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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王晴川]飛雲驚瀾錄[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5 02:49:35     標題: [王晴川]飛雲驚瀾錄[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4-12-18 01:25 編輯

飛雲驚瀾錄 作者:王晴川

內容簡介】:

  時值大明內憂外患,各方勢力爭鋒天下,血雨腥風之中更不時演繹似水柔情。任笑雲在激盪變幻的風雲中遭遇激情,迭逢奇變,在愛與痛、血與火中慢慢明白了這個道理。雲騰鳳舞,碧血長歌,帶給你歷史的厚重思索,奇幻的縱橫擺闔和俠義的激昂奮發!

  驚世駭俗的激戰,驚艷纏綿的情愛,驚心動魄的懸疑,驚悚縝密的推理,大明嘉靖年間的那一場驚天狂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5 02:50:39

第一章 天外綵鸞忽飛來(1)

 大明嘉靖二十七年的六月天要熱死人,京師連著四十多天沒下雨了,據說京郊西山玉泉池的清泉都快干了。

 晌午時分,天上沒有一絲風,連狗都躲在烏金橋巷子邊的樹蔭下吐著舌頭。

 任小伍就在這時候晃著膀子走在白花花的太陽地下面,那只和他形影不離的「任大將軍」這時依然雄赳赳氣昂昂的立在他肩頭。在他身後稀稀拉拉的跟著一幫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幅躍躍欲試意猶未盡的樣子,不時用眼睛逡巡著任小伍的那張臉。

 巷子兩側有些酒樓茶肆,裡面的許多喝茶消暑的人看了任小伍都不禁探出頭來打招呼:「五爺!」「回來啦,五爺!」「這一次又是大獲全勝了吧五爺!」有人見任小伍昂然不應的樣子就紛紛猜測:「這一次任五爺是動了真怒了!」「將軍社和錦霞樓必有一場好打!」

 任小伍很喜歡這種前呼後擁的樣子,美中不足的是大熱的天,他的全身都淌著汗,臉上更是掛了兩道紅印子,粘膩膩的汗水慢慢滲下來,舔著那兩道紅印子,火辣辣的甚是難受。任小伍就在一棵老柳下忽然止住了步子,說:「老子要跺了孫驢兒那狗娘養的!」

 後面跟著的幾個人聽了這話像是給熱水燙了,全跳起來喊:「是該跺了孫驢兒個狗娘養的!」「狗仗人勢,輸了總是賴帳不給,咱們將軍社豈是好欺負的!」任小伍狠狠的抖手甩出一把汗,那兩道紅印子沙沙的疼,說:「鄭鼻子,你他奶奶的告訴弟兄們,明兒個咱們做了狗日的。」他說著拔出了背後的一把刀,那刀在太陽下別樣的光華閃爍,幌得幾個探頭探腦的茶客心裡頭一激靈全縮回了頭,但心裡面又全不甘,就又偷著眼向這裡瞄。

 那時候在大明京師右安門前街面上敢弄把刀在光天化日下耍弄的,只有烏金橋巷的任小伍。

 其實任小伍並不是家有五兄弟,他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在嘉靖二十七年的仲夏時節,他任小伍還只是錦衣衛勘察院天牢裡的一個小獄卒。那是任小伍憑著父蔭得到的一個位子,爹媽死得早,沒給他留下多少金銀,只是給他留下這麼一個好位子。勘察院專管詔獄,錦衣衛抓來的疑犯罪人便全投在勘察院的獄裡,不管你以前是幹什麼的,哪怕是尚書元帥,進去以後就得聽當差的獄卒管。

 所以任小伍有時候也挺知足。

 這差事三天一輪值倒也輕閒,就是沒有多少油水,不過任小伍擅長鬥雞。本來任小伍還有一個挺響亮的名字叫任笑雲,可是自打他和鄭鼻子幾個呼兄喚弟之後,鄭鼻子他們就管他叫小伍,時候久了,「任小伍」這名字就叫開了,「任笑雲」這名字倒沒幾個人知道了,但任小伍倒不在乎,名字不過是個稱呼,兄弟們叫著方便就成了。

 在嘉靖年間的京城裡好玩雞的人全知道任小伍和他那只戰無不勝的「任大將軍」。「任大將軍」這名字是任小伍給起的,小伍覺得這隻雞錦羽紅翎,金啄鐵爪,器宇不凡,在雞裡面就像個睥睨天下的大將軍。任小伍知道自己這輩子別想在人裡面混成一個人物了,這只嘯傲雞群的任大將軍就寄托了他的許多遐想。

 任小伍馴雞的法子與眾不同,他自己跟雞鬥。閃展騰挪,高起低伏,任小伍能通雞性,一般的雞經他這麼一馴都悍厲非凡。而和雞一起打弄久了,任小伍身子就異常的輕靈。任小伍還愛玩刀,他打心眼裡喜愛那種亮晶晶的東西。他曾經拜過一個師父,就是廣安街上號稱『鐵臂蒼龍刀』的何大林何大爺,據說何爺年青的時候憑著真功夫在京師雙龍鏢局裡做了八年的趟子手。何大林賴不住任小伍死乞白賴的哀求,又實在不願得罪這麼一個人人畏懼三分的主兒,就告訴了他練刀的竅門──先用刀劈木樁和飛蠅,三年之後再來找我。何爺只為了打發走一個「瘟神」而隨口編就的竅門被任小伍奉為圭皋,他沒事的時候就劈,兩尺長的木樁他能一刀兩段,而劈飛蠅就費勁得很了,但任小伍苦練幾年之後也能連劈三刀砍下來一個半個的。

 任小伍覺得這個師父沒有白拜,因為日子一久,他發現自己在街頭巷尾和那些潑皮廝打的時候,很少有人能躲開自己的刀。於是漸漸的京師中的大小潑皮全懼他三分,神刀任五爺──這大號便在京師的坊間越傳越響。

 多年以後,回想自己在嘉靖二十七年的許多波瀾起伏的豪情壯舉,任小伍總是覺得,一切都是在這個仲夏的晌午起的變化。那日頭真毒呀,白燦燦的,烤焦了天,烤焦了地,也使自己的一切全烤得變了樣。

 那天任小伍和鄭鼻子幾個混友在巷子外匆匆別了,就拎著刀,架著雞向家中走。在自己的家門口正好遇上候九爺。候九爺早些年曾經跑過邊關,販過鹽,折騰幾年後就發了家,現如今在任小伍住的烏金橋巷上開了兩家綢緞莊,雖然在這將軍王爺遍地跑的京師裡排不上號,但在這條京師外城邊上的街面上絕對是跺一下腳四處亂顫的人物。這街面上敢不買候九爺帳的就只有任小伍一個。任小伍生來就有個臭脾氣──瞧不起有錢的,你在他跟前拿架子他就敢跟你充爺。候九爺知道任小伍的這毛病,所以每次跟他說話都客客氣氣的,畢竟任小伍跟錦衣衛能扯上關係。

 「又勝了?」候九爺望著任小伍懷裡那只傲氣十足的「大將軍」問。任小伍心氣正高,說:「一柱香,也就一柱香的功夫,城北錦霞樓孫驢兒的那只紫鳳凰就給大將軍攆飛了!孫驢兒輸紅了眼又賴帳,還他娘敢說什麼明天要讓我們好看!哼,明天老子就一刀剁了他!」

 候九爺嘿嘿的笑著,一張黑臉在樹蔭下閃著油光,說:「五爺,這大將軍三十兩銀子賣給我如何?」任小伍的心一顫,三十兩銀子夠自己在勘察院裡幹一年的。既便是鬥雞,一場下來也不過百十錢,但是他還是挺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行,我一年下來大將軍也能給我掙幾十兩銀子了!」

 「那就七十兩!」候九爺用一根牙籤剔著牙,慢慢悠悠地說,「大將軍一年也未必總是贏,何況你還得照顧它!」任小伍有點心動了,但臉上依然不動聲色地笑著。

 到底候九爺扛不住了,咬咬牙說:「一百兩,錢貨兩清!」任小伍心裡樂開了花,但一扭頭,肩上那隻大將軍正側著頭盛氣凌人地看著自己,他心裡就又有點捨不得,同時覺得自己還沒有一隻雞有氣魄。「得了,九爺,這雞是我從小看大的就跟我兒子一樣,一千兩我也不買!」任小伍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一下子斷了候九爺的心,省得他萬一再加上價碼會煽乎得自己徹底動心。

 就在這時,任小伍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噌的一下子從身邊竄了過去,又好像有一陣怪風飄了過去,任小伍張大眼問:「什麼東西過去了,你看到什麼了嗎?」

 候九爺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狗屁東西!」拋下牙籤走了。

 任小伍心滿意足地往家裡走,心裡稍微為那沒到手的一百兩銀子惋惜,但轉念又想起自己那句「一千兩也不賣」的話,又覺得自己挺有氣魄,是條漢子,沒給爹媽丟臉,為了區區一百兩銀子就賣了自己的玩意兒。

 走進窄窄的胡同,任小伍心裡卻總覺得有點事情,好像有個什麼人跟著他似的,可一回頭又沒有什麼人。他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剛要邁進院門,啪的一聲,就覺著一隻手搭在了自己肩頭上。

 他沒有回頭:「哼,孫驢兒,你鬥輸了也犯不著裝神弄鬼的,五爺我不吃這一套!」

 「進屋去!」是個女的,那聲音挺脆挺耐聽的可又透著一股子威嚴勁兒。

 任小伍腳下一軟,忍不住就隨著那聲音一步跨進了院內。一進院子,小伍心裡就挺不是個滋味,一個娘兒們家竟敢跟五爺我這麼吆三喝四的,而我還真就這麼丟人的聽人家的,這要是傳出去,街面上的朋友們聽了還不笑話死,我、我連這小娘們長得什麼樣子還沒看見啦!

 正胡思亂想,忽然背後一暖,一團柔軟的身軀就伏在了他身上,任小伍的心突地一跳,正要叫出聲,那身軀就軟軟地滑了下來。任小伍及時回身,將這個幾乎要軟倒在地的女子抱住了。

 這女郎二十不到的年紀,雖然雙眸緊閉,可還是掩不住的一段天生麗質,看著那兩彎細長的娥眉,那一支挺秀的鼻子,那點緊閉的紅唇,那白嫩的要滴出水來的皮膚,任小伍的喉嚨就有些發乾,從小聽說書的形容美人美若天仙,可活到二十歲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麼美的女子,而且這天仙是忽然自己跳到自己家裡來的。

 任小伍睡覺從來不做夢,但這時也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挺疼,他肯定自己沒有在做白日夢。雖然在牢裡面看慣了犯人昏過去,可這時任小伍還是有點手忙腳亂,而且心裡也亂得一團糟。他將那女郎扶進了屋內,攙上了床,探了探鼻息,還有氣息,看來只是暫時昏了過去。任小伍就大著膽子給她灌了兩口酒,再按那少女鼻下的人中,姑娘的臉又白又嫩,任小伍真怕自己手一重給掐破了。

 那女郎竟然悠悠醒過來了,看來那兩口酒還管點用,那蒼白的臉上也有了一點紅潤,她的眼睛還是有點沒神,但任小伍依然覺得那雙眼美得不得了。

 她的眼睛像一泓幽靜的湖水,清澈而寂寞,但這寂寞卻是極有靈性的,似乎能將任小伍心靈中的東西全照進來。「你就是街上名聲響當當的神刀任五爺?」那女郎的聲音低,說出來的話可是一下子就打到了任小伍的心坎裡。任小伍就覺得自己高大了起來,他點了點頭,心裡說,原來自己的名聲這麼響,名聲響當當的任五爺!

 「落難女子,無依無靠,只怕要給五爺添麻煩了!」她說話的聲音這時有氣無力的,不像剛才那麼硬邦邦的了。任小伍還是一陣子飄忽忽的,只知道點頭。

 那女郎見他點頭,不由喘了一口氣,「這麼說,五爺答應了?」任小伍才醒過味來,沒頭沒腦地問:「答應什麼?」

 女郎凝眉道:「我重病在身,要在你家裡待上幾日,成是不成?」任小伍心裡叫道:「一個大姑娘家的,跑到我這裡要待上幾日,而且說出話來還這麼直來直去,決沒有一點商量的口氣,倒是奇了!」就不禁皺了一下子眉頭,可轉念一想,「人家既然求到我任小伍的頭上來了,管她是幹什麼的,管她真的假的,總不能把這個病蔫蔫的美人轟出去吧!」就挺起了胸,說:「只要你願意,待上一輩子也成!」

 那女郎想來是聽出了他話中嬉笑的味道,兩彎娥眉不禁緊了一緊。別看這女郎這麼弱不禁風的一副嬌怯怯的樣子,偶爾娥眉一皺,倒讓人心內發虛。任小伍就有些後悔剛才說的話,便岔開話題,道:「就是姑娘身上的病,要不要我這就去請個郎中?」

 那女郎搖了搖頭,道:「那倒不用,我不能下床,麻煩您給我去抓幾位藥。這方子在我心裡,請你用紙筆記上一記。」任小伍也搖頭道:「你說吧,若超不過一百味藥,我任小伍的腦子還將就的記得住。」

 那女郎閉上了眼,緩緩道:「人參五錢,靈芝四錢,白芍、茯苓各一錢,陳皮、甘草各七分,還要紅花少許……一次要抓六副藥來。我出來的匆忙,未帶銀錢,藥是貴了些,要一二兩銀子,五爺只怕要破費了,以後,我……」說著那聲音就低下去了。

 任小伍在牢獄裡待過,粗通藥性,聽得她連說「人參、靈芝」的,本來已經暗自咧嘴,但這時聽她這麼說,倒不好說什麼,心裡道:「以後你怎麼樣,莫不是要以身相報?」他身上剛贏來了幾兩銀子,還有些底氣,便推門向外走。

 「五爺,」那女郎又睜開了眼,柔聲道:「千萬不要讓旁人知道我在你家!」任小伍點頭,心說:「連我都不知道你是誰,怎麼跟人家說!」

    院子裡那只任大將軍正攆著一隻母雞滿院子跑,任小伍過去將大將軍也趕進了屋裡,才鎖上了屋門。

    任小伍去得快,回來的也快。回來時,只見那女郎仰面躺在床上,聽得他進屋,就抬起眼看他。任小伍將藥一味味地給她看了,女郎道:「你的記性倒真是好,這麼繁複的藥名聽過一遍就記得清清楚楚。你學過醫麼?」任小伍搖頭道:「我祖爺爺學過吧,到我這裡只還馬馬虎虎的記得一兩味藥名了。」一邊閒言碎語地亂說,一邊煎起藥來,他的屋子不大,一股子濃濃的草藥味就在屋子裡慢慢升騰瀰漫開來。

 那女郎又閉上了眼,聲音極低地問:「你出去買藥,可曾看到什麼了?」任小伍信口胡謅道:「滿街的緹騎亂跑,挨門挨戶的搜女飛賊呀,藥鋪裡錦衣衛和東廠的探子比看病的病人還多,若不是看我任小伍的面子,這幾位藥是說什麼也不肯賣的。」大明嘉靖年間,官府中以錦衣衛和東廠最是橫行無忌。二者皆是皇帝親信,又都有爪牙密佈,合稱「廠衛」,其中錦衣衛的手下皆著緹紅衣裳,騎快馬鐵騎,人便以緹騎呼之。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搜什麼女飛賊,那女飛賊姓什麼叫什麼?」任小伍支吾道:「這個倒不好說了,女飛賊麼,自然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專會將一把刀子抵在人家背後,叫道──」說著細著嗓子學那女郎的聲音叫了聲「進屋去!」他見這女郎總是悶悶不樂,便千方百計地逗她一笑。

    那女郎果然微微一笑,但笑容也是一閃即逝,說:「東廠的閻公公和錦衣衛的陸九霄素來不睦,決不會聯手搜什麼女飛賊。」頓了一頓,又道:「我不是女飛賊,你若是害怕,我……這就走。」任小伍有些著急,叫道:「你當我是個什麼人了,任小伍何時怕過事?你別亂動,若是要走,我可敢跟你動刀子!哎喲,藥又沸上來了……」就小心翼翼的將藥倒入碗內,下面裹了塊布,穩穩的擎到那女郎跟前。

    那碗藥汁色黑褐,濃濃的味道讓任小伍聞著都驟眉頭,那女郎卻接過來咕咚咕咚的全喝了下去。

    喝過了藥,女郎的面色終於又紅潤了幾分,任小伍瞧見她雪腮凝暈,娥眉籠愁,再配上一股著人憐愛的病弱,就有說不出的一股動人心魄的美,不由瞧得癡了。那女郎卻忽然轉過了臉,拾起一雙如水的眸子清清澈澈地望著任小伍,問:「你看什麼?」

    好在任小伍這人臉皮極厚,若無其事地道:「我在想,我這一間屋子半間炕的,若是有朋友來,問起你時,我說什麼?」那女郎道:「就說我是你媳婦,不就成了!」她這麼隨口一說,竟然連個坌兒都不打,只是話一出口才有點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頭。任小伍只覺喉嚨發乾,心就咚的一跳。

    「五爺是正人君子,不會乘人之危的,是不是?」女郎又盯了一句。任小伍只得將那口唾液嚥了下去。

    女郎喝了藥,果然見效不少,黃昏時已經能在床上坐起身來。任小伍見了大是放心:「看來我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漂亮媳婦一時半會兒還病不死。」便道:「媳婦還是在床上躺一會,五爺這就給你弄些吃的,省得餓壞了我的寶貝媳婦。」那女郎面色一寒,道:「任小伍,我只是說在你朋友來時才裝作你的媳婦,沒人的時候,你還是別這麼叫。」任小伍嬉皮笑臉地問:「那叫你什麼,總不成只叫你大美人?」

    女郎道:「叫我名字!我叫喚晴。」任小伍口中連連道:「喚晴,喚晴,好名字,真是好,好得呱呱叫。」到底怎麼好他卻說不出來了。他的手藝倒是不錯,跑到院子裡一陣搗鼓,一會一股撲鼻的香氣已經飄到了屋裡,片刻之後,任小伍已經將四盤小菜端到喚晴跟前。

    喚晴顯是餓得很了,但瞧她依然細嚼慢咽的樣子,想必素來端莊,是個雅致的人兒。在頭一次和一位少女同桌而食的任小伍看來,只覺人家一動筷一舉手都那麼落落大方,都那麼好看,倒是他自己依然風捲殘雲,吃起飯來毫無顧忌。

    喚晴當晚真就躺在任小伍的床上了,任小伍就只得挪到地上去睡,好在已經是六月的天了,任小伍開導自己,還是睡在地上涼快。

    屋子裡靜得很,喚晴側身躺在床上,一手曲肱而枕,一手垂在腹前,呼吸很悠長,顯是已經睡著了。任小伍可睡不著,心裡面翻開了鍋:「這女子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平白無故的跑到我的家裡,她受的什麼傷?瞧她那冷冰冰的樣子只怕是個女響馬,但天底下哪裡有這麼漂亮的女響馬,她要是響馬,劫不了別人一準會把自己搭上的,那麼準是從鶯鶯樓裡跑出來的花姐了?」任小伍又覺得這個念頭不准,他想起一次在鶯鶯樓裡和京城有些名氣的狗少於公子鬥雞,記得那裡的花姐看人都是斜著眼看的。那次鶯鶯樓的頭牌玉嬋兒就一直偎在於公子的身上,玉嬋兒的那雙桃花眼朦朦朧朧的跟沒睡醒似的,眼裡總含著一汪水,嘴角總掛著一抹笑。哪像這個喚晴,好像生來就不會笑似的,而且看你的時候總是正兒八經的,一雙眼黑白分明,清得就像玉泉山的水。

    跟著任小伍就覺得自己挺窩囊,連人家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就給人家使得團團轉,猛然間他又想起來這個喚晴可是自己的媳婦呀,這媳婦自己可還沒有碰一下呢!任小伍決不能讓自己這麼冤枉,他輕手輕腳的站起來,走到了喚晴的床前。他說什麼也要好好親熱一下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漂亮老婆!

    月光下只見喚晴那雙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那種淒楚的美當真讓任小伍有點魂不守舍。任小伍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奶奶的,這麼漂亮的小仙女,我說什麼也要親她一下子!他隨即為自己這個大膽的念頭激動不已。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去,任小伍能聞到喚晴身上傳來的淡淡的香氣。

    猛然間任小伍卻停住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腦海中響起:「五爺是正人君子,不會乘人之危的,是不是?」是呀,奶奶的,這麼做可不是大丈夫。

    朦朧的月光下喚晴的秀眉微蹙著,顯是在夢中也痛苦無比,任小伍有些心疼,隨即就寬慰自己,既然是自己的媳婦,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喚晴身上的那抹若有若無的幽香還在他的鼻端縈繞,任小伍的額頭滲出了汗水,嘴唇也有些發乾,但終究忍住了。他躡手躡腳的退了回來,重新躺下了。

    任小伍挺佩服自己的風度和定力,他又轉過頭去,月光下卻瞧見喚晴臉上好像現出了一絲笑容,若有若無的極淡,要仔細看時又沒有了。任小伍的心就突地一顫,又有些後悔了,想,自己剛才要是真親了,興許也沒什麼的。

    第二天早上任小伍還沒起來,喚晴倒先起來收拾屋子了。一抹蓬勃的日光射入屋子裡來,許多微塵在那抹燦然的光裡躍動,在活潑潑的晨光映照下,喚晴的氣色又好了不少。

    「你瞧,到底我爺爺那輩子學過醫,你吃了任大神醫親手給你抓的藥就大有起色。」任小伍說著一骨碌從地鋪上爬起了身來。

    喚晴依然不笑,只是說:「我確實好了不少,原以為要躺上十天半月,但看來傷得倒是不重,」沉了一沉,又幽幽地問:「任小伍,你今年多大了?」

    任小伍道:「再過兩年就二十而立了,也老大一把年紀了。」喚晴看著他說:「是三十而立,二十是弱冠之年。」任小伍說:「別人三十而立,我二十就立了!」喚晴問:「那為什麼還沒有媳婦?」

    任小伍說:「提親的踢破了我的門檻子,可就是沒有一個我瞧得上的。還有,我還是喜歡一個人無拘無束的,還有,我這營生要到牢子裡當差,一去就三天,放一個漂亮老婆在家裡我不放心,還有,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一時也拿不出許多錢來娶媳婦。」

    喚晴將做好的飯端到了任小伍跟前,說:「那先吃了這頓吧。」任小伍心裡依然暖呼呼的:「管她這老婆是真是假,倒是有一個漂亮小姐給我做吃做喝的了!」其實喚晴不過是將昨夜兩人的剩菜剩飯熱了一熱,但任小伍依然邊吃邊讚:「了不起,了不起,好手藝!」

    喚晴卻一直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盯著任小伍看,任小伍忍不住問:「我臉上有好吃的麼?」喚晴卻抬起手來,將任小伍的頭向一側輕輕一推,道:「你先將臉側過去,別動──」說著深深凝視,口中喃喃道:「真是……真是奇了,好像。」任小伍抬起頭,問:「我長得像潘安還是象宋玉,讓你這麼看起來沒個夠?」喚晴臉上微微一紅,沒有回答,卻低頭一笑。這粲然的一笑任小伍心內驚艷無比,同時這笑容又讓他有點奇怪,心中想:「她說我像誰呢,莫非她當真是從鶯鶯樓的花姐,只因看中了哪個小白臉才跑出來的,這麼說我長得挺像她那小白臉了?」

    他還來不及細細咂摸這抹笑容的滋味,喚晴就岔開了話題,問:「你吃得這麼匆忙,有什麼事情要辦麼?」任小伍道:「說來好生讓人氣惱,孫驢兒那傢伙太不地道,本來我們京城鬥雞的分作將軍社和錦霞樓兩個行會,從來井水不犯河水的,孫驢兒卻仗著他姑父在衙門裡管事,硬是要讓我們將軍社歸入錦霞樓。昨天那小子說好了要三局定勝負的,哪知他的紫鳳凰輸得太慘,一柱香的功夫就蔫了,輸紅了眼的孫驢兒竟然要在大墳台和我們做一個了斷!」

    喚晴秀眉微蹙:「這一去,只怕要動刀動槍吧?」任小伍笑道:「怕他怎地,我的刀也不是吃素的!」喚晴點頭道:「神刀任五爺的刀子怎麼會是吃素的?」任小伍撇了一下嘴:「那是!這可是我下了三年的苦功夫一招一勢學的,說起我老師可也大大有名,就是在廣安街上鼎鼎大名的何大林何大爺,何大爺號稱『鐵臂蒼龍刀』,憑著真功夫在雙龍鏢局裡做了八年趟子手的!」

    喚晴聽了他的話不知說什麼是好,愣了一愣,才道:「外面有人來了,是你朋友吧?」

    果然院子外面有人砰砰的叫門:「五爺,到時候了,咱們走吧!」任小伍抹了一把嘴,叫道:「知道了,別催了別催了,你奶奶的,一個孫驢兒也不必這麼大驚小怪的!待我抄上傢伙。」就從床下摸出那把刀來。

    喚晴看他雄赳赳地走出屋門去,不禁叫了聲:「小伍!」

    任小伍回頭問:「幹什麼?」喚晴低下頭來,輕聲道:「小心些,你……照顧好自己!」任小伍的心一動,喚晴低垂的眼波不知怎地讓他的心內一蕩,他呵的笑了一聲:「我又不是去打家劫舍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

    喚晴急忙抬起頭,支呀一聲,任小伍已經推開門,大踏步走出去了,只在院子裡喊了一聲:「照顧好我的大將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5 02:50:57

第一章 天外彩鸞忽飛來(2)

    大墳台在京師西南,一片荒郊野外的,在這六月時節,更是野草叢生,狐兔驚走。隨任小伍同來的將軍社的六七個漢子全都帶著傢伙,賣棗子的棗李三還剛剛喝了酒,酒氣醺醺地邊走邊說:「他娘的錦霞樓也太狗仗人勢,狗裡狗氣了,這一次咱們可要一下子將他們教訓得服服帖帖的!」說書出身的鄭鼻子聳了一下鼻子道:「咱們有小伍和韓鐵板,論打論摔,全沒他們的好!」韓鐵板角骶為業,鬥雞倒不很在行,只是眾人見他一把子好力氣才拉他入社的,聽了這話就挺了挺鐵塔一般的身子,甕聲甕氣的道:「他們最好來硬的,老子最喜歡真刀真槍!」忽然咦了一聲道:「他只帶了一個人!」

    孫驢兒果然只帶了一個人,那是個身材高大的後生,穿一件挺扎眼的紫色褡護,挺胸疊肚地立在孫驢兒身側。兩匹高頭駿馬昂首立在二人身側,兩人身後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榆樹林子。

    孫驢兒看了任小伍他們就笑:「小伍,攢雞毛湊牛膽的來的人倒是不少!」任小伍也笑:「他們全是看熱鬧的!孫驢兒,鬥雞的本事你不行,論真功夫你就更差得遠,怎麼比劃你劃個道吧!」

    孫驢兒呵呵的笑:「諒你們這些窮棒子也沒多大道行,這位就是京師踏弩社的花林花公子,哪位先上來伸量伸量!」任小伍聽得這紫衣後生竟然是京師踏弩社的,心底下一驚,如同將軍社專管鬥雞一樣,踏弩社裡全是好玩拳腳的富家公子,尋常人家的那點功夫的別想進踏弩社,自己好玩刀,曾經幾次煩人求情的想進踏弩社,可人家就是不收。

    但事到如今,任小伍也只得把心一橫:「孫驢兒,咱們跟你也沒什麼好說的,花爺的功夫咱們這就見識見識吧!」孫驢兒冷笑道:「咱們話說在頭裡,你要是今天栽在這,將軍社的生意可要都歸我錦霞樓!」

    一句話怒惱了酒氣熏天的棗李三:「憑真本事就知道該歸誰了!」隨著這聲吼,人已經撲了上去。忽然之間,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沒瞧見那花林如何動作,棗李三瘦長的身子已經飛了起來,砰的一聲,重重栽倒在地。

    任小伍心裡一寒,這花林好快的腿法!卻聽韓鐵板虎吼連連,已經衝了上去。

    花林見他殺氣騰騰,卻呵的一笑,左掌「落雁斬」斜斜一攔,右掌「折葉手」迅疾如風地掃了過去,使的竟是崆峒派的上乘武功。韓鐵板雙臂一痛,竟然同時被掃中,但他身胖肉厚,幌了一下,仍是奮不顧身地撲了過來,雙臂一環,圈向花林的脖子,這招「折頸摔」是他的拿手絕活,這時猝遇高手,只得使上這招百試不爽的殺招。

    花林叫一聲好,忽然矮身欺進韓鐵板的身前,將他的雙臂全攔在外門,猛然一記肘錘擊在了韓鐵板的心窩。韓鐵板只覺痛徹心肺,乾嚎了一聲,彎腰錯步,方寸全亂,花林隨即一個震腳跺在了韓鐵板的腳上,咳的一聲,跺折了他的兩節腳趾。

    韓鐵板胖大的身子隨即給花林借勢拋起,重重摔在了任小伍身前,孫驢兒忍不住哈哈大笑,鄭鼻子那幾個人臉上卻沒了血色。

    任小伍見幾個人的眼睛全盯在自己臉上,這時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去,說:「我不會什麼拳腳,只會使刀,花爺用什麼兵刃?」花林勝了兩場,氣勢大盛,搖頭道:「我就用這雙肉掌會會五爺的刀!」

    任小伍心裡暗喜:「你不用傢伙,那是最好不過!」臉上還要做出一副氣惱模樣,道:「踏弩社的高人就是不凡,請賜教吧!」花林左肩微微一動,忽然右掌奇快無比地拍向任小伍執刀的腕子。任小伍本來還指望花林說些「請五爺先出招」之類的客套話,卻料不到他說打就打,一驚之下,手臂疾縮,單刀一吞一吐,反切向花林的右掌。

    花林笑道:「倒還不錯。」右掌還是在任小伍的手臂上掃了一下子。任小伍動起手來,就不再那麼心驚膽戰了,他知道這花林要空手入白刃,必然要貼身近戰,便即揮刀狂舞。花林見他刀勢奇快,一時搶不到近前,心機一動,旋即邊戰邊退,向身後一棵枯挺的老榆樹退去。任小伍暗想:「這小子故意示弱退到樹邊,定然是盼我的刀劈到樹幹上一時拔不出來,老子倒要小心了。」

    李三、鄭鼻子等人見任小伍得勢,全鼓噪叫喊,孫驢兒也面露難色。

    果然二人到了樹邊,任小伍的刀便不敢拚命施展,激戰中花林驀然大叫一聲,一招「青龍出澗」,雙掌勁勢十足地當胸拍到。任小伍側身避開,但花林竟不收勢,順勢拍在一株榆樹上。這榆樹早被酷日曬得乾枯欲死了,花林一掌之下,那樹啪的一響,一陣枯枝敗葉紛亂如雨地疾落而下。花林便趁著這陣落葉,風一般地竄了過來,雙掌劈砸抓纏,全是狠辣招式。

    眾人只瞧見一陣如雨的落葉將二人的身形裹住,一時卻瞧不清誰勝誰負。猛然間只聽二人齊聲大叫,隨即便見二人各自跳開,任小伍胸前衣襟破裂,甚是狼狽,而花林卻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終於一跤栽倒在地,雙腿上鮮血淋漓,卻是中了兩刀。

    棗李三等人愣了一愣,隨即震天價叫起好來。

    任小伍意氣風發,向呆若木雞的孫驢兒揚刀喝道:「孫驢兒,這刀該輪到你了!」孫驢兒看了一眼攤倒在地的花林,不由臉色一片煞白,低著頭攙起花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翻身跨上了馬,策馬如飛的馳遠了。

    任小伍哈哈大笑,棗李三忍不住指著孫驢兒的背影笑道:「瞧那德行,還不如你那只鬥敗了的雞吶!」

    任小伍這一仗贏得驚險而漂亮,按將軍社的規矩,贏了局照例要和眾人到烏金橋巷的酒肆裡痛飲一番的。但喝酒時的任小伍總覺得自己像有什麼事,他記掛著適才那場惡鬥,覺得花林那小子敗得有點怪,他更記掛喚晴,這丫頭現在一定挺著急吧。

    鄭鼻子幾個人就笑小伍心不在焉,準是在想鶯鶯樓的哪個花姐了。任小伍也樂得將錯就錯,匆匆灌了幾杯酒就跑了出來。

    時候才過晌午,日頭還是出奇的毒,街上就沒幾個人,心裡有事的任小伍在火辣辣的日頭下向家裡奔去。跑到家門口時,忽然任小伍低頭瞧見自家院子外飛散著幾根長長的翎毛,他的心尖被紮了一下子,那是大將軍的羽毛,狗日的孫驢兒難道是調虎離山?喚晴,還有待在家裡的喚晴,是不是也遭了秧?

    他一步跨進院子裡,就聽見屋裡一陣無力的雞鳴聲,任小伍一掌推開屋門,先一眼看見了他那只寶貝雞,給一根繩子拴住爪子吊在房樑上,正無奈地撲騰著。一個中年漢子抱著腿坐在任小伍的炕沿上,正笑嘻嘻地望著他。這漢子有點瘦,偏穿一件寬大的皂色直裰,在身上逛蕩蕩的挺彆扭。

    任小伍的眼睛發了紅,嘶聲說:「朋友將一隻雞整治成這樣,好大的能耐!不知我任小伍哪處得罪了閣下?」漢子笑容一斂,沉聲道:「任小伍,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勾結逆匪作亂!識相的,快快交出那逆匪來!」

    任小伍一頭霧水:「什麼逆匪?」漢子怒道:「這當口還死不認帳!就憑你那兩招三腳貓的刀法能勝的了我師侄花林?」任小伍叫了起來:「哈哈,原來你是花林的師叔,姓花的和孫驢兒輸不起了,就來誣陷我勾結什麼逆匪!」那漢子將小眼一瞪,道:「這幾日咱們東廠正在全力追捕一個女賊,不料那女子爪子好硬,為此傷了好幾個護衛。我看過了花林的傷勢,左腿和右臂上傷口狹長,與東廠護衛所受的傷一模一樣。」

    任小伍的心裡一動:「難道喚晴就是那女賊?好在喚晴不在,想來是沒有落在他的手裡,這時候只有給他來個死不認帳!」把心一橫,叫道:「原來是東廠劍樓裡的檔頭大爺,姓任的沒長眼,冒犯了檔頭大爺的師侄,那是罪該萬死,但您說我勾結逆匪,可是冤枉死了人!」其時東廠宗主閻公公創「劍樓」,屬下衛官皆使長劍,號稱「劍士三千,名劍十三」,這其中的十三名劍不僅劍法出眾,更各自統領劍士,人稱「檔頭」。

    中年漢子冷笑道:「你這廝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好歹先將你像這隻雞一般吊起來,看你說是不說!」驀然身子一探,疾向任小伍抓來。

    任小伍知道劍樓的人武功多半高強,而這人手掌未到,一股勁風早將自己的全身攏住,他心知不敵,急忙向院子裡縱了出去。但那人出掌如風,嘶的一聲,任小伍胸前的一幅衣襟還是給扯了下來。

    任小伍急忙拔刀,但覺眼前人影一幌,那漢子身法如電,已經轉到了他的身後,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任小伍耳邊笑道:「好小子,還敢持械拒捕!」任小伍拚命向後揮出一刀,將那人逼得退了一步,但同時臉頰給那人的指尖掃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那漢子右臂一振,已經拔劍在手,笑道:「那賤人這時只怕就在左近吧,我先廢了你的兩條腿,看她現不現身!」話音未落,任小伍就覺得四面八方全是劍影,那人的劍招當真快愈閃電。

    任小伍冷汗直冒,但同時又覺一股辣辣的熱氣從心底下翻上來,酒意上湧之下,任小伍把心一橫,揮起刀來亂砍亂劈。那人的劍疾,任小伍的刀也是奇快,隨著密如爆豆的一陣響,居然將那人的快劍盡數擋開,只是任小伍內力不濟,半隻膀子全麻了。

    那漢子又驚又怒,只覺這小子的刀法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偏偏又奇快無比,自己的精妙劍招全給他以一種胡亂無比的招式擋開。猛然間那漢子大喝一聲,二人刀劍相交,任小伍的刀忽然碎成數段。

    便在此時,忽然一道青影從屋頂上射了下來,橫封一刀,格開了那人攻來的一劍。

    「喚晴!」任小伍叫了一聲,這時右臂給震得幾乎提不起來,手掌裡還只握著一個光禿禿的刀把。

    喚晴就擋在任小伍身前,素手內握著一把刀身略細的短刀。那漢子看了一眼那把泛著淡淡紅光的短刀,雙目一寒,道:「這刀莫不就是『曉紅一點天下白』?果然是你這賤人!」喚晴冷冷道:「蘇暮樓,劍樓追了我兩個多月了,今天正好做個了斷。喚晴這就領教一下蘇八爺崆峒派的暮雪快劍!」她將那短刀當胸一橫,院子裡立時蕩起一陣殺氣。

    蘇暮樓點了點頭,說:「好,老子總算找到你這姓沈的手下的逆黨,也不枉了這數月心機,今日擒了你正好到閻宗主處交差!」也不見他如何做勢,一點劍光就如匹煉般射向喚晴的眉心。喚晴滑步讓開,反手一刀挑向蘇暮樓的脈門,刀勢飄忽,輕靈無比。蘇暮樓哼了一聲,劍隨身轉,一招「雕旗卷重雪」向喚晴刀上迎去。

    喚晴的短刀畫了一個圈子,繞開快劍,捲向蘇暮樓的咽喉。蘇暮樓沉肩避過,但喚晴的刀上的圈子越畫越大,又一個圈子劃過,仍是指向他的咽喉。任小伍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暗想:「原來我老婆果然是個女飛賊,功夫還這麼厲害!那個姓沈的不知是誰,看來我這包庇賊人的罪名是逃不了的。」眼見兩人急拼數招,刀劍竟然沒有碰撞一下,而喚晴的刀總是躲著蘇暮樓的快劍,顯是她氣力未復,任小伍心中大是著急。

    蘇暮樓也瞧出喚晴步法虛浮,力道不足,心下大喜:「據說這小妞子前兩日被風雷劍范老大和寒光劍宋十三攆上,她拼著受了宋十三一掌才逃脫,看來她傷還是沒好!」蘇暮樓在十三名劍中排行老八,為人陰沉吝嗇,這次為了貪功就沒帶什麼劍士,此刻摸清喚晴重傷未癒,劍法一變,一套暮雪快劍展開,院子裡立時寒意襲人。

    任小伍見識過了花林的功夫,只覺花林拳法精湛,簡直到了讓他眼花繚亂的地步了,而和這蘇暮樓一比,卻覺差著一天一地了。他見喚晴纖弱的身子如同狂風暴雪中的一團飛絮般飄搖不定,心下便更是焦急,但任小伍知道自己這兩下子上去是幫不了什麼忙的,情急之下忍不住破口大罵:「姓蘇的,你一個大丈夫欺負一個重傷女子算什麼能耐,照我說這場架你不打也罷,打贏了人家說你專會欺負老弱病殘,若是萬一輸了,江湖上的朋友見面,準會說,兄弟,近日江湖上出了一大窩囊廢,你猜是誰?哥哥,江湖上窩囊廢多的是,你說的是哪一個?自然是那個十三名劍裡面的慢劍蘇八爺了……」

    他這麼一說,蘇暮樓果然分心,怒道:「臭小子再敢亂語,小心我一劍宰了你!」這麼略一分心,險些給短刀砍中,急閃之下肩頭上還是給劃出一刀血槽。

    任小伍口中依然不依不饒:「這位蘇八爺不但劍法慢得像老太太繡花,而且最沒有男人氣,那次欺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哪知道人家重傷未癒,蘇八爺仍然不是對手,好在蘇八爺還有一招拿手絕活,兄弟,你猜是什麼?」跟著細著嗓子道,「『蘇八爺的這一招拿手絕活江湖上人人皆知,當然就是磕頭求饒了。』『兄弟,你說得倒也八九不離十,但卻不知蘇八爺這招「求饒大法」近來精進不少,他……』」

    話沒說完,蘇暮樓面色一寒,陡然身子一轉,連人帶劍直向他撲了過來。喚晴要待阻擊,身法卻見呆澀。

    任小伍早知道蘇暮樓惱羞成怒之下說不定會向自己動手,眼見白光一閃,轉頭便跑,但蘇暮樓含憤出手,當真快愈閃電,任小伍臉都白了,死命飛奔,口中那剩下的半句話卻越說越快:「他敗在了那姑娘手下之後竟然不顧廉恥地跪在地上喊了人家八聲姑奶奶才撿了一條性命……」

    話剛說完,蘇暮樓的劍已經刺到了他的背心。

    忽然紅光一閃,蘇暮樓的身形驟然頓住,那把名為「曉紅一點天下白」的短刀竟然斜斜地插在了他的頸下。

    噹的一聲,蘇暮樓的劍掉在了地上。任小伍雙腿一軟,幾乎要跪在了地上。

    喚晴右手一招,那把短刀忽又飛回他的手中。蘇暮樓喉頭一陣咕噥,鮮血如潮噴出,仰天倒了下去。任小伍的臉白得像四寶齋賣的宣紙,戰戰兢兢的道:「姑奶奶,你當真、當真宰了蘇八爺?」

    喚晴喘息道:「蘇暮樓為人奸狠,若是放他走,只怕後患無窮。適才我細細查過,劍樓只來了他一人,想來他勝算在握,要獨居大功。哼,刀聖的弟子就是這麼好對付的麼?」說著望了任小伍一眼,幽幽道:「還要多謝你適才一番唇槍舌劍,殺蘇暮樓這奸人也有你一份功勞。」

    任小伍心又一跳,暗想說什麼自己也不能攤上襲殺東廠檔頭的這個罪名,便乾笑道:「我這嘴把勢是沒什麼用的,還是全仗著你的那把會飛的小紅刀,它、它叫什麼名字來著?」說著扶著院牆,慢慢挺直了腰身。

    喚晴道:「曉紅一點天下白!」說著纖手一揚,一線紅光直向屋內飛去。繫在大將軍爪子上的繩子登時給短刀割斷了,大將軍咯咯叫著,萬分委屈地從屋內跑了出來。任小伍這才看清了原來喚晴腕子上繫著一根細若游絲的金線,這短刀不僅可以近戰,更可襲遠。

    「蘇暮樓以為我重傷不支,更沒提防給我的短刀攻個出其不意,」喚晴喘息著,「喂,你快快挖一個坑,將他埋了吧,六月裡血腥氣重,坑要挖得深些。」

    任小伍連連點頭,暗想:「若是萬一有人來到這裡,看到了劍樓裡十三名劍的人物死在我這院裡,我可就得挨那三千刀魚鱗大剮了。」飛快地跑到屋裡取出鏟和撬來,就在院子裡連刨帶挖,弄了個深坑,將蘇暮樓僵硬的身子埋了進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5 02:51:19

第二章 少年肝膽輕赴難(1)

    忙活完之後,已經日頭偏西了,天才見了一點涼快,身上卻全是汗水,兩個人匆匆洗淨了身上的污漬,就並肩坐在屋簷下納涼。任小伍這時驚魂稍定,才想起來問:「這麼說,上午我惡鬥花林的時候,確是你救的我?」

    喚晴道:「那時我就躲在樹上,花林撲上來使的是崆峒的絕命抓,明明沒什麼深仇大恨卻使這狠毒武功,我沒要他性命已經很不錯了。」任小伍凝眉道:「怎麼這麼巧,那時你恰恰在樹上?」喚晴雙手托腮,抬頭望天,說:「我出來散心時覺得天氣太熱,就躲在樹上乘涼,這叫無巧不成書!」

    任小伍這才明白:「原來我媳婦知道我出來跟人家廝殺,心裡放心不下竟然不顧自己病重,一直跟著我呀!」心裡就一陣暖融融的,口中卻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先跟我商量商量,萬一累壞了身子可讓我怎麼辦?再說,你要是早告訴我一聲,我心裡有底,動手時就會瀟灑許多!」

    喚晴宛爾一笑,說:「早知如此,我該當晚些出手,好讓任大將軍再風光風光!」任小伍哈哈大笑起來。喚晴待他笑得夠了,才低聲道:「你怎麼不問他們為什麼追我?」任小伍苦笑道:「我其實想得緊,我還想問,你到底是誰師父是誰怎麼這麼漂亮功夫又這麼高,還有,你為什麼偏偏找到我?」

    喚晴道:「我若不告訴你只怕要憋死你了!」說著悠悠歎了口氣,道:「只是這話說來話長了,也不知你有沒有興致聽?」任小伍往她近前挪了挪,道:「有,有,哪怕你說一輩子我也有興致聽。」

    喚晴瞟了他一眼,忽然臉上一紅,沉了片刻,才道:「我師父就是我的義父,我自小給他養大的。他原來是錦衣衛的緹騎四統領之首,一年前,錦衣衛總統領陸九霄命我義父嚴加勘查一位領軍大帥,他懷疑這個大帥在邊關圖謀不軌。義父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因為這大帥為人極是深沉多智,不但手握重兵,更兼那時還是聖上的紅人,不可草率行事,便命我喬裝改扮,混入大帥在京師的府中充當婢女。」任小伍吐了一下舌頭,道:「你義父也真捨得,當真是捨不了孩子套不了狼!」

    喚晴道:「在大帥府中待得久了,才得知這人是個大大的好人。他待人極是和藹,每日想的只是如何收服河套──原來咱們大明自太祖皇帝建國時雖然將元順帝趕跑了,但蒙古人只是暫時退回漠北,對咱們土地的騷擾侵掠卻從來沒有停過。胡虜侵襲多年,終於將大青山、狼山以南一大片地方佔去了,這地方土沃草豐,因黃河在這裡轉了一個大彎,便稱作河套。胡虜在河套紮下根來,便以此為老窩,時時攻擾內地,這些『套寇』來去如風,官軍又防不勝防,有時一次給他們掠殺的人畜多達十萬以上!」

    「大帥便上書皇上要出兵收服河套,皇上對他的籌劃很是贊成,便招他入京。可這昏君反覆無常,又拿不定最後出兵的決心,大帥便只得在京師住下。平日裡他總是沉默寡言,每說到套寇踐踏中原,都氣得怒髮衝冠,有時候念及百姓無辜受苦,常常氣憤難平得中夜不睡,就飲酒揮毫,或是作詩一吐胸中塊壘,或是親自規畫火車地炮這些攻具的圖紙。」任小伍聽到這裡將大拇指一挑,道:「這人為了老百姓整夜不睡,當真是個大大的好官兒!」

    「有一次,我瞧他眼睛熬得紅紅的,就勸他早些安睡!他卻對我說,當今天下,如同給烏雲蔽住了太陽,不知何時才能晴天!剛入府時我隨便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作小虹的,大帥便說,你的名字不妨就叫做喚晴吧!」任小伍點頭道:「喚晴,原來是呼喚晴天的意思,卻原來是這大帥起的名字!」

    「我見大帥確實沒有什麼不軌之心,便將所見所聞跟義父照實說了。義父一聽也極是佩服大帥,就登門而來,二人一番長歎,竟然結為至交!」任小伍拍手道:「這叫做英雄重英雄,這不是很好嗎?」

    喚晴歎道:「那時大帥名聲鼎盛,天下之士莫不引頸以待,更有不少熱血之士聞知邊關將校缺少軍餉,便傾囊而助。這其中太行山聚合堂的大堂主何競我更是費盡心機籌謀到了一份百萬巨餉,要送至邊關。哪知這時卻變故突生,先是陝西那地方澄城山崩,藉著又是風沙大作。那昏君嘉靖偏說什麼此兆主兵火,示邊警,便去了收復河套的念頭。」任小伍凝眉道:「這皇上怎麼胡猜亂想,颳風下雨的和動兵有什麼大的牽連?」

    「可惜那時大帥還不知道昏君心裡已經變了卦,仍是不停的上書陳述『復套』的規劃。昏君心裡就很是不高興。這時刑部卻又接到密報,有人硬說大帥貪污剋扣軍餉無數,老奸巨猾的大學士嚴嵩乘機上疏昏君,說大帥的復套是狂妄之舉,說大帥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復套必然弄得府庫殫竭,民何以堪?」

    任小伍道:「這嚴嵩想來知道皇上不想出兵的意思,才順著他的意說出這樣的狗屁話來!」

    「那只是其中一個原由。嚴嵩其時只是次輔,他上疏的本意還是衝著當時的首輔夏言夏大人去的。夏大人當初也力主大帥復套,嚴嵩要乘機扳倒夏大人,自己作首輔!他在疏中還說夏大人混淆國事。果然昏君震怒之下將夏大人罷了官,令錦衣衛將大帥逮捕入獄。」任小伍聽到那大帥給錦衣衛逮捕入獄,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一拍大腿,道:「我想起來了,你說的大帥是不是姓曾,叫……叫曾什麼來著?」喚晴點了點頭:「正是陝西三邊總督曾銑曾大帥!」

    任小伍叫了起來:「我這人真是兩耳不聞天下事,其實我早該知道你說的大帥是誰的!確實有一個姓曾的大官曾在牢裡關押過的,只是我只將心思放在鬥雞上,就一時沒有對上號,因為我一直只叫他曾大人,從來不知道他還是一個統兵打仗的大帥!」說著又用手拍起了腦袋,「嘿,說起曾大人的風骨當真好生讓人敬重。他在獄中時總被提去嚴刑拷打,到底為了什麼我這當牢子的就全然不知了。有一次廷杖一百之後,人人以為他必死無疑了,豈知他昏了一夜之後,又在天亮時分掙扎了起來。我記掛著他是條好漢,就擎著燈去看他。那時候還是冬天,大牢裡面又冷又黑,西北風順著破窗戶灌進來,拍在牆壁上呼拉拉的響,也吹得我的燈一忽閃一忽閃的。」

    雖是大熱的天,任小伍說到這裡卻忍不住抱了一下雙肩,似乎那股陰冷的北風又竄了進來,拍得他渾身肌骨俱寒,「我見他渾身上下全是傷,已經沒有好地方了,更有的傷口已經爛啦,我顧念他是個好官,就偷偷塞給他一些金瘡藥。哪知這曾大人卻說,小哥,俺是嚴嵩的眼中釘,你冒著大風險送藥,這份情曾某領了,但這牢內遍佈錦衣衛和嚴嵩的耳目,我若用了你的藥只怕遲早嚴嵩會揪出你來,那時沒來由的又牽連上一個好人遭殃。」

    他長長歎了口氣:「他這人話不多,又是山東口音,帶著一股子質樸的勁兒,聽得我鼻子直髮酸。說到底他也沒用我的藥,卻自己將個瓷碗摔碎了,然後撿起了瓷片去割腿上臂上那些腐爛的肉塊,腐肉割下去後,就瞧見筋已經掛了膜,曾大人就伸出手來自己截了去。我在一旁瞧他這麼污血淋漓的弄著,忍不住全身打起顫來,手裡的燈幾乎要掉在地上。大帥卻意氣自若,那時候天冷呀,他喘一口氣,就吐出一團白霧來,卻從始至終連哼都沒有哼一聲,似乎那肉不是長在他自己身上的!嘿嘿,要說我任小伍這輩子沒佩服過什麼人,尤其是沒佩服過那些當大官的,但一提起這位曾大人,我卻是打心眼裡佩服!佩服得五體投地!」

    喚晴忍不住流下淚來:「大帥在牢裡受的苦可是多了,但他總是覺得不過一時之冤,憑著自己一片精忠,皇上最後還是會回心轉意的!哪知昏君殺心已動,雖然最終查不出一點克餉行賄的證據,昏君還是胡亂安了一個『交結近侍律』的罪名將大帥問斬了。」

    她抽泣片刻,才又道:「大帥無辜被殺,府內一切家眷僕役全被謫戍極邊,只有我這個不在冊的婢女跑了出來。嚴黨和錦衣衛更是要抓住大帥的公子……公子爺,要斬草除根!」任小伍忍不住問:「那個公子爺是不是很英俊瀟灑的,你一提起他來就臉發燒!」

    喚晴的臉果然紅了起來,就愈發不好意思,道:「你這人盡會胡扯!這時候了還說這些沒著沒落的話!他叫曾淳,不但武功高強,更是文武兼修,大帥曾說,這輩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生的兒子是個帥才!」任小伍笑了笑,心裡不知怎地一陣酸酸的難受。

    喚晴接著說:「義父已經為大帥蒙冤之事奔走多日,但他官微言輕,終於無濟於事。當得知陸九霄和嚴嵩要加害公子時,義父便事先通知曾淳,更命我將己經受傷的曾淳悄悄送出了京師,藏在一個隱秘所在!哪知禍不單行,當我回到過京師時,卻發現義父竟然失蹤了!」

    她歎了口氣,道:「我連找了幾十日都是毫無結果,那時錦衣衛緹騎四出,我知道只怕是陸九霄動的手腳,這些日子還要提防那些無孔不入的錦衣衛。終於在數日前,才得知義父失蹤的真像,原來是陸九霄知道義父庇護曾淳後,大為震怒,竟然用一杯藥酒化去了義父武功,將他囚了起來。」說著轉過臉,望著任小伍道:「就囚在你管的地字牢內!」

    任小伍驚了一下,叫道:「就囚在我管的牢內?哪一號,他、你義父叫什麼名字?」喚晴道:「地字六號牢。我義父姓沈,名號上煉下石。」任小伍的腦子飛快的轉了一下,忍不住叫道:「姓沈?莫不是、莫不是沈瘋子?」他想起來牢裡只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酒鬼姓沈,整天瘋瘋癲癲的。

    他撓著腦袋問:「難道、難道你義父就是那個沈瘋子?」喚晴卻鄭重無比地點了點頭:「義父只不過是暫時裝瘋的!其實他文韜武略,世間罕有,刀上的功夫更是了得,你是使刀的,難道沒聽說過『秋巖觀瀾,西崖驚雷』兩大神刀的名頭?秋巖便是我義父沈煉石的別號,他的那套『觀瀾九勢』是當今武林一絕,連號稱武林宗主的陸九霄都忌憚他三分!」任小伍聽了這話,眼珠子幾乎要彈出來,叫道:「什麼?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沈煉石?」暗想我總是嫌這人瘋瘋癲癲的,每天總要時不時踹上他幾腳的,卻不知人家竟然是使刀的祖宗!

    喚晴歎了口氣:「他飲了陸九霄的毒酒,武功一時全失。他知道陸九霄要從他這裡查出公子爺的下落,迫不得已只得裝瘋了。」任小伍連連點頭,心下卻想:「這老酒鬼裝得倒是真像,我瞧他八成就有幾分瘋!」

    喚晴又道:「我和師兄得到義父下落之後就兵分兩路,他回去措置人手,我麼,再回鎮撫司大牢前打探消息。不想卻遇上了東廠劍樓的十三名劍!風雷劍范老大和寒光劍宋十三陰魂不散地追著我,要我說出公子爺的下落來,好歹將他們甩開了,卻遇到了你!」

    任小伍這時發現喚晴那雙眸子那麼輕柔那麼真切地瞧著自己,像一泓清波似的,自己的心正給這泓清波浸潤著,就要醉了。而喚晴接下來的話更讓任小伍如飲醇酒:「大帥關押在牢中時,我曾經悄悄去探望過,你不顧安危,數次給大帥關照,不為難大帥,我都瞧在了眼裡!你這人雖然沒有滿腹經綸,雖然不會武功,但卻是個行得端坐得正,敢作敢為的磊落奇男子!」

    任小伍有些飄飄乎乎的,心裡想:「原來我老人家是個奇男子,起碼在我老婆眼裡是個磊落奇男子,這叫情人眼裡出西施,要不她人海茫茫的,怎麼就要做我的媳婦!」口中卻道:「喚晴,你這話說得倒有幾分道理,卻也有不太妥當之處,比如我雖然不像狀元那般滿肚子的詩文,卻也讀過不少的書,稱得上是胸中有錦繡,你說我不會武功,就更是大錯特錯了,我的刀法在這條街上也是響噹噹的,想當年我師父何大林何大爺,號稱『鐵臂蒼龍刀』……」

    喚晴接著道:「他老人家憑著真功夫在雙龍鏢局裡做了八年趟子手的!」任小伍笑道:「咦,這個你也知道,想必我師徒的名聲讓你的耳朵都磨出糨子來了!」喚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道:「小伍,我有一事相求,你答應不答應?這一件事事關大帥名節,事關邊疆無數將士性命,更事關天下蒼生!」

    任小伍生平第一次給一個女孩子握住手,覺得那手又柔又暖,就有些騰雲駕霧了,腦袋一熱,道:「不必什麼事關天下蒼生,只要是你求我的事,我任小伍豁出去這顆腦袋也給你幹了!這叫做牡丹花下死……不對,這叫士為紅顏知己死!」

    喚晴秀眉一蹙,嗔道:「說話總是這麼沒正經!」說著幽幽歎了口氣,「這件事不必讓你當真豁出腦袋來,可是也有些凶險!我要你做內應,救出我義父!」

    任小伍嚥了口唾液,說:「你、讓我和你一起砸牢反獄?嘿嘿,這件事你算找對人了,砸牢反獄,我最是……」本來想說「最是在行」,隨即又想:「我又不是山大王,怎麼對這事在行!」忽然心中一動,才明白了為什麼人海茫茫,喚晴卻要來做自己的老婆!

    喚晴捏了一下他的手,道:「錦衣衛高手如雲,來硬的肯定不行的!」說著取出了一個小小的藥瓶,道:「義父武功蓋世,只是中了『軟脈散』,你只需將這解藥給他吃了,他內力一復,休說一眾錦衣衛,便是陸九霄親到,也攔他不住!」

    任小伍疑惑著接過了那個藥瓶,心中多了幾分把握,暗想:「我是牢頭,偷偷喂犯人點藥吃,那可就容易不過了!只是那老酒鬼當真有那麼高的功夫?」就問:「那我將他放了出來,說到底卻也是三千刀魚鱗大剮的死罪呀!」喚晴道:「你難道一輩子就做這個牢頭不成?男子漢大丈夫,該當心懷天下,咱們一起嘯傲江湖,豈不甚好?」

    任小伍給她說得熱血沸騰,暗想:「是呀,男子漢大丈夫,該當心懷天下,我這磊落奇男子怎能一輩子屈才做牢頭,而且和喚晴一起嘯傲江湖,那不就是說她要真的做我老婆?是呀,人家女孩子臉皮薄,當真想做我老婆,又怎能直說?」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心中就越興奮,忽然反手抓住喚晴的手,說:「好,咱們一起嘯傲江湖,作一對雙飛比翼鳥!」喚晴給他說得臉上一紅,正想啐他,卻聽任小伍又問:「喚晴,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答應你?」

    喚晴卻笑了:「那日早晨,我聽到那個姓侯的出一百兩銀子買你的雞,你硬是沒賣!就知道你這人有骨氣,是個大丈夫!」任小伍望著喚晴臉上花一般的笑容,卻歎了口氣,知道自己為「大丈夫」這三個字,說什麼也要答應喚晴了。他低下頭,瞅著還在拚命啄米的大將軍,說:「我走了,可不能委屈了你,也罷,就讓候九那老小子稱心如意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5 02:51:44

第二章 少年肝膽輕赴難(2)

    天黑下來了,任小伍按時候到大牢裡當差,路上不住地罵候九不是個東西,明明說過一百兩銀子的卻硬是改成了五十兩,還說,他做買賣的人就得這樣該殺價時就殺價!五十就五十吧,誰讓自己答應了喚晴吶。他的手一下子攥住了那瓶藥,手心就出了一層冷汗。

    鎮撫司的大牢的陰森可怖是出了名的,後來有明時人在其書中說:「其牆厚數仞,即隔壁嗥呼,悄不聞聲」,「又不能舉火,雖嚴寒,不過啖冷炙、披冷衲而已」。任小伍就在這樣的鬼地方當差,好在這時還是夏天,陰森的大牢裡面就還能讓人忍受。

    沈瘋子關進來近兩個月了,不但老氣橫秋,還與誰都不合群,整天只知道喝酒,喝多了就哭,罵天罵地罵嚴嵩。可奇怪的是也不知是誰總是給他送酒,獄卒們也被關照不要為難他,但犯人們可不管那一套,總是打他,沈瘋子整天醉巴巴地也難與眾人為敵,就總挨打,但是一個多月後就沒人打他了,大家發覺每次打完他後,手總是很疼,這老酒鬼倒笑呵呵地無所謂。

    任小伍找到他時,他還縮在屋角里抱著一個空酒罈子酣睡,鼻涕口水的拖得好長。好在這老酒鬼自己一個人一屋,因為一旦他見了生人就狂喊狂叫的沒個完,吵得獄卒都睡不著覺,而且也沒有人能忍受他身上的惡臭。任小伍知道犯人們都笑言,在鎮撫司的大牢裡,最難挺的刑罰不是楊木做的夾棍,也不是那種叫做「琵琶」的酷刑,而是被罰和沈瘋子一屋,受他的惡臭和嚎叫。

    此時任小伍就在受這酷刑,六月的天裡沈瘋子身上更是臭得讓人無法忍受,任小伍不得不摀住了鼻子,心裡想:「真想不到這人竟然是錦衣衛四大統領之首,只可惜我任小伍是錦衣衛下屬鎮撫司中小得不能再小的獄卒,無緣得見您老人家!」

    「沈先生。」他低聲叫著。那老酒鬼一下子就睜開了眼,任小伍有些吃驚那雙終日渾渾噩噩的老眼中忽然射出了一陣冷電般的光芒來,但一見到是獄卒任小伍,那老眼中的寒芒頓減,馬上又變得平常一樣的渾濁昏聵。

    「沈先生,」任小伍知道這大牢裡地曠牆厚,不必擔心兩人的話被別人聽到,「是喚晴托我來救你的!」沈瘋子的眼神一下子又清澈起來,他緊緊盯著任小伍的眼睛,似乎在判斷任小伍的話是真是假。

    任小伍不想再拖延,急忙取出那個藥瓶遞了過去,說:「這是喚晴托我給您送的解藥!她說您中的是『軟脈散』,服下這藥後,就能逐漸回復功力。她還說,今夜子時,她派人在牢外接應,由我送您出獄!」

    沈瘋子的眼睛緊緊盯著任小伍一言不發,這眼神有幾分驚奇但更多的是疑惑和猜忌,猛然間他的手一伸,卡住了任小伍的脖子,叫道:「喚晴,你們將喚晴怎樣了?」任小伍給他卡得透不過氣來,他拚命掰那雙手,但沈瘋子內力全失,自身力氣還是大的驚人,任小伍弄得臉紅脖子粗,還是沒有掙開,他喘息著說:「快鬆手,沈先生,我是喚晴的朋友!」

    「胡說,喚晴幾時有你這牢子朋友!」沈瘋子的手越來越緊,「這定然又是陸九霄的詭計,這一次你們要騙我吃什麼?」任小伍給他身上的惡臭熏得幾欲昏去,心裡想我這可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喊道:「我懷裡有信,喚晴寫給你的信!」忙把出門前喚晴寫的書信塞到他手中。

    沈瘋子就藉著任小伍燃起的蠟燭,看了那信,面色才是一緩。任小伍卻捋著脖子說:「你奶奶的,你這老瘋子差點就把我掐死了。這藥你願意吃就吃,不願意吃就算了,我出去告訴喚晴一聲,這老瘋子裝瘋裝上了癮要賴在牢裡面過下半輩子,說什麼也不願意出來了!」

    沈瘋子拱手道:「煉石適才無禮,小哥勿怪!」拔開那瓷瓶,一口氣將藥丸全倒入了口中。

    任小伍一把掐滅了燭火,說:「好了,喚晴說,待你功力回復之時,我再給你弄一身衣裳混出大牢去。對了,喚晴還說有一件事甚為要緊,她叫你萬萬不可再喝陌生人送來的酒,據說那個什麼軟脈散的藥力本來難以持久,毛病就出在那酒上!」

    他說完就退了出去,過道裡的氣息也是發著一股霉味,但他還是覺得這味道已經很不錯了,忍不住狠狠地吸了兩口。

    這時黑漆漆的過道裡卻飄過來一盞燈,忽忽悠悠地像一片鬼火!

    任小伍睜大了眼睛才看清,又是那個穿著赤黃衣衫的白胖傢伙,瞧他的服飾怎麼也是錦衣衛中的六品官員。本來六品在京官裡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官,但在錦衣衛和東廠裡的人就不同了,比如這鎮撫司中官員入獄按照朝廷規定就該歸於法司,但錦衣衛和東廠卻可以任意提審,這白胖漢子就總是來這裡看沈瘋子,每次還總是捎上一罈子酒。

    白胖子將燈插在窗欄杆上,恭恭敬敬地將酒放在沈瘋子面前,低聲說:「沈先生,小的又來孝敬您老來了!」那燈在窗上插得不穩,一晃一晃的,就映得他的胖臉忽明忽暗的,門外的任小伍偷偷地瞧在眼裡,覺得特陰森。

    沈瘋子翻了個身,大肚子朝天仰在地上,對那人卻理也不理。白胖子一點也不惱,身子俯得更低,似乎挺喜歡沈瘋子那股惡臭,說:「沈先生,晚輩一番勸說終於使陸大人動了心!他老人家拍了板,只要您老說出曾淳的下落,就立即讓您官復原職!」

    沈瘋子忽然呵了一聲,卻是打起了鼾,口水又長長地拖了下來。白胖子雙眉一皺,聲音卻仍是細細柔柔的:「也罷,既然沈先生還是堅不吐露實情,晚輩也決不相逼,」說著一掌拍開了那酒的泥封,牢獄裡立時酒香四溢,「晚輩在此陪老先生喝上幾杯,聊表寸心!」

    他自懷中取出兩個碗來,滿滿地將酒倒上了,沈瘋子聞得酒聲,立時睜開了眼,白胖子笑道:「這是陸大人為先生弄來的御酒神仙紅,滋味大好,先生不可不嘗!」沈瘋子還是沒搭理他,卻已經端起了酒碗。

    任小伍心裡暗自著急:「這個沈瘋子,剛才明明已經告訴了他,不可再飲人家送來的酒,怎麼他又犯了酒癮!」白胖子臉上的笑意更濃:「神仙紅飲後飄飄如仙,先生一嘗即知!」

    沈瘋子驀然一揚手,那碗酒全向白胖子潑了過去。

    白胖子身法卻伶俐之極,霍然一伏身,竟然避開了大半,但二人相距太近,肩頭、頸下還是給酒潑到一些。滋的一響,酒潑到地上就起了一陣白煙,那胖子的肩頸之上更是衣裂肉開,這酒內竟然蘊了劇毒之藥。

    「怎樣,這滋味是不是飄飄欲仙?」沈瘋子冷笑起來。

    白胖子獰笑道:「刀聖的見識果然不凡,前幾次酒中無毒便暢然就飲,這次一眼便看出了酒裡面潺了點水!」說著雙手一分,將一身錦袍扯了下來,「晚輩白不清受陸大人之命送沈先生上路的。」

    沈瘋子霍然挺直了身子,眼中寒芒如電,道:「笑閻羅白不清?怪不得前些日子老子就一直瞧你不順眼,你不是青蚨幫破陣門中的使毒高手麼,何時投了陸九霄?」白不清笑道:「本幫鄭幫主與陸大人神交已久,這一次應陸大人之請出山,專門對付逆臣賊子!」沈煉石聽得「鄭幫主」三字,身子一陣顫抖,仰頭怒笑道:「鄭凌風,鄭凌風,呵呵,好,好,我沈煉石若是不死,你如何甘心?」任小伍聽了鄭凌風這個名字,忽然間想起一連串可怕的傳說,忍不住連著打了幾個寒戰。

    白不清冷笑道:「實不相瞞,那個曾淳三日前已經落在了本幫手中,陸大人今日命在下最後試探你一次,先生既然還是死不改悔,白某只得格殺勿論!」笑聲中他已經閃電般地出手,一手屈指如勾,戳向沈瘋子額頭神庭穴,一手立掌如刀,直向咽喉切來。任小伍看他招式狠辣,幾乎要叫出聲來,豈知平時瘋瘋癲癲的沈瘋子霍然一轉,身如游龍,白不清這招立判生死的「彌勒點燈」竟然被他輕輕巧巧地避了開去。

    白不清本以為沈瘋子中了軟脈散後功力全失,哪知自己一擊必殺的「蛇鵲手」卻被他輕易破去。他雙目一寒,明白這老東西果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要功夫剩下一兩成,就不好對付,當下不敢絲毫怠慢,雙掌展開,疾如狂風暴雨的猛攻過來。他這套蛇鵲手講究左爪碎骨如鵲啄,右掌截脈如蛇噬,實為江湖上有數的陰狠武功。

    沈瘋子功力雖然盡失,身手卻還敏捷,仗著見識高超,一時倒也還能支撐。他二人心中各有忌憚,均是不願意讓外人知道,出招時便全默不做聲,只有沈瘋子身上腳鐐手銬不時發出一陣陣啷啷的銳響。

    那盞燈被白不清的掌風震得搖搖晃晃的,苦鬥的二人更是快如疾風般的疾轉,看得任小伍眼也花了。他心中暗想:「這個白胖子怎麼這麼高的功夫,只怕比那蘇暮樓還高上一些,而這老瘋子也當真是身懷絕技,想不到內力全失還這麼厲害,但願喚晴給他的解藥靈驗,讓他快快恢復功力宰了這白胖子。」

    猛然間二人四掌粘在了一起,沈瘋子身子一幌,連退數步,砰的一下撞在了背後的大牆上。白不清冷笑道:「沈老當真是武林泰斗,功夫全沒了,還讓晚輩這麼費力,佩服佩服!」口中說佩服,手下卻一招比一招狠。沈瘋子受了他一掌,呼息不暢,再加上手腳上全帶著長長的鎖鐐,就更加左支右絀。任小伍焦急萬分,那盞燈越晃越快,牢裡面一陣黑一陣亮,讓人頭暈眼花,沈瘋子那有如牛喘的呼氣聲更是猶如鼓聲一樣,呼哧呼哧地全敲在他的心頭上。

    陡然間白不清一招「鵲搶巢」,雙掌捲起一陣勁風,那燈焰淒慘的一幌便全熄了,牢內陡然漆黑一陣,便在此時,白不清的雙掌又和沈瘋子的雙掌牢牢粘在了一起。「沈先生,」白不清勝券在握,卻不急於催動內力,「您老這麼高的功夫這麼匆匆地走,豈不可惜,只要您老答應區區一件事,在下立時放您老一條生路!」

    沈瘋子怒道:「你奶奶的,連曾公子都已經落在了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手中,你們還要什麼?」「久聞沈老先生為天下兩大神刀之一,[www奇TxtTW書com網]觀瀾刀法和道家先天納鬥神功皆有神鬼莫測之功,」白不清的聲音好整以暇,「晚輩懇請先生將觀瀾九勢的刀決和納鬥神功相授,晚輩立時放您老出去。」

    沈瘋子喘息道:「納鬥神功深奧無比,觀瀾刀訣更非有天縱之姿不能習之,我便告訴你……你也未必練得成!」白不清聽他口氣中大有商量之處,心下暗喜,道:「只要老先生肯悉心指點,晚輩料來不致讓您老失望!」他見沈瘋子沉默不語,便道:「只要老先生這時點一點頭,晚輩立時就叩頭拜師!」同時雙手緩緩撤回內勁。

    沈瘋子雙目閃動,忽然揚眉吐氣,叫了一聲:「好,我答應你!」白不清心中大喜,笑道:「多謝老先生,我……」一句話未說完,忽覺背後一涼一熱,一低頭,卻見胸前湧出一截亮亮的刀尖,在黑漆漆的牢內閃著詭異的光芒。

    一陣劇痛燒遍了白不清的四肢百骸,他怪叫一聲,向後猛踢了一腳,卻踢了個空,他憤然轉身,黑漆漆的卻瞧不見什麼東西。白不清如一隻中箭的猛獸狂吼著向前一陣狂衝亂打,猛然間後背又是一涼,他啊的一聲低嗥,終於緩緩倒了下去。

    「點亮燈!」沈瘋子在黑暗中喘息著。任小伍哆哆嗦嗦地點亮了燈,先一眼看見了白不清那張慘白的胖臉,特別是那雙死魚的一樣的眼珠子還在死死盯著自己,任小伍胃裡面一陣翻騰,忍不住張開嘴嘔吐了起來。沈瘋子皺眉道:「你奶奶的,剛才你砍了一刀之後,怎麼不知道拔出刀來,讓這廝折騰了這長時候!」適才正是任小伍趁著二人對掌之時擎著刀,偷偷摸進了屋來的,沈瘋子見了之後便故意用言語套住白不清,讓他心神不定的,任小伍就竄過去給了白不清一刀。

    任小伍喃喃道:「不是,不是我砍的,我……我可沒殺人!」本來想說兩句漂亮話,但一想到自己這一次終於無可辯駁地殺了人,而且被殺的還是錦衣衛大頭領陸九霄派來的緹騎高手,他的胃口裡就是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一句話沒說完又狂吐了起來。

    那把刀卻是沈瘋子拔出來的,他柱著刀坐在那裡喘著氣,說:「喚晴送來的解藥我瞧半點用也不管,若是我能回復得兩成內力,殺一個笑閻羅哪用得著這麼費勁!喂,你吐夠了沒有,快將這白不清的衣服扒下來給我換上,趁著天黑趕快混出去,若是再遲得一時三刻,陸九霄又派高手前來,咱們定然和白不清一道去見閻羅啦!」任小伍一想不錯,這時候事關自己的小命可半分延誤不得,事到如今他任小伍也只有豁出去了。

    好在是深夜,鎮撫司的大牢裡向來不准點燈火,白不清那拋在地上的赤黃錦衣雖然給毒酒弄得一團骯髒,但還不太顯眼。沈瘋子除下鐐銬,換上了錦衣,再將自己那身囚衣給白不清套上去,讓他反身向牆躺好了,就和任小伍摸著黑向外走。和任小伍一同當值的牢子睡得正香,兩個人順順當當的就出了地字號大牢。

    但兩個人卻沒有一絲輕鬆,地字號牢外是三道鐵門,其間又有數道往來巡查的錦衣衛。任小伍一心只盼著那些人偷懶全睡著了,但鐵門外高愈數丈的圍牆怎麼辦?

    第一道鐵門半掩著,任小伍過去支呀一聲推開了,就聽見一個迷迷糊糊的聲音問:「誰?」任小伍壯著膽子罵道:「他奶奶的,裡面悶死人,出來透口氣,到獄門於老頭那尋口酒喝!」門邊上那錦衣衛微微睜了一下眼,見是任小伍,就又閉上了眼,口中喃喃道:「多討些,分我一壺!」

    任小伍暗自唸了一聲謝天謝地,他偷偷看身邊的沈瘋子,這傢伙倒不怕,昂首挺胸走得倒極是鎮定,任小伍的腿卻有些軟了。離二道門還遠,黑黝黝的通道很長,似乎沒有盡頭,散發著一股熟悉的霉味,任小伍走在這陰森淒慘的大牢通道裡,心裡竟然有幾分留戀這味道了,那股往日讓自己噁心的霉味這時候倒像一隻柔柔的手,款款地伸進了自己的心裡,拉著自己不讓自己走!

    但任小伍知道自己必須走下去,這茫茫不歸路已經踏上了就沒法子回頭。

    前面掛著一盞燈,鬼火似的閃著,那是二道門的幾個獄卒聚在一起,偷著喝酒。任小伍忽然有些羨慕起他們來,他想起往日自己這時候也總是溜出來,跟他們混在一起喝酒閒聊。那時的日子過得悠閒自在,但從現在起自己就要徹底告別這種無憂無慮,等待自己的是無盡無休的天涯亡命和刀頭舔血。任小伍想到這裡心中就一陣抽搐,忍不住問自己,媽的,任小伍,你鬼迷了心竅了,為了喚晴那個小嬌娘,這麼做值麼?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麼做值不值,但不知怎地眼前忽然閃過曾大人那張血污縱橫卻依然談笑自若的臉和喚晴秋水一樣清澈的眸子,任小伍又隱隱覺得自己做得沒錯。

    兩個人悄無聲息的穿過二道門,那最是粗大牢固的第一道鐵門就在前面,卻見沉重的鐵門不知何時給打開了二尺寬的縫子,外面有數盞燈將鐵門前空曠的一片地照得亮如白晝。竟是兩撥人各自挑著幾盞燈籠對峙著,瞧那打扮正是赤黃錦衣的緹騎和身著青衣白靴的東廠劍樓劍士。

    卻聽一個青衣劍士道:「在下東廠范成,奉閻宗主之令,讓我們速提那姓沈的來見,閒人不得攔阻!」幾個錦衣緹騎背向任小伍,攔在鐵門外,冷笑道:「風雷劍范成兄是劍樓十三名劍之首,名氣大,口氣也大,在范兄眼裡,我們錦衣衛也成了閒人了?只是這沈煉石本就是我們錦衣衛的人,給陸大人暫時關押在此,若無陸大人的吩咐,旁人休想提審勘問!」

    任小伍聽了,心膽一寒,暗道:「他奶奶的,原來東廠和錦衣衛都要提審這個沈瘋子,這時明火執仗的可怎麼混出去?」正自猶豫不覺,沈煉石卻在後面一推他,兩個人竟閃身跨出了鐵門之外。

    那自稱范成的紫衫劍士歲當中年,身材高大,一眼看到了獄卒打扮的任小伍,喝道:「那沈煉石關押在哪個牢房?速速帶我去提!」好在這時的沈煉石一身緹騎打扮,又縮身在任小伍身後,那范成一時還沒有留意。

    對面的緹騎聽范成說得聲色俱厲,急忙跨上了一步,道:「范兄有所不知,陸大人對曾銑一案最是上心,此時正命白不清在裡面勘問沈煉石,范兄若當真要提審沈煉石,還請閻宗主與陸大人知會一聲,我們做下人的也好有個交待!」

    便在此時,那姓范的劍士身後,閃出一個長身青年,也是青素衣,白皮靴,一身劍士打扮,喝道:「奉宗主之命提審要犯,膽敢阻攔者就是逆黨一路,先拿下了。」這人聲音清朗,說出話來斬釘截鐵,有一股不同一般的冷峻。

    幾個緹騎微微一愣,那青年忽然雙掌一吐,奇快無比地向緹騎攻了過來,緹騎們全沒想到這東廠劍士竟會向自己動手,更兼這人手法如電,這幾個武功尋常的緹騎便事先知道也決計躲不開,啪啪數響,三四個錦衣衛全給拍中了穴道,軟軟倒在了地下。

    風雷劍范成見這個劍士招式精奇,出手又快又準,也吃了一驚,不由問道:「你是誰?」那少年回身笑道:「這幾個人口氣輕狂,我教訓教訓他們!」雖然臉上現出一絲笑紋,但說出的話來卻依然一字字的冷硬無比,殊無半分笑意。任小伍瞧見這人身材頎長,生著一張微黃的長臉,這樣的一張長臉,偏偏下巴還微微向上翹起,就透出有幾分執拗的質樸來。臉上的那對眼睛不大,卻是精芒閃爍,有如利劍。任小伍看著他的臉聽著他的話,不知怎地忽然覺出了這人體內蘊著的一股子睥睨天下的傲氣。

    范成見這人雖然是劍樓劍士打扮,瞧模樣卻不認得,心下疑惑更甚,問道:「我瞧老弟眼生得緊,幾時入的劍樓,檔頭是誰?」

    那青年沉聲道:「閻宗主有密令,讓小弟……」說到這裡忽然壓低了聲音,幾個劍士全湊過了凝神細聽,哪知青年驀然腕子一抖,一匹劍光有如狂風掃林,直向這幾個劍士捲了過去。只聽得哎呀哎唷幾聲叫,除了范成之外的五名劍士未及拔劍便全給他砍翻在地。

    范成怪嘯了一聲,身子一縱,斜斜退開,左肩上現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那青年哼了一聲:「風雷劍果然不愧是十三名劍之首!」口中說話,手下絲毫不緩,刷刷刷連環三劍分砍范成的咽喉、眉心和心口。

    范成手中長劍揮舞,堪堪擋開,只覺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當真有如驟雨驚雷,剎那間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來劍快招疾,才得了「風雷劍」這個綽號,但這時交手三招,竟然無暇還擊,這長臉青年劍法不但迅疾,更有一股說不出的飄逸俊朗的韻味。

    任小伍卻看得心花怒放,暗想:「喚晴說過要派人前來接應,這人來得果然正是時候,而且功夫還高得不得了!」眼見這青年劍氣如虹,逼得范成縱高伏低,手忙腳亂,不由暗自叫好,只盼他快些一劍殺了范成。站在任小伍身後的沈煉石卻哼了一聲,高聲喝道:「使劍還是不順手,出刀吧!」
    那青年叫了一聲:「是!你接我這招『龍門急浪』!」這人說話好似決不願多說一個字,「是」這字似是對沈煉石說的,後一句卻是沖范成去的。而他說話斬釘截鐵,手上招法更是迅若閃電,他說第一個字時,已倏地一劍將范成逼退了半步,一反手已經從背後拔出一把刀來,話音未落,身形斜飛,連環三刀如水銀瀉地一般劈了過來。范成見他換劍為刀,在攻勢上竟然沒有絲毫停頓,而刀勢之高古清奇更是生平罕見,猛然間想起一事,不由心膽俱寒,叫道:「蘭陵公子刀,十步殺一人,你是刀聖弟子夏星寒!」

    一句話未說完,忽然嘶聲大叫,右臂上著了一刀,鮮血淋漓,長劍險些落地,范成怪叫了一聲,回身便走,幾個起落,便竄出了大門。

    那青年回過身來,向目瞪口呆地眾獄卒叫道:「范成勾結反賊要砸牢反獄!我奉宗主之命前來擒拿反叛。」鎮撫司的獄卒都是錦衣衛中不入流的小人物,每日裡見劍樓和緹騎明爭暗鬥也習以為常了,這時見劍士先打翻了數名緹騎,又砍翻了其餘的幾個劍士,便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這時,卻聽得蹄聲隱隱,似是有無數快馬向鎮撫司大獄的門前奔來。

    青年卻一回身,拉著沈煉石和任小伍轉身便跑,任小伍見他不出大門,卻折向往西跑,心中不禁大是疑惑,這鎮撫司除了這一扇大門,四周都是高愈數丈的圍牆呀!

    但這人身法好快,攜著兩個人還是步履如飛,幾個起落己經到了西面的高牆前。牆上竟然垂下來兩條粗大的繩索,那青年向任小伍一點頭,叫道:「上去!」先自背起沈煉石援繩而上,任小伍知道外面定然還有人接應,大喜之下抓過來那條繩子便向上爬。

    那青年的身法當真是迅若飛猿,背著一個人還比任小伍快上許多,幾個起落,已經離牆頭還有半丈之遙。

    便在此時,忽聽一聲弓鳴,一支羽箭呼嘯著向他射了過來,青年背上的沈煉石眼疾手快,反手一把便抄在了手中。但覺那箭勁急無比,攥在手裡依然狠命地往裡鑽,沈煉石剛罵得一聲「你奶奶的」,那箭竟然從他手中竄了起來,噗的一聲,擦著他的肩頭飛了出去,在他肩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跟著嗖嗖嗖又是連珠三箭,勁急無比地射了過來,放箭之人顯是高手,羽箭劃空疾來,竟帶著鶴唳猿啼一般的嗚嗚之聲。

    青年知道沈煉石內功未復,急忙回身揮刀招架,黑夜之中刀箭相擊,竟然迸出了三顆艷麗的火花,足見這三箭勢道之猛。

    射箭的人顯然早料得這幾箭射不到他,卻嗖的一箭射斷了那根長繩。長繩一斷,青年和沈煉石就向下墜去。

    那青年忽然一聲長嘯,左掌在牆上一拍,竟然直掠而起,背負著沈煉石疾躍了半丈多高,翻過了那道高牆,卻聽身後一個清朗的聲音叫道:「好刀法,好輕功!」

    任小伍這時也已戰戰兢兢地爬到了牆頭,牆下面黑乎乎的,有幾人正向自己著手。一個聲音叫道:「快跳下來!」正是喚晴的聲音。任小伍心中一喜,但又覺那高牆太高了,猶猶豫豫地不敢向下跳。便在這時,就聽牆內有人喊:「金大人,這邊還有一個小子!」聲音未必,幾支羽箭已經連珠價射了過來。

    他知道自己非跳不可了,把心一橫,跳吧,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也得跳下去了!

    一翻身,任小伍狼狽不堪地躍了下去,幾乎在同時,幾支箭擦著耳朵飛了過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1:46:24

第三章 長夜飛騎驅風雷(1)

 黑暗中忽然伸過來一雙手,在任小伍肩背之間一搭一托,便止住了他呼呼的下墜之勢。任小伍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幽香,正是喚晴。雖然看不清眉目,黑暗中仍能讓任小伍感覺出喚晴身上那種楚楚韻致。喚晴一下子就將他拽上了馬,沒等任小伍看清同伴都是誰,就聽到啪的一聲鞭響,十數匹馬已經奮蹄狂奔。

 耳畔風聲呼呼,兩旁黑黝黝的樹木影子不住地向後退去,任小伍驚喜地發覺自己還活著,他定了定神,才看清了和自己並馬而行的喚晴正衝著自己笑:「這一次還要多謝你呀!」她指著那刀法精奇的長臉青年道:「這是我師兄,丐幫朱雀堂堂主夏星寒!」任小伍覺得喚晴這位師兄的人才武功都讓自己難忘項背,心裡隱隱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覺得自己冒冒失失地攪進這趟渾水有點傻。

 夏星寒橫過一對豆大的眼來,乾巴巴的衝他點了一下頭,算是打過了招呼。任小伍見這人傲慢難近,心下微微惱怒。喚晴輕聲對任小伍說:「我師兄脾氣有些古怪,你不要在意!」馬行如飛,任小伍在馬上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沈煉石卻扭過頭來瞪了夏星寒一眼,說:「這悶罐兒葫蘆的脾氣,到死也改不了!」跟著在馬上拍了任小伍一下,道:「小子,這一次老夫可是欠了你一個大情呀,呵呵,江湖中人能讓沈煉石欠他個人情的,你是頭一位!」任小伍也覺得自己應該謙虛一些,就也抱拳道:「前輩說得哪裡話來,咱們在江湖上混的,講究的就是為朋友兩肋插刀!任小伍別的能耐沒有,就是講義氣。」只是他騎術不精,這麼雙手抱拳,忽然在馬上一個顛簸,幾乎摔將下來。

 沈煉石又問:「對了,你叫什麼來著,在牢裡他們好像叫你五爺?」任小伍忽然心中一動:「自己這麼一鬧,今後便算是天下的反賊了。任小伍這個名字就不能用了,免得給鄭鼻子他們找麻煩!」便道:「在下這個……姓任名笑雲,老先生叫我笑雲便是!」喚晴笑道:「這是你的本名麼,長嘯入青雲,好名字。」任小伍搖頭說:「不是長嘯的嘯,是笑嘻嘻的笑!」夏星寒聽他說得粗鄙不文,忍不住哼的一笑。沈煉石卻道:「塵世難逢開口笑!這個笑更好,不出十日,天下便皆知任笑雲之名了!」

 任小伍聽了心裡也是得意非凡,覺得爹媽給自己起了這麼一個氣勢不凡的名字真是好本事,而自己將這麼好的名字留著不用也是大有先見之明。「任笑雲,任笑雲,以後我就叫任笑雲這大名了,」他在心裡翻來覆去的念著,「但願你就真像這名字一樣,一輩子笑笑樂樂的,像塊雲彩般無拘無束!」

 沈煉石歪著頭向夏星寒冷言冷語地說:「好小子,原來你還記掛著自己的師父,我當你作了堂主,便早將我這糟老頭子忘得一乾二淨了!」夏星寒在馬上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禮,道:「弟子無知,意氣用事,還望師尊見諒!」沈煉石哼了一聲:「我早說過你,咱們學武的人出招當求狠辣,你這只顧招式瀟灑的窮毛病還是沒改,適才那招『龍門急浪』,你的身子再低下半尺,豈不早就要了那范成的狗命!嘿嘿,再低下半尺去,姿勢便不那麼瀟灑漂亮了,是不是?」喚晴白了沈煉石一眼,道:「得了,得了,這一次能救您出來,師兄費了好大力氣,這時候您就別亂發脾氣了!」

 沈煉石忽然一皺眉道:「後面有狗子追上來了!」果然身後響起了數聲長嘯,聲音或尖利,或渾厚,在靜夜中聽來分外驚人心魄。

 喚晴冷笑道:「聽聲音都是高手,向咱們逞威風呢!」夏星寒回頭望了望,忍不住罵了一聲:「緹騎來得好快!」任笑雲也回頭看,只見後面馳來了一片黑壓壓的人馬,追兵中專有人擎著火把,雖然看不清面目,但還瞧得見馬上乘者身上黃光閃閃,全是緹騎的打扮,遠望上去像一團火雲似的捲了過來。

 夏星寒嘶聲叫道:「大伙按計而行,兵分三路,擺脫追兵後暫到各處堂口安身!」他這次出來只帶了十餘名的朱雀堂手下,卻全是精明幹練的丐幫弟子。十個漢子齊齊勒轉了馬頭,夏星寒又叮囑了一句,「千萬不要戀戰,混入城中就拋了馬匹!」那十個丐幫弟子應了一聲,分作東西兩路,向城內奔了下去。

 喚晴望著那幾個在馬背上顛簸的黑影,她的眼角忽然有淚湧出,這十個人全是熱血沸騰的大好男兒,但這一去,能逃得脫緹騎的黑手麼?

 只聽得緹騎呼哨連連,跟著馬蹄雜沓,也分出兩股人馬追了下去。

 身後的追兵人數雖少,但緹騎的馬好快,任笑雲再回頭一望,心就又一跳,追兵又近了不少。這時緹騎已經熄了火把,但黑黝黝一簇簇人馬影子更覺可怖。任笑雲拚命地打馬,夜風呼呼地吹在臉上,他覺得自己身上的血都快要飛出來了。

 猛然間身後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厲嘯,這嘯聲尖銳淒厲,眾人的心全是一顫。

 那嘯聲卻越拔越高,在黑夜中繼續撕心裂腹的響著,那聲音有如一萬隻剛剛掙脫符咒鎮鎖的厲鬼齊聲慘笑。任笑雲的心隨著這嘯聲越收越緊,漆黑如蓋的天空彷彿就要踏下來了,身上的血一下子湧到了頭頂上來,擠在太陽穴前突突的跳著,似乎就要從那裡竄出來。

 嘯聲依然在繼續,彷彿長嘯之人的內力永無用盡的時候,喚晴等人全一臉的驚駭,最要命的是連胯下的馬匹都跑得慢了。隨著嘯聲的逐漸高亢,任憑你怎麼拚命的抽打,馬卻越、跑、越、慢,馬身也開始了突、突、突的顫抖……

 「快撕下衣衫堵住馬耳,」夏星寒在馬上喊著,「這是爛柯山五大鬼王中的嘶魂鬼王司空花!」沈煉石也嘶聲喊道:「哈哈,官匪勾結,我那老朋友鄭凌風手下一眾妖魔鬼怪全竄出來了。這司空花輕功不錯,咱們的馬一慢下來,要千萬小心他的鬼撲和鬼抓!」

 猛然間喚晴一聲驚呼:「小心,他撲上來了──」眾人全覺出一股勁風,跟著嘯聲陡然一大,任笑雲更是覺得耳膜幾乎要裂開似的,一抬頭,迷迷糊糊地就瞧見頭上撲下來一片玄雲。

 那不是雲,雲不會有這麼動人心魄的鬼嘯,更不會有這麼追魂奪命的鬼抓。

 眾人之中,只有任笑雲和沈煉石衣衫顯眼,那人一伸手,就向這二人抓了下來。夏星寒長嘯而起,一招「雲破月出」順勢揮出。這刀一招七式,攻守兼備,乃夏星寒精研的心月刀法起首之勢,他相信在這一刀之下還能強取攻勢的人,普天之下不會超過七個!

 隨著一片燦然的刀光狂龍般向上捲起,厲嘯之聲霍然止歇,眾人耳中全是一靜。

 鬼抓卻沒有收回,依然不顧一切地抓下!

 夏星寒心內一喜,虛實相應的刀招陡然使實,刀光直捲嘶魂鬼王懸空的雙腿。

 但這勢在必中的一刀卻沒有完全得手,一個生硬的東西在他的刀上猛然一撥。那是鬼王的手,僵硬無比,渾然不似人軀。只是隨著夏星寒的一刀,沈煉石頭上鬼抓卻消失無蹤。

 任笑雲卻看到頭上一隻巨靈大手雷霆般地擊了下來,那股陰冷的勁風幾乎迫得他透不上氣來,任笑雲大叫一聲,身子拚命地向馬上一伏。

 沈煉石大喝了一聲:「喚晴,斫卻月中桂!」喚晴早已奮勢待擊,只是為鬼王聲勢所攝,有些不知所措,聽得沈煉石的叫聲,她那把「曉紅一點天下白」已經不加思索地揮出。

 斫卻月中桂!喚晴的這一刀挾奮劈出,刀意縱橫,一線刀氣驟然襲向鬼王的小腹。

 鬼王嘶聲大叫,眾人耳中全是一震,夏星寒的刀也已經如潮擊到。

 鬼嘯淒厲無比,但嘎然而止。與此同時,任笑雲頭上的巨手陡然不見,那片玄雲也霍的向後飛去。

 馬兒依然在跑,散亂的蹄聲重新敲擊在每個人的耳中。鬼嘯聲連同那片詭異的玄雲全都消逝在潮濕的夜風中。

 任笑雲卻發覺背後一片冰涼,原來後背衣衫被撕下老大一片。「你沒事吧?」喚晴縱馬奔到他身邊。「這、這算什麼!」任笑雲有氣無力的笑了一下,有些慶幸這是黑燈瞎火的,喚晴肯定看不到自己臉上丟人的冷汗。他適才死裡逃生,額頭上一陣濕漉漉的,給風吹著,一陣黏膩膩的難受。

 喚晴心有餘悸地問:「師兄,那一刀得手了麼?」夏星寒冷冷道:「他太托大,給我一刀砍下兩根手指!」任笑雲回頭望去,身後已經失了追兵的蹤跡。原來鬼王的鬼嘯雖然使眾人的馬慢了下來,但相距更近的緹騎馬匹受害更大,這時已經給眾人遠遠拉開了一段路程。

 沈煉石笑道:「好,你一刀破了這老東西的鬼抓,小心他將來和你拚老命!」夏星寒哼了一聲,仍是乾巴巴的道:「我等著他!」沉了片刻,才又道:「在鎮撫司大獄中時,射箭的那人內力好強,又聽到有人喊他金大人,莫非這人是金秋影?」沈煉石道:「我聽那聲音,八成就是六不鐵衛金秋影。當真是他,就難纏一些了!」說著又搖搖頭,「不對,不是難纏一些,而是很難纏!」

 任笑雲忍不住問:「什麼是六不鐵衛?」喚晴低聲道:「聽說此人只聽陸九霄一人的號令,殺起人來『不聞、不問、不手軟』,打起仗來『不吃、不喝、不歇息』!」

 夏星寒的一張長臉忍不住緊了一緊,說:「這奸佞鷹犬,早晚撞在我手中,一刀砍了!」

 沈煉石在馬上連連搖頭:「不對不對!其一,金秋影武功卓絕,決不在你之下,你未必能將人家一刀砍了。其二,這金秋影雖有些六親不認,卻也不是個只會一意媚上的奸佞小人。這人出身很苦,自幼便與寡母相依為命,為了習武,更是傾家蕩產,但藝成之後卻無人賞識,甚至落得在京師中賣藝的窘境,」說著又呵的一笑,「但他的劍法是真正的上乘內家劍法,尋常百姓如何看得懂?所以金秋影在大街上打把勢賣藝也混不上一口飯吃。

 「這人侍母至孝,覺得大丈夫不能讓老母得一溫飽,當真是枉自為人了!偏在他困窘之時,東廠閻公公手下的劍士卻來找他麻煩。幾個閒著無聊的劍士在他賣藝之時來踢他場子,金秋影一怒之下便將這些惡狗暴打一頓,更乘著怒意,攜著一把鈍劍挑戰京師劍樓主人閻公公!」

 喚晴奇道:「久聞閻公公是東廠首領、劍樓之主,劍法之高在京師中僅在陸九霄之下,況且位高權重,金秋影這人也當真好大膽魄!」沈煉石道:「這事武林中人所知不多,但那一戰之中,懷必死之心的金秋影只用一把鈍劍竟然在閻公公手下走了一百招!這時卻來了一個勸架的,就是陸九霄了,他用青雲戟分開了二人,更替金秋影說情,讓閻公公賣了他一個面子,放了金秋影一馬。隨即將金秋影招入錦衣衛中,三月之間連升三級,做了統領之職!金秋影自覺他的飛黃騰達全因陸九霄的賞識,為了報答這知遇之恩,就對陸九霄惟命是從。更因這金秋影落魄之時嘗盡了白眼,胸臆中積了一口惡氣,所以出手拿人從來不講情面,才得了六不鐵衛這麼一個惡號!」

 任笑雲聽得倒很有些滋味:「原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麼喚晴的故事是什麼,這個夏星寒刀法高超,卻看來與他師父之間有些過節,他的故事又是什麼?」

 夏星寒也悠然生神,慢慢地說了一聲:「若是見到他時,定要見個高下!」

 說話之間,前面已經見到城門了。好在嘉靖二十一年修建外城時為財力所限,七十里的外城只在南側草草一圍。眼前所見的正是防備最懈的西便門。沈煉石的眉頭一鎖,叫道:「只有硬衝了!」夏星寒一馬當先,叫道:「奉閻宗主之命,擒拿反賊,速開城門!」那守門的見了他一身劍士打扮,不敢囉嗦,忙去開門。

 才開了一道門縫,後面蹄聲陣陣,卻有幾騎追兵業已轉過街角了,只聽緹騎中有人長聲叫道:「莫要放走了反賊!」開門的兵卒一驚,夏星寒大喝聲中,揮刀將幾個兵丁驅散,眾人隨即乘亂出了城門。

 沈煉石叫道:「狗子們又追上來了!喂,咱們這麼喪家犬一般的要去哪裡?」喚晴答道:「咱們再向西南行得數里就有朱雀堂的一處堂口。師兄說,咱們到了那裡憑著地利之便就能暫時擺脫錦衣衛的糾纏。」這時眾人果然聽得蹄聲又漸漸密集起來,任笑雲回頭望去,身後的追兵彷彿一下子從地下湧出來似的,黑乎乎的一片,雜著敲鼓般的蹄聲又咬了上來。

 喚晴將馬鞭抽得啪啪作響,叫道:「這幾匹老馬只怕盯不住了!」一言未必,數支羽箭已經射了過來,喚晴急忙回身揮刀擋開。身邊一名丐幫弟子忽然叫了一聲,身子伏在馬上不動了,夏星寒策馬過去,卻瞧見那人身上插著一支透甲狼牙箭。

 「沈先生,」身後忽然飄過來一聲聲音,「你還是留下來跟我去見陸大人!念在你我相知一場的份上,金某自會保你無恙!」喚晴驚道:「金秋影,果然是這人追上來了!」這金秋影和他們相距尚遠,但運功傳出來的話卻不急不徐,彷彿是就坐在眾人身邊和你細語談心似的,單只這手功夫,瞧來就遠在司空花之上。

 沈煉石怒聲大喝:「金秋影,你當我是那苟且之人麼?」金秋影的聲音還是一點不急:「沈先生是明白人,難道會為了你一己之私累得這許多人都喪了性命?沈先生,小心了!」

 猛然一箭呼嘯而來,箭聲雖不及鬼王嘯聲震耳,但穿雲破風之時也蕩起一縷厲響。

 夏星寒大喝,一刀劈出。光芒一閃,狼牙箭尖叫一聲,斜斜插入地中。夏星寒凜然一驚,自己運出五成功力劈出的這一刀,竟然沒有將這箭劈成兩段,射箭之人是何等功力!

 「好刀法!蘭陵公子刀,十步殺一人,果不虛傳,再接我這一箭!」聲音未落,錚然一響,一箭已經破空而來。勁飛的箭聲無比尖銳,讓人感到這一箭太快了,太猛了,甚至空氣都被它擦得起了火!

 夏星寒揚眉!舒臂!展腕!一刀劈下,聲如金石交擊,狼牙箭隨著那抹寒芒裂成兩段,與此同時,夏星寒只覺手腕一震,橫刀看時,卻見刀上已經起了一個缺口。

 這一箭之猛竟至於斯!

 那個中箭的丐幫弟子忽然身子一軟,就要摔落下馬,任笑雲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力氣,一把抓住,將他提到了自己的馬上來。卻見那人已經雙目緊閉,顯是早已氣絕身亡,任笑雲手上一片粘糊糊的,那是血的粘稠!他原本驚懼的心忽然被一股憤怒點燃了,一下子渾身的血又像燒開來的水一般沸起來,剎那間全身的勁氣鼓蕩,只想去廝殺一番。

 夏星寒忽然扭過臉對他說了一句:「謝謝你──」就有一點淚水的光從夏星寒眼角湧出,閃在黑夜裡,被任笑雲窺見了。望著夏星寒那只在黑暗中微微抽動的下巴,任笑雲心內更是一酸。

 喚晴忽然回頭,喝道:「你們也吃我一箭!」弓弦一響,身後的中緹騎全都俯首於鞍,但喚晴這一下卻是虛張聲勢,眾緹騎一仰臉時,她的箭才射出去。

 連珠箭!

 喚晴的七支箭幾乎同時射出,兩名緹騎應聲墜馬,剩下的五箭卻全被金秋影長劍劈落。但窮追不捨的緹騎也全吃了一驚,那蹄聲立時散亂了一下,雙方的距離陡然遠了一程。

 前面是一片黑壓壓的林子,向著眾人伸展開一片繁密的枝葉來,快馬加鞭轉過一片林子,林後一處城堡有如一尊巨人沉睡在暗夜之中。

 馳到堡前,夏星寒忽然長嘯一聲,堡內就湧出了一片人馬,向夏星寒叫:「堂主,得手了?」原來是夏星寒在此伏下的丐幫接應人馬。夏星寒帶著眾人催馬進堡,叫道:「關門,放箭!」

 丐幫弟子亂箭齊發,一陣密雨般的箭登時將眾緹騎攔在了堡外。

 匆匆進得堡來,夏星寒引著眾人進了一間軒敞的大廳,任笑雲看見這堡內雖然已經很是破舊,大廳上也是殘桌舊凳的廢破不堪,但從院內那倒棄的石獅子和依舊高聳的石牆上面還能看出一些往日的顯赫影子來。

 喚晴對沈煉石說:「這裡是武林世家文家的『亂堡』,雖然廢棄多日,但堡深牆厚,金秋影一時還攻不進來!」沈煉石雙眉一皺:「這裡就是以秘道和埋伏聞名武林的亂堡?京師文家也是江湖上六大世家之一,怎麼也衰敗至此?」

 夏星寒接過話來:「文家精於奇門五行和機關製造,但半年前忽然為一群青衣蒙面人所滅,殺手是誰,卻無人得知,此事也是近年江湖七大謎案之一,」歎了一口氣,「可憐文家百十人幾乎全被滅口,死裡逃生的只有一人!」

 說著拍了拍手,就有個高大漢子應聲走入了堂來。這漢子身材極高極壯,晃蕩蕩的半截鐵塔也似,向夏星寒躬身施禮。夏星寒拍著他的肩說:「這文勝當初在文家只是一個下人,如今卻算文家唯一的傳人,力大無窮,是個使棍的好手,但文家賴以聞名的機巧之術他卻全沒學得!我見文勝這一個實心眼的人,亡命江湖好生可憐,就收他進了丐幫,這廢棄的亂堡也就暫成了朱雀堂的一處堂口。」

 沈煉石問:「當初那些蒙面人說話是什麼口音,是強攻還是偷襲?」文勝淳樸的臉上立時現出一抹悲憤已極的神色,愣了一愣,才說:「是、是偷襲,口音……很雜!」心急之下呼呼地喘起怒氣來。

 沈煉石見他一臉的木訥憨厚之色,哪裡有半點文家的世家風範,不由歎了一口氣,知道這等老實兼性急的傭人實是不會有心機留意這些細節。

 外面喊殺聲不絕於耳,金秋影的聲音給他以深厚內力催逼,依然飄進了廳來:「沈先生,金某拍胸脯向你力保,若是你乖乖跟我回去,你殺人越獄之事也決不追究……」沈煉石心中不知怎地升出一團怒火,恨恨道:「待我身子復原,定跟陸九霄算這總帳!」喚晴才來得及問:「義父,你的內力回復了幾成?」沈煉石黯然說:「還是和從前一樣渾身提不起神來,你這解藥八成是假的,從哪裡弄來的?」喚晴道:「是我千辛萬苦從武當梅道人那裡討來的,他說吃下去後應該隔些時候才見效應的……」

 沈煉石雙眉一展:「武當醫隱『梅邋遢』,你竟然把我這老朋友請下了山?」喚晴點頭:「聽說梅邋遢與陸九霄有殺徒之仇,這一次他不但賜了軟脈散的解藥,更要親自和陸九霄周旋一番。聽說他此時正在四處尋找幫手,不多時就會趕來。」沈煉石臉上才又見了一絲笑意:「既然是梅邋遢給的藥,便沒有妨礙了!」

 當下與任笑雲等人在屋內安歇,夏星寒卻將那中箭身亡的丐幫弟子的屍身在後院掩埋了。十餘名丐幫弟子的臉上全都抹了一層慼然和憤怒,文勝忽然拔出一根熟銅大棍,呵呵嘶吼著要待衝出堡去廝殺,給夏星寒急忙攔住了。

 這時堡外忽然沒了緹騎的鼓噪叫罵聲,有放哨的丐幫弟子來報說,緹騎正向亂堡四周散開,顯是防眾人從旁門逃走。

 眾人都知道這地方不得久留,喚晴打開櫃子,翻出一些衣服給眾人換上了,隨即讓文勝當先領路,走入了廳下的一條秘道。

 裡面黑沉沉的,只有前面文勝手中擎著的一支火把放出一些光來,秘道中就瀰漫著一股松油的味道。夏星寒低聲對沈煉石說:「據說文家為防江湖仇家而建此堡,地下的秘道四通八達,有一十七個逃生坑道,而且相互串聯,若無文家的人帶路,誰到了這裡也要暈頭轉向。」任笑雲果然覺得這秘道很長,而且曲折彎轉,高低起伏,有時一條路竟然有三四個岔口。沈煉石都忍不住歎道:「亂堡之名,果然無虛,當初若不是驟然偷襲,誰能滅得了文家!」

 任笑雲就鬆了一口氣:「從這秘道逃生,金秋影便是三頭六臂一時也追咱們不上了。」

 前面的文勝忽然踩滅了火把,眾人眼前全是一黑,原來已經到了一處秘道的出口。

 從秘道內鑽出來時,卻見四野靜悄悄的,天上一彎明月如鉤,幾點疏星錯落,一陣如水的清風迎面拂來,任笑雲這時才覺得這風這星這月這樹竟然如此風姿萬千。文勝忽然回首,憤然指著東南的方向,口中呵呵連聲。眾人才瞧見東南方向已經一片火光。

 「火──」文勝吼了一聲:「金秋影那廝竟縱火焚了亂堡!」眾人心頭全是一痛,雖然相距很遠,都覺得那大火嗶嗶巴巴的是著在每個人的心裡,一片默然中只聽見文勝的雙拳攥得格格作響。

 夏星寒卻歎了一口氣,說:「這筆帳咱們遲早要算!咱們再行一里就到了十七里鋪,那裡的蕭家客棧有咱們的人接應。」

 眾人這時已經疲憊不堪,但要逃出錦衣衛的鋪天大網只得一鼓作氣地逃下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7 01:05:07

第三章 長夜飛騎驅風雷(2)

 好歹到了蕭家客棧,進了丐幫弟子事先要好的幾間大瓦房,眾人才喘了一口氣。

 喝了茶,擦了臉,任笑雲驚懼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這時才不由不佩服夏星寒手段之高,先算定了今夜子時大獄內防範疏忽,就混入劍樓之內來大獄提人,再以自己為內應接出沈煉石,跟著兵分三路引開大部分追兵,然後亂堡逃生,就連客棧中都伏下了接應的人手。瞧不出這人長臉細目,乾巴巴的像是個鄉巴佬,做起事來卻一環扣一環,簡直比得上說書先生口中搖鵝毛大扇的諸葛亮了。

 這時殘夜將明,屋內一燈如豆。打坐片刻之後,沈煉石的臉上才現出幾分豪氣。喚晴、任笑雲和夏星寒便立在他的床前。

 「我的腹內正覺得有內力在一點一滴的積聚,想是梅邋遢的解藥見了效應!」沈煉石說著臉上現出了一絲苦笑,「但要回復從前的威風還不知要什麼時候!」喚晴和夏星寒這時才跪在了地上,說:「弟子無能,打聽了多日,才由聚合堂何堂主那裡知道您竟然被陸九霄囚住,讓您老人家受了這麼多的委屈。」

 「起來吧,」沈煉石懶懶的一笑:「我今飽食高眠外,唯恨澄醪不滿缸……這也怨不得你們,只怪我沒有想到九霄這麼早會對我下手!」夏星寒應聲立起,喚晴卻依然跪著不動。沈煉石笑了笑:「怎麼了,乖女兒還不動勁,是不是還有什麼難處,我聽到笑閻羅說那曾公子又遇上麻煩了,你是為了這件事求我的吧?」

 喚晴的眼圈一紅,說:「義父所料不差,一月之前,淳哥……他、他不聽我的勸說,竟然出了東靈山的介然寺,在龍愁嶺下給青蚨幫擒住了,就要押解來京,獻給嚴嵩那老賊。這一月之間,大帥的舊人特別是聚合堂為救公子已經和青蚨幫見了幾仗。青蚨幫不得不改道而行,聽說這幾日就要到京了。」沈煉石歎了一口氣,親手將喚晴攙了起來,說:「笑閻羅所言不虛,公子果然落在了青蚨幫手中,嘿嘿,鄭凌風是我的『老朋友』了!他處心積慮的要除我,也是多年宿願了。我熟悉這『老朋友』的為人,他這麼巴解陸九霄必然沒安什麼好心!」任笑雲聽得他說到「老朋友」三字時總是意味深長,顯是與鄭凌風積怨已久了。

 沈煉石望向夏星寒:「能否探知青蚨幫何時押解曾淳來京?」夏星寒搖了搖頭。

 屋中就是一靜。眾人全在沉思,只有任笑雲心中想:「這公子曾淳也當真有福氣,能有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兒為他擔驚受怕,嘿!可惜呀可惜,難得呀難得!」燈芯上的火焰忽然啪的一聲輕響,他抬起頭,望著那火焰虛弱的晃了幾下,心也不禁跟著一顫。

 便在這時,忽聽窗外有人哈哈大笑:「夏堂主,沈老怪,這事你們怎地不問我一問?」喚晴面色一變,猛然打開屋門竄將出去。

 門外竟有一道勁風撲面砸來,同時響起文勝那悶雷般的一喝:「有奸細!」喚晴只覺呼吸一迫,「風擺荷葉」盡力向旁一閃,才沒讓文勝這一棍誤傷到自己。

 文勝的大棍砸到地上,打得土屑紛飛,那人卻游魚一般從喚晴身邊滑了進來。陡然間刀光一閃,斜刺裡卻有夏星寒的一刀無聲無息地擋在他的腿前。那人笑聲不絕,凌空踢向夏星寒持刀的手腕,夏星寒單刀一顫,輕飄飄地橫抹一刀。

 那人見了這刀,不禁收了笑聲,腳一揚,破鞋子竟然脫腳飛出,向夏星寒飛來。夏星寒一愕,收刀錯身,卻還是給那鞋子砸在了胸前。那人卻一陣風似的飄身翻了進來。

 喚晴和文勝這時才搶進屋來,各持兵刃守在了門口。

 夏星寒望著那人一身髒兮兮的道袍和一張略顯滑稽的老臉,卻不禁微微一笑。沈煉石哈哈大笑:「好老道,我徒兒輸你這半招不是因你的功夫高,而是怕了你的臭鞋子!」喚晴也拍著胸口笑出了聲來:「你這邋遢鬼老道,嚇死我了!」

 那老道提了一下胖肚子,嘿嘿笑道:「論臭腳功夫,還是梅老道天下第一!」夏星寒卻指著他那件油膩兮兮的道袍說:「梅道長,請看貴袍後擺。」老道搖頭說:「看什麼看,嘿嘿,這一刀『人閒桂花落』,已經有了沈老怪的七分妖氣,老道自然是躲不過的,好歹也讓我踢了你一鞋子,咱們扯平了!」說著瞇起眼來,搖頭晃腦的說,「這一刀彷彿是大匠作畫,信手潑墨,隨筆揮灑,而為煙為石,為草為水,自得氣象萬千。嘿嘿,夏堂主,你十年後可躋身天下七大名刀之列!」

 夏星寒將一雙不大的眼打著他,慢悠悠道:「我只問你,我比金秋影如何?」老道雙目一張,嘿嘿了兩聲,連說:「不好說,不好說!」跟著卻將頭轉向任笑雲,湊過了身來仔細端詳了一番,口中嘖嘖讚道:「沈老怪,這是你新收的弟子吧?嘿嘿,適才只有他一個人處驚不亂,穩如泰山,這才是大高手大宗師的氣魄!」任笑雲給他身上的味道熏得皺眉連連。沈煉石說:「這位任笑雲任小弟還不會武功,你莫要取笑他!」指著那老道對笑雲說:「這就是武當醫隱梅道長!」

 任笑雲見這梅老道滑稽隨和,每說一句話必先嘿嘿兩聲,好似什麼都成竹在胸一般,只是這人身上氣味可是有些難聞。他皺著眉頭給梅邋遢施禮,梅邋遢卻自懷中摸出一物,放在口中惡嚼,嘖嘖連聲道:「嘿嘿,你咬我,我也咬你!」任笑雲不知所云,忍不住問道:「道長說什麼?」

 沈煉石卻呵呵笑道:「他那話不是對你說的。你們猜猜他吃的是什麼?」笑雲見梅道人咯吱吱的嚼得甚是有味,道:「蜜餞果子!」梅道人怪眼一張:「那東西有什麼嚼頭?告訴你們也無妨,是臭蟲!」說著又自懷中摸出一隻,丟入口中大嚼,喃喃道:「這東西吃我,我就吃它!」眾人聽了,全忍俊不禁,又覺噁心不已。
 梅道人卻對任笑雲道:「小弟年紀輕輕,就有這份膽力,當真難得!」任笑雲差點沒笑出聲來,暗道:「狗屁處驚不亂,老子是嚇傻了眼,根本就來不及亂,這才穩如泰山!」

 夏星寒卻說:「梅邋遢,你說你知道曾淳何時來京?」梅邋遢得意洋洋:「不但知道他何時來京,還知道青蚨幫走哪條路,到哪裡來!這一次是何堂主那裡得來的訊息,千真萬確!他看上老道我腿快心靈,這才差我巴巴的趕來。」

 任笑雲攤在床上死死睡了一覺,再睜開眼時,卻見外面夜色沉沉,這一覺竟然睡了整整一天,雖然恢復了一些氣力,卻覺四肢全是酸痛無比。他信步走出屋外,卻見一個人影正靜靜地立在深宵的院子裡,正是喚晴。

 「可醒了,這一次你受累不少,還跟著擔驚受怕的,」喚晴的聲音微微顫抖,欣喜之情卻溢於言表,「你熟睡中時不時大喊大叫的,好在梅道長說你只是有些驚累過度。」任笑雲的臉一紅,知道自己昨夜熟睡中只怕出了不少笑話,但他素來臉皮極厚,隨即大咧咧地說:「我經過的風浪也著實不少,這點小小廝殺也不算得什麼!你再這麼見外,我可是要不高興啦!」

 喚晴嗤的一笑,沒有言語,只是向沈煉石的屋中望著,隔了片刻,才幽幽道:「這一日之間,梅道長給義父療傷三次了,也不知效驗如何?」

 任笑雲問:「那個梅道長是什麼來歷,瞧上去好玩得緊?」喚晴說:「梅道長本來是武當派的宿蓍,以逍遙游的輕功和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聞名江湖,武功卻並不如何出類拔萃,加上他為人邋邋遢遢,又性喜遊戲江湖,才得了梅邋遢這個諢號。梅道長的大徒弟數年前為緹騎所殺,所以這一次也和咱們一起與陸九霄幹上了。他說,聚合堂的何堂主已經打探來了消息,明日戌時青蚨幫就要押送淳哥路經十五里外的西山青田埔了!大戰在即,義父的傷卻遲遲不見好轉。」

 任笑雲凝眉問:「曾大帥已經給他們殺了,為什麼他們還不放過他的兒子?」喚晴眉峰聚攏,眸子裡射出一抹幽怨的光來,「小人呀,算來算去的全是為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玩意!大帥之死是因為首輔這權位之爭,公子被緹騎追殺則全是因為那筆軍餉了。」

 她說著長長歎了一口氣,彷彿要將胸中鬱積的困悶和愁思一喟而盡:「當年大帥戍守河套,但軍餉奇缺,手下兵將甚至沒起冬衣。因大帥復套之議甚合人心,一群熱血之士便傾力相助,太行山聚合堂的堂主何競我更是費盡心機,籌謀了一份百萬巨餉,要送至邊關。那時大帥正在京師聽候那昏君的復邊的旨意,而押送軍餉又必須是個有勇有謀的親信之人,本來何堂主該當親自押送的,但卻因有另一件要事脫身不得,這押送軍餉之事便全交由曾公子了。」

 任笑雲忍不住說:「他是大帥的親兒子,自然是這押送軍餉的最好人選了。」喚晴說:「曾公子非但胸羅錦繡,還曾隨著大帥在邊關出生入死多年的,武功更是得自武當派掌門梟道人的真傳!」任笑雲聽了,心裡不知怎地就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卻聽喚晴又道:「何堂主還放心不下,命堂中風雷十八騎隨行保護。」

 「哪知他們出太行山,剛行出一半路程時,便傳來大帥蒙冤的消息,公子要火速趕往京師為大帥申辯。但這時已經聞得風聲,有江湖上的黑道朋友要打這筆軍餉的主意了。曾淳當機立斷,連夜將軍餉就地掩埋,便率風雷十八騎火速趕往京師。但趕到數十里外的無定河畔時又生了變故,竟遇上了一群蒙面人的襲殺。這些人顯是為了軍餉而來,悄然無聲地便下了黑手。雖然他們武功高得出奇,但公子手下和風雷十八騎全是鐵血硬漢,拚殺之中明知不敵,寧和對手同歸於盡,也不要落入他們手中作降將逃兵。一場拚殺下來,風雷十八騎和公子手下數十軍士全都殉難,只有公子在眾人捨生忘死的掩護之下僥倖得脫了。從那時起,這軍餉埋藏之地就只有公子一人得知了。嚴嵩和陸九霄貪婪成性,定然是盯上了這筆巨餉。這軍餉不過百萬之數,但不知是誰起的謠言,竟給說成了二千萬兩的巨財珍寶。怪不得江湖上的一眾邪門歪道和朝廷裡的廠衛重臣全紅了眼──要知道這筆錢財來自民間,皇上全不知曉。陸九霄、嚴嵩之流以擒拿大帥逆黨之名追索公子,若是順籐摸瓜拿到軍餉,盡可將這一大筆錢財私吞下來。」

 「本來義父已經將公子藏在京西二百里外的東靈山介然寺,那地方人跡罕至,隱秘得緊,但近日傳出風聲,大帥昔日手下的悍將陳莽蕩因大帥死得不平,要在大帥的百日祭奠之日在大同之北的鳴鳳山為大帥行祭奠大禮,屆時還聯絡不少邊關舊將聯名為大帥上書鳴怨!公子得到這訊息便再也呆不住了,他對我說,陳三哥和一眾舊將這麼做是豁出了性命的,我這個當兒子的說什麼也要到百日祭禮上在爹的牌位前磕幾個響頭。他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說自己是名帥之子,怎能一輩子做縮頭烏龜,沒的裡辱沒了祖宗名聲,去鳴鳳山的人必然都是昔日一同在邊關出生入死的朋友,我到了那裡也見一見這些好朋友!」

 任笑雲聽到這裡心口和鼻子都發了酸,暗想:「這曾大帥也是好大的一個官了,怎麼落得這麼慘,大帥這樣的憂國憂民卻只能沉冤而死,公子這般的文韜武略卻落得亡命天涯,這亂糟糟的年月呀!」只聽喚晴接著說:「但公子隱姓埋名的這段日子裡,不但陸九霄手下的錦衣衛在找他,閻公公的劍樓在找他,許多心懷不軌的江湖幫派也在找他,所以公子一露面就在龍愁嶺下被江湖第一大幫青蚨幫抓住了。青蚨幫幫主鄭凌風據說是我爹的宿敵,這一次抓住公子,正好借此討好嚴嵩和陸九霄。」

 任笑雲聽得「鄭凌風」這三個字不禁打了個冷戰,說:「聽說這鄭凌風自己起了個大號叫什麼『經天緯地』,本事大得很,便是京師裡街面上最無賴的潑皮提到鄭凌風時都必恭必敬的。」喚晴點頭說:「自鄭凌風二十多年前接掌青蚨幫後,這個昔日的江南大幫崛起更速。如今的青蚨幫不僅殺人越貨,坐地分贓,更販私鹽賣私茶,是個日進斗金亦商亦教的江湖第一大幫。那鄭凌風非但長袖善舞,精於斂財,更是個武學上的不世奇才,他的焚天劍法是天下一絕。『江湖五絕,兩劍三刀』這八個字你沒聽說過麼?」

 任笑雲笑嘻嘻地說:「江湖五絕,兩劍三刀?這句話我的耳朵裡都快磨出繭子來了,怎地不知,說得是天下五把神兵利器,兩把刀三柄劍,最是鋒利不過……」喚晴微微一笑:「明明不知道卻偏要胡說一通,這句江湖傳諺其實說的是當今江湖上的五位高人!兩劍是指使劍的劍佛和劍帝,三刀是使刀的刀聖、刀神和刀魔!『刀聖』說的就是義父了,他老人家手中的那把披雲刀據說是道家神器,以『觀瀾九勢』的絕世刀法稱雄。『刀神』指的是以『驚雷刀法』聞名天下的聚合堂主何競我,義夫字秋巖,何堂主號西崖,二人又並稱『秋巖觀瀾,西崖驚雷』兩大神刀。那『刀魔』就是橫行漠北的黑雲城主耶律誠翼。『劍佛』是指創『指月禪』佛門劍法的少林方丈行空上人。『劍帝』麼,便是這位青蚨幫主鄭凌風了。」

 任笑雲忽然想起一事,笑道:「東廠閻公公呢,他創了劍樓,不是稱作劍神麼?」喚晴哂笑道:「他那『劍神』是自封的,比鄭凌風可還差著一層。那鄭凌風行事霸道無比,他的劍名『掩日』,已經霸道得很了,那劍法麼,居然喚作『焚天劍法』。江湖中因他和行空上人的劍法之名均頗奇特,便稱二人作『劍佛指月,劍帝焚天』。三年前,鄭凌風因為行空上人的名頭排在自己前面,竟然挑戰少林,那一戰中行空上人心存慈悲,未盡全力,竟然死在鄭凌風劍下。」

 任笑雲一哆嗦,說:「那鄭凌風豈不就成了天下第一劍客了麼?」喚晴點頭:「他要的就是這個虛名,這樣的人怎會讓旁人的名字排在自己之上?」任笑雲吐了一下舌頭:「連皇帝老子都不成麼?」喚晴搖頭:「青蚨幫內向來是只知幫主,不識天子的!鄭凌風素來眼內無人,這一次曲意迎奉陸九霄,只怕也是別有用心。」

 任笑雲的心就一陣揪緊,就憑自己和喚晴幾個人,卻要和鄭凌風、陸九霄這樣手段通天的人為敵,這豈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麼?

 「不錯,」身後飄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鄭凌風醉心名利,青蚨幫為了聚斂錢財向來無所不用其極。這兩年更因為販賣私鹽私茶硬是和官府做對,陸九霄已經對他留上了意,鄭凌風自覺羽翼未豐,這才不得不對錦衣衛曲意逢迎。」卻是夏星寒緩步走了過來。

 喚晴回頭問他:「義父怎樣了?」夏星寒說:「決無大礙,但要回復功力,尚需時日!」三人心內都是一沉。喚晴低聲道:「你勞累了多日,還不早早歇息?」任笑雲忽然發現夏星寒正自以一種癡癡的目光看著喚晴,但這時喚晴轉過眼來瞧他,他的眼神便即慌亂的逃開。只是低下頭來,緩緩說:「你其實比我更累,我出來就是叫你早回去歇息的!」喚晴粲然一笑:「還是師兄寵我!」

 夏星寒瞧她一笑,臉上倒是一紅,急忙轉過身去。任笑雲瞧得有趣,暗道:「原來這姓夏的果真對喚晴有意思,不過這人本事挺大,臉皮子卻薄得緊,比起我老人家可是差得十萬八千里了!」

 忽然一陣蹄聲清晰無比的傳了過來,那聲音急迫無比,像一面鼓似的敲擊在三人的心上。任笑雲面色當先一變:「緹騎又來了?」喚晴凝眉說:「只有兩騎馬!」夏星寒卻默然無語。

 轉眼間兩匹馬已衝到了院外,一個聲音在外面叫道:「一花開五葉──青龍──」聲音悠長無比,還有幾分昂揚的調子,只是低沉沉的,彷彿不願讓更多的人聽到,就顯得有幾分蒼涼。夏星寒卻雙眉一展,也低聲唱道:「青蓮天下行──朱雀!外面是青龍堂的孫堂主麼?」

 院子外人影一幌,躍進兩個人來,任笑雲瞧這兩人鶉衣百結,均是丐幫弟子打扮,當先一人身形高瘦,微微有些駝背,年紀在四十上下,瞧他滿頭的大汗,顯是奔馳了許多時候。夏星寒向那駝背漢子拱手道:「孫堂主,幫中遇到什麼緊急要事麼?」他知道丐幫弟子若無要事,向來嚴禁騎馬坐轎的招搖過市,這孫堂主深夜中快馬馳到,必是幫中遇到了萬分緊急之事了。

 孫堂主哼了一聲:「幫中沒有遇上什麼要事,倒是老弟你沒的裡給老哥我找來許多麻煩!」說著在懷中取出一幅短旗,揚手一抖,低聲道:「本幫逍遙旗在此,朱雀堂主夏星寒聽令!」夏星寒的眉頭微微一皺,只得翻身跪倒。

 喚晴和任笑雲對望一眼,知道這是丐幫幫內之事,外人聽了看了都屬不該,但此時緊急時候,二人都想知道這孫堂主大老遠的跑來要對夏星寒說些什麼,便只稍稍退開幾步,遠遠地瞧著。

 孫堂主只斜眼瞅了二人一眼,便低頭對夏星寒道:「夏星寒,方幫主有令,叫你不得與錦衣衛為敵,更不得勾結匪類,對抗官府!」夏星寒身子微微一震,抬起頭來,問:「孫堂主,此話怎講?」

 孫堂主嘿嘿的笑了一聲:「夏堂主心裡跟明鏡似的,何必問我?你勾結逆匪,劫了朝廷的要犯沈煉石出逃,這事還賴得掉麼?陸九霄派了人快馬馳到本幫總舵興師問罪,方老幫主衝我大發了一通火,老哥我為了傳幫主之令,騎著快馬跑了大半夜,累得快要吐血啦。」夏星寒這時候面色才變了一變,沉聲說:「沈煉石是在下師尊,蒙冤入獄,決非逆匪,還請孫大哥回去後跟方老幫主說個明白!」

 孫堂主身後那人一步跨了過來,喝道:「夏星寒,你年紀輕輕的就坐上了朱雀堂堂主的位子,還不是憑著幫主的賞識,這時竟然敢抗老幫主之命?」夏星寒的聲音更加低沉:「姓夏的當上堂主,憑的是真本事!」孫堂主喝道:「夏堂主不得無禮,這是本幫七大行律長老中的雷分天雷長老!」

 那雷長老在幫中行律執法,素來頤指氣使,這時只道夏星寒年少得志,不將自己放在眼裡,不由怒道:「好,雷某就見識見識你的真本事。」孫堂主急忙攔住:「雷長老且慢動怒,夏星寒,你劫牢救師也就罷了,怎地還牽上本幫?更讓我們老哥倆跟你一起趟這渾水!老幫主這道令下得再明白不過,叫你不要和錦衣衛為敵,不得對抗官府,只要你此時抽身就走,跟我們回去見幫主,幫主自會恕你無罪!」
 雷長老見夏星寒低頭不語,沉聲喝道:「夏星寒,你跟我們走是不走?」夏星寒緩緩搖頭:「走不得!」

 雷長老更怒,單掌一翻,凌空拍向他背後的志堂穴,喝道:「本幫逍遙旗在此,抗命不遵的就是叛幫大罪!」這一掌勢夾風雷,威猛無比,啪的一聲便拍在了夏星寒背後要穴。任笑雲忍不住啊的一聲低叫。

 卻見夏星寒的身子微微向下一伏,跟著順勢一彈,雷長老的身子登時如遭電擊,騰騰騰的連退數步。這雷長老性如烈火,素來又瞧不起夏星寒這些年紀輕輕的晚輩,這時一掌之下明知自己和人家功夫相差甚遠,但他素來作威作福慣了,大怒之下仍是疾撲上來,雙腿連環,向夏星寒沒頭沒腦的踢了過來。

 夏星寒跪在地上,雙膝不動,只憑身子左躲右閃,雷分天迅疾無比的「連環十八腿」竟然踢不到他身上的要害部位。

 喚晴雙眉一蹙,一陣疾風似的搶了過來,雷分天只覺眼前人影一幌,尚未瞧清來人使得是什麼招數,雙腿的「伏兔穴」上已給拍了兩掌,他身子一個踉蹌,險些沒有栽倒在地。喚晴身子不停,纖掌翻飛,直向孫堂主攻了過來,使得正是沈煉石自創的得意掌法「落葉斬」,這路掌法以掌作刀,講究「舉掌疾風生,化刀千葉落」,輕靈飄逸中含著七分悍厲之氣。

 孫堂主只覺眼前掌影紛亂,如千葉齊飛,當下只得以攻為守,大吼聲中當胸一拳擊出。他在這少林金剛伏魔拳上下過數十年的苦功的,一拳疾出,當真風起雲湧一般。喚晴雙掌一合,滿天落葉忽然不見,孫堂主那迅猛強勁的一拳也忽然走空了,與此同時,他左手腕微微一麻,就在他一愣之間,喚晴已經飄到了數步之外,纖手裡搖著那幅逍遙旗。

 逍遙旗是五色棉布縫就,以示丐幫弟子來自五湖四海,卻能四海歸心地聚在一處,這時給喚晴漫不經心的搖在手裡,就顯得有幾分滑稽。喚晴說:「逍遙旗不在你們手裡了,瞧你們還神氣什麼?師兄,你只管站起來就是!」孫堂主脖子上青筋怒起,要待撲上去硬奪,卻知自身武功委實和這位刀聖弟子相差太遠,只得臉紅脖子粗的向夏星寒道:「夏堂主,你還要反出本幫不成?」

 夏星寒立起身來,沉聲道:「逍遙旗還給二位,但幫主之令,恕難從命!」喚晴纖手一揚,喝道:「接著了!」,逍遙旗劃出一道弧線,飛到孫堂主手中。孫、雷二人對望一眼,知道今日決計討不了好去,只得收了令旗,悻悻而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8 01:22:02

第四章 袖裡金刀斬鬼雄(1)


    青田埔是兩山夾一路,兩旁的山陡峭如石門,沉沉的夜色中瞧不清山上的林木石巖,只是一片猙獰的讓人揪心的黑色。喚晴就隱身在這一片黑影中,心裡七上八下的,梅道人說那群人今夜該走過青田埔的,怎麼這時候了還不見蹤影?

    她再一次抬頭,已經月上中天了。瞧著那輪冷素的月,喚晴的眼前不知怎地就閃起曾淳那執拗的眼神,那鐵一樣剛毅的眼神呀,像極了他那叱吒風雲的老爹。不同的是,曾銑是一塊百煉千錘的老鐵,磨得去了火性,只剩下一股子消磨不掉的冷硬,曾淳卻是剛剛出爐的滾燙燙的新鋼,遇上冷會飛花濺玉的,唯有這滿腔內世間少有的沸騰熱血,就讓自己這一生一世的牽腸掛肚。她的心就一酸,對著月亮無聲地喊,老天呀,讓我再看他一眼吧。

    那月亮卻無語,只將一片清輝輕輕撒下來。

    「你又在想他?」身旁的夏星寒忽然問了一聲。喚晴沒言語,低下頭來,卻覺著眼角一片模糊了。夏星寒見她流淚,不禁歎了口氣,「師父說你比男孩子還硬,一輩子不會流淚的,我卻見你不知為他流了多少淚!」

    喚晴看了一眼身邊嘴唇緊泯的夏星寒,心裡就湧起一股暖意,想,師兄和曾淳都是難得一遇的人才,性格也有幾分相似,只是曾淳英姿勃發又熱情外露,什麼事情都藏不住的,只在大帥遇難之後才變了個人似的,終日沉默;師兄樣子雖然不中看,卻是個樸實真誠的漢子,可就是木得像一塊石頭似的。但石頭下面呢,也是一團躍動不息的火呀!

    她就強擠出一絲笑,岔開了話題:「你瞧那個任笑雲有趣麼?這一次說什麼也要來呢!」

    夏星寒低聲說:「他雖是市井中人,卻是一條漢子,你不該讓他不來的。」喚晴說:「他是好人,確實是好人,若沒有他,咱們根本救不出義父的。我就更不能再讓他有個三長兩短的,留他在客棧,正好讓他照顧義父。」夏星寒也舉頭望了望頭上的明月,像是自言自語的說:「梅道人說他已經請了不少幫手,卻不知何時能來?」喚晴咬了一下唇:「救師尊可以從容用計,救公子卻是時候緊迫,只得全力一戰了!」

    夏星寒忽然低下頭,說了一聲,來了!兩個人的心全是一緊。

    就聽到了馬蹄聲,一團雜沓的聲音敲著山道,近了。

    喚晴的心就給這團聲音牽著一顫一顫的──終於瞧見一行人藉著些微的月色,在崎嶇的山路間策馬行了過來。十數匹馬在山道上深一腳前一腳的行著,馬上的人多是深色的衣衫,瞧上去一團黑鬱鬱的,也分辯不出公子曾淳在哪裡,只有一前一後的馬上坐著兩個穿白袍的漢子極是顯眼。當先那人是個禿頂的胖身子,挺立馬上顯得精氣十足,後面那人卻是披著長髮,矮矮的身子伏在馬上一晃一晃的,似是已經睡著了。夏星寒盯著淡淡的月光下這兩個奇形怪狀的白袍客,心內一緊:「想不到青蚨護法五鬼王居然到了兩位!」

    「這裡地勢險得緊,大伙多加小心了!」那禿頭大漢回頭喝了一聲。所有的人全叫了一聲:「是!」聲音齊刷刷的,顯是訓練有素的,只後面那長髮披肩的矮漢子趴在馬頸上沒言語。

    喚晴的眸子卻在一瞬間亮了起來,她在那一團人馬中間瞧見了一個沉默無語的身影,就是他,有如岩石一般沉毅的身影,雖然給幾匹馬緊緊夾在中間,卻依然讓喚晴覺出那麼清那麼傲的一種酸楚。

    她忽然撮口長嘯。

    行著的一群人一驚,全往她這邊瞧來,沒留神對面山道上卻已經亂石如雨砸了下來。一陣人喊馬嘶的亂,好在這堆亂石只是砸向最先那匹馬,轟隆隆的阻住了狹窄的山道。喚晴已經撲了上去,一個青衣漢子當先迎來,卻給喚晴展開身法自他身邊電射而過,同時那柄短刀閃出一抹淒艷的光,那漢子的喉頭就濺出一線血花。

    連夏星寒都給喚晴的殺氣騰騰嚇了一跳,但這會喚晴卻已經不管那麼多了,她已經清楚的看到曾淳望向自己的眼光,他不能叫嚷,必是已經給治住了穴道──這群天殺的畜生!

    文勝大棍飛舞,帶著一群丐幫弟子也飛奔下山,和一群青衣漢子交上了手。「幾個小賊,大伙不必驚慌,看住了正主!」那禿頭胖子長聲大喝,聲音在一片兵刃交雜和人馬的嘶吼中居然絲毫不亂,自有一份威猛懾人的氣勢。

    喚晴陡覺眼前人影一幌,一團白慘慘的影子已經阻在了眼前,正是那一直酣睡馬上的長髮矮漢,這時正咧著嘴衝自己笑。

    喚晴怒喝一聲,曉紅刀振腕而出,一勢「舉頭望月」,直襲那白袍矮漢的咽喉。那矮漢左爪一橫,竟然硬抓硬架向那把刀,跟著右爪分心抓到。喚晴直覺胸前勁風迫人,但她竟不捨棄攻勢,短刀一壓,逕使險招,順著矮漢的掌勢劃向他的小腹,同時仗著身法輕巧,硬用龍飛勢的身法要從那只怪手下閃過去。哪知矮漢怪叫一聲,左掌掌上蓄勢,勁風陡增,震開了短刀,右爪卻將喚晴衣襟撕下了半截。

    兩個人的身形奇快如風的橫掠數尺,但矮漢依然緊緊擋在喚晴身前。

    適才交了這一招,喚晴的兩刀全都無功,胸口更是氣血翻湧,望著那雙鬼火般眨動的雙眼,她咬了咬牙,說:「[地行鬼王常機子?」矮漢子陰森森的一笑:「小娘們能躲過常老爺這一爪,功夫倒也不錯!」

    夏星寒這時向前衝得正緊,只覺青蚨幫這群人雖然不多,身手卻著實不錯,若非自己往來衝突,十餘名丐幫弟子只怕就抵擋不住了。他的一把單刀已經展到了七成功力,身邊四個對手兀自收拾不下,而夏星寒激戰之中卻不得不將三分精神留在那禿頭客身上。那禿頭客雖然尚未出手,但一直虎視耽耽的,竟牽住了夏星寒的一半精神。

    禿頭客那雙攏在袖中的手忽然拔了出來,一股勁氣隱隱然向夏星寒逼了過來。夏星寒已瞧見了那雙手的手指上竟全套了大小不一的指環,有的金光澄澄,有的銀色閃閃,夜色中瞧來詭異無比,一個念頭在他的腦中清晰無比的一閃:「果然是他──青蚨護法五鬼王中功夫最詭異的巨靈鬼王乙凝!」

    夏星寒猛吸了一口真氣,手中刀已化作經天長虹,力揮而出,這一招「孤月獨明」是心月刀法中的七大殺招之一,隨著一點流轉如月華的刀光閃過,身旁的四個青蚨幫弟子手中的兵刃都是如遭雷擊,嗆嗆嗆的幾聲響,竟有三件兵刃落在了地上。

    身後驀然劃過了輕微之極的聲音,只彷彿於靜夜裡螢火蟲從墓地間飛過去的動靜。夏星寒的耳朵卻及時抓住了這聲響──一旁觀戰的巨靈鬼王終於動手了!

    念頭才一閃,頭上已經多了一隻巨靈大掌,泰山壓頂般的拍了下來。夏星寒長嘯一聲,那招「孤月獨明」的下半勢才施展開來,迅疾無比地迎了上去。

    刀氣與掌風一觸即收,一片黑色陰影如蝙蝠一樣無聲無息的從夏星寒頭上掠了過去。夏星寒有些吃驚乙凝如此龐大的身軀卻能施展出這樣輕妙的身法,這巨靈鬼王輕功之妙想來已不輸於以身法詭異見長的地行鬼王。

    乙凝的身形僵硬如岩石,卻從嘴裡吐出兩個冰冷的字來:「好刀!」夏星寒卻更冷,一刀橫胸,凜然不語。乙凝就緩緩的一笑:「刀聖弟子,果然不俗!」

    便在此時,山道上卻響起了一陣呼喝之聲,那是一陣荷荷的聲音,初時聽來動靜不大,轉瞬間就大了許多,荷荷的低沉調子在四面八方一起響起,彷彿是千山萬嶺群起而呼的聲音。

    嘶殺的青蚨幫弟子全是一驚,丐幫弟子卻精神一振,也隨著發出了荷荷的叫聲。

    這群人來得好快,密匝匝的一群人自後而來,竟塞滿了身後的山路。

    乙凝喝道:「大伙暫且罷手!青蚨幫乙凝在此,來的是哪條線上的朋友?」這一聲喝威猛十足,有如靜夜中響了個霹靂,青蚨幫眾聞聲後齊齊收手,迅疾無比的聚到他的身邊。

    丐幫弟子見來的那群人停聲不語,便也停戈不鬥,只有喚晴要待向前衝,卻給夏星寒一把抓住。

    一團火把悠然燃起,照亮了那群人的面孔,喚晴見了那些人的裝束就是一喜,回首向夏星寒說:「師兄,是你們丐幫的人!」夏星寒臉上的肌肉卻一抖,丐幫來的人是不少,但火把下孫堂主和雷分天都是一臉的怒氣。更讓夏星寒吃驚的是孫雷二人簇擁著的那個臉如寒冰的高瘦老者──正是丐幫中身份僅次於方老幫主的執律長老閻豹庵,這老頭子在幫中身份極高,素來執法嚴明,自幫主方仁以下,人人畏懼他三分,這時趕來,只怕多半是因為自己抗令不遵之事!

    乙凝瞧見漫山而來的丐幫弟子先是一驚,待瞧見閻長老盯著夏星寒的冷硬目光,心知有異,喝令手下弟子靜觀其變。

    「朱雀堂主夏星寒何在?」閻長老一聲威猛十足的吆喝,將無數低聲的竊語全壓了下去。夏星寒見他明知故問,更是一愣,但這時也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叫了一聲:「夏星寒參見閻長老!」

    閻長老冷冷的盯了他一眼,跟著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夏星寒大逆不道,橫行無忌,在下受幫主之命,將夏星寒革除出幫!」

    山道上一片嘩然,連青蚨幫眾都有些吃驚,朱雀堂弟子更是大聲鼓噪。武林之人素來重視口碑,若是被自身幫派掃地出門,那就是終身的奇恥大辱了,何況夏星寒這等自視甚高的少年奇才。

    夏星寒忍不住抬起臉來,一字字的道:「夏星寒不知所犯何律?」閻長老冷笑道:「你私率本堂弟子劫持逆匪,對抗官府,又不遵幫主號令,打傷刑律堂的長老,犯了本幫『忤逆幫規,目無尊長』的大戒!」

    夏星寒沉默無言,但身子卻微微顫抖,顯是已經鬱憤到了極點。喚晴忍不住輕輕拉住了他的手,低聲說:「師兄,是我連累了你!」夏星寒驀然仰天長嘯,聲音如鶴唳猿啼,一股悲憤之氣直衝雲霄。

    閻長老聽得他這聲震耳的嘯聲不禁吃了一驚,但還是向一眾朱雀堂弟子叫道:「夏星寒已經被革除出幫,朱雀堂弟子聽令,速速隨我趕赴青龍堂待命!」文勝等人更是一愣,乙凝那一群青蚨幫的卻喜上眉梢了。

    一些朱雀堂弟子要待上前爭辯,閻長老將手中一根綠光熒熒的竹杖高高舉起:「方老幫主法杖在此,誰敢不從,便與夏星寒同罪處置!」孫堂主幹笑了兩聲:「大家還是遵從幫主之命,若都是隨夏兄弟一意孤行到底,只怕更增了他身上的罪過。」

    事以至此,夏星寒終於開口了:「大家隨閻長老回幫,」他盡力使語氣平靜一些,但也頓了一頓,才說出下半句,「諸位兄弟──保重,咱們後會有期!」

    閻長老卻向乙凝望了一眼,若有意若無意的說:「夏星寒已被本幫革除出門,所作所為便與丐幫無涉,咱們走!」說著轉身而去。

    火把的光芒漸漸飄遠,滿山遍野的丐幫弟子無聲遠去。一眾朱雀堂弟子也無奈的隨著去了,只有文勝手提大棍,定在地上不肯走。夏星寒看了他一眼,心中一暖,但還是說:「你也走!」

    文勝卻只是搖頭。夏星寒雙眉一立,「不走,咱們就不再是兄弟!」文勝的眼中流出了淚水,他終是隨得夏星寒久了,知道這位堂主言出如山的,猛然回手一棍,打在山巖上,轟隆隆一聲,打得巖蹦土炸。眾人一愣,文勝卻拖著大棍,大踏步地奔了下去,他身高步長,幾大步就消逝在一片黑沉沉的夜色中,但山道上卻飄過來一陣粗豪的嗚咽之聲。

    夏星寒仰頭向天,也流下了兩行清淚。

    黑暗中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喚晴,你們不要管我,快走!」嘶啞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顛仆不盡的山東口音,就顯得質樸無比,卻是曾淳奮力衝開了被點的啞穴,掙扎著喊了一聲。

    喚晴的心似是被紮了一下子:「公子,喚晴就是拚死也要救下你來!」她卻再也忍耐不住了,就在夜風中哭了。

    乙凝回身一指,又點了曾淳的啞穴,跟著哈哈一笑:「夏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二位若是硬拚,只怕也在我兄弟手下討不了好去。若是夏兄今夜抽身就走,在下也決不相逼!」常機子聽了這話卻一愣,但隨即明白,巨靈鬼王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平安安的將人送到陸九霄手中比什麼都好,何必與夏星寒拚個死活?

    夏星寒還未回答,山道上卻飄來一聲低笑:「乙護法幾時變了脾氣,呵呵,夏公子,今夜你只怕是走不了了!」正是金秋影的聲音。

    眾人全是回頭四顧,卻瞧不見金秋影的身影,隔了片刻,才有一陣勁急無比的蹄聲響起來。

    喚晴知道金秋影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將聲音遙遙送過來的,難得的是人隔得這麼遠,傳過來的聲音卻是如此好整以暇,好似就在對面把酒談笑一般,她的心微微一沉:「金秋影的內力如此高深,我倒是一直低估了他了!」她再將目光向一隊青蚨幫眾中尋去,那一雙火一樣焦急的目光也正瞧著她,她知道他一定在心裡吶喊:「快走呀──笨丫頭!」

    喚晴的臉上卻泛出一絲笑容,也在心裡回答著:「淳哥,義父重傷難癒,若是你一交到陸九霄手中,就更加難救了!這一次我說什麼也不會離開你了。」曾淳好像聽到了她心裡的聲音,那雙閃亮的眸子竟然閉上了。

    喚晴覺得臉上一片潮濕。

    緹騎來得好快,數十騎人馬已經堵住了前面的山道,無數明亮的火把簇擁著一個中年漢子,長身形,精瘦無比,臉上眼窩深陷,瞧上去還有幾分病容,只是一雙眼睛如電閃動著。喚晴認得他,緹騎統領金秋影!

    對面的金秋影咳嗽了一聲,說:「乙護法遠道而來,金某奉陸大人之命前來接風!」乙凝哈哈大笑:「陸大人想得倒是周到,這一路上倒也沒什麼人敢打本幫的主意,只在這裡遇上幾個湊熱鬧的。」金秋影向常機子也拱了拱手:「青蚨四門主五護法縱橫天下,什麼人來了也是虎頭上拍蒼蠅了!」兩個人談笑自若,竟視夏星寒二人如無物。

    喚晴卻和夏星寒並肩一立,低聲說:「師兄,只剩下咱們了!」夏星寒胸中豪氣頓生:「師妹,咱們殺個痛快!」跟著縱聲一嘯,道:「夏某不才,想見識一下金兄的『悲秋劍法』,到底如何了得!」

    金秋影嘿的一笑:「夏兄劫持要犯,砍傷東廠和錦衣衛多少人,便是你不找我,今夜我也放你不過的。看在你師父的面子上,二位就一起上吧!」夏星寒也冷笑:「傳聞金兄對付敵手向來不擇手段,若是想一擁而上也無妨!」兩個人雖未交手,卻均是用言語刺了對方一劍。

    金秋影向乙凝笑道:「大明就是多這些不知進退的亡命之徒,讓皇上和陸大人操了多少的心呀!」說著慢慢翻身下馬,向夏星寒緩步走了過來。

    他的劍還插在腰間未拔出來,但這麼信步走來,兩旁的人全覺出了一股懾人的勁氣自他身上發出,砭人肌冷,身旁的青蚨幫眾和緹騎連忙退開了。

    金秋影走到夏星寒身前十步忽然定住了。夏星寒背手而立,昂首望月,似是徵人對月思親,又似給這彎新月迷住了,定在那裡無我兩忘了。眾人都奇怪,金秋影凌人的無形劍氣催逼之下他還敢如此托大,金秋影怎麼不拔劍一擊。

    只有乙凝和夏星寒交了一招,知道他的深淺,暗想:「刀聖弟子和金秋影正是對手,金秋影不敢再向前走,必然已經覺出了對面夏星寒身上的刀氣!」

    兩個人就這麼對峙著,一個舉頭望月,一個目光如電,這麼微微一沉,金秋影就一笑:「刀隨意至,果然好刀!」眾緹騎聽這話更覺迷惑,這話應該是殊死拚殺之後說的話呀,二人未交一招,金秋影怎麼就有這樣的話?

