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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張小嫻]刻骨的愛人【Channel A V】[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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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17 00:26:53
標題:
[張小嫻]刻骨的愛人【Channel A V】[全文完]
刻骨的愛人
(Channel A V)作者:張小嫻
本書以一間電臺為主軸,勾畫出十一篇刻骨動人的愛情故事。
初戀、暗戀、單戀、苦戀、失戀、相戀,
透過穿插於各故事中互有連系的人物,
作者張小嫻以細緻的筆觸讓讀者們一次過體驗愛情的百種滋味。
突然之間,她全都懂得了。他刻骨的思念在哪裡,他的故鄉也就在哪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17 00:27:17
[人物表]
夏心桔:電台節目《ChannelA》的主持。初入行時,是個沒自信的女孩,幸得當時的上司徐致仁賞識。
徐致仁:十六歲那年半工半讀在電台主持節目。年僅二十四歲已成為節目總監。才華橫溢,聰明感性。二十六歲時突然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
刑立珺:曾經是電台最紅的唱片騎師,氣質出眾,早有慧根,後來的際遇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
林珍欣:外婆何母親都是著名的童書作家,本身卻沒有豐富的想像力。害羞內向,在家裡經營的租書店幫忙,幾乎浪費了自己天生一把動人的聲線。
沈露儀:林珍欣的舊同學,為人活潑積極,卻有點死心眼,渴望在別人身上尋找溫暖。
朱薇麗:林珍欣和沈露儀的舊同學,成長於一個簡單而幸福的家庭。她在樂器行裡教小提琴,一段傷感的初戀也在那裡發生。
郭軒華:租書店附近小學的代課老是,羞澀文靜。某年秋天,常到租書店借書,卻始終沒勇氣向林珍欣表白。
陳平澳:郭軒華的好朋友,本來是個聰明活躍,滿懷理想的青年,經歷了一段滑鐵盧的初戀之後,人變得浪蕩和消極。
李恩如:陳平澳的同學,一直暗戀他,卻始終失望。
徐惠之:李恩如的好朋友,兩個人之間既有很深的友情,也有更深的嫉妒,終成陌路人。
范文芳:十七歲時當郭電影明星,後來負笈外國,修讀藝術,成為著名的陶塑家。她長得美麗脫俗,是陳平澳的夢中情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17 00:27:48
第一章 與愛共沉淪
初相識的窮日子裡,他們常常喝一種便宜的德國白酒BlueNum,酒瓶的招紙上有幾位俏麗的尼姑。相聚的這天晚上,他叫了這個多年沒喝的酒。
「你要喝一點嗎?」他問。
「你這是諷刺我嗎?」她以宛若天堂的聲音說。
他笑了,嚴肅而真誠地說:「是祝福。」
「我戒了酒。」她溫柔地說。然後,她又說:「你也不要喝太多。」
「我喝酒不會醉,喝咖啡才會。」他說。
「你還是酗咖啡嗎?」她問。
「有些東西很難戒掉。」
他望著她,她的頭髮刮得很短,像一張栗色的短毛毯子覆蓋著頭顱。卸去脂粉的臉,消瘦了,蒼白了,跟從前一樣的清麗,雙眸卻更見慧潔。她披著褐紅色的長袍,腳上穿的是一雙德國Birkenstork卡其色麂皮大頭鞋。
「還可以穿名牌鞋子嗎?」他有點奇怪。
她笑了:「我們都穿這種鞋子,很好走路,而且進出廟宇時方便。這雙鞋是在倫敦買的,沒想到現在用得著。是你陪我一起去買的吧?」
「嗯,那天我們剛到倫敦,你原本穿的那雙鞋把你腳踝的皮都磨破了,我們走了幾家百貨店,你的腳踝在淌血,你竟然還不肯隨便買一雙,千挑萬選才買了這雙大頭鞋。沒見過愛美愛成這個樣子的。」
露天酒館外面,一輛送貨的車開走,揚起的灰塵在日光下亮亮地飛舞,想起如煙往事,他沉默了。如今不再是往事了,說是前塵,也許更合適。
十六歲那年,他半工半讀在電台當唱片騎師,少年得志,什麼都不放在眼裡,除了她。刑立珺比他早一年進電台,說得上是他師姐。上司把他們編成一組,要他跟她學習。第一次在電台見面的時候,他銷魂蕩魄地愛上了她。那時,她已經有一個要好的男朋友,他從沒見過這個男人,也不想見。沒見過面,他心裡尚且那樣妒忌,見到面,他無法想像那種季度有多麼煎熬。
他常常想辦法接近她,知道她預約了錄音室錄音,他便也預約相連的錄音室錄音,隔著錄音室的那一面厚玻璃,偷偷地看她。可她偏偏對他特別冷淡,好像是有意折磨他似的。上司要她指導他,她卻從來沒有。
終於有一天,兩個人在錄音室裡,她聽完他的錄音帶,沒說話,低頭剪輯自己的錄音帶。
「你為什麼不肯教我?」他按捺不住問。
她抬頭看著他,說:「我也只比你早來一年。」
「你為什麼討厭我?」
「誰說我討厭你?」
「你完全不理我!」他像個受傷的小孩似的。
「你又不是小男孩,為什麼要別人照顧?」她冷冷地說。
「因為知道我喜歡你,你就討厭我。」
她沒好氣地說:「你這話就不合邏輯了。首先,我並不知道你喜歡我,其次,我為什麼要討厭一個喜歡我的人呢?」
「女人就是這麼難以解釋。」
她笑了:「你對女人瞭解多少?你才不過十六歲。」
「你也不過比我大兩年。」
「那就是說,我成年了,你還沒有。」她一邊說一邊收拾面前的幾卷錄音帶,撇下他一個人,離開錄音室。
他坐下來,把她剛才除下倆的耳機戴上,沉醉在她耳朵的餘溫裡,並相信自己剛剛踏出了美好的一步。那時他太年輕了,以為愛情無非是一場戰役,成王敗寇。
隔天半夜,在錄音室的走廊上碰到她時,他走上去,單刀直入的問:「你會考慮我嗎?」
「徐致仁,你真討厭!」她皺著眉說。
「你終於承認你討厭我了嗎?討厭就是喜歡。」
「你是一個討厭的人,並不代表我討厭你。」
「那你是不討厭我嘍?」他興奮地說。
「你真是個自大狂!」
「自大狂才不會請求你考慮他呀!」
「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想人家說我勾引未成年少男。」
「我十六歲了,而且是我勾引你。」他抗議。
「我也不想給一個十六歲的少男勾引。」她沒理他,一股腦兒走進錄音室。
他跟在她後面,說:「那天你才說我不是小男孩。」
她眼睛沒看他,說:「你不是小男孩,但也還不是男人。」
他沒想到如此坦率的熱情,換到的竟是她的蔑視。他覺得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眼睛望著腳下的地板,無法說一句話。
她大概知道自己說的話有點過分,那一刻,卻如何也放不下面子。何況,是他首先挑起火頭的。她拿了一張唱片放在唱盤上,用沉默代替歉意,直到她發現他悄悄離開了錄音室,她才覺得心裡有點抱歉,但她很快說服自己,那不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他躲起來打了一個晚上的鼓,渾身濕淋淋的,粉不出是汗還是淚水。他惱恨自己的浮誇。他本來是個內向而且自視極高的人,天知道為什麼,在她面前,卻成了個登徒浪子,難怪惹她討厭。
他恨這兩年的距離,恨這相逢太晚,像作弄一樣降臨。他恨不得快點長大,又或者是,能夠戒掉她。
他有好幾天都故意躲開她。那天黃昏,外面大雨滂沱,放學後,他冒雨跑上斜坡,回電台上班。快到電台的時候,他看見一輛黑色的跑車停在那裡,她撐著傘從車上走下來,幸福地朝駕駛座上的男人揮手,又叮嚀了幾句,然後目送著車子開走。
他連忙放慢腳步,免得在大堂碰到她。然而,他進去的時候,她還在大堂裡。兩個人尷尬地並排站著。他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男人而幾天沒刮的鬍子已經讓她看見了,他擔心這樣反而顯得他的幼稚。一瞬間,他變得妒忌又沮喪,決定爬樓梯上去算了,總比丟人現眼好。
「我由這邊上去!」他沒等她回頭來就拐個彎爬樓梯。
「那天很對不起。」
他愣住了,發覺她跟了上來,站在樓梯下面。
他心都軟了,說:「沒關係。」
她粲然地笑了。
走了一層樓之後,他站住了,回頭望著她,幽幽地問:「他對你好嗎?」
她默默地點頭。
「你愛他嗎?」他還是不肯罷休。
她盯著他看,一張臉發紅,生氣地說:
「徐致仁,你以為自己是誰?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沒資格!」
