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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茱迪•麥娜]綺夢王國(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41:59     標題: [茱迪•麥娜]綺夢王國(全文完)

綺夢王國 作者:茱迪.麥娜

女伯爵梅珍妮在修道院唸書時與妹妹雙雙被仇家綽號「黑狼」的藍洛伊劫為人質。
在逃跑失敗之後,珍妮為使妹妹獲釋,向「黑狼」獻出了貞操,並與他墮入愛河,
後因兩國國王的和解而結為夫婦。但宿仇並未化解,她的父兄向她的丈夫發出了決鬥的挑戰。她的綺夢王國面臨存在與毀滅的命運.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42:24

  第1章
  
  「我們舉杯祝賀柯萊莫公爵和他的新娘!」
  
  在正常情形下,這樣的一句婚禮祝詞,一定會使得聚集在梅家堡大廳裡的華服賓客面露微笑,愉快地歡呼附和。在這位於蘇格蘭南部的城堡裡,在這麼盛大的婚禮之中,高舉酒杯祝福的場面原是少不了的。
  
  但今天不同,在這樁婚禮中可不是這樣。
  
  在今天這場婚禮中,沒有歡呼聲,也沒有人舉杯祝賀,大家都緊張地面面相覷。新娘的家人面色凝重,新郎的家人也是面色凝重,而觀禮的賓客和在場的僕人也都面色凝重,就連掛在壁爐上第一任梅伯爵的繪像看起來也面色凝重。
  
  「我們舉杯祝賀柯萊莫公爵和他的新娘。」新郎的弟弟又宣佈一遍。
  
  在這擠滿了人卻又一片死寂的大廳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雷鳴一般。
  
  「祝他們自頭偕老,多子多孫。」
  
  通常,這樣的祝詞一定會帶來可預期的反應:新郎驕傲地露出微笑,因為他深信自己已獲得一項了不起的成就。新娘也會面露微笑,因為她能使新郎有這種自信。賓客會微笑,因為在貴族社會中,這項婚姻暗示著兩個重要家旅與兩大財富之結合——這本身就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
  
  但是今天不然,今天——一四九七年十月十四日。
  
  把酒喝盡之後,新郎的弟弟舉起酒杯,對新郎擠出笑容。新郎的朋友舉起酒杯,愣愣地對著新娘的家人微笑,新娘的家人也舉起酒杯,對著彼此露出僵硬的笑容。只有新郎似乎未曾受到大廳裡這股故意的氣氛感染,舉起了酒杯,平靜地對著新娘微笑。但那笑意卻不曾顯現在他的眼神之中。
  
  至於新娘則根本無心對任何人微笑,她看起來憤憤不平。
  
  事實上,珍妮的心裡已經狂亂得幾乎不知有旁觀者在場了。在這當兒。她身體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在這最後的一刻貫注於對神的絕望地祈禱,而她的神不知是由於疏忽還是不感興趣,依然讓她往這條不歸路上走去。
  
  「主啊!」她心裡默喊著,嚥下梗在喉頭的恐懼。「如果你要阻止這樁婚姻就得趕快,不然五分鐘後就來不及了!當然,我不該接受逼婚,嫁給這個奪走我的貞操的人!我不要嫁他,你是知道的!」
  
  她發覺自己不應該用這種譴責的口氣,於是趕忙換成苦苦的哀求:「我不是一向都把你服侍得好好的嗎?我不是一向都很服從你嗎?」
  
  「有嗎,珍妮?」神的聲音在她心中如雷鳴般響起。
  
  「差不多了,」珍妮連忙修正自己的話。「我每天都參加彌撒,只有生病的時候除外,而那種例外也很少有。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禱告——幾乎每一個晚上。」她在良心自我指責之前又急著更正過來。「除了偶爾沒禱告完就睡著了的情形例外。我努力了,我真的努力要達到修道院中修女對我的期望。」她絕望地禱告著:「如果你這次幫助我,我以後再也不會任性和衝動了。」
  
  「我不相信,珍妮。」神的聲音迴響著。
  
  「不,我發誓,」她焦急地答道。「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做。我會回修道院去,一輩子都獻身祈禱和——」「婚約已經簽定,把牧師帶進來。」巴福爵士命令道。珍妮的呼吸急促起來,剛才心裡種種犧牲奉獻的念頭都不見了。
  
  「神啊!你為什麼這樣對我?你不會讓我碰上這種事,對不對?」
  
  廳門打開,眾人一片寂然。
  
  「不錯,珍妮,我正要讓你如此。」神的聲音在她心裡漾開。
  
  眾人自動往兩邊讓開,讓牧師走過去。珍妮覺得自己的生命彷彿要結束了。新郎站到她身旁就位,珍妮則避開他一英吋,強忍著他的接近,心中感到羞悔不堪,腹部也在緊抽。她早就應該知道一失足能造成千古恨,如果當初她不要那麼衝動和魯莽就好了!
  
  珍妮閉上眼睛,不願見到那些英格蘭人醜惡的臉和自己蘇格蘭親人的憤怒面孔。她痛心地面對事實:衝動與魯莽,這兩個她最大的缺點使她面臨如此下場,也是她種種愚行之因。這兩個缺點,再加上她迫切地渴望父親能像愛他的兩個繼子一般愛她,使她落入如此萬劫不復的境地!
  
  她十五歲的時候就是因為這些原因,使她想報復狡猾可惡的異父異母兄弟,於是以她自己認為正當而名譽的方式——偷偷穿上甲胃,公開地與他對陣。結果她父親當場狠狠用鞭子抽她一頓——而她只不過從異母兄弟被她挑下馬的事實中勉強獲得一點點快感。
  
  前年,她又做出魯莽而衝動的行為,使包艾得爵士打消對她的求婚之意,也使她父親想讓兩家結合的美夢破滅。而由於這種種事情,使她被放逐到貝爾寇克的修道院去,然後,七個星期以前,她就毫無防禦能力地成了「黑狼」劫掠的對象。
  
  現在,又因為這些緣故她被迫嫁給自己的敵人:一個殘暴的英格蘭人,一個率兵侵略她的國家、俘虜了她、奪走她貞操又毀掉她名譽的人。
  
  但是現在禱告已經太遲了。早在七星期前的那一刻,當她被捆著雙手,像一隻待宰的雞一樣被拋在這個傲慢的野獸腳下時,她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珍妮嚥下心頭的哽咽。不,是在那之前——是她拒絕留意「黑狼」大軍已逼近的警告之時注定了她的命運的。
  
  但是她為什麼要相信呢?「『黑狼』來了。」五年來這句話幾乎每個星期都有人說。只不過在七星期前的那一天,這句話成真了。
  
  大廳裡的群眾不安地移動著,但珍妮卻迷失在那天的記憶中……那一天天氣特別好,天空藍得讓人振奮,空氣溫和怡人。太陽高高照在修道院哥德式的尖頂上,發出閃閃金光。貝爾寇克的小村莊也沐浴在懶洋洋的陽光之中。那時是星期日午後,村民都聚集在村中的石井旁。
  
  附近的山頭上,一個牧人在看管著羊群,而珍妮則在離井不遠的一處空地上和院長交給她照管的孤兒們玩捉迷藏。
  
  在那些兒童的歡笑聲中,珍妮臉上蒙著布,伸手摸索著。「紀湯姆,你在哪裡?」
  
  她的手往空中亂抓,假裝不知道那咯咯笑聲的位置。她聽出這個九歲的小男孩在她右邊一英尺處,於是作出猛獸撲人狀,裝出很兇惡的聲音說:「你逃不掉的,紀湯姆。」
  
  「哈!」他喊道,「你抓不到我的!」
  
  珍妮故意往左邊抓過去,碰到一個咯咯笑的小孩手腕。
  
  「我抓到你了!」她揭開蒙在臉上的布套,金紅色的長髮直瀉下來。
  
  「你抓到瑪麗了!」小孩都高興地笑著。「現在輪到瑪麗抓我們了!」
  
  這個五歲的小女孩抱住珍妮的腿,低聲哀求道:「求求你,我——我不要戴那個布套。裡頭好黑,我怕黑。」
  
  珍妮把她抱起來。「沒關係,你不想戴就不戴。我們每個人都會害怕某些東西,像我,我就怕——青蛙。」
  
  小女孩咯咯笑起來。「青蛙!我喜歡青蛙,一點也不怕它們。」
  
  「你看,」珍妮把瑪麗放到地上,「你其實很勇敢,比我還勇敢!」
  
  「珍妮小姐怕青蛙。」瑪麗跑去對其他小孩說。
  
  「不,她才不——」湯姆起身要為漂亮的珍妮小姐辯護。她向來不會拘泥自己的身份與地位,什麼事都做——包括撩起裙子下水塘,幫他抓一隻大牛蛙,或者像貓一樣敏捷地爬上樹,去救不敢下來的威爾。
  
  見到珍妮懇求的眼光,湯姆不講話了。「我來當鬼吧!」他自告奮勇地說,一面滿懷崇拜地看著這位穿著見習修女長袍的十七歲女孩,她可真不像一位修女。上個星期天,牧師的講道時間拖得太長,珍妮小姐的頭朝前點呀點的,幸好坐在她後面的湯姆大聲假咳一聲及時把她喚醒,不然就要被眼睛銳利的院長發現了。
  
  「好,現在輪到湯姆戴頭套。」珍妮微笑地把布套交給湯姆,看著其他小孩四散躲避,她把見習修女戴的布巾和蒙臉布戴回自己頭上,打算去井邊聽聽村民和幾個由康瓦耳對英格蘭戰役中回來的人在談些什麼。
  
  「珍妮小姐!」一個村民突然叫道。「快來——有地主大人的消息。」
  
  「什麼消息?」珍妮把布巾拿在手中,忘記要戴上了,就急著跑過去。那些小孩也跟在她後面跑著。
  
  「什麼消息?」珍妮氣喘吁吁地問著那幾個作戰回來的人。其中一人踏上前一步,有禮地摘下帽子。「你就是梅大人的女兒?」
  
  聽見有人提到這個姓氏,井邊兩個正在汲水的人突然停下動作,交換了一個驚訝而惡意的眼色,然後又迅速低下頭,藏身於暗影之中。
  
  「是的,」珍妮焦急地說。「你們有我父親的消息嗎?」
  
  「是的,小姐。他帶著許多人朝這邊來了,就在我們後面沒多遠。」
  
  「感謝老天!」珍妮吁一口氣。「康瓦耳的戰爭情形怎麼樣?」她也很關切因支持詹姆士國王和愛德華五世登上英格蘭王座而作戰的蘇格蘭人。
  
  那個人的臉色已先回答了她的問題。「我們離開時差不多結束了。我們本來會贏的,要不是那個魔鬼自己指揮了亨利的軍隊。」
  
  「魔鬼?」珍妮茫然地問。
  
  那人恨恨地啐一口口水。「不錯,魔鬼——『黑狼』本人。希望他下地獄!」
  
  兩個農婦聽見「黑狼」的名字,連忙在胸前畫十字。這是蘇格蘭人最恨又最怕的敵人。
  
  接下來的話更讓人震驚。「『黑狼』回蘇格蘭了。亨利派他帶兵來打我們,因為我們支持愛德華王。上次他來的時候,簡直像一場大屠殺一樣。這次也會如此,你們要記著我的話。我們要趕快回家準備應戰。我想『黑狼』一定會先攻梅家,因為你們家的人在康瓦耳殺死最多英格蘭人。」
  
  這一群人不久就離開了,繼續穿過野地,沿著蜿蜒的路走上山去。但是有兩個人在轉彎時並沒有跟下去。一旦擺脫了村民的視線,他們就往右轉,加速騎到林子裡去了。珍妮沒注意到那兩個人又穿過她身後的林子繞了回來,她滿腦子都是剛才所聽到的事。
  
  「『狼』來了!」一個女人緊緊把小孩摟在胸前。「老天可憐可憐我們吧!」
  
  「他要打的是梅家,」一個男人害怕地喊著。「但在路上他就會把貝爾寇克吃掉了。」
  
  空氣裡似乎已聞到火燒和死亡的味道。那些小孩圍在珍妮旁邊,驚駭地倚偎著她。對蘇格蘭人而言,「黑狼」比魔鬼還可怕。大人常常拿來嚇唬小孩的話就是:「『狼』會把你抓走。」
  
  珍妮用手護住身邊的小孩,大聲說著安慰的話,想讓其他村民也都聽到她的聲音。
  
  「他更可能會回到那個異教徒國王那裡舔傷口,一面說謊誇稱他的戰績。要不然,他也會被梅家打得招架無力。」
  
  她那輕蔑的語氣招來了眾人震驚的眼光,但珍妮並不是空口說大話:她是梅家的人,而梅家從來不會承認怕任何人。她聽她父親對那兩個異母兄弟說過幾百次,早已牢記在心了。此外那些村民的話把小孩都嚇壞了,她可不能坐視不管。
  
  瑪麗扯扯珍妮的裙子,用顫抖的微細聲音問,「你不怕『黑狼』嗎,珍妮小姐?」
  
  「當然不怕!」珍妮說著;露出一個明燦的笑容安慰她。
  
  湯姆也畏懼地說,「他們說,『黑狼』和樹一樣高。」
  
  「跟樹一樣高!」珍妮笑了。「真那樣的話,他想坐上馬背一定很困難,需要四個僕人把他吊上去!」
  
  想到那一幅荒謬的景象,小孩都笑了起來,而這正是珍妮所希望的結果。
  
  小威爾又說,「我聽說他赤手空拳就能把牆打倒,而且他還喝血!」
  
  「啊!」珍妮眨眨眼睛。「那只是因為他消化不良才會這麼粗暴。如果他來貝爾寇克,我們會讓他喝蘇格蘭麥酒。」
  
  珍妮哄著他們,一路朝修道院走回去,並且設法盡量把「黑狼」醜化逗小孩。但是在他們笑鬧的時候,天色突然陰暗下來了,濃密的烏雲遮住了太陽,強烈的寒風吹動著珍妮的斗篷。
  
  一群家丁突然從修道院轉角處出現,朝著她的方向騎來。其中為首的馬上是個側坐的美麗女孩,穿的是和珍妮一樣的見習修女袍服,臉上露出怯怯的微笑。
  
  珍妮高興地輕呼出來,正要衝上前去,突然想到那樣不是淑女風範,於是又停下來不動。她的目光盯著她父親,然後移到其他人身上。那些家人一如往常地用不甚讚許的眼色看著她——自她的異母兄弟到處散播她的謠言之後,他們待她就是如此。
  
  珍妮命令那些小孩自行先回修道院去,然後站在路中央等著。彷彿過了許久,那批人終於在她面前停下馬來。
  
  她的父親顯然已先到修道院裡去過。他跳下馬,然後再把和珍妮同住在修院裡的異母妹妹莉娜抱下馬來。珍妮為這一會兒的耽擱又心焦幾分,但她父親這種高貴的禮節又使她的嘴角露出笑意。
  
  好不容易,她父親轉過身來,張開了雙臂。珍妮衝到他的懷裡,興奮地摟住他。「父親,我好想你!我有兩年沒看到你了!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很不錯,好像一直都沒有改變!」
  
  梅爵士緩緩掰開她摟在他脖子上的手,再把她推開一點,打量著她的亂髮、粉頰和變縐的袍子。珍妮暗暗祈禱他會滿意,也希望他先前在修道院裡時,院長所作有關她的報告能讓他高興,兩年前她不當的言行害她被送到修道院裡來;一年前,因為戰事關係,她父親因安全顧慮也把莉娜送到這裡。在院長的教導之下,珍妮已改掉了不少缺點。
  
  但在此刻她父親把她從頭打量到腳之際,珍妮不禁懷疑他所看到的是否仍是兩年前那個不聽話的女孩。他的藍色眸子終於又看回到她的臉上。「你變成一個女人了,珍妮。」
  
  珍妮高興得心都快飛出來了。她父親一向很少說話,這種話已經算是很高的恭維了。「我在其他方面也變了,父親。」她的眼睛發亮。「我變了很多。」
  
  「沒有那麼多,孩子。」他揚起灰白的眉毛,瞪著她忘記戴上而捏在手裡的頭巾和遮面紗。
  
  「哦!」珍妮笑了,急忙解釋說:「我是在……呃……和小孩子玩捉迷藏,頭上如果戴這些就戴不下頭套了。你有沒有見到院長?安修女對你說了什麼?」
  
  他的眼裡此刻閃現了笑意。「她說你常常坐在那邊山上對著空中發呆、做白日夢,這和以前也差不多。她還告訴我,你常常在彌撒中途打瞌睡,這情形聽起來也挺熟悉,姑娘。」
  
  聽見自己一向崇拜的安修女竟然這樣出賣她,珍妮的心沉了下去。
  
  安修女管理修道院的一切事務,莉娜很怕這個嚴厲的女人,但珍妮卻很喜歡她,所以被她出賣使珍妮的心深深覺得受到傷害。
  
  但她父親接下來說的話使珍妮的失望一掃而空。「安修女也告訴我,你的頭腦很適合當院長。她說你是一個道地的梅家人,有足夠的勇氣管理族人做一位族長。但是你不會做族長的。」他警告著,戳破了珍妮心底的夢想。
  
  珍妮盡量使臉上依然掛著微笑,拒絕去想權利被剝奪的傷害。她原來是有繼承權的,一直到後來她父親再娶了莉娜的寡母,也因而獲得了三個繼子。
  
  那三兄弟中的長子亞力將接收她原可繼承的位置。要是亞力人好心眼好的話,這件事或許還不會讓她那麼難以接受,但偏偏他是個善扯謊的邪惡之人。珍妮知道他的為人,但她父親和其他家人都不知道。他來到梅家後,就開始到處散播有關她的謠言,而且繪聲繪色地加油添醋,使大家都信以為真,於是不到一年內他就使得整個梅氏家族的人都反對她了。失去族人對她的喜愛,對她是個無法忍受的傷害。即使現在,當這些族人全然漠視她的存在時,她也不會再為自己不曾犯過的事向他們求情。
  
  威廉是次子,和莉娜一樣溫柔膽怯。而最小的馬康則和亞力一樣狡猾陰險。
  
  「院長還說,」她父親又說。「你很仁慈,也很溫柔,然而精力也很旺盛……」「她這麼說的?」珍妮把自己的思緒由三個異母兄弟身上拉回。「真的?」
  
  「嗯。」這個回答原該使珍妮高興起來,但是她看到她父親的臉越來越陰沉,就連聲音也繃緊了。「你能放棄以往那種異教徒作風,變成現在這樣子是很好的,珍妮。」
  
  他住口不言,彷彿不能或不願意再說下去。珍妮柔聲敦促道:「你為什麼這麼說,父親?」
  
  「因為,」她父親深吸了一口氣。「我們全族的未來都要依賴你對我下一個問題的回答。」
  
  他的話使珍妮欣喜得昏了頭:全族人的未來都依賴你……她高興得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就好像她在山頭所做的白日夢一樣——想著她父親來找她,說:珍妮,我們族人的未來要依賴你,不是你的異母兄弟,是你。這正是她日夜盼望贏回族人感情的時候。在她的白日夢裡,她常被賦予重大的任務,立下勇敢冒險的功勳——譬如夷平「黑狼」的城堡,隻手就把他逮住之類的。無論多麼艱險的任務,她都會毫不遲疑地接受。
  
  她望著父親的臉。「你要我做什麼事?」她急切地問道。「告訴我,我會答應的!我會做任何——」「你願意嫁給費艾利嗎?」
  
  「什——什——什麼?」夢中的女英雄珍妮嚇得張口結舌。費艾利的年紀比她父親還大,是個古怪又可怕的人。自從她由小女孩發育成少女時開始,他就常用那種眼光看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珍妮的秀眉蹙在一起。「為什麼?」這個向來毫不遲疑的女英雄問道。
  
  她父親臉上露出一種怪異的表情。「我們在康瓦耳打了一場敗仗,姑娘,損失了一半的人。亞力戰死了。他死得像個梅家人,」他驕傲地加上一句:「奮戰到底。」
  
  「我很為你難過,父親。」珍妮說道,然而心裡一點也不為使她生活痛苦不堪的異母兄弟感到悲傷。現在,她希望自己也能有所表現,使父親以她為榮。「我知道你愛他就像親生兒子一樣。」
  
  她父親微微點頭,然後又轉回原來的話題上。「我們家族中有許多人都反對為了詹姆士王到康瓦耳打仗,但他們還是跟我去了。英格蘭人都知道我們族人參戰是受我的影響,現在那個英格蘭國王想要報復。他派了『黑狼』來蘇格蘭攻打梅家堡。」他的語氣中夾著痛苦的意味。「我們現在沒有辦法防禦他的攻擊,除非費家人來支持我們應戰。費家對其他十幾個家族的人也有足夠的影響力,可以迫使他們來加入我們。」
  
  珍妮的腦筋在轉著:亞力死了,而那匹「狼」要來攻擊她的家……她父親粗硬的聲音把發呆的珍妮喚醒。「珍妮!你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費艾利已經答應和我們一起應戰,但條件是你要嫁給他。」
  
  由於她母親的關係,珍妮是一個女伯爵,也繼承了足以與費家相抗衡的龐大產業。
  
  「他要我的土地?」她幾乎是滿懷希望地問著,想起艾利一年前來修道院「禮貌性拜訪」她時,那雙賊眼在她身上游移的神情。
  
  「不錯。」
  
  「我們不能就只把土地給他當回報嗎?」她在絕望中提出這樣的建議,情願為了家人犧牲。
  
  「他不答應!」她父親生氣他說。「他不能讓自已的人去為其他家族的人打仗,然後又接受你給『他』個人土地當酬報。」
  
  「但是他如果真的想要我的土地,總有辦法——」「他要的是你,他派人到康瓦耳傳話給我了。」他打量著珍妮的臉,當年平凡的小女孩如今已變得具有一種不凡的美。
  
  「你現在長得和你母親一樣了,姑娘,足以刺激一個老人的胃口。」他提醒她:「你常常求我指定你為繼承人,說你為了家族願意做任何事……」想到自己要把身體、整個生活交給一個她直覺上就會退避三舍的人,珍妮的胃不禁打起結來。但是她揚起頭,勇敢地迎向她父親的目光。「好的,父親。」她平靜地說道。「要我現在就跟你去嗎?」
  
  他臉上既驕傲又寬心的神情,幾乎使她認為她的犧牲似乎很值得。
  
  他搖搖頭,說:「你最好和莉娜留在這裡。我們現在沒有多餘的馬,而且得先趕回去準備應戰。我會傳話給費艾利,然後再派人來接你到他那裡。」
  
  當他轉身上馬的時候,珍妮忍不住衝動,做出一直想做的事,走到原來都是她的朋友和玩伴的族人行列之前。她希望他們已經聽到她願意下嫁的事,說不定這樣可以化解他們對她的輕蔑態度。她在一個健壯的紅髮青年的馬前停下來。「你好,賈雷納,」她說道,露出遲疑的微笑。
  
  「你的妻子還好嗎?」
  
  他的臉繃著,眼光冷冷地掠過她。「還好吧!」他簡短地答道。
  
  他曾經教她釣魚,當她掉到河裡時又跟著她一起大笑,此刻卻明顯地排斥她。珍妮強嚥下一口苦水。
  
  她又轉頭看著在雷納旁邊的人。「你呢,柯邁可?你的腿還疼嗎?」
  
  他的眼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又望向前方。
  
  她又走到後面一個滿臉憎恨之色的人前面,伸出手來,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卡加裡,你的貝姬淹死已經四年了。我現在可以發誓,就像當初我對你說的一樣,我沒有把她推到河裡。我們沒有吵架,都是亞力在說謊——」卡加裡鐵青著臉策馬走開。然後,其他的人也都不看她地自她身邊騎過去。
  
  只有族裡的老軍械師約舒把座下的老馬拉到一旁,讓別人先騎過去。
  
  他俯身向前,用滿是老繭的手輕撫她的頭頂。「我知道你說的是真話,姑娘。」她望著他的眼睛,不禁淚水盈眶。「你的脾氣是很大,那是無可否認的,但即使在小時候你也知道如何控制自己。卡加裡和其他人也許會被亞力那天使般的面孔欺瞞,但我老約舒不會受騙。你不會看見我為他的死而難過的!有威廉當主人,我們族人會好一點。卡加裡和其他人——」他安慰道。「他們會明白的,只要他們明白你是為了父親和他們才嫁給姓費的。」
  
  「我其他的異母兄弟呢?」她啞著聲音問,試圖轉變話題以免淚水忍不住流下來。
  
  「他們走另外一條路回家了。我們不能確定『黑狼』會不會在路上突襲,所以離開康瓦耳後就兵分兩路了。」他又拍拍她的頭,然後策馬前行。
  
  珍妮站在路中央,茫然地看著族人騎馬遠去,消失在路的轉彎處。
  
  「天要黑了,」莉娜在她身邊,語氣中滿是同情。「我們該回修道院去了。」
  
  回修道院。三個小時以前珍妮離開時,還是愉快而活潑的,而現在她只覺得——像死了一般。「你先走吧。我——我不能回去,現在還不能回去。我想我要到山上去坐一會兒。」
  
  「如果天黑以前我們不回去,院長會生氣的。」這兩個女孩總是如此,珍妮常不守規矩,而莉娜卻深怕違規。莉娜非常溫馴,長得也很漂亮,有一頭金髮、棕色的眼睛和甜美的面容,是完美的女性組合。她膽小怯弱,而珍妮衝動勇敢。若沒有珍妮在旁,她是哪也不敢去——也不會挨罵。若沒有莉娜在一旁擔憂和保護,珍妮就會經歷許多探險——也會挨許多罵。因此之故,兩個女孩就變得非常要好,總是彼此袒護。
  