    夏星寒也笑:「你的劍也不錯,只是有些可惜了!」金秋影卻不問他為什麼可惜,只說:「再過五年,金某就無勝你的把握了,此時交手,你卻必敗無疑!」夏星寒高傲無比的臉上不動一分悲喜憂怒之色,淡淡的說:「那這時交手豈不有趣得多?」

    夏星寒見了他沉穩的氣勢,也略微一驚:「想不到夏星寒年紀輕輕,養氣功夫竟然到了寵辱不驚之境,這一戰也是不好說了!」鬼王常機子卻是無事也要生非的脾氣,見夏星寒傲岸如斯,早動了怒火,怪叫道:「虎頭上拍蒼蠅,當真是不知進退的亡命之徒!」身形一起,也不見他如何做勢奔躍,眾緹騎只覺眼前一花,常機子矮矮的身子已經插到了夏星寒身前五步之內,呲出一口白牙冷笑道:「姓夏的,你率人在此埋伏,不將本幫放在眼內,咱們先算過這個帳再說!」雙手一抖,兩縷陰風齊向夏星寒聚了過來。

    山野間忽然響起一聲長笑:「好在大明不知進退的亡命之徒確實不少,夏兄,這虎頭上的蒼蠅先讓我拍一拍如何?」就有一道青影電一般的插了過來,一抹淡淡的光華一閃,鬼王常機子忽然嘶聲大叫,瀰漫的陰風驟然一寒,隨即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明亮的火光下,卻見一個英氣勃勃的青衣漢子昂首橫刃,立在夏星寒身前。這人三十歲上下,生著紅通通的一張國字臉,濃眉虎目,這麼一言不發地橫刃而立,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的兵刃也怪,光閃閃的如刀卻有鉤,似鉤卻刃寬。常機子怒喝一聲:「你是誰?先報個名再來領死!」

    乙凝看見他手中的奇門兵刃就吃了一驚,叫道:「五弟,不可大意,他是聚合五嶽之首的青衫磊落袁青山!」金秋影也吸了一口冷氣:「聽說聚合堂主何競我號稱刀神,門下五弟子卻皆不習刀,袁兄手中的可是如意鉤麼?」那大漢向金秋影拱手一笑:「金大人果然見聞廣博,袁青山這裡有禮了!」

    乙凝笑道:「聚合堂向來在太行山下行俠仗義,不知為何到了京師趟這渾水?」袁青山還未答,喚晴卻冷笑道:「青蚨幫一直在江南為非作歹,不是也跑到這裡來湊熱鬧嗎?」袁青山回身向喚晴和夏星寒施禮道:「我兄弟奉家師之命星夜兼程,總算沒有耽誤事!」這人一臉草莽的凌悍之氣,說話極慢,但談吐之際卻是彬彬有禮,對誰都不缺了禮數,一股子名門風範。

    金秋影的臉不自然的一抖:「聚合五嶽名滿天下,不知到了幾位,可否與金某引見一下!」袁青山昂首說:「咱兄弟都是草莽之輩,只怕衝撞了金大人的貴體!」

    金秋影這時卻想:「聚合五嶽一到,今夜只怕是抓不住夏星寒了,只要先將曾淳抓回京城就好!」就乾笑了一聲:「夏兄,今夜來了許多邪魔外道,擾了咱們的清興。這一戰只有以待來日了,常兄、乙兄,咱們走!」眾緹騎和青蚨幫眾匯合一處,便向前行。

    喚晴見他們要走,不由怒道:「姓金的,先將公子留下來。」正待飛身撲上,卻聽前面的眾緹騎和鬼卒中響起一聲慘呼,跟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就直向金秋影飛了過來。鬼王乙凝大手一伸,一把抓住,卻是一個青蚨鬼卒的腦袋,呲牙咧嘴的,甚是駭人。

    卻聽山道之左一個冷峻的聲音遙遙送了過來:「桂寒山沒有大哥那麼好的脾氣,見到朱門走狗、奸佞爪牙,只想一刀斬了!」這聲音粗豪沙啞,在一片紛亂之中卻是人人聽得清清楚楚,眾緹騎和青蚨幫素來恃強凌弱,這時忽然給人欺上門來,登時亂成一片。

    山道右側就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我可沒五弟這麼大的火氣,金大人,解元山祝你老人家陞官發財,早日將陸九霄取而代之!」這話說得雖然客氣,但最後一句話卻是綿裡藏針,讓金秋影心裡像吃進一根芒刺般彆扭。但他素來喜怒不行於色,心中仍在暗自盤算:「聚合五嶽竟然到了三位,還埋伏在山道左右,對手有備而來,今夜這一戰可要加倍小心了!」

    「殺──」金秋影終於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來。數名緹騎立時捲了過來。

    喚晴見了衝過來的緹騎,目光不由一寒,她知道一場生死大戰展開了,這時不知怎地卻在腦子裡閃過了任笑雲的影子,是呀,任笑雲,這時在做什麼呢?想到他,喚晴的胸口不禁就一熱。但隨即她就有些奇怪為什麼自己在這生死關頭偏偏會想起他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9 01:55:46

第四章 袖裡金刀斬鬼雄(2)

    任笑雲這時正在十里之外的一座破敗的古廟內備受煎熬。

    那日丐幫孫堂主和雷分天一走,沈煉石便和夏星寒等人換了藏身之處。梅道人特意挑了這距青田埔十里之遙的關帝廟,這廟宇破敗不堪,早已無人住持,只是裡出外進的還有三間破屋,眾人便暫在那裡棲身。梅道人接著為沈煉石療傷。

    入夜之後,喚晴等不及,便與夏星寒等人先行一步去救人。

    破屋裡燃起了艾草,一來是為了驅趕夏夜的蚊蟲,二來梅道人說這東西可以鎮靜除慮,於是一片繚繞的煙霧騰起,任笑雲的鼻子裡就滿是艾草的味道。

    忽聽梅道人長吁了一口氣,說了聲不大好辦!沈煉石也活動了一下子筋骨,問:「梅老道,怎麼就不行呢?」梅道人搖了搖頭,說:「你連飲毒酒逾月,軟脈散的藥力已經深入丹田之內。嘿嘿,好在老道我用刺穴排毒的妙法給你忙活了一日一夜,沒了大礙。但若要回復功力,依著服藥和針灸的慢法子,只怕還要一月之久!」沈煉石皺眉問:「太慢了太慢了,過不了十日我老沈就會給錦衣衛找到,還要連累我那兩個徒弟都會給金秋影捉回去!有什麼快法子麼?」

    梅道人慢悠悠的說:「快法子倒是有,就是凶險許多了!嘿嘿,若是你運氣好,老道一夜之間就會讓你恢復八成功力!」沈煉石做了個伸足踢人的姿勢,罵道:「賊道人這時還賣關子,這是什麼法子,還不快說?」梅道人說:「這法子我一說你就知道──納斗行氣!」

    沈煉石雙目一張,卻沉默不語了。

    梅道人嘿嘿一笑:「你練的是納鬥神功,最重真氣流轉,可是此時給軟脈散的藥性拿住了,真氣鬱積在四肢百骸,無法回復丹田。這時若是你自內逆運納鬥神功,使真氣向外發散,我用武當玄武行氣功自外催動你的真氣流轉,將你全身真氣轉到第三個人身上……」說到這裡就頓了一頓,將小眼睛向任笑雲瞟了過來。

    斜倚在神案下的任笑雲聽他說得神奇,也不禁側耳傾聽,見他用眼睛望著自己不禁嚇了一跳。

    沈煉石明白過來了,叫道:「怎麼,你是說讓我先將功力全輸到笑雲身上去?」梅道人點頭:「不錯,這時我再運玄武行氣功將笑雲身子裡的功力逼回到你的體內,你的納鬥神功妙在『運化』二字上,那時真氣由外而來,你的納鬥神功才好發揮所長,必能將大半真氣都納入丹田!」

    沈煉石皺眉道:「你說是『大半真氣』?」梅道人點頭:「不錯,這麼一來你能在兩個時辰之內回復功力,但自身的兩成真氣就要留在笑雲的身子裡!嘿嘿,別吹鬍子瞪眼睛的,人家任笑雲既便答應了你,也是冒著老大風險的了。咱們行氣之時,若是闖進來一個錦衣衛,不必費力,一刀一個,就能砍下三個腦袋下來!」

    任笑雲連連點頭:「是呀是呀,這法子凶險得緊,我瞧最好是等喚晴他們回來再說,最好是沈先生輸功給喚晴,這叫做『肥水不入外人田』!」

    梅道人又將一顆大腦袋搖個不止:「不對不對,這行氣妙法本是武當的療傷聖法,這門功夫說起來麻煩之極,講究合於數術,講究涵養本源,其中最重的就是尋覓『藥鼎』!我用此法略加變化為沈老怪治傷,仍是最重『藥鼎』!咱三人之中,你任笑雲恰恰就是這個藥鼎。」

    任笑雲撓著腦袋問:「什麼是藥鼎,將我作藥吃了麼?」

    梅道人將眼一瞪:「這當口的還胡說一氣!作藥鼎的人,一要心地單純,心無旁鷲,這一點喚晴、星寒他們便做不來,這二人是他的寶貝徒弟,萬事關心則亂,真氣易出偏差;二要根骨純正,資質要好,好在任笑雲根清骨正,倒是個難得一見的好苗子;第三,這人最好沒有習過內功,否則真氣一到,心中動了憂喜之念,七情糾葛,必然擾動真氣運轉!」沈煉石連連點頭:「還有第四,這人必要是個信得過的親近之人,才能行氣!」

    任笑雲的眼睛越睜越大:「說來說去,還是我來最好?」沈煉石哈哈大笑:「要打此處過,留下買路錢!你只要坐在那裡,身不動膀不搖的就憑空得了我十年功力,這等好事何處去尋?」

    任笑雲叫聲苦也,但卻想不出什麼推辭的話來!梅道人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笑雲,你可要知道,咱們的性命一大半繫在沈老怪身上,他若是早一時回復功力,咱們就早一時安穩!」

    事到如今,也只得依他擺佈了!任笑雲心裡這麼想,嘴上卻說:「好,既然沈先生看重,梅道長垂青,我任笑雲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當下就依著梅道人的佈置,三人依次盤膝坐下,任笑雲坐在最前面,沈煉石坐在他身後,平伸雙掌抵在他背心夾脊要穴上。梅道人則坐在沈煉石身後,開始催動真氣,施行「換氣」療傷之術。片刻之後,任笑雲就覺得背後越來越熱,有如烤著個大火爐也似。

    他想起梅道人關照過的話,不管遇到什麼冷熱麻脹之感,要一律不管,只當作白日夢一般。「忍著吧,只作是睡著了!」任笑雲這麼念叨著,只將一點意思放在了丹田。

    一股熱氣蓬蓬勃勃的從背後拱了進來,直向丹田竄去。這熱氣初時活潑可愛,任笑雲恍恍忽忽的覺得如回到童年似的,跟著眼前就看到一片片的青草,有小溪蜿蜒舒緩的流著,有蝴蝶自在蹁躚的飛著,一片幽藍寧靜的湖面鏡子似的映著日光。這裡的一切彷彿自開天闢地以來都是這麼清新幽靜,這麼怡然自得的,而且還要永遠這樣下去。

    再過片刻,任笑雲的全身就燥熱起來,像是給人放在蒸籠裡蒸洗一般,丹田之中更是一片火熱,任笑雲恍惚地覺得自己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都跳躍起來了……這滋味當真是大苦大樂,整個的筋骨內臟彷彿都給淬煉了一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任笑雲只覺身中的熱氣漸去,耳邊聽得梅道人低聲道:「好極,好極,沈老怪運氣不錯,居然大順特順,大家平心靜氣再挨得半個時辰就成了。」

    便在此時,寺門外傳來嘻溜溜一聲馬嘶,不知何時竟然有兩匹快馬馳到了寺外。跟著就有一個粗豪無比的聲音叫道:「他奶奶的,看他梅老道這一回還能跑到哪裡去?」

    常機子見桂寒山一上來就殺了自己幫中弟子,不由怒發如狂。他為人向來陰狠,這時急怒之下眼睛竟泛了一陣駭人的紅光,一聲招呼也不發,猛然鬼爪一抬,疾向眼前的袁青山攻了過去。

    青蚨五鬼王的功夫同出一源,只因各自資質不同而各擅其長,但「鬼抓手」卻是五兄弟的招牌式武功。這路功夫以詭異狠辣見長,一經展開,便見爪影重重,鋪天蓋地的將袁青山的身影包了起來。袁青山的如意鉤樣式怪異,招式上也是兼有刀劍鉤三者之長,這時寒鉤舞動,招式卻是極短,只將身前二尺方圓護住了,偶然攻出一鉤,卻也讓常機子怪叫不已。

    喚晴身上的一點宿傷已經給梅道人調理好了,就是傷沒好,這時她也要一拼。曉紅刀幻出片片紅光,喚晴直向曾淳的身邊殺了過去。一群緹騎欺她是個女流,就紛紛向她湧了過來,山道到底狹窄,喚晴只能和曾淳遙遙相望,卻始終不能衝到他身前十步之內。

    夏星寒卻不能動,對面的金秋影正冷冷的盯著他。他腰間那把刀已經緩緩拔出,抽刀斷水水更流──他這刀就名喚「斷水刀」。此刀是聚合堂兩大鎮堂寶刀之一,五年前沈煉石攜夏星寒探訪聚合堂主何競我。不想何競我一談之後,對這年方十八的夏星寒甚是賞識,欣喜之下,便將與自己布雨刀齊名的斷水刀贈與了夏星寒。

    金秋影的劍仍在腰間未出。兩個人的目光就是刀劍,已經攪殺在了一起。

    這時兩團青影從後面分作一左一右殺了過來,正是守在山道兩旁的桂寒山和解元山動手了。桂寒山的兵刃是一對短戟,解元山使的卻是奇門兵刃子母橛,二人均是從樹上撲擊而下,落地之時已經離曾淳只有六七步遠了。守在後面的正是青蚨幫的鬼卒,但數十人竟然擋不住這兩兄弟,戟光橛影起落之處,登時捲起一陣狂飆,在密匝匝的青蚨幫眾中擠出了一條血胡同,直撞到曾淳身前。

    但緊守在曾淳身邊的還有一個人──巨靈鬼王乙凝。五大鬼王之中,乙凝只比以「千變掌法」無敵天南的千變鬼王林惜幽稍遜半籌,功力之高遠超另三兄弟。

    任憑身周血浪翻滾,乙凝仍是岩石一般紋絲不動,彷彿就是山崩地裂也不能讓他的精神有一絲動搖。解、桂二人才殺到近前,眼前卻白影一閃,乙凝高大無匹的身形已經擋在了二人身前。

    桂寒山當先趕到,雙戟勢夾風雷一般攔腰劈到,他戟上的月牙比尋常的大上不少,這是為了施展刀招。刀神何競我的刀法號稱「驚神泣鬼,雷動九天」,只因驚雷刀法太過難練,其五大弟子迫不得已才另習旁門兵刃,但這些兵刃與眾不同之處就是均能施展刀法。桂寒山的這招名為「斷流」,正是驚雷刀法中罕見的以硬碰硬的厲害招數,只要乙凝的身形略略閃避,他估計自己就能順勢纏住乙凝,然後緊隨其後的解元山就能救下曾淳。

    但乙凝不躲,絲毫不躲。

    隨著一聲淒厲的鬼嘯,乙凝一掌徑直拍向桂寒山的頂門。桂寒山冷笑,這一掌雖然後發先至,但戟長臂短,終究是你先中戟。

    一念未必,卻見鬼王的手臂陡然暴長,咯啦啦一聲,那只白慘慘的手掌幾乎就挨到了他的頭皮。桂寒山大驚之下,著地急滾,才躲過了乙凝這詭異驚人的一掌。

    但鬼王的一擊還沒完,他的中指一彈,一隻鐵環帶著尖銳的呼嘯砸向桂寒山腦後玉枕穴。

    噹的一聲勁響,卻是隨後趕到的解元山揚手一挑,擊飛了鐵環。

    他的子母橛一長一短,使的是鴛鴦刀的路數,只是攻擊中更顯剛烈之氣。解元山左手的短橛擊落了鐵環,右手的長橛已經奮力刺向乙凝心口。這一招「摘星」去勢奇慢,但橛上竟然發出絲絲的勁氣,解元山運起全身內家真力相拼,較之桂寒山那招「斷流」更加凶險。

    袁青山這時和常機子已經拼到了生死一線之地。袁青山大喝一聲:「岱宗夫如何!」忽然反守為攻,掣電一鉤當頭劈下,常機子抽身斜避,但如意鉤上的刀意縱橫,寒光森森,有如群山聚攏,這一招竟然避無可避!常機子雙手一招,袖中忽然飛出一團白麻麻的網,直向如意鉤捲了上來。

    爛柯山的五大至寶之一的裂地網能不能擋住聚合五嶽之首袁青山的畢生功力所聚的這一招?

    這時金秋影終於動了,聚合三岳咄咄逼人,他不得不動。

    靜立如山嶽,一動起來就快如飛隼驚鶻──他陡然拔地而起,一劍刺出。

    這一劍不是刺向夏星寒,而是五步之外的正在奮力衝殺的喚晴,只有喚晴才是這幾個人中最弱的一環!

    喚晴的刀法長於奇幻變化,於戰陣中往來衝殺卻非所長,這時正給幾個緹騎高手絆住了脫身不得。金秋影的劍已經無聲無息的刺到,這一劍無異於偷襲,但「六不鐵衛」向來攻敵不擇手段。

    夏星寒大喝一聲,隨之急掠而來,但終究是慢了!

    夏星寒千算萬算也沒有料到金秋影會對喚晴一個弱女子全力一擊,他大喊,聲音聲嘶力竭,金秋影說得沒錯,內氣的收發自若靜動轉換之上自己還是輸了金秋影一招。但這一招輸了,輸的就是自己一輩子的悔呀!

    喚晴愕然回頭,金秋影的一劍竟然不聞一絲金戈破風之聲,她回過頭來,這一劍已經到了胸前一尺之內。喚晴的心一苦,旁人眼中雷神御電般的一劍在她眼裡反而變得無比緩慢,她的目光向曾淳尋去,她不知道自己中劍之前能不能再望一眼他。

    劍落,慘呼,血飛濺到一丈開外,金秋影這一劍勁力之猛可想而知!

    但這勢在必中的一劍刺到的卻不是喚晴,危急之時不知為什麼一個緹騎飛上來擋在了喚晴身前。金秋影一劍之下,那緹騎立時斃命!

    在這兔起鶻落之間,夏星寒已經橫刀擋在喚晴身前。

    解元山的「摘星」已到,乙凝霍然挺身迎了上去,巨掌疾抓子母橛,他的鬼手上套著天蠶絲的手套,向來不畏刀劍。掌快橛慢,終於觸到一起。兩個人都一震,乙凝的巨掌竟隨之衝破了子母橛上發出了一十三層勁力,撞向解元山的內門。乙凝這掌力隨手而發,竟然舉手之間破瞭解元山匯聚全身勁氣的一勢摘星絕招,二人一招之間高下立判!桂寒山雙戟狂舞,上前夾擊,但這時一群青蚨幫鬼卒也已湧到了。

    金秋影心中一寒,這緹騎是給人以「大摔碑手」一類的重手法拋過來的,是誰在這電光石火之間拋人過來擋住自己的一劍?這人功力之高,當真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剎那間他的腦子裡閃過了幾個人影,但也迅速的排除了幾個人:真人府內的國師陶真人決不會屈尊來此拚殺,青蚨幫主「經天緯地」鄭凌風和皇上親封的「武林宗主」陸九霄更不會與自已為敵,錦衣衛傳來的消息說刀神何競我正給鄭凌風牽制住,無暇趕來,那麼剩下的就是雁落峰上連雲洞內閉關十載的苦頭陀或是少林寺輩份最高的湛然上人……

    「是苦大師到了麼?」金秋影問了一聲,他想起湛然上人的師侄就是獨創『枯月禪』佛門劍法的行空大師,那麼湛然的年歲至少已近九十了,決不會發出如此剛烈的勁法。

    「金老弟,你挖空心思的想抓我,怎地卻連老哥我的名字都叫錯了?」一條冷竣的人影忽然斜斜插了進來──本來緹騎和青蚨幫眾已經將這山道茬得密麻麻的了,但這人還是一步跨了進來。金秋影看得清楚,這人確實只跨出了一步──正是武林中最難練的「平步青雲」身法。

    來人是──「刀聖」沈煉石。

    金秋影的心中大震,自己馬不停蹄的追尋就是想在沈煉石回復功力之前抓到他,照理在一月之內他依然是個毫無內力的凡夫,但、但、但怎麼沈煉石一日一夜之間竟然回復了功力!

    沈煉石卻無暇理他,身子疾飛,掠向曾淳。

    金秋影不想也不敢去攔沈煉石,但這時卻不得不去攔!

    但他身形剛一動,卻聽一聲低喝:「金兄,你我這一戰要拖到何時?」一線刀氣隨聲而至,正是怒意勃發的夏星寒出招了,金秋影的身子陡然定住,好凜冽的刀氣!一刀既發,四周的嘶喊呼號便全給這澎湃的一刀淹沒了,金秋影的眼前只有刀光,他讚了一聲好,只得長劍斜飛,點向那抹刀光。

    沈煉石如飛將軍從天而降,已落在曾淳身前,雙掌一揚,四五名鬼卒給他震得斜飛上天。

    便在此時,一道勁氣悄無聲息的湧向他的腰間,乙凝的鬼爪已到!雖然仍是偷襲,但這一次卻是乙凝畢生功力之所聚!沈煉石幾乎沒有凝氣聚力,就一掌迎了上去。

    二人掌力相接,乙凝忽然感到一陣窒息,要待換氣發力,但沈煉石的掌力洪水一樣衝了過來。

    金秋影大驚,沈煉石才發了半招,乙凝已經窘態畢現。好在四五名緹騎這時衝上來纏住了夏星寒,他則順勢回身,全力向沈煉石衝了過去。閃電一劍,刺向沈煉石的後腦,正是攻敵之所必救!

    常機子的裂地網本來已經纏住了袁青山的如意鉤,二人各自回奪,成了比拚內力之勢。但這時沈煉石現身,半招之下乙凝就險象環生,他迫不得已撒了獨門寶貝裂地網,也飛身掠來。常機子的輕功是天下一絕,比之金秋影后發先至,雙掌按向沈煉石的背心。

    沈煉石猛然回身,雙手抖出一招「雲散月明」,這一招本是刀招,但他化掌揮出,卻更見靈動,左掌上如潮的勁力逼退了疾掠而來的常機子,右手屈指疾彈,借用「反彈琵琶」的刀勢,將金秋影一招七式的劍招全都封住。

    乙凝只覺壓力一緩,才想換氣,沈煉石大喝一聲,回身過來又拍一掌!

    乙凝實在想不到沈煉石幾乎不用凝力聚意就能全力發掌,而在兩大高手的力援之下自己竟然來不及換上一口長氣。他的臉被自身迅速提起的勁氣激得一團火紅,雙掌一揚,只得迎了上去。

    四掌驟然一交,竟有勁風乍作,吹得石崩木搖,一旁曾淳坐下的那匹馬更是驚嘶不已。

    沈煉石的掌和乙凝一觸即收,卻頭也不回的反臂一抓,已將曾淳抓在手中,同時一腳踢開了金秋影電一般刺來的第二劍,跟著疾躍而起,猶如一隻沖宵大鶴似的帶著曾淳高高躍起,百忙之中還讚了一聲:「好劍法!」這幾下攻如飛鴻戲水,避如風行雨散,一旁的金秋影瞧著,忽然在腦中閃過「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八個字來。

    常機子以硬碰硬接了沈煉石一掌,內氣受震,幾乎吐血,這時才又衝上來。卻見乙凝昂然挺立,雙目盡赤,常機子的心一冷,低聲叫道:「二哥,怎樣了?」乙凝不答,眼睛紅得駭人,沉了片刻,猛見三道血浪分從他的喉頭、胸前膻中、肋下期門三處要害噴灑出來。

    金秋影心膽俱裂,叫了一聲:「觀瀾刀法!」常機子才看清,乙凝身上的全是刀傷,卻是對掌之時被沈煉石化掌為刀所傷。這是何等驚神泣鬼的刀法!

    乙凝忽然自腹中發出長長的一聲嘶號,然後緩緩仰天倒下。

    全力拚殺的青蚨幫眾和緹騎聽得乙凝的慘呼全愕然停手,看到的是山一樣攤倒下去的一個雄偉無匹的身軀。那身子帶著一片巨大的陰影砸在山道上,濺起一團飛塵。

    伴著乙凝的身軀一同坍塌的是緹騎和鬼卒的膽氣,巨靈鬼王在江湖上何等威名,但竟然擋不得沈煉石兩招!這些人向來在江湖和朝野間橫行無忌,過慣了我為刀殂,人為魚肉的日子,忽然間遇上如此駭人的強悍,不禁面現驚色,人人自危。

    一時之間,山道上全靜了下來。

    提刀而立的喚晴不禁有些目眩神馳了,不為別的,就為這落針可聞的一靜,她忽然發現了人世間最強的一種力量──正氣!擊潰緹騎與鬼卒的不僅是義父神鬼莫測的武功,還因為這股天地間不可移不可欺沛然無匹的正氣。一瞬間,她明白了大帥曾銑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浩然之氣,至大至剛」,明白了什麼叫「王公失其貴……賁育失其勇」,這一股積蘊愈久鋒芒愈盛的凜凜正氣呀!

    沈煉石和曾淳穩穩凝立在了地上,他們的目光躍過橫臥地上的乙凝那胖大的身軀,直落在常機子和金秋影身上。沈煉石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腿,那腿上竟有鮮血汩汩滲出,他笑了笑,向金秋影道:「果然好劍法呀,只是少了些什麼!」適才他以快打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了乙凝,更救下曾淳,但對金秋影稍有疏忽,腿上卻已被悲秋劍法所傷。

    金秋影目光一冷,猱身直進,仍待仗著人多勢眾劫下公子。便在此時,卻覺兩股勁風分從左右襲來,金秋影劍勢一領,一招「暗香浮動」護住兩翼,卻覺劍上所受勁力一個沉厚,一個剽急,一抬眼間,才見左首立著一個懷抱大槍的虯髯漢子,右邊卻立著一個身材粗碩的中年女子,手中拈著一對柳葉刀。金秋影冷笑道:「嘿嘿,川北莫老妹子、武當烈焰槍鄧烈虹,好、好,聚合堂請得的能人當真不少!」

    原來適才任笑雲、梅道人為沈煉石療傷,剛剛功成圓滿之時,卻有兩匹快馬馳到。任笑雲倒是幹著了不少急,但到的這兩人卻是梅道人約的幫手──依梅道人之囑趕到此地回合的鄧烈虹和莫老妹子。這鄧烈虹原是梅道人的師弟,師出武當,以一路六合槍馳名天下,只因他性如烈火,便在江湖上得了「烈焰槍」這麼一個諢號。那莫老妹子是川北暗器名家,與陸九霄卻有殺夫之仇。四人待沈煉石回復功力之後,立時趕來。

    這時那聚合三岳與喚晴、夏星寒已經各持兵刃圍在了沈煉石與曾淳二人身側。

    任笑雲與梅道人正在山道邊上悄立著,瞧著適才的龍爭虎鬥,任笑雲不禁有些呆了。他身邊的梅道人捅了他一下,問:「喂,傻小子,你發呆作什麼?」任笑雲喃喃道:「我在想,若是我抓住一個緹騎扔過去救下喚晴該有多好,然後是我一下子飛過去,當著喚晴的面幾下子宰了那個什麼狗屁鬼王……」

    「咱們走!」沈煉石招呼了一聲,引著夏星寒、聚合三岳等人護著曾淳便走。「且慢──」金秋影叫了一聲。沈煉石霍然回頭:「你還要再戰?」金秋影見了那刀鋒般犀利的目光,心內一寒,更見十餘名緹騎竟然心有餘悸的給沈煉石讓開一條路來,便知今晚這一戰自己人的膽氣已失,勝算全無,只得揮手道了句:「沈先生好走,咱們必有見面之時!」

    沈煉石還未答,夏星寒卻冷冷道:「但願那一天越早越好!」一行人就在無數緹騎鬼卒的目送之下,催馬離去。

    走在山道上的沈煉石卻忍不住仰天長嘯,一道嘯聲如老鶴清唳般在素月下響起,在他心內羈絆兩月的鬱悶這時才稍得一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10 01:27:49

第五章 天涯別離各自愁(1)

    依照先前所約,眾人退向西山之北的妙峰山。妙峰山素以「古剎、奇松、怪石、深洞」聞名,其時正值仲夏,但奇山深秀,風繞青楓,巖擁疊翠,一時真叫人忘了適才的生死搏殺。妙峰山自遼代即有棲隱寺、大雲寺等名剎,山中廟宇眾多,一行人趁夜便入了一處古廟。任笑雲望見那寺的名字叫什麼「靈應寺」,只是匾額斑駁,廟門破敗,顯是蕭條已久了。

    公子曾淳已經昏了過去,梅道人看了一番,說是心力交瘁,暫時歇歇便無妨了。眾人在大殿中坐了,袁青山領著桂寒山和解元山才正式向沈煉石行禮問安。

    沈煉石道:「罷了罷了,西崖賢弟可好?」有明一朝,人無貴賤,鹹有別號,西崖正是何競我的別號。袁青山道:「家師正為曾大帥百日祭禮一事奔走,本要親來,但卻傳青蚨幫大幫主鄭凌風正在調遣人手,蠢蠢欲動,要對聚合堂下手!」沈煉石嘿了一聲:「鄭凌風和陸九霄果然聯起了手,哼,咱們可給人家逼到了懸崖邊上啦。」袁青山拱手道:「這半年來不聞世伯音訊,家師總是憂心忡忡,這一次咱們北上,不但得見公子安然無恙,更見世伯重出江湖!嘿嘿,刀聖刀神聯手,咱們還有什麼可怕的?」

    屋內眾人聞言,臉上均是一片躍然神色,只沈煉石的眉頭微皺,喃喃道:「那也未必,我與陸九霄共事多年,明的暗的也伸量過多次,我卻從來沒有勝他一次……」眾人一驚,喚晴忍不住道:「爹,難道你次次都輸?」沈煉石搖頭:「每一次我都沒有勝,可他也是沒有贏!但我總覺得陸九霄這人心機好深,次次都是未盡全力,」說著呵呵一笑,豪氣萬千地道:「不過當真一拚,我的觀瀾九勢也未必怕了他的青雲戟……」

    梅道人從懷中摸出個臭蟲丟入口中,嚼得咯吱吱作響,道:「沈老怪不要胡吹大氣啦,你真氣耗損之後又冒險治好,正該尋一個水清林密的佳處隱居療傷才是!但眼下,嘿嘿……」他的目光又落在公子曾淳身上,卻見曾淳的面色鐵青,呼吸也越來越是急促。梅道人神色一緊,「乖孩兒,你這傷還確是不能掉以輕心!」

    眾人聞言旋即圍了上去,梅道人卻道:「嘿嘿,這裡人多氣穢,大家還是各自散到偏殿安歇,這裡自有我老人家照顧他!」當下便命夏星寒安排眾人到別的幾間偏殿安息了。

    任笑雲見眾人忙忙碌碌,自己也幫不上手,只得轉身向外走去,一扭頭間,卻見喚晴癡癡凝望著曾淳,眼中情深款款,兩串珠淚自那張白玉一般的臉如雨滑落,任笑雲的心不知怎地就一痛。

    這寺廟雖破敗,但還是有幾間漏風漏雨的廂房,任笑雲進得自己的那間房內,就攤倒在一堆破茅草上了。他覺著自己的體內空蕩蕩的,像是魂魄中有什麼最要緊的給人一股腦抓去了。兩日前他助沈煉石越獄,在鬼王的爪下死裡逃生之後,雖然肢體象給拆散了似的,心內也是喜多於憂,這時雖然體內真氣充盈,心內卻覺出一種刻骨銘心的隱痛鋪天蓋地的向他襲來。要待睡去,但翻來覆去卻總是合不上眼。耳聽得外面人出人進的亂糟糟的,他挨了大半個時辰,還是披衣而出。

    出得屋來,只見外面那一抹冷月淡了,那天已經隱隱透出些許亮光來,任笑雲回思這一夜,當真如同做了個大夢一般,不禁裂開嘴,傻傻地一笑,心中暗想:「任笑雲呀任笑雲,是夢終究是要醒的,好歹是醒了。人家不過是求自己一求,救出了她的心上人,自己還留在她身邊礙什麼眼,男子漢大丈夫終究不能老是在一個娘們家身邊看人家顏色!走,有道是天高任鳥飛,老子還是走!」卻又忍不住想,自己走前跟喚晴道別,喚晴會怎樣?嗯,她必是雖知自己已經無用,但還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諸般好處來,就對自己慇勤勸阻,但自己去意已決,對著哭成淚人的喚晴擺足了大丈夫的架子不為所動,忽然又想:「任笑雲,人家要是跟你哭,你會不會留下來?」想到這不禁一笑,「你奶奶的,那小娘皮幹嘛要跟我哭?」這時候去意已定,就抖了抖身子,倒覺得一身輕鬆。

    「笑雲──」身後忽然傳來低低的一聲喚。任笑雲的心一顫,知道是喚晴,急忙轉過身臉來。他知道自己的臉上準是洋溢出了一臉的笑來,心裡又忍不住暗罵自己沒出息。

    喚晴像是看出了什麼,問:「你要做什麼?」任笑雲努力裝得輕鬆一些,道:「公子已經得救,你義父的功力也回復。我留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了!我……該走了!」他看出她的眼中流出幾縷哀怨來,心裡也有些難受。

    喚晴問:「那你要去哪裡?」任笑雲說:「這個……嘿嘿,我任大俠四海為家,這個、到處行俠仗義,一時也說不好去哪裡!」喚晴低下頭來,幽幽說:「我說過咱們一起嘯傲江湖的,難道你忘了不成?」

    任笑雲的腦袋一熱,結結巴巴的說:「你、你那時不過是說著、說著玩玩的,只怕你……你也不會當真!」心裡卻在喊:「咱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說的話可不能反悔!」

    喚晴再抬起頭來,眼眶已經有些濕潤,說:「我雖然是一個女流,說過的話卻決不會反悔。」她說話的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任笑雲見了她委曲的淚水,心內忽然一冷:「喚晴這麼對我,未必真是對我有情。其實她一顆心還是栓在曾淳身上,她……她為了曾淳竟是不惜捨得自己這一個人!」想到這裡,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暗道:「任笑雲呀任笑雲,人家對曾淳這麼情深意重,你可不要癡心妄想了!」

    喚晴不知他心內想什麼,卻道:「他的傷還沒好,梅道長說,他是勞倦傷脾,憂慮損心,內傷初癒,還要安心靜養。他這時又睡了。嗯,他見到我時,只是乾巴巴的瞧著我,卻不對我說些什麼,」說著幽幽一歎,「哎,我陪他在東靈山介然寺待了這麼久,他又何曾跟我說過什麼了?也許在他眼中,我……我一直不過是他府上的一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鬟,他心中總是藏著萬般心事,卻總是不跟我說。我為了他這些日子來顛沛流離,受盡了苦,他、他絕頂聰明,又怎能不知,可是每次見到了我卻總是不多說什麼,甚至連一句問候的話都不多說……」她越說越是委屈,驀地眼眶一紅,珠淚點點,止不住斷線珍珠般的落了下來。

    任笑雲心內一酸,也不知是吃醋還是心疼,但見美人落淚,卻動了他心中的憐惜之心,一把抓住喚晴的香肩,大咧咧的道:「好妹子,你也不必難過,那公子曾淳想必和許多讀書人一般,盡愛擺些臭架子。我這好妹子這麼千嬌百媚的,難道還用低頭求他不成?」

    喚晴的肩給他扶住,不覺臉上一紅,輕輕轉開了身子,忽然又抬起頭來,淚痕點點的望著他,問:「笑雲,你初見我時就說我是、是什麼大美人……我當真如你說的千嬌百媚麼?」任笑雲的眼睛又瞪了起來:「我跟你說,像你這麼美的人那可是我任笑雲這一輩子連想都沒有想到的。在你之前,我見過的最美的人就是鶯鶯樓的玉嬋兒了,但見過你之後,才覺得那個什麼玉嬋兒連你的一成都及不上!」喚晴聽得他將自己和一個勾欄的花姐相提並論,雖覺有些不妥,但知道他是誠心誠意的誇讚自己,不禁破涕一笑。

    任笑雲兀自滔滔不絕:「所以說,見了你之後,才知道老天爺本事之大,原來一個人身上竟能有這麼多的美和妙。若不是見到你,當真是連想都想不到。」喚晴昂著頭聽著,臉上珠淚已干,慢慢的不禁紅暈漸升,幽幽道:「原來……原來,我當真是長得不錯的,可是為什麼我身邊的人從來也不說一句。」

    任笑雲搖頭道:「你身邊的人麼,你那師兄實在是悶罐葫蘆一個,終日裡板著一張臉,倒好似天下人全欠他八百兩銀子似的。這等正經話料他也決計說不出口的。你那老爹是個怪老頭,只怕更不會說這等話了?」喚晴秀眉微蹙:「爹爹麼,他一心想的都是國家大事,結交的也都是何堂主、曾大帥這樣的鐵血漢子。這些小女兒的事他自然提也不提。只是有一兩次義父喝醉了酒,歪著頭瞧著我,不住口的說,像、真是像極了你娘……」

    任笑雲奇道:「沈先生見過你娘,你娘是誰?」喚晴沉吟道:「那時我也是極想知道。但每一次問他我娘是誰,義父總是黯然神傷,說,你娘命苦……早死了。我又問我爹爹是誰,義父多半便會大發脾氣,然後便會借酒澆愁。我怕他傷心,便不再問了。」忽然抬起頭來,「不管怎樣,我是義父從小拉扯大的,在我心裡,他永遠是我爹爹。我自會孝敬他一輩子的。」

    任笑雲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小心翼翼的問:「喚晴,你那淳哥呢,他跟你在一起時都說些什麼?」喚晴一愣,暗道:「不錯,淳哥和我在一起時從來沒有說過半句溫柔體貼的話。他雅讀詩書,心思也縝密得緊,怎麼……」想到這裡,心內忽然一痛,像是給一把錐子紮了一下,暗道:「不錯,淳哥心思細密,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話原不會…...原不會多說一句!我、我卻是一直自做多情了?」越是這麼想,心頭的那把錐子就扎得越深,慢慢的慢慢的紮下來,扎得自己滿身滿心的痛。

    任笑雲見她發楞,不禁問:「喂,這時跟我說話,心裡是不是又在想你的曾公子或是大師哥呢?」喚晴的心一緊:「這當口萬分緊急,我還在此兒女情長什麼,淳哥,你雖是對我冷漠萬分,但小妹為了你還是什麼都捨得!」

    她驀地仰起頭來,貝齒微咬,說:「笑雲,我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答應我?」她的眼光比黎明前的暗夜還沉,任笑雲給她淒怨無比的眼神嚇了一跳,咧了咧嘴,說:「你求我的事,只怕又是很難!」

    「不錯這時還是需要你冒一些險!」喚晴猶豫了一陣,終於說了出來。任笑雲將眼睛瞪了一瞪:「我還能冒什麼險?要說揮刀舞槍的,我可是比不得你們!」

    喚晴的嘴微微一抿,暗夜之中她的風姿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素雅和淒婉,接著說:「曾淳病重,追兵卻決不會放過咱們,這一次來的只怕就是陸九霄、鄭凌風了。義父說,嚴嵩和陸九霄一手遮天,朝中能與他抗衡的只有真人府的陶真君!陶真君和義父曾有數面之緣,而大帥又有一件重要物事放在陶真君那裡,他想冒險到香山真人府走上一趟,取回那物事。」

    任笑雲奇道:「是什麼物事,這般緊要?」喚晴搖頭:「義父不肯說!義父此去真人府,更想求得陶真君出面,在皇上面前為大帥洗脫冤屈。」任笑雲皺眉道:「那這與我何干?」喚晴道:「嚴嵩與陸九霄必欲得公子而甘心,但他此時重傷未癒,梅道人說他實在經不得廝殺了。可是他性情倔強,說是去鳴鳳山祭奠大帥,那是雷打不動說什麼也會去的。所以,義父說,還是讓我來求你……求你冒充公子曾淳!」任笑雲的眉頭皺得更緊:「求我冒充曾淳,我們長得很像麼?」

    喚晴說:「你記得當初在你家裡時我曾說你像一個人麼?你的身形、五官確實和他有幾分相像。江湖上見過他的人並不多。你著了他的衣服,和義父一路,直奔香山真人府,對外便說,去求陶真人出面援手。」

    任笑雲終於明白了,他咧著嘴說:「你、你是讓我引開追兵?」她的牙咬得更緊:「笑雲,喚晴所求確實很難,但是喚晴決不會讓你白冒這個險。若是你答應了我,喚晴

    ……喚晴寧願以身相許!」她這最後一句話說得聲音極低,卻更是毅然決然。

    任笑雲一愣,腦子裡立時七葷八素亂作了一團,喃喃道:「這麼說,呵呵,這個忙

    ……雖然難一些,我老人家卻還能勉強幫上一幫。」

    便在此時,卻聽有人沉聲喝道:「不成,師妹,你萬不可一時糊塗!」說話的卻是夏星寒,他說著已經快步跨了過來。

    任笑雲一愣,喚晴的神色卻平靜之極,帶著一股冷雪寒梅般的淡漠。她說:「師兄,這事你莫要管!」

    夏星寒憤然道:「師妹,我知道你和曾淳賭氣,可是也犯不著將終身交付給一個牢子。」他的臉色煞是難看。任笑雲只覺他的呼吸極是急促,那一呼一吸之間似乎要將天地間的一切全都吞吐進去。任笑雲心想:「要是喚晴不在這裡,這小子準會將我一下子捏死!」

    喚晴低聲說:「師兄,你莫以我為念。萬事需講緣法,人家心裡根本沒有你這個人,你便再費上百倍精力也是無濟於事!」她這話一語雙關,既說自己,更說夏星寒。夏星寒的聲音更加低沉,倒像是怕給寺內的旁人聽到,但沉沉的嗓音更給人一種聲色俱厲之感:「那這小子油腔滑調,你豈能信任?你、你……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你嫁給這個牢子!」這不聲不響的木頭人發起怒來更加駭人,說出的話也就不管不顧。

    任笑雲只覺臉上心內俱是一熱,一股悲怨之氣猛然自腹內升騰起來,他將下巴一昂,淡淡地說:「喚晴姑娘,我任笑雲可決不是放高利貸的,在下沒什麼能耐,也沒什麼功夫,既然小姐求到我頭上,我拼了命去做便是,你、你也不必以身相許,但盼望你能和公子曾淳白頭到老。」說著轉過身來,也不看二人的臉色,大踏步向屋裡走了過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11 01:29:23

第五章 天涯別離各自愁(2)

    任笑雲的這個決定在幾個時辰之後就讓他後悔萬分。

    天明之後,眾人就兵分兩路。喚晴、夏星寒眾人護著公子曾淳向西而行,逕往大同東北的鳴鳳山,另一路卻只有沈煉石、任笑雲和解元山三人轉向東行,去往香山腳下的真人府。

    眾人揮手上路,任笑雲別了喚晴,心裡登時若有所失,路越走越長,喚晴的影子卻在他心中越來越清晰。那一顰一笑似乎還就在眼前,那抹如蘭似麝的幽香也在鼻端乍隱還現,任笑雲覺得自己的心不知給什麼東西拴住了,正慢慢的離開自己,向鳴鳳山飛去了。他有些喪氣地想,要是自己和喚晴在一起就好了,現在卻隨著沈煉石這個糟老頭子,還有個胖財主一般的解元山。他扭過頭,身邊解元山也轉過臉來衝著他笑,那張胖臉嚇了任笑雲一跳,急忙也匆匆還對方一個笑臉。

    「你小子在想誰呢?」一直無語的沈煉石這時忽然開口了。任笑雲說:「我在想大將軍吶!」沈煉石雙眉一軒,問:「哪個大將軍?」任笑雲說:「大將軍是隻雞,我養的雞,在京城百戰百勝獨一無二的大將軍。」沈煉石嗤的一笑:「胡說,老子猜你定然是想喚晴那丫頭呢!」

    任笑雲雙目一亮:「沈先生,在下心中一直在想,為何不讓喚晴也隨咱們一起去真人府,那豈不更好?」沈煉石搖頭道:「那可不成,他們那些人其實所做之事要比咱們的事重要萬分,也凶險萬分,留一個心思機靈的喚晴在那裡,也就多了幾分把握。」解元山臉上總是笑呵呵的,道:「任兄弟,男子漢大丈夫可要拿得起放得下呀。這般對一個女子朝思暮想的,可是有些沒出息了!」

    沈煉石卻悠悠一歎:「對一個女子朝思暮想,也未必便是沒出息,我老人家至今也時時想著一個女子。」

    任笑雲聽得有趣:「解三哥聽見沒,沈老英雄武功蓋世,卻也對女子朝思暮想的。沈老頭,那女子是哪個?不會是喚晴……是不是莫老妹子?」想起莫老妹子肥碩的身軀和滿臉的肥肉,就忍不住笑出聲來。解元山也嗤的一笑:「胡說八道,莫老妹子歲數比我還大上七八歲,又生得一身橫肉,沈先生想她做什麼?」


    沈煉石神色一陣蕭索,歎道:「那女子……早已經亡故了。嘿,多情自古空餘恨,人生在世,還是寡情薄義一些的好!」任笑雲見他昨夜在青田埔上叱吒風雲,這時提起一個女子,卻憂鬱如落拓書生,不禁心下生奇。但任是他百般追問,沈煉石卻不說話了。

    解元山見笑雲問個沒完,怕沈煉石著惱,忙岔開話題:「沈先生,聽說陶真人在皇上跟前是個大紅人,不知他一個老道,怎麼得了皇上的青睞?」

    沈煉石道:「咱們大明朝的皇上就是愛和和尚老道攪在一起,到了咱們這一朝天子更是對道士信奉得無以復加。而這位陶真人善於察言觀色,曲意迎奉,皇上對他的寵幸之盛,便是大明開朝以來所有道士的加在一起也無法望其項背。據說,這道士當初隨皇上的車駕去拜謁皇上他老爹的陵寢,行到河南時,忽然遇上了一股旋風在車駕前盤旋而去。嘉靖皇上向來疑神疑鬼,就問陶仲文這風主何徵兆?陶仲文掐指一算,便說此風主火,乃不祥之兆。當天夜裡,果然行宮起了大火,燒死了許多宮人。從那時起,皇上便對陶仲文深信不疑了!」

    任笑雲越聽越奇,連說:「神了,真是神了,這陶真人想來也是有些道行!」沈煉石冷笑道:「天干物燥,自然易於起火。陶仲文所云,不過是依照常理揣度。還有,實在著不了火,他陶仲文使人放一把火不就成了?」

    任笑雲聽這話也頗有理,想起朝廷裡的鉤心鬥角遠勝江湖,不禁咋舌不下。沈煉石又道:「後來,這嘉靖帝病重,幾乎水米不進,還是這陶仲文披衣行法,親進藥石,折騰了幾天,竟然讓這昏君又緩了上來──嘿嘿,我瞧他行法云云全是障眼法,但以他數十年青虹真氣的修為,要給一個人治病那也容易得緊。嘉靖帝痊癒之後,竟奉這位陶真人加少傅、少師,兼少保,大明開國以來的文武大臣,能位兼三孤的,只這陶真人一個。咱們皇上好修道煉玄,常在西苑那地方修道不朝,便是內閣大學士要見他一面也是難得緊,只這陶真人卻不時得到召見,且次次賜坐。所以朝廷重臣,也爭著巴結陶仲文,只盼得到上寵。這陶真君為了自示清高,更退到京師之外,隱居在這香山一麓,以示不結交權臣。只等皇上召見才進京。」

    解元山臉上笑容一斂,道:「亂世出妖孽,這位國師如此受寵,只怕也是亂世之相。」沈煉石長歎一聲:「更有甚者,這位陶真人竟然將手伸到了太子立儲這樣的國本大事上。他創了一個『二龍不相見』之說,說什麼天子為大龍,太子為小龍,二龍一見,必有一傷。可笑的是這等邪說,皇上居然信之不疑,多年來不立太子,後來勉強立了,也是多年不敢一見!」

    解元山連連搖頭,又問,「沈先生,武林中人傳雲,陶真人神功通玄,能呼風喚雨,尋常之人武功練得再高,也敵不得他的仙法,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煉石道:「陶仲文師從龍虎山上的邵元節邵真人,練的是道家上清派正宗玄門丹術,呼風喚雨云云,我是不信的,但道家中有雷法一門功夫,修至極高境界,卻可以感通天地,調節陰陽。據說這陶真人確曾求過幾次雨,也甚是靈驗。特別是有一次,朝中的都御使胡瓚宗下獄,那時皇上想重重懲罰牽連的幾十個人,還是陶真人在他跟前說了句『慮有冤獄,得雨方解』的話,才使那些人一律從輕發落,而兩日後京城果然大雨如注。可見這陶真君亦正亦邪,咱們這次去真人府,是福是禍,也真是不好說呀!」任笑雲來了興致:「這麼說,這陶真人還是個好人了?」沈煉石說:「難說,難說,陶仲文也時時出些錢財,修河賑災。但以陶仲文之大智若詭,你就很難說他是好還是壞!」

    任笑雲搖著腦袋說:「我平日裡在坊間聽說書先生言道,能在皇上跟前作紅人的,平日裡必然溜鬚拍馬,說些皇上愛聽的話,要讓陶仲文為大帥冒死直言,只怕他也未必肯幹。沈先生,我瞧咱們這次去求這位皇上跟前的大紅人為大帥明言洗冤,只怕也沒有幾分把握!」

    沈煉石哼了一聲:「陶真君為人深淺難測,能否出面為大帥一言,實難揣度。但凡有一分機會,咱們便全力以赴罷了!咱們此去真人府,是為了三件事。為大帥洗冤,還是其次!首當其衝的卻是要回大帥手書的《定邊七策》。」任笑雲張大了雙眼,叫道:「喚晴所說的緊要物事就是這個《定邊七策》?」

    沈煉石緩緩點了一下頭:「大帥沉毅善謀,又親自與套寇見過數陣,對於收復河套之事,在胸中籌劃已久了。當初大帥剛剛入京面聖之時,便上了《營陣圖》八卷。嘉靖看過後也是欣喜了一陣子。但這老兒反覆無常,隨即便將復套之議置之腦後,大帥便是想見他一面也難。大帥在京師裡卻也不是虛度時光,而是將收復河套的諸般營略細細推究數邊,隨後寫成了這《定邊七策》。」

    說到此,沈煉石長長一歎:「可惜那時嘉靖老兒已經無心復套了。大帥想盡辦法也無法見他一面。他心急之下,便想到了陶真君,此人修河賑災,似是個好人,更能時時見著皇上。所以大帥便將《定邊七策》交給了陶真君,求他轉交皇上,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下的權宜之舉!」

    解元山拍了拍腦袋:「我猜這《定邊七策》,真君必然沒有上呈給皇上!」沈煉石目光一寒:「我想也是如此!但大帥的一番心血豈能白白耗費,這七策咱們必然要設法奪回,才不會辜負了大帥的一番心血!」

    任笑雲也點頭:「那第三件事呢?」

    「要回我的刀!」沈煉石冷冷道:「老夫當初一時不察,落入錦衣衛之手,老夫的披雲刀便被陸九霄奪去,聽說他為了討好陶真人,將此刀獻給了陶仲文。這刀,陶仲文玩賞了三月,這時也該物歸原主了吧!」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語氣之中分明蘊涵著一股殺氣,聽得任笑雲心內一寒。

    這時天已大亮,三人出了大山,在官道上打馬如飛,再行了兩個時辰,晌午時分便入了香山,只見山道兩側綠蔥蔥的草木上掛滿了晶瑩的露珠,一條彎曲而整潔的小徑蜿蜒馬前。沈煉石雙眉一展:「再行數里就是真人府了。一入真人府地界,官匪盜俠,全不得動武。金秋影那群鷹爪子就得乾瞪眼沒辦法啦!」

    忽然回身拍出一掌,登時山道上沙飛石走,數道石浪直射向山道兩旁的樹梢石後。只聽沈煉石喝道:「全都現身吧!」

    只聽得數聲呼嘯,山道旁黑影閃動,無數劍光直射了過來,卻原來這埋伏的人一現身就全力相搏。沈煉石喝道:「元山,你護住公子!」揚手一掌,四五個黑衣漢子已被他的掌上發出的刀氣所傷。猛然間只聽得一聲鬼嘯,頭頂一暗,兩道人影已經鋪天蓋地的撲了下來。

    解元山叫道:「是青蚨鬼王,沈先生小心了!」沈煉石怒喝如雷,化掌為拳,一拳擊出,全身納鬥神功的勁氣鼓蕩而出,頭上立時驚起兩聲鬼嘯,那團蔽日陰影霍然散開。兩鬼王落下地時,卻是一個瘦高無比,一個卻恍若侏儒。沈煉石認得那高瘦的便是曾見過一面的嘶魂鬼王司空花,那個侏儒必是擅長暗器的逍遙鬼王唐玄厲了。

    他目光如炬,直盯著司空花的左掌,冷笑道:「司空花,爪子上的傷好得倒快呀!」

    司空花的左掌那日被夏星寒一刀斬下兩指,這時還沒好利索,只是戴了一個鹿皮手套。聽了沈煉石的話,司空花忍不住厲嘯道:「就是這糟老頭子殺了二哥,今日也做個了斷吧。」唐玄厲雙手一揚,登時勁風呼嘯,鐵蒺藜、袖箭、飛鏢諸般細小暗器撲面飛來。沈煉石知道這侏儒所使暗器多半餵了毒藥,當下雙手一分,扯下身上直綴,迎空一卷,將滿空暗器倒捲了回去。

    這邊解元山已經給十幾名鬼卒圍住,他展開奇門兵刃子母橛,雖將四五名鬼卒挑倒,卻也一時衝殺不出。

    任笑雲要冒充曾淳,身上便背著一口寶劍,這時迫不得已只得拔出劍來防身,劍剛拔出,一名鬼卒的鬼頭刀已經當頭劈下。任笑雲毛手毛腳的橫劍一攔,一股勁力生出,登時將那鬼卒的大刀震得脫手飛上半空。任笑雲嚇了一跳,一愣之下,才知道自己得了沈煉石兩成功力,對付個把江湖嘍囉自然不在話下。

    沈煉石一招之下,已經反守為攻,雙掌以「七星聚月」的刀勢將司空花卷在如濤的掌浪之中。他知道青蚨鬼王禦敵時往往不擇手段,最是難纏,此時便狠下了心速戰速決,功力一下便提到十成。

    便在此時,忽聽得有人尖聲叫道:「沈老先生,掌下留人!」這聲音尖細刺耳,不男不女,卻聚氣成線,直射過來,如銳針一般直刺在眾人的耳中,擾得眾人心神俱是一亂。

    沈煉石眉頭一跳:「難道是那老魔頭來了?」一念未畢,眼前忽然現出一線金光,這光好燦好厲,有如破夜的旭日躍出滄海的粲然一亮。若非親見,任笑雲實在不敢相信世間有如此可怕的劍光,一瞬間四野的鳥啼蟲鳴全都止歇,放手激戰的眾人也都罷手不鬥,似乎人草蟲獸皆為這一劍之威震懾住。

    那團駭人的劍光瞬間便裹住了沈煉石的一襲玄衣。

    沈煉石陡然一嘯,其聲也短,其勢卻厲,嘯聲中他的鐵指一彈,只聞錚然一響,那抹驚人心魄的劍光乍然一斂,但那劍的一吞一吐之間,已將沈煉石「七星聚月」的刀意破去。

    司空花得此一劍之助,狼狽不堪地疾退數步,才看清出劍救自己的是個寬袍大袖的老者。這人一身黃衣燦然,手中橫著一口冷意迫人的長劍,雖不發一言,但這樣冷的一個人,這樣冷的一把劍,就現出一派目空天下的倨狂。

    沈煉石望了那老者一眼,不禁笑道:「紫氣東來,劍秀天下,能將一招『滄海桑田』使得如此精妙的,也只有劍樓閻東來了!」那老者身材微胖,面色紅潤,養尊處優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單看膚色,年紀也就是三十開外,但鬢眉皆白,倒如八九十歲一般。

    來人正是京師內與陸九霄分庭抗禮的東廠首領、自號「神劍」的劍樓之主閻東來。

    閻公公仰天打個哈哈,向沈煉石道:「沈先生,咱們的事情待會再說,」霍地轉頭向司空花、唐玄厲喝道:「這沈煉石與曾淳是我東廠追尋的要犯,你們這就退下吧!」

    唐玄厲向來霸道慣了,幾時受過這等言語,雙眉一揚,便待發作。司空花一拉他,陪笑道:「閻宗主,咱們可是受陸九霄陸大人之托,替朝廷追捕要犯的。」閻公公冷笑道:「若不是看作陸九霄面子上,咱家也不會助你一劍,更不會跟你費上這許多言語。少囉嗦了,今日之事,咱們東廠接手了,便是陸九霄親來,咱家也一樣將他轟走。」說話之間,只聞蹄聲如雷,數十匹快馬已經疾奔而至,將沈煉石、任笑雲和眾鬼卒卷在當中。瞧馬上乘者個個青衣白靴,正是黑白兩道聞風膽寒的東廠劍樓的劍士。

    司空花素聞這東廠閻公公霸道無比,雖然心內不忿,但也深畏東廠手段之厲和勢力之雄,當下只得暫時忍下了這口氣,向閻公公拱了拱手,領著青蚨幫眾人匆匆退走了。

    青蚨幫眾一退,四周便只有劍樓的眾劍士橫劍而立,不發一言,山道上倒靜肅了不少。

    閻東來盯著任笑雲問:「閣下便是曾銑之子曾淳麼?」任笑雲想起沈煉石的囑托,便學著曾淳的樣子,扳起臉來,冷笑不語。閻東來又道:「曾淳,陸九霄的錦衣衛和嚴大學士的人都在找你,鄭凌風更是發動青蚨幫一眾江湖黑道上的邪魔外道尋你,你落在他們手中可是生不如死呀!」任笑雲的臉依然板著,嘿嘿冷笑。

    閻東來心中惱怒,道:「好小子,你老老實實的跟著咱家回京,咱家就放過沈老頭和你身邊這個大胖子!」任笑雲臉上神色依舊,還是那麼冷笑不語的一副模樣。閻東來大怒,罵道:「臭小子,你是啞了不成?」卻不知這位假公子別的本事不會,眼下真就只能裝聾作啞。

    閻東來冷笑一聲:「天下有誰敢跟閻公公這般無理!」左袖一拂,便待向他抓來。

    沈煉石身形微微一側,已經擋在閻東來身前,笑道:「閻公,可還記得當初你我之約?」他的身子不過是微微一動,閻東來卻覺一股凌人的氣勢直逼了過來,幾乎將自己所有進擊的去路全都封住。

    閻東來白眉一抖:「三年之前,老夫說過,若有機緣,當見識一下先生之刀!」沈煉石喟然一歎:「千日時光,彈指即過。老夫也好想見識見識『紫煙七變』的絕世劍法!」閻東來的白眉漸漸聚成一線:「可是先生的披雲神刀已失,又如何應對老夫的青玉神劍?」

    沈煉石笑道:「神刀雖失,刀意卻在!」他的雙手還縮在大袖中,但這話一出口,卻有一股沛然無匹的刀意驟然騰起,彷彿名刀出爐、神器臨頸一般,山道上的幾十人全覺心魂一沸,眾劍士的群馬不禁一起長聲驚嘶,但那股刀氣卻驟聚驟散,剎那間山野間又回復了冷謐幽邃。

    閻東來白眉乍拋:「刀隨意至,劍由心發!久聞沈秋巖以『心月』、『觀瀾』二訣技壓天下,心月刀法老夫手追心摩久已,觀瀾神刀卻素來罕見江湖。好,今日老夫就以『紫煙七變』的劍訣見識一下觀瀾九勢。」說著緩緩將那把青玉神劍推入鞘中。說來也怪,隨著那把金光燦然的長劍緩緩入鞘,閻東來身上的劍氣卻越來越濃,這氣勁無形無相,卻如一把利劍也似的令人目寒心驚。

    嗆的一聲,劍已入鞘。

    數十匹戰馬卻同時揚聲長嘶,瞧那鬃炸尾翹、奮蹄怒目之色,倒像是在山道上卒遇猛虎,眾劍士不得不勒馬後退,以消卻閻東來身上所發的劍氣。

    任笑雲也覺一股寒氣忽疾忽徐的憑空掠來,剎那間有如無數細小的鋼針細密的激刺過來。他一驚,卻見一旁的解元山抱元守一,雙目怒張,不禁心中暗罵:「這賊老公使得好厲害的妖法,偏偏老子給這一堆蝦兵蟹將圍住,跑也跑不成!」

    便在此時,沈煉石卻嘿的一笑,緩緩踏上一步,隨著他一步跨出,四野中忽然瀰漫開一股柔和的暖氣,和那股森寒的劍氣一觸,神色凝重的眾人都覺心神一釋,這其中尤以任笑雲為最,適才閻東來催動劍氣對沈煉石的納斗真氣尋隙而擊,而任笑雲體內恰有沈煉石多年的納斗真氣,所以感觸尤多,此時沈煉石的刀氣一發,他體內的納斗真氣竟隨之而動,使他身上的寒意頓斂。

    閻東來白眉一抖,想不到素以霸道著稱的沈煉石所煉的真氣竟然如此中正純和,而瞧對手意態之閒,顯是未盡全力。他哼了一聲,左手一翻,以指代劍,一招「東風射馬耳」已然施出。他這勢一出手,眾人全一愣,這位號稱「神劍」的閻宗主出招去勢飄忽,竟然不似攻敵,倒似和匆匆一晤的老友揮手惜別。這套七七四十九路的「紫煙七變」劍法為閻東來多年苦悟的獨門劍法,一經施展,飄逸如煙,凝氣如紫,極為繁複,實是陰柔至極靈動至極的上乘劍法。又因他名字中有「東來」二字,才得了「紫氣東來」這個稱呼。

    沈煉石臉上那副淡然神色卻已經收起:「好劍!」隨著這一聲歎息,他的雙袖一振,不退反進,掌上已經運上了「觀瀾」刀意。

    兩人出手雖勁,去勢卻慢,眼見兩個絕頂高手就要粘在一處,忽聽一道沉鬱的笛聲破空而來,這笛音初時不大,但一晃之間就如老鶴清唳,蒼龍長吟,眾人聽了忍不住心底均是一醉,彷彿天地之間只有這抹暖暖的笛聲,讓人懶懶的提不起半分精神。

    沈、閻二人卻均覺腦中一震,似乎有一股無形無質的力道隨著那笛聲嵌入了心肺之間。兩個人心內一驚。沈煉石凝身不動。閻東來卻斜身退了半步,那兩抹白眉也抖了一抖,低喝道:「陶真君的『心開天籟』?」

    便在此時,卻見六個長衣羽士翩然而來,這六人來得好快,雖然步子看上去不急不徐,但幾幌之間到了沈、閻二人身前。六人身形錯落,已經斜斜插在二人之間。

    任笑雲見這六人的相貌個個不同,或胖或瘦或黑或白,稱得上是奇形怪狀,不由心中嘖嘖稱奇。

    沈煉石瞧這六人分別著青黃赤白黑紫六色道袍,不由笑道:「原來是真人府下六羽士到了,咱們在這裡廝殺,想必是有擾真人清修了!」六羽士中立身最後那個紫衣羽士是個瘦得出奇的中年道人,這人形容枯槁,雙目卻如冷電,顯是這六人的首領,向沈煉石合掌施禮道:「真君算得沈先生當至,特命小道六人來此相迎!」

    閻東來見紫衣羽士對沈煉石彬彬有禮,對自己卻不理不睬,心下有氣,道:「適才是陶真人所發的『心開天籟』麼,怎麼我這老朋友來了,他竟也不出來一見?」

    紫衣羽士這才轉身對閻東來施禮,笑道:「真君說沈先生目下落難,念在昔日之義,真人府不得不援手,今日只怕對閻宗主多有得罪,還望閻宗主海涵。真君言道,此事一了,當在真人府烹茶相候!」閻東來一張娃娃般的紅臉才略微緩了一下顏色,說:「真人今日此舉,不知何意?」

    紫衣羽士說:「真君要請沈先生一行到府上一敘!」閻東來森然道:「這沈煉石與曾淳是東廠和錦衣衛緝捕的要犯,陶真人管得未免太寬了吧!」紫衣羽士瞟了一眼任笑雲,道:「真君要小道傳言宗主,今日之事,請宗主就此罷手!」

    閻東來臉上擠出一絲笑紋,語氣卻冷峻逼人:「咱家若是不罷手,又當如何?」紫衣羽士臉上笑容依然不減一分:「此去真人府不足五里,已然是真人府地界,十數年來還從來無人敢在真人府地界撒野!」他臉上神色恭謹之極,說出來的話卻也狂妄之極。閻東來面色霍然一變,緩緩道:「陶真人當真要與咱家爭這兩名要犯?」紫衣羽士閉口不語,但越是這麼沉默,就越顯得冷傲欺人。

    任笑雲和解元山對望一眼,均覺今日這事有些好玩了,只有沈煉石的臉上依然不動聲色。

    閻東來怒極反笑,二十年來誰敢如此直攖劍樓之鋒,今日就是放沈煉石走人,他也要挫一下陶仲文的威風──他劍樓之主可不是好惹的。他一笑之下已然出手,仍是以指代劍,「紫煙七變」的劍氣直取紫衣羽士的雙肩。

    紫衣羽士雙目一寒,竟凜然不動。眼見閻東來指風已到,身旁的黑衣羽士和黃衣羽士各出一掌,閻東來冷哼一聲,已和二人對了一掌,他一剎那間將勁力提到八成,準擬將兩個後輩震得翻出兩個觔斗去。卻聞兩聲怒響,直如裂棉,閻東來心頭熱血竟然為之一湧。

    對面的六羽士身形霍然一移,雖然是兩人和他對掌,但奇的是六人身形同時遊走,或進或退,錯落有致。沈煉石擰眉道:「六合神煞陣法!」閻東來臉上冷笑雖在,心下卻又怒又駭:「素聞陶真君學究天人,推衍出一套六合神煞陣法,不想卻來對付老夫!」心知一時之間取勝不得,正自猶豫是戰是退,耳邊卻又傳來一陣縹緲的笛聲,這一次笛聲卻如神龍經空,一掠而過。

    閻東來聞後心內卻是一震,知道這是陶真君傳音立威,但心內猶有不甘,不由開口喝道:「陶真人,你當真是護定了這兩個欽犯?好,聖上面前看你如何說!」他這句話潛運內力,遙遙傳了出去。

    眾人耳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宗主休怒,聖上面前,貧道自有話說。」這聲音平緩柔和,居然不帶一絲喜怒之氣,相形之下,適才閻東來那句話努氣而出,聲色俱厲,就顯得低出半籌了。閻東來聽了陶真人有恃無恐的這句話,心內更驚,這老道素來在皇上跟前尊崇無比,咱家可不能跟他真撕破了臉,當下大袖一抖,陰森森乾笑了一聲:「有真人這句話,咱家就放心了!咱們走,干愣著做什麼,真人府素來小氣,還指著他們管咱們一頓素齋不成?」這後一句話卻是對一眾劍士說的。

    那紫衣羽士神色不動,眼見閻東來氣哼哼的帶著一眾劍士退走,才對沈煉石施禮道:「請先生移步!」沈煉石也不客氣,上馬便行。

    任笑雲心中暗喜:「這陶真君不知和沈老頭是什麼交情,居然肯為他和閻東來那老太監撕破臉,看來不管怎樣到了真人府就可喘上一口氣了!」忽然想起沈煉石囑咐過自己,那曾淳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急忙扳起臉來冷哼一聲,催馬便行。

    真人府在嘉靖年間的江湖之中,地位可謂奇絕。一來陶仲文為嘉靖駕前紅人,在嘉靖跟前幾乎說一不二,滿朝文武皆以結交其為榮;二來陶仲文統領天下道教,四海五嶽的羽士皆遵其調遣,只有全真一派的清修之士對陶真君貌合神離;三來陶真人在京師所為的靈異之事甚多,陶真人的武功如何,大家倒沒見過,只是越是沒見過的東西就越是神秘,加上偶見其徒眾行走江湖,奇功乍現就驚人眼目,江湖中人不免對陶真君越傳越神,黑白兩道均以其為陸地神仙,必恭必敬尤恐不及。陶真君的弟子三千,能者號稱「六羽」、「八修」、「二十八宿」,這一次專遣名氣最大的六羽士同來邀請沈煉石,這個面子可是給得極足了。

    真人府建在香山腳下一處極大的平闊之地,背倚青山,前臨碧水。據說是嘉靖皇帝下旨,請能工巧匠吸鑒江西龍虎山正一嗣教真人府【即元朝之天師府】和上清宮之長,專為陶仲文所建。這裡雖然比不得天師府的廣闊奢華,也沒有上清宮的三宮二十四院,但白玉雕麟、奇花異草也是舉目即是,更有傳宗堂、三省閣、百靈園和萬法壇等處均是一如龍虎山天師府的格局。

    任笑雲三人隨著六羽士在真人府內穿廊過亭,卻見四周景色越行越幽。走得任笑雲腿也酸了,那紫衣羽士才停下步來,揖手道:「此處是清涼居,為真人款待貴客之處,請諸位暫且小憩!」也不待沈煉石答話,六人便一禮而去。

    三人洗漱方罷,小道童便奉上素齋。任笑雲當先放口大嚼,解元山卻害怕那素齋做了手腳,猶豫著不吃,沈煉石卻道:「陶仲文在朝中特立獨行,多年來和陸九霄、閻東來諸輩都少往來,以示其清高。其實就是和諸位權臣明和暗不和。這麼多年了,我還不知他的心思?嘿嘿,咱們對他不可不防,可也不必事實小心謹慎!」說罷也落筷如飛,還邊吃邊道:「哼,這頓素齋沒什麼滋味,老道忒也小氣,比起五年前招待我和陸九霄的那一頓差得遠了!」

    吃飽喝足之後,任笑雲又來了興致,搓著手說:「江湖之上將這陶真君傳得神乎其神,我倒真是想見見這位神仙什麼模樣,問問他每日裡吃不吃飯見到美女好酒流不流口水?」沈煉石咧嘴一笑:「你不見陶真君,他也要見你!依我說,他收留咱們多半還是瞧在你這曾公子的面子上!」解元山將剛喝下去的一口湯吐了出來:「這麼說,您老的意思是這陶真君也看上了那份百萬軍餉?」

    沈煉石抱起腿來,斜倚在椅上,冷笑不答。

    正說著,那紫衣羽士扣門而入,躬身道:「家師請小道前來轉告三位,兩月之前,他老人家為了給京師求雨,強施雷法,耗損真陽過劇,經閉關以玄功調養,已趨康健,但適才運功驚走閻宗主時,青虹真氣又有耗損。真君讓小道傳話,他老人家還要專事玄修十二個時辰。明日午後,家師當在三省堂相候。」

    沈煉石點頭說:「老神仙倒是好會保養啊!好,咱們明日午後見。」紫衣羽士恭恭敬敬的施禮而出,走到門口時又轉過身來,合掌道:「真人府內規矩眾多,先生若是有事,便請吩咐小道端木弘,若無事時,呵呵,便莫要在府內走動!」沈煉石嘿的一笑:「當初便不用真君勞神,灑家也對付得了那勞什子的閻東來,雖然承他出手,我沈秋巖可也不用感恩戴德。到得他府上也未必就得事事聽他號令!」

    那紫衣羽士端木弘臉上有一團怒色一閃而逝,陪笑道:「真人府依九宮八卦生殺相剋之理所建,有的地方暗藏七殺,小道的囑托,原是為了先生好!」說罷也不待沈煉石回答竟自大袖一拂,也不見他如何作勢,便凌空躍起,有如一隻飛鶴一般輕飄飄的騰身而出。

    解元山見他身形飄逸,意態閑雅,忍不住叫了聲好!

    沈煉石望著端木弘消逝的身影,不禁有些發呆,喃喃道:「這廝輕功這般灑脫,只怕比星寒還要勝上半籌!嘿嘿,小真人的武功都練到這般境界了,老真人可就更加厲害了吧!」解元山忽道:「沈先生,單以武功而論,您和那陶真君,孰高孰低?」

    沈煉石的臉緊了一緊:「不好說,不好說!我雖然看不起陶真人的裝神弄鬼,但說到武功,我曾見他施展過一番青虹真氣……嘿嘿,我雖沒有勝他的把握,但他若要收拾老夫可也不那麼容易!」解元山笑著一拍手:「便是此理!晚輩猜那陶真人之所以急匆匆的用內息調養,只怕是因他對您大有戒心!」

    沈煉石也笑:「豈止是戒心,只怕還有敵意!老夫與他同出道家,只不過他是正一道派,老夫卻是正宗全真弟子,全真弟子向來清心靜修,且以爭名逐利為恥,不似正一派個個衣紫腰金。但全真功夫自重陽祖師及北七真之時就名重江湖,披雲刀是全真名器,不管如何,老夫一到,那披雲刀便要物歸原主了。他如何不急?」任笑雲皺眉問:「這麼說,這陶真人出手驚走閻東來只是做個順水人情了?他請咱們上府,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哎喲,不對,這話該叫做黃鼠狼請雞上門,沒安好心!」

    沈煉石望了望窗外的日色:「正好在他這大園子裡散散心,吃罷晚飯,咱們順便探上一探!」解元山猶豫道:「那端木弘可是說過……」沈煉石雙目一張:「理他作甚,大丈夫頂天立地,豈可事事遵人差遣!」任笑雲早就躍躍欲試了,在一旁緊勸:「解兄,到得這天下聞名的真人府,若不一遊,豈不可惜了?試想你回家見到尊師和幾位師兄弟,他們必然要問,那真人府內最好玩的是什麼所在,你卻只能大搖其頭,這個麼,實在抱歉,我是一直關在屋裡沒敢到外面探一下頭!」解元山乾笑一聲,也只得跟著出來。

    暮色一沉,真人府內越發幽靜,只有遠處偶而傳來一兩聲清厲的鶴鳴,除此之外,便再無聲息。三人吃過了飯,便悄悄潛出了清涼居。

    沈煉石一路指指點點:「那鶴鳴必是來自鶴園。幾年前,我曾隨陸九霄來過此地。那時身邊全是人,逛得實在不自在。諾,那裡是傳宗堂和三省閣,是陶老道會客之所,那邊的百草園最多仙花奇葩,一旁的鶴園卻有靈禽,那次皆未得游,這時說什麼也要去逛上一逛!」

    任笑雲一旁聽得心癢難搔,入得那鶴園,果見有幾隻白鶴逡巡園內,見了人來,也不驚起,顯是已經被人圈養熟了的。任笑雲雙眼發光,喃喃道:「這玩意兒倒是好玩,且捉一隻玩玩,瞧瞧和我那大將軍是不是一般養法!」

    正待去捉,沈煉石卻一拉他二人的手,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三人隨即伏在一叢灌木之後。

    只聞一聲清冽的笛聲昂然而起,其聲初時低宛,隨即高揚,使聞者陶然欲醉。三人一聽這聲音全一皺眉,心內齊道:「這豈不是陶真君的『心開天籟』?」過了片刻,沈煉石忽然搖了搖頭,卻是他聽出來吹笛之人功力尚淺,還不及陶真君所吹之笛那般摧魂拔魄。解元山也點頭,跟著一指百草園,那笛聲確是發自百草園。

    卻聞得幾聲鶴鳴,跟著有兩隻大鶴竟然撲簌簌的展翅而起,似乎是要向百草園飛去。沈煉石雙目一寒,以傳音之術對二人道:「這是『召鶴』之術,想不到真人府內除了陶仲文還有這等高手!」

    一語未畢,藍衣閃動間,一個藍袍道士自鶴園內一躍而出,雙袖疾抖,喝了聲:「止!」說來也怪,那道士的雙手雖離雙鶴尚遠,但他手上似是生出一股絕大的吸力,那雙白鶴剛剛離地,被他的內力一引,竟自飛撲不得,展翅掙扎了兩下子,只得無奈的哀鳴數聲,便邁起長腿踱了回來。

    任笑雲看得瞠目結舌,耳邊響起來沈煉石的傳音:「控鶴擒龍手練到這等境地的,莫非是他,怎地這多奇人異士竟全聚在這真人府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12 01:20:56

第六章 霜刃披雲貫青虹(1)

    卻聽那藍袍道士哈哈大笑:「田玉道友,咱們鬥了整整七日,你的『召鶴引』只能召得動鶴,卻終究敵不過老道的控鶴手!」百草園內傳來冷冰冰的一個聲音:「藍道行,你五次三番和我作對,擾我神術修煉。一月之後,若是在天子駕前召鶴不得,便是陶真人也擔待不起!」

    沈煉石和解元山對望一眼,心下都覺驚異,沈煉石傳音道:「果然是崑崙散人藍道行,那吹笛子的想必是鐵柱觀的火鼻道人藍田玉。這兩個魔頭素來自視甚高,不知為什麼給陶仲文說動,跑到這裡來湊熱鬧。」

    藍道行笑道:「你越是抬出真人、皇帝壓我,老子就越是不買帳!」霍地一振大袖,喝了聲:「回去!」那幾隻大鶴一驚,全振翅昂首地飛入鶴園深處去了。那藍田玉的聲音立時憤怒無比:「好,咱們去找陶真人,看你在真人面前如何說話?」

    「這時陶真人正在萬法壇內忙著修煉素女煉陽大法,哪裡有功夫搭理你,」藍道行的聲音也是有些惱怒了,「田玉老弟,事到如今,你還巴巴的指望陶仲文麼?他今日說皇上馬上便要召見,明日又說聖上不豫。老子在這真人府一住大半年,哪曾踏入皇宮半步了?」田玉的聲音登時一斂,顯是給這話說中了心事,微微一緩,才沉吟道:「這陶真人對我也是有些推三阻四,莫非……他根本就不願你我面聖,以防失寵?」

    藍道行呵的一笑:「這時醒悟,還不算傻!若是火鼻道人和崑崙散人聯起手來,又何懼他一個陶仲文!」那藍田玉也乾笑一聲:「《易》曰,未遠而復,元吉!田玉心無城府,還得道行兄指點迷津,請散人移步一敘!」

    藍道行大袖一拂:「不必客氣!」他這人身法也當真快極,說那第一個字時身形還挺立如山,那「氣」字話音未落,人卻已渺然無蹤。

    任笑雲三人站起身來,面面相覷。沈煉石臉色奇冷,喃喃道:「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皇上喜歡道士,來了一個陶仲文還不夠,藍道行、藍田玉這等外道邪魔也蠢蠢而動了。哼,我大明的江山只怕遲早要壞在這些臭道士手上!」任笑雲忽然想起來一事,忍不住問:「適才那藍道行說什麼,陶仲文正在修煉一個什麼素女……大法?」

    解元山面色一變:「是素女煉陽大法,曾聽家師言道,這是江湖中九大左道之一。陶仲文貴為國師,怎地也行此邪法?」沈煉石切齒道:「這門功夫說白了就是採陰補陽,實在是道家清修之士所不齒之術。聽說十餘年前,陶仲文之師邵元節就以此法盈惑聖上,今日陶仲文苦修此術,莫非還是想以此惑主?」當下揮袖道:「笑雲,你且和元山回清涼居歇息,老夫這就去萬法壇一探!」

    解元山拱手道:「陶仲文身邊奇人邪士甚多,先生獨去,只怕勢孤。元山不才,願和前輩同去!」沈煉石微一猶豫,便道:「就這麼著吧!笑雲,你回到清涼居就閉門不出,不管是那些老道士、大道士、小道士如何敲門,你一律推說身子倦怠,誰都不見!」

    任笑雲知道他二人夜探萬法壇,弄不好就會引起一番爭鬥,這個熱鬧可是萬萬湊不得,當下一迭聲的答應,匆匆趕回了清涼居。

    幸喜真人府的道人自高自大慣了,裡面的兩個小道童只顧在自己屋內歇息,對任笑雲的進進出出理也不理。任笑雲當即關窗鎖戶,和衣倒頭躺下。

    但心內牽掛二人安危,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更不時現出喚晴的倩影,忍不住想:「喚晴這小妞不知怎樣了,那晚她對我說的話也不知是真是假,咦,若是這小妞當真和曾淳賭氣,偏要嫁給我,我是娶不娶她?」忽然又想,「這時那小妞和公子曾淳在一起不知做什麼?將我這『假曾淳』拋在這裡,也不知她想我不想?」想到喚晴和曾淳正在一處,就覺沒來由的一陣氣惱心煩。

    胡思亂想了一個多時辰,正要睡去,窗戶上似乎象響了一響,任笑雲迷迷糊糊的一睜眼,只見床前立著一人,嚇得他張口便想叫。那人一把堵住了他的嘴,任笑雲才瞧清瞭解元山的一張胖臉。只見解元山喘息不已,連道:「好險,好險!那萬法壇內果然烏煙瘴氣,邪氣得緊。也是我一時好奇,向沈先生問了一句話,我那一問,原以為聲音已經壓到了極低,那陶仲文卻還是聽到了。這老妖怪嘯了一聲,便遣手下弟子追出。沈先生怕我有失,將我一按,自己卻振衣而起,將一眾老道全引開了。」

    任笑雲瞠目道:「那、那沈先生現在何處?」

    解元山咧了一下嘴:「沈先生臨走前,對我傳音道,你速回清涼居!他自己卻向百草園方向投去了。」任笑雲張開了口:「你、你關鍵之時竟將沈老先生一人拋在險地?」解元山甚是難堪:「這個、這個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況且沈先生似乎是胸有成竹……我、我也就……」

    正說著,門外腳步雜沓,幾個道士挑燈而來,扣門道:「沈先生,外面有個惡徒擅闖真人府,未曾驚擾三位吧?」任笑雲和解元山對望一眼,還是任笑雲硬著頭皮叫道:「先生已經睡了,那惡徒可沒來這裡!」門外的道士嘿嘿一笑:「來與未來,還是看過才知!請沈先生開門說話。」

    任笑雲狠捏了一下解元山,二人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屋內那大炕的盡頭卻慢慢立起一團陰影,懶懶打了一個哈欠,罵道:「陶真君的徒子徒孫可是越來越不成話了,老子睡個覺還要前來囉嗦。」任笑雲、解元山回頭一瞧,四隻眼珠子險些齊齊落地,那剛從床上立起的不是沈煉石是誰?

    那幾個道士進門見三人俱在,才放心而去。

    眾道士走遠,解元山兀自瞠目結舌:「沈先生,您、您是何時進得屋來的?」沈煉石冷笑道:「若是讓你們也瞧清楚老夫的行蹤,我沈煉石這幾十年的『平步青雲』算是白練了!」解元山大拇指一挑:「沈老,若論輕功,便是家師也要遜您半籌!」

    沈煉石將臉一扳:「若論刀法呢,是不是老夫就不成了?」跟著哈哈一笑,「那時老夫引他們到百草園,一聲呼哨,便驚出了藍道行和藍田玉。二藍心虛,只當二人密謀反陶之事敗露,黑暗之中一群老道便攪在一起,老夫趁亂便走了。適才你穿窗而入,老夫已經跟著進來了。」解元山吐了一下舌頭:「您跟在我後面我竟然不知,當真動手,解元山便有十個腦袋也掉在地上了。」任笑雲也吐了一下舌頭:「解三哥站在我床前多時我也不知,當真動手,任笑雲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掉在地上了!」

    屋內一燈如豆,沈煉石的臉色卻漸漸凝重:「嘿,這時那一群臭雜毛該分清了誰是誰了吧,經此一鬧,陶真君只怕對藍道行和藍田玉都起了疑心。若是陶真君當真和咱們翻臉,咱們正好用這三個妖道的異心在這真人府內大鬧一番!」解元山疑惑道:「沈先生,您老當真以為陶真君會和咱們翻臉?」

    沈煉石卻忽然一回身瞪了一眼窗外,低喝道:「外面只怕有好朋友來了!」四人急忙噤聲,沈煉石的身形卻陡然拔起,穿窗而出,卻聽門外驟然響起迅捷無比的兩聲悶響。

    只聽端木弘的聲音叫道:「哎喲,先生手下留情,是小道……奉真君之命來請先生!」沈煉石哈哈大笑:「你能擋得老夫兩掌,也還不錯,以後傳話,可莫要這般鬼鬼祟祟的跑來!」端木弘喘息道:「是……多謝先生掌下留情,還請先生這就移步去三醒閣!」

    沈煉石沉吟道:「只老夫一人去?」端木弘愁眉苦臉的道:「真君素來不見外人,若非先生與他有舊,這一面幾時能見,那也難說得緊呀!」沈煉石哼了一聲:「好大的架子!」回頭對任笑雲二人道:「你二人老老實實呆在屋裡,莫要亂走,這真人府內可是不大安寧,小心人家將你們作賊人拿了去。」

    二人對望一眼,還是解元山拱手道:「晚輩在此恭候先生佳音!」

    沈煉石隨端木弘去後,任笑雲才想起來問:「解三哥,你們適才在萬法壇都見了什麼新鮮物事?」解元山歎道:「先是在一間道房外聞得許多嚶嚶的哭泣之聲,咱們湊近一瞧,卻見裡面關了十幾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這些女孩個個衣衫不整,容顏憔悴,也不知給關了多久了。更瞧見一間大閣內燈火通明,亮得出奇,我細細一數,竟是點了七七四十九盞燈。那裡面一人正在大發脾氣,聽那口氣正是陶仲文!」

    「只聽他怒喝說什麼,我早就說過,真陰爐鼎,該以十三四歲的美貌女童為佳,要齒白唇紅,要眉清目秀,要肌香膚光,最要緊的是該當初潮首經!你瞧你們選來的這些藥鼎,或是聲粗、或是膚黑,初潮首經之女更是沒有一個,讓我怎生修煉?」解元山生性詼諧,這時捏著嗓子學那陶仲文說話,其聲尖細憤激,聽得任笑雲渾身發麻。

    解元山又說:「咱二人早氣炸了肝膽。沈先生惱他所行喪盡天良,更是睚眥盡裂。這時卻有一個黑衣羽士進閣奏道,真人煉法所需的千年奇蛇『五色神龍』已經尋到。說著還獻上一個錦盒。那陶真君打開錦盒,就見一隻五彩斑斕的毒蛇扭著身子鑽了出來。陶真君才平了怒氣,就將那錦盒揣入懷中。嘿,這真君竟弄一條毒蛇隨身帶著,瞧上去讓人渾身發麻。

    「隨後又有一個道士將一隻金光閃閃的小盒子獻過去,道,啟稟真人,『金真餅子』業已尋到,真人所需的九鼎三元真丹已於昨夜煉成!那陶仲文接過金盒,臉上才有了一點笑意。嘿,也是我一時好奇,就低聲問沈先生什麼是『金真餅子』?沈先生咬牙切齒的說,便是初生嬰兒口中之血!」

    任笑雲眼大如玲:「這、這哪裡是什麼國師,簡直就是妖道!後來如何?」解元山苦笑道:「後來?後來的事你就知道了,沈先生的答話用的是傳音之術,可我那一問卻給那老妖道聽到了,立時惹來一群小妖道追出。嘿,這時沈先生給那些人請去,也不知是凶是吉?」

    話音剛落,卻聽窗外響起一聲冷笑:「曾公子,陶真人有請!」那屋門霍然自開,外面明燈閃爍,幾個青衣道士直闖了進來。

    任笑雲見幾個人面色不善,心下微虛,乾笑道:「這個、適才陶真君不是剛請了沈先生……移步麼,陶真君他老人家素來不怎麼見外人,我還是等沈先生回來……和他一同移步去……也無妨!」那為首的道士驀地探爪向他抓來,喝道:「真人有召,休得囉嗦!」

    解元山低喝一聲:「且慢動手!」左掌一振,和那道士對了一掌。解元山身子一幌,那道士卻一退至牆。那道士一驚停手,沉聲問:「閣下何人?」解元山笑嘻嘻的道:「在下解元山,咱們好歹也是府上的客,大家有話好說,何必拉拉扯扯?」

    那道士嘿嘿一笑:「原來是刀神弟子,『聚合五嶽』名滿天下,今天小道奎金牛可算三生有幸了!」他身後數人也跟著拱手而笑。解元山也笑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真人府二十八宿,早聞大名啦。」那道士奎金牛神色一端,道:「解三爺,適才不知,多有冒犯,那一掌小道已經用上了『紫銀硝』,還請解三爺速敷解藥。」解元山一驚,雖不知「紫銀硝」為何物,還是抬起手來看,卻見左掌上並無異樣。

    卻在此時,那數個道士陡然一擁而上,掌指齊施。任笑雲叫道:「喂,喂,大家住手,咱們有話好說!喂喂,咱們這就和你們一同移步如何?」話音剛落,卻見那幾個道士已經一齊收手,解元山已經氣喘吁吁的倒在了地上。

    任笑雲皺眉道:「解三哥,你……你也未免太過不濟了吧?」

    奎金牛冷笑一聲:「一起帶走了!」兩名道士架起解元山,幾個道士便轉身向任笑雲逼了過來,任笑雲口中連叫:「喂,君子動口不動手,我跟你們走就是!」

    「他奶奶的,事到如此,除了乖乖的任他們擺佈還有什麼辦法,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任笑雲心裡憤憤不平,身子卻乖乖的隨幾個道士出了屋子,口中還笑嘻嘻的問:「這個……沈先生現在何處,是不是他老人家和陶真人吵了起來?我就知道沈先生脾氣不好,準是一時想不通和陶真君爭執起來,小弟去勸一勸也就好了!」

    奎金牛忽然止步,冷冷道:「真君何等樣人,豈會當真見你幾個亡命亂匪?沈煉石此時只怕已經困死在『六合神煞陣』中了!」

    委頓不已的解元山忽然雙目一張,冷哼道:「那也未畢!」霍地雙臂一振,架著他的兩個道士給他震得遠遠跌了出去,他卻已一躍而起,飛鳥一般躍起,幾個起落,便隱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喂喂──」任笑雲高聲叫道,「解三哥,解三爺,您老別丟下小弟啊,你、你這是不是又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13 23:59:27

第六章 霜刃披雲貫青虹(2)

    沈煉石果然陷入陣中。

    他原是識得真人府的路徑,瞧見端木弘步履匆匆,卻轉了一個彎子,眼前地勢霍然開朗,四野林木瀟瀟,不禁問道:「端木,三省閣改了地方了麼?」端木弘忽然一笑:「沈先生好眼力!這裡是斷續坡。真君請先生在此稍候,他要在此奉還先生一件舊物。」

    沈煉石負手凝立,只覺明月當空,四野卻有一團蕭殺之氣漸漸升騰而來,他長長吸了一口氣:「什麼舊物?」端木弘給他一雙冷電精芒的眼睛逼得心內一寒,乾笑一聲:「全真傳世至寶、先生的稱手傢伙──披雲刀!」

    沈煉石昂然不動,四周的一草一木卻全攏入他的眼內,點頭道:「若斷若續,煞氣侵人,這斷續坡果然是還刀的好地方!」端木弘忽然詭異的一笑:「先生果然高人,早瞧出來了!」笑聲未決,他卻如大雁一般掠起,直撲向坡後那片野林。

    沈煉石一喝:「止!」左掌疾抓,腳下已經使上了「平步青雲」的功夫,如影隨形的欺了過去。眼見端木弘便要落入他手中,端木弘忽急喝了一聲:「先生,神刀就在身後!」

    沈煉石雖知端木弘這話七分是詐,但還是忍不住回頭一望。那片淒暗的林子內卻有一處孤亭。

    月下有林,林中有亭,亭內聳立的一處石桌上明晃晃的插著一把刀。伴著亭子四角挑起的四竿紗燈,那刀閃著一抹寂寞的紅光,那光如訴如歎。刀一入眼,沈煉石心就一痛,恍如乍見失散多年的知己。

    那正是自己的披雲刀。

    沈煉石的腳下一滑,身子已經折向躍起,疾向那孤亭撲去。他明知這一躍之下必然有千驚萬險──陶仲文豈能這麼輕易的將神刀送他,但他卻不得不躍,亭中就是有刀山火海他也要握一握披雲刀那光滑的刀把。

    他的手指幾乎就挨上披雲刀了,他幾乎能感覺到那刀把的溫潤了。

    這時腳下的土地忽然似是旋轉了起來,四周蕭疏的林木在風中一晃,竟風聲鶴唳一般的驚人魂魄。四個玄衣道士陡然出現在他身周,似乎從地下湧出來一般將他圍在當心,四道閃電般的劍光,分從四路刺來。

    沈煉石的五指一旋,五道真氣盤旋而出,將那四把長劍阻了一阻,四個道士的身形一轉,四劍仍是呼嘯而來。沈煉石只有退,但聽嗤嗤幾響,他右臂的衣袖給割成了幾片,左肩上更是給一股陰寒的掌力一撞,只覺痛入骨髓。沈煉石心下一驚,只覺這四個老道刺出的每一劍都不算如何精妙,但四劍齊出,竟是威力奇大。

    一念未畢,忽覺頭上一黑,上面也撲下來一人,劍氣森寒,劈面刺到。同時腳下雲起風生,一道劍光直捲向雙腿。沈煉石大喝一聲:「來得好!」雙掌疾飛,左掌凌空拍中了頭上刺來那劍的劍身,右掌順勢一引,準擬將下盤攻來的一劍引得刺入土中,卻聞嗡然一響,上面那劍卻彈回一股大力,竟然也雄渾之極,而腿下攻來的劍卻在他的長褲上挑了好大一個口子。

    幾個人影霍然錯開,沈煉石已經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六道雖只攻出一招,卻如電擊雷動,若非自己傾力應付,身上早已經穿了五六個透明窟窿。那六個道士一人身形不動,另五人卻不停遊走,藉著丈外孤亭中淒淒惶惶的燈光,沈煉石才看清那為首道士的一張乾癟的臉,皺紋堆壘,猶如桔皮,他認得是真人府六羽士中的東園望。

    東園望臉上的皺紋有如波浪一般層層疊疊的展開,厲聲道:「刀聖之稱,果然不虛!普天之下,能避過六合一擊的人,也只先生一人而已!」

    沈煉石心中一沉:「果然是陶真君的得意之作──六合神煞陣,當日略一施展就讓閻東來捉襟見肘的六合神煞!看來這老東西是對自己圖窮匕現了!」

    耳中忽然響起一道笑聲:「秋巖老弟,老夫這陣法如何?」正是陶真君的笑聲。這老東西必是以一種玩鷹觀獵的閒適遠遠看著!沈煉石哼了一聲:「陶真君,沈秋巖若是破了此陣,可否請真君答應在下一事!」陶真君依然在笑:「西崖可是為了曾銑之事?」

    沈煉石昂然道:「不錯!曾銑為收復河套鞠躬盡瘁,所作所為儘是為國為民,卻遭嚴嵩構陷致死。真人貴為國師,若能為大帥之冤在天子面前進一言,老夫就為天下百姓多謝真人了!」他雖知這一求多半無用,卻仍是出乎真心,動乎真情,說得甚是懇切。

    果然只聽陶真君歎道:「大帥之事,天下皆知!可老道為清修之人,從不干政,先生難道忘了?」沈煉石的聲音陡然拔高:「大帥沉冤雖為他一人之禍,但朝廷如此顛倒功過,只怕從此謀勇之士不敢為大明謀一策,忠義之人不敢為天下進一言,遺禍之大,莫此為甚。」陶真君又歎:「秋巖弟出於道家,怎地忘了『和光同塵』的道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天下大勢所趨,原非人力所能為!」

    那六個持劍的道士聽了這話,一起收劍行禮,同聲道:「真人高論,我等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沈煉石的聲音又拔高幾分:「那大帥嘔心瀝血所得的《定邊七策》,不知真君是否已經呈與聖上?」陶真君笑道:「道家倡清靜無為,這東西滿紙殺氣,我怎能呈給皇上?」沈煉石怒道:「你將七策毀了?」陶真君又笑:「怎能毀之?曾銑被誅,我就知道他的死黨必會來尋這東西!便是因它,我才算準你沈煉石脫困之後,定來山中尋我!」

    沈煉石怒不可遏:「假仁假義,這就動手吧!」四周的六個道士齊聲呼嘯,身形交錯,有如六隻怪鳥翩然而飛,劍光如雨,只向沈煉石捲來。六人這一動,立時牽出一陣惡風咆哮,林驚草哭,斷續坡前就有一股天昏地暗之感。

    沈煉石身形一錯,陡然向東園望欺了過去,他已看出這東園望必是此陣之主,擒賊先擒王,沈煉石的左掌化掌為刀,震開四周的劍雨,當胸直劈了過來。

    東園望凝立不動,眼見沈煉石的掌到,整個人卻陡然間像是給什麼大力一拉,忽然倒縱如矢,這勢在必中的一掌竟然一空。沈煉石的雙眼慢慢收縮,才覺出東園望這一縱竟是如此詭異,那姿勢像是極慢,整個人卻在一瞬間在他的眼內陡然消逝了,像給什麼東西吸到了地下。

    所謂「蘊六合之妙,奪天地之奇」,六合神煞陣法之奇才見一端!

    六人霍分霍和,錯落之間,竟似蘊涵著極大的奧妙,更奇的是六人既便是輪番上陣,也會在片刻之間敗於沈煉石之手,但這時陣法展開,竟似使每人的功力陡增數倍,每一劍揮動之間,竟隱含風雷之聲。

    沈煉石左突右衝,兀自盡落下風。可怕的是他的左肩,上面挨的那無異於偷襲的一擊,已經開始隱隱作痛。他一回首,望向那座孤亭,自己給六道急攻數招,已經離那孤亭有數丈之遙了,若是有披雲刀在手,自己又何懼這六合神煞!

    他一咬牙,疾向孤亭衝去,他一定要拿到披雲刀!但對手劍閃掌飛,掣起滾滾風雷,沈煉石只覺自己每向那孤亭近了一步,身上的壓力就大了一分。

    披──雲──刀,原來只是陶真君遺給自己的誘餌?

    陶真君的聲音又笑了:「秋巖,可惜你這一去,觀瀾絕技便從此決矣,怎不使人頓生嵇康之歎!」他說的話似是感歎,但這笑聲卻歡暢無比。

    這一笑還未止歇,黑沉沉的林子中忽然躍出一道身影,怒鷹疾隼般的撲向孤亭。六道士正全力疾攻沈煉石,待得發覺那道人影時,要待阻擊,已經晚了。那人的手臂一長,已經掣刀在手,大喝了一聲:「沈先生,接刀!」

    披雲刀直化作一道青虹,自那人手中疾飛而起。

    孤亭四角的紗燈飄搖,映得那人鬚眉盡赤,卻是解元山!

    沈煉石一聲長嘯,沖天躍起,半空中已經接刀在手,披雲刀旋即捲起一蓬紅雲。當先攻來的兩劍撞在刀上,應手而折。沈煉石一招得手,手下絲毫不緩,披雲刀順水推舟,只聞數聲痛哼,登時有兩個道士傷在刀下。

    陶真君的聲音忽然變得如同鬼哭狼嚎:「元山豎子,竟敢壞我大事!」一旁觀戰的端木弘也罵了一聲,一躍而起,雙手一招,也不知他打的什麼暗器,那孤亭的四個角竟同時坍塌。塌下來的亭子如同一個四臂收合的怪物,忽然將解元山緊緊「包」了起來。

    孤亭內的四盞紗燈同時熄了,天地間就是一陣讓人揪心的暗。

    等著自己的該是夾棍還是鐵針,想到自己在錦衣衛大牢中看慣了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任笑雲就覺得一陣子的毛骨悚然。

    好在這裡是真人府,任笑雲給關進了一間廂房。這房子裡有桌有椅,還有一張床。驚魂稍定的任笑雲才想起來自己這時可是大帥之子曾淳,看來這群雜毛確實在打那些軍餉的主意。

    自己該怎麼辦,任笑雲懶得去想得太多,自己倒霉,就認了吧,也不知沈老頭和解三哥他們怎樣了,若真是失手被擒,只怕還不如我了吧!至少任大俠現在還有床可躺。任笑雲躺在床上優哉游哉的想,或許,還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呢。那些酒樓茶肆裡說書的先生常說的一句話這時給了他莫大的力量。

    他想哼哼幾句小曲,只出口半句,就停住了,曾淳那呆子是不會哼小曲的。他這時只知道自己至少該做一件事──一定要冒充曾淳到底,否則喚晴他們的行蹤就會洩漏,任大俠答應了旁人的話從來都是一諾千金。想到這,他倒後悔自己適才見到幾個凶巴巴的道士時太軟弱,說得話太多,那個呆子曾淳肯定不會說那麼多話。

    屋門一啟,推門而入的竟是端木弘,他的一雙小眼象刀子一樣盯著任笑云:「曾公子,這時你還躺得下睡得著,也真是有將門之風!」任笑雲冷笑道:「笑裡藏刀,翻臉無情。真人府就是這麼待客麼?」見到端木弘那一張噁心的臉,他的心裡竄起了怒火,也就橫下了一條心。

    端木弘扳起了臉:「真君對大帥素來欽佩,這時你若能說出軍餉所在,念在大帥面上,真君定然不為難於你!」任笑雲哼了一聲,將臉轉了過去,不再搭理他。

    端木弘雙眉一皺,要待發作,想起陶真君所說的這曾淳吃軟不吃硬的囑咐,也只得忍住。但饒是他好說歹說,直說得口乾舌燥,任笑雲只是閉目不語。端木弘雖無計可施,卻也不惱,只是點了他腿上的穴道便一笑而出。出門之後卻大聲吩咐外面的小道童道:「只給他水喝,半點東西不可給他吃!」

    任笑雲在屋內聽了這句話,心內不由叫聲苦也,暗想任大俠可吃不起這個虧,實在餓急了老子就胡亂編造一個地方,騙得那些雜毛信了,先混上兩頓飯再說。又想這地方還不能說得太早,定要過上一天半天的,最好騙得與那些臭道士同去,路上得了機會或可逃脫。他躺在床上越想越美,後來索性將大被一蒙,過不多時真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朦朦朧朧的,任笑雲忽覺一個人滿臉血污的立在眼前,依稀就是沈煉石,他忍不住驚問:「沈老頭,你怎麼弄得如此狼狽?」伸手一抓,沈煉石忽然如同水中的影子一般散了、碎了,任笑雲一驚而醒,卻是南柯一夢。

    一回頭,窗外已經散出點點晨光,卻是天色已明。門忽然一啟,透進來一陣悠揚舒緩的道歌,一個小道童走進來將一壺清茶放在了桌上,便即轉身而出。任笑雲灌下去三大碗茶水,就覺得肚子開始與那些道士早課的道歌一唱一和了。

    便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嵌入了腦中:「笑雲,是我!」任笑雲一驚,以為自己又在做夢,那聲音又立即道:「萬勿東張西望,更不要說話!馬上躺到床上,把腦袋也蒙到被子裡!」任笑雲腦子一熱:「這確實是沈老頭的聲音,天知道這老東西現在在哪?」他知道屋外那小道士或許還監視著自己,自己要說話,只怕真就得將腦袋蒙到被子裡才行。

    他懶懶打了一個哈欠,道:「你奶奶的,不給本公子飯吃,老子就睡他三天三夜,老子睡得累了就在你被子里拉被子裡尿,搞得你真人府臭氣熏天霞光萬道……」口中胡言亂語,卻仰身鑽入了被中。

    沈煉石傳音之聲在被子裡竟也清晰無比:「很好,小子還有些腦子!」任笑雲這時急得想喊,偏偏卻要將聲音壓得極低:「沈老頭,幾個臭雜毛說你困死在那個什麼六合神煞陣中呢!你沒死,那是好得很好得很!」沈煉石的聲音一沉:「神煞陣也確是了得,何況是那群臭雜毛突施偷襲!若非得解元山之助,老夫說不定現在還困在那裡。」任笑雲問:「解三哥呢?」沈煉石道:「他救我脫身,自己卻失手被擒!」任笑雲呵呵低笑:「呵呵,你將他拋在那裡,這是不是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喂,你受傷了沒有,現在藏在哪裡?」沈煉石道:「是挨了兩下子,傷在哪裡卻不必你管!」任笑雲問:「沈爺,咱們何時逃走?」沈煉石道:「不好逃!老夫流年不利,又受了點傷,已經不是陶真君的敵手,眼下或可救得你出去,卻萬萬救不出解元山!」

    任笑雲急道:「那咱們當真就困死在這裡不成?」沈煉石沉吟道:「目下只有一個法子──先除了陶真君,真人府就可不攻自破!不過,這法子有些弄險了。」任笑雲肚子開始不爭氣的叫起來,忍不住道:「就是冒一些險,也勝於餓死在這鬼地方!」沈煉石笑道:「好,你就依我所說,這般這般……咱們除了這國妖!」

    任笑雲在被子中將眼睛瞪得其大如鈴:「這個……成麼?」沈煉石聽他聲有難色,笑道:「這法子雖有些凶險,但老夫會力保你無恙,大不了我和陶真君拚個魚死網破!」

    眼睛瞪得再大,被子裡也是黑漆漆一片,任笑雲橫下了一條心:「好,好,好,反正事到如今說什麼也得聽你的!」沈煉石冷笑道:「這小子口是心非,嘴裡說是,心內卻大搖其頭。哼,你還不知,如此一來說不定你還因禍得福呢!」

    任笑雲暗道:「我的禍是攤了不少,福可還一個也沒遇上,要不是現在上了賊船下不來,老子是說什麼也不幹了!」驀然心中一動:「我可不會那個什麼傳音之術,這麼如蚊子叫一般的聲音沈煉石卻如何聽得清清楚楚?」不由脫口道:「沈老頭,原來你就藏在床下,你是趁著小道童給我送水的功夫潛進來的,是也不是?」

    沈煉石又笑:「賊小子硬是聰明!我跟你說,那陶真君這次暗算我不成,第一個要找的必然是你曾公子。只怕今日你就會見到你心中的老神仙了!」
    任笑雲沉思良久,終於苦笑一聲:「那就試上一試拚上一拚!」

    一咬牙,照著沈煉石的吩咐,忽然大聲呻吟起來:「哎唷──唉──」只喊得兩三聲,那小道童就推門而入,任笑雲
旋即住口,裝作一副堅忍憤怒之色,臉上也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小道童見這位曾公子忽得了重病,一刻不敢耽擱,便出去喚來了端木弘。端木弘追隨陶仲文日久,粗通醫術,為任笑雲略一把脈,只覺這位「曾公子」脈象紊亂怪異,忽沉忽疾忽澀忽輕,不禁吃了一驚。他不知這是在床下的沈煉石暗輸真氣,助任笑雲將他體內的納斗真氣逆轉所致的一時假相,只當這位奇貨可居的曾公子發了什麼急症。

    當下端木弘不敢耽擱,匆匆去稟報了陶真君,一柱香的功夫,端木弘便匆匆而回,說道:「恭喜曾公子,真君他老人家這就前來瞧瞧公子的傷,他老人家學究天人,沒有什麼他治不好的傷病。嘿嘿,國師只為皇上診過病,公子也算是三生修來的福分了!」

    任笑雲繃著臉道:「曾某可沒那麼大的福分。這些小恩小惠也休想讓我說出什麼!」端木弘哼了一聲:「見了真君,只怕你就說起來沒完了!」他得意洋洋的走後,任笑雲才長出一口氣,低喊了一聲:「憋死我也!」沈煉石笑道:「這老妖必是看中了這筆無主的軍餉,聞得你這曾公子病重垂危,他焉得不急。若非忌憚老夫,他早就對你下手了。你這曾公子難受的還在後面!」

    只聞門外腳步雜沓,也不知有多少人向這裡走來,接著有人高聲唱喏:「大明國師陶真人到──」任笑雲倒極想睜眼瞧瞧這位神仙一般的陶真人什麼模樣,但沈煉石事先囑咐再三,這時也只得閉著眼睛,裝作呼吸急迫之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15 01:58:20

第六章 霜刃披雲貫青虹(3)

    鼻端飄來一股檀香之氣,卻是那陶真君已經移步榻前。任笑雲睜開眼來,只見陶真君身材高大,有如天神,這麼在屋內一站,立時讓人有一種半畏半敬的感覺,而那一頭漆黑的垂肩長髮和沒有一絲皺紋的白皙面龐,更使他望上去決不似一個六旬老人。

    任笑雲扳起臉來,冷冷道:「你……你們、休想讓本公子說出什麼!」他這時逆運納斗真氣,只覺經脈震顫,說話之時確是費力萬分。端木弘冷斥一聲:「真君面前,休得無禮!」

    陶真君笑了。他一笑,臉上身上就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光華閃過,任笑雲一見,不知怎地心內竟生出一種親近仰慕之感。只聽他笑道:「曾公子,大帥之冤,天下有志之士莫不扼腕歎息,貧道深夜靜思,亦常愧此身只會空事玄修,無補國事呀!」

    任笑雲見他臉上笑容真切無比,心內竟隨之湧出一種感動,這感動觸上了陶真君的那一雙狹長幽深的眼睛,就越來越難以抑止,任笑雲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便在此時,背後忽然傳來一股沛然的熱氣,在他「靈台穴」上輕輕一震。任笑雲心弦一顫,才想起來這只怕又是陶真君的什麼邪法,知道這必是床下的沈煉石傳功相助。他急忙閉上眼睛,不敢看陶真君的雙眼。

    他喘息道:「你若能在天子面前為家父進上一言,洗脫……家父的罪名,什麼事情

    ……還可商量!」陶真君一歎:「公子若是說出軍餉所在,貧道在天子駕前才好說話。」雖然閉上了眼睛,但陶真君的聲音依然讓任笑雲魄動魂搖,若非沈煉石以真氣護住他的靈台穴,只怕任笑雲早跟陶真君實話實說了。

    任笑雲喘了口氣,說:「我受傷過重……只怕……命不久長了,死前卻一定要看看爹爹親筆所著的……定邊……七策!」陶真君一笑,回手自端木弘手中接過一卷書來,溫然道:「此書為大帥泣血之作,貧道素來視如拱璧。此次來便是將此書物歸原主,以示誠意!」說著將那書卷塞入笑雲手中。

    笑雲顫巍巍接過了書,猛然低叫了一聲,四肢一顫,將頭歪了過去。

    陶真君緊盯著他,那雙狹長的眼睛又細了幾分,有如兩道幽深的峽谷。沒人能在他的「心開天籟」跟前弄鬼使詐,這小子莫非見了先父遺物,神情激盪之下引發內傷。

    他伸出三根細如枯竹的手指搭在了任笑雲的脈門上,才一搭,立覺這位曾公子脈象之怪,委實聞所未聞,不由咦了一聲,緩緩道:「曾公子為思慮太過之相,修習武功又務求速成,致損經脈。公子想是個好勝之人,傷在攀緣太盛,難在七情糾葛,這病……難!」

    任笑雲聽了這陶真君這幾句話,不由心下大奇:「這老頭子確實有一手,這手診脈功夫只怕就不輸於梅道人。除了經脈之損是我老人家依照沈老頭的囑托逆轉真氣裝的,其餘的話老道竟說了個八九不離十:我任大俠確是奇功速成,也確是七情糾葛,思慮太過就更對了,老子每天不想喚晴那小妞十七八遍的!」

    忽覺一股暖暖的淳和之氣緩緩從脈門送了過來,他這時正自依照沈煉石所傳的法子逆運真氣,但這法子不能行功過久,陶真君的真氣一送到,任笑雲立時就睜開了眼睛,低聲道:「真君……請您老人家稟報聖上,家父委實……沒有剋扣軍餉……那軍餉便、便在……」

    本來陶真君甚是吝惜功力,這股真氣也該當一發即收的,但這時這位「曾公子」所說的正是緊要之處,他倒怕真氣乍收,這病鬼只怕一口氣轉不過來了,當下青虹真氣仍是緩緩送入。

    任笑雲覺得遍體舒泰之極,卻不再接著說下去,只將一雙無神的眼睛瞪著陶真君身後的幾個道士。陶真君會意,左掌一揮:「你們暫且退下!」那幾個弟子一起合掌,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屋內便只剩下任笑雲、陶真君和床下的沈煉石三人。

    陶真君掌上內力運勁送出,面上的神色更是和善之極:「曾公子,軍餉現在何處?若能尋得軍餉,或可有助於洗脫令尊之冤!」他口中溫言撫慰,屋內的沈、任二人心神均是一醉,其中任笑雲更覺心思澎湃之下直欲將肺腑之言訴與他聽。他拚命咬了一下嘴唇,斷斷續續地道:「在……鳴鳳山……山」陶真君聽他聲音越說越低,心下不禁大是焦急,偏生為了施展「心開天籟」,還要裝足了好整以暇的一副模樣。

    任笑雲每次逆運真氣都是勉力為之,不能持久,這時知道火候已到,就大叫了一聲,陡然雙眼翻白,竟昏了過去。陶真君一驚,只道這是真氣虛耗、心火衰微之相:「莫非我太過吝嗇,這些許真氣難以濟事?這小子若是一口氣轉不過來,豈不壞我大事?」當下運足功力,臉上立時有一層青紫之氣一閃而過,掌中內力源源送出。

    他之所以處心積慮的算計沈煉石,一半是因不願披雲刀得而復失,更是因除去了沈煉石,便可逼得這曾淳招出重寶埋藏之所。此時這位奇貨可居的曾公子氣若游絲、命懸兩地,讓他如何不急?

    哪知真氣貫注之下,竟如泥牛入海,在任笑雲體內消逝得無影無蹤。

    卻不知任笑雲這時正自依照沈煉石所傳的「納斗真訣」,將陶真君所送的真氣直輸到胸前「膻中」和背後「夾脊」二穴,好在他那日助沈煉石療傷之後便已煉過此訣,這時陶真君送來的內力雖強,但終究比不得沈煉石流入任笑雲體內的那二成功力,片刻之後便被他納入體內。

    陶真君真氣急送,卻見任笑雲毫無知覺,心中忽而一動:「我何必為這病鬼無故喪失自家真寶!還是先投以藥石,弄醒了他再說。」當下凝息定氣,便待收回功力。

    哪知勁氣一收之下,卻覺任笑雲體內忽而生出一股絕大的吸力,自己的內勁一時竟然無法收回,青虹真氣仍是源源不絕的送向任笑雲體內。其實若非陶真君對自己的奪人魂魄的「心開天籟」太過信賴,也不會如此失手,此時真氣源源走失,才陡然驚覺:這病夫竟敢在自己跟前行險使詐,轉念又想,這等功夫天下無幾人能施展,只沈煉石的納鬥神功極擅吞吐吸納,莫非是……陶真君一驚之下,忍不住仰頭叫道:「嘿,納鬥神功!」但急切之間又猜測不出沈煉石躲在何處?

    此時沈煉石藏身床下,將一身納斗真氣送入任笑雲體內,立時將二人內息連成一體。「納鬥神功」講究「吞日煉神,納斗煉髓,采氣煉勁」,以吸收天地精氣、星月精華為要,煉的就是這吞吐吸納之功。這時在沈煉石全力催動之下,在任笑雲的身上登時生出一股絕大的吸力。若是陶、沈平時展功較技,沈煉石尚無法以此功吸取陶真君內氣,但這時正是陶真君真氣外放之時,沈煉石順勢而為,正如開渠引水一般輕而易舉。

    但陶真君的一身功力委實已入化境,當下疾提起一口丹田內勁,抱元守一,面上立時凝出一團青紫之氣。沈煉石登覺陶真君送入任笑雲體內的真氣漸漸稀少。

    偏偏就在此時,卻聽外面有人喊道:「失火啦──」跟著人喊鑼鳴,響鬧非凡,混亂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奔走忙亂。陶真君依稀聽到外面喊什麼:「是百煉堂失火了!」「火勢好大,大伙快點──」

    陶真君雙眉一抖:「百煉堂是自己煉丹所在,不少靈丹妙藥都放在那裡,莫非是幾個小道童毛手毛腳弄翻了丹爐,竟爾失火?」一念未決,屋外東首又傳來一陣哭鬧之音,數人高聲叫道:「不好了,真人藏書的三省閣失火啦?」陶真君的身心俱是一顫:「三省閣內藏書上千,不少是聖上欽賜的道藏真跡。嘉靖皇帝素來對這些真經珍若圭璧,原是要與自己慢慢參詳的,若是這些真經一焚,可就是欺君之罪!」想到嘉靖皇帝的翻臉無情,心內就升起一股寒意。

    但高手之決,豈容一毫疏忽。所謂驚則氣亂,恐則氣下,陶真君心內驟驚驟恐之下,內氣登時失了栓制,直如江河倒灌般自掌內急洩而出。

    任笑雲只覺一股內氣洶湧而至,剎那間體內一沸,便如給驕陽曝曬一般酷熱難耐,好在他曾為沈煉石療傷,受過這等真氣煉體之苦,知道這時只能不迎不拒,泰然處之。沈煉石也立時察覺到了陶真君直灌過來的真氣,心下大喜,加緊催動內勁,助任笑雲運轉這股沛然無匹的青虹真氣。

    這時二力交爭,不進則退,陶真君一失先機,要待挽回就如欲收回決堤之水一般艱難,他越是收提真氣,卻覺內氣迅猛外洩,驚駭之下不由張口大呼:「端木──」這一聲他拔盡氣力而發,出來的聲音卻不大,只是音嘶力竭,尖銳刺耳,震得任笑雲耳內絲絲亂響。

    門外的諸多弟子聞得火起的聲音多去救火,只有端木弘和東原望二人守候在外,聽得這一聲喊,急忙破門而入。卻見往日仙風道骨的國師陶仲文這時身子顫抖,左掌牢牢按在那曾公子脈門之上,二人不明所以,驚駭之下均是不知所措。東原望心思較粗,只當是師尊正給那位曾公子輸功療傷時,內氣運轉不靈,他一步跨上,叫道:「師尊,待弟子助您!」單掌已經貼在陶真君背後,一股內力急送了過去。

    陶真君適才張嘴呼叫,內力外洩更快,這時急忙靜息內斂,感覺東原望內力送到,卻開口說話不得。師徒二人的內力並作一處,直向任笑雲體內撞來。東原望內力一送,立覺週身勁氣滾滾而出,直送入陶真君體內。他心下大驚,自己的這位師尊素愛修煉諸般邪法,這一次是不是在曾淳身上施展什麼邪門功夫不當,反而走火入魔?好在這時他還能說話,急忙叫道:「師兄,我的內力全被師尊吸去了!」

    端木弘生性狐疑,猶豫之下,一時不敢上前。

    陶真君適才若是脫身而走,只不過是丟了三四成內力而已,偏生他生性吝惜,一門心思的只想將自身內氣盡數奪回。這時自身功力耗失大半,才知此刻性命攸關,絲毫延誤不得,他一咬牙,左掌一翻,便向任笑雲頂門拍下,拼著已失的真氣和那些金銀財寶盡數不要了,先保得自己的性命再說。

    那張大床忽然裂開一洞,一蓬淡淡的刀光自洞內急射而出。卻是床下的沈煉石出刀斬向陶真君的左掌。

    「披雲刀!」一旁的端木弘驚叫了一聲,才知是沈煉石藏身床下。陶真君奮力拼了一招,只覺內力傾瀉更速,不由尖聲叫道:「助我斂息!」端木弘不敢耽擱,伸掌按在陶仲文背心命門穴。師徒三人一起運勁斂氣。但這時陶真君的大半真氣、幾十年修為全灌入任笑雲體內,強弱之勢已分,三人的內力仍是如長江大河一般送至任笑雲體內。

    屋外人聲嘈雜,煙氣瀰漫,屋內卻是靜如死水,驚險萬狀。

    沈煉石忽然冷笑道:「妖道,你終日以危言妖語媚惑人君,可曾想到有今日?」陶真君汗如雨下,一字字的道:「誰勝誰負,也不好說!」乘著沈煉石開口說話、心神稍鬆之時,猛然左袖一抖,一條血影陡然自他袖中疾竄了出來。

    竄出來的卻是陶真君要修煉邪法所用的那條「五色神龍」。陶真君身上配有雄黃,這怪蛇在他身上一直動臥不暢,這時給他一下子甩出,登時張牙奮口的向任笑雲疾飛而來。

    驀然間一抹淡淡的刀光一閃,那條「五色神龍」登時自七寸處一分為二。卻是沈煉石見勢不好,一刀橫出,斬了那怪蛇。那蛇雖被砍斷,但蛇性最大,張口待噬的蛇頭被刀氣一激,倒飛回來,一口咬在了東原望的頸上,東原望渾身一抖,哼也未哼,便軟軟栽倒在地。

    那大半截蛇身卻落在任笑雲臉上,一大團滑膩膩的五彩身子兀自不停扭動,任笑雲只覺臉上又滑又腥,幾欲作嘔。

    但這時沈煉石運勁出刀,勁氣便更見鬆懈,陶真君得端木弘之助,師徒二人傾力回奪,登時生出一股大力。本來這兩人已經是強弩之末,若是任笑雲擅長運使內氣,將真氣和沈煉石並作一處回收體內,陶真君師徒只有閉目待死的份。可是任笑雲這時體內寒熱交爭,難耐已極,沈煉石一時不察,勁氣竟也源源不斷的送入任笑雲體內。

    床下的沈煉石、床前的陶真君師徒均是驚駭無比的運勁回奪,但三人內力即發,已是此消彼長之勢,內力最強的倒是躺在床上的任笑雲。沈、陶雙方勢均力敵,誰也難再將內力收回一分,三人的功力便全被任笑雲滔滔不絕的吸了過來。

    這下可苦了任笑雲,他依著沈煉石所囑,施展納斗真訣,運化所吸的真氣,開始尚可,但陶真君數十年的修為何等驚人,時候稍長,他就覺得體內如蒸如沸。偏生這時五色神龍正壓在他的臉上,那蛇頸上的鮮血不停向他口中湧來。任笑雲正覺呼吸艱澀,三人的功力卻盡數向他體內湧到,他忽然間全身驟然一熱,竟覺得四肢百骸全都沒有了。

    他想起當初梅道人在為沈煉石療傷之時曾對自己說過,真氣入體,內景變幻,往往有冷熱麻脹諸般感受,但想不到此時卻有身子消失的怪異感覺。好在這個可怕的感覺並不長,忽然之間,任笑雲只覺體內氣滿勁脹,整個身軀似乎全被一股熱氣沖得腫脹起來。

    他哎喲一聲驚叫,口中又灌了數口又腥又粘的蛇血。不過瞬息之間,任笑雲已經覺得自己的胸口幾乎便要炸開了,這時他再也忍無可忍,猛然一躍而起。

    這一躍竟然勢道大得驚人,呼的一下,床前的陶真君師徒全被他攘臂震開。藉著乍觸即分的瞬間,任笑雲無比驚詫的看到了陶真君那張原本白皙光滑的臉竟然皺紋堆累,看上去有如六七十歲的老朽一般。

    床下的沈煉石也飛身躍出,大喝了一聲:「臭小子,帶上《定邊七策》!」任笑雲叫了一聲是,反手將床邊的書卷抓在手中,正待出屋,沈煉石卻道:「且慢!」走到陶真君身前,自他身上摸出一隻金光閃閃的小盒子,揣入了懷中。

    陶真君這時全身無力,像那只死了的五色神龍一般癱軟在地,端木弘卻還剩得幾分氣力,在地上掙扎而起,叫道:「你、你、兩個反賊……」任笑雲身內兀自真氣澎湃欲裂,見端木弘擋在門口,想也不想的一腳踢出。只聽得咯茬茬一聲響,端木弘的身子被他踢得破門而出,像一根稻草一般遠遠飛了出去,全身骨骼盡數碎裂,人在半空,已經駕鶴西歸了。

    外面人聲漸起,任笑雲心下慌張,拉著沈煉石便即飛身縱出屋來,這一躍之勢甚猛,手中拉著一人居然還能躍出三丈多遠。沈煉石隨著他落在地上,只覺手足發軟,知道自身內力也被任笑雲吸去不少。

    這時只聞喊聲震耳,無數道士已經紛紛衝來,眼見身在險地,剎那間沈煉石也不知哪裡生出一股氣力,喝了一聲:「隨我來!」披雲刀捲起數道驚虹,將衝到近前的幾個道士砍退。

    好在不多時已有人發覺了倒在屋內的陶真君,眾道士眼見平素有如天人的國師這時昏厥不醒,全都驚惶失措。真人府內這時亂作一團,兩處大火未滅,陶真君又生死不明,六羽士之首的端木弘和東原望皆死,眾道士群龍無首,沈煉石乘機帶著任笑雲衝了出來。

    任笑雲心內明白,口中卻呵呵連聲:「沈老頭,我、我的身子快要炸了!」沈煉石叫道:「吃下這個!」將陶真君身上藏的那隻金盒打開,取出一枚紅色丹丸,正是那枚九鼎三元真丹。

    任笑雲神智漸漸迷糊,將那丹丸胡亂塞入口中,只聽沈煉石道:「你再忍上一忍,咱們救得解元山便衝出去,那時才能給你導氣歸元!」正說著,迎面一個道士飛奔而來。瞧這人身材胖大,一身道袍卻又窄又短,箍在身上,甚是滑稽,卻不是解元山是誰?解元山笑道:「不知是誰放的火,我乘那道士慌亂之時,點了他穴道,奪了他的衣裳跑了出來。」沈煉石笑道:「解老三,你倒是省了老夫不少事!」

    說來也怪,那真丹一入口,體內就有一股清涼之氣升起,任笑雲覺得身上的煩惡之感稍減。三人乘亂在真人府內橫衝直撞,直奔向馬廄而來。沈煉石挑了三匹好馬,便斬斷了眾馬的韁繩,跟著呼呼數掌震斷了那馬廄的圓柱,眾馬齊聲嘶叫,自坍塌的馬廄中爭相奔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16 01:41:57

第七章 鐵馬金戈拼狹路(1)

    三人正要乘馬奔出真人府那高大軒昂的府門,卻見「敕建真君府」那張碩大無朋的匾額後輕飄飄的躍出兩人。解元山當先縱馬奔到,卻被左首那人大袖一揮,一掌將那馬拍翻在地。解元山一聲呼喝,飛身落地,見這人舉手斃馬直如拍死一隻螞蚱,功力之高,也只比沈煉石、閻東來之流稍遜半籌而已,不由臉上變色。

    沈煉石叫了一聲「是二位藍兄,攔我們作甚?」伸手將一旁任笑雲的馬一起勒住了。攔路的兩人正是在百草園內見過的崑崙散人藍道行和火鼻道人藍田玉。這時兩道均是面色如鐵,陰沉之極。還是藍道行搶先開口:「沈先生,你讓我們助你縱火,可是東西呢?」沈煉石嘻嘻一笑:「什麼東西?」

    藍田玉怒道:「沈老兒,你說那三省閣內藏有遼金時的仙家武學孤本《古脈決疑》和《金關玉鎖》,咱們搜了多時,只是一些欺世盜名者胡亂編造的道經丹術,何來秘笈?」藍道行也道:「還有,那條固本培元的『五色神龍』百煉堂內也是遍尋不見!沈先生,我們可是依你所說,燒了兩把神火,助了你一臂之力,先生可不要消遣咱們!」

    任笑雲這時身上的燠熱之氣又消了不少,聽了二人所說,才猜到定是沈煉石胡言亂語騙得這兩個老道為他縱火添亂,事後卻讓人家討帳來了。果然只聽沈煉石把臉一扳,喝道:「陶仲文擋住了你們覲見天子、陞官發財之路,你們早就瞧著他礙手礙眼的了。這一次老夫除了他,也是稱了你二人的願,咱們原也不好說誰助誰一臂之力的!哼,《古脈決疑》和《金關玉鎖》一直在武當山紫霄宮,幾時到了真人府了?真是癡人說夢。那條五色神龍麼,嘿嘿,」說著一指任笑雲,「這時早到了他肚子裡了。」

    二藍才知給他白使喚了一回,棗鼻道人藍田玉素來霸道,聞言之後,那火一樣紅的鼻子一聳,叫道:「那就將這小子刨腹開膛,尋出神龍來!」身子一縱,便向任笑雲抓來。人在半空,左臂霍然一長,已經扣住了任笑雲的肩頭。

    任笑雲遠遠的見他隨手一掌將解元山的駿馬擊斃,知道厲害,眼見掌到,急忙叫了一聲:「沈老頭,快出手呀!」但一旁的沈煉石嘻嘻而笑,決無出手之意。那黑漆漆的一隻怪掌已經觸到了自己的肩頭,任笑雲聞得掌上腥乎乎的一股怪味,知道多半是掌上有毒,情急之下毛手毛腳的奮力一撩。

    藍田玉推出此掌只用了三成勁力,後一招蓄勢待發,原是防著一旁的沈煉石出手的。哪知二人雙臂一交,卻陡覺一股絕大的勁力排山倒海一般湧到。他要待提氣蓄勁,已然不及,只聽得咯嚓一聲,腕骨竟給任笑雲震斷,身子也遠遠跌了出去。

    藍道行素知棗鼻道人之能和自己不相上下,決不會給一個後生少年一掌震飛,只當是沈煉石出手相助。眼見一旁的沈煉石一幅成竹在胸的樣子,不由更是一陣膽寒,當下不敢攔阻,側身讓了開去。

    沈煉石笑道:「還是崑崙散人見機得快!」將解元山拽上馬來,和任笑雲打馬如飛而去。

    藍道行直到三人去得遠了,才想起扶起來藍田玉,喃喃道:「這老兒手腳不動,卻能跌人丈外,不知使的什麼邪門功夫?」

    三人奔出數里,任笑雲只覺體內之氣又開始澎湃欲炸,他撐著跑出十多里,終於眼前一黑,就伏在了馬上。

    這麼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時,忽覺頸上一涼,終於醒了過來。只見暮色沉沉,早已橫柯遮夕了,四周瀰漫著一股夏日木葉的芬芳之氣,卻是躺在在一處林子中。沈煉石見他醒來,便將手自他頸後大椎穴上移開,道:「笑雲,你體內蘊了數道陽剛真氣,吃下大補真陰的三元真丹之後,體內龍虎二氣爭突不休,須得趕緊導氣歸元。」

    任笑雲一醒來,立覺體內之氣如怒馬奔牛般沖蕩不休,喘息道:「沈老頭,你可是害苦了我、哎喲……什麼是導氣歸元,是跟那時給你療傷時一般麼?」

    「你仍是盤膝而坐,將心思全栓在呼吸上,一呼一吸全要沉到丹田之中,」沈煉石的神色漸漸凝重:「笑雲,這一回導氣時你所聞所見之景只怕比上次還要奇怪百倍,無論見到什麼,萬萬不可著相!」

    任笑雲不由問道:「什麼……什麼是著相?」沈煉石想了一想,道:「或許是見到你極想見到的人,或許是做你極想做的事。其實全是你體內氣機依你所想而成的幻境,不管什麼仙境美景,你只要記住『莫當真、莫動心』六字就成了!」任笑雲喃喃道:「這麼說,不管見了什麼,我都呸呸呸的吐他三下口水?」沈煉石點頭:「正是如此!」任笑雲身上難受,嘴上還是嘟囔道:「若是見了喚晴呢……想讓我、不動心也難

    ……更不要說啐他口水!」

    沈煉石咄的一喝:「莫說是見到喚晴,就是見到玉帝、佛祖都是這呸呸呸的三聲!」說著一把提起任笑雲,將他雙腿般好,喝道:「休要胡思亂想,咱們這就運功了!」單掌一按,卻覺體內有些虛軟,知道自己的內勁也被這小子吸去不少。

    一低頭卻見任笑雲抽搐連連的臉上依然時時閃出一副嬉皮笑臉的神色,沈煉石心下一歎:「這小子不知自己這一次是九死一生,難關重重呀!可是若將諸般艱險告訴他,只怕嚇得他更不知如何是好。嘿,他體內蘊有陶真君師徒三人數十年的修為,還有自己的小半內力,更吃了陶真君費盡心機煉成的三元真丹,若是真能導氣歸元,這小子內力之強,只怕是震古爍今了吧!」

    解元山退開數步,道:「沈先生,我給二位護法!」四野黑漆漆的,沈煉石坐在任笑雲身後,他看不清任笑雲臉上的神色了,只隱隱覺著這個少年雖然痛苦無比,卻依然洋溢著一股無憂無慮的淳樸之氣。他就鬆了一口氣,低聲道:「笑雲,你是個福將,我知道這一次你也定能逢凶化吉。」內力一吐,一股真氣已經順著任笑雲的督脈導了進去。

    任笑雲這時正覺體內真氣衝撞無休,忽然有一股真氣自腰下透入,順著脊椎緩緩而升,再至頭而落,直入丹田。任笑雲初時覺得只是極細的一道真氣透脈而走,但幾個循環之後,這氣流卻越來越盛,彷彿是一股涓細的溪水,卻能引著數道蓬勃浩瀚的江河之水隨著他順勢東流。任笑雲忽然懂了什麼叫百川歸海的道理,片刻之間,頭上的眩暈和胸口的鬱悶之感便輕了不少。

    耳旁沈煉石輕聲道:「咄,才過了一關,不可動欣喜之念。」又過了會,任笑雲身上覺出一股熱氣,有如身旁放了四五個大火爐一般。他知道這時只能忍,漸漸的,那熱氣越來越盛,四肢百骸幾乎要給熔化了一般。任笑雲心下暗罵:「狗屁仙境美景,這麼熱豈不是要把老子烤化了!」

    殊不知他覺得酷熱無比,一旁的解元山卻只見他身上冒出陣陣冷氣,在這六月天裡立在他身旁仍覺森寒逼人,那往人身上飛撲的蚊蟲給這股陰寒一逼,竟退出三人數尺之遠,再過片刻,又見任笑雲頭上身上竟凝了一層霜氣,其白如雪。饒是解元山見多識廣,也不禁嘖嘖稱奇。

    任笑雲更覺體內咯咯作響,似乎是三百六十五顆骨頭全給烤化了燒爛了。

    耳旁沈煉石一聲低吼:「這是真氣易骨洗髓之象,得意時莫貪戀,難受時也莫埋怨!」任笑雲在心內呸了一聲,暗道:管他是冷是熱,老子統統不管就是。這麼想著,人卻一下子就靜定下來,耳畔嗡嗡不已的野蚊滋擾竟也慢慢稀少了。數息之後,忽然間他整個人似乎是一下子跨入了一個極靜極靜的境地,便連自己的呼吸之聲也悄然不聞。

    再過多時,身上的那股熱意開始淡了、散了,換之而起的是一團清涼之氣,雖是苦夏,這清涼一升,竟也如沐浴春風一般自在舒暢。任笑雲不知自己已得了修行人苦求數十年而不得的「輕安」之象,一低頭,陡然間瞧見自己的身子彷彿變得透明了一般,體內心肝脾肺、乃至筋脈血絡竟全歷歷在目。他知道這時只怕是沈煉石所說的諸般幻境了,當下依著沈煉石所教,不聞不問的將意思沉如丹田。

    眼前奇景縹緲,彩光閃爍,諸般幻境層出不窮,而身上的暖涼之感也交替而現,漸漸的任笑雲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一旁的解元山湊近前,藉著淡淡月光,只見任笑雲臉上忽喜忽悲,神色變幻極快,知道這時任笑雲正自天人交戰之時,成敗只怕就是他一念之間,旁人誰也幫他不得。

    而這時任笑雲眼前所見,卻是儀態萬千的喚晴正自偎依而來,但見喚晴此刻淚眼婆娑,隱含千言萬語,雪膚凝香,恍如天妃仙子,當真是千嬌百媚,吸魂蕩魄。他雖知這必是幻象,但那淚真真切切的滴在身上,那香也是真真切切的飄入鼻中。任笑雲疑惑了,這也是幻麼,明明是真的。任笑雲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即便是幻,自己就留在這幻中不起又如何,虛幻之美豈不勝過真實之苦百倍千倍?
    這念頭只電光石火般在他腦中一閃,喚晴的樣子就又真切了數倍,嬌媚萬狀的纏身上來。這時他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無非喚晴了。

    但任笑雲轉念又想:「那真正的喚晴呢?若是她要來尋我又當如何,那沈老頭呢,人家可是拼了老命的為自己導氣行功呀!人家拿自己當大丈夫看待,自己卻像一個傻子一般要沉在夢裡不醒!嘿嘿,若是個大丈夫,便該當真刀真槍的淌汗流血,決不當貪戀這些虛幻的溫柔之鄉!」靈念一閃,他在心內狠狠的呸了一聲,那幻果然登時破碎在一片光中。

    沈煉石這導氣之法源出道家,依人周天之循環順勢導引,只能從任笑雲的呼吸之狀揣測其行功的進境,適才見他呼吸急迫,便知他必是著相,但輕聲提醒多次,任笑雲只是不理。沈煉石倒是急出了一身大汗。這時見他氣息如常,沈煉石不禁長出了一口氣。

    哪知幻境剛退,耳畔忽然響起風雷之聲。這聲音初時隱隱的,後來竟越來越大,一陣滾滾的雷聲就轟轟的在耳朵邊響起,眼前更有一團金光閃爍。任笑雲心內有些害怕:他奶奶的,這是不是天上的雷公拿老子當妖精來劈了。

    一念未決,那雷聲哄然一響,從耳後直轉到頂門,直落了下來。任笑雲渾身一振,忍不住睜開了眼來。身後的沈煉石聲音低沉了許多:「好小子,你……終於成了!」

    任笑雲才知道自己還沒有給雷劈死,卻覺身上濕漉漉的,竟然已經汗透衣衫了,抬起頭來,卻見一輪皓月早在天心凝著了。

    那月亮透透亮亮的,頂上樹葉的陰影是一片斑斑駁駁的黑,那黑又有許多巨大的空隙,透出一片一片瓦藍的天空。那樣清那樣明的月光就從這一片片枝杈的空隙中傾灑下來,在這片林子地上鋪了一層空明清涼的銀。任笑雲忽然覺得這一刻竟是如此美好,這天、這月、這風、這林,生下來頭一次覺得天地萬物是如此可愛。他長長的伸了一個懶腰,只覺得全身勁氣瀰漫,說不出的疏爽自在。

    他轉過身來,身後的沈煉石仰身倚在一棵大樹上,卻是汗出如雨。

    任笑雲望著那張滿是關切的臉,心內一熱:「沈老頭,可是辛苦你了!只是剛才我的耳頭裡面直打雷,一聲比一聲大,還以為自己要給雷劈死了。」沈煉石嘿了一聲:「這就是呂祖在他的百字丹經中所說的『普化一聲雷,白雲朝頂上』,旁人修行半生,也不曾達到這等境地。想不到,你竟能化禍為福……」解元山動容道:「普化一聲雷,白雲朝頂上!這麼說,笑雲身上的諸脈已通了?」

    沈煉石點頭不答,臉上卻癡癡的,似是苦苦思索什麼難決之事。

    解元山只道他適才運功過久,精力耗損過劇,便也不再發問。任笑雲卻忍不住低聲問:「沈老頭,你沒事吧?」沈煉石沉了片刻,才喃喃道:「唉,這就是命吧!這就是命吧!」嘴上這麼說著,臉上卻躍出一股無比歡暢的光,忽然仰起頭來哈哈大笑。

    任笑雲見他欣喜若狂,心內倒有些害怕:「這老頭子累壞了,可莫要累瘋了!」沈煉石卻坐起身來,收住笑聲,緊盯著他道:「笑雲,你跪下磕頭拜師吧,當初你拚死救得老夫出獄,我就有收你為徒之念。自打星寒那孩子犯了驢脾氣,不辭而別之後,我就說今生不收徒弟了。呵呵,今日老夫卻要破了這個例,再收一個關門弟子!」

    解元山聞言喜道:「好好,恭喜沈先生得收高徒,」又轉向任笑雲道:「笑雲,還不快快磕頭,若是遲了,沈先生改了主意,你可要悔之莫及呀。」

    任笑雲卻愣住了,沉了半刻,才搖了搖頭:「別、別,沈老頭,我可不想拜什麼師父!」沈煉石原以為任笑雲聽了自己要收他為徒定然要歡喜無比,哪知任笑雲竟說出這等話來。他一愣,才吹鬍子瞪眼睛的道:「怎麼,放眼江湖,要拜老夫為師的只怕是成千上萬,你這小子怎地倒不識抬舉?」解元山也道:「笑雲,能做刀聖弟子,實是天下習武人夢寐以求之事,你可不要糊塗!」

    任笑雲苦笑道:「我、我雖然也好玩刀,但是那些高深武功,我卻學不來!」沈煉石耐著性子道:「笑雲,這時你的內力雖不能說震古爍今,卻也獨步天下了。我已傳過你運使之法,過不了多時你就能習練『觀瀾九勢』。用不了多久,你便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高手!」解元山臉上也忍不住躍出一陣羨慕之色:「嘿,笑雲,你可真是個福將。聽說沈老的觀瀾九勢素不傳人。這等美事,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任笑雲笑得甚是尷尬:「這個、這個,我瞧作天下數一數二的大高手也沒什麼好。這個什麼觀瀾九勢您還是傳給夏星寒吧!」沈、解二人聞言忍不住對望一眼,均覺這任笑雲真是不可理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17 01:30:21

第七章 鐵馬金戈拼狹路(2)

 「笑雲,」沈煉石忍不住長歎一聲,「實不相瞞,老夫平生所學,一為『心月刀法』,一為『觀瀾九勢』。其中心月刀法固然神妙,但老夫得享刀聖之名,還是倚仗觀瀾九勢。只是我傷心國事,平生罕收弟子。喚晴明為弟子,其實只是養女,她生性聰穎,但終究是個女子,所成也就有限。夏星寒資質、根骨俱是上佳之選,只是他心性偏於輕急好進,可觀瀾九勢於內氣運使所求甚高,以他的修為,若要習練觀瀾九勢,怎麼說也要八年以後,」說著緩緩垂下頭來,「一年半前,星寒求我傳他這門刀法,不惜在雪地上跪了一整天。我終究是沒答應他。這孩子也倔,就不辭而別!」雖然夏星寒已經二十來歲了,可沈煉石提起他時,總喜歡說「這孩子」。


 他抬起頭來,眼中凝滿一種歲月積澱的滄桑無奈:「本派百十年來,因內力不足,妄練觀瀾九勢而至走火入魔者代不乏人。知子莫若父,星寒這孩子眼高於頂,若是傳他刀法,他必然不顧艱難的勉力求進,那樣就是害了他呀!」解元山道:「不錯,越是高深武功,對弟子的資質求之越高。家師的驚雷刀法就是太過剛猛,我們五個弟子皆無法以單刀施展,迫不得已才易單為雙,更將兵刃換作了鞭、戟之物。家師曾和我們談及天下刀法,說道若論剛猛犀利,當以他老人家的驚雷刀法為最,但若說精妙圓融,卻還是沈公的觀瀾九勢!」沈煉石又道:「你們可知鄭凌風為何這般恨我不死?」二人全搖了搖頭。

 沈煉石的眼神霍然有些落拓感傷,似乎想起了什麼傷懷之事:「鄭凌風麼,未做青蚨幫主之前曾和我待了一年有餘……」二人聽得沈煉石居然和鄭凌風相處一年,全有些吃驚,解元山當先道:「刀聖劍帝若是在一起推敲武功,倒也是武林中一段佳話!」

 沈煉石的語氣卻有些不堪回首:「那時候咱們還年輕,哪裡稱得上什麼刀聖劍帝?只是那時我的觀瀾九勢已有小成,他的焚天劍法才剛剛登堂入室。每一次印證武功,他總是敵不過我的觀瀾九勢!後來麼,生出一番大的變故,我們就翻了臉啦……」他說著一歎,「雖然過去了二十多年,鄭凌風一想起我來還是心有餘悸,只因這觀瀾九勢或許是克制焚天劍法的唯一武功!」

 兩個人說著都將目光凝向任笑雲,解元山臉上也是一陣的躍躍欲試:「笑雲,連劍帝都畏懼的刀法,你可是不能不學呀。」任笑雲給那兩道目光盯著,覺得自己實在是做了天下第一等的蠢事,他勉力笑了一笑:「沈老先生,我也實不相瞞,我、我根本就不想學什麼精妙無比的刀法、做什麼舉世無雙的高手,我……」這麼說實在有些丟人,但任笑雲咬咬牙,還是接著說下去,「我只好每日裡吃飽了飯,找幾個人鬥鬥雞,喝喝茶什麼的。」

 解元山咳嗽一聲,還待言語,沈煉石卻不耐煩了,一擺手:「罷了罷了,萬事還是一個緣法。這事以後再說吧。」任笑雲如釋重負,臉上愁雲頓散,聚滿一片笑意:「是、是,咱們現在身處險地,這些婆婆媽媽之事,還是以後再說。現下逃命要緊!」沈、解二人聽他竟將拜師學藝說成是「婆婆媽媽之事」,忍不住又對望一眼,均是苦笑搖頭。

 三人知道真人府元氣大傷,一時倒不足為懼,便在樹下睡了。天明時分,解元山在山內獵了幾隻山雞,三人坐下來在火上邊烤邊吃。

 任笑雲吃得津津有味,見沈煉石神情凝重,只道他還惱自己不肯拜師之事,便不住嬉皮笑臉的鬥他一笑,但沈煉石總是冷著臉懶得搭理他。解元山道:「沈老,您是不是擔心公子一行?」沈煉石才一歎:「他們不過是一群娃娃,要應付的人卻是鄭凌風、陸九霄、金秋影這等人物,怎不令人擔憂。」解元山道:「先生勿憂,閻東來一退,天下都只道曾公子和沈煉石已經逃入了真人府。金秋影只怕也會給咱們引來。」任笑雲也笑:「真人府給咱們鬧了個底兒朝天,金秋影怎會不來?」沈煉石憂色一解:「用不了多久,『六不鐵衛』金秋影便會率人而來,這一次錦衣衛、青蚨幫該是盡出高手了吧?但願喚晴他們能如願護送軍餉到鳴鳳山。」任笑雲苦著臉道:「還要打?」沈煉石笑道:「莫怕,你雖未拜師學刀,但仗著一身內功,跑起來還是沒人追得上的。」站起身來,當先翻身上馬,道:「走吧,咱們這一路奪回了《定邊七策》和披雲刀,可以說是稱心如意了。不知喚晴、星寒他們如何了,到得石井集便見分曉了。」

 任笑雲聽了這話,想起喚晴同樣身處險境,心又是一沉:「不錯,喚晴,喚晴,你又在何處,此時心裡面是不是也想著我任笑雲?」他怕給沈煉石瞧出心思,便裝作舉頭望天,卻見那天卻給一團猙獰的雲氣遮住了,山腳下一片沉暗暗的。解元山在馬上拔起身來,打趣說:「咱們傷了真人,只怕要老天要連降他幾天的暴雨了。」

 曾淳、喚晴和夏星寒匯同莫老妹子和鄧烈虹、梅道人隨著聚合五嶽中的袁青山、桂寒山西下妙峰山,穿過西山,行了多日,便入了桃花鎮。

 好在奔行多日真的沒有遇上追兵,曾淳的傷在梅道人精心調理之下便漸趨痊癒。桃花鎮中正有聚合堂的一處堂口,眾人依袁青山所說換了身上裝束。袁青山扮作了富家公子,喚晴和曾淳裝作他的貼身小廝。夏星寒和桂寒山則扮作了一對客商在後相護,莫老妹子和鄧烈虹卻裝成一對行走江湖的夫婦不緊不慢的在一旁綴著,梅道人仗著輕功卓越,扮作一個寒酸老儒當先探路。

 幾個人分作四對,前後呼應著一路徑向西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18 01:25:12

第七章 鐵馬金戈拼狹路(3)

    一路上,喚晴的眼睛一直不再瞅身旁的曾淳,往日朝思暮想的曾淳此刻就在身旁,她可以真真切切的呼吸到他的氣息,但這時的喚晴卻明白了什麼叫咫尺天涯。她暗暗對自己說:「喚晴,若是一個夢,你也該醒了。」

    「喚晴,你瘦了!」身旁的曾淳忽然低聲說了一句話。喚晴的心一顫:「這是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呀!」驀然間她覺得自己的眼圈有些發紅,她急忙一笑:「這樣的天下,誰又不瘦?」臉上卻給曾淳的灼熱的目光擾出一片輕霞,她依然不敢看他,只是心中暗恨自己的不爭氣。

    「說得好,奸佞當權,忠良蒙冤,哪個正義之士不夙夜歎息!」好在這時身旁的袁青山卻撫掌一歎:「家師時常以『天下國之身之家之』的道理教誨我等。當今蒙古韃子在北邊劫掠,倭寇在南邊侵擾,京師中又有大奸嚴嵩掌權,禁中有陶真君惑主,天下積弱不振這許多年,家師常在中宵肅立,說道再不鼎故革新,不出兩年,只怕咱大明便會又有土木之變那樣的大禍降臨了!」

    喚晴知道「土木之變」是英宗之時因英宗好大喜功,致為蒙騎劫掠、羈押一年有餘的國恥,此時聽他說得沉重如此,心下也是一緊。

    曾淳忽道:「袁兄,小弟只是和尊師有匆匆數面之緣,但何堂主的風采好生叫我仰慕。天下傳言何先生目視雲漢,不羈名教,有掀翻天地之氣,所言所為多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行徑。卻不知何先生為什麼創建聚合堂?」三人知道古道無人,便信口言談起來。

    袁青山道:「家師雖然少負異才,卻一直仰慕儒家陽明先生之學,後來投至陽明先生的再傳弟子門下參悟心學。《大學》中曾雲修齊治平之道,先生以為治國平天下當從齊家開始,便創建聚合堂,以堂為家,以家振國。」

    曾淳聽了,卻慨然一歎,又問:「聽說何堂主行事處處出人意表,甚至……君臣、父子、師友、昆弟和夫婦這五倫之中,先生只認師友這一倫,不知是也不是?」袁青山將臉一端,那一張國字臉就更顯得肅穆異常:「家師常說,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朋友之間的仁義交往,否則便與禽獸無異。五倫之中除了師友之外,其他的四倫或匹、或暱、或凌、或援,皆不合理。所以聚合堂中除了師尊,人人都是親如兄弟。」

    喚晴聽袁青山這麼一說,忍不住吐了一下舌頭,暗道:「人倫有五,這位聚合堂主竟捨其四,這等特立獨行只怕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袁青山卻一眼瞥見了喚晴的神情,那張四四方方的紅臉又緊了一緊,道:「咱們也知道江湖之中多有人以家師為怪人,即便是受他恩惠之人也看不懂他的行徑。至於書生儒者更視家師為離經叛道之輩。宋儒說要『無慾』,家師便提出『育欲』,以為無慾非孔孟之旨,人便該有所欲,卻要所節!儒家都輕賤農工商賈,家師卻道農工商賈皆可為君子為聖人!嘿嘿,這等天下大公的至道又豈是那些腐儒所能領悟的?」

    喚晴向來跟隨沈煉石,後又隨曾銑,這二人的學問皆尊正統儒家,此時聽了袁青山所說的都是自己聞所未聞的道理,雖覺得不合正理,但仔細一想卻又辯駁不倒,忍不住幽幽道:「喚晴淺薄,袁大哥莫要見笑,小妹這時才知道什麼叫『遺世而獨立』了,何堂主當真是個超世邁俗的大英雄。」

    曾淳卻嘿了一聲:「只是人在世間,越是超世邁俗,越是痛苦無比。嘿,袁公本為百年計,晁錯翻罹七國冤!」喚晴知他必是想起了蒙冤而死的大帥曾銑,那一句詩正是曾銑臨刑前所吟,她的眼圈不由一紅,也喃喃唸了一聲:「袁公本為百年計,晁錯翻罹七國冤!」袁青山濃眉一軒:「曾公子,家師曾說,當世令他佩服的人不多,令尊卻是其中一個。他曾將八個字來評價令尊。」

    曾淳雙眉緊鎖,沒有說話,喚晴倒搶著問:「哪八個字?」袁青山道:「大仁大勇,孤忠奇智!」曾淳嘴裡喃喃地:「何謂孤忠?」袁青山道:「本為仁臣,不遇明主,就是孤忠!」曾淳愣了一愣,半晌才仰起頭來,蒼蒼涼涼的一笑:「好一個孤忠,斯人獨憔悴,舉世無人知。這不是『孤』是什麼?」喚晴聽了這笑聲,心裡更是一酸。

    袁青山目光一熱,緊緊盯住了曾淳那一張有些清瘦的臉龐,緩緩道:「公子,咱們都知道!」曾淳一震,袁青山又道:「你父子受了大冤,此時難免對家國傷心。但此時國勢衰微,強敵環伺,卻不是咱們自怨自恨的時候!」曾淳也緊盯他,目光忽冷忽沸。袁青山一字字的道:「公子,若是大帥泉下有知,最想你要幹的是什麼?」

    曾淳若遭雷擊,沉聲道:「是軍餉,家父最惦念的還是營中的那些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兄弟們!」袁青山嘿嘿的笑了:「戍邊之軍糧草接濟不上,甚至有人衣不遮體。咱們這時就該當想方設法,將軍餉送至軍中,不要落入嚴嵩、陸九霄之流手中。這才是大帥遺願!」

    曾淳笑了一笑,說了聲是,眼中卻有淚迸出。

    出桃花鎮再向西行,便漸有塞上的涼爽之意,這一日正行之間,便見了前面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梅道人指指點點的道:「前面那河便是無定河了。嘿嘿,這河水最多黃沙,也如黃河一般遷徙不定,就有了無定河這個稱呼。」喚晴喃喃道:「無定河,那句詩中說的『可憐無定河邊骨,俱是春閨夢裡人』,就是這地方罷?」梅道人點頭道:「此處古時地近邊疆,向來爭戰不斷。嘿嘿,古來爭戰幾人還呀!」說話之間,後面的鄧烈虹和莫老妹子幾人也趁著天色沉暗,陸續趕來了。

    眾人在暮色中順著無定河疾行數里,便見了前面一片鬱鬱蓊蓊的林子。曾淳忽然止住了步子,凝立在林子前那沉鬱的天地間,癡望著西天的殘霞,一動不動,有如一團礁石。「那天也是這樣的暮色,」他喃喃說著,仰起頭,「滿天的夕陽便像是天在滴血。就在這裡,那一場苦戰呀!」

    眾人知道他說得是三月之前,他押送軍餉去河套,途中聞聽大帥遭陷,便將軍餉就地掩埋,率人赴京師鳴冤,途徑此地時遭一群蒙面高手伏擊。一場血戰,隨行的聚合堂風雷十八騎皆遇難,只他一人僥倖得脫,但赴京之後,也落入陸九霄的錦衣衛手中,直到沈煉石冒死將他救出。

    袁青山的眼上也蒙了一層霧:「事後聚合堂得知訊息,咱兄弟星夜趕來,卻只見遍地的血污和十八具屍身!」曾淳長吸了一口氣:「可他們本來都是大好男兒,都是一腔熱血呀……敵人太強,」他哽咽起來,「又是乘著暮色動的黑手……袁大哥,眾兄弟的合塚在哪裡,咱們定要去祭奠一下!」

    袁青山歎一口氣,當先領路。穿過那林子,便瞧見了林子中央拱護著的一片平地,其中有大塚微微隆起,塚前一塊石碑昂然高聳,上面只紅燦燦的寫著「碧血」兩個字。喚晴見那字意氣縱橫,如嘯如怒,不禁讚道:「好字,袁大哥,這是你的字吧?」袁青山搖頭道:「這是家師的字!他老人家趕來之後,這石碑剛立上,他就寫下了這字,然後竟然立在碑前……半日不語。」這漢子說著,眼中也淌下兩行淚來。

    眾人環立碑前,黯然不語。林中就是一片肅穆。

    忽然有一簇飛鳥驟然四飛,驚鳴起落,在這一片冷靜的林子中這叫聲就顯得異常響亮。

    梅道人道:「有埋伏!」刷的一箭,伴著這一喝裂空射來。

    袁青山的如意鉤一挑,那箭錚然一響,變向之後餘勢不衰,竟直沒入一棵古樹之內。「是金秋影!」喚晴只聽得這箭的破空之聲,就知道是金秋影到了。眾人心內全是一驚,有沈煉石、任笑雲做掩護,自己這一路相安無事,但該來的終究是要來的!而原以為到的或許是青蚨幫的餘孽,卻想不到是金秋影親至。

    卻見林子邊上那些高可及人的蔥蔥青草像是給一隻無形的巨手撥動了,分向兩旁散開,一人緩步而出,精瘦細長的身子,眼窩深陷的病臉,正是金秋影。喚晴掣出曉紅刀,和袁青山護住了曾淳,眾人遊目四顧,卻見金秋影身旁並無旁人。

    但金秋影單人獨劍、成竹在胸的一股氣勢,倒更叫人心下生寒。袁青山先笑了:「金爺這是玩的什麼把戲?精兵強將藏於何處?」

    金秋影卻不言語,逕自走到碑前,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鄧烈虹早耐不住性子了,大叫道:「金秋影,你這鷹爪子何必在這裡假惺惺的貓哭耗子!」金秋影卻不理他,逕自三揖,才肅然道:「不管怎樣,死的人都是為大明灑的一腔碧血,」又將一張乾瘦的黃臉緩緩轉向眾人,「其實金某心中於曾大帥、何堂主諸人向來敬佩得緊,只是迫不得已奉命追擊諸位,刀劍無眼,若有人死在金某劍下,金某也必會在靈前三揖。」

    鄧烈虹的火眼早起了血絲,怪叫聲中,雙手一抖,腰間的盤蛇軟槍怪蟒一般躍起,直扎向金秋影咽喉。他性如烈火,那槍卻是正宗的武當功夫,一桿槍筆直如線的直送到金秋影身前半尺之處,陡然凝住。

    「姓金的,你若死了,老子決不會在你墳前作揖,拔劍!」鄧烈虹的聲若雷震,那槍卻分毫不顫,倒似是鑄在空中一般。金秋影一笑:「對付鄧兄,也不必拔劍了!」驀地探手一抓,逕自抓向槍桿。

    鄧烈虹一聲大喝,那槍靈蛇一般縮了回去,隨即一吐,仍是扎向他的咽喉,只不過這一次快如電擊。金秋影左掌一撥,「推窗望月」,將那槍直推了出去,右掌輕飄飄的拍向他眉心。鄧烈虹見這一擊看似平平無奇,自己偏偏就無從招架,情急之下,厲聲一嘯,撤槍退開。

    喚晴秀眉一蹙,叫道:「大伙齊上,先斬了這狗賊!」當先撲上,刀勢靈幻,直斬金秋影脖子。噹的一聲,金秋影的將腰間的劍連著鞘一起迎上,鞘刀相交,一股大力蕩出,直震得喚晴玉手微麻。

    曾淳忽然雙目一張:「大家不要纏鬥,只怕大隊人馬就在後面。」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金秋影輕功卓絕,必是先自趕到,竟要以絕世劍法纏住眾人。袁青山一拉曾淳之手:「你們退,我斷後!」

    「且慢,袁兄,還是你退!」說話的卻是夏星寒。他一句話說完,一刀如電,已經刺了過去。這一刀輕靈如劍,金秋影登時一窘,只得長劍出鞘,嗆的一聲,在他刀上一點,隨即人如大雁般掠起,刷刷兩劍,將喚晴和鄧烈虹逼得退開數步。

    桂寒山忽地振臂高呼:「不要鬥了,莫中了金秋影的詭計。」喚晴一回頭,卻見影影綽綽四周竟有無數緹騎的影子閃了過來,西南處更是煙塵滾滾,也不知有多少兵馬殺了過來,她心中一驚:「金秋影果然詭計多端,先一個人纏住我們,再派出大隊人馬將四周圍住。」莫老妹子嘶聲叫道:「鷹爪子還沒圍上咱們,這裡有缺口!」眾人隨她指的方向望去,果見西北方向空蕩蕩的,還沒有錦衣衛包抄過來。

    袁青山叫道:「大伙向西北先退!」鄧烈虹聞聲也將大槍一抖,叫道:「喚晴,咱們改日再和姓金的公公平平打一仗!」挽了個斗大的槍花,護著喚晴向西北退去。

    「且慢!」曾淳忽然一聲斷喝,「萬萬不可退向西北!」

    桂寒山向來衝在最前,聞聲急忙回頭:「公子,何事?」曾淳虎目噴火:「西北必然有伏!」他揚手拔出劍來,向西南一指:「向這裡衝!」西南煙塵湧動,馬嘶人喊,也不知黑林之中密佈了多少人手,眾人聽他如此說,一時倒有些疑惑。桂寒山將衝上來的兩個錦衣衛挑翻在地,急喝道:「那裡只怕不成!」

    袁青山素知曾淳之能,叫道:「大伙聽公子的!」雙鉤霍霍,當先衝向西南。

    喚晴和鄧烈虹已經退開,但夏星寒刀光霍霍,兀自苦鬥金秋影。激戰之中的金秋影聽了曾淳的呼喝,心內一驚:「當真是將門虎子,我原想逼他們退向西北,在無定河邊以『青蚨四邪神』的埋伏一陣而勝,不料卻被曾淳喝破!」

    眼見眾人退向他兵力最弱的西南方向,不由心下焦躁萬分,但這時夏星寒的刀正如一條努龍一般緊緊纏著他。這是二人第二次交手,雖只匆匆換了幾招,金秋影已覺出夏星寒身上的凜冽殺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19 01:48:27

第七章 鐵馬金戈拼狹路(4)

    西南果然最弱,袁青山的如意鉤幻出道道青芒,幾個錦衣衛當者立斃,眾人隨他衝出了林子,才瞧見十餘名兵士正在林後的一片空地上縱馬奔馳,每匹馬後都拖著一捆樹枝。桂寒山哈哈大笑:「多謝你們送馬來!」急衝而前。兩個錦衣衛不識好歹,縱馬前來擒他,給他一戟一個,自馬上挑落馬下。

    喚晴、曾淳眾人各展兵刃,片刻之間將十餘名錦衣衛斬殺在地。後面喊殺陣陣,卻是別處的錦衣衛已向這裡殺來。眾人搶了幾匹戰馬,鄧烈虹長槍抖動,將餘下的馬都拍折了馬腿,戰馬哀嘶之中,眾人已經拚力殺出。

    夏星寒獨對金秋影。

    金秋影這時務求速勝,悲秋劍法施展開來,當真有如疾風狂飆,將夏星寒團團圍住。夏星寒的雙唇緊抿,陡現劣勢,他刀上的勁氣竟是不減反增,心月刀法本來長於靈動,但這時他使來卻剛猛無比。激戰之中,夏星寒揮出刀化出一式「風梳亭前柳」,斬向金秋影的左肩。金秋影腳下一滑,眼見他這招使得稍老,長劍斜斜一挑,「平林漠漠」輕飄飄的刺向夏星寒的腿上環跳穴。這一劍勁勢老道,兼攻帶守,此劍一出,夏星寒勢必退步回刀,如此一來他的形勢便會更窘。

    哪知夏星寒竟然不退,低嘯聲中,刀光閃爍,那式「風梳亭前柳」依然銳不可當地劈向金秋影的左肩。這一勢形如拚命,若金秋影不撤劍,便是兩敗俱傷之勢。

    驀然間,一道紅光斜飛而來,直斫向金秋影的左頸。

    這紅光勁急如電,偏偏無聲無息,金秋影待得發覺,幾乎避無可避,也是他一身軟硬功夫均已爐火純青,在兩大高手夾擊之中,拚命的一勢「燕穿簾」,身子斜斜飛出。那紅光在他頭上一粘而回,金秋影的一頭長髮已經狼狽不堪的散了開來,卻是給那刀割斷了頭上的束髮逍遙巾。

    這時袁青山已經縱馬殺回,將一匹空馬直帶到夏星寒身前,喝道:「上馬!」兩匹馬已經呼嘯而去,金秋影才瞧清了林邊馬上的那一束俏影,雖然扮作一個青衣小廝,依然婀娜清麗,正是喚晴。

    那把曉紅刀又飛回她的手中,一抹淡若白蓮的笑意在她臉上綻開:「金叔叔,這是還你上次對我的暗算!」金秋影才想起,以前在沈煉石處見到她時,她卻是叫過自己「金叔叔」的,心內不知怎地又升起一陣悵然若失之感。

    喚晴卻一轉馬頭,和袁、夏二人急向西南衝出。三人刀鉤並舉,趁著金秋影驚魂未定之時,砍得一眾錦衣衛東倒西歪,便縱馬逃出。

    剛衝出樹林,身後就傳來金秋影氣急敗壞的嘯聲,這聲音尖銳細長,倒像是呼喚同道。果然只聞一道嘯聲響自西北,悠長響亮的直撞了過來,隨即又有兩聲長嘯自東南傳來,顯是與金秋影遙相呼應。

    喚晴聽得這三聲長嘯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悠長,顯是發嘯之人功力深不可測,不由臉上變色:「西北果然伏了高手!」「聽聲音是兩個男的,一個女的,」袁青山的眼中驀然閃過一絲憂色:「快走!是青蚨幫中的四邪神!」

    三人縱馬疾馳,夏星寒在馬上兀自不時回首,見後面林深壑靜,一時卻不見追兵襲來。喚晴才想起來問:「早聽說青蚨幫有『清奇古秀』四邪神,卻不知道是什麼來路?」袁青山點頭道:「青蚨幫內分四門,卻以破陣門中高手最眾,破陣門中的四邪神為二男二女,男的是鍾舟奇和江流古,女的便是玉盈秀和水若清。這四人麼,各有奇能,放在江湖中麼,均可開宗立派,卻給鄭凌風卑辭厚禮請出來為他坐鎮破陣門。」

    袁青山說話一句一頓,桂寒山性子最急,搶著道:「四人之中以鍾舟奇武功最高,而這人也如他的名字一般,奇怪無比,據說他是一年之前才入青蚨幫的,什麼來歷誰也不知,只知他的刀法怪極狠極,全然不似中原武功!」

    這時三人已經追上了梅道人和曾淳幾個。梅道人見聞廣博,聽了清奇古秀四邪神的名頭也不禁眉峰緊皺,搖頭晃腦的道:「鍾舟奇確實不是漢人,有人說他是蒙古人,還有人說他那刀太長太怪,只怕是苗人!」桂寒山點頭道:「這人性情殘暴,號稱『一出手必見死』,聚合堂折在他刀下的人不少,師尊早有除他之意,只是尋了多日也未遇到。」

    梅道人又道:「江流古好奇門遁甲之術,性子也是高傲得緊,在破陣門中出手最少,卻曾經憑著那一手佈陣奇術,困死了峨嵋派號稱百年一遇的高手──隱山大師。」莫老妹子和峨嵋有些淵源,聽了之後,臉上橫肉抖了一抖,罵了一聲:「天殺的,這麼些邪門歪道都該一刀刀的斬盡殺絕。」

    梅道人的小眼一瞪:「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厲!古、奇二人也就罷了,最讓老道頭疼的是那兩個女鬼!那個玉盈秀善於易容,到底長得什麼樣子,擅長什麼功夫,卻是誰也不曾見過。只知道她似乎是個女的,四邪神中還是以她最難應付,據說她的易容之術委實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喬裝起來,男女老幼,無有不肖!」桂寒山點頭道:「這玉盈秀常常裝扮成仇家的子弟、妻妾,伺機下手。與青蚨幫作對的幫派首領死於她手的可是不少,而死後還不知是誰下的毒手。」

    鄧烈虹擰槍在馬上一拍,歎道:「這可真是防不勝防了!今日來的只怕就是鍾舟奇、江流古和玉盈秀三人。」

    喚晴秀眉一挑:「奇、古、秀都有了,那個清呢?」

    梅道人沉沉一歎:「水若清!此女使毒的功夫只怕已勝過了當今百藥門的掌門魚貫老,鄭凌風曾送她一句詩『絕色掩今古,殺人不聞聲』,上一句說她貌美如花,後一句便讚她的使毒功夫了。」袁青山嘿嘿的笑著:「更讓人頭疼的是這毒婦機詐百出,咱們聚合堂幾次和青蚨幫交手,都不能佔得半點便宜,便是因這水若清之故。聽說鄭凌風一來被她的美色所迷,將破陣門交她執掌,卻又忌憚她心計太多,鄭凌風的原配死了已經四五年了,還是遲遲不肯將這水若清扶正做幫主夫人。」

    鄧烈虹聽了最後這句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就叫做閻王怕判官,判官防小鬼!」幾人皆笑。喚晴也跟著掩口一笑,心內卻忍不住想:「我也不要他讓我做他夫人,只是讓他和我多說幾句話!」就悄悄向曾淳望去,暮色中映入眼內的是一張淺淡笑容下憂色重重的臉,她的心內微震:「他受傷太多太重了,一個人怎麼擔得起這麼多的愁和恨!」陡覺身旁勁風陣陣,卻是一直和喚晴並鞍而馳的夏星寒忽然打馬如飛,向前去了。

    曾淳忽然回頭叫道:「大伙加緊些,一個時辰之後咱們就該到亂石林了。」桂寒山素來是火爆脾氣,聞言忙催馬向前,道:「曾公子,到了亂石林便怎樣?」曾淳道:「那裡地勢詭奇,亂石成林,怪樹叢生,當初家父曾和我來過這裡。家父說此處是造化奇功、天然成陣,後來曾派兵來此又添了許多變換,在那裡練兵多日。」

    莫老妹子在馬上回頭望了望,罵道:「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天殺的越是這樣,就越是讓姑奶奶放心不下!」鄧烈虹舉頭望了望沉沉的暮色,嘟囔道:「肚子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再過一個時辰只怕就要餓昏啦。」梅道人在他馬上疾抽了一鞭:「就聽公子的,一個時辰後到亂石林打尖,難道還真就餓死你不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21 01:58:14

第八章 柳亂風疾悲歌絕(1)

    殘紅如血。

    遙遙的,眾人已瞧見了暮色中那一片片一叢叢怪模怪樣的老樹,黑壓壓的兀立在一片淒艷的殘霞中。又有兩柱怪石怒立向天,那石並不高,只較老樹高出幾尺,但襯著那叢叢怪樹,就顯得有些詭譎怪異。遠遠望去,一抹紅霞似是掛在了那兩峰怪石上,直映得那石頂血紅一片,看上去猙獰無比。

    奔到近前,那滴血的殘霞已散,天終於沉了下來。這地方風大,晚風從那怪石的隙縫間竄出,在老樹昏枝間川流不息,發出一聲聲長短不一的咆哮。這聲音有的尖利如厲鬼長嘯,有的低回如怨婦號哭,讓人聽了心裡面慼慼的。鄧烈虹道:「這亂石林果然地如其名,單這風聲就能嚇死人!」

    曾淳縱馬帶路,一邊分開那一束束冤鬼長髮般隨風怒擺的樹枝,一邊叫道:「大伙跟緊些,千萬莫要走散了。這地方是風口,地勢又最是雜亂,轉過去就會好些。」喚晴就跟在他後面,繞過幾根老樹,喚晴忽然低叫了一聲,曾淳急忙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喚晴的手微微一掙,覺得他抓得也不緊,就掙出來了。她指了指那樹下的慘白枯骨:「像是人的骨頭!」曾淳打了一眼:「若是不識路徑,便總是鬼打牆,轉來轉去的,就困死在這地方了。」喚晴只覺身上一陣發冷,只聽曾淳又道:「旁邊還有狼的骨頭,怕是給野獸啃的。」

    轉過這片怪林,曾淳才勒住了馬。這裡雖是一片空地,風卻小了許多,眾人紛紛下馬,都覺渾身酸懶,便在地上坐了。袁青山和桂寒山早將隨身的乾糧取出,分給眾人。鄧烈虹先將乾糧胡亂塞在口內,狂嚼了幾大口,便一下子仰面躺在了地上。

    喚晴草草吃了幾口,心裡不知怎地覺得堵得慌,這些天都是,好像忽然間這個世界少了什麼,覺得沒滋沒味的。這時忽然靜下來,這種空寂之感就忽然強起來。她舉頭四望,那些老樹也怪,這時全肅穆了下來,垂著昏亂的長髮,黑暗中寂靜的亂石林這時在喚晴眼內就別有一番詭異陰森。喚晴忽然想,如果這時任笑雲在自己身邊,必然會湊過來,嘻嘻哈哈的胡說什麼吧,有他在倒是不寂寞了。

    眼前就閃過任笑雲的那張總是掛著幾分頑皮笑意的臉,有幾分清秀,又有幾分真誠,和曾淳、夏星寒甚至袁青山他們相比,這張臉又是這樣的簡單。她的眼波一下子就溫柔起來,心裡也是一暖。

    眾人全不言語,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空隙打坐休息。鄧烈虹耐不住煩,將一片什麼葉子含在嘴裡嗚嗚咽咽的吹著。只吹得兩聲,就給梅道人劈手奪過,罵道:「想給那金秋影聽到麼?」鄧烈虹一骨碌爬起,怒道:「老子來就是想和錦衣衛拚個死活,可不是喪家犬般的跑來跑去。」桂寒山聽了這話,忍不住將雙戟在地上重重一頓,叫道:「鄧二叔說得在理,咱們聚合堂何時怕過旁人了。在這裡的全是精兵強將,當真一拼,也未必就輸給金秋影那狗賊。」

    袁青山怒道:「五弟,你這火爆脾氣何時能改,敵眾我寡,就是殺了金秋影,咱們這些人也會死傷大半。」莫老妹子嚷嚷道:「袁大俠,咱們現在該到何處去,也總該有個算計吧?不成金秋影那天殺的追到西,咱們便逃到東,他追到東,咱們便逃到西!」

    袁青山抹了一把汗,道:「這個……這個,自然不是。咱們……」他說話本來就慢,兼之素來鯁直而少謀,咱們到底如何,卻一時想不出來,只得將眼睛瞅著曾淳。

    「袁大哥說得不對,」曾淳開口了,他依然坐在地上,但這麼冷冷的一發話,卻自有一股威嚴,眾人亂糟糟的聲音登時靜了下來。「咱們幾個,根本殺不死金秋影!」他的聲音似是透著不盡的倦怠。

    桂寒山忍不住嚷起來:「曾公子,你也怕?」

    「不錯,我怕!」眾人不料曾淳真是這麼說,就又是一靜。曾淳站起身來:「我怕這些好兄弟好姐妹平白無故的折在這裡。陸九霄和鄭凌風有備而來。為滅聚合堂,他們只怕已經籌謀了大半年了吧。咱們卻是倉卒應戰,青蚨幫和錦衣衛高手如雲,真若一拼,咱們眼下沒有一分勝算。」

    曾淳這時侃侃而談,雖然說得不是什麼錦囊妙計,卻因多年行兵見陣,身上存了一股氣勢,幾句話就將眾人的火氣壓了下去。夏星寒素來生性高傲,眼內無人的,但見適才曾淳喝破金秋影之伏在先,以理服人在後,心裡也不禁暗自佩服,當下沉聲叫道:「曾公子,那咱們下一步如何行事?」曾淳倒向他一笑:「夏兄過謙,只怕心中早有算計了。」眾人全向夏星寒看來,夏星寒只得一歎:「我只怕這亂石林阻不了多久!」

    曾淳道:「不錯,依我從前的合計,是先起出軍餉,悄送鳴鳳山。但想不到金秋影來得如此之快,只怕沈先生那裡有變!」喚晴一仰頭:「怎麼,義父莫非有難?」

    「那就難說得緊了,我只是猜測,咱們兩路人馬的行蹤全都洩露了,」曾淳緩緩道,「大敵在後,咱們萬萬不能去動軍餉。為今之計,還是速去聯絡沈先生和何堂主。」

    他說著遊目四顧:「亂石林方圓數十里,金秋影要圍,無法調集這麼多的人手,要攻,卻一時破不了這石陣。所以此處卻是最穩當的地方。今晚咱們且在此睡個安穩覺,過了今夜咱們就要兵分三路了。」

    夏星寒聽了卻一皺眉:「曾公子,兵貴神速,咱們不如現在就動身。」曾淳一搖頭:「夏兄,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此地是唯一咱們能睡個安穩覺的地方,只怕一出石陣,就處處荊棘了。」袁青山給夏星寒說得心裡也拿不住主意:「這個……公子,亂石林果真能阻得住他們?」

    曾淳笑了一笑:「當初家父曾說,這亂石林地勢之奇,非但全出自天工,細看其中的叢叢怪樹和矮石,又有許多人力之妙,不知是哪位奇人曾在此佈陣。他為此翻查古籍、遍訪宿耆,卻始終也沒查出這位奇人是誰,只知此人委實有鉅子宗匠的手眼,調集天地靈氣,竟能不著痕跡。後來家父於此練兵時,又多加了數重禁制,所以今日的亂石林實在是集天奇人妙於一身了。」

    「這裡面暗藏生死八門,必須明瞭二十四山方位和八卦、干支的會合刑沖,才能定得吉凶。適才咱們衝進來的地方是『天機』方位。此門因時辰不同而可生可死,若識得路徑,如咱們一般進而入辰門,便是生,否則入了其他七路便全是死,」曾淳說著一指東南,「東南『搖光』處是唯一的生門。咱們明日便會從那裡退出。只是那裡聚土生氣,狂風時作,就是常習陣法的人也不敢貿然從那裡殺入。」

    莫老妹子先笑了:「好,曾公子,你說的話我雖是一句也沒聽明白,可我卻是死活聽你的了。你說在這裡歇息,我便在這裡歇息。誰願意走誰走!」說著一仰身,已經躺在了地上。桂寒山將雙戟一合,也枕在了腦後:「我也跟莫老姑一般,聽曾公子的。」

    曾淳說金秋影決不敢深宵闖陣,大家也就沒安排人手守夜。

    眾人早倦了,有的倚著磐石閉目養神,更多的就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和衣而眠。喚晴看到夏星寒橫刀合目地倚在石旁,就走了過去,依在那方矮巖的另一端,低聲問:「適才為何跟金秋影拼得那麼凶?」夏星寒沒睜眼,只是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她知道這位師兄平素寡言,其實內心驕傲得緊,這時聽他言語如此的寂寞消沉,心下不禁一緊,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夏星寒卻忽然問:「師妹,你……你當真是喜歡任笑雲那小子?」喚晴這才想起那晚師兄那張淒惶憤激的臉,她定了一定,才道:「你知道我自幼愛和人賭氣。我那晚心灰意冷的,實在是有些賭氣。二來笑雲平白無故的捲入這江湖糾紛之中,我欠他的實在太多……不過,」說到這裡她的臉上一陣發燒,仰起頭來,望著頭頂濃濃的夜色,道:「不過這時候,我又著實有些牽掛他。」

    夏星寒的身子一震,喚晴覺得他的呼吸又急迫起來。她想對他說些什麼安慰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沉了片刻,夏星寒才仰起頭來,輕聲一歎:「只怕師父說得對,我的性子偏急,學刀未必會練成絕頂境界。哎,也不知師父他老人家怎樣了!」喚晴心下一沉,口中卻說:「師父神功無敵,沒有事的。」兩個人便不再說話。

    地上沒生篝火,天上又沒月,夜黑得像墨,靜得如一波古井。

    一陣倦意襲來,喚晴就倚在那石上睡著了。朦朦朧朧的,喚晴看到一個人搖晃著走來,依稀是任笑雲。喚晴一喜:「笑雲,你怎麼來了,義父呢?」任笑雲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德行:「好妹子,你見了老公也不說幾句貼心話,便來問那沈老頭子!」忽然一伸手,摟住了她的肩頭。喚晴又羞又惱,偏偏那手抓得很緊,一時又掙扎不開,正焦急間,肩頭一痛,就驚醒了。

    抓自己肩的卻是師兄夏星寒。她一驚,臉上一陣發燒,好像自己做的夢這時明明白白的寫在了臉上,而且給師兄全看了個透。夏星寒卻掩住了她的口,伸手向後一指。

    喚晴順著他手指之處望去,只見一個肥胖的身影在深夜中悄悄移動著,正是莫老妹子。喚晴心內一陣收緊,暗道,這莫老妹子所為當真是奇怪之極,莫非……

    二人伏在石後全不動。只見莫老妹子走到一處的山巖之下,伸指向天,她手指上不知戴著一塊什麼東西,在黑沉沉的夜裡依然閃著光。忽然之間,一抹黑影無聲無息的從天上撲落,直落到她手上。

    微微一沉,莫老妹子將手一揚,那物又霍然飛起。喚晴才依稀瞧清,那似是一隻鷂子。

    二人對望一眼,心內均是叫了一聲,不好。便在此時,卻聽有人大喝了一聲:「哈,老妹子,你果然有鬼呀!」一個人影跟著竄出,卻是鄧烈虹。

    莫老妹子又驚又怒,但鄧烈虹已經連喊帶叫的逼到近前,莫老妹子把牙一咬,反手一掌便切了過去。二人以快打快,疾拆了數招,驀然間鄧烈虹大喝一聲,雙掌一振,莫老妹子騰騰騰連退數步,才拿樁站定。夏星寒怕她逃逸,身形晃動,已經擋住了莫老妹子的退路。這麼一鬧騰,眾人全給驚醒了,各自挺刃圍上。

    鄧烈虹回手自腰間拔出盤蛇軟槍來,怒喝道:「老妹子,你適才弄的什麼鬼,從實招了吧!」莫老妹子退了一步,黑暗中看不清她臉上神色,只聽她的聲音嘶啞之極:「鄧老二,你發的什麼瘋,老娘起來撒泡尿你也要盯著管管麼?」鄧烈虹罵道:「去你娘的十八代祖宗,撒尿怎麼會招來一隻大鳥?」

    莫老妹子憤然不語,一雙賊亮的眼在黑暗中灼灼閃爍,口鼻之間卻發出困獸般的喘息之聲。

    「鄧二叔,我來告訴你適才她在做什麼,」走過來的卻是曾淳,「她手上戴的是一隻夜裡也能發光的螢石指環。鷹雕飛禽視力最強,那必是一隻罕見的頗喜夜出的夜鷹。指環雖是螢火之光,在夜裡卻能給一隻馴養有素的夜鷹瞧得清清楚楚。亂石林擋的住金秋影,卻擋不住飛禽。莫老姑,我猜你在鷹腿上必是綁了紙條,上面寫的定是『從東南殺入』吧!金秋影苦於入陣無門,得此訊息,定然如獲至寶。」

    莫老妹子聽了這話,渾身一抖,終於乾笑一聲:「是又怎樣,金大人的人馬轉瞬就至,各位還是乖乖就降,我給你們美言幾句,大伙就少受些苦。」

    曾淳卻哼的一聲冷笑:「莫老姑,你可知道我今夜為什麼偏要在此歇息,還偏偏不派人守夜?」莫老妹子一愣,曾淳續道:「咱們從青田埔喬裝出來,那是何等隱秘之事,為什麼幾日之後,金秋影就陰魂不散的追到?在碧血碑前我就知道,咱們這些人裡只怕出了奸細,我在腦中將咱們這些人掂量了許多遍,依然想不透這奸細是誰,更想不透這奸細是如何與金秋影聯絡的。直到咱們馬入亂石林時,我偶一回頭,卻瞧見莫老姑正回頭望天,像是找尋什麼東西。亂石林道路崎嶇,所有的人全急著低頭趕路,怎麼莫老姑卻有閒情逸致抬頭看天?

