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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寒烈]思念如飛雪[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4:14     標題: [寒烈]思念如飛雪[全文完]

思念如飛雪 作者:寒烈

他們是青梅竹馬似的朋友,她一直以少女純潔無瑕的感情,無言地喜歡著他。
可是,他卻不經意忽略了她的感情,愛上別人。
他的婚禮刺傷她,她卻含笑祝福,然後天涯遠走。
當她再見到他,他已是生死彌留。
所有愛恨糾葛,都化成飛雪,堆積,然後融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4:47

  楔子
  
  莉莉絲號在地中海蔚藍澄澈的碧波中緩緩向著目的地行進。在這艘可以媲美鐵達尼號的豪華游輪甲板上,注視著太陽平靜地沉入海平面時壯麗華美的景色,是人生中的一大享受,讓人忍不住讚歎造物之神奇,自然之偉大。
  
  龍澤和龍竟由保姆帶領著,在船上專為兒童辟設的遊戲區玩耍,我終於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閒,無所牽掛地站在甲板上,及目遠望,沉潛因對自然的敬畏而生的激動心緒。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到希臘的地平線。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比雷埃夫斯基,就要到了。真想早些看到那著名的希臘藍在醉人的玫瑰色夕陽裡染上濃濃的金色,美麗神秘得讓人為之屏息。
  
  「龍瑞隱小姐?」身後傳來這樣的詢問。
  
  「是我。」我轉過頭,看見船上英俊年輕的船員,穿著讓女性會為之尖叫的畢挺水手制服,微笑地站在我身後。如果我年輕十歲,想必也會心動不已吧?「有事?」
  
  「有您的國際長途,請到頭等艙會客室。」二副曬成深褐色的皮膚襯著他那一口白牙,就像從希臘壁畫裡走出來的健美男子。
  
  呵,我輕聲歎息,人終究是躲不開萬丈紅塵的。「謝謝。」
  
  到了會客室,取過電話,我「喂」了一聲。
  
  「瑞隱!」彼端的聲音充滿了焦急和如釋重負,「太好了,終於找到你了。」
  
  我聽出這把聲音是我的秘書,終於還是被她找到了。
  
  「艾若,發生什麼事?以至連休假也不放過我?!」
  
  「是令堂找你,她要我十萬火急找到你,並轉告你。」艾若喘了一口氣,「她的原文是:啟崢病危,請速歸。」
  
  有那麼幾秒鐘時間,我只是不知所措地握著聽筒,站在原地,成個世界都淡出我的感知,只剩一片茫然。
  
  「喂喂,瑞隱,你還在聽嗎?」聽筒裡傳來艾若的呼喚。
  
  「在,我在聽。她還說了什麼嗎?」我要竭盡全身之力,才能鎮定地說出完整的句子。
  
  「她請你最好立刻回去。」
  
  「好,我一到比雷埃夫斯基就搭乘最近的一班飛機回去。那邊的一切就麻煩你先替我打理一下。幫我向老闆延長我的假期,他若不肯,替我打一份辭呈交給他;他若同意,你就轉告他,我以後回去替他做牛做馬。」
  
  「是。」艾若掛上電話。
  
  放下聽筒,我一屁股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渾身脫力。這麼多年,漂泊在外,是該回去一次了。逃開本不是我的性格。只是,寧可獨自一人痛得心如刀割,也不願意在人前流露一絲一毫的寂寞軟弱,那麼,留在傷心地,實在是太累太苦的一件事,所以我逃了。只是,在外面兜兜轉轉這麼多年,一聽到他出事,卻又飛蛾撲火似地匆匆往他身邊奔,不是不難過的。始終,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回到船艙,保姆已經將龍澤、龍竟領回來。也許是玩得太瘋了,他們的小臉紅撲撲的,柔軟的頭髮覆在飽滿的額上,汗水沿著髮絲往下滑,十分狼狽,然卻十足可愛。
  
  我擁抱他們,然後要他們去洗臉。
  
  「布蘭卡,我有急事要回國,你願意一起去嗎?畢竟你陪伴這兩個小淘氣已經很有一些時間了。但如果你不想去,我也不勉強你,我會給你一筆離職費,送你回英國。」
  
  「我願意陪您和兩位小姐、少爺去任何地方。」胖胖的布蘭卡笑。
  
  「那好。」我在心裡再次長長歎息,「我們要回家了。」
  
  飛機在萬里高空飛行,孩子們對飛機的好奇心因為乘坐的次數頻繁而沒有對郵輪來得那麼強烈,在布蘭卡的照顧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龍澤將頭輕輕依偎在妹妹的肩上,一隻手緊緊握住龍竟的一根手指,彷彿怕她在他熟睡時不翼而飛。龍竟的嘴角則微微地向右邊翹起,嬌憨可愛。
  
  我靜靜望著他們,他們是我的骨血,相貌上並不肖似他們的父親。可是,遺傳是多麼神奇的事呵,他們把從未見過一次面的父親的小動作,承襲得十足,如出一轍。使得我今生今世也無法輕易忘記故人往事。
  
  閉上眼,回憶就這麼如潮水般湧來,將我淹沒其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5:32

  第一章
  
  十六年前,父親母親在瑞士的研究工作告一段落,自洛桑回國,帶著哥哥和我。我與哥哥都在瑞士當地出生,所以,哥哥叫瑞逸,我叫瑞隱。據母親說,父親希望我們有閒逸隱忍的品質,不驕不躁。
  
  回國之後,安定的生活帶給我們穩定的人際關係。那一年,哥哥十六歲,我十歲。
  
  我們的新家選在近郊一處別墅區,二層樓帶前後花園的獨立住宅,周圍的鄰居多是有相同背景的人士。
  
  哥哥和我經過幾次必要的測試之後,各自插讀在適合的年級裡,繼續我們的學業。
  
  這裡的鄰居同我們在瑞士山區的鄰人不同,平時來往不多,不過是點頭之交。巧合的是,我們鄰居家的兒子似乎和哥哥瑞逸同校但不同班級。
  
  春天天氣晴好的週末,瑞逸會邀請同學來,在花園的草坪上鋪開大大潔白的床單,一群人圍坐在一起,聊天、討論功課。
  
  即使我很羨慕,可還是不能加入他們的行列。我必須準時起床、進餐、學習、玩耍、睡覺,一切有規律的像是一具時計。哥哥和他的同學都叫我「娃娃」,給我買果汁和卡通玩具。我並非不喜歡這些,其實我希望可以快快長高長大,成為一名有學識氣質的女性,一如我美麗優雅的母親。
  
  但小孩子的願望常常會被大人忽略,即使開明如我的父親母親,也難免如此。
  
  夏天很快便來臨了,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的假日。瑞逸的同學們有時間就會聚在一起,彷彿有說不完的話。
  
  做完暑假作業的我,閒閒站在花園的矮牆旁,一邊喝汽水,一邊有些無聊地望著一群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暗暗太息。誰會來理睬一個無聊的小學生呢?哥哥曾經說,七八歲,狗也嫌,意思就是我這個年紀的小孩,總是不討喜的。看起來我注定要度過一個漫長而無聊的暑期,我暗暗想。
  
  「很無聊嗎?」耳邊響起一個男孩子溫和的詢問,但那聲音並不動聽,有些粗,有些硬,顯然處在變聲期。
  
  「如果我說我羨慕他們的成分更多,你相信嗎?」我轉過頭看向同樣倚在花園矮牆上的鄰家大男孩。
  
  他聞言,笑了起來,露出一口少見的潔白整齊的牙齒,將他一張在我看來不怎麼出色的臉映襯得格外乾淨。「換成是旁的小孩同我說這話我一定嗤之以鼻,不過你不同。我看你家長很開明,你又接受西方教育長大,思維較之國內同齡學童成熟。所以我相信你。」
  
  我有了和他交談的心情,至少他肯和一個小學生如我討論這樣的話題。「你寂寞,是不是?」
  
  他用一雙褐色清亮的眼睛盯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你講話總是這樣直接嗎?我有點懷疑你的真實年齡了。」
  
  「你認為我應該幾歲?」我笑,仰起頭問。十歲的小孩子,總希望別人把自己看成大人。
  
  「十三、四歲吧。」他用手耙耙頭髮,「我估計女孩子的年齡從來都不準確。」
  
  「如果你將女士的年齡估多三、四歲,那真會是一場災難。」我點頭同意,好在,我是小孩子。而且,東方人的年齡一向不容易推測。我母親就是代表,得天獨厚,明明已經生了兩個小孩了,可是永遠有人以為她未婚且只有二十歲。這真是東方人的優勢,過了四十歲仍會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叫你中國娃娃。「她們頂好永遠二十五歲。」
  
  「嘿!」他驚奇地看著我,「你看起來似乎只有一丁點大,怎麼講話卻像個小老太婆?」
  
  「是嗎?」我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紹,「我是龍瑞隱,今年十歲。聖誕節後就十一歲。」
  
  他看看我的手,然後也伸出手,越過矮牆,與我的手交握。「沈啟崢,十六歲。」
  
  「娃娃,你交到新朋友了嗎?」瑞逸暫時撇開朋友過來關心我,看見我們握在一起的手,他挑眉微笑,向沈啟崢聳肩。「她可是個小大人,千萬別試圖在任何事上欺騙她,她會纏到你跪地求饒為止。你好,我是娃娃的哥哥龍瑞逸。」
  
  「我知道。我們同校,我常常會在校園裡看到你。我是沈啟崢。」
  
  「要不要過來玩?都是一些同學,人多也熱鬧。」瑞逸邀請他。
  
  「不用了,謝謝。」啟崢拒絕,「這樣和你妹妹聊天,我已經覺得很開心了。」
  
  「那好吧。不過歡迎你隨時過來玩。」瑞逸不在意地聳聳肩,返回人堆裡去了。
  
  我向哥哥的背影做鬼臉。同樣是十六歲,我可以肯定瑞逸待人處事的手腕一流,比淡淡疏離的啟崢高明了不知多少。因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同齡人來找他,他看上去就像是花園裡孤獨的巨人。
  
  「所以你寂寞。」
  
  「是。」他竟然聽懂我沒頭沒腦,天外飛來的一句話。「你的父母真是開明,允許你們的同學上門來玩。我也有一個窗明几淨的大書房,可惜,我從來不被允許帶人回來玩。」
  
  我不語。每個人的故事都不同,即使優渥的環境也不等同於自由的生活。
  
  「啟崢,你在外面做什麼?還不快進來溫習功課?」那邊的門廊裡傳來一管女中音,雍容威儀。
  
  「再見,隱隱。放風時間結束。」他離開矮牆邊,向我揮手告別。
  
  「明天我們再來聊天。」我也衝他擺手,心裡有莫名的難過,他叫我「隱隱」時,就彷彿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彼此了似的。
  
  瑞逸去而復返,摟住我的肩膀。「他不是個開朗的人,要費些力氣才能和他成為朋友。娃娃,你確定你想要交他這個朋友嗎?」
  
  我很肯定地點頭,他看上去那麼寂寞,多一個朋友總是好事嘛。
  
  「那麼,你要堅持到底,不要隨便放棄哦。」他緊緊我的肩膀。
  
  我抬頭望向瑞逸的眼睛,那裡面有著笑意和支持,是作為哥哥的他所能給予的最佳關心。我笑著點頭。
  
  晚上父親母親忙了一天下班回家,一家人在飯桌上碰面。
  
  「瑞逸,今天過得好嗎?」父親例牌要關心一下兒女。
  
  「很好。」哥哥言簡意賅,絕無贅言。
  
  「寶寶,你呢?你今天過得開不開心啊?有什麼新聞要和爸爸講?你眼睛裡堅定而喜悅的光芒閃著神秘的色彩,又是為了什麼?」父親又轉過頭來問坐在另一邊的我。
  
  我自蔬菜湯碗後抬頭,考慮如何回答。
  
  「老爸,她決定和鄰居家的男孩子做朋友。」瑞逸向父親報告。
  
  聞言,母親望向我,展了一個讓父親十數年來始終為之傾倒的美麗微笑。「女兒長大了,開學要升中學,她有自己的社交圈,不再是小寶寶了。」
  
  「啊,可不是。」父親突然之間大發感慨,「一轉眼就亭亭玉立,戀愛結婚、相夫教子去了。」
  
  「爸爸,我會永遠愛你們。」我放下餐具,細聲對陷入到迢遙遠景裡的父親說。
  
  「親愛的,聽,我們的寶寶已經學會安慰我們了呢!」父親捧住心窩,一副老懷大慰狀。
  
  「定邦,我剛才說過了,瑞隱已經不是小寶寶了,瑞逸在她這個年紀,和家裡打過招呼已經可以在同學家過夜、出去露營了。我們不可以厚此薄彼,要公平。」母親溫柔地再次強調。
  
  「那怎麼同?」父親放下碗筷,「那是在瑞士,而且他是男孩子。這裡是上海,寶寶是女生。國情不同啊。」
  
  「我知道。我也不是要她和瑞逸完全一樣,只是想宣佈,瑞隱從今天開始,可以晚一小時熄燈。」
  
  「謝謝媽媽!」我開心地撲過去擁抱媽媽。這意味著,我有自己的時間了,也意味著,家人認為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分配時間了。
  
  然而接下來的漫長假期,我並沒能實踐自己的諾言,去陪啟崢聊天。不是他不出來花園了,也不是我忘記了他這個朋友,而是父親母親要赴德國參加一個醫學會議,故而我和哥哥也只好跟了去,直到新學期開始才回來。
  
  開學後,我就是中學生了。許是柏林的食物太合我的胃口了?假期回來我的身高一下子躥高,勢如破竹,所有的衣服鞋襪統統換新,尺碼都比原來大了一號半。站在新同學中間,簡直似一個巨人。尚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喏喏喏,就是她,歸國子女,年紀小小,已經讀到中學,連身高都高人一等云云。
  
  我有些氣餒。這些人幼稚得可以,完全談不攏。還有人講方言,根本不知所云。我站在他們中間,有非吾族類的被排斥感。
  
  被分在一個特別班級裡,據說所有學生的家長都是很有些來頭的人物。可是老師介紹我時仍以一種外來者似的口吻說:龍瑞隱同學父母是著名的醫生,舉家剛從國外回來,如果她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幫助她。
  
  我只能應和她的話,請同學們多多關照。嘖,這老師還沒我家裡的老奶奶開明。
  
  第一天的中學生生活就在同學異樣的注視和熟悉校園、抄寫課程表這樣瑣碎的小事裡度過。
  
  放學回家,才發現自己沒有帶鑰匙。哥哥瑞逸開學住校去了,父母尚未下班,女工瑪利亞出門去購物了。總之,我被關在自己家門外,只得坐在門廊台階上,等待家長歸來。
  
  「隱隱,家裡沒有人嗎?」一把低沉好聽的聲音在隔鄰響起。
  
  我抬頭看去,啊,是啟崢,忙不迭點頭如搗蒜。
  
  「過來吧,到我家來等吧。」他笑瞇瞇地說,向我伸出手。
  
  「方便嗎?」我猶豫,他的母親……我想起那管威儀的女中音。
  
  「沒關係,來吧。」他堅持。
  
  「好。」我背起書包,走出自己家的花園,走進他家。
  
  剛隨啟崢進入他家的客廳,就看見一名美麗雍容的女士坐在客廳的沙發裡,用她美麗而冷淡的眼審視我,像個睥睨一切的女王。
  
  「啟崢,她是誰?」女王冷淡地問。小小年紀如我,也能感覺得出她的疏離。
  
  「隔壁龍先生家的小女兒。她忘記帶鑰匙,被關在門外了,所以我帶她過來,比在外面苦等要好。」啟崢牽著我的手,對淡漠的女王說。
  
  「是嗎?」女王於是將我父母姓甚名誰,做何職業、我的姓名年齡問個明白,才擺擺手,恩准。「去罷,好好招待龍小姐。」
  
  「是,母親。」啟崢應是,將我領到他那間「窗明几淨」的大書房。
  
  他的書房真是「書」房,幾乎全都是書,除了電腦和書桌,便統統是各色書籍了。
  
  「啊,你看原版的莎士比亞。」我有意外發現。
  
  「嗯,假期的作業裡有一項是『比較莎士比亞的悲劇與喜劇』,聽起來像是比較文學。」他安置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見我家花園裡的雕花木椅同小小鞦韆架子。
  
  「你喜歡他的作品嗎?」我好奇地問。
  
  「喜歡。」他馬上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故事從他變聲後的喉嚨裡講出,格外地吸引人。
  
  「你的聲音似足一個人。」我側頭努力想了一想,「對,肖恩?康納利!用這種聲音說:Bond,James Bond。」
  
  他聽了,加重了鼻音,拿腔拿調地用蘇格蘭口音說:「I』m Bond,James Bond。」
  
  我被他惹得哈哈大笑,實在太趣致了,讓人絕倒。
  
  「你該常常用這種嗓音和腔調說英文。」我很少在中國人身上聽見如此醇厚好聽的男中音,而十七歲如啟崢,卻已經擁有。
  
  他呵呵笑著將我額頭上的頭髮揉亂,用很寵溺的眼神望住我半晌。「真希望你是我的妹妹,我會很寶貝你,將你介紹給所有我認識的人,驕傲於你的一舉一動。可是,如果你真是我的妹妹,也許你就不可能養成這麼可愛率真的性格了。這個家完全是一潭死水,波瀾不興。」
  
  我沒有說話,但是我知道,啟崢,終有一天,你會從這個家裡走出來的。
  
  而我希望,可以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未來。這是朋友所能做的最好的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5:56

  第二章
  
  歲月不任人挽留,匆匆來了又去。只有年齡和可以擁有的私人物品,證明了它曾經駐留在這一刻這一秒。六年的時間,就這樣如逝水般,一去不復返。
  
  這一年,我十七歲,考進啟崢留校任教的外語大學。
  
  我有將近一年時間沒有見過他了,自從他大學畢業後,不顧家人反對,毅然決然地留校,並且從家裡搬出來,住在學校的單身教師宿舍裡後,他偶爾才回家一次。
  
  註冊的那一天,我在遠遠的地方就已經看見了他。
  
  他英俊挺拔,185公分的身高在人群裡格外醒目,修剪乾淨整齊的發角,戴一副無框眼鏡,眉目儒雅,不知道在想什麼,從校園裡走過。那種不經意中散發出來的書卷氣和澹然,引得許多女性回頭。
  
  我在原地站定。我五年中也長高很多,已經173公分高。不曉得我站在這裡他會不會注意到?
  
  果然,他似乎注意到我的注視,在離我數公尺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扶一下鼻樑上的眼鏡,然後,他遙遙地向我揮了揮手。「隱隱,是你,等等我。」
  
  接著,他改變了行進的方向,向我走了過來。
  
  一路不知有多少人向我們行注目禮,他卻似渾然不覺。
  
  「隱隱,真的是你!我碰到瑞逸,他來取出國前的材料時告訴我你考進這裡。我還以為他說笑。以你的成績,可以考更好的學校。」他微笑著伸手弄亂我的額發,「長高了呢,也只不過一年不見。也變漂亮了,這所學校裡的男生要為你吃苦頭了。」
  
  「亂說!」我信手捶他一下,「這是講師先生應該說的話嗎?」
  
  「修什麼科?選定課程了嗎?」他攬住我的肩,帶著我,又向他一開始的目標行進。
  
  「文學,主修英國文學。」我微笑,因為可以時常在校園裡,碰見啟崢。
  
  他低下頭,朝我眨眨眼。「準備為莎士比亞、王爾德奮鬥了?」
  
  我仰頭望著他的臉,笑容泛開。一年沒有見過他,他似乎過得很充實、很快樂。
  
  「想什麼?笑得這麼開心?」他捏我的臉頰,輕輕的。
  
  「笑你看起來過得十分愉快,如魚得水。」我伸手摀住臉頰,不讓他發現微微泛開的紅霞。
  
  「是,學校生活很適合我。雖然也未必能做到與世無爭,但做學問的時候多少能忘記不快樂的事。唯一的遺憾是,見不到可愛的隱隱,使日子少了些許樂趣。」
  
  「我住校可好?」我問,如果他一個人住在學校裡日子無聊,我住校還可以多陪陪他。
  
  「你住得慣嗎?」他側頭問,彷彿擔心。
  
  「沒事,我適應能力很好的。」我拍胸脯保證。從小隨父親母親在飛機上不知度過多少時間,舟車勞頓都難不倒我,住個校算什麼?簡直小菜一碟。
  
  「也好,閒來同我做個伴。」他緊緊我的肩,沒有再反對。
  
  「就這麼說定了。」我伸出手,他與我擊掌。
  
  我的大學生涯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八月底,哥哥瑞逸飛赴英國,繼續深造。父母親工作繁忙,完全沒時間顧及我這個在校生,學校就成了我的第二個家。偶爾週末我才回一次家,啟崢就開著他那輛小小的二手車送我回近郊的家。也只有這時候,他才會回家同他那位美麗威儀淡漠的母親少少相處一會兒。
  
  等我熟悉了大學既多彩也單調的生活,有餘力和心情在課外參加一些社交活動的時候,才知道啟崢在學校的話劇社擔任顧問,許多仰慕他的女學生為了他參加了話劇社團。
  
  「隱隱,來幫我吧,我應付不來。」有一天,他在食堂裡吃飯的時候,突然苦哈哈地求我。
  
  「我擔心你應付不來我。」我可不敢當真。
  
  啟崢在學校裡受歡迎的程度等同於威廉王子在英國。年輕、低調、單身,擁有厚實的家底,嘖嘖嘖,鑽石王老五啊。
  
  「隱隱,以你吸引男生來話劇社,平衡男女比例,我好脫身。」他雙手合十,懇求,扮得十足可憐。
  
  「?」我睜大眼睛,需要用到這一招嗎?
  