  莉娜猶豫了一下,然後用微顫的聲音自告奮勇地說:「我跟你一起去。你一個人去就會忘記時間,說不定會被——被熊攻擊。」
  
  在這個時候被熊殺死反而更具吸引力。但是儘管珍妮很想待在外面好好整理一下思緒,她還是搖搖頭,心知如果她們逗留在外,莉娜會怕院長責怪。「不,我們還是回去吧!」
  
  莉娜不睬珍妮的話,拉起她的手就往左邊的山坡走上去。這是第一次由莉娜帶頭,珍妮跟在後面。
  
  在路後邊的林子裡,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跟著她們走上山去。走到半山的時候,珍妮已經不再自憐了。她勇敢地振作起精神。「想想看,」她瞄一眼莉娜說。「其實這對我而言是個崇高而偉大的機會——為了我的族人而嫁給費艾利。」
  
  「你就像聖女貞德一樣,」莉娜忍著淚附和。「帶領同胞打勝仗!」
  
  「只不過我是要嫁給費艾利。」
  
  莉娜鼓勵道:「而且忍受比貞德還不幸的命運!」
  
  珍妮笑了。她們繼續走上山頂來到一片密林之後,莉娜又問:「父親說你長得和你母親一樣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珍妮說著,突然覺得暮色中彷彿有人在看她們。她轉身朝回走,淡淡地說:「安修女說,我離開修道院以後要小心自己對男人的影響。」
  
  「那是什麼意思?」
  
  珍妮聳聳肩。「不知道,」珍妮說道。「我現在看起來怎樣?我這兩年裡從來沒看過自己的臉,只有偶爾從水裡看到倒影。我是不是變了很多?」
  
  「哦,是的,」莉娜笑了。「就連亞力現在也不會說你是又瘦又醜,說你的頭髮像胡蘿蔔了。」
  
  「莉娜!」珍妮打斷她的話。「亞力的死會不會讓你很難過?他是你的哥哥——」「不要再說了,」莉娜哀求道。「父親告訴我的時候我哭了。現在我不哭了,而我覺得愧疚,因為我應該愛他,可是卻不然。從前不那麼愛他,現在也不愛。我不能愛他,他是那麼——壞心。說死人的壞話是不應該的,但是我想不出什麼好話。」她的語聲消失了。她把斗篷拉緊以擋住寒風,哀求地望著珍妮,希望珍妮能轉變話題。
  
  「告訴我我長得什麼樣子。」珍妮摟一摟莉娜。
  
  她們停下腳步。莉娜打量著這位異母姊姊,臉上露出微笑,棕色的眼睛望著珍妮水晶藍一般的眸子。「呃,你——你很漂亮!」
  
  「好,可是你有沒有看見什麼不尋常呢?」珍妮想到安修女的話。
  
  「有什麼會使男人行動古怪的呢?」
  
  「沒有,」莉娜說道。「什麼也沒有。」但是若換成一個男人,可能就不會這麼回答了,因為珍妮雖然不是傳統的古典美女,但她的相貌非常誘人,紅唇似乎飽滿得等著讓人親吻,眼睛像藍寶石一般迷人,頭髮和身材都像是專為男人的撫摸而生。
  
  「你的眼睛是藍色的。」莉娜想辦法形容,珍妮笑了出來。
  
  「我的眼睛兩年前就是藍色的。」珍妮說道。莉娜張口正要回答,但她的話變成一聲模糊的尖叫。一隻男人的手蒙住了她的嘴巴,同時開始把她往後拖到密林裡。
  
  珍妮察覺到有人自後面攻擊,她本能地閃避開,但是已來不及了。
  
  她一面踢一面尖叫著,被一個戴手套的男人抓抱起來拖向樹叢間。
  
  莉娜像一袋麵粉似地被擄她的人拋上馬背,軟軟下垂的四肢顯示她已經昏了過去。
  
  但是珍妮可不會這麼容易屈服。當那看不見臉的對手把她拋上馬背時,她又從旁邊滾下馬,跌落在積滿葉子和塵土的地上,然後掙扎著爬起來。他又抓住了她。珍妮在他手中扭動著身體,同時用指甲往他的臉上抓去。「利爪子!」他嘶著氣想抓住她亂揮的手。
  
  珍妮尖聲叫喊出來,一面用腳上穿的見習修女靴猛踢他的脛骨。那個金髮的男人痛呼一聲,手一鬆,珍妮就急忙掙開,往前猛衝出去。她原可以跑開幾碼的,但是她的靴子絆到樹根,使她臉朝下趴跌在地,頭側撞到一塊石頭,失去了知覺。
  
  「把繩子給我。」「黑狼」的弟弟對同伴說道,臉上露出奸笑。他扶起軟綿綿的珍妮,把她的斗篷拉起來罩住她的頭,再圍著她的身體繞一圈把她纏起來,使她的雙手固定在身側。然後他接過繩子,緊緊地把斗簾在她的腰間綁緊。綁好之後,他把他的人形包裹抱起來,粗魯地丟上馬背,使她的身體橫掛在馬上,臀部朝天,然後他跨上她身後的馬鞍。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42:45

  第2章
  
  「洛伊一定不會相信我們的好運氣,」泰凡對騎在旁邊的同伴喊道。
  
  他的同伴也和他一樣,把擄來的女人綁了起來橫放在馬鞍上。「想想看,梅家的兩個女孩竟然站在樹下,就像熟透的蘋果般等著我們去摘。現在我們也不必再去探聽梅家堡的防禦情形了——他們自然會不戰而降。」
  
  被緊緊纏裹在厚毛斗篷裡的珍妮逐漸恢復了意識。她的頭發出陣陣劇痛,腹部不斷隨著馬蹄的起落撞擊著馬背。聽見「洛伊」這個名字,使珍妮的血液都凝固起來。藍洛伊,柯萊莫伯爵,那匹狼。她以往所聽說的那些可怕的故事此刻不再遙不可及。擄走莉娜和她的人似乎一點也不尊重宗教,珍妮驚恐地想著,什麼樣的禽獸會毫無顧忌地對修女下手呢?一般人是絕不會如此的,只有魔鬼和魔鬼的門徒才敢!
  
  「我這個已經昏死過去了,」他的同伴托瑪發出一聲淫笑。「可惜我們沒有時間先嘗嘗戰利品。不過如果要讓我挑,我寧願要你包在斗篷裡的那個,泰凡。」
  
  「你的那個比較漂亮。」泰凡冷冷地答道:「而且你誰也不能碰,要等洛伊決定如何處置再說。」
  
  裹在斗篷裡的珍妮嚇得幾乎要窒息了。她的喉間發出一聲微弱的驚呼,但是沒有人聽見她。她祈禱上帝把擄走她們的這兩個傢伙劈死,但上帝似乎沒有聽到,她身體下的馬依舊不停地走著,好像永遠也到不了盡頭。她希望能想出一些脫逃的方法,但滿腦子卻只能想到那些關於「黑狼」的可怕傳言:他只在有意折磨俘虜時,才留活口。當受害者痛苦地尖叫時,他則痛快地笑個不停;他還會喝他們的血……珍妮又開始祈禱。這次不是祈求能夠脫逃,因為她知道已無路可逃,她只求自己能趕快死掉,以免辱及家風。她父親從前在家裡教訓三個繼子的話在她耳際響起:「如果是上帝的旨意要你們死在敵人手中,你們就要勇敢地死。要像戰士一樣戰死,要像一個梅家人!要奮戰到底……」這些話在她腦子裡迴盪著,然而當馬放慢步伐,她聽見遠處傳來許多人聲時,憤怒又凌駕於恐懼之上了。她想到自己不能這麼年紀輕輕就死,這樣太不公平了!而且現在溫柔的莉娜也會死,這都是自己的錯。
  
  馬突然停了下來,她的心跳變得又快又猛。她週遭都是金屬交擊的聲音,還有囚犯高呼饒命的聲音:「饒命啊,黑狼——饒命——」當她被粗猛地扯下馬背時,那些可怕的呼喊聲到達了最高點。
  
  「洛伊!」擄她的人喊道。「等一會兒,我們給你帶回來一些東西!」
  
  珍妮的頭被斗篷罩住,什麼也看不見,雙手也被綁得牢牢的。她被擄她的人拋上肩膀扛著走,旁邊傳來莉娜尖喚她名字的聲音。
  
  「要勇敢一點,莉娜。」珍妮喊道。但是她的聲音被斗篷蒙住,嚇得半死的莉娜一定聽不見。
  
  珍妮突然被放到地上,並且被朝前推了一把。她的雙腿發麻,踉蹌了兩步就重重跪在地上。死也要像梅家人!要勇敢地死!要奮戰而死!
  
  她又想到這些話,開始努力設法站起來,但是終歸徒然。在她的上方,「黑狼」說話了,而珍妮一聽就知道是他的聲音,那麼嚴厲懾人——彷彿發自地獄一般。「這是什麼?我希望是吃的東西。」
  
  「聽說他吃人肉……」這句傳言又在她耳際響起,跟莉娜的尖叫和囚犯求饒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她的怒火節節高昇。綁住她手臂的繩子突然鬆開了,又怕又怒的珍妮搖晃地站了起來。猛力揮動雙臂想把罩在身上的斗篷掙開。斗篷剛一掀起,珍妮就握緊拳頭,拼全力向站在前面的巨人揮打過去,擊中他的下巴。
  
  莉娜又昏了過去。
  
  「惡魔!」珍妮喊道。「野蠻人!」她又揮拳過去,但這次卻被他的巨掌一把抓住,高舉在她頭上,用勁捏得她手腕發疼。「魔鬼!」她一面掙扎一面喊,同時又死命一腳踢在他脛骨上。「撒旦的爪牙!迫害——」「搞什麼——」藍洛伊吼著,伸手一把攬住她的腰,把她騰空舉起來,並且和他保持一臂的距離。但是此舉顯然是個錯誤。她的腳又用力踢出去,正中他的鼠蹊部,疼得他幾乎彎下腰。
  
  「你這婊子!」他又驚又痛,憤怒地把她放下來,然後一把抓住她的頭巾和頭髮,把她的頭往後扯。「不准動!」他怒聲吼道。
  
  週遭頓時靜了下來。囚犯不再哀號求饒,金屬交擊聲也沒了,空地上一片死寂。珍妮的脈搏狂跳,頭皮發麻。她緊閉眼睛,等著他一拳把她打死。
  
  但是那一拳沒有下來。
  
  珍妮半懷恐懼、半懷好奇地緩緩睜開眼睛,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見他的臉。聳立在她眼前、魔鬼般的人物幾乎使她嚇得失聲而叫:他塊頭龐大,頭髮是黑色的,而他身後黑色的披風不停鼓動著,彷彿野風為它灌注了生命,像活的一般。舞動的火光在他銳利的輪廓上造成暗影,使他看起來更像撒旦。他那長著鬍子的臉上有一對冒著怒火的眼睛。他的胸肩寬闊異常,臂膀上肌肉鼓脹。只要看他一眼,珍妮就知道傳說中的事情他都做得出來。
  
  要勇敢地死!迅速地死!
  
  她轉頭就在他粗厚的手腕上狠咬一口。
  
  那一瞬間她看見他的怒眼猛睜,隨即見他舉手一巴掌打在她頰上,力道之猛使她頭一偏跌趴在地。珍妮本能地蜷起身子自衛,一面緊閉眼睛等待那致命的一擊。她顫抖的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充滿了恐懼。
  
  那個人又說話了,而這次他是咬牙切齒地強抑住怒火,聽起來更讓人毛骨悚然。「你在搞什麼鬼?」洛伊生氣地罵著他弟弟。「我們的麻煩還不夠嗎?大家又餓又累,你居然還帶兩個女人來火上加油。」
  
  洛伊不等他弟弟回答,就先厲聲命令另外一個人離開,然後他瞪著倒在腳底下的兩個女人,一個是已經像死人一樣昏了過去,一個側著身體蜷成一團在發抖。不知怎麼,那個在發抖的女孩比她那個失去知覺的同伴更讓他生氣。「站起來!」他對珍妮怒斥,用靴尖踢她的身子。「一分鐘以前你還挺勇敢的,現在站起來!」
  
  珍妮緩緩坐直身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洛伊又對他弟弟發火了。
  
  「我在等你回答,泰凡!」
  
  「如果你不對我吼,我就告訴你。這兩個女人是——」「修女!」洛伊咒了出來,突然注意到珍妮的裝束。這個發現使他震驚得差點說不出話。「老天!你把修女帶回來當娼妓?」
  
  「修女!」泰凡也呆住了。
  
  「娼妓!」珍妮怒喊出來。他不可能那麼瀆神而真的拿她們供手下當娼妓吧!
  
  「我可以因為你做的這件蠢事把你殺了,泰凡。幫幫忙——」「如果我告訴你她們是誰,你就不會這麼想了。」泰凡把目光自珍妮胸前掛的十字架上移開。「親愛的哥哥,站在你面前的,」他的聲音裡又升起愉悅之情。「是珍妮小姐,梅爵士心愛的大女兒。」
  
  洛伊瞪著他弟弟,然後輕蔑地打量著珍妮髒兮兮的臉。「泰凡,要不是你被騙了,就是這裡的人觀點有問題。因為據說姓梅的女兒是個大美人。」
  
  「不會的,我沒有弄錯。她真的是他的女兒,我聽見他親口講的。」
  
  洛伊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珍妮發顫的下巴,瞪著她那花容失色的臉,借火光打量她一會兒。他蹙起了雙眉,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別人怎麼會叫你是大美人?」他刻意諷刺地說道。「還說是蘇格蘭之珠?」
  
  他的話使珍妮的臉上泛起怒容。她掙開他的手,而這更激怒了洛伊。
  
  任何與姓梅的有關的東西都使他生氣,激起他心底的報復之意。他抓住她蒼白的臉,扭過來對著他。「回答我!」他怒聲命令著。
  
  甦醒過來的莉娜這時己近乎歇斯底里的狀態。她知道珍妮在代她承受一切,於是抓住珍妮的袍子緩緩往上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後緊緊貼靠著珍妮的半邊身子,彷彿一對連體嬰一般。
  
  「他們不是指珍妮!」莉娜用嘶啞的聲音說著,怕珍妮如果繼續保持沉默,會使這個可怕的巨人採取更暴力的手段。「他們——他們是指我。」
  
  「你又是誰?」洛伊生氣地問。
  
  「她誰也不是!」珍妮突然搶先冒出這句話。她寧可觸犯十誡裡的第八誡而扯謊,只求或許能使他們相信莉娜是修女而放莉娜走。「她只是貝爾寇克修道院裡的莉娜修女而已!」
  
  「是真的嗎?」洛伊問莉娜。
  
  「真的!」珍妮喊道。
  
  「不是。」莉娜怯怯地低聲說。
  
  洛伊的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他閉上眼睛。這簡直是一場噩夢,他想著,一場難以置信的噩夢。幾天的行軍之後,他既缺乏食物和住宿之處,也缺乏耐心,而現在又碰上這種事情。他竟然無法從這兩個嚇壞了的女人身上問出一個老老實實的答案。他發覺自己真是累極了,三天三夜都沒有好好睡過覺。他轉頭瞪著莉娜,認定她比較容易嚇唬,也比較不可能說謊。「如果你想多活一小時,就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梅爵士的女兒?」
  
  莉娜嚥一口口水,想開口說話卻是雙唇發顫,吐不出一點聲音。她喪氣地點點頭。
  
  洛伊滿意地瞥了她一眼,然後對他弟弟下令說:「把她們綁起來關在營帳裡。讓裡克看住她們,不要讓其他人碰她們。我要她們活到明天早上再好好審問。」
  
  「我要她們活到明天早上再好好審問……」珍妮的腦子裡不停地響起這句話。她和莉娜被綁在一起,手腳都系得牢牢地躺在營帳的地上,呆瞪著自篷頂破洞裡露出的星光。那匹狼到底有什麼樣的問題要問呢?
  
  珍妮擔心地想著,但後來終於疲倦得無法再想了。她唯一能確定的事是,明天就是她們的死期。
  
  「珍妮?」莉娜發著抖低聲問道。「你想他明天不會把我們殺掉吧?」
  
  「不會。」為了使她安心,珍妮只好再次說謊。
  
  天際最後一顆星星逐漸消失,「黑狼」的營區開始活躍起來。珍妮一個晚上所睡的時間沒超過一小時,她一直躲在單薄的毯子底下凍得發抖,一面瞪著天空祈求上帝原諒她的愚行並饒過莉娜。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明知天快黑了還要上山造成的。
  
  外面的人聲越來越嘈雜了。「莉娜,」她輕聲喊道。「你醒了沒?」
  
  「醒了。」
  
  「『黑狼』問話的時候,讓我來回答。」
  
  「好的。」莉娜的聲音在顫抖。
  
  「我不確定他想知道什麼,但無論如何一定是我們不應該告訴他的事。也許我能猜到他為什麼會問某個問題,就可以乘機用假話誤導他。」
  
  天還沒有全亮,就有兩個人走進帳篷來,解開她們身上的繩子,讓她們在空地旁的樹叢裡方便一下,然後又把珍妮綁起來,只帶莉娜去見「黑狼」。
  
  「等一下,」珍妮說。「帶我去吧,求求你們。我妹妹……呃……她不太舒服。」
  
  身高超過七英尺的大漢裡克只冷冷地瞥她一眼就走開了。另外一個人則繼續帶莉娜走出帳篷。由掀開一角的帳篷人口處,珍妮看見營區的男人都在用淫慾的眼光看著走過去的莉娜。
  
  莉娜離開的這半個小時在珍妮而言彷彿是永恆一般。但幸好她回來以後看起來並不像受過什麼折磨,令珍妮鬆了一口氣。
  
  「你沒事吧?」珍妮等守衛一走開就焦急地問道。「他沒有傷害你吧?」
  
  莉娜搖搖頭,淚水奪眶而出。「沒有——」她歇斯底里地哭著。「但是他很生氣,因為我——我一直哭個不停。我怕死了,珍妮,而他看起來那麼巨大、那麼凶。我一直哭,結果使他更憤怒。」
  
  「不要哭了,」珍妮安慰著莉娜。「現在沒事了。」這也是謊話,她悲哀地想著,她現在越來越容易說謊了。
  
  泰凡掀開洛伊的帳篷走進去。「老天!她真是個美人,」他說起莉娜。「可惜她是個修女。」
  
  「她不是,」洛伊怒沖沖地說道。「她剛才雖然一直在哭,還是向我解釋說她是個見習修女。」
  
  「什麼是見習修女?」
  
  藍洛伊身經百戰,卻對宗教所知不多。他從小所接觸的世界就是軍事方面的,只好設法把莉娜剛才哭著解釋的話用軍事術語翻譯出來:「見習修女大概和志願兵差不多,但是還沒完成訓練,也還沒有對長官或領主宣誓效忠。」
  
  「你相信她說的是真話嗎?」
  
  洛伊扮了一個鬼臉,喝一大口麥酒。「她膽子太小不敢說謊,也怕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泰凡瞇起眼睛。「也長得太漂亮了,讓你不好對她太凶?」
  
  洛伊白他一眼。「我只想知道梅家堡防禦性如何——盡量打聽一些,對我們總有幫助。要不然,你就再把昨天沒走完的路走完,跑一趟梅家堡吧!」他毅然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擱。「把那個姊姊帶來見我。」
  
  裡克進帳篷的時候,地面彷彿都在震動,嚇得莉娜直往後退縮,她低聲哀求道:「求求你,不要再帶我去他那裡。」
  
  他毫不理會莉娜,大步直向珍妮走去,巨掌一把抓住珍妮的手臂拉她起來。在她所聽到的種種傳說中,「黑狼」手下有個巨人大概就是他了。而傳說一點也沒有誇張,他的戰斧確實很大,斧柄就跟粗樹枝差不多。
  
  「黑狼」在他的大帳篷裡不耐地踱著步子。珍妮被推了進來,他立刻停步,用那炯炯的目光掃視昂然站在那裡的珍妮。她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面無表情,但洛伊仍可從她那不馴的藍眼睛中看出一絲輕蔑之意。
  
  只有輕蔑——一滴淚光都沒有。他突然想起他聽說過的有關梅家大女兒的事情。據說人人稱她為「蘇格蘭之珠」,這個女繼承人冷漠而驕傲,嫁妝豐綽,出身高貴,無人可攀。還不只如此,據說她長得很醜,好不容易有一個人求婚而她卻不屑接受,於是被她父親送到修道院去了。此刻她的臉上髒兮兮的,固然看不出她究竟有多「丑」,但絕不像她妹妹那麼柔美。她妹妹哭得讓人疼惜,而這個女孩卻直瞪著他。「老天!你們真的是姊妹嗎?」
  
  她的頭昂得更高了。「是的。」
  
  「真令人難以置信,」他用帶著嘲諷的語氣說。「你們是親姊妹嗎?」他突然困惑地問道。珍妮默然不答,他隨即厲聲喝道:「回答我的話!」
  
  珍妮其實比外表看起來更怕,但此刻突然開始懷疑他會對她動刑或把她處死。「她是我的異母妹妹,」她終於開口承認,隨即又興起一股抗拒的念頭。「我的手綁在後面使我無法集中心思說話。這樣疼得很,而且也沒有必要。」
  
  「說得對,」他冷冷地道,想起她曾經踢到他的鼠蹊部。「應該綁起來的是你的腳。」
  
  他的話使她感到一絲得意,又覺得有趣,嘴角不由得往上翹起來。
  
  洛伊看見她的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戰士在他面前嚇得屁滾尿流,而這個女孩卻昂首傲然地站在那裡,覺得抗命於他是件好笑的事。他的好奇心和耐性突然消失了。「客套話說夠了。」他厲聲說著,一面慢慢向她走過去。
  
  珍妮的笑意不見了,往後退一步,但隨即又停下來,穩穩地站在原處。
  
  「我要你回答我的問題,你父親在梅家堡有多少兵力?」
  
  「我不知道。」珍妮用平板的聲調答道,然而還是小心地往後退避一步。
  
  「你父親知道我要去攻打他嗎?」
  
  「我不知道。」
  
  「你想考驗我的耐心嗎?」他警告著。「你是不是希望我拿這些問題去問你那溫柔的小妹妹呢?」
  
  這個威脅奏了效,珍妮臉上的抗拒神情轉變為絕望。「他為什麼不會認為你要攻打他呢?這幾年來一直有傳言說你要來攻。現在,你有借口來攻打這裡了,其實你也不需要借口!」珍妮喊著,見他又朝她逼近一步,恐懼把理智都趕跑了。「你是野獸!你就愛殺無辜的人!」見他不否認,珍妮的心直在畏縮。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父親有多少兵力呢?」他的語調輕柔得讓她害怕。
  
  珍妮心裡迅速估計一下,大概只剩下五百人。「兩百人。」她說道。
  
  「你這大膽的傻瓜!」洛伊抓住她臂膀使勁搖撼。「我用手就可以把你劈成兩半,而你竟然還敢對我說謊?」
  
  「你要我怎麼樣?」珍妮喊著。她全身發抖,但仍舊頑固不屈。「要我向你出賣我自己的父親?」
  
  「在你離開這個帳篷以前,」他威嚇道。「總得告訴我你所知的他的計劃——不管你是自願招供,還是要我用你不甚喜歡的方法逼你招。」
  
  「我不知道他有多少人,」珍妮無助地喊著。「真的。我有兩年沒見到我父親了,一直到昨天才看到一次。而在兩年之前,他也很少和我講話!」
  
  這個回答頗讓洛伊驚訝。他瞪著她問道:「為什麼?」
  
  「我——我不討他歡心。」她坦白承認。
  
  「我可以想見為什麼。」他想到她真是他三生「不」幸所遇見最不馴的女人。然而他也突然注意到,她有著他所見最柔軟、最誘人的嘴唇和最藍的眸子。
  
  「既然他不和你講話,又從來不注意你,你還不惜生命去保護他?」
  
  「不錯。」
  
  「為什麼。」
  
  她原本可以給他一個比較安全的答案。但是痛苦與憤怒使她的腦筋麻木得無法思考。「因為,」她平靜地說。「我瞧不起你,瞧不起你所代表的一切。」
  
  洛伊盯著她,憤怒與訝異中夾雜著一絲欽佩。一時之間除了把她殺掉之外,他還不知該如何處置她。然而用雙手把她勒死真是很有吸引力的念頭。但無論如何,有梅家的女兒在手,姓梅的或許會不戰而降。「出去。」他命令著。
  
