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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惜之]苦滋味【酸甜苦辣四之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5 00:24:51     標題: [惜之]苦滋味【酸甜苦辣四之三】[全文完]

苦滋味(酸甜苦辣四之三)作者:惜之

從第一眼見到他,她就愛上了他,
可是她母親的背叛,讓他恨死了她,
所以,他收養她只是為了報復──
他不給她好臉色看,
工作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加,
甚至還不准微笑在她臉上綻放,
可是,她默默承受,努力做到他的種種要求,
只要他不將她趕離,讓她留在他身邊,
她就已經心滿意足,
尤其當他開口要她當他的女人時,
她覺得她的幸福終於降臨──
但,沒想到,他卻突然宣佈他要結婚了,
而新娘──不是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5 00:25:27

  第一章

  深褐色衣櫃裡,一名十六歲女孩蜷縮著身體,細細的手臂圈住自己,凌亂長髮披蓋臉頰,她自龜裂的衣櫃門板縫隙間向外窺望。

  女孩名叫小書,嚴格說來,她並沒有真正的名字,更仔細的說法是——她從沒有入籍落戶,中華民國的兩千三百萬人口中沒有她。

  女孩的母親文沛鈴在十四歲那年懷孕,家中親人覺得丟臉,將她趕出家門。文沛鈴搭上火車一路南下,前途茫茫,舉目無親,十四歲少女,生活無著落。

  她不曉得自己怎麼會來到墾丁,不過運氣不壞,她在海濱尋到一間多年無人居住的破舊房子,房子不大,但足夠容身,且有一床一櫃,便住了下來。

  十四歲的她,連身份證都沒有,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出賣靈肉生活。後來小書哇哇墜地,她跟了許多個男人,生活慢慢穩定下來,不再有一餐沒一頓的過日子。

  沒人能要求一個十四歲的小女生當個稱職媽媽,所以小書幾乎是自己長大的。

  她學走路、學講話、學找東西吃,她憑借人類的求生本能,一天一天活下來、一日一日成長茁壯。

  八歲那年,見附近小朋友都去上學,她也跟著大家走進校門口。她在學校裡認識張老師,張老師知道她的情況,雖同情卻愛莫能助,只能在班上角落留一張桌椅,替她影印書籍,幫助她學習。

  「小書」這名字是張老師幫她取的,後來她完成小學學業,在張老師的協助下進入中學。

  小書是班上的特殊人物,她沒有錢繳學費、沒有制服穿,甚至連雙像樣的鞋子都沒有。

  許多同學都知道她的母親靠男人為生、都知道她的生活背景,所以看著小書的眼光中,多少帶了輕鄙和厭惡,長期下來,她強烈的自卑性格形成,幾乎不太敢抬頭與人平視對談。

  小書習慣以衣櫃作為睡床,因為母親的床上夜夜都有男人,胖的、高的、瘦的、老的,村裡的男性都曉得,這個外來的年輕貌美女子,提供廉價的性服務,所以人人都想一親芳澤,於是文沛鈴的存在,成了村中女人最大的威脅。

  每個夜裡,小書躲在衣櫃中,眼看母親和每個男人燕好,性對於小書不是件神秘的事情,沒有好奇、缺乏探究心情,她眼睜睜看遍所有男人充滿慾望的噁心嘴臉。

  可是這個男人不同!

  媽媽說,她戀愛了,也許「他」將帶給她們幸福,雖然媽媽比他大七歲,可是媽媽相信,他是有肩膀的男人。

  是的,這個男人很不同,他叫作姜冠耘,不是本地人,才來這裡幾天便引起大轟動。聽說他是台北人,手上有很多錢,剛剛大學畢業。

  姜冠耘長得英挺帥氣,頎長身量、深刻五官,他隻身到墾丁開牧場,每每說起未來藍圖,他的眼便炯炯有神。

  緣分是種奇怪東西,他一到墾丁,便深受文沛鈴的吸引,他訝惑於她的美麗,在偏僻的鄉下墾丁,她的存在簡直是種奇跡。

  不過幾天,他愛上她,片刻不離。

  小書常在衣櫃裡偷看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溫柔、他低啞的醇厚嗓音,他架構未來時的自信。

  小書崇拜他,崇拜得不能自已,這個男人是她見過的男人中,最不同的。

  下午母親回來,她的眼神熠熠生輝,快樂得像個小女人,她抱住小書說:「小書、小書,我們快要發了,冠耘愛上我,他許給我美麗的未來。」

  看著幸福的母親,小書不禁為她快樂,只是,向來悲觀的她,不認為事情會無風無波,順順利利。

  那些三姑六婆怎會放過說嘴機會?她們是連小書低頭經過,都要喚住她,嘲諷問她,她的母親一星期服務過多少男人的呀!

  「今天晚上……不,明天,明天我一定把妳介紹給他,不過,妳要答應我,告訴他,妳是我的妹妹。我編了故事騙他,說我們父母雙亡,我一個人辛辛苦苦扶養妳長大,他聽了很感動呢!」

  「他會知道真相的。」小書輕語。

  「沒關係,等他知道時,我已經嫁給他了,我會哭著乞求他原諒,妳也會站在媽媽這邊,請他原諒我們的,對不對?妳長得楚楚可憐,誰都禁不起妳的哀求。」

  十六歲的小書顯然沒有三十歲的母親那般天真,她苦笑點頭,對「幸福未來」的架構,不若母親般認真。

  「他晚上要來,我不確定他會不會在這裡過夜,妳知道的,他是個君子,不會像其它男人那樣。」

  「嗯。」

  「所以……妳還是進衣櫃,好不好?」

  「好。」

  小書很少有異議,母親不是壞人,她知道,她不是別人口中的狐狸精,只是讓她能夠生存下來的方式實在不多。

  乖乖地,小書回到衣櫃裡躺著,她和衣櫃外的母親一樣,一樣期盼他的來臨。

  夜裡,他對母親低語,房子不大,小書在衣櫃裡聽他們的對話,每字每句。

  「我們結婚吧!」冠耘擁住文沛鈴。他要當肩膀,當一個女人的天。

  文沛鈴是他的初戀,不過幾眼,他便對她瘋狂迷戀,將和父母的約定放在一旁,他決定自己選擇妻子,一如他自己選擇職業,決定或許衝動,但他能感受到自由呼吸的喜悅。

  「這麼快?」事情比文沛鈴預想的更順利。

  「我希望盡快減輕妳肩上的重擔,妳不願意?」

  「不、不,我當然願意。」回抱冠耘,她的心怦怦跳個不停。

  「你願意替我照顧妹妹?」

  「當然,明天我和代書先去辦理過戶,等我把土地和房子稍稍整理過,就來接妳回去。很辛苦吧,帶一個十六歲的妹妹,這個年齡正值叛逆。」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小題,古靈精怪得讓人頭痛。

  「不會、不會,你放心,小書很乖的。」

  「我來幾次都沒見到她。」

  「她到同學家做功課,你也知道,我們家沒有書桌,連燈光都嫌不足,我怕小書近視,就叫她到同學家讀書。」

  「明天是假日,我來的時候她會在家嗎?」

  「在,她平日很乖的,不會四處亂跑,你放心,她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樣,她努力用功,經常考一百分,我想,她長大肯定能當博士。」說到女兒,文沛鈴多少有幾分驕傲。

  「真的嗎?要是她真的有本事,我就盡力栽培她。」

  「太好了,小書最喜歡上學讀書,假使她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開心。」文沛鈴說著,往衣櫃瞄過一眼。

  「她喜歡上學讀書?那我應該把她和小題擺在一起,看看她能不能影響小題。」冠耘笑說。小題痛恨讀書,滿腦子只想著賺錢,才十二歲就會自己去大賣場批口香糖,到火車站賣。

  「還有一件事,我想要求。」

  「說說看,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話。」他樂於對自己選擇的對象慷慨。

  「我想要一顆鑽石,不用很大,小小的就行了。」

  這是文沛鈴的夢,多年飄泊,她冀望有個男人提供她一份恆久遠。

  「沒問題。」冠耘一口氣答應。

  一顆鑽石呵!小書沒見過鑽石,但每當母親提起鑽石時,似幻似夢的表情映在眼底,她便在心中畫上一顆璀璨星星,小小的光芒,一閃一閃,閃著動人愛情,耀動人心。

  食指在破舊的門扇上輕輕劃著,小書勾勒起他的眉毛,濃濃的粗眉、溫柔的雙眼……她用眼睛一遍一遍描、一次一次繪,將冠耘的影像烙在心間。

  小書臨時被塞進衣櫃裡,因為一個出手大方的觀光客來了,她聽說文沛鈴是墾丁的奇跡,硬要當地導遊帶他來見識。

  媽媽不該接下這筆生意的,她馬上要和姜冠耘結婚了呀!可是媽媽說,這是最後一次,對方要給她八千塊,有了這筆錢,她就能為自己買一套美麗的衣裳當嫁妝,她還要去做臉,享受一下身為女人的快樂。

  蹲在衣櫃裡,小書從縫隙間看出去,這個男人孔武有力,黑闊的臉龐上帶著幾分酒意,他一進門,就粗暴得讓小書心驚。

  她閉上眼,摀住耳朵,不敢看、不敢聽。

  斷斷續續的,傳來母親的激昂呻吟、男人的猥褻激叫,還有細碎的救命聲夾雜其中……

  經過多久?不曉得,是男人的低吼,讓小書驀地驚醒。

  從洞縫中望向床邊,母親的臉癱往她的方向,右手無力垂落床沿,大大的眼睛瞪著她,不發一語。

  媽媽……

  手在發抖、牙齒在發顫,幾秒間,小書意識到,她失去母親、失去親人、失去依靠了……

  小書喊不出聲音,直直地,她望住母親無神雙眼。母親發紫的臉龐帶著不甘心、帶著疑問——她將要幸福了啊,為什麼造化弄人……

  母親在恨她,是的,她恨小書不出手救命、恨她只顧慮自己的恐懼、恨她放任一個男人將她摧殘致死……

  男人從酒意中乍然清醒,他懊惱地推推文沛鈴,但任他怎麼努力,床上的女人仍然一動不動,向他宣告死亡。他扶住額頭,考慮半晌後,決定面對事實,於是打手機找來警方。

  幾分鐘,警車鈴聲傳來,接著門被打開,警察、人群把小小的房屋擠得水洩不通。

  小書蜷縮在櫃中,一個黑暗、安靜、充滿死亡氣息的空間裡,她一動也不動,圓圓的雙瞳裡佈滿恐懼。

  姜冠耘衝進門,一眼望上蓋了白布的文沛鈴,伸手拉扯掉覆蓋,她……

  「我不是故意的,是她很High,一直要求我……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

  兇手的聲音裡滿是後悔,誰會曉得不過是尋歡,怎會弄成這樣

  「姜先生,我沒騙你吧!這個女人不正經,專靠皮肉賺錢,早晚要出事的。」

  三姑湊到姜冠耘身邊,早上她才為這個八卦遭到對方冷眼。

  「她呀,跟村裡所有男人都有一腿。」六婆也跳出來說話。

  「報應吶!全是報應。」

  幸災樂禍的奚落聲、看好戲的圍觀人群、兇手的自首,他們的聲浪傳進冠耘耳裡,也飄進小書耳裡。

  那種非善意的言論,一圈一圈,將小書圈綁起,他們說的人是她的母親呀!

  自卑將小書逼入地獄,她的容身地只剩下這小小的衣櫃,帶著淡淡腐朽味的黑色空間。

  「閉嘴,全給我安靜,想講話的人全給我滾到外面去。」他不是警察,嚴格來講,他也不是文沛鈴的家人,照理說,他無權發言,但他的氣勢就是硬生生壓住在場人士。

  他轉頭問兇嫌:「你為什麼找上她?」

  「聽、聽說她是墾丁的奇跡,我想來見識一下。」

  「你說她是墾丁的奇跡」冠耘大吼,嚇得粗壯男子腳軟,沒道理怕他的,可是他的威勢就是讓人腳軟。

  「不是我說的,是帶我來的皮條客講的,聽說她的床上功夫了得,放蕩激情的程度,連台北的小姐都比不上。」他連忙撇清。

  她放蕩激情?不會吧,她不是清純得像朵小茉莉?突然間,他獨立自主的婚姻變成笑話。

  笑話?不,村人對文沛鈴本來就不公平,也許這是樁強暴意外,他不應該一徑地相信兇手的話,對了,他要找到小書,讓她來向自己證明,證明他的決定不是笑話。

  「小書,妳在哪裡?出來!」他的視線掃向人群。

  大家隨著他的視線,也跟著找起小書。

  突地,他看見衣櫃,衝上前打開門,登時倒抽氣聲揚起。

  「夭壽哦!那個私生女躲在衣櫃內,目珠金金看伊阿母被人家……被人家那個啦!」

  「這個查某,自己不要臉,連女兒也拖下水。」

  「伊一世人枉費啊啦!」

  小書不聽他們,一句都不聽,她把下巴靠在膝間,細瘦的胳臂環住雙腿,口中喃喃自語。

  她在默書,默明天老師要小考的歷史,林老師是好老師,她不要教他失望。

  雅典位於希臘半島東南沿岸,人民善於航海經商,重視教育,喜好演說和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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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心一意將眾人的輕視與敵意排除,不聽、不想。她的媽媽是好媽媽,她辛苦賺錢全為了她,她不是壞女人、不是狐狸精,她是……

  幾個偌大身影罩在她頭頂上方,小書沒抬頭;有人對她說話,她沒聽見,她要背她的歷史,那很重要,她要考最高分,要考全校第一,雖然,她沒學籍、不能拿獎狀,可是,沒關係,林老師會看重她、會誇獎她,會告訴她,一枝草一點露,每個生命都是上帝最美好的寶貝。

  冠耘走過來,大大的手掌托起她的臉。

  視線接觸到他,小書淡然表情中融入了生氣,不爭氣的淚水一顆顆滴下,淌在他指間,濕了她的衣襟。

  「妳是文沛鈴的妹妹?」冠耘問。

  小書看著他,謊言還要繼續嗎?不用了吧!他不再是母親的幸福歸宿。

  「不是啦!她是文沛鈴的女兒,可憐哦,也不知道老爸是誰,到現在還沒有戶籍。」

  「她和我女兒同班,老師看她可憐給她一張書桌椅子讀書啦!要不是靠大家幫助,她不曉得要怎麼活到這麼大。」

  小書沒響應,單單盯住他。他的臉冷酷無情、溫柔缺席,深刻的五官湊在她面前。他在生氣嗎?生氣媽媽編的謊話、生氣媽媽不是落難公主、生氣她不是媽媽的年幼妹妹?

  「攏是大人作孽,才十幾歲囝仔,看伊以後要安那過日子。」

  「我看,伊早晚要行到伊老母的舊路。」

  「可惜,這麼水的查某囝仔,比伊老母更卡水十倍。」

  左一句、右一句,全是對她未來的預測,小書一句也聽不入耳,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未來。

  「我不聽他們講,我只聽妳講,妳是她的妹妹嗎?」他認真望她,企圖從她的話中,證實自己並非昏庸愚昧。

  小書緩緩搖頭,縮身,她往衣櫃裡層縮去。

  「所以,妳是她的女兒?」他的語調帶出冷冽。

  她很怕,但是林老師說過,時間會證明所有的謊言,匈奴的南下牧馬、希特勒的借道阿富汗,謊言會讓時間揭穿。

  鼓起勇氣,她搖頭。兩道凌厲視線射來,小書全身泛起顫慄。

  「跟我走。」冠耘說,他要找個沒人的地方,逼她回答他所有疑問。

  他說……跟他走?小書抬眉,觀察他的心思。

  小書搖頭,她看不透他。

  「隨妳。」

  話落,姜冠耘離開。小書讓一群警察伯伯帶進警察局,她要作筆錄、要替母親辦理後事,世情不容許她稚弱。

  對方賠了錢,小書替母親辦過喪事後,這筆錢便所剩無幾。

  學不去上了、書念不成了,她和母親有著相同的境遇,舉目無親、人情冷清,縮在衣櫃裡,她哪裡都不想去。

  想過未來嗎?

  沒有。她本來就不對未來存太多幻想,只有那段日子,那段母親談戀愛的日子裡,她幻想過和他一起生活,幻想過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他,是幸福呵!只不過,幸福匆匆,彈指間,幻滅。

  她喜歡他,很喜歡,喜歡到從門縫中望見他的溫柔,便覺得溫暖窩心,雖然他的溫柔並非針對她,可是,足夠了。

  那夜,他問——要跟我走嗎?

  說實話,她心動,只不過悲觀性格告訴她,跟他走,她的一世將沉淪墮落,守護著一個不愛她的靈魂,戰戰兢兢於他的恨,這種日子是煎熬。

  但在他轉身離去的那刻,她後悔了,即便煎熬,她至少保有幻想的幸福,不若現在,沒有他、沒有幻想、沒有薄弱的幸福感。

  木門被推開,咿呀聲驚擾了小書,抬眼,他從衣櫃縫裡看向來人。

  自從母親去世後,這裡訪客不再,墾丁傳奇已成過去。當來人轉過身來,小書才瞧了仔細,是他,那個溫柔男人,那個說起未來便滿眼燦爛的姜冠耘,媽媽說過,她看人很準,他是個有肩膀、有擔當的男人。

  肩膀?擔當?

  小書沒依靠過任何人,她不曉得被保護的滋味,只能憑空想像小鳥依人,是甜蜜?是溫馨?還是心悸?她不曉得,只希望他停留久一點,隔著衣櫃門板,讓她擁有片刻幸福。

  走近床沿,冠耘看著凌亂床鋪,腐敗的氣息傳來,他皺眉。

  曾經,他以為碰上此生的眷戀,她的嬌憨、她的天真、她的熱情,她不受世事羈絆的性情,在在都讓他心醉,沒想到,真相揭開,竟是齷齪!

  不過七日,他讓自己陷入熱戀,他將所有八卦斥為無稽,認定是她的美麗引起妒嫉。

  他不惜與家人鬧翻,為了娶一個年齡比他大的女子,結果卻……搖頭,他不想承認錯誤,錯誤卻站在眼前,提醒自己的荒謬。

  那日,他們走在海岸邊,迎面一個女人衝過來,甩了文沛鈴巴掌,匆促間,他把她護在身後。

  女人張牙舞爪對文沛鈴咆哮:「妳這個不要臉的下賤女人,自己得了髒病還要勾引男人,妳沒有男人會死嗎?」

  憤怒的女人擊出拳頭,但全數落在他身上。

  文沛鈴在他身後哭得淒慘,圈摟住他的腰,不斷說:「我沒有,我不是,我根本不認識妳的男人。」

  她哭得悲慟欲絕,哭得他心腸絞碎,當時,他認定一個美麗的女人在鄉間生存不易,於是將她娶進門的念頭萌起。

  沒料到那竟是真的,她真的人盡可夫、她真的以下半身賺錢、她真的對他說過無數謊言,精明的姜冠耘竟栽在一個歷經世情的女人手心!

  冷笑,他嘲諷自己的簡單,嘲笑自己被美色所惑,看來他和一般男人沒太大差異。

  衣櫃中,小書發麻的雙腿稍稍挪動,聲響吸引了冠耘的注意力,他打開衣櫃,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姿勢,一個纖細女子,蜷縮住自己。

  半晌,她望他、他看她,兩人沉默不語。

  小書從不敢直視他人,沒有衣櫃門作掩蔽,她的目光放低。

  冠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只見到兩條瘦伶伶的手臂,圈住滿是紅點的細削雙腿,烏黑長髮披垂,蓋住她的眉眼和半邊臉。

  縮縮身,衣櫃裡就這麼點大,小書躲不開他的冷冽目光。

  「為什麼還在這邊?」

  他的聲音沒有表情,她猜不出他的心情。

  「我只能在這邊。」小書幽然說。

  「妳十六歲?」

  「對。」

  「她才大妳十歲,不可能生出一個這麼大的女兒……哦,我懂了。」恍然大悟,原來連她的年紀也是謊言。

  「對不起。」小書輕語。

  對不起她居然向他說對不起?諷不諷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媽媽並不想這樣。」小書低語,媽媽想要的是平穩的幸福,不是意外。

  「她並不想?哈!她不想誰有本事逼她?是那個男人將她推到床上,強暴致死?是我滿足不了她的慾望需求,她只好紅杏出牆?妳的借口未免可笑。」

  他的震怒嚇倒小書,但她覺得該挺身為母親說些什麼。

  「她不是故意的。」

  「好一個不是故意,妳知道她的『不小心』讓我變成多大的笑柄?我認為自己很聰明,不易受騙,沒想到她幾句謊言就將我耍得團團轉!清純茉莉?根本是諷刺!好啊,妳想不想知道『非故意』造成的傷痛有多大?要不要我教教妳?」對著一個十六歲的小女生失控吼叫,他的情緒荒謬可笑。

  舔舔乾澀嘴唇,小書無助地望著他。「對不起,可是媽有難言之隱。」

  好個難言之隱!他深吸氣,壓下怒氣,這是她自找的。「文沛鈴的後事處理好了?」

  小書點頭。

  「要跟我走嗎?」

  他沒有義務照顧她,可她酷似文沛鈴的臉龐,讓他的決定近乎衝動。

  是的,他滿腹的怨與恨,需要一個宣洩出口,而小書,將是怨懟收納盒。

  這回有了之前的懊悔作前提,小書不考慮,點頭答應,淚滾下,這些淚很複雜,有傷心、有感激,有悲情,也有對未來的憧憬。

  「永遠不准在我面前掉眼淚,妳哭的時候像妳媽媽,這種虛假眼淚,讓我覺得噁心。」他吼她,生平第一次對女人不客氣。

  掉頭,他走出小屋。

  下一刻,小書自衣櫃間抱起自己的包包,衝出家門,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沒有回首、沒有戀棧,小書走出舊生命,迎向新未來。

  她不曉得,前面的路是康莊平坦或坎坷難行,她只想追隨他的腳步,一步一步,走進有他的生命裡。

  冠耘對小書很糟。

  新購的牧場裡聘用十幾個員工,小書必須獨自打理十幾間宿舍,還要照料所有人的三餐,這對一個未成年的小女生來講,工作量是過度了。

  可小書甘之如飴,在打掃冠耘的房間時、在為他做飯時、在她看見他穿著自己親手洗燙的衣服時,她覺得好幸福。

  她在冠耘身邊來來去去,偷空望他,看他照顧牛羊的背影、看他耙草時的專注,頓時,生活有了目標。

  小書認真拚命,學校不去了,將所有精神用來讓大家滿意。

  清晨,天未大亮,她就醒來,從洗衣、晾衣開始,然後做早餐、洗碗盤,接著提著菜籃上市場,選購食材。

  她的動作可以用迅速來形容,買完菜,回到牧場,還能偷空整理幾間宿舍,然後做中餐、整理餐廳、宿舍、煮晚餐,收衣服、整理辦公室……效率讓所有員工豎起大拇指,對這個未成年童工同聲欽佩。

  小書很忙,忙得相當起勁,彷彿上帝賦予她新的生命意義,尤其在第一個月底自他手上接到兩萬塊薪水時,雀躍的心讓她發覺,生活並不如想像中那般困難。

  漸漸地,生活週遭的善意,讓她稍微有了自信。

  偶爾,她能抬眼正視人群;偶爾,她能主動對人打招呼;偶爾,她也能加入大夥兒的熱鬧中。

  她的快樂看在冠耘眼裡很不是滋味,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他帶她回來,給她一個姓,是為了懲罰文沛鈴對他的欺騙,要她即便在地下,亦不安心,哪裡想到小書卻悠遊自得、快樂如意得很!

  見她把工作打理得人人滿意,他不爽;見她拿到薪水,眼底綻放的喜悅,他不爽;見她拉著阿德,要求他陪她到郵局儲蓄,他更是不爽到極點。

  於是,他不給她好臉色,把工作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加,他不准她有時間與人玩笑,不准微笑在她臉上綻放。

  冠耘的「過分」看進所有員工眼裡,知道原因的人保持緘默,不曉得的人則義憤填膺。再怎麼樣,小書是牧場裡的唯一女性,憐香惜玉是所有男人都會有的情緒。

  於是,有人偷偷替她分擔工作,比如洗完澡順手把自己的衣服洗掉;提早十分鐘起床,把自己的宿舍整理好,不勞小書跑一趟;或者動手幫她整理菜圃、花園等等,而這些分擔,讓冠耘的心情更加惡劣了。

  就這樣,事情發生了——

  週日,牧場放假,小書把該做的分內工作完成後,央求沒有回家的同事文仔載她到市區買東西。

  兩萬塊薪水,一萬七千存進郵局,她留下三千,支配金錢的快樂讓她High到最高點,見她為了一點點錢開心成那樣,誰會不答應載她?