  「他們知道我是看著你長大的鄰家哥哥,統統跑來巴結我以便認識你進而和你交朋友。如果能把他們吸引進話劇社,就可以分散那群女孩子的注意力了。」啟崢向我分析局勢。
  
  「真有這麼淒慘?」我以為美女主動示好,投懷送抱,應該是很幸福的事才對啊。
  
  「就有這麼淒慘。」他大力點頭,眼神萬分期盼。
  
  好吧,我不忍看他這樣苦惱。「偶爾去客串一下,應該不成問題。」
  
  答應下來之後,才曉得這根本是自掘墳墓,嘖!
  
  時時要被拖去排練,客串主角配角,還得應酬意欲奮起直追的男同學,又需要替啟崢左擋右搪那些熱情女郎,累得賊死。漸漸練就一身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上天入地之不死女金剛的本事。
  
  總算啟崢還有些良心,寒假前找了一個週末,帶著我去聽柏林愛樂樂團訪華交響樂演出。這真是酣暢淋漓的一場演出,演奏了他們的眾多經典曲目:西貝柳斯的芬蘭頌、瓦格納的尼伯龍根指環的選曲、勃拉姆斯的第二交響曲、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等。雖然曾經聽過卡拉揚指揮的唱片,但和在現場聆聽小澤征爾指揮的感受始終還是有區別的。我十分爭氣地聽完全場,沒有睡著,甚至在謝幕時報以熱烈的掌聲。
  
  音樂會散場出來,啟崢開車送我回家。
  
  「啟崢,退出那該死的話劇社罷,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那些人沒有幾個是因為對戲劇的熱愛而入社的,你一個人苦苦支撐,實在太累了。」我長吁短歎,「那些人根本是籍切磋演技之名行談戀愛之實嘛。」
  
  「喂喂,淑女隱隱,遣詞用句文雅些,你是女孩子。」啟崢騰出一隻開車的手在我頭頂敲了一下。
  
  「我說實話也不可以啊?」我回他一掌。
  
  「那倒是。想起來,還是16、17世紀好,那個時代的演員必須是男人。男的薇奧利亞,男的茱利葉,男的夏綠蒂……統統是男人。頂多造就一群同性戀,好過被一群女人糾纏。」啟崢將車開得飛快,在夜色裡,帶起一陣因速度揚起的風,拂亂我不長不短的頭髮。
  
  「開太快了。」我不無擔心地說。雖然已經接近午夜,可是,還是應該遵守交通規則的。
  
  「沒事的。」他難得有這樣的放縱的一刻。
  
  可是,才說話間,一個人就橫衝入快車道。啟崢連踩剎車的時間都沒有,就撞在了那人身上。我只聽到一聲悶響,就眼睜睜看著那個人被直直撞飛了出去。
  
  啟崢立刻停車,交代我呆在車裡。「隱隱,立刻報警。」
  
  我點頭,拿出電話來撥打報警電話,然後還是下車去查看那個傷者。
  
  傷者是個女孩子,一雙眼緊緊閉著,倒在地上,臉色蒼白。
  
  「先不要移動她,等救護車來。萬一她傷到主要器官,我們隨便移動她,反而有可能造成她將來難以彌補的終身傷害。」我脫下身上粉藍色羊絨外套捲成一團,托高她的頭墊在頸下,以防止她可能頸椎骨折導致窒息。
  
  沒有多久時間,警車和救護車先後趕到。
  
  現場有目擊者出來作證,是那個女孩自己突然橫向衝出來,才致使我們不及煞車,撞上她。我們不用負全責。
  
  不過我和啟崢都擔心那個女孩的情況,在作好必要的記錄後,我們也趕去醫院,找到急診間,探望女傷者。
  
  「她真的很幸運。幸好她背了一個大拎包,裝了許多衣服雜物,成了撞擊的緩衝物,所以她實際上只受了些輕微的震盪和擦傷,休息觀察一下,就可以出院了。」醫生笑著安慰我們,「給她吃些有營養的東西,靜養幾天,就沒事了。」
  
  「謝謝醫生。」我和啟崢長出一口氣,雖然不全然是我們的責任,可是若因此而令一個人落下終身殘疾,總是遺憾,畢生無法彌補。
  
  啟崢連忙跑到醫院外頭的日夜超市買了許多營養品。
  
  我們去觀察室探望她。
  
  「小姐,你沒事吧?」即使醫生已經宣佈情況良好,善良的啟崢仍不放心地問。
  
  她蒼白虛弱地靜靜躺在慘白的病床上,臉上帶著一種彷徨無助的淒涼神色。
  
  「你叫什麼名字?我們要怎樣聯絡你的家人?」啟崢熱了一包牛奶,倒進一次性紙杯裡遞給她。我則坐在一旁問。
  
  「李文憫憫。我的家人都不在本地。」她捧過紙杯,合在手裡,低垂著眼睫毛,並不看我們。
  
  我與啟崢對視一眼。
  
  「對不起,我們撞到你。需不需要通知你的同事、同學或者朋友?你至少要休息一兩天才行。」我繼續問。
  
  「不用。我沒有工作,也沒有讀書。」她淡淡說。
  
  「隱隱,先讓她吃東西吧,有什麼問題等一下再問也來得及。」啟崢比我體貼,阻止我再問,然後遞上一塊芝士蛋糕給她。
  
  她也不客氣,接過去就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慢慢吃,別噎到了。」我忙扶住她,替她輕輕拍撫後背。
  
  所以,我錯過了啟崢眼裡浮起的淡淡憐憫和瞭然。我只聽到他溫和地問:「你多久沒有好好吃東西了?」
  
  「……不記得了。三、四天吧,也許。」她埋頭吃完一塊蛋糕,喝光一杯牛奶,然後拍拍肚子,露出一個滿足的微笑,竟使得我和啟崢無語良久。
  
  真是造化弄人啊!她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子,看上去卻又是多麼的落魄啊!
  
  「我該出院了。」她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那怎麼行!」啟崢連忙按住她,「你的情況還不完全肯定可以出院!」
  
  我很少看見他有這樣急切外放的情緒。
  
  「我沒有錢,付不起醫藥費。」她輕聲說。
  
  「我們會替你支付一切費用。」我看出啟崢對她的在意,所以開口替他說,免得由啟崢開口,遭遇被拒絕時的尷尬。
  
  「那怎麼可以?是我不對,突然跑出來,才會被撞,怎麼可以讓你們付醫藥費。」她想也不想地拒絕。
  
  啟崢看向我。溫柔的啟崢,一向沒有辦法,他總不想拂逆了女性的意願。
  
  「李文小姐,反正你目前既無工作亦無學業,還是先把傷養好要緊,以免日後落下什麼麻煩的後遺症。如果你覺得住在醫院裡不習慣又不方便,不妨住到我家。請別急著拒絕。」我抬手阻止她要脫口而出的反駁,「我的雙親都是醫生,萬一你哪裡覺得不適也可以及時治療,就當作是我們撞傷你的一些賠償吧。你看怎麼樣?」
  
  啟崢在一旁連連點頭附和。
  
  她盯住我的雙眼看了一會兒,才點頭同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6:10

  第三章
  
  我們將李文憫憫帶回我家,那麼湊巧,父親母親竟然都在家。
  
  「爸爸,媽媽,這位是李文憫憫。啟崢和我開車不小心撞傷她,所以想留她在家裡住一段時間,把傷養好。」
  
  「沒大礙吧?」父親關心地問。
  
  「輕傷,不過總要休息一些時間。」我老實交代。
  
  「住瑞逸的房間吧,我先叫瑪利亞收拾一下。」母親過來挽住憫憫的手。「他們真是太不小心了,讓你受苦了。你安心在這裡養傷,千萬別拘束。如果留下後遺症就不好了。」
  
  「謝謝伯母。」憫憫再次露出如雨後陽光似的笑容,燦爛得讓人難以逼視。
  
  「那趕快上樓歇息吧。」母親轉向我和啟崢,面色十分嚴肅。「你們兩個給我好好反省。下次開車要小心。」
  
  「得令。」我領憫憫上樓,啟崢拎著她那只裝滿東西的挎包,跟在我們後面。
  
  我將憫憫讓進瑞逸的房間。「我哥哥出國求學去了,這是他的房間,所以還餘下一些屬於他的私人物品,你別管它。一會兒女工會來收拾。」
  
  「還未請教你們的姓名。」憫憫拿一雙明澈如水的眼,靜靜地看著我們。
  
  「龍瑞隱。」我首先自我介紹。
  
  「沈啟崢。」啟崢隨後介紹,「隱隱的鄰居和教授。」
  
  「?」憫憫眼中閃過疑問。
  
  「隱隱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小妹妹,而我現在是她學校裡的老師。」啟崢分外詳細地解釋。
  
  我心裡有怪異的感覺一閃而過,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憫憫要休息了,你快回去吧。」我趕他,「你準備回家還是回學校?」
  
  「……回家好了。」啟崢耙耙頭髮,最後決定。
  
  「那明天見。」我推他離開瑞逸的房間。
  
  「再見。」在被我趕走前,他猶不忘向憫憫告別。
  
  我站在憫憫身邊,幾欲說話,卻不曉得說些什麼,想說「晚安」,卻被她拉住。
  
  「龍小姐,請你陪我好嗎?」她眼中閃過異芒。
  
  「怎麼,不習慣?會認床嗎?」我開玩笑,「還是,需要一個大抱枕?」
  
  她垂下頭。「不,我……只是不安。」
  
  我盯著她的頭頂,最後歎息。好吧,誰讓啟崢和我撞了她呢?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請叫我的名字:瑞隱。」這是我的堅持。
  
  「好的。」憫憫點頭,從善如流。
  
  我留下來陪她。兩個人閒聊了很久,我才知道,她二十歲,家住外地,是學習舞蹈出身的。家人省吃儉用地供她和她的兄長外出讀書,誰知道她在期末考試時沒有通過,學校將她除名。她的錢用完了,又被色狼追逼,才不慎衝入快車道的。
  
  「有時覺得人生了無希望,恨不能即時蒙主召喚。」她美麗的眼睛裡染上因生活而來的困苦。
  
  「憫憫,你太悲觀了,不要對生活失望。」我覺得她太悲觀。在我的觀念裡,人生除死無大礙。
  
  「四處碰壁,投訴無門,生活無望,怎麼會不悲觀失望?」她苦笑,即使如此,她看上去仍然美麗無比。
  
  「學校為什麼要將你除名?一次考試沒有通過不能成其為理由,按例,可以補考的才對。」我聽出了蹊蹺,沒道理啊,憫憫看上去也不似不肯用功的學生。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那個教授要我用肉體換取成績,我不肯,所以補考也就沒有通過。」
  
  「什麼?!」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這麼黑暗的事?校園之狼?「為什麼不揭發他?你是受害者,你有權維護自己的利益。」
  
  「他說他根本不怕我張揚。就算我四處投訴,他也會否認,並且向大家說明,是我為了成績勾引他不成,在被退學後,還到處誣賴他。」憫憫聲音低啞,似有無限淒苦。
  
  「難道沒有正義嗎?」我氣憤不已。這種人怎麼可以為人師表,簡直是敗類!
  
  「所以悲觀。你還小,未經世故,不曉得人情險惡。」憫憫望著我,「你有個很好的環境,家人將你保護得很好。希望你永遠也不用瞭解到社會醜陋的一面。」
  
  「太可惡了。哪有這樣放過那種敗類的道理?」我嚷。
  
  「算了。」憫憫低回地歎息。「睡吧。」
  
  次日在和啟崢返回學校的路上,我將發生在憫憫身上的事悉數告訴了他。
  
  啟崢聽了,斯文的臉氣得通紅,不停地說那人是教師隊伍中的敗類、禽獸。
  
  「我們應該怎麼辦?沒有人會相信憫憫的一面之詞。」我不是不知道事情的棘手性,不免歎息。
  
  啟崢握住方向盤的手青筋都綻了起來。我從來沒見過他為了什麼事如此激動,他的形象一貫是憂鬱、澹然和書卷氣的。
  
  我將怪異的失落感深深埋在心底,輕拍他的手背,要他放鬆。「去問我爸爸罷。他不但是慈父,也是一名良師。我想他一定能替我們想出一個好辦法。」
  
  啟崢望著我,然後微笑。「也只能如此了。謝謝你,隱隱。」
  
  「不用謝。」我回以微笑。心,卻突然苦了起來。
  
  上午,還未下課,啟崢已經在階梯教室外頭等著我了。
  
  「喂喂,龍瑞隱,是沈先生呢。」有同學小聲說。
  
  「嗯,我看見了。」我虛應一聲。
  
  「他是來接你去約會的嗎?」同學忍不住好奇。
  
  「不是,他只不過是接我一起回家,我們是鄰居。」我輕聲解釋。即使我發自內心地希望這是一場真正的約會,但啟崢從頭到尾沒有將我當成女性看待。也許在他心目中,我永遠是六年前那個倚在花園矮牆邊的小小女童。
  
  等到下課,我走出教室,啟崢立刻迎了上來。「隱隱,你這小磨蹭。」
  
  我將手裡的書扔給他。「是你太心急了,總不見得我翹課來陪你罷?」
  
  他的反應是不顧許多同學自我們身邊經過,牽起我的手,拉著我就向停車場走。我任他牽著,斂下眼簾,掩去淡淡受傷的感覺。也許,從昨夜他見到憫憫那傾城微笑的一剎那,我已經失去了他。
  
  在他開車飛馳向我家時,我打電話給父親,請他回家一次,有要事求教。
  
  我們到家不久後,父親也回來了。瑪利亞說憫憫吃過午飯後就回房間午睡起來。我們三人關進小書房密談。
  
  當父親聽我將事情原原本本、從頭至尾講了一遍後,眉頭皺了起來。他坐在書桌後,沉默良久,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桌面。
  
  我和啟崢面面相覷,看父親的神色,這件事絕對不容易解決。
  
  終於,父親淡淡地看著我們。
  
  「根據你們的講述,並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李文小姐所說的話的真實性。換言之,即使確有其事,校方也未必會相信或願意承認此等醜事。關鍵還是要有類似遭遇的人肯站出來作證。不過事關女性的名譽,很多當事人都會打落牙齒和血吞。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們之所以主動或者被動地以肉體換取成績,恐怕是緣於對舞蹈的熱愛,又或者被生活所迫。那麼,一旦她們站出來講出真相,她們為之出賣肉體而想要保全的東西,就將會失去。」
  
  我和啟崢齊齊靜默。現實一貫是殘酷的,憫憫為了自己的清白落魄至此,那麼,那些不肯反抗的人,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又怎麼會站在真相的一邊呢?
  
  父親長歎一聲。「唯今之計,只有先替她再找間氛圍好一些的舞蹈學校,然後我去她原來的學校找領導交涉一下罷,希望不用走到使用法律手段這一步。」
  
  「有把握嗎?」啟崢焦急地問。
  
  「多少要動用一些關係。」父親看看啟崢,並不打包票,「盡力而為吧。」
  
  「爸爸,我和你一起去。您是斯文學者,有些話不方便講,我就百無禁忌了。」我自告奮勇,「我們兩父女扮紅白臉。」
  
  「也好。」父親沉吟一會兒,點頭同意,「我先去聯繫一下,過幾天我們一起去。」
  
  「那我……」啟崢問。
  
  我向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著急。事有輕急緩重,必須一樣樣辦。
  
  父親下午還有會要開,先趕回醫院去了,留下我和啟崢在家裡。
  
  瑪利亞送飲料進小書房的時候告訴我們,憫憫還沒有醒,就又退了出去。
  
  「隱隱,你剛才為什麼不讓我和龍伯伯說話。」啟崢有些不諒解地瞥了我一眼。
  
  我歎息一聲。我以為啟崢瞭解我,可是,現在他為著一個陌生人,責難我。
  
  「我們並不知道憫憫是否同意我們的計劃,看樣子也知道她不是那種肯輕易受人恩惠的女孩子,我們想必要花些功夫才能說服她接受。我爸爸、媽媽是那種絕對不會勉強別人接受他們好意的人,即使他們向憫憫提供幫助,也只會說一次。要或者不要,這之中的利害關係全由當事人自己把握。如果憫憫回絕,他們斷然不會舊事重提。」我本人也是這種性格,這是在國外多年養成,沒必要為不懂得把握機會的人開第二次門。「這時候你就必須在場,負責留下來說服她。」
  
  「怎麼說服?」啟崢一臉茫然,不明所以。
  
  我幾乎想掩面而去。虧他還是大學講師,竟然一點也不懂得變通,作學問時頭腦倒是一流,交際手腕簡直是九流。
  
  翻了一個白眼,我忍不住戳他的肩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再不然你就威逼利誘,施展滿清十大酷刑好了!」
  
  「隱隱,你別開玩笑了好不好?」他斯文的臉上浮現少見的嚴肅。
  
  「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是追不到女孩子的?」我乾脆明明白白地問他。
  
  「啊……」他俊臉一紅,將眼鏡摘下來翻來覆去地擦拭,就是不肯戴回去。「隱隱,你在瞎說什麼啊?」
  
  唉!我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繼續「虐待」他的眼鏡。「啟崢,你還記得六年前那個寂寥夏日午後花園裡,我們第一次對話?」
  
  「記得。提往事做什麼?」他不解地迎視我,清澈的眼睛中倒映著我的身影。
  
  真是一隻呆頭鵝,我差點仰天長嘯。「彼時你寂寞敏感,連一個傾訴的對象也沒有,只能找我這個無聊的小學生說話。你說我比同齡人成熟。這話,時至今日,依然有效。」
  
  「隱隱,你……」他仍然一副不解狀。
  
  我深深望住他的眼,清澈明亮,沒有心機,只有疑惑。這麼多年,其實他仍然寂寞,除了我,他只有文學的世界。沒有人能打動他的心扉,連我也不能。而現在,憫憫出現了。他對她一見鍾情,為她焦慮、為她不安。那麼,我怎能視而不見,讓他錯過她?
  