  不需他再催,珍妮急忙轉身朝出口走,但是走到門口又站住不動了。
  
  「出去!」洛伊警告著她,但她轉過身來看他。
  
  「雖然怎麼樣都不好,但是我不能這樣子走出去。」她的手綁在身後無法動彈。
  
  他一語不發地走上前掀開帳篷,然後出乎她意料之外地對她揶揄地一鞠躬。「恭候差遣,夫人。還有什麼要我幫忙的,我非常樂意效勞。」
  
  「那就解開我的繩子。」珍妮也給他一個意外的命令。
  
  「不行」洛伊說完就把篷布放下。珍妮一站直身子,就有一隻手伸過來抓住她。她差點驚呼出來,但隨即發現那只是守衛而已。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47:52

  第3章
  
  那天晚上,「黑狼」的人仍舊駐紮在這片山谷中,處處可見一堆堆的營火。珍妮站在掀開來的帳篷入口,雙手綁在背後,若有所思地望著週遭的活動情形。「如果我們逃走,莉娜——」她說著。
  
  「逃走?」莉娜吃了一驚。「我們怎麼逃呢?」
  
  「我不確定,但是如果我們要逃就得趕快。我聽外面的人在說,他們可能想利用我們逼父親投降。」
  
  「他會嗎?」
  
  珍妮咬著下唇。「我不知道。從前——亞力來梅家堡之前——我的親人會放下武器,不願見我受到傷害。但是現在,他們已不在乎我了。」
  
  莉娜聽出珍妮口氣中隱忍的傷痛。她想安慰珍妮,但也知道這是事實,自從亞力離間梅家的人之後,他們已不再喜歡她。
  
  珍妮又說:「但是他們喜歡你,所以很難說他們會怎麼決定。如果我們能盡快逃走,就能在他們作成決定以前逃回梅家堡。我們是一定得逃的。」
  
  在逃亡的種種障礙之中,最讓珍妮擔心的是回梅家堡的那段路。據她估計,這段路程騎馬大概需要兩天,而她們兩個女人走在路上隨時隨地都可能遭遇危險。盜賊四據的路上非常不安全,也沒有旅舍。唯一安全的落腳處大概就是修道院了。
  
  「問題是我們這樣綁著手根本就沒辦法逃,」珍妮繼續說道。「所以我們只有勸服他們不要綁我們,要不然就是趁吃飯時間鬆綁的時候逃跑。但是如果在吃飯的時候跑,他們來收盤子的時候很快就會發現,我們沒辦法跑得很遠。不過,如果這兩天裡沒有其他辦法可行,也就只有這樣了。」她愉快地說道。
  
  「我們跑到樹林以後又怎麼辦呢?」莉娜想到晚上要待在林子裡就很害怕。
  
  「我不確定——我想大概是躲起來吧,一直等到他們放棄尋找我們。要不然我們可以騙他們,讓他們以為我們不是朝北而是往東走。如果我們能偷兩匹馬,逃走的可能就更大一點,不過那樣也更不容易躲藏就是了。關鍵在於我們有沒有辦法又有馬又能藏身。」
  
  「那要怎麼辦呢?」莉娜蹙著眉問道。
  
  「我不知道,但總得試一試。」珍妮想著,視而不見地望著兩個士兵。其中一個留鬍子的高個兒停止了講話,朝她這邊打量著。
  
  晚餐吃過,守衛來把餐盤收走,然後又把她們的手腕綁起來。她們還是沒有想出什麼可行的辦法。「我們不能這樣待在這裡任人宰割,」珍妮躺在莉娜的身旁說。「我們必須逃走。」
  
  「珍妮,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抓到我們會怎麼樣?」莉娜猶豫地問。
  
  珍妮想了一下,安慰莉娜說:「我想他不會殺我們。如果我們死了,他就不能拿我們當人質了。父親如果要投降,一定會要求先看到我們。如果他不能把我們活著交出去,父親會把他碎屍萬段。」
  
  「你說得對。」莉娜同意她的看法。沒過多久,莉娜就睡著了。
  
  但是珍妮卻過了幾個小時以後才睡著。她看起來雖然勇敢而有信心,實際上卻從來不曾這麼害怕過。她為莉娜、為自己、也為族人擔心,而且她對要如何逃亡是一點概念也沒有。她只知道自己必須嘗試。
  
  至於她們如果被抓回來,或許可能不會被殺,但那個男人說不定會用其他無法想像的方法折磨她們。她腦中浮現他那張黝黑的臉,那起碼兩個星期沒刮的鬍子,還有那一對讓她顫慄的銀灰色眼睛。今天有那麼一刻,當他看著她嘴唇的時候,那雙眸子深處似乎有一些異樣的變化,但那種神情似乎更可怕。她自我安慰地想著,是那鬍子使他看起來比較可怕。如果沒有鬍子,他大概看起來和其他人差不多……三十五歲?四十歲?她從三、四歲的時候就聽說種種有關他的傳聞,所以他一定很老了。她一再安慰著自己,是因為他的鬍子、偉岸的體格還有那奇異的銀灰色眼睛的關係。
  
  到了早晨,她還是無計可施。「如果我們能找到男人的衣服,」珍妮說道。「就可能比較好辦一點,又能逃走,路上也不會碰到麻煩。」
  
  「我們可以請守衛把衣服借我們,」莉娜絕望地說。「我希望我有針線,」她歎一口氣,「我簡直無法安心坐下來。此外我在做針線的時候腦筋比較清楚,你想如果我好好求他,他會給我弄針線來嗎?」
  
  「不太可能。」珍妮心不在焉地答道,目光卻望著外面穿著破舊衣服的士兵,需要針線的是那些男人。她的精神突然一振,露出喜悅的微笑,「莉娜,你說得對,可以問守衛要針線。他看起來人似乎還不錯,而且我知道他覺得你很可愛。你為什麼不叫他過來,請他給我們兩根針呢?」
  
  莉娜走到帳篷入口引守衛注意。珍妮等著,心裡則在暗笑。待會兒她會告訴莉娜她的計劃,但現在不行,因為莉娜不會掩飾。
  
  見到守衛走近之後,莉娜失望地對珍妮輕聲說:「是另外一個——我不認識這個。要不要我讓他去把另外一個找來呢?」
  
  「好啊!」珍妮笑著說。
  
  尤斯爵士正在和洛伊兄弟研究地圖,守衛跑來說那兩個女人要見他。
  
  「她還是這麼自大!」洛伊想到珍妮。「她竟然派守衛替她跑腿,而更過分的是他們竟然聽她吩咐。」他突然發覺自己太激動了一點。「我猜一定是那個藍眼睛、臉髒髒的女人派你來的吧?」
  
  萊尼爵士笑著搖頭。「我看到的是兩張乾淨臉,洛伊。不過跟我說話的是那個棕色眼睛的。」
  
  「哦,我明白了,」洛伊諷刺道。「不是自大使你離開崗位,而是美色。她要什麼?」
  
  「她不肯告訴我,只說她想見尤斯。」
  
  「回到你的崗位去待著,告訴她等一會兒。」
  
  「洛伊,她們只是兩個弱女子而已,」尤斯提醒他說。「此外,你除了裡克和我們之外又不信任別人看守她們。」這些守衛都是洛伊的貼身親信和朋友。「你一直綁著她們,又派我們嚴密看守,彷彿她們是什麼危險人物似的。」
  
  「我不放心讓別人和她們在一起,」洛伊說著,突然站起來。「我在帳篷裡待煩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們要什麼。」
  
  「我也去。」泰凡說道。
  
  珍妮看見「黑狼」大步朝這邊走來,旁邊跟著他弟弟和兩個守衛。
  
  「怎麼樣?」洛伊說著,和那三個人走進帳篷裡。「這回又怎麼啦?」他對珍妮問道。
  
  莉娜驚慌地轉向他,手撫著胸口。「我——是我要見他,」她對著守衛點點頭。「尤斯爵士。」
  
  洛伊不耐地歎口氣,把眼光移向珍妮傻乎乎的妹妹身上。「你願意告訴我為什麼嗎?」
  
  「好的。」
  
  「很好,那麼就告訴我吧!」
  
  「我——我們——」她痛苦地瞄一眼珍妮。「我們……想要針線。」
  
  洛伊又懷疑地看向那個比較可能用針刺他的女人,但是今天珍妮卻平視著他,態度不再昂然。見她的勇敢那麼快就退色了,他竟然覺得有點失望。「針線?」他皺起眉頭看著她。
  
  「是的。」珍妮小心地答著,不卑不亢又很有禮貌,似乎已經接納了她的命運。「我們每天沒什麼事好做,時間很難打發。我妹妹莉娜提議做針線。」
  
  「做針線?」洛伊突然覺得自己派人嚴密看守她們真是太過分了一點。萊尼說得對,珍妮只是一個弱女子而已,年輕、莽撞、頑固、有勇無謀的小女子。他過去高估了她,只因為其他俘虜都不曾像她一樣踹他一腳。「你們以為這是哪裡?皇后的內宮?我們沒有那種——」他想不出那些宮廷女人每天花好幾小時用的工具叫什麼。
  
  「繡花繃子?」珍妮問道。
  
  他厭惡地瞥她一眼,「沒有繡花繃子。」
  
  「也許有一小塊被面?」她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強忍住笑意。
  
  「沒有!」
  
  「一定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們縫縫的,」見他轉身要走,珍妮趕忙又說道:「如果整天沒事可做,我們會發瘋的。我們隨便縫什麼都沒關係,我們一定有需要用針線縫的東西——」他猛然轉回身子,表情又驚又喜又疑。「你們志願幫我們補衣服?」
  
  聽見他的話,莉娜驚異萬分,珍妮也在旁盡量模仿她的表情。「我沒說要補衣服……」「我們需要補的衣服夠一百個女工忙上一整年,」洛伊斷然說道。
  
  他決定讓她們付膳宿費,而幫他們補衣服正是好方法。他轉身對守衛說:「交代下去吧!」
  
  莉娜呆住了,她沒想到自己的建議到頭來竟演變成幫敵人的忙。珍妮盡量裝出吃驚的樣子,但是等那四個人一走出去,她就忍不住興奮地抱住妹妹。「我們剛剛克服了逃亡的兩個障礙,」她說道。「我們的手可以鬆綁,而且也可以改裝了,莉娜。」
  
  「改裝?」莉娜先是不解,但隨即恍然大悟,也笑著回抱她姊姊,「男人的衣服,」她輕聲笑著。「而且是他自己給我們的。」
  
  不到一個小時之內,她們的帳篷裡已經堆了兩座小山般的衣服,還有一堆破軍毯。
  
  一堆衣服是洛伊和泰凡的,另一堆是其他人的。珍妮見到其中也有尺寸較小的,不禁更為寬心。
  
  珍妮和莉娜一直工作到很晚,眼睛在燭光下看太久都發酸了。她們已經挑出兩套自己可以穿的衣服,補好以後藏了起來。現在則開始加緊縫補洛伊的衣服。「你想現在大概幾點了?」珍妮問著,一面把他襯衫的袖口整個縫封起來。她旁邊已經有好幾件動過手腳的衣服,包括幾雙在膝蓋部位縫緊了的長襪,讓他穿了一半就不能再穿下去。
  
  「大概十點吧!」莉娜說道。她微笑著舉起洛伊的一件襯衫,背後繡上了一個黑色的骷髏頭。「你說得對,他穿的時候一定不會注意到。」
  
  珍妮笑了起來。
  
  莉娜突然若有所思地說:「我一直在想費艾利,」珍妮聽她講下去。
  
  當莉娜不害怕的時候,其實是很聰明的。「我想你也不一定會嫁給他。」
  
  「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父親一定會告訴詹姆士王——甚至教皇——說我們被他們從修道院擄走了,這一定會使詹姆士王生氣而派軍到梅家堡來。修道院是不可侵犯的地方,我們應該是受到保護的。因此如果詹姆士王來援助我們,我們就不需要費家人幫忙了,對不對?」
  
  珍妮眼裡閃過一絲光采,但很快就消逝了。「我想我們並非真的在修道院裡被擄的。」
  
  「父親不知道,所以一定會以為我們是在修道院裡。我想其他人也不知道的。」
  
  洛伊站在帳篷外困惑地蹙起眉頭,望著營區邊緣那兩個女人質所住的小帳篷。尤斯剛剛才把萊尼換下,繼續擔任看守的工作。
  
  由帳篷縫隙間透出的燭光看來,那兩個女人還沒有睡覺。此刻在這寧靜的月色中,洛伊自己不得不承認,今天他和尤斯一起去她們的帳篷裡部分原因是出於好奇。他一聽說珍妮的臉是乾淨的,就忍不住想看個究竟。而現在,他又發覺自己很想知道她的頭髮是什麼顏色。由她的眉毛判斷,她的頭髮應該是赭色或棕色,而她妹妹應該是金髮。但是梅莉娜並不使他感興趣。
  
  他的興趣在珍妮。
  
  她就像一幅拼圖,他必須一次一塊地慢慢拼出來,才能看清整個的她,而每拼出一塊都會讓他更驚訝。
  
  她顯然聽說過有關他殘暴的種種傳言,卻不像一般人那麼怕他,這是她的第一塊拼圖板——她的勇氣與無畏。
  
  然後就是她的眼睛——大而迷人的眼睛,那湛藍色的眸子令他想到藍絲絨。令人驚異的眼睛,在長睫毛下坦率而表情豐富的眼睛。她的眼睛使他想看見她的臉,而今天他終於看到了,也全然無法相信謠傳竟然會說她很醜。
  
  她不能用「美」字來形容,「漂亮」也不適合。今天她看著他的時候,他的反應是驚為天人。那輪廓美好的顴骨和小巧的鼻子、光滑嫩紅的皮膚、倔強的下巴。還有,當她微笑的時候,他敢發誓他看到了兩個小酒渦。
  
  綜合起來,那是一張誘惑而迷人的臉龐,絕對迷人。然後,他又想起她那柔軟大方的嘴唇。
  
  他好不容易把思緒由她的紅唇拉回現實之中,抬頭望著尤斯,露出詢問的神色。尤斯轉頭看著帳篷,比劃出一個縫針線的手勢。
  
  那兩個女孩在縫衣服。洛伊實在很難理解這個情形,這麼晚了還在縫。據他所知有錢人家的女人都只為家人縫製某些特殊場合或特別用途穿的衣服,至於縫補工作則留給僕人去做。他以為她們會在無聊的時候做做針線打發時間,但是絕不會做到這麼晚。
  
  梅家的女孩竟然這麼勤勞,他不太相信。她竟然好心地願意為俘虜她們的人縫補衣服,真大方。
  
  簡直不大可能。
  
  尤其是那個梅珍妮,她早已領教過她的敵意,這更是不可能的。
  
  洛伊穿過營區,朝她們的帳篷走過去,就在快走到時,他的腦際突然出現了問題的答案。他暗咒一聲加快了腳步。她們一定是在破壞那些衣服,他生氣地想到這一點。
  
  當他猛然揭開篷布進來時,莉娜失聲驚呼出來。但珍妮卻瞪著他,然後緩緩站起身,臉上露出一種可疑的多禮神情。
  
  「我來看看你們在做什麼,」洛伊看著用手護住喉部的莉娜,又看著珍妮。「給我看看!」
  
  「很好。」珍妮假裝無辜地說。她拿起自己打算穿的一件襯衫,指給他看剛縫補好的地方。
  
  洛伊困惑地看著那整齊的縫工,不得不承認儘管她傲慢頑固,縫紉技術可是一流。
  
  「通過檢查沒有,爵爺?」她微微取笑地說。「我們可不可以保留這份工作呢?」
  
  她若不是他的俘虜,若不是他敵人的女兒,他很可能會衝動地抱起她來好好地親一下,因為她所幫的忙正是他們迫切需要的。「你們做得很好,」他公正地說道,然後轉身離開,但是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我的手下衣服都已經破舊不堪,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知道現在有衣服可以穿著過冬了。」
  
  珍妮早就料到他可能會想到她們手中若有把剪刀將是很危險的事,因此可能會來檢查她們的工作,但是沒料到他會這麼坦誠地稱讚她。如今見他竟然還有一絲人性,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安和背叛的感覺。
  
  他離開以後,兩個女孩又跌坐在地毯上。「老天!」莉娜看著一旁被他們剪成碎布條的毯子。「我從沒想到這裡的男人也是——人。」
  
  珍妮拒絕承認她也有同樣想法。「他們是我們的敵人,也是爸爸的敵人,詹姆士王的敵人。」話雖如此,但珍妮伸手要去拿剪刀時不禁縮了回來。
  
  莉娜睡著以後,珍妮還是清醒得很,心裡在盤算第二天早晨逃亡的事情。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48:22

  第4章
  
  殘霜還留在草地上,在黎明的晨光中閃閃發亮。珍妮悄悄地爬起身,盡量不吵醒莉娜好讓她多睡一會兒。把各種可能的狀況檢視一遍之後,珍妮已經研究出一套最好的計劃,因而感到相當樂觀。
  
  「時間到了嗎?」莉娜輕聲說著。她轉過身來,見珍妮已開始穿上男襯衫和長襪。
  
  「到了。」珍妮對她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
  
  莉娜臉色一白,但她還是顫抖地站起身,開始穿衣服。「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這麼怯懦。」莉娜說著,一面用手撫著胸口。
  
  「你並不法懦,」珍妮低聲安慰她。「你只是過分擔心後果而已。」
  
  珍妮一面幫她穿衣服一面說:「其實你比我勇敢。因為我如果像你一樣擔心後果,就絕對不會有勇氣做任何事情。」
  
  莉娜緊張地笑笑,沒有講話。
  
  她們把帽子藏在腰間,再穿上見習修女的袍服遮住身上的男裝。太陽又升起來了一點,天色變成灰白。她們等著守衛來帶她們到林間方便。
  
  時間越來越近了,珍妮又低聲把計劃向莉娜叮囑一遍,深怕她到時候一慌就什麼都忘了。「記住,分秒都必須把握,但我們也不能太快行動以免引起別人注意。你把袍子脫掉以後,把它藏到樹叢底下。我們成功的機會在於他們要找的是兩名修女,而不是兩個男孩。如果他們發現我們的袍子,我們就連這營區也逃不出去了。」
  
  莉娜點點頭,緊張地吞嚥口水。珍妮又說:「脫掉袍子以後,你就要看我怎麼做,不要出聲,穿過林子。不要聽別的聲音,也不要看別的地方。他們發現我們不見之後會發出警告,但那沒什麼關係,不要被他們的吵聲嚇著了。」
  
  「我不會的。」莉娜眼裡已滿是恐懼。
  
  「我們就待在林子裡,然後沿著營區南邊外緣到馬廄那裡去。追我們的人不會想到我們又回到營區,只會朝相反的方向找。」
  
  「到馬廄以後,你就待在林子裡,我去牽馬。如果運氣好,看馬的人可能也在找我們而不注意馬了。」
  
  莉娜默默地點頭。珍妮知道如果她們被發現,她必須設法轉移大家的注意力,好讓莉娜有機會逃走。但是要勸服莉娜一個人走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萬一我們分開了——」「不會的!」莉娜叫了出來。「我們不會分開的,我們不能分開。」
  
  「聽我說!」珍妮嚴肅地說。「如果我們分開了,你必須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那樣我才能——隨後趕上你。」莉娜勉強點點頭。珍妮執起莉娜的手緊緊一握,想要灌輸給她一點勇氣。「北邊是朝那座高山那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好。我牽了馬之後,我們就上馬朝北邊騎,一直到山上。到了山頂以後,我們再由兩邊下山,可是我們一定得一直在林子裡面騎。看到路以後,我們就沿著走,但還是要待在林子裡。柯萊莫伯爵一定會派人守在路上。但是他們找的是兩名修女,不是兩個年輕人,如果我們運氣好碰到其他路人,就可以混在裡面,成功的機會就更大了。」
  
  「莉娜,還有一件事,如果他們認出我們並且開始追來,你要拚命朝我所說的方向騎,而我則朝另一個方向騎。那時你要盡量找樹林掩護。修道院離這裡頂多五、六個小時,如果我被抓你一定要繼續走下去。我不知道我們現在的位置在哪裡,只能推測大概是過了邊境在英格蘭。你朝北西北騎,碰到村子就打聽貝爾寇克的方向。」
  
  「我不能丟下你。」莉娜輕聲喊著。
  
  「你一定要——那樣你才能帶父親和族人來救我。」
  
  明白她終究是要回來救珍妮之後,莉娜的臉色開朗了一點。珍妮對她開心地一笑,說:「我相信星期六我們就可以到梅家堡了。」
  
  「梅家堡?」莉娜又困惑了。「我們不是應該留在修道院那裡,然後派別人去通知父親嗎?」
  
  「你如果想留在修道院裡也可以,但是我會要安修女找人陪我回家。父親一定會以為我們還在敵人手中,所以我一定要盡快在他接受敵人的條件之前趕回去。此外他一定想知道他們有多少人手,有什麼樣的武器之類的問題,而這些只有我們才能回答。」
  
  莉娜點點頭,可是珍妮所說的並不是她一定要趕回梅家堡的全部原因,這一點她們兩個人都知道。珍妮最盼望的就是能夠做一些使父親和族人以她為傲的事,而這正是她的大好機會。如果她成功了,她希望能在場看到他們的反應。
  
  守衛的腳步聲近了。珍妮站起來,臉上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微笑。
  
  莉娜也站起身,但是看起來卻像一副要赴刑場的樣子。
  
  「早安,」珍妮對陪她們到林子的守衛高菲爵士說。「我覺得好像還沒睡一樣。」
  
  年紀約三十歲的高菲爵士投給她怪異的一瞥,因為珍妮從來不曾對他說過什麼好話。當他的眼光往下移至她身上時,珍妮緊張起來,因為她在袍服之下又穿上了男裝,顯得比較臃腫。
  
  「你睡得很少。」他顯然知道昨天晚上她們做針線到很晚的事。
  
  珍妮假裝打了一個呵欠,然後斜眼瞥了他一眼。「我們待會兒可不可以在溪邊多待幾分鐘洗一洗,讓自己清醒一下?」
  
  他側頭看她,臉上一副懷疑不定的神色,終於點了點頭。「十五分鐘,可是我起碼要能看見你們一個人的頭部。」
  
  他站在林子邊緣等著,臉半側過去,眼睛則始終看著她們的頭部,未曾往下移過。
  
  珍妮知道到目前為止,這些守衛從來不曾用異色眼光看她們,這一點她今天特別感激。
  
  「要保持鎮靜。」珍妮道,一面領著莉娜往溪邊走。
  
  「這水看起來很冷的樣子,莉娜。」珍妮大聲說著好讓高菲聽到,同時小心地把修女戴的帽巾取下,撲在跟自己差不多高的樹枝上,然後低下身子走到莉娜身邊,要莉娜也依樣畫葫蘆。
  
  兩分鐘以後,她們都已經脫下了袍服,把它們藏在一堆樹叢裡,然後她又將一條手帕棄在往她們反方向的一根樹枝上,假裝是她們往那邊走時不小心遺落的。她再低著身子跑回來趕上莉娜。
  
  「那樣應該能讓他們找錯方向,為我們多爭取一點時間。」然後這兩個女人彼此打量了一下,整理對方的帽子,把長頭髮塞到帽子底下。
  
  珍妮對莉娜露出一個鼓勵和讚許的笑容,然後牽著她的手迅速鑽進樹叢,沿著營區外圍朝北走,心裡暗禱高菲能多給她們一點時間。
  
  幾分鐘以後,她們已經依照計劃來到馬廄附近,躲在樹林裡屏息觀察動靜。「待在這裡不要動!」珍妮掃瞄一下四周確定沒有人看守。她看到一個守衛躺在馬廄的另一邊地上睡覺。「守衛在睡覺,」她高興地對莉娜說。「如果我在偷馬的時候他醒了抓到我,你就還是照計劃走著往我說的方向去,懂不懂?要留在林子裡,朝後面那座高山上走。」
  
  不等莉娜回答,珍妮開始朝前爬行,到了林邊又停下來觀望一下。
  
  營區大部分的人仍在睡覺,而馬匹就近在咫尺。
  
  珍妮牽了兩匹馬,小心翼翼地走出來。那個守衛只微微動了一下,仍然在睡他的大頭覺。兩分鐘後她已經把一匹馬交給莉娜,兩人牽著馬匹往林子深處走去,地上潮濕的落葉吸收了馬蹄和她們的腳步聲。
  
  她們踩著一棵倒下的樹幹當腳墊,爬上高高的馬背。珍妮掩不住臉上的興奮之色。
  
  當她們朝山脊上騎去時,營區裡響起了敲起床鐘的聲音。
  
  聽見鐘聲和隨之而起的嘈雜人聲,她們急忙策馬加速前進。
  
  她們的騎術都很精湛,但是跨騎在沒有鞍的馬背上,她們必須用雙腿緊夾馬側以免滑落,這樣也是一種要馬快跑的訊號,所以騎速相當快。
  
  樹林太密,只有些許陽光透進來,使得珍妮只好放棄辨認方向,單憑直覺前進。
  
  珍妮笑著拍拍坐下的馬頭。「莉娜,你想想看有關『黑狼』的傳說——他的馬不是跑得飛快,名字叫做『雷神』嗎?」
  
  「是呀!」莉娜答道。
  
  「還有,他們不是說那匹馬全身漆黑,只有前額上有個白色的星星記號?」珍妮又說。
  
  「不錯。」
  
  「這匹馬不正是這樣子嗎?」
  
  莉娜看看她的馬,點點頭。
  
  「莉娜,」珍妮輕聲笑著。「我把『黑狼』的『雷神』偷來了!」
  
  聽見自己的名字,那匹馬的耳朵動了一下,莉娜也忘記處境,開懷笑了出來。
  
  「這就是為什麼剛才我發現它是跟別的馬分開系的原因,」珍妮讚賞地打量這匹駿馬。「而且它跑得比你那匹快許多,我得一直拉住它讓它放慢一點。」她拍拍馬頭。「真是一匹漂亮的馬。」她對這匹馬並無敵意——只是對它的前任主人而已。
  