說完最後一句話,她氣沖沖地走下樓梯。他懊悔地杵在那裡,狠自己再一次把事情搞砸。過了一會,他聽到那走遠了的腳步聲又走回來了。
隔著一層樓的距離,他滿懷希望地等著,去發覺她衝上來狠很地盯著他看,朝他吼道: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教你嗎?我是根本沒有什麼可以教給你!你比我出色太多了!我妒忌你!我是毒劑你!」
看著突然邊得弱小的她,他呆住了,很想把她抱在懷裡。沒等他伸出雙臂,她掉頭走下樓梯。他衝下去,沒想到她突然往回跑,兩個人幾乎撞個滿懷。她抓著扶手,漾著淚水的雙眼既吃驚又覺得的這個場面有點滑稽。她一邊抹眼淚一邊笑。
「我們講和吧」他首先說。他捨不得惹她生氣。
她喘著氣,微笑點頭。
「我不會再纏著你,只要他待你好。」那一刻,他才知道,只要她快樂,他什麼都願意。
他把對她的愛藏起來,化為友情。他們成了的無話不談的朋友,彼此只有一個禁忌:她從來不在他面前提起她的男人,他也不在她面前提起他正在交往的女孩。
那幾年的日子,他們常常走在一起。他總會跟她買了相同的唱片,兩個人不約而同喜歡同一段歌詞、同一本書、同一首詩,甚至是食物。她喜歡的,他就喜歡。他為她放棄了當歌星的機會,因為相信她不會欣賞這種虛榮心。他在電台扶搖直上。他努力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得到她的青睞。
他藏起了對她的愛,幾年間,那份愛卻在他心裡開出更翻騰的花。
一天夜裡,他接到她的電話,他在電話那一頭嗚咽著說:「你可以過來嗎?」他連忙穿上衣服出去,連襪子都穿了兩隻不一樣的。
她頭埋兩個膝蓋之間,在床上哭的死去活來,告訴他,她失戀了。他心裡竟然有些竊喜。然後,認識以來頭一次,她告訴他,她和男人的那段愛情,從相識到相愛,所有的往事,所有的回憶,都成了撕心裂肺的懷念。一瞬間,他由竊喜變成沮喪,恍然明白她愛得有多深,她甚至早已認定那是她廝守終生的人。
「但他已經離開你了。」他說。
「跟他一起,我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她抽抽搭搭地說。
「我也可以令你幸福!」他說。
她抿著唇,傷心地朝他看。
「我可以的!」他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身體因為激動而抖動。過了一會,她突然咯咯地笑了。
「你笑什麼?」他問。
「你兩隻腳的襪子不一樣!」她指著他雙腳說。
「我急著出來見你。」他說。
她淚汪汪的眼睛感動地朝他看。他溫柔地撫摸她汗濕的長髮,把她整個人抱在胸懷裡。這是他長久嚮往的幸福。
他以為能夠成為好朋友的兩個人也將會是完美的情人,現實卻一再挫敗他。跟她一起的日子,她總是忽冷忽熱。當她冷淡的時候,他出於毒劑而否定她是想念以前的男朋友。他永不會忘記她失戀那天晚上所說的一切,也不會忘記雨中的電台外面,她幸福地對車上的人叮嚀的一幕。當他因為妒忌而飽受煎熬的時候,她卻只是埋怨他的不成熟和孩子氣,還有他那可怕的佔有慾。他們經常吵架,和好,然後下一次又吵得更厲害。
他常常跟她說:「我愛你。」每一次,她只會反過來問:「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愛我?」他由忠地說出她所有的好處,然後,她還是會感傷地說:「假如我們分開了,以後,你還是會愛其他人的。」
她曾經坦承妒忌他的天份,可她不妒忌其他一切。假如妒忌也是一種愛,他渴求她的妒忌,卻總是失望。直到後來,他覺得電台的新人夏心桔很有潛質,刻意栽培她。一天,他們因為小事在電台的升降機裡吵架,她突然生氣地質問他:「你為什麼對夏心桔特別好?」雖然感到無辜,他卻也享受了妒忌的愛。她原來還是會妒忌的。
後來有一天,她突然告訴他,她想到歐洲去看看,然後到法國唸書。
第二天,他馬上回去電台辭職,那時,他才二十六歲,已經是電台的節目總監。那天晚上,他把這個決定告訴她。他心裡知道,她離開的一部分原因是這段關係令她沮喪。
「我又不是不會回來的,你不用為我辭職。」她說。
「我就是怕你不回來。我不可以讓你一個人在外面感到孤單。」
「你以為兩個人一起就不會有孤單的感覺嗎?」她難過地說。
「讓我陪你吧。我愛你。」
「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愛我?她淒然問。
「已經再沒有任何理由了。」他用身體把她包裹著。再沒有理由了,除了愛。
在歐洲的頭幾年,他們改變了原先的計劃,去了許多地方,最後才在巴黎安頓下來。他在家裡做編曲的工作,生活不成問題。異鄉相依為命的日子,去依然時好時壞。叫人戀戀無法放棄的,也許是所有的好都比以往好;然而,每一次的壞,也比以往壞。
留在法國的第二年,他發覺她偷偷跟別人交往。他一直假裝不知道。他從沒想過自己竟然這麼窩囊,他以為不去承認就等於沒有,也就不會失去她。
一天,他煮了飯等她回來,她說過,希望他有一天能為她下廚。那天,他笨拙地煮了烤雞,她卻說:「我吃過飯了。」草草吃了幾口便躲進房裡。他走進房裡,站在她跟前,顫抖著聲音問她:
「你是不是跟別人一起?」
她紅著眼睛說:「你為什麼要假裝不知道?」
「我害怕你會離開我。」他無助地說。
她憐惜地撫摸他的臉,流著淚說:
「我不值得的。」
「你愛他嗎?」他問。
「我已經不懂得愛了。」她哭著把頭埋雜他的胸懷裡。
他能夠明白這種背叛,他也想過要背叛她,假如能夠愛上別人,也就可以不愛她了。但他做不到。
他以為自己原諒了她,原來他並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麼寬大。他一直記恨。他很容易就會懷疑她跟那個人暗中來往。他討厭這段失去信任的愛。這個感覺是那樣痛苦,跟他同床共寢的人,難道會不知道嗎?看來眼前正在消逝的愛情,他惱恨自己什麼也做不到。
哪天,他打了一整天的手機都找不到她,她回來的時候,他試探地問:
「為什麼找不到你?」
「你找過我嗎?」她從皮包裡摸出手機,發覺手機一直關上了。
「原來我沒開手機。」她邊走進房間問:「你找我什麼事?」
他走進去,看見她背朝著他脫衣服,他把她拉過來,想跟她溫存。她躲開了,說:「很累啊!」他把她拉向懷裡,她別過臉去,說:「我今天不想。」他沒理她的反對,把她按在床上。她使勁推開他,說:「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他發狂地掐住她的手臂,吼道:
「你到底要怎樣測試我對你的愛!」
「你幹什麼?你弄痛我了!你放手啊!」她掙扎著。
你把她掐得更緊,歇斯底里地說:
「你這賤人!我愛你!」
她吃驚地望著他,說:
「你再不放手,我會恨你的!」
看到她痛苦的臉,他放手了,傷心欲絕地說:「你本來就恨我!」
「我太恨你了!」她爬起來,哭著說:「我恨你長不大,恨你無法給我安全感!恨你這樣遷就我!恨你陪我來這裡!恨你對我的要求!恨你愛我比我愛你多!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只會令我慚愧和內疚!你知道慚愧和內疚的感覺有多難受嗎?」
「對不起!」他的眼睛朝她悲傷地看。
「愛情沒有對或錯,我們都努力過了。我和你都太自我,也太自以為是了。我們都以為自己是亞當和夏娃,卻不明白,一旦被逐出伊甸園,就是另一個故事了。我們根本不應該偷吃樹上的禁果,一旦超越了那條界線,落到生活裡,我就是會傷害你,你就是會原諒我。我們最後會互相憎恨的。」她用深情的眼睛回報了他的悲傷。
他無法否定她說的一切。她終究是世上最瞭解他的人。多少年了?他們用牙齒恨恨地互相撕咬,直到一天,身上的傷口太多了,再也難以癒合。
她離開了巴黎的家,沒說要去哪裡。失去她的日子,只有那三隻鼓陪著他。鼓打得太多了,有一段日子、他的耳朵甚至聽不到微細的聲音。他本來擁有引以為毫的聽力,那只耳朵天生就有一流的音感。她走了,一切都不再重要。
一年後,他接到她的電郵。她在西藏拉薩。他馬上買了機票到拉薩去。在一座廟宇外面,他看到了隔別了好像三十年那麼長的她。她的頭髮刮得很短,像個大男孩,身上穿著褐紅色的長袍,肩上掛著一個黃色布袋,神清氣爽地朝他走來。他一下子就驚呆了。
「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難看?」她微笑著問。
他搖搖頭,說:「不,你瘦了。」
「正好減肥啊!」
「一年前來這裡聽課,很是感動,所以做了這個決定。」
剛剛下機的他,被高山症折磨,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故人忽然模糊了。