  「隱隱,你說話呀。」他戴上眼鏡,在我眼前搖了搖手。
  
  我微笑,做了決定。「啟崢,我只是年齡比你小,但是心智未必不如你成熟。在感情方面,我可以算是一個成年人,你則相反。你喜歡一個人,卻只懂得暗暗替她憂心,情怯地在一旁觀望,這樣對方永遠不會知道你的心意。要大聲地告訴對方:我、愛、你!」
  
  「喂,隱隱,你只得十八歲!」他像我的兄長一樣大是訝異,所以,他錯過了我說的話,還有我的心。
  
  「就快十九歲了。」我淡淡反駁。有些人,十七、八歲,已經是一生一世。
  
  「那也早了些吧?」他一副兄長做派,「還是小孩子,懂什麼愛情?」
  
  「為什麼不懂?在你還處在感情的幼兒期時,我已經戀愛了。」我揚起笑顏,「所以,我知道你喜歡憫憫。」一如我喜歡你,我在心裡說。
  
  啟崢沉默半晌,承認。「是的,但是……」
  
  「沒有『但是』,去爭取啊!製造機會,讓她留下來,讓她欣賞你,喜歡你,進而愛上你!」
  
  啟崢眼鏡後的眼裡泛起了別樣光彩。「是,隱隱,一語驚醒夢中人。謝謝。」
  
  「別忘記你首先要說服她。」我提醒他。
  
  「知道了。不會忘記你這個小參謀的高見。」他打開書房的門走出去。一剎那間,啟崢已經改頭換面,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他已經不是我所戀慕注視的沈啟崢了。他今後將不再只關注我,而會將全副精力拿去關愛他所愛的人。而那個人,不是我。
  
  我……成了他記憶中永遠的夏日花園矮牆邊的小小女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6:59

  第四章
  
  隔了數日,父親告訴我,必須去將事情辦一辦了,否則,寒假就要到了,間中隔著一段長假之後,交涉起來會更加困難。
  
  當天,我們將憫憫請進書房。我把計劃複述一遍,果然憫憫的反應很激烈。
  
  「我已經蒙龍伯伯和伯母收留照顧多日,不知如何回報,怎麼能再讓您費精力為我的事奔走?」
  
  父親沉吟片刻,微笑。「As you like。」
  
  我連忙遞眼神給啟崢,然後拉著父親離開書房,母親在起居室等我們。
  
  「做什麼鬼鬼祟祟的?」母親笑著問。
  
  「不曉得她在搞什麼鬼。」父親摸摸我的頭頂,口氣卻十分寵溺。
  
  「爸爸,我們按照原計劃去吧,這裡留給啟崢,讓他去想辦法說服憫憫。」
  
  「為什麼?啟崢口才很好麼?他比你還不通人情世故,怎麼勸得動憫憫?她比你們兩個都老於人情冷暖,也都堅強。」母親不是沒有疑問的。
  
  「所以才找一個通身沒有半點市儈的人去說服她啊。況且……」我停頓一下,終於還是笑笑說,「他喜歡她,就一定會想方設法令她留下,我們不用擔心。」
  
  母親突然站起身,過來擁抱我,美麗的眼睛濕潤。「哦,瑞隱,我的瑞隱,怎麼會這樣?這麼多年了,他竟然看不到你對他的感情,最終還是選擇了別人。」
  
  「不要緊的,媽媽。我們還可以做朋友,總比反目成仇要好。」我將淚水硬生生逼回去。我沒有時間哀悼自己多年來未及展開,便已經被扼殺的感情,我還有事要做。「爸爸,我們走吧。」
  
  父親輕拍我的肩,對母親說:「如璃,我們的寶寶真的長大了,就在剛才。我們不用擔心她的未來,她會有了不起的成就。」
  
  「是啊,定邦,她是個勇敢而美好的孩子,一直都是。」母親親吻我的額角,然後放開我。「瑞隱,去吧。」
  
  我望著高大儒雅的父親和優雅美麗的母親,微笑。感謝他們,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無聲地支持我。
  
  事情竟然出奇地順利。教育系統裡早就風傳這位舞蹈教授人品有問題,只是苦於沒有當事人肯勇敢地站出來。所以當我們出面並將此事反映之後,給了他們絕好的借口,派了專員和我們同往舞蹈學校。
  
  校方倒也合作,將那人渣由教職暫時轉為教學輔助人員,不再接觸學生。但他們不同意收回開除憫憫的決定。幾經交涉,才決定寫一封推薦信,讓憫憫得以有機會去另一間舞蹈學校繼續學業。
  
  當我們勝利還朝時,啟崢也已經說服憫憫留下來,真是皆大歡喜。
  
  「當然你入學時還是要考試的,你要抓緊這段時間好好練習。」母親說,「我們不介意收留一個人住下,可是,憫憫你要和瑞隱一樣,自己打工掙零用錢。」
  
  「我知道。沈大哥已經和我說過了,我還會付食宿費。」憫憫的傷已經基本痊癒,換上乾淨合身的衣服,全身上下散發出迷人的光彩。「謝謝龍伯伯、伯母。」
  
  「不用謝,畢竟啟崢和瑞隱雖然不是因,卻造就果。你就住下來吧,直到你有能力獨立為止。」
  
  砰!一錘定音。
  
  有了憫憫的加入,時間彷彿過得更快。不是我們三人一起出行,就是啟崢和憫憫二人行,我卻極少會單獨和啟崢相處。不是沒有機會,而是,相思無用。
  
  課餘因而多出許多時間,為了不使自己夾在啟崢和憫憫中間,我開始給一家出版社寫寫文章。後來該出版社下的一間書店要招聘店員,我還介紹了憫憫去,薪水不錯,工作也還輕鬆。啟崢也常常拿一些文字性的工作給她,讓她輕鬆賺外快。
  
  憫憫只在我家住了半年,啟崢便在大學女生宿舍為她借了一間單人宿舍。
  
  多好,生活一片光明!
  
  「各位乘客請注意,本次航班的目的地上海就要到了。請大家繫好安全帶。」
  
  空中小姐的聲音將我自回憶之中召回。
  
  就要到了呵,闊別久矣的家園。
  
  「弟弟,妹妹,醒一醒,我們快到家了,馬上就要看到外公、外婆了哦。」我喚醒兩個睡得十分酣甜的孩子。
  
  他們醒來,有些興奮地張大眼睛。
  
  飛機轟鳴著向似乎長無邊際的跑道降落,就好像我現在的心情。
  
  啟崢怎麼會出事?他今年也才只有三十三歲,正是男人最黃金的年齡。從我最後一次收到的電子郵件中可以看出,他的婚姻生活十分幸福。現在為什麼會這樣?
  
  下飛機,取到為數不多的幾件行李,牽著龍澤、龍竟,布蘭卡推著行李車,匆匆出了海關。一眼便看見父親和母親。我連自己的兒女也顧不得了,衝上去緊緊擁抱他們。六年,他們的頭髮竟斑白至此。是我,是我不孝,沒有陪在他們身邊,盡一個女兒應盡的孝道。
  
  「對不起,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真是,自己都已經做媽媽了,還這樣孩子氣。」母親滿眼是喜悅的淚。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父親攬住母親的肩膀,輕輕拍撫。
  
  我連忙回過頭,叫過兩個睜大好奇的圓眼的龍澤、龍竟。
  
  「外公、外婆好,我們是小澤、小竟。」兩個小傢伙很會察言觀色,馬上甜甜地叫人。
  
  「乖乖,真是可愛。」父親母親眼淚還未流完,就幾乎要笑得合不攏嘴。「來來,讓外公、外婆抱抱。」
  
  布蘭卡看著我們一家重逢,在一邊暗暗抹去激動的眼淚。
  
  「好了,我們回家吧。」父親抱著龍竟,母親抱著龍澤,我們離開機場,驅車駛向家的方向。
  
  「爸爸,究竟怎麼回事?你們說啟崢怎麼了?」在車上我急不可待地問,始終不相信、也不願相信啟崢「病危」。
  
  「……」車廂內一時一片靜默,令人覺得快要窒息。
  
  良久,母親長歎一聲。「定邦,告訴她罷,否則她不會安心。」
  
  父親沉吟好久,似乎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終於只是輕喟一聲。「他罹患重症,惡化得很快,以現在的醫學技術來說,我們能做的只是使他去的平靜一些,不會太痛苦。」
  
  「不會的,這不可能。」我自欺欺人地搖頭,「他才三十三歲,年輕有為,生活幸福,婚姻美滿,他不應該承受這樣的痛苦。一定是哪裡錯了!」
  
  「我們也希望是一場錯誤,但是,他說要見你最後一面,我們無法拒絕。即使是他傷了你的心,讓你遠走天涯。」母親隔著龍澤龍竟,輕輕擁抱我。
  
  「我要去見他,我要去見他。」我只是喃喃自語。
  
  「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見到他。今天的探病時間已經過了。」
  
  我閉上眼睛。記憶突如其來,強烈得有如電影鏡頭在眼前回閃晃動,各種聲音紛至沓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7:30

  第五章
  
  「隱隱,我和憫憫決定結婚了。」啟崢在我經過花園時,隔著花園的矮牆,對我說。
  
  「……啊,那真要恭喜你們兩個了。」我告訴自己,冷靜。「伯母那一關,過了嗎?」
  
  「她現在只希望我可以經常回家,能時時見到我。何況憫憫馬上要畢業了,她現在已經成名,母親不會有太多意見。」他笑得幸福甜蜜。
  
  「那就好。」我也微笑,卻覺得自己快要哭了。
  
  「我第一個就通知你。我們想請你當憫憫的伴娘。」他望著我,一如多年前,我們第一次相遇。
  
  「這不太妥當吧?她有自己的朋友,伴娘應該由她的姐妹道裡挑選才對。」我直覺地反問。
  
  「正是憫憫挑中了你啊。」啟崢展個燦爛的笑容,「我不管,反正你一定要當憫憫的伴娘,這項任務非你莫屬。今天先口頭通知,明後天開始我們會發帖子。」
  
  「啟崢。」我有些為難,「我……已經辦妥簽證,很快就要去瑞逸那邊,我恐怕不一定能參加婚禮。」
  
  「這麼快?」他盯住我,似要看穿我的謊言。
  
  我點頭。「我的入學申請已經被接受,我想先動身過去熟悉環境。不過,我會盡量留多一點時間爭取參加你們的婚禮。告訴憫憫,謝謝她的好意。只是伴娘的任務,我恐怕真的力有未逮。」
  
  「……好吧。」啟崢輕歎,「連你也要走了,我今後向誰去說心裡話呢?」
  
  「結婚後,快快生幾個娃娃,成天在奶瓶尿布之中度過,你就不會有時間想說心裡話了。」我揶揄他,以掩飾自己的心痛。始終,我不過是他的小妹妹。
  
  他大笑。「也對!」
  
  我望著他大笑時神采飛揚的樣子,暗暗太息。我就這樣將自己的愛拱手讓人,還要親眼目睹他們步入禮堂,我,真的沒有自己想像中勇敢。
  
  「隱隱,你也二十歲了吧?」啟崢問。
  
  「是。」如此憂鬱的二十歲,我生命中的雨季,足足遲了三年,才真正開始。
  
  「速速找個男朋友,然後像我和憫憫一樣,過二人世界去。」啟崢笑言。
  
  「囉嗦!老頭子!」我伸手過矮牆,大力拍他的肩。「別忘記把結婚前夜留出來,我們去喝最後的單身酒。然後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
  
  「好,一言為定。」啟崢瀟灑地轉身走了。
  
  留下我站在原地,為將要到來的遠別說再見。
  
  幾天後,母親問我:「瑞隱,啟崢的事,你知道了嗎?」
  
  「嗯。」我轉開視線,不忍看母親眼裡的洞徹。「他們請我當伴娘。」
  
  「他……」母親忍住下文,只是歎息一聲。
  
  「你們也知道了啊。」我微笑。
  
  「憫憫請我們當女方家長。」
  
  「?」我挑眉,「似乎不妥。」
  
  「我和你父親正好要去華盛頓開會,所以也回絕了。」母親向我眨眼。
  
  我笑了出來。「真好玩,我們一家人一手促成了他們,但他們結婚那一天,卻要全體缺席。」這是巧合?還是人為?只有天知道。
  
  「你也不去?」母親詫異。
  
  「也不一定,看那邊的一切來不來得及,不然就去參加。」我自己也不曉得,能否勇敢面對那一天。
  
  「真要走?」母親有些捨不得。
  
  「早晚要走。」父親的一句話,決定了一切。
  
  「是啊,早晚要走。」我同意。留下來,我遲早會做出瘋狂的事來。
  
  「也好。到時候我們直接由華盛頓去倫敦,我們一家人在瑞逸處團圓。」
  
  在啟崢婚期前兩天,父親和母親飛赴華盛頓D.C.,參加醫學會議。
  
  這令啟崢有些難過。憫憫不開心,他就覺得不開心,所以他的精神看起來有些萎靡。
  
  但他仍約了一班朋友出來喝酒,向單身做告別。
  
  一行人喝酒至深夜,個個醉得東倒西歪,只有我仍保持清醒,將他們一一扶上出租車,請司機送他們回學校、回家。
  
  「喂,你一個人可以嗎?」其中一個尚保有一絲清醒意識的,搖頭晃腦地指著啟崢問我。
  
  我望了望此人酒後醺紅的臉,輕笑。「別擔心,他明日定會光鮮亮麗整齊準時完好地參加婚禮。」
  
  他似放了心,一頭栽倒。
  
  我覺得好笑,此兄酒醉至此,還有餘力擔心別人。
  
  將一干人送走,我自己則開車送啟崢回家。可惜太晚,不方便敲他家的大門,我把他帶回自己家。是我自私吧,我渴望能守著單身的啟崢至最後一秒。
  
  「瑪利亞,明天早晨七點一定要記得叫他起床,他的婚禮定在中午。」
  
  「是。」瑪利亞與我合力將啟崢抬進瑞逸的房間。曾經,憫憫住在此間。
  
  「你去休息吧,這裡我來收拾。」我向瑪利亞道晚安。
  
  「好的。」瑪利亞離開,回自己房間去了。
  
  我看著躺在床上,臉色酡紅的啟崢,正準備去沏一杯醒酒茶,他卻睜開迷濛的眼,一把拉住我的手,將我拽倒,同時翻身壓住我。然後,靜靜看著我。
  
  我也靜靜望著他被酒精熏染得發紅的眼,下意識裡,我等待這一刻很久了吧。
  
  他突然展開一絲魅惑的笑紋,俯首吻住我的唇,伸手胡亂撕扯我的衣服。
  
  我沒有掙扎,只是緩緩抱住了他。
  
  喝醉酒的啟崢根本不懂得憐惜,他以近乎粗暴的方式侵佔我。但他灼熱的唇和狂熱的動作,使我知道他是享受這一刻的。他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地,深深地佔據我的身心靈魂。
  
  「隱隱,我的隱隱,你真是美麗。我要你生生世世不離我的左右。」他不停地在我耳邊呢喃,直到沉沉睡去。
  
  我幾乎要為了他這句醉言留下來。至少,在酒醉中,他並沒有將我錯當成憫憫。這使我沒有恨他的理由,他知道是我,始終知道。
  
  但我不能,開拓才是我的個性,爭奪,太累。
  
  我欲抽身,可是一根手指被他死死握在手心裡,彷彿怕我逃跑似的,令我掙脫不開。而他的嘴角輕輕向右側翹起,是一種滿足了的微笑。
  
  我頗費了些工夫,才掰開他的手,替他穿上睡衣褲。這一過程中,啟崢只是皺著眉嘟噥了幾句,卻沒有醒來。我有些慶幸,慶幸不會破壞憫憫的婚禮。穿好衣服,抽出被我們蹂躪得一團糟的床單,卷做一團。我下樓,留了字條給瑪利亞,在字條下角,我寫上日期時間,只比我送啟崢回來時晚數分鐘。這樣,就算他記得,就算他懷疑,就算他想負責,我也不會同意。對於他,沒有這一夜,對於我,只有這一刻。
  
  開車經過分類垃圾站時,我將床單扔了進去。
  
  趕到學校,門衛說那群不省人事的醉鬼被安排在教師休息室過夜。我長出一口氣,隨便找了一個認識的同學的宿舍過了一夜。
  
  次日一早起來,我先給瑪利亞打電話,詢問啟崢的情況。瑪利亞說他已經起床了,神志清醒,心情似乎也不錯。
  
  我放心了,跑去休息室把幾位男士叫醒,給迷迷糊糊的他們每人遞上一杯熱茶醒酒,提醒他們還要參加婚禮。
  
  當一切搞定,大家一起趕赴婚禮現場。只是仍然去得晚了,儀式已經開始。我們不方便大咧咧走進去,只是悄悄坐在觀禮席後排,看著證婚人宣佈禮成。
  
  當啟崢揭開憫憫婚紗的一瞬間,屬於我和他的那一頁,被徹底翻了過去,我連遠遠觀望的資格也沒有了。如同來時悄悄地坐在後排一樣,我悄悄地退了出來。
  
  「龍瑞隱?」有人追出來,「不一起去喝喜酒?」
  
  「你呢?」我並不認識此人,也不打算認識。
  
  「鄙姓李文,李文蕭蕭。」他看出我的疏離,忙自我介紹。「準備去哪裡?我送你。」
  
  我微笑,又一個李文氏。「下午兩點的飛機,現在必須回家取行李證件機票,然後直接去機場。」
  
  他愣了愣,似乎很詫異。
  
  「替我祝憫憫幸福。」我仍然微笑。這樣幸福的日子,不適合讓他們為我送行。所以,就讓我不告而別吧。
  
  「我開車送你。」他自詫異裡回過神。
  
  「謝謝。」我也不同他客氣,才沒功夫陪他在這裡磨時間。
  
  他將車開得四平八穩,不時與我聊上幾句。如果不是此時此刻,他倒也是個值得深交,言之有物的朋友。
  
  「憫憫說貴府上下都很照顧她,還拿了許多照片給我看,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你。很感謝這些年令尊令堂對舍妹的關照,不然她不會有今時今日。」他誠懇地說。
  
  「舉手之勞罷了。出門在外,本來就應該相互照應,有數個可以守望相助的朋友。」我微笑以對,有禮,也疏離。
  
  他自後視鏡中看看我。「簡直不能相信你只得二十歲。」
  
  「是,我也懷疑。」我不再多言,到家取了行李,同瑪利亞告別,復又出來。
  
  李文氏仍等在門外。「我送你去機場。」
  
  「麻煩你。」
  
  往機場的路上,我們再沒有交談,氣氛就這樣冷淡著,直到目的地。我下車前,他阻止我開門下車的動作。「你,是不是不想留下來看他們恩愛幸福?」
  
  我冷冷地盯住他的眼,直到他放開我的手,我逕自下車。
  
  「龍瑞隱,回答我!你不應做膽小鬼!」他在我身後叫,彷彿要證明什麼。
  
  我幾乎要回身起手給他一記耳光,他有什麼資格這樣問?他以為他是誰?可以在我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但是,我沒有。他說的對!我轉身勇敢地面對他。「是的,事情就像你說的那樣,就算是這樣吧。」
  
  然後,我頭也不回地昂首步入機場,去面對今後的人生。
  
  也,將啟崢和關於他的一切,扔在身後。
  
  只是,啟崢卻不放棄我。他不知怎樣得到我的電子信箱地址,時時發些照片、文章給我,向我展示他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
  
  我只有不斷更換通信地址,終於,我刻意失去了與他的聯絡。
  
  九個月後,在倫敦一家醫院中,我生下一雙兒女。
  
  「瑞隱,真有本事,一次就兒女成雙了。」彼時未婚的哥哥瑞逸一手抱一個外甥,笑呵呵地逗弄著。他從沒問過我關於孩子父親的事,但,我相信他是知道的。
  
  「是啊,省得麻煩。」我同樣笑呵呵地回答。一次就兒女成雙,可不是本事?
  
  父母親得知消息,忙飛來看我。
  
  「不告訴孩子的父親嗎?」母親慈祥地注視著我。
  
  「他沒必要知道。」我也堅定地回視母親。
  
  「你知道自己要什麼就好。記得,爸爸媽媽永遠都支持你。」
  
  一轉眼,孩子已經五歲,我離家已經六年。
  
  誰知,重返故里,竟是為見啟崢最後一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7:44

  第六章
  
  「瑞隱,我們到家了。」母親的呼喚打斷我的回憶。
  
  龍澤、龍竟跟在布蘭卡身後下車,甫踏入新環境的他們,東張西望,十分好奇,對父母親多年來在各國收集的各色工藝品很是感興趣。
  
  「弟弟、妹妹,今天累了,先睡覺好不好?明天媽媽帶你們去探望一個叔叔,回來以後媽媽再帶你們到處探險,好不好?」我哄兩個精力過剩的小魔頭睡覺。
  
  「好!」他們乖巧地答應。
  
  瑪利亞從廚房裡端著飲料出來,見到我,眼眶一紅。「瑞隱小姐,你終於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我回來得太匆忙,根本來不及買禮物,乾脆從衣襟摘下一枚綠松石胸針,替她別在米色的秋衫上。「謝謝你代我照顧爸爸、媽媽。」
  
  她拍拍我的手背。「回來就好了。」
  
  然後,她紅著眼領布蘭卡和龍澤龍竟上樓去了。
  
  「你爸爸將樓上小書房改建成嬰兒房了,他早就想享受含飴弄孫之樂了。」母親過來挽住我的手臂。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想哭。是我太自私,一別經年,時光卻早已不再。
  
  「傻孩子,快休息去吧,明天你好要去見啟崢呢。如果時差倒不過來,讓他看見連你也憔悴不堪,他會更難過。我們有的是時間敘舊。」父親也過來擁抱我一下。
  
  可是啟崢沒有。我清楚地知道。和父母道過晚安,我回到自己闊別久矣的房間,洗漱熄燈。
  
  然而,終是一夜無眠。
  
  次日,孩子們起個絕早,和布蘭卡在花園裡玩耍,深秋的涼意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好心情。父親和母親竟也早早起來坐在門廊前的長椅上,滿眼笑意地看他們在草地上撒歡。
  
  孩子們看見我,歡笑著向我奔來。「媽媽,一起玩。」
  
  「好了,先進來吃早飯,我們等一下要出門。快,洗手去!」我催促他們。
  
  「你把他們教育得很好,沒有洋童惡習。」父親笑言。
  
  「因為我有一對更好的父母。」我挽著父親和母親一起進門,「耳濡目染嘛。」
  
  「沈家為什麼看上去那麼荒涼?」瞥見啟崢家荒蕪的庭院,我心底浮起十分感慨的思緒。曾幾何時,那裡有一位女王一般的女主人,決不允許庭院有如此景象。
  
  「他們已經搬走經年。」母親低回地歎息,飄散在秋風中。
  
  吃過早飯,一家人齊齊趕赴醫院。
  
  換好無菌服進入病房,竟已有人守在裡面。
  
  我與那人打了照面,吃驚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憫憫?」我試探地問。無法相信往日那個雙眸如水、笑容迷人的李文憫憫竟會蒼白憔悴孱弱得如一具活骷髏。
  
  她一見到是我,便撲入我的懷抱,無聲地抽泣。那種壓抑地、害怕吵醒病人的默默哀泣,讓我鼻酸不已。
  
  「天啊,憫憫,你都沒有吃過東西嗎?你的體重呢?」我摟住她,駭異她的瘦骨嶙峋。他們統統不曉得照顧自己嗎?
  
