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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衛小游]夏日的花火節【夏日三部曲之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34:40     標題: [衛小游]夏日的花火節【夏日三部曲之二】[全文完]

夏日的花火節(夏日三部曲之二)作者:衛小游

哇哦!夏日小鎮的方警官口出髒話了!
究竟為的是哪樁?
嘿嘿,還不就是因為「那個人」回來了。
那個十年前「愛慕虛榮、背信忘義、崇洋媚外」,
還不顧兩人要永遠在一起的誓言而離開的官梓言。
看來,夏日小鎮又有好戲可看了。
猜猜看,美少女戰士化身的方警官會怎麼對付當初害她哭到淚乾腸斷的人?
猜看看,夏日小鎮的鎮民是納涼著看戲,
還是一邊倒的幫方警官出氣?
猜一猜,官梓言當初為什麼會不顧一切離開夏日小鎮,
卻在十年後選擇回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35:08

迷藏──

  讓我們來玩個遊戲

  從一數到一百

  然後躲藏起來

  一個人努力尋找

  一個人負責被人找到

  直到我們各自在找尋及被找尋的遊戲中

  發現愛的真相

  ***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呼……偷偷地吁了口氣,繼續數著數字。嘻嘻,最喜歡當鬼了。

  「三一、三二、三三……躲快一點喔,我快數完了喔。」其實離約定的數字還有段距離,但已經等不及數到約定的一百。

  「四七、四八……」嘻,好久沒有玩躲貓貓了呢。

  彷彿可以聽到躲藏中的腳步聲,她加快速度大聲數出數字。

  「五四、五五、五六……」過這麼久了,該躲好了吧。

  那傢伙會躲在哪邊呢?真想偷偷瞄一眼啊,可是……

  不准偷看喔。他說。

  想起剛剛的約定,只好努力忍住,不偷看。

  趴在大橡樹粗大的樹幹上數著數兒的女孩遵守遊戲規則地閉著眼睛,想像著一數完數字,將可以在哪裡找到躲藏起來的人。

  應該會躲在草叢裡吧?或者躲在某個山凹、樹洞?

  山坡上長滿了長長短短的草,就是不開任何花朵。長久以來撒在坡地上的花種籽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沒有一次發芽過。

  蒼翠的山脊斜斜橫亙在小鎮的邊界,像一名午憩的仕女,靜靜守護山下的小鎮。

  一陣暖風吹來,預示著即將來臨的盛夏。

  光潔的圓圓額頭抵著手背,一邊偷笑一邊玩耍地哼數著數字。

  倫敦大橋倒下來、倒下來、倒下來。「……七八七九八十!」

  從一數到百,鬼就可以去捉人嘍。

  啦啦啦,城門城門幾丈高。「八八八九九十九一九二九三──」呼,氣不夠長啦,趕緊做個深呼吸。

  「真的快數完嘍,你躲好沒?」女孩期待地喊著,歡樂的嗓音嬌嬌迴盪在空曠的山丘上。「被我捉到,你可要守信用喔。」

  遠遠地,山坡腳下,一輛開往外地的巴士準時停靠在山坡下的最後一站。引擎聲隆隆作響後又開走了。

  有人在這裡下車或上車了嗎?

  不管啦。啦啦啦,就快數完嘍。一口氣衝到最後吧。

  「九九、一百!」哇,終於數完了!

  女孩睜開眼睛,先是眨了眨,習慣光線後,一雙明亮的眼才緩緩環視過四周高低起伏的青色坡地。

  順勢看向遠方,先前在山坡腳下停靠過站的巴士正緩緩駛過小鎮邊界。

  她猛然回神,轉過身,看著空蕩無人的小夏嶺山,聲音中有著一絲輕不可察的抖顫。

  鬼要來嘍。

  如往日一般,她咧開嘴大笑。「壞蛋!你躲在哪裡?我很快就會把你找出來嘍!」

  然後,她盡責地在山坡上四處尋覓起來。

  她翻找了附近較高的草叢,追逐著夏日的蝴蝶,直到翻遍每一個可能藏匿的地方,比如山坡上的小凹洞、群樹後方,強壯的樹枝上、山頂中央、大橡樹的前後左右……

  但是,仍找不到躲藏起來的人。

  她開始有點慌張了,可還是努力找尋。

  她是鬼,要找到人,遊戲才能結束。

  小時候她最愛玩躲貓貓了。

  她已經很久不曾玩過,她的玩伴答應要和她一起玩耍。

  他們來到小夏嶺山上,看以前年年播種的花到底開了沒有,順便在山上重溫過去玩樂時的歡笑時光。

  他們猜拳。她猜輸。

  她一向都輸,猜拳是她的弱項。

  但沒關係,她愛當鬼。

  「鬼要來嘍,你在哪裡?」

  快點發出聲音吧,不然露出一小片衣角也行,就像以前他常做的那樣,故意讓她捉到,然後結束遊戲。

  然而這一次他卻遲遲沒有出聲,也看不到半片疑似衣角的布料。沒有任何的暗示。山坡上的風突然轉強,眼睛被風吹得有點發痛。

  越來越慌亂的心,在失去他蹤影的同時,才不得不承認,其實,她最討厭當鬼了。她不喜歡茫然找尋的那種感覺、不喜歡讓自己像是被遺棄在某個天地之間的寂寞角落。

  可是她又喜歡他故意讓她找到他的驚喜;喜歡他總是想盡辦法,在最適當的時刻,在她即將心慌、卻又尚未陷入慌亂的臨界時刻,讓她找到他。

  她真的,既討厭、又喜歡當鬼。

  討厭猜拳猜輸;更討厭找不到人時,那種好像被遺棄了的辛酸滋味。

  「快點出來!」她忍不住撫著心口,大聲喊了起來。「你在哪裡?快出來吧!」茫茫風中,她找不到他的身影。

  他像是從人間蒸發,消失不見了。

  一股慌亂霎時籠罩住她全身,令她從發頂冷到腳底。

  雙臂緊緊環抱著纖瘦的身體,禁不住顫抖起來。

  奇怪,好冷喔,不是已經夏天了嗎?怎麼風吹來還這麼冷?

  她抖著唇站在山頂處眺望著山下景物,顫聲呼喊:「你出來啦,我們不要玩了好嗎?天氣突然變得有點冷,一起回去吧。」

  偌大山間,無人響應她的呼喚。

  她有些焦急地喊出聲:「梓言……梓言!你在哪裡?我說我不要玩了,你出來吧!你快出來!我真的不想玩了!」

  仍然無人響應。她繼續大喊:「你有沒有聽到?」

  但山間只傳來自己的回聲:沒有聽到、沒有聽到、沒有聽到……

  伴隨著心急,眼淚忍不住跟著掉下來。她抽噎著,在山坡上奔跑起來,追著先前巴士離開的方向。

  「官梓言!你快出來。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跟你絕交!」

  別這樣……拜託別這樣把她一個人丟下來。

  別離開。

  至少別用這種方式離開她。

  「我會記恨的,你最好快點出來……不然、不然我真的會記恨一輩子喔……」

  千萬別讓她心碎,否則她會無法原諒他的。

  然而任憑她呼喊到聲音嘶啞,任憑她四處追尋直到雙腿發軟,再也走不動一步。終於,她跪倒在草地上,像無助的孩子般喑喑哭泣,深怕自己再也找不回最重要的人。

  她真的很討厭當鬼。

  非常討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35:42

  第一章

  神啊,如果最最要好的朋友背叛了友誼的信任,還能夠原諒他嗎?

  ──一個困惑的美少女誠心發問

  ***

  那真的,只是十年前的事而已嗎?

  過去彷彿也曾經看過這樣湛藍的天空。

  夏日澄淨的天空藍得無邊無際,萬里晴天幾乎沒有半絲雲朵;藍藍的天彷彿海洋般,稍一不慎就會讓人陷入其中,再也掙不開身。

  這樣的天空不能仰望太久,頭會暈哪。

  忍不住閉上眼睛,吐掉嘴裡快嚼爛的青草,哼了一段正適合這種天氣、這種下午,由ConwayTwitty和JoniLee合唱的鄉村老歌……

  Jimmypleasesayyou'llwaitforme.(吉米請說你會等我。)

  I'llgrowupsomedayyou'llsee.(終有一天你會看見我長大。)

  Savingallmykissesjustforyou.(我將為你保留全部的吻。)

  Signedwithlove,(那是愛的印記,)

  forevertrue.(永恆真實。)……

  「糟,有點困……」

  緩慢地將背靠往身後的圍牆,拉下寬邊牛仔帽,正想閉目好好休息一會兒之際,圍牆後方出現幾個吵雜的聲音。

  不管,好好睡個午覺先。硬是將帽子拉下,蓋住整張臉。

  但圍牆後的聲音還是清楚地鑽進耳朵裡,一字不漏地。

  「喂,該拿出來了吧!」

  嗯,這是一個頗具威嚇感的聲音呢。寬帽下,閉目休息的某人心想。

  「拿、拿什麼?」

  唔,顫抖的聲線洩露了說話人的不安了喔。

  「還裝傻啊,找死喔!」

  另一個正值變聲期男性的聲音出現,明白揭示了這是一樁什麼樣的戲碼。

  「多、多少?」

  天啊,瞧這聲音抖得……褲子都快尿濕了吧?可憐的小子。

  唉,都什麼年頭了,怎麼這種大魚吃小魚的景況還是層出不窮,彷彿完全不受世代影響似的。

  「多少?這還用問!至少要『這麼多』啊。」

  不知道「這麼多」指的到底是多少數目字?

  只又聽見那受害者驚嚇地抖起哭音道:「這麼多?!可我、我沒有那麼多錢!」

  「沒有?騙肖耶,今天你們學校不是退了一筆課輔費嗎?」

  「可、可……不行啦,我如果把那筆錢給了你們,我媽會殺了我的。」

  「那意思是你比較想被我們兩個砍頭嘍?」

  「不、不是啦……」

  天啊,這孩子都快哭了耶。對方到底要怎麼樣啦!

  帽簷下的眼睛終於睜了開來,再也無法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地睡午覺了。

  這就是太有正義感的詛咒嗎?蘇洛,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要賣老命出來拍第二集了。

  「那就拿來啊,快交出來!」

  「不要……拜託不要啦,求求你們……」

  「什麼不要!真不上道。受我們保護,難道不用付一點走路費哦?」

  話才說完,圍牆後方就出現了手腳碰撞的聲音。

  這下子,帽下的人終於完全清醒了。

  吐出個「F」開頭的可疑字眼,詛咒了聲,認命地拍拍褲腿上的灰塵站起來。

  圍牆的高度恰好可以用雙手輕鬆一橕,腿一跨,便攀上這條靜巷中的老圍牆,蹺起腿坐在牆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牆下的動靜──

  兩名身材發育過早、一高一胖的黝黑大男孩,正在欺負一名戴著厚重眼鏡、膚色蒼白的小男孩。

  「喂、喂,各位,有話好說嘛。」懶洋洋的聲音,但如果仔細分辨的話,不難發現其中藏著一絲絲午憩被打擾的慍怒。

  正在強行索取保護費的兩名國中少年聽到陌生的聲音,紛紛吃了一驚,不由得跟著抬頭一看──

  孰料在看見了坐在圍牆上的人後,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你是誰啊?快走開,少在這裡礙事,矮冬瓜。」其中那名比較胖又滿臉橫肉的少年嗆聲道。

  「我?」牆上的女子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聳聳肩道:「我不是誰啊,我只是一個剛好路過這附近,發現兩個兔崽子在以多欺少、以大欺小地對付一個小可憐,還一點兒都不感覺慚愧,心中忍不住『篤爛』起來,最後終於決定要跳出來主持公道的正義使者。」

  兩個國中少年聞言,差點沒被這一串繞來繞去的話搞得頭昏腦脹,好不容易反應過來後,又白癡似的哈哈大笑出聲。

  顯然是帶頭的那個比較高的國中生輕蔑地叫囂道:「我管你是啥咪人,快滾啦!矮冬瓜,逞什麼英雄啊,這裡──沒、你、的、事!」

  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大概會選擇逃之夭夭,少數有義氣的則會去搬救兵,可牆上的女子卻搖搖頭,一臉很不耐煩地說明:

  「拜託,你以為我高興多管閒事啊。要不是你們兩個『粗勇』的大哥哥聯合起來欺負一個小弟弟,怎麼看都覺得不公平,我哪裡想蹚渾水,天氣很熱耶。」

  真是!說到她火氣又快冒上來了。

  不知道怎麼搞的,儘管每年的夏天都讓她很不耐煩、火氣超大,但都還算勉強可以自制。但今年自入夏以來,一股煩悶之氣攪得她一直定不下心來,彷彿即將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似的,讓她煩躁得差點沒拔光頭髮──當然,是別人的頭髮。真是的,這就是「沒事找事」嗎?

  被欺負的四眼天雞小弟弟見有「外援」到來,立刻用力吶喊起來:「大姐姐!他們很壞,想要搶我的錢──」

  「你給偶閉嘴啦!」國中少年之一大喝道。

  小弟弟立刻嚇得噤若寒蟬。

  女子皺起了眉,雙手環胸,斜睨著少年。「搶人家的錢不太好吧,人家父母親賺錢很辛苦的耶。」

  不良少年之二正要開罵髒話,可女子又轉頭向那名受害人說教道:

  「可小弟弟你也真天兵,幹嘛一個人落單走進這條死巷子來──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抄近路對不對?學校老師沒有告訴你,放學回家時不能走學校後面的小巷子嗎?」

  這條巷子雖是死巷,但有一面牆早塌了個洞,有些人會為了節省時間,矮著身子在牆洞中鑽出鑽進的。都不知道幾年了,也沒個人想到要把牆洞補起來,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個死角。

  「我、我……」被逮到自己抄近路,小弟弟忍不住滿臉通紅。人家他今天想早一點回家看「軍曹」嘛,今天最新一季要開播耶,所以下午一放學他就……

  女子搔搔後腦勺,開始接近自言自語地歎息道:「真是的,我還以為終於找到了一個摸魚的好地方,準備好好睡個午覺,沒想到會這麼狗屎……」

  「喂,女人,矮冬瓜,你在細細念啥?」國中少年之一忍不住嘲諷道。「可別想替人強出頭,趕快離開吧,『大姐姐』。」

  注意到少年譏諷的語氣,女子笑了笑。「抱歉啦,我可不記得我有個嘴巴這麼臭,講起話來活像放屁的『弟弟』。你說是不?『小弟弟』。」

  不良少年之二用手肘撞了撞同伴,低聲問道:「喂,她是在說你有口臭還是怎樣?」不然怎麼會像放屁?

  不良少年之一氣得臉蛋通紅,他惱羞成怒地臭罵道:「不識相的臭女人!給你臉你不要臉,看我一起收拾你!」

  可女子不知道是何時從牆上躍下來的,只一瞬間,她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揪住少年的耳朵,用力往上提起。「我就說你說話像放屁,不先把你這張臭嘴洗一洗,萬一臭死人還得了。」

  「放屁、放屁!」少年吃痛地扯住女子的手,奈何怎麼扯也扯不開,反讓耳朵被扯得差點掉下來。

  「放開他、快放開他!」另一名少年則衝上來拽住女子的另一隻手,但不管他怎麼抱、怎麼扭,都無法阻止女子繼續拉扯他大哥的耳朵,甚至一個沒注意,連自己的耳朵也被高高揪了起來。

  「痛痛痛哇!快放開啦!」

  「知道痛呴?會痛就給姐姐我安分一點。」

  「放屁!」

  呴,又講髒話。再捏。

  「痛痛痛──放屁!」

  「唉,真的學不乖耶。」再用力一扭。

  兩名少年紛紛發出慘絕人寰的哀嚎。

  掙扎了半天,好不容易將耳朵救回來的兩名少年,努力使出最凶狠的目光瞪著眼前這名不僅不算高大,反而還很容易令人忽視、身材嬌小纖細的長辮子女子。

  她戴著一頂寬邊牛仔帽,遮住了泰半容貌,不知是何方牛鬼蛇神?

  但她的身高確實不像個可以讓人產生威脅感的敵手。

  剛剛會被她揪住耳朵,一定是一時大意。

  兩人對看一眼,用力點個頭後,決定一起進攻──

  「殺──」但殺到半路,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就又被一把擒住,而且還是被人一手擒住一個,拎起了後頸。

  「啊,痛痛痛!哇嗚──」少年們忍不住又痛叫出聲。

  為了避免被流彈波及,早早躲在一旁的小學生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名幾乎算是「從天而降」的長辮子姐姐,神乎其技地對付兩個欺負他的壞人小哥哥。

  瞧她左開弓、右掃腿,一出手、一旋身,動作流暢得像是電玩裡的武打高手一樣,真是好厲害、好厲害啊,這個大姐姐真的好厲害哇。

  他崇拜地看著大姐姐對付惡魔黨。

  不良少年之一突然用力掙脫開來,隨即一記飛踢朝女子面門掃襲而來。

  小學生立刻大喊一聲:「大姐姐小心!」

  但女子只是微笑地朝他點點頭,同時輕巧地閃到一邊,躲過了這偷襲的一腿,左手同時捉著仍在掙扎的另一名少年。

  「算你運氣好,臭婆娘!剛剛你要是被我的旋風腿掃到,包管內臟全都爆掉爛光光!」少年大哥邊撂狠話,一邊期望剛剛只是他一時失腿才會沒踢到。

  「好可怕!」小學生嚇得兩腿發抖,害怕自己的內臟會爆掉爛光光。

  「有那麼厲害?」女子驚呼一聲。

  「哈哈,嚇到了吧。」少年大哥故作鎮靜的哈哈笑道:「要是怕了,就趕快放開我小弟。」

  「大哥無敵,大哥萬歲──」不良少年之二有氣無力地壯大自己的聲勢。

  「好可怕、好可怕呀,我真的怕了。」女子拍拍胸口,放開少年之二。

  少年之二一得到自由,立刻衝向大哥那裡,兩人同仇敵愾地看著女子,眼中充滿警戒。只見女子露出一抹令人不解的微笑,緩緩地走向他們。

  少年大哥強忍著恐懼大聲吼道:「你、你還不快滾!」越走越近是想做什麼?

  「我是想知道,你說的旋風腿是不是就像這樣──」

  刷刷兩聲!一條飛腿踢出──

  少年之二一得到自由,立刻衝向大哥那裡,兩人同仇敵愾地看著女子,眼中充滿警戒。只見女子露出一抹令人不解的微笑,緩緩地走向他們。

  少年大哥強忍著恐懼大聲吼道:「你、你還不快滾!」越走越近是想做什麼?

  「我是想知道,你說的旋風腿是不是就像這樣——」

  刷刷兩聲!一條飛腿踢出——

  「啊!」少年們不約而同地尖叫出聲。

  感覺到刷刷兩聲強勁的腿風踢向他們的腦門,慘了慘了!這下子腦袋瓜真的要爆掉了。

  少年們抱住自己的頭尖叫連連,好不容易等到腿風掃過,冷靜下來後,發現頭還好好的沒有爆掉,忍不住又大聲嗆起話來。

  「哼,你在做什——」

  「倒數嘍。」女子笑著舉起手腕,亮出粉紅色、繪有某個卡通人物的表面。

  「三、二——」她倒數,接著轟隆一聲巨響,伴隨著四處揚起的塵土,少年們身後那面將近一個人高的磚牆硬生生倒塌下來,當場將兩人給震得腿軟,兩張大張的嘴巴一開一合,吃進了灰塵,卻驚嚇得說不出任何話來。

  天啊,好、好可怕!這女人是怪物嗎?她、她居然把牆給踢、爆、了!

  「一。」吐出最後一字。收工。

  只見「這女人」彎下腰,重新綁好鞋帶後,又站直身,雙手叉腰地看著目瞪口呆的兩名少年。「說『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少年們驚嚇到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頻頻點頭。

  「說『我知道錯了,絕對不會再以多欺少。』」

  少年們依然只能點頭。很用力地點頭。

  「還有,說『我絕對不再耍流氓了,我會回學校好好讀書,不再亂蹺課。』」偏著頭想了想,又補充道:「如果那堂課真的很無聊,就另當別論。」

  少年一與少年二噙著淚,依然只能點頭。

  女子終於笑開,伸手拍拍兩人的頭。「太好了,那就這樣說定了。」說完,她轉過身去,板著臉開始數落起那名也看傻了的小學生。

  「以後身上不准帶超過一百塊。」討打。

  「如果身上有很多錢,也不准告訴別人。」欠扁。

  「絕對絕對不可以一個人走小巷子回家。」根本是找死。

  「就算有兩個人也不行。」補充說明。

  「嗯,當小孩子就要認命一點。長大了以後,也不能拿以前被欺負的事當作借口去欺負別人喔。」

  「還有,會發生今天這種事,你也有一半的責任,別以為永遠都會有人來救你,萬一今天這裡連半個大人也沒有呢?」

  「錢比較重要還是命比較重要?總之……小弟弟,你有沒有在聽?」

  小學生早被女子踢倒牆壁的英姿給收服了,他一愣一愣地點頭,也不知到底聽進了多少。

  不過,最後一句他倒是聽見了。他乖乖地點點頭。「聽見了。」

  「很好。」她拍拍他的頭,以示嘉許。

  小學生則崇拜地看著女子道:「大姐姐,你真的好厲害喔。」

  女子笑道:「哪有啊。不要想太多,快回家去。」

  她當然不會告訴這三個孩子,剛剛踢倒的那面牆早就有一點搖搖欲墜,只可惜了一處隱密的午睡地點。唉,小孩子就是好騙。

  小學生仍然一臉崇拜地望著女子,突然他露光一閃,腦中冒出一個念頭,眼神發出可疑的光芒。「大姐姐,該不會你就是——」

  女子的身形震了一下,轉過身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道:「唉,被你猜到了?」

  「呃……猜到……」什麼?小學生遲疑地詢問。

  女子一臉莫可奈何地看看小學生,再看看國中生,決定自行宣佈「身份」。

  「沒錯,既然你已經猜到了,那麼告訴你也無妨。」她眨眨眼。「其實我就是那個,專門代替月亮來懲罰壞人的美少女戰士水手月亮啦……可是我現在不能變身。嘿嘿,你知道的,為了對抗邪惡的黑暗勢力……」開始陶醉的自編自演起來。

  「呃……」小學生頓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地看著女子,支支吾吾地說:「呃……大姐姐,我還以為你是我們鎮上傳說中那個通過警察鐵人三項、喜歡穿便衣的警察姐姐。雖然你沒穿著警察制服,可是我以為……」唔,好失望的垂下臉。這個大姐姐的腦袋好像有點怪怪的……

  小孩的世界好像跟大人的世界不大一樣呴?

  「呃,這個啊,哈哈哈。」女子尷尬地哈哈大笑,而後彎下腰,彷彿在透露什麼天大秘密似地說:「這個是偽裝啦!『偽裝』懂不懂?為了掩護我的真實身份……」

  從先前的震驚中恢復過來的少年之一、之二這時忍不住打起呵欠來。

  「拜託,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喜歡美少女戰士喔,現在流行的是侵略藍星的『Keroro』啦。」

  這話當場換來一記拳頭海K。

  「笨蛋!真是沒有歷史記憶的可憐小孩。」怎麼可以不知道守護地球的英勇女戰士呢。惱羞成怒的她,匡噹一聲,突然亮出一副手銬。

  忽然間,美少女戰士變身為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邪惡地嘻嘻笑道:

  「我數到三,被我追到的,就跟我到警察局吃、蛋、糕——」

  不用她數,在場三個小孩,包括「受害者」都高聲尖叫著以最快的速度逃離現場。現行犯當場逃逸無蹤。

  夏日鎮警察局巡警方心語決定將這次的犯罪當成一次夏日偶發事件,暫時不予追究。

  不過……這是怎麼回事啊?難道這世代真的沒人在收看美少女戰士了嗎?有時候電視還會重播的啊。嗚,如果是在以前的話……

  在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唉,去想這個做什麼!不管過去的時光多麼美好,也都已經過去了。

  過去的事不可能再重來一次。

  十年、二十年過去了,如今她已經是個二十七歲的成熟女性,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年僅七歲,天真無知的小娃娃了。

  一切都改變了,誓言也不可能直到永遠,就如夢幻島上的小飛俠終究得面臨成長的痛苦一樣。她,當年的那個女孩,長大了。

  而當初承諾要與她一起永遠年輕那個男孩卻違背了昔日的誓言……

  猛地搖搖頭。氣死了,說好不再想他的。

  當他決意離開小鎮的那天起,她就不讓自己再想起那個人。

  一個背叛了珍貴友誼的人不值得原諒。

  這個世界上她不能確定的事有很多很多,但,不包括「這一件」。最最起碼,她確定,她方心語「一輩子」都不可能原諒那個叫做官梓言的友情騙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36:20

  第二章

  破裂的友誼就像是打破了的茶杯。

  道歉無助於彌補裂痕,特別是對於一個很會記仇的人來說。

  ——出自某個親身經歷的知名不具人士

  ***

  十年前,他離開後的第一個夏日滿月。

  「娃娃,官梓言來信了!」

  美美與小月氣喘吁吁地追在走得飛快的方心語身後,一邊拿著剛從郵差手裡接到的信,一邊呼喊著。

  奇怪,娃娃怎麼都不停下來呢?再追。

  「娃娃,你有沒有聽見啊?他來信了耶!」

  這一喊,非但沒讓娃娃停住,反而還走得更快。到底是怎麼了嘛!

  美美與小月對看了一眼,不明白這是怎一回事。

  梓言的離開固然很令人傷心,但最想念他的,不就是眼前這一位明明腳也沒有比別人長,但此刻卻走得飛也似的傢伙嗎?

  還是她今天剛好耳背?真搞不懂。

  官梓言離開小鎮到今天,正好滿一個月。

  在今天以前,鎮上沒有人收到他的任何訊息。(就算有,也沒聽說。)她們都沒想到,他的第一封信,不是寄給娃娃,而是寄給她們兩個。

  看了信件內容之後,兩人立刻決定將這封信轉交給娃娃。

  美美與小月相視一眼,決定一鼓作氣奔上去,一前一後包抄住她的去路。

  「娃娃,你是怎麼了?你不想看信嗎?」

  一靠近她,才發覺娃娃的肩膀好僵,連雙手都握成了拳,彷彿正在抵抗巨大的誘惑。

  「娃娃?」小月伸手碰觸她——

  「不、要。」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吐出了簡單的兩個字。

  美美見狀況不對,也湊上前來。「怎麼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娃娃猛一甩頭,臉色看起來很不對勁。

  「你今天怪怪的呢。算了,來,看信吧,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他的情況才對。」小月將手中的信塞進娃娃手裡,沒想到卻遭到拒絕。

  「我不要。」終於又找回聲音,能說話了。她吞了吞口水,信件如燙手山芋般被丟棄在地上。

  一陣風吹來,便將信給吹走了。美美驚呼一聲,連忙追信去。

  小月則是錯愕地看著好友。「方心語,你在做什麼?」

  聲音裡有著壓抑的悲憤。娃娃眼裡沒有淚水,兩隻眼睛卻紅通通的。

  「我說我不要、我才不要看那種人的信,聽到了沒?我不看、不看、永遠都不看!」當他選擇以那樣的方式離開她後,他們之間,就已經切了八段再八段了。

  從此她方心語沒有一個叫做官梓言的朋友。

  他們之間,也沒有任何的情誼可言了。做下這樣的決定很令人痛苦,但畢竟是他先背叛的啊……

  終究,眼淚還是忍不住地掉了下來。立刻被她雙手抹去。

  不能哭。她告訴自己,絕不能哭。

  從他毫無留戀地選擇離開的那一刻起;從她一個人在小夏嶺山上,從星星升起等到天明;從她日復一日,等了又等,相信他會回來,卻始終等不到人開始,她就決定再也不讓自己因為太過想念一個人而哭泣。不然就真的太沒骨氣了。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過去了,他似乎真的不打算回來。

  轉眼間,竟是一個月了。她已經接受他真的離開的事實,也為此永遠不會原諒他的離開。

  她不止一次自問:十年的友情對他來說究竟算什麼?

  她曾經以為,那意味著「永遠」。

  她以為他們會有無數個十年可以計數。

  然而事實證明,對他來說,那十年只是一條綁住他的繩索。他怎麼敢稱她為他的「牽絆」!

  好,他要獨立,他要飛,她隨便他去。只是別想要她再扮演那條拉住風箏的線。他們之間走到這一步來,算是徹底斷了……

  眼見好友的眼淚像斷線珍珠般掉下,美美與小月同時都受到了大大的震撼。

  娃娃從來沒這麼傷心過的。

  她哭得就好條是跳進絕望的深淵再爬起來的模樣,臉上了無生氣。

  美美看著手中剛剛追回的信,突然覺得好沉重。

  該拿這信怎麼辦?

  該拿娃娃怎麼辦?