  中午,小書和文仔出去,直到黃昏才回到牧場。回程,他們說說笑笑,從牧場裡的趣事談到同事間的八卦,笑容在她臉龐,映上餘輝。

  「小書,下次妳做那個滷牛肉,可不可以多做一點,每次大家搶成一團,不夠吃啦!」文仔說。

  「好啊!」小書一口答應。

  「妳的手藝越來越進步,害大家肚子上都多出一圈肥油了。」

  「不會啦,你們工作很辛苦,食量大是應該的。」

  「妳不曉得,我們這個肚子擺出去,人家以為牧場裡養的不是牛羊,是我們這群豬。」

  他的話勾得小書展顏,一串清脆銀鈴,在草原間漾開,十六歲的女孩,展露十六歲的青春。

  未進牧場,他們同時發現冠耘站在門前,冷峻的五官裡寫滿嚴厲,兩人相視,停住笑聲。

  小書緊抱紙袋,輕步向前,低頭經過冠耘身側時,他的大手拉住她;文仔在冠耘的瞪視下,快步往牧場裡走去。

  訝異,她側頭望他。

  名義上,她是他的養女,但他要求小書和所有員工一樣喊他冠耘先生。

  「冠耘先生,有事嗎?」

  「妳倒是很逍遙自在嘛!」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妳和妳的母親一樣,在男人的世界裡很吃香。」

  這種帶著濃厚鄙夷的暗示,小書聽得多了,更可惡的話她都聽過,村裡男人甚至當面問小書價錢,說憑她的年輕貌美,可以賺得比母親還要多。

  小書不為此傷心,她的心臟結上一層厚痂,誰都傷不了她。但,偏偏此刻說這種話的男人是他——她的偶像、她的神呀!

  低頭,她沒錯,卻認錯。「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對不起妳在我的牧場裡經營應召站?」

  「我沒有。」

  他挑起她的自卑,瞬地,她回到以前那個不敢對人直視、不敢對人多話,小心翼翼的小書,淚悄悄沿頰畔滑下。

  他的食指勾抬起她的下巴,盯住她每分表情。該死的,她的眼淚……

  「我說過,不准在我面前哭,我痛恨妳的眼淚。」

  倏地,他伸手搶過她手中紙袋,打開,沒有漂亮衣服,不是女性的最愛,只有兩盒水彩和一疊畫紙。

  「阿文買給妳的?」利用男人是她母親的高招。

  「不是……」

  小書慌張拭淚,從口袋掏出兩千多塊和儲蓄簿。這種行動很無聊,但她迫切想向他解釋,她和母親不一樣……

  不一樣?她在澄清些什麼?清者自清呀!她何必急忙解釋?何況,她的母親不過是為了生存,求生存是件可恥的事情嗎?

  歎口氣,她問:「我是不是不能畫圖?」

  如果不能,就算了吧!能在這裡生活已是奢侈,她實在不能向命運要求其它。

  「我沒有這麼說。」一絲懊惱閃過,對於自己的錯怪,冠耘有幾分抱歉。

  「謝謝。」低頭,長髮掩住她半邊臉頰。

  「牧場裡的其它人在幫妳做事?」他尋了另一個釁挑。

  「對這點……我無能為力。」她請他們不要了呀!

  「好個『無能為力』,妳不表現出可憐兮兮,別人會平白同情妳?妳要是和所有人保持距離,不投訴、不告狀,人家會無聊到認定妳需要幫忙?」他硬將罪名扣到她頭上。

  「我懂了,對不起,是我的錯,以後我會注意。」

  他要扣,她便認,認罪不難,難的是解釋心疼。他對她越冷淡、越過分,她就越明白,他對母親的恨有多深。

  「希望妳是真的明白。」

  「是的,我真的明白。」

  冠耘把紙袋交到她手上。

  「妳在這裡,身份是員工,不要以為冠上我的姓,妳就有所不同。」

  「是。」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認分是妳最重要的工作。」

  「是。」她以為她已經夠認分,原來還是不夠!

  「不要對男人露出淫笑,將本性展露無遺。」

  對小女生講這種話,任誰都會覺得過分,冠耘也這樣認為,但他顧不得,他就是要傷害她、就是不要她好過。他承認自己偏激,可是,誰叫她倒霉,活該和文沛鈴有關係。

  他一走,她抬眸望住他的背影,喃喃地,無數句對不起自她口中流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5 00:25:52

  第二章

  小書成為牧場一員已經四年。

  四年間,牧場有了很大進步,除了牛隻羊群的數目以倍數增加,員工從十幾人到一百多人外,飛雲牧場也開始走觀光路線。於是第一批住房蓋起來,新購的兩甲地,開始進行第二批工程。

  冠耘的弟弟陸續加入進來,連最小的妹妹也會在寒暑假來到牧場幫忙,整個牧場變得更熱鬧了,小書的工作有了更多幫手,照料大伙的三餐不再是她一個人的工作。不過冠耘吃慣她的手藝,所以她仍要負責主屋的三餐料理。

  照理說,有了那麼多朋友同事,小書應該活潑開朗才對,但事實上並不,自從冠耘對她的「提醒」後,她便在自身築上一道城牆,別人走不進來,她也走不出去。

  她對所有人保持客氣疏離,淡淡的笑,不帶情緒。

  她認分、她安靜,她學會感激,她乖乖做自己的事、畫自己的圖、幻想自己的偶像;偷偷愛他,是她最專心的工作。

  是的,偷偷愛他,雖然他是她名義上的父親,是她母親的男朋友,可是她愛他,偷偷……

  隨年齡增長,她的慕戀愈深愈濃,阻不了的愛情,日日鼓動。

  拾起畫筆,她在畫紙上方染下幾抹霓雲,遠遠地,樹下的背影是他,他在眺望遠方。

  「哦哦,妳在畫圖,畫得不錯哦!」小題踅到小書身邊,坐下。

  小題是冠耘的妹妹,排行第四,唯一的女孩子,中間還有老二亞豐和老三季揚。

  「謝謝。」沒停下筆,小書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妳老畫這些東西,又沒有錢賺,會不會很郁卒?」

  在小題眼中,世界上最帥氣的人是孫中山,最可人的形狀是長方形,最迷人的名字叫作金錢,任何有形的東西若不能以金錢來估算其價值,那麼它便不具價值。

  「我覺得畫畫很有意思。」小書響應。

  「如果它能賣錢會更有意思,要不要把它們裱起來,我帶到市場去賣?」說到買賣,小題眼中瞬地散發光芒。

  「我想不行……」

  這事兒要是讓他知道,肯定又是一場風波吧!儘管她努力保持低調,但這些年,冠耘仍是處處挑剔,挑剔她輕浮、挑剔她刻意勾引男人,隨意一個眼神,都是他說嘴的借口。

  他大概真的很恨她,然小書從不怨他遷怒,不怨他待她比待任何人都嚴苛,只希望他的恨能隨時光消磨,漸稀漸薄。

  「妳怕我大哥罵妳?」

  小書她沒作答。

  「好怪,大哥雖然對每個人都不熱絡,可也沒有像對妳那麼過分呀!他眼妳有仇啊?」小題偏頭懷疑。

  仇?是吧,是仇!

  「老闆對員工嚴格是理所當然的。」她替他找足借口。

  「就是妳這種不懂得反抗的女人,才會鼓勵別人對妳軟土深掘。」

  本是不愛多話的,可是提到冠耘,小書忍不住站到他那邊。「我不覺得冠耘先生惡劣。」

  「厚,氣死人!妳是天底下最笨的女人!不跟妳說這個了,下次妳不要的圖畫就送給我,我試著賣看看,說不定我會把妳捧成畫界新星。」

  說到底,小題就是想做沒本生意,老講大哥對小書軟土深掘,她自己也差不了幾分。

  小書對她一笑,沒有表示好或不好。

  低頭,再度專注在畫上,她只能在畫畫裡表現自己的快樂喜欲,畫是她的情緒發洩,她的傷悲總在畫作中撫平。

  小題離開後,多了幾分寧靜。

  無人樹下,微風徐徐,今天是小書的假日,為了應付觀光客,飛雲牧場的假日采輪休制,員工每月有六天假期,托這個制度的福氣,工作繁重的小書有了自己的時間。

  落下最後一抹藍,小書擱置畫筆,手支在草地上,靜靜欣賞畫。

  那個背影呵!那個男人,他在她胸口占的位置愈見寬廣,她不曉得哪一天,心會被佔滿,再無位置容納其它人、其它事。

  想得專注時,一道黑影遮去她眼前黃昏,抬眼,是姜冠耘,小書習慣性低眉,習慣性恭敬謹慎。

  「冠耘先生好。」

  他不發一語,走到她身邊,坐下。

  小書不曉得自己該離開,把空間讓給他,或是保持原樣?靜默在兩人當中游移,時光一分分流去,小書全身肌肉緊繃,心狂跳不已。

  他在想什麼?他要什麼?她又做錯事了?他想趕她走?小書在心底作了幾千幾百個猜測,卻猜不出他要什麼。

  冠耘挪挪身,她鼓起勇氣轉頭。

  他似乎在作重大決定,冷酷的臉龐上濃眉微蹙。什麼事困擾他?

  小書的手指蠢蠢欲動,她想為他抹去不順心,又怕自己能力不足,反將他的眉毛弄擰。

  終於,他說了話,一開口竟是叫她詫異——

  「妳要跟我嗎?」

  接在訝異之後,是直覺反應。「我一直都跟著你。」

  不管是她的心、她的人,她的每分知覺都跟著他的背影,只可惜她拚了命地追呀追,依舊追不上他的心。

  「我的意思是,沒有名分和地位,妳是妳,我是我,除開多了床上關係。」

  他要床上關係……

  他是唯一一個走進她家門,沒有和母親發生關係的男人。他和母親談心談感情,溫柔的眼眸、溫柔的語言,溫暖了躲在衣櫃中小書的心。

  咬咬唇,對於性,小書並非一無所知,更或者她比大多數同年齡的女孩都懂性。

  這件事,讓她害怕過、憎惡過,也夢過、幻想過對象是他,卻不敢非分希冀,而此刻他居然提出建議,她該不該表現出欣喜若狂?或是萬分驚喜?

  眼角抬起,一不小心,接觸到他的視線,閃電,劃過她的心……

  不用考慮了,還有什麼值得懷疑?跟他,她一直跟著他呀!能追隨他的腳步、能溫濡他的氣息,她毋庸考慮。

  「好。」點頭,小書同意。

  「妳要什麼代價?」冠耘問。

  「不懂。」小書困惑。

  「我不認為文沛鈴沒有教導妳,如何從男人身上獲得好處。」

  他眉問的鄙夷,小書清清楚楚,那是她從小看到大的眼神,彷彿她是齷齪的,從頭髒到腳。

  「我已經從你身上得到許多好處。」

  低眉,她害怕那樣的眼光,那眼光總提醒她溫習黑暗和不堪經驗。

  自母親去世那夜起,她害怕黑暗,燈一關,就聞到森冷的死亡氣息,寒意自腳尖竄升,勾引著恐懼,將她困在無底深淵裡。

  「妳可以要求更多的錢。」冠耘說。

  「錢我夠用。」他給她的薪水,她很少動用,四年下來,積在郵局裡的數字,已讓她成為一個小富婆。

  「想放長線釣大魚?收了這層心思吧!妳不會得逞的。」

  這回,小書選擇默然以對。

  「我給妳十分鐘考慮,想清楚自己要什麼,十分鐘後,妳便什麼都得不到手。」

  十分鐘,不快不慢,但它讓小書明瞭,即便追上他的腳步、躺上他的床,他的心仍舊與她無緣。

  但,是不是無緣,她就該放棄機會?

  不!她不想放!

  「想清楚了?」十分鐘,一秒不多。

  「想清楚了。」

  「妳要什麼?」

  「不用。」

  「好,這是妳自己選擇的。」

  「是。」

  「不能有任何怨言。」

  話一出,冠耘就後悔了。她從來沒有過怨言,不是?

  「我不會。」小書恭謹回答。

  「妳不能拿我們的關係到處宣揚。」

  「知道。」

  「妳不要以為從此自己的身份不同。」

  「知道。」

  「妳分內的工作還是要件件做好,否則我一樣會趕妳離開飛雲牧場。」

  「知道。」

  她幻想過很多種男子對女子求歡的表現,但沒有一種是像他這樣子恐嚇的。吞下苦澀,一句句知道中,她把自尊壓進地底,深埋。

  「很好。」

  語畢,他的大手壓住她的腦袋,強勢地入侵她的唇齒間。

  他的吻帶著霸氣和惡意,小書沒有反抗,靜靜地承受他所給予的一切。

  悄悄地,她的手攀上他的頸項,緩緩地,他的吻加上溫柔,如她記憶中……

  小書在二十歲這年跟了冠耘,沒有後悔,只有義無反顧。

  他的肩膀很寬、他的胸膛很暖,貼在他身旁,小書全身酸痛。

  這不是他們的第一次,但他是精力充沛的男人,夜夜的需索無度,讓全身上下沒幾兩肉的小書,瘦得更厲害。

  當然,她的瘦削不單因他而起。每日清晨,她自他房間走出,牧場裡早起的員工看見了,謠言一天天傳,惡意的、善意的,全在她心間劃下深刻傷痕。

  再加上她無法在黑暗中入眠,他卻習慣在黑暗中沉睡,為了將就他的習慣,黑眼圈爬上了她的臉。

  翻身,天快亮了,她必須起床工作,小小的動作驚醒冠耘,大手一撈,他將她撈回身邊,她的背貼住他的身,細碎的吻串串在她頸間滑過,濕濕的、溫溫的,她總在床笫間享受到他的溫柔。

  翻過她,他眼睛未睜,以吻膜拜她全身。

  她不曉得為什麼他不願意在這種時間睜眼看她,是為著……想像母親的倩容嗎?

  酸楚滑過鼻間,吞下哽咽,她合作地環住他的肩。

  不在意,不能在意啊!她怎能在意,他愛母親勝過自己?怎能在意,自己不在他心中佔有一席?怎能在意,他們的心相隔遙遠距離?

  男女間亙古的節奏響起,慾望壓抑心碎,她在他懷中呻吟、在他身下享受片刻溫情,愛呵、欲呵……她不能自已……

  當節奏停止,紊亂的氣息慢慢撫平,儘管疲憊,小書依舊認分地起身,迅速著衣,離開有他的空間。

  她的蒼白寫在臉上,近兩個月的無眠,讓她時時搖搖欲墜。

  走進廚房,林媽媽已經在裡面熬煮稀飯,動作要加快了,工人們馬上要吃早餐上工。

  拿出一籃雞蛋和一把蔥,小書迅速加入工作行列。

  「小書……」用大勺子攪動稀飯的林媽媽欲言又止。

  「有事?」小書問。動作沒放慢,揀洗蔥和蘿蔔乾,她的菜脯蛋三分鐘內上桌。

  「林媽媽知道妳是個好女孩,和他們口中說的……不一樣。」

  林媽媽話一出口,小書的手頓了一頓,立即意會,她知道她要說什麼。緊閉雙唇,她不發一語。

  「我相信妳不是愛慕虛榮的女孩子,妳很實在,不會用身體換取東西,妳會和冠耘少爺在一起,是因為喜歡他,是不是?」

  小書不敢響應,不敢承認喜歡愛意。

  「大家都傳,難怪妳不和所有人打交道,原來妳眼光高,只看得見老闆,看不見員工。」

  停了停,林媽媽歎氣。

  「妳不是這種人,妳是乖得過分了,冠耘先生對妳嚴厲,林媽媽都看在眼裡,我想他對妳沒有那層意思,妳跟著他是沒有結果的。」

  她曾經盼望過結果嗎?她知道他對她無心,知道他的恨主宰了對她的感情,她也知道奢求是很過分的事情。可是……

  「妳這樣不明不白地跟他,哪一天……妳懷孕呢?妳還能留在牧場裡嗎?二十歲的小媽媽謀生很困難的,妳要步上妳母親的後路嗎?妳母親的下場妳是親眼目睹的,要懂得警惕的!」

  懷孕?她從沒想過,是啊……一個半月了,心陡然抽緊。

  「別怪林媽媽嘮叨,我是為妳好,妳年紀輕輕,事情考慮不周詳,什麼事想做就做了,沒考慮到後果的嚴重性,知不知道,一步差、步步差,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放下手中工作,小書回眸,淚水垂在臉畔,衝動向前,她一把抱住林媽媽,哽咽。

  「謝謝妳,我知道妳為我好。」

  「乖孩子,別把事全悶在心裡,找個人商量,好過自己擔心。」

  「嗯。」她點頭、點頭,再點頭,說不出口的是感激無限。

  「好孩子,林媽媽就知道妳是懂事的,好了,快做事,等會兒大伙都過來,沒早餐吃,會翻桌子的!」

  拭去小書的淚水,林媽媽關掉爐火,接手洗菜工作。

  小書整理好情緒,從櫃裡找出幾瓶罐頭食品,打開,盛盤,心裡記記掛掛的,淨是林媽媽的話。

  若是懷孕呢?他會趕她離開嗎?她該捨棄孩子,繼續留下,抑或帶著孩子遠走他鄉?

  孩子呵……那年媽媽是在怎樣的心情中生下她?是否也像她一樣,彷惶恐懼?一個孩子,一條小小生命,一個至死都不能卸下的責任,她扛得起、負得住嗎?

  她沒有半張文憑,離開飛雲,恐怕別想找到工作,她要拿什麼養孩子?用原始本能?

  不,她不走這條路,即便要和孩子活活餓死,她也不選擇。

  又或許……他能容得下一個孩子,或許她不教人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他會願意留下她,當年,他不是收養她了嗎?

  說不定,他會給她一筆錢、一棟小屋,讓她安安心心帶著孩子生存,他會偶爾來看看她,抱抱孩子,享受天倫。

  媽媽說過他是個有肩膀的男人,說不定,他樂意挑起責任……

  這層想法,讓小書鬆開眉頭,小題老說她太悲觀,也許她該在這件事上,試著樂觀。

  微微一哂,她將菜端上托盤,送到餐廳,牧場裡,熱鬧的一天即將展開。

  當天晚上,小書洗完一百多個餐盤後,換上乾淨衣服,走了將近半個小時,到鎮上唯一一家藥局購買驗孕片。回到宿舍,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當結果揭曉時,她滿心雀躍。

  要當媽媽了呢!二十歲的年輕媽媽,她會有足夠體力和時間來陪他長大。

  拿出畫紙,她用鉛筆在紙上勾勒,小孩子的天真笑顏躍然紙上。

  他的眉,濃濃兩道,像他的父親;他的鼻樑直挺,像他的父親;他的唇笑出甜蜜,笑望住他的母親。

  「將來,你長大,會和你爸爸一樣帥氣。」沒聽過寶寶的胎心音,她已經預測了他的性別。

  帶著喜悅,小書飛快完成輪廓,沾上水彩,她要描出寶寶白裡透紅的粉嫩肌膚。

  「他要怪我自作主張吧!沒關係,反正挨罵挨慣了,再罵幾聲無所謂。」小書自言自語。

  幻想冠耘乍聽見孩子的存在時,滿目訝然,小書微笑。

  他是個有肩膀的男人,他的肩膀承受得住小孩的重量,到時,孩子騎在他肩上,滿室笑聲,幸福就是這種感覺。

  「聽說過了四個月,孩子就拿不掉,到時他不能強逼我,我就能安安穩穩把孩子生下。」小書的詭計很簡單,簡單得像她這個人。

  一個孩子,一段兩人之間的親密聯繫,想到這點,小書認識了期待與希望,心漲得飽飽。

  此時,門被敲開,是小題,她逕自走到小書身邊,坐下。久久,她不發一言。

  這不像平常的小題,她向來是開門見山的個性。

  「怎麼了?」小書問。

  「聽說,妳每天清晨都從大哥房裡走出來?」小題開口問。

  她一怔,這事兒……怕是傳到他耳朵裡了,到時,他會不會誤會,是她多言傳出去的?微微心窒,小書不答。

  「我不認為妳是那種想飛上枝頭的虛榮女人,更不認為妳在對大哥耍手段,我想……」

  小題看看她畫架上的圖畫,小小的嬰孩,像大哥的縮影,她有一點點明白了。

  「妳想怎樣?」

  小題說得很保守,更難聽的話,她都曾經耳聞。

  「我想,妳愛他!」小題說得篤定。

  她的結論下得小書心驚。那麼明顯嗎?明顯得讓林媽媽、小題一眼就能望穿?

  「我說對了?難怪我大哥對妳那麼壞,妳也不怪他,日子那麼辛苦,還是甘之如飴。可是……我不偏袒我大哥,錯的是他,不是妳,妳應該離開他,真的,我是為妳好。」小題一口氣把話說完。

  怎麼每個為她好的人,都希望自己離開他?她們不曉得,只有留在他身邊,她才能好、才能品嚐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幸福感嗎?

  「妳被愛情沖昏頭了,可是在愛情之後呢?當愛情過去,妳怎麼自處?」

  小書搖搖頭。「我沒想過。」

  她甚至認為,即便得不到他的愛情或承諾,自己仍然堅持著,愛情就不會過去。

  「所以囉,妳壞在匆促行事,缺少考慮!這樣吧,妳明天去向我大哥提分手,很灑脫的告訴他:拜拜,我不要你了。」小題替她作起主來。

  「可是……我不想分手。」

  「為什麼不想分手,我大哥除了帥一點、高一點、有事業心一點、有錢一點,他哪裡好?」小題說完,頓時住口,光這四「點」,大概所有女人都會一窩蜂衝上來,告訴她——妳大哥好好哦!

  「小題,妳也認為我配不上妳大哥?」這才是重點問題吧!他們身份懸殊、關係混亂,任誰都不會看好。

  「妳以為我是那種人?沒事把人分成天子、諸侯、卿大夫、平民和奴隸嗎?拜託,我又不姓周,封建制度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了,你們之間不是配不配的問題,是我大哥不喜歡妳、妳卻喜歡他的問題。」

  小題的話說得又快又急,一時間,小書反應不來。

  「妳看不出我大哥不喜歡妳嗎?」

  一語中的,小書低頭。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冠耘先生不喜歡她?大概吧,他總對她沒好臉色。

  「說嘛,妳知不知道?」小題逼她回答。

  「知道。」小書承認。

  「所以囉,我分析給妳聽,他不喜歡妳,為什麼挑妳做臨時情婦,解決他的需求?」

  「不知道。」

  「厚,很簡單嘛!他結婚那天,勢必要和情婦分手,萬一自己愛上情婦,談分手,多少有遺憾;若是選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解決生理需求,要分手就分手,拍拍屁股走人,誰都不覺得難過。」

  是這樣嗎?小題的推理讓小書陷入兩難。

  難道沒有一點點可能,他從「不喜歡」轉為「不討厭」,最後出現一點點喜歡的因子?

  「懂了吧?我大哥想尋求短暫慰藉,沒有意思發展一段愛情,妳要是對他投注太多希望,會全盤落空的。」

  可是……試試吧!誰曉得呢?人生無常,不管是環境或人心都在改變啊!

  「妳要是聰明,就聽我的話,立刻和我哥劃清界線。」小題下結論。

  側眼望她,小書安靜不語。

  「說話啊,我講的,妳聽進去了沒?」

  小書點點頭。

  「妳準備和我哥分手了嗎?」

  這次,小書毫不考慮,立即搖頭。

  「為什麼?」她是為她好耶!

  「我不是聰明女人。」

  「且止不聰明,妳簡直笨透了,幸好妳沒當商人,否則一定會大大賠本。」小題生氣起她不能變通的腦筋。

  小書微微一笑,動筆繼續自己的圖畫。

  兩人不說話,再出現聲音,是小題的歎氣。

  「小書,妳真的愛慘我大哥了?」

  「對。」她坦誠,不隱瞞欺騙。

  「愛情是什麼東西,值得人們義無反顧?」

  「將來妳會懂。」

  「我不會,我只愛錢,只有錢才能讓我驚心動魄,只有錢才……」

  小題正發表她的金錢萬能論時,房門被推開,沒有禮貌性敲門,來人自動進駐。

  是姜冠耘。

  「妳在這裡?」他掃了小題一眼。

  「我不能在這裡嗎?」

  「亞豐找妳。」他的語調沒有溫度。

  「二哥找我?做什麼?」小題轉而氣弱。

  「聽說妳開了討債公司?」冠耘冷問。

  晴天霹靂轟下,小題被打得耳鳴背痛!不會吧!二哥知道了?她死定了!