  「我不能沒有啟崢……我不能失去啟崢!」她哽咽著喃喃哭訴,「隱隱,他不可以拋下我!」
  
  「爸爸、媽媽,你們帶憫憫去吃點東西好嗎?」我握住憫憫的肩膀。「你若不想失去他,那就振作一些。倘使你先倒下去了,啟崢怎麼辦?去,吃東西去!」
  
  她就像個機器人一樣,任由父親母親陪了出去。
  
  我則拉住龍澤、龍竟的小手,輕輕走近病床,在床邊坐了下來。
  
  啟崢閉著眼,靜靜躺在那裡,除了臉色不太好之外,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我執起他的右手,天!為什麼這麼冷?而且肌肉幾乎已經喪失彈性,僵硬無比,皮膚也沒有光澤。我沿著他的手腕向上摸,完全一樣,並且我如此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他竟沒有絲毫反應。
  
  「啟崢,啟崢……」我在他耳旁輕聲呼喚。
  
  他聽見了,努力睜開眼。見到我,他眼裡閃過悲喜交錯的顏色,可是臉上卻沒有表情。
  
  我顫抖地撫摸他的臉龐。上帝!命運不會如此殘酷!?
  
  「……隱隱,別難過……」他勉力講出一句話,極其含糊,幾乎要用猜的。
  
  「啟崢!」我再也忍不住心中悲傷,輕輕伏在他肩上,「怎麼是你?為什麼是你?」
  
  「懲罰!」他咕噥,不忘以手拍我的背,像在安撫一個嬰兒。
  
  「啊……」我幾乎忘記孩子們。起身,一手抱起一個,給他看。「我的兒子龍澤,女兒龍竟。來,弟弟、妹妹,叫叔叔。」
  
  「叔叔。」他們似乎知道這裡是生與死擦肩而過的地方,一直安靜地跟著我,不吵不鬧。「你要快快好起來,然後和我們一起去玩哦!否則媽媽會傷心的。」
  
  我將他們安置在床尾。「你們坐在這裡陪叔叔說話,好不好?」
  
  「好。」他們乖巧地答應,坐在那裡望著啟崢——他們的父親。
  
  「很像你。」他看著我的眼神十分奇怪,帶著研審和冀望。
  
  我勉強微笑。「是,他們比較像我。」
  
  「你沒有告訴我……你結婚生子。」他淡淡指責。
  
  「那時候工作學習都忙碌不已。而且,我以為爸爸媽媽碰到你總會告訴你的。」我只能如此推托。
  
  他始終盯著我的眼睛,似要看清楚我是否撒謊。許久,他喉間發出一聲類似自嘲的喉音。「你無須他人的祝福,也過得很幸福。從小,你就懂得如何自處。」
  
  我不理會他言語中的譴責。「啟崢,你的病並非全無希望。此地不行,去日本、美國、德國、瑞士……總會找到有辦法的醫療機構。」我至怕他絕望放棄的淡然。
  
  他艱難地搖頭。「隱隱,你的弱點始終是太善良。龍爸龍媽一個是內科專家,一個是外科權威。他們不會騙我。」
  
  「但媽媽不是……」我語塞,還解釋什麼?又能解釋什麼!「弟弟、妹妹,在這裡陪叔叔,媽媽去找醫生說話,你們不可以頑皮哦。」
  
  「嗯。」兩個小傢伙對醫院感到陌生而敬畏。這一點上,他們其實很像啟崢,十分敏感。
  
  我給啟崢一個鼓勵的微笑,走出病房,帶上門。
  
  在走廊上沒走幾步,就被攔住。
  
  「看,這是誰?當年別人幸福就落荒而逃,一旦人家不幸便趕回來額首稱慶是不是?」同我有一面之緣的李文蕭蕭站在我面前,語氣不善。
  
  我毫不猶豫起手兩記耳光打在他臉上。
  
  他無比錯愕,一時不知如何進退。
  
  「一巴掌因為六年前你出語傷人,一巴掌因為至今你仍然執迷不悟。我若希望他們不幸,一定會留下來在他們的婚姻中興風作浪,直到將他們拆散。你當我沒有那個本事不成?根本不用等到今時今日,由死亡將之實現。你若希望令妹幸福,為何不想辦法奔走求醫?反倒在這裡拿冷言冷語刺激我做什麼?走開,好狗不擋路!我要去見醫生。」
  
  「不!」
  
  我聽見一聲被掩住的嗚咽,猛一回頭,卻看到憫憫不知何時倚在牆邊,父親母親在她身側,齊齊目睹這一幕活劇。
  
  「請將心思放在令妹身上,照顧好她。」我冷冷說,然後繞過他,尋醫生辦公室去。
  
  找到醫生,說明來意,醫生搖頭。
  
  「希望極其渺茫。國內外不是沒有這種病例,不過大多是局部進行型,發展速度緩慢。可是他是全身進行型,而且發展速度極快,連緩解的時間也沒有。他由發病至今,不過半年時間,卻已經惡化到彷彿罹患此病多年。再過不了幾日,他的心肺肝腎,一切維持他身體正常運作的機能都將衰竭。除非奇跡發生,硬化自動停止,否則我們能做的只是眼睜睜地看他死去。」
  
  「您不是說國內外也有這種病例嗎?您不是說可以緩解嗎?」我不死心地追問。
  
  「緩解只是意味著將硬化的速度延緩,如果硬化速度過快,使效果極微的緩解如泥牛入海,等於是不起任何作用。事實上,這是一種無論用什麼方法醫治,最終都會奪去患者生命的惡疾,早晚而已。」
  
  「您的意思是,我們實際上束手無策,只能看著他等死?」
  
  「你比另一位小姐勇敢多了。她聽了這個消息,當場就哭死過去。」醫生竟然還有心情比較我和憫憫的反應。
  
  「因為他是她的摯愛。」我歎息,惟有歎息。
  
  醫生看牢我半晌,突然淡淡道:「你比她愛的或恐更深吧?」
  
  「您經歷過無數次生死,您的話一定有您的道理。」我微笑道謝,並沒有對醫生的話作出回應。「謝謝您告訴我真相。」
  
  「好好照顧他,令他走得安詳且沒有遺憾。」醫生淡然交代。
  
  「我會。」這大抵是我唯一可以為他做的。
  
  回到病房,我站在門外,沒有立刻進去。外人若不知道,會以為這是一幅天倫之樂圖:憫憫兩眼放光,在輕聲哼著樂曲,李文蕭蕭在和拍子,龍澤、龍竟在跳幼兒操,父親母親含笑而望,而啟崢,只是用探究的眼神注視著這一切。
  
  我倚在門框上,不想打斷這短暫的和諧歡樂。誰也不知道,這樣的景象還能維持多久。
  
  「媽媽。」兩個孩子先行發現我的存在,跑過來抱住我。
  
  「讓叔叔休息了,你們和外公外婆先回家,好不好?」我蹲下來輕撫兩個孩子的臉頰。
  
  「明天還可以來陪叔叔嗎?」龍澤和龍竟依依不捨地問。
  
  「你們想來嗎?」即使,床上躺的,是他們的父親,我也要徵詢他們自己的意見。
  
  「嗯。」他們齊齊點頭,是父子天性罷?他們想親近啟崢。
  
  「好,媽媽答應你們,只要你們乖乖的,就帶你們來。」
  
  「Yeah。」他們奔向外公外婆。
  
  「爸爸、媽媽,拜託了。」我輕聲說。
  
  父親母親先帶龍澤龍竟回家去了,現在只剩我留在醫院,面對啟崢和憫憫他們。
  
  「憫憫,你吃過東西了嗎?」
  
  她點頭,含淚無語,滿臉絕望。
  
  「很好,從今天開始,我們三人輪流來照顧啟崢。憫憫上午,我下午,晚上令兄來,這樣大家的身體才不會被拖垮。還是那句話,為了啟崢,憫憫你要振作。好了,現在到今晚十點,都由我照顧他。你,李文蕭蕭,將憫憫帶回去讓她好好睡上一覺。晚上十點你來替換我,直到明天有人來替換你!」
  
  他要說話,見我惡狠狠瞪他,只得閉上嘴巴,扶著憫憫離開。
  
  長吁一口氣,我在啟崢床邊坐下來。
  
  「隱隱,你長大了。」他閉著眼睛,低聲說,「為什麼十六年前我知道的事,六年前我卻不知道?」
  
  「因為愛情使人愚笨。」我握起他的一隻手,「你一直知道的,只是當時已惘然。」
  
  「孩子們說他們的爹爹經常去看他們,還帶他們出去玩。」他側頭,睜開眼望著我,「你們沒有在一起嗎?你,幸福嗎?」
  
  啊……我抿嘴,不讓自己失笑。孩子們叫瑞逸爹爹,只因為我和哥哥住在一起。而哥哥為了不使自己的外甥在小小年紀就有認知上的缺憾,自願擔負起父親的責任,參加一切需要父親參加的活動。瑞逸至今未婚,他似是將所有的愛都給了家人,再無餘力,去愛旁的人。
  
  「回答我,你幸福嗎?」啟崢執意要知道答案。
  
  「啟崢,在孩子嘴裡問出的東西,有時候也未必是真的。」我笑著打太極拳,「別想那麼多。來,閉上眼,我讀書給你聽。」
  
  我自床頭幾上取一本王爾德短文集來讀給他聽。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門進來。
  
  「咦?龍瑞隱,你回來了?」來人用很Tenor的嗓音略帶詫異地問。
  
  我放下手裡的書,回身面對來人。好玩,似人人都認得我呢。
  
  「我來看啟崢。」男人是那種和啟崢截然相反的類型。如果說啟崢的英俊是清風流水的細膩溫和,那麼他就是烈火陽光的熾熱狂野。
  
  「你們聊,我在外面。」我從病房退出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突然覺得很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就這樣襲上我的心房。淚水就如此肆意地在臉上奔流。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有人低吟,並遞上一方潔白的手帕。「啟崢怕你在這裡哭,叫我出來看看。果然,他真的很瞭解你。」
  
  「他始終,是這樣一個體貼的人。」我接過手帕,擦乾眼淚。
  
  「相愛卻不能相守,真是人間慘劇。」他在我身邊坐下。
  
  「中年失子,青年喪夫,幼年無父,皆是。」我用帶著淡淡爽膚水味道的手帕摀住臉。「我竟連安慰憫憫的話都找不到。」
  
  「那麼,你自己呢?」他淡淡問。
  
  我拿開手帕,終於想到認真打量此人。豈有此理,他有一管和啟崢似絕的嗓音,低沉好聽似大提琴。
  
  「很像。」我牛頭不對馬嘴地說。
  
  「Bond,James Bond。」他竟然知道。
  
  「看起來,你們是好朋友。」接近無話不談,不然,他不會知道。
  
  「你似乎不好奇我是誰。」他微笑。
  
  「你是誰?」我從善如流。也的確,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我是啟崢的同事,利三。」他扯開一抹明朗笑容。「當年你眼裡除了啟崢容不下任何異性,所以你一定早忘記我。或者,你根本不記得我。我在中文系教古文。我們曾經一起喝過一次酒,就在,啟崢結婚前一晚。」
  
  啊,真失禮。我向他抱歉地一笑。「有文學作陪的人,殊不寂寞。」
  
  「準備停留多久?」他以清澈的眼看著我,彷彿要看穿我的靈魂。
  
  奇怪,竟沒人問我這個問題,他,卻問了。
  
  「沒計劃過,總要等這一團混亂都恢復正常罷。」我無聲喟歎,能恢復正常嗎?永遠也不可能恢復了,只怕。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理智卻又殘酷地說,「一切都不會再回復成往日模樣。」
  
  「是,我知道。」我頓時沒了繼續對話的心情。
  
  「對不起。」他也幽幽歎息,「先不談這些了。我們進去陪他一陣子罷。」
  
  「好。」我,現在需要有人陪著我,面對啟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8:04

  第七章
  
  晚上八時,李文蕭蕭來換我的班。
  
  我真是一句也不要和此人多說,和啟崢說晚安,就同利三走出醫院。
  
  「我送你。」利三指著一輛風騷的摩托車說。見我不動如山,他嘲笑。「喂,不是看不起摩托車吧?」
  
  「不,只是……」我好笑,從小到大,我竟然沒有乘坐過摩托車。「好,恭敬不如從命。」
  
  他一路風馳電掣將我送回家。
  
  「明天你什麼時候去醫院?我來接你。」他隱在頭盔後的眼,一瞬不瞬地望著我。
  
  「你不用上課嗎?」我下意識問。
  
  「無礙,我可以換課。」他聳肩。
  
  「可是我答應過帶孩子們一起去。」我找了一個冠冕理由,婉拒他的好意。
  
  「不要緊,我可以開車過來。」
  
  「那麼,請下午三點過來接我們,謝謝。」再推三阻四,未免矯情了。
  
  「沒問題。」他突然展開詭異笑容,一手摘下頭盔,一手拉住我的手臂,出其不意地在我唇上吻了一下。
  
  「!」我掙脫他。
  
  「吻別。」他笑呵呵地向我挑眉,然後戴上頭盔,駕駛摩托車絕塵而去。
  
  「輕薄!」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忍不住輕啐。
  
  第二天,他果然依時來接我,開了一輛4WD,倒真是符合他的形象。好笑的是,後座裡竟放了布娃娃和益智玩具。龍澤龍竟是吹呼著坐進去的。
  
  「要讓一位母親開心,首先要討得她的孩子歡心。」他笑著發動車子。
  
  「很樂觀嘛。」我翻個白眼。他哪裡像大學裡的講師?
  
  「我是那種有半杯水會認為是半滿而不是半空的那種人。」
  
  「為什麼叫利三?」
  
  「我以為你不會好奇呢!」他將車開得四平八穩,「我父親希望能有三個孩子,所以叫我利三。
  
  「別告訴我你家裡還有利二利大。」我覺得難以置信。因為想要三個孩子,所以就以數字替孩子命名,簡直有些不負責任。
  
  「那倒沒有。」
  
  「天不從人願。」我笑說。
  
  「不,讓我父親母親不用太辛苦。」他瞥我一眼。
  
  到了醫院時,兩個孩子幾乎不肯自車上下來,他們對一種七巧連環著了迷。他們看住我,我看住利三。
  
  「帶進去玩好了。」他說,衝我擠擠眼。
  
  「謝謝叔叔!」兩個小傢伙簡直要山呼萬歲。
  
  「真的很乖,總要看眼色。」他和我跟在孩子們後面。
  
  「不,只是在外人面前顯得有教養而矣。」這兩個小混世魔王,只在熟人面前,才會暴露真面目。
  
  踏入病房,我們大吃一驚。
  
  啟崢身上連著各式各樣的管子、電線。
  
  「護士小姐,他怎麼了?」我抓住護士便問,幾乎發失心瘋。
  
  「他的心肺功能已經衰竭,現在僅僅是依靠呼吸機來維持必要的供氧,但,小姐,他——」護士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位陪著他的小姐呢?」我擔心地問。
  
  「醫生在和她談話。」
  
  「弟弟、妹妹,留在這裡別走開,媽媽馬上回來!」我直衝醫生辦公室。
  
  醫生見到我,似有長出一口氣的感覺。
  
  「龍小姐,你能來,真是太好。,這位病人家屬無法理解醫生的用心,除了哭什麼也聽不進,我簡直不知所措。」
  
  「沒事的,您和我說好了。」我伸手攬住憫憫的肩膀,讓她有所依靠。
  
  「是。沈先生的心肺功能已開始衰竭,肝腎功能也會隨之出現問題。他幾乎已經無法自主進食,恐怕,去日無多了。」醫生沒有過多的修飾。
  
  「他,會不會走得很痛苦?」現如今,唯有關注他離開的方式了。
  
  「不會,再過不久,他就會昏迷,直至停止呼吸。」
  
  「我們該怎麼辦?」
  
  「盡人事,聽天命。」醫生搖頭,「對不起,現代的醫學技術已經無能為力,除非有奇跡發生。」
  
  我掩住面。上蒼,我願用自己的壽命換取他的健康!
  
  「醫生,不好了,三號房的病人出現昏迷。」護士衝進門來報告。
  
  醫生面沉似水,趕了去。我扶著哭得昏天黑地的憫憫跟在後面,在病房門口,我碰見了哭得雙眼腫腫的沈媽媽。
  
  「沈伯母。」
  
  「隱隱!」她也撲在我肩上哭,全無素日裡高傲形象。此時的她,也只是一個為兒子擔憂的老母親罷了。
  
  我極無奈地騰出一隻手輕撫她的背。放眼四顧,利三抱著我的龍澤龍竟站在邊上,他衝我安慰地笑一下。總算還有個清醒的人,使我有心安的感覺。
  
  「隱隱,當初如果啟崢和你在一起多好,今天我已經兒孫繞膝。」沈媽媽邊哭邊說,也不管一邊的憫憫是否會尷尬。
  
  「怎麼……」我這才省悟,回來這些時候,他們的確沒有提過啟崢的孩子。
  
  「她要事業,要身材,不肯生。啟崢愛她,遷就她。一拖拖到現在,啟崢變成這個樣子。」沈母不停數落憫憫的不是,鼻音濃重。
  
  嘿,更誇張的人趕來了,李文蕭蕭,我跟此人八字不合。
  
  「照顧好令妹和沈伯母。」我將兩個淚人推給他。
  
  「你沒事吧?」利三趨上來問,孩子們揪著他的衣襟跟在一邊。
  
  「領教了什麼叫淚人。」我深深歎息,「我們全都無能為力,生命真是渺小。」
  
  「但你很偉大。」他望著我的眼,似乎要望穿我的靈魂,「你愛他愛到肯犧牲自己,可是卻這麼鎮定。」
  
  「你怎麼知道?」我有被人揭穿秘密的窘迫與惱怒。
  
  他伸手將我有些凌亂且汗濕的額發往上擼。「你剛才一臉的絕望,有種恨不能替他赴死的表情。」
  
  「你是妖怪。」我瞪住利三。
  
  「可能。」他笑著在我額頭吻了一吻,安撫的,矜持的,以及些許難以言喻的情緒,摻雜在其中。
  
  「啟崢——他是不是因為沒有孩子而遺憾?」我小心地問。
  
  「是,他很喜歡小孩,可惜——」他不方便再說什麼。
  
  「病人醒了,要見龍小姐和利先生。」護士出來說。
  
  我和利三對視,他彎腰抱起龍澤龍竟。「走吧。」
  
  我們進入病房。
  
  啟崢的呼吸機已摘下,臉色很難看,但,他是清醒著的。
  
  「啟崢。」我撲至他的床邊,已經無法再強忍眼淚。
  
  「利。」啟崢聲音微弱地喚。
  
  「我在。」利三走過來。
  
  「替我,照顧隱隱。她,是個極寂寞的孩子,我在自己最幸福的時候,將她拋卻在紅塵。利,請你。」啟崢緩緩地,一字一字道。
  
  「好,我答應你。」利三望向我,「我會照顧她至生命終結時。」
  
  「謝謝。」啟崢喘了一口氣。
  
  利三一語不發,退了出去,房間裡,剩下我們一家四口,龍澤龍竟安靜地站在我身後。
  
  「隱隱,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他看著我,一霎不霎,不許我逃避。
  
  「啟崢。」我執起他的手,放在唇邊輕吻。此時此刻,一切已不重要。
  
  「那一夜,是不是一場夢?」他勉強地握住我的手指。
  
  我哽咽,是我的錯!是我當了逃兵,讓他抱憾到今日。我不能讓他抱憾而終。我將唇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地告訴他:「啟崢,他們是我們的孩子!」
  
  他的唇角竟泛起一絲微笑。「八年前,你告訴我要大聲地告訴對方我愛你時,我就該對你說這句話。」
  
  「你後悔選擇憫憫?」我問。如果他說是,我會不齒。我所愛的啟崢,不是這樣的人。
  
  「不,我只是遺憾沒能先愛上你。」他緩緩閉上眼,唇邊就保持那一絲微笑,再不說一句話,只是有清淚自他眼角劃落,滴在潔白乾淨的枕頭上,化成無形的傷。
  
  我在他唇上印下今生今世的第一個然而也是最後一個吻,然後叫過龍澤龍竟。
  
  「弟弟,妹妹,說再見。」
  
  「再見。」他們似乎也知道這是永遠的訣別,小小的臉上全是凝重。
  
  「再見,啟崢。」我牽著龍澤龍竟走出病房,醫生護士忙湧了進去。
  
  憫憫和沈母已是聲嘶力竭,哪裡還曉得說話。只得李文蕭蕭迎上來問:「他說了什麼?」口氣不善。
  
  「他將所有遺產留給我們母子。」我胡謅,由他去瞎猜好了。
  
  「就知道你這毒婦回來準沒有好事。」他似恨不得掐死我。
  
  然則我卻沒有和他囉嗦的心情,走到利三身邊。「我們走吧。」
  
  他挑起一邊眉毛,但並沒多說什麼,只是將我們帶向停車場,一路上他沒有說話。
  
  「為什麼不說話?」我問,以此分散自己的哀傷欲絕。
  
  「怕說錯話矣。」他低沉的聲音格外輕淺。
  
  「怎麼會?你除了講話輕薄之外,卻並沒有說錯過話。」
  
  「為什麼要離開?」
  
  有幾秒鐘我以為自己不會作答,但我聽見自己說:「人人以為我此番回來是要守著啟崢到他駕鶴西去;人人想知道當年為什麼啟崢棄我而擇憫憫現如今卻要我回來見他最後一面,我又不是他的什麼人,況且多年沒什麼音訊。唯其這樣,我不能讓傷慟的憫憫和旁人看見我比她更深而無望地愛著啟崢,且不能在人前流露太多悲傷。那麼,給旁人留個冷漠無情的印象也無所謂,至少我可以回家靜靜地舔傷口,痛苦至天明而不用擔心給別人造成傷害。」
  