  看這情形,她是不可能接收這封托朋友親手轉交的信函了。

  正當躊躇之際,小月走上前來,拿走那封信,趁娃娃哭到雙眼模糊沒空注意時,將信當場撕掉。

  撕。撕。撕。

  再撕。

  繼續撕。

  三人一同看著被撕到無法辨識原貌的信封碎片,在一陣突來夏風的吹拂下,捲上了遙遠的天際。

  那天,太陽非常地暖,哭泣的心卻涼颼颼地。

  非要造個語詞來形容的話,這就是所謂「青春的憂愁」嗎?話說回來,一定得加上這麼一句旁白嗎?呀,憂愁的青春啊。

  ***

  十年後

  對葛美美來說,這是個與往常一樣寧靜的午後。

  就是那種天很藍,外頭太陽大得快要熱死人,但室內冷氣很涼快,日子很悠哉的那種下午。

  自從誤打誤撞地買下這間店面,開了一家飲料店後,她便開始當起閒閒沒事幹的老闆娘,過著吃不飽卻也餓不死的生活,鎮日以打蒼蠅、抹桌子和預測下一刻會是誰推開她小店玻璃門為樂。

  真是淒涼。她想。

  想二十年前,當她還是「日光小學之花」的時候,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就這麼因在一家小小的、生意普通的店舖裡,幹起這種非人哉的「特種營生」。

  「聽你在亂蓋。」杜小月——本名杜筱月,卻因為嫌本字筆劃太多,又很容易被念錯,因此很有主見地自動易名的「太陽報」特派文字兼攝影記者——一邊喝著冰冰的紅茶加珍珠,一邊俯首振筆疾書,並且不時抬頭答腔個一句、兩句。

  同樣是二十年前,杜小月壓根兒沒想到,她會因為一篇小學校運會的隨筆報導,被鎮上唯一一家橫行小鎮八卦界的週報社社長視為未來接班人,最後終於答應入社,成為太陽報社裡唯一支薪的特派記者。

  「啥?」葛美美挑起一雙秀致的細眉,口氣危險地問:「你說我在亂蓋?」

  振筆疾書的手停頓了下,又陽了一口茶。「我是這麼說的嗎?」擰起可以夾死蒼蠅的一對濃眉,仔細回想。「啊,我想到了。或許『狗屎』這兩個字會更貼切呢。」手中的筆繼續下筆如飛。

  「狗屎?杜小月!」葛美美擺手擦腰,作勢要搶走小月面前的杯子。茶不給喝了。

  杜小月再度停下手中的筆,搶回還剩下大半杯的紅茶。「又怎麼了?誰惹你氣得要搶我的茶?」

  美美氣得臉紅。「你剛說我狗屎!」

  杜小月一臉困惑。「你剛說了什麼?我又說了什麼?」

  「喂!」美美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搞了半天,你根本沒仔細聽嘛!」害她浪費那麼多口水。

  小月舉手投降。「Sorry,麻煩你再說一遍吧。」

  美美賭氣轉身。「不說了。」

  「喂,葛大老闆!」

  「啥咪?杜大記者!」

  兩個女人眼瞪眼的,好半晌,終於有人讓步。

  「好吧,我剛剛是在說——」

  「好吧,麻煩你重新說——」

  同時讓步的兩人為這十足默契不禁相視一笑。

  畢竟是相識二十年的朋友了,早早已經摸熟彼此的習性。

  兩人決定一起開口:

  「你先說。」

  「我先說。」

  果然默契百分百。兩人又笑出聲。

  美美開口道:「我剛是告訴你說,聽說春花奶奶家的房間租出去了。」

  小月瞪大眼睛。「租出去了?真的假的?」

  美美用力點頭道:「當然是真的。今天早上我去雜貨店批茶葉時,聽春花奶奶親口說的。」

  「那……這是說,春花奶奶終於要去加拿大看她孫子了?」

  年屆七十的老奶奶是鎮上雜貨店的精神象徵,但她家族裡的人大多在大城市打拚,近幾年更陸陸續績移民到加拿大去,就只剩下奶奶一人留在台灣。

  雖然春花奶奶的兒孫一直催她搬到加拿大去,但她始終捨不下這間與小鎮歷史同樣悠久的雜貨店。

  鎮上的日常所需大多依賴春花奶奶的雜貨——更正,那是說,過去的情況。自從由本鎮鎮長家族集團經營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進駐小鎮之後,小鎮居民的生活就出現了一點改變。這改變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有了便利商店,確實是為居民帶來很多方便。但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店在小鎮步調緩慢的生活裡,卻又顯得突兀而詭異——儘管業績是蒸蒸日上,暫時是不可能倒店了。

  美美搖頭。「不知道。雜貨店只是出租樓上的空房間,不是賣掉。不過,這樣一來,也算是找到了一個可以幫奶奶看家的人了,奶奶不是一直念著要去加拿大看她剛出生的孫子嗎?」

  「可是前幾天不是才聽說,鎮東邊的陳家想把土地都賣了嗎?奶奶會不會最後也決定把雜貨店給賣了?」

  「不會吧?先前奶奶一直不肯賣掉雜貨店,沒道理現在突然會賣掉。」

  「但也不是沒有可能。那些傳言出現在鎮上也有一段時間了。」

  小月回想著過去半年來,小鎮謠傳的一些有關炒地皮、收購、改建……等等的風聲。社長老編一直要她去查一查這些消息的真假,也許她該先把手邊的事緩一緩,先去查證這些消息的來源。

  美美瞪大眼睛。她也聽說過那些傳言。「我根本沒辦法想像小夏嶺山被整理成高爾夫球場或蓋上一座座大型的度假山莊。」

  「我也無法想像。」小月歎息道:「可是鎮上經濟狀況越來越蕭條,也是沒辦法的事實。」這點,從週報的發行量越來越少就可以略窺一二。再這樣下去,可能要維持一家地方性的週刊社營運都有問題。

  鎮上當然有全國性報紙的流通,但那種大型報紙,哪裡能符合小鎮居民愛看地方性流言的需求。要是太陽報真的不幸倒閉,小鎮生活不僅會受到大大的震撼,恐怕連小鎮向來引以為傲的流言傳統都會因此消失吧。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呀。

  美美點頭,環視自己的店舖。「店裡的生意確實也越來越冷清。」

  夏天是飲品店的旺季,但入夏以來,店裡的進帳卻只夠打平開銷。箇中原因,當然不是因為她煮茶的技術有問題,而是消費人口太少,供過於求。倘若連夏天都賺不了錢,遲早有一天,他們都可能被迫離開小鎮,到外地謀生去。

  當初就是不願意離開夏日鎮,才沒有在大學畢業後直接在外地工作。小鎮上沒有大學,因此要念大學的人,只有往外走;然而隨著時代改變,往外走的人,往往,都不再回來。

  這幾年來,夏日鎮不斷走向衰敗,是明眼人都看得見的事實。

  周邊大型城鎮的興起讓小鎮原本就不多的人口陸續外移。

  人口的外移,起初,並不明顯;但漸漸的,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年輕人,乃至成雙成倍地離開,且一離開就不再回來了。再這樣下去,這座小鎮遲早會消失在地圖上,或被合併到鄰近的大型市鎮裡。

  「所以我才說,這真是狗屎。」小月結論道。

  剛剛她之所以沒注意聽美美的八卦,主要是因為她正在撰寫一篇關於小鎮人口流失的追蹤報導,而結論就是「狗屎」兩字。別以為她只會寫一些小鎮居民賴以為精神食糧的八卦新聞,對於小鎮未來的發展議題,她可也是同樣的開心。

  美美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著玻璃門外炎熱的夏天,輕歎道:「好像被詛咒了一樣。這一切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小鎮的衰微究竟該從什麼時候算起呢?

  小月筆端下突然出現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官梓言。

  沒料到自己會寫出這三個字,她嚇了一跳,趕緊用橡皮擦搽去。但那烙在雪白紙面上的痕跡,卻不是那麼樣容易撫平。

  或許這一切,真是從「這個人」的離去開始算起。而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儘管她也明白,這麼說並不公平。但在很多人心裡,這的確是一件足以作為小鎮年度大事的歷史事件。

  鎮上的居民,大概很少有人不記得當年他離開時所發生的事吧。

  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小月問:「美美,你有打聽到是誰租了春花奶奶雜貨店樓上的房間嗎?」心中突然有個詭異的想法,而且不希望被證實。

  「咦!我沒有說嗎?」美美轉過身來,一臉憂色。「你不會相信的。起碼我就不相信。」事情兜了半天,說到底,其實「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是誰?」小月心中一驚。

  「我不敢說。」

  笑話!美美這人沒什麼不敢說的,只除非是……「難道是他?」

  美美緊張地看著小月,再看看時鐘,一張秀臉差點沒皺成梅乾菜。

  「別問我啦,我真的不敢說。」

  小月驚訝地瞪大眼。「果然是『他』嘍?」

  美美一臉憂色地輕聲道:「你想……這事……能瞞得住嗎?」

  「瞞得住——才怪。」

  「你說你今早聽到這消息的?」那麼過去這陣子以來,謠傳某人「將要」回來的消息,就不是假的嘍?

  美美恍然大悟。「那麼或許那傢伙她……」

  「早就已經聽到了。」小月自動接話。

  昏倒。早該習慣的,小鎮裡沒有能永遠藏得住的秘密。

  當吊掛在玻璃門上的風鈴因門被用力推開而發出清脆的聲響時,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看向門邊。

  「嘿,娃娃。」兩人明知故問道:「發生了什麼大事件?瞧你氣呼呼的。」那股怒氣所散發的熱度,連坐在冷氣房裡吹風的她們都感受得到。

  只見一名頭頂上戴著一頂顯眼的淺米色牛仔帽的長辮子小姐氣沖沖地一頭撞進「美美茶飲」裡,雙眼大瞪地大聲嚷叫道:

  「天啊!我該不會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吧?!」

  美美默不作聲地自冰箱裡端出一杯消火的冰鎮檸檬汁,備用。

  小月則趕緊收拾起桌面上散亂的紙張,以免辛苦工作的心血遭到池魚之殃。

  長辮子小姐摘下頭頂上的帽子,不自覺地扭絞起來。

  小鎮真理之一:當事人永遠是最晚知情的。

  此刻正在鎮上悄悄發生的事,似乎就是這句名言的最佳印證。

  「那、那個傢伙居然還有臉回來?!」長辮子小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地說。

  美美與小月實在不敢承認早先已經聽說的事。「什麼人啊?你在說什麼?」這時候,裝作不知情比較安全。

  「該死!他怎麼敢!」娃娃氣得差點沒掏槍對空射擊。「那個人!」

  「誰?你說誰?」繼續裝傻比較安全。

  「就、就是『那個人』啊!」她難以置信地道:「我剛從春花奶奶那裡巡邏回來,就聽說她樓上的房間租出去了,而租的人竟然就是——」

  「那個人?」看著她咬牙切齒的模樣,美美和小月開始對這情況感到好奇起來。已經這麼多年了,難道娃娃對當年還是這麼耿耿於懷嗎?

  答案看來是肯定的。娃娃氣得幾乎沒嚼碎牙齒。「就是那個人!」

  那個身邊大夥兒都心照不宣的人。

  那個在十年前背信離去的人。

  那個一轉過身就不再回頭的人。

  度過了震驚的階段,慢慢冷靜下來後,小月開始觀察起好友的臉色和舉止。有別於美美一談到這話題就想逃開,她倒是對娃娃此刻的反應很感興趣。

  娃娃此刻的臉色可以說是發青的。

  除此之外,她還有一點口齒不清、牙齦打顫、雙手緊握成拳,顯然深深受到刺激;再加上那凶狠到可以殺死一頭老虎的眼神,讓小月忍不住想再細究。假如說出那三個字的話,眼前這小女子會不會像裝了過多氣體的氣球般,就此爆炸?

  過去十年來,娃娃不許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到「那個人」的名字。

  只要稍微不小心提及,不是生氣得要命,再不然就是好一陣子不肯搭理人。

  十年後的現在,如果,那個名字再度出現在她面前呢?

  身為記者,要有求證的精神。小月有點想試一試。

  「娃娃,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

  明白小月的意圖,美美連忙伸長手想搗住小月的嘴。「別、別說出來——」

  但為時已晚。

  「官梓言?」小月脫口說出。

  轟地一聲,腦袋裡彷彿歷經一陣巨大的核爆。娃娃呆立在地,思緒跟著被炸飛到十年前,忍不住跟著吐出一聲:「那狗娘養的!」

  ***

  「做什麼講粗話!」

  一記爆栗不輕不重地敲在她額頭上,她皺起眉抬頭看著比她高上一個頭的少年,而後眼底笑意泛開。

  「練習啊。」

  「練習講粗話?」少年瞪大眼睛,將一瓶冰鎮的運動飲料遞給她。

  少女接過冰飲,在球場邊的空地席地坐了下來。看見排球場上的隊友正奮勇殺敵,痛宰對手,殺球得分,又激動地跳起來鼓掌。

  「聽說嵐女的球隊很會耍陰招,等一會兒可能有必要裝狠,所以現在先練習一下,待會兒吵起架來才會有氣勢。」她樂不可支地說。

  「這麼開心有機會罵人啊?」

  「那當然。我巴不得——」眼尖地瞄到對手一記凌厲的回擊,球飛向邊界。「小心!」她高聲喊了聲,看到隊友迅速地飛身救起球後,才又繼續剛才的話題道:「幹得好!珍珍!」珍珍是排球隊的隊長,剛剛救起了那記邊線球,讓隊友順利再奪得一分,讓少女興奮地跳了起來。

  「喂,小心你的腳。」搖搖頭,受不了地說:「都還沒好,就想再扭傷一次啊。」這傢伙,做事老不經大腦,才剛加入學校的女子排球隊沒多久(雖然還是個候補),意外就層出不窮,連連受傷。再這樣下去,他不是會被她給煩死,就是擔心死。

  真受不了。趕緊拉著她坐下來。

  儘管坐冷板凳又受傷,身為候補球員沒辦法出賽,少女還是關心比賽的結果,彷彿自己正與隊友並肩在球場上和對手廝殺一般。

  很典型的,這就是她,不管做什麼事情都那麼樣地投入,就算只是三分鐘熱度,她也會在這三分鐘內傾注自己全部的熱情。

  比賽稍告一個段落,確定己方領先的狀況下,她終於將心思轉向身邊的少年,笑著伸手戳了戳他微蹙的眉心,笑道:「官同學,你真像個老媽子呢,我家小媽都沒你這樣嘮叨。」

  「方心語,你敢再說我像老媽子一次,我就要你好看。」說是這樣說,卻沒有半點真實的威脅性在裡頭。

  「好好好,我知道你關心我,我只是忍不住想開個玩笑嘛。」每次看到他蹙起眉的樣子,她都想伸手把那份鬱結揉掉。真不明白,這世上哪有那麼多讓人憂愁的事!他卻彷彿總與那些事分不開。

  「誰關心你啊,要不是你小媽要我關照你——」

  「你不開心我的話,那才真是見鬼了。」娃娃直接打斷他任何否認的嘗試。「我們認識對方也不是這一兩年的事了,根本不需要這麼見外,直接說你關心我會怎樣?」

  「我不是見外。」他否認。

  「好,你不是見外,你只是故意想把距離拉遠。」她不怎麼高興地說:「別以為我沒發現,你最近真的變得很奇怪,老是在裝陌生、拉大距離,好像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似的。」小時候他可不是這樣的,怎麼長越大,舉止就越彆扭?

  梓言頭稍微別開。「我們本來就只是普通——」

  「你敢說!十年的交情還能算是普通?」

  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打轉,他改變話題道:「娃娃,我問你一件事。」

  「你問啊。」

  「可是你要保證你不生氣我才說。」

  「什麼事?你說啊。」

  沒有得到保證,他不肯說。「你先答應——」

  「我答應。」她舉手發誓。

  「好吧,那我就說了,其實我是想問——」

  「噢!Shit!犯規!六號越位犯規。」

  裁判已經吹哨,球場上瞬間陷入一片混亂。

  球場兩旁加油與吶喊的聲量蓋過了官梓言未說完的話,當娃娃再度轉過頭來,將心思分一點回他身上時,他已經沒有勇氣再說一遍。

  「梓言,你剛說什麼?」

  他搖搖頭,定定地看著她,眼神突然有點憂傷地說:「娃娃,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當然記得。」她用力點頭道:「我們一定會永遠在一起的啊。」

  「你不會反悔?」

  「不會。」

  「即使我做了讓你生氣的事,也不會?」

  「也不會。」

  「那麼要是有一天,如果我必須暫時離開你呢?」

  「怎麼會呢?」她直接打斷他的話說:「我們討論過了的啊。未來我們要一起讀同一所大學,你去當兵時,我就跟你通信講電話,現在當兵役期才兩年不到,就算你『暫時』離開,我也不會生氣的。因為你並沒有違反我們的約定啊,就算那時候你不在我身邊,可是我的心與你同在嘛。」這樣掛保證,就可以不用再擔心了吧?

  久久,他看著她明亮真摯的眼睛,知道她說的話是真心真意,沒有半點虛假。

  然而這種要永遠在一起的話,為什麼由她說來,會這麼樣的容易?

  這麼容易的保證,真能有效一輩子嗎?

  為什麼他就是沒有辦法像她一樣,對他們的永恆約定深具信心?

  他不敢告訴她,他剛剛接到一所美國大學的入學通知書與一筆高額的獎學金。這申請是半年前他背著所有人偷偷寄出的,只有幫他寫推薦函的老師知道這件事。他英文底子不錯,到國外唸書應該沒問題。原先只是想試試看,沒想到卻通過了。

  假如不想接受那個血緣上與他有關、內心裡卻流著冰水的老人的資助,這將是一個雖然不是唯一離開這座小鎮讓自己獨立的機會,卻也是一個非常珍貴的機會。

  早在好幾年前他就開始靠著打工存錢來支付自己的學費,未來也不會例外。他不想看著他人的臉色過生活。再者,他很清楚,那個人之所以支付他的生活費用,不過是為了他自己的面子罷了。他不想依賴別人,更不想欠下那個人的人情債務。

  這種住在他人屋簷底下,想要早日掙脫束縛、得到自由的日子,娃娃是不會瞭解的吧?她有一個那麼愛她的小媽。

  她怎麼能夠理解他想要獨立、獲得自由的急切?

  他早早就想要飛走,甚至只是提早一秒鐘也好。

  然而他也承諾過,他永遠不會離開她。

  她是他的牽掛,只是沒想到,這份牽掛,曾幾何時,開始變成了牽絆。

  她手裡彷彿捉著一條無形的繩捆住了他。有時候想起他們兩人在童年時候訂下的約定,他總有那麼一點不安,深怕辜負……怕無法信守到底……

  「梓言,你在想什麼?為什麼這樣子看著我?」娃娃被他臉上那份奇異的表情所困惑。

  他愣了一下,從思緒中回到現實,輕聲回問:「我是怎麼樣子看著你?」

  她細細打量他,忍不住蹙起眉說:「你剛看著我的樣子,好像你雖然人在這邊,但心思卻己飄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一樣。我不太會形容。那讓我很不安。」

  沈默了好半晌,他才回應道;「如果我說你想太多了,會不會好一點?」

  「當然會。我相信你。」

  信任的問題再次浮上眼前,他也再次將之自迷惘的心中揮去。

  「傻瓜。」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離校方給的入學日期還有一段時間,還是暫時先把那件事擱下來,再考慮考慮吧。

  「笨蛋。」她微笑地看著他,順口回了一句:「傻瓜愛笨蛋。」

  愛。他心跳短暫地停頓了數秒,一如以往。每當她順口無心地說出這個詞彙時,他總有胸口一緊的感受,而後他笑自己想大多了。

  娃娃經常不吝嗇說出這個字。

  她總說她愛她小媽。

  也常說她愛美美和小月;她們是她的「好姐妹」。

  她愛同學、愛老師,任何人她都愛,彷彿這世上沒有一個能被她記恨一輩子的人。

  當然,她也說過愛他,愛他這個「好朋友」。

  娃娃是博愛的,她的愛可以無條件分給很多的人。

  也因此,人人都愛她,自然他也不例外。

  可為什麼他會覺得這麼悲傷?從前他並不會這麼地容易傷感,更不會細分他們之間的情感成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雖然她說愛他,但他總覺得還是不夠?

  曾幾何時,他變得這麼的貪婪,想要更多更多?

  「梓言?」每當他不快樂時,她會毫不遲疑地握住他的手,就像現在。「你又在想什麼啦?」

  他回握住她,貪戀她掌心的溫度。剎那間,他覺得好冷,而唯一的溫暖來自身邊的她。「十年了,娃娃。我在想,我跟你認識已經十年了吧。」

  「是啊,好長一段時間喔。真難想像我們竟然已經認識對方這麼久了,有時候我都還有一種好像昨天才剛剛遇見你的錯覺哩。」她想著,思緒跟著飄回過往。

  認識官梓言的那一年,她才六歲,還很小,他也差不多,七歲多一點而己。

  初相遇,她是英勇的女戰士,拯救落單被欺負的小男孩。

  他們從不是朋友,到成為彼此最好的朋友。

  過程中,一起走過生與死。她陪伴他走出母親離世的悲傷,他則拯救她遠離死亡的陰影。七歲那年,他們發誓要永遠不分開,成為彼此生命裡最重要的存在。

  那絕對不是開玩笑的。但對她來說,所謂的「永遠不分開」並不是像羅蜜歐或茱麗葉那樣,是為了愛情的緣故;也不是失落的一角遇見另一半;更不是海枯石爛、天長地久。而是另外一種難以言說的,彷彿天經地義的亙古諾言,他們生來就應該屬於彼此。

  很難用實際存在於這世上的語言來形容他們兩人之間的聯繫。

  真要形容的話,那或許更接近於某種習慣吧。

  習慣一轉過身就可以看見他。

  習慣沉思累了,想找個依靠時,他的肩膀就在旁通。那是屬於她的肩膀,隨時為她準備的。

  習慣悄悄收藏起他偶爾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寂寞表情。

  習慣在為他感覺冰冷時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溫度傳遞給他。

  習慣分享彼此的哭、彼此的笑。

  也習慣讓所有人知道,方心語和官梓言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長久。但她習慣於相信,即使有一天,天塌下來了,海水都乾涸了,他們之間的友情仍會歷久彌新。

  習慣了這樣子的習慣,實在很難不繼續下去。

  十年了呢。他們一起經歷了小學同班、中學同班、高中也同班的青澀歲月。

  很難,卻絕非做不到。在小鎮生活範圍有限的情況下,對她來說,能一直與他在一起,真是世上最棒的事。

  能跟好朋友永遠不分開,讓這段友誼從他七歲、她六歲起,就不斷地加溫加深,彷彿泥和水融在一起,再也分不開,直到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大概沒有人像她這樣的幸運吧?

  能有這樣一個此生不渝的好朋友。

  ***

  「那狗娘養的。」二十七歲的方心語方警官吐出一句跟她一張娃娃臉不相稱的髒話。「我真他媽的後悔認識這個人。」

  二十八歲的葛美美和杜小月面面相覷一眼,還不及應話,又聽見方警官一拳捶在桌子上,說:「在離開整整十年後,他怎麼還有膽子再回來?!」

  小月倒出杯裡的冰塊替方警官那只可憐的手冰敷,道:「也許是因為要累積一份足以承受你怒氣的勇氣起碼需要十年吧。」

  娃娃又冰又氣的縮回手。「美美,你聽,她這是什麼話!」好像她方心語是只兇惡噴火龍似的。

  美美想了想,決定公允地回答:「實話吧,我想。」

  不等娃娃發作,美美又接著問了一個一直以來都想問、卻又不敢問的問題。「其實我一直想知道,當初他為什麼會選擇那樣離開鎮上?」

  娃娃不假思索便罵:「因為他愛慕虛榮、背信忘義,還崇洋媚外!」

  小月反駁:「我們都知道他是到國外去唸書。可是以他當時的能力,他大可留在國內念大學,別忘了,他可是班上萬年的第一名。」

  「所以他愛慕虛榮、背信忘義又崇洋媚外。」娃娃堅持地道。「而且他之所以會拿第一名,都是我讓他的。」也別忘了她曾經是個天才少女,拿第一名對她來說何難之有!所以說,都是她讓他的。

  有夠固執的。美美與小月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就算是第二名好了,還是可以留在國內讀大學的啊。只是正在氣頭上的娃娃大概不會承認這一點吧。

  小月發問:「如果官梓言真的是你說的那樣的話,那麼他又為什麼要回來?」

  「因為他——」娃娃突然詞窮。

  美美追問:「他怎麼樣?」

  「因為……」繼續詞窮當中。瞪了兩個姐妹淘一眼,她哇哇叫道:「幹嘛這樣看我?!」揮手跳足地說:「我怎麼知道他幹嘛要回來,該死!如果你們真那麼好奇,乾脆去問他本人不是更快?!」

  小月老早收拾好桌面上的紙筆,溜下座位。「好主意,我這個太陽報記者是該去問一問當事人的看法。」去工作總比坐在這裡當炮灰來得好。

  美美朝她眨了眨眼睛。「那麼記得幫我預留一份下期的報紙。」一定會很暢銷,為了避免到時候賣到缺貨,先預約再說。

  呴,這是什麼姐妹淘啊!

  娃娃差點沒氣炸了。「喂,杜小月,你到底站在哪一邊啊?」

  小月回頭嘻笑道:「當然是真理所在的那一邊。別忘了夏日鎮另一句名言:『人們有知的權利』。」揮揮手,工作去也。

  娃娃一時間無法反駁,只能氣到可憐兮兮地轉過身來,看著美美。

  「美美,你看小月她、她欺負我啦。有沒有清涼退火的冷飲?」

  一杯冰鎮檸檬汁立刻快遞到她面前。

  「後面還有一大桶,你慢慢喝,今天真的是很熱。」美美拿起冷氣的遙控器,將溫度調得更低。

  而外頭,有關某人回來了的消息正如五月初夏的陽光一樣,越發熾熱地散播開來。

  ***

  至於「當事人永遠最晚知情」這句小鎮名言的背後實況,當時其實是這樣子發生的——

  第一現場當然是春花奶奶的雜貨店。

  每天都會來雜貨店買雞蛋的秀秀阿姨在挑選雞蛋的時候,眼尖地發現,經常貼在店門口像在貼好玩的租屋啟事竟然「不見了」。

  「春花奶奶,你終於放棄啦?」那張啟事貼在店裡起碼也有大半年了吧?這期間據說不乏有人問津,但來承租的人都不對春花奶奶的胃口,一一遭到回絕。被回絕的人包括:土地掮客、便利連鎖商店的經理人、建築商、觀光客……等等。(這些消息當然都是「聽來的」,因此可信度請自行判斷。)

  「放棄啥?」春花奶奶正忙著揮舞雞毛撣子,撣去店裡角落的灰塵。

  「就那張出租啟事啊。」

  秀秀阿姨一提起,在店裡的幾位婆婆媽媽都注意到了,紛紛探頭來關切情況。

  「喔,那張隔壁阿明幫我寫的啟事啊?」春花奶奶戴著眼鏡、和藹可親的臉龐突然閃過一絲興味,眼睛一吊說:「你猜勒。」說完,又繼續揮動手裡的雞毛撣,像要撣去老花眼鏡下看不見的灰塵。

  「啟事不見了,如果不是放棄,那就一定是租出去啦。」越聚越多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想到這個可能性而興奮地嘰嘰喳喳起來,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路人甲身份。

  「是嗎?真的租出去了?」秀秀阿姨不太相信地問。

  老花眼鏡的鏡片下再度閃過一抹精光。「呵,那就應該是租出去啦。」

  春花奶奶的記憶力時好時壞,她一承認,大夥兒立刻鼓噪起來,興致盎然地猜測租屋者的身份。

  土地娟客、便利連鎖商店的經理人、建築商、觀光客……等,都是被淘汰的人選。那麼該不會是公務人員、殯儀館、彩券行……甚至是監獄逃犯吧?

  正當大夥兒都猜不著時,不知何時圍成一大圈的人群中,突然出現一個宏亮的笑聲笑道:「當然是個本地人了。春花奶奶怎麼會將房子租給外地來的奸商呢。」

  「呵,龍老師你來啦,你訂的花肥今天早上剛送到,我正打算請人順道幫你送去哩。」

  年過四十卻仍然不顯老的龍玉春老師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我這不就來了嗎!春花奶奶,我待會兒自己帶回去就行了,我騎腳踏車來的。」

  春花奶奶正要回話,但人群中已經小小騷動起來。

  是本地人啊?實在想不出有哪個本地人會來租這房間啊。若是本地人的話,在鎮上大多有自己的房子,哪裡需要另外在人家雜貨店樓上租下一層空屋?可看龍老師說得這麼篤定,春花奶奶又沒否認,可見得是真有其事的了。

  「到底是哪個本地人啊?」秀秀阿姨非常驚訝這小鎮裡居然還有號稱「八卦姨」的她不知道的事情。

  春花奶奶非常得意的說:「咦!秀秀,這鎮上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啊?」

  秀秀阿姨急於知道這最新的八卦,無暇計較這「無知」的羞恥。

  「春花奶奶你就快說吧,別賣關子了。」

  越聚越多的眾人紛紛附和。「是啊,到底是哪個本地人租了雜貨店二樓?龍老師你知道嗎?」

  龍玉春老師搖頭道:「我怎麼會知道呢,還是請春花奶奶告訴大家吧。」

  春花奶奶清了清喉嚨。「那,我就說嘍。不過……」假意地咳了幾聲,環視著店內堆積如山的貨品。「不過我房子既然租出去了,也就是說,我過陣子就要去加拿大看我那兩個小孫子了,可店裡這些貨有些是今天早上才剛剛送來的呢,放太久可能會壞……」

  眾人立刻會意,紛紛掏出買菜錢,你一樣、我一樣地瘋狂消費起來。直到店內易腐的商品沒多久就出清完畢,春花奶奶才滿意地宣佈:

  「實在很感謝各位鄉親的贊助,那我就不賣關子了。事實上,說要租房子的那個人是透早打電話來的,還沒簽契約啦。但是他說他會先匯房租來,我一聽是他,就答應把房子租給他啦。」

  聽了半天,眾人依然不解。「春花奶奶,你講的那個『他』到底是誰啊?」

  「那個他喔……」春花奶奶突然健忘症發作。「咦!我沒講嗎?」

  眾人一致搖頭,差點沒給他昏倒。

  「就是『他』啊,你們也都認識的嘛,就是那個十年前害咱方小娃哭到淚乾腸斷的那個『他』嘛。」

  眾人一致不敢置信地驚呼:「啥咪?!是『他』喔!」

  春花奶奶得意地掌握著第一手資料。「就是他,官家的小伙子要回來了。所以,我看我還是暫時不要去那個什麼加拿大好了。」

  「為什麼啊?」不是要去看孫子?大家剛還幫忙買了雜貨耶。

  「等他回來,住進樓上以後,我就蹺腳坐在樓下等看戲啊。」順便收收門票錢,再小賺一筆。

  「啊,怎麼這樣子!」眾人看著手中剛剛瘋狂大採購的商品。「春花奶奶,可不可以退貨?」這麼多東西,吃不完呢。

  春花奶奶笑道:「歹勢,本店是小本經營,貨物既售,概不退貨。補充一句,也不開發票。」

  眾人絕倒。三秒後,才又紛紛復活,四處去宣傳這件最新的新新聞——

  那個十年前離開夏日鎮的官家小伙子,十年來沒消沒息,卻在十年後的今天要回來了!這可能是十年來平靜的小鎮裡最轟動的一件事了。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怎樣,畢竟,這小鎮確實是自當年他離開後,就一蹶不振到現在,好像沒了半點活力似的,大家做起事來都顯得沒勁。

  或許是太久沒聽到當年那個小女孩無憂無慮的笑聲;也或許是因為已經很久不曾看到,小夏嶺山上,每年春天上山種花的兩個年少身影——儘管那花始終不曾綻放;更或許是因為愛情遠去之際也帶走希望的緣故。

  夏日鎮上有個淒美的傳說。傳說中,一百多年前,小鎮上有一對年輕的戀人因故分離。男子臨行前與女子在小夏嶺山上共同植下一棵小小的橡樹,指樹為約,誓言在橡樹長大之前,必會歸來。然而當小樹長成大樹,紅顏轉為白髮,男子終究沒有回來。久候情人不歸的女子,臨終前許下心願,願成為守護橡樹的神,留守樹下直到情人回到身邊,當諾言實現的那一天來臨,綠色的山嶺上會開滿黃色的花。那就是愛情的見證。

  鎮上的人們已經許久不曾想起過這個自曾祖母時代便口耳流傳至今的傳說。

  小夏嶺山上不曾開過黃色的花,因此他們有些人早已忘記曾聽母親在哄孩子入睡前說過的這個故事。這鎮上不是沒有發生過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但人們已然忘記,曾經在百餘年前,這裡是一個見證愛情的夢想之地。

  想到這裡,每個人心裡都莫名一驚!不知道為何會在這時刻想起那樣一則古老的傳說。

  官家小伙子的回來,是否會帶來一些不一樣的改變?