  「大哥,可不可……救救我?」二哥……哦!他吼人的音量,可以在世界大戰期間,充當警報器。

  「我奉勸妳自首。」

  「是不是自首,你就幫我講話?」

  「可以。」

  領了免死金牌,小題彈起身,向大哥揮手。「我去自首囉!」

  小題走後,不大的房間裡剩下兩人。

  冠耘走近,小書頓覺窘迫。

  這是他第一次進入她的房間,不曉得他的來意,小書心顫。

  「晚飯後妳去哪裡了?」他沒有資格發問的,那是她的下班時間,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但她習慣對他的提問誠實。

  「去鎮上。」

  「做什麼?」

  「買東西。」

  「買什麼?」

  「買……女性用品。」

  「妳可以白天去。」

  「我……臨時需要。」首度,她對他說謊。

  話至此,冠耘放棄這個話題。「小題來找妳,為了什麼事?」

  緩緩收拾畫紙畫具,小書思索,是否該對他說真話。

  其實,他猜得出小題對小書說的話,為這件事,她早上特地在他房前攔住他,和他「深談」。

  認真講來,他們的深談只有幾句——

  小題說:「有人看見小書每天早上從你房裡走出來,你怎麼可以逼她在你裡過夜?」

  他的回答是:「我們是成年男女,不需要妳管。」

  小題抓抓辮子問:「你愛小書嗎?」

  他爽快回答:「不愛。」

  「不愛?總有一點點喜歡吧!」

  「沒有。」

  「那……小書很吃虧。」

  「她樂意吃虧,妳有意見?」說著,他從她身旁走過。

  他認為小題肯定會來這裡,向小書洗腦,果然,他撞見了她。

  「她要我離開你。」

  小書選擇實話實說,說不定,他轉身會去問小題,而小題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女孩,他早晚要知道。

  「妳的回答呢?」

  「我說不。」

  「為什麼不?她沒告訴妳——我不愛妳,妳會吃虧?」

  「說了。」

  「妳不介意吃虧?」

  「感情不是生意。」

  「妳對我有感情?」冠耘勾起她的下巴,直視她的眼睛問。

  他的眼神教她無所遁形,皺眉,她在下一刻點頭,承認。

  「妳愛上我?」

  「是的。」

  「妳不如妳的母親,是不是她死得太早,沒來得及教會妳別對男人交出真心,便能勾引男人的絕技?」

  「如果命運給她機會選擇,她不會選擇販賣身體。」對母親,她無恨,只有悲憐。

  「每個人的命運都是咎由自取,不要把錯全歸諸上天。」

  是嗎?那麼她也是咎由自取,所有人都勸她離開,可惜她執迷難醒。

  點點頭,她懂了。

  「妳愛上我?」冠耘重複問。

  「是。」她沒有力氣反駁自己的愚蠢。

  「很好,記得,這是妳自己選擇的,將來有怨,只能怨自己。」

  「是。」

  微微一哂,冠耘心底有幾分驕傲,他完完全全控制她了,當年他被不成熟的初戀控制,現在他有能力控制她的初戀。

  打橫抱起她,冠耘將她抱到書桌上,猛烈激昂的吻狠狠地封住她的脆弱,他喜歡自己的強勢,喜歡報復的感覺,那是文沛鈴從沒想過的情節。

  褪去她的衣衫,他的溫暖覆上她的皙潔,他喜歡在她身體裡面製造巔峰……

  這夜,他留在她的房裡,燈沒有關,她沒有睜眼到天明,第一次,她在他懷裡安然入睡……

  也是這個第一次,冠耘注意到她對黑暗極度不安,從此,在兩人相處的夜晚,他在床邊留下一盞夜燈,幫助她入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5 00:26:16

  第三章

  牧場總管吳先生說,三個男老闆明天起要回台北兩個禮拜。

  做什麼?他沒交代,只是要求大家不可因此鬆散。

  小書這才知道,他的家在台北。只聽過南部人汲汲營營想往台北發展,成為台北人;像他們這樣,從台灣頭跑到台灣尾工作的人,倒真的不多。

  他的父母親是做什麼的?公務員家庭嗎?小書沒為這些事煩過心,她認真工作、認真過日子,她的生活不精采,但留在他身邊,就不至於灰暗空白,反正她配不上他,是她老早就知道的真實,多曉得幾分,無法改變現況。

  只不過……兩個禮拜,那時候肚子裡的小寶寶就將近五個月了,她是不是該在他離開之前告訴他?

  這件事情在她心底反覆,做菜的時候想、整理辦公室時想,她時時刻刻掛記著他的反應。

  他會生氣嗎?會大怒嗎?或是冷冷一句——咎由自取,將問題交回她手中,小書不知道,心中輾轉反側。

  終於,完成一天之中最後一件工作,小書回到房裡,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換上一襲潔白衣裳,她走到他房門口,敲敲門。

  打開門,看見小書,淡淡的微笑掀起,帶著些許諷刺與自得,他成功控制她的身心,成功變成她生活中的唯一重心。

  冠耘神定氣閒地欣賞起她眼中的寥落。

  「我今天不需要,妳回去吧!」

  他是殘酷的,小題沒說錯,他對她的過分是入神共憤。

  「我們……可以談談嗎?」

  「我們之間有事可以談?」勾起嘲弄,他總有本事,讓她在他面前自卑自慚。

  「不會耽誤你太久,十分鐘就好。」

  他沒回答,轉身進屋,小書跟隨他的腳步。

  屋裡,他正在整理行李,小書自然而然接手他的工作,將床上的衣物折疊裝箱。

  「妳打算把十分鐘用來整理行李?」冠耘雙手橫胸,望住她的舉動。

  「你問過我,如果我跟你,我要要求什麼東西?」

  「沒錯。」

  「現在,我還可以要求嗎?」她小心翼翼,低垂的眉頭,始終不敢看池。

  「妳想要什麼?」

  她變聰明了?是小題教會她別做虧本生意,還是她認為自己的線已經長到足以讓他這條大魚上勾?

  「我想要一個小孩子。」

  聰明!可是她以為他有那麼笨,笨到把支配權交到她手上?

  「不行!」他一口拒絕。

  「為什麼?」

  「我給過妳十分鐘,而這十分鐘已經是過去式。」

  「如果我已經懷孕呢?」

  「拿掉!」他說得絕然。

  拿掉?他連考慮都沒有……深吸氣,小書終於抬頭對他,慘淡淒然。

  「你真的很殘忍。」她幽幽說。

  她說他殘忍?她應該去問問自己的母親殘不殘忍!「妳懷孕了?」

  她看他,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自己成了僵立化石。

  「回答我。」

  有沒有重要嗎?不重要了,他已經回答她「拿掉」不是?垂首,心灰氣喪,沉重的疲倦感侵襲。

  「沒有。」搖頭否認,小書歎口輕到不能再輕的氣,俐落地整理好他的東西,起身,鞠躬。「冠耘先生,我先下去了。」

  轉身欲離,他的聲音留下她。「為什麼想要一個孩子?」

  「只是……一時興起……」她否認掉之前的幻想,逼自己回到現實面。

  「這段時間,妳沒有避孕?」

  她怎曉得什麼叫作避孕?就如同他所言——她缺乏一個母親教導。

  小書不語,淡淡的悲傷,濃濃的愁緒,熏染她的心。

  「我不會要妳的孩子。」

  「我知道。」

  他說不要啊!是斬釘截鐵的不要,毫無商量餘地,她怎會蠢得認為他會給她一個家?或者,偶爾來看看她?

  「想替我生小孩的女人多的是,我絕對不會選擇妳。」

  「我知道。」她默默接受他的「絕對」。她的反應激不起爭執火花。

  「這次我回台北,就是要確定訂婚對象。」

  確定訂婚對像?這是什麼語法,為什麼她聽不懂?訂婚對像不該是由愛情產生?為什麼需要確定?又以什麼來確定?

  這些年,他身邊沒有別的女人啊!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怎地發生在他身上便失去真確性?

  「我不懂你的意思。」

  「要我詳加解釋?好,我今天有空,從頭至尾講給妳聽。我家的家族企業是世新集團,全台灣排名前三大集團之一,妳聽過世新嗎?」

  小書搖搖頭,那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選擇到南部發展,除了興趣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我想擺脫家裡為我鋪好的路,我要憑自己的能力建立另一個王國,一個比世新更大、更輝煌的經濟王國。我的願望不僅只經營一家專業牧場、一個度假農莊,我還要在世界各地,擁有自己的度假農莊。」

  說起未來,他眼中的熱情如昔,光燦的熱、溫柔的表情,那是一個男子的驕傲與自信。彷彿間,小書回到過去,蹲在衣櫃裡,從縫隙間偷看他的表情。

  「你會成功的。」

  小書的聲音提醒了冠耘,眼前他的工作是傷害她。

  「通常企業之間,會以聯姻作為加強雙方關係的方式,當我要南下發展時,我答應父母親,婚姻對像由他們指定。」

  想起文沛鈴,冠耘冷笑,曾經,他還為她與家裡大鬧一場,怎料得到竟是不值得。

  聽到這裡,小書懂了,這就是他要回台北「確定訂婚對像」的原因,她有強烈無力感,可在他面前,腰必須挺得直直,咎由自取的苦,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現。

  「最近他們鎖定幾個企業家族的千金,要我和亞豐、季揚回去相親,作最後決定。」

  看著小書的無條件承受,突然間,他發覺自己無法安然自若地欣賞她的痛苦,心微微挑動,報復的快感消失。

  「是不是……確定了對象,我們之間……就宣告結束?」小書困難問出。

  「不用,我不會這麼快就結婚,也許再過三四年,要確定兩家的合作關係融洽,才會有下一步動作。」

  換句話說,要是合作關係不融洽……她還有幾分機會?就算機會不存,她也有幾年時間?

  「懂了。」小書點頭。

  「懂了最好,妳不會是我的結婚對象,更別想替我生下孩子,因為我不會給妳機會。」

  「是。」

  「還有疑問嗎?」

  「沒有。」

  「很好,妳下去吧!」

  「是。」

  走出他的房門,月光灑上她的身體,半圓月亮斜掛天際,拉出她孤伶身影,長長的影子落地,任人踐踏欺凌……

  姜家三兄弟回台北當天,小書失蹤了,整整十二日,沒人找得到她。

  小題雖感到離別愁緒,卻為她終於懂得愛護自己而歡欣。牧場裡不乏像小題這種心情的人,但有更多人拿小書的事當話題,無聊八卦紛紛出籠。

  事實上,小書並非無故失蹤,她請了一天假,離開屏東,跑到沒人認得她的高雄做流產手術。

  原以為手術只要四十五分鐘,哪裡曉得,流掉四個多月的胎兒是危險手術,她大量出血,差點死在手術台上,手術後癒合情況不是太好,她整整住院住了十幾天。

  十幾天中,她發燒、她作惡夢,一次一次在生死邊緣徘徊,每個惡夢裡都有他的聲音,清清楚楚說著——我不要妳的孩子。

  他不要她的孩子,一如不要她,但她仍奢望地期待他的心情轉變,期待愛情產生,真是無可救藥了!矛盾的她、矛盾的情結,若真有前世今生,那麼,她的前世肯定負他太深。

  封鎖知覺,小書從出租車下來,顫顫巍巍,走過一遭生死,她仍看不透愛情,就如小題所言,她笨死了。

  暈眩得厲害,她仍一步步向前走,每定一步,她都累得想躺平,醫生說,別仗著自己年輕,回家後要好好休養身體。

  這裡是她的家嗎?

  曾經,她以為有他的地方就是家;曾經,她緊跟在他的身後,走入牧場,那刻,她告訴自己,她有家了,她不再是無依孤兒,哪裡曉得,他想給的不是家,是恨!

  「小書,妳怎麼又回來?」

  小題從老遠的地方飛奔過來,拉起她就是一陣搖晃。

  「我……」她好暈,暈得說不出話。

  「我以為妳下定決心離開大哥,妳怎……唉……」

  虛弱微笑,她理解小題的心情,是恨鐵不成鋼吧!

  「妳是不是沒錢、沒地方可去?沒關係,住的地方我幫妳想辦法,錢我給妳。」

  嗜錢如命的小題居然要給她錢?她的愛情不被看好到這等程度?微笑帶上苦澀。

  「不對!妳生病了,對不對?」小書異常蒼白的臉色,引得小題注意。

  「只是感冒。」勉強支撐自己,既然回到這裡,她必須放手過去十幾天的惡夢。

  「嚴重嗎?」小題關心。

  「還好。」

  「告訴妳壞消息,大哥打電話回來說,他今天晚上就要回牧場了。」

  「他回來不是壞消息。」小題真認定她不該和冠耘碰在一起?

  「他、他要帶未婚妻回來,我大哥真是個大白癡,居然同意娶震驛企業的蘇大小姐。妳不知道那個女人我見過幾次,超刻薄、超小心眼的,她同誰都處不好,站到哪裡都像只囂張孔雀,大哥真是頭殼壞去了,等妳見到她,妳就曉得她有多顧人怨。」批評未來大嫂,小題不遺餘力。

  沒太多訝異,他上台北相親,有未婚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帶她回來更毋庸懷疑,未來,說不定蘇小姐會住下,慢慢適應牧場環境,畢竟嫁雞隨雞。她接受,她無異議,可憐的心,痛由它去吧!

  「我本來還很開心,高興妳早一步走掉,讓大哥看看,女人不是好欺侮的,可是……妳為什麼要回來?再回來妳有苦頭吃了!」小題滔滔不絕。

  「不會吧!」

  「什麼不會,吳伯伯說,大哥本來計畫後天才和二哥、三哥一起回來,可是他在電話裡一聽見妳失蹤的消息,暴跳如雷,氣得要馬上回來,看到妳,他可有話罵的了,要不要……我先帶妳到朋友家避難,至少躲到蘇孔雀回台北再說。」

  「要來的躲不掉。」

  沒關係,最辛苦的十二天,她都安然度過了,有什麼事比死一回更嚴重?

  「妳……我實在說不動妳,固執,妳和我大哥一樣。」瞪她一眼,小題氣呼呼走掉。

  又把小題氣走了!她實在很糟糕,明明是關心她,她卻不領受好意,像她這種人,真活該是……咎由自取……想起他的評語,心倏地下墜。

  深吸氣,她每個步伐都走得艱辛,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裡幾十張她畫的嬰兒圖片衝著她微笑,每張笑臉都可愛得讓她落淚。

  孩子……她終是選擇離棄孩子,留在他身邊。

  都說了不非分,她還是私存希望:希望他的婚姻不順利,是不是歹毒?沒辦法,愛情讓她面目可憎,讓她氣走所有關心她的人。

  將藥擱在桌上,那是她成為兇手的證據,別過頭,她不看不聽,愛情不願意成為過去,那麼對於苦難,她只能甘之如飴。

  十菜二湯,牧場裡為歡迎未來的老闆娘,特地辦宴席請貴客,忍住一波波暈眩,小書在燥熱的爐火前辛勤。腦中一片空白,唯一的知覺是——她必須站著、必須撐下去。

  「小書,冠耘先生回來了,吳總管在向他報告這十幾天牧場裡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妳失蹤的事……」林媽媽說得焦心。

  身體靠在廚櫃邊,小書投給林媽媽一個安心笑容。

  「沒關係,我不會有事的。」

  盛上最後一道菜,小書為自己倒杯熱開水。明明是熱得嚇人的七月天,她卻全身冒冷汗,似乎身體裡的骨頭即將撐不起自己,她想找張椅子坐,眼睛四處搜尋,卻找不到。

  吳總管進廚房,對林媽媽說:「快上菜,先生小姐們都入座了。」

  阿璧、小玉應聲端起菜餚,吳總管看看小書,走到她身邊。

  「小書,妳端盤菜到桌上,讓冠耘先生看看妳,也好交代一下。」

  「我……」她能說自己腳軟頭暈嗎?

  「去一趟就好,冠耘先生對妳失蹤的事很生氣,我以為妳不回來了,才說出去,哪裡曉得……唉,小書,妳就露個面吧!」

  「是,吳伯伯。」端起清蒸魚,她跟在吳伯伯身後,走向主屋餐廳。

  未踩入門,小書聽見陌生的女音,正在高談闊論。

  「我不曉得這裡這麼簡陋,早知道,我就帶一隊工程師南下施工,保證不到一個星期,房子煥然一新。」

  後來小書才知道,蘇小姐家裡是做營造的,蓋房子、裝潢房子、賣房子,家業很有些根底。

  「謝啦!我們有自己的工程師,妳沒看我們的飯店,不是我誇口,在整個墾丁找不出幾家有我們這種設備的。」小題和蘇真嬋槓上。

  「也是啦,我剛剛走一圈,是五星級飯店設施,不過你們的主屋舊了點,和員工宿舍差不多,哪有主人和下人住同等級的房屋。」

  下人二字刺入耳,卻清楚提醒了小書,自己和對方相別甚遙的地位。

  小書安靜上菜,想趁著蘇小姐高談闊論之際迅速離開,但冠耘不遂她的意,放下筷子,淡淡問她:

  「玩夠了,想回來了?」

  冷冷七個字從冠耘口中射出,小題和蘇小姐同時住口,望向小書。

  「是我要小書去台南幫我辦事情,大哥,你不可以怪她。」小題挺身護在她身前。

  「我在和小書說話。」瞪眼小題,他不准妹妹插口。「說,妳去哪裡?」

  「我去高雄。」她不習慣對他撒謊。

  「妳不錯嘛,我前腳走,妳後腳跟著離開,我還以為妳不會使用特權。」

  特權?她哪裡來的特權?小書想哭,卻沒力氣哭。

  「既然走了,為什麼還回來?這裡有值得妳戀棧的東西?」冠耘冷冷地說。

  「對不起。」她垂頭,不想多作解釋。

  「我不認為妳對不起什麼人、什麼事,只不過,妳的行徑帶給其它員工不良示範。」他盡量說得公事化。

  「我知道。」

  她以為她說了「我知道」,就能抵銷他的憤怒?天真!

  「我想,飛雲牧場用不起妳這種大牌員工,妳明天去會計室結算薪水離開。」話說完,他立刻後悔。他真要她走?她走了他不會失落?冠耘沉眉。

  他要她走?小書心沉深淵,為什麼?因為他的未婚妻讓他很滿意,他不再需要自己?要不要回答一句「是的,冠耘先生」?小書混沌的腦海裡,缺乏答案。

  一向不把女人放在眼裡的姜冠耘居然對下人注意?蘇真嬋望住小題上下打量,小書耀眼的美麗,勾起她的危機意識,她和冠耘之間……不尋常?

  「妳叫小書,很漂亮耶,一定有不少男人為妳瘋狂吧!」蘇真嬋說。

  小書沒聽見她的聲音,胸中反覆的是他的話。他要她走、要她走呀!纏綿病榻那段畫面回到眼前,苦澀在唇齒間流轉……

  徹心的疼、碎心的痛,汩汩鮮血自她身體剝離,每一秒鐘,她都以為自己將隨母親而去。

  醫生的雙眉深鎖,一再說:「妳應該早點來的,年紀輕輕……」

  背過所有人,淚濕枕畔,想起寶寶的小小生命,小書任罪惡感嚙心。

  他的冷漠無情、他的溫柔眼神反覆徘徊在夢境。

  又痛了,她的身體讓痛緊緊控制,從頭到腳底,每條神經都在向她呼痛,冷汗自她蒼白額間刷下,手在無人看見的空間顫慄,瀕死的感覺再度回來,她將為自己的殘忍下地獄。

  「妳叫作小書是吧,有沒有念過書?鄉下人恐怕不注重教育吧!妳爸爸做什麼的?妳媽媽做什麼……」

  燈在轉、地在搖,小書的身子跟著搖搖晃晃,黑暗來臨,屬於死亡的氣息入侵……終於,她暈過去,免除了一場可以預見的羞辱。

  小書暈倒時,在蘇真嬋的背間撞一下,撞掉她手中的湯碗,淋出滿身狼狽。

  「妳這個沒家教的野女人,妳竟敢……」

  她的話沒說完,冠耘大步落到她身後,一把抱起小書離去。

  蘇真嬋的錯愕落進小題眼裡,她笑咪咪地往對方痛處踩去。「『大嫂』,我大哥抱著『野女人』離開了。」

  呵呵,爽!

  她在發燒,全身燙得驚人,冠耘在她房間桌上看見婦產科的藥袋,聯想到他離開前,她來找他談話時的古怪神情。

  下意識,他覺得不對,抓起藥袋抱著小書,一路驅車往高雄市區駛去,沒想到,剛入門,護士才瞧小書一眼,就連聲嘮叨:「我就說她不能出院嘛,她硬要出院,現在不是又送回來了!」

  很快地,一群護士圍上來,找醫生的、插管的、送急診的,她們七手八腳將兩人分開。

  好不容易,冠耘抓到一個護士,向她請教來龍去脈。

  「你不是她的家人嗎?」護士問。

  「不,我是她的老闆。」這句話,他答得心虛。

  「她今天回去上班?」

  「對。」

  「不要命了!為什麼這麼逞強?」

  「可以告訴我,怎麼回事嗎?」

  「十幾天前她來院裡,請求院長幫她把孩子拿掉,問題是胎兒已經四個多月,誰敢貿然動手術?

  她跪在地上請我們院長救她,說她走投無路,找了一整天,沒有醫院願意替她動手術。可是,她沒有親人陪同,弄不好就是一場醫療糾紛。

  後來,她說願意簽下切結書,萬一手術失敗,她願意自行承擔後果,進手術房前,她還把存款簿跟印章交給Miss林,說她沒有親人了,萬一發生不幸,請大家幫忙辦理她的後事。」

  她居然說她沒有親人?那麼他這個「養父」算什麼?可是……能怪她嗎?他不也告訴護士小姐,他只是她的「老闆」?

  「後來呢?」

  「如同院長預期,手術並不順利,姜小書大量失血,差點死在手術台上,幸而她年輕,還是撐了過來,住院十幾天,天天落淚,問她是不是痛?她搖頭。

  「昨天,她求院長讓她出院,好像是誰要回來了,她必須趕緊回去歸位,我們覺得奇怪,她不是沒家人嗎?

  「今天一大早,她急著趕回家,院長叮嚀她許多注意事項,不過顯然她沒聽進去,否則她不會去上班,不會再被送回來這裡。」

  歎氣,為命運多舛的小女生。

  冠耘不再接問,然後,他記起稍早吳總管告訴他,他說小書很認真,比以前更賣力工作,說她準備了一桌豐富佳餚為他洗塵。然而,他卻刻意讓小書被蘇真嬋羞辱。

  從醫院落地窗向外望去,視線在車水馬龍間游移,冠耘想著兩人的關係,想著他的恨意。第一次,他認真考慮自己的行為是否正確。

  從四年前在衣櫃中看見瘦伶伶的小書開始,她讓他驚艷、讓他訝異,一股認養她的衝動在心底成形。

  四年來,她長大、她愈加美麗,她的存在讓冠耘矛盾困惑,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恨她?

  然後她跟了他……他被更多的矛盾包圍,於是他待她苛刻,對她要求更多,他甚至縱容自己享受她的失意。

  他不允許自己對她心疼、不允許自己動心……可是,她為他的一句話,差點兒死在手術台上,卻又表現得若無其事,回到工作崗位,她……

  急診室的門打開,打斷了他的翻騰思潮。

  小書被推出來,蒼白的臉龐映在蒼白的枕上,似乎隨時,她將消失。

  他跟隨醫護人員走入病房,遙遙看著一群陌生人為她盡心,不走近。

  是心虛嗎?不,是他厘不清自己的心,他不曉得,心間那一陣一陣微微的抽痛是什麼?不曉得,那道在胸口緩緩流洩的灼熱是什麼?

  醫生離開、護士走了,偌大的空間中只剩下他們兩個。

  小書睡得極不安穩,她喃喃自語,時而低吟,時而拔尖,冠耘走到她身邊,傾身,欲聽清楚她在說些什麼,他認真,湊得很近。

  「知道……不要孩子……對不起……媽媽對不起……小書壞……小書該救你……寶寶對不起……留我……不要走……愛你……」

  她的對不起敲在他心口,痛的感覺更鮮明,一顆不在預計範圍內的淚水悄悄落下,沿著她的臉龐墜落。

  不!這是錯的,他不該為她心憐,她的存在是為了償還,還清她母親對他的欺騙。至於她的可憐……那是她笨、她蠢,她的頭腦不清楚,不關他的事。

  倔傲地拭去頰邊的突發狀況,狠狠的,他提醒自己,是她們對不起他,他對她有恩無過。

  轉身,他走出病房,毅然決然。

  小書的臉色依然蒼白,喃喃自語亦然,她的人生仍在灰暗地界徘徊,愛情注定她的辛酸。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5 00:26:44

  第四章

  時序再往前推進,這年小書二十四歲。

  牧場的規模又擴大了數十倍,成為全台灣最大的乳口叩供應場,而飯店部分更是亞洲地區佔地最大、設備最優的度假村。

  他成功地結合牧業、旅館業和觀光業,帶動了南台灣的旅遊風氣,也引起國外旅遊界的注意。

  最近美國有幾個州頻頻向他釋出善意,希望他到美國開設第二個、第三個飛雲牧場,將他的經營理念帶到美國,帶動他們的觀光產業。這些,冠耘還在審慎評估中。

  這段日子間,牧場裡加入了幼幼,她是個善良體貼的女孩子,很快地和大家打成一片。

  小書眼看她和季揚間的愛情發展,陪著他們享受屬於愛情的絲絲甜蜜,儘管她也會自問,如果甜蜜是愛情的一部分,那麼她的愛情算是愛情嗎?