  「我陪著你。」利三說。
  
  「不,你難道不知道發失心瘋的女人很恐怖嗎?我還要給你留個好印象呢。」我拒絕,現在,我只想獨自埋頭痛哭而已。
  
  他笑了笑。「在我印象裡你是頂堅強鎮定冷靜然善良的女孩子,當年大學裡頗有幾個男孩子暗暗喜歡你。可惜你條件太好年齡又小了點,不然你今日或恐早成了某年輕名人的賢內助。」
  
  我被他逗笑。
  
  「到了。」他與我握手,順手將一張卡片塞在我的手心裡。「有事打電話給我,隨時隨刻,保證服務品質一流。」
  
  龍澤龍竟和他吻別,他笑得不知多開心。
  
  「路上小心開車,別再笑了。」我喃喃地將他目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8:23

  第八章
  
  一夜無話。
  
  我沒有再去醫院,不必再去,我已和啟崢訣別。再相見,恐怕已是黃泉,我沒有太多時間在人前傷心落淚。
  
  既然要長住一段時間,兩個小傢伙就要進幼兒園了,不能成日在家裡玩耍。聯繫了一家一貫制國際學校,他們說要看看孩子的程度再決定收或不收。
  
  向父親借了車,我帶上布蘭卡一起去。
  
  「布蘭卡,你熟悉一下路況環境,如果沒什麼問題,以後就由你接他們送他們。」我,不準備成日歇在家裡,追憶似水流年。
  
  「好的。」
  
  學校的老師進行了簡單的中英文測試,決定收他們在中班,可以馬上入學。龍澤龍竟才不擔心離開我這個媽媽,見到一大班小朋友,他們不曉得多開心,立刻融入集體,歡聲笑語。
  
  我和布蘭卡回家,她主動幫瑪麗亞做事去了。父親母親去了醫院,只剩下我在家裡。真好,不必扮出堅強的樣子讓大家放心,我將自己鎖在房間裡,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一覺醒來,發覺外面的天已經黑了,我輕手輕腳起床,開門,還沒走下梯,只聽客廳裡有隱約的談話聲。
  
  「真是奇怪,啟崢這孩子,分明是撐到瑞隱回來,他見著了她最後一眼才肯閉上眼。」他們在用法語交談,似乎是怕什麼人聽得懂。
  
  「就是強撐了一口氣,才拖到今天,不然一個月前他就應該已經不行了。按我的計算,以他那種硬化速度,多挨一周都是上主憐憫。」
  
  「也許不該叫瑞隱回來,或許他還能多熬些時候。」
  
  「只有痛苦罷了。」
  
  我輕咳了一聲,客廳裡的交談聲馬上停止了。我下樓,卻見父親母親一人抱著龍澤一人抱著龍竟在聊天。看見我,忙說:「瑞隱,醒了。來,坐,我們有話對你說。」
  
  「是。」我乖乖走過去落座。
  
  「我們都知道你早有心理準備。」父親小心地斟酌遣詞用句。
  
  「是。」
  
  「啟崢他——今天傍晚的時候去了。」父親頓了數秒,仍向我宣佈了這一不幸的消息。
  
  「痛苦嗎?」這是我唯一關心在意的事了。
  
  「不。」父親十分肯定地搖頭。
  
  我深深吸了口氣。「未償不是好事,葬禮在哪一天?」
  
  「還不知道。他母親哭得早沒了氣,憫憫也差不多,一家人亂成一團,哪裡還有人曉得操辦這些事情。」母親歎息,「統共沒人清醒。」
  
  「沒關係,總有人知道。」
  
  「瑞隱,你沒關係吧?」父親似擔心我。
  
  「我很好。」我站起來,「吃過晚飯了嗎?」
  
  「還沒有,正等你呢。」
  
  「那好,咱們一起去吃晚飯,然後大家都早些休息。忙了這麼多日了,都累了,明天,還有新一日等著我們呢。」
  
  過去了四天,就那麼平靜地迎來了啟崢的葬禮。我沒有讓龍澤龍竟參加。不是不想讓他們面對死亡,只是他們還太小,認知上的混亂還是長大了再承受吧。
  
  利三和我都沉默地站在人群後面。
  
  「沒想到這麼多學生來參加他的葬禮。」我歎喟。那麼多年輕稚嫩如花的面孔,依稀彷彿我們的昨日。
  
  「他從來都是個敬業的好老師。」利三輕輕攬住我的肩。「你錯過了許多有關他的歲月。」
  
  我不語,至少我擁有思念的歲月,已經足夠。我並不貪心。
  
  葬禮結束後,我與利三分手,我走向自己的車。
  
  「龍小姐。」陌生的中年人叫住我,「自我介紹,本人程堅,是沈啟崢先生的律師兼遺囑執行人。他囑我將這個信封私下交於你。現在,我將它交給你。
  
  「謝謝你,程先生。」我不是不意外的,但仍有禮地感謝他,並接過那只白色標準信封。
  
  「不用謝。」他轉身離去前,頓了一會兒說,「請節哀。」然後大步走開。
  
  我拆開信封,裡面落出一枚鑰匙同一張印有「荷蘭銀行」字樣的卡片,卡片背後寫著一串數字。這是一把保險箱的鑰匙。我立即趨車至荷蘭銀行,核對了密碼後,我被領到啟崢租用的保險箱前,銀行職員與我同時插入各自的鑰匙。開啟了保險箱,裡面有一卷錄音帶。
  
  從銀行出來,我在車裡坐了很久,徘徊在理智與情感之間。太痛苦了,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噩夢,早晨醒來,我與啟崢都還只是那年夏天初識時的容顏,單純依舊,也快樂依舊。
  
  回到家,家人都不提葬禮的事,我也不提。草草吃罷晚飯,我回自己的房間,鎖上門,將啟崢留給我的錄音帶放進錄音機,摁下按鍵。
  
  黑暗中迴響起啟崢酷似肖恩?康納利的嗓音。
  
  「隱隱,當我的這盒錄音帶交到你的手中,而你又聽到我的聲音的時候,我已經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了。
  
  「隱隱,我一直很想告訴你,我——愛你,可是我也愛憫憫。她沒有你堅強,雖然表面上冷冷的,但她不是個會撒嬌或應付突發事件的人。八年前我向她表白時,她不知所措了好久,才紅著臉同意。我以為兩個不擅辭令的人在一起才合適,我以為我不適合你,我做出了選擇。在全世界都看到你看著我的眼神時,我自己,卻沒有看見。在你唯一一次大聲向我說『我愛你』的那一刻,我卻只想到要向憫憫說。
  
  「隱隱,我並不是在後悔自己六年的婚姻,不,我從沒後悔過。但是,我的心底一直有一個謎團,我不知道在我離去之前得不得的到解答,你,也許是唯一的知情者。隱隱,請你告訴我答案。
  
  「這些年,我一直做著一個綺麗的夢,午夜夢徊時,一切清晰真實如真的發生過似的。隱隱,我究竟是因為太想念你而做了這樣的夢,還是那一夜我真的酒後亂性,做了使你避走天涯而使我抱憾至今的事?!
  
  「如果,一切只是一場夢,我只能笑自己貪心不足,妄想齊人之福。但,夢裡的一切若真真切切地發生過,隱隱,那我便是個卑鄙的人,只因為你比憫憫堅強,便肆意傷害你。
  
  「隱隱,我不能在活著時說出來,無他,只因我自私,不想傷了憫憫。對不起,到最後,我仍然傷害你。對不起,希望來生可以認真且完整地與你相愛。再見了,隱隱。」
  
  錄音帶唦唦地放著,空白,一片空白。
  
  「媽媽,媽媽。」龍澤在敲門。
  
  我開了門。
  
  「媽媽,外面下雪了。」他興奮地牽了我的手奔向陽台。
  
  真的,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真早。紛紛揚揚的細雪,在夜幕中燈光的照射下晶瑩如珠如淚,發出沙沙的輕微的聲響,四處飄落。
  
  我摟著龍澤,看著飛雪,竟爾癡癡。雪,漸漸堆積,就好像我對啟崢的思念,如花如雪般堆積,就算是如此,也會有下一季。但,來年此季,我的思念又會如飛雪。
  
  「媽媽。」龍澤喚我。
  
  「弟弟。」我在他髮絲柔軟的頭頂輕吻。他們是我今生今世對啟崢無悔無望的滿腔深愛的見證,見到他們,我的思念便自心底最深的地方向眉頭心間飛灑,堆積如飛雪。
  
  「弟弟,去叫妹妹,今天你們陪媽媽一起睡好不好?」
  
  「好!」他奔出去找龍竟去了。我輕輕地笑。
  
  啟崢,你可看見,你有一對乖巧的兒女。就算你從來沒有認真且完整地愛我,就算你自認自私而傷害我,我亦無悔你給了我最好的禮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8:44

  第九章
  
  暫時,我是不打算回英國去了,頂要緊是找一份工作打發時間。就在這個時候,利三打來電話。
  
  「有沒有興趣任教職?」他在彼端問。
  
  我心頭一動。「好的。」
  
  「那我來接你。」他立刻自告奮勇。
  
  「麻煩你。」我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利三開了車來。「走吧。」
  
  我上車,坐在他邊上,待開出來好遠,我才問他:「可是啟崢的位置?」
  
  「不妥嗎?」他問,一雙琥珀色眼裡閃過流光。
  
  「我從沒給人上課過,何況還是大學生。」我擔心自己的學識還未達為人師表的程度。
  
  「沒有擔心的必要,你的文章寫得很好。以你寫文章的氣魄與心態來面對那一教室無知的黃口小兒便可以。」利三笑謔。
  
  「你看過我的文章?」我頗吃驚。去國之後,似乎再沒寫過中文的稿了,且都是遊記。
  
  「啟崢訂了那份地理雜誌。」他解釋,「他將這部分東西和手稿留給了我。」
  
  「讓你見笑了。」我汗顏不已。啟崢記得關心我的動向,我卻將他置於生命的彼端。
  
  「不,從某種角度看來,啟崢是個極好的兄長。」他將車子駛進校園,「他以你為傲。」
  
  我心底隱約地痛了一下。利三說得對,啟崢也許從頭至尾只將我當妹妹般對待,兩個寂寞的人之間,我竟和他誤會了這麼多年。是我的錯,以成熟的心態面對他,一早將感情定位在愛情上,只因為他在芸芸眾生中與我相遇,且不將我當成黃口小兒般對待。哦!不!我低低地哀歎。他曾說他希望我是他的妹妹,他會很寶貝我,將我介紹給所有的人,驕傲於我的一舉一動。天哪,我們的航道從頭至尾就不同。
  
  「你怎麼了?」利三停下車問。
  
  「不,沒事。」我拾頭望向利三。啟崢真的從頭至尾沒有愛過我。他只是將我當成他的寶貝一樣愛護。他找到心愛的女人後,只是怕憫憫不喜歡他的寶貝,所以惶然之間倉促地將寶貝緊緊地抱緊不想失去。然而,他最終選擇了憫憫,頂多以後的日子對那寶貝戀戀不捨罷了。不,啟崢共我,都沒有錯。只是,我們在不恰當的時間不適當的地點遇上了對方。命運開了個頂殘酷的玩笑,啟崢在遇見憫憫的那一刻,就從這玩笑裡走開了。而我,卻要等到十年後。才恍然大悟。
  
  「為什麼不說話?」利三輕輕拍我的肩。
  
  「謝謝你,利三。」我回神,「啟崢終於真正離開我。」
  
  「你總算明白。」他眼底有喜悅,「其實是你真正離開啟崢。」
  
  「是。雖然晚了些,但——總算不遲。」我長長透一口氣。
  
  他笑,拉起我的手下車,大踏步向前。
  
  到了系主任辦公室,敲門進去,我幾乎沒笑出來。這許多年了,還是他老人家。除了頭髮更少了之外,他並無甚變化。
  
  「啊,龍瑞隱。」老頭兒與我握手,「真是女大十八變,才幾年不見,就成大孩子了。」
  
  「在您眼裡,我們永遠是孩子。」我笑對這位師長。
  
  「哈,怎麼樣,有沒有興趣來任教呀?」桑主任的白眉挑了挑。
  
  「只怕您不要我。」我恭謹。一日為師,終生為師,何況他是這樣一位博學睿智的長者。
  
  「怎麼會,我一直有機會看到你寫的遊記。寫了這麼多年,換成別的人,早就寫出一股子的匠氣了,但你沒有。每到一處,你都以全新的眼光看待。龍瑞隱,我只怕你解不開心結,不肯來就任。現在看來,我是多慮了,雖然頗走了些坎途且繞了個圈子,但,仍然到了終點,很好。」
  
  我看著這睿智的長者,點頭。「先生,請讓我擔任客座講師。」
  
  「好。」他拿出一份材料。「沈啟崢原有的進度和課時,你拿回去看看,下週一來上課。」
  
  「是。」我畢恭畢敬。教師是神聖職業,不可褻瀆輕慢。
  
  「去吧。」他揮手,「年輕人聊去!」
  
  我和利三一起退了出來。
  
  「歡迎你成為我的同事。」他向我伸手。
  
  「就這樣歡迎?」我笑問,輕擊一下他的掌心,卻,沒有握住他的手。
  
  「請你吃意式大餐。」他摟住我的肩,「晚上我去接你,把孩子們也帶上。」
  
  我笑。「我只是有些奇怪,難不成全世界都曉得我的事?」
  
  「世界很小的,何況,當初多少人看到你們出雙入對,可到最後,新娘不是你。全部知情者都覺得啟崢選錯了。輿論一度對他很不利,但少數的人很快明白真相。這件事,誰都沒錯。」利三作風十分洋派,勾肩挽臂,自然之極。
  
  「利三,謝謝你。」
  
  他在我頭頂吻了一下。「走吧。」
  
  他將我送到家門口,約好晚上來接我們,然後開車走了。
  
  推門進到屋內。
  
  客廳裡竟是一派出乎意料的歡樂場面,父親母親在和一個背向著我坐的男子用法語熱烈討論,龍澤龍竟如穿花蝴蝶似地穿梭在廳裡,腳下有那種兒童型的滑板。
  
  何人如此囂張?我將手中的材料交給迎上來的瑪麗亞,順口問:「什麼客人這麼熱鬧?」
  
  「他說是你在英國的同事。小傢伙認識他,先生夫人也和他談得來,已經留他在這裡吃晚飯了。」瑪麗亞將手遞給我。
  
  「幹什麼?」
  
  「聞一聞。」她神秘兮兮地笑。
  
  我聞了聞。「咦,雅詩蘭黛!別告訴我是那傢伙送的。」
  
  「就是他,送了很多東西,還有你的禮物!」瑪麗亞似已被收買了去。
  
  「我知道了。」我在玄關換了鞋。倒要看看哪個巧言令色的人來使這一招金錢攻勢,迷得閤家歡聲笑語。
  
  一踏進客廳,眾人齊齊看向我,間中夾著一個金髮碧眼的洋番。
  
  「傑拉德!!」我張大眼,再說不出一句話。老闆千里迢迢從英國來?!
  
  「瑞隱。」他起身走過來與我擁抱親吻,拉我入座。
  
  「發生了什麼事使你丟下工作跑來這裡?」我好奇這工作狂怎麼肯。
  
  「正好有個地理雜誌會議要開。」他笑,「我就和Ray要了你的地址,來看你。如果你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想和你一起回倫敦。」
  
  我轉頭向父親。「我要把龍澤龍竟和這洋漢分開。不然,不出一日便滿身洋童惡習。」
  
  「瑞隱!」傑拉德叫,「每次你用中文都是在講我壞話。」
  
  我翻白眼。「你知道就好。」
  
  「可以吃飯了。」瑪麗亞來通知。
  
  哎呀!我想起來晚上還和利三有約,而且,我短時間內不可能回倫敦,尚不知怎樣和傑拉德講。
  
  吃完午飯,我才知道,傑拉德這死人竟沒訂酒店,是打算要住這裡的。
  
  我將他抓到一邊問:「你搞什麼花樣?」
  
  他微笑。「瑞隱,這麼多年,你難道不明白?以你當時的資歷和學歷,在倫敦怎麼可能找到這麼好的工作?」
  
  「不是瑞逸舉薦,你又覺得可行嗎?」我大惑不解,難道還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內情?
  
  「不,除了你本人確實有實力之外,還因為我喜歡你。」傑拉德深情款款地注視我。
  
  「哈。」我簡直哭笑不得,今年難不成命犯桃花?「我又不是美若天仙,也沒有魔鬼身材,性格也不是頂好,你牛屎蒙到眼啦?」
  
  「瑞,有句俗諺說情人眼裡出西施,你應該比我更懂。」傑拉德並不惱我,只一味地微笑,將英國紳士派頭髮揮到極致。
  
  「但是,這麼多年來你並沒有表示呀?」我一直以為他對我的關照僅僅是囿於對他的好朋友我的大哥瑞逸的承諾。
  
  「咦?不是你說東方人講究含蓄,做事講求一個穩字?」
  
  「我那是指工作上!」真是雞同鴨講,「況且,我還有孩子。」
  
  「沒問題的,我很喜歡他們。」他喜出望外地說。
  
  「問題在我這一方面。」我讓他正視我,「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未見得我同人講,這位是我愛人,那邊說,他們是我兒女,人家一看就會問:咦,你的孩子不似混血兒?!多麻煩!」
  
  「但,現在離婚再嫁的很多呀。」他力圖說服我。
  
  「不,我不想孩子們小小年紀就有認知上的混亂與尷尬。寧可他們現在沒有爹爹,也好過他們將來問究竟誰才是爹爹。」我不是不喜歡傑拉德,亦不介意擁有跨國婚姻。但,我在意兒女的感受。
  
  「你是說,我不是輸在感情上,而是輸在人種上?」傑拉德的失望溢於言表。
  
  「不,傑拉德。」我真誠地握住他的手,「我沒有種族偏見,倘若我現在單身無子,一定沒有這多重壓力。我為人子女且為人母,不可能放棄他們隨你走。況且,你值得更好的女孩與你攜手白頭。」
  