  「洛伊——」高菲站在洛伊的帳篷前,神情又窘又悲。「那兩個女人……呃……逃走了,大概在四十五分鐘以前——裡克、尤斯和萊尼都已經到林子裡去找她們了。」
  
  洛伊正要抓起襯衫來穿,聽見這話煞住手,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瞪著他的手下。「她們什麼?」他臉上的表情是又想笑又氣惱。「你是跟我說,」他生氣地從那兩個女孩昨天縫補好的衣服堆裡抓起一件襯衫。「你竟然被兩個天真的女孩子騙過——」他把手伸到袖子裡,卻訝異地發現袖口竟然封死了。他咒罵一聲又抓起一件,先檢查看袖子有沒有問題,才剛要把手套進去,整只袖子就像變魔術一樣地脫落了。
  
  「我發誓,」洛伊咬牙切齒地說。「等我抓到那個藍眼睛的巫婆,我要——」他氣得講不出來了,把那件襯衫一丟,走到櫃子前取出一件新的穿上。他佩上短劍,然後走近高菲的身旁。「告訴我你最後看見她們的地方在哪裡。」
  
  「在那邊的林子裡,」高菲說著。「洛伊——」他帶著洛伊走到掛著她倆頭巾的地方。「呃……沒必要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吧?」
  
  洛伊眼裡閃過一絲笑意。他明白此事對高菲算是奇恥大辱,最好不要張揚。「不必發警報,」洛伊沿著溪岸走下去,仔細搜尋樹叢裡面。
  
  「找她們是很容易的事。」
  
  一個小時以後,他可不這麼肯定了,而且不再覺得好笑,怒火越來越高漲。他需要這兩個女人當人質,她們是往梅家堡之鑰,而且說不定可以使他們不流血、不傷人就進入梅家堡大門。
  
  他們五個人把林子都搜遍了——朝著珍妮故意留下手帕的東方,結果什麼也沒找到。最後洛伊的結論是那兩個女孩之一——無疑是那個藍眼睛的——故意留下這個線索誤導他們。
  
  高菲站在一邊,而裡克則滿臉輕蔑之意。洛伊生氣地把那兩件頭巾從樹上扯下。「發警報,組成搜索隊,把這林子每一英吋地方都找過。她們一定躲在林子最密的地方。這林子太密,我們可能得用走的。」
  
  二十個人開始沿著溪邊往林間搜尋。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終於,已經到下午了。
  
  洛伊站在溪邊,望著北方山上的密林,臉上表情越來越冷峻。起風了,天色一片陰沉。
  
  泰凡朝他走來。「我聽說那兩個女人今天早上跑了。」泰凡昨晚去狩獵,剛剛才回來。他順著洛伊的目光往北邊的高山那邊看過去。「你想她們會朝山裡走嗎?」
  
  「她們用走的不太可能,」洛伊的聲音藏不住怒氣。「可是她們也許走路繞過去。我派人到路上查問,但是碰到的路人都不曾見過這兩個女人。只有一個住在小木屋裡的人說,他看見兩個男孩騎馬朝山裡去。」
  
  「不管她們在哪裡,如果她們走到山裡的話一定會迷路——山裡樹林太密,看不見太陽,不能辨認方向。此外她們也不知道自己的位置究竟在哪裡,根本無從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
  
  泰凡沉默了一會兒,望著遠山,猛然回頭看洛伊。「我剛才回來的時候,還以為你昨天晚上突然決定自己去打獵了。」
  
  「為什麼?」
  
  泰凡猶豫了一下。他知道洛伊極為珍愛那匹馬。事實上「雷神」的功績和它的主人幾乎齊名,也一樣具有傳奇性。宮廷裡一個名女人曾對朋友抱怨過,如果洛伊對她有對「雷神」一半多的感情,她就覺得很幸運了。而洛伊的說法是,如果那個女人對他有「雷神」對他那般忠心,他就會娶她了。
  
  「洛伊……」
  
  洛伊聽出他弟弟猶豫的口吻,轉頭看過去,目光卻突然被泰凡腳邊一堆異常高起的枝葉所吸引。直覺使他用靴尖踢了一踢,然後他看見了——修女的灰袍子。他伸手撿起來,泰凡則說道:「『雷神』不在馬廄裡,那女人一定把它偷走了。」
  
  洛伊緩緩直起身子,緊繃著臉。「我們一直在找兩名步行的修女,結果應該找的是兩個騎著我的馬的男人。」洛伊低聲詛咒,轉身朝馬廄走去。經過那兩個女孩住的帳篷時,他把她們的袍服朝裡頭氣沖沖地一丟、然後開始跑起來。泰凡緊跟在他後面。
  
  看馬廄的守衛向洛伊行了一個禮,但是洛伊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整個人騰空提起來。「今天早上是誰負責看守這裡?」
  
  「是——我,爵爺。」
  
  「你有沒有離開崗位?」
  
  「沒有!爵爺!沒有!」他急忙喊道,因為依軍法那樣的處罰是死刑。
  
  洛伊惱怒地把他甩到一邊。幾分鐘後,洛伊和泰凡帶了十個人加速往北騎去。騎到一半的時候,洛伊又重作調配,讓四個人分頭去找,自己則帶著泰凡、裡克和另外五個人下山,繞過山區來到北側的路上。那條路到這裡就分作兩條,一條往西北,一條往東北。洛伊勒令大家停馬,皺著眉頭無法決定該走哪條路。她們也許會朝西北,但也可能會故意繞路。他抬頭看看天色,大概再過兩小時天就要黑了。往西北的那條路通往山區,在晚間更不容易行走。照理推測,這兩個女人應該會選擇比較安全的路。主意打定,他就派裡克和其他人沿東北這條路搜二十英里看看。
  
  另一方面,洛伊則領著泰凡往西北騎去,心裡氣沖沖地想到,那個藍眼女巫說不定也不怕晚上冒險走山路。她敢做任何事情。他又想到昨天晚上自己是如何有禮貌地感謝她為他們補衣服,而她又是如何甜蜜地接受他的謝意,他更生氣了。她是什麼也不怕,起碼到目前為止是如此。
  
  但是等他抓到她以後,她就會知道什麼叫作怕。她會學到怎樣怕他。
  
  珍妮一面愉快地哼著歌,一面又往火堆裡加了兩根樹枝。遠處林間傳來某種野獸的吼聲,她的歌聲更大了,藏住自己的懼意,對可憐的莉娜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白天本來似乎要下雨了,但此刻又已是明月高照,使珍妮慶幸不已。
  
  又響起一陣野獸的嗥聲,莉娜把身上的毯子裹緊一點,望著她的姊姊。「那是什麼聲音?」她的嘴唇泛白,說不出那個「狼」字。
  
  珍妮知道那裡不只有一匹狼,而是好幾匹。「你是說剛才那貓頭鷹叫?」她故作輕鬆地笑著說。
  
  「不是貓頭鷹。」莉娜說著,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差一點喘不過氣。莉娜從小就有肺病,現在在這濕冷的山區夜裡又復發了。
  
  珍妮安慰著莉娜說:「就算不是貓頭鷹;也不會有任何野獸敢靠近火的。我知道,從前有一次加裡告訴過我野獸怕火。」
  
  但是她也知道,在這種時候生火所冒的危險就跟被狼吃掉差不多。
  
  即使是在林子裡,一點點火光也能從老遠就看到。雖然她們離大路有好幾百碼遠,但她仍然感覺得到被抓到的危險。
  
  她屈起腿來,下巴頂住膝蓋,為自己增加一點安全感。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朝著「雷神」的方向點點頭說:「你有沒有看過這麼漂亮的動物?今天早上我騎上去的時候,原以為它會把我拋下來,但它似乎知道我們的需要。很快就安靜下來了。更稀奇的是,今天一整天它都很溫馴,似乎知道我要做什麼,不用我催它就知道怎麼走。想想看,我們回去以後爸爸會有多高興,我們不僅逃出了『黑狼』的魔掌,還把他的馬也偷跑了。」
  
  「你還不能確定它是不是他的馬。」莉娜說道。
  
  「一定是的!」珍妮驕傲地說。「它正是傳說和歌謠裡所形容的樣子。此外每次我說到它名字時,它就會看我。」為了證明這一點,她就輕聲呼喚它的名字,那匹馬果然轉過頭來,用那像人一般聰明的眼睛望著她。「就是它沒錯!」珍妮高興地說著,但是莉娜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珍妮,」莉娜睜著悲傷的大眼睛,打量她姊姊勇敢的笑容。「你想為什麼你那麼勇敢,而我卻這麼膽小?」
  
  珍妮笑了。「因為上帝是公平的。你擁有美貌,所以上帝就給我一些東西平衡一下。」
  
  「哦,可是——」莉娜停下來,因為那匹黑馬突然昂起頭,發出高昂的嘶鳴劃過夜空。
  
  珍妮連忙跳起來衝到「雷神」旁邊,用手摀住它的口鼻讓它安靜下來。「快——把火弄熄,莉娜!用毯子!」珍妮緊張得心都快跳了出來,側頭傾聽有沒有人聲。「聽我說,等我騎上『雷神』之後,你就鬆開你的馬,讓它從那邊跑下去,然後你再回來躲在那棵倒下的樹底下。在那裡不要出聲也不要離開。一直到我回來。」
  
  珍妮說著迅速攀上馬背。「我要騎著『雷神』到路上往那邊的高地去。如果那個魔鬼伯爵在那裡,他一定會追我。」她掉轉馬頭,同時又對莉娜說:「如果他抓到我,你就依照我們的計劃,沿著路走回修道院,然後要父親來救我。」
  
  「可是——」莉娜發著抖,低聲要說話。
  
  「請你一定要聽話!」珍妮說完,就騎著「雷神」穿出林子往大路上走,故意弄出聲音以引開追兵注意到莉娜的藏身之處。
  
  「在那裡!」洛伊對泰凡喊道,一面指著遠處一個往高地奔馳的黑影。
  
  他們連忙加速策馬追去,但是在靠近剛才她們休息之處的時候,他們聞到一股火堆剛熄滅後散發出的煙味,洛伊和泰凡停下馬。「去找她們的營地,」洛伊喊道,同時自己策馬繼續追下去。「說不定會找到那個年輕的女孩。」
  
  「他媽的,她還真會騎!」洛伊用近乎讚佩的眼光盯著前面騎在「雷神」上面的嬌小身影,相距有三百碼左右。他憑直覺就知道自己在追的是珍妮,而非她膽小的妹妹——一如他可以確定那匹馬就是「雷神」。
  
  「雷神」正盡全力奔跑著,但是與他的距離越來越近,因為珍妮不肯讓它直接躍過障礙物,一定要從旁邊繞騎過去,因此耽誤不少時間。珍妮沒有用馬鞍,所以不敢冒險讓馬跳太高,以免把她從馬背上摔下來。
  
  洛伊追到和她距離只有五十碼的時候,看見「雷神」突然改變方向,不肯跳過一棵倒在路上的樹幹——這是表示它感覺到前面有危險,因此想保護自己和主人。洛伊心中一陣恐慌,發出一聲喊叫,因為他遠望過去就知道前面有一道急降的陡坡。「珍妮,不要!」他喊著,可是她不理會他的警告。
  
  珍妮已經怕得快到歇斯底里的狀態,不顧一切地策馬倒退幾步,然後再用腳跟夾緊馬的側腹。「走啊!」她喊著。「雷神」猶豫了一下,終於聚攏四蹄,拚力往前跳出去。一聲尖叫劃過夜空,珍妮失去平衡,由跳躍的馬背上滑落下來,先是抓住它的馬鬃,然後又落到一棵傾倒的樹的樹枝間。接著傳來一個讓人心寒的聲音——動物直落陡坡,跌滾而死的聲音。
  
  珍妮蹣跚地沿著糾結的樹枝往外爬,這時洛伊跳下馬,快步跑到崖邊來。她撩開披散在眼前的頭髮,才發現離她幾英尺外之下竟是一片黑暗。她又往洛伊看過去,只見他緊繃著臉往下瞪著那片陡坡。當他伸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臂時,她已經六神無主地不知道喊痛或閃避,只是任由他拉著自己沿著陡坡往下溜。
  
  起先珍妮想不透他要幹什麼——然後她開始明白了——「雷神」!他在找他的馬!她倉皇地往底下崎嶇的坡地望著,心中暗禱著希望那匹神駒能夠無恙。她與洛伊幾乎同時看見了它,黑色的身軀靜靜地躺在幾碼外。
  
  一塊石頭擋住了它的跌勢,但也折斷了它的頸子。
  
  洛伊甩開珍妮的手臂。她呆立在那裡,又驚又怕地瞪著那匹被自己害死的駿馬。彷彿像做夢一樣,她看著英格蘭最勇猛的戰士屈膝跪在死馬之前,緩緩撫摩著黑色的馬毛,低聲說著話。
  
  珍妮的眼眶濕潤了,但是當洛伊猛然站起來轉身面對她時,她的悲傷頓時又被惶恐蓋過。她本能地轉頭想跑,但動作還是不夠快。他抓住她的頭髮把她拉了回來,他把她身子轉過來面對著他,手指緊緊抓住她髮根。「你該死!」他凶狠地喊著,眼睛冒著怒火。「你剛才害死的那匹馬比絕大多數人都勇敢而忠心!也正因為如此它才會被你害死。」珍妮蒼白的臉上又悲又懼。但這並未使他軟化,反而更用力抓緊她的頭髮,使她的頭往後仰。「它知道下面什麼都沒有,也警告過你,而你還是讓它去送死!」
  
  他鬆開了她,但轉眼又抓住她的手腕,粗暴地拉著她往上面走。珍妮這時才恍然,他剛才拉著她一起下坡來的原因,是怕她又把他另外一匹馬也偷走了,但其實那時候她就算有機會也不曾想到要試試,可是現在她的理智逐漸恢復了,因此當他把她拋上馬背時,她頓時發現這正是一個脫身機會。洛伊正要自己跨上馬背,珍妮突然用力一扯韁繩,想把它從他手裡奪下來。但是這個計劃失敗了,他毫不費力地就跳上疾馳的馬背,伸手一把抱住珍妮的腰際,使她幾乎無法呼吸。「你要是再耍花樣,」他在她耳邊狠狠地說。「你要是再激怒我一次,我就要讓你一輩子都後悔莫及!」他環抱著她腰間的手臂猛一用勁。「聽懂沒有?」
  
  「懂了!」珍妮喘著氣說道,他才緩緩鬆開她身子。
  
  莉娜縮在珍妮要她守候的樹幹下,看著藍泰凡牽著她的馬往這邊騎過來。她可以看見馬的腿和泰凡的腿,心想自己應該再往林子深處躲一點,可是那樣她就可能會迷路。
  
  此外珍妮曾要她等在這裡,於是莉娜決定還是老實地遵照珍妮的指示。
  
  泰凡的腿離她更近了。他在火堆前停下來,用靴尖踢一踢灰燼。莉娜可以感到他的目光正往她藏身的樹叢間搜索。他突然又朝她這邊走近,她的心快跳出來了。她用手捂著嘴,忍住不要咳出來,一面緊張地瞪著在她前面幾英吋之外的靴子。
  
  「好了,出來吧,小姐。你讓我們玩了一場捉迷藏,可是現在遊戲已經結束了。」
  
  莉娜希望他只是在唬她,於是更往底下縮了一點。「好吧!」泰凡歎一口氣。「我想我只好自己動手抓你了。」他突然蹲下來,然後一隻大手往下穿過枝葉間摸索,最後在她胸部停祝他的手放鬆了一下,然後又抓緊,彷彿想辨認自己抓到的是什麼。
  
  莉娜感到既羞又怕,喉間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突然明白自己摸到的是什麼,猛地把手抽回,然後又往下一抓,握住莉娜的手臂把她拉了出來。
  
  「好哇,好哇,」泰凡說著。「我好像找到了一個林中仙子。」
  
  莉娜沒有珍妮那種膽量打他或咬他一口,只能對他怒目而視,聽任他把她拋上馬背,然後牽著她的馬走出去。
  
  他們穿過林子走到大路上。莉娜希望珍妮已經逃脫,抬眼往路那頭望過去。
  
  她的心往下一沉,只見珍妮坐在「黑狼」的鞍前朝這邊騎過來。泰凡引著馬騎到他哥哥旁邊。
  
  「『雷神』在哪裡?」泰凡問道。
  
  洛伊懾人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死了。」
  
  洛伊緊抿著嘴,心裡的怒火越升越高。除了「雷神」之死帶給他的失落感之外,他是又餓又累,同時更惱這個紅頭髮的女孩(他現在知道她的髮色了)竟然能騙過他一個身經百戰的守衛,搞得他半個營區天翻地覆,又害他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找她。但讓他更怒的是她那不肯屈服的意志力、堅挺的背脊和抗拒的態度。她就像一個被寵壞的小孩,死也不肯認錯。
  
  他們騎回營區的時候,大家都在看他們,臉上的表情鬆懈下來,但是誰也不會傻得歡呼出來。讓兩個俘虜逃走已經夠糟了,而更難以接受的是這兩個俘虜竟然還只是兩名弱女子,這真是天大的羞辱。
  
  洛伊和泰凡騎到了馬廄前。洛伊下了馬,然後粗魯地把珍妮拉下來。珍妮轉身要朝自己的帳篷走去,但是洛伊猛力把她拉回來,她極力忍住痛呼。「我要知道你是怎麼把馬偷走而不被守衛發現的。」
  
  每個人都緊張地望著她。
  
  「回答我的話!」
  
  「我不必偷,」珍妮盡量表現出一副驕傲和蔑視他的態度。「你的守衛睡著了。」
  
  洛伊眼裡閃過一絲痛苦和不信的神色,但是臉上並無表情。他冷冷地對裡克點點頭,於是那個金髮巨人手裡拿著巨斧穿過人群,直朝那個守衛走過去。
  
  珍妮看著那極力抗掙的可憐守衛,不知他會受到怎樣的處罰。她知道他一定會受罰,但應該不會大嚴重。還是會很嚴重呢?她不知道答案,因為洛伊已經抓著她手臂把她拉走了。
  
  洛伊抓著她穿過營區的時候,她可以感到旁邊投過來的眼光裡都帶著憤怒的敵意。
  
  她愚弄了他們,他們恨她,而伯爵也比以往更氣她了。珍妮半跑地跟著洛伊的步子,以免手臂被他拉得脫臼。
  
  當她發現洛伊是要把她帶往他自己的帳篷時,她慌了。「我不要進去!」她喊道,一面掙扎著往後退。
  
  伯爵低聲咒著,伸手把她抱起來拋到他肩上,她的長髮披散在他的小腿處。
  
  旁觀的人見她這樣公然受辱,都笑著歡呼起來,令珍妮憤怒得差點噎著。
  
  走進帳篷裡,洛伊把她丟到鋪在地上的毛皮上,站在那裡看看她爬坐起來。
  
  她站了起來,像只被逼到角落的困獸一樣瞪著他。「如果你敢污辱我。我會殺掉你,我發誓!」她喊著,心裡卻被他的冷峻表情嚇得半死。
  
  「污辱你!」他輕蔑地複述道。「你現在最不可能激起的就是我的性慾。你要待在這個帳篷裡是因為這裡已有嚴密的防衛,我不必再浪費人力監視你。此外,你現在是在整個營區的中央,如果你要逃跑,我的手下會把你攔截祝明白了沒有?」
  
  她對他怒目而視,始終冷冷地不肯講話,這種傲慢不屈的態度使洛伊更加惱怒,雙手在身側緊緊握拳,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發作出來。「如果你再惹出什麼事,我會讓你一輩子都像生活在地獄裡。懂不懂?」
  
  珍妮看著他那凶狠的怒容,明白他一定說到做到。
  
  「回答我!」他惡狠狠地命令著。
  
  明白他已經快失去理性,珍妮終於點了點頭。
  
  「還有——」他兀然住口不再講下去,彷彿怕自己會失去控制。他轉過身,掀起桌上的酒瓶正要灌一口,恰好他的侍童佳文進到帳篷裡來,腋下挾著一堆毯子。男孩的臉上是一副又氣又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怎麼了?」洛伊問道,酒瓶舉在半空中。
  
  佳文抬臉看著他的主人,「這些毯子,爵爺。」他轉頭對珍妮投以控訴的一瞥。「她不但沒有把它們補好,反而把它們剪得破破爛爛的。我們本來就已經夠冷了,現在……」珍妮怕得心怦怦跳,只見洛伊非常緩慢地把酒瓶放回桌子上,用讓她背脊悚然的低聲說道:「到這裡來。」
  
  珍妮搖搖頭,往後退了一步。
  
  「你這樣只會使自己更不好過,」他警告著。「我說,到這裡來。」
  
  珍妮後悔剛才為什麼不曾跳下崖去。帳篷入口是掀開的,但是她出不去,因為外面已經圍了一群人等著看好戲,等著聽她哭著求饒。
  
  洛伊對侍童發令說:「佳文,把針線拿來。」她的冷峻目光始終盯著珍妮。
  
  「是,爵爺。」佳文走到角落把針線拿出來,放在洛伊身旁的桌上,然後退開站在一旁,訝異地看著洛伊把那一堆破布條拿起來遞給那紅頭髮的女巫。
  
  「你要把每一條毯子都補好。」他用異常平靜的語氣對珍妮說道。
  
  珍妮望著他,不覺鬆了一口氣。她害他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搜尋她,害死了他的駿馬,又破壞了他的衣服,如今他唯一的懲罰只是要她把毯子補好。這樣就叫做讓她生活在活地獄之中?
  