  自問後的結果是——她掉頭,堅持她要的那個男人、那顆心。

  「小書,我們要去看電影,妳來不來?」小題、幼幼和季揚從廚房經過。

  小書搖搖頭,笑臉拒絕。

  「為什麼不去?蘇大小姐一來,大家都悶得半死,要不是怕大哥把我趕回台北,哈!我老早鼓吹全體員工進行大罷工。」小題誇張地跳進廚房,拉住小書的手。

  蘇真嬋一到,就是小書的受難日的開始。

  小書和冠耘的關係不是秘密,問問飯店、牧場裡任何一個員工,都可以告訴你真相,請問這種真相,哪一個未婚妻受得了,何況是驕縱慣了的蘇真嬋?婚期未定,她不敢明目張膽對冠耘發作,只能拿小書開刀。

  「走嘛,一起去散散心,晚餐桌上擺了那張皮笑肉不笑的假臉,誰都吃不下飯。」幼幼鼓吹小書。

  「還好,她沒那麼難纏。」

  小書笑笑,她得到雞捨抓雞,蘇小姐晚餐點菜,要吃八寶雞,這道菜需要費一點工夫,從整理過中午的餐廳後,她便開始為晚餐煩惱。

  「妳的脾氣真好。」季揚說,可惜大哥不願意娶這個好脾氣女人。

  「我總是覺得危險,她每次來都要生一點事才爽快,這回風平浪靜,有點不對勁。」幼幼說。

  「對哦,上次她把小書弄出三度燙傷,害小書十幾天沒辦法做事;再上次,她誣賴小書和阿德開房間;再上上次,她說小書在早餐裡加料,害她拉肚子……」

  小題扳動手指頭細數,認真算算,這位蘇小姐的頭腦結構和八點文件的編劇歸屬同流,動不動就是一支番仔火、一桶汽油,要人好看。

  「小書,妳老實說,這回她有沒有……」

  小題沒問完,小書連忙搖頭否認。

  「沒有、沒有,以前只是……誤會。」她輕描淡寫。

  「誤會?有沒有搞錯,這是哪門子誤會?妳頭殼壞去,這叫陷害好不好。」小題哇哇叫。

  「我看,電影還是取消吧,要是她果真在晚上生事,我們在家,起碼能幫小書一點忙。」幼幼提議。

  蘇真嬋每次來,總能讓他們凝聚向心力,同仇敵愾。

  「好吧,大家忍忍,再辛苦一個晚上。」幼幼的提議,獲得季揚全力支持。

  「小書,加油!」

  一個GiveMeFive,小題、幼幼和季揚走人,小書笑望他們的背影,友誼無價。

  回身,挑起竹簍子,她要到養雞場抓雞,牧場裡除牛羊馬匹外,還養雞、養鴨、養鵝、養魚,蔬果香菜、花茶全是自己植栽生產,冠耘還規畫其中的十分之一作為觀光農場,遊客可以自行采收。

  才跨步,她撞上冠耘,拾眼,小書忙垂眉,眼光不敢直視。

  「冠耘先生好。」對他,她比所有員工恭謹。

  用四年來考驗一個人的誠心夠不夠?

  如果她是個演員,連續演四年的戲也算不簡單了,四年來,她從不對人談他,在他面前,她恭敬謙遜不逾矩,小書落實了他的要求——別以為躺上我的床,妳就有所不同。

  「妳不錯,會聚眾尋找支持者,要是讓妳當政治家,一定很容易拿到領導權。」欲加之罪,是他經常對小書做的事,壞事做多,他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不認為自己有錯。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書緊張,她調調肩膀上竹簍的粗繩子,兩手上上下下,反覆摩蹭。

  焦慮在她眼中、手上,她在焦慮他的脾氣嗎?不,她焦慮他在發完脾氣後,告訴她——妳可以離開牧場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愛情很危險,她仍然不去設想愛情推開她後,自己該何去何從,她一天一天過,把每一天都當作紀念日,告訴自己,今天是愛情中的最高峰。

  「妳在小題、季揚面前說真嬋的壞話,目的是什麼?想把真嬋的形象打壞,突顯妳比她好?」他冷冷諷刺。

  「我……」可以反駁說沒有嗎?事實上,她和人說說笑笑就是錯誤,她應該和所有人保持距離,將自己隔絕在快樂之外。

  「不說話?承認了?妳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有心機,我想真嬋並沒有欺負到妳什麼,妳恨她,因為妳拿她當對手、當假想敵。」他的推理把她推進地獄。

  不是這樣……歎氣,小書知道,反駁只會讓她罪上加罪。

  「妳不用和她較量,我早就把話挑明說,我們之間只是床笫關係,除了這層,不會再發展出其它,妳愛我,是妳的事情,與我無關。」

  說得好,是與他無關,是她選擇用愛情來傷害自己。

  「對不起。」她能說的只剩下這句。

  她認錯。在他面前,她不斷不斷認錯。她受傷是她的錯、她快樂是她的錯、她掉淚也是她的錯!總之,她不能出現任何教他礙眼的情緒。

  「就算妳譭謗成功,得到牧場所有人的支持,我要娶的人,還是真嬋,絕對不會是妳。」

  略過他的話,她選擇性失聰,沒到最後關頭,她學不來放棄,小書的韌性強得嚇人。自會走路起,她就學會自己生存,她要的一切東西都是靠自己爭取來的,這回,她爭取愛情,不放手。

  低眉,兩道細細的柳眉掛上失意,偷偷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流洩心情。

  「我不希望妳在背後使手段,讓我更看不起妳。」

  「是的,冠耘先生。」他總是有能力讓她覺得自己很卑賤,苦笑,她用笑掩飾滴血的心。

  「妳最好是說到做到,要是再讓我知道妳在背後挑撥,妳很清楚,我會選擇讓誰離開這裡。」

  冠耘欺負她,欺負得很自然,他企圖讓自己的憤怒在她身上獲得平復,第一次對愛情的認知,教會他不再相信感覺。

  是的,他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覺,所以,他不相信小書待他是真心,認定她的所有犧牲,純為釣得大魚,認定小書和文沛鈴屬於同款女性。

  他要冷眼旁觀,緊緊盯住她的一舉一動,看看她會在哪天哪分鐘,露出醜陋真面貌。

  「是的,冠耘先生。」

  「很好,開始準備晚餐了嗎?真嬋想吃八寶雞。」他只在她面前,表露對真嬋的寵愛。

  「是,我要去雞捨抓雞。」

  「真嬋喜歡吃林媽媽的醃梅子,她明天要回台北,幫她準備幾甕帶回去。」

  「是。」

  他說什麼,小書都回答是,她不願他有一絲絲不順心。

  「妳到馬房,叫阿德把馬準備好,我要帶真嬋去兜風。」

  「是。」

  他的挑釁挑不起她波動情緒,若她表現出嫉妒,他或者有些許成就,但她是個深藏不露的對手,低低的頭、低低的眉,他看不出她隱藏在恭謙的表象下,是怎樣的猙獰面目。

  冠耘離開,小書抬眸,他看不見的表情在此時出現,然他估計錯誤,小書不是嫉妒而是羨慕。

  「好好哦,騎馬兜風……」

  那場景,她幻想過一千次,想坐在他懷前,隨著馬匹馳騁,幸福在風中揚起,春天刷過耳際。

  輕聲喟歎,小書給自己打氣,有那麼一天的,只要她的愛情不斷、她的信心不減,他會看見她、愛上她……

  小書不笨,虧吃多了,她學會自衛。

  譬如蘇真嬋縮在桌邊那隻腳,上回臨時踢出,害小書把熱湯灑在自己手上,當然,蘇真嬋的腿免不了也遭點小殃,可這點小傷讓她作足了戲,又是醫生、又是哀鳴,直喊小書對她心存不軌。

  那次小書沒說話,默默拿來抹布,把桌子、椅子連同地板週遭全收拾過,才繞回廚房泡冷水,要不是尾隨而來的幼幼瞧見,誰會知道她的傷比蘇真嬋嚴重了好幾倍?從此,她學會經過蘇真嬋身邊時,瞄一眼她的腿,往外多跨三步。

  這些小動作,冠耘都看在眼裡,可惡的是,他寧願配合蘇真嬋的大爛戲,對小書說上一頓。

  私心底,他在期待小書反抗,但小書並不,她像捕蠅草,再苦、再惡劣的環境都能生存,只盼小小葉片能捕得他的心,所以,對於冠耘的指責,她只是淡淡點頭,淡淡回答:「是,冠耘先生。」

  她的反應總讓冠耘失望,頭腦清晰時,他會問自己,為什麼那麼無聊?理智缺席時,他會告訴自己,他就是不要她好過!

  蘇真嬋的腿又來了,小書不動聲色,轉換方向,從季揚身邊上菜。

  「小書,幫我拿雞肉。」

  蘇真嬋趾高氣揚,彷彿小書是她從台北帶來的貼身女傭。

  小題不明白大哥的心態,他是個無法容許女人傲慢的男人啊!為什麼偏對蘇真嬋處處將就?為什麼她戲演得那麼假,他還樂意當個好觀眾?

  對這點,小題的直覺認定是——大哥愛蘇真嬋,愛到不能自已,愛情的盲目全反應在冠耘身上。

  於是小題不斷勸小書離開,問題是一個壞、一個癡,她沒能耐勸得了誰,到最後,對於他們,她只能採取不聞不問的消極態度。

  蘇真嬋的叫喚聲止住小書的腳步,她折回來,小心翼翼來到她身邊,拿起公筷母匙,為她挑出滿碗菜餚,退到身後,小書等她一句——無事退朝。

  「小書,妳下午到我房間做什麼?」蘇真嬋說話。

  中午?到她房間?牧場裡有女鬼,名叫小書?小書吞吞口水,知道自己又被強行邀約,演出一場大爛戲。

  「說話呀!妳是不是需要一點時間編謊話?」蘇真嬋好整以暇地挑出一塊鮮嫩雞肉,放進嘴裡。她說謊不存心驚,仗恃著冠耘對她的「寵愛」。

  又來了!冠耘放下筷子,直視小書,這是「飯後餘興」——看女人欺負女人——他的餘興近乎病態。

  「對不起,我沒有進妳的房間。」小書鄭重回答。

  冠耘微笑,小書當然沒有,中午她收拾好餐廳,小題一行人邀她去看電影,之後他誣賴她「聚眾詆毀」,然後她去抓雞,做出整桌宴席,她若還有本事偷渡到蘇真嬋房裡,他應該要撫掌,誇獎她的工作能力,順便問問,她有沒有興趣當牧場經理。

  「妳的意思是我說謊囉?」音階拔高七度,惡婆婆出場。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小書恭敬。

  「妳沒有惡意,意思是我有惡意?」台詞發展到這裡,稍停。

  她抬眼望望在桌人士,沒有異議?很好,她大可繼續。

  之前,小題總是莽撞跳出來替小書解圍,結果害小書罪上加罪,到最後大夥兒學聰明了,冠耘根本知道小書無辜,他之所以容忍小書受委屈,是因為——他就是要小書受委屈。

  「妳認為我誣陷妳?」蘇真嬋說。

  「不,也許是妳看錯。」

  小書小小反駁,為了、為了……他們的騎馬兜風,那種感覺肯定美妙吧……風在髮梢掠過,一陣一陣,一片一片,撩起他的心、他的情,一絲絲溫柔和風,在他耳邊低訴:小書愛你、小書愛你,不悔、不怨……

  小書心思不在,她不介意蘇真嬋挑釁,垂得低低的頭,幻想著騎馬場景,他的大手在她腰間,纏綿……

  「我看錯?意思是我的眼睛該找醫生修理?還是妳在指控我精神異常,出現幻覺,應該送到療養院關起來?說啊,妳的意思是哪一個?」

  小書聽不見她的話,自然無從回答。

  「我說有看到就是有看到,而且,妳在我房裡留下證據。」

  「證據?」小題、幼幼、季揚三人異口同聲。

  看到自己的話引起效用,蘇真嬋掛上微笑。

  「對,就是這個。」

  她伸出無名指,秀出指間的五克拉鑽戒。

  呿!鑽戒要收在小書口袋裡才叫作證據好不好,掛在她手指間哪裡叫作證據?何況這枚鑽戒在她訂婚當天早就秀過,很了不起嘛!那麼「小」一顆鑽石,唬人沒見過啊!

  「今天中午,我把這枚鑽戒放在床頭櫃,出趟門,回來時,看見小書匆匆忙忙從我房裡出去,我進屋後,到處找不到鑽戒……」

  「它不是好端端在妳手上嗎?」

  這個戲爛得有點離譜,打個呵欠,小題的本意不是聲援,她只想告訴電視台,編劇該換人了。

  「是啊!我後來在化妝台上找到,小書,你說,你是不是在鏡子前面偷戴我的訂婚戒指?」

  了啦!這回她不是誣賴小書偷東西,是暗示冠耘,小書在覬覦她姜夫人

  小題咕嚕咕嚕喝掉湯,率先起身離桌。看不下去了啦!未婚妻的位置很屌嗎?拜託,連一點法律約束力都沒有。

  認真想想,蘇真嬋根本沒有「位置」可言,要論位置,小書倒有幾個——冠耘床鋪的左側、冠耘身體的下方,或者冠耘的胸膛。

  「妳要解釋嗎?」冠耘挑挑眉問。

  果然,大哥又樂意「配合」起爛戲,他真是個樣樣不挑的九流演員。

  拉起幼幼,小題和她往外走,她一離席,季揚自然乖乖跟著走。一時間,餐桌上只剩下亞豐、冠耘和蘇真嬋

  冠耘的聲音驚醒她的幻想,偏頭,看見他在等待。

  他在等什麼?小書輕喟……她還能有什麼反應?他是她的恩人、偶像,他說什麼便是什麼,她不曾懷疑。

  「說話,我給妳的薪水讓妳不能滿足,需要到別人的房間中,幻想虛榮?」

  「我……」小書無言以對。

  「妳讓我很失望,一個手腳不乾淨的工作人員,傳出去,還會有房客願意選擇這裡?」加碼,他賭她會反抗。

  「我……沒有。」

  「很好,妳說沒有,為什麼真嬋的戒指會移位?她的戒指有特異功能?還是妳的說謊功夫太不高明?」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對啊,妳說,為什麼偷戴我的戒指?」蘇真嬋接手。

  「對不起,我錯了。」認錯是小書結束所有鬧劇的有效辦法之一。

  就這樣?冠耘有些些失望,她之前的「反駁」不錯呢!

  對小書反應失望的還有蘇真嬋,她要的是大風大浪,可不是這等小波瀾。

  「妳那麼想要的話,我給妳啊!來拿呀!來呀!」她當著冠耘面前撒潑,抓住小書的手,逼她戴上自己的訂婚戒指。

  一個用力,小書抽出自己的手,退幾步,將手藏在身後。

  「妳敢推我?」蘇真嬋尖叫。

  「對不起,可是我不想戴妳的戒指。」

  「偷戴都在偷戴了,光明正大要幫妳戴,妳還有意見……」蘇真嬋擺高下巴。

  「將來會有個愛我的男人,親手將最珍貴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這個動作不該是由妳來做。」

  微微喘息,小書不要「別人」的東西,她要的是自己的愛情。

  誰?哪個男人會愛她、替她套上戒指,念頭閃過,冠耘的心抑鬱不樂。

  「妳是嫌這鑽石太小吧?這不過是訂婚戒指,等我結婚時會有更大顆的鑽石,我就不相信有多少個男人買得起這樣的戒指。」

  「只要他愛我,就算只是一枚小小的銀戒,我都會很快樂。」話說完,

  「冠耘先生,下次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一鞠躬,小書迅速離開。

  冠耘終於看到她的反抗,但他沒有想像中快樂,他的心繞著她的話打

  將來會有個愛我的男人,親手將最珍貴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不會有這個男人出現的,因為他一出現,冠耘會馬上把他碎屍萬段。

  亞豐沒理會大哥和未來大嫂,他跟在小書身後離開,幾個箭步,搶到小書身後,拍拍她的肩膀。

  「妳這樣很好。」

  撂下一句話,亞豐離開。

  對住他遠去的腳步,小書怔忡,她這樣算「好」嗎?他會不會氣炸?

  餐廳裡,冠耘的腦袋空白,蘇真嬋在他身上賴著、啜泣著。

  「你一定要幫人家討回公道啦!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賤人,都可以這麼目中無人,往後我嫁過來,還有好日子過嗎?」

  她過度嬌膩的聲音讓冠耘火大,冷冷推開她,冠耘問:「妳敢指天立誓,說小書進過妳的房間?要不要我認真查查,若查出來是你在造謠,我們的婚事就此作罷。」

  他的態度教蘇真嬋吃驚,冠耘從不曾這樣子對待她。這天,她連夜開車回台北,所有人都很樂意地列隊向她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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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夏天,飛雲牧場多了一位成員——渟渟。

  套句小題的話——她是個工作能力零、思考指力零,笨到讓人想大叫「殺了我吧」的超級笨蛋。

  不過,這位超級笨蛋給牧場帶來朝氣活力,也帶出亞豐的愛情。

  幼幼的愛情、渟渟的愛情,她們的酸甜在小書心中繞圈圈,她幻想有朝一日,她的愛情除開苦澀,多了其它滋味。

  站在菩提樹下,小書俯身,拾起一片落葉,每每找到喜歡的菩提葉,她便將葉片泡水,等葉肉腐爛後,用牙刷輕輕刷去,晾乾。

  褪去綠色,密密麻麻的褐色葉脈像張網,她用毛筆在張張心型的細網間,寫下冠耘的名字,盼呀盼,盼望他的心連同他的名字,一齊落入她細心織就的情網。

  做這件事情時,她分外細心,生怕不仔細,毀了自己的努力,一如她對於經營愛情,總是小心翼翼。

  仰頭,這顆樹是她到牧場那年種下的。

  那時牧場的佔地不大,成員不多,每件工作,不分老闆員工,大家一起動手做。

  那個火熱下午,他們進了一整批樹苗,大家合力挖洞種樹,小書也來幫忙,她提著水桶來來回回為樹苗澆水。

  菩提樹混在整批樹苗裡,發現它時,冠耘直覺將它丟置一旁。

  是枝頭上那兩片半枯的心型葉片吸引小書的注意力,湊近,蹲低,小書的手在葉片上輕輕摩蹭。

  說不出的難解心情,只覺自己和菩提樹同病相惜,她同它都是人們不要的小東西,同是一個不經意就忽略的空氣,心啊心,他們的心都缺乏雨水滋潤。

  是阿木先注意到小書的落寞,他湊近問她:「小書,妳喜歡菩提樹?」

  阿木的話教會小書,這棵被忽視的小樹叫作菩提,小書笑著點點頭,才十六歲,她的笑容就能眩惑人心。

  「阿木,我們把這棵樹種一種吧!」

  「不好啦,這排松柏是我們牧場的門面,中間插棵菩提不倫不類。」阿木有他的考量。

  「可是……」

  阿木想再表示意見,卻接觸到冠耘不善的眼光,他住嘴,小書也乖乖放下手中樹苗,繼續澆水。

  樹種完後,工人們紛紛散去,小書留在原地,仍是愛憐與同情。

  輕撫枝頭上的兩顆心,她告訴自己。「瞧,妳比它更幸運。」

  餘暉將她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黑影,蹲著身,細小的胳臂輕摟住小樹苗,沁心的木頭芬芳侵入鼻間。

  一棵樹、一個小女孩,孤伶相依。

  這情景觸動冠耘的心,遠遠站在宿舍旁邊,原本想衝上前,質問她記不記得自己的工作是做飯?但她週遭的孤寂,止住他的質詢。

  帶著衝動,大步跨出去,他不發一語,彎腰,搶走小書懷裡的樹苗,另一手拿起鋤頭。

  怔愣三秒,小書瞭解冠耘的動作,快步提起水桶,追隨他的腳步,奔到牧場另一角,種下菩提樹。

  從此,這裡是她的私密園地,這裡有他對她的心,日復一日,她在這棵樹下幻想他的愛情。

  她又到這裡來?

  冠耘站到她背後,久久不發一語。

  只要小書不在廚房、不在房間,他篤定能在這裡看到她的身影。

  她總是抱著菩提樹、靠著菩提樹,一如往昔,明明是親暱的動作,不曉得為什麼,他總在這樣的寧靜空間裡看見孤獨,她的孤獨一次次促使他的心動,總要他發揮足夠的意志力,才能壓制動心。

  「妳在這裡做什麼?」

  掏空音調裡的表情,他冷淡得教人心驚。

  小書先是一愣,僵硬身體,然後像機器人般,緩緩回頭。

  「冠耘先生好。」

  「我問妳,妳在做什麼?」

  「我在……撿樹葉。」小書巴巴地走到他身邊,巴巴地把手上的心形葉片捧到他面前。「很美,對不對?」

  橫瞄一眼,他看不出哪裡特殊。

  冠耘的「不生氣」鼓勵了小書多說幾句——

  「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證道,他憐憫世間情苦,身為人更苦,產生了普渡世人的想法。」

  這個起頭話題有點怪,但他們很少交談,第一次不自然,難免。

  「妳想普渡誰?」意外地,他非但不生氣,還與她交談一句。

  可以的話,她最想普渡自己的愛情,只不過遂意難,遂心更難。

  「我沒有佛祖的能力,只能自私地希望自己平安順利。」

  自私?與其說她自私,不如說她認分,她認分地當一個下人,認分地在他回過頭時低眉,她從沒因為攀上關係,就認定自己與眾不同。

  「對未來,妳有什麼打算?」冠耘問。

  不管有沒有蘇真嬋,總有一天,他們之間會走到盡頭。

  「我是個沒有未來的人,是你給我未來,我的未來會依照你的要求行進。」她是個謙卑的膜拜者,愛他是她唯一奢求。

  「妳從沒有過想要的東西?」冠耘又問。

  一、二、三,他問了她三句話,這……算是聊天了吧!小書的心中漲滿喜悅。

  「我有。」她回得又快又迅速。

  「妳要什麼?」

  「我要愛情、婚姻。我並不特殊,要的東西和天下女生一樣。」

  「妳有愛情嗎?」

  「是的,我愛你。」她的答案和四年前一模一樣。

  「妳愛我?」這句話他聽過,可是他不相信,一如他不信任愛情。

  「是的。」

  「即使我將結婚?」有趣吧!還沒走入禮堂,就有人領號碼牌,準備當後補情婦。

  「是的。」

  「妳不介意自己成為第三者?」

  「我介意。」

  「妳介意?」

  冠耘訝異於她的答案,他以為小書會說——我不在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這句話許多女人對他說過,包括小書的母親。

  這幾年,想得通透,他知道男人的魅力在口袋,只要荷包滿滿,就算他是鍾馗轉世,所有女人依然會對他傾心,因此閱人無數的文沛鈴挑上他,並不稀奇;至於這個小書……

  她說自己不特殊,所以愛上他的金錢與身份,不稀奇。愛情,不過是廉價的東西,他再不讓廉價物品控制自己的心情。

  「我不搶別人的婚姻,不要別人的戒指。」

  小書說得篤定,認真誠摯的態度讓冠耘聯想起幾個月前,她在晚餐桌上對蘇真嬋的反駁。

  她說——將來會有個愛我的男人,親手將最珍貴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我不會娶妳。」他回答她另一個篤定。

  他的說法不教人意外,但小書是棵有耐心的捕蠅草,在風中,伸展雙臂,等待愛情。起碼,他們之間漸入佳境了,不是?至少,他們可以開始聊天了,不是?

