。

  脫去皮鞘後,劍刃細薄,鋒利無比,劍柄短小,正好掌握;這是她臨行前,荊大鵬放到她手裡的。

  帶著防身。他如此囑咐。

  她想到了那夜的親吻。他後來什麼都沒說,她也不問。

  又有什麼好問的呢?那就像是一場月光下的迷幻夢境,待天亮日出之後,四周大放光明,夢境也就消失了,不存在了。

  她輕撫自己的嘴。這是他給的印記,仿佛上頭仍有他灼熱的氣息。

  唉,是要到幾時才能消去呢?

  她將毛球和七郎托給芙蓉,芙蓉也因父親交付她這麼一個危險的任務而擔憂,允諾將兩個孩子帶在身邊照顧。

  至於阿溜,他才不讓誰來照顧,更因她執意上山而氣得不跟她說話。

  噯,阿溜不能老是闆著臭臉,這樣長大了可是沒有姑娘會喜歡呀——

  是嗎?他的頭兒就是成日闆著臉孔,一副全天下百姓都是可疑嫌犯的冷臉,但還是有傻姑娘開始會想著他了……

  她將小劍藏到懷中口袋的深處。她會聽話的,帶著防身。

  當探子呀,首先就是保護好自己……她又記起了他的嘮叨,唇邊的笑意也更深了。

  ※        ※        ※

  努力了兩天,荊小田終於縫出一面非常俗氣的四色大旗。

  她住在大屋裡,有人送上食水,她也會出去走一走,活動一下筋骨,沒人守著她,山寨裡到處都是哨站關卡,諒她也逃不掉。

  她一出現,雖說會有很多眼睛貪婪地看著她,但因爲就只有她一個姑娘家,又是四大矢王請來縫衣的,反而沒人敢亂來。

  藍大王常常找她,跟她說話,送她小飾物,她一方面暗歎自己的桃花運太旺,一方面虛與委蛇,盡量從他口中套出山寨的狀況。

  一早,藍大王又來了。他看膩了窯子裡的豔婦,那天初見這個溫馴柔美的小村姑,登時驚爲天人,總想抱著這隻小綿羊快活快活,卻礙於軍旗軍衣尚未完成,不敢做出太大的舉動嚇壞了他的小綿羊。

  他正癡癡地看著小綿羊低頭縫布,就像隻覬覦著骨頭的獵狗,張嘴守候,只差沒垂涎三尺,忽地她擡起臉,露出綿羊般的溫柔笑容。

  「大王,能試試將這旗子掛起來嗎?我想瞧著好看不好看。」

  「當然要試了。」

  藍大王帶她到練兵場,命小兵掛起大旗,大家仰著頭看了又看。

  「紅黃藍銀,四個顔色拼在一起,擺在桌上看是很壯觀。」她搖頭輕歎道:「但拿到了外頭讓風吹起來,就單調了。大王,我可以再加個花邊嗎?」

  「可以,當然可以了。我那面藍色裡頭再繡只金龍更好。」

  「那得花時間了。我再慢慢爲大王繡。」

  「好,真乖。」

  「我聽洪大王說,旗子還要插遍這座山頭,可我怎麼沒看到其它可以插旗的地方?萬一旗子做得太大,豈不讓旁邊這些樹木給勾住了?」

  「這你就不懂了,山寨這麼大,有的是空地插旗。」

  「我可以再拿到其它地方試掛嗎?如果那邊風大,我得挑厚布縫牢靠些,免得讓風吹破了晦氣。」

  「你想得周到。走,本大王帶你去。」

  經過山寨各處,她用心記下屋子和路徑;來到了高處,她連帶將四周的山勢、地形和小路都記下了。

  「秀姑,這條金項鏈給你。」藍大王掏出了每日必備的禮物。

  「這……不行。」她推辭道:「秀姑已經拿了大王很多東西,不能再拿了。」

  「你拿著吧,我還有很多。」藍大王猴急地想抱她。「你來當我的押寨夫人,全部都給你,一天換一支花簪子,十年都插不完。」

  「可是,大哥早已爲秀姑訂有婚配。」她躲了開去。

  「是我藍大王要娶的,叫那枝蔥去退了。」藍大王變了臉。

  「大王,你再叫我大哥那枝蔥,秀姑就不理你了。」

  「好!好!我以後叫他大舅子,別生氣了,給我抱抱。」

  看到藍大王摩拳擦掌的色鬼模樣,荊小田趕緊轉開話題。

  「我想看山下哥哥的房子,大王可以再帶我去看嗎?」

  「這邊跟我來。」

  她照樣暗中觀察山寨座落方位、駐守小兵崗哨,牢記在心。

  「我的家在哪裡?看不到啊。」她故作憂愁。

  「當然看不到了。這裡山勢高,看得遠,近處的房子反倒看不到了。」

  「唉,大王,我該回去忙活兒了。」

  「收著。」見小綿羊心情不好,藍大王忙將金項鏈塞給她,哄道:「想山下做什麼,山上的日子多好啊。走,本大王帶你去挑你喜歡的首飾。」

  ※        ※        ※

  「大王,我來接我的妹子。」

  七日期滿,姜蔥依約前來,希望能盡快接回這位正義的女探子。

  「不行,秀姑還不能下山。」四大天王一口否決。

  「這……」姜蔥心驚,望著荊小田。

  「大哥,衣服還沒縫完,妹子只好在山上多待些時日。」荊小田牽住姜蔥的衣袖,狀似依依不舍話別,實則將手裡的一團帕子塞進他的袖口,又多說了些話掩示。「大嫂身體好些了嗎?妹子在這裡過得很好,大哥不要掛心,待縫完兩百八十七件戰袍後,妹子就回家去了。」

  「妹子,」姜蔥與四大天王周旋多年,多少也懂得在說話中找退路。「山上早晚涼,我叫你嫂子準備些衣物,再給你送上來。」

  「那枝蔥!」藍大王喝道:「她的衣服你統統送上來,再去置辦一整套的鳳冠霞帔,叫上五百壇美酒,明天就要!」

  「我、我我沒錢……」姜蔥意識到藍大王的意圖,話都結巴了。

  「錢給你!」藍大王擲出一錠元寶。

  「這不夠……」姜蔥不敢再說,只得拾起元寶。「可我要下山,進到城裡都半夜了,還要去找店家……」

  「那就後天天黑之前!」藍大王狂笑道:「後天晚上,你家秀姑妹子就成了我押寨夫人了。」

  「老藍,你這回婚事操辦得太急了。」洪大王還是不以爲然。

  「你給秀姑太多活兒了,要不是縫不完大旗,我早就睡了……」

  洪藍兩大王吵了起來,黃白兩大王忙勸和,說都是兄弟吵什麼。

  荊小田暗自思索著,她是可以繼續埋伏山寨當探子,縫戰衣之餘,再想辦法送出密信,可是藍大王已經迫不及待要搶她做押寨夫人了。

  她不能等人來攻破山寨,她必須想辦法脫身才行。

  她不怕,也不急,她只是想念孩子們;她從來沒離開他們這麼久,她好想毛球,好想七郎,好想阿溜……也想著那個其實也很孩子氣的他……

  兩日後,黃昏時分,荊大鵬心急如焚,跟著送酒的車隊等在兔耳山下的山寨關卡。

  他原是送密函給西丘龐知縣談三縣對付山賊之事,順便接回小田;一看到姜蔥送來的帕子地圖,便急欲只身抄小路上山尋她;豈料龐大人也看到後,原本不打算有所行動的他立即決定攻山,還非常有效率地找來當地的指揮使合作出兵,由衙門幾十個捕快擴大爲八百人大軍。

  兵分三路,兩路由小路攻上,一路假扮酒商,由大路送酒上去,一堆準備搶功的軍校、捕快全走在前頭,即便他和西丘的徐捕頭熟識,也被趕到後面去。

  他沒空去搶功勞。小田不知道他們的計畫,他一上山就得找到她,否則在亂兵之中,她又不知死活換了少年裝扮,豈不被誤爲山賊而遭殃!

  七彩煙火直沖天際,顯示前頭已掠倒小賊,殺上山去了。

  他急奔上山,別人忙著打打殺殺,他左掠右竄,照著帕子地圖,直接沖到她可能所在的屋子。

  「小田!小田!」屋中一片漆黑,但能聞到布料特有的剌鼻氣味,他確定是她所居住的地方,又大叫道:「荊小田!你在哪裡?」

  「八哥哥。嘻,八哥哥來了。」

  他循聲找去,撞倒了不少布匹,這才在角落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

  是她!還沒近身就聞到她滿身酒氣。他適應了暗處的光線,果然見她已換了少年裝束,只是一頭秀發來不及束髻,隨意紮起垂在腦後,兩隻手掌抓來抓去,也不知是否被蚊子或臭蟲咬了在搔癢。

  「小田!」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蹲下來擡起她的臉,試圖在黑暗中看清楚她。「有沒有受傷還是怎樣?」

  「八哥哥,八哥哥!」她撒嬌似地喚他,小嘴就扁了。「嗚!」

  「沒事了。」他輕撫她的臉頰。

  「藍大王說要娶我當押寨夫人,我不給他娶,想說先灌醉他,他就沒辦法對我亂來,可、可是……哈哈……」

  「可是你先醉倒了。」他拉起她,發現她全身軟綿綿的。

  「我沒醉!」她倒還有力氣,一把推開了他,一直緊緊揣抱在左手臂彎裡的包袱掉下地,她急得立刻蹲下去撿。「哎呀,包袱!」

  「包袱別撿了,不是針線和衣服嗎,別管了。」

  「不,很重要,要帶回去。」她搖搖晃晃地,還是能將包袱紮在背後,再在身前用力打個結。「嘿,八哥哥,我們去哪兒?」

  「回南坪。」

  「呵呵,要回去了。毛球,姊姊帶很多東西回家去嘍。」

  他拉了她往前走,可她走一步跌一步,醉得東倒西歪,碰到牆壁就靠上去傻笑,壓根兒走不動了。

  他二話不說,蹲下身直接扛她到肩頭上。

  走出屋外,迅速一瞄敵我情勢,看樣子是打得滿順利的,官兵見他衣著,知是自己人,西丘衙門以爲他是便裝的兵,兵以爲他是西丘捕快,皆未擋他扛著一個人離去。

  荊大鵬一路跑下山,一開始還聽到她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些什麼話,後來就沒了聲音,應該是睡著了。

  雖是下山省力,可扛著一個人跑了這麼久的山路,又擔心她的狀況,他仍得找個地方停下來歇息。

  爲了這次的攻山行動,早已淨空山下的村子,幾間房子門戶洞開,他隨意找了一家推門進去,找到了床,便將她扔了上去。

  他在桌上摸到蠟燭,拿火石點亮,再去外頭找水,幸好還有半缸子的水,他打了一臉盆,端到房裡。

  「唔唔……」荊小田像條蟲似地,在床上蠕動,滾來滾去。

  怎會喝成這樣!他看了好笑又心疼,見那包袱堵在背後不能讓她好好平躺下來,便伸手幫她解開。「包袱我幫你拿下來。」

  這麼沉!他拿起包袱,心頭也跟著沉了一下。

  隔著布巾稍微一捏,雖然裡頭還裹了幾層衣物,但經驗老到的他已然明白藏著的內容物,他那沉下去的心又往下沉進更黑暗的深淵裡。

  他信任她,擔心她,巴巴地跑來救她,可瞧瞧,她回報了他什麼!

  他取走包袱,她也順利地躺了下來。

  他拿出巾子,放進水裡打濕絞幹,幫她拭去臉上的塵沙和汗水。

  冰冷的巾子碰觸到她發熱的臉頰,她陡地睜大了眼睛。

  「八哥哥?」

  「嗯。」

  「呵呵呵。」她又綻開傻笑,往身前一摸,摸不到熟悉的包袱巾,又往肩頭後面摸,然後在身邊摸來摸去。「咦!包袱呢?我的包袱呢?」

  「在這裡。」他提起了包袱。

  「啊,包袱還我……」她猛地坐起身,向前抓去。

  他心寒不已。即使是醉酒,她也是神情緊張,知道那是貴重之物。

  許許多多複雜難明的感覺在體內翻攪……焦急、擔憂、害怕、憐惜、思念、欣喜、欺騙、失望、心痛……他再也按捺不住,瞬間爆發,用力將包袱擲到桌上,並未紮住的包袱巾散了下來,滾出裡頭的珠寶。

  「這包袱裡面都是些什麼?!」

  「什麼是什麼啊?」她迷迷糊糊的,撲到了桌前,坐下來抱住了包袱,嘻嘻笑道:「都是值錢的東西啊。」

  他冷冷地看著她,酒後吐真言,這就是她的真面目。

  「這珠錬可以買一塊田。」她拿起一串珍珠項鏈,歪頭瞧看著。「這玉鐲子也可以買一塊田,這塊金牌可以蓋一間好大好大的大屋子……」

  他心酸,也心痛。難道她是窮怕了,看到好物就據爲己有?

  「我買四塊田,自己住一塊。」她還在說著:「一塊分給阿溜,一塊給毛球,一塊給七郎。呵呵,毛球和七郎兩小無猜分不開,他們的屋子和田地要連在一塊兒才行。八哥哥,我也給你買一塊田……」

  「買田!買田!」他大聲吼道:「你可知這是不能拿的贓物!」

  「嗄?!」她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朝他瞠大眼眸,嚷道:「啥贓物呀,這都是我的!」

  「就算是山賊送你的,也是贓物!是贓物就要上交官府,核對過去幾年被搶劫的失物清單,說什麼也不是你的!」

  「是我的爲什麼要給官府?!」她趴到桌上,將所有的東西收攏在臂彎裡,撅起了小嘴。

  原本指望她只是醉酒胡鬧,但她這般無異於山大王的蠻橫態度讓他徹底地失望了。

  「是你的?!」他痛心地道:「山賊搶了來,你又趁隙偷了去,你這般行徑跟強盜有什麼兩樣?!荊小田!」

  吼叫有如打雷,她嚇得震動了下,擡起頭盯住了他。

  看了半晌,她渙散的目光終於對上了那張冷臉。

  「叫我做什麼啦!」她雙肘撐在桌上,緊閉雙眼,按住自己的頭顱,呻吟道:「頭好重、好痛、好暈……有沒有水?」

  「那裡!」他指了水盆。

  她跌跌撞撞走過去,直接將整張臉浸入了水裡,待擡起頭來,又拿水猛潑臉,潑得半個頭臉和胸前衣服都濕了。

  她按著牆面,站穩身子,看到了桌上的珠寶,又看到了荊大鵬的冷漠神色,突然感到背後一陣疼痛,連帶牽動心髒也跟著揪痛,強烈的痛楚令她終於清醒,也好像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醉酒糊塗了。」她喘了一口氣,一聞到酒氣,不覺皺起眉頭,雖感暈眩,仍盡力把話說出來。「我把藍大王給我的東西收在包袱裡,本想今晚逃下山,沒料到你們突然攻上來,他們跑出去迎戰,我、我……」

  「你怎麼?你趕快去拿包袱好逃走?」

  「是。我打算趁亂逃走,可我太醉了……」

  「醉得糊塗還能緊緊護住你的包袱,還說是你的!」

  「我真的醉了,我以爲裡頭是我討來的銀子,還有要買給毛球他們的東西……」

  「你不用拿毛球他們來當理由。」

  「我知道那些都是證物,這才準備帶出去,待我酒醒了,自然會上交衙門……」

  「你不會交上去!你背了包袱就回去了,還打算連我一起瞞住!」

  「不是這樣的……」

  「我早該知道,你會同情王府的內賊,你就是還存著賊性!」

  重話如巨石狠狠砸落,荊大鵬一出口就後悔了。

  「是哦?」她嘴角輕輕一勾,竟是笑了。

  她跟這個千古不化的頑石荊大鵬解釋有什麼用?他向來認定就是認定了,她是賊就是賊,連疑犯都有公堂說明的機會,她卻只能直接讓他定罪。

  曾是熾熱親吻的唇,一說出口卻是刻薄無理的吼罵;自以爲已得到他的信任,從此一家人快樂過日子,原來還是不可能的奢望。

  她已分不清是背在剌痛,抑或心被擰痛,初見他找到她的喜悅已消失無蹤,天知道那時她是多麼害怕,還以爲就要死在山上了。

  她默默坐了下來,將所有的珠寶收攏好,仍舊用衣物包住,再以包袱巾紮緊,推到桌子的另一邊。

  「給你。」

  她掛著淡淡的笑,荊大鵬卻覺得她笑得凄涼,笑得孤寂,頓時感到頭重腳輕,呼吸困難,待看到她收拾包袱的雙手時,更是怵目驚心。

  在微弱的燭光映照下,她的雙手從手掌到小臂,裡裡外外,全是又深又紅的指甲掐痕,多數幾已掐出血來,凝幹成細小的暗黑色血痂。

  他以爲她在抓癢,其實是她一直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

  酒入肚腸,即使不醉,也是微醺暈茫,若要讓神智和體力維持清醒到能夠隨時逃走,她得掐多久?又掐得有多痛?

  這回的探子任務危險艱巨,她能仔細繡出山寨情勢圖,足見用心;可他見了面卻只有謾罵,他對她除了懷疑,還有什麼?

  此刻,他還有滿腔的怒氣,氣山賊,更氣滿腦子餿水爛泥的自己。

  「山賊灌你喝酒,你爲什麼要喝?」

  「藍大王一直纏著我,我要找機會逃走,只能先讓他別纏著我。他想灌醉我,我也來灌醉他,我沒喝過酒不代表不能喝,沒想到我酒量還不錯,沒有醉死耶。」

  「你沒有醉死是因爲你該死的一直掐自己!」他抓起她的手腕,大聲地道:「把好好的兩條手掐成了什麼樣!」

  「喲,還真難看。」她隨意瞄向手臂,輕輕一甩就甩開他的手,再將袖子抹下來遮擋住血痕。

  他聞到血腥味,心頭一絞,又道:「我幫你上藥。」

  「不用了。」她交臂胸前,明顯的拒絕意思。

  「你爲什麼不辯解?」

  「辯解什麼呀?」

  「包袱的事。」

  「我已經說了,可你信嗎?」她一笑。「不信嘛。你一開始就將我當成了賊,不管說什麼都不信了。」

  「你只要說清楚,我就信!」

  「哪個醉鬼講話清楚了?誰又會相信喝醉的女賊的話?」

  「不準你再說你是女賊!」荊大鵬大吼。

  他記起了杏花湖畔,她掉下委屈的淚水,從那時起,他不就願意相信她了嗎?爲何還是以最嚴厲的目光挑剔她的所作所爲?

  他大可等她清醒後再來問包袱的事;辦案都可以變通了,罪犯也能因爲提供證據或供出同夥,因而獲得相當程度的脫罪條件。在初識尚且不是那麼了解她的那時,他不也放她一馬,拿當探子做爲不追究案子的交換條件?