  他盯著我的眼良久,才歎了口氣。「由始至終你並沒愛過我。」
  
  「是。」我知道自己殘酷,然,感情的事,不可以給對方虛無的希望。
  
  「至少還是朋友?」他問,碧眼中是淡淡的憾然和深深的期待,唇邊有溫和的笑紋。
  
  「當然,永遠。」我承諾。
  
  「不回倫敦了?」傑拉德並不是一個遲鈍的男人。
  
  「暫時不會回去。」
  
  「好吧!」他突然傾身在我額上吻了一下,「過二天我就走了,你的職位我替你留著,你好歹不時寫點兒文章給我。少了你這支生花妙筆,雜誌的發行量會受影響。」
  
  「我會。傑拉德,我從來都敬業樂業。而且那份工作讓我有機會遍訪各國名勝古跡,我該謝謝你才對。」我們倆都明白,如果我不再回倫敦,這次離別,將會十分久遠。
  
  「那麼,瑞隱,祝你幸福!」傑拉德執起我的手,在手背上印下輕輕一吻。
  
  「謝謝你。」我是感激他的,感激他,多年來對我的照顧和縱容。
  
  「啊,有禮物給你。」他拉我到客廳,將一個紙包交到我手裡。
  
  「什麼東西?」我望向他的綠眼。
  
  「拆開來看。」傑拉德鼓勵地慫恿著我。
  
  我拆開紙包,露出一本圖冊。
  
  「哦!傑拉德!」我欣喜,不知該說什麼。他將我數年來寫的遊記配好圖片輯成一冊,出版發行。
  
  「也許有預感你會離開我,所以集冊出版了。你有版權,可以抽取14%的利潤。」
  
  「謝謝。」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命運待我,其實不薄。
  
  為了不使傑拉德太傷感,我打電話給利三,叫他一起晚餐,不用訂位子了,就在家裡。
  
  傑拉德和利三真是相見恨晚,兩個人談得不知多投機,又交換電話地址E-mail,恨不能秉燭夜談似的。
  
  「這利三真是異數,跑到哪裡都撐得住局面。」母親不知在那裡開心什麼。
  
  「嗯,開朗然風度翩翩。」連一向很少讚許人的父親也對他讚不絕口。
  
  「喂,他有那麼好嗎?明明學古典文學,偏又一副潮流青年的樣子,格格不入。」我有點好笑。
  
  「很好嘛。」父親母親異口同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9:26

  第十章
  
  送走傑拉德,家裡恢復慣有的寧靜,我便認真準備下週一上課的內容。
  
  孩子很快適應學校的生活,早回來嚷要請這個那個到家來玩,只得答應下來。
  
  父親母親國內的工作基本結束,告了一段假,雙雙飛赴倫敦探望瑞逸去了,順便瞧他是否真的準備當單身貴族一輩子。
  
  我笑著翻過一頁書,這時有人敲門,可是沒人去應門。怎麼?難不成瑪麗亞和布蘭卡都出去了?我放下書出去開門。
  
  開門處,門內門外的人都一怔。
  
  「我以為家裡沒人,正準備走呢。」利三頭上戴著頭盔,那輛招搖的摩托車停在花園外,他手裡捧了厚厚一疊書。
  
  「進來吧。」我將他手裡的書接過讓他進門,「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
  
  「正好沒有課。」他進門之後摘下頭盔夾在腋下,「給你送些參考書。」
  
  「怎麼好意思麻煩你。」我將他讓進客廳。
  
  他看見沙發、地上攤了許多書和筆記,笑了進來。「真是舒服,我也來加入。」
  
  「啊?」我沒聽明白。
  
  「拿了些講義和備課筆記的草稿,你可以參考一下。」他指了指我替他拿著的書,「餘下的是我自己的功課。跟你作個伴。」
  
  「好呀,歡迎。」我心底有絲喜悅,真的很喜歡他在這寂靜冷清的上午來和我作伴。
  
  他隨意地坐在地毯上,靜靜看起書來,並不來與我交談,但這種有人陪伴的感覺很真實和溫馨。沒一會兒,我們自各陷入了文字所堆砌的世界裡。
  
  突然敲門聲驚醒了我們。
  
  「真好,大概曉得我閒著,統統自動送上門來。」一開門,我不禁自嘲,但馬上,我心底卻湧上深深的哀慟。
  
  李文蕭蕭攙著憫憫象復仇之神似地站在門外。
  
  「請進。」我側身,維持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李文蕭蕭待進門,看見利三坐在地毯上忙不迭地譏諷:「真好,勾搭男人的功夫真是一流,才一回來,就把啟崢的好朋友勾上手了。」
  
  我連歎息都做不到,這男人,真是令我有無奈無力之感。他怎麼就對我有這麼深的成見?簡直不知該說他幼稚還是遷怒。
  
  「怎麼不說話?心虛了?!」他幾乎是在挑釁。
  
  「利三,麻煩你迴避一下好不好?」我回頭說。
  
  「用不著!」李文蕭蕭阻止,「趕他走幹什麼?怕他知道你的醜事?!」
  
  我啼笑皆非。「你不怕家醜外揚,我又怕什麼?不過,你要記住一件事,李文先生,你站在龍家的屋頂之下。全世界人人可以講我的是非,尖酸刻薄惡毒皆無所謂,唯你不可以。你記住了,我對不起全人類也無礙,唯獨我從沒和你這小人有任何的瓜葛。是以,今日一千一萬個人上門來罵街我都可以無動於衷。也許我確實對不起人家了,但,你沒這個資格!」
  
  他頓時不出聲,只狠狠以眼光凌遲我。
  
  「那——我有沒有?」憫憫嘶啞著聲音冷冷開口。她就好像一個活鬼,且是戰鬼,眼裡全是血絲,臉色發青,似是長久沒好好睡過。
  
  「憫憫,若我說你沒有,你肯不肯就此打道回府?」我終於要如此面對她,面對啟崢最愛的人。
  
  她只是死盯住我。
  
  「好吧。」我歎息,「憫憫,你只管說。」
  
  「為什麼不參加我們的婚禮?」不料,她飛來如此突兀一問。
  
  「啊?」我不知所云,「我有去。」
  
  「你知不知道?沒有得到你的祝福,我的婚姻就沒有幸福?!」優雅的憫憫,此時她竟失控地在叫。「我多希望得到你對這樁婚姻的認可,那麼我才是啟崢真正的新娘!你知不知道你橫亙在我和啟崢之間,如陰魂不散一樣?每次我和他親熱,他的眼神都彷彿穿透了我在看著另一個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你知不知道我有時多麼希望自己先你認識啟崢?!你知不知道我甚至恨你為什麼不乾脆讓啟崢得到你?!這樣他就不會為你魂牽夢縈。你知不知道?!」
  
  「上帝!」我的眼淚在臉上奔流。「為什麼!憫憫,為什麼?我不過是啟崢年少時的朋友。他對我亦師亦友,但,他沒有愛過我,他從沒有以愛一個女人的眼光看我,從未。憫憫,你誤會了。」
  
  「你是說我誤會了?」憫憫問,「那他收集你寫的文章,四處打聽你的消息算什麼?」
  
  「憫憫,我共啟崢有十多年感情,就算是對住一樣傢俱,十多年你也會捨不得,何況是活生生的人?!我自問沒有對不起你,我也從不是你們婚姻的破壞者。正相反,為了不成為破壞你們幸福的人,我才走。憫憫,如果我要搶走或破壞你跟啟崢的婚姻,何必等到你們結婚?何必等到他病入膏肓?十年前,八年前,六年前,我有得是機會!不,憫憫,你錯了,我今時今日有自己的愛人孩子,有份工作,女人該擁有的我都有了,我很開心。但是,憫憫,你為什麼寧可把時間放在猜忌啟崢對我的感情上頭,而不肯共啟崢生個孩子?你知道啟崢走前和我說了什麼?他說他從不後悔娶了你,可你竟然不肯為他生一兒半女!!」我走到她的跟前,扶住她的雙肩。「若果恨我使你覺得不那麼痛苦,如果恨我是你活下去的支柱,憫憫,你儘管來恨我!但,你要養好身體,活著恨我打擊我詛咒我才有用,明白嗎?活人才重要,你不開心,啟崢走了也不放心。」
  
  憫憫突然撲進我懷裡,一面捶打我的前胸,一面放聲痛哭。
  
  「沒事了。一切會好起來,你還年輕,生命之中還有無數次愛與被愛的機會,別苦了自己也苦了別人。」我輕拍她的背,「好了。」
  
  好一會兒,憫憫才止住了哭聲。「對不起,隱隱,我失態了。」
  
  「沒關係,回家多休息。憫憫,對你恨的人說多難聽的話做多令對方難堪的事其實都只是徒令對方覺得你沒有本事,只會做跳樑小丑,唯其比對方過得好過得幸福才是向對方最好的示威手段。」
  
  憫憫抬起頭,一雙淚眼望向我。「我們,就敗在你這一手段上。」
  
  我點頭。「是,心上人琵琶別抱,我為什麼要留在傷心地在人前流露?不,憫憫,我有祝福的胸襟,但我卻要更幸福更美滿更快樂!且,憫憫,你恨一個手下敗將,太不值得了。」
  
  她擦乾淚。「我明白了。隱隱,我這許多年來,還不如你這個小我四歲的小妹妹,是我自己錯,與你無關。大哥,咱們走。」
  
  我將李文蕭蕭和憫憫送出花園,復又返回客廳。利三衝我鼓掌。
  
  「真是讓你見笑了。」我苦笑,「全以為我是女金剛,口刀舌劍,吃不消。」
  
  「啟崢沒有選擇你是他沒有福氣。」他鄭重說。
  
  「是呀,好好的把我讓給有福氣的人。」我略略自我調侃著。
  
  「我有沒有這個福氣?」利三低聲笑問。
  
  「啊?!」我沒有聽清楚。
  
  「我會照顧你至生命終結時。」他笑,「我答應過啟崢。」
  
  「那你苦了。」
  
  「甘之如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49:41

  第十一章
  
  新的一周,新的一天,我站在啟崢曾經站過的講台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龍先生。」前排的一個女生舉手。
  
  「什麼事?」我問。
  
  「講講你和沈先生的故事罷。」女生輕聲說。
  
  「為什麼?」我很好奇。我和啟崢之間的事,在這間大學究竟廣為流傳到什麼地步?以至於相幹不相干的人都來問我相同的問題。
  
  「一直有傳說本校一位才華出眾的學姐早年和沈先生是一對戀人,但後來新娘不是她,她就申請了外國一間大學去國深造。文學系裡的人大多知道。」女生見我並無不豫之色,便又大膽地繼續說。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問呢?」
  
  「跟當事人求證呀。」
  
  我笑了,問:「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文學千百年來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學子?」
  
  「為什麼?」
  
  「因為,她源於生活而又高於生活。」我講了一句法語,「朦朧即是美,現實往往比文學創作要來得殘酷,一旦你揭開了傳說飄渺的面紗,那背後的真實恐怕不那麼美好。」
  
  「那麼,事實比傳說還要殘酷嘍?」女生追住問題不放。
  
  「也不見得,只是更現實罷了。」我淡淡地說。「看來,今天,你們更關心那個傳說嘍?」
  
  「是。」整個大教室的人回答,很是異口同聲。
  
  「那麼,告訴我,沈先生在你們心目中是怎樣的人?」
  
  「好人。」
  
  「斯文有禮。」
  
  「謙和。但偶爾讓人覺得遙不可及。」
  
  「極具個人魅力而不可知。」
  
  「英俊不過從不向女生展示他的吸引力,成熟之中透出一份赤子之心。」
  
  「才華出眾,有一管極好聽的聲音,能將莎士比亞詮釋得淋漓盡致,他的莎士比亞就是我心目中的莎士比亞。」
  
  ......
  
  學生們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講述他們眼中心中的啟崢,我就靜靜地聆聽。呵,原來他在人前是這樣那樣如此那般的,我真的錯過了這樣或者那樣的他。不知不覺就錯過了,轉眼已經生死兩茫茫。
  
  驀然間,鈴聲大作,下課了。
  
  「龍先生好狡猾,都一節課過去了,她還什麼也沒說呢!」
  
  我輕輕擊掌。「同學們,我們的進度已經落後了,今天這節課就算是大家的見面禮。下一節,咱們要上正軌了,我要你們回去準備一下對大江健三郎的討論,咱們下節課見。」
  
  抱著書走出教學大樓,只見走在前面的學生有小小的騷動。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可愛,一點點的事他們就可以開心驚奇,不過,踏上社會就不會了吧?
  
  經過人頭攢動的地方,我也駐足了一會,是吃了不小的驚。是文學院的看板,有放大的照片,介紹性文字,講述地中海島國塞浦路斯迷人的國土人情,神聖的宗教儀式,可口的異國美食。如果排除政治因素而帶來的紛亂,實在是人間聖土。
  
  我看了一小會兒,繼續向前走。我自己寫的文章,不用多看。風格在那裡,只是不知貼這東西的人的用意。
  
  「為什麼不看下去?」利三突然出現在身側,輕聲地問。
  
  「自己的東西,閉上眼也歷歷在目,永遠不會認錯。」我笑,「是你幹的嗎?」
  
  「不,系主任的主意。他認為文學院近來成了冷僻的地方了,希望你能招徠大量的學生。」他直言不諱。
  
  也是。「學文學的人,勢必要耐得住寂寞,多少文學巨擘,年輕時便寫寫投投,卻要到老了的時候才得以亮相人前,被喻為文豪。」
  
  「所以拿你作宣傳,貼出玉照,喏喏喏,這年輕女子,寫一手好文章,在國外著名雜誌社任職,花雜誌社的錢環遊世界。要出名,便來文學院,走龍瑞隱的路。」他朗朗然笑了起來。
  
  我失笑。「分明是利誘。」
  
  「當然。現在文學青年少了,原因在此,利太少了。」
  
  「有你相伴的人,人生一定不會寂寞。」我輕聲說。
  
  他只是看我一眼,什麼也不說。
  
  回到家,布蘭卡接了龍澤龍竟也回來了。
  
  「媽媽,學校有親子活動,要家長出席。」龍澤龍竟齊齊地對我說。
  
  「什麼時候?」
  
  「週三。」龍澤說,「上午九點開始。」
  
  啊,後天,正好沒有課。「老師有沒有什麼要求?」
  
  「請家長做拿手的點心帶二十三人份去。」龍竟說,「媽咪,你要做我們兩個人的,雙份。」
  
  「貪吃。」我摟住她,「媽媽知道了,現在,你們去玩。」
  
  他們去玩了,留我在這兒煞費苦心地想要做什麼點心。
  
  週三攜了一盒日式夾心花生蛋糕赴會。手藝平平,僅僅拿得出去,但不值得炫耀。趕到學校,說明是參加幼兒園部中班龍澤龍竟小朋友的親子會,接待處的小姐給我指示了明確的位置。捧著點心我就向教室去,一路上看到各色各年齡的小朋友。
  
  真羨慕他們天真爛漫沒有機心毫無惱憂,人生之中純淨如水清新如朝日的年紀,便是他們現在的樣子。除了吃喝玩睡,學一些基本的知識之外,他們的世界並沒有其他太多的雜質,實在快活。
  
  走到龍澤龍竟班級的門口,還未進得門去,就聽見有人「三公子」、「三公子」地在寒暄。我走進去,只見一個男子挺拔修長的背影,牽了個雷鬼頭的女孩兒在與其他家長交談。
  
  「媽媽。」我的兩個小天使奔向我。
  
  一時之間,我被他們拉向人群,不住向人介紹他們的媽媽。
  
  「我們的媽媽,她是一個作家,現在在大學裡教書。」
  
  我笑,小孩子的虛榮心。忙和其他家長與小孩子進行禮節性的溝通。就在這時,我看見那雷鬼頭的小女孩牽著她的家長向我走來,她另一隻手中拉了一隻氫氣球,一直飛飄在他前面,以至我無法看清他的臉。直到他們停在我眼前。
  
  「啊,利三!」真是出人意料。
  
  人生何處不相逢呵。
  
  「你好。」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開心,「意外的收穫,還好我來參加。」
  
  孩子們見我們交談起來,跑開玩去了。
  
  「你怎麼會來?」我小小的意外,這間學校多半是外藉子弟,小部分歸國子女。他未婚,且那小女孩分明是拉美人種的混血。
  
  「啊。」他自己也頗不好意思,「我侄女兒卡門,混血太多次,小型聯合國。今天她父母統統去開會,只有我忙裡偷閒冒充家長。」
  
  「她不會不開心嗎?」我只擔心小孩子,現在是他們最最敏感年紀。
  
  「她比任何人都不重視父母,利家第三代目前只得她一個,上上下下十餘人關照她。」他望著遠處在玩的卡門。
  
  「你不是沒有兄弟嗎?」我突然之間想到。
  
  「卡門是我堂妹的女兒,她本人是混血,她先生似乎已經是二次混血。」他說,「人際關係複雜,反正我不常摻和,免得頭大。」
  
  「三公子。」小卡門走向我們,「老師要求就座了。」
  
  三公子?我被小女孩小大人似的口吻逗笑。
  
  利三笑。「咱們一會兒再聊。」然後隨小卡門就座去了。
  
  我也坐在龍澤龍竟之間。
  
  老師接下來就領小朋友們唱歌、跳舞、詩朗誦、機智問題,最後這班小朋友竟演了一小段百老匯名劇——貓的片段。
  
  只見一群胖貓瘦貓、高貓矮貓努力踢動他們的小肥腿,搖頭擺尾,清亮的童聲,偶爾夾三兩個荒腔走板的聲線,實在看得我們這班家長忍俊不禁。孩子的可愛就在這兒了。
  
  表演結束之後,大家聚餐。每個家長自製的拿手小吃擺放在長條桌上。每個小朋友都會向人介紹這是他的家長做的,然後大家就品嚐一番。一個小朋友要吃二十三份點心可吃不動,家長就負責打包帶回去,不得浪費。
  
  吃吃玩玩,一個上午就過去了。老師召孩子們去午休,家長們紛紛告辭出來,利三叫住我。
  
  「一起走。」
  
  「去哪裡?」我只見他揮揮手,遠處一部寶馬靜靜開走。真的,不是我敏感。「你沒開車來?」
  
  「我讓司機先回去了。」他笑笑地望住我,證明我沒看錯。
  
  「那——我開車送你。」我有疑問,但,隨便提問是不禮貌的。
  
  他隨我上車。良久,他開口:「瑞。」
  
  我渾身一震,頭一次自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他醇厚的嗓音和啟崢那麼似,但,他不叫我隱隱,全世界只有他叫我瑞。
  
  「你是不是有事要問我?」他問。
  
  「——」我沉吟一會兒,「為什麼叫你三公子?」
  
  「我叫利三呀。」他說,「這使你困惑?」
  
  「不,你的背景讓我困惑,除了你的名字,你的職業,我實在並不瞭解你。而就是這樣的你,承諾了我的今後。」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我的頸側。「路上開車講話不安全,也講不清,到你家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你。」
  
  我點頭,加快車速,同時也力圖使車內氣氛莫明的張力消彌於無形。然,很明顯並不成功。
  
  到家,可家裡沒有人。父母不在本埠,瑪麗亞和布蘭卡這一老一少多半是打掃好房間做完家務出門去了。
  
  「喝些什麼?」我將利三讓進書房。現在想來,父親將小書房改成嬰兒房是有用心的,至少面貌格局人事全非的房間,我不會有太多的感慨。
  
  他在沙發上落坐,環視一下大書房,說:「這樣的環境,不適合喝酒,來一杯凍頂吧。」
  
  我瞄他一眼。「我甚少喝茶,根本分不清凍頂雨前的分別。」
  
  他有些好笑地站起來,走向我。「那你領我去放茶葉茶具的地方,我來泡吧。」
  
  他泡了一杯凍頂,替我沏了一杯綠茶加蜂蜜,遞給我。「還不到下午茶時間,好在不是英國,不用講究。」
  
  我點頭,所謂入鄉隨俗的精要就在這裡。
  
  坐回沙發裡,一時書房裡除了呼吸聲,心跳聲和喝茶時輕啜的聲音之外,便是沉默。
  
  過了幾乎是一世紀之久,利三淡淡地開口。
  
  「瑞,其實我們認識也很久了。」他的眼光飄得很遠,「我對你的瞭解遠勝於你所認為的。至少,這麼多年,我一直知道你,關注你。我不相信一見鍾情,並且我也不會過分留心喜歡別人的女性。可是,我見到了你。一開始我也沒有注意你,並不在於你的美醜身世,只緣於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走在啟崢左右的。直至,那一夜,眼裡只有他的你,竟然可以那麼平靜鎮定淡然地對我說,別擔心,他明日定會光鮮亮麗整齊準時地參加婚禮。即使酒醉如我,也看出你眼中的不捨和絕然。那一瞬間,我想,就是你了。
  
  「那是一種——不以主觀意志為轉移的——情不自禁,彷彿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必然。瑞,我準備在啟崢新婚之後開始真正的認識你。然而,命運開了一個必定是殘酷的玩笑,讓你無聲無息地自我的世界消失。
  
  「當我從啟崢口中得知你遠走英倫的時候,有一刻我幾乎想追隨你去天涯海角。只是,我沒有資格,我不知以什麼身份面對你。所以,我努力地工作學習,期望有一日你歸來時,我的學識經歷可以不輸於你。
  
  「終於,你回來了,卻在那樣傷心的時刻。看著你絕望的神情,我告訴自己,如果有機會,我願意為你承擔一切苦厄。
  
  「而這次,命運決定善待我了,啟崢要我照顧你。他一定是看透了我的靈魂在他要走的那一剎那。我知道自己卑鄙且自私,我在他面前承諾了要照顧你至生命終結時。那麼,即便,有一天,你選擇了他人,我仍有藉口在你的左右。
  
  「不,瑞,我怎麼會再放你走出我的生活?我比啟崢更愛你,比啟崢更愛你的孩子。不,這一次,瑞,命運決定要善待我們兩人!!」
  
  我目瞪口呆。
  
  命運決定善待我了嗎?真的嗎?在我失去了這一生之中曾是最愛的人的時候,它終於決定要讓我幸福了嗎?
  