    「我那時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了莫老姑世居川北,最擅調鷹之術,莫非……呵呵,看來今晚這一步險棋是行得對了。」

    莫老妹子嘶聲叫道:「天殺的小畜生,一會兒金大人到了,看你還笑得起來!」曾淳還是冷笑:「莫老姑,我難道真會將亂石林的生門隨口說出?東南處虛實難測,那地方的名字叫做『屍氣』,其實是最大的凶門。金秋影當真信了你的話,這一入就是九死一生了。」

    眾人聽得曾淳如此一說,全鬆了一口氣。桂寒山忍不住叫道:「曾公子,我桂寒山算是服了你,你這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非但揪出了奸細,還困住了金秋影。一箭雙鵰,妙計,妙計!」梅道人也搖頭苦笑:「莫老妹子,原來你成了盜書的蔣干!」

    莫老妹子的身子簌簌發抖,曾淳的話不緊不慢,卻似一柄利劍擊穿了她的信心。她身子一軟,忍不住攤倒在地上,她將眼光轉向鄧烈虹:「鄧二哥,求、求你了,看在老於的面上,就……饒了我這一回!」鄧烈虹卻將長槍重重一抖,厲聲喝道:「莫老妹子,老子算是瞎了眼,枉自和你相識十年!你不想為死去的於四哥報仇,卻昧著良心投了錦衣衛,做這禍國殃民的廠衛鷹犬!」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22 02:17:39

第八章 柳亂風疾悲歌絕(2)

 莫老妹子忽然淚流滿面,嗚嗚作聲:「我……我一個女流之輩,怎麼跟金秋影干,怪只怪老於給狗油蒙了心,偏偏去得罪錦衣衛,得罪金秋影!」眾人見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心裡也有些難受。莫老妹子卻忽然一躍而起,雙手一揚,六把飛刀激射而出。

 她藝出江南暗器名家,這六把飛刀一出手,就散成扇面,直如飛星逐月一般向眾人射來。眾人勢出倉卒,忙呼喝著後退,梅道人疾步上前,口中怪叫道:「不好,老婆子要拚命!」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幾把飛刀全被他抓在手中。

 但這麼緩得一緩,莫老妹子肥碩的身子已經疾躍而起,幾個起落,已經到了丈外。

 鄧烈虹大喝一聲:「截住她!」長槍一抖,當先追出。

 莫老妹子情急之下,奔躍如飛,口中兀自叫道:「梅老道、鄧老二,你們有本事就跟金秋影去拼,盡纏著老娘做甚……啊──」一語未必,陡然長聲慘呼。

 卻是曾淳手中的長劍脫手飛出,莫老妹子只顧防備銜尾疾追的鄧烈虹,曾淳這一劍迅疾如電,勁勢奇猛,登時從她背心穿入,前胸透出一截劍尖來。莫老妹子帶著那劍慘叫著急奔數步,才一下子撲倒在地。

 曾淳走過去,拔出那劍來,劍上還滴著血。曾淳的臉色冷得怕人,他緊盯著莫老妹子的屍身,猛然又一劍插入。

 喚晴見他神色異常,在那裡狠刺狠斫,急忙上前抓住了他,叫道:「公子,她已經死了,住手呀!」曾淳給她緊緊抓住了臂膊,便停了手,但那眼睛依然在黑夜裡閃著可怕的光,喘息道:「我……我最恨的便是這種人!」他將那劍上的血在鞋底抹乾了,一字字的道:「我定要查出是誰寫密信誣告家父的!」

 喚晴、袁青山等人全知道曾淳這時定是想到了當初嚴嵩便因大帥曾銑手下先有人寫了一封密信,誣告曾銑剋扣軍餉,嚴嵩才以此信為證,開始誣陷曾銑的。這封誣告密信雖然並不是大帥的致死之因,但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由頭,更因誣告之人是大帥舊部,就更顯得撲朔迷離。這誣告大帥的舊部是誰,迄今依然沒有查出來。

 袁青山走上前來,道:「公子,你不如先歇息一下。」

 曾淳仰起頭,望了望天上那幾顆疏疏落落的星星,道:「這時就沒功夫歇了。夏兄說得對,兵貴神速,咱們既然已經找出了內奸,還是馬上加緊趕路。何況金秋影得了四邪神相助,實在是不容咱們有一絲疏忽。」他這時心神稍定,登時又回復了先前揮斥自如的氣魄,道:「鄧二叔,聯絡沈先生的重任就落在您身上,出石陣後就折向西行。沈先生一行出了真人府後,便該順著水路行進,當初青田埔分手,咱們就約定在石井集回面的。他們那一路若無變故,這時也該到了,你循無定河到石井集,一路用聚合堂的『石解語』,找尋先生。」鄧烈虹道了聲好。曾淳又道:「找到他們後,請先生速去清源屯,到老君廟,咱們在那裡相會!」

 「袁大哥,」曾淳望向袁青山,「金秋影與劍樓聯手,對咱們銜尾追襲,青蚨幫也布出大部人手,這一次他們所圖也大,只怕是志在鳴鳳山!還請你先上山,請陳將軍早做準備,老君廟外更要多布人馬。咱們雖然人單勢孤,卻一定會拖住廠衛人馬,將他們帶入老君廟。那裡該是咱們決勝之所!何堂主那裡還有一件萬分緊急的事情要做,這一次若是脫身不得,便不必親來接應了。」眾人聽他侃侃而談,顯是胸有成竹,均自歎服。

 卻聽一縷若有若無的歌聲:「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登樓望君處,藹藹──浮雲飛……」這歌聲斷斷續續,卻如泣如訴,眾人聽了,心神全有些恍然欲飛。梅道人驚道:「不好,是玉盈秀的泠然希音!」那歌聲繼續萋萋柔柔的唱著,眾人心內都覺軟軟的,只盼找個香衾軟被,大睡一場。

 袁青山道:「聽歌聲好近,難道他們攻進來了?」梅道人道:「『泠然希音』聚音成線,瞬息十里。他們的人還不知在哪兒呢!這妖女的修為雖然比不上陶真君的『心開天籟』,可也會惑人心智,大伙撕下衣襟塞住耳朵。」果然那歌聲一蕩,就倏忽飄遠了。

 曾淳忽然叫了一聲不好,「金秋影不惜讓玉盈秀損耗內力施展這泠然希音,必是想先拖住咱們。嘿嘿,我倒是小窺了一個人!」桂寒山急問:「誰?」曾淳道:「江流古!有他在,金秋影未畢會真從東南殺入。只怕……這時他們已經破了亂石林的前兩重禁制。咱們快走!」

 耳聽得那歌聲又轉了過來「浮雲遮卻陽關道,向晚誰知妾懷抱。玉井蒼苔春院深,桐花落地無人掃。」雖然眾人耳朵裡堵著衣襟,卻還覺得渾身發懶,急忙隨著曾淳翻身上馬。

 這時殘星尤明,朝暾初白,天邊已露出一絲亮色。眾人隨著曾淳縱馬奔出,一路上林回路轉,柳深石亂,直奔了大半個時辰,那一片昏暗陰森的柳林卻似乎永無盡頭一樣,怎麼也奔不出去。

 眾人正自心亂神疲,卻見曾淳忽然勒住了馬,指著前面幾株老柳叫道:「看那裡!」眾人猛抬頭,正瞧見那幾株老柳下招展的一桿小旗。那旗不大,卻猩紅如血,在一片淡淡的晨曦中甚是奪目。袁青山當先咦了一聲,道:「那是我們聚合堂的鐵血旗,怎地插在此處?」

 曾淳卻面現喜色,獨自喃喃道:「得手了,他們得手了!」他走過去將小旗拔下,摸了摸那土,低聲道:「是幾天前的事,但願他們一路順風!」桂寒山性子急,問:「公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咱們的鐵血旗怎地插到了這裡,莫非聚合堂的兄弟來過?」曾淳將那鐵血旗遞給了桂寒山,笑道:「五哥,這事說來話長,只是何堂主有言在先,不讓我輕洩天機。這秘密麼,咱們到了鳴鳳山自然知曉!」說著翻身上馬,「終於了了一樁心願,咱們走吧!」

 眾人雖然一頭霧水,卻也不便多問。一路曲曲折折的走了多時,曾淳忽然仰頭呼出一口濁氣:「出來了,可是出來了!」

 喚晴猛然間只見眼前一片疏闊,四野豁然開朗,再一回頭,剛才還覺得四面八方層層無休的柳林卻已經退到身後數十丈外了。她忍不住歎道:「這真是奪天下造化之奇了。這門功夫,我卻沒來得及跟大帥學上一學。」曾淳黯然道:「奇門五行,深奧無止。我也恨自己當初沒多下些功夫。不然適才我若是再多加些佈置,江流古只怕要多費上一兩天的功夫。」

 袁青山卻憨憨的一笑:「我二弟葉靈山最喜歡推演奇門陣法,幾時你們見了面,倒可好好聊聊,」說著一拱手,「眾位,我這時可是要快馬加鞭,先行一步了。」鄧烈虹也道:「那我也依公子說的,先去找尋沈先生了。」

 天已大亮了,眾人就在一片朝陽之中灑淚暫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23 01:38:12

第八章 柳亂風疾悲歌絕(3)

    喚晴和曾淳、夏星寒幾人過了無定河後不敢停歇,晌午時分就趕到了一處叫杜家老寨的村落。卻見這寨子外蕭條無比,田荒樹少,便是雞犬之聲也難得一聞。再行數步,卻見有三四十個的饑民或躲在屋簷下,或擠在樹蔭裡,瞧那面黃肌瘦、衣不遮體的樣子,顯是長途跋涉至此。喚晴過去一問才知,是邊陝之地大旱,又鬧了蝗災,有的地方已經到了換子而食的困境,這些人無奈之下才逃荒至此。

    眾人的心內都是沉甸甸的,曾淳說既然這幾匹搶來的官馬已是不能再騎了,不如殺了分與眾災民充飢。夏星寒向村裡的村民換了些殘舊衣衫,大家全扮作了逃荒之民繼續前行。

    由這杜家老寨行得數里便是山城陽泉。陽泉地處太行西麓,素有「娘子關內第一城」之譽,過了陽泉便離鳴鳳山不遠了。越是近得陽泉那逃荒的饑民便越多,陽泉的城門前扶老攜幼的走著近百十口男女。喚晴、曾淳等人全將臉上抹了泥土,雜在災民的人流裡向城內走去。

    卻聽災民中一個滿臉鬍子的中年漢子叫道:「日他娘的,老天爺不開眼,去年就是大旱,今年又連旱了幾十天,窮田薄地的,還怎麼經得起蒙古人鐵騎的折騰?」一個滿面苦相的老者歎道:「這叫做躲得了天災,躲不過人禍呀,當初有曾大帥在時,蒙古人不敢踏出河套一步,這曾大帥一去,蒙古人沒了顧忌,今日搶明兒個殺的,哪裡有咱們的活路呀!」喚晴和身旁的夏星寒對望一眼,才知道這些逃荒的災民竟有數股,一些為了苦旱無雨,更有不堪河套韃靼鐵騎的蹂躪,從榆林等處一路輾轉來此。

    卻聽那老者身旁一個身材細瘦的漢子苦笑道:「你道那曾大帥是好人麼,朝廷說他剋扣軍餉,還私通韃靼,早將他斬了!呵呵,原以為他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卻原來都是裝的!」話音未落,那滿臉鬍子的中年就破口大罵:「日你娘的窮何三,你外來的小子知道個屁,有曾大帥在,韃靼屁也不敢多放一個,那年蒙古人一傢伙來了一千多人,黑壓壓的衝到咱們寨子外,孩子哭大人叫的時候還不是曾大帥帶著百十號人馬殺到解的圍。老子是親眼看到大帥衝殺在前的。那一戰,曾大帥憑著百十號人馬愣是殺退了一千人的蒙騎,還斬了幾十顆人頭。朝廷裡的那些沒良心的人說得屁話你也信?」

    那何三還待言語,卻給那老者攔住:「餓得要死了還在這裡胡說。前面都是官軍,說錯了話小心腦袋!」喚晴等人早瞧見了城門前攔著幾十號人馬,瞧那打扮正是東廠的劍士,幾個衣色耀目的緹騎卻在城門另一側守著。瞧那陣勢,東廠和錦衣衛便是到了外省也是互不買帳。

    那大鬍子猶是不服:「既是快要餓死了,還怕他個鳥!前面大同府便將咱們蒼蠅一般的轟了過來,聽說鳴鳳山的陳將軍早開倉放糧了。這年月倒是作強盜的有些良心,不成老子就到鳴鳳山落草!」那老者聽得他說了「鳴鳳山」三字,嚇得面色如土,不敢多言,向著遠處擠了過去。

    城門前果然畫著曾淳、喚晴、沈煉石三人的畫像,好在金秋影諸人還不及趕到,緹騎和劍士中沒有什麼緊要人物。這些人還只顧勒索往來人中那些衣著光鮮的百姓。曾淳低聲道:「大家散開,萬萬不可生事,咱們穿過陽泉城,在西門外回合!」

    這時一群劍士正攔著兩個人,二人中的那老者瘦骨冷丁,手抱胡琴,身旁緊縮著一個戰戰兢兢的弱女子,瞧來似是老爹帶著女兒賣唱江湖的。眾劍士想來是閒極無聊,瞧那女子年方豆蔻,模樣卻也端正,便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道:「朝廷通緝的要犯沈喚晴也是這般大小吧!」「嘻嘻,聽說沈喚晴可是個標緻得緊的小美人,小妹子,近前來讓哥仔細瞧瞧!」那少女嚇得臉色煞白,一個勁的往老者身後躲。怎奈老頭的瘦身子擋不住四面八方伸來的手,少女挺白淨的臉上已經淌下了兩行珠淚。

    「官爺,官爺,」老者都帶了哭腔,「咱們父女是賣藝的,不是什麼朝廷要犯。孩子還小,莫要嚇著孩子。」一個劍士大罵了一聲,揚手便給了那老者一個耳光,喝道:「老東西這是公然拒拘捕了,你們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正好作那沈煉石父女的疑犯,一併抓了!」就有人如狼似虎的撲上。幾個緹騎在另一側瞧那少女白淨勻稱,不由眼熱,叫道:「什麼抓捕疑犯,東廠的劍爺們想是這幾日餓得緊啦,要吃人肉了。」

    眾百姓雖怒,卻多是敢怒不敢言,一群災民更是低頭走入。眾劍士此起彼伏的嘻笑聲中,一個劍士已經發起性來,大手一抓,一把將那女孩從老者身後拎了出來,伸手便向少女胸前模去。猛然一物疾飛而來,啪的一聲砸在那劍士臉上,卻是一塊土疙瘩。那劍士滿臉灰頭土腦的大罵起來,但見一群災民亂哄哄的自城門擁入,一時也瞧不清是誰做的手腳。一個劍士怕犯了眾怒,叫道:「且先將疑犯押起來慢慢審問。」

    夜色來臨時,陽泉城西門外一處偏僻的小店內卻響起一陣笑聲。一個少女的聲音笑道:「我這一回巴巴的趕了去就是要去救那一對苦命父女,怎知卻被一個人搶了先。到那裡時,卻見一個人大搖大擺的領著那一對父女出來了。我還說這陽泉古城怎地有這等俠義之人,細一瞧,卻原來是桂五哥!」說話的這人正是喚晴。終於經過一番痛快的洗漱之後,喚晴已經換上了一身素雅女裝,上身雲白闊袖衫,腰繫湖藍的合歡裙,將她的纖腰束出一段惹人憐愛的曲線。額上的雲鬢輕挽成盤龍髻,腦後長髮披肩,如瀑的黑髮上水氣未干,更襯得她整個人顯出一種空山靈雨般的清秀。

    只聽桂寒山笑道:「哈哈,說到俠義心腸,喚晴可是不讓鬚眉,中午時分那塊泥巴就是你放的吧!」喚晴小嘴一撅:「若不是梅師叔攔著我,那時我就將這一群畜生殺了!」曾淳哼了一聲:「你這脾氣還是一上來就攔不住。下午看不到你們,把我們急得什麼似的,卻原來你們出去管那閒事!」喚晴道:「這可不是閒事,師父若在,只怕他早就出手了。再說桂五哥做的神不知鬼不覺,用飛石射住了那三個爪子的睡穴,將人領了出來。那一群飯桶這時想必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

    梅道人嘿嘿了兩聲,問:「那一對父女現在何處?」桂寒山道:「我塞給他們一些散碎銀子,讓他們趕在天黑之前,從西門走了。」

    夏星寒卻向喚晴道:「你做得對!人生在世,便是應快意恩仇,事事畏首畏尾,還有何樂趣?」桂寒山笑道:「這麼說我倒是去對了,若是遲得一時三刻,給夏兄趕了先,只怕那裡就多了十多具死屍了。」眾人全大笑起來,這時甩開追兵,鳴鳳山在望,大伙才覺出一陣輕鬆。

    梅道人掰著指頭算道:「也不知鄧老二找到沈老頭他們沒有,亂石林分手,咱們走得不快,算來這麼多天了。嘿嘿,他們若是沒出什麼差頭,這時也快到老君廟了。」曾淳點頭道:「明日咱們由這陽泉外西行,過十五里就是老君廟,沈先生若無恙,該在那裡等咱們。」

    「我瞧你倒是胸有成竹的一副樣子,只是那軍餉何時送到呢,」喚晴舉目問道:「城外的災民說,蒙騎侵擾不斷,想來邊軍已經快頂不住了。這救命的錢早一刻送到就有早一刻的好處。」夏星寒撫著刀笑道:「只怕有一場好殺了,想不到東廠的人馬也出了京師了。」梅道人歎道:「嘿嘿,本朝自有東廠和錦衣衛,廠衛便紛爭不斷,而誰能得寵,全看誰的頭目得皇上青睞。到了咱們嘉靖皇爺這一朝,陸九霄勾結嚴嵩,秉其意旨,驕橫不羈,閻東來一直給緹騎壓得抬不起頭來。這一回錦衣衛接連失手,嘿嘿,閻東來定然覺得這是個大好時機,只怕是要拼了老命也要擒住咱們去買功的。」他說到這裡,忽然臉色一變,因為他看到夏星寒忽然緩緩站起身來,慢慢抽出斷水刀來。

    眾人見夏星寒面色異常,全是一愣。夏星寒忽然厲喝一聲:「還不現身!」一刀劈下,卻是斫向牆板。這小店太過簡陋,每間客房只以木板相隔,板子上再糊上幾層白紙。隔壁那間本來是喚晴住的,她過來說話,那屋內便該是空的。

    但夏星寒一刀之下,那木板後就響起一聲悶哼,聲音沉悶,有如牛吼。夏星寒內力一震,木板霍然四開,伴著迸飛的鮮血,飛出一人。這人一身灰色衣衫,便是臉上也蒙著一張灰布,若非身上鮮血淋漓,這樣的一身裝束幾乎就與沉沉的暮靄泯於一色。而這人身法也是奇詭,在地上蛇一般地一滾,便避開了夏星寒隨後的連環兩刀。地上家紅燦燦的淌出一串血跡來。

    那人乘著眾人一愣的當口,默不作聲地揚手拋出一串亮晶晶的暗器,跟著一躍而起,便要破窗而出。猛然間夏星寒大喝一聲,斷水刀飄然一劃,便在那人即將竄出窗外的一瞬斬在那人的雙腿之上。

    卻是夏星寒見這人出手狠辣,出刀便也不再留情,這一刀竟斬斷了他兩腳上的筋脈。灰衣人重重滾落在地,卻依然不喊一聲。眾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夏星寒的刀已經抵住了那人的咽喉,低喝道:「你是誰?」

    那人卻不語,只是眼中凶光如炸,猛然一仰頭,逕將喉嚨穿在了斷水刀上,竟自吻刀而亡。眾人又驚又怒,桂寒山一伸手,便待撕開他面上灰巾。卻聽梅道人喝道:「且住,小心有毒!」桂寒山一驚縮手,才瞧清那人的裸露在外的半張臉上漸漸現出青灰之色。

    微微一沉,夏星寒才想起使刀劃開那人面上的灰巾。卻見這人普普通通的一張臉,只是髮式與中原大異,再加上那一張青灰色的臉,就顯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陰沉沉的暮色中,眾人瞧著這具蜷縮猙獰的死屍,心內都覺得一陣寒意緩緩升起。

    曾淳擰眉道:「是青蚨幫的刺客麼?」梅道人忽然一震,叫道:「這是東瀛倭寇中的忍者!」說著連連搖頭,「嘿嘿,嘿嘿,從他這根內藏長刀的『忍杖』,我便該猜到的。嘿嘿,想不到這樣的人也跟咱們幹上了。鄭凌風真是手眼通天呀。」喚晴愕然道:「什麼是忍者?」梅道人道:「傳說東瀛有一種忍者,專伺暗殺、追蹤之術。這等人武功未必極高,但毅力卻最是堅忍,對付仇家往往能像狗一樣不捨不棄的追襲千里。近幾年咱們大明東南一帶倭寇猖獗,中原人才知天下習武人中還有『忍者』這一類人物。瞧這人的裝束行徑,不過是忍者中的『下忍』而已!」曾淳道:「鄭凌風當真了得,不然怎地攏來了這多邪魔外道。夏兄,你是怎地知道夾壁中藏有這忍者的?」夏星寒道:「這人也真了得,斂氣屏息居然能不發一聲。但夾壁外嗡嗡雲集的蚊子卻還是讓他露了蹤跡!」便在此時,院外忽然傳來一陣呼喝之聲。

    梅道人忽然跳起身來,叫道:「來了,只怕是青蚨幫他們衝來了,嘿嘿,來的爪子可是不少!」一語未畢,院外喊聲雷震:「莫走了反賊!」「抓住一個活口賞銀千兩,死的得紋銀五百兩!」

    喚晴臉色一白:「都是我們做事不小心,走漏了蹤跡!」曾淳的面緊了一緊,緩緩道:「大伙沖吧,咱們這時已是強弩之末,每個人身上都有傷,不要戀戰,衝出去一個是一個!」眾人聽了這話,心內都是一沉。

    桂寒山大喝一聲,先將一張桌子拋了出去,只聽箭聲呼嘯,院外也不知有多少羽箭疾飛而到,院子中哎喲哎呀之聲不絕,顯是青蚨幫、錦衣衛不分青紅皂白,將不及躲閃的閒人射傷了不少。

    桂寒山雙目如血,雙戟一擺,早將那忍者的屍身挑得破門而出,一陣疾箭如雨,他的身形也隨之躍出。門外黑壓壓的,也不知衝來多少人馬,依稀有青蚨幫的鬼卒和錦衣衛的緹騎,東廠的劍士一時想必還不及趕到。桂寒山的雙戟捲起一團銀光直撞了過去,片刻之間,就有血飛如雨,不及近戰的弓箭手全被他的雙戟劈得弓散肉裂。

    喚晴、夏星寒瞧著他衝去的方向,均是一驚,本來大家該繼續西退,去老君廟會合沈煉石的,但這時桂寒山卻是反向東方殺去!喚晴望著桂寒山雙戟霍霍的背影,忍不住淚眼婆娑了:「五哥,五哥,他是要獨自引開追兵!」

    桂寒山的一趟拚死疾衝之下,已將追兵撕開了一道血浪翻滾的裂隙,直衝出了院門。層層疊疊的追兵果然被桂寒山引向東南。

    驀然間緹騎中躍出一個禿頭老者,這老者一縱如鷹,矯捷無比的撲向桂寒山。桂寒山大喝一聲:「擋我者死!」雙戟以「斷流」之勢直撞過去,四五名近前的鬼卒登時為他戟上勁氣所傷,紛紛嘶叫著退開。那禿頭老者卻一聲冷笑,雙掌疾合,兩股凌人的氣勁有如雙龍合抱,纏向雙戟。

    桂寒山知道來者必是緹騎高手,登時激起他體內的血性,大喝了一聲,瞬息之間將戟上的勁氣提至十成。但那戟與老者之手似接未接的一瞬,忽覺老者手上生出一股極柔的勁力,將雙戟向旁帶了過去。「纏龍手?你是緹騎四統領中的祖靜觀!」桂寒山喝了一聲,左戟「斷流」之勢不變,右戟「破雲」式疾如閃電般的揮了出去,這一招已然用上了「驚雷刀訣」。

    老者似是料不到他的雙戟路數竟能一剛一疾,要待退步,身子卻給一個緹騎擋了一下,由胸至腹的衣衫登時給短戟撕開了長長的一道口子。這老者正是與金秋影齊名的四統領中的「雙掌纏龍」祖靜觀。他入緹騎甚早,只因養尊處優慣了,近來反不得陸九霄青睞,這次奉命出京在陽泉一帶巡查,心內倒是憋了一口氣,要搶這頭功。豈知一招之下竟險些喪在桂寒山戟下,他一怒之下,怪叫連連,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力強攻。

    喚晴、曾淳和梅道人、夏星寒四人這時已經從窗子衝出,窗外已經有緹騎殺到,但還未成合圍之勢。四人刀劍齊施,拚力殺出。但四人一衝,已經被桂寒山引到院外的大部追兵就有人瞧見了四人蹤跡。「在那裡了!」「還有幾個點子,不要漏了!」

    桂寒山虎吼連連,倒拖雙戟疾反身殺回,如天神一般便堵住了院門。追兵雖眾,但院門窄小,給桂寒山一夫當關,急切間卻殺不進來。祖靜觀大怒叫道:「撞院牆!」一邊撥開眾人,殺向桂寒山。桂寒山這時已經成了血人,祖靜觀的鐵掌已經拍到,排山一掌正拍在他戟上。二人內家真力撞在一處,發出裂金碎石般的一響。祖靜觀全身如遭電擊,而桂寒山力戰之下,實是經受不住這樣的內氣衝撞,口角立時有血滲出。

    只聽得砰砰數響,卻原來是緹騎撞碎了院牆,殺了進來。桂寒山翻身數戟,幾個當先躍入的緹騎全給他刺死。祖靜觀忽然蛇一般竄了過來,左掌一式「龍取水」無聲無息的印了過去。桂寒山卻不回身,顯是未曾知覺,雙戟捲起兩道銀光,依然劈向兩旁湧來的緹騎。

    祖靜觀大喜,掌上勁力用實,硬生生拍向桂寒山後心。

    桂寒山的身子猛然向前一探,雙戟卻忽地倒撞了過來。祖靜觀瞧見那兩道從桂寒山腋下反刺來的青光才知道桂寒山是要與自己同歸於盡,但這時他掌力已然用實,要待收勁卻已不及。兩道血光飛濺,祖靜觀的身子已經被雙戟刺穿。與此同時,桂寒山的背上也結結實實的挨了一掌。

    祖靜觀被他雙戟一絞,五臟盡裂,哼也未哼,便即斃命。但桂寒山的口中也噴出一口鮮血來。他未及收戟,卻覺雙腿一陣鑽心疼痛,卻是給四周緹騎的長槍刺了四五下。桂寒山忽然揚首長嘯,其聲如怒龍吟,如孤鶴唳,四周的緹騎全覺一陣心驚神搖。嘯聲中桂寒山的雙戟一蕩,四五條槍盡數被他震得直飛上天。

    雙腿飛出四五道血浪,桂寒山卻依然屹立不倒。他望著潮水般湧來的緹騎,驀地大喝一聲,響若雷震,衝在最前的幾個緹騎膽氣為之一奪,手中的兵刃登時掉在了地上。眾緹騎瞧見他怒立如天神,心下都是一寒,這時首領已死,大家懾於桂寒山的神威,雖知他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卻依然誰也不敢先上前衝殺。

    適才還喊殺震天的小院中登時就是一靜。

    桂寒山性子執拗,雖然此時雙腿重傷,卻仍是奮力踏出幾步,猛地背心一痛,卻是祖靜觀拍的那一掌的內傷驟然發作。他只覺眼前一黑,噗的栽倒在地,便什麼也不知曉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24 01:22:31

第八章 柳亂風疾悲歌絕(4)

 喚晴四人沖得好快,轉瞬之間,十餘名緹騎便給他們斬殺大半,但這時更多的緹騎已經潮水般湧了過來。夏星寒聽得院內響如雷震,便想提刀殺回,卻給梅道人一把拽住:「還是公子說得對,咱們這時衝出去一個也是好的!」夏星寒和喚晴還在猶豫,梅道人不由分說,拽住他們便退。

 陽泉城外是一片駭人的寂靜,四人急奔片刻,就聽到了身後桂寒山那聲淒怒的長嘯。喚晴的眼角就有淚迸出:「但願桂五哥……他不會有事……」一瞬間桂寒山豪爽直率的笑又在耳邊響起,但她害怕今後自己再也聽不到這樣率直坦蕩的笑聲了。

 沉了一沉,身後又響起陣陣喊殺之聲。

 此時此地,四人全知道自己絕無哀傷的餘暇,所有的痛和所有的哀只能深深的壓在心底吧,桂寒山自己捨死忘生,換來的不就是這一刻逃生之機麼?

 一片又矮又密的陰影向他們舒展過來團團的黑。四人知道已經過了荒郊,遠處全是高山的暗影,只怕是到了老君廟所在的清源屯,那一片黑影就是莊稼了吧。奔到近前,四人心內全是一震,本該是密密麻麻的莊稼全剩下了光禿禿的桿子,枝葉全被人撕去了,偶然剩下的殘枝敗葉也給烈日炙烤得一片焦黃。「是大旱呀,餓得人們將這葉子也都啃了!」曾淳忽然嗚咽出聲,「邊軍的處境只怕更難!就是他們布下一片火海,咱們也要將軍餉送過去!」

 淚在飛,血在燒。身後蹄聲隱隱,猶如輕雷陣陣。

 梅道人苦笑一聲:「嘿嘿,是劍樓的人馬來了。」眾人才鑽入莊稼地中,一隊快馬已經衝到。一片人喊馬嘶聲中,四人疾向屯子裡撲去。屯內阡陌縱橫,滿眼是光禿禿的老樹,樹皮全給人扯得乾乾淨淨,在深夜中看來就是一條條觸目驚心的慘白。諾大的村寨竟然不聞一絲犬吠雞鳴之聲,若不是身後殺聲隱隱,四人幾乎以為自己已經踏入了一片死城。

 喚晴才明白為什麼陽泉城內這麼多的災民,邊城之災已經岌岌可危了,可恨朝廷還被嚴嵩、陸九霄之流粉飾太平。

 陡然身後箭聲呼嘯而來,一串羽箭怒潮般射到。梅道人大袖翻飛,將羽箭震得四散,口中卻叫道:「好勁的勢頭,來的都是高手!」叫聲未絕,一隊快馬已經衝到,四五十騎迅若飆風,登時將四人衝散。

 喚晴和馬上的劍士交手數招,覺得來人都是高手,十三名劍中的人赫然都在其中。喚晴不敢戀戰,收刀便走,好在她的襴裙不長,不礙奔跑。身後馬鳴劍閃,她便在一根老樹前打了個折,直掠入兩排茅屋。屋前路窄道狹,戰馬便沒有奔馳的餘地,十來匹馬登時給她甩了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25 11:11:28

第九章 傾我碧血洗天河(1)

 喚晴這時才覺出身邊只自己一人了,夏星寒三人想必是給馬隊衝亂了。她在兩排茅屋間東繞西繞的,忽然發覺每一間屋子裡全是黑漆漆的。她心中一動,退開一扇柴門就閃了進去,屋裡一團黑,沒個人聲。

 耳聽得門外人聲呼喝,有幾個劍士呼嘯而過,顯是失去了她的行蹤。喚晴才喘了幾口氣,卻覺屋內瀰漫著一股怪異的臭氣,喚晴一邁步,腳下給什麼東西絆了一絆,幾乎跌到,她俯身下去一摸,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叫。那竟是一具僵硬的屍體,黑暗之中也分不清是男是女,觸手之下只覺出是稜稜瘦骨上的一層薄皮,有的地方粘忽忽的不知給什麼東西啃噬過了。

 喚晴幾乎嘔吐出來,在屋中邁了幾步,摸上一張床,上面還有一具小小的屍體,也是乾瘦無比,顯是母子二人給生生餓死了。

 這時門外霍然一聲斷喝:「在這裡了!」喚晴知道自己那一聲喊又露了蹤跡,她回手一揮,曉紅刀斜斜飛出,當先撲進屋來的劍士給她一刀斷喉。屋外已有幾個聲音遙相呼應著奔來,喚晴只得回身震開窗戶,飛身縱出。

 排排茅屋中全是黑漆漆的,奔得久了,又依稀瞧見了枯樹下、院落中散臥著的十幾具屍身。喚晴心內又驚又痛:「不成這裡的百姓都給餓死了?」正要從一棵枯樹前奔過,忽然左腿一緊,已經給不知什麼東西緊緊抱住。喚晴的刀要待揮出,又急忙頓住,抱住自己的卻是一個老婦。「有沒有吃的……」那老婦有氣無力的喊著,喚晴能覺出有兩根乾枯的臂膀如骨棒一般緊箍著自己。

 身後的追殺聲又近了許多,但喚晴還是摸出了乾糧塞到老婦手中,問:「這屯子裡的人呢,全餓死了麼?」「能跑的全跑啦……雖有鳴鳳山的人不時放粥,卻也周濟不過來,剩下的不等死做什麼……」老婦捏著乾糧,聲音欣喜若狂。驀然間一支羽箭呼嘯而來,老婦的聲音忽然硬生生斷了,喚晴覺得腿上的一圈乾枯的緊箍忽然鬆了。

 她一驚之下急忙躍起,四五名劍士已經揮劍殺到,後面蹄聲陣陣,也不知有多少人馬奔馳而來。喚晴銀牙一咬,曉紅刀舞起一團暗紅,直向那持弓的劍士撲去。她胸中的怒火已經騰到了咽喉,自己就是死也要殺了這群惡賊。

 刷刷刷,連環三刀,那持弓的劍士不及拔出劍來,就死在了她刀下。喚晴身邊的劍士也越聚越多,但這時她卻顧不了這許多了,曉紅刀縱橫飛舞,喚晴只求殺個痛快。身上的血越來越多,喚晴的青衣已經換作了「紅衫」,她已分不清身上的血是自己的還是對手的。殺吧殺吧,殺盡這群惡賊!

 「喚晴──」身側陡然響起一聲熟悉之極的長呼,一騎快馬夾著如潮的刀氣急奔而來。四五個劍士忽然同時慘呼,卻是腕子上幾乎同時中了一刀,嗆啷嗆啷幾聲響,兵刃全掉在了地上。喚晴雙目一亮:「師兄,好漂亮的一招『七星聚月』!」「上馬!」那人大喝一聲,正是夏星寒。喚晴翻身上馬,才覺出四肢酸痛,夏星寒刀裹風雷,幾個劍士見勢不好早就退開了,二人一騎直殺了出去。

 身後蹄聲陣陣,卻是不少劍士已經縱馬追來。夏星寒打馬如飛,在一座小院前轉了個彎,忽然低喝了一聲:「下馬」和喚晴疾躍下馬,俯身在地上抓起一個劍士的屍體拋上馬去,跟著一刀刺在馬臀上。那馬吃痛,長嘶著疾奔上了一條大道,片刻之後,一隊劍士就跟著追了下去。

 二人伺得蹄聲稍遠,才轉身上了一條小徑,順著小徑疾奔了半個時辰,終於那喊殺之聲漸漸的小了。喚晴的心一陣陣的發緊,道:「五哥去了,公子和梅師叔不知怎樣了!這裡是清源屯了,可是師父呢?」夏星寒嘿了一聲,卻不言語,只是眼角也有淚水飛出。二人在一處黑沉沉的廟宇前停了下來。

 喚晴瞧見那殘破的匾額上寫著的「真大道玉虛宮」六個大字,忽然心中一動:「這是一座廢棄的道觀,是不是就是師父說的會面之處──老君廟?」夏星寒點了點頭:「這廟有年月了,『真大道』是金國時風行北方的道教,那裡面供奉的就是太上老君,『老君廟』只怕是鄉姑野老的俗稱吧。」

 追兵已逝,二人就在廟前坐下。入夜之後,山城的風吹在人身上就有幾分涼意。喚晴止了哭,眼角上的淚就在夜風中干了。幾顆疏朗的星伴著一輪冷月凝在天上,夏星寒望著那星那月,緩緩道:「師妹,適才四周全是刀劍,我連換了三匹馬,衝殺了四回,那時我好怕、我……真怕再也見你不到了。」

 喚晴心內一暖,剛剛止住的淚忍不住又垂了下來,低低的叫了一聲:「師兄──多謝你了。」忽然覺得往日又傲慢又冷硬的師兄在這一次重晤之後,竟然起了不少變化,便是看自己的眼光也柔軟了許多。她抬頭望天,覺得那無邊無際的虛空正向自己發出無聲無息的一下長歎。喚晴忍不住就輕輕一歎,對師兄自己也只能是這一歎了。

 夏星寒還是沒有多少話,又一沉,才道:「師妹,我不知還能不能見到師尊,若是我……見不到他老人家了,你見到時便替我好好的跟他賠個不是。」喚晴一驚,打了他的手一下,叫道:「師兄,你胡說什麼!」

 一陣晚風微微襲來,喚晴忽然覺得這一陣的寂靜竟是如此難得,說:「也不知公子、梅道人他們怎樣了?過不了多久咱們就能見到師父了,那時咱們定要請何堂主和陳將軍他們發兵來,跟金秋影他們堂堂正正的見上一陣!」想到就要見到師父,心內一振,笑道:「師兄,我一想起師父,身上就不那麼累了!」

 夏星寒道了聲是,忽然雙眉一凝,低喝了一聲:「什麼人?」

 喚晴抬眼望去,只見前面一片空蕩蕩的土地之上,靜靜的立著一人。其時素月在天,照得這一片空曠的平地亮堂堂的,四周喊殺之聲已逝,這人就負手立在一片悄寂的夜裡,昂首向月,恍若老僧入定一般。夏、沈二人心內一寒,均想:這人何時到的,怎地我全然不知?

 夏星寒沉聲再問:「閣下何人?」那人才緩緩回頭,只見這人生得身子粗壯,一張怪臉卻又出奇的長,夏星寒的臉已經算是一張長臉,可跟這人一張罕見的長臉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

 「在下鍾舟奇!」那人說話一蹦一蹦的,似乎每一個字都是運勁射出,要穿透聽者的心肺。而那人一雙極細極窄的眼睛更是冷銳如電,饒是喚晴久隨刀聖沈煉石,習養氣功夫已久,給這人盯上一眼,也立覺寒生脊髓:「這人就是四邪神中的鍾舟奇,他的雙眼好駭人,只這眼神就能殺死人!」

 夏星寒的眼內已射出兩道冷電,「喚晴,你退!」他話是對著喚晴說的,眼卻緊緊盯著鍾舟奇,兩個人如刀如劍的眼神攪在一起,登時激起了一團蕭殺之氣。

 「師兄,咱們一起走!」喚晴已經拔出曉紅刀來。夏星寒忽然回頭,緊緊盯著她,喝道:「喚晴,你記住了,若無我的吩咐,今晚你萬萬不可動手!」他知道這鍾舟奇號稱「一出手,見生死」,梅道人曾說,和他動手的沒有活下來的。若是自己不敵,終究只是折了一個,但願師妹不動手就能……他不願再想下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26 01:17:01

第九章 傾我碧血洗天河(2)

    一聲清嘯,夏星寒的斷水刀已經出鞘,月下就多了一泓流動的秋水寒波。

    「拔刀──」他低喝一聲。一股凌人的氣勁自夏星寒身上陡然發出。便是喚晴也覺肌膚一冷。

    鍾舟奇卻不動,宛如一塊礁石矗立在明月之下。喚晴這時才瞧清他的腰間插著一長一短兩把帶鞘狹刀。刀在鞘中,卻有無盡的殺氣自鍾舟奇的手上、眼中、甚至自他的每一寸衣襟上散發出來。他的不動原比動還要可怕,刀雖在鞘,卻已有無盡的刀意奔湧而出。喚晴已經覺出一股可怕的氣息在她的眼角前在她的眉端前穿梭跳躍著,雖是苦夏,喚晴卻如同身陷嚴冬一般。

    夏星寒的雙目一亮,自己出道以來還從未遇到如此怪異如此深沉的對手。「不動如波凝,一動如山飛──動與靜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唯有臨敵如此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師尊沈煉石的話忽然在他心內一閃,夏星寒知道對面的鍾周奇是一個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可怕對手!

    「雲破月出」,斷水刀劃出一道筆直的銀光靈動無比的刺向鍾舟奇的心口──刀出如劍,正是心月刀法的要領。喚晴見夏星寒將心月刀法的這第一式使得如此矯夭難測,忍不住喝了一聲彩,滿地銀光乍瀉,本來極實的一記殺招卻又有說不出的虛幻,世間的雲破月出,真就是這樣動人的吧!

    鍾舟奇兩隻豆大的眼睛陡然射出兩道精光,好!他吐氣開聲的爆喝出一字。只一字就震得喚晴雙耳嗡然一響。鍾舟奇的身子卻陡然一伏,像是不顧死的鑽入斷水刀幻出的一片銀光中,他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把刀──狹長如劍、冷氣砭人的彎刀,一刀正挑在斷水刀上。兩刀一碰,發出銀鳴玉唱般的清脆一響。喚晴有些吃驚師兄這一招一刀七式,虛實相應,這鍾舟奇怎地一刀就直斬在了這虛中之實上?

    鍾舟奇又厲喝了一聲,隨著這一喝,如同狂風吹雲一般,斷水刀幻出的滿天銀光忽然消散了,那把寒光懾人的彎刀隨即電一般刺向夏星寒的咽喉。這普普通通的一勢給鍾舟奇跨步伏身的施展開來,就顯得說不出的威猛凶悍。

    夏星寒沉聲低嘯,腳下錯步如踩七星,斷水刀霍然一抹,心月刀法要的便是隨意圓轉,這一抹其實是以引字訣帶開長刀。二刀再次一碰,這一響長而刺耳,有如鈍鐵劃在了冰面上,發出錚錚錚錚的一長串尖銳的嘶鳴。兩個人的身形奇快無比的錯開,鍾舟奇的長刀才微微一頓。

    喚晴忍不住啊的一聲大叫,夜風低回,喚晴的全身已在這瞬息之間濕透了,適才這一招若是換做自己只怕就躲不過去,想不到除了師尊,天下還有人會使出如此犀利的刀法。這時她才瞧清那把微微彎曲的長刀。也不知飲了多少鮮血的刀鋒在月下顯得異常奪目,一點寒星冷冷的凝在刀鋒之首。最讓喚晴吃驚的是這刀的長,師兄的斷水刀長有三尺,已是罕見的長刀了,但這刀只怕在四尺以上。

    夏星寒腳下滑出兩步,才化開對方這「刺喉」一式帶來的無盡殺意。鍾舟奇的長刀穩穩的凝在半空,刀尖直指向夏星寒的咽喉,整個人如同鐵鑄的一般一動不動。兩個人的眼神再次撞在一處,鍾舟奇才一字字的噴出一句話來:「好,實在是有些味道!」

    夏星寒的眼內也散出一團激越的光,那張微黃的臉上躍出一絲燦然的神采來,這樣的對手必然會激出自己全身的潛力,勝又如何,敗又如何,人生在世,最快意處的不就是這拔刀一搏麼?他的心意才一動,已經與心意合一的斷水刀已經劃然而出,這一次出手卻是心月刀法中的三大殺招之首──「月湧大江流」,斷水刀當頭直劈。鍾舟奇雙手擎刀反撩,兩把刀瞬息之間連撞了一十三下。

    夏星寒居然連攻了一十三刀,鍾舟奇居然在一十三刀之內純取守勢!喚晴眼前光寒聲疾,雙手不禁全滲出了冷汗,只覺夏星寒的每一刀再快一點就可以殺死鍾舟奇了,偏偏就是差那麼一點點。她也知道師兄這一十三刀實在是畢生精氣之所聚,換做平日練刀,那是無論如何施展不出來如此迅疾的刀法的。可是她還是在心裡喊著:快點呀,師兄,再快一點!

    其實心內最苦的還是夏星寒,這一十三刀自己一刀快似一刀,夏星寒自認為已經發揮了心月刀法的極致,可是每一刀揮出,就發覺對面鍾舟奇那長刀的守勢中竟也蘊著無盡的殺意,迫得自己再將刀勢加快。但隨著自己以更快的刀勢劈出,鍾舟奇仍能滴水不漏的封住斷水刀,而且所蘊的反擊的刀意也更加猛悍。

    斷水刀快能斷水,卻攻不進狹刀的四尺銀濤之內。

    刀卷驚濤,兩個人的身形就像兩朵浪花在驚濤駭浪之上翩然起舞,喚晴看得目眩神馳,初時還能揣摩師兄的刀勢刀意,在心內暗自叫好,但時候一長,喚晴只覺口乾舌燥,魂為之奪,連叫好都忘了。這時她才知道,師兄憑著自己超人的悟性,一身修為已經遠在自己之上。而憑自己目下的功夫,若是揮刀上前,也只有給師兄添麻煩的份兒。

    驀然間二人的身形交錯而過,兩把刀陡然鑄在空中。鍾舟奇胸前的衣衫破了好大的一個口子,喚晴見師兄這一刀巧妙無比,竟呆了一呆,緩了一緩,才想起來叫道:「好一招『斫卻月中桂』!」

    一絲冷酷的笑意卻在鍾舟奇的臉上綻開了。喚晴見了這笑,不知怎地心內就是一寒:「不好,師兄的這一路心月刀法堪堪使完了呀!」

    一念未畢,鍾舟奇的身子已經閃電般欺上,狹刀如決堤怒洪,奔騰而出。夏星寒明知鍾舟奇由守易攻之後,刀勢必然奇猛,但也想不到竟是這樣疾這樣狠。一瞬間夏星寒的四面八方全是呼嘯的刀聲,身前身後全是激射的刀光。

    夏星寒忽然振聲長嘯,直衝了進去。

    喚晴見他直搶入那一團駭人的刀光中就險些驚叫出聲,鍾舟奇的狹刀捲起無邊的刀浪,奔湧的刀氣刺得遠在丈外的喚晴骨寒肌冷,但一個清瘦的身子卻在那團冷芒寒濤當中中流砥柱一般的立著,斷水刀鋒飛芒吐,竟是寸步不讓的以攻對攻。隨即就有一團清脆靈動的聲音飛入喚晴耳中。喚晴知道那是二人運刀相撞發出的聲響,只因御刀之人的勁力收放已趨化境,每一刀都不多費半分力道,一觸即收之下便發出如琴鳴箏奏的清越之聲。

    這聲音越來越密,剎那間竟是密如暴豆了,喚晴只覺自己的心給那聲音牽著越跳越快,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來了。那聲音卻陡然止歇。二人的身子就在月光下定住,喚晴吃驚的看到鍾舟奇的左手已經多了一把短刀,長約二尺,卻如那長刀一般的狹窄。

    有一滴血正緩緩的自那短刀上垂落,喚晴知道那必是師兄的血,驀然間只覺得雙腿發軟,她鼓足勇氣向師兄望去,卻見夏星寒依然筆直如劍地挺立在月光下。

    「好,」夏星寒的聲音更見低沉,「這是什麼刀法?」

    「飛天御劍流的秘劍──燕返!」鍾舟奇的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寂寞,「自踏入中原,我從未使過此招。你是夏星寒還是曾淳?」夏星寒呵呵一笑:「在下夏星寒……呵呵,若是再給我三年時光,將心月刀法融會貫通,我便有十成的把握勝你!」鍾舟奇冷然不語,夏星寒卻一歎:「可惜,上天卻不給我這三年時光……」這一聲歎息聲音不大,卻有說不出的寂寞傷感。

    便在此時,忽然間遠處傳來一聲長嘯,那聲音竟然熟悉之極。喚晴心中一動,道:「師兄,是袁大哥的嘯聲,接應咱們的人來了!」

    夏星寒的身子卻一晃,喚晴急忙衝上去扶住了他,這時才覺出夏星寒的胸前一片潮濕,中的這一刀竟是這麼重。喚晴的雙眼一片模糊,哭道:「師兄,你……你中了一刀,你……你不礙事的是不是?」忽然間覺得懷中的師兄身子好瘦,那骨頭硬硬的都有些扎手。

    夏星寒長吸一口氣,勉力笑道:「師妹,可惜師兄這一次護不了你啦……呵呵……好在陳將軍就要到了……」喚晴想起這個師兄雖然寡言少語,卻是自小便事事讓著自己,這次江湖重聚,不善言談的師兄依然是不會跟自己多說一句話,但每一戰師兄卻總是傾力回護著自己,她的雙臂就是一陣抽搐,叫道:「師兄,你莫要胡說……你看著,我這就殺了這倭寇給你報仇!」她抬頭一望,鍾舟奇依然面無表情的佇立原地,長長的狹刀斜插在地上,那把短刀卻已經收回鞘內。

    夏星寒猛地抓住了她的臂膊,喘息道:「你萬萬……不是他的對手,可不能跟他動手!咳咳……可惜今後師兄再也不能護著你啦……虹妹……你要好好愛惜自己!你……這一輩子……定要安安穩穩開開心心的……」喚晴以前在師門之時,名字就叫做「星虹」,那時夏星寒便總是叫她虹妹,自她入曾府易名喚晴之後,夏星寒便不再叫她虹妹了。這時忽然聽得一聲久違的「虹妹」,喚晴的心內就是一陣撕心裂腹的痛,淚水再也止歇不住了,師兄那張熟悉的扁長面孔就在淚水中慢慢模糊了。

    夏星寒驀地仰頭而歌:「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喚晴見他原本氣息奄奄,卻忽然振聲而歌,其音也清,其勢也豪,但她心內不知怎地竟覺出無限的淒涼,這時只覺胸前一片濕漉漉的,一半是自己的淚,另一半就是師兄的血了罷。

    鍾舟奇昂首望月,似也為歌聲所動。

    這歌聲中透著說不出的一股壯志未酬的悵惘,直飛到碧霄深處:「兩宮何處,塞垣只隔長江,唾壺空擊悲歌缺……」半闕《石州慢》未完,夏星寒的聲音卻忽然止歇了。

    「師兄──」喚晴長呼了一聲,眼前一黑,幾乎昏了過去。

    「你就是沈喚晴?這就乖乖的跟我走吧!」鍾舟奇這時才懶懶的說了一句話。喚晴只覺自己淚已淌干,冷笑了一聲,緩緩放下了師兄的身子,拔出曉紅刀來,秀眉一揚:「惡賊,拔刀吧!」

    鍾舟奇哼了一聲,一隻手已經自地上拔起長刀來。便在此時,卻聽喊聲雷震,遠處顯是已經有人交上了手。鍾舟奇長刀一揚,喝道:「接招吧!」一刀斜斜砍向喚晴的玉頸。

    喚晴身形微錯,未及還招,卻聽有人一聲斷喝:「你也接招吧!」一人斜刺裡殺出,長劍電閃,自後刺向鍾舟奇的後腦,正是攻敵之所必救。鍾舟奇怪叫一聲,狹刀反撩,將那劍崩開。喚晴雙目潮濕,叫道:「公子,這廝就是鍾舟奇,他殺了夏師兄!」這自後趕到的人正是曾淳。

    遠處袁青山長嘯連連,那嘯一聲近於一聲。

    沈、曾二人精神一振,刀劍並舉,疾向鍾舟奇撲去。三人攪殺一處,鍾舟奇起若龍飛,落如虎跳,一把長刀盤旋飛舞,犀利的刀光捲起層層寒濤將二人緊緊捲住。曾淳的武當劍法擅長以柔克剛,喚晴更是師出名門,但二人合力依然險象環生,數招之間便迭遇險招。酣鬥之中,鍾舟奇猛然大叫一聲,長刀一回,將曾淳的左腿劃了好大的一處血口。曾淳腳下踉蹌,站立不穩,幾乎跌倒。

    鍾舟奇再嘯,身子霍然一伏,已將喚晴的披面一刀錯了開去,長刀忽然從腋下飛出,反刺喚晴的小腹。這一式絕非中原武功所有,而其險其快也是世間罕見,曾淳要待阻攔,已然不及,驚痛之下不由大叫一聲,揚手將長劍拋出。

    鍾舟奇頭也不回地反足踢出,將長劍踢得倒飛回去,狹刀依然迅若疾風的刺向喚晴。喚晴的曉紅刀已經給他讓在外門,眼見一截明晃晃的刀鋒刺到,心下一痛:「師兄,小妹無能,沒有給你報了這個仇!」

    便在此時,忽有一道人影掣電般疾撞了過來,橫斬一刀。鏘然一鳴,聲如玉碎,狹刀登時驚蛇一般的縮回。鍾舟奇疾退三步,才定住身形,一低頭,那狹刀兀自嗡嗡的疾顫不已,而自己握刀雙手的虎口已經有點滴的鮮血滲出。

    喚晴和曾淳卻吃驚的張大了眼睛,同聲叫道:「任笑雲!」若非親見,二人實在不敢相信,武藝稀鬆平常的任笑雲居然一刀之間逼退了鍾舟奇。

    這半路裡殺到的人正是任笑雲!他右手握著一把刀,那刀長近三尺,刀鋒薄,刀前銳,刀後斜,一蓬銀光耀目,在月光下瞧來有如一抹驚雲。喚晴的雙目一亮,叫道:「披雲刀!」

    任笑雲的臉上還閃爍著那種獨有的簡單而頑皮的笑容,他的眼盯著鍾舟奇,嘴裡卻不閒著:「正是!喚晴,這些日子你還好麼,我可是想你想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的……」一語未畢,卻聽喚晴疾叫了一聲:「小心!」卻是鍾舟奇的長刀已然攻到。

    任笑云「哎喲」了一聲,披雲刀斜斜一封,鍾舟奇的這一刀勁勢奇猛,卻只是試探,後面一招三式,才是蘊勢而擊的精妙刀招。但任笑雲這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刀封下,正斬在長刀那狹長的腰身上,鍾舟奇只覺腕上給一股巨力一震,後面的三記殺招便給他硬生生斬斷了。

    任笑雲這一刀看上去糊里糊塗,誤打誤撞,又似已到了大巧若訥,反璞歸真之境。喚晴和曾淳對望一眼,均覺不可思議,心下均想:這披雲刀怎地到了他的手上,而他的武功又怎地忽然間進境神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27 01:18:40

第九章 傾我碧血洗天河(3)

 任笑雲和沈煉石、解元山翻過西山,穿過幽州城,再行了幾日,便到了無定河畔。這無定河東至軍都山,蜿蜒過河北,西通大同府。三人溯流而西,終於在大同之東的石井集遇上了鄧烈虹。

 這幾日來,任笑雲體內的真氣還是時不時的鬧些小脾氣,每一次都讓他覺得五臟之內翻江倒海一般難受。沈煉石說這是他體內龍虎二氣尚未完全調和,還要多做周天搬運的築基功夫。任笑雲只得依言行事,每夜子時便老老實實的行氣練功,說來也怪,數日之後,任笑雲非但覺得體內真氣不再找自己的麻煩,更覺渾身勁氣瀰漫,用解元山的話說,那就是眼睛都冒金光。

 當初西山分手,原本是約好石井集會面,解元山一入石井集就留意柳下石前,終於在鎮子上最大的酒樓下的一方大青石上看到了聚合堂的暗語「石解語」。三人循著那暗語所說的方位一路尋到一座破廢的城隍廟前,才看到了一臉憔悴的鄧烈虹。

 聽了鄧烈虹笨嘴笨舌的一番述說,三人均是驚心不已。沈煉石倒最先鎮定下來,雙目灼灼地盯著鄧烈虹道:「你說你們在亂石林中發現了聚合堂的鐵血旗?」鄧烈虹的大頭重重的點下:「是!是!公子那時神色怪異,好像極為歡喜的樣子,連說,但願他們一路順風!瞧那神色,顯是他知道這旗子的玄虛,我們問時他卻又不肯說!」

 沈煉石才輕輕點頭:「好,看來我那老友已然動身了。他心思機敏,勝我十倍,這一回出馬必然也是馬到成功!但願他們如公子所說,一路順風!」任笑雲和鄧烈虹也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正自疑惑間,卻見沈煉石一揚頭:「可是喚晴、曾淳他們那一路已經被莫老妹子這臭婆娘洩漏蹤跡,給金秋影咬上可就凶險萬狀了。咱們要速速趕往老君廟!」

 四人均是心急如焚,當下便分乘兩馬,一路不停的直奔清源屯而去。

 四人一般心思,只盼能肋生雙翅,一路飛了過去。偏生那兩匹馬不爭氣,跑了半日,便渾身發軟,屎尿齊流。鄧烈虹的眼珠子通紅,大罵流年不利。這時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四人只得捨了那兩匹馬,展開輕功疾行。

 一柱香的功夫之後,四人便分出了高下。沈煉石力拼陶真君,功力損耗不少,卻還是步法奇速,當先疾行。鄧烈虹起步之時較之解元山快了一步,他是火爆脾氣,解元山素來也是不甘人後,二人漸漸的就較上了勁,均將功力提到十成,但奔行數里之後,任是解元山如何奮力急追,總不能將那一步之差減得一分一毫。而二人與前面的沈煉石卻是越差越遠。

 忽然之間,鄧、解二人只覺身旁風聲颯然,一道人影帶風,呼呼地掠了過去,瞧那身法似乎笨拙之極,偏偏跑起來卻是奇快無比。鄧烈虹見這人正是那個不會武功的任笑雲,不由吃了一驚,叫道:「任兄弟,想不到你倒是深藏不露呀!」任笑雲這時功力展開,越跑越是氣順勁勻,鄧烈虹一句話沒說完,他已經堪堪趕上了沈煉石。

 沈煉石不禁呵呵一笑:「賊小子這麼大好的一身內氣,卻不學無術,跑起來渾似一隻三條腿的駱駝,可惜可惜!」他自從任笑雲不肯拜他為師之後,便一直叫他作「賊小子」。一旁任笑雲卻不以為然,依然笑嘻嘻的越奔越快。只是沈煉石瞧著他那一副跑起來晃身掄臂的怪模樣越來越不順眼,不由惱怒起來:「賊小子,奔行之時要氣守命門,雙手不要鴨子一樣橫著亂擺。喂,喂──這兩隻腳更是大有學問,要起如鶴騰,落如豹踞……輕功之妙,貴在一個意字,頭腦之中,先要有瞬息千里之象……」任笑雲依著他所說,果然覺得這其中大有門道,不知不覺的幾個起落,竟將沈煉石遙遙拋開
 晌午時分,四個人進得一家小店打尖。這地方離石井集已遠,掐指算來,離清源屯已是百多里的路程了。鄧烈虹和解元山身上大汗淋漓,已有疲態。沈煉石瞧見任笑雲仍是神采奕奕,也不禁暗自稱奇。吃飯之時,任笑雲只覺自己胃口大開,吃得格外的多。解元山忍不住笑道:「任兄弟,你學了沈先生的不世絕學『平步青雲』,怎地還不謝過他老人家!」說著給三人都斟上了一杯酒,這荒村野店的,酒也是農家人自釀的村釀,又辣又濁。

 任笑雲就著一口濁酒將喉嚨裡的一個乾巴巴的硬饃嚥下:「平步青雲?天下還有專門講究跑的不世絕學嗎?」沈煉石歎道:「這門絕學和觀瀾九勢一般,必要內力貫通中脈之後才可修行。你這賊小子雖懶,人倒不笨,一路跑來,一門絕頂輕功倒是學得八九不離十了。雖然到不了平步青雲的境界,打架之時,用作逃命倒是綽綽有餘。」任笑雲大喜:「好,有了這門逃命神功,我老人家便不懼金秋影、閻東來之流了!」

 沈煉石冷笑道:「這門輕功習成之後,可說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作臨敵,那是效驗無窮。再配以觀瀾九勢的上乘刀法,便是鄭凌風親來也奈何不了你。可惜你這賊小子不求上進,一門心思的只想著逃命!」任笑雲撓頭道:「鄭凌風的武功比起蘇暮樓如何?」他那日和蘇暮樓惡鬥多日,只覺蘇暮樓這等的快劍,已經是極厲害的人物了。

 沈煉石卻愣了一愣,才想起這蘇暮樓是十三名劍中的人物,不由笑道:「蘇暮樓師出崆峒派,他崆峒派沒什麼人才,只有掌門慕流鍾好歹算上一號人物。但若與鄭凌風過招,那慕流鍾怕過不去三十招……」忽然又搖了搖頭,「不對,鄭凌風若是一上來就使焚天劍法,慕流鍾過不去十招!」

 任笑雲聽得咋舌不已,將一口劣酒胡亂倒入喉中,就有一股豪氣升騰而起,喃喃道:「沈老爺子的意思是說,我只需胡亂練得幾日,便可輕輕鬆鬆的趕上鄭凌風這等大人物?」沈煉石怒道:「練武是何等艱苦卓絕之事,哪有胡亂練的道理?而要趕上鄭凌風這等百年一遇的人物,又豈是輕輕鬆鬆的事情!輕功可以取巧,觀瀾九勢卻是實實在在的刀法,沒有半分空子可鑽!」任笑雲連連搖頭:「既是這麼難,我看我還是不練為妙。」

 沈煉石這時酒意上湧,翻著眼睛盯了任笑雲半晌,忽然一拍桌子,叫道:「不練不成!我老人家認準之事,豈容你推三阻四。你這刀法老夫是教定了的!」任笑雲素知這沈老頭子行事稀奇古怪,聽了這話還是有些哭笑不得,本來想說,這天下哪裡有強收徒弟的道理?可轉念一想,這老頭子又倔又硬,不如暫且答應他,學刀之時胡亂應付一番,他一惱也就懶得教了。沈煉石倒像是看清了他心中所想,怒道:「你這賊小子暗自裡笑什麼,老子既然教你,定然有本事讓你老老實實的學!若是偷奸耍滑,可要小心老夫的手段!」

 解元山笑道:「笑雲,天下習武之人知道你學了觀瀾九勢,和你對陣之時便會加倍的小心翼翼,若是你學刀不精,便會有性命之憂。所以吶,你為了你這小命也要好好學刀!」沈煉石也笑:「還有,為了喚晴也要好好學刀。你不是一門心思的想來一個英雄救美人麼?」任笑雲給一口酒喝得急了,一張臉嗆得發紅,叫道:「好,沈老爺子,你是鑽到我心裡去了。連我心裡想什麼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好,老子學便學!不過……」他仰起了頭,想了一想,才道:「我是只學刀,先不拜師!」

 沈煉石向著他嘿嘿的笑,似是早看穿了在他心裡的那一絲僥倖,笑道:「若不拜我為師,不作刀聖弟子,便不會像夏星寒他們一般惹上許多麻煩,是不是?」任笑雲嬉皮笑臉的道:「我不作你弟子,是怕學藝不精,給你老臉上抹黑。」

 鄧烈虹哈哈大笑,也一拍桌子,叫道:「好,沈老哥,不管笑雲拜不拜師,你這門絕世刀法可終是有了傳人啦!咱們可得浮一大白!」滿滿的斟上了一碗酒,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忽然間身子一晃,重重摔在椅子上。

 沈煉石一愣,要待發問,忽然間也覺得自己渾身酸軟,他一驚之下,已知酒內給人做了手腳。鄧烈虹二目噴火,指著解元山道:「解老三,你、你……」忽然臂膀一垂,連手指也沒辦法提起一分。適才正是解元山給眾人斟的酒,而恰恰又是解元山滴酒不沾。

 解元山急道:「沈先生,這是怎麼回事?」鄧烈虹怒道:「解老三,你適才便說什麼也不肯喝酒,卻原來是在酒裡做了手腳。」解元山忽地站起,怒道:「胡說,我聚合堂弟子若無師尊許可,從來都是滴酒不沾。解元山堂堂正正,怎能幹此偷雞摸狗之事?」任笑雲見他站起,也是一驚,急忙一步跨過,擋在沈煉石身前。

 他一步搶過去之後,倒是有些奇怪,叫道:「咦,這酒我也喝了,怎地就沒事?」卻不知自己自飲了五色神龍之血後,差不多百毒不侵了。解元山見他虎視眈眈的望著自己,心下登時有些氣苦,叫道:「任兄弟,你也信不過三哥?」

 任笑雲見他胖胖的一張臉上儘是悲憤之色,想起這些日子來的同甘共苦,心下倒是有些不忍,叫道:「解三哥,我也不信是你下的毒,只是……這毒怎麼也不會是小弟下的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28 23:32:32

第九章 傾我碧血洗天河(4)

 便在此時,窗外忽然響起一聲冷笑,其聲乾澀,有如鬼哭。解元山大吃一驚:「不好,是青蚨鬼王!」飛腳揣起了那桌子,蓬蓬蓬蓬一陣響,十五六支長箭穿窗而入,齊刷刷地插在了桌上。門外忽然爆一聲喊,人影閃動間,五六十個青蚨鬼卒便要衝進屋來。

 「姓解的,你……你竟引來了青蚨幫!」鄧烈虹這時已經雙眼迷離,強自掙出這句話來,忽然身子一歪,就仰倒在椅子上睡了過去。沈煉石也覺頭皮發麻,眼皮沉重之極,急提起內力來,向任笑雲叫道:「快,這不過是麻藥,快用涼水來潑!」

 任笑雲剛邁出一步,兩個鬼卒手持喪門劍已經撲了過了。任笑雲眼見劍光霍霍,驚駭之下掄刀便砍,一聲響亮,將那兩個鬼卒的長劍盡數砍折,刀鋒過處,一個鬼卒的臂膀還掉在了地上。

 這一下他倒成了眾矢之的,五六個鬼卒厲聲咆哮,直向他撲了過來。解元山大喝一聲,飛身躍到,子母橛劈面一掃,將兩個鬼卒逼得急退數步。這小野店裡的夥計早跑得無影無蹤,任笑雲急切間尋不到冷水,便瞧見了門角那立著的那個大水缸,搶過去剛剛拎起來那缸,身後已經伸來一隻蒲扇般的大手,疾向他後心拍到。

 任笑雲避無可避,危急之間一伏身,用肩頭硬架了一掌,只覺肩頭火辣辣的一陣生疼,百忙之中一回頭,瞧這人高高瘦瘦的,正是嘶魂鬼王司空花。司空花見這小子硬受自己一掌居然渾若無事,心下又驚又怒,第二掌已經連環攻到。

 任笑雲奮力一揚手,將那大水缸直揮了起來,砰的一聲,司空花的巨掌正斬在缸上,嘩啦啦的一聲響,一道水光亮晶晶的直飛了出去。任笑雲揮掌推出,一團水被他掌力一震,化作一股怒浪直向沈、鄧二人飛去。司空花當仁不讓的給那水拍得水淋淋的,他怒發如狂,怪叫聲中,雙掌齊出,當胸拍到。任笑雲迫不得已也揮掌相對,四隻手掌就在水中一撞。司空花驀然大叫一聲,身子疾飛出去,克茬茬幾聲,撞倒了三張桌子。

 那半缸水從空而降,嘩啦啦一下子將沈煉石和鄧烈虹淋得落湯雞一般,但二人的睡意卻全沒了。眼見四周的鬼卒越聚越多,沈煉石心急如焚,偏偏身上還是有些酸軟。這時那似哭非哭的笑聲又再響起:「沈老兒,看你還能威風到幾時,還我二哥命來!」一道矮墩墩的人影霍然自桌下鑽出,一掌拍到,正是地行鬼王常機子。

 沈煉石身子一側,堪堪避開,但這時四肢酸懶,還是不大聽使喚。常機子吼聲如雷,鬼抓已經連環攻到。危急之時,任笑雲一步跨了過了,雙掌一探,已將沈煉石、鄧烈虹二人的衣領抓住,大喝一聲,奮力躍起。這一躍之下,已經用上了平步青雲的心法,呼的一下竟從門內竄起,高高的掠過了一群鬼卒,兀自呼呼地向前疾飛。任笑雲人在半空,忍不住笑道:「沈老頭,這逃命神功真是靈驗!」這一笑,勁氣一瀉,登時就從空落下,砰的一聲,落在了店外四五丈遠的地方。

 常機子見他手抓二人還能一躍數丈,這份功力委實是平生罕見,又見他落地這一下子笨手笨腳,卻似不會絲毫武功,不由心下奇怪之極。司空花卻已經翻身躍起,狂嘯如雷,直向任笑雲撲到。

 任笑雲給司空花的鬼叫驚得心煩意亂,叫道:「乖乖不得了,這傢伙叫起來怎地總是這般難聽?」猛然人影一閃,卻是解元山舞動子母橛擋住了司空花。司空花的武功以抓見長,身上的兵刃居然也是江湖上罕見的奇兵龜背爪,雙抓展開,登時舞起兩道黃光。這時常機子也飛身逼到,他那稱手兵刃裂地網已在青田埔一戰中被袁青山破去,這時又換做了那條多年不用的毒龍軟鞭。鞭動如蛇,一鞭就向任笑雲劈來。

 解元山大喝了一聲,左橛一長,已將常機子的軟鞭接了下來,右橛纏、劈、裹、刺,招招全是進手招術,竟是不顧生死的緊緊纏住兩大鬼王。沈煉石和任笑雲見他如此不顧生死的進擊,均是一愣。解元山已經回身向任笑雲喝道:「你先帶著他們退!」百忙之中,回身一腿,將個正欲衝上的鬼卒踢得直飛出去。

    這一開口說話,心神略分,左肩上登時給常機子掃了一鞭,解元山胖大的身子微微一晃,卻暴喝一聲:「快走!」左橛以「摘星」之勢直刺向常機子,右橛展出「斷流」勢,寒光一道,將要待乘機殺過去的幾名鬼卒劈倒在地。

 任笑雲看著解元山一個微胖的身子在無數刀光劍影中浴血苦戰,眼中就有淚湧出,拔出腰間的鋼刀叫道:「解三哥,兄弟來助你一臂之力!」正要上前,卻聽身旁的鄧烈虹叫道:「快走啊,笑雲,憑你那亂七八糟的刀法,過不了一柱香的功夫便會給人家刺上十七八個窟窿!你快護送沈先生先走!」

 任笑雲哭道:「沈老頭,這……這會子該當如何?」沈煉石長歎一聲:「聚合堂中弟子決不會獨自逃生。咱們走得快一步,解元山脫身的機會便大一分!」任笑雲猶自猶豫,解元山又大喝一聲:「快走!」這一聲已是聲嘶力竭了。

 任笑雲大叫一聲,反身抓起沈、鄧二人,展開「平步青雲」的輕功,幾個起落便遠遠縱了出去。

 驀然間聽得身後解元山和司空花同時大喝,任笑雲一回頭,正瞧見解元山揮橛將司空花的一支龜背爪震飛,但左臂卻給司空花一抓劈中。一道血浪直飛上天,他的半截手臂竟給硬生生地抓了下來。解元山的身子呼的一轉,幾乎就要跌倒,猛然右橛疾揮,將幾個鬼卒拍倒在地。便在此時,常機子一聲怪笑,擰身欺上,一鞭重重抽在了他背上。

 解元山搖搖欲墜,卻依然不倒──雖是急奔之中的回頭一瞥,但這個給鮮血染紅半邊的身子卻在任笑雲心中永久定住,這個微胖的身子在任笑雲的心內永永遠遠也不會倒下。

 任笑雲的一身內勁展開,越奔越快,他這時只想把一腔的悲憤之情撒在這雙腿之上。兩旁的枯樹焦土不住向後退去,撲面而來的熱風打在臉上熱辣辣的,淚水滾入口中卻是鹹鹹的。

 「沈老頭,你說三哥沒事的是不是,他沒事的是不是?」涕淚滂沱的任笑雲一邊跑,一邊嘶喊,「解三哥……都是小弟沒出息,只會做這縮頭烏龜……沈老頭,我、我跟你學刀……我要好好的學刀!」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雄渾的歌聲:「若將軍一腳到京畿,但踏著消息兒你可也便身虧

 ……大丈夫怒發三千丈,休懼他狡兔死,走狗僵,高鳥盡,勁弓藏……」正是解元山所唱。這似是什麼雜劇的曲子,給他這時歌來,別有一股忠烈之氣。只是這歌聲未唱完便嘎然而止,像是給什麼東西硬生生斬斷一般。任笑雲驀覺心腹間沉沉的一陣痛,身子急躍,已經投入了一片青紗帳中。晚風吹過,稀稀拉拉的青紗帳隨風起舞,發出一團嗚咽之聲,那聲音傳入任笑雲耳中,便如天地齊哭一般。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29 11:42:38

第十章 冷對貉羆憑只手(1)

    疾奔出數里,就見了前面一座有些童禿的蒼山,山不高,卻有些氣勢。三人上得山來,在暮色之中七扭八拐的順著山道行了不多時,就瞧見山腰處一座山洞。暮色沉沉,洞內倒是涼意森森,三人就在洞內坐了,任笑雲臉上的淚水兀自未干。沈煉石卻歎道:「可憐解元山了!這人卻是外柔內剛的性子,只因烈虹疑他是奸細,他便一死相拼!這一回給青蚨幫擒住,不死也要脫層皮。」

    鄧烈虹忿忿的猛拍大腿:「我是讓莫老妹子嚇的,怕內奸怕成了杯弓蛇影……」任笑雲瞧他懊悔如狂的樣子,怕他這樣拍下去會就自己的雙腿拍折,便道:「鄧二叔也不必太過傷心,咱們給青蚨幫綴上了,你和沈先生又中了毒無力廝殺。這一戰,只有靠解三哥了……嘿,解三哥若是有了什麼閃失,全是……全是因我這廢物,」忽然站起身來,叫道:「沈老爺子,這刀您老現下就教吧!」

    鄧烈虹歎道:「好,這叫臨時抱佛腳,學得一招是一招!天也黑了,咱們身子未曾復原,不妨先在此歇息一夜!沈老哥先教笑雲功夫,我去尋些野味,也舒活舒活筋骨。」他知道武林中傳招學藝素來忌諱外人在場,便尋個借口出了洞去。

    洞內只剩得沈煉石和任笑雲二人。沈煉石道:「笑雲,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傳你這刀法?」任笑雲道:「你說過是為了我這一身內勁,正好運使觀瀾九勢!」沈煉石一歎:「其實我看你那日一刀斬殺白不清,那一刀又快又穩,便知你是個學刀的好料子!你那位趟子手的什麼師傅,讓你劈木樁和斬蒼蠅,雖然是一時胡言應付,卻也練就了你非同凡人的腕力和靈敏,這全是學刀者必備的資質!不過最讓我動心的還是你這心胸……」

    任笑雲苦笑道:「正是,我這人心胸寬廣,有如滔滔大海……」沈煉石白他一眼:「我說的是你這嘻嘻哈哈、隨遇而安的性子!觀瀾九勢博大精深,便是我也未能盡窺其奧,但鑽研日久,倒讓我悟出一個道理,」說著就雙眼慢慢瞇起,悠遠的望著遠山的一片落霞,「那就是要進而不爭!本派才俊代出,能得習練觀瀾九勢的,哪一個不是其中翹楚,哪一個不是絕頂聰明,為何還有那麼多人半途而廢、甚或走火入魔?可見這門功夫越是勇猛求進,越是適得其反。星寒這孩子性子太剛,那是萬萬不能習練這門刀法的。只有你,稀鬆懶惰,卻還不失幾分靈氣,膽小畏事,倒還有些血性!」

    沈煉石說著緩緩站起,舒展了一下手腳,再將腰間那把刀緩緩抽出:「這門刀法艱難之極,傳你只是你有這個緣分,成與不成,還要看你的造化!」

    披雲刀一出,原本有些陰涼的洞內就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意,任笑雲細細的瞧著那流暢的刀身,忽然發覺一把好刀也如同一個美女一樣,先要有一個人見人愛的模子,就忍不住叫道:「好刀,真是好刀!」

    沈煉石道:「也是巧了,你名字叫做笑雲,這刀喚作披雲,這就叫緣罷!」將刀一揮,登時洞內響起一聲銳響,有如鐵箏乍鳴,嗡然有聲。他撫著那刀,臉上閃出一片激昂之色,緩緩道:「咱是全真北宗龍門派的傳人,日後江湖中人問起你傳承,可不要張口結舌!」任笑雲心裡不知怎地就是一哆嗦,暗想:「任笑雲呀任笑雲,這刀法一學,不管怎樣你也算是半個武林人物了,日後的麻煩……哎……」

    沈煉石的眼睛一直盯著那披雲刀,就沒看到他臉上的一絲苦笑,自顧自的道:「全真北宗自重陽祖師開宗立派以來,就倡儒道釋三教合一之說。披雲刀這名字就出自一句禪詩──『月下披雲嘯一聲』,此刀鋒銳異常,色如青雲,動有異響,正應了這句詩!觀瀾九勢中的『觀瀾』二字卻出自儒家的孟子之語:『觀水有術,必觀其瀾。』而這門刀法施展起來,講究進退如水,隨物賦形,順乎自然,這又是正經八百的道家心要。」說到這裡一抬頭,「你懂了麼?」

    任笑雲眼大如鈴,愣了一愣,才搖頭道:「您老說的這些詩呀、文呀的,我以前倒都是讀過,這時卻是記不起來了,所以我聽起來也就一知半解的……不,該是半知不解!」沈煉石嘿嘿一笑:「不解就不解吧。本派在成祖年間有一位癡道人,字識得不多,為人更是瘋瘋癲癲,卻嘻嘻哈哈的將這門觀瀾九勢練到了第九重的境地。這等成就百餘年來再無第二人了,可見這刀法本來就與學識無關吧!」任笑雲問:「沈老爺子你練到第幾重?」沈煉石說:「當初師尊說我的頭腦見識和內力修為是本派五十年來一遇,他在我二十六歲時傳了我這刀法。我一傢伙苦練了二十五年,才修到第八重境界。」任笑雲皺眉笑道:「這麼難啊?我只要馬馬虎虎的練到第六重就算不賠不賺!」

    沈煉石伸指一彈,披雲刀就發出一聲悅耳的低唱,道:「故老相傳,金末元初,本派一位不世出的祖師為求至道而雲遊天下,某一日行至大海之濱,見雲起風生,巨浪排空,他對著碧海怒瀾的天地壯色不由心生異感,觀瀾九勢的刀意由胸中油然而生,後經苦悟一十九年終得大成。」任笑雲忍不住讚道:「這人見了海上潮生就悟出一套絕世武功,也當真了不起,這祖師叫做什麼名字?」沈煉石搖頭:「他只傳下這一路刀法,個人的名號卻沒有傳下。有人說此刀為重陽祖師夢遇關帝爺所傳,那不過是後人的附和之說罷了,不足為憑。」

    任笑雲吐了一下舌頭:「廢了這麼大一番功夫,卻沒有留下名號,真是太不划算!」沈煉石冷笑:「這位祖師只求頓悟至道,刀法武功不過是用作調整身見、降服心魔的助道之緣,個人聲名更是不放在心上。若非這等遺世絕俗的人物,若無這等超然物外的心胸,又如何悟得出這樣精深無比的觀瀾九勢?這九式是雲起勢、聽風勢、望海勢、瀾生勢、摧山勢、倚天勢、無涯勢、問心勢、塵飛勢……」接著便一招一式的揮刀演示。

    沈煉石的第一招「雲起勢」使得極慢,卻只使了一遍,便將刀遞給了任笑雲。任笑雲大咧咧的接過了刀,想了一想,忽然振腕出刀,一招九式,居然一氣呵成,不禁有些得意洋洋。

    沈煉石卻罵道:「臭美什麼?這不過是依樣畫葫蘆,觀瀾九勢難在真氣運使……」說著便細細講解出刀時的真氣意守之法。任笑雲聽後便按著沈煉石所教揮刀又使了一番「雲起勢」,卻因時時顧念真氣遊走,出刀就慢了許多,但收刀之後,全身真氣遊走,激盪不息,忽然之間竟有意氣風發之感。

    沈煉石這時才挑指讚道:「了不起,有了大本錢才能做得好買賣,若無你這身內力,這一招練成如此模樣怎麼也要五六年時光……」他深知觀瀾九勢這套刀法的運使並不十分繁複,刀法之精之奇全仗內氣的運使。創練這刀法的祖師一心清修,內力之精純絕非一般習武之輩可比,所以他推衍的真氣運行之法便在無形之中給後人鋪就了一條極難極險的修煉之路。只有任笑雲這個「賊小子」仗著糊里糊塗的得到一身震古爍今的內力,或許才能火裡求金,練成這樣「苦盡甘來」一般的刀法吧?

    任笑雲忽然發現這真是一個奇奧的世界,自己以前愛刀,只是想在坊間街頭的廝鬥中佔些便宜,渾沒想到原來這每一刀還有這麼多的講究,每一勢都有這麼大的道理!怪不得那些武林中人為了一套武功窮年皓首,怪不得白不清那些人拼了性命也要學得這套觀瀾九勢!任笑雲這時才佩服沈煉石的獨到眼光,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在習刀上竟是一個天縱奇才。二人在洞內一個越學越是津津有味,一個越教越是舒暢愜意,不知不覺之間洞外的天已經全黑了下來。

    猛然間洞外響起一長一短兩聲怪嘯,兩道人影如星逐丸跳一般向這邊掠來。洞內專心致志的兩個人才一驚,一抬頭就瞧見鄧烈虹的身影先從洞口掠過去,身後如影隨形的跟著一道乾枯瘦小的身影,正是逍遙鬼王唐玄厲。

    唐玄厲掌中喪門劍光芒閃爍,疾刺而到,鄧烈虹迫不得已回身接了兩招,但他顯是已然受傷,這兩招下來就險象環生。沈煉石大喝了一聲:「鄧二弟,進來歇歇吧!」鄧烈虹一步搶入洞內,急在沈煉石身後坐下,卻不禁呼呼喘氣。

    原來青蚨幫沿途追尋沈煉石諸人,唐玄厲卻因故耽擱,落在了後面。他在山野間一人獨行,只想到石井集外和青蚨幫眾人回合,不想卻遇到追尋野物的鄧烈虹。二人交手數招,鄧烈虹不敵,唐玄厲隨即追來。這時聞得洞內傳來沈煉石的聲音,唐玄厲不禁一驚,眼見沈煉石在洞內抱膝而坐,不由心下生寒:「莫非是這姓鄧的故意誘我到此?」

    卻聽沈煉石道:「笑雲,你去將他宰了!」任笑雲一驚,叫道:「我、我才學了兩個時辰的刀法,怎麼宰得了他?」沈煉石道:「這小子不過是有兩手暗器功夫,劍法也只一味陰狠,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以觀瀾九勢強攻,用不了兩三招便可取了他的小命。」

    任笑雲知道這時沈煉石內力未復,鄧烈虹又受了些傷,這時也只有看自己的了。他吸了一口氣,大踏步走出了洞外,將披雲刀一橫,叫道:「姓唐的,刀聖他老人家不屑和你動手,我跟他馬馬虎虎的學了十五年刀法,你若怕了,我就放你一馬!」唐玄厲與他見過一面,那時笑雲還在冒充公子曾淳,此時又聽沈煉石喚他作「笑雲」,一時不解何意,眼見沈煉石端坐不動,便猜想這沈老頭子說不定也和那鄧烈虹一樣身上有傷。但他到底不敢貿然對沈煉石動手,見任笑雲走上前來,不禁心下一喜:這小子上來送死,正好試一試沈煉石是否真是有傷!當下也不客氣,長劍一抖,一招「龍門急浪」分心刺到。這一招勢道威猛,若沈煉石怕任笑雲抵擋不住必然出手相助,只要沈煉石一動手,他唐玄厲立時就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任笑雲陡見四面全是劍光,一時手足無措,大叫一聲,腳下一滑,展開「平步青雲」,遠遠竄了出去。沈煉石大怒,罵道:「如此沒出息沒膽識,何時才能練得成絕世刀法,何時才能給你解三哥報仇!」任笑雲聽得他說起「解三哥」,臉上登時面色一肅,叫道:「不錯,老子這就跟他拼了!」呼的一聲,疾撲而上,一招「雲起勢」振腕而出。

    唐玄厲見他適才身不動肩不搖的一下子疾退兩丈,已經吃了一驚,卻想不到這小子退得快,攻得更快,一幌之間,二人相距已經不足四尺。唐玄厲面色一變,喪門劍一勢「山環巒繞」,將門戶守得風雨不透。哪知對面的刀光攔腰射來,無盡的刀氣驀然間奔湧如雲蒸霞蔚。唐玄厲大吃一驚:「這是什麼刀法?」好在他爛柯山武功皆以詭異輕功見長,危急之下,疾展本門「地行術」退開。

    饒是他退得奇快,左肩上的衣襟還是給披雲刀撕開好大的一個口子。沈煉石大叫:「可惜,可惜,這一招你還是底氣不足,愣著幹什麼,再上啊!」任笑雲也正驚駭於自己這一刀之威,給沈煉石一叫,才提刀追過去,刀光閃爍間,仍是那一招「雲起勢」攔腰向唐玄厲斬到。唐玄厲見他仍是這一招,心下倒是一動:「莫非這小子真是只學了兩個時辰的刀法,只會這一招?」將喪門劍斜斜向刀上壓過去,要以一招「峰迴路轉」反守為攻。哪知刀劍才一交,陡覺一股絕大的勁力疾震了過來,唐玄厲膀臂一麻,喪門劍險些脫手飛出。他大驚失色之下,縱身一躍,高高飛起,才將這一勢堪堪避開。

    任笑雲適才不過學了兩招,而那第二招「聽風勢」還練得半生不熟,眼見唐玄厲驟然疾掠上空,倒吃了一驚。唐玄厲人在半空,長劍一點,飛刺任笑雲的頂門。任笑雲哎喲了一聲,暗叫:「對付從上面攻來的招式,沈老頭子可還沒教我!」一旁的沈煉石怒道:「蠢材,那一招雲起勢就不會向上砍出麼?」一語未畢,頭頂上響起一聲鬼嘯,唐玄厲的喪門劍已如雷電交擊一般轟然而下。

    生死關頭,任笑雲想也不及想,便將那披雲刀向上揮出。這時他情急拚命,運足十成勁力劈出,刀氣呼嘯有如雲起風生,居然真在頭頂幻出一片異彩彤雲來。

    只聽得蓬然一響,刀劍相交之下,喪門劍已被震得遠遠飛出,唐玄厲人在半空,避無可避,頸、胸、腹上連中了八刀。「雲起勢」一招九式,第一刀震飛了他的喪門劍,剩下的八刀一刀不少的盡數劈在了他身上。唐玄厲慘叫一聲,重重栽下,他口中鮮血狂噴,兀自掙扎著欠起半個身子,叫道:「這……這是什麼刀法?」任笑雲見他七竅流血,形容可怖,急退了一步,顫聲道:「是……是觀瀾九勢,沒聽說過麼?」唐玄厲雙眼一翻:「好刀!真是……」也不知他要說些什麼,卻一口氣上不來,撲地而死。

    嗤的一聲,那把喪門劍這時才落下來,只是已給任笑雲一身真氣震得歪七扭八的,插在地上,就顯得甚是滑稽。任笑雲擎著刀小心翼翼地向唐玄厲又逼上了兩步,叫道:「想詐死麼?」在瞧清唐玄厲確是死了之後才抬頭叫道:「哈哈,死了!沈老頭,這個什麼鬼王死了,給老子一刀砍死了……」

    沈煉石哼了一聲:「砍死了一個唐玄厲,也不必美成這般模樣!」雖然他一張老臉還是這麼扳著,但那目光中也流出了些嘉許之意。任笑雲拖著刀施施然的走回洞內,說:「沈老頭,你說我若是遇上了司空花、常機子,是不是也就這麼一兩下子便給解三哥報了仇?」

    沈煉石道:「唐玄厲的武功妙在一手暗器功夫,這時卻沒來得及施展。你遇上司空花和常機子可就萬萬不能輕敵了,五鬼王之中最難對付的還是那千變鬼王林惜幽,聽說此人以一套千變掌法,無敵於天南,功夫遠在那四人之上。你這刀法半生不熟,遇上了他可就大事不好了,」說著望了望洞外唐玄厲那神色猙獰的死屍,道:「自乙凝死後,五鬼王對我大是忌憚,有我在旁,唐玄厲便將大半心思放在了我身上。卻不知我這時身上是舊傷添新病,便是個尋常的錦衣衛也對付不了啦!」

    鄧烈虹揉著胸口站起身來:「沈先生,你身上的傷……」沈煉石一歎搖頭,卻不說話。任笑雲走到近前:「沈老,你告訴我真氣運使之法,我用身上的納斗真氣給你療傷就是!」沈煉石苦笑道:「真氣運使可來不得半分馬虎。你習功未久,真氣調運全不純熟,若是貿然行氣,弄不好你就有得走火入魔之險。」

    鄧烈虹歎道:「還有下午在那野店中咱們中的毒,直到這時我的筋骨還是有些發軟。在山中遇到這唐玄厲,老子激戰之時硬是無法提起十成的勁力來。笑雲,你倒是安然無恙,這可是奇了!」說著將手搭在任笑雲的脈門之上,道:「可不要給這毒深入五臟,落下病根。」

    任笑雲道:「想是咱們去那酒店之前,青蚨幫裡的人已經埋伏在那裡了。他們下毒之時,想必是只在你和沈先生的酒杯中下了毒,我是個後生小子,人家就全沒在意!」鄧烈虹搖頭道:「不是、不是……」忽然間手上加力,任笑雲登時半邊身子一陣酥麻,他一愣之間,鄧烈虹運指如風,已經連點了他胸前五處大穴。

    任笑雲怒道:「你……」一語未畢,鄧烈虹忽然回身一腿,奇快無比的踢中了沈煉石胸前「氣戶」、「璇璣」兩穴,沈煉石哼了一哼,身子一仰,就倚在了背後的山巖上。任笑雲也一跤摔倒,剎那間恍然大悟,叫道:「是你,原來是你下的毒!」沈煉石慘笑道:「原來鄧老二也入了青蚨幫!」

    鄧烈虹哈哈大笑:「青蚨幫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跟陸九霄、金秋影那些東西爾虞我詐,相互利用,老子又何必跟他們同流合污?」沈煉石聽他言語間對青蚨幫、錦衣衛大不客氣,不禁奇道:「我倒想起來了,適才的唐玄厲、小店裡的常機子都是對你真殺實砍,你必然不會是錦衣衛、青蚨幫中的人了。這麼說,閣下是東廠閻公公的人了?」

    鄧烈虹緩緩搖頭:「閻東海這老太監便會自以為是,老子怎能聽他號令?沈老哥,兄弟只是瞧著聚合堂有那麼點不順眼,卻決不是東廠和錦衣衛的人,老哥只管放心!」說著將任笑雲提在胸前,叫道:「這小兄弟適才所施展的就是觀瀾九勢麼,果然威力奇大,小弟懇請老哥將這刀法傳給小弟如何?」

    沈煉石瞧著他那抖動的眉毛和胸前裸露的濃密的胸毛,忽然心中一動,叫道:「我怎地忘了,這酒中之毒莫不就是蒙古人擅用的臥牛飲麼?俺答的手段可是高得緊呀,竟然將鄧二爺也收了做他的細作!」其時蒙古人有兵數股,均在河套一帶騷擾不止,其中兵力最盛的就是俺答一部。

    鄧烈虹聽得沈煉石提到「俺答」二字時,忍不住眉毛一抖。這一抖雖只是一閃即逝,沈煉石卻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冷笑起來。鄧烈虹知道隱瞞不住,也就跟著乾笑起來:「沈老哥的眼睛就是毒!若非臥牛飲,尋常的麻藥怎麼能困得住刀聖!」

    任笑雲心中悲憤,叫道:「你故意在酒中下毒,就是想誣陷解三哥!」鄧烈虹笑道:「當初在石井集咱們的馬匹屎尿齊流便是我略施小計。在野店裡下毒的自然也是我了。那時本想一傢伙將你們三人全都擒住,哪裡知道解元山這胖豬卻不飲酒,他媽的聚合堂便就有這許多臭規矩!老子便一狠心,同你們一起喝下了這臥牛飲,這麻藥十二個時辰之後無藥自解,老子先他奶奶的潑他解元山一身『髒水』!好在這一路上,老子沒少故意留下破綻,讓青蚨幫一路追了下來。解元山這胖子又他娘的受不得激,他這一下子非死即傷,倒是省了我不少心。只是那一戰老子心驚肉跳的,真怕這苦肉計假戲做真了,將老子的性命賠在裡面!」

    沈煉石這時倒是靜下了心來:「你說你一路上沒少故意留下破綻,這麼說公子曾淳他們的行徑是你洩漏出去的了?」鄧烈虹粗豪無比的臉猛然一搖,顯得甚是委屈:「那是莫老妹子幹的好事──這個我見到你們時,就說過了!不過話說回來,老子這一路上自然也沒閒著。直到在亂石林曾淳設下圈套,莫老妹子落入了人家布好的套中,我一瞧,不如先下手為強,先搶了這揭發奸細的頭功!」沈煉石雙目噴火:「公子曾淳命你傳話,讓你帶著我們在老君廟回合,這個消息你也洩露出去了?」鄧烈虹乾笑一聲:「那是自然,曾淳和聚合堂萬萬不能成事,否則我蒙古鐵騎就出不了河套!我猜三日之後,金秋影必然會布下層層天羅地網,將那小廟圍得水洩不通──不對,金秋影這孫子有些頭腦,只怕還是會不露出半點聲色,先布好口袋,待曾淳、夏星寒、陳莽蕩還有聚合堂之流到齊之後,再一收網……嘿嘿,可惜這個熱鬧老子就瞧不上啦!」說著舉手抓撕滿腮的鬍鬚,一副遺憾無比的樣子。

    沈煉石疑惑道:「鄧二爺也是大好耐性,直到現在才對我們下手!若是我,不待咱們進得這山洞,便會出手了!」鄧烈虹搖頭歎息:「若不先找個僻靜地方服下解藥,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呀!哪知剛剛吃下解藥,就在山野間看到了唐玄厲,他奶奶的,老子跟了他好久,查清了他實實在在的一個人,才出手將他引到這裡來!」沈煉石笑道:「你引唐玄厲到此,是不是想試一試老夫還有剩下幾分精氣神?」鄧烈虹笑道:「你是人老成精了,什麼事情都一猜即中,適才若不是見你只能坐在地上比比劃劃的,我又怎敢動手?」

    任笑雲心中又驚又怒,這鄧烈虹往日一身粗曠豪爽之相,不似夏星寒、曾淳之輩清高難近,而他說起話來也總是愛罵那句「你奶奶的」,更是深得任笑雲之心。此時他那的豪氣和嘴裡的粗口依然不變,但瞧在任笑雲眼中竟是如此可惡,只覺天下最該殺最奸猾之輩莫過此人了。他想運氣衝開穴道,但他這真氣運轉終究還未到隨心所欲之境,調息了數次,卻依然毫無效驗。

    鄧烈虹又笑了:「沈老頭,你們現在落入我手中,有兩條路走,你想走哪一條?」沈煉石肅然不語,任笑雲更是不搭理他,鄧烈虹卻並不在意,自顧自的道:「一條麼,給老子一刀一個,落得個身首異處,在這荒山野嶺給野狗野豬啃得屍骨無存。另一條麼,就是將觀瀾九勢的刀譜和曾老頭的那狗屁《定邊七策》交給我。嘿嘿,這觀瀾九勢實在是讓老子開了大眼。你老人家一諾千金,只要您點一個頭,我立時就放你們一條生路!」沈煉石擰眉道:「你怎知觀瀾九勢有刀譜傳世?」鄧烈虹嘻嘻一笑:「我那梅師兄心裡藏不住話,什麼都說與我聽,這事情如何瞞得住他。」說著將任笑雲的身子提起來向地下重重一摔,叫道:「如何,你給我刀譜和七策,我給你解藥?」

    這一下子將任笑雲摔得七葷八素,叫道:「不成,沈老,你一將刀譜和七策給他,這小子翻臉不認帳,立時就給咱們兩刀!」鄧烈虹笑道:「我或許會一刀殺了你。沈老麼,卻要留著,觀瀾九勢神奧無端,萬一刀譜中有何不解之處,還少不得向他老人家請教!」沈煉石直盯著他,一字字地道:「鄧烈虹,你不是自己想要那刀譜,你要將《定邊七策》和刀譜一起獻給你那主子耶律城主,是也不是?」

    鄧烈虹一愣,隨即重重的一拍大腿,叫道:「你奶奶的沈老頭當真是料事如神,老子真是服了你!咱在大蒙俺答汗帳下黑雲城內效力。黑雲城主耶律誠翼是草原上的一代刀魔,向來嗜刀成魔,老子將這刀譜獻出去,耶律城主必然大喜。還有曾老頭幾次跟俺答汗見仗,都是以少勝多,他活著俺答汗不敢發兵。他一死,俺答汗才有了出兵河套的念頭,可是俺答汗若是知道這老東西還曾經煞費苦心的寫成了這個《定邊七策》,必然會急得吃不下睡不著。老子將這《定邊七策》獻將上去,俺答汗定會美得嘴也合不上,怎麼也要封老子一官半職的當當,這麼著老子也不必時時跑到江湖上來冒這大風險了!」

    「好──」沈煉石待他說完,才嘿嘿一笑,「甚好,甚好!我也是今日才知俺答汗居然又要出兵河套,更事先派人潛入中原!你一口氣說了這許多機密大事,我沈秋巖可要多謝你啦!」

    鄧烈虹見他談笑之間,已經緩緩站起,不由一驚,叫道:「沈老,你……您竟然沒有中毒?」

    沈煉石笑道:「毒是中了,只不過好得快些而已!」鄧烈虹見沈煉石眼中精光乍現,大驚之下,一把抓起任笑雲,疾退了兩步,叫道:「您老……您老是故意讓我踢中的?」他一見沈煉石沒有受傷,立時便將「沈老頭」改成了「您老」。沈煉石笑道:「若不先讓你制住,哪裡聽得到這許多機密大事?」

    任笑雲眼見鄧烈虹胸口起伏,像極了一副老實人受欺負後的窩囊相,不由心下又氣又笑:「鄧老二這時候還他娘的一副粗人老實相,這門功夫可是江湖罕見!沈老頭子不知是否真沒受傷,不管怎樣,將他唬住最好!」急忙開口叫道:「沈老,不必管我,一刀將這小子宰了!」

    鄧烈虹更驚,一步已經跨到了洞口,叫道:「沈老,你……您給我老老實實的站著,再上前一步,我先將這小子斃了!」說著單掌已經抵住了任笑雲的後背要穴。沈煉石微微而笑,依然一步步向他逼來:「鄧老二,你敢傷他一根寒毛,老夫就讓你生不如死!」任笑雲已經感到了鄧烈虹貼在自己背上的手微微發抖,不由笑道:「鄧二爺,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何必拚個你死我活。不如咱們走馬換將,你放了我,沈老也就放過你如何?」

    鄧烈虹怒道:「放你奶奶的狗臭屁!現下你在老子手中,老子幹嘛跟你們走馬換將?沈老,您將刀譜和《定邊七策》扔過來,我就放過這小子,如何?」話是這麼說,任笑雲卻覺得背後的手抖得更加厲害,知道只要沈煉石再逼上兩步,這鄧烈虹說不定就會轉身逃之夭夭。

    沈煉石又笑:「這時還敢放肆……」驀然間身子一晃,卻靠在了山壁上。鄧烈虹見他幾乎跌倒,不禁又驚又喜,口中卻笑道:「沈老頭子,你是不是又在詐我?」沈煉石靠在山巖上,仰頭呼呼喘氣,笑道:「嘿嘿……可給你瞧出來了,咳咳……這也是天數!鄧老二,你只需上前一步,就能制住我啦。這刀譜就在我身上……你拿去,盡可去向你那主子邀功!」鄧烈虹見他仰在山巖喘息不已,心下暗道:「他奶奶的,這時他門戶大開,老子只需撲過去一招『白蛇吐信』就能取了他性命。只是這老東西素來詭計多端,焉知他不是故意示弱,誘我上前?」他曾親見沈煉石以肉掌施展「觀瀾九勢」,兩招之間就要了巨靈鬼王乙凝的性命,那刀法的可畏可怖讓他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慄,這時是說什麼也不敢貿然上前。

    豈知這時的沈煉石卻也是難熬之極。適才他強力壓住「臥牛飲」之毒,再以上乘內勁衝開被封的穴道,已經是強弩之末,只盼著故作鎮定,唬走鄧烈虹,偏偏這時五內之中劇痛無比,顯是適才鄧烈虹那兩腳已經讓他受了不輕的內傷。他眼見鄧烈虹目光閃爍,知他膽小萎縮,已起了逃走之意,只要自己再衝出兩步,鄧烈虹說不定就會亡命逃竄。可是一陣陣的劇痛從胸口傳來,他的頭上已經滾下了豆大的汗珠,便是再邁出一步也是艱難無比。

    偏偏沈煉石越是喘息難耐,鄧烈虹就越是畏縮不前。

    驀然之間鄧烈虹大叫了一聲:「沈先生,罷了,罷了!這小子奸懶饞滑,不肯拜你為師,今日我鄧烈虹就拜您為師如何?」這話一出口,沈、任二人皆是一愣。鄧烈虹卻忽地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道:「武林之中素來講究師徒如父子,我既然拜你為師,自然不能加害於您老人家。你將刀譜和《定邊七策》給我,我圖個封妻蔭子,自然也忘不了您老人家的好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30 02:54:51

第十章 冷對貉羆憑只手(2)

 沈煉石見了他那一副又猴急又委屈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你……這天下最無恥之人莫過於你鄧老二了……好……你既然拜師,也要有個誠意,這就先磕一百個響頭吧!」一笑之下,卻是牽動了內傷,幾乎咳出一口血來。

 鄧烈虹聽出了他話中的取笑之意,不由惱怒無比,但在沈煉石積威之下還是不敢上前拚殺。任笑雲見這鄧烈虹口說逼迫利誘之言,眼射狠辣憤急之光,身子卻又一直這麼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只覺若論膽小、奸猾和卑鄙,這天下真是無人能出其右了,不禁笑道:「鄧二爺,我瞧你就先磕頭吧,沈老是言出如山,你磕了一百個響頭,他見你心誠,一喜之下,說不定真收了你這麼一個乖巧機靈的關門弟子!」

 鄧烈虹怒道:「放你奶奶的臭狗屁,你也敢取笑灑家?」掌力一吐,已將一股內力灌入任笑雲背心的命門穴。任笑雲吃痛不住,就痛哼了一聲。鄧烈虹眼睛一亮,不禁裂開嘴,慢慢地笑起來:「沈老,你不是一直愛惜這小子的資質麼?你不將東西扔過來,老子就運功震傷他的奇經八脈!看他八脈齊傷,你奶奶的連路都走不了,還如何練你的觀瀾九勢?」說著站起身來,掌中內勁急速逼入任笑雲體內。

 任笑雲忽覺這一股勁力巡經逼來,雖然比之當初陶真君給自己療傷之時送入體來的內氣霸道得多,但卻與那時的情形依稀相似,他心中一動,急忙運上了「納斗真訣」,登時將鄧烈虹體內的真氣源源不斷的吸了過來。

 鄧烈虹原來只盼任笑雲受他內力擠壓,渾身經脈如蟻咬蟲噬,必會張口呼痛。哪知內力一入任笑雲體內,忽如鐵屑遇磁石,給一股極大的吸力一吸,自身的內氣竟然源源不斷地向他體內送出。鄧烈虹大叫一聲:「不好!」一叫之下,內氣鬆懈,竟被吸得越快。這時任笑雲身上蓄滿了陶真君師徒和沈煉石几人百多年的功力,又經沈煉石貫通了中脈,納鬥神功一施,那吞天納斗之勁比之當初在真人府時已經有云泥之別。而鄧烈虹的功力尚淺,也是遠難於陶真君相比,不過片刻之間,他的一身內力已經有十之七八到了任笑雲身內。

 鄧烈虹只覺自己渾身漸漸無力,心中的驚駭更是無以復加──任笑雲在真君府的奇遇,沈煉石並未告訴他,鄧烈虹還當任笑雲施展了什麼妖法。危急之中,他猛的咬破了嘴唇,合身一滾,骨碌碌的滾出了洞外。任笑雲內力入體,急忙潛運真訣,將那股內氣緩緩送入腹內丹田。

 鄧烈虹搖晃著站起身來,一雙眼睛紅得更加駭人,他緊盯著任笑雲,有如看著一個剛從地獄中跑出來的惡鬼,顫聲叫道:「你……你奶奶的,這、這是什麼妖法?」本來這時任笑雲穴道未解,沈煉石元氣大傷,他若衝上去拚命,沈、任二人仍是只要閉目待死的份。

 任笑雲嘿嘿冷笑,卻不說話,直待一股活潑潑的內力全送入丹田才笑道:「這是納鬥神功,習練觀瀾九勢要先會納鬥神功,你沒聽說過麼?」他雖然運使真氣尚不純熟,但鄧烈虹也是一位江湖好手,這一身十之七八的內力一入丹田,登時激發了他本身所蘊含的絕世功力,真氣遊走之間,胸前的穴道已經全數解開。他一躍而起,抓起披雲刀,橫身立在沈煉石身前,叫道:「你要不要試一試任大俠練了一十五年的觀瀾九勢?」

 鄧烈虹見他神氣凜凜,想起適才他數招間斬了唐玄厲,不由氣為之奪,大叫一聲,轉身便逃,口中喊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沈老頭、任小兒,咱們這筆帳改日再算!」

    任笑雲想起解元山遭擒全因此人搞鬼,不由揚刀追出,叫道:「還是今日算最好!」鄧烈虹雖然內力大耗,但這時全力逃命,還是快得驚人,幾個起落就到了山腰。任笑雲追出幾步,忽然念及沈煉石傷重未癒,只得望著他的背影忿忿道:「日後就是踏遍天下,好歹也要宰了這廝給解三哥出了這口鳥氣!」

 他回到洞中,卻見沈煉石正自盤膝而坐,面上已經淡如金紙。任笑雲知道沈煉石真元大耗之下,又中了鄧烈虹兩腿,實在是傷上加傷。他歎一口氣,坐在沈煉石身後,伸掌抵在他背後夾脊要穴之上,將一股內力緩緩便直送了過去。

 沈煉石歎道:「笑雲,你何必來為我弄險?」任笑雲吐出一口氣來:「你這個老頭子是不是又不想欠我的人情呀,嘿
嘿,我瞧咱爺倆是你欠我的我欠你的,這筆糊塗帳早已經算不清楚啦!」說罷,再將內力緩緩送入。沈煉石和他同修納斗真氣,得他內力一注,立時間就覺體內真氣蓬勃,易經洗髓,舒暢非凡。而任笑雲內力充沛,一股活潑潑的內勁竟似永不窮盡一般直向他經脈中灌來。

 片刻之後,沈煉石雙肩一聳,笑道:「成了!」任笑雲見他說話之時神采奕奕,也就一笑收手,他雖送出不少真氣,但和沈煉石二人一同氣走周天,不知不覺的自身內氣運使上已經更上了一層樓,這時收攻而起,非但不覺身倦神疲,反覺容光煥發之感。

 任笑雲見沈煉石十指指尖上都垂下點點滴滴的黑色汁液,顯是臥牛飲之毒已經給他運勁逼出,不禁喜道:「毒全解啦?」沈煉石甩去雙手上的汁液:「毒是解了,鄧老二踢我之時,我的護體神功已失,斷了兩根肋骨,這一兩個月內還是無法跟人動手!」

 他抬頭望見暮色沉沉,道:「這一夜時候還長,咱們將就著吃些乾糧,就該趁熱打鐵,我再教你幾招!」

 觀瀾九勢之中,雲起勢取雲起風生、大潮將起之意,這一招便是虛實相生的攻勢。聽風勢卻是靜中有動的一記守招,望海勢要心闊如天,目空四海,一刀之間要運勁封住四面八方的攻勢。瀾生勢、摧山勢和倚天勢,取意大浪既起、摧山排空之相,使刀之時務要有睥睨天下橫掃世間的刀意。無涯勢取意大海無涯,問心勢寓意觀瀾之人反問自心、內求諸己,塵飛勢則是滄海塵飛、無色無相之意,這後三招由剛而柔,已趨精妙圓融之境了。

 任笑雲雖然對那精奧的道理似懂非懂,但他適才一招就力斬強敵,正在興頭上,學起來倒是加倍的福至心靈。沈煉石也不強求他一夜之間將這天下至精至妙的武學融會貫通,只是將雲起勢、聽風勢、望海勢盡數教給他,餘下六式命他將口訣死記硬背住。

 天將放明,沈煉石胸口的傷勢開始隱隱作痛,不得已在洞口坐了下來。任笑雲雖然忙活了一夜,但真氣隨著刀勢運轉,反覺神氣勃發。他揮著刀一邊比劃一邊問沈煉石道:「沈老,你這傷不礙事麼?」

 沈煉石聞言展眉一笑:「好在你將老夫在真人府和青田埔送你的內力連本帶息的都還了過來,這些皮肉之傷也不礙大事,」他緩緩將脊背倚在山巖,默默望著提著刀在那裡比比畫畫的任笑雲,忽然問:「笑雲,你這一輩子可有什麼鴻圖遠略?」

 任笑雲張著眼睛問:「什麼是鴻圖遠略?」沈煉石知道他裝傻,就一笑:「你活著,總也要有個志向吧!男子漢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間,誰不有個抱負?」

 任笑雲這一回真的愣了,他停了比畫,忽然間心中有如鐘鳴鼓響:「是呀,大丈夫便當有個抱負!我的志向是什麼?以前渾渾噩噩,只求和鄭鼻子他們一起喝喝酒、鬥鬥雞的。哪一日大將軍鬥雞勝了,自己歡喜得就如中了狀元一般。那時候的志向就是扛著自己的那隻大將軍斗遍京城無敵手吧!那日子簡簡單單,卻也逍遙快活,但倘若一輩子如此,我真就能心滿意足了麼?」又想,「現如今呢,自己今後做什麼?這一輩子便如沈煉石、夏星寒他們一般嘯聚江湖?不成!日日打打殺殺的也著實沒什麼趣味。但若不打,自己辛辛苦苦學這觀瀾九勢做什麼?便只為了能博喚晴一笑?這麼說,我老人家的鴻圖遠略就是學了本事,日後好娶喚晴為妻了?」

 想到這裡,連自己都覺得可笑,他揮掌拍了一下腦袋,叫道:「不對不對,那也太沒出息了吧!」忽然間瞧見一旁的沈煉石雙目灼灼的望著自己,任笑雲覺得臉上發燒,笑道:「我先學好刀法,宰了司空花、常機子和鄧烈虹,好歹給解三哥報了仇!」心裡想:「解三哥,我想給你報仇可是真的,不是拿你來做擋箭牌!」

 沈煉石卻不依不饒,再問:「然後又如何呢,你斬了這三人之後又當怎樣?」任笑雲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給那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便嘿嘿一笑:「日後怎樣,我又哪裡有什麼盤算?我想跟你一般,學成天下第一的刀法可是連您老人家都不敢稱作天下第一我這一輩子那是想也不要想的了。我想建功立業,可是朝廷天天拿咱們當作賊一般趕來趕去的看來只要不作賊囚便已經著實不錯了!想來想去,還是娶了喚晴做老婆實實在在!」忽然將披雲刀一揮,轉頭問道:「沈老,你這一生又有什麼抱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1 01:24:38

第十章 冷對貉羆憑只手(3)

 沈煉石抬起頭來,卻見旭日初起,遠山起起伏伏的似是披了一層金子做的薄紗。他長歎一聲:「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人這一輩子便如朝露晨曦,一下子便是老之將至了。經天緯地的抱負,老夫自幼便是有的,成與不成,卻只有看天意了!」任笑雲一咧嘴:「我見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一張口就是愁啊怨的。可見有志不成,便會愁起來沒完。還不如我,這一輩子沒什麼大志向,倒是悠閒自在。」

 沈煉石轉頭看著他,緩緩道:「這天下之人不是誰會都如郭子儀、霍去病一般,成就一番大功業。一個人一生所做之事,無論大小,總是該當令自己回想起來能感到欣慰──成不成那是另一回事,不過若是個丈夫漢,便總得盡力去做!」

 任笑雲一愣,只覺沈煉石這番話語恰如他使出的刀法,一刀便斬在自己的破綻之處。他低下頭,披雲刀映著晨輝,正披著一層異彩流動的雲。直到此刻,立在這一抹動人的朝陽下,任笑雲才隱隱覺得自己這二十來年的人生中真好似少了些什麼。真要象曾銑、沈煉石那樣為國為民肝腦塗地,他實在是捨不得,但僅只是捨不得便什麼也不肯做了麼?任笑雲忽然想起自己那隻老是在院子裡挺胸闊步的大將軍,覺得自己真有些不如那隻雞。

 沈煉石也望著那抹燦然的朝陽,緩緩道:「笑雲,你會了這三招刀法,再加上一身驚世駭俗的內力和『平步青雲』的逃命之術,用作自保已經綽綽有餘了。喚晴他們這時還不會到老君廟。你拿了披雲刀,這就趕去,告訴他們金秋影只怕會在那裡布下羅網,讓他們萬萬不可在老君廟久留。」任笑雲咦了一聲:「那你呢?」

 「現下最要緊的,就是金秋影必然會在老君廟佈局,我徑去鳴鳳山,與何堂主、陳將軍商議,若是措制得當,老君廟倒可有一場好戲。」他凝視旭日,久久不眨,任由雙眼給那躍動的紅日映得一片紅,道:「我最擔心的,就是俺答汗座下的黑雲城已經發動。俺答汗是蒙古人中最精悍的一部,他們若是乘我邊關易帥,人心浮動之際出兵,則京師危矣,大明危矣!我在鳴鳳山也不得久留,打算到邊關一行,窺探黑雲城的動向!」

 任笑雲便一路馬不停蹄的趕來,他不在朝廷通緝的人犯之中,逢州過縣便暢快許多。趕到青源屯外時,已經是深夜時分,聞得廝殺之聲震耳欲聾,便尋聲向老君廟而來。奔跑之中,正聞得那句長歌「兩宮何處,塞垣只隔長江,唾壺空擊悲歌缺……」,他識得是夏星寒的聲音,一路拚殺過來,正好救了喚晴的性命。

 便在此時,袁青山已經率人趕到,他身後是十餘名紅衣大漢,人人手中都是一把寬刃厚背大砍刀。曾淳知道他帶來的是聚合堂人馬,急忙上前迎住。袁青山道:「青蚨幫和劍樓全是一觸即潰,辛四弟率人已經追殺下去了。」曾淳一怔,心中便有些隱憂,卻見袁青山雙目灼灼,已經盯在前面的一場廝殺上。

 老君廟前的一片空地上,便只剩下鍾舟奇一個青蚨幫中人。

 鍾舟奇卻絲毫沒有懼意,在他眼中,四周環伺的群敵還遠不如眼前這個嬉皮笑臉的少年可怕。他兩隻豆大的眼睛精芒閃爍,緊盯著任笑雲,饒是他凶悍過人,一時也猜不出任笑雲的深淺。任笑雲給他的小眼盯得渾身發毛,不由叫道:「呸呸,你奶奶的,盡盯著老子作什麼?喂,我老人家刀法天下無敵,你若怕了這就走吧。咱們初次見面我便放你一條生路!」他想到這人怪裡怪氣,刀法猛厲出奇,不由心下發虛,只想一兩句話將他打發走了了事。

 鍾舟奇驀地一聲怪嘯,奔雷掣電般急衝而到,刀光閃爍,一出手正是本門的絕殺之術──飛天御劍三十六式。剎那間任笑雲只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波濤洶湧的刀海鋒流之中,他實在想像不到一個人竟會將刀施展得這般狂蕩這般迅猛。那日揮刀苦鬥唐玄厲時,唐玄厲劈面刺下的一劍已經狠辣惡招了,但和這鍾舟奇的狂刀相比,就是螢火比之燈燭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 01:34:41

第十章 冷對貉羆憑只手(4)

 喚晴也覺眼前的刀氣駭人,鍾舟奇那呼嘯的刀聲更加淒厲,似是無數只剛竄出地獄的厲鬼齊嘶,直震得她心神搖曳。

 任笑雲大駭之下,急忙揮刀使出那招「望海勢」。本來這一招施展之時要有目空四海、心闊如天之意,但任笑雲這會可顧不得這許多了,眼前的刀光都空不掉,如何目空四海,心裡更是天翻地覆心驚肉跳,哪裡談得上心闊如天?但情急之下,任笑雲的渾身內力也激盪而出,披雲刀上勁氣縱橫,這一招「望海勢」還真在身子四周布出了一個青雲般的大網。

 鍾舟奇怒嘯連連,對手的反擊愈厲,他的攻擊也愈加凌厲。一瞬間,任笑雲覺得自己的鼻子尖、耳朵根、頭髮梢,甚至自己裸露的每一寸肌膚都給一層寒氣刮著捩著撕著扯著。這寒氣一浪高過一浪,似乎要將自己拔下一層皮來。

 眼見任笑雲的身子已經給刀光層層裹住了,看不清晰了,喚晴的心一個勁的直向下沉去,一個聲音只是喊:「笑雲,笑雲,你……你可千萬不能有什麼三長兩短!」那兩刀相撞發出的一連串激越之聲更是要將她的耳膜刺穿了,忽然間喚晴覺出自己的口角一鹹,卻是兩行清淚已經滑過了口唇。

 生死關頭,任笑雲忽然想起沈煉石說過一句什麼兩軍相遇勇者勝之類的話,你奶奶的,事到如今,老子就跟你拼了。他大叫一聲,反手一招「雲起勢」便揮了出去。這一招他最先學到,還曾斬了唐玄厲,可說是他老人家的拿手絕藝了,這時情急拚命,居然使得刀意縱橫,刀氣激盪,刀風狂嘯。

 驀然間震人心魄的刀聲霍然止歇,兩個風車般疾轉的人影飄然分開。喚晴只見鍾舟奇的左手赫然凝著那把短刀,要命的短刀!她的雙腿一軟,幾乎跌到在地上。

 卻聽鍾舟奇冷冷道:「想不到中原還有這等刀法,這是什麼刀法?」任笑雲將刀一橫,叫道:「你奶奶的,管是什麼刀法,不服便再來!」喚晴雙目才一亮:「笑雲,笑雲竟然無恙!」以往她總是勸他不要罵粗口,這時忽然聽到這一句「你奶奶的」,居然是說不出的親切。

 這時喚晴才瞧清,鍾舟奇腹前的衣襟已經狼狽不堪的裂開,雙手的虎口竟然全已震裂。任笑雲口中胡言亂語,門戶卻半分不敢馬虎,依照沈煉石所教,左掌盤腰,右刀橫胸,雙腳不丁不八,鬥雞一般的盯著鍾舟奇。喚晴望著任笑雲的那個奇怪的姿勢,忽然心中一動,顫聲對曾淳道:「這……這便是觀瀾九勢!」

 「好!」鍾舟奇輕斥一聲。他已經陡然拔起,直向後躍去。他這姿勢有幾分怪異卻迅捷非凡,袁青山幾人竟然攔他不住。倏忽幾閃,鍾舟奇那矮壯的身軀已經消逝在濃濃的夜色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 01:35:06

第十一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1)

 老君廟西有一泓碧水繞過,雖然那河已快乾涸了,但在月下還凝著一粼波光。在喚晴眼中,那彎幾乎凝滯的淺水恰是天地間的淚痕了。水前是一片一片東倒西歪的蘆葦,夜風踉蹌著搶過來,片片葦葉就在風中哀哀地搖著,發出陣陣怨訴。幾隻烏鴉給人聲驚了起來,在茅草亂生的廟頂上盤旋不落,那一聲聲失魂落魄的烏啼,乍一聽彷彿是一群小孩子的哭聲。

 長夜,啼鴉,殘月。喚晴感覺自己的這些日子多是這樣無窮無盡的淒楚長夜。

 鍾舟奇是最後退走的,青蚨幫眾鬼卒和眾劍士見勢不妙,早已經聯袂退去。

 荒村四野的喊殺之聲漸遠漸息。袁青山、梅道人已帶著十數人殺到。任笑雲走上前去,將鄧烈虹之叛和解元山捨身禦敵之事同眾人說了。眾人聞得鄧烈虹竟是黑雲城的奸細,均是震驚無比,梅道人更是頓足捶胸:「我和他三年不見,費了好大周折才尋到他。哪知這廝竟然背棄祖師遺訓,去作韃子的走狗!」

 聽說解元山和桂寒山先後落入敵手,生死不明,袁青山和一眾聚合堂好漢心下均是憂心忡忡。

 老君廟的院子倒是極大,眾人便在正殿前的一片空地上席地而坐,夏星寒的屍身就停在正殿內的天尊像前。淡淡的星月之光下,每張臉上都是新淚未乾。曾淳沉吟道:「適才聚合堂的英雄一到,劍樓和青蚨幫一觸即潰,顯是內藏玄虛。袁兄,你方才說,聚合堂的辛藏山辛四爺似乎是追了下去?」袁青山揚起頭來:「辛四弟性子粗豪,這一去莫要中了金秋影的埋伏?」曾淳點頭道:「鄧烈虹已經將咱們聚會老君廟的消息洩漏了出去,這一次追襲金秋影卻一直未曾現身,只怕他所圖也大!」

 梅道人面色一變:「既然如此,此地不可久留。咱們還是速走為上,到了鳴鳳山便太平無事了!」「此地已近鳴鳳山的地盤,我不信金秋影真敢弄險來攻,」袁青山說著站起身來,「為防萬一,我這便去接應辛四弟!諸位由我聚合堂的兄弟帶著上山。」

 眾人才站起身來,間院內的兩株古柳的枯枝忽然失魂落魄的一抖。

 曾淳已經拔劍在手,低喝道:「只怕他們已經來了!」喚晴卻銀牙一咬:「正好和鷹爪子拚個死活!」眾人叱喝聲中,紛紛拔出兵刃來,只有任笑雲低聲道:「敵眾我寡,我瞧還是……」眼見眾人臉上均是悲怒交集,他的聲音不由越說越低,後半句就嚥了下去。

 院外飛來數盞孔明燈,忽忽悠悠地直架在了古柳上,瞧那燈飛送而來的沉穩勁兒,顯是出手之人武功奇高。那燈內也不知燃的是什麼,六七盞燈發出白燦燦的一片光來,將天尊殿映得一片雪白。只是那燈口焰芯冉冉升起一片白煙,瀰漫出一片辛辣之味。

 袁青山沉聲喝道:「鳴鳳山、聚合堂英雄在此,來的是何方高人,不必裝神弄鬼,這就現身吧!」院外忽然響起兩聲長笑,一聲粗曠低沉,是個男子聲音。另一聲細若銀鈴,卻是個嬌媚女聲。喚晴聽了那男子笑聲,不由雙目一寒,道:「是金秋影!」

 片刻之間,兩道笑聲均是越來越高,竟是絞在一起,直送上碧霄深處。眾人已知這二人一來炫耀內功,二來似是已經相互較量內力,眾人聽得這女子笑聲柔媚,聞者欲醉,但底氣深厚,內功竟然絲毫不在金秋影之下,均是又驚又奇。金秋影的笑聲未歇,那女子卻咯咯笑道:「金大人,怎地只管在門外笑個沒完?小妹可沒有你這麼精深內力,再強笑一兩刻,只怕就要憋死奴家了。」這話語帶責備,聲音卻嬌柔婉轉,便似是情人之間打情罵俏一般。金秋影也笑道:「絕色掩今古,殺人不聞聲!久聞門主大名,今日得睹這驚才絕艷的手段,金某實是三生有幸!」

 喚晴聽了這話,心中一驚:「這女子想必就是青蚨幫破陣堂主水若清!」一念未畢,老君廟那兩扇破舊的大門已經脫栓飛出,數十名錦衣衛和青蚨幫眾在門外分作兩排,中間一男一女兩個人昂然而入。那男子正是一臉病容的金秋影。身旁那女子絳衣紅裳,姿容絕艷,這麼款款而來,雖然走了不過四五步,卻是如同風擺素荷,有一股說不出的韻致風姿。在那女子身後,赫然是司空花、常機子一眾青蚨幫高手。

 袁青山跨上一步:「金大人來得好快!」金秋影淡淡地瞟了一眼袁青山諸人,卻轉頭對那女子笑道:「水門主,一群反賊齊聚在此!省得咱們不少氣力。」

 喚晴細瞧水若清,見她年歲在三十上下,雪膚皓齒,玉頸蠻腰,絳紅色的廣袖長裙襯出一個極修長極曼妙的身段,雲鬢高挽成一個側壓下的墮馬髻,嘴上隱含笑意,一雙水汪汪的媚眼內更有一波艷光勾魂懾魄,時隱時現。只是那兩彎高翹的眉梢間卻又煞氣逼人,偶然眉峰一蹙,就讓人心膽生寒。喚晴雖素覺清麗不輸於人,但一見水若清,忽然間明白了什麼叫「天生媚骨」。

 金秋影忽然將雙手一拍,喝道:「押上來!」四五個如狼似虎的緹騎便搡進兩個五花大綁的人來。廟中群豪一見這二人,不由紛紛叫道:「桂五哥!」「解三哥!」原來這二人正是失手遭擒的解元山和桂寒山。解元山失了左臂,桂寒山雙腿中槍,都是極重的外傷,又給青蚨幫和緹騎虐待多日,均已形銷骨立。但這兩人卻極為硬氣,身處險地,兀自罵罵咧咧地向金秋影幾人怒目而視。笑雲這時見瞭解元山,更是悲喜交加,忍不住叫道:「解三哥,你老人家沒事就好,可記得要『留得青山在』呀!」解元山抬起一張血痕斑斑的臉,居然渾若無事地向笑雲點頭微笑。

 「金大人,」水若清嫣然一笑,「我捉了這麼多的反賊,你待會可要好好獎賞我才是呦!」她的話音中有一抹洗不去的吳儂軟語,便是金秋影聽了也覺心神一蕩。他皺了皺眉,笑道:「對面的幾人可是著實不好對付,水門主既然成竹在胸,金某倒是樂得撿一回現成的便宜。」

 水若清笑而不答。喚晴忍不住心中惴惴,眼見錦衣衛加上青蚨幫人馬百餘,將這小小的老君廟圍得水洩不通,自己一方不過三十餘人,況且敵方金秋影、水若清二人俱是絕頂高手,清奇古秀四邪神中尚有三人隱身不現,顯是埋伏在暗處。正自焦急間,忽然手上一緊,任笑雲輕輕碰了她一下,低聲道:「喚晴,那解老三、桂老五的,咱們一時三刻的也不忙著救!一會兒廝殺起來,咱們三十六計腳下抹油為上,我護著你先他娘的衝出去!」喚晴心內一熱,也低聲道:「笑雲,你也要保重!」

 這時卻聽金秋影笑道:「諸位,金某念在武林同道的份上,再勸各位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對抗天兵,螳臂當車,下場便如這解元山、桂寒山一般!」一語既出,早惹得鳴鳳山群豪紛紛大罵。曾淳卻忽然踏上一步,道:「金大人,水門主,此時強弱已見,諸位是不是覺得咱們已經是甕中之鱉?」金秋影一笑:「曾公子以為如何呢?」曾淳也笑道:「金大人素來膽識過人,不知這時可敢與我一賭?」金秋影笑得甚是輕鬆:「不知公子要賭什麼?」

 曾淳笑容一斂:「群戰合鬥,與鄉間草民何異?金大人若是有膽識,可敢與我們三戰定輸贏?」喚晴聽了這話,心中且喜且憂:這時若是一番廝殺,群雄筋疲力盡之下決計逃不出金秋影所佈的殺局。但若真是三戰定勝負,自己這邊也是絲毫占不得便宜,可是若非如此,便是一點生機也沒有了。

 金秋影還沒有答話,水若清卻嗤的一聲低笑:「曾公子,不知你可敢與奴家做一賭?」曾淳一轉眸,正迎上一雙蕩人心魄的盈盈秋波。曾淳凝定心神,一字字地道:「水門主要與我賭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3 11:20:16

第十一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2)

 水若清臉上的笑容如花一般綻開:「我賭青蚨幫不費一刀一槍,就可將你們一股腦的生擒活捉,你信也不信?」

 曾淳見她笑得妖媚,知她必是用上了迷魂懾魄一類的邪法,要待沉心凝神,忽覺氣沮力竭,剎那間四肢百骸便是一分力氣也提不起來。他一驚回首,卻見身子四周的十餘名聚合堂好漢身子搖晃,已經頹然倒地,便連五花大綁的解元山、桂寒山二人也軟倒在地。

 一旁的袁青山、喚晴、梅道人還在強自支撐,但瞧那樣子已經搖搖欲墜。曾淳怒喝一聲,要待撲上,忽覺雙腿一軟,忍不住一下子栽倒在地。

 梅道人最後一個栽倒在地,叫道:「是……西域奇毒『鎖魂煙』!」水若清笑道:「梅老道還是有些見識,你倒猜猜看,人家是怎樣施放此毒的?」梅道人登時語塞,罵道:「誰知你這妖婦如何行的妖法?」曾淳叫道:「怪煙!必是孔明燈內燃出的怪煙!」

 水若清仰天長笑,笑聲如珠走銀盤,嬌媚之中滿蘊得意之情:「還是曾公子識見超人!此毒失傳已久,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心機才重新配成這好東西的。怎樣,公子輸得可是心服口服?」眾人才知那孔明燈中的辛辣之味,便是因燈芯之中添了此毒而致,瞧青蚨幫和錦衣衛諸人無事,顯是事先服了解藥。

 袁青山、曾淳眾人一個個軟倒在地,只是渾身失了勁力,心思、言語之力卻是絲毫未失,聽了此話雖怒,偏偏一時又毫無辦法。眾人之中只有任笑雲一人安然無恙,他服過五色神龍之血,又得沈煉石之助貫通了中脈,幾已百毒不侵,那鎖魂煙自然奈何他不得。眼見眾人一個個的軟倒在地,任笑雲心內又急又懼:「老子若是這麼一個人孤零零的站著,那一群狗賊豈不對我一擁而上?英雄不吃眼前虧,老子也倒!」便一下子向地上倒去。

 他本來緊挨著喚晴站著,這一倒下,也恰恰倒在她身旁,一顆大腦袋正對著喚晴的嬌靨。任笑雲低聲道:「喚晴,我……我這可得罪了!」喚晴聽他口中滿是無奈,臉上卻有一股掩飾不住的欣喜,不由玉面一紅,也低聲道:「笑雲,這時咱們凶險無比,你內力驚人,待會有機會逃走,可不要耽擱!」聽得她言語中甚是關切,笑雲心中一熱,嘿嘿笑道:「我任大俠豈是獨自逃生之輩,說什麼也要護著你衝出去!」

 「笑雲,」喚晴將聲音壓得不能再低,語氣卻嚴厲了數倍:「你一個人走把握大些,這可不是怕死偷生。為了這麼多兄弟,你也要衝出去將咱們被困之訊速速報與何堂主!」笑雲見了她的焦急神色,只得點了點頭。凝視著這張秀眉顰蹙、隱含幽怨的臉孔,他心中卻犯了嘀咕:「照理說是該逃出去送信的,但當真就將這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扔在這裡不管麼?」正自尋思,卻聽金秋影哈哈大笑,「好,來人,將一眾反賊拿下了!」幾個錦衣衛便待上前動手。

 便在此時,卻聽一個尖銳的聲音直竄了過來:「且慢!」這聲音有如鋼針,直刺入眾人耳中。金秋影雙眉一揚:「東廠閻公公?」

 那聲音冷笑道:「虧你還記得老夫!」這笑聲不緊不慢,人卻來得好快,聽聲音人已在院外。跟著蹄聲陣陣,果然是劍樓諸人已經殺到,聽那蹄聲,到的劍士當近百人左右。金秋影和水若清對望一眼,均是臉生憂色。

 院外一聲長笑,閻東來已經率著數騎檔頭縱馬馳入院內。劍樓人馬才一進院子,便有數支羽箭激射而來,撲撲撲一串悶響,那幾盞施放「鎖魂煙」的孔明燈登時熄了。燈才落地,十數名劍士已經舉起了火把,將院子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金秋影,擒捉反賊茲事體大。你明知老夫親臨山野,卻還要獨攬此功麼?」閻東來一開口便咄咄逼人。金秋影乾笑一聲:「擒幾個小賊,何必驚動宗主?水門主剛施展妙技將反賊一網打盡,閻宗主便即趕到,正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這話綿裡藏針,是說閻東來只會來搶這現成便宜。

 閻東來卻大咧咧一笑:「陸九霄盡愛搜羅些雞鳴狗盜的烏合之眾!合十萬緹騎之力,難道還捉不下幾個小賊麼?」這話不但譏笑錦衣衛無能,更將青蚨幫直斥為「雞鳴狗盜的烏合之眾」,水若清素來高傲狂蕩,在青蚨幫中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聽了閻東來這等話,不由美目之中寒光一閃,冷笑道:「雞鳴狗盜也罷,烏合之眾也罷,敝幫卻是實實在在為聖上分憂,不似有的人只會屍位素餐!」

 閻東來白眉一揚,腰間的青玉神劍竟自躍出半尺,一股懾人的寒氣直向水若清逼了過去。

 但那殺氣才侵到水若清身前三尺,不知給什麼勁氣撞了一下,發出一聲淡淡的悶響,忽然消逝得無影無蹤。眾人這才瞧見一個青衣矮漢已穩穩立在了水若清身後。適才正是他驟然出手,以自身殺氣擋下了閻東來所發的紫煙劍氣。

 喚晴、任笑雲等人都識得來人正是四邪神中的怪人鍾舟奇。眾豪眼見青蚨幫和廠衛互不買帳,爭執之下便要兵戎相見,心中倒是多了一分希望。

 閻東來眼見對面的矮漢以奇詭身法殺出,而那勁氣修為幾乎不在自己之下,心中才是一凜:「青蚨幫素來難纏,鄭凌風竟搜羅了這許多奇人異士,老夫何苦跟他們多生爭執。」他轉頭對金秋影,道:「聖上早有諭旨,聽命廠衛一同勘查曾銑一案。可陸九霄幾次獨斷專行,更放走了賊首沈煉石,才使禍端越出越大。老夫今日既然來了,就斷不能袖手旁觀,這一群反賊我要親自押回京師審問!」

 「宗主,」金秋影也知不得不開口了,「人是緹騎所擒,理應由卑職押回去。」閻東來嘿嘿冷笑:「這麼說,老夫便白來一趟了麼?」金秋影雖陰騭內斂,這時也是針鋒相對:「宗主披堅持銳,不辭勞苦,卑職自然佩服得緊。但宗主當真提走人犯,讓我回去如何向陸大人覆命?」

 閻東來冷冷道:「你是只知有陸九霄不知有聖上了?」金秋影也一揚眉:「宗主開口閉口聖上,不知可否請得聖旨來?」這話一語中的,嘉靖皇上專在西苑修道事玄,十餘年間不曾上朝,哪裡領得來聖旨?閻東來那張孩兒臉一紅,終於惱羞成怒:「金秋影,你這賣身販藝之輩,以為做了陸九霄的家奴便可目無尊卑了麼?老夫今日要代陸九霄教訓你一番!」

 饒是金秋影涵養不錯,聽了這等尖刻言語,也不禁怒髮衝冠,踏上一步,亢聲道:「六不鐵衛金秋影候教了!」他將自己「六不鐵衛」之名喝出,擺明了是要以「不聞、不問、不手軟」的氣概和閻東來幹上一仗!

