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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小游]浪漫佐味愛情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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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58:37
標題:
[衛小游]浪漫佐味愛情湯[全文完]
浪漫佐味愛情湯
作者:衛小游
哇!她不是故意的啦!
怎知她無心的一句話
就更堅定了她房客拋棄男友的決心,遠嫁英國。
如今人家找上門……她本是可以棄之不管的啦!
但哪有人傷心起來眼神是如此楚楚動人的?
讓一向有些冷血的她竟動了惻隱之心,
破例收了男房客。
不對!他嚴重干擾了她的獨立生活!
舉凡大小事皆包辦,好手藝還養刁了她的胃。
來不及啦!她已在不知不覺中太依賴他……
慘!苦日子來臨,他要赴香港習藝、深造。
她,可還盼得回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59:20
序
替自己的書寫序是一件有些令人害羞的事。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們,我非常喜歡這次要介紹給你們的這個故事,因為它對我意義非凡。
比預期花了更長的時間才將故事完成,長時間的延展,讓我有機會停下來仔細思考許多問題。這回的創作過程不僅僅是情感的抒發,也讓我從自己的故事裡學習到很多過去我不懂或是沒有留意到的東西。
謹把它獻給有緣的你,希望這個故事可以不僅僅只是我的成長之旅,也可以感動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0:59:47
序章
鬧鐘已經響了十幾分鐘,床上的女人依然在睡夢中。
她的房客不得不懷疑她的房東死在床上。敲了門許久,卻無人回應,在發現房門沒有上鎖後,她有些害怕地推開門,忐忑不安地走進去。
房裡非常雜亂,地板上橫陳著女用內衣和脫了線的絲襪以及發皺的襯衫。
她盡量不去碰到房間裡的任何東西,不留下可疑的指紋,深怕萬一她在床上發現的是一具屍體。
她悄悄往雙人大床走去,然後鬆一口氣地發現,睡死在床上的女人依然活著,並發出微微的鼾聲。
房東的老狗蜷在床柱下,只掀開一隻眼皮,不久,便又繼續打呼。呼嚕呼嚕的聲音跟它主人細微的鼾聲正好相互應和。
將床頭上的鬧鐘按掉後,她將事先準備好的紙條壓在鬧鐘下,好確定她的房東一定會在某個時間裡看見她的留言。
沒預料到她的房東在這時候突然醒了過來——但並不很清醒。
王佳良的眼皮掀開一個縫,嘴上打著呵欠的同時,看了她的房客一眼。「唔……早啊。」她抹掉嘴角的口水,含糊不清地問:「有什麼事嗎?」眼皮又悄悄合上。昨夜晚歸,天快亮才回來,一回來脫光了衣服就昏死在床上,原本十個鬧鐘都叫不醒的,因模糊地感覺到房裡有其他人在,才勉強睜開眼睛。
佳良的房客在床邊坐下,她輕輕推了推佳良赤裸的肩膀——佳良裸睡。
「可以借幾分鐘商量一件事嗎?」
佳良咕噥一聲,點了點頭,她的房客好像有困擾。
「有個英國佬跟我求婚了,你覺得我該答應嗎?」
佳良睡意濃濃地。「嗯……稱頭嗎?年紀多大了?口袋麥不麥克?有沒有口臭?愛不愛你?」
她的房客在仔細考慮後回答說:「外型還不錯,年紀也還好,只大我十來歲,是個鰥夫,沒有小孩,頗有些產業,口腔健康,至於愛不愛我呢……我想這對我來說並不很重要。」
「唔……聽起來還不錯,英國護照比台胞證好用多了。」
「問題是……我有一個交往中的男友。」
「愛情又不能當飯吃。」
儘管睡意濃厚,佳良還是聽出她的女房客想結婚的意願比較多。之所以猶豫,不過是良心不安罷了。唉,可憐的男友,即將被三振出局。
「那麼我今天就搬出去了。」
「啊,這麼快?」
「嗯,英國佬後天要回倫敦。」
「那就恭喜了。」原來早就作好決定了,她需要的只是一點附議的意見罷了。
佳良渴睡,但仍睜開一隻眼睛:「需不需要幫忙搬行李?」
「不需要,我打點好了,你睡吧,不打擾了。」女房客站起來,身材顯得纖細高佻。她背著光,佳良看不清楚她的臉孔。
眼見著房客就要搬走了,佳良有些呆滯。「喔……那有空……寫信聯絡。」
「謝謝……希望我不會後悔。」女房客深吸一口氣,留下一朵燦爛的笑。「再見了,王小姐。」她轉身走出房間。
「再見……」一股奇異的感覺瀰漫在佳良心頭,讓她不安起來。好奇怪,好像她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似的。
但她實在頭昏腦脹,沒精神煩惱太久,很快地,她便將那莫名的感覺拋開,翻過身將臉埋進她有著薰衣草香的枕頭裡。
不管了,有什麼事,都等睡飽了再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1:00:15
第一章
咿呀。
砰!
咿呀。
砰!
咿呀……
王佳良皺著眉想,大門該上點油了。一直吱吱叫,實在難聽。
夏日炎炎,辦公室大門不停地被打開來,冷氣不斷跑出去,她熱得直冒汗。
一個粉面男打開門走了進來。「大姐,你看見秋娟那女人沒有?我急著找她要文件。」
「不知道,你找人事室去,我這裡不管協尋失蹤人口。離開時記得把門關上,冷氣一直跑出去。」她趴在大辦公桌上,一隻手無意識地敲打著玻璃桌面,一隻手撐著下巴,嘟起的嘴唇上頂著一枝筆,眉頭糾結。
粉面男來到佳良面前,鼻尖碰鼻尖。「你剛剛叫我去檔案室找,我找過了,大姐。」
「那就是你慢一步了。」佳良讓注意力集中在鼻尖下那枝筆,努力不讓它失去平衡。「還有,尹頡,我說過多少次了,別叫我『大姐』,你不夠格,你比我早出生一個月。」
尹頡雙手先是撐在大桌上,覺得這個動作不夠帥不足以完全表現出他的帥氣後,他挪開雙手,改讓他俊俏的屁股靠坐在桌緣。「大姐——」
佳良仍在努力保持原子筆的平衡。「我想你大概承認男人的心智年齡平均比女人小三歲吧。」被叫老,總是不爽。
「你是咱們部門的頭頭啊,不叫你大姐,難不成叫你『佳良小妹』?傳出去人家會以為你王佳良什麼時候從女超人變成小綿豐,咩咩咩,像話嗎?」
佳良一點都不認同。「還說呢,就是你們這群人害我找不到我的Mr.Right。」
尹頡露出訝異的表情。「Mr.Right?我還以為你早已經向上帝宣示過你不打算當亞當的一根肋骨。」
「我是不打算當肋骨。且我不信教,沒空和上帝打交道。」
「你一隻手臂可以扛起半邊天,還需要男人做什麼?」
她瞥他一眼。「自從你歸順我之後,我都叫你做什麼?」
全世界所有女人不願意或者不能夠做的事。尹頡心中喃喃,一邊嘻笑道:「如果我一邊掃廁所,一邊還得泡咖啡,我懷疑你怎麼還能夠暍的下去?」
「時間就是金錢,不必浪費時間懷疑。」最後,她的答案是:「眼不見為淨。」
尹頡大笑出聲,眼角瞥見佳良桌上的廢紙,一手拈起。「這是什麼?」
架在嘴上的筆失去平衡,掉了下來。佳良將筆往耳後一塞。「租屋啟事,我室友剛剛搬走了。你來的正好,幫我拿去多印幾張,順便找個公佈欄貼。」
「為什麼要出租房子,你又不缺錢,一個人住不是比較好?」
「我高興有人作伴。」而事實是,那間房子要讓她一個人住,不出一個禮拜就會變成狗窩。她太忙了,沒有時間整理房間和客廳,非得找個人來住,順便做那些家事不可。反正房間空著也是空著。
「哇,月租才五千,還包水電。」尹頡挑挑眉。「我毛遂自薦可不可以?我現任房東昨天才通知我下個月房租又要漲價,月租一萬二,台北真是寸土寸金。」
「你想喔。」她捶他一記。「我不跟男人同居。」
「別這樣嘛,如果你需要特別服務,我可以給你打折。」
「特別服務?」她感興趣地挑起眉毛。「例如?」
尹頡露出他的招牌笑容。「床上服務嘍——」
這嘻皮笑臉的傢伙被人一腳踹飛出去。
這一腳,踹得不輕啊。尹頡揉著被踹疼的尊臀,可憐兮兮地探頭進來:「大姐,你好狠啊,我的意思是指壓按摩,你想到哪裡去了?」
佳良哼笑出聲。「是嗎?我還以為有人被我踹上了癮呢。」
「他是啊。」一名穿著勁辣的女孩走進佳良的辦公室裡,瞥了尹頡一眼,調笑地道:「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被大姐踹了,如果不是天生皮癢,那大概真是上了癮了。」
尹頡俊美的臉孔倏地脹紅。「傅秋娟!」
「大姐,劉秘書要我把這些文件拿來給你。」將一大堆資料夾放在佳良桌上後,女孩款款動人地轉過身子:「正是我,謝謝你將我的名宇念的那麼字正腔圓,非常標準,很動聽。」
尹頡一見她紅潤似蘋果的甜美笑容就沒有辦法繼續惱羞成怒。他忍氣吞聲道:「我找你找了一個上午,不知道你大小姐是跑到哪裡暍茶去了?」
秋娟笑吟吟地道:「羨慕嗎?嫉妒嗎?媒體部的小林中午要請我吃飯,業務部的主任晚上要帶我去吃法國料理,怎麼樣,很多采多姿的生活吧?」
尹頡不屑地哼了聲。「這也值得拿出來宣揚,水性楊花。」
秋娟故作訝異狀:「你形容的太對了,我以前怎麼沒發現有人中文造詣這麼好?嘖嘖嘖,深藏不露喔。」
佳良笑瞇瞇地看著這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覺得真是精采。她一點都不打算阻止他們,反而還火上加油地鼓勵他們繼續。
在公關部門的人需要靈活的頭腦以及迅速的臨場反應。
鬥嘴是最好的職業訓練了。
正鬥得火熱的時候,門扉又「咿呀」地被推開來。
「大姐,雅蝶的酒會……」發現辦公室裡已有兩位訪客,新來者頓時不知該進還該出。
愈鬥愈欲罷不能的兩個人沒有注意到,但佳良注意到了。「進來呀,小姜,記得把門關上,呼,今天天氣超熱。」
夏日炎炎正好眠。啊,好想去睡個午覺。
這種日子拿來上班,還真是浪費了點兒。
「大姐,大船進港,又得幹活了!」一名冒失鬼「碰」地一聲打開佳良的門,才剛剛感覺有點涼快的辦公室瞬間又悶熱了起來。
佳良連頭都懶得抬了。
「提醒一下,最後一個進來的,請、關、門,OK?」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一直被人「大姐」、「大姐」的叫。
聽起來是很親切啦,可當有一天,發現自己真的是名副其實的當起了「大姐」的時候,個性爽朗如王佳良,也難免有一點小哀怨。
畢竟,如花青春,什麼也沒來得及捉住,便悄然謝了……
以後老了,回想前塵往事,會不會覺得有一點可惜?
她……事業有了,朋友有了,車子買了,房貸也繳清了,橫看豎看都是個無憂無慮的都會新貴。
她算得上是成功的職場女性。找牌搭子從來不愁三缺一。進口車她最鍾情寶馬。
在黃金地段的高級單層公寓,貸款已付清,主人生活十分寬裕,故此不在乎將空房間低價租出。
喔,對了,她還有一隻寵物——一隻叫「船長」的老狗,媽扔給她的。哥哥家裡不想養,就扔給媽,媽又扔到她這裡來。這懶狗她一養就養了好幾年,它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有時候她倒有一點羨慕它。
回到家中,環顧四周,鍋碗瓢盆樣樣齊全,她應該什麼都有了才對,但她還是覺得不滿足。她總是覺得自己缺少了什麼,而這不知所以然的「什麼」,讓她想為逝去的青春哀悼。她討厭這種感覺。
佳良坐在床邊,伸手搔了搔船長的頸子,憶起隔壁房間剛剛遷定的房客,她離開床鋪,赤足踩在冰涼的磁磚地板上,找到門後的電燈開關,光明乍現的瞬間,映現眼簾的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
好寂寥。
收拾得太乾淨了,彷彿對昨日種種一點留念的意味都沒有,真的是不帶走一片雲彩。
如今想來,對這個搬進來不到一個月,又倉促遷離的女房客,佳良印象實在不深。料想再過不了多久,這位房客就會在她的記憶裡除名。
太空曠了,在寂靜的夜裡,連走路都有回音。實在不愛這種感覺,她掩上房門,以盡可能的速度逃離現場。
希望能夠快點有人搬進來,她討厭一個人住的感覺。
回房換上短衣短裙,捉起隨手丟在床上的車鑰匙,拎起一件薄外套,她抹去疲憊,讓足下的舞鞋帶著她的靈魂和肉體,跳舞去吧!
夜裡的PUB比較適合她。
房門「砰」一聲地關上。
房裡,酣睡的船長被驟響的聲音給吵醒,但也只醒一下下,很快地,它便又睡著了。
這真的是一隻很懶的狗,但也真的很會享受。
☆☆☆
在絢爛的水銀燈和重金屬搖滾樂的助興下,一群深夜不歸的男女擠在小小的舞池中,個個使出渾身解數,扭動他們青春火熱的身體。
接近凌晨兩點的時候,一名神秘的女郎踏進了舞池,漸漸地,舞池中的人群自動地往四周圍退去,渴慕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池心裡這名具有魔魅般四射魅力的神秘女郎。
她旁若無人地伸展肢體,身體裡每一個細胞都吶喊著解放,原本無意特立獨行,但她狂野又帶勁的動作卻深深吸引住每一個人的視線。
像火。這名女郎體內有著火般的熱情。
幾名年輕人體內的舞蹈細胞催促心癢難耐的他們上前與這名女郎共舞,他們展現出誇張的動作和高難度的舞蹈技巧,企圖吸引女郎的注意,但女郎唯一的目的只是想要解放自己的軀體,看起來充滿邀請和挑逗意味的舞姿,實際上並無意招惹預期外的注目與搭訕。
她只想跳舞,想發洩掉體內過分旺盛的精力,好在回家後能夠沾枕便睡,無暇胡思亂想。
熱舞過後,一身香汗淋漓的她毫不眷戀地離開舞池,來到吧檯邊向酒保點了一大杯冰啤酒。
「好熱喔,快一點,老莫,有人要渴死了。」她霸住一張高腳椅,整個人趴在吧檯上。
酒保兼酒吧的經營者老莫眨著眼將她的啤酒遞給她,歪歪嘴角道:「佳良,有人請你酒。」
佳良轉過臉去,看了老莫暗示的那男人一眼,豪氣地舉起酒杯,一敬,便別開頭喝自己的酒,不再看他。
喝了一大口啤酒降低體溫後,佳良打量著人群道:「你這裡生意太好了,老莫,現在警政單位都不管地下酒吧了嗎?」
老莫呵呵笑。「儘管去檢舉吧,我這裡沒有未成年的青少年。」
佳良笑了笑。「成年萬歲,Ya!」
「好一陣子沒見到你了,我以為你換了新去處。」
「最近在搞一件大case,剛剛才告一段落——怎麼,聽你的口氣那麼哀怨,想我呀?」將剩下的啤酒一口暍盡,揪著媚眼回視一名拿著酒杯走向她的男人。
老莫壓低聲音說:「他向我打聽你,說你是性感女神。」
佳良笑了出來。「新來的,嗯?」只有新來的才會不知道規矩。
「別讓我的客人太難堪。」老莫低聲說。
佳良笑。「放心,這位看起來還人模人樣。」
「介意我在這裡坐下嗎?」那男人來到佳良身旁。
老莫向她眨眨眼,轉身去忙。
佳良則聳了聳肩。「椅子不是我買的,何不去問老闆?」
在這裡,獵艷與被獵都是很尋常的事。
沒有同意,但也沒有明顯的拒意,男人在佳良身邊坐下。「你常來嗎?」
「嗯哼。」
「我第一次來,不過我想我以後會時常出現。」男人轉過臉來看著佳良:「如果我明天再來,會再見到你嗎?」
「嗯哼,那要看情況。」
「你跳舞的樣子很好看,很狂野,很吸引人。」
「嗯哼,我知道。」所以她喜歡跳舞。
「感覺上像是要釋放出什麼……解放,對了,解放比較貼切,你讓我的眼光忍不住跟著你打轉。告訴我,你享受這種被注目的感覺嗎?」
男人一長串的話總算得到了佳良的注意。「我並沒有想那麼多。」
他轉過頭來,佳良看見一張好看的臉孔。
「要再來一杯啤酒嗎?」
佳良微微一笑。「好啊。」
男人打了一個手勢,兩杯啤酒很快被送了過來。
「乾杯。」他舉起其中一杯。
佳良與他碰杯。「慶祝什麼?」
他笑了。「慶祝兩個寂寞的靈魂終於相逢。」
這是一個遊戲,她樂在其中。「你好會說話,你的聲音也很好聽,你在電台當過DJ嗎?」
「不,沒有,但我很感謝家母給了我一個好嗓子。」
「呵,好一個懂得飲水思源的寂寞男子。你有常常練習吧,我覺得你的眼神很會放電。」
「真的?你被我電到了嗎?」
「我?呵呵呵。」
「這幾聲笑聲是什麼意思?」
「呵呵呵。」佳良又笑。「對於一個閱歷豐富的寂寞女子來說,這電力似乎還不夠強呢。」
男人揚唇一笑。「我以為我獵人的角色扮演得還算出色。」
「你是很出色,別太洩氣。」
「但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在這種場合請人喝酒。」
「真勇敢,看來你掙扎了很久。」
「我是說真的。」他定定地看著佳良。
佳良老道地點起一根菸,呼出一口氣後,才緩緩道:「小姐,一個人嗎?你叫什麼名字?等會兒有沒有約?」
男人愣了一愣。
佳良笑道:「好好學,我在教你呢。」
他挑了挑眉。「小姐……你一個人嗎?」
佳良證許地點頭。「嗯哼。」孺子可教。
他受到鼓舞,再接再厲。「你叫什麼名字?等會兒有沒有約?」
「想不想上床?我知道一家不錯的汽車旅館,就在附近。」
佳良太直接,男人愣住了。
三秒鐘,男人回神過來。佳良拍著腿大笑:「看來你真的是生手。」
他僵硬的表情漸漸放柔。「去我家裡怎麼樣?」
佳良把玩著他的領帶,眼中有著一抹調皮。「等我醫院的血液檢查結果出來,我再告訴你答案,好不好?我不想……害人。」
他真的有一些動容了。「你叫什麼名字?」
「那不重要。」佳良放開他的領帶,轉身拿起啤酒杯大口喝酒。
「如果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們要從哪裡開始?」
見他誠意十足,佳良眼中透出幾許溫柔。「別想太多,這只是遊戲,我認識很多像你這樣的人。」
「只是從來沒有一個人真的搭訕成功。」老莫從後面的酒櫃定了出來,收走空杯子。
佳良已把陌生男人丟到旁邊。「我媽媽告訴我,女孩子要潔身自愛。」
老莫送來三杯啤酒,他們一人拿起一杯。「敬令堂一杯。」
佳良笑著讓自己沉淪在金黃色的酒液中。
今晚是個愉快的夜。
男人離開酒吧以後,老莫狀似不經意地提起:「今天天這個男人比較特別。」
佳良酒量極好,懶懶地斜靠著吧檯。「嗯哼,我同意。」
但是他並沒有特別到令她心動——唔,也許是有一點點心動,但還沒有特別到令她昏了頭不顧一切,縱情解放肉身的慾望。
「難道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你有想要談一場戀愛的感覺嗎?」
佳良揚著紅唇。
沒有,近二十八個年頭的歲月裡,沒有一個人能讓她有想要戀愛的慾望。連想做愛的,竟然也沒有。
「所以我總是覺得寂寞。」她讓自己灑脫地笑。
☆☆☆
日子總是在平淡中悄悄揮灑而過。但今天比較不同。
「噢,Shit!Shit!Shit!」
與寧靜的早晨不搭嘎的咒罵聲嚇飛了在窗台上吱吱喳喳的麻雀,也驚醒了好夢中的船長。
船長低狺一聲,抬起頭四處張望,發現擾人清夢的不過是它的屋主後,龐大的身軀傭傭懶懶地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走出佳良的房間,在客廳裡找到了另一個睡覺的好地方。
沙發和茶几之間,很快又傳來船長的鼾聲。
佳良睡眠不足地醒了過來,頂著一頭亂髮瞪著床單。
「噢……」她看著床單上紅紅的一塊污漬,忍不住想要罵人。
她「那個」來了。
難怪這兩天她的耐性指數連連下降,眼見就要變成負數。
「Shit!」洗床單很麻煩的耶!她捉著蓬亂的頭髮,又咒罵了聲。
捲起床單裹住不著寸縷的身體,心情惡劣地走進與臥房相連的浴室裡。
連同床單一起帶進浴缸裡,扭開蓮蓬頭,熱氣蒸騰的水柱沖刷掉隔夜殘餘的疲憊,但心情並未跟著轉好。
十五分鐘後,佳良從浴室裡出來,身上只圍著一條浴巾,濕發用乾毛巾包著。
弄髒的床單則泡在冷洗精裡。
八點二十分,她還有十分鐘可以換衣服。
遷就「天然災害」期間所帶來的不便,佳良換上暗色系的褲裝。
她一邊著裝,水滴一邊沿著髮梢滴下來。
襯衫扣子扣到一半的時候,鬼門鈴竟在這時鈴聲大作,叮咚叮咚,活像在催魂!她隨手將一顆扣子塞進一個扣洞裡,寒著臉打開屋門。
「Surprise!」
一個大大的笑臉迎面而來。
一開門,她便愣住了。從下床起便醞釀到剛剛的火氣突然不翼而飛。
站在門外的男人戴著一頂棒球帽,大大咧開的唇畔掛著一抹陽光似的笑容,燦爛地掃去了佳良眉間的陰霾。
襯衫扣子在兵荒馬亂中扣錯了,但佳良渾然未覺。
「你是誰呀?有什麼事?」下意識裡認為把自己的惡劣情緒轉移給一個陌生人並不妥當,她不自覺地壓抑住火氣。
發現來開門的人是一個陌生女性,棒球帽那一臉陽光似的燦爛笑容威力雖然不減,但臉頰上卻浮起了淡淡紅暈。他手裡捏著一張紙條,看起來像是地址之類。
看著衣衫不整的她,他吶吶地開口:「對不起,打擾了,請問崔勻是不是住在這裡?」
佳良雙手叉在腰後,瞪著棒球帽看。「誰呀?你找誰?」
他那笑容太過燦爛了些,佳良覺得有點刺眼。
棒球帽重複道:「崔勻,請問她是不是住在這裡?」
佳良皺著眉頭,崔勻……是誰呀?她認識這個人嗎?
用力在腦海裡的名單搜尋,不料想到頭痛。佳良搖搖頭說:「對不起,這裡沒有這個人,你找錯了。」說著,她甩上大門。
八點三十五分了,哎喲喂呀,再耽擱,九點的會議就要遲到了。
一大早就亂七八糟,心情已經夠惡劣了,她可不想再被老闆削。
匆匆用毛巾將濕發上的水滴吸乾,沒時間吹頭髮,她直接將濕髮束在腦後,外套往肩上一披,咚咚咚,跑到玄關處隨意趿了雙涼鞋,就要出門去。
等等,腦袋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咚咚咚咚跑回房間,再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台手提電腦。
正準備拉開大門,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她放下電腦,咚咚咚跑進廚房,將船長的狗食從櫥櫃裡拿出來,倒了滿滿的一盆放在地上,好讓船長肚子餓的時候可以吃。
第三次,她終於成功地拉開大門,但是——
棒球帽站在她家門口,看見她出來,立刻露出他的招牌笑容。「請問……」
他有時間「請問」,佳良卻沒時間回答。
她得走了。「對不起,我上班要遲到了。」
棒球帽失望的表情浮現在臉上,但並沒有為難她。「沒關係,你先定吧。」
他退後一步,好讓佳良能夠跨出來,然後鎖門。他的眼光一直盯著佳良的門牌號碼。
好善解人意。佳良笑了笑,鎖上門後,立刻衝到電梯門口,按下等候鍵。
她住十三樓,車子停在地下一樓。
棒球帽迤迤然走到她身邊,在她右方一公尺處站定。佳良注意到他有一雙修長的腿,臀部結實,站姿很是好看。
他肩上斜背著一隻大大的帆布袋,看起來頗有些重量,不知道裡頭裝了些什麼?
趁著等候電梯的時間,佳良悄悄打量他。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剛剛那張紙條,她的頭就開始痛——真奇怪,她以為她今天不舒服的是下腹部。
棒球帽有一副動聽的嗓子。「小姐,我不耽誤你時間——」
電梯來了,她匆匆跨進去。
棒球帽也迅速跟進電梯裡,看著佳良按下B1的燈鍵,他把握時間道:「我只想借問一下,這個地址是不是這裡?」他把紙條遞給她看。
佳良匆匆瞥過一眼,但沒看仔細。「看起來是有點像。」怎樣?這是拉保險的新花招嗎?
「這地址是我從小勻寄來的信上抄下的,我想她現在應該是住在這裡沒有錯。」
「喔。」佳良看著手錶,敷衍地喔了一聲。
這棟公寓式大樓的好處之一,就是電梯的速度快。
不一會兒,電梯已經來到地下一樓。佳良在電梯門開的第一時間跨出長腿。
棒球帽如影隨形地跟了過來。「小姐,我想……」
經期的不適,讓佳良沒有辦法專心聽他說話。「對不起,我實在趕時間,有問題請你去找管理員,此刻我愛莫能助。」她打開車門,側身坐進駕駛座,同時熟練地發動愛車的引擎。
棒球帽敲著她的車窗。「小姐,請再給我十秒鐘,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佳良降下車窗,朝他露齒一笑。「拜拜,改天再來,我會招待你。」
汽車絕塵而去。
棒球帽喃喃道:「小姐,我是想告訴你,你的鈕扣扣錯了,而且……你沒有穿胸衣,看起來是很性感啦,可是還是不太好……」
台北的女孩子都這麼開放嗎?
那小勻來台北那麼久了,會不會也變得跟剛剛那位小姐一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1:00:39
第二章
塞車。
她早該想到的。
今天從一開始就不對,什麼事情都不順。
血路不順,馬路也不順。
整條馬路被車潮堵得死死的,連個縫都沒得鑽。望著前方大排長龍的車陣,王佳良終於決定今天已經憂鬱夠了,沒必要再把剩餘的時間用來歎氣兼抱怨。
盡全力忽視下腹部漸次傳來的不適,佳良扭開音響,隨意調著頻道。
時間剛好是九點鐘,一段柔美的音樂從音箱裡傳來,調頻就此停駐。
「嗨,各位收音機前的聽眾朋友大家好,歡迎收聽PM9009空中情人電台,我是Jerry,好久不見了!距離上一次在空中相見的時間又過了一個禮拜,今天還是晴天,天氣很好,有沒有計畫出遊呢?雖然說夏日炎炎正好眠,但人生短暫啊,可別把時間都浪費在睡覺上哦。」
男DJ優雅好聽的嗓音安撫了佳良的情緒,她揉著疼痛的額角,試著讓自己放輕鬆。
這個叫Jerry的DJ繼續說:
「上禮拜,板橋的藍來信說:他最愛的人決定要離開他,他覺得很痛苦,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深愛過,愛情卻會變成只是曾經?是不是在愛情的世界裡,改變才是真相,而所謂的永恆,不過是遙遠的神話?