  「除非你把每一條毯子都補好了,否則不准睡覺,你懂不懂?」他的聲音像鋼一樣平滑冷硬。「在我的手下有暖和的毯子蓋之前,你也得一起受凍。」
  
  「我——懂。」珍妮顫抖著說道。他的態度是那麼收斂,使她覺得他其實並無意對她做更進一步報復。事實上當她走上前,伸出顫巍巍的手要拿那些破毯子的時候,還在想以往的傳說都太誇大了他的殘暴——但是這念頭轉眼間就粉碎了。
  
  「哦!」她驚呼出來,因為他的巨掌猛然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整個人往前一拉。
  
  「你這被寵壞的小婊子,」他咬牙切齒地說。「在你小時候就應該有人把你痛打一頓,讓你不那麼驕傲。既然你那時沒有挨打,現在就讓我來吧——」他舉起手來,珍妮本能地抬起手臂護著頭,以為他要打她耳光。可是他的巨手沒有打下來。「如果我打下去,會把你的頸子打斷。我另有主意——」珍妮還來不及反應,他就已經坐了下來,同時順勢一拉把她放倒在他的腿上趴著。「不要!」她驚呼出來,惶恐地扭動著身子,心知外面圍觀的人正在留意帳內的一舉一動。「你敢!」她拚命往地上躲,但是他用腿夾住她的腿,然後舉起手來,狠狠地往她屁股打下去。「這一下是為了我的馬。」珍妮強忍住淚,緊緊咬住嘴唇,不一會兒她的嘴唇就被咬得流血了。他的手不斷舉起、打下,舉起、打下,每次都奇痛無比。「這一下是為了你所破壞的東西……為你笨得想逃跑……為那些毯子……」洛伊有意打到她哭著求饒就停,可是他一直打得手都疼了,卻只見她拚命扭動著身子閃躲,嘴巴裡一聲也不哼出來。事實上,要不是她的身子在被他打到時會猛地一緊,他還真要懷疑她到底有沒有感覺了。
  
  洛伊的手又揚起來,但他遲疑了一下。她的臀部和整個身體都繃緊了,正等著他這一掌打下來,但是她依舊沒有出聲。他突然覺得很厭惡自己,而由於她既不哭著求饒,也就無法帶給他任何快感。他突然把她推開,自己站了起來,站在那裡瞪著她,呼吸急促不定。
  
  即使是現在,她的自尊也拒絕讓自己癱軟地趴在他腳前。於是她用雙手撐著地,搖搖晃晃地慢慢站起來,顫著雙手整理衣衫。她低垂著頭,在他的瞪視之下戰慄了一下,然後又試著挺起那不住發抖的肩膀。她看起來是那麼弱小,那麼無助脆弱,使他突然覺得良心不安。「珍妮——」他開口道。
  
  她抬起頭,洛伊不禁又驚訝又佩服地望著眼前的她。她站在那裡,像一個狂野而被激怒的吉普賽人,頭髮像金紅色的火焰一樣披散下來,藍色的大眼睛裡盈滿淚光和恨意。她緩緩舉起手……手裡赫然是一把匕首,顯然是剛才他打她時乘機從他靴子裡偷拔出來的。
  
  就在這最不可能的一刻,就在她高舉起匕首要往下刺的時候,洛伊竟突然覺得她真是他所見過最迷人的生物,一個野性難馴、美麗的憤怒天使。她勇敢地面對著高大的敵人,胸膛因憤怒而劇烈地起伏著。洛伊至此豁然明白。他可以傷害她、羞辱她,但是永遠不能屈服她那堅決的意志。而突然之間,洛伊自己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希望她屈服了。他伸出手,溫和地說:「把匕首給我,珍妮。」
  
  她把匕首舉得更高了,而且瞄準他的心臟。
  
  「我不會再傷害你了。」他平靜地說著。侍童佳文偷偷欺到她身後,滿臉殺氣地準備保護主人的性命。洛伊又說:「同時,」他的語氣彷彿是在對佳文下命令。「我那過度熱心的侍童,此刻正站在你的背後,但是他不會乘你下手時把你的喉嚨劃破。」
  
  珍妮大怒,她全然忘了還有一個侍童在帳篷裡。而他剛才已把洛伊羞辱她的那一幕都看在眼裡了!這個發現使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把匕首給我。」洛伊把手伸到她面前,深信她會交出來。她交了出來,匕首閃電般劃過空中,直往他的心臟刺去。他本能反應地用手臂一揮,格開了她的攻勢,然後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扭,把匕首奪了下來,同時一把抱住她身子,把她緊箍在他身前。但是她已經劃破他靠右耳附近的臉頰,鮮血汩汩地流了下來。
  
  「你這嗜血的小巫婆!」他由齒縫間憤憤地低吼著,先前對她的欽佩完全消失了。
  
  他感到血從自己的臉頰流下。「如果你是男人,我一定會把你殺死!」
  
  佳文愕然看著主人的傷,然後帶著殺氣瞪著珍妮,似乎比洛伊還要憤怒十倍,「我去把守衛找來。」他說著,又惡狠狠瞄她一眼。
  
  「別傻了!」洛伊斥道。「你要讓事情傳出去,說我被一個修女刺傷了?敵人見到我就膽寒的原因是怕我,怕有關我的傳說!」
  
  「對不起,老爺。」佳文說道。「可是你放她走了之後,又怎麼能讓她不講出來呢?」
  
  「放我走?」珍妮突然由眼前這一幕流血景象中醒覺。「你要把我們放了?」
  
  「遲早,如果我沒先把你殺掉的話。」洛伊斥道,一面把她用力推倒在帳篷角落的一堆毯子上。他瞪著她,同時拿起酒瓶喝一大口酒,然後看看旁邊桌上擺的針線,「找一根比較小的針來。」他對侍童命令道。
  
  珍妮坐在毯子堆上,被他的言行搞得又氣又困惑。她的理智漸漸恢復了,想起他剛才說的:「敵人見到我就膽寒的原因是怕我;怕有關我的傳說。」在她的心思深處,早已獲得了一個結論:「黑狼」並不像傳說中所說的那麼壞。他要真是那麼壞,早就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了。但相反的,他顯然還有意放她和莉娜走。
  
  等佳文拿了一根較小的針回來的時候,珍妮對這個自己前幾分鐘前還想殺死的人幾乎感到同情了。她不能,也不會忘掉他曾經打她,可是此刻她覺得他倆之間已經扯平,因為她也傷了他的臉和自尊。她坐在那裡看著他喝酒,心裡暗自決定目前最聰明的方法就是別再激怒他,以免他又改變主意,不放她們回修道院去了。
  
  「我得先把你的鬍子刮掉,爵爺。」佳文說道。「不然我看不見傷口,無法縫它。」
  
  「那就刮掉吧!」洛伊咕噥著。「就算你看得見傷口,也不見得就能縫好。我身上的許多疤都可以證明你的技術。」
  
  「可惜她割到的是你的臉,」佳文說:「而你的臉上已經有不少疤了。」他說著,一面準備刀子和熱水要替洛伊刮鬍子。
  
  佳文動手的時候站在「黑狼」前面,完全擋住了珍妮的視線。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珍妮的身子越來越往旁邊傾去,忍不住好奇地想看看遮在那大鬍子底下的會是怎樣一副可怕的面孔。他的下巴會是尖瘦短小的嗎?她一面猜著,一面更向左邊靠了一點,結果身子歪得差點失去了平衡。
  
  洛伊可沒忘記她還在場,而且也不敢再信任她。他從眼角監視著她的舉動,只見她越來越往旁邊靠。他嘲弄似地對他的侍童說:「往旁邊站開一點,佳文,讓她看看我的臉,省得她拚命想隔著你看過來而摔倒。」
  
  珍妮這時已歪得太厲害而無法迅速站直假裝她未曾偷看,紅潮頓時湧上她的臉頰。
  
  她連忙把目光自洛伊臉上移開,但仍訝異地發現「黑狼」實際上比她所預期的年輕很多。而且他的下巴既不瘦尖也不短小,而是方正、堅毅的,中央還略微凹陷下去,除此之外,她還來不及看仔細。
  
  「來啊!來,不要害羞。」洛伊揶揄地慫恿著她,不過剛才喝下去的烈酒也有相當影響,使他的脾氣漸消。此外,發現她竟那麼快就由一個蓄意行刺的兇手變成一個滿懷好奇的年輕女孩,使他覺得既困惑而又有趣。「仔細看看你剛才想把你的名字刻上去的這張臉吧!」他望著她的側影說。
  
  「我要開始縫你的傷了,爵爺。」佳文說著,皺起了眉頭。「傷口很深,而且也有點腫,縫好以後可能會很醜。」
  
  「盡量不要讓我變得太可怕而把珍妮小姐嚇著了。」洛伊諷刺地說。
  
  「我是你的侍從,爵爺,又不是作針線活的。」佳文說道,針線舉在洛伊那道由太陽穴延伸到下頷的傷口上。
  
  他說到「作針線活的」突然使洛伊想到珍妮那精細的縫工。於是洛伊把佳文揮退到一邊,眼光瞪在珍妮身上。「到這裡來。」他用平靜中帶著權威的聲音對珍妮說。
  
  珍妮此刻已不想再冒險激怒他,以免他又改變主意不放她們,千是她小心翼翼地站直身子,朝他走過去。
  
  「再走近一點,」見她停在他手能觸及的範圍之外,他又吩咐道:「似乎你應該把你所破壞的每一樣東西都補好。幫我縫臉吧!」
  
  在燭光照耀下,珍妮看見自己在他臉上造成的傷口。見到那劃破的肉,又想到要用針穿過它,珍妮只覺得自己要昏倒了。她嚥下湧上喉頭的苦澀,顫動著雙唇低聲說:「我——我不能。」
  
  「你能的,而且也必須縫。」洛伊堅決地說道。一秒鐘以前,他還在懷疑自己讓她拿針靠近他是否明智,但此刻見到她這副害怕的表情,他覺得安心了。
  
  事實上,他認為強迫她面對並且用手去摸那傷口,對她才算是一種報應!
  
  佳文很不甘願地把針線交給珍妮。她拿著針線,手不住發抖。終於她舉起針線,正要觸碰那傷口時,洛伊卻抓住她的手用冷冷的語氣警告說:「我希望你不會再想讓我有不必要的疼痛吧?」
  
  「不會,我不會的。」珍妮虛弱地說。
  
  洛伊滿意了,伸出酒瓶遞給她。「來,先喝一點這個。它會鎮定你的神經。」這一刻就算他拿給她毒藥要她喝下去,她也會喝的,因為她已經嚇得六神無主了。她舉起瓶子連喝三大口,嗆了一下,然後舉起來又喝了一些。她原打算再喝一點的,但洛伊一把拿開她緊抓著的酒瓶。「喝太多了會讓你視線模糊,手也會不聽指揮,」他說道。「我可不希望你把我的耳朵縫了起來。現在,開始縫吧!」他把頭轉過去冷靜地讓受傷的那邊臉對著她,而佳文就站在她身邊,小心監視著不讓她再有任何傷害舉動。
  
  珍妮從來不曾用針刺過人肉。當她把針穿過洛伊那紅腫的皮膚時,忍不住噁心得發出低吟。洛伊由眼角瞥向她,倒深怕她會昏倒。「你如果要做刺客,似乎胃還不夠強壯。」他說著,一方面是想轉移自己對疼痛的注意力,一方面是想轉移她對這血腥工作的注意力。
  
  珍妮咬著唇,把針再往下刺到他的肉裡。見她臉上毫無血色,洛伊又設法講話轉移她的心神。「你怎麼會想當修女的?」
  
  「我——我不想當。」她喘著氣說。
  
  「那你在貝爾寇克的修道院裡幹什麼?」
  
  「是我父親把我送到那裡去的。」她說著,又強行嚥下心頭湧起的噁心感。
  
  「因為他認為你適合當修女?」洛伊不太相信地問道。「他一定看到你另一種我沒看出的天性。」
  
  他見她開始有點笑意了,臉頰也恢復了一點紅潤。
  
  「事實上,」她緩緩說著,而當她心情較放鬆時,聲音竟是出奇地柔美。「我想你可以這麼說,他送我去修道院是因為他見到與你所見的同一種天性。」
  
  「真的?」洛伊問道。「你為什麼想殺他呢?」
  
  珍妮忍不住笑了。她從昨天起就沒有吃任何東西,空著肚子喝酒使酒精很快就在她血液裡發揮作用,使她全身上下都變得暖和而鬆懈。
  
  「怎麼樣呢?」洛伊追問著,一面打量著她嘴角露出的笑渦。
  
  「我沒有要殺我父親。」她收起笑容說著,又縫下去一針。
  
  「那麼你做了什麼事,而讓他把你趕到修道院裡去?」
  
  「部分原因是我拒絕嫁給某人——我以某種方式拒絕了。」
  
  「真的?」洛伊確實感到有點驚訝,因為他想起從前在亨利的宮廷裡,他曾聽說過一些有關梅家長女的傳言。據說梅家的長女又醜又呆板,生性冷漠,注定要當一輩子老處女。他絞盡腦汁想著到底是誰這樣形容她的——是包艾得,由詹姆士王宮廷中來的特使羅敦湖伯爵。除了包艾得之外,還有其他人也說過,但洛伊不大記得了。「你幾歲了?」他突然問道。
  
  這問題嚇了她一跳,而且似乎也使她不太好意思。「十七歲,」她不甚情願地答道。「十七歲又兩個星期。」
  
  「那麼老了?」他開玩笑地說。其實十七歲並不算老,雖然大部分女孩子在十四歲到十六歲之間就結婚了。他認為她還算不上是老處女。「那麼你是自願當老處女嘍?」
  
  她的藍眼睛閃過羞窘和抗拒的神色。他努力回想宮中還有什麼有關她的傳言,卻只能想到別人說到她妹妹莉娜的事。他們說,莉娜的美使太陽和星星都要失色。洛伊不懂怎麼會有男人喜歡那個柔弱蒼白的金髮女孩,而不喜歡這個凶巴巴的女暴君。但是他隨即又想起自己從前也是比較喜歡天使般的金髮女孩。
  
  「你是自願當老處女的嗎?」他小心地等她縫好一針以後才又問道,以免這句話刺激她而使針頭偏了。
  
  珍妮縫了一小針,然後又是一針,拚命想化解自己因突然發現他是一個英竣強壯的男人而產生的不安。她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英俊得很,鬍子刮乾淨以後,他具有一種粗獷而驚人的男性美。他不僅臉型方正、輪廓深明,最讓她吃驚的是,這個光是柯萊莫伯爵的名字就令人膽寒的人,竟然擁有她平生所見最濃密的睫毛!想到她把這個發現告訴家裡人以後,大家的反應會如何,她的眼裡不禁露出笑意。「你是自願當老處女嗎?」洛伊又不耐地重複一遍。
  
  「我想是吧!因為我父親警告過我,如果我把唯一的一次求婚推拒掉,他就要把我送到修道院去。」
  
  「是誰向你求婚?」洛伊好奇地問。
  
  「包艾得,羅敦湖伯爵——不要動!」當他驚訝得跳起來時,她厲聲喊著。「如果你要這樣跳,可不能怪我縫得不好看。」
  
  聽見她的譴責,洛伊忍不住笑了。「你到底打算縫多少針?這只是一個小傷。」
  
  顯然他把她鼓起勇氣、千辛萬苦所從事的工作看得一文不值,珍妮生氣地退後一步瞪著他。「這是一個很大而且很噁心的傷口!」
  
  他正要張口爭辯,卻瞥見了她起伏的胸部。他奇怪自己先前怎麼沒注意到她的胸部有多豐滿,腰有多纖細,臀部有多渾圓。再一想想,又一點都不奇怪了。她本來一直穿著修女的袍服,而後來他又氣得不曾注意到她穿的是什麼。
  
  但現在他一旦注意到了,又希望自己不曾注意,因為他想起先前抱住她的感覺。
  
  體內的慾火升起來了,他在椅子上不安地欠動著身子。「快把你的工作做完。」
  
  他粗聲說道。
  
  珍妮注意到他突然又變得粗魯起來,不過她把它歸因於他喜怒無常的性情——也正是這種喜怒無常,使他一會兒像一個凶煞怪物,一會兒又稱兄道弟的。
  
  就她而言,她的身體也幾乎和他的情緒一樣捉摸不定。幾分鐘前,儘管帳篷裡取暖的火燒得正旺,她還是很冷,而此刻她又覺得全身發熱!同時她發現自己十分渴望再恢復他們剛才那樣友善的關係,倒不是因為她想和他做朋友,而是那樣她就不會那麼怕他。她小心翼翼地說:「剛才我提到羅敦湖伯爵的時候,你似乎很驚訝。」
  
  「不錯。」洛伊說著,一面盡量不露出任何表情。
  
  「為什麼?」
  
  他不想告訴她全倫敦散佈著一些有關她的不公正謠言都是由包艾得所為。
  
  像包艾得那種自負的人,在求婚被拒之後散播謠言中傷女方是很可能的事。「因為他年紀已經很大了。」洛伊終於找出一個理由。
  
  「他也很醜。」
  
  「不錯。」洛伊怎麼也無法想像一個真正愛女兒的父親會把女兒嫁給那個老傢伙。
  
  因此之故,洛伊更不相信她父親真的打算把她一輩子關在修道院裡。無疑的,梅伯爵只是想讓她在修道院裡待幾個星期,學學服從的道理而已。「你在貝爾寇克修道院多久了?」
  
  「兩年。」
  
  他張大了嘴巴。然後又警覺地閉起來。他的臉痛得更厲害了。「顯然你父親和我一樣,認為你不聽管束、頑固而任性。」他惱怒地說著,同時渴望再喝一大口酒止痛。
  
  「如果我是你的女兒,你會怎麼想?」珍妮貿然問道。
  
  「倒了八輩子楣,」他脫口而出,假裝沒看到她那副受傷的神情。「在只不過兩天的時間裡,我就發覺你比我剛攻下的兩個城堡還難纏。」
  
  「我是說,」珍妮雙手叉腰對他怒視。「如果我是你的女兒,而你的死敵綁架了我,你會希望我怎麼表現?」
  
  洛伊一時啞口無言,愣愣地瞪著她,彷彿在考慮她所說的話。她既不曾假意示好也未曾哀哀討饒,反而千方百計想與他鬥智,想逃跑,然後又想殺他。
  
  她連一滴眼淚也沒流,即使在挨他打時也不例外。甚至後來他以為她在哭的時候,她竟然還想拿匕首刺他。他懷疑她是否不會哭,但目前他只想到如果她是他女兒,被敵人由修道院綁走了,他的感覺該是如何。
  
  「收起你的爪子吧,珍妮。」他說:「我懂你的意思了。」
  
  她接受了自己的勝利,優雅地點點頭。
  
  這是洛伊第一次看見她真正在笑,而這笑容在她臉上所展現的效果更令他驚訝。
  
  她的微笑是緩緩漾出的,先是她眸子隱含一絲笑意,然後整個眼睛明亮起來,然後笑意又移到她嘴唇,使她的嘴角逐漸軟化,繼而雙唇輕啟,露出一排潔白美好的貝齒,再襯以一對迷人的笑渦。
  
  洛伊正要對她回笑,卻忽然瞥見佳文臉上那一副不屑的神情,使他猛然想到自己是在對囚犯示好——而且對方還是敵人的女兒。此外這個女人還害他的手下在寒夜裡受凍,沒有一條完整的毯子取暖。他對著那堆毯子微微點一下頭說:「去睡覺吧。明天你可以開始縫補被你破壞的毯子。」
  
  他突如其來的冷硬態度逐走了她臉上的笑容;也使她愕然地後退一步。
  
  「我說到就會做到,」他又說道,心裡其實氣他自己的成分還多些。「在你把破毯子縫好之前,睡覺時都不准蓋毯子。」
  
  她的頭又昂得高高的,傲然地向他拿來當床用的毯子走去。而洛伊發現她走路的姿態不像修女,反倒像高級妓女一般優雅誘人。
  
  珍妮在毯子上躺下來,洛伊則把蠟燭吹熄。一會兒之後,他在她身旁躺下,用毛毯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突然間珍妮因喝酒而生的暖意盡消,疲倦已極的腦子裡仍不斷重複今天的每一幅驚險畫面。從黎明時的計劃逃亡,一直想到剛才再度被俘的情景。
  
  她瞪著一片黑暗,想著今天最驚險的一幕——她一直無法忘懷的一幕。她看到「雷神」英勇地飛馳在林間,躍過一個又一個的障礙物,然後又看到它動也不動地躺在谷底,黑色的毛皮在月光下發出閃閃光澤。
  
  淚水湧聚她眼裡,她抽噎著吸一口氣強忍住淚,但依舊無法驅走心頭的感傷。
  
  洛伊一直不敢比她先睡著,此時忽然聽見她那疑似哭泣的抽噎聲。她一定是在假裝哭泣以打動他,想讓他後悔而准她蓋毯子。他側過身子,伸手把她的臉轉過來面對著他,只見她的眼睛裡閃著盈盈淚光。「你是冷得想哭嗎?」他有點不太相信,拚命想藉著帳篷中央將熄的火光看清她的臉。
  
  「不是。」她啞著聲音說道。
  
  「那是為什麼?」他問道,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使她終於擺脫頑固的自尊而哭起來。
  
  「因為我打你?」
  
  「不是,」她望著他的眼睛低聲說。「是為了你的馬。」
  
  她大可以隨便編一個理由,結果說出來的卻是他最意想不到也最想聽到的答案。不知怎麼的,知道她也在為「雷神」之死抱憾,竟使他不那麼難過了。
  
  「它是我所見過最漂亮的動物,」她哽咽地說。「如果我知道今天早晨騎它走會害死它,就不會那麼做了,也許會留下來,一直到我能——能找到其他的方法逃跑。」
  
  洛伊眨眨眼睛,收回捧著她臉的手。「你摔下馬來真是一個奇跡,不然你可能和它一樣跌死了。」
  
  珍妮側趴著身子,把臉埋在毛毯裡。「我沒有摔下馬,」她斷斷續續地輕聲說。「是它把我拋下來的。我今天騎過比那還高的障礙物,知道我們可以很容易就跳過那棵樹幹。可是當它跳的時候,突然沒來由地往後仰立起來;我就往後摔下來了,它是在跳之前先把我甩下地的。」
  
  「雷神」有兩個兒子,珍妮。「洛伊設法安慰她。」它們長得和它一模一樣。
  
  其中一匹在這裡,另一匹在柯萊莫受訓練。我並沒有完全失去它。珍妮在黑暗中深吸一口氣,簡單地說了一句:「謝謝你。」
  
  一陣寒風掃過月光照耀下的山谷,睡眠中的士兵冷得牙關打顫,早秋感覺起來竟像嚴冬一般。帳中的洛伊在溫暖的毛毯下翻了個身,感到一隻冰冷的手貼著他的手臂。
  
  他睜開眼睛,看見珍妮在毛毯上打著寒顫,全身縮成一團。其實他一直就知道她在旁邊凍得發抖,也想到自己忠貞的士兵正在外面凍得發抖,而且他們甚至連帳篷都沒有。因此洛伊接下來所做的舉動其實是很不公平的事:他用一隻手肘撐起自己,伸手抓起珍妮身後的毯子拉蓋在她身上。
  
  他躺回自己的毯子上閉起眼睛,心中並無悔意。畢竟他的手下已經過慣苦日子,而珍妮卻不曾。
  
  她移動一下身子,往毛毯裡頭更鑽進去一點,臀部就貼到了洛伊的膝蓋。
  
  雖然隔著毛毯,這一接觸立即使他想起她身上伸手可及的女性部位。洛伊勉強把這個念頭拋在一邊。她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可以同時是一個毫無經驗的純潔女孩,而又像個紅髮女神。她可以像小孩一樣亂發脾氣,然後又像女人一樣輕聲道歉。但無論是小孩還是女人,他都不敢碰她。他遲早必須讓她走,要不然就得放棄他再有一個月即可實現的計劃。不管她的父親投不投降,這都不干洛伊的事。在這一、兩個星期之內,如果她父親接受亨利的條件,洛伊就得把她還給她父親。如果她父親拒絕,洛伊就得把她交給亨利。現在她是亨利的財產,不是洛伊的,而他也不希望碰上和她睡覺之後會惹來的一堆複雜問題。
  
  梅伯爵在大廳裡的火爐前踱著步子。他聽著兩個兒子和四個親信所提供的建議,臉上憤怒地扭曲起來。
  
  「目前什麼事也不能做,」卡加裡疲倦地說。「只有等詹姆士王接到你告訴他兩個女孩被『黑狼』抓走的消息之後,他派了援兵來才有辦法。」
  
  「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把那混帳消滅,」他的小兒子馬康說。「現在他已經很靠近我們的邊境——我們這次不必再長途跋涉到康瓦耳去,還沒打就已先累個半死。」
  
  「我覺得不管他離我們多近,或是我們有多少人手都沒什麼不同,」次子威廉說道。「除非他放了莉娜和珍妮,不然我們去攻擊他是不智之舉。」
  
  「那我們應該怎麼讓他把她們放了呢?」馬康反問道。「她們反正也跟死了差不多了,我們只有想法報仇才對!」
  
  威廉的身材比弟弟和繼父都小一號,但性情卻比他們冷靜得多。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傾,環視週遭的人。「就算詹姆士王派來的援兵夠多,我們也無法把她們救出來。她們在雙方交戰時就會被殺死——甚至在戰爭一開始時就被殺了。」
  
  「除非你有更好的計劃,否則不要批評別人的計劃!」梅伯爵斥道。
  
  「我想我有更好的計劃,」威廉平靜地說。大夥兒都轉頭看他。「我們無法用武力把她們救出來,但是可以偷偷救她們。讓我帶幾個人去,打扮成商人或修士之類的。我們會跟著『黑狼』的軍隊,並且找機會接近那兩個女孩。」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48:38

  第5章
  
  在接下來的五天裡,珍妮逐漸摸清楚「黑狼」營地的每日作息情形。他們每天黎明即起,總要作好幾個小時的軍事操練。即使在他們操練完畢準備吃午餐時,珍妮耳邊彷彿仍聽見他們的戰鼓與刀槍相擊之聲在迴響。
  
  她坐在洛伊的帳篷裡,雙手忙碌地縫補著毯子。她聽著帳外的操演聲,心裡忍不住要擔心。她無法想像她父親的手下在面對「黑狼」這支「戰爭機器」時將如何應付,也無法想像梅家堡將如何逃過這一劫。此外,她還為莉娜擔心。
  
  從那次脫逃未成之後,她就沒有再看過她妹妹。顯然莉娜是被留在伯爵弟弟泰凡的帳中受監管,但伯爵一直禁止這兩個女孩碰面。珍妮曾一再向他問起莉娜的情形,他總是似乎很誠實地回答說,莉娜很安全,而且他弟弟待她像客人一樣。
  
  珍妮把針放下,走到敞開的帳篷門口,十分渴望去走動走動。九月初的天氣非常好,雖然晚上很冷,但白天卻挺暖和的。「黑狼」的十五名精兵——他的個人侍衛——在野地那一邊的馬背上操練。她想出去曬曬太陽,儘管這在洛伊禁止之列,而且他對她的態度似乎一天比一天凶。除了高菲爵士和尤斯仍像以往一樣有禮之外,其他武士待她就跟敵人一樣,似乎是被迫忍受她的存在。
  
  莉娜和她曾經耍過他們,因此他們一直記恨在心。
  
  那天晚上吃過飯後,珍妮又把心頭牽掛的事提出來。「我要見我妹妹。」
  
  她以同樣冷冷的態度對柯萊莫伯爵說。
  
  「那麼就請求我,」他乾脆地說。「不要用命令的。」
  
  珍妮挺起背脊衡量了一下狀況,然後讓步了。她點點頭,甜甜地說:「很好,那麼,我可以見我妹妹嗎?大人?」
  
  「不可以。」
  
  「去他的為什麼不可以?」珍妮的脾氣爆發了,轉眼之間就忘了要保持謙順。
  
  他的眼睛露出笑意。「因為,」洛伊說著,一面欣賞她被激怒的樣子。雖然他決定和她保持距離,但又忍不住要這樣放縱一下。「我已經對你說過,你對你妹妹有壞影響,沒有你在旁邊,她一個人絕不會有膽量也沒有那種逃亡計劃的想像力。而且如果她不跟你在一起,你也就不會想逃跑。」
  