  這改變將會使小鎮的現況更好還是更糟?

  且不管那麼多,想必還有很多人不知道這件大事勒。

  ***

  當時的現在時刻是:上午七點整。

  方心語還在家中吃早飯,比心語小媽晚十分鐘出門。

  所以說,有些事情沒辦法跑第一的時候,也絕對不要是最後。

  特別是,事關己身的時候。

  七點十分,娃娃整裝出門,沿路上跟她打招呼的人比往日要來得多上許多許多,那今她背脊一陣發涼。怪了,沒有風啊,況且炎熱的夏天就要到了。四月底一場大雨過後,連續好幾天,氣溫直直飆高,預示夏季的來臨。

  那麼,背後這一陣發涼,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搞的?」她納悶地喃喃自語:「難道今天不宜出門?」將辮子甩到肩後,先上警局報到去。

  此時的她完全沒料到,有關「某人」將要歸來的消息,正在鎮上的各個角落以離奇的速度傳播開來。

  一個小時後,小鎮上唯一的教堂,大門如往常般為鎮民開啟。

  氣氛莊嚴卻不會太過嚴肅的教堂前廣場突然吵雜起來。

  正在排解居民糾紛的華牧師也忍不住走出來瞭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一群在禮拜堂前嘰嘰喳喳的居民看到華牧師,便熱心地道:

  「華牧師,你知道嗎?那個官家的小伙子要回來了。」

  去郵局辦完事情,正要回家而湊巧經過教堂的心語小媽瞪大了眼。

  「我沒聽錯吧?官梓言要回來了?」那個傷了她寶貝娃娃的心的臭小子?

  「啊,是方太太。」偷偷暗戀美女小媽的國雄大叔立即熱情招呼。「你聽說了嗎?」

  「剛剛聽說了。」不曉得有沒有聽錯?

  「剛剛住在東街的阿枝告訴我說,西街的秀秀今早買菜的時候聽春花奶奶說……」

  想當然爾,心語小媽立即加入早己圍聚成一圈的人群,交頭接耳地討論起十年來這平靜小鎮即將發生的最重大事件。

  真是該死,心語小媽簡直不敢想像,要是她的娃娃聽到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了。不過以小鎮傳播流言的速度,大概也很難輪到她這個做人家母親的人,親口告訴女兒這個消息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36:42

  第三章

  如果真相的傳播能以音速計算的話,那麼流言就該是光速。

  ——小鎮名言之三

  ***

  自從鎮上傳出了某人將要回來的消息後,每個閒暇無事的人都翹首以待。

  但偏偏,這消息卻是「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時間距離春花奶奶房租契約成立的當天算起,已經過了足足一個禮拜等於七天的日子。

  這一星期來,娃娃每一天都吃不好、睡不穩,但拒絕承認是因為「他」要回來的緣故。

  心語小媽看著女兒眼窩下兩個黑眼圈,忍不住話中有話:

  「最近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啊,看某人茶不思飯不想的。」

  自從消息傳播開,弄得人盡皆知以來,就沒看過女兒一頓好吃好睡,顯然很在意這件事。看樣子,要是梓言真回來了,情況會很糟吧?

  自己一手帶大的女兒,豈有不瞭解她心思的道理。只怕這十年來,她閉口不談梓言,是因為受傷太深。

  娃娃聞言,立刻吞下一大碗的飯,吃到肚子撐撐的才放下碗筷。

  「哇,吃得超飽。我要出門了,今天我值班。」趕快裝開朗,一切沒事。

  「喂,娃娃,等一下!」

  話還沒說完,娃娃便已騎上剛剛請人修好的重型老爺野狼125,風塵僕僕地上警局去簽到。

  到了局裡,主管一見到她就訝異地說:「耶,姑娘,你來做什麼?今天不是放你休假?」

  娃娃臉先是一垮,緊接著一陣青又一陣白之後,隨即辯駁道:

  「呴,老大,你記錯了啦,我今天哪有排休假。本人是個工作狂,工作狂耶!工作狂是不需要休假的。再說,我們這小地方,加你、加我、再加小陳和小林,也不過四員警力,身為愛國愛民的警察人員,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是一定要的啦。」

  大家以前都叫他小何,現在改叫老何的何所長一邊呵呵笑著。

  「哪能這樣。休假就是休假,我可不打算讓我手底下唯三的警員之一過勞死,那本所長不就少了個人可以奴役?」

  娃娃一邊將警徽戴在身上,一邊回嘴道:「總之我在路上遇到小陳,已經叫他不用來了,要不要奴役我隨便你,別再囉嗦就好。而且我就要出門巡邏了,懶得聽你嘮嘮叨叨。」

  「想出門巡邏?」老何瞄她一眼,吐槽道:「沒穿制服就不准。真是,老愛玩便衣那一套,偏偏你又不是。」老是不穿制服在街上巡邏,不合規矩。要不是這個鎮地方小又偏僻,天高皇帝遠的,哪能由她這樣隨便。」

  娃娃剛戴好警徽,聞言,立刻叉腰辯解道:「這樣變身的時候才方便嘛,要是得一直換制服,那我的那套水手服什麼時候才能派上用場?」人家超人變身時也才換一次裝而己。

  「說得像真的一樣,還水手服哩,你倒是真的穿來亮相看看。那種裙子那麼短,一踢腿就曝光的衣服,我就不信你真的敢穿。」

  她的小小怪癖和嗜好,幾乎人盡皆知。

  話說回來,小鎮裡何時有秘密能藏起來過?

  娃娃不服輸地撂話:「當然裡面有搭安全褲好嗎,改天我要對付外星人的時候,你就看得到了,我們平常是不能亂變身的。」

  「那你脖子上掛著的那頂怪帽子又是怎麼回事?」老何指指她掛在頸子上的西部牛仔帽。

  「哦,這個啊。」娃娃立刻擺了一個帥氣的牛仔POSE。「不就斷背山咩,正當紅的電影,這是周邊商品啦,不過你要把它當羅賓的COS配件其實也無所謂啦,看我的三十輪花。」

  「羅賓?」這是誰呀?只聽過羅賓漢耶。

  「呴,沒常識也要看電視啊。OnePeace啊,一個大秘寶你都不知道喔。那黃金梅莉號總該聽說吧?再不然海賊獵人羅羅亞.索隆你總該認識吧?」

  聽起來都是動畫人物啊,老何忍不住嗆笑出聲。「真是的,明明都老大不小了,還這麼小孩子氣。」

  「什麼孩子氣!」娃娃否認。「我這叫做『有夢最美,希望相隨』,才不像某個五十歲不到就未老先衰的『老杯杯』勒。」

  「嘖,小姑娘火氣很大喔。想當年,那個停電兼風雨交加的暴風雨逃家夜裡,要不是這個『老杯杯』找到了一個姓官的小伙子和一個姓方的小姑娘,現在這個小姑娘還有命站在這裡和我嗆聲才怪。」

  是的,他就是當年的「暴風雨逃家夜」裡,在小夏嶺山上,發現了兩個逃家小孩的年輕警員。前幾年夏日鎮派出所的所長光榮退休後,他便升職了,目前是方心語的直屬上司。

  「拜託,老大,你就別再說了。」

  這半個月來,為了那個「據說」要回來,但只聞樓梯響,卻連個屁也沒放一聲的傢伙,她已經被眾人煩到沒地方躲了。每個人一看到她,或多或少都會提個一句、兩句,好像看她如何反應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似的。

  怎麼搞的,大家都太清閒了嗎?

  老何也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女娃了。忍不住,他傾向前,關切的問:「真那麼難受啊?」

  娃娃還沒回答,另一名警員小林終於從電腦螢幕前打擊網路犯罪告一段落,抬起頭插嘴道:「娃娃,我看你就大方承認我倆戀人的關係吧,好叫那些吃飽沒事幹的人斷了作媒的念頭。」

  娃娃翻了翻白眼。「你才吃飽沒事幹。誰跟你是戀人啊!」怒瞪了警局辦公室裡的一老一少男人。「早知道這裡也找不到清靜,我就不來了。」才說著,已一邊戴上心愛的帽子,準備衝向門外。

  「等等!你去哪?」小林喊道。

  「巡邏啦!」丟下話後就拜拜走了。

  留下兩個男人面面相覷。

  一會兒,小林才問上司:「這個官梓言真的跟我們娃娃有那麼深的淵源嗎?」

  小林是外地人,也是這兩、三年才調到夏日鎮的警員。對於小鎮間長期流傳的一些傳言,雖有耳聞,卻瞭解不深。

  老何喝了一口老人茶後,才瞥他一眼道:「愛恨交加的二十年關係,你說這淵源究竟深不深?」

  「可是那前十年是年少無知的愛,後十年則是自尊問題的恨,這樣的愛與恨,好像也不算什麼海枯石爛。」就外人的眼光來看,小林的確是如此認為。

  老何愣了一愣,重新以不同的眼光看待這名手下。

  「或許吧。」差一點點就讓小林說服了。「可是你看過有什麼年少無知的愛,可以讓一個人恨一個人那麼久、那麼深的嗎?」

  假使也有人曾經像他一樣,有兩次在危難中,發現當時還是孩子的男孩與女孩互相依靠、互相需要的話,或許那些疑惑就可以一一消除。他從沒見過如此需要對方的兩個分離的個體,卻禍福相倚,憂歡與共。

  「那倒是。」小林一臉夢想被打碎的表情。「這麼說來,我是沒希望了?」

  人家打三年前加入這烏龍派出所——更正,夏日派出所——時,就煞到這位恰小姐了說。

  老何很乾脆地倒了一杯茶給他。「你呀,還是乾喝茶吧。」

  ***

  逃。

  還是逃吧。

  她實在不想應付眾人一再的詢問和關切的眼神。

  更甚者,是同情的目光。

  他要回來,是他的事,與她何干啊!再說,她一點兒也不想知道有關他的「任何事」。打從他決定離開時,她就說得很清楚——

  如果你真的決定要走,那麼就走吧,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

  當時他沒有抗議地走了,也真的整整十年都沒有回來。

  那麼,為何是十年後的現在?為何要挑選在這時候回到夏日鎮?

  這小鎮,早己沒有他容身的地方了,他不該再回來擾亂她的生活,還讓她逃得如此狼狽,逃到夏日鎮上,唯一可以不受到他要回來的流言所影響到的地方——

  輕輕推開那棟白色大宅的雕花鐵門。

  四下無人。她悄悄溜了進去。

  不想進大屋裡,她挑選了一個有樹蔭的地方坐下來,看著花園裡被妥善照顧的玫瑰,任徐徐微風吹拂過臉頰、髮絲。陽光被樹葉遮擋,不冷不熱的氣溫舒服得讓她閉上了眼睛。失眠許多天的她終於不知不覺地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聽見玫瑰園中傳來的聲音。伸了個懶腰後,她張開眼睛,看著戴著一頂斗笠在花園裡工作的老人;那略略佝僂而熟悉的背影表明了他的身份。

  歎了口氣,她戴上帽子,起身走進園中,蹲在花叢前幫忙除蟲。

  一老一少一齊在園中照顧了玫瑰好一陣子,比較小的那個終於沉不住氣,先開口了。「我想我們兩個大概是鎮上最晚知道『那件事』的人吧。」

  根據小鎮那條當事者最晚知情的鐵律,她猜想大概也只有與「那個人」有外祖孫關係的官老爺會比她晚知情吧。

  老人沉默了半晌,才說:「我是消息傳開那天快中午前才知道的。福嫂去市場買菜回來後告訴老王時,我不小心聽到了。」這在鎮上,已經算是很晚知道的吧?

  娃娃臉色驟變。她是下午才聽說的。「可惡,為什麼我比你還晚知道!」

  她可是保家衛民的勤勞的在街坊間巡邏耶,早該有人好心一點先警告她的。現在證實她果真是跑了最後一名,實在令人沮喪。

  斗笠下的老臉露出一抹像極了昔日那個小男孩微笑時才會出現的表情。

  「或許是因為,我不像你那麼不願意見到他回來吧。」

  娃娃不甘心地拿起鏟子翻士,明顯有些賭氣。「當初他要走的時候,你也沒開口留過他。不要到現在才表現得像是你有多想念他似的。」

  老人在她翻過的土壤上澆水施肥。「我可不會那麼說。」要他對那個個性彆扭到極點的孫子說那種噁心巴拉的話,他也拉不下那個臉。

  「想也知道。」

  「但是我從來沒真的希望他離開過。」

  翻士的動作緩了一緩,才又有一下沒一下地繼續翻。良久,娃娃才吁出一口長長的氣。「這世上大概也只有我會相信你的話了,官老爺。」

  「或許吧。」老人間接地同意了。「丫頭?」

  「幹嘛?」

  「你真的不打算原諒他嗎?」

  猝不及防地被問到這個問題,她悶著頭蹲在地上用力地翻著土,不答話。

  「小姑娘,」老人又問:「你不打算回答一下我這個孤單老人的問題嗎?」

  裝可憐?也不想想這些年來她有多常到他這裡來,就為了陪伴他這個被「狠心孫子」拋棄的「孤單老人」;還得跟他抬槓,好預防老年癡呆哩。

  這樣就不算真的很孤單了好不好!

  瞪著泥土地,她還是不答話。

  「唉。」老人輕歎一聲。「我知道我在你眼中是個只會把天真無知的小孩子拿來當點心吃掉、嚴厲又殘酷的老頭子,你其實大可不必理會我。」

  這種把戲大明顯了。她決定不回話。

  「像我這樣孤僻的老頭子,向來都很沒人緣的,就算孤單到死,也不會有人關心。」老人繼續說。

  喂,還真敢說啊。娃娃皺起眉。

  「連我唯一的孫子都認為我沒血沒眼淚,老了沒人想理也很自然。我想這就是報應吧。」

  終於忍不住了。丟下鏟子,娃娃氣沖沖地站起來。

  「夠了喔,別老是裝可憐來博取同情,我實在受夠了你們祖孫倆這種欺騙別人感情的伎倆。」

  「我有心臟病你也不是不知道。」老人臉不紅氣不喘地繼續說:「確實我再活也沒幾年了。像我這樣的死老頭,說不定明天就來個一翻兩瞪眼,回老家賣鴨蛋去。像你心腸這麼好的小姑娘,根本不需要浪費時間搭理我。」

  儘管心腸已經軟了下來,但表情還是依然掛著不甘。

  「我不甘心。」她「平靜」地吼道:「我真的很不甘心啦!」

  老人斜睨她一眼。「不甘心什麼?」

  「別再裝可憐,聽到沒?這招對我沒用、沒用啦!」說是這樣說,但耳根子上的熱紅早已洩露了真相。

  她就是心太軟才會被欺騙了十年那麼久的感情。

  所以這一次她絕對要狠下心來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

  管那個人到底回不回來,她都不可能原諒他。

  她絕不會搬石頭來砸自己的腳,因為,那太痛了。

  她是怕痛的。所以痛一遍也就夠了。

  像當年那種失去最好朋友的痛苦,休想叫她再承受一次。

  ***

  那年,他約她上山。

  是夜,小夏嶺山上星斗明亮得像是隨時會墜下來變成一枚枚銀幣似的。

  他說要為她摘下星光,讓她閉上眼睛,等待那一片燦爛。

  「可以了嗎?」她閉上眼等待又等待。

  「還沒,再等一下。」他的聲音聽起來一會兒近一會兒遠。

  又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又問:「可以張開眼睛了嗎?」

  「快好啦,再等等。」

  她繼續等待。

  但實在忍不住,正想偷偷張開一隻眼睛時,他雙手從背後蒙住她的眼。

  「娃娃,你想偷看。」

  她因被捉包而臉紅。「哪有!我是眼睛癢。」死不承認。

  還好他沒窮追猛打,只是從背後摟住她。

  他們從小就很親密,沒有一般青少年性別上的隔閡,因此這樣的靠近通常不會讓她產生別的想法。但今夜有點不同……

  也或許是從三年前的那一天起,情況就已經不同了。

  剛進入國中時,他們經常手牽著手上下學,一如孩童時期一樣。因此有一段時間,經常受到其他不認識的同學嘲笑。他們笑——

  「哈哈哈,手牽手,羞羞臉,男生愛女生。」

  也是通常,她會用武力來解決這樣的紛爭。

  最後總是她嬴。因為她無法忍受不能牽他的手一起上下學,她必須嬴。

  久而久之,同學被她「調教」成功,接受了男生女生之間,也可以單純地牽手做好朋友。

  是他先放開她的手。

  「我們不能再牽手了。」有一天,他很嚴肅地宣佈。

  「為什麼不能?」她已經用武力解決了所有的異議分子了,為什麼不能?若還有人膽敢有其它意見,她可以再去揍扁那些多事的人。

  「因為這樣子真的太丟臉了。」他說:「我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不可以老是手牽著手。」看到她臉色不對勁,他改口道:「也許可以趁沒有人在看的時候牽一下——」

  然後她就揍了他,回家後還哭了好幾天。

  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別人的眼光呢?難道連想怎麼做自己,都不能由自己來決定嗎?若真如此的話,當人有什麼意思呢?

  他們為此不理對方好幾天,後來是他先低頭的。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娃娃,你不要不理我。」

  她不肯牽他的手、直到他主動把她掙扎不休的手捉進手裡。

  他總是張大手掌,將她生氣的拳頭密密地包覆住,直到她鬆開拳,才牢牢扣住她的五根手指。那時她才恍然發現,自己有多想念他握住她手的方式。他的手溫不比她的溫暖,但每當他主動握住她手的時候,總使她心中流過一陣暖意;那暖意總是輕易地就融化她的冰冷,使她一再原諒他。

  「別再放開。」當時,她那麼說。

  她是認真的。她想他應該也很清楚。因為雖然他沒有說話,但他臉上有著同樣認真的表情。

  好朋友應該就是要不離不棄,不然要怎麼在一起直到永遠呢?

  然而她心裡有一個小小角落也清楚地知道,他們之間的確和小時候有一點不同了,也許也或多或少地改變了一點點。但是她不願意去討論那細微的不同,因此她總是選擇迴避面對類似那樣的問題。

  她的經期在十四歲那年來臨,胸部也開始發育,身體許多特徵的改變都讓她覺得羞怯,也讓她注意起他與她之間的差異。

  她有胸部——雖然很小——而他沒有。

  他有喉結,她則沒有。

  他甚至還長了一點點鬍渣,經常要刮。

  他們身上似乎都多了一些對方所沒有的東西。(當然這是就露在衣服外面的部分來觀察的。)這些不同,讓他們在進入高中後,面對更多質疑的眼光。

  班導以為他們在搞班對,不止一次暗示他們要「謹慎」一點。有一次還打算找他們倆上一堂「有套無礙」的健康教育。那真是太丟臉了,好在她找藉口規避掉那次的午休座談。

  同學們也以為他們是一對,經常拿他們的「感情」做文章。

  真是很煩人的事,她也懶得解釋。所幸小鎮居民不多,大多同學都是以前就認識的熟面孔,只有少部分是新面孔,因此解釋起來還不算太費力。

  但難道,男生和女生之間就不能存在真正不變的友情嗎?

  她不懂。也不願意認輸。

  她想他們之間,只要有人能夠一直堅持下去,他們的聯繫就不會斷。

  而她習慣當那個比較堅持的人。

  她知道她是有那麼一點點故意地想要對他們之間的「差異問題」視而不見。

  所以她不打算對於他們靠近時,身體所產生的熱度做太多的聯想。

  畢竟又不是沒這麼靠近過。小時候他們還經常一起睡在一張床上好多次勒。

  只不知為什麼,當他靠近她耳邊說話時,一股莫名的悸動便緩緩地在體內形成,今她忍不住顫抖。

  「會冷?」他試著靠近她一些。

  「不冷。」她閉著眼睛說,但不介意他想把溫度分給她的友愛之舉。

  「真的?那麼我現在要放開手哦。」他緩緩地放開遮住她雙眼的手。「等我從一數到三,就張開眼睛。」

  「好。」感覺到他離開她身邊,失去了他的溫暖,她忍不住又顫抖起來。

  她聽見他數到三,就睜開眼睛。

  只見一束束的星光伴隨著爆炸的聲音從天際墜落。

  滿天的花火,如夢般在黑暗的天空中,為她十七歲這一年寫下絢爛的記憶。

  不知何時,他來到她身邊緊緊牽著她的手。

  他鮮少主動,然而她不及細究原因,只覺得滿腔快樂幾乎就像那星光般的燦爛花火一樣,在胸中爆炸開來,一股強烈的情感湧進她的心中。

  「娃娃,生日快樂。」

  他燃起一支仙女棒遞給她,真如他所承諾般,為她摘下了星光。

  她捧著滿手的星光,為那耀眼的光芒驚奇而迷醉。

  根據小媽所說的,她在夏至日的夜裡出生。慈愛育幼院的院長在夏至夜裡在育幼院門口發現剛出生的她;三年後的同一天,她第一次遇見大爹和小爹。

  「為什麼是今天?」她輕聲地問。她下禮拜才生日的。

  他站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一同看著仍在燃放的花火,眼神好溫柔。

  「因為我覺得今天很適合啊。」

  適合做什麼?當時她滿腔的幸福讓她沒有追問。

  後來她才知道,他的意思是:適合道別。

  一個禮拜後,夏至日到來的那天,他離開了她。

  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充滿了歡樂與憂傷。

  如今想來,那些歡樂,或許都是憂傷的前奏。

  從此她再也不過生日,今年該是第十個不過生日的一年。

  ***

  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黃昏玫瑰好半晌,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她抬起臉龐,看著官老爺那張在年輕時候應該與他極為神似的臉龐。這就是家族遺傳吧。

  不像她,她跟小媽其實一點都不像,小媽是個大美人,而她……唉。

  「想說什麼?小姑娘。」官老爺似乎讀出她的思緒。這老奸巨猾的老頭!

  她抿了抿嘴。「信不信你孫子要敢出現在我面前,我會一拳打扁他?」

  老人只是似笑非笑。其實他是在笑吧,只是平日疏於練習,看不出那是笑容。

  「我想那也是他應得的吧。你打吧,我不會阻止你。」

  「你……」娃娃歎了口氣。「算了,別再說了,官老爺。」忍不住又嘀咕道:「現在全鎮的人鐵定都在等著看我笑話。」

  蟬聯夏日鎮十大麻煩人物二十年來,有時她還是會不習慣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眾人關注。特別是有時候,人還真他媽的需要一點隱私的哩。

  話說回來,「隱私」在這鎮上到底存不存在,本身似乎就是個滿值得檢討的問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37:05

  第四章

  想要隱私?那麼就別選擇住在小鎮。

  ——摘錄自一篇小鎮生活品質的調查報導

  ***

  午後的小夏嶺山,蟬聲聒絮,綠意盎然。

  一輛計程車停在山下,不久,通往山坡項的小徑上,一個人影正緩緩地移動著。這人走得不快,但步伐很穩定,直走到山頂處才停下來。

  大橡樹百年如一日地張著強壯的枝葉,守護著山嶺下的夏日小鎮。

  「我回來了。」樹底下的男子輕輕撫著橡樹的枝幹。

  一陣微風吹拂過樹梢,風中彷彿有個女子輕輕的笑聲。

  ***

  一踏上位於小鎮邊界的小夏嶺山,過去曾經熟悉的許多感覺就一點一滴地回來了。像是曾被剝離的血肉再度附著在骨架上,身體內每一個細胞都為那劇痛發出無聲的吶喊。

  他想像過很多次關於回來的場景,只是從沒想到,當那股曾被自己強迫剝離的熟悉感一一回到身體中時,會痛得那樣令人想要掉淚。

  他回來了。

  當年離開時,他曾以為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這個地方。

  而日子一年一年地過去,睽違十年,他終究還是無法抵擋那股催促他回來的力量,終究還是回到了這個他曾經有些憎恨的地方。

  當然,在諸多的記憶裡,不全是痛苦的。有時,他甚至懷疑是自己將那份不愉快的經驗想像得太過,以致於失去了面對它的勇氣。

  終於還是回來了。不過,會被揍得很慘吧?

  依他對她的瞭解,如果不把他扁成豬頭,恐怕是不會輕易原諒他的。

  當年她說得很清楚,如果他真選擇一個人離開,那麼她絕對不會原諒他。

  那不是開玩笑的話。他一字也沒忘,也很清楚自己將要面對的將是怎樣巨大的風暴。

  天底下有哪個人會這樣愚蠢,明明清楚會被扁得很慘,卻還是回來受死?

  不止一次,他問自己,真有必要放棄所擁有的一切,只為了回到這個多年前他曾經也是不止一次想要逃離的地方嗎?

  他找不到答案。

  手掌下的大橡樹與這片山嶺,曾經是他的避難所。他喜歡來到這裡,想像自己有一天會越過這座山,到山的另一邊去尋找屬於自己的世界。不需要太大,小小的就好。他只要一個小小的,能名正言順屬於他、也接納他的地方。

  十年後,他得到了過去的他曾經想要擁有的一切。

  成就、財富、地位……可卻不明白為何當夜闌人靜時,他會為自己辛苦付出努力才擁有的一切感到心碎?

  當年他毅然決然離開這個屬於別人的小鎮,不就是為了換取那些夢想嗎?

  為什麼當他明明已經得到了所有過去想要擁有的一切時,卻還是在那些回憶的夢裡,夢見最後一次爭吵之後,她對他說過的話?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真的要走?」她問。

  「我已經決定了。」他說。

  「如果你真的決定要走,那麼就走吧,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她最後告訴他。

  那不是他想聽見的話,但是他還是走了。

  他以為他做得到。以為能忘掉這裡的一切,從頭開始,用自己的雙手去建構長久以來的夢想,獲得自由與歸屬,即使那意味著他必須忘掉一切,以免因為過去的陰影而失敗。

  他真傻,竟然以為他真的做得到。首先他就無法忘掉她不是?

  當年他剛離開時,曾經陸續寄過幾封信想要挽回己然決裂的友誼,但寄給她的信,全都石沉大海。

  懷疑她根本不看信,於是他改將信寄給她最好的姐妹淘,卻在不久後收到一個回訊。信中,小月只提到,娃娃根本不願意看他的信。那個回音像是一把刀,將他們唯一一條聯繫的線給徹底切斷。他忘了自己為何不再試圖與小鎮保持聯繫,大概有一點賭氣吧;他再一次告訴自己最好把過去的一切都忘記,畢竟他有新生活要適應,而一個人在國外過生活並不容易。

  日子久了,他以為自己總該可以忘了。

  但每當才出現這樣的念頭,記憶中那個女孩便又會出現,迴旋不去。

  不管試過幾次,她總是留在他最深的夢境。他的每個夢裡都有她的存在,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將之揮開,畢竟他只剩下在夢中才能忘情地思念。

  有時候,她會以六歲的孩童面貌出現。

  有時候則變成十來歲的少女。

  還有時候,他還彷彿夢見成年以後的她。

  雖然看不清楚臉孔,但他知道那仍然是她。

  儘管在夢裡他時時見到她,但在現實生活裡,他卻不敢知道任何有關她的消息,深怕……怕些什麼,他總不敢深入臆測。但他知道,若不是前些日子意外地在唐人街的書店裡看見了一張不知怎麼流傳到小鎮外的太陽報,報上刊登了一則租屋啟事,他可能不會決定回來看看。

  這是一件十分突然的事,卻又好像是一個等待了太久的機會終於來臨。

  那是春花奶奶雜貨店樓上空房的租屋啟事,只有個大略地址,甚至沒有附上電話。因為小時候常去那裡買零食的緣故,所以他一眼就認出那地點是春花奶奶的雜貨店。

  在腦袋還沒能清楚思考之前,正巧電話就在旁邊。

  他已經忘了當時他正準備打電話給誰,他只知道,他撥了一組腦海中依稀記得的號碼。

  電話竟然接通了。

  電話那頭傳來春花奶奶年邁但依然精明的聲音。

  那證明了他的恐懼。他真的從來沒忘記過去十年在小鎮所發生的「任何」事,甚至包括一位雜貨店奶奶的電話號碼。

  然後他就莫名其妙地租下了屋子,並在租下屋子後,覺得自己可能做對了這十年來唯一該做的一件事,因而鬆了口氣,並傻笑了好半天。

  當年他曾天真地以為,離開小鎮後或許會讓自己變得更好、更值得被愛。可他花了十年的時間卻終究發現,他只是變成了一個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而那絕不是他離開小鎮的初衷。

  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他才瞭解他在追尋的過程裡,可能找錯了方向。

  於是,他決定再回來看看,回到這熟悉到深入他骨髓裡的地方——有她所在的夏日小鎮。

  過去他提不起勇氣告訴她,當年他之所以必須離開的真正原因。

  只不知現在的她,是否仍想知道?