 眼見二人劍拔弩張,水若清卻又嗤嗤一笑:「閻宗主、金大人,你這當世兩大高人若是動上手來,天下誰能分得開?二虎相爭,任是哪知老虎掉下一兩根虎鬚咱們青蚨幫也擔待不起呀!奴家倒有個主意,咱們不妨公公正正的賭上一場,贏者自可將人犯提走!」

 閻東來雙目一亮,道:「賭什麼?」水若清道:「聽說陸大人和嚴大人最操心的就是軍餉下落。如今人犯雖在,但軍餉下落卻無人得知。咱們不如各施手段,瞧瞧誰能先將軍餉問出,誰便提走人犯!」其實嘉靖帝反覆無常,殺人委過對於他已經是極為尋常之事,大帥曾銑他殺了也就殺了,根本不留意什麼軍餉之事。倒是陸九霄、嚴嵩和閻東來看出便宜,要藉擒捉「反賊餘孽」之名,侵吞這筆來自民間巨餉。所以擒拿人犯為次,翹開曾淳之口、問出軍餉下落才是主。

 閻東來一聽水若清之言,才發覺這女人心思機敏,實在是不同尋常。他知道當真動手,金秋影有青蚨幫之助,自己未必能佔上便宜,當即白眉一展:「好,老夫素來好賭!便這麼著了。」金秋影素知水若清之能,當下也一笑:「好,這一場比試也算別開生面!」

 任笑雲見他們適才怒目惡語,不由心下竊喜,正待看一場狗咬狗的好戲,哪知水若清三言兩語便化解了這一場幾乎就要傾瀉下來的暴風驟雨,非但如此,自己一眾人還成了他們的賭注。他知道只怕片刻之間廠衛中人就要將諸般酷刑向自己這些人身上施展,他口中不敢言語,心底早將水若清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

 身旁卻響起一聲大喝:「金秋影、閻東來,你們若真是個漢子,就放了咱們,真刀真槍的幹上一仗。這麼偷施暗算,再爛施酷刑,算哪門子的英雄好漢?」卻是袁青山開口怒斥。一眾聚合堂與鳴鳳山的豪傑跟著紛紛叫嚷,一時間罵聲四起。

 閻東來見了眾豪憤激無奈之狀,卻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好,老夫就喜歡貓玩耗子,賭了一輩子,以這一場最有趣味!水門主,咱們這賭這就開始罷,」驀地大喝一聲,「看座!」

 這野觀之內也無桌椅,倒是偏殿兩側供有道家二十八宿的神像。眾劍士如狼似虎地撲進殿內,將一人多高的幾尊神像推倒了,扯了幾張石椅搬了過來。閻東來居中坐了,這時候金秋影也不客氣,大咧咧坐在他身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5 02:05:29

第十一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3)

 水若清在金秋影下首的一張石椅上穩穩坐定,才輕啟朱唇道:「閻宗主既然喜歡貓玩耗子,便請先選一隻耗子罷!」閻東來呵呵一笑:「既是審問軍餉埋藏之地,正主自然是曾淳了!但老夫賭場之上素來後發制人。也罷,曾淳這只肥肥的大耗子就交給你們吧!」水若清雙目一亮:「果然薑是老的辣!閻宗主如此大方,曾淳待會若是服輸,宗主可不要反悔喲?」

 閻東來將頭緩緩仰起:「你不知老夫選哪只耗子,又怎知我一定會輸!」金秋影眉頭一皺:「閻宗主要選誰?」到底他出身孤苦,心內還是不願將曾淳等人稱作「耗子」。閻東來雙目一張:「聽說有個女子,對那曾淳大有情義,先是獨抗我劍樓的十三名劍,後來更是費盡心機,在你青蚨幫手下救下了曾淳。哈哈,老夫選的就是這一隻母耗子。」

 這話一出,聚合堂、鳴鳳山一眾豪傑一起破口大罵。但眾人越是罵得激憤,閻東來就越是興高,將手一擺,叫道:「咱們手中都握了一副好牌,誰勝誰負,可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幾個劍士蜂擁而上,先將曾淳揪出,再向喚晴撲來。

 任笑雲的心跳成一個:「沈老頭說要跑到鳴鳳山佈置,要發大隊人馬來老君廟與金秋影一場好鬥,怎地這時還不見人影?我……我要不要先救了喚晴逃走?他奶奶的若是這時老子跟他們強攻,那是雞蛋碰石頭。但若是這些孫子真敢對喚晴下手,老子也就只好跟他們拚上一拚了。」正自胡思亂想,那幾個劍士已經將他掀了一個大觔斗,將喚晴從他身旁扯了起來。

 喚晴一出,曾淳的面色果然一變。金秋影微微一震:「閻宗主果然厲害!但閻宗主既然先選了人,便讓咱們先動手如何?」閻東來見了金秋影的神色,不由一笑:「秋影,還未開賭,你腦袋上就見了汗啦,這回子怎地說起糊塗話來?耗子是你們先選的,動手自然是八仙過海各顯奇能了。不過曾公子將門虎子,若是和他老爹一般鐵骨錚錚,你們水門主的毒物便再厲害百倍,也奈何他不得,」他又皺了一下眉,問:「水門主,你最厲害的毒物是什麼來著?」

 水若清倒是自若如常:「這天下沒有最厲害的毒物,只有最管用的毒物。好鋼用在刀刃上,用作逼供的毒物,有十七八種寶貝可以一試,但用什麼寶貝能一擊奏效,可就讓我費些思量了!」說著伸出一支皓白如玉的纖指不住敲擊額頭。任笑雲聽得水若清要用毒物逼供,又開始為曾淳心驚肉跳。

 金秋影聽得水若清成竹在胸的語氣,一直緊巴巴的臉上才露出一絲笑意:「不知閻宗主是什麼手段,要不要將水門主的毒物借給宗主一用?」

 閻東來面現紅光:「我的手段簡單得緊,」說著雙手一拍,喝道:「宋十三!」「屬下在!」殿下龍驤虎步地走上一個精瘦的青年漢子,「宋無爭聽候大人吩咐!」正是十三名劍中年紀最輕的宋十三。

 「那日你和范老大明明已經堵住了這沈小姐,卻還是讓她從你們手下逃脫了,是不是,」閻東來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宋十三臉色一變,低聲道:「屬下無能!」閻東來道:「聽說你自稱劍法在劍樓中排行十三,軟鞭功夫卻是第一。我一會和水門主鬥法時,你就聽我號令,頭三十鞭抽去她身上的衣服,卻不可傷著她的肌膚,你能麼?」

 宋十三躬身道:「待會若是沈小姐身上起了一道血痕,小人就甘願受罰一百鞭!」

 喚晴聽了這話忍不住渾身發抖,道:「你、你們還是殺了我最好!」她素來性情剛烈,乍見這等陣勢,又羞又惱,幾乎要昏了過去。「你們這些禽獸!」袁青山厲聲咆哮起來。曾淳喝道:「閻東來,士可殺不可辱!你們如此行事哪裡還像一點朝廷命官?」

 水若清卻扭過了頭,撫掌一笑,道:「曾公子,不要急。伺候你的寶貝奴家已經想好了!就先用『百爪撓心』和美人蠍試上一試了!」金秋影來了興致:「願聞其詳!」水若清取出一隻金盒,揭開蓋子,一支紅色的小蠍立時張牙舞爪地爬了出來,只聽水若清道:「這寶貝身子細長如美人,咬起人來也溫柔如美人,就得了美人蠍這個綽號。別看它身細嘴小,可厲害得緊,挨咬的人初時不覺,但一柱香之後就會同時體會到疼酸麻漲四種滋味,再過一會就會忽冷忽熱,最後就是癢了,癢得他恨不得一頭撞死!這滋味便如同戀上一位美女,初時百味俱全,如癡如醉,到後來求之不得,就恨不得一頭撞死!」

 金秋影倒是來了興味,叫了一聲:「妙!那百爪撓心又是什麼呢?」「這個可就費些功夫了,」水若清道:「那要用青溟山產的粒子蜘蛛,外面用天麻絲包住,裹成小丸。逼他吞下十幾隻小丸後,再灌服獨門藥酒,天麻絲遇酒立化,粒子蜘蛛就會爬出來,這東西命大,一時三刻決不會死,十幾隻蜘蛛,百多條腿在人腹中亂爬一陣,你說那不是百爪撓心是什麼?」聽她說到這裡,別說曾淳和鳴鳳山眾豪,就是那些肅立一側的緹騎和青蚨幫眾都覺頭皮發麻渾身發緊。

 金秋影探起身來:「曾公子,金某敬重你是個好漢,只要你答應將埋寶之處說出,金某自會以禮相待!」曾淳面色發白,卻呸的一聲,向地上吐出一口痰。

 閻東來卻哈哈大笑:「你那些寶貝唬不倒曾公子,還是看我的神鞭!宋十三,還不動手,且看你的神鞭和水門主的寶貝哪個先得手!」啪的一聲,宋十三的鞭子已經揮出。

 喚晴又羞又怒,眼見鞭子靈蛇一般向自己飛來,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叫。

 陡然間青影一閃,一個人疾撲而上,擋在喚晴身前。啪的一聲,鞭子結結實實的抽在了他的身上,跟著砰然一響,那鞭子竟似是給沸水燙著的靈蛇一般,倒飛了起來。宋十三隻覺手中一股大力蕩來,軟鞭拿捏不住,直飛起來,竟卷在了大殿的樑上。

 喚晴這才瞧清,這撲上來之人正是任笑雲。任笑雲不會拳腳功夫,眼見軟鞭揮出,驚急之下展出「平步青雲」的輕功合身撲上,替喚晴擋了一鞭。而他自身內氣反震過來,卻將宋十三手中軟鞭震飛。

 任笑雲左手一攬,已將喚晴攔腰抱起,右手將披雲刀一橫,叫道:「他奶奶的,咱們跟他們拼了!」

 金秋影、水若清見聚合堂人中竟然有人能自解「鎖魂煙」之毒,已經吃了一驚,待見這人一招之間便震飛了宋十三的軟鞭,更是震驚非常。閻東來面色一變,他知道宋十三的功底,自度便是自己運起十成功力,也無法單以背上之力震飛宋十三手中一根軟綿綿的長鞭。這少年撲上來那一下毛手毛腳,好似不會武功,但震飛宋十三手中軟鞭,卻又是實實在在的高深內力。閻東來等人心下均是一陣迷惑。

 喚晴見任笑雲竟未中毒,不禁又驚又喜,叫道:「笑雲,你不要管我們,先衝出報信!」任笑雲情急之下,只得攬住了喚晴纖腰,叫道:「我任笑雲不會做那貪生怕死的行徑。若是我一走,這群王八蛋只怕又要找你麻煩!」

 喚晴聽他說得情真意切,眼中也忍不住有清淚湧出,輕聲道:「笑雲,你……你這是何苦?」忽然一轉臉,正瞧見曾淳的目光也向自己望來,眼中神色又是擔憂,又有幾分傷痛。喚晴的玉面登時羞得連耳朵也紅了,急忙低喚一聲:「笑雲,快放下我來!」

 笑雲素來對她言聽計從,知她性情端淑,這般在大庭廣眾之前讓自己攔腰橫抱,必然羞澀無比。急忙將喚晴放下,讓她倚坐在在大殿內的一根明柱旁,然後他將刀一橫,轉向水若清叫道:「水門主,適才你和曾公子打賭,說是青蚨幫不費一刀一槍,就可將咱們一股腦的生擒活捉。可這時我卻是生龍活虎,貴幫這時便是動手擒下了我,也不能算做不費一刀一槍了。這個賭你可是輸了的!」

 水若清一愣,隨即嫣然一笑:「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便是我們輸了又怎樣?」

 任笑雲道:「門主既然輸了,便該大大方方的將我們放了,日後江湖中人說起青蚨幫,才能贊貴幫拿得起放得下!」水若清俏臉一寒:「我們若是不放呢?」任笑雲道:「便是不放咱們,也不該用那些毒蟲折磨曾公子,不然日後江湖中的朋友們提起,便該說青蚨幫的人說話如同放那個什麼一般,全沒有一分大丈夫的氣概!」東扯西拉原本就是任笑雲的拿手功夫,這時抓住水若清適才說過的一句話便滔滔不絕的辯將起來。

 水若清笑顏如花:「小兄弟,你倒是生得一張好嘴!不過如此形勢,我青蚨幫能饒你,金大人、閻宗主卻饒你不得。便是我們都饒了你,這位宋少俠也饒你不得吧!」說著美目流轉,竟然幽幽地瞟了一眼宋十三。宋十三適才給任笑雲肩不動膀不搖的震飛軟鞭,早覺大沒面子,這時一見水若清遞過來那如怨如訴的眼神,忽覺心神澎湃,怒意勃發,虎吼聲中,便即拔劍撲上。

 閻東來知道水若清那一眼之中,必是運上了移魂懾魄一類的邪功,但任笑雲的武功實在太怪,他也正要宋十三再去試試深淺,便未加攔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6 01:30:25

第十一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4)

    任笑雲眼見宋十三撲到,卻不敢離開喚晴半步,牢牢擋在她身前,右手展開觀瀾九勢禦敵。宋十三的劍法以快見長,瞬息之間便攻出連環七劍。任笑雲展開披雲刀,以兼攻帶守的「聽風勢」禦敵,只聽得噹噹噹三聲響,宋十三的起首三劍全撞在了刀上。宋十三隻覺這三下一下比一下反擊的力量大,第一刀震得他虎口出血,第二刀將他長劍震作兩段,第三刀擊來,他再也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

    宋十三面色慘白,回手從一名劍士手中接過長劍,又再撲上。任笑雲瞧他勢若瘋虎,忍不住叫道:「喚晴,這小子要拚命,可如何是好?」口中似是怕得要命,手上絲毫不軟,驀然運勁劈出一刀「聽風勢」,嗆的一聲,將宋十三長劍再次震飛。

    躺在地上的袁青山忍不住大聲喝彩:「好!任兄弟,好利落的刀法!」鳴鳳山眾豪也是隨聲呼喊,宋十三的長劍每震飛一次,殿內便爆出一片喝彩之聲。片刻之間,殿內響起五次彩聲,宋十三便在這一次比一次響亮的彩聲中,將手中的長劍換了五把。他的雙手虎口都給震裂,但他打發了性,仍是纏鬥不休。

    這一來青蚨幫和廠衛中人更覺駭異,只見任笑雲半步不退地擋在喚晴身前,每一次使出的招式都似曾相識,卻能一下子攻破宋十三那眼花繚亂的劍招,震飛他的長劍。水若清、金秋影諸人面面相覷,均覺這人像是個絲毫沒有學過武功的莽漢,又似是已趨大巧若拙的極高境界的高手,這人的武功當真稱得上是「高深莫測」這四個字了。

    廠衛眾人中只有鍾舟奇領教過任笑雲的厲害,急在水若清耳邊低語了幾聲。水若清面色一變,使個眼色,司空花、常機子怪嘯連連,一同竄出。這兩人依稀認得任笑雲,只覺這小子數日前給自己攆得團團亂跑的,這時怎地來充起英雄來了,多半是劍樓的宋十三太過不濟。

    喚晴急喚一聲:「笑雲,這兩大鬼王可是不好對付,你不要顧念我,若是不敵便速速突圍而出!」眼見此時凶多吉少,她那一雙秀目便忍不住再向曾淳望了過去。卻見曾淳虎目蘊光,正自緊盯著任笑雲。她的心微微一痛,卻想:「笑雲是聚合堂目前唯一的勝機,淳哥的心中必是正自拚力籌劃,但願他及早想出個好主意來!」

    任笑雲聽了喚晴的話語,面色一冷,暗道:「這兩個鬼東西正是禍害解三哥的罪魁,可要打起精神來!」一念未畢,只覺身前勁風颯然,兩大鬼王和宋十三已經一齊攻到。

    殿內陡然響起一聲怪嘯,聲如厲鬼嘶喉,滿殿火把在嘯聲中齊齊抖了一抖。司空花一嘯之下,已經先聲奪人。

    二鬼王一使毒龍軟鞭,一使龜背抓,這兩門兵刃一軟一短,一靈一險,夾擊之下,效力奇猛。宋十三也長了心眼,展開輕功,繞著任笑雲飛轉。任笑雲只覺身前身後全是敵人攻來的招式,兼之司空花鬼嘯陣陣,擾得他心煩意亂,他這刀法初學乍練,情急之下就忘了換招,只將這一式兼攻帶守的「聽風勢」反過來倒過去的施展。

    鳴鳳山眾豪眼見廠衛三大高手圍攻一個任笑雲,忍不住一起大聲鼓噪。

    但饒是三人合攻,仍攻不破任笑雲那一招翻來覆去的聽風勢,任笑雲已經將自身功力提到十成,刀氣如潮,震得三人的兵刃東倒西歪。他腳下更是不時施展出「平步青雲」的步法,一瞧時機不好,便即一步退開。旁觀的鳴鳳山眾豪這時就忍不住給任笑雲打氣吶喊,任笑雲聽了這吶喊聲,更是意氣昂揚,腳下步法越展越快,倏來倏去,如一道疾電一般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

    久戰之下,常機子等卻越來越是心驚膽戰,對手非但內力深厚,自己的兵刃要千方百計躲著對方,而且這小子步法詭異,有時明明已經將他團團圍住,但他偏偏就能像一股青煙般地鑽出去。

    酣鬥之中,司空花怪叫一聲:「投鼠忌器!」常機子明白師兄的意思,身形霍然後退,反手一抽,軟鞭一連繞了三道彎子,如一條張牙舞爪的毒龍飛向一旁喚晴的玉頸。任笑雲哎喲了一聲,實在想不到這幫傢伙圍攻自己不下,竟會向喚晴下手。他的身子一探,疾向喚晴撲去,奮力出刀擋開了這一鞭。但這時身後就露出空擋,司空花的龜背抓已經自後攻到。

    喚晴張口疾呼:「笑雲,背後!變招!」任笑雲聽了這聲呼喝才想起自己總是這麼一招聽風勢,危急之下他大喝一聲,反手一刀揮出,正是那招最拿手的「雲起勢」。

    司空花和他激戰多時,眼見他刀法雖精,但翻來覆去的就只是一招,心下大意起來,哪料到這小子會在萬分緊急之時會忽然變招。只聞錚然一響,龜背爪竟被勁勢威猛的披雲刀一分為二。

    那犀利的刀氣如一條怒龍繞空而過,正斬在司空花的頸間,一線鮮血自他頸間飛濺而出。

    司空花的一聲鬼嘯嘎然而止,他的身子無力地晃了兩晃,便即砰然倒地。廠衛眾人見聲名素著的嘶魄鬼王竟喪在這無名少年的刀下,不禁全是一驚。

    驀然間宋十三大喝一聲,乘著任笑雲得手後心神微鬆之際,將長劍脫手飛出,噗的一聲刺入任笑雲的左肩。常機子乍見師兄喪命,怒發如狂,嘶喉聲中疾撲而上。

    任笑雲到底臨敵經驗太少,眼見自己左肩中劍,鮮血迸流,竟駭得手足一軟,常機子的軟鞭便在這時順勢纏住了他的右腕。任笑雲驚叫聲中,常機子已經像一隻鷂子一般飛撲而上,雙掌一分,又準又疾地扣住了他雙手脈門。

    任笑雲要待揚手震開,但雙手脈門被扣,說什麼也提不起力道來。常機子卻張開血盆大口,直向他咽喉咬來。金秋影、閻東來諸高手眼見常機子等人不顧長幼之分群攻任笑雲,已覺不堪,待見他使出這等招術,都是暗自搖頭。地上的鳴鳳山、聚合堂眾豪更是大聲怒罵。

    便在這緊關節要之時,殿內忽有一聲冷哼響起。

    這聲音不大,有如徵人望月後發出的寂寞輕喟;可這聲音卻又清透入耳,每個人聽了這哼聲,心內都是隨之興起一陣寂寞一陣激憤!

    一抹淡淡的刀光就伴著那抹寂寞的哼聲在那火光跳耀的院子中一閃!

    刀光閃處,人頭疾飛。

    那蓬淡淡的刀光一閃而逝,常機子的人頭已經高高飛起,直向青蚨幫眾中飛去。眾人齊聲驚呼,紛紛躲避那顆駭人的頭顱。

    映得滿院生輝的十餘盞火把忽然一齊熄滅。院內一暗,一道鐵一般堅毅的白色身影已經挺立在大殿之中。水若清望著那道熟悉不過的白色長衣,忍不住媚眼一寒,顫聲道:「是……是聚合堂主何競我!」

    喚晴這才發覺東方已經有些發白了,淡灰色的天際流出一道清新的鮮紅色。朝霞的顏色還很淡很細,卻將冷澀沉暗的天空映得元氣勃勃。

    那白衣人就立在這抹極淡薄卻又極清新的朝陽之下。這人一身白色的長衫如霜如雪,一張白皙而清瘦的臉,配上一副飄灑於胸前的長鬚,在喚晴眼中就有如遺世絕俗的神仙隱士。這人背後卻負著一把刀,寬匣綠鞘。喚晴望著那刀,心就微微一顫,背著這般大刀的仙也必然是遇神殺神遇鬼殺鬼的劍仙吧!

    那人卻先來到任笑雲身前,替他拔下肩頭的劍來,再將一抹傷藥塗在他傷口上,才向他點頭笑道:「小兄弟,好氣魄!」任笑雲適才拚死苦戰,本已狼狽不堪,但這時望見這人冷電般目光中的嘉許之意和「好氣魄」的三字贊語,不知怎地就覺得豪氣滿胸,一把將常機子的屍身摔脫在地,挺胸叫道:「你也好氣魄好本事!還要多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給我解三哥報了斷臂之仇。」

    那人微微點頭,眼中流出一抹傷痛之色,道:「若非他們使那卑鄙手段,你一人便能給元山報仇!斬常機子這一刀,便算在你頭上吧!瞧你這刀法,必然是我那秋巖老哥新收的弟子吧?」任笑雲逸興橫飛,正待胡吹一番,卻聽地上袁青山一眾聚合堂弟子紛紛叫道:「弟子參見師尊!」「堂主,您老人家好!」「堂主來得正好,這些傢伙只會使詐弄奸!使的江湖上下三流的迷香……」任笑雲這才知道面前這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聚合堂主何競我。

    何競我先望向滿臉血污的解元山和桂寒山,微微笑道:「你們可還撐得住麼?」桂寒山叫道:「聚合堂的弟子都是鐵打的,這些小傷不在話下!」解元山卻道:「弟子無能,給師尊丟臉了!」何競我頷首道:「以寡敵眾,怎算得丟臉?待會回了鳴鳳山,可要好好調養!」

    金秋影見他才一露面,便聲勢驚人,這時談笑自若,更是絲毫不將緹騎和青蚨幫放在眼內,不由一陣氣餒。正待言語,卻見何競我已經轉過身來,兩道目光冷電一般逼視過來,道:「當今天下東倭猖獗,北虜肆虐,大明百姓苦不堪言,二位大人身居要職,不為百姓解苦,不為天子分憂,為何對忠良之後窮追不捨,屢下毒手?」這幾句話言辭不多,卻是說得大義凜然,便是金秋影聽了也覺心下氣沮。

    閻東來卻大咧咧的一笑:「何競我,你終日在江湖之上聚眾生事,妄議廟庭之事,蠱惑邪端異說,你自己便是天子之憂、百姓之苦!老夫此來,除了追尋曾銑遺黨,更要為聖上剪除你這目無君父的狂徒。」他自度院裡院外的廠衛中人近二百之數,何競我武功再強,不過一人,因此說話間依然不改往日的輕妄本色。

    何競我面容一寒,忽然仰起頭來,哈哈大笑:「好一個『目無君父的狂徒』!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這悠長的笑聲中有幾分狂蕩,更有幾分奮厲。

    笑聲入耳,閻東來不知怎地就覺得一陣心煩意亂,他怒喝一聲:「你笑什麼?這時你孤身一人,難道咱們還怕你不成?」金秋影聽得他這句話說出來就顯得底氣不足,不由眉頭微皺。

    這時外面忽然亂作一團,一個緹騎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啟稟大人,外面湧來無數悍匪,將咱們四面圍住!」金秋影和水若清面色均是一變,金秋影急問:「賊人多少人馬?」那緹騎喘息道:「四面……四面八方的全是,瞧來該是兩千多人……不對,只怕是五六千不止……」金秋影瞧那緹騎神色慘白,顯是已經嚇得六神無主了。

    「沒有這麼多,」何競我冷冷道:「這一次只發來一千五百人,」說著又是一歎,「可歎我大明將不知兵,兵不習戰,怪不得幾十年前一夥五十人的倭寇便可在我華夏疆土上縱橫數百里,轉戰十餘鎮而無人能御!」金秋影聽了這話,黃臉一寒,強自笑道:「何堂主神機妙算,這一著算是裡應外合了?」

    何競我淡淡道:「何某給一樁要事纏身,這時才匆匆趕回,還好沒有誤了大事!」任笑雲聽了心裡面暗罵:「這何堂主也是不分輕重,天下還有什麼事比救人更重要。他奶奶的你再晚來半步咱們全成了一地死屍!」卻聽何競我又道:「何況金兄也是大才,適才用一隊輕騎引走了小徒辛藏山所率的百餘人馬,鳴鳳山人馬先去接應了藏山,這老君廟內就險些來遲一步!」

    金秋影面色更窘,忽然低聲傳話:「傳令下去,布金鎖陣,以強弓射住陣腳!」待那緹騎匆匆跑出,他才沉下氣來,道:「何堂主武功無敵於當世,便是咱們一擁而上,也未必困得住堂主。不過……」說著嘿嘿一笑,「這滿地的聚合堂弟子只怕就難保無恙了吧?」

    「說得是,」何競我點頭:「所以何某要跟閻宗主、金大人做一個交易!」

    閻東來叫道:「這時候也未必就是你說了算,咱們為什麼要和你做交易?」金秋影道:「宗主,不妨聽他說說!」何競我道:「咱們三戰定勝負!我若輸了,何某這聚眾生事的狂徒立時就隨閻宗主進京!」

    金秋影目光閃動:「若是我們敗了,又當如何?」何競我道:「放了元山和寒山,再給我這些朋友留下解藥!」水若清咯咯嬌笑:「何堂主怎知我們必然依你?」何競我道:「諸位若是敗了,這一趟千里追襲自然是無功而返,但不管怎樣,何某力保可以不傷水門主、閻宗主和金大人的性命!」

    金秋影聽得他話中的濃濃殺意,心下一寒:「當真一擁而上,雖可乘機剿殺地上中毒的聚合堂弟子,但自己一方實難突出鳴鳳山千餘兵馬的圍困。況且何競我的驚雷刀法神鬼難測,當真一搏,自己這裡死傷必重!」一念未決,閻東來已經高聲叫道:「好,便這麼著!」跟著轉頭對金秋影道:「秋影,你和老夫自然是要耍一耍的,這第三陣是誰來?」

    金秋影看了一眼水若清,但水若清身為女子,又是鄭凌風專寵,實是不能有一點閃失,便一時猶豫不絕。何競我這時卻冷冷道:「這第三人麼,還是你來!」說著兩道精芒已經牢牢盯住了水若清身旁的鍾舟奇!

    鍾舟奇冷冷一笑:「甘願奉陪!」不知怎地,他飛天御劍流的殺氣在何競我凜凜的眼神炙烤之下竟然一下子灰飛煙滅。好在這時閻東來先發了話:「何堂主,咱們這裡三人已定,你們的三人中餘下那兩人是誰?」

    何競我沉沉一笑:「何某不才,就一人奉陪到底吧!你們哪位先來賜教?」閻東來等聽得何競我竟要一人獨鬥三雄,心下均是不忿,但一聞何競我出口挑戰,卻是面面相覷,誰也不想先上前。

    「既然三位客氣,」何競我倒開口了,「不如就讓我先挑個對手!還是你來!」說著冷冷的目光又盯住了鍾舟奇。金秋影和閻東來心下都是一寬,「雷動九天,驚神泣鬼」,驚雷刀法好大的名頭,但到底如何卻是誰也未曾見過。鍾舟奇位列「四邪神」之中,在江湖上獨享大名,正好探探何競我的深淺。

    鍾舟奇道了聲好,緩緩踏上一步。

    何競我的眼光愈加犀利:「你不是我大明子民,你真正的名字該叫做鍾卷舟奇,是也不是?」鍾舟奇渾身一震,點頭道:「不錯!」何競我的目光幾乎可以熔金化骨:「你是海上來的日本倭寇?」鍾舟奇的目光也錐子一般迎了過去:「我是日本大內氏赴明的朝貢副使,又從淨海王汪直多年,是外邦友賓,不是寇。閣下聚眾對抗朝廷,才應叫做寇!」

    自永樂開始,因明朝廷賞賜給日本使者的「回賜」價值往往超出日本「貢品」的幾十倍,引得日本爭相赴明朝貢,且將朝貢之物不斷增加,以博更多的回贈。其間更有日本兩大豪族「大內氏」和「細川氏」引發所謂的「爭貢之役」。鍾舟奇自稱是大內氏人,顯是非同一般的海盜倭寇。他說的淨海王汪直更是當世風雲一時的人物,其人素有雄才,橫行海上,自稱淨海王,非但大明朝廷奈何不得,便是日本三十六島的浪人都皆服其管。這時眾人才知這鍾舟奇來歷非凡,鄭凌風交接廣泛,竟然已經結交到了淨海王。

    何競我一字字道:「據說每一個對手都死於你的刀下!」鍾舟奇道:「一個武士就應當為事盡力!」二人雖未交手,但一問一答之間,甚至每一次目光的交錯,都如同長槍交擊,大戟競雄。

    說話之間,鍾舟奇那柄狹長無比的彎刀已經握在手中。刀一揚起,他的心忽然一驚:「這竟是我首次在對手之前拔刀!」

    何競我的眼睛似乎根本沒有瞧見他的刀,依然道:「最後一個死在你手下的對手是誰?」鍾舟奇側過頭來:「這人還有些手段,名字麼……叫做夏星寒!」何競我微微一晃:「夏星寒?」喚晴哭道:「不錯,何叔叔,夏師兄確是死在這奸賊刀下!師兄的屍身……就在殿內!」

    何競我的目光轉向殿內,才瞧見陰暗無比的天尊像下夏星寒的屍身。他的身子一震,猛地仰頭長笑,這笑聲蒼蒼涼涼,但那傷慟的底蘊中依然有幾分不為命運所屈的怒意。就如一襲千征百戰之後的鐵衣,那上面披過疾風飛雪,灑過征別醉釀,沾過瀚海狂沙,染過將軍熱血和幽人清淚,忽給天山的月一照,仍有一領吹灑不盡的錚錚鐵意。

    那長笑到了半途,忽然化作長哭:「拓境功未已,元和辭大爐。亂離朋友盡,合沓歲月徂。吾衰將焉托,存歿再嗚呼。蕭條益堪愧,獨在天一隅。乘黃已去矣,凡馬徒區區……」其聲悲愴蒼涼,聚合堂、鳴鳳山眾豪聽了這哭聲均有心碎之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7 01:02:11

第十二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1)

 何競我驀地止住悲聲,解下背後所負的一個盛水葫蘆,向著夏星寒的屍身高高舉起,道:「星寒老弟,可惜聚合堂素不飲酒,何競我姑且以水代酒,祭酹忠魂!」任笑雲見這聚合堂主乍笑乍哭,不由暗自咋舌不已:「這人好大的學問和武功,卻是說哭便哭,說笑便笑,渾不將旁人放在眼內。而他論輩份該是夏星寒的長輩,卻跟夏星寒稱兄道弟。看來世俗禮法他更是不放在眼內了。」

 何競我先將大葫蘆一揚,一串銀光亮晶晶的飛起。鍾舟奇雙目放光,手中的太刀緩緩揚起,刀尖遙遙指著何競我的咽喉,只要何競我再多露出破綻,他便一刀刺出。

 何競我竟似忘卻了眼前這個殺意凜凜的鍾舟奇,轉頭望著那被縛的兩大弟子,長長一歎:「元山、寒山,師父也沒教你們什麼,但天地萬物本為一體之理,盼你們在身遭困厄之時還能領悟!這一杯是敬給你兩兄弟的!」將葫蘆緩緩向地下澆去。解元山和桂寒山二人聽得師父這麼說,似有所悟,身子簌簌發抖。

 一旁的金秋影、閻東來對望一眼,均覺何競我若非太過托大就是太過癲狂,這時他渾身皆是破綻,對手若是以「白虹貫日」一類的招式長驅直入,十九便能得手。

 葫蘆中的水如一串銀柱,嘩嘩流下,鍾舟奇渾身骨節格格作響,卻是始終不敢一動。

 何競我對著夏星寒的屍身一躬到地,再將葫蘆舉起:「星寒,五年前在京師一會,聚談甚歡,秋巖老哥有你這麼一個好弟子,我好替他歡喜!豈知,嘿……這一杯我替秋巖老哥飲了,送你上路!」左手高舉葫蘆,仰起頭來,一股銀浪直向口中傾去。眾人都知他喝的是水,但他這麼一飲,竟是意氣縱橫,豪情不輸烈酒分毫。

 一線清水飛花濺玉般貫入何競我的口中。鍾舟奇緊盯著那線水光,額頭已有汗珠滲出。

 片刻之間,葫蘆內的水就所剩無幾,只有閃亮的水滴點點垂下。

 鍾舟奇的身子忽如驚豹出枷般躍起,還有些沉暗的院中陡然射出一道閃電,那把太刀化作一道耀眼的精芒,疾刺何競我的咽喉!

 這一勢「刺喉」他幾乎用了半生的時光苦練過,死在刺喉之下的人不計其數。

 這時何競我的咽喉內正有清水淌過吧,可惜這點清水就要裹著鮮血給自己的刀鋒酣飲一番。

 眾人全驚叫失聲,鍾舟奇不動則已,一擊之下當真快如飛星掣電,猛如山崩海嘯。

 啪的一聲,那葫蘆忽然裂作千片萬片,一串晶瑩的水珠四散跳開。

 那輪朝陽就在這時躍出,映得天地間一片明澈。飛躍的水珠給朝陽一照,忽然變得嫣紅如胭脂。

 閻東來陡地雙目怒張,大喝了一聲:「不好!」

 何競我已然出刀,那刀一揮即收。

 鍾舟奇忽然裂成了兩個,這一刀斜肩鏟背將他一分為二,飛濺的鮮血將空中的水珠染成一團胭脂之色。

 院內爆出一片響,有人喝彩,有人驚呼,院中百十人看清何競我如何出刀的不足四五人,但人人皆為這一刀之威折服。喚晴更覺心魂激盪,這樣的一刀,才能稱作「氣吞山河」吧!

 任笑雲這時卻是如癡如醉,在心中細細回味適才兩大高手那驚心動魄的一搏:何競我昂首酣飲,頸、胸、背、腹皆是破綻。鍾舟奇一刀電閃而至──刺喉,這勢在必中的一刀這時在任笑雲的腦中卻慢的出奇,慢到任笑雲能清楚的發現他運刀的路徑竟是一條弧形,完美而致命的一道彎弧,彎向何競我的咽喉。

 何競我的身子就在長刀即將觸頸的一霎微微一動──那勁可分山的一刀便刺中了葫蘆。

 何競我這一招險到極處也巧到極處,任笑雲甚至覺得鍾舟奇那一刀要刺的就是那個葫蘆!萬千碎片,瀲灩水光之中,何競我擰腰,反身,一刀劈出!

 鍾舟奇那時候才知道何競我這一刀在他昂首酣飲之時已經發出,暢飲的何競我全身無處不是破綻,卻又處處蘊滿刀意,刺喉一勢他傾力而發,敗就敗在「一擊必中」的輕躁上。但他知道得太晚了,他來不及嘶叫來不及驚駭甚至還未覺得痛,身子就已經裂成兩片。

 那刀一出即收,隨即橫在何競我的腰際,有如一條氣勢不凡的蒼龍。

 任笑雲這時才看清了那把刀。披雲刀美在流暢,這把刀則美在雄渾,寬寬的刀刃,粗闊的刀把,挺直的刀身,無不給人一種厚重沉雄之感。更奇的是那寬闊無比的刀刃上銹跡斑斑,彷彿這刀是在地低沉睡千載之後才破關而出。但就是這樣的一把大刀,握在何競我的手中卻又是如此相稱,甚至任笑雲覺得他若不是握著這樣的刀那倒是怪了。

 何競我驀地仰天長嘯,聲若龍吟,遠遠傳了出去:「秋巖兄,這一刀是小弟替你斬的!」

 這當真是雷動九天,渾然天成的一刀!同時被這一刀擊中的還有金秋影,他的面色發白,這一刀讓他想起了青田埔山道上沈煉石那無跡可尋的一招觀瀾刀法。

 「金兄,」何競我將刀在手臂間一抱,沉沉喚道,「請!」

 金秋影道了聲「好」,隨手緊了緊腰帶,明知這一戰幾無勝望,但他還是拔出了長劍,長劍出鞘時極輕極緩,卻毫不猶豫。「且慢!」閻東來忽然開口了。金秋影將幾乎邁出的一步止住,笑道:「若是宗主來,勝算便大得多!」三戰定勝負,這一陣實在是輸不起。

 閻東來神色凝重的邁出一步,這一步如此沉凝,似乎前面是一片深淵,但閻東來還是邁了出去。兩個人就昂然對視,閻東來望著那把銹跡斑斑的大刀,嘶啞著嗓子道:「好刀,這便是崑崙玄鐵所鑄的『布雨刀』麼?」

 何競我點頭:「這刀天生樣子不中看,比不得宗主的青玉神劍!」

 閻東來也點點頭:「好,好!」他的臉上慢慢浮出一絲欽佩之色,「何堂主,咱們遲早要有一戰,卻不是現在!」何競我問:「為何?」閻東來道:「高手之爭,勝負就在一念之間。善戰者必善擇勢,今日勢在堂主,我們有戰,無勝!」他說著轉過身來,「水門主,給他解藥吧!」

 水若清一震,看了一眼金秋影,道:「宗主,這一戰咱們可還沒有敗!」閻東來孩兒般的臉上倒有一絲笑意:「這第二陣,咱們敗了!」院中群豪俱是一愣,實在想不到狂傲不可一世的閻東來會自己認輸。還是金秋影先定下神來,乾笑一聲:「大丈夫能曲能伸,宗主,我等可又在你這裡學了一手!」閻東來卻不理會他這一句像是誇獎又似貶損的話,逕自翻身上馬。

 「閻宗主,」何競我這時忽然開口了,「今日若是與你一戰,在下自度有七分把握勝你的紫煙七變!待過了今日,這把握便只剩下不足六成。」閻東來嘿嘿一笑:「到你一成把握也沒有時,咱們再戰!」催動馬匹,率領數十劍士,逕自去了院門。

 何競我揚聲道:「不得攔阻劍樓人馬!」只聽得外面呼喊之聲此起彼伏:「不得攔阻劍樓人馬!」層層遠去,也不知外面伏了多少鳴鳳山的人馬。

 水若清急忙向何競我一笑:「堂主,這解藥難聞之極,你當真願和眾大俠們一起受這份罪麼?」何競我負手肅立,冷笑不語。水若清只得自懷中取出一個藥瓶,曲指一彈,那藥瓶高高飛上半空,直向聚合堂眾豪所臥之處飛去。待得那瓶子將要落地,水若清曲指再彈,又一個瓷瓶迅疾如風的趕過去。兩瓶相撞,發出清亮一響,同時粉碎,院子中立時有一股惡臭慢慢瀰漫開來。

 「臭死啦,是不是這毒婦又使了毒計?」「他娘的妖婦又使什麼詭計?」群豪紛紛咒罵,但這麼亂糟糟的一片罵聲中,卻有人發覺自己竟能緩緩舒展筋骨了。何競我雙眉一展,向水若清道:「這鎖魂煙莫不是當初西夏國的大內至寶『悲酥清風』?」水若清眼中閃過一片驚異之色:「堂主當真大好見識,是有些淵源,只是悲酥清風失傳已久。現如今的鎖魂煙可就差得遠了。」便在此時,忽有一陣歌聲隱隱傳了過來「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眾人聽了這聲音,心內都是一陣軟綿綿的,懶得提起勁來的酥軟。喚晴顏色一變:「是玉盈秀傳音示威!」曾淳雙目一寒:「這妖女也到了?」

 何競我忽然大喝了一聲,聲若雷震。眾人耳中都是一炸,頭腦間嗡嗡作響。那一喝卻聚氣不散,如一條怒龍向遠處竄去。玉盈秀的歌聲霍然一顫,聲音變得顫抖細弱,卻仍有一絲聲音遙遙傳了過來:「何競我……你震傷了我,咱們……沒完的!」又道:「何競我,鄭幫主傳話過來,曾銑百日之祭上,他要在曾銑衣冠塚前與諸位一會!」

 聚合堂眾豪聽了這話心內均是一沉,大帥在京師沉冤被殺之後,陳莽蕩在鳴鳳山下為大帥造了一座衣冠塚,更要在塚前行百日祭禮。玉盈秀傳過來的話,分明就是鄭凌風的戰書,只怕幾日之後,大帥衣冠塚前要有一場好戰!

 何競我冷哼一聲,卻不再回話,眼見聚合堂眾豪毒性已解,正紛紛站起,便將手一揮,冷冷道:「送金大人、水門主出去!」水若清如釋重負,領著人當先退出。金秋影若有所失,倒背雙手走在最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8 01:18:07

第十二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2)

 「金兄,」何競我開口叫住了他,「請回話給陸大人,蒙古俺答一部人馬暗自集結,窺伺大同。他屬下的黑雲城已經發動,還請朝廷早做防備!」兩個人的目光在晨曦中再次相遇,何競我從金秋影的眼中讀出了一絲無奈。只聽金秋影微微一歎:「這些事,錦衣衛也有所聞,只是咱大明帶兵的將軍,嘿嘿……」他欲言又止,搖頭一聲苦笑:「不說也罷!」拱一拱手,逕自去了。

 何競我將手一揚:「回山!」聚合堂、鳴鳳山眾豪這會均能行走如常,只是四肢力道尚未恢復。廠衛眾人一退,外面的鳴鳳山人馬便進來攙扶起院內眾豪,向鳴鳳山而去。

    遠遠的就瞧見鳴鳳山了,晨曦中只見山勢連綿,如虎臥龍眠,連巒疊翠,峨峰縈綠,雄偉的氣勢中蘊著幾分靈秀的韻致。

 才行到山腳,就見一隊人馬趕著不少馬車,車行轆轆,迤邐而來。那一撥人馬中領頭的是個青衣書生,遙遙的見了何競我,便跳下馬來候在山道一旁。這書生三十來歲年紀,生得頭小身瘦,一副寬大的衣襟隨風飄擺,似乎要隨時給風捲走了一般。那張不大的面上更是一副倦容,彷彿是苦讀的秀才傷了身體,未老先衰一般。喚晴一見,臉上立時躍出一絲喜色,對身旁的笑雲道:「是葉靈山葉二哥,他五兄弟之中這葉二哥最是風趣!」

 葉靈山向何競我一揖到地,道:「師尊,軍餉已到,您走之後,這後面的幾十里路也是平安無事!」何競我的臉上也流出一絲難得的笑容:「好,軍餉悄然而至,這等大事想必陳將軍還不知曉。咱們這就上山,也讓他著實驚喜一番。」

 兩隊人馬回合一處,向山上行去。何競我低聲對身旁的曾淳和喚晴笑道:「陳將軍將老君廟之變飛鴿傳書給我。那時我剛和小徒靈山取出軍餉,正在回山途中。只是老君廟一戰關係重大,我定然要親自措置,只得讓靈山押寶慢行,自己馬不停蹄的奔回,好歹沒有誤了大事。只是讓你們受驚不少!」

 任笑雲想起適才在老君廟中,何競我說過給一樁要事纏身,險些不及趕過去。原來他說的要事就是領人前去取寶。他忽然想起一事,又問:「沈老爺子沒在山上麼?」何競我身後一個身材壯碩的漢子道:「沈大俠才上鳴鳳山,陳將軍飛鴿傳書之時,他還沒到!」任笑雲想起適才袁青山介紹過,這壯漢是何競我的五弟子辛藏山。他咦了一聲:「那你們是如何得知老君廟有變的?」

 何競我一笑:「我們自然知道!」

 葉靈山搖頭晃腦的道:「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金秋影、鄭凌風能時時探出公子的下落,咱們自然也有辦法知道他們的打得什麼算盤!」喚晴見他賣個關子,心中好奇,忍不住悄悄問道:「葉二哥,那軍餉……到底藏在何處?」

 葉靈山晃著小腦袋道:「你倒猜上一猜!」喚晴說:「我猜不出!」葉靈山嗤嗤一笑:「喚晴,你這火急的秉性半分沒改,既然沒猜,怎知猜不中?」說著壓低了聲音,「就藏在亂石林!」

    喚晴長出了一口氣,暗想那時曾淳急欲進京,藏寶之地必然就在途中。亂石林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地方了。而當時曾淳他們押送軍餉時所走的路徑和他帶著自己一行人所走的路徑正好相反,該是先到亂石林,待埋寶之後路經無定河畔的山林前,便正好遇上追殺!

 她忽然又一皺眉:「那亂石林裡面陣勢奇奧,你們怎麼進得去?」葉靈山笑容一斂,點頭道:「不錯,若非公子事先告訴了咱們亂石林的生死吉凶之門,依我的本事,要花上三日之功,才攻得進去。」說著又將腦袋搖了幾搖,「便是進得去,也找不到那藏寶之地。」

 喚晴心中疑問連連,又問:「那曾淳是何時將藏寶之地和進陣之法告訴的你們?」葉靈山一笑:「就在他被囚青蚨幫之時。」喚晴心中一動,忍不住低聲問:「這麼說,青蚨幫中也有咱們的眼線?」

 葉靈山將頭緩緩一點:「公子被囚是何等機密之事,為什麼咱們卻能及時知曉,甚至連他何時到青田埔都一清二楚?故曰不知敵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將也,非主之佐也,非勝之主也!」

 喚晴暗想:藏寶之地萬分緊要,曾淳卻能將之細細說給那人。看來這眼線若非曾淳十分相信之人,就是帶有何競我的信物了。這人是誰,可當真奇怪了!

 眼前忽然閃過亂石林中那面猩紅的鐵血旗和曾淳欣喜若狂的神色,她隨即恍然大悟,道:「這麼說,曾淳和義父兵分兩路,明目張膽,不過是一個局,只是將所有青蚨幫和錦衣衛的精力全吸引過來。暗中卻由何堂主帶人取出了寶藏?」暗想,公子曾淳倒是胸有成竹,只是瞞得自己好苦呀!

 葉靈山點頭道:「公子一脫困,他樹大招風,青蚨幫、廠衛中人只當他必然去取出軍餉,天下人的眼睛就全盯著他了。卻不知公子和堂主早已經布好了金蟬脫殼之計。」說著卻一歎:「這也是無可奈何隨機應變之招!咱們實在想不到莫老妹子和鄧烈虹是奸細,便是咱那眼線事先也無法知曉。只可歎三弟、五弟無端受此磨難……」忽然之間眼圈一紅,「尤其是解老三,斷了半隻臂膊,這子母雙橛的功夫可是練不成了。嘿,所謂天將與之,必先苦之。這一番磨難也未必是壞事!哈哈哈哈,說不定老三困悶之下便能練成師父的驚雷刀法。」這葉靈山也怪,剛剛說到傷心之處,忽然間就放聲大笑,看來他放浪形骸之處,頗有幾分乃師風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9 01:09:02

第十二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3)

 這時已經行到鳴鳳山的山腰,卻聞號角連天,人馬喧鬧,山上已經有人率軍迎了下來。最奪目的是人馬中那十餘桿獵獵作響的大旗,旗全是白布作就,上書血字,有的寫著「忠魂有靈,長佑漢室」,有書「三軍長慟,大業必成」,更有的徑寫「嗚呼痛哉」四個字……白旗如孝,血字如訴,迎風招展,顯得肅穆異常。喚晴等人均知這白旗血字是為大帥曾銑所書,心中都不禁佩服聚合堂和陳莽蕩的膽量。

 隊中為首之人生得虎背熊腰,身材異常高大,足足較常人高出半個身長,便是一雙手,骨節粗碩,都較常人大出許多,一張虯髯密佈的臉上顯是久經風霜了,又有兩道傷疤在頰間縱橫而過,更增了他的磊落粗豪之氣。那一對大眼倒是笑瞇瞇的,但偶一凝視,眼中精光有稜,讓人望而生畏。

 任笑雲聽得袁青山道,這人就是在鳴鳳山獨抗朝廷,要為大帥昭雪的奇人陳莽蕩,心中暗道:「這人生得如此模樣,上陣對敵之時還沒交手,對手便已經嚇得三魂出竅了!這道理就如同鬥雞一般,不過個頭大的雞也未必真就能斗……」正自胡思亂想,陳莽蕩已經大步走到他身前,慨然道:「聽說小兄弟一把刀力鬥群凶,佩服佩服!」一雙骨節粗大的手已經將任笑雲的手緊緊握住。

 任笑雲還未答話,陳莽蕩已經回身喝道:「這便是英雄出少年吧,是不是?」他身後幾名親兵校官齊聲讚道:「不錯,任少俠少年俠義,英雄了得!」數百兵將忽然一起喝道:「任少俠少年俠義,英雄了得!」這幾百人一齊呼喝,當真是聲如雷震。任笑雲這時才知道什麼叫飄飄欲仙了。

 忽然他眼光一閃,看到了陳莽蕩身側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正是沈煉石。原來沈煉石不過比他們早上山三個時辰。這時的沈煉石面色沉鬱,顯是已知道了夏星寒的噩耗。任笑雲心下一沉,急忙上前相見:「沈老爺子,我是緊趕慢趕,終究是晚了一步,這個……」沈煉石沉沉一歎:「笑雲,不要說了。生死大事,原也由不得人!」何競我上前一步:「老哥,那倭寇鍾舟奇我已一刀宰了。奪了你這手刃仇人之快,老哥莫怪!」沈煉石黯然點頭:「青蚨幫的威風也該煞一煞了!」

 眾人邊說邊行,不一刻已到了寨中。鳴鳳山寨依山而建,因營建時候不長,所建尚顯草草,但險要之處都已建堡設寨。雖是烈日炎炎的盛夏,巡哨的寨兵卻個個意氣昂揚,少有懈怠之色。

 任笑雲隨眾人上得山來,才長長出了口氣,暗想自己這一路奔波,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喘氣的地方了。晌午時分開飯時,任笑雲等人終於可以坐下來吃一頓安穩的飽飯了,只是眾人念及這一路上歷盡艱辛,卻折了少俠夏星寒,這飯就吃得鬱鬱不樂。解元山和桂寒山身有重傷,給梅道人用藥調理之後,早早地給安排到廂房歇息去了。

 暮色來臨時分,給夏星寒置辦的棺槨就停在了聚義廳前。葉靈山說鳴鳳山寨之西的落霞谷環山聚水,是個好風水的地方,眾人就商定明日下葬。

 天心的圓月彷彿是個異鄉遊子在鳴鳳山寨的朱門矮柵間逡巡著,流出一片盈盈淚光般的清輝。山間的夜寧靜而幽邃,只偶有一兩聲犬吠響起。山寨中的狗個子大,其聲如豹,每叫一聲,就在山谷中蕩起陣陣回音,這麼著倒更是襯出山夜的幽靜來。

 兩道人影卓立峰頭,全是一動不動,有如兩道寂寞的峰影。良久,何競我才道:「老哥,這一別總有三年了吧?上次你帶來太行山下聚合堂尋我,還是嘉靖二十四年。」沈煉石歎道:「那時正值初冬,太行山好冷。恰如白居易的那首詩,天冷日不光,太行峰蒼莽。嘗聞此中險,今我方獨往……」何競我續道:「若比世路難,猶自平於掌。」

 兩人對望一眼,均從對方那黯然神傷的眼神中讀出一種不屈和奮勵的光芒來。多年來,相互砥礪,相互呼應,中原兩大刀聖幾乎已經到了心意相通的境地。他們有時多年不曾相見,也不必鴻雁往來,卻均能於秋深山冷之時感覺到有一個人與自己一樣同悲所悲,同憂所憂,有時候更是相距千里,卻能在夜雨燈殘之時感覺到千里之外同有一盞照人肝肺的燈,此心相應,千里何遙?

 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古時的君子之交,大抵如此吧。

 這時的何競我心中更多一分歉疚,歎道:「星寒之亡,還是小弟衛護不周!」沈煉石道:「我死了一個徒弟,你卻傷了兩個,嘿,尤其是元山那孩子,胳膊殘了……」何競我道:「老哥,你的頭髮又白了不少!」沈煉石道:「星寒一去,我才忽然發現自己是一個糟老頭子了。」何競我笑了一笑:「人生一世,與憂俱存,咱們卻沒有多少憂愁的功夫,」他說著撫了撫背後的布雨刀,「真盼著有一日不再拔它出鞘!」

 「義父,」喚晴這時走上前來,低喚一聲,「您已經立了一個時辰了!」她知道義父定然傷心,便約了笑雲出來,想一起勸勸沈煉石。沈煉石卻沒有轉身,依然像一塊岩石般僵立不動,任笑雲這時發現這個往日脾氣倔強任性的怪老頭這時候好可憐。

 「喚晴,」沈煉石問,「星寒他死前說了什麼沒有?」喚晴垂淚道:「咱們是忽然遇上鍾舟奇的!他……也未曾留下什麼話來。只是……師兄在大戰之前曾對我說,自己也不知還能不能見到師尊您,若是他……見不到您老人家了,便讓我替他好好的跟您賠個不是……」說到這裡,已經淚如雨下。

 沈煉石的身子微微一抖,長長歎了口氣。喚晴又想起來了什麼,道:「師兄死前還念了一首《石州慢》,是您常念的張元干的那一首,『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

 沈煉石情若不堪,喃喃道:「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星寒是個好孩子……」他手撫著那黑沉沉的棺槨,若有所思,沉了片刻,忽然自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笑雲見那書冊已經發黃打卷,顯是年代極久了。卻聽沈煉石慨然道:「星寒,師父知道你念念不忘的就是觀瀾九勢。你活著時,師父怕你練出偏差,這才堅不肯授。原打算五年之後再教你的,哪知道……星寒,師父沒有怪你,這刀譜……師父就讓它和你一起去了吧!」說著雙手一合,將刀譜按在雙掌掌心。

 笑雲和喚晴聞言皆是一愣,卻見沈煉石掌心竟然緩緩冒出一股青煙,卻是他以上乘內力化氣如火,將這本絕世刀譜就在夏星寒的棺前燒化了。

 何競我只得歎息一聲:「老哥,還請節哀!」喚晴的嘴也動了一動,卻見沈煉石神色淒然,她自己心中也柔腸百結,不知說什麼是好了。

 峰頂月華如水,木棺色沉如鐵,棺前卻有一縷青煙飄然而起,直向那輪冷月飛去。沈煉石忽然雙掌一揚,一襲黑色灰燼自他掌心紛紛墜落。任笑雲望著那片紛紛揚揚的灰燼,心中若有所失。沈煉石卻在這時忽然喚他:「笑雲!」

 任笑雲一愣抬頭:「什麼?」沈煉石一探身,已經將他腰間的披雲刀抽出,道:「徒有刀譜不成,還要細細講解一番給星寒聽才成。今晚睡不成了,索性將觀瀾九勢從頭到尾的教上一遍!」任笑雲聽得不讓他睡覺,不由吐了一下舌頭,道:「聽人家說,死後的人如神仙一般,什麼都知道。夏師兄一看那刀譜,便能融會貫通,直達九重境界!這刀您老是不用教的。」喚晴嗔道:「笑雲,義父不是教你,是教給師兄的。你不要胡說八道!」

 何競我知道沈煉石這時要傳刀了,便即拱了拱手,轉身飄然而去。

 任笑雲一見沈煉石凝重沉鬱的臉色,心下一虛,便不敢瞎言語了。沈煉石已經在峰頂緩緩展開刀勢,將那觀瀾九勢一招招的施展了開來。任笑雲已經將前三勢學過一遍,但沈煉石心中只當是教給從未習過這刀法的夏星寒,依然是從第一招「雲起勢」教起。

 喚晴見義父一招一勢循循善誘,教得兢兢業業,眼中就止不住有清淚流下,暗道:「義父平日性子偏激,說急就急,其實卻是一直待我們很好,便將我們當作親生的孩子一般。」任笑雲一踏下心來學刀,立時沉醉在這精奧的刀法之中,一來沈煉石以宗匠鉅子的手眼高屋建瓴,將這刀法如庖丁解牛一般刨析至裡,二來這刀法實在精妙無端,任笑雲已經有了以此刀法對敵的經驗,此時經沈煉石細細點撥,更覺處處是學問,招招有妙意。

 本來那前三招他日夜揣摩,自以為早已經爛熟於胸,但此時經沈煉石從頭再講,竟是如嚼青果,別有滋味。任笑雲這時才知道武功一途,真是該花一輩子去鑽研去揣摩的,便只是這三招自己練上十年八年之後,仍會悟出新意來。

 喚晴抱膝倚坐在一塊青石上,看著這一老一少,一教一學,初時還看得津津有味,只覺自己不知不覺間進入了一個新奇的武學天地,後來就覺沈煉石所講的話自己有些難以揣摩了。甚至覺得這觀瀾九勢招式也不過平平無奇,論變化之奇還遠遠不及自己所學的心月刀法。眼見玉兔西沉,這老少二人依然揮刀換勢,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看著看著,眼皮就漸漸沉重,竟倚在石上睡了。

 從第四招起,任笑雲就學得慢了,饒是他聰明伶俐,也不能在一夜之間將這等無上武學融會貫通。「瀾生勢」、「摧山勢」和「倚天勢」這三招沈煉石教得精心細緻,後面三招越來越是深奧,任笑雲卻是說什麼也無法領悟其中精妙。沈煉石歎一口氣,也不強求,不過依然將刀理刀決細細說與他聽。

 任笑雲知道這些話是說給夏星寒的在天之靈的,便耐著性子聽著,雖是全然不解其中妙意,但還是依言演練。他是一個知足常樂的性子,後面三招不會無妨,只要今晚真能學成兩三招就成。

 觀瀾九勢教完一趟,老少二人都如釋重負。沈煉石仰天長吁一聲:「星寒,這刀法

 ……今晚你學全了,有了這刀法便是在陰間遇到那倭鬼,你也不必懼他了!只是這刀法太過剛猛,你內力不足,修煉之時……可不要貪功冒進……」

 笑雲聽了這話,心內也是一陣淒惶,猛然間一股悲愴之氣自胸中湧出,刀隨心動,一招「摧山勢」奮然而出,刀光閃處,峰頂的一塊青石為他剛猛無匹的刀氣一摧,登時整整齊齊的裂成八塊。

 喚晴吃這一聲響,登時醒了,「義父,」她的聲音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喜意,「我適才夢見師兄了,他……他說學了您的這趟刀法,心中好生歡喜呀!」

 沈煉石的臉上才掠過一絲笑容:「哪裡有這樣巧的,小丫頭片子又想法子逗我開心!」喚晴急道:「爹,我可不是會取巧的人,逗人開心的話我是不會編的!適才真是夢見師兄了呀,師兄捧著那刀譜,笑得好開心喲!」

 沈煉石一愣,才嘿嘿一笑:「喚晴不會取巧逗人,這話我倒是信的!哎,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三人說著向山下走去,其時一輪旭日已經噴薄而出,遠處青灰色的山嵐便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霞衣。

 這時峰下忽然有人一聲輕歎:「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遠遠的只見一道白色的身影挺立在晨曦中,正是何競我。

 沈煉石走上前去,問:「你也一夜未睡?」何競我負手道:「如何睡得著,你在這裡傳刀,我便只在山間走走……」二人相對無語,一縷晨光恰在這時射上山來,將沈煉石和何競我映得一身金光,任笑雲望著凝立在朝陽下的兩個人,心中忽然明白了什麼叫「師恩深重」。一股暖意在心口湧動,任笑雲知道這一晚自己沒白熬。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10 23:06:48

第十二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4)

 沈煉石卻猛然將大袖一拂,「天也亮了,咱們去罷!」

 三人踏著稀薄的晨光,向聚義廳走去。沈煉石口中猶自念道:「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才走到聚義廳前,卻見寨門外一陣喧嘩之聲。鳴鳳山寨外鬆內緊,陳莽蕩練兵有素,寨中又不乏高手,這樣略帶驚惶的喧嘩,還是少有之事。老少三人急搶上前觀看,只見山腰間一道人影如猱飛豹躍,迅疾無比的向山寨竄來。幾處關卡的寨子裡紛紛湧出兵將攔阻這人,卻給他東一穿,西一插,靈動無比的繞了過去。

 沈煉石微微皺眉,道:「瞧這身手,不是中原武功!」何競我對下面的人喊道:「不必攔他,讓他上來!」也不見他如何鼓氣振聲,這一句話就響得滿山皆聞。

 鳴鳳山眾豪這時早已經紛紛湧出,那人沒了攔阻,身法更疾,當真比攀峰野猿還快上三分,幾個起落便上了峰頂。只見這人身材壯碩,面黑如鐵,一身黑衣給山風吹得四散蕩起,露出胸前毛茸茸的胸毛,一對環眼顧盼之間,露出些許得意之色。

 這黑衣漢子才立穩,笑雲就聞得身旁響起一聲咆哮:「哪裡來的狗賊亂闖山寨?」呼的一聲,身旁一人直向黑衣漢子撲去,正是辛藏山。任笑雲聽過袁青山說過,這位辛藏山辛四弟性子駑鈍,無法研習上乘武功,但天生力大無窮,一對鋼鞭沉達五十八斤。果然這時辛藏山一步跨出,就有地動山搖之勢,似乎那峰頂都給他踏得晃了幾晃。

 砰然一聲巨響,辛藏山一鞭已經重重擊在那人的刀上。辛藏山的鋼鞭立時給高高蕩起,那人更是疾退幾步,才堪堪站穩。任笑雲瞧那人的刀刀身狹長,不似中原兵刃,這時兀自顫抖不已。辛藏山乜斜著眼望著那人,甕聲甕氣的道:「賊小子能接我一招,也算條漢子!」

 黑衣漢子吃他大力一鞭,膀臂酸麻,臉上的得意之色已去,拱手道:「在下黑雲城主座下樸南前來拜山,不知哪一位是陳將軍?」笑雲知道黑雲城為蒙古實力最勁的俺答汗下的殺手組織,專事暗殺、刺探之事,實與大明的錦衣衛無異,那鄧烈虹就為黑雲城效力。鳴鳳山矢志抗蒙,其實是與之誓不兩立,想不到黑雲城反來拜山。

 袁青山雙眉一軒:「遠來是客!陳將軍在聚義廳中相候,請吧!」

 那漢子樸南進得廳來,向著居住而坐的陳莽蕩合掌躬身,道:「耶律城主讓我向將軍轉達他的仰慕之情。城主說了,他是大英雄,陳將軍、何堂主也是大英雄!」黑雲城主耶律自命刀魔,武功詭異莫測,素來眼內無人,眾人聽他如此一說,均知話後必然有話。

 何競我冷冷道:「耶律城主刀法自成一家,實是武學上不世出的高人!是不是英雄,可就難說得緊了。」樸南聞言,臉上立時掠過一絲怒色,挺胸叫道:「城主英雄仁義,便如同草原上的星星和太陽,他是不是英雄,草原人的心中最清楚!城主說了,他是瞧著大明的錦衣衛和青蚨幫總是找貴山寨的麻煩,他實在看不過去,才要和山寨聯手,共同對付錦衣衛!」

 此言一出,廳上立時一亂,鳴鳳山雖和錦衣衛拚殺正凶,但眾人實是從未想過和黑雲城聯手。

 陳莽蕩將大手在椅子背上重重一拍:「咱鳴鳳山都是曾銑大帥的舊部,幹的就是抗擊蒙古,收復河套的大業,他日疆場上和城主相見,說不定就會拚個你死我活。聯手之事,咱們可是想也不曾想過。」

 樸南又道:「聽說當初大帥曾銑遺下一套什麼兵書,裡面對咱們俺達汗說了好多不難聽的話。城主說了,只要陳將軍將這兵書交給黑雲城。咱們就是好朋友,錦衣衛和青蚨幫若是對你們先禮後兵,你們實在吃不住勁,不妨遠交近攻,退入河套,投了咱們黑雲城!」這人顯是不精漢話,將「不中聽」說成了「不難聽」,而「先禮後兵」、「遠交近攻」這些成語也說得不倫不類,但這意思卻是明白之極,讓鳴鳳山獻出兵書,投入黑雲城!

 此言一出,廳上眾豪一齊紛紛怒喝,脾氣急躁之輩早已經破口大罵。梅道人聽這樸南一口一個「城主說了」,倒覺得此人憨腐得可笑,他素來詼諧,忍不住笑瞇瞇的道:「城主說得倒是不少呀,他老人家還說了什麼?」

 樸南渾然聽不出他話中的譏諷之意,又道:「城主說了,若是貴寨自高自大,咱們就兵戎相見!兩月之後,塞外的草就黃了一大半啦,那時候咱們就在賀蘭山東十八道梁相見,城主要在那裡會一會天下高人!」這人說話雖然顛三倒四,意思說得倒再是清楚不過。十八道梁在寧夏鎮北,是河套的一處險要之地。曾銑任陝西三邊總督之時,曾於該處與俺達一部激戰數次,才將之奪回。但大帥死後,那地方重又為俺答部所踞,黑雲城選在十八道梁相會,顯是別有用心。眾人心內也是一沉:青蚨幫、錦衣衛虎視眈眈,卻又來了一個黑雲城。

 樸南將一封信自懷中取出,忽然一揚手,直向何競我飛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12 00:59:33

第十二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5)

    何競我雙手不動,忽然身上生出一股無形的氣流,那信在他身前微微一阻,忽然輕飄飄的轉了個彎,逕自落在陳莽蕩桌前。樸南見何競我渾身氣勁隨意而生,實是已入化境,不由咋舌不已。廳上群豪均是高手,不由齊齊喝了聲彩。

    陳莽蕩也不看那信,只是重重拍了一下太師椅,喝道:「回去告訴你們城主,三月之後,咱們十八道梁見!」說著又嘿嘿一笑,「也許等不到那時,老子就出兵河套,先將十八道梁打下來再說!」

    何競我道:「天下英雄未必盡在鳴鳳山,城主既然要會會天下英雄,不知還請得什麼高人?」樸南一愣,眼睛轉了幾轉,才道:「城主說了,天下英雄除他之外,只有陳將軍與何堂主兩個。旁人也就用不得請!」

    何競我一笑:「這麼說,鳴鳳山寨倒是城主的心腹大患了?好,這壩上英雄會咱們不見不散!」陳莽蕩將手一揮:「鳴鳳山寨沒什麼好招待閣下的,這就請吧!」

    樸南冷笑一聲,晃蕩蕩轉身便行。剛出得大門,忽然身後響起一聲冷笑:「鳴鳳山寨豈是你擅闖之地,這一次不讓你識得厲害,你也不識中原英雄!」樸南聽得這冷笑就在身後,他一驚之下,回身一掌就劈了過來。

    身後空無一人,這一記勢道沉雄的劈空掌居然真的劈在了空上。樸南還未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後腰命門穴便被人一把抓住,跟著呼的一聲,身子已經騰雲駕霧般的高高飛起,直向山崖下落去。

    聚義廳踞險而建,左右兩處俱是深崖,樸南見自己這麼高高的被拋起,只當必會直墜山底,摔得粉身碎骨,驚駭之下,忍不住閉眼大叫。哪知身子給一股怪異之極的力道帶著,疾飛之中忽然一沉,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

    他睜開眼來,踞懸崖不過一步之遙。一回身,才瞧見一個身材微胖的老者衝自己攆髯冷笑,樸南知道人家這一招之中輕功、拿穴和內勁運轉俱已經到了極高的境界,心下一驚,大氣也不敢出一聲,轉向跑了幾步,順著當中的山道下山去了。

    廳內眾人見沈煉石略施小技,將這狂傲自大的莽漢治得服服帖帖,不由一起放聲大笑。

    沈煉石回到廳內,臉上卻是一層憂色,向陳莽蕩道:「黑雲城竟然明目張膽的跟咱們幹上了!嘿嘿,不知他收買了多少鄧烈虹一般的狗賊。」

    「十八道梁過去是咱們的地方,他黑雲城主偏要在那裡耍上一耍,豈不是明擺著欺我大明無人麼?」陳莽蕩的大手摩著椅子背,道:「黑雲城這一次是要乘虛而入,這才是我最擔心的!我想派一位能人去暗中伺探黑雲城的虛實。」

    沈煉石凝眉沉思了片刻,忽然抬頭道:「將軍,還是我去!」廳中群豪都是一愣,沈煉石又道:「老夫上山,一大半是為了軍餉之事幫西崖老弟一個忙,此時軍餉已到,我心中一塊石頭也就落地了。這一次黑雲城所圖也大,咱們確實不可等閒視之。老頭子我願親自下一趟山,瞧瞧他們到底在十八道梁弄何玄虛!」陳莽蕩一拍桌案,展顏笑道:「有刀聖出馬,咱們就放了心啦!」

    喚晴急道:「爹,您的傷?」沈煉石笑道:「這些小傷,調息十二個時辰就好了大半!適才爹那一下出手,你瞧可有什麼毛病麼?」任笑雲也有些依依不捨:「沈老爺子,還是我跟你一起去!」沈煉石搖頭道:「你們都留在山上,輔佐何堂主和陳將軍。跟著我倒是礙手礙腳!」

    何競我站起身來,道:「其實老哥這一趟也大有必要!小弟只有一言相囑──萬勿意氣行事!」本來武林之中,只有長輩才叮嚀晚輩,但何競我生性剛直不阿,說話時更是甚少念及世俗禮法。好在沈煉石也是隨意慣了,聞言哈哈大笑:「老弟是怕我一時性起,跟那耶律城主先打了起來?」何競我點頭道:「敵眾我寡,不可不防!」

    沈煉石道:「好,就依老弟,這一回出去,不到萬不得己,不和人動手!」說著大袖一拂,便待出門。「且慢,」陳莽蕩也抬起手來,叫道:「沈先生不必忙在一時,鳴鳳山的探子早已派出,這一日之內,樸南一舉一動都在咱們掌握之中。山寨中略備薄酒,給眾位英雄接風。還請先生吃了這酒再走!」

    匆匆用罷早膳,眾人便隨葉靈山到山寨之西的落霞谷,選了一處好穴,灑淚將夏星寒葬了。

    回到聚義廳時,已經是晌午時分,午膳已經擺上。其時北地大旱,週遭俱多遭災,山上也是缺糧少米,席上便只是一些村釀野味。陳莽蕩先將酒滿上,道:「沈先生來去匆匆,想不到這一杯接風酒反成了壯行酒!但盼先生一路順風,請!」沈煉石也不推辭,昂首飲了。

    何競我也擎了一碗酒,走到沈煉石身前,慨然道:「老哥,聚合堂素不飲酒,今日與老哥聚會,自不如常,兄弟這老媽媽例兒說不得也要破上一破了。」二人酒碗輕輕一碰,何競我又道:「老哥且莫忘了兄弟的囑托。還有,酒也要少飲!」沈煉石見他眼中儘是關切之色,也笑道:「每次見面,你這做兄弟的,都嘮嘮叨叨如個老媽子一般。也罷,全依你!」飲下一大碗酒,二人相視而笑,目光中儘是惺惺相惜之色。

    沈煉石在懷中取出一幅書卷,展了開來,道:「這便是曾大帥所撰的《定邊七策》了,陶真君那老狐狸精,險些就將大帥的心血毀去。這後面的五頁是大帥在獄中補上的

    ……那天我夜入牢房,要救得他走,大帥堅辭不肯,卻將這幾頁謀策給了我。他說,聖上一時糊塗,這會子不想收復河套,但總有明白過來的那一天,那時這些東西自然是用得著的。」眾人瞧那後幾頁紙質粗糙,還間有血痕,想起大帥曾銑在牢中慘受酷刑,卻還對復套念念不忘,心中都覺一陣酸痛。

    驀然間有人在席上放聲大哭,正是曾淳。他這一哭,立時就引來一片低泣之聲。

    沈煉石也是老淚盈眶,將書卷都交給了何競我,道:「這《定邊七策》我已經抽空捐抄了一遍。這原本就放在你處,若是日後陳將軍真能彙集大帥舊部出兵河套,此書就大有用武之地了。」何競我含淚接過,恭恭敬敬的放入懷中,道:「此書耗費了大帥多年心血,又經老哥冒絕大風險自陶真君處奪回,西崖自會護之珍之,有如眼目。」

    沈煉石道:「當初大帥將此書贈與陶真君的本意是因他為皇上跟前的紅人,只盼他將此書獻給皇上。嘿,可惜這老東西不幹一件正經事,還險些將此書毀去。老夫此次下山,還想一了大帥遺願。」何競我雙眉一皺:「老哥要直闖大內?」

    沈煉石嘿嘿笑道:「若是黑雲城那裡尚無易動,我便拐一個大彎,去見一見嘉靖皇上!」喚晴叫道:「義父,使不得,大內高手如雲,這麼著豈不太過冒險?」何競我道:「大帥一生孤忠,咱們不可在他死後壞了他的名頭!」沈煉石聞言一怔,隨即道:「說得也是,不過終不成讓大帥一番心血落空。我沈秋巖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牽連大帥就是!」

    何競我猶豫片刻,壓低聲音道:「嘉靖此人色厲內荏,反覆無常,若是強來,只會弄巧成拙。老哥當真要去,不妨以平步青雲之技夜入西苑,將此書偷偷放在嘉靖的書案之上。」沈煉石目光沉沉的一點頭:「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願這皇帝老兒真如大帥曾銑所說的,能有明白過來的時候!」

    沈煉石走到廳中,舉過一隻大酒罈子,一掌拍開了泥封,道:「老夫飲罷這罈酒,便和諸位暫別了。這一杯薄酒先給諸位滿上!」單掌一揚,罈子中飛起一股酒浪,直落入陳莽蕩桌上的酒碗之中。二人相距丈餘,沈煉石以內力送酒入碗,居然不差分毫。

    陳莽蕩碗中的酒剛滿,那酒浪已經向何競我飛去。接著曾淳、袁青山、梅道人、喚晴等諸人的酒碗之中或深或淺,全斟了酒。最後那酒浪向任笑雲飛來,沈煉石笑道:「小子,我可真是該敬你一杯酒的!」

    眾人齊齊站起,道:「恭祝沈先生一路順風!」和沈煉石一起將酒昂頭飲了。沈煉石飲罷將手一揚,一股酒浪亮晶晶的向廳外飛起,叫道:「這一杯敬星寒的在天之靈!」群豪的目光全給引向廳外,只見那酒浪如一條努龍,直向天空飛去,到得天際忽然炸開,化作億萬酒滴向滿山遍野飛去了。

    眾人見了這等神功無不齊聲喝彩。如雷的彩聲中忽然有人叫道:「咦,沈先生呢?」群豪急忙轉頭四顧,諾大的聚義廳中卻再沒有沈煉石的影子。眾人又奇又佩:「明明大家的目光齊聚廳門,還是沒瞧清沈先生如何出的廳門,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了!」群豪震驚之餘,無不歎服。

    酒意醺醺之時,陳莽蕩挺身而起,叫道:「這一次老君廟之戰,咱們聚合堂的英雄寡不敵眾,又中了敵人的詭計,危急之時有一位少年英雄,硬是以一把刀獨鬥群魔,不但保得咱家公子和沈女俠無恙,還斬了青蚨幫兩大鬼王。這個少年英雄是誰呀?」

    群豪齊聲道:「是任少俠!」任笑雲這時已經喝了不少,飄飄然的就沒想到這一聲「任少俠」是說的自己。身旁的喚晴急忙輕輕碰了他一下。瞧見身側的如花笑顏,笑雲才忽然領會自己成了少俠。這時候陳莽蕩已經大步走到他身前,將一碗滿騰騰的酒抵到他眼前,笑道:「任兄弟,老哥敬你三大杯!」

    任笑雲晃蕩蕩的站起來,還記得謙讓幾句:「若不是寨主及時發兵過來,我們也撐不了一時三刻!」砰的一響,二人酒碗一碰,陳莽蕩昂首先盡了一碗。笑雲一時意氣飛揚,也將酒一口乾了,烈酒入懷,酒意撲面,更是豪氣萬千,忽然想古時候大將軍得勝回朝,飲慶功酒也不過如此吧?

    陳莽蕩又將一杯酒滿上,道:「小兄弟,聽說水若清那毒婦的鎖魂煙迷住了不少人,可就是偏偏奈何不得你。卻是為了什麼?」笑雲將酒一飲而盡,搖頭道:「這個我也糊里糊塗的,多半是小弟的鼻子不好,聞不到那燈籠裡羊糞一般的辣味!」

    群豪大笑聲中,二人已經各自滿上第三碗酒。陳莽蕩伸手拍著笑雲的肩,道:「小兄弟,你們遠地而來,在我這山寨中還過得慣麼?」笑雲道:「山寨中有酒喝,有肉吃,沒有錦衣衛在後面要帳般的追來追去,自然是不錯的。不過,山中也太寂寞,沒什麼樂子,不如大伙鬥鬥雞什麼的……」他這時酒意上湧,說話便不再尋思的順口而說了。喚晴的臉一紅,急忙捏了他一把。陳莽蕩一愣,也轉身笑道:「想不到這任少俠倒是如此有趣!」忽然在他肩頭重重一拍,「好,灑家喜歡這樣的直性子人!」

    鳴鳳山在痛失三傑之時,忽然間有任笑雲這麼一個憨直可愛全無機心的人信口逗笑一番,登時惹得眾人哈哈大笑,似乎埋在心內的陰霾都淡了許多。更有人湊趣叫道:「小兄弟幾時將陸九霄和鄭凌風一起約來,大家不比刀子,用幾隻雞斗上他三天三夜!」任笑雲晃蕩蕩的舉起杯來:「這個小弟最是在行,論刀法小弟排不上號,比鬥雞卻是天下第一的大行家。當真鬥雞,一準兒殺得鄭凌風……陸、陸九霄他們丟盔卸甲……哭爹喊……娘!」

    這時一個寨兵疾步而入,向陳莽蕩躬身道:「啟稟將軍,外面有個叫江流古的人拜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13 02:42:50

第十三章 杯酒傳書驚舊戍(1)

 陳莽蕩冷笑道:「這江某人想必就是青蚨幫四邪神中的人物吧,只怕是給鄭凌風下戰書來了,」驀地雙眉一揚,「請他進來!」

 過了片刻,還不見那江流古的人影,卻又一個嘍囉匆匆跑來稟報:「稟將軍,余二當家的跟那姓江的言語不和,這時候已經在山腰的分金亭動起了手來!」任笑雲知道,這余二當家的余獨冰其實是最先在鳴鳳山落草的英雄,當初陳莽蕩率兵至此,余獨冰感慕陳莽蕩的節氣和膽略,持意請其上山,更讓了出頭把金交椅,陳莽蕩與余獨冰相見恨晚,二人當日便結成了兄弟。

 袁青山挺身道:「弟子去瞧瞧!」幾個性急的正待趕出去,卻聽得山腰中響起陰森森一聲長笑:「陳將軍,何堂主,鳴鳳山便是如此待客麼?」

 眾人搶出廳外,只見山腰上一道青影正向山上掠來,想必就是那江流古了。陳莽蕩號令一發,山上兵丁便不再攔阻江流古,卻見他奔躍得也不如何勁急,但一身玄衣鶴氅迎著山風飄然飛舞,就有一股說不出的瀟灑之態。在江流古身後又有一人奮力喝喊,銜尾疾追,正是二當家的余獨冰。只是任那余獨冰如何發力奮步,總離著江流古差著那麼一兩步,顯是二人武功還差著那麼一大截子。

 江流古抬頭見了山頂聚義廳前人頭聳動,忍不住猛然一聲長嘯,嘯聲中他的身形陡然一拔,這一下子立時快了數十倍。眾人只覺眼前花了一花,江流古那一身玄衣鶴氅已經烏雲般地凝在了聚義廳前。

 眾人心內均是一震:「天底下怎能有這麼快的身法!」任笑雲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忍不住喃喃道:「他奶奶的,這姓江的莫不是會妖法?」耳邊卻響起一個聲音:「不是妖法,這是五行遁術!」說話的卻是站在他身後的葉靈山,他那雙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小眼睛這時也吃驚地撐開來,「這門功夫講究五行運化,調天地山川之氣為己用,奇正相生,或御或攻,妙用無端,他適才露的這手功夫喚作『山氣遁』,為五行遁術之一。瞧他身手,想是已經到了運轉陰陽的妙境了。」

 任笑雲見他搖頭晃腦,說的儘是自己不懂的言語,也懶得理他,卻覺眼前的江流古當真與眾不同。這人面如古玉,長髯及胸,最奇的是身著玄色道袍,頭上戴著的是連當世儒生都不常用的樣式高古的儒冠,腳下更穿著一雙六孔朝天的僧鞋,當真是衣貫三教,驚世駭俗。

 那江流古深深一揖,道:「衢州散人江流古,見過陳將軍、何堂主。」他與陳莽蕩、何競我素未謀面,這時卻在數十人中將二人認得絲毫不錯。陳莽蕩還未答話,卻見山下氣喘吁吁奔上一人,口中道:「賊老道,恁地戲耍灑家!好歹要和你幹上一仗。」正是余獨冰飛步趕到,不由分說地一掌便向這「賊老道」的後心印了過去。

 這余獨冰身材魁梧,掌力也大得驚人,一股勁風先將江流古的衣襟震得獵獵作響。但江流古卻連頭也不回,依然神色恭謹地向陳、何二人合十作揖。余獨冰大喝一聲,鐵掌便在江流古背後半寸處硬生生地停住,笑道:「賊老道,好大的膽子,我算服了你啦!」江流古才回頭一笑:「余二當家的何等英雄,豈是背後傷人之輩!適才多有冒犯,幸勿見怪。」

 陳莽蕩也哈哈大笑:「久聞衢州江先生大名,果然是不同凡響,請進廳一敘。」眾人進得廳來,江流古才道:「散人此來,是奉幫主之命獻上書信一封!」陳莽蕩的兩條濃眉一凝:「嘿嘿,仗都打了幾輪了,鄭幫主這戰書可是來得遲些了,」說著接過那信,轉手交給了何競我,「姓陳的幼時家貧,識的字不足一筐。還是請何堂主看看。」

 江流古道:「將軍誤會了,這信絕非戰書!幫主素來厭惡廝殺,今日遣散人上山,是想請兩家罷鬥!」陳莽蕩冷笑道:「鄭幫主居然厭惡廝殺,倒也奇了。想必這罷鬥的條件也是苛刻得緊。」何競我展信讀道:「鄭幫主在信中還是誨人不倦,他老人家先告訴咱們『天地以仁為本,易數以謙為尊』的大道理,要和咱們『倡慈忍之旨,息刀兵之戾』!這條件麼,先要我們交出『窩藏之要犯』,再獻出『私匿之巨寶』,更不能為『巨奸大逆之輩招魂祭奠』,否則便是『忤逆聖意,人神共怒』了!」想來鄭凌風這封信寫得駢四儷六,文氣十足,何競我不得不將其中的話摘著念將出來。

 廳上眾豪這時多已經喝得高了,聽了這等言語,忍不住就高聲叫罵起來:「什麼『巨奸大逆』,老子瞧你鄭凌風才他娘的不是好東西!」「直娘賊的嚴嵩、陸九霄才是禍國殃民的奸佞,乘早給老子滾罷!」一片叫罵聲中,那江流古卻充耳不聞,便連面上笑容也不減一分。

 正自紛亂之間,一個寨兵進來又報:「啟稟將軍,山下來了一個和尚,自稱是何堂主的朋友,叫做頑石和尚。」陳莽蕩以手拍額:「莫不是鄰近臥虎山的寨主頑石大師,早聞大名,就是未得一見,咱們快快出去迎迎!」何競我也笑道:「莫要怠慢了他,這老石頭可是個性如烈火的假和尚!」

 眾人剛剛迎出廳來,山腰就有一個亮堂堂的聲音響起:「何老弟,聽說鄭凌風那賊廝鳥來此尋你晦氣,你老哥來幫你打架來啦!」這聲音底氣十足,從遠在十餘丈外的地方傳過來,還是清清楚楚,響亮之極。

    這頑石大師五十多歲,身材胖大,舉步落足都沉重異常,隨著陳莽蕩、何競我走入廳來時,滿廳便儘是他那地動山搖的腳步聲。喚晴對笑雲低聲道:「聽說這胖和尚自稱頑石一塊,懶得成佛,便不守佛門的三規五戒。不過這人的外家功夫可是登峰造極,只怕已經到了渾身刀槍不入的境界了罷。」任笑雲吐了一下舌頭:「單只聽他說話和走路的聲音,就知道這樣的人是懶得成佛的。」

 何競我將山寨眾豪與頑石和尚一一引見之後,更將鄭凌風的來使江流古引來與他見了。江流古倒是說了兩句客套話,頑石和尚卻只翻著小眼睛冷冷瞅了他兩眼便不再搭理他,只扭頭向何競我笑道:「兄弟,你到了此處怎地也不來尋你老哥,卻只請人捎來一張紙條問候?你本事再大,他娘的青蚨幫這許多賊廝鳥你一個人想必也收拾不過來罷?老哥這一趟專來助你將這些賊廝鳥一股腦的宰得乾淨!」這人也是個直性子,一口一個賊廝鳥,絲毫不理會江流古在此。好在江流古恍若未聞,一直未發一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14 01:28:50

第十三章 杯酒傳書驚舊戍(2)

 何競我知道頑石和尚的脾氣,待眾人落座之後,忙又將那封信拿起,岔開話題道:「鄭幫主的信大伙還未瞧完。這最要緊的話在最後。他要在十日之後與咱們在無定河與御河交匯之處的雙龍口前一會。『風雨如晦之暮,攜從者六七,與知己一會,把酒狂濤之前,賞劍風雨之中,不亦人生一快乎?』嘿嘿,鄭幫主真是妙人,便是一封先禮後兵的戰書也是如此風雅!只是江先生,鄭幫主如何得知那日將有風雨?」

 江流古慢悠悠地道:「今日陰氣牾逆陽,三日後月形趨缺,十日後必大風雨!」何競我的雙目一亮:「奇了,鄭幫主為何偏要選個風雨之夕把酒論劍?」江流古似是覺得言多語失,不由唔了一聲,隨即道:「風生水起,雨急浪高,這一番雄闊之色遠勝於月白風清之時!鄭幫主選在那時想必是想試一試何堂主、陳將軍的膽氣,諸位若是見不慣大風大浪,也就算了。」

 何競我還未言語,正自旁若無人飲酒的頑石卻將手中的酒碗在桌上重重一墩,叫道:「賊廝鳥,瞧不起人麼?」江流古面上沒有絲毫喜怒之色,道:「大師這『賊廝鳥』三字說得是誰?」頑石和尚呼的立起身來:「便是說你,又如何?」

 江流古皺起眉頭:「大師平時愛吃燒雞麼?」頑石腦筋不靈,明明不知江流古這一問有何居心,仍是將大頭連點:「牛鼻子倒是能掐會算,這燒雞麼,灑家一個月也要吃上十七八隻!」江流古點頭:「原來大師能以腸胃超度萬物,燒雞入口,經腸胃度化,便化作超升之靈鳥自口中飛出。這份神功委實超佛越祖!佩服,佩服!」頑石皺眉道:「牛鼻子胡說什麼,灑家哪裡有這本事,吃了這許多雞,何曾超度一隻?」江流古道:「若非如此,大師怎地滿口賊廝鳥亂飛?」

 眾人聽了,均是忍俊不禁。頑石和尚可是惱了,吼了一聲,震得滿廳的碟子碗筷都是一跳,道:「你這賊……」罵到一半,忽然硬生生收住,改口道:「賊牛鼻子,何堂主和陳將軍將你作遠來之客,奈何你不得,我是頑石一塊,可顧不得這許多。便在此處收拾了你這笨鳥!」總算他靈光一閃,卻將那三字口頭禪改作了「笨鳥」。

 何競我正待勸解,江流古卻道:「好!大師既然開口,散人便只得應下來,只是酒宴之前,若是舞刀弄槍,未免大煞風景。大師若是有興,便與散人作一小戲,瞧瞧咱二人到底誰是笨鳥?」頑石雙目怒睜:「任你如何劃道,灑家都不懼你!」

 江流古笑道:「煩陳將軍取四十九支酒杯來,散人只取臥牛之地,以酒杯小布一陣,大師若是不以手足翻到酒杯,而能在七步之下橫穿此陣,散人便做這笨鳥了!」何競我素聞江流古之能,他不願老友出醜,正待出言勸阻,卻見頑石怒極反笑:「不過是幾個破杯子,佈個狗屁陣法,灑家還怕你不成?陳將軍,快去取了來!」

 陳莽蕩看了一眼何競我,一時躊躇不決,卻吃不起頑石一迭聲的催促,只得命人取來了杯子交與江流古。群豪均覺奇怪,四十九個杯子能布什麼陣勢?均覺這江流古行事出言,無不出人意料。

 正疑惑間,只見江流古就在大廳上的一片空地上用酒杯擺佈起來,眾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有人焦急,有人狐疑。惟有頑石和尚不以為然,甚至連看也懶得看江流古一眼,只顧端著大碗,連連向陳莽蕩、余獨冰諸位鳴鳳山當家的敬酒。

 他這酒喝到第八大碗時,地上的江流古已經站起身來,向他擺手道:「小陣已成,請大師一試!」頑石撇了一眼地上錯落有致的幾十盞酒杯,冷笑道:「這便是陣,喚作什麼名字?」江流古也一笑:「大師不妨自己喝破他的名字。」他見頑石已經滿不在乎地走上前來,又道:「此陣長不過六尺,常人一步當在二尺左右,大師若有手段,七步之間當會輕輕鬆鬆的橫穿此陣!」

 頑石已經走到了杯子前,聽他說得如此胸有成竹,才犯了一點嘀咕,道:「灑家當真七步之間走過去了,你便認輸,做那笨鳥?」江流古冷笑道:「在下若是食言,便將一隻左手留給大師!誰是笨鳥,一會便見分曉。不過咱們有言在先,大師萬萬不能以手足翻倒、毀損酒杯!」

 頑石依舊冷笑連連,但當他把臉甩向那一片酒杯時,那笑便猛然干在了臉上。只見地上的酒杯雖然不過是四十餘盞,但就在一恍之間,那酒杯卻是越來越多,似乎滿眼無邊無際,天地間都是酒杯一般。

 頑石罵了一聲「邪門」,抬起大腳便邁了進去。一旁的江流古冷冷道:「一步!」頑石聽了這話就是一哆嗦,第二步便僵在了那裡。鳴鳳山群豪酒也喝得多了,許多人便在一旁大聲鼓噪,「大師邁左腿!」「大師邁右腿!」「不對,該當向左轉……」頑石和尚滿臉困惑,倒像是一隻木偶一般,旁人喊一聲,他的腿便動一下,卻終於不敢邁出第二步去。

 最急的還是喚晴,她捅捅左邊的葉靈山:「葉二哥,快出出主意,不要讓頑石大師出醜呀!」葉靈山臉上神色比頑石還要焦急幾分,卻見他手指不斷曲伸,像是在算什麼東西,口中道:「這陣勢以七七四九之數調御五行,暗藏七殺。適才頑石不該小窺江流古,冒冒失失地不擇門路地直闖過去。」喚晴只得轉向身後的曾淳:「公子,你快指點一下!」

 曾淳的眼睛一直緊緊盯著那些酒杯,這時卻聽得頑石大叫了一聲「罷了」,又一步邁了出去。江流古那一聲「第二步」又響了起來,曾淳才沉聲道:「頑石未畢便輸!」

 這兩步一邁出去,陣中的頑石和尚果然覺得眼前風雲變幻,形勢又有不同,那幾十盞白花花的酒杯好似蘊藏的無限的魔力。自己第二步明明已經邁出,但奇怪的是自己離杯陣的邊緣不是近了,反倒是遠了。

 「大師,此陣就喚作小天羅陣,」江流古好整以暇地開口了,「不管什麼鳥誤入小天羅,都飛不出去的。你乖乖認輸,自己大喊三聲『頑石和尚實乃天下第一笨鳥』罷了!」

 頑石怒道:「灑家偏偏不如你意!」正待再誤打誤撞地邁出一步,一旁的葉靈山忽然開口道:「大師,奔天樞位,」話一出口,又急拍自己的嘴巴,「該死,我忘了你不懂奇門五行,向左轉,跨過腳下第三個杯子!」

 他話音才落,頑石的一步已經依言跨出。江流古面色微變,葉靈山又叫:「好,直步向前,跨過眼前四排杯子!」頑石大喜,剛邁出去第四步,卻聽一旁的江流古一聲冷哼,驀地曲指一彈,一股柔和的指勁直飛出去,地上的兩盞杯子翩然而起,自後向前疾飛出去,正落在頑石腳下。

 頑石若是這一步落下,立時便會踩碎那杯子,總算他在雙腿上下過幾十年的樁功,危急之際猛然收足,這一腳就落得偏了,只邁過去了三排杯子。葉靈山大呼「不好」,江流古冷笑不止,十指飛舞,四五個杯子被他的指勁激起,自後向前地飛過去阻在了頑石身前,這一來陣勢又變。眾人既驚於江流古奪天地之妙的奇陣,又讚歎他剛柔相濟的指力,雖然江流古是敵非友,但群豪都是直性子人,聚義廳上依然彩聲四起。

 彩聲未落,曾淳忽然開口了:「大師,再趨天樞位,邁左腿跨過眼前四排杯子!」「搶天權位,向右橫跨過右腳下兩排杯子!」「再向左後方退一步,便出陣了!」他看出江流古雖然將陣勢變幻,但那時臨時應變,並不完善,這三聲便一迭聲的喝出,只要頑石依聲落足,江流古便來不及再行變換,頑石必會平安出陣無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15 01:13:03

第十三章 杯酒傳書驚舊戍(3)

 頑石如何不知此理,落足如飛,第五步、第六步已經依言邁出,但到第七步時江流古終於又動了,指力激盪之下,一隻酒杯直竄了起來,看來這江流古也有些慌張,指力使得過了,那酒杯竟然飛得離地四尺之高,再落下來,直向頑石的腿上撞去。

 這時頑石正自依言退出最後一步,這杯子若是撞到他腿上,不管是撞碎或是阻在他腳前,他這「七步出陣不准手足毀杯」之約便是輸了。

 危急之時,任笑雲忽然情急生智,大喝了一聲:「用嘴!」

 好個頑石,猛然身子向後一挺,那肥胖之極的身子施展「鐵板橋」居然又快又穩。眾人一片惋惜聲中,頑石的大嘴已經咯嚓一聲咬住了凌空飛來的杯子,同時他的左腿退出最後一步,已經穩穩地落在了陣外。

 群豪齊聲歡呼,卻聽頑石嘴中咯咯咯一陣亂響,竟然將那杯子咬個粉碎嚥下了肚子。江流古一愣,但隨即想起,適才也確實沒有約定不許用嘴。頑石笑道:「怎樣,牛鼻子,誰輸了?」這人也真是鐵嘴鋼牙銅肚子,將一隻酒杯嚼碎嚥下居然渾若無事。

 江流剎那間古面如土色,叫了一聲:「好,是你贏了!」猛然間回手自背後拔出一柄鐵劍,揮劍便向自己左腕斬落。

 「且慢!」頑石和尚忽然大叫一聲,揮出戒刀擋住了鐵劍。刀劍相交,火星四濺,二人全是紋絲不動,頑石卻笑道:「先生言而有信,灑家倒是喜歡這樣的人!適才若無旁人指點,灑家那是輸定了的。這一陣咱們不輸不贏,算是平手如何?」江流古的面上緩緩露出一絲笑意:「好,頑石大師,名不虛傳,今日江流古算是領教了!」

 陳莽蕩這時候長身而起,叫道:「請江先生回去告訴鄭幫主,這鴻門宴咱們去定了。十日之後,咱們就在雙龍口見!」江流古微一躬身,道:「好,十日之後,雙龍口前,咱們不見不散!」

 他這時臉上的清傲之色頓斂,也不理會四周的群豪,大袖飄飄,逕自出廳去了。

 江流古走後,群雄一陣歡喜,均贊頑石大師挫了狂敵的威風,長了自己的銳氣。頑石的大嘴笑到了腮幫子,施施然舉著酒杯向葉靈山、曾淳和任笑雲三人敬酒。敬到笑雲身前時,笑雲將大拇指一挑:「大師好功夫,更是好膽量,這一杯酒定是要喝的!」頑石和尚大喜,當下意興橫飛地跟他連乾了三杯。

 眾人嬉笑聲中,陳莽蕩已經站起身來,道:「眾家兄弟,這青蚨幫瞧來是要和咱們幹到底了,依我之見,以咱們一山之力,既要應付蒙古韃子又要應付錦衣衛和青蚨幫,只怕力有不及。眾家兄弟可有什麼高見?」頑石和尚慨然而起:「這還用說麼,陳將軍沒來之時,我臥虎山便要應付官府和俺答兩路人,緊要之時便會聯絡四周的弟兄,在咱們臥虎山周,便有白龍山、青牛山、兵書嶺和桃花寨四座山寨,危急之時多是相互援助,這時候咱們不如寫幾封書信,將幾家英豪都請到了,咱們來他個『六龍聚會』,痛痛快快地跟青蚨幫、錦衣衛那些賊廝鳥幹上一仗!」

 陳莽蕩雙目一亮:「灑家和那幾家寨主雖然未曾見面,卻是如大師一般,神交已久了。這幾月可是多次互通消息,趁此機會更可親近一番!」群豪轟然叫好,何競我卻沉吟道:「那幾家寨主倒與我一直交厚,我書信一到,必會傾力相助。只是此事不可走漏風聲,臥虎、白龍、青牛諸山多年來一直外抗蒙古,內挫緹騎,也是錦衣衛、青蚨幫之流的眼中釘,須防他們乘虛攻打山寨。若是前去聯絡,該當選四個機靈得力之人前去。」

 袁青山道:「師尊,弟子願往一路!」當下便有葉靈山、余獨冰分領了另兩路,曾淳要去剩下的一路,但辛藏山見兩個師兄各走一路,便也嚷嚷要出去耍耍。何競我喝道:「你做事丟三落四,這事何等緊要,豈是你胡耍的?」陳莽蕩道:「公子舊傷才愈,不宜遠行,辛五弟是咱山上第一猛將,還要留著抵禦青蚨幫!這餘下的一路麼,我舉薦一人!」他是一山之主,這一開口,幾個還待爭搶的便閉了口。

 「這人一出世便力助沈先生脫困,更憑著一口寶刀獨戰青蚨群魔,斬了青蚨幫的兩大鬼王……」任笑雲聽他說到此處,心就一跳,陳莽蕩的目光卻已經落在了他身上,「這人便是新進上山的任兄弟!」任笑雲暗想:「出去跑非但危險萬分,更見不著喚晴,那可不划算得緊!」正待推辭,陳莽蕩的大手已經握住他的手,道:「任兄弟,你與沈先生素不相識,卻不顧艱險地拔刀相助,可說是英雄肝膽,是咱們俠義道上的人物。適才你對頑石大師的那一聲提醒,更是有勇有謀,這第四路非你莫屬!」

 笑雲給他如此一說,不免有些躍躍欲試,一旁的喚晴卻悄悄捅了他一下,道:「笑雲,你剛剛上山,正要多立戰功!」眾人隨即紛紛鼓氣,笑雲是個人來瘋的脾氣,登時意氣風發,一口子應承下來。

 深夜,明月再升起來時,山寨中就寂靜了許多。

 喚晴獨自一個人對著明月發呆。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吱的一聲從樹枝上飛起,在閃亮的月光下滑向另一根枝子,黑黝黝的枝葉中響起另一隻鳥的幾聲歡娛輕短的鳴叫,那聲音隨即就靜悄下來。她盯著月下那叢叢的樹影,不覺有些疲倦地笑了。

 「喚晴,這麼晚了,怎地還沒睡?」她早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以為是笑雲,便沒有回頭,直到那人開口,她的身和心全在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裡一顫,急忙回過頭來。

 曾淳的目光磨去了許多往昔的鋒稜,倒多了幾分柔軟和關切:「喚晴,你是不是在想沈先生?」喚晴一笑:「也不是,心裡亂糟糟的什麼都沒想吧!」她覺得他的目光浸在月色裡,竟然如此不可抗拒,急忙把頭轉過去,問:「你為什麼沒睡?」

 「我……我來送你這個!」曾淳猶豫一下,還是自懷中取出一枚玉簪遞過來。那玉簪雕作飛鳳之狀,雖非名貴之物,卻也晶瑩可愛。喚晴眼中一下子散發出動人的光彩來,卻怔怔地不知該不該接,只道:「是給我的麼,你、你在哪裡買的?」

 「陽泉城,你獨自跑去救那賣藝的父女倆,我們分頭去尋你,」曾淳的聲音很慢,但喚晴聽來卻極是懇切,「在一家店舖上看了這東西倒還精巧。嘿嘿,這麼多年在一起,我也未給你買過一件首飾。」喚晴的心內就是微微一冷,但一眼望見那精巧的玉簪,心內又慢慢暖起來。曾淳長長地吸了一口夜氣,道:「我給你戴上吧?」他伸手去撫她的秀髮,喚晴一驚退步,口中笑道:「還是……還是我自己來!」舉起玉簪輕輕插在頭上。

 在黑夜中看到了他眼中流出的比黑夜還濃的失望神色,喚晴又覺有些不忍,柔聲問:「公子,你可是瘦了許多!」曾淳緩緩垂下頭來,道:「再過十五日就是家父的百日了,自家父死後的這幾十天裡,我從無一夜睡得安穩。偶一閉目就會看到他,有時候我恍惚中覺得他真的就在我身邊,我在迷糊中就急得大哭,原來父親沒死,真的沒死,你一直守在我身邊……」

 喚晴聽了,心內一陣酸酸的痛,眼見曾淳雙目微閉,稜角剛硬的臉上滾下兩滴閃亮的淚,就忍不住走上前去,掏出香帕去拭那淚。當年喚晴隱姓埋名潛入曾府,多少次紅袖伴讀、燈下送茶,早已習以為常,此時心神激盪之下自然而然地揮巾搵淚,卻忘了二人之間已經人在情非。

 「晴妹!」曾淳的手卻一下子攥住了喚晴的玉腕,將她整個人向懷中帶過來。喚晴身子一震,腕子上傳來他的火熱,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仰起頭正撞見那讓她一輩子沉醉癡迷的堅毅目光,她忍不住低喚了一聲:「淳哥──」這聲音細不可聞,喚晴還在心內做著最後的掙扎,但他的力氣大,她漸漸軟化了,感覺自己離那噴灑著濃烈酒氣的身軀越來越近。

 身後忽然傳來啪的一聲,像是有人踩在地上枯枝上了。

  二人才急忙分開。喚晴轉過頭,身後的人竟然是笑雲。三個人全愣了一愣,還是笑雲先自嘻嘻笑起來:「喚晴,曾公子,你們瞧,我喝得可是不少,倒忘了告訴你們,何堂主讓我們趁夜下山的。呵呵,全願梅老道那老酒鬼,」他伸手扶住了那棵老樹,像要醉倒的樣子,「適才何堂主說了,大戰在即,今後鳴鳳山上便禁酒了。梅老道饞酒,偏要拉著我、頑石和尚,事後接著喝,非趁著這難得之機,定要喝出一個高下。還好我老人家的酒量普天之下數一數二,要不這時鑽到桌子下面的人就不是頑石了!」

 「這老道士與老和尚看來與你倒挺是投緣的,」喚晴的臉上才擠出一絲勉強的笑來,「笑雲,你當真這時便走?」想到這個忽然撞入自己生命中的總是一臉嬉笑的少年又要和自己分別,她才覺出一陣失落和擔憂。

 「是呀,陳將軍和何堂主的話是錯不了的,夜裡下山反而穩妥。此時袁大哥、葉二哥和余二爺他們已經下山去了。若非我有急事趕著下山,怕是頑石那老傢伙溜到桌子下面也饒不了我呢!」他的笑容一如往日的天真自在,像是什麼也未曾瞧見。

 喚晴忙趕過去扶住他:「你……你這麼醉醺醺的如何下山?」「自打練成內功之後,我便醉不了了,」笑雲反向她眨了一下眼睛:「我來向你先告別一聲,讓你莫要牽掛,免得我一下山,你便想我想得覺也睡不著,飯也吃不下!」

 喚晴噗哧一笑,啐道:「什麼時候也管不住你這張嘴!」笑雲望著這張月色下輕嗔淺羞的笑靨,忽然之間心內一痛:「她和公子曾淳在一起,也就罷了,為什麼適才她忽然看到我時,偏偏有些慌張?喚晴是一個直性子的人,那一絲尷尬恰是她心內的不安,原來……原來她對公子曾淳始終是不能忘情!」

 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處,卻不說話。微微一沉,還是喚晴覺得曾淳在旁,有些不好意思,問:「盡愣著做什麼,怎地不說話?」笑雲才一笑,忽然在她手上重重一握:「好喚晴,等著我回來!」說罷轉身便行。

 喚晴覺得他的手又大又暖,正待說什麼,那雙手已經抽回去了。她反手一抓,卻抓了個空,夜色中只見任笑雲晃蕩蕩的身子幾步之間已經跨出去老遠。喚晴追出幾步,喊道:「笑雲,你一切小心!」

 靜悄悄的山林中卻沒了笑雲的聲音。

 笑雲的心內這時卻是一陣沒著沒落的苦澀傷感,他一邊邁步疾行,一邊暗自開導自己:「任笑雲呀任笑雲,你大字不識得幾個,出身更是微賤,怎能跟公子曾淳這樣的人中龍鳳相比?何況人家兩個是早就認得了的,那是青梅竹馬、同甘共苦的,你、你就不要癡心妄想了罷!」雖然他這人是天生的寬心直腸,但乍遇這等傷情煩惱,心內那種空蕩蕩的失落悵然卻是難以排遣。他甚至覺得自己成了天地之間多餘的一個人,連頭上那輪冷月都在嘲弄自己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小子。在自家小院中和喚晴的驚艷一會、深夜中她哀求自己假扮公子的淒苦眼神和老君廟內為了她獨鬥群魔的諸般險象一瞬間都湧上心頭,跟著又齊齊化作了沉重的鉛塊,將他的心永無止歇地向下壓去。這時候心底的酒意又翻了上來,笑雲不覺展開了「平步青雲」的輕功疾步而行,兩旁黑黝黝的山巖和樹木飛快地從他兩旁掠過。

 青牛山在鳴鳳山之南,笑雲下山之時馬馬虎虎,也沒有問清具體路徑。此時他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鬱悶煩躁,下了鳴鳳山,便即不管不顧地疾往南方跑去。天色大亮之時,笑雲的酒意才醒了一大半,在一處岔路前便慢下了步子。這時兀自是盛夏時分,日頭一出來,人就覺得渾身蒸騰騰的燠熱,笑雲便在一株大樹下坐了。正待歇息片刻,卻一甩眼瞧見樹上寥寥的劃著一個記號,卻是聚合堂聯絡所用的暗語「石解語」。

 他識得的「石解語」不多,偏偏這個記號卻是堂中弟子最緊急時才用的求救之號,所以笑雲一眼便認了出來。暗語中所畫的箭頭標出了那人行進的方向,卻與他要去的路徑相反,笑雲微一尋思,便站起身來,循著那方位奔了下去。

 這暗語時斷時續,前面的路上又見了三個,便將笑雲引到了大同府來。

 大同府古稱雲中,自古以來大同便是兵家重地,昔年漢高祖遭受的七日「白登之圍」便在此地。永樂年間,更因大同北控沙漠,藩屏京師,設鎮守總兵官。但在嘉靖一朝,卻因朝廷所用非人,將官殘暴,奴役兵民,竟於嘉靖三年和十二年發生過兩次兵變,後雖在能人志士剛柔並濟之術下平息,卻也弄得這古城大同蕭條殘破,難復當年風光。

 笑雲進得城來,卻見四處城樓環列,號角相聞,雖然牆高池深,壁壘森嚴,但城內街衢就顯得冷落無比,店舖商肆也遠不及京師的繁華。但奇怪的是一入大同,聚合堂的石解語他卻再也找尋不到。

 耐著性子尋了半日,始終不見蹤影,這時日已過午,肚子便開始咕咕的亂叫起來。笑雲眼見前面一座酒樓甚是氣派,也懶得細瞧招牌,便邁步而入。在二樓倚窗的位子上坐了,笑雲心中愁意更濃,這時眼前抹不去的全是喚晴的影子,一時恨得她要死,一時卻又對她牽掛無限。這麼開窗發呆,胡思亂想,直到那店小二走到跟前招呼道:「大爺是初來此地罷,咱們這鳳台樓是本鎮最大的酒樓,大爺在此吃酒,從此便步步高陞,財源廣進!」笑雲才一驚而醒,索性將身上的幾兩散碎銀兩盡數拍在桌子上,喚那小二多上酒菜來。

 店小二見他拍出的居然不是尋常的銅錢,而是硬梆梆的銀子,不由喜上眉梢:「大爺上了這鳳台樓,真是好眼力!您瞧樓邊那座廢棄的高台,據說遼國時的蕭太后便在那裡住過。咱樓下那塊石盤,便是蕭太后用過的梳妝台,這『鳳台樓』三字便因此而來!」

 「鳳台樓,好名字!」笑雲聽說書先生說過楊家將,對這蕭太后略知一二,心下才來了一些興致,正待細問那小二有什麼拿手酒菜。卻聽得樓梯口傳來一聲女子的嬌叱:「餓得要死了,還不許吃口飯麼?」這聲音嬌媚婉轉,雖是憤然而發,依然悅耳動聽之極。笑雲忍不住抬頭看去。聽得樓梯山響,上來數人,當先一人是個身材窈窕的少女,一身素裳縞袂,風姿楚楚,只是寬大的帷帽上垂下一層薄紗,卻瞧不見她的廬山面目。適才那聲呼喚想必是她所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16 01:16:04

第十三章 杯酒傳書驚舊戍(4)

 她隨身後卻是凶巴巴的隨著四人,均是持刀帶劍,寸步不離地跟著她走上酒樓。內中一個長髮頭陀甕聲甕氣地道:「吃便吃,還怕你這小妞跑了不成?」這一群人凶神惡煞一般在一張大桌前一坐,登時將四五個臨桌的客人驚得走了。酒樓中的一個夥計眼見來者不善,忙上前招呼。那頭陀道:「一人一碗麵,不要旁的,只要快!」

 這時任笑雲眼前的那夥計兀自滔滔不絕:「咱鳳台樓的手段可是遠近聞名,不說這名揚天下的大同麵食,單以名菜而論,最著名的該是盞蒸鵝、水晶鵪子膾、香鴨玉蕊羹八種,這八道酒菜各有各的講究,各有各的主料,做出來八種顏色,八種味道,合稱『八仙過海』!」笑雲聽他說得繪聲繪色,忍不住滿口生津,叫道:「甚好,甚好,這八仙過海,你一併給我端上來!」那夥計眼見笑雲如此爽朗,精神更增,連比劃帶說:「來了咱們鳳台樓,下酒的涼菜『桃花西瓜膏』可不得不嘗,這是用時鮮的桃花汁絆上西瓜瓤以文火煎成,那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軟糖!」笑雲聽得新鮮,笑道:「好,這個也要,快快端上來。」

 那大桌上的少女聽了他的聲音,忽然叫道:「一碗麵乾巴巴的有甚吃頭,我也要那『八仙過海』和『桃花西瓜膏』!」她身週四人中有個身形乾瘦的老丐將手在桌上重重一拍,低喝一聲:「老實些好!你當咱們是請你吃酒麼,這一路上你東拉西扯,百般拖延,就是不說那塊玉的來歷,想必是活得不耐煩了。」四人中另兩人一個是渾身油膩的胖子,腰間別著一把尖刀,想是個市井屠夫。另一個卻是一個彎腰駝背的五十多歲老婦人,手拄一根黑黝黝的龍頭枴杖,瞧她雞皮鶴髮的,卻偏偏穿著一身艷麗之極的大紅衣衫,顯得說不出的邪氣。

 眼見那少女賭氣不語,那紅衣老婦陰森森道:「一會若還不說,吃了這碗麵咱們就送你上路!」那少女道:「你們……你們以大欺小,以……眾欺寡,待會我大哥來了,便讓你們好看!」聲音哽咽,竟然是給嚇哭了。紅衣老婦冷哼一聲:「你不是說你『生來命苦』,就是『孤苦伶仃一個人』麼,怎地多了個大哥?難道是你相好不成?」那頭陀哈哈大笑:「直娘賊的,瞧她這副尊容,這輩子也別想有什麼相好!」那少女像是給說到了痛處,哼了一聲,忍不住昂首叫道:「便是我的相好,又怎樣了?」驀然間她瞧見了任笑雲正自大張雙眼望著自己,忍不住咦了一聲,向笑雲招手道:「好哥哥,你可來了,這裡有許多壞人欺負你妹子呢!」聲音仍是嬌柔細潤,說不出的動聽。

 「這麼軟綿綿嬌滴滴的聲音,勝過戲台上的小娘了!」笑雲心下驚奇,但自覺與她素不相識,還當她喚得是旁人。正自疑惑間,那四人八道冷冰冰的目光已經向他瞧來。

 那乾瘦老丐見了笑雲器宇不俗,微微一愣,又見他一副滿頭霧水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丑小娘一路上盡會胡說八道,光天化日的居然還亂抓起漢子來了。嘿嘿,莫說那小子不識得你,便是識得,瞧見爺爺在這裡,也不敢上前!」

 笑雲見這四人一直惡語訓嚇那少女,本就有氣,聽了這話心內更是怒火上升:「想來這姑娘是給這四個兇徒擒住了,不知逼問什麼東西,只怕片刻之間這四人便會對這姑娘下毒手。她百般無助之下便亂抓救命稻草,卻求到了我的頭上。」忽然也將桌子一拍,叫道:「妹子,原來是你,可想殺哥哥了!」

 那幾個怪人一愣,臉上儘是狐疑之色。笑雲道:「今天你可是來得晚了,還不快和你幾位朋友一同過來吃喝!」那少女也似是料不到笑雲居然承認得如此爽快,愣了一下,隨即拍手道:「好呀,你這好熱鬧的脾氣還是未改分毫!」笑雲瞧她拍手歡笑,一派天真漫爛之色,心下更增了救她之心。那紅衣老婦驀地將枴杖重重一頓,怪叫一聲:「鐵頭陀,雲八爺,人家請咱們過去啦!」一直默不作聲的屠夫嘿嘿一聲:「於三奶奶既已發話,銅錘自當照辦!」那少女倒先盈盈立起,笑雲只覺鼻端傳來一股淡淡的甜香,那少女已經緊緊挨著自己坐下了。

 四條怪異的身影隨即慢悠悠地晃了過來,將二人緊緊夾在當中。那少女道:「大哥,小妹給你引見一下這幾位武林前輩,這位大師便是以一對蓮花刀一夜之間挑翻西北紅繩會的鐵雲大師,江湖人稱鐵頭陀!這位老……老先生便是七年之前在華山絕頂英雄會上獨敗崆峒三隱的雲八爺,雲八爺與人動手從來都是後發制人,暗箭傷人的事那是從來不屑一顧的。這老婆婆於三奶奶更是有名,雖然使毒功夫高強,卻懶得一用,當年鐵拐對鐵拐,大勝了丐幫執律長老閻豹庵,那一仗是以硬碰硬,於三奶奶的龍頭枴杖雖然另有機鋒,卻沒有派上用場!這位不停嘿嘿笑的大哥麼,便是以油錘灌頂和地躺刀法馳名天下的方銅錘了!」

 那四人聽她語音輕柔,如乳鶯初鳴,寥寥數語便將自己平生的得意之處說得光彩無比,雖然言過其實,也不由洋洋得意。笑雲心中暗自後悔:「他奶奶的,這四個狗賊想來都不好應付,早知道如此,不如不充這英雄。我這假妹子也夠絕的,明明將這四人的老底揭了個乾淨,卻正話反說。嗯,這頭陀刀上功夫厲害,屠夫想必是頭上、手上功夫了得,這雲八爺喜歡暗箭傷人,於三奶奶愛使毒藥,可都要提防一二。」便依著喚晴所教的,四處拱手,一個勁地連道:「久仰久仰,幸會幸會!小弟姓任,見過眾位前輩!」

 這時那酒保已經將那八樣拿手好菜送了上來,更在桌上添了一大份桃花西瓜膏。那於三奶奶笑吟吟地挽起袖子,一隻老手彎成蘭花指捻了勺子在西瓜膏內舀了一口吃了,口中連讚:「不錯,不錯,小妹妹,你不是一直饞這西瓜膏麼,快嘗嘗吧!」

 那少女給她笑得毛骨悚然,這於三奶奶最擅使毒,她動過的東西誰敢再吃,忙道:「我這時瞧見我哥哥便飽了,還是雲八爺你們吃吧!」於三奶奶嘻嘻嬌笑:「小兄弟,你是東道,不必客氣,可要多吃一些!」任笑雲應了一聲,將那西瓜膏舀了一大勺便吃。那少女驚叫一聲:「莫吃……」笑雲不理,早倒入了喉嚨裡。於三奶奶讚了一聲爽快,一隻蘭花老手穿花蝴蝶一般飛舞著,將那幾個菜都嘗了一遍,邊吃邊贊。

 這一來卻苦了他人,非但那少女噤若寒蟬,便是雲八爺等三人也對她忌憚之極,這時候也只能乾瞪眼瞧著,不敢動筷子。

 任笑雲卻忍不住了,他這時餓得很了,只覺西瓜膏入口平安無事,便放了心,當下落筷如飛,旁若無人的大吃起來,一邊吃一邊還慇勤相勸。鐵頭陀等眼見他不顧死活的吃喝,忍不住嘿嘿冷笑。桌子上便只有於三奶奶和笑雲二人大吃痛飲,餘下四個人卻直挺挺地坐著。這情形有幾分滑稽,更有幾分詭異。

 片刻之後,於三奶奶忽然哇的一聲,狂吐了起來。原來她右手長長指甲裡暗藏毒藥,左手指甲內卻藏有解藥,適才起勺落筷之間,每一盤菜均被她撒下了獨門藥物,一邊卻暗自裡吞下了解藥。眼見任笑雲毫無顧忌的放口大嚼,丁點不將她的使毒功夫放在眼內,於三奶奶心下惱怒,一邊暗自將藥量增大,一邊也要不住吞服解藥。

 但解藥、毒物其實均為辛辣猛厲之藥,使毒者平時吞服少許或可無妨,此時吃得多了,於三奶奶的老身子板到底比不了任笑雲吞服過「五色神龍」的毒血、兼以內功貫通經脈的百毒不侵之身,她陡覺五臟如焚,狂吐了一大口,便覺眼前一黑,砰的栽倒在椅子下。

 鐵雲頭陀又驚又怒,大喝一聲:「賊小子,竟敢對於三奶奶暗下毒手!你是明擺著要給這醜丫頭撐腰,跟爺們作對了?」笑雲乾笑一聲:「我妹子一個人孤苦伶仃怪可憐的,姓任的斗膽請各位放她一馬!」話雖說得大咧咧的,一隻右手卻暗自握住了腰間的鋼刀。笑雲回山後不久便將那把披雲刀還給沈煉石。但沈煉石那時新喪愛徒,只將袁青山轉交的夏星寒所使的斷水刀留在身上,卻就披雲刀鄭重贈與笑雲。笑雲瞧他神色黯然,便只得收下。但那披雲刀為武林罕見利器,太過顯眼,這一次下山便沒有帶在身上,只攜了一把平常的單刀。

 雲八爺陰陰地道:「鐵雲老弟,這大同府可是你的地盤,居然還有人不將你放在眼內,這可奇了!」鐵雲素來飛揚跋扈,登時惱了,怪叫一聲,自背後抽出雙刀,也不站起,一雙刀便劈面砍來。

 噹噹噹數聲響亮,笑雲一勢「聽風勢」疾揮之下,鐵雲的兩把戒刀有如撞上了一道銅牆鐵壁,連環七刀盡數被蕩了回來。鐵雲只覺膀臂酸麻,若非他天生膂力驚人,雙刀只怕早就飛了。但他是個直腸子的渾人,自度出道以來罕逢對手,怎會對一個後生小子示弱,狂嘯聲中,挺身而起,又再撲上。

 一片如雪的刀光直捲過來,這一回他莽性發作,刀招竟然將笑雲和那少女一起裹住。笑雲在一招之間已將他底細摸清,自覺此人的功夫尚不及青蚨幫的幾大鬼王,但一旁還有二人虎視眈眈,可半點不能大意。當下運足勁力,猛揮一招「倚天勢」硬碰硬地直撞了過去。

 只聞鏘然一響,一把戒刀倒飛起來,直插入屋頂,莽頭陀慘叫一聲,疾步退開,右臂之上已經鮮血淋漓。

 便在此時,任笑雲忍不住咦了一聲,原來那頭陀和他對刀之時,刀風激盪,將那少女帷帽上垂下的輕紗吹得飛了起來,笑雲一回頭間,清清楚楚地瞧見了那少女的長相。卻見這少女面色黑黃,臃腫的臉上生滿了瘡疥,更有一道刀疤自額至頜,弄得她嘴唇也幾乎豁開了。適才那頭陀和雲八爺屢次罵她醜丫頭,笑雲只當是粗口惡語,但此時才知這少女委實是醜得不能再醜了。

 就在他一愣之時,那少女忽然嬌呼一聲:「小心!」忽然推了笑雲一把,一股柔軟的勁力便帶得笑雲身子隨之一側。嗤嗤嗤三道白光擦著他腰際飛過,但猶有一刀插入了聽他的左臂。雲八爺磔磔怪笑:「兔崽子中了八爺的飛刀啦,大伙併肩子齊上將這廝料理了!」

 屠夫方銅錘虎吼一聲,忽然自桌下滾來,一把匕首剜、旋、斬、刺,竟將十八路小解腕匕首和地躺刀法融於一路,招法陰毒狠辣之極。笑雲從未見過如此打法,踉蹌擋了幾招,一眼碰上方銅錘那凶悍的目光,心下登自怯了。驀地抽身一轉,已將那少女的纖腰攬住,一腳踢翻了桌案,喝道:「劇毒酒菜,見血封喉,請你們嘗嘗!」

 滿桌酒菜湯汁四散飛出,雲八爺三人顯是對於三奶奶所下之毒忌憚得緊,一起向後退開,生怕給菜汁濺在身上。任笑雲得此一緩,已經抱起那少女展開絕世輕功穿窗而出。

 這時候他情急拚命,半空中居然又是一大步邁出,當真如平步青雲一般地遠遠飄了出去。鐵雲三人搶到窗前,眼見笑雲抱著一人,卻能凌空飛縱,這份功夫委實聞所未聞,驚駭之下全愣在當場。方銅錘喃喃道:「娘的,這傢伙是不是人?」

 笑雲真氣展開,在樓下一株綠意蒼蒼的老柏上輕輕一接力,又飄然飛出,便向長街對面縱了過去。鳳台樓前的行人見有人凌風飛舞,只當是天上飛來神鬼,幾個閒人爭相叫喊:「神仙來啦,看神仙呀──」

 笑雲心下得意,落地之時忘了收回真氣,砰的一響,腳腕子給崴了一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16 01:16:28

第十四章 平生誰解長相思(1)

 笑雲這時也顧不得許多了,將那少女扛在肩頭便沒命價飛奔,那少女見他奔起來快若驚馬,不由一雙玉手緊緊抓住了他的雙肩。二人身體相偎,笑雲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陣陣傳來,那少女不由一陣心慌意亂,待得穿過一條街道,她才忽然覺得害羞,低聲道:「多謝你了,求你……放下我來!」聲音低婉嬌羞,竟讓笑雲的心也跟著一顫。

 「再忍忍吧,」笑雲這時候可不敢停歇,「你不在江湖上混不知道江湖的險惡什麼時候都是逃命最要緊!」前面四敞大開的南城門已經遙遙在望,笑雲足下加力,有如一道掣電般急奔了過去。守城的官兵只覺眼前人影一閃,還沒有瞧清楚,笑雲已經衝了過去。

 城外不遠處枝葉密翳,卻是一處榆樹林子。他一口氣跑到林內,才將那少女放了下來。

 「任大哥,多謝……多謝你啦,你的傷不礙事吧!」那一襲輕紗又垂了下來,隱隱的可以瞧見紗後面一雙盈盈閃動的眸子,居然多了幾分秀氣和靈動。

 「你大哥闖蕩江湖,這樣的皮肉小傷每日裡也要撞上一二十回,」笑雲擦著滿頭的大汗,覺得今日仗義救美,雖然這「美」有些名不符實,但總算做了一件光彩之極的大好事,心下好不得意,下山時的失落之感終於減了許多。

 「大哥,小妹給你包紮一下!」那少女自懷中取出一方玉光瑩瑩的小盒,打開來抹了一點敷在他傷處,又將一隻錦帕細細縛在他臂上。笑雲本想推辭幾句,但她手段嫻熟,幾下子就包紮好了。他見那錦帕花樣繁複,玉盒雅致潤澤,暗想:「這姑娘醜雖,但身上裝佩倒極是不俗!」便問:「妹子,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那少女微微垂下頭來,低聲道:「我……我叫小玉,我娘早就撇下我走了,爹爹又

 ……一時找尋不到!」笑雲聽了,心中忽然一酸:「原來這姑娘和我一般,也早早的沒了爹娘。」便問:「你像是會武藝的,卻因何給這幾個惡人欺負?」

 「我的武功是娘教的,可惜她的十成武功我學不到一半,」少女深深一歎,「這幾個惡人在江湖上名聲不小,都是娘以前的仇人,他們不識得我,卻認得我身上所戴的一塊玉珮。那是我娘留給我的。那晚我在客棧中思念娘親,便拿出了玉珮賞玩。那雲八爺見我孤身蒙面的一個女子,便闖入我屋中想佔我便宜,卻一下子認出了那玉珮。這四個惡鬼便一下子纏住了我,逼問我娘的下落。若是單打獨鬥,這幾人我都不怕,但四人齊來,我便不成了。更要緊的是,萬萬不能動手──若是給他們瞧出我的武功淵源,那可就更加糟糕了。危急之下,我便一路東拉西扯,一會哭一會鬧的,卻還是沒有甩開這幾個惡鬼。眼見挺不過去了,卻終於遇上了你!」

 笑雲瞧見薄紗後的眸子像是一泓秋水閃爍,跟著撲簌簌的幾點清淚滴在了那一雙美玉般的素手上,心中也是一片淒楚,問道:「那你便再沒有別的親人了麼?」這句話卻問到了痛處,少女的聲音立時有些哽咽:「不錯,這多年來我……一直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兒!」笑雲心內一熱,忍不住一把握住她的雙臂,道:「小玉,你不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若是你不嫌棄,我任笑雲便真的做你大哥,成不成?」

 「當真?」她止住了哽咽,那一泓秋水閃閃的,顯得欣喜無比,「大哥,你這人真好!」說著忽又低下頭來,輕聲道:「大哥,我在酒樓上貿然將你認做相好,你……你不怪我吧?」笑雲想起適才的情形也覺可笑,連道:「不會不會,那想必也是你的東拉西扯的功夫吧!」

 小玉卻抬頭問道:「大哥,我……是不是生得很醜,真的象鐵頭陀說的,這輩子也別想有什麼相好麼?」不知怎地,這一句話忽然觸動了笑雲的心事,暗道:「是呀,這姑娘太過醜陋,實在難以找到一個相親相愛之人。但我呢?我這輩子相親相愛之人會是誰呢,在喚晴心中,只怕還是喜歡曾公子多些!」

 眼見她雖然神色黯然,卻依然不掩一股惹人憐惜的天真純樸之氣,他心中實在不忍傷害這個女孩子,便道:「莫要理那鐵頭陀,將來大哥自會給你尋到個一輩子愛你憐你之人!」

 小玉的頭轉到了一旁去了,聲音淡淡的:「多謝了,只是這個可要難為哥哥了。這個事麼,想必還是大嫂幫著做的好!」笑雲皺了一下眉頭:「你還沒有大嫂,大哥也只是剛剛……剛剛瞧上了一個人。」說到這裡,心內忽然一沉:「是呀,我對喚晴原來還是一廂情願的多,說到底她還算不得我的戀人。」

 小玉嘻的一笑:「只可惜人家卻並不如何喜歡你,是不是?」笑雲一愣,忍不住脫口道:「你……你如何知道?」小玉的笑更加狡黠:「我剛上得酒樓,便瞧見你一個人望著窗外發愁,後來更要了一大桌子菜。若不是窈窕淑女求之不得,又怎會如此長吁短歎的?」

 笑雲實在想不到這少女精靈聰慧如此,他苦笑一聲,暗道:「我那時臉上不知是如何難過了,竟讓這素不相干的少女都能一眼瞧出來!」抬頭卻見日已偏西,心內的愁情一霎時便如這暮色一樣堆積起來。

 小玉瞧他神傷,忙抓住了他的手,輕輕搖晃,說:「大哥,不必傷心。你是個大好男兒,將來你自會尋到一輩子愛你憐你之人,」想了一想,又道:「而且,你也愛她憐她,一輩子歡歡喜喜的。」眼見笑雲只苦笑一聲,臉上苦悶之色絲毫未減,小玉便道:「大哥,我便唱一支曲兒,給你開開心,如何?」

 「原來妹子還有此本領,」笑雲忽然想起路上看到的石解語,忙道:「可是我有一位朋友遇上了難處,我這就要趕回城中去尋他。」小玉道:「天色已晚,那四個惡人還在城內,你怎地去自投羅網?」

 笑雲想想也是,既然聚合堂的暗語再也尋不到了,我任笑雲又何必去巴巴趟那渾水?他本是個心寬眼闊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既然聚合堂的這朋友遍尋不到,索性就扔在了腦後,當下便和小玉在大樹下坐了。

 小玉開口唱道:「粉艷明,秋水盈,柳樣纖柔花樣輕。笑前雙靨生。寒江平,江櫓鳴,誰道潮溝非遠行。回頭千里情──」適才她說話之時,笑雲已覺燕語鶯聲,平生罕聞,此時這曲子一起,那柔媚的音色更是迷人心魂,笑雲雖不通曲樂,卻也覺出這歌聲剔透空靈,像一隻舞在雲翳間的綵鸞,有一種說不出的飄逸脫俗。

 他有些驚異起眼前這個陌生的小玉來,只見她身材高挑,較之嬌小的喚晴似乎微高一些,濃濃青絲自帷帽中散出,有如一匹閃亮的黑緞子蓬鬆而寫意地垂在肩頭。那一抹縹緲的歌聲自她口中一發,笑雲幾乎就忘記了她那張令人生畏的臉孔,彷彿伴著這情歌妙曲,眼前的婀娜輕襦,飄逸長裙,忽然間全透出一股絕艷的妖嬈來,她整個人也似乎全攏在一抹若有若無的輕煙之中了。

 這樣的歌聲,這樣的人物,委實不該是人世間才有的。

 小玉和他並肩坐著,抬眼望著頭頂滿樹枝椏擁著的一片暮色雲天,將這幾首《長相思》串成的曲子接著唱下去:「行相思,坐相思,兩處相思各自知。相思更為誰。朝相思,暮相思,一日相思十二時。相思無盡期。」這一首唱罷,笑雲才想起叫了一聲好來。

 小玉向他微微點頭,輕紗後的一張臉像是微微笑了一笑,接著唱道:「我心堅,你心堅,各自心堅石也穿。誰言相見難。小窗前,月嬋娟,玉困花柔並枕眠。今宵人月圓。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最後那一句曼聲輕吟,竟讓笑雲生出一種如煙如夢的飄忽淒迷。這後三首《長相思》語義淺顯易懂,他聽了心中感觸皺發,忍不住輕聲吟道:「我心堅,你心堅,各自心堅石也穿……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好妹子,你這曲子唱得真好,」他忍不住喃喃讚道:「便是皇帝老兒的那些嬪妃娘娘,也未必有你這樣的本事!只是……」他本來想說,只是可惜你長得不美,但話一出口,立覺不妥,便將後半截硬生生嚥了下去。

 「只是什麼?」小玉卻不放過他,「只是我生得太醜是不是?」笑雲給輕紗後的那雙清眸逼視得一陣侷促,急忙乾笑兩聲:「也幸虧你生得不美,不然你是做定了娘娘皇后了,還哪裡認得我這個兄長!」

 小玉才格格一笑,卻將頭一昂:「大明的娘娘皇后有什麼了不起,若是我瞧他不上,慢說是皇帝老兒,就是玉皇大帝,也迫我不得!」笑雲聽她說得傲氣十足,心中倒覺得有幾分好奇,便道:「是呀,我妹子唱歌這麼好聽,人又這麼聰明伶俐,其實是一個人間難得的好女子!」

 「是麼?」小玉聽了,顯得極是高興,那眼神似乎也溫柔起來,「大哥說得可是真心話麼?」任笑雲把眼一瞪:「那是自然,響噹噹的任大俠說的話,哪裡有錯的!」眼見天色將晚,便站起身來,道:「好妹子,你一個人在江湖流浪,太過凶險。不如和你大哥一起去鳴鳳山,聚合堂的兄弟們都在那裡,山上儘是像你大哥這樣的英雄好漢。到了那裡,便沒有人欺負你了。」

 「你這就要回鳴鳳山麼?」小玉聽得他說起鳴鳳山和聚合堂,倒並無什麼驚奇之色。「不是,此去大同府不遠,有一座青牛山,我要先去那裡去送一封書信。」笑雲說著抓起了腦袋,「可是他奶奶的,我下來時走得匆忙,忘了問那狗屁青牛山的路徑了。」

 「鳴鳳山,聚合堂……我暫時還去不得那裡,」小玉有些黯然神傷地念叨著,「但此時雲八爺那幾個惡徒好歹算是甩開了,左右無事,不如送大哥你到青牛山寨一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17 01:27:56

第十四章 平生誰解長相思(2)

 笑雲大喜,眼見日已偏西,若是無人帶路,只怕天黑也尋不到那狗屁山寨。當下二人結伴而行,穿過林子,直向青牛山而去。路上笑雲想起鳴鳳山旁盡多綠林好漢,不由笑道:「小小一個大同府,怎地這多佔山為王的,這官府都吃什麼的?」小玉道:「這個大哥你就不懂了,自來官匪原是一家,官也是要靠匪養活的。他們每年剿上一兩次匪,雖是將這些綠林好漢從一個山頭攆到另一個山頭,便能將朝廷要來大筆銀子,若是哪一天沒了匪,還要這些官兵何用?」笑雲聞聽,只覺甚有道理,連連點頭道:「看來最苦的還是邊兵,剿匪的美差攤不上,又苦又累不說,更要缺衣少穿!」玉盈秀笑道:「是呀,聽說鳴鳳山上的陳莽蕩陳將軍就是打著幫忙剿匪的旗號,回兵大同,領了一大筆開銷,隨即上山落草!」

 一路之上,小玉笑語盈盈地說個不停。笑雲發覺這少女於古往今來之事所知甚多,而且妙語如珠,天南地北的事經她的妙口一說,便極是有趣。笑雲頓覺心內的鬱悶之情大掃。

 不知不覺之間,便行到一座大山之前。小玉便止了步子,遠遠地望著暮色中那座如耕牛斜臥的青山,道:「大哥,這裡便是青牛山了。我……我就不隨你上山了。」笑雲一愣,道:「那怎成,你一個女兒家留在山下,豈能讓我老人家放心?」小玉微微一笑,忽然雙手疾吐,已經擒住了笑雲的腕子,一翻一壓,便將他輕輕巧巧地制住了,招式居然精妙之極。「大哥,這一下你放心了麼?」

 笑雲拚力一掙,覺得小玉的內力大是不弱,不由笑道:「了不起,可是做哥哥的還是不放心。若是那鐵頭陀他們又尋到此處呢?」小玉一笑鬆手:「那我便學你,逃命要緊!」任是他如何勸說,小玉就是不肯上山,只道:「那些山大王凶得緊,我還是在這大樹下面等你!」笑雲拗不過她,只得道:「好,便依你,可不要四處亂跑,仔細山裡有老虎!」舉步便匆匆向山上行去。

 「大哥,」她忽然叫住他,「若是你回來後看不見我,也不必尋我。日後妹子自會去鳴鳳山找你。」笑雲只見暮色裡那雙眼睛有些光閃閃的,像是有淚湧出,他心內忽然一痛,雖然短短的半日時光,但笑雲心裡已經對這神秘而又天真的少女生出一種別樣的情愫來了。「好了,」他忽然一頓足,「你在此等我片刻!」驀地展開輕功,便向山寨奔去。

 當真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將何競我和鳴鳳山的名號說與那巡山的嘍囉,片刻之後就見寨門大開,十幾個嘍囉便將他接上山去。

 任笑雲聽得何競我說過,這青牛山上大寨主奚長峰、二寨主葉孤河均是武功卓絕之輩,奚長峰當年以鐵掌功夫縱橫塞北,更曾自創逍遙幫,過著打家劫舍、亦正亦邪的勾當,只因後來的地盤與忽然揮師北上的青蚨幫相接,鄭凌風遣人「招安」不成,雙方便是一場火拚。大敗之後的奚長峰只得帶人到青牛山落草。後來又有以一手「九曲毒環」聞名江湖的葉孤煙趕來投奔,二人便合稱「鐵掌峰,九曲煙」。只是聽說這奚長峰脾氣古怪,葉孤煙眼內無人,何競我囑咐笑雲勿要小心在意。

 二位寨主在大廳見了笑雲,便擺佈酒宴為聚合堂主差來的特使接風。那奚長峰歲當中年,卻生得乾瘦焦黃,席間更是神情落寞,少言寡語。任笑雲屢次提及何競我請他們同上鳴鳳、共商大義的來意,奚大寨主不是充耳不聞,便是旁顧左右而言他。倒是一臉精明幹練的葉孤煙談笑風生,不住口地慇勤勸酒,說與余獨冰余二當家的最是熟捻,每一次見面都是一醉方休的,這一次他不來便要一股腦著落在任兄弟身上了。

 笑雲心中惦念小玉,只想快些下山,當下酒到杯乾,一柱香的功夫便獨自將一罈子烈酒喝得底朝天了。奚長峰瞧見這位聚合堂來的少年雖然名不見經傳,卻是酒量如海,才對他寥寥說了幾句話:「何堂主也是老朋友了,既然有求,自當前去。只是這幾日山寨繁忙得緊,聚義之事,再說罷!」笑雲瞧他一副愛死不活的樣子,心中早有幾分不喜,再聞得他說出這等言語,心道:「這老病鬼想是讓鄭凌風打怕了,這等廢物去了也無甚用處!」當下懶得多留,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即拱手作別。

 奚長峰略一點頭,卻連一句挽留的話也不說。倒是葉孤煙親自送出廳來,陪他下山。
 行到山下,葉孤煙笑道:「任兄弟,我大哥凡事思量得仔細些,鳴鳳山自會去的,這個煩請轉告何堂主,」忽然又在他耳邊低聲道:「聽說陳將軍、余二哥他們近來發了一筆大財,小弟這麼多年的老交情,怎麼也該上山一同去慶賀一翻,呵呵呵!」

 見他笑得有些不懷好意,笑雲忍不住心生厭惡,冷哼一聲,轉身便行。葉孤煙見他竟然對自己如此無禮,心下登時惱怒無比,但臉上還是一副笑容,裝作親熱地抓住笑雲的手,笑道:「任兄弟,青牛山比不得鳴鳳山威名遠揚,但你來得一次,想必也是一輩子忘不了罷?」口中甜言蜜語,手上陡然加力,便擬捏得這個無禮的後生小子骨斷筋折,一輩子難忘。

 笑雲陡覺手上疼痛,忍不住回手一甩,驚怒之下一身納斗真氣陡然迸發了出來。葉孤煙哪知這少年竟然身負絕藝,只覺一股大力如驚濤巨浪般地襲來,一個拿捏不住,便給這巨浪高高拋上了空中。總算他一身藝業不俗,半空一個「雲裡翻」,才踉蹌著落下地來。

 「嘿嘿,這般翻著跟頭送客,果然是讓人一輩子也忘不了!」笑雲冷笑一聲,他害怕葉孤煙招呼弟子上前,說完之後便即展開輕功,幾步竄了出去。

 葉孤煙落地之後兀自覺得氣血翻湧,待見這小子起落之間有如鬼魅,倏忽幾閃便沒了蹤影,不禁愣在了當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18 01:22:12

第十四章 平生誰解長相思(3)

 笑雲一口氣跑出老遠,瞧見身後並無人馬追來,才稍稍放心,疾步奔到和小玉分手的大槐樹下,卻不見了她的蹤影。笑雲一驚,放開喉嚨大喊了幾聲,卻沒有半點回音。這時天色已黑,四野一片幽暗,他的心不由漸漸沉了起來,這荒山暗夜的,一個天真漫爛的女孩子又能去哪裡?隨即又暗自痛罵自己糊塗,不該將她一人丟在此地。

 在林子中胡亂尋得片刻,忽見前面人影一晃,似是樹後藏有一人。笑雲依稀瞧見那人垂下的一頭長髮,心中大喜,直趕將過去,定睛一瞧,卻吃了一驚。

 這時明月已升,樹前一片空地上甚是明亮。卻見那樹上直挺挺掛著一人,正是於三奶奶,瞧她長髮披散,口張舌出,顯是不活了。一隻野狗瞧見人來,縱身跑開了幾步,躍起時碰了她的腳,那屍身又慢慢晃悠起來。

 笑雲這才瞧清,卻原來於三奶奶是給她自己那支龍頭枴杖穿過喉嚨,深深地釘在了樹上。那露出的半截精鋼枴杖居然給人彎成一個老大的彎鉤,顯見出手之人內力驚人。笑雲瞧著那長長伸了出來的舌頭和那一身還在微微晃動的詭艷紅衣,便覺一股寒意自心內升起:是哪裡來的高手殺了這老毒婦?

 再向前行得數步,忽覺腳下一絆,低頭一瞧,卻是半支臂膀散在地上。他的心砰砰的跳成一個,一扭頭就瞧見方銅錘的屍體倚坐在一棵樹下,只是左臂給人硬生生拗斷了。草叢中鮮血淋漓,兀自未干。「這人是誰,怎地出手如此狠辣?」碰了碰那張肥胖扭曲的臉孔,覺得猶有餘溫,卻是才死了不久,他心中七上八下,「這屠夫剛死,這一場仗只怕還未打完,定要快些找到他們。這人若不是小玉的朋友,只怕連她也會一併害了。」

 正自焦急間,猛聽得東南方響起幾下急促的金鐵交擊之聲。笑雲急忙躡足向那地方走過去,卻瞧見雲八爺和鐵頭陀並肩而立。鐵頭陀雙刀並舉,雲八爺手中的一對判官筆穩穩橫在在腰際,二人的門戶守得甚緊,神色惶急地緊盯著對面一人。

 笑雲躲在一棵大樹之後,悄悄探頭觀看,月光下只見二人對面昂然挺立著一個白衣文士。這人舉止瀟灑,長衣飄逸,只是一張臉白慘慘的,瞧上去就有一股讓人渾身發冷的鬼氣。再轉頭一瞧,卻見小玉抱膝坐在地上,那帷帽上的輕紗已經挽了起來,笑雲見她無恙,心才一定。

 「這位兄台,」雲八爺終於開口了,只是聲音已有些顫抖,「你當真要對咱們趕盡殺絕麼?」那白衣人冷笑道:「幾個狗賊竟敢冒犯小玉,老夫豈能善罷甘休!」他神色悠閒,混不似鐵雲二人的戰戰兢兢。雲八爺咬咬牙:「那就請兄台留下個腕兒吧!」「憑你們幾個角色,還不配問我名號,」那人嘿嘿冷笑,「若是你們猜出我的名號,老夫倒可饒你等一命!」

 笑雲聽他口氣大得緊,不由咋舌不下:「原來小玉背後有這麼一個大靠山,怎地沒有聽她說起。瞧他也就三十歲左右,怎地開口閉口老夫,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偷眼向小玉瞧去,她的眼睛卻瞧著天上的明月,神色冷漠,似乎對眼前的爭鬥渾沒放在心上。

 「直娘賊的,這丫頭醜得可以,偏偏相好不少,」鐵雲頭陀忍不住大叫一聲:「不必跟他廢話,動手吧!」驀地猱身而上,雙刀一勢「風捲殘雲」攔腰砍去。雲八爺雙目一張,鐵頭陀拚死出手,他也只得隨著。判官筆斜飛如龍,月光下兩道白光直向那白衣文士飛去,一取眉心,一掃雙腿。

 那文士冷哼一聲,右掌一晃,一陣尖銳的兵刃交擊之聲便在林中乍響乍息。鐵頭陀驀地虎吼一聲,踉蹌退開,胸前衣襟裂開老大一個口子,適才這一下若不是雲八爺及時出手,他便已是一個開膛破腹的下場。

 文士好整以暇地笑道:「玉妹,你瞧這一招如何?這老鬼居然敢擋我一招,待會自會讓他死得苦不堪言!」笑雲才瞧清他手中漫不經心晃動著一把牛刀,顯是適才自方銅錘處順手奪來的。

 雲八爺聽得他的這句話陡然身子一震,叫道:「原……原來是……林大爺,在下瞎了眼,冒犯了青蚨幫林大法王的仙威,實在是、實在是……」他一連三聲「實在是」,但驚駭之下,卻想不出下文來。笑雲聞聲一驚:「怎地這人是青蚨幫的,難道小玉會和青蚨幫有什麼瓜葛?」

 那文士臉上笑容陡斂,道:「想不到江湖之上還有人知道老夫的名字,難得,難得!」雲八爺見他說得鄭重,急忙將判官筆收起,拱手道:「青蚨幫五大法王的名號誰人不知……」話音未落,陡然間白影一晃,月光下便飛出一道血光。

 雲八爺慘嗥一聲:「林惜幽你這老鬼,好生卑……」話未說完,頸上鮮血潮湧,便一頭載倒在地上了。那文士一擊得手,隨即笑吟吟地退回原處,牛刀輕搖,甚是得意。小玉終於忍不住道:「人家已經叫出了你的名號,怎地還殺了他?」林惜幽若無其事地道:「兩軍相爭,豈可因一句戲言罷鬥?這老糊塗死得不冤!」

 笑雲心裡面這時咚咚的急跳起來:「原來這人便是青蚨幫五大鬼王中的林惜幽!沈老頭曾經說過,五鬼王之中最難對付的便是這號稱千變鬼王的林惜幽!這傢伙有兩個兄弟死在我手,若是知道了我在此地,只怕也會讓我死得『苦不堪言』!」正想悄悄邁步逃走,又想,「但小玉呢?瞧她雖是與他相識,卻極不情願與他在一起。我若逃了,小玉豈不就落在這惡人手中了?」只得又慢慢縮回樹後。

 鐵頭陀眼見同伴先後斃命,心內的一絲銳氣登時煙消雲散,雙膝一軟便跪了下來,哭道:「請林大法王高抬貴手,饒弟子一命……」林惜幽慢悠悠踱來,冷笑道:「你且說說,小玉還有什麼相好?」

 鐵雲見他逼近,不由渾身顫抖:「先、先前在酒樓裡有個俊俏後生,便跟他哥哥妹子的亂叫……也不知他叫什麼名字,這小子跑得倒是極快……咱幾個一直沒有尋到。」

 「好,」林惜幽面色陡然一沉:「念你老實,便留個全屍吧!」驀地左掌一翻,便向他頂門拍來。他存心要讓這莽頭陀死前倍受驚嚇,這一掌便去勢奇慢。「住手!」任笑雲再也忍耐不住,一步竄出,陡然抓住鐵頭陀後心疾向後拋了出去。這一衝快若流星,搶在林惜幽落掌之前將鐵頭陀的胖大身子遠遠拋出。

 林惜幽眼見他這一縱一拋,輕功與內功俱甚精妙,不由吃了一驚,陰森森道:「你是何人?」笑雲見他眼神冷酷駭人,不由退了一步,道:「嘿嘿,晚輩的尊姓大名不配跟前輩提起,只是瞧這頭陀傻得可憐,求前輩饒他一命。」心驚肉跳之下說的話仍是帶著三分嬉皮笑臉。

 鐵雲在地上掙扎起來,卻向林惜幽叫道:「林法王,就是這小子!在酒樓上自稱是你的相好的相好……哎喲……」一聲
未畢,林惜幽陡然將那把牛刀脫手飛出,登時自他喉中穿過,將他釘在了地上。

 笑雲眼見林惜幽出手詭異毒辣,霎時間身上便冒出一層冷汗,急忙拔出單刀來,在胸前一橫,端端正正地擺了一個「瀾升勢」,叫道:「人家既然已經猜出了你的名號,大丈夫便該當言而有信,怎地還出手取人性命?」

 小玉自地上盈盈立起,急道:「任大哥,你不要亂管閒事,快些走吧!」林惜幽聽得她這聲呼喊語帶關切,臉上陰戾更增,森然道:「賊小子不知死活,你師父是誰,如何與小玉相識?」笑雲道:「我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本來就是一對青梅竹馬!」他心中暗想,這林惜幽模樣雖然年青,但論歲數卻該當六十開外了,小玉生得醜雖,終究是個妙齡女子,林惜幽說不定是看上了小玉。所以便開口胡說,氣他一氣。

 林惜幽雙目陡然一寒,一股奪人的殺氣陡然發出,若非任笑雲的門戶守得緊密,他只怕早已出手。小玉這時卻叫道:「林先生,不要聽他胡言亂語!咱們走吧。」

 她越是如此說話,林惜幽心中越是猜疑。他眼中精芒漸盛,渾身氣勁遊走,已在尋找笑雲身上的破綻,一股燠熱的氣息自他雙掌之上湧出,直向笑雲壓了過來,那滋味煞是難受。小玉的聲音有些顫抖了:「你……你再不走,我便先走了!」驀地一頓足,轉身便飛奔而去。

 林惜幽忙叫道:「小玉,小玉……」轉身便向小玉追去。他抽身一走,笑雲立覺身上壓力一輕,不由長出了一口氣。

 但這口氣還未出完,忽然眼前白影電閃,林惜幽的身形已經激射而回,鬼魅般的一掌當胸拍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0 06:00:24

第十四章 平生誰解長相思(4)

 笑雲急忙疾步後縱,同時毛手毛腳地揮刀一擋。他到底臨敵經驗太少,驚駭之下發出的這一刀毫無章法可言。勁風激盪之中,林惜幽那藏在白衣中的鐵掌已經詭異無倫地繞過鋼刀,在他胸前印了一掌。

 笑雲悶哼一聲,身子像風中棉絮般借勢倒飛了出去,雙足一著地,卻覺胸前一股火烙般的熱氣直透了過來,剎時五臟如焚。林惜幽一招得手,立時如影隨形地欺了過來,掌影如山,將他團團罩住。笑雲又怒又驚,實在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毒辣陰狠之人,一口怒氣湧上來,刀勢縱橫,拚死苦鬥。

 林惜幽的千變掌法號稱「千變如夢墜,進退若鬼伏」,進退變化,詭異無端,實為天下一絕。若在平時,笑雲或可免為一戰,但此時已受內傷,那股熱氣在體內迅速遊走,讓他一身內力難以凝聚,這一來更是捉襟見肘。若非觀瀾九勢刀法精妙,他身上早已經中了十七八掌了。

 激戰之中,林惜幽驀地怪叫一聲:「這……這是沈煉石的刀法!原來三弟、四弟是死在你刀下。」笑雲聽他說起司空花和唐玄厲之死,心下不禁微感抱歉,但這林鬼王陰險異常,他手上的刀招可絲毫不敢稍緩,只道:「原是他們先要殺我的!」一開口說話,登覺熱氣奔湧,體內痛如箭刺。林惜幽獰笑一聲,左袖一晃,在他眼前閃出一片白光,右掌便從重重刀光中鑽了進來,在他臂上拂了一下。

 笑雲的鋼刀險些撒手,身形踉蹌著又退數步。正自勢窘,山野間忽然飄來一聲嬌叱:「林先生,我這就回大同府。你若傷了他,我一輩子再不見你!」正是小玉的聲音。林惜幽聽她語帶哭音,才生出幾分慌亂,急忙回身喝道:「小玉,且等我一等!」驀地飛身縱起,幾個起落,似一隻白鶴般地直投入林子深處去了。

 笑雲疾步退開,沉了片刻不見人蹤,才藏刀收勢。警界之心一去,登覺四肢酸痛,胸前更是痛不可抑。本來他一身內力天下罕有,便是受了尋常高手的重擊,也無大礙,但這林惜幽的掌上卻不知帶著一股什麼怪異勁道,入體如火,隨經遊走,加之適才他拚力苦戰,這個毒熱之氣已經隨著他的內氣散入了奇經八脈。

    這時候笑雲只覺五臟似要著起火來一般難受,口內更是幹得要冒煙。驚急之下只得先行坐下,抱元守一,依著沈煉石所傳的口訣,將煩亂的內息緩緩納入丹田。打坐片刻之後,才略覺舒服了一些,睜開眼來,只見四周螢火明滅,蟲聲如訴,卻已經月上中天了。

 笑雲忽然想到:「不好,小玉只怕還在林惜幽那老鬼的糾纏之中!也不知她與青蚨幫有何瓜葛,但一個弱小女子置身於虎狼窩中,終究是危險萬分。我這個做大哥的說什麼也要救她脫離苦海!」一想到小玉,不知為何,心內立時生出千絲萬縷的牽掛來,「她適才說要趕回大同府,我還是先去那裡尋她。」

 當下邁步便往大同府城方向走去,行了多時,體內的毒熱又做,四肢酸懶疼痛,連頭腦都是熱昏昏的,只盼找個地方大睡一覺。他咬著牙行到了府城,眼見萬家燈火,刁斗傳聲,卻哪裡去尋小玉?