「板橋的藍,今天屏東的小莉有幾句話想要對你說。小莉在來信上說:『板橋的藍,你知道嗎?一個人一輩子當中,能夠曾經深愛過,就已經是一件很難得的事,你應該要覺得慶幸,自己曾經幸運地得到過一個人的愛情,儘管如今那個人已經離開你,但關於愛情的那些美好回憶,將會是你一輩子珍貴的禮物,不要因為分離的痛苦而丟棄過去的記憶,你的永恆將可以在其中找尋。祝福你!』
「板橋的藍和屏東的小莉,Jerry真是羨慕你們,對愛情可以有這麼深刻的體會,看來Jerry也要趕緊去找一個愛人嘍。我想送給你們一首歌,希望你們兩個人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啦啦啦,猜到了嗎?是一首老歌哦,來吧——和你的每一分時光——」
和你共同擁有的每一分時光,從來都不覺憂傷,
和你共同許下的每一個夢想,是否還美麗堅強?
啦……
有一天你要離開我,我也會變得成熟,
但是當我們還有此刻,請多留一些溫柔……
歌曲到了尾聲的時候,堵塞的車陣終於開始移動了。
佳良微笑著哼著小曲,把愛車稍稍開往前方三公尺,便又停住了。
照這樣的速度移動,她估計到了公司時,正好可以吃午餐。
啦啦啦,唱歌吧,塞車的每一分時光,從來都下覺得憂傷。
☆☆☆
上午十點二十分,佳良踩著輕快的步伐走進位於泛太企業八樓的公關部。
手下各將領一看見首領駕到,紛紛關切地起身迎接,佳良叫他們「免禮」。
儘管遲到許久,錯過了月報會議,王佳良走進辦公室的第一件事,還是拿起桌上的茶杯往茶水問走。
八樓的茶水間與七樓共用,佳良拿著茶杯走進去,裡面的人在開聊天派對,而談論的對象,似乎正是她本人。
竊聽或許不道德,但主角是她,不聽個清楚好像又對不起自己。
於是乎,她人往牆邊一倚,好整以暇地聽個過癮。
在茶水間裡的兩位女性同胞沒注意到佳良的存在,音量也不曉得要壓低。
「這麼說來,那個王佳良真的跟老闆有曖昧嘍,難怪……」
「不然你以為她是怎麼當上主管的,還不是靠那種關係。」
真的?哪種關係?佳良好奇地繼續收聽。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聽說她曾經墮過胎……是真的假的?」
「據說有人看見老闆陪著她從一家婦產科走出來,墮胎的事可能是真的喔……」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佳良愈聽愈覺得好笑。
看來人的想像力確實不可忽視。
本想再繼續聽下去,但不舒服的腹部亟需一杯熱茶水,她只得打斷這兩人的談話興致,伸出乎來,在門邊輕輕敲了敲。
興致正高昂的兩個女人驀地轉過頭,看清楚進來的人之後,兩人臉上血色盡失。
「王……王經理……」慘了,大禍臨頭。
佳良走進茶水間裡,笑容可掬地道:「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倒杯水就走,你們儘管繼續啊,千萬別讓我影響到你們,故事精采得很,記得要把結果告訴我哦。」
佳良倒滿了一杯水便轉身離開,沒看見兩個女人在她離開後,便腳軟的站不起來了。
回到辦公室,喝下一杯熱茶後,胃部的糾葛才舒坦了些。
翻著抽屜想找一顆普拿疼,遍尋不著之際,有人一陣風似地掃了進來。
「大姐,你好樣的!現在公司裡每個人都知道我們公關部既嗆又屌了。」
「哦,是嗎?」佳良抬頭一看,來人正是尹頡。
尹頡習慣性地往她桌緣一坐。「今天每個大老都出席了耶,大姐你竟然缺席,你好樣的,你怎麼敢?」
做都做了,後悔也無濟於事。佳良摩挲著下巴,往好方面想。「聽說老闆是我姘頭。」
尹頡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他眼睛瞪得老大:「你?老闆?大姐你真愛說笑!」
佳良笑了笑,看著尹頡,眼睛突然一亮。「尹頡,你來的正好,請你幫個忙。」
尹頡狗腿地道:「大姐儘管吩咐,小的赴湯蹈海,再所不辭。」
「沒那麼嚴重,不會叫你去死。」佳良從皮夾裡拿出一張五百元的紙鈔:「請你幫我出去買幾樣東西。」
尹頡隨手將紙鈔接過來。「好啊,要買什麼?」
佳良笑瞇瞇地道:「到藥局幫我買兩盒普拿疼,剩下的錢請到超商買幾包衛生棉——啊,你等一等,」她低頭在抽屜裡翻了翻,翻出一個空的衛生棉包裝袋:「把這個帶去,我要這個牌子的,不要買錯了哦。」
尹頡高大的身軀完完全全僵住,俊臉瞬間紅成熟透的聖女小番茄。
佳良忍住大笑的衝動,逗著他嬌嗔道:「快去呀,我生理痛,很不舒服耶。」
「王佳良!」番茄不只熟透,還燒到快要爛掉了。
佳良絲毫不知悔改。「快去快回,我等你哦。」
哈哈哈哈哈。太愉快了,真的是太愉快了!
尹頡捏著那張鈔票,紅透了的番茄漸漸轉青。
☆☆☆
逗弄這個尹頡真是太好玩了!
然而開心的好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在打發尹頡去買止痛藥後,佳良發現了一件世界悲慘的事,讓她再也笑不出來。
她先是在自己桌上找到一張DM——她的租屋DM。
然後她的記憶就統統回來了。
啊,慘了慘了。那個崔勻,崔勻是誰,她想起來了!
不就是她那個剛搬走不久,打算遠嫁英國的親親房客嗎?
怪她們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佳良對她實在沒什麼印象,一時之間,名字和人才會搭配不起來。
她、她、她,哇咧,她真糊塗。佳良有些懊惱地想。
這份懊惱,在那個棒球帽下陽光也似的笑容照進她心頭後,開始變質,令她良心不安起來了。
怎麼辦?她好像做錯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耶……
呃,嘿嘿,呵呵呵……
哎喲,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是故意的,所以,絕對、絕對不要怪她哦,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只不過,不過是……不小心暫時忘記她的前任房客叫什麼名字而已咩。
這應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吧?
☆☆☆
終究還是忍不住跑回家一趟。
中午,天氣很熱。不知三十六還是三十七度了?也許今天會創入夏以來的最新高溫呢。
回到公寓時,佳良已經熱出了一身汗。她抹著汗水,邊掏出鑰匙開門。
「進來吧!」在玄關處踢掉足下兩隻鞋,喜愛赤足踏在冰涼地板上的感覺。
棒球帽男人遲疑了會兒,才默默地跟著她走進屋裡。
他們是在一樓的大廳裡碰面的。
佳良回到公寓時,他正在和管理員老王看足球賽。兩人有說有笑,顯然已經建立起基礎的友誼。
看見佳良回來,他立刻迎上前。佳良不笨,腦筋也恢復正常,稍稍運轉一番,便知道她該怎麼做了。
她把他帶上樓。
佳良一進門便走進自己房間,受不了身上的黏膩感,她房門半掩便開始脫衣服,仍是習慣性地將衣服隨手扔在地板上。
跟在佳良身後有一段距離的他不慎瞥見佳良的裸背,立刻別開了頭,但黝黑的臉孔還是泛起了一點紅暈。
踏進浴室之前,佳良道:「你先坐一下,冰箱裡有冰開水。」
「喔,好。」他回應道。
在沙發上坐下來等候的同時,他並沒有像一般人進到別人家中一樣,眼神好奇地四處游栘。
原本蜷在茶几下的船長難得沒有在睡覺,一個陌生人來到家中,它裝模作樣地低吠幾聲,似乎在向人宣示它的存在感,宵小盜賊要過它這關,還得再等一百年——等它睡飽一百年後,它才會記得要幫女主人看門。
注意到船長的存在,他眼睛一亮,友善地搔了搔船長的頸背。
這動作會讓它覺得很舒服,果然船長的凶悍模樣立刻蕩然無存,它已經向這個外來客投降。
沒了鬥志,它搖搖擺擺地在屋子裡找尋可以午睡的地方。
在繞了屋子一大圈後,終於,它在他腳邊磨蹭著趴下來,不到幾秒鐘,眼皮又沉沉合上。
茶几上擺了一盆仙人掌,發現這盆耐旱的植物竟然已經奄奄一息,即將變成植物標本了,猶豫了好一會兒,他站起來到廚房去掬水。
即使沒有刻意觀察,他仍然發現這層公寓顯然有一點疏於照顧。
佳良簡單地沖了個澡,順便將浸泡了一上午的床單丟進洗衣機裡。
走出房間的時候,她貪圖舒適,身上只隨意套了件寬鬆的大T恤和熱褲。
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冰礦泉水被倒進兩隻杯子裡。將一杯遞給客人後,她盤據在一張長沙發上,一邊喝著冰水解渴,一邊打量著她的來客,絲毫不在意自己一雙修長美腿有多麼引人遐思。
他已經將遮住他半邊臉孔的棒球帽拿下來。
佳良發現他有一張可愛的娃娃臉。
一個有著一口潔牙,笑起來像陽光那樣燦爛的大男生,看起來不超過二十五歲,不知道他跟她的前任房客究竟是什麼關係?
她有點好奇。
被佳良毫不掩飾的眼光打量著,覺得有點尷尬,她唇上那朵神秘的微笑令他忐忑不安。他捉著帽子,正襟危坐,不敢盯著她單薄的衣著看。
佳良自己倒是自在大方。在自己的地盤上,她一向以舒適為前提,從來沒有打算在家裡還要給自己加上任何教條和束縛。
好了,觀賞夠了。現在要開始問訊了。
「你叫什麼名字啊?今年多大年紀?」佳良不自覺地當起老大姐來。
「我叫康平,二十六歲。」
「你有二十六了啊,真看不出來。」娃娃臉就是有這個好處吧。「那,這樣吧,康平,我姓王,大你兩歲,你就叫我大姐吧。」
自我介紹完畢後,佳良便道:
「好了,我們言歸正傳,你要找崔勻這個人是吧?」
一聽見崔勻這名字,他的眼神便閃亮起來。「對,對,我要找她。她信封上的地址應該是這裡沒有錯——」說著,他從口袋裡把那抄有地址的紙條拿出來,遞給佳良看。
佳良已經知道那地址無誤,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對,是這裡沒有錯,崔小姐也的確住在我這裡,只不過……」
「她住在這裡?那她人呢?」他遲疑地問。這層公寓裡看不出來住有其他房客呀,小勻會在這裡嗎?
「她現在人下在。」看他著急的樣子,佳良有不好的預感。她試探地問:「你跟她很熟嗎?應該是很不錯的朋友吧?」憶起她的前任房客提過她有一個男友,佳良衷心期望那個「男友」不會是她眼前這個大男孩,否則她會更加良心不安。崔勻嫁給英國佬,她卻糊里糊塗地成了「共犯」,這是她所意想不到的。
注意著他臉上每一分表情的變化,佳良心裡大喊糟糕。
只見康平的臉上洋溢著純情的笑容,他輕描淡寫地說:「我沒有事先通知她,我是來向她求婚的。」
佳良既苦惱又同情地看著他。
怎麼辦呢?
直接告訴他,他的愛人已經接受別人的戒指了嗎?這樣會不會太殘忍?
她實在很不願意做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讓那一臉陽光消失是很不道德的。
見佳良低頭,久久不語,康平出聲道:「王小姐?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太見外了,叫大姐就好。」佳良苦惱著,咬著唇抬起頭來,希望能想出一個比較不傷人的方式來告訴他事實。
許久,想不出一個比較不傷人的方式,佳良倏地站起了身,在屋裡徘徊起來。
愛情這種東西,她一直不懂,此刻她更是覺得自己的戀愛學分嚴重不及格。
經過CD架時,佳良看見一張老歌專輯,幾乎是直覺反應的,她將CD欣進音響裡,選定曲目,讓那首「和你的每一分時光」優美的旋律迴盪在偌大的客廳中。
板橋的藍、屏東的小莉,如果是他們,他們會怎麼告訴他這件不幸的消息呢?
佳良詭異的舉止和欲言又止的不自然舉動,在在令康平覺得不安。
「王小姐?」
「叫大姐。」佳良轉過身來,決定長痛不如短痛。
好吧,豁出去了!下定決心,她環著手臂道:
「康先生,你要有心理準備。」
呃?他不懂。為什麼要有心理準備?
「崔小姐已經搬走了,她現在沒有住在我這裡。」
他愣了愣,追問:「搬走?她搬去哪裡了?」
佳良抿著嘴說:「英國。」
「英國?」他傻傻地重複。
佳良歎著氣說:「她跟著一個英國佬定了,我不知道他們已經結婚了沒有。」
「怎麼會……」康平無法置信,情緒激動的他跳了起來,捉住佳良的手臂。
「王小姐,你在開玩笑吧!」
「我也希望我是……」
知道她得將事情解釋清楚,她抬起頭,撥開弄痛她臂膀的手,收斂起平日嘻皮笑臉的玩笑態度,嚴肅而正經地說:
「康先生,恐怕你真的是來晚了,崔小姐前天才從我這裡搬出去,她搬走的那一天早上,她告訴我說,有一個英國佬向她求婚,即將回倫敦,我想她是決定跟他回英國了。」
「怎麼會……小勻她……」康平錯愕地穩不住腳步,踉蹌著退後了好幾步,最後搖搖晃晃地在地上蹲了下來。
看見康平愈來愈蒼白的臉孔,佳良就頭痛。
回想前天早上的細節,那天早上,她才剛入睡不久,意識模糊,也講了一堆率性過了頭的話,等於是支持崔小姐栘情別戀嫁別人了。可那時候她完全沒有想到崔小姐的男友會找上門來呀。
她哪裡知道事情會這麼湊巧。
而那天她所說的話,確實也是出自於她自己的觀念,屬於「僅供參考」,愛聽不聽隨便你的那一種,假設崔小姐真的是因為她的話而下定決心遠嫁異國,她不應該為這件事負任何責任。
總不能教她賠他一個女朋友吧,她可不是當紅娘的料。
但……一個失戀的男人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臉上陽光似的笑容如今已被一層厚厚的烏雲所替代。他看起來好脆弱、好憂傷,佳良有一點不忍心。
走到他身邊,佳良一手搭在康平肩上。「我很抱歉……」儘管她不需要為這件事情負責,但她無法讓自己完全跳脫良心上的譴責。
康平搖了搖頭。
在他身旁蹲了下來,佳良說:「看得出來你很難過,我想你一定很愛她吧。」
康平沒有反應,佳良猜想他是受傷太深了。
「嗯……」該怎麼安慰剛失戀的人啊?佳良苦思著措詞。天涯何處無芳草?好老套,連她都覺得像是屁話。
康平突然站起來。棒球帽又戴了起來,遮住他失去笑容的眼睛。
「王小姐,很抱歉打擾你了,謝謝你告訴我小勻的消息,我想我該離開了。」
「呃?喔,好,慢走。」驚訝之餘,也暗暗鬆了口氣。擔心他會想不開,她皺著眉說:「康先生,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離開你,不過我想問題一定不是出在你身上,我……」
「王小姐……」康平打斷她的話,回以一個憂傷的笑容。「你有可能知道她到英國倫敦的什麼地方去嗎?」
佳良搖搖頭。「很抱歉……我不知道。」如果她早先跟崔小姐熟稔一點就好了,那麼此刻她就不會愛莫能助。
康平點點頭。「沒關係,那麼我走了。」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大門。
「好吧,你保重。」佳良萬分同情地送他出去。
康平一走,佳良整個人便攤軟在沙發上,感覺上像是歷經了一場羅蜜歐與茱麗葉式的情節。雖然悲劇中的主角不是她,但她卻因命運捉弄在其中軋了一角。
音樂還在播放,不過已經不是第一樂章。
真討厭這種感覺。忍不住地,佳良走到酒櫃前,將珍藏許久的1965年份的紅酒拿出來,想要定一定神經。
瞧,手在抖呢。
在抽屜裡翻找出開瓶器,正要打開紅酒之時,一句躲藏在記憶深海的話突然浮上冰面——
英國佬後天回倫敦。
前天的後天不就是今天嗎?
今天……崔小姐有可能還在國內!
佳良整個人跳了起來。
未加思索,丟下手中的開瓶器和紅酒,她捉起扔在桌上的鑰匙,匆匆忙忙踩了了雙鞋便奔了出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1:01:02
第三章
在哪裡呢?
會在哪裡呢?
佳良開車在街上焦急地尋找著康平。
不敢開的太快,怕沒留意到,錯過了。
也不敢開的太慢,怕他人已經走遠,那她可會懊惱一輩子。
台北市人多得跟蜂巢上的蜜蜂似的,人跟車子在大街小巷裡鑽來鑽去的,好像永遠停不下來,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又一個路口。前頭的黃色燈號已經快轉成紅燈,佳良加速衝了過去——
突地,一道藍色人影在後視鏡中一閃而過,佳良急踩煞車,車子在馬路中間突然來個大回轉,差點釀成連環大車禍。
她把車子往回開,很快地,便追上那抹藍影子。
來到人行道旁,佳良降下車窗,探出頭大喊:「康平、康平,快上車!」
康平愣了一愣,看見佳良對他用力地招著手。
下一刻,她已經打開車門,衝出駕駛座,奔了過來,二話不說便把他拖進車子裡,然後又重新上路。
好了,成了。
這一連串動作沒有一秒鐘的停頓,流暢俐落地教人歎為觀止。
而康平,還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王小姐?」
「叫大姐。」
佳良得意地抹了抹汗,腳下油門開始催動。
有這麼一個測試她愛車性能的大好機會,她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高速在擁擠的車陣中神乎其技地蛇行穿梭。
康平還是不習慣叫佳良大姐。「王小姐……」
「大姐。」佳良不厭其煩地修正。
好吧,他妥協了。「大姐,你拉我上車做什麼?」
開上高架大橋,橋上裝有測速器,佳良趁著暫時緩下車速的空檔,轉過臉對著身邊的康平揚起一抹笑。
這笑,有太多解讀的空間,但帶給康平的最大衝擊是迷惑和震撼。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笑容,狂野下馴之外,有更多令人為之著迷的力量在。
王佳良是個好戰份子,天生在挑戰別人與接受挑戰中遊蕩。
「你敢不敢?」她飛快地問。
「敢什麼?」
「向命運挑戰!」她說。眉宇間儘是英氣飛揚。
「挑戰?」他眉間充滿疑惑。
佳良已經轉過頭,看著前方的路面。「我帶你去機場,去追你的小勻。我想起來她告訴我說,英國佬是在今天回倫敦,如果運氣好的話,她可能還沒出境。」挪空瞥了他一眼,她大聲叱問:「康先生,你要追不追?」
努力消化著佳良一大串的話,在她大喝的同時,康平握緊自己的雙拳。
「追!」向命運挑戰。
佳良揚了揚眉,嘴角噙著淡淡笑意。「繫上你的安全帶吧。」
她開上高速公路,將油門踩到最底端。
寶馬汽車化身成一枚銀彈,飛射向地乎線的那一端。
☆☆☆
桃園機場有兩個航空大廈,佳良熱心,與康平分頭尋找。
在第一航廈裡,佳良查到了今天飛往倫敦的所有班機班次。
她辛苦地在一家家航空公司的櫃檯詢問,得到的結果是他們沒有白跑一趟,她抹了抹汗,露出愉悅的神情。
崔勻還沒出境。
雖然不確定她究竟搭哪班飛機,但只要一直在機場等,直到今天最後一班飛歐洲的班機起飛,他們有極大的機會可以等到崔小姐。
漫無目的的等待會非常辛苦,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佳良無論如何是認了。誰教事情給她遇上了呢。
在機場的服務台請服務人員幫忙用廣播協尋後,佳良在旅客出關的關口前找了個空位站著,兩眼直盯著往來的旅客,祈禱崔小姐盡快出現。
在此同時,康平在第二航廈焦急地穿梭著。
機場裡人來人往,每個人的腳底下都彷彿上了層油,停都停不下來。
康平滿頭大汗,腳下卻不敢有片刻停留。
小勻還沒定,他不會讓她走的。
他們明明已經說好了的,她不可能會違背他們之間的承諾。即使她真的決定離開他,也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管她有什麼理由,他都要知道。
他不能什麼都不嘗試就讓她離開。
他答應過她的。
機場跑道上,班機起起降降。
康平找不到崔勻,心急如焚。
☆☆☆
薄暮漸漸降臨,緊接著是黑夜的來臨……
康平心灰意冷地滑坐在地板上。
終究還是錯過了嗎?現在他永遠也見不到小勻,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為什麼要離開他了。
他沉痛地閉上眼睛。耗盡精神氣力的他無力哀悼已然失去的戀情。
走道那頭,一對準備出關的男女攜手往這方向走來。
康平在這時抬起了頭,視線落在那對情侶身上,便再也栘不開。
英國男人與他的台灣情人……
小勻!
他掙扎著站起來。
那個將手臂挽在異國情人臂彎裡的女子看見了康平,眼裡閃過一抹愕然,她低頭緊緊地捉住未婚夫的手臂,神色自若地向前走。
已經決定的事情,沒有必要在最後一刻反悔。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會一直走下去。
康平嘶啞地叫喚她,她沒有回應。
英國人華生也看到康平了,他低頭詢問女伴:「崔,有人在叫你的名字,是認識的人嗎?」
她抬起頭,康平已經擋在他們身前。「嗯,一個朋友。可以讓我跟他說幾句話嗎?」
華生點頭,「我到候機室等你。」說著,他便拉起兩人的行李,向康平點點頭後,便先行出關。
華生走了,崔勻可以選擇留下來。
她看著站在她面前的康平,留意到他時常掛在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了。
嚥了嚥口水,康平困難地想開口,但她不給他機會,語調淡然地道:「康平,雖然我沒有通知你,還是謝謝你來送我,我就要結婚了,剛剛那個英國男人叫作華生,對我很好,你會祝福我吧?」
康平愣住了,「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懂,我以為你要嫁的人是我。」他拉住她。「小勻,不要開玩笑,我們說好的不是嗎?我以為……我以為……」
輕輕撥開他的手,她笑了笑,捧住他的臉說:「康平,別傻了,你怎麼會那麼以為?我們只不過是朋友而已,記得嗎?朋友。」
她篤定的語氣幾乎讓他以為他們之間真的什麼也沒有過。但事實並非如此。
「你真的決定了是不是?」
從以前他就不曾為難過她,他不確定今天是否會破例。
她沒有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
她已經下定決心。
康平露出哀傷的神情。「如果……我求你呢?」
她不可能回頭。
「如果我緊緊抱住你,不准你走呢?」
「回去吧,好好睡一覺,你會忘記我的。」
他拚命搖頭。「別走,求你。」
在機場看見康平的那一刻,她便迅速地在心底問自己:假如他要她別走,她會不會留下來?為他。
她不是不曾動搖,但她已經作出了選擇。
答案是:「再見,康平,有機會的話,歡迎你到英國來拜訪我。我希望你也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
「勻——」
「我該走了。」她繞過康平,往關口走去。
康平想要捉住她,不讓她走。但他沒捉住。
康平大聲叫喚道:「勻,為什麼?給我一個答案。」
但她一直走,一直定,始終沒有停下來。她知道以後康平自會明白,她希望他可以過得更好。沒有她,康平會比較幸福。
夜色裡,一架飛往倫敦的末班班機緩緩飛向天空,康平頹然地將臉孔埋進粗糙的掌心裡。
淚水浸濕了他疲憊的臉龐。
一雙纖瘦的手臂搭住他的肩膀,他沒有抬起頭。
佳良半跪在他面前,輕輕將他摟在胸前,給與一個剛剛失戀的男人大姐姐式的安慰。
☆☆☆
「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
隨手拾起一塊石頭丟進海底,臉上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夜很黑,海潮很大,現在是漲潮時刻,海灘再過不久就會被海水給吞沒。
佳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在這裡。
天這麼黑,待會兒還不知道會不會下雨,身邊只有一個看起來很憂鬱,對她來說還不算很認識的大男孩。
她向來不是那麼有同情心的人,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凡事習慣大而化之的她,有時候也可以很冷血。
通常這個時候,她已經洗完澡、吹乾頭髮,躺在沙發上無聊地按著電視遙控器;或許看一些冷笑話節目,再不然她也應該躺在床上,臉上敷著小黃瓜片,翻看最新一期的柯夢波丹。
反正,不管她待在家裡會有多無聊,她就是不應該在這種時間出現在這種地點。
然而在目睹康平被女友拋棄的傷心模樣後,她就知道她沒有辦法拍拍他的肩膀,給他一點同情兼安慰後,轉身走人。因為她良心不安。為了往後睡覺能夠安穩,她現在就得盡力彌補自己心底那一點點的不安穩。
但是風愈來愈大了。而失意的男主角除了剛剛那句「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以外,就悶著葫蘆不說話了。
虧她還善解人意地帶他到海邊來,沒把他扔在機場自行療傷。他悶著不說,傷口怎麼好的起來呢?
佳良撫著被冷風吹起雞皮疙瘩的手臂,憂慮地看著黑壓壓的天空。
海面上那片烏雲是不是正在往這方向移動啊?待會兒會不會下雨呀?
偷偷瞄了康平一眼,佳良想: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陪他一整夜是沒關係啦,可是海水在往上漲了耶。
看來帶他來海邊真是失策。
「咳咳、咳咳……」猶豫半晌,佳良故意咳了幾聲。
偷瞄他一眼。
沒反應。
佳良硬著頭皮又咳了幾聲,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我說康平老弟呀,你也不要太消沉……」
康平黑黝黝的眼睛轉了過來。
佳良只看了一眼就投降。哪有人傷心起來,眼神這麼楚楚動人的?