  ***

  把那輛這禮拜第二次故障的古董野狼125牽到「龍兄虎弟」機車修理行時,方心語壓根兒沒想到,今天會是個厄運連連的日子。

  遠遠的,阿龍——本名張天龍的修車行老闆——遠遠地就看見娃娃辛苦地推著車子往這方向來,連忙放下手邊的工作,奔上前去,幫她把機車推進修車行裡。

  「老野狼又鬧脾氣啦?」

  「八成是。」娃娃喘了口氣才說:「騎到一半突然就熄火了。阿虎呢,怎沒看到人?」

  「去幫國雄叔的兒子修理機車啦。」

  「喔。那這輛老野狼就先放在你這裡,我晚一點再過來拿。」

  「你趕時間嗎?」

  「不趕。」

  「那我現在立刻幫你修。」

  「不用啦,你剛不是在修其他客人的車?」

  「那個等阿虎回來再弄就好了。」

  「插隊要加錢嗎?」

  「不用啦,大姐,哪敢收你的錢。」

  「不管。這次再不收,我就不准你動我的老野狼。」

  已經將車子放倒在地的阿龍面有難色地道:「阿姐,你別為難我啦,你明知道我真的不能收你的錢。」

  「為什麼不能?」娃娃瞪大眼睛。「雖然以前你們兄弟倆老是被我打著玩,可那是以前嘛,現在你們都洗心革面當好好先生了,我又不會故意找人麻煩。」還老叫她「阿姐」勒。有沒有搞錯!她年紀比較小耶。

  阿龍搔搔剪得短短的頭髮。「話不是這樣說的啦,大姐。以前都是我們兄弟倆不懂事。」

  才「出草」沒幾次就遇上這個抱著「必勝」決心的女戰士,還每次都輸,丟臉丟到太平洋不說,最後也只能摸摸鼻子承認不適合當壞人,洗心革面了。

  娃娃翻了個白眼。「沒必要這麼謙卑吧,張『機車』老闆。說吧,是不是需要我幫什麼忙?」

  「沒、沒啦。」說得吞吞吐吐的。

  那就是有嘍。「到底什麼事,就說咩。」

  「那個,聽說……杜小姐最近在相親……」

  「杜小姐……」哪個杜小姐?很有水準的樣子。她認識的姓杜的也才一個。突然腦袋開竅。「你是說杜小月?」

  冷不防,阿龍居然臉紅了。

  只提到名字就臉紅,還問小月相親的事?很可疑喔。

  「小月相親的事,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耶。」起碼有半年了吧。這傢伙,到現在才敢問啊?「你問這做什麼啊?」

  阿龍又搔了搔頭,才說:「我聽秀秀姨說,想幫她介紹……」

  「秀秀姨一直都想幫她介紹,這沒什麼啊。」不只小月,秀秀阿姨想幫鎮上每一個單身女子介紹,當媒人婆可是她的終身副業兼興趣咧。

  「我是想問一下,杜……小月小姐不知道比較鍾意哪一型的男倫。」真是!他一緊張就會冒出台灣國語。「我有一些男的朋友,可能她會喜歡。」

  「然後呢?」娃娃又問。

  「然、然後……就沒有什麼然後了哇。」該說的暗示性的話,他都說了啊,難道真要他挑明了?不行啦,他會「歹勢」。

  再不解風情的人,也不難看出阿龍對小月的情有獨鍾。

  娃娃決定先放他一馬。「好吧,讓我想想。小月喜歡的應該是那種很聰明、有書香氣息、每天都會洗澡、不抽菸、不喝酒又老實的『男倫』吧。」故意停頓了下,等待著阿龍的反應。

  只見阿龍越聽臉越白。很聰明?有書香氣息?好像都是他不熟悉的事。但是他有每天洗澡,也早早戒了菸和酒。至於老實……嗚,他天生一副壞人長相,要看起來老實……還真的有一點先天上的限制啊。

  將他的反應全看在眼底,娃娃插嘴安慰道:「當然那些條件都只是參考用的,我畢竟不是小月,也不能說百分之百瞭解她。不過如果你真的有適合介紹給小月的朋友,一定要鼓勵他勇敢採取行動啊,要不然說再多都沒用,不是嗎?」

  永遠不表白的暗戀,是不會有結果的。即使是電車男也要有勇氣踏出第一步,才追得到人家愛瑪仕吧。

  「嗯、嗯。」可他、他就是鼓不起勇氣啊。

  看著阿龍百般掙扎的模樣,令人忍不住亂同情一把的。

  「唉,我說張老闆,你也真是好心,光想著『別人』的好事,那你自己勒,算一算,你也三十而立了吧,什麼時候把巷口的阿珠娶回家呢?」

  阿龍連忙否認。「我、我沒喜歡阿珠啦,你別亂說啊,阿姐。」

  她豎起眉毛,訝異道:「難不成,你喜歡的是我?」

  「我、我怎麼敢!」

  「為什麼不敢?怕我太凶?」

  「不是啦。」嗚,雖說從小就被欺壓的陰影,讓他到現在對這小姑娘都還有點怕怕的。

  「真的嗎?」她懷疑地看著他。「其實,說實在的,我也真該找個對象了,既然你認識那麼多男性的朋友,不妨介紹一、兩個給我吧。我跟小月不一樣,我比較鍾意那種愛在心裡口難開,頭好壯壯,跟喜歡的女生講話會結巴的、可靠又顧家的好好先生。你沒有沒認識這樣的『倫』呢?」

  「這、怎麼好像在說我?」阿龍搔搔頭髮剪得短短的頭。

  「怎樣,不行哦?」還一副很嫌棄的樣子溜,有沒有搞錯啊。

  阿龍猛烈地搖頭。「不可以啦,我喜歡的是……」

  「是誰?」就說出來吧。

  唉,敗給她了。「唉,阿姐啊,一定要我講出來嗎?」

  「你不講出來誰知道啊,大哥。要小月真的嫁掉了,你可別哭給我看。」

  「唉,不、不會吧?」這樣說會讓人家很擔心溜。

  「不想哭就要主動一點。」都多大了還要人教嗎!

  「我、我怕她拒絕我。」他學歷不高,腦筋也不好,條件實在不怎麼樣。

  「那你就等到她嫁人了,你再來包紅包好了。」娃娃涼涼地說。

  「再、再給我一點時間啦,我還沒準備好……」不想再繼續討論自己的感情問題,阿龍連忙轉移話題到最近鎮上當紅的話題上。「對了,阿姐,聽說那個人——」

  意識到阿龍想說什麼,娃娃立刻阻止他。「閉嘴,不要再提醒我了好嗎!」

  阿龍再度搔了搔短短的頭髮,突然有點替她擔心的說:「可是你都不會好奇嗎?也不想知道他現在有對象了沒有?」

  一刀就砍進她的心裡,好樣的。「他有對象沒有關我什麼事?」裝傻。

  「這樣你會輸給他呀。」他不是非常清楚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啦,可大家口耳相傳之餘,多少都會走漏一點風聲。這在夏日鎮上也算是人盡皆知吧。

  「為什麼我會輸給他?」她最討厭輸了。

  「這很正常啊。」阿龍說出一般人都會關切的事。「十年了耶,又不是三歲小孩,他現在也快三十歲了吧。」

  二十八,她悄悄更正。那個男人今年滿二十八歲。

  「你相信我,阿姐,我也是男人啊,所以我知道男人到了這個時候,都會想成家立業,所以說要是他已經結婚了呢?」就說是生物本能吧。

  娃娃愣了一愣,才嚴肅地道:「那我就嫁給你。」

  手中的扳手「匡當」一聲掉在地上。「阿姐,你、你不要開玩笑啦!」

  「誰在開玩笑了,我看就這樣說定了。」娃娃臉上有著決絕的表情。「你說得對,我怎麼可以輸給那個背信忘義的小人。如果他真的帶了老婆回來,你就跟我去結婚。」

  「阿姐,我、我心有所屬啦!」剛剛不是才討論過了嗎?

  娃娃瞪他一眼。「那你最好在那之前趕快死會,不然我也是說真的。」

  阿龍開始後悔提醒這位姑娘了。「唉,不要說得這麼恐怖啦——」

  「喂,有大消息!」外出修車的阿虎慌慌忙忙地跑回來,沿路還一直大喊:「哥啊,有大消息喔!」

  突然有不好的預感。娃娃肩膀一僵,還來不及把耳朵搗起來,就一字不漏的聽到了。

  「我剛回來經過春花奶奶的雜貨店,就看見『那個人』已經回來啦,現在大家都跑去看——」阿虎一路放送新聞,一路奔回修車行裡,直到看見站在裡頭的人才突然煞車,以及,閉嘴。「阿、阿姐……」

  呼吸困難。她呼吸困難。儘管從前幾天聽到這消息起就明白,這一天遲早會來臨,但當真的發生時,還是很難以面對。她竟然感到呼吸困難。

  猛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她鎮定地從口袋裡掏出兩張千元大鈔,塞進阿龍的上衣口袋裡。

  「別再把錢退給我,要成家立業的,知道嗎!老野狼放你這,修好了再通知我。再見阿虎,你今天看起來不像平常那麼帥。」竟然給她帶來壞消息。

  說完,她就轉身走了。留下兩兄弟在機車行裡,嘴巴合不起來。

  「啊,啊,那個阿姐怎麼會在這裡?這麼湊巧……」

  阿龍手腳俐落地換下火星塞,順便再更換了一條老舊的皮帶。

  為了避免這輛老爺車下回太快帶著主人回到這裡,他最好把車上能換的零件都給換新。說真的,短時間內,他不太想看見那個正在氣頭上的姑娘。尤其她氣的對象還是當年那個白臉小伙子,倒楣才捲入他們兩人掀起的風暴中。

  突然想到剛剛說過的事,阿龍趕緊問:「對了,阿虎,那個姓官的小子是一個人回來,還是帶了女人回來?」

  阿虎努力從驚嚇中恢復過來,試著回想當時的情況。想了半天,終於決定放棄。「我也不確定。當時那裡人好多,哪能看得清楚誰是誰。」

  只除了看見一堆黑壓壓的人頭和四處亂甩的拖鞋——當時雜貨店外一堆人根本是拖鞋穿了就跑出來看熱鬧的吧。

  阿龍聞言,不禁擔心地從沾滿黑油的地板上跳了起來。「慘了我。」

  「怎麼了?你怎麼會慘?」阿虎摸不著頭緒地問。

  「那個阿姐剛嗆聲說,如果姓官的那小子帶老婆回來,輸人不輸陣,就要押我去結婚!」

  「啥米?你沒跟她說,我阿虎願意,我一百個願意嗎?」

  沒空理會阿虎的少男心情,阿龍放下鉗子,喃喃自問:「我是要先收拾行李落跑,還是要去雜貨店探探究竟啊……」

  「走,我們去搞清楚狀況!」阿虎一躍起身,準備為自己沒希望的戀情而戰。

  「也好。先去看看他到底有沒有帶女人回來。」

  不然,開玩笑,他張天龍真的已經心有所屬了啦,他絕不接受逼婚。

  ***

  「娃娃,我聽說那個人回來了,這次是真的有看到人了,不是捕風捉影了說。」

  不該走路回家的。娃娃頭痛地想。

  沿路上,每個遇見她的人,都停下來想告訴她鎮上最新的「新聞快報」;而且報完新聞後,還圍在她身邊不走。

  已經嫁作人婦、目前有孕在身的高中排球隊隊長珍珍與一群年紀從二十到五十不等的婦運會成員在半路攔住她,劈口就罵道:

  「好可惡,居然敢這麼大搖大擺的回來,好像這裡是他的家鄉一樣!」

  「這裡本來就是他的家鄉啊。」儘管內心激動,但娃娃還是理智地陳述事實。

  「別再強顏歡笑了,其實你很想哭吧。」珍珍很有正義感的拍拍她的肩膀。「走,我們現在就陪你去找那個負心漢算帳!」

  「笑話!算、算什麼帳啊。早八百年他就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什麼負心漢,真是笑話。充其量,她在他心中根本就是個微不足道、隨時可以拋棄的朋友而已吧。他並沒有負她的心。

  「別逞強了,娃娃。有我們給你當靠山,只要你一句話,我們大家馬上就去海扁那個傢伙。」

  「呴,真是越說越離譜了。我要回家了,不過還是謝謝各位的關心。」如果這份關心能少一點就更完美了。

  然而珍珍非但不走,甚至還決定要在今天展現她對朋友的「義氣」。她轉身號召鎮上的婦女同胞。

  「姐妹們,咱們今天就為娃娃去討個遲來的公道!」開什麼玩笑,十年的青春耶!可不能白白等待。

  珍珍一呼百應,轉瞬間,一支聲勢浩大的娘子軍便氣勢高昂地準備去討伐她們心中認定的負心漢了。

  娃娃立刻抗議。「拜託,你們該不會以為我在等他回來娶我吧?」真是誤會大了。大家到底是怎麼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的?

  珍珍瞇起眼睛。「不然你為什麼還沒結婚?娃娃,你騙不了我。可還記得我高中跟你練習對打時,你想攻哪一邊,我都看得出來。」

  「那是因為我沒打排球的天分。」事隔十年,如今為了大局,終於不甘不願地承認。

  然而這句供詞並沒有受到在場女性陪審團的「青睞」,而且現場還越來越多人加入陪審的陣容。這可不是一般快閃族的噱頭。

  娃娃想跑,卻被身材高挑的珍珍緊緊捉住,並在越來越多人的簇擁下,向春花奶奶雜貨店全速前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37:28

  第五章

  三餐另外計費。無誠勿試。

  ——一則小鎮租屋啟事之關鍵字

  ***

  就在當事人女方被帶往雜貨店的同時,春花奶奶正坐在店門口,開心地計算著人頭,點數鈔票。

  來店裡「參觀」的人越來越多,多到幾乎在店門口前排隊排了三圈了。

  至於被觀賞的對象——當事人男方——則被困在雜貨店中央,由噴火巨龍——春花奶奶——看守,以及一群顯然來自瘋人院的衛兵限制行動。

  官梓言沒料到——

  好吧,他或許有料想到他的歸來將會在生活步調緩慢的小鎮引起一股「小小的」騷動,卻絕沒料到這騷動會像產生漣漪效應般,一陣陣地往外擴散,一波大過一波,並且即將失控。

  如果他才剛回鎮上就已經使居民這麼瘋狂,那麼他無法想像,住在鎮上、身處事件中心的她會受到怎樣的打擾。這陣子想必她不會很好過吧?

  這不是他的原意。他本來是想安靜地、悄悄地回來的呀。

  但是天啊,這十年來,夏日鎮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為什麼目前所見到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瘋了?或者在場唯一陷入瘋狂的人,其實只有他?他究竟把自己丟入了怎樣的一個境地?

  「春花奶奶,你不能先讓我去放行李嗎?」官梓言試著自救。他人才剛到,就被困在這裡,前進後退都動彈不得。

  春花奶奶假裝沒聽到他的哀求,逕自打起算盤來。呵呵,一個人收五十塊就好,兩個人就一百塊了。瞧瞧現在有多少人擠破頭想要衝進店裡來看這個小伙子一眼,這簡直就是經濟奇跡啊。

  眼見春花奶奶根本不理會他,梓言轉向站在他身邊的兩個高頭大馬的守衛。

  「一男、永敢,你們能不能別捉著我的手?」他兩隻手臂分別被兩個國小同學捉住,鐵鉗似的,甩也甩不開。

  「不可以、老公!絕對不可以放開,不然他會逃走。」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子在守衛旁邊指揮呼喊。

  只見發線已經略略後退的一男和肚脯稍稍鼓起的永敢在老婆大如天的命令下,分別扮演兩尊盡責的門神。

  哭笑不得地看了小學同學的老婆——兩名國中女同學一眼。「莎莎、莉莉——」

  卷髮莎莎與大眼莉莉分別搗住耳朵,閉上眼睛。「不行、不可以心軟,不管他的臉看起來再怎麼無辜、可憐,我們一定要堅守陣營才行。」

  此時一名白髮老公公付了五十元取得通行證後,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戴著老花眼鏡仔仔細細地瞧了被架住的男人一眼,突然間,還伸手拍了拍梓言的胸膛。「好小子,你長大了。」

  「雷達公公,他都快三十歲啦,早不是小孩子嘍。」一名主婦說著說著,也跟著伸手上前摸了梓言肩膀一把。

  這時春花奶奶喊道:「老雷達,別伸手亂摸,不然要加錢!」儼然視她的房客為私有財產。

  這時剛在付錢買入場券的秋月大嬸則爽快地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春花奶奶,摸一次多少錢?」

  梓言聽了,差點沒昏倒。眼見求助無門,還有可能慘遭性騷擾,他急忙抗議:「五十萬!摸一下五十萬!」

  春花奶奶抬頭笑道:「好個官家小子,很會做生意啊。」搶錢指得比她還凶哩。

  「太貴了啦,不就兩塊肌……」秋月大嬸抗議道。

  「少爺——」人群中突然擠出兩個人。

  梓言認出來人,眼睛隨即一亮。「福嫂!王伯!」救兵終於來了?

  直奔到梓言面前,福嫂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的年輕男子一番,突然瞇起了眼睛。「喂,這個是我們家的梓言少爺嗎?」

  老王也瞇起眼。「不,看起來不太像,會不會是認錯人啦?」

  記憶中的福嫂和老王伯伯,看起來就跟眼前這兩位老人家沒兩樣,或許只稍微老了一點點吧?「福嫂、王伯,是我呀,我是梓言。」

  福嫂搖頭。「不像不像。我家梓言少爺瘦瘦高高的,很書卷氣,不愛曬太陽,臉也很白,頭髮沒你這麼長。」

  王伯也同意道:「沒錯。我家小少爺可愛多了,每次喊我,都是叫我『老王伯伯』呢。」

  梓言差點失笑。手還沒有鏡子,只好忍住想伸手摸摸自己臉龐的衝動。

  難道他真的改變了那麼多嗎?不過十年的光景……竟然連福嫂和王伯都認不出他來,這、這是在開玩笑吧?

  十年,到底算是很長,還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呢?

  在國外的那幾年,他總覺得日子過得很慢,然而十年後驀然回首,卻又覺得那十年光景在他記憶中甚至無足輕重。

  真傻。突然間,他覺得自己真傻。怎麼會以為能忘得掉呢?這許多的一切……

  「福嫂、『老王伯伯』,我長大了,可我還是我啊,我真的是梓言。」

  快點認出他來!不然萬一要是她見到他之後也認不出來,該怎麼辦?

  福嫂低聲和老王碎碎耳語。「他真是我們家的小少爺嗎?總覺得有些不太像……」

  「可是他剛剛喊我『老王伯伯』耶,聽起來就服從前一樣……」老王忍不住回憶起當年來。

  「那他到底是不是……」還在裝。

  「嗯,如假包換。」眾聲喧嘩中,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出現。

  「確實是他沒錯。」

  福嫂和老王身後,兩個年過四十、卻一點兒也不顯老的女人站在人群中對著梓言品頭論足,彷彿正在欣賞動物園裡的奇珍異獸一樣。

  梓言帶著一絲希望地抬起頭。「心語小媽,龍老師。」她們也來了啊,消息傳得可真快。

  心語小媽故意不理會他,只和龍老師交頭接耳。「瞧瞧他,個頭長高了不少呢。」

  龍玉春也笑盈盈地看著他。「好難以想像,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會是當年在我班上跟方心語一起搞怪蹺課的那個小男孩,只是長相跟以前差這麼多……」

  「如果拿以前的照片來比較,說是同一人,一定沒人相信。」

  「十年喔……」

  兩人一搭一唱,聽得梓言心裡發涼。

  他真的改變了那麼多?可為什麼他才進小鎮就立刻被人認出,還一路簇擁到雜貨店裡來?當時他還以為一切都沒有變。

  「看來一切都變了。」心語小媽幽幽淡淡地下了個結論。

  隱隱約約的,梓言聽出這話中的含意。

  同時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環視著在場的小鎮居民。

  眼前的每一位,都是他認識、也熟悉的。

  他曾經在這裡住了十年,跟這些人也相識了十年。

  這裡面有鄰居、有同學、有鄉親,更有與他朝夕相處的人……

  時隔十年,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改變了一點,比方說,一男有點禿了,永敢有點胖了,莎莎和莉莉這對雙胞姊妹看起來則多了點媽媽的味道,在一旁哭鬧不休的小娃娃可能就是她們的小孩……

  但他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他們誰是誰。他以為這意味著,小鎮改變得並不多,起碼還在可以追回的範圍裡,不是嗎?

  或者這只是他的妄想?他妄想著回到從前,想要一切如他所願不曾改變?

  不知不覺中,四周圍的人群突然間安靜了下來。他從自己雜亂的思緒中回到現實,意識到那突如其來不尋常的靜謐,因而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這熟悉的感覺……一如過去她出現在他身邊的每一次……不管四周圍的人潮有多少,他總能在茫茫人海中,清楚感覺到她的存在。

  但他不想這樣子見她。

  已經十年之久未曾見面的現在,不想在這麼多人的面前見到她。

  他早已打算好,等他安頓下來、整理好心情,他會約她在小夏嶺山上的橡樹下見面。那裡曾經是他們的樂園。

  在一個只有兩人的地方,那時他會告訴她……

  ***

  「拜託快讓一讓,真是有夠擠的。」珍珍忍不住抱怨起來,為身後的人開路,也打破了現場短暫出現的詭異靜謐。

  搞什麼!在雜貨店外圍觀的人,起碼超過小鎮一半的人口了吧,真誇張。從來不知道大家有那麼閒,都不用工作的嗎?

  「娃娃你別怕,我一定把你安全送達。記住,我們都是你的靠山,給那混蛋一點顏色瞧瞧。」

  娃娃早已不想計算現場到底來了多少人了。剛剛在人群中,好像還看見了小媽和龍老師?

  如果連她們都跑到這裡來「共襄盛舉」的話,那麼她實在想不出,鎮上除了不會走路的嬰兒和走不動的老人家之外,店門口那綿延好幾百公尺的人群裡,有幾位是她不認識的人了。

  真是的,一定要把事情搞得這麼轟轟烈烈嗎?

  儘管早知道,只要他真回來了,遲早有一天,他們會狹路相逢。

  可那絕不該是現在。現在的她,根本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啊。

  眼見店裡以某個中心點圍了好幾圈的人群,又看著珍珍拖著她不斷往那中心點靠近、越來越近,她幾乎想拔腿就跑。儘管明知道這樣一來,絕對會把事情弄得更難處理,但……她真的還沒做好準備。她還不打算見到他。

  也許等到有一天做好準備後,她會主動找他吧。

  或者會來一場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的溫情大和解?劇中,她將爽快地說:「我原諒你。」(算了,這段情節還是刪掉好了。因為這大概不可能發生。)

  因此比較可能會是一次,可以任由她海扁某人洩恨,直到爽快為止的瘋狂宴饗。(這確實比較符合她嗜血的本性。)

  不管那是一場怎樣的會面,在她的想法裡,那絕對是一場「私人」聚會。

  私人。意謂「不公開」、「絕對保密」,以及最最基本的「隱私」。

  但看來,這些在今天都做不到了,因為她就要到達颱風眼了。

  所有人一見到她,都自動讓路。摩西當年分開紅海的時候,就是像這個樣子吧?

  然而摩西受到上帝的眷顧,帶領族人找到永恆歸屬之地。但今天,她的上帝卻忙著跟別人下棋,沒空理會她這只不夠虔誠的羔羊,她即將被捲入危機重重的風暴中心。就要見面了,該怎麼辦?

  「等一下。」

  抵達目的地之前,一個熟悉的人影突然介入。

  娃娃眼神一亮。上帝終於還是聽到她的祈禱了嗎?

  「小月!」正義之師終於降臨?

  杜小月眨眨眼睛,這麼重大的事件,她怎麼能夠缺席!

  一本正經地將拳頭握緊,權充麥克風並挪到當事人面前。

  「方心語小姐,請問你現在心情如何?能不能簡單說幾句話?」

  當下,娃娃的唇角垮了下來,同時決定至少三天三夜都不要和這個為了事業出賣友情的女人講話。

  唉,看來,該面對、該處理的,還是一次解決吧。

  就當作是前輩子欠的債。這樣一想,心裡就舒服多了。

  「讓開,讓我過去。」娃娃決定化被動為主動,積極採取行動為自己謀福利。

  ***

  會被揍得很慘吧。梓言心想。

  即使被揍,也是他應得的,他欠她起碼有那麼多。

  在人群中聽到她的聲音時,他已經知道自己絕對不會反抗。

  如果他們之間的事必須在眾人面前解決,他希望能夠一次滿足所有人好奇和窺視的慾望,完成一次完美的表演,之後就把該有的平靜還給他。

  現在,就看她決定怎麼做。反正要殺要剮,他都配合到底。

  人群大後方,她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果決,卻也令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不禁懷疑,記憶中她可曾像現在這樣,用過這種語氣說話?

  不確定。他不確定了。十年的距離在終於要見面的這一刻前不斷地拉大放大,他突然覺得有點害怕。這就是近鄉情怯嗎?

  心語……娃娃……

  「答應我,我們要一輩子都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我答應你。」

  過去的點點滴滴飛快地在腦中倒轉重播。

  那年他八歲,她七歲。他們許下承諾,永不分開。

  他轉身在先。不管基於什麼理由,他知道她不會原諒他。

  但他仍然……

  「咦!你為什麼閉著眼睛?」

  一個熟悉的調侃語調出現在他臉孔前不到一尺的地方。

  他倏地睜開眼睛看著她。

  看著她髮絲細細的長辮。

  看著她掛在頸後的寬邊牛仔帽。

  看著她纖細的骨架以及嬌小的身形。

  看著她清亮的雙眸、帶笑的唇畔。夢中他曾吻過的那個地方。

  看著她身上的每一絲改變與不曾改變。

  直到確定眼前這個年輕嬌俏的女郎正是他的娃娃。

  他閉上眼睛等著被她揍。

  「嘿,你又閉上眼睛!」她嚷道。

  他再次睜開雙眼,只見她雙手叉腰,兩條裹在合身牛仔褲下,線條有力而穠纖合度的腿分立而站,站姿好不威風。

  「你,就是你。對,沒有別人,就是指你。」拿出隨身攜帶的記事本,開始例行的盤問:「你叫什麼名字?從什麼地方來的?來夏日鎮想做什麼?為什麼引起這麼大的騷動?動機是什麼?背後有什麼目的?」

  他愣了一愣,好不容易消化完她一連串突兀的問題,才雙眼看進她的眼睛裡,突然他清醒過來,以著輕、卻清楚的聲音一一回答:

  「我叫官梓言,從一個不值得一提的地方回來,來到夏日鎮是因為我曾經將最重要的東西遺失在這裡,因此我其實是為了一個最單純的理由回來……」說這些話的同時,視線不曾離開過她。「我來尋找我的心。」

  從沒想到必須在如此公開的場合提供這麼接近事實的剖白。他很意外自己說得一點也沒遲疑,希望她不會覺得他變得油嘴滑舌,因為那些話句句出於真心。

  梓言出人意料的回答,讓在場所有人都差點忍不住為他鼓掌叫好。

  娃娃差點翻臉,卻強忍住,繼續保持和藹可親的笑容。

  然後,好突然的,她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副手銬。

  「那好,大情聖,現在我以觸犯公共危險的罪名逮捕你。」

  在人這麼多的地方引起騷動,確實有可能會導致意外的發生,她必須盡責預防,所以……「喀噠」一聲,將他雙手銬上。

  「你要逮捕我?」他驚訝地看著笑容可掬的、很可疑的她。

  她是……警察?!

  這是……頁的手銬嗎?

  他沒想到……她真的變成了守護地球的美少女戰士!

  「沒錯。」她繼續笑容可掬地說:「從現在開始,你可以保持緘默,但你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將作為呈堂證供。」

  專注地看著她。「那麼我一定得說一句話。」為什麼他的心會跳得這麼快?皮膚這麼熾熱?血管強烈地騷動?

  他看著她熟悉的黑眼睛。

  她挑眉以對。

  他笑了,忍不住對她眨眼。「你鐵定是所有的警察裡,我最樂意讓你逮捕的一位。」

  而她,那可掬的笑容差點崩裂,內心陰暗的那一面超級想掄拳賞他一記黑輪加鐵支;但正義的那面終究還是贏得勝利,讓她繼續維持良好的公職人員形象。

  要微笑,繼續保持微笑……現在的社會,形象可是很重要的。

  一邊提醒自己的同時:心裡一邊咒罵:這可惡的、油嘴滑舌的騙子,到底是跟誰學的!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甜言蜜語啦?

  這個人,才不是她的梓……更正,她過去認識的那個混蛋小人官梓言。

  她保持笑容,但短暫地露出陰險一笑。「很好。你剛剛用掉了打電話給你律師的一塊錢硬幣。」

  「我不需要律師。」他輕聲地說,試圖阻絕一旁眾多的耳目。「我只想問一個問題。」

  「你的請求不被同意。」她笑容可掬地高聲宣佈:「官先生,你是要自己跟我走,還是要我押送你回警局?」

  此話一出,圍觀的人群中立即有人抗議:「小姑娘,你不能這麼做啦!」

  「是啊,方警官,你可不能就這樣把他帶走!」

  「我們還沒看到精采的地方耶!繼續、繼續啦……」

  眾人幾乎失控地吶喊起來。

  娃娃笑容可掬地回過頭來,緩緩地環視在場的人,逐一地。

  「各位鄉親,各位公婆伯嫂叔嬸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謝謝你們的提醒。但不需要,我很清楚你們聚在這裡的原因。」

  秋月嬸高聲喊道:「我花了五十塊,如果看不到我想看的,我要求退費!」

  春花奶奶連忙聲明:「沒那回事。小店票券既售,概不退費。」

  「對啊,我們付了錢就要看精采的!」

  人群中還有人高聲喊道:「我們要看見正義得到伸張!懲罰無恥男性!還我女性公道!」這位當然就是珍珍及其黨羽。

  娃娃笑容可掬地幾乎想對空鳴槍以鎮壓暴民,可惜她的配槍有嚴格的使用限制。「肅靜、肅靜,各位。請你們諒解,我知道大家都花了錢買票,可是身為執法人員——」

  梓言的臉突然靠了過來,離她好近,讓她差點跳起來,不讓他在她耳邊用那種讓人發癢的聲音說話——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不乾脆海扁我一頓?大家不就是想看一場刺激的,你大可以順應民意,我絕對不會反抗。」

  一旁的他,毫不配合地發出「來扁我啊」的挑釁。

  先好好讓她扁一頓,他才有臉請她原諒啊。

  如果她不揍他的話,那事情就真的大條了。因為以往,只要她認定他做錯了事,她都是直接用拳頭來教訓他的。(儘管她的主觀認定不一定是對的。)那種方式非常痛,可是也非常俐落省事。因為如果她錯了,他總會得到雙倍以上的補償。

  認識她的十年裡,他已經被教育成習慣迅速解決問題的方式。但是他當然不能期望她會很快就原諒他,畢竟他的道歉終究晚了十年。

  娃娃眼睛冒火,但笑容仍然可掬。「官先生,為了維護你的人身安全,請你閉嘴好嗎?」

  他看著她眼中的烈火,微笑起來。「我保證我不會還手。」

  「請你不要鼓勵犯罪。」她甜甜地說。她的手可是癢得不得了,必須一直握住拳頭,才不會真的出手。想利用她的弱點來獲得勝利?門都沒有。

  「我發誓絕對不會告你。」在台灣,傷害罪是告訴乃論吧?