  「你愛我嗎?」小書大起膽子問他。

  「不愛。」他的態度和她一樣堅持。

  他的回答帶出沉默尷尬,可是小書不死心,她換個角度問:

  「你還恨我,因為我的母親嗎?」

  她一問,他認真思索,才發現文沛鈴已在腦間模糊,曾經存在的恨淡然,他欺負她只因為她是她,而他習慣欺負。

  「不。」他實說。

  冠耘的回答讓小書燃起希望。他不再恨她了呀!那麼慢慢地,他會將她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再慢慢地,他會愛上她,一如她愛他。

  「你愛蘇小姐嗎?」

  「不愛,但是我會適應她。」他不屑說謊。

  「婚姻是長時間的歷程。」

  「所以我不准它失敗。」他在文沛鈴手中敗過一回合,這次重頭來過,他要排除所有失敗可能。

  「你會認真經營婚姻嗎?」小書問。

  「它在我的掌控當中。」

  「以後不管怎樣,我希望你幸福。」

  「不管幸不幸福,我確定,蘇真嬋不會讓我變成笑柄,至於妳,妳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吧?」

  「是的。」小書埋了憂鬱的笑意仍然挑動人心,是心疼……說不來的心憐。

  「妳很美麗。」情不自禁,他伸出雙手摟住她,曉得自己的衝動多不合宜,曉得明明是自己一再叮嚀,他們的關係只在他的房間、在有需求的夜晚進行,但契合的身體、膠著的唇瓣,帶來了濃濃的愛情甜蜜。

  「我希望自己的美麗能眩惑你,讓你改變心意。」她大膽,為了他不曾出口的誇讚。

  淡淡一哂,她實在是個不容易放棄的女人,也好,至少這確定了,她留在他身邊時,會一心一意。冠耘說:「我是一個意志力堅強的男人。」

  「人會改變。」

  「那個人不會是我。」他要她的身體、要她的心,卻不要有她的婚姻,原因雖矛盾,卻簡單得不合理——他不信任她和她的愛情。

  小書不管,她的心一下一下,敲響著愛他、愛他、愛他,他的心,恨意逐漸遠離。

  夏風在菩提樹梢刮起舞序,翻飛的心,跳躍美麗,愛情在滿是星子的墾丁夜空裡,閃耀激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5 00:27:07

  第五章

  小書的快樂總在菩提樹下進行。

  他為她種下菩提、他在菩提樹下吻她,認真細數,他給的幸福少之又少,但她為自己製作的心型葉網,一遍遍將幸福複製到無限多,小書在自己複製的愛情裡悠遊快意。

  牧場中,沒人懂她,為小書好的人全規勸她,明明是一場可以預見結局的悲劇,她怎能期待喜劇收場。

  可是她的固執和韌性,要自己站到戲棚下,日復一日,守著、等著,直到自己站上戲台,唱和起他的人生戲曲,她相信兩人的曲中有高潮迭起、有車福美麗。

  小書捧住滿盒子曬乾的菩提葉脈,蹲在屋簷下,輕輕地為它們染上色彩,紅的、紫的、黃的、藍的,繽紛的顏色、繽紛的愛情。

  她花了整整一下午,將所有葉脈染上色,貼在房間牆上,加上灰褐色樹幹,她在自己房裡種下另一棵菩提。

  往後,在每個星子璀璨的夜裡,她靠著牆,倚在樹幹下,幻想著自己的幸福美麗。

  「小書,要不要去逛夜市?」

  小題在門外敲叩,打開門,小書搖頭,臉上帶著迷濛笑意。

  「對不起,我要畫圖。」

  「又畫圖?多無聊!走吧,我們一群人很有意思吶!大哥也要去。」

  他……要去?小書看看小題身後的人。是小題纏的吧!心微微動盪,也許……拾眸,對上冠耘的冷冷雙瞳,他不希望她去吧?

  「我說過,她有事情要忙。」冠耘一出口,小書更加明白他的意向。

  「是啊,我想趁著假期把圖畫完成。」小書解釋。

  「掃興,我們走啦!」拉起幼幼、渟渟,小題往外走。

  「妳不想去?」冠耘留在隊伍最後面,沒跟上去。

  「你希望我去?」她不這麼認為,除非她察顏觀色的能力減弱。

  「我是不希望妳去,我不想讓別人有錯誤認定。」

  「我知道。」點點頭,她願意順遂他所有心意。

  「很好,早點休息。」

  他說早點休息,她可不可以將這句話當作關心?搗住胸口,她為他的「關心」雀躍不已。

  轉身,小書注視牆面,菩提樹下,一男一女並肩背影,微微倚靠,她的長髮披在他背上,就這樣子,她要靠著他一生一世,要與他相扶相攜。

  拿起畫筆,在遠方勾勒一輪夕陽,她要用最光燦的顏料妝點她的愛情。

  「黃色……沒了……」

  沒有多想,小書穿上外套,背上小包包。

  一路上,她唱歌,軟軟的聲音盡散夜空。幾盞昏黃路燈與明月相輝映,偶爾,觀光客的轎車經過,帶起一點光亮。這段路不難走,但入了夜,人便少了,小書不害怕,心中有一堵寬闊肩膀,在護衛她。

  唱了一曲又一曲,她走了半個小時上街,買下顏料,往回家方向走。

  想他、想他,她專心想他……未眠幽人呵,道不盡相思情愫……

  一輛摩托車在她身後急駛,小書沒回頭,這不是牧場裡的人,牧場裡的人來來回回多半開車,若不是她沒駕照,她也可以自由駕駛公用的小貨車、汽車。

  機車車燈將她的影子烙在柏油路面,由長而短,在接近她身旁時,倏地,一股強大力量拉扯她——

  狠狠的,小書被摔在路邊草叢間,當她意識到搶劫時,一陣暈眩將她拉入黑暗,車燈由近而遠,迅速離開無人小路。

  迷迷濛濛醒來,小書不曉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她撐起上半身,只覺得全身疼痛,還好沒大傷口,只有些許擦傷,算得上幸運了。勉強抬起手腕,表面摔碎了,指針卻還在走。

  三點?是半夜三點嗎?她不確定,確定的是她必須快快回到牧場裡。

  小書每走一步都是痛,她成了用聲音換取雙腿的美人魚,一心一意掛記著的,是快點回到牧場,回到她的王子身邊。

  終於在氣喘吁吁之後,她看到牧場大門,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來回走動,在看見她時,高提的怒氣放鬆。

  終於回來了!夜半三點,了不起,這時候還敢回來,反正都三點了,為什麼不乾脆等到天亮?因為她想繼續在他面前扮可憐,讓他誤以為她和文沛鈴不同?因為她的假面具不想被拆穿,想繼續蒙騙所有人,她是乖女孩?

  算了,江山改易、本性移難,她身上流著什麼樣的血液,別人不記得,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妳認為,我該向妳說晚安還是早安?」他冷笑。

  是他!?他在擔心她嗎?

  心跳加速,小書小跑步直往前衝,她渴望衝進他懷裡,訴說恐懼委屈,但是突然間,眼前一陣黑暗,她猛地止下腳步,眨眼、揉眼,看不見……她看不見他?

  躲在衣櫃裡的經驗回來了,屬於死亡的氣息圍繞,母親臨死前的不甘心,男人猥褻的笑聲……

  她驚喘、她無助、她陷在恐懼中掙扎、她爬不出去了呀!張口,喊不出聲,她是極端害怕黑暗的人呀!

  她站在那裡不肯再往前,是心虛吧!

  她的衣衫凌亂、面容狼狽,出門去做什麼違心事情,還需猜測嗎?

  她說要留在在房裡畫畫,卻偷偷獨自出門,如果光明正大,為什麼沒找人載她、沒告訴林媽媽?如果問心無愧,為什麼看見他,不敢進門?

  她去哪裡?她能去哪裡?齷齪的念頭在他心問閃過。沒錯,她去應付別的男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合理借口能解釋她的狼狽。

  大步向前,冠耘站到她面前。

  她知道他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居然看不見他!居然呵……兩手伸出,碰上他的衣角,大步,顧不得他的叮囑,她執意投入他懷裡。

  緊緊抱住他,她害怕、非常非常害怕,一幕黑暗,她失去親人,再一個黑暗,她要失去什麼?

  她沒有東西可以損失了呀!除了她少得近乎可憐的愛情。

  她在害怕?她全身顫抖!什麼事情教她恐懼?

  是了,是東窗事發,當他發現她和她母親一樣無恥淫蕩,她演了八年的悲情角色,即將被拆穿,當年文沛鈴不也是用她的可憐引他上勾嗎?

  瞄一眼她被撕裂的裙角,想來那男人對她……真激烈。

  他居然為這樣一個女人擔心,為她守在門前徘徊?這一夜的擔心……愚蠢!

  扳開她緊捫的雙手,他拋下一語:「女承母業,克紹箕裘?」儘管不再恨文沛鈴,他還是習慣用她的母親傷她。

  轉身,他大步離開。

  什麼意思?他是什麼意思?小書努力睜大眼睛……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請你不要走。」小書驚恐,她需要力量支撐,需要他的胸膛倚靠。

  「妳還沒得到滿足,看來這些年我把妳的胃口撐大了,別的男人不容易滿足妳。」他滿口譏諷。

  「對不起、對不起,雖然我不知道做錯什麼事情,可是請你別走,陪我一下子,一下子就好。」她慌張失措,她不要一個人面對黑暗。

  「姜小書,妳一定要我鄙視妳?」

  「不要走……」她的聲音充滿哀戚。

  「妳拒絕和我們出門,卻又背著我們離開牧場,妳去約誰、見誰?」

  「我……」

  「不用說,我懶得聽謊話,要編故事隨妳,但是很抱歉,我沒時間聽,去找別的男人傾聽吧,也許他們會為妳的可憐一掬同情淚,但那絕不會是我,我對女人的欺騙免疫。」

  「我不是故意這麼晚回來的。」手伸出去,她觸不到他。

  「又是一句不是故意,姜小書,和八年前相同,妳連一點點進步都沒有,妳想幾點回來,隨便妳,那是妳的人身自由,我管不著也不想管,但是請妳交代一聲,別讓我們拿妳當失蹤人口處理。」他的怒氣隱藏在語後。

  「對不起。」

  「住口,妳的對不起我聽得太多,不管用了。」

  這時黑暗過去,她又能看見他了,一抹笑容飄過,她向前拉住他的手。「我可以解釋,真的!」

  「妳要怎麼解釋?」

  「我碰到……」

  「碰到暴徒?遇到車禍?妳可以騙我,但不要用爛借口騙我,基礎智商我還是有的。」

  「不是借口,是……」

  他截下小書的話。「夠了,我沒興趣聽。」這回,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垂眉,腳下的黑影無奈對她,緩步踟瞄,小書回到自己房間。

  她望向牆上菩提,要是有一天像今夜,他推開她、她再也看不見他……

  恐懼降臨,小書沒去檢視身上傷口,她瘋狂地拿起濕布抹去牆上用鉛筆勾出的男女。

  她要畫正面,她再不要每張畫中,只留下他的背影。

  連連兩天,小書沒出門,一雙濃情男女在她筆下成形,一個他、一個她,她的愛情不多,只有在菩提樹下。

  小書看不見的次數變得頻繁,那夜之後,同樣的情況出現十幾次,時間一次比一次長。

  她心下害怕,卻不敢請假出門看醫生,她只在看不見的幾分鐘裡,假裝貧血,暫時歇息。

  其實,她並不需要太多的偽裝,因為她臉色蒼白是事實、食慾不振是事實、整天睏倦想休息也是事實,林媽媽罵她不懂得愛護身體,她總是笑笑告訴她,她沒關係。

  午後,碗筷清洗好,才起身,她又發覺自己看不見,手扶住牆,她縮在兩面牆夾起的角落。

  是的,她抵抗不了對黑暗的恐懼,不敢想像哪一天,必須永遠生活在黑暗裡,所以她不去設想。

  這一次,她等得更久了,久到她心跳加速,以為自己再看不見光明,幸而半個小時後,她又能看見了,長長吁了口氣,她又躲過一回。

  走出廚房,碰到亞豐詢問渟渟去處,他們稍梢聊了一下,回頭,她接上冠耘的眼神。

  「冠耘先生,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低眉,小書猜測他還在為那日她的晚歸生氣。要不要告訴他實情?告訴他,她是情非得已,他會相信或是判定她說謊?

  臉色鐵青的冠耘走到她身邊,冷笑問:「妳和亞豐聊得挺愉快嘛!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他傷她,從不留情。

  「不是,亞豐先生問我渟渟的下落。」小書解釋。

  他沒回話,單單看住她,企圖在她眼裡尋找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小書被看得慌了,想解釋那夜的想法亂緒,找不到出口話題,歎氣,她放棄解釋。

  「我……我下去工作。」她總在難以面對他時,選擇躲避。

  冠耘決定結婚了,這個決定來自她夜歸的那個晚上。

  那一夜,他發覺自己對小書落下太多擔心,發覺自己正一步步掉進她的陷阱,他為她牽動,想保護她的慾念攀升。

  就像那年,文沛鈴哭著摟抱他的後腰告訴他,一個弱女子帶著妹妹在陌生土地生存困難,於是他挺起肩膀向她求婚,他急著把她的擔子收到自己身上。

  不要了,這回他不再當肩膀,不再讓同情收納謊言。何況那夜,他已經親眼目睹她歡愛過後的狼狽。

  嫉妒在心中翻攪,他發誓不讓自己落入另一次難堪,於是,大刀闊斧,他砍除心中不該叢生的感覺。

  所以冠耘打電話到台北,告訴父母親,他決定結婚,他要把有關小書的一切,自生活中剔除。

  「有空到我房裡,幫我把衣服收一收,送到A301。」冠耘說。

  「你要住到飯店?」她不解,好端端的,怎想搬到飯店房間去住?

  「我的房間要裝潢,我決定和真嬋結婚,下星期她會和家人到農莊小住,妳讓林媽媽把菜單擬好,放到我桌上。」

  他的話是冷凝劑,短短三秒,凍結她所有情緒。

  他要結婚了,他要結婚了……他終於要結婚了?

  不對……不對呀,他們才漸入佳境,他們不是才像情人間般,開始學著聊天嗎?她的菩提葉不是已織起纖纖細網,要網住他的愛情嗎?可是,他竟然說要結婚了……

  天地在她眼前旋轉,繞繞繞,繞出她一片無措茫然。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林媽媽總是為妳好,好高鶩遠終會摔得狼狽。

  那些「為她好」的言語,一句句跳出來嘲笑她。看吧、看吧!妳就是不聽、不聽啊!妳活該狼狽、妳活該當落水狗,統統是妳自己活該。

  緊咬住牙關,小書不哭不語,他說過痛恨她哭,說她哭起來像極死去的母親。

  「妳能在晚上之前收好嗎?」他的聲音,回收她飛散魂魄。

  「是的,冠耘先生,我會。」她機械般回答。

  小書的失魂落魄落進冠耘眼裡,偏開頭,他不看。他向自己重申,那是假象,是另一個騙你就範的謊言,她是連遺傳基因都寫滿淫穢的女人。

  「我結婚後,妳可以選擇要不要留在農莊內。」冠耘鎮定心神,不受她的可憐影響。

  真慷慨,他讓她選擇去留呢!是慷慨呀!她無從選擇地愛上她,卻可以選擇離開他,愛情、愛情,她的愛情是多麼富有。

  她該驕傲、該歡唱、該……雙肩垮下,她什麼都不該……

  「是的,冠耘先生,我知道。」壓抑傷心,慘白的臉龐浮上淒然笑意。

  「沒事了,妳下去工作。」

  「是的,冠耘先生,我下去工作。」

  下去?很好,他替她找到一條最接近地獄的道路。再見了,陽光;再見了,愛情;再見了,她的夢幻菩提。

  這天下午,收拾好冠耘的衣物,小書頻頻回首,回想在他房裡發生過的浪漫夜情。

  又如何?這裡將成為另一個女人的差麗記憶。

  扣上門,關住心,關上她未見過光的愛情。

  送出假條,小書來到屏東市區,找到一家大型醫院,做了檢查。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消息是她又懷孕了——在孩子父親結婚前夕;壞消息是,那次的搶劫在她的頭腦裡面留下瘀血。

  血塊不大但壓迫到視覺神經,現在開刀的話,成功機率很高,但全身麻醉可能危及胎兒。

  若是等到孩子出生後再開刀,有兩種可能,一是血塊自動被吸收,視覺恢復正常;二是血塊照舊變大,也許會全盲、也許像現在半瞎,但屆時,手術的成功機率不再是八成。

  從醫院出來,小書沒直接回牧場,她在市區逛了很久。

  前八年的賭注她是下壞了,弄得全盤皆輸,眼前又是一個雙岔路,她該把賭注下在哪裡?

  拿掉孩子,重新人生?

  不!她失去過一個孩子,這回,無論如何,她都要留住他。

  就是瞎了也不打緊?她是極度害怕黑暗的女人,怎能一輩子活在黑暗中?

  問題在她腦中反覆,她不斷走路、不斷思考,下午結束,夜晚來到,黑幕驅走霓裳,當街燈亮起,她開啟一個新賭局。

  深吸氣,她對自己說:「上帝對妳終究是好的,祂為妳關上一方窄窗,卻為妳打開一扇門,妳得不到全部的他,卻能擁有一個像他的孩子,他將完屬於妳,沒有人搶得走他。賭了,怕什麼?這回,終該輪到你贏。」

  展開笑顏,掃除憂鬱,再也不愁、下卑、不苦,她是小草,不管到哪裡,也都要活得綠意盎然。

  這夜,她哼起歌,歌聲一路伴她回到牧場。

  把辭呈收在身後,她的東西不多,只有一個小小行囊。帶不走的,是整面牆上,那雙儷人身影;帶不走的,是她花了八年時間細細織就的絕望愛情。

  看看房號——A30l。

  敲敲門,十二點鐘,他沒睡,屋裡燈光仍然亮眼。

  冠耘打開門,門後的光將他的影子曳在她身上。

  凝望他,沒有以往的閃躲,帶笑的眸子,含著勾引嫵媚。

  小書上了妝,淡淡的,這方面她不是好手,但她擅長畫畫,替自己畫出一張快樂面具並不困難。

  她的美麗烙進冠耘心底,沒錯,她一直是漂亮的,比她的母親有過之而無不及,上了彩妝,將她臉上所有優點盡現。

  冠耘濃眉皺起,這是小書的另一面,她用這種面目去勾引外面男人?

  是否,知道他將結婚,以為過去的她拉不動自己的心,便換回原始面目對他,妄想用女性優勢改變他的決定?

  輕輕搖頭,她錯估他了。

  他皺眉?他在生氣?無所謂了,她花八年時間照顧他的情緒,怕他東、怕他西,怕他一腳踢開自己。

  結果呢?終究他還是給不起她愛情,那麼她的小心翼翼為何?

  所有人都嘲笑她愚蠢,她總該學著讓自己變聰明吧!

  「你在生氣?我很抱歉,打擾你。」淡淡的笑,她習慣包容他的所有情緒,儘管她明白,這是個糟糕習慣。

  「有事情?」

  他有衝動,想把小書抓到水龍頭下,沖掉她的滿臉媚笑。她不該笑,她該愁著臉,該關起門來哀悼,哀悼自己演了八年的悲情苦女,終究瞞不過他的銳利。

  「可以談談嗎?」

  偏偏頭,她探向裡面。很好,蘇小姐不在,她到牧場小住的這個星期,工作人員忙得人仰馬翻,包括她自己。

  蘇小姐的挑釁、刻薄,她一件件經歷,很苦,可是當他的面,小書笑得燦爛甜蜜。誰說賭輸,非得愁眉,人生的下一場賭注還在等她呢!

  說她是賭徒也好,罵她賭性堅強也行,八年前她選擇跟上他的腳步,下場即便淒涼,她仍要笑著離開賭桌,告訴自己沒關係。

  「可以,先把妳臉上的東西洗掉。」

  他還是對她要求!好吧,她順了他,遂了自己。

  進屋,趁他不注意,悄悄把辭呈放在書桌上,順手找來一本書,壓住辭呈大半。

  進浴室,妝不濃,卸掉容易,難的是心中那份情呵……沉重得難以卸去。

  回到他面前,他坐在床上,她站在他身前,並不顯得高幾分。

  「你不喜歡我化妝?我以為男人都喜歡女生化妝。」原來,是自己對他的認知不多,才總是猜錯方向,難怪她一路輸,輸去青春、輸去自尊。

  「我不是其它男人,這招對我不管用。」「其它男人」自冠耘口中說出時,扯痛他的知覺。

  「可是蘇小姐一向是上妝的。」

  「她不是妳。」

  「為什麼?有不同嗎?」今夜的小書不再害怕,膽子大得連她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當然不同,她是個家教良好的上流淑女,化妝代表的是禮儀;妳呢?去照照鏡子,妳畫起妝像不像妓女?」

  妓女?哦……瞭解,他說不恨母親,卻把妓女二字牢牢掛記,難怪他常說有其母必有其女,不管怎樣,她在他面前,擺脫不掉妓女形象。

  又瞭解了,那年他問她要不要跟自己,他是用對一個妓女的態度來看待她,所以他問她代價,天,她笨透了,居然在一個看不起她的男人面前希冀愛情。

  小書果真乖乖走到鏡子前面端詳自己,那是一張絕美的臉,她知道,許多人告訴她,她有張易招桃花的臉蛋。

  但她從未讓自己的行為逾越呀!她潔身自好、她全心奉獻,結果是……想來心酸,她怎樣可以容許自己這樣笨!

  轉身,再回到冠耘面前,他在生氣,很生氣很生氣,她看得出,卻猜不到為什麼。

  於是,她給自己一個莫須有的答案——因為妳是妓女,所以玷辱他的身份。

  「我想……就算我不化妝,也像個妓女,對不對?」她輕聲向他求證。

  「什麼意思?」

  他更火了,火大小書知道他將結婚,反應居然不在自己估料範圍內;火大她不再害怕自己,不再對他戰戰兢兢。

  「我在你的心目中是個永遠的妓女,不管我多麼努力,都不是正經女子,對不對?」

  「你努力?哼!」他嗤之以鼻。

  她怎麼聽不出他的輕蔑?慘淡笑容揚起,她自嘲。

  「看來我沒有努力空間,沒關係,妓女就妓眾女吧!反正是我上了你的床是我輕賤自己。」

  褪下外套,妓女總該有妓女專用的告別方式吧了,她要叫他難忘……

  難忘?她又忘記自己輕如蔓草,一轉身,他便把她忘得乾乾淨淨。

  冠耘定定看著她的動作,慾望被勾動,他發覺自己受制了,被她的身體、被她臉上悽然的笑容。

  「妳在做什麼?」深吸氣,他招回怒氣,稀釋情慾。

  準備除去裡衣的手,停在扣子前面,小書睇望他。

  「我沒什麼,只想以一個妓女所能給的方式,祝福你結束單身歲月。你要結婚了,不是嗎?」

  哼,被他料到!

  「妳想用自己的身體,換得我改變主意?姜小書,是妳太看不起我,還是對自己太有自信?」

  「改變你?我有這麼大能耐?沒有吧!」小書自嘲。

  「妳是沒有,妳的身體讓我覺得噁心,妳以為這些年,我受妳的身體吸引,離不開妳?錯了,我只是圖方便,對於我,妳不具任何意義。」

  他居然用噁心形容她?那麼,他對她的恨,恐怕……不想,她沒有力氣應付他的恨,她要多留點精力,為將來打拼。

  低身,小書拾起衣服,背過冠耘,她慢慢著衣。

  小書的表現讓冠耘非常不滿意,他以為她會憤怒、會歇斯底里,沒料到,她什麼都沒做,只是背過他穿衣服。

  「那個男人沒讓妳滿足嗎?還是,他口袋裡的金錢沒辦法讓你滿足?」

  男人?她偏頭細想,想想是誰引起他的誤會?亞豐先生?阿德?她不曉得她和哪個男人說過話。

  「忘記了,上星期的夜歸?」

  那天……他誤會了,那天她……想出口的解釋,在胸中繞過一圈,解釋清楚又如何?他要結婚了呀!罷了,就這樣吧!