 一個人信步而走,不知不覺地便又回到了那鳳台樓前。他想起白日間的一場廝殺,不由啞然失笑,正待走開,忽然藉著鳳台樓前大紅燈籠的一片紅光,卻瞧見一根明柱上劃著一個小小的石解語。

 這標記雖小,卻與日前引他入大同府的石解語一摸一樣,只是更加潦草,顯是出自一人之手。笑雲見這同伴尚且無恙,心中一喜一憂,既然暫時尋不得小玉,將這兄弟救出來也好。當下依著那石解語所示的方位便追了下去。

 他強忍體內傷痛,隨著那石解語在大同府內穿街過巷,終於來到一家名為「洪升老店」的客棧前。瞧那暗語顯示人在店內,他心中暗喜,又覺頭重體酸,連一步也懶得邁了,便想先在店中住下。一摸懷中,卻暗自叫苦,出來時帶的一些銀錢,早在鳳台樓上花得精光了。

 無奈之下,只得強打精神,砰砰的敲打店門喚出了夥計,只想矇混進去暫且住下,再尋那聚合堂中的朋友。哪知店夥計見他一身風塵僕僕,衣服上也破了多處,不由犯了疑心,說什麼也要先看到錢才允他住店。數語不合便爭執起來,笑雲心下焦躁,便待硬闖,但這時他手腳無力,站都站不穩,給那夥計隨手一把推到在地。笑雲在地上掙扎不起,那夥計卻冷笑幾聲,砰的關上了店門。

 笑雲在地上哭笑不得:「想不到我任大俠英雄無敵,斬過鬼王,砍過緹騎,卻奈何不得這小小的店夥計!」強自站起身來,忽覺體內一股煩熱的內氣翻湧上來,眼前一黑,又重重栽倒在地。

 昏昏沉沉的過了多時,忽覺胸口一涼,口中似有一股甘露直灌了下來。笑雲心神一爽,忍不住睜開眼來,卻見眼前閃爍著一雙秋水般的眸子。這雙眸子如此清澈如此美麗,那眸中閃閃的一抹瑩瑩的光芒,卻是關切的淚水。

 笑雲一陣迷茫,忍不住輕聲叫道:「喚晴,是你嗎……」正待掙扎起身,肩上卻扶上了一雙白如凝脂般的玉手,「你歇著,不可亂動!」這聲音比喚晴的柔媚一些,卻是小玉。「都傷成什麼樣子了,還惦念著你的喚晴,她是你的相好麼?」這時她沒有帶那寬大的帷帽,只將一襲黑紗罩面,但一串淚痕卻清清楚楚地掛在眼角,遮不住、擦不去的。

 笑雲倒有些不好意思,一低頭卻瞧見自己平躺在床的上半身已給脫去了衣衫,上面明晃晃亮晶晶的插了不少銀針。他咦了一聲:「小玉,你給我請了大夫了麼?」他依稀記得當初梅道人給沈煉石治傷之初,曾用過這樣的針灸之法。

 小玉不答,纖指在他胸腹之間比比劃劃,又將兩根銀針慢慢捻在他「天突」、「中脘」二穴上。銀針緩緩透入,笑雲登覺臟腑之氣隨之一暢,不由笑道:「小玉,原來你還有此本事,嗯,我瞧比那鳴鳳山上的神醫梅老道一點不差!」他說著舉目四顧,卻見此時自己是躺在一處潔淨的客房之中,桌上燭火跳躍,映得四壁昏黃,不由笑道:「我不想讓你落在林惜幽那老鬼手中,巴巴地來尋你,哪知自己不中用,強撐著到了這裡就覺得眼前一黑便天旋地轉了……呵呵,你跑出來就好,跑出來就好……」

 小玉聽他說得關切,忍不住又有些哽咽起來:「也虧得我及時趕到,若施救再晚一些,就棘手得緊了……」笑雲瞧著那泫然欲淚的眼神,忽然心中一動:「當初公子曾淳受傷,在那野廟之中昏迷不醒,那時候喚晴看公子的眼神也是這般!難道,難道小玉當真對我這做哥哥的動了情?」

 「林惜幽的毒龍勁從你膻中穴透入,他又和你激戰多時,逼你催動內氣,那毒龍勁便深入臟腑之中,必須用芒針之法瀉毒除痺。」隨即自背後的衣囊中取出長長的一根銀針來。笑雲見她這針長有八寸,不由嚇了一跳:「怎麼這麼長,妹子你當真有把握麼?」

 「古有九針,這便是其中的長針了。《靈樞》曰,『長針者,鋒利身薄,可取遠痺。』」小玉雙眼閃光,侃侃而談,「要除此入體毒氣,惟有這一個法子。只是芒針之法深奧繁複,小妹技藝粗疏,說不定待會大哥還要多受一些苦!」笑雲忽然發現這時的小玉最是動人,若說喚晴是一蓬跳躍不息的火焰,小玉便是清澈宛轉的一涓細流了。他笑了一笑:「好妹子,你大起膽子下手幹吧,大哥能忍得!」

 小玉點了一下頭,當下不再言語,全力施術。笑雲只見她的右手拇食中三指捻轉針柄,輕捻慢進,在自己「上脘穴」上緩緩刺入。隨之那針徐徐鑽入,笑雲便覺出一陣若有若無的細微的針刺之痛。

 長長的芒針直刺入數寸之深才停住。小玉忽然翹起右手無名指,在針體上輕輕彈動。說來也怪,隨著那花瓣般的玉指輕輕彈動長針,他的胸前忽然有一股熱氣直向腹下透去。

 小玉隨即又取了幾處要穴,仍用「疏」、「彈」二訣施為。一盞茶的功夫,盤踞在他胸腹之間的那股毒熱之氣便宣洩得乾乾淨淨。見他忽然長出了一口氣,眼中光芒大盛,小玉才展顏一笑:「成了!」跟著將他胸前的數根銀針慢慢拔下。

 笑雲略一調息,只覺身上煩惡之狀頓去,真氣遊走再無異常,不由大喜過望,一下子坐起身來抓住了小玉的香肩,叫道:「好妹子,古來的神醫華佗也未必有你這樣的好手段,我可服了你啦!」小玉猝不及防,已給他一把擁入懷中。

 笑雲陡覺鼻端透來一抹如蘭似麝的幽香,才猛然驚覺,自己竟然將小玉那軟綿綿溫潤潤的嬌軀抱在懷裡了。他立覺不妥,正想打個哈哈,一低頭卻瞧見了小玉那一段黑瀑般散在肩頭的漆黑長髮。

 那秀髮千絲萬縷地織出一片溫柔的靜夜般的顏色來,笑雲的眼睛就在這一片醉人的墨色中看到了一抹雪白。那粉頸襯在深黑如夜般的秀髮下,在燈下閃處一片令人心神迷醉的雪玉顏色,青絲碧夜垂,雪頸玉生香,笑雲一時忍耐不住,一低頭便在那片白膩的頸上輕輕一吻。

 小玉給他忽然抱住雙肩,本想掙扎出來,但又憐他內傷初癒,不敢過於使力。心中微一猶豫,已經給得意忘形的笑雲摟在懷中,一陣濃烈的男子氣息包湧過來,她驟覺渾身發軟,一顆心砰砰的跳個沒完,正自心神激盪之際,後頸上卻被吻了一下。

 那唇的灼熱從頸後肌膚上傳來,使得她全身都微微一抖。小玉啊的一叫,才輕輕推開了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1 01:25:15

第十四章 平生誰解長相思(5)

 兩個人全愣住了,小玉隨即微微轉過身去。笑雲才覺得不好意思,急忙狠狠一拍腦袋,乾笑道:「妹子,大哥酒喝得多了,你莫要……莫要在意,最好……馬上就忘得一乾二淨!」小玉轉過身來,妙目微嗔,卻是似驚似羞的一番顏色,低聲道:「我不會怪你,卻也不會忘得一乾二淨!」笑雲聽了這話,心中驀然一蕩,眼前似乎飄舞起她那夢一般的漆黑長髮,將自己的心千絲萬縷的纏繞了起來。

 愣了一刻,他才努力回到現實中來,又記掛起這少女的安危來,道:「小玉,你怎地跟青蚨幫林惜幽那樣的人牽連起來?」提起青蚨幫,小玉眼中的情愫也迅即消去,歎道:「那鬼王林惜幽纏了我一段時候了,只是每夜此時他要修煉邪法,我才得分身出來尋你,這時候他煉法已畢,我該當速速回去,才不會讓他疑心!」

 「不成,」笑雲急起來,「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回到那老鬼身邊去!你這就跟著哥哥上鳴鳳山!」小玉見他著惱,倒先軟了:「大哥,莫忘了我說的話。你先回山,我將一件大事辦完,自會去那裡尋你。」

 笑雲怒道:「有什麼緊急的大事能比得上你的性命?這一回說什麼也不能依你了,老子可不怕那姓林的!你若不從,我便暗中隨著你,去和那林惜幽堂堂正正的打上一仗,說什麼也要救你出得苦海!」

 小玉聽他說得果決,不由低下頭去,再抬起頭來,眼中忽然多了幾分羞澀和慌張,輕聲道:「好,大哥,便依你!只是,你還沒有看到妹子長得什麼模樣,你想不想看上一眼?」

 笑雲想起那張入目難忘的醜陋臉孔,心下一痛:「我妹子聰明伶俐,就是生得太醜,想必這是她的平生大憾,可不能讓她太過傷心了!」便道:「妹子,人生在世未必事事如願,你蘭心慧質,是萬里挑一的人物,不必太過在意自己的長相!」

 小玉不答,卻輕輕轉到燈下,緩緩摘下了那襲黑紗。笑雲忍不住啊的一聲叫出來,幾乎呆在了當場。只見小玉臉上柔膚滑嫩似玉,玉頰之上紅潮暗生,真如一蓬剛剛綻放的粉玉蓮花。那眉彎翠羽,曼妙櫻唇,都美得無懈可擊,最動人的還是那一雙流波妙目,隱蘊深情,羞媚橫生。這樣清麗無限的一張面龐,在朦朧的燈光下看來,更透出一股動人心魂的美麗。

 眼見一張無比醜陋的臉龐忽然換成了傾城絕艷的花容玉貌,笑雲以為自己在做夢。他有些呆滯地看著燈下的她,實在不敢相信人世間居然會有如此的美艷。「大哥,」小玉笑了起來,「你怎麼了,是不是我的樣子嚇著了你?」笑雲才醒過味來,張口結舌道:「不是不是,原來……原來你生得這般美……」忽然間竟有些自慚形穢了。小玉瓠犀半露,笑起來的樣子多了幾分頑皮:「先前的樣子是我費了好大功夫才弄出來的,我一個人孤身行走江湖,弄成那個樣子倒安穩許多!」

 「其實看過我的本來面目的人不多,當初娘傳了我一身武功和易容之法後,便一直讓我以那醜醜的面貌行走江湖,」她說著搖曳生姿地向他走來,「她說,直到你遇上一個當真讓你傾心的人,才可以你的本來面目示人!」

 笑雲聽了這話,陡覺胸中那顆心一陣砰砰急跳,幾乎不知說什麼是好。正自心動神搖,小玉已經挨上身來,她的聲音變得細若游絲:「雲哥,想不到在我一十八歲這年終於遇上了你!從今而後,我便一直是這個樣子了,你看好麼?」

 兩個人的身子幾乎靠在一處,鼻端傳來一陣似花非花、似露非露的甜香,笑雲給這縷醉人的少女馨香扯動著心魂,一低頭,她那吐氣如蘭的櫻唇就在眼前,他的心突地一跳,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低下頭來,吻在了那嬌艷欲滴的紅唇上。小玉這一回沒有拒絕,二人的唇雖只一沾即離,但兩個人卻均是如遭電擊,心內有如小鹿疾撞。小玉更是美目微閉,嬌軀輕顫,燈下看來愈發嬌艷不可方物。

 笑雲正看得如癡如醉,忽覺胸口一麻,身子便向後倒去。小玉睜開眼來,伸手接住了他的身子,將他放到了床上。笑雲渾身酥麻,才知被她點了穴道,忙道:「妹子,你這是做甚?」

 小玉望著他,長長的睫毛上已經掛滿了淚珠,「大哥,你不能隨我去!我知道你內力驚人,又習得一套絕世刀法,但林惜幽威震天南,手段之毒更是天下罕見。我……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你去冒這個險!」燭燈散出一片溫暖柔軟的光芒,在她那身倚白勝雪的純潔衣裙上披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輝,這光輝幾乎讓他不敢逼視,卻又牽引著他的目光,使他不願將雙目移開一瞬。

 笑雲瞧著那楚楚深情的目光,心如刀絞,沉聲道:「難道我就忍心讓你去冒險。」小玉輕輕搖頭:「我自有對付他們的辦法!」笑雲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慌張,道:「小玉,你……你且不要急,慢慢告訴我,你要去做什麼緊急之事?你又為了何事,與青蚨幫的魔頭攪在一起?」

 小玉向他深深凝視,白玉般的臉上忽然滑落了一串淚水,滴在笑雲的臉上。「這些事你先不要問,日後我自會慢慢說與你聽,」她說著側過身去,自懷中掏出一塊晶瑩透剔的美玉來,輕輕掛在他頸前,道:「大哥,這是娘留給我的。此玉清心養神,據說可以寧定內氣,是內家修煉至寶。你內傷初癒,便放在你身上。」那玉貼著他的肌膚放在胸前,暖暖的,似乎還帶著小玉的體溫和餘香。

 「大哥,記住我的話,平安回山,我自會去尋你!」小玉說完這句話,忽然低下頭來,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唇間傳來一陣溫軟和幽香。笑雲心魂微醉的一刻,屋子的窗戶忽然一啟,小玉的身影已經化作一道白影飛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2 01:47:30

第十五章 風波險道倍憐卿(1)

 屋內燭燈已熄,一片白煙般的月光穿窗而過,灑在他的臉上,唇邊馨香猶存,笑雲不由生出一種夢一樣的恍惚來。

 耳聽得小玉微細的足音直向東北方漸去漸遠,他的心神才從那香夢中掙扎出來。心內雖有些焦急,奈何要穴被點,這時他只得暫且凝心定氣,運起納鬥神功來。胸前那塊美玉果有一股溫涼潤澤之氣,使他自然而然的靜下心來,加之小玉惜他內傷才愈,使力不大,片刻之間笑雲就覺胸口一暢,翻身而起。

 窗外的月光如煙如夢,早沒了小玉的身影。笑雲咬一咬牙,便躍上屋頂,直向東北方追去。本來要在大同府內尋得小玉,無異大海撈針,但他心情急迫之下,還是一心盼著奇跡突現。

 任笑云「平步青雲」的輕功尚不純熟,在平地上施展之時快若疾風,穿房躍脊就蹩腳許多。深一腳淺一腳地直向東北方奔了片刻,笑雲忽然把心一橫,躍下地來,一路扯開了喉嚨大喊:「小玉,你在哪裡?」「林惜幽,你這老鬼有種便出來決一死戰!」

 才喊得幾聲,靜悄悄的街上忽然湧過來四五個巡夜的官兵,大呼小叫地向他奔來:「哪來的賊小子持刀亂跑,只怕是蒙古的細作,先鎖住了!」笑雲一驚,正待轉身逃開,長街一角的屋簷上忽然閃出一襲白影,悄無聲息地凌空撲下。

 這一撲事先決無徵兆,其勢又快若流星飛墜。笑雲大驚之下,已經避無可避,急展一招「倚天勢」向上揮出。掌影飛舞之間,那白影忽然悶哼一聲,又鷂子一般掠上牆頭,卻是林惜幽。笑雲雙目一寒,橫刀喝道:「姓林的,快將小玉放了!」

 「想見小玉便隨我來!」林惜幽大袖一拂,騰身而起,幾個起落,已遠在數丈之外。笑雲雙目噴火,奮力衝開幾個官軍,笨手笨腳地躍上屋脊,鼓氣趕去。二人奇快無比地直向城外奔去。

 大同府城號稱「北方鎖鑰」,於北側城牆高大堅固,南側就差了許多。林惜幽引得笑雲奔到南側城牆下,旋即展開輕功直掠了上去。笑雲不敢大意,斜奔幾步,從遠處縱身攀上了城牆。

 正待躍下,遙遙的風裡面忽然飄來一絲細細的呼聲:「笑雲──」仔細聽時,那聲音又再不可聞了,他一愣,只當是聽得差了。眼見前面白影飄忽,林惜幽已去得遠了,他只得持刀躍下接著追。二人一追一逃,一路奔上了一個土坡,這地方一團烏黑,四處煤跡斑斑,顯是一個廢棄的煤窯。

 林惜幽在崗上霍然站住了身子,轉身盯著疾奔之後卻氣定神足的笑雲,沉聲喝道:「賊小子,你滿口小玉長小玉短的,卻知不知道這小玉到底是何人?」

 笑雲聞言一愕,不錯,相遇一日,自己只知道她蘭心慧質,孤身一人,便是她的傾城絕艷,也是剛剛才見到,至於她因何陷身青蚨幫,平生所做何事,卻從沒有想過要問上一問。其實他性子粗豪,二人相聚的短暫時光中一直變故迭出,這些事就算想到,也懶得去問。

 「你這廝昏頭昏腦,還是老夫讓你做個明白鬼,」林惜幽一步一步逼進,「她是我青蚨幫中的花魁……」說到這裡忽然欺身直進,橫掃一腿,地上無數烏黑的煤塊登時疾向笑雲射來。笑雲本來對他全神貫注,但聽他說起小玉,還是心思一浮,哪料到林惜幽已經驟然發難。急忙揮刀抵擋,卻手忙腳亂之下腿上已給煤塊砍中數下,那碎煤貫入了林惜幽的獨門勁力,笑雲只覺痛入骨髓。

 忽然間腰間一緊,又被一團白茫茫的東西裹住了身子,他哎喲了一聲,要待掙扎,但那東西卻如同蛛絲一樣繞了過來,東一道西一道地在他身上纏了數匝,連他手腳都一起縛住了。林惜幽怪笑聲中,雙手一揚,笑雲便被他高高拋起,落下時正掛在坡下的一棵枯樹上。

 笑雲的身子在樹上一蕩一蕩的,才看清縛住自己的是一根柔韌之極的白繩。他心中又惱又恨,明明已經對這林惜幽萬分小心,卻還是著了他的道兒。「若非我這爛柯山至寶困妖索,還真困不住你賊小子,」林惜幽咧開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你是如何認識小玉的,從實招來,若有半句虛言,老子一口咬斷了你的喉嚨!」見他那一口白牙陰森可怖,笑雲心下微虛,強笑道:「早跟你說了我們是自幼一起長大的你就是不信,不如咱們現在一起去問她去。」

 聲音才落,忽覺香風颯然,一抹白影從身後閃過,劍光閃爍,直向林惜幽撲去。林惜幽怪叫一聲:「小玉,你瘋了!」騰身避開。

 笑雲見這人果然是小玉,不由又驚又喜。這時天上烏雲慢傾,將月亮遮住了許多。黯淡的月光下,卻見小玉素裳縞袂,雪衣飄飄,進退之間宛若仙子起舞,她的劍法卻是自成一路,清逸中帶著三分詭譎,看得笑雲目眩神馳。

 她這一串出其不意的急攻,居然讓林惜幽一陣手忙腳亂。激戰之中,林惜幽叫道:「小玉,這小子是聚合堂的逆黨,你當真為了他要叛出本幫?」小玉倒笑了:「林先生,他是小玉的如意郎君。我不管他什麼聚合堂、鳴鳳山的,反正我不能讓你傷了他!」口中說笑,卻乘著林惜幽聞言後心中酸怒之機,疾出一劍,將他肩頭劃出老大的一道口子。

 林惜幽見她出招猛惡,眼中凶焰陡熾,怪嘯聲中一掌拍出,將她連綿而至的第二劍震得歪了,隨即反手一掌拍向她的香肩。他這一加力施為,小玉登時不敵,數招之間便險象環生。

 笑雲在一旁看得又驚又急,但那「困妖索」堅韌之極,他努力掙扎數下,才堪堪將一隻臂膊抽了出來,偏偏那單刀又落在了地上,怎麼也夠不著。月光越來越淡,沉暗的土坡上兩團白影舞得風馳電掣,笑雲卻掙來掙去,在枯樹上一蕩一蕩的叫苦不迭。

 激戰之中的小玉也是連連叫苦,這林惜幽每拍中她的長劍一次,掌上的毒龍勁便能隨著長劍直透過來,激得她右掌一陣火燒火燎的痛。十幾招後,她不得不換了左掌持劍,這一來形勢更窘。猛聽得林惜幽一聲怪笑,忽然左手化掌為爪,右手化掌成指,瞬息之間連換了幾重勁勢,如山掌影直向小玉罩了下來。

 眼見小玉勢危,笑雲驀地瞠目大吼了一聲,一掌拍出,地上那刀被他奮猛的掌力一震,疾跳而起。笑雲一長臂抓住單刀,反手砍斷了掛在樹上的繩索,也顧不得雙腿尚在綁縛之中,奮力一躍,疾向林惜幽撲去。

 林惜幽這一招喚作「五鬼開山」,要在幾式之間連換掌、抓、指、拳四種勁力,配合精妙步法,從四個方位將敵人困在核心,最後以爪勁制敵,此時一出,滿擬把小玉手到擒來。哪知便在這時,任笑雲已如猛虎怒鷹一般撲過來,一招「摧山勢」當頭劈下。

 「五鬼開山」正使到最後的「鬼爪勁」,林惜幽全身勁力已經運到極致,眼見刀到,卻也無法收回勁力,只得摧動真力直撞上去。他二人兩次交手,林惜幽詭計百出,屢佔上風,笑雲一直有力使不出,只得接連吃虧。

 這一次卻是實實在在的以硬碰硬,「鬼爪勁」正碰上「摧山勢」!

 掌風呼嘯,刀氣縱橫,震得滿天沙石狂飛。

 一大片烏雲恰在這時捲來,將那小半邊的月兒全吞沒了,天地之間就是一片漆黑。激盪的刀風中,小玉陡聞一聲淒厲的鬼嘯在耳邊響起,這聲音乍然而起,尖銳得像一把刀子,直扎進她的耳膜裡。小玉給這鬼嘯攪得心慌意亂,偏偏四野黝黑一片,她擔心笑雲安危,奮力喊道:「大哥,你怎樣了?」但林惜幽的鬼嘯震耳欲聾,這聲音只在口邊滑出,連她自己都聽不到。

 正自心驚膽戰,陡聞笑雲大喝一聲:「不要走,再吃我一刀!」那鬼嘯隨即暗啞,像是給笑雲一刀斬斷了似的。再響起來時,已經遠在數丈之外,卻虛弱了許多,直向大同府城方向退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3 01:27:44

第十五章 風波險道倍憐卿(2)

 小玉急晃亮了火折子,卻瞧見笑雲意氣昂揚的橫刀而立,只是兩條腿還給繩索緊緊地縛在一起。笑雲便在光下急向他蹦過來,叫道:「妹子,你沒事吧?」瞧他那樣子呆傻可愛,小玉忍不住笑道:「自然沒事,有天下第一的任大俠在此,誰還敢欺負他妹子!有分教:大俠獨腿退鬼物……嗯,這下一句該叫做什麼……」笑雲對評話章回最是熟捻,急忙嬉皮笑臉地接上:「該叫做『小玉單劍救情郎』!」小玉呸了一聲,玉渦紅生,嬌羞中卻有幾分欣喜,道:「快解了這繩子,一蹦一蹦的,像只大螞蚱一般,挺好玩麼?」

 笑雲死裡逃生,也是一陣狂喜,正待胡吹一通,坡下忽然傳來一聲呼喊:「笑雲,是你麼?」他的臉色陡然一變,叫道:「是喚晴,不好!只怕她要遇到那林惜幽!」聲音未落,遠處忽然傳來「哎喲」的一聲嬌喚,果然是喚晴的聲音。

 「喚晴,你怎樣了?」笑雲情急之下,邁步便追,卻忘了自己雙腿被縛,撲通一下便滾在了地上。小玉驚叫一聲,急忙上前扶起。

 寂靜幽深的黑夜裡忽然飄來林惜幽氣急敗壞的聲音:「玉盈秀,你竟敢勾結逆黨,暗算老夫……咳咳……我這就稟明鄭幫主,定要將你碎屍萬段!」忽又傳來喚晴的幾聲驚急的叱罵,但這聲音有氣無力的,顯是她已失手為其所擒。笑雲正自驚疑,林惜幽那厲嘯又起,只是有些嘶啞疲憊,如一隻中了箭的老狼,倏忽遠去了。

 待得笑雲手忙腳亂地解開腿上的怪繩,和小玉匆匆奔下山坡,卻早不見了喚晴和林惜幽的身影。

 夜風拂來,帶著幾分潮濕的意味。笑雲的一顆心患得患失,喃喃道:「怎地是喚晴,怎地是喚晴,這可如何是好?」小玉輕聲問:「大哥,那喚晴,是不是便是你說的


 ……那個人?」

 笑雲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想要出口辯解,但眼前忽然閃過喚晴看著曾淳時那深情脈脈的目光,心內便沒來由的一陣淒楚,忍不住歎道:「那是你大哥的一廂情願,嘿,我也是剛剛才知,在人家心中,我不過是腳下這一個小小的土山坡,公子曾淳才是高大無比的泰山。」

 他不想接著說起這傷心之事,便轉過頭來問:「小玉,適才那林惜幽叫你做玉盈秀,難道……難道你當真是青蚨幫中的『四邪神』?」他早料到小玉必然和青蚨幫有些淵源,卻想不到竟是青蚨幫中地位極高的四邪神中最最神秘的玉盈秀,這實在讓他有些難以置信。

 黑暗中瞧不見她臉上神色,但小玉的一雙眼睛卻閃著狡黠的光:「我是玉盈秀不假,卻不是四邪神!」笑雲急問:「那是為何?」小玉將櫻唇一撅:「哼,我先問你,我若是青蚨幫的四邪神那便怎樣?」笑雲搔了搔頭,笑道:「說不得,任大俠也只好大義滅親,將你擒到鳴鳳山!」小玉也笑著伸出一雙欺霜賽玉的素手:「那就請任大俠動手呀!」笑雲聽她言語間絲毫不惱,心下大為感動,想了一想,才道:「小玉,我不管你是叫做小玉還是叫做玉盈秀,也不管你是不是什麼四邪神,我……我只盼著你這一輩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

 聽他說得真誠,小玉忍不住心中一熱,輕展柔荑,握住了他的手,明眸中柔情流轉,輕聲道:「便只盼著我這些麼?」笑雲只覺那一對玉手潤澤細膩,柔若無骨,驚喜之下胡言亂語的性子又再發作,道:「自然還有,盼著你和我這如意郎君一起,一輩子相親相愛舉案齊眉和和美美多子多福……」

 她臉上一陣發燒,一下子摔開他的手,道:「想得倒美,『如意郎君』什麼的是我故意激那林惜幽的氣話,算不得數,」話是這麼說,她心中卻欣喜無限,幽幽歎了口氣,才道:「不過你是個急性子,若不將我的身世說給你聽,只怕要把你憋出病來。

 「當初,公子曾淳被青蚨幫秘密囚禁,聚合堂卻能及時得知,甚至連押送曾淳的必經之路青田埔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這個訊息連同曾淳所知的那軍餉所藏的詳細方位,都是我想方設法地告知聚合堂的。」

 笑雲又驚又喜:「這麼說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原來也是咱們聚合堂的英雄!」

 「我不是英雄,有時候倒覺得我自己可憐得緊,」她輕柔的語音中帶著一股顧影自憐的憂傷,說著一撫額角秀髮,「還是不說這些,咱們趕快去追林惜幽,將你的喚晴救出來是正經,免得急壞了我大哥!」

 他望著那雙在黑夜中波光流動的眸子,心下大是感激:「小玉這般善解人意,真是世間難求!」一把抓住了她的柔荑,道:「路上細細說與我聽,你若不說,一般的會將我急壞了!」正待施展輕功,才覺腿上中了林惜幽的暗算後,舉步之間尚有幾分疼痛。好在小玉的輕功亦頗不俗,一路扶著他,直向大同府城追去。

 「我的名字確是叫做玉盈秀,你以後叫我秀兒就是了……」她說起話來,口音中總是帶著一股江南美女柔風細雨的柔美韻味。「秀兒,」笑雲剛聽了就急忙叫出口來,還不忘嘖嘖稱讚,「這名字跟你的人一般,美得不得了!聽你口音似是江南人氏麼?」

 玉盈秀笑道:「我娘自幼在杭州長大,但位列四邪神的那人本不是我,而是我娘!娘的武功師出峨嵋『化門』。峨嵋武功源遠流長,分支甚雜,古來便有『一樹開五花,五花八葉扶』之說,五花便是指其五大支派,八葉是內分的僧、岳、趙、杜、洪、化、字、會八門。這其中又以『化門』功夫最為雜博詭秘,舉凡星象醫卜、易容追蹤,習者都要融會貫通……」

 笑雲噢了一聲:「想來這化字便是指什麼都要『化為己用』之意。怪不得你什麼都懂,非但易容功夫精妙,更是一位女神醫!」「一點就透,當真是孺子可教,」,玉盈秀笑得甚是歡暢,「娘的易容之技天下無雙,我只學得她的一些皮毛,但若論醫術,她可不及我。

 「其實化字還有一層意思,便是『化而無形』,所以本門最重易容功夫。也因如此,化門素來為峨嵋本宗不容,數十年前便已湮沒不聞,傳到娘那一代,已經一花獨秀了。娘其實很早就入了青蚨幫,」說到這裡她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仗著她出神入化的易容之術和精妙武功,著實為青蚨幫做了不少的事情。後來她對我說,那時候的她風華正茂,心比天高,仗著貌美藝精,殺人越貨從無顧忌,直到她失手為人所擒……」

 笑雲明知她說得是一些陳年舊事,仍是忍不住啊的一聲:「擒住令堂的人是誰?」玉盈秀反笑著問:「你倒猜猜看?」笑雲忽然心中一動,道:「莫不是聚合堂中的人?我猜有此手段的,只有聚合堂中的何堂主!」玉盈秀雙目一亮,纖指在他額上輕輕一彈,道:「就是有一個好腦子,什麼都一猜即中,我娘武功高強,可不似我這般無用,她平生只失手過這麼一次。」

 她說著聲音又悠遠起來,「娘後來告訴我,回頭想想,一切都是因緣泊湊,冥冥前定的,人這一生就如同在一條沒有邊際的長河之中泛舟尋覓,其實早有一個人在那段時光,乘著那條船在等你。時候不到,過盡千帆皆不是,時光到了,你就會自己踏上那條船,遇上那個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4 01:25:42

第十五章 風波險道倍憐卿(3)

 笑雲聽了暗想:「難道秀兒的母親說的『那個人』就是何堂主,這麼說何競我居然是秀兒的爹了?」忽然心中又是一動:「秀兒說得如此意味深長,其實隱隱也是在說她自己。這麼著,我就是她要遇到的『那個人了』!」想到這裡,心中甜甜的,卻又有一絲絲難言的惶恐。

 果然玉盈秀接著說道:「這個何……何堂主麼,就是我後來的爹了。那時他捉到我娘後,非但不加傷害,反而以誠相待,苦口婆心地勸誡我娘棄惡從善。呵呵,」她說著莞爾一笑,「你見過我爹,想必見識過聚合堂主的辯才無礙,那時他自將儒家『人性本善』、『求其放心』諸般說教搬出來對我娘循循善誘。但不想娘的倔強脾氣犯了起來,就是不聽,到了後來居然絕起食來。」

 笑雲哎喲一聲:「認準了的事就定要做到底,原來你這倔脾氣卻是得自令堂。」玉盈秀嗤的一笑:「你單知道我娘脾氣強,卻不知我爹的性子更倔。眼見勸說無效,他居然陪著我娘不吃飯。二人倔強到了一處,居然相持了六天六夜。這其中,我娘固然是穩居無事,我爹卻是拖著粒米未進的饑饉之軀,硬是殺退了青蚨幫的三次進犯。後來麼,娘終於給爹的摯誠所動,非但聽了他的話,答應從此放下屠刀,更是以身相許……」

   「嗯,何堂主餓了六天肚子,卻贏得了一個絕色佳人,也是值得狠,」他忽然一拍腦袋,「不對,我瞧你爹必是當初便看上了你娘的花容玉貌,若是換做莫老妹子那般的肥婆娘,我不信他還會這麼心甘情願的餓上六日!」

   玉盈秀忍不住又在他額上一彈,笑道:「便是你會說此風涼話,若是換做我,你會不會也陪著餓上六日?」笑雲忙道:「我可捨不得讓我妹子餓上那多時日。若是我,自會放了你走,我獨自留下餓上幾天,餓到頭暈眼花奄奄一息讓你回心轉意為止。」二人跑得久了,玉盈秀身上有一抹淡雅的溫香瀰漫出來,隨著夜風不時在他鼻端拂過,讓笑雲心中也隨之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蜜意來,這話說得倒是發自內心。

   「盡會甜言蜜語,我既然不在你身邊,你這苦肉計卻使給誰看?」她說著幽幽一歎,語氣蕭瑟了不少,「不過爹娘的性子都太過剛強,終究是過不到一起的。他二人雖有一段難忘的美妙時光,但數月之後因一件事大吵一通,還是分開了。

   「那時候娘的肚子裡已經有了我,她借口受青蚨幫陳蒼老幫主大恩,不忍背棄,便又回到了青蚨幫。我便在青蚨幫中出生,在青蚨幫中長大,直到後來陳蒼的女婿鄭凌風做了幫主。

   「陳老幫主對我娘確實不錯,後來鄭凌風做得幫主之位,對她更是器重。幾年前鄭凌風重組破陣門,重用四護法,我娘便是其中之一──只是這四護法麼,外人都喚作四邪神。娘雖重返青蚨,卻一直對我爹不忘舊情,待我長大一些,她便帶著我和爹見過幾次。娘想棄劍江湖,和爹結伴隱居,但爹卻一心以天下為己任,二人終是所見不和,無緣破鏡重圓。後來娘終於相思成病,纏綿難愈。在我十五歲那年,她偷著帶我和爹見過一面,隨即一病不起了……」

   她說著輕聲啜泣起來:「爹爹本來是不讓我回青蚨幫的,但娘死前說,青蚨幫野心極大,所做所為無法無天,若將我留在那裡,聚合堂便多了一個耳目,日後的對決,必會少折損許多兄弟的性命!我知道,娘年少時殺人不少,後來一直心存愧疚,我便答應娘留在青蚨幫,這麼做也是為死去的娘贖些罪過。」

   笑雲又聽她說得淒苦,心中憐惜之情大動,溫言道:「好妹子,這麼一來,你是受了不少的苦,卻也是功德無量。前些日子咱們受困老君廟,便是我的好秀兒想法子傳信到鳴鳳山的吧?若不是你及時傳信,曾淳便救不得。老君廟之危時,你的消息若慢得半刻,說不定大哥我便會在那裡嗚乎哀哉!只是你留在那虎狼窩中這麼多年,可也是難為你了!」

   玉盈秀道:「那也不是,娘在青蚨幫的人緣倒是極好,更因她年少時貌美如花,倒有幾個對她一往情深的紅顏知己,其中用情最深的便是江流古江叔叔了。這人也怪,雖然娘一直對他淡淡的,他卻十餘年如一日的癡心不改。娘去了之後,他更是處處照顧,不但將一身奇能盡授於我,更說服幫主讓我替娘出任了護法之位。娘的名諱喚作玉靈珠,我坐了她的護法之位後,『清奇古靈』便換作了『清奇古秀』!」

   眼見前面大同府城已經在望,二人不覺加快了步子。笑雲又想起林惜幽那張白慘慘的臉孔,忙問:「秀兒,那林惜幽為何總是跟著你?」玉盈秀歎道:「曾淳夜走青田埔這樣的絕密消息走漏,鄭凌風已經對我起了疑心,但又知我機詐百出,怕尋常人物鬥我不過,便命五鬼之首林惜幽來監視我來了。」

   笑雲連連點頭:「我曾讓你和我一起回鳴鳳山,你卻說有一件緊急大事要急著去做,那是何事?」玉盈秀蛾眉微蹙,道:「我在青蚨幫做咱聚合堂的內應,也確是萬分艱險,爹爹為求萬全,平時只讓我和他一人聯繫。老君廟之圍一解,爹爹也覺出我的形勢危急,便命我及早回山。但我卻查出在鳴鳳山或是臥虎、青牛等山寨中有青蚨幫的細作。這細作是誰,我追查了很久卻不得而知!」笑雲想起鄧烈虹說過的話,忙道:「當初那莫老妹子便是緹騎細作,那鄧烈虹卻是蒙古黑雲城中的走狗,會不會是這二人?」

   「鄧烈虹的事我不知曉,莫老妹子也是在她事敗之後才得知。嘿,自古用間,最重機密二字,內奸細作往往只和上司一人聯繫,旁人要查出來實是很難!」玉盈秀若有所思地道,「青蚨幫與緹騎本來勢大,再有細作為內應,這一仗咱們勝算便少了許多,我本來打算好,說什麼也要先揪出那內奸再回鳴鳳山的……」

   她說到這裡卻幽幽一歎,「只是這一回我拚力救你,林惜幽回去在鄭凌風跟前必會添油加醋的一番胡說,青蚨幫我是回不去了!」笑雲聽了,卻大笑了起來:「你不回去最好,去臥底青蚨,危險萬分,我這做哥哥的可放心不下!」

   玉盈秀白他一眼,道:「林惜幽那老鬼素好女色,又曾經見過我的本來面貌,就對我動了非分之想,數日來常以監視為名,時時纏在我身邊。前幾日我好不容易將他擺脫了,將老君廟之圍的消息傳到聚合堂。老君廟之圍一解,我便在大同府繞了個大彎子,一路甩開林惜幽,想去鳴鳳山見我爹爹一面。

   「不想那晚在客棧中看我娘留給我的那塊美玉時,給雲八爺撞上了。雲八爺的兄弟當年死在娘的手下,鐵雲頭陀、於三奶奶和方銅錘這三人皆是娘當年結下的仇家。這四個魔頭認得這塊玉,便陰魂不散的纏上了我。我不願再招惹林惜幽,只得一路以石解語聯絡聚合堂的兄弟,哪知卻誤打誤撞地遇上了你。我遠遠見過你力鬥鍾舟奇,知道你的身手不錯,就只有向你求援了,」她說到這裡,嫣然一笑,柔情脈脈的妙目之中又射出幾分頑皮神色,「好在任大俠俠肝義膽,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助……」

   「原來如此,」笑雲明白了玉盈秀當時的苦衷,道,「你不上青牛山,想必也是怕洩漏身份,卻不想還是在山下遇到了隨後趕來的雲八爺那四人和正要在你跟前獻些慇勤的林惜幽!」想到那一戰中林惜幽的毒辣詭譎,心中猶有餘悸。

   「正是,那時我見你受傷,心裡急得什麼似的,」玉盈秀輕柔的聲音中又透出無比的關切之意,「卻又不能在那老鬼面前顯露出來,只得先行將他誘走,再一路上以石解語將你引入城邊的一家小客棧中,盤算待得晚上再去看你。哪知今夜我來得稍晚,便見你昏倒在店外,當時我便將我嚇得哭了。」

    笑雲心中一陣暖流湧過,原先的許多疑問才解開了,將手中的柔荑緊緊握了一握,笑道:「還好咱們全都無恙。當初我還苦猜那個遇上難處的聚合堂兄弟是誰,想不到卻是我的好妹子!這當真是……天意!」他本來想說「當真是千里因緣一線牽」,忽然想起當初喚晴沉著臉不讓自己喊他「媳婦」的情景,暗想:「女孩子多是極害羞的,還是不要太過放肆才好!」當下急中生智,改作了「天意」。

   二人相視一笑,心中均是柔情萬千。

   隨著玉盈秀趕到林惜幽先前所住的客棧時,天已見亮,店中卻不見了林惜幽的身影。問了店夥計,才知林惜幽回來後便收拾行囊,更讓店夥計趁黑雇了一輛馬車,將同行的一個昏睡不醒的美貌女子放入車中,結帳向西而去了。

   玉盈秀面色一變:「不好,林惜幽有錦衣衛的令牌,這時只怕已經出了西門,直向雙龍口去了。那附近正有青蚨幫的一處舵口。」笑雲皺眉道:「秀兒,鄭凌風得知你叛出青蚨,必會恨你入骨。去青蚨幫的分舵救喚晴,只怕是步步艱險,不如還是我獨去一探。你暫且回山,請何堂主速速發兵來救!」

   「你不捨得讓我去,難道我就放心你一個人去冒險麼?雲哥,」她忽然望著他,眼中神情似笑非笑,「我只是想問你,若是我和喚晴只有一個會平平安安的回來,你心裡盼著回來的那人是誰?」笑雲給她問得一愣,忙道:「這個問得不好,在我心中,自然盼著你們都是平安無事的!」玉盈秀忽然站住,還是問:「若是上天注定,我們兩個只有一個會回到你身邊,你會選那個?」

   笑雲望見那張光艷照人的玉面上又流出那道執拗的光來,忽然明白了這少女的心思。他本來就是一個什麼話都敢說的爽快漢,這時心情激盪,忍不住道:「秀兒,咱們相遇雖短,但在我心中,這普天之下再沒有一個人會和你相提並論!喚晴有了危難,我自會盡我所能地前去救她,我卻不願讓你有丁點損傷。若是……若是當真上天注定有什麼危難,我寧願與你一同擔當!」

   玉盈秀聽得心神激盪,嬌艷的臉上不禁閃過一抹醉人的喜色,口中卻道:「就是會甜言蜜語,也不知說得是真是假!」跟著又悠然一歎:「其實我真的不願你去冒險,你刀法雖精,但冒冒失失,我怕你會弄巧成拙!」話是這麼說,那明眸之中閃動的光彩卻甚是歡暢。這時天已放明,東南方雲蒸霞蔚,玉盈秀在朝霞中的笑容當真有一種艷絕世間的美。笑雲癡癡地望著那雙流光溢彩的雙眸,忍不住嘿嘿笑道:「我這人生性好管閒事,其實一無所長,解困救人總是弄巧成拙,卻又總是奮不顧身!」

   玉盈秀想起他在酒樓上和青牛山下兩次奮力相救自己的情景,不由螓首輕點,笑道:「『解困救人總是弄巧成拙,卻又總是奮不顧身』,這便是你的可愛之處了。」她想了一想,道:「好吧,咱們同去,不過你可要聽我的,相機行事,不可蠻幹。這訊息麼,只得還是用老辦法,一路用石解語傳過去,但願大同府內鳴鳳山的探子能及早看到。」

   笑雲大喜:「沈煉石便說過,我是個逢凶化吉的福將。再加上我老人家智勇雙全,這一次必然仍是馬到成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6 22:15:38

第十五章 風波險道倍憐卿(4)

   眼見那天時候尚早,二人只得仍舊翻出城牆,向西追趕。

   喚晴自笑雲下山之後,便有些心緒不寧。這一夜平心靜氣地想想,她才知道,還是師兄說得對,自己對笑雲之情未必盡出本心,只怕還是跟曾淳賭氣的成分居多。想起曾淳,她甚至有些恨自己,為什麼一觸到曾淳那剛中蘊柔的目光,就沒來由的欣喜,沒來由的慌亂?喚晴的心內隨之翻湧起一陣難以抑止的波瀾,從和他初次的傾心一見、數月間苦甜相雜的玩詩舞劍,以及再見後他的忽冷忽熱,這波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攪得她心緒難寧。

   忽然間眼前又閃過笑雲臨別時傷痛內斂的嬉笑臉孔,她的芳心又是一陣揪緊。她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不會像癡迷曾淳一般對待這世間的另外一個人,但笑雲就像一道無拘無束的陽光忽然闖進自己的心中。和他在一起,自己幾乎不知憂愁為何物。想起自己幾次求他相助,那些艱難無比之事,任笑雲幾乎都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但就在他獨自下山前和自己相別之際,自己居然未和他單獨地說上片語支言。

   跟著又浮起笑雲奮不顧身地撲上來替自己捱了宋十三那一鞭子的情景,那時候他為了自己獨鬥群魔,誓不逃走,這份情義委實難得。想著笑雲緊緊夾住她腰肢的堅強臂膊,她的臉上就是一陣發燒,是呀,眾目睽睽之下,那麼多人都看到了,自己被笑雲緊緊抱住,連「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想到此處,她心內終於打定了主意:不行,自己一定要找到笑雲,他毫無閱歷,一個人行走江湖必有諸多難處,自己在這時該當幫他一把,況且自己還有許多心事,還是和他說得清楚一些為好。

   正是晌午時分,山寨在烈日的炙烤下分外寧靜。她不願驚動旁人,本來還想去找曾淳一言,但心內猶豫片刻,終是未去,只在屋中留下一張寥寥數語的紙簽,便即攜著曉紅刀飄然下山去了。

   一路上心中翻來覆去地想著,自己對笑雲說些什麼呢?以前跟他說過類似以身相許的話語,我沈喚晴堂堂正正,不是煙花女子,說過的話必不食言。但自己也該讓他知道,在喚晴心中,對他任笑雲最多是有些喜歡而已,而對曾淳,卻永遠是刻骨銘心魂牽夢繞的。

   這些話雖然難以出口,但我沈喚晴必然還是要說的!

   她和笑雲一般,並不識得青牛山的路徑,只知那山在大同府附近。行到左近,向附近山民打聽,誰聽得「青牛山」這三字無不噤若寒蟬,有問不答。她一人在大同城外尋了半日,直到夜色漸起,仍是毫無頭緒,正自發愁,卻驀然在大道旁的一塊大青石上瞧見了一個「石解語」的標記。

   喚晴一驚:「瞧這標記做得筆意潦草,想必是聚合堂的兄弟遇到了麻煩,只怕還是笑雲所做!」急忙順著石解語所示方位向前尋來。她不知這正是當初玉盈秀為擺脫雲八爺幾人所留的暗記,她一路尋來,便進了大同城內。

   這時夜色深沉,依著那石解語到得鳳台樓前卻再也尋不到一些端倪了。喚晴心急火燎之下便進了樓內,向那店夥計打聽有沒有瞧見任笑雲一樣打扮的人物。笑雲出手闊綽,又剛剛大鬧了鳳台樓,店夥計如何不識?只是夥計們添油加醋的一說,居然又將喚晴遠遠支走了。

   她依那夥計所說,順著長街溜了一大趟,卻一無所獲,只得無功而返。再回到鳳台樓前,連這酒樓都快打烊了,好歹讓她尋到了玉盈秀第二次留下的暗記,便一路尋來。只是這時天色大黑,她難以看到石解語的暗記,又是一個孤身女子,行走之時多有不便,自然難以尋到那小店了。

   喚晴是個急性子人,明明腿酸腹饑,偏偏就是不肯歇息。尋到半夜,忽然聽到幾聲呼喊「小玉,你在哪裡?」那分明是笑雲的聲音,她心中大喜,循聲追來,卻終是慢了一步,遠遠地看到笑雲翻越城牆,出城去了。

   一路趕到那廢棄的煤窯前,卻已經烏雲掩月,夜黑如墨了。她聞得兵刃交擊之聲甚緊,急忙呼喊著奔去,卻正遇到受傷逃逸的林惜幽。

   林惜幽號稱鬼王,其目力也確如鬼物一般夜能視物,眼見一個紫衣少女持刀奔來,還當是笑雲在此伏下的幫手。當下趁著夜黑,默不作聲地飛掠而上,當頭一掌拍到。

   喚晴驟不及防,深宵之中目難見物,只得施展聽風辨器之術展刀疾封。但千變掌法何等詭異,林惜幽冷笑聲中,忽地駢指如鋼,在她刀上一搭一推,夾手便將短刀奪過。藉著二人身形交錯的瞬間,林惜幽已經看清了這少女容貌嬌美,不由磔磔怪笑:「跑了一個小玉,卻又送上一個美女,妙極妙極!」隨即一掌乘虛而入,拍中了她背後「意捨」、「魂門」二穴,反手將喚晴攔腰抱起,飛身而去。喚晴又羞又急,但要穴被點,手足酸軟,連叫喊聲都是有氣無力的,耳聽得身後笑雲的呼喊響起,她卻再無氣力回應。

   林惜幽一路不停,將她抱回了客棧,燃起了燭燈細細觀瞧,只覺這少女雪貌花膚,眉宇間更有一股罕見的英爽之氣,不由如獲至寶,正尋思如何慢慢享用這從天而降的絕色,忽然一轉頭瞧見了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那把刀。這刀是他自喚晴手中奪下的,進屋後便順手放在桌上,這時在燈下竟閃爍著一片燦然的紅光。瞧著這把不同尋常的短刀,他忽然想起適才那任笑雲在身後似是喊過「喚晴」這個名字。林惜幽眉頭一皺,沉聲問道:「你是沈煉石的義女沈喚晴?」

   喚晴揚眉道:「是又怎樣,你若動我半根頭髮,義父便會將你粉身碎骨!」林惜幽冷笑道:「旁人怕那沈老怪,我林惜幽卻正要找他算帳!」忽然俯下身來,在她鬢髮間狠狠一嗅,叫道:「好香,沈老怪有這麼一個好閨女,卻不知好好享用,讓你跑到我這裡來,當真是天賜我也!」

   喚晴聽得這一身邪氣的白衣文士卻是正邪兩道聞風色變的千變鬼王,不由心中叫苦不迭。但這時要穴被點,偏偏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雙目緊閉,將舌頭置於齒間,只待他再有輕薄舉動,便即咬舌自盡。

   忽然之間,寂靜的屋子裡卻響起呵呵呵的呻吟之聲,有如受傷野獸垂死前的嘶喉。喚晴驚駭之下,睜開鳳目,卻瞧見林惜幽那張白皙的臉竟然慢慢地起了一層細密的皺紋,這皺紋隨即粗大隆起,在他臉上延伸起來。片刻之間,他這張貌似三十許人的臉孔便成了溝壑縱橫的六七十歲的蒼老面龐。

   她從未見過這般詭異情景,不由啊的一聲驚叫起來。林惜幽的面容迅速衰老,臉上卻仍有一絲詭邪的微笑,道:「任笑雲那賊小子誤打誤撞,居然僥倖傷了老夫的手少陽經。美人莫怕,老夫運功半日就能復原!」

   他長吸長呼了幾口氣,才止住了呻吟,伸手在她的玉面上一摸,淫笑道:「這時未免有些掃興,咱們速速趕回咱們青蚨幫的『振北分舵』。到了那裡,老夫傷也好了,再讓你嘗嘗欲仙欲死的味道!」說笑之間,已經一指點在喚晴的昏穴之上。

   喚晴只覺腦袋一沉,登覺眼皮有千斤之重。

   過了片刻,耳聽得蹄聲得得,自己像是躺在一輛破舊的馬車之中,強自掙開眼來,依稀看到車外昏沉的夜色中無數黑黝黝的樹影峰巒直向後退去。想待看個清楚,卻覺眼皮一陣發麻,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笑雲和玉盈秀一路細細查詢,終於在驛道間尋得一道車痕。玉盈秀蹲下瞧了片刻,說是剛剛駛過的新痕。二人當下順著車轍疾追過去,奔行了好長時候,遠遠地瞧見前面水光透徹,卻是快到了桑干河邊。又行了片刻,終於在一條岔路前瞧見前面數個漢子護著一輛馬車向前急奔,瞧那幾個漢子的穿衣打扮,正是青蚨幫中的鬼卒裝束。

   笑雲大喜,和玉盈秀展開輕功隨後追趕,遙遙地卻見那隊人馬已經馳入了一座軒敞的莊院。這莊院藍牆鴛瓦,氣韻非凡,又是天然的地勢較高,襯著遠遠的桑干河,真有虎踞龍盤之勢。

   玉盈秀見了那莊院前高挑的一串大紅燈籠,不由面色一變,輕聲道:「你瞧,大白天點上燈籠,必是有幫中顯貴到此。燈籠的數目越多,來的人地位越高,那燈籠一串九個,到的人便是一幫之主了!」

   「什麼,」任笑雲忍不住驚叫出聲,「你……你是說,那鄭凌風到了此處?」

   玉盈秀點了點頭:「這振北分舵是青蚨幫意欲虎視西北所建的新舵,咱們四護法素來獨來獨往,不受各分舵節制,我也是只知這振北分舵之名,卻從來沒有來過!林惜幽更是自高自大慣了,從不把各分舵放在眼內,想不到這一次也進了振北分舵。更想不到鄭凌風會親來此處!」她說著幽幽一歎,那一雙顧盼多姿的美目之中,頭一次透出沉重之極的目光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7 03:59:36

第十六章 離合難料是悲歡(1)

 一覺醒來,卻是天色已亮,窗外有些陰暗,自己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了。喚晴一掙而起,低頭一瞧,卻發覺自己衣衫整齊,想來林惜幽那老鬼尚未對自己下手,心下稍安。

 轉頭四顧,發覺自己正躺在一間大屋之中,卻見這屋寬敞明淨,陳設華美。對面一幅四折金漆屏風上的山水之畫分繪春、夏、秋、冬四景,意境高遠,顯非俗筆。屏風前一把玉石圈椅,雕龍鏤鳳,光瑩耀目,只瞧那椅下所陳的水晶腳踏,便知此椅必非凡品。

 她使手一摸,卻見自己所臥的床榻滴粉銷金,床的前後和靠牆一側均有精雕細刻的楠木圍屏。從床前的綠油吊窗望出去,隱隱瞧見外面曲廊深院,飛簷高槐,一亭一檻,均是雅致非常。

 「這裡是什麼所在,瞧這氣派,便是大賈巨富的宅邸也難有此等聲勢,那玉石圈椅雕龍畫鳳,莫非這裡是深宮大內?」正自心中驚疑不定,忽然身後卻飄來了一縷低沉的琴聲。

 琴聲初起之時,就像一股激流從青山靈壑間傾瀉而出,勁急中又蘊涵幾分渾厚。這琴音如此高妙,讓喚晴自覺心神一清,似乎自己已經化作一捧清亮的水珠隨著這急流匯入了長江大河,又似身化雲雀,振翅高飛,直上青雲。

   她舉目望去,卻覺琴聲發自一道珠簾之後。瞧那簾子的串珠顆顆圓潤,卻是一道上品的水晶珠簾。

   那道日光給珠簾篩了一遍,再照過內堂來就顯得分外的乾淨。一人背向自己,端坐簾後,正自凝神調琴。透過那寬疏的珠簾,卻見這人肩膀極寬,似能承載萬仞高山,而那身軀卻又挺直如劍,似乎山崩天傾也不能將這人的脊背壓彎些許。

   「這首『折柳』化自『陽關三疊』,素來流傳不廣,平時只聽義父偶爾彈奏過。這人是誰,為何會彈奏這首曲子?難道這人是義父的朋友,出手救下自己?」一念才起,那琴聲霍然一變,由雄渾超邁又轉為柔細輕婉。若說適才的琴聲是個男子長槍大戟的躍馬馳騁,這時卻又化作一個青春少艾,對月思人,觸景情傷,發出嚶嚶私語。「這人能將一首『折柳』連變剛柔兩韻,琴技不在義父之下!」喚晴聽得入神,忍不住在心中輕聲喝了起來:「長亭柳依依,傷懷,傷懷……相別十里亭,情最深,情最深,不忍分,不忍分……」

   「孩子,你醒了!」簾後的人長袖一拂,那琴聲立如遭刀斬劍劈一般,嘎然而止。

   「前輩是誰,這裡又是何處?」喚晴見那人在簾後轉過身來,雖然瞧不清楚他的面貌,但不知怎地心內就有一股親近之感。

   「呵呵,我是誰,」那人一聲低笑,「沈煉石沒有對你說過麼?」也不見他起身抬臂,眼前那道珠簾就像是給一雙無形的巨手撥開似的,霍然向兩旁一分。喚晴便看到一個身材偉岸的青衣文士端坐在簾後。這人雖然是這麼隨隨便便地臨桌而坐,卻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之感。特別是這人的雙眼,那目光中竟有一層隱現的稜角,似乎能深入到人的心靈深處。

   她一生之中只見過三人有如此震撼人心的目光。義父沈煉石發怒時的目光是鋒芒逼人的,只那目光就能殺死頑敵;何競我的目光麼,就深沉內斂了許多,這也是他絕世大儒的一種風範,但偶一怒目,那股灼熱就能將人炙做飛灰。但這人的目光卻最是可怕,沒有鋒芒,沒有喜怒,卻有深不可測的冷靜和睿智,自己給他看上一眼,似乎五臟六腑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了那人眼前。

   「原來前輩是義父的故友,」喚晴緩緩搖頭,道:「恕喚晴粗疏,一時想不起來了。」
   那人低沉的聲音倒極是好聽:「這首琴曲你也沒聽沈煉石彈過麼?」他說著已經邁步而出,走到在喚晴身前。這時近在咫尺,這個人就更給喚晴一種天神般的威武之感。

   嘩的一聲,他身後那片珠簾才霍然合上。最奇的是那珠簾落下後竟是不抖不晃,絲絲靜垂,像是從來沒有給人動過似的。

   單只這手內氣開合收放之術,自己便再練六十年也未必能成!喚晴心下大奇,這人武功之高,只怕決不在義父和何堂主之下。她想了一想,才道:「義父不好絲竹,只是偶爾在酒醉之時,才會彈奏這首『折柳』!我瞧這曲子好聽,便求他教我,可惜晚輩於琴樂一道毫無天分,爹爹常說我不像我娘……」說到這裡忽然發現對面這人眼中有異光一閃,她自覺失言,立時住口。

   那人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會聽過這曲子的,因為你娘最愛彈奏的便是這首『折柳』。沈煉石傷情之際,必會常彈此曲。」喚晴望著那雙幾乎就能看到自己的心靈之內的眼睛,驚道:「你怎知道這些……你是誰?」

   「你又是誰?是星虹還是喚晴,」那人深廣難測的目光卻變得有些親切柔軟了,「你的母親是誰,你的父親又是誰,你……你本不該姓沈的!」

   喚晴卻覺得這親柔的目光說不出的可怕,她退了一步,顫聲道:「你到底是誰?」

   「我麼,就算是沈煉石的老朋友罷!只是我們這對老朋友自幼便爭鬥不息,」他說著仰頭一歎,有點寂然的味道,「也難怪,他是刀聖,我是劍帝!天生的對頭呀。」

   「劍帝,你是鄭凌風?」喚晴忽然發現自己很傻,這等的武功和氣度天下能有幾人,自己身陷青蚨幫,早該猜到他是青蚨幫主鄭凌風。

   「不錯,」鄭凌風一字字地道,「孩子,想必你還不知曉,你本不姓沈,你該姓鄭!你是我鄭凌風的女兒,只是卻自小便給沈煉石搶了去。」

   「什麼,」喚晴的身子一軟,又坐回床上,「你……你胡說八道!」

   鄭凌風呵的一聲低笑,昂起頭來,道:「你好生瞧一瞧我,再看看自己。你哪裡都有我的影子,若是咱父女二人一同出去,任誰都會說你是我的女兒!」喚晴渾身一震,雖然鄭凌風說的話每一句都重重擊中她的心間,但她還是難以置信,只是慌亂地喊:「我不信!我不信!」

   「其實你已經信了!只是,」鄭凌風隱蘊關愛的眼中這時又流出一股深深的感傷和悲痛,「你自幼受沈煉石的欺騙和蠱惑,自然對我恨之入骨。你不是不信,而是不願信!」

   他說著深深一歎:「這一輩子我已經辜負了你的母親,說什麼也不能再辜負你了。你這就留在我的身邊,為父自會讓你這後半生富甲天下,享盡榮華!」喚晴覺得鄭凌風的眼睛真是可怕,自己心裡的一念一思似乎他都能瞧得一清二楚,想到自己的眉宇之間真和此人酷似,忍不住心下又驚又畏:「這個人真的是我的父親,我爹卻原來是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怪不得每次問及爹爹,義父總是火氣很大。但……但我娘又是何人?」她努力定了一下神,才道:「若是當真如此,當初為什麼義父會將我搶去?」

   鄭凌風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這首『折柳』!當初爹爹在埋劍山莊隱修劍法,那時候你娘還沒有懷你,」他那低沉的聲音一慢下來,就更有一種味道,「我們的日子過得倒也琴瑟和諧。後來,沈煉石攜披雲刀游劍江湖,來到埋劍山莊。那時爹爹尚且年少,和他倒是一見如故,隨即留他在莊內切磋武功,每日裡談兵論劍,臧否天下。他這一住便是半年。哪裡知道,這一住就種下了一場大禍,使我一夜之間痛失人生至愛!」他說到這裡,目光忽然一暗,隨即住口不言。

   喚晴聽他說到這裡,忍不住心中跳成一個。眼見他虎目含光,似是在忍受著絕大的痛苦,喚晴的心內立時就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心碎之痛。她的雙唇動了幾動,想說些什麼,但終是沒有出口。

   沉了片刻,鄭凌風才道:「你娘是黃山隱仙派的入室弟子,癡好刀法。她性情豪爽,閒時便向沈煉石討教刀法。而她本人多才多藝,又精於琴藝,那一首『折柳』實為天下一絕。沈煉石這廝就說自己素慕琴道,便向你娘學琴。本來男女有別,但咱們武林兒女也不必遵那世間的繁文縟節,更兼我視沈煉石如兄長,你娘對他自然不存絲毫戒心,也就一口應允!」喚晴聽到這裡,點了點頭,忍不住想:「原來如此,這首折柳卻原來是娘教義父的,那麼……他也會彈,想必也是娘教的了。」

   「嘿嘿,哪裡想到他教她刀法,她教他琴藝,」他從口內慢慢擠出一絲苦笑,聲音隨即平定下來,冷靜得像是在說旁人的事情,「一來二去的,沈煉石便對你娘動了非分之想。你娘性情剛烈,察覺到他的豬狗之心後隨即冷語叱喝。沈煉石自覺無顏見我,隨即留下一封書信,只說家中事急,當即匆匆而別。

   「我那時並無在意,兼之那時焚天劍法初窺門徑,正自如癡如醉,雖覺好友不辭而別有點可惜,終究未曾在意。哪裡知道沈煉石那時自覺沒有十成勝我的把握,竟躲到一個僻靜之處,苦練刀法。嘿嘿,幾個月枯木寒泉的苦修,非但他的觀瀾九勢精進千里,更思悟出了破我焚天劍法的刀招!」

   他微歎了一口氣:「他殺上門來時,我是全無防備!這廝以切磋為名,暗中卻下了狠手,你娘見勢不好,急忙出來相幫。但她那時剛剛生下你不久,身子虛弱。我夫婦二人合力,仍是鬥他不過,危急之中,你娘卻受了內傷,我為救她,就受了他一掌。這一掌便將我擊得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卻瞧見沖天的大火,埋劍山莊已經化作了一片火海

   ……你娘滿臉是血地倒在我身邊。

   「我心中又怒又急,一下子便掙了起來,急問,沈煉石那廝又在何處?這才發覺,你娘腹中居然插著一把劍,她自己的劍!她臨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風郎,這一輩子我沒有負你……」

  鄭凌風低緩的聲音沉寂了下來,屋中立時就是一片讓人揪心的靜。喚晴覺得他的聲音中似是有一種絕大的魔力,使自己的心隨著他憂,隨著他思,隨著他怒,隨著他悲。一片寂靜之中,喚晴的心仍是沉浸在一片難言的悲慟之中,眼前似是真的見到了火海、刀劍、血光和生離死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8 11:49:21

第十六章 離合難料是悲歡(2)

   「原來如此,」喚晴身子微微顫抖了起來,暗想,「這麼說門我當真該姓鄭了?但

   ……」她抬起頭來,一下子觸到了鄭凌風那深不可測的目光,心內卻又湧上來無盡的疑惑來。「不對,」她緩緩地搖著頭,「我義父雖然性子粗豪,但行事素來光明磊落,這等殺妻奪女的行徑他是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呵呵,」鄭凌風又一聲冷笑,不知怎地,他這麼緩緩一笑,她的心就跟著一跳,雖然鄭凌風還沒有下文,她倒隱隱覺得是自己錯了,「你年紀尚小,未經男女之情,不曉得這其中的厲害!那沈煉石眼界奇高,年過三十仍孑然一身,一見你娘那等人物立時驚為天人,想他平日所為,也著實算是條漢子,但一入愛慾糾纏,便再難自已。深陷情孽,何錯不鑄?」

   「深陷情孽,何錯不鑄?」喚晴聽了這話,心就跟著一跳:「當真如此麼,若是淳哥有了心愛之人,我也會將那人殺死麼?不,不,我倒寧願在他面前死了,也不願見他有絲毫傷心!」但雖是這麼想,卻隱隱覺得:「義父即便當真是愛我娘愛得發了狂,也未必會做出這等絕事!除非他大醉之後,本性大失。」

   沉了一沉,她才想起來又問:「若真是如此,為何這多年您不來尋我?」她此時已經信了八九分,但多年來所聞所想,都將鄭凌風視作奸雄邪魔,特別是這數月以來,更是與青蚨幫浴血苦戰,終究難以將這群嗜血賊人的首領看作自己生身之父。「爹」字雖然叫不出口,卻已經將稱呼喚作了「您」。

   「我一直當你葬身火海之中了!為此曾傷痛自責多年,深覺有愧你娘在天之靈,」鄭凌風那挺秀的雙眉說著慢慢隆起,「沈煉石這一去又杳無蹤影,幾年來毫無音訊。爹爹那時的焚天劍法雖是難以勝他,卻也一直苦尋不止。直到四、五年之前,沈煉石才重出江湖。雖然聞得他身邊多了一個義女,我卻一直未曾在意。我幾次尋他,卻給這廝僥倖躲過。直到今日見了你,你的眉眼全有我的影子,而鼻、口、雙耳更活脫脫的便是我的模子刻出來的一般!我才知道娟妹在天有靈,原來我們的蓮兒還在,我鄭凌風的女兒尚在人間,」他說著雙目微垂,雙手合十,淡淡地道,「雖有殺妻之恨,但我念著沈煉石十幾年養育你的恩情,仍會饒他一次!」

   「原來我娘的閨名卻是一個娟字,」喚晴喃喃道,「那我的名字原是單名的一個『蓮』字了?」

   「你該叫做鄭心蓮,」鄭凌風的嘴角終於咧出一絲笑意:「你終是信了!」

   不知怎地,喚晴見了他的笑就有些害怕,她緩緩搖頭:「不成,我一定要回鳴鳳山,我先要找義父問個清楚!」她說著站起身來,便想向外走。

   「鳴鳳山你去不得,」鄭凌風的身子似乎未動,卻穩穩擋在她眼前,那一張臉卻嚴厲了許多,「你老老實實呆在此處,待我擒來沈老兒,自會讓他與你說個清楚!」

   「您若當真將我視作女兒,為何又不許我走?」喚晴急了起來,只想一步跨到沈煉石身邊,將這一切問了清楚。在她心中,這個義父雖然有時癲狂,有時嚴厲,卻是說一是一,從來沒有騙過她。
   鄭凌風一字字地道:「聚合堂中人若是知道你是我鄭凌風之女,又豈能容你?況且我既知你是我愛女,又豈能放任你隨那些山匪草寇亡命江湖?」

   「何堂主坦蕩磊落,」喚晴將頭拚命地搖著,「決不會起害我之心。況且,公子曾淳、陳將軍他們都是頂天立地之人,決不是山匪草寇!」

   「蓮兒,」鄭凌風的眼神又柔和了許多,「我知道這事你未必一時便信!但你盡可在此住上些時日,讓為父也盡些愛心。呵呵,你這些年來跟著沈煉石那老瘋子,只怕是吃盡了苦!瞧你這身穿著,也太過簡樸了些!你便留在此處,我要讓天下人知曉,我鄭凌風的女兒非但擁有絕世容顏,更是養尊處優,擁有絕世榮華!」

   「我不要養尊處優,更不要擁有絕世榮華,」喚晴還是搖頭,靜思片刻,她的聲音已經又變得和從前一樣的斬釘截鐵,「我也不是你的蓮兒。我自幼被義父養大,在我心中,我永遠是沈喚晴。我決不會認一個殺人如麻的江湖魔王作爹。」

   「無妨,終有一日,你會親口叫我一聲爹的,」鄭凌風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似乎喚晴的話早在他意料之中,「聽說沈喚晴這名字是曾銑給你起的。呵呵,我知道你對曾淳那小子大有情意。過幾日,為父便替你將他擒來,專來陪著你!閻東來、陸九霄若是要人,我胡亂殺一個送過去也就是了。哼,算這小子命大,給你瞧中了,也算保住一條小命!」

   聽他這麼一說,她的玉面不由紅了起來,還要待說什麼,卻見鄭凌風已經轉身向外走去。他的步子好大,幾步之間已經踱到了那道簾子前。「你且在此安歇幾日,」他說著凝步回眸,「你決不能再回鳴鳳山!鳴鳳山覆滅在即,那裡是一條深淵,一條死路!」

   喚晴聽他說得如此勝券在握,心內倒是一驚:「那日江流古來下戰書,請何堂主下山敘話。莫非他們早布好了殺局麼?」急問:「你這話從何說起?」鄭凌風向她凝視片刻,臉上忽然浮出一絲深不可測的笑意:「好,你不妨隨我來瞧一番奇景!」說著轉過身去,那道珠簾霍然一分,鄭凌風已經大步而出。

   喚晴也快步奔過去,才發覺這是裡外兩間的相連房屋,中以水晶簾相隔,推開外面一扇大門,二人便到了屋外。喚晴邊走邊看,只覺這宅院廣闊得出人意料,非但花木婆娑,假山精緻,更兼迴廊婉轉,曲徑盤旋,每一轉折,均有萬千氣象。她初時尚自默記路徑,以備逃走之用,但隨著鄭凌風在那縱橫的小徑上轉了幾個圈子,便有不辨東西南北之感。

   莊院之中,倒有幾隊持劍的青蚨幫弟子往來巡視,這些人見了鄭凌風,登時低頭望地,必恭必敬地向後退去。瞧那神色,便是朝廷兵將見了封疆大吏也未必有如此敬畏。好容易來到大門之前,早有一個方面大耳的青蚨幫頭目恭恭敬敬地牽著兩匹馬在門外侯著。鄭凌風將手一擺,道:「陳舵主,我隨意走走,你不必跟著了。告訴水堂主她們,也不必尋我。」自和喚晴上馬而去。

   喚晴催馬行出數步,回頭一望,卻見那陳舵主仍是躬身敬立,一動不動的樣子宛如石雕一般。鄭凌風在馬上並不回頭,只淡淡地道:「此人叫陳九斤,外家功夫登峰造極,為人老實忠心,只是做事尚欠銳意豪氣,做一個振北分舵的舵主,已經是難為他了。」適才她見這陳舵主目光奪人,想必一身修為頗為不俗,卻不料在鄭凌風跟前卻恭謹如垂髫蒙童,看來這鄭凌風平時御下自有一功。

   兩匹馬跑得並不快,倒像是信馬由韁。喚晴幾次想忽然縱馬逃逸,但終覺在鄭凌風這等絕世高手跟前必難如願,況且她也實在想瞧瞧鄭凌風要帶著她瞧什麼稀罕之物,便老老實實地在一旁跟著。出了那莊院,向南行了不足半里,便到了無定河邊。

   這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但一團雲氣自河對岸升起,壓抑著岸邊搖曳的樹梢,天地之間的顏色已經是一片灰溟溟的了。順著河邊馳了片刻,鄭凌風便勒住了馬。

   喚晴舉目望去,不由吃了一驚。只見無定河到了此處忽然寬闊了起來,無定河之西又有一條大河奔騰而來,恰與無定河在此匯聚一處。水流交匯之處有亂石數點,有的大可臥牛,有的僅可立足,大的如矮桌橫盤,小的卻如利劍刺空,更使此處的地勢增了幾分顯要。河岸上又有百十個青蚨幫弟子擔石運車,不知忙些什麼。

   最奇的是在河邊有一塊光滑如鏡的圓石,高可丈餘,上面端坐一人,二目微閉,雙掌結印,倒似是老僧入定一般。喚晴一眼打見那人不僧不俗的打扮,不由吃了一驚,叫道:「江流古,他在做什麼?」

   「他在聽,」鄭凌風淡淡地說,「聽石頭的聲音……」

   「故弄玄虛,」喚晴忍不住皺起眉頭,「石頭哪裡有聲音?」

   「天地萬物皆有聲音,」他的眼睛緩緩瞇了起來,「山有聲音,石有聲音,水有聲音……甚至一花一草皆有其聲,道家呼其大者為天籟,喚其小者為靈氣。只不過這裡面的學問太過玄奧,凡俗之輩難以揣摩萬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9 01:30:33

第十六章 離合難料是悲歡(3)

   正說著,石上的江流古忽然張開了雙眼,手向東北一指,喝道:「向前七丈,築兩丈高一丈長之石。」東南方的幾個青蚨幫弟子立時肩擔車運,將幾塊巨石向前推去。喚晴想起江流古曾經在鳴鳳山上以四十九個酒杯困得頑石大師無計可施,忍不住心中一動,叫道:「他在佈陣?」

  江流古的手這時再次舉起,指向西北側的一群漢子,叫道:「你們東行十丈,砌六尺高石三塊,每塊間隔也為六尺。」喚晴眼見一群青蚨幫的漢子依著他的言語忙得大汗淋漓,想起數日後的雙龍口之約,不由心下生寒,道:「你……你明裡說要在風雨之夕,把酒論劍,卻暗中佈陣,要動殺手?」

   鄭凌風冷笑道:「自古兵不厭詐,這道理何競我如何不曉?」喚晴心中對江流古這怪人的手段素來又畏又佩,又見雙龍口這地方兩河交匯,怪石天生,不由想起讓金秋影諸人進退不得的亂石林,心中的憂懼又多了幾分,但嘴中仍是不肯服軟:「鳴鳳山中奇人異士甚多,葉二哥和曾公子都深通陣法。那亂石林便是曾公子隨手布成,那時候江流古對著那石陣不也是束手無策麼?」

   「亂石林是曾銑練兵之陣,」鄭凌風笑了起來,說話腔調已儼然是慈父對嬌女的口氣了,「曾淳所學不及他老子的十之一二,如何布得出來?葉靈山眼界雖高,但學問雜博不純,也不是流古之敵。當初的亂石林不過只是將地利與人力相和,眼下這『無定七絕陣』卻彙集了天、山、水、石、地、人、劍的七絕之殺。」

   「況且,」鄭凌風一字字地道,「鳴鳳山內人心離析,分崩在即,也許無須此陣就會自取滅亡了!」

   喚晴聽他話中有話,正想再問。卻見江流古雙臂一展,有如一隻大雁般地翩然掠來,身子未曾落地,已經在半空之中向鄭凌風躬身施禮,笑道:「散人心迷陣法,未知幫主親至,還乞恕罪!」輕飄飄地落在鄭凌風身前,那施禮的姿勢卻是絲毫未變。喚晴見他這一躍之中隱含著輕靈與穩重兩種勁道,不由暗自喝了聲彩。

   「不必客氣了,」鄭凌風對屬下說話立時就換了腔調,但那語氣仍較之陳九斤柔和了不少,「江護法此陣還需多少時日?」

   「三日後必成!」江流古談吐之間自然灑脫,不似陳九斤那般拘謹,顯然在這破陣門中,他這護法之尊遠在一個舵主之上。鄭凌風點頭,卻抬頭看了一眼給烏雲掩住的黯淡暮色,道:「天時如何?」

   「若得暴雨長風,驚濤裂岸,必能使本陣的殺氣勁增七倍,」江流古手捻長髯,聲音不緊不慢,「本陣號稱七殺,實以天時為最,這也是我自信勝過前人之處。若我所料不差,三日後才有風雨漸起,此雨至咱們論劍之時最猛。」

   喚晴聽他娓娓道來,幾乎是傳說中能呼風喚雨的諸葛亮一般,不由悚然動容。這時忽見鄭凌風舉目望天,咦了一聲,二人也隨著他的目光回頭望去,只見陰鬱的雲天中驀地閃過一隻矯健的鷹隼。這鷹彷彿是蘊了一團怒氣,猛然平展雙翼自一片黃灰雜糅的雲彩中斜刺而下,直擊在兩河匯流的水面上。

   一陣混濁的水花濺起,那怒鷹已經抓住了一條正待游入水中的小蛇。那鷹一撲得手,正待鼓翅而起,卻好像遇上了絕大的阻力一般,任是如何拍打翅膀,就是飛騰不高。

   「自取滅亡,」江流古緩緩搖頭,「這蒼鷹不知好歹,觸發了本陣的煞氣。雖然這七絕陣尚未布成,但困住一隻鷹還是綽綽有餘!」說來也怪,那鷹在河面上起落數次,仍是掙扎不起,終於在眾人的一片鼓噪聲中跌入了河中,給滾滾濁流夾裹而去。

    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喚晴目送那鷹載浮載沉的漸漸遠去,心中的那抹寒意愈發濃重。「好陣!」良久,鄭凌風才淡淡說了一聲。

   「只是戾氣過濃,有干天和,」江流古卻一歎,「這樣的絕陣,山人平生只會布此一遭!」

   便在此時,卻有一道人影疾撲而到,那迅疾威猛之勢較那蒼鷹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喚晴,快走!」那人呼喝聲中,已經揚刀斬向鄭凌風。「笑雲?」喚晴見撲來的人卻是任笑雲,不由驚呼出聲。

   笑雲和玉盈秀眼見林惜幽將喚晴掠入了莊中,均是又驚又急。遠遠地繞著那莊院轉了多時,卻見那裡面戒備森嚴,找不到絲毫機會。兩人在莊外胡亂吃了些乾糧,捱到了將近黃昏,才從一個院牆處翻進了院內。

   「好大的園子,」笑雲眼見亭軒錯落,花樹環布,忍不住輕聲讚歎,「鄭凌風這老東西好會享福!」「這振北分舵營建時日尚短,也算不得什麼,」玉盈秀和他在叢叢綠樹間並肩潛行,一邊低聲道,「比起青蚨幫在江南的老巢來差得遠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30 01:27:24

第十六章 離合難料是悲歡(4)

   「且慢!」到底是玉盈秀見多識廣,走了不遠便發覺這莊院的怪異之處,急忙凝住步子,喝住了笑雲。「這莊子建得好怪,」她說著自叢叢綠樹的枝葉間遊目四顧,「你瞧,每一條小徑的岔路全是一般模樣,這麼大的園子中,亭、台、軒卻全像是一個模子造出來的!」笑雲聽她一說,也覺得園中佈置大異常理,不由恍然大悟:「這豈不是一座迷宮?造這園子的人費了這好大心機,想必便是想讓外人來了之後,不辨東西南北,便如當年的文家亂堡一般。」

   「不錯,天下有此奇能之人不多,」玉盈秀輕撫秀髮,沉吟道,「如果我猜得不錯,督建此莊的人多半便是江流古!青蚨幫的總舵便是他依著奇門八卦之理所建。但這人性子古怪,據稱用過的陣法,從不復用。建莊造園,也是如此。雲哥,」她說著轉過頭來,「奇門八卦,我所學不精。若是胡亂走動,非但會給他們發覺,更會不得門徑,生生困死在裡面。你且躲在這樹上不要亂走,我到四處探上一探,一柱香的功夫之內小妹不管尋得尋不得這破解之法,必會回來尋你。」

   「那不成,」笑雲見她要走,忽然不放心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咱們一起去!」玉盈秀搖頭道:「這裡的花草亭樹,全是一般模樣,你留在此處,便是一個天然記號。況且我會幫中密語,便遇上一兩個小嘍囉,量也無事。我知道你在此處,危急之時自便會用『泠然希音』的傳音之術與你聯絡。」她轉身待走,卻忽然又回過頭來,道:「雲哥,你可要乖乖呆著,萬萬不要四處亂闖!」笑雲聽她這話如同說一個孩子,忍不住苦笑著微微點頭。玉盈秀隨即展開輕功,飄然向丈外一片長廊躍去。

   笑雲無法,也只得躍到樹上,從枝葉間探頭觀望。只見玉盈秀的一片白衣在那長廊的一角輕輕一轉,便沒了蹤影。他暗自叫了一聲「邪門」,也只得耐著性子等待。

   也不知過了多久,仍不見玉盈秀的蹤影,笑雲不由焦躁起來,暗自後悔不該讓她同來冒這個險。正自焦急間,忽然聞得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陣琴聲。笑雲不通音律,卻也覺那琴緩急有致,彈得確是不俗,驀然間他心中一動:「何不順著琴聲找到那彈琴之人,一下子擒住了,問出路徑和喚晴的下落來?」他估計彈琴的地方離自己藏身之處不遠,若是運氣好,片刻之間便能趕回,便輕飄飄地縱身下樹。

   琴聲不緊不慢地響著,但笑雲順著花徑悄悄走了多時,反覺離那琴聲越來越遠。他這時候才知道這莊院的怪異和厲害之處,便想依著原路退回去,但再向回走偏偏就找不到來時的路徑了。這一下子笑雲立時急出一身汗來,眼見對面的長亭中轉出四五個持劍的青蚨幫弟子,急忙轉身向左側的長廊中退去。

   這時候慌不擇路,早記不住自己是從哪一棵樹上躍下來的了。這長廊也怪,瞧上去長長的一段,跑到頭才發現是條死路。但長廊兩側卻開出許多岔路來,每一岔路均以屏風相隔,若不到近前,那是萬萬不知的。笑雲誤打誤撞地轉過一扇屏風,卻見眼前綠色蔥蘢,豁然開朗,假山流水,美不勝收。一座軒敞高堂聳立在假山之前,與先前所見的那些環庭小院相比,顯得鶴立雞群。

   他見此地清淨,本待在此捱上片刻便走的,卻聽得屋內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您若當真將我視作女兒,為何又不許我走?」他的心一動,這不是喚晴的聲音麼,她又在與誰說話,急忙躡足走到堂外,豎起耳朵偷聽。

   又一個低沉的男聲道:「聚合堂中人若是知道你是我鄭凌風之女,又豈能容你?」笑雲的心咚的一跳:「屋內這人難道是就是鄭凌風?怎地他說喚晴是他女兒?」當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仔細偷聽。他來得晚了片刻,但斷斷續續地聽了幾句還是隱約猜出了個大概。雖覺喚晴為鄭凌風之女這事太過出乎意料,但想到當初喚晴親口說過的「每次向義父問起我爹爹的事,他就要大發脾氣」的話語,也覺此事還在情理之中。

   又聽得鄭凌風要帶喚晴瞧一番奇景,他好奇之心大起,急忙藏身在假山之後,待他二人走遠便遠遠跟在後面。好在一路上青蚨幫中人對鄭凌風視若天神,見他後便低頭遠遠退開,任笑雲便一路暢通無阻地跟到了大門口。本來還想叫上玉盈秀,但覺自己路徑不熟,進去後尋她不得反增許多麻煩,不如先救下喚晴再說。當下履著院牆跑開幾步,才飛身縱出。

   一路綴著喚晴和鄭凌風二人,便來到了無定河邊。眼見鄭凌風、江流古諸人全注目那蒼鷹落水,笑雲忽然心中一動:「若是奮力一擊,只要傷了鄭凌風,便可讓喚晴乘機逃走,恰好此時秀兒不在身邊,用不著她冒險!「當下腦袋一熱,便即飛身縱出。

   「快走,」喚晴知道笑雲決非鄭凌風之敵,急忙嘶聲喊道,「別過來!」

   但笑雲已經怒隼一般撲到,單刀一展,一招「瀾升勢」已向鄭凌風劈面攻到。他知鄭凌風之能已到了橫行天下的境地,所以一上來便傾力施為。

   笑雲人在空中,如潮的刀氣已如一條怒龍般捲向鄭凌風。

   鄭凌風就在這時霍然轉身,大喝一聲,凌空一掌擊出。這一擊之中已經用上了「橫斷天河」的絕世掌力,這門掌功化自少林「隔山打牛」的百步神拳,但霸道之處猶有過之。笑雲猛覺一股大力撲面襲來,這力道猛如天河迸瀉,幾乎讓他窒息。他的身形凌空一翻,狼狽不堪地落下地來。

   那招「瀾升勢」僅發半招就無功而返,笑雲的臉微微變色,卻仍是叫道:「喚晴,你快走,我來絆住他們!」

   鄭凌風背負雙手,凝定如山地立著,微微點頭道:「受我一擊,卻渾若無事,想不到當今天下竟有如此身手的少年,」他的目光漸漸變得灼灼如炬,「在振北分舵,你就在堂外探頭探腦,又一直隨我至此,你是聚合堂中的人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30 01:27:55

第十六章 離合難料是悲歡(5)

   誰也不知此時鄭凌風的臉上平靜如水,心中卻是震驚之極。適才任笑雲凌厲無匹的刀氣居然自他強悍的掌勁中鑽入,在他左袖上撕開了兩寸長的一道裂口。表面上看是他凌空一掌將任笑雲擊退,實則是二人一招之間,鬥了個旗鼓相當。

   「原來這東西早就知道老子在外面偷看了,卻一直隱忍不發,當真好不陰險!」笑雲也知道,人家必是胸有成竹,方能如此滿不在乎,但事已至此,只得橫刀道:「晚輩任笑雲,見過鄭幫主。在下不是聚合堂的,只能算做喚晴的朋友,晚輩斗膽請您放她回鳴鳳山!」笑雲雖然性喜胡鬧,但覺得鄭凌風為喚晴父輩,便開口自稱「晚輩」。

   「任笑雲?」鄭凌風的雙眉一軒,陡然踏上一步,「你便是斬殺我青蚨幫兩法王的那個少年。你是沈煉石的徒弟麼?」他這一步踏上,笑雲立覺有無盡的壓力四面八方地擠壓過來,他急提了一口真氣,勉力道:「我不是他徒弟!」鄭凌風哼了一聲:「胡言亂語,觀瀾九勢便連他大徒弟夏星寒也未得親傳,想必你是他新收的關門弟子。好,」他說著倒撫髯一笑,「既是沈老頭的弟子,我便以三掌為約,抵得過便放你一馬,撐不過便留下命來。」

   喚晴這時急衝了上來,橫身擋在了笑雲身前,叫道:「你……求你放過他吧!」鄭凌風微微一笑:「我是誰,我為什麼要放過他?」驀然左袖一拂,一股勁力將喚晴的身子輕飄飄地送了出去,右掌向笑雲當胸按來,口中喝道:「第一掌!」

   他這一掌緩緩平推,笑雲立覺胸口氣血翻湧,一顆心幾乎就要隨著跳出腔子。當下哪敢絲毫延誤,身子驀地滴溜溜一轉,橫揮一刀「望海勢」,當此生死之際,他心中雜念盡拋,這一刀使得圓轉如意,竟將鄭凌風的掌力盡數阻住。

   鄭凌風也忍不住咦了一聲,這一掌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已經使出了八成掌力,但仍與這少年平分秋色。這少年武功之奇,內力之深,委實不可思議。一念未畢,笑雲的刀余意不絕,竟然順勢攻了過來。鄭凌風冷笑一聲:「第二掌!」身子霍然一側,猛然從左至右擊出一掌。原來兩招之後,鄭凌風以宗匠鉅子的眼力已經看出了笑雲內力雖強,但欠在運使不熟。這一掌攻的便是笑雲舊力方洩、新力未生的緊要之處。

   喚晴剛剛站穩,又嘶聲叫道:「笑雲,不要管我,快施展平步青雲逃呀!」她見過笑雲快如流星的絕世輕功,此時這輕功實在是他唯一的生機了。

   但是已經晚了,掌力與笑雲的刀氣一撞,登時將他的身子震得飛了起來。他落下來時,陡覺腳下一硬,落足之處竟是一塊尺高的硬石。笑雲一驚,卻瞧見自己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踏入了江流古尚未布好的七絕陣中了。身旁均是東一塊、西一堆的怪石殘巖,看似雜亂無章,實則疏密有致,組在一處就有一股詭異的氣韻。笑雲只瞧了一眼,便覺四周亂石危危,似乎正在無邊無際地生長起來,直插到翻滾的烏雲深處。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便抬頭向上望去,卻見頭上的烏雲似已給亂石刺破,正自鋪天蓋地地直壓下來。

   「少年,再接我一掌!」鄭凌風好整以暇的笑聲便在這時響起,他的身子已詭異絕倫地出現在笑雲身側,便如陡然自地下湧出來一般。那鐵掌已隨著笑聲猛然攻到,卻又在他身前半尺一下頓住,鄭凌風低喝一聲:「還招!」他這一發一收,內氣收放已到了隨心所欲的絕高境界,兼之不為攻其不備的仁義之舉,更是做足了一代大宗師的派頭。

   笑雲身陷陣中,心神正自迷糊,那狂勁的掌力已經四面八方地擠壓過來,他一驚而起,自身真氣自然而然地鼓蕩而出。哪知就在一瞬之間,鄭凌風的掌力一發即收,笑雲吐出的勁氣立時一空,便如竭盡全力的一下卻打在了空處。他內傷才愈,勁力反噬之下,身子再也站立不穩,一下子便栽倒在地。

   「幫主,好一招借力打力!」靜觀的江流古忍不住高叫一聲,饒是他素來高傲,也忍不住為鄭凌風這精巧絕倫的一招叫好。

   鄭凌風雙目卻是一寒:「三掌撐不下來,也怨我不得了!」鐵掌一翻,便要往笑雲腦後拍下。在他心中,這少年實在古怪得可怕,假以時日,修為必在自己之上,所以今日非除不可。

   「爹──」岸邊忽然響起一聲撕心裂腹的呼喊。

   鄭凌風的鐵掌陡然頓住,他緩緩回頭,望向喚晴:「你適才叫我什麼?」喚晴眼見笑雲死裡逃生,忍不住雙腿一軟,幾乎跪到地上,慘然道:「爹,我求你不要殺他。」這時雲氣翻湧,河上狂風漸起,天地間立時一片混沌。喚晴的臉色在灰濛濛的雲氣下更顯得蒼白無比。

   「呵呵,」鄭凌風淡淡笑著,「蓮兒,你終於肯認我了!」他聲音雖然低沉,但仍有一股掩飾不住的歡喜之意。

   「他是孩兒的救命恩人,你若是殺他,我立時便死在你眼前!」喚晴斬釘截鐵地說。「好,」鄭凌風居然毫不猶豫,「乖女兒既然開口,為父便依你!」反手一抓,已將笑雲提起,向江流古拋過去,喝道:「將這小子押回振北分舵,嚴加看管,卻不要為難於他!」

   笑雲在半空中要待挺身躍起,卻覺手足麻木,卻是鄭凌風那隨手一抓,已經封住了他的穴道。江流古上前一步,橫出一掌,一搭一揮,已將他身子高高挑起,直向喚晴所乘的那匹馬落去。一旁靜立的青蚨幫弟子這時才忍不住紛紛大聲喝彩:「幫主神功無敵!」「左護法好俊的功夫!」

   一片鼓噪聲中,砰的一下,笑雲的身子已經穩穩落在馬上。「老子殺了青蚨幫不少人,落在他們手中可是生不如死!」他急運內力想衝開被封的穴道,但鄭凌風的封穴功夫何等霸道,這一奮力提氣,卻覺丹田之中內息翻湧。一口濁氣直撞了上來,笑雲只覺頭腦一沉,便一頭栽倒馬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31 01:43:33

第十七章 俠友龍朋方聚會(1)

   笑雲頭暈腦脹,時醒時昏,朦朦朧朧地覺得自己給青蚨幫眾馱回了那莊子,隨即又給拋到了一間黑黝黝的屋內。他掙扎起身,要待瞧個清楚,卻驀覺胸口中竄起一道熱流,一張口便吐出一口血來。

   「笑雲──」耳邊傳來一聲驚呼,依稀是喚晴的聲音。但他腦袋一沉,便栽在地上,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心口一涼,一股若有若無的涼氣自膻中穴直透過來。笑雲啊的一聲,睜開了眼來,卻見這屋子不大,牆壁卻潔淨得很,只是四壁無窗,屋內無燈,就顯得鬱悶侷促。他低頭一撫,卻在胸口摸到了玉盈秀贈給自己的那塊美玉,才知適才的清涼是此玉所發。「必是那玉的涼意透胸而入,將我激醒的!」看到那美玉在沉暗的屋中發出的瑩瑩光芒,就想起了小玉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眼波,不由對玉盈秀更增思念:「秀兒不知怎樣了,我這麼冒冒失失地到處亂跑,她回來尋我不見,不知心中有多著急!」

   正自望著那美玉發呆,忽然支呀一聲,那道厚重的鐵門卻開了,閃進來幾盞火把。鐵門外夜色沉沉,不知自己已昏過去多久了。

   進來的卻只三人,兩個青蚨幫弟子進屋後閃在一旁,露出一個拄著枴杖的白鬚老僧。笑雲素聞青蚨幫手段毒辣,自己又是他們死敵,這一回是難逃一死了。這時大難臨頭只得再逞嘴皮子功夫,叫道:「有道是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我任大俠乃是鳴鳳山、聚合堂的信使,來替何堂主帶個口信。你奶奶的,快請你們鄭幫主來,老子有話……哎喲……」

   話沒說完,一名青蚨幫弟子上前一腳,重重踢在他肋下,叫道:「少廢話,若不是幫主有令,早將你活剮了!」笑雲中了一腳,立覺小腹內剛剛平息的內氣又驟然衝突起來。他哼了一聲,頭上立時滾出豆大的汗珠。

   那漢子見他一聲不吭,不由怒道:「賊小子,倒有些骨氣!」正待伸手再打,猛覺背後一麻,已經被人點了穴道,當即哼也沒哼,便昏倒在地。出手的人卻是另一個青蚨幫弟子,這人出指如風,左指點倒了那漢子,右手連環三掌,已經重重拍在那老僧胸前。那白鬚老僧悶哼一聲,緩緩坐倒在地。

   笑雲眼見變故突起,不由咦了一聲,驀地心中一動,低聲道:「秀兒,是你麼?」那人俯身過來,笑雲鼻端立時聞到一股熟悉的甜香,可不正是喬裝改扮的玉盈秀!「呵呵,還是我的秀兒好,」四手交握,笑雲不禁傻笑起來,「我早算出來了,你定有本事前來救我!」這麼開口一笑,五臟之內也是氣息翻滾,難受之極。

   玉盈秀眼中亦喜亦嗔,以手輕戳笑雲額頭,惱道:「你便是這麼個不管不顧的賊脾氣,可不知人家嚇得要死了!」她在院中逡巡幾趟之後,對破解這奇怪莊院有了幾分把握,但回來後卻找不到了任笑雲,不由大是驚慌,暗中往來窺探多時,仍是不見蹤影。正自焦急,卻遙遙地看到了鄭凌風一行人打馬回莊,裡面赫然押著昏迷不醒的任笑雲。她知道鄭凌風六識皆通,百丈之內落針可聞,當下急展峨嵋「化」門奇術,連閉鼻、舌、口、心、意諸識,靜匿原處不敢稍動。

   待得天黑,才打倒了一個青蚨幫弟子,換上他的衣衫,草草扮作那人模樣,便四處尋來。卻遇上那老僧帶著一名弟子走來,說是給新捉來的人去治傷,她便一路跟來,從那二人的呼吸聲中已知那弟子和老僧的技藝均是平平,一進屋便即出手將這二人擊倒。

   「好妹子……」笑雲好奇心起,本想問問她是如何尋到此處的。但話一出口,就覺氣脈躍動,再難說出一字來。玉盈秀見他神色痛楚,心下又急又痛,低聲道:「雲哥,你這傷可延誤不得,咱們這就走!」

   正待伸手將他架起,屋內卻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且慢,萬萬動不得!」玉盈秀回頭一望,卻見那老僧已經撐著拐緩緩站起。她心中一驚,適才那三掌她雖然未盡全力,但皆拍在他胸腹之間的要穴上,卻想不到他竟能若無其事。眼見這老僧面容蒼老,光禿禿的頭上卻無戒疤,玉盈秀腦子裡拚命思索,卻怎麼也想不出來這老僧是何許人也。

   那老僧卻笑了一笑,忽然回手一點,一縷柔和的指風揮出,那扇半開的鐵門登時咯吱一聲,緩緩合上了。玉盈秀眼見他露出這等功夫,不由心下一涼:「適才聽他腳步、呼吸均是短促浮躁,卻不知人家已經到了返樸歸真的極高境界。」只得淡淡地道:「大師好俊的功夫,在下有眼無珠,多有冒犯,咱們這就束手就擒吧!」

   「玉姑娘,老衲不是來擒你的,」這老僧笑著一指倒在地上的任笑雲,「老衲是受人之托,給這位公子治傷來的。」玉盈秀見他居然識得易容後的自己,又覺他眉目慈善,言語間全無惡意,心中便多了一份希望,道:「小女子略通醫術,請大師高抬貴手,讓小女帶他回鳴鳳山醫治如何?」

   「玉姑娘師從峨嵋化字門,蘭心妙手,精於針灸,老衲早有耳聞,」老僧說著拄著枴杖緩緩走來,俯下身來,將三根手指搭在任笑雲的脈門上,「只是這位施主之傷卻是半刻也耽擱不得。他氣濁語塞,呼吸艱難,顯是週身氣脈浮亂。玉姑娘此時強自負著他逃走,若是路上再遇上廝殺,一番顛簸驚擾之後,只怕他便會週身經脈俱損,從此成為廢人!」

   聽了他這番言語,玉盈秀心下登時一驚,急忙也將手搭在他脈門上。她是醫家聖手,才略略一聽,便知這老僧所言不虛,不由明眸欲掩,淚光瑩瑩地跪下身來,低聲啜泣道:「還請大師慈悲,救他一救。」那老僧合掌道:「原是為此來的,不必多禮!」大袖一拂,一股柔和的勁道立時將她的身子緩緩托起。

   玉盈秀只覺這股力道沉穩平和,不由心下一動,低聲道:「大師莫非是少林高僧?」老僧點頭道:「老衲少林靈照!」

   「『出家不如在家,出世不如入世』,」玉盈秀不由動容道:「傳聞二十年前,少林出了一位自稱靈照居士的高人,於禪武醫道均有奇高悟性,卻不肯出家,只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懸壺濟世,敢問可是大師麼?」老僧點頭微笑:「玉姑娘強聞博記,連我這天地之間的一個閒人名號都記得清清楚楚!」玉盈秀大喜,轉頭向笑雲道:「這位大師在少林地位尊崇,論輩份還是少林前方丈行空上人的師兄,」說著盈盈下拜,「晚輩玉盈秀、任笑雲能在此得見大師,實是三生修來的造化!」笑雲知道那少林方丈行空上人便是「兩劍三刀」中創出『指月禪』佛門劍法的「劍佛」,這老僧既是他的師兄,歲數怎麼也在七十開外了,怪不得一把雪白鬍子。

   那老僧搖頭歎息,「大師二字實不敢當,多年以來,我老頭子一直是在家修行,只是一個居士。近來年歲大了,才生葉落歸根之念。」玉盈秀對靈照光風霽月的為人素有耳聞,急問:「那大師為何到了此處?」

   「還不是為了鄭凌風,」靈照深深一歎,「二位想必不知,老衲與鄭凌風相交已有二十餘載了。最初我與他見面時,鄭凌風還未足三十,但其驚世之才卻另老衲深為歎服。那時候他初創焚天劍法,還是老衲和他一同參詳多次,才使此劍得以草成。」他說著眼中光芒閃動,似情有不堪,沉了一沉,才又道:「不料他後來醉心名利,竟入了青蚨幫,做了幫主之後,更是漸入魔道。三年之前,鄭凌風只因『劍佛指月』的名號排在『劍帝焚天』之前,竟施惡手斬了行空師弟。老衲不忿,找上門來論理,更苦口勸他放下屠刀,只盼以無上佛法,能讓他悔過從善……」玉盈秀聽到此處,心中不由一歎:「鄭凌風豈是講理之人,這位大師卻來跟他談佛論善,也當真迂得可愛。」

   果然只聽靈照道:「我二人誰也說不過對方,便只有動起手來,但一別十餘載,老衲早不是他對手,若非他手下留情,早已一命嗚呼。饒是如此,這兩條腿還是斷送在他手上了。」靈照呵呵的笑著,似乎那雙腿落殘之人不是他。任笑雲終於忍耐不住了,怒道:「這鄭凌風也當真是個翻臉無情的小人,是他將您強自囚禁在此麼?」話音才落,又覺體內如百蟲齊噬,痛楚難當。

   「那倒不是,」靈照笑容不改,「老衲是心甘情願留下的,終有一日,老衲要勸得鄭凌風悔過從善!」玉盈秀和任笑雲聽他以一種無比淡定從容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來,心中全忍不住升起一份難以言喻的感喟欽佩。

   靈照又道:「這兩年來,老衲雖常與鄭凌風坐而論道,卻少在幫中拋頭露面,故玉姑娘不識得老衲。在我看來,青蚨幫雖越來越是興旺,卻不過是無源之水興起的一時淺波罷了,邪緣一了,報盡還來。老衲在魔窟安身,倒是救了不少的人。今夜一個女娃子哭哭啼啼的,求鄭凌風救你,我便來了。」

   笑雲聽他如此一說,知道喚晴無恙,心下稍安。「原來這個女娃竟是鄭凌風失散多年的女兒,不知如何卻給沈煉石抱去了,」靈照笑吟吟地道:「我瞧這個自稱喚晴的女娃對任施主甚是牽掛,鄭凌風對她倒還看重,料來對任施主自然也會照顧一些。」

   雖然不知笑雲口中的喚晴如何成了鄭凌風之女,但有了這層原故,任笑雲一時便不會遭受青蚨幫的諸般毒刑了,玉盈秀不由長長鬆了口氣,又想:「素聞『靈僧癲道,靈針妙藥』的大名,想不到在這裡遇上了與武當梅道人齊名的靈照大師,雲哥這一次必是有救了!」忙問:「大師,您瞧他的傷要緊麼?」

   靈照的兩道壽眉慢慢皺起:「這位施主自身內力驚人,實為老衲六十載未見之奇。依老衲淺見,他必有非常之奇遇,不然難有這等境界。只是天下飛來橫財,常隨非常之禍,眼下他體內有數股內息雄而不穩,聚而不安。這道理便如同在他體內伏了數條毒龍,這毒龍馴服之時,自會任其驅使,但機緣一到,便會張口反噬。實不相瞞,以他這等境況,若不以上乘心法降服這股戾氣,不出十載便有走火入魔之憂。」笑雲見他僅以三指診脈,卻將自己一身內力的前因後果說得一清二楚,不由心中又敬又憂。卻覺手上一緊,玉盈秀的柔荑已在微微顫抖,手心全是冷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 01:24:18

第十七章 俠友龍朋方聚會(2)

   靈照沉思片刻,又道:「他心脈浮動,顯是在一十二個時辰之內曾受過一番毒熱之氣的荼毒。他根基本來不穩,重傷方愈,便與鄭凌風這等絕世高手過招,便立遭內氣噬體之厄。」

   「大師,」玉盈秀急道,「請您說什麼也要救他!」靈照輕輕點頭:「好在這位小施主宅心仁厚,性子淳和,倒是一副吉人天相。此時遇上老衲,想來也是天意。」說到這裡,他忽然止住話語,像是凝神傾聽什麼,隔了片刻,才道:「有人向這裡來了,玉姑娘還是先走一步為好。」笑雲也覺玉盈秀留在此處危險無比,也道:「秀兒,你還是快走!」

   玉盈秀只得依言站起,但猶有些戀戀不捨。靈照笑道:「放心走吧,不必冒險前來看他。不出七日,老衲還你一個生龍活虎的情郎!」玉盈秀給他說中心事,登時臉上一陣發燒,雖然臉上抹了易容所用的膏粉,但秀目中眼波流動,仍是流出無限嬌羞來。

   她深深地瞧了一眼笑雲,忽然退了一步,一下子跪在地上,一字字地道:「好,便請大師受我一拜,」不待靈照言語,便砰的磕了一個響頭,「大師費心了……」靈照垂下眼簾,輕聲道:「出門左轉,便不會遇上人了。玉姑娘一路平安!」

   玉盈秀應了一聲,再含情脈脈地瞧了一眼笑雲,才反身出門。

   靈照瞧了一眼那昏沉不醒的青蚨幫弟子,笑道:「他睡得倒正是時候,」沉了片刻,又道:「玉姑娘去得遠了,這一路平安無事,你該放心了吧。」任笑雲輕輕點頭,只覺這老僧雖未給自己舉手療傷,但說得每一句話都讓自己心地安穩。

   「天下醫家常將老衲與武當梅道人並稱,喚作『靈僧癲道』,」靈照和尚的話語中有一股淳和端正的韻味,讓笑雲的心跟著靜了下來,「其實梅道兄天縱英才,博采眾家,實在老衲之上。不過術業有專攻,老衲精研子午流注,雖不敢說並世無雙,但治你這傷,卻正好對路!」靈照說著將一隻手緩緩按在他臂間「列缺」穴上,立時就有一道真氣蓬蓬勃勃地緣著任脈而入,他心內的煩惡之感立時大減。

   片刻之後,他體內氣機雖是依然不順,但開口說話,已是無妨了,便將自己當初助沈煉石打通內力,又在真人府無意中得了陶真君的一身內力之事說了。靈照和尚也覺甚奇,又聽得他日前遭了林惜幽暗算,虧得玉盈秀以金針妙術醫好,才微微點頭:「林惜幽的毒龍勁散入你體內,雖經金針拔除乾淨,卻也是你這次內力反噬的一個助緣。但此厄提前發作,就好醫了許多,所謂因禍得福,便是此理!」

   「老衲性子粗疏,行走江湖,常常懶得帶上銀針,便將少林一指禪為根基,化內氣為金針,自號『一指針』。這『一指針』麼,」他的手掌離開了列缺穴,跟著伸出一指取在他「照海」穴上,「遵奇經八法,井、榮、俞、經、合五俞,以生成數術為補瀉,一氣貫通,法簡效宏。施主八脈之中傷了任脈、陽維、衝脈等五脈,老衲每日為你灸通一脈,五日之後當可小愈。七日之後,當盡除你身上之傷。」

   任笑雲見他說話之間,額角已經滲出了點點汗珠,心下不由湧起一股熱流,道:「多謝大師了!」靈照卻衝他眨了一下眼睛:「只是不管你這傷如何見好,都要裝作病痛難愈、終日昏迷之狀。那鄭凌風對你忌憚得緊呀!」

   笑雲見他雖然故作輕鬆,言語卻甚是鄭重,忙點了點頭。

   玉盈秀一路履險如夷地出得莊來,才長出了一口氣,展開輕功,趁著夜色直向鳴鳳山而去。黎明時分,耳聽得前面水聲潺潺,卻是已經到了一條小溪之前。這時候她又饑又渴,便那小溪邊飲水歇息,將那身青蚨幫的行頭脫去,換回了自己的一身女兒裝束。

   朝陽終於拱起了身子,從烏雲深處掙扎出一絲亮麗的日色來,映在那溪水上,便照出了她的臉。這時臉上的膏粉已隨波而去,水中便躍出一張絕艷的容顏來。她盯著那水中的如花嬌靨,心中竟生出一種隔世般的恍惚來,任笑雲那張毫無機心的燦爛笑臉又慢慢浮現出來,讓她心內又是甜蜜又是憂愁,心下暗暗打定主意:「七日之後,說什麼也要再回振北分舵,救出雲哥來。」

   正對著自己的艷影發呆,忽聽得身後蹄聲響亮,馳來一隊人馬。玉盈秀回身一看,卻見來的這十幾人器宇彪悍,衣衫行囊內都暗藏刀劍,顯是江湖中人。人馬中當先領路的是一個騎黃驃馬的白臉漢子,劍眉朗目,唐巾飄飄,一身白色直裰外罩著一襲時人罕見的對襟紫花罩甲,倒顯得風神不俗。這漢子身旁是一個騎棗紅馬的美貌女子,頭箍上高挑盤龍髻,容貌生得甚有韻致,只是紅衣外再披著一件金色比甲,瞧上去就多了幾分生硬。

   瞧見來人不是青蚨幫眾,玉盈秀心下微鬆,又見那白臉漢子的黃驃馬神駿高大,心下一喜:「正愁回山路遠,這裡卻來了個送馬的。」對面的十幾個男人瞧見她風姿嫣然地俏立在朝陽下,都不禁心神震盪,十幾雙眼睛不錯眼珠地直盯了過來。

   那白臉漢子眼見這白衣少女一雙妙目眨也不眨地瞧著自己,只當自己風度超俗,惹得佳麗垂青,更是心熱神動,催馬上前兩步,輕嗽一聲,正待言語,一眼間瞥到身旁那紅衣女郎一張陰沉似水的俏臉,急忙乾咳兩下,硬生生地將那句話嚥了下去。

   玉盈秀冰雪聰明,妙目一轉,已知端詳,輕飄飄地跨上一步,櫻唇微嫣,笑道:「這位大哥,你們要去哪裡?」那漢子白淨的臉上躍出一層激動的紅,言語之前仍是咳嗽一聲:「在下陸……這個路、過此地,前往……這個大同探親!不知姑娘芳名,仙鄉何方?此時要去何處?可是遇上了什麼難處?小生可否幫得上忙?」玉盈秀見他剛說話時,緊張得言語結巴,隨即又客套得過分,一連串的問話顯得憨態十足,不覺好笑。

   那紅衣女子卻哼了一聲:「管得倒寬,只差問人家生辰八字了!」那漢子一愣,一臉潮紅登時四散飛盡,情急之下又猛咳了幾聲。玉盈秀瞧他二人好笑,童心忽起,伸手挽住黃驃馬的韁繩,秀眉微蹙,道:「小妹也是大同人氏,行至此處迷了路,又將腳踝扭傷了。這位大哥能否行個好,借我馬匹一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3 09:15:59

第十七章 俠友龍朋方聚會(3)

   「小事一樁,有何不可,」那漢子哈哈一笑,便即翻身下馬,「請姑娘上馬!」玉盈秀眼見人家如此客氣,倒不好意思出手奪人家坐騎了。那紅衣女子卻叫了起來:「不成!荒山野徑的,哪裡有什麼良家女子在此行走?我瞧這女子來路不明,這馬借不得。」這一喝,那漢子登時愣住。隨行的十幾個漢子似是早知道這二人的脾氣,見這漢子一臉的不尷不尬,全呵呵地輕笑起來。

   這一笑,那漢子的臉便掛不住了,猛咳一聲:「柳姊,你也在此行走,難道也不是良家女子麼?」那女子一張臉氣得通紅,怒道:「老娘自然不是良家女子,又怎樣啦?」玉盈秀忍俊不禁,嗤的一聲笑出聲來。那女子性情本來暴躁,這一笑無異火上澆油,忽然反手一鞭,便向玉盈秀臉上劈下,喝道:「你是哪裡人氏,從實招來!」

   玉盈秀見她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心下微惱:「這漢子客客氣氣的,我不便奪他馬匹,這婆娘好生囂張,說什麼也要煞一煞你的威風。」眼見鞭到,猛然將嬌軀風擺荷葉般的一轉,讓過鞭梢,抬手便抓住鞭桿,借勢一拉,喝道:「下來!」紅衣女子收手不及,身子已經被她扯得歪了過來。好歹她一身武功著實不差,危急之中,自馬上一個「巧翻雲」,瀟灑利落地躍下馬來。

   玉盈秀出招如電,一眾漢子沒瞧清她的出手,只道「柳姊」賣弄身法,急忙大聲喝彩:「好功夫!」「柳姊好利落的身法!」玉盈秀冷笑一聲:「多謝柳姊了!」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她已經翻身跨上了棗紅馬。

   正待催馬前行,猛覺身後勁風呼嘯,急忙一個蹬裡藏身,兩支袖鏢擦肩而過,玉盈秀玉手一揚,已經將第三支袖鏢抓住。棗紅馬受了驚嚇,一聲輕嘶,揚蹄欲馳。那白衣漢子卻在此時飛掠過來,雙臂一揚,一桿長槍已經橫在玉盈秀胸前,喝道:「姑娘,下來!」玉盈秀嘻嘻一笑:「下來就下來!」驀地一招「驚蛇出草」,手中袖鏢順槍滑下,奇快無比地抵在了他的頸前。這袖鏢長約三寸,四邊鋒利異常,那漢子立時僵在那裡。

   玉盈秀躲鞭、奪馬,那紅衣女子連環袖鏢,這漢子橫槍攔路,都是一瞬間的事情。一眾漢子瞧得目眩神馳,這時才想起來縱馬上前,將玉盈秀團團圍住,但這時那首領已然受制。

   那女子反笑了起來:「哈哈,沾花惹草,這才叫自作自受!」那漢子的臉上又紅起來,叫道:「柳姊,你話要說清楚。我陸亮堂堂正正,何曾沾花惹草?」那紅衣女子呸的一聲:「你見異思遷,便是沾花惹草!」陸亮大怒,雖然喉抵利刃,不敢稍動,卻叫得一聲比一聲大:「見異思遷便見異思遷,與你又有什麼相干?」

   玉盈秀眼見二人吵鬧不休,急忙收了袖鏢,笑道:「陸大哥,大水沖了龍王廟,小妹多有得罪,還望海涵!」說著翩然下馬,拱手道:「小妹有眼無珠,一見這柄長槍,便該知道大哥是兵書峽的大首領『百家槍』陸亮陸公子。這位姊姊袖鏢功夫厲害非凡,想必是桃花寨的柳淑嫻柳姊姊吧?」

   那紅衣女子哼了一聲:「姑娘是何人?」玉盈秀盈盈萬福:「小妹聚合堂弟子,奉命在此等候二位上山!」原來她早從任笑雲口中得知,何競我兵出四路聯絡幾處山寨。這其中就有兵書峽和桃花寨。三年前蒙古一群散兵越境前來掠殺,桃花寨孔寨主率眾奮起抗擊,卻死於一個蒙古將官的刀下。善使袖鏢的寨主夫人柳淑嫻便起而統領山寨,她雖然名喚淑嫻,卻是性情暴躁,既不淑,也不嫻,倒得了個「怒娘子」的綽號。兵書峽的首領陸亮少年得志,長於槍法,素來自命不凡,自號「百家槍」,只因與桃花寨相鄰,幾番往來,便瞧上了姿容俏麗的怒娘子。但不知怎地,柳淑嫻心中總有幾分瞧他不起,又因這怒娘子性急氣狹,二人在一起便常是吵吵鬧鬧。

  「原來是自家人,」陸亮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咱們正要去鳴鳳山,便一同前去。」柳淑嫻收了袖鏢,向著玉盈秀不陰不陽地乾笑兩聲,卻賭氣不理陸亮,當先上馬便行。陸亮瞧著她窈窕的背影,不由歎了口氣:「哎,這下子又要半個多月吃她冷臉了!」玉盈秀瞧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心下好笑。

   一行人打馬如飛,穿山過鎮,便到了鳴鳳山下。

   早有寨兵報上山去,不一刻,鑼鼓齊做,陳莽蕩和何競我率領群豪迎下山來。一眾豪傑少不得客套嬉鬧一番,隨即熱熱鬧鬧地上了聚義廳。

   玉盈秀一直縮在柳淑嫻身後,但何競我還是早早在人群中瞧見了她。待眾人在聚義廳中團團坐下之時,何競我不知女兒這一回為何大搖大擺地回山,急忙將她拉入後堂,細問端詳。玉盈秀玉面泛紅,便將路遇雲八爺等仇人,與笑雲巧遇的前因後果說了,但二人的柔情蜜意自然隱去不說,最後歎道:「爹爹,女兒本想給您揪出山上的內奸,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一回是再也回不得青蚨幫了。」

   何競我聞得山上仍藏有內奸,又知任笑雲、沈喚晴身陷青蚨幫,不由心下起了一陣隱憂,但愛女肯回山,終究讓他喜不自勝,笑道:「好,乖女兒肯回山,那便是天大的喜事。爹爹日日睡得安穩,便勝於你給我揪出十個青蚨幫的細作。我常道,為戰之道在於人心向背,內間權變只是小道,雖可一時佔得先機,終究難改大局。咱們這就出去,讓我告訴大伙,這便是我的乖女兒何盈秀。」

   「還是不了,」玉盈秀卻搖了搖頭,「我還是想叫做玉盈秀,」眼見他聞言後眼中閃過一絲傷痛神色,又不忍太過令他傷心,才道:「娘說,你最終沒有將她明媒正娶過來。爹以絕世大儒的身份垂名天下,平白無故的多出一個女兒來,未免給江湖上班弄是非的小人授以口舌。」

   何競我瞧著眼前絕美的女兒,彷彿恍惚著又見到了當年那美艷桀驁的玉靈珠,一瞬間無情而又無敵的歲月化作了一把鋒利無匹的劍透胸而入,深深紮在他的心口。他的身子晃了一晃,歎道:「你未必知道,在我心中,垂世大名還比不上一盞清茶!當初你娘先是與我賭氣,直到你十五歲上才讓你我父女一見,後來她又憂心青蚨幫勢大,臨終前硬是讓你留在青蚨為內應……我知道你娘最終也沒有原諒爹爹。在你心中,必然也是恨著爹爹的。嘿嘿,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呀!」

   玉盈秀多年來只在勢危傳訊之時,順便與他匆匆見過數面,心中也真是對這個未盡父道的爹沒甚麼真切情感,但這時見他心神激盪之下身子微晃,才在心底驀地生出一股親切來。她伸出手來扶住他,卻忽然瞧見爹那張風神俊朗的臉上也有皺紋爬上,兩鬢更滲出了幾絲霜雪顏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4 01:52:16

第十七章 俠友龍朋方聚會(4)

   「這就是我的父親,生我卻未養我,思我卻未教我。以他的才情,本可輕易陞官發財的,可惜他一個人奔波半生,非但沒得著一錢私利,更讓過半的世人譏他毀他。但他卻依然我行我素,高揚闊步,其實在他的心中,只怕丁點也不將世人的毀譏放在心上。這或許便是一個剛直儒者的過人之處,也是一個剛直儒者的不幸之處!」想到此處,她心中忍不住翻湧起一陣酸楚,秀目泛紅,輕喚了一聲:「爹──」

   「也罷,玉盈秀便玉盈秀,」何競我說著雙眉一展,臉上的陰翳一掃而去,笑道:「本來就是我女兒,還怕你跑了不成?我這聚合堂主怎地忘了『民胞物與』的至理,也婆婆媽媽起來了。咱們一同出去吧!」不過片刻之間,他又回復了激揚奮發的狂儒本色,也不待玉盈秀言語,便攬住她的玉腕,和女兒並肩而出。

   大廳上人頭湧動,新舊上山的豪傑已經濟濟一堂。

   「諸位,」何競我的聲音洋溢著一團喜氣,「有一個喜訊還要教大家知曉。這是小女玉盈秀!」眾人聞聲回頭,卻見這位聚合堂主領著一個絕色少女緩步而出,已是一愣,待得聞聽這少女竟是他女兒,而這女兒的名字居然又不隨他姓「何」,更覺新奇無比。不少消息靈通之人聞得「玉盈秀」之名竟與青蚨幫四邪神之一的那位同名,越發驚奇。

   「不錯,」何競我頓了一頓,朗聲道:「拙荊玉靈珠便是當初青蚨幫的四大護法之一,當年西崖心內猶有正邪之辨,終靈珠一生不敢將此大事告知親友。嘿嘿,幾載玩冥,一生常慟……」玉盈秀心內一跳:「不錯,父親雖然狂誕不羈,卻內尊儒術,骨子裡始終是個正道大儒,娘卻是邪道魔女,原來爹爹一直不娶娘親是為了他心中的正邪之辨。『幾載玩冥,一生常慟』,這麼說他心中一直背負著絕大的包袱和自責?」

   眾人聽了,心中更是驚奇,均覺這位聚合堂主行事處處出人意表,但大家驚疑之後卻又升起一番欽佩之情:這人坦蕩邁俗,不藏私情,竟至於此。何競我又道:「浮名俗禮害人不淺,大丈夫生於世間,實在無須這麼多的顧忌和猶豫。可惜這等道理,西崖今日才知!」玉盈秀聽他說到此處,心中也是萬千感慨,轉頭望去,竟發覺眼前的爹忽然有了股煥然一新的氣象。

   頑石大師當先叫道:「甚好,何老弟,今日你父女團聚,那是天大的喜事,老哥哥說什麼也要一醉方休!兄弟,」說著趨前兩步,低聲道,「以往灑家見你遠離女色,無妻無妾,還當兄弟那話兒出了毛病,暗地裡沒少替你犯愁……」他只當這話聲已壓得很低,其實聲音還是不小。不少人都聽個滿耳,廳中登時揚起一片嬉笑。

   陳莽蕩忙走上前來,笑道:「西崖兄,這麼大的事情你可是瞞得好緊。若非鳴鳳山上已然戒酒,怎麼也要罰你十大海碗!來,來,讓我看過咱們的賢侄女,」說著拉過玉盈秀,一雙如電大眼上下打量,笑道:「唔,生得仙女一般,該當罰你爹五十海碗!」群豪紛紛上前祝賀,便是怒娘子柳淑嫻也抓著玉盈秀的手讚個不停:「好妹子,姊姊見了你便暗自奇怪,哪裡掉下來一個天仙?卻原來是何堂主的閨女,這叫做將門虎女,除了何堂主的閨女誰會生得這般標緻?」這麼一讚,玉盈秀倒有些不好意思。陸亮卻道:「是呀,標緻得連你柳姊都當你不是良家女子!」柳淑嫻大怒,轉頭向他作獅子吼道:「我那是讓她小心,我家妹子這般標緻,自該離你這登徒子遠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5 02:04:00

第十七章 俠友龍朋方聚會(5)

   正自熱鬧,一個寨兵飛步來報:「山下又到了兩路豪傑!」卻是青牛山和白龍山兩路山寨人馬到了。青牛山大當家「鐵掌峰」奚長峰和白龍山首領「毒不死」顧瑤在江湖上威名極響。白龍山的大當家顧瑤是百藥門掌門魚貫老的師弟,原在大同府經營幾家藥鋪,只因得罪貪官,藥鋪給朝廷奪了,一怒之下便殺了那狗官,率了弟子上白龍山落草。奚長峰在道上的時候最久,在青蚨幫挺進大同之前,在塞外只要提起「鐵掌峰」這三字,黑白兩道都要退避三舍。

   何競我、陳莽蕩不敢怠慢,急率群豪迎下。一路熱熱鬧鬧地迎上廳來,卻見奚長峰拙於言辭,內斂得如有滿腹心事一般。倒是那青牛山的二當家「九曲河」葉孤河詼諧跳脫,看得出他交遊廣闊,廳上數家英雄幾乎沒有他不識得的,只見他在廳上呼張罵李,如魚得水,而且妙語如珠,數語之間便引得聚義廳上笑聲不絕。相形之下,身材肥胖,毫不起眼的白龍山首領顧瑤就顯得蔫巴了許多。

   一番客套之後,顧瑤卻回身指著身後一個衣衫襤褸的精壯大漢道:「這位文兄弟是我在路上遇見的,他說到要來鳴鳳山投奔他的大哥夏星寒,卻不識得路徑。我見他這條大棍著實有些份量,就帶他上了山!」曾淳早瞧見了那一臉憨笑的大漢,這時急忙走上一步,叫道:「文勝兄弟,原來是你!」這人正是夏星寒在丐幫時收留的文家亂堡的後人文勝。看到憨傻的文勝,曾淳就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夏星寒,心下登時一片淒涼。急忙將他讓進後堂,剛說了幾句,文勝聽得他大哥夏星寒隕命,不由咧開大嘴號啕大哭。

   一聲「酒宴伺候」,聚義廳上立時筵宴大開。正值荒年,山寨之上也無好飯好菜,便是一些野味也全是皮包骨頭。不過群豪卻興致甚高,初時還稍有拘束,片刻之後,便紛紛放浪形骸,呼兄喊弟起來。陳莽蕩手裡擎著一碗清茶,慨然道:「眾位兄弟,今日六大山寨齊聚鳴鳳山,委實難得的緊!只是鳴鳳山上已經戒酒,未免美中不足!呵呵,實不相瞞,這戒酒可是遵照何堂主的意思,大伙難以盡興,要怪就去怪他。陳某今日姑且以茶代酒,敬眾家兄弟一杯!」

   眾人紛紛舉杯,笑嚷嚷地「舉杯痛飲」,陳莽蕩又道:「實不相瞞,兄弟我本來是給三邊總督曾大帥牽馬綴蹬的一個小卒,雖然官小職位小,但一身膽量和脾氣卻是不小,直娘賊的嚴嵩和昏君沒來由的害死了曾大帥,陳某人就是嚥不下這口氣!」這陳莽蕩說話愛說「實不相瞞」,一連兩個「實不相瞞」說得眾人心裡熱烘烘的,直覺已經和他無話不談無所不知了。一些性子粗豪的漢子聽他說起大帥冤死,忍不住就在下面喝罵嚴嵩卑鄙無恥,片刻功夫嚴大人的十八代祖宗便給眾人紛紛問候了數遍。

   陳莽蕩意氣昂揚,扯開了上衣,露出滿胸橫七豎八的傷疤,笑道:「實不相瞞,兄弟這一次由邊關回到鳴鳳山,還是討了一個剿匪的差事,跟直娘賊的大同總兵仇鸞領了些銀子便來此落草。嘿嘿,匪還沒剿,這不已經官匪一家了麼?」眾人聽了哈哈大笑,陳莽蕩又將大手一揮,斬釘截鐵地道:「兄弟是說什麼也要給大帥討還一個公道!嘿嘿,人活在這世上,拼的不就是這一口氣麼!」群豪聽了,紛紛叫好。

   一片嬉鬧之中,只有何競我微笑無語。任笑雲傷勢難測,鳴鳳山暗藏奸細以及沈喚晴的身陷青蚨,都使他心內一直沉甸甸的。但陳莽蕩說完之後,卻又將他拉起來命他「勸酒」,何競我也只得跟著站起身來「以茶明志」。他詞鋒更加犀利,眾人聽他痛斥貪婪陰狠的嚴嵩昏庸誤國,野心勃勃的鄭凌風仗勢欺人,想起往日受盡錦衣衛和青蚨幫的欺壓,更給牽動了心思,心情激憤之下又是破口大罵起來,一時間「直娘賊」、「賊廝鳥」的滿廳亂飛。何競我眼見群情激昂,才將碗一舉:「諸位,何某今日這一頓酒暫且欠下,待大破了青蚨幫,咱眾家兄弟再共謀一醉!」三山五嶽的群豪轟然叫好,紛紛大呼小叫,逸興橫飛,似乎這一仗早已經穩操勝券,這一頓酒是非喝不可了。

   一連三日,靈照和尚都來給笑雲療傷。他這『一指針』以內氣為用,果然效驗如神,笑雲自覺經脈之中的內氣又運轉如常,行動已無大礙。

   這兩天笑雲常做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自己和玉盈秀重逢,每一次都在喜不自勝的當口,殺出個鄭凌風來。在鄭凌風凌厲無匹的劍法之下,自己的精妙刀招全然無用,數招之間便給殺得大敗。鄭凌風殺敗自己便惡狠狠地直向小玉撲來,在自己狂呼大喊下,他卻獰笑著舉起劍來,然後衝著玉盈秀手起劍落……夢做到此處便會戛然而止,任笑雲就會一身大汗地坐起身來,雙手緊緊抓住那塊玉。這惡夢每晚都要將他從夢中叫醒幾回,弄得他白日裡心也是七上八下的。雖然他臉上還是一副萬事不怕的潑皮模樣,但對著鄭凌風派人送來的好酒好菜,平素食量如海的任大俠卻開始懶得動筷子了。

   這一日靈照和尚為他灸通了陽維脈後,忽然抬頭問道:「笑雲,你心中很怕,是也不是?」笑雲的臉罕見的紅了一紅,卻兀自強撐著笑道:「大師又不是我肚子裡面的蛔蟲,怎地知道我任大俠怕是不怕?」靈照淡淡一笑:「心有所思,脈有所動,你身上所受的內傷已經大半見好,但這心病卻日甚一日,憂患日深。」他說著笑容一斂,兩道長眉慢慢攏起來,「此疾不除,讓老衲如何醫治?」

   「乖乖的,這老和尚真他娘的厲害!事到如今,我任大俠也不必打腫了自己的臉充胖子啦!」笑雲終於點點頭,沉沉歎了口氣,將心中的鬱悶苦惱一發說了出來:「其實我這個人自小便沒什麼雄心壯志,只因喚晴求到頭上來,腦袋一熱就糊里糊塗地捲入江湖紛爭之中。但在我心中,還是盼望過那無憂無慮的自在日子,沈先生苦口婆心的傳我刀法,我心中萬分感激,卻始終不敢拜他為師,其實就是怕惹來更大的麻煩上身。」他最後又歎道:「但饒是如此,只怕過不了多久,我還是要面對鄭凌風、陸九霄這樣的絕世高手,叫我怎能不怕?」

   「原來如此,這也是人之常情,」靈照的目光在陰暗的屋內慢慢地明亮起來,「之所以你常懷恐懼之念,便因你一直未曾打開過自己的心。老衲有一門少林禪宗的洗心禪觀,對於施主的身心之疾,都有些用處!」「洗心什麼觀?」笑雲張大了眼睛問:「這法子便能讓我不再怕那鄭凌風、陸九霄了麼?」靈照點頭道:「若是你根器相應,更能解開陶真君等人連帶內勁一同送入你體內的戾氣!」笑雲大喜,忙叩頭道:「快請大師教我這個法子,最好又省事又安穩,一下子便去了弟子的病根!」

   「又省事又安穩,天下沒有這樣的美事,」靈照笑著問:「你練的刀法叫做什麼?」笑雲道:「觀瀾九勢呀。」靈照點了點頭:「古人將『大波』叫做『瀾』,你平時修煉刀法之時,對這『瀾』字如何理會?」笑雲搔頭道:「沈老也曾說過,我練刀之時,最好能思念出四周大浪飛湧的樣子。呵呵,不瞞你說,我馬馬虎虎地試過幾次,也沒什麼用處,後來也就不想了。」

   「思念大浪飛湧?這就是了,」靈照的眼睛亮了一亮,「這就是觀想之法,也就是洗心禪觀的最初一步。你且再試一試看。」說來也怪,隨著他的眼睛緊緊地盯過來,笑雲只覺渾身一熱,閉上眼來,立時覺得四周有浪舞濤飛、風起波湧之狀。卻不知此時已給靈照用少林禪宗的以心印心之法帶入了一個奇妙的境界中。

   「如何,」靈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此時你的心是否已經打開了?」笑雲的額角有汗水點滴而下,他長長吸了口氣,道:「好了一些,卻總覺得……還是欠了一些什麼。」

   「不錯,這還不是打開此心的根本之法。更勝一層的法門應該打破主客之分,」靈照說到這裡卻忽然頓住,沉了一沉,才道:「你就是波浪!」

   「我就是波浪!」笑雲渾身一震,只覺隨著靈照的這句話,天地之間一下子全寂靜下來。這密室本來密不透風,燠熱難當,但這時心內卻升起一片清涼,而自己的身子也在一瞬間化作一陣滔天巨浪,一時間波濤茫茫,澎湃雄偉,裂石穿雲,無際無涯。似乎是在一瞬間,笑雲踏入了一個想都沒想過的天地,這裡面沒有主,沒有客,沒有天,沒有地,只有無數大的浪花小的浪花,起落著喧鬧著,飛湧的波瀾高可及天,深不可測,變化無端,氣象萬千。

   他似是閉目靜坐了僅僅一瞬,又似是在這斗室之中枯坐了千劫萬世。再撐開眼來,卻見屋中那盞油燈早熄了,靈照和尚已經不知去向,自己這一坐已不知過了多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6 01:26:00

第十八章 翻覆如棋半局殘(1)

   大戰在即,鳴鳳山上群豪的心中都如同慢慢拉開了一張弓,隨著雙龍口之會的逼進,那張弓就越拉越滿。山上的氣氛也一觸即發,緊張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何競我知道鄭凌風必會以地利之便,在「雙龍口」設下埋伏,便前前後後地遣派出數名聚合堂弟子,到雙龍口左近往來探查。這兩日來,眾弟子便陸續回來覆命。有的說只見兩河交匯,並無異狀;有的說瞧見那裡的河水異常洶湧,大浪拍在岸上,聲如牛吼;更有人說在那地方隱隱地瞧見亂石如林,連高飛的鷹隼都要遠遠避開,邪氣得緊……

   眼見眾口異詞,越說越奇,何競我不敢再有絲毫怠慢。他知道此時陳莽蕩要和各山寨首領商議合兵的細則,二寨主余獨冰陪著新上山的百家槍陸亮、毒不死顧瑤等人遊覽山色,何競我便要親赴雙龍口去探看一番。二弟子葉靈山放心不下,偏要一同前往。何競我本不想再驚動旁人,但素知這位弟子精於奇門五行之術,便點頭應允了。

   這時候天地間一片陰沉,隨著一陣潮濕的山風襲來,幾點雨滴便打在了鳴鳳山蒼翠的山嵐上。「真是下雨了,」葉靈山臉上掠過一層憂色,「才到黃昏,這雨看來還要下上一陣。」何競我瞧了一眼打在土坡上的點點雨痕,淡然道:「走後山吧,不要驚動旁人。」二人自聚義廳一路走下,便到了後山的鳳尾洞旁。這鳳尾洞是一個幽深的山洞,洞勢內深外窄,形如鳳尾,便得了這『鳳尾』之名。鳳尾洞雖然狹窄,卻有進無出,洞前更是地勢狹峭,僅有一條山路上下,是鳴鳳山寨收藏輜重、糧草的地方。

   何競我卻在洞前站住了腳步,回頭道:「盈秀,出來吧!」山巖後果然轉出玉盈秀窈窕的身影來,她手中擎著一柄竹傘,輕聲道:「爹,我放心不下,也要去。」何競我無奈地一笑:「是放心不下爹麼?那便一同去吧。」玉盈秀臉上微微一紅,卻將另一隻傘遞到何競我眼前。何競我笑道:「給你二哥吧,老爹還用不著這個。」葉靈山笑嘻嘻地接過傘,道:「師尊護體神功展開,便是尋常暗器都近身不得,何況這區區雨點呢?」玉盈秀眼見他瘦瘦的身子如一隻猴子般縮在傘下,模樣滑稽,不由噗哧一笑。

   三人才順著山道行出幾步,何競我忽然咦了一聲。玉盈秀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卻遙遙地望見山上密林間有個人影鬼鬼祟祟地一閃而逝。「梅道長,」何競我叫了一聲:「怎地躲躲藏藏的,出了何事?」

   「嘿嘿,怕什麼來什麼,」梅道人從草叢中探出一張無奈而又可笑的臉孔,「還是給你瞧見了。嘿嘿,何大爺,好像是出事了!」何競我雙眉一皺:「出了何事?」梅道人將一張臉縮回草中,叫道:「你自去看看就知,可不干老道的事!嘿嘿,我老道是誤打誤撞碰上的。」

   「何堂主,」兩個鳴鳳山寨兵這時如飛奔來,叫道:「出了事了。青牛山葉孤煙葉二當家的給人殺了。」何競我眼中閃過一絲震驚,急道:「葉孤煙?在哪裡?」一個寨兵氣喘吁吁道:「剛剛瞧見的,屍身便在陳將軍所居的『擎天堂』外。陳將軍速請堂主過去。」

   那晚聚會之時葉孤煙在廳上大出風頭,便是玉盈秀這等與他素不相識之人見他插科打諢、言語風趣,也對他心生好感,卻不料這樣百般機靈的一個人卻在戒備森嚴的鳴鳳山被殺。三人心中都是一緊。何競我深深吸了口氣,道:「雙龍口我是去不得了,靈山,你獨自一探,可要萬分小心!」

   「爹,我陪二哥去,」玉盈秀眼見爹的眼內目光猶豫,忙道:「女兒對那裡的形勢較旁人熟悉些,又明瞭青蚨幫中切口,自會無事。」何競我素知這位女兒的脾氣,只得道:「便依你。可定要聽你二哥的話,不要多生事端。」眼見女兒和徒弟並肩下山,何競我又覺放心不下,走上兩步,又道:「我再嘮叨兩句。靈山,對陣勢不可強探,不必深究。盈秀,」他望著女兒,目光閃爍起來,沉了一沉,才道:「速去速回,不可弄險!」

   玉盈秀覺得滿腹心事都給爹爹瞧透,應了一聲,急忙轉過身去,和葉靈山疾步下山。何競我目送二人走遠,才將大袖一拂,隨著那兩個寨兵向擎天堂走去。

   一陣急促的琴聲自雅閣內傳出,那聲音跳脫得如同流泉擊石,飛花濺玉。單聞這琴聲,便知彈琴的人心中有幾分焦急。「屈指算來,雙龍口之會就在明晚了,定要逃出去告知何堂主和陳將軍。實在不行,也要讓笑雲逃出去報信!」喚晴想起江流古在雙龍口所佈的怪陣便覺心中泛起陣陣寒意,一下子推琴而起,恨不得立時插翅飛回鳴鳳山。

   這幾日來,那四邪神中的江流古和水若清常在外間屋日夜監護。這二人一個不近人情,一個機詐百出,喚晴試著逃了數次,卻都沒有走出這間華麗的雅閣半步去。水若清受鄭凌風之命,不住地將諸般華麗奇巧的錦衣美裙送來。雖然那些衣裳件件都精巧得讓她歎為觀止,但喚晴倔脾氣一發,就是賭氣不穿,只挑了一套貼身小衣換上,其餘的就拋在一旁。水若清不以為意,仍是每日兩次地將蘇繡蜀錦送上數套,綾羅綢緞便在喚晴所臥的秀榻旁堆起了一座小山。

   鄭凌風日日忙於排兵佈陣,只抽空來過看她兩次。喚晴記掛笑雲傷勢,軟磨硬泡要見笑雲一面,鄭凌風始終不允,只說:「靈照老和尚正給此人療傷,這個人一身功夫稀奇古怪,所受之傷也是奇難怪症。這兩天他日夜呆坐,傷勢卻還是不好不壞,待得雙龍口之會一了,為父自會將他細細審問。」喚晴聽了,更是放心不下,只是苦於無法分身去救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7 02:16:54

第十八章 翻覆如棋半局殘(2)

   雖然才近黃昏,窗外卻陰雲密佈,已不見一點日光透過來,喚晴的心內也是一團烏雲。她掀起水晶簾走到外屋,卻見江流古正自端坐在桌前,雙目微閉,似是入定一般。喚晴多次瞧他這般模樣,早也不以為異,但此時卻見他手中搖著個黑油油的物事。她覺得奇怪,湊過去一瞧,卻是一張龜殼,那上面亮瑩瑩的閃著層烏光,也不知是何年留下來的。

   江流古的雙眼便在此時睜開,雙手一翻,龜殼下跳出三枚銅錢來。他低頭瞧那銅錢是兩陰一陽,便拾起筆來,在紙上恭恭敬敬地畫了個陽爻。喚晴這時才知,這老道是在卜卦,忍不住問:「江先生,你在這裡算什麼?」江流古卻不理她,再將龜殼輕輕搖晃,按著跳出的銅錢畫了個爻。如此反覆數次,才得了一卦。

   瞧他望著那卦相沉思不語,喚晴不由好奇心起,問道:「江老道,這是個什麼卦呀?」江流古神色似喜似憂,沉了一刻,才道:「這是散人為明晚之戰所起的一卦。」喚晴聽他說起雙龍口之會,心也一緊,忙問:「這卦上說的是什麼?」

   「這是『天山遁』,昔年朱熹有大事遲疑不決,問卜後得了此卦,隨即默然而退。」江流古說到這裡緩緩搖頭,「這不是一個好卦!」

   天之蒼蒼,其正色耶?

   何競我仰起頭來,望著窗外灰溟溟的暮色雲天,忽然覺得一陣空虛。「師尊,」大弟子袁青山眼見師尊煩惱,忙低喚一聲,「這一日一夜以來,您目不交睫,一直在追索兇犯,片刻不得歇息。明晚就是雙龍口之會了,大戰在即,師尊還是歇息一下!」

   青牛山大頭領奚長峰眼見二弟慘死,又悲又怒,饒是他是個悶罐葫蘆的脾氣也不禁暴跳如雷。陳莽蕩與何競我暗中一商議,都覺鳴鳳山上確是混入了奸細,但大戰在即,不便明目張膽地查捕兇手,只得對眾人說青蚨幫已經派了細作混入山寨,刺死葉寨主之後逃逸。那幾個山寨頭領也覺此事蹊蹺古怪,但當此時節誰也不便多言,都道這筆血帳自是要等到雙龍口之會上與鄭凌風算個清楚。

   但這一天多來,何競我一直在暗地裡查驗真兇。他望著雙目泛紅的袁青山,喃喃道:「從發現葉孤煙之死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卻還是毫無頭緒。」袁青山搓了搓手,卻想不起說些什麼。何競我又問:「你二弟和盈秀有消息傳來麼?」袁青山仍是搖頭:「這二人也是至今未回,二弟的脾氣好鑽牛犄角,我怕他到了雙龍口,脾氣上來,定要揣摩得透才肯罷休!好在還有小姐在,盼能提醒一二。」何競我點了點頭,心中暗道:「靈山與盈秀都是聰明人,若是在此,倒可幫著參詳一二。」

   屋門便在這時打開,走進來的卻是曾淳。「何堂主,」曾淳輕聲道,「聞得堂主近日為追兇一事煩惱,特來與堂主手談一局,只盼能給堂主解解悶。」何競我雙目倒是一亮,淡然道:「公子棋藝得大帥真傳,將門虎子,必有高招,倒要領教!」當下便命袁青山取出棋具,擺佈桌案,更焚起一爐好香。輕煙燃起,登時使人有俗慮頓消之意。袁青山眼見師父拈子佈局,似是暫時忘卻了那擒凶追奸的煩事,心中大喜,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晚輩幼時頗嗜此道,」曾淳的棋風一如其為人一樣難掩鋒芒,落子之時,清脆響亮,「十七歲那年手不釋卷,將六卷《玄玄棋經》翻得破了,自覺棋藝大進。後來家父求得唐時的《金谷九局》給我參詳,但我拿來一瞧,便覺不過如此。」

   何競我雙目微閉,行棋無聲,沉靜如水,淡淡道:「棋道如人心,世道越是往後,人心就越是機巧,棋道也隨之變得精巧詭譎。你參透了元時的《玄玄棋經》再去看唐朝的《金谷九局》,自然覺得古不如今。」曾淳笑道:「棋道如人心之說,晚輩倒是頭一次聽聞。」二人均是別有心思,都知此時不是較量棋技的時候,所以落子如飛,片刻之間已在局中落了八子。

   曾淳凝視棋局,道:「唔,堂主行棋循的是古法,頭頭是道,法度嚴謹!」霍地在『平』位二八路下了一子,笑吟吟地道:「晚輩初打棋譜之時,與人對陣,反覺束手束腳,後來便不依常理落子,常收奇效!」

   這一子也是不依常理落子。何競我眼見他鋒芒畢露地挑起爭端,微微一愣,隨即笑道:「落子如用兵。當年宗澤傳授陣法於岳飛,說到好野戰,非萬全計也。岳王爺那時雖初出江湖,卻說出了『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樣的一句千古至理。可見棋經陣法,重在融會貫通,不亂陣腳,才不會臨戰失措。」竟不應曾淳這挑釁的一子,轉到另一角仍布他的陣勢。

   「好一個『融會貫通,不亂陣腳』,」曾淳哈哈一笑:「堂主,你不理會我這一子,陣腳不亂,這一局已勝了八成!」

   何競我抬起頭來,望著曾淳別有深意的笑容,雙眉一展:「多謝公子指點!」原來他已經聽出了曾淳的話外之音。「不知公子對葉孤煙之事可有高見?」

   曾淳深陷的雙目閃著光,道:「葉孤煙的屍身我細細查過了,身上並無一招致命的傷痕。但後背、後腦卻有十餘處內傷,弄得骨骼寸斷,慘不忍睹。」啪的一聲,他的棋子又氣勢洶洶地打了進來。

   何競我雙眉一鎖:「動手的人不知與他有什麼深仇大恨,出手這般毒辣!」終於輕輕一子「頂」了過去。曾淳卻搖了搖頭:「我瞧未必是因為有何仇怨,此人在鳴鳳山上殺人,必然要下手幹淨利落,省得為他人發覺。他偏偏要用如此費事的殺法,倒說明了一件事!」何競我凝子不下,忙道:「公子請講!」

   曾淳道:「這就是說兇手動手之地狹窄侷促,難以大展手腳使出全力。他迫不得已,每一招便只使寸勁,只傷敵,難斃敵,這才有連綿十餘下,骨骼寸斷的慘象。」何競我雙眉一展,道:「這麼說,那人不是在擎天堂外殺的葉孤煙?」

   「不錯,」曾淳道:「鳴鳳山上狹窄侷促之地不多,我想來想去只有一處地方──鳳尾洞!」何競我道:「是呀,鳳尾洞內起始一段路喚作『蟒翻身』,細窄得像大蟒的肚子,人走在裡面,連轉身都費力得緊。」曾淳歎道:「我細細問了鳳尾洞外的寨兵,他們在那裡日夜巡視,未見有人去過。但是兩隊守洞人馬交接的時分是在卯時三刻,那時是早飯的時候,正有半個時辰無人守洞。我算了算,葉孤煙恰在那時被殺。進洞之後一查,更在洞內狹促之地的一段山壁上發現了一線細細的血跡!」

   何競我的心忽然一沉,道:「鳳尾洞是存放軍餉之地,葉孤煙和那兇手怎地去了那裡?」曾淳沉吟道:「我瞧葉孤煙此人言語輕佻,為人浮躁,其實也大有可疑之處。」

   「兇手在鳳尾洞內殺人,卻移屍到陳將軍所居的擎天堂,實在是居心叵測,」何競我眼中光芒一閃,「我瞧其用意有二:其一,兇手讓五家山寨頭領覺得有人就在鳴鳳山寨主臥榻之旁公然行兇,對咱們心生猜忌,進而離心離德;其二,兇手不願意讓咱們知道他在鳳尾洞內動的手,想必是對鳳尾洞仍有所圖。」

   「堂主所見甚是,」曾淳也吸了一口冷氣,又問:「是誰第一個瞧見的屍體?」何競我沉沉一歎:「是梅道人,此人嫌疑最重。他不但是頭一個瞧見葉孤煙屍身之人,而且那日我們在擎天堂內看到了一雙髒兮兮的鞋印,那鞋印圓頭闊底,正是道士所穿的麻鞋。去問這老道,他就裝瘋賣傻,死不承認進過擎天堂,可是鳴鳳山上只他一個老道,便賴也賴不掉的。嘿,我實不願相信,這個與我相交二十多年的嘻嘻哈哈的瘋癲老道會是……」

   「梅道長心若頑童,而且當初晚輩治傷醫病時盡心竭力,晚輩也不信他會心生二心。不過,」曾淳臉上的肌肉一跳:「我記得梅道人帶來的莫老妹子便是緹騎細作,他那師弟鄧烈虹更是早早地降了蒙古黑雲城主。對他卻也不能不防。」眼見何競我佈局森嚴,自己邊角一小片黑棋隱隱有被圍之勢,只得強行打入一子,要待亂中取勝。何競我此刻也不得不應,局中立時風起雲湧,騰起重重殺機。

   二人凝神下了十餘子,何競我的棋勢已經連綿一片,非但那一個邊角曾淳掙扎不出,而且將他中腹一條大龍牢牢困住。這一局何競我已經穩操勝券了,他呵的一笑:「公子,你熟讀棋經,怎不記得『十訣』中的『逢危須棄』和『動宜相應』的道理。若非你在邊角上糾纏不休,也不會大意失荊州!」曾淳以手擊額,笑道:「好一個逢危須棄、動宜相應,原來堂主早已經成竹在胸,倒是晚輩多慮了。」

   「不錯,今夜這一會事關重大,咱們萬萬不能因小失大,」何競我說著推棋而起,「雙龍口是鳴鳳山和青蚨幫的第一戰,不容有失。依我瞧,鄭凌風必會乘鳴鳳山空虛,奇襲鳳尾洞。不過,喚晴失陷青蚨幫中,咱們也不得不救。」他說著呵呵一笑,「公子棋力不凡,可惜今日以棋言事,未能盡興。以後定要好好領教。」曾淳目光灼灼道:「離雙龍口之會還有一天功夫,若是籌劃得當,說不定會出奇制勝。」

   「事在人為,若是措置得體,定能出奇制勝,」江流古慢悠悠地道「幫主此時正在佈置幫務,小姐有無興致隨我一看?」喚晴雖然討厭鄭凌風的頤指氣使,但想到能到這屋子外去透一口氣,還是無言地站起身來。

   隨著江流古穿廊過院,便進了一間廳堂。喚晴知道振北分舵內的佈置有如迷宮,除自己所居的那間雅閣外,旁的房屋全都是一般模樣,但眼前這間廳堂卻異乎尋常地軒昂高大,只怕就是分舵之中議事的總堂所在。江流古從旁門引她進得堂中一間側室,便和她坐在一對矮凳之上。

   透過側室那道水晶簾,喚晴吃驚地瞧見簾外大堂中高矮胖瘦地站滿了數排人。從那一雙雙明銳的眼神和高高鼓起的太陽穴上看,喚晴便知道這十數人均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只是此刻這些器宇不凡的高手都是肅然挺立,大氣不出一聲地瞧著大堂正中端坐不語的鄭凌風。喚晴瞧見那日見過的振北分舵舵主陳九斤也赫然在列,卻只站在第三排,想來簾外所立的均是青蚨幫的顯赫人物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9 19:27:26

第十八章 翻覆如棋半局殘(3)

    鄭凌風手中拈著一張紙,似是在凝神觀看。立在他身後的水若清這時曼聲道:「江南威揚分舵主柳雲飛──」

   「屬下在!」一個身材精瘦的漢子越眾而出,向鄭凌風躬身施禮。這人聲音清朗,鄭凌風卻渾若未聞,仍是拿著那張紙反覆觀瞧。水若清卻笑道:「柳舵主在揚州那銷金窟中為本幫打理教務,可是辛苦得緊呀!」柳雲飛聽她柔媚的聲音中滿蘊煞氣,忙將頭一低,先前那底氣十足的聲音就虛了許多:「揚州雖然繁華,但官府盤剝得也緊,屬下盡心竭力,也難是達幫主厚望之萬一。」喚晴素聞江南「清風拂柳」柳雲飛的大名,聽說此人以一路清風劍法縱橫江南,黑白兩道都對他又恨又畏,卻不料此人到了鄭凌風眼前卻連腰都不敢直起來。

   「是呀,柳舵主這些年來盡心竭力,將揚州的八家大酒樓料理得紅紅火火,咱們的心裡面可都是明鏡一般,」水若清的話語仍是不陰不陽,「只是去年為何少進了五千兩銀子?」柳雲飛苦笑一聲:「適才說了,揚州官面層層盤剝,咱們又不能明著對抗官府,若非屬下對那些貪官軟磨硬泡,便少了萬八千兩銀子也在情理之中。」

   「當真如此麼,有人將這帖子報與了幫主,」水若清柳眉一豎,將手中一本薄薄的帳冊舉起晃了晃,念道:「嘉靖二十六年,揚州慶豐樓得銀三千兩,實報一千五百兩;揚州珍味閣得銀兩千兩,實報一千兩;揚州會賢堂得銀兩千兩,實報一千兩……柳舵主,剩下的要不要我一一念與你聽?」柳雲飛只覺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叫道:「冤枉呀,幫主!這全是捕風門主陽流雲的血口噴人。這廝早就垂涎屬下所轄之地,屢次遣人前來勒索,屬下不理,他便幹這捕風捉影的拿手好戲!」

   鄭凌風這時才哦了一聲,淡淡道:「原來全是捕風捉影!那『安徽典幫』四家當鋪被你威揚分舵侵吞一事想必也是子虛烏有了?」有明一朝,當鋪風行天下,大利當前,無倫商、官均趨之若騖,至有禮部尚書經營當鋪百家的奇事。按當時規矩,每地的典當行以東家地域劃分,結成了「典幫」互相扶助,這其中又以「安徽典幫」最是勢大。柳雲飛眼見安徽人在揚州開的當鋪銀子來得水也似的,不由眼紅,便派出心腹高手,軟硬兼施,逼得安徽典幫將四家當鋪納入了他柳雲飛的名下。他自以為這事做得外人全不知曉,每日裡白花花的銀子拿著,並不報與青蚨幫,卻不料給鄭凌風探得一清二楚。

   柳雲飛想起青蚨幫處治罪人的狠辣手段,剎那間便驚出了一身冷汗,將頭磕得山響,只道:「屬下罪該萬死,罪該萬死!」鄭凌風的聲音慢得出奇:「本幫以『青蚨』為號,最恨的卻是侵吞幫中錢財的貪吝奸人。水門主,柳雲飛該當何罪?」

   「『最毒莫過吞錢財,一文一刀慢慢挨』,」水若清躬身道:「柳雲飛觸犯本幫七大死戒的第一戒。不算這四家當鋪,只適才所念的那三家酒樓,柳雲飛便私匿了三千五百兩白花花的銀子。當真一文一刀,便是千刀萬剮也抵不過來了。」

   簾子後的喚晴聽了,心內也是一驚:「原來這是鄭凌風在整肅幫中奸邪。他們幫規如此森嚴,怪不得這些年來青蚨幫好生興旺。」又想,「依照江湖規矩,幫中事務不准外人知曉,他讓我觀看這些機密大事,想來便是讓我明白,他沒有拿我當作外人。」她本不想領鄭凌風這個人情,但這等整肅異己的新鮮事從未見過,好奇心一起,便索性看下去。

   「幫主饒……饒……」柳雲飛體似篩糠,驚駭之下那一個「命」字如何也說不出來。便在此時,一個身材矮胖的紅臉老者橫身而出,躬身道:「啟稟幫主,柳雲飛見利忘義,本當凌遲處死。但念他為本幫在揚州苦心經營多載,又是難得一遇之才,還請法外開恩,饒他一命,讓他戴罪立功!」鄭凌風見這老者滿面紅光,聲如洪鐘,正是幫中元老、江南應天分舵舵主楊霸,不由眉頭微皺,卻不言語。

   「楊舵主,」水若清的聲音還是那麼柔軟悅耳,「常聽人說『楊柳一家』,楊舵主持掌應天府事務,非但南京與揚州咫尺相連,果然連楊舵主本人也與柳雲飛同進同退,唇齒相依。」楊霸卻哼了一聲:「水若清,你跟老夫說話,不必這麼陰陽怪氣。」水若清聞言,一張粉臉登時氣得煞白。喚晴卻暗自喝了一聲彩:「傳聞『金鐘霸王』楊霸性如烈火,直來直去,今日一見,果然是個剛直不屈的漢子,比那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的柳雲飛強得多了。」

   楊霸卻不理水若清,只向鄭凌風道:「幫主,柳雲飛這些年為本幫流血流汗,立過多少大功?何況大敵當前,不宜誅殺大將,還請幫主饒他一命,讓他明夜多斬殺幾個聚合堂的逆黨,將功折罪便是了。」鄭凌風聽他「大敵當前,不宜誅殺大將」這句話甚和心意,但又惱他言辭粗率,便沉吟不語。

   「楊舵主先不必忙著替別人求情,」水若清說著將那帳冊翻了兩頁,道:「這裡也有人說你貪贓聚財,密不上報。」楊霸面色一變,隨即大咧咧地一揮手,叫道:「不必念了,老夫確是少報了四千兩銀子!那又怎樣了,咱們幹的是刀頭舔血的買賣,今日是好酒好肉,明天說不得便腦袋分家。今日在這堂上的,誰不暗中撈上他萬八千的?」這話一出,廳上眾人的臉上全掠過一層深以為然的感激之色,但在鄭凌風積威之下,卻無人敢言。

   水若清鳳目一寒:「楊霸,你目無幫規,行跡貪劣,又在幫主面前公然咆哮。來人呀,與我拿下了。」她身後早立了數個破陣門的好手,一聲令下,立時有四五個漢子長劍出鞘,疾撲而上。

   劍光閃爍間,四五柄長劍已經刺在楊霸身上。但見楊霸悶哼了一聲,紅臉上驀地泛起一團紫色,那劍僅刺破他的大氅便再也扎不進去分毫。驀然間這老人大喝一聲,有如平空響個霹靂,雙手揮動之間,三把長劍已經被他揮掌劈斷,另有兩劍被他震上半空。

   「兄弟,起來!」楊霸反手一抓,已將跪伏在地的柳雲飛扶起。事到如今,柳雲飛也只得拔出長劍,和他並肩向大門衝去。楊霸身後還有兩排青蚨幫首腦,但這些人素來與他二人交厚,並不阻攔。廳外湧進數名破陣門弟子,但柳雲飛劍氣如虹,楊霸掌力剛猛,如何阻擋得住?水若清又驚又怒,玉手一分,便待上前親自出手。猛覺腕子一緊,卻給鄭凌風按住了。

   眼見二人便要衝出廳去,驀然間廳內響起一聲輕叱:「柳──雲──飛!」

   鄭凌風這三字似是隨口說出,聲音不大,卻字字如箭,廳內眾人聞言均是渾身一震。柳雲飛精瘦的身子立時一晃,似乎鄭凌風這一喝已經喝散了他的精氣。想起幫主的悍厲勇鷙,他的雙腿立時沉重無比,再難邁出半步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11:00:33

第十八章 翻覆如棋半局殘(4)

   楊霸大怒,叫道:「走呀!」反手抓起他臂膊便待向外拋出。便在此時,一道金光疾飛而到,正撞在他背後「日月穴」上。楊霸一身金鐘罩的橫練功夫本已刀槍難入,不知怎地卻吃不起這一撞,悶哼一聲,登時軟軟跌坐在地。

   那物件霎時又疾飛而回,啪的一聲,穩穩蓋在鄭凌風手中的茶碗上,竟是一個杯蓋。

   喚晴眼見鄭凌風飛出一片碗蓋便能降伏楊霸,已是心下稱奇了,待見這碗蓋又能自己飛回,不偏不倚地蓋在碗上,不由瞠目結舌,實不相信世間竟有如此神乎其技。一旁的江流古低聲讚道:「那碗蓋是借楊舵主身上的護體神功生出的勁道飛回來的,妙的是幫主拿捏之準,算度之奇,委實天下無雙。」

   鄭凌風神功一展,廳上群豪驚歎之餘,不由一起大聲喝彩。

   柳雲飛卻眼見楊霸遭擒,心中的一點膽氣登時灰飛煙滅,猛然間回身大喝一聲:「幫主,柳雲飛對不住您老人家,這就自絕於此!」反手一劍便刺入了自己胸中。眾人眼見一道怒血從他胸口飛濺而起,不由齊聲驚叫。楊霸更是痛呼一聲:「兄弟──」但見那劍透胸而過,顯是難救了。

   飛湧的熱血似乎使他回復了血性,柳雲飛身子晃了兩晃,卻兀自不倒。「幫主,」他的聲音極低極慢,「楊舵主性子粗豪……不拘禮數,還請您放他……一馬!」

   「我答應你,不治楊霸之罪。」鄭凌風陰鷙的眼中卻射出一股嘉許之意,「雲飛,你還是我的好兄弟。放心去吧……你的家人幫中自會照顧!」

   「多、謝……」柳雲飛勉力擠出這兩個字來,便面向鄭凌風跪在地上,頭一低,就此再無聲息。廳上立時就是一靜,只有地上的鮮血無聲無息地向門外流去。這時節便連喚晴心中都不是個滋味。

   「柳雲飛一死謝罪,功過是非,一筆勾銷,」鄭凌風低沉的聲音一響,眾人的目光立時恭恭敬敬地望過來,「今後幫中弟兄不准再言其過。楊霸雖行事莽撞,但念其年老昏聵,也不追究!」說著曲指一彈,一縷指風到處,楊霸穴道立解。「金鐘霸王」死裡逃生,卻不向鄭凌風謝恩,只是立在柳雲飛屍首一旁老淚縱橫。

   「諸君!」鄭凌風說著長身而起,自水若清手中接過那本帳冊,高高舉起。眾人聽他聲音意味深長,心都一跳。十幾個舵主盯著那本薄薄的帳冊,心中均是七上八下,廳上便全是粗重的呼吸之聲。

   「大丈夫行走江湖,求的是一個義字,鄭凌風怎可因利忘義?」他說著雙掌一合,內力到處,帳冊上立時升起一股白煙,那本帳冊隨即燒作灰燼。

   「這冊子中記得什麼,鄭凌風隻字未看,也不會再做深究,」鄭凌風緩緩坐下,目光卻陡然一厲,「只盼各位也好自為之!」廳上群豪這時全如釋重負,一起跪倒叫道:「幫主大仁大義,屬下等感激不盡!」

   鄭凌風將手一擺:「明晚便要大戰,哪位兄弟若是立了頭功,揚州城那四家當鋪便歸他掌管!」此言一出,登時群情踴躍。

   喚晴眼見鄭凌風恩威並施,便將一眾英豪治理得服服帖帖,心下也自歎服。眼見鄭凌風跟著分兵點將,似是要安排明晚的雙龍口之戰,她本想再聽個仔細,一旁的江流古卻道:「請小姐移步。」喚晴知道鄭凌風這時的調度關係重大,必不會讓自己得知,也只得歎一口氣,隨著江流古從後門出了側室。

   江流古送她回到那雅閣外,卻並不進屋,只對那奉命監視喚晴的青蚨幫弟子道:「老老實實伺候小姐,不得偷懶。」也不待那漢子應聲,便即急匆匆地向回趕去。喚晴知道他必是回去赴會,眼見此時只一個尋常幫眾在此,心中登時一喜,玉手便不自禁地握住了曉紅刀。那漢子卻忽然在她耳邊低聲嘀咕了一句:「先進屋去,他還沒走遠!」

   喚晴聞聽這漢子聲音嬌脆,不由一愣,但還是依言進了屋中。「你便是喚晴姑娘麼?」那「漢子」嘻嘻嬌笑,跟著在臉上一陣摩挲,一片膏粉紛紛而落。喚晴更奇了,問道:「你不是青蚨幫的?」

   「先借姊姊面巾一用!」那人笑著自秀榻上取下一方錦帕,沾了水,在臉上輕輕幾抹,便現出一張光艷照人的清麗面龐來。喚晴乍見如此絕世容顏,一雙妙目不由睜得更大了,驚問道:「姊姊是?」

   不用說,這少女便是喬裝改扮的玉盈秀了。她和葉靈山一路來到雙龍口前,葉靈山立時為變幻萬千的陣勢所迷。青蚨幫佈陣之後,雙龍口前便沒留下多少人馬守陣,二人在陣中相互推究,花了一日一夜的功夫還是不解。玉盈秀於陣法一知半解,覺得此陣深奧難解,便不再用心揣摩了。葉靈山卻如醉如癡,欲罷不能,只道:「小姐放心,這陣法還困不住靈山,請小姐且回山覆命。靈山多則一夜,短則半日自會破陣回山。」玉盈秀見他心智未迷,便放了心,借口回山,卻攜了易容所用的包裹,轉路來到了振北分舵。

   侯到黃昏,才摸進莊去,卻先聽到了喚晴的琴聲,她心中奇怪,循聲而來,卻發現這少女正是當時隨鄭凌風進莊的喚晴。想起這人是笑雲一度傾心的佳人,便動了會她一會的好奇之心。得知喚晴要和江流古去見鄭凌風,她可不敢隨著同去,只待二人走後乘機點翻了那青蚨幫弟子,易容之後在此相候。

   「小妹是何堂主之女,」玉盈秀深深萬福,「姊姊喚我盈秀便是了。」喚晴秀眉一蹙:「未曾聽說何堂主有個女兒呀?」玉盈秀也不知跟她從何說起,靈機一動,道:「我們失散已久,多虧了笑雲大哥才使我們又再相聚。」她這話倒沒有半點虛假,卻故意將「笑雲大哥」這四字叫得親切無比。喚晴將信將疑,問:「你認得笑雲?」

   「是啊,雲哥對我好得緊呢,」玉盈秀更將「笑雲大哥」換做了「雲哥」,「我和雲哥正要回山,卻見你被林惜幽擒來,雲哥見你遭擒,急得什麼似的,說什麼也要救了你走。」喚晴聽她如此一說,與那日情形一般無二,才確信無疑,歎道:「笑雲對人總是一腔熱忱,為了我,可是讓他受了不少的苦。」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玉盈秀的明眸之中登時閃過一絲波瀾,強自笑道:「是呀,姊姊對雲哥卻也是一往情深,這時可不急得唉聲歎氣麼,當真是郎情似水,妾意如雲,讓小妹好生羨慕。」她自幼在青蚨幫長大,身上自是帶著幾分我行我素的邪氣,什麼話都能脫口而出。喚晴卻玉面緋紅,嗔道:「什麼『郎情似水,妾意如雲』,難聽死了,妹妹好會拿我取笑。笑雲雖然較我年長,但在我心中,卻一直當他是個少不更事的親弟弟一般,哪裡有什麼一往情深的?」

   玉盈秀聽她如此一說,倒是心下一喜,忙笑道:「我聽說姊姊是刀聖義女,雲哥的一手刀法又是沈老先生親授的,當你們是青梅竹馬,這才信口胡說,姊姊莫怪!」話是這麼說,但她的一顆心卻砰砰的跳個不止,澄澄妙目眨也不眨地盯著喚晴,真怕她會將頭一點,否認她與笑雲的「青梅竹馬」之說。好在喚晴了無機心,紅著臉啐道:「在一起學藝便是青梅竹馬麼,你……」她本想說「聚合堂中可也有『聚合五嶽』呀」,但這等言語終非她能說出口的,只道:「妹妹好會安排!」說到這裡忽然想起那晚為了救曾淳脫險,自己賭氣之下,跟笑雲說過要待托付終身的言語,不由沉吟道:「只是我與笑雲……」想到為了曾淳所作所為不顧安危羞澀,剎那之間百感交集,芳心千結,後面的話卻如何也說不下去了。

   但玉盈秀見她提起笑雲忽又目蘊深情,秀眉顰蹙,不由心下大急,忙問:「姊姊與雲哥又怎樣了?」喚晴的目光更加慌亂起來,正待言語,卻聞得屋外有人冷冷哼了一聲,她的心跟著一跳,叫道:「是江流古?」聲音未落,桌上的燈焰忽然一閃而熄。

   水晶簾霍然一挑,一身道裝的江流古一步踏入了黑沉沉的屋中。

   玉盈秀玉面一白,望著眼前有如岩石一般挺立的黑影,輕輕歎了口氣:「江叔叔,適才我就猜出給你瞧了出來。您老當真要留住我?」「我不是來留你的。小玉,」江流古的眼睛在沉暗的屋中閃閃的,「令堂將你托付給我,可惜江叔叔生性疏懶,這些年來也未照顧好你!只是你說走就走,卻也不跟江叔叔道一聲別。」忽然反手一抓,將被玉盈秀制住的那青蚨幫弟子自屏風後拽了出來,手中一緊,那漢子喉頭咕的一聲,登時斃命。喚晴啊了一聲,卻見江流古隨即自懷中取出一瓶藥水,灑在那人身上,一陣嗤嗤青煙騰起,那屍身漸化漸小,終於變做一灘水跡。江流古望著那灘水跡苦笑一聲:「行事總是如你母親一般馬馬虎虎,這人穴道一解,振聲一呼,你哪裡還有命在?」喚晴聽他二人言語,不由心下驚奇,但覺這性情古怪的江流古對這「盈秀」終無惡意,便放下心來。

   「多謝江叔叔了。秀兒走時事出緊急,沒跟您老辭行,請您勿怪侄女失禮,」玉盈秀心下感激,聲音也有些顫抖,「秀兒此次回歸鳴鳳山,是葉落歸根,還請江叔叔放心。」江流古目光淒迷,歎道:「我早知道,你……便如你娘一樣,終究要回到他的身邊去,」他說著呵呵一聲苦笑,「我的技業,你大多知曉。這一去,聚合堂又多了一個強援!」玉盈秀不知說什麼是好,只得問道:「那您今後有何打算,當真替鄭凌風賣命一輩子麼?」她瞧著江流古凝思不語,不由小心翼翼地道:「江叔叔,以你這等胸羅錦繡的人物,便是朝廷不用,也不必為鄭凌風這等狂徒驅使。依我說,這世道奸佞當權,您這平亂治世的抱負是難得施展了。不如做個笑傲天下的世外高人,那才消遙自在。」

   江流古一時無語,微微一沉,才長歎道:「濁世清名一概休,古今翻覆剩堪愁。人生在世,又如何能消遙自在?小玉,你在這青蚨幫重地內露出本來面目,當真是膽大包天,趁著幫主要事纏身,還不快走?」玉盈秀道:「江叔叔好人做到底,讓我帶這位姊姊一起走,成不成?」江流古哼了一聲:「胡言亂語,愈發不成話了。你還賴著不走,可莫怪我變了主意!」

   玉盈秀知道他的脾氣,吐了一下舌頭,向喚晴微一作揖,道:「姊姊且在此再歇息一晚,咱們後會有期!」身形一晃,翩然躍出。

   江流古目送她的身影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才喃喃道:「雙龍口之戰在即,不知幫主做的三道安排能否一舉而勝,不知老夫的七絕陣能否出奇制勝?天山遁,天山遁,這一卦又有何深意呢?」

   靈照每一次來此為笑雲療傷,都先要燃香一柱,隨著輕煙裊裊騰起,斗室之內便全是一片寧靜悠遠的禪味。笑雲自給靈照傳以禪宗洗心禪觀後,便覺身、心、氣、力均跨入了一個新的境界,每日裡以此法靜坐片刻,便覺出一種難言的歡悅和安穩。

   這時他靜坐之後睜開眼來,卻見靈照身後俏生生立著一人,長髮如墨,眼波盈盈,正是玉盈秀。原來昨晚她出了喚晴所居的雅閣,卻並不回山,逕自尋到了靈照和尚,在他的禪房之中藏了一日,這時才隨他趕來。

   「秀兒,」笑雲又驚又喜,忍不住抬起手來,在自己腕子上作勢一咬,「這一次可不是做夢了!」玉盈秀見他容光煥發,心下甚喜,口中卻道:「當真常常夢到人家麼,只怕還是夢到你那喚晴妹妹的時候多些!」笑雲瞪眼道:「自是只夢見你一個了,還夢到你給我唱那首《長相思》:朝相思,暮相思,一日相思十二時,相思無盡期……不信你問問靈照大師!」玉盈秀才想起靈照在旁,玉面不由一紅,忙道:「當著大師的面也這般胡說八道,你這傷好得怎樣了?」

   「我這傷是全好了,是不是大師?」笑雲說著望向靈照,似乎生怕他會說些什麼,讓自己再留住一段時光。「老衲以少林禪宗『洗心禪觀』洗去施主心病,更以少林一指針灸通了施主身上四脈,此時為你灸通五脈之中最後的一個任脈!」靈照說著霍然立起身來,一指便點在他胸前任脈要穴「膻中」大穴上,笑雲的渾身登時一震。

   玉盈秀只見往日嘮叨慈祥的靈照和尚這時候立起身來,雙目灼灼,忽然化作了威猛金剛一般,一路「一指針」的絕世指法施展開來,快如電閃星飛,「中庭」「鳩尾」「巨闕」一路迅疾無比地點了下來。這老僧每一勢點出,都隱隱有風雷之聲,刺在閉目而坐的笑雲身上,便引得他微微一跳。玉盈秀見靈照十指翻飛,越往下點,招式越見驚奇繁複,心下暗自稱奇。

   堪堪點到笑云「氣海穴」上,驀然間卻見靈照長眉乍拋,指勢變幻有如蓮花忽開忽合,玉盈秀正覺眼花繚亂,忽聞靈照低喝一聲:「成了!」霍然一退,已經穩穩坐在了蒲團上。玉盈秀望了一眼有如老僧入定的笑雲,喜道:「大師,這便大功告成了麼?」

   靈照卻道:「先前他體內藏龍臥虎,卻常不調和,經老衲以『一指針』接引到一處,他身上功力更進一層,」他說起話來總是慢悠悠的,「只不知洗心禪觀練得如何了,心上之傷不知怎樣?」笑雲一躍而起,笑道:「我這時候是無憂無慮,一肚子的剛猛無敵!」

   靈照也給他這句話逗得一笑:「依老衲瞧,還差著一著!」笑雲嬉皮笑臉地道:「差著一輕半點的也沒什麼,不如馬馬虎虎,到此為止吧!」玉盈秀卻知靈照這等高人舉世難覓,說什麼也不該錯過機緣,忙道:「雲哥,不要偷懶,且聽聽大師高見!」靈照的眼睛現出罕見的銳利來,問道:「那你還怕是不怕?」

   笑雲的身子微微一震,含含糊糊地道:「想來……自是不怕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00:14:39

第十九章 夜雨樓船演奇陣(1)

   這一日自午後便開始下雨,蠶豆大的雨點象亂箭一樣砸在劍拔弩張的鳴鳳山前。曾淳望著山巖間隨雨飄下的百十條雨瀑,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喚晴。初遇她的時候也是在雨季吧,有時候自己在雨中練劍,身後就會多一把竹傘,自己在簷下揮毫,身旁就會有人添上一盞清茗,那時的雨珠是多麼的清澈,自己的心情和歌聲是多麼的意氣風發。

   微涼的雨氣呼吸起來依然那樣的清新,但此刻的心情卻是憔悴不堪了,這呼嘯的山雨此時看來就有如哭如訴的味道了。正自沉思,自後趕來的辛藏山狠狠撞了他一下,傻笑道:「愣著做什麼,咱們何時啟程?適才師父點將,讓公子做了三路人馬的督軍,讓我們多向你討教呢!」曾淳的心微微一沉:「自三年前鄭凌風挑戰行空上人之後,幾年間再沒有一回『兩劍三刀』中人物的對決。不管如何,雙龍口這一戰必將轟動天下。」他勉力一笑:「我想待雨停之後再走不遲!」

   「不必了,」身後傳來一道響亮的笑聲,「咱們點齊人馬便即出發。」說話的卻是陳莽蕩。這時二寨主余獨冰趕上前來:「大哥,三路人馬均已齊備,只等大哥一聲令下。」陳莽蕩如炬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沉聲道:「傳令,大伙偃旗息鼓,繞過大同城,兵發雙龍口!」余獨冰應了一聲,轉身而去。陳莽蕩才向曾淳笑道:「公子,『兵貴神速,風雨無阻』,這可是大帥當年的教誨呀!」曾淳神色一端,躬身道:「將軍說得是!」陳莽蕩已經轉過身大踏步向山下走去。曾淳望著他腰桿挺得筆直,任憑冰冷混濁的雨水擊打在他的錚錚鐵甲上,心下不由一熱:「陳將軍是父親麾下的一個異人,他立過大功,挨過軍棍,卻因性格粗豪,總不得父親青睞,但曾家蒙難,想不到卻是此人揭竿而起,振臂一呼!」

   說來也怪,眾人下山不久,那雨便停了。除了有傷在身的解元山和桂寒山仍需調養之外,鳴鳳山諸多豪傑依照何競我的佈置,兵分三路,摩拳擦掌,整裝待發。第三路是曾淳殿後調度,第二路是陳莽蕩居中接應。酉時三刻,第一路人馬由何競我偕同青牛山、臥虎山幾路山寨頭領率著數百鳴鳳山精幹,已經直抵到雙龍口前。

   這時大雨雖停,但一望無際的黑雲將天空掩蓋得如同濃夜,更有隱隱的輕雷在雲層背後不時的發出悶響,似有無數的神魔正在濃雲中激戰不休。無定河剛給暴雨澆過,河水陡然變得飽滿起來,河岸一側數十盞氣死風燈如同鬼火閃耀,淒紅的光芒將雙龍口前照耀得詭異無比。

   大河當中一艘高大的雙層闊艙船最是引人注目,這船雕欄長廊,亭閣高矗,卻是一艘只見於江南繁華之地的畫舫。畫舫上紅燈高懸,明光輝煌,有如一隻張口欲噬的燭龍一般靜靜地挺立在陰沉沉的河面上。

   「何堂主,鄭凌風在此恭候多時了!」鄭凌風寬袍大袖,卓立船頭,低沉的聲音夾在滾滾輕雷之中卻絲毫不亂。「有勞鄭幫主久侯,」何競我的聲音也如鄭凌風一般,不帶絲毫霸道之氣,卻能讓江岸旁數百人馬聽得清清楚楚,「風雨飄搖,一舸凌風,得與幫主這等絕頂人物一晤,實在快慰平生!」說話之間,那艘船已經穩穩地蕩了過來。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鄭凌風的身形已經穩穩立在鳴鳳山群豪眼前。「鄭凌風與堂主神交已久,也早欲一見。請到亭中一敘!」他說著大手一揮,眾人舉目望去,果見岸邊一座孤亭高聳,飛簷之下給青蚨幫懸了燈籠,瞧那亭子木雕斗拱,八角攢尖,居然頗有風致。

   袁青山踏上一步,低聲道:「師尊,亭內隱含煞氣。此時二弟未歸,咱們還是小心為妙。」何競我想起二徒葉靈山和女兒盈秀至今未見蹤影,心內也是一緊,再抬眼望去,只見小亭之後亂石磷磷,青氣騰騰,想必便是江流古所佈的奇陣了。但他素來心細膽大,卻也不以為然,笑道:「我瞧此亭意趣昂然,莫非還是一處古跡?」

   「何堂主果然是雅人,」鄭凌風道:「此亭是北宋著名宰相畢士安回鄉時所建,故名畢公亭,到如今也有五百多年了。」何競我動容道:「畢士安一生正直,最難得的是他知賢善任,若非他當年力薦寇准,也難得澶淵之盟的百年太平,可惜當此之世,再難得畢公這等人物了。」說話之間,大袖一擺,袁青山將數百人馬紮住陣腳,他自和臥虎山頑石和尚、青牛山奚長峰、白龍山「毒不死」顧瑤三人大踏步向亭中走去。

   鄭凌風望著何競我沉穩有力的步伐,心內就沒來由地起了一絲波瀾,青蚨幫和聚合堂已經對峙多年,多少年來不管是陽春溫軟的晨風吹拂,還是深秋淒冷的夜雨敲打,這個人沉穩矯健的步伐從來不曾過有絲毫的改變。「這天下若沒有何競我,鄭凌風該是多麼寂寞呀!」這麼想著,鄭凌風心內倒升起一股惺惺相惜的感慨來。

   亭內有案,案上有盞,只是給飄搖的紅燈鍍上了一層紅光,就顯得邪氣無比。一個美艷入骨的紅衣少婦俏立亭中,正是水若清。鄭凌風道:「諸位請坐,聞知堂主素不飲酒,在此略備清茗數盞,請!」水若清素手輕抬,含笑舉起一杯清茗遞了過來。「毒不死」顧瑤眼見那茶色深如碧,又香得邪氣,不由皺眉道:「老夫口渴得緊,先來嘗嘗幫主的好茶!」搶先伸手接過,裝作抬頭飲茶,暗中卻以銀套指甲伸入,想先試一試茶中有無毒物。

   何競我卻哈哈一笑,逕自將石桌上的一盞清茶舉起,昂首飲了,讚道:「好茶!」

   顧瑤心中也自佩服何競我的膽氣,這時他雖已查出茶中無毒,但想到這茶是毒婦水若清親手炮製,仍是不敢讓那茶水沾唇,略微一做樣子,便即放下。鄭凌風展眉讚道:「堂主好氣魄,此茶乃太湖土茶,俗名『嚇煞人香』,若是無膽氣之人,便會給這香氣嚇住,不敢沾唇。」顧瑤老臉一紅,頑石和尚卻哼了一聲,大咧咧舉起一杯茶來,一口飲下。鄭凌風卻又搖了搖頭,歎道:「大師將品茗飲茶當作逞氣鬥狠,囫圇吞棗,暴殄天物,境界卻又差了一層!」

   頑石和尚氣往上撞,但一眼瞧見鄭凌風陰鷙的眼神,不知怎地滿腔怒氣就發作不起來。何競我卻目注清茶,沉吟道:「嚇煞人香?此茶清香喜人,卻俗名不顯,可歎草莽之間盡多這等天地鍾靈的奇物,卻因時也命也,以至埋沒終年!」說著將那茶杯恭恭敬敬地放在石桌上,沉聲道:「但願早得太平盛世,使此茶聲名早彰,不至世代埋沒!」

   鄭凌風驟聽此語,心內登時升起一陣深合我心的感慨,笑道:「堂主所言極是,但大丈夫要名動天下,不能只等著上天眷顧,更要自造聲勢,翻雲覆雨,才能席捲天下,吞吐八荒!堂主天縱奇才,允文允武,又何必為逆賊曾銑的餘孽與朝廷為敵,拋卻一生榮華?」

   何競我笑吟吟地道:「那幫主以為我該當如何呢?」鄭凌風道:「何堂主心中早有算計吧?你只需獻出曾淳和軍餉,便是給朝廷立下大功一件!諸位,」他說著虎目一掃,望了顧瑤、頑石和奚長峰三人一眼,「如今蒙古肆虐,河套之地月無寧日,朝廷正當用人之時。若是大伙助嚴大人、陸大人立此奇功,經這朝廷兩大紅人一翻舉薦,再在邊塞真刀真槍博個大好功名,正所謂『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大則名垂天下,小則封妻蔭子,這才不辜負了諸位一身大好功夫!」他低沉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煽動力,一番話卻說得一旁的顧瑤啞口無言,奚長峰意有所動,頑石和尚大頭猛搖卻不知從何辯起。

   寂靜之中,忽然聽得何競我發出嗤的一笑,這聲音極輕極短,但越是如此,越讓人覺出他的不屑和不甘來。不知怎地,奚長峰三人單聽這一笑,倒覺得鄭凌風的言語簡直不堪一駁。「堂主以為如何?」鄭凌風的眼睛冷冷地逼了過來。何競我卻道:「咱們當初習武,是為了甚麼?」

   鄭凌風呵呵冷笑,奚、顧二人沉吟不語,頑石卻道:「小時候鄰家兩個小子總將他家的羊趕到咱家田里來糟蹋,那時候灑家年紀小,幾次爭執總是挨打!灑家習武,只為了不受那兩個直娘賊的欺負!」「不錯,」何競我道,「我和大師一般,當初習武便是為了不受人欺,後來讀書明理,才覺得習武練功,便該當鏟盡天下不平之事!」

   他說著站起身來:「大帥曾銑一心為國,卻遭奸佞構陷致死,其子亡命江湖,幾無立錐之地。曾家一門忠良,平遭如此不平之事,我輩若不拔刀相助,才是辜負了這一身大好功夫!」這一番話說得意氣凜然,眾人心中均是為之一奮。

   「曾銑之死想來也是天意,」鄭凌風的語氣倒和緩起來,多了些悲天憫人的味道,「人不該逆天命而行,更不該與朝廷為敵,世間的草寇逆匪,哪有一個好下場的?」何競我道:「如今的朝廷儘是小人得勢,便是鄭幫主統領人馬去邊塞為國分憂,只怕還未曾博個封妻蔭子,已先給人誣個通敵賣國的罪名!」鄭凌風聞言面色一變,隨即笑道:「堂主是當世大儒,難道忘了儒家君君臣臣的道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01:32:21

第十九章 夜雨樓船演奇陣(2)

   何競我仰天大笑:「儒家先賢的教誨,西崖卻也記得一條,知其不可而為之!」鄭凌風眼中不現絲毫喜怒之色,只是在喉嚨裡發出一聲低笑:「好,好一個知其不可而為之!」何競我卻將笑容一斂,面如寒霜地道:「鄭幫主,在下也有一事正要請教,數月之前,聚合堂風雷十八騎隨同曾公子護送軍餉去邊關,卻路遇一群蒙面兇徒的偷襲,十八條好漢盡數喪生。這事想必就是青蚨幫所為罷?」鄭凌風緩緩點頭,臉上也慢慢現出兩道殘酷的笑紋:「不錯,那一戰之中風雷十八騎負隅頑抗,也使我幫中兄弟傷亡慘重。今日借此之機,你我正好算算新愁舊恨!」

   聲音未落,天地之間閃過一道閃電,映得眾人的面目忽白忽暗。鄭凌風與何競我凌厲的眼神便在疾電中凜然對視,小亭之內就騰起一陣徹骨的寒意。

   亭中那張石桌忽然一分為二,一線銳利的光芒從地下驟然湧出,飛刺何競我。

   「小心!」頑石和尚大叫了一聲,但這聲音隨即被一串嘹亮的雷鳴淹沒了,鋪天蓋地的雷聲就在這時滾滾而作,震得眾人心內發軟、發酥、發麻。從地下湧出的漢子精瘦如猴,枯長的手指上全套了銳利纖長的指刀,十道精芒直刺何競我的小腹。

   何競我卻凜然不動,似乎根本沒有看到向自己刺來的尖刀,沉靜的雙眼掠過了翻倒的石桌和散落的杯盞,緊緊地罩在了鄭凌風的身上。「小心!」頑石再次鼓氣大喝了一聲,這一喝玄功貫注,振聾發聵,但何競我依然渾若未聞,他整個人似乎已經化作了一眼無波古井,世間萬物全不能使他興起一絲波瀾,除了對面一樣沉穩一樣寧定的鄭凌風!