  她呵呵一笑。「問題是,你的誓言不值半文錢。」

  真犀利。一句話就殺得他片甲不留。

  「你為什麼不肯揍我?」

  「上帝說,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臉,你要把右臉也讓他打一打。」她顧左右而言它。

  「上帝是這樣說的嗎?」那句著名的打臉名言?跟原文好像有所出入。

  「我只是大略重述,不要計較這麼多好嗎?」尤其她的腦袋現在很可能已經變成一團混亂毛線球了,還能想到這句話已經很難能可貴。

  「那麼我現在把我的左臉和右臉都交給你。」請打吧。

  「我再重申一次,請不要鼓勵犯罪,這在法治的社會裡是不被容許的。」

  他靜靜看著根本沒回視他目光的她。

  她在躲避。從頭到尾,她說話時眼睛都沒看著現在的他。她在看哪裡呢?

  會不會,她正將視線穿越過他,以看向十年前那個可恨的他?

  試著發出最後一擊彈藥:「如果是以前的你,早已經一拳揍下來。」

  這話確實攻擊到她防守最為脆弱的那一部分。

  她勉強接招,扯出微笑。「說得好。問題是,過了十年這麼久一段時間,人總該有點長進。」

  這才是真正有力的最後一擊。

  他兵敗如山倒,臉色灰敗地看著她刻意燦爛的笑容。

  她真的不肯原諒他!從她堅毅的眼神裡看到答案,他突然一下子全身都沒了力氣,任由她將他押送進警局裡。

  當然,所長老何對這樣的拘留行動強烈反對。然而面對著從鎮上蜂擁而來、想要一探究竟的人群,卻也不得不讓步了。或許把官家小子暫時關起來對大家都比較好。希望這段時間足夠讓小鎮居民盡快恢復理性、冷靜下來,千萬別把派出所給拆了。

  結果,她成功地拘留了他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傍晚官家的人來將他保釋出去。

  而派出所也僥倖逃過被蛋洗的命運。

  真是萬幸。畢竟這件事說到底,是他跟她之間的恩怨,與他人無關。

  後來娃娃回想起這件事時,還是滿得意她終究忍下了在眾人面前扁到他下不了床的衝動。這對她來說該是一次很漂亮的勝利吧。

  只不知道為什麼,這勝利的滋味嘗起來雖然甜美,卻仍比不上當她發現他仍然單身,身邊沒有攜帶任何可疑伴侶的時候,那樣莫名的欣喜。

  真奇怪,她在高興什麼呢?唉,還是克制一下,別表現得太明顯才好。

  次日,新出刊的太陽報為此事件下了個不算評語的評語——

  本鎮麻煩人物搶先獲得一分。

  後勢持續看好。欲下注者,請把握機會。

  日前下注賠比是一賠十三。

  呴,這個友情專賣的社小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38:03

  第六章

  遲來的正義仍須獲得伸張。

  ——一名小鎮女權運動人士嚴肅宣稱

  ***

  「你真的是我們家的梓言少爺啊!」福嫂和王伯終於激動地承認那名因為妨害公共安全而被拘留的男人是他們家的小主人。

  一夜又一天後,帶著保釋金一元前來派出所將他領走。

  由於一夜沒睡好,當官梓言離開派出所時,還有點搞不清楚方向,直到他們將他帶回官家那棟白色大宅——

  「少爺,快進屋裡吧,阿霞已經在幫你放熱水了。」福嫂催促道。

  官梓言身上的襯衫早在先前與鎮民拉扯推擠時,就被扯得破破爛爛的;再加上一夜沒睡,現在整個人看起來充滿了浪子氣息。

  當他意識到自己站在哪裡之後,他猛地停住腳步,害得跟在他身後的王伯一頭撞上他,跌了個踉蹌。梓言連忙扶住老人家。

  福嫂則回頭喊道:「少爺,快進來呀!」

  然而梓言仍然猶豫不前。不想兩位老人家頻頻催促,他耙了耙頭髮,扯出一抹微笑道:「福嫂,老王伯伯,你們先進去吧,我想在外頭吹點風。」

  見老人仍不大想先走,他笑得更用力,還扯了扯衣服的襟口。「有點熱,讓我在這裡坐一會兒。」

  在官家工作了那麼多年,老早看出這不過是個規避的藉口。然而,唉,他們也知道,一意勉強是不會有用的,也許等他想通了……他終究會想通的吧?畢竟老爺年紀可不小了,不可能一直等下去。

  「我們先進去吧。」老王輕推了推福嫂。「小少爺,不要在外頭坐太久,會著涼。」然後便留下官梓言一個人坐在玫瑰花園當中。

  兩老離開後,他放鬆地坐在花叢前。腦袋空白了好半晌,才慢慢意識到玫瑰的存在。

  先是一股若有似無的香味在鼻端縈繞不去,再來才看見一朵朵慇勤綻放的黃昏色彩玫瑰……

  忍不住低頭深深嗅聞那曾經無比熟悉的香氣。

  他愛這玫瑰。一如當年母親深愛這花。

  十年了,還是開得很好,是有人細心照料著吧。想來必定是老王伯伯的心血。

  再抬頭,朝大宅望去,屋裡的燈火已經點亮了。

  怎麼辦?要進去嗎?如果進去的話,一定會見到那個人吧。

  先前突然決定要回夏日鎮來時,並沒有想到也得面對這個問題。

  他有十年沒有見到那個人了,不知道現在的他是否仍像當年一樣嚴厲殘酷?

  其實,若以成年人的角度冷靜下來思考的話,他當然知道,這樣憎恨世上唯一一個與他有著血緣關係的老人是一件很不成熟的事,可每次想到那個人,他就忍不住從心裡感覺寒冷。

  童年、少年時代,那個人一直在他生命中扮演著權威及施恩者的角色。那人對他的照顧泰半基於義務,而非出於親情。

  然而媽媽……媽媽說過……要愛爺爺,不可以恨。

  但那好難,真的好難。每回想起母親,總覺得彷彿仍嘗得到二十年前那種痛徹心扉的滋味;而他仍是個七歲大的小男孩。

  離開小鎮的十年來,他逃避這夢魘糾纏的方式就是拒絕回想。然而與這夢魘交纏在一起的卻是一個女孩以她纖細的雙臂緊緊地擁住他。

  他多麼想回應她的擁抱,然而一旦選擇要她,就得全盤接受屬於小鎮的其它。

  他試過很多次,想將那種複雜的情緒分離開,但始終沒有一次成功過。

  終於決定暫時還是無法面對那個人,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往大門走去——

  「又想逃走了是嗎?」

  一個如同記憶中一般殘酷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只是這聲音聽來似乎比起當年更加蒼老。

  梓言整個人出於某種只有自己熟悉的原因而僵住;他的站姿過分挺直了些。

  「你就逃吧,儘管逃吧,反正不管再經過幾個十年,你到頭來都只是一個沒有勇氣面對現實的懦夫。」

  緊緊捉著鐵門邊緣,又鬆開。梓言頭也不回地道:「不,你錯了。我就是有勇氣,所以才能離開這裡。」

  「但現在你又回來了。」

  「我是回來了。」他承認。「但不是因為你。」

  他沒有回頭地走了,因此沒看見身後老人眼中的深深寂寞。

  更沒有看見,在身後,女孩握住老人的手,一如當年緊緊握住他的,命令他不准放開。

  待梓言走遠,官老爺才看著來到他身邊的女孩道:「他是為你回來的。我看你就原諒他吧。」

  娃娃眼中有著說不出的難過,勉強擠出一抹笑,她眨了眨略泛濕意的大眼。「那要他自己說才行啊,老爺,你說的不算數。」

  「假如你一直跑給他追,讓他找不到你,又要怎麼向你道歉?」

  「恐怕暫時我並不想聽他講那些廢話。」

  「我的老天,這拗脾氣是像誰!」

  「真奇怪,我對你也有同樣的熟悉感呢。」

  「如果你硬要說你是我獨生女兒的私生女,想來分財產的話,我是不會相信你的。」

  「我如果真想分你那點不像樣的財產的話,一定不會用這麼遜腳的方法。」

  「看你這麼伶牙俐齒,大概也不可能是出自我們家的遺傳。」

  「誰說得準。俗話說,三百年前本一家。」

  「你扯太遠了,丫頭。」竟然扯到三百年前去了。

  「就大方承認其實你挺喜歡跟我鬥嘴的吧。」

  「孤單老人只要能夠消磨時間,什麼事情都喜歡。」

  真是死要面子不肯認輸。娃娃在心裡邊笑邊搖頭。算了,這一局就讓讓這位嘴硬的老人家吧。

  「呵,官老爺,如果時間給我們機會再重來一遍,你會不會對他客氣一點?」

  「如果我有辦法對他客氣一點,我現在哪裡還會變成一個孤單老人?」

  「說的也是。不過,你不覺得你跟他其實很像嗎?一樣固執己見。」

  「是嗎?我倒覺得我們三個人的固執程度很有得比。」

  娃娃故作輕快地歎了口氣。「唉,這就是整件事情裡最麻煩的地方。」

  「真的沒得商量?」老人聳了聳眉。

  還想替孫子當說客啊!故意瞪老人一眼,她噘嘴道:「偏不給你商量。」

  她怎麼能大剌剌地說,早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己經不聽勸告地原諒了他。因為他看起來,真的一點改變也沒有啊。

  他以為她沒有看著他;他錯了,她只是沒有正大光明在看而已。

  當然,他的外表跟以前比起來是改變了一些。

  他看起來成熟多了,而他一直以來就很好看,二十八歲的他也不例外,甚至變得更加賞心悅目一些。

  但外表向來不是她最重視的地方;她看一個人,往往只看眼睛。

  因為眼睛裡面住著一個人的靈魂。

  她說他沒變,就是因為他的眼睛。

  他的眼晴仍和當年他說要離開時,一樣的憂傷。

  只是,當時覺得自己被丟下的她並不太願意承認,他或許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必須出走。當年她不懂,現在雖然可以理解,但仍然不懂。

  會在十年後看清這一點讓她很驚訝,畢竟她自以為瞭解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她曾以為,她對他的認識可能遠比對自己的還要清楚。

  或許確實如此,但也可能有些誤差。就像她以為自己是個超會記仇的人,但今日看來,她終究不是一個真的愛記仇的傢伙。

  那麼是否該原諒他了?

  可惜,儘管她的心說要原諒,但她的自尊卻還不太允許。

  總覺得氣一個人氣了那麼久,太輕易就表示原諒的話,可能會太戲劇化了些。而且可以想見的是,這種結果,夏日鎮居民也不會滿意的。

  這就是住在小鎮的難為之處。人不能只為自己而活。

  當然,這並不是意味著,鎮上每一個人的生活起居都時時受限於他人的眼光。

  只是長到二十七歲的她已經比較能夠柔軟地接受,不單是為自己而活,也為別人而活的生活方式。

  ***

  春花奶奶雜貨店前,門庭若市。

  官梓言一回到這個住處,看到店門口又圍聚了一些人正在東家長、西家短,他立刻停住腳步,往另一條街道走。

  回到鎮上近半個月,他已經習慣跑給一群想看熱鬧的叔叔阿姨追。

  鎮上這幾年確實改變了一些,但大體的運作方式似乎還是跟以前一樣,仍然以流言在推動小地方居民生活的步調。

  家家戶戶的廚房幾乎都有共通的晚餐話題。

  曾經,他很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然而,當他真正離開小鎮,去追求夢想中的新天地時,卻又經常覺得只有一個人的餐桌太過冰冷。

  人就是這麼複雜的動物嗎?或者只有他特別貪心?既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常常不滿足於手邊已然擁有的事物;而當擁有許多之後,又覺得欠缺的似乎只有更多,永遠都處在不滿足的情緒裡,試圖捉住離自己最遙遠的東西,直到讓已經擁有的也失去。

  好蠢。

  這就是他。一個多麼愚蠢的人。

  總是那麼自以為是,用自己主觀的想法來決定方向,因而總是犯錯。

  轉個身,走進「美美茶飲」裡,希望尋求些許寧靜。

  他一推開店門,走進店裡,美美就懶洋洋地道:「娃娃不在我這裡啦。」

  「我知道。」但還是環顧了下屋內四周,彷彿仍然想要看到是否有人穿上了隱形斗篷。

  他找不到她,已經有一段時間。

  自她將他關進拘留室裡、自他被保釋出來至今,將近兩個星期來,他到處都找不到她的人。

  那還來幹嘛?美美有點小心眼地想。「本店有最低消費金額。」

  他立刻將手伸進口袋裡。

  美美提醒:「記住,不收信用卡。」

  他第一次進來店裡時,不小心掏出一張鑽石卡,嚇了她好大一跳。

  當然,這條消息立刻就在最新一期的太陽報裡公諸於世。

  但這回他靦腆地從口袋裡掏出兩個五十元硬幣,規規矩矩地放在櫃檯上。

  「招牌珍奶一杯。」

  當他發現小鎮現今還不時興現代的刷卡消費後,他身上就準備了大大小小的紙鈔和硬幣。看來十年的改變終究有限。

  美美收走其中一個硬幣,另一個則退還給他,同時還找了三個十元硬幣。

  「哪,拿回去,別說我坑你,雖然我確實很想那麼做。」

  拜託誰來告訴她,他的鑽石卡是怎麼來的吧!有沒有可能那張閃閃亮亮的小卡片其實是「撿到的」?

  與知心姐妹淘心心相印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拒絕去探查真相,只一意同仇敵愾地將他視為一個背叛者。再加上夏日鎮居民對真相不感興趣,大家比較喜歡真實性有限的流言和八卦,因此他人都回來快兩個禮拜了,竟然還沒有人知道官梓言十年在外,到底做了什麼、又經歷了什麼,以及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他歸來。

  「或許店裡可以考慮裝一台刷卡機,很多外地人身上都只有帶幾張卡片。」他建議道。

  「你是說,叫那些外地人刷卡買一杯珍珠奶茶?」美美忍不住提高音量,又當他是笨蛋一樣地看著他。「別告訴我,你在外鄉住了十年,腦袋都壞掉了。還有,我葛美美也是讀過大學的,別以為——」

  「我不是那個意思。」梓言連忙澄清。「我只是在建議——」

  「謝謝你不實用的建議。」美美輕哼。「也不看看我們鎮上這幾年剩下多少人口。」本地消費人口已經十分有限,更別提振興觀光事業了。

  夏日鎮並不是什麼風景名勝之地,只是一個純樸的小地方,外來的經濟效益十分有限;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這裡總有一天會消失或者被合併。

  美美一句話就把梓言給打到牆壁上去黏著。

  這是這半個月來,他最常有的感覺。

  人們跟他談話時,或多或少都把他當成是外地人了,好像他完全不瞭解這座小鎮似的。他們對待他,既熟悉又陌生,幾乎和一個經常來小住的觀光客沒兩樣。

  他很想大聲告訴他們:他從小就住在這裡,他是本地人!

  然而望著他們不完全信任的臉龐,他知道那樣做對事情並沒有任何幫助。他確實與夏日鎮隔閡了十年之久。

  「美美你這樣說有點過分。」在一旁聽了他們對話好一會兒的小月忍不住開口:「我想梓言他只是還有一點沒進入狀況而已啦,畢竟離開了十年那麼久的時間,要一下子瞭解鎮上的事,是有點勉強吧。」

  小月的語調雖然不慍不火,卻暗藏玄機。梓言被說得無法反駁。

  「小月你才過分吧。」美美插嘴道:「梓言,你別理她,她本來就是毒舌派的——對了,這次你是回來觀光嗎?打算待多久再走?或者其實你根本是在外地混不下去,才決定回來乞求某人的同情?」其實美美的毒舌也不遑多讓。

  面對這兩個國小同學兼娃娃姐妹淘的存心挖苦,梓言滿腹苦澀地竟一句話也答不出口。

  「看來我今天不該來這裡。」他站起身,拿起剛剛送到的珍珠奶茶。「店裡的招牌珍奶真的煮得很好喝。打擾了,改天再聊。」

  轉身離開。背影很落寞。

  他前腳才走,美美就有些良心不安。「喂,小月,我們會不會說得太過分了?」

  小月正在杜撰一則小鎮笑話。老編把她一個人當十個人用,連補版面的笑話都要自己辦。她正在頭疼,當然沒好氣。「總不能因為他看起來很可憐又誇讚你煮奶茶的火候,你就輕鬆放過他吧。」

  「可是你不是一直想寫一篇『官梓言離鄉&返鄉之真相大揭穿』?」

  「確切標題我還沒訂。」請不要自己下標題好嗎?那是專業記者的工作。

  「誰管那些聳動的標題,反正內容才是重點。另一個重點是,你剛剛竟然沒有把握機會,乘機拷問自投羅網的他。」

  沒力氣和美美解釋新聞標題的重要性,因為真要討論起來,可能得花三天三夜。小月決定暫時放棄政治正確的再教育,只道:

  「在某人還沒原諒他之前,反正我是不可能寫。但這不是說我不打算寫這一篇。」這就是所謂「愛姐妹」的義氣啊。

  「哇,小月,你頭頂上閃閃發光耶。天啊,好像浮現了『正義』兩個字的光環!」

  「閉嘴,葛美美。」

  美美委屈道:「我只是想讓氣氛緩和一下嘛。」

  「我看你功力還差得遠。」小月再度下了個結論。「說到這裡,我聽說珍珍那群婦運人士已經發起了反負心漢的婦女運動。目前她們的老公都收到禁止和某人交換重要情報的戒嚴令,後續發展很有得瞧。」

  美美不禁轉頭,一臉同情地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那麼依你看,一個孤立無援的人想要獲得成功的機會有多大?」

  小月不由得微微一笑,鬆開了眉頭。「這個機率數字,要看他是不是真的孤立無援,才能計算。」

  ***

  「四處碰壁」這四個字正是官梓言連日來的遭遇。

  夏日鎮上,她的朋友遠多過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又幾乎都是她的朋友。

  儘管老一輩的長輩沒有蹚入這趟渾水,只是涼涼在旁看戲。但其餘同輩的小鎮居民幾乎都有志一同地對他冷言冷語,很少給好臉色看,更不用說會告訴他娃娃的行蹤了。

  他確定娃娃人還在這個方圓不到十公里的小鎮上,可他就是遇不上她。

  要不是他覺得鎮民聯合把她藏起來這種陰謀論是一件可笑的事,他或許會真的這麼認為。

  但是他真的「離奇的」找不到她。

  他去她家裡找她,心語小媽回答說:她不知道自己女兒去了哪裡,而且也最好別問她。

  在街上遇見龍老師,她只是笑著要他去問問看別人知不知道。

  他真的去問了別人。但他的高中、國中、國小諸位同學卻在被他問到時紛紛退避三舍,聲稱他們「毫不知情」。

  鎮上儼然新興的一股婦女團體力量,更是對他發出嚴厲的抨擊和譴責。

  春花奶奶今早曾經警告他,她店裡的雞蛋最近銷路特別好,很可能跟預謀中的「蛋洗」計畫有關。他只希望自己不會真的變成被蛋洗的目標。

  四處尋不到她的情況下,他想她可能會在警局裡;去了派出所,卻差點被掃地出門。

  他知道她總得上街巡邏,但連續好幾天,在街上巡邏的警員都是小林和小陳輪流值班。

  她彷彿是掉進時空夾縫裡,瞬間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人知道她在什麼地方,而找不到她的蹤影令他心煩意亂。

  他原以為,只要回來將事情解釋清楚,一切便會自動接回正軌,甚至很快地就能消弭十年的傷害。但如今他才深切地體認到,這十年是多麼遙遠的一段距離。

  因為這十年,他不再屬於夏日小鎮。

  也因為這十年,他無法再屬於夏日小鎮了嗎?

  或許,更殘酷的事實是……他從來就不曾屬於這塊土地?

  ***

  他從沒想到,自己會迫切地需要對某人告解。

  在教堂裡,他無助地說:「華牧師,我想告解。」

  華牧師熟悉鎮上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情。他對梓言微笑。「你覺得你做錯了什麼事?孩子。」

  華牧師的笑容令他鬆了口氣。「我以前很不喜歡來教堂。」他慚愧地說。「因為教堂會讓我聯想到喪禮。」小鎮上的人們並不是絕對虔誠的教徒,但是有關生老病死、婚喪喜慶的事,卻強烈依靠著這唯一一座教堂的支持。人們不會常常來教室做禮拜,但教堂在夏日鎮仍然有著重要的份量。

  「但現在呢?」華牧師眼中有著瞭解。

  「現在我除了這裡,似乎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也或許只剩下華牧師能夠接納他、告訴他真話。

  華牧師險些失笑。「夏日鎮不是一個排外的地方。」

  「但卻似乎不能原諒曾經背叛過這裡的人。」

  「你曾經真正背叛過嗎?」華牧師溫和地問。

  「我曾經想過要永遠離開這裡,不再回來。」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種最嚴重的背叛吧?

  華牧師看著梓言的眼神更加的柔和。「有時候,上帝指引人們前去一個地方,不代表那就是人們最後的歸屬,而只是為了達成某些目標的過渡歷程。一個人內心的選擇終究必須透過自己才能做下決定,而那需要歷練。選擇的本身並沒有罪,梓言。」

  「但如果我真的選錯了呢?我答應過另一個人絕不離開的。」

  華牧師輕輕碰觸他的肩。梓言比他高,他必須站在比較高的地方才能碰觸到他,但他只是示意他站近一點。

  「你的身雖然為了某個理由選擇了離開,但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的心、你的靈是否也跟著離去。

  「當時我一心一意想要走。」他不會掩飾他曾經走得那麼決絕,毫不考慮要回頭。

  「很多人都離開過,甚至有人不再回來。」小鎮畢竟不是一個全然封閉之地,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但我曾經想過永不再回來……」或者那只是他的錯覺?「夏日鎮或許不會原諒有過這種信念的人。」

  所以才會對他如此冷淡,是嗎?當然,一些叔叔阿姨是很樂意跟他說話,但那只是基於好奇與無聊,或許還出於愛湊熱鬧的本性?

  華牧師深切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道:「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那麼我建議你或許可以去鎮上的圖書館翻翻過去十年來的報紙。通常,一個人要贏得別人的接納之前,總得付出一些努力。」

  這就是官梓言接下來在鎮上圖書館耗了一個禮拜的原因。

  他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才將小鎮這十年來的相關新聞都讀過一遍。

  圖書館的管理員秦小姐是個不喜歡說人閒話和八卦的小鎮異類。

  小鎮居民不喜歡泡圖書館,平常閒聊八卦已經佔去他們寶貴的閱讀時間,因此她很高興看到有人能天天上門報到。

  她協助梓言找出已經翻拍成膠卷保存的舊報紙,以及其它還未製成膠卷的報紙紙本。當然,她也沒時間或興趣到處去宣揚這個人正在這裡,以及他正在做的事。

  畢竟偌大的圖書館裡,也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不打算嚇走難得進館使用圖書館的少數異類分子。

  茫茫報海中,梓言決定從最新一期的新聞開始讀起,從「現在」這個時間點慢慢往過去回溯……

  於是,從他回鎮開始,他看見熟識與不那麼熟識的人,生命中重要事件的落幕與發生。

  有人結婚了,有人出生了,有人離開小鎮去讀大學了,一如當年他所做的事……只差別在,他們有些人回來了,而他沒有。

  但也不是所有離開的人都選擇回來。

  人事上的變遷,讓他看見小鎮的起落與變化。

  有些傳統依然存在,比如小鎮年年在夏日時節舉行的祭典。

  但也有一些事情改變了,比如小鎮年年在夏日時節舉行的祭典內容……原來從五年前開始,夏日鎮便不再舉行大規模的夏日祭了。背後原因,跟經濟的蕭條有關。鎮長辦公室為了投資營利事業,無法再撥出大量的金錢讓小鎮延續他們不切實際的傳統文化。

  快速瀏覽過這些舊新聞使他不勝唏噓。

  當他讀到最後一卷膠卷,並沒有意識到已經看到最後了,直到他發現報紙的日期是十年前他離開後的那個月——

  報紙標題上赫然幾個大字寫道;

  等了兩個禮拜,她哭了。

  他倏地一驚,細讀那則太陽報老編時代的舊新聞——

  如果這個世界上其有所謂最遙遠的距離的話,那麼對我們的麻煩人物方心語來說,應該可以用一句話來下註腳: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明明強烈思念著一個人,那個人卻已經遠在他鄉,誓言永不再回來。

  各個人都勸我們的娃娃忘記那個背信的傢伙,但她反駁:他一定會回來。

  儘管每個人都知道她曾經告訴過他:如果他選擇離開,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他。(請注意這一句話的其實性與事件發生時的語境。)但任何心思縝密的朋友都應該清楚,她還是天天爬上小夏嶺山,去等候一個已經遠走他鄉的人。

  直至目前為止,她的等幸還未終結。我們不知道她會再等多久。

  所以下回見到她時,記得別提起這件事……

  (PS.本報導因當事人謝絕拍照,沒存照片存證。因此本編輯在此引用本鎮名言其一:真相只存在於你相信的時候,而且信不信由你。)

  他相信。因此他把那則新聞複印下來,沒有放在已經堆成一大疊的影印資料上,而是將之對折後,收進自己上衣的口袋裡。

  他都不知道。

  原來有這麼多事情,他都不知道……

  包括她沒去考當年他們說好要一起讀的那所大學,而是轉考了警校,並且以第一名畢業。一年後,她志願回鄉服務。

  她是夏日鎮警局裡鐵人三項的冠軍。

  她曾經赤手空拳逮過一各持刀的飆車族,還不小心挨了一刀。報紙上只說傷得不嚴重,但他記得她其實很怕痛,或許傷痕仍在?

  成年後,她曾經跟一些他剛在報紙上看到、但不想記得名字的男人交往過。(太陽報的老編特別偏愛這種桃色緋聞。)但她目前是單身的,這一點,他打算自己求證。前提是,他能夠「遇」到她的話。

  他不知道當年她終究還是哭了。

  她說過只要他選擇離開,她絕不會為他浪費半滴眼淚。

  他早該知道她常常只是虛張聲勢。

  他也提醒自己,他得很小心、很小心,才不會把報紙上的觀點套進他的眼光裡。報紙的文字代表的,是撰寫人的立場與看法。他知道那不代表全部的她。

  因為他跟她當了十年很要好的朋友,曾經他以為,他瞭解她勝過瞭解自己。他打算保留一點自己的判斷。

  看完最後一則十年前的新聞,他彷彿也走過一趟時光隧道。

  將膠卷收好,關掉機器,他帶著資料走向秦小姐。

  秦小姐從厚重的黑框眼鏡下抬起眼皮看他。

  「我常說,人們所需要的解答,圖書館裡都有,可是沒人相信我,大多數夏日鎮居民不太喜歡免費的閱讀。」

  「那些不相信的人都是笨蛋。」梓言將膠卷交還,而後低下頭,衝動地吻了一下秦小姐的臉頰。「雖然我也是個笨蛋,但我相信。謝謝你。」

  秦小姐連臉紅都沒有。「雖然你是個好看的傢伙,但不代表你就可以隨便親吻女士。記住,我還沒結婚呢。」

  梓言只是微笑。突然想起一名教過他的教授,似乎就很欣賞像秦小姐這樣知性又理智的女性角色,或許秦小姐也會欣賞他……但,還是算了吧,目前他連自己的事都搞不定了,還想作媒?自不量力。

  拍拍胸前裝著那則新聞的口袋,臨走前突然想到:「如果我想問,方心語人在哪裡,你會有答案嗚?」

  秦小姐再度推了推眼鏡,高高仰起臉說:「我剛不是說過了嗎,人們所需要的解答,圖書館裡都有。」

  漸漸的,領悟了她話意的梓言,笑意從眼裡擴散到整張臉上,一掃先前沮喪的灰暗,他的眼睛亮了起來,彷彿陰霾中重見天日,絕望中看見轉機。

  「如果你肯告訴我,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秦小姐只是挑起眉。

  他衝動地說:「我愛她。」

  從不知道對一個瞭解事情的人說出自己的感情,竟是件這麼容易的事。衝動之餘,他也微微訝異。

  秦小姐難得地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小小微笑。

  「我說過,無知的羔羊,圖書館裡什麼樣的知識都有,所以我早就知道啦。小男孩,去找你的小女孩吧。至於她在哪裡,我是很想建議你上雅虎奇摩的知識網來敷衍你,但你既然都在這裡做了那麼久的功課,難道真的會不知道答案在哪裡嗎?」

  梓言訝異地眨眨眼,靜靜地消化著這一席話,而後他領悟地彎起嘴角,像個小男孩。「我如果不是早愛上她,我一定會追求你。」

  秦小姐沒那麼好騙。「我如果能先年輕個二十歲,你再來跟我說這句話,會比較有誠意一些。」

  梓言為之語塞,但也從來沒這麼輕鬆過。

  再也忍不住的,他笑了出聲,以著穩定的步伐踏出圖書館。

  室外陽光燦爛,暖風也吹融了冰冷的心。

  ***

  帶著愉快的心情,他一路向路人打招呼,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還是一樣掛著微笑,走進距離最近的一座電話亭裡。

  他拿起話筒,連撥了三個號碼。

  這三個號碼會直接連線到轄區最近的處理單位。

  他等待著。電話接通後,他嘴角噙著笑意地跟電話那頭的人道:

  「警察局嗎?你好,我要報案。」

  他停頓了一下,好等待對方聽清楚他接下來所要說的話:

  「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二十分鐘後,春花奶奶的雜貨店會有人去搶劫——不,我不是在開玩笑,因為我就是那個搶匪。」

  說完該說的話,他掛上電話,笑著朝春花奶奶的雜貨店走去。

  他要去把他的愛情奪還回來。

  (真愛無敵,但麻煩請勿倣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38:32

  第七章

  別再亂打報案電話了好嗎?有夠沒家教的!

  ——受夠了電話騷擾的退休警員之全民大悶鍋

  ***

  「咕嚕咕嚕,咕嘻咕嚕……」

  值勤完畢,正在官家大宅悠閒喝茶偷懶的女警官身上無線電突然響起,害她差點被嘴裡的茶嗆死。

  官老爺提醒她:「你的手機響了。」真是沒禮貌,不知道陪老人家喝茶要先關機嗎?手機臨時響起,萬一嚇到人,害他嗆到可是很危險的。

  急急吞下嘴裡的茶,女警官方心語急急忙忙地拿起塞在腰間口袋裡的那支警用無線電,眼裡充滿驚奇訝異。

  「這是局裡的無線電啦。」只是,值勤那麼多年來,從來沒聽它響過耶,原來真的能用啊;可見得小鎮民風有多麼純樸了,鮮少有緊急的犯罪事件能讓他們需要用到無線電來聯絡。

  「咕嚕咕嘻,咕嚕咕嚕,收到請回答。」

  按下通話鍵。「咕嚕咕嚕,收到,咕嚕咕嚕。」到底是誰發明這鬼暗號啊?