  何以相處日久,他待她越是苛刻?他承認,她的過去猶如他黑暗的心魔,他不敢、也不願去碰觸;另一方面卻期待她能自發地「改邪歸正」,從此不用他煩惱此事,就好像從來沒有那些過去,大家可以若無其事地愉快相處下去。

  然而一旦她在他的認定裡走岔了,他輕易地就將她丟到線的那一邊,同時表達自己的憤怒,儼然一副「你讓我失望了」的正義嘴臉。

  她沒走岔,走岔的是非常在意她、卻又不敢面對她過去的他。

  「那些……」他一直想問的事情,索性今夜就問個明白吧。「別人告你攔路騙錢、搶錢是怎麼回事?」

  「我沒錢吃飯啊,只好去騙去搶。」

  「你給我說實話!」

  「實話就是那些事情都是真的,荊捕爺,你可以抓我歸案了。」

  「胡扯什麼!」

  「我沒胡扯。我認了,我站在這讓你抓,包你記上好幾件功勞。」

  他瞪著她。都這個時候了,還在跟他裝瘋賣傻。

  她看他不動,笑道:「沒有繩子嗎?我去幫你找……」

  「荊小田,你當真醉酒了胡言亂語。去躺下,好好睡個覺!」

  「剛才潑了水,酒力也消了,早就清醒睡不著了。」她拿手掌抹著濕頭發。

  「啊,還要跟您說聲對不起,過去冒用荊捕爺的姓,實在僭越了,我會跟孩子說,他們不姓荊。」

  「怎不姓荊!」他氣惱她越來越見外的口氣,吼道:「荊毛球、荊七郎、荊阿溜,你是荊小田!」

  「好吧,阿溜跟你姓,他現在可以自食其力,有個嚴格的頭兒管教他,還有諸葛大夫盡心醫治他,我也能放心離開了。」

  「離開?」他大驚。「去哪裡?」

  「你如果不抓我去關起來,我就找個人嫁嘍。」

  「我不準!」

  「喲,連我嫁人也管?荊捕爺,您好像管太多了吧。」

  「荊小田,你少在我面前扮戲,我不許你自暴自棄!」

  扮戲,就得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換作另一個身分去演上一段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經曆到的生活;所以,她可以是戲班子跑龍套的秀官,可以是歌妓秀娘,可以是去燒香拜拜的千金小姐,可以是貴氣又傻氣的羊小秀公子,可以是個打飯丫鬟秀兒,也可以是個遭受欺壓逆來順受的村姑姜秀姑。

  扮久了,也累了。不扮戲就不扮戲,她已經在山上扮了快十天的戲,那個「姜秀姑」絕不是她的本性,她受夠當個溫馴聽話的小綿羊了。

  況且,戲台子能唱多久呢?她仍得回到真實的生活裡來;而在此刻面對荊大鵬,她玩累了,嘴巴也笑酸了,懶得再跟他扮戲了。

  走出這個因荊大鵬而搭起的戲棚後,她永遠不可能是他的九妹妹,也不會是被收留同住的丫鬟,更不會是挽著手臂親密喊相公的娘子。

  她只是個賊。

  好累,好累。她坐到床上,不發一語。

  燭火微弱,飄搖不定,她的身子藏在半明半滅的晦暗光影裡。

  荊大鵬看得是膽顫心驚。不說話的她沉默得可怕,連那雙向來靈動的瞳陣也沉滯得有如一攤死水。

  「我求你,心裡有什麼話,不要藏住,你講出來,想罵就罵,想打就打,今天是我無理——」

  「沒什麼好說的。」她截斷他的話。

  「從小時候說起。」他幹脆直接命令她。

  「好吧,荊捕爺,我跟你招了。

  「我從小沒爹沒娘,我也不知道怎能活得下來,無論如何,我是活下來了。我年紀小時,就是個小乞丐;長大後,我當過丫鬟,賺那一點點吃不飽的錢,卻得跟阿溜他們分開,大戶人家規矩又多,我做不到一個月就帶他們離開。

  「我穿起男裝,想辦法賺錢,簡單的就去洗碗、刷牆;粗重的有挑磚、鋸木,阿溜也找個小工,掃掃地,撿菜葉,勉強糊口,但醫藥費就不夠了。

  「後來我準備賣身給妓院,他們說我聲音好聽,會教我唱曲兒,將來捧我成爲當家花魁。賣身銀子都談好了,我可以拿到一大筆錢,給孩子們在城裡租一間房子,供他們讀書,給阿溜請好大夫,每個月還能賺錢給他們零花;可是阿溜知道了,抱著我大哭,不讓我去,說我要敢去賣身,他甯可一頭撞死。」

  荊大鵬雖猜得到她過去的苦境,聽她慢慢道來仍是跟著揪心了。

  「傻阿溜啊,他還真的去撞牆。要不是我力氣大,拉住他,他這笨蛋可又要讓我花上一大筆醫藥費了。」

  「你沒有能力,何必養他們?」他點出了殘酷的事實。

  「又有誰願意收留來路不明的阿溜、毛球、七郎?就算想收留的,也是存著使喚他們幹活兒的念頭。今天我撿到他們,就是累世修來的緣分;他們愛我,我也愛他們,我們在一起分不開,我就好像是他們的娘,既然要養,就得養好;錢不夠了怎麼辦,實在沒辦法了,我只好去騙。

  「我喜歡聽說書,聽得多了,我很容易就編出姑娘的悲慘身世,有人聽了可憐我,給我錢,即使是一個銅闆,一塊小餅,我都感激萬分,一定好好珍惜使用;我會問他們的姓,在心裡求老天保佑某大爺、某大娘長命百歲,好心有好報。

  「這世間有好人,卻也有壞人。他們以爲給我幾個錢,就是予取予求的大爺,這個摸我的手,那個要摸我的身體,還有的就想當場野合。呸!我如果賣身當妓女,也不只這幾個錢!他們竟然假借善心名義來占姑娘家的便宜,簡直就該下十八層地獄炸油鍋去!我才不拿他們的髒錢,我會拿他的銀子砸他,抓他子孫袋,賞他巴掌,踢他幾腳,教他們趴到地上喊姑奶奶求饒。」

  荊大鵬想到曹世祖的豬打滾慘狀,他很想爲她大聲叫好。

  「那些人告上了我,我不怕,我會跟他們對簿公堂。今天你告我假裝可憐、欺騙錢財,這我認了;可你要告我傷人搶錢,我絕對不認。我是保護自己,當我有危險時,我該做的就是反抗。」

  「你沒有勝算。」

  「沒有勝算也要爭一口氣。我會在公堂上把我所遭遇的事情說出來,親自問那些色鬼,他們是不是存心欺負我。我要讓世人認清楚,這些所謂的大爺是怎樣的一個真面目!他們自己做了惡事,讓我砸傷了,怕回去不好跟家裡的娘子交代,反倒來咬我一口,說我搶錢。做賊的反喊抓賊,我想請他們摸摸良心,是不是早就讓狗吃了!

  「我荊小田敢對天起誓,若我有拿那些假冒善心的人渣一分錢,教我當場被雷劈死、走路摔死、吃飯噎死、喝水嗆死……」

  「夠了!」荊大鵬大喊。

  就是這股傲氣讓她活到了現在,度過了難關,勇敢地面對一切困境。

  那雙眼眸恢複了光采,卻是倔強地忍住裡頭的流波水光,不讓自己掉下一滴淚。

  荊大鵬心如錐刺。她這輩子受的委屈不公還不夠嗎?他又來雪上加霜?

  他懊悔,他難受,他想做點什麼彌補她……

  「小田……」他走上前,輕按她的肩頭。

  「別碰我!」她反應劇烈,伸手推走他。「好痛,好痛……」

  「你怎麼了?」他感覺有異。

  她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又擡起頭來。

  「荊大鵬,你知道我爲什麼踩你一腳嗎?」

  明月夜,運河畔,兩人纏綿共吻,荊大鵬忽然燥了。

  「你親了我,我很喜歡。」她露出羞澀甜美的笑容。「你說話很兇,嘴巴倒是挺柔軟的,多謝你給了我這輩子不敢想像的親嘴滋味。」

  他也思念她的甜蜜馨香,想到遠在山寨的她,夜夜輾轉反側。

  「我這一腳是讓你清醒過來,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是喜歡我,所以跟我親嘴,你要想清楚我的出身和過去,絕對不是一個好八嫂嫂的人選;如果你不是喜歡我,只是一時沖動貪圖女色,那我這一腳踩得更對了,這是教副你登徒子的行徑!」

  「我是……」他心髒陡地一跳,答案呼之欲出。

  她扶著床鋪站起身,走到桌前,放下幾個銅闆。

  「這裡有一點錢,是我挑魚賺來的,不是偷來的喔。瞧,把人家家裡弄得亂七八糟的,留給這戶人家,多謝他們讓我休息一晚。」

  「你去哪裡?」他不管被她嘲諷了,跟著她走。

  「回南坪。」她走出房門。

  「你先隨我到西丘衙門,待山寨的事情了結後,我再雇馬車帶你回去。」

  「我想回去了。出來這麼久,早點回去吧。」

  「你又不認得路,路途也很長。」

  「怎不認得路?南坪在兔耳山的北方,我跟著北極星走就是了。」她來到門外,仰起臉,望向滿天燦爛的星鬥。「路再長,也走得到。」

  他怎能放她獨自離去。才見她往前走一步,就搖搖晃晃地軟倒了下去。

  「小田!」他驚叫一聲,趕過去抱住她。

  一擁住她的身子,便感覺手掌一片濕膩,血腥味撲鼻而來。

  天!她受傷了!她在流血!

  當她在床上滾來滾去時,頭發束帶早就滾掉了,長發披了她一身,是以掩住了背部血跡,屋內又暗,農家牲口作物各種氣味夾雜,他竟是沒發現!而她也不說。

  「你哪裡受傷了?我看你的傷口……」他急道。

  「別碰,會痛!」她伸手擋他。

  「你怎麼受傷了?」

  「大家都出去打官兵,藍大王跑回來,想要趁機非禮我,我拿小劍插進他的肚子,他推開我,我跌到地上,可能被破酒瓶給弄傷了,小小的刺傷罷了。」

  「唉,你醉酒倒不覺得疼了,傷口在背部?我瞧……」

  「荊捕爺,我得跟你說清楚。」她仍是奮力伸手阻擋他。「你給我的那把小劍,真的丟在山上了,你要相信我,可不能再說是我占了,藏起來拿去變賣了……」

  她還有空來說這事!他氣得想打人。是的,就是打他自己!

  「我相信你!」他朝她大吼道:「我荊大鵬從現在起,永遠相信荊小田所說的話!好了,你他奶奶的可以給我脫衣服療傷了嗎?」

  「呵呵……」她綻開微笑。「毛球、七郎還小,真要托你照顧了……」

  星光下,她臉色慘白,話聲漸弱,頹然閉上了那雙靈動的大眼。

  「我才不幫你照顧他們!」他心膽倶裂,驚吼道:「你給我活過來!荊小田,我不準你死!我不會照顧孩子,要照顧,我們一起來照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41:12

第九章

  「這回竟然給西丘搶去頭功!」寇仁歆懊惱地道。「我本打算你妹子探到山寨情勢後,再邀三縣共同會商剿賊一事,沒想到龐大人動作忒快。」

  荊大鵬不語。兔耳山本來就不關南坪的事,幾個大人們去排功勞、爭獎賞,更不關他的事。

  「我會再寫奏折上去,稟明是我們南坪派出的探子所建的功勞,想必這點龐大人也不敢否認。朝廷若有賞金下來,我定會獎你妹子五兩。」

  哈,五兩!她辛苦到皮破肉綻卻只值五兩銀子。

  「你妹子受傷了,我著芙蓉給她買些補身體的藥物,每天去看她,應該有好些了吧?」

  「是好些了,多謝大人關照。」好吧,畢竟大人還是不錯的人。

  「你出去後,順便吩咐他們別吵我,我要來專心擬奏折了。」

  荊大鵬離開簽押房,滿腦子仍是擔心她的傷勢。

  她不給他碰,是因爲她的傷口在右後背靠身側之處,一個很尷尬的位置,無論趴著、坐著、躺著,衣服從前面掀、從後頭拉,皆很難擋住姑娘的胸前部位。

  那夜趁她昏迷,他迅速剝了她的衣服,一見是很深的出血裂口,忙灑了傷藥,撕了布條捆緊傷口,也不去西丘衙門了,連夜快馬趕回南坪,喊醒諸葛棋爲她療傷。

  諸葛說,小田應是重重地摔下,這才讓地上的酒壇裂片給深深地劃出了這道好幾寸的傷口。

  好痛!他光看傷口就覺得痛,那個可惡的藍大王是怎麼摔她的啊。

  回到班房,又讓阿溜瞪了好幾眼,忽然看到一個年輕人坐在庭前階梯抖腿,一個中年人指著他罵;問了弟兄,方知那是一個順手牽羊的混混。

  「抖什麼抖!嫌腳長嗎!」他走過去,開口就吼道:「年紀輕輕不學好,比你窮的人都努力幹活了,你好手好腳的卻只會幹偷雞摸狗的勾當,你還有沒有羞恥心啊?!你對得起辛辛苦苦養你二十幾年的爹娘嗎!你這廢物活在世上簡直是浪費糧草!不如自己挖個坑跌進去撞死算了!」

  其他捕快瞠目結舌。頭兒是吃到嗆蟹或是被大人罵了?過去就算抓到最兇狠的強盜,他也只是擺出一張冷臉,頂多喝罵個兩聲叫他們不要亂動,哪來這麼多金玉良言。

  衙門裡頭除了寇大人,就只有閻勇知道荊家妹子去當探子受了重傷,自是理解頭兒心情惡劣,忙過來勸他。

  「頭兒,正午了,去吃個飯,最近睡得少喔,休息一下,這家夥的爹馬上趕來,大概會跟店家談賠償,我來處理就好,也不勞大人出面。」

  荊大鵬頭重腳輕。他火氣是大了,灌了幾杯冷茶後,走出衙門。

  他沒去吃飯,而是趕到茶壺巷;一彎進巷口,便覺悶熱無風。茶壺巷之所以得名,就是形如茶壺,即使運河一天到晚吹著帶有水氣的清風,也吹不進巷子。

  冬天尚能過活,夏季天熱,簡直是住在烘爐裡。

  縫合傷口後,她醒了過來,堅持回破廟養傷,他也只能帶她回來。

  四姊弟妹沒有床鋪,向來在地面鋪席子睡覺;這回受傷了,阿溜找了一塊布拉起來當做是簾子,將靠裡邊的牆壁隔成她的一個小房間。

  才一進門,就見寇芙蓉掀開布簾,一臉汗珠,也不顧千金小姐的端莊形像,卷起袖子露出玉臂,見到他來,便道:「荊大哥,你先別進來,小田很熱,我要幫她換衣裳。毛球,去找一件姊姊的衣服來。」

  「在找了。」毛球打開一個包袱。「啊,不是這個。」她來不及紮起,又去打開另一個包袱,拖出一件衣服。「這件可以了。」

  七郎因是男孩,也被趕出簾子外。他沒閑著,乖巧地捧了水去倒掉,再去打一盆清水。

  荊大鵬不知自己能做什麼,瞧見散亂的包袱,便走過去幫忙紮起。

  他們沒有箱籠,所有的物事皆打成包袱。這個包袱裡並不是衣物,而是有木頭珠子做的項鏈、塗了各色漆的木簪、細繩串成的鐲子……有女孩兒的飾物,也有男孩的小馬小車,全是小孩玩家家酒的玩具。

  他拿起一支金漆木簪,嘴角不覺勾起,想起那回在南神廟,她就是拿了這些玩意兒往頭上胡插一通,打扮成一個傖俗不堪的千金小姐。

  「這是小田買給我的。」阿溜不知何時回來,坐到他身邊,從包袱摸出一個彈弓,左手舉起弓,右手拉開彈線,比劃了下。

  「她的包袱好像會變戲法,我從小總是看她從裡頭拿出各樣好吃好玩的;即使我們很窮,她仍想著辦法逗我們開心。毛球最愛和她扮漂亮姑娘,這些項鏈什麼的,有的是撿來的,有的是自己做的。七郎還沒來之前,老要我當新郎,陪她們玩無聊的成親遊戲,嗟。」

  荊大鵬又是愧疚不已。她醉酒時,仍是拚命護住包袱,她護的不是裡頭山賊給的珠寶,而是她以爲將要帶回去給弟妹所期待的東西。

  若他能多了解她一點點,也了解孩子們,從而正視他對她的感覺,那晚他就不會像一頭發瘋的野獸,自以爲受傷,朝她亂吼亂咬,其實卻是深深地傷害了她。

  七郎跑到他們身邊,疑惑地看他。「八哥哥,你怎地咬自己的嘴?」

  荊大鵬發現自己正在咬牙切齒,忙擺回一張僵硬的冷臉。

  布簾子裡,荊小田聽到他們的談話,卻沒聽到荊大鵬有任何回應,已經很疲累的她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懶得再去想什麼了。

  而寇芙蓉則是忙壞了,根本沒留心外頭在說什麼;她和丫鬟雲兒吃力地扶起她,再加上毛球,三個大小姑娘一起幫她抹身換衣。

  「芙蓉,真的過意不去,我自己來就行……」她虛弱地道。

  「你體力差,還是我來。」寇芙蓉又勸道:「小田,你就來我家,那邊有床,房間大,比這兒舒坦多了,也好養傷。」

  「謝謝你的好意。」荊小田知所進退。「我是個外人,非親非故,進出衙門後宅不方便,不能給寇大人造成困擾。」

  「怎會呢,毛球七郎現在都跟我住一起。」

  「毛球和七郎是孩子,可以當做是去那邊玩。我是病人,得勞煩府上照顧,而且人家一問,知道是荊捕頭的妹子,總是說不過去。」

  「可你在這裡沒人照顧……」

  「還有阿溜看著呢。」

  隔了一道簾子,荊大鵬聽得明確,忽地頓悟了。

  荊小田是他的妹子,即便他再忙,可哥哥不照顧妹妹,這說不過去吧?

  他本是心懷愧疚,不敢拂逆她的意思,遂帶她回來這間熱死人的鬼屋,看來病人意識不清,他有時候也該貫徹男人正確且霸氣的意志才行。

  「姊姊,我還要陪你。」毛球喊著。

  「乖,跟著寇姐姐回去,寇姐姐都給你們安排好功課了,下午要畫畫,等姊姊好了,要看毛球繡花喔。」

  「姊姊,我也想跟毛球一起繡花。」七郎鑽進簾子裡。

  「你們兩個總是粘在一塊兒,有伴真好。」寇芙蓉笑道:「七郎,你一起學吧。誰說男孩不能學繡花,也是一項活兒本領啊。」

  「芙蓉,謝謝你。」荊小田由衷地感謝道。「這些日子我身子不行,還是要麻煩你照顧他們。」

  「沒關系的,你安心休養。我沒有弟弟妹妹,我很開心有毛球和七郎來陪我。他們乖巧可愛,我娘也很喜歡他們呢。」

  荊小田偶爾會想,芙蓉是否因她是荊大鵬的「妹子」,所以對她特別好。

  不,芙蓉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她涉世未深,待誰都親切和善,合該是個好心有好報的千金小姐,她要祝福她,將來嫁給她所喜歡的人,過上幸福的日子……

  那人啊,就在簾子的那邊。她一思及此,心就好像被什麼刺著。

  算了吧,不去想,也就沒有感覺了。

  寇芙蓉照料好小田後,見她疲倦需要休息,便出了簾子。

  「荊大哥,阿溜,我先帶毛球和七郎回去。小田已經吃過了,胃口不好,還剩一大碗粥,她想吃的話,得趕在半個時辰內吃掉,不然就餿了。」

  「多謝小姐。」

  送小姐一行人離去後,荊大鵬走回屋內,站在簾子前,直接宣布道:「我要接小田到我屋子去。」

  「沒必要。」阿溜一口否決。

  「這個鬼地方,熱到連鬼都不想來,你晚上不會熱到醒嗎?你這冷底子的都睡不好了,小田她是病人還能養什麼病!」

  「我們在這鬼地方住了也快一年,還不是住得好好的。」

  「等進了最熱的七月,我包你一天流掉好幾斤的汗水。」

  阿溜只是爲反對而反對,他自然明白此處不利養傷,於是道:「我也要去。」

  「你當然要去。我也會接毛球和七郎回來,不能再打擾寇夫人和寇小姐了,你們都是我的弟弟妹妹,大家應該要住在一起。」

  「誰是你的弟弟妹妹了!」

  「你家小田說,她是我三百年前同一家的妹子,而你們又是她的弟弟妹妹,那你們不是我的弟弟妹妹,又是誰的弟弟妹妹!」

  「毛球和七郎認你當八哥哥,我可不認。」

  「好,那你不要來。」

  「你!」阿溜氣極,什麼時候頭兒如此伶牙利嘴了。「我要去,我一定要去!你又不是真的親哥哥,沒資格照顧小田。」

  「怎沒資格?」荊大鵬指向簾子,冷冷地道:「我抱過她,親過她,看過她的身子。她是我的了,我會對她負責。」

  阿溜愈聽愈驚,由驚轉怒,再由怒發狂,眼裡頓時冒出火來,上前揪住荊大鵬的衣襟。

  「你、你!你親過我家小田?!」

  「是的。」

  「小田也親過我,抱過我。」阿溜不甘示弱,朝他嚷道:「每個冬天她都抱著我睡覺,小田才是我的!我長大了要娶小田!」

  「你滾到一邊去。」荊大鵬推開比他矮一大截的阿溜。「你胡子長幾根了?胡子有我多嗎?身材有我高、力氣有我大嗎?你都還沒長成一個男子漢的體魄,想要娶親,再練個五、六年吧,別說大話耽誤小田的青春。」

  「你這麼大個人,老是跟我小孩訐較!」阿溜氣道。

  「現在你又是小孩了。」荊大鵬冷笑。「你要暗算我,拿金釵戳我,不讓我親近你家小田,我都不跟你計較,因爲你本來就是無理取鬧不懂事的小孩,看來我這個哥哥得好好教導你了。」

  頭兒今天變得好會講話,阿溜不得不認輸,但他還是要爭個道理。

  「你不能因爲害她受傷,就愧疚到想要以身相許什麼的。」

  「是,我是愧疚。我一直沒有好好去了解小田,害得她這裡受傷。」他摸向心口,語氣變得低沉:「所以我希望能親自照顧她。」

  是傷到心了,阿溜也看得出來。小田自回來後,固然是傷痛難受,但言談之間,笑容變得落寞,神色也恍恍惚惚的,好似有人拿走她的魂兒了。

  那人,就是眼前的頭兒?

  這趟兔耳山之行發生了什麼事,他不知道;但那就是所謂「大人的事」吧。

  雖是惱他親了小田,然解鈴仍需系鈴人,小田的心病還得頭兒醫。

  「你能治好她這裡的傷?」他也指了自己的心口,嚴肅地問道。

  「願竭盡所能。」

  「你能做到多少?這可不是早晚端盆水給她洗臉,幫她喂藥送飯這種簡單的事,你可知道小田爲了照顧發寒的我,費了多少心力!」

  「多謝提點。」荊大鵬闆著臉孔,亦是嚴肅地道:「她如何費心照顧你,我也會用同樣的心力照顧她;她如何疼愛你,我也一樣會這般疼愛她。」

  「你能愛她一輩子,永永遠遠照顧她嗎?」阿溜激動地問道。

  「我能!」荊大鵬豁然開朗,一直在尋求的答案自動躍出。

  「荊大鵬,我要你發誓!」

  「沒問題,我荊大鵬指天爲誓——」

  這兩個!他們是存心吵給她聽的。簾子後的荊小田得用力抿住唇瓣,忍住笑意,不然就要哈哈大笑到讓傷口裂開了。

  他們都當她聾了、昏了、死了呀,隔著簾子就要安排她的去處,還說著可笑的台詞,演上一出感天動地、賺人熱淚的凄美情感大戲;可最主要的正角兒不在場,這兩隻也能演得如此轟轟烈烈?