  「瑞,我不是要你馬上投入我的懷抱,我只是希望,你給我們的未來一個機會。」利三鄭重地說。
  
  我望向他。「要得到必須拿出同樣的來換取。否則,神會發怒。」
  
  他聽懂了,眼裡有喜悅。
  
  「但我仍不瞭解你。」我小聲說,不是很有把握。
  
  「我們,還有很長的日子,我每天說一點兒給你聽。」
  
  「還有,」我黯然,「我無法忘記啟崢。」
  
  他用雙手捧住我的臉。「我不會要求取代啟崢,永不。我是我,他是他。他比我早十六年走入你的生活,我不會要求歲月給我一個公平。瑞,他在你心中的位置無可替代!我只能爭取剩下的位子,只屬於我的那一部分。」
  
  我閉上眼。是,執著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幻像,不是命運強加給我的。
  
  「利三。」我歎息,「這是我們共有的機會。」
  
  「謝謝你,瑞。」他低語,並吻住我的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50:01

  第十二章
  
  我和利三開始往來。週末多數會窩在家中看書聽音樂。
  
  而我們之間交往的最大受益者,卻是龍澤龍竟。他們是極喜歡利三的,利三是很有耐心的人,會得陪他們趴在客廳裡花三、二個小時拼大型拼圖,搭樂高積木。新近上市一種含有電腦芯片的樂高玩具組,他們三個人可以湊在一起研究一整天,絲毫不見他有不耐或者厭煩神色。
  
  我不擅長玩,所以會得呆在一邊靜靜地瞅著,任一天的時間這般悠閒地流過。
  
  但我自覺像個蝸牛,小心翼翼伸出觸角,一有風吹草動就將自己縮回殼裡,許是沒有信心的表現吧。
  
  然利三從不催我,他一貫地靜靜守在一邊,他相信我會處理好,因此壓力並不算太大。
  
  學校裡教學已經重回正軌,學生們也並不再追問過去的事。
  
  這一天,新聞社的學生來跟我約時間,想對我進行專訪。
  
  「我嗎?」我有一些意外,「我剛來,且是客座,在教學上也沒什麼大的突破,似乎沒什麼值得訪問的。」
  
  「龍先生,也不一定是大人物才值得訪問。」漂亮的女生口才犀利。
  
  「好吧,明天上午我有空,就在這間辦公室好了。」我妥協,很難拒絕這樣美麗且生機盎然的臉。
  
  「謝謝龍先生。」達到目的,女生昂首挺胸離去,像勝利班師的將軍,一路吸引目光無數。
  
  新聞社的學生走後,我給利三撥了個電話。
  
  「新聞社的學生要給我做專訪。」
  
  「推了嗎?」他問。
  
  「沒有成功。」我笑,「口才還不如一個學生。」
  
  「真糟糕。」他也笑,「新聞社的小鬼頭個個一肚子詭計,小心別上他們的當才好!」
  
  「我慘了!」我叫,聽上去似乎不太美妙呵。
  
  「見機行事吧。」他安慰我,「也不會太慘,過分激烈的內容,校刊編輯會將之刪去的。」
  
  轉日,那位口才一級的漂亮女生佩了記者證,帶了攝影師攝像師一大班人來採訪我。
  
  落座未幾,話題就直奔個人生活。
  
  「龍先生目前仍是單身?」漂亮女生雙眼放射光芒。
  
  我點頭。
  
  「以龍先生這樣的家世才學相貌,一定追求者甚眾吧?為什麼至今仍單身?是不是有什麼故事?」
  
  我笑笑地問這女孩子:「你也年輕漂亮有才學,為什麼仍單身?」
  
  「我忙學業。」她側頭。
  
  「我忙事業。」我則微笑。
  
  「可是龍先生您已經一子一女。」她的問題尖銳起來,「但您未婚。」
  
  與她同來的幾個學生頻頻向她使眼色,但她並不理會。
  
  「是。」我爽快地回答,「但這是我個人的事。」我瞅了一眼她的記者證。校園民主真恐怖,我們那時哪裡敢這樣同先生講話?借多一顆膽也不敢。「劉同學,你是校刊的記者,並不是八卦新聞的記者,你的文章必須對讀者負責。我個人不介意你來與我探討我的私生活,你的工作搭擋這麼辛苦也不是為了讓你個人來出風頭,你浪費了他們寶貴的時間。」
  
  她漲紅了臉。「但是您答應了接受訪問。」
  
  「那麼是我不好,我忘了向你確認訪問的主要內容。你——還想繼續嗎?」
  
  她點頭,十分執著,並不輕易放棄。
  
  「請問龍先生如何看待事業?」
  
  「你必須喜歡你做的這項工作,只要你將自己的工作出色的完成,就算你並沒有出人頭地,也可以自豪地說自己事業有成。成功的事業就是如此。」
  
  「那麼生活呢?」
  
  「出生了,並且堅強地活下去,便是生活。用詩人顧城的詩來形容,只有一個字:網。」
  
  「那麼,您如何看待感情?」
  
  「那要看你如何定義感情。」我有些了然眼前女孩子先前為何言語那麼激烈了。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親情、友情、愛情,甚至更強烈到憎恨,仇視。」
  
  「其實,感情沒有無條件的付出。所謂條件不是指物質上的,連唱歌演戲都要觀眾呼應,何況是感情。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有付出有回報的,但是也有例外。舉個例子,某人恨一個人到咬牙切齒,然對方根本不在意不曉得,活得不知多開心多幸福,那麼某人的恨其實根本多餘,只有他在那裡唱獨角戲罷了。對方感覺不到,故而也不會因他的恨產生恐懼影響生活。瞧,某人多失敗?其他的感情也一樣,禪宗裡有一句話:看開,放下,自在,很好地形容了我對感情的看法。」
  
  女孩子深深沉默良久,再問:「龍先生,您做到了嗎?」
  
  我搖搖頭。「不,能看開已經是個非凡的人,何況要放下才能自在。我只是個平凡且世俗的人,常常執著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看不開放不下,又怎能自在?劉同學,這就是感情,不管如何看待,至要緊是使自己幸福。」
  
  「談談您在國外的生活。」
  
  「啊,很簡單。」我笑,「學習、工作、遊歷,人生的一種享受。」
  
  「如果請您在本校選一位男性做伴侶,您會選擇哪一位?」她突然甩出一個怪問題。
  
  「這個——」我托著腮想了一會兒,「慘了,我來任教也不過四周,來來去去也只見過文學院的幾位老師,匆忙間連話也沒說過的佔多數,實在沒什麼印象。不如這樣,劉同學,你去採訪其他老師的時候問一下,有誰願意選未婚有子女的龍老師為伴侶,有了範圍我才好選,一廂情願就不必了。」
  
  「龍先生,你是妖怪。」女生瞪了我一會兒說。
  
  我輕聲笑了出來,利三也曾被我說是妖怪呢。
  
  「那麼,龍先生對有意走文學這條道路的人有什麼建議或衷告嗎?」
  
  「建議或衷告談不上,只是一些心得,文學之路是永無盡頭的,且這條路上並無親朋好友可以拔刀相助,因此,學文學的人要耐得住寂寞,梅花香自苦寒來。加油!」
  
  「謝謝龍先生接受採訪。」
  
  「也謝謝你們使我知道學生們想要瞭解什麼。」我看著漂亮的女生,「辯材無礙固然好,但要有淵博的知識,豐富的內涵做後盾,逞一時之勇最要不得。你的激將法很好,證明我的底線在何處,但,可別弄巧成拙才是。不過,會被你激怒,證明我還不夠老練,所以,咱們都需要好好磨煉!」
  
  她笑了。「龍先生,相信聽你課的學生有福了。」
  
  「我的榮幸。」
  
  下班之後和利三在家中吃飯。
  
  「嘩,一場惡鬥!」利三聽完我的轉述後,歎:「那個劉預,是大學生辯論賽的個人冠軍,口才一級。幸好這只是採訪,她要知道的比想知道的少。否則,哼哼,瑞,那個伴侶的問題你就逃不掉。」
  
  「不知校刊會把我寫成什麼樣子?」我已經開始擔心了。
  
  「放心好了。」他執起我的手輕輕吻了一下,「有我在你身邊,我應徵當未婚有子女的龍老師的伴侶!」
  
  然後我們笑成一團。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50:28

  第十三章
  
  一轉眼時間,聖誕節到了。
  
  學校裡學生們要組織聖誕聯歡,演舞台劇、唱歌、跳舞這等活動,無一不緊鑼密鼓地在籌備進行中。
  
  父親母親打電話來說聖誕之前回來。
  
  就在這麼忙碌的時候,收到一份邀請函,是請我共利三在聖誕夜去大劇院觀看演出。
  
  「去。」利三當場決定。
  
  「為什麼?」我以為作風洋派的他會比較傾向於參加聖誕節的派對。
  
  「聖誕夜的那一場現代舞專場一票難求,這邀請函是貴賓席,前三排。」他衝我笑。
  
  我心頭一動。「好的。」
  
  未幾,父親母親和瑞逸一起自倫敦回來,龍澤龍竟學校放假一周,全家大團圓。約好了一起等午夜鐘聲後,我和利三出發去大劇院。
  
  入場就座,嘿,真是冤家路窄,李文蕭蕭瞪大了雙眼在一邊坐著。
  
  利三衝他頷首,我也不好過分無禮,草草點個頭算數。
  
  「你怎麼會來?」他還是忍不住要來問我。
  
  「顯然不是受閣下的邀請。」我冷哼,便再不開口,靜下心來看演出。
  
  舞台上的舞者狂熱舞動他們的肢體,講述一個相遇、相識、相知、相愛、相守、相分的故事。
  
  我見到了憫憫,從來不知道那纖瘦的憫憫會如此有爆發性,力和美在她身上被充分展現,一段雨夜相遇的序幕被她舞得淋漓盡致,如水銀洩地。
  
  不用再看下去了,她是屬於舞蹈的。她愛舞蹈甚於愛她的丈夫、她的生命以及他共她的未出生過的孩子,失去啟崢的痛苦在她投入她的舞蹈世界時,不再存在。憫憫走出來了。
  
  在中場休息時,我和利三退了出來。
  
  「我送你回家。」他體貼地說。
  
  「怎麼,你不回家過聖誕?」
  
  他笑。「我家華洋共處,佛教、天主教、東正教、基督教、道教、伊斯蘭教、印度教同奉,想讓他們湊在一起過同一個節日不太現實。況且,我一個人住。」
  
  我看了他一會兒。「那,你先去我家,我想單獨呆一會兒,我保證在午夜前回家。」
  
  「別太晚,灰姑娘。」他吻我一下,什麼也不問就先行離開了。
  
  叫了計程車,我到墓地,司機一路上自反視鏡不停打量我,大抵想不通一個女子三更半夜上墓地幹什麼。
  
  到了墓地,我多付他一倍的錢。
  
  「我還要回家,若你肯等一等,這些錢就算是預等的費用。若我出來時你已經離開,就算是小費吧。」
  
  在墓地入口處的花店,我買了一大束白菊,來到啟崢的墓前。
  
  「啟崢,我來看你,有好消息要告訴你。」我在他墓碑前蹲了下來,一邊替他拔掉一些枯草,一邊跟他說:「憫憫很好,她今天請我去看她跳舞,我突然發現站在舞台上的她,那麼耀眼那麼生動,光芒四射。你一定早就知道了是嗎?所以你那麼想要一個孩子,但你沒有說,你知道她屬於舞台是嗎?你早就料到就算是她心結未解她也是屬於那個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世界的。所以,啟崢你了無牽掛地離開了,是嗎?」
  
  夜色之中的墓地上空突然捲起一陣風,彷彿是啟崢在笑。驀地,天空開始下雪,今冬的第二場雪,選在聖誕夜,靜悄悄地四處瀰漫開來。
  
  「每個人其實都是寂寞的,只是有人覺得有人不覺得,有人掩飾有人不掩飾。啟崢,你可以安心了,今後我會好好照顧自己還有龍澤龍竟。我走了,今後不知何時才會再來看你。珍重。」
  
  走出墓地,那司機竟然還在等我。我上車,報了地址,他將我送到家門口,收了錢,開走。
  
  進門,還來不及換鞋,龍澤龍竟已經飛身撲了過來。
  
  客廳裡的聖誕樹下堆滿了禮物,餐廳的桌上已開始上菜。
  
  「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們可不等你了,來,洗手吃飯去。」瑞逸來與我擁抱。
  
  「媽媽,爹爹送了我們最新的電腦遊戲。」龍澤龍竟開心萬分。
  
  「瑞逸,你會寵壞他們,將來我管教不動他們。」我感歎。單身至今的瑞逸,比我更寵孩子。
  
  「那你快些結婚,我把擔子交給他!」瑞逸向利三擠了擠眼,「也不用再扮他們的爹爹。」
  
  「吃飯去嘍!」我牽著龍澤龍竟去餐廳。結婚?在此之前,我竟從未考慮過。
  
  「她打太極拳的功夫一流。」瑞逸笑著沖利三說。
  
  一家人坐在飯桌上,連瑪麗亞和布蘭卡都到席。
  
  例牌由父親發表家長講話,然後吃大餐,數十年的傳統了。席間,父親、瑞逸、利三三人相談甚歡,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三個男人聊得難捨難分。
  
  「你爹爹很喜歡利三。」母親來和我閒談。
  
  「他跑到哪裡都受歡迎。我還沒見過討厭他的人。」我說。這是真的,他跑到哪裡都是聚光體。
  
  「瑞隱,你別覺得媽媽囉嗦,過去媽媽從來不過問你的私事,但這一次不同。利三很喜歡你,他知道你的過去,從頭到尾他都目睹,你就不要再流浪了。」
  
  「媽媽,關鍵不在我這裡。我自然隨時隨地可以撲向他的懷抱,只是,他是不是要顧及他的家庭,是不是需要門當戶對,我並不瞭解。這裡不是瑞士也不是英國,或許有許多外在因素要考慮,我不能自私。」
  
  「你總是替別人想太多。」母親歎息一聲,不再多說什麼。
  
  「濫好人一個罷了。」我吃光盤子裡的鹿肉卷。「瑪麗亞,你的手藝越來越好。」
  
  「謝謝小姐。」馬麗亞笑著接受我發自肺腑的讚美。
  
  飯後,眾人移師客廳,拆禮物,共同等待午夜鐘聲敲響。
  
  「利三,今晚住下來吧,這麼晚了,由這裡開車回市區太遠了。」瑞逸突然說。
  
  「是呀,住下來吧,打個電話告訴家裡一下好了。」父親也附議。
  
  他笑著點頭。「好,我反正一個人獨居,正愁午夜寂寞呢!」
  
  我白他一眼。
  
  「我們要和叔叔一起睡!」龍澤龍竟首先跳過來歡呼。
  
  「瞧,都輪不到我寵他們了。唉,典型的有了新人忘舊人。」瑞逸在我身邊低聲訴苦,「他們都不粘住我了。」
  
  我不語,將眼光追隨著一大二小的三個身影,那裡,是我的摯愛嗎?
  
  「感情的事別太冷靜。」瑞逸摟住我的肩,「太冷靜就會錯過了。」
  
  「經驗之談?」我詫異地看向他,他只笑不語。
  
  我沒有追問。這許多年,瑞逸的交友手段是極具魅力的,然而,他從來沒有和任何的女性傳出過緋聞。在我的眼中,他一直過著一種類似於清教徒的生活,他年輕時的聲色犬馬也僅止於和同學們聚會狂歡罷了。在國外經年但他卻沒有沾染上異國男性的浪漫和濫情,相反,他的不近女色在他的交際圈之內是頗知名的。
  
  父親母親也不是很傳統的人,並沒有要求太多,然而,瑞逸至今單身。
  
  「瑞隱,要幸福。」瑞逸輕吻我的髮頂。
  
  「我會,我一定爭取。」我對自己的兄長承諾。
  
  午夜鐘聲響過,老老小小都回房休息去了,剩我們幾個壯勞力,在客廳裡幫瑪麗亞和布蘭卡收拾殘局。
  
  「瑪麗亞,布蘭卡,你們先去睡吧,下午你們就開始忙了,辛苦你們了。」瑞逸和她們道晚安,「希望你們能在自己的房間裡發現驚喜。」
  
  我也衝她們笑,忙了一下午,但願她們回房之後看到家裡的每個人送的禮物會讓她們開心。
  
  「好了,都弄好了,我也要休息去了。」瑞逸打個哈欠,「晚安。」然後逕自回房間去了。剩下我和利三在客廳裡。
  
  「晚安。」我也欲上樓。
  
  「留下來陪我一會兒。」他拉住我的手,將我拽回他的身邊。
  
  「很晚了,我也累了,明天再陪你,好不好?」
  
  他溫柔地笑了。「好吧,明天,我請你到我家裡做客。」
  
  我凝視他一會兒,點頭。在這樣的眸光下,我無法說不。
  
  次日,父親母親放了瑪麗亞和布蘭卡三天假,然後和瑞逸領了龍澤龍竟去看成龍大哥新拍的賀歲片。一家子成龍的影迷。
  
  利三看我一臉垂涎的表情,笑問:「我家隨時可以去,成龍下檔可就看不到了,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輕輕搖頭。成龍老矣,我情願將記憶留在警察故事的時代。
  
  「那好,我先請你去吃早點,然後,我們到我的窩居去。」他拉我出門。
  
  他將我載至一間門面看起來不是頂起眼的小店,踏進門去立刻有穿唐裝的侍者將我們引至一個沿街的位子,視角很好,可以看見街上行人來來往往,一派祥和。
  
  「利爺,這位姑娘,吃點兒什麼?」唐裝侍者操一口道地的京片子,過來問詢。
  
  利三見我一臉的雲裡霧裡,便說:「你將今日的菜名報一報。」
  
  侍者立刻報了一長串:四鮮果、四乾果、四甜品,等等。
  
  我聽不大明白,長年來我們家裡沒有吃幾頓中餐。
  
  「就來一個水晶湯包、豌豆黃、玫瑰酥、棗泥糕、豆汁二人份。」
  
  「稍等。」侍者先沏了上好的綠茶,然後退了下去。
  
  「你是這裡的常客。」我瞭然。
  
  他低聲為我介紹:「這裡是頂尖的食肆,拿手粵閩江浙川汀魯豫各派的點心和菜餚。真正的吃客才會來這種貌不驚人但口味一流的店。價錢公道且手藝正宗,不用打廣告,自然會有老饕找上門來。」
  
  「看得出你是個會得享受的人。」我似乎並沒見過他同自己過不去。
  
  「是,人生是用來享受的。」他大方承認。
  
  這時侍者送上點心共豆汁。
  
  我一一品嚐,果然別具風味。
  
  「你若喜歡,我以後天天帶你來這裡吃早點。」吃完這一餐風味美食,他付完賬出來時同我講。
  
  我不語,聽起來似乎是很美好的遠景。
  
  他又開車先到一家Seven-eleven買了些做菜的原料,才開車去他家。
  
  他的家離學校不遠,是那種開發商建在市區的花園房,綠化很好,花園外是遍植梧桐的小徑,專用車道通向各家的停車庫.他將車停在一幢外牆刷成藍與白的房子外。
  
  我感歎一聲,這是我未能到達的希臘的藍。那一牆希臘藍在冬日的晨光裡魅惑得有如另一個時間與空間,美麗冷冽。
  
  利三將我讓進他的客廳,在我打量寬敞明亮簡潔的佈置時,他替我款去大衣。
  
  他的客廳,天,不知如何形容!不懂室內設計如我也知道,這是一間設計不凡的房間,不凡在,這一室,完全是當代的藝術和設計理念。不過,全是古董傢俱。
  
  他遞給我一杯用藍色水晶杯裝的淡紫色飲品。「試試看,伊朗產的水果酒。很淡,仔細品還能嘗出果香。」
  
  「你的品味驚人。」我發覺我依然不瞭解他。
  
  「善待自己嘛。」他在我邊上座椅靠背坐下。
  
  「但這一區的地價驚人。」我還是忍不住覺得奢侈。鬧中取靜,偌大華宅,只住著他一人。
  
  他俯身在我頭頂吻一下。「我向銀行貸款,二十年內要還清,正想找個合夥人分擔呢!」
  
  「以你教書匠的薪水,五十年也未必還得清。」我懷疑起他來。
  
  他笑了。「要不要參觀我的房子?」
  
  「會有什麼意外嗎?」我問。年紀大了,心臟承受不起太大的意外。
  
  「不會,這間屋子沒有女主人。」他拖起我的手,向裡邊去。
  
  啊,呀,哦,我不住讚歎。他的臥室裡有一張落地阿拉伯大床,睡四個人也不嫌小;他的浴室裡有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花園裡鬱鬱的常青植物;他有一個不大的室內游泳池,建在玻璃屋內,一室的波光水影。
  
  「想不想游泳?這個是溫水泳池。」他誘惑我,「喜歡的話可以泡在裡面一天。」
  
  我搖頭。「還有其他房間沒有參觀呢。」
  
  「恭敬不如從命。」他又領我看過健身房、客房、工作室、書房。
  
  我見到他的書房,便賴在裡面,不肯出來了。他的書房是真正的「書」房,裡面除了書和幾把看上去坐起來一定很舒服的軟椅和一張貴妃榻之外,再沒有其他贅物。根本是讀書人的夢幻天堂。
  
  四牆是十九世紀樣式的大型書架,擺滿了各類書藉,但還是古藉較多,然後就是相關的資料。
  
  「你有個寶庫。」我喃喃自語,撲到書架前細看。脂本線裝豎抄大字的《石頭記》,附輯注的《唐書》、《李太白集》,等等、等等……簡直讓人不忍釋手。
  
  「讓我在此地打地鋪過一輩子我也肯。」我長喟。「做人如你,夫復何求?人生的至大享受就在暢遊學海。利三,我羨慕你。」
  
  他笑著將我按坐在軟椅裡。「喜歡的話,就看個夠好了。我去替你拿些茶點,讓你在書房安身立命。」
  
  我哪裡還聽得進他說些什麼,捧住那套《唐書》死也不肯放手了。
  
  他出去拿了果汁進來,拿一本書坐在我一邊,靜靜看起來。
  
  有書相陪的時間過得飛快,當我將眼光從字裡行間移開,望向手錶時,一整個上午已經不知不覺自身邊悄悄溜走。抬眼望向一邊的利三,他正看著我,臉上有個沉靜溫柔的微笑。也不知他這樣看著我多久了,見我望向他,他將微笑展開。「餓不餓?」
  
  我點頭。他是體貼的男人,驕陽般俊美的容貌使人誤會他是浪子般的人,但,他不是。
  
  「請,女士。」他將手臂彎起。
  
  我笑著將手遞進他的臂彎。
  
  由於時間匆促,我們只吃了些披薩。飯後,他領我去他的個人影院參觀。
  
  聽著音樂,飲著熱茶,漸漸覺得睏倦.許是昨夜睡得太晚,一早又早起,不知不覺,滑向夢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50:47

  第十四章
  
  醒來。
  
  四週一片昏暗,只有頭頂上方兩隻印度燈籠亮著黯黯的幽光,一縷縷飄忽的香氣在鼻端繚繞,隱約有悠揚的音樂輕輕響著。我有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卻並不想起身。
  
  而後,我聽到腳步聲慢慢由遠而近,利三的臉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內。見我醒了,他俯身在我額上落下輕吻。
  
  「咦,睡美人自己醒來了。來,起床洗個臉吃晚餐。」
  
  「幾點了?」我咕噥,任他將我自柔軟的床榻上拉起來。
  
  「七點了,你睡得很沉。」他蹲在邊上,將我亂成一團的頭髮理順然後用一方大手帕紮緊。「所以沒叫醒你。」
  
  「真沒警惕性。」我看看週身皺巴巴的外套,「我在哪兒?」
  
  「我的臥室。」他抱我走向洗手間,替我絞好毛巾遞給我。
  
  我抹了把臉,總算略顯得精神些。
  
  他笑:「走吧,試試我的手藝。」
  
  開放式的廚房長桌上,法式銀燭台上燃著蠟燭,白色印花檯布上擺著一隻摩洛哥盒子,裡面堆著蒔蘿。
  
  利三將我領入位子。「女士請入座,我去上菜。」
  
  我任他玩花樣,有被嬌寵的慵懶和期待。
  
  他將菜一樣樣上來,我也一點兒一點兒感動。他一定很仔細地讀過我寫的文章,所以,他知道我的口味。每一道菜,都是我在自己的遊記中寫到過且讚不絕口的。
  
  日式煎豬排,法式牛尾濃湯,蒜蓉麵包,意式冰淇淋,葡式色拉。
  
  「嘗嘗看,除了冰淇淋是買來的,其他的都是我做的。不過我的法式菜比較拿手。」
  
  我埋頭吃東西,趁他不注意時,悄悄用餐巾紙擦去一滴眼淚。我何德何能讓這樣的男子鍾情?
  