  珍妮恨不得用最壞的字眼罵他,但那樣只會使她距離目標越來越遠。「我想就算我跟你保證說我不會逃跑,你也不會相信的。」
  
  「你願意保證嗎?」
  
  「願意。現在,我可以見我妹妹嗎?」
  
  「不可以,」他彬彬有禮地說。「恐怕不可以。」
  
  「我發覺這真不可思議。」她緩緩站起身,以一種極度輕蔑的態度說道。
  
  「你竟然不放心讓一整支英格蘭軍隊看守兩個女人。要不然,你是因為本性殘酷才拒絕我的要求的嗎?」
  
  他抿緊了嘴巴不發一言,飯後就立即出去了,一直到珍妮入睡前都不曾回來。
  
  第二天早晨,珍妮很訝異地發現莉娜竟然被帶到帳裡來。她們當初埋藏起來的修女袍已經太髒了,所以莉娜和她一樣,也穿著向侍從借來的上衣、襪子和軟靴。
  
  珍妮和妹妹熱情地擁抱之後,把她拉在身旁坐下,她正要和莉娜討論逃亡的事,卻從帳底縫隙處瞥見一雙男人的靴子,一隻守衛穿的靴子。
  
  「你的情形怎麼樣,姊姊?」莉娜擔憂地問道。
  
  「很好。」珍妮回答道,心裡則在猜究竟是哪一個守衛奉命在外面偷聽她們姊妹談話。轉念之間,珍妮打量著莉娜的臉,緩緩地說:「事實上,如果早知道他們待我們會這麼好,我就不會傻得想逃跑了。」
  
  「什麼?」莉娜大惑不解地問道。
  
  珍妮示意要她安靜,並把她的臉轉過去,讓她看看帳外那雙靴子。然後她以非常輕的聲音說:「如果讓他們以為我們不想再逃了,我們就更有機會逃。莉娜,我們必須趁父親投降以前離開這裡,不然就太遲了。」
  
  莉娜點頭表示瞭解,於是珍妮又說:「我知道這跟當初所想的不太一樣,但老實說,我們逃跑的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山區時簡直怕死了,而且當我聽見狼嗥的時候——」「狼!」莉娜喊著。「你說那是貓頭鷹。」
  
  「不,我越想越不對勁,那是一隻惡狼!總之,關鍵在於我們在這裡很安全——他們不會殺我們或虐待我們,所以我們沒有理由再冒險自己找路回家。無論如何,父親一定會想辦法讓我們自由的。」
  
  「哦,不錯!」莉娜也依珍妮的手勢暗示而大聲說。「我贊同你的看法!」
  
  正如珍妮所預期,站在帳外的是藍泰凡。他把聽來的話向洛伊報告,洛伊有一點驚訝,但珍妮的理論似乎也挺合理。
  
  雖然直覺上不太以為然,洛伊還是下令把看守他營帳的侍衛由四人減為一人,而看守的目的也僅是為了保護人質的安全而已。這個命令下達之後,洛伊就經常不自覺地在經過時瞄一眼帳篷,期待看到一個披散著金紅色長髮的人從帳篷裡鑽出來。過了兩天之後,珍妮一直很乖地待在帳篷裡,於是他又將命令稍作更動,告訴珍妮她每天可以和妹妹會面一小時。當然,事後他又開始懷疑這項決定是否明智了。
  
  珍妮自然明白為什麼會有這些改變,於是更加決心要找機會鞏固柯萊莫伯爵對她的信任,以誘使他進一步放寬警戒。
  
  第二天晚上,命運就賜給她一個絕佳的機會,珍妮即順勢加以利用一番:她剛和莉娜一起步出帳篷,打算告訴裡克她們想在帳篷四周走一走——這是她們目前允許活動的範圍——恰巧碰到兩種狀況:第一個狀況是裡克與「黑狼」的其他守衛在二十五碼之外,彷彿正在處理手下的某件紛爭;第二個狀況是,在她們左方的遠處,柯萊莫伯爵正轉身朝她們這個方向看過來,密切注意著她們的行動。
  
  如果珍妮不知道他在看,她很可能會嘗試帶莉娜躲到林子裡。但隨即想到他大概不消幾分鐘就會把她們抓回來,於是她有了一個更好的主意:假裝她不知道他在監看,珍妮自自然然地挽著莉娜的手,朝裡克那邊指點一番,然後故意遠遠地避開林子,謹守規矩地只在帳旁走動。這樣做等於是巧妙地告訴洛伊,即使無人看守,她也依然可以信任,不會逃走。
  
  這個計謀果然生效。那天晚上,洛伊、泰凡、裡克以及其他幾個親信侍衛聚在帳篷裡商討,計劃第二天要拔營,走到東北方三十里處的哈定堡,在那裡一面休息,下面等候由倫敦運來的補給。在討論的過程中以及隨後的晚餐時,洛伊對待珍妮的態度簡直近乎慇勤!後來等其他人都離去之後,洛伊又對她平靜地說:「以後你可以隨時去看你妹妹,不再有什麼限制了。」
  
  珍妮那時正要往毯子堆上坐下來,聽見他這突如其來的溫和口氣使她坐了一半即停在空中,愕然地瞪著他,一種不自在的感覺流遍她全身。彷彿他已不再把她當敵人,而且要她也採取同樣作法,結果她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她望著他那深邃的銀灰色睜子,直覺感到他這種休戰提議的危險性比以往更甚,然而她又拒絕這麼想,因為這一切看來似乎很合理。當然他們之間這種表面上的友誼對她只會有好處,而且老實說她也挺喜歡像上次幫他縫臉上傷口時的那種輕鬆氣氛。
  
  她張口想謝謝他,卻又突然住口不言。對一個綁架她的人道謝似乎是一種背叛行為,彷彿是要假裝一切都已獲寬恕,他們成了朋友。此外,雖然她很慶幸自己已取得他的信任,但又為自己所使用的狡詐和欺騙手段感到可恥。珍妮從小就一直坦白直爽,也因而常常惹父親不快。甚至當她和她那無恥的異母哥哥起衝突時,也不曾想到要以詐制詐,而是硬碰硬地要和他決鬥。也正是由於直爽和誠實,使她被放逐到修道院去。然而在這裡,她卻被迫使用詐術。雖然其情可憫,但是她仍然深覺可恥。在她內心,自尊、誠實與絕望在交戰著,而她的良心也飽受折磨。
  
  她曾設想安修女若是處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做,但基本上她根本無法想像怎麼會有人敢侵犯那位可敬的院長,更不用說是把院長像糧袋一樣拋上馬背,或是種種珍妮自己所遭遇到的暴行了。
  
  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安修女對每一個人都必定是公正的。
  
  柯萊莫伯爵對珍妮付出的是信任——一種友誼,他那熱忱的眼睛她看得出來,由他那溫柔的口氣中也可聽得出來。她不能不睬他的信任。
  
  她族人的命運要靠她能否逃出去——或者是被救出去,因為他們在投降之前至少會試一試。不論是要自己逃跑或是使自己容易獲救,她都需要盡量爭取在營區裡自由活動的機會。此外,她若是拒絕他的友誼表示,也有可能又損及他對她的信任。不過,起碼她應該可以某種程度的誠摯態度來回報他的友誼。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珍妮終於作了決定,望著伯爵,昂起頭冷淡地對他點點頭,表示接受他的求和。
  
  她這種架勢使洛伊覺得很有趣。他雙臂交抱胸前,臀部往後靠著桌子站立,揚起一道眉打量著她。「告訴我,珍妮,」他看著她在毛毯上坐下。「你在修道院的時候,不是應該受到告誡要勿犯『七惡』嗎?」
  
  「當然。」
  
  「驕傲也包括在內?」他喃喃地說著,心思被燭光下她那披肩的長髮所吸引了。
  
  「我並不是真的驕傲。」她說著,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心裡明白他指的是她剛才隔了許久才接受他的談和。「我想我是很任性,也很頑固、死腦筋,但不是驕傲。」
  
  「但是由我所聽到的傳言和親身體驗卻並非如此。」
  
  他挖苦的口氣使珍妮笑了出來,洛伊則被她那笑聲中的歡樂和美麗迷住了。
  
  他從來沒聽過她這樣美麗而悅耳的笑聲。此刻的她坐在毛毯上,眼裡帶著明艷的光采含笑望著他,這幅情景使他永難忘懷。他明白如果自己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一定會無法抗拒那種吸引力。他遲疑地望著她,告訴自己他應該留在原地不動——然而他小心翼翼地不表露自己的動機,做了相反的舉動。
  
  他伸手抓了兩個杯子和酒瓶,走到那堆毯子前,把杯子斟滿酒,遞給她一杯。「你的外號是『驕傲的珍妮』,你知道嗎?」他帶笑低頭望著她那迷人的臉龐。
  
  珍妮的眼裡散放著欣悅的光采,不自覺地陷入一個危險的未知領域中。「那只是謠傳而已,大概是由於我和包爵士會面的結果吧!你的外號是『蘇格蘭的天譴』,傳說你把嬰兒殺死然後喝他們的血。」
  
  「真的?」洛伊誇大地聳聳肩,在她身邊坐下來。然後他半開玩笑似地補充一句:「難怪我在英格蘭上層社會中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物。」
  
  「真的嗎?」她疑惑地問道,突然興起一股莫名的同情。他也許是蘇格蘭人的敵人,但他是為英格蘭而戰,如果還受到自己人的排斥,那似乎是極不公平的事。
  
  珍妮舉起酒杯啜了幾口以穩定不安的情緒,然後放下沉重的杯子打量著洛伊。佳文坐在帳篷的另一端,似乎在專心地用沙和醋擦亮他主人的甲冑。
  
  她想:英格蘭的貴族一定很古怪,因為如果是在蘇格蘭,她身旁這個人一定會被當成一個英俊的大英雄,而且會受到猶有女兒待字閨中的堡主歡迎。不錯,他是有一點傲慢和冷峻的威嚴,但湊在一起看,那絕對是一張英俊而充滿男性氣概的面孔。她很難猜測他的年齡,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風吹日曬的歲月痕跡。她想他實際年齡一定比外表看起來老,因為她已經記不清是從何時起即聽說有關他的事跡了。她突然想到他這樣一輩子征戰,從來不考慮結婚生子繼承家產,實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你為什麼不結婚?」她貿然問道,話出口之後又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問這種問題。
  
  洛伊吃了一驚,然後明白她一定以為才二十九歲的他早已過了適婚年齡。
  
  他收起驚訝之色,假裝逗笑地問道:「你以為是為什麼呢?」
  
  「因為沒有合適的女士要和你結婚?」她側臉對他一笑,洛伊覺得那神情簡直迷死人。
  
  儘管實際上有不少人向他提親,他只笑著問:「我想你一定認為我年紀太大了吧?」
  
  她點點頭,面帶微笑。「似乎我們都是注定單身。」
  
  「嗯,但你是自願的,這就不同了。」洛伊的興致越來越高,樂得他往後一靠,用一隻手肘支著身子,看著她那被酒染紅的粉頸。「你想我是哪裡不對呢?」
  
  「我當然不得而知,不過依我推測,」她考慮了一會兒說道:「在戰場上是不太有機會認識很多合適的女士。」
  
  「不錯,我這輩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為和平而戰。」
  
  「但是你一直在攻城略地,那樣根本不能帶來和平。」她肅然地說。「英格蘭人和任何人都無法相處。」
  
  「是嗎?」他一樣喜歡她此刻的神情。
  
  「當然。你們的軍隊剛剛才在康瓦耳和我們打了一仗——」「我們在康瓦耳作戰,那是英格蘭的土地。」洛伊溫和地提醒她。「而且是因為你們那位可敬的詹姆士王——那個下巴短小的國王——侵略我們想讓他表妹夫登上王位。」
  
  「哼,」珍妮反駁道,「詹姆士王知道柏金•華貝克是合法的英格蘭王!柏金•華貝克是愛德華四世失散許久的兒子。」
  
  洛伊直言道:「柏金•華貝克是一個法蘭德斯船夫的兒子。」
  
  「那只是你的看法。」
  
  他似乎不想爭辯這個問題,於是珍妮偷眼看看他那輪廓分明的臉。「詹姆士王真的下巴短小嗎?」她冒出這麼一句話。
  
  「不錯。」洛伊對她咧嘴笑了。
  
  「好吧!反正我們並不是要談論他的長相。」她說著,心裡卻在想她那位據說俊若天神般的國王。「我們說的是你那永無休止的征戰。在我們之前你也和愛爾蘭打過,還和——」洛伊打斷她的話,露出揶揄的笑容。「我們和愛爾蘭打是因為他們立蘭伯特•辛奈爾為王,然後又侵略我們,想奪取亨利的王位。」
  
  依他說來,似乎蘇格蘭和愛爾蘭都錯了。珍妮自覺所知不多,無法辯論這類問題。
  
  她歎一口氣說:「我想你們在這離我們的邊界那麼近是有原因的。你在等增援的人手,然後亨利就要派你們到蘇格蘭打我們,營裡頭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一點。」
  
  洛伊決意把他們之間的對話轉回原來輕鬆的話題上,於是說:「我記得我們本來是在談論我在戰場上找不到合適的老婆,不是在談我的戰爭。」
  
  珍妮也很高興轉換話題,於是注意力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一分鐘以後她說道:「你一定去過亨利的宮廷,在那裡見到許多女士?」
  
  「是的。」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下來,啜了一口酒。身旁的男人怡然地靠在那裡,他身上每一部分都有戰士的氣概,即使像現在這樣安逸地躺著,他渾身依舊散發出一股力量,寬闊的胸膛與肩膀,結實的肌肉,但珍妮想像不出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在宮廷中會有什麼好的。
  
  她雖然沒去過宮廷,卻也聽過許多故事。突然之間,她發覺這樣一個勇猛的戰士是多麼不適合宮廷那種豪華而複雜的環境。「你——你在宮廷中對那些人感到很不自在?」她遲疑地問道。
  
  「並不怎麼自在。」洛伊說著,又被她那表情豐富的眼睛迷住了。
  
  聽見他的話,她的心軟化了,甚至感到有點心疼,因為珍妮知道那種不見容於某種環境的痛苦與羞辱。這個人為英格蘭賣命卻不受自己人接納,這實在是很不公平的事。
  
  「我相信錯不在你。」她好心地說。
  
  「那你認為錯在哪裡呢?」他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我為什麼在宮中覺得不自在呢?」
  
  「我們是要討論你對男士還是女士的感覺?」她決意想幫助他,一半是出於同情,一半是由於酒精的作用,同時也是受到他那對她凝望的銀灰色眸子影響。「如果是指對女士,我也許能幫助你。」她自告奮勇地說。「你——你想聽我的勸告嗎?」
  
  「絕對誠心誠意的。」洛伊忍住笑,假裝出一本正經的欽羨態度。「告訴我怎麼樣對待女士,下次我到宮廷去時,說不定就可以找到一個人願意嫁我了。」
  
  「嗯,我可不能保證她們會願意嫁給你。」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洛伊正在喝酒,聽她一言嗆了出來。他擦去嘴角的酒。「如果你是想幫助我建立自信。」他依舊強忍住笑意說道。「你可是在幫倒忙,小姐。」
  
  「我不是那個意思——」珍妮難受地說。「真的,我——」「也許我們應該換一種方式,」他又高興地說。「你告訴我一位出身高貴的女士希望別人怎麼對她,而我則告訴你使一個男人失去信心會有什麼危險。來,再喝一點酒。」他為她添了一些酒,並且回頭對佳文瞥了一眼。一會兒之後,佳文放下手頭的工作走出了帳篷。
  
  「請告訴我你有什麼勸告,我迫不及待想聽。」洛伊說道,見她又喝了一口酒。「假設我在宮廷裡,走進王后的會客室,周圍有幾位漂亮女士,我想娶一個當老婆——」她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是任何女人都可以,是不是?」
  
  洛伊仰頭大笑出來。這樣罕有的笑聲引得三名守衛跑進帳篷查看是怎麼一回事。洛伊揮手要他們走開,然後看著她那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明白自己在她的評價上又降到了谷底。他努力克制住笑意,說:「我不是說那些女士都很漂亮嗎?」
  
  她立刻釋然,點頭微笑。「不錯,你是說過。我忘了,男人是最看重美色的。」
  
  「一開始那是最重要的。」洛伊更正說。「好吧!現在我要怎麼辦?如果我,呃——看中了某一位呢?」
  
  「你通常會怎樣?」
  
  「你想我會怎樣?」
  
  她打量著他,秀眉蹙了起來,嘴角帶著笑意。「據我所知,我只能斷定你會把她放在腿上打一頓讓她答應。」
  
  「你是說,」洛伊一本正經地說。「不應該這樣子處理嗎?」
  
  珍妮看出他眼裡的笑意,於是也笑了出來。洛伊只覺得彷彿整個帳中都蕩漾著她悅耳的笑聲。「女士……高尚的女士。」她隔了好久才止住笑繼續說著,表情顯然是指控他以往的經驗必定是以另一種女人為對象。「對男人的態度有截然不同的期待。」
  
  「究竟一位高尚女士希望男人怎樣待她呢?」
  
  「呃,當然要有騎士風範,但不只這個。」她的藍眸閃著慧黠的笑容。「一個女士會希望當她的騎士進入有許多人在場的大廳時,他眼中只有她一人。他只看見她的美,其他什麼都沒看見。」
  
  「真那樣的話,他就會被自己的劍絆倒了。」洛伊說完才悟到其實她是在說她自己的夢想。
  
  她白他一眼。「而且,她希望他本性很羅曼蒂克——而你顯然一點也不會!」
  
  「如果所謂羅曼蒂克是指要我像瞎子一樣走到房間裡,我確實不會。」他開玩笑地說。「不過你再說下去吧!女士還喜歡什麼?」
  
  「專一的熱情,還有言語——尤其重要的是言語。」
  
  「什麼樣的言語?」
  
  「關於愛的溫柔言語,」珍妮夢幻一般地說著。「一位女士希望聽見她的騎士說他最愛她,說在他眼中她是最美的一個。她希望他告訴她,她的眼睛使他想起藍色的海或天,她的嘴唇使他想到玫瑰花瓣……」洛伊驚訝地打量著她。「你真的希望一個男人對你說這種話?」
  
  她的臉色突然變白,彷彿他給了她一個沉重的打擊,但隨後她又表現出不在意的樣子。「即使再醜的女孩也會有幻想,大人。」她面帶微笑說道。
  
  「珍妮,」他既後悔又驚訝地說道。「你不醜,你——」他此刻更為她所吸引,打量著她,想著她的迷人之處,但似乎吸引他的並不只是她的面孔或身體,珍妮具有一種亮麗的溫柔,使他感到溫暖,她有一種能挑動他的精神——一種越來越強、吸引他的力量。「你不醜。」
  
  她笑了,搖搖頭說:「你不必嘗試用言詞諂媚女士,大人,因為你一點成功的希望也沒有!」
  
  「如果我不能打一位女士讓她屈服,又不能對她花言巧語,」洛伊說著,眼中所見儘是她的紅唇。「我想我只有靠我的另外一種技巧了……」珍妮忍不住好奇。「什麼技巧?」
  
  他的眼光一亮,不懷好意地笑著。「我應該謙虛一點,不要說出來。」
  
  「不要耍詐了,」珍妮益發想知道答案,絲毫沒注意他的手已經移到她肩上。「你有什麼本事能讓一位女士因此而答應嫁給你?」
  
  「相信我很擅長——」他的手握住她的肩頭。「接吻。」
  
  「接——吻!」她大笑,身子朝後一仰,使他的手抓了空。「很難相信你會對我吹這樣的牛!」
  
  「那不是吹牛!」洛伊看起來頗受刺激。「我有理由相信我擅長接吻。」
  
  珍妮想克制自己,但是辦不到。一想到有「蘇格蘭天譴」之稱的他所自豪的不是他使劍的技術而是接吻,她就忍不住想笑。
  
  「我想你認為這個說法很好笑?」洛伊不帶感情地打量著她。
  
  她猛力搖著頭,長髮披散到肩頭。她的眼睛裡仍然閃著笑意。「我——我只是,我只是無法想像你的那種形象。」
  
  他毫無預警地伸手抓住她臂膀,把她的身子拉近。「你為什麼不親自判斷一下?」
  
  他輕聲說道。
  
  珍妮想退後一點卻不成。「別傻了!我不能——」突然她發覺自己的視線無法自他的唇間移開。「我情願相信你的話,我相信!」
  
  「不行,我覺得我必須證明。」
  
  「不需要了,」她絕望地喊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被吻過,又怎麼能評斷你的技巧呢?」
  
  這種自白只使洛伊更渴望親吻她,因為他一向接觸的都是和他一樣經驗豐富的女人。他嘴角上彎,露出笑容,一隻手把她拉得更近,另一隻手則上移到她肩頭。
  
  「不行!」珍妮無力地想掙脫。
  
  「我堅持要。」
  
  珍妮緊張地等待著某種不可知的人身攻擊,喉間梗著一聲畏懼的呻吟,但她隨即發覺沒什麼好怕的。他的唇吻在她的唇上,感覺起來涼涼的,而且光滑無比,輕輕地撫過她緊閉的嘴唇。她震駭地雙手抓住他的肩想把他推開。她的身體僵硬地撐著,脈搏開始加快,同時不由自主地想品味一下真正被吻的感覺。
  
  洛伊稍微鬆開她一點,使她的唇恰巧位於他的唇上方一點。「也許我的技術並不如我所以為的那麼好,」他小心地掩飾自己的笑意。「我可以發誓,你的心裡一定也一直在想這事。」
  
  珍妮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太過抗拒以免破壞他們之間脆弱的友誼。「你——你是什麼意思?」她可以感覺到他位於她下方的強壯身子。他躺在毯子上,有力的雙手把她往下拉著。
  
  「我的意思是,我們剛才的親吻是不是就是高尚女士所夢想的那種呢?」
  
  「請放開我。」
  
  「我以為你要教我如何討像你這樣高尚女士的歡心。」
  
  「你親吻得很好!正是女士所夢寐以求的!」珍妮絕望地喊著,但他拒絕放她走。
  
  「我還是覺得不太有自信。」他開玩笑地說道,望著她眼裡逐漸升起的怒意。
  
  「那就找別人練習吧!」
  
  「很不幸,裡克並不吸引我。」洛伊說道。她正要抗議,他的話鋒又一轉。
  
  「不過,我發現到一點,身體上的責罰或威脅對你都沒有用,但有一種方法很有效。」
  
  她狐疑地問:「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以後如果我想使你屈服,只消親吻你就行了,因為你對親吻怕得要死。」
  
  她一想到自己被他親吻——而且無疑地是當著他手下的面——她的心裡就緊張了。
  
  她盡量保持冷靜地說。「我不是怕,只是不感興趣。」
  
  洛伊當然知道她此話的真假,但他忍不住開她玩笑,同時也很欽佩她的自制力。
  
  「真的?」他輕柔地吐著氣,目光凝聚在她的雙唇上。他一面說,一隻手托著她的頭,把她的臉一英吋一英吋地往他臉壓近。然後他用那看穿她的銀灰色眸子攫住她惶恐的湛藍色眸子,同時雙唇壓上了她的唇。珍妮身子一陣戰慄,閉上眼睛,而他的嘴唇開始在她唇上移動,徹底而佔有地探索著那溫柔的曲線和輕顫的唇形。
  
  洛伊感到她的雙唇不由自主地軟化下來,發抖的雙手也放鬆了,她壓在他的胸上,同時他也感到了她的心在狂跳。他捧住她頭部的那隻手漸漸鬆開,雙唇卻逐漸施力。他翻過身子,把她壓在下面吻得更深。一隻手在她身側和臀部游移著。珍妮緊張地崩緊身子,隨即突然放鬆了,一種爆發式的歡愉襲遍她全身。她被他有意撩起的這種陌生激情迷惑,忘了他是俘虜她的人。他現在是情人——熱情、溫柔、飢渴、誘人。她無力地屈服了,雙手摟住他頸間,雙唇開始回應他的動作。
  
  洛伊有點訝於她的甜蜜回應,鬆開她的唇。抬起頭凝望著她那沉醉的臉,手則仍繼續愛撫她,一面告訴自己,他很快就會放她走。他命令自己放開她,立刻停止他在做的事情。明天,他一定會後悔自己竟然會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然而他又決定如果要後悔,也得有些實際的行動讓自己後悔。他決意再縱容一點,低頭再吻上她。一面把她的上衣敞開,他的眼光下移,享受著眼前的餐宴,酥胸則有如新雪一般晶瑩剔透。
  