隨著他把視線又調向大海,佳良洩氣地垂下肩膀。
算我對不起你,佳良心想。為了讓他開口,她硬著頭皮道:「你們是不是吵過架,你沒跟她道歉?」
「沒有,我不記得我們有吵架。」
有回應了,好現象。
佳良開始發揮想像力構思情節。「那麼是家里長輩反對了?」連續劇的經典場面。
康平卻又沉默下來。
佳良扯著他的手臂道:「別這樣,說說看嘛。」
「沒有,小勻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爸媽一直都很喜歡她,交往期間一直都很順利,直到——」
「直到什麼?」
「直到她到台北工作。」
「你們原來住哪?」
康平說:「旗津,我家是開海產店的。」
「後來呢?」
「兩年前,我爸媽相繼過世,把海產店留給我,那個時候小勻已經上台北找工作了。我一直在等她回高雄嫁給我,跟我一起經營餐廳。」
「然後呢?」
「然後,我收到她的信,她說她台北的工作待遇很好,打算留在台北發展,那個時候我就決定——」
「決定怎麼樣?」
「我決定把海產店賣給我爸爸的朋友,打算也到台北找工作。」
「所以……」
「所以我這趟上來,就是想告訴她,我已經把海產店賣了,然後我想請她嫁給我,但是……」
但是他晚了一步。接下來的事,佳良都清楚。「你很愛她?」
「嗯。」
「但你確定,她也愛你嗎?」佳良找尋著他的視線,找到了,就盯著不放。
康平的痛苦都寫在眼睛裡。「她……本來我……現在我不確定了。」
佳良是見過世面的人。她彎腰拾起一塊小石頭,用力扔進海裡,對著大海大吼大叫起來:
「康平,你是不是心痛得快要死掉?你是不是難過得想去跳海?你不要怕我會笑你,如果你想哭,這裡沒有人,你就當我不存在!」然後她很阿莎力地扭頭看他。「你哭吧!」
佳良原以為他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可以宣洩情緒的機會,畢竟她已經把氣氛營造得這麼好了,但是康平竟然回答:
「謝謝你,但是我不想哭。」
才彎下腰要撿石頭的佳良猛地直起身來,差點閃到腰。
他說他不想哭?可她帶他到海邊來就是希望他可以哭個痛快,掉一缸子淚,然後明天又是一條好漢,一切重新開始。現在他竟然說他不想哭?她困惑地看著他。
康平又拾起一塊石頭往海裡丟。「在機場的時候,我哭了,小勻沒有回頭,她還是走了;我現在的確是心痛得快要死掉,也難過得想去跳海,但是眼淚並沒有辦法沖淡這一切,哭也不是辦法。」
「嗯,聽起來還滿堅強的。」既然人家不想哭,她當然不會強迫他。
「是啊,只是失戀而已。」他輕描淡寫地道。
聽康平的口氣好像沒什麼大不了,但是他那雙眼睛騙不了人。
佳良順著他的話,不再強迫他面對傷口,正想轉栘話題,不料康平突然對著黑暗的大海大吼起來:
「只不過是失戀而已,我會活下去的!」他喊得聲嘶力竭,像是要依靠這樣的喊話來支持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不妙。佳良憂心忡忡地伸出手輕輕搭著他的肩。「康平,你……你還好吧?」
下一瞬間,他已經一頭撞進佳良懷裡,差點沒把她撞得七葷八素。佳良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這強自壓抑情感的大男孩抱著她的肩膀大聲的哭起來。
嗄,不是說下哭的嗎?怎麼這會兒又……
真是彆扭哇。佳良不敢說話,她只是盡力伸展手臂,把肩膀和懷抱借給他,讓他盡情去哭。可是康平的肩膀實在太寬,人又長得高,充當電線桿沒多久,佳良就開始手酸。
「是不是我不夠好?你為什麼要離開我……」
佳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只能擁著他歎氣,同時祈禱他趕快擦乾眼淚振作起來。
屏東的小莉對板橋的藍說的話:曾經深愛過,就已經是一件很難得的事。
她想起自己感情頁上的空白,再看看伏在她肩膀上,為失去的戀情大聲哭泣的康平,不由得心生羨慕。
為一個人痛徹心扉是什麼滋味?
愛一個人愛到不顧一切,究竟是什麼感覺?
寂寞太久,有時候她都懷疑她有沒有可能像康平這樣去愛上一個人?她也想嘗嘗看為愛情流淚的滋味。
苦嗎?也不錯,總比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來得令人期待多了。
康平還伏在她肩膀上,她肩上的布料早已濕透,而腳底的濕意顯示漲潮海水已經漫上來了。
他還沒哭完嗎?天色太黑了,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海水的漲幅愈來愈大,當她感覺褲管已經濕到小腿肚時,她不得不開口道:
「呃,康平老弟,我知道你很傷心,但是可不可以麻煩你動作快一點,我估計……你還剩下三分鐘半的時間可以掉眼淚,然後我們就得離開這裡。你可以開始考慮要不要續攤,我可以請你喝一杯。」
康平沒有答話。他伏在佳良肩膀上,足足三分鐘半後,他拉著她離開即將被漲潮吞噬殆盡的海灘。
他們去續攤。
為失戀,徹底地乾上一杯。
對嘛,這才對,好好哀悼一個晚上,醉它個死,然後忘掉一切,明天醒來又是好漢一條。這是佳良理想中,面對愛情應該持有的態度。先聲明——只是「理想中」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1:01:26
第四章
她想她大概沒有辦法去上班了。
佳良躺在她的雙人床上,覺得腦袋裡好像有一隊小兵在打鼓,全身肌肉又僵又痛!比這些更糟的是,以往通常只痛個一天左右的經痛,這回卻隨著宿醉延續到第二天。
捨命陪君子的下場。
她把康平帶去老莫的酒吧時,壓根兒不知道他這麼能暍,這小子烈酒一杯接著一杯往肚裡灌,一直喝到快天亮才宣告陣亡。接著老莫幫忙把他架進她車裡,她則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了。沒遇到臨檢的警察,算她幸運。
她只記得她累死了,回到家一沾床就睡,至於康平那小子現在人在哪裡?她一點概念也沒。
睡到全身是汗,呻吟著翻了個身,佳良覺得自己快死了。
直到一條冷毛巾適切地覆上她灼熱的額頭,抹去臉龐和脖子上的黏膩。
佳良舒服地歎息一聲。「我正需要這個……」
「要不要喝點水?」清朗的聲音詢問。
「要……」聲音乾乾啞啞的。
一杯溫開水送到佳良唇畔,佳良閉著眼睛就唇喝掉了半杯。
真好,她想。她的狗養了那麼久,終於知道要報答主人,變成人形來照顧她了嗎?
意識到身上還穿著襯衫長褲,佳良覺得不舒服至極。連衣服都沒力氣脫就昏死在床上,鐵定是累翻了才會這樣。
身上黏膩膩的,好想洗個澡。
「船長,幫我放洗澡水。」佳良閉著眼睛呻吟。
沒人應聲,但她聽到一個腳步聲往浴室走去,沒多久就聽到水流的聲音。
「好狗狗。」她一邊扯襯衫的扣子,一邊滾下床。
左腳腳丫先著地,踩到一團毛茸茸的不明物體,不明物體還發出一聲叫聲。
佳良掀開一邊眼皮,怪叫一聲,跌坐回床上,昏沉沉的腦袋對於發現船長躺在她床腳邊睡覺,一時反應不過來。「你不是變成人去幫我放洗澡水了嗎?」怎麼又打回原形?
老船長對於尾巴無端被踩上一腳顯得有些不高興。它搖搖擺擺地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身體,原地轉了一圈後,又蜷到另一邊床柱去再睡第二攤。
佳良歪著腦袋往浴室看去,去放洗澡水的那個男人剛好走了出來。
「你起來了,洗澡水我幫你放好了,你先摸摸看會不會太燙?」
原來是康平。
佳良看看他又看看船長,然後很討厭的發現,她的「天然災害」似乎又氾濫成災了。可憐她新換的床單。
腦袋還昏沉沉的,沒有辦法作太複雜的思考。
「你等一下,我先洗個澡。」
她皺著眉站起來,拖著腳步走進浴室,然後把自己關在裡頭將近半小時。
半個小時後,她打著呵欠定出來,身上只罩著一件裕袍,但是腦袋已經恢復運作的能力。
一杯咖啡遞來,她一下子就乾了它。「謝謝,再來一杯。」
康平重新倒滿一杯咖啡給她。「我用了你櫃子裡的咖啡豆。」
「沒關係,你煮的很香。」
「我餵了你的狗。」
「嗯哼,我還以為它根本沒醒來過。」
「關於昨天,謝謝你。」
「不客氣,這沒什麼,倒是你,昨天喝了那麼多,今天還起得來,真厲害。」
「我酒量還不錯。」
「佩服佩服。」
「王小姐……」
「叫大姐。」佳良打了個呵欠道。
康平只是答以一笑。「我要走了,再次謝謝你。對了,我把你的床單放進洗衣機裡了。」
床單?天然災害那條?佳良愣了半晌,不知道該為這件事作何反應,最後她決定向他道謝。「喔,謝謝。」大約三秒後,佳良才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等一等,你要走了?」
康平已經背起他那只帆布袋了。「再見,王小姐。」
「你真是見外,叫大姐就好咩。」佳良登登登地跳到他面前。「你等一等,我還沒有睡鮑,腦袋下太清醒。」
「我煮了一大壺咖啡,就放在桌上。」康平一會兒看東,一會兒看西,就是不看正前方,他跟佳良還沒有熟稔到可以開浴衣派對。儘管他們倆一起經歷過昨天一整個晚上,但他對她基本上仍然一無所知,充其量只知道她姓王,他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這個個性爽朗的陌生女子,他很感激她為他所做的一切,但是他不能再麻煩她了。
佳良跺了下腳。「我的意思是,我還有話問你。」她大可以不管他,但是幫人幫到底,她都已經拉他一把了,沒道理在這時候放開他。「來啦,東西先放下來。」她伸手去卸他肩上那只帆布包,沒想到帆布包重得差點砸到她的腳。
康平趕緊在帆布包砸到佳良腳丫前攔截住。「小心,這很重。」然後穩穩地把帆布包安放在地板上。
「這是什麼?裝了石頭嗎?」佳良好奇地問。
康平露齒一笑。「是我的謀生工具。」
聽起來很神秘的樣子。「可不可以借看一下?」
「可以,但是小心別割傷。」他打開帆布包,大方地讓佳良看。
「啊,是刀子。」各式各樣的菜刀。即便佳良想像力再怎麼好,也從沒想過帆布包裡裝的竟然是大大小小的菜刀,刀刀都用牛皮裹住了,但看起來還是非常鋒利。「這就是你的謀生工具?你搶銀行啊?」佳良瞪大眼。她該不會引狼入室,讓一個搶匪踏進她地盤了吧?
康平著實愣了一下,才道:「當然下是,這些都是菜刀,當然是拿來切菜切肉用的。」
「你是廚師?」佳良有些訝異地問。
康平點頭,這才給了個笑。「嗯,其實我本來想自己開一家餐廳的,但是台北的租金實在太貴了,所以想先找個工作磨練磨練,其它的以後再打算。」
「這麼說,你廚藝應該很不錯嘍?」知道這些刀子純粹只是被拿來當作菜刀用,佳良這才放下心來。
說到自己的興趣,康平搔了搔後腦勺:「還好啦,我有證照,但要論起經驗和火候來,可能還不夠。」
「真謙虛啊。」佳良自己廚藝十分馬虎,最佩服會烹飪的男人了。她笑了笑,又問:「那住的地方呢?有著落了嗎?」
「還沒有,不過有幾家飯店和餐廳在徵廚師,我會先去試一試,這些飯店一般都有提供宿舍。」
佳良輕輕彈起手指。「也就是說,你打算在台北定居下來,但是工作和住處都還沒有著落?」
「我今天就會去找。」
「台北你熟嗎?」
「還好,不至於迷路。」
「有熟人嗎?」
「有認識一些人,但不是很熟。」儘管很納悶佳良問這麼多問題不知道要做什麼,他還是一一回答了她的問題。
佳良看了康平好一會兒,考慮了半晌後,她突兀地問:「那好,你覺得我這地方看起來怎麼樣?」
昨晚康平就睡在客廳的長沙發上,他酒醒得快,今早當晨曦穿透窗簾時便醒了過來。他雖然沒敢在屋裡四處走動,可觀察力細心敏銳的他對這個頗為中性的環境已經有了幾分的瞭解。
這屋子,屋齡不算頂新,但是采光好,空間又大,雖然只有兩房一廳,但是每一間房間的空間都很寬敞。
在打聽過台北的屋價後,他估計這樣一幢公寓月租金起碼要一萬五。假使他自己去找房子的話,大概只能把租屋範圍縮小在八千元以下的小套房。當然如果他找到的工作能夠提供宿舍,他就可以把這筆開支節省下來。
他從小就在南部唸書、工作,雖然到過台北幾次,但停留的時間都不長。他可以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鄉巴佬,到台北,對他來說,簡直就好比出了國,他對這裡的很多事情都還不習慣。然而他終究是跨出第一步了,他是為了小勻才上台北來的,如今她離開了台北,他卻不確定自己回不回得去。下意識裡,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而如果他要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他從現在起就得想辦法適應這裡的生活。找間房子安定下來將是第一件事。
「怎麼樣啊?」佳良還在等他的答覆。
回過神來,看著這眉宇間十足英氣的都會女郎,康平心想:他也不太習慣和像她這樣的女子相處。看來他未來要習慣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你這個地方……很好。」他得掙多久,才能掙到像這樣一個像樣的家?賣掉海產店後所得來的錢,恐怕還不足以買下這裡的一間房吧。南北的物價實在相距太遠了。爸媽過世了,小勻也離開他,他現在真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眼前是一片茫然的未來,康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在這裡重新站起來。他做得到嗎?他可以嗎?
「有件事情我想讓你知道。」佳良觀察著康平這大男孩臉上的表情。他看起來有點迷惘,他在想什麼呢?不管他在想什麼,出於一股熱忱,佳良決定提出一個她自認為還不錯的建議。
她直等到康乎抬起頭來時,才告訴他:
「我這裡在徵房客,月租五千,包水電,如果你手頭緊的話,第一個月還可以免房租,第二個月起可以打八折,住愈久,折扣愈多;而我呢,跟我一起住過的室友都說我人大方、好相處,像我這麼慷慨的房東兼室友,大概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怎麼樣,你考慮考慮,在這裡住下來,直到你找到更好的地方或想搬家為止。」
佳良從來沒打算把房間分租給男人過,她有好幾任房客,清一色是女人,而且大部分的房客都是因為要結婚了,或者決定跟男友同居才搬離她這裡。佳良從來不催租,她將房間分租出去,更多的原因是為了怕空房間會讓她覺得空洞寂寞。
「怎麼樣,考慮一下,如果不嫌棄的話,就住下來吧。」但如果康平住進來的話,她以後可能就不能裸睡了,考慮到這小小的不便,在作這決定時,佳良內心其實十分掙扎。
康平一字一句地把佳良的一大串話吸收進腦子裡。從昨天他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佳良的所作所為加起來就等於「古道熱腸」這四個宇。
儘管來自民風純樸的旗津,可哪有人像她一樣,不但送他到機場找女朋友,他失戀了,還陪著他在海邊吹了一夜海風,接著還捨命陪他一起灌酒,現在她竟然還建議請他搬進她家裡住。
這個女人腦袋裡到底都裝了些什麼?康平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豆腐渣。佳良想,她的腦袋裡一定裝了一大堆豆腐渣。否則她幹嘛對一個陌生人這麼好?
感覺到疑惑的目光在她臉上打轉,佳良頗不是滋味地重重拍了一下身邊的小茶几,嚷聲替自己辯護:
「你搞清楚,你不要以為我是看你長得可愛才這麼幫你,雖然你笑起來像陽光一樣燦爛,可我王佳良做事情就是這樣,昨天來敲門的換作是別人,我一樣會把他帶到機場去,或許也讓他趴在我肩膀上哭,我還會忍著女人每個月的疼痛帶他去酒吧拼酒,一覺睡醒,我還會建議他暫時搬進我家裡安頓,這跟你個人完全沒有直接的關係,你甚至也不需要擔心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會發生什麼事,因為那是我自己要擔心的。既然我都這麼大方地挑明了要把房子租給你了,你再不點頭就是看不起我,好了,現在給我一個答覆吧?」
康平開始覺得這位王小姐思考的方式也異於常人。他不知道怎麼會有人說話像她這麼直接?「我……王小姐……」
「叫大姐。」
不曉得為什麼,那兩個字康平就是叫不出口。
她說她大他兩歲,那也不過才二十八。可為什麼她的眼神看起來那麼疲倦?她是不是很累?她是不是總是習慣照顧別人?
那她自己呢?她照顧別人的時候,有人照顧她沒有?
「大姐」兩字,康平無論如何是喊不出來。家良?她的名字?她剛剛說她叫王家良是吧?
「家……良?你名字怎麼寫?」他掏出紙筆來。
看著遞到眼前的紙筆,佳良有些訝異,但還是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佳良兩字筆畫已經夠簡單了,卻還是被寫得龍飛鳳舞不太容易辨認。
「佳、良……」康平左看右看總算看出一點端倪來。
「就是我。」
交換了名字以後,就很難再當陌生人了。看著紙張上龍飛鳳舞的字,康平有預感,往後,他的人生,絕對會因為認識王佳良這個人而有改變。
「怎麼樣,你考慮好沒?」
蹙著眉、鬆開、再挑起眉。「你說……一個月五千?」
「沒錯,第二個月起還可以打八折。」簡直是半買半相送了,又要顧慮人家的自尊和荷包,這樣子還要被拒絕的話,佳良也只能說她已經使盡渾身解數了。
康平露出一抹陽光似的笑。「不用了,五千塊很便宜,另外水電我想一人付一半,你答應了我就搬進來。」
佳良很訝異康乎會提出這種「條件」,不過她很高興她的新房客一點占房東便宜的意思也沒有。「那有什麼問題,成交。」第一次遇到嫌房租便宜的。
「以後請多多指教。」
佳良遞出友誼之手,她眼中的光芒令康平覺得萬分溫暖。「請多指教。」
未來,會如何呢?
在掌與掌、指尖與指尖傳遞出溫暖的片刻,兩個人心裡都出現了問號。
☆☆☆
未來是一段不適應期和一連串大大小小的災難。
「啊。」踏出房門,佳良立定站住,懊惱地低喊一聲。
她又忘了。
昨晚天氣太悶,她忘記她的公寓裡已經住進了一個男人,晚上又裸睡,結果早上醒來神智不清之際,口渴的她開了房門走出來想倒水喝——
「我什麼都沒看見。」康平雙手摀住眼睛,黝黑的臉頰已經浮現一層紅暈。儘管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把眼睛遮起來,但那千分之一秒的一瞥裡,他還是很清楚地意識到,那是一具健美修長的身體。
「對不起,倒帶。」佳良退回房門後,隨手捉起寬鬆的襯衫穿上,拉緊短褲的繫帶後,才走出臥室。
過去習慣不穿衣服睡覺,所以她沒有晨褸睡袍那種好穿好脫的東西,這幾天她開始考慮有空上街時要去買個幾套回來。
打開冰箱,見康平還遮著眼睛,佳良喝了一大口水後,好笑地道:「你可以重見光明了,康平老弟。」
緩緩放下遮蔽視線的手,康平掀開一個眼縫,確定佳良身上有穿衣服之後,才鬆了口氣。「佳良……」
「對不起,是我不對,我失禮了。」她還不習慣跟男性房客一起住嘛,佳良舉雙手投降。「下次我會先穿戴整齊,保證不會再荼毒你的雙眼。」認完錯,她循著生物本能來到餐桌前。「哇,好香!」
康平啼笑皆非地看著佳良從盤子裡撈起一片培根往嘴裡塞。她還沒刷牙洗臉呢。面對這樣一個不拘小節的房東,康平發現他實在很難對她生氣。
佳良又連吞了好幾片煎培根才去洗臉。
船長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從佳良房裡走出來,黑黑的鼻子在餐桌旁嗅了嗅,康平拿了一盤煎培根給它,船長慢條斯理地把培根掃進嘴裡後,又緩慢地踱到桌子底下,蜷起身體,沒多久就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他們的「同居」關係邁入第二個禮拜,佳良的一些怪癖,他已經掌握了近八成。
比方說,她怕悶怕熱,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她會把水珠滴到地板上,常常頭髮還沒有乾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又比方說,她老是把鬧鐘調到七點五十分,結果常常不是把鬧鐘按掉又繼續睡,就是鬧鐘響了十來分鐘還不見她醒過來。
她有時候會晚歸,有幾次甚至快天亮才回來,然後天一亮,又開車去上班。看她累到兩眼幾乎睜不開的樣子,他都懷疑她到底醒了沒有?
嚴格算起來,她待在公寓裡的時間實在不算長。
注意到她總是匆匆忙忙地去上班,也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在路上買個早餐。從她經常晚歸來看,他想她工作量一定很大,沒吃早餐怎麼應付得來?
實在看不下去,所以他在搬進來第三天起,就開始準備兩人份的早餐。
大多時候她都來不及吃,所以他準備了一個保鮮盒,放壽司、三明治之類的,可以讓她帶著在路上吃。
從沒見過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女人,可她出門前又都會記得替船長準備食物。她究竟算是粗枝大葉還是心思細膩?
船長一天二十四個小時裡,可能有二十個小時都在睡覺。有幾次他把它帶到附近的公園去遛達,可到了公園,才跑沒幾步就開始打瞌睡。他想不是它年紀太大,就是真的太愛睡覺了。
這一人一狗,女主人和船長,真是怪異的組合呀。
替佳良將早餐裝進保鮮盒裡,他走回房間裡換上一件乾淨的白襯衫和黑長褲,然後戴上他的藍色棒球帽,背起帆布包,走到浴室前敲門。
「佳良,盆栽我澆過水了。」
「喔。」悶哼一聲。
「客廳的地板我拖過了。」
「嗯嗯。」
「冰箱裡的鮮奶沒了,果汁還有剩,我今天會買回來。」
「嗯嗯嗯。」
「電話帳單來了,我順便去繳。」
「嗯喔嗯。」
最後,「我出門了,早餐在桌上,下班時記得把空盒帶回來。」
「碰」地一聲,佳良打開浴室的門,嘴裡含著牙刷探出頭來,口齒不清地道:「企面素嗎?在勒?偶再孰分增就好,料不料得順轟車?」
康平忍住笑,自動將佳良的話轉譯成:去面試嗎?在哪?我再十分鐘就好,要不要搭順風車?
「今天去京華酒店應徵,跟你公司不順路,搭捷運很快,你慢慢來,我先走了。」
「喂喂,回來回來。」佳良比手劃腳抗議著把康平叫回來。接著她飛快地衝到洗臉盆處漱了口,捉趄一條毛巾擦了擦嘴後又衝出浴室,不料腳下一個打滑,眼見著額頭就要撞牆點地,康平趕緊上前扶住她。
佳良一點兒差點摔得鼻青臉腫的自覺都沒有。她眉開眼笑地拍了康平一下,豎起大拇指:「要加油唷,goodluck!」
康平想,在她眼中,他一定是一個中性人。可能在佳良眼中,不管是男是女,她對待他們都是這樣一視同仁。
原來對於住進一個女房東的公寓裡還存有疑慮的他,經過這一個多禮拜的相處,摸熟了王佳良的個性,先前的些微疑慮早已不翼而飛。
她說他笑起來像陽光,他倒覺得她像是春天的風。
陽光再怎麼燦爛,仍難免會形成陰影,而春天的風沒有陰影,只會溫暖被吹拂過的每一個人的心。
令人如沐春風的一個女子。
他覺得,能夠認識王佳良這個人,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
大台北人才濟濟,光只是一個酒店二廚的職位都有一大票人報名應徵。
過去一個禮拜來,康平已經應徵了五家星級不等的飯店餐廳,大部分的高級飯店因為他資歷不夠,在第一關就把他刷下來。
在台北找工作比他想像中困難許多。
這是他寄出履歷的第六個工作,卻是唯一一家通知他面試的酒店,康平早早就準備就緒,希望這回可以順利過關。
京華酒店附設有中西式餐廳、咖啡座和飲茶館,目前酒店缺的是中式餐廳「海宴樓」的二廚和糕點師傅各一員。
康平中西式餐點都拿手,但他聽說海宴樓是台北最有名的中式餐廳之一,他老早想見識海宴樓大廚精湛的廚藝,所以決定應徵二廚的職位。
上午九點十分,站在京華酒店豪華的大門前,白花花的陽光從樓與樓的縫隙中照射下來,打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上,棒球帽的帽簷在他臉上形成一道陰影,捉緊了肩上的帆布包,康平往他的未來大步邁去。
☆☆☆
在人事部門核對了基本資料、履歷和證照,康平與數十名待業廚師被安排在天字號廚房裡「技術考」。從最簡單的洗菜、挑肉、選肉、切肉到烹飪等等基本技術,不但一樣都不可以少,而且速度要快,技術更要比一般人精良。
通過了基本測驗後,接下來還有三道考題,以淘汰方式進行。
考官分別由海宴樓大廚和美食家擔任。
上司在一旁耳提面命,佳良卻在想:不知道康平的面試順不順利?
第一道考題:面。
考官要求必須在有限的時間裡,使用餐廳所提供的材料做出爽口美味的麵食,不管是細面、寬面,涼面、湯麵,牛肉麵、海鮮面,只要合格就可以晉級。
兩個小時後,近三十名入選者被刷掉一半,只剩下十四名。
中午,佳良請部門員工吃拉麵。
十二點二十分,十來碗拉麵送進公司裡,佳良一邊喝著湯汁一邊吸著麵條的同時,順便和部屬討論最新一季的雅蝶公司化粧品促銷案。
第二道題:湯。
限定時間兩小時。
短時間裡要熬出一鍋好湯可不是容易的事,考慮到夏日炎熱的天氣不適合做太油太辣太膩的湯品,康平選擇用嫩姜和鮮魚調出一盅簡單爽口的魚湯。
下午,台北市發生四級有感地震。
佳良正好在電梯裡要到公司頂樓,突然發生的地震讓大樓短暫停電,佳良被困在電梯裡將近五分鐘。
試到最後一道題時,正好是海宴樓晚餐的營業時段,大廚索性拿著客人點的菜單,讓最後剩下來的五名應徵者負責掌廚。
五點十三分,第一位客人光臨海宴樓,點了一道「炒青江菜」。大夥兒愣住了。炒青菜似乎太簡單了也太過單調,要用青江菜來分勝負,會不會有點不夠正式?
但沒辦法,大廚一聲令下,十分鐘後,五盤青江菜同時上桌,點了這道菜的客人在餐廳經理和大廚的說明下,拿起筷子一一品嚐五盤各有特色的炒青菜。
當然了,這一盤菜,今天海宴樓免費招待。
五點半,佳良關了燈,鎖上電腦和抽屜,準備下班。
秋娟走進佳良辦公室問:「大姐,小姜中了彩券說要請客,晚上要不要一起去酒吧暍一杯?」
佳良說:「等一下。」然後掏出手機打電話回家。
沒人接聽。看來康平還沒回去。
「好吧,要去哪兒喝?」她問。
秋娟笑說:「去『紅糖』。大姐,我和尹頡搭你的車。」
「那有什麼問題,go吧。」
六點十分,康平回到公寓裡。
船長因為肚子餓的關係,一聽見有人回家就一反常態地離開睡眠狀態,磨蹭著康平的褲管索食。
屋子裡空蕩蕩的。「佳良還沒回來呀?」
船長難得回應地叫了幾聲。
康平將一大袋的新鮮蔬果和牛奶放進冰箱裡,接著喂船長吃晚飯。
他坐在地板上,撫著船長身上柔軟的長毛,看船長津津有味地吃著它的晚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1:01:52
第五章
「紅糖」是一家音樂PUB,很受一般上班族歡迎。下班後常常可以看見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聚在這裡暍點小酒,聽聽音樂,放鬆放鬆。
佳良偶爾會和同事一起來這裡消磨。
下班以後,卸下了公事,大夥兒如放林的鳥兒,看起來都比平常在公司時要來得輕鬆自在。談笑間,嘻嘻哈哈也過了兩個小時。佳良惦記著康平今天的面試,決定再打一通電話回家。
尹頡靠過來,笑問:「大姐,你不是早就搬出來一個人住了,還需要打電話回家報備啊?」
佳良捂著一邊耳朵笑睨他一眼。「你忘了我有室友?」
尹頡已經有些醉意,腦袋轉得有點慢。「啊,你這麼快就找到新房客了?難怪這幾天公佈欄上都沒看見你那張DM。你的新房客年紀多大呀?有沒有男朋友了?」
佳良才沒心思跟人討論她新房客的性別咧。要讓尹頡知道她破例收留了一個男室友,鐵定嘔到天邊去。他老早在打她房間月租五千又包水電的主意了。
「走開走開,喝你的酒去,難得小姜請客,多暍一些吧。」輕輕把尹頡推回同事身邊,同時走到一旁比較安靜的角落去。
☆☆☆
康平正在替船長洗澡,老船長不喜歡碰水,把身上的泡沫和水珠甩得到處都是。
費了好一番工夫,好不容易把船長身上的泡沫沖洗乾淨,康平全身上下已經濕了一半。
為了不讓船長把水滴進佳良的房間裡,他手上捉著毛巾在客廳裡追著船長跑。一陣折騰下來,船長已經乾了大半,康平也靠在沙發上喘息。
「呼,看不出來你這愛睡覺的懶狗體力居然這麼好。」不知道佳良平時都是怎麼幫它洗澡的。
終於擺脫討厭的毛巾,船長甩出身上最後幾滴水珠,趾高氣昂地昂起頭,低咆幾聲後,鑽進它第二喜歡的睡覺場所——茶几底下,不消多久便打起呼來。
康平坐在椅子上休息了會兒,便趕緊起身收拾浴室和客廳裡的殘局。收拾到一半的時候,電話響了。他三步跨作兩步邁向放在客廳的電話,長臂一伸撈起話筒——
「喂……是你啊,佳良。」
不理會在一旁起哄、豎起了耳朵「聽壁腳」的同事,佳良笑道:「你回來啦,結果怎麼樣?」伸手推開一顆幾乎要碰到她臉頰的頭顱。
聽見康平輕快的聲調述說今天一切順利,佳良懸了半天高的心才回復到正常位置。
她忍不住開心地大聲叫道:「太好了,真棒,我就知道你行!」
光這幾天白吃康平為她準備的愛心早餐,她就相信憑他這等好手藝,絕對有辦法找到願意用他的飯店。
果然,她今天是白擔心了。太好了!