「我還沒有出家,也不是什麼看破紅塵,我在這裡找到了內心的平靜,想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
「我真的從來沒有令你覺得自己上個幸運的女人嗎?」他問。
「你令我認識自己,俞認識,卻俞不瞭解,邊俞迷茫。還是幸福比較簡單。」
「你追尋的就只是那種簡單的幸福嗎?」
「幸福是不可能追尋的,也無法掌握。幸福是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是個幸福女人的那種感覺,對女人來說,是和重要的。」
「我明白了。」他無可奈何地說。
「以後,要令別人幸福啊!」
「不會了。」他依戀地朝她看。
她回去神廟裡,他追上去問:
「我可以寫信給你嗎?」
她站定,回頭,說:「誰還要寫信?」然後,她從背包裡拿出一部輕巧的手提電腦,說:「現在的廟宇都很現代化了,電郵給我吧。」
看著她消瘦了的身影小時在眩目的陽光下,他撐不住了,頭昏昏地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到旅館去。他在床上折騰了一夜,意識朦朧中,他哀哀地想起她那天說的伊甸園的故事。他的夏娃回到無罪的伊甸園去了,留下亞當,與愛工沉淪。
後來,他離開了歐洲,回到香港,帶者他的挫敗與愧疚回到他和她相識的地方,這裡有最美麗的回憶。
一天,他接到她的電郵,她回來了。
他以為她要回來他身邊,在酒館見面的時候,卻失望地看到她那一身女尼
的裝扮。他點了一瓶BlueNun,為她獻上摯誠的祝福。人生本來就是一出荒誕劇,他做夢也想不到此生最愛的女人成了女尼,隔絕了紅塵裡的他。
「你為什麼會回來?」他問。
「我要去印度見一個師傅。」
他覺得奇怪,從西藏直接去印度的可以了,她根本不需要繞一個圈。
「對你,我還是有一點牽掛。」臨別時,他以宛若天堂的聲音說。
只要聽到這句話就足夠了。他在她清澄的眼裡讀到了他倆的故事,那些永不會磨滅的故事。他曾經以為他們的愛情已經消逝了,原來從未消逝,反而因為距離而照亮,由從前的固執與狂熱轉化為悠長的依戀。
也許有一天,由於太想念他,她會回到這片紅塵來。那一刻,她會明白,最深的愛,超越了深度,是無法測試的。他對她的愛,是神廟、天堂和地獄也隔不斷的。不管她成了一個清心寡慾的人,還是成了火葬場上的一縷青煙,他的靈魂還是會無可救藥地為她起舞飛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17 00:28:32
第二章 嫉妒的翅膀
那天在咖啡館外面碰到他的時候,她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背影的主人。他拄著枴杖,身上的衣服有點邋遢,正在排隊買咖啡。然而,那把習慣繞到耳後,留到脖子的頭髮,那副沒有框眼鏡,高瘦鼻子,還有清的身影,都有七分神似。
他大概感覺到有個人在後面盯著他看。拿了咖啡之後,他朝她緩緩轉過身來,她看到她不願見到的事實:隔別七年,他成了一個身體殘缺的人。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他眼裡湧出難過的淚。
一瞬間,他意會到她在想些什麼,他一隻手拿著咖啡,一隻手拉起鬆垮垮的褲管,露出一截上了石膏的腿來。
她知道自己太神經質了,尷尬地抹去臉上的淚水,卻已經掩飾不住眼裡的潮濕。或許是被她傻氣的眼淚感動了,帶著一抹久別重逢的微笑,他首先說:
「夏心桔,很久不見了,你好嗎?」
「徐先生。」她從前是這樣稱呼他的。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兩個人在咖啡館坐下來的時候,她問。
「一年前。」他說。
「你的腿為什麼會受傷?」
「前幾天在家裡換燈泡的時候摔下來。」他呷了一口咖啡說。
「你還在電台吧?」他問。
「你沒聽電台嗎?」
他搖了搖頭,一副已經不關心的樣子。
帶著失望的神情,她說:
「我現在主持晚間節目。」
「是十一點檔吧?」
她點了點頭。
「你現在一定是最紅的唱片騎師了。」
她靦腆地搖頭。在他面前,她永遠算不上什麼。
「摔斷了腿,還走來買咖啡?」她問。
「沒辦法,我酗咖啡。」他笑笑說。
徐致仁就住在咖啡館附近。陪他回去的路上,她告訴他,她從兩星期前開始在這附近跟一個英印混血的女人學瑜珈。
「要不是摔斷了腳,我也想去學。」他開玩笑說。
他住在一棟三層樓高的舊公寓頂樓,沒有升降機。
「早知道會摔斷腿,我就租最底下的一層樓。」他吃力地爬上樓梯。
他拿出鑰匙開門,外面陽光燦爛,屋子裡卻只有一線從灰灰斑垢的窗子透進來的陽光。日久失修的公寓沒幾件像樣的傢俱,映入眼簾的是從地板堆到天花板的唱片,驚人的數量比得上電台的音樂圖書館。一張高背紅絨布椅子旁放著一台電子琴和三隻鼓。
「你還有打鼓嗎?」她問。
「偶然吧。」
他一拐一拐的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水給她,告訴她,他為外國的唱片公司編曲。她這才知道,這幾年來,有好幾首她覺得很了不起的歌是他編的。他沒用本名,她也就不知道許多個晚上縈繞她心頭的歌原來出自他手。在相逢之前,他們早就在音樂裡想見。
她拿起鼓棍,敲了一段,她的鼓,是他走了之後學的。一段失落的情感節拍再一次在她心裡迴盪。她放下鼓棍,嗓子因為緊張而發緊:
「徐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讓我每天幫你買咖啡吧!」
她重由拿起鼓棍敲鼓,像個逃避現實的人似的,沒有抬起眼睛看他,害怕他會說不。
就這樣,每天上完瑜珈課之後,他不但帶咖啡來,也來為他做飯,替他買日用品和收拾地方。她知道自己的廚藝很勉強,怕他會吃膩。有時候,他會扶他到樓下,用她那輛小房車載他到海邊吃一頓下午茶或是晚飯。大多數時候,她會留在屋子裡,戴上耳機,沉醉地聽他收藏的唱片,一聽就是幾小時。興之所至,他會用電子琴彈一段他剛剛編好的曲給她聽。有時候,他會一整天不說話。遇上這些時刻,她會懷疑自己是否不受歡迎,心裡覺得鬱悶。然而,第二天,看到他的笑容,她放心了。她漸漸像許多年前那樣,熟悉他的脾氣。他一點也沒有改變,會有突然而來的好心情,又會無端端地鬧情緒。
她滅有問他這七年間發生了什麼事。她終究是有點怕他的。
剛剛考進電台的時候,她是個沒有自信的新人。那一年,除了她之外,還有兩女三男一同受訓。男的不說,那兩個女的都長得比她漂亮,唱片騎師需要的是一把動聽的聲音,然而,一張姣好的臉是無往不利的通行證。這方面,她是有點自卑的。她長得大概不難看,但太平凡了。她甚至懷疑那把她一直為之沾沾自喜的聲線,是否也沒有她自己以為的那麼好。
訓練班的導師有好幾位,其中一個,就是徐致仁,他十六歲那年半工半讀在電台當唱片騎師,獨特的主持風格,沉渾的聲線和音樂才華,讓他鋒芒畢露。當時有唱片公司打算捧他當歌星,他拒絕了。只有二十四歲,他就當上了電台的節目總監。
他的辦公室裡有一台電子琴和三隻鼓。大家都知道,要是那天他把自己關在裡面彈琴,就是心情好。要是裡面傳來憤怒的鼓聲,那便最好不要去惹他。她不知就裡,挨過一棍。
那天,她有急事找他,敲了門,沒等他回答,就一頭衝進去。
「徐先生!」
她這三個字還沒說完,他把手上的一支鼓棍朝她頭頂扔去,那雙汗濕的眼睛生氣地瞪著她吼到:
「白癡,滾出去!」
她慌忙退出去,帶著一肚子的難堪和委屈,躲起來哭了很久。
後來她知道,這種時候,只有一個人膽敢走進去,並且能夠讓他安靜下來,那就是邢立珺。邢立珺當時是電台最紅的唱片騎師,主持晚上十一點檔的節目。她的聲音宛若天使,人長的美麗,蓄著一把長直髮,很會打扮。她比徐致仁大兩年,兩個人是電台裡的一雙璧人。即使走到任何地方,他們也是耀目的。
她很羨慕邢立珺,假如她長得那個樣子,人生的路會好走很多。假如她有她的運氣,她就不用太努力了。假如徐致仁是她的男人,她會是個幸福的女人。所有這些想法在她裡面生出一種奇怪的情緒。當那些男同事私底下讚美邢立珺的時候,她會沉默。女同事在背後討論邢立珺的化妝和衣服的搭配時,她從來不表示意見。她也不像班上另兩個女同學那樣,常常像小影迷般找機會接近邢立珺。但是,她每晚也會聽邢立珺的節目,甚至把節目錄下來重複再聽。
那時她身邊有男朋友,她卻控制不了對徐致仁的仰慕。這種暗暗的戀慕不帶一絲罪惡感,她相信這種感情是有一點點超然的,是凌駕於男女之情的一種欣賞和嚮往。這中羞怯的感情她努力地藏得很深很深。
徐致仁教了她很多事情。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出色的,直到訓練班畢業之後,通宵節目剛剛有個空缺,徐致仁起用她當主持。其他同學還不過在別人的節目裡當個跑腿,而她竟然可以當主持。