  「阿溜!阿溜!」她不想聽那人發誓,立刻喊道。

  「小田?」阿溜揭了簾子,帶起一股微風。

  「別跟他說了,我哪裡也不去。」

  荊大鵬來了一段時間了,直到這時才見到她,只見她依然臉色蒼白,神情困倦,臉頰瘦了些,眼眶黑了些,一副慘兮兮的病容模樣。

  他心頭一絞,欲說些話,才對上了彼此的目光,她就轉開視線。

  「荊捕爺,請您回去,這兒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她說完就側身左躺,面向牆壁。他清楚地看到,寇芙蓉才幫她換好衣服,一會兒背上又濕了一片。

  他心疼不已。這麼熱的地方,傷口都被汗水浸壞了;可她還在氣他,見面就背對著他,任他再說什麼話都不會聽了。

  唉,自作孽,卻是讓她受苦,他該怎麼辦啊。

  「你出去。」阿溜拿手指戳他的背。

  「你出來。」他大手一伸,提了阿溜的領子,抓他走出廟門,明顯地不想讓裡頭的人聽到他們說話。

  「做什麼啦,抓小雞喔。」阿溜撥開他的手。

  「荊阿溜,我還是你的頭兒嗎?」

  「我不姓荊。」

  「姓不姓荊不是你能決定的,你家小田跟著我姓,你當弟弟的不跟姊姊姓,你就是不聽姊姊的話。」

  「講什麼奇怪的道理!」今天頭兒真的很古怪,話特別多。

  「剛剛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是,你是頭兒,那是在衙門……」

  「是就是了,哪有分衙門裡外。頭兒的話要聽吧?」

  「要。」

  「好,這才像話。」荊大鵬往他肩頭一拍,竟跟他勾肩搭臂起來。

  「你、你……」阿溜受到驚嚇。

  「我什麼?從現在起,咱兄弟倆要一起照顧我家小田了。」

  悶熱的夏夜裡,荊小田輾轉難眠。傷口在右後背,她通常往左邊側躺,可躺久了又堵得胃悶,筋骨也酸痛;躺平了又壓到傷口會痛,好不容易似睡非睡,卻又渾身冒汗被熱醒。

  她伸了左手摸了摸,摸不到枕邊的扇子;她右手雖然沒受傷,但稍一伸展就會牽痛傷口,她只好開口喚了在破廟裡陪她的阿溜。

  「阿溜?阿溜?」

  沒有回應,應是睡熟了,正想吃力爬起身時,忽地整個身子往上騰空了起來,然後往左邊撞上那道猶有西曬餘熱的牆壁。

  「嗚,有鬼啊……」她驚叫道。

  「別怕,是我。」荊大鵬的聲音傳來。

  「別、別碰我……」

  「小田,沒事的,我在你旁邊。」這下子換阿溜說話了。「我們送你去一個地方休養。」

  「我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虛弱地反對。

  感覺到荊大鵬很小心地抱起了她,完全沒碰到她的傷口,可她都很熱了,還得貼住那道熱牆……不對,那不是牆壁,是他燙熱的胸膛。

  她心跳陡地變快。猶記初見面的那天,她曾趴在他背上讓他背回荊家村,彼此也是身體相貼接觸,但並沒有這種奇異的感覺。

  那時她存心鬧他,拿他當馬騎,心底卻是害怕的,怕他不由分說便要抓她入獄,怕她再也回不了破廟見阿溜他們。

  曾幾何時,她竟能與他親密共吻,可他到底當她是……

  他的腳步同時震動著她的心跳,她很熱,很暈,很想叫他停下來,她不想再跟他走下去了;可她虛弱得發不出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落到了一個平穩涼快的所在。

  「不準你給她脫衣服。」阿溜在講話。

  「她在流汗,傷口一定得清理!」荊大鵬永遠這麼兇。

  「要讓她醒來知道,她會賞你一個大巴掌。」

  「她早就知道了。而且給我一巴掌能讓她開心,我求之不得。」

  「好,你說過的,你要負責。」

  「我有說我反悔不負責嗎?你如果可以馬上幫我準備紅燭喜幛,我就不用浪費時間跟你討論我能不能脫她衣服這個蠢問題。」

  「哼。」

  「別嚕嗦,去端水,櫃子裡的巾子多拿幾條來。」

  吵什麼呀?她又累又痛又煩,這大小兩隻見了面就鬥嘴。拜托,要鬥去外面鬥,能不能給她安安靜靜睡個覺?

  睡前喝的藥會讓她愛困,加上這一折騰,她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索性就放攤了身子和意識。隱隱約約,感覺一雙大掌在翻動她的身子,應該是力氣大,只消一個動作就能擺好她的姿勢。呃,她不是說芙蓉她們笨手笨腳啦,但真的讓這雙大掌來搬動她,避免碰撞骨頭或牽動傷口,她確是舒服多了。

  好像換上一件薄薄的幹淨上衣,她感覺更是輕快舒適,因著連日來嚴重的睡眠不足,她很快就沉沉地睡著了。

  再睜開眼,屋內大放光明,她困惑地望向屋頂,不知身居何處,又有點眼熟;待她轉過頭,瞬間明白了。

  荊大鵬坐在床邊,這裡是他的屋子,她曾來睡過一晚。

  「醒了?」荊大鵬即使欣喜,還是闆著一張臉孔。

  不然她睜開眼睛是死不瞑目嗎。荊小田雖然沒說出口,卻驚覺自己腦袋不再混沌疲憊,而是恢複了精神,又能思考講話了。

  「我很高興你是在我看顧你的時候醒來。」荊大鵬的口氣簡直就是夫子教課。「我早上去衙門忙了半天,中午放飯剛回來,你就醒了。醒得正是時候,這叫做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不能笑,笑了傷口會痛。

  「我也將毛球和七郎接回來了,下午換他們看著你。今晚我得值夜,夜裡就由阿溜看你,萬一有事的話,我會趕回來。」

  「我不會有事。」她開了口,聲音沙粗。

  「應該是不會有事了。」他去倒了水。「來,喝個水。」

  他慢慢地扶她坐起,小心翼翼地墊好她身後的枕頭,這時她才發現,床上排列著幾個散出清爽氣味的綠豆枕和茶葉枕,讓她側身躺臥時可以靠著,不至於將身子撐得太累;而身下的竹席清涼平整,難怪昨夜那麼好睡。

  她想拿杯子,他已將杯子湊到她唇邊喂她喝,她也只好喝了。

  「毛球、七郎呢?」

  「他們讓小姐帶去財神廟,將所有細軟拿回來這裡。」

  「拿回來這裡?」

  「等他們回來,我還得叫他們擦床、擦桌子、擺新買的席子被子。」

  她終於意識到,一夜之間,他們讓莉大鵬搬家了。

  「我幫你擦臉。」他絞幹一條濕巾子。

  「我自己來。」她不想再麻煩他了。

  「頭兒,」阿溜掀開房間簾子,臭著一張臉道:「飯菜我打回來了,你也該回去了。小田,你好些了嗎?」換作喊小田,他臉上溢滿了關切之情。

  「嗯,好多了。阿溜你打什麼飯菜?」

  「頭兒給陳大娘錢,請她幫我們料理三餐,我就是去她那兒拿飯菜。」

  「這……」她左手正拿著巾子輕拭臉頰,頓時停住。

  道謝?拒絕?他們通常吃得簡單,一塊餅,一碗面,就能裹腹,偶爾幾天才有一頓像樣的飯菜。她是沒關系,可孩子們就不好長大了,她也常爲此自責不已。

  事實上,自從開始跟荊大鵬吃火鍋後,孩子們確實是長胖多了。

  她還在想著該如何回應,荊大鵬忽然坐到床側,以手指輕撫她因擦臉而滑落袖子的左手手臂。

  「還痛嗎?」他的指腹滑過那點點密布已成深色小疤痕的指甲掐痕。

  「小傷而已,早就不痛了。」她縮回手。

  感覺阿溜一雙利眼像飛刀射了過來,荊大鵬直接吩咐道:「阿溜你先出去,將小田的飯菜分好,再送進來。」

  「哼。」阿溜只好出去。

  「我得回去了,衙門事多,我只能停留一會兒……」

  「你去忙,別管我,我還能自己吃飯。」

  「你捏我一下。」

  「幹嘛?不是要走了嗎?」

  「天氣熱,有點昏,這邊捏一下,讓我清醒。」他指著自己的右臉頰。

  她瞧著他,剛毅的臉部線條不再緊繃僵硬,一雙黑眼炯炯有神,嘴角可疑地往上勾起一些些,一點也不像是被熱昏了。

  莫名其妙,捏就捏。她伸出左手,往他臉皮用力一擰,還轉了一個圈兒,停了一會兒,左右拉一拉,這才放手。

  「好痛好痛!」他拿大掌撫住臉頰,眼角泛出一顆淚珠,好委屈地道:「怎麼連胡子也一起拔了?」

  「誰教你滿臉都是毛。要捏就一起捏了。」

  不能笑,千萬不能笑,可看到他的黑臉被她捏出一塊紅記,又擺出一張可憐相,她好想狂笑啊。

  她抿著揚起的唇,帶著笑意瞅著他,殊不知她這嬌美歡喜的神情,更推動著他去做本來就想做的事。

  他傾身向前,扶住她的腰,吻住那朵微笑的花瓣,輕柔地吻了又吻,淺嘗著她的芳甜,再拿被捏疼的臉頰貼上了她的唇,好似讓她親吻著他。

  「你……」她好不容易才涼快的身子,轟地熱了。

  「我很清醒,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好好休息吧。」

  他起身,揉揉她的頭頂,心滿意足地走出房間。

  阿溜早已分好飯菜,坐在桌前以最大的白眼重重地瞪他。

  他不在乎。總有一天,阿溜會看到習慣,瞪到不想再瞪。

  安頓好他們後,接下來就該爲她做點事了。

  下午時分,荊大鵬來到城北的鍾記肉行,在門前多晃了一下。

  「哎喲,荊捕頭,過來這裡巡城了?」老闆鍾九財忙跟他招呼。

  「是啊,順道找你。有位在廣東的千戶林大人寫一封信給寇大人,這事本來是不能跟你說的……」荊大鵬故意皺起濃眉。「不過我還是得先將兩件案子查對一下,好能釐清案情。」

  「什麼廣東千戶?我從來沒去過廣東啊。」鍾九財驚恐地道。

  「他有一個外甥女,姓楊,去年路過南坪,被你欺負了,有這回事嗎?」

  「楊?莫不是叫楊玉環?!就是我告的那個搶錢女賊?她真叫楊玉環?她還真的找到她舅舅了?怎麼可能?!」

  「她舅舅本來在蘇州,近年調職頻繁,又恰巧楊家也搬過幾次家,一不小心竟斷了聯絡。林大人信裡寫道,楊姑娘一路尋到蘇州,又聽人家指示,曆經千辛萬苦,萬裡迢迢,終於尋到廣州找到了舅舅。」

  「是,一個姑娘家,是很辛苦……」鍾九財冒了汗。

  「林大人十分愧疚沒照顧到甥女,聽了她路上的遭遇,一時激憤難平,就寫信來控訴我南坪治安敗壞。大人說這案情好像很熟,問了我,我一看,咦!這不就是你還擱著沒破的案子嗎!」

  「都一年多了。」鍾九財抱怨道:「荊捕頭,您瞧不起我這個小案子,都沒有找到女賊。」

  「你還道我有本事去廣東找女賊嗎?」荊大鵬神情不悅。

  「是、是。」

  「你說楊姑娘打你、搶走你的錢;可林大人說,楊姑娘乃一弱質女子,你意圖非禮她,她爲了保護自己,所以拿你施舍的銀子砸你。」

  「冤枉啊!她確實搶我的錢。」

  「是嗎?你的狀子讓師爺找出來了,寇大人越看越可疑,可能會找你問話,屆時我會來傳你去公堂。」

  「要上公堂?」

  「是的。如果你是誣告,累得我們捕快弟兄窮忙,又讓大人以爲我們抓賊不力,哼哼。」

  「我可以撤回案子嗎?」

  「你去衙門問書吏,看該怎麼撤。」

  「上次我在城裡撞見楊玉環的雙生兄弟……」鍾九財還在掙紮。

  「她沒有雙生兄弟,這世上長得像的人太多了。」

  「是是,小的眼拙,我沒想到她名字竟是真的,身世也是真的。」

  「玉環是個通俗名字,難道你叫九財,就沒有叫七財、八財的?」

  「荊捕頭教訓得是。我還真遇過三個八財,一個六財。」

  「都是好名字。鍾老闆,祝你發財,我走了。」

  離開鍾記肉行,荊大鵬嘴角抽動了好幾下。看來他幫大人剔掉一個積案了。

  夜裡,阿溜躺在大床上,伸直了腳;毛球和七郎各自盤腿坐在他腳底處,抱住他的腳掌,拿著一根鈍圓小木棒戳他的腳心。

  「嗚嗚,啊嗚,好痛!痛痛痛……」阿溜慘叫。

  「阿溜,你不要叫啦。」毛球賣力地將小木棒頂住他的腳心。「你舌根的紫黑點還在,要聽大夫爺爺的話。」

  「大夫爺爺說,每刺一下湧泉穴要數到五,連續剌一百下才能停喔。」七郎也很認真地幫阿溜點穴。

  「嗚嗚嗚。」阿溜只能忍住。

  他每天慘遭酷刑,喝苦藥、剌金針、灼艾草,現在還要攻他的湧泉穴,但他絕不能退縮,爲的就是求得身體強健,做個真正有體魄、有膽識的男子漢,好能跟那個自大的荊頭兒比拚。

  「呃,請問……」半掩的門外,一個年輕人探頭探腦的,困惑地道:「荊大鵬不是住這裡嗎?怎麼你們……」

  「你誰呀?」毛球和七郎齊問。

  「我是荊壁。我找我八叔叔……」

  「阿壁!」荊大鵬從裡間出來,喜道:「怎這會兒才到?」

  「呼,我還以爲走錯屋子了。」荊壁先將手裡、背上的包袱盒子放下來,大大喘口氣。「我剛進南坪縣境就被堵住,說是魏王爺要去東邑海邊觀濤,官道都不給走,直到魏王爺車隊過去了才放行,耽誤了半天。」

  好大的官威。荊大鵬在心底冷笑。他管不到皇族,但若魏王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封路,他定是上前爲百姓請命,不可能讓他們任意妄爲。

  「你到了就好。」他不欲說這些事,招呼荊壁道:「辛苦了,我去幫你燒個熱水洗洗塵。」

  「你不是沒竈,連冬天都洗冷水?」

  「最近在後邊砌了個竈,可以燒水作菜,方便多了。」

  「這些孩子?」

  「對了,忘了介紹,他們是小田的弟弟妹妹。七郎,毛球,那個最大的、眼睛像在瞪人、看起來很孤僻的叫阿溜。」

  「所以——」荊壁眼睛發亮。「八叔叔,你找到小田的家人了,那你們就可以……」

  「阿壁,沒有的事,別胡說。」荊小田扶著牆壁,聞聲而出。

  「你怎麼不躺著呢?」荊大鵬帶著責備的語氣。

  「小田你怎麼了?我才奇怪沒見著你,氣色不太好呢。」

  「她生病了。」荊大鵬代答。

  「哎呀,保重啊。」荊壁忙掀起盒蓋。「這裡有我奶奶和我娘做的你最愛吃的豆沙包,包你吃了就好。」

  「謝謝。好想念荊大娘、荊大嫂的包子喔。」荊小田露出歡喜的笑容。「多謝阿壁你帶過來,我先分給孩子們吃。」

  「來來,大家吃,不要客氣。」荊壁也招呼孩子們。

  他約半年就會來一次南坪城,這回更是肩負刺探八叔叔和小田姑娘進展情況的任務;他很高興小田仍跟八叔叔在一起,只是她似乎不像以前活潑多話,神色也變得安靜,是因爲生病的關系嗎?

  個性土直的他很快就忘記這個問題,梳洗過後,就在大床上跟孩子們打成一片,連「最孤僻」的阿溜也拿了小木棒來戳他走了一天的酸痛腳掌,疼得他哇哇大叫。

  這屋子原是裡外兩間,一間當廳,一間當房,現在外間擺上兩張大床,房裡頭本是一張大床,又再擠進一張小床,以緻於整個屋子變得有點擁擠。

  荊大鵬望著終於熄了燈的外間,心中盤算著,是該找一間大屋子,好能將大家統統塞進去。

  「我來幫你換藥。」他回頭道。

  「他們……」荊小田遲疑著。

  每到了夜深人靜,就是他幫她換藥的時刻。他又探了下外間,放下隔在兩間房的簾子。

  「都睡了。你聽那打呼聲,阿壁累了。」

  她低下頭,側坐在床邊,解下衣服,自己拆了裹傷的布條。

  他坐到她後面,爲她拭去傷口的殘留藥膏,擦淨周圍的肌膚。

  「傷口已經愈合,明天給諸葛看過,大概過兩天就能拆線。」

  「那今天不用再敷藥了吧?」

  「這藥膏生肌長肉,諸葛給了,就是要用。」他細心地爲她抹藥。

  抹了藥,就得再覆上一塊細紗布,再以布條纏好固定。

  他纏布條時很小心,不會碰到她的身子,但是一雙大手在胸前繞來繞去,總是很不自在;她會閉上眼睛,連呼吸都幾乎停止了,深恐自己一個晃動,倒給他機會「非禮」她。

  換藥時,他就像是最正經的大夫,沒有多餘的話;換完幫她穿好衣服後就去睡,反而是她得花些時間才能平複急遽的心跳。

  他以行動道歉,她明白。

  那夜的誤解,好像很遠、很遠了,然後就此消失了嗎……

  「你是換好了沒?快出去。」阿溜涼涼的聲音傳來。

  「今晚不是我顧小田嗎?」荊大鵬回瞪回去。

  「昨天是你,今天換我了。咱倆輪流陪小田,你別想多占一天。」

  「我不用你們看顧……」荊小田插話。

  「不行。」這時兩人就會意見一緻,異口同聲。

  荊大鵬很不情願地出去,躺在荊壁的旁邊。阿壁是不臭,還洗得香香的,很他有如從天堂掉入地獄,不禁哀怨不已,無奈地閉上眼睛。

  另一張床上,毛球和七郎枕頭相連,睡得正憨甜呢。

  而在裡間,阿溜先躺到小床上。「小田,你幫我蓋被子。」

  「好。」荊小田微笑坐到床邊,幫他拉上薄被。

  他看著她,一副想看夠了再睡的模樣,卻是眼皮一闔,立入夢鄉。

  其實阿溜很困了,但他就是要撐到今晚「陪睡」,絕不讓荊大鵬藉拖延換藥的時間奪走他應有的「權利」。

  她輕撫阿溜的頭發。這孩子呀,從小就又倔又傲,老愛用這種方式跟她撒嬌,看似硬脾氣,實則情感充沛,將來是否能有姑娘懂他呢。

  硬脾氣?這大小兩隻真的很像,每天鬥嘴、鬥氣之餘,仍不忘悉心照顧著她和毛球七郎,大家越來越像一家人了。

  日子是否就能這樣平平順順地過下去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41:55

第十章

  荊小田傷愈後,又調養了些時日。每天早上寇芙蓉仍會來陪伴她,她還臥床時就念小說給她聽,後來可以起身後,她也和毛球七郎一起讀書識字。

  她今天認了「喜」、「歡」兩個字,筆劃有點多,正在努力學寫字。

  「小田,我問你。」寇芙蓉悄聲道:「你有沒有很喜歡的人?」

  「有啊!」她擡頭笑道:「我最喜歡的就是阿溜、毛球和七郎了。」

  「嘻嘻!」毛球和七郎也在桌上練字,一聽姊姊如此說,開心極了。

  荊小田見芙蓉似乎有話要說,便打發兩個小的:「你們去陳大娘那邊打午飯,她還在賣燒餅就先等一下。」

  「好。」兩小無猜手拉手跑掉了。

  雲兒在旁邊掩著袖子笑,坐在門邊的家僕阿忠和阿義拿起凳子,識趣地轉到屋外去,不敢聽他們早已知道的小姐心事。

  「雲兒,你別笑了。」寇芙蓉臉蛋微紅,又問道:「小田,我是說,那種喜歡是心裡總想著他、惦著他,就算沒機會見面,到他屋子瞧瞧也好。」

  所以她就天天來瞧荊大鵬的屋子了?荊小田心頭湧上許多滋味,但她立刻抑下。早知道芙蓉喜歡荊大鵬,她又欣賞芙蓉,自然是樂見其成。

  「我沒有那種喜歡的人啦。是怎麼了?一定是你喜歡他,他卻沒有一點心意表示?」

  「唉,他可能不知道我喜歡他吧。」寇芙蓉又是幽歎又是臉紅。「其實,我有點急了。昨兒我偷聽到爹娘說話,說我明年就十八了,也該考慮婚事。如今都初秋了,一下子就到了明年。」

  「我明白了。那你就跟大人夫人明講,好讓他們知道你想嫁誰呀。」

  「問題是我爹不可能喜歡他。爹老是想幫我找個至少是舉人以上的讀書人,根本就不考慮他們這種沒功名的武人。而且,好像隻是我一廂情願地喜歡他……」寇芙蓉說著,神色也黯然了。

  「不會的。他一定喜歡你,只是不好意思說罷了。你這麼好的姑娘,連我都好喜歡,要教我是男兒身,立馬跑去跟大人求親了。」

  「呵,小田,謝謝你。」寇芙蓉露出笑容。「其實跟你說這些,就是解解悶兒。感情這檔事,總得你情我願,強拉不來的。」

  送了芙蓉回去後,荊小田在門邊楞楞站了一會兒,這才轉回屋子。

  身體養好了,她開始做些「丫鬟」該做的家務。或許應該再出去找活兒,多賺點錢好能搬出去,不能再依賴荊大鵬了。

  她正準備收拾桌上的紙筆,荊大鵬跑了進來。

  「寇小姐什麼時候走的?」

  「剛剛才走沒多久。你快去追,還來得及。」

  「我追她做什麼。她每天來看你,大概都這時候走?」

  「對啊。就中午吃飯前這時候。」

  荊大鵬不明白,寇大人意有所指地說,芙蓉去看他妹子沒關系,可畢竟傷都快好了,可別將教養良好的大小姐強留到快黃昏才回家去。

  她跑哪兒去了?身邊也跟著雲兒和阿忠阿義,瞞得大人真緊啊。

  這是寇家父女的家務事,他不再提,而是拿出一錠銀子放到桌上。

  「嘿,你明天中午趕過來,正好護送小姐回去。」荊小田還在提。

  「幹嘛要我護送?她身邊不是有阿忠阿義嗎?不說她了。」荊大鵬將銀子移到她那邊。「五兩銀子。朝廷賜下的剿賊賞金,南坪衙門分得一百兩,大人承諾給你五兩。」

  「噯。」荊小田看著那錠銀子,百感交集,以手指推了回去。「你拿給諸葛大夫。」

  「存下來買田,這是你辛苦賺來的。」他又推回去。

  「給大夫啦。人家開藥鋪也得買藥材、付工錢給夥計,我這樣慢慢還,萬一害他賠本倒店,可就害了其他要看病的人了?!」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好,我拿給他。」他收起銀子,又拿出兩個信封。