康平也高興的不得了。
佳良是他在台北唯一一個可以分享他的喜悅的人。
今天他獲聘後,第一件事就是想飛奔回家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船長被他講電話的聲音吵得睡不著,抬起頭頂了下康平的腳以示抗議。
康平拍拍船長,開心道:「雖然只是二廚,我還是很高興。」
回到家時,發現佳良還沒回來,他的喜悅沒人分享只好暫時擱著;而現在佳良就在電話那頭恭喜他,康平驀地發覺,原來,「快樂」這種事情,能有人一起分享是件這麼棒的事。
他覺得他現在心裡填得滿滿的不是隻身在外的迷惘或失去戀人的苦澀,而是滿滿的喜悅。
他開始覺得他可以在這黑暗裡看見一道光。
他甚至已經站在這道光所能照拂的地方了。
「哪兒的話。」佳良說。「萬事起頭難,再說,你這二廚可不是一般的二廚,京華酒店的海宴樓不是浪得虛名的,光憑這點,我們現在就該好好慶祝不可——」說到慶祝,佳良瞄了眼她那群屬下,當下決定:「對,沒錯,是該好好慶祝一下,今朝有酒今朝醉!康平老弟,我現在跟同事在和平東路上一家PUB,離家裡不遠,你一起來,我在這兒等你……什麼,哎呀,沒關係啦,別害羞,我這群夥伴都很阿莎力的,快過來,OK,我們今晚要好好喝一攤,慶祝你順利錄取,你拿只筆,我把這裡地址念給你……」
電話收線後,小姜笑嘻嘻問:「大姐,誰要過來呀?」
佳良笑著宣佈:「我室友,他今天拿到海宴樓的廚師聘書喔,你說該不該慶祝一下?」
「海宴樓?」秋娟張大眼睛。「京華赫赫有名的海宴樓?很貴的那一家?」
佳良與有榮焉地道:「正是那裡。」
「哇塞,真不簡單!」秋娟佩服地說。
尹頡還在打歪主意。「哇,女廚師耶,聽起來好嗆,她現在要過來這邊哦?」
佳良還沒開口,秋娟就賞他一拐子。「哼,男人!」
佳良悶笑著,心裡想:待會兒康平過來,尹頡的眼睛鐵定會凸出來。她等著看好戲。
☆☆☆
四十分鐘後,康平怯怯地推開「紅糖」那扇厚厚的毛玻璃門。
佳良給了地址後就掛了電話,讓他一點說「不」的機會都沒有。
硬著頭皮到這兒來,他有點擔心不知道會不會打擾佳良和她同事的聚會。
今晚的「紅糖」客人還滿多的,有限的空間裡幾乎每一張桌子都坐了人。人群一圈圈圍成個別的團體,柔和的燈光和優雅的爵士樂團把氣氛烘托得簡單又輕鬆。
這跟上回佳良帶他去喝酒的那家地下酒吧調調又不相同。
目光在人群裡逡巡一圈,很快地,他看到了佳良。她正一腳跨在椅腳上,談笑風生的臉龐看起來像在發光。
不急著打進佳良的圈子裡,他站在外圍觀看著。
發現儘管沒有站在人群的正中央——那個引人注目的領袖位置,說話也沒有特別大聲,甚至常常她只是笑著聽別人講話,但她仍然像一顆發光的星星,綻放著屬於自身的自信與光芒。
她好特別!
尹頡說的笑話實在太低級了,惹得秋娟直把拳頭往他身上槌。佳良則笑岔了氣,低頭看了表,心想康平應該人要到了,不知道會不會找不到這個地方,正打算出去外頭瞧瞧,一抬起頭來,就發現康平人就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
她露出笑容,伸手招他加入。「康平,這裡。」
注意到佳良的舉動,尹頡停止說笑,大夥兒順著佳良招手的方向看去,十分意外會看見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人往他們這兒走來。
秋娟欣賞地看了一眼康平修長的腿,得意地瞥了尹頡一眼。「很嗆的女廚師,思?」
尹頡眼睛瞪得老大,還不太願意相信眼前所看見的。「大姐,你不是說你房間只租給女房客?」
「是啊,我是說過。」佳良漫不經心地說,同時招手請酒保再給一隻杯子。
「那那那……」靈光一閃:「他是人妖?」
佳良嘴裡一口酒噴了出來,眾人一哄而起,紛紛尋找掩蔽。重新落座時,剛好把位置重新調整過,康平被佳良拉到身邊。
什麼人妖!害她把酒噴出來,亂沒形象的。捉著康平的手臂,佳良盡責地把他介紹給她的朋友。
「各位,他是康平,健健康康的康,平平安安的平,從高雄上來的,現在是我的室友,海宴樓的新廚師,恭喜他!」
面對這麼多陌生人,初次見面,康平有些靦腆。「你們好,抱歉打擾了。」
幾個女職員,包括秋娟,著了迷似地瞪著康平害羞的嘴角,竊竊私語道:「好可愛喔。」
尹頡聽到了,暗罵:「花癡。」然後又被秋娟拐了一肘子。
畢竟是從事公共關係的,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舌燦蓮花,大方健談的不得了。
佳良一做完介紹的工作,每個人都很快地自我介紹一番。
酒汁最能炒熱氣氛了,佳良趁著他們互相認識的同時,忙著給每隻空杯子添酒。一輪酒之後,大夥兒不知不覺也就熟稔了。
這個時候康平已經換了座位,被大夥兒促擁著坐在中間。
訝異這群新朋友接納外人的速度時,他不時看向佳良。然後佳良就會舉起酒杯道:
「敬康平。」
其他人就接著起哄。「敬我們的大廚師!」
被灌了酒,康平紅著脖子道:「我還只是個二廚啦。」
大夥兒不以為意,改口就喊:「敬未來的大廚師!」然後康平又被灌了酒。
結果本來只是來「小酌」的眾人,不知不覺間每個人都開始醺醺然。
酒酣耳熱之際,佳良高喊:「多喝一些,今晚大姐請客。」
小姜愣了一下,抗議道:「本來不是說好我請客嗎?我中了十幾萬耶。」中這麼多意外之財,不當當散財童子好像說不過去。
佳良一杯酒暍了一半。「下回吧,今晚算是給康平慶祝,他是我室友耶,當然是我請啦,就這麼決定了,別跟我爭。喝吧,就今晚,盡興些,不醉不歸。」
雖然如此,佳良還是很有節制地啜飲著杯中美酒。從進門到現在,她吞進肚裡的以她的酒量來算其實並不多。
小姜嘀咕幾聲,最後還是妥協了。佳良講話一向有她的份量。
他們一直待到十點鐘左右,今天才星期三,考慮到明天還要工作,佳良早早便打發眾人回家。
結完帳後,看大夥兒都醉的差不多了,她很自然地伸出手,對屬下說:「嘿,開車的,車鑰匙都交出來,明天到公司再發還。」
駕駛們多多少少都嘀咕了幾句,但還是乖乖地把鑰匙交到佳良手上。
殿後的康平看到這一幕,納悶佳良拿那麼多車鑰匙要做什麼?
沒收了車鑰匙,佳良開始打發大家去搭計程車。
康平這才明白佳良的用意。她擔心喝酒開車會出事,所以不讓同事酒後駕車。
在場連她和康平在內,總共四男五女。每個女同事都有男同事一起陪搭計程車,把回家的方向考慮在內,他們總共攔了三輛taxi才把所有人裝上車。
「呼,OK了。」把所有人送上車後,她笑問康平:「今晚開心嗎?」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康平也有個問題想問佳良:她是不是總是習慣這麼照顧別人?
從他一進PUB開始,就看見她像個輪軸一樣,以她自己的方式在轉動著。她沒有把自己置身在聚光燈下,高高在上的讓所有人以她馬首是瞻;相反的,他看見的她總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在付出。
他不知道其他人察覺沒有?但是他全都看在眼底了,而且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怎麼不說話?」他的沉默讓她擔心,佳良走近他。
一時衝動,康平握住她的手。「佳良……」
「嗯?」他好怪喔,酒喝多了嗎?
康平又笑又搖頭:「我覺得……認識你,真好。」
佳良足足愣了三秒鐘才回過神,她有些尷尬地乾笑兩聲,同時一巴掌用力拍在康平背上。「死相,你不知道講這種話會讓我覺得很肉麻嗎?」
康平又握了下她的手後才放開。「偶爾感性一下無妨啦。」晚上的風徐徐吹來,吹走了臉上的臊意,他迎著風:「啊,今天真是很快樂的一天呢。」
康平不知不覺地邁開腳步,佳良不知不覺地跟在他身後,一會兒後,她跨起大步與他肩並著肩。「晚上還滿涼快的,我看我們就這樣散步回去吧。」至於停在附近停車場的車,明兒個再來拿。
「好哇。」延續著快樂的心情,康平很不願意在這種時候把自己丟進封閉的車廂裡。
與佳良肩並肩走在紅磚人行道上,街上的商家大多還在營業,霓虹燈在城市的夜裡閃爍著,康平第一次深刻地覺得,這個城市也許擁擠了些,也疏離了些,但是它也仍然有美麗的時候。
像現在這樣,就很美麗。
不過康平不確定美麗的是繁華的夜景,還是他的心境。
☆☆☆
康平在被錄取後的隔週一開始上工,今天是星期三,他正式工作的第三天。
他負責跟餐廳裡另一位廚師到魚市挑選魚貨。
廚師們的工作時間是輪班制的,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是一班,下午四點到晚上八點又是一班,晚上八點以後到十一點又是一班,算是消夜時段。
每位廚師每個星期起碼都得排滿十個班次,週末兩天是酒店正常的營業日,廚師也必須輪值。
除了在廚房協助大廚掌廚以外,他們二廚偶爾還得跟三廚一起輪班到市場親自挑選上等的魚、蟹、肉……等等。至於一般的蔬果和香料,則由簽約的盤商定期送到酒店。
由於康平沒有車,跟他一起輪班的廚師阿義就開著餐廳的辦貨用車到康平住的地方載他。所以他今早四點鐘就起床準備了,他跟阿義哥約四點
半鍾大樓前見。
四點二十五分,他準備下樓了。
佳良還在酣睡中,他輕手輕腳地怕吵醒她。他知道她昨天熬夜在房裡看企畫案,今早她得到客戶公司作簡報,不能遲到。
怕她沒吃早餐體力負荷不了,他昨晚就事先做好了幾份三明治放冷藏,讓她今早只需要把放在冰箱裡冷藏的雞肉三明治拿出來用微波爐加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把老早寫好的紙條貼在冰箱門上,提醒佳良要吃早餐。
一切準備就緒後,他輕輕把大門鎖上。
四點半整,天空都還沒醒,他拉開小貨車的車門,打招呼道:「早啊,阿義哥。」
阿義哥打了個呵欠,溫厚的大臉露出笑容,以流利的台語:「早啊,小子,咱們去辦貨吧,聽講今早會進來一批透抽,透早去買才選得到上等貨。」
儘管自小在漁港長大,家裡又是開海產店的,康平仍然謙虛地說:「阿義哥,我不懂的地方就要麻煩你多多教我了。」
☆☆☆
佳良有拍掉鬧鐘繼續睡的壞習慣。
跟往常一樣調在七點五十分的鬧鐘準時響了,佳良卻還在她的夢境裡徘徊。
「啪」地一聲,她伸手拍掉了鬧鐘,繼續睡她的大覺。
七點五十分時,康平跟阿義哥已經買齊了魚貨,放在後車廂的冷藏櫃裡,小貨車塞在路上。
正前方路口的紅綠燈故障了,原本應該可以通行順暢的市區道路今早卻塞了一長排的車。阿義哥打開車內收音機,把調頻轉到警廣,音箱裡傳來的播報時間正好是八點整。
看著混亂的交通,康平突然覺得不太安心。「阿義哥,你大哥大借我打一通電話。」
「好啊,拿去。」阿義哥爽快地把電話借給他。
康乎迅速地撥了公寓的電話號碼。
大約響了三十幾聲,電話才有人接聽。
「喂……」聲音還懶洋洋的,顯然根本還沒睡醒。
康平很慶幸他臨時想到要撥這通電話。
「Morning
call,房東小姐。」頗無奈地。接著他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啊」的一聲驚叫,然後狗吠聲也陸續傳進他耳朵裡。啊,船長也被吵起來了,這下可以放心了。
康平那句問候讓她的意識突然間從夢裡抽離出來,猛然睜開雙眼,瞥見時鐘上的指針,她嚇得跳了起來,腳趾頭不小心踢到椅腳,讓她慘痛地大叫了聲,把船長都給嚇了一跳。
康平還在線上,「佳良,動作快一點,早餐在冰箱裡,加熱三分鐘就可以了,祝你今天愉快。」
佳良蹲在地板上揉著腳趾,現在她完全醒了。「謝了,恩公,也祝你今天愉快!時間寶貴,不多說了,拜。」
「拜。」
兩人有默契地一起收線。
視線回到眼前的交通,他們的車卡在車陣裡,連一公尺都沒前進呢。
將電話還給阿義哥,道了謝。
阿義興致勃勃地問:「打給女朋友呀?」
「不是啦,打給我房東。」
「房東?咱們酒店有員工宿舍啊,你自己一個人住,可以去申請啊,較省錢喔。」台北可是寸土寸金呢。
「不用啦,我很喜歡我現在住的地方。」
康平老早知道京華有提供免費宿舍給單身員工住,但從一開始前去應徵時,他就沒打算要住宿舍。
理由?
就跟他告訴阿義哥的一樣——
他喜歡他現在住的地方。
☆☆☆
「關於雅蝶新一季化粧品的促銷案,由於貴公司這一季化粧品以自然粧為訴求,強調美白、遮瑕的效果,消費群鎖定在十八到三十這個年齡層的年輕女性,本公司計畫在這群年輕消費者最常出入的幾個大型廣場,為雅蝶策畫一系列宣傳試用的簡報——」
打了個pass給台下的秋娟,站在小講台上的佳良,自信又鎮定地向客戶說明他們公關小組專為雅蝶量身打造的促銷企畫。
秋娟有默契地適時將佳良需要呈現的PowerPoint投影片打出來,兩人合作無間,讓雅蝶的代表滿意地直點頭,也讓他們自家公司的業務鬆了口氣。
簡報後,雅蝶的代表與佳良握手,態度公式而專業化。「王經理,簡報非常精采,這是雅蝶第二次與你們泛太合作,上一季的發表會非常成功,我很期待這一季的宣傳活動。」
雅蝶這回派來的代表是新上任的業務經理。第一次面對面接觸,佳良可是小心翼翼地在應付。她笑著與對方握了手:「相信這一次我們也會合作愉快。」
「那麼就拭目以待了。」
「哪裡哪裡。」
雙方再握一次手。
會議結束,走出會議廳,先前表現公事公辦的雅蝶業務經理立即追了上來。
「王經理,今晚有空嗎?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請你吃個飯?」
佳良當然很清楚「吃個飯」意味著什麼。
秋娟和他們公司的業務小周都停下來等她。
佳良沒有遲疑太久,她露出一抹燦爛的笑,說:「改天吧,趙經理,我今晚已經有約了。」
一個很婉轉的拒絕,趙經理很有風度地接受了。「那麼改天有空,請務必給我一個與你共餐的機會。」
「當然,改天有空。」她回頭道:「秋娟、小周,我們該回公司了。」再回頭有禮一笑:「再見,趙經理。」
一離開雅蝶公司,秋娟坐在前座,萬分不解地道:「大姐,這位趙經理長得人模人樣的,條件看起來很不錯的樣子,你怎麼不答應他的邀請?」
小周坐在後座,也發表起意見來了:「我覺得以趙經理的條件來看,實在是很不錯了,要臉皮有臉皮,要身家有身家!一個男人對女人有意思,看眼神就知道,我剛留意他看經理的眼神,覺得他還滿誠懇的,如果想交男朋友,這位趙經理倒是很可以列入考慮。」
佳良坐在駕駛座,開車。「兩位小姐言之有理,我當然很清楚那位趙經理實在算是個很不錯的對象,而且他也不是我們泛太的人,談起戀愛來不會有辦公室戀情的困擾:這些外在條件加起來真的很吸引人,可是很遺憾,我對他沒有觸電的感覺。既然沒有意思跟對方進一步發展,早早表明態度,才不會耽誤彼此的時間。」畢竟青春可是有限啊。
小周與秋娟聞言不禁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起來——
「原來你們家大姐這麼重視feeling。」小週一副有所領悟樣。
「要不然你以為憑我們家大姐的條件,會到現在還沒有伴嗎?」
「可是喔,我還是覺得好可惜……」
「你真的認為咱們女人尋找伴侶,應該依循感覺嗎?」秋娟想聽聽她的看法。
「感覺喔,偶爾啦,我是覺得如果都靠感覺來談戀愛,萬一都感覺不來電,是不是一切都免談了?有時候感覺也會出差錯啊。」
「所以說,還是把標準放寬一點,多給對方機會才對,是吧?」她是這樣認為啦。
小周用力點頭:「對呀,可以先做朋友嘛,如果真的不適合,那就當純朋友不就得了。」
「嗯嗯嗯,你說的是。」
「沒錯沒錯,女人談戀愛是該這樣的……」
這些「竊竊私語」,佳良當然都聽見了。
「原來六年級跟七年級的差別在這裡。」她笑了笑:「我當然也很渴望有人陪伴,可如果我匆匆忙忙地拉了一個人來作伴,萬一有一天遇到我真正喜歡的,變成多角戀愛,那不是很麻煩?」
小周和秋娟異口同聲:「起碼今夜不寂寞啊!」
今夜不寂寞……佳良暗自咀嚼著這幾個宇。
「而且我們也不是七年級的,」小周說:「我還在六年級尾。」
秋娟也坦承:「我跟小周同級。」
而佳良也不過算是六年級中段班。
難道時代變遷的速度已經快到一年就一個代溝啦?
「那究竟是你們跳了級還是我留了級呢?」
這種問題哪有標準答案。秋娟與小周咧嘴一笑。
車行過一個街口,小周突然對著車窗大叫一聲:「啊,那裡有一家煎包超好吃的說!」
佳良緊急採下煞車,俐落地打轉方向盤,笑道:「真的,我們包一籠回去。」
秋娟道:「尹頡那群饞鬼可要高興死啦。」留在辦公室吹冷氣還有口福可享。
她們調轉車頭,去買小周口中「超好吃」的煎包。
結果那煎包真的真的……哇,超好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1:02:21
第六章
忙了一整天,佳良難得準時回家。
一回到公寓,她第一件事就是,脫衣服——
手指停留在襯衫第三顆鈕扣上,她才想起她又太過隨性了。萬一康平已回來看到她在客廳就寬衣解帶,鐵定要把他給嚇死。
目光在屋內打量一圈,確定康平還沒回來,佳良才放心地一邊擺脫掉身上的衣服,一邊走向浴室。
水聲嘩啦嘩啦,擾得船長開始在屋裡四處走動。
十五分鐘後,佳良濕淋淋地從浴室走出來,瞥見船長在客廳裡伸懶腰,她宣佈:
「晚餐吃烤肋排?」
沒吭聲就表示沒異議。
OK,佳良回房換上短衫短褲後,便走到廚房把冰箱裡冷藏的肋排拿出來解凍。
一拉開冰箱門,一眼就看到用保鮮膜包起來的兩份雞肉三明治——
慘了,早上稍微睡過了頭,匆忙之間,忘了把三明治給解決掉。她心虛地瞥向大門,祈禱康平不會在這時候回家來。
趕緊把保鮮膜拆開,將三明治送進微波爐裡,定時三分鐘。
微波爐真是神奇的發明啊!佳良忍不住對著這台方盒機器讚歎著。
「一指神功」讓她這個欠缺廚藝、又怕油煙的女人不至於餓死自己,或者天天啃麵包吃。通常她只需要到生鮮市場把處理好的微波食品買回家,放進冰箱裡,要吃的時候拿出來解凍,再送進爐子裡,調好時間,接下來就可以坐下來看報紙,等開動,多方便。
這機器真的挺值得膜拜一下。
三分鐘後,土司和夾餡都烤熱了,佳良把三明治拿出來,再把已經抹了香料的肋排放上烤盤。
聞到食物的香味,船長自動自發來到佳良腳邊。
佳良把一個三明治給了船長,自己吃了一個。
要趕快把三明治吃掉,好湮滅證據,不然等康平回來發現她沒把早餐吃掉,她會起碼要內疚上三天三夜。
這康平啊,不僅照顧她的早餐,他也照顧她的冰箱。
甚至連現在放在爐子裡烤的肋排也是康平準備的。
自從他發現她在家都吃超市買的微波食品後,他就開始在冰箱裡塞了一大堆食物。如果他剛好晚上沒班,通常她一回家來就有熱騰騰的晚餐可以吃:如果他排晚班,佳良也可以在冰箱裡找到只需要放進微波爐裡加熱的健康食品。
佳良坐在餐桌上一邊啃著美味三明治,一邊聞著自微波爐裡傳出的烤肋排香味,滿足地直歎氣。
「唔,好幸福喔……家裡有個廚師真好,對不?」
船長難得有回應地吠了幾聲,看來也是頗為贊同。
☆☆☆
快九點的時候,康平回來了。
掏出鑰匙要開門,卻發現大門根本沒上鎖。
脫了鞋,走進屋內,客廳留著一盞小燈,佳良房門半掩,門縫裡流瀉出燈光。
他自然而然地走向她的房門,輕敲兩聲。「佳良?」
佳良正在房裡練瑜珈,半閉著眸,腹部吸氣。「你回來啦,今早多虧了你那通電話,救我一命,謝啦。」
「不客氣。」
「我吃了冰箱的肋排。」
「喔,會不會太鹹?我怕我花椒鹽抹多了。」
「不會,鹹度剛剛好,我和船長都很喜歡。」
「那就好。」跟佳良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差點要把正事忘了。「對了,佳良。」
「嗯?」呀,這個曲腿的動作好難。佳良從床上半坐起來,盤起腿,把擱在一旁的《六分鐘瑜珈術》捉到面前研究分解動作。
「你大門沒鎖。」現在犯罪率這麼高,佳良這麼不當心,很容易出事的。
「喔,我知道啊,我想說你應該快回來了,就沒鎖。」嗯嗯,要先這樣,然後再那樣……
為什麼他一點都不意外佳良會這麼回答呢?「下次不要再這樣了,萬一有小偷闖空門,你又一個人在家,要是發生了什麼意外該怎麼辦?」
「不會啦,我們這棟大樓有保全系統啊,你以為請管理員是幹嘛的?再說你就快回來了嘛。」
「我有鑰匙啊,佳良,開門花不了多少工夫的,總之你若先回來要記得鎖門就是了。」
丟開解說書,佳良瞪著天花板看,妥協了。
「好啦,我以後會鎖門。你今天工作了一整天,一定累了吧,你早點休息,客廳地板你不要去動,浴室我會清理,你不用天天把地磚刷得亮晶晶:還有你不用連我的髒衣服都一起洗,我有些衣服是要乾洗的。而且我都是放假的時候才做這些事,你把我事情統統做完了,你教我放假日怎麼打發時間?」
房門外,突然靜了下來。
屈指算算,他們「同居」也有三個禮拜了。這房子就他們兩個人在走動,佳良不是木頭人,她有眼睛,她會看;她有感覺,她會觀察。
她注意到,自從康平搬進來以後,客廳整齊多了,連沙發上的靠墊擺放的位置都堪稱「有條不紊」。
以前她冰箱裡常常只有幾瓶礦泉水和幾顆過期雞蛋,現在可不同了,不僅放滿了各式各樣的新鮮蔬果和食物,而且還整理的「條條大路通羅馬」,想拿什麼幾乎立刻可以一目瞭然。
舒適的環境和營養的美食雙管齊下,結果造就出來的是一條比以前還要肥的狗。佳良拍拍肚皮,很不願意地承認她的褲腰似乎也變緊了。
康平簡直把她的公寓變成了一處天堂啊!
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再被他這麼「養」下去,萬一以後他搬走了怎麼辦?
瞧,她連早上起床都開始要依賴他morning
call了,如果以後他搬走了,不僅她的胃會哭泣,她的鬧鐘、她的狗、她這個遮風避雨的屋子,甚至她的仙人掌盆栽,恐怕都會一起流淚喔。
佳良不是悲觀主義者,她不過是想防範未然罷了。
為了避免淪落到那種可怕的境地,心裡一個聲音提醒她,她最好別讓康平繼續這麼照管下去。
再說她還真不習慣讓人這麼照顧她,因為從來都是她在照顧別人的啊。
大夥兒一聲聲「大姐」,可不是喊著玩的,佳良當然很清楚那一聲「大姐」背後必須承擔的責任壓力。
下屬犯了錯,她就把錯咬下來:天塌下來,不怕,她會去扛。
康平年紀比她小,又是初來乍到,可憐前陣子「新娘結婚了,新郎不是我」,再怎麼說都該是她這個「大姐」去照顧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反倒變成他來照顧她了。
這簡直反了。
真奇怪,這「異象」是怎麼發生的?而她居然後知後覺到……現在,才赫然發現「代志大條」?
佳良用力搖了搖頭,決定不能任事情照現狀繼續發展下去。
她要把情況給扭轉回來,本來該是由她來照顧他的。
康平愣在門外好一會兒。他沒有聽錯吧?佳良剛剛說了那麼多,重點是要他別碰「家務事」嗎?
「佳良……你剛剛說什麼呀?」他不確定地問,同時看見她拉開半掩的房門,一臉愧疚地衝著他笑。
「康平老弟,我反省過了,從現在起,我會對你很好很好很好的。」當然,她是沒有辦法替他弄早餐啦,沒辦法,藝不如人,但是她可以為他做其它的事情,例如……眼睛在他身上繞了繞,呀,有了。
「辛苦了,工作一整天,很累哦?我來幫你放洗澡水。」
康平看著佳良怪異的笑容,只覺得納悶極了。
「不用啦,節約用水,我想沖一下澡就好了。」
「呃……那,晚安。」沒關係,再接再厲,她不怕挫折,明天再來。
「晚安。」趕緊轉身離開。
好怪,佳良是不是吃錯藥了?