她怯怯地接下這個任務,心裡的壓力大得可怕。她不能讓他失望。大家都說她的聲線跟邢立珺有點相像,天知道為什麼,她那時決定要模仿她。第一晚開始,她用刑立珺的語調說話,用刑立珺的方式停頓,這一點也難不倒她,幾個月來,她都在重複聽邢立珺的節目。她很快就知道這種模仿是多麼的愚昧。一天半夜,當她播出節目裡最後的一首歌,徐致仁衝進直播室,他氣得滿臉通紅,使勁拍了一下台,吼道:
「你在模仿誰?」
她嚇得楞在那裡,抓住額頭上耳機,不知道怎麼辦。
「你以為你是誰?你一點都不尊重自己的工作!你以為我聽不出來嗎?」他將她的耳機扯下來,把她趕出直播室。她哭著給他推了出來。一瞬間,她的自尊破碎了。她蹲在幽暗的長廊上,哭出一汪羞慚和難堪的眼淚。
徐致仁從直播室出來的時候,她抽抽噎噎靠著牆站起來。
「你跟我來。」他冷冷地拋下一句。
她默默地跟在他後面,他走進其中一間錄音室,坐在控制台上,朝她說:
「你明天不用做節目了。」
她死命忍著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有那麼一刻,她認為今天晚上做發生的一切無非都是邢立珺跟徐致仁說了些什麼。邢立珺害怕新人的威脅,他要保護自己的女朋友。她咬著牙,狠狠地望著他。
「明天開始,你每晚在這裡等我。」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每晚在這裡做一段節目給我聽,直到我覺得你可以了,你才可以回到你的節目去。」
原來他並沒有打算放棄她。
「夏心桔,你要做你自己,你是很有天份的。」他說。
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她在他面前嗚咽,嗚咽裡有微笑。
「謝謝你,徐先生。」她一邊哭一邊說。
那天以後,她每晚在直播室裡對著他做一段不會播出的節目。那時他們獨對的漫長時光。直到一天,他說:「你可以回去做節目了。」她反而捨不得回去。
她要走的落還有很長,但徐致仁給了她信心。她不禁會想,他對她是特別的。她不知道那時因為她的天份還是因為別的。在錄音室裡,有好幾次,當他們面對面的時候,在縈迴的歌聲裡,她感到彼此之間有一種異樣的音調。她對他有了許多憧憬。
一天,回去電台的路上,她看到徐致仁的車,車上載著邢立珺。邢立珺大半個身子親暱地棲在他身上,他單手握著方向盤,跟她談得很愉快。車子在她身邊駛過,她像洩了氣似的,愈來愈慢。她突然有一種難言的酸澀,她以為徐致仁對她是特別的。一旦跟邢立珺相比,她又算得上什麼?不過是個黃毛丫頭罷了。她不明白徐致仁為什麼愛上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女人。雖然邢立珺看上去很年輕,但是,將來,她會看上去比他老的。她是妒忌邢立珺嗎?她才不會承認。她怎會妒忌一個比她老的女人?然而,她唯一勝過邢立珺的,也不過是年輕罷了。
她一直以為邢立珺沒把她放在眼裡。一天,她在大堂等升降機,升降機下來了,那道門徐徐打開,裡面一對男女正在吵架。女的說:
「你為什麼對夏心桔特別好?」
他們完全沒發現升降機門已經打開了,夏心桔就站在外面。邢立珺看到她,板著臉走出升降機,朝著直播室走去。徐致仁一個勁兒走出電台。她只好裝著什麼也沒聽見。她走進去,按了層數,升降機門關上,她抬頭望著樓層顯示屏,心裡既高興也擔心。高興是因為她引起了邢立珺的妒忌,擔心是害怕徐致仁因此疏遠她。
後來有一天,她在走廊沙鍋內碰到邢立珺,她躲也躲不開,完全缺乏處理這種場面的經驗,只好靠著牆往前走,邢立珺卻走過來,大方地跟她說:「你的節目做得不錯,努力啊!」
那一刻,她倒反而顯得小家子氣了
邢立珺的大方不是偽裝的,她不戀棧名氣,在最紅的時候,毅然決定去歐洲讀書。徐致仁竟然願意為她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陪她去追尋夢想。
幾年後,有人在歐洲碰見過他們,以後就再沒有他們的消息了。後來,聽說他們分手了,兩個人都沒回來,像消散了似的。
七年來,她經理了愛情和友情的挫敗,重又變成孤單一個人。三年前,她終於當上晚上十一點檔的主持,《ChannelA》連續三年成為收聽率最高的節目。可惜,一手栽培她的徐致仁沒能看到這一天。
七年的歲月流轉如飛,命運好像輪迴似的,在這個時刻讓他們重逢。凍結在時間裡的一些感覺,並沒有因距離而消滅,反而更清晰。她畢竟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羞澀的女孩。她有自己主持節目的風格,也有了自信。跟他面對面的時候,沒以前那麼畏縮了。
那天黃昏,在咖啡館裡,徐致仁把上了石膏的腿擱在椅子上,說:
「我記得你很愛哭。我從沒見過女人像你這麼能哭,更沒見過哭得這麼難看的!」
她拿起他那根枴杖,威脅著說:
「你不怕我把你另一條腿也敲斷嗎?」
「好啊!那我就不用走路。」
「你有想過回去電台嗎?」她問。
徐致仁搖了搖頭。
「你不覺得可惜嗎?」
「有什麼可惜?」他反過來問。
她答不上來。
「你是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很可惜吧?」
她的臉發紅,無法掩飾相逢以來她心中的想法,她的確是覺得他失意。
「天意總有禮物和失落,我享受生命的每個階段。」
一瞬間,她了悟自己多麼的狹窄。她以為自己長大了,已經夠成熟去瞭解人生,在這個僅僅只比她大幾年的男人面前,她原來還是很膚淺。
「你明天會來嗎?」他問。
她點了點頭。
「我有東西給你。」
「是什麼來的?」她好奇。
「你明天就知道。」他神秘地說。
隔天,她滿心期待來到他的公寓,發覺他腿上的石膏不見了,石膏殼和枴杖丟在地上,旁邊還有一把電鋸。她一拐一拐的在屋裡走來走去。
「你幹嘛把石膏鋸斷?醫生說要兩個月才可以拆石膏的。」
「已經四十天了!」
「你怎可以——」
她話還沒說完,她擰開那台音響,把一隻手指放在唇上,要她聽聽。
她靜了下來,聽到一段顫動心靈的音樂。她杵在那裡,沉醉地聽著,雙手合十,放在嘴邊。
「是我特別為你編的,給你練習瑜珈時用。」
她提起一條腿往後踢,上半身俯前,跟地面平衡,張開雙臂,像飛翔似的,用一個瑜珈式子來感謝他。
「原來只需要一條腿,我也能做。」他提起斷過的那條腿,搖搖欲墜。她連忙上前扶著他,說;
「你還沒有完全康復的。」
「我請你出去吃飯!你煮的東西難吃死了!」
「你今天的心情看起來很好啊!」
「我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嗎?」
她笑了:「喔,沒有,你一向並不情緒化!」
那天晚上,她在節目裡播了這段音樂。嘴上帶著幸福的微笑,她說:
「是一個很久沒有見面的朋友寫給我的。」
夜裡,她窩在床上,聽的是同一段音樂。他是她嚮往的人,她為他做過許多青春年少夢。那種她曾經以為的、凌駕於男女感情之上的欣賞,她後來當然明白,根本就從來沒有超脫於男女之情。那段日子,她展開了嫉妒的翅膀,千回百轉,在他身邊盤旋。待到她長大了,她才瞭解嫉妒是青春的心靈,帶點卑微卻不卑鄙。她因為嫉妒而認識自己。
隔天,她滿懷高興走上他的公寓,帶了一本食譜,為他做菜。
「這次你一定會滿意!她說。
「她煮了一大鍋沸水,把牛骨和番茄丟進去,說:
「牛骨湯很有益的。」
「她回來了。」他站在廚房的門檻上說。
「誰?」她一邊切番茄一邊問。
「邢立珺。」他說。
她的眼睛沮喪地朝他抬起來,問:
「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昨天晚上接到她的電話。」
「喔,她好嗎?」
「我不知道,我們還沒見面。」
「你們會見面嗎?我在這裡會不會不方便?」她匆匆收拾散置在流理台上的東西。一個洋蔥掉到地上,滾到他腳邊,他彎身拾起那個洋蔥交給她,說:
「還沒約時間。」
「喔。」她點了一下頭,匆匆從背包摸出一副太陽鏡戴上。
「你幹什麼?」他問。
她把洋蔥皮剝開,回頭跟他說:
「你出去吧,這裡有油煙。」
他無奈退了出去。
她戴著眼鏡切洋蔥,眼淚一顆顆地掉到指縫間。她用手去抹眼睛,流的眼淚反而更多。
她煮了一鍋非常難吃的菜,兩個人默默無語。她收拾了碗盤,拖延著洗了很久,害怕一旦離開,便沒機會再來。
她終究還是要走的。幸好,他一向不喜歡開太多的燈,在昏黃的燈下,也許沒注意到她哭過的眼睛。
臨走的時候,他說:
「你不是說不再聽電台節目的嗎?」
他沒說話。
「覺得怎樣?」她問。
「我的眼光沒有錯。」他微笑說。
「謝謝你。」她朝他苦澀地笑。
然後,她把門掩上,獨個兒走下樓梯。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到從樓上傳來的琴聲。
那是道別的琴聲嗎?