  「瑞,不好吃嗎?」他見我一聲不吭,問。
  
  「利三,你對我太好,我怕自己會太依賴你以至有一天無法離開你而又必須捨你而去時,我會痛苦。」
  
  「為什麼?什麼使你認為你必須離我而去?」他的手越過桌面,握住我放在桌沿上的手腕,雖然溫柔但堅定。
  
  「我不知道。」我試圖抽回手腕,可是他卻不放手。
  
  「你答應過給我們機會,我不催你不代表我會放開手!」他凝視我,不教我逃避。
  
  「不,我只是覺得幸福來得太容易,反而沒有真實感。」
  
  他失笑。「我們的幸福沒有阻礙你不開心?!我們的幸福哪裡來得容易?歲月足足橫亙在前頭十多年,茫茫人海,我千辛萬苦才讓你注意到我,多辛苦呀!」
  
  我被他逗笑。
  
  他自那摩洛哥盒內摸出一隻巴掌大的聖路易士磨砂水晶盒,裡面隱隱有黑色的物件。
  
  「送你的,拆開看。」他抿著的唇和明亮的眸讓我無法拒絕,何況那裡面的東西看起來不像我懷疑的東西。
  
  我接過水晶盒,打開,怔住。盒裡還有一個檀木小盒,尺寸大小,我望向他,他衝我點頭。
  
  我復又打開木盒。一枚造形簡潔的戒指在盒內熠熠生輝。那不是一枚普通的鑽戒,鑽石沒有切割而是以原本的八面體天然結晶狀鑲嵌在托座上,形成兩個底座相連的金字塔。我,曾在奧地利的博物館之中見過如此鑲法的鑽戒,它藏於戒面下的一面象徵著邪惡和不幸。這樣的鑲嵌方法代表一切不幸福的因素被藏於地下。
  
  我拿起戒指,在它內側刻了「神所配合的,人不可分開」的字樣,是箴言。
  
  大滴的淚水自我面龐上滑落。
  
  利三從座位上起身,走至我邊上,單膝跪倒,從我手上接過戒指。
  
  「龍瑞隱,請你嫁給我!」
  
  「可,我還沒見過你的父母。」我邊流淚邊說。
  
  「是我娶妻,他們只有祝福的資格。」
  
  「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
  
  「沒關係,他們不會欺侮未來的弟弟妹妹。」他不在意地說。
  
  「我——」
  
  「你不願意嫁給我嗎?」
  
  「不——」
  
  「那就好。」他替我套上戒指,霸道地說:「求婚求功!」
  
  我望著大小合適的戒指,淚眼迷濛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手指的尺寸?」
  
  「問過未來岳母、大舅子、瑪麗亞、布蘭卡,最後得到正確答案。」他笑。
  
  「你早有預謀了?」我忍不住詫異,我竟被一家老小給出賣了麼?
  
  「是。不成功則成仁!」他說。
  
  我被他逗得破涕為笑。
  
  「瑞,」他執起我的手,在戒指上吻一下,「它象徵我對你的愛永恆不滅。相信我,未來的日子,我必定會陪你晨昏共渡,無論你要去到哪裡,我都不會阻撓你,有能力我就陪你天涯海角,沒辦法我就捲簾坐守。瑞,我要共你有最美好的未來。」
  
  不用再聽下去了。我撲到他懷裡,撲入今生至愛我的人的懷裡,吻他,許下對未來的盟約與誓言。
  
  晚上,利三送我回到家裡。
  
  閤家老小全在客廳裡等著,見到利三和我,全都要笑不笑地望住我,連龍澤龍竟臉上的神色也和瑞逸這傢伙一樣,很有趣似的。
  
  「龍伯伯龍伯母,」利三輕輕握住我的手,「我今晚向瑞隱求婚,她已經答應我了,但我還是要徵得二老的同意,請將你們最珍貴的女兒嫁給我。」
  
  「喂,連戒指都戴好了才來問,分明先斬後奏。」瑞逸笑。我瞪他一眼。
  
  「利三,你是真心的嗎?你會有這樣那樣的壓力隨之而來。」父親嚴肅地問。
  
  「是的。」他大聲答。
  
  「好,我們將瑞隱交給你。我們不能要求你保證不讓她有任何委屈,但,請讓她快樂幸福。」父親分外鄭重地說。
  
  「是,那將是我畢生的要務。」利三握緊我的手,如是回應。
  
  「好了,別玩了。」母親淡淡地笑,「晚了,龍澤龍竟休息去。利三,你也住下來好了,天大的事都明天再談。我要自己的女兒有個美滿的未來,但首先要有一個應得的婚禮!」
  
  「是。」利三滑頭,「媽媽!」
  
  「好!」母親滿意地微笑起來。
  
  一語定下我的終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51:17

  第十五章
  
  聖誕節假期一過,學校的學生就開始進入緊張的複習迎考階段。
  
  大家都很忙,所以我和利三並沒公開訂婚的消息。反正婚禮要次年的夏天,他希望能見我穿上婚紗,我也不反對就是了。
  
  正在辦公室裡備課,有人敲門進來。
  
  「龍先生,」新聞社的劉預拿著一本東西送到我手上,「最新的校刊,我們希望龍先生會喜歡。」
  
  「謝謝。」我放下書和筆,接過校刊。
  
  「龍先生您忙吧,我先走了。」她飛快地消失在門外。
  
  小孩子,我搖頭。
  
  翻開校刊,內容很豐富呢。年終校內民意調查、期末在即、學習十日談、人物訪談、文學之火熱……排版印刷看起來都很專業。他們真的很用心在辦這份校刊,不是玩票性質。
  
  民意調查有很多項,下面有附註,說明在全校師生配合下進行,很正式。最受歡迎的十位先生;最令人討厭的十位先生;最漂亮的十位男生十位女生;最有前途的院系;最滿意的校內設施;最不滿意的校內設施等等,凡此種種,所有值得關心的,都進行了調查。這些學生很有心,將來投入社會,一定會有所作為。
  
  信手翻過一頁,我幾乎失笑,十大風雲人物。咦?利三呢!有他的訪談,我細細讀下去,忍不住因愛他且他愛我紅了眼眶,劉預真的問被訪的男性是否願意選未婚有二子女的我為伴侶,只得他大方地說願意。他從沒告知我,但,多麼巧,還是被我看到了,連上天也希望他的用心能讓我知道。
  
  我忙打個電話給他的辦公室,剛好他在。
  
  「利,我愛你!」說完我馬上掛斷電話。不停拍自己的臉,都是二個孩子的媽了,還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生,沒出息。但,今後的每個晨昏,我都會告訴自己,我愛利三!
  
  學期結束,農曆年就在眼前。
  
  利三帶我們母子三人到他的「窩居」過四人世界。
  
  龍澤龍竟愛死了室內游泳池,泡在裡面不肯出來。
  
  我和利三就坐在一邊閒聊。等到他們玩夠,才出門去吃飯。
  
  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
  
  農曆年及短暫的寒假就在歡樂之中過去。
  
  開學回到學校,卻發覺學校裡的人看我的眼光有些奇怪,連繫主任位這老先生也笑瞇瞇地問我:「瑞隱,你們口風可真緊呀。」
  
  「您說什麼呀?」我問。
  
  他在一大堆報刊裡翻了一會兒,遞了一份給我。「你們什麼時候請我這老頭兒喝喜酒呀?」
  
  我「啊」一聲,看到遞來的雜誌封面上醒目的標題:三公子秘密戀情曝光——灰姑娘是有一子一女的單身母親!還配著照片,內容是說利三公子終於戀愛了云云。但,他是什麼大人物?!
  
  「利三沒有告訴你他的家世?!」老主任看出了我的疑問。
  
  「不,他沒說過我自然也從沒問過。」我並不是喜歡追問的人。
  
  「其實並沒有關係,是不是?」他挑了挑白眉,「他愛你就好。」
  
  我笑:「您說得對,等我們給您發請柬。」
  
  才走出系主任的辦公室,迎面便碰上利三。
  
  「瑞,聽我解釋!」他急急拉住我閃身進一間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我並沒有想隱瞞你什麼,其實我背景頂簡單。是我祖父,他是國際銀行亞太分行前任總裁。他早已經退休了,現在只是個董事。我父親並沒繼承家業,他和龍爸龍媽一樣只是學者罷了。是我的叔、伯們走了金融家的路,真的!」
  
  我輕笑:「利三,我又沒怪你。其實我早就覺得以你大學教授的身份,住那種花園別墅,豈止奢侈,根本令人咋舌。憑你的收入,銀行根本不會貸款給你,你拿什麼擔保?只是,我相信你,所以我不過問。」
  
  「這麼說,你不怪我?」他緊張。
  
  「怎麼會?我愛你,和你身家背景無關。我已經親手將一段感情埋葬,又怎會放棄這次已經得到的幸福?不,我只是希望,你父母也喜歡我。這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禮物。」
  
  他緊緊擁住我,將面孔埋進我的頭髮之中。喃喃:「如果因為這種混身不搭界的事情而失去你,我不如撞牆算了。」
  
  「沒關係,我最多不過是被別人說枝頭麻雀成鳳凰,並不妨礙我。而且——我只簽了一年的合同,現在半年已過,任期結束我就回英國!」我笑。
  
  「但之前,龍先生利先生,你們要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一把惡作劇的聲音響起,閃光燈一亮。
  
  「劉預,我前世欠你嗎?」利三呻吟。
  
  「不,一定是龍先生前世欠我才對!」她搖搖照相機,漂亮的臉上是得意促狹的笑容。「為了滿足廣大對二位先生充滿幻想的同學們的好奇心,以及測試二位先生之間感情的深厚,你們要通過一個測驗。題目由我來擬,90分以上就通過,我們不會搞破壞。否則,哼哼,龍先生,你就要有一個史上最淒慘盛大的『昏禮』了。」
  
  我和利三對望一眼,深深地歎息,小鬼難纏!真理。得罪了小姑娘,真正教人吃不消。
  
  「好!」還能不答應嗎?想到一總年輕氣勝、一肚子鬼主意的學生對我們的婚禮蠢蠢欲動,便覺頭皮發麻。
  
  「本週末下午文學院小禮堂恭候二位大駕!」劉預轉身走了。
  
  我苦笑。「那小鬼不知要出些什麼古靈精怪的問題。」
  
  「沒關係,利三豈是好相與的?」他大力保證,令我無由地,安下心來。
  
  週末轉眼就到。
  
  利三共我到了小禮堂才知道是多麼大的陣仗,不但有好奇的學生、老師、校刊記者,甚至還有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的媒體,真誇張。
  
  「都是你,沒事那麼招搖,連結個婚都驚動上下。」我笑著說。
  
  「只要你開心,即使扮小丑我也不介意。」他大方地挽起我的手走進小禮堂。
  
  一落座,劉預就走上前來,充當司儀。
  
  「本校利三先生和龍瑞隱先生日前已經訂婚。」她捉起我的手向大家展示那枚訂婚戒指,「但他們就這樣不聲不響,不請大家分享快樂,很過分,對不對?」
  
  「對!」人群應和,唯恐天下不亂。
  
  「所以,咱們設計了一個遊戲,也是一項測試,他們每個人要答上十道題目,兩個人都要回答同一問題,也就是共四十題。問龍先生利先生喜歡吃什麼的話,龍先生是答題,利先生是答正確答案。反之亦然。如果錯四題以上,二位先生,後果自負。」
  
  「明白。」
  
  「好!」她將答題板發給我們。「每人的前十五題都由我出。後五題我會留給在場的觀眾。」
  
  下面群情激昂。
  
  真好笑,我自己的愛情卻有一大群不相干的人瞎起勁。
  
  「第一題,利先生第一次注意到龍先生是什麼時候?」
  
  我望了坐在另一邊的利三一眼,寫下日子,他也寫下。
  
  「沈先生結婚前夜!」劉預奇怪地看了我們一下,「答案相同。下一題,利先生第一次向龍先生示愛在什麼地方。」
  
  我和他寫答案。
  
  時間流逝,題目在減少,答案在增加。雖然稀奇古怪,但,我知道,它們使我和利三在瞭解自己的同時也瞭解對方。
  
  「最後一題,」劉預壞壞地笑,「你們準備什麼時候結婚?」
  
  我一怔,利三是和我討論過婚禮的事,但,日期並沒有訂,只是希望在夏天。
  
  他在另一端凝視我半晌,忽然笑,埋頭寫答案。
  
  我心中似乎明白他的想法,也寫下日期。
  
  「暑假第一天。」劉預展示答案,「龍先生和利先生果然心心相映。」
  
  我和利三相視而笑,等了這麼久的幸福,不會讓它自手心溜掉。這花樣百出的古怪問答,只是使我們之間更加堅定了幸福的信心。
  
  「現在我把提問的最後十次機會留給各位,各位可以問任何問題,龍先生利先生只要誠實回答就行。」
  
  台下一片混亂。什麼問題都來了。當問及利三最愛我什麼地方的時候,他走上前,執住我的手,輕輕吻一下,然後深深凝睇著我的眼,大聲宣佈:「所有!」
  
  我流淚,任淚水在臉上肆無忌憚地奔流,與他擁抱,不在乎台下閃光燈狂閃。他愛我如至寶,勝過我愛他,我無法回報,只有嫁了!
  
  就這樣,夏天來了。
  
  期間我和利三的父母家人見了面,他們是那種只要親人幸福快樂就好,絕對不會橫加干涉的人。而且他們也很喜歡龍澤龍竟,把兩個小人精當成自己的孫子般疼愛。
  
  利三總喜歡在晚飯後挽著我散步。
  
  「他們希望我們有個盛大風光的婚禮。」
  
  「你喜歡?」
  
  「無所謂。但,至要緊是昭告天下,龍瑞隱是我利三的老婆!」
  
  「也好!」我將頭偎在他的肩上。可以預期這樣的日子在我的餘生會和他晨昏共度。
  
  他擁緊我,步向夕陽深處。身後是一雙搖曳的長影,似乎有另一道身影在幽黯的空間祝福我。
  
  啟崢,命運眷顧我,讓我找到今生的幸福,然,飛雪的季節來時,我仍會將思念如花如雪般堆積。只是,冬過了又會是另一季……
  
  正文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9-6 00:51:37

  番外 思念如飛雪之舞台魅影
  
  「很好,對,頭抬高一些,很好。」她看著眼前的學生,「好,今天就到這裡。大家都很用心,繼續加油。」
  
  學生們和她道再見,紛紛離開練功房,偌大的房間裡,只剩下她。十年了,她的舞蹈的黃金十年已經過去了。她基本上不再公開演出,只進行一些教學演練。下個月,她正式退出舞台,全力投入教學工作,她將在下周舉行一場告別演出。
  
  長長歎了一口氣,她收拾好自己的物品,走出練功房,鎖上門。長長的走廊幽黑深黯,只有她的腳步聲在之中迴盪。
  
  才走出學校的大門,她一怔,眼淚不爭氣地浮了上來,一種酸澀的感覺哽在喉間。
  
  門口的人迎上來,張開雙臂擁抱她。「憫憫,我一收到你的邀請卡就趕回來了。」
  
  「你好,隱隱。」她也擁抱她,「我只是試著寄給你。」
  
  「無論怎樣,我也會趕來。憫憫,我們十年沒見了,每次要回來都會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而取消行程,但這次不一樣。」
  
  「是,我決定退下來。」她們鬆開對方。「能停留多久?」
  
  「聖誕之前。一個月。」龍瑞隱笑瞇瞇地拉住她的手,「憫憫,你有得煩了。」
  
  「為什麼?」她疑惑。
  
  「龍竟對你這位名聞全球的舞蹈家好奇得不得了,老早就叫著要投入你門下學舞蹈。」
  
  「孩子們都好嗎?」
  
  「似所有洋童,主意多多。我和利三有時竟然說不過三個小孩子。」隱隱的眼角眉梢全是幸福。「龍澤過於寶貝妹妹,寧可留在家裡帶妹妹。混世魔王龍竟就跟出來了。」
  
  「媽媽,專門說我壞話。」長挑修長的漂亮少女舞了過來,「這家舞蹈學院的條件很好呢!」
  
  「憫憫,你看龍竟條件如何?」
  
  她淡淡笑,看著活潑的龍竟,在她眉宇間尋找啟崢的影子,但,她似足了母親。「競兒你年紀太大了些,現在開始找專業的老師指導也頂多只是一個很優秀的業餘舞者。」
  
  「唉,被母親耽誤,早就叫她回來了。」
  
  「憫憫。」隱隱小心翼翼叫她。就算十多年過去了,她仍不希望傷口再被觸動。
  
  「一起晚餐好不好?」龍竟撒嬌。
  
  「好。」她淺笑。
  
  回到家,她躺進大床,睜著眼到深夜。
  
  十一年了,啟崢走了十一年了。她不是沒有遇到好男人。但,忘不了呵,今生今世最愛的人只是啟崢。當年人人怪她愛舞蹈勝過愛啟崢,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愛啟崢勝過生命。過了這十多年,她只遺憾沒有為啟崢生下孩子,擁有他們之間的骨肉。
  
  好在,現在她教的孩子們很可愛,稍微補償了她的失落。不再想了。
  
  龍竟望著舞台上魅惑人心的舞者。
  
  「媽媽,憫憫阿姨平常看起來柔柔弱弱、平平凡凡的,在舞台上似是另一個人,美麗絕艷,真的,好像——」龍竟不知道用什麼詞形容,「Perfect。」
  
  龍瑞隱看著女兒,吸了一口氣。「她曾經深深愛著你們的父親,只是當時他們太年輕,沒有好好珍惜。後來,你們的父親去逝,她將對他的愛全部轉注在舞蹈上。那是她的愛情。」
  
  「她,知道我們嗎?」
  
  「我沒告訴過她,不想她傷心。但,我猜她多少也猜到了。」
  
  母女倆望著舞蹈著的李文憫憫,都知道,投入舞蹈世界的她,就像一個被縛住靈魂的人,身心都被吸引,痛苦不再……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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