  「還有,我今天接到兩封信,第一封是我大哥寄來的。」

  「給我?我又看不懂。」她疑惑地接過信封。

  「你不是跟著小姐讀書?我保證你看得懂。」

  荊小田打開信紙,除了一些她認得的字,滿篇盡是「大鵬」、「小田」,還有「荊家村」,以及她今天認識的「喜歡」。

  她好像能看出意思,不覺口幹舌燥,趕緊將信還給了他。

  「一定是說小田這個丫鬟不可靠,趕快將她辭了吧。」

  「我大哥寫說,聽了阿壁回去報告,大家都很高興,爹娘有交代,我公務繁忙,不必拘泥禮節,就在南坪跟小田成親,等有空回荊家村再宴客。」

  「亂講!」

  「不信你拿給阿溜念給你聽。」

  她才不敢。要給阿溜看了,保證又杠上荊大鵬,然後大小兩個吃飯時就搶著要她夾菜給他們吃,然後吃完又搶著洗碗給她看。

  「多笑些。」他看著她道:「你本來很會笑的。」

  「嗯。」原來她笑了,這時她才感覺嘴角是上揚的。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沒辦法在荊大鵬面前盡情亂笑,更何況她現在該做的是撮合他和小姐的好事,而不是把「丫鬟小田」的謊話弄假成真。

  「這個還你。」荊大鵬將一把小劍放到桌上。

  「咦!這把劍?」她驚奇地拿起來端詳。「不是丟在兔耳山上了嗎?怎麼找得到?」

  「就插在藍大王的肚子上,不過他命大沒死,只流了一些油。徐捕頭聽了藍大王的供詞,又在山寨大堂找到符合的刀鞘,認定這支『兇器』應該是我的女探子的,所以寄來還我。」

  「不要了。」她放下小劍,搖頭道:「都說是兇器了,穢氣。」

  「我用艾草水洗過十遍,上了油,還拿去南神廟過火消除邪障,現在只有神明加持保佑,沒有穢氣。」

  她低頭笑了。

  「就給你護身用,放在屋子裡嚇嚇小偷也好。」

  「謝謝。」

  「還有,徐捕頭這幾個月忙著處理山賊案,這封信才回了我路倒屍的事。」

  「怎麼說?」她緊張地問。

  「那年冬天只有一起,還是在城裡凍死的,沒有山裡受傷流血的。後來兩年也沒有類似的案子。」

  「這樣啊。」她顯得失望。

  「阿溜他們的衣物有沒有任何記號?」他又問。

  「給你瞧。」現在她的東西全收進櫃子裡;她從最深處拿出一個小包袱,打了開來。「我留著,也是給他們當作紀念。」

  一套是小孩童的紅緞衣褲,一件則是白色的中衣,荊大鵬不解地拿出這件顯然是大人的衣裳,抖開來查看。

  「毛球沒穿小孩的衣服,這是拿來裹毛球的。」荊小田解釋道。

  荊大鵬將幾件衣褲翻來看去,連縫線都仔細檢查過、摸過。

  他相信小田一定也都看過,不然早就找出蛛絲馬跡了。

  「的確看不出線索。不過,這都是很好的質料,毛球的中衣襁褓是柔軟保暖的真絲,幾年過去了,仍不見泛黃;阿溜的衣褲是綢緞,縫工精細,或許……他們真是被拐帶的富家孩子。」

  「你要不要先查南坪的走失孩童案子?還有附近幾個縣……」

  「我已經查過了。」荊大鵬放下衣物,語氣變緩:「南坪、東邑、西丘都沒有符合阿溜、毛球的走失案子……你知道冀王爺的事嗎?」

  「北關的冀王爺?怎麼突然說到他了?」

  「那時你在魏王府聽到秘密,我很好奇當年他們是怎麼把冀王爺弄成了『半個廢人』。我除了寫信請劍揚警告王爺安危外,也問了一些事情。原來不是冀王爺身體有何傷病,而是在八年多前的冬天,冀王妃難産而死;再過一個月,他唯一的五歲兒子也病逝。冀王爺遭受打擊,傷心欲絕,不再過問世事,形同『半個廢人』。」

  「你想說什麼?」

  「我再查下去,那個夭折的兒子叫做……」他拿起筆,就在他們練字的紙上寫下來,同時念道:「朱佑杉,神明護佑的佑,杉木的杉。」

  「三?!」荊小田心頭猛地一跳。

  「就是這個杉。」他拿筆在杉字圈了起來。

  今天她又多認得一個字了。杉,可以造船、蓋屋的杉木,也是一個早夭孩兒的名字。

  荊大鵬打了火石,引燃那張寫了名字的紙,一下子燒成灰燼。

  「可是阿溜十一歲,那孩子算他十三歲……」荊小田又記起諸葛棋講過的阿溜年齡,不覺一顫。

  「都快年底了,以阿溜的聲音、胡子和長大情況,就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荊大鵬分析道:「諸葛也說過,阿溜可能遭受很大的撞擊或驚嚇,年紀又小,因此失去記憶;可是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所以不管你問他什麼,他都說『三』,或是『杉』;而且他也記得念過的書。按理普通人家的小孩,不會這麼小就教他背這麼多書。」

  「可能嗎?」荊小田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本來也只是猜測,可看了這些衣物後,不得不往這方面去想。」

  「王爺家死去的孩子……」荊小田還是無法將這一切連在一起。「那麼,中毒的事?」

  「誰能拿到這種詭異難解的毒藥?又有誰會狠心到讓小孩吃毒藥?除了爭權奪利的宮廷或富貴人家,我再也想不出來。」

  「可再怎樣,也只是王爺的兒子,又不是皇帝的兒子……」

  「你別忘了,十幾年來,皇上無子,每個王爺的兒子都有可能是立儲的對像。那時最大的是魏王爺的七歲兒子朱佑機,再過來是冀王爺的五歲兒子朱佑杉。五歲的是聰明多了,聽說當年在皇族中頗得稱贊。」

  「那個路倒屍到底是什麼人?而且好好一個孩兒被劫走了,就該拚命找回去,王府怎會說他死了?王妃難産?那個孩子是胎死腹中,還是生下來了?會是毛球嗎?他們又怎會流落到深山裡?」她有太多疑問了。

  「這都還不知道。我就是以辦案的方式,往可能的方向尋找線索,繼續抽絲剝繭下去。這樣吧,我將他們的衣服寄給劍揚,請他轉呈冀王府當年知情的人查看。」

  「嗯。」她低下頭折衣服。

  「目前爲止,全都只是我的推測,將所有的巧合兜攏在一起。」荊大鵬見她神情不安,自己也很不安;她的傷才剛好,他卻丟出這件大事來煩她。

  「南坪鐵捕辦案,一定可以查出真相。」她倒是露出笑容。「早點讓阿溜他們知道身世,我也安心。」

  「或許冀王妃和小王爺真是如朝廷詔告所記載的情況過世,就怕請劍揚去翻冀王爺的傷心事,過意不去。」

  「唱戲說書的也沒這麼離奇,你今天倒是編了一出。」

  「先不讓阿溜知道我們在查,如果事實不符,那是最好了,當做我們兩個多心,白忙一場。」

  「可是,如果阿溜毛球真是王爺的孩子,那就要回冀王府了?」

  「你還有我。」

  「什麼還有你!」她笑出來,她都還來不及感傷,他就幫她想好出路。「我會跟他們去王府當丫鬟。」

  「王府又不缺丫鬟,我很缺!」他聲音大了。

  「好,反正我這個丫鬟隨便亂做,你不滿意,就會趕我走。」

  「滿意!滿意!你隨便做,我都滿意!」

  瞧他那氣急敗壞的模樣,頓時緩和了憂慮阿溜身世的不安氣氛。

  「對了,他們身上有特征嗎?我好寫到信上去。」荊大鵬又問。

  「毛球就頭發很黑、很多,毛茸茸的,身上白淨無斑;阿溜的右邊屁股有兩點胎記,一青一紅。很特別吧?以前我本想按這特征幫他尋親,可我也不能逢人就問:你有沒有丟了一個屁股有兩色胎記的小孩?」

  「哼,你看過阿溜的屁股?」荊大鵬的注意力完全被轉移掉。

  「怎沒看過?阿溜小時候不會自己洗澡,我當然幫他洗了。」

  「哼哼。」

  「他是我弟弟呀。」

  「哼哼哼,弟弟也想娶姊姊!你沒教他人倫常規嗎?」

  「那八哥哥又可以娶九妹妹啦?」她指了那封荊大哥寫來的信。

  但她也驟然臉紅了,這是講什麼鬼話呀。

  「三百年前同一家、一表三千裡的八哥哥就可以娶九妹妹。」荊大鵬倒是臉不紅氣不喘,仍是那正經嚴肅的神情。

  「那也是我胡謅出來的。」

  「若是胡謅,那就更好了,本來就不是真的親兄妹。」

  「你!」她想笑,想跺腳,想跑掉,但她什麼都沒做,就只是站在桌前瞅著他;瞅著瞅著,忽然覺得他的眼神太深邃,她心髒怦然一跳,還未及轉身過去,他已伸臂將她抱進懷裡。

  「小田。」他低低的呼喚響在她耳邊。

  她身子先是一僵,隨之放松在他的懷抱裡,感覺他的大掌輕柔地來回撫摸她的傷處,那掌心的熱氣透進她的肌膚裡,緩緩地燒灼她的血液。她呼吸轉爲急促,身體開始發熱;她也好想用力擁抱他來發洩掉這份莫名的渴望,但她只是動了下指頭,雙臂仍是垂著不動。

  如此靜靜地貼在他胸前,吸呼著他的氣息,什麼都不做,就夠了。

  那些不愉快的,她早就忘得一幹二淨,然後她會永遠記得他待她的好,擁有這份可以一再回味的回憶,她已心滿意足。

  相對於她的沉默,荊大鵬則是緊緊地擁抱她,不斷地親吻著她的發。

  從以前就覺得她很瘦了,如今傷病一場,更是不盈一握,輕飄飄的好像一片羽毛,隨時都會飄走似的。

  但願他能多爲她做點什麼,好能讓她再恢複以往的開朗,無拘無束地喊他一聲八哥哥,或是鬧他吵他,跟他盡情說話,而不是現在這般「溫柔文靜」的悶葫蘆模樣。

  都是他不好。他心裡有很多話想說,但話往往到了嘴邊,不是突然腦袋空空,就是變成一句簡單明了的結論。

  「小田,我……我是混蛋。」

  「知道了。」她偎著他的胸膛,輕輕地笑了。

  「先別想阿溜的事,等查出來再說。你多笑點,好嗎?」

  「好。」

  他好想看她的笑容,伸掌捧起她的臉蛋,凝視她的微笑。

  咫尺凝視,呼息交纏,她的芳香令他心跳變快;即便住在一起,天天相見,可直到此刻,他才有機會再度一親芳澤。

  「我被阿溜看死了。」他不禁要抱怨。

  「呵呵。」她笑得更甜美了。

  現在她已痊愈,爲了公平起見,一大一小約定,皆不得再與小田同宿一室,結果就變成他們二人各據外間一張大床,夜裡先互瞪一眼,再各自轉身過去睡覺。

  裡間則是荊小田和毛球一起睡大床,七郎睡小床。需等到七郎能習慣自己睡,不再半夜哭著找姊姊或牽毛球的手時,就會將他揪出來睡外間。

  真是複雜的房事問題。那時爲了床位分配,還在桌上吵了一頓。

  想必她也想到這事了。荊大鵬就見她笑意不褪,仿佛是一朵又一朵持續綻放的美麗花朵,片刻就將他的心田開出了一片錦鏽燦爛。

  好吧,他就混蛋到底,直接俯臉吻住她嬌笑的小嘴。

  那柔軟唇瓣瞬間引爆他的欲望,所有的思念與心意全化作親吻,紛紛落到了她的臉頰。他的來勢急躁而瘋狂,吻了又吻,幾乎不留給她呼吸的空間;她喘不過氣,微微張了嘴,他順勢探進她的芳唇裡,尋著了她的丁香小舌;她慌張地想要避開,他向前勾鎖住,轉爲溫柔地舔舐安撫,直到她順服下來,再帶動著她與他共同纏綿。

  他怎能這樣親她呢?荊小田沉迷在這大膽而狂熱的深吻裡,任他挑逗欺弄,已是全身攤軟酥麻,魂兒不知飛哪兒去了。

  她再也無法藏住渴望,終於舉臂抱住了他,兩人身子密密貼合。她頭一回感受到他高大壯實的身形,也驚覺他身下欲望的奇異變化;她渾身火燙,激情湧起,亦是急切地尋索他的舌,吮咬他的唇。如此親密的反應令他血脈賁張,手掌不住地用力揉撫她的背部,親吻也變得更加激狂熱烈。

  她站立不住了,只能把自己交給他,讓他護衛住她的身與心。

  在這熱情繾綣的時刻,她忘了自己,忘了要幫他牽成好事,忘了要幫孩子們查身世,忘了從前,忘了現在,只有他與她……也忘了門沒關。

  毛球和七郎躲在門邊,食籃放在地上,四只小手扳著門闆,眼睛亮晶晶地往裡頭偷瞧著,看他們親個沒完沒了,覺得有些無聊,便在門外蹲下來。

  「我就說嘛,他們一定會親親。」毛球很高興地道

  「親親不是親這裡嗎?」七郎不解地指了臉頰,又探頭看了下。「怎在吃嘴巴?」

  「別看了。阿溜說,要是不小心看到他們在親親,千萬不能看,不然小孩長疹子,大人大肚子喔。」

  「大人親親就會大肚子,那姊姊會生男娃娃還是女娃娃?」

  「我喜歡女娃娃……糟!姊姊如果跟八哥哥大肚子,那就變成八嫂嫂,那我們是要叫姊姊還是八嫂嫂?」

  「這問題好難喔,再去問姊姊好了。」七郎困惑地道:「還有啊,毛球我問你,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七在前面,我是七郎,那我應該比八哥哥大吧?可明明八哥哥比我大呀。」

  「對喔,你是七,八哥哥是八,爲什麼是八哥哥比你大呢?」

  「爲什麼啊?」兩小無猜捧著臉,開始苦苦思索。

  初秋涼風送爽,飯菜香味四溢,或許等填飽肚子了,腦筋開竅了,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        ※        ※

  這日正午,荊大鵬跟蹤寇芙蓉一行人進了芙蓉巷。這不就是……

  果然見她敲了宋家的門,既然是舊識,他也隨後敲了門進去,這時寇芙蓉才走到院子一半,一回頭,連同雲兒、阿忠阿義都嚇了一跳。

  「我爹叫你跟蹤我?」寇芙蓉謹慎地問道。

  「不是。大人以爲你在小田那邊待太久,有點誤解小田。」

  「啊,對不起,可是……荊大哥,拜托你,千萬別跟我爹說。」

  「那就早點回家,別讓大人以爲小田不知分寸強留小姐玩耍。」

  「我明白了。」

  「你來這裡做什麼?」常常查案的人就是好奇,總要多問一句。

  「我本來約半個月過來拜訪宋伯父宋伯母。最近大嫂剛生個小子,幾個孩子又滿屋子跑,一家子忙不過來,我就來這兒陪伴伯母和大嫂,幫幫忙,有時聊得久些,就晚回去了。」

  「劍揚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

  「嗯,我也好一陣子沒來了,都不知大嫂又生了,我進去問候一下伯父伯母大嫂就走。」

  「荊大哥!」寇芙蓉喚住他。

  「放心,我不會說的。」他回頭道。

  「我是想問你,你很喜歡小田?」

  荊大鵬臉孔緊繃,眼神肅殺,但黑臉微微地脹紅了。

  寇芙蓉看出他的心思,微笑道:「她一直不太開心,我問她怎麼了,早一個月就說傷口疼,現在就說她學了字,認字寫字很頭痛。我想,你得好好跟她聊聊。」

  「我會的,謝謝小姐。」

  可該怎麼聊呢?荊大鵬不禁頭重腳輕。他人都接來住在一起了,親也親過了,小田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又變得見外,盡可能地避開他,不讓他有機會親近她。

  那一天,她明明也學著他吻她的方式回吻了他,這激情的反應是掩飾不了的;一思及此,他體內的熱談瞬間被點燃。

  一陣西風掃來,帶來涼涼的秋意,他又是瞬間熄火,望向小姐的背影,只想重重地歎一聲。

  嗟!娘兒們的心事怎地這麼多啊。

  荊小田帶著毛球和七郎到市集買菜。現在她跟著陳大娘學作菜,又能多了一技之長;或許,將來到外地找個飯館什麼的,就能維持生計了。

  總是得走的。他現在可能是三分喜歡她,七分歉意照顧她;若是她走了,他自然會發現,原來還有更好的姑娘在等著他,然後他就會忘記她……

  可是她放心不下阿溜,他身上的毒就快清掉了,她至少得看他安然度過今年的冬天,更要查清楚他和毛球的身世;種種思量,千絲萬縷。唉,她得趕快想想該怎麼辦才是,不然芙蓉就要被嫁給不喜歡的人了。

  「姊姊,我要吃餅。」毛球拉她的手,指了旁邊的烤餅攤子。

  「好,給你錢,姊姊這邊買魚,等一下過去。」

  毛球拿了銅闆,開心地拉了七郎,跟著一群人排隊等候烤餅出爐。

  荊小田暫時撇去胡思亂想,買了魚,正偷眼學著魚販殺魚的手法,剛出爐的烤餅香味飄來,忽聽得有人喊道:「店家,這二十個烤餅我全要了!」

  「你們不能插隊啦。」排隊的百姓抗議道:「後面等著去!」

  「我家少爺肚子餓了,等什麼等!快讓開!」

  說話的那人橫眉豎目,口氣霸道,一把推開擋在前面的人,根本沒看到腳邊兩個小孩兒,橫沖直撞就將他們撞倒。

  「七郎!」荊小田大驚,沖過去護住孩子。

  「豈有此理!」群衆們生氣極了。「大家都照規矩來,就你最蠻橫!」

  「肚子餓就可以搶啊!店家,你不要賣給這幾個番人!」

  「可是……」烤餅小販看到來人兇惡,嚇得都不敢動了。

  「哪邊跌疼了?」荊小田扶起七郎和毛球,緊張地查看他們的身子。

  「沒有。」兩個娃娃很勇敢。

  「啊,七郎你的手……」荊小田發現七郎的小手掌撲倒時擦傷了,急道:

  「我們趕快回去擦藥。」

  她擡頭看去,那人已掃走桌上的烤餅,兜在帕子裡,換了一副媚笑的嘴臉,巴巴地將烤餅送給他口中的少爺——正是魏王府的小王爺。

  「嘖,你丟了錢就走,何必跟這等賤民計較。」朱佑機左手拿著烤餅,右手撕起酥脆的餅皮放進口裡咬著,然後將烤餅扔掉。

  「桂,好浪費!竟然只吃餅皮,不吃餅。」百姓們更是看不下去了。

  「我最愛吃這家的餅皮……他們是在嚷嚷什麼?賤民就是賤民,不懂得享受這層酥皮的好口味。」朱佑機語氣輕蔑,又趁熱撕了餅皮吃,目光隨意往這群「賤民」看去,不意發現到一張極爲眼熟的臉孔。

  荊小田低下頭,牽著孩子就走。

  「咦!你是那個……」朱佑機哪肯放過她,走到她身前,敲著額頭道:「我一下子想不起你的名字,到底在哪裡見過你……」

  「這位公子爺認錯人了。」荊小田今天穿著男裝,是個少年模樣。

  「我沒認錯。你是姑娘嘛。」朱佑機笑咪咪地道:「我常讓我房裡的丫頭改換男裝,可姑娘的體態是遮不住的,是不是女扮男裝,我一看就知道。」

  荊小田不理他,仍是拉了七郎和毛球往前走。

  「等等。」四個侍衛排成一列擋住她。

  「秀兒!秀兒!我記起來了!」朱佑機大叫道:「你叫秀兒!我記得你眼睛大大的很可愛,差點就成了我的丫鬟,哇,扮成男裝更可愛了。」

  「請你們不要擋路。」荊小田向四個侍衛正色道。

  「你跟我回去。」朱佑機也不管她右手還拉著毛球,抓了她就走。

  荊小田忍耐至此,再也受不了了。哪有當街就要帶走人的,她用力甩開他的手,怒道:「我爲什麼要跟你回去?!」

  「你是我家逃走的丫鬟,當然要乖乖跟我回去,接受我的處罰嘍。」

  「姑娘,請跟我們少爺回去。」侍衛乙和侍衛丙很熟悉該怎麼做,竟然直接來抓她的手,硬生生撥開了毛球和七郎。

  「姊姊!你們放開我姊姊啦!」毛球和七郎嚇一跳,立刻去拉兩個侍衛,可小孩童的他們怎能扳得動大人的粗壯手臂。

  「七郎,毛球,快走開!」荊小田怕他們受傷,急得大叫。

  人群喧嚷,卻是看熱鬧的多,無人仗義執言或出手幫忙。

  「發生什麼事?大白天吵什麼!」突然有人喝道。

  「捕爺,有人鬧事,還要強擄民女!」百姓們急忙告狀。

  來人是捕快高升,身後還跟著見習的小役阿溜,阿溜一看被兩個大男人抓住的竟是小田,驚怒交集,立刻上前,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各自往他們胸口推去,大聲道:「光天化日的竟敢擄人!」