  穿好衣服,轉過頭,她看他。

  「我為我母親帶給你的痛苦深感抱歉,但我從不怪她,她生下我的那年只有十四歲,她連照顧自己都不會,沒有學歷、沒有工作能力、未成年,她只能靠原始能力賺錢,養活一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兒,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容易。」

  頓一頓,小書忍下哽咽,復開口。

  「我想,她是愛你的,愛到不惜對你說謊,以求得和你在一起的機會。每次你要來,她滿面光彩,搶掉我的書,一遍一遍告訴我,你有多好,她幾乎以為自己攀上幸福列車。」

  「妳想說服我,她的淫蕩是時局所迫?多好笑的借口,當時我已經答應娶她,若非淫蕩,她何必再和男人……甚至死於……」冠耘說不下去。

  這是他最難堪也最難啟齒的部分,當時,他是多麼珍視她,從無逾炬,沒想到,一轉身,恩客上門。

  「她是女人,有女人的虛榮,她想要漂漂亮亮地風光出嫁,沒想到……總之,我不怪她。至於你恨我……你沒錯,錯的是我,我天真的以為,總有一天你會原諒媽媽、會愛上我。」她最嚴重的錯誤在於誤判,恨不會隨時光流逝,幸福不會來訪,她錯估人性。

  第一次,小書大膽,伸出兩手,捧住他的臉,要求他看自己。

  「請你仔細看我,我叫姜小書,和我母親是不同的兩個人,我愛你,千真萬確。天曉得那對我有多困難,若無意外,你會是我的繼父,我的行為是不是叫作亂倫?就算我沒讀書,也知道這是千夫所指的罪惡。

  「所以,結局很好,我受罰了,你要結婚,我失去愛情,上天終是用祂的方法阻止我繼續犯錯。

  「冠耘,請原諒我這樣稱呼你,你問過我,上你的床我要什麼代價,我理解,你給的十分鐘已經是過去式,如果你願意再問我一聲,我會告訴你,我要的代價是——請你記得我。」

  聽到她的話,冠耘作不出適當反應,他從未設身為她著想,沒想過她會為了愛他,背負罪惡;沒想過她會說對他的愛情千真萬確;更沒想過她奢望他的愛情。

  踮起腳尖,她的唇在他頰邊滑過。

  輕輕地,她在他耳畔低語——「請你記得我。」

  下一秒,她鬆開他,回復以往的恭敬,後退兩步,一個九十度鞠躬,她的聲音帶著公事化的僵硬。

  「冠耘先生,打擾你了,晚安。」

  直到門扇關上,冠耘才從震驚中清醒。她說愛、她說……

  假的!都是假的!她和文沛鈴一樣,善於作戲、善於勾起同情,她以為她這麼做,明天他就會宣佈停止婚事進行?不可能,他不會讓她趁心如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5 00:27:41

  第六章

  「我要離婚,我要離婚,聽到沒有?你這個廢物男人,既然不能給女人幸福,為什麼要結婚?」

  出租車裡,蘇真嬋朝姜冠耘吼叫,尖銳的嗓音引得司機頻頻回頭。

  對於她的憤懣嘶叫,冠耘司空見慣,不帶半分反應,低頭,他認真看華計算機裡的檔案。

  結婚後,他和蘇真嬋到美國發展牧場與度假農莊相結合的觀光產業,五年來,他們之間吵吵鬧鬧,戰爭反覆上場,蘇真嬋演足他希望在小書身上出現的歇斯底里,可是他卻不耐煩欣賞。

  這些年,他勤於工作,第二個、第三個……第十個飛雲牧場在美國設立,現在澳洲政府也在向他招手,希望他過去實地考察,確立合作關係。

  可是……揉揉眉心,他累了,只想回台灣,回到他的第一個飛雲牧場,坐在菩提樹下,好好休息。

  菩提樹,飛雲牧場有兩棵,一棵靠近廚房,一棵在員工宿舍裡;一棵綠意盎然,一棵五彩繽紛。繽紛的菩提樹下,相戀男女相依,那個房間他保留下來,員工宿舍改建時,也沒有動過。

  冠耘不准任何人進入,那裡是他的秘密屋,每次回到台灣,他便獨自進入屋內,不接受干擾……

  「不准你看計算機,工作、工作、工作,你滿腦子只有工作嗎?有沒有我啊!我說要留在美國,為什麼非要把我帶回來?」

  啪地一聲,蘇真嬋猛然關上他的計算機,強迫他正視自己。

  「妳要我把話挑明說?」冷冷地,他抬眉問。

  突地,他覺得身旁女人陌生,陌生的眉眼鼻耳、陌生的表情,同床異夢多年,他發現自己從未認真看過她。

  「說就說,我怕你嗎?」

  聳聳肩,完美的胸線矗在眼前,她確是有本錢吸引男人,比起小書瘦伶伶的身材,只有一張臉,教人愛憐。

  「牧場的員工說,要是我不把妳帶走,要醞釀全體大罷工。」

  他說的是事實,除開蘇真嬋的麻煩難相處外,她和牧場裡許多男人都搞上關係,沒結婚的也就罷了,偏偏弄上有婦之夫的經理級人物,讓他對對方的妻子難交代。

  他從不在這方面約束蘇真嬋,如同她時時掛在口中的——他給不了她「幸福」,自然沒權利管束她去尋找幸福。

  「哼!他們就是怕管,有哪家老闆不用管理下屬?」

  蘇真嬋以為自己瞞得滴水不透,沒料到對於她的私生活,冠耘了若指事。

  「我的員工自律性很高。」

  「才怪,那個瑪莉整天用一雙媚眼勾引男人,哪有心情工作?還有你的秘書林旋雅,誰曉得她的工作是釣老闆還是當秘書?我倒覺得她長得有幾分像小書,說實話,你是不是假公濟私?」

  冠耘不想搭理她,的確,當時從若干應徵者當中挑選林旋雅,多少和她的容貌有關,但一段日子相處後發覺,她是個工作能力強、自信滿滿的女人,和小書截然不同,他無法在她身上「假公濟私」。

  「不想理我?真懷疑,你娶我就為了把我晾在旁邊嗎?既然你要把我晾著,把我晾在美國不也一樣?我不管,我一定要去美國,不然我們馬上離婚。」她正和美國營業部的經理談戀愛,談得火熱。

  冠耘瞄她一眼,他從不去約束蘇真嬋的囂張跋扈,任由她放蕩、任由她無理取鬧,就當是懲罰吧!是他選擇她,後果自己承擔。

  「我說話,你聽見沒?」

  車子進入牧場,熟悉景物回到眼前,這次回來冠耘沒通知任何人,連隨行秘書也沒帶,回國,單純為休息。

  付錢,下車,不理會身後叫囂的蘇真嬋,他走到昔日小屋前,取出鑰匙,打開,進屋,鎖門,轉身,菩提樹矗立眼前。

  離開台灣時,他在這棵樹上「摘」下一片紅色葉子,存入皮夾內,這些年貼身相伴,每每情緒翻湧,取出葉子,思念……

  她說她愛他,她說她受罰,她說——請你記得我。

  午夜夢迴,這句話在他耳畔輕響。

  小書成功了,他記得她五官長相,清楚分明,他沒有太多她的照片,唯一一張,是他收養她時,為辦理證件,去照相館拍的兩吋證件照。照片中,十六歲的女孩,雙眼黑白分明,驚惶的眸子裡,帶著對未來的恐懼。

  他不曉得她怎麼能在他的嚴苛下成長,不曉得她怎能無條件愛戀他那麼深切。

  她說要他看清楚,她和文沛鈴是不相同的兩個人。

  她們的確不同,她跟了他三年,沒拿到半分好處,他甚至小氣到連個禮物都沒送過她,就是工作薪資,她也比別人低一級。

  她始終在付出,一直一直,在小書離開他房間那天,他還在想,要當著她的面告訴她——「不論妳像不像妳母親,我都決定進行婚禮」。

  可是,她居然走了,不辭不送。

  他的婚禮沒懲罰到小書,卻重重地懲罰了他自己,是終身監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將小書的畫拿去裱褙,他的背影、孤寂的女孩、日落菩提、天真嬰兒,一張張、一幅幅,全寫滿她的心路歷程。

  終於,他認清她的愛;終於,他正視自己的感情。五年來,思念將他的愛蒸得濃烈,可惜愛情已遠離,他沒有後悔餘地……

  她還好吧?終於找到一個肯為她買下戒指的男人嫁了吧?也好,二十幾年的悲涼日子結束,平順幸福開始。

  門板上的敲叩聲驚擾思潮,冠耘的濃眉往上豎,敲門聲停下幾秒,再續叩兩聲。

  那不是蘇真嬋,他確定,如果是她,她會拿門板當鼓擂打。

  走近,開門。

  門外站的是渟渟——亞豐的妻子。

  小題嫁到台北去,季揚帶幼幼回北部接手世新,留下來的只有亞豐,渟渟曾是個連鈔票都認不清,只會刷卡的富家千金,沒人想過她能適應墾丁這塊鄉下土地,足見愛情力量之偉大。

  「大哥,吳伯伯說你和大嫂回來了。」渟渟開口。

  「亞豐呢?」

  「第二家證券公司開幕,他去台北剪綵,不准我跟,他說我肚子裡面有小寶寶,累壞了,他要罵死我,不過,他應該快回來了。」渟渟甜甜笑著。

  亞豐的脾氣差,也只有這個笨笨的弟媳可以忍受他。

  「恭喜。」

  「恭喜?你是說寶寶嗎?對啊,是男生哦!我希望他長得跟亞豐一模一樣,我要把他訓練成阿諾史瓦辛格,從小就讓他練舉重。如果你說的恭喜是指證券公司,那就不用了。」

  「為什麼不用?」

  「小題說,他錢越賺越多,我會悔叫夫婿覓封侯,以後要關在家裡天天唱閨怨。」

  冠耘微微一哂。「妳找我有事?」

  「是有一個秘密,我整整憋三個月了,幾次打電話給你,都是大嫂接的,大嫂好凶,我嚇死了,趕快把電話掛掉。小題罵我不應該亂害人、亞豐不准我多管閒事,連幼幼都不贊成我說出去,可是啊……可是,我還是覺得,你有權利知道。」繞半天,廢話比秘密多。

  不過,她的廢話解釋了冠耘的疑惑。這陣子,蘇真嬋常接到無聲電話,賴他搞外遇,原來是渟渟的傑作。

  「有什麼秘密想告訴我?」

  「可不可以……你別告訴亞豐、小題和幼幼,說是我洩露給你的。」

  「好。」

  他答應得爽快,渟渟帶著壯士斷腕的慘烈表情,踮起腳,攀上他的脖子,附在他耳邊說悄悄話,為怕大腹便便的孕婦摔跤,冠耘的手扶上她的腰。

  「大哥,小題在台北看見小書,她在盲人按摩院工作,生活過得不錯,她有一個小男孩念幼兒園,長得跟你很像,我們一致同意,他是你的兒子。

  「小題怕小書認出她,告訴小書說她是傅太太。對了,我們合資開一家按摩院,重金禮聘小書進去裡面工作。小題說她變得更漂亮了,雖然眼睛看不見,喜歡她的男人不少……」

  她看不見?為什麼?怎麼弄的?為什麼她會到盲人按摩院工作?孩子?一個像他的男孩子?渟渟的秘密震撼了他的知覺,他的世界頓時天翻地覆,疑問在他心底醞釀醱酵。

  她離開牧場後發生什麼事情?他以為她已經得到幸福,為什麼、為什麼……

  「渟渟,妳在做什麼?」

  亞豐的吼叫聲自後面傳來,渟渟全身肌肉緊繃,攀在冠耘身上的手瞬地放下,第二秒,眼淚開始狂飆。

  她緩緩轉身,梨花帶淚地走到丈夫面前認錯:「對不起,我把秘密告訴大哥,請你不要生氣,我好害怕你生氣,害怕得肚子好痛……」

  話沒說完,她的眼淚已經澆熄丈夫的怒氣。摟住她,現行犯認罪,法官只好從輕量刑。

  「好了,不哭,下次不可以多管閒事。」亞豐話說完,渟渟立刻破涕而笑,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知道小書的下落,為什麼不告訴我?」冠耘拉住亞豐問。

  「告訴你做什麼?好讓你再次出現,搶走小書得來不易的幸福?」這回,所有兄弟姊妹決定聯手,維護小書的幸福。

  「你怎麼知道我會搶走她的幸福?因為你們心知肚明孩子是我的,就認定我會自私地將孩子帶走?」冠耘又問。

  「孩子是小書的,與你無關,至於你的問題,我必須回答你,是的,我們的確這樣認定,因為對小書,你的表現自私到我們無法認同。」

  「我和小書的問題不該由你們來決定。」

  「大哥,人是經驗的動物,你和小書之間,沒有過任何一次經驗,能讓我們支持你,所以,我們認為她有權留住孩子。」一個盲人養大孩子,需要多少勇氣毅力?他們絕不讓大哥的出現,將一切破壞殆盡。

  「你們全數投票站到她那一邊?」

  「是的。」

  「為什麼?」

  「因為你不愛她,只想傷害她。」

  亞豐的話讓冠耘全身一顫,原來,他表現得比自己以為的更殘忍,苦笑……全是他自找。氣喪,他問:「她的眼睛怎麼了?」

  「對不起,我什麼消息都不提供。」扶過渟渟,亞豐迅速離開。

  「你們都錯了。」冠耘自語。

  五年時間足夠他認清自己的感覺,也足夠讓他算清楚,無聊的自傲自尊讓他失去多少珍貴。

  如果小書過得平順快樂也就罷了,他會衷心給予祝福;但她並不,上蒼再次把機會交到他手上,他沒道理不把握。

  是的,這回他要贏回她,贏回兩人的幸福。

  風吹,菩提葉沙沙響起,他們的愛情,出現正向響應。

  聽說黃花風鈴木開花時期,滿樹金黃,風一吹,瓣瓣鮮嫩落地,點綴滿地主目春。

  小書已經很久沒見過顏色,中學的美術老師說過,她是色彩精靈,總能調配出最美麗的色澤。

  可惜,她是賭運奇差的賭徒,花了八年,她賭輸愛情,而短短十個月,她賭掉她的視力。幸好,這回她作了足夠準備,為了孩子,她不能再出現半分閃失。

  走出牧場,她一路到北部,以為離得遠遠的,便不再懷念。

  找到住處後,她戴起墨鏡,逼自己適應失去光明,她報名盲人按摩,要在最短時間內學會一項謀生技藝。懷孕七個月時,她正式失明。

  也許她面容姣好,也許她手藝精巧,總之,找她按摩的顧客很多,生活不至匱乏。

  另一方面,紀耕是個很乖的男孩子,他既敏感又聰明,從小他就比同齡孩子來得安靜,所以熟識的老顧客,不介意她把孩子帶在身旁工作。

  這兩個月,小書的生活更形改善,熟客傅太太新開一家按摩院,僱用了她,傅太太給的鐘點比原先那家高兩成,這對小書來說,是好事一件。

  四點,小書拄起手杖,走著兩個月來早已熟悉的路徑,她要去接紀耕。

  傅太太替紀耕找到附近一家有名的貴族幼兒園,透過傅太太的關係,紀耕和她的兒子小予成為同班同學。

  才上學幾天,紀耕就能拿著卡片告訴媽媽,他認得不少中文字,小書發誓,要賺夠錢,讓紀耕將她無緣念的書念齊。

  「姜紀耕、姜紀耕小朋友,媽媽來了,請到校門口。」遠遠的,拿著麥克風的年輕老師喚人。

  每次聽到這個聲音,小書習慣性揚起笑意。

  她可以想像紀耕的快樂,他正從沙坑裡爬出來吧!抖落一身沙,抓起書包,奔向母親;或者,他正快速溜下滑梯,存了滿肚子的話,準備告訴媽咪。

  「小樺老師好。」

  「姜媽媽,妳怎麼知道是我?」老師詫異。

  「我認得妳的聲音,甜甜的,老師,妳很年輕吧!」

  這些年,她學得最多的是與人應對,她懂得誇獎、懂得把話說完美,而且,諷刺的是,她居然是在眼睛看不見後,才感受到被人尊重。

  「姜媽媽真會說話,慧慧老師愛死你們家紀耕,走到哪邊都帶著,四處跟人家炫耀,說紀耕是她的得意門生。」

  「謝謝老師對紀耕的疼愛,我眼睛不方便,沒辦法教他太多功課,要仰賴老師們多幫忙。」

  「放心,我們會的。」

  和小樺老師交談問,紀耕已衝到門口,他抱住媽媽說:「媽咪,嘴巴打開。」

  小書照做,甜甜的糖果蜜了她的心。

  「怎麼有糖?」

  「慧慧老師給的,我認識了五張字卡。」

  「你好棒!可是,糖被媽咪吃掉,紀耕怎麼辦?」小書問。

  「我口袋還有啊!」

  才四歲,他就懂得對母親說謊。低頭翻翻口袋,他假裝掏出糖、鄭重地揉揉舊糖果紙,假裝打開糖,然後假裝含進嘴裡。

  這幕落入老師眼裡,忍不住鼻酸氾濫,這種孩子,誰捨得不疼不愛?

  「好了,媽咪要工作,跟小樺老師說再見,我們回去,好不?」

  紀耕照做,他向老師比了個噤聲動作,然後揮揮手。

  「不可以,要抱抱才可以說再見哦!」

  小樺老師蹲下身,把紀耕摟在懷裡,伸手,幾顆糖果送進紀耕口袋,同樣地,對他做個噤聲動作。

  紀耕笑了,濃濃的眉彎成兩道圓弧。

  一路上,他有數不清的話要對母親說——

  「媽咪,上學很好玩。」

  「是啊!小時候,媽咪好想上學,每天看著村裡的小孩子去上學,心裡真羨慕。」

  「妳媽咪不給妳去嗎?」

  「我的媽咪很窮,養活我很辛苦。」

  「妳媽咪不上班嗎?」

  「有啊,她很努力賺錢,可是運氣不好,賺不到太多錢。」

  「妳媽咪呢?」

  「後來她工作太辛苦,去世了。」

  紀耕聽到這裡,不再應話。

  「怎麼了,紀耕,怎不跟媽咪說話?」

  「媽咪,我不想上學。」

  「為什麼?你剛剛說上學很好玩的。」

  「我不上學,妳不要上班。」

  小書懂了,多纖細敏感的孩子呀!她蹲下身,摟住兒子。

  「紀耕,聽媽咪說,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不讓自己死掉,我知道沒有媽咪的感覺很糟糕,我那麼愛紀耕,捨不得我的小紀耕失去媽咪,你好好唸書,將來長大當個有用的人,等你有能力,就能照顧媽咪了,好不好?」

  「好,以後我上班,賺很多錢給妳唸書。」

  「一言為定!」

  「我長大後,不要加班,每天晚上都陪妳。」

  「好啊,我們一起看電視。」她在笑,兩顆淚水偷渡,悄悄地自墨鏡後面滑下。

  「媽咪,不要哭。」

  紀耕拿下小書的眼鏡,用圍兜兜擦去母親的淚水。

  「你弄錯了,媽咪不是哭,是笑。」

  接在「兩顆」之後是「兩串」,在兒子面前,她不用擔心自己的眼淚是否刺眼,毋庸煩惱自己的哭相像誰。

  「笑不可以掉眼淚。」紀耕說。

  「誰規定笑不可以掉淚?」她丟出難題給兒子。

  紀耕搔搔頭說:「沒有人這樣啊!」

  「我創新呀。」小書只能在兒子面前任性,除了他,再沒人願意包容她的任性。

  「妳又在說怪話。」

  擁住兒子。誰說她賭輸了,失去一雙眼睛,換得一個貼心兒子,是多麼划算的事!

  小書不知道,他們的舉動全落入行道樹後,那個黑衣男子深邃的眼瞳中。

  小書不同了,她笑得自然真心,不再小心翼翼,以前只用頭頂對人的她,也學會揚起下巴,態若自然。

  跟在他們身後,冠耘近得幾乎嗅到她身上的氣味,沒有人工芬芳,是自自然然的馨香。

  「媽咪,早上傅媽媽問我,今天下課要不要到她家玩?」

  「想去嗎?」

  「有一點想,一點點不想。」

  「哪一點想?哪一點不想?」

  「我喜歡他們家的大狗,傅阿祖會叫司機開大車子,帶我和小予去買烤香腸。」

  「瞭解。那為什麼不想?」

  「我想陪妳。」

  偏過頭,冠耘看見小男孩的臉龐五官,心底一陣激動。不用驗血、不用證明,一個縮小版的姜冠耘活生生在眼前。

  「陪媽媽工作很無聊的。」小書說。

  「不會。」用力握握母親的手,陪媽咪他永遠不嫌無聊。

  「你還是去吧,記得,好好照顧小予,他是弟弟。」

  「好。」

  「晚上,等媽咪下班再去接你。」

  「好。」

  拉拉兒子的手,收起手杖,兒子當領航員,小書全心信任。

  邁開大步,冠耘超越他們,回頭,小書的笑容拉住他的腳步。

  是眩目、是驕傲,他從沒看過她這種表情,以往他控制她控制得輕鬆如意,現在……恐怕未必。

  「媽咪,有叔叔在看妳。」

  這種情況不稀奇,他的媽媽很美麗,走到哪裡都有人看。

  紀耕的話讓小書低了低頭,人生當中總有難以避免的習慣,就像不對男人招搖這點,她讓「他」訓練得徹底成功。

  「餓不餓?」小書問兒子。

  「不餓,我們點心喝玉米濃湯。」

  「那我們直接回到店裡。」

  「好。」拐個彎,走近按摩院,未進門,小題便迎上前,抱起侄子,她急急忙忙往外走。

  「紀耕,我們先走,傅阿祖在車上等我們。」小題說。

  「傅太太,紀耕麻煩妳了。」小書客氣。

  「不麻煩,下班時,我叫我老公繞過來接妳,一起到我家裡吃晚飯。」

  「不好吧……」

  「不准不好,妳那麼瘦,人家會以為我虐待員工,就這樣囉,拜拜。」

  小題快人快語,原本她要從幼兒園一併接走紀耕,可是小小紀耕有脾氣,一定要母親來接。

  來匆匆、去匆匆,小題這個老闆娘當得比誰都輕鬆。

  小書微微笑,走進店裡,向會計小姐打招呼,安靜坐到自己的工作室中,等待客人。

  隨後而到的冠耘在她身後進入按摩中心,向會計小姐表明有人介紹他來找姜小書按摩後,他被領進小書的工作室裡。

  換上衣服,他躺在椅子上,眼看小書向他走近,淡淡的微笑,淺淺的酒窩,那張臉美麗如昔,她的笑總帶著憂鬱,至今,不褪。

  「先生你好,請問貴姓?」

  沉吟須臾,冠耘不想打草驚蛇。「姓于。」

  「於先先你了,我們開始好嗎?」

  走到他身後,小書的手落在他的肩頭。不過輕輕一搭,觸電般,小書猛地縮回手。

  怎麼回事?她不瞭解這種感覺,工作多年,不曾如此,她是專業的按摩師啊!漠然寫在臉上,她不懂。

  偏頭望她,冠耘火大,她不曉得自己這號表情很誘人嗎?

  萬一,他是壞人怎麼辦?她那麼瘦小,只要有心,隨時可以把她架上床欺凌!該死的小題,開什麼按摩院?難道不會限制女客才能上門嗎?

  賺錢、賺錢,傅恆賺給她的錢不夠用,連小書也要拐下海替她撈錢?他的遷怒很可惡,但他不認為自己有錯。

  「對不起。」掩飾自己的失態,小書深吸氣,在心中默念十下,再伸手,進行下一個工作步驟。

  「你在這裡工作很久了?」強壓憤怒,冠耘盡力用平和的口氣問她話,他要知道所有關於她這些年的生活點滴。

  該死的亞豐、季揚和小題!打死不告訴他小書的一切,連傅恆、幼幼也和他們同氣連聲,他只好親身扮演私家偵探,偷偷跟蹤小題,不過兩天,他找到小書的工作地點。

  他的聲音讓小書再次震驚,惶惑佈滿臉龐。

  是他!那是他的聲音、他的觸感、他的……小書微微發愣。

  「先生姓于?」她需要再次確定。

  「是。」

  「家住台北?」

  「是不是到這裡的顧客都要接受過身家調查,才能開始按摩?」冠耘回問,他不想再編出一套有關身世的謊話。

  「對不起。」真糟糕,她不該連連出錯,忘記對方是客人,需要的是服務和真誠。

  姜小書,鎮定吶!他們不過有幾分相似,如果真是他,看見她在這裡工作,恐怕劈頭就是諷刺嘲弄,或者冷冷說——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的答案呢?」

  「什麼?」她恍神,總是,他的聲音響起,帶給她聯想若干。

  「我問妳是不是在這裡工作很久了?」

  「我從事這行五年,最近才轉到這個新環境。」小書回答得中規中矩。

  「妳一出生就看不見?」

  冠耘的問題讓小書松心,沒錯,他不是「他」,他不會這樣子問話,小書深吸氣,刻意把微笑掛上。

  「不,是一場意外。」她輕描淡寫。

  「意外?可以談談嗎?」他想誘哄出她更多話。

  「我想……」

  小書想拒絕,但冠耘比她高明,把話踩在前面。

  「我是一個小說家,到處尋找題材,我認為妳會是個好故事。」雖是求人,他的語氣充滿霸道。

  「我不是個好題材。」

  「試試看。」是命令,但語調添上溫柔。這是一個全新的姜冠耘,一個願意放下身段,追回愛情的姜冠耘。

  小書微笑,若她果真對陌生人說故事,那麼她肯定發瘋了,那根本是不應該。

  可他的溫柔語調、誠摯態度,勾引起她的慾望,她有慾望對一個聲音像他的男人說話,訴說她的苦、她的悲,即便他不是「他」。

  「好吧,我盡量試試。」她放棄堅持。

  「故事從哪裡開頭?」

  「從我怎麼弄瞎自己說起吧!有一回晚上,我走在路上,被機車騎士搶劫,當時拉扯力量太大,我摔到馬路旁邊,大概是撞到頭吧!醒來的時候,已經三更半夜,全身狼狽,衣服破了、頭髮散亂……」回想那夜,她心有餘悸。

  「沒有路人發現妳?」對於她的遭遇,冠耘心疼。

  「當時我在屏東,接近墾丁的一個牧場,那條小路平日除了觀光客,很少人經過,何況是晚上。」

  那是幾時的事情?為什麼他完全不知情?搶劫、受傷,他沒有任何一份屬於這樣的記憶。

  「晚上出門很危險,妳居然一個人出門?」

  他的口氣急切,充滿焦郁。

  小書停下動作,朝他的方向望去。

  冠耘驚覺自己表現過度,忙緩下口氣。

  「對不起,我太融入劇情了。」

  他的解釋讓小書釋懷。

  「我想,你是個好作家。當時我急著替我的壁畫上色,沒想太多,包包拿了就出門,回程時才碰上事故。」

  「家人見妳沒回家,不擔心?」

  冠耘的疑問勾起小書的傷心。擔心?是吧!當時她是這樣認定,認定他會關心、擔心,認定他們之間漸入佳境,可是……是她會錯意了,他只是忿忿不平,之後,他告訴她,他們之間必須過去。

  歎氣,小書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後來呢?」

  「之後的兩三天中,我開始有短暫失明的現象。」

  「然後……」

  「然後我離開牧場,醫生告訴我,若當時開刀,我有八成機率復原。」

  照她的話推斷……冠耘回想起來,是那夜吧!那夜他在牧場大門前等待,他心焦憂慮,他來來回回在門口徘徊,直到她回來,她的狼狽讓他認定心中猜忌,於是嫉妒取代關心,他甚至一口氣決定婚姻,決定將她自生命中排除出局。

  錯了!全盤皆錯!離譜的錯誤將兩人推向萬丈深淵!