☆☆☆
結果,隔天——
七點五十分,準時的鬧鐘鈴聲大作。
佳良一條手臂用力給它一拍。
八點零五分,康平來敲門叫人。「佳良,該起床了,我給你弄了煎餅,淋蜂蜜好嗎?」
看來歷史不但重演,而且似乎還有可能繼續這麼演下去。
☆☆☆
週末,佳良一向讓自己睡到十點鐘以後才起床。
她也知道一日之計在於晨,她也知道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她當然更知道時間寶貴,不該把美好的青春浪費在睡大頭覺上;可是,歹勢喔,這些道理對一個平常欠缺睡眠,只能靠假日來補眠的人來說,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
星期六,周休假日的第一天,撇開繁重的工作,佳良二話不說,先睡它個一頓飽。
結果待她十點左右睡得飽鮑地醒過來,發現本來打算要在今天拖的地板已經有人拖了,而且還打了臘。
走進浴室裡,果不其然每一塊地磚都刷得亮晶晶。洗衣機正在運作,佳良轉身一看,發現她昨夜換下來放在洗衣籃裡的衣物又不見了——打一百個賭,一定在洗衣機裡。
還好她貼身衣物都習慣在洗完澡後順便清洗,不然她可能連這最後一塊「淨土」都會失守。這傢伙當她是中性人嗎?她想起上回他居然還替她洗那塊「天然災害」的床單,似乎一點禁忌也沒有。再說,不是已經說好這些事情由她來做的嗎?
康平這傢伙……人呢?
該不會上班去了吧?他的工作時間是排班制,週末不一定放假,也不知道他今天需不需要去酒店值班。
昨晚她晚歸,回來時已經晚了,沒和康平說到話,忘了提醒他今天千萬別碰家事。這下可好,如果連休假都沒活動活動筋骨,用不了多久,她的衣服全得換大一號。
皺著眉刷牙洗臉,佳良納悶地想: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和女人搶家事做的男人呢?他怎麼不學學其他男性同胞,一回家就把臭襪子扔在地上,叼起煙斗看報紙,還不忘關切一下廚房裡的老婆:「晚飯好了沒?」
大門傳來聲響,佳良拎著濕毛巾走出浴室,看著船長大搖大擺地走進屋裡,康平跟在後頭。
「早啊,你起來啦。」
「你沒去酒店?」
「我今天沒排班。」康平拿下他那頂棒球帽,把夾在腋下的報紙和拎在手上的一隻保溫鍋放在桌子上。「我買了街頭那家早餐店的麵線,你洗完臉就快來吃。」
「你帶船長去哪?」
「去公園啊,讓它活動活動,聽說狗也會得心臟病,我怕它再不運動會出問題。」
佳良倚在浴室門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臉,眼神遊栘著。
這是她的家、她的狗、她的生活,康平的加入讓這一切都變了樣。
在他之前,她這裡的幾任女房客,最久的也曾經在她這兒住了一年半,其他幾任大多也曾經住上半年、八個月左右,最短的要算是前一任的崔勻吧,她只住了一個月而已。
一樣是房客,她真搞不懂為什麼跟前幾任室友共享這層公寓時,她們可以很和諧地個人過個人的生活,是以雖然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出入同一扇大門,甚至她還與其中幾位成為朋友,現在偶爾都還會往來,但彼此的空間和生活方式就是幾乎不曾發生什麼重大變化。
而康平……他才搬進來多久?三個禮拜?
他怎麼有辦法這麼快就滲透進她的生活?她的作息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麼兩樣,但是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是,她還是朝九晚五,還是偶爾加班,還是偶爾在深夜中歸來。康平所帶來的改變不是在時間點上,他是幾乎滲透進了她全部的生活,像是在她舉手投足間所形成的影子上,灑上一層淡淡的金粉。她整個被染了色,而她明白他並非刻意要介入她的生活,闖進她的世界中。
這是個意外。
她當然不會把這個意外歸咎到康平身上。
她想他可能自己也沒有留意到他為她的生活所帶來的衝擊呢。
怪他把她的生活變得這麼美好?噫,別開玩笑了。
「佳良,你要把臉擦一層皮下來呀?麵線要冷掉嘍。」康平的臉從報紙堆裡抬起來。
回過神,丟開濕毛巾,佳良鼓起雙頰,一會兒又洩了氣。
算了,她告訴自己。算了吧,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地走下去吧。畢竟是她先允許康平走進她生活裡的,而且現在這種生活方式,她可也無法違背良心說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啊。
光著腳丫走到客廳裡,盤腿坐下,把麵線倒進碗公里。「今天報上有什麼有趣的新聞?」她沒訂報紙,因為平常根本沒時間看,所以家裡報紙經常是零買的。
康平正好翻到社會新聞版。「兩件情殺案,一樁道路搶劫,三件重大車禍,官商勾結……」結論是:「社會很亂。」
外頭世界這麼失序,而她卻還在抱怨自己過得太幸福。她會不會太不知足了?「麵線很好吃。」她說。
「我知道,好吃我才買的。」頓了頓,他解釋說:「我怕你吃膩我做的早餐。」
「哪會?」佳良瞪大眼睛。「拜託!你的手藝那麼棒,我不可能吃膩的。只是,我也不能老是這麼麻煩你呀。」他是要讓她感動死嗎?
「一點都不麻煩,反正我也得弄自己的早餐,順便嘛。」
他當然清楚佳良不願意給他添麻煩,他想她很習慣照顧別人,也一定很不習慣情況倒轉過來。
然而她實在太不懂得照顧自己了,所以他還是忍不住整理了客廳、拖了地板、刷了浴室、倒了垃圾,還帶船長去遛達。
對他來說,這已經不是一項責任,也早已不是一開始的「看不過去」。
他不確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對他而言,這一切一切,就是那麼自然地融進了他的世界,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在經營他自己生活的同時,佳良的生活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無法儼然劃分它。好在他從來也不覺得困擾就是了。
「這麼說,你今天也是『順便』地拖了地板、刷了浴室、遛了狗,還順便帶了保溫鍋去買麵線——」洗衣機運轉的聲音突然靜止,室內一片寂靜。「也順便洗了衣服?」
康平放下手中的報紙,轉頭看她。「佳良,這困擾你嗎?」
他問的一片真誠,佳良怎麼能說「yes」?
「是啊,沒錯。」她說,「這嚴重地困擾了我的腰圍,我在想我下午得去逛逛街,最近連日來好吃懶做已經威脅到我衣櫃裡的四號衣。」唉,想著想著,只能對著肚皮直歎氣。
佳良逗趣的表情和詼諧的表達方式讓康平笑了。「我今天下午也沒事做,不然我們一起去逛街好了。」
佳良猛地抬起頭。
對哦,她怎麼沒想到?他來台北才多久?工作以後,放假的時間又不一定,難得他們一起放了假,她可以帶他去買一些衣服。她記得他搬進來的時候,行李只有一點點,那點衣服哪裡夠穿。
嗯,就這麼決定了。佳良宣佈:「那好,我們下午先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後就去壓馬路。」
「好。」康平完全沒有異議。
☆☆☆
捨棄了熱門的好萊塢片,兩個人搭捷運到西門町看了法國導演侯麥的「人間四季」。戲院正在上映的是這系列的第二部「冬天的故事」,這是一出關於直覺與守候的愛情喜劇。
故事的重點是:
如果你與你的愛人失散了五年,今生今世你們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面,你會選擇繼續守候,或者接受身邊觸手可及的情感歸屬?
慎重考慮後作出了選擇,這個選擇就一定正確嗎?如果後悔了怎麼辦?究竟我們真正應該順從的是自經驗中得到的教訓,還是第一眼的執著?
出了戲院後,兩人在街上閒逛。
康平雙手插在口袋裡。「佳良,你相信直覺嗎?」
佳良沉吟良久,方道:「很年輕的時候相信過,現在漸漸不相信了。」
「為什麼?」女人不都是直覺派的嗎?
「怎麼說呢,直覺就好像一種當下的選擇,在某一些特殊的情境裡,可能必須要很快地作出某些決定;但是好像有首詩是這麼講的吧,『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正是如此,當局者迷。我們常常以為自己依循直覺作出的決定不會有錯,但是那真的是出於直覺而不是自我欺騙嗎?現實裡更為真實的,可能是在錯誤的選擇裡不斷地去釐清自己真正的心意吧。」佳良歎息似地說:「所以我覺得『冬天』這電影的女主角挺人性化的。她看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所以在做了很多錯誤的決定後才發現自己的選擇不是正確的,就如同我們常常也看不見自己的心一樣。」
「佳良你……談過戀愛嗎?」
雖然挺訝異突然被這麼問,她還是很大方地說了:「一次也沒有。」
康平突然停下腳步,好似不相信耳朵剛剛所聽見的。
佳良繼續往前走了幾步才發現康平停下來了,回頭聳起肩笑:「怎麼,很訝異嗎?」
隔著約莫三公尺的距離,康平忍不住仔細地打量起眼前這個掛著笑容的女子。
此時此刻,佳良穿著一件大紅印花的襯衫,扣子只扣了中間三顆,衣角率性地在腰間打了個結;上衫之下是一條牛仔短褲,健美修長的雙腿踩著兩隻夾腳涼鞋;及肩微卷,染成西班牙金的頭髮隨意地捉了起來束成馬尾,有些俏皮;她脂粉末施,兩隻眼睛正直勾勾盯著他看,唇角勾起一抹笑,很挑釁。
「幾分?」她好奇地問。
「什麼幾分?」這還是他第一回這麼仔細地看佳良,他發現她……怎麼看都不像沒交過男朋友的女人。他覺得她很吸引人。
「你給我打幾分,及格嗎?」
康平終於接軌上她的思緒,「我不給你打分數。」他說。
儘管佳良的外表看起來……很野,然而幾日相處下來,他知道她的內心其實很溫柔。奇怪他們一開始相遇的時候,他怎麼沒被她給嚇跑?她看起來是這麼樣一個矛盾的組合,全身上下都似充滿著力量。
「喔,怕分數太低,不好意思說?」佳良很清楚她並不是那種楚楚動人的美女,她從不覺得自己美,不過也不差就是。
「不,是你自信到沒有辦法讓人為你打分數。」康平心底有個直覺,不管分數是五十九或是九十九,像佳良這樣的人大概對這些數字也只會一笑置之吧。
佳良笑了。「你怎麼知道我最討厭算數學。」
「為什麼?」康平忍不住又問。
「為什麼討厭數學?還是為什麼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真教人難以置信。」
「其實也不為什麼。」佳良換上一臉無奈的笑容。「還記得我剛剛說我現在已經漸漸不相信直覺了吧?」
康平點頭。
「矛盾的是,對於愛情,我卻還是很依循我的感覺。一直沒有遇到我想要的人不是我的錯,當然偶爾我也會覺得寂寞,所以我在想,也許我該試著找個人來談談戀愛,說不一定有過經驗以後,我就會知道我究竟該選擇感覺還是其它了。」講完了,有些不安地看向康乎:「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很笨?」
「不會。」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問了個不太聰明的問題?」
佳良咧嘴一笑。「一點兒也不會。」
她沒有想到康平會問這麼私人的事,但對於向別人表露這些事情,她也不十分忌諱。她很少說,是因為沒有人問的緣故。
佳良的笑讓康平鬆了一口氣。他三步作兩步來到她身邊,給她一個好陽光的笑。「佳良,別擔心,你會幸福的,我相信你會。」
佳良覺得康平那陽光似的笑暖進了她的心頭。
等待是如此寂寞漫長的過程,她不是沒有自我懷疑過,這樣對嗎?這樣真的會比較好嗎?過去她也常常因為深夜的孤寂感到有一些憂傷,幾番想要放棄等待,也許她表現得一向很堅強,但她也有軟弱的時候……
「康平,謝謝你。」她說,同時輕輕撫上他的唇角,「我有沒有說過你笑起來像陽光,你這樣笑,真好看,要常常保持笑容哦。」看著康平的笑容,佳良覺得什麼孤獨呀、空虛的,似乎都不見了,真神奇。
「現在是感性告白時間嗎?」康平問:「我們不是要逛街?」
甩去莫名的感動,佳良拍拍胸膛,覺得還是當她的大姐大比較自在。
「沒說不逛了呀,我們先去替你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呀,要到對街。」路上車來人往的,佳良說著說著就自動拉起康平的手要帶他穿越馬路。
康平注意到佳良保護性的舉止,笑了笑,忍不住掙開她的手掌,然後在她表示抗議前,將她的手豐牢地收進掌心,握住。
他想她一定很習慣帶人過馬路,所以是不是偶爾也該換換人帶她「過馬路」了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1:02:53
第七章
康平認識佳良的第二十八天。
本來這個數字不算是個值得記憶的日子,但是在這一天裡,發生了一件事。
這一天,康平排午班,十點以前得到酒店去。
習慣早起的他,如同往常一樣,一大早就起了床,弄好早餐後,剛好是隹良得起床準備上班的時間,再不起來,她就要遲到了。
今天鬧鐘奇跡地沒被佳良按掉,已經響了很久,康平讓她睡到時間最底限才去敲她房門。
「佳良,時間到嘍。佳良?」
房門內沒人應聲。
在門外約莫等了五分鐘左右,康平再敲了一次門。「佳良?」
還是沒有半點回應,康平隱約覺得下對勁,再叫喚了一次依然得不到反應後,他謹慎地推開他房東臥房的門。
走進淡淡薰衣草香的房間裡,康平看見佳良裹在被單裡蜷著身體,蒼白的臉上冒著冷汗,表情痛苦。
他吃了一驚,大步走到床畔,順手把響個不停的鬧鐘按掉。
「佳良,你怎麼了?」
佳良意識不清地呻吟了聲,勉強掀開一隻眼睛,看見康平放大的臉孔,她冷汗涔涔,嘶聲著:「我……痛。」
痛?康平著急地想要搞清楚狀況。「你哪裡痛?吃壞肚子了嗎?」昨晚人還活蹦亂跳的,怎麼才隔一個晚上就變成這樣?會不會是急性腸胃炎?
「不……」佳良痛得說話有氣無力,揪住康乎衣領的指節都泛白了。
不?不是吃壞肚子?那是盲腸炎?
康平既擔心又焦急:「我送你去醫院。」
情況緊急,他二話不說,一把抱起佳良,連人帶被,就要直奔出大門。
急得佳良呻吟似地低叫:「不……不用,我不是……我是……」
抱著佳良衝到了門口,康平匆匆又折回來。「你的車鑰匙。」在佳良床頭櫃上找到一串鑰匙圈,拎著就走。
「康……平……等一等。」
「很痛是不是?你忍一忍,我——」
嗚,「我只需要一顆止痛藥……」
猛地煞住往前衝的態勢。「嗄?你說什麼?」
「抱我回床上,再給我一顆止痛藥,還有水。」一陣折騰下來,佳良很訝異她還有力氣說話。「止痛藥在客廳櫃子裡。」
康平來來回回地走動,攪得老船長看著看著也頭昏眼花了。
「佳良,你到底是怎麼了?」康平百般迷惑地把她送回床鋪,給她找來了止痛藥和一杯溫開水,同時擰來了一條濕毛巾為她拭去臉上的冷汗。
什麼毛病會讓人痛得這麼厲害?而佳良又好像很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說……她其實已經病了很久,是固疾?
和水吞了藥,一會兒,藥效發生作用後,感覺疼痛減緩了些,佳良找回些許力氣,把臉上濕毛巾捉在手裡,折成大方塊重新覆回臉上。
康平這才聽見她說:
「沒什麼啦,就是女人一個月一次的那個……」
「呃?」他一時還摸不著頭緒。
她只好補充說明:「月事啦。」夠淺顯易懂了吧,男人喔。
揭開濕毛巾,看見康平一張臉紅通通的,佳良低笑一聲,把毛巾往他臉上貼去。看來他比較需要「降溫」一下。
原來是……那個啊。康平躲在濕毛巾後,待臉上臊意消褪後,才把毛巾捉下來。
他坐在佳良床緣,見她臉色沒先前那樣嚇人,看來疼痛應該已經減緩了。
「你……呃,你們女人那個來的時候都會痛得這麼厲害嗎?」如果每個月都要這麼痛一次,怎麼吃得消?
「現在你知道女人不好當了吧。」佳良說:「別人的情況我不清楚,我自己是還好,只有第一天來的時候會痛,而且通常痛個一天就沒事了;但這回特別不舒服,大概跟我最近缺乏睡眠,又多吃了一些生冷的東西有點關係吧。」
「再喝點水?」見佳良雙唇乾澀,康平把水杯遞給她。「你痛成這樣叫作『還好』?你看過醫生沒有?這情況正常嗎?常常吃止痛藥對身體也不好吧。」
佳良一邊喝水,一邊忍不住望著康平問:「康平,你這是擔心我嗎?」
康平把空杯放到床櫃上。「豈止擔心,我剛才差點被你嚇死。」
他有母親,也交過女朋友,但他還是第一回看一個女人為生理期的來臨這麼痛苦。以往他是不是太不體貼了,居然不曾關心過媽媽和小勻這方面的情況。會不會,就是因為他太不體貼,所以小勻才離開他?
康平認真地檢討起自己來。
佳良回想剛剛那場面,還真有些兵荒馬亂呢。「放心啦,我沒事,再讓我躺一會兒就會好多——呀,現在幾點啦?」
幾點?
兩雙眼睛一齊望向擱在一旁的鬧鐘。
快九點了!
佳良掀開被單,「看來沒辦法繼續賴床啦。」過去她鮮少為了生理痛請假,這回她想她還撐得下去。
康平想都不想就把她按回枕頭上。「算了,請假吧,人都這麼不舒服了。」
佳良搖頭。「不行,雅蝶的case還有一些細節要處理,我得去看著他們把事情弄好。」若沒什麼要事也就算了,偏偏雅蝶的事情太過重要,有要緊事擱著不做,就好像一塊大石壓著胸口一樣,她哪裡有辦法躺下來休息。
康平也清楚佳良責任心重。「你真的行嗎?不行不要硬撐。」
佳良擠出一抹看起來還不至於太虛弱的笑:「行,我行。你以為止痛藥是做什麼用的。」真痛得受不了,頂多再吞它個兩顆,這一天也就撐過去了。
康平蹙起眉。
佳良則已經掙脫被單準備下床了。
拗不過她,也只好妥協。「你準備一下,待會兒我開車送你去上班。」
佳良懊惱地瞪著又髒污了一小塊的床單。「你開誰的車?」
「當然是開你的車,鑰匙在我這裡了。」
唉,又得洗床單了。「你今天沒班?」
「有,十點的班,我遲到一下子沒關係;而且如果我們快一些,說不定還不會遲到。我今天只有午班,下午你下班,我再去接你。」
她慢慢地把床單抽起來,抱著,抬起頭。「不用這麼麻煩啦。」
「不會麻煩。」
「可是我覺得會。」佳良很堅持。
康平比她更堅持,「絕對不會。」他如果明明知道佳良身體不舒服,還讓她自己開車上班,那他就太該死了。
佳良頗為困擾地睨著他。「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好像很不中用耶。」
康平愣了愣。「怎麼會?」
怎麼不會?佳良暗付。過去她若跌倒了,一直都是自己忍著痛站起來。久而久之,習慣相信自己的力量後,她便藉著這樣的力量建立起自己的世界。
她私人的世界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圓,這讓她相信,即使不依靠外在的幫助,她一樣有辦法度過所有出現在她面前的難關——這其中當然包括了小小的生理痛。
康平善意地提供他的關懷和幫助,她很感動,但是讓他介入她的世界,從而毀掉她的完整,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忍不住了。「你不要對我這麼好。」
康平又是一愣。「我不對你好,難道你要我對你壞?」佳良這話說的有些莫名其妙。
佳良十分煩惱。要怎麼樣他才會懂?她不希望他介入她的圓,她很滿足現狀啊。
康平猜想大概女人在生理期間脾氣都會變得怪怪的吧。這很合理的解釋了佳良臉上複雜的表情變化。也許他該去找些關於生理期的保健資料來讀讀,這樣等下個月、下下個月,甚至下下下個月的「這種日子」,他才有辦法幫助她。
「佳良,你別想太多,我們是室友,互相幫忙本來就是應該的,我如果真丟下你不管,那我就該死了。」輕柔地收走她卷在手上的床單,準備拿去洗。「我想你現在大概吃不下飯,我去幫你泡杯熱牛奶,然後你再決定要請假還是要去上班。」
佳良怔愣著看他拿走她的床單走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她就知道來不及了。
她來不及阻止她的世界失衡,因為當她很清楚地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時,她已不是站在一個圓之上。
她發現,她的腳下是一塊長條形的木板。
她站在蹺蹺板的尾端,同時正逐漸往中心點傾斜過去。
而另一端,康平坐在那邊。
「怎麼會這樣?」她偏著頭問睡在一旁的船長。
又一個受到打擾的早晨。船長張著大嘴打著呵欠,又甩了甩頭。
☆☆☆
雅蝶新一季的宣傳會終於順利結束了,經濟不景氣,每一分預算都得花在刀口上。泛太的企畫依照合約,沒有超出預算,效果又超過雅蝶原來預期,業績大幅度上升,合作的雙方公司都層開眼笑。
雅蝶臨時決定要多加一場宣傳酒會,向媒體預告下一季雅蝶即將推出的新產品,所以主要受邀的賓客多是上流社會的名媛以及各大媒體的採訪記者。
由於酒會是最後臨時加進來的活動,所以讓整個案子多籌畫了一個禮拜。
這場酒會結束後,所有人就可以好好休息一陣子了。
佳良穿著設計師所剪裁的禮服,穿梭在會場上,扮演著長袖善舞的招待人角色。
洗漿的白色短燕尾外套配上一條海軍藍超迷你短裙,足蹬印地安鹿皮長靴,及肩的卷髮染成搶眼的西班牙金,高高束在發頂,讓她整個人顯得飛揚帥氣。
而且她一直在笑。
此刻她正捧著酒杯站在雅蝶宣傳部經理的身邊陪著賓客談笑風生呢。
在場每一個人都被她爽朗的笑聲所吸引,領略著與她交談時,那獨具魅力的幽默,忍不住也隨之心情飛揚起來。
佳良手底下的人也負責地留意維持酒會的順暢,將節奏掌控在高揚的氣氛中。
這是他們的工作。
她很適合在人群中周旋。
佳良原本只是一家廣告公司裡的AE,偶然出現在一場小型晚會裡,她的現任老闆獨具慧眼,將她挖掘到自己旗下,從此她一步一步地從小公關晉陞為部門經理。
她的老闆認為她天生是吃這行飯的料。
佳良自己也是這麼認為。
她喜歡人群,樂意和各類不同的人打交道,愛玩好動,剔透玲瓏的交際手腕讓她很容易與人打成一片,她是業界著名的一匹寶馬。
因此她的老闆常自許為伯樂,給與她全然的信任。
佳良心知肚明,只暗暗覺得好笑。
「王經理,你這身衣服真好看,不知道是哪個名家設計的?」一個衣著光鮮的名媛問道。
佳良笑說:「哪裡,過獎了,張夫人,我這身打扮哪裡比得上您的雍容華貴呀!不過如果您有興趣的話,這設計師是我朋友,我很樂意把她介紹給您。」
佳良身上這套另類的禮服是她認識的一名設計師的傑作,名氣還不怎麼響亮,佳良受她之托,穿了她的最新設計來參加酒會,果然今晚不止一個人向她打聽設計者的大名,準備的名片發得一張不剩,充分達到宣傳效果。不過私人情誼歸私人情誼,今晚重點還是得放在雅蝶的產品上,給了名片後,佳良很快又把話題轉向雅蝶的化粧品。
雅蝶的趙經理發現他的目光已經好一陣子無法從佳良身上栘開。她整個人像是會發光的星體,而他……也許將要做撲火的蛾。
從國外被挖角回來的他空降在雅蝶公司裡,由於公司性質的緣故,雅蝶員工性別比例一直是女高於男,他不止一次在女同事的眼中發現愛慕的目光,他還透過公司E-mail安全檢查部門得知原來他在公司裡「號稱」是雅蝶最有價值的鑽石單身漢。他年輕、有才華、相貌英俊,又受公司器重,前途不可限量,是女職員眼中難得一見的優良丈夫人選……
對這項意外發現,他苦笑,原來現在女人是這樣在挑選男人的。先看外表、身家和一切物質條件,至於他的個性和個人感覺,則被擺在最底層的位置。
被女人包圍久了,他覺得他若不是即將要被寵壞,就是對婚姻再也提不起興致。
然而他看見了她——
王佳良。
初次見面,是為了公司的業務,幾回交手,她的態度不卑不亢,總是準備充足、自信滿滿。
工作能力強的女人他不是沒遇過,但王佳良給他的感覺很不一樣。她身上沒有那股很容易在女強人身上發現的驕氣,或者為了贏得男性尊重而刻意偽裝出來的強悍。
他覺得……她好真實。
他覺得,當她看著一個人時,她是用她的靈魂在看著。
他覺得,她對一個男人如果沒有意思,那麼她真的就是那麼想。她不是那種以退為進的人,而他厭倦了商場上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
當他順著她的視線看進她的內心時,他覺得他好想認識她。
就是這種單純的感覺讓他在上回忍不住開口邀她吃飯。
對,她很婉轉地回拒了,但是他覺得如果他再邀請她,他還是有機會。
很奇怪為什麼像她這樣有魅力的女人身邊會沒有人守著,但他很高興聽到他托人打聽到的這個消息。
他在等。等酒會結束。
快了,剩半小時而已。而佳良看起來已經有點累,她這陣子真的很辛苦。
半小時後,酒會終於順利落幕了。
待送走所有的賓客,佳良和同事已經在商量慶功會的時間和地點。
擇期不如撞日,大夥兒起哄要接著在今晚續攤,反正明天就是週末了,有兩天可睡,不怕睡不飽。
至於地點,正在敲。
這群從事公關和業務工作的職業男女,做任何事情都講究速度,兩分鐘後,地點敲定了。
不知道是誰高喊:「BROWNSUGAR!」
一呼百諾,事情就此定案。
所有人臉上都有一點倦意,然而就是因為工作太辛苦了,才必須先放鬆一下心情,把連日來的工作壓力一股腦兒拋開,才能回家睡個好覺。
佳良宣佈:「大家辛苦了,把東西收拾收拾,五分鐘後,出發。」回頭看見幾個雅蝶的人,佳良趨前客氣地問:「趙經理,帶著你們的人一起過來?」
怎能放過這種好機會?趙經理點頭:「好啊,今晚我請客。」
佳良笑道:「當然你得請客,我們帶頭的人薪水領的比別人多,又不一定比較辛苦,遇到這種場合,掏腰包是我們的責任。今晚可好,我們一起請客,我荷包可以少瘦一點,待會兒一定要讓我請你喝一杯酒。」
趟經理很想說他不介意負擔慶功會的所有費用,但是能跟佳良一起負擔,他又覺得很愉快,覺得這也算是某種程度的「同甘共苦」了,於是咬牙把話忍住。
☆☆☆
在「紅糖」,酒酣耳熱之際,趙經理藉著酒意舉起他的酒杯向眾人宣佈:「我打算要追一個女人。」
大夥立刻追問:「誰誰誰?」
「一個很特殊的女人。」他又說,眼睛看向佳良。
到底是誰呢?除了秋娟心裡大概有點底之外,其他人都一臉「莫宰羊」,鬧成一團。
「王經理,你有空了嗎?我有榮幸請你吃飯嗎?」
談笑聲突然靜止,全部的視線都集中在佳良身上。
佳良則放下喝到一半的酒杯,處變不驚,微笑:「趙經理,你喝醉了。」
又一個拒絕,趙經理一臉無奈地問泛太的人:「你們帶頭的向來這麼難追嗎?」
大夥兒這才相信有人放話要追他們大姐這件事不是個惡作劇,接著便起哄道:
「大姐,去吧,難得有人要追你耶。」是小姜。
「是啊,去吧去吧,你不是常抱怨我們害你找不到『對先生』嗎?」尹頡跟進。
秋娟夢幻地歎息道:「啊,多金、英俊又多情,如果是我,我就答應。」
接下來大夥紛紛大聲發表自己的意見。
內容經歸納分析,大抵是「機會難得」、「趕快捉緊」、「給個機會又不會少塊肉」……云云,所有人意見一致倒向「去吧」這一邊。
趙經理期待地看著不發一語的佳良。「你怎麼說,給我個答案吧?」
佳良靜靜地將杯子裡剩餘的酒液乾了。「我想我明天晚上有空。」
趙經理鬆了一口氣,笑了。
佳良則在大夥兒的笑鬧聲裡思索讓她答應的關鍵是什麼?