  侍衛乙和侍衛丙原看輕是個女子,並沒有用全力抓住荊小田,不料突然被一個少年推開,頓覺顔面無光,張牙舞爪就要去抓阿溜。

  阿溜身子一轉,躍出一步,就讓他們撲了個空,侍衛乙還差點跌倒。

  「教你知道這位少爺是誰!」侍衛丁在高升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

  高升臉色一凝,繼而勉強轉爲一張笑臉,向圍觀群衆喊道:「好了,沒事了,別看熱鬧,大夥散去吧。」

  老百姓哪肯散去,更想知道這位少爺的身分!高升趕緊拉了阿溜過來,跟他說分明。阿溜聽了,握緊拳頭,站住不再動。

  「怕了吧,跟我走。」朱佑機得意洋洋,又去拉荊小田。

  「死肥豬,放手!」荊小田不客氣地往他的手背打下去。

  「放開她!」阿溜不顧高升的阻擋,又跑了過去。

  朱佑機見是個跟他個頭差不多的小子,體型還比他瘦小許多,便露出鄙夷的笑容,同時伸出左手推人,不料他手短,阿溜躲得又快,一個閃身後再直起身子,拳頭就往那扁平的尊容打下去。

  「滾回你家去!」順便大吼一聲。

  「啊嗚!」朱佑機被打得連退幾步,跌到了地上。

  「好啊!就是要這樣教訓惡少!」圍觀百姓立刻拍手叫好。

  阿溜仍不罷休,上前跨站在朱佑機的身體兩側,俯身抓住他的衣襟,拉得他上身仰起,瞪視著他,低聲警告道:「就算你是小王爺也不能撒野!」

  「嗚,不要打我啊……」朱佑機嚇得發抖。

  「阿溜!」高升緊張地拉回阿溜。

  「大膽狂徒!竟敢打我家少爺!」四個侍衛見狀就要打人。

  「嗚!」朱佑機鼻子癢癢的,伸掌一抹,竟見雙手皆是血跡,立刻號啕大哭。「哇哇!我要被打死了!你們快送我回府。嗚嗚,要死也要死在家裡,死在我最愛的小珠懷裡啊,你這千刀萬剮的死小子,咱走著瞧!」

  四個侍衛忙扶起小王爺,朝阿溜咒罵幾聲,再由侍衛甲背了快步離去。

  地上散了一堆烤餅,灑了幾滴血珠,幾只野狗過來搶食烤餅。

  「是魏王府的小王爺。」早有人猜出來了。「難怪這麼不講理。」

  「小捕爺真厲害,爲我們出了一口惡氣。」

  「有如此正義的小捕爺,南坪鐵捕後繼有人,百姓有福了。」

  聽到老百姓的誇贊,阿溜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拿腳掌畫圈圈。

  「我以後一定要像阿溜這麼勇敢。」七郎仰慕地望向阿溜。

  「我們要保護小田,知道嗎?」阿溜拍了拍七郎的頭。

  「知道。」

  「阿溜,別這麼沖動。」高升已是嚇出一身冷汗。

  「是他不對,你跟他講道理,他肯聽嗎?」阿溜氣道。

  「我們不是向權貴低頭,可畢竟是身分特殊的人,好歹先安撫他,然後再抓人或請到衙門去,再怎樣也不能先打人。」高升猛擦汗。

  「知道了。」阿溜還是乖乖聽貧輩的話。

  「我們先回衙門,得向頭兒說明此事。荊姑娘你也快回家去吧。」

  「好。阿溜你別惹那個人……」荊小田很是不安。

  「沒事啦。」阿溜不在乎地笑道:「這點小事就怕呀?那我以後怎能當個除暴安良的好捕頭。」

  「阿溜,給!」毛球不知什麼時候跑去買了一枝畫糖,遞給了阿溜。

  「賞我的啊?」阿溜笑著扳了一塊糖吃下,再還給毛球,跟他們擺擺手,跑上前跟上高升。「我回衙門去了。」

  阿溜長大了。荊小田忽然發現阿溜已經高過她一點點了,這孩子長得真快呀,是什麼時候突然長高了,也變得更有膽識了呢。

  還是說,她老了?變膽小了?更掛心著她身邊的每一個人?總希望他們平安、健康,也希望他們快樂、幸福……

  「毛球,七郎,我們去南神廟,上香祈福去。」

  魏王府裡,朱佑機臉孔中間圍了一圈白布,以白布爲界,上面是眼睛,下面是嘴巴,眼睛在噴淚,嘴巴則在哀號個不停。

  「爹啊,爹嗚嗚,父王啊,哇嗚嗚……」

  「你活該被打!」魏王爺怒氣沖沖地道:「在你皇帝伯伯還沒下詔立儲前,

  我不是叫你給我安分地待在府裡讀書、修身養性嗎!怎又給本王偷跑出去了?!然後出去又給我鬧事!你的惡行惡狀要是傳到宮裡去,你教我的臉往哪兒擺!」

  「可是孩兒被打了,嗚!」

  「爲什麼被打?你調戲民女,對不對?」

  「我只是摸她一下……」

  「府裡的丫鬟不夠你摸嗎!人在外頭就毛躁!這麼沉不住氣!」

  「她本來就是王府裡的丫鬟,我都還沒摸到,怎知就放出去了。」

  魏王爺懶得去管丫鬟的事,又斥道:「養你們這幾個侍衛是混吃等死的嗎?!」

  「王爺!」侍衛甲乙丙丁惶恐地跪下來。「屬下該死。屬下本想抓那小孩,

  狠狠教訓他一頓,可小王爺民胞物與,寬大爲懷,要屬下窮寇莫追。」

  「你們要敢追,本王還不知如何跟南坪衙門交代!大街上那麼多人在看,倒要教人以爲是魏王府縱容惡僕出去擄人!」

  侍衛噤不敢言,只覺得好冤枉,他們也都是聽小王爺的啊。

  「好了,有查到是誰打小王爺嗎?」魏王爺發怒完了,轉爲一臉陰鷙;兒子固然要教訓,但打他兒子的人更要教訓。

  「查到了。小王爺調戲的是……不,遇上的丫鬟是南坪縣衙捕頭荊大鵬的妹子,而打小王爺的是弟弟荊阿溜,在衙門當小役。」

  「你誰不去招惹,偏去招惹荊大鵬的妹子和弟弟……等等!」魏王爺驚疑道:「荊大鵬的妹子爲什麼進王府來當丫鬟?!」

  「誰知道啊,缺錢嘍。」朱佑機捂著鼻子哼道。

  「笨!他們查到是荊大鵬的妹子,你都不懷疑、不稍微想一下嗎!你這樣以後是怎麼當皇帝啊。」

  「給你當太上皇不就得了。」朱佑機咕噥著。

  魏王爺神色更陰沉了。「去叫餘總管來。」

  深秋清晨,寒氣滲骨,侍衛甲乙丙丁陪著小王爺在河邊吹冷風。

  「好冷,筋骨都施展不開來。」侍衛甲道。

  「怎知那小子一早就得上工,我們倒也起早了。」侍衛乙道。

  「小王爺,我們還是回去吧,要是王爺知道了……」侍衛丙道。

  「我們打完就回去,我父王不會知道的。」朱佑機穿了保暖的棉襖,一點都不冷,還熱出了油汗,恨得牙癢癢地道:「父王是在忍什麼啊!我不管了,我今天一定要單挑荊阿溜,我就不信打不過他。」

  侍衛甲乙看著手中的漁網,侍衛丙丁看著手中的木棒,然後四個又一起看向小王爺腰間的短劍。

  這不是單挑,這叫圍攻,會出人命啊。

  天色蒙蒙初亮,沿著河岸走過來的正是阿溜;他現在換了一個新活兒,每天一早得趕到碼頭去等候,從第一艘船開始數起。

  這原不是他小役的活兒,是荊大鵬知道他在大街上動手打人,先是訓斥他一頓,又師爺正在著手編寫南坪的經濟活動實錄,需要人手幫忙,便調派他來運河碼頭數一天來往的商船、漁船、客船,也算是變相的懲罰。

  明是懲罰,暗則保護,教他暫離衙門捕快職務,免得魏王府那邊借故來找他的麻煩。

  哼,他可不領情。要教頭兒見到小田被欺負了,一樣也會狠揍那個扁臉小胖子。

  已經數了半個月的船,他很無聊;但爲了讓小田安心,他得乖乖去數,待熬過一個月,風頭過了,再回去幹他的小役。

  最近天冷,天亮得晚,漁船來得也晚,月亮還高掛在西邊的天上,河面反射出一層凝凍的亮光。他撿了塊石頭打下去,發出輕微的碎裂聲,原來是此處結了薄冰,待太陽一出來,就會融掉,並不影響船行。

  冬天就快到了,入秋以來,他不再像以前怕冷,但願這個冬天將會順利度過,不再讓小田擔心操勞。

  剛剛走過去的那堵破牆怪怪的,好像躲了幾只野枸在後面,他警覺地蹲下身,兩手撿起石頭,再慢慢站起。

  「嘩」一聲,突然一張漁網從牆頭兜了下來,他立刻閃了開去,侍衛丙丁以爲漁網已罩住他,拿了木棍殺出來,一見他仍好端端地站著,楞了一下,就這麼一楞的瞬間,阿溜手中的石頭已朝他們丟過去。

  「哇嗚!」被砸到了,侍衛丙抱著肚子,侍衛丁膝蓋痛得跪下來。

  「荊阿溜!你死定……」朱佑機握著短劍跑出來,一句話還沒喊完,見他冷冷地瞪著他,嚇得掉了短劍,大叫道:「擋住!快擋住!」

  侍衛甲乙忠心護主,這回有了準備,直接擒拿阿溜的手臂。

  阿溜縱使學了武,才十幾歲的他又怎是兩個大人的對手,他雙臂用力扭了扭,就是扭不開他們的箝制。

  「荊阿溜,這是你欠我的!」朱佑機一個拳頭揍上他的臉孔。

  「你搔癢啊?」阿溜冷笑道。

  「我們再幫你搔個夠。」侍衛丙丁爬起來,惡狠狠地掄起木棒。

  「這樣吧,」朱佑機甩了甩打疼的手腕,笑得陰險。「讓你舒服點,先打到你的骨頭斷掉,再由本小爺刺你一百零八個窟窿,最後丟你下去喂魚,也省了幫你收屍的麻煩。」

  「來呀!」阿溜苦於雙手被制,只能兩腳亂踢。

  「還踢!」侍衛丁一棒就打下去。

  「做什麼?!」忽聽得有人大叫,隨即兩個高大的男人飛快地跑來。

  「不用你管!」朱佑機拾起短劍,臉色兇惡,亂揮一通。「我在教訓死小子,你們沒事的快滾開!」

  「你們要殺人,我怎能不管!」年紀大的那個拔劍而出,輕輕一揮,就砍斷侍衛丁手上的木棒,再一反手,輕易彈掉朱佑機的短劍。

  「小賊子有幫手,快逃!」侍衛丁嚇得丟掉斷棒,推了推還擺著拿劍姿勢、呆若木雞的小王爺。

  「快跑!」侍衛丙也趕快丟了棒子,和侍衛丁一起扛起小王爺就跑。

  侍衛甲乙見來了厲害人物,主子都跑了,當然立刻丟下阿溜,跟著溜之大吉;阿溜被放開來,一時腳軟,一跤跪倒在地。

  「你要不要緊?」年輕的那人蹲下去扶他。

  「沒關系,疼一下就過去了……」阿溜撫著被打的小腿骨。

  「你不是阿溜嗎?」

  「宋大哥!」

  當初南神廟迷魂案,宋劍揚曾隨荊大鵬回去衙門,因此認識了英勇追迷魂盜的阿溜,此時兩人相見,分外驚喜。

  「他是阿溜?」另外兩個男人也失聲叫道。

  阿溜讓宋劍揚扶起,站穩後看了過去;一個三十來歲,俊雅斯文,一個四十好幾,就是拔劍的那位,看他身形體格就跟宋劍揚一樣,是個武人。

  這兩人也不知在激動什麼,就見他們直直地瞧著他,而且奇怪的是他們怎會知道他的名字。

  「是的。我是南坪衙門小役荊阿溜,多謝各位相救。」他彎身拜揖。

  「阿溜……」斯文那位又喊了一聲,目光仍是凝視不放。

  「那幾個跑掉的是魏王府的人?」拔劍那位恢複鎮定神色,問道。

  「我跟姓朱的小魔星結了梁子。」阿溜看了天色,月亮已經不見,換上東邊淡紅的晨曦。「日出了,宋大哥,我得趕去碼頭,回頭再聊。」

  「等等……」斯文那位來到阿溜面前,似乎有話要說。

  此時河面傳來「喀啦」、「喀啦」的怪聲,原來有艘小漁船經過,風急水快,漁夫原是順流而行,沒料到此處有薄冰,船行速度遂慢了下來。

  也因爲這一慢,阿溜突見船篷裡銀光一閃。

  「小心!有箭!」阿溜呼叫的同時,往前撲向那斯文男人,兩人一起跌倒在地,堪堪避過了來勢兇猛的利箭。

  宋劍揚和那中年人也立刻閃身,並揮出佩劍格開飛箭。

  「去牆後!」阿溜大叫,用力推走斯文男人。

  在這片刻,射箭之人稍停,宋劍揚和中年人動作神速,已將斯文男人拉到牆後,中年人欲再伸手拉阿溜,但飛箭立刻又射來。

  阿溜躲無可躲,只能讓自己貼平在地面不動,只聽得咻咻飛箭從頭頂射過,連環不斷,強勁有力,一枝枝射進了那堵牆上,激濺出細碎的石屑。

  依此箭弩力道,分明就是要緻岸上之人穿心斃命。阿溜心驚不已,不認爲只會使下三濫手段的朱佑機有此能耐;更何況若是朱佑機忙著打他,這船過來放箭,豈不連姓朱的小子也一起射死。

  小船的目標正是沿著岸邊走來的三個人。

  這一波飛箭射完,小船已順流而去,阿溜想要看清楚船上的人,立即起身奔到岸邊,豈料一枝回馬箭又射了過來。

  幸好是逆風的強弩之末,阿溜驚險閃過,卻不想河邊泥土結霜濕滑,他腳一個打滑,噗通一聲跌入河水裡。

  「阿溜!」牆後三人同時驚叫,宋劍揚立刻跳入水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42:47

第十一章

  諸葛棋住屋的客房裡,一群人憂心忡忡地看著阿溜。

  「阿溜,還冷嗎?」荊小田躲在被窩裡,用力抱緊阿溜。

  「小田……」阿溜臥在她懷裡,縮成了一團,不住地顫抖。

  「阿溜,不冷喔。」她來回摩擦他的手臂,柔聲安慰他。

  「阿溜,我們給你熱熱喔。」毛球和七郎也鑽進棉被,各自抱住阿溜屈起的腿,大腿小腿腳掌到處給他搓揉生熱。

  屋內其餘人皆是第一次看到阿溜所謂的「寒症」或「中毒」發作。荊大鵬見阿溜緊緊地偎著小田,完全沒心思吃醋,而是深深明白爲何小田會拚命攢錢醫治阿溜了。

  阿溜臉色死白,眼眶發黑,嘴唇泛紫,全身顫抖,抖得連床闆都跟著震動,任誰看了都會驚懼萬分,以爲這孩子就要死去了。

  他已經給阿溜穿上他最保暖的皮裘,蓋上最厚的棉被,屋內也燒起了火盆,諸葛又給他喂驅寒的熱藥,仍不能阻擋他體內不斷竄出的寒毒。

  「諸葛,你不是治得差不多了嗎?」荊大鵬要質疑大夫了。

  「唉,本來他腳底的黑線已經消失,舌根的紫黑點也只剩針尖大小,可今早掉入冰水裡……好啦,是我醫術不精。」諸葛棋也很自責。

  「大、大夫……」阿溜聽到他們說話,忙道:「我我我……好很多,謝、謝……」

  「大夫,謝謝您費心醫治阿溜。」荊小田也幫阿溜道謝。

  「別看阿溜平時嘴硬,他真是個體貼的好孩子,小田教得很好。」諸葛棋眼眶泛紅,他早就當阿溜是自己的孫子在照顧了。

  屋內另一邊還有三位客人,坐著的斯文男人眼眶紅紅地看著阿溜,一會兒目光又望向毛球,恍惚失了神。

  「劍揚,你的傷?」荊大鵬問道。

  「沒事。」宋劍揚躲飛箭時,劃傷了手臂,簡單包紮後並無大礙,這時才有空爲他引見。「這位是我的主子爺。」

  冀王爺。荊大鵬一點都不意外他會來南坪,應該是在看到信件和衣物後,等不及差人來查證,便親自趕來證實。

  「王爺。」他拜了一個揖當作行禮。

  「這位是卓兄。」宋劍揚又道。

  荊大鵬知道此人,乃是冀王府侍衛總管卓典,劍揚的頂頭上司。

  「鄙人卓典,久仰荊兄大名。」

  「哪裡。諸位初到南坪,卻遇上歹人行兇,荊某深感慚愧。」

  「這不是南坪百姓犯案,我們在北關也遇上兩次。」卓典道:「幸賴荊兄之前來信提醒,這才能避開禍事,只是我們沒想到殺手會一路跟來南坪。」

  荊大鵬查驗過現場,不禁爲他們捏了一把冷汗。殺手心狠手辣,絕非只是「顧念兄弟之情,弄成半個廢人」而已。

  「大夫,藥再一刻鍾就熬好。」夥計敲了門,提醒諸葛棋。

  「你那個……」諸葛棋猶豫地看著荊大鵬。

  「那個什麼!在這裡。」荊大鵬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手臂。

  「要整整一碗。」諸葛棋提醒道。

  「你快取便是!」

  「諸葛大夫,你要取何物?」冀王爺問道。

  「我給阿溜弄個藥引子,以鮮血入體,活化藥性,好能排出陳毒,牛血、羊血、鹿血都讓他喝過,略見功效,這回病發嚴重,也許該試人血……」

  「不如來取我的。」冀王爺開口道。

  「爺您……」卓典想要阻止,但一看到他神情就住了口。

  「如果是同源同種的血脈,是否藥效更好?」冀王爺又問。

  「書理上應是如此,畢竟同一血脈,血性相契,吸收效力倍增。」諸葛棋也知道劍揚的主子爺身分,話一定要說清楚。「但我沒試過。」

  「沒試過就試試,來取吧。」冀王爺已挽起袖子。

  荊大鵬默默地退開。看來冀王爺已經認定阿溜了。

  方才爲阿溜換掉濕衣褲時,冀王爺應該看過阿溜右股上的特征,種種巧合,彙聚一起,終究成了事實。

  阿溜縮在被子裡,隱約知道好像有人要割血救他,勉強擡起頭。

  「頭兒,那、那是誰?我、我不能、不能要他的血……」

  「話都講不清楚了,還在倔強什麼!」

  「不行,又不認識……太傷身了,我承不起。是你的……我、我我才要……咱說好了……」

  「我沒吃早飯,氣虛體弱,怕痛又怕死,不想給你。」

  「頭兒你、你小人、小氣……」

  「對啊,我小人的血臭得很,你小心喝了變小氣。」

  「好了,都這個時候了,還在鬥嘴!」荊小田哭笑不得,卻也滿心感動。原來荊大鵬這麼疼阿溜,早就說好要取血給他。

  「小田,那、那是誰?」阿溜又問。

  「我也不認得。」荊小田忙著幫阿溜取暖,沒留心別人說話。

  諸葛棋取來刀子,用火烤過,尋到冀王爺手臂上的血脈,一刀劃開,將血擠進碗裡,直取了九分滿,這才爲冀王爺紮上布條止血。

  「快拿給小田,喂阿溜喝了。」諸葛棋囑咐道。

  荊大鵬端碗過去,見小田仍抱著阿溜,便將藥碗送到阿溜嘴邊。

  「阿溜,這碗血你先喝了,忍耐點。」

  「他……」阿溜目光還是移向那位給血的斯文男人。

  「你喝了就是。以後有的是機會報答人家。」

  「阿溜,乖乖的,你一定會好起來。」荊小田輕撫他的額頭哄他。

  「阿溜,喝藥了喔。」毛球和七郎像以往一樣,也哄著阿溜喝藥。「喝了就會快快好,再也不怕冷了。」

  待喝完血藥,一會兒,夥計端來熬好的湯藥,仍由荊大鵬慢慢地喂進阿溜的嘴裡。

  「大鵬,劍揚。」諸葛棋吩咐道:「你們兩個聽我指示,一人一邊,先給阿溜按揉手臂上的心包經,用力一點沒關系,務使血氣通順。」

  荊小田爬下床,讓荊大鵬和宋劍揚扶阿溜靠牆坐好,然後由他們一一人接手幫阿溜按摩活絡血路。

  阿溜像個大冰塊,她也抱得全身發寒、手腳僵硬,緩緩拖著腳步,來到火盆邊坐下,仍是呆呆地看著阿溜。

  毛球拉了七郎,跑到冀王爺身前,嬌聲道:「大叔叔,謝謝你救阿溜。會不會很痛呀?」她指了他手臂上的包紮。

  「不痛,一點也不痛。」冀王爺微笑道:「你是毛球?」

  「嗯。」毛球用力點頭。

  「長得真好看。你這頭發……」冀王爺傾身輕撫她的辮子。「毛茸茸的,紮起辮子來,粗粗的兩根像草繩,就像她……」

  他語氣輕柔,神情慈藹,忽然兩串淚水就掉了下來。

  「啊!」毛球嚇了一跳,退後一步,抓住七郎的手。

  「對不起,毛球,嚇著你了。」冀王爺忙抹了淚。

  「大叔叔,」七郎仰頭看他。「以前爹娘不要我了,我很傷心,可我們是男子漢,不能隨便哭喔。」

  「這道理我懂。」

  「可是,傷心了,好難過,我還是會哭。」七郎又道:「我哭了,姊姊就來抱我,抱著抱著,我就不哭了。姊姊現在沒空,換我來抱你。」

  「大夫爺爺的藥都很好喔。」毛球指了他身邊仍未碰觸的補血藥湯,哄他似地道:「大叔叔你先把藥吃了,我也來抱你,好不好?」

  「好,好,我吃。」冀王爺拿起藥碗喝下。

  兩個孩子則去拿凳子,坐在他身邊,伸出小手抱住他的身體。

  「毛球……」冀王爺含笑帶淚,張開雙臂,變成了他抱住兩個娃兒。「你叫七郎?是毛球的好朋友?」

  「我是毛球的十一哥哥。」七郎自豪地道。

  「十一哥哥?」

  「八哥哥,」七郎一個個指了過去。「九姊姊,十哥哥,我是十一弟弟,毛球是十二妹妹。」

  「所以你們是一家人,大家都住在一起?,」

  「對!」兩個孩子一起答道。

  「很好,都很好。」冀王爺露出笑容,卻又掉下淚來,但他很快抹去,不讓孩子看到他流淚。

  荊小田沒看過這麼會哭的男人。他長相英俊,文質彬彬,卻是眉宇憂愁,好像失了三魂六魄,不知在想些什麼心事;可他此時抱著孩子,又露出溫和欣慰的微笑,而且目光不時望向阿溜,關注之情溢於言表,整個人仿佛曬了陽光,變得明朗,重現他應有的軒昂神色。

  一個陌生人爲什麼會願意爲阿溜取血?