  「大事不好了,剛警備單位接到報案電話,說有一樁搶劫——」

  什麼?

  搶劫?!

  開什麼玩笑!

  現在這是什麼情況啊?然而基於不可輕忽任何一通報案電話的基本訓練,她並沒有繼續質疑下去。

  「這樁搶案將在十九分鐘——更正,十八分鐘以後發生,請咕嘻咕嚕立即前往以下地點支援——注意,歹徒可能攜帶危險武器,請謹慎行動。嘰哩嘰哩和喀啦喀啦會先過去瞭解狀況,請與他們會合併支援行動。完畢。

  「好的,咕嚕咕嚕會立即行動。完畢。」關上通話器,她霍地站了起來,目光炯炯地看了官老爺一眼。

  「剛剛所長告訴我,有一件搶案即將發生,我現在就要過去支援,你待在家裡不要亂跑,把門窗關好,以免發生危險。」她一邊說,一邊摸索掛在腰後襯衫底下的配槍,同時調整好頭上的牛仔帽,奔向停在大門口的老爺野狼125。

  完全不浪費一秒鐘地跨上機車,飛馳離去,前往——春花奶奶雜貨店進行必要的支援。

  官老爺見她飛也似地消失了蹤影才反應過來,急忙高喊起來:「福嫂、老王!快來,有大事發生了!」

  搶劫?開玩笑!這可是夏日鎮開天闢地以來的頭一遭。

  要是那小娃娃受傷了該怎麼辦?她以前就挨過刀,痛了三天三夜還在哇哇叫。警察這職業,真是太危險太危險了。

  誰料得到小鎮這種民風純樸的地方也會發生搶劫事件!以往不也曾有飆車族闖進小鎮裡來鬧事嗎?萬一真有搶案發生該怎麼辦……

  老王先從花園裡趕到。「老爺,怎麼了?」

  福嫂也在之後氣喘喘地跑了過來。

  待官老爺說明了情況,三個人都覺得這簡直是鎮上有史以來最駭人聽聞的一件事,當下,他們有志一同地決定——

  「我們得立刻跟過去看一看。」完全不認為自己會成為絆腳石。

  ***

  方心語警官萬萬沒想到,在她以急速飆車前往犯罪現場的同時,遠遠的身後也開始出現騷動。

  一群鎮民在官老爺和老王等三人的通知下,搶案的消息如風般迅速散播開來。還跑得動的人都回家拿棍棒,準備以群體的力量協助警察制伏膽敢在夏日鎮行搶的歹徒。於焉,沒多久,一大群鎮民已經從四面八方快速地朝事件即將發生的地點——春花奶奶雜貨店蜂擁而去。

  一邊騎車一邊聽無線電的方警官焦急地收到消息:春花奶奶家的電話打不通,很可能歹徒已經採取行動。

  年邁的春花奶奶雖然貪財,但可不能受到半點損傷。俗話說,鎮有一老,如有一寶。

  「沖吧,老野狼,給我沖沖衝!」平時給這輛野狼氣得飽飽的都沒吭一聲,就是為了在這種緊急時刻希望得到它的配合。「讓我們去拯救落難的老公主吧!」

  突然發現老野狼的引擎聲變得有點怪怪的,她連忙改口:「好吧,也順便看看王子有沒有事。」真是的,她當然也關心住在雜貨店樓上的童年玩伴好不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嘛,又何必一定要她說出來!

  說也奇怪,老野狼的引擎聲確實恢復了正常,娃娃警官也鬆了一口氣,繼續給他沖、沖、衝!

  ***

  她準時趕到。

  但歹徒卻顯然提早動手了。

  只見雜貨店四周圍滿了小鎮的居民,將雜貨店四周圍的出入口擠得水洩不通。雜貨店前後門窗緊閉,室內一片漆黑。

  呼喚春花奶奶,卻聽不見她回應。

  嘰哩嘰哩小林警官已經在鎮民協助下封鎖了現場。

  喀啦喀啦小陳警官則在四周圍起黃色警戒線,阻止勇敢鎮民太過靠近雜貨店,以免發生意外危險。

  何所長——娃娃曾經抗議為什麼他可以不用取奇怪的代號——則坐鎮現場指揮大局。

  娃娃走了過去,與其他同僚交換情報——

  「嗯嗯,嘩啦嘩啦,哦哦,嘻嘻哈哈,呃呃,卡擦卡擦……」

  然而越聽她就越火大,直到實在頭痛得受不了,才咆哮出聲:

  「我們難道不能用正常的地球話來交談嗎?!」鬼才聽得懂這些密碼或暗號!

  提議使用外星文密碼的小陳終於暫停報告。

  派出所所長老何這才咳了幾聲,清清喉嚨道:「其實現在的情況只有三點需要報告。第一,歹徒正在雜貨店裡。第二,春花奶奶目前被歹徒挾持。第三,歹徒要我們照他的話去做。」

  「我們還不知道歹徒是誰,他從雜貨店裡丟出紙條說,只要有人靠近一步,就要對人質不利。」小林也用地球話補充。

  娃娃終於瞭解情況。「瞭解。那現在要怎麼做?」

  要不要請求鄰鎮警力的支援,派來霹靂小組搶救人質?隔壁鎮是個大城鎮,派駐的員警比夏日鎮多上很多很多。

  還有,春花奶奶正被歹徒挾持,那……「那個人」呢?他現在情況怎麼樣?

  此時另一張包裹著小石頭的紙條從雜貨店的氣窗被丟了出來,小陳立刻拾起,打開紙條,準備報告——

  「請用地球話,謝謝。」娃娃提醒。

  小陳勉為其難地點頭,用地球話念出紙條內容:

  「叫你們鎮上最美麗的女警過來談判,不准攜帶武器,我們交換人質,等我達到我的目的且安全離開後就會放人,絕對不會有人流血。遵照我的要求,就可以讓這件事圓滿落幕。」頓了頓,才又繼續念道:「附帶一提,我手上這位老奶奶說她有心臟病和高血壓,受不了太過刺激的事。」

  所有人都清楚聽到了歹徒的要求,因而臉色凝重。

  十秒鐘後,所有人的目光一致落在鎮上唯一的女警身上——

  只是,有個明顯的困難。

  小陳訕訕地點出:「他要求的是『美麗』的女警——」娃娃夠格嗎?

  膽敢有疑問者立刻被K了一拳。

  娃娃雙眼瞬間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既然天意如此,捨我其誰啊!」請想像女戰士準備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壯烈姿勢。今天就讓她代替月亮來懲罰惡徒吧!

  在場三位男警官都不敢出聲反駁這位「美麗的女警官」。

  快速地沙盤推演、敲定計畫後,娃娃將身上的配槍和武器交給小林,而後在鎮民的注目下,勇敢堅定而緩慢地朝雜貨店走去。

  大約走了三十步,她停下來,站在門前高喊道:「我是本鎮女警方心語!我現在要進去了,請不要傷害人質!」

  「你進來。」門內傳出一個低沉的男聲,聽起來竟然有點……耳熟?

  撇開那份奇異的感覺,她高喊道:「我現在要推開門進去了,我沒有帶武器!」

  「進來後,把你的手抬高到頭頂上,眼睛閉上,直直走進來。記得關門。」

  那顯然是歹徒的聲音從門板後方傳來。

  「我會照做,請不要傷害人質。」

  「快進來。」

  然後,她便進去了,完全依照他的話做。包括閉上眼睛、重新關上門。

  她站在門後方。

  對方說:「現在往前走十步,再往右走五步。你左手邊有一條布巾,把它拿起來蒙住你的雙眼。」

  她依言而行,非常配合。「可以先讓人質離開了嗎?」

  她蒙住眼睛,看不見店裡的情況,可是她對雜貨店很熟,每一個貨架擺在哪裡,她都很清楚。

  察覺到有人經過她身邊,她從不穩的腳步聲判斷出那應該是春花奶奶。

  「小姑娘,你要小心一點,千萬別弄出人命。真的要很小心喔。」然後就聽見春花奶奶推開門走了出去,又關上了門。

  此時,門外的情況她完全不清楚。春花奶奶安全離開雜貨店後,她更形強烈地意識到整間店裡只有她跟歹徒兩個人存在。

  呼吸聲突然變得好清晰。是她的,還是對方的?

  突然間,她察覺到有人來到她身邊,出於慣性地伸手格擋,卻被輕巧地躲開,並且被捉住雙手綁了起來。再接著,連雙腳也被綁住。

  這下可好。要玩大魔術師的掙脫遊戲嗎?

  「很抱歉必須綁住你的手腳,我聽說現在女警在徒手格鬥時,有時會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危險。」

  蒙眼布下,她的眼睛瞇起。

  他的聲音真的耳熟得很可疑啊。難道說,歹徒是熟人?但,怎麼可能!夏日鎮民都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不可能幹出這種事。

  而令她感到熟悉的,還不只是他的聲音,連他的氣味、他說話的方式,她都覺得似曾相識……

  這會是誰?

  在先前敲定的計畫裡,再過三分鐘,小林和小陳就會分別從後門和樓上衝進來擒住歹徒,而她則必須在這之前設法掙脫。然而她越想越覺得疑點重重……

  首先,小鎮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其次,她的同僚對待這件事的態度似乎太過輕鬆了一點?

  雖然說他們平時也沒正經嚴肅到哪裡去,但畢竟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人民保母,知道什麼時候該正經……這可是一樁搶案呢。

  還有,春花奶奶剛剛離開時是在叫她小心自己的安全呢,還是小心不要傷害這個歹徒?現在回想起來,怎麼好像偏向後一種可能?

  種種的疑點幾乎要讓她以為……

  「終於只有我們兩個人了,美麗的警官小姐。」

  這、搞什麼啊!

  蒙眼布下,她瞪大眼睛。

  這實在太可疑了!另外,從她進來到現在,已經超過五分鐘了吧?外面的人到底進不進來?難道真打算要讓她一路犧牲到底嗎?

  「在我釋放你之前,恐怕你得陪我亡命天涯一段時間。」

  令她極其意外的,他騰空抱起她,讓她頭重腳輕地趴在他的肩背上,然後就開始走動。

  幸好她今天穿了牛仔褲,要是她穿裙子,因此穿幫丟臉的話,她絕對不饒他。

  還有一件令她意外的事是……沒想到這人的肩膀居然變得這麼地寬……

  而她的胸部還因為姿勢的關係一直在擠壓他的背部!他不會對此想入非非吧?慘了,她怎麼會想到那種地方去了!反而變成是她在想入非非了。

  要是他以為她是那種會愛上歹徒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心理病人,而決定一起帶著她進行「愛的大逃亡」的話,那可怎麼辦才好?

  她還有美好的前程、知心的朋友以及愛護她的家人啊。她是萬萬不能讓他們傷心而死的。

  「惡……」有點想吐。先前在官老爺家好像吃太多蛋糕了。早知道今天要出任務,就不貪嘴了。

  察覺她的不適,他立刻調整她的姿勢,讓她舒服一些。「好點沒?忍一忍。」聲音幾乎是關切的。

  「如果我們可以交換一下位置,我的感覺會更好一點。」她這輩子還是頭一道被人這樣倒掛在肩膀上。眼睛被蒙住,手腳不自由,還不知道自己正被帶往什麼地方去!

  他輕笑出聲。「很可惜你現在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才怪!「你要把我帶去哪裡?你這可惡的……歹徒!」

  「我要把你帶到一個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基地,到了那裡,我就會釋放你。」

  「我建議你現在就釋放我,要我把自首的減刑條款背給你聽嗎?」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被帶出雜貨店,正往某個地方前去。

  至於「歹徒」呢,他正一一向鎮民打招呼,沿路上,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地看著他們,但始終沒有一個人找到聲音說話,他們的舌頭也許都被藏起來了吧。

  「自首代表犯罪事實的成立。你會去作證好讓檢察官來起訴我嗎?」

  「如果你情有可原就不會。」

  「假如我是為愛鋌而走險,算不算你說的『情有可原』?」

  「那麼你就是個大笨蛋。」做出這種事來,叫她以後怎麼見人啊,臉皮再厚也要有個限度吧。

  「我確實是個笨蛋,如果我能早一點想到這個方法,或許就可以早一點找到我的目標。」

  「姑且先不討論你所謂的『目標』指的是什麼,我說你是個笨蛋,理由是因為,無論是誰都不應該做出這麼瘋狂的事。」

  「假設這個人連續半個多月以來都找不到某人,就很可能會這麼做,甚至更加危險。」

  「半個多月?怎麼可能。我一直都在家。」不是在家,就是在鎮上。

  「你是說你沒有刻意躲我,來個避不見面?」完全沒有意識到對話的人稱已經改變。

  「我如果真那麼做了,我會立刻變成世界上最漂亮的豬。」

  「你想打賭我不敢吻一隻豬嗎?」

  「我——請不要改變話題——你真的半個多月找不到我?」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正在改變話題。吻一隻豬?他肯?

  「我簡直就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嘿,我不知道你國文造詣這麼好呢。」還會引用長恨歌勒。國文老師知道了會很高興吧,當年還強迫他們全班背誦這首超長的詩呢。

  「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但首先,你要先回答我:為什麼躲我?記憶中,你不是那種膽小的人。」

  「又要談到過去嗎?」如果雙手沒有被綁住,她會擺出吵架用的標準茶壺姿勢,準備來上一場世紀大對決。

  「對我來說,那並不是個禁忌的話題,是你不想談它。」

  「你居然有臉指責我。當初是誰先轉頭離開的?」!.

  「真要我提醒你當時的情況?才十年而己,你就忘記了?」

  「等等!你憑什麼用這種責備的語氣對我說話?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半晌,他才緩緩的道:「放輕鬆點,我不是要找你吵架。」

  「架要兩個人以上才吵得起來。」

  「說到底,我只是想見你而已……」

  「你現在見到我啦。」

  「我回來後,這才只是你我『第二次』見面。我意思是,我們能不能不要躲避對方。」如果她完全不肯跟他正面交鋒,他要如何卑微地請求她的諒解?

  「真巧,這半個月來,我也見不到你的人影,你在忙?」

  「對,忙著找你、問你到底在哪裡。」

  「你騙人,我去找過你的。」她畢竟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知道不能永遠避不見面。「但春花奶奶說你不在。」

  「我經常都不在。是因為我在鎮上到處問你的和我的朋友『你人到底在哪裡』。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肯告訴我。那難道不是你的意思?你要他們不可以對我透露你的行蹤?」

  「等一等!你這是說,你真的有到處在找我,但是卻沒有人肯告訴你?」

  「我知道我人緣不是太好。」

  「但我沒有躲起來過……也許一開始有,但也只有兩、三天而已……後來我一直都沒有刻意把自己藏起來,反而是我要找你時,卻一直找不到你……如果你說的是真的……」

  「絕無半句虛假。我又沒有隱形斗篷。」

  「最好我就有。小說歸小說,現實歸現實,不要把那件無關緊要的斗篷扯進我們的對話裡。」

  「你的意思是……」

  「讓我想想。」她開始回想這半個多月來,好幾件令她覺得非常奇怪的事……

  那天,她巡邏到珍珍家那附近去,遇到珍珍,就聊了起來。沒多久一通電話響了,跟珍珍說了幾句不知是什麼內容的話,然後珍珍就問她:可不可以陪她到醫院去產檢,她老公今天出差趕不回來。

  她不僅同意,還立刻陪珍珍開車到鄰鎮的醫院去。

  小鎮沒有婦產科醫生,在過去的時代,雖然有助產士,但目前都已經絕種。現在鎮上婦女生產時,都得到隔壁城市的大醫院去。

  當時這件事並沒有讓她感到任何奇怪之處,但若與後來陸續發生的事聯想在一起的話,情況就變得有些詭異了。

  先是珍珍,再是其他懷孕的小鎮婦女,居然都集中在一段時間內請她陪她們去做產檢。

  目前小鎮上的懷孕女性總共有十來位,要每一位的老公都剛好在某一天臨時趕不回家或正巧有要事走不開身,也未免太巧了。

  當時她還以為這是生產症候群。你知道的,在醫院裡,當一個孕婦開始陣痛的時候,其他待產的孕婦也會很快地加入陣痛的行列。大家幾乎像是約定好一樣,在同一個時期懷孕,同一個時期生產。因此小鎮嬰兒潮總是集中在固定的幾個特別容易發生的時期。比如說:動情的春天啦、發情的夏天啦之類的……

  想來她是錯了。

  除了這群懷孕的婦女同胞外,過去這段時間,她的手機還經常響個不停。

  一會兒她得從東街跑到西街,只為了幫某位老太太趕走賴在家裡不走的野貓;一會兒她又從西街被叫回辦公室,只為了某位大爺找不到一份過期的檔案,指定她本人使命必達地給他找出來。

  說真的,她從來沒這麼忙過,也從來沒發現夏日鎮的居民居然是如此地需要她提供協助或服務。

  仔細想想,這好像不是人緣太好的問題,反而比較像是某種精密計畫下的集體共謀……越想就發覺越多的疑點,直到結論慢慢浮現。

  「難道說……他們一起動手來阻止你見到我?」她訝異地說。

  不會吧,這麼勞師動眾?

  但小鎮不大,人口也不算多,平常上街走個兩、三步都會遇到熟人,有時同一個人在同一天之中還會遇上好幾次呢,更何況她天天出巡在外!沒有在路上經常巧遇到他,的確很不尋常。

  過去半個多月以來種種詭異的跡象,如今似乎明朗了些,也大抵可以猜測得到她的背後究竟發生什麼事了。莫不知該褒揚這群姐妹們,還是為此失笑呢?

  她被他扛在肩膀上,他看不見她哭笑不得的表情。

  「哈,你說呢?在我看來,你確實從人間蒸發了好一段時間。」

  「所以你就安排了這一次的『事件』?」

  「我的確是忍不住打了一通報案電話。」

  「官梓言,你瘋了嗎?!」她吃了一驚,著急地掙扎起來。

  天啊!這下他真的得去自首才行了。但願老何會網開一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原諒這個瘋子這種藐視法律的舉動。

  「你在擔心我嗎?」他居然開心地笑了。「你沒有使用『犯罪』這個字眼,是打算保護我嗎?」

  他不慌不亂的態度讓她稍稍冷靜了下來。

  一冷靜下來,她就慢慢撥開迷霧,看清真相。

  「老天爺,你幾點幾分打了那通報案電話?」

  他微笑道:「我就知道,你確實是個天才,一定想得通。」

  「是喔。」身體又放鬆下來,她枕在他肩上,留意起他身上令人感到熟悉的氣味。這是薄荷肥皂味,男孩子身上很少有像他這麼清爽的味道。「我看你還是全部招來吧,要老實點,不然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所以他就招了。

  全都招了。很老實的。

  他在下午兩點十七分打了那通報案電話。

  十分鐘後,正在街上巡邏的小林和小陳立刻就趕到春花奶奶的雜貨店裡。

  五分鐘後,他們達成和解。

  告知所長老何後,由小陳用無線電通知娃娃。當時她所在地的距離較遠,所以花了將近十五分鐘才抵達現場。

  當她到達現場的時候,由春花奶奶扮演人質,開始了這項精密的計畫。

  之後,毫不知情的她成為自願交換人質,讓春花奶奶安全離開雜貨店。

  但沒料到現場會出現那麼多英勇的鎮民。(當然是由於口耳相傳的緣故;再次證明,小鎮上真的沒有永遠的秘密。)

  於是,便由留在雜貨店外面的三個警員、和從雜貨店安全離開的春花奶奶負責向鎮民們說明事件的前後因果。

  在春花奶奶終於答應為他當說客之後,梓言毫不擔心她會說服不了其他原本不支持的人。

  最後,他果然順利地當著眾人的面,綁架了她。

  他不知道春花奶奶是怎麼說服其他人的。也許事後他會去問,但現在,首先要做的是……

  「我們到了。」他宣佈。

  「到了?」好像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吧?他把她帶到了哪裡?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她,讓她坐在地上。

  是軟軟的草地。有青草的氣味。

  他沒有立刻拿掉她的遮眼布,而是跪坐在她面前,移不開視線地看著她。

  「如果我現在替你鬆綁,你不會跑掉吧?」

  他仔細觀察著她臉上的每一絲表情。她先是些微扯動了嘴角,似要說話,但最後又放棄。接著她歎息了聲,似乎有些無奈地道:

  「不會。趕快替我鬆綁吧,我的手腳都快麻掉了。」也該是好好談一談的時候了。她不打算躲了。

  既然打算直接面對,她就開始好奇他究竟打算說什麼,或者,做些什麼。

  她聽見他輕聲低笑了片刻,而後說:「我怎麼有預感,我會想念你現在的溫馴以及好說話?」

  他讓她不得不承認,她也很想念他的笑容。

  她也想見他。於是她抬起下巴,高傲地命令:「現在,卑微的僕人,把我的眼罩拿開,讓我好好看看你……究竟想玩什麼把戲。」

  還不能承認自己只是單純地想好好看一看他這個傢伙。還不到那個時候。

  「遵命,我高貴的女王。」

  「要不是腳被綁住,我會踢你的屁股。」居然講得出這麼甜蜜的話,是誰教的啊!可以想知絕對不可能是她。他們已經十年沒有見面,而十年前的他並不擅長甜言蜜語。

  「謝謝你的提醒,我會小心。」梓言謹慎地鬆開她腦後的布結,但扯了半天,還是沒扯開。「老天,你真的很聽話,綁得好緊。」

  「廢話。當時我真的以為——」

  他打斷她的諸,忍不住脫口說出:「我無法想像,如果你總是這麼不顧危險的守護地球,我會有多麼擔心你。」

  她竭力漠視心裡因他的話而產生的悸動。「既然你過去十年來都適應良好,我想未來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打不開死結,又不想弄痛她,他轉而先鬆開她腳上的布條以及手上的繩索。真的難以想像,她就真的乖乖地讓他把她束綁起來。

  手腳終於獲得自由,她並沒有馬上移動。她被他的舉動吸引住了。

  他在按摩她的手、她的腳,而且技術意外地精良。很快地,原先麻痺的感覺都不見了。

  她知道她可以自己直接拉下遮眼布,卻不打算那麼做。她用很輕卻很堅定的語氣慢慢地說:

  「梓言,在我重新看見你之前,給你自己一次機會,找個不會太誇張的理由來說服我,為什麼十年前你要離開?」

  他忍住撫摸她臉龐的衝動,手指轉而輕輕拂過她修長的眉尾、髮際。

  似是決定了什麼,他收回手,眼神嚴肅起來。

  「因為當年我發現我愛上了你。」

  她忍住想倒抽一口氣的衝動。

  他說他愛上了她?

  「不管你能不能接受,這是當時唯一重要的理由。」儘管當時他或許給自己找了許多的藉口,好讓自己以為他是為了其它的原因而離去,比如說,追求他個人的獨立與自由……

  然而,多年以後,他漸漸成熟,開始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是的,他愛她。因此他離開她。

  十年前他太過驚慌,不瞭解自己的感情,更無從解釋起;十年後,他想解釋了,卻不知道這樣的解釋能不能被接受?

  他需要時間慢慢釐清自己的心跡,也需要時間慢慢傾訴;因此他亟需隱私,希望能單獨與她交談。策劃這樣的計謀,很衝動,但是他真的迫切需要見她。

  終於,他打開她腦後的布結。

  她的遮眼布順勢滑落。第一回,她真正看進他的眼底,同時發現他眼瞳無比明亮清澈,在十年之後。她屏住呼吸,看見了真正的他。

  十七歲那年,他甚至不曾像現在這樣,毫無防禦地任由她打開他的心扉,毫無隱藏地讓她直直看進他的心、他的眼、他的靈。

  他坦承他的思想,再也沒有隱瞞。眼中傾訴深深的情感,令人動容。

  這是一本攤開的書,不再有秘密。

  於是她顫抖地問:「為什麼愛我會使你想要離開?」

  他毫不躲避,也不再隱藏,修長的手指眷戀地悄悄捉住她身後的長辮,輕聲地問:「你記不記得高三那年夏天,學校辦的夏令營?」

  她點點頭。事實上,有關他們之間的事,她都記得。但記憶力這麼好,或許不見得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畢竟有些事最好是忘記,而非點滴牢記心頭。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沒有碰到她,只是與她並肩坐在大橡樹底下,從小夏嶺山上向下眺望夏日鎮的風景。

  微風像歎息般拂過他們的身軀,他開始娓娓敘述一段十年前夏天所發生的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39:13

  第八章

  經常回憶過去的人,若不是因為恨,就是為了愛。

  ——摘自《同意的請舉手》雜誌

  ***

  十年前……

  一群十七、八歲的男孩與女孩聚在位於小鎮西邊與另一個城鎮交界的「星星湖畔」露營地,預備度過他們高中時期的最後一個夏天。

  這是夏日鎮歷年來的傳統;為期三天兩夜的夏令營,一次完整野外求生的難忘經歷。參加過了這個可稱之為「成年儀式」的夏令營,他們就即將畢業,邁入下一個人生階段。

  大多數的孩子會在這三天之中脫胎換骨,成為具有獨立意志的人,找到自己未來的方向。

  這三天的活動都在星星湖邊進行,老師們並不參與,只留宿在露營地附近管理處的小木屋裡,遠遠觀望活動的進行,並在絕對必要時才提供協助。

  通常,男孩們都紮營在星星湖的東邊,女孩們則紮營在另一邊。這也是傳統。

  這三天裡,他們必須自己準備食物,自己安排活動,自己決定要如何度過三天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意味著,不可以攜帶行動電話。

  三天反璞歸真的生活,根據傳統,將成為他們共有的秘密,不可以外洩,也不可以說給下一屆的學弟妹們知道。

  這是很私密的體驗。

  男孩這邊負責帶頭的是鎮長的長公子戴西。

  女孩那頭負責領隊的則是排球隊女王夏維珍。

  當天清晨天未亮時,這群高三生便被送上巴士,載到這個位於小鎮西邊向來封閉、不對外開放的露營地。

  當老師們跟著巴士離開後,珍珍下了個結論:「那些大人想讓我們自生自滅,但他們是不可能如願的。」典型的陰謀論者。

  戴西則拍拍手道:「好了,弟兄們,狂歡的時刻到了。」這是三天兩夜不用早起、不用讀書、不用聽人嘮叨的自由時間。他認為這是成年前的單身派對。「讓那群聒噪的娘子軍遠離我們,自由自在的生活吧。」

  向來輕視男人的珍珍忍不住回嘴:「這群笨蛋如果有辦法在這裡生存一天以上而不無聊死,天可能會塌下來。」

  珍珍與戴西雙眼對視,空氣中立即釋放出強烈的火花。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同樣是這群高中學生成員之一的小月好心提醒。

  「哼!」兩人對哼一聲以表示對彼此的不屑後,掉頭拎著放在地上的行李,帶領各自的隊員往湖邊兩側散開,找尋適合紮營的地點……

  只是,好像有人完全不在狀況中。

  「你要多照顧自己。」一個溫柔的聲音交代。

  「嗯,你也是。烤肉的時候,還沒熟的不要吃,會拉肚子。」另一個充滿關切的語調回答。

  渾然不覺兩人己成為全場焦點。

  「晚上湖邊很冷,被子要蓋好喔。」

  「記得在帳棚外面撒一圈石灰,毒蛇才不會鑽進去……」

  「咳、咳咳。」終於有人忍不住善意地發出提醒。

  「梓言……」為什麼男生與女生的露營地一定得分隔兩地啊?共同合作學習野地生活,一起在森林裡遊戲玩耍,不是很快樂的事嗎?

  「娃娃。」她有辦法好好照顧自己吧?希望這三天能順順利利。

  「咳咳咳!」兩方的領隊終於忍不住了,對視一眼後,難得有默契地朝對方一點頭,走向各自的隊員——

  「娃娃,該走了。跟朋友說再見吧。」珍珍宣佈。

  「梓言,我們該去搭帳棚了,別讓某些小心眼的人瞧不起我們。」戴西二話不說,拖著人就跑。

  被珍珍強行拖走的娃娃不斷依依不捨地回過頭,眨了眨眼。「三天後見。」

  梓言也回以一笑。「三天後見。」

  在一堆人的作嘔聲中,小月平靜地下了個結束語:「於是,羅蜜歐與茱麗葉被迫分離了,終於,但不是永遠。」

  而珍珍與戴西則搞不懂,為什麼在男孩與女孩相互仇視的這個階段,會有人跨越這道界線成為彼此最好的朋友?

  這真是……太不能容許了!就像狼與羊天生是敵人與食物的關係一樣,不應該違背生物自然的法則而成為朋友,否則就是背叛自己的族群。

  就算那個瘋狂戴西長得人模人樣。

  就算那個野蠻珍珍有一副好身材。

  他(她),還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討厭的傢伙。

  還是各自帶開吧。

  星星湖畔,為期三天的野外生活營即將展開。

  ***

  女孩這頭,隊長夏維珍受過女童軍訓練,在她的指揮下,女孩們很快地便把她們的帳棚搭建得又堅固又好看。

  而男孩這邊,隊長戴西身為一個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公子哥兒,別說要他搭帳棚了,就連釘子該釘在哪裡他都不曉得。

  其他男生也好不到哪裡去。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參照說明書上的指示,勉強搭建了幾個看起來搖搖欲墜、一下雨可能就會垮掉的小帳棚。

  等他們花了一上午時間,終於搭建好過夜的地方之後,對面湖畔那頭已經飄來陣陣的烤肉香味。

  每個為了搭建帳棚而筋疲力盡的男孩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戴西立刻下命令道:「好了,大夥兒,我們也來生火烤肉吧。等那群女生吃完後,就要看我們吃了——咦!梓言,你哪來那條烤香腸?」居然還有一盤香噴噴冒著煙的甜不辣?!