   那指刀已經遞到何競我腹前二尺之處,十根尖銳的細刀撕扯著空氣,發出絲絲的厲響。

   眼見偷襲便要得手,那漢子卻一聲怪叫,箭一般急退了回去。水若清的妙目溢彩,驚喝一聲:「陽門主!」這精瘦的漢子正是青蚨幫三大門主之一的捕風門主陽流雲。適才他施展「土遁」之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暴襲何競我,指刀堪堪得手,陽流雲卻驟然發現何競我背後的布雨刀竟然一聲長鳴,自動出鞘半尺。

   寬大無比、銹跡斑斑的刀身,卻發出一股凜冽蓬勃的刀氣。這股劈面而至的刀氣無形無相,卻又沛然難御,陽流雲終於知道自己遇上的是什麼了:縱橫江湖二十年未遇敵手的驚雷刀氣!縱使詭譎高明如陽流雲,也不敢直攖驚雷刀氣之鋒,總算他一身輕功妙至毫巔,怪叫聲中,疾步掠開。

   鏘然一聲,那刀又縮回鞘內。從始至終,何競我的身、手、神、氣都不曾動過半分,甚至那雙冰冷的眼睛都沒有瞧上陽流雲一眼。亭外雷聲陡熄,無邊暴雨卻蓋地遮天地急瀉下來,陽流雲忽然覺出一股徹骨的寒意自心內升起。

   「直娘賊,吃老子一腳!」頑石和尚大喝一聲,這時才來得及出手,一記「窩心腳」便向陽流雲踢了過去。與此同時,水若清銀牙一咬,已然出手,一出手便是獨門絕學「千針萬線紅袖雨」,隨著她紅袖飛舞,無數鐵蒺藜、梅花針、袖箭等諸般細小暗器交織成一張大網破空而來,妙的是這張大網竟似長了眼睛一樣,只罩向顧瑤和奚長峰二人。

   奚長峰並不長於使毒和暗器功夫,眼見勢危,身子一滾,已經縮到了明柱之後。倒是毒不死顧瑤怪裡怪氣的罵了一聲,忽然回手自背後取下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橫揮豎掃,一通疾舞,身前的萬千暗器登時被那東西「吸」了過去。水若清眼見那東西像是一張鐵鍋的模樣,知道是百藥門專克暗器的奇兵「無底鍋」,就暗自吸了一口冷氣。

   這幾大高手一動,亭內立時就是騰起陣陣殺氣,鄭凌風眼望何競我,發出沉沉一笑:「好,好高的養氣功夫!」也不見他如何作勢,整個人已經如一隻大鳥一般倒縱出亭,直向怪石絕陣掠了過去。「堂主,亭內難以盡興,請來外面一展身手!」鄭凌風在倒縱的途中自始至終卻都面向何競我微笑,那好整以暇的笑聲未落,他瀟灑的身影已經穩穩立在一根孤聳如棒的巨石之上。何競我目送他起身、回躍、落足,一連串的動作渾然天成,沒有絲毫破綻,也不由心折。他忽然回過身來,大袖一拂,喝道:「此亭若是毀了,未免焚琴煮鶴,大伙外面打去!」兩股疾風猛向水若清、陽流雲擊了過去。水、陽二人聽得風中發出絲絲怪響,不知這疾風內蘊了什麼怪異暗器,只得縱身躍出畢公亭。

   啪啪兩響,兩串水珠擊在明柱上蕩起片片銀光,何競我大笑聲中,已飛身向鄭凌風縱去。鄭凌風適才那一躍如行雲流水,輕靈灑脫,何競我這一縱身卻快若電擊,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經停在鄭凌風立足的那棒孤石之下。這時二人相距不過丈餘,鄭凌風臉上那抹故作輕鬆的笑意已經煙消雲散了,代之而起的卻是一臉的凝重。

   雨越下越大,遠天雷聲轟鳴,似乎是老天發了狂,暗青色的還帶著熱意的雨點暴躁地傾瀉在還有些微濕的土地上,雙龍口前立時就給一張讓人窒息的水網緊緊籠罩起來。

   袁青山眼見雙方動手,急命寨兵壓住陣腳。但這時呼哨四起,卻見四面八方陡然湧出無數的青蚨幫眾。他霍地拔出如意鉤,喝道:「青蚨鬼卒來得倒是不少!」一旁的怒娘子柳淑嫻卻道:「沒咱們人多,慌什麼!」青蚨幫眾人數果然不多,但十人成隊,陣勢儼然,又自四面八方疾撲而到,就顯得聲勢浩大。好在鳴鳳山人馬都是在邊關久經戰陣的老兵,倒也凜然不懼,雙方在暴雨之中乍一交手便火星四射,六七個青蚨幫眾沖得稍急,立時死在一串亂箭之下,但鳴鳳山的陣勢也被青蚨幫沖得四分五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3 01:43:06

第十九章 夜雨樓船演奇陣(3)

   雙龍口前混濁的雨水中就飄起一團團絳紅色的血流。

   才過了四五招,陽流雲已經踢中了頑石和尚兩腳,擊中他一肘。但頑石渾若無事,陽流雲那兩腳卻如同踢在了鐵柱子上一般,反震得他腳板發麻。奚長峰見頑石勢窘,飛步奔來相助。頑石和尚卻喝道:「誰要你來亂插一手!」橫掃一拳,反先把奚長峰逼得遠遠的。這頑石和尚狂吼如雷,越戰越勇,他的手、腳、膝、肘,甚至一顆光頭都是兵刃,頭上的雨疾,他的招式卻比暴雨還疾,將陽流雲緊緊圍住。

   陽流雲心下驚慌,眼見不易取勝,便哈哈一笑:「胖石頭,有種便和我到石頭上鬥個痛快!」身子一起,便向石陣掠去。頑石打得興發,叫道:「到哪裡都是灑家的手下敗將!」拔步便追。袁青山大驚,叫道:「大師,回來!」頑石和尚哪裡理會,幾步之間便隨著陽流雲衝入了石陣。

   水若清獨對顧瑤和奚長峰卻絲毫不落下風。

   她的兵刃也怪,右手挽著一根長逾五尺的奇門兵刃龍血鞭,這鞭猩紅如血,密佈毒汁,鞭身上更逆生無數鱗片,舞動之間,鈴鈴作響。她左手五指上卻纏著無數細長紅線,線掛銀針,每一屈指彈出,便有一根銀針飛刺過來,當真是防不勝防。這兩樣兵刃一長一短,一狠一毒,她卻能分進合擊,得心應手。饒是奚長峰顧瑤都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高手,卻從未見過這兩樣怪異兵刃。最要命的是她那勾魂懾魄的迷人風姿。傾瀉的疾雨將她的一身紅裝淋得盡透,她這身打扮本就窄緊薄露,這時濕淋淋的緊裹在她浮凸有致的嬌軀上,更顯得曲線分明,妙相畢呈。若是別的女子弄得這般模樣,不知會如何羞慚難堪,但水若清似乎從來都沒有難堪的時候。暴雨越急,她的笑靨越是迷人,狂風越大,她的身法越是曼妙,舉動之間恍若仙子起舞,似乎那滿天疾雨就是為她而下,而她正要在暴雨中起舞。

   奚長峰明知對手心狠手辣冠絕江湖,但眼見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絕色尤物在眼前翩然舞動,還是不由自主地心生綺念。交手之中,奚長峰有兩回無意中觸到那雙誘人的明眸和紅艷的櫻唇,心便一顫,若非老友顧瑤拚力相救,只怕早已傷在她的龍血鞭下。

   四周殺聲動地,頭上電閃雷鳴,但凝神對峙的鄭凌風與何競我的精氣心魂卻不敢有一絲疏忽。鄭凌風的眼神在雷雨中漸漸銳利起來,灼灼的光芒有如天神閃爍。此時他全身勁氣鼓蕩,瀰漫的真氣如待射之弓,呼嘯的雨點到不了他身前三尺便會給這張無形的弓射出去。相反何競我的雙眼卻愈發沉靜,靜得像一座要吞噬一切的深湖。最奇的是那雨水嘩嘩的澆打在他的頭上、臉上、身上,水滴不停地順著他明淨寬廣的額頭流下,緩緩流過他白皙清瘦的面龐,流過他那身潔白如霜的長袍,但他的肌膚和衣裳卻始終不見一絲水跡。

   刀劍還在二人的身上沒有拔出。鄭凌風在耐心地等待何競我崩潰的一瞬。他自信自己已經將對手引入石陣,此刻除了自己落腳的這塊孤石,四處都是凶、困、厄、絕之地,七絕石陣調動的天地戾氣已經開始對這位號稱「刀神」的聚合堂主進行牽引和擠壓,自己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對手神氣一餒的那一刻,拔劍一擊,一擊致命!

   這時最急的還是袁青山,雙方已經攪殺一處,雖然他時時發出陣陣招呼,但青蚨幫眾顯是別有用心,邊戰邊退,竟將數股鳴鳳山人馬引入了石陣。自己身邊的兄弟越來越少,舉目一望,卻見師尊正和鄭凌風全力相峙,顧奚二人合鬥水若清未佔便宜,頑石和大批兄弟已經給引入陣中,袁青山不禁心急如焚:「陳將軍統領大軍隨後接應,但這接應的人馬怎地還是不到?」

   偏偏就在這時,只聞蹄聲滾滾由遠而近,隆隆的蹄聲震得每一個人都是心頭發顫。袁青山昂首望去,心內更是一沉。雨中奔來的全是鐵色蓑衣的東廠人馬,當中一面玄色錦蓋下的烏騅馬上端坐一人,白眉紅臉,傲氣十足,可不正是「劍神」閻公公。這數百名東廠劍士頭戴斗笠,蓑衣鐵甲,卻並不出手,只是靜靜在一旁靜觀雙方廝殺。遠遠望去,黑壓壓的劍士便如一團烏雲靜靜地凝在河岸一旁,這些人越是這麼冷眼旁觀,就愈發顯得陰沉可怖,便連廝殺中的青蚨幫眾心中都浮上一層陰影。

   袁青山心中更是焦躁難耐,青蚨幫人數雖少,但其中卻有三四個人武功精湛,顯是分舵舵主一流,給他們這一往來衝殺,鳴鳳山人馬陣勢更見散亂。一回身間,又見奚長峰和顧瑤一前一後,隨著水若清進了一片亂石。眼見眾兄弟給青蚨幫眾團團逼入了陣中,他的心不由一沉:「師尊屢次囑咐不可妄自進陣,但此時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失陷陣中?」

   便在此時,天上又閃過一道閃電。怪石之後忽然傳出一聲嘶啞的呼喝:「大哥,兄弟們已然進陣了,咱們速去救人!」一人疾步掠來,正是葉靈山。慘白的閃電光芒下,只見他雙目凹陷,神情困頓,好似數夜未眠一般。袁青山驀然見了二弟,心中驚喜交集,叫道:「二弟,原來你在這裡,咱們該衝向哪裡?」葉靈山拾起一雙密佈血絲的眼睛,道:「我在此遭困幾日才看出些門道來,大家隨我來。」袁青山知道萬萬不能丟下山寨弟兄不管,長鉤一揮,便率著身邊幾十名聚合堂弟子衝入了七絕石陣。

   閻公公率領劍樓人馬一到,鄭凌風的心中也是一震,閻東來這老東西來此作甚?

   便在此時,一大滴雨點啪的擊打在何競我的額頭,這一滴水珠並沒有隨著水流淌下,而是迅即在何競我白淨的臉上飛散開來一絲水跡。鄭凌風眼中光芒一炸:原來何競我在體內自然流轉的驚雷刀氣這時竟然出了一絲紕漏,看來閻東來在一旁的虎視眈眈對他的震撼和威懾更大!

   一聲龍吟,鄭凌風的長劍已經劈到。數十年的苦修,這柄掩日神劍幾已和他心意相通,旁人幾乎沒有瞧見他拔劍、揚臂、運劍的姿勢,劍光一閃,那劍已到了何競我的頭頂。這一劍居高臨下,霸氣十足。

   噹的一聲,何競我反腕揮出了布雨刀,他的招式看似不急不徐,卻也快得突破了人的目力所及,布雨刀似是早在那裡等著一樣,堪堪封住了掩日神劍。

   雙刃一交,何競我發出聲悶哼,一步退出,正踩到一漚淺窪上,片片泥水便飛濺到他的長袍之上。鄭凌風臉上浮出一絲殘酷的笑意,掩日神劍上光芒陡燦,登時發出九層勁力,直向何競我撞了過來。這一招「九重天火」是他力斬「劍佛」行空上人之後新悟出的絕殺之招,九層勁氣一層強於一層,有如長江後浪摧前浪,前一層勁力未休,後一層已經洶湧而至,當真有如烈焰騰空,直捲九重。

   大凡絕頂高手之間過招之後,獲勝的一方必會促發極大的信心和霸氣。鄭凌風自信此時便是自己與行空上人再戰一場,也會勝券穩操。這也是他認為必能力勝何競我的緣由之一。何況還有無形無相卻又威力奇大的七絕大陣,何況還有一旁讓何競我心存忌憚的劍樓主人「紫氣東來」閻公公。

   呼嘯如潮的劍氣面前,何競我果然只有再退。他的身形霍然滴溜溜的一陣疾轉,一晃之間,已經接連退出七步,每一步退出都伴著一次疾轉。勁急的劍氣便在這看似魚游淺草般的七步疾轉中消散無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4 01:30:06

第十九章 夜雨樓船演奇陣(4)

   「好身法,」閻東來陰森森的叫聲針一般扎入二人耳中,「何堂主,我可不想你死得太早,莫忘了咱們當初之約!」何競我臉上登時湧上一層紅光,卻又一閃而逝,適才看似瀟灑無比的七步實是用盡了他的平生之力,地下似是有一層粘膩的牽引之力,附在自己腳上,讓自己寸步難行。這石陣果然古怪無比,何況身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閻東來!

   鄭凌風身形一晃,疾向何競我眼前的一塊丈高巨石上撲到。何競我雙目一亮,飛身而起,搶在鄭凌風之前上了大石。石上便騰起一層恢弘的刀光,驚雷刀法今日還是頭一次出手。一出手便是那一招剛猛無儔的「斷流」,左右兩道刀氣交互撕扯,疾向鄭凌風擠壓過來。鄭凌風哼了一聲,長劍一跳,從兩道刀氣之間破中宮直入。這一劍居然後發先至。

   何競我迫不得已揮刀一攪,掩日劍和布雨刀再次咬合在一處。兩團激越的火星飛出,何競我的身子如遭電擊,一晃便落下了巨石,好在他雖退不亂,疾退一步,立時穩如泰山般地橫刀而立。

   兩個人凜然的目光穿過重重雨幕再次相遇,都在對方的眼中讀出了一絲震驚和激奮。

   「哈哈,」閻東來的笑聲再起,「鄭凌風,原來你是憑了陣勢中的奇門五行之力!嘿嘿,這石陣看似奇奧,在咱家瞧來,要破它卻也容易得緊。」鄭凌風臉上怒氣一閃,心中也不明白這老怪物是敵是友。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何競我驀然一聲清嘯,再次揮刀而出,這一刀不是劈向鄭凌風,而是他腳下的巨石。砰然一聲巨響,那巨石登時四分五裂。何競我卻覺虎口劇震,實在想不到石上生出的天地戾氣居然如此霸道!與此同時,雙龍口前驟然一亮,鄭凌風的劍光伴著熠熠的電光疾閃而落,四面八方居然全是鄭凌風的劍光。何競我急將真氣提至十成,大刀展開,將鄭凌風連綿而至的一十三劍盡數擋了出去。

   刀劍相交,發出一十三聲穿雲裂石的勁響。

   銳響一頓,何競我的口角已經有一絲鮮血流出,鄭凌風劍上勁氣之大委實不似是人力所為。巨石已碎,腳下的陣勢大不如前,為何他還能如此得心應手地調動地氣?

   鄭凌風眼中凶焰陡熾,長劍緩緩舉起,眼前的刀神已經是強弩之末,只需奮劍一擊,便能畢其功於一役!

   便在此時,他卻忽然聽到了雷聲。怒雷滾滾,有如天公發威,一個接一個的驚雷互相追逐著喧囂著,似是要將雙龍口的山河大地一起掀翻。

   「不怕什麼?」牢門便在這時忽然打開,現出一個頭戴斗笠的白衣文士,正是林惜幽。斗笠摘下,林惜幽一眼瞧見了玉盈秀,忍不住哈哈笑道:「幫主所料不差,他老人家早知道你這逆賊會在這裡!」玉盈秀心下一驚,急忙將腰間的單刀解下,塞到任笑雲手中。任笑雲刀一入手,不由一喜,叫道:「披雲刀?好秀兒,還是你想得周到!」

   林惜幽卻沒如往常一般驟然發難,只是緊盯著枯坐一邊的靈照大師,沉聲道:「大師還是不要出手的好,可不要忘了當初之言。」顯見他對這老僧頗為忌憚。靈照雙目微閉,靜靜道:「不錯,老衲當初與鄭幫主有言在先,決不與幫中兄弟動手。佛家有妄語之戒,老衲豈能食言?」

   「好!」林惜幽的「好」字一出口,身子霍然一伏,疾向任笑雲撲來。他自那次敗在笑雲刀下之後,終日苦思破解笑雲刀招之法。但觀瀾九勢何等精妙,林惜幽越想越覺這刀法深不可測,破解之法絕非自己資質能及,唯一的弱點便是這使刀的任笑雲年少識淺,臨陣畏縮,若以詭異身法暴然一擊,逼得他手忙腳亂,便有了數分勝算。這一次一出手便是千變掌法中極罕見的「盤龍十八變」,這幾勢掌法如龍纏身,專攻下盤,詭譎陰狠,便連玉盈秀都未見他施展過。

   笑雲果然措手不及,眼見林惜幽一爪抓向自己小腹,急忙將一招「聽風勢」向下揮出,卻不料林惜幽身子著地一滾,鬼爪竟然詭異絕倫地攻到了笑雲背後。嘶的一聲,笑雲臀上衣襟給林惜幽一爪撕下,笑雲氣得破口大罵一聲:「操你十大代祖宗的!」但他刀氣迴旋,卻也割下了他的半幅衣袂。

   林惜幽怪叫一聲,順勢疾上,鬼爪只對著笑雲的小腹、下陰招呼,招招狠辣得意想不到。笑雲只覺屁股上涼風習習,登時又驚又窘,雖然他是個憨皮厚臉的人,但佳人在側,這般赤身裸體,也覺面紅過耳,偏偏這時激戰正酣,又不是換衣整裝的時候,只得咬緊牙關,奮力抵擋。觀瀾九勢本來重在氣勢,但笑雲這時面紅耳赤,幾招之後,便有些捉襟見肘。若非他已經洗心禪觀粹煉過心性,此時早就膽氣盡喪了。玉盈秀看得心驚膽戰,但室內實在太過狹促,她不便出手,只得拔出劍來在一旁靜待良機。

   激戰之中,忽聽靈照老和尚沉聲問道:「笑雲,你還怕不怕失敗?」

   笑雲眼前鬼爪重重,陰風颼颼,正自疲於奔命,陡然聽得這句問話,忽然間心神一振,洗心禪境一下子又回復到了腦中,叫道:「自然不怕!」疾揮兩刀,將眼前的鬼爪撞開。

   「好,」靈照雙目微垂,但眼前的惡鬥似乎都在他心神的籠罩之內,「此時你進一步則生,退一步則死,怕與不怕,可還用一句話說說看麼?」玉盈秀又氣又急,這時候何等凶險,虧得這老和尚還有心思和雲哥斗這機鋒,但眼見靈照胸有成竹的一幅模樣,只得將口邊的一句埋怨嚥下去。笑雲與他相處多日,知他又以佛家機鋒棒喝之法點化自己,手中披雲刀舞得風雨不透,口中道:「勝的是我,敗的依然是我!」靈照卻搖了搖頭:「勝負只當如白雲來去!」玉盈秀涉獵甚廣,聞言靈機一動,忙道:「這道理該當喚作『青山不礙白雲飛』!」靈照笑道:「女娃兒便是有些鬼聰明!」

   「青山不礙白雲飛,」笑雲的雙眉一展,恍然大悟道:「我是青山,勝負只是青山上空的白雲,飄來飄去,卻不礙青山分毫。老和尚,是不是這個理?」靈照卻不言語,沉了一沉,才忽然張開雙眼,喝道:「不對!」

   「怎會不對?」滿有把握的笑雲給靈照一聲斷喝,登時六神無主,跟著腦中浪花飛濺,洗心禪觀、我即是水,諸般心思紛至沓來。「當真是找死!」林惜幽這時卻獰笑一聲,身法展開,身前身後全是他詭異的身影,笑雲一個疏忽,左大腿上又給他撕下一團衣襟。

   火辣辣的刺痛竄上心間,笑雲急忙一步跳開,心中仍是翻來覆去地想:「不是叫做『青山不礙白雲飛』,不是叫做『青山不礙白雲飛』,那該怎麼說?」便在此時,林惜幽的雙爪卻陡然一長,迅疾無比地抓向笑雲心口。玉盈秀見他發呆,驚叫了一聲:「不好,老和尚快出手幫他呀!」噹的一響,笑雲總算及時提刀一擋,鬼抓擊在披雲刀的刀背上,二人身子均是一幌。「賊廝鳥的!」笑雲急得縱聲連叫帶罵,「哎喲對不住,老和尚,這一句可不是罵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法一句話說個清楚?」

   「自然可以!」靈照意定神閒地應了一句。笑雲嘶聲喊道:「那是什麼呀老和尚再不說任大俠就要給人家大卸八塊啦!」靈照驀地雙目一張,鼓氣喝道:「青山不礙白雲飛!」

   仍然是青山不礙白雲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6 23:59:16

第十九章 夜雨樓船演奇陣(5)

   任笑雲的渾身一震,靈照的這聲大喝有如平空劈來的急雷,將纏繞在他心間的萬千疑問豁然炸開。他甚至有了一種感激涕零的歡欣鼓舞,心中的充實更是難以言喻,諸般猶豫、畏縮、怯懦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他大喝一聲:「好,好一個『青山不礙白雲飛』!」話一出口,更覺胸中浩氣瀰漫,一瞬間便有了種從未有過的激昂,大喝聲中,身子一轉,一招「望海勢」飄然揮出。往日使出此招時,都要奮力苦覓那種心闊如海的豪氣而不得,但此時恍然大悟之下,自有一股目空四海的豪邁氣魄隨著這一刀噴湧而出。

   縱橫的刀氣在室內捲起一陣疾風巨浪,那道鐵門發出幾聲呻吟,已給這一刀劈得四分五裂。披雲刀上的刀氣依然無止無休地奔湧過來,四周的牆壁獵獵作響,迅即張開了數道裂隙。

   林惜幽驀地怪叫一聲,也不知給這刀傷了何處,身子陡然化作一道白光疾遁而出。

   砰然一響,那道鐵門伴著半面圍牆轟然倒塌,門外的狂風疾雨隨即扑打了進來。林惜幽時斷時續的聲音在雨中遙遙傳來:「姓任的小子……咳咳……這次算你走運,下次再見……咳咳……」話未說完,那聲音便給暴雨淹沒了。

   玉盈秀眼見這一刀氣勢雄渾,睥睨四海,不由呆了,微微一沉才想起來叫道:「好呀!」

   笑雲給撲面打來的雨水激得渾身一抖,這時收刀而立,也是又驚又喜,實不相信這樣一刀是出於自己之手。若說那夜在破煤窯上擊敗林惜幽是誤打誤撞,乘其不備,但此時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刀擊敗了千變鬼王這樣一個江湖之上的絕頂人物。他扭過頭來,面向靈照跪了下來,叩頭道:「多謝,多謝……」只覺心中萬語千言,實在不知說什麼是好。

   靈照微笑道:「甚好,甚好,施主是得我洗心禪觀正脈的第一人,這般成就也在老衲意料之外,想必是你宅心仁厚的福報!」便在此時,只聽得殺聲陣陣,也不知有多少人馬正在向這裡奔來。靈照雙掌合十:「有人來了,二位不必多做殺業,速走為上!施主洗心禪觀小有成就,還請今後善自護持!」笑雲二人心中萬千感激,但這時實不是言謝之時,略磕了幾個頭,便攜手衝出。

   才奔出鐵牢幾步,便給遇上了六七個巡視的幫眾,卻給笑雲一通亂刀劈得四散逃逸。笑雲道:「好秀兒,咱們先去救喚晴要緊!」玉盈秀應了一聲,拉著他穿廊過院,直向那雅閣奔來。堪堪奔近,卻聽刀劍相擊之聲不絕,一個身披蓑衣的少女正自奮力拚殺過來,正是喚晴。原來她眼見水若清諸人均隨鄭凌風征戰雙龍口,舵中再無高手,便乘機衝了出來,但道路不明,奔了幾圈,仍是繞著這間雅閣打轉。

   任笑雲大喜,叫了一聲,奔過去與她回合一處。三人相見,分外歡喜,隨著玉盈秀疾衝了出來。才衝到門口,便聞得喊殺陣陣,兩隊人馬正自冒雨激戰不休。喚晴望見暴雨中那個揮鞭狂攻的胖大漢子,雙目一亮,叫道:「辛四哥,我們在這裡!」卻原來何競我與曾淳算到鄭凌風傾力於雙龍口一戰,舵中必定空虛,便遣出辛藏山、陸亮率領一路奇兵來此救人。但振北分舵的山莊路徑全按五行八卦所建,陸、辛二人不明其理,苦戰多時,還是寸步難進。

   陸亮眼尖,瞧見玉盈秀冒雨衝到,忙甩手將身上的蓑衣披到她身上。玉盈秀道:「多謝陸大哥了!」陸亮揚眉一笑:「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口中說話,頭也不回地反手一槍,將個疾撲過來的鬼卒扎死,自覺自己在美人面前這甩手贈衣、揚眉一笑、反手一槍都瀟灑至極,霍地收槍而立,更覺卓然不俗。玉盈秀眼見他揚揚自得的樣子,心下頗為好笑,不由嗤的笑出聲來。陸亮乍見這美艷天仙向他嫣然一笑,更是心神蕩漾,猛聽得耳邊辛藏山大叫一聲:「小心!」揮鞭擋開了一個鬼卒射過來的冷箭。

   喚晴道:「咱們去哪裡?」笑雲叫道:「還是去雙龍口!」眾人應了一聲,齊往雙龍口殺去。

   袁青山才踏入陣中,便覺心頭一陣急跳,似乎頭上灰濛濛的天都在旋轉。暴雨伴著驚雷陣陣傾灑過來,頭上陣明陣暗,眼前的嶙峋怪石更覺陰森可怖。那些青蚨幫眾也不知奔向了何處,但陣陣冷箭卻從意想不到的地方不時射來。這箭不知為何勁力都大得出奇,每每弓弦一響,必有一個鳴鳳山寨兵倒地。

   正自心急如焚,卻聞頭頂傳來一聲長嘯:「袁青山,你們如今已是甕中之鱉、網中之魚,還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時?」袁青山舉目望去,卻見江流古在一塊大石上昂然而立,蓑衣如鐵,斗笠如蓋,映著道道閃電,當真有若天魔降世。葉靈山卻搶到一片平地上,驀地振聲一嘯:「大家不必驚慌亂走,到我身邊來!」這一聲鼓氣喝出,聲振四野。立時無數驚駭失措的鳴鳳山寨兵迅疾地向他湧過來。

   跟著又聽得有人哇哇大叫,卻是頑石和尚急奔了過來,只見他身上的僧袍不知給誰撕得破爛不堪,黑黝黝的胖大身子上更是橫七豎八的起了數道血痕。袁青山見他到只受了些皮肉之傷,才長出了一口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8 00:34:18

第十九章 夜雨樓船演奇陣(6)

   頑石和尚才奔過來,又聽得急嘯連連,兩道身影奇快如風地向這裡掠來。左邊一人臉上鮮血淋漓,正是顧瑤。他身子雖胖,好歹這一路卻是履險如夷地直衝了過來。右邊那奚長峰身後卻有水若清如影隨形地銜尾疾追。奚長峰雖快,水若清卻更快,幾個起落,便要堪堪咬上。偏偏此時奚長峰給一堆錯落有致的矮石攔住去路,他繞著那石頭轉了幾轉,居然又糊里糊塗地退了回去。水若清嬌滴滴的笑聲在疾雨中聽來讓人分外心驚:「奚寨主,還是你捨不得小妹呀!」龍血鞭疾揮,登時將他纏住。

   顧瑤叫了一聲:「奚大哥!」要待回身去救,但他腿上顯是已經受傷,一瘸一拐的終究是力不從心。猛然間便聽得奚長峰長聲慘叫,身子已經被長鞭捲住,隨即就給揮上半空。眾人驚叫聲中,奚長峰的身形已經落了下來。顧瑤奮力躍去,半空中接住了奚長峰的身子,卻見奚長峰雙眼血肉模糊,已被水若清的毒針刺中。

   顧瑤心中又驚又痛,急在身上摸出幾味藥來,要待胡亂塞入他口中。卻被奚長峰猛力抓住了雙手,暴雨中傳來他沙啞的聲音:「顧兄,將我和二弟葬在一處……你也早日回山去吧,咱們鬥不過青……」話未說完,腦袋一歪,便死在他的懷中。

   袁青山望著綽立在高石之側的水若清,心頭怒若滾油驟燃,喝道:「大伙隨我沖,先擒了這妖婦。」眾人全是怒不可遏,齊聲呼嘯便待上前,但一陣亂箭激射過來,又有幾個鳴鳳山漢子受傷倒地。

   「大伙不可妄動,」葉靈山急忙振臂大呼:「人家佔了地利,咱們速結九宮八卦陣,先守住陣腳。」群豪亂糟糟的正沒個理會處,他這一叫正是時候。聚合堂、鳴鳳山弟子常在他指揮下習練陣法,聞言登時依言佈陣。眾人首尾接應,四面照顧,便堪堪可以抵擋不時射來的冷箭了。

   「葉靈山,你終於回來了,」江流古的聲音居高臨下地飄了過來:「你在我陣中受困幾日,若非老道有意放你一馬,焉能容你一進一出?只是此陣的奧妙你還是參悟不透,你出得一回,再難出去第二回!」驀地令旗一揮,「朱雀隊,斷住東南無妄位!」一聲令下,立時在東南方位湧出無數青蚨幫眾,刀槍齊揮,遙遙紮住陣腳。

   袁青山急問:「我想起了一事,二弟,咱們一進了這石陣,就寸步難行。每走一步,都覺天旋地轉,四周的亂石都似要擠壓過來。為何那青蚨幫人馬卻能在這裡面暢通無阻,莫非這是什麼妖法不成?」「這不是妖法,」葉靈山搖首道,「此陣被江流古依奇門五行生剋之理佈置,內中更以『江河遁』和『坤地遁』調動了無定河、御河兩河與岸邊的戾氣,因江河之氣屬水,與雷、雨之氣相通,所以在這暴雨之時,此陣的煞氣最盛。不通陣法之人行走其中,自然處處受制。但青蚨幫弟子佔了乾坤八門之中的開、生二門,他們的每一進退必循此二門,便不受戾氣所制。」

   袁青山聽得似懂非懂,道:「既然如此,咱們也搶佔這開、生二門,不就是了?」

   葉靈山的臉上陣青陣白:「我在此陣中苦撐多時,才堪堪看出乾位的一些端倪來,可是此時陣勢已變,我……我卻再也看不出陣眼所在!尋不到陣眼,如何破陣?」頑石和尚卻驀地振聲大叫道:「嘀咕什麼,人家殺過來啦!」果然一串亂箭密如疾雨般的飛來,眾人揮刃抵擋,一時手忙腳亂,窘迫之極。

   正自紛亂之間,忽見一個矯健的身影鷹一般撲入陣中,幾個青蚨幫弟子撲上去抵擋,卻給他手起劍落,刺得四散奔逸。葉靈山雙目一亮:「是公子來了!」石上的江流古驀地大旗一揮,喝道:「放他進陣!」曾淳撲過來的這一路似是陣中的軟肋,那幾個鬼卒想攔也攔他不住,給他一路殺了過來。

   袁青山眼見他只一人奔到,急忙問道:「公子,陳將軍所率的大隊人馬呢?」曾淳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沉聲道:「金秋影率緹騎和青蚨幫大批人手強攻鳴鳳山。陳將軍命我前來傳令,大伙速回山寨!」頑石和尚頓足大罵:「直娘賊的,老子也想回去,可是賊陣就是他娘的邪門,進好進,出難出!」話沒說完,頭上陣陣驚雷已經滾滾而作,將他的聲音淹沒了下去。

   何競我凝立在巨石之下,耳聽得頭頂驚雷勃發,忽然間對生命和天地生出一股絕大的敬畏。雖然「誠敬」功夫是儒家的必修之業,但生命中的哪一次敬畏也沒有這一回來得真切。幽暗的天宇被耀目的閃電照出片片驚愫的白,沉重的驚雷象陣陣的戰鼓就敲擊在自己的心神深處。在一瞬間,何競我發覺自己和憤怒的驚雷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交匯。

   長嘯聲中,他已反手一刀揮出。此時何競我本來已是敗相盡顯,但這一刀卻劈得意氣昂揚,不屈、剛健、無畏的驚雷在他心底匯成一股絕大的意念之流,迅疾地充斥到他的四肢百骸,隨著這一刀噴湧而出。

   刀劍相交竟然無聲無息,布雨刀的力道、方位、神速,都讓鄭凌風難以想像。一陣巨力襲來,他手中的長劍幾乎脫手飛出。嘩的一聲,鄭凌風心神劇震之下,勁氣乍松,一串暴雨劈頭澆下,將他的頭臉淋得濕漉漉的狼狽不堪。鄭凌風一驚之下疾步退出,長劍一招「萬里長天」,急吐的劍氣在二人丈餘之地上蕩起了一片空明而又堅實的阻隔。

   「嘶──」一旁隔山觀虎鬥的閻東來不由長吸了一口冷氣,傳聲問道:「何堂主,這一刀喚作何名?」

   何競我卻未乘勝追擊,只是仰首望天,冷冷答道:「這一招『鼓以雷霆』為驚雷刀法兩大絕招之一。本派自師祖創此刀法,千百年來從無人習成這兩招!」

   「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鄭凌風胸羅錦繡,聞言登時想起了《易經》系傳中的這兩句話。他那雙銳如鷹隼的眼睛不由一震,道:「原來堂主的驚雷刀法出自《易經》,那後一招莫不是喚作『潤以風雨』?」何競我的臉上不露絲毫喜怒之色,沉沉點頭:「不錯,西崖年近而立,才始學《易》,今日在幫主的強逼之下,方有所悟!」

   鄭凌風見他模樣,心內忽然一沉:「江流古只算出在這暴雨之夜,七絕陣會將河戾、地陰二氣調至極限,卻沒有算到何競我所修的刀法便喚作『驚雷』。難道在這生死一線之間,他卻聞雷而悟,達到『與天地相往來』的天道境界?」武林之中故老相傳,習武之人修至極限,自可與修真之人一樣直趨「與天地相往來」的天道境界。以鄭凌風這樣的絕世之才尚只能初窺天道門徑,卻不料何競我在與他這等絕頂高手的力搏之中,忽而觸發機緣,竟然登堂入室。

   「好!當真是痛快!」鄭凌風不怒反笑,「何堂主,可有膽氣到河心一戰?」說著揚手一指凝在河心的那艘巨大畫舫。何競我本身的狂氣登時激發了起來,雙眉一揚,道:「甘願奉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9 01:43:22

第二十章 回首青山又斜陽(1)

   笑雲當先領路,玉盈秀、陸亮、辛藏山眾人緊隨其後,這時已經衝到了雙龍口前。

   暴雨如注,隱隱只見七絕陣中殺氣沖天,玉盈秀妙目一寒,道:「不好,江叔叔的七絕大陣已經發動,只怕已經有人困在了陣中。」正說著,便瞧見一人運劍如風,鷹一般撲入了陣中。喚晴驚呼一聲:「是公子!」笑雲知道她的心思,當先叫道:「好,咱們也進去耍耍!」

   這石陣易進難出,眾人一路殺入,幾乎未遇阻隔,闖過幾排亂石便瞧見曾淳和袁青山等人困守一處,正自苦力支撐。兩路人馬彙集一處,登時精神大振。挺立石上的江流古眼見又有人殺入,便發出一聲冷哼,仗劍躍下巨石,玄色的身影便如遁地隱身一般,驀地湮沒在重重雨幕之中。

   曾淳喝道:「葉二哥,你在此陣多時,可曾探出陣眼所在?」葉靈山苦笑道:「昨夜我才瞧出些端倪來。此陣共分三層:雙龍口前的七處淺灘,正呈北斗七星之狀,是為七星內陣;灘外布高石八堆,以應『八卦』之象;最外層的片片亂石初瞧似乎雜亂無章,其實是按著東方蒼龍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和南方朱雀七宿的方位排列。這便成了內有七星陣,中有八卦陣,外有『二十八宿繞八卦』的奇陣,這三陣內外呼應,委實奪天地之造化。」

   眾人聽了這番言語,都覺不可思議。玉盈秀卻道:「葉二哥果然高明,不過依江流古的習性,每布一陣必要選一處先天的自然妙境,以顯其與眾不同之處。若依我看,此陣最奇之處還在於他將此陣選在了無定河與御河兩河交匯之處,」說著她的玉手凌空一指,「你瞧那兩河宛轉,豈不正像一對陰陽魚麼?」喚晴粗通戰陣,更覺聞所未聞,歎道:「這麼說,此陣竟分四層?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盈秀姑娘好眼力,」曾淳也是若有所悟,「最裡面的七星陣內又暗藏一座無定河、御河構成的先天太極兩儀陣,怪不得能調動川河、雷雨之氣為己用。」葉靈山目光閃爍,道:「依先天卦理,乾西北為開門,艮東北為生門,但江流古又多加了數重禁制,將八卦中唯一的兩個吉門掩住,讓人難測虛實。」

   任笑雲卻聽得索然無趣,但知此時生死勝敗都在幾人的言談之間,也只得耐著性子聽著。百無聊賴之際猛一回頭,恰恰看見停在無定河上的那艘巨大的畫舫,大雨之中只見那船上紅光高照,有如一條怒龍的火紅的眼睛。笑雲再順著那畫舫看下去,正瞧見無定河隨雨暴漲的河水,他眼中立時有異光乍現,水,水,水,洗心禪觀的內景便在心內再現,一門心思登時融入河水之中。

   便在此時,只聽得四周殺聲陡然沸騰起來,兩隊青蚨幫人馬已經橫衝直撞過來。眾人急忙應戰,但青蚨幫依照陣理中的吉凶方位衝殺,一時大佔便宜。若非群豪依照葉靈山所說結成九宮陣法苦苦支撐,只怕便會一觸即潰。饒是如此,幾個回合下來已經有十餘個鳴鳳山弟子倒在雨中。

   笑雲不通陣法,給他們安排在九宮陣的核心。眼前喊聲震天,血肉橫飛,他卻視若不見,全部心念仍在滔滔河水之中。

   眾人均知此時有進無退,形勢雖窘,卻是陣腳不亂。猛然間只聽得一聲長嘯直衝雲霄,這聲音一長兩短,青蚨幫弟子登時隨聲退去。攻得快,退得疾,有如風捲殘雲,空地上只留下二十幾具鳴鳳山寨兵的死屍。

   葉靈山眼望隨雨流淌的血水,歎道:「尋不到陣眼,又找不到開、生二門,如何破得此陣?」玉盈秀喘息道:「我曾隨江流古學過幾年陣法,三年前便聽他說過,若時時因循祖宗留下的老道理,便不是好漢。他要將文王傳下的後天八卦和伏羲的先天八卦融會一處,別開一脈,用到陣法中去。只不知後來成了沒有!」曾淳、葉靈山均是易林高手,聞言都覺匪夷所思。葉靈山當先叫道:「難哉,難哉,先天卦數為九,後天卦數為十,二者如何融會一處?」

   曾淳卻目光閃爍,眼望越下越大的暴雨,若有所思。

   只聽江流古的嘯聲再起,卻是短促的一聲,兩隊青蚨幫人馬霍地衝過來。眾人要待迎敵,那兩隊人馬卻又各自退去,卻原來只是虛張聲勢。頑石和尚和辛藏山一起破口大罵,陸亮卻笑道:「這時敵人的擾敵之法,待咱們當真累了,才會相攻!」柳淑嫻哼了一聲:「我瞧未必,只要咱們稍一鬆勁,他們說不得下一次便會來真的。」陸亮給她如此一說,自覺大沒面子,怫然道:「你不會兵法,卻來胡言亂語!」柳淑嫻怒道:「你便是這麼個事事充行家的臭毛病!若真會兵法,便破了這怪陣!」陸亮頓足道:「這狗屁怪陣本就是顛來倒去亂七八糟的,根本就是破不得,也不必破,依我說胡亂殺出去就是了。」

   猛然間曾淳一拍大腿,喝道:「多謝陸公子指點,我想通了,此陣真的是被江流古顛倒八卦之理布成。那八處亂石是逆運後天八卦之理所建,瞧他們兩次衝殺所走的路徑方位,正與後天八卦相反。你瞧,」他說著手指一點,「乾西北顛倒過來便是乾東南,東南便是開門,依照此理,西南便是生門。」

   葉靈山雙手一拍,眼中竟然有淚湧出:「公子,我真是服了你啦。師父說我食古不化,我還不服,今日才知什麼叫做天縱奇才!」玉盈秀也恍然大悟,卻問:「公子,那陣眼又在何處?」聲音未落,江流古長嘯乍起,這一次卻是急促得多,兩隊人馬快如飄風般地疾衝過來。

   這一次來得真快,兩隊人馬一左一右,剪刀一般合攏過來。似乎江流古已經算出了這九宮陣的破綻,一下子竟然將眾人衝開兩條血路。

   兩支長矛陡然刺到笑雲眼前,但他此刻一直神遊江河,竟是渾若不覺。「笑雲!」玉盈秀驚叫一聲,奮力替他擋開了這兩矛,「你胡思亂想什麼了?」笑雲啊的一震,恍若大夢初醒,披雲刀疾揮而出,身旁四五個青蚨幫眾紛紛中刀。他不願多做殺戮,每一刀只向來敵手腳上招呼,有時乾脆就一刀斬在兵刃上,饒是如此,仍是當者披靡。

   曾淳卻順著笑雲先前的目光瞧見了河心停靠的畫舫,詭異的閃著紅光的畫舫。

   他靈機一動,驀地嘶聲大喝:「陣眼!陣眼就是那座畫舫,青蚨幫眾便以他為中央戊己土!深夜之中,也只有那船上紅燈才能指明方位!」古人佈陣往往高樹刁斗,以斗上的明燈為號,一來可以隨時指揮部卒東擋西殺,二來可使陣中兵將辨別方位。這刁斗所在便是陣眼,若給人攻佔,大陣便破,自來這地方必是大陣的核心所在。但江流古別出心裁,陣中雖留出一片易進難出的空地,其實只是作為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的誘餌,而他將陣眼佈置在河心的一座畫舫之上,更是出人意料。

   「殺呀,」葉靈山大喝一聲,「大伙從乾東南開門殺出,佔了畫舫,便挖了他的陣眼,此陣就不攻自破。」群豪群情激盪,笑雲、辛藏山和頑石和尚當先開路,直向無定河邊殺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21 00:14:58

第二十章 回首青山又斜陽(2)

   江流古嘯聲更急,青蚨幫眾群群湧來,似乎也怕他們破陣而去。但此時群豪自開門而出,青蚨幫失了地利之便,更有笑雲刀沉勢猛,所向披靡,前來抵擋的青蚨幫眾全擋不住他一招半勢。江流古目注他們一群人有如虎沖狼群一般直逼無定河,不由喃喃道:「曾淳此子,當真是個奇才。可惜,你們到了岸邊,卻仍是自尋死路!」

   群豪聲勢大振,一路殺到了江邊。

   「船上有人!」衝在最前的袁青山忽地大喊一聲。眾人舉目望去,果見兩條一青一白兩條身影在畫舫上若隱若現,盤旋來去。玉盈秀叫道:「不好,是爹爹和鄭凌風在那裡鬥劍!」頑石和尚叫道:「他奶奶的,這鬼船離岸這麼遠,他們是怎麼上去的?」

   辛藏山大叫一聲:「老子上去碎了那些鬼燈籠,再助師尊斬了鄭凌風!」也不顧自己功夫深淺,一步便向河中跨去。腳才入水,一股大浪翻湧上來,便像有隻手抓住了他的腿,辛藏山大叫聲中,便要陷入河中。好歹袁青山手疾眼快,一把扣住他手,將師弟拉上岸來。辛藏山咆哮不止:「邪門邪門,水裡面有鬼!」

   「不是有鬼,」玉盈秀歎道:「這便是江流古的過人之處。這兩條河便是陣內最深一層的太極兩儀陣,這地方河水的戾氣更重!」她說著秀眉緊蹙,道:「畫舫是陣眼所在,為太極兩儀陣、北斗七星陣、八卦陣和『二十八宿繞八卦』四處奇陣所調戾氣的匯聚之處。那地方戾氣最盛,爹爹若是不知搶佔開、生二門的吉位,必是落在下風。」說到這裡,心下後怕無窮,蓮足連頓,聲音更是帶了哭腔。

   「你們自取滅亡,難道當真要我斬盡殺絕麼?」江流古哈哈的大笑卻在這時自雨中傳來。一陣亂箭帶著尖銳的群響也隨之勁射了過來。眾人驚叫聲中,紛紛揮刃抵擋。驀地喚晴哎喲一聲,身子微晃。猛然身旁一個清瘦的身子橫在了眼前,替她擋開亂箭,卻是曾淳。他回身喝道:「誰叫你衝到前面來的?還不回去!」喚晴頗覺委屈,心痛之下反覺臂膊上的傷不如何痛了。曾淳這才瞧見她臂上中了一箭,急問:「不礙事麼?」喚晴眼圈一紅,嗔道:「不用你管!」好在這箭未曾入骨,只是擦肉而過,劃出了一道血痕。

   「還是我去!」笑雲大喝一聲,仗刀而出。「不成,」玉盈秀急道:「那裡面凶險得緊!」笑雲向她眨了眨眼,低聲道:「我的老丈人我不去救,卻讓誰去?」口中胡言亂語,心內卻已經運上了洗心禪觀,一瞬間他似乎身化為水,與洶湧的河水融為一體。體內勁氣似乎受到了暴漲河水的牽引,變得愈發蓬勃充沛。

   猛然間笑雲提氣一縱,凌空便向那畫舫躍去。他離那畫舫還有七八丈遠,這時縱身向這麼遠的河心畫舫躍去,無異投河尋死。雖是雨大夜沉,但那畫舫紅光閃爍,將方前左右數丈遠近照得一片幽紅,笑雲這奮身一躍便異常清晰生動,異常驚心動魄。

   兩邊廝殺的人馬見了他這怪異舉動都不禁停住了手中兵刃,只眼睜睜地瞧著他。玉盈秀、喚晴等一群鳴鳳山、聚合堂弟子更忍不住嘶聲喊叫。便連隔岸觀火的數百東廠劍士都不由心驚神馳,張口結舌地望著空中的笑雲。

   笑雲人在空中,渾身真氣流轉,「平步青雲」的勁法施展到了極致,凌空幾大步邁出,身子便如離弦之箭向那畫舫激射過去。岸邊群豪眼見他在空中舉步邁足,居然如行平地,全不由發出一陣驚歎。石後的江流古身子微微一震,暗道:「天下怎地還有如此人物?」

   越是逼進那畫舫,越覺河心有一股怪異的力道直衝上來。眼見那畫舫便在丈外,笑雲卻忽覺真氣一窒。正待再提真氣,卻一眼望見了畫舫那詭異的紅光,他心神微震,登時向河心落去。

   岸邊的兩方人馬陡見他自空中落下,不由一起失聲呼叫。只不過鳴鳳山人馬是長聲驚叫,青蚨幫眾卻是齊聲歡呼。砰的一聲,笑雲已經墜入河心,冰冷的河水立時將他渾身擊得透濕。說來也怪,笑雲人一入水,腦中卻於剎那之間現出波飛浪湧的異境來。我即是水,水即是我,這念頭在心中電閃而過,笑雲的心神卻是一定。

   猛然間他再吸了一口真氣,竟自踏水破浪,再次疾躍而起。

   眾人頭一聲呼叫未落,卻見笑雲已經沖天再起,忍不住再發出一聲喊,這一回便連青蚨幫弟子都是發自心底的傾心讚歎。笑雲在空中一個轉折,已經穩穩落在了畫舫之上。

   畫舫上鄭凌風和何競我鬥得正緊。

   鄭凌風穩穩佔住西方白虎七宿的方位,將陣中戾氣調至極限,每一劍揮出,便牽引出暴雨大河那無盡無休的勁氣,掩日神劍蕩起團團劍光,直向何競我壓了過來。

   何競我知道自己武功見識與鄭凌風只在伯仲之間,只是自己聞雷頓悟,在驚雷刀法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此時若不乘勝追擊,以鄭凌風資質,下次再遇,只怕又難有勝望。可是自一躍上畫舫那一刻起,便覺處處掣肘,猶勝岸上。但當此之際,他本身堅毅的性子發作,虎目奮光,布雨刀揮動之間融會雷天的剛健之氣。二人刀劍齊舞,竟是鬥了個旗鼓相當。

   笑雲便在這時落在了畫舫之上。

   冰冷的雨點近不得激戰二人的身前丈餘之地,卻給兩個人的勁氣震得亂箭一般四散亂飛。笑雲透過道道雨瀑,只見鄭凌風劍氣如虹,將何競我的身形團團圍住,心中不由一驚。再定睛一瞧,卻見何競我的步法絲毫不亂,那把氣吞山河的布雨刀揮出的招式雖然極短極促,但每一舞動,便蕩起陣陣風雷之聲,逼得鄭凌風難以再進一步。若是在幾日之前,他望見這等絕世高手之間的生死搏殺,必會心驚膽戰,遠遠避開,但此時膽氣已豪,再見這等舉世難見的刀劍對決,不由意動神馳,立時便與自身武功暗自印證起來。

   鄭凌風六識展開,意念籠罩四野,任笑雲一躍上船來,他便已認出了他來。鄭凌風雖對這怪異少年稍有留心,卻也未過於放在心上。但奇怪的是,自這少年在這裡一站,鄭、何二人都覺出一股無形的勁氣忽吞忽吐,擾得自己的氣機躍動不休。原來笑雲每見二人揮出一招,便不自覺地在意念之中揮刀攻守。他的心意一動,身上勁氣自然隨之吞吐,對激戰中的二人都生出一股牽制,無形之中便如三人混戰一般。

   「不相信世間居然有如此人物!」鄭凌風何等樣人,心念一動,便已起了殺機。猛然間一道劍光破雨掠來,直刺笑雲心口。這一劍刺得突兀之極,事先決無半點徵兆,何競我大驚之下,身形疾飛過來,布雨刀反腕劈向鄭凌風後腦,正是攻敵之所必救。

   鄭凌風腳下一滑,劍吐青芒,依然銳不可當地刺向笑雲。

   激盪的劍風帶起一團疾雨,密集的雨珠被劍氣和陣中戾氣牽引,直向笑雲捲來。避無可避,退無可退,危急之間任笑雲驀地大喝了一聲,將意念放至四維八方,揚刀揮出了那招「望海勢」。

   這一刀本可在剎那之間封住四面八方的攻勢,但鄭凌風劍氣如潮襲來,笑雲陡覺自己像是一步踏入了湍流不息的瀑布之中,疾飛的雨點鑽入披雲刀布成的刀網之中,錐子一樣狠狠擊打在他的頭上臉上。

   冰冷的雨珠激得笑雲心內一震,一股熟悉的豪氣自心底瞬間沸騰起來,披雲刀乘勢疾揮,噹噹噹三聲響,將鄭凌風自雨幕後刺來的連綿三劍盡數盪開。刀劍相交,在空中激盪起層層勁氣,雨珠嘶叫著四散飛去。

   笑雲見自己居然硬擋開了鄭凌風的連環三劍,不由意氣昂揚,一刀「摧山勢」反手劈出。眼見這一刀氣勢奪人,鄭凌風也是心內大震,便在此時,身後刀聲呼嘯,何競我的布雨刀也已凌空劈到。

   在此緊要關頭,鄭凌風也顯出了絕世武功,隨著嗆然一響,那把掩日神劍忽然一分為二,精芒閃處,前擋觀瀾,後阻驚雷,似乎是在同時架住了天下最著名的兩把寶刀。三人齊聲大喝,聲若雷震,在陰鬱的河面上滾滾傳出。觀戰的雙方人馬氣為之奪,神色都是一沮。

   掩日神劍上的光芒驟然一燦,隨即又陡地一黯。與此同時,鄭凌風身形橫掠,撞開了兩間船上的精巧錦閣。木屑四散飛舞,鄭凌風的身影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同時力抗驚雷刀法和觀瀾九勢這兩大絕世刀法,號稱「劍帝」的鄭凌風亦所不能。

   與此同時,猛聽一陣怪異的銳響,畫舫上忽然箭如雨下。原來這畫舫既為陣眼,船上自是機關密佈。鄭凌風遁走之前啟動機關,便引來一陣亂箭。笑雲與何競我眼見四面八方都是箭雨呼嘯亂飛,每一箭都是射向不同方位,急忙一起揮刀抵擋。

   此時的任笑雲剛剛力戰了鄭凌風這樣的絕世高手,對觀瀾九勢的領會更進了一層。意興到處,披雲刀縱橫飛舞,雲起勢、聽風勢、瀾生勢……把所習的觀瀾九勢一招招的施展開來,越舞越覺意猶未盡。他本身剛強的勁氣隨刀展開,非但越來越稀少的亂箭難以近身,便是這畫舫上的亭閣長廊都給披雲刀震得東倒西歪,船上的幾串紅燈更是一盞盞的被刀氣襲滅。

   江流古遠遠望著,那燈每熄滅一盞,他的心便是一沉。陡然間只聽得笑雲和何競我一起振聲長嘯,聲震雲霄,最後四五盞紅燈竟噗的一起滅了,那畫舫轟然一響,也不知給劈中了哪裡,竟慢慢向一側傾斜下去。江流古心中霎時一片昏暗,他的身子微微一晃,暗道:「怎地天地間會忽然生出這等人物與我青蚨幫為敵,難道這便是天意?」他跟著想到了天山遁的卦相,不由苦笑一聲:「天山遁,天山遁,原來說得是我!」夜雨中,就有一個儒官道袍的身影無比孤獨地躍起,向著黑夜深處飄然逸去。

   這時畫舫上紅燈已滅,河岸一側只有懸在樹下的十餘盞氣死風燈發著淡淡的白光。不知不覺之間,那雨小了不少,天上再也不見先前電閃雷鳴的駭人聲勢。

   陣眼一破,鳴鳳山群豪發一聲喊,乘著青蚨幫眾神氣鬆動之際,便即鼓氣殺出。水若清正待吆喝青蚨幫眾奮起阻殺,黑暗之中卻傳來鄭凌風的傳音之聲:「若清,退吧。今日勢不在我,只怕金秋影所在的鳴鳳山那頭也難有作為。」她愕然回首,才瞧見鄭凌風山嶽一般的身子已經穩穩挺立在身旁。望著鄭凌風背後的衣衫盡碎,渾身上下盡皆濕透,她還想不起何時見他如此狼狽過,心內不由一寒。鄭凌風的臉上卻不見一絲波瀾,淡淡地又道:「速速傳信與金秋影,令他也著速退兵,以免腹背受敵!」

   畢公亭前,雖仍有不少悍勇的青蚨幫高手不肯就此罷休,但幫主號令一下,也只得卷旗退去。

   笑雲這時大覺過癮,何競我笑道:「笑雲,走吧!」笑雲應了一聲,和何競我攜手飛身躍上了岸來。玉盈秀提心吊膽了多時,這時眼見他平安歸來,明眸之中不禁星淚欲掩,急忙迎上問道:「雲哥,你……你沒事吧!」笑雲笑嘻嘻地湊在她耳邊低聲道:「雖然累得秀兒擔驚受怕,但終究讓我老丈人安然無恙!我這只會弄巧成拙的名聲該當改一改了吧?」玉盈秀才破涕一笑:「任大俠神威凜凜,百戰百勝,誰說只會弄巧成拙?」眼見爹爹也自後趕到,忙陪笑道:「爹爹,您老人家也沒事吧?」

   何競我佯怒道:「鄭凌風奈何我不得,卻險些給你這寶貝女兒氣死。你一出家門,便將為父的囑咐盡皆忘了麼?」玉盈秀吐了一下舌頭,轉身拉過喚晴,笑道:「女兒也不白走一趟,將喚晴姊姊救了出來。」何競我才淡淡一笑,語氣中卻掩不住一團喜氣:「賢侄女,你無恙就好,不然秋巖老哥回來可要跟我拚命!」

   喚晴苦笑一聲,卻不知說什麼是好,鳴鳳山和青蚨幫勢同水火,她心中一念及此,就忍不住柔腸百結。便在此時,耳中忽有一聲歎息鑽了進來:「蓮兒,你當真要隨這些反賊去了麼?」正是鄭凌風傳音過來。喚晴面色一變,還未及作答,那聲音又變得和往常一樣冷定傲岸:「也罷,你先去吧。終有一日,我要蕩平鳴鳳山,那時你還是我的乖女兒!」

   鄭凌風的傳音之術精妙之極,便是何競我在旁,也毫不知情。喚晴心內一苦,卻忽然覺出一種痛徹到骨子裡的無助和孤單。

   何競我忽然抬頭望向遠遠佇立的紫氣東來閻公公,揚眉喝道:「宗主,你我那一戰要留待何時?」閻東來乾笑一聲:「今日你筋疲力盡,老夫豈能佔你這便宜!咱們後會有期。」驀地呼哨一聲,當先縱馬而去。數百號劍士不敢作聲,齊抖韁繩,垂頭喪氣地催馬離去。

   曾淳這時急將鳴鳳山遭困之事說了。何競我不敢怠慢,當即點齊人馬,回師鳴鳳山。

   到得鳴鳳山前,天已經大亮。大雨早停了,雨後的清晨倒甚是涼爽。朝陽映照之下,果見陣旗散亂,死屍撒得四野皆是,顯見適才那一戰的慘烈絲毫不遜於雙龍口。但山寨前已經不見了緹騎和青蚨幫眾的蹤影。原來金秋影強攻多時,本已大佔上風,但一得鄭凌風的快馬傳書,立知形勢不妙,即刻傳令退兵而去。

   何競我望見鳴鳳山前依然飄蕩著「曾」字大旗,才略微放心,回顧一旁的曾淳道:「金秋影想必已經得到咱們雙龍口脫困之訊,也怕腹背受敵,這才退兵。」曾淳點頭道:「山腰分金亭前都有青蚨幫的死屍,他們攻得好快!我去搬兵時,他們還只到山下第一道寨門。」正說著,陳莽蕩已經率兵迎下山來,雙方一見對方無恙,俱各歡喜。

   「堂主一走,本來我是當在一個時辰之後前去接應的,」陳莽蕩臉上還有不及抹去的灰煙血跡,眉目之間儘是怒色:「但不料你前腳一走,金秋影后腳便到了。老子便跟他們幹上了!雖然山上還有餘二弟和梅道人、曾公子幾個好手,卻也費力得緊!」一旁的余獨冰道:「正是。這一戰好不駭人。若非陳將軍事先在山前分金亭、後山憩鳳谷前都佈置了紅衣大炮,誰勝誰負,也當真難料!」

   呼的一聲,梅道人愁眉苦臉的從余獨冰身後鑽了出來,歎道:「青蚨幫一傢伙來了十幾位舵主,想來鄭凌風將他的寶押在了這裡。若不是鳴鳳山山道險峻和咱們的大炮厲害,只怕你們就見不到老道啦。」何競我眼見他道袍上撕裂多處,臂上臉上儘是血痕,知道適才那一戰他必是出了死力。這一來相交多年的老友必非內奸,心內也是一鬆。

   陳莽蕩又道:「實不相瞞,青蚨幫中儘是高手,人數也是極多,嘿嘿,既然打不過,老子就大炮轟他娘的,只是從邊關帶回的炮彈卻不多了,若不是你們及時趕回來,可要大事不妙。」正說著,卻在人群中瞧見了喚晴、玉盈秀、任笑雲和葉靈山,得知這幾個失陷青蚨幫的人都是無恙,臉上才躍出一絲喜色。

   頑石和尚笑道:「這一次鄭凌風在雙龍口和鳴鳳山前都是大敗,也是狠挫了這老東西的氣焰!」何競我卻搖頭道:「鄭凌風要在雙龍口前佈陣困住你我,更兵分兩路,強攻鳴鳳山。其實青蚨幫只是未能得逞,但他們是有備而來,查點人手,只怕還是咱們損折較多。」顧瑤想起這一戰折了老兄弟奚長峰,不由大放悲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22 00:22:18

第二十章 回首青山又斜陽(3)

   陸亮道:「若是在畫舫上堂主那一刀再狠一些,只怕就要了鄭凌風的老命啦。」何競我歎道:「斬殺鄭凌風談何容易!當時他眼見不敵,立時不顧身份的入水逃逸,這份當機立斷的勇氣,亦在我之上。」說著回頭拍了拍笑雲肩頭,「這一次笑雲可是立了首功,非但救出喚晴,更破了七絕陣的陣眼。秋巖老哥當真是好眼力!」

   笑雲忙道:「堂主,這首功麼,應該算作秀兒身上。若非她深入青蚨幫的那鬼莊子帶路,我和喚晴便衝不出來。若無她在陣中指點,公子和葉二哥也破不了那怪陣!」玉盈秀嫣然一笑:「無妨,我的功勞便全算在你任大俠頭上便是!」辛藏山將手在笑雲肩頭重重一拍,道:「聽見沒有,我家妹子都這麼說了,首功自然是你的。況且你這人膽子大,竟然敢一下子躍到那鬼船上,更敢揮刀去砍鄭凌風。單憑這份膽量,我辛老四就服了你!」眾人隨即湊趣,紛紛上前恭維。說來說去,便成了任大俠雙龍口前單刀破絕陣,一刀將鄭凌風砍得落荒而逃。笑雲明知是眾人玩笑恭維之言,但聽了這話卻如飲醇酒,飄飄然的心下甚是得意。

   不料一旁的柳淑嫻冷言冷語地道:「是呀,任大俠就是英雄無敵,光著屁股便將鄭凌風打得落荒而逃!」笑雲才想起臀上還給林惜幽撕了好大一個口子,急忙伸手一捂,口中兀自不肯服軟:「實不相瞞,若不是這褲子礙事,今夜早就斬了鄭凌風的人頭。」眾人轟然大笑。

   何競我卻正色道:「大伙且去廳中歇息。陣亡兄弟的屍身暫且安置在後山,待擇了吉日一同入殮!」眾人想起這一戰折了不少兄弟人手,神色都是一端。

   陳莽蕩問:「青牛山兩位寨主都已經亡故,他們可有後人?」毒不死顧瑤道:「葉孤煙是孤身一人,奚長峰有遺孀幼子,他算是老來得子,那孩子還不到十歲。」陳莽蕩歎道:「這時青牛山群龍無首,只怕有亂,煩勞顧兄跑一趟,將奚寨主的遺孀幼子一併接上鳴鳳山來,好生照料。」顧瑤道:「陳將軍高義,顧某在此替亡人謝過了。」

   眼見眾人面露戚容,何競我又高聲道:「諸位,昨夜這一戰是咱們頭一回和青蚨幫真刀真槍的較量,雖然損折了一些兄弟,卻大挫了青蚨幫、金秋影的威風!今夜之後,咱們『六龍聚義』之名必然響傳天下!」群豪聽了,大感痛快,便有人喊道:「是呀,便連那本想漁翁得利的東廠閻公公也是屁也不敢放一個,乖乖夾著尾巴逃了!」「他奶奶的,下一戰便宰了鄭凌風和金秋影,給亡故的眾兄弟祭靈!」何競我又將手一揮,道:「大帥百日祭禮將到,咱們更要收復河套,讓曾大帥含笑九泉!讓這裡的百姓再不必過那提心吊膽的日子,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方不負了這一身大好武功!」眾人聞言,均覺意氣飛揚,轟然叫好。任笑雲眼見何競我不經意的幾語之間便使群豪剛剛受挫的氣勢又再復振,也不由暗自佩服。

   寂寥的暮色從遠山外悄悄襲來,穿進了窗子,又百無聊賴地走入了喚晴的心裡。喚晴呆坐在斜陽的影子裡,整個人配著柔風、紈扇和無限的輕愁,便活脫脫的成了唐伯虎畫中走出的美人。

   門支呀一聲開了,喚晴看到走進來的卻是一臉喜氣的任笑雲,才淡淡一笑:「笑雲,這一次又是為了我,累得你在青蚨幫那裡坐困了這麼些日子!」笑雲道:「我這次被困青蚨幫是因禍得福。還要多謝你求那靈照大師給我治病。嘻嘻,這老和尚的醫術真高,比我老人家還要高上這麼一點點!可是卻及不得你,當初隨口一張藥方便治好了自己的重病!」喚晴想起當初受傷勢與他相見的樣子,不由莞爾一笑。

   笑雲大咧咧的笑著,便撿些沒緊要的話來逗她。過了多時,眼見她臉上愁雲漸散,他才小心翼翼地瞧著她,問:「喚晴,那日我聽到鄭凌風說,你是他女兒,這話可是真的?」喚晴的臉色登時一白,輕聲道:「只怕是真的!」笑雲的心咚的一跳,急問:「怎地……怎地會有這等事?」

   「義父過不幾天便會趕回來了,我自會問得一清二楚。我想了幾日,不管他是幫主也罷,乞丐也罷,終究是我爹!不過,」她說著眼中又躍出那抹熟悉的執拗來,「若是他仍是這般多行不義,便是他是當今皇上,我也不會隨他去。」笑雲本想來此勸她幾句,但聽她如此一說,又不知如何開口了。

   喚晴卻揚起了秀眉,問:「那個盈秀姑娘,對你好得緊呀!」笑雲嘿嘿一笑:「是,我對她也是好得緊!」喚晴低聲道:「人家對你可不僅是一個好字而已吧?這個盈秀姑娘也當真是美若天仙,跟人家一比,我便成了庸俗脂粉了。」

   笑雲忙道:「不是,不是,你也僅比她差一點點而已。」話一出口,便瞧見喚晴眼中掠過一抹輕煙般的失望,登時自知失言,心下後悔萬分。喚晴終於問:「笑雲,你當真喜歡人家麼?」她本來臉薄,但微一猶豫,還是問了出來。

   笑雲望著眼前一對剪水雙眸,心內忽然一動,想了一想,便道:「我最初見到秀兒之時,她將自己扮得奇醜無比,但不知怎地,和她在一起,我心中不由自主地便要憐她愛她。待得一下子見了她的美貌樣子,倒嚇了一跳,竟有些害怕配不上人家了……」說到這裡又嘿嘿地笑了起來,「但最令我心動不已的,卻是她對我的一門心思的牽掛和思念。她到底是美是醜,倒不放在我心上了。」

   喚晴忍不住問:「你怎知她對你一門心思的牽掛?」笑雲道:「她就是愛哭,我只要稍有些閃失,她便急得眼淚汪汪的。瞧見她為我流的眼淚,我心中便覺這世間最有福氣之人,便是我任笑雲!」喚晴聽得悠然神往,暗道:「原來女孩子的眼淚有這麼大的魔力,難道便是為了我不會哭,淳哥他……」跟著又強顏笑道:「笑雲,兩情相悅是人間莫大的福氣,望你好自珍惜。」笑雲應了一聲,心中又是一陣歡喜,忙道:「這個可用不著指點。秀兒今日一下午便給她爹喚了去,我這多時候未見,心中也著實想她呢!」想到喚晴心中對鄭凌風認女之事已經有了主張,便即告辭而出。

   夜色一起,聚義廳內就燃起了盞盞明燈。

   「何堂主,鄭凌風這一次雖是鎩羽而歸,」陳莽蕩揉搓著太師椅那寬大的扶手,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我瞧他們必會捲土重來。大帥百日祭日將至,你有何打算?」聚義廳內除了他,只有二寨主余獨冰、聚合堂主何競我與曾淳三人。

   「大哥說得不錯,」余獨冰倒先開了口,「依我瞧,鄭凌風與閻東來、金秋影其實是眼紅那批軍餉,昨夜雙龍口之戰,他們將大批人手放在強攻鳴鳳山上,其意不言自明。」何競我點頭道:「三日之後就是了大帥百日祭日的正日子。大帥各路舊部便會陸續上山,這批軍餉便會分到老營堡、榆林衛、威遠衛、東林衛等幾處軍餉奇缺的地方。這些地方非但缺衣少穿,更兼地處險要,是兵家必爭之地,不容有絲毫閃失。」

   陳莽蕩卻歎了一口氣,終於神色黯然地點了一下頭,道:「這也算了了大帥一樁心願吧。」何競我道:「眼下咱們要做的就是三件事。第一個便是籌備祭禮。事先我也說過多次,這一次祭禮一是為大帥鳴冤,但更要緊的卻是借此之機將軍餉分發出去。大帥之冤,天下皆知,卻不必太過大張旗鼓,以免使那昏君自覺顏面掃地,再引來新的禍端。」陳莽蕩卻搖頭道:「不成不成,我陳莽蕩行事,不做則已,一做便要驚天動地。這一次給大帥百日祭禮就是要讓昏君瞧瞧,這天下自有公道人心!」

   何競我與他相處雖短,卻知道他的脾氣,也不與他多辯,只接著道:「第二樁事麼,便是加緊操練,五龍聚義的人馬都要兢兢業業,如箭在弦上,不可半分疏忽。鄭凌風、金秋影之輩必會乘機生事。這第三樁麼……」

   「便是查找兇手,」曾淳這時忽然開口了,「襲殺青牛山二寨主葉孤煙的內奸不得不查。」何競我點頭道:「這是咱們的心腹之患,一日不除,一日難安!」陳莽蕩將手在椅子上重重一拍:「好,若是揪出了這廝,定要親手除了。」

   曾淳道:「其實還有一事,是誰寫的密信誣告父帥謀反的?」何競我雙目一燦:「不錯,若不尋出此人,大帥之冤便難洗雪。」陳莽蕩忽然低聲問了一句:「聽說,喚晴竟是……」這半句話還沒有說完,就給何競我用眼色止住了。

   這時正有一個嘍囉快步而入,奏道:「外面有一隊人馬,自稱是大帥舊部東林衛的指揮同知肖遠。」

   「怎地是他?」曾淳聞言不由皺起了眉頭。何競我見他神色有異,問道:「這位肖同知怎樣了?」曾淳看了一眼陳莽蕩,臉上不自然的一抖,笑道:「這肖同知在父帥帳下時,終日少言寡語,沒幾個朋友,更兼嗜酒如命,因偷著飲酒挨過父帥的幾次軍棍!」何競我聽說此人嗜酒,心中先有幾分不喜。

   好在一旁的陳莽蕩笑道:「不過肖兄弟打起仗來倒是一把好手,我出去迎迎。」

   「且慢,」何競我道:「青蚨幫雖敗,仍需防他們使詐。公子,勞你先下去看個明白!」

   過不多時,一個面色悒鬱的中年漢子便隨著曾淳走入廳來。陳莽蕩上前將這位指揮同知肖遠與何競我引薦了,雙方寒暄幾句,便即坐下。陳莽蕩道:「東林衛的柳涇源柳將軍為何未到?」肖遠面現愁苦之色,歎道:「幾個月前,朝廷令仇鸞出山,總管邊關軍馬。柳指揮瞧不起仇鸞的為人,不顧官卑職微,上書朝廷力抗,結果觸怒了嚴嵩。七日之前已經給錦衣衛下了大獄。」

   「仇鸞?」何競我歎道:「聽說此人在曾銑總督在位時因貪縱驕狂,不服大帥調遣,受到大帥彈劾,給押入了天牢,後來此人出錢賄賂嚴嵩,又官復原職。」肖同知也道:「正是,聽說大帥被人誣陷,給昏君打入大獄,又是此人不顧廉恥的上書朝廷,附和說大帥私通蒙古。這一招落井下石果然奏效,這廝不久便由嚴嵩保奏,這才做了那總兵之職。」啪的一聲,柳木座椅的扶手陡然被曾淳拗斷。他清瘦的臉上滿蘊怒火,口中慢慢掙出兩個字來:「畜生!」

   翌日一早,眾人便依何競我的安排,佈置靈堂,籌備祭禮事宜,一邊由葉靈山協助余獨冰操練人馬,不敢稍懈。

   到了中午時分,又開始有曾銑的舊部陸續上山。陳莽蕩自和曾淳在聚義廳上與過去並肩廝殺的諸多老友相見。眾人放著諸多金交椅不坐,還是如往昔行軍打仗之時一樣,隨隨便便地席地而坐。

   先是談起曾銑的冤屈,眾人義憤填膺,紛紛切齒大罵嚴嵩和嘉靖皇帝。罵得夠了,就有人叫著陳莽蕩的綽號「陳泥鰍」說,當初在曾帥手下,你小子還算不上個人物哩,想不到居然是你來給大帥操持這喪事!立時又有人喊,豈止算不上人物,他還總挨大帥的軍棍吶。眾人哄然大笑,不錯,陳泥鰍不僅愛吃泥鰍,還愛吃軍棍,不然怎地還得了一個『陳三十』的綽號,隔不了二三十天,便會挨上三十軍棍。陳莽蕩給眾人揭了昔日的「短處「,不由咧嘴笑道:「我這人毛病忒多,後來大帥打得也煩了,再見我不拘小節,也只得大手一揮,將這三十軍棍暫且記下,將來將功折罪吧。」就又是一陣笑聲。

   一人笑道:「若不是『泥鰍』毛病忒多,憑他一身武功和打仗時不要命的勁頭,大帥手下的五虎將,怎麼也得算他一個吧?」說著便推起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道:「黃克老,你雖是五虎將中的老黃忠,論戰功怕也比不上泥鰍!」那老者卻臉色沮喪,忽然哽咽起來:「說起五虎將,叫人好不心寒。五虎之首柳涇源柳兄弟前些日子給奸賊嚴嵩下了大獄,足智多謀的諸葛辰心灰意冷,掛印而去。上次俺答揮兵進犯威遠衛,咱們的五虎之中年紀最輕的林謙小弟力戰無援,死在了威遠衛,年紀還不到三十。離的離,死的死,倒是我這年歲最大的老東西苟延殘喘。最讓人著惱的卻是那位終日自比關老爺的趙雲天,竟心甘情願的做了仇鸞的鷹犬,終日跟咱們一幫老兄弟為敵。」

   眾人聽了這話,都勾起了心中痛處,幾個性子急的忍不住又破口大罵。多日不見,大伙回首往事,都有一肚子沒完的話,說到情動之處,更是忽笑忽哭,熱鬧之極。

   倒是曾淳的心沒法子再熱起來了,經歷了多次的明槍暗箭,他的血早冷了,只在眾人的大笑之時附和著扯扯嘴角。陣陣喧叫之中,曾淳卻瞧見一個人和自己一樣自始至終都是罕言冷語,也是一幅憂心忡忡的模樣,這人便是第一個上鳴鳳山的東林衛的肖同知。

   陳莽蕩也看到了落落寡合的肖同知,隨即哈哈大笑:「肖兄弟,你還是往昔的悶罐兒葫蘆的脾氣。今夜咱們聯床夜話,說什麼也要讓你說個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24 01:28:06

第二十一章 惆悵眼底起波瀾(1)

   一爐煙裊裊升起,將午後沉悶的日光梳理出幾分靜謐來。

   這兩天喚晴心裡面總有些患得患失。曾淳若是知道了自己是鄭凌風的女兒,他會對自己怎樣?依他的脾氣,說不定會大笑三聲,一如往昔;也許會怒發如狂,再也不理自己。這兩般結果都可能有!想到曾淳,心中就是一陣愛恨翻湧,不知不覺地從雲鬢間拔下那柄玉簪。那簪的碧色沉沉的,喚晴就想起了那晚他要給自己戴簪的情景,心內又有一陣失落,暗道:「什麼時候他才會再來,親手將這玉簪戴到我頭上?」

   這麼想著,就忍不住閉上了秀目,幻想中的那個「他」已經走到自己身後了,那簪就由「他」的手緩緩地插到自己的秀髮上。一縷羞澀的紅暈欺上她的臉,喚晴還是閉著眼,慢慢拔下那玉簪,跟著再由那個想像中的「他」慢慢插到秀髮上……

   忽然間喚晴睜開眼來,暗自在心底嘲弄自己:「喚晴呀喚晴,你不覺得無聊麼!」臉上就綻開一絲寂寞的笑,那笑有幾分甜蜜,更有幾分惆悵苦澀。正想著,忽覺窗外黑影一晃。她吃了一驚,急喊了一聲:「公子,是你麼?」窗外好像是起了一陣風,吹得樹影沙沙的打著窗欞,沒個人應。

   喚晴知道山上猶有內奸,心裡面放不下,霍地起身,猛然打開了門。門外那個人不及縮回身去,傻傻地衝著他笑,卻是剛剛上山的文勝。喚晴鬆了口氣:「你待在外面做什麼,唬得我一跳!」她心內十分可憐夏星寒這孤苦傻氣的弟兄,語氣中就沒幾分責備。

   文勝卻不進屋,直直盯了她兩眼,乾笑道:「我……想來問你一樁事!」喚晴知他必會問起夏星寒,心內不由一沉,輕聲問:「什麼事?」這實在人既然不肯進屋,她也只得立在門外陪著。

   「夏堂主死了,」文勝的聲音憨直哽咽,讓人聽著心裡面說不出的難過,「他死前娶了你做媳婦了麼?」喚晴玉面乍紅,實在想不到他會迸出這樣一句話,只得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見她搖頭,文勝顯得無比遺憾,揉搓著那根永不離手的熟銅大棍,道:「夏堂主說過,他這輩子最喜愛的人就是她師妹,也就是你!我問他,那你定是要娶了她做媳婦麼,他卻不答──他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不愛說話。」喚晴聽他如此一說,心裡面又是一陣撕撕扯扯的痛,好像剛好的舊傷忽然迸出了新血。

   文勝卻如同未見,自顧自說下去:「但是我知道,他一門心思的就是想娶你做他媳婦。呵呵,我這條命是夏堂主救的,我還沒有來得及報答,他就走了。你若是他媳婦就好了,我加倍報答你也是一樣!」喚晴身子微晃,急忙扶住了門框,苦笑道:「文勝,你不必急著報答。好好活著,夏堂主在九泉之下,便歡喜得緊!」眼見文勝憨頭憨腦的不知如何答話,喚晴心中更痛,也不知說些什麼是好。

   猛然間身旁一陣微風颯然而至。跟著只見文勝望向自己身後大喝了一聲,她不及回頭,便覺背心筋縮、脊中二穴陡然一麻,已然受制。她嬌軀微顫,軟軟向後便倒。背後卻橫過來一隻烏黑的袍子,緊緊夾在了她的玉頸上。

   「放下!」文勝雙目噴火,一聲大吼。那人冷笑道:「乖乖站著,你給我!再喊一聲,這小姑奶奶,爺爺就一刀宰了!」跟著一把長長的刀在日頭下晃了過來。喚晴見那刀樣式奇特,又聽他言語生硬,說的漢話半生不熟,心下更是奇怪。

   忽然間文勝雙目中怒焰陡熾,驀地手起一棍,劈頭蓋腦地直砸了過來。本來喚晴在這人的挾持之下,若是換做第二個人都會心存顧忌,不敢妄動。但偏偏文勝頭腦不靈,渾沒想到這一層,只覺這世間誰若是對夏堂主看中的女子不敬,他就會和這廝拚命。

   那人眼見這一棍勢大招沉,若不招架,只怕會連自己和喚晴一併砸死,急忙揮刀疾架。噹的一響,濺出一串火星。熟銅棍居然給這一刀高高蕩了出去,但那人也是虎口劇震,長刀嗡嗡作響。適才他乘喚晴心神激盪之際驟然下手,本想趁機挾持她著速離開,哪料到卻遇上文勝這等癡人。

   大吼聲中,文勝第二棍已經攔腰揮到。那人只得回手一拉,暫且將喚晴推倒在地。長刀一封一吐,一招之間兼攻帶守,登時在文勝肩頭劃出好大一條血痕。

   文勝肩頭受傷,卻疾退了兩步,眼中忽然露出了無比詫異的神色。那人嗤的一聲冷笑,身子一弓,勁射過去,長刀飛刺文勝的心窩。文勝這時兀自目光呆滯,如見鬼魅,竟忘了躲閃。喚晴心下大駭,想叫一聲:「躲呀!」但要穴被封,這一句說什麼也喊不出來。

   驀然間斜刺裡一人飛掠而來,橫封一劍,盪開了長刀,隨即一劍輕飄飄地順勢一抹,竟將長刀粘到外門。「是公子!」喚晴眼見趕來的人是曾淳,心裡才鬆了口氣。這才看清那人一身黑衣,臉上也蒙著一層黑巾。

   那黑衣漢低吼聲中,長刀猛力收回,又霎時刺出,一招之間竟然疾刺了四五刀。曾淳的長劍劃了一個圈子,看似漫不經心,卻將這幾刀盡數封住。喚晴眼見他刀法狠辣,大異中原刀法,雖不似鍾卷舟奇的刀法迅疾如電,卻也猛悍之極,心下又為曾淳揪心不少。

   「是你,就是你!」文勝忽然醒了似的大吼了一聲,大棍展開,沒頭沒腦地又砸了過來。這一回撲上,口中呵呵大吼,對那漢子攻來的刀招竟是渾然不理,只顧揮棍亂砸。

   那漢子本身武功便較曾淳稍弱,眼見文勝有如瘋魔,心下登時怯了。驀然間曾淳劍走輕靈,乘著長刀被大棍蕩起的瞬間疾刺進來,穩穩抵在了他的喉頭,沉聲問道:「你是誰?」那漢子登時愣住,卻冷冷不答。

   文勝卻怪吼一聲:「償我文家命來!」大棍劈面向他砸來。曾淳怕他失手打死了這漢子,急忙揮劍擋開。那漢子乘勢猛然一縱,疾步向山崖撲去。喚晴所居在後山山道之旁,距山崖不遠,那漢子一步竄去,已經到了崖邊。

   曾淳大叫一聲,忽然拋了長劍,猱身躍出,雙掌齊發,奇快無比地扣住了他雙肩之上的肩井要穴。這一縱一抓,為武當前輩宗師俞蓮舟所創的十二虎爪擒拿手之中的妙招,素來威力奇大,這時曾淳情急之下冒險一擊,登時奏功。

   他一把扳過那人的身子,撕下了那幅黑巾,便露出一張滿臉鬍鬚的臉孔。曾淳一愣,叫道:「你是樸南?」這人正是那日獨上鳴鳳山下戰書的黑雲城內的蒙古高手樸南。眼見樸南冷笑不答,曾淳掌上加力,內力透穴而入,喝道:「你是如何混上鳴鳳山的?」

   樸南的口中喃喃自語,聲音低沉怨毒,猛地將頭一揚。曾淳叫聲不好,要待阻止已經不及,卻見一灘血自樸南口中汩汩而出。他的雙眼令人恐怖的掙大,掙大,掙大得忽然爆開,隨即那臉上肌膚也一寸寸的撕裂,一晃之間就露出了裡面的白骨……這時樸南的喉嚨裡還在發出呵呵的喘息聲,有若鬼哭。

   「世間竟有如此霸道的毒藥!」曾淳只覺渾身毛骨悚然,手一鬆,那屍身便向後倒去,像一根木頭順著山崖直跌了下去。

   曾淳滿頭冷汗不及擦乾,便急忙回身奔向喚晴,卻見她已經被文勝扶起,但文勝不知解穴之法,正急得大叫。曾淳歎一口氣,將雙掌抵在了她的纖腰之後,緩緩推拿,口中卻對文勝道:「文兄,適才你大喊他是兇手,那是何意?」

   文勝臉上登時湧出一團悲憤,吼道:「我不認得他,卻認得他這一刀,」說著拉開肩頭衣襟,露出適才那一刀的傷口,「那一夜他們夜襲文家亂堡,就是這個人,使得這一招,也是砍在了這個地方。」曾淳果見那新傷之旁一寸之上還有一道數寸長的傷疤,心內一驚,問道:「那些人都使刀?」文勝微一尋思,道:「來得幾十人大多、大多使刀!」曾淳咬了咬牙,歎道:「原來夜平文家亂堡,是塞外黑雲城下的手!」

   便在這時,喚晴啊的一叫,已給曾淳以內力衝開了兩處穴道。「她沒事,文兄暫且回去歇息吧!」曾淳頓了頓,又道:「只是今日之事,暫且不要對外人說起!」文勝望了望喚晴,臉上現出擔憂神色,好在喚晴低聲道:「文大哥,多謝了。我已經沒事了。」文勝才咧開嘴笑了笑,倒拖那大棍,帶著一路噹啷噹啷的響聲去了。

   望著泫然欲淚的喚晴,曾淳的心還是一軟,將她攔腰抱起,走入屋內,放到了床上。那一縷輕煙依然寂寞的飄著,屋中的寧謐真讓人忘了適才的生死搏殺。他笑了笑:「晴妹住在哪裡,都會將哪裡收拾得潔淨無比!」喚晴卻心有餘悸,歎道:「黑雲城竟然是襲殺京師亂堡的元兇。這麼說,黑雲城圖謀好大。」曾淳臉上陰鬱了許多:「亂堡所處的地勢極佳,黑雲城半年前一舉攻佔亂堡,必是志在京師!只是後來不知出了什麼變故,又放棄了亂堡。」

   「半年多以前,」喚晴皺眉道,「那時大帥正在為收復河套一事奔走,嘉靖皇帝也是站在復套一邊。那時邊關上下一心,必是俺答那裡自顧不暇,才讓黑雲城無功而返的。」曾淳歎了口氣,道:「想必也是如此!只是這蒙古人怎地會忽然現身在鳴鳳山上,難道山寨中還有黑雲城的細作?嘿嘿,若是如此,比青蚨幫、緹騎的內奸混入山寨更加讓人不可思議!」他越想越覺後怕無窮,忽然腳下一軟,幾要跌倒在地。

   「公子!」喚晴一驚,急忙將他扶到了椅上坐穩。「你近日也太勞累了,」她一雙妙目凝視著這張日漸清瘦的臉孔,有些心疼,小心翼翼地說,「公子,不行就算了吧!」

   「怎麼算了?」曾淳的眼睛登時猙獰起來。她有些害怕,卻依然輕聲道:「我知道在你心中最想的,便是為大帥昭雪沉冤。只是,你還能做什麼?嘉靖皇帝剛愎自用,從不傾聽民聲,咱們終究不能造反吧?刺殺嚴嵩或是仇鸞也是會給你曾家添上更大的罪名,咱們能做的,也只是在此祭奠大帥忠魂而已。」

   眼見曾淳神色灰暗,她知道自己這一「勸」有些過了,只得柔聲道:「公子,自古以來,若是主上昏庸,奸佞當權,便沒有忠直之人的好日子過。當年舉世無雙的岳少保遇上秦檜、宋高宗,不也是蒙冤而死,最後要到孝宗登基才追復名爵、沉冤昭雪麼!但這天下自有公道,給他建上忠烈祠也罷,扣上莫須有的罪名也罷,天下蒼生對岳爺爺的景仰之情從沒有少過半分。對大帥曾銑,也是一樣!」

   他點了點頭,才落寞地一笑:「晴妹,多謝你這麼苦口婆心的勸我。」喚晴見他微笑,臉上也躍出一團喜氣,道:「只要你不這麼苦著臉便好,想來這時義父已將《定邊七策》交到皇帝手中,但盼那昏君看了心中能有所感悟。」她向他嫣然一笑,柔聲道:「公子,我給你泡一杯茶吧,自從你不辭而別,飄零天涯,我便再也沒有給你泡上一杯茶!」

   曾淳斜坐椅上,側頭望著她忙碌,過不多時,一股茶香便在屋中飄起,一抹久違的溫馨也在他心中躍動起來。望著她婀娜的纖腰、烏黑的秀髮,曾淳心內驀地生出一股難言的感動和憐愛,忽然一躍而起,自後抱起了她。

   「公子……」喚晴啊的一聲驚叫,但背後的一雙手越摟越緊,她便在這強烈的愛撫中沉醉了。曾淳玉人在懷,只覺血脈賁張,忽然一俯身,雨點般的疾吻便落在了喚晴白嫩的臉上,修長的眉上、微閉的眼上……

   喚晴只覺渾身酥軟,要待掙扎,卻渾身提不起半分力道。便在此刻,曾淳火熱的唇已經結實地落在了她的櫻唇上。喚晴瓠犀半露,欲拒還迎,嬌喘聲中,微顫的嬌軀便軟軟倒在了他懷中。丁香款度,意猶未足,曾淳的渾身剎時沸騰起來,猛一回身,已將她的嬌軀抱到了床上。

   眼見他氣勢洶洶的壓了過來,她才有些害怕,又是低喚了一聲:「公子!」但曾淳著魔一樣又狂吻過來,這一回卻是順著她的雪頸一路向下,她衣服上的扣子也給他粗暴地連撕帶抓地弄開。片刻之後,屋內溫香滿室,床上玉體橫陳,曾淳的吻已經肆無忌憚的在喚晴的酥胸上張狂起來。

   她的嬌軀劇烈的抖起來,眼中三分嬌羞七分委屈,忽然流下了兩行清淚。但喘息的曾淳卻像是沒有瞧見到她的啜泣,他有力的大手依然一路毫不停頓地向下撫去。

   喚晴給他吮吸得渾身似有千蟻游噬,但猛然驚覺他火熱的手撫下來,她還是一驚欲起。曾淳的喘息聲愈發大了,泰山一般死死壓住,口中只道:「晴兒,好晴兒……」她素知他是個情不外露之人,今日這般情形實屬罕見,但她還是輕聲道:「公子……公子,再過一日就是大帥的百日忌辰了呀!」

   這一句話雖然聲音不大,卻使瘋狂的曾淳陡然頓住。「是呀,父帥祭禮,為子的自當沐浴心齋,豈容如此放肆張狂?」喚晴乘他這一愣之際,已經掙扎起來,匆忙地披上了小衣。

   「淳哥,」她的臉一片暈紅如火,淚水止不住的珍珠般落下,「喚晴不是輕薄女子,你素知我心,怎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曾淳道:「晴兒,我……」將她的柔荑撫在手中,卻長歎一聲,再難說下去。

   喚晴見他臉上又爬上一層憂鬱落寞,心下不由一軟,柔聲道:「淳哥,不管你是朝廷通緝的要犯也好,是威震邊關的大帥之子也好,我對你都從無二心。不管你去哪裡,喚晴都會陪著你,天涯海角,一輩子相伴。」曾淳的雙眼也有些潮濕,忽然揮手將她重又擁入懷中。她在他的懷中輕顫著,低聲道:「其實在我心中,喚晴早就是你的人了,但還是盼著……盼著你能明媒正娶的那一天……」這一聲幾乎細不可聞,但卻使曾淳的身子重重一震。

   她欠身起來,眼中隱含幽怨,歎道:「我知道你的難處,你自來是家國事大,父冤不雪,便不會顧及私情。但是……我也會永遠等下去。」曾淳聽她如此一說,心中大是感激,撫著她的香肩道:「晴妹,這一日必然不會太遠!」

   喚晴垂下眼來,微微沉了片刻,仍是銀牙一咬,道:「還有一事定要讓你知曉,這一回失陷青蚨幫,卻讓我遇到了我的生父!」曾淳眼中登時驚疑不定,急問:「你的生父在青蚨幫中,那是誰?」

   「是鄭凌風!」喚晴沒有猶豫,吐出了這個字眼。屋中立時就是一靜。

   不知怎地,這一靜卻讓喚晴覺出無比的寒冷,她揮起衣袖擦乾臉上淚混,低聲道:「今日這蒙古武士如何混上山來的,我不知曉,但他來挾持我只怕也是因為知曉我是鄭凌風的女兒。我離幫之時,鄭凌風便是不允,他說過,天下必會有不少人想將我劫持,進而脅迫青蚨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25 01:28:45

第二十一章 惆悵眼底起波瀾(2)

   曾淳的神色又黯然起來,他苦笑道:「呵呵,原來你是鄭大幫主的千金!」喚晴咬了咬牙,這一聲冰冷的苦笑登時讓她的心內覺出一陣針扎般的痛。「不錯,雖然義父沒有回來,許多原委我不知曉,但是我是鄭凌風的女兒卻是實實在在的了。」她說著仰起了一張梨花帶雨的臉孔,她的靈魂裡不容有一點渣滓和芥蒂,也藏不住一點疑惑。

   曾淳點了點頭,望著她的目光果然發生了一些變化:「那有誰知曉此事?」喚晴道:「也只有陳將軍、何堂主和笑雲、盈秀這寥寥幾個人而已,青蚨幫中有幾人知曉,便不好說了。」曾淳便不言語了,眼中的目光忽剛忽柔,像是有什麼事情委決不下。

   良久,他才歎了一聲:「晴兒,咱們都是苦命之人!」曾淳說著,忽然一把抱住了她,放聲大哭起來。喚晴聽他哭得悲切,心中登時軟了,記憶中不知這個男人哭過幾次了,他經綸滿腹,抱負高遠,卻因迭遭慘禍,終日活在了仇和悶中。他整天在別人面前學著父親的樣子扳起臉來做出剛毅之狀,其實心中卻是多愁善感的性子,而也只有這樣性情凸露之時,這個曾淳才可愛起來。

   「淳哥,咱們都是苦命之人,」她輕輕地說,「這世道,是不是好心人都是苦命?我好久沒見過你開心笑過了,真盼著有這麼一天,見你歡歡喜喜的笑上一笑。」

   一個絕色佳麗倚石而立,恬靜的夕陽餘輝爬上山嵐,落在了她的長髮上。映著那隨風輕拂的漆黑長髮,似乎連這抹斜陽都增添了無限韻致。

   笑雲瞧見玉盈秀這時候獨立峰頭,便展開輕功悄無聲息地滑了過去,在她白嫩的玉頸後輕輕吹了口氣。玉盈秀啊的一叫,回頭見是笑雲,揮拳做勢欲打,口中笑道:「這麼晚才來,還偷偷摸摸的唬人家一跳!」

   二人這時劫後餘生,都覺此時靜謐悠遠的落日和山光是如此難得和美麗,便挨著一株古松坐了下來。笑雲一口氣地道:「昨日我尋了你一天你都躲著不見今兒個我任大俠是故意拿起架子來讓你乾等的。」玉盈秀躲閃著他的目光,道:「昨日給爹爹灌了一堆大道理,頭都暈了,這裡山高景秀,正好透一口氣!」笑雲瞧見她清麗無限的臉上隱含幽怨,不由微感吃驚,問:「你那老爹什麼都好,就是好張口教訓人,讓人頭暈腦脹。他可說了你什麼麼?」

   玉盈秀玉靨微紅,忽然問道:「雲哥,在見我之前,你對那位喚晴姊姊甚是傾心。你……曾對她有什麼親熱之舉麼?」笑雲不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臉上陡然一紅,想起那日老君廟的情形,不由皺眉道:「這個……抱是抱了,那也是救人要緊我任大俠萬不得已只得出此下策……」便將那日拚力相救的事情說了。玉盈秀才長出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我當是什麼大不了事情,」她頓了一頓,才道:「今日爹爹見了我,便問起你我之事。我便照實說了……」

   笑雲聽得她說到這緊要之處,不由一顆心砰砰的跳了起來。哪知她卻忽然住口不言,眼望著他,瑩淨的雙瞳之中滿是頑皮之色。笑雲急問:「何堂主說了什麼,想必不是欣喜若狂,說不得還要扳起臉來訓你一通?」玉盈秀見他急得臉也紅了,才皓齒半露,嫣然一笑:「爹爹麼,既沒有欣喜若狂,更沒有訓我一通,卻有些猶猶豫豫的。只是捋著鬍子道,這位任小弟人是不錯,天分又是極高,只是終身大事麼,還要仔細斟酌!」

   說到這裡又嗤嗤一笑:「我不甘心,便拐彎抹角的旁敲側擊,最後爹爹才道,任笑雲既得沈老哥的真傳,又與喚晴往來甚密,怕是秋巖老哥給自己選的干女婿吧!」笑雲道:「我還當是未來的泰山大人瞧我不起呢,這麼說,何堂主是怕因你我之事壞了他與沈先生的交情!我還當他是老學究,見我迫於形勢的抱了喚晴一把,便對我不依不饒!」

   玉盈秀卻搖頭道:「爹爹為人疏狂得緊,世間禮法不會放在心上。卻將兄弟情義看得勝過一切。不過,」說著螓首微側,道:「抱過又怎樣了?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的!」笑雲嚇了一跳,暗道:「秀兒竟說出這等話來,卻也是和他老爹一般,渾不將世間禮法放在心上。只是何堂主是書讀得多了,才這麼狂放不羈。秀兒卻是心中從沒有世間的諸多臭規矩,舉止之中更帶著幾分世間罕見的率真無邪,想必是她自幼長在青蚨幫,其母又行事磊落有關。」

   只見玉盈秀支手托腮,眼望落日餘暉,幽幽道:「你從前怎樣,我才不來管你。只要你見了我之後,一心一意地心裡面有我,我心裡面有你就是了。」笑雲聽了心中大是感動,又想起了初次和她相見之時她扮的怪樣,就不禁一笑:「是呀,秀兒,雖然最初與你相見之時,你還扮作個醜怪模樣,但自你在樹林中用這錦帕給我包裹傷口之後,不知怎地,就讓我對你另眼相看了。」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塊花團錦簇的香帕,輕輕擺弄。

   玉盈秀見了他居然將那錦帕洗得乾乾淨淨,妙目中就閃出晶瑩的光來,道:「想不到你這人大大咧咧,居然還有這樣的細心。」她想起那些日子終日以一張醜陋不堪的模樣示人,不由有些羞澀的一笑:「當初娘便說過,女子生得太美,未必便是好事,男子圖的多半只是你的美貌!她便給我立下了一個古怪規矩,自我十五歲時便要以那一幅醜陋面孔行走江湖,直到……直到我遇上一個人,這人能不在意我的醜陋,更能覺出我的慧質蘭心來……若是我二人當真兩情相悅,才能以真面目示人!」

   笑雲這時才知她扮作醜女的苦衷,吐了一下舌頭:「令堂想來也是一位怪人,才給你立下這麼一個古怪規矩。」

   玉盈秀笑道:「這確是一個古怪規矩。但我自幼在青蚨幫中長大,少年才俊見過不少,但若論心腸好的麼,卻是寥若晨星。這些人見了我的醜陋模樣,從來都是厭若蛇蠍,嗤之以鼻。後來也不知是誰,無意中見過了我的真面目,便哄傳了出去,這一群人又對我趨之若騖,沒完沒了的巴結奉承。我無奈之下,只得戴上了面紗,這才知道母親立下這麼一個怪規矩,確是真心為我著想。」笑雲頻頻點頭:「如此看來令堂大有先見之明,這規矩非但不怪,更是極有遠見。若不是這規矩,只怕我便遇不上你了。」

   她的明眸在暮色之中熠熠生輝,道:「那晚你在樹林之中對我說,你是一個人間難得的好女子!我聽了之後,心中好生歡喜,想不到真能在這世間遇到這樣的人。娘說過,遇上了這樣的人,便將那塊玉送給他,讓他貼身戴著,那樣你二人的心便永遠在一起了!」笑雲聽她說得動情,心中也是暖暖的,一手伸出摟住了她的纖腰,一手掏出了那塊剔透的美玉,道:「這塊玉一直貼身掛在胸前,那幾日想你想得緊了,每天都要掏出來看上他百八十回。」遠山已經給落霞浸染成一片瑰麗的絳紫色,夕陽已逝,那塊美玉在淡淡的餘暉下閃著一抹動人的光澤。

   笑雲忽然想起一事,低聲問道:「秀兒,若是令尊何堂主發起了脾氣,死活不讓你嫁給我,那又如何?」「爹不會這樣做的,」玉盈秀想了一想,又道:「若是當真如此,咱們便離開鳴鳳山,管他天涯海角,是風是雨,只要咱二人在一起,我便心滿意足了。」笑雲聽她說得毅然果決,心中更是陣陣熱潮滾動,但覺玉盈秀的纖腰柔若無骨,陣陣甜香款款襲來,不由心魂如醉,臂上加力,便將她帶入懷中。玉盈秀給他健臂緊緊攬著,立覺身子酥軟,芳心更是如小鹿撞擊,嚶嚀一聲,便倒在了他的懷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26 00:19:05

第二十一章 惆悵眼底起波瀾(3)

   夜色闌珊,鳴鳳山沉醉在溫柔而又飄渺的幽暗之中。二人雙唇相接,心神更是交融一處,真盼著這美妙時分能長久凝住。

   如癡如醉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身後傳來嗤的一響,一隻草兔驚竄而出。玉盈秀啊的一掙而起,笑雲瞧她面上玉渦紅量,嬌媚橫生,不由心蕩神迷,正待再抱過來接著溫存,卻見玉盈秀伸出一根蔥白玉指抵在自己唇上,輕聲道:「噓,有人來了!」

   笑雲這才把渴驥奔泉般的慾念強自壓下,他內力精深,心識展開,立時昂首道:「在東南,那裡像是有人!」二人側過頭去,果見數十步草叢中一個鬼頭鬼腦的身影一閃而逝。笑雲笑道:「哈哈,是梅老道!」

   玉盈秀雙眉微蹙,道:「由此向前,便是陳將軍所居的擎天堂了。父親說過,這老道曾經私自跑到陳將軍的擎天堂中一次,問他去做什麼,卻死活不說。這一次是不是又要去了?」笑雲嘻嘻笑道:「這老道終日顛三倒四,管他這閒事作甚?」玉盈秀知他心思,不由頰暈紅潮,伸手在他額頭輕輕一彈,笑道:「這怎麼是閒事?山上近日變故頗多,你不為了旁人,為了你未來的泰山大人也要留心一二!」笑雲以手拍頭,裝模作樣地道:「正是正是,我怎地忘了這關鍵所在!事關何堂主,便不是閒事,咱們說什麼也要管上一管。」二人斂氣屏聲,展開輕功,一路追了過去。

   梅道人跑得不快,幾步之後便給他二人堪堪攆上。卻見朦朧的夜色之中,梅道人一臉嬉笑的神色,直向擎天堂奔去,這老道輕功奇高,舉步落足,恍若御風而行,若非適才驚起一隻野兔,實是讓人難以發覺。

   片刻之後,梅道人已經到了擎天堂外。堂外這時卻沒有兵丁往來巡視,他臉上更喜,繞著擎天堂轉了半圈,已經看準了一扇後窗,臉上神色躍躍欲試。玉盈秀看準時機,長身而起,低喝一聲:「梅老道,你要怎地?」

   梅道人一驚回首,見了他二人,登時堆出一臉苦笑:「原來是二位……嘿嘿,適才老道匆匆路過,二位做些什麼,老道是一眼也沒瞧見!」玉盈秀玉面飛紅,卻笑吟吟地道:「我二人不過在一起說些話兒,又能怎樣了?可不比你,半夜跑到此處,又要私闖陳將軍的擎天堂!」梅道人聽了這話便哭喪起臉來:「嘿嘿,老道運氣總是不好,回回撞見事!求求姑奶奶,可不要四處亂說,給何堂主知道了,說不得又要將我囚起來!」

   玉盈秀笑道:「想不讓我說也好辦,先要告訴我你為何要私闖擎天堂,總共闖過幾回,那一回回的,又撞上什麼事了?」梅道人笑嘻嘻地走近,道:「小姑娘美貌機靈,任兄弟忠厚老實,老道便跟你們說說也無妨!」

   笑雲平生第一次給人讚為「忠厚老實」,不由噗的一下笑出聲來。梅老道張大眼睛:「怎麼,老道說得可是真心話,上次小姑娘的老爹何堂主纏著問了我多時,老道惱他終日扳著臉的怪模樣,硬是沒說!」說到這裡,憤憤不平,自懷中摸出個物事來,放到嘴中狠狠地嚼起來。玉盈秀也覺忍俊不禁,卻在笑雲臂膊上輕輕掐了一把,道:「梅道長說得對,不要打岔,請道長快講!」

   「嘿嘿,這事也就跟你們後輩說一說,」梅道人舔舔嘴唇,「老道跑到擎天堂來只是想偷他一樁東西。那便是──酒!山上戒酒多日,老道的口中都要淡出鳥來了。正好有人跟我打賭,說有個地方藏有上好的美酒數壇,卻不知我有無膽量偷來,這地方便是陳將軍所居的擎天堂了,老道豈能給他唬住,為了酒癮,更為了老道的面子,便隔三差五的趕來瞧瞧。」玉盈秀蹙眉道:「跟你打賭的人是誰?」梅道人又張大雙眼:「嘿嘿,這個可不能說,說了,這賭便算老道輸了!」玉盈秀哭笑不得,心想此人醫術絕頂,武功卓絕,偏偏性子瘋癲,渾似頑童。笑雲知他和頑石和尚最是好酒,這話也多半可信,不由連連點頭:「以道長的絕世輕功,來此盜酒豈不是手到擒來?」

   梅道人卻搖頭歎息:「手到擒來個屁!來此偷酒簡直就是交足了霉運。第一次剛剛到得屋外,便瞧見葉孤煙的屍身直挺挺躺在堂外,害得就差何競我盤問老道祖宗十八代的名諱了。第二次就是昨晚,倒沒撞見死屍,卻撞見兩個活人在吵架。嘿嘿,夜深人靜的不去睡覺,偏偏在此壓著嗓子吵架,他奶奶的也不怕虛火上升,肝腎陰虧,耳鳴目眩,心悸氣短!」

   玉盈秀強忍住笑,問:「是什麼人半夜跑到這裡來吵架?」梅道人道:「還有誰?自然是說要和陳莽蕩聯床夜話的那個肖同知了,和他吵架的也沒有別人,自是陳莽蕩了。」笑雲聽得心中大奇,問:「他二人聽說是老朋友了,又要吵什麼架?」梅道人大頭猛搖:「這個可不好說了,老道見酒是偷不成了,還哪裡有興致聽他二人胡吵?只是

   ……隱隱約約的聽那肖同知嚷了一句什麼『便因咱們是好兄弟,我才特來求你!』嘿嘿,瞧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必是給陳莽蕩搶了老婆去,才來此巴巴的求他!」

   任笑雲和玉盈秀二人對望一眼,均覺匪夷所思。梅道人卻又苦笑一聲:「這第三次麼,倒沒撞見兩個人打架,卻在半路裡撞見兩個人在一起咬架,咬得津津有味旁若無人!」玉盈秀惱道:「好老道,這話你再說半句,我便讓山寨中人都知道你違背山規,膽大包天的來此盜酒!」

   梅道人搖頭晃腦地笑了:「二位只要不說起老道這短處,老道自然也會守口如瓶!」笑雲當先道:「好,好,道長這時還有要事在身,這就請吧。咱們便當誰也沒瞧見誰!」梅道人大是得意,道:「如此甚好!」轉身要待向擎天堂走去,忽又回身叮囑道:「二位要親熱,最好離此遠些,要是情有難耐懶得挪步,也萬萬不要弄出聲響來,要緊要緊!」黑暗中也瞧不見二人的神色,便向著黑黝黝的擎天堂躍進去。靜夜中只見一團青影有如靈貓一般悄無聲息的一閃而逝。

   笑雲正待走開,玉盈秀卻輕輕一拽他衣襟,輕聲道:「在此瞧瞧。這老道的嘴巴不好,只有抓他個人贓並獲,才可讓他真正老實起來。」

   話音未落,猛然堂內傳來兩聲冷喝,跟著又是一聲慘叫,聲音淒厲之極。二人都是一驚,笑雲長身而起,道:「難道梅道人被誤傷了?」玉盈秀卻一把扯住他,低聲道:「這時可不要莽撞!」

   跟著又聽得梅道人一聲大叫:「見了鬼啦!」呼的一聲,梅道人的身影風風火火地急掠出來,瞧這迅疾之勢,比適才躍進去時還要快上數倍。「鬼……鬼,他奶奶的,」梅道人的怪臉在黑夜中抽動著,「嘿嘿,呵呵,嘿嘿,怎麼又撞上了一個死屍?」

   笑雲驚道:「又遇到了死屍,是誰?難道是陳……」

   「黑黝黝的,哪裡看得清楚,」梅道人猶自喘息不已,「天底下的邪門之事怎地都讓老道遇上了?」他這一喊,便有兵丁急奔過來,片刻之後火把燃起,照得擎天堂裡外一片通明。三人瞧見人聲鼎沸,無數首領、兵丁正向這裡奔來,才疾步向堂內走去。

   擎天堂是裡外兩間套屋,死的人是肖同知,靜靜地倒在外堂,血汩汩的流得滿地都是。身著小衣的陳莽蕩這時睡眼稀鬆地自裡屋走出,瞧見倒在外堂的肖同知登時吃了一驚。何競我、曾淳、喚晴和陸亮幾人也已趕到堂中。

   「梅道長,」陳莽蕩仔細瞧了肖同知確已斷氣之後,才抬起一張滿是怒色的臉,「適才是你在屋中狂喊大叫的麼?」他這時雖是不衫不履,但微一擰眉,仍是氣勢逼人。

   「這個可不干老道的事,」梅道人苦起了臉,道:「老道是閒逛路過此地,這個、這個……恰巧聽到屋中有人呼喝,這才進來瞧瞧,卻撞見一個黑影一下子閃到裡屋去了,我要待去追,腳下卻踩到了這硬邦邦的死屍……」陳莽蕩搖頭道:「我一直在裡屋,卻沒瞧見有人進來!深更半夜的道長不去睡,來我堂外閒逛作甚?」梅道人登時啞口無言,只得故伎重施,佯怒道:「我說不干老道的事,便是不干老道的事,武當梅道人說的話,還錯得了麼?」何競我雙眉緊鎖,沉聲道:「道長襟懷坦蕩,武林之中人人盡知。但你先後兩次私入擎天堂,每一次又都撞見兇殺之事,這便委實讓人揣摩不透了!」

   「不干梅道長的事,」余獨冰這時踏上一步,冷冷道:「人是我殺的!」他也是最先搶進屋來的幾人之一,但一直冷冷立在一旁,這時才站出來說話。「二弟,」陳莽蕩擰起了眉毛,「你為何要殺肖兄弟?」

   余獨冰歎道:「今夜當我巡山,在擎天堂外瞧見了肖同知,卻遠遠見他在堂外拔出了一把匕首,便即躍入堂內。我自是大吃一驚,隨後跟著躍入,才待喝問他意欲何為,但他回身見了我,卻氣急敗壞地一刀刺了過來。我情急之下,『虎鶴雙形掌』出手重了一些……」陳莽蕩驚道:「昨夜和他吵了一架,肖兄弟當真對我心存嫉恨,便來此行刺?」

   陸亮點頭道:「我瞧八成便是如此。諸位請瞧,肖同知手中握著一把匕首,上面還有一縷藍色布條,這顯是自余寨主身上挑下的了。他深夜之中持刀到此,其意不言自明!況且適才梅道長也說了,他路過此地,先聽到了有人在屋內傳來兩聲呼喝,也與余寨主所說吻合。」後來趕到的頑石和尚、奚長峰和幾個曾銑舊部聽了,也是頻頻點頭。心機深沉的何競我、曾淳等人沉吟不語,只有怒娘子柳淑嫻哼哼冷笑,對陸亮所云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

   號稱「老黃忠」的那老將黃克老問道:「陳兄弟,肖同知因何與你爭吵?」陳莽蕩歎道:「他勸我不要給大帥做那百日祭禮,以免引得天子不快,只將那百萬軍餉大家分了,了卻大帥心願也就是了。只是我這人素來不聽人勸,性好一意孤行,言語不和,便吵了起來……哪知便因此事,他就會來此行刺?」黃克老哼了一聲:「昨晚大家聚在一起個個都是眉飛色舞,只這廝一直哭喪著臉不言不語,卻是心懷鬼胎!」陸亮長吸了一口冷氣:「不錯,想來這肖同知已給錦衣衛收買,山上的樁樁怪事只怕也是此人所為!」柳淑嫻終於忍不住道:「所為個屁,葉孤煙被殺之時,他還沒上山,難道也是他幹的?」陸亮惱羞成怒,道:「我又沒說是他殺的葉孤煙,你盡會跟我糾纏不清!」

   曾淳黯然無語地俯下身來,望了一眼肖同知手中匕首,喃喃道:「這匕首樣式好怪,不似邊兵將帥所用的匕首!」又轉過身來,細細撥弄肖同知的屍身。玉盈秀一眼瞧見了肖同知所持的匕首,不由面色微變,隨即以「泠然希音」的傳音之術對笑雲道:「雲哥,一會我說一聲『頭好暈』,你便使雲起勢,將屋中那兩盞燈盡數震滅!」笑雲不明所以,一臉茫然地扭頭看她。卻見玉盈秀神色果決地向自己點了一下頭,他素知她冰雪聰明,機敏過人,也只得點了點頭。

   這時曾淳卻抬起頭來,沉聲道:「肖同知雖然為人深沉內斂,卻未必便會投靠錦衣衛。山上的內奸仍是未除,今日午後又混上黑雲城的細作來──這事我已和何堂主、陳將軍說了,大伙可都要小心謹慎。」眾人心中都是一沉,青蚨幫、錦衣衛和東廠劍樓尚且不算,如今又加上了漠北黑雲城,鳴鳳山當真成了眾矢之的!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響起一聲嬌軟的聲音:「我知道是誰殺了葉孤煙!」眾人聞聲抬頭,卻見說話的正是玉盈秀。

   何競我當先擰眉道:「秀兒,這事可不能胡言亂語!」玉盈秀笑道:「在青蚨幫時,曾跟那奇人江流古學過一門聽心術,適才我暗中一試,已經知道了十之八九!」眾人全是一驚,陸亮叫道:「姑娘竟會這門奇術,當真是秀外慧中,驚才絕艷,這兇手是誰,小生洗耳恭聽!」

   在陸亮一迭聲的催促之下,玉盈秀道:「說不得這時也只好再試一試!」說著妙目微閉,一言不發。屋中之人除了這陸亮,便是任笑雲都對玉盈秀所說的話有七八分不信,但又知此女精靈古怪,總能做出出人意料之事,便全睜大眼睛盯著她。玉盈秀的嬌軀卻忽然向地下倒去,口中道:「不好,這屋中煞氣好大,我的頭好暈!」

   笑雲得了她這信號,急忙踏上一步,左臂作勢向她扶去,右掌化掌為刀,一記勁道威猛的「雲起勢」疾揮而出,兩盞燈登時被他的氣勁震滅。屋內就是一片黑暗。

   梅道人罵道:「賊笑雲,你發什麼瘋!」眾人也紛紛叱喝,屋內一團大亂。笑雲叫道:「對不住對不住,小弟這幾日練功入魔,這手總是不由自主的亂舞。」說話之間,已經有人點亮燈燭,屋內重又一片光亮。

   玉盈秀卻道:「適才一測,我已經知道了那兇手只怕就在咱們這群人中。只是這屋中剛剛死了人,煞氣太重,卻辨不出這人是誰!」曾淳笑道:「姑娘要如何才能斷出此人是誰?」玉盈秀道:「便請諸位叔伯大哥一起移步到山神廟中,那裡有神明庇佑,小女子的聽心術才得以施展!」何競我怒道:「秀兒,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怎地玩起這等神鬼之術了!」曾淳卻當先大笑起來:「堂主所言差矣,聽心術為佛家神通之一,可不是神鬼之術。大伙便一起去山神廟中一試如何?」陸亮叫道:「正是正是,一個也不要少了,大家同去!」當先邁步走出,眾人將信將疑也一起走出。

   路上笑雲的心倒跳起來沒完,低聲對玉盈秀道:「秀兒,你到底成不成,這個玩笑只怕是開大了吧?」玉盈秀卻含笑不答,笑雲瞧她滿面春風,絲毫不見擔憂之色,心中卻仍是放心不下。片刻功夫,眾人已經到了山神廟中。

   這小廟不知何年所建,神像塑得甚是簡陋,想必是當地土人求雨之用,陳莽蕩素不信神,上山之後便即廢棄不用。廟內火把點上,玉盈秀將妙目一轉,在眾人臉上團團掃去,不知怎地,她這雙顧盼生姿的明眸這時射在誰臉上,便讓誰覺得好不自在。

   玉盈秀看了一番,才問道:「余寨主還沒到麼?」曾淳笑道:「不錯,這個余獨冰仍是未到,只怕是來不了啦!」玉盈秀也笑了起來:「公子心懸明鏡,想必已經瞧出來了。這兩次殺人的兇手麼,便是余獨冰!」

   眾人聞言,全是一陣聳動。何競我道:「秀兒,這話可不能空口胡言,有何證據?」但他素知這位女兒的精明聰慧,回頭對身旁的袁青山喝道:「速速傳命封山,各道寨門嚴加把守,任何人都不得下山。全山搜索余寨主,請他速到山神廟來。他若有不從,立時擒拿!」袁青山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證據麼,便是這個匕首!」玉盈秀這時卻自懷中摸出了那把樣式奇特的匕首,高高舉起,「這匕首黃金手柄,手柄上更刻著兩枚金錢。適才曾公子說了,這不是邊關將帥所用。大伙想必不知,這匕首名曰『富貴鉞』,乃青蚨幫主鄭凌風秘治。只有為青蚨幫立下大功之人才能得他親手頒贈的這黃金手柄的富貴鉞。嘿嘿,說來慚愧,小女子在青蚨幫臥底多年,卻從未得他頒贈這玩意。」陳莽蕩卻道:「即便這匕首是青蚨幫眾所有,但你怎地就斷定這匕首是余獨冰的?」玉盈秀道:「肖同知身著小衣,腳上灑鞋也未及穿上,世間哪有這樣隨隨便便的刺客。當時我便猜想他不是來此行刺的,只是給兇手騙到此地,又驟遭殺手,死於非命。

   「但不巧的是,肖同知剛死,梅道人便恰好趕到,他這一喊,便引得許多人來。兇手一時慌張,便給肖同知捏造了一個刺殺陳將軍的罪名,但不巧的是這『刺客』偏偏衣衫不整,身上連利器也沒有一把。情急之下,兇手只得將自己的匕首塞到肖同知手中!」

   何競我點頭道:「有些道理,在我趕來之前,余獨冰確是已到了堂中。這時你便疑心上他了麼?」玉盈秀道:「正是,可我還不能貿然指認,只得耍了一個小把戲,藉故讓雲哥弄滅了那屋中的燈火,趁黑將這匕首奪在手中。要知這東西既然是幫主親賜,那兇手自會萬分珍惜,燈火點亮之後他一眼瞧見匕首不見,心中自是大為焦急。燈火熄滅之時,一團混亂,他必以為那東西給什麼人隨腳踢走了,好在我隨後又要大家全隨我到山神廟來。這對那兇手不啻一個天賜良機,待咱們全走了之後,他第一件要做的必然是留在堂中找尋那把匕首。」

   「如此說來,來得晚的便是兇手了。而這位余獨冰迄今遲遲未到,」笑雲也忍不住將雙掌一拍,叫道:「自是兇手無疑了,妙極妙極,秀兒你這門神機妙算的功夫,比那聽心術又高了一大截子!」

   「多謝任大俠誇獎,」玉盈秀得心上人一讚,不禁暈上嬌靨,嫣然笑道:「這也只能算出余獨冰是青蚨幫中的內奸,至於說他是殺害葉孤煙的兇手則純為推測了。」曾淳這時才道:「姑娘這推測大有道理,我曾與堂主揣摩多時,覺得葉孤煙的屍身給震碎多處,必是在一個狹促之地遭的毒手,這地方必然是鳳尾洞中的『蟒翻身』的那一段。而掌管鳳尾洞,有權隨時出入的人,也只有餘獨冰!」陸亮恍然道:「這麼說,是余獨冰將葉孤煙誑到鳳尾洞中,又驟施毒手的,隨後卻又怕人看出葉孤煙死在鳳尾洞中,隨即移屍到陳將軍所居的擎天堂外。」

   「正是,」玉盈秀雙目一亮,「梅道人,我猜那告訴你擎天堂內有美酒數壇,又和你打賭說你不敢去偷的人,也必是余獨冰吧!」梅道人這時也醒過味來,頓足道:「原來他殺了人放在那裡,又誑老道前去,給他背這黑鍋!可恨這廝還萬千叮嚀,我若將他的名字說出去,這賭便是我輸了!」陳莽蕩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話雖如此說,若非你嗜酒如命,焉能上人家這個大當!」

   眾人哈哈大笑,曾淳卻道:「事到如今,似乎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但還有兩件事讓人頗費猜疑。一個是那蒙古人樸南與余獨冰有無關聯,是否便是由他這門檻混上山來的?還有,余獨冰因何要襲殺葉孤煙和肖同知?」玉盈秀搖頭道:「這個麼,也只得問那余獨冰了!」

   便在此時,一個聚合堂弟子匆匆趕來道:「擎天堂前後已經不見了那余獨冰的身影!」頑石和尚大叫道:「事已至此,大伙還在此愣著做甚麼,速速去抓住余獨冰那兔崽子要緊!」眾人齊聲稱是,便待湧出這小廟。

   陳莽蕩卻道:「我猜此時他必會去鳳尾洞,大伙要仔細他掠走軍餉!」眾人心中一凜,隨即各展輕功,齊齊奔出了山神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27 01:17:47

第二十二章 紫塞飛檄動九重(1)

   眾人在各寨之中依次巡查,又自擎天堂、鳳尾洞,一路尋來,卻是一無所獲。笑雲二人和頑石和尚結伴搜尋,跑得腰酸腿疼,卻始終毫無頭緒。頑石和尚罵道:「難道這龜孫子騰雲駕霧地走了?」玉盈秀聽他說起騰雲駕霧,陡地心思一動,道:「怎地忘了這個地方,咱們速回山神廟!」

   笑雲也立時醒悟:「不錯,大伙適才剛從那地方出來,自然沒有人再回去搜索,余獨冰必是暫且跑到那裡躲避。」三人展開輕功,悄無聲息地又翻回山神廟。

   這小廟內依然黑沉沉的,高挺的神像在夜色中瞧來愈發猙獰可怖。笑雲手擎火把,和玉盈秀並肩行了幾步,忽聽得神像後傳來一聲冷喝:「站住了,莫要動!」正是余獨冰的聲音。

   三人愕然止步。笑雲便瞧見神像後慢慢閃出一個魁梧的身影,正是余獨冰。此刻他手中卻握住一根尺長的兵刃,遙遙指住玉盈秀。玉盈秀眼見那東西中有樞匣,前伸銅孔,不由吃了一驚,緩緩道:「江南雷家的『七星化血雷』?」余獨冰冷笑道:「玉姑娘見聞廣博,當真讓人佩服。不過這一次卻走了眼,這是雷家新創秘器『霹靂化血雷』,比起它的祖宗『七星化血雷』來,更加猛厲百倍!」

   他說著自神像後緩緩走出,獰笑道:「我只需將手指這麼輕輕一按,你這千嬌百媚的小臉輕則會變成千瘡百孔,重則會給炸得腦漿崩裂。」笑雲聽了心下大駭,急忙閃身擋在玉盈秀身前,道:「喂,咱們有話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萬勿亂來!」頑石和尚怒道:「什麼『君子動口不動手』,怕他怎地?」玉盈秀怕笑雲弄險,急忙又閃身而出,低聲道:「這東西厲害之極,比西洋的飛鳥銃有過之而無不及。咱們且勿莽撞!」

   「還是玉姑娘有見識,怪不得當初幫主對你甚是賞識,」余獨冰冷笑起來道:「老子也實在不想和大家撕破臉皮,只要你們放我一條生路!」玉盈秀歎了一口氣,道:「好,余獨冰,我們便當沒有見過你!煩勞你回去後告訴鄭幫主,請他也好自為之,陸九霄和嚴嵩心如蛇蠍,跟著他們未必便是好事。」

   余獨冰冷笑一聲:「玉姑娘的好心在下替幫主多謝了。只是在下卻沒有那麼傻,如今山上正在四處搜尋余某,此時獨自下山無異死路一條,在下斗膽,煩勞姑娘送在下一程。」笑雲叫道:「不成不成,還是我送你一程的好。」說著便要舉步上前。

   「站住,」余獨冰喝道:「任兄弟的武功太高,余某可不敢消受。玉姑娘,我數一、二、三,你若不過來,我便一銃射爛這位任少俠!直娘賊的,你這小情人武功很高,這霹靂化血雷多半射他不死,只能射得他少只眼睛缺半邊臉的……還不過來!」他算準玉盈秀對笑雲情深意切,便對笑雲出言恫嚇。

   笑雲又驚又怒,但自覺若冒險一衝,余獨冰狗急跳牆之下,說不定又會傷了玉盈秀。玉盈秀卻在他手上輕輕一捏,低聲道:「雲哥莫怕,我自有計較!」說著已款款向余獨冰走去。「秀兒!」笑雲痛叫一聲,玉盈秀卻伸手放在背後,向他輕輕搖擺。笑雲和頑石和尚忍不住齊向余獨冰放聲大罵,卻又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瞧著他將那霹靂化血雷抵在玉盈秀的玉頸之上,一起舉步向廟外走去。

   廟外這時已經趕來眾多兵丁將領,何競我、顧瑤、梅道人、曾淳和喚晴幾人也聞聲而來,見狀卻也無可奈何。眾人分開一條路來,怒目看著他二人向山下走去,脾氣暴躁的頑石和尚、柳淑嫻和辛藏山幾個早就口不擇言,就余獨冰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

   余獨冰眼見群雄環伺,不由手也抖了,倒是玉盈秀神色自若,笑道:「余叔叔,可不要慌張過頭,若是失手傷了侄女,您可下不了山了。」這笑聲嬌媚婉轉,余獨冰聽了,不知怎地渾身勁氣就是一懈,心內更是懶洋洋的,只想找個地方大睡一場。

   這正是玉盈秀自幼隨母苦習的獨門秘術「泠然希音」,這門奇功講究聚聲成線,吐音制敵。當初在亂石林外,玉盈秀曾遵江流古之請,施展此功「阻攔」石陣中的群豪,雖是相隔甚遠,依然蕩人心魄。此時二人近在咫尺,玉盈秀將勁氣直送過去,登時擾得余獨冰心神驟亂。

   群豪之中,以何競我和任笑雲武功最是高明,但二人關心則亂,生怕傷到玉盈秀,雖然良機當前,卻是不敢妄動。玉盈秀瞧見余獨冰神色一怔,立知機不可失,嬌軀一彈,登時自他手中滑脫。余獨冰雙目一張,似是已知不妙。便在此時,驟然有一道刀氣自身後凌空而至,余獨冰才從泠然希音的幻境中掙扎出來,卻覺右臂一涼,已給那凌厲無匹的一刀截肘砍斷。

   一把光芒閃爍的鋼刀這才自空而落,氣勢逼人的斜插入地。
   眼見這一刀神威凜凜,喚晴不由雙目一亮,叫道:「義父!」卻見山道旁的一棵大樹上躍下一人,可不正是沈煉石。適才他匆匆上山,正好撞見這奇異景象,他瞧瞧向一個兵丁問個端詳,便即遠遠立在一旁,伺機出手,待見玉盈秀出聲擾敵,立覺機會難得,便出刀相助。

   余獨冰慘叫一聲,怪不得劇痛,反手去抓那落下地來的霹靂化血雷。

   便在此時,任笑雲身形展動,不顧一切地疾撲過來,這一躍用盡了他的十二成功力,當真快若電閃,斜刺裡攬住玉盈秀的纖腰,疾風一般遠遠縱開。何競我意念一動,布雨刀已經出鞘,本待一刀劈出,但覺余獨冰手臂折斷,慘不忍睹,這一刀便不忍劈出。

   就在這一念電閃之間,余獨冰已經抓起了那匣子,獰笑聲中,高高舉起。

   便在這時,猛然卻聞驚天動地的一聲大響,一陣硝煙伴著驚焰閃過,余獨冰嘶聲慘叫,登時翻身倒地。眾人愕然回頭,卻見陳莽蕩緩緩走來。他臉上神色灰暗肅然,手中一支長管銅銃還冒著青煙,適才那聲響顯是這銅銃所發。他邁著那單調的步子走到余獨冰的身前,緩緩蹲下。望著腳下猙獰的屍身,陳莽蕩那滿是風霜的臉上忽然滾下幾大滴淚水來,低聲道:「若非你要發這歹毒暗器頑抗,不論你犯下多大罪孽,我念在往昔交情,都會饒你一命!」周圍的人聽了這話,心中都覺悲涼無限。

   陸亮撫著陳莽蕩手中那銅銃歎道:「多虧陳將軍當機立斷的這一下子,不然這余獨冰情急拚命,不知還要死傷多少兄弟!這東西也真霸道,驚天動地的一股煙,任是神仙也難逃!」陳莽蕩才苦笑一聲:「這西洋的飛鳥銃,是道上的朋友自一夥倭寇手中搶來送給我的。使用之時先要點火燃芯,雖然麻煩之極,卻還救得了急!陸寨主若是喜歡,這便拿去。」陸亮受寵若驚,要待推辭,卻聽陳莽蕩歎道:「這東西害了我相交多日的朋友的性命,我也不能再留在身邊,便送於陸老弟吧。」不由分說,將那飛鳥銃塞入了他懷中。

   陳莽蕩單腿跪下,大手又自余獨冰猶有餘溫的手中抓起了那個霹靂化血雷,恨聲道:「這等歹毒暗器,怎容他留在世間!」說著舉手便待砸了。驀地他又停下手來,憤然冷笑兩聲:「嘿嘿,此物還是留著,讓青蚨幫那些狗賊嘗嘗厲害,」說著望了望手中那黃澄澄的化血雷,歎道:「便留在身邊,只當留個念性吧。」何競我聽他聲音又有些哽咽,只得走上前來,道:「陳兄請起吧,余獨冰既已為青蚨幫內奸,又害了多條性命,自然死有餘辜。只可惜沒有問出他為何害了葉孤煙和肖同知?」

   眾人之中,只有兩個人的眼光自始至終沒有望向陳莽蕩。

   笑雲一經脫險,便即緊緊握住玉盈秀的柔荑,急道:「秀兒,你怎樣了?」玉盈秀這時才想起適才命懸一發的驚險可怖來,忽地撲入他的懷中,哭道:「好險!」笑雲的心也跳成一個兒,道:「秀兒,多虧了你膽大心細,但從今而後,你再不可為我冒這樣的大險了!」雖然眾目睽睽,但他依然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她柔軟的腰身緊緊摟住,似乎只要抓得稍鬆一點,方纔那驚恐萬狀的一刻又會重演。

   倒是身旁柳淑嫻冷哼了一聲:「喂,親熱夠了沒有,也不知羞!」玉盈秀才驚覺這時是四顧皆人,她明艷絕倫的臉上才浮出一抹暈紅,輕輕推開笑雲。倒是任笑雲絲毫不以為意,反惱這怒娘子多事,笑嘻嘻地道:「有道是非禮勿視,大伙都在一門心思的琢磨那余獨冰,偏偏你死盯著我們看個沒夠,這才叫不知羞。」一語出口,眼見柳淑嫻呼呼怒喘,柳眉倒豎,知她片刻之間便會瓢潑大作,急忙拉著玉盈秀遠遠跑開。

   眾人重回聚義廳時,已經是子夜時分。大廳之內,陳莽蕩居中而坐,聚合堂、鳴鳳山和幾大山寨首領分坐兩旁,數十道目光緊緊盯住了剛剛回山的沈煉石。眾人均知,若非刀聖帶回了萬分緊要之事,也不會在這深經半夜的將大伙招到聚義廳來。

   昏黃的燈焰下,沈煉石的臉上頗見風霜之色,衣衫也破裂多處,但那湛然飛揚的眸子一如往昔。「這一次進京,險些丟了老命!」他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叫眾人的心全跟著一跳。何競我道:「老哥雖是一身風塵,但中氣渾厚,想來這一趟雖有廝殺,還未遇大險吧?」沈煉石呵呵笑道:「逍遙門逍遙十二客、落花谷消魂七友和號稱『磊落三奇』的京師三大神捕,這些人遇上了,你說算不算大險?」

   眾人的心又是一跳。喚晴忍不住道:「逍遙十二客素來自視甚高,極少出手,怎地也會給錦衣衛請出來與咱們為敵?」梅道人也搖頭道:「消魂七友這七個老鬼還沒死麼?嘿嘿,這些人中最難纏的還是磊落三奇,老道若是遇上了這三兄弟,只有乖乖束手就擒!」

   沈煉石笑道:「陸九霄跟鄭凌風聯起手來,一個有權,一個有錢,天下還有什麼事辦不到的。」喚晴聽了此語,面色登時微變,垂首不語。沈煉石喝了一大碗茶,才道:「跟逍遙十二客那一戰是硬碰硬!那樸南也不知老夫跟著他,一路竟大搖大擺的直奔順天府而去,老夫覺得好奇,這廝膽子不小,竟然敢跑到我天子腳下去撒野。哪知咱們一到順天府,老夫的行蹤便走漏了,逍遙十二客早已經在客棧之中等我了。

   「好在這幾人倒是光明磊落的挑戰,說不得便是一場好殺,老夫出那客棧之時,十二客還剩下三個能站著的。只是我走出客棧,那樸南卻也蹤跡不見了。老夫眼見京師就在眼前,只得先入京師一探。卻不想隨後便遇上了老對頭消魂七友,嘿嘿,這些傢伙十多年沒見一點長進沒有,依然是下毒、偷襲這一套,老夫將計就計,假裝中毒倒地,然後跳將起來,一通狠劈,那當真是痛快,痛快,痛快!」

   他連叫了三聲痛快,才咳咳的咳嗽起來:「一通惡戰之後,他奶奶的消魂七友全都到陰曹地府銷魂去了。」梅道人拍手大笑:「你替天下除了這七個惡人,這一趟便不虛此行!」何競我這時卻動容道:「老哥此時已是疲弱之軀,猶能闖過磊落三奇這一關,這更叫西崖佩服不已!」沈煉石哈哈大笑:「你且不要急著佩服老哥,那是磊落三奇的老大還算念著跟我一點老交情,交手之時未盡全力,我才得全身而退!不然的話,可就難說得緊啦。」他嬉笑怒罵,說話蜻蜓點水,但眾人心內均知,這三戰其實必是千難萬險,驚心動魄,力戰逍遙十二客、聚殲消魂七友、獨鬥磊落三奇,放眼當今天下,除了「秋巖觀瀾」,還有誰有這等手眼這等膽魄?