  她突然震楞住了,想到宋劍揚帶此人回南坪,而且對他必恭必敬,莫非他就是阿溜的生父冀王爺?

  震楞之後,卻是很深的哀愁。他悲傷了多久?孤獨了多久?他知道他的孩子還活著嗎?換作是她,早已經習慣「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又有辦法回去一人流浪的孤單日子嗎?一思及此,她也跟著揪心起來了。

  她又將視線移到冀王爺後面站著的那個話很少的中年人,突覺陰風慘慘,頭皮發麻,全身冒出了雞皮疙瘩,脫口驚叫出聲:

  「路倒屍!」

  荊大鵬聽到她的叫聲,立刻問道:「小田,你認得卓兄?」

  「我……」荊小田慌張地看向荊大鵬,又看向「路倒屍」。不,這是個活人。「我記得他的臉,很像驢子……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很難爲情,但又得把話講清楚,便向卓典比了臉頰上的顴骨部位。「你的臉比較長,這邊又比較突出,所以我記得你,也是希望將來有人問起,能說出長相特征。」

  卓典並沒有生氣,而是問道:「想必荊姑娘是在九年前,十二月初,西邱北境的一座無名深山見到在下,當時在下身邊帶著主子爺的兩個孩子?」

  荊小田這下子真的渾身顫栗了,阿溜和毛球的身世已呼之欲出。

  「可你、你不是死了嗎?」她聲音也發抖了,還是覺得見到鬼。

  「在下的確快死了,幸賴姑娘相救。」卓典往她拜了一揖。

  「我沒救你呀。」

  「有。荊姑娘拿泥土爲我敷傷。」

  「我是看你肚子破了一個大洞,怕血腥味引來野獸,將你的屍體咬壞了。」荊小田覺得這句話怪怪的,又道:「孩子一直哭,我急著帶他們出去找食物,只好趕快團了泥土敷上……你沒死?!」

  「幸好姑娘善心,否則傷口破洞,蟲蟻鑽入內髒啃食,必死無疑;也感謝姑娘用樹葉遮了我的臉,使我免受日照霜露之苦。」

  「呃……」她是將他當死人看待啊。

  「後來躺了三天,還真的有野狼要來吃我,我摸到刀子刺死一隻,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血,這才活過來。我全身骨頭都摔斷了,待我爬出深山,讓王府的人找到時,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啊,我沒救你……」荊小田懊悔當時的粗心大意。

  「荊姑娘沒辦法救我,你一拖動我,斷骨立刻穿心而死,即使你喊人來救,倒怕驚動仇家,再度追殺小主子;卓某死不足惜,萬幸荊姑娘帶走兩位小主子,否則他們就要餓死在山裡了。」

  阿溜這時已讓荊大鵬和宋劍揚按住肩膀,推拿背部的膀胱經,他聽著聽著,荊大鵬明顯地感覺他身子變得僵硬緊繃。

  「諸葛?」荊大鵬擔心地喚道。

  「沒關系,繼續推,他精神集中,意識清楚,這是好的反應。」

  毛球和七郎也聽出異樣,不再抱住大叔叔,跑回了荊小田身邊。

  阿溜轉頭問荊大鵬道:「擠血給我的那個人,是我爹?」

  「是的。」

  「他是宋大哥你的主子爺?」

  「是的。冀王爺。」宋劍揚如實回答。

  「我、我我……好痛……」阿溜突然眉頭一皺,按住肚子,一個俯身,便大吐特吐起來。

  阿溜吐出黑血、排出黑便後,恢複了正常血色,身體也不再發抖,雖然手腳仍有些許冰冷,但已經脫掉皮裘,撤掉火盆,體溫與正常人無異。

  他不忘提醒荊大鵬問案。荊大鵬硬著心腸,查問了他案發前後經過,問完後阿溜疲累至極,倒頭就睡。

  毛球和七郎也很困,各自蜷縮在阿溜身邊睡著了。三兄妹互相偎依,蓋著同一條被子,相親相愛,平靜安詳。

  冀王爺坐在床前看顧他們,即使卓典和宋劍揚勸他去休息,他仍執意坐著,目光須臾不離。

  他的魂魄心神全回來了。荊小田見他略顯疲態,然眼眸充滿了感情,跟初初見到時的失神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荊大鵬帶她離開房間,兩人來到了外面的院子。

  「原來,都是真的……」荊小田仍然很震撼。

  「阿溜身上的胎記符合小王爺的特征,送去的衣物也證實是當年失蹤時所穿,再加上你和『路倒屍』的對詞完全吻合,就是這樣了。」

  「阿溜好像還不願意接受,毛球似懂非懂。」

  「等阿溜恢複元氣再說。我得回衙門,你先回去休息吧。」

  「小田,荊大哥!」寇芙蓉匆匆趕來。「阿溜受傷了?」

  「還好,現在在睡覺。」荊小田回答,同時看荊大鵬的表情。

  「小姐,寇大人知道你出來嗎?」果然,荊大鵬關心她了。

  「他不知道。我是聽阿義說的,好像出了大案子?」

  「你跟芙蓉說詳情吧,我走了。」荊小田露出微笑。

  「爲什麼要我說?」荊大鵬莫名其妙,惱道:「我還要忙啊。荊小田,你給我回來!」

  這時宋劍揚正好提了水壺走進院子,諸葛家的院子雖是外人莫入,但他見到了陌生身影,仍是警覺地看過來。

  寇芙蓉乍看到他,一時覺得面熟,隨即記起,當她昏沉氣窒,遊走於生死邊緣時,就是這張臉孔鄭重而誠摯地向她發誓……

  是他!她認出來了。她小嘴微張,猶不敢置信,粉頰瞬間染上紅暈。

  宋劍揚則是一楞,隨即低下頭,緊握水壺把手,快步進房。

  「對喔,你們認識。」荊小田想到南神廟那回,芙蓉中了迷魂香,就是宋劍揚送她來看諸葛大夫的。

  「他的衣服怎會有血?」寇芙蓉驚疑道。

  「就是那個案子啊,八哥哥,快跟芙蓉說。」

  「什麼案子不案子的,都還沒查出一個屁,誰來都不能說!」荊大鵬發火了。「荊小田,快陪小姐回衙門後宅去!」

  哇,好關心小姐喔。荊小田被罵得又喜又愁,喜的是他其實也很在意小姐,愁的是他竟然在小姐面前說粗話,瞧小姐的臉一下紅一下白的。

  可怎地,她心頭卻也溢出酸酸的滋味……

  「頭兒!頭兒!」又有人在院子門邊叫喊,原來是高升。「咦!小姐你也來了?」

  「我爹叫你帶我回去?」寇芙蓉顯得焦慮,望向被宋劍揚關起的房門。

  「不是的,大人不知道小姐在這裡,他要找頭兒。」

  「我正準備回衙門。你請朱佑機出來問話了嗎?」荊大鵬道。

  「他回王府就不出來了。」高升很緊張。「頭兒,是另外有事,大人要傳你和荊姑娘。」

  「傳?」

  「是的,上公堂,魏王爺來了。」

  荊大鵬來到公堂,就見旁邊另擺了一個桌案,坐著的那個跋扈傲慢的貴氣人物,應該就是魏王爺了。

  「荊捕頭,見過魏王爺。」寇仁歆一副被拖下水的冤枉表情。「王爺有事著本縣問你,呃,你爲什麼找人偷偷進魏王府,是在查什……」

  「寇知縣,還是本王親自來問。」魏王爺立刻就不耐煩了。

  「是。王爺請問。」

  王爺問案,於法不合,但荊大鵬當他有屁快放,免得浪費時間。

  「荊大鵬,本王問你,爲何你南坪衙門要派你妹子到我府裡當丫鬟,目的是否想刺探本王、欲對本王不利?你可知這該當何罪!」

  「不管是南坪衙門,還是我荊大鵬,都沒派探子過去,是王府餘總管打開專門給下人走的後門,光明正大請她走進去的。」

  「餘總管說,是你逼他,要他帶你妹子進府。」

  「是嗎?我區區一個小捕頭,沒錢沒勢,一年的餉俸不比餘總管一次任用丫鬟僕役所拿的回扣,我能用什麼逼他?」

  「寇知縣,你看看,這就是所謂知名的南坪鐵捕?」魏王爺怒道。

  「呃,這……荊捕頭,不要多嘴。」寇仁歆只得警告他。

  「屬下只是據實以告。」

  「最好你能據實以告你派出探子的目的!」魏王爺又道:「還有,你縱容衙門小役荊阿溜打本王世子,這已經是冒犯朝廷的重罪!」

  「我已經罰荊阿溜了。」荊大鵬道。

  「數船?這叫做罰?寇知縣,你衙門這些闆子做什麼用處了?」

  「闆子不能隨便亂打,必得問清罪狀才能打。」寇仁歆開始講道理:「王爺,若要問清楚荊阿溜的『罪狀』,恐怕連帶造成他打人的罪魁禍首也得一並處罰,這才能服衆。」

  「你什麼意思?!」

  「荊阿溜打人確是不對。但那日在街上,是世子要強行帶走民女,荊阿溜才一時義憤打人。本縣沒有審世子,已經對老百姓交代不過去,要叫本縣沒有理由就打我的小役闆子,本縣萬萬做不到。」

  「寇仁歆!」魏王爺大怒,他錯看這顆軟柿子了。

  殊不知這就是寇仁歆當官的最高守則,只要不擾民,管他皇親貴胄到他衙門唱歌跳舞、吃飯喝茶,他都可以奉陪,一旦擾民,就是站不住腳。

  「大人,」荊大鵬又來落阱下石:「大街上證人數以百計,若大人要即刻審理此案,屬下馬上派人傳十個過來。另外,也得去傳魏王爺的世子。」

  「誰說要審這案了?」魏王爺臉色陰郁。「問案問到了現在,寇知縣,爲何你不傳荊家女上堂?」

  「王爺,既然兄長能代答,又是本縣捕頭,荊捕頭,你就快說吧。」

  「王爺,事實如下。」荊大鵬不疾不徐地道:「餘總管確實是請我妹子去查內賊,可我妹子笨拙魯鈍,又不耐貴府粗重的丫鬟活兒,做了三天就出來,這些事王爺都可以跟餘總管查證。」

  「查內賊?哼,恐怕是你們的借口吧。」

  「王爺何不回去問餘總管,在過去兩年是否已經丟了五十三件物品?如今又過去半年多,數目有沒有再增加,在下就不敢揣測了。」

  「有時下人打壞物品,怕受處罰,便謊報丟失找不到,這等小事也要我王爺來管?!」

  「可在我們某些案件裡,陸續發現的贓物都刻有魏王府的記號,若能循線追查竊賊,其實也不是難事。只是要請貴府餘總管打開大門讓我們進去查案,我們堂堂正正的南坪捕快是絕對不走後門的。」

  「你們南坪衙門忒會編故事,本王今天來討個公道,卻來聽你寇知縣和荊捕頭一起唱了出戲!」

  寇仁歆已被荊大鵬拖下水,索性也豁出去了。「魏王爺,小縣萬萬不敢得罪您。可是您的世子強擄民女,今日清晨卯時半又在運河邊欲殺我衙門小役荊阿溜,本縣還得繼續查下去了。」

  「不可能!卯時?那時我兒子還在睡覺!」

  「受害者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貴府世子。」荊大鵬道。

  「荊阿溜心懷怨?!,他的供詞不算!」

  「我另有證人可以指認,北關來的卓典,王爺您應該聽過吧?」

  「卓典?!他在南坪?」魏王爺驚疑不定。

  「還有證物。」荊大鵬向外頭喚道:「閻勇,提出證物!」

閻勇和高升搬來證物,擺在堂前,寇仁歆也是初次看到這些證物。

  荊大鵬一件一件指著道:「現場我們找到兩截斷棒,一支木棒,一張漁網,還有這柄短劍。這劍價值不菲,上頭鑲有寶石金線,不知是否爲魏王府的失物?」

  魏王爺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他寶貝兒子的防身佩劍。

  「若無人認領,在下就要請寇大人沒入縣衙庫房,來日還能賣個好價錢,好能充實縣庫,造福百姓。」

  那是先皇禦賜的寶劍啊!魏王爺沉下臉,吩咐侍衛:「去拿來。」

  侍衛上前取了短劍,魏王爺放在手中把玩著,然後收進袖子裡。

  荊大鵬當作沒看到。阿溜被小流氓打了,還算小案子,最重要的是後面那件大案子。

  「這是十五枝連環箭。」荊大鵬拿起一枝利箭,嚴肅地道:「這箭頭射進石牆裡兩寸,下手之狠重,我一個十幾歲的小役能和人有什麼深仇大恨,竟要教魏王爺世子用這種殺人鋼箭緻他於死地?」

  「我兒絕不可能做這等狠毒之事!」他豈會不知庸兒的斤兩。

  「那麼,曹世祖呢?」

  「跟他又有什麼關系!」魏王爺倏然一驚,他早就從卓典聯想到冀王爺來到南坪的可能性,荊大鵬無異是在套他的話。

  「寇仁歆,你真是不識好歹!我今天是來問荊家女,到現在你還在跟本王打混,再不拷問她潛入王府的目的,連帶你也一起入罪,本王絕對會讓你從七品知縣貶到不入流的驛丞!」

  「我們荊捕頭剛才不就說完了嗎……」寇仁歆苦著臉。

  「啓稟魏王爺,」荊大鵬義正辭嚴:「您若真有案子,應該是遞狀子進來,寇大人一定會秉公辦案,屆時必會請王爺前來聽審,而不是由你指使大人辦案,如此幹涉我地方公務,恐怕犯了宗族不許幹預政事的禁規。」

  「荊大鵬你好大的膽子!南坪鐵捕還真以爲自己是鐵做的,敢跟本王來硬的?!」

  「王爺!」一個侍從不顧公堂規矩,直接沖進來,急奔到魏王爺身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什麼?!」魏王爺臉色大變,震驚地道:「怎會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那侍從這句話倒是講得很大聲。

  「寇知縣,」再轉過臉來,魏王爺已恢複他一貫的傲慢臉色。「本王有事,必須回府,還請你好好審問你的捕頭,給本王一個交代。」

  「是,是。」

  千拜萬謝,送出了瘟神,寇仁歆抹掉了一臉的汗。

  「我今天是撞邪了嗎?早知道就叫夫人去幫我燒個香。」

  「大人,請放心,只要查出這箭是魏王爺背後主使的,屬下保證他不敢再來爲難您。」

  「魏王爺主使?他要殺阿溜?」

  「不,是殺冀王爺。實不相瞞,冀王爺已來到南坪。」

  「嗚!」寇仁歆差點跌倒。瘟神還真多。「在哪裡?我趕快去迎。」

  「大人,王爺行蹤保密……」

  荊小田做了少年裝扮,一直站在門外聽裡頭的對話。魏王爺離去時,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概就將她當成衙門小役,不屑一顧。

  她見寇大人不住地抹汗,荊大鵬繼續跟他說事情,然後兩人蹲了下來,一起查看地上的證物,看樣子是在討論案子了。

  他保護著她,不讓她和魏王爺正面交鋒,就像一隻展翅的大鵬,高舉廣闊的羽翼保護住她,也保護著南坪千千萬萬個百姓,這樣一個英武威猛的英雄,教她怎舍得離開他啊。

  ※        ※        ※

  南坪有鐵  

  夜裡,阿溜睡足了,喝了熱粥,完全恢複了元氣。

  此時,阿溜靠在床上牆壁,荊小田帶著毛球和七郎坐在床邊,冀王爺坐在椅上,他吩咐卓典坐下來說話。荊大鵬和宋劍揚則各站在門邊和窗邊護衛著屋內的人。

  是揭開當年變故的時候了。

  「那年,王爺奉旨去鳳陽祭祖,不在北關的王府。」卓典道來:「正值太皇太後做壽,所有皇眷都要進宮賀壽。王妃懷胎八個月,本來可以不去,但王妃知後宮險惡,不放心讓小主子獨自前往,因此也來到京城。

  「宴席間,魏王爺的兒子到處欺負王爺公主家的小孩,卻讓小主子給打到地上。魏王妃跑去跟曹貴妃訴苦,曹貴妃見不得別人家聰明伶俐的小孩,又看小主子深受太皇太後喜愛,自是又妒又恨;反正她多的是毒藥,便賞了一碗甜湯給小主子,小主子端了就喝。王妃見了大驚,當下打掉那碗湯,但小主子已經喝下一口,王妃伸指去挖,幫小主子嘔吐出來,又請太醫看過,幸好沒有大礙。曹貴妃向來在後宮橫行無阻,從來沒人敢當面違抗她,王妃讓她面子掛不住,遂買通了王妃的隨身婢女,將王妃的安胎藥換成了墮胎藥。

  「出宮後,我帶隊回北關王府,我們的車隊規模不小,侍衛共二十四人,侍從、侍女、車夫也有三十人。因爲王妃有孕,我們車行不敢太快,這時王妃開始肚子疼,我們在北關的荒野間停下來,經隨行的太醫和産婆幫忙,生下了個健康漂亮的女娃,誰知這時突然闖出了一隊山賊。

  「他們不是普通的山賊,給了財物還不要,個個武功高強,見人就殺,我們漸漸不敵,王妃明白,若不是曹貴妃恨意難消,就是一向不和的魏王爺借機趕盡殺絕。

  「王妃囑我帶了孩子殺出重圍,務必躲到王爺回來。我離開時,王妃身子很弱,但還活著,我命四個侍衛保護王妃,後來才知道……」

  卓典說到此,已是含淚哽咽,冀王爺則是任淚水掉了又掉。

  「賊人追殺不停,我騎馬奔馳,來到了多山的西丘山境,前面唯一的生路是深不見底的山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護住兩位小主子,滾下山去。」

  所有的人皆無法想像,他是如何碰撞自己的血肉之軀,這才能保住兩位小主子毫發無傷,然後換來一身斷骨,躺了兩、三年才得以痊愈。

  「卓典……」冀王爺眼眶含淚。

  毛球抿著小嘴,跑到冀王爺跟前,將一塊帕子塞給他,又跑了回來。

  冀王爺拿帕子擦了淚。「我尚未趕回北關,朝廷卻已搶先發詔,說是我妻難産薨逝,我兒佑杉病殤,一樁天大的人命冤屈,就這樣被掩住了。我雖是王爺,卻是無處可以伸冤。」

  室內靜默。阿溜低著頭,咬著唇,用力將棉被布面扯了又扯。

  荊大鵬亦是感慨。他什麼案子都能查,就是無法查皇族的恩怨。

  「姊姊,大叔叔是阿溜和毛球的爹?」七郎總算弄明白了。

  「對。」荊小田回道。

  「阿溜,太好了。」七郎天真無邪,拉了阿溜的手臂,很替他高興。「你爹沒有不要你,你們是被壞人打散了。」

  阿溜還是一臉沉郁,或許是震撼,或許是混亂,開口就吼道:「小田,你們去查我的身世,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也不敢確定,你八哥哥跟我商量了,覺得太巧合,太離奇,像是編出來的戲,就先不跟你說了。」

  「對!就是你們編出來的!當作我長大了,你有荊大鵬了,就想個方法攆我走,不要我了!」

  阿溜口氣很壞,說完就躺下,拉起棉被,蒙頭就睡。

  「阿溜!」荊小田又氣又好笑,一方面又對冀王爺很過意不去,忙賠了禮道:「王爺,對不起。」

  「小田姑娘,沒關系,我不該急著將當年的事情說出來。」

  「不,阿溜其實也很急,一直問我那個王爺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然我就不會請王爺過來了。可你來了,他又不說話。」

  「他……」冀王爺看了蒙在被裡的阿溜,似乎有點明白這孩子的別扭個性了。「現在先讓阿溜養好身體,其它的事,以後再說吧。」所謂其它的事,自是認祖歸宗。

  「你叫他阿溜呀?」毛球眨了眨大眼。

  「對啊,他是阿溜。你不是毛球嗎?」

  「對啊,我是毛球,姊姊取的名字耶。」毛球笑得好開心。

  「毛球真漂亮,名字也好聽。」冀王爺愛憐地摸摸她的頭,又道:「小田姑娘,明天會有侍衛過來保護你們,我必須離開南坪,進宮一趟。」

  「好。」荊小田真正認知到,阿溜和毛球的身分不一樣了。

  冀王爺又向荊大鵬道:「魏王爺之所以離開公堂,是因爲他也接到消息,皇上找到太子了。」

  「啊?」

  「我得進宮面見太後,請求太後親自撫養太子,免得又讓曹妃給陷害。」

  荊大鵬沒有多問。王爺都能找到已過世的世子,皇上找到從未出生的太子也不稀奇了。

  雖然阿溜無恙,但諸葛棋打算留他三天,觀察他是否徹底解毒;荊小田留下毛球和七郎陪他解悶,宋劍揚也留在房間守護他們。

  寇大人知道冀王爺在這裡,特地加強附近巡守,應該很安全了。

  荊小田不欲再打擾諸葛家,準備回去;來到院子,原想等冀王爺回房後再走,他卻站定在她面前。

  「多謝小田姑娘,讓我在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我的兩個孩兒。」

  冀王爺說完便跪下拜倒,卓典也跟著主子爺一起跪下。

  「啊!」荊小田受到驚嚇,僵在原地。

  「王爺快請起。」荊大鵬一個箭步上前,扶起冀王爺;又見宋劍揚開了門,喊道:「劍揚,你快來扶卓兄!」

  原來阿溜已跳下床,開了門縫偷看,一見荊大鵬看過來,又跑了回去,毛球和七郎則是驚訝地張大嘴巴,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