  「為什麼當時妳不立刻開刀?」

  「我發現自己懷孕,麻醉劑會傷害胎兒,我要孩子,不考慮開刀。」

  「孩子生下後呢?妳動手術沒?」

  「成功機率變少了,不到五成,我沒有太多的資本下賭注,萬一失敗呢?沒有錢、沒有視力,我還有一個孩子要養,與其如此,不如假裝手術失敗,留住錢、留住工作,慢慢習慣在黑暗中生活。」

  輕輕喟歎,對於光明,她不再奢望。

  她的無助,淨入他眼底,酸酸的,是難解心情,他的懊悔,她再也看不清。

  小書多麼害怕黑暗,初跟他時,她總是徹夜難眠,他以為她要心機、以為她在策畫未來,要不是開燈那夜,她睡得安穩,他猜不到她的恐懼。

  壓抑不捨情緒,他要知道更多。

  「妳一個人眼睛看不見,又要扶養孩子,不害怕嗎?」

  「當然害怕,尤其是黑暗,總會讓我想起母親去世那晚,剛開始,我會摸索,找到一堵牆靠著、偎著、支持著,默默流淚,在心中默數數字,後來孩子出世,孩子的哭聲提醒我,我無權恐懼,我必須堅強,才能帶著他生存下去。」

  小書眉頭微皺。路是走出來了,坎坷卻仍在眼前延展,她不知道辛苦是。多麼長久的事情,但她的小草性格力挺她,要她穩穩前進。

  兩人面對,沉默不語,該工作的雙手,陪小書沉浸在回憶問。

  「孩子的爸爸呢?」

  半晌,他問出一句,這句話同時吊高兩顆心,懸著的心擺擺盪蕩,一顆是懺情,一顆是艱澀。

  「他拋棄你們母子嗎?」他再度催生她的答案。

  「他是個好人。」吞下哽咽,小書搖搖頭,拒絕回憶。

  她竟然用「好人」來形容他?冠耘頭一次理解無地自容是什麼感覺。

  「他再好,都是個不負責的男人。」冠耘批判自己。

  「夠了,我的故事結束,接下來我們的故事開始,盲胞小姐為了賺錢,要動手為小說家服務……」

  小書的話提醒冠耘。是啊,悲劇結束,他為什麼不能開啟另一章喜劇?

  沒錯,之前他們的故事寫壞了,這回他要彌補所有錯誤,盡心用力,從頭開始鋪陳兩人之間。

  她想要愛情,他給!她想要他的心,他送!她想要婚姻,沒問題!她想要的一切一切,他無條件奉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5 00:28:04

  第七章

  為開啟新故事,冠耘回到墾丁,結束舊故事。

  甫回到牧場,情緒經常處於不滿狀態的蘇真嬋,居然滿面笑容迎接他,這讓冠耘有幾分錯愕,但錯愕只有一下,他隨即明白,她有事央求他。

  冠耘不動聲色,等她主動提起。

  果然,她挨到他身邊,勾住他的手臂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他們之間會出現好消息?詭異!

  「有事?」

  「當然有事,告訴你,你要當爸爸囉!」蘇真嬋羞紅臉頰,笑盈盈望池。

  「我?媽媽是誰?」

  「你在開玩笑啊!媽媽不是我還有誰?難不成你在外面包養二奶?我看你也沒那等本事,光應付我,你就心有餘力不足了。」

  這是蘇真嬋對冠耘的評論。結婚多年,他不碰她,也沒正眼看過哪個女人,連那個夜裡,喝下加了藥的牛奶也不見反應,除開性無能,她找不到其它合理解釋。

  「我不知道我們幾時有過親密關係。」他譏諷。

  「哦,你想賴,我們回台灣的那天晚上啊!你都忘記自己多熱情了,要不是你那天表現良好,我老早飛到台北要求爸媽,我要離婚了。」

  她說得杏眉含笑。這下子可好,孩子找到父親,她的婚外情可以繼續,另一方面又能穩坐姜夫人位置,享受奢華生活,她真佩服自己的聰明。

  吊起眉,冠耘懂了,他想起初回台灣隔天,發現她睡在自己身邊,所有的事情在瞬間全串成答案。

  從上飛機,蘇真嬋吵鬧,吵著要在最快的時間回美國,冠耘告訴她不可能,這回他們要留在台灣半年以上,這個答案讓她臉色鐵青。但一到晚上,蘇真嬋態度大逆轉,她穿起性感睡衣,嫻淑地倒杯牛奶給他,硬纏著他喝下去。

  認真想想,也是可悲,結婚五年,她居然不曉得,雖然他開牧場,卻是個打死不碰牛奶的怪人。

  於是,他進浴室將牛奶倒掉,沒融化的白色顆粒留在盥洗盆,當時他沒仔細注意,只以為牛奶品質有問題,現在,真相大白……原來……

  冠耘微笑,事情比他預計的更容易。「我不記得了。」

  蘇真嬋誤解他的微笑,以為他願意認下這筆。「對啊,事後你睡得像頭豬。」

  停止腳步,冠耘決定不再和她周旋,既然她把剪刀送到他手邊,他再不順勢剪去他們的婚姻,未免對不起自己。

  面對她,冠耘出奇冷靜。

  「那杯牛奶我並沒有喝掉,所以妳在裡面加的料不在我的肚子裡,至於『妳的』孩子,我不知道父親是誰,Peter,Scott,還是Sam?說實話,我並不感興趣,但我不會容許妻子送綠帽給我戴,所以,妳自己考慮清楚,是要主動提出離婚,我付給妳兩千萬贍養費?還是我提出通姦,訴訟離婚?」

  「你、你說我……不,你沒證據。」蘇真嬋挺起胸,不認輸。

  怎會搞成這結局?計畫得好好的事情,萬無一失啊!肯定是他在虛張聲勢。

  「妳要證據?人證物證,我多到可以集結成書,不拿出來,是看在我們兩家相交多年的份上。下午我的弟弟妹妹會到牧場來,在那之前我希望妳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不然,我將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

  「你不可能有證據。」蘇真嬋不敢相信,自己會輸在最後關頭。

  「妳認為兩千萬,可以買到幾個和妳有染的男人出面作證?還有,下次和男人幽會,最好選擇在客房部,不要貪求刺激,很多牧場都會架設監視攝影機。」話說完,他掉頭走開,留下手足無措的蘇真嬋。

  蘇真嬋是任性,但她快刀斬亂麻的行事作風也讓冠耘激賞!沒有哭哭啼啼、沒有煩人的低姿態哀求,主動找律師、簽下離婚協議書,省略了他許多麻煩。

  然後,他集合弟弟、妹妹,弟媳、妹婿,他以最平靜的口吻陳述和小書、文沛鈴之間的恩怨誤解,他在他們面前放下自尊,剖析自己的感情,最後,他說——我要重新贏得小書。

  這回,他得到支持,尤其是「傅太太」和「傅先生」的支持。

  回到台北,他等在按摩中心門前,四點,小書準時拿起她的手杖,出門接兒子,淺淺的笑意掛起,難怪所有人都認為失明的小書比看得見的小書來得幸福,趨向前,冠耘向她打聲招呼。

  「嗨,姜小書。」

  突如其來的男音讓她嚇一大跳,但不超過半秒,她回過神,笑著向他打招呼:「你好,小說家先生。」

  「我比較喜歡『故事先生』這個稱呼。」沒錯,他是嶄新的故事先生,不是那個可恨到令人咬牙的姜冠耘。

  「好吧,故事先生,你的工作進行得怎樣?」

  愉快的語氣、愉快的表情,眼前的小書和他認知中的那位有段差距,雖然微笑的眉頭,銜著淡淡哀愁,但他發誓,總有一天,他會親手替她抹去愁眉。

  「不是太順利。」

  「我早說過,我的故事不是個好題材。」

  小書曾幻想,像這樣子,輕輕鬆鬆和「他」聊天,天南地北,有目的的、沒目的的亂聊,聊著聊著,聊出見章感情。

  「問題不在故事本身,在於妳。」小題沒說錯,即使失去視力,她仍然美麗得吸引所有男人的注意。

  「我困擾了你?」

  「對,我想了妳一整夜,想不通,為什麼這樣一個漂亮女人,那個明眼男人會分辨不出,妳值得愛憐。談談妳兒子的父親好嗎?」

  這句話中帶著責備,他在怪自己,恨自己眼明心盲。

  要談嗎?和人分享有「他」的記憶?很生疏的經驗。

  「說吧,用故事困擾一個男人,是很缺乏道德的行徑。」冠耘催促她。

  他的說法引出小書的笑聲,深吸氣,她決定滿足故事先生的好奇。

  「他有一個妻子,聰明、勇敢、大方,在許多方面,她都是比我更好的選擇。」

  想起蘇真嬋,小書心澀。他們好嗎?孩子很多個了吧?是不是個個都像紀耕那樣,懂事得讓人心疼……

  「聰明、勇敢、大方?如果以這為條件挑選妻子,他應該去追求陳文茜。」

  他的說法讓小書捧腹。

  「你說得對,我欣賞她,她是個值得佩服的女人。」小書附和。

  「要不要我把陳文茜的資料寄給他,讓他兩相比較,重新作選擇?」他嘲弄自己。

  「可是,他愛他的妻子啊!」

  「妳為什麼這麼認為?」

  「這是他弟弟妹妹的說法,之前,我並不認同,以為那是商業聯煙,沒有太多愛情成分,我想只要死守在他身邊,總有一天,他會看見我、愛上我,告訴我,他將選擇我當攜手對象,可是後來發現……」

  「發現什麼?」

  「發現我錯了,他是愛她的。」

  「妳從哪裡發現這件事?」

  他愛蘇真嬋?真是荒謬的觀察力!

  「他包容她,不管她做得對或錯,也不管她冤枉人冤枉得多過分。」

  小書的回答教他無言以對。的確,為了欺負小書,他包容蘇真嬋包容到過火。

  「妳想,會不會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錯誤,回頭找妳?」一個突發奇想,冠耘問她。

  「不可能,他是個自尊心強烈的男人,何況,是我對不起他在先。」

  他……是不會回頭的,就算知道錯誤,他也要把自尊擺在最高位置,對他,在離開牧場之前,小書已把奢望盡數砍除。

  「妳對不起他?」

  這句話冠耘難以理解,仔細回想,在兩人相處的那段中,只有他負她、欠她,她從未虧待過他。

  「曾經,我的母親欺騙他,害他受傷很重。」這個傷在他心中,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痛吧!

  「那又不關妳的事。」首度,冠耘親口承認,她和文沛鈴是兩個相異個體。

  「不,相關的,我是我母親的女兒,我身上有母親的遺傳基因,他不信任我是很自然的事情。」小書說。

  事過境遷,再回想,冠耘發覺當年,自己的遷怒是過分了!

  「他知道孩子的存在嗎?」

  「不知道。」

  「為什麼不告訴他?」

  「剛和他在一起時,我問過他,說我想要一個孩子可不可以,他一口氣回絕,告訴我,他不要我的孩子……」

  再提陳年舊事,心口微微犯痛,深吸氣,他們似乎交淺言深了。

  「我們可以不要再提過去嗎?」

  「沒問題,反正妳的舊故事結束,未來,是我們的新故事開始。」

  「你……什麼意思?」小書退兩步,表情添上幾分警戒。

  「我打算追求妳。」冠耘實說。

  「不。」小書和他拉開距離。

  「為什麼不?妳未婚、我獨身,追求愛情是很自然的事情。」

  「對不起,我不要愛情。」她臉色凝肅,儼然不能被入侵。

  「是妳說,我們的故事開始,我以為妳對我有意。」他玩笑說話,想鬆懈她的緊張。

  「那只是隨口說說……不代表任何意義。」小書急急澄清。

  「為什麼?妳不想再來一段故事?」

  「我的故事已經結束,未來,我的生命中只剩下另一個故事。」

  「哪一個?」

  「姜母教子。」

  「只當母親?這個角色未免枯乏!妳還年輕,投入另一段愛情才是正確選擇。」冠耘鼓吹她重新開始。

  「不,我當母親當得很快樂。」她堅持。

  「為什麼,除非妳還愛他?」

  冠耘的問題讓她陷入沉默,沒錯,她愛他,從未後悔間斷過。

  「我猜對了?」冠耘試探。

  根本不用猜,她的臉是張白紙,清清楚楚載上心事。

  他說不出心中的感覺,是感動或是心疼?在他那樣待她之後,她仍然選擇愛他,自始至終從未變更感情,她的愛,是不懂轉移的磐石。

  冠耘想擁住她,向她說一千個、一萬個對不起。

  「妳是世界上最蠢的笨蛋。」

  他的評語讓小書輕笑出聲。

  「你該付錢給小題。」

  「什麼?」她的話讓冠耘驚疑,她認出傅太太是小題了?那她是否也認出自己?

  「小題是他最小的妹妹,她常常用這句話罵我,也勸我趁早離開他,你盜用了小題的專利權,該付費給她。」

  「妳為什麼不聽她的勸告?」

  「當時,所有為我好的人,都認為我該離開,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他的?」

  談起「他」,她的表情轉而柔和,愛他的心未曾更動。

  「不知道。」

  「在我十六歲那年,他和我的母親談戀愛,我躲在衣櫃裡,從門縫中偷窺他的身影、傾聽他的聲音,尚且不懂得愛情,他已是我最崇拜的男人,敬他、愛他,只要能待在有他的地方,能踩在他踩過的土地,我就覺得幸福。」

  再度,她的癡情、她的戀慕,融化他的心。姜冠耘,你何德何能,能擁有她的深情?

  「現在呢?妳再也不能待在有他的地方,踩不著他踩過的土地,為什麼還不肯停止愛他?」

  「可是,他在我這裡,沒有褪色過。」

  手貼在心窩,當眼睛再也看不見任何一個人,她的心便清清晰晰地刻劃起他的身影、他的濃眉、他直挺的鼻子、他那張她要抬高頭才能張望的臉,怎能忘情呵?

  「妳的愛情很蠢!」

  「我承認。」

  「聰明的女人會選擇放手遺忘。」

  「可惜我是笨蛋。」

  「妳的笨會讓你失去很多好機會!」

  「有他,我不需要任何機會。」

  「問題是,妳從來沒擁有過他。」

  冠耘賭氣小書的說法,雖然她口中的「他」是自己,可他也不免對自己吃醋,憑什麼一個不重視她的他,獲得她全部愛情;而努力為未來創造故事的他,卻得不到她的用心?

  「我不在乎,只要我愛他,他就不會從我的故事裡消失,在思念來敲門的夜裡,起身為他祈禱時,我幸福;在想念他的淚水,化成一杯杯苦澀咖啡時,我幸福;在春風吹散離愁,將他的身影清晰時,我幸福。這樣的我,擁有的他還算少嗎?」

  「一個虛無縹緲的他,一個活生生站在眼前的我,你居然不考慮我?這將是你人生中最大的損失。」

  「是啊,錯過你這麼好的男人,我實在很糟糕,可是,弱水三千,我的胃只容得下一瓢,怎麼辦呢?」

  「訓練食量羅,總有一天,我要妳吞得下第二個男人。」

  「別白費心力了,我要去接兒子。」兒子也是「他」的故事延續。

  「我陪你。」

  「不!」

  「拒絕無效。」

  「我痛恨強勢的男人。」

  「別告訴我,你的他溫柔斯文。」

  溫柔斯文?他和這四個字完全搭不上邊,小書搖頭笑開。

  「走吧,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試試看,接受我這個故事不是太困難。」冠耘扶起她,往幼稚園方向走。

  「在你的故事中,寫下友情是我最大尺度。」她堅持壁壘分明。

  「好啦、好啦,隨妳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女人的嘮叨真叫人受不了。」

  一來一往問,冠耘沒注意到,自己的語氣和小書一樣輕鬆愜意,原來,只要放下不必要的偏見仇視,他們是可以相處得很好的兩個人。

  而且,聊天是一種可以被訓練的行為,你看,不過短短幾次交鋒,他就能和她說得興高采烈。

  紀耕和冠耘溝通無障礙,走到哪裡兩人老子、小子亂叫。要不是他的性格開朗、要不是他的儒雅溫柔,和往昔有太多不同,小書老早將他認出來。

  他習慣早晨在小書家門口等待,送他們母子上班、上學,中午到按摩中心,帶小書外出吃飯,下午四點再準時出現,一同去接紀耕。然後他和紀耕到處逛、到處玩,六點一到,去接小書下班。

  他用自己的方式,一點一滴入侵她的生活。

  小書笑他太閒,他則回她一句,要是不夠閒,怎麼有本事寫「故事」?

  小書聽不懂他的一語雙關,只覺得寫小說的人,生活方式肯定與尋常人不同。

  「小子,你這樣不對,對那種無理取鬧的女生,不用對她太客氣。」

  在小書的公寓裡,冠耘把紀耕抱在膝上說話。

  紀耕被女生狠咬一口,手臂上的瘀青還在,女生居然跑去告訴老師,說紀耕罵她。

  紀耕很生氣,小書卻教他,得饒人處且饒人,吃點虧和佔便宜意義相同,勸得紀耘滿肚子火氣,還是「老子」好,他每句話都說進紀耕耳裡。

  「你才不對呢!這樣教小孩子,萬一他到學校欺負女生,怎麼辦?」小書摸到兒子身邊,把他帶開,催著他去洗澡,準備睡覺。

  「妳的教法會把兒子教成軟腳蝦,將來到社會上會缺乏競爭力。」

  「打人才能學到競爭力嗎?對不起,我不認同。」她不苟同他的教育理念。

  「妳不知道男人的社會有多野蠻殘忍,光站在女人的立場看事,是不準確的。」

  「別忘了,我也是社會上的一員,我就不認為需要用蠻力,向世界抗衡。」

  「妳有先天的優越條件,不是每個人都像妳。」

  「我有優越條件?你有沒有說錯,我是弱勢族群才對吧!」她和他開辯。

  「妳長得很差麗,就算真做錯什麼事情,大家都會原諒妳。」

  冠耘喜歡上她激動時,緋紅飛上頰邊的艷麗,更喜歡她振振有詞時的自信,原來,這些特質一直在她身上,只是長期被他壓抑。

  「我什麼時候做錯事情?」

  「就算有人想和妳競爭,看在妳美麗的份上,他們會主動放棄。」

  「你的說法太荒謬。」

  正當他們一言一語來往交鋒時,紀耕的房門打開,他拉抬音量喊人:「媽咪,妳可以進來一下嗎?」

  整理情緒,小書仰高下巴,回頭對他撂下一句:「我不和你吵,我要進房陪兒子睡覺。」

  冠耘不甘示弱,在她身後對紀耕喊:

  「小子,你老要媽咪陪睡覺,會變成半個小女生,聰明的話,請挑我,我的冒險故事,講得比你媽咪精采一百倍。」

  走進兒子房間,關上門前,她拋出話:「對不起,我陪他睡了四年,他還是個如假包換的男生。」

  看著被關上的門板,冠耘落下微笑。這才是家庭生活,幾年的空虛被幸福佔滿,首度,他瞭解自己該積極追求的東西是什麼。

  門內,小書應兒子的要求蹲下身,兒子小小的手爬在母親肩上,一個摟抱,他把母親抱緊。

  「媽咪,我想向聖誕老人要禮物。」

  「現在是夏天,聖誕老人要好幾個月後才會出門。」

  「不能先打電話跟他預約嗎?」

  「好吧,我來想辦法,說說看,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老子』當我的爸爸。」

  「紀耕……」他的要求,為難了小書。

  「不行嗎?」

  「你有自己的爸爸。」對「他」,她從未變節。

  「我知道,可是他不在家啊!小朋友看到『老子』,都說我爸爸很帥,我真的很想他當爸爸。」

  「可是……」她的「可是」一出口,就在兒子眼眶邊,碰到濕濕的淚水,拒絕未成形,心先軟。

  小書的沉默不語,讓紀耕誤以為她答應了,偷偷一笑,他又問:「媽咪,我可不可以叫『老子』進來跟我講床邊故事?」

  「好吧!」

  帶著沉重,小書重回客廳;冠耘掛著勝利笑意,走進兒子房間。

  一個小時後,他走出房門,臉上帶著滿足笑靨,原來光光為兒子講故事這麼簡單的事,都能讓人感受到幸福。

  門開,門關,拉回沉思中的小書,她起身,歎氣問:「我們可以談談嗎?」

  「樂意之至。」冠耘到廚房裡倒來兩杯開水,遞給小書一杯。

  「妳的冰箱很貧瘠,除了牛奶,什麼東西都沒有。」

  「紀耕正在發育期,我想讓他鄉喝點牛奶。」

  「牛奶有什麼好喝?」他嫌惡皺眉。

  「紀耕的爸爸痛恨牛奶,我不希望同樣的情形發生在紀耕身上。」

  「女人都是愛勉強別人的動物嗎?」想起自己的母親,冠耘不禁同情起兒子。

  「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控制在掌握中,會讓人比較有安全感。」說到這裡,小書忍不住又歎氣。

  「妳今天怎麼了?歎氣歎不停!」冠耘問。

  「可不可以……這些天,有你在,紀耕快樂多了,這一點,我很感激你,真的。」她的話很難啟齒。

  「瞭解,我接受妳的感激。」為了她的「感激」,他計畫為她做更多。

  「我想,萍水相逢,你為我們做的夠多了,就是朋友,也是足夠了。」

  「妳到底想說什麼?」擰目,他的笑容被她的欲言又止謀殺。

  「我想,你和我、和紀耕是不是……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

  「為什麼?」口氣惡劣,她居然逼迫他們骨肉分離……

  「紀耕太依賴你,你改變我們的生活常態,這樣子……很不好。」

  「對不起,我看不出哪裡不好。」

  「當然不好,你是你、我們是我們,不該混為一談的,紀耕現在居然想要你當他的父親……開玩笑,那、那……」她急得說不出完整。

  「我不認為那是個玩笑,我很樂意當紀耕的父親。」他正色說。

  「問題是,我不願意啊!我們說好了不是?我們只是朋友。」

  「有牴觸嗎?哦,我懂了,為了妳那個盲目愚蠢的愛情,妳寧願讓紀耕得不到父愛,也不願意別人取代他父親的地位。姜小書,妳的愛情不僅僅固執,還自私得讓人生氣。」他是真的在憤怒,是真的替她不值。

  「自私也好,可恨也罷,總之,我就是這樣,我改變不來自己的心,也請你別企圖改變我。離開我們的生活好嗎?讓我和紀耕恢復正常。」

  「不好。」他拒絕得沒有討價還價餘地。

  「我不想任何人取代他心目中的父親。」

  「他心中從未有過父親。」

  「等他長大,我會慢慢告訴他,有關他父親的點點滴滴。」

  「頑固。」他真不知道該為她的專一感到快樂或是生氣。

  「對不起。」

  冠耘大步向前,他用吻回答她的對不起。

  熱烈的吻封緘她的知覺,他的氣息、他的強勢,為什麼那麼像另一個人?