是因為他長相好看、多金、有才華?佳良不否認這些條件對一個男人來說很是吃香,然而真正觸動她的,並不是這些東西,而是因為——
她二十八了。這個年齡讓她開始有些害怕,過去的信念漸漸產生動搖。
二十八……每個活到這年齡的女人或許都會出現相同的恐懼。
青春的消逝,對未來的不確定感。
這是一個沒有人可以幫助,必須自己單獨去面對的恐懼。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決定對不對?
☆☆☆
「佳良,喝湯。」六點鐘,康平高聲喊道。
佳良三兩個箭步衝出房間,身上一襲嫩黃色洋裝背後拉鏈才拉到一半。「來了來了,天啊,我等了有一萬年那麼久!」
這個禮拜六康平輪午班,下午從酒店回來後,他就鑽進廚房裡忙碌著,沒過多久,砂鍋裡開始傳出陣陣甜香,害佳良不斷往廚房張望,問了好幾次:「你在煮什麼?」
然而康平笑了笑,只說:「我在熬湯。」
「什麼湯?」味道好香,還甜甜的,聞起來好像蜜。
神秘兮兮的。「再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惹得佳良蹙起眉。「還要多久?」
抬手看表。「再一個半小時左右。」
什麼湯要熬那麼久?一個半小時,那不就要等到六點鐘了?「我六點半要出門耶。」跟趙經理約六點半見,他開車來接她。
「你要出門?」康平從廚房探出頭來。
「對呀,我今晚有個晚餐約會。」丟開手邊的雜誌,佳良叉著腰走向廚房。真的好香,好想看看鍋裡到底有什麼好料喔。「咦,我沒告訴你?」仰頭看他。
康平搖搖頭。
「啊,昨晚我回來時你睡了,早上我醒來時你又出門了……」陰錯陽差,沒機會說。
「所以是個臨時約會?」康平想著剛買回來放在冰箱裡的菜,還奸他還沒開始準備晚餐。
「嗯哼,昨天才決定的。」佳良不專心地回應著,她的心思全放在正冒著蒸氣的那只砂鍋上。「真的要等到六點才能吃?」
佳良半點不掩飾她的饞樣,他實在很不忍心潑她冷水。「才剛燉呢,這味湯重火候,時間要算的剛剛好,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這樣啊,那……先打開鍋蓋讓我瞧一瞧?」
「也不行,時間下到掀了蓋就破功啦,會走味的。而且這種湯要趁熱喝,再熱過味道就會變樣。」
「啊——」佳良哀號了聲。「簡直折磨人!」
康平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對不起啦。」
瞪著那鍋湯,佳良掙扎著。「我看我還是打電話取消晚上的約會好了。」不然就乾脆把人請進家裡來,反正有康平在,在家吃的絕對不比外頭差。
「取消?」康平說:「這個約會不重要嗎?」
「重不重要我不知道,」佳良聳肩。「反正取消了可以再約,世界末日又還沒到。」
康平有些好奇,「是個什麼樣的約會?」公事?私事?會約在週末晚上,應該是後者吧。
佳良挑起眉。「你看起來很好奇哦。」
反正也沒啥好隱瞞的,他點頭承認:「很好奇。是個男人?」
佳良忍不住笑了。「對,是個男人。」
兩人不知怎麼搞的,開始玩起問答遊戲。
「是個好男人嗎?」
佳良又看了看那鍋湯。這世上要比康平好的男人恐怕不多。「不知道,還不是很瞭解。」
「你打算談戀愛了嗎?」他還記得幾個禮拜前,他們在西門町看完電影後的那段談話。那次的分享讓他比較能瞭解佳良的內心,也拉近了他們的距離。
「我一直都想談戀愛的。」嗯,這句話怪怪的,百分之九十九會讓人誤以為她對男人有多飢渴,但事實並非如此。忍不住瞪他一眼:「嘿,別笑、別笑哦,如果你敢笑——」
「我沒有笑,我保證我不會笑。」康平趕緊舉起雙手表示無辜。
佳良挑剔他,「可你嘴角明明都往上勾起來了。」同時伸手去戳他上揚的嘴角。「看、看,酒窩都跑出來了。」
康平捉住那只在他臉上戳來點去的手,咧開了嘴。「佳良別惱,我純粹是為你高興。」
她沒生氣,只是跟他鬧著玩。但他現下這話,佳良可真不明白了。「怎麼說?」
「很簡單啊,這表示你已經遇到一個你想要的人了,你的感覺願意接納他,不是嗎?」他以為佳良會同意他的話,他以為佳良終於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站在朋友的立場,他希望她幸福,所以為她感到高興。
他以為佳良會笑,他喜歡看她笑。
然而她卻只是怔愣,一會兒回過神後,輕輕地搖著頭。
「不是這樣的。」想想,又搖了頭。「我想我只是不能再信任自己的感覺,我已經信了它二十八年,卻不曾得到什麼。我不知道答應今晚這個約會對或不對,我想我有點傻,但是我想試試看,也許不會成功,但起碼我會知道以後我該怎麼做。」
康平靜靜地聽,默默地思考,深深地看著她。
「佳良,你很勇敢。」
佳良忍不住又看向爐上那鍋湯。
「我也這麼覺得……」渴望的眼神轉向康平:「真的要等到六點?」
康平大笑。「你也很貪吃。」
佳良頗無奈地攤手。「你則是愈來愈瞭解我了。」頓了頓,又道:「奇怪,你為什麼死不肯跟別人一樣叫我『大姐』?你不覺得其實我們滿有緣的嗎?看在我對你這麼好的分上,你一定要跟我這麼生疏?」
不知為何,他就是知道他早晚會再遇到這個問題。可能是因為佳良一直對此耿耿於懷的關係。
「佳良,你才比我早出生兩年,而且我是年頭生,你是年尾生,我一點都不覺得我喊你名字會比較生疏,再說我喜歡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佳良納悶地道:「很菜市場耶。」唯一的優點就是筆畫少吧,她一向懶。聽說她老爸本來還打算給她取名叫「王一一」,曉事後,她還很懊惱這個名字沒有雀屏中選呢。
康平只是微笑地重申:「一點兒也不,我喜歡你的名字。」
佳良狐疑地看著他。「是嗎?我本來可能叫王一一,一二三四的一,我比較喜歡這名字。」只有六劃,多好寫。
康平的笑容僵住。「呃……什麼?」
她頗認真地捉著下巴問:「你不覺得,王一一是一個很棒的名字嗎?」若非「佳良」這名已經用習慣了,否則她還真有點想去改名。
康平臉上有著為難的表情。「佳良,你不是六點半要出門嗎?你不用先準備一下?」
佳良瞄了一眼客廳的壁鐘,「現在還早嘛,我化粧最快了。」何況她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等喝湯。「我發現聊天的時候時間過得比較快喔,五點了耶,我看我們繼續聊聊好了。」
「那,要聊什麼?」站著聊天,累,康平把窗台上的雜物栘開,兩個人就肩並肩,輕鬆地坐在寬寬的木製窗台上。
「隨便聊聊嘍。」佳良眼睛轉呀轉的,接著笑道:「先講講你在旗津的生活如何?」
然後,他們就從自己的家鄉聊起,聊天文地理、聊時事新聞,聊政治、聊人生,聊樓下管理員最愛看的電視節目,也聊他們曾經有過的夢想。
「我十歲的時候,最想做的事是開遊艇環遊世界一圈。我的船上會有很多同伴,有魯賓遜、彼得潘、孫悟空和無敵鐵金剛,我們要一起去冒險。」那時佳良剛剛看了海明威跟北海小英雄,一心想要當夢想家。
「咦,沒有花木蘭?」他笑問。
「呃,」佳良老實地承認:「那個時候我比較喜歡男生。」雖說木蘭「無長胸」,她還是覺得可能木蘭的弟弟會比較有意思。
康平笑了出來。
他已經知道佳良的童年不是在童話故事裡長大的,她看海明威、崇拜託托,曾經被鄰家惡犬追過,嚇得不敢出門上學,結果後來鄰家的狗被車撞死了,佳良還哭了整整一個晚上。
他想像著那樣的佳良,忍不住一直想笑。佳良太可愛了。
但輪到他談自己時,他卻覺得自己沒多少事可以拿出來分享,佳良一直催他,他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嗯,我十歲的時候還很笨,什麼都還懵懵懂懂,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有一個晚上,海產店來了一位很有名的大廚師,大家都叫他袁先生,他簡直是神,什麼菜送到他面前,他只嘗一口就能講出所有的材料,甚至連調味的黑醋發酵過多久都能說的一清二楚,可惜當天晚上他就走了;後來我一直沒有再見過他,直到自己也進了廚師這行,才曉得原來這個袁先生是清代御膳房大廚的閉門弟子,一生裡不曉得嘗過多少人間美味,我想我會想當廚師,跟小時候這件事有很大的關係。」
佳良聽的嘖嘖稱奇。她喜歡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就是因為她明白,人生際遇各不相同,每個人的背後都有說不盡的故事,這種感覺讓她覺得既滄桑又美麗。
「這麼說來,你等於是小時候就決定了自己未來的方向了,真不簡單!我小時候想過要當船員、女太空人、鋼琴教師……」細數了十來個「我的志願」後,結論是:「但都沒有一個實現過。看,我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
對有些人來說,夢想永遠是夢想,她想康平的內心一定非常堅定專一,因為他讓自己的夢想實現了。
在她看來,他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廚師。
佳良話裡頗有自我調侃的意味。
康平按住她擱在窗台上的手,搖頭說:「不是這樣的,佳良,你一點都不普通,你也許沒有真正駕船出海過,你也許也沒有上過月球……」
「而且我現在彈『兩隻老虎』都會走調。」忍不住插了個嘴。
他回她一笑。「但是你沒有忘記你的夢,你不知道現在還沒有忘記童年夢想的人已經不多了嗎?」
現代人不但對陌生人疏離冷漠,甚至也忘記了自己曾經走過的路。不知道,在這個冷漠的水泥叢林裡,有誰還記得那個不願意長大的小飛俠?
成長的過程裡,一定得遺忘童年所作的夢嗎?
仲夏傍晚的陽光從身後的窗穿射進來,肩上、發上,都被夕陽染上了一層金粉。
爐子上的鍋子傳出陣陣香味,佳良擁有這層公寓將近六年了,她從來不知道她的廚房可以變得這麼溫馨。她從來只使用冰箱和微波爐。
他倆肩並肩坐著,影子斜映在地板上。
為了一個突生的念頭,佳良忍不住輕笑出聲。
「笑什麼?」
佳良轉動帶笑的眸子看向他。「你是康德的親戚嗎?哲學家先生,我想我可以不必擔心你會交不到新的女朋友了。」
「呃?」康平又露出他那一臉無辜懵懂的表情。
佳良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右頰上單獨且唯一的那個可愛的酒渦:「被你愛著的人,會很幸福。」
只是跟他肩並肩坐在一起,看地上的影子,就已經覺得這麼安心、這麼滿足了,而他們還只是朋友的關係而已。
如果僅僅只是當朋友都可以得到這麼多快樂,那麼若是被他全心全意地愛著、呵護著,佳良想像不出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好在她也不需要去想像,她現在所得到的,已經滿足了她心中所有需要幸福的角落。她要的很少,所以不貪心。
康平沒有說話,他只是握了握佳良的手。
喉頭一陣哽澀,他用力吞將回去。
會幸福嗎?被他愛著的人……
他不像佳良可以如此確定,因為他甚至連小勻離開他的原因都不清楚。如果他可以帶給她幸福,為何她還要走?
他很想相信佳良的話,很想像她相信他這般相信自己。
但是他很清楚他做下到,崔勻的離開讓他心中永遠有著一塊傷。
傷會癒合,時間遲早的問題而已,這個世上沒有時間撫平下了的傷痕,愛情也不是生命的全部,然而他也很清楚,即使傷口癒合了,疤痕還是會在;疤痕淡了,卻只是淡了,曾經存在過的東西無法真正被抹滅,它們只是換個形式繼續在每個人的生命中輪迴。
突然間,他覺得有點冷。「你該去換件衣服了,除非你打算就穿這樣去約會。」寬T恤和短褲恐怕不適合出席高級餐館。難道佳良想吃路邊攤?
暖陽烘得她全身懶洋洋的,佳良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快要睡著一樣。「時間還早,再讓我坐一會兒。」
答應約會,是為了一個人在家伯孤單,可此時此刻跟康平在一起,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孤單——那麼今晚還有必要出門嗎?
儘管腦袋昏沉,心思卻警敏著。
有必要。她回答自己。
有一天,康平會搬出去,他們的室友關係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他會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命經驗,那些都不是她所能分享的。也許此時此刻他的友誼溫暖了她,然而世上沒有永遠,她承擔不起相信永遠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他會有他的人生。
她也會有她自己的。
他們都必須學著妥善去經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1:03:16
第八章
六點半,佳良打扮妥當坐進趙經理停在大樓下的車子。
舔了舔嘴角,臉上儘是滿足。真好喝,那一個半小時等的真是值得,她從來不知道甜湯也可以熬的那麼好喝!甜的東西最怕膩,她卻一連喝了三碗,要不是時間來不及,她可能會一個人把那鍋「紅花棗蜜八寶養生湯」給解決掉,呵……
「嗨。」她對他友善一笑,試著把注意力從甜湯栘到今晚的約會上。
「嗨。」趙經理欣賞地看著佳良:「你這樣穿很好看。」
「我知道。」她從來不買不適合自己的衣服,而且剛剛下樓前,她還在鏡子前照了好久,確定自己今晚的打扮無懈可擊。
趙經理笑了笑,他就喜歡她這份自信。
繫上安全帶,佳良問:「我們今晚去哪?」
「我的計畫是,先帶你去吃晚飯,吃完飯後,我們去碧潭走走,如果你可以給我多一點時間,我們還可以去喝點小酒,聽聽音樂,或者跳跳舞。」報告完約會計畫,趙經理問:「怎麼樣?或者你有其它好建議?」
佳良簡單給了一句評語:「聽起來很台北。」
「怎麼說?」
雖然沒約過幾次會,但是在同事朋友耳濡目染下,對這個城市的人大多都怎麼約會,也摸了個半熟。瞄了他一眼,佳良說:
「台北幾個熱門的約會地點不外就是碧潭遊湖、淡水夕陽、陽明山夜景、士林夜市等等,再不然就是吃法國菜,或者到PUB或CLUB續攤,嚴格說起來好像沒幾個新鮮的約會場所。」
「嗯哼。」直覺告訴他,她話只說了一半,他有耐心地問:「所以呢?」
佳良笑看著他:「你很幸運呢,先生,這些地點雖然一點都不新鮮,可是我從來沒去這些地方約會過,所以既然每個人都這麼做,我們最好也去見識看看。」
總算鬆了口氣。「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們先去吃飯吧。」
佳良挑眉。「法國菜?」
他不說話,只給了她一個笑,同時車子開上路。
四十分鐘後,趙經理把車子停下來,笑得很神秘地說:「可以下車嘍。」
佳良百般不解,「這裡?」松山機場?困惑地看著他。
趙經理點點頭。
兩人都下了車,佳良仍一臉困惑地看著他向她走近。
「可以牽你的手嗎?」他問。
佳良只遲疑了下。既然他們是在約會,那麼當然……「好啊。」
然後他的右手就握住了她左手,「你的手很小。」不像是一雙女強人的手。
佳良抬起自己另一隻手,端詳片刻。
的確,她的手不大,但手指卻修長有力。「這雙手雖然小,卻是我最忠實的夥伴。」她的家庭背景十分尋常,成年以後,她所有的一切物質需要都得自她這一雙手。
他推論:「想來你已經習慣凡事都依賴自己。」
這種凡事都依賴自己的習慣在養成的過程裡卻有說不完的辛苦。首先,必須練出一身好體力,以應付生活裡可能出現的許多問題,例如車子拋錨、更換燈泡、通水管……等等粗重工作,有時候還得自己搬家。如果這些事情都應付得來,那麼接下來還得試著習慣自己一人生活所必然要面對的寂寞,而有些事情,是不適合一個人獨自面對的。
一個人喝酒叫喝悶酒。
一個人出外旅行叫流浪。
一個人看電影叫沒人作伴。
一個人過情人節叫無限淒涼。
當佳良發現她可以靠著自己的力量建立起自己的小小世界時,她同時也意識到她無法排除那些伴隨著「獨立」而來的副作用品。
「就跟現代社會裡許多職業女性一樣。」她聳聳肩:「我沒什麼特別。」
這也是他欣賞她的一個地方。她總是把很多複雜的東西簡單化,而這樣的簡單絕不意味著膚淺。
「也許你只是沒看見你特別可愛的那一部分。」他笑說,然後挽著一臉疑惑的她往機場大廳走。
佳良已經從一開始的困惑到漸漸適應這種刻意營造的神秘感了。
在不確定將要發生什麼事的情況下,腎上腺素的分泌讓她覺得有些緊張,卻又有些期待。
「不是法國餐廳對不對?」
他回她一笑。
然後佳良就知道這個男人肯定不會洩漏他的計畫,他今晚想要營造的感覺就是神秘。他成功了。
於是她不再問問題,讓期待填滿胸塞,耐著性子等候謎底揭曉。
他們在機場櫃檯劃了位。十五分鐘後,兩人已經在飛往花蓮的班機上,透過小小的窗子,在高空中欣賞島上繁華的燈景。
不會有任何地方的夜景比從夜晚的飛機上鳥瞰燈火更加壯觀。
「很美。」佳良讚歎。
他愉快地說:「這比到陽明山看夜景有創意吧?」
戀戀不捨地將視線調回,「很有趣。」她說:「你費了不少心思吧?」
他笑了笑,又不回答。又過了一會兒,雲霧遮蔽了視線,看不見燈火了,他讓她閉起眼睛。
佳良閉上眼睛,猜想她會不會被拐去賣?
不確定等了三十秒還是二十秒,待他說:「可以睜開眼睛了。」佳良便急著睜開眼睛,然後她瞪大了眼。
趙經理手上正拿著兩隻高腳杯,各斟上三分之一滿的紅酒。
他明明兩手空空上飛機的!佳良音調裡透出她的訝異:「你在變魔術?」否則怎麼解釋酒杯跟杯子裡的酒?不至於為了一個約會串通航空公司吧?何況這家航空公司的國內線已經不提供餐飲服務了。
「秘密。」他回答,接著將一杯酒遞給她,笑著說:「餐前酒。」
佳良接過酒杯,心裡充滿驚奇。輕啜一口紅酒,她瞇起眼說:「很迷人,接下來還有什麼?」
「接下來——」
「不、不。」佳良打斷他的話。「別說,我發現這種期待的感覺還滿不錯的。」
他挑眉問:「不擔心被我拐去賣?」
隹良爽朗一笑:「那也是個不錯的體驗,我倒想知道我能賣多少?」
喝了酒,兩個人先前的拘謹和試探都漸漸地拋開了。
他捕捉住了她幽默的方式。「如果價格合理,我會出價買下來。」
「那我就什麼都不必擔心了,不是嗎?」舉起手中精緻的酒杯:「來,乾杯,敬『餐前酒』。」
他弓起笑眼。「敬『餐前酒』。」
「趙經理——」
「趙澄。」
佳良愣了愣。
他忍不住捏了捏她放在膝上的手。「叫我名字,我們在約會,不是嗎?」
她輕輕閉上眼睛,又張開。「好吧,趙澄。」一個突然浮現的念頭讓她問他:「很多人都喊我一聲大姐,年齡從五歲到五十歲都有,我在想不知道你會不會介意也這麼喊我?」這稱呼會讓她覺得自在。
趙澄聽過別人這麼喊她。但是——「我不想那麼喊你,那種關係不是我想要的,佳良,我想當你男朋友。」
面對這番坦率的表白,佳良像貓一樣瞇起眼睛,笑得很甜。
他期待她說「好」,然而她卻只給了他一句:「再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那你……有沒有一點心動?」
「有。」還點了頭。
趙澄愉快地露出了笑容。看來他還得多加把勁。
☆☆☆
「哈啾!」感覺癢癢的,忍不住揉揉鼻子。
最近天氣有點濕,不知道是不是過敏了?
康平刷牙洗臉完畢,從浴室裡走出來,順便瞥了他房東敞開的房門一眼。
空的。
佳良昨晚沒回來?
漸漸清醒的腦袋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她一夜未歸。
她昨晚是出去和一個男人約會。
她對這個約會的對象缺乏足夠的瞭解。
她昨晚那身打扮性感得會讓人想吻她。
而佳良想談戀愛。
綜合這一切,可能發展的結果漸漸被推衍出來。
康平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如果一切順利,那當然很好,但在還沒見到她回來之前,他還是忍不住有一些擔心,畢竟社會這麼亂,萬一……
不確定佳良帶了手機沒有,他拿起話筒撥了她手機的號碼。
三秒鐘後,電話接通了,不過手機鈴聲卻從佳良房裡傳出來。
康平掛斷電話,在佳良房間裡找到被手機鈴聲吵醒的船長。
「嗚……汪!」船長低吠一聲,晃到康平腳邊磨蹭著。
「連你也睡不安穩是不是?」他在地上盤腿坐下,溫柔地順了順船長的長毛。
「汪!」第二聲了,很不尋常。船長通常都很低調,常常不理會女主人的喃喃自語。
「別擔心,她是大人了,她會照顧自己,我想她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安撫著船長的同時,康平赫然發現,原來他是這麼地不安。他擔心她,而他認識她才多久?一個月?兩個月?
「汪。」
對上船長玄黑色的大眼睛。「對,我想你知道,她對你很重要,對我……也很重要。」
這兩個多月來朝夕相處,不知不覺中,她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佳良是個不及格的房東,從來就不記得向他收租,他只好向她要了銀行存簿帳號,每個月把租金轉進她帳戶裡。
前陣子她甚至還拿著存款簿給他看,納悶地說:「好奇怪,我存簿裡莫名其妙多一筆錢,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轉錯帳。」讓他啼笑皆非。
看來她也是個不及格的會計師。
她並不完美,甚至可以在她身上找出不少小缺點,然而他卻覺得世上再沒有像她這麼可愛,又這麼真實的人。
有她在他身邊陪著他一起笑,他覺得他可以忘掉生活中的許多煩惱。
他失戀時,她安慰他。
他還沒找到工作時,她鼓勵他。
她的笑容填滿他的憂傷。
他想她可能是他的守護天使。而有一天,這個天使會離開,用她的笑容去溫暖另一個幸運兒——也許就是昨晚她約會的對象。
他想他得盡快接受有一天佳良會屬於別人的事實,那個時候,他一定要笑著祝福她。
「汪。」船長站起來伸展四肢,走出房間,準備到陽台去解放一下。
康平回過神,幫忙拉開紗窗,船長跳了出去。
待一切收拾好後,已經六點半鐘。
星期日的這個時間,大部分的人都還沒醒,路上車子也少。
「來吧,船長,我們到公園去跑一跑。」
與其出門跑步,船長顯然寧願睡覺。
康平從冰箱裡拿出一瓶水,站在門邊。「快來呀。」
船長低吠一聲,不情願地跟在康平長腿後面,搖搖擺擺,打著呵欠出了門。
☆☆☆
社區公園離他們住的公寓很近,大約只五分鐘路程。
康平帶著船長沿著人行道散著步,夏季天亮的早,坐東大樓後方的天空已經竄出金燦的陽光。看來又是個晴朗炎熱的一天。像這種日子,早上和黃昏是最舒適的時刻。
現在的氣溫舒適涼爽,適合跑步。
康平把船長帶進公園裡,正打算陪它跑個幾圈,卻在回過頭時,怔成一尊石像。
她並沒有看見他,因為他站在南方,而她則背對著他,坐在公園的木椅上,面向著東方。陽光撒在她的髮絲和肩膀上,那一身被陽光映照成亮黃的洋裝讓他認出是她。
「佳良?」他緩緩走近。
她驀地回過頭,看見他。「啊,康平。」
「你在這裡做什麼?」
佳良又把頭轉了回去。「我在看日出。我很久沒看到日出了。」
她有些怪怪的。他想。
小心翼翼地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來。「你昨晚沒回去,我很擔心。」
佳良如以往一般朗笑出聲。「傻氣,我都多大了,我會照顧自己。」
不對勁。她不對勁。發生了什麼事?「你在這兒坐多久了?」
佳良沒帶表,不確定時間。「不很久,日出前一會兒才到這裡來的。」
「怎麼不回去?你看起來很累。昨晚愉快嗎?」
「很愉快。」她說:「滿浪漫的。」昨晚下了飛機,趙澄帶著她租了一輛車一路開到花蓮港,接著他們就登上了一艘停在港口的郵輪,他們在輪船上度過了極浪漫的一夜。
那是一艘暫時停靠在岸邊的郵輪,等著要在清晨載著遊客出海賞鯨。
乘著接駁小艇登了船,趙澄帶著她在美食和人群裡穿梭,音樂奏起時,他跟她在月光下翩翩起舞。他不肯讓她有片刻無聊,交談之下,她對他多了幾分瞭解,也從一開始的單純欣賞到認真考慮彼此繼續發展的可能性。
他們一直待到月亮沉入海面才搭早班的飛機飛回來。
目送趙澄離開後,佳良沒有直接回公寓,她獨自一人走向社區公園,看附近的老人家聚在一起打太極拳。
康平仔細地觀察著她,一會兒後,他伸出手按住她的前額。「既然如此,怎麼還皺著眉呢?」
佳良縮起肩,下意識地揉了揉眉宇之間。「我有皺眉?」
「讓我仔細看看,」他栘開她的手,張大眼睛:「啊,我想大概打了十個結。」
「十個結?」佳良笑了,她一笑眼神就飛揚起來。「那我得趕快去報名金氏世界紀錄。」
康平溫和地注視著她。「佳良,你在煩惱什麼?」
佳良沒有遇過一個人可以像康平一樣,輕易就看出她隱藏起來的情緒。欷吁一聲,她把頭往他肩膀上靠。「我想我是在害怕。」
康平稍稍移動身體,讓她可以舒適地靠著他的肩。他沒有說「你王佳良不是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彷彿佳良這樣一個性格強悍的女子沒有權力說她害怕,而是問:「怕什麼?」
這讓佳良完全鬆懈了心防,將心事一吐為快。「昨晚真的是很難忘,我好像一瞬間收到了好幾份禮物……」
她開始把約會的情況說了出來,康乎很仔細地在聽。
「聽起來是個很有心的人。」換作是他,他大概沒有辦法想出那麼多新鮮事來討好女友。
佳良點頭。「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才怕。」
「說說看。」他鼓勵著。
佳良這才說:「我很想給自己一次機會,不要太早去封殺繼續下去的可能,可是我也很清楚,對這個人,我沒有很強烈的感覺。他的用心雖然讓我很感動,可我擔心如果我們正式交往了,萬一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我還是沒辦法愛上他,是不是反而耽誤了彼此寶貴的時間?畢竟我們都不算年輕了,而我又怕萬一他比我認真看待這件事……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佳良,你聽我說的對不對。」他說:「你怕給自己機會,你怕傷害別人,你怕投入感情下去的交往沒有結果,所以你最想做的事是從此不再和這個人見面?」
「對。」完全正確。她很訝異康平竟然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住在一起久了的緣故?