   何競我微微點頭:「老哥想必今日也見了,那余獨冰是青蚨幫奸細,你前腳一走,他必是後腳便將你行程和意向傳了出去。」玉盈秀道:「最可怕的是老前輩要獨闖西苑之秘必給余獨冰傳信出去,你這一趟西苑之行只怕更加險難了百倍!」沈煉石已知這美艷少女便是何競我之女,不由笑道:「賢侄女說得一點不錯,這三戰雖然是凶險,但比起西苑那一戰可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你倒猜猜老夫遇上了誰?」

   玉盈秀明眸一轉,道:「天下強過磊落三奇的能有幾人,莫不是天子欽賜武學宗師之號的緹騎首領陸九霄?」沈煉石大笑起來:「當真聰明,一猜便中!」眾人聽他渾若無事的哈哈大笑,卻全不由替他後怕無窮,在禁宮西苑遇上號稱天下第一人的陸九霄,實是難以想像這一戰是何等的驚心動魄。

   任笑雲皺眉道:「沈先生,你既知自己行蹤已然洩漏,一路走來,步步凶險,為何還要硬闖那皇帝老待的西苑去,那豈不是……」「自尋死路,是不是?」沈煉石絲毫不以為意,道:「這幾戰下來老夫是殺得眉飛色舞,早將西崖老弟先前的叮囑忘到了九霄雲外,恍惚著便如回到了二十年前,想起西苑之內說不定會遇上老冤家陸九霄便覺血都沸了。嘿嘿,此人害得我坐了多日大牢,若是當著狗皇帝的面將他戲弄一番,讓他偏偏捉我不到,回來後挨那狗皇帝的痛罵,豈不痛快之極?我那時倒想,若是在西苑內遇不上陸九霄,反倒沒趣味之極了。當下便尋到一家隱秘客棧歇了數日,將自己養得神完氣足,這才直趨西苑。」

   笑雲聽他說得意氣飛揚,滿身熱血也禁不住跟著一熱,暗道:「這中原兩大神刀,何堂主是滿身稜角,心裡毫無俗情繁禮,沈先生卻是飛揚跋扈,想什麼便做什麼,從無畏懼之念。雖然性情一個細一個粗,卻是一般的膽大包天,一般的英雄蓋世!」眾人也是如笑雲一般,心下一邊替沈煉石捏著一把冷汗,一邊也不由佩服他這身膽氣來。

   「進了西苑之後頭一樁事便是直奔嘉靖的御書房,好在已是酉戌之交,皇帝佬正在進膳。御書房裡半個人影也無,我便將那《定邊七策》恭恭敬敬地擺在了他的書案之上,更留書一封,詳述大帥之冤。出來之後,眼見時候還早,便在西苑之內四處閒逛,想瞧那昏君正在做些什麼,」沈煉石的話語淡定自若,彷彿去的不是九重禁地,而是在老友府內尋幽探勝:「這一逛卻又叫我大吃一驚,你們想必不知,咱們這嘉靖皇帝老兒數十年不上朝,卻在西苑內煉那採陰補陽的邪法。」陳莽蕩雙目圓睜:「這皇上去年還一下子選淑女三百人入宮,世人只道他是好色,卻不知他是更劣一層,居然煉起這下九流的玩意來了。」

   「陸九霄也料不到我這大的膽子,三番力戰之後仍敢硬闖西苑,西苑之內的戒備就稀鬆平常得緊。在西苑寢宮之外,我瞧見幾個太監在外忙忙碌碌,卻正是為這昏君在甄選當夜採補所用的淑女。嘿嘿,本來入宮女子給皇帝臨幸,那是萬分高興之事,但那批年方十四五的女孩子卻個個戰戰兢兢,最終選上的三個更是哭作一團。老夫見那幾個女子哭哭啼啼,便知這昏君必用什麼殘忍邪法摧殘弱女,心中便覺一團怒火升騰起來。

   「一怒之下便想大鬧他一番。哪知猛一回頭,卻瞧見身側十丈外的柳樹下有一個淡淡的人影!呵呵,原來我自以為神出鬼沒,卻還是給陸九霄發現了蹤跡,而這老東西居然能逃過老夫納鬥神功的六識探知,若非那柳樹稀疏,月光將他影子打到地上,只怕還一時瞧他不出。」

   眾人聽到這裡,全覺心中一緊,笑雲更覺涼絲絲的一股寒意閃過,似乎這時身後也靜靜立著一個隨時會出手取人性命的絕世高手。喚晴嗔道:「這有多險?下一次你去哪裡我都跟著,說什麼也不讓您再去胡亂冒險!」

   「險的還在後面,」沈煉石卻是一臉豪氣,絲毫不減,「有道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說不得便是一場好打。」任笑雲忍不住道:「沈先生,你在皇帝佬住的地方跟人家動手,這豈不是吃了大虧?」沈煉石哈哈一笑:「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皇帝佬眼皮子底下動手,吃虧著急的不是我,而是陸九霄。讓我一路大搖大擺地跑到皇帝清修的西苑來大鬧,這要傳揚出去,他這錦衣衛指揮使的烏紗帽如何還保得住?」

   玉盈秀拍手笑道:「這麼說,那一戰沈伯伯是大展神威,越戰越勇,戰戰兢兢、縮手縮腳的倒是陸九霄了?」沈煉石眉飛色舞,道:「正是!最要緊的是陸九霄不能帶著兵刃入西苑,他那乘手的傢伙青雲戟未曾帶來,單以空手對我的斷水刀,這一戰我自是佔盡了上風。」何競我卻面帶憂色的歎了口氣:「下山之時我便叮囑你,萬勿意氣行事!那時老哥只圖痛快,卻中了陸九霄的奸計!」

   沈煉石揚眉道:「什麼事都給你老弟一說就中,我一上來本想出其不意砍上幾刀,弄得陸九霄灰頭土臉的便走,哪知後來大佔便宜,竟然忘了逃走。這一下可就不好了,他奶奶的那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御前侍衛老夫自是不放在眼內,但戰得百十招開外,卻瞧見四面八方隱隱地閃過幾個人影,瞧那身手都是一流高手。」

   何競我道:「老哥想必不知,幾年之前,嘉靖在皇宮內遭到幾個不堪凌辱的宮女謀弒,只因那幾個宮女情急之下將繩子系成死結,才未將他勒死。那一次死裡逃生之後,嘉靖便移御西苑,不再住在皇城大內之中,更遣人多方搜羅力士高手,今日之西苑外鬆內緊,早非往昔大內可比。」

   「正是如此,」沈煉石在大腿上拍了一掌,道:「眼見大事不好,唯有逃之夭夭。我一動了跑的念頭,陸九霄就急了,竟使出壓箱子底的絕學大天羅掌,緊緊纏了過來。老夫幾次要待衝出,卻給那抽絲剝繭一般的大天羅掌纏住了脫身不得。這時候那幾個人影已經漸漸逼進,軟的不行,只得硬衝,拼著背後挨了陸九霄一掌,老父卻在他胸前狠狠劈了一刀。」

   陳莽蕩雙眉一展:「先生斬了那陸九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28 01:16:04

第二十二章 紫塞飛檄動九重(2)

   「差得遠,差得遠,」沈煉石搖頭歎息,「危急之間,這廝居然使出一招『巧翻雲』來,嘿嘿,這一招出自峨嵋的『巧翻雲』素來是女子使得多,陸九霄以一代武林宗主的身份卻使出這樣的招式,而且他奶奶的使得別開生面,輕巧異常,連我都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一刀便只將他衣衫劈得碎爛。我乘著他心驚肉跳的一瞬,便即脫困而出,但一眨眼的功夫,陸九霄就鼓氣追來,身後還跟著四五個高手。

   「可那一掌雖然讓我卸去大半掌力,卻牽得我這幾次所受的老傷舊傷一起發作,那滋味真是難受之極,剛逃出西苑,那幾人便堪堪要待趕上。好在這時西苑內忽然傳來一陣怪異的鼓樂之聲,陸九霄在我身後憤憤地罵了一聲,幾人竟然一起翻身趕回了西苑。」

   何競我道:「老哥這一回撿了一個便宜,那幾人因何回去,難道又有硬手擅闖西苑?」沈煉石搖頭道:「我自然也是不知,好奇之下,只得再回去探個究竟!」

   眾人聞言,齊齊睜大眼睛,頑石和尚更是將剛吃下去的一口茶噴了出來,叫道:「怎麼,沈先生,你一身是傷,竟然還敢再闖西苑?」沈煉石傲然道:「曾大帥的七策雖然獻上,但昏君看後不知有甚感慨,他是悔是怨,對咱們可都至關緊要。這個若不探明,老夫這一回豈不是白跑一趟?但求有一口氣在,西苑便是龍潭虎穴,也要再闖上一闖!」眾人咋舌不下,何競我更是將手在椅子上一拍,道:「沈老哥,你這一身錚錚鐵骨,小弟算是服了!一夜之間兩闖九重禁地,非但是前無古人,只怕也是後無來者了!」

   「得何老弟一讚,這一趟辛苦也算沒有白費,」沈煉石嘿嘿的笑著:「不過這一次再回西苑,卻是大有所得,那狗賊嚴嵩,居然趁黑進了西苑,向昏君面奏要事!那一通鼓樂召回陸九霄想必便是為此。」眾人聽他說到這裡頭一次面容一扳,心下都知他後面的話必是緊要萬分。

   「嚴嵩這老兒年已七旬了,卻是越活越硬朗,比起上次見到他時,又精神了不少。只是那晚他的老臉上卻滿是惶恐之色,我到得稍晚,正聽到皇帝佬向他大發雷霆。我縮身在宮殿的脊獸之下,以道家龜息秘術絕息斂形,這時陸九霄也早給嚇得噤若寒蟬,做夢也猜不到會我去而復返。這一來我便輕易將他們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原來便在當日,蒙古俺答遣黑雲城死士混入京師,向當朝首輔嚴嵩獻書一封,說要在一月之後於塞外十八道梁前領教中原武功,雙方這一戰便叫做『七星風雲會』,各出七人,打擂決勝。蒙古若是輸了,便從此偃旗息鼓,再不縱兵侵擾。若是咱中國輸了,便請大開馬市。嚴大人自是不敢怠慢,將這武士略一安置,便即直入西苑稟報。皇帝佬顯是動了大怒,手裡面揮著那張書信,一迭聲的狂喊『番幫戰書居然下到當朝首輔的府內啦』,實乃『天朝之恥、上國之羞』!」眾人聽了均是大感新奇,笑雲忍不住問:「蒙古人跟咱們打擂就是巴巴地想開什麼馬市,那是什麼東西?」

   何競我道:「馬市是在邊塞之處由蒙民漢人互通貿易的集市,因蒙古多產馬,集市上往往萬馬嘶鳴,這集市便乾脆喚作『馬市』!因為蒙古人只有牲畜和獵物,沒有織物和鐵器,便是日常所需的糧食和器具也很短缺,他們所需之物便靠這馬市向咱們換取。但是自從正統年間的『土木之役』之後,咱們大明的皇帝便不讓開設馬市了,私開馬市者論罪當誅!」沈煉石道:「聽說朝廷不允開市,好像還是怕蒙古從這裡面換了兵刃鐵器去。蒙古因為朝廷馬市不開,便頻頻出兵騷擾。」

   眾人越聽越奇,何競我又道:「老哥下山之前,那蒙古武士樸南便來下書,請咱們十八道梁一會,這一次怎地又改了主意,將戰書下到嚴嵩那裡去了?」

   沈煉石笑道:「那時我也是一般心思,卻聽一旁陸九霄卻道:聽聞那俺答帳下的黑雲城主嗜武成魔,黑雲城內更有一座名為『觀天井』的大牢,將四處不肯歸降的中原武林異士關押其中,直到那高手將本門絕技獻出,才可放歸。嚴嵩聽了,如獲至寶,忙道:這顯是賊酋的奸計,藉此比武之機,竊我中華上國武功,咱們不如置之不理,靜觀其變!」

   曾淳嗤的一笑:「什麼靜觀其變?嚴嵩狗賊遇上了事,只會如此推搪了事,上下欺瞞。」沈煉石道:「不過想來俺答怕咱中國不肯應戰,這封書信顯是寫得言辭倨傲,那昏君聽了嚴嵩的話立時便大罵起來,說什麼『強虜跳梁,焉能置之不理?』一句話說得那嚴嵩老賊腿都抖了。這昏君說到這裡又咬了咬牙叫道,這些蠻夷胡虜,時時出兵犯邊,朕正要給一些顏色看看,這馬市是萬萬不能開的!但這七星風雲會咱們終究還是要去的,更要一戰而勝,那時俺答是敗兵之將,自然乖乖地不敢再提馬市之請了!」

   陳莽蕩濃眉一抖道:「這麼說,昏君已同意應戰?」

   沈煉石道:「正是,嘉靖當時便令陸九霄總督此事,更要廣羅人才,以為己用。只是這皇帝轉念又顧及起天朝的面子來,又道,咱們不能堂而皇之的以一國之名回應番邦胡虜的挑釁,陸九霄此次出京,不能以錦衣衛指揮使的名號。」葉靈山卻哈哈大笑:「只許勝,不許敗,又要偷偷摸摸,這下子可是給了陸九霄一個苦差事!」

   「有趣的還在後面,」沈煉石也笑起來,「嘉靖忽然又問了一句,適才大鬧西苑的人身手好得緊呀,那人叫做什麼名字?陸九霄微微一愣,隨即老實奏道,那人是原來的錦衣衛統領沈煉石,為曾淳一案的逆黨首腦,此人素來梟悍,輕功刀法也為當世一絕。嘿嘿,這廝養氣功夫也當真高人一籌,那時候居然毫不慌張,不失一代宗師的氣度。嘉靖卻忽然將我留在他書房的信箋拋在地上,道,曾銑之事,天下當真都以為是冤案麼?」

   曾淳等人聽了這話全不由注目傾聽,只聽沈煉石道:「嚴嵩撿起信來略略一瞧,便即雙手發抖,倒是陸九霄面不改色地道,此信出自曾銑舊人之手,不足為憑,聖上萬勿為念!嚴嵩也緩過勁來道,曾銑結交的盡多沈煉石這等無法無天之輩,其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看來聖上那時當機立斷的斬了此人,實在是英明無比。這老賊稀鬆平常的一句話立時讓昏君轉怒為喜。」眾人聞言均覺體內剛剛熱起來的血又是一冷,性急的便忍不住罵出聲來。

   「昏君卻道,朕倒覺這沈煉石與他信中所說的什麼聚合堂主何競我雖目無王法,卻還有些忠君之心,何不收為已用一併揚威塞外?嚴嵩老賊立時道,何競我終日妖言惑眾,目無禮法,近日更要在鳴鳳山上為曾銑招魂,公然為反賊鳴冤叫屈,老臣等早已安排妥當,要將他們一網打盡!昏君卻沉吟起來,說道沈煉石、何競我這等武人重義輕生,其實還可一用,可若是任由他們在鳴鳳山胡作非為,豈不使朝廷顏面有失?

   「陸九霄這時卻踏上一步道,眼下微臣屬下金秋影正率人在鳴鳳山下圍剿曾淳、何競我等曾案逆匪。微臣願上一趟大同,以大義相勸,收降沈煉石、何競我等堪用之才。事若不成,立時除之,以絕後患!嘉靖聽了,立時面現喜色,當時准奏。嚴嵩老賊立時便媚笑道,萬歲聖明,陸大人文武雙全,這一去必然馬到功成,老臣在此靜候佳音!」眾人聽到這陸九霄要親赴鳴鳳山興師問罪,不由一陣議論紛紛。

   陳莽蕩急將手一揮,道:「諸君少安毋躁,沈先生,那君臣三人又說了什麼?」沈煉石道:「後來嚴嵩又即進言,說到咱們煌煌大國豈能為一偏曠番邦輕易左右?他們說是一月後見陣,咱們偏偏要再推到半月之後,他們說在十八道梁,咱們也偏偏不要讓他們如願,該當另換他方,佔盡地利。嘿嘿,這老賊也無甚大才,只會在此細枝末節上逞些小聰明,最後這決戰之地便選在了山西鎮虜衛之北的大青山!我伏在上面又聽他們只草草說了幾句比武之事,然後嘉靖便絮叨起長生修玄之道來,嚴嵩與陸九霄兩個跟在一旁毫不知恥的一味奉承。老夫聽得索然無趣,便即乘黑溜出了宮來。」

   他滔滔不絕的將話一說完,眾人倒是一靜,都覺心頭彷彿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

   靜了一靜,還是何競我道:「這麼說,陸九霄不日便要來此了?」沈煉石嘿嘿一笑,點了點頭:「此人行事素來雷厲風行,若是不出意外,陸九霄這一兩日間便會親臨大同!」眾人的心全是一緊,劍帝鄭凌風、劍樓主人閻東來和六不鐵衛金秋影分率青蚨幫、東廠人馬、緹騎三路人馬在山下虎視眈眈,這時又多了個十萬緹騎的首領、號稱大明武學第一人的陸九霄,鳴鳳山必然又是一番驚風苦雨了。

   夜是墨藍的一片,一鉤殘月將逝,卻仍將皎潔清麗的月光披在鳴鳳山的百戶千牖上。

   一個嬌俏的人影人踏著如霜如雪的月光輕輕立在門外,屋內的沈煉石就打了個哈欠,笑道:「外面的人可是晴兒?」

   「自聚義廳回來後卻再也睡不著,」喚晴說著推門而入,輕輕的話語中透出掩不住的焦慮,「這時已是寅初,我猜爹爹的丹道十二周天臥功業已行完,便來……瞧瞧您!」沈煉石笑著翻身而起:「這麼晚了還不睡,定是心裡面又有了什麼解不開的結了!是任笑雲還是曾淳,誰又惹著你生氣了?」

   喚晴點亮了燈,任由那光照亮了自己蒼白的面龐。「義父,」她想了一想,終於道:「前幾日喚晴下山,卻失手給青蚨幫擒去,見到了……鄭凌風!」

   「鄭凌風?」一股笑意登時便在沈煉石的臉上凝住了,「他對你怎樣了?」喚晴低下頭來,道:「他對我倒是好得很,只是他卻對孩兒說出了許多做夢也想不到的話!」當下便將鄭凌風對她所說的話詳述了一遍,她性子耿直,雖知鄭凌風的許多話不妥,卻仍是照實說了。

   「義父,」她最後語帶淒楚地說,「喚晴自幼便是給您一手帶大的,這世間我只信您一人的話。鄭凌風將您說得如此不堪,我自是不信。我急急火火地趕來見您,便想聽您親口說出這事情的原委。」

   「我早知道瞞不住,卻仍是想瞞得一時算一時,」沈煉石才沉沉一歎,「不錯,你確是鄭凌風的親生女兒,險些給他親手殺死的親生女兒!」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連番的爭戰奔波都不曾使他稍現戚容的臉上這時忽然湧出一股痛楚之色,他沉了一沉,才鼓氣說下去,「那時候義父還是一個年方而立便即名動江湖的豪俠,攜刀聖之名遊俠天下。偏偏就在埋劍山莊遇到了鄭凌風和……和他的妻子阿娟!」喚晴聽他說起「阿娟」之時神色微現扭捏,不由心中一動:「義父莫非當真對母親有意,我還從未見他提起哪個女子之時是這般模樣!」

   只聽沈煉石又道:「我與埋劍山莊的主人鄭凌風一見如故,互相引為知己,我便在他莊上住了下來,終日談武論劍。他的焚天劍法那時剛剛草成,還不是我的對手,我對這天分絕頂的兄弟自然知無不言,助他將這絕世劍法處處完善。那時阿娟也甚好武,閒時也向我討教刀法,嘿嘿,實不相瞞,義父活了三十多歲卻從來沒有見過阿娟那樣的人物,那樣的笑容,那樣的風姿……」

   「喚晴,你瞧你就是一個美得不得了的美人了,但是比起阿娟來,卻還差得遠,」他說到這裡,又苦笑著搔了搔頭,「但到底她比你強在哪裡,我又說不出來。總之一來二去,我便對她神魂顛倒起來。那時常常是鄭凌風終日埋首鑽研他的劍法,我給他指出一兩處破綻,他便會三五日廢寢忘食的打磨推敲。這時節我便會和阿娟縱論天下刀法,她求我傳她心月刀法,我則請她將那首古琴『折柳』傳我,嘿嘿,那一段時光實是我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了……」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似乎心底最醇美的歡和最陳舊的痛一起湧上臉來,跳動的燈焰映得那張佈滿風霜的臉忽明忽暗。喚晴的心中卻不知是個什麼滋味,暗道:「直到此時,義父說得和爹說的全是一樣,難道後來義父當真……」

   沉了片刻,沈煉石才道:「只是那日子雖然歡娛,我卻自覺對不起鄭凌風。待那『折柳』習得大致差不多了之後,我終究狠了狠心,不辭而別。那一次真是狠了心的,對阿娟也是未打一聲招呼。這一走就是十來個月,只是這幾百日的時光我無時無刻的不在想她,終於在霜天紅葉之秋,我起了一個念頭,何不去埋劍山莊看看她,只要遠遠的瞧上她一眼便走!

   「我收拾行囊便一路趕到了山莊,卻見莊內張燈結綵,一打聽才知道莊主鄭凌風已經喜得千金,今日正是滿月大喜之日,呵呵,卻原來阿娟生下了你已有一個月啦。我那時茫然若失,心內也不知是憂是悲,當下便絕了見阿娟的念頭,只是堂而皇之地去見鄭凌風,向他賀喜。鄭凌風一見了我自是大喜過望,當夜我二人便在堂中連夜暢飲。

   「鄭凌風這人甚解人意,席間對我不辭而別之事決口不提,只與我縱論天下武林,說到他此時劍法已成,當要一展雄風。我那時卻是心灰意懶,只顧借酒消愁,飲到夜深之時,我已經酩酊大醉了。這時鄭凌風卻對我說出一番話來,他說雄踞江南的青蚨幫主陳蒼正給自己的閨女招婿,他有意一試,若是做了這青蚨幫主的成龍快婿,他日稱霸天下便有了八分把握!

   「我聽了勃然大怒,問他若是如此,欲置阿娟於何處?鄭凌風卻笑了,嘿嘿,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他的笑容,那樣的冷酷那樣的陰森。他說阿娟已經是你的人了,我還戀她何用?我聞言立時酒意上湧,大叫道,你胡說什麼,我連她的手都未曾摸上一下?鄭凌風卻冷笑道,這些鬼話又有誰信,她連跟我歡好之時閉上眼都會叫你的名字!若非你二人珠胎暗結,害怕姦情敗露,你焉能這麼偷偷摸摸的不辭而別?我自是又怒又痛,卻又不知說什麼是好,只道:我和阿娟堂堂正正,鄭凌風你不要胡亂猜想,更莫要血口噴人,污了阿娟的清名。

   「鄭凌風怒道,這時還惦記她的清名,好在她馬上就是你的人了,今夜埋劍山莊就要變成一片火海,你、阿娟、連同你們的孽種都要一同下那陰曹地府。嘿嘿,原來他只當我已與阿娟有染,這才生下你來。此人心機好不深沉,明明恨我欲死,卻一直不露聲色,直到將我灌得酩酊大醉,才來跟我圖窮匕現,說完之後便即揮劍撲上。拚鬥之中我身軟刀慢,數招之下便見不敵。眼見他就要得手,忽聽得堂外有人慘呼一聲『凌風』,卻原來是阿娟正一臉苦澀地立在堂外。我大吃一驚,急叫道『阿娟你快走』,一語未畢,身上已經中了一劍。恍惚之中,我聽到了阿娟的最後一句話,風郎,這一輩子我沒有負你……猛一回頭,卻見她將一把劍插入了自己腹中。」

   喚晴忍不住啊的一叫,只覺雙腿一軟,坐在了椅子上。

   沈煉石的眼中也有淚湧出,慘然道:「那時我當真是悲痛欲絕,但鄭凌風卻毫不管阿娟死活,長劍翻飛,將我團團圍住,一邊冷笑道:今夜之後埋劍山莊便要在江湖之中除名,但過不了幾日鄭凌風便會持掌青蚨幫,嘿嘿,沈兄你文采武功不在我之下,又無妻室,若不除了你,只怕還是我入主青蚨幫的大敵呢。我驚怒之下自知難敵,只得施展『平步青雲』的輕功逃走。我藝成之後素來心高氣傲,從未用過這門輕功,便連鄭凌風也不知曉我還會這樣一門絕技,就是這絕技救了我的性命。我堪堪逃到莊外,身上劍傷發作,便痛得昏了過去。」他說著霍然拉開胸前衣襟,露出了一道尺長的疤痕,苦笑道:「就是這道你自小便見過的傷痕了,這一劍雖然沒有刺死我的人,卻刺死了我的心。」喚晴含淚點頭,暗道:「義父所言,確比鄭凌風可信得多。若非如此,天下又有誰能在義父胸前留下這麼一道劍痕?」

   「再醒來時,卻見埋劍山莊的上空已經一片大火了。我那時的悲痛簡直難以言語形容,」他的聲音忽然沙啞起來,似乎又見到了那慘烈的大火,「但我咬一咬牙,還是向山莊撲去,只盼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阿娟的屍骨。但是在後院冒火找了多時,忽然在水井之中聽到了一個嬰孩的哭聲,卻原來阿娟聽到我們二人的談話之後萬念俱灰,已經起了自決之念,卻怕鄭凌風不會放過你,便將你穿戴齊整之後藏在了水桶之中,再將水桶垂到水面上方半尺之處。許是鄭凌風做賊心虛,又許是他自度大火一起瓦礫無存,便沒有細尋你的所在,這樣天可見憐,便讓我救下了阿娟的一點骨血。但我在火中苦尋多時,也未找到阿娟的屍身,你大哭不止,我怕鄭凌風未曾走遠,只得忍痛逃開了。這一逃就逃離了江湖,逃離了天下紛爭。我心灰意冷,心中只念著阿娟,只想再苦再難也要將你拉扯大。」喚晴這時已經泣不成聲,低喚一聲:「義父!」便撲到了他的懷中。

   沈煉石以手輕拍著她的香肩,臉上也是老淚縱橫,沉了片刻,才道:「過不多日,果然聽得鄭凌風劍掃群雄,如願以償的做了青蚨幫陳老幫主的成龍快婿。青蚨幫自得鄭凌風後便即如虎添翼,幾年之間聲勢日盛,而鄭凌風的焚天劍法業已大成,在江湖上後來居上,得了劍帝之名。後來陳蒼彌留之際更將幫主之位傳給了他。我眼見這死對頭志得意滿了,心中倒升起了往昔的豪氣,便投入錦衣衛,只盼為國出力,為民除害,哪知奸佞當權,這個爾虞我詐的官場比之弱肉強食的江湖也好不到哪裡去,甚至還不如江湖!」

   喚晴心內如刀割,黯然道:「您一下子瞞了我十幾年,這時才知您的用心良苦。可恨他……鄭凌風為什麼要認我呢?我真的希望這一輩子永遠不要見到他,永遠不要知道他是誰!」沈煉石也是一歎:「你如今長得大了,眉宇之間真的與他酷似,鄭凌風見了自然喜不自勝,哪有不認之理?聽說陳蒼老幫主的女兒幾年前鬱鬱而終了,也沒有給他留下一兒半女。嘿嘿,鄭凌風一生強悍奮發,處處爭先,其實也是可憐得緊,他錯誣了阿娟,此錯一鑄,必是一生內疚!」

   這時卻聽屋外有人歎息一聲:「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沈煉石苦笑一聲:「外面又來了個苦命的人,何老弟也給勾起心思了麼?」何競我的笑聲在門外響起:「夜深難寐,本欲一敘,聞得你們父女長話,也就不便打擾,卻聽了幾句,老哥勿怪!」沈煉石笑道:「我這風流史你多半知道,多聽一遍,也無甚要緊!」

   「老哥用情之深,誠堪浩歎!這等至情至性,真為西崖不及,請受西崖一拜!」門外衣襟簌簌作響,似乎是何競我向他隔門長揖。沈煉石嘿嘿一聲:「又發起癡狂來了,還不進來?」何競我卻笑道:「北斗橫天夜欲闌,愁人倚月思無端,適才在院外還看到兩個愁人,各自獨行難寐,不妨一起喊進來吧。」忽然傳聲道:「曾公子、陳將軍,快到沈老哥這裡坐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28 01:16:25

第二十二章 紫塞飛檄動九重(3)

   喚晴聞得曾淳要來,急忙立身而起,整容束衣。片刻之後,門外傳來一輕一沉的兩人的腳步之聲,卻是曾淳和陳莽蕩已經走入院中。何競我微微一笑,這才推門而入。

   三人寒暄坐下,喚晴忙給幾人奉上香茶。何競我笑道:「不可一日無此君!喚晴的茶藝又有進境!」接過來細細聞賞。陳莽蕩道一聲好,接過後大口飲了,只有曾淳默不作聲地接下來,按在了桌上。喚晴瞧他神色不定,不由輕輕一歎。

   曾淳終於沉沉一歎:「晚輩想了許久,終於覺得,家父百日祭禮還是不要行了。陳將軍、何堂主的心意在下代家父心領了,生逢於亂世,人命如草芥,何必為一個已死之人冒此大險?明日一早,便請各路人馬領了軍餉及早下山去吧!」

   眾人都是一愣,喚晴更覺奇怪,她親見曾淳那日痛哭流涕,就是要在父帥的衣冠塚前一盡孝道,這才有不辭而別之後失陷青蚨幫的諸多辛苦,如今忌日就在眼前,他卻臨陣退縮了。

   「哪個也不能下山!」陳莽蕩這時怒目圓睜地嚷起來,「老子偏不信這個邪,大帥祭禮說什麼也要做,還要做得驚天動地,好教昏君坐立不寧寢食難安。」他眼中似乎從未有深夜白晝的局限,這一喊仍是聲若雷鳴,震得屋內迴響陣陣。喚晴早聞陳莽蕩的火爆脾氣,卻直到今日才見他「霹靂」大作,心驚之下不由啞然一笑。

   眾人都靜了下來,只將眼睛望向何競我。

   何競我長眉緊鎖,沉了一沉,才道:「陸九霄此來對咱們是善是惡,必不會因大帥祭禮而變。大帥之祭,還是要做,祭禮之後便請各部攜了軍餉速速離山。」

   沈煉石也道:「正是,路上我將大帥手書的《定邊七策》讀了數遍,每讀到『中國不患無兵,而患不練兵。敵之所以侵擾無忌者,為其視中原之無人也。』這一句時,便覺心血沸騰。這樣的三邊總督卻被昏君斬了,當今君昏臣奸,咱們再畏首畏尾,豈不當真是『中原無人』了?」

   「敵之所以侵擾無忌者,為其視中原之無人也!」何競我喃喃說出此語,念及曾銑是在獄中慘遭嚴刑拷打之後作的此語,登覺心潮澎湃,猛然一拍桌案,叫道:「明日午時,咱們在鳴鳳山衣冠塚下行祭禮,陸九霄來了也好,咱們正要會他一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28 01:16:59

第二十三章 衣冠如雪氣如虹(1)

   耀目的日光穿窗而入,打在笑雲的臉上,他睜著眼,卻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窗外忽然伸進一根樹枝,輕輕掃在他的鼻端,跟著玉盈秀銀鈴一般的笑聲在窗外響起:「任大俠,日上三竿了,怎地還不起來?」笑雲打個噴嚏,忽地身子一彈,竟自狹窄的窗縫中急躍而出,出其不意的一把抱住了她。

   玉盈秀啊的一叫,隨即暈生紅頰,將他輕輕推開,嗔道:「一大早起來便沒個正經,也不怕給人瞧見。」笑雲眼見玉盈秀此時換做了一身雪色長裙,晨風輕揚著她烏黑的長髮,益發襯得身姿婀娜,清艷可人。他嘻嘻一笑:「我卯時一過就早起過了,那時你屋中還是毫無動靜呢。嘿嘿,論起得早,你是遠遠不如我了,當年在京城之中,我常常大清早的給雞鳴吵起來!」玉盈秀又笑起來:「這個我倒忘了,雞是司晨的,你也是神雞童出身,自然黎明便起!」

   「什麼是神雞童,莫不又是誇獎我的話吧?」二人說著,便順著山路向峰頂走去。「這神雞童麼,是你們鬥雞一行的神童,」玉盈秀一路走一路道,「據說唐明皇最好鬥雞,當時有一個鬥雞的賈昌號作『神雞童』,年才十三,卻因鬥雞功夫高,便深得皇帝愛幸,岑參的《神雞童謠》云: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說得便是他了。你若是生在唐朝,說不定便會大展拳腳,加官進爵。」

   笑雲聽了悠然神往,喃喃道:「原來我這門絕技也是大有可為,我老人家中途金盆洗手,可是大為可惜了。」「那也未必,唐高宗時,沛王李賢與英王李哲鬥雞。那時沛王府中的詩人王勃一時興起,就開玩笑地寫了一篇《檄英王雞文》,來為沛王雞助興,」玉盈秀見他當真,也來了興致,「哪知這篇遊戲之作被唐高宗看到之後大為不滿,認定這是挑撥幾位皇子的關係,立時下詔廢王勃官職,當天斥出沛王府。一代奇才,卻因鬥雞的一篇玩笑文章,將大好前程毀於一旦了。可見這要看當權者的好惡了,如今的嘉靖皇帝只好修些歪門邪道的道法,你不是道士,便難得垂青。」

   「這狗皇帝不務正業,」笑雲想起昨晚沈煉石說的話來,就憤憤不平,「他比不得我,我鬥雞時是一把好手,他做皇帝只會胡亂殺人。」「正是,」玉盈秀幽幽一歎:「他濫殺忠良,弄得身旁奸小群集,遇上事無一明人進上一句忠言。昨夜爹爹和我閒談,說到陸九霄、鄭凌風之流其實並不足懼,當慮者卻是黑雲城和俺答。」

   笑雲問道:「那是為何?黑雲城和陸九霄他們幹上了,這叫狗咬狗,我瞧好得很!」玉盈秀道:「爹說,俺答一世梟雄,不是一個好事之徒,決不會無緣無故的弄什麼七星風雲會。他這麼做必是有什麼大的奸謀。」

   二人談笑之間,已經上了峰頂,笑雲自峰頂極目遠眺,眼見曉霞縈繞,嵐回雲飄,心下若有所思,點頭道:「令尊何堂主的學問和眼光大得很,我瞧當個宰相都綽綽有餘,只可惜昏君不用!」玉盈秀道:「其實爹爹更重的是世道人心,他這一輩子以真儒自命,只想如古之大儒所說的什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至於陞官發財,倒非其所望。」

   「我也不想陞官發財,」笑雲忽然勾起了心思,「只盼著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有時候我倒是真想過去的那幫朋友,鄭鼻子、棗李三、韓鐵板,也不知他們現下怎樣了?還有我那只叫大將軍的雞。秀兒,別瞧你天文地理無所不曉,卻不懂這鬥雞的諸般竅門。嘿嘿,真盼著有一日無所事事,酒足飯飽之後跟你痛痛快快的再看上他一兩場鬥雞。」

   玉盈秀也不覺悠然神往,道「是呀,這樣的快活日子其實正是娘當初一心盼著的,只是爹的胸襟廣大,娘那樣的絕世佳麗也難及他心中顧念的天下蒼生之萬一。好在雲哥你的性子和我倒甚是相和,什麼王圖霸業,什麼封侯稱雄,我都瞧不在眼中,倒是好想有朝一日親眼瞧一瞧你的那只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笑雲來了精神:「咱那大將軍的雞冠子直立起來向後分出兩叉,就像是鹿角一般,那可是正宗的河田鹿角雞……哎,單說不過癮,過些日子之後天下太平無事,我求你老爹答允和你早日完婚,咱們過那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去。」玉盈秀聽他言語中談婚論嫁,凝脂般的臉上不由浮起一絲動人的紅,一時激動難言。

   這時卻聽身後響起一聲冷哼:「嘿嘿,賊小子想得倒美,天下亂得一團糟,你去哪裡過那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去?」二人愕然回頭,卻見滿面豪氣的沈煉石不知何時已經到了身後。笑雲大窘,乾笑一聲:「沈老頭,你總是這麼神出鬼沒,丁點大宗師的派頭都沒有。」玉盈秀急忙恭恭敬敬地向沈煉石襝衽施禮。

   沈煉石卻哈哈一笑,霍地出掌向笑雲拍來:「聽說這幾日你小子的武功又有進境,竟然砍了鄭凌風一刀?」笑雲見他掌風凌厲,急忙錯步滑開。但沈煉石的掌勢變幻,仍是矯夭不測地向他肩頭襲來。笑雲知他要試自己武功,急忙化掌為刀,一招「雲起勢」急揮出去。啪的一聲,二人雙掌一交,沈煉石的身子輕飄飄推開,口中笑道:「賊小子果然不錯,嗯,老夫的眼光更是不錯!喂,你想好了沒有,何時拜我為師?」

   笑雲臉上一紅,終於咬了咬牙,道:「刀法也學了,我任大俠豈能賴帳,這時便拜師如何?」沈煉石哼了一聲:「你這時還不是心甘情願,你要拜師,老夫可還不收呢!」玉盈秀從未見過這般師父逼著要收徒弟的,不由嗤的一聲,笑出聲來。
   「老夫大清早的尋你,是來傳你刀法的,」沈煉石卻歎了一口氣,總是滿不在乎的臉上這時卻掠過一層憂色,「陸九霄要來大同替皇帝佬興師問罪,老夫與他的一戰終不可免,這一回可不能似在西苑那把蜻蜓點水,說不得便要見個生死。老夫實在沒有勝他的把握,若不將觀瀾九勢後三招的精要傳你,只怕今後再無機會啦。」

   笑雲見他神色凝重,心下也是一沉,知道沈煉石為迎戰陸九霄已動了玉碎之心,驀然間他心頭一熱,便向下跪去,道:「那還是讓徒兒先拜了師再說。」沈煉石大袖一揮,阻住了他要待跪下的身子,道:「咱這門中拜師的規矩很多,可不能這般馬馬虎虎。你且莫要欣喜,這最後三招雖然威力奇大,卻是艱難無比,以你資質,只怕難以領會其中萬一。只盼歷代祖師保佑,你多記得一點是一點吧。」

   玉盈秀見他要傳刀,便待轉身走開。沈煉石卻笑道:「秀兒莫走,你內力不足,我也不怕你偷學這門刀法。嘿嘿,你在此站著他勁頭更大一些。」說話之間霍地揚腕拔出了斷水刀,向笑雲喝了一聲:「還不拔刀?」

   笑雲嘻嘻一笑,龍吟聲中,披雲刀已經振腕而出。刀一出鞘,笑雲便覺精神一振,叫道:「沈先生,待我先將觀瀾九勢練上一趟給您瞧瞧。」腳踏奇門步法,一招「雲起勢」已經沉穩如山的劈出。自從靈照禪師處習得洗心禪觀之後,那日笑雲見無定河之水而悟「客我兩忘」的禪理,又於畫舫之上力抗鄭凌風的焚天劍法,心中對觀瀾九勢的領悟已經一日千里。此時刀若龍行,忽剛忽柔,「聽風勢」、「望海勢」一招招的使來大有得心應手之感。最後三招「無涯勢」、「問心勢」和「塵飛勢」,他雖當初學得馬馬虎虎,但仍是依照自心領悟施展了開來。玉盈秀久聞觀瀾九勢大名,但這時看來只覺這刀法沉悶平實,遠不及那晚雙龍口前任笑雲以此刀力戰鄭凌風時使得那般風雲變色,不由秀眉微蹙。

   一路刀法使完,笑雲只覺勁氣流轉,神采奕奕。玉盈秀眼見他霍然收勢,雖不明瞭他這刀練得是好是壞,仍是拍手叫好。一旁的沈煉石卻眉飛色舞,連道:「哈哈,女娃兒好字不絕,只怕未必真知好在哪裡。不過賊小子練得當真不錯,這等進境大出老夫所料,當真是本派數百年來未有之奇!」一眼間瞥見笑雲聞言後得意洋洋,不由將臉一扳,喝道:「臭美什麼?觀瀾九勢刀法剛強猛烈,只有到了這最後三招上由剛而柔,才到了精妙圓融之境。你這三招卻迷迷糊糊,只得了七分形似。」當下便將這三招的精義細細講解。他本來是個急躁火爆的脾氣,但知此時生死之戰便在眼前,若是遺落一言半語這一門絕世刀法便會從此殘缺不全,所以就沉下了心來,居然說得不厭其煩。

   這後三招是全真派那位異人在大海之濱參悟天地至理後的得意之作,其中已經融會他於禪理道法的無上感悟。若非笑雲遇上靈照禪師習過洗心禪觀,這等道理他便是苦練二十年也未必領悟,但此時經沈煉石略一指點,他心中登現波飛浪湧之相,不由自主的便跟洗心禪觀相互印證,暗道:「無涯勢寓意大海無涯,豈不就是洗心禪觀之中觀水的第一境?問心勢要觀瀾之人反問自心,那便是『我即是水』的深意了。至於最後那取『滄海塵飛、無色無相』之意的塵飛勢,可不就是與那一句『青山不礙白雲飛』暗中相應?」正所謂至道相通,此時他一經沈煉石悉心指點,登時福至心靈,一個時辰之後,依勢施展,居然神形酷似。

   沈煉石大吃一驚,連問:「這可奇了,笑雲你這幾日可曾又遇了什麼明師了麼?」笑雲吐了一下舌頭:「明師是沒遇上,名醫倒是遇上一個!」便將從靈照修習洗心禪觀之事和適才自己暗中以洗心禪觀和觀瀾九勢印證之感說了。沈煉石愣了一愣,隨即仰天大笑,笑著笑著,居然熱淚盈眶,連道:「好,好,這當真是誤打誤撞,撿了這大便宜!」

   「義父!」山道上傳來一聲嬌呼,卻見喚晴疾步跑了過來。她那張雪白的臉上滿是憂慮之色,見了任笑雲和玉盈秀也不及問候,便向沈煉石道:「陸九霄已經到了大同。此時已差人上山送上他和鄭凌風的名帖,說到午時一過,他便要率金秋影、鄭凌風等人以江湖之理拜山。陳將軍這時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何堂主和公子正在聚義廳商議對策!」

   沈煉石長眉一抖,卻隨即凝定下來,揮手道:「你去讓何堂主、曾淳他們全力措置吧,老夫只管出力就是了。」喚晴微微一愣,她倒比沈煉石著急得多,向任、玉二人微一點首,喃喃道:「怎麼也要先找到陳將軍才是!」便即轉身飛奔下山。沈煉石卻向笑雲道:「好小子學得不錯,咱們再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29 01:27:41

第二十三章 衣冠如雪氣如虹(2)

   玉盈秀見沈煉石於強敵壓境之時絲毫不為所動,傳招運刀之時依然一絲不苟,心下也自佩服他大宗師的氣度。二人一個教一個學,均覺越來越是興味盎然。不知不覺之間,那日頭已經逼進中天,二人已經大汗淋漓了。

   笑雲再依言將觀瀾九勢重練了一趟,收勢後一抹頭上汗水,笑道:「您瞧這下可成了麼?」沈煉石向他注目良久,才搖頭道:「這後三招麼,還差一些,你心中時時念著刀訣心法,不免處處縛手縛腳。其實以你此時修為,早以不必顧念這些枝節,只記著這一句話:只管神意足,不求形骸似!」

   「只管神意足,不求形骸似?」笑雲微微一愣,隨即恍然大悟,霍地還刀入鞘,笑道:「正是這個道理,多謝您老人家指點!」與沈煉石對望一眼,不由一起仰天長笑。玉盈秀見他二人都收刀入鞘,不由大惑不解,問道:「笑雲,沈先生剛傳了你一句口訣,怎地你不趁熱打鐵,再多練上些時候?」笑雲搖頭道:「不必練了,這時越練差得越遠呢!」談笑之間,和沈煉石攜手向山下走去。玉盈秀愈覺奇怪,不由搖頭苦笑,饒是她絕頂聰明,但武功修為相差尚遠,便悟不透其中關鍵。

   午時已到,山上眾人早吃過了齋飯,便齊齊聚到了後山憩鳳谷前。

   憩鳳谷在鳴鳳山背後,四周峰嶺環峙,谷內群芳爛漫,幽香四溢,這是陳莽蕩當初力排眾議,給曾銑選的一處吉地。大明原三邊總督曾銑的衣冠塚便靜臥在山谷群花靜綻的深處。

   此時谷內已經聚滿了衣冠如雪的人群,何競我衣袂臨風,手捻長髯,率沈煉石、玉盈秀、任笑雲及一眾聚合堂弟子立在東側,陸亮、柳淑嫻和顧瑤等人領著幾路山寨人馬靜立西側,中間一路是盔甲分明的陳莽蕩率領著鳴鳳山群豪和黃克老等曾銑舊部昂然而立。眾人臉上均是一片慼然,特別是大批曾銑舊部,望見「曾銑之墓」四字,想起那個愛兵如子剛毅寡言的三邊總督無端遭戮,無不悲從中來。

   曾淳全身麻服布衣,挺立墓前,臉上神色落寞,似乎已經悲傷得遠離了痛慟。按照其時風俗,出了這百日之後,孝子便可脫去孝衣,謂之「脫孝」,所以時人極重百日祭祀,這一日定要請大批和尚老道頌唸經文的。但曾淳和何競我商議,覺得曾銑生前不信佛道,本擬一切全免,只是梅道人自告奮勇,要在墓前頌經,眾人也就依他。

   眼見時辰已到,何競我一聲吆喝,眾人一起跪下,梅道人身披道袍鶴氅,腳納雲霞朱履,開始口中唸唸有詞。在他身後跪著孝子曾淳,擺滿五牲和蠟燭的香案上煙氣繚繞,使曾淳臉上的神色更覺遙遠和模糊。經文已畢,也不知是誰先起了一聲嗚咽,隨即引得眾人號啕大哭,憩鳳谷內立時哭聲一片。

   一片長哭聲中,忽然空中飄來一聲長笑:「鄭幫主,鳴鳳山怎地如此不通禮數,咱們客客氣氣地投書拜山,人家卻沒個人來搭理!」這聲音有若金石交磨,嘶啞之中透出幾分清朗,明明從極遠處傳來,但聽來又像發自身旁。跟著又有一個低沉的笑聲響起來:「聽說今日山上群英聚會,要為三邊總督曾銑招魂祭祀,難道咱們來得正是時候?陳將軍、何堂主,京師武林宗師陸九霄暨劍樓主人閻東來、江南鄭凌風前來拜山,還請山上英豪現身一見!」這笑聲正是鄭凌風所發,最後一句他故意炫耀功力,鼓氣喝出,登時群山響應,滿山遍野儘是「現身一見」「現身一見」的滾滾回聲,倒似群山一起唱和一般。這人一呼一喝,霸道之風便已暴露無遺,相形之下先前發笑那人深藏不露,卻又是另一種氣度。

   眾人哭聲登時一斂,耳聞得劍帝鄭凌風和緹騎首領陸九霄聯袂而來,心內都是一震。陳莽蕩哼了一聲:「來便來罷,喊什麼,請他們上來!」他這聲呼喝雖大,卻無內功相襯,難以遠傳。何競我微一沉思,便即振聲道:「陸大人、閻宗主、鄭幫主大駕光臨,咱們有失遠迎,還望見諒!」平和的聲音立時隨氣射出,四野鄭凌風呼喝的回聲已進尾聲,登時給他平緩的聲音壓了下去。

   一個尖細的聲音忽然鑽入眾人的耳中:「何競我,還不讓你這些不知好歹的徒子徒孫退開,惹得陸大人和鄭幫主惱了,你可擔待不起!」正是閻東來的聲音。沈煉石聽他出言不遜,不由勃然大怒,喝道:「咱們正祭奠曾總督忠魂,邪魔妖魅莫要胡言亂語!」這一喝聲若雷霆,毫不遜於鄭凌風先前那一聲,立時群山之中「莫要胡言亂語」的迴響四起,只是其義正言辭,聲勢便顯得又勝一籌。他四人功力深厚,隔山呼喝,便如對面談笑一般,頑石和尚、陸亮等人功力不及,就難以插言。

   袁青山眼見何競我對自己使個眼色,立時如飛而去。過不多時,腳步雜沓,袁青山已經領著一行人昂然而來。笑雲舉目望去,卻見往日見過的閻公公、鄭凌風、金秋影等人赫然在列,當中一人身著紫衣,身材矮胖,眉稀眼細,臉上始終是一團淳和的笑容,瞧旁人眾星捧月的架勢,想必這貌不驚人的紫衣客就是在大明官場和武林都橫行無忌的錦衣衛指揮使陸九霄了。笑雲見過的刀聖劍帝,莫不器宇軒昂,鋒芒逼人,見這名聲更盛的陸九霄卻是一副笑吟吟的鄉紳財主之狀,不由暗自稱奇。

   沈煉石一直注目那紫衣客,眼見他率人逼進,立時冷哼道:「陸大人奉旨而來,是要將我們這些亡命亂匪一網打盡麼?」紫衣客見他一語道破自己的心意,稀淡如水的眉毛微微一抖,隨即笑道:「沈兄言重了,老夫出京之後就不算是錦衣衛指揮,『陸大人』三字便談不上了。你瞧我們這一身輕裝便服,可不全是江湖之中的一批閒雲野鶴麼?」說著身子微轉,向身後金秋影、閻東來幾人呵呵而笑,他久居高位,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超然氣度,這一笑,身旁金秋影諸人立時隨聲附和,哈哈、嘿嘿的笑了起來。

   陸九霄卻將臉色一端,道:「咱們此來鳴鳳山,一是為了拜會西崖、秋巖等幾位老友,二來麼,就是要在曾總督墓前燒上一柱香,和諸位說上幾句話!」此言一出,非但鳴鳳山上群豪一怔,便連他身後金秋影、閻東來等人也是一臉錯愕,要知此人以都指揮使之尊,公然拜祭朝廷處死的罪臣,實是膽大妄為之極。

   曾淳卻冷笑道:「陸先生好意咱們心領了,拜祭之事還是免了罷。」何競我這時踏上一步,道:「陸先生,請待咱們祭禮一了,再論上香之事如何?」驀地大袖一揮,鳴鳳山眾人已經依序排好,霎時之間,墓前跪倒一片,陳莽蕩率眾人齊向墓前施禮,曾淳也向眾人叩首還禮。陸九霄與鄭凌風對望一眼,便只得率人立在一側冷眼旁觀。

   何競我卻自懷中取出一幅白巾,卻是他親做的祭文,這時曼聲念了起來。何競我的祭文不長,卻是言辭懇切,針砭天下。鄭凌風聽他念到起始幾句中的「忠勇以為甲冑,剛毅以為干櫓」之語時不由嘿嘿冷笑,臉現不以為然之色,待到後來聽得「先生每念蒙騎侵踏,怒發裂眥,中夜不寐」之句時,臉上才漸有欽佩之色。

   「寧塞之捷,天下大振,有志之士,依席以待!」這祭文念到此處,何競我給扯動情思,愈發慨之歎之,竟爾涕淚交流。墓前立時又是一片嗚咽,笑雲雖然不明白他文鄒鄒的話語到底是何意思,但也覺氣為之動,想起牢獄中的曾銑風骨,不由悲從中來,跟著號啕大哭起來。陸九霄卻是始終雙目微閉,恍若未聞,只到那祭文念道「貪奸相濟,蒙蔽上聽,惜乎一代功業,喪於佞宵之手」,他才微微一震,雙目陡張,射出一線電光。

   何競我的祭文一完,便將白巾投入香爐之中,山上群豪眼見白巾化作一團冉冉的火焰,均覺群情激昂,熱血沸騰。陸九霄這時乾笑一聲:「堂主以大局為重,要秉承曾公遺志,這好得很呀!」驀地凌空一抓,香案上一支香便即跳起,直飛到他手中。他面色也更見莊重,左掌在那香頂輕輕一撫,內力到處,那香登時燃了起來。沈煉石等人見他以精深內功取香、燃香,舉重若輕,揮灑自如,也不由暗自喝了聲彩。

   陸九霄已經躬身長揖,口中唸唸有詞道:「我這一柱香拜的是兩年前的三邊總督,卻不是罷職後打入鎮撫司大獄的曾銑!不管怎樣,曾某人為國為民著實出過些氣力,也值得一拜!」陳莽蕩冷笑一聲:「貓哭耗子,假惺惺!」陸九霄不以為意,自在墓前恭恭敬敬的三揖到地,將那香插到案上,這才轉過身來,向何競我笑道:「香也上了,拜也拜了,咱們該論正事啦!」

   何競我長髯隨風輕動,凜然不答。閻東來忍不住踏上一步,大咧咧地道:「何堂主,咱家和陸大人今日上山其實是給你們指一個自新之路,只要你們易幟倒戈,棄了聚合堂、鳴鳳山的匪號,能臣驍將全歸入我劍樓和緹騎,更將曾銑生前剋扣的那筆巨餉獻上,咱們就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眾人全是怒不可遏。哪知陸九霄又冷冷的叮上一句:「還有,曾銑身為罪臣,怎能公然為他立碑書銘,這衣冠塚麼,連同何兄所寫的碑銘碑文,我瞧還是盡數毀去的好!」

   眾人聽了此話,再也忍耐不住,谷中就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叫罵之聲。玉盈秀低聲在笑雲耳邊道:「正如沈先生所說,陸九霄在昏君面前已然誇口,這次是來興師問罪來的!」笑雲心內一緊,手陡地握住了腰間的刀把。

   卻見何競我冷笑道:「咱們若是不依,那便怎樣?」

   陸九霄若無其事的道:「實不相瞞,前些時日蒙古黑雲城給老夫下來戰書,要領教我中原武功,聽說這戰書也給鳴鳳山下了一封,不知可有此事?」何競我知道既有餘獨冰之變,這事洩漏出去那是一點不奇,也就微微點頭。

   「聽說前些時日在老君廟中,何堂主與東來兄做了三戰之約,可惜後來因故未曾盡興,不知可有此事?」陸九霄不緊不慢地又叮了一句。何競我面色凝定地又再點頭。「外敵當前,家國有危,諸位想必定會以國是為重,七星風雲會咱們兩方人馬必然都會去的,是也不是?在下倒有一個計較,」陸九霄笑得更是溫和,倒似平易大賈和人商議買賣一般,「今日咱們續此三戰之約,一了東來兄之願。諸君若有閃失,前面我說的話,便請照辦如何?」

   何競我雙眉微鎖,沈煉石卻怒喝道:「你們若是輸了,那便怎樣?」陸九霄淡眉一挑,笑道:「我們若是輸了,曾銑一案便就此打住,既往不咎。非但如此,七星風雲會上,我輩還會聽命何堂主、沈先生調遣,介時鳴鳳山、聚合堂之名必會大顯天下!」

   眾人均覺猶豫,要知對方閻東來和金秋影諸人固是天下之雄,而陸九霄、鄭凌風更是冠絕天下,己方何競我、沈煉石諸人雖強,但全無取勝的把握,這一戰陸九霄簡直已經勝券穩操。

   正自疑惑間,陳莽蕩卻目光閃爍,喝道:「好,便這麼著,打上三場架,冒上一點險,就能來他一個鹹魚翻身,這仗大是值得!」何競我等雖覺棘手,但此時陳莽蕩已經點頭,又覺他所說甚有道理,要知若是陸九霄、嚴嵩之流攜手中重兵以武力相迫,鳴鳳山終究勢危,今日這三戰雖然雖險,卻著實值得一拼。但他仍是緩緩道:「話雖如此,但軍餉是救急邊關的,今日邊關舊將雲集,稍時便會取走軍餉。至於衣冠塚之約麼,事關重大,何某也不會以此事相博!」

   「非是事關重大,只怕還是事關何兄名節吧,」陸九霄仰頭笑了笑,忽然將大手一擺,「好,衣冠塚之約再議,軍餉暫且待比武之後再論去留如何?」

   何競我雙眉乍揚,道:「既然如此,鳴鳳山、聚合堂甘願奉陪到底!」陸九霄眼見他銳利的目光刀劍一般刺過來,心內也是微微一震,正待再打個哈哈掩飾窘態,卻聽任笑雲笑道:「陸先生,上次老君廟那一戰中何堂主力斬了青蚨幫高手鍾舟奇,今日咱們既然叫做續戰,那麼是不是就算我們聚合堂先勝了一場?」

   陸九霄乾笑兩聲:「此戰非彼戰,豈可混為一談?」一雙細目立時錐子一般向笑雲臉上扎去,笑雲心內微震,洗心禪觀立時隨境而現,將他眼中噴湧而來的殺氣消逝無形。

   二人目光一交,陸九霄但覺這少年給自己怒目一望,雖是微現慌亂,隨即又靜定下來,一雙眼睛冷定如長河大湖,深不可測。陸九霄心下稱奇,一張波瀾不興的臉上也不由露出嘉許之意,道:「足下想必便是近日江湖上的後起之秀任笑雲吧,待會三戰定大局,說不得還有小兄弟一展身手的機會。」口中甜言蜜語,眼中的光芒殺機卻愈加凌厲,有若急炮重彈,在笑雲心中蕩起層層巨浪。

   何競我卻道:「這位任兄弟好開玩笑,陸兄且莫當真!今日這三戰雖於鳴鳳山上交鋒,咱們卻是堂堂正正,決不會占諸君半點便宜!」他一開口說話,笑雲立覺身上的壓力一輕。

   「請陸兄選將!」何競我的臉上不現半點憂喜之色,將手一揚,身後眾人緩緩退開,在曾銑墓前讓出一大片空地來。眾人既憂心這一戰的不容有失,又知兩大神刀聯袂力抗劍帝、劍神和武尊的這一戰百年難睹,心下又覺無限期盼。

   「古人的田忌賽馬於選將之時精挑細琢,著實有失君子之風,」陸九霄笑吟吟地道:「咱們武林中人不妨直來直去。沈老哥不必狠狠的盯著我,咱們這一戰自會將新愁舊恨一併了斷。聽說何堂主與鄭幫主近日在雙龍口前又添一段新仇,待會你刀神劍帝便做這壓軸之戰吧。閻老哥,」說著轉過身來,向閻東來扳臉道,「久聞你劍樓主人新修成了一門『紫煙七變』的神功,兄弟幾次想開開眼,你做哥哥的就是不允,這一次你大老遠巴巴趕來,就罰你做這三戰的先鋒,將神劍奇功給我們長長見識!」閻東來給陸九霄連哄帶捧,心中飄飄然的甚是受用,當下想也不想的便點頭做了這三戰的先鋒。

   陸九霄談笑之間,已將對陣之序安排得井井有條。這番言語看似漫不經心,其實他心中早已算好鳴鳳山上除了沈煉石和何競我,旁人難是閻東來之敵。閻東來一勝,沈煉石心氣浮動,便非他之敵;兩戰全敗,何競我自不會從鄭凌風手下討了好去。那時沈煉石、何競我大敗之下非死即傷,他再挾三勝之威,取軍餉、降逆黨便容易許多。

   何競我與沈煉石對望一眼,均知陸九霄所說雖然狡猾,但看起來又頗在情理,讓人半點推卻不得,只得點頭應允。陳莽蕩回首喝道:「哪一個做沈先生、何堂主的先鋒,對陣閻東來?」

   眾人一時肅然,均知此戰事關重大,實非逞勇鬥狠之時。陳莽蕩連問三聲,鳴鳳山群豪均是默然無語。這其中最焦急的倒是任笑雲了,他倒想請纓應戰,但又覺心下惴惴,恐有閃失,只盼著沈煉石會轉頭點他出戰。可沈煉石雙目灼灼,直盯著谷中空地,似乎早忘了他這個將收的弟子,笑雲又是急迫又是猶豫,便滲出了一頭汗水。

   閻東來得意洋洋,轉頭笑道:「陸老弟,休怪做哥哥的小氣,今日只怕你無緣開眼了!」這一笑立時就怒惱了一人,山谷中響起一聲大喝:「笑個屁,灑家來鬥鬥你這賊公公!」卻是頑石和尚越眾而出。

   何競我向這火爆脾氣的老友望了兩眼,心中卻知他決非閻東來之敵,只得笑道:「一個閻東來何勞大師出手,青山,還是你上!」袁青山應聲而出,將腰帶啪啪連緊幾扣,大踏步走上,向閻東來拱手道:「聚合五嶽袁青山領教閻先生高招!」眾人均知袁青山鋒芒雖盛,其實遠非老奸巨猾的閻東來之敵,但見他這般意氣昂揚的慨然應戰,心中全都湧起一股欽佩之情。

   笑雲眼見袁青山意氣風發,心中驀然一熱,那日沈煉石在山洞中初次傳刀之時說過的話便在耳邊響起:「一個人一生所做之事,無論大小,總該有令自己回想起來能覺得欣慰的!」不錯,人活著若是畏首畏尾,那還不如自己養的那隻大將軍的雞了。一念及此,不由亢聲叫道:「袁大哥,殺雞焉用宰牛刀,還是讓小弟對付這閻東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1 01:18:23

第二十三章 衣冠如雪氣如虹(3)

   此言一出,山谷中就是一片騷動。玉盈秀更是芳心大震,但知此時事關全山群豪的成敗安危,決非兒女情長之時,只得目注他緩步走出。袁青山也知任笑雲之能,但師尊有命在先,不由眼望師尊,猶豫不絕。一旁的沈煉石哈哈大笑:「青山,你退下來,還是讓笑雲上!」

   笑雲怕袁青山臨危不退,急忙身形一幌,奇快無比地閃了過去,挺立在閻東來眼前。閻東來早知這少年武功難以捉摸,待見他這一進快若電擊,心下更增忌憚,沉聲道:「少年,報上門派名號,再來受死!」

   這一句登時說得笑雲一愣,暗道:「不錯,我師父是誰,難道還是在京師雙龍鏢局裡做了八年趟子手的何大爺?」驀地心中一動,轉過身來,向沈煉石躬身道:「沈先生,晚輩有一事相求,還盼你能答允!」沈煉石捻髯道:「做什麼,難道要臨陣磨槍,讓我再傳你武藝麼?」笑雲搖頭道:「不是,晚輩想請您老人家答允,收我為徒!」

   山上群豪更覺新鮮,大敵當前,居然先要開口拜師,這等事也是武林未有之奇了。哪知沈煉石眼中卻露出欣慰之色,點頭道:「好,我便答允你!喚晴,燃香來。」喚晴面現喜色,急忙在香案上取了一支香燃好了遞到笑雲手中。沈煉石便在一塊大石上坐了,向笑雲道:「本派新收弟子之時,先要拜祭歷代祖師,此時萬事從權,你就向大帥之墓進這第一支香吧!」

   笑雲應了一聲,將那香插在了香案之上,又恭恭敬敬地向墓碑磕了三個響頭。一旁的喚晴又遞過來一支香,低聲道:「向義父磕頭!」笑雲將此香也插在香爐中,便向沈煉石磕下頭去。沈煉石哈哈大笑:「很好,本派門規極多,此時說了料你也記不了許多,只『一心忠義,猛志常在』這首要一條,你記住了就是!」本來全真派作為道家一支素以清修為務,但沈煉石是俗家演武的分支,門規便與道教全真稍有不同,其說更近於儒家濟世之語。

   「一心忠義,猛志常在?」笑雲喃喃自語,只覺心內的血一點點的沸騰上來。耳邊喚晴輕聲提醒:「笑雲,喊師父呀!」笑雲哦了一聲,急忙再向沈煉石叩頭,口中高叫師父,跟著又依規矩向喚晴作揖,見過本門師姐。

   何競我笑道:「恭喜老哥收了這樣一個得意弟子!」鳴鳳山眾多豪傑也一起鼓掌相慶,更有人高聲歡呼,山谷中登時歡騰一片。笑雲渾身氣血發熱,只覺自己這回一入師門,雖有重擔壓肩之感,但更增了一種榮譽加身的驕傲和得到歸宿後的欣慰。

   「乖徒兒,起來罷!」沈煉石哈哈大笑,揮手道:「本派開宗立派以來,剛剛入門之後便要對敵天下頂尖高手的,你算是第一個!」笑雲欣然立起,笑道:「成不成那是另一回事,若是個丈夫漢,自當盡力去做!」沈煉石仰天笑道:「這道理你明白了,比你學會觀瀾九勢還讓我歡喜!」

   何競我這時卻踏上一步,揚眉叫道:「拿酒來!」香案上擺滿了祭祀用酒,葉靈山上前拎出一罈子來用大海碗滿滿斟了兩碗,遞了過來。「笑雲,」何競我慨然道:「我不飲酒已有多年,這一回卻要破例了,」說著將那碗舉起來,眼中精芒閃爍,「這一碗酒飲了,祝你旗開得勝!這一戰之後,任笑雲這三個字,必然名揚天下!」沈煉石笑道:「哈哈,笑雲,我識得何堂主幾十年來罕見他飲酒,這般跟一個後輩對飲,更是難得一見!」

   任笑雲體內氣血翻湧,雙手高舉酒碗,跟何競我對碰一下,昂首飲了。一碗酒罷,二人相視一笑,何競我道:「恭祝任兄弟旗開得勝!」山谷中陡然響起百十人的長聲歡呼:「恭祝任兄弟旗開得勝!」這聲音轟然陡響,那聲勢之盛不啻驚雷乍做,便連陸九霄都不禁聳然動容,一旁的鄭凌風更是輕輕一歎。兩個絕頂高手似乎都覺得雖然未曾交手,這少年其實已佔了絕大的先機。

   烈酒入懷,笑雲更覺滿身熱血如沸,反手一拋,那酒碗落在地上,碎成萬千碎片。他身子陡然一轉,已經輕飄飄地落在閻東來面前,叫道:「閻樓主,全真派刀聖沈煉石弟子任笑雲向您討教!」

   閻東來眼見適才沈煉石收徒、何競我敬酒,心下早就怒氣衝天,但此時任笑雲的氣勢已被鼓得十足,他也不由收起了往日的狂傲來,喝道:「好,少年,拔刀罷。」這一聲呼喝心平氣和,不帶絲毫喜怒之色,劍樓主人閻東來於瞬息之間消卻了心中的怒火和往昔的倨傲,他要打起百倍的精心斗一下眼前的少年。

   任笑雲喝了聲好,嗆然一響,已然拔刀在手。刀才出鞘,眼前便閃過一絲劍芒,紫幽幽的劍芒。

   自號「劍神」的閻東來竟不顧長幼之分,搶先發招,一出手便是新近練就的奇門劍法「紫煙七變」。他自身內勁由內而外的摧發出來,青玉神劍上躍出一團紫色,笑雲才見那紫氣一閃,長劍便已抵到他胸前數寸之遙。雖有納鬥神功護體,但笑雲的「幽門」大穴給他劍氣撞擊,仍是難受非常。

   玉盈秀眼見這一劍陰狠無比,不由啊的一叫,花容失色。笑雲哎喲一聲,雙足不動,上身斜斜向旁讓出半尺,青玉神劍一掠而空。群豪見這一躲高妙之極,不由齊聲喝彩。閻東來冷哼一聲:「心游萬仞!」摧動勁氣,長劍無聲無息地攔腰反削,竟似早料到了笑雲如此一躲。這一劍更見狠辣,群豪彩聲未落,乍睹這一招「心游萬仞」,後半截彩聲竟然齊刷刷截斷。

   當此危難之時,笑雲一身炫古耀今的內力也已現出其過人之處,隨著一聲低喝,他的身子陡然滑出五尺,這一次「平步青雲」竟是隨心而發,在間不容髮之間避開了劍鋒。閻東來白眉乍揚,長劍如影隨形地刺了過來,一線紫氣迸出一條駭人的弧線,仍是攔腰斬到。笑雲腳下再一滑,披雲刀一招聽風勢,要待攔住長劍。

   閻東來驀地怪叫一聲,那把劍陡然跳起,劍身有如蛇一樣彎了下來,劍尖直扎向他腕上「靈道穴」。原來他這「紫煙七變」的過人之處便在於以氣摧劍,使劍身隨意彎轉,一經施展,委實是飄逸如煙,招招出人意料。笑雲從未見過長劍還能從中打彎的,大駭之下含胸錯步,疾步飛退,但聞嗤的一聲,這一退遲了半步,便給那劍在臂上劃出一道血口。瞬息之間閻東來一刺、一削、一斬、一扎,這連環四劍一劍快似一劍,一劍狠似一劍,真如鬼進妖擊,猛厲絕倫。但笑雲憑著一身震古爍今的絕世內力閃退如電,接連四次化險為夷。眾人看得心神蕩漾,冷汗直冒,沉了一沉,才齊齊揚聲喝彩。

   眾人一片呼喝聲中,閻東來長劍展開,一團紫氣如狂飆怒濤一般已將笑雲緊緊罩住。若非笑雲輕功卓越,步法飄忽,只怕身上早中了十七八劍了,饒是如此,也覺處處掣肘,狼狽不堪。

   沈煉石眼見笑雲此時捨己之長,跟閻東來拼起了小巧功夫,不由心下大急,猛然雙目一張,喝道:「笑雲,觀瀾九勢重我意,輕敵意,最忌臨敵猶豫!」笑雲聞言暗道:「正是,這般躲來躲去,豈不盡失先機,天下哪一戰不是死拼得來的?」一念及此,心神登時一振,眼見閻東來劍氣如虹劈面襲來,不由振聲長嘯,一招摧山勢悍猛無比地迎了上去。

   刀劍直到此時才真正交在一處,一聲切金斷玉的銳響在山谷之中乍然而作,眾人耳中都覺嗡嗡作響。閻東來只覺渾身勁氣翻湧,虎口更是巨震,好在他劍隨心轉,見勢不好立時收劍。兩個人步法均是輕靈無比,各自飄然退開,凝神向兵刃上望去,好在披雲刀和青玉神劍上俱無損傷。

   「痛快!」閻東來這才咧嘴一笑。笑雲雙腳不丁不八,橫刀當胸,適才閻東來那幾下殺招快如雷霆,詭若煙飛,這時他才得稍一喘息,只覺平生數次激戰,以適才那短短的數息功夫最是難熬。對面閻東來的目光已經電一般射了過來,笑雲這時劍底逃生,卻也激起了他少年人心底的血性,目光利劍一般迎了過去。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的一瞬,笑雲的心內忽然一震:「靈照大師說過『青山不礙白雲飛』的道理,與沈先生說觀瀾九勢重我意輕敵意其實是一般的道理。若是與敵人一味鬥狠比快,哪裡還有半點以我為主的影子?」這一靜心返觀,洗心禪觀的意境陡然在心內顯現。

   閻東來見他在剎那間目光變得清靜寧定,心下便是一驚,似乎覺得自己被這幽謐如海的目光一下子吞噬了進去,整個人也向著深不可測的大水中墜去。這在他是從未遇過的怪異之相,驚駭之下他急將自身內力提到九重,急向笑雲撲了過去。

   這一撲太快太疾,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閻東來已自兩丈開外到了笑雲眼前三尺之處,長劍直刺向他小腹丹田要穴。笑雲眼見劍到,身子卻絲毫不動,整個人好似入定一般,倒是四周的群豪嘶聲大叫「小心!」「快躲!」

   但笑雲不躲,那劍已經驚雷掣電一般刺了過來。這時奇景陡然發生了,眾人只覺眼前一陣朦朧,那劍恍惚著像是刺入笑雲的身子,又似是刺到了空處。一片驚呼之中,陡見笑雲的披雲刀隨手一揮,噹的一響,清脆悅耳。隨著這清亮的一響,閻東來的身子陡然倒退如矢,疾竄了回去。這一退似乎比適才那一進還要快。

   閻東來呆住了。適才那一劍本已自度必中,但奇的是最後閻東來發現自己好像刺到了一道深不可測的水中。最奇的是這少年隨手一刀揮來,看似漫不經心,可是自己偏偏就無從抵擋,只得倒躍而回。

   他緩緩低頭,發現自己腳下所立的位置有兩個深深的腳印,這正是適才躍出前的地方。再抬起頭來,對面的任笑雲依然面帶微笑,但閻東來額頭已經滿是汗水。

   山谷之中登時一片寂靜,隨即彩聲如雷。陸九霄和鄭凌風對望一眼,均在對方臉上讀出一絲詫異之色。何競我忍不住轉頭問道:「老哥,笑雲使的這一招叫做什麼?」沈煉石雙目大張,如癡如醉地凝望著笑雲手中的披雲刀,沉了一沉,才道:「只管神意足,不求形骸似!這是問心勢!」驀地高聲叫道:「好!笑雲,好妙的一招問心勢呀!」

   此起彼伏的喝彩聲中,閻東來卻怪叫一聲,連人帶劍再次疾撲了過去。噹的一響,任笑雲的披雲刀一招揮出,登時又將他逼退。兩退之後,閻東來不由怒發如狂,長嘯聲中,身子化作一團疾光,長劍上紫芒吞吐,繞著任笑雲倏進倏退。卻見任笑雲身子凝立如山,但每一次漫不經心地隨手出刀,必能逼得他遠遠退開。

   眾人先是叫好不絕,但四五次後就覺駭異無比,到得閻東來第八次被笑雲逼退,山谷之中忽然寂靜一片。以一刀之威逼退劍神閻東來,這實在是令人畏怖的武功,便連鳴鳳山群豪都覺不可思議。

   鄭凌風這時眉頭微皺,低聲道:「怎地幾日之間,這少年的武功又得大進?若是我,只有和他硬拚內功,以內氣收放之奇求勝!」陸九霄卻一歎:「難,閻東來難近他身!」又沉了一沉,他才揚眉喝道:「有了,這少年以靜制動,閻東來惟有不進,方能反客為主!」正待揚聲提醒,鄭凌風卻歎道:「只怕晚了!」

   果然只聽沉靜的山谷中響起一聲悠長粗沉的吸氣之聲,卻是閻東來長吸了一口氣。他臉色本就微紅,一吸之下更是紅得發紫,駭人眼目,卻是他已將自身功力提到十成。眾人一驚之際,山谷中霎時劍風大作,閻東來一劍已經當頭劈下。他的劍法走的是陰柔一路,這一招卻剛猛十足,已趨剛柔相濟之相。

   笑雲雙目陡然一亮,披雲刀輕飄飄地劃個圈子,一招無涯勢迎了上去。刀劍才一相交,山谷上空忽然爆出一團紫氣,砰然巨響,厲若雷霆,跟著那紫氣有若彤雲四散,眨眼功夫就消逝得無影無蹤。四處奔逸的雲氣中,笑雲的身子有如大雁一般躍起,輕飄飄落在地上,衣襟上自胸至腹,裂出一條大縫。卻見對面遙立的閻東來衣衫倒是完好無損,面上卻已經沒有一點血色。「好,好刀法!」他自牙縫中強自擠出這幾個字來,便再也難發一聲。

   眾人瞠目結舌,實不知這一戰誰勝誰敗。正自納悶,只見任笑雲還刀入鞘,抱拳道:「閻先生,承讓了!」閻東來聞言忽然面色又是一紅,張口哇的吐出一口血來,他的身子更是搖搖欲墜,呆立一旁的劍士宋十三急忙奔過去扶住他。鄭凌風等絕頂高手卻瞧清適才閻東來一劍只挑破對手衣衫,卻給任笑雲以剛猛刀氣震碎真元,這等重傷百十日內只怕難以復原。陸九霄心神微寒,面上卻不露絲毫聲色,只道:「閻兄請到一旁調息安歇,莫要妄動真氣!」

   閻東來目注任笑雲,慘笑一聲:「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好少年,這一戰老夫敗得心服口服!」眾人眼見往昔狂傲無比的閻東來此時坦認敗於一個後輩之手,其光明磊落倒也不失大家風範,心中也自欽佩。笑雲本是個油嘴滑舌的人,此時大勝之下卻不敢胡言亂語,向閻東來又一拱手,便即轉身退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2 01:23:25

第二十四章 釵折方悔負傾城(1)

   日頭已經彎西,但谷中的陽光還是很灼人,陸九霄和沈煉石這時就昂然對立在燠熱的日光下。二人曾交手多次,在數日前的西苑禁地更曾拚力一搏,可說是知己知彼。但兩人心內均知,眼前這一次非但事關己身名譽榮辱,更牽連大局安危,實是不容有絲毫之失。

   山谷中起了一陣風,無數說不出名字的野花在微熏的風中微微顫抖著。清風送暖,幽蘭傳香,這本是人間至秀至幽的美景,但眾人全覺出一種難言的憋悶。

   一眾武林豪傑都知道,就在這醉人的暖風之中,滲入了絕頂高手身上發出的凌厲殺氣。場中的陸九霄和沈煉石雖然未曾交手,但二人殺機已動,勁氣瀰漫之下,本就狹小的山谷似乎變得愈來愈狹促,狹促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武尊刀聖終於對壘,這可是武林中百年難遇的一戰,眾人全不由眼珠不錯的直盯著他們。

   笑雲一退回本陣,才覺渾身乏力,胸口之中更是陣陣隱痛。玉盈秀忙迎上細問端詳,笑雲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胸腹,苦笑道:「再慢得半步,就瞧不見你啦!義父剛才跟我說這點小傷調養半日就好!」耀目的日光之下,只見玉盈秀的臉上全無一點血色,知她又為自己擔心不少,正待調笑兩句,忽然抬起頭來,不由咦了一聲。

   玉盈秀隨著他的目光轉頭望去,卻見曾淳神色怪異地立在人群之後,昂首望天,像一隻狼似的在空中嗅著什麼。觀戰眾人的臉上凝重、焦灼、期盼這諸般神色在他清瘦的臉上全然沒有,他臉上只寫滿了震驚,甚至震驚得有些駭人。笑雲只道他心傷大帥之冤,才如此出奇錯愕的,急忙走了過去,問道:「公子,你……沒事吧?」

   曾淳聳了聳鼻子,他的聲音更是顫抖不已:「你們嗅到風中的味道了麼?」笑雲揉著胸口道:「幾百人擠在一個山谷之中,能有什麼好味道?」玉盈秀卻秀眉一挑,猶豫道:「像是什麼苦苦的味道?」

   「是硫磺的味道!」曾淳的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驚恐。他說著舉頭向山谷上望去,山谷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甚至也沒有一叢樹影都不見。這時卻聞身後的人群爆一聲喊,猛一回頭,只見那兩大高手已經鬥在一處。

   最先發難的仍是沈煉石,也未見他如何動作,斷水刀已然出手。眾人甚至沒有看清他拔刀劈出的過程,才覺刀光一燦,便瞧見那把狹長的刀已經斜斜斬向陸九霄的脖頸。斷水刀彎出一道優美的弧跡劃空而來,正是那招雲起勢。笑雲的刀法才窺剛柔相濟之境,他這一刀卻已經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至妙境界。陸九霄雙目一寒,身子霍地猿猴般的一縮,這一刀立時無功而返。鄭凌風眼見他那一縮似是河南大聖門中的「猿曲身」,這本是遍傳江湖的一記平凡招式,想不到在陸九霄手中使來卻化腐朽為神奇,竟能抵擋觀瀾九勢這等無上刀法,也不由暗自喝了一聲彩。

   陸九霄雙手再展開時,已各自擎出了一支短戟,名震江湖的青雲戟。奇的是這對號稱天下第一奇兵的短戟長僅二尺,適才也不知給他收於何處,此時一出,谷中就蕩起來一片青光。兩支戟矯若青龍,左戟斜封,右戟立時疾刺過來,一攻一守,天衣無縫。沈煉石竟不變招,雲起勢霍然由快而慢,刀雖變慢,卻妙至毫巔地封住了雙戟的攻勢。

   兩件奇門兵刃乍然一交,兩個人已經翩然分開。眾人眼見這一對武林宗師這一交手動如兔起狐落,靜若老僧守拙,起落轉換之間妙意無盡,無不大聲喝彩。

   三人站得離人群很遠,曾淳的聲音也壓得極低,但笑雲聽著他的話,身上仍是冷汗頻出。

   「鳴鳳山上火炮彈藥管制極嚴,這時本不該有硫磺味道飄出的,難道有人私自搬出了炮彈?」曾淳的目光更加駭人,緊盯著山谷上方,低聲道,「在這憩鳳谷上,有兩尊大炮,這本是鎮守後山所用的,但若是將炮口後轉,那麼谷中眾多兄弟便全在此炮的射程之內。」

   笑雲和玉盈秀均是一驚,不禁昂首向上望去,但這裡的視野被一片巨石擋住,只瞧見一片野草隨風搖晃,這份寧靜更讓人揪心。谷中不時響起沈煉石和陸九霄的叱喝之聲和群豪此起彼落的吶喊鼓噪,任笑雲才幹笑一聲:「炮是咱們的,怎會有人調炮向裡打?」玉盈秀知道曾淳心細如髮,不由笑道:「大炮不長眼睛,此時咱們和錦衣衛、青蚨幫混雜一處,即便有錦衣衛的奸細混入也不會冒然開炮,那樣弄不好就會連他們的陸大人、金大人一起炸傷。」

   「這事必要問過陳將軍,咦,陳莽蕩呢?」曾淳微微點頭,他的目光只略略一掃激戰之中的兩大高手,便又收了回來,在人群中往來逡巡。玉盈秀美目之中也儘是疑惑之色,道:「笑雲和閻東來動手之前還見過他,這一會功夫他卻去了哪裡?」三人的目光再投入人群,任笑雲卻又一聲低呼:「怪哉,那金秋影怎地也不見了?」

   「還是我上去看看穩妥!」曾淳猛一咬牙,便即展開輕功向谷頂攀去。

   笑雲向玉盈秀苦笑一聲:「這位曾公子疑神疑鬼,想必是落下了病根。」玉盈秀環顧四周,歎道:「也難怪他多心,此地本來就是一個易進難出的絕地,莫說是奸細,便是給錦衣衛高手強攻上去奪了炮台,咱們便只有挨打的份。」再抬起頭來時,卻見快若猿猴的曾淳已經到了山谷的中段了。

   「不好!」玉盈秀忽然驚叫一聲,卻見谷口伸出兩個黑黝黝的物事來,正是鐵炮的炮身。她的心內一寒:當真是鳴鳳山上混入了奸細,還是金秋影乘機奪了炮台?

   這時沈煉石全身勁氣鼓蕩,已將觀瀾九勢的刀法運至十成。他的刀招越來越慢,每一刀劈出,激盪的刀風便震得滿地的亂花野草風四散飄飛。陸九霄神色也是愈加凝重,青雲雙戟上發出嗤嗤的勁響,此時他以守為攻,顯是先要耗去沈煉石的內力。

   陸九霄的雙戟卻兼容了戟、刀、劍、棍的諸般招式,明明是一招極簡單極尋常的招式,但被他信手拈來,就有意想不到的妙處。沈煉石刀法精奇古樸,走的雖是剛猛的路子,但一招一式,卻又全無蹤跡可尋。旁觀群豪初時還各自為二人鼓氣吶喊,但只看了片刻,便不由魂為之奪,忘了叫好忘了吶喊甚至忘了這一戰事關大局的成敗,只將自己的眼睛不錯眼珠的盯著刀聖武尊迭出不窮的精妙招數。

   練武之人遇上這樣一場曠世難逢的激戰,又有誰去理會風中飄來的氣味,更不會看到山谷上方這時已經伸出了兩隻追魂奪命的炮口!

   笑雲和玉盈秀對望一眼,無不又驚又急,便在此時谷口上也響起了叱喝之聲,跟著又見一團劍光疾閃如電,顯是山谷上也有人動起了手來。「是金秋影在山上!」玉盈秀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驚叫出聲,谷口上一人運劍如風,獨抗四五個黑衣漢子,可不正是金秋影!這六不鐵衛難道當真想要攻佔炮台?

   「何堂主,大家不要打了,小心錦衣衛的奸計!」笑雲再也顧不了許多,扯開喉嚨大喊起來。這一聲鼓氣喝出,登時將如癡如醉的人群驚醒,何競我一回頭,當先發現了谷頂的激戰,他大吃一驚,瞠目喝道:「大伙快快散開!」

   巨炮之後竟然有人在調整炮口,那黑洞洞的炮口便無比陰沉地直指了過來,跟著一根引線嗤嗤的冒起了青煙。

   沈煉石一眼望見了伸出的炮口,也是吃了一驚,正待收刀跳開,對面的陸九霄卻獰笑一聲,雙戟霍然反守為攻,翻江倒海一般直撞過來。沈煉石心頭大震之下,倉促起刀,卻被他手起一戟,震得收腳不住,連退了七步。陸九霄心無旁鶩,此時的眼中只有一個沈煉石,正待成勝追擊,卻陡聞谷口響起一聲嘶喊:「陸大人,快退呀!」這正是他的得力助手金秋影的聲音。

   陸九霄一愕回頭,才見到了那閃著火星的炮口。

   谷頂上這時忽然閃過一個高大的黑影,厲喝一聲:「將他們一股腦的全都射死!」這人卻是陳莽蕩。山谷中的雙方豪傑聽了他這聲氣急敗壞的怒喝無不震驚莫明,又見幾個黑衣人佇立在他身後,才知今日炮轟憩鳳谷,竟是此人一手操縱。陸九霄昂首叫道:「陳莽蕩,你竟背棄你我當初之約,難道當真要反叛朝廷不成?」

   陳莽蕩罵道:「你們那一次雙龍口之會乘機分兵攻山,早已背約在先,你們不仁老子也不義,去你奶奶的狗屁朝廷,老子一股腦的轟死你們,什麼還不都是老子的!」何競我聽他二人言語,心下登時一沉,原來此人早與錦衣衛勾勾搭搭,他執意大張旗鼓的辦此百日祭禮,又將衣冠塚選在此處,顯是早就盤算出這一著,可恨自己未曾看出此人的險惡用心!剎那間心中又悔又痛,心神激盪之下幾乎跌倒在地。

   話音未落,一個炮身上的火繩已快燃到了盡頭,金秋影雙目盡赤,拋了對手直撲了過去,雙掌盡力扭住炮身樞紐向上扳起。那炮身便一尺尺的被他高揚起來,但此時四五把長刀一起刺到,金秋影避無可避,登時給穿了四五個窟窿。

   金秋影揚聲慘叫,但這一聲慘呼馬上被隆隆的炮聲吞噬,好在炮身已經被他調高了起來,一炮轟在對面的山巖上,燃起一片黑煙。玉盈秀眼見金秋影竟然被谷頂的黑衣人斬殺,心內一寒,叫道:「陳莽蕩暗通錦衣衛,卻因見財起意,要將咱們兩方人馬一起殺死!」笑雲憤然罵道:「這廝忒也歹毒!」將玉盈秀拽到自己身後,挺刀便向谷頂縱去。

   谷中群豪見谷頂的陳莽蕩要將谷中人盡數轟殺,不由亂成了一片。沈煉石只得奮聲大喝:「大伙快躲到石後!」但這谷中平滑一片,哪裡有什麼大石可以棲身?就有大群慌了神的人只往狹窄的谷口擁去。

   卻聽陳莽蕩長聲笑道:「何堂主,陸大人,小弟這可要對不住了!」話音未落,又一聲巨響伴著硝煙火焰爆起來,卻是那另一尊炮終於發了一彈。這一彈正落在人群最多的谷口之處。錦衣衛和劍樓人馬離著谷口最近,本以為近水樓台好逃命,哪知給這一炮炸得正著,十餘個劍士長聲慘呼,當先斃命。奔得稍快的幾個鳴鳳山兵丁也給射殺不少。這人果然是不分青紅皂白,要將錦衣衛、青蚨幫乃至鳴鳳山群豪盡殲於此!

   陳莽蕩搶過一支火把,獰笑道:「何兄,念在你我相處多日的份上,兄弟這就親手送你上路。」便待將那鐵炮火繩點燃。

   便在此時,一個矯健的身影陡然躍上谷頂,正是曾淳,長劍閃爍之間,已和那幾個黑衣漢子斗在一處。陸九霄眼見干將喪生,心中又驚又痛,長嘯一聲,拾起地上卵石便向上拋出,正要再燃火繩的陳莽蕩驟不及防,腕子給卵石射中,那火把登時滾在地上。

   笑雲爬到半途,便覺胸腹間隱隱作痛,原來他到底閱歷不足,適才面對閻東來的拚死一擊不知暫避其鋒,雖然以硬碰硬的重創了閻東來,卻也給劍樓之主劍上罡氣擾亂了氣機。忽覺身側風聲颯然,何競我、沈煉石已經快如疾風地趕了過來,他微一猶豫,這兩人已自他頭頂竄了上去,將他遠遠拋在身後。

   鄭凌風見谷底離著谷頂到底太遠,恐飛石上去勢道不足,急在身後弟子手中搶過一支長弓,狂喝一聲:「老子射他們眼睛!」嗤嗤嗤,連環三箭流星趕月一般射了過去。一個漢子驀地長聲慘呼,也不知給射中了哪裡,便即翻身滾下山谷。此時進則生,退則死,本來視若仇敵的鳴鳳山與青蚨幫、錦衣衛人馬這一刻卻攜手並肩地直向山谷上衝來。鄭凌風凝立山下,箭如雨發,連珠價直射上去,過不多時又有一人中箭倒地。

   陳莽蕩又驚又怒,拾起火把又待搶上,卻不妨曾淳大喝一聲,揚手抓起一具死屍拋在了那炮身之上。那死屍上鮮血淋漓,登時將火繩弄得潮了。陳莽蕩這時氣急敗壞地大喝一聲:「誰斬了這廝,賞黃金百兩!」幾個黑衣漢子直撲了過來,這幾人武功都是不俗,曾淳立見不支。

   笑雲這時已經攀到距谷頂不足十餘丈處,又覺身後響起一片衣襟鼓風之聲,卻是陸九霄也縱身從自己頭頂躍了上去。笑雲怒道:「他奶奶的是高手就可以隨便從人家腦袋上蹦來蹦去麼?」忍痛爬上谷頂,早不見了陳莽蕩的蹤影。卻見沈煉石和何競我身形遊走,四五名未及逃走的漢子哎喲、啊也的慘呼不絕,已給砍得臂斷腿折,動彈不得。

   陸九霄上前抱起金秋影的屍身,眼中不由也有淚湧出。他心知若非此人奮不顧身,那第一炮必會先將自己轟死,想起這個自號「不聞、不問、不手軟,不吃、不喝、不歇息」的忠心屬下的諸般好處,更是又痛又怒,揚手抓起一個慘叫不已的黑衣漢子,喝道:「陳莽蕩在何處,他又因何叛我?」

   那漢子昂然不答,卻喃喃自語兩聲,猛地將頭一揚,口中便冒出一灘血來,隨即那臉上肌膚也寸寸撕裂,旋即露出了裡面的森森白骨。陸九霄一驚撒手,一轉眼間那三個未曾斷氣的漢子也服毒而死。何競我驚道:「他們是黑雲城的殺手,難道陳莽蕩早已暗通俺答?嘿嘿,陸先生,原來你我都上了他的大當了。」一回身間卻見袁青山率著葉靈山、辛藏山等聚合堂弟子也已趕到,何競我忽又想起一事,道:「陳莽蕩早叛,須防他對軍餉下手,你們速去鳳尾洞,仔細檢點!」袁青山幾人應了一聲,如飛而去。

   陸九霄這時挺身而起,憤然道:「這廝瞞得老夫好苦,追,追到他定要千刀萬剮!」

   這時人影一晃,鄭凌風也掠上谷頂,「陸兄,」他的聲音竟已微微發顫,「大事不好,適才陳莽蕩那一炮,射殺了東廠閻公公!」

   陸九霄手一顫,金秋影的屍身便摔在了地上,閻公公持掌東廠,也算皇上面前的紅人之一,此時居然喪生在這鳴鳳山下,若是皇上追問起來,又如何擔待?本來算好與陳莽蕩裡應外合,取鳴鳳山、破聚合堂,再將千萬軍餉不聲不響地收入囊中,哪知卻落得如此下場!他開始後悔自己何必屈尊來此趟這個渾水?

   「撤,」他臉上顏色變了幾變,終於揮了揮手,「鄭幫主,咱們暫且回兵青蚨分舵,再作計較!」鄭凌風臉上也是一片黯然,點頭道:「也只得如此了。」二人攜起金秋影屍身,並不與何競我等人打一招呼,便即向谷下縱去。

   何競我眼見他二人下谷後招呼殘兵敗將,臉上卻掠過一絲憂色,向沈煉石道:「小弟怕此二人趁火打劫,這便親自送他們下山。事不宜遲,請沈兄率人追擊陳莽蕩,除惡務盡,必要小心謹慎!」沈煉石仍是一臉怒色,道:「你在此靜候佳音,便到天涯海角也要擒住這廝!」這時喚晴、頑石和尚、陸亮、袁青山等人已經匆匆躍了上來。何競我眼見眾人雖然狼狽,但幸而未受重傷,才略微放心,疾步向谷中掠去。

   「咦,公子哪裡去了?」還是喚晴急呼了一聲。

   沈煉石聞言頓足道:「只怕是先追下去了,大伙跟我走呀!」眾人翻過這個山谷,疾步衝到後寨的大門外,卻見幾個寨兵正自肅然而立。沈煉石上前問他們可曾看到陳莽蕩的去向,那幾人搖頭只是不說,問得急了,才道:「將軍說了,不准說出他的去向!」沈煉石又氣又急,玉盈秀忙道:「你們看到公子曾淳的去向了麼?」才有一個寨兵戰戰兢兢地向西一指,道:「好似向西去了!」柳淑嫻這時指著幾串蜿蜒西去的蹄痕道:「大伙瞧,這裡的馬蹄痕跡是新踩出來的!」

   這時早有聚合堂弟子牽來數匹戰馬,眾人忙縱身上馬。既是追擊陳莽蕩,原來山上兵丁自是不能再用,袁青山率葉靈山去點檢鳳尾洞,何競我又要留守山寨,提防陸九霄反撲。此時便只有沈煉石、笑雲、玉盈秀幾人帶來其他山寨中頑石和尚等人縱馬追去。

   奔不多遠,前面已經分出兩條岔路來。沈煉石在馬上高聲叫道:「從此出關去清水河,走哪條路?」陸亮猶豫道:「一奔鎮川堡,一去助馬堡,其實哪條都行!」沈煉石破口大罵:「當真詭計多端,老夫和頑石和尚追這一條,你們去這一路!」眾人應了一聲,在馬上各道小心,便即催馬分道揚鑣。

   笑雲和玉盈秀並馬疾行,心中還是不敢相信往日豪爽過人的陳莽蕩竟會是蒙古細作。身旁的玉盈秀卻歎道:「當時肖同知在他屋中被殺,咱們恰恰路過,由於咱們來得太快,兇手必然難以逃遠。這其中就有一人也是大有嫌疑,那就是陳莽蕩。他大可以殺人之後再退回內室,待咱們趕來後再裝做睡眼稀鬆之狀的走出來。那時我便對他有所疑心了。」笑雲苦笑道:「秀兒,你這是諸葛馬後課,當時為什麼不說上一聲?」

   「你當我是神仙麼,」玉盈秀也是無可奈何:「那時余獨冰承認人是他殺的,我自是不能多言,再後來余獨冰原形畢露,咱們只道真兇已擒,自然所有的猜疑都煙消雲散了。」說到這裡,忽然哎喲了一聲,道:「聽陳莽蕩適才喊的那兩聲,他和陸九霄、金秋影早有勾結,這錦衣衛細作余獨冰想必早就歸他指使。他那晚射殺余獨冰,不是激於義憤,而是殺人滅口!只是他們為何要殺死葉孤煙和肖同知,那就不得而知了。」

   笑雲將前因後果串在了一起,不由連連點頭:「正是,陳莽蕩一手勾結錦衣衛,一手卻又暗通蒙古俺答,想必是誰給他的好處多,便跟誰走。那晚雙龍口之戰時錦衣衛聯手青蚨幫強攻鳴鳳山,陳莽蕩知道陸九霄、金秋影翻臉無情,只怕要獨吞那筆軍餉,惱怒之下便即引他們入谷,要炸他個粉身碎骨。這人也真是陰狠無比。」

   玉盈秀搖頭道:「他將大帥的衣冠塚設在憩鳳谷,其實早就別有用心了,嘿嘿,借祭奠之機,將曾銑舊部和錦衣衛顯貴一網打盡,這人用心之毒,也當真罕見了。只是他本來是大帥麾下一員幹將,卻不知為何如此喪心病狂?」

   正說著,卻見一人打馬如飛,直竄到前面去了,正是喚晴。笑雲望著她窈窕的背影,知她此刻心急如焚,不由歎道:「也不知公子曾淳怎樣了,他獨自追擊,若是落入陳莽蕩手中,那可是萬萬不妙。」

   忽然一聲馬嘶,前面的喚晴陡然勒住馬匹,卻見前面岔出三條大路,每一條路上都是蹄跡宛然。陸亮奔上前來,不由叫道:「這狗賊又如此故步疑兵!」柳淑嫻道:「中間這一條路上有血跡!」

   喚晴想也不想,催馬道:「我去這一路!」玉盈秀放心不下,也催馬跟上。陸亮苦笑一聲:「任兄弟,還剩下兩條路,我與柳寨主追一路。你刀法高明,只有能者多勞,獨去西邊一路搜尋。」笑雲道一聲好,便即縱馬向西追去。

   才奔出里許,猛然間一串勁風呼嘯,十餘支羽箭疾飛了過來。笑雲急忙揮刀抵擋,一團刀氣湧出,震得那箭四處亂飛。長嘯聲中,笑雲已自馬上飛身而起,直向樹後幾個閃動的人影撲去。人還未曾落地,身後又是一箭射來,那匹馬登時哀鳴一聲,中箭倒地。

   笑雲怒發如狂,一刀劈出,一棵碗口粗細的小樹被攔腰斬斷,樹後竄出四五個持槍的兵丁,瞧那打扮都是陳莽蕩親隨。笑雲怒道:「好呀,都跟著陳莽蕩反了。」當下忍住疼痛舞刀狂攻。那幾個親兵如何是他對手,頃刻之間,手中兵刃全被他揮刀劈落在地。幾人見勢不好,便即四散奔逃,只一人奔得稍慢,給笑雲一把擒住。

   「那陳莽蕩去了何處?」他內力到處,抓得那小兵肩胛骨咯咯作響。那人痛得呲牙咧嘴,道:「咱們都不知陳將軍要去何處,他只是命我們在此守候,見有人來,便用箭射他馬匹,便是何堂主來了也照射不誤!」笑雲怒道:「便是你老娘、你奶奶來了,你也射麼?快說,陳莽蕩可是沿此路跑了?」那小兵痛不可抑,口中兀自叫道:「小人的奶奶早就故去了,就是老娘當真來了也是照射不誤,這陳將軍殺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誰敢不遵他旨意?我沒瞧他走這條路,他倉促佈置完畢,便回山了!」笑雲聽他言語,知這小兵還不知陳莽蕩已叛,想起中間那條路上的血跡,急忙轉身奔回。

   順著中間那條路奔了不多時,便瞧見玉盈秀和喚晴也自望著兩匹傷馬滿面焦急,過去一問才知,卻也遇到了埋伏,給陳莽蕩的親兵射傷了馬匹。喚晴忽然咦了一聲,指著一旁樹梢上的一根麻布條,道:「這是公子所帶的!」玉盈秀應道:「不錯,谷中只有他這孝子才以麻布圍腰!」

   三人認準了路徑,立時如飛趕去。再奔出里許,猛見前面倒著一匹傷馬,地上橫著兩根已經崩斷了的絆馬索。喚晴飛步趕過去,卻在地上拾起一個墨綠色的劍鞘,「糟了,」她的臉色一片煞白,「這是公子的劍鞘,莫非他……」

   「無妨,你瞧這四周樹枝折斷多處,斷口平滑,顯是給利劍所削,」玉盈秀忙安慰道:「地上又有許多腳印錯雜,必是有了一場激戰。想必是陳莽蕩等人不敵退走,公子追了下去。」她回身向笑雲道:「雲哥,你輕功最好,不妨先趕去相助公子,我們隨後便到!」

   笑雲應了一聲,施展平步青雲的身法便向前趕去,身後又響起玉盈秀的一聲叮嚀:「陳莽蕩心狠手毒,務要小心在意!」笑雲應了一聲,平步青雲的步法越奔越快,早將二女遠遠拋在了身後。

   他將渾身勁氣展到極致,兩旁的樹木草石不住價向後飛去,但片刻之後卻牽起了胸腹間的暗傷隱隱發痛,便只得慢下了步子。這般跑跑停停,過不多時,便聽得前面響起一陣磔磔怒笑之聲:「曾公子,這一路之上你幾次想要逃跑,這回又弄傷了馬匹。再這般不老實,休怪我出手不客氣啦!」正是陳莽蕩的聲音。

   笑雲聽這聲音是發自一條岔路之旁,急忙躡足趕過去,只見山巖後倒著一匹傷馬,另有幾人騎在馬上指指點點,其中一人正是陳莽蕩。曾淳這時倒在傷馬之旁動彈不得,顯是已被點中穴道。笑雲見他無恙,心中大喜,想起玉盈秀適才的叮囑,便縮身一旁,先聽聽這幾人要待如何。

   只聽曾淳冷笑道:「陳莽蕩,你奸行敗露,一事無成,此時便逃到俺答那裡,也請不到什麼封賞了,不如乘早一死以謝天下!」陳莽蕩獰笑道:「怎麼一事無成,那筆軍餉雖未到手,但老子在鳳尾洞中早布下了慢雷,嘿嘿,這慢雷可是你老子曾銑的得意之作。過不多時,轟隆一下子,何競我辛辛苦苦籌來的軍餉便會灰飛煙滅了。」曾淳哼了一聲:「慢雷最多會撐一兩柱香的功夫,為何此時還不響?何堂主何等精明,必早已派人詳查鳳尾洞了。」陳莽蕩聞言一怔,慢慢地就變了臉色。他身旁卻有一個蒙面大汗怒道:「陳將軍擒了你這曾銑的狗崽子去見大汗,一般的也是大功一件!」笑雲聽這聲音無比熟悉,但急切之間卻想不起他是誰來了。

   「士可殺不可辱,」曾淳沉聲道,「我便拼卻一死,也難讓你如願!可恨我父帥待你不薄,卻是識人失算,這也算是報應!」陳莽蕩聽了這話,登時大怒起來:「呸,虧你還敢說出他待我不薄的話來。論勇武老子在他帳中應算得第一,論用兵也不會輸於那諸葛辰,若論戰功,老子雖然比不上柳涇源、林謙,怎麼也該在那老邁昏暈的黃克老前面。直娘賊的曾銑就是瞅著老子不順眼,還說我有八分像那三國時的魏延,腦後長了反骨,動不動便賜我一通軍棍。那時老子便常常想,此仇不報,枉自為人!」

   曾淳忍不住冷笑起來:「這麼說父帥不算識人失算,他一不重用你,二不將你列作五虎將,真是慧眼知人!知人得很!」陳莽蕩揚手一鞭,重重抽在他身上,罵道:「慧眼個屁,老子寫信給嚴嵩,告他剋扣軍餉,私通蒙古,他又怎地不知?」曾淳雙目噴火,怒道:「原來是你這狗賊寫的誣告密信!」陳莽蕩見他眼角都欲睜裂,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正是,老子跟著他不得重用,自然要另擇高枝。嚴嵩、陸九霄要除掉曾銑,遣錦衣衛一尋到我,咱們立時一拍即合!」一旁的笑雲也聽得心中砰砰亂跳,暗道:「原來萬事皆因陳莽蕩在大帥曾銑手下不受重用所起,此人貌似豪爽,其實心狹量窄,什麼都做得出來,曾銑想必早看出了這一點,這才久不重用此人。」

   陳莽蕩又道:「信雖是我寫的,這許多計謀卻是嚴嵩布下的。大帥剛死,聚合堂與許多舊部卻都要鬧事,嚴嵩這狗賊便要我假意扯旗造反,以給曾銑做百日祭禮為名,將他們盡數招到一處,聚而殲之!」曾淳哼了一聲:「那你又因何降了蒙古俺答?」

   陳莽蕩和身旁的蒙面大漢對望一眼,哈哈大笑起來:「想知道這個,到大汗跟前自己問去罷!嘿嘿,你此時還待拖延功夫,卻不知老子安排妥當,每一個岔路都有埋伏,不是陷阱就是亂箭。只是若是玉盈秀那幾個美人若是追來,給亂箭射成餡餅,他媽的未免可惜了。」大袖一揚,便向他抓來。

   笑雲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一步竄起,喝道:「陳莽蕩,聚合堂群豪在此!何堂主,他們在這裡,師父,你斷住他後路!」口中胡言亂語,一把刀早向陳莽蕩狠劈過去。陳莽蕩猛一見他也是吃了一驚,急忙揮刃抵擋。他的兵刃卻是一根鑌鐵鋼鞭,揚手一鞭,仗著力大無窮,居然將披雲刀堪堪盪開。

   那蒙面大漢聽了笑雲呼喊,便待縱馬奪路逃命。陳莽蕩卻喝道:「慌張什麼,這小子是孤身一人。此人剛剛受傷,元氣未復,大伙齊上,將他料理了!」到底陳莽蕩久經戰陣,一喝之下威猛十足,幾個正待作鳥獸散的黑衣漢子聞聲一振,刀槍並舉,便齊往笑雲身上殺過來。

   笑雲喝道:「任大俠便是剩下半口氣對付你幾個狗賊也是綽綽有餘!」披雲刀縱橫飛舞,將那幾個漢子的兵刃震得東倒西歪。那蒙面大漢怒道:「老子先料理了曾淳!」揚手一槍,便向曾淳刺去。笑雲大驚,急忙揮刀抵擋,那幾人看出便宜,或刺或砍,便不時往曾淳身上招呼,這一來倒忙得笑雲應付不暇。

   好在這時身後卻傳來一聲嬌呼:「公子!」卻是喚晴和玉盈秀已經殺到。笑雲大喜,叫道:「喚晴,快來守住你的淳哥!」揮刀便向那漢子撲去,喝道:「狗賊休走,咱們痛痛快快地再來打過。」一招無涯勢,瀰漫的刀氣如怒雪天降,將他團團圍住。

   那漢子大吃一驚,怪叫聲中,長槍一抖,筆直如線地直刺過來。雙刃相交,那槍被披雲刀高高震起,但笑雲卻也覺槍上生出一股不大不小的黏力,他心中一動,高聲叫道:「鄧烈虹,你這狗賊是鄧烈虹!」那漢子一把扯下面巾,笑道:「任兄弟好記性,還記得你鄧二哥哩。」口中說笑,烈焰槍卻如怪蟒亂舞,招招凶狠。

   笑雲才劈出半招,那傷處又痛起來,十成功力提不起三成,觀瀾九勢的威力登時大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3 01:19:40

第二十四章 釵折方悔負傾城(2)

   鄧烈虹的功力雖被笑雲吸去大半,但槍法卻是正宗武當功夫,大槍崩、拿、扎、挑,雜以武當以柔克剛的要訣,這一奮力施展倒也不容小窺。這時笑雲身後響起一陣金風,卻是一個黑衣漢子揮刀自後劈到。陳莽蕩鋼鞭一擺,也上前相助。那漢子的刀法源自黑雲城,陳莽蕩的武功卻似是少林一路,經年累月的廝殺便使他身上多了一層狠烈之氣,兼之雙手握鞭,出招狠辣,就更顯得剛猛十足。笑雲身有內傷,不敢過於施力,陳莽蕩有幾次竟然仗著力大,硬接了他幾刀。

   那餘下四個黑衣漢子卻將二女團團圍住。玉盈秀的劍法出自峨嵋化門,以詭譎善變見長,出招飄忽,指南打北。那兩個黑衣漢子見她貌若天仙,心存輕薄,一上來卻給她攻了個措手不及。一人稍有疏忽,給她一劍刺中了右腿「陰谷」穴。但這漢子甚是驍勇,雖然一瘸一拐,刀法卻更見猛惡,這幾個黑衣漢子都非庸手,此時情急拚命,玉盈秀便難再佔得上風。

   這裡面最苦的便是喚晴,玉盈秀還能仗著身法輕靈,起落趨避,她卻要緊挨著曾淳不敢稍退。那兩個漢子疾攻片刻之後,喚晴便已累得嬌喘吁吁,香汗淋漓,若非心月刀法精妙無端,只怕早敗了。

   陳莽蕩眼見己方大佔上風,高聲叫道:「大伙鼓把勁,誰將這兩個小妞拿下了,便賞給他作老婆!」一語才出,那四個漢子精神倍長,刀法愈發狠厲。這一來喚晴更見吃力,心月刀法本來長於變化,但此時奮力擋在曾淳身前,全用以硬碰硬的招數死力抵擋。

   曾淳躺在地上,抬眼間正瞧見喚晴的背影。這婀娜的背影本該是「妝罷立春風」的娉婷雅致,這時卻在疾風暴雨般的刀光中拚力支撐。眼見那細柳腰身在刀濤鋒海中彎轉起合,他心內忽有一種欲哭無淚的痛惜。一個漢子打發了性,驀地著地滾進來,斜起一刀自下而上地直插向喚晴小腹。喚晴收刀疾封,堪堪架開。另一人看出便宜,電閃一刀,劈面砍來,喚晴驚叫一聲,柳腰一折,但閃避稍慢,給這一刀砍去了頭上玉簪,滿頭烏髮立時披散下來。

   笑雲要待轉身去相助喚晴,但那鄧烈虹忽然抽身退出幾步,大槍放長擊遠,直向笑雲下盤刺來。那黑衣人的刀法自成一路,錯落如繁星暴雨,加上陳莽蕩剛猛之極的鋼鞭,這三人出手居然有剛有柔,相得益彰,笑雲急切間就是衝不出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4 01:13:34

第二十四章 釵折方悔負傾城(3)

   曾淳驚叫一聲:「喚晴,不必管我,他們奈何我不得!」喚晴卻道:「你躺著別動!」銀牙一咬,曉紅刀如星河乍瀉,青光閃動之間,居然將那兩個漢子長刀上的疾攻盡數蕩了開去。曾淳有些奇怪,這兩個漢子刀法之猛惡狠辣,連自己都心生寒意,但喚晴怎地就能硬撐住了半步不退?他此時腰下要穴被點,全身只有雙手還能動彈,但偏偏寶劍適才又被陳莽蕩奪去了。愛痛交加之下,曾淳忽然放聲大呼:「何堂主,沈先生,我們在這裡!」他要穴被點,這一聲喊雖然聲音不大,卻也嚇得陳莽蕩幾人心驚肉跳。笑雲大喜,立時揚聲大喊:「師父,弟子在這裡呀,陳莽蕩要逃啦!頑石和尚,陸公子,你們在哪裡?」他內力悠長,鼓氣喝出,更是讓陳莽蕩心驚膽戰。

   立時就有兩道嘯聲分自東西響起,正是頑石和尚和陸亮的聲音。過不多時,只聽一聲長嘯自後遠遠飄來,正是沈煉石的嘯聲。雖然這嘯聲尚遠,但人的名樹的影,陳莽蕩等人膽氣立挫,拚鬥之間便已紛紛遊目四顧,找尋退路。笑雲精神一振,每劈出一刀,便喊一聲「師父來了」,說來也是可笑,這「喊叫大法」倒甚是管用,立時就佔住了六成攻勢。

   猛然間又是一道嘯聲響起:「笑雲,老夫到了!」這聲音較之適才可是近了許多。陳莽蕩面色大變,一步跳出,翻身便躍上了馬去。鄧烈虹見他退了,心下慌張,轉身也待要逃,笑雲這時壓力一輕,一招摧山勢,連環兩刀劈出,一刀砍中那黑衣漢子的左臂,另一刀卻狠狠砍在了鄧烈虹腿上。那漢子中刀之後卻荷荷大吼,猛地疾撲過來,一把將笑雲攔腰抱住,吼道:「鄧先生,你快走!」鄧烈虹一扭頭間,遙遙地已經瞧見了沈煉石的影子,不由魂飛魄散,拖著一條傷腿便向一匹馬奔去。

   這時陳莽蕩卻怪笑一聲:「狗日的曾淳,父債子還,今日咱們作一了斷!」猛然將手一揚,一隻黃橙橙的盒子便擎在了手中。喚晴識得那是余獨冰遺下的霹靂化血雷,登時芳心大顫,想也不想地便橫身撲在了曾淳上。

   與此同時,只聞砰然一聲巨響,眾人只覺眼前紅光驟閃,更有無數絲絲怪響,伴著隨聲炸開的硝煙一起拍在了喚晴身上。陳莽蕩叫聲可惜,縱馬便逃。

   「喚晴──」玉盈秀和任笑雲一起嘶聲大喊。笑雲更覺肝膽寸斷,揚手一刀,將抱著他的漢子砍作兩片,一回頭間,卻瞧見鄧烈虹剛剛爬上馬去。他大喝一聲,拾起那漢子的馬刀疾揮而出,正射在那馬屁股上。那馬吃痛,人立而起,鄧烈虹還未曾坐穩便給摔下馬來。正待掙扎起身,卻給玉盈秀趕上一劍刺中了手腕,那槍登時摔落在地。

   「喚晴!」沈煉石這時已經如飛奔到,眼見喚晴背後鮮血淋漓,不由睚眥欲裂,旋風一轉,斷水刀劃出一道電光直向那幾個漢子捲了過去。一個黑衣漢子躲閃不及,只得揚刀抵擋,但沈煉石怒發如狂之下,這一招「摧山勢」勁氣十足,刀光閃處,這漢子鋼刀立折。這一刀厲若五丁開山,那漢子慘叫半聲,便給這一刀斬斷頭顱,這刀卻毫不停頓,行雲流水一般撞到了第二個漢子的胸前。刀氣到處,那人哼也未哼,胸前肋骨便碎成數段。

   便在此時,身後刀聲颯然,又一人已經撲到,沈煉石霍然回身,向那人大喝一聲。這人本是配合同伴自後夾擊沈煉石,但自己的刀才揚起,兩個同伴便已於瞬間斃命,沈煉石這神威凜凜的回身一喝更如晴空打個霹靂,他一驚之下登時呆若木雞。沈煉石聲出掌到,一掌將他打得衰草一般倒飛出去。沈煉石餘怒未消,狂風一般轉到了鄧烈虹身前,鄧烈虹見他勢若瘋魔,舉手投足之間連斃三人,急將雙手高舉,叫道:「投降投降,小弟投降!沈先生刀下留人!」

   這時曾淳才從一片四散的硝煙中驚醒過來,卻一眼看到倒在身旁的喚晴,霎時間便如掉入一個無底的深洞之中,渾身一片冰冷。「晴兒,」他愣了一愣,才撕心裂腹地哭喊起來,雙掌撐地掙扎過去,一把抱起來,卻覺喚晴的身子軟軟的沒有一點氣力。

   「淳哥,」喚晴這時睜開眼來,純淨的臉上已沒有一點血色,她的聲音也微弱了許多,「你沒事麼?」曾淳覺出雙手一片潮濕,才瞧見喚晴腰上插著四五根尺餘長的鋼針。他的渾身一片冰冷,一顆心更是向那無底的洞裡一直墜下去。剎那間他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只是喃喃道:「晴兒,晴兒……」

   懷中的喚晴忽然變得輕如浮雲,就是這個女子陪著自己燈下填詞月下撫琴,就是這個女子在自己雨中揮劍時撐一把竹傘,在自己孤寂困悶時添上一盞清茗。

   也是這個嬌弱的女子,青田埔上奮袂而起,衝向潮水一般的錦衣衛和鬼卒,卻在刀劍臨頸時投向自己驚鴻一瞥。終於還是這個嬌弱的女子,用這樣柔軟的嬌軀替自己擋住了世上最陰毒最猛烈的暗器!

   「淳哥,你又抱著我了,」她蒼白的臉上這時忽然湧上一層淡淡的紅,「咳咳……再抱得緊些……」曾淳這時心如刀割,只覺心中萬語千言要對她說,但留給自己的時候卻又太少了,這許多話一起湧了上來又不知說什麼是好。他用盡平生氣力緊緊地抱住了她,似乎怕自己抱得稍一鬆懈,她便會離開自己而去。

   這時任笑雲和沈煉石、玉盈秀、頑石和尚幾人都已走了過來。玉盈秀精於歧黃,只望了一眼,便知喚晴已傷重難救,立時珠淚滾滾而落。眾人便團團圍住,見這一對亂世愛侶生離死別,都覺心痛神傷。

   喚晴忽然喘息一聲:「簪子,我的簪子……」曾淳急忙將手深入她秀髮之內,卻只摸出了半截碧玉簪。他記起這玉簪適才拚鬥時被那武士揮刀劈斷了,急忙轉頭四顧。好在那半截就落在身旁的地上。他急忙拾過來,一起塞到她的手裡。喚晴卻只抓住了半支,這半支玉簪入手,她漸漸散亂的明眸忽然閃過一絲光來,「淳哥,你給我買的玉簪……這半截就永遠留在我這裡了。那半截,你……」曾淳一個勁的點頭,自她柔荑之中接過那半截晶瑩剔透的玉簪來,更覺心傷若死。

   見曾淳緊緊握住那半截玉簪,一抹無比亮麗的喜悅就自喚晴的雙眸中閃過。「淳哥,你不知道,有一陣子我好恨你,還有一陣子,我原以為我的心已不在你身上了……但是,直到那晚看到你一個人在月下孤孤單單的樣子,才知道,不是這樣子的、不是這樣子的,我這一輩子總是、總是捨不得你,放不下你的!」她說著發出一聲輕歎,「好想讓你親手為我戴一次簪……」歎息才落,那雙清澈的眸子就一下子黯淡下來。

   只那五根纖長的玉指卻緊緊抓住了那半截玉簪……

   「晴兒!」曾淳狂喊一聲,只覺胸口間的熱血一下子都飛湧上來,這時才想起,她笑她哭她怒她怨,她的喜和憂,也全是為了自己!但她在自己身邊時,自己卻很少有什麼好臉色給她看,直到她就這麼忽然乘風去了,別了,永永遠遠不再回來,永永遠遠將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拋在這塵世間!

   他驀覺一陣天旋地轉,便昏倒在她身上。玉盈秀大驚,急忙上來推拿他人中,將他救醒。曾淳這才緊抱住那漸漸冰冷的嬌軀,慟哭起來。沈煉石眼見喚晴隕命,忽然也有種萬念俱空之感,上前撫著那如雲的秀髮,老淚縱橫。

   一旁的笑雲也是肝腸寸斷,他呆望著喚晴那對望向天際的眸子,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個酷熱卻又神秘的午後。一個率直美麗的女孩平白無故地找到自己,為了求自己相救沈煉石,寧願讓自己稱作媳婦,那晚她更是和自己同屋而眠,朦朧的月光下喚晴那微蹙的秀眉和極淡的微笑似乎還在眼前。

   一轉眼間,笑雲卻又瞥見了喚晴的那只柔荑,那樣纖細那樣圓潤的手指依然緊緊扣住了那半截玉簪。他的心內一陣抽搐,暗道:「喚晴的所作所為無不是為了公子。她的外表不苟言笑,其實內裡又雅好詩書,喜歡的自是公子那樣端正肅穆胸羅錦繡的謙謙公子,似我這般終日胡言亂語,書沒讀過幾本的粗人,其實很難讓她傾心。」

   一隻柔軟的小手就在這時伸了過來,輕輕握住他的手,笑雲無比傷痛的心中才起了一絲暖意。他反過手來,將那只柔荑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5 01:37:15

第二十五章 射虎騰駒朔雁邊(1)

   眾人押著鄧烈虹回到鳴鳳山時,暮色已經降臨。

   鳴鳳山上只有陳莽蕩少數幾人心懷叵測,多數糊里糊塗的邊軍全然蒙在鼓裡,給這位貌忠心毒的首領哄得團團轉。陳莽蕩一去,聚合堂憑著多日來的積威所在,片刻之間便將山上的人心安定。

   何競我才目送著陸九霄、鄭凌風一行黯然遠去,就瞧見葉靈山如飛而來,說到在鳳尾洞中發現慢雷三枚,顯是陳莽蕩等人逃走前佈置匆忙,不及深埋,此時已然拆除了。何競我也深知軍餉不宜久留,心中已有了計較,正待回山,這時卻瞧見滿天夕陽下曾淳、沈煉石一行人悲悲慼戚地迤邐而來。何競我一眼瞧見馬背上喚晴的屍身,登時渾身一震。

   暮色垂下,往日氣勢奪人的聚義廳這會卻如同一個黯然魂銷的老人蹲在夕陽影子裡。

   鄧烈虹給押上堂來後,早就體如篩糠,軟做一團。何競我面籠寒霜,喝道:「陳莽蕩因何降了俺答,你從實著來!」鄧烈虹掙扎起身,哀求道:「何兄,小弟老實作答,那你可要饒我一命。」任笑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身子,喝道:「不千刀萬剮了你,已算是便宜了,你再要囉嗦,我便將這霹靂化血雷在你背後先來上一下子。」

   鄧烈虹知他心痛喚晴之死,也真怕他說到做到,只得老實招認:「是大汗命我潛入中原,與陳莽蕩這直娘賊早早的便見上了面。哪知這廝見了我後,卻比我還要性急,只道那嚴嵩好財,未必會重用他,聽到俺答大汗惜才如命,便起了歸順之心。又過了些時日,剛剛代理大同總兵的仇鸞又以重金賄賂嚴嵩,名正言順地做起了總兵。陳莽蕩得知之後,大罵嚴嵩無恥,說嚴嵩不該對他這個第一個寫信告發曾銑之人無封無賞,卻連著給那畏縮無能的仇鸞封官!這時這陳莽蕩這直娘賊才終於知道,嚴嵩好財,若沒錢孝敬他,怎麼著也是無用。後來陳莽蕩又說,嚴嵩請我在此佈局收拾曾銑舊部和聚合堂也是不懷好意,事後為了獨吞寶藏,他們八成還要殺我陳莽蕩滅口。陳莽蕩這廝是想什麼便做什麼,不但要隨我歸降大汗,更要殺諸位給大汗獻禮,我幾次勸說也是無用……」鄧烈虹開口便將陳莽蕩喚作「直娘賊」,一臉不屑與之為伍的痛憤之色,說到後來忽然悔恨交加,竟痛哭流涕。

   梅道人聽他將自己推得乾乾淨淨,不由惱道:「你自小學武便總撒謊偷懶,這時還敢胡言亂語。嘿嘿,若非你在背後穿針引線,他一人怎能叛降俺答?」跳起來揮拳欲打,卻給眾人按住。鄧烈虹忙道:「他也不是真心歸降大汗,這奸賊一直是腳踏兩隻船,暗中利用余獨冰與陸九霄、嚴嵩一直未曾斷了往來。直到雙龍口那一戰金秋影不顧前約,率強兵攻山,陳莽蕩才知嚴嵩之輩果然不將他放在眼裡,這才起了邪念。也不知他暗中與陸九霄如何約定的,便將這些人一股腦的騙入了憩鳳谷……嘿嘿,不過陸九霄、鄭凌風也不是好相與的,那金秋影一直奉命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任少俠和閻東來比武之時,陳莽蕩悄悄退走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給金秋影看得一清二楚。若非金秋影講義氣不怕死,那一炮必已轟死了陸九霄。」

   何競我沉聲道:「你上山多久了?」鄧烈虹垂下頭來,道:「其實比你何堂主還要早些,只是後來有一次下山,無意中撞上了梅師兄,嘿嘿,實不相瞞,我也眼饞那筆寶藏,便隨他一起去相救公子。哪知卻在山洞中露出了馬腳,給任少俠弄得元氣大傷,便又急急逃上了山來。我易容之後又裝聾作啞,平時常躲在陳莽蕩的擎天堂深居簡出,不但諸位瞧我不出,便連余獨冰也不知我是大汗的親信。」說到這裡,臉上又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詭笑。

   沈煉石喝道:「山上還有沒有黑雲城的武士?」鄧烈虹搖頭道:「全沒了!俺達汗知陳莽蕩有歸降之意後大喜過望,便遣下十個會說流利中原話的黑雲城死士偷偷上了鳴鳳山,歸我二人調遣。但憩鳳谷中給你們斬殺了四個,適才又死傷了餘下幾個,」忽然又想起一事,道:「是了,那樸南上次來山寨下書也是陳莽蕩一手授意的。他那時還對陸九霄、鄭凌風心存幻想,便出此一招支走了沈先生,只盼著雙龍口之戰中何堂主一人獨木難支,敗在鄭凌風之手。」眾人想想當時情景也是如此,對陳莽蕩心思之密和用心之毒更增憤慨。

   何競我道:「後來樸南自是又設法上山,那一次襲擊喚晴,也自是遵從陳莽蕩的意思了?」鄧烈虹大頭猛點,臉上神色也和眾人一樣的悲憤之極:「正是,陳莽蕩這廝喪心病狂,得知喚晴是鄭凌風之女後便出此陰損之招,只盼以此控制鄭凌風,到俺達汗那裡去邀功請賞。多虧曾公子及時趕到,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玉盈秀問道:「葉孤煙礙著你們什麼事了,余獨冰和陳莽蕩偏要殺他?」鄧烈虹臉上擠出一絲諂媚的笑來:「大小姐心思過人,一問便問到了點子上。實不相瞞,這葉孤煙也他娘的不是什麼好人,他是金秋影插在青牛山的細作。因他在緹騎之中見過余獨冰兩面,便來要挾余獨冰,要那姓余的分他些財寶。余獨冰跟陳莽蕩商議之後,便將他誘入鳳尾洞內殺死了。」笑雲想起那日去青牛山下書時,這葉孤煙的所作所為確是大有可疑之處,不由連連點頭,道:「這廝確是愛財,這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了!」

   一直緘口不言的曾淳這時終於開口問道:「那肖同知又是怎麼回事,不成也降了錦衣衛?」鄧烈虹恭恭敬敬地道:「啟稟公子,肖同知倒是對曾大帥忠心耿耿,他是真正遭了陳莽蕩和余獨冰的毒手。我聽陳莽蕩事後說,他過去與肖同知情同兄弟,無話不談,嘿嘿,壞也壞在這無話不談上。有一次陳莽蕩酒醉之後對肖同知大罵曾大帥不重用他這員猛將,說到要寫密信告他謀反,那時肖同知也就一笑置之。但後來大帥真是因人誣陷坐牢被砍,肖同知這才疑心是陳莽蕩寫的密信。這次上山他便對陳莽蕩刨根問底,後來也不知陳莽蕩說錯了哪句話給他抓住了把柄,竟認定這密告之人便是他了。我記得陳莽蕩笑著對我言道,可恨這呆頭呆腦的肖同知竟然跪地苦求,求我看在他這好兄弟的份上悔過自新。陳莽蕩那時還能隱忍不發,第二晚這肖同知又去求他。陳莽蕩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

   眾人聽到這裡,才哦了一聲,齊道:「原來是陳莽蕩殺的肖同知!」任笑雲和玉盈秀對望一眼,這時才明白那晚肖同知所喊的「便因咱們是好兄弟,我才特來求你」這句話的含意。

   「正是,」鄧烈虹臉上汗水血污粘膩一片,卻絲毫不改憤慨激昂之色,跪在地上口沫橫飛,「後來大伙來得太快,陳莽蕩急切間難以安排屍首,只得將這污水讓余獨冰來趟。余獨冰情急之下便誣肖同知要行刺大帥。哪知道咱們大小姐心細如髮,神機妙算,一眼便看出他這點陰謀。」玉盈秀聽他滿口諛詞潮湧,不由臉上發燒,嗔道:「我替你除了余獨冰,你老人家少了一個對手,心中必是對我萬分感激。」鄧烈虹聽她言語不善,急忙叩頭,口中連道不敢。

   聚義廳中靜了一靜,何競我又道:「那七星風雲會又是怎地回事,俺答和黑雲城主耶律誠翼又有何打算?」

   「這個……七星風雲會之事,也只是前幾日我才知曉的。這等大事,俺答和黑雲城主又如何讓小弟知曉,」鄧烈虹眼見眾人面現怒色,忙又道:「兄弟雖然不知他們居心何在,但覺這兩個東西全是狡猾奸詐之輩,亡我中國之心時時不死,咱兄弟卻也不得不防!」笑雲聽他越說越是近乎,這時居然大咧咧的稱起「咱兄弟」來,忍不住一腳踢過去,罵道:「論起狡猾奸詐,這兩人未必便勝過你,再在這裡稱兄道弟,老子一刀削去你的耳朵!」

   何競我又道:「黑雲城敢將戰書下到嚴嵩那裡,想是自度必勝,他那裡有甚能人?」鄧烈虹的臉上閃過一絲駭異之色,但隨即才將牙一咬,道:「黑雲城內卻是藏龍臥虎,那刀魔耶律誠翼威名遠震,自是不用說了。就說他的兒子、少城主耶律弘,稟賦異人,又如他老爹一般的嗜武如魔,眼下他的刀法已盡得乃父真傳。我……我瞧,聚合五嶽雖然各有所長,只怕還不是他的對手,甚至這人不在任少俠之下!」玉盈秀聽了頗不服氣,嗔道:「胡言亂語,又在這裡替人家大吹法螺!」

   鄧烈虹面現委屈之色:「一字虛言,千刀萬剮!不過任少俠是百年難遇的英才,這耶律弘也只是和他有得一拼而已,當真動手,誰能比得上刀聖親傳的觀瀾九勢?」眼睛轉了轉,又道:「拋下這少城主不說,俺答那裡還有幾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諸位想必不知,眼下的俺答汗那裡已經不是黑雲城的一家天下了。算得上俺答汗紅人的,至少有三家!」

   眾人聽他說起俺答帳下的諸家勢力,都不由凝神細聽。鄧烈虹眼見眾人聚精會神,更是精神大振,道:「黑雲城自是先聲奪人,勢力最穩。除此之外,俺答汗最近兩年寵信一個叫斡兀立的薩滿巫媼,這老婆子常常裝神弄鬼,因與俺答后妃交厚,便恃寵與耶律誠翼明爭暗鬥。」笑雲皺眉道:「什麼是薩滿?」何競我微一沉思,道:「薩滿教流傳於邊陲各部,女真、蒙古等部均信其說。薩滿預言吉凶,蒙古人往往深信不疑,據說成吉思汗活著的時候,便對一個叫騰格理的薩滿言聽計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6 00:35:14

第二十五章 射虎騰駒朔雁邊(2)

   「何堂主學究天人,當真是無所不知,」鄧烈虹臉現崇敬之色,又道:「斡兀立這賊婆娘不單常常算這算那,更練得一身邪功,邪氣得緊,據說手下有九個號稱『魔子』的乾兒子,便給人稱作『九子鬼母』!除這兩家之外,半年之前更有個叫青蓮的活佛不知從何而來,這老喇嘛活脫脫的一副菩薩面貌,俺答汗對他奉若神明,一傢伙便封他作了國師。青蓮法王甚少露面,他有個師弟喚作黃葉上人,此人從法王修練的是密宗神功,自稱除了青蓮之外,武功天下無敵。這黃葉上人也是一門心思的好武,與黑雲城主倒是相交甚密。」

   沈煉石忽然以手擊額,叫道:「他說的這兩人是青海密教聖手,人稱『青蓮黃葉』,據說在青海領袖佛、武兩道,地位絕尊,不知怎地卻到了俺答那裡。」眾人聽他也如此一說,心內都是緊了一下。葉靈山卻道:「鄧烈虹,你在這裡替俺答大吹法螺,其實這青蓮、黃葉、斡兀立什麼的,到底有何神通,你從未見過,是不是?」

   鄧烈虹給他說中心事,面上一紅,正待胡言幾句,矇混過關,何競我卻喝道:「你這廝叛國投敵不說,還殘殺我多少聚合堂兄弟,念你這時還算老實,便給你個痛快的吧!」一旁袁青山、辛藏山如狼似虎地撲上,揪起鄧烈虹便走。鄧烈虹賴在地上號啕大哭,向梅道人嘶聲喊叫:「師兄救我,師兄救我呀!」梅道人狠心將頭扭向一旁,不去看他。

   「何堂主,」曾淳這時忽然開口道:「念在此人天良未泯,又是梅道長師弟的份上,能否饒他一命?」袁青山怒道:「公子,這人若是天良未泯,那普天之下豈不全是聖人了?」何競我與曾淳對望一眼,立知他此言必有深意,便道:「鄧烈虹雖然為非作歹,到底不是首惡,念在道長面上,便留你幾日性命,暫且押入後山,再作計較。」鄧烈虹聞言後,面上有一團喜色一閃而過,隨即又是一副懊悔傷痛的模樣。袁青山上前拖死狗一般將他拖了下去。

   再走出聚義廳時,外面已經夜色沉沉了,眾人的心也和這夜色一般,沉暗,陰鬱。山上遭此劇變不說,純真率直清水芙蓉一般的喚晴竟也乘風而去了,大伙心中都是說不出的難受,今夜注定又是一個難眠之夜。

   何競我與沈煉石佇立峰頭,眼望腳下一片沉暗的群峰,默然無言。良久,何競我才道:「老哥,明知不可仍要為之,明知奸佞當權,仍要為國奔波,世間何人癡似你我?」沈煉石歎道:「還是那句話,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咱們只是盡心去做而已。好與歹,智與愚,讓旁人說去罷。嘿,只可惜喚晴了,這丫頭生來就是命苦……」笑雲和玉盈秀分別跟在他二人身後,聽到這裡忍不住對望一眼,心中都是一片酸楚的滋味。

   「可惜我晚到一步,這麼著讓她走了,如何對得起她娘阿娟?」沈煉石說到這裡,身子一晃,幾乎不能自持,笑雲急忙上前扶住,卻見他臉上老淚縱橫,面上皺紋似乎一下子又多了不少。饒是笑雲往日伶牙俐齒,這時候卻不知說什麼是好。沈煉石搖了搖頭,緩緩坐在地上,又道:「七星風雲會咱們必要一去,尋到那陳莽蕩,便是在千軍萬馬之中,我也要取他性命!」

   何競我點頭道:「適才我問了公子,他說要放那鄧烈虹逃走,然後順籐摸瓜,找到陳莽蕩的下落!」沈煉石雙目一亮,道:「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曾淳身心俱傷之下,只怕已難當此任了。還是換一個人去。」

   「正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何競我道:「但黑雲城到底怎樣,俺答意欲何為,咱們一無所知。便連他們的老巢在哪裡,咱們也全然不知。若是有個精明強幹之人暗中跟隨鄧烈虹,探出個端詳來,實是一步料敵機先的好棋。只是這人一要武功高強,二要心思機敏,倒好叫人為難!」笑雲聽到這裡,心中一動:「何堂主又要點將了,卻不好開口!」急道:「何堂主,晚輩願往!」何競我才笑道:「此事也非賢侄不可!」

   「不成,」玉盈秀螓首連搖,「雲哥你的傷還沒好,怎地又去冒險?」笑雲苦笑道:「我這傷只差調息一個時辰,這時已無大礙了。你不是說我遇事總是奮不顧身麼,我不去誰去!」玉盈秀目現幽怨,櫻唇一翹,道:「那我隨你去!」何競我扳臉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山上呆著,哪裡也不許去!」

   翌日一早,何競我便將洞中軍餉取出,招呼黃克老等舊部進聚義廳收點軍餉。

   何競我道:「俺答兩下戰書,其意必不在比武,只怕是蠢蠢欲動,又要犯邊。還請各位攜了軍餉即刻離山,回關後精心防範。」各路邊軍收了這雪中送炭的軍餉自是千恩萬謝,黃克老等人想起陳莽蕩喪心病狂的所作所為,痛怒之下,無不放聲痛罵。何競我又道:「陳莽蕩遺在鳴鳳山上的千餘兵馬都是大帥舊部,他們全是受其蒙蔽的大好兒男,也請各家將軍帶歸邊關,使英雄有用武之地!」眾人轟然稱善,當下山上點驗軍餉,分派兵馬,繁忙成了一片。

   直忙到黃昏,數路人馬才準備停當,鳴鳳山上遺留的千餘邊軍也如願分如各路兵馬之中,山上馬嘶人喊,絡繹下山。

   何競我等人送下山去,望著數路邊軍在滿天夕陽下迤邐而去,眾人酸痛的心裡才升起一點點欣慰,要知邊兵親自取餉回堡,尋常毛賊自然不敢打他們主意,而陸九霄身為朝廷命官,也不敢公然自邊兵手中奪取這筆錢財,大帥多時心願,今日終得一了。一旁的葉靈山忽道:「所謂匹夫無罪,懷璧有罪。這軍餉一去,錦衣衛、青蚨幫再也不會再對咱們死纏爛打了。」梅道人卻道:「這會子他們也沒那個閒心了,閻東來一死,陸九霄此時必然焦頭爛額,再加上虎視眈眈的俺答和黑雲城,他們哪裡顧得上咱們?」

   笑雲當晚要便要依計遠行,他心下有事,便早早地來到玉盈秀的屋中。卻見玉盈秀早已收拾停當,便連她那一身如雪的白衣都換做了一身玄色衣裳。笑雲大喜,低聲道:「我那泰山大人答允了?」玉盈秀面現嬌羞之色,輕聲道:「就會胡說,爹知道我易容追蹤是把好手,況且我在青蚨幫中,還曾學過蒙古話,他心中早願我幫你去的,卻不便說出。」笑雲佯作一臉糊塗之色:「那是為何?」玉盈秀美目流波,玉指在他額頭一點,道:「一男一女,結伴同行,哪有這樣的道理?」笑雲恍然大悟,道:「原來何堂主明著放鄧烈虹下山,讓他做那盜書的蔣干,暗中又放你下山,做那紅拂女。這麼說,他老家人已經答應咱們的事情了?」「什麼事在任大俠嘴中說來,便有三分的不正經,」玉盈秀口中發嗔,面上卻是似笑不笑的神氣,「你不做出幾件讓他歡天喜地的事情來,想也別想!」當下笑雲便讓她給自己易容打扮。

   片刻之間,任笑雲便變成一個面色微黑,唇上微鬚的莊稼漢。玉盈秀則將膚色變得黑紅黑紅,雙眉也掃得粗黑,又在纖腰內塞進去兩團包裹,變成了一個腰粗面紅的農家少女。二人裝束停當,對望之下都覺忍俊不禁。笑雲正色道:「這下子更像是農家小兩口前去趕集。嗯,這一回咱們夫妻出馬,刀劍合壁,必然馬到成功!」

   夜色一起,二人便來到了關押鄧烈虹的石洞之旁。授命看守鄧烈虹的兩個兵丁早接了號令,在一起低聲聊天,說得儘是明日一早便要奉命斬殺鄧烈虹給喚晴祭靈的話,聽得鄧烈虹心驚肉跳。強自忍到深夜,眼見那兩個兵丁倚坐一旁,鼾聲如雷,鄧烈虹不由面現喜色,忽然出手,點了那兩個兵丁的穴道,又將身上黑衣褪下,換做那兵丁衣衫,隨即悄悄下山。

   山上巡哨弟子早得袁青山佈置,變得沒精打采,鄧烈虹一路暢通無阻、順順當當地下了山寨。笑雲和玉盈秀也就一路暢通無阻、順順當當地跟了下來。

   鄧烈虹顯是不知有人追蹤,這時候死裡逃生,當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雖然身後的大山黑黝黝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息,但他還是頭也不回地奮力前行。好在他腿上有傷,身後的兩個人跟起來也絲毫不覺費勁。

   下鳴鳳山後鄧烈虹便抄起小路,一直向東,直奔到日頭升起,他才到了一處集鎮。他身上還有些散碎銀子,便買了一匹劣馬,毫不歇息地乘馬東行。任笑雲不識得此處路徑,嘀咕道:「這廝急急渴渴地要去哪裡?」玉盈秀自身上取出地經【古時的地圖】,草草一看,道:「前面快到陽高了,再往北是陽和衛,他莫不是要從那裡出關?」

   果然鄧烈虹一入陽高鎮便急忙尋了一家客棧,當夜便宿在那裡。笑雲和玉盈秀不敢離他過近,遠遠地開了一間房。笑雲讓玉盈秀入屋歇息,自己展開輕功來到他屋外,暗中窺伺。本以為鄧烈虹此時已經人困馬乏,哪知他進了客房並不老實,沒多少時候便命店小二找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娼妓過來。鄧二爺酒足飯飽,便氣勢洶洶地將那娼妓壓在身下,一邊折騰一邊咬牙切齒地道:「你奶奶的沈煉石,你奶奶的何競我,饒是你們奸似鬼,這時也要喝了鄧二爺的洗腳水!喝呀,喝呀!」笑雲不便多瞧,轉身回屋與玉盈秀一說,二人均是又覺好氣又覺好笑。

   第二日鄧烈虹仍是賴在屋中不出,卻有一個滿臉鬍子的漢子給那娼女領著,急急趕來見他。這人倒是對鄧烈虹甚是恭敬,先是獻上一包銀子,又叫來兩個娼女,在屋中一起胡鬧起來。笑雲甚奇,問玉盈秀道:「這狗賊難道不逃命了,只在此胡鬧下去了?」玉盈秀道:「這大鬍子想必也是黑雲城的眼線,他們不慌不忙,倒像是等一個時機,出關的時機!」二人均知此時不能掉以輕心,當下玉盈秀又施易容妙技,將二人的裝束衣著都換了。笑雲成了一個黃臉少年,玉盈秀也改作了男裝。

   果然轉過天來剛過五更天,鄧烈虹便給那大鬍子帶著急急的出了客棧。笑雲和玉盈秀一路跟著,過了陽和衛後,便瞧見從四面八方匯來一道人流,直向一座大城堡湧過去。鄧烈虹夾在人流之中,大搖大擺地便出了關。

   笑雲和玉盈秀心中暗自稱奇,混入人群之中也出了城。隨眾人向前行了片刻,才瞧見在長城外的一處小山坳中居然有一處集市。天才濛濛亮,這裡面卻是商賈雲集,馬嘶牛哞之聲不絕於耳,更有許多耕犁鐵器、米豆雜糧分佈四處。集市中除了許多漢人將各種鐵器和農具吆喝買賣,更多的卻是許多蒙古百姓往來其中,用牛羊馬匹在裡面交易。玉盈秀歎道:「原來這裡是一處秘密的馬市!」笑雲哦了一聲:「這便是何堂主所說的馬市?不是說朝廷早已經明令關閉馬市了麼?」正說著,忽然傳來一陣馬嘶之聲,一隊兵丁縱馬馳來,瞧那破裝劣馬,正是大明的邊兵。眾多蒙古百姓見了大明邊兵也不驚慌,自將隨身攜帶的馬匹和獵物奉上數件。眾兵各自挑了馬匹,將皮衣、馬尾、羔皮等物拋在馬上,一路上順手牽羊,將漢商的布帛綢緞也搜羅不少,這才心滿意足地昂揚而去。

   玉盈秀才笑道:「今日看來,民間私設馬市一直未能禁止,而苦哈哈的邊兵還能從這裡面撈一些好處,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啦!」笑雲皺眉道:「原來蒙古人缺衣少穿,也挺可憐的,他們想弄個集市,跟咱們換些東西,卻也不為過呀!」玉盈秀歎道:「是呀,上面鬥氣,苦的終究還是窮苦百姓!」笑雲正瞧得發呆,玉盈秀卻向遠處的鄧烈虹一指:「你盯住那廝!」自取出銀錢,向一個蒙古老嫗買了兩身蒙古衣衫。卻見鄧烈虹買了馬匹,一路穿出馬市,直奔北地而去。二人便也買了兩匹馬,悄悄跟了過去。

   出得馬市,一路向北,腳下便全是厚重的黃土,二人不敢靠得過近,便遠遠綴著。卻見鄧烈虹折向西行,又縱馬奔了大半日,眼前綠草才漸漸多起來。再走片刻,眼望遠處氈帳座座,二人才知已經到了草原。

   任笑雲生在京師,玉盈秀長在江南,何曾見過如此青翠如此浩瀚的大草原。兩個人放眼望去,登時給川流不息的綠色打了個措手不及,但覺眼目所及,都是望不盡的綠。舒展著強勁的生命力的叢叢碧草一直伸展到遠處的群山腳下,恰似一片油綠油綠的海洋,各色數不盡的野花、潔白的羊群和座座饅頭狀的氈帳便如彩霞和白雲一般點綴在這一片綠海之中。撲鼻的青草氣息和馥郁花香迎面襲來,更令二人陶然欲醉。

   峨嵋化字門的追蹤之術天下無雙,更兼這野草高可沒膝,二人棄了馬匹,在草中躲躲閃閃,也未給鄧烈虹發覺。玉盈秀取出蒙古人的衣帽,二人匆匆套在身上,這才接著追行。跟著鄧烈虹一路向西北疾行了片刻,便見他鑽入了一座氈帳之中。

    笑雲向玉盈秀使個顏色,二人展開輕功,從後面遠遠地竄了過去。那氈帳以毛氈製成,中撐柳木,外塗石灰,除了頂端的一個天窗,四面均是密不透風。這一來二人伏在氈帳之外的草叢之中,雖是難以瞧見帳內的景象,卻也不必擔心給氈帳中人發覺。這個帳子極是軒敞,想必裡面坐上三四十人也是無妨,但笑雲運起納鬥神功,裡面的談話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卻聽鄧烈虹大咧咧地道:「蕭壇主還沒到麼?」一個低沉的漢人聲音道:「蕭壇主老了,前兩日陳莽蕩一回來,便坐了他這位子。」鄧烈虹冷笑一聲:「是我拚死保著陳莽蕩逃出來的,他卻回來後又是陞官又是快活!他人在哪裡?」那人忙道:「陳壇主昨晚給城主叫去議事,起得晚了,一會兒便到,這時先讓小人陪您喝上幾杯。」

   跟著就有嘩嘩的倒酒之聲伴著鄧烈虹的罵罵咧咧:「陳莽蕩這雜種,我這救命恩人一回來,他卻擺起架子來了。」那人也忙著陪笑:「前日陳壇主接到孫大鬍子的傳信,得知您老脫險,歡喜得不得了,今日特命小弟陪好您老。說到他來了之後若是見您沒喝醉,便要賞小弟三十軍棍!」鄧烈虹哈哈大笑:「這三十軍棍是陳莽蕩在曾銑那裡常吃的,卻不知咱們大汗這裡興吃鞭子……」一語未畢,帳內忽又響起一下酒杯撞地之聲,鄧烈虹怒喝道:「賊小子,酒裡放了什麼?」笑雲和玉盈秀聽他的聲音變得慘厲無比,也是相視變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8 02:27:46

第二十五章 射虎騰駒朔雁邊(3)

   那人冷笑道:「也沒什麼,不過是尋常的烈性毒藥七步斷腸紅罷了!陳壇主說,便是因你貪生怕死,才累得他一事無成。耶律城主大怒,便賜你一死!」鄧烈虹氣急敗壞地狂叫一聲:「他、血口噴……」那最後一個字未曾脫口,帳內就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杯盤墜地和垂死掙扎之聲。

   笑雲實在想不到奸猾無恥的鄧烈虹就這麼糊里糊塗地喪了命,不由苦笑道:「當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陳莽蕩的一句話就要了這廝的狗命!」玉盈秀低聲道:「陳莽蕩過不多時便會前來,咱們進帳去打翻了那廝,在裡面等他。」

   二人站起身來,正待進帳。猛然身後金風颯然,一支羽箭已自後疾射而到。笑雲咦了一聲,反手一抓,已將那箭牢牢抓在手中,便在此時卻覺身後一陣腥臭伴著野獸的低吼傳來,身後的玉盈秀卻啊的驚叫一聲:「豹子!」

   果然一隻五彩斑斕的野豹這時自後疾竄了過來,在這豹子之後又有一彪人馬嘶聲喊叫,縱馬追來。人馬中領頭的卻是一個濃眉紅面的錦衣少年,瞧他張弓搭箭,奮勇向前,適才那一箭必是他射偏了所致。玉盈秀天不怕地不怕,卻最怕野獸,眼見那豹子閃來,立時便縮身躲在笑雲身後。笑雲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等猛獸,急忙拔出刀來,嚴陣以待。

   這時弓響箭鳴,那少年又發一箭。這一箭射得又準又穩,直射入那豹子的後臀之中。那豹子吃痛,狂叫一聲,猛然反身向那少年撲去。少年正自躍馬如飛而來,立時給這豹子迎個正著,那馬雖然神駿,但眼見這等巨豹撲來,立時驚了,長嘶之中人立而起,一下子便將那少年掀下馬來。

   那少年卻並不驚慌,在地上打了個滾,反手抽箭,卻抽了個空。後面的一群蒙古大漢縱馬奔來,一起揚聲大吼,卻並不出手相助。便在此時,那紅著眼的豹子已經向那少年撲了過去。

   笑雲叫聲不好,反手將手中的羽箭疾揮而出,這一箭在他驚人內力的灌注之下,勁勢奇猛,噗的一聲,從那豹子後腿之中插入,居然直沒入羽。那豹子震天震地的吼一聲,原地打個旋,攪起一陣狂風,猛地向笑雲撲來。笑雲知道玉盈秀就在身後,不敢避讓,踏上一步運刀劈出,驚急之下這一招「摧山勢」使得剛猛十足,一刀竟將那花斑豹的腦袋自下頜斬作兩段。

   那豹子的半聲嘶吼也被這一刀硬聲聲斬斷,碩大的身子更給刀氣震得翻了起來,在地上打一個滾,就一動不動了。

   馬上的一眾蒙古大漢眼見他一刀將這豹子腦袋劈做兩片,無不喝彩。這時一個肩厚腰圓的黑衣大漢騎著一匹黃驃馬自後趕到,直馳到笑雲眼前飛身躍下,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嘰裡咕嚕的說了幾句蒙語。笑雲渾然不解,但瞧他神色知道是在誇讚自己,便也笑嘻嘻地向他點頭。

   那漢子見他不通蒙語,便以漢語笑道:「小兄弟好刀法,你叫甚麼名字,到這草原上多久了?」笑雲嘿嘿笑了兩聲,隨口道:「兄弟何小伍,一直跟著我爹在馬市上面混營生。前些日子爹死了,便帶著我未過門的老婆來此撞撞運氣,想買幾匹好馬回去!」他剛知馬市之名,便張口胡言,倒也天衣無縫,至於「何小伍」這名字,卻是將原來的「小伍」之名,臨時加上了玉盈秀該姓的「何」姓。

   玉盈秀女伴男裝,並未多做掩飾,那大漢一眼便已瞧出,見笑雲直接說出這是沒過門的老婆,不由連連點頭,對他的話毫不懷疑。「唔,好!何兄弟既是初來草原,便不要走了。有道是草肥的地方鳥兒多,善良的人家朋友多,」他上前拍著笑雲的肩頭道,「草原之上的朋友最重英雄,何況你救了我的孩子。走,咱們喝酒去呀!」一揮手,身後的大漢便牽來兩匹好馬。

   笑雲見這人熱情似火,絲毫不容自己推辭,一轉眼間,又見玉盈秀輕輕點頭,便和她翻身上馬。黑衣大漢興高采烈,命人將那豹子拖到馬上,當先領路,便向山坳間的那處馬市馳去。那時候蒙古人遊牧不耕,也無固定市鎮,酒樓店舖自然也沒有,在這馬市之側卻有一處漢人經營的酒肆。雖然只是一處大草棚,卻因獨一無二,生意倒也不錯。

   那店主赤膊光頭,模樣甚是彪悍,見了那大漢卻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少城主,您來了!」那漢子點頭笑道:「今日我作東,進來喝酒的都有份,帳全算在我頭上!」大草棚內坐著十餘位漢蒙客商聞言立時轟然叫好。

   「原來你是黑雲城的少城主?」笑雲聞言一驚,剛剛落座,便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在下正是耶律弘,」那大漢點頭微笑,「黑雲城什麼的,全是你們漢人亂傳的,你瞧我們哪裡有什麼城呀鎮的?我們草原上只有氈帳,我們蒙古人是住在帳篷裡的。成吉思可汗便曾說過,有一天我的子嗣們不再自在遊牧,卻住進用污泥造成的房屋時,那就是蒙古人的末日了!」

   笑雲見他笑得爽朗,也跟著笑了一笑,卻仍是忍不住問:「氈帳我倒是見了不少,但都是白色的,照例漢人該傳做『白雲城』才對呀!」玉盈秀聞言便在一旁侉聲侉氣的幫腔:「聽說耶律城主專門將武功高強的漢人擒來,鎖在一堆黑色的氈帳之中,『黑雲城』三字便是這麼傳開的!」耶律弘聞言面色微變,隨即岔開了話題:「咱們這裡沒有城,也沒有鎮,牧人活得苦呀,大草原上只能指著老天吃飯,一遇雪雨乾旱,牲畜大批死亡,咱們就會立時缺衣少穿。更有的為了活命便不得不賣掉親生兒子來換些食物。」

   笑雲一愣,適才在草原上也見了不少衣裳殘破的窮苦牧民,這時聽耶律弘一說,心下更增感慨:「原來在我心中,蒙古人個個窮凶極惡,除了打仗,便是花天酒地的尋歡作樂。想不到他們卻活得這般辛苦!」想起玉盈秀所說的馬市之說,便笑道:「好在還有馬市,大家各取所需,還能將就著過!」

   耶律弘卻歎道:「春荒時,咱牧民的一頭牛在馬市是只能換漢人的一石米豆,便是這等不公的馬市,時時以天朝自居的漢人皇帝也總是當作一種施捨,動不動就下旨關閉。嘿嘿,他膽敢閉市,咱們就揮兵打他。」說話之間早有人將酒滿上,耶律弘抬手一讓,先舉杯飲了。

   笑雲將酒飲了一口,卻皺眉道:「漢天子不開馬市,難道你們就捋起袖子便打麼?」耶律弘一愣,隨即道:「他不讓咱過上好日子,咱就揮兵打他。用你們漢人的話講,這叫天經地義,又有何不可?」笑雲隱約覺得他這話大不對頭,卻又不知從何辯起,一旁的玉盈秀卻歎道:「這麼打來打去,苦的便只是兩邊的窮苦百姓!」耶律弘又是一愣,忍不住將手在桌子上一拍,道:「說得好,但盼著有一日再無征戰!」向店主叫道:「祁三,將我放在你這裡的上等馬奶酒拿來。」

   祁三拎過一個羊皮渾脫,捧過來滿上了兩大碗。耶律弘舉起碗來道:「嘗嘗咱們蒙古的馬奶酒!」酒囊打開,先有一股甜香直竄了上來,但笑雲瞧那碗中之酒色澤微黑,不由微微皺眉。耶律弘見他望著那黑酒發呆,不由笑道:「馬奶本是白色,但作成酒就以黑色為上乘,酒越清,色越黑,喝起來味道越醇!」說罷將酒碗和笑雲對撞一下,昂首飲了。

   笑雲也昂首盡了一碗,酒一入口,但覺清涼香軟,別有滋味,不由大呼好酒!耶律弘見他酒風甚豪,心下更喜,道:「原來何兄弟倒是好酒量。」一連聲地催促店家倒酒。笑雲內功精深,常常久飲不醉,這時興致一起,酒到杯乾,片刻之間便和他對飲了十餘碗酒。

   一旁喝酒的漢子都瞧得呆了,若非這飲酒的是草原上聲名素盛的少城主,他們早聚上來看個究竟了。酒至半酣,笑雲才問:「少城主,適才你孩子獨自射獵遇險,怎麼你們干瞧著卻不出手?」

   「蒙古人本來只有名沒有姓,只因我爹敬佩契丹名臣耶律楚才,才起了耶律這麼一個姓。其實我家原屬亦乞列思部族,是世世代代的蒙古好漢,」耶律弘笑道:「我家的規矩,男孩到了十五歲,便要到深山之中獨自打一個熊、豹般的大獵物,旁人不得出手相助。若相助一插一箭,這孩子長大後便沒出息!哪知我手下這些弟兄沒頭腦,只記得不准出手,卻險些害了這孩子性命。那時我離得太遠,若非兄弟你這一箭,真是不堪設想。」又叫那孩子上前謝恩。笑雲心下暗自納悶:「這家規好生怪異,這麼長大的孩子自然兇猛異常,怪不得朝廷和他們一打仗就輸!」

   耶律弘說蒙古人崇尚白色,這孩子的單名便喚作一個「白」字。耶律白已經滿心歡喜地向笑雲跪地叩頭,笑雲瞧他虎頭虎腦的,特別是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純真無邪,望著這雙無憂無慮的眼睛,笑雲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悠哉游哉的童年時光,口中笑道:「夠了夠了,你這位公子年少勇武,便沒我那一箭,一隻豹子也奈何他不得。」

   耶律弘又問笑雲的刀法是跟誰學的,今後有何打算。笑雲支吾道:「這門刀法麼,是老何家三輩單傳。我老爹無甚名氣,便說了你也未必知曉。」耶律弘連稱可惜。玉盈秀忽然張大眼睛地道:「昨日聽在衙門裡當差的孫二叔說,朝廷要招募武功好的人去蒙古大青山下應什麼『七星風雲會』,少城主既然說你刀法好,你不妨去碰碰運氣!」

   耶律弘聽了「七星風雲會」這幾個字面色陡變,正待言語,忽然聽得草棚外一聲馬嘶,立時草棚內的人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耶律弘雙眉一揚,道:「這裡又要選戰駒了,兄弟,咱們且來瞧瞧熱鬧。」攜著笑雲的手興高采烈地走到草棚之外。

   只見對面一座高坡之上栓著一匹戰馬,山下齊刷刷地排著無數馬駒,幾個破衣牧民正自往來忙碌。耶律弘見笑雲一臉錯愕,便笑道:「咱們蒙古人一輩子離不開馬,更離不開戰馬,選馬重在選駒。每年秋前都要在各處選駒。你瞧那山頂上面立著的是母馬,待會它長嘶一聲,下面的馬駒便會拚力上山,先到的便會選作戰馬!這樣選出的戰馬脊背有力,最能忍饑耐勞,便在水草不足之時,也能連著打上他七八天仗。」

   玉盈秀這時卻聽一個僕從以蒙語低聲提醒道:「少城主,你跟那五魔子定的約會可要誤了?」耶律弘將手一擺,叫道:「什麼事比得上選戰駒要緊?讓那廝多等幾時就是!」又轉頭對笑雲道:「咱們蒙古人常說人生的最大不幸便是:少年的時候離開了父親;在中途的時候離開了馬。你就可知道咱蒙古人有多好馬了。」

   正說著,卻聞得山下有人將旗子一揚,山頂的母馬便嘶叫起來,山下早有一排六隻小馬駒子應聲直向山頂奔去。山下眾人一起鼓噪,六駒之中有兩隻奮勇爭先,當先奔騰向上,立時便給牧人領到了一旁。過不多時,又有六匹小馬迎著母馬的嘶叫奔出……

   笑雲本來性喜熱鬧,在鳴鳳山上除了玉盈秀能為他帶來歡樂之外簡直是毫無樂子可尋,今日看了這個新鮮無比的蒙古選駒不由大呼過癮,連連拍手叫好。正瞧得熱鬧,忽聽得身後響起一聲怪笑:「少城主有約不赴,卻躲在這裡做這閒人!」

   眾人一驚回頭,卻見一個頭戴鷹羽高帽的青年漢子不知何時到了身後,這人一身不男不女的衣裙上綴滿了銅鏡銀鈴,再配上一張白慘慘的臉孔,瞧上去說不出的邪氣。這怪人一到,四周眉飛色舞觀瞧選馬的看客無不如見鬼魅,立時誠惶誠恐地四散退開,只剩下了耶律弘、任笑雲一行數人。

   「原來是魔家老五!」耶律弘冷笑一聲,「你性子倒急,居然尋到此處!也罷,咱們的比武在哪裡都是一樣,這就動手吧!」那青年陰森森地點頭道:「老子就是瞧不起黑雲城的囂張氣焰!你帶的人倒是不少,要不要一擁而上?」耶律弘道:「孔雀愛惜尾巴,好人珍惜名譽。對付你還用得著倚多為勝麼?」轉頭對笑雲笑道:「兄弟,我這裡還有一個小約會,你且在一旁看看熱鬧!」揮手讓眾人退開,大草棚前便空出一片空地來。