  他深吸一口氣,把目光移至她雙唇,再移到她那迷人的眼睛,一手同時解開自己的上衣,讓自己體會她那柔嫩的感覺。
  
  珍妮已經被他的熱吻蠱惑到沉醉的地步,她望著他那堅毅、性感的唇緩緩貼近自己,閉起眼睛。當他的雙唇飢渴地吻上她時,整個世界開始旋轉起來。
  
  當她覺得自己會興奮而死時,他的手掌突然離開她,冷空氣接觸到她灼熱的皮膚夾雜著一種突然的失落感,使她的神智頓時回復一部分。她緩緩睜開眼睛,見他仍在她上方流連,他的眼睛仍在愛撫她。這時,一名守衛在帳外喊道:「對不起,爵爺,他們回來了。」
  
  洛伊一語不發地站起來,迅速整理著自己衣服,一面朝帳篷門口走去。珍妮既迷失又困惑地呆視著他離去,理智漸漸恢復,羞愧的感覺湧上心頭。她低頭看見自己衣衫不整的樣子,用顫慄的雙手緩緩把它扣好,並撫順自己的亂髮。
  
  如果他是用強迫的就已經夠糟了,而他不是強迫的。她彷彿是被魔咒迷惑一般,心甘情願地被他誘惑。她所做的事——或差一點要做的事——使她身體震驚得發抖。她想責怪他,但良心又拒絕如此。
  
  她狂亂地想著待會兒等他回來之後,她應該說什麼或做什麼。儘管她毫無經驗,卻也憑直覺知道他必定會再繼續下去。她的心怕得狂跳——不是怕他,而是怕她自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好不容易鬆弛下來,眼睛漸漸閉上,然後又突然張開,見他已回來站在她身前。這時大概已經有幾小時過去了。
  
  她警覺地看著他那平靜的臉孔,似乎已不再迫切渴望繼續他的誘惑。
  
  「那是一個錯誤。」他平靜地說。「對我們兩人都是錯誤,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這是她最不希望聽到的話。他轉身迅速走出帳篷外,她認為這大概就是他道歉的一種方式。她訝異地張開雙唇,突然聽見佳文走進帳篷來在入口處他的草鋪上躺下,她趕忙閉上了眼睛。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48:52

  第6章
  
  天亮時他們開始拔營,五千名騎士、外籍傭兵和侍從攜著沉重裝備走出山谷。
  
  珍妮和莉娜並排騎著,兩旁有全副武裝的騎士亦步亦趨地看守。對珍妮而言,她週遭是一片紛亂的噪音和灰塵,而她則充滿了困惑,她不知道自己在何處,要朝哪裡去,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她的整個世界彷彿都亂了,每個人都變了。現在是莉娜對她露出安慰的笑容,而原應聰明、理智的珍妮卻茫然地期待著藍洛伊看她一眼。
  
  她曾有幾次看到他騎過去,他看起來彷彿一個陌生人。全身披掛著黑色盔甲和戰袍,看來是如此孔武有力——這是一個要摧毀她心愛家園的可怕陌生人。
  
  那天晚上她睡在莉娜身旁,只能無助地希望莉娜的預測是正確的,希望詹姆士王會派援兵幫助她的族人。然而她又拒絕相信會真的有戰事發生,也許是因為她不相信那個曾如此熱情地親吻她的人會真的翻臉無情,殺死她的家人與族人。她不能相信前一天晚上還在和她談笑的人會這麼做。
  
  但是她又不盡相信昨晚的事是真的。昨天晚上他是一個溫柔、熱情的愛人,而今夫他又是一個全然忘記她存在的陌生人。
  
  洛伊並沒有忘記她的存在——即使在上路後的第二天也沒有。擁她在懷的那種甜美、陶醉的記憶使他一連兩個晚上無法成眠。昨天一整天裡,當他騎經行伍之間時,總是不自覺渴望地看她一眼。
  
  即使此刻他騎在大軍的最前面,一面目測著太陽推斷時間之際,也彷彿又聽見她那悅耳的笑聲。他搖搖頭想讓腦筋清醒一點,卻又彷彿看見她對他側臉輕笑……你認為我為什麼不結婚?他說道。
  
  因為沒有合適的女士?她開玩笑反問道。
  
  他又依稀聽見她忍住笑地說:你不必嘗試用言詞諂媚女士,大人,因為你一點成功的希望也沒有……據我所知,我只能斷定你會把她放在腿上打一頓讓她答應……洛伊想告訴自己,他之所以這麼為她著迷,只是由於前天晚上被她撩起的性慾。但是他知道其實不然。她是被他的溫柔愛撫喚醒了,不像別的女人是被他征服。她知道許多關於他的可怕謠傳,卻仍獻出她純真的甜蜜來回報。也許她以為他儘管有惡名,實際上卻是她夢中的白馬王子吧!想到她可能是出於一種少女天真的幻想才有如此甜蜜的激情,他突然覺得很不是味道,於是毅然決定不再想她。
  
  中午的時候,珍妮剛在莉娜身旁的草地上坐下來,準備和她一起吃那又硬又臭的麵包,卻見裡克朝她們這邊走來。他在距珍妮一碼外停住,說:「來。」
  
  珍妮早已習慣這個不肯多話的金髮巨人。她站起來,莉娜也正要站起身,裡克卻伸手止住莉娜說:「不是你。」
  
  他握住珍妮的上臂,帶著她走過其他士兵面前,然後朝路旁的林間走去。
  
  洛伊的侍衛在樹下駐守著。
  
  高菲和尤斯往旁邊站開,他們平日愉快的面孔此刻竟是板著的。裡克把她輕輕一推,她就踉蹌地站到了林後的一小塊空地上。
  
  洛伊坐在地上,寬闊的肩靠著一棵樹幹。因為中午天氣熱,他已卸下盔甲,看起來不像昨天那麼駭人。珍妮知道他並沒有忘記她,心裡竟高興起來,然而自尊使她不便表示自己的高興。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反應,於是靜立在原地回視他。他那沉默的注視使她越來越不安,最後她盡量保持禮貌地說:「我想你要見我?」
  
  他的眼裡現出嘲意。「不錯。」
  
  她不解地問:「為什麼?」
  
  「有一個問題。」
  
  「我們——有話要講嗎?」珍妮小心地問著,卻見他仰頭大笑出來。
  
  她的臉真是一種可愛與困惑的綜合體。洛伊想著。她那楚楚動人的純真使他笑出來,同時又比前天晚上更想要她。他朝旁邊地上鋪的白布揮手示意她坐下來,上面擺著一些麵包、蘋果和乳酪。他平靜地說:「我喜歡有你作伴,同時我想你一定不喜歡在那麼多士兵中間吃東西,對不對?」
  
  要不是他說他喜歡她作伴,她原想否認的。但她心裡也在說,其實他是想念她。她小心地在距他稍遠之處坐下來,經過幾分鐘閒聊之後,她終於放鬆心情,開始輕鬆地談笑。她沒想到他是有意使她覺得安全,使她忘記他前晚突然中止的做愛序曲,也使她不會再抗拒他下一次的嘗試。
  
  洛伊知道自已在做什麼,也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但是他告訴自己,也許他能奇跡似地不再碰她,把她完整地交還給她父親或他的國王。
  
  他們的話題扯到武士,洛伊發覺自己突然很嫉妒上一個向她求婚的人。「說到武士,」他突兀地問道:「你的那位武士怎麼樣了?」
  
  她疑惑地看著他。「我的什麼?」
  
  「你的武士,」洛伊說。「包艾得。如果你父親同意這樁婚事,你又是怎麼使老包打消念頭的呢?」
  
  她攏膝靠在胸前,下巴枕在膝頭上,抬眼笑看著他。洛伊覺得她此刻宛如林中仙子一般迷人。林中仙子?下一刻她會使他寫詩頌揚她的美了——這包準會使她父親高興,也會在雙方宮廷中掀起話題!罷囊侍苣鴉卮鷴穡俊彼械隳兆約骸!耙灰一灰桓鋈菀椎模俊?
  
  「你真沒有耐性!」她對他的口氣有點惱。
  
  洛伊笑了。「你說得對,」他對這個像孩子般的女人說。「現在,告訴我為什麼包艾得會退縮。」
  
  「好,可是你不能取笑我。這是私人的事情,而且實在很窘。」
  
  「誰很窘?」洛伊問,「是你還是老包?」
  
  「我很窘,包爵士則很憤怒。」她笑著說。「我以前從來沒有看過他,直到他來梅家堡簽署婚約那天晚上。那真是一次難堪的經驗。」她的表情既有趣又畏懼。
  
  「怎麼了?」他追問道。
  
  「如果我告訴你,你一定要記住我那時就跟所有十四歲的小女孩一樣——滿腦子都是對武士的浪漫幻想。」她帶著微笑回想著。「我一直把他想成年輕英竣強壯威武,而我父親也沒有告訴我他是什麼樣子。」
  
  洛伊想到老包艾得的樣子,皺起眉頭。
  
  「我在進到大廳之前,還在房間裡練習了好幾個小時如何走路。」
  
  「你練習走路?」洛伊的口氣又好笑又難以置信。
  
  「當然,」珍妮愉快地說,「我心裡有一幅美好的畫面,希望自己走出去時一切中規中矩。我還要兩個異母兄弟亞力和馬康給我意見,而我比較喜歡的威廉那時候和我繼母一起出去了。」
  
  「他們一定會告訴你包艾得是長什麼樣子的。」但她的眼神告訴他並非如此。她搖頭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心疼不已。
  
  「正好相反,他們還說我穿的不夠好,要我換一件綠衣服,戴一堆珠寶。他們當然是在開我玩笑,但是我滿腦子都是幻想,根本沒注意。」
  
  洛伊想到她兄弟的惡意,突然覺得自已恨不得一拳打在她兩個兄弟的臉上——開玩笑。
  
  「我花了好久的準備工夫才走出去,」她笑著說。「你應該看我繼母當時的表情,我的脖子上、手上、腰上都是珠子寶石。她當時沒有說話,後來才說我看起來就像一個長了腿的珠寶箱一樣。」她瞄一眼洛伊,趕緊又說:「她並無惡意,其實她很同情我的。」
  
  洛伊見她又沉默下來,追問道:「你妹妹莉娜呢?她怎麼說?」
  
  珍妮的眼裡充滿愛意。「莉娜永遠會想一些好話對我說。儘管我的外表和言行糟糕透頂,她卻只說我像『太陽、月亮和星星一樣燦爛耀眼』,那確實不假。」
  
  洛伊的口氣充滿感情。「有的女人不需要珠寶就能燦爛耀眼,你就是其中之一。」
  
  珍妮驚異地望著他。「真會恭維!」
  
  洛伊聳聳肩。「我是個軍人,不是詩人。我說的是事實而已。再說下去吧!」
  
  困惑的珍妮遲疑了一下。「不過包爵士可不像你這麼對珠寶不感興趣,他的眼珠子都要跳出來了,事實上他只見到我的珠寶,根本沒注意到我的臉,就轉頭對我父親說:『我要她。』」「然後你們就那樣訂婚了?」洛伊皺著眉問。
  
  「沒有,我差點昏死過去——我一見到他的相貌,震驚得昏過去了。威廉扶住我,把我抱到椅子上。等我恢復知覺以後,就一直瞪著包爵士。他比我爸爸還老,跟竹竿一樣瘦,而且還戴著假髮。」洛伊和珍妮的笑聲融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發現他一直在吃一種我從沒見過的東西。我哥哥馬康見我一直盯著那東西,就告訴我他每餐都要吃那種朝鮮薊,而且還告訴我理由。然後我就開始笑……」她笑得肩膀都在發顫。「我本來想忍住笑,但後來實在掩不住了。我大笑出來,連莉娜也被感染了,結果父親只好把狂笑的我們請出去。」
  
  她抬起帶笑的眼睛望著洛伊。「朝鮮薊!你有沒有聽過那麼荒謬的事?」
  
  洛伊假裝不解地說:「是說朝鮮薊能壯陽?」
  
  「我——呃——」珍妮發覺這個話題實在不便講,但已經來不及了,此外她也很好奇。「你相信嗎?」
  
  「當然不信,」洛伊板著臉說。「每個人都知道韭菜和胡桃才有用。」
  
  「韭菜和——」珍妮困惑地說著,然後才注意到他強忍住笑的樣子,她笑著搖頭。
  
  「總之,包爵士決定那些珠寶還不夠讓我做他的妻子。幾個月以後,我又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蠢事,」她比較正經地看著洛伊。「然後我父親就決定我應該去接受更嚴格一點的管教。」
  
  「你又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蠢事?」
  
  她說:「我公開向亞力挑戰,要他收回他所說有關我的壞話,要不然就在梅家堡附近每年一度的比賽中作名譽決鬥。」
  
  「他拒絕了。」洛伊溫柔地說。
  
  「當然,這兩個條件在他都是不名譽的事,除了因為我是女孩之外,也因為我才十四歲,而他已經二十歲。我不管他怎麼想,因為他——人不很好。」
  
  她好不容易才出這樣一個評語。
  
  「你為自己的名譽復仇沒有?」洛伊問道,心裡又是一股莫名的刺痛。
  
  她點點頭,唇間露出笑意。「父親不准我接近比賽場,但我說服管理人借了我一套馬康的甲冑。然後在比賽那天我穿上甲冑騎出場面對亞力,場中誰也不知道我是誰。」
  
  洛伊想到她被長矛擊落地的樣子,覺得自己的血都冷了。「算你運氣好沒被殺死,只是被挑下馬而已。」
  
  她咯咯笑了。「落馬的是亞力。」
  
  洛伊不解地瞪著她。「你把他挑下馬了?」
  
  「以某種方式,」她笑著說。「他正要舉起長矛向我刺過來的時候,我把面盔揭開吐舌頭。」
  
  在接下來短促的沉默之中,她補了一句:「他滑下馬背了。」緊接著洛伊就爆笑出來。
  
  洛伊的笑聲直傳到林子外面,那些騎士、侍從和傭兵都停下手中的工作面面相覷。
  
  洛伊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定下神來,帶著欽佩而溫暖的微笑看她。「你這戰略真高明,我會當場封你為武士。」
  
  「我父親可不那麼想,」她說道。「亞力的武藝一向是我們家最引以為傲的——而我卻沒考慮到這點。我父親不僅沒封我為武士,反而當場打了我一頓,然後他就把我送到修道院去了。」
  
  「然後他就讓你在那裡待了兩年。」洛伊幫她把故事結束,語氣充滿溫柔。
  
  珍妮望著他,心裡突然緩緩明白,這個人人稱他冷血殘酷的人,其實全然不是那樣。他能同情一個年輕的傻女孩,他臉上每一處變柔和的線條都說明了這一點。她著迷似地看著他站起來朝她走近,那銀灰色的眼睛直盯著她的眼睛。
  
  珍妮不自覺地也站了起來。「我想,」她望著他的臉說。「許多關於你的謠傳都不對,他們說你做的那些事情都不是真的。」她輕聲說著,美麗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的靈魂。
  
  「是真的。」洛伊想到自己所打過的無數戰爭,那些血淋淋的屍體。
  
  珍妮不知道他的記憶是怎樣的。她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曾悲痛地望著他死去的愛馬,也曾為她的故事流露同情之色。「我不相信。」她喃喃地說。
  
  「你要相信!」洛伊希望她不要把他當成征服者,但也不希望她自欺地把他想成一個高尚仁慈的武士。「大部分是真的。」他平靜地說。
  
  恍惚之間,珍妮感到他伸手摟住了她,把她的身子拉近。她看見他的唇緩緩向她湊近,她出神地望著他的眼眸,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警告自己已陷入太深。
  
  珍妮驚惶地想別開臉,呼吸急促起來。洛伊吻著她的額側,然後他溫暖的雙唇沿著她的臉頰滑下,直到她的頸間。珍妮覺得體內都融化了。「不要。」她顫慄地喘著把臉別開,雙手卻抓緊他的上衣,以穩住自己已開始天旋地轉的感覺,他緊緊摟住她的身子,舌頭探索著她的耳際,一隻手則在她背部上下游移。「請你不要這樣。」她痛苦地說著。
  
  他無法停止,也不願停止。他另一支手移到她頸後撫摩著,促她抬起頭讓他吻。珍妮終於禁不住,緩緩抬起頭迎向他的唇。
  
  他的手插入她濃密的髮間,深深的長吻攫住她的雙唇,使她陷入一片灼熱的黑暗世界中。珍妮啟開雙唇,感到他的舌深入她嘴裡。她整個人靠在他的身上,他的手在她全身上下愛撫,激動之時猛然把她摟緊。她感到他的腿部肌肉繃緊,中間部分堅挺起來頂著她。
  
  珍妮迷失在這種奇異的激情之中。她雙手摟住他的頸子把自己獻給他,迫使他胸脯間發出渴欲的呻吟。
  
  他好不容易才與她的唇分開,又把她緊緊摟在胸前。她閉起眼睛,傾聽他那急促的心跳和呼吸,飄浮在一種祥和與喜悅的感覺之中。兩次了,他使她感到這種神奇、刺激又駭人的感覺,但今天他還使她感到另外一件事:她使她覺得被需要,覺得他想要她、想珍愛她,而這是她一直渴望的事情。
  
  她抬起頭望著他那迷濛的銀灰色眸子。他平靜地說:「我要你。」
  
  這回她絕對明瞭他的意思。她不加考慮地輕聲說:「你想要我的程度強到願意保證不攻打梅家堡嗎?」
  
  「不。」
  
  他這個字是那麼無情、毫不遲疑地說出口,就像拒絕吃一頓飯一樣容易。
  
  這一個簡單的字對她彷彿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她挺直身子,他的手滑落開來。
  
  她又羞又驚地緊咬住發顫的下唇,轉開臉木然地整理著她的頭髮和衣襟。
  
  她忍住淚,恨不得立刻跑出這片林子——離開這裡發生的一切。她明白自己要求他的實在是愚蠢之至。最令她傷心的是他竟那麼輕易地就把她甘願獻出的一切棄之不顧——她的名譽、她的自尊、她的身體,犧牲她所看重的一切信仰。
  
  她轉身走出林子,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珍妮,」他的語氣依舊是那麼平靜而威嚴,此刻更讓她覺得嫌惡。「你這一路上都騎在我旁邊。」
  
  「最好不要,」她頭也不回地說。她寧願淹死也不願讓他看見她被傷害得有多深,「是因為你的手下——我一直睡在你的帳篷裡,但有佳文在旁邊。如果我再和你一起吃飯,和你並騎,他們會……誤會。」
  
  「他們怎麼想無關緊要。」但洛伊知道並不盡然。如果他公開把珍妮當「客人」對待,他很快就會在與自己並肩作戰的戰友前失去顏面。他的士兵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忠心耿耿的,尤其那些僱傭兵之中有盜賊也有殺人犯,他是靠威信使他們聽命。但無論是忠貞的騎士或一般傭兵,他們都相信洛伊應該把她當敵人一般騎在胯下凌辱。
  
  「當然無關緊要,」珍妮越想越覺得自己屈順在他的懷抱中真是奇恥大辱。
  
  「受損的不是你的名譽,而是我的。」
  
  他平靜地說:「他們要怎麼想就怎麼想。你回去以後,讓侍衛帶著你和你的馬到前面來。」
  
  珍妮一語不發,嫌惡地瞄他一眼,昂起頭優雅地走出林子。
  
  她只不過瞄他那麼一眼,就已留意到他眼中那抹怪異的光采和嘴角的笑意。
  
  她不知道其中含義何在,只知道他的笑更使她惱怒。
  
  也許是外面的侍衛曾經由林間瞥見她和洛伊的擁抱,也許因為聽見了他們的笑聲,當珍妮走回去時,她感到大家都在斜眼瞄她,那種眼光令她難以忍受。
  
  洛伊從容地走出林子對裡克說:「她將和我們一起騎。」然後他走到自己的馬前,縱身上馬。其他的騎士也都跟著上馬,整支隊伍開動了。
  
  珍妮決意不服從他的命令,依然留在後面。洛伊對她這種叛逆的勇氣感到有趣又欽佩,他忍住笑對裡克說:「去把她帶來。」
  
  洛伊的主意已經打定了。他先前的神情就是表示他已經決心面對挑戰,決心要擁有他所想要的。如今他一旦決定要她,就不再抗拒自己內心的慾望,精神因而格外振奮起來。他想到擁有她、愛撫她的情景,就益發神往。到了哈定堡之後,他們會有豪華舒適的軟床,也有充分的隱私權。他今天晚上就可以享受到她在身旁的喜悅。
  
  他沒想到那個溫柔、天真的女暴君也許並不是那麼容易安撫。在戰場上他所向無敵,因此被一個女孩子擊敗在他是無稽的想法。他要她,而且想要的程度遠超過他的想像之外。他決定要她了。他不會接受她的條件,但情願讓步——合理的讓步。以目前看來,那也許意味著珠寶皮裘以及做他情婦所受的尊敬。
  
  珍妮看見巨人裡克朝後面騎過來。她想起剛才洛伊臉上的笑意,不禁怒火高昇。
  
  裡克騎到她旁邊勒轉馬頭,揚起眉毛冷冷地望著她。珍妮假裝不懂他的意思,轉頭對莉娜說:「你有沒有看見——」她的話聲突然中斷,因為裡克伸手抓住她的韁繩。
  
  「放開我的馬!」珍妮斥著,一面拚命拉扯著韁繩,她的馬困惑地踏著踉蹌的步子。珍妮把怒氣都發洩到裡克身上,怒視著他喊道:「鬆開你的手!」
  
  裡克漠然地看著她,終於勉強說出一句話:「走!」
  
  珍妮盯著他猶豫起來,她知道他只是聽命行事而已,於是說:「那就請你讓開!」
  
  走到前面的這一段路對珍妮真是難堪無比。大家都轉頭看她,對她評頭論足,眼光直在她身上打轉。
  
  到了行伍前面,洛伊望著這個生氣的美人,忍不住笑容滿面,她看起來就像那天晚上要拿匕首刺他之時差不多。「似乎我又不受歡迎了。」
  
  她輕蔑地說:「你,根本不配和我講話!」
  
  他笑了。「那麼糟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49:29

  第7章
  
  等第二天稍晚他們快到哈定堡時,洛伊已經不再覺得那麼有趣了。不論他對她開玩笑或是說正經的,她都只是冷冷地給他一瞥,使他覺得自己像宮廷中的小丑一般。今天她又改變戰術,不再以沉默對待他,而是對他所說的每句話都回應一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譬如他計劃何時攻打梅家堡、他打算帶多少人馬,以及他打算把她扣留多久之類的。
  
  如果她想表現出她是他暴力之下的受害者,她達到目的了;如果她想激怒他,她也做到了。
  
  珍妮卻不曾因自己達到目的而高興。她望向崎嶇的山頭搜尋著城堡的影子,突然覺得很疲倦。她不能瞭解身旁這個謎一樣的男人,也不瞭解自己對他的反應。伯爵告訴她他想要她,而且心甘情願忍受她這兩天的無禮態度,卻又不想放過她的家人。
  
  安修女曾提醒她要小心她對男人所產生的「影響」,顯然那是指她會使男人變得既可恨又溫柔,在轉眼之間瘋狂得難以預測。珍妮歎一口氣。決定不再在這件事上傷腦筋。她只想回家,或是回修道院去,去那裡起碼她知道別人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她。她偷偷回望,只見莉娜愉快地在和泰凡談笑。莉娜似乎很安全也很滿足,這大概是唯一可以讓珍妮安慰的事。
  
  將近黃昏時,哈定堡在望了。它高高聳立在那裡,比梅家堡還要大五倍。
  
  他們經過城橋來到外庭,伯爵把珍妮抱下馬,然後伴著她走進大廳。他對駝背的老管家說:「找人幫我和我的——客人準備梳洗的東西。」在他語氣停頓之時,那個老管家似乎已輕蔑地斷定她的角色:娼妓。
  
  被人當作軍妓是珍妮最難以忍受的侮辱。她不睬那老管家的眼光,假裝打量堡內的陳設,據洛伊表示,哈定堡是亨利國王最近賜給他的,他還沒有來過。
  
  她只掃視一遍,就已注意到這個堡雖大,管理卻很差勁。地板腐朽,蛛網處處,僕役也很懶散。
  
  「你要不要吃什麼東西?」洛伊問她。
  
  珍妮有意證明給那個老管家看她並非他所以為的那種女人,於是她冷冷地回答:「不要。我想先看看房間,最好是比這個大廳乾淨一點的房間。然後我要洗個澡,換一套乾淨衣服——如果在這堆石頭之間有乾淨東西的話。」
  
  要不是洛伊先前也注意到老管家的態度,他可能會有不同反應。但此時他也只是極力控制住脾氣,對老管家說:「請帶女伯爵到我隔壁的房間去。」然後他又冷淡地對珍妮說:「兩小時以後到下面來吃晚餐。」
  
  即使她原先對他尊稱她的頭銜心存感激,此刻也因他竟安排她住在他隔壁而抹殺了。「我要把門鎖起來在我自己房間裡吃飯,要不然就不吃。」
  
  這種公然抗拒再加上兩天來的無禮,終於使洛伊無法容忍了。「珍妮,」他平靜地說。「除非你改進你的態度,否則就不准再見你妹妹。」
  
  珍妮的臉色變白了。莉娜此時正好也由泰凡陪同進入大廳,聽見這話先是哀求地對珍妮望一眼,然後又看著泰凡。出於珍妮意料之外的,泰凡挺身說話了:「洛伊,你這樣對莉娜小姐也是一種懲罰,而她又沒有做錯什麼——」見到他哥哥冷冷的不悅眼神,泰凡住口不語了。
  