「你太苛待自己了。」他憐惜地說。「未來的事情會變成怎麼樣,誰能在現在就說得個準?你能預卜先知嗎?佳良,你能嗎?當然不能。所以為什麼要為還沒發生的事情責怪自己?你真的會傷害他嗎?你能保證你絕對不會愛上他嗎?當然你也不能是不是?所以不要這麼體貼別人,對自己好一點,好嗎?」
靠在康平肩上,佳良舒服地瞇起眼睛。其實今早趙澄約她下次見時,她已經答應了。雖然早早作了決定,可是心裡仍然不安啊。
「好,哲學家先生,你說服我了,我聽你的。」唔,心裡一放鬆,腦袋就開始昏沉起來了。
「真勇敢。」
「嗯?」一夜沒睡,現在開始有點想睡了。
「我們才認識多久,我這個陌生人的話,你也信。」
眼皮好重。「唔,夠久了,有人認識一輩子也不見得能瞭解彼此,誰說時間長短是個問題?你不是陌生人……不再是了……」
「佳良?」
沒回應,低頭一看,她睡著了。
「佳良?」
仍然沒有回應。她睡沉了。
猶豫了下,他放鬆身體,輕輕把她的頭栘開,讓她舒適地躺在他腿上。「安心睡吧,我會在這裡守著你。」
船長沒人陪著跑步,早就鑽到椅子下打盹。不一會兒它就睡著了,它也睡得很安心呢。
康平忍不住也閉上眼睛,享受早晨陽光溫和的洗禮。
好個溫馨的星期日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1:03:47
第九章
公寓牆上掛著一份風景月曆,是客戶送的。佳良把月曆拿回家掛起來後,就很少用到它。康平夏天搬進公寓裡,在翻月曆的時候發現月分還停留在二月,他一連撕掉四張過期的歷紙,並開始在月曆上用各種不同顏色的筆做記號,用來記日子。
他很早就開始這麼做了,佳良卻在好幾個月後才發現。
而她會發現,是因為那一天公司一大夥人跑到她家裡當食客。
康平正好沒班,義務替大夥兒準備了一頓好料。
酒酣飯飽之際,尹頡走到牆邊欣賞掛在牆上的幾幅抽像畫,看著看著,注意力栘到了月曆上頭。
他研究著數字裡用藍筆圈起來的日期,好奇地問:「康仔,這是什麼?」
正坐在圍城邊上與小姜、秋娟等人廝殺的佳良也好奇地投以關切的視線。
康平放下手中的雀牌,解說道:「藍筆圈起來的表示那天早上要去市場辦貨,綠色的表示那天我排兩個班,黃色是排一個班。」
原來如此,尹頡數著各色圈圈的數量,結論是:「耶,你工作量這麼多啊。」
突然他看到整張月曆紙上唯一的一個紅色圈圈,康平沒提到這個,身為好奇寶寶的他自然勇於發問了。
「那,這紅色圈圈是做什麼用的?」
這回康平悶著聲不答話了。
「康平?」遲遲得不到回應,尹頡納悶地回過頭。「哇,你怎麼搞的,臉好紅喔。」
「呃……有嗎?」裝傻。
有欲蓋彌彰之嫌喔,「是下是跟這個紅圈圈有關?」尹頡猜想。
然後所有人都盯著他那熟透的臉看。很可疑喔。
「沒有。」他急忙撇清。
愈抹愈黑唷。
已經將注意力從牌局移開的佳良豐富的聯想力讓她臆測:「這日期是約會的好日子對不對?你交新女朋友了哦?嘿,你『惦惦呷三碗公』喔。」他正好坐她旁邊,方便她不正經地用手肘頂他。
康平急得面紅耳赤。「不是啦,你別亂猜。」
佳良擠眉弄眼的,「真的不是?別害羞啦,有女朋友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啊,但說無妨、但說無妨呵。」本來她正打算替他牽紅線呢。她人面廣,身邊不乏優秀的女孩子,不介紹給自己人似乎說不過去。結果康平一口拒絕了,說什麼他現在還不打算這麼快就再談一次戀愛,害她以為他還沒定出前一次失戀的陰影,正為他擔心呢。
「佳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康平再一次說道,但黝黑的臉龐還是紅紅的,所以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要不然那紅圈圈是什麼意思?」大夥兒眨著好奇的眼睛關切著。
迫於無奈,康平只好舉雙手投降,「那不是什麼好日子啦。」猶豫地看著佳良:「你真的要我說?」
佳良警覺起來。「跟我有什麼關係?」
康平暗示性地點了點頭。
紅色圈圈跟她有關?佳良百般不解。
接著所有人都把視線來回地在佳良和康平身上打轉。
ㄟ……很曖昧哦。
佳良瞪了眾人一眼,伸手拍了下桌子,害得幾枚雀脾應聲翻倒。「沒關係,你說。」她就不信像她這麼光明正大的人有什麼事不能攤開來講。「你就說吧。」
說就說,豁出去了。「紅色圈圈是提醒我,該煮紅豆湯給佳良喝了。」
事情就這麼簡單?大夥兒都還反應不過來。煮紅豆湯也是每月例行大事?
眾多眼神瞥向佳良。「哦,大姐頭,你好像吃得很不錯喔。」難怪近日看起來紅光滿面的。
佳良慢了三秒才反應過來。「喔,是啊,羨慕吧,我超幸福的。ㄟ,繼續呀,剛剛玩到哪裡了?」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轉移話題的心機有多重。因為她終於後知後覺地想到了紅豆湯跟她每個月天然災害期間的關聯。
原來康平是用這種方式在記日子的,難怪那前後幾天,他總會問:「佳良,你最近肚子會不會痛?」如果她說:「有一點。」他就會開始煮紅豆湯餵她。而她還以為康平對紅豆湯有特殊癖好呢。
她是不是太后知後覺了點啊?
偷偷瞧康平一眼。他對她點點頭,意思是:可不是,真是後知後覺。
佳良傻笑了幾秒鐘,飄匆的眼神倏地歸位,大喊:
「胡了,通殺!」
☆☆☆
中午,佳良與趙澄用完午餐後,趙澄送佳良回泛太。兩人走在人行道上,一陣風迎面吹來,吹落了幾片枯黃的葉子。他們,算是在交往中吧。
佳良攏緊身上的短風衣,抬起頭看著從行道樹稀疏的枝葉縫隙裡透出來的灰藍色天空。「啊,秋天了。」之前一直沒注意到季節更迭,突然留意到時,都已經是深秋了。
趙澄站在佳良身邊,也仰起頭。「明年這個時候,不知道我們之間會怎麼樣?」他們現在算是正式在交往了,然而佳良若即若離,像風箏般捉摸不定,讓他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佳良將注意力轉移到身邊的他身上。「你希望我們之間會怎麼樣?」
他低頭看她。「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回美國。」總公司那裡有意將他調回美國,是陞遷,他在考慮。
「你知道這種要求有點過分,我也有工作。」
「我還不一定會接受那份工作,我只是希望如果我在這裡定下來,可以有一個好理由,例如結婚之類的。」他試探性地道。
佳良忍不住笑了。「現在就求婚會不會早了點?我們才交往多久?兩個月?三個月?」她對數字一向不敏感,但不管是兩個月或三個月,要以這段時間的瞭解來決定往後的人生,似乎還不夠。
「三個月又零五天。」果然還是不行,趙激有些喪氣地想。「的確是早了點,我現在還沒有受邀到你家裡過。」
佳良有些愧疚。她的確不曾主動邀請他到她家中,甚至幾回他送她到公寓樓下,她也沒有請他進去坐。偶爾,她會邀朋友和同事到她公寓裡聚一聚,但是對於「男朋友」,她卻反而吝嗇起來了。隱隱約約的,她總覺得如果讓「男朋友」進她屋裡,等於她已經決定在情感完全交付出自己與信任。她知道她還沒作好那種準備。
「趙澄,你有沒有考慮過,趁現在還不晚,我們可以停下來,當普通朋友就好?」
聽到這話,他就明白她還沒完全準備好要接受他。「我知道你對朋友比對情人好,可是你朋友已經夠多了,不缺我一個,我們再試試看好嗎?」
佳良沒有辦法拒絕這種溫柔。「好吧,我們再試試看。」
趙澄笑了。「你公司到了,在進去以前,可不可以吻我一下?」
佳良在他頰上印了個吻。
「這麼小氣?」
佳良瞇起眼,笑著說:「我怕我口氣不好,你忘了我剛剛點什麼吃?」
香蒜蛤蜊面!
趙澄很想說他不介意,但佳良已經說了拜拜,轉頭進她公司了。
他希望她可以熱情地摟著他吻,他希望他可以點燃她血液裡的火焰,她明明開朗又大方,他很清楚她有的是熱情,但跟他在一起時,他卻覺得她對他,理性多過感性。
為什麼?他想他知道原因,但他不太願意去面對。
她不愛他。
日子亦流逝。有的人試著遺忘,有的努力記憶。
☆☆☆
佳良被同事送回家時已經醉得一塌糊塗了。
康平開門的時候,就看見秋娟和尹頡一人一側攙著醉得睡了過去的佳良,臉上都是汗。
「呼,好累。」秋娟道:「康平你在呀,太好了,大姐就交給你了。」說著,把佳良推給身強體健的康平。
康平連忙接替秋娟的位置。「怎麼醉成這樣?」佳良酒量不錯,平常都還算滿有節制的,不曾見她醉成這樣。
和尹頡一起把佳良扛進她房裡,尹頡抹了抹額上的汗,說:「被灌酒了咩。今天不曉得怎麼搞的,派對結束後,客戶代表都來跟大姐敬酒,你一杯,他一杯的,推都推不掉。」
「幹我們這行的就是這樣,不是每個客戶都上道。」秋娟幫著把佳良的鞋和外套脫掉,擰來一條濕毛巾給她擦臉。
「這樣喝下去,會出問題的。」康平喃喃道。
佳良因為工作的因素,難免必須為了應酬喝酒,而他們這行工作壓力又大,所以下班後常常大夥兒約一約就到酒吧喝點小酒,好放鬆一下。工作和生活都離不開酒,身體遲早會負荷不了。
「這也沒辦法,家家有本經嘛。好在大姐酒品不錯,醉了就睡,一點兒也不麻煩。」秋娟扔開毛巾,怕佳良睡不安穩,替她解開了幾顆鈕扣。
站起身來,秋娟說:「好了,她就交給你了,我們也累了一天,該回去了。」
尹頡拍了拍船長悶睡的大頭。「該走了,改天再來你們這裡吃紅燒牛肉。」
「好呀,路上小心。」
康平將大門關上,回到佳良房裡,站在床畔看著她。
她躺在床上,髮絲凌亂,已經睡熟了,正傳出均勻的鼻息。
伸手將貼在她臉頰上的髮絲撥開,心裡頭醞釀著複雜的思緒。「下次別這麼喝了,對身體不好。」
佳良呻吟一聲,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柔軟的羽毛枕頭裡。
他想他明天一早得準備一壺醒酒茶。她酒品雖然不錯,但是酒醉後的隔天通常會鬧宿醉。他想她大概不知道,她皺著眉揉著額際想減緩偏頭痛的樣子,簡直跟個孩子沒兩樣。
隔天,佳良皺著眉半躺在床鋪上喝醒酒茶,一邊喝一邊吐著舌頭。
☆☆☆
她房間裡都是酒氣,康平正在幫她開窗戶。
身上的黏膩感讓佳良覺得很不舒適,喝了滿滿兩大杯「康氏特製醒酒茶」後,她跳下床,想扒掉全身的衣服泡進浴缸裡。
康平拉開了窗簾轉過身來,把空杯子收定。「去洗澡吧,我給你在水裡加了藥浴,去泡一泡會比較舒服。」看了眼凌亂的床單,想了想,也順便把床單收了起來。「下次再有這種應酬,如果可以的話,盡量少喝點,以茶代酒也行,我擔心你這麼喝下去身體會受不了。」
剛剛從衣櫃裡拿出換洗衣物的佳良緩緩轉過身來,康平正要把床單拿去浸泡,佳良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擋住路,看著他的眼神有點奇怪。
「怎麼了?」
佳良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道:「有一天你搬定了,我想我會很不習慣。」
「……真的嗎?」
她點點頭,前所未有的認真。
康平想說他沒有搬家的打算,起碼現在沒有。但他卻說:「不曉得為什麼,聽你這樣說,我覺得很高興。」
佳良瞪大眼睛。「要死了,我是說真的,我看我可能會抱著枕頭哭上一整天。」
「真的?」康平受寵若驚地說:「怪了,我覺得我好像又更高興了點。」
佳良簡直傻眼,「真是要死了……」怎麼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朋友的痛苦上?「為了不讓你搬出去替別人做牛做馬,我決定不幫你介紹女朋友。」哼!
「所以你就要把我留在你這裡替你做牛做馬?」
她抬頭挺胸,「一點兒也沒錯。」知道怕了吧。
康平笑了出聲,輕輕把她推出去。「去洗澡,水要冷了。」而在他去酒店當值之前,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佳良腳步顛了幾下才站穩。回頭看著康平,嘴裡還有話要說,但康平拍拍她的頭,做自己的事去了。
佳良只好把話嚥下肚裡,一邊詛咒宿醉的偏頭痛,一邊走進浴室裡,把門關上。
一把自己藏進加了綠色藥浴的熱水裡,佳良就再也忍不住地環抱住自己。
她知道這是因為她在害怕。她是說真的,有一天康平若走了——不論是為了什麼原因,她都會難過得要命。她已經習慣他在身邊了。
明知道不該放任自己習慣他的溫柔,可習慣這種事情就跟吸毒一樣,都是慢慢上癮的。她是發現了,卻也早已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裡,簡單地說,就是耽溺到無法自拔。
無法自拔!真慘。
☆☆☆
這個城市近年來西風東漸,每年一到十二月下旬,辦公室的氣氛就開始浮動。溫馨聖誕節才剛過,緊接著西洋年要汰舊換新,元旦連續假期即將登場。辛苦工作一整年,當然要懂得及時行樂。
此時,泛太的公關部門職員正在討論著自己的元旦假期要怎麼過。
手底下的人在想什麼佳良都一清二楚。她是個識趣的上司,對於最近幾日績效低落已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卯起來把事情往自己身上兜。
看著大夥討論得熱絡非常,佳良卻似沒感染到半點愉快的氣氛。
往年這種時候,她常常是窩在家裡睡大頭覺,強迫自己不去理會外頭高放的煙火和跨年倒數的聲音。
距離年少輕狂的歲月已經太遠了,她難堪得必須承認,她很怕參加這種場合。就像黃昏時單獨搭淡水渡輪看夕陽,當令人感動的美景出現在眼前時,船上所有的情侶都開始熱情地擁吻起來,而單身一人在這種場景下卻無所事事,不是挺淒涼的嗎?
聖誕夜那天,她跟趙澄協議好了——他們決定只當朋友。這變化並不突然,事實上,佳良發覺她自始至終一直無法將趙澄當成她的情人來看待。過去這段為時不長,但也不算短的日子裡,他們都發現可能他們比較適合當朋友;而事實上,他們的關係也一直停留在朋友階段,無法更進一步。
作出決定後,兩人都鬆了一口氣。
趙澄無奈地笑著說:「算了,也許這樣比較適合我們。以前我說你對朋友比對情人好,我想以後我可以親自驗證這個發現了。」
這麼好的一個男人,成熟又大方,為什麼她沒有辦法愛上他?
為了這件事,佳良頗有些責怪自己。
也許是她太挑剔了,也許她根本是個性冷感。所以當那天晚上,趙澄吻著她想更進一步時,她試著回應,但到了緊張階段,她還是把他推開了。那個時候,她就決定他們只適合當朋友。然而她也沒有忽略掉這整件事帶給她的衝擊,在男女感情的問題上,她失去自信。
佳良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每個人都在忙,忙事業、忙愛情、忙著過自己的生活。佳良突然覺得自己跟其他人距離好遙遠。
就連此刻辦公室裡討論得這麼熱鬧,而這些人都是她信賴的部屬,她也還是無法加入他們,跟著單身的同事一起去參加跨年晚會。
瞧瞧他們吧,雖然是單身身份,可秋娟和尹頡向來是一對冤家,小姜暗戀人家小周,其他人也都各自心有所屬。
佳良覺得她的心是一座孤島,因為地殼的位移脫離了相連的大陸板塊,在大海中開始無止盡的飄蕩。
她覺得很孤單、很孤單、很孤單……
「大姐會跟我們一塊兒去嗎?」不曉得是誰問了這麼一句。
也不曉得是誰說:「別笨了,大姐正跟雅蝶趙經理打得火熱,跨年當然是小倆口一起過。」
佳良於是默然,決定跨年夜要待在家裡給船長洗澡。
☆☆☆
逢年過節,餐廳幾乎席席客滿。
跨年夜這一晚,康平忙到快半夜才回家。
這一陣子他加了好幾天的班,又幫好幾位要陪太太、女朋友過節的廚師代班,跟佳良見面的時間幾乎都錯開了,一天當中兩人交談的句子大概不超過十句。
心想今晚佳良大概也會跟聖誕夜一樣跟她男朋友一起過,空空的公寓在這種日子裡大概會有些寂寥。
各地的跨年晚會、派對正熱鬧地進行著,都快午夜了,街上卻還燈火通明,行人如織。
在公寓大樓下的便利商店裡買了幾瓶啤酒打算趁著沒人在,自己慶祝自己在這個城市適應良好,然後他要幫船長洗個澡。
打定主意,步伐也隨之輕快起來。
他打開了門,一個龐然大物伴隨著一聲尖叫聲往他衝了過來,撲倒他後,壓在他身上。
康平被撞得頭暈目眩,睜大眼睛一看,不是船長還會是什麼?
伸手一摸,濕淋淋的,它跳進水槽裡啦?
移開船長站起來,往浴室方向一看,找到了剛剛那聲尖叫的來源。
「佳良?!」
「康平?!」
佳良渾身濕淋淋地從浴室裡走出來,臉上還沾著泡沫。看來她剛剛跟船長歷經了一場泡沫浴大戰。
「你怎麼在?!」
「你沒出門?!」
兩個人就那樣站著,訝異地端詳著彼此。
從陽台的方向可以看見在遠處河岸燃放的煙花,雖然還沒開始倒數,但已經開始施放一些零星的花火。
「咻」地一聲,又一個美麗的煙花綻放天際。
燃放聲讓佳良回過神。「我在替船長洗澡。」
看了眼被船長搞出的一團混亂。「我注意到了。」
把客廳和浴室弄得一團糟的始作俑者無聊地甩起身上的水珠,把地毯也濺濕了。
康平忍不住笑出聲。把啤酒擱在桌子上,挽起袖子道:「來吧,我們把這件艱辛的工作完成。」說著,便伸手準備去捉船長。
佳良點點頭,將毛巾和吹風機握在手裡,待命作戰。「數三秒鐘。」
「預備……三——」衝啊。屋裡瞬間打起一場人狗追逐戰。
「別跑、你別跑!」佳良生氣地叫喊著。
船長則一而再、再而三,滑溜地從康平手中掙脫。
「佳良,小心地毯絆腳!」康平分神提醒著。
然而為時已晚,腳尖踩進地毯上一塊突起,佳良重重地絆了一下;緊接著,她手上吹風機的電線又絆到另一隻腳,康平跟著佳良往同一個方向摔,船長則一反平時的遲鈍,俐落地縱身一躍,跳過摔倒的兩個人。
「碰」地一聲,兩人相繼摔跌在地毯上。
幸虧是一塊厚地毯。佳良只摔的頭有點暈。
兩個人姿態不雅地仰躺在地毯上,不敢相信他們居然輸給一隻狗!
分不清是誰先碰了誰的肩,他們面對面、眼對眼地看著彼此。
「荒謬。」她說。
「荒謬極了。」他同意。
接著再也忍不住地,笑聲在他們之間像炒栗一樣,輕快地爆了出來。
一雙笑意盈盈的眼邂逅了另一雙笑意盈盈的眼。
手,不知不覺,觸到了彼此。
外面的世界正在如火如茶地進行最後十秒的倒數。
「……五、四、三、二——」
「新年快樂!」
「HappyNewYear!」
興奮的祝福幾乎傳遍這城市的每個角落。
此時此刻,所有聚在一起從舊的年過度到新的年的人們想必都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吧。今年最燦爛的煙花都在午夜的天空中綻放了吧。
同樣是此時此刻,僅僅只是指尖的相觸,佳良忘了時間、忘了煙花,也忘了最最介意的孤單。
她全部感官都集中在感受指尖相觸時,心臟跳動的速度。她覺得她好似看見了一份永恆。
老船長不知何時跑到陽台上,就在那裡坐著,它仰起頭,彷彿在看那燦爛輝煌卻短暫的煙花。冬天的風吹在它半乾的身上,它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1:04:45
第十章
康平還沒有告訴佳良說他要走。
跨年那一個晚上,他替同事代班,酒店經理匆匆忙忙地跑進廚房來,問:「負責八號桌的是哪一位?」
他將一盤香酥冰魚裝上盤,抬起頭說:「是我,有什麼事情嗎?」
「啊,是你,康平。」經理走過來拉著他的袖子。「八號桌的客人想見你,你可以出去一下嗎?」
客人要見他?康平不由得往壞處想。「是不是那桌菜出了什麼問題?」
經理說:「去了再說。」
康平只好脫掉圍裙,跟著經理一同到了八號桌。這張桌子是包廂桌,聽說來客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這讓他有些忐忑下安。沒想到一進到包廂裡,偌大一張圓桌竟然只坐了一位客人。
他穿著藏青色的斜襟長袍馬褂,身形清瞿,頭髮已經花白,眼神卻清明似嬰孩。
儘管風霜染白了他的髮,歲月雕刻出他臉上的紋路,事隔十六年,康平仍然一眼就認出這個人——袁先生。
「一根舌頭九樣味,你知道是哪九味嗎?」老人蒼老的聲音在康平耳邊隆隆作響。
康平聲音不自覺顫抖地道:「辣甜鹹苦是四主味,屬正;酸澀腥沖是四賓味,屬偏……」
「你說了八味,但你知道第九味是什麼嗎?」
康平搖頭:「我只知道這八樣味。」
袁先生說:「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但是,小子,我在你菜裡嘗出了第九味。」
康平不加思索就問:「那是什麼?」
袁先生笑起來整張臉幾乎皺在一起。「要我平白告訴你,那可不行。」
康平頓實有被耍的感覺。
袁先生瞥了站在一旁的酒店經理一眼:「我們要私下聊。」
酒店經理恭敬地行了個禮,退出包廂。
袁先生向康平招手:「過來,小子,坐下來跟我聊一聊。」
康平想也沒想過,就這麼一聊,竟決定了他未來的方向。
袁先生想薦他到香港去。
☆☆☆
元旦假期的最後一天,康平提議到外頭的餐廳吃飯,他要請客。
佳良當然不同意,不是不同意吃飯,而是不同意讓康平請客。
開玩笑,別說她薪水比他多,平常她都已經吃他那麼多好料,沒算膳食費給他都已經很過意不去了,她可不好意思讓他請。
所以,「我請客。」佳良說的理所當然。
要說服有著鋼鐵般意志的王佳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康平費了好一番唇舌才讓她同意把這次付帳的權力交給他。
他堅持要付帳,理由一是,他覺得他一直沒有好好謝謝佳良對他的百般照顧和幫忙;理由二是,他就要離開了,他想在一個比較不感傷的氣氛下把這件事告知佳良;理由三,他喜歡對她好。
不管是為了哪一個理由,他都堅持這麼做。
所以他把她帶到一家位在十字街口轉角的中西式合併的簡餐餐廳。
好難吃。佳良皺著眉看著盤子裡那條煎的有些焦的黃魚。
她不確定地小聲輕問:「你確定這就是你想請我吃的『好料』?」連她這麼不挑食的人都很難把這條魚吃下去,她覺得這應該不是普通的難吃。
當然,她也不排除一個可能,那就是她的嘴被他的菜給養刁了。
康平切著自己盤子裡的京都排骨,也壓低音量道:「這家餐廳的東西是不太好吃。」排骨有些肥,吃起來太膩,肉又老。「但是還不到難以下嚥的地步啦。」
佳良有些孩子氣地嘟起嘴:「那請問一下我們幹嘛來這裡荼毒自己啊?」
問到重點了,康平咧開嘴,笑著跟佳良咬起耳朵:「你注意到沒?這家店地段很好。」
「嗄,所以呢?」地段好不好跟他們進來消費有什麼關係?價格又不便宜。要花三百元請她吃一條焦魚,錢不是這樣花的吧?
康平笑著解答疑惑:「我希望有一天等我存夠了錢,可以把這家店買下來。」
「啊?」佳良張大眼睛看著他。發現他眼睛裡閃爍著光。
「我打聽過了,這家店不是出租店面,所以餐廳的生意雖然不好,但還勉強撐得下去:我聽說過幾年店主打算移民到加拿大,到那個時候,手邊存款加上部分的貸款,我應該有辦法可以買下這家店面了。」
康平緩緩地細述自己的計畫,佳良聽得入神。
「佳良,我不是帶你來這裡吃飯的。」他才不會那麼虐待她,他說:「我是帶你來看我的夢想。」
啊……慘了,她沒有辦法說話。因為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真要死了……
她太過感動以致於在聽到他接下來那句話時,全身僵硬的無法有任何反應。
「佳良,我要走了。」康平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走,走去哪裡?還會回來吧。快快樂樂的出門,要平平安安的回家哦。
「佳良,我想短時間裡,我是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什麼意思啊。
「佳良,我打算到香港去,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想趁著年輕,到外面的世界去闖闖看。」
可、可他不是打算在這裡開店嗎?他剛剛不是說這是他的夢想嗎?他、他在唬人呀,虧她還因為分享了他那份美麗的夢想而感動得要命。
「世間的事情說來很神奇。佳良,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在酒店裡,我遇到了袁先生,你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件事嗎?」康平開始把事情的本末說了出來。
佳良臉上始終沒有半點表情變化。
她一直在聽,努力地,強迫自己接收康平說的每一個字。
而當她發現他說了那麼多,意思就是「他要走了,莎喲娜啦,再見!」她捉起筷子,夾了一大塊燒焦的魚肉吞進嘴裡,接著灌了一大杯檸檬水,不小心嗆咳起來。
見她嗆得厲害,康平連忙站到她身後替她拍背順氣。「佳良,你沒事吧?」
「咳、咳咳……」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連忙道:「喔,沒事,我沒事。」
他要走了。怎麼可以這樣,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他怎麼可以這麼平靜地就這麼告訴她?