當天晚上,在節目裡,她播了徐致仁為她編的那支歌。帶著落寞的心情,她說:
「謝謝你告訴我,天意總會有禮物,也有失落。」
在咖啡館相逢的那天,他說他的腿上要六十天才復原,她陪他度過了四十天。這段美好的時光,就像當天每個晚上她在錄音室裡對著他一個人做節目的那段日子。生命的故事在輪迴。七年前,她不過是他和邢立珺那個故事裡的小波瀾。
七年後,她依然只是個小波瀾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17 00:29:04
第三章 租書店的秋天
外公留下的這片租書店坐落在一條寧靜的小路上。自從外公和父親過世之後,這裡就由外婆和她打理。小小的租書店是她長大的地方。打從有記憶的那天起,她幾乎沒離開過這裡。這種生活說是乏味也不是乏味,反正她從沒見過比這裡不乏味的生活,也就無所謂乏味了。
她也安於這種生活,只要在櫃檯後面,就可以知道四季的變換,無須跨出去一步。就像現在,當對面小公園圍欄上的牽牛花初開的時節,附近那所小學男校也開學了,是租書店最忙碌的時候。當黃桐樹上的枯葉飄落,就已經是深秋了。再過一段日子,禿禿的枝椏會宣告隆冬的降臨。
她根本不需要望向對街那麼遠,租書店旁邊的盆栽店對季節的反應比公園更要敏感一些,店裡幾乎每個月都換上一些新的盆栽,前些時候還在賣熏衣草,這幾天已經放滿雞蛋花了。
在這裡,她能夠看到比四季微笑得多的時序:那就是一天的流逝。這麼多年來,這種流逝的方式幾乎沒有變化。早上,會有上班族在書店外面匆匆走過。當一群群小男生背著書包擠進來喧喧嚷嚷的時候,就是學校放學了,那時是四點鐘。再晚一點,她的舊同學朱薇麗經過的時候,總會跟她點頭微笑。再晚一點,外婆和她也就結束租書店的一天,到公園外面的車站等車回家。
有兩條路線往東區的巴士和往返機場的快車是在這裡停站的,常常有人拖著行李上車下車。時間,就外面的腳步之間流逝。她很明白外婆為什麼捨不得把租書店關掉,對一個老人來說,這種日子容易打發。何況,這裡每天還會跑進來許多活潑的小男生,不啊外婆簇擁著。
滿頭捲曲銀髮的外婆看上去就像一位慈祥的校長,七十多歲的臉上。還帶著一點孩子氣,這也許就是她從前為什麼會寫兒童故事的緣故吧。她有一顆不老的童心。興頭來了,外婆會跟那些小男生說故事。遇到愛看書的男生,她會推薦一些她認為值得看的書。有時候,她很佩服外婆那麼健談,照理她這個孫兒身上也該流著外婆的血才對,她卻從來也羞於主動去跟別人親近。她寧願躲在櫃檯後面,一邊做功課,一邊戴著耳機聽音樂或是電台節目。這陣子,她最喜歡的那個電台在招募唱片騎師。「你想改變生活或者改變對生活的看法嗎?」這句宣傳口號常常在她耳邊迴響。有一次,她剛好望著電腦屏幕上那一頁會計學的功課,這不就是她目前的生活,甚至是她以後的生活嗎?她大學入學試的成績,就像她中學每一年的成績,證明她並不比別人聰明和幸運。考不上大學之後,她閒閒散散了一段時光,知道這樣子不是辦法,便跑去報讀公開大學。
選修會計,要說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也許就是會計不需要很好的英文吧。英文一直是她的弱點,首先是念不好,因為念不好,漸漸變成敬畏,卻又不得不去面對,於是,英文不好,竟然就像是一種缺陷。香港是個虛榮地,你數學不好,地理不好,甚至中文的成績不好,別人不會怎麼看你,但是,英文不好,就連自己都覺得好像矮了一截似的。所以,她有時候就覺得租書店的生活實在是無悔於她。
直到一天,一個人闖了進來,就像一片不知名的葉子輕輕飄落在她心上,讓她發現,遠在生活的那邊,原來還有一方天地。
這一天,她坐在櫃檯後面戴著耳機聽音樂,一邊低著頭,嘴巴一開一合地吹著自己額前的劉海。當她專心做著這種無聊的玩意時間,一個聲音在櫃檯前面響起。
「請問租書需要什麼手續?」
她抬起頭,一個穿著涼爽的夏日襯衫的男孩子站在那裡,比櫃檯高出大半個身來。她因為被看到那種蠢蠢的玩意而尷尬地笑了笑,問:「你要租哪本書?」
「就是這兩本。」原來,他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早已經在書架上選好兩本小說。
「我們每本書要三十五塊錢的按金,還書的時候就退回給你。每本書的租金是七塊錢,可以保留兩天。過期還書的話,每本每天就要罰五塊錢。」她一本正經地說,然後,她問:「你要租嗎?」
男孩子帶著羞澀的微笑朝她點頭,從錢包裡拿出鈔票付錢。
「你等一下,我寫一張按金單給你。」她邊說邊打開租書用的那本記錄本,翻到今天那一頁,指著空白的那一行,說:
「麻煩你把名字寫在這裡。」
當他寫好了,她已經把找贖和按金單放在他面前了。
「謝謝你。」他把書揣在懷裡,轉身走出租書店。
等了一下之後,她伸出脖子去,看到他站在對街的車站,一邊看書一邊等車。她把脖子縮了回來,看見那本本子上面方方正正地寫著三個字:郭軒華。她把租出去的那兩本書寫在他的名字旁邊。這兩本書正是她近來覺得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說。不是沒有其他人租出看過,然而,剛剛她發現他要租的是這兩本書時,她覺得跟他有點親近。她對他有一種她對其他人沒有的好奇心。
整個九月天,他幾乎每隔兩天就會來租書,還書十分準時,書也保持得很乾淨。他每次進來的時候,總會跟她微笑點一下頭。她發現他通常是在學校午飯的時間和放學之後來,而且從來不會在禮拜天出現,她猜想他應該是那所男校新來的教師。
踏入十月天,當盆栽店外面的雞蛋花換上了金盞花的時節,只要知道他那天會來還書,那麼,從早晨開始,她心裡就有一種熱切的期待。等到他來了,她還是裝著很平常的樣子。然而,自從他出現以後,時光流逝的方式突然跟以往不一樣了,變成是兩天兩天的、就是租書和還書相隔的時間,中間靠著一種曖昧的期盼來過渡。
一天,郭軒華來的時候,外婆剛好出去了,書店裡只有她一個人,比平常都要寧靜。他在書架前面看書,那天,他看了很久,她在櫃檯後面也一直低著頭看書。這段兩個人單獨共處的漫長時光,就像初始的愛情那樣突然地降臨,她正在看的雖然是殺人兇手把屍體拋到大海的情節,那一刻,她心理卻充滿了天堂。
後來有一天,他來的時候沒帶背包,懷裡揣著幾本書。他還書的時候,她瞥了一眼,最上面的那本是小學五年紀的英文課本。原來,他是教英文的,她的心突然虛了一下,想起自己那種很勉強的英文程度,心情便有些萎頓了。
過了兩天,她虛榮地買了本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帶回租書店去。她以前只讀過中文譯本,從沒讀過英文版。她一邊讀的時候一邊想著當他來的時候,怎樣可以不經意地讓他看到她正在讀一本英文小說。當他來的時候,她卻把書藏在桌子底下。她不想說謊,這會讓她瞧不起自己。
她終於還是用了好幾個通宵逐字逐句的把書讀完。當一個人不是為了考試而去讀一本書,便會變成享受。由於她覺得自己也開始懂得一點愛情,她讀的時候特別投入。讀完那本書,她覺得自己的英文好像一下子進步了不少。再見到他的時候,她就沒那麼心虛了。
一個週末的下午,她在公園旁邊的車站等車回去大學上課,偶爾抬起頭的時候,發覺郭軒華就在她旁邊,也是在等車。他看到她,兩個人互相點了一下頭微笑。他們從來沒有在租書店以外的地方相逢,一剎那,大家都顯得有點拘謹。她朝巴士來的方向望了好幾回,又怕他發現她的窘迫,這時候,恰恰有一片黃葉飄落在她腳邊,她於是裝出一副休閒的樣子,斜著頭去欣賞那片落葉。
車來了,她禮貌地跟他點了一下頭道別,逕自上車去。她找了個靠窗的空位坐下來,並開始低頭讀她帶在身上的那本小說。車子開的時候,她的靈魂還依戀地留在車站,想著他說不定會目送著巴士離開。一瞬間,他體會到離別原來也是一種微小的幸福。她把書合上,輕輕靠在椅背上。夕陽懶懶散散的餘輝頭國車窗灑落在書上和她的手背上,她朝車外望去,嘴角不期然泛起一個甜美的微笑。
光陰的腳步從這一天開始又有了改變,是晝短而夜長。每個晚上,她期盼著黎明的來臨,那便可以早點回書店去,在永晝的時光裡等他出現。這樣的日子是充實的、飛快的。
隔壁的盆栽店已經放滿聖誕花,為這條平靜的小路換上節日的氣氛。十二月初的時候,她和外婆就像過年一樣,略略把書店佈置一下,也預備了一些聖誕卡和聖誕裝飾。
十二月的一天,她在櫃檯後面無聊地翻那本租書的記錄本時,無意中發現郭軒華在一個月之內重複租了同一本小說。她不免浮想聯翩。他為什麼重看一本推理小說?他是太喜歡還是忘記自己看過這本書?抑或,這裡的書,他想看的都看了,為了要來,唯有重複租同一本書?她看著租書本上的那個書名《一個靈魂私下的微笑》,這難道是一個暗示?一種曖昧的喜悅頃刻間籠上心頭,她感到自己靈魂私下的微笑。
隔天,她買了幾本新書,等到他快要來的時候才放到書架上,免得給其他人租了去看。他把那本《一個靈魂私下的微笑》帶回來,放在櫃檯的時候,她朝他微笑,他也朝她微笑,大家都沒說話,好像在等待兩個靈魂自己聊天似的。
「珍欣,我要出去一下。」外婆這時跟她說話。這第三個靈魂一下字打斷了兩個靈魂私下的神交。
「喔,知道了。」她應了一聲,便又在櫃檯後面坐下來。
他走了之後,她連忙把那本《一個靈魂私下的微笑》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又拿起來甩了甩,發現裡面並沒有一張字條掉下來的時候,她不免有點失望。然而,《一個靈魂私下的微笑》不是比任何說話更有意思嗎?