   笑雲低聲問那店主祁三:「這魔家老五是何人?」祁三面現驚恐之色,就聲音壓得不能再低:「這是九子鬼母斡兀立的九子之一,人稱五魔子,據說神通廣大得緊。」笑雲想起鄧烈虹所說的和刀魔耶律誠翼分庭抗禮的九子鬼母,心下登時來了興致,暗道:「刀魔耶律誠翼和這九子鬼母的武功路數到底如何,咱們從未瞧過,這會正好見識一下!」

   驀地只聞五魔子一聲怪叫,身子霍然一伏,一根鹿角枴杖已經急向耶律弘擊到。耶律弘冷哼一聲,腕子疾揚,一把長刀及時揮起。刀杖相交,發出有若裂棉般的一聲怪響,五魔子的身子已經遠遠蕩了出去。笑雲眼見耶律弘這一刀沉穩迅疾,後發先至,不由暗自叫了聲好。

   五魔子的身子在半空中一個轉折,忽然又詭異無比地蕩了過來,人在半空,鹿角杖忽向耶律弘的頭頂奇詭無比地連擊三杖。玉盈秀見他居然在空中有若鬼魅般地隨意圓轉,也不由啊的一叫。耶律弘揚眉展腕,再出一刀,只一刀就立時將這三杖盡數封住。

   兩個人身子翻轉,已經戰在一處。這五魔子招式飄忽狠辣,兼之身上零零碎碎的一大串銅鏡銀鈴隨著他進退攻守發出陣陣怪響,更增詭異之氣。玉盈秀凝神瞧了片刻,低聲在笑雲耳邊道:「這人武功倒和林惜幽有幾分相似!」笑雲點了點頭,卻道:「少城主的武功更高,他還留著七八分功力呢,想是盼著這五魔子知難而退。」

   但五魔子招招進逼,絲毫沒有退意。忽聽得耶律弘大喝一聲:「小心,這一刀我斬你帽上鷹羽!」一語未畢,五魔子頭上羽翎紛飛,兩三根鷹羽隨刀落下。眾人見這一刀驚快如電,不由一起大勝喝彩。彩聲未落,耶律弘又喝一聲:「斬你裙上銀鈴!」聲出刀到,嘩啦啦一響,一串銀鈴已經飛上半空。旁觀眾人看得眼花繚亂,不由一起大聲鼓噪,事到如此,這一場比武已是勝負分明。

   猛然間只聞五魔子一聲氣急敗壞的怪叫,身子一縱,急向呆立一旁的耶律白撲到,手一揚,一串疾雨般的銀針已經撲面襲了過去。耶律弘實在想不到他窘迫之下會對一個孩子下毒手,急忙自後撲來,五魔子怪笑聲中,反手又是一把銀針向他射出。

   兩把銀針分射父子二人,都是快如閃電。

   笑雲叫聲不好,想也不想地飛身射出,一把將耶律白攔腰抱起,披雲刀疾揮一招「望海勢」,一股勁風登時將銀針逼得盡數倒捲過去,五魔子慘叫聲中,已被一把銀針盡數射中。便在此時,耶律弘也以自身刀氣震散了銀針。五魔子身子剛剛摔落在地,笑雲已經提刀撲上,喝道:「人家手上留情,你卻對個孩子下手。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還不一刀宰了!」揮刀便待斬下。「且慢!」耶律弘面色蒼白,卻叫了一聲:「兄弟,還是饒他一命!」五魔子自地上掙扎起身,忿忿盯了笑雲兩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笑雲這才放下那孩子,笑道:「好孩子,沒事嘍,沒嚇著我們好孩子麼!」耶律白的小臉漲得紅紅的,叫道:「我爺爺是草原上的不敗戰神,爺爺告訴我,耶律家的人,自小便不知道害怕!」但瞧他神態輕鬆,顯是毫無懼怕之意。

   「白兒,胡說什麼,還不謝過叔叔的救命大恩!」耶律弘這時面上已經回復了先前的豪氣,走過來挽住笑雲的手,笑道:「似你這等武功的,便是我也是頭一次遇到。你兩次救這孩子性命,若是不嫌,咱們就拜做結義兄弟如何?」若是在初見之時,笑雲決不會答允,但此時他酒已喝了不少,又和他傾心交談多時,聞言後立時滿胸豪氣翻湧,想也不想地便道:「好,能有你這大哥,當真是小弟平生大幸!」玉盈秀面容一變,要待阻止,已然不及。當下兩個人便在大草棚前依著漢人規矩插土為香,八拜為交。再站起身來時,不由相視而笑,手挽手地走進了酒肆之中。

   耶律弘揮手遣散草棚內的眾多酒客,又命手下人在棚外四處守望,這才道:「兄弟,以你這等武功若是前去應徵那七星風雲會,只怕一去便中,只是我勸你萬萬不可前去!」

   笑雲見他神色鄭重,心下一動,便道:「我們漢人都講究博個封妻蔭子,我這一身武功埋沒已久,等了這多年才有這麼一個機會,如何不去?大哥這麼說,莫非是你們早有了必勝的法子?」「必勝的法子倒是沒有,」耶律弘沉吟片刻,終於咬了咬牙,道:「也罷,我說與你聽,兄弟可萬勿外傳!」見笑雲鄭重點頭,才低聲道:「我在大汗眼前效力已久,我猜咱們大汗定下這七星風雲會說不定只是一個幌子,想必是要借這比武之機,出兵直取大同。我看這一次大汗是下了狠心,漢天子若不答應大開馬市,咱們就一傢伙打到他的皇城根下!」

   笑雲面色大變,正待言語,忽然一個蒙古大漢匆匆跑來,急在耶律弘耳邊嘀咕幾句,耶律弘也是濃眉一皺,對笑雲道:「兄弟,本要留你在此地快活幾日,哪知你傷了那五魔子,他師父斡兀立已經跑到大汗跟前告狀去了。大汗最恨漢人毆打蒙古人,何況你打傷的還是他眼前紅人的徒弟,」一揮手叫人捧上一包金銀,打開來道:「兄弟且速回漢地,等大汗消了火,再來看我。我在大汗跟前美言幾句,憑你武功,自不愁封妻蔭子!」

   笑雲卻對那白花花的金銀瞧也不瞧,站起身來,道:「是,兄弟便暫避一時,待避過風頭,自會來瞧哥哥。這些金銀兄弟卻用不著!」耶律弘見他重義輕財,心下更喜,出門挑了兩匹好馬送他,更親自催馬送出好遠。

   二人並馬疾行,耶律弘兀自在他耳邊低聲囑咐:「兄弟,大青山下凶險得緊,你萬勿一時衝動,前去赴那七星風雲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9 01:19:15

第二十六章 風起穹廬七星寒(1)

   那馬市早關了,二人不識別的路徑,只得去叫關城,好在遇上的當值將官黃克老倒是熟人,這才穿越長城而還。二人不敢停留,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回了鳴鳳山。

   聚義廳內的眾人正自商議要事,原來笑雲下山不到一日,陸九霄便遣人送上了書信一封,上面沒甚言語,只孤零零的一行話:「下月十五草長鷹飛之際,願附沈兄、何兄驥尾,共赴大青山之約!二君素明大義,必罔顧私怨矣!」落款卻是「九霄頓首」四字。眾人連日來議論紛紛,均覺是去是拒,著實不好定奪。

   這時聽了笑雲二人所說,眾人都是面有憂色,顧瑤當先搖頭道:「耶律弘說得再清楚不過了,大青山下是俺答布下的一個陷阱。那俺答素來詭計多端,耶律誠翼做事也遠不似他兒子這般好說話,咱們一去,必是羊入虎口!」廳上眾人立時便分成了兩派,柳淑嫻、頑石和尚等人躍躍欲試,老成持重的梅道人、顧瑤、陸亮卻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有葉靈山和玉盈秀卻盼著作壁上觀,讓陸九霄和俺答先拚個魚死網破。

   眾人正自爭論不休,山下又有個錦衣衛送上來一樣包裹。拆開一瞧,卻是陸九霄和鄭凌風聯筆所書的一幅書卷,上面錄的正是一首唐人樂府。詩曰:

   男兒徇大義,立節不沽名。   腰間懸陸離,大歌胡無行。
   不讀戰國書,不覽黃石經。   醉臥咸陽樓,夢入受降城。
   更願生羽翼,飛身入青冥。   請攜天子劍,斫下旄頭星。
   自然胡無人,雖有無戰爭。   悠哉典屬國,驅羊老一生。

   從落款具名來瞧,這樂府的前八句顯是鄭凌風所書,其字剛勁逼人,透出一股目空四海的氣勢。陸九霄所寫的後八句學得卻是蘇體,字字豐潤,多了許多圓轉的味道。梅道人也嗜好書畫,看了嘖嘖稱奇:「以字而論,鄭凌風要強過陸九霄許多,他的字都帶著一股劍氣,讓老道看了,不覺要拔劍狂舞一番。不管如何,武尊劍帝,聯手一書,也是難得一見了。」葉靈山嘿嘿笑道:「這便是陸九霄所說的大義相激麼?咱們要『立節不沽名』,自然會替他『斫下旄頭星』,然後再『驅羊老一生』!」

   眾人爭執片刻,何競我終於開口道:「我瞧還是去!俺答居心叵測,咱們卻不知他到底要如何,國勢如此,不容我輩退縮!」久不開言的沈煉石也道:「便是陸九霄不送來這勞什子的樂府詩,老夫也要一去!」柳淑嫻聞言歡天喜地,向面現愁容的陸亮笑道:「何堂主、沈先生都說要去了,你膽小退縮,還是不去為妙!」陸亮的臉色微變,卻冷笑道:「你去了也是無用,真打起仗來還要靠我這條百家槍!」

   笑雲心下也盼著前去瞧瞧熱鬧,眼見眾人去意已決,不由眉飛色舞起來。何競我素知曾淳多謀,這時向曾淳道:「公子,你意下如何?」曾淳卻是一直神色黯然,這時才輕輕歎了口氣,道:「我沒心思想這些,明日晴兒就要入土為安了,待過了明日,再說罷!」笑雲眼見曾淳面容枯槁,鬍鬚滿面,才數日之間卻好似老了十幾歲一般,心下也是跟著一陣酸痛。

   本來那時候停靈的期限往往很長,但當此亂世之秋,又兼喚晴的複雜身世,眾人均想還是讓這秀美真純卻又命運多舛的一縷芳魂早日入土為安的好。

   喚晴葬在憩鳳谷,緊挨著曾銑的衣冠塚,上面赫然寫著「亡妻喚晴之墓」,字字如泣,正是曾淳親筆所書。

   諸多儀式之後,曾淳想起這個對自己魂牽夢繞的女子從此就要伴著這淡淡的花香長眠此地了,登覺心魂若失,忍不住撫碑痛哭。眾人佇立墓前,也覺心痛神傷。

   這時卻見辛藏山快步而來,振聲嚷道:「師父,外面來了一個叫靈照的老和尚!這時已經到了半山腰啦。」自鳴鳳山的兵丁給眾邊軍帶走之後,山寨已任由人出入,不再設防,但聽得這來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靈僧癲道」中的靈照大師,眾人都是精神一振,笑雲和玉盈秀對望一眼,更是面現喜色。何競我雙眉一揚,叫道:「靈照大師不吝玉趾遠來,鳴鳳山上下蓬蓽生輝。且請大師在聚義廳內稍歇片刻!」他這一聲運功喝出,遠遠傳了出去。

   一個和善的聲音歎道:「不勞諸位客氣,聞得喚晴女俠今日初喪,老衲與她有過一面之緣,要到她墓前一拜,不知可否?」沈煉石道:「大師有道高僧,肯來看她,那是喚晴的福分!」靈照低唸了一聲佛號,隨即眾人就聽到了篤篤的木杖踏地之聲。

   靈照腿有殘疾,以杖代步,卻依然快得驚人。過不多時,便見一個面容慈祥的白鬚老僧拄著枴杖到了墓前。眾人紛紛上前與這位少林高僧見禮,靈照對誰都是笑容可掬的點頭施禮,只到了笑雲時,才以手輕拍他頭頂,笑道:「見到少俠龍騰虎躍,著實讓老衲欣慰。」那一雙老眼再轉向墓碑時,就多了許多淒涼和無奈。「這女娃子宅心仁厚,老衲只道她來日必有後福,哪知一彈指頃,生死兩別!」靈照長歎一聲,便即在墓前雙掌合十,念起經來。眾人便也一旁躬身靜聽。

   一陣風吹了過來,谷中的風已經有了涼意,但還有絲絲若有若無的花香。山谷中一片寧謐,只有靈照的經文之聲悲天憫人的響著,這聲音低沉悠長,旁人聽了也無甚感覺,但一入悲痛欲絕的曾淳之耳,便恰如久旱甘霖,使他萬念俱灰的心中生出一種匍匐在地的仰慕來。過了多時,靈照禪師經文一了,曾淳忽然上前撲倒在地,哭道:「大師,弟子今日看破紅塵,祈望大師慈悲,為弟子剃度!」

   眾人聽得曾淳忽然起了出家之念,心下都是一驚。靈照看了曾淳兩眼,微微一笑,道:「公子當真要皈依我佛,潛心修行?」曾淳叩頭道:「正是,弟子只盼今後與青燈長卷相伴,做個修行之人。」靈照笑道:「公子熟讀百家,該當知道,此心安穩,在家亦是修行,此心不得安穩,出家亦難修行!」曾淳慘然道:「弟子此時萬念俱灰,這顆心已經碎成千片萬片,早談不上安穩與否了!」靈照白眉一豎,霍地吼道:「那便將你碎成千片萬片的心拿將出來,老衲與你合成一個!」這一聲以少林金鐘吼的功夫喝出,當真有振聾發聵之效,墓前眾人聽了,心神均是一定。

   曾淳更是身子大震,剎那間身上汗出如漿,忽地跪地叩頭,道:「多謝大師慈悲,弟子多日來魂不守舍,今日才得一絲安穩清淨!」靈照金剛怒目的一張臉才回復了慈祥,歎道:「公子絕頂聰明,根器不凡,若要修行,何處不可?只是你脾氣剛大,世緣深重,更兼此時國難重重,實非公子遁入空門的時機。」曾淳向靈照再叩首,道:「大師給弟子合成的這顆安穩之心,弟子回去後定會善自護持。」靈照微微點頭:「那就很好!無論是誰,對自己這顆心都要善自護持呀!」

   何競我鬆了口氣,上前扶起曾淳道:「是呀,咱們應戰蒙古,赴那七星風雲會,還需公子的大智慧來謀定後動呢,此時大伙怎能捨得你出家!」靈照聽他說起「七星風雲會」這幾個字,登時面色一變,沉聲笑道:「呵呵,七星風雲會,老衲也正是為此事而來!」

   眾人回到聚義廳,分賓主坐下,靈照和尚便在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來,道:「鄭凌風知老衲在江湖上是個好人緣,特意請出我來相勸各位應戰。這是陸九霄排定的七星應戰之人,請諸位過目!」沈煉石迫不及待,搶過去先看了,邊看邊念道:「嘿嘿,怪不得陸九霄這麼跟咱客氣,他那裡是沒有什麼人了。應戰的這七人不少是咱的兄弟。除了他陸九霄,餘下這六人是餘震北、頑石和尚、老夫沈煉石、任笑雲、鄭凌風和何競我!咦,這餘震北是何許人也?」

   靈照歎道:「前幾日嘉靖皇帝心血來潮,以風雲會之事探問陶真君。陶真君信口胡言道,胡虜毫不足懼,風雲之會,天兵必勝,只是須以一個以『震北』為名的人去打這頭陣!嘉靖便命嚴嵩前去查訪此人,恰巧錦衣衛內有一個千戶有些武功,名字叫做餘震北。嘉靖大喜,便欽點此人做了七陣的先鋒。」眾人聽到這裡,均覺哭笑不得,沈煉石苦笑道:「我在錦衣衛那會還不知此人名號,想必是個浪得虛名之輩!」柳淑嫻搖頭道:「什麼浪得虛名,這人丁點虛名也沒有,興許連莊稼把勢都沒學過。這混帳皇帝,儘是這般自作聰明地做這糊塗事。」靈照笑道:「正是,前兩日這位余千戶帶著聖上口諭一到青蚨幫,陸九霄便暗自叫苦不迭,卻又無計可施。這位千戶大人粗通武功,技藝平平,雖然怕得要命,但聖旨在此,卻也不得不拚力一搏。只是如此一來,這七陣之中咱們已經必輸了一陣,叫這總陣主陸九霄如何不急?」

   眾人也是一陣唏噓,沉了一沉,何競我道:「大師見識高明,此來鳴鳳,機緣難得,還請不吝賜教。」靈照笑道:「所謂跳出三屆外,不在五行中。偏偏我這和尚六根不淨,四大難空,眼見國勢不振,便比世人還多了幾分性急。」沈煉石等人聽到這裡,一起笑道:「『出家不如在家,出世不如入世』,大師這古道熱腸,早為江湖一大美談。」

   「諸位施主過譽了,老衲年少之時好儒術、喜談兵,可笑學書學劍兩不成,這才遁入空門,陸九霄看準了我這脾氣,這才搬出我來做這說客。」靈照說到這裡,臉上笑意漸漸收斂,道:「我瞧何堂主與沈先生急公好義,大青山下七星會,諸位必是會去的。但此去應戰,須得力防二人。一個是陸九霄,此人心機內斂,喜怒不形於色,他這一次說動諸位出馬,也是未必安得什麼好心,若是一舉獲勝,這功勞自是他的。若是稍有差池,各位便全會做了他的擋箭牌。且此人做事從來不擇手段,風雲會後無論成敗,說不得都會對諸位下手。」眾人聽了,心下都是一凜,陸亮怒道:「那咱們不妨先下手為強,瞧他還能耍什麼花招。」靈照笑道:「這也只是老衲的猜測罷了,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但咱們也不必草木皆驚。這另一人麼,便是蒙古俺答了,此人多謀好戰,曾總督去後,他便總是蠢蠢欲動,這一回擺下此陣,必是別有用心,只怕還是志在中原!」

   沈煉石將大腿一拍,道:「大師料事如神,小徒剛自塞外而回,探得的訊息與大師所料一模一樣!」當下便將任笑雲遇上耶律弘之事的前前後後說了。靈照笑容陡斂,道:「即是如此,咱們更加不得不防。老衲此來,原是受陸九霄之托,奉上七陣次序的。各位既是慨然應戰,陸九霄倒是去了一塊心病。任少俠所說之事,必要速告陸九霄知曉,嘿嘿,人家已經箭在弦上,咱們還在歌舞昇平。今日言盡與此,老衲這便告辭了。」眾人攔阻不住,他已經站起身來,說道:「一月之後,陸九霄、鄭凌風攜青蚨幫人馬在得勝堡相候,咱們齊赴大青山。」

   眾人見他落拐如飛,直向廳外走去,心中都增欽佩之情。笑雲心中更想:「這老和尚談禪說法,儼然四大皆空,但一遇大事,卻是比誰都是著急,這般火熱心腸,委實世間難尋。」大夥一起送他下山,靈照揮手止住眾人步子,這才揮灑著白髯飄然下山。

   那一襲灰色僧袍片刻之後就飄到了山腰,卻有一聲悠長的沉厚聲音傳了上來:「七星會中,各位務要小心!」眾人聞言都覺心頭一暖,那一襲僧袍已經慢慢化作了一個灰點,在山下消逝了。

   這幾日間,眾人全都摩拳擦掌,抓緊功夫演練武藝,沈煉石更是牢牢看住笑雲,日夜督促他習練觀瀾九勢。初時玉盈秀還能在一旁觀瞧,但有兩回笑雲向她眉來眼去地顧盼傳情卻給沈煉石瞧個滿眼,沈煉石沖沖大怒,便將玉盈秀攆走,好讓他「心無旁騖」的練刀。笑雲知道這瘋老頭子蠻性發作,也只得由著他,只是一整天的瞧不見心上人兩眼,這刀便練得愈發無趣。

   何競我幾次派袁青山去問陸九霄有什麼應對俺答之法,陸九霄卻總是推三阻四。直到袁青山第三次登門拜見,陸九霄才對他言道:「大同總兵仇鸞已經拍胸脯打了保票,他早有了破敵的錦囊妙計,這大同府是固若金湯、高枕無憂了。況且,近兩個月來皇上對邊關告急的奏報已經厭倦,常對奏報者大發雷霆,此事不宜上奏聖上,我修書一封告訴兵部尚書丁汝夔,請他小心措置,也就是了。」

   鳴鳳山上諸位豪傑聽了此話,都覺心灰意冷,沈煉石冷笑道:「仇鸞這狗賊百無一能,居然會有破敵的錦囊妙計,這可奇了!」頑石和尚更是忿忿罵道:「當真有什麼皇上就有什麼臣子,我瞧這陸九霄根本對俺答犯邊的警訊沒有放在心上!」何競我凝思片刻,忽然將手一揮,道:「七星會上,咱們相機從事,若是事態緊急,咱們便襲殺俺答!」眾人聽了他這膽大妄為的念頭,心都是一跳,曾淳卻沉沉點頭:「進生退死,當機立斷!」

   時光如梭,一月之後,何競我留下重傷才愈的解元山、桂寒山兩兄弟鎮守山寨,其他豪傑起個大早,催馬直向得勝堡馳去。

   卻見得勝堡前馬嘶旗舞,鄭凌風攜陽流雲、水若清等人率青蚨幫數百人馬已在堡前相候,一襲灰袍的老僧靈照也赫然在列。此時鄭凌風意氣風發,顯是未知喚晴死訊。那陸九霄卻青袍緩帶,一身便裝,除了身旁一個愁眉苦臉的白臉漢子之外,未帶甚麼兵卒。雙方雖是各懷舊恨新仇,但當此之時卻還略略客氣幾句,便即齊抖韁繩,催馬出關。

   笑雲偷眼瞧見陸九霄身旁那白臉漢子雙眉緊鎖,知道這人只怕就是嘉靖皇帝欽點的正印先鋒官餘震北了。他笑著向玉盈秀使個眼色,玉盈秀也轉頭瞧去,只見餘震北雙唇微抖,口中唸唸有詞,神色似笑實哭,也不由嗤的一聲笑出聲來。

   得勝堡其實是個指揮中樞的大堡,在它周圍還有鎮羌堡、四城堡和得勝口月城三堡和它首尾呼應。縱眼望去,只見十餘座碩大堅固的牆台簇擁著四座高大威猛的城堡自漫漫黃土上連綿遠去,那磅礡雄壯的威武雄關立時使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升騰起萬丈豪情。陸九霄偏偏選在得勝堡出關,看來不單是要討一個好口彩,更要以此巍峨雄關一振軍心。

   但不知怎地,笑雲望見在蒼茫黃土上驟然崛起的得勝堡,心靈一震之下卻想到了城牆之外長歌低吟、衣不遮體的諸多窮苦牧民。他忽然心中一動,轉頭問沈煉石道:「師父,自打有長城那一天起,就有沒完沒了的廝殺了吧,什麼時候這長城內外的人才不會有廝殺征戰呀?」沈煉石一愣,隨即卻無奈的一笑:「其實在有這長城之前,便已經有了無止無休的征戰了,修城建堡,那也是歷代天子萬不得已的辦法!你說的長城內外再無征戰,那也是數千年聖賢夢寐以求的『天下大同』的美夢了。只是這個夢做了幾千年,『天下太平』卻還是一句空話!」何競我也歎道:「世道越是往下,人心越是爭強好勝,事事只以武力相迫,天下太平這個美夢只怕再做上幾千年也未必成真!嘿嘿,髑髏皆是長城卒,日暮沙場飛作灰。苦的終究是天下蒼生!」一旁的玉盈秀眼見笑雲聞言後雙眉緊皺,倒笑了起來:「雲哥,想不到你終日無憂無慮,今日也來憂國憂民啦!」笑雲抬起頭來,隨即呵呵笑了:「其實我是日日夜夜的憂國憂民,只不過你今日才瞧出來。」

   已經是八月的天了,塞外的風很有些涼意。出得勝堡折而向西,直奔了快半日,便到了大青山下。大青山名喚「大青」,山上卻沒多少綠樹青草,從這一麓望過去全是赤裸的岩石,在陽光下瞧來就如牧民裸露出的古銅色肌膚。那山也不高,但昂然拔起在一片澄淨蔚藍的天宇下,竟遮住了身後的白雲,別有一番震懾。

   繞到大青山北麓,便瞧見了一片片的草原和座座氈帳。眾人在一望無垠的綠色草原上縱馬馳騁,都有心曠神怡之感,過不多時便瞧見了前面幾座氣勢恢弘拔地而起的金帳,四處高台環繞,旌旗招展,一派威武之色。

   對面馳來數匹戰馬,幾個黑衣大漢將眾人迎入了一個氈帳之前。原來俺答聞得大明不以官方名義應戰,便也不以常禮迎接,這幾人都是默默無聞之輩,鼎鼎大名的耶律誠翼、青蓮黃葉一個也沒有露面。眾黑衣漢子之中一個自稱趙方的漢人倒是能說會道,向陸九霄噓寒問暖,大套近乎,說道:「大汗定下的規矩是午時之後鳴炮為號,在擂台之上比武過招!這時時候還早,諸位好漢不如先行進帳歇息。」

   鄭凌風將手一揮,手下弟子立時安營紮寨,數座帳篷連綿紮起,眾人這才走進去歇息。

   午飯之後,炮響三聲,金帳之前忽然號角齊鳴。

   聚合堂、青蚨幫群豪簇擁著陸九霄、鄭凌風和何競我幾人昂然上了東首高台。笑雲才一坐下,便四處張望,只見對面西首的高台蓋得比自己這裡足足高出丈餘,對方瞧過來時居高臨下,而且幔帳高挑,也望不見那俺答汗是什麼模樣。又見棚中蒙古眾高手個個氣勢不俗,自己新結的兄長耶律弘也赫然在座。笑雲怕給他看到,忙將頭低下,心內忽然想,我跟他結義是不是酒後一時興起,有幾分兄弟情義在裡面?嘿嘿,其實耶律大哥豪爽慷慨,若非是他蒙古人,又是刀魔的親兒子,有這樣一個好兄長也是著實難得呀!

   正自胡思亂想,忽聽有人一聲長笑,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挺立在擂台之上。這兩丈方圓、三尺來高的擂台處於東西兩座高台之間,眾人自上向下望去,本該瞧得清清楚楚,但眾人均覺眼前一花,這人已經靜靜立在台上,這等奇快的身法委實是驚世駭俗。

   這人高帽錦袍,一身蒙古顯貴打扮,紅堂堂的國字臉上一雙鷹目如電閃動,只這麼在台上靜靜一掃,高台兩旁數百武士、台下千餘蒙古看客立時就靜下聲來。那人先向俺答所坐的西首高台幔帳深深一揖,這才轉過身來,向著中國群豪這邊抱拳施禮,道:「諸位貴客遠來,草原上下萬分歡喜。耶律誠翼這裡有禮了!」眾人聽得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黑雲城主一代刀魔耶律誠翼,全不由哦了一聲,又見他一口中原話說得流暢無比,更覺此人不同凡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10 00:56:32

第二十六章 風起穹廬七星寒(2)

   「前幾日遵照大汗旨意,將戰書下到貴國首輔嚴大人府上,草原上的人全是直肚腸,只怕衝撞了嚴大人,冒昧之處,還望海涵。」耶律誠翼雙目灼灼,說出的話來卻客氣之極,「好在漢天子居然答應赴此七星風雲會,以七戰勝負,定這馬市開閉,使天下蒼生,免於刀兵之苦。這等大胸襟大手眼,委實令人讚歎。」東首群豪聽他誇讚漢天子,也覺面上有光,只覺心中這位刀魔形象一下子就可親了許多。

   耶律誠翼又將雙拳一抱:「只是如此大事,可不能只我一人在此這麼空口白說,請陸大人上台一見!」數千道目光便一起向東首高台上射來。一大半蒙古百姓對這馬市開閉的事情不甚明瞭,但適才耶律誠翼上台時露出了一手絕頂輕功,眾人早知中國武尊陸九霄的大名,全盼著這陸九霄也露上一手神功。

   台下響起一聲金石交磨般的笑聲:「今日得見高賢,幸如何之!」笑聲才起,明晃晃的日頭之下,陸九霄那身材矮胖的身形已經挺立在了擂台。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知他用了什麼詭異身法,竟如在地下湧出一般,忽然現身擂台之上。這一著先聲奪人,瞧著比耶律誠翼那一手還要高明,台上台下登時就是一靜,隨即東首一眾青蚨幫眾震天價叫好。沈煉石也忍不住低笑一聲:「『偷天換日』這門身法失傳已久,這老狐精居然也練成了。」

   陸九霄也是先向俺答所坐之地遙遙拱手,再轉向耶律誠翼道:「城主見召,不知有何見教?」耶律誠翼見他上台來露的這手絕世身法,心內微震,臉上卻仍是堆出一團笑意:「七星決勝負,馬市定開閉,這等大事,空口無憑,咱二人便在此處當著天下英雄的面,擊掌為誓!」明朝自開國以來,歷朝天子總是對開放馬市之事存有戒心,只將之做為羈糜蒙古的一大手段,動不動就將馬市關閉,給缺衣少食的蒙古人一些顏色看看。嘉靖皇帝更是視蒙古如洪水猛獸,視開通馬市如開門揖盜。就為了這個緣故,統轄十萬緹騎的陸九霄才不得不以私人身份率眾前來比武應戰,此時要陸九霄擊掌為誓,實是超出了他的職權所在。但他素來圓滑,暗道:「勝負未分,擊掌便擊掌,好在胡虜到底心粗,沒有白紙黑字,老夫事後給他來個翻臉不認帳,也就是了。」一念及此,心下萬分慶幸,二人的手已經擊在一處。啪的一響,陸九霄只覺對方內力含而不露,耶律誠翼卻覺對方手上生出一股黏力,自己的勁氣居然難以施展。

   啪,啪,又是兩聲響亮,這後兩掌看上去都是不露聲色,但二人不約而同地都加上了勁力。三掌一停,兩個人忽然齊齊向後退了兩步,原來所立之處均現出淺淺的一對腳印。二人相視一笑,均覺出了對手的高妙武功和深沉心機。

   兩大擂主便踩著一片如潮的掌聲和吶喊聲回歸本陣。再竄上台來的卻是那漢人趙方,此人給俺答臨時封了個千夫長的閒職,專為主持此次比武。趙方上台之後客氣幾句,便將此次比武的次序說了,蒙古一方的先鋒是有「蒙古熊王」之稱的千夫長拔都,再往後依次便是九子鬼母斡兀立的關門弟子「小魔子」布裡孛闊、耶律弘、九子鬼母斡兀立、黃葉上人和耶律誠翼,最終以青蓮法王押陣。

   眼見這場千載難遇的比武即將開始,眾人剛剛靜下來的氣血又翻湧起來。立在台上的趙方高聲唱名:「第一戰,中國先鋒餘震北對陣蒙古先鋒拔都!」聲落鑼響,台上台下幾千對目光立時都齊齊聚到了擂台之上。

   只聽得咚咚咚的腳步聲響,一個虎背熊腰的蒙古大漢光著膀子上了擂台。草原火熱的日光直直地照下來,那黝黑的肌膚便閃出一層微紅的汗光,這「蒙古熊王」當真生得有如傳說中的黃金力士一般威猛。餘震北忽然間面色鐵青,雙腿突突地打起顫來。

   那銅鑼又光的一響,趙方再唱道:「請中國先鋒錦衣千戶餘震北登擂呀!」這一聲不啻催命銅鑼,千戶大人餘震北驀地雙眼一直,口中噗的噴出一口白沫來,身子猛然栽倒在地。群豪實在想不到這人如此窩囊,東首台上立時亂作一團。台下看客不知就裡,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一片混亂之間,忽聞一聲嬌叱,一道紅影已經閃上了擂台。人到掌出,纖纖玉掌穿花蝴蝶一般地疾向拔都攻到,卻是怒娘子柳淑嫻。拔都呵的一聲低吼,腳步疾錯,他身子胖大,步法卻迅疾如風,柳淑嫻這連環三掌立時拍空。

   啪的一聲,柳淑嫻攻出第四掌時,拔都沉腰坐馬,也是一掌拍出,登時將她震得連退三步。拔都從未看過這般標緻的美貌少婦,更想不到這樣嬌怯怯的一個人居然會硬扛住自己一掌,立時牛眼瞪起,向著柳淑嫻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陣話語。台下的陸九霄正給嚇暈倒地的餘震北弄得灰頭土臉,眼見柳淑嫻不管不顧地登台打擂,更增煩惱。何競我忙喊道:「柳寨主,你非他敵手,快快下來。」

   「下來甚麼?老娘看到狗熊一般的蒙古狗賊就有氣!」原來柳淑嫻的丈夫數年前便死於一個胖大的蒙古將官之手,這時她看到不可一世的「熊王」登時就想起了慘死多年的丈夫。拔都不明就裡,眼見對面這美婦柳眉倒豎,鳳目含淚,不由心下大起憐惜之情,忽然歪起腦袋細聲細氣地問:「小妞妞,打疼了麼?」圍觀眾人眼見他牛高馬大的一個人忽做此溫存之態,全不由轟然爆笑。

   「你奶奶才疼呢!」柳淑嫻口中叫罵,霍然柳腰一擰,「裙裡腿」猛向他胸前踢去。啪啪啪,這三腿奇快如風,盡數踢在拔都胸上,但拔都的身子連晃都沒晃,居然還嘿嘿笑著向她挑起了拇指。柳淑嫻銀牙緊咬,蓮足一翻,一片銀光便向拔都臉上劃來。原來她鞋上暗藏「足刀」,只需拇趾一按,便會彈出。拔都臉上笑容不改,霍地一俯身,鐵肩已經扛在了她高抬的腿下。

   只一扛,柳淑嫻的身子已經倒飛了出去。「柳姊!」驚呼聲中,一道人影已經疾飛而到,及時攬住了柳淑嫻的纖腰,來人正是百家槍陸亮。他雖常受柳淑嫻奚落,心中卻暗戀這位怒娘子至深,柳淑嫻一上擂台,他便急急趕到台下掠陣,也虧得他眼明手快,這一下「英雄救美」倒正是時候。

   怒娘子給他攔腰抱住,又羞又惱,怒道:「誰要你來多管閒事!」陸亮眼見她輕嗔薄怒,反而更增韻味,當下嘻嘻一笑:「柳姊,小弟早說過,當真論打,還要瞧我這根百家槍!」話音一落,左手將柳淑嫻輕輕放下地來,右手長槍一抖,筆直如線地扎向拔都咽喉,槍到中途,忽然抖個瀟灑的槍花,陡然頓住。但見他安頓美人彬彬有禮,槍扎番將快若流星,這一亮相真如玉樹臨風,灑脫漂亮到了極點。

   拔都牛眼一瞪,喝道:「餘震北?」陸亮怒道:「番幫胡虜,不識得『百家槍』陸大爺麼,這是楊家槍!」長槍再抖,一招「四夷賓服」直扎他小腹,口中道:「疾上又加疾,紮了還嫌遲!」拔都身子微退,那長槍已改刺他眉心,陸亮又喝道:「少林八母槍,刺你眉心!」不待拔都招架,大槍霍地一壓,平平扎向他胸口,口中又道:「岳家槍,刺心窩!」片刻之間,「百家槍」已經連變三種槍法。驀地拔都大吼一聲,宛若虎嘯獅吼,一拳便擊在他槍桿上,陸亮雙手虎口劇震,長槍險些脫手飛出。拔都猱身直進,雙手已經抓住了槍桿,用力回奪,陸亮比不得他力大,又不願撒手,便給他一步步拉過身去。柳淑嫻叫道:「我刺他眼睛!」拔都見她拔刀撲到,急忙將槍一掄,陸亮收足不住,登時和柳淑嫻撞在一處。台下觀戰的百姓見他二人合力兀自敵不過拔都一人,不由一起大聲哄笑鼓噪。台上的趙方這時也醒過味來,向東首高台喊道:「喂,喂,陸大人,你們這個成何體統呀?」

   陸九霄哼了一聲,身子疾晃,已經到了台上,霍地出掌在那槍上一擊,拔都和陸亮都覺渾身如遭電擊,手麻臂酸之下,長槍便向地上落去。陸九霄左手一抄,已經抓槍在手,右掌疾探,奇快無比地將陸亮和柳淑嫻的手腕盡數扣在手中,拉著他二人一步躍開。雙方群豪眼見他一招之間,將三人都治得服服帖帖,不由齊聲喝彩。

   「趙先生,」陸九霄面色一片鐵青,「本陣先鋒餘震北身體有恙,這第一陣就算我們輸了!」趙方臉上如釋重負,用漢語和蒙語分別叫道:「第一陣蒙古勝!」台下數千蒙古百姓此起彼伏的歡呼中,陸九霄領著陸亮和柳淑嫻垂頭喪氣地下了擂台,東首高台的中國群豪也是搖頭歎息。

   「頑石和尚前來領教!」聲到人到,咚的一聲,有如地動山搖,那擂台顫了幾顫,一個胖大和尚重重落在了擂台上。拔都的牛眼直瞪過去,正和頑石和尚豆子般的小眼撞在一處,他似知遇上了對手,一雙牛眼立時變得火紅。趙方才叫了一聲:「第二戰,蒙古拔都對陣中國頑石和尚!」

   聲音才落,二人已經湊到一處,拔都身高臂長,一拳重重擊在了頑石肩頭。這一拳重可碎石,但頑石和尚卻只微微一晃,隨即一掌拍在了拔都的臂上,拔都面色微變,便即揮拳攻上。二人一招之間,都已試出對方橫練功夫了得,拔都展開蒙古世傳的伏牛拳法,招招進逼。頑石和尚虎吼連連,少林黑虎拳法施展開來,也是寸步不讓。

   台上打得龍騰虎躍,台下眾人也看得目眩神馳,只有陸亮羞憤遇死,忽然將腳一頓,轉身待走。一旁的柳淑嫻一把將他抓住,問道:「呆子,你要到哪裡去!」陸亮黯然道:「今日遭此大辱,還有什麼臉面在江湖上混,不如死了算了!」柳淑嫻卻將手在他腕子上重重一摳:「你這呆子,往日的豪氣都到哪裡去了,」眼見他面紅耳赤,雙目無光,心中忽然憐惜之情大起,低聲道:「你今日捨命救我,我……歡喜得緊!」陸亮聞言,臉上陰雲一掃而光,道:「當真麼,柳姊?」反手將她雙手緊緊握住。柳淑嫻扭捏作態,正待言語,站在一旁的任笑雲和玉盈秀再也忍耐不住,忽然一起笑出聲來。這一笑,陸亮倒又紅了臉,柳淑嫻卻將俏臉一扳,怒道:「笑什麼笑?」

   笑雲急忙咳嗽一聲:「小弟沒有笑你們,只是……瞧那兩人打得有趣!」聲音未落,卻聽台上二人齊聲大喝,頑石和尚胸前已經中了一腿,與此同時他盡力擊出的一招「放虎歸山」,也結結實實打在了拔都肋下,只聽得卡嚓嚓一聲響,也不知打斷了拔都多少根肋骨。二人同時中招,同時倒地。雙方群豪全吃了一驚。微微一沉,頑石和尚忽然一躍而起,笑道:「好小子,咱們再來打過。」話一出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拔都也奮力站起,但身子突突打顫,顯是難以再戰。「中了老夫這一招還能站起來的,」頑石和尚忽然將大拇指一豎,「你算是第一個!咱們還打不打?」拔都口中鮮血汩汩而出,兀自咬牙道:「打!」頑石和尚嘿嘿一笑:「好,這份膽氣著實難得,適才你多多少少已經打過了一仗,頑石不能佔你便宜。這一戰咱們便算作平手如何!」

   話一出口,雙方群豪都覺詫異,此時拔都身受重傷,便是一個尋常漢子上前都能將他打倒,想不到頑石和尚居然如此大方!何競我忍不住道:「頑石兄,不可莽撞呀!」頑石卻將眼一瞪,道:「怕甚麼,老子藝高人膽大,下一陣打勝了就是!」這人也真是鐵打的,在台上繞場一周,調息片刻,便又生龍活虎。拔都面現感激之色,勉力說出一聲:「多謝!」便給兩個蒙古漢子攙了下去。陸九霄心有不甘,正想言語,一旁的趙方已經忙不迭地高喝一聲:「第二陣,蒙漢雙方平手!」跟著銅鑼一響,這一陣就算板上釘釘了。

   一片惋惜聲中,蒙古小魔子布裡孛闊已然緩步上台,向頑石微笑施禮。笑雲見這人一身打扮和那五魔子差不多,只是年紀更輕,瞧上去也就二十五六,一張臉青慘慘的更增邪氣。頑石和尚眼見對手病懨懨的向自己咧嘴一笑,心內雖然厭惡,卻也合十還禮。哪知布裡孛闊身子未及立起,驀地左臂一揚,五指如鉤,已經疾向頑石的禿頭插來。這一抓迅疾如風,事先毫無徵兆,台下眾人忍不住全驚叫出聲。好個頑石,危急之下大叫了一聲,一勢鐵板橋硬聲聲地避過。

   小魔子怪叫一聲,左臂一振,五指上登時彈出黑黝黝的尺長指甲,一把便將頑石胸前衣襟撕裂。這時台下忽然閃來四五個薩滿打扮的蒙人,在擂台下揮鈴唸咒,又跳又唱。

   笑雲凝神瞧了片刻,只覺這布裡孛闊的武功比那五魔子著實又高了一大截,更怪的是他十指之上都留著長近半尺的指甲,隨著他詭異的招式霍舒霍縮,有時明明頑石和尚已經避開他的招式,但給他指甲一彈,衣襟肌膚便給撕破。笑雲眼見布裡孛闊招法古怪,不由皺眉對玉盈秀道:「秀兒,你瞧誰贏?」玉盈秀皺眉道:「這薩滿招式太過邪氣,我瞧這假和尚要遭殃,待會你上去對付他,只需奮力強攻,不要給這小魔子施展邪法!」一旁的沈煉石卻笑道:「還輪不到你上,魔高一尺,佛高一丈,再過片刻,這假和尚便會扳過來。」片刻之間,二人已經過了三四十招,頑石和尚胸前、左肩的僧袍都給小魔子撕破,光頭上給劃出了三道血痕,背後更中了兩拳,瞧上去狼狽不堪。西首高台蒙古顯貴看得興高采烈,台下眾薩滿跳喊得更加賣力。

   酣鬥之中,只聞小魔子沉聲低嘯,身子如蝙蝠一般在半空一轉,十指如電,當頭擊下。頑石和尚驀地大喝一聲,揚手一拳揮出,拳指相交,小魔子哇的一叫,左手三根手指已然應聲而折。笑雲眉飛色舞,高叫了一聲「好拳!」話音才落,布裡孛闊右臂一展,身後的斗篷劃出一道青影向頑石當頭罩來。那青影一閃而逝,頑石和尚卻驀地大叫一聲,斜步竄出,雙肩之上已經插了兩把藍汪汪的小刀。他疾退幾步,終於盤膝坐在了地上。東首群豪一起破口大罵:「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直娘賊,竟敢使喂毒暗器!」只鄭凌風冷冷道:「事先又沒說不准施展暗器,這又算得了甚麼!」

   一片鼓噪聲中,布裡孛闊右掌已經掣出一把短刀,凌空撲下,疾刺頑石咽喉。危急之間,頑石和尚驀地震天價大吼一聲,身子一仰,反腿踢出,這是今日頑石和尚第一次用腿,卻一腿踢中了小魔子的胸口。小魔子悶哼聲中,右指疾彈,那短刀脫手飛出,直插入頑石右胸。這下子雙方一起中招,各自栽倒在地不能起身。

   兩方群豪不敢怠慢,急派人搶上擂台,各自救下兩人。顧瑤和梅道人急忙在藥囊之中取出藥物,為他拔除毒刃,剔除中毒處的肌膚,頑石和尚緩過了神來,又破口大罵對手無恥。那一邊小魔子卻傷重得多,給抬回西首高台後一直傷重難起。

   這一陣兩敗俱傷,自然又是平手之局。趙方上前便又唱了下一陣的對陣名號,卻是「草原飛鷹」耶律弘對陣任笑雲。黑雲城主之子耶律弘在草原上名聲素著,趙方喊出他的蒙古名字時,台上台下立時歡聲一片。在他們心中這位英氣勃勃的漢子是草原上無敵的英雄,他一出馬,蒙古一方必會大獲全勝。

   眼見氣宇軒昂的耶律弘走上擂台,何競我忽然轉身對笑雲道:「笑雲,還記得你上次你大戰閻東來時,我曾給你敬酒一碗麼?」笑雲道:「自然記得,上一次大獲全勝,多虧了你老人家這一碗酒!」「好,」何競我雙眉一揚,「這一回酒卻沒有了,但你若是勝了這一場,便是為國為民立下了一件大功,我若一喜,便會答應你一件事情!」笑雲何等機靈,見何競我目有深意,心內登時一陣狂喜,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向玉盈秀瞅去。玉盈秀也面現紅潮,妙目之中亦羞亦喜。

   「多謝,」笑雲揚眉叫道,「這一陣弟子便是拼了命也要拿下來!」

   「不必拚命,」何競我用手在他肩頭一拍,「你的刀法在他之上,只要你不縮手縮腳,便會穩操勝券!」笑雲心內忽然明白過來:「原來何堂主是怕我顧念兄弟之情畏手畏腳,卻抬出秀兒來點我!」當下點頭道:「弟子理會了!」沈煉石也道:「笑雲,兩軍相遇勇者勝,你這刀法當世難有敵手,只是萬萬不可失了氣勢!」任笑雲應了一聲,轉身向擂台走去。

   這時紅陽欲墜,草原上空一片紫藍,透徹得如同一塊巨大空靈的紫水晶,兩隻蒼鷹在擂台上方高闊的天宇中展翅翱翔。一身藍衫的任笑雲與一身白衣的耶律弘便凝立在擂台之上。

   「兄弟,」耶律弘淡然一笑,「我早該知道你並非凡人,天下哪有什麼馬販子有如此武功?」笑雲面上一紅,道:「小弟身不由己,還望兄長見諒!」耶律弘將手一擺,道:「那是各為其主,也沒有什麼!只是牧民之苦,兄弟早見了,我們離不開馬市,大汗以戰迫市,這一次是師出有名。」笑雲心內一沉,眼前霍然閃過那些面如黑炭、破衣爛衫的蒙古牧民,暗道:「何堂主說,我這一戰若是勝了,那是為國為民立下大功。卻不知蒙古若因此失利,馬市難開,這群窮苦漢子更加的缺衣少穿了。我這麼做,算不算助紂為虐?」想到這裡,手上便滲出了一層汗珠來,他乾笑兩聲,極力掩飾心下的慌張,「大汗為了蒙古百姓過得好些,多次揮兵殺來,讓我中原百姓生靈塗炭,那也是師出有名麼?」一語出口,又覺底氣足了一些。耶律弘笑道:「馬市若開,雙方自然刀槍入庫,哪裡還有生靈塗炭?」笑雲卻暗自歎了口氣:「你們只盼著打勝了七星會就能得開馬市,卻不知陸九霄本來就沒有這個權力。你們是勝是負,這馬市全是不開!」

   耶律弘見他無語,卻又將手一揮,道:「兄弟,我跟你說這兩句,只要告訴你耶律弘重任在肩,全無退路,並非不念兄弟情義。待會動手,你不必因你我有交,不盡全力。」笑雲苦笑一聲:「兄長不知小弟此時也是重任在肩,全無退路!」兩人相視一笑,各自退開數步,凝神運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11 01:06:46

第二十六章 風起穹廬七星寒(3)

   披雲刀一拔出,笑雲的心神就凝定下來,渾身上下抱元守一,登時就有一股迫人的氣勢散發出來。高空上盤旋的兩隻蒼鷹似乎被什麼利刃刺中一般,忽地身子一彎,直插入雲霄深處去了。

   耶律弘喝一聲好,長刀一挺,疾如閃電般地刺了過來,一股凌厲無匹的刀氣蕩得擂台四周的旌旗獵獵狂飛。笑雲知他快刀厲害,眼見刀芒一閃,「望海勢」已經隨心而出,將他長刀疾封了出去。這一招笑雲雖然未盡全力,耶律弘還是給那股大力逼得疾退了半步,但他虎吼一聲,一張紅臉忽然紅得如欲滴血,長刀如怒濤狂瀾,忽然著地捲來。

   笑雲見他勢若瘋魔,急忙退了一步,這一閃不知不覺之間已經用上了「平步青雲」的絕世身法,長刀貼著他的雙腿捲了過去。雙方群豪和台下百姓眼見這一攻一閃驚心動魄,全不由驚呼出聲。耶律弘長吼一聲,刀法展開,快若驚雷,一團刀光繞著笑雲的身子狂舞不休,但笑雲起落如飛,「平步青雲」越展越快,這長刀離著他衣襟始終差著寸許,就是砍他不中。

   眾人眼見一藍一白兩團身影如星丸彈棄一般繞台疾轉,不由眼都花了,初時還能瞧得清是白衣追藍衫,時候一長,兩道身影越行越快,竟分辨不出誰先誰後。眾人一開始全在盡力吶喊,到得後來目瞪口呆之下,都忘了叫喊。又轉片刻,笑雲渾身勁氣展開,幾乎化作一道疾光,耶律弘更加追趕不上。這時他雖是立於不敗之地,但這麼只守不攻,自是毫無勝望。

   便在此時,東首台上忽然響起一聲嬌叱:「雲哥,動手呀!」正是玉盈秀的聲音。笑雲聞言心中一震,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反手劈出一刀「無涯勢」。他內力深厚,由動轉靜,居然不存絲毫凝滯,而這招無涯勢於急奔之中霍然翻身劈出,更增威力。耶律弘這時正疾衝而來,眼見難以收住步子,情急之下只得奮力迎上。但他內力修為稍差,這般疾轉疾停,登覺渾身氣血倒翻。

   雙刃一交,聲如斷玉,耶律弘的長刀已給披雲刀一分為二,任笑雲的內力更是排山倒海般直撞過來,耶律弘經受不起,張口便噴出一口鮮血。台下眾牧民目瞪口呆,東首高台上的中原群豪卻震天價叫好。

   笑雲暗自叫聲不好麼,急忙收刀,這才免得耶律弘橫屍倒地之厄。剎那間耶律弘面色蒼白,慘然道:「兄弟,我敗了?」猛然間腕子疾翻,將那半截短刀向自己頸上抹去。笑雲大吃一驚,反手向他腕上抓去,叫道:「大哥,不可!」這一出手阻隔,身上登時破綻盡現,耶律弘想也不想地便將那半截長刀向笑雲胸口刺去。

   這一下變起倉促,笑雲全然想不到,一刀便給刺中了胸口。而這一刀對於耶律弘也是出乎意料,他一門心思要比武奪勝,笑雲這稍縱即逝的破綻於他不啻於黑夜中的一道閃電,心情激盪之下哪裡想得了許多。刀一刺入笑雲前胸,他才知不妙,要待收手,已然不及。

   笑雲大叫一聲,胸前已經竄出了一道血柱。他身子疾退了兩步,手指耶律弘,怔怔地道:「大哥、你、你……」話未說完,忽然栽倒在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12 01:38:35

第二十七章 江山望斷黯銷凝(1)

   「雲哥!」玉盈秀一聲慘呼,驀覺天旋地轉,忽然暈倒在地。沈煉石也是肝膽欲裂,急忙飛身掠來,一旁的梅道人、靈照禪師也是先後躍上台來。沈煉石將笑雲扶起,才鬆了口氣,這一刀雖然刺中了胸口,卻未傷及要害,更兼耶律弘及時收手,便只刺入寸餘。靈照禪師念聲佛號,出指如風,點了他胸前數處要穴,給他止住了汩汩流出的鮮血。梅道人口中罵罵咧咧,拿出獨門外傷靈藥敷在傷處之上。

   眾人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回東首台上,笑雲才悠悠轉醒。緩過氣來的玉盈秀急忙撲上來,道:「雲哥,你、你……」驚亂之下實不知說什麼是好了。笑雲倒嘿嘿一笑:「好秀兒,我跟你說過我是福將,總能逢凶化吉……咳咳……遇難成祥!」玉盈秀瑩澄的妙目中還有未干的淚水,聽了這話眼中閃過一片幽怨的光來,卻俯下身來,輕輕在他耳邊道:「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人家也不活了。」一語未落,又覺後怕無窮,忽然用手輕捶著他雙腿,又輕聲啜泣起來。

   這時台上的趙方將銅鑼一鳴,喝道:「這一陣蒙古耶律弘勝!」銅鑼再響,台下便響起了陣陣歡呼之聲,蒙古一方無論貴賤,無不歡呼雀躍。只有耶律弘愕然立在擂台之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拖得長長的,顯得無比孤獨無比踟躇。

   「臭小子,你跟這等禽獸講什麼慈悲,」沈煉石怒不可遏,「非但輸了一陣,更險些丟了小命!」陸九霄也勃然作色:「哼,你這假慈悲害了自己還是小事,這一陣輸了,更弄得咱們四戰之下,全無勝績,我上國之風,更讓你丟得乾乾淨淨!」玉盈秀妙目含淚,道:「他已經身受重傷,你們不能少說兩句麼?」沈煉石聽得陸九霄埋怨自己徒弟,也氣不打一處來,叫道:「我們堂堂正正地打擂,大勝之後遭了宵小暗算,怎算丟了上國威風?你們錦衣衛未及登台便給嚇得屁滾尿流,才喪盡了大國威風!」

   笑雲聽了他們爭論,心下覺得萬分委屈,暗道:「兄長要自殺,我出手救他,難道是錯了麼?」何競我這時卻俯下身來,在他肩頭一拍,傲然道:「笑雲,古人說『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你做得甚好,救死扶傷,義所當為,有什麼可內疚的!」笑雲望著那兩道澄澈的目光,心中一暖,只覺往日狂放嘮叨的何堂主這時才變得可親可近起來。

   陸九霄卻嘿嘿冷笑:「原來聚合堂是跑到這裡救死扶傷來了,頑石和尚一鼓作氣連平兩場,笑雲少俠又大大方方地讓了一場,咱們『義』是『為』了,勝卻沒有一場!」沈煉石也冷笑道:「這有何難,老夫這就出馬,殺他個人仰馬翻!」他長衫不卸,說話之間,大袖一拂,已經穩穩躍到了擂台之上。

   「小子,」沈煉石瞠目喝道:「你詭計多端,險些害了我徒兒性命。快去換了兵刃,前來領死!」耶律弘渾身一震,揮手將半截短刀拋在地上,黯然道:「耶律弘今日行此卑鄙手段,實是無顏再戰!」他口角還有鮮血緩緩滲出,也不及擦拭,向沈煉石深深一揖,轉身便向台下走去。行出幾步,卻又回身道:「我兄弟,他沒有性命之憂麼?」沈煉石擺手道:「兄弟二字,虧你還叫得出口。難道你還恨他不死麼?快走,快走!」耶律弘目光閃爍,似是要說什麼,終於還是頓一頓足,轉身退下。

   趙方急忙高聲叫道:「第五陣,蒙古定國女仙斡兀立對陣中國刀聖沈煉石!」忽然之間,鼓樂之聲大作,無數長裙巫師手持法器鳴鼓吹號,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架五彩斑斕的滑竿昂然而來。這滑竿給四個赤膊大漢抬著,上面端坐一個黑面老婦,雙目微閉,意態雍容,想必就是那九子鬼母斡兀立了。中方群豪看了,又是新奇又覺好笑,台下的蒙古百姓卻一起伏在地上,向那老婦頂禮膜拜。

   那老婦卻眼皮也不抬一下,口中唸唸有詞,直到那滑竿行到台下,才將身子一彈,自滑竿上飄然而起,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擂台之上。趙方對這鬼母也是又敬又畏,向她一揖到地,頭也不敢抬起地緩緩退下。斡兀立這才睜開一雙細目,向沈煉石冷冷道:「你這老兒,能跟本仙動手,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了!」沈煉石平生最恨裝神弄鬼之輩,眼見這九子鬼母一出場,氣焰猶勝當日陶真君,胸中怒火早起,待聽了這句話,不由怒極反笑:「我這老兒,能跟你這又髒又醜的老婆子動手,也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了!」

   一語才出,斡兀立怪叫聲中,一根黑黝黝的鐵杖已向沈煉石頂門攻到。那鐵杖是她平時祭祀所用的法器,頂端纏有烏幡,桿上飾有銀鈴,隨著她揮動之間,就有一片沉沉烏光鋪天蓋地地向沈煉石罩來。沈煉石冷笑聲中,斷水刀平平一封,斬在烏杖上,發出鏗然一響。

   那烏杖應聲蕩起,但嘩啦啦一串銀鈴響亮,杖上的黑幡卻又劈面砸了過來。沈煉石叫聲「邪門」,一個盤龍繞步霍然轉開。斡兀立怪笑聲中,那黑幡如一條張牙舞爪的烏龍,凌空一翻,仍是向沈煉石胸前襲來。沈煉石雙眉一揚,斷水刀忽然變得輕若拂雲,一刀迎上,正斬在幡上,這一刀有如斬在什麼精怪身上一樣,擂台上居然發出一陣絲絲的怪響。一陣煙氣騰起,那黑幡立時裂出了尺長的口子。斡兀立又驚又痛,她這黑幡以異獸皮革百煉而成,其中暗藏諸般陰毒藥粉,實為一件護身至寶,哪知此時一招之間,便給沈煉石以無上刀氣破去。

   「老賊婆,這一刀如何?」沈煉石冷笑聲中,斷水刀隨勢而進,「倚天勢」疾斬向她頂門。斡兀立烏杖橫封,奮力架出。刀杖二次相交,斡兀立怪叫聲中,疾退數步,沈煉石身子也是微微一幌。「還有些門道,」他咦了一聲,飛身而上,「再接這一招!」斷水刀劃出奪目的一團青光,仍是那一招「倚天勢」。台下的任笑雲眼見這一刀剛猛非凡,沉穩如山,顧不得身上傷痛,長長叫了聲好。

   斡兀立腳下一錯,整個人忽如蝙蝠一般蕩了開去。沈煉石笑道:「打不過便想逃麼?」正待揮刀再進,卻見斡兀立長嗥一聲,猛然將頭一搖,滿頭灰黑的長髮立時披散下來。隨著她這聲長嗥,台下男女巫師驀地一起嘶聲嗥叫,聲若鬼哭,跟著十餘個巫師一起搖動手中法器,立時台下鈴響鼓鳴。倉啷啷、嘩啦啦的尖聲銳響震得旁觀百姓頭暈目眩,眾人只得雙手掩耳,潮水一般地向後退開。

   「爺爺是捉鬼的鍾馗,還怕你這妖法不成!」沈煉石怒喝聲中,揚刀再上。九子鬼母驀地將舌尖一咬,迎面便噴出了一團血來。這一口血便噴在了斷水刀上,與此同時,那把烏杖也劈面砸在了刀上。這一杖力量之大,竟似遠遠超出她自身功力所及,只一杖便打得沈煉石疾退三步。他奮力拿樁站穩,只覺全身氣血翻湧,煞是難受。台下的何競我見他目現驚詫之色,不由高聲叫道:「沈兄小心了,這是塞外魔家的『煉魂大法』!」

   斡兀立一擊逞威,台下的諸多巫師立時如中瘋魔,鼓、鈴之聲愈加瘋狂,真如暴雨乍做,群鬼嘶嗥。九子鬼母怪叫聲中,鐵杖又再攻到,沈煉石大喝一聲,奮力推出一招望海勢。這一招實已將他自身內家功力提到十成,卻依然敵不過這凶險邪氣的煉魂大法,沈煉石只覺一股陰邪的勁氣隨杖傳入,渾身勁氣登時一震,全身一顫之下又退數步。

   這時候暮色四合,草原上朔風漸起,滿天紅若滴血的夕陽之下,一個長髮亂飛的綵衣老婦長嘶短嚎,奮袂狂舞,這景象說不出的可怕,也說不出的邪氣。斡兀立自身內力已被邪法摧到極限,邪功貫注之下,杖端那一顆骷髏居然發出一團藍汪汪的光芒。每一杖擊出,便伴著聲聲鬼嘯,沈煉石心神大亂之下,只有一退再退。東首群豪見他勢窘,無不又驚又急,笑雲想起若是自己那一場不敗,便不會讓師尊上前冒此大險,內疚之下頓足大叫,卻牽動了傷處,立時咳嗽起來。

   危急關頭,沈煉石忽然揚眉喝出一聲:「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這一喝裂空而作,唱的正是南宋文天祥的那一首《正氣歌》。說來也怪,這正氣凜然的唱喝乍然一發,不知怎地竟驚得斡兀立心神大震。沈煉石聲出刀至,一招「無涯勢」,立時將她逼得疾退了一步。

   「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沈煉石喝聲不絕,「望海勢」、「瀾生勢」連綿而出,登時反守為攻。斡兀立驚怒交擊,猛地昂首又噴出一口血來,烏杖蕩起一層黑氣直向沈煉石捲來,此時她雖近強弩之末,但情急拚命,仍是聲勢駭人。

   沈煉石雙目圓睜,這時正喝到那句「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這一喝意氣昂揚,那一招「問心勢」也使得沉穩如岳。斷水刀捲起的青光直掠過去,和那黑氣撞在一處,登時發出一串尖銳刺耳的金石交擊之聲。跟著砰然一聲乍響,滿空銀鈴飛舞,原來這一刀勁氣如山,竟將鐵杖上的無數銀鈴盡數斬下。

   這一招「問心勢」的刀意縱橫,盤旋的刀氣如一條怒龍,凌空繞處,斡兀立雙肩琵琶骨、雙腿脛骨盡數為這一刀劈碎。她慘嗥一聲,攤倒在地,一下子昏了過去,台下搖鈴狂舞的一眾巫師心膽俱寒,登時愣在當場。剎時間嘶嗥聲、兵刃聲、鼓鳴、鈴響一起止歇,似乎連風聲也停了,天地萬物都懾服於一刀之威下了。

   沈煉石收刀而立,回身向台下呆若木雞的趙方厲聲喝道:「姓趙的,這一陣是誰勝了?」趙方的渾身全身都是冷汗,雙腿打戰,顫聲道:「自然……自然是老先生勝了!」沈煉石仰天長笑,笑聲在草原上遠遠蕩了出去,幾個巫師爬上台來剛將斡兀立抬起,聞得這聲狂笑,心神劇震之下,手一鬆,又將她摔在台上。

   趙方眼見天色已晚,向蒙古主子稟報一番,便回來鳴鑼休戰,請雙方各自回去安歇。第一日七星風雲會中國雖僅勝一場,但這一陣勝得堂堂正正,份量遠勝蒙古所贏的那兩場。東首群豪無不揚眉吐氣,疾向沈煉石擁去。沈煉石還刀入鞘,剛剛走回東台,忽然咳嗽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原來適才斡兀立以煉魂大法使自身功力大增,沈煉石雖然力拼獲勝,卻也受了不輕的內傷。「靈僧癲道」兩大神醫急忙上前,要為他把脈診斷,卻給他一把推開,惱道:「這點小傷,又算得了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13 02:06:10

第二十七章 江山望斷黯銷凝(2)

   眾人各自回營安歇,朝野兩派仍是渭涇分明,聚合堂群豪只和幾個山寨的首領自處一帳用炊。飯後玉盈秀便急急請梅道人來給笑雲再看傷勢,梅道人細細瞧了一番,才笑道:「這小子命大,那一劍若再偏得兩寸,那便不堪設想。這時麼,只需歇息幾日便會生龍活虎。」玉盈秀這才放心。過不多時,沈煉石、何競我、曾淳、顧瑤等人先後前來探問笑雲,笑雲倒給眾人問得不好意思,向沈煉石道:「嘿嘿,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偏偏是在這緊關節要的時分全無用處,真是給師父師爺列祖列宗丟盡了臉!不過師父放心,過不多時,弟子一定大大露臉一回讓師父也風風光光的勝過喝上八斤美酒!」沈煉石板臉道:「什麼時候,是你小子娶媳婦的時候麼?」眾人哈哈大笑,笑雲和玉盈秀倒羞紅了臉。

   這時陸九霄也帶著靈照禪師笑吟吟地趕來探問,眼見笑雲無恙,眾人便即坐下,商議明日對陣的情形。才說了幾句,外面一個聚合堂弟子進來奏道:「外面有蒙古耶律弘前來求見任少俠!」沈煉石七竅生煙,揮手道:「讓他快滾,走得遲了老子扭斷他脖子!」何競我忙道:「老哥,這耶律弘倒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那一刀也未必是盡出本心!還是請他進來吧。」笑雲也道:「是呀,我大哥好心前來探問,咱們若是執意不見,豈不顯得小氣了?」

   耶律弘走進帳來,先向眾人團團一揖,除了沈煉石,帳中的何競我、陸九霄等人還都跟他客氣了幾句。耶律弘便走到笑雲榻前,眼見他著實沒有大礙,才鬆了一口氣。他握住笑雲的手道:「兄弟,你、你若是記恨大哥,這便也刺我一刀!」笑雲笑道:「我受了一點小傷,卻換回大哥一條性命,那也是心甘情願!」耶律弘聽他說得真切,心下感動,一張紅臉上更增了一團血色。他嘴唇動了一動,似是想說什麼言語,但見四周群豪靜坐一旁,那話就又嚥了下去。

   笑雲眼見群豪並不搭理他,怕他冷落,便盡力和他說笑。耶律弘卻似另有心事,立在榻前跟笑雲心神不定地寒暄幾句,便即告辭而出。笑雲在榻上翻身下來,要親自送他出帳。耶律弘執意不允,笑雲笑道:「這些皮肉小傷算什麼,這時咱哥倆再打一仗,兄弟也未必便輸於你。」耶律弘拗他不過,也只得由他。兩人並肩走到帳外,耶律弘忽然止住了步子,道:「兄弟,你……」他頓了一頓,才道,「這風雲會你們不要打了,還是乘早走吧!」笑雲一愣,笑道:「怎麼,大哥當我中原無人麼,今日雖然我們少勝一陣,但這可是打擂台,最後還是看擂主的本領。我們這裡何堂主、鄭幫主和陸大人可都是大好身手,厲害得緊!」耶律弘頓足道:「你們越是厲害,就越是凶險!還是今夜聽哥哥這句話,速走為上!」

   何競我見他言辭閃爍,急忙走上一步,道:「少城主,不管如何,大家都是武林一脈,少城主有何難言之隱,還請見告。」耶律弘的一張臉這時紅得如欲滴血,終於咬了咬牙,道:「諸位有所不知,當初大汗和家父定下這七星風雲會便是個瞞天過海的計策。大汗早知漢天子未必會答應開放馬市,他定下風雲會的七陣大戰,只不過是明修棧道,讓嘉靖以為咱們無心征戰。暗中大汗卻調兵遣將,屯兵涼城,準備攻佔大同。」眾人聽到這裡,心都一跳,笑雲忍不住叫道:「那這七星風雲會就不打了麼?」

   耶律弘苦笑道:「大汗早就約定,若是風雲會上我們最終落敗,號聲一起,立時兵馬齊出,亂箭齊發,將你們盡數射死。可是今日大汗寵巫斡兀立重傷,大汗惱怒無比,此時已率一路人馬直趨涼城,臨走時留下話來,明日若是我們再輸一陣,立時就揮兵而上,為斡兀立報仇雪恨。」陸九霄又驚又怒,再也難似往日那般好整以暇,急叫道:「你們、你們豈能如此言而無信,當初不是約好,我們若勝了這七星風雲會,你們就刀槍入庫,永不再提馬市之請麼?」耶律弘嘿嘿一笑:「你們本無誠意,我們如何不知?況且千千萬萬的蒙古父老實在離不開馬市,豈能一戰而定,你們若不答應,大汗便會一戰一戰地打下去!」

   何競我道:「少城主,蒙古父老是人,我中原父老便不是人麼?你們每一次出兵河套,便是一番生靈塗炭,殺我父老,辱我姊妹,又叫我們如何肯心甘情願地跟你們開市交易!」耶律弘仰天一歎:「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我才趕來報訊。在結識任兄弟之前,我只當中原漢人個個該殺,今日才知中原也盡多任兄弟一般的大好男兒,若是任由兵戈屠戮,玉石俱焚,我耶律弘心中著實不忍!」何競我聽他言辭懇切,心中也甚是感激,拱手道:「多謝少城主今日趕來報訊。只是我大明亦有勇將強兵,大同府目下固若金湯,大汗貿然出兵,也未必便能如願吧!」

   「大同總兵仇鸞?」耶律弘冷笑一聲,「諸位想必還不知,前幾日大汗派人佯攻大同,嚇得這廝膽戰心驚,居然派人送來重金,求懇大汗轉攻大同之外的其他塞堡!嘿嘿,大明盡多這樣的『勇將』,只怕未必便是固若金湯吧?」眾人聽了這話,全是驚怒交集,若非這話出於耶律弘的口中,大伙實是難以相信大同總兵會做出這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賄敵」醜行來。靈照將枴杖重重一頓,叫道:「重金賄賂敵首,原來這便是仇鸞口中的『錦囊妙計』!」曾淳忍不住頓足罵道:「這賊子實該千刀萬剮!」只陸九霄平日沒少收仇鸞的銀子,這時將信將疑,道:「少城主,空口無憑,未必真有這等事吧?」

   耶律弘呵的一笑:「有與沒有,都不干我事。今日耶律弘冒死前來,只是一盡兄弟之義!」正待轉身出帳。卻聞帳外響起一聲怒吼,那大帳霍然一挑,鄭凌風旋風一般疾衝而到,一掌便向他頭上擊來。耶律弘急忙出掌迎上,只是他力戰笑雲的內傷未癒,一掌便給震得氣血翻湧。眾人驚叫聲中,鄭凌風乘他氣息不順的一瞬,驀地變掌為抓,已經扣住他胸口要穴,將他頭下腳上地倒提起來,口中厲喝道:「陳莽蕩那狗賊竟然殺了我女兒,他……他現在何處?」

   原來鄭凌風今日一見曾淳身邊竟然沒有喚晴身影,已經暗自生疑,他不願親自去問聚合堂眾豪,擂台之後吃罷晚飯,便遣手下人去柳淑嫻那裡旁敲側擊地探問。柳淑嫻胸無城府,立時便將喚晴身亡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個乾淨。鄭凌風悲痛交集,他年少輕狂,行事不擇手段,及至忽見自己女兒仍在世間,才深悔對女兒未盡父愛,心下實是喜不自勝。忽然得此噩耗,他自是怒發如狂,聞得手下人稟報黑雲城主的兒子來此探問笑雲,便即趕來興師問罪。耶律弘本來也是人高馬大,但給他倒提手中,宛若抓著個嬰孩一般。耶律弘也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當下亢聲道:「在下不知!」鄭凌風怒喝一聲:「那還留你這狗賊何用?」翻掌便向他頂門拍去。

   「不可!」笑雲等人齊聲大叫。沈煉石立身最近,急忙一掌迎上,雙掌一交,早有內傷的沈煉石疾退數步,一口血便噴了出來。「沈兄,」鄭凌風這才覺出老大不忍,叫道:「這些蒙古豬狗和通敵叛國的奸人盡數該殺,你攔我作甚?」沈煉石冷冷道:「喚晴棄世,我比你心痛。只是這位耶律兄弟,卻是好人!」一語未畢,又咳嗽起來。

   青蚨幫主聽了他言語,才知耶律弘的來意,他臉色才慢慢平復,緩緩放下耶律弘,黯然道:「鄭凌風心亂如麻,少城主幸勿見怪!」眾人也急忙上前賠禮,耶律弘倒毫不為意,笑道:「鄭幫主果然名不虛傳,耶律弘傷好之後,定要再來領教!」鄭凌風茫然不應,也不知聽未聽到這句話。耶律弘再向眾人拱了拱手,道:「耶律弘今日言盡於此,諸位不管是戰是退,萬望小心為上。」當下不便久留,轉身便行,臨行前又叮囑眾人萬勿將他這一次行跡洩漏出去。

   眾人眼見他魁梧的身材在沉沉的夜色中漸漸消逝,心中都是若有所失。這時事關緊要,眾人都隨著陸九霄回到中軍大帳之中,陸亮、柳淑嫻、聚合堂弟子及諸多青蚨幫顯要也一起趕來。眾人聽了何競我的述說,臉上都籠了一層憂色,顧瑤當先開口:「諸位,這個……嘿嘿,」他囁嚅了幾句,終於咬牙道,「事已至此,我瞧咱們也不必留在此處打這勞什子擂了,還是早走為上。」陸九霄擰眉道:「擂台還沒打完,咱們就憑著耶律弘的一面之詞半夜遁走,明日蒙古必會借口笑我們膽小懦弱,聖上怪罪下來,誰又擔當得起?」柳淑嫻今早貿然登台,大敗之下早已心灰意冷,道:「你那聖上怪罪也怪罪不到咱們頭上,憑什麼要咱們陪你在此等死?」陸九霄一怒揚眉,但終究將一聲怒喝嚥了下去,只轉向何競我道:「何堂主,你意下如何?」何競我微一沉吟,道:「倘若今夜不戰而退,必會將大明國風喪得一乾二淨。可若是全留在這裡苦戰到底,徒逞血氣之勇,也非上策。我瞧,咱們還是兵分三路!」

   他頓了頓,才道:「第一路,讓余大人帶著盈秀、柳寨主、陸寨主,護送頑石、笑雲、沈兄三位傷者急速回京,請錦衣千戶餘震北余大人急速將蒙古即將犯疆之事稟告皇上,請他們早做定奪。京師離長城太近,蒙騎南下,轉瞬千里,咱們不可不防。」陸九霄、靈照和尚等人紛紛點頭,餘震北更是如釋重負,向陸九霄躬身道:「下官這一回定然不辱使命!」

   何競我又道:「第二路,依我之見,明日之戰咱們還是要打。若陸大人、鄭幫主雄心不倒,何競我願奉陪到底!」陸九霄微笑點頭,鄭凌風卻一字字地道:「便是諸君盡數退走,鄭凌風也要留下一戰!」

   陸九霄忽然道:「鄭幫主,老夫有一不情之請,還望應允。」眼見鄭凌風陰沉著一張臉,默然不語,他乾笑兩聲,才道:「那耶律弘曾道,明日一戰,若是蒙古再敗一陣,他們就會揮兵來攻。我瞧,若是咱們輸了這一陣,他們只怕便未必動兵了。嘿嘿,沈先生有傷,這下一陣必是幫主登台了。咱們不如以大局為重,且輸他一陣兩陣的,又有什麼了?」何競我當先揚眉叫道:「陸大人此話從何說起,咱們代國出戰,如此畏敵輸陣,豈不讓天下人恥笑?況且皇上怪罪和你那三掌之誓,陸大人全然不顧了麼?」陸九霄老臉一紅,卻道:「這擂台咱們只要撐下來就行,皇上那裡,老夫自有話講。那三掌之誓,本來就是矇混蠻夷的,咱們管他作甚!」眾人聽這緹騎首領、大明武尊說出如此話來,均覺哭笑不得。鄭凌風卻冷冷道:「陸兄要輸便輸,鄭凌風明日必然血戰到底!」也不待陸九霄回答,霍然立起,大步出帳而去。陸九霄討了個老大沒趣,不由眉頭皺起,目光閃爍。

   「陸兄,依我淺見,俺答野心勃勃,你這『輸戰』之策其實只會給他抓住把柄,實則沒有半分效驗。況且七星風雲會上咱們一敗塗地,必會使邊軍的軍心浮動,兩國交戰在即,如此豈不貽害無窮?」何競我眼見陸九霄訕笑不語,便又接著道:「不過咱們也不會白白在此苦撐。我說的第三路麼,便是速搬救兵。離此最近的就是大同府,請陸大人修書一封,咱們遣人送至仇鸞之處,請他發兵接應!」陸九霄皺眉道:「這主意甚好,只是仇鸞膽小怕事,未必就肯出兵,這送信之人誰去是好?」良久不發一言的曾淳忽道:「我去!」見眾人面現詫異之色,他又道:「邊關眾將與我熟捻,若是仇鸞實在畏戰,我便請其他邊將出兵。」

   要曾銑向他的大仇人仇鸞前去搬兵求救,這於心高氣傲的曾淳實在是一個莫大的折辱,也是一個莫大的考驗。何競我雙眉一展:「公子此舉忍辱負重,以大義為重,著實令人欽佩。只是你一人勢單,還請梅道人一同前往。」梅道人點頭笑道:「嘿嘿,公子悲天憫人,老道便也跟著一同做做善事。」

   當下,陸九霄立時就在揮毫書信,一封寫給大同總兵仇鸞,一封寫給首輔大學士嚴嵩,請他們速做安排。曾淳和餘震北分領了書信,當下眾人依策而行。只沈煉石性子倔強,只說自己沒受大傷,說什麼也要留下觀戰,眾人也只得由他。

   翌日一早,果然久久不聞號角之聲,日近午時,趙方才遣人邀眾人應戰。到得擂台前一看,昨日擂台下的數千蒙古百姓這時已經全然不見,倒是遠方的氈帳驀地多了十餘座,裡面殺氣隱隱。眾人這時才知耶律弘所言不虛,沈煉石冷笑道:「西崖老弟,咱們這也真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呀!」何競我長笑一聲,還未回答,身旁陸九霄卻低聲道:「老鄭,我還是昨晚那句話,咱們不如以大局為重,輸他一局又有何妨?」鄭凌風冷哼一聲,並不言語,只是大踏步向擂台走去。何競我瞧著他昂然果決的身影,忍不住點頭讚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想不到鄭凌風倒是條漢子!」

   蒙古群豪也早到了,只是西首高台上挑起的幔帳已經撤去,昨日許多錦袍高帽的蒙古顯貴已經少了一半以上。趙方向挺立台上的鄭凌風唱個大諾,才說出他今日的對手:青海黃葉上人。

   一聲鑼響,台下便閃過一個高大的黃衣老僧來。鄭凌風的身材已算高大,這老僧卻又比他高了足足半頭,每一步踏出,那擂台就微微一晃,當真是舉步邁足,天搖地動,便好似洪荒初開時的巨人復生一般。台下的陸九霄忽然冷笑一聲:「嘿嘿,密宗的大力龍象功,老鄭這一陣未必能勝!」

   「你是鄭、鄭什麼什麼的?」那黃葉上人嗓音粗猛之極,一口中原話又是半生不熟,台下眾人聽來就覺滑稽無比。但鄭凌風卻一點也不覺得可笑,只要看一看黃葉手中的那把碗口粗細的黃金寶杵,他便知這一戰必將艱險之極。但鄭凌風的話語卻冷定之極:「在下鄭凌風,你是黃什麼什麼的?」台下青蚨幫弟子聽得幫主拿這番僧打趣,一起哄笑湊趣。

   猛聽黃葉一聲大喝,聲如雷震,黃光閃動之間,那把寶杵已經劈頭砸下。眾人眼見這番僧說打就打,而這一擊快若雷霆,威猛無比,驚駭之下那一片笑聲登時改作了一片驚呼。鄭凌風踏上一步,掩日劍竟直迎上去。劍杵相交,卻悄無聲息,但一道逼人的勁氣迸發出來,擂台四周的四五桿大棋如遇狂飆,撲簌簌一聲,竟齊齊折斷。

   黃葉叫一聲「了不起」,大杵橫著掃向鄭凌風喉下天突穴。適才那一砸剛猛十足,這一掃卻靈動無比,走的竟是判官筆的招術。鄭凌風身子微側,長劍「力挽天河」也是刺向他喉下天突穴。黃葉眼見他身子微晃之間,已經避開自己的靈動一擊,而這一劍後發先至,委實高妙之極。他性子也是老而彌辣,大叫一聲:「比快麼?」一個大步跨出,快若疾風一般繞向鄭凌風身側,黃金杵奇快無比地點向鄭凌風京門穴。

   片刻之間,二人迅猛如風地急攻了數十招,均是以快打快,這幾十招過後,劍、杵居然未交一下。台下眾人看得心蕩神搖,冷汗浸浸,喝彩之聲不絕於耳。鄭凌風眼見戰這番僧不下,心中登時焦躁起來,劍法陡然一變,由快轉慢,輕飄飄粘在了黃金杵上,這一招「天風雲濤」是他新悟出的剛柔相濟的妙招,黃葉急將大杵力揮相抗之時,鄭凌風劍上的勁氣已經一發而收。就在黃葉一愣之間,鄭凌風的長劍立時狂揮出那招勢道威猛的「九重天火」,一連九重勁力狂濤怒潮一般地直撞了過來。黃葉面色凝重,突突突地一連退了八步,擂台上便一連現出八個深淺不一的腳印。西首高台上耶律誠翼眼見了鄭凌風這霸道之極的一招,也不由霍然站起,面現駭異之色。

   猛然間卻聽黃葉大喝一聲,左手一抖,忽然自黃金杵內抽出一把細如拇指的小杵來,反手擊向鄭凌風前胸,這一招出其不意,只求敵人回劍自救,先解這招「九重天火」的燃眉之急。哪知鄭凌風並不撤劍,大喝聲中,長劍摧山蹈海一般地直壓過來,劍氣到處,那細杵吃力不過,砰然而斷,與此同時,黃葉的身子猶如風中稻草一般飛退回去,遠遠摔在了擂台之外。這人也真了得,身子在地上一粘即起,臉上神色立時回復如常,但雙方打擂,他跌落擂台之外,這一陣說什麼也是輸了。

   不過適才黃葉雙杵分進合擊,那細杵在折斷之前,勁氣噴湧,也使鄭凌風受了些許內傷。但鄭凌風性子剛強,身子始終挺立如山,不現絲毫受傷之相。

   耶律誠翼的身子這時霍然站起,鄭凌風這一招已經使他心生寒意,他自度也全無把握抵擋這樣威猛這樣詭異的一記殺招,何況鄭凌風身後還有名氣更大的聚合堂主何競我和號稱大明武尊的陸九霄!他的眉毛慢慢擰起,大手在空中陡然一揮,冷喝了一聲:「殺!」

   一聲令下,殺聲四起,滿野的蒙古兵如怒潮一般直向此處殺來。中原群豪這時心中全升起一陣勝猶不勝的淒涼無奈,國勢不振,兵衰將庸,這比武勝又如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15 01:31:51

第二十七章 江山望斷黯銷凝(3)

   但這時殺機四起,也只得一拼了!人生在世,許多時候明知道前面這一條路千難萬險,但仍要你迎上去,撐下來,從滿路荊棘中死拼出一條血路來。當此之際,除了咬緊牙關去拼去闖,再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聚合堂群豪彙集一處,刀槍並舉,齊往得勝堡方向退去。

   最慘的卻是青蚨幫,耶律誠翼此舉似是鋒芒直指鄭凌風。他的數百弟子立時給亂箭射得亂作一團。鄭凌風雙目噴火,喝道:「迎上去,迎上去!」數十高手明白幫主的意思,蒙古長於騎射,短兵相接便少了優勢,急忙率眾迎上,但如此一來,立時就陷到了重圍之中。何競我、沈煉石等聚合堂弟子倒是平安衝出,眼見鄭凌風身陷重圍,何競我忽道:「沈兄先退,我去助他們!」沈煉石叫道:「一起去罷,怎麼著也不能讓鄭凌風這小子死在蒙古人手中。」

   眾人剛要反身殺回,人群之中忽有一道身影快若流星般地飛起,凌空一掌,疾向鄭凌風拍下。鄭凌風大吃一驚,眼見四處刀槍齊到,這一掌避無可避,危急之下只得肩頭一甩,卸去了大半勁力。這一掌雖在他背後一粘即走,卻仍有一股巨力震得他口吐鮮血。「陸九霄!」鄭凌風怒喝如雷,「這到底是為何?」與此同時,水若清、陽流雲忽然兵刃齊舉,也是反向幫中弟兄痛下殺手。青蚨幫眾人全力應付蒙古兵,渾沒料到自己人會在此刻叛幫內訌,慘叫聲中,千變鬼王林惜幽、金鐘霸王楊霸等數位好手轉瞬間便紛紛橫屍荒野。

   陸九霄一擊得手,已經翩然而起,自一眾蒙古兵頭上遠遠躍出,笑道:「你坐霸一方,我和嚴大人早有除你之心,鄭兄一世聰明,怎地沒料到鳥盡弓藏這一途?」長笑聲中,雙掌齊出,將兩個蒙古漢子打下馬來,自己翻身上了一馬,卻將另一匹馬向旁一送。水若清嬌笑一聲:「多謝了!」飛身上馬,百忙之中還不忘和陸九霄柔情蜜意地對望一眼。二人打馬如飛,當先殺出。

   鄭凌風眼見隨著陽流雲等叛幫的還有四五個高手,適才驟然發難,已有十餘位幫中高手慘呼倒地,再加上四周瘋狂湧到的蒙古兵的夾擊,青蚨幫幾乎精銳盡喪。鄭凌風心如刀攪,驀地縱起,勢若瘋魔般地反手一抓,已將陽流雲提到手中,喝道:「為何叛我?」陽流雲料不到他重傷之下仍是如此神武,眼見他怒發欲狂,心中僅存的一點膽氣也煙消雲散,慘然道:「幫主饒命,全是……全是水若清這毒婦教我的。她……她說,跟著青蚨幫到老也是個賊,只有歸順朝廷、才是、才是……」鄭凌風不待他說完,大叫一聲,反手將他遠遠拋了出去。

   四周殺聲震天,鄭凌風卻恍若不聞,一夜一日之間,他驚聞愛女慘死、痛看情婦背叛,跟著又見自己苦心經營的青蚨幫精銳喪盡,不由得心中萬念俱灰。一瞬間年少時孤高自傲、壯年時氣吞北斗的諸般情景在他眼前走馬燈似的閃現,難道平生滿腔豪氣地擊楫中流,不擇手段地謀勳建業,到頭來只換來這天涯望斷、黯然魂銷麼?

   便在此時,一個尖細的笑聲忽然鑽入耳中:「鄭兄,你還要逃到哪裡去?」卻是耶律誠翼飛掠而來,一刀便向他背後劈來。鄭凌風歎息一聲,這時他身心俱疲,懶得躲避也無力躲避,只有閉目待死的份。危急之間,忽聽靈照和尚低喝一聲:「不可!」一道指風橫掠而來,撞開了這勢在必中的一刀。耶律誠翼冷哼一聲:「老和尚還有些門道!」刀氣如潮,將靈照和尚緊緊圍住。

   何競我等人遙遙見了青蚨幫中的驚變,均是又驚又怒,但這時四周蒙古兵如海浪一般層層湧來,聚合堂人手不足百人,已經自顧不暇。沈煉石單刀飛舞,怒叫道:「怎地援兵還是不來?」本來以兩大神刀的武功,要衝出蒙古重圍自是不難,但要照顧百餘聚合堂弟子就是難處重重了。何競我驀地長歎一聲:「靈照和鄭凌風已被耶律誠翼擒了!」眾人心內都是一冷,沈煉石回首望時,卻見斜陽蒼冷,遍野幽紅,不知不覺之間眾人居然直殺到了黃昏。

   激戰之中,袁青山忽然揚眉大喝:「公子到了!」聲音未畢,一串銅火銃的聲音隆隆而作,蒙古軍猝不及防,數十人應聲而倒,聚合堂弟子乘著蒙兵一愣之間,疾衝而出,和曾淳帶來的邊軍匯合一處。

   餘震北和任笑雲、玉盈秀、陸亮、柳淑嫻、頑石等人深夜回京。笑雲和頑石二人傷勢不重,服下傷藥後已經乘馬無礙,眾人便由得勝堡南下大同,取道宣府,一路快馬加鞭直向京師趕去。自宣府東至京師,不過二三百里路程,眾人一路不停地奔到京師,已經是翌日晌午。餘震北將眾人安頓在錦衣衛接待賓客的官捨之中,便急急忙忙趕到嚴府送信。

   哪知嚴府規矩太大,他一個小小的錦衣衛千戶,根本難進其門。餘震北無法,只得先跑到兵部尚書丁汝夔府前奏報。丁汝夔聽了他的述說也不敢怠慢,急領著他趕到嚴府謁見嚴嵩。年過古稀的嚴閣老看過陸九霄的書信之後只淡然一笑:「丁大人,邊關告急之奏,皇上早已厭煩至極。依老夫瞧來,俺答一群烏合之眾,何足為慮,又何足道哉?這等小事也要讓聖上煩惱操心,還要你我這些宰臣何用?」他這一笑讓心驚膽戰的丁汝夔和餘震北充分領略了什麼叫做「宰相肚子能撐船」,丁汝夔向來對他言聽計從,忙點頭道:「是,就依閣老所說,我這便傳令各處邊關,嚴加防範。」

   餘震北回來一說,眾人相顧愕然,但事已至此,也別無它法,餘震北平平安安地將信送到,已算是「不辱使命」,隨即忙於往來應酬,終日在同僚之間吹噓自己如何揚威塞外。眾人也難知七星會的消息,閒極無聊之下便在任笑雲的陪伴下領略京師風采。鄭鼻子、棗李五幾人忽見往日的任小伍大駕光臨,無不喜出望外,任大俠在一幫新舊朋友的陪伴下舊地重遊,忍不住感慨萬千。可是他總覺人情雖舊,心事已非,這時的任笑雲再也沒往昔鬥雞走馬的心情了。

   但蒙古鐵騎卻說來就來了,第三日早晨,餘震北急急跑來報訊,說丁汝夔剛得了八百里告急文書,俺答的鐵騎已經東犯薊州了。丁大人六神無主,一邊申飭薊州嚴守,一邊發京軍兩萬前去救火。笑雲等人得訊後趕到郊外看京軍集結髮兵。卻見兩萬京軍衣衫不整,嘻嘻哈哈,十足的市井無賴模樣,哪裡有半分保家衛國的勇武氣概?陸亮忍不住歎道:「這樣的兵馬莫說對陣蒙古鐵騎,就是跟我們兵書嶺對陣,都未必打得贏。」

   果然又過數日,俺答率兵強攻古北口,又從黃榆溝毀了邊牆,揮師直入。京軍一觸即潰,鎧甲、馬匹丟得滿山遍野都是。蒙騎攻入順義,大肆搶掠。眾人得訊後無不頓足大罵嚴嵩誤國。

   正自痛惜,袁青山卻在這時趕到了官舍,跟大伙通報了七星風雲會的戰局。眾人雖然憤恨鄭凌風不擇手段,但聽得陸九霄借刀殺人,勾結水若清等人趁火打劫,襲殺青蚨幫,心中又都有些不忍。袁青山又道:「虧得公子曾淳帶來大批邊軍及時趕來,陸九霄帶著水若清、陽流雲那幾個走卒狼狽逃回京師。師尊卻帶著沈先生和諸多兄弟奔赴邊關,要招集曾帥舊部抗擊蒙軍。」眾人聽得何競我、沈煉石等人無恙,才略略鬆了口氣。

   俺答的兵馬行進神速,轉瞬間便直抵通州。朝廷得了順天巡按的告急文書,這才得知蒙古鐵騎已經破天荒地打到了皇城根下。朝野上下亂作一團,丁尚書急命清點京軍,卻發現僅有不足五六萬人的老弱殘兵。便是這些老弱病殘也多是紈褲子弟,聽得兵部尚書讓他們出城禦敵,一個個雙腿打顫,有如大難臨頭,到得後來更是聚在一處,抱頭痛哭,說什麼也不敢出城。丁汝夔強令眾將領出城,眾將也是個個愁眉苦臉,如喪考妣,好在去領甲仗時,守護武庫的宦官照例先要收錢才能配發。眾將便借口拖延,一連數日,大明京軍就是不敢開出城外。

   萬般無奈之下,嘉靖皇帝只得聽從了禮部尚書徐階之策,急召邊軍入京勤王。仇鸞得訊大喜,這時前去勤王,不僅可以邀功,更可以上結天子,於是率軍兩萬急急趕到京城之外。過不多日,河間、宣府和遼陽等勤王勁旅也陸續而來,加上臨時招募的京郊蒼頭義軍,在京城外駐紮的大明兵將共計十幾萬人。有這十幾萬人墊底,嘉靖君臣總算鬆了一口氣。

   大同總兵仇鸞第一個入京勤王,陸九霄知道皇上必會重賞,便將七星風雲會上仇鸞按兵不救之仇暫且放下,在皇上面前誇讚仇鸞「忠膽照人」。嘉靖大喜,拜仇鸞為平虜大將軍,統領各道邊軍,還特賜皇牌一面,上書「朕之所重,唯卿一人」八個大字。仇鸞有皇牌撐腰,愈發放肆無忌,當日就令手下士卒四出劫掠京郊百姓,解解「葷腥」。

   就在仇鸞兵抵京師的同一日,俺答也兵臨城下,數萬鐵騎就紮營於京城三十里外的白河之東,與仇鸞的營寨隔河相望。俺答汗素知仇鸞無能,每日便毫無顧忌地派蒙古散騎四處劫殺百姓,搶掠女子玉帛。仇鸞統領各路邊軍十幾萬,卻始終不敢與蒙軍一戰,卻日日派部下去俺答處遊說,許以開放貢市,只盼俺答能回心轉意,回師塞外。俺答眼見仇鸞畏懦,愈發驕狂起來,立時揮兵進逼京城,鐵騎所至,京郊百姓不堪蹂躪,號哭之聲,震動皇城大內。

   於是京師坊間酒肆謠言四起,人心惶惶。笑雲等人在茶樓酒店聽得這些議論,既恨明軍懦弱,朝廷昏庸,又覺無能為力。眾人心下不約而同地均想,惟有國壯兵強才是正途,當此之際,你武功再高,又有何用?玉盈秀忽然雙目一亮,道:「左右也是無事,不如咱們去嚴嵩老賊的府中瞧瞧,曉以厲害,請他向昏君進言,讓仇鸞統兵與敵速戰!」眾人齊聲稱是。

   一起到了嚴府之外,卻見嚴府大門緊閉,十餘個惡奴手提長鞭,往來巡視。陸亮歎道:「國家遭此大難,都是由這老賊所起,他還如何敢見咱們!」正說著,卻見一個白衣文士怒沖沖走到嚴府外敲打大門,叫了多時,那門就是不開。那文士便立在門外揚眉大罵:「嚴嵩,我趙貞吉來此見你,是為了國事,不是為了私情,你避而不見,是何理也?你終日只知聚斂民財,國難當頭,上不能獻一策以分君憂,下不能派一將以解民災,還有何臉面居此首輔之位?」笑雲等人聽他罵得酣暢淋漓,都不覺拍手叫好。

   這時嚴府大門一開,擠出一個形容猥瑣的官員來,向趙貞吉道:「趙兄,嚴大人正在午睡,莫要驚擾了他老人家。」趙貞吉強自壓住怒火,拱手道:「原來是通政趙文華趙大人,國家蒙難,虧得嚴大人還睡得著!煩請通稟一聲,就說監察御使趙貞吉求見!」趙文華搖手道:「我瞧趙兄還是不要耽擱閣老的功夫了。這天下大事,該當徐徐圖之!」趙貞吉聽了火冒三丈,罵道:「你這權門鷹犬,懂什麼天下大事!」揚臂便要硬闖,卻給那幾個惡奴搶上來,按在地上,揮鞭欲打。

   笑雲再也忍耐不住,飛步而上,一手一個,抓起那幾個惡奴便揚手向嚴府拋去。只聞「哎喲」、「媽呀」之聲不絕,片刻之間,十餘個惡奴便給他此起彼伏地拋進了嚴府。趙貞吉見笑雲幾人器宇不凡,大是讚賞,當下便邀他們去酒樓吃酒相謝。笑雲也正要結交此人,當下便一同上了街邊的一座「凌霄閣」,雙方互通姓名,趙貞吉得知笑雲乃是「七星風雲會」上的英雄,更是激贊。笑雲卻連道慚愧,只說:「我是大老粗一個,又沒有為國立下尺寸之功,如何稱得上英雄?不知趙兄找嚴嵩這狗賊何事?」趙貞吉提起嚴嵩,怒不可遏,一翻痛罵之後才說出原委。

   原來他本是個國子監司業的小官,卻是一副熱血肝腸,眼見大敵兵臨城下,便即上書嘉靖。這時候的嘉靖倒多了一些虛心,見了他的筆札,歎其忠勇,立時擢升為河南道監察御使。但趙貞吉這麼慷慨激昂不顧同僚臉面地議論國事,已經得罪了嚴嵩及其黨羽。嚴嵩便奏請嘉靖,讓趙貞吉出城犒勞邊軍,其時亂軍橫行,這一道奏請其實是嚴嵩借刀殺人。但趙貞吉一腔熱血,當下慨然應允。哪知道嚴嵩又密令戶工兩部官員暗中刁難,趙貞吉連一部車子也領不下來,情急之下便來找嚴嵩論理。他說到這裡,將酒碗在桌上重重一頓,叫道:「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我趙貞吉生來便是這麼一個不會曲顏媚上的脾氣,大丈夫曲戟在頸,不易其心!明日我便是借得一輛騾車,也要前去犒軍!」

   笑雲聽得心情激盪,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好,兄弟明日隨你一同前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16 01:24:24

第二十八章 揚眉一怒解刀兵(1)

   這日一大早笑雲幾個匆匆雇了一輛民車,護著趙貞吉出得了城來,卻見城外帳篷高聳,連營相接,遠處更是房屋焦黑,哭聲時聞,天子都城之外已經成了亂軍縱橫的廝殺之所。眾人見了這般情景,心中百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

   第一營便是仇鸞的中軍大帳,仇鸞聞知天子遣御使前來犒勞兵馬,急忙出帳迎接。趙貞吉毫不客氣,單刀直入地問道:「仇將軍,你受天子洪恩,統領我大明十餘萬軍馬,為何遲遲不敢和俺答交戰?」仇鸞老臉一紅,隨即笑道:「趙御使有所不知,賊虜遠道而來,氣焰正盛,我輩堅守不出,嚴陣以待,待其氣焰一去,自然不攻自破。」趙貞吉冷哼一聲:「賊虜何時才會氣焰一去?他們在天子腳下燒殺搶掠,我京郊數千女子慘遭蹂躪,這是幾百年來未有之事,仇將軍難道不覺問心有愧麼?」仇鸞眉宇間閃過一絲怒色:「行兵打仗最忌逞這血氣之勇,老夫只求最後一戰而勝,旁的可管不了這許多了。趙御使文人不知兵事,還是不要亂語的好。」一語才落,便即拂袖而去。

   眾人也是滿腔怒火,但這時也不能和他多辯,出得大同軍營,又到遼陽、宣府、河間等軍營犒軍。眾營將官卻是怨聲載道,對仇鸞畏縮不戰怨憤之極。有人便說,仇鸞常令手下冒充蒙古兵四處劫掠,使百姓受邊軍之苦,勝於賊虜。更有人說,仇大將軍還常令手下部卒將斬殺來的百姓首級假稱胡虜,去朝廷那裡邀功請賞。趙貞吉等人聽得義憤填膺,但當此之際,也只得好言安慰一番。

   將十餘萬人的諸多大寨犒勞一番,整整用了一日之功。眼見暮色漸起,笑雲忽道:「咱們不妨再向前幾步,看看蒙古俺答的營寨!」眾人全有此心,推著那輛空車行了里許,便瞧見蒙古大營遠遠地佇立在一片蒼茫的暮色之中,無數散隊騎兵往來逡巡,個個耀武揚威,士氣遠勝明軍。

   眾人正自指指點點,忽然身旁呼喝陣陣,一隊騎兵潑風般衝來,馬上兵士蒙服辮發,手揮長刀。笑雲雙目一張,喝道:「來得正好!」拔刀當先躍出。袁青山、陸亮、柳淑嫻也拔刃衝上,只留下玉盈秀拔劍護住趙貞吉。

   這一隊蒙騎不過二十來騎,如何當得起笑雲四人的往來衝殺。眾人怒火憋了好久,這時下手毫不容情,只幾個回合便有十幾個蒙兵橫屍倒地。餘下幾個蒙兵情急之下,喊出了中原話,「不好,直娘賊的爪子好硬!」「大伙趕緊扯呼呀!」眾人這時才知,這幾人卻是仇鸞手下兵卒假扮的。笑雲幾個滿腔如焚,趙貞吉叫道:「任兄弟,抓住一個,咱們押著去見丁大人理論!」

   那幾個兵卒亡命奔逃,笑雲四人鼓氣直追。才奔出里許,對面蹄聲如雷,又撞出一彪人馬,瞧那衣裳如墨,長刀如雪,卻是黑雲城打扮。幾個假蒙軍躲避不及,給黑雲城武士揮刀過來,砍瓜切菜一般地斬在馬下。笑雲眼見對面一人長身方臉,目光如電,正是黑雲城主耶律誠翼,不由心下一寒,回身喝道:「快護送趙大人回營!」玉盈秀不敢怠慢,抓起趙貞吉,飛身上了兩匹無主的戰馬,催馬向明營跑去。

   袁青山和笑雲幾個也不敢戀戰,回身待走時,耶律誠翼已經催馬趕到。笑雲一驚,又喝一聲:「袁大哥,你們先退!」翻身向黑雲城主迎去。袁青山雙鉤一擺,喝道:「我來助你!」陸亮卻怕柳淑嫻落在蒙軍手中,抓住她的胳膊死力殺回。

   耶律誠翼獰笑一聲:「任少俠莫走,本座欲請你到觀天井中逍遙兩日。你這身奇功如何練成的,老夫好奇得緊呀!」原來耶律誠翼今日率手下出寨巡營,遠遠地望見趙貞吉幾人給一隊「蒙騎」圍住廝殺,耶律誠翼認得笑雲的刀法,當下揮軍悄沒聲息地趕了過來。任笑雲不敢怠慢,長嘯聲中,一招摧山勢便劈了出去。耶律誠翼在馬上縱身而起,人在半空,奇快無比地和笑雲連對了三刀。笑雲刀傷未曾痊癒,劇震之下立時胸口湧出一片血絲。耶律誠翼的身子有如蝙蝠一般繞空一轉,回身一刀,又在袁青山肩頭刺出了一道血痕。

   遠處的玉盈秀望見笑雲遇險,肝腸欲裂,要待衝回,卻給柳淑嫻兩個死死拖住,直拽回了明營。袁青山身中一刀,卻毫不畏縮,雙鉤霍霍,死力擋住了那幾個武士。笑雲強自打起精神,刀法展開,拚力苦鬥,但耶律誠翼的刀法實在太快,一身功力又非閻東來之輩可比,數招之間便即險象環生。

   酣鬥之中,猛聽得袁青山大叫一聲,身上似是中了一刀,笑雲一驚回首,肩頭便給耶律誠翼刀裡夾掌掃中。他疾步退出幾步,驀覺胸口傷處一痛,耶律誠翼低笑一聲,欺身而上,長刀一揮,笑雲胸前四處大穴全被他刀氣封住。他奮力回頭瞧去,卻見玉盈秀等人的身影這時已經沒入明營之內,才長出了一口氣,身子踉蹌,緩緩坐倒在地。

   耶律誠翼笑道:「本座長刀封穴之功,向無失手,任少俠卻能被連封四穴之後獨立不倒,委實罕見!」口中讚歎,回手一刀刺出,袁青山只覺「肩井」「神道」二穴一麻,登時撲地倒了。一群黑衣漢子縱馬而上,將他二人架在馬上,揮馬便向蒙營奔去。自笑雲他們和仇鸞那一隊假扮的蒙騎廝殺到最終被擒,起碼有半個時辰的功夫,明營近在咫尺,卻始終無一人一騎來救。

   笑雲才被押進氈帳,眼前便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陳莽蕩。他笑吟吟地走上前來,道:「任少俠,袁大俠,別來無恙呀!」袁青山怒目不語,卻呸的一口濃痰啐出。陳莽蕩臉上笑容不減,卻一巴掌狠狠打在袁青山臉上,道:「這時落在老子手中,還敢逞強。待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笑雲笑道:「陳將軍好,幾日不見,你這一臉大鬍子愈發生機勃勃了!」心中叫苦不迭,拚命思索逃身之策。

   「還是你會說話,」陳莽蕩撫髯大笑:「怪不得耶律城主叮囑我,要我好好待你。這『九轉臥牛飲』可是好貨,你喝了下去之後便再也不會蹦蹦跳跳,跑得兔子一般快了。」說著取出一個酒壺,按住笑雲鼻孔,將半壺藥酒盡數灌入笑雲口中。又拽過袁青山,只在他口中灌了兩口,再放下時,袁青山便即雙腿發軟。笑雲忽然想起那日鄧烈虹在解元山和沈煉石飯菜中所下的就是這「臥牛飲」,這藥酒既然在「臥牛飲」之前加上「九轉」二字,只怕更是厲害!他心中一動,立時裝作渾身酥軟之狀,叫道:「好酒,陳將軍給袁大哥只喝了兩口,卻給我一灌就是半壺,這可有些不公!」陳莽蕩笑道:「誰讓你功夫這麼深,灌得少了不是待客之道。」猛然飛起一腿,將他踢了個觔斗,才將手一揮,「這小子現在是功力盡失啦,將他們都關到『觀天井』中去。」

   過不多時,笑雲就給帶到一座黑色的大氈帳之內。蒙古的氈帳都用羊骨和石灰塗成白色,只這大氈帳黑黝黝的,望上去說不出的邪氣,笑雲看著這座氈帳,忽然就明白了「黑雲城」這三字的來歷,果然與江湖上的傳說大同小異。帳內卻有一座一座的木製牢籠,裡面各自囚著一人,想必這木籠就是那「觀天井」了。

   帳內燃有油燈,卻見籠內眾人個個面色憔悴,無精打采,顯是都給灌了臥牛飲。正待瞧個仔細,那黑衣武士早打開一座木籠,抓起他放了進去。袁青山又關在他身後的木籠內。那武士在帳中往來巡視一番,將油燈又撥得亮了許多,這才轉身走出。

   笑雲瞧見身旁一人散發披肩,閉目不語,樣子有些眼熟,定睛一瞧,不由咦了一聲,叫道:「鄭幫主,你也在這裡!」鄭凌風高大的身子給囚在這木籠之中,活脫脫就是一隻籠中困獸,只是此時卻閉目苦思,有如老僧參禪,對他理也不理。身旁卻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笑雲,你也來了!」笑雲側首一瞧,鄭凌風籠子旁邊關押的正是靈照禪師。笑雲苦笑一聲道:「弟子刀傷未癒,不想卻遇到了那『野驢』城主。你們如何給他們擒來的?」靈照一歎,便將七星風雲會上蒙古猝然發難之事略略說了,跟著便急問京城戰果如何。聽得笑雲說到明廷束手無策,已給蒙古俺答坐困京師三日之久,老和尚忍不住以手擊籠,歎道:「嚴嵩亂朝,仇鸞亂兵,再有一個自以為是的糊塗皇帝,難道這又是一個靖康之恥麼?」

   笑雲不知「靖康之恥」說的是北宋末年金國揮軍血洗大宋都城、劫走北宋兩個皇帝的典故,正待要問,對面卻響起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大明是存是亡,自有天命,你一個吃齋念佛的老和尚,管這麼多作甚!」笑雲抬頭望去,卻見對面那人文士打扮,一張臉又尖又長,再配上一副長長的花白鬍子,就顯得有幾分滑稽。卻聽靈照冷冷道:「文堡主,國若不存,家何所依?若非咱們國勢不振,黑雲城又如何能將魔爪深入我中原腹地,你京師之旁的文家亂堡又怎能被蒙古黑雲城輕易破去?」笑雲一驚,就想起了當初助自己一群人擺脫金秋影糾纏的那秘道四布的京郊亂堡,暗道:「都說當初文家亂堡舉堡被殲,不想這堡主卻還活著,也給黑雲城擒到了這裡。」

   帳中又有一個沙啞的聲音道:「嘿嘿,靈照老弟有所不知,當初亂堡被破是另有緣由。聽說這位文堡主抱定了到蒙古陞官發財的美夢才和黑雲城勾搭上的。哪知耶律誠翼卻先讓他交出暗堡構造的家傳圖譜,文堡主不肯丟了這命根子,結果便累得全家百十口人喪了性命!」笑雲瞧見囚在文堡主身旁的兩個木籠中依次是一個白髮老者和一個方面大耳的老道,這說話的卻是那老道,瞧那兩道眉毛白得如雪一般,怪不得開口便將靈照喚作「老弟」。

   那文堡主怪叫一聲:「白眉老兒,你來到此處又很光彩麼?都快八十了,還醉心名利,硬說自己的正反兩儀刀法勝過了中原兩大神刀,巴巴地跑到這裡向那『野驢』獻慇勤。依我瞧,你不如將你那狗屁刀法傳給那野驢,還能落得個善終!」笑雲聽得文堡主也將耶律誠翼依諧音喚作「野驢」,不由嗤的一笑,這時才知這白眉老者竟然是江湖之上名聲素著的華山派白眉道長。他曾聽沈煉石說過,華山派正反兩儀刀必須兩人同使,但白眉道長卻能一人將兩套刀法融會貫通,成為武林中百年不遇的奇人,只是此人向來吝嗇小氣,這刀法連徒弟都捨不得傳,卻不想也動了名利之念,跑到耶律誠翼這裡自投羅網。

   白眉道長聞言怒不可遏,立時便和文堡主唇槍舌劍地對罵起來,二人初時還顧念身份,到得後來粗言穢語便滾滾而發。袁青山看不過去,在一旁苦勸,哪知他越勸,這二人肝火越旺。白眉道長敵不過文堡主的伶牙俐齒,惱怒之下一口濃痰便疾吐而出。他內力雖失,但暗器功夫的「準頭」還在,隔著中間那白髮老者,還是準準地將濃痰射在文堡主臉上。文堡主怪叫聲中,急忙出痰還擊,一時之間唾液橫飛。二人中間終究是隔著一個人,啐得久了,「飛痰」難以及遠,那夾在當中的白髮老者登時就倒了霉,片刻功夫就給啐得滿面唾痕。

   「文堡主、白眉道長,二位行行好,」這老者掛著一臉唾液,卻依然滿臉笑容,「看在我方仁的面上,暫且息爭如何?」笑雲更是吃驚:「方仁,莫不是丐幫幫主?這人好大的名頭,想不到卻是這麼一個好脾氣的糟老頭子。」果然只聽文堡主怒道:「瞧在丐幫方老幫主的面子上,便饒了你這老兒。」白眉也憤憤罷口。方仁連連稱謝,臉上唾液既然擦拭不得,索性就讓它唾面自乾,卻滿面春風地道:「諸位不要爭執,我瞧耶律城主將咱們囚在此處,也未必便有惡意,許是讓我們靜坐內省,息卻心中自高自大之念,這『觀天井』三字想來就是此意。」

   笑雲聽了他的話哭笑不得,忍不住問道:「方老幫主這麼好的脾氣修養,怎麼也給那野驢擒到此處?」方仁笑道:「這位少俠有所不知,只因我丐幫前幾個月在山西抓住一個大盜,哪知這人卻是黑雲城潛入的細作。耶律城主的脾氣你們想必是知道的,立時遣人來興師問罪。嘿嘿,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老夫素來息事寧人,上個月便親來黑雲城問候賠罪。哪知,卻給他,嘿嘿,呵呵……」文堡主這時忍不住插言道:「卻給他留在此處待若上賓了,是不是?哼,我猜那『野驢』必是瞧上了你丐幫的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17 01:25:17

第二十八章 揚眉一怒解刀兵(2)

   見了那方仁默然不語的尷尬模樣,笑雲立時就想起當日夏星寒要助喚晴力抗青蚨幫時,也是這位方老幫主為了不開罪錦衣衛和青蚨幫,不惜將年少有為的夏星寒革除出幫,不由心下暗道:「看來這位方仁事事只圖息事寧人,人家欺負到頭上來了,他卻趕去給人賠罪!」又見帳角一個鬚髮盡白的老者在那裡一直閉目無語,十足的世外高人的模樣,忍不住問靈照道:「那位大師卻又是誰,怎地也給關在此地?」靈照道:「這位是雁落峰連雲洞的苦大師,論起輩分比老衲卻還高了半輩,只因耶律誠翼想求他一套《紫清指玄大義》而不得,便給抓到此處,脫身不得!」那苦大師聞言咳嗽一聲,眉毛聳動,似待言語,終究還是忍住了。

   笑雲心中暗驚,忍不住道:「原來幾位前輩個個都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這耶律誠翼將你們盡數抓住,要幹什麼?」靈照還未及回答,那苦大師終於咳嗽一聲,道:「這位小兄弟此言差矣,『泰山北斗』這四字用在老夫身上尚可,文堡主只精於機關埋伏,白眉的一套刀法稀鬆平常,方仁的降龍十八掌練了一輩子也是半生不熟,如何當得起『泰山北斗』這四字?鄭凌風麼,悟性尚可,但要與老夫比肩,還要過得一二十年!」白眉忍不住反唇相譏:「您老人家是泰山北斗!哼哼,還不是乖乖地也給抓到此地?」苦大師冷笑一聲:「此言又差矣,老衲是給耶律誠翼卑辭重禮騙到此處的,不是被抓,當真動手,他那點微末伎倆還抵得過我一招半勢麼?況且,老夫是第一個進到這『觀天井』之中的,給耶律誠翼一路恭恭敬敬地從蒙古帶到懷柔,又自懷柔帶到通州,足見老夫在中原武林中無與倫比的至尊之位!」笑雲聽了,再也忍耐不住,以手拍籠,大笑起來。

   白眉、方仁幾人眼見苦大師身陷囹圄,仍是如此妄自尊大,也是相顧大笑,文堡主卻忽然眼望手舞足蹈的笑雲,咦了一聲:「你……你難道未中臥牛飲?」笑雲笑道:「晚輩飲倒是飲了,卻還沒有成為臥牛!」說著將那木籠頂蓋輕輕一掀,便立起了身來。幾人全止住了笑,帳內的人除了始終閉目靜思的鄭凌風,全都怔住,袁青山忍不住道:「不對呀,笑雲,我明明瞧見他給你灌了半壺毒酒的!」苦大師也道:「是呀,這臥牛飲連老夫都奈何它不得,你小子乳臭未乾,怎地居然無事?」笑雲搖頭道:「這個麼,晚輩也是不解,聽我師父說,我喝過什麼五色神龍的蛇血,就此百毒不侵!」

   「咱們有救了,」靈照忽然眼中一亮:「笑雲,咱們得脫囹圄之望便全著落在你身上!待會請白眉道長將耶律誠翼請來,對他述說兩儀刀法的修煉要訣,待那廝聽得入神之際,你暴起出手,將他制住,逼他交出解藥!」白眉聞言一愣,隨即搖頭道:「為什麼要我將他叫來,苦大師不是說我那刀法稀鬆平常麼,不如請文堡主叫那只野驢過來,對他演說機關破解密法。文堡主伶牙俐齒,必能說得耶律誠翼如癡如醉!」文堡主渾身一震,急道:「機關秘道必得配圖才說得清楚,我瞧還是方幫主的降龍十八掌最好!」方幫主嘿嘿兩聲,乾笑道:「我瞧……我瞧……這個有幾分凶險!」正說著,笑雲忽然噓的一聲:「禁聲,有人來了。」說著老老實實地鑽進籠中。眾人也立時閉口。

   走進帳中來的正是耶律誠翼,若非笑雲收視返聽之術了得,眾人的話只怕就給他聽個滿耳。「今日我這觀天井中可是人才濟濟呀,」耶律誠翼凌厲的眼神在眾人身上一掃,道:「諸位可否知曉我大老遠地將諸位帶到這京師腳下,是想做什麼麼?」眼見眾人全都默然不語,耶律誠翼的臉就愈發陰沉:「你們說什麼也不肯說出你們那點壓箱子底的東西,老夫也沒有功夫跟你們窮耗。過得幾日,大汗說不得便會揮軍攻城,破城之前,老夫便將你們這幾個老不死的斬斷手足,掛在京城之前,大明君臣、軍兵將校瞧見了他們中原武林之中的頂尖人物個個豬狗不如的狼狽模樣,必然膽氣喪盡,兵敗如山倒!」

   眾人聽到這裡,心中都是一寒。耶律誠翼瞧見眾人面現驚駭之色,不由哈哈大笑:「如何?諸位此時若是交出真東西來,可還是我黑雲城的上賓!」眼見帳中之人個個凝眉不語,耶律誠翼的濃眉不由揚了一揚,走到鄭凌風身旁,俯身湊到他臉前,輕聲道:「鄭幫主,你來此最晚,可有些委曲你了。你那焚天劍法甚是了得,若肯將劍法奉上,老夫便讓你做了這副城主的位子。」垂目靜坐的鄭凌風忽然雙目一張,一口濃痰便吐在耶律誠翼臉上。耶律誠翼勃然作色,猛然提掌欲打,卻終究獰笑一聲:「鄭幫主想逼我下殺手,以免受辱!嘿嘿,卻不知你鄭凌風在中原名聲太大,實是我的一件攻城利器,我怎捨得殺你呀!」霍地轉身對眾人道:「時日無多,諸位好生盤算,好自珍重!」大笑聲中,轉身出帳。

   耶律誠翼一走,帳中諸人的臉色個個難看之極。鄭凌風雖是閉目而坐,卻是呼吸起伏,額頭之上也有汗珠滾動。靈照和尚忽然向他急喝了一聲:「咄,你一生好名,此時卻為大名所累,想尋一死而不得。有相無相,有如逝水,有名無名,有如飛塵!這等道理,你還未參透麼?」鄭凌風渾身一震,道了聲「是」,呼吸才漸漸平復下來。

   方仁忽道:「好,任少俠,明日我便對他說出降龍十八掌的竅決,那時就請你暴然出手!」文堡主也道:「明日還是我對他說機關密要罷,他站在我對面,正好背對著任少俠,後身門戶大開。」白眉道:「我在此一年,跟這野驢伸手較量過了五、六次,他出手只求快狠與詭譎,背後神道穴卻是他刀法中的破綻之處。你動手之時,定要剛猛果決,雷霆一擊定能奏效。」

   笑雲卻苦笑一聲:「諸位前輩有所不知,現在晚輩雖未中毒,但肩上中了一掌,胸前中了那野驢的刀氣,此時只提得起三四分的氣力來。」靈照連叫可惜:「此時老衲卻無法用『一指針』給你療傷了!」眾人聽了,也均感喪氣之極。苦大師眼見眾人垂頭喪氣,卻冷笑起來:「我早說你們無用,這個時候還得老夫親自指點!」文堡主急道:「是呀,是呀,您老人家手段高明,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定有錦囊妙計!」苦大師得意洋洋:「說是錦囊妙計也不為過。我太乙派故老相傳,有一門『三輪返還神功』,功成之後,與天地相往還,接引浩然之氣,非但療傷神妙,更能超凡入聖。」

   白眉道長掀起眉毛歎道:「與天地相往還,這等境界的天下能有幾人?練你這門返還神功又要多少時日!」苦大師怒道:「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若是他根器上乘,便指日可成。若是他根器不成,練上一二十年也未必登堂入室。那是他這個人廢物無用,可不是老夫這妙計不行。」靈照歎道:「那有什麼辦法?此時活馬當著死馬醫,請大師速傳口訣,試上一試罷!」

   「好,笑雲你記住了,本功最重『靈台』和左右『肩井』三穴。『靈台神室』為元神必操之地,」苦大師口中唸唸有詞,「『肩井』是『劍嘯』之穴,屬修真煉劍之樞……」當下將練功口訣細細講解。笑雲便即凝神細聽,好在這太乙派的功夫和他全真一派均是源出道家,幾日前在鳴鳳山苦修時,沈煉石讓他將道家丹訣背得滾瓜爛熟,此時依決修煉,絲毫不覺生澀。過不多時笑雲就覺體內氣息湧動,頭頂上似有一股清涼之氣直灌而入。

   眾人眼見他閉目靜坐,頭頂上慢慢聚出一股白煙般的氣體,無比嘖嘖稱奇。連苦大師也喃喃自語:「奇了奇了,這等境界老夫還未曾親歷,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怎地如此神速?」卻不知笑雲體內融會了百十年的青虹真氣和納斗真氣,練這門道家神功,自然水到渠成,毫不費力。

   這幾日之間,笑雲便在苦大師的耳提面命之下,苦修太乙派的三輪返還功法,自覺體內之傷一時好得一時。這時刀傷已快癒合,每日煩惱之時便想:「我這時候失陷於此,秀兒必是傷心著急得不得了,依著她的脾氣,說不得還會孤身來此犯險救我!哎,何堂主也不知哪裡去了,但願他及早回來勸住她。」心中雖是盼著玉盈秀不要冒險前來救自己,卻又隱隱盼著她忽然出現在自己眼前,這麼兩難之間,對玉盈秀的思念卻是日甚一日。

   文堡主、白眉和靈照幾人日日商議對付耶律誠翼的辦法,只有鄭凌風吃喝之餘,仍將雙目緊閉,不言不語。這兩天耶律誠翼倒是沒來,只一個蒙古黑衣漢子時時來給眾人喂茶餵飯。那茶中攙了臥牛飲,眾人若是不喝,他便將這些武林高人揪過腦袋來強灌。

   這一日清晨,大明文武百官衣著光鮮,早早便來到了奉天殿前。原來嘉靖皇帝為了齋醮靜修,移居西苑禁宮,十幾年來未曾上朝,以至有的朝臣為官數載,卻從不知皇上長得什麼樣子,但這時數萬蒙騎兵圍京師,嘉靖終於答應臨朝面見群臣了。

   眾官大清早起來,不及吃飯便早早列隊恭候聖架。哪知自早上一直站到午時,嘉靖還是連個影子都沒有。眾臣均知嘉靖性躁好殺,他越是不到,眾人心中越是惴惴不安。在炎炎烈日下直站到午後四時,嘉靖皇帝終於架臨御席。群臣三呼萬歲之後,眼見皇帝滿臉怒色,更是嚇得匍匐在地,不敢作聲。

   這麼心驚膽戰地跪了良久,才由鴻臚官宣讀諭旨。國家危難之時,嘉靖毫無悔改之意,諭旨將皇帝和首輔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卻將眾臣痛斥一番,眾人心中更是戰戰兢兢。嘉靖便問:「今日勢已如此,該當如何?」嚴嵩身為首輔,此刻不得不答道:「俺答不過是一群搶食賊,不足為慮!」禮部尚書徐階不由怒道:「如今胡虜在京城下殺人放火,怎麼能叫做搶食?俺答此來,據說是為了請求通貢開市!」

   「那又該當如何?」嘉靖提起貢市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些茹毛飲血的蠻夷,朕正要時時用貢市壓壓他們,怎能隨意通貢開市!

   嚴嵩嗅出了嘉靖話中的怒意,忙道:「通貢開市的事情麼,該是禮部的事情。」一腳將球踢給了徐階。徐階如何敢作主,忙奏道:「貢市事關重大,還請皇上定奪。」嘉靖又怒了起來:「臨到該你們這些臣子商議的時候,總是向朕身上推!」於是群臣紛紛進言,均說我堂堂上國豈可屈於胡虜淫威,必要血戰到底,也不能通貢開市。

   群情激憤之時,又有通政使樊深出言指責仇鸞畏敵,不敢一戰,是「養寇」不是「禦敵」!嘉靖最恨別人彈劾自己的寵臣,仇鸞是朕剛剛親封的平虜大將軍,你說他養寇,欲置朕於何處?當下便發起了天威,將樊深罷官為民。

   一旁的趙貞吉看不過去,也出班力奏仇鸞之罪。嚴嵩早瞧趙貞吉不順眼,眼見嘉靖神色惱怒,便在一旁煽風點火。嘉靖終於龍顏震怒,將幾天前還被自己稱為「忠勇可嘉」的趙貞吉廷杖四十,以「狂誕欺上」的罪名貶為荔浦縣典史。

   群臣心膽俱寒,再也無人敢言。百官翹首以待、如盼甘霖的嘉靖臨朝問政,便這麼胡亂收場。

   就在這一日的昏黃,笑雲正自閉目練功,忽覺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是玉盈秀。他驚叫了一聲「秀兒」,睜開眼來,卻見眼前立著一個滿臉鬍子的黑衣大漢,手裡提著一個飯匣。笑雲見是來送晚飯的武士,正待歎氣,卻見那人忽然將眼睛向自己眨了眨,他心中一動,不禁脫口道:「秀兒,當真是你麼?」

   扮作蒙古漢子的玉盈秀眼中淚滴撲簌簌地落下,眼見朝思暮想的人兒無恙,再也忍耐不住,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頸項輕聲啜泣起來。「秀兒,秀兒,」笑雲也伸出手來抱住了她,柔聲道:「這兩日又讓你擔驚受怕了,可想得我好苦!」帳中的幾大高人眼見任笑雲抱住一個滿臉鬍子的「蒙古漢子」出言溫存,不由全是瞠目結舌,文堡主忍不住道:「任兄弟,原來你還好這調調!」白眉道:「是呀,任兄弟竟有斷袖之癖,真是年少有為,這個處處與眾不同……哎喲不對,這漢子哭聲軟綿綿的,是個小妞假扮的!」正自嘻笑,笑雲忽道:「像是有人來了。」眾人立時閉口不言,玉盈秀也抄起飯勺,給他口中餵飯。

   一步跨入了帳中的卻是陳莽蕩,這時卻向眾人冷笑道:「諸位朝不保夕,還是死不悔改,耶律城主已經發了脾氣,讓我帶一個人出去斬了手足,卻不知斬誰的是好?」他笑吟吟地向眾人掃視一番,看得眾人個個渾身發毛,最終卻將目光落在了鄭凌風身上,笑道:「鄭幫主,當日率兵強攻鳴鳳山想必就是你的主意,後來令愛誤傷在我手下,你又口口聲聲要殺我報仇。看來在這世間有我便不能有你,於公於私,我都留你不得呀!」說話之間,已經抽出一把紅光粲然的長劍,在鄭凌風臉上往來擦拭,「你瞧,這便是你的乘手傢伙掩日神劍,你自己的手足斷在你自己的神劍之下,也該心滿意足了吧!」鄭凌風並不睜眼,似已神遊太虛。倒是旁觀的眾人起了一身的冷汗。

   笑雲卻和玉盈秀對望一眼,驀地雙掌一揮,疾向陳莽蕩攻去。陳莽蕩眼見笑雲竟能出手,不由魂飛天外,急忙揮手抵擋。二人兔起鶻落地過了幾招,笑雲已經穩穩扣住了他雙肩琵琶骨。陳莽蕩給他雄渾的內力一壓,登時渾身酥麻,他哎喲一聲未及叫出,玉盈秀出指如風,已經點了他胸前的數處穴道。一旁的白眉道長忍不住低讚道:「這小妞身手居然也甚是了得!」

   玉盈秀抽出匕首抵在陳莽蕩喉下,低聲道:「臥牛飲的解藥在哪裡,速速交出來!」陳莽蕩顫聲道:「這……這解藥倒是有,卻不在身上。」笑雲在他身上一翻,除了一些銀兩,果然空空如也。玉盈秀隨手拍了他的啞穴,對笑雲道:「雲哥,昨日爹爹和沈先生已經進得京城來了。他們說,既然仇鸞畏縮不戰,那咱們便率鳴鳳山的舊部誓死一搏,時候就定在今晚子時,咱們點火為號,他們隨即殺入!」說著從粗大的衣襟下擺中抽出披雲刀來,塞到笑雲手中,「我在蒙古大營中尋了多時,才找到此刀!」笑雲心下感動,撫著她的柔荑道:「為了我,可又讓你冒此大險!」文堡主叫道:「二位且慢在此卿卿我我,咱們的解藥可還未得呢,你們劫營之後逃之夭夭,我們豈不遭了大殃?」

   帳外忽然響起一聲生硬的笑聲:「要解藥,那還不容易,我身上便有!」一個黃袍番僧已經閃進帳來,卻是黃葉上人,適才帳內激戰,眾人的心思全在陳莽蕩身上,渾沒料到這位武功絕頂的番僧已經悄然而至。

   黃葉上人挺著又高又瘦的身子向笑雲叫道:「小東西好古怪,居然不怕臥牛飲?」說話之間蒲扇大的巴掌已經向笑雲當頭抓下。笑雲身子一晃,飄然退開。黃葉左掌毫不停頓,一掌便拍在陳莽蕩身上,一股渾厚的內力隨掌而入,滿擬將他身上穴道盡數解開,哪知玉盈秀點穴的法子自有獨到之處,陳莽蕩啊的一叫,只是在地上坐起身來,又再摔倒。

   笑雲知道黃葉說話糊里糊塗,出手卻是陰狠之極,當下不敢怠慢,一招「雲起勢」便向他攔腰斬去。黃葉上人怪叫一聲:「了不得呀!」右掌一抖,碩大的黃金杵疾翻過來,登時將披雲刀撞開。刀杵相交,笑雲身子微晃,黃葉上人卻退了一步。氈帳之內的油燈被刀氣杵風一擾,忽閃了一下,幾乎熄滅。笑雲情知此時萬分緊急,疾撲而上,「摧山勢」、「倚天勢」招招全是進手招式,黃葉上人大杵翻飛,左遮右擋,卻也半步不讓。

   激戰之中,卻聽帳外有人一聲低吟:「阿彌陀佛!」聲音不大,卻似洪鐘大呂,震得眾人心內一顫。跟著青影一閃,一個胖大無比的青衣藏僧已經跨進帳來。這人身子和黃葉一般高大,卻比黃葉足足胖大了兩倍有餘,這樣一個胖大身影站在帳內,立時這氈帳就顯得狹促起來。黃葉叫道:「師兄來得正好,咱一起打這小子!」笑雲聽得這人就是黃葉的師兄青蓮法王,心下就是一涼,黃葉卻精神大振,寶杵揮舞,反守為攻。

   「師弟,快快住手!」青蓮法王低喝一聲,左掌倏翻,已經拿住了黃葉的右腕。黃葉這一招「香象渡河」勢道威猛,哪料師兄的鐵掌疾快如閃電地伸來,竟給拿個正著。笑雲那一招「問心勢」也收式不及,依然閃電一般向黃葉砍來。青蓮右手曲指彈出,錚然一響,笑雲只覺虎口一震,那半招便劈不下去。青蓮一張黑黝黝的胖臉上也有一絲紅光一閃而逝,笑道:「小施主好高的功夫!」噹的一聲,那只黃金杵卻掉下地來,卻是青蓮的鐵掌一直緊扣著黃葉的脈門。

   青蓮法王雖是全無惡意,笑雲卻是絲毫不敢懈怠,橫刀而視,門戶守得極嚴。「施主無須驚慌,」青蓮如電的目光自眾人臉上逐一掃過,「老衲此來,正是送這臥牛飲的解藥而來。」他身子胖大,說中原話卻流利之極,不似其師弟生澀。黃葉瞪眼叫道:「師兄,為什麼?」「咱們都受了耶律誠翼的騙了,」青蓮的臉上一片痛悔之色,「老衲此次入蒙,本為弘揚佛法而來,哪知卻為耶律蒙蔽,糊里糊塗地給他坐鎮七星風雲會。這也罷了,此次大汗揮軍京師,鐵騎所到,生靈塗炭,更是大違佛法本意。」

   青蓮說到此處,臉上更現悲憫之色,又自懷中取出幾枚紅色丹丸,道:「老衲當初配置臥牛飲,本為給傷重難愈的牧民減輕傷痛之用,哪知卻給耶律巧言騙去配方,用以荼毒世人。請諸位速速服了這解藥!」眾人全是一愣,方仁、白眉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便連笑雲也怔在那裡,不敢伸手接藥。鄭凌風卻忽然展開雙目,道:「將這藥丸給我!」黃葉曲指一彈,兩枚藥丸便射入鄭凌風口中,鄭凌風毫不猶豫地嚥了下去。幾人全瞧著鄭凌風閉目運功,心中惴惴,不知是喜是憂。

   青蓮卻念聲佛號,將剩下的十幾粒丹藥盡數倒入笑雲手中,道:「每人兩丸,半個時辰之後內力便能復原!老衲等也該早歸青海,」說到這裡,他那黑紅胖大的一張臉忽然現出一派光風霽月的神色來,「但願來日機緣圓滿,再來彰揚佛法!」也不待眾人回答,拉著黃葉上人,疾步出帳。黃葉上人身高過人,給青蓮法王提在手中,卻半分掙扎不得,只是一路大呼小叫的,瞬息便遠了。

   帳中諸人的眼睛便全聚到鄭凌風身上,卻見他閉目運功,額頭上更有汗水滾滾而下,過不多時,才輕聲道:「這解藥甚是靈驗!」輕輕的一句話象響了個驚雷,方仁白眉幾人紛紛叫道:「任大俠,快給我解藥!」「任大哥,先給我,給我!」笑雲笑道:「一會功夫,我便成了大哥了,諸位莫急,這解藥有的是!」剛剛將解藥塞入眾人口中,卻聽玉盈秀驚叫一聲:「不好,那……那陳莽蕩不見啦!」眾人一驚四顧,果然帳中已經不見了陳莽蕩的身影。原來適才黃葉上人那一掌雖未將他穴道盡數解開,卻已使他雙腿活動如常。只是這人心思狡詐,先假裝倒地難起,眼見眾人全注目笑雲和黃葉過招,這才慢慢爬出。

   眾人又驚又怒,卻均知這時可不是相互埋怨的時候,吃罷解藥,就全力運功。帳內一時靜得嚇人,鄭凌風服用解藥最早,又過片刻,就聽他渾身骨骼格格作響,顯是功力漸漸凝聚。笑雲臉現喜色:「好,離子時還有半個時辰,但願大伙到時功力盡復,一起殺他個措手不及!」一語才落,忽然揚眉喝道:「帳外是什麼人?」

   只聽耶律誠翼陰森森的聲音自帳外飄來:「幾個老鬼還要興風作浪!」一線駭人的刀氣已經隨聲而到,笑雲驚叫一聲,急忙揚刀抵擋。

   玉盈秀眼見無數黑衣武士也衝到帳前,急忙拔出劍來凝神戒備。但此時笑雲和刀魔雙刀展開,勁氣縱橫,尋常的武士根本近身不得。耶律誠翼的長刀色如黃金,號稱「流金刀」,刀氣展開,如一座飛動的金山,一次次向笑雲疾撞過來。但笑雲此時內外之傷已然盡好,渾身內氣奔湧之下,披雲刀蕩起層層銀浪,那「金山」撞上銀浪隨即就融化、崩倒了。玉盈秀凝神看了片刻,便覺眼花心跳,急忙別過臉去。

   激戰之中,猛聞帳中的苦大師哼了一聲,渾身骨骼格格作響,卻是也快到了功成之時。耶律誠翼眼見一時衝不過笑雲這一關,急忙振聲嘯道:「砍倒氈帳,四面衝進,將裡面的人盡數斬了!」幾個武士長聲答應,揮刀亂砍,片刻功夫氈帳四周就給破了幾個大窟窿,四五個漢子已經揮刀而入。玉盈秀驚叫一聲,急忙提劍迎上。

   便在此時,遠處忽然閃起一片火光,笑雲驚道:「是誰點的火?」耶律誠翼獰笑道:「自然是我!聽陳莽蕩說,你們不是要以火為號麼?這時何競我見了火起,必然以為你們已經得手。嘿嘿,哪知這時他們衝進來,正好撞上我們的強弓硬弩!」笑雲又驚又怒,刀法一緊,竟是只攻不守,只盼衝出去將那烈火撲滅,但耶律誠翼何等武功,他心慌意亂之下反而迭遇險招。

   帳內三人已經將玉盈秀緊緊纏住,又一人呼嘯一聲,搶到了鄭凌風身前掄刀便跺。猛然間鄭凌風雙目一張,兩道冷電一般的目光直射了過來,那漢子心下一寒,這一刀便砍不下去。鄭凌風一聲長嘯,身周的木籠忽然四分五裂,長嘯聲中已經一拳擊出,將那漢子自帳內打得飛了出去。這時他功力盡復,反手抄起撿起了陳莽蕩丟在地上的掩日神劍,有如猛虎出柙,長劍揮處,又兩個漢子慘呼倒地。耶律誠翼心下一寒之間,鄭凌風已經一步跨到,喝道:「笑雲閃開!」長劍一招「萬里長天」疾向耶律誠翼攻去,口中冷笑道:「你不是要見識我這焚天劍法麼!」

   雙刃一交,耶律誠翼心膽俱寒之下,竟然疾退了數步。笑雲只覺身上壓力一輕,回身一招「雲起勢」,將玉盈秀身邊的一個漢子斬倒在地。砰的一響,苦大師這時也破籠而出,笑雲喜道:「還是你老人家功夫最高,麻煩您在此照顧一下這幾位朋友。秀兒,咱們去接應我那岳父大人!」苦大師大咧咧地道:「兩個小娃儘管放心!」反手一掌,將剛撲進帳來的一個漢子又打了出去。

   這時的夜色濃得像一杯化不開的酒,天空只幾點疏星,那輪月早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一陣滾滾的槍聲就在深夜中驟然大作,串串電光怒焰竟在蒙古大營內炸了開來,卻是何競我已經率人攻到。他知道蒙古畏懼明軍火器,這一次劫營仍以數十邊軍手持銅火銃開道,一串疾雷利光閃過,就有百十個蒙古兵將橫屍在地。蒙古與大明對峙數日,連日來眼見仇鸞與手下懦弱怯陣,早就心存大意,耶律誠翼雖是先知曉了明軍劫營之訊,但匆忙之間,也不及細細安排。這時槍聲一響,先聲奪人,蒙古軍心登時亂了。幾十個未給射倒的蒙古箭手掙扎待起,卻給笑雲和玉盈秀飛身撲上,刀劍齊揮,砍得眾人哭爹喊娘。何競我等人齊聲大喝,揮刃衝上,蒙古一方立時亂作一團。

   便在此時,陡聞鄭凌風震天價一聲大吼,長劍如怒火烈焰劈面斬下,激盪的劍氣比之戰勝劍佛後新悟的那一招「九重天火」還要凌厲十倍。他於迭遭痛創、萬念俱灰之際,苦參「名利」之念,不知不覺之間武功居然又進一層。耶律誠翼被身後蒙古人馬的慘叫擾得心神不安,疾步要退時,忽覺劍氣陡斂,眼前一片空空如也,隨著這一劍閃過,天地之間的廝殺聲、哭喊聲似乎全都悄然不聞了。

   他踉蹌退開兩步,愕然問道:「這是什麼招法?」鄭凌風收劍而立,臉上全無半分憂喜之色,淡淡道:「這新創的一招名為『無爭』!待斬了你之後,鄭凌風便再不用劍,此生亦無爭鬥之念!」耶律誠翼苦笑一聲,慘然道:「無爭?好,好!」驀地背後神道穴上忽有一道血浪高高噴起。卻原來鄭凌風乘他心神不定之際,那一招剔透空靈的「無爭」居然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攻到了耶律誠翼背後的破綻「神道穴」上。耶律誠翼長聲慘叫聲中,整個人也如木樁一般轟然倒下。

   草原上的不敗戰神、號稱刀魔的耶律誠翼居然身死,蒙古人的軍心霎時盡數崩潰。玉盈秀對笑雲道:「雲哥,蒙古大營亂作一團,四處救援的兵馬未到。不如趁著夜黑,去襲殺俺答汗!」笑雲叫了聲好,單刀飛舞,隨著玉盈秀直向眼前那金色燦然的大帳撲去。這時又聞身後爆一聲喊,苦大師、方仁、文堡住幾人也疾衝而出。中原兵馬人數雖少,卻儘是以一擋百的武林高手,當真是風捲殘雲,所向披靡。但蒙古兵將個個驍勇,這時雖給攻了個措手不及,卻依然奮力苦鬥。

   笑雲堪堪殺到帳前,卻在閃耀的火把下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陳莽蕩。他怒喝一聲,飛身撲去,凌空一刀,砍在他肩頭,登時斬得他哇哇大叫。笑雲叫道:「那俺答汗現在何處?」陳莽蕩呻吟道:「我若說了,你能饒我一命麼?哎喲……」卻給笑雲一捏,痛不可抑,急向那金帳一指,「在那裡面!」笑雲提起他來便疾向金帳衝去。才衝出兩步,帳前便閃出一人,以蒙古話叱喝一聲:「放箭!」聲音不大,卻帶著說不出的威嚴鎮定。弓弦響處,立時箭如雨發。

   無數火把將金帳之前照得亮如白晝,笑雲看得清楚,卻見那人濃眉長髯,頭戴七寶重頂冠,身披錦袍。他心中一動:「這人果然就是俺答汗!」當下舉起陳莽蕩擋在身前,展開身法直衝了過去。對面的亂箭如疾風一樣射了過來,陳莽蕩哇哇大叫:「小心!」「是我,別放箭!」「哎喲!」幾聲之後,就給射得刺蝟一般了。笑雲猛然運臂一揮,將陳莽蕩的屍身直拋過去,立時將那幾名護衛撞得東倒西歪。笑雲驀地大喝一聲,勁氣鼓蕩之下,迅急如電地飛縱而到,凌空一刀劈出,四五個護衛立時橫屍倒地。俺答汗居於三軍之中,外面連營重重,金帳之前的護衛卻並不多,這幾十餘名蒙古護衛只是臨時趕來,哪裡料得到笑雲如此英武,給他這一拋一劈,登時亂成一片。

   「兄弟,住手!」斜刺裡一刀劈向笑雲前胸,正是耶律弘及時趕到。笑雲知道蒙古兵素來彪悍,此時若不趁亂擒住俺答汗,給他們重整旗鼓,那就不堪設想,危急之下再喝一聲,自身勁氣提到一十二重,全力揮出一刀「塵飛勢」。這觀瀾九勢的絕殺之招,笑雲素來極少施展,當此九死一生之際,這一刀全神貫注地劈出,將至剛若柔的兩種力道融會一處,居然不帶一絲刀聲,卻有一股難以想像的強勁刀氣噴湧而出。耶律弘悶哼一聲,長刀立時折斷,身子也飛了出去。疾撲而到的幾十名護衛眼見「草原之鷹」一招之間就給笑雲擊傷,無不膽寒,笑雲就在眾人一愣之間,飛步縱上,披雲刀已經穩穩橫在了那人頸前。

   便在此時,卻聞身後殺聲滾滾,鄭凌風和何競我、沈煉石等人已給四處怒流般地奔湧而到的蒙古官軍困在了一處。沈煉石遠遠瞧見笑雲擒住了俺答汗,急忙大喝一聲:「笑雲,快斬了這害群之馬!」笑雲雙眉一揚,暗想:「不錯,蒙古數次揮兵蹂躪中原,都是因這罪魁禍首而起!」正待揚刀斬下。一旁的耶律弘忽然嘶聲叫道:「不可,兄弟,你不能殺他!大汗若有三長兩短,我蒙古立時就會四分五裂,到得那時,非但蒙古眾部落日日離不開徵戰廝殺,中原便會面臨更多部落的侵擾,只怕再無寧日。」笑雲一愣,身旁的玉盈秀忽然長聲叫道:「不好,笑雲,爹爹他們給困住了。」笑雲歎息一聲,向俺答汗道:「你速速傳令,先放了我們這些朋友,再立個誓言,即刻退兵,我就饒你一命!」

   俺答汗面現怒色,道:「你是何人,膽敢如此跟我說話?」笑雲大怒,手上猛然加力,咯嚓一聲,竟然捏斷了俺答汗的肩胛骨,喝道:「我是大明京師的潑皮無賴,天不怕地不怕的任五爺,你若不服,我再斬了斬了你的雙手,瞧你答應不答應?」俺答汗肩骨碎裂,只覺奇痛入心,眼見笑雲滿臉的怒色中夾雜了幾分不顧一切的無賴神色,心下登時怯了,忍痛道:「好,便這麼著!」

   當下耶律弘急忙傳令,一聲令下,數千蒙古兵將便停了廝殺。何競我、鄭凌風等人全會聚一處,緩緩退去。

   那殘缺的月只在天際露出些微的一點光,這墨黑墨黑的夜似乎沒有盡頭。慘淡的月色下是無數火把串成的道道「火龍」,閃爍的火光在蒙古兵將驚恐的臉上染出了一片紅通通的顏色。倒是俺答汗神色自若,給笑雲押在身前,旁若無人地向前行去。中原群豪走過之處,便有刀槍讓出一條路來,蒙、漢雙方全是默然無聲,只有緩緩揚起的兵刃發出一聲聲清冷短促的撞擊之聲。在無數長槍大戟的「護送」下,一行人直向帳外走去,這情景萬分平靜,卻又萬分驚心。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一人竄到笑雲身旁,哭喊一聲:「你這狗漢人殺了我爺爺,我要射死你!」揚手一箭,便向前面的鄭凌風射去。鄭凌風霍然回身,運起護體罡氣,便要那箭震出,但回頭望見的,卻是一個十四五的孩子。一眼打見那孩子的滿面淚痕,鄭凌風心內就是猛然一震,嗤的一聲,那一箭已經透肩而入。他的身子晃了晃,卻終於歎息一聲,也不拔箭,轉身大步而去。

   「小白,」笑雲知道鄭凌風的脾氣,怕耶律白貿然上前送命,急忙將他一扯,道:「你快回去!」耶律白哇哇大哭,卻將手中的長弓向他身上砸來,哭道:「狗漢人,你也是狗漢人!我長大了,定要將你們盡數殺了……給我爺爺報仇!」耶律弘急忙上前將他抱走。笑雲卻在跳躍的火焰下,又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耶律白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這熟悉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掛滿,此刻,那原本天真純樸的目光裡全是陌生的仇恨和怨憤。這目光像一把利劍,將笑雲的心割得七零八碎。

   因仇鸞力阻,何競我謀劃的這一陣劫營,只動用了不足五百的軍士,這些人還都是曾銑的舊部親隨。而蒙古大營亂作一團之際,仇鸞卻約束手下十幾萬將士按兵不動。好在眾人終於平安退回京師,俺答汗也忍痛回營。

   兩日之後,也許是俺答汗肩傷難癒,也許是他根本就無意中原,他終於履行在萬千兵將前立下的誓言,撤軍!俺答撤軍之時忽然天降暴雨,這一年正是庚戌年,圍困京師八日之久的「庚戌之變」終於隨著這場從天而降的暴雨結束了。

   俺答這一路來搶掠的東西甚多,兼之雨大路滑,行動十分遲緩。仇鸞統領十幾萬大兵,卻不敢發一槍一箭,眼睜睜地望著幾萬蒙古軍從容地拔營起寨,在遮天蓋地的暴雨中迤邐遠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18 01:24:27

尾聲

   彤雲四合,寒空寥落,幾片雪花悄然無聲地飄落下來。沒有風,這雪就顯得柔了許多,遠處暗暗的山,灰黑的地,再襯上這幾抹若有若無的雪色,天地間就瀰漫著一片蒼冷寂寞的味道。在京城之郊的一處小酒肆裡,此刻卻是暖意融融,幾個酒客津津有味地聽一個說書先生說書。

   那先生將醒木重重一拍,道:「兩年前的這次俺答困京師,足足困了八日之久,若非神刀任五爺單刀破群魔,殺得俺答哭爹喊娘,咱京郊父老子女,還不知要受多少蹂躪!呵呵,俺答也撤了兵啦,小老兒這段書也就到此為止!」

   一個胖圓臉的中年漢子意猶未足地叫道:「任五爺『單刀破群妖、三招斬刀魔』那一段實在過癮。麻煩先生再說一遍!」一語才落,角落裡一個錦衣青年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聲來。那胖漢忍不住回首怒目,卻見這人二十歲上下年紀,雙眉挺秀,眼神靈動,樣子頗有幾分英俊。在他身旁坐著一個懷抱嬰兒的女郎。這女郎頭帶帷帽,垂下來的輕紗雖然隱去了她的模樣,卻隱不住她舉止間透出的絕世風韻。眼見丈夫嘻笑旁人,那女郎暗暗撞了青年一把,輕聲道:「又犯了老脾氣了麼?」那青年才一吐舌頭,這一笑之間,立時就透出幾分憊懶頑皮的味道來。

   「小人這段書每日只說一次,老哥要聽,明日再來罷,」那說書先生說著向那胖漢拱手道:「其實要說這次俺答亂京,一大半是因仇鸞這狗賊畏敵如虎而起。可惜皇上沒有在這廝活著時看出他的種種奸邪,只在他死了半個月後,才洞悉其奸,將這廝從棺材裡面抓出來梟首示眾。不過這也算今年最是大快人心的事情了。」一個花白鬍子的中年文士卻歎息一聲:「將仇鸞之罪公佈天下,令這廝剖棺戮屍的,卻是另有緣由。這其中當年三邊總督曾銑之子曾淳出力最大,你們想必不知了?」

   那說書的雙目一亮,走上前來,拱手道:「願聞其詳!小人這書裡,曾公子出場不多,若是官人說的著實有趣,小人便將曾公子也作為一個『書膽』來說。」那文士呷了口酒,慢悠悠地道:「當初仇鸞便因貪縱不法,不聽曾銑總督調遣,被曾總督抓起來關進了大牢。後來曾銑被誣,仇鸞這狗賊倒打一鈀,在獄中捏造了多項曾總督的『不法』罪狀,曾總督最後落得棄世被斬這一路,仇鸞可以說是罪魁禍首之一。為了這個緣故,公子曾淳誓報此仇,他武功不弱,本來是要親自刺殺此賊的,但後來一想,終究改了主意。」

   那胖漢也來了興致,將酒菜移到那文士桌前,又令酒保給文士添了一壺酒,問道:「仇鸞這狗賊當初害得咱們京郊百姓好苦,卻不知公子為何不一劍刺死了他?」那文士歎道:「一來這老賊防範嚴密,身邊高手眾多;二來老賊年紀已經老了,若是這麼一死,倒是便宜了他。曾公子要做的便是要將他的諸般罪狀公之天下,讓這老賊嘗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滋味!」那胖漢聽到這裡,讚了一聲好。隔著一桌的那錦袍青年和美艷女郎也目光閃動,凝神細聽。

   「為了此事,曾公子隱姓埋名,多般查詢,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這老賊的部下欲勾結俺答謀反的確鑿證據,更巧布機關,讓邊軍將勾結俺答的那幾個仇鸞部下抓個正著。」中年文士說著,面上也躍出一層激動的酒紅,「這一來,仇鸞立時心驚膽戰,也算這老賊命好,憂懼之下竟然一命嗚呼啦!」店內眾人聽到這裡,連稱可惜。

   那文士笑道:「可他一家老少就沒這麼運氣了。那幾個部下一進大獄便將老賊當初私通俺答,賄賂賊酋之事盡數招了。皇上一怒之下不僅將這進了棺材的老賊提出來斬首示眾,更將他的全家老少、一眾死黨盡數問斬,這老賊生前搜刮來的不義之財也盡數充公!」眾人連呼過癮,只那胖臉漢子歎道:「仇鸞這狗賊雖然惡貫滿盈了,但嚴嵩那老賊卻是越活越滋潤。有了他,咱老百姓照樣沒甚麼好日子過!」

   那錦袍青年給這句話觸動了心事,一臉頑皮笑容登時斂去,轉頭輕聲問那女郎:「是呀,嚴嵩這狗賊若是不除,這天底下永遠是亂得一團糟,上次岳父大人不是說已有了破嚴妙計了麼,怎地這麼久了還無動靜?」那女郎嫣然道:「聽爹爹說,前兩月見到了兵部武選司楊繼盛楊大人,楊大人這就要上書彈劾嚴嵩的十項大罪。爹爹說那疏文寫得言切據實,勝算極高,他那奇計便暫緩一用了。」那青年連連搖頭:「指望昏君聽納良言,可是不容易得緊。」女郎也是目有憂色,點頭道:「我也是這麼瞧。其實爹爹那奇計說來就是以毒攻毒,利用昏君喜方士、信巫卜這一點先使嚴嵩失寵,再乘機制之。不過這進言的巫師方士可不好找!」那青年雙目一亮,低聲讚道:「天下若還有一個人除得了嚴嵩,我瞧就是岳父大人了,呵呵,我瞧這計策使得!」

   這夫妻二人言語聲音極低,店中另幾人酒卻喝得高了,不住口的高談闊論,大罵嚴嵩貪財誤國。正自罵得痛快,屋角忽然有人陰森森的冷笑一聲:「你這廝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在此辱罵當朝首輔!」一個黑衣漢子說著站起身來,疾步走到三人桌前,一把揪住那胖漢,「跟大爺走一趟罷!還有你們兩個,一個在此給逆黨曾淳歌功頌德,一個在此胡說什麼神刀任五爺的混帳書,妄論朝政,妖言惑眾。三位有興致便到鎮撫司大獄裡面說去罷!」那三人哪裡想到這偏僻的小酒肆中也伏了錦衣衛的耳目,這時心驚膽戰之下,竟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黑衣漢子眼見三人體似篩糠,心下更是得意,伸手便向那兩人抓去。

   「且慢!」屋內忽然響起一聲清朗的斷喝,「這位官爺,看在我的面子上,便饒了這三位老兄如何?」說話的卻是那錦袍青年。黑衣漢子瞪起三角眼:「看在你的面子上,你他娘的算是老幾?」那青年絲毫不惱,笑嘻嘻地捧出一錠大銀,道:「那便看在它的面子上如何?」曲指一彈,那銀子便直向他飛了過來。這錠大銀足有二十兩,但這麼憑空而來,又穩又慢,倒好似下面有一隻無形的手托著一般。黑衣漢子也是練家子,臉上登時變色,眼見銀子飛到,急忙伸手便抓。

   猛然之間,昏沉沉的小店內亮起一線刀光。這刀光明如朝霞,快若閃電,眾人方覺眼前一亮,那刀光卻一閃而逝。

   黑衣漢子卻啊的驚叫出聲,只見那錠大銀居然被齊刷刷的砍成七截,整整齊齊地在桌子上排成一線。

   「你……您老,尊姓大名?」黑衣漢子見了這驚神泣鬼的一刀,嚇得臉色都變了。

   青年卻笑容不改,站起身來道:「我叫什麼您老不必問了,我倒是認得您老!您老不是緹騎天字營中的『仙眼』駱七爺麼?呵呵,我這時有事要去一趟太行山,過得一兩個月回來,若在這裡看不到這三位老兄,我這把刀說不得便要找您老來論論理!」

   話剛說完,女郎懷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女郎忙柔聲安慰,青年卻笑道:「乖寶貝跟你爹一樣的急脾氣,馬上要見到外公了,還哭什麼?」說話之間,已和當先起身大步向門口走去。黑衣漢子臉上變顏變色,眼望他昂然出門,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那懷抱嬰孩的女郎也盈盈立起,走到那說書先生身前時,忽然莞爾一笑:「這位先生,小妹識得你書中所說的那位什麼神刀任五爺。」聲音嬌媚,便如仙樂般剔透動聽。那說書先生顫聲道:「當真麼,這位任五爺現在住在哪裡?哪時跟他老人家一起喝上一杯,可就此生無憾了。」那女郎笑道:「什麼老人家,他年紀可比你還小上一大截子呢!不過,他可沒你書中說得那麼大的能耐,什麼單刀破群妖、三招斬刀魔,你將他說成了劍俠神仙啦。」那先生一愣,隨即拱手道:「這麼說,三招斬刀魔的莫不是另有其人?在下願聞其詳!」那女郎螓首輕搖:「你當這些武功絕頂的大俠個個都好打打殺殺麼?止戈為武,其實這些英雄豪傑更盼著有一日天下太平無事,永不再動刀兵!」店中的幾個人全是一愣,說書先生更是喃喃道:「止戈為武,永不再動刀兵?」一時意有所動。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馬嘶,那女郎聞聲後卻向那黑衣漢駱七一笑:「駱七爺別愣著,這點買茶的銀錢快收起來呀!」駱七如夢初醒,連聲稱謝,顫著手將桌上那碎銀收起,再回頭時,屋內已經不見了這女郎的身影。

   「這後生當真是好刀法,卻是誰呢?」那驚魂初定的胖臉漢子這時才嘀咕出一句來。那中年文士也道:「這夫婦二人談吐不俗,決非等閒之輩。」忍不住轉身走到門口,掀起厚厚的門簾向外望去。一望之下,忽然咦了一聲,大叫「邪門」!眾人聞聲一起向門口走來,連那錦衣衛駱七都快步擠過來瞧,那文士指著滿地大雪上的一行腳印,道:「奇了,奇了,明明是兩個人一起出去的,怎麼地上只有一個人的腳印?」雪中的腳印清清楚楚的只有一行,細碎緊湊,顯是那女郎留下的,然後就是一行車轍痕跡蜿蜒而去。

   「踏雪無痕,」說書先生望著那腳印若有所思,猛地他一拍額頭,叫起來:「神刀任五爺!」胖臉漢叫道:「什麼,你說那人就是單刀破群魔的任五爺?」說書先生點頭道:「天下除了他,誰會有這麼好的刀法,誰會有這麼好的輕功?」眾人一起張目望去,遠處那馬車已經在雪中模糊了。雪越下越大,地上淺淺的腳印也慢慢地給白雪遮住了。

   如花的雪片百無聊賴卻又無止無休地飛舞著,天地之中再沒有別的,只有數不清的白色的梨花,桃花,海棠花輕盈無聲地飄落下來,遮掩住了世間清淨和污濁的一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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