  他的懷抱呵……那麼熟悉、那麼教人眷戀,他的心跳聲,沉穩得教人心醉,在那些恐懼的夜裡,她幻想著陣陣心跳,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小書、小書、小書……聲聲殷切、聲聲愛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5 00:28:35

  第八章

  整理好兩人,小書和紀耕準備上班上學。

  打開門,紀耕驚呼一聲,迎上前去。冠耘彎身抱住兒子,將他扛在肩膀上。

  他來了?小書咬咬唇,蒼白臉頰泛起紅潮。

  「我以為,我們昨天已經講好。」小書懊惱。

  「講好什麼?講好我可以無限制吻妳,因為妳喜歡我的吻?」

  這句話,他湊近她的耳畔說。對於教養兒子,在當父親的這幾天他學了不少。

  「我……我解釋過了,你的聲音像他、你的懷抱像他,我是迷糊了,才……才……」她越說越語無倫次。

  「隨妳,反正我們現在關係不同,妳必須對我好一點。」搭起她的肩膀,冠耘惡劣地利用起自己的身高優勢。

  「你很無賴!」

  「我還有更無賴的作法。小子,晚上我跟你睡好不好?」後面那句話,他對紀耕說。

  「好啊,你以後不回家嗎?」

  「對,我沒錢繳房租,被房東趕出來,住你家好不好?」

  「不可以,被人看見,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小書搶在前面回答。

  「黃河水是濁的,想洗清談何容易?乾脆別理它,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冠耘大步邁進屋裡,接手鑰匙,將行李往房間一擺,出門,左攬右抱,他們一家團圓。

  「放開我。」小書微微掙扎。

  「妳再動,我就告訴紀耕昨天我吻妳。」他吃定她,是從古時候就養成的習慣。

  「你……」

  「先別忙著罵我,我有事情宣佈,前天我和紀耕去壓馬路,順道參觀幾家美語補習班,紀耕看上其中一家,我去報名了,下星期開始上課。」

  「我可以去?棒呆了。」摟住冠耘的脖子,紀耕送上一個大大的親吻。

  「還有,我找到一個腦神經權威,明天的飛機飛台灣,我安排他幫妳做檢查,重新評估開刀的可能性。」

  「腦科權威?那要很多錢吧,我想……」

  小書想到的,是現實問題,紀耕還小,她必須為他多存下一點教育基金,至於眼睛,她早已經習慣。

  「不用錢的,妳放心。」

  「怎麼可能?你在說笑。」

  「沒有,我答應給他一本簽名書。」事實上,除了醫療費用,冠耘還送他一張飛雲牧場的會員卡,從此住房觀光,終生免費。

  「他是你的書迷?」小書半信半疑。

  「可以這麼說。」

  「媽咪開完刀就能看得見我嗎?」紀耕問。

  「還不一定,要看醫生怎麼說,這陣子紀耕乖點,媽咪住院時我來照顧你,你要跟我配合。」

  「好。」

  「我很少看到像你這麼棒的孩子,將來你一定會變成偉大人物。」冠耘讚美兒子的方式很誇張。

  「我會變成偉大人物……」紀耕樂於被洗腦。

  「學校到了,拜拜。」

  送走兒子,冠耘沒放手小書的肩膀;她微微掙扎,掙不出他的魔掌。

  「別生氣,我有禮物要送給妳。」暖暖的氣呵在她耳邊,帶出心悸。

  「我不要你的禮物。」小書郁卒。

  「不收不可以,這是我繳給妳的房租。」他強拉小書的手,順開她的手心,將一枚染了顏色的菩提葉脈放進去。

  「這是……」

  「猜猜看。」

  他勾出她的食指,輕輕順著它的紋路,慢慢撫過,小小的心在她腦中呈現,這是她熟悉的紋路啊!瞬地,小書熱淚盈眶。

  「這是菩提葉。」帶著哽咽的聲音,她吸吸鼻子。

  「不太正確,那是乾葉子,葉肉刷掉了,只剩下葉脈。」

  他沒告訴她,在葉脈中央,寫著他名字的地方,圈起一顆心,那是他的心,他親手送進她織就的情網裡。

  「你做的?」一個細心男人。

  「我不是有耐心的男人,做不來這些刷刷洗洗的水磨功夫,這是一個女人送給我的。」

  「既是別人送給你的禮物,你應該善加珍惜。」

  「我有啊,就是因為珍惜,我才把它送給妳。」他的說法似是而非。

  「你的作法會讓送你葉子的女孩傷心。」小書說。

  沒錯,他是讓她傷過太多心,不過從此以後,他再不給她機會哭泣。

  「喜歡嗎?」

  「喜歡。」

  「夾在這本書裡。」

  冠耘取過她手中葉脈,夾進舊書裡,那是他從她書桌找出來的詩集,他從不曉得她愛讀詩,還以為她認不了幾個字。

  「這本書是……」

  「我的書。」

  他當強盜當得很愜意,下次有機會,他不介意登台演演虎克船長。

  「你的大作?要是我看得見,就能拜讀你的大作。」

  「會有機會的。」

  冠耘語帶玄機,握起小書的手,收起她的手杖,他討厭那枝棍子,討厭它提醒自己,對於小書,他有多失職。

  「我很久沒有看見菩提樹了。」

  「妳喜歡嗎?我可以為妳種幾棵。」在他每個牧場裡,在她的窗戶邊。

  「有個男人先替我種下了。」

  「又是他?」

  冠耘口氣裡有濃濃不屑,吃自己的醋簡直無聊,可他就是無聊,沒辦法,誰教她走不出過去,寧願沉緬在悲情裡。

  「對,認真數數,那是他唯一為我做過的事情。我在樹下畫畫,在樹下想他,在樹下幻想與他有關的愛情。

  「我經常做你口中的水磨功夫,每個季節來臨,我搜集最美麗的葉子,一片片刷出完整的心型網子,我想用密密麻麻的網子網住他的心,年復一年——我有了滿紙箱的葉子。

  「有一天下午,我突發奇想,把葉子染出各種顏色,在葉子上寫下他的名宇,貼在牆壁,我在房間裡種下一棵菩提樹,從此每天睡醒,他的名字落入我的眼睛。」

  他懷疑,為什麼事到如今,任誰都能看出她堅守的愛情不過是場悲劇,她卻還能說得沾沾自喜,彷彿幸福就在她眼前堆砌?

  「他看見妳的菩提樹嗎?」

  「很遺憾,並沒有,那天夜裡我上街買畫具碰到搶劫,兩天後他告訴我,他要結婚,之後我離開牧場,和他變成陌路人,現在就是他站到我面前,恐怕我也認不出他,至於他……恐怕早已經忘記我是誰。」

  淺淺一笑,沒關係,紀耕代替他,彌補起她的遺憾。

  「為什麼不恨他?」悶悶地,冠耘問。

  她該恨他的,恨他的薄情負心,恨他只想在她身上獲取,從不付出真心。

  「你知道不知道人類和動物一樣,都有兩種能力,一種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一種是學習能力。而學習能力和動物的智商有很大的關係,比方你能教會黑猩猩使用工具,卻教不會他幾何代數和微積分。

  「愛他,是我的本能,我沒辦法阻止自己愛他,就像你無法阻止熊冬眠;而恨他,這個學問太艱難,不在我的學習能力裡面。」

  一次、一次又一次,她的話次次讓他動容,她的心堅定得超乎他的想像。

  「妳為什麼不親口告訴他這些話?為什麼不用這些心事讓他感動,也許你們之間的發展會不同。」

  「問題是,恨我是他的本能,愛我不在他的學習範圍內……」愁眉,他們之間是最最錯誤的組合排列。

  不對,愛她是他的本能,他是被愚昧蒙蔽,是讓憤怒掩心,他看不見自己的心、聽不見自己的愛、感受不到自己的真感情。

  擁住小書,不管這裡是不是大街小巷,不管有沒有來往行人注目,心盲了十幾年,乍地重見天明,冠耘心中充滿感激。

  「這樣對你不公平……在你懷裡,我總以為自己被他抱在胸前,你的吻,和他的交疊,我甚至分不出來誰是誰……」

  「我沒關係。」

  他不理會她的抗議,吻她、抱她,不管他是故事先生或姜冠耘,這個女人,他要定了!

  醫生說:要保持心情愉快,才能提高手術成功率。

  醫生說:要讓身體多休息,才能有益開刀。

  拿醫生的話當聖旨,「傅太太」放小書長假,要她視力恢復後再回來上班。

  突然空出一大段時間,小書勢必無聊到極點?

  錯,有人把小書的時間安排得豐富多采。

  冠耘帶她上山下海,用感覺、用心體會大自然,他們做了桃花心木的葉脈書籤、做了黑板樹的葉子書籤,他要小書的愛情多樣多變,不局限於菩提樹葉。

  他不斷說話,就是她將他「誤認」為姜冠耘也無所謂,他拒絕小書的拒絕,這回他要為自己,也為小書談一場真正的戀愛。

  「這是金黃色的大地,金黃色的向日葵、金黃色的陽光、金黃色的妳。」冠耘代替她的眼睛,為她描述情境。

  「一定美得像天堂。」

  小書的笑漾在嘴邊,從未有人為她的快樂盡心,一個故事先生,為她的生活編出許多關於快樂的故事,她感激,卻不能為他放下愛情,她的固執有時候叫人沮喪。

  但也因此,冠耘認識她的心,明白他對她的所有指控皆是可惡的。

  「對,美得像天堂。」

  冠耘附和她,將剪下的向曰葵花,捧到她手中。

  「我幾乎可以感受到,太陽在我身上跳躍。」花瓣輕拂過臉頰,柔柔的芬芳漬上她的心。

  「它正在這麼做。」

  伸手,他為她撥開頰邊散發,輕輕梳、慢慢攏,他終於享受到愛情帶來的歡愉。

  「要是能看得見就好了。」歎口氣,世事總有美中不足處。

  「妳可以的,過了明天、後天,手術成功後,妳會看見。」

  「萬一手術失敗呢?」她是悲觀主義者。

  「妳該擔心的是,手術成功後,妳有多少事情要忙?比方,妳答應要送我一幅圖,妳得在最快的時間裡畫給我:比方妳答應紀耕,要帶他出國,看看自由女神有多高:還有,妳答應要幫我做一棵菩提樹,和送給『他』的那棵一模一樣。」冠耘說。

  「我可以送你十張畫、一百棵菩提,也可以說給你一百個故事,可是我……」

  冠耘接下她的話,這些天,他放棄吃醋,放棄贏過她心中的自己,人人都說愛情盲目,這點他在小書身上得到證實。

  「妳沒有辦法送給我妳的愛情?我瞭解,這些話我聽到耳朵快長繭。放心,我不是那種非逼女人以身相許的男人,如果妳見到我,發現我比妳的『他』醜陋太多,給我一個不及格分數,我馬上掉頭走人。」

  「不管你長得好不好,你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妳這句話說偏了,既然我是美人最愛的英雄,妳沒有道理推開我。」

  「我們……當朋友不好嗎?」小書遲疑。

  「我能說不好嗎?不要想太多,我答應妳,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如此而已。」冠耘不想再替她製造壓力。

  「我感激你為我做那麼多,也很抱歉……」

  「好了別哭,知不知道就算美女哭起來,也會替自己的容貌扣分,不要哭,我喜歡妳的笑容。」

  湊上前,他為她拭去頰邊淚水。

  他的動作極其溫柔,暖暖的體溫、暖暖的心,他把溫情一吋吋注入她身體。

  真能不愛他嗎?

  她動搖了、模糊了,對他的感覺迅速增生。可是……怎麼可以?搖頭、再搖頭,她只愛冠耘啊!

  「等妳手術拆線後,我安排一趟美國之旅,到時我們帶紀耕一起去。」

  安排又安排,他要安排她的下半生歲月,教她對人生再無缺憾。

  「為什麼去美國?」

  「第一,這是妳答應紀耕的,大人說話要有誠信;第二,有了視力,妳要努力看、拚命看,把那些生命中的記憶找回來,還要為妳的下半生增加無數新記憶。」

  「萬一,手術不成功呢?」

  「那麼更要出去走走,解放鬱悶。不過,妳放心,一定會成功的,明天我會握住妳的手,陪妳進手術房。」

  冠耘的保證很有效,迅速安撫了小書的不安。

  「你總是那麼樂觀嗎?」

  「我對醫生有信心,他不是普通權威。」

  「我很難相信,如果他是享譽國際的腦神經權威,為什麼肯到台灣來替我動手術?他非常非常喜歡你的書嗎?」

  「對啊,而且他是享譽國際的腦科權威,我也不是簡單人物。」

  「是哦,一個繳不出房租,被掃地出門的享譽國際、知名大作家。」

  「妳看不起我哦!」

  「你這種人哪裡需要人家看重,你已經很看重你自己了。」

  即便看不見,小書也知道他是個自信自重的男人。媽媽曾說過,冠耘是個有肩膀、有擔當的男人,她相信眼前這一位不會遜色於他。

  「沒錯,我看重自己,一如我看重妳。」

  握起她的手,冠耘期待起她的反應,當她知道故事先生和姜冠耘是同一個人時,她會有什麼反應?他密切期待中。

  遠處,「傅太太」、「博先生」帶著兩個小朋友跑過來,滿手的向日葵迎風招展。

  「喂,你們客氣一點,不要把花弄爛,拿回台北可以賣錢ㄋㄟˋ。」

  小題對兩個頑童喊話,她的喊話惹得小書笑開懷。

  她笑彎腰,對冠耘說:「傅太太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也是滿腦子錢,三句話不離孫中山。」

  「她像誰?」

  「『他』的妹妹,小題。」

  她回答得無心機,冠耘卻心中一凜,對於女人的直覺,不能小覷。

  手術很成功,一個星期後,拆線的日期來臨。

  滿滿一屋子人,冠耘和紀耕、亞豐和渟渟、季揚和幼幼、小題和傅恆全圍在小書身邊。

  那麼多人的呼吸聲,讓小書緊張到極點。

  整個醫院的醫生都到場了嗎?大家都來觀摩權威醫師的「作品」?要是繃帶拆開,她的世界仍是一片黑暗呢?手抖得厲害,她並沒有自認為的勇敢。

  感受到她的恐懼,冠耘握住她的手,緊緊。

  「不要怕,我在這裡。」

  冠耘判若二人的溫柔讓幼幼、小題和渟渟不敢置信。那是他嗎?一個會對女人溫情的男人?

  亞豐、季揚和傅恆則不覺得奇怪,他們相視一笑,愛情將剛強男子化為繞指柔的奇跡,不單單發生在冠耘身上,這種經驗,他們都曾經歷。

  醫生將繃帶拆下,幾道光線刺進小書眼裡,模模糊糊地,幢幢人影在眼前閃動,這算是……看見?

  「妳看到任何東西嗎?」

  小書緩緩點頭,眨眨眼,想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看見。

  「告訴我,妳看到什麼?」

  「很模糊,很多人影在我面前晃。」

  「好,閉眼睛休息一下,再睜眼看一次。」

  她按照醫生指示,這回再睜眼,更清晰了,可是她居然看見……天,是他們!而「他」,就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嚴肅地觀察她的表情。

  笑容僵在嘴邊,小書無法理解眼前景況。

  「對不起,我在作夢……」她喃喃自語。

  「沒有作夢,妳的確看到我們。」

  冠耘的聲音響起,她分辨出來,他和「故事先生」有著相同聲音,卻有不同的語調表情。

  「為什麼?」縮回手,小書想把自己縮回被窩,可是,冠耘懷裡的小男孩,他們長得好像……

  「媽咪,妳看見我嗎?我是紀耕,媽咪,妳有沒有看見我?」紀耕撲上來,抱住小書。

  他是紀耕?她的心肝寶貝?想了五年、愛了五年的心肝寶貝呵!顫巍巍的手,圈住身前的柔軟。

  「看見了、看見了,我看見你了,你長得真好,比媽咪想像中的更好。」

  「媽咪,太棒了。」

  是喜悅、是幸福,是無數感恩交織出來的興奮。

  「沒問題了,大家可以放心了吧!走,我們帶小朋友去吃披薩,把這裡留給大哥和小書。」

  那是傅太太的聲音啊……小書有些些紊亂。

  小題從冠耘手中接過紀耕,牽著小予,一左一右牽出門,她一定,傅恆跟在她身後離開。

  幼幼和渟渟走到病床前,輕拍她的肩膀。

  「你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希望經過這次,你們之間能夠平平順順,不再波瀾連連。」幼幼說。

  「對啊,心平氣和地說話,不要吵架,大哥脾氣比亞豐好,妳的命已經比我好很多……」

  渟渟話沒說完,就讓亞豐的怒吼聲制止。「要不要給妳換個丈夫?」

  「不要、不要,有你我很滿足了。」渟渟忙奔到丈夫身邊,對小書揮揮手,要她自己保重。

  房間空了,獨獨留下兩人,小書張眼四望,她在找人。

  「妳在找誰?」冷冷的,是他舊時語調。

  可以說嗎?說在找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她怎會用這種荒謬的說詞?

  「沒有。」她搖搖頭,現況讓她模糊難辨,她不曉得自己是莊生還是蝴蝶。

  「妳在找故事先生?」

  小書執意不問他的名字,以為這樣就能拉遠兩人的距離,卻沒想到,勉強她、加入她的生活,他向來隨心所欲。

  「你知道他,或者……」小書問。

  「妳沒猜錯,我就是他。」冠耘親口承認。

  他為什麼那麼做?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切斷,不復續了呀!

  他有事業、有婚姻,要什麼有什麼,何必冒充成失意的小說家,侵入她的生活中……

  突然,紀耕坐在他懷中的情景躍上腦海,他是……他要紀耕?

  所以他出現、他匿名、他以一種教人無法防備的方式闖入她的生活,讓紀耕自然而然接受他、愛他,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帶走紀耕變得理所當然。

  那他為什麼要幫她醫治眼睛?對了,是補償!他要她欠下一筆,他給她視力,她理當還他親情。

  怎麼辦?她要紀耕啊!那是她的命,她用盡全力留下來的呀!失去冠耘,她已心灰、心死;失去紀耕,她更是怎麼怎麼都活不下去了呀!

  小書的表情瞬息萬變,冠耘皺眉,不曉得她在心中翻的是哪條思緒。

  「你為什麼出現?」

  小書垂眉問,未戰已輸。和他交戰,她從未嘗過勝利滋味。

  她居然不要他出現?是她說:「愛他,是我的本能,我沒辦法阻止自己愛他,就像你無法阻止熊冬眠;而恨他,這個學問太艱難,不在我的學習能力裡面。」

  他將她每句話認了真,現在她又反對他出現,誰說女人心不是海底針?臉色難看,故事先生的溫柔被拋諸九霄雲外。

  「我來拿回我的東西。」冠耘直覺回答。

  果然,她沒猜錯,他要帶回紀耕,心在瞬間沉入谷底,心臟一分分冷卻。她要輸了,輸過一次又一次,現在她將輸掉人生中最後一份籌碼,從此翻身無望,人未死,心入獄。

  「你有自己的婚姻、妻子、孩子,為什麼一定要紀耕?」怔怔地,她問。

  他要走她的青春、她的愛情、她的心,他向她要東西總是要得氣壯理直,他們分手,她離開他的生命,再出現時,他又伸手向她索取。

  「除了紀耕,我沒有別的孩子。」冠耘說。

  他不只要紀耕,還要她這個連淚水化成苦澀咖啡,都會感覺幸福的女人。

  他沒有其它孩子?是他有問題,還是蘇小姐生病?這是他出現的主因?

  「你們再努力幾年,會有自己的孩子的,請你不要帶走紀耕好嗎?」

  她沒向他要過任何東西,為了紀耕,她願意低聲下氣,開口央求。

  「我和蘇真嬋之間沒有努力空間。」他一口氣否決掉她的話。

  話到此,冠耘理解了她的傷心,原來,她始終介意蘇真嬋。

  微微一笑,她的心結握在手中,他很惡劣地不立刻替她解開。

  壞吧!沒辦法,從古時候起,他就以欺負她為樂。

  「那麼嚴重嗎?現代醫學發達,也許……」

  「沒有也許。」他強勢欺人。

  小書深吸氣,在心底告訴自己,為了留住紀耕,不能害怕妥協,她可以失去自己,不能失去兒子。

  「冠耘先生,對不起,紀耕不能給你。」

  「他是我的兒子,不是妳一句給不給,就可以決定他的未來。」

  笑容更形擴大,只要她肯抬頭,就會發覺他的正確態度,可惜她不敢,她沒學習過正眼看他。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書,我獨立自主,我可以養活自己和兒子。」雙手扭絞被單,她力圖鎮靜。

  「妳連妳自己都養不好。」

  「這些年,我沒讓紀耕餓過。」

  「卻也沒讓他滿足過。」

  很好,懂得反抗,五年的社會教育的確讓她成長茁壯。

  「他的精神是富足的。」

  「是嗎?他想要一個父親,妳滿足他了?」

  「那是在你出現之後,之前我們從沒有這種困擾。」話激動,她拾眉,卻撞上他帶笑雙眸。

  他在笑?那是她遙遠的記憶中才有的表情,那時,她躲在衣櫃裡,看著他對母親描繪未來時,就是這個笑容,教她瘋狂地崇拜他、教她愛上他,不悔不改……

  「問題是我出現,紀耕離不開我了。」

  「所以,你就要他離開我?」

  冠耘的笑容緩和她的激動,心碎貼在臉上,她的人生無數分離。

  「為什麼要他離開妳?」口氣軟化,心疼她傷心的「故事先生」登場。

  「你不是要帶他回牧場,和蘇小姐……」

  「我和蘇真嬋離婚了。」

  「離婚?為什麼?」這個消息讓她震驚。怎麼可能?他那麼喜歡她。

  「我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和她睡在同一張床上,無法容忍她當我的妻子。」

  「這種話很過分,明明是你要娶人家。」

  「我承認自己的決定很荒謬,我不應該為了反對誰,投向另一方。」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書搖頭,疑惑寫在剛復明的眼睛上。

  「妳被搶劫那夜,我在牧場門口等妳,我焦慮地來回踱步,害怕妳離我而去;妳回來時,滿身的狼狽,我認定妳和其它男人,做了齷齪事情。於是我嫉妒憤懣,我把妳和妳母親聯想成一體,忽地驚覺自己又掉進同樣的陷阱。

  「我愛上妳了,愛上一個充滿謊言的淫穢女子,這個認知讓我憤怒,於是我用最殘酷的方式逼妳離開我。」

  這番話……是「故事先生」才會出口的話,從他嘴裡說出,恍若夢中。

  他說愛她呵……她怎能相信、怎敢相信?會否一轉身,他又用嘲諷面容對她,冷冷譏評她——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後悔了,在妳離開後的隔天清晨,推開妳房間,五彩繽紛的菩提樹恥笑我的膚淺,我始終以為妳想自我身上獲得什麼,就像妳母親一樣,可是妳一語不發,走出我的生命,不帶走任何東西,還留給我一棵記憶菩提。」

  「你說後悔,為什麼不找我?」

  「是該死的自尊心造孽,為彌補愚昧,我堅持娶蘇真嬋,妄圖用婚姻昭告天下,我是對的。然而,錯誤的事情不會因堅持而變得正確。

  「婚禮當天,我抓起頭紗看見蘇真嬋的笑臉,剎那間,我明白,自己無法和這個女人共處一室,於是,我排拒她,她痛恨我,我輸掉自己的婚姻。

  「我花五年時間拚命工作,在美國各州開設十座飛雲牧場,我成了美國年度風雲人物,但這些虛名滿足不了我,我只想回台灣,安安靜靜待在妳留給我的菩提樹下。」

  他的話,小書聽得癡了。忘記痛楚、忘記傷情,她只想安慰眼前男人。

  「我不斷自問,是妳母親傷我較深,抑或我傷妳較深?我自問難道多年來,始終無法忘情那場初戀?我不斷自問,不斷比較妳我之間。」

  「有答案了嗎?」

  「有,我對妳母親從未有過思念,不像妳時時刻刻盤踞我心問;對妳母親,我有憤怒卻無深刻仇恨。認真想想,我的憤怒來自於她的欺騙,還有她帶給我的自卑。」

  「在我母親面前自卑?我不懂。」小書無從理解。

  「當年我力圖離開家族事業,開創自己的人生時,我刻意擺脫父母的期待,做我想做的事情。開牧場是一件,自主婚姻是一件。

  「我選擇妳的母親,她的美麗令人驚艷,她的不拘世俗、她的天真爛漫是我從未見識過的另一種人生,卻沒想到這個決定是個諷刺,它狠狠摧毀我的自信,也昭告了我的牧場事業將和與她的婚姻相同,變成另一場笑話。於是我把妳帶在身邊,時時提醒自己,我必須成功。」

  「你成功了……」小書幽幽說。

  「不,我失敗了,我失去一個十六歲就對我崇拜的女人,失去一個連為我思念、為我祈禱都會覺得幸福的女人,失去只要她不忘記我,我就在她故事中生存的女人,這樣的我,談什麼成功?」

  「你……」他將她說過的話記得分分明明,淚潸然……

  「小書,這些話妳應該早點告訴我。」

  「你不會相信的,你只會認定那是另一番謊言。」

  「我這麼主觀任性偏狹,哪裡值得妳用全副心力愛我?」

  「值得,在我的愛情故事中,你永遠值得。」

  不談原諒、不說過往,他的話已讓她受的苦全成為一篇篇值得。投入他懷中,契合的身心填充了滿滿喜悅。

  她畢竟是小書啊!只要有愛他的機會,就算只有一點點,她也要盡全力維護。

  「我的身份是假造的,我不是個小說家,妳願意耐心教導我,寫出一篇優質的愛情小說嗎?」

  冠耘走到窗邊,拿起櫃子上的詩集打開,一片畫了心、寫了名的菩提葉呈現眼前,他親自將他的心送到她手中。

  接手葉片,她能做的事只有一件——牢牢捧住,細細撫慰……

  小書的春天終於來臨,從此思念不在夜半敲門,他不只在她的故事裡,也在她的生命裡。

  這一年,小書二十九歲,幸福降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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