等到他再來的時候,他在貨價上找了一會,然後走到櫃檯前面,問她:
「請問有沒有一盒的聖誕卡,那邊只有一張張的。」
她走出櫃檯去看了看,想起最後一盒聖誕卡早上賣了,回頭跟他說:
「隔天會再送來,你隔天再來吧。」
「喔,好的。」
除了他頭一天來租書店的那一次,這天是他們說話最多的一次。她看著他走出書店,朝學校的方向走去,身影消失在朦朧的遠處,那一刻,一個突然而來的念頭鼓舞了她。
夜裡,她咬著筆桿,趴在床上,在一本空白的本上想著要給他在聖誕卡上面寫些什麼。她寫了:「請常來租書店」,她很快就把這一句刪掉,這一句聽起來就像是招攬生意。她又寫了這一句:「我們交個朋友好嗎?」這句也不行,太幼稚了。結果,她寫了滿滿的一張紙,還沒有一句是滿意的。
隔天,他再來的時候,身上換了一件套頭毛衣。
「聖誕卡在那邊。」她指了指牆壁上的貨架。
他選了一盒二十張的聖誕卡,拿到櫃檯付錢。她從桌子底下摸出一盒十張的迷你聖誕卡,在他面前很快地晃了晃,說:「這盒小的是送的。」然後把兩盒聖誕卡一起放進膠袋裡。在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時就塞了給他。
他拿著兩盒聖誕卡,猶豫了一會,想說什麼又終究沒說。
她的臉一下子發紅,連忙低下頭去,裝著忙別的事情。待到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之後,她才敢抬起頭來。在她送給他的那盒迷你聖誕卡裡,她在其中一張寫上「你選的書全都是我也覺得很好看的,沒想到我們這麼接近。祝你聖誕快樂。」,又寫上她自己的名字,然後夾在第二張聖誕卡之後。這是對《一個靈魂私下的微笑》的微笑的回答。
然而,隔天他沒來,那些小男生也兩天沒來,她才想起學校的聖誕假期已經開始了,怪不得他前一天沒有租書。
在一天比一天長的日子裡,她終於等到學校的假期結束。那群小男生又如常地進來圍著外婆聽故事,但郭軒華始終沒有再出現。他是故意避開她,還是因為某些原因,已經離開了學校,她無從知道。
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當公園裡的洋紫荊翻翻騰騰地開過一遍,再度換上牽牛花開的時節,他始終沒有來。新的學年開始,又來了一批新的小男生,一個個出神地聽著外婆說那些她說了許多年的故事,也夾雜著一些新的故事。四季像往年一樣地流轉,一天的流逝又回復到他來之前那樣。
聖誕節臨近的一天,她接到舊同學沈露儀的電話,約她跟朱薇麗一起吃飯,每隔一段日子,她們三個會見面聊天。她有好幾個月沒見過沈露儀了。
這天出門的時候,天氣有點反常地冷,她穿上幾年前去世的父親留下的一條深灰色羊毛頸巾出去。這條頸巾是父親穿了很多年的,穿暖了。她很喜歡,覺得特別配自己。
她早了一點來到這家意大利小餐館,她坐下來,把頸巾除下,捲起來整整齊齊地放在旁邊的椅子上,低頭聽著耳機裡放的音樂。
過了一些時候,一個輕快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
「對不起,你等了很久嗎?」
她微微抬起頭,看到跟沈露儀一起來的竟然就是郭軒華。她的臉緊了緊,伸手去拉頭上的耳塞,一邊的耳塞扯了下來,另一邊去還半吊在肩膀上。
「讓我來介紹,這是林珍欣,這是郭軒華。」沈露儀一邊說一邊把手套甩在桌子上。
他靦腆地點了點頭。
「你們認識的嗎?」
他朝她笑了笑,又朝沈露儀笑了,邊坐邊說:「去年我當了三個月的代課老師,學校附近就是她家的租書店,我常去租書的。」
「原來是這樣。」沈露儀說,又問:「朱薇麗呢?她不是和你一起來的嗎?」
「她要帶學生去表演小提琴。」她回答說。
「對啊!是聖誕節。」沈露儀喃喃地說。
她終於明白郭軒華為什麼一年聖誕假期之後沒有再來。那頓飯,他和她都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沈露儀在說話,並且時而用一種甜蜜的神情朝郭軒華望去,雖然她已經很努力去傾聽沈露儀的每一句話,但她終歸是茫然地想著其他事情。餐館門外放著一座有一個人那麼高的仿歐洲古董音樂盒,是個拉手風琴的小丑,音樂絲絲縷縷流轉的時候,他的頭會輕輕從左邊轉到右邊,又轉回來。那首老歌她以前聽過,是關於一對小情人的:在那段初戀無疾而終之後,女孩一直期盼著跟她的情人重逢。許多年後的一天:她到教堂參加一個舊同學的婚禮。在那個神聖的祭壇前面,她見到了她當年的小情人,他成了主持婚禮的神父。一瞬間,一種傷感籠罩著她。她曾經想過他們之間許多的可能性,他選擇的路,卻斷絕了她今生的幻想。這首歌,就是女孩在訴說一個輕飄飄卻無奈的故事。
這並不是她林珍欣的故事,卻是他們重逢的調子。
吃過飯後,沈露儀問她:
「我們去看電影,你也一起去好嗎?」
「不了,我要回去做功課。」
她離開小餐館,獨個兒朝蒼茫的暮色走去。郭軒華跟沈露儀提起那張聖誕卡的事嗎?他們才認識了五個月,她是比沈露儀更早一點認識他的。那又怎樣?現在她羞慚地意識到那個靈魂私下的微笑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傻笑,太丟人了。
走著走著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脖子有點冷,這才發現自己把頸巾遺留在椅子上。她連忙掉轉腳跟往回走。那條頸巾還在那裡,孤零零地等著主人認領。桌子上三隻他們用過的咖啡杯還沒收拾。他的杯子裡留下了咖啡的沉澱。她聽說從沉澱可以占卜未來,她望著杯底出神,始終沒看出什麼來。那一層咖啡的沉澱不像預言,反而更像租書店裡那段已逝的秋日時光,終於會了無痕跡,被時間濾洗。
離開小餐館,她朝露天廣場走去。朱薇麗帶著一群小孩子來參加音樂會。台下擠滿了觀眾,台上一個合唱團在唱聖詩。
朱薇麗看到她,抖抖索索地跑過來,朝她微笑說:「你不是跟沈露儀吃飯嗎?」
「吃完了。」她說。
「今天很冷呢!」朱薇麗搓揉著手掌說。
她縮著脖子點頭。
「沈露儀好嗎?在電話裡聽說她交了男朋友。」
她酸溜溜地點了點頭。
「那個男孩子是做什麼工作的?」
「出版社的編輯。」
「那不像她會喜歡的人啊!」朱薇麗皺著鼻子說。
她沒回答,在冷風中哆嗦。
「我們快出場了,你留下來聽吧!」朱薇麗把她拉到台邊。
她杵在那裡,寂寞地聽著聖誕佳音。
那些日子,真的是了無痕跡嗎?