  男孩們紛紛轉頭看向官梓言手中的食物,口水差點沒滴下來。從早上忙到現在,他們都還沒吃飯呢。

  「啊,這個……」實在不好解釋這是某人剛才偷渡過來的。

  戴西眼尖地看到一個長辮子小紅帽蹦蹦跳跳地跑向對岸的敵營,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伸出手。

  梓言為難地把娃娃替他烤的香腸和甜不辣貢獻給戴西大王。

  「這是敵軍的食物,可能有毒,身為隊長的我一定得保護隊員的安全,所以這些東西就交給我來處理吧。」說著,立即視死如歸地咬了一口香噴噴的香腸。「如果三分鐘後我還活著的話……」

  梓言揮揮手。「算了,你先吃吧,我不餓。」說著,打開自己小組的小冰桶,準備生火烤肉。

  其他人立刻群起跟進,找磚塊堆成臨時烤爐,準備生火嘍。

  三十分鐘後,女孩們都吃飽在湖邊玩了,男孩這頭,卻連火都還生不起來。

  這時他們才知道,為什麼歷年來都是女孩在對岸,男孩在這頭紮營。

  男生這邊的地太潮濕,真的很難生火。

  好半晌,當他們終於生起火時,每個人也差不多快餓暈了,只除了戴西——他跑去拉肚子了。

  「嗚,我就知道這食物有毒。」

  梓言不無同情地道:「我有叫她烤熟一點的。」繼續煽風點火。

  此時某人突然在行李裡找到了可以拯救世界的食物,開心地大喊:「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剎那間,所有餓昏了的男孩都拋下生不起來的火,衝向救急救命用的營養口糧,你一片、我一片地分享起這絕地求生的寶貴糧食。

  入夜後,他們終於燃起一簇小小的營火,每個人都累得、餓得呼呼睡著了。

  在夢裡,他們欣羨地看著女孩們快樂地圍著巨大溫暖的營火跳舞唱歌,然後發現自己也穿上了裙子,踮起腳尖跳舞。

  這真的是小鎮的傳統嗎?

  讓女性學會獨立,使男性失去驕傲?

  夢中,他們忍不住產生質疑。

  當夜裡帶著湖水水氣的風吹進他們不牢靠的帳棚裡時,他們幾乎都想跪地求饒了。所幸一覺醒來後,每個人都比較能適應營地的生活了。

  第二天,做什麼事都熟練了些,男生們也終於吃到熱騰騰的食物了。雖然並不美味,但至少是熟的。餓了一天後,能吃到熟食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挑剔不得。所以這天夜裡,所有的男孩才有力氣聚集到領隊的大帳棚裡面,進行一項早就計畫好的大事——

  「都帶來了嗎?」吞下胃腸藥,終於止住腹瀉的戴西問。

  每個人都點點頭,一臉的興奮與期待。

  戴西環視了下四周,似在尋找什麼,並突然皺起眉。「官梓言呢?」

  「在這裡。」梓言坐在身材龐大的一男身後,被擋住了身形。

  「你帶了嗎?」

  他搖頭。「帶什麼?」沒有人通知他要特別帶什麼東西啊。

  戴西先是不滿地看著他,而後,才決定道:「好吧,那麼這一次,就當作是歡迎新人加入我們黑特團的見面禮,大家同不同意?」

  大家部同意了。

  梓言想拒絕,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啟齒。「好吧,我也同意。」

  戴西滿意地道:「那好,先跟著我們一起宣誓。」

  只見所有人都舉起右手,跟著戴西念出一段誓詞,梓言也只能照做。

  「我發誓,這是我們的秘密,有朝一日,即使我們不幸的都結婚了,這個秘密連最親近的人也不能說……」

  念完一段長長的誓言後,戴西率先拿出事先藏在背包裡的A漫。他邪惡地露齒一笑。「好了,男士們,讓我們一起進入屬於男人的新天堂樂園吧。」

  所有男孩都歡呼出聲,同時熱切貢獻出自己的收藏品,進行一場盛大的A漫、A卡、A志的「A級品」交流大會……

  梓言愣了一下,沒想到是這種東西。

  戴西若有所思地看著梓言說:「看過以後,就不能再回頭嘍。」

  推開一本封面上畫著清純面孔、魔鬼身材的漫畫,清純的梓言竟紅了臉。

  「我想我還是不要看好了。」這些漫畫平時在班上也有人偷偷在傳閱,但都是在私底下進行的,從沒這麼明目張膽過。

  一男抱著一疊閣樓雜誌撲了過來。「快、快,梓言,這雜誌很精采的,不看可惜。」

  梓言正想說不,但其他男孩已經虎視耽耽地圍聚了過來。「嘿嘿,不可以不看喔,這是『成年禮』,不看會長不大啦!」

  戴西摸摸下巴道:「喂,弟兄們,把最精采的那一套拿出來吧,我想這位新同伴很需要好好的被教育一下。今天就來發揮一點我們的同袍愛吧……」

  一場男孩成年前夕的盛會於焉展開。

  同一時間,湖畔這頭的營地,一個女孩放下手中的撲克牌,納悶地看著對岸的男生營地。「對面突然變得好安靜。」

  「或許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吧。」珍珍犀利地說。有那個「呆西」當領隊,那群男生很快會被腐化是可以想見的事。

  「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娃娃有點擔心地問,同時轉頭看向對面湖岸。

  然而入夜後,霧氣太重,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火光。

  梓言也在那裡,他不會被帶壞吧?

  總覺得他最近有時候會有點怪怪的,說不上來是哪裡奇怪,像是對她隱瞞著什麼事情似的。她一直很擔心,正想找機會問清楚……希望不會出什麼事才好。

  「誰知道。」珍珍聳肩,一副漠不關心。

  見娃娃一臉不放心,小月安慰她說;「還能有什麼事,八成聚在一起說黃色笑話。」

  「男生腦袋裡也只有那些廢渣了。」雙胞胎之莎莎說。

  「那群男生都是色胚。」雙胞胎之莉莉立刻附議。

  「才不是。」娃娃立即為好友辯駁。「梓言才不會那樣。」

  珍珍挑起眉,好奇了。「你是說,他從來都沒有親過你?」

  娃娃難得地紅了臉,在火光的照映下特別明顯。「當然有。」他親過她的臉頰和額頭。

  「我是說,真的親吻,嘴對嘴的。」珍珍一步步逼近娃娃,進行起私人問題的拷問,讓其他圍著營火而坐的女孩們也好奇地看著她,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起細節來。

  一股抗拒從體內油然而生。娃娃很想叫她們統統都閉嘴,但最終只是防衛地道:「他為什麼要親我的嘴,我們又不是——」

  「不是什麼?」珍珍狀似無辜地眨眨眼睛。

  「不是……」一時間,娃娃竟然答不出來,她求救地看向小月。「小月,你告訴她們……」

  但小月只是眨眨眼,答不出來。

  娃娃又看向美美。「美美,你說……」

  美美說了。「算了吧,珍珍,你就別問了,那不是我們可以瞭解的事。」男孩與女孩之間無性的友情,在這世間上簡直不可能存在。

  珍珍這才作罷,但仍然心存好奇,她支著下巴說:「我只是想知道,難道他都不會有性衝動嗎?」

  在那個民風還算純樸的年代,每個女生聞言後,臉都燒紅了起來。

  「我、我才不會!」娃娃激動地宣稱。

  珍珍有點好笑地看著她。「我是說他,官梓言啦!又不是沒上過健康教育,男生到了發育期的時候,難免會產生一些控制不了的現象,比如說晨間勃起或是夢遺之類的,聽說這時候的男孩子都會手淫……」

  教科書上都能寫了,那還有什麼好不能談的?珍珍是如此相信著的。如果男生可以談論這些話題,女生當然也可以很大方地在檯面上討論延續人類生命的大事。

  娃娃臉都快燒起來了,她瞪大眼睛。「夏維珍,你這個色女,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啊!」

  「你不是跟他無話不談嗎?也許他可以告訴我們一些男生的小秘密啊。我相信大家一定都很想知道,男生到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產生性衝動。」這一點課本上就沒教了。「除非他是個同性戀,不然怎麼可能跟你在一起那麼久了,都沒有一點症狀?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女生吧,娃娃?」說著,還伸出魔爪,想要確認娃娃的女性身份。

  雙手趕緊環抱住胸,娃娃又閃又躲才逃過被襲胸的劫難。「住手啦!」不想回答太過隱私的問題,她避重就輕的說:「我們只是朋友而已。」很要好的朋友,不行嗎?

  「難道你從來不好奇?」珍珍覺得逗這個娃娃般的同學實在很有趣,有點捨不得就此罷手。

  娃娃忍不住翻了翻白眼。「難道你要我拉下他的褲子親自檢查,以滿足我私人的好奇心?」

  逮到了呴。「也就是說,你其實也很好奇吧。怎樣?官梓言到底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

  娃娃嘴巴一張一合,看著不知不覺中,以她為中心圍繞著她坐成一圈的女性同伴們,她歎了口氣,知道想要轉移話題是不可能了,現場這些傢伙根本已經色慾薰心了。眼下要突破重圍,已經沒有機會了。

  「這樣吧。」娃娃安撫眾人道:「以後如果我發現他有性衝動方面的問題,我再告訴你們,怎麼樣?」

  珍珍敏銳地挑出她的語病。「所以你是承認,他對你真的沒有『性趣』?」難怪他們可以成為無性的好朋友。

  「如果你以後站在立法院質詢行政院長,我也不會太驚訝,珍珍。」她的問話實在太犀利了。

  「從政目前還不在我人生的規畫中。」珍珍笑道:「說吧,別以為你可以躲得掉,我們今天就要聽見答案。你跟官梓言到底算是哪一種『關係『?」

  娃娃被問得有些無措。「我知道要解釋我們的關係很困難。」甚至一年比一年難,自從她發現他們開始長大以後……

  「可是那不代表,我喜歡牽他的手或他牽著我的手,不能只是出於需要對方的溫度。」她握緊雙拳。「我們不是你們眼中的羅蜜歐與茱麗葉,不是那種關係,我們真的只是很要好的朋友——不能沒有對方的很要好的朋友而已。」

  女孩們聽得幾乎入迷了。

  但珍珍仍然保持清醒地說:「其實我們也不是完全不能瞭解,雖然我們沒有一個像官梓言那樣的男性朋友。可是娃娃,你有沒有想過?今天官梓言如果是個同性戀者,你們的這種單純友情或許可以一直維持下去,可若他是個異性戀者,那麼有一天,他總會喜歡上某個女孩,到時你也能接受嗎?」

  喜歡上某個不是她的女孩?當然不能接受!娃娃瞪大的眼睛中出現一絲驚恐。「不要問我這種問題,我又不是沒說過我愛他。」這樣的表示還不夠嗎?

  小月這時突然插嘴進來道:「可你也說過你愛我。娃娃,你該不會想男女通吃吧?」

  娃娃額邊青筋跳動。「杜小月,你是來鬧的是不是?!」

  「要看你怎麼回答我的問題而定吧。」小月毫不畏懼地說。

  「我突然也記得你說過你愛我耶,娃娃。難道你是騙我的嗎?」美美就真的是來鬧的。她一手搗住胸口,一副深受傷害的樣子。

  「我是愛你們沒錯。」娃娃終於被逼得說出。「可是我對你們沒有性、沖、動!滿意了吧!」

  啊,沒有性衝動。在場所有女生一致點頭,終於滿意了。

  娃娃言下之意昭然若揭,現在就看他們怎麼面對彼此了,畢竟早己不是孩子了啊,就算要繼續假裝成不會長大的彼得潘,年紀也已經超齡了。

  珍珍不認為異性之間,會有真正的純友誼。

  娃娃的童年之夢,早該醒了。

  而此刻,毫無預警地被迫面對夢醒邊緣的娃娃,心裡正偷偷地哭泣。

  為什麼要逼迫她到這種地步?難道只是單純地想永遠和另一個人在一起,不去討論其中的種種不切實際,是這麼的無法被允許嗎?

  娃娃恍神了片刻,好一段時間,腦袋呈現空白狀態,無法思考。

  直到聽見珍珍喝令姐妹們道:「都帶來了嗎?」

  娃娃這才警醒過來,看到莉莉露出微笑說:

  「當然帶了。」莉莉從背包裡翻出一瓶又一瓶的酒。

  莎莎也笑得很詭異。「瞧,我帶了這個。」一疊花花公主的男模人體寫真雜誌。

  其他女孩們紛紛發出尖叫,也貢獻出自己私藏的秘密寶物,諸如:展示用的特殊造型保險套、維多利亞的秘密、能誘發情慾的香水……等等。

  這是一個即將邁入成年的狂歡之夜,男孩有男孩們的秘密,女孩當然也有自己的回憶可以守護。

  ***

  不知過了多久,夜更深了。

  「嗝。」娃娃紅著眼睛打了一個酒嗝,看著醉得東倒西歪的大女生們,喃喃問道:「有誰可以陪我去尿尿?」

  靜悄悄,沒有人回應。

  她推了推小月的肩膀。「小月……」小月睡得像豬一樣。

  「美美,起來一下嘛。」美美也叫不起來,還打呼。

  她討厭珍珍,珍珍今天一直欺負她,所以她沒叫醒珍珍。

  算了,她自己去。

  她們在營地後面,遠離湖水、但距離不算太遠的地方,搭建了好幾個小帳棚,用來解決女生們私密的事務,諸如洗澡、上廁所之類的。

  白天在那邊活動沒有問題,可是現在天好黑,營火又沒先前那麼亮……

  嗚,她沒有很怕黑啦,應該說,她早就不怕黑了,所以當然有膽子自己去上廁所……嗚,早知道酒就別喝那麼多……

  帶著手電筒,她醉眼惺忪地往小帳棚的方向走去。

  「如果我是小說裡的女主角就好了,聽說她們都不用上廁所。」邊嘀咕邊留意附近草叢有沒有蛇的蹤影。

  終於找到帳棚;不一會兒,解決了生理需要後,手電筒卻突然沒電了。

  「唉。」她澳惱地搖了搖手電筒,但燈不亮就是不亮。

  營地的晚上霧氣非常地重,一股寒意襲來,娃娃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酒也醒了泰半。

  雖是夏天,但霧重的深夜仍有幾分冷意,特別是酒剛醒、體溫降低的現在。

  好冷!她雙臂環抱住自己。而且天色真的好黑。

  別慌,只要看著火光,就找得到路,所以別慌。她提醒自己。

  這才鼓起勇氣,離開小帳棚,在黑暗中摸索著自己營地的方向。

  霧濛濛中,營地營火的光線也變得忽明忽暗。

  她回想著來時的方向,有些跌跌撞撞地朝著火光走。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走了好久,卻一直走不回營地。她只好一直找尋黑暗中那幽微的光,那唯一能指引方向的光。

  又走了一段不算太遠的路,終於循著火光來到一個營地。

  可仔細一瞧,卻發現自己竟然走到男生的營地來了。自己的營地應該在對岸,難怪她走了那麼久。

  從湖這頭望去,夜霧竟然濃得連對岸的營火都看不見了,四周黑漆漆的,只剩下男生營地中央還在燃燒的一小堆即將燒盡的營火。

  怎麼辦?手電筒沒電,她沒辦法走回去。

  不知道男生們都睡了沒有?不知道梓言睡了沒有?

  偷瞧了那幾個搭得歪歪斜斜的小帳棚一眼。

  不確定梓言睡在哪一個帳棚裡,看來只好一個一個找了。

  她盡量不發出聲響地掀開帳棚一角。不是這個。

  再往下一個搜尋。也不在這裡。繼續尋找。

  直到終於找到一個睡了三個男生的帳棚,找到梓言,她探頭進去,輕聲叫他:「梓言……」

  謝天謝地,他立刻就醒了,而且顯然很訝異在這麼晚的夜裡看見她。

  揉了揉眼睛,「娃娃……」她怎麼會在這裡?

  「我迷路了。」她小小聲地用氣音說。

  無須多加解釋,梓言已經瞭解。點點頭,示意她稍等一下。

  她乖乖地到帳棚外等。

  沒多久,他穿上外套爬出帳棚,見她連外套都沒穿,又連忙把外套脫下來遞給她。

  「穿上。」他無聲地說。自己只穿了件薄薄的長袖棉衫,隨後從帳棚裡抓出一把手電筒,帶了兩顆備用電池後,他回頭說:「我送你回去。」

  娃娃立刻把手塞進他大大的手裡,霎時覺得自己已經來到最安全的地方。剛剛還驚慌不已的心,總算安定下來。

  她冰冷的手溫立刻刺激了他一下,緊接著靠近過來的身體也令他敏銳地知覺到她身上的氣味。

  「你身上怎麼有酒味?」女生營地那邊先前到底在舉辦什麼狂歡活動?

  之前在這頭聽見女生那邊笑鬧的聲音時,男孩們都在猜她們到底在做什麼,很是好奇。然而不管他們怎麼猜,就是猜不到正確的答案。

  「呃,這個啊。」嗅了嗅自己身上並不算太重的葡萄酒味,她嘿嘿笑道:「不可說、不可說啦。」這是女生之間的小秘密哩。

  他縮緊下巴,將她的手捉到旁邊。「算了,我們走吧。」

  她點點頭,跟上他。

  營地的火光在不久後熄滅。

  他越走越快,最後她跟不上地喊出聲:「慢一點,梓言,我看不到路!」

  梓言立刻停頓下來,用手電筒的光照亮黑暗。

  他一停下,娃娃隨即用力撲進他懷裡。「別走那麼快,我知道你有點怕黑。」

  梓言不怕黑。他以前就利用黑夜離家出走過,黑夜的降臨往往會令他產生某種蠢蠢欲動的衝動,讓他做出一些原本不可能做的事。

  怕黑的是她。一直都是。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仍然有些顫抖的肩,歎了口氣。

  「對呴,我會走慢一點。」

  「再慢一點。」這兩天沒有辦法自由地見他,令她很不習慣。尤其先前在營地時,珍珍她們又說了那些討厭的話,害她忍不住跟著胡思亂想起來,擔心他們之間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繼續下去,而她不想要那樣……嗚……

  「娃娃?」她在哭嗎?他嚇了一跳。

  「我不要啦……」

  「不要什麼?」一擔心起她,就想起先前被強迫看那些書時,體內升起的莫名燥熱。那種熱,他曾經非常地熟悉,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她靠近他,他就會感覺到那種從兩人之間緩緩升起的熱度。

  他曾以為那是因為兩具身體靠近時的自然反應。然而今天,那些書教了他一課,那種熱,可能起因於某種原始黑暗的衝動……

  所以他才嚇得不敢靠近她,他覺得自己好邪惡,竟然想……

  但此時此刻,她抖得好厲害。

  一如以往,她需要他的安慰,他不能拒絕她。這才是最重要的。

  「娃娃,你說話呀。」

  「我不要改變。」她顫抖著,許久才找回聲音。

  「不要改變什麼?」一時間,他沒有弄懂。

  「我不要……」她突然停頓住,只是一逕搖頭,「算了、算了,就這樣靜靜地抱著我一下吧。」還是別說得好,一說出口,一切可能真的就會改變了,而她不確定自己想要他們之間有任何的改變,尤其那些改變可能意味著將失去某些無比重要的東西……

  梓言只好靜靜地回擁著她。但同時,也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如此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變化。

  雖然她身上有酒的味道,他仍然覺得她聞起來好香。

  也許以前他也覺得她很香,只是那從來不曾造成他的困擾,直到今日……

  突然覺得手掌下的柔軟身軀變得好燙手、好熱——

  他被自己的感覺嚇了一跳,忍不住突兀地推開她,沒想到一個不小心,手裡的手電筒跟著甩了出去,不幸地「咚」一聲,掉進湖裡。

  四周立刻陷入一片霧濛濛的黑暗中。

  「梓言?」他為什麼要把手電筒丟掉?

  「糟了。」他喃喃道。現在該怎麼辦?

  「還好我還有一支手電筒,只是沒電了,你剛有帶備用電池出來吧?」

  他趕緊奉上兩顆電池。

  裝上電池後,手中再度有了光線。娃娃鬆了口氣。「還是讓我來拿吧。」

  「請便。記得順著湖岸走就可以了。」就算再沒方向感,也該知道怎麼順時針行走吧?

  「沒問題。」她開步向前走。然而沒走幾步,就被一顆擋路的石頭絆倒,踉蹌了下,手電筒跟著摔飛出去——很不巧地又掉進湖裡。

  娃娃哀嚎了聲,直到梓言將她扶起。「沒事吧?」

  四周再度暗得伸手不見五指。「這下子真的糟糕了。梓言,你看得到路嗎?」好黑呀。

  他歎了口氣。「我連我自己的手都看不到。」霧太大了。

  「那我們最好離湖邊遠一點。」免得掉進湖裡。

  「沿著湖邊走,應該可以走回你們的營地。到了那裡,我再借一支手電筒回來。距離並不遠,應該可以辦得到。」他對她、也對自己說。

  她並沒有忽略他剛剛話裡有兩個「應該」的不確定語詞,所以她建議道:「如果我們就待在這裡,直到天亮以後,霧散了再回去呢?」

  想到要整夜和娃娃待在一起「過夜」,他連忙搖頭。「還是回營地去比較好,天這麼暗,我怕會下雨。」他們又都沒帶雨衣出來,著涼就不好了。

  「那還是走吧,你帶路,怎麼樣?」實在不好意思承認,她完全搞不清楚現在的方位。

  梓言差點失笑。「向來都是我帶路的,記得嗎?」她可是個路癡,他哪敢讓她帶路。

  「那你……能不能麻煩你順便牽一下我的手?天好像有點黑,我想你一定很害怕吧。」

  「是啊,我很怕。」這次他牽了。他也不敢不牽,在沒有任何光線的情況下,他真怕她會走丟或跌進湖裡。

  將手再次放進他的掌心裡,她才安心地舒了口氣。

  一定是她想太多了,剛剛他會不小心弄掉手電筒,不可能是為了推開她吧?

  笑了笑,她說:「走吧,不管你走到哪裡,都有我陪著,所以你不用怕。」

  他不禁失笑,而後有點不安地提醒:「你要跟緊一點。」

  然後他開始照著記憶中的湖岸地形行走,並且盡量遠離湖邊。

  原以為很快就能夠安全回到營地,沒想到他們竟就這樣手牽著手,一路走進了很深很深的森林裡。

  霧太濃。等到他們發現時,已經走不出去了。

  在那個夏天的霧夜裡,他們迷失了方向。

  ***

  十年後,夏日鎮上,春花奶奶雜貨店前,一場騷動剛剛平息。

  「好啦,我說大夥兒,放下你們手上的球棒啊、擀面棍之類的,沒事、一切都沒事啦。」才剛剛被歹徒挾持獲釋的春花奶奶站在店門口,悠哉悠哉地看著眾人宣佈道。

  聽說鎮上發生搶案,聞訊前來幫忙的英勇鎮民們還為剛剛所見的景象錯愕不已,一時間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剛剛從雜貨店裡走出來的,是官家那小子沒錯吧?怎麼他會扛著方家小姑娘從店裡出來呢?還有還有,最重要的問題是,那個搶匪呢?

  不是聽說有個好大膽的指匪在光天化日下,威脅要搶走他們鎮上最珍貴的東西嗎?甚至還大膽到自己打了報案電話,宣稱要在某時某刻作案。

  真是囂張到極點了!

  原本他們都在猜測鎮上最珍貴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有人猜是家裡的保險箱。

  有人猜是鎮長的官印。

  有人則猜可能是小鎮上流傳了百年以上的古董。

  然而作案地點若是在春花奶奶雜貨店的話,那麼……

  「俗話說,鎮有一老,如有一寶。」春花奶奶點起那種很古老的水煙袋抽了一口後,有些得意地說。「總算,我春花等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人識貨,瞭解老人家的價值。」她驕傲地環視著在場的鄉親,等著看有誰敢不同意。

  自然沒有人敢不同意,只是事情仍有疑點……「春花奶奶,很高興你平安無事,可、可那個搶匪呢?」某位鎮民問。

  「什麼搶匪?」奶奶瞇起眼睛。「我有說這裡發生搶劫了嗎?」

  「可、可是……」沿路上大家都是這樣子傳的,難道消息有誤?

  奶奶噓了一聲。「我看你們的腦袋都有問題。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幾時聽說過我們鎮上有過搶劫事件了?」頂多也就出過幾個外地混進來的毛賊而己。

  「我看那倒未必,春花奶奶。」珍珍率領一票娘子軍趕到現場。

  在眾人的注目下,她挺著五個月大的肚子,搖搖擺擺地走到春花奶奶面前。

  「我在後面看得很清楚喔,春花奶奶。」珍珍腦袋清晰地道:「剛剛確實有人把我們鎮上的珍寶給搶走了。」

  「哦,是嗎?小姑娘,你指的是……」

  「我指的是我們的小鎮之花。記得嗎?前年還是大前年選出來的……」

  「耶,那麼多年前的事,誰記得。」奶奶裝傻中。「各位小伙子,你們有人聽說過什麼小鎮之花嗎?」

  現場男人紛紛搖頭,沒有一個知道。

  在旁觀望了很久的小月終於出聲道:「春花奶奶,我想珍珍指的應該是那一次由全鎮婦女一起票選出來的吉祥物吧。」這件事原本是只有鎮上的女性才知道的,這是秘密活動,男性止步。

  「那一次我不記得我有投票哇。」春花奶奶記憶力實在很不好地說。

  另一個婦運會的成員露露跳出來力挺會長珍珍。「可是我們都記得那一次只有奶奶把票投給了您自己。」選票上兩位候選人,一位毫不知情自己在選票上,一位則是極力地毛遂自薦,想要一圓年輕時候的選美夢。

  春花奶奶扁扁嘴道:「毛遂自薦有什麼不好?鎮有一老,如有一寶哇。」再說總要有人帶頭推薦自己吧,這可是個鼓勵人們自我推薦的新時代哩。

  發現討論有些離題了,珍珍揮揮手試著吸引眾人的注意力道:

  「這不是重點,奶奶。重點是,就算你再怎麼想過過第一女主角的乾癮,也不能協助歹徒搶走我們的寶物吧?」

  發現自己良善的意圖竟然被一名年紀小她快四十歲的小女娃結識破,春花奶奶索性耍賴道:「搶?人家哪是用搶的!」

  真是!就不能體會一下老人家也想過過拚演技的乾癮嗎!

  「珍珍小姑娘,老奶奶勸你一句,與其管太多別人家的事,還不如多管管你自家的事哩。人家官家小子和娃娃丫頭的事,他們自己會處理啦。我說,各位鄉親,你們也都有看到吧?剛剛我們方警官是自願的,還是被強迫帶走的啊?別看她手腳被綁住,眼睛被蒙住,要是她想要的話,可是隨時都可以弄開那些東西的。要我這記憶力差的老人家提醒你們嗎?人家早在二十年前就認識啦。在我來看,哼哼,早該讓這兩個人好好去處理自己的事嘍。珍珍小姑娘,就像你跟戴家小子的事一樣,將心比心,你也不希望別人干涉吧?嗯?」

  奶奶一邊說,一邊向涼在一旁的三個警官擠眉弄眼,讓老何和小陳小林既想笑又不想太張狂。

  珍珍被說得啞口無言,她轉看向派出所所長老何。「何Sir,你總不會也睜眼說瞎話吧?」

  老何搔搔頭,咧嘴笑道:「戴夫人,就我所能透露的,剛剛其實是一場演習啦。你知道的,防患末然嘛,小鎮平常發生這種事件的機會並不多,我總得讓手下有機會磨練磨練。」

  真是睜眼說瞎話!被稱作「戴夫人」的珍珍怒瞪了老何一眼。

  「可是……可是娃娃是我們大家的朋友。」彷彿這句友情宣言可以為自己爭取多一點立場。

  早在一旁賣起外帶杯裝冷飲的美美這才歎了口氣道:「算了啦,珍珍,是朋友就該信任她的判斷才對,我相信娃娃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會傷害她,一定會,就像以前一樣。」珍珍這輩子沒看過人的心可以碎成那樣淒慘。

  這句話一說出口,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十年前,那個愛笑的女孩淚流滿面、強忍傷心的模樣,心裡都不禁一顫。

  是啊,確實是有可能。那男孩以前就曾經害那女孩哭泣過,難保這次回來,同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

  而小鎮一向承受不了那麼多的悲傷。

  只有春花奶奶仍然保持著微笑。「所以我才說,鎮有一老,如有一寶啊——你說是不是啊,官家老山羊?」她突然朝著站在人群邊緣一名拄著枴杖、蓄著山羊鬍的白髮老人喊道。

  被點名的官老爺從人群中站出來,枴杖點點地,聲音不大,卻嚴肅地道:

  「三八春花,這回你腦袋總算清楚一點了,快點把我家那頭黑羊趕出你家裡。我老了,沒辦法等那麼久。」

  「說得好像我霸佔住你寶貝孫子似的,也不檢討一下自己那張說話難聽的嘴,難怪官家小子不想回家住。我偏偏就要佔著他不放。」開玩笑,門票錢收得多過癮啊。

  「你想得美。」官老爺忍不住當街和她對槓起來。「他會回來,就表示他不會再走了。總有一天他會想通的。」

  春花奶奶一點兒也不生氣地笑道:「所以我才說這些少年仔都想太多了,他既然有心回來,就不可能再去傷小姑娘的心了。就算會,也不是故意的啦。」

  現場兩老就在大街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天來。

  雖然聽起來字字句句都鋒利如刀劍,但這邊出招,那邊接招,竟沒有一個人見血。

  珍珍洩氣地靠著一面屋牆,喃喃道:「難道我真的管太多了嗎?我只是有點擔心而已啊。」

  小月來到她身邊,遞給她一杯美美請客的冰鎮綠茶,站在一旁涼涼觀戰。

  「誰不擔心呢,只是那畢竟不是我們能干預的事啊。她從來沒斷過對他的思念,你也是知道的。」從以前就是如此,娃娃心裡最放不下的一直都是同一個人。

  美美不知何時也靠過來貼牆休息。「記得嗎?各位女士們,那一年的夏令營,好不容易才逼她當著眾人的面承認的……」

  「愛……」莎莎歎息一聲。

  珍珍搖頭。「不,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她說:她對我們沒有性衝動。」

  但是她對他卻有。(依據當時她的話下之意推敲的結果。)

  「記不記得,夏令營第三天早上我們在森林深處找到他們?」小月問姐妹們。

  「當時我們以為她半夜起來尿尿,不小心掉進湖裡;叫起了那群男生分頭去找,才發現他也不在營地?」美美的思緒也回到當年。

  「那時我們還在猜他們終於決定要私奔了。」珍珍承認道。

  「後來大家一起在森林裡找了半天……」莉莉說。

  「沒想到會看見——」每個人都陷入回憶裡,已經不知道是誰在接續當年的故事了。「他們擁著彼此,睡得好像從來沒分開過的兩隻雛鳥。然而,我們從來也不清楚,那一夜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

  十年前,方心語和官梓言雙雙迷失在濃霧瀰漫的森林裡。

  那一夜,深邃得像是沒有答案的謎題一般……

  林中各種奇異的聲響讓他們膽顫心驚,內心暗自發誓一定要保護對方。

  他們手牽著手,不斷地找尋可能的出口,焦急的程度就如同十年來的感情亟需找尋一個新的方向。

  是友情還是愛情?