  「王爺!」荊小田也趕快扶住冀王爺,急道:「不敢當!不敢當!我只是當他們的姊姊而已呀。」

  「若無小田姑娘,就無今天的阿溜和毛球,也沒有再度活過來的我。」

  「小田有一句話,想跟王爺說。」荊小田緊握王爺的手。

  「請說。」

  「王爺你以後就不要哭了。」

  「我不會了。多謝小田姑娘。」冀王爺露出笑容,點點頭。

  這一握,荊小田好像將孩子交回給他們的父親,歡慶之餘,卻也有些許惆悵;可孩子總會長大,時候到了,還是會分別,這是人生過程,她只是提早當了娘親,沒什麼好感傷的。

  她也歡喜地笑了。

  離開了諸葛藥鋪,荊大鵬道:「我先回衙門一趟,看案子有沒有最新進展,你跟我去。」

  「我還是先回家。」講到家,荊小田心底溢出一股暖流,不覺帶笑道:「早

  上出來得急,屋子沒收拾,門也沒關,說不定全被搬空了。」

  「搬空了正好,我再去租一間更大的屋子……」

  荊大鵬突然想到,若阿溜他們回去王府,也不需要大屋子了。

  他有點擔心她是否能接受,她卻擺了擺手,笑道:「喂,你快去忙啦,我自己回去就行。」

  荊大鵬見時候並不是太晚,便往她腰間一抱,匆匆在她額頭一吻。

  「小心點。」

  荊小田走在街上,感覺額頭涼涼的,癢癢的。一天之內,發生了這麼多事,似乎過了好久好久,她有點累了,也不再去想心事了。

  回到屋子,早上吃一半的餅扔在桌上,七郎心慌撞倒的凳子也還歪在地上,她一一收拾好,正想著大門沒關,門闆掩到一半,卻被用力推了開來。

  她驚得倒退一步,兩個橫眉豎目的惡徒就走了進來,後面則是一張熟悉的醜惡面孔,門外還有幾個男人在晃著。

  「好久不見了。」曹世祖打量著她,陰惻惻地道:「秀官?還是該喊你一聲荊姑娘?」

  「你!你們怎能擅闖民宅!」荊小田喊道。

  「你真忙啊,這麼晚才回來。下午寇大人傳不到你,又去哪裡當探子?幫荊大鵬抓到幾個倒楣鬼了?」

  荊小田退到櫃子邊,以掩護身體,右手已摸出放在裡頭的小劍。

  「你弟弟沒淹死吧?」曹世祖唇角又是一撇。「哼,要不是他,我的人早就得手了!」

  「真的是你!」荊小田驚怒道:「曹世祖,你還有膽過來,大鵬捕頭馬上回來了。」

  「他?哈哈,不是去衙門了嗎?我們南坪鐵捕爲了老百姓,日夜奔波,曹某好生感佩啊。」

  「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什麼也不做。」曹世祖指著她。「憑你這個長相,如果是個俊俏少年,

  倒能看得上眼。是個姑娘的話,哼,你還不是我的貨色!來人啊!」

  「曹爺,就在這裡?」惡徒問道。

  「就在這裡!」曹世祖面目猙獰,語氣兇狠:「我要讓荊大鵬回來親眼見他妹子生不如死……嘿嘿,這可比捅他幾刀更能洩我的惡氣!誰教他要設計我,又押我到公堂,害得本大爺的臉全丟光了!」

  惡徒有了好差事,興奮得準備脫褲子。這回不用打架殺人,只需對付女人,真是太輕松了。

  眼見惡徒逼近,荊小田使出好久沒用的絕招,放聲尖叫。

  「救命啊啊啊!」同時她甩掉劍鞘,一刀刺向那個撲過來的惡徒。

  「她有劍!」惡徒驚呼,閃了開去。

  「救命啊,有壞人!」荊小田繼續狂叫,試圖沖出大門。

  「快捂住她的嘴!折斷她的手!」曹世祖更是發狠。「那隻可惡的手捏得我半年舉不起來,快給本大爺狠狠地整治她一頓丨,」

  兩個惡徒看清楚她拿的是一把小劍,頓生輕視之心,但這屋子外間擺了兩張大床,一時行走不便,就在此時,荊小田跳上床,再蹦了一步,直接將小劍插到曹世祖肩頭上,隨之身子跳下、一矮,溜進了床底下。

  「哇嗚!」曹世祖不料她會從床上跳來,根本不及閃躲,痛得大叫。

  「臭小娘,快出來!」惡徒蹲下去,往床底亂抓。

  「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在此!」外頭突然響起荊大鵬的吼聲。「誰敢亂來,全部抓了!」

  接著是拳腳相向聲,打鬥聲,慘叫聲,而鄰人已被荊小田的叫聲驚動,紛紛點燈,拿了木棒掃把出門。

  「竟然有人敢惹咱南坪鐵捕,不想活了嗎!來,吃我一棒!」

  「哇,賊還不少!快!快幫大鵬捕頭抓賊!」

  荊大鵬焦急萬分,拚盡全力打倒擋住門口的惡徒。

  原來他回衙門的路上,見到手下範元恭鬼鬼崇崇地跑掉,此人平時就與曹世祖有所掛勾,他已經十分提防小心,此刻見他行蹤詭異,又是從他住屋的方向過來,他感覺不妙,立刻轉回來,果然是出事了。

  門內的曹世祖見情勢不對,傷口又痛得他快要升天,趁著一團混亂,忙喚了那兩個惡徒道:「快走!老子來日再戰!」

  荊大鵬踢走門口的惡徒,正好迎上跑出門的曹世祖,但他沒空管他了,立即沖進屋。

  「小田!小田!」荊大鵬不見人影,急得大叫。

  「八哥哥……」

  「小田!」荊大鵬趴到地上,見到床底下一個蜷縮的小身子,頓覺心疼,忙伸長了手。「沒事了,快出來。」

  「嗚,八哥哥……」荊小田爬呀爬,爬到一半就沒力氣了。

  「小田,你要不要緊?」荊大鵬一把將她拉了起來,抱她坐到床上。

  「快去追壞人……」

  「都知道是誰了,以後再追。」

  「不行啦,那是現行犯,還跑不遠……」

  「先讓我看看你。」

  「你怎能顧著私事,你是威震四方的南坪鐵捕耶,威名響當當,壞人嚇破膽……」

  「閉嘴!」這時候還來唱曲兒!他來不及罵,就見她臉色不對,驚問道:

  「你哪邊受傷了?」

  「我好像快死了……」她無力地道。

  「胡說!不準你死!」他狂吼。

  「可是我、我……」她幾乎出不了聲。

  「小田!小田!」他驚恐不已。

  怎知他才離開她一會兒,竟是風雲變色。

  兔耳山回來後,先是養傷,後來又忙著查阿溜身世,他都還沒讓她過上安生平靜的好日子,也還沒讓她快樂大笑,她怎能就這樣死掉!

  相識近一年來,委屈她的時候多,疼愛她的時候少,總想著一輩子的時間那麼長,總是彌補得回來;可一旦生死兩隔,他又能做什麼?燒再多的紙錢能抵得上給她一個柔情安慰的親吻嗎!

  他心頭一絞,又疼又憐,懊悔莫及,兩行熱淚便滾了出來。

  「別哭,八哥哥,你別哭呀!」荊小田看到也慌了,伸手幫他抹淚。

  熱熱的淚水沾在手上,刺痛著她的肌膚,她的心都快碎了。

  她不想見他爲她悲傷。像冀王爺,都過去那麼多年了,還是那麼悲傷,那可是會折磨掉一個人的心魂啊。她的大鵬鐵捕應該是英武剛強,威猛如天神,她絕不願見他因她而消磨了志氣。

  她摸著他的臉、他的胡子,想到彼此的耳鬢廝磨、親密熱吻,種種甜蜜,竟是不複再得,越是摸著,越是心痛難舍。

  「糟糕,八哥哥,我真的不想死……」

  「那就不要死啊!」荊大鵬心急地翻看她的身體找血跡。「你到底傷在哪裡?還是受了內傷?」

  「我、我也不知道……八哥哥,好黑……」她雙眼一閉,不省人事。

  「你到底是要給我死幾次啊!」荊大鵬再一次心膽倶裂,淚水奪眶而出。

  「荊小田!我不準你死!不要讓我來不及愛你啊!小田!快醒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43:29

第十二章

  冬日正午,暖陽溫和,運河碼頭人潮洶湧,熱鬧無比。

  「說書娃娃又出來了,快去聽!」

  「今天不是說書娃娃,是說書娃娃的爺爺,他這回講的是目前最轟動的宮廷秘辛,一定要聽啊。」

  「別擠,別擠,你這麼大個兒站後面去,別擋了我們視線。」

  荊大鵬硬是被一群人排擠到後面去;他才辦事回來,路過運河,就見到這番盛況,自然也是要過來湊個熱鬧。

  他冷眼看著那位「說書爺爺」,臉皮抖了下。易容啊?哼,她變男變女變老變醜變成了灰,他都認得!

  太不專業了。身形不變,衣服不變,灑了面粉將頭發眉毛弄得粉白粉白的,剪了頭發貼上去的長胡子也是灰白灰白的,原是白淨的臉蛋畫了皺紋和斑點,遠看是小老頭兒,近看卻是一個化妝失敗的老生。

  他也看到站在她附近的宋劍揚和另一位陪同保護的吳侍衛,明白阿溜他們一定蹲在她前面聽說書。這些人是怎麼了,不好好看著她,全跟她出來玩了?

  「今天不講金大鳥捕頭,他沒戲唱了。」說書爺爺揮揮右手,一副將金大鳥拋開的模樣。「咱來說唐朝盛世。話說,唐明皇寵愛楊貴妃,寵到楊貴妃到了一個無法無天的程度,洗澡一定要洗華清池的溫泉,飯後水果一定要吃嶺南的荔枝,總之,她想要什麼,皇帝就給什麼,可是有一樣,皇帝給不起,在場的各位哥哥叔叔也給不起。」

  「生小孩啦!」大家笑嚷道。

  「對了!這位貴妃其實也是生過兒子的,卻是不幸夭折。唉,這種傷心事我們也替她難過。誰知道她從此轉了性,自己沒有兒子,也見不得別人有兒子,活著的,想辦法毒死;還沒生出來的,就硬生生逼人打胎。造孽!造孽啊!」

  衆人也跟著說書爺爺搖頭。

  「這位貴妃的蛇蠍心腸,這幾年大家都聽過、再聽過了。唉呀,今天是這個宮女被打胎,明天是那個妃子被趕走,皇帝又是個怕老婆的,就給她橫行霸道,將個後宮鬧得是凄風苦雨。有一天皇帝照鏡子,發現他跟我小老兒一樣,頭發白了,胡須白了,不禁大歎一聲,俺年紀大了,卻是膝下無子啊。太監聽了,立刻跪下謝罪,說皇上有兒子啊。皇帝大吃一驚,說兒在何處。當下起了鑾駕,一群人浩浩蕩蕩來到冷宮。看官哪!這一見面可真是十年生死兩茫茫,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啊。不,不,不是十年,是六年,這小兒六歲了,父子隔了六年才相見。人間悲慘傷心之事,莫過如此。唉!唉!」

  「唉!唉!」群衆也跟著歎氣。

  她歎得重,應是想到了阿溜和毛球隔了九年才認回了爹吧。

  「原來,當年宮女紀氏懷孕,貴妃照例又是醋勁大發,遣太監送墮胎藥,太監不忍心,沒讓紀氏喝,後來紀氏被送入冷宮,偷偷生下皇子,和幾個被貴妃排斥陷害的姐妹互相扶持,將個皇子拉拔到了六歲。史官查了皇帝的起居注……噯,我小老兒雖然不好意思,還是要跟大家說明白,這皇帝的起居注就是什麼時候跟女人睡覺,都要寫下去的。時間一查,對了,證實那小童果然是皇帝的親生子,然後再滴血認親,只見一左一右兩滴血逐漸靠了過來,旋呀旋的,越旋越快,終於融成了一滴,於是父子抱頭痛哭一場,皇帝立刻將兒子接回東宮,立爲太子。」

  「我才不信皇帝會感動到哭。」有人哼道。

  「貴妃知道這事,又想毒死太子。太子很聰明,說你的東西我一樣都不吃,你這賊女人,以後我當皇帝就有你好看。貴妃聽了,嚇得頭發一夜之間全變白,皺紋也跟我小老兒一樣一條條冒了出來。人醜了,心更醜,皇帝也不要她了。在這裡我小老兒奉勸各位叔叔大哥千萬要感情專一,要娶只娶一個就好,否則其中只要有一個兇婆娘,你又沒辦法治她,那我小老兒也只能說是你貪圖女色,活該鬧了個家門不幸。」

  「知道啦!」大家笑道。

  如今曹妃失了勢,就算曹世祖躲起來,但荊大鵬已抓到嘍啰,他成竹在胸,只要他們供出曹世祖,就能將他繩之以法。

  而皇上立了太子,朝廷喜氣洋洋,魏王府則是完全靜了下來,連個屁都不敢放一聲。

  「怎地說書爺爺的口氣很像說書娃娃,聲音還細細的?」又有人道。

  「爺孫一脈相傳,口氣當然一樣了。老人家中氣不足,聲音聽起來就虛,也不知道他年紀這麼大了,還能講多久。」

  「這件事打從立太子以來,我至少聽過十遍,就這位說書爺爺說得最精采。可他怎老是套用唐明皇和楊貴妃,明明就是當朝的後宮秘史啊。」

  「他不能亂說,萬一冒犯了皇上,可是會叫大鵬捕頭抓去關的。」

  是啊,他就是要抓她回去關起來。荊大鵬叉著雙臂,一雙冷眼沒離開過「說書爺爺」;她身子還沒養好,就出來說說唱唱!

  那夜,她並沒有受傷,只是太虛弱了。那天一早阿溜出事,她整日照顧、奔波,竟是忘了進食;而他也疏忽了,以爲諸葛家送來飯菜,她已經吃下;後來她又和歹徒拚搏,耗盡體力,自然眼前發黑,不支暈倒了。

  原不想打擾諸葛,結果還吵醒了王爺和阿溜。他淚流滿面,心痛如絞,跪求諸葛務要救活小田,否則他就要娶她的牌位了。

  結果……竟然只是餓昏了。

  事後,阿溜看到他就扯了嘴角笑,笑到他已經練就了連睫毛都不眨的最高境界冷臉。

  此刻,人潮散去,他仍是繃著臉,走到「說書爺爺」面前,冷冷地看著她。

  「嘿?」說書爺爺見了他就傻笑。

  「回家去。」

  他走在她後面,只要她轉錯彎,他就重重哼一聲,她只好照他的意思,一路被「押送」回到了住處。

  「你去說什麼書!」一進門他就吼。

  「啊,我正在想,我如果不當你的丫鬟,我還可以做什麼活兒。如果將說書擴大格局,其實是可以編故事來演一出戲的,可惜我不會寫曲本,不如就來演一小段,先扮個老頭兒試試看。」

  「講完了沒?」

  「唔。」

  「你哪兒都不去,就給我乖乖待在屋子裡,去洗臉。」

  「你該回衙門了。」

  「我是頭兒,我什麼時候回去我高興!」

  阿溜這時才牽著毛球和七郎姍姍回來,後面則跟著宋劍揚和吳侍衛。

  冀王爺已收七郎爲義子,他的意思自是希望三個孩子回去王府,但孩子一下子離不開姊姊,因此他也不催,只是派了侍衛保護他們。

  小屋內多了兩個人,更形擁擠,而且變成了荊大鵬得跟阿溜同睡一張大床,另一張床則讓給侍衛睡,搞得他夜夜失眠,因爲半夜會有小鬼亂滾,踢他,抱他,搶他的被,拿他的大腿當枕頭睡。

  現在小鬼就坐在他旁邊,仍是扯了嘴角笑他。

  「你在這裡是多餘的,回冀王府去。」他出口就趕人。

  「我還要給諸葛大夫醫治。」

  「諸葛說你的毒全解了,他沒空理你。」

  「當初是你硬要我來的,我就是不走,你能拿我怎樣?」

  「我會跟你收房租、收飯錢。」

  「哪有哥哥跟弟弟收錢的道理,你一點都不友愛兄弟。」

  「誰是你哥哥了,你不是姓朱嗎?」

  「我姓荊!我是荊阿溜,不是那個朱什麼三的。」

  「朱佑杉。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念,要不要我教你怎麼寫啊?」

  「不必了!我本來想喝你的血,好讓我爲了報答你的恩情,讓你一輩子擺脫不了我的糾纏,怎知就是沒機會。」

  「謝了。如果是小田糾纏我,我會很高興。你?哼,免了吧。」

  「就因爲你占走了我家小田,我才要糾纏你!」

  宋劍揚和吳侍衛坐在床上,看著毛球和七郎解九連環。跟他們生活了這麼多天,一家子總是吵吵鬧鬧,有說有笑,宋劍揚似乎了解爲何小王爺還不想回去的原因了。

  「阿溜,回家去吧。」荊小田從裡間出來,她已扯下胡子,擦淨一頭面粉,洗好了臉,回複一張清秀的容顔。

  阿溜也不說「這裡才是我家」這類話了。事實既定,他能說的就是:「你也來。」

  「王爺是找我去,但我不會進王府。」荊小田在桌前坐下來。「你們父子再相聚,你得開始過新生活;不,應該說是延續你五歲以後的生活。你可能需要重新適應,但絕不是回頭找我,再依賴著姊姊來照顧你、幫你解決問題。」

  阿溜抿著唇,低頭看桌子。

  「阿溜,你爹很想你們。」荊小田又道:「他這幾年一直在找你們,他從來沒放棄希望。瞧,八哥哥才寫信說了線索,他就親自趕來了。」

  「你也該回去掃母親的墓,祭拜祖先。」荊大鵬也道。

  「聽說你還在王府的時候,爹娘很疼你,教你讀書識字,陪你一起玩耍,可惜你都忘了。」荊小田輕輕摸他的頭發,柔聲勸道:「回去看看,或許能想起些什麼。」

  他們兩個勸他的道理,阿溜都知道;而王爺給他時間,耐心等候,這番用心他也明白。只是,他一定得先弄清楚小田的去向,他才能放心走。

  「你如果不去,你要做什麼?嫁給這隻大鳥?」

  「我不嫁他。」

  「嗯?」荊大鵬出了聲,很不以爲然。

  「你不嫁他?他哭著求大夫救你耶,賞個臉給他吧。」

  「嗯哼?」荊大鵬臉皮很熱,瞪向了阿溜。

  荊小田下定決心,事情得攤開來說清楚,否則再跟他陷下去,只怕會苦了芙蓉。

  「荊捕爺你待我好,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能跟你成親。」

  「爲什麼?」

  「你不知道芙蓉喜歡你嗎?」

  「啥?」

  不只荊大鵬詫異,連阿溜也瞪大眼睛,甚至毛球和七郎也看了過來,宋劍揚眼神變黯,吳侍衛則是笑著輕歎一聲。

  「她每天都會送點心給你。」荊小田指了桌上一盤果物。「有時候寇大人不希望她出來,她就會遣阿忠或阿義送來,沒有一日間斷。」

  「哈!哈!哈!」荊大鵬重重地大笑三聲,受不了地拍了一下桌子,學說書爺爺大搖其頭。「荊小田啊,哈!哈!哈!」再給她誇張的大笑三聲。

  「你不要笑得這麼恐怖啦。」

  「過來,咱裡頭說話。」他拉起她的手。

  「說什麼呀!不能這裡說嗎?」

  荊大鵬掀了簾子,兩人來到裡間,他將她按到大床上,然後坐到她身邊。

  「我問你,小姐有說過她喜歡我嗎?」

  「有啊。她跟我說,她很喜歡一個人,可是那個人好像不知道……啊!」荊小田一驚,芙蓉確實從沒說過那人的名字。

  「那個人是誰?」

  「這……」

  「她拿吃的來,是給劍揚,不是給我,我只是沾光分吃了一點。」

  「劍揚?怎會是他?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們說話啊!」

  「你都不知道小姐喜歡劍揚?連毛球七郎都看得出來,就你這雙大眼睛骨溜溜的都不知道看到哪裡去了。」

  荊小田張口結舌,她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

  「芙蓉她以前就很崇拜你……」

  「南坪哪個姑娘不崇拜我?」

  「你好自大!」

  「奇怪欸,你們姑娘家不是喜歡講體己話,她沒跟你說清楚?」

  「有啊。她說,他是個武人,所以寇大人不會喜歡;她也說,他們沒機會見面,因此她去瞧瞧他屋子也好。她每次來,你幾乎都不在,所以她就是來瞧這間屋子啊。」

  「她是來看你。後來在你養傷後期,她每天中午就走,就是去劍揚他家的屋子,陪他爹娘說話,教他大哥的孩子讀書。」

  「啊,她、她她都沒說……」荊小田結巴了。

  「你如果喜歡我,會到處嚷嚷說你喜歡荊大鵬嗎?或是跟人家說,我去荊大鵬他家晃晃了?還是來拜托我,說荊大鵬求求你娶了我吧。」

  「胡扯。」她笑出來。「我都不會這樣做了,更何況她是小姐。」

  「你話都不問清楚,就自個兒亂編故事,還想來個壯烈成仁,我真是被你氣死了。」

  「我真的看不出來。」

  「因爲你眼裡只有我。」他凝視她那雙流泉似的清澈黑眸。「所以你只看到和我有關的人,不會看到別人,一心一意就爲我著想,卻是想歪了。」

  「我也是關心芙蓉啊,大人明年就要嫁掉她,這才想拉攏……」

  「小姐也想拉攏我們。她看你心情不好,叫我要好好關心你。」

  「啊,芙蓉……」

  「你不是想封自己當古往今來第一神探?怎就探不了小姐的心思?」

  「芙蓉又不是壞人,她心地好,想的都是好事,我幹嘛去探她?」

  「那我壞不壞?」

  「壞!你最壞了!」她一說出口,就覺得自己好像撒潑似地大發嬌嗔,但她不管了,索性喊開來:「你愛罵人,愛吼人,愛管人,愛擺冷臉,自以爲是,粗心大意,無理取鬧,混蛋,壞蛋,滿臉都是胡子……」她辭窮了。