他擔憂地看著她。「佳良,你臉色好蒼白。」
「哦,是嗎?大概是……燈光的問題吧。」
「是不是……我要走這件事讓你有一點震驚?」他不安地問。
他記得佳良曾經半開玩笑地跟他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搬走了,她會很不習慣,她還說她可能會抱著枕頭哭上一整天。她真的會嗎?那麼開朗的她。
「震驚……」佳良失神失神地說:「豈止是一點點而已,你到香港以後可是要在國際級的五顆星飯店裡當主廚的耶,這麼值得慶祝的事,我太替你開心了。」
康平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
還好那只是個玩笑而已,也還好佳良一向都是那麼的獨立,否則他怎麼有辦法安心走開?確實是還好啊……出租公寓的房客本來就像是候鳥,他想佳良應該也早就習慣新房客在她屋裡進進出出了吧。
佳良眼神搜尋著桌上的瓶瓶罐罐,「啊,沒有酒怎麼行,這種時候應該要乾杯一下才對。」伸手招了個服務生過來,說:「麻煩來一瓶酒。」
「要什麼樣的酒?」Waiter問。
「都好,烈一點的,來一瓶白蘭地好了。」
「佳良,我看還是不要……」
「不行!」佳良猛瞪大眼。「有好事情不慶祝一下會衰的。」
「好吧,我們只喝一點點。」他妥協了。今晚佳良興致好像格外高昂。
一會兒後,酒來了。
開始時兩隻酒杯裡都只有三分滿。
「乾杯!祝你前程似錦!」佳良大喊一聲,仰頭把酒灌進喉嚨裡。熱辣辣的酒液灼痛了咽喉。
康平愣了一下。他放下杯子,按住佳良的手臂。「你怎麼這麼喝?」
佳良的聲音瘖啞起來:「我……太高興了嘛。」嗚嗚……掙開手,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一樣,二話不說,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倒。
這種喝酒的豪態讓康平看傻了眼,結果他還來下及阻止,佳良已經在喝第三杯了。「康平,我、我要祝你……」胃部突然一陣翻攪,佳良手抖得握不住酒杯,酒汁倒了自己一身。
「佳良?!」康平嚇了一大跳。
腹部持續傳來的劇烈疼痛讓佳良跌坐在地上。康平衝到她身邊時,一口血從她嘴裡嘔出來,就嘔在他雪白的襟口上。
「佳良!」
餐廳裡的幾個服務生和客人都圍了過來。
「快,誰去打個電話?」康平把陷入半昏迷狀態的佳良抱了起來,嘶聲大喊:「快叫救護車!」
一雙筋脈糾結的手按住他的肩,是店主人。「先生,不要慌張,這附近就有醫院,我開車送小姐過去。」
康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好,拜託快一些。」
☆☆☆
胃出血讓佳良在醫院裡住了一個禮拜,每天只能吃少量的流質食物,讓她大半年前因為貪吃美食而增加的身材又縮回原來的尺寸,褲腰也變得比原來更寬鬆了。
她瘦了不少。
醫生明令禁止她再喝酒,朋友和同事來醫院探望她,都對著她搖頭道:「看來大姐你的氣數已盡。」這群傢伙,居然還偷渡啤酒進來,在她只能喝熱牛奶的時候誘惑她,結果被康平一個一個把酒沒收,也算消消她心頭一口鳥氣。
一個禮拜後,她出院了,但身體還是很虛弱。佳良生平第一次嘗到沒有辦法隨心所欲控制自己的身體有多麼痛苦。她決定以後要少喝一點酒,但康平認為還不夠,「你該戒酒了。」他說。
他一直等到她完全恢復健康,有能力照顧自己後,才結束掉在台北的一切飛往香港。距他跟袁先生約定的時間已經晚了兩個禮拜。
她也在被他結束掉的範圍之內。
佳良心裡傷心,嘴裡卻不說。
他離開的那一天,她還笑著叫他別忘了把東西收拾乾淨,省得她還要花時間打掃。她說她會幫他把房間保留兩個月,如果他在香港吃不了苦想回來,兩個月內隨時歡迎他重新入住;但是兩個月後她就要把房間租出去了,因為她高興有人作伴。
他笑著叫她少喝酒,然後跟她親吻道別。
他意外地親到了她的嘴唇,佳良卻不知道該有什麼感覺。
當她下班回到公寓時,他已經不在了。
當她坐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他忘了帶走的棒球帽時,所有的情緒再也封閉不住,所有的感覺都像針一樣,扎得她全身痛楚。
現在她知道他要吻她的臉頰,卻不小心地親到她的嘴時,她有什麼感覺了。
那是心痛的感覺。
原來失去朋友是這種滋味。
還好,還好她老早就提醒過自己,康平遲早會離開這裡去經營他自己的未來。幸好她沒有讓自己太過依賴他,未來她會有一段時間不太習慣,但總有一天她會忘記的。肯定的。
她躺在他睡過的床鋪上,眼睛發澀,慶幸自己並沒有如她所預期的那樣想哭。
☆☆☆
肚子餓時,打開冰箱門,卻發現裡頭空蕩蕩。
早上睡過了頭,也不再有早餐喚醒她。
這種什麼都沒有的感覺真讓人有點不習慣。看來她的確被寵壞過一陣子。
在連續幾次發現冰箱裡沒半點食物後,佳良下定決心要變回沒被寵壞以前的那個女人。一陣子後,她的日常生活漸漸調回半年多前還沒遇見康平的型態。
少了一個人,在地板上走動時,又出現了回音。
空蕩蕩的房間逼得她換上緊身衣和跳舞鞋,躲進老莫的酒吧裡。
對她來說,老莫的酒吧是個私人避難所。她有很多朋友,卻只帶過一個人到這裡來買醉過。現在這裡又是她夜裡流連的私角落了。
剛替客人調好一杯琴湯尼的老莫看見那名打扮性感的女郎來到吧檯邊時,他驚奇地道:「瞧瞧是誰來了,我沒眼花吧?」
佳良咧嘴一笑。「嗨,老莫。」
把調酒送出去,他趴在吧檯邊關切地道:「老天爺,是不是已經過了一萬年了?佳良,你真沒良心,害我每天拉長了脖子就為了想看你會不會從那扇門走進來,結果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我脖子大概長了兩寸,卻連個影子也沒瞧見。」
「真的?長了兩寸?」佳良驚奇地說:「借把尺我量量看。」
「哈,這種說話的調調,真是你!看來我這回沒眼花了。」
佳良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真有那麼久沒來了?」
老莫曲起手指數著:「從你上回帶了一個小伙子來到現在,哇,都半年多了,這半年你都在幹什麼?」對街新開了一家地下舞廳,不會是轉移目標了吧?那就太沒義氣了。
半年多……佳良的笑意凝在唇邊。「我真那麼久沒來了?」
「可不是,以前你最瘋的時候幾乎天天來這裡報到呢,而你最長一次間隔頂多也才三個禮拜。我等你來都等到要放棄希望了……」老莫一堆牢騷無處發洩,趁著機會一股腦兒盡吐出來。
佳良不答話了。老莫再怎麼精明世故也想不到他這一席懷舊的話會在佳良心中撞擊出多麼大的影響。
這地下酒吧是她寂寞時的避難所,在還沒遇到康平以前,誠如老莫說的,她有一陣子幾乎天天來報到。但在遇見康平以後,她卻大半個年頭不曾想過要來這裡……為什麼?
她很清楚那是因為當他在她身邊時,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寂寞。他笑容裡的陽光驅走了屋內的陰影,也驅定了她內心的孤單。
也之所以,和趙澄的交往,她一直漫不經心,因她的心早就已經在不知不覺裡習慣了康平的溫柔……
真要命,她愛他!
現在才發現這件事會不會太晚了?真要命……
「喂喂,你別那麼感動啊。」老莫不知所措地發現他這位嬌客竟然把珍貴的眼淚豆大豆大地滴在他光潔、心愛的原木吧檯上。
他只不過小小抱怨了一下委屈的心情,不用這麼傷心難過吧?
止不住。她止不住奪眶的淚水。
記不起距離上一回這麼哭泣有多久了。
但原來為一個人痛徹心扉是這種滋味。
而為愛情傷心流淚是這種感覺。
太晚了,她醒得太晚,來不及把握這一份感情。她已經沒有時間讓感情醞釀發酵,因為那個在她心中種下情苗的人已經不在她身邊。
勸不住佳良的眼淚,老莫只好抹著心愛的吧檯,貼心地道:「嘿,口渴了跟我說一聲,今晚啤酒無限暢飲。」依她水分這麼個流失法,他覺得今晚過後,他的啤酒可能就得補貨了。
☆☆☆
老船長在康平離開後的第二年冬天,悄悄地睡著了。
佳良還記得那一天晚上,胃口已經大不如前的船長吃了比平常多份量的晚餐。
這間公寓裡的主人與狗在吃食方面由於曾經被人養刁過,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這兩張嘴簡直像是在戒毒一樣,生活得十分辛苦。
佳良開始試著學一些簡單的烹飪技巧,且由於自己辛苦下廚煮出來的東西不能不捧場,她的味蕾在接受過自我荼毒的慘痛過程後,總算可以開始接受一般飲食店的食物。
「看吧,對任何事情產生習慣都不是一件好事。」她自嘲道。也不知船長聽到了以後有什麼感想。
那一天晚上,佳良從牛排館外帶了兩份排餐。
船長吃掉一塊半的份量,讓佳良留意到這比它這陣子吃的還要多出很多,心想它大概是從倦怠期裡恢復過來了。
當晚她替它洗了澡,而一向討厭洗澡的船長這回竟然乖乖地讓她替它服務。
夜裡,佳良脫了衣服正準備上床休息,船長跟進她房裡,蹲在床下對她低叫幾聲,前足不斷地扒著床單。
「不行,」佳良說:「你太大了,會占床。」她一向喜歡睡大床,不喜歡有人跟她爭床位,當然她也不會讓狗狗把她擠下床。
然而船長低聲嗚叫的楚楚可憐,佳良心軟了。「好吧,上來吧。」
船長躍上床,舔了舔她的臉頰,佳良摟了摟它。
由於船長睡在她的腳邊正好溫暖了冬天冰冷的雙腳,佳良很快就睡著了。
那一天晚上,她睡得很沉。一直到了半夜,她突然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當她意識清醒得足以注意到原本暖烘烘的腳部突然不再那麼暖了,她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船長已經十六歲了,以黃金獵犬的壽命來算,十六歲已經非常老了。
佳良很奇怪她居然沒有哭。因為自從兩年前康平離開後,她就變得十分多愁善感。
撫摸著船長仍然溫熱,但已經不再那麼溫熱的身體,佳良漸漸明白這麼多年來不是她在照顧它,而是它在陪伴她。
「好好睡,我知道你最愛睡覺了,以後我不會再把你吵醒了。對了,我還有一句話一定要跟你說——」她輕聲地說:「謝謝你。」
☆☆☆
就在一年半前,康平離開了香港,放棄高薪轉進廣州一家連鎖飯店當主廚。
中國菜的學問就像中國的地理環境一樣,大江南北都蘊藏著精深的內涵。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特殊的食材和調煮的方法,一頭栽進其中的人很難獲得最終的滿足。
這麼多日子以來,他一直想弄清楚袁先生所說的「第九味」究竟是什麼?然而袁先生咬緊金口,康平一直找不到答案。
「康先生。」飯店的跑堂拿著客人的點菜單進廚房來。「有一位外地來的客人說想吃家鄉菜,不知道你可不可特別弄一道菜,今天是這位客人的生日呢。」
康平雖然當了大廚,但一向好說話。「客人有指定菜名嗎?」
跑堂小弟說:「這個客人以前好像跟康先生同鄉,是台灣來的,說想吃『茄子煨肉』。」
茄子煨肉,又是今天生日,這雙重條件讓康平聯想到一個人。
崔勻就是今天生日,以前他也常煮這道家常菜給她吃。但是她遠嫁英國了,不太可能出現在這裡。
帶著一份懷念的心情,康平做了這道菜讓跑堂送出去。
沒多久,跑堂小弟又到廚房裡來了。「康先生、康先生,客人、客人吃了那道菜之後……」
「怎麼了?」食物中毒?不可能吧。
跑堂小弟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她——哭了……」
「康平,果然是你。」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廚房門口響起。
康平如遭電擊遲緩地轉過身。「小勻?」
「她也跟著進來了。呼。」跑堂小弟終於把最後一句話說完。
☆☆☆
「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康平深深地打量著她。「我跟你一樣意外。」他以為她應該在英國。
「華生打算在廣州投資,所以我跟著過來。」
「原來如此……」
廚房不是敘舊的地方,他們到外面去談。
在看到英國人華生和他打招呼時,康平怔了一下才禮貌地向他點了個頭,然後帶著舊友到他的休息室去說話。
「剛吃第一口茄子煨肉,入口的時候,舌上那種感覺、那種滋味,我就猜想是你。」
「這麼久了,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我最愛這道菜,因為你每次總是很用心地煮給我吃,所以每一口裡都嘗得出你的心意。」
康平笑了笑。「因為是你喜歡吃,所以每次煮這道菜時,一想到你會開心,我自己也煮得很快樂。」
「你一直對我很好。」崔勻轉過身來,看著時間在康平身上所帶來的改變。同時她發現他也正在看著她。「細心照料,生活裡大小細節都照顧得面面俱到,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康平,你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但是顯然還不夠好,你還是離開了我。我沒有像你說的那麼好。」他常常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選擇了別人?他不夠好,是唯一可能的答案,然而從來沒有得到驗證,偶爾想起這件事情,他無法不感覺遺憾。
「你怎麼以為我離開你是因為你不夠好?」崔勻訝異地說。
「難道不是?」他苦笑。
「當然不是。」崔勻臉上有著落寞的神情。「康平,你還不明白嗎?我離開,是因為你不愛我。你只是對我好,但你對任何人都可能這麼好,那並不是愛。」她神情漸轉柔和。「最初嫁給華生時,我也不愛他,但是他的確是一個很可愛的人。在你身邊,我的心一直安定不下來,但是在他身邊,我漸漸地找到了一份可以握在手心裡的幸福,我覺得很滿足。你知道我父母早逝,我擁有的一直不多,現在的我,很快樂。」
康平原有千言萬語,在聽到她說她現在很快樂的時候,就全吞了回去。
很多事情,過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來了。
「我很高興知道你現在是車福的。」
他們陸續又談了一些話,然後互相擁抱了下。後來因為康平還得回廚房忙,所以沒有再多談很久,大致上事情就這麼定案了。
康平一直要等到崔勻離開才敢放任自己去想她剛剛說的那一番話。
她說,他不愛她。她說他只是在照顧她,就像他可能也會如此照顧別人一樣。其實她錯了。
不是每個人他都會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而以自己的力量盡可能的對一個人好,那就是他愛人的方式。
他愛過崔勻,全心全意地愛過。然而就在剛才,他總算能確定他們的過去已經只是記憶的一部分。現在她有她的人生,他也有他的。
熱情淡了,只剩回憶是真實。
他想他現在愛的是另一個人。
證據就是他也曾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喜歡她,喜歡看她笑,想對她好。擔心她不會照顧自己,希望她快樂。
她現在可好?
她還喝酒嗎?還會賴床嗎?是不是已經找到了新室友?
還有,為什麼他寫給她的信,她一封也沒回過?
☆☆☆
又一封航空信。
佳良把它收進書桌最底層的抽屜裡。而抽屜中已經積了滿滿一疊未拆封的信件。
這麼多信,她只拆過頭一封。那是兩年前康平剛到香港時寫回來的,那時他大概已經去了香港一個月,信件內容首先是問她身體康復的情形,還叫她不要喝酒、少吃垃圾食物,最好是別吃,還詢問了船長的近況:接著才寫他在香港的情形,他說他已經開始在工作,住在宿舍裡,房間不大,但是什麼都不缺。然後他說他很想念她,最後再P.S.一句:如果「那一天」很不舒服,最好還是別勉強去上班。
佳良看完信後先是大笑不已,接著一股忿怒像火山岩漿一樣噴了出來。
她要重新適應沒有他的生活已經夠辛苦了,他還要用信件來提醒她,有他在身邊的日子過得有多快活、多幸福嗎?
而他,他甚至不知道她為他傷心流淚,他更加不知道她流的淚是感情的淚。
佳良拒絕回信,也不再看信了。然而她還是把所有的信打包起來,收進平常不太會去打開的抽屜裡。
日子一天天地消逝,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隨著時間的推栘,佳良更加不敢去拆閱那些信件。大約是半年前,寄件地址從香港變成了廣州,她很想知道他怎麼到廣州去了,但她怕她看了信以後,她認識的那個笑起來像陽光的人會變了個樣。她自己都變了,沒道理他不會改變。
而她最最害怕的尤其是,如果她發現他一點兒也沒變,那麼她會無法忘記他的。畢竟要忘記他曾經給過她的美好原本就是一件那麼困難的事,她根本捨不得忘記那一段日子,只好很無奈地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發呆。
新的租屋啟事一直沒發出去。
說好只等兩個月,結果卻等了兩年。
她不禁要自問:王佳良,你是不是有點傻?
☆☆☆
三十歲生日的前夕,佳良豁出去了。
船長不在了,青春不在了。她看似什麼都有,實際上卻什麼也沒有。
難道她要抱著一堆異鄉來信寂寞地度過三十歲的生日?
「不。」不不不不……是屋裡的回音。
「不。」不不不不……是在酒吧裡第四次拒絕前來搭訕男子的堅定聲音。
每拒絕一次,佳良就更厭惡自己一點。
那些男人條件真有那麼差嗎?明明都想豁出去了,為什麼不乾脆一點?
一定是太理智了,會妨礙感官向動物性靠攏。
「老莫,再給我一杯酒。」
酒保老莫皺著眉看著佳良。「你今晚喝的很多了。」
「你不同意有時候醉要醉得乾脆一點嗎?」
老莫只得再給她一杯酒。但佳良接下來喝的可不止一杯,不少人請她喝酒,佳良統統接受了。所以她總共又喝了六杯。
全身發熱的她腳步踉蹌地顛到舞池上使出渾身解數地跳著熱舞,怪的是明明已經醉得認不出人,兩條腿卻像自有意志一樣,跟著重金屬音樂的節拍舞動著。她的舞姿看起來性感又充滿誘惑力。
她知道她醉了,所以當一雙手臂環抱住她,撐住她發軟的兩條腿,而她沒有反射性地推開他時,她就決定了她今晚的狩獵品。
她瞇起眼睛想將她的獵物看個仔細,但注意力一直無法集中。眼前像是籠罩了一層霧,她用力把它撥開。「啊,你……是個男人。」
「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回家?「喔,好啊,我們……到我家去……」她像八爪章魚一樣,雙手雙腿纏在男人身上。
然後她感覺她被抱了起來,離開了酒吧,被塞進車子裡。她聽見引擎聲。她不知道她是怎麼回到家裡來的?
她睡著了,直到一條溫熱濕毛巾覆上她的臉,驅走她幾分酒意。她睜開雙眼,開始脫掉身上的衣服。「來吧,你也脫,不要……浪費時間。」
他一直沒有行動,她開始不耐煩。
當她為了吻他而把臉孔湊近他時,她忍不住瞇起眼。「奇怪……你好面熟……」不管了,她噘起嘴,往他那兩片好看的嘴唇親下去……
☆☆☆
佳良以為她作了一個有關一夜情與飢渴女子的夢,然而雙腿間的疼痛卻提醒著她,她昨天不是一個人睡在這張床上。
但隔天她醒來的時候,床上只有她一個人。
她的腦袋清醒得很慢,當她起身到浴室裡洗掉一身放縱的痕跡時,她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她真的做了!真真正正地做了一件很傻的事。
一直以為心靈的空虛可以用肉體的激情來填補,昨天,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夜,她拚命忽視理智的抗議,試著學習讓感官主宰她的思考。
她成功地麻痺了自己,而她以為,一夜激情,嘗過性愛以後,歷經了變成一個成熟女人的過程,她就真正是一個沒有缺口的圓,她不需要因為自身的不完整而汲汲尋覓那失落天涯的一角。
她錯了。沒有愛的性固然解放了肉體的需要,卻沒有帶來心的完整。
而假如她原本就是一個完整的個體,即使沒有愛情生活一樣不影響她生命的圓滿。
愛情不是尋找失落的一角,而是在茫茫人海中,受一個人吸引、戀慕他,想要跟他在一起,是兩個圓滿的圓交會成一個同心圓。
三十歲的今天,她終於明白,康平的介入從來不曾破壞她生命的完整性。
如果有他在她身邊,她會過得很幸福。
然而沒有他在身邊,她也會保有自己的快樂。
他們是兩個分散的圓,能在一起很好,沒有在一起,各自發展似乎也不錯。
也許以後她會遇到一個比他更好的人,三十歲不意味著青春的結束,可能反而還是個新的開始。
佳良決定該把她的租屋啟事發出去了。
☆☆☆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偶爾經過十字街時,佳良很難不多看轉角那家餐廳一眼。
那曾經是一個大男孩的夢想,她還記得當他談論它時眼睛裡閃耀的光。
大約是半個月前她路經這裡,那時餐廳還沒易主,可前陣子這裡開始有裝潢工人進進出出,佳良就知道這裡已經被人買下來了。
帶著跟冬天一樣蕭瑟的心情,佳良攏緊身上的大衣,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大樓管理員老王見到她,從電視機前站起來說:「王小姐,今早有人來看你要租的房間,我請她打你電話。」
「喔,知道了,謝謝。」摸出鑰匙打開信箱,發現裡頭連張廣告函也沒有,她又把信箱鎖上,並考慮翻出畢業紀念冊給過去的同學朋友寫封問候函。
這種冷天氣裡如果能收到朋友的來信,即使是隻字片語的問候應該也會感覺很溫暖吧。
按了電梯鍵,雙手又插回口袋裡取暖。
十三樓,電梯到了。
一個很高的男人背著背包站在她公寓門口,正盯著門上的租屋廣告看。猜想是來租屋的,她走過去。
「先生,不好意思,我是公寓主人,這間房間只租給女客……」
男人轉過頭來,佳良傻住了。
「早上我回飯店去拿行李,走出這扇門的時候才想起我鑰匙已經還給你——」他笑望著她,臉上有一個單邊酒窩。「佳良,你還好嗎?」
「我……我很好。」他、他有些改變了,看起來比以往更成熟,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
「康平?」
「你房子還沒找到新房客嗎?如果還沒,介不介意我再搬進來?」
「康平……」
「佳良?」
「說,說你是康平。」否則她不能相信他真的站在她面前。
他露出那快要變成他的招牌的笑容:「我是康平。」
佳良忍不住雙手捂起臉,眼淚從指縫裡透出來。接著她又笑,又不好意思地道:「我變得很愛哭。」
「看得出來。」他忍著不上前去擁住她。
她啜泣地:「船長也不在了。」
「早上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你有沒有跟它說:『謝謝你』?」
佳良哭得唏哩嘩啦地點著頭。「兩年,很多事情都變了。」
「你一件件說給我聽。」
「那要花很多時間……」
「你可以挑最想說的先講。」
佳良緩緩放下雙手,眼睛和鼻子已經哭得通紅。
「你要搬進來?你還會不會走?你為什麼回來?還有你剛剛為什麼說你早上從我的門走出去?你什麼時候進來過?」
看來佳良還沒有把他跟昨天發生的那件事聯想在一起。
康平忍不住笑著看她。「問題很多,我一件件說給你聽。」
佳良沒有想過有一天分離很久的人天涯重逢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會很感動?很激狂?會驚天動地海枯石爛?還是像她現在這樣腦袋打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掏出鑰匙開了門,擠出一抹笑。「進來吧,時間很多,我們可以慢慢聊。」
「好啊。」他提著擱在地上的家當。「我來煮咖啡。」
而她不打算再讓他走。想說的事情太多太複雜,可她明白這麼多事情裡頭,她要先說哪一件。
悄悄地,她的手被握住,她抬起眼眸,兩雙眼睛裡傳達著對彼此的思念。
這是個沒有雪的冬天,春天就快來了。
《全書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5 01:05:19
後記
沒有交代得很清楚是不是?但是我想你都已經組合好前因後果了。
侯麥式的結尾就是這樣。
故事必須要劃下句點,但真實的生活則不必。可能你們看到這個故事時,也是個春天即將來臨的季節。
大概有人已經發現了,我很常寫三十歲上下年紀的女人。田詠賢、楊雙喜、齊亞樹、童智美、江夏日,與本故事中的這位王佳良。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當有年齡與我相差無幾的讀者來信,卻在開頭稱我一聲「阿姨」的時候,我真是受寵若驚,然後開始自我檢討起來。
怎麼我還青春如花,心靈卻已經垂垂老矣了嗎?
猶記當年,剛剛開始接觸羅曼史的時候,大概是年紀太小,所以看到女主角超過二十九歲時,不論故事再怎麼精采,我都覺得這個故事不夠完美。我想看年紀輕輕,最好是二十出頭,正要進入社會的那個階段的愛情故事。我覺得那樣的設定才叫作「羅曼史」。
所以當有一天,我發現,咦,怎麼我筆下這些女人個個都瀕臨三十歲甚至已經超過?我鍾愛的那些青春如花的小女人到哪裡去了呢?我不斷檢討,直到我終於承認,我的確是被三十歲這個年紀給迷住了。
不要否認永保青春美麗是大多數女性同胞的心願。在一個被流行文化和男性價值所主宰的社會裡成長,每個女人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年輕得花多少時間和金錢在保養品上。而為了身段的窈窕,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想瘦。
依照相同定律,三十歲的到來對女人來說簡直是如臨大敵。到了這個年齡還沒結婚的女人很難不受到身邊人的「關注」:而面對青春彷彿在昨夜悄然飛逝,一朝醒來,訝然發現臉上細紋怎麼突然多了起來,那種驚嚇可能跟楊過發現他兩鬢於一夕間成雪的情況相差無幾。
女人怕老,尤其在男人老得比較慢的對比下,更怕。
或許是還沒到這個年紀,所以一直努力想探究三十歲女子對於自己的生命、愛情、婚姻、家庭、人際關係,以及青春所面臨的改變會有什麼樣的心境。這個年紀在很多人的生命裡,可能是個很重要的轉折點。當然也不是沒有可能在睡夢中就把它睡過去了,日子還是跟以前一樣,照過。
情況很多,我深受吸引,所以一寫再寫。
也許等到有一天,我也走到了這個年紀,在過關前,我會決定做一件超級瘋狂的事。當然以我貪睡的習性,我也可能就跟往常睡過自己的生日一樣,把那重要的日子給睡過去了。
然而我想問一個問題:三十歲真的是一個那麼重要的人生轉折點嗎?
而過了三十歲,就真的意味著——身價下跌、青春不再嗎?
然後我再問一個問題:如果到了這年紀還沒有徹頭徹尾地自我檢討,而後「醒悟」一番,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嗎?
所謂「幸福」,每個人的定義都不見得相同。當然所謂「完整」也是一樣。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的是與絕對的非,我們的想法當然可能隨著我們自身的經歷而有所調整。
每個「當下」,都是現在。
我總會在調整自己觀念的過程中得到樂趣。
這個樂趣,相信你也會在你的生命裡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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