聖誕節之後的一天,她如常跟外婆在車站等車回去。一輛小貨車停在盆栽店外面,工人把一盆盆賣不出去的聖誕話當作垃圾一樣運走。
「其實那些花還很漂亮。」她說。
「沒有人會把聖誕花六到明年聖誕的。」外婆說。
這句話突然穿過許多尋常的日子在她心裡迴響。誰會留著同樣的花度過新的時節?她懷裡不是已經綻放過一株聖誕花嗎?要是她不那麼畏縮和羞澀,結果也許不一樣。
她常聽的那個電台又開始招募唱片騎師,今年的口號是「你想要一個有點風險看刺激的人生嗎?」她寄出了一封應徵信,並且用心製作了一段配上音樂的獨白。不久之後,她接到電台同志她去面試的信。
這一天,電台的走廊上擠滿來面試的人,他們叫她進去的時候,她沒想到跟她面試的是她的偶像夏心桔。
「你的聲音很好啊!就是有點緊張。」夏心桔說。然後,她用她那低沉而迷人的聲音問:「真的想要過一個有點風險但刺激的人生嗎?那可能會有失業、失戀、甚至失意的可能的啊!」
她嘴上帶著微笑,篤定地點頭。
到了三三兩兩的相思鳥棲息在春日枝頭的時節,她已經退了學,在電台上班,連一向鎮靜的外婆也給她的改變嚇了一跳。
在牽牛花開的時節,一個人闖進了她瑣碎的日子裡,然後又突然消失。一年後,在乍然相逢的失落裡,他還給她的卻再也不是瑣碎,而是遠方的地平線,那裡,時間將有更美麗的腳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17 00:29:36
第四章 租書店的聖誕
林珍欣沒想到會在租書店裡再見到郭軒華,九月初的那天,她下午在店裡幫忙,看到穿著涼爽襯衣的他走了進來。
她愣了一下,他羞澀地微笑,問:
「租書的手續還是跟以前一樣嗎?」
「哦,是的。」她杵在櫃檯後面說。
「有什麼新書嗎?」他問。
「你喜歡看犯罪小說嗎?我有傑佛瑞。迪佛的《棺材舞者》。你有沒有看過他的《人骨拼圖》?」
傑佛瑞。迪佛的一系列偵探小說以全身癱瘓的神探林肯。萊姆當主角,是林珍欣近年最喜歡的偵探小說。
「當然看過,連《人骨拼圖》的電影版都看了。這本新書好看嗎?「
她雀躍地點頭。
然後,郭軒華首先說:
「我回來學校教書,這一次不是代課,是長工。「
「哦,是嗎?「她咧起嘴,沒有繼續說下去。
自從在那家意大利餐館見過面之後,她一直躲著沈露儀。過了一段日子,沈露儀打電話給她,埋怨她自從當上唱片騎師之後就沒找過她。她推說是因為電台的工作太忙。沈露儀在電話那一頭說:
「我和他分手了。「
「你是說郭軒華?「
「還有誰?」
「為什麼?」
「他不是我的類型,我也不是他那一類。」
「那為什麼會開始?」
沈露儀笑了一下,說:
「有些人只是過渡。」
如果早點知道這個消息,林珍欣也許會比較高興。這個消息卻來晚了,最近,她和一個男孩交往。男孩名叫高田三,是一支新晉樂隊的主音歌手,個子小小,不過,人很活潑俊俏。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電台舉辦的小型音樂會上。她當司儀,他的樂隊是其中一支表演隊伍。音樂會結束之後,她在巴士站碰到他。
他尷尬地朝她笑了笑,說:
「你也是等巴士嗎?」
她點了點頭,看見他提著電吉他,穿著皮夾克等巴士的樣子,心裡覺得有點滑稽。
「我住廉租屋。」他說。
她笑了一下,沒答腔。
他靠在欄杆上,問:
「你喜歡我們的歌嗎?」
他點點頭。
「我每晚都聽你的節目。」他說。
她有點受寵若驚,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他那雙孩子起的眼睛朝她看,說:
「你的聲音很好聽。」
她的臉陡然紅了,回應他一個羞澀的微笑。
那天晚上,巴士誤點,車站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突然問:
「你會彈吉他嗎?」
她搖了搖頭。
「下次教你。」他自信滿滿的說。
她可沒說過要學,卻不知道怎樣拒絕。
隔天晚上,她做節目的時候,高田三走了進來,說是在找朋友。她知道他是來找她的。他待在直播室,一直等到她差不多做完節目才高辭。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趴在她面前睡著。
醒來的時候,他抱歉地說:
「失眠幾天了,聽著你的聲音好睡。」
「你在家裡聽收音機也可以。」她說。
他笑笑說:「別人沒我這麼幸運,可以坐在這裡。直到目前為止,這是當歌手最大的好處。「
她不能說自己一點也不感動。高田三不是她的類型。她不喜歡穿皮夾克,彈電吉他,手上戴著銀戒指的男孩,她也不認為這種人會喜歡她。
「你為什麼老是盯著我的手指。「那天晚上,他在直播室問。
「沒什麼。」她尷尬地說。
第二天,他再來的時候,經常戴在手上的幾枚銀戒指不見了。他的聰明感動了她。漸漸地,她習慣了他有事沒事都來直播室走走。她每天主持兩個節目,一個在半夜,一個在中午。她常播他們那支樂隊的歌。他歌唱得好,知音卻不多。
有天晚上,他出席一場音樂會之後,在直播室找她。
他沮喪地趴在桌子上,一句話也沒說。
「有事嗎?」她關心地問。
他搖了搖頭,繼續趴著,突然又直起身子說:
「我們出場的時候,觀眾喝倒采。」
她難過地朝他看,說:
「很多紅歌星以前都被人喝倒采。」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他沒精打采的2說。
「你們會成名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說,也許是預感吧。
「等到我成名了,我會請你看我們每一場的演唱會。」他甜甜地說。
他是喜歡她的吧?她心裡想。不然他為什麼天天來?為什麼來是她面前那樣孩子氣?他有時會帶自己喜歡的唱片來,央求她在節目裡播。他會打電話跟她聊天,追著問:
「你什麼時候跟我學吉他?將來我紅了,可就沒時間教你了。」
她咭咭的笑,沒法想像將來的事。他既然喜歡她,為什麼從來不說?好像是在等她開口。他要是稍微瞭解她,就知道她是不會開口的。
終於有一天晚上,他離開直播室的時候,給了她一張門票,說;
「明天我們在大學有個音樂會,你能來嗎?」
她獨個兒去了那個音樂會。高田三滿懷感情地唱出自己寫的一首新歌,一首很動聽的歌,他的歌聲把台下的人都吸引住,那一刻,他發現自己喜歡了台上的他。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喜歡這類型的男孩,命運卻愛跟她開玩笑。
回去的路上,她街道高田三的電話。他緊張地問:
「為什麼找不到你?」
「我走了。」
「為什麼不等我?」
「很多人包圍著你呢!恭喜你!」
「你喜歡我的新歌嗎?」他患得患失地問。
「嗯,很好聽。」
那支歌說的是一個男孩的愛情和夢想。她總覺得歌詞裡有些話是他對她說的。隔天到租書店幫忙時,郭軒華卻來了。他的樣子一點也沒變,話比以前多。
「我聽到你在電台主持節目。」他說,
「哦,是的。」
「你的聲音很像一個人。」
「誰?」她問。
她以為他說的是夏心桔。他說:
「邢立君。我初中時每晚都聽著她的節目做功課。」
「我也是。」她說,然後又說:
「她的聲音那麼動聽,我怎可能像她?」她羞澀地說。
郭軒華為什麼不早點來?前一天晚上,她離開音樂會。高田三知道她走了,在電話那一頭說:
「你在哪裡?我來找你。」
他來了,跑得渾身是汗,臉上帶著興奮的神色。
「很多人喜歡我的新歌。」他說。
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說:
「我們去慶祝!」
郭軒華要是早一點來,她的故事也許會不一樣。
她把那本《棺材舞者》交給他,她剛看完,還沒有放到書架上去。就在這個時候,高田三走了進來,像前幾次一樣,他很熟落地鑽進櫃檯,把唱機裡的唱片換掉,播的是他前一天唱的新歌。
「我帶了這首歌給你。」高田三親暱地說。
她尷尬地看了看郭軒華,郭軒華臉上的表情有點愕然。她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拿了書,道了一聲再見,走出租書店。
「那個人是你朋友嗎?」高田三問。
「呃,是我朋友以前的男朋友。」
「有點土。」高田三說。
「我也很土。」她說。
他露出一彎迷人的淺笑,說:
「你不土。」
她突然有些迷惘。高田三真的喜歡她嗎?看著郭軒華離去的背影,她心理竟是有點憐惜的。
「他是不是喜歡你?」高田三問。
「誰說的?」
「他的眼神說的。」
「不會啦!」
「你今天晚上會播這支歌嗎?」
她點了點頭。
「你會留心歌詞吧?」他那雙眼睛動人心弦地朝她看。
她的臉紅了。
然後,他說:「今晚見。」
他走了,她心裡卻有點混亂。待到夜裡,她在節目裡播那首歌的時候,心裡竟想著郭軒華也許會聽到。
兩天後,郭軒華來還書,他臉上的神情有點不自然。
「書好看嗎?」她問。