  二者兼有,或者以上皆非。

  感情上的迷途恰如那一夜的迷失。

  最後他們都太過疲倦,累了,決定先停下來。

  他們靠著一棵大樹席地坐了下來。

  梓言道:「我看我們今晚大概走不出去了,就在這裡休息一下,等天亮霧散了,再找路回去好了。」

  林子其實不大,但在重重濃霧的籠罩下,卻恍似異度空間般,距離感和方向感都混淆了。

  「對不起啦,梓言,都怪我。」

  「笨蛋,別說這種話,是我自己不小心才會帶著你一起迷路的。」沒想到他也會有找不到路的一天。

  「唉。」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候絕對爭不贏他,她將頭枕在他肩上,發現他頸邊的肌膚有些冰冷。「咦!梓言,你冷嗎?」

  他嘴上說:「不冷。」但沁入薄衫下的霧氣卻冷涼如水。

  她已經動手脫下了外套,梓言來不及阻止她,只得歎了口氣,將外套披在自己肩上,然後張開手臂擁住她。「過來吧,娃娃,把手伸過來摟住我,靠著我睡一會兒。」

  她溫馴地照辦。體內酒精揮發的關係,讓她的體溫比平常還低。她非常樂意讓自己靠近這深夜中唯一的溫暖,也是她最想要的溫暖。

  冰冷的手伸過他兩脅,在他背後十指交扣,臉頰熨著他的心跳,傾聽那有力而穩定的跳動,鼻端嗅進他令人安心的熟悉氣味。

  微微的醉酒,再加上疲累的迷路,使她舒服地歎息了聲,蜷在他身前,就快要睡著了。

  他收緊放在她背後的手臂,試圖阻絕冰冷的侵襲。

  一件大外套牢牢地覆住兩人,任由熱度慢火悶燒。

  「梓言,我先睡一下喔,你想睡了就叫醒我……」唔,眼皮撐不住了,先睡一下,待會兒再起來跟他換班。

  「睡吧……」我會守護你,一輩子。他在心中偷偷發誓。

  沒多久,身前就傳來她均勻的鼻息。

  他摸了摸她的頭髮,知道她已經睡著了。他沒有叫醒她,只是很珍惜地擁著她,提供她所需要的溫暖,讓她安心入睡。

  直到天色將明未明之際,他才抵擋不住疲倦,摟著她嬌小的身軀,闔上沉重的眼皮,與她一起走進夢中。

  在夢境裡,他敏感地知覺到她的呼息、她身體的柔軟、她無意識低喃的嬌憨可愛。夢中,鬆懈了心防的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跨越那條線,他告訴自己,讓他們真正永遠地在一起。

  他大可把手伸進她衣服底下,探索她少女而不再是孩子的曲線。

  她不會拒絕的,打從心底深處,他知道。

  在某些時候,也想那麼做。可那樣一來,一切就真的不能回頭了。

  而他仍然猶豫著是否要接受那份留洋的獎學金……他知道自己想接受,但萬一她不能夠諒解呢?萬一她其實只想跟他當好朋友呢?萬一她不願意改變目前的一切呢?那麼她不會原諒他的……

  當然,他可以放棄那份得來不易的留學機會,他還是可以留在鎮上,與她一同參加升學考試,他還是可以在那之後獲得自己想要的獨立與自由,只是時間上稍微慢一些而已。那麼,為什麼還要猶豫?

  夢中無數個他都在催促他下定決心,別再遲疑。

  可萬一他的決定是錯誤的,該怎麼辦?

  他想要自由,他想要改變,他想要擁有一切,也想要被擁有。

  然而他又畏懼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終究他將因此失去一切。

  怕越是想要的東西,就越是得不到。

  他被困在自己的繭中,作著痛苦的夢。

  在印象裡,小鎮已然和她之間劃上了等號。內心有個聲音告訴他,離開這裡,就等於離開她的身邊。因為她屬於這塊土地,他卻不然。

  他一直都像無根的浮萍,是她用感情網住了他。

  然而他依然迷失、迷失、迷失……

  他在清晨的鳥鳴聲中醒了過來,眼皮依然沉重。

  起先他還有點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什麼地方,直到他慢慢知覺到身上的重量、氣味以及她擠壓著他的柔軟……

  他終於想起深夜中的迷失,並在她輕微挪動身軀找尋更舒適的姿勢時,錯愕地注意到自己清晨時的生理狀態——

  老天,他居然起反應了!

  對像還是他的青梅竹馬!

  他很清楚這並不只是清晨正常的生理反應那樣簡單的事。

  在發現她醒來的第一瞬間,他迅速把仍然陲眼惺忪的她推離自己一尺以外,以免她發現自己尷尬的處境。

  事情真的已經走到再也回不去的地步了是吧?

  面臨抉擇之際,他震驚地瞭解到,自己是不可能再與她當真正單純的朋友了。

  該怎麼才好?一切都要改變了。

  他們不再是孩子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40:07

  第九章

  當青少年開始想到性這種問題時,就是該好好教導他正確性觀念的時候了。

  ——第十五期健康專欄〈別讓孩子輸在起跑點上〉

  ***

  她笑了。

  一個始料未及的反應。

  當官梓言尷尬地說出當年夏令營所發生的關鍵事件時,娃娃竟然哈哈笑了出聲。

  「這有什麼好笑的?」他感覺很羞恥地瞪視著她。

  「哈哈,哈哈哈!」在他的瞪視下,她勉強收斂。「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這真的……太好笑了,哈哈哈!真的很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哈哈……」

  「在我誠心誠意地告訴你事實的真相後,你居然嘲笑我?」這難道不會太失禮了點嗎?

  娃娃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才終於止住斷斷續續的笑聲。

  她捧著笑到發疼的肚子,靈活的大眼這才幽幽轉向他。「你是說真的,當時你真的……」有反應?

  忍不住把視線從他的臉孔持續往下看向他似乎很健康的胸膛、挺拔的腰,往下、再往下……

  哇,緊急煞車!

  天!這真的要有很強的意志力才能不往下看去啊。

  說到當年,那時她突然被他推開時,根本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珍珍找到他們,他們立刻像兩個同極的磁鐵一樣,被迫分開了,根本找不到時間好好談一談。事情在為期三天的夏令營結束後,更沒有機會被重新提起。畢竟,這是一件令人如此尷尬的事啊。

  只是沒想到,在十年後得到的答案,居然會是這個樣子!怎能不令她失笑呢。

  梓言覺得被笑得有些羞恥。「你再笑我,我就——」

  「就怎麼樣?」她有點太過期待地問。

  他突然為之語塞,放柔了眼神。「我還能怎麼樣?」語帶自嘲地說:「我告訴你真相,你笑我。如果我再說更多,比如我愛你之類的話,不知道又會遭到怎樣的羞辱。」

  她並沒有很心軟地同情他,只是面帶微笑地問:「你剛說,你愛上我了,所以選擇離開。現在你回來了,這是表示你已經不再有同樣的想法了嗎?比如說,你已經不愛我了?」

  他看著她,緩慢卻清晰地道:「我們從小就認識,十年之間一直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是那樣沒錯。」這點她欣然同意,完全不打算否認。

  他繼續說:「過去你常常說,你愛我。」

  「我確實經常那樣說。」而且是逮到機會就說。因為他似乎總是不相信,至少不像她那麼樣的相信,所以只好一再提醒,彷彿要把那言語像木樁一樣,深深打進他心中,使之生根。

  「你經常把愛掛在嘴上。」聽起來像是一句抱怨。

  「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嗎?」她不懂。

  對他來說的確很困難。「你太常說了,而且對每個人都這麼說過。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在你心裡,我到底算是哪一種朋友。」他略帶苦澀地說:「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我們對彼此的感情是一致的,就只是單純好朋友的關係而已。」

  他注意到她很仔細在聽,於是鼓起勇氣全說出口:「所以當我發現,我是真的愛你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年我被自己的感情嚇了一跳,擔心你會瞧不起我,也擔心很多我不明白的事情,所以,我逃走了……」

  他目光放得很遠,遠眺著小鎮,夏日的微風吹動他的髮梢。

  十年前,他們在這裡分手,沒有說再見。

  在那個沒有結束的迷藏遊戲中,他在她閉上眼睛的時候,搭上駛離小鎮的巴士,就此不回頭。

  他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當年在這片山上所發生的事。

  十年後的他想知道答案,所以他轉過頭來,看著她的眼睛,尋找著,想看見任何有關過去的痕跡。

  但是她的眼底是如此清澈,他什麼也看不見,只好繼續說道:

  「事後回想,那份獎學金不過是個方便的藉口;其實真想要離開的話,還有很多方法,只要我願意的話一定做得到。但我想當時我之所以選擇離開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以為,你並不真的愛我,至少不是以我對你的那種方式……你或許能以朋友的感情在愛著我,但是我太貪心……」

  他要的,不只是朋友間單純的關係。他想要全部。他害怕她會知道他是如此貪得無饜的一個人……

  她越聽,臉色越凝重。慢慢的,掛在嘴邊的笑意也消失了。

  「我不知道你這麼笨。」她說,又頓了頓。「可是話說回來,儘管你IQ不是問題,但是在某些方面,你好像一直都不算非常聰明,這很像你的風格,也很像你會做的事,你似乎就是應該會做出『這種事』的那種人。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我不該意外的,可是為什麼我會越聽越生氣呢?」氣得雙手都握起拳頭了。

  「生氣?」他訝異地看著她。

  只見她霍地站了起來,雙手叉腰,瞪著仍然維持坐姿的他。

  「娃娃?」難道她沒聽懂他的話嗎?

  「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你要花那麼久的時間才能瞭解?」她忍不住開始計算起他離開的歲月,那是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啊。「你居然、居然敢讓我等那麼久!」真是不可原諒!

  「娃娃?」他讓她等了很久?

  「每個人都笑我傻。」她越來越憤慨地說:「都以為我在浪費時間,可是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你知道?」他咀嚼著她的話。「可是當年你說,只要我一離開,就別想再回來——」

  「你真的是那種乖乖聽話的人嗎!」她激動的,幾乎是在咆哮了。「有時候我真希望你是!那樣子我就可以在你脖子上套一個項圈,我到哪裡就讓你跟到哪裡。然而你不是!就像我總是放不下對你的牽掛一樣,你真的以為你一走,我就真的再也不想看見你了嗎!」

  「娃娃……」.「讓我再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一次,官梓言。以前我說愛你,那是認真的,我對你的愛,跟對美美、小月、甚至對我小媽她們的愛完全不一樣!可是那仍然都是愛!」她激動地握拳嘶聲道。

  「七歲時我愛你,那時我的愛有一半是出於友情,一半則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當時的我只知道,你對我很重要,你是除了小媽之外,我最在乎的人……」她的神情飄忽起來,彷彿跟著她的回憶回到了過去。

  她語調轉為幽微地說:「十七歲時我仍然愛你,可是那時我另一半在童年時說不清楚的感情,我已經隱約知道它的真名……我是那麼的在乎你、需要你,那些對別人都不曾有過的感情也只可能屬於你;更不用說,當你忙著逃避你那驚天動地的生理反應時,或許我也有某種想要把你壓倒的衝動。」但是當年他沒有給她機會,讓她去搞懂那些衝動背後的因素。相反的,他離開她,就此斬斷他們的聯繫。

  「把我壓倒?!」他驚恐地瞪著她,好像她是能將男人變成石頭的蛇魔女。他也確實震驚得無法動彈,有如被石化一般。

  她撥開前額被風吹亂的頭髮,瞪著他說:「專業一點來說,那叫做『性衝動』。需要查詢詳細資料的話,可以用『費洛蒙』當關鍵字。」

  「性衝動……」震驚之餘,他不由自主地咀嚼她的話。

  「別忘了還有『費洛蒙』。」她沒好氣地提醒。

  他沈吟了很久,可能有半個世紀。

  她很想等待他終於領悟開竅,但她怕屆時自己已經垂垂老矣,再也無法忍受更多的等待,所以她出聲打斷他的冥思。「如何?你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嗎?」

  他緩緩地抬起頭,用她所見過最令人迷失其中的眼眸深深地注視著她。

  她猛然驚覺,日子真的已經過去了十年之久啊。這麼多年來沒有他的陪伴,她是怎麼忍過來的?那種失去自己另外一半的傷心與痛苦,她是怎麼有辦法承受下來的呀?

  而離開了十年的他,如今就在她的面前。她幾乎無法掩飾內心的激動。

  「你的眼角是什麼時候出現細紋的呢?」她交握住雙手,以免一時衝動,讓手指撫上他的眼角,領略他的改變。

  他忍不住失笑,伸手撫過眼角的時光證據。「以前……我偶爾會忍不住瞇起眼睛看著夏日鎮的方向,下意識地想念著你。」會不會是這樣子,眼角才出現了思念的紋路?

  「你答非所問呢。」想騙她同情他嗎?那些細紋可讓他看起來很有成熟的男性魅力呢,所以她決定他一點兒也不值得同情。

  「我想我是為你回來的。你相信我嗎?」他對她可憐兮兮地笑了笑,試圖藏住內心的忐忑不安。「娃娃……你說你七歲時愛我,十七歲時也愛我,那麼,十年後的現在呢?你……還愛我嗎?」渾然不覺問出口時,也屏住了呼吸。

  他還有機會好好地愛眼前這個讓他思念了十年的女孩嗎?

  重逢之後才發現,原來過去十年來內心那份永不滿足的空虛,只因為他逃避了心中真正的感覺。真是一件很傻的事啊。

  他等待著她的回答,等了很久,等到分不清胸口傳來的陣陣疼痛是因為屏息太久還是有其它的原因。

  然而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勾魂攝魄地看著他,緩緩走近,並又突然地伸手一推,將毫無心理準備的他給推倒在地,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撲上他的身軀、壓住他,用柔軟的唇瓣給了他一個抵死纏綿的吻。

  「娃娃——」

  她用嘴堵住他的話,專心地把唇貼住他的,直到他鬆開了牙關,回應地與她相濡以沫。

  這一吻,就好像是溪流盼著大海,白雲盼著天空。而她,盼了他十年之久,等待他找到心中的路,回家來,回到她身邊。

  雙手抵住他怦然跳動的胸口,她清楚地意識到,他是個成熟的男人,而她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這個男人,曾經是她最愛的人。

  她在十年後的他身上發現許多年前曾經令她心動的痕跡,如今依舊。

  很久以前就該知道的,他們是不能分離的兩個靈魂。

  幾乎在第一次相遇時,她就認出了他。

  只不過在當年,他們年紀尚小的時候,她還不知道,那一份特殊的感情不能只以「友情」的名義命名罷了。她誤會了那種感情的定位。

  愛情在他們兩人之間出現得太早,錯失了被正確命名的時機。

  對六、七歲的孩子來說,愛情不存在於他們的辭典裡,即使那份愛在當時已經被植下種子,等候日後萌芽成長茁壯。

  而,這是他。

  她全身的細胞都在吶喊,尖叫著,這是他、是他沒錯!

  這是她所熟悉的他,也是她所陌生的他。

  不管是十年前的熟悉,還是十年後的陌生,梓言,一直就只是梓言而已。

  是他,官梓言。他真的回來了。

  她再也不能欺騙自己,過去十年來,她沒有在等這一天。

  他離開了那麼久,讓她以為他真的不會再回頭;他把他們之間的一切拋向身後,使她有那麼一點恨他;可是內心裡最深最隱密的那一個角落,她知道她仍然在等他。

  如今,他回來了。她不僅感覺得到,甚至每個呼吸、每個心跳也都為此而激動不已。可是那十年來橫亙在他們之間,即使是最熱情的吻都吻不去那段距離,該怎麼辦才好?

  萬分不甘心地,她咬了他一口,再用一個吻安慰他。直到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呼吸不穩起來。

  最後她推開他,居高臨下地站了起來,睥睨的眼神有如不可一世的女王。

  「我愛你嗎?真是個天大的問題。」用力吸了口氣,她不無諷刺的說:「如果當初只是發現你愛上我的事實,都可以讓你思考了整整十年,那麼現在你大可再用另一個十年或二十年,去慢慢思考我是否愛你。除此之外,或許你也可以順便想一想,你到底為什麼要回來這裡;因為我不接受你那個什麼『為我回來』的濫情說法。別把你自己個人的行為隨隨便便推托到別人身上,我不打算為你的離開負責。」

  說著,她略略牽動了嘴角。「當你終於想好答案時,別忘了告訴我,即使那時我或許已經嫁給了你最好的朋友約翰。」

  丟下最後這句話後,娃娃便揮揮手,轉身就走,彷彿一點兒也不留戀。

  任憑梓言暈頭昏腦,根本還沒從剛剛的纏綿攻擊中恢復過來,只能看著她太過瀟灑的背影,並模糊想到,幸好他沒有叫做「約翰」的朋友。感謝天。

  突然,她猛地煞註腳步,轉過身朝他走了回來。

  梓言以為她改變了主意,決定爽快地原諒他。

  但她只是對他眨了眨眼說:「哦,對了,我差點忘記一件事。」語調危險地耐人尋味。

  「什麼事?」怎麼突然覺得頭頂有陣冷風吹過?

  她邁步走回來,停在他面前,對他甜美地露齒一笑。

  他不禁也回以一笑。

  「忘記——這個。」

  她飛快揮出一記右勾拳,瞬間就將沒有防備的他,一拳打倒在地。

  只一眨眼工夫,他就已經被擺平地躺在地上。

  「我好像記得某人好像提議過要我好好扁他一頓?」在褲管上擦擦拳頭,呼,裝模作樣地吹了口氣。「希望你覺得滿意。我們小鎮警察最注重服務品質了……」喃喃地調整歪掉的帽子,跨過他倒地不起的身體,傲慢離去,像個復仇女神一般。

  梓言在地上躺了很久一段時間,才把臉朝上翻轉過來。

  他沒有張開眼睛,只是痛得很快樂地摸了摸被吻得很徹底的唇,以及被揍得很痛的下巴,而後傻傻地笑了起來。

  這真是貨頁價實的一拳。

  就像以前她處理怒氣時的方式一樣。

  有點傻氣的,他望著藍藍的天、白白的雲,輕聲低喃:「我回來了……」

  歎息般,身後守護著夏日小鎮的大橡樹也沙沙地搖曳著枝葉,彷彿也為他的返鄉發出歡迎的聲音。

  ***

  娃娃下山後就努力避開眾人的耳目,偷偷跑回家中。正想往房裡鑽時,卻被叫住了。

  「娃娃,等一下好嗎?」

  唉,果然還是在劫難逃。她停住腳步,回頭看著沐浴在黃昏微光中的小媽。

  年過四十的小媽保養得還真不是蓋的。若自己到了四十歲時如果還能有這等絕代姿色,絕對也會很吃得開吧。

  「小媽。」有點心虛,又有點擔心地喊道。

  心語小媽好笑地看著寶貝女兒。「放心,我不會多問,我只問一件事——你跟梓言……誰輸誰嬴?」

  娃娃鬆了口氣,微笑地回答:「他贏。」

  「所以是你輸?」

  「誰說的,我也沒有輸。」沒有輸掉驕傲、自尊和感情。

  娃娃笑看著這個養育她、愛她二十多年的親親小媽,解釋道:「他會贏,是因為我想讓他贏。」

  因為方心語與官梓言之間的感情戰役,不能夠有人輸,所以最好的局面、也是唯一的局面,必須是「雙贏」才行。

  小媽聞言,這才放下壓在心裡許久許久的石頭。她很溫柔地看著女兒,張開手臂道:「過來這裡,寶貝女兒。」

  娃娃溫馴地投入小媽的懷裡,像個小女孩般地撒嬌地抱住母親。

  「你長大了,你知道嗎?」小媽輕聲地說。

  懷中這個曾經飽受驚嚇的女孩過去一直不肯、也不願長大。

  永遠保持童真的心當然很好,可是若太過逃避成長時所帶來的改變,不僅會傷害到自己,往往也會使別人受傷。

  於是十年前,受傷的男孩選擇了離開。同樣受傷的女孩則選擇不再等待——當然是嘴上說說而已——每個人都知道她不曾真正放棄等待男孩歸來。

  他們在那一年被迫成長、被迫面對成長所帶來的傷害。

  心語小媽從來沒真正怪過梓言,她很清楚有時曖昧不明的感情最是傷人。

  十年後,當初那個一意想永遠住在夢幻島裡的女孩,是否終於願意走出自己設下的局限,看清楚愛情將以成年的面貌歸來?

  當年的女孩十年後在母親懷中顫抖地歎息了聲。「小媽,我長大了。」真的長大了。以前她總畏懼成長將帶來的改變,深怕失去所愛。但不得不的,在面對以後,才發現那個看似新的天地裡,仍然存在著某些不會因為時間而輕易改變的信念。

  「總會有這麼一天的,娃娃。」她安慰道,也欣喜寶貝女兒終於已經成長到能夠成熟地面對愛情這項人生的習題。堅定的心,是不怕改變的,只會因外在環境的種種改變而變得更加成熟而已。

  娃娃心裡也很清楚,事實上也早該面對現實了。她離開母親的懷抱,突然想到另一件更迫切需要面對的事。

  「小媽?」

  「什麼事,娃娃?」

  「還記得嗎?六歲那年,你說由我來決定要一個爸爸還是媽媽。」

  「嗯?繼續說。」

  「既然現在我已經長大了,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現在再問一次同樣的問題,但是是由你自己來做決定呢?」她鼓起勇氣問:「不管是小爹或是小媽,我都愛,你會選擇給我哪一個?」

  心語小媽有點訝異地看著女兒,而後搖搖頭,笑了。「你介意我穿女人的衣服嗎?」

  娃娃搖頭。

  「那女兒,你會介意我愛的人是個男人嗎?」

  娃娃仍然搖頭。

  她——或者該說是他——微笑地看著一手養大的女兒,舉手投足間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那不是女性化的美,也不全然男性,而是一種介於男與女之間性別模糊的地帶,是一種無法形容歸類的中性之美。

  當初他一心一意想延續過去的那份愛,而與所愛之人共同領養的女孩,則是那份愛的證明。

  雖說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孩一起過活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當他決定帶著女兒回到過去「他」所居住的小鎮時就會有問題。

  一個單身的年輕男人帶著一個六歲女孩一起生活,看起來總是有些詭異;但若是個單身母親帶著女兒一起生活就沒那麼多非議了。一般人頂多只會猜測這個家庭為什麼沒有男主人罷了。一般的單親家庭,失去男主人的比率往往比失去女主人還要多得多。

  所以他,在愛玩的天性驅使下,決定以女人的身份來到夏日鎮。

  只是,當初那多少帶有些戲謔成分的決定,卻在不斷流逝的歲月中漸漸產生了某些實際上的困難。比方說,當年紀漸增,皮膚狀況儘管還算不錯,但上起粉來比起以前確實不服貼許多。

  難道說,真己到了該得再度改變的時候了嗎?

  當年他原本並不熟悉小鎮真正的面貌,只是經常聽「他」提起。他們曾經約定要一起回到「他」的故鄉,「他」承諾過會親自將家鄉介紹給他。

  可是「他」在實現諾言之前就意外過世。

  那使他非得代替「他」回來這裡不可。二十年前,他隱瞞身份,帶著一個小女孩來到這個地方,沒想到就此愛上這個奇特之地。

  夏日小鎮是特別的,有著獨屬於這裡的一套行事準則。

  他懷疑有不少人猜測到他跟「他」的關係,但是從來沒有人當著面點破。

  他沒有去探詢箇中原因,只是以著全新的身份,在這裡延續自己昔日的夢。

  想起過去,不禁微笑了起來。低頭看著心愛的女兒,他的眼神比夏日的陽光更溫柔。

  「娃娃,你大爹……」她/他試著解釋:「他離開夏日鎮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的性向。當我決定帶你來到這個小鎮時,娃娃,我以為扮演你的母親會比扮演你的父親容易一些。」

  娃娃只是搖頭地說:「我不在意的,不用對我解釋,真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小媽——或小爹,不管你穿著裙子或穿著褲子,我都愛你。而且我很清楚穿裙子的累聱,更不用提那些麻煩的內衣了。所以……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真的長大了,我不再需要保護了。以前你將選擇權交給我,現在,我將那個選擇的權利交還,無論從今以後你選擇怎麼做,只要是出於你自己的意志,我都會支持。」

  「看來我的小女孩是真的下定決心了。」她/他好溫柔地看著她。

  娃娃忍不住回以一笑,俏皮地說:「只是如果我又見到了小爹,我想暗戀小媽十幾年的國雄大叔可能會哭吧。」

  心語小媽——或者該稱之為心語小爹想像那情景,而後呵呵笑道:「你確定那不會太驚世駭俗嗎?」

  娃娃扮了個鬼臉。「我想鎮上的人大概沒那麼容易受到驚嚇吧。」小鎮上的奇人軼事可不少,其中有許多都是很驚世駭俗的。但鎮上居民哪一個不將之當家常便飯來看?

  小媽/小爹靠著窗邊,打從心底真心地說:「讓我好好想一想。」

  當男人確實比當女人簡單一些,但他畢竟已當了二十年的女人了。有時候他還滿喜歡當女人時的某些便利之處,起碼他從來沒抬過重物,在市場購物時也總有熱心男士幫忙。

  如果當回男人,他還能在這個可愛的小鎮如此自在地生活下去嗎?

  當年他把選擇權不負責任地交給年幼的女兒,現在,女兒把選擇權還給了他。那麼,該繼續當女人,還是重新做回一個天生就愛著男人的男人呢?

  嗯,確實是該好好想一想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40:23

追憶——

  娃娃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讓自己去碰觸記憶中有關官梓言的一切。自他離開以後,她得很用力很用力才能把那個存放著他們點點滴滴的記憶盒子關上。

  儘管有些時候還是免不了會想起從前,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將他拋諸腦後。在他們成長的日子裡,官梓言已然成為方心語的一部分。可是唯有象徵性地將記憶鎖上,她才不會因為想念他而心碎瘋狂。

  她怎麼可能不愛他。

  若不是深深愛著一個人,她不會放任自己傻傻地等待下去。

  若不是潛意識中無法相信他真的會永遠不再回來,她不會在最深的絕望裡埋藏著最後的一線希望。

  直到他離開後,她才真正地體會到,傳說中小夏嶺山上那個甘心化作橡樹的女子為何能夠付出那樣無怨無悔、彷彿看不到希望的等候。

  官梓言的歸來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她塵封十年之久的記憶之鎖。

  這把鎖,鎖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沒有人知道警校畢業那年,她一個人留在台北,想要體驗生活在一塊不是自己能歸屬的陌生土地,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結果很可怕。就像是踩在一個沒有牆的高台上,隨時都可能掉進無底的深淵一樣,空虛、寂寞、黑暗。那是一種只能一味往前奔馳卻無法轉身看向身後的感覺。

  她不明白,為何梓言要捨棄自己所擁有的記憶,前往一個他無法轉身看向自己身後的地方。

  每當看見飛機飛過城市的天際時,她都會忍不住興起一股衝動,想要奔去機場,搭上飛往紐約的客機,去找到他,帶他回家。

  然而她從來都沒有真的那樣做過。她知道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她跟他一樣害怕;他們之間的聯繫在十年前硬生生地斷裂,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想要去找回他的那份勇氣也日漸低微。就這個層面來說,她似乎跟他一樣地缺乏勇氣。不管她騙了自己多久,今天她仍不得不承認,她不能將十年來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歸咎在他身上,她也有自己懦弱的地方。

  娃娃坐在床邊,打開從抽屜底層拿出來的方盒,不意外看見一堆撕成兩半的紙片。這些全都是當年盛怒下遭她怒火波及的照片。所有他們的合照都被她從中間撕開,然後她就再也沒有打開過這個盒子。

  唉,這就是意氣用事的結果。認命地拿起一條膠帶,娃娃開始拼湊過去的回憶,一片片黏起這些回憶裡,有關他的那一部分。

  淺淺的月光自窗外斜照進房間裡。

  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呢?被她毆打的那一拳應該不會很嚴重吧?

  方心語,你真是個不可救藥的傻瓜。只有傻瓜才會對另一個傻瓜抱持希望。她嘲笑自己。可是往好處想,他終究回來了不是嗎?

  他的歸來讓過去的一切都顯得不再那麼重要了,甚至包括自尊、驕傲、傷害……等等,都不重要了。

  唯一重要的是,儘管過了十年,官梓言終於還是回到了她的身邊。

  「我想我是幸運的……」她看著照片中的大橡樹,眼眶微濕地喃喃自語。

  這一次,她不會傻到再輕易地放他走,她暗自發誓。

  不過接下來會有好一陣子,夏日鎮大概還是會為他回來的事情紛擾個沒完沒了吧。她會等著看他接下來的行動。而這一次,她要讓他來追回她。

  「不能太輕易被感動……」娃娃一邊黏著照片,一邊提醒著自己。

  夜幕低垂,回憶如潮水般湧來。在官梓言回到夏日鎮宣告他的感情之後,小鎮上即將掀起另一股令人期待的夏日風暴……

  〈本書完故事未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40:51

後記之一

  哈羅,各位朋友,想念我嗎?抱歉這一回又讓大家久等了。忙,當然是一貫的因素,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這個故事的篇幅因為某種不可抗拒的內部因素而一再拉長,所以一直到今年夏天才完成這部很長很長的故事。希望大家也與我一樣,同樣喜愛娃娃與梓言這對主角,以及夏日小鎮上的人事物。

  有關方心語與官梓言純真的童年紀事,請看當紅羅曼史0103《娃娃心語》。

  若你對兩位主角接下來的愛情攻防戰有興趣,敬請期待下一部甜甜蜜蜜之精采大結局《夏日的擁抱》。(廣告一下。)

  放心放心,不用再等很久了,因為故事是一起完成的。但是考慮到許多的因素,最後決定分開出版。我想夏日小鎮的步調是舒緩的,因此看故事的各位,或許也能暫時緩緩腳步,休息一下再繼續收看。

  所以我們就在下一集的後記中再聊吧。喜歡的話,記得把這〈夏日三部曲〉一起帶回家喔。很快見,咕得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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