  「既然我壞,你又只探壞人,」他露出得意的笑,摸向心口。「那我的心在這裡,讓你一輩子來探。」

  「這麼浮濫的戲詞也說得出來,真惡心。」

  「好吧,也不用你探了,我老實跟你招了。」他按住她的肩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一字一句告訴她道:「無論你再踩我幾腳,捏我幾下,我都很清楚,我荊大鵬要娶荊小田當我的妻子。」

  她的心怦然遽跳,全身血液奔流,淚水一下子湧上眼眶。

  「從今天起,我要綁住你,再也不許你離開我身邊。」

  「什麼啦。」害她只感動一下下。

  他拿出準備已久的道具,一段紅絲線,將一端系在她的左手腕上,然後將另一端搭在自己的右手腕,但他只用左手不會打結,怎樣也系不來。

  「笨!我來。」她輕巧地幫他系好絲線。

  紅絲線相連,執子之手,再無分離。她凝視這條從荊家村外就牽起的紅線,眼睛又濕潤了。

  與他相遇,有笑有淚,有甘有苦,風風雨雨,一起走過,了解日深,終於認定了終身。

  她又想到了那晚,她以爲自己就要死了,她是多麼地舍不得他,而他也爲她急哭了。本就有情,在緊要關頭,兩人全都真情流露了。

  「他們都說,我暈倒時,你在諸葛大夫那邊哭得很傷心,說萬一我死了,你就要娶我的牌位,會有這種事?」

  「當然是読話連篇!大家都或會編故事。」

  「哦?我剛昏過去的時候,好像聽到你在喊我,你到底說了什麼?」

  「就叫你閉嘴,都快昏了還在唱曲兒。」

  「不是這個。是最後我眼睛黑了,我耳朵還聽到你在叫我。」

  「有嗎?我說什麼?」

  「隔壁黃大嬸有聽到。他們那晚全出來幫我們打壞人了,現在她看到我就一直笑,我改天去問她。」

  「不準你問。」

  「咦!嘴巴長在我臉上,我愛問就問,你管得著嗎?」

  「那我只好堵住了。」

  他欲擁抱親吻她,手一擡,卻不能盡情伸展,原來是讓短短的紅絲線給絆住。他手腕一繞,卻將只剩半尺來長的紅絲線轉得更短。

  「他奶奶的!這線纏得糊塗了!」他抱不了她,很是懊惱。

  「別說粗話啦!」

  「好,我不說粗話,你可以當我孫子他奶奶嗎?」

  「呵,呵呵……」哪有人這樣子求親的,她笑了,開懷地笑了。

  她的笑容明亮,有如旭日初升,照亮了房間,炫亮了他的心田,他悸動無比,低頭便吻住那朵甜笑。

  他也不去解紅線了,早就纏得緊密分不開了,一手相擁,一手十指交纏,照樣可以吻到天翻地覆。

  「八哥哥……」她在他唇邊軟膩地喊著。

  他現在已經聽得出來了,當她喊他八哥哥時,就是在跟他撒嬌,像個小娃娃似地,祈求著他的疼愛。

  「小田!」他深入尋索,竭盡所能給予她他的熱情。

  正親吻得纏綿忘我,簾子下面蹲著兩個小人兒,四只亮晶晶的眼睛顯得困惑。

  「八哥哥的孫子他奶奶,我們要叫八奶奶嗎?」七郎問道。

  「八哥哥的孫子,也是我們的孫子那一輩,孫子他奶奶,當然就叫她八奶奶。」毛球很肯定地道。

  「哎喲,我又要長疹子了。」七郎蹲久了,一跤跌倒在地,小手掌遮著眼睛,嚷道:「不看了不看了!」

  其他三個大人很自制,沒有去偷看,但聽也聽到了。吳侍衛走到門外,執勤看守門戶,順便盡情偷笑;宋劍揚則是楞楞地看著桌上小姐送來的橘子;阿溜看著他;小姐出不來,宋大哥進不去,中間還梗著一個不愛武人的固執寇大人,這一對又是要如何湊攏呢?

  ※        ※        ※

  寇仁歆萬萬沒想到,他只是客套地邀請王爺吃飯,王爺就爽快答應了。

  王爺爲什麼答應呢?他想了又想,阿溜生病時,芙蓉去探病,王爺也在那裡,難道是看上了大家閨秀的芙蓉?打算娶她當續弦妻子?

  王爺都三十好幾了,年紀相差有點大;不過若王爺真要娶,他也只能忍痛嫁女,給女兒當上王妃了。

  還是小王爺呢?原來阿溜已經十四歲了。芙蓉十七,大個三歲也還好,妻子年紀較大,較懂事,可以協助夫君,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慶幸自己對阿溜還不錯,所以廣結善緣是對的,千萬不可看人出身低就瞧不起啊。

  萬般心思,化做了席間的熱絡招呼。寇家這邊就是他、夫人和芙蓉;王爺是主客,還有荊大鵬一家,荊小田、阿溜、毛球和七郎。

  但那個侍衛是進來做什麼?王爺一直要他坐下來同桌吃飯,他堅持不肯坐,就站在王爺身後。嗯,也算是個盡忠職守的侍衛啦。

  吃到一半,荊大鵬夾起一塊肉,好像想到了什麼。

  「阿溜,諸葛要田雞來下猛藥,你找到了沒?」

  「下午去杏花湖找了。」

  「你帶回去了嗎?我怎麼沒看到?」

  「我找完就直接過來,在這裡。」阿溜從腳邊提起一個鼓鼓的麻布袋,而且布面還會跳動,可見裡頭有活物。

  「噯,別打開呀。」寇仁歆趕快出聲。

  「給頭兒看一下就好。」阿溜笑咪咪的,解開綁帶,卻突然將布袋一抖,往桌上倒了下去。

  噗!噗!幾只肥物跳了出來,女人小孩立刻哇哇叫。

  「哇啊!」寇芙蓉抱住了身邊的娘親。

  「哎呀,青蛙跳走了!」阿溜驚訝叫道。

  有只青蛙跳進湯裡,湯涼了,竟當成池水洗了起來,蹦蹦又跳跳,在桌上撲來撲去,突然就跳到了寇芙蓉的碗裡,朝她幗啁叫了兩聲。

  「小姐,小心!」宋劍揚立刻上前,揮手趕跑那隻青蛙。

  「啊啊……」寇芙蓉還是嚇得跳起來,跑去抱住柱子。

  「芙蓉,別怕,青蛙而已。」荊小田急忙跑去芙蓉身邊,輕拍她的身子,同時喊道:「阿溜!快將青蛙撿回去!」

  「啊!」寇芙蓉猶是驚恐不已,緊緊抱著柱子,喘著氣道:「小田,我……呼!呼!喘不過來……」

  「蓉兒你的喘病?」寇夫人驚見女兒的臉色。「不是十歲就治好了嗎?」

  「娘,我後來發作過,迷魂藥那回……」

  「你怎不跟我們說啊!」

  「諸葛大夫治好了,我不敢、不敢說……怕你們擔心……呼!呼!」

  「蓉兒啊!」寇家夫妻心急地喊道。

  一隻青蛙又跳過她的腳邊,寇芙蓉受到驚嚇,呼吸更急促了。

  「快呀!宋大哥,快救小姐啊!」阿溜喊道。

  「他是要怎麼救?」寇仁歆急道:「大鵬,快送芙蓉到大夫那邊!」

  「來不及了,小姐一口氣喘不過來就完了。」荊大鵬也催道:「劍揚,快!」

  宋劍揚早就憂急如焚,再也顧不得在場這麼多人,雙手扳過寇芙蓉的肩頭,讓她背靠柱子,然後捧住她的臉頰。

  「小姐,得罪了。」他說完就封住她的嘴。

  寇仁歆差點昏倒。這小子,竟然當著他的面非禮他的寶貝愛女!

  衆人不敢作聲,就見宋劍揚吸起最飽滿的氣息,然後再往寇芙蓉嘴裡送氣;他不急躁,而是有規律地來來回回幾次,讓她急促的氣息隨著他的送氣而緩和下來,最後,寇芙蓉終於恢複了正常呼吸。

  「小姐,好些了嗎?」宋劍揚問道。

  「唔?」寇芙蓉緩緩地睜開眼睛。

  「氣順了?」

  「啊!」

  「劍揚冒犯小姐了。」宋劍揚放開手,退得遠遠的。

  荊小田去扶寇芙蓉,看到荊大鵬和阿溜互使眼色,好像有點明白了。

  寇芙蓉羞得滿臉通紅,拉了荊小田,躲到廳旁的簾子裡去。

  「你你你……」寇仁歆指著宋劍揚,氣得眼冒金星。「你怎會用這種方法救蓉兒?!」

  「當初小姐中了迷魂藥,氣管收縮,喘病發作,一時呼吸困難,喘不過氣,那時小姐昏迷,諸葛大夫無法讓她放松,正好在下在場,便囑在下以送氣方式緊急救治小姐。」

  「我的天,那時你就親了……」

  「小姐雖然昏迷,但在下向小姐發誓,必定終生守密,絕不玷辱了小姐的清白。方才情急,不得已再度冒犯,還請寇大人原諒。」

  「寇大人,劍揚這是救人。」冀王爺出面說話了。

  「是,是救人。」寇仁歆也只能附和。

  「阿溜呀,」毛球自始至終都坐在她的凳子上,轉著屁股看阿溜和七郎捉青蛙。「青蛙冬天要睡覺了,你還吵它。」

  「請它出來跑個龍套,就讓它回去睡了。」阿溜已經撿回三只青蛙。

  「幗!啰!」七郎還鑽在桌底下,學青蛙叫要抓青蛙。

  「吾家小兒頑皮,還望寇大人見諒。」冀王爺抱拳謝罪。

  荊小田聽了,露出微笑。現在不再需要她出來說話,已經有父親可以出面爲小孩的頑皮行徑道歉了。

  「小孩活潑點好。」寇仁歆心裡其實是想捏死阿溜。

  宋劍揚望向小姐藏身的簾子,原已戀慕在心,亦知小姐心意,無奈兩地分隔,苦無機緣相見,又聽得寇大人準備嫁女,他若再不挺身而出,追求所愛,豈不辜負了用情至深的小姐。

  「寇大人,寇夫人,劍揚有一事相求。」宋劍揚鼓起勇氣,長長地拜揖道:「懇請大人和夫人將小姐許配給劍揚爲妻,劍揚必定一輩子敬愛疼惜小姐,給小姐過上最幸福安穩的日子。」

  「啊?啥?你?」寇仁歆驚楞得說不出話來了。

  「寇大人,能否讓我做個媒人。」冀王爺順水推舟。「劍揚今年二十五歲,家世清白,過去曾在南坪衙門當過三年捕快,最近三年是我王府侍衛,他懂得詩書,又有一身武藝,爲人誠實勤勉,盡責細心,我有意拔擢他爲王府侍衛副總管,在我王府也算是個安定的活兒,養得起妻兒,不知寇大人對於這樣條件的女婿意下如何?」

  「可以,可以,都可以。」寇仁歆已經語無倫次了,王爺做媒,嫁給青蛙也行。」

  「老爺,他不錯。」寇夫人見宋劍揚英俊挺拔,言行舉止有禮,神色又極爲關心女兒,早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了。

  「不錯,不錯。」寇仁歆繼續語無倫次,早知道就不請王爺了,被設了一個局,就這樣把愛女嫁掉,嗚嗚。

  荊小田猶擔心芙蓉的身體狀況,轉頭一看,只見她臉色暈紅,雙眸似水,一隻手因爲緊張而緊緊地握住了她的,力道之大,還捏痛了她的指頭,一點都不像剛剛才喘病發作的虛脫模樣。

  「芙蓉你……」荊小田恍然大悟,小聲地笑道:「我知道了,你真會演,你好勇敢,爲自己掙得了好姻緣。」

  「噓,噓。」寇芙蓉連頸子都紅了。

  「太好了,來吧,回去吃飯。」荊小田拉了芙蓉出來。

  寇芙蓉走出簾子,偷偷瞄向宋劍揚,他也看了過來,四目相對,又各自不好意思地別過臉。有情人終成眷屬,接下來得準備辦喜事嘍。

  阿溜看向父親,馬上低下頭來攢著手裡的麻布袋;冀王爺眼裡浮現笑意,這是父子相見後,第一回齊心共同做了一件事。

  七郎終於把最後一隻青蛙抓進了阿溜的布袋裡,大功告成。

  ※        ※        ※

  南坪城外,長亭相送,冀王爺帶他三個兒女回北關冀王府。

  七郎和毛球穿了簇新的棉襖,有如一對可愛的金童玉女;阿溜則穿上一件灰色棉袍,像個小儒生,只是眸光仍流洩出他獨有的野性和倔強。

  「七郎,這是你的生辰八字,你要收好。」荊小田蹲下來,拍拍七郎的口袋。「以後長大了,可以回郷一趟瞧瞧。」

  「姊姊,姊姊,我要看也是看你……」七郎想哭了。

  「要看我很簡單呀,南坪北關又不遠,姊姊有空會去王府玩的。」

  「姊姊,你一定要來喔。」毛球依依不舍。

  荊小田擁抱了他們,親了親,摸了摸,一再地交代。

  「你們要聽爹爹的話,好好念書,有空給姊姊寫信喔。」

  另外一邊,一大一小還在互瞪。

  「荊大鵬拜別小王爺。」大的拱個手。

  「見鬼了。你再這樣叫我,我就把小田搶回王府去。」

  「哼,有了身分地位,也開始學會搶奪民女了?」

  「我想當捕頭,去抓搶民女的惡徒。」阿溜一下子洩了氣。

  「你可以去問北關縣衙,看他們有沒有缺。」

  「問得到才有鬼。」

  「你好好跟卓伯伯學武藝,下次見面,看你能跟我對幾招。」

  「我會將你打趴在地。」

  「好,有目標,有志氣,認真學吧。」荊大鵬一拳打在阿溜肩頭。「多吃飯,很快就長得跟我一樣高了。」

  「可我每天早上起床,褲……」他臉色窘迫,耳根微紅,左右看看,附到荊大鵬耳邊小聲地說了話,末了又問:「這樣還長得高嗎?」

  「這是正常現像。」荊大鵬聽了,正色道:「每個男人在長大的過程中都是如此,你不用擔心。」

  「男人?」

  「是的,阿溜,你是男人了,看到姑娘不能隨便亂愛,愛了就要愛到底,知道嗎?」

  「知道。」

  「先將你的心思放在讀書和學武,將來讓八哥哥看到你比我更強。」

  「這還用你說!」

  荊小田和毛球七郎說完話,走了過來。

  「小田。」阿溜轉向她,緊緊地注視她,撫向自己的心口,鄭重地道:「我阿溜裡頭也有一個田字,我會把小田永永遠遠放在我心裡。」

  「當初喊你阿溜,真沒想到裡面會有一塊田。」荊小田輕摟他一下。

  「冀王府也有田耶。」毛球和七郎學了「冀」字,發現字裡有田,樂不可支。

  「小田,你已經買田給我們了,很多,很多,都在這裡。」阿溜右手仍按在心口上,眼睛紅紅的,聲音也梗住了。

  涼風吹拂,白雲飛移,藍天映朗日,是出門遠行的好天氣。

  「大鵬,小田,我們走了。」冀王爺微笑道別。「祝你們夫妻百年好合。」

  「多謝冀王爺。」荊大鵬和荊小田同時回道。

  他們已擺了簡單的喜酒,宣告了喜訊,請大家吃喝一頓,其實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爲孩子們餞行。

  「爹!」毛球和七郎跑去讓冀王爺牽起了手。

  阿溜也走了過去,他還是沒開口喊過爹,然已經謙恭有禮地跟父親點個頭,這才頭也不回,登上馬車。

  「姊姊,八哥哥,再見了,要來北關玩喔。」毛球和七郎上了車,仍掀了簾子,不斷地揮手。

  「大鵬,小田,一定要來。」冀王爺也熱情邀約。

  「我們一定會去!」荊小田大喊。

  侍衛騎馬護從,車隊起程離去;遠山蒼蒼,黃沙滾滾,車馬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官道的盡頭,看不見了。

  「八哥哥……」荊小田一直忍著,最終還是撅了小嘴,紅了眼眶。

  「我在這裡呀。」他將她按進懷裡。

  她貼在他的胸膛,讓淚水靜靜流了一會兒,這才擡起臉來。

  「小田,不哭了。」他以指腹爲她拭淨淚痕。

  「嚼,我真替孩子們高興。」她用力點頭,重新錠開一張歡喜的笑臉。「我也要來好好過自己的生活了。」

  「我們的生活。」他糾正她。

  「荊捕爺,等我們回去後,還有探子活兒可以做嗎?」

  「有,有一件很要緊的。」

  「發生大案了?」

  「來探我吧。」

  「嗄?」

  「探我有幾根眉毛,幾根胡子,回頭得跟我詳加說明,若有錯誤,得重新再探。」他神情極爲嚴肅。

  「探你的頭啦!」她聽了直笑,轉身就走。

  「哪裡逃!」他拉住她,直接帶進懷裡,緊緊擁住,笑道:「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在此,荊小田你被逮了。」

  「我犯了啥罪啊。」她黏膩地喊冤。

  「誘拐我的感情,掠奪我的大床,捏我的臉皮,拔我的胡子,踩我的腳,咬我的嘴,還讓我一輩子掉進你的陷阱裡爬不出來,萬劫不複了。你說說,你該當何罪?」

  「哇!真是罪大惡極,快綁我回去吧。」她笑靨如花,踮起腳尖,攬住他的脖子,大眼眨巴眨巴地瞧著她。

  他頓覺渾身燥熱,這嬌美媚態可真要他的命了。他收緊了手臂,低頭埋在她的頸項邊,深深地吸聞她的甜香,再往上尋索到笑意盈盈的唇瓣,以熱吻鎖住了她的唇舌。

  長長綿密的親吻過後,他去牽了馬。寇大人給了他三天的婚期,他得把握時間才是,回鄉、成親、喜酒、洞房……嘿嘿。

  「走,咱回荊家村拜天地了!」

  「噯,被你逮了,任由爺發落吧。」

  她已經被吻得酥軟無力,讓他抱上了馬匹,無骨似地倚在他的胸前,而那嗲音、那柔香卻仍騷動著他的心思,箍在她腰間的手也更用力了。

  「晚上洞房花燭夜再跟你算帳!」

  「嘿!」她揪著他的衣襟,仰起臉往他的脖子輕輕一舔。

  「他爺爺的!」他渾身一顫,全身熱流奔竄,黑臉紅了下,低聲狂吼道:

  「再不正式拜堂成親,我就要瘋了!」

  「我孫子他爺爺,咱可以走了嗎?」她笑著扯了扯他的胡子。

  「駕!」他繃起臉,拉動韁繩,往東邊的荊家村奔馳而去。

  「南坪有鐵捕……」她開口唱了起來。

  「還唱?」他在她頭上重重地哼道。

  「你聽嘛!南坪有鐵捕,大鵬愛小田,相親又相愛,永遠不分離……」

  晴空萬裡,馬匹馳騁,人兒相擁,柔亮的歌聲飄揚在風中,還要一直傳唱下去。

  《全書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3-10-11 08:44:00

   後記

  很久以來,腦海裡一直有個畫面,一個姑娘坐在路邊哭,嗚嗚嗚,騙了過路人的錢,然後遇到一個正義捕頭……
  
  畫面總是停在這裡,直到開始寫這個故事,便將他們抓了過來,添上血肉和性情,大鵬和小田也就成形了。
  
  捕快,大概就是現在的刑警;捕頭,就是刑大隊長(還是警察局長?〕。在戲劇小說裡,捕頭總是給了我們很多想像空間,多是正義、英勇、武功蓋世,當然咱大鵬捕頭也要粉屬害了。
  
  看三國演義時,對「探子來報」這詞兒很戚興趣,動不動就有探子過來說如何如何的;若搬上電視,就是一個無名小兵,大喊一聲「報!」,然後講一兩句話,孔明聽了,羽扇一揮,說再探,然後那探子又匆匆忙忙離開,跑回去敵軍或前線再刺探。
  
  那麼,探子的姓名、情緒、感情、能力以及他們刺探過程中的驚險或心路歷程呢?默雨就來試著揣摩了。
  
  有關這故事裡曹貴妃的事跑,套用的原塑是明朝憲宗皇帝的萬貴妃。她的年紀大了皇帝十九歲,惡劣行徑就如同說書爺爺講的那樣;而那位小皇子就是孝宗,聽說他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夫一妻皇帝喔。
  
  默雨這回不說是明朝,就當作是個平行時空吧。
  
  最後祝咱們大鵬和小田幸福美滿,夫妻倆同心協力,一個探,一個抓,辦上更多的案子,讓南坪百姓安居樂業,大鵬鐵捕的名聲更加響噹噹。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