他點了點頭,又去看書。
外婆在椅子上懶懶地打盹。她躲在櫃檯後面看書,眼睛沒有看他。郭軒華會以為她和高田三是什麼關係?他在乎嗎?他會失望嗎?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要知道他的感覺。
他借了一本書,登記的時候,他說:
「你朋友那天播的歌很好聽。「
「是他唱的。「
「他是歌手?「
她點了一下頭,在他眼裡看到了酸澀的神色。
以後的幾天,她沒去租書店,不知道他有沒有來。後來有一天,她在一家時裝店的櫥窗前面碰到他。
她想給自己買些衣服。商店櫥窗裡放著兩套衣服。一套比較素淨,是她喜歡的,一套比較新潮,是高田三會喜歡的。她不知道該試哪一套。
這個時候,背後有人叫她,是郭軒華,他手裡拿著一袋新書,剛從書店走出來。
「真巧。」他說。然後,他指著素淨的那套衣服,說:
「你穿這些衣服會好看。」
她驚異地朝他看,他尷尬地說:
「只是我的意見。」
結果,她兩套衣服都買了。穿了新潮的衣服上班的那天,高田三並沒有來找她。他近來很忙,他那首新歌唱得很好。她就知道他是有才華的。
無數個夜晚,她一個人待在直播室裡,時而朝直播室的大門看,希望下一刻推門進來的會是他。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瞭解男孩子。她不大搭理他的時候,他很在乎她似的。當她想念他,他卻又不在乎了。
直到一天傍晚,她在電台走廊上碰到他,他纏著另一個女唱片騎師,甜甜地說:
「你會播我的歌吧?」
她恍然明白了。
他轉過頭來看到她時,臉上的神色有點尷尬,很快又變得親切地朝她說:
「珍欣,你好嗎?」
她仍然相信他是會成名的,到了那時候,他再也不需要用他俊美的色相去討好她們這些唱片騎師,期望她們多點播他的歌。
半夜裡,她做完節目,一個人躲起來聽歌。她起初並沒有喜歡高田三,如今為什麼會有傷心的感覺?她是為自己的天真傷心,她怎麼沒想到她手上握著在節目裡播歌的權力?她傷心不是因為感到自己被利用了,而是發現自己並沒有值得愛的地方。
後來有一天,她在電台主辦的一場音樂會上碰到他。他出場時,台下一大群年輕的女歌迷力歇聲嘶地喊著他的名字,跟以前那種落寞,完全是兩回事。
她回去後台時碰到他,他靠在燈火闌珊的走道上抽煙。她以前沒見過他抽煙。看見他時,他直了身子,她點了一下頭,打他身旁走過。
「成名的感覺好,就像是擁有全世界。」他說。
她笑了一下,沒回答,瞥見他手上戴著幾枚閃閃亮亮的銀戒指。
她想,他也許從來就沒有打算不再戴這些銀戒指。
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起,是母親找她,告訴她,外婆在家裡昏倒,給送了去醫院。那是個難熬的夜晚,外婆患的是心臟病,要不是及時送到醫院,也許連性命都保不住。在急診室外面等候的那一刻,她突然發覺,有沒有被利用,有沒有值得愛的地方,甚至將來會不會成名,都不重要了。
外婆雖然康復過來,但租書店再也做不下去了。自從她進了電台工作,就只有外婆一個人支撐這整間租書店,終於累壞了。
外婆縱有多麼捨不得外公留下的這片租書店,也不得不放棄。這是林珍欣長大的地方,她又何嘗捨得?但是,人生總有告別的時刻,就像高田三唱紅了的那支歌,歌詞說:
「我要走我的路,是告別的時候。」
那天,她在租書店裡把東西打包的時候,郭軒華來了。
「我聽到你在節目裡說,你外婆生病了,她還好嗎?」
「是心臟病,做了手術,已經出院了,沒什麼大礙,但我們不放心讓她繼續回來工作。」停了一下,她說「
「書店要關門了。這些書,我打算送去給圖書館。「
他眼裡滿是悵然的神色,放下手裡的書,說:「我來幫你。」
他沒想到,他來了,她卻要走了。他辭去出版社的工作,回來學校教書,無非是希望可以再見到她。他說不出喜歡她什麼,她喜歡的書,他也喜歡。她播的歌,也是他愛聽的。他和沈露儀分手,難道沒有一點是因為她嗎?在那家意大利小餐館再見到林珍欣的那天,他恍然明白自己喜歡的是她。他不知多麼懊悔沒有早一點打開她送的聖誕卡,後來卻已經晚了。
「我和她分開了。」他說。也許是知道離別的時候來臨,再不說就沒機會了,縱使她也許會覺得他唐突。
「我知道。」她朝他微笑,然後什麼也沒說。
租書店隔壁的花店已經堆滿了聖誕花,往年也個時候,她和外婆會把書店佈置一下,今年去連聖誕卡都沒有再賣了。
「你那年送我的那種迷你聖誕卡,今年還有嗎?」他突然問。停了一下,又說:「我直到去年聖誕才用到第三張聖誕卡,可以送聖誕卡的朋友愈來愈少了。」他說著說著臉紅了。
她恍然明白,他在一年後才看到那張聖誕卡。
她百感交雜地朝他看。她送給他的那張聖誕卡,就像一封寄丟了的信,她以為已經落空了。隔了漫長的日子,那封信卻又突然出現,提醒她,故事還沒有完。
「那種聖誕卡不賣的,你要的話,我可以送給你。」臉上漾著發自心底的微笑,她跟他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8-17 00:34:37
第五章 聖誕卡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間喧鬧的茶室裡。他接到陳平澳的電話,要他帶個口訊去那裡給一個女孩子。
「你叫他對我死心吧!總之想個辦法將她打發。」
「這不太好吧?」他為難地說。
「我再見她,她有會對我有幻想。我這是為了她好。」陳平澳用一副悲天憫人的口吻說。
「我沒見過她,還是你自己去比較好。」
「放心吧!她不會吃人的,況且我現在真的走不開。她叫沈露儀,大眼睛長頭髮的。」
他想說不,陳平澳已經把電話掛斷,他只好換過衣服匆匆趕去茶室。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和陳平澳為什麼能成為好朋友。他們從中學一年級到大學都是同學。兩個人的性格南轅北撤。陳平澳是個萬人迷,長得俊俏,畫畫又漂亮,從小到大都被女孩子簇擁。他自己卻是個不擅長交際的書蟲。
走進去茶室的時候,他看到其中一個廂座裡做著一個身材細瘦的女孩,一直盯著茶室門口,好像等人似的。他想,這個應該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他硬著頭皮走到她跟前,問:
「你是不是沈露儀?」
女孩盯著他問:「你是誰?」
「是陳平澳叫我來找你的,我叫郭軒華。」
「他呢?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他有事不能來。」他撒了個謊。然後,他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女孩沒回答,死命咬住嘴唇,很想不哭,眼淚去已汪汪。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她面前,深怕驚動了她。
女孩突然朝他抬氣頭,聲音沙啞地說:
「我可以在這裡等他,他什麼時候來?」
「我想,他是不會來的了。」他支支吾吾地說。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正要處決這個女人。
女孩睜著那雙可憐的大眼睛,問:
「他是不是喜歡了別人?」
那雙像小狗般漆黑的眼哞朝他輝映著,充滿了哀淒和惆悵。
「我也不知道。」他聳聳肩。
「他在哪裡?你帶我去找他好嗎?」她的聲音顫抖著。
「我也不知道他在那裡。」他抱歉地說。
一顆眼淚從她臉上滾落,掉到她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奶茶裡,她喃喃地說:
「我早就應該猜到了。他約我來這種地方見面,根本就不想回來我身邊。」
「這間嘈雜的茶室的確不是談情的地方。」他心裡想。
她那張臉皺成一團,無語。那一刻,他才發覺她穿了一件幼帶背心,領口開得很低。他不敢正面看她,只好把視線移到她頭頂。
「他為什麼派你來?」這句話不像個問題,反而是哀鳴。她的眼淚突然飛射而出,哇的一聲趴在桌子上嚎哭。
「呃,你別這樣!」他慌亂地制止她,卻發現自己一點也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
茶室裡的人都朝他這邊看,彷彿他才是那個始亂終棄的負心人。
「我帶離開這裡!」她撐起身子,軟弱地哀求。
他大大地鬆了口氣,匆匆結了帳,帶她離開茶室,離開背後那些好奇的目光。
從茶室出來,他覺得是時候告別了,然而,看到她那副無助的樣子,他心軟了,提議送她回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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