  梳洗完畢,洛伊和弟弟以及幾個騎士坐在大桌前。桌上的晚餐逐漸變冷,但洛伊的心思並不在食物上,只是在考慮要不要上樓去把那兩個女人拖出來。
  
  莉娜似乎也突然不知從哪裡得來了勇氣,加入她姊姊的抗命行動,不理會僕人宣佈晚餐已準備好了。
  
  「她們不吃也可以。」洛伊終於決定了,拿起他手邊的刀叉。
  
  飯後許久,洛伊坐在大廳裡凝望著壁爐中的火,腳蹺在凳子上。他先前打算和珍妮一起睡覺的想法此刻已經被許多其他問題所取代。他原來想上樓到她的房間裡去,但是以他現在的心情,他很可能無心溫柔勸誘她,而以暴力令她屈服。他已經嘗過她柔順地靠在懷中的經驗,實在不想換另一種方式。
  
  高菲和尤斯走進大廳。他們顯然已經和堡中的姑娘調笑過,看起來神清氣爽,面帶微笑。洛伊見到他們,立刻想到公事,遂對高菲說:「要守門的衛兵留意有誰想溜進堡來。有什麼動靜就要通知我。」
  
  高菲點點頭,但仍一臉困感。「如果你是提防姓梅的,他在六個月內都無法湊足人馬到這裡來的。」
  
  「我不是怕人攻擊,而是提防有詐。如果他攻擊哈定堡,就會冒險使他的女兒喪生。既然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的,他也許會想法把她們救出去,因此必須先派人混進來。我已經命令管家不要僱用不認識的人了。」
  
  洛伊見那兩名騎士點頭,便起身朝大廳另一端的樓梯走去,卻又轉過身皺著眉問:「泰凡有沒有說過什麼,或是給你們什麼印象,譬如他對……那個年輕女孩有意思之類的?」
  
  那兩名騎士相視一下,然後又看著洛伊,搖搖頭。尤斯問:「你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洛伊說:「今天下午他竟然幫她說話了。」他聳聳肩,走回自己房間去。
  
  第二天早晨,珍妮穿著輕軟的睡袍站在窗前,俯望著牆外的山區,然後又望向下面的庭院,仔細搜尋著四周的厚牆,希望能找出一條逃生之路……一道隱密的暗門。一定有的,梅家堡就有一道那樣的暗門隱在樹叢之後。就她所知,所有的城堡都有這種門以備萬一。儘管她確信會有這種暗門,但目前卻一點也看不出來,那道十英尺厚的牆上連一道縫隙都沒有。她抬起目光,見守衛在牆上來回巡邏著。這城堡的僕役也許懶散,但伯爵卻不容防衛有絲毫馬虎。
  
  伯爵對她說過,他們已經通知她父親說她們在他手中。她父親一定會知道「黑狼」率了五千大軍進駐哈定堡,如果他想救她們,大概騎馬兩天就可以到——或是行軍五天。但是她父親要如何突破這重重防禦,在她是無法想像的。
  
  因此問題又回到她始終在面臨的一種狀況之下:她必須自己謀求出路。
  
  她的肚子在咕嚕叫,使她想到自己從昨天上午就沒有吃東西。她離開窗前打算換衣服下樓去。挨餓不是辦法,她歎一口氣走到衣箱前,挑出件前任堡主夫人的衣服。
  
  她剛梳好頭,就有一個僕人敲門喚道:「小姐,爵爺要我告訴你,如果你在五分鐘內不下來吃早餐,他就要親自來把你帶下去!」
  
  珍妮不願意讓伯爵認為她是因為害怕威脅才屈服,說道:「請你告訴爵爺,我正打算下樓去,幾分鐘以後就好了。」
  
  珍妮一直等了好幾分鐘之後才走出房間,樓梯非常窄以便防禦,但旁邊卻結著蜘蛛網,珍妮不禁加快步伐走下去。
  
  洛伊靠坐在椅子上,冷眼望著樓梯,心裡在一分一秒地估算她出來的時間。
  
  大廳裡只有幾個騎士還在喝麥酒,僕人在收拾吃剩的早餐。
  
  她的時間到了,他生氣地站起來正要走上樓,卻突然停了下來。只見珍妮穿著一件黃色的高腰長裙翩然出現在他面前。這不是他習見的林中仙子,而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女伯爵。
  
  洛伊覺得她彷彿換了一個人般,然而當她走近以後,他發現她的藍眼睛依舊是那麼明亮,臉龐依舊是那麼迷人。
  
  她在他面前停下來,而他決心要她的念頭此刻更是不可動搖了。他露出一絲微笑說道:「你真是一條變色龍!」
  
  她不悅地反問:「蜥蜴?」
  
  洛伊忍住笑,同時強迫自己不要緊盯著她胸前白嫩的肌膚。「我是說你實在很多變。」
  
  珍妮感到他在打量她,而她一時也不安地發現,經過休息與梳洗之後,他看起來更是英浚她感到他在看她的頭髮,才猛然想到她的頭上沒有戴東西,於是伸手到頸後,把衣服附著的黃色寬兜帽拉起來遮住頭髮,襯托出她的臉龐。
  
  「這衣服很可愛,」洛伊望著她說,「可是我寧願看見你頭髮露出來的樣子。」
  
  今天他又開始對她獻慇勤了,她的心情沉了下來,因為她發現與他公開衝突還比較容易應付。她決心一次只面對一個問題,於是遵從他的建議把兜帽又拉下,讓頭髮露出來。他為她拉出一張椅子讓她坐下,她冷淡而有禮地說:「你應該知道除了小女孩和新娘之外,一般女人都不該露出頭髮,應該藏起她的——」「魁力?」洛伊說著,一面欣賞她的頭髮、臉孔和胸部。
  
  「不錯。」
  
  「因為當初是夏娃引誘亞當的?」
  
  珍妮伸手取粥;「不錯。」
  
  他揶揄地說:「據我所知引誘他的是一個蘋果,所以使他墮落的不是性慾而是貪婪。」
  
  珍妮知道他這種輕鬆閒談之後的陷阱,於是她拒絕表示興趣,也不敢貿然回答,只是謹慎地又轉換一個話題。「你願不願意考慮改變你讓我們姊妹分開的決定?」
  
  他揚起眉看她。「你的態度是不是有改進了呢?」
  
  他那種泰然、傲慢的態度使她氣結,許久之後她才擠出一句話來:「是的。」
  
  洛伊滿意地抬頭對身旁的僕人說:「告訴莉娜小姐說她姊姊在這裡等她。」
  
  然後他又轉回頭望著珍妮美麗的側影。「吃吧!」
  
  「我等你開始吃。」
  
  「我不餓。」一小時以前他是餓得很,但此刻他只對她有胃口了。
  
  珍妮拿起調羹開始喝粥,但是他的注視使她越來越不安。她白他一眼。「你看我做什麼?」
  
  他尚未回答,一個僕人已匆忙跑過來對珍妮說:「是——你的妹妹,小姐,她要見你。她咳嗽得很厲害!」
  
  珍妮臉上血色盡失,「老天,不要!」她輕喊一聲站起身來。「不要現在——不要在這裡!」
  
  「你是什麼意思?」洛伊保持一貫的鎮定問道,一面伸手拉住她手腕。
  
  「莉娜肺部有勃—」珍妮絕望地解釋著。「病發時總是先咳嗽,然後就無法呼吸。」
  
  她想掙脫他的手,但洛伊也站起來。「一定有辦法治的。」
  
  「在這裡沒辦法!」珍妮結結巴巴地說。「我姑姑愛琳有一種藥可治,修道院那裡有一些。」
  
  「藥的成分是什麼?也許——」
  
  「我不知道!」珍妮喊著,一面急著往樓上跑。「我只知道把一種液體加熱,然後讓莉娜呼吸那種蒸氣,她就會覺得好過一點。」
  
  洛伊推開莉娜的房門。珍妮衝到她床前,慌張地看著妹妹灰白的臉。
  
  「珍妮?」莉娜輕聲喚著,握住珍妮的手,然後又猛烈咳著,身體都咳得拱了起來。「我——我又病了。」她虛弱地喘著說。
  
  「別擔心,」珍妮安慰著,一面伸手理順莉娜的頭髮。「別擔心——」莉娜望著站在門口的伯爵。「我們得回去,」她說道。「我需要——」又是一陣猛咳,「那種藥。」
  
  珍妮的恐懼越來越嚴重,心狂跳不已。她回頭對洛伊說道:「讓她回家吧,求求你!」
  
  「不行,我想——」
  
  珍妮放開莉娜的手,走出房間到走廊上,把洛伊也喚出來之後,又把房門關上,以免她的話讓莉娜聽到。她無助地對洛伊說:「如果沒有我姑姑的藥,莉娜可能會死掉。上次她的心跳都停止了!」
  
  洛伊並不盡相信莉娜會死,但顯然珍妮相信,而且莉娜也不是在假裝咳嗽。
  
  珍妮見到洛伊遲疑的表情,深怕他會拒絕,於是她不惜降格以求。「你說我太驕傲,而我——我確實是太驕傲了。」她說著,不自覺地把手扶搭在他胸前。「如果你讓莉娜走,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低賤的事。我會擦地板、我會服侍你——我會幫你煮飯。我發誓我會用各種方法報答你。」
  
  洛伊望著扶在他胸前的小手,體內一股熱流升起——而這只是她的一雙手碰到他而已。他不明白為什麼她對他有那麼大的影響力,但他明白他要她——他要她心甘情願地躺在他懷裡。而今為了這一點,他願意做出最不理智的一件事:讓他最有價值的一個人質回去——因為儘管珍妮認為她父親很好,但由她所說的事情來看,她父親對這個愛惹麻煩的女兒大概不會有很深的感情,但對莉娜則不然。
  
  珍妮睜著憂懼的大眼睛。「求求你!」她以為他的沉默是表示拒絕。「我願意做任何事情,我願意對你下跪。求求你,你只要告訴我你要什麼。」
  
  他終於開口了,語氣怪異得很。「任何事?」
  
  她點點頭。「任何事——我能把這城堡整理得好好的,我會為你祈禱——」「我要的不是祈禱。」他打斷她的話。
  
  她深怕他改變主意。「那就告訴我你要什麼。」
  
  他平靜地說:「你。」
  
  珍妮的手放了下來。他依舊不帶感情地說:「我不要你對我下跪,我要你睡在我的床上——自願的。」
  
  她的心亂了。他放莉娜走並沒有損失,因為珍妮仍在他手中,然而他要珍妮犧牲的卻是她的一切。她若是把自己獻給他,就失去名節變成一個妓女,這對她自己和家人都是一忡羞恥。不錯,她曾經同意獻出自己,但那時她要求的回報是上百人、上千人的性命。
  
  此外,上次她願意獻身的時候,是被他的熱吻和愛撫迷惑之所為,但現在她頭腦卻清醒得很,深深明白這樁交易的後果是什麼。
  
  在她身後,莉娜的咳嗽更劇烈了,突然高亢的咳嗽聲使珍妮身子一陣戰慄。
  
  「我們成交了嗎?」他冷靜地問。
  
  珍妮昂起下巴,那神情看起來就像一個女王剛被所信任之人刺了一刀般。
  
  「我對你判斷錯誤了,大人。」她挖苦地說。「我原來是尊重你的,因為兩天前你拒絕了我的條件,而你原可以假裝接受,然後再攻打梅家堡。但現在我知道了,那只是傲慢而已。一個野蠻人是沒有人格的。」
  
  即使在這種狀況下,她依舊是迷人的。洛伊按捺住欽佩的笑意,望著她的藍色眸子。「我所提的交易條件那麼可憎嗎?」他平靜地問著,一面伸手搭在她的手臂上。「事實上,我原來根本不必和你談條件,珍妮,你是知道的。這些天來,我隨時可以用暴力佔有你的。」
  
  珍妮知道他說得不錯,同時她還必須極力抗拒他聲音的魅力。他又說:「我想要你,如果這樣就使我在你眼中成為野蠻人,我也認了。但其實不必如此的。如果你容許,我可以使我們之間非常愉快。你在我的床上不會有什麼可恥或是疼痛——除了第一次必定會疼痛之外。在那以後就只會感到快樂了。」
  
  這樣的話由英格蘭最可怕的戰士嘴裡說出來,而其對像又是一個未經世面,在修道院長大的蘇格蘭女孩,效果是驚人的。珍妮只覺得血液都湧到臉上,雙腳虛軟得打顫,她突然想起他的熱吻和愛撫。
  
  「我們成交了嗎?」洛伊問著,手指不自覺地沿著她手臂上下撫摩起來。
  
  他發覺自己剛才所說的是他這輩子對女人說過最溫柔的話。
  
  珍妮猶豫了許久許久。她明白自己別無選擇,於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會照你該做的去做?」
  
  珍妮明白他是指她必須甘願去做,這回她猶豫得更久了。她希望自己恨他,但她心裡一個理智的小聲音在提醒她,如果她是落人其他人手中,命運將更不堪設想。
  
  她仰頭望著他的臉,希望能看到一絲悔意,卻突然發覺自己在他面前是那麼渺校面對著他的體型、力量和意志,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但這個發現也使她稍稍覺得好過一點,畢竟她失敗是因為弱不勝強。
  
  即使是在表示投降,她也還是昂然地迎向他的目光,傲然地說:「我會的。」
  
  「我要你保證。」他堅持著,此時房間裡又傳出莉娜的咳嗽聲。
  
  珍妮訝異地看著他。上次她願意獻身時,他彷彿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那是不足為奇的,男人向來不看重女人的話。但如今藍伯爵卻改變了,這使她驚訝,也使她挽回一點自尊。她低聲說:「我對你保證。」
  
  他點頭,終於滿意了。「這樣子,我和你一起去,你可以告訴你妹妹她會被送回修道院去,然後你就不能再單獨和她在一起。」
  
  「為什麼?」珍妮驚異地問。
  
  「因為我知道你妹妹不曾注意到哈定堡的防禦情形,無法透露情報給你父親。但是,」他半開玩笑、半諷刺地說:「你在我們騎過城橋的時候就在計算這裡的牆有多厚、有多少衛兵站崗。」
  
  「不行!我不能沒有你!」莉娜知道她將被送回修道院之後,傷心地喊著。
  
  「珍妮必須跟我一起走,」她哀求地望著藍伯爵。
  
  一小時以後,一百名騎士在泰凡的率領下準備離開了。「你要保重。」珍妮俯身對躺在拖車上的莉娜說。
  
  「我以為他會讓你和我一起走。」莉娜一面咳著,一面責怪地瞄了伯爵一眼。
  
  「別再講話消耗體力。」珍妮伸手拍拍莉娜頭下的枕頭。
  
  洛伊一聲令下,沉重的吊橋放了下來讓車隊通過。珍妮目送莉娜遠去,直到吊橋又收起來擋住了她的視線。藍伯爵托著珍妮的手肘,領她回到大廳裡。
  
  「如果你擔心我會立刻要你履行條件,」洛伊打量著她。「你可以放心。我在晚餐之前都有事情要做。」
  
  珍妮根本無心去想她的交易,於是立刻說:「我——我只是在想,剛才的騎士和車隊為什麼懸掛的是你的『黑狼』旗幟,而不是你們英格蘭的金獅和三葉紋旗。」
  
  「因為他們是我的騎士,不是亨利的。」洛伊答道。「他們是對我宣誓效忠的。」
  
  珍妮的眼光望向庭院,據說亨利七世曾宣佈貴族擁有自己的軍隊是不合法的。「可是我以為英格蘭貴族不准有私人軍隊。」
  
  「亨利准我例外。」
  
  「為什麼?」
  
  他揚起眉毛,銀灰色的眼睛裡現出嘲諷之意。「也許是因為他信任我吧!」
  
  洛伊應付地說著,覺得沒必要讓她知道更多的事情。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49:35

  第8章
  
  晚餐後,洛伊坐在珍妮的旁邊,他的手伸過去搭在她的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故意對仍然在座的四位騎士施展魅力。他並不奇怪尤斯、高菲和萊尼在飯後還逗留在飯桌前,原因之一是珍妮穿了一件藍絲絨的衣裳,看起來格外迷人;原因之二是,在用餐途中珍妮突然變得愉快而又親切,展現出洛伊不曾見過的一種面貌。她講到她在修道院中的一些趣事,同時故意使她的魅力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來。
  
  洛伊無意識地在指間轉動著酒杯。她的舉動使他覺得又好笑又生氣。
  
  她使一頓淡而無味的晚餐變得生動有趣。哈定堡的伙食儘管豐盛,卻不比戰場上吃的好多少。要不是有珍妮在座,他的騎士早就填飽肚子走人了,如今他們依舊流連不去,正是珍妮的目的。她想盡量拖延和他上樓的時間。
  
  珍妮又說了一些話,高菲、萊尼和尤斯都笑了出來。洛伊不經意地往左手邊的裡克瞧一眼,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裡克是桌上唯一不會被珍妮迷倒的人。裡克往後靠坐,雙手交抱胸前,瞇著眼睛,不甚讚許地用懷疑的眼光看著珍妮賣弄風情。
  
  洛伊已縱容了她一小時。慢慢品味那種期待的感覺。現在,他不願意再等了。
  
  「洛伊——」高菲笑著說。「剛才珍妮小姐說的不是很有意思嗎?」
  
  「很有意思。」洛伊說著,一面巧妙地用眼光給高菲暗示:晚餐已經結束了。
  
  珍妮沒留意到洛伊的眼色,心裡一面設法構思下一個話題,一面轉頭對洛伊嫣然一笑。但是她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椅子推動的聲音突然響起,所有騎士都站了起來,匆匆道過晚安,就走到壁爐旁邊去坐了。
  
  「他們這樣突然離席不是很奇怪嗎?」
  
  「我倒覺得如果他們留下來才是怪事。」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告訴他們要他們走了。」說著他也站了起來,珍妮終日擔心的一刻來了。他對她伸出手,眼裡暗示她也應該站起身。
  
  她站了起來,雙腿開始發抖。她正要伸出手,卻又突然縮了回去。「我——我沒有聽見你要他們離開。」
  
  「我很小心地說的,珍妮。」
  
  到了樓上,他把他房間的門打開讓珍妮先進去。這個房間豪華寬敞,除了一張大型四柱床之外,還有四張舒適的椅子,幾個大箱子。壁爐前鋪著厚毯子,牆上也掛著壁氈。月光由床對面的窗子射進來。窗旁邊有一道門,看來是通往外面的一個小陽台。
  
  珍妮聽見身後的門關上,她的心像小鹿亂撞。她有意盡量拖延時間,於是走到離床最遠的一張椅子坐下,雙手放在膝上。她臉上掛著一個明媚、詢問式的笑容,設法說道:「聽說你在戰場上從來不曾落馬?」她的身子微微前傾,假裝非常感興趣的樣子。
  
  洛伊可不像他的騎士一樣誇說自己的功勳,他只是在她對面坐下來,蹺起二郎腿往後靠坐,一言不發地凝視著她。
  
  從他們離開餐桌的那一刻起,她就感到他知道她在盼望能有奇跡出現使她不必完成交易,而他對她這種態度很不滿意。她睜大眼睛,決定再努力嘗試讓他談話。「那是真的嗎?」她滿懷興致地問。
  
  「什麼是真的?」他冷漠地反問。
  
  「你在戰場上從來不曾落馬?」
  
  「不對。」
  
  「不是真的?」她喊著。「那麼……呃……你碰到過幾次呢?」
  
  「兩次。」
  
  「兩次!」就算是二十次也已經很了不起了,她突然為即將面對他的族人而擔心。
  
  「真不可思議,想想看,你這些年來打了那麼多場仗。你一共打過多少次仗?」
  
  「我沒有數過,珍妮。」他淡淡地說道,然後話鋒突然一轉。「現在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突然變得很關心我的戰績,這是不是和我們的約定有關係——你現在希望避免履約?」
  
  洛伊原以為她會說謊,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無助地低聲說:「我很怕,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怕過。」
  
  他的惱意消失了。看著她正襟危坐地坐在椅子上,他突然明白自己對這個天真純潔的女孩期待太多,無形中把她當成了以往他所接觸過的世故女人。
  
  他把聲音放柔和,站起身子對她伸出手。「到這裡來,珍妮。」
  
  珍妮的膝蓋在發抖。她站起來朝他走過去,盡量安慰自己這種行為並不是罪惡或背叛。為了救妹妹而犧牲自己,她實際上是在做一件高尚的事。從某方面而言,她就像聖女貞德一樣。
  
  她遲疑地把自己冰冷的手放在他溫暖的掌中,看著他的手把她的握緊,感到他這一握之中散發出一種莫名的安慰。
  
  當他把她摟貼在他堅實的胸前,並且吻上她的唇時,她的意識突然靜止了下來。這個吻與從前的都不同,因為她知道這個吻將引到什麼樣的方向。她輕輕地呻吟出來,無助地屈服了,張開臂環住他的頸部,倚偎在他的胸前。
  
  恍惚之間,她感到自己的衣裳滑落,他的熱吻突然增強起來。他的雙臂像鐵圈一樣箍住她,把她抱起來摟在懷中,然後她被抱到床前,溫柔地放在冰涼的床單上。突然之間,他那溫暖而安全的手臂和身體鬆開她。
  
  珍妮緩緩由迷濛中恢復,感到冷空氣接觸到她的身體。她睜開眼睛,見他站在床邊脫衣服,一股驚異的感覺使她身子顫慄一下。在壁爐的火光照映下,他的皮膚呈古銅色,渾身都是結實賁起的肌肉。她發覺他真是完美極了。見他正要把最後一件衣服褪去,她連忙轉開頭,拉起被單遮掩住自己。
  
  他在她身邊坐下,床往下陷了一點。她緊閉起眼睛等著,希望他趕快抱住她,以免她恢復清明。
  
  洛伊卻是從容不迫。他側躺下來,輕輕吻掠過她的耳邊,然後溫柔地把被單拉開。
  
  見到她光潔無瑕的肌膚和勻稱豐潤的身材,他讚歎地屏住呼吸,忍不住低聲說道:「你知道你有多美嗎?」他的目光上移到她迷人的臉龐和披散在枕上的秀髮,又接著說下去:「或者知道我有多想要你嗎?」
  
  珍妮依舊臉朝向別處,眼睛緊閉。他的手指輕輕托起她下巴,把她的臉轉過來,用充滿渴望的低沉聲音微笑地說:「睜開你的眼睛,小東西。」
  
  珍妮勉強睜開眼,立即被他那誘惑性的銀灰色眸子牢牢鎖祝他的手由她臉頰下移到她喉間、胸前:「別害怕,」他溫柔地說著,「你一向不怕我,現在也不必怕。」
  
  他握住她雙肩,開始低頭吻她的唇。那輕觸的一瞬即綻放出愉悅的火花,傳遍她整個身體使她放鬆下來。他開始飢渴地深吻。「吻我,珍妮。」他像催眠一般地說著。
  
  珍妮照他說的做了。她張臂環抱住他頸後,獻上輕啟的雙唇,照著他的唇移動著。
  
  他發出愉快的呻吟,把她的身體貼擁在懷裡。珍妮已全然失去理性,雙手在他肌肉虯結的胸膛和肩頭撫摸。
  
  終於,洛伊喘著急促的呼吸鬆開她的嘴,深深地凝望著她。她伸手輕觸他的臉,一種甜蜜的感情逐漸浮現,迸發為狂野的激情。她撫著自己在他頰旁造成的傷痕,愧疚地低聲說:「對不起。」
  
  洛伊望著她那雙醉人的藍眸,慾望不斷積升,但是他等待著,待她用指尖撫過他身上每一處傷疤,抬起盈盈淚眼,美麗的臉變得蒼白。她低聲說道:「老夭!他們是怎樣地傷過你——」她低下頭,柔軟的唇輕輕吻過每一道疤,彷彿想使它們癒合。洛伊失去了控制。
  
  他把手指深入她髮際,轉身壓在她身上。「珍妮。」他沙啞地說著,一面親吻她的眼睛、臉頰、前額和雙唇。「珍妮……」他一再地喚著她的名字,吻上她的胸前。珍妮驚喘著拱起背部,把他的頭緊緊摟在胸間。他的手往下移,滑到她的腰際。
  
  珍妮把臉埋在他頸間,感到自己的身體彷彿在著火。珍妮覺得自已宛如飄浮在一片無意識的歡愉之洋中。她緩緩恢復意識睜開眼睛。壁爐裡的一根柴火發出辟啪之聲,她領悟到他們之間的一切已經過去,不禁感到一陣孤獨和恐懼感。她剛才所做的不是烈士的犧牲,而是天堂般的愉悅。她傾聽著他的心跳,嚥下梗在心頭的痛苦情緒。她發現了某種東西,某種危險而又不容於她、某種不應該存在的感覺。
  
  雖然心裡充滿恐懼和罪惡感;在那一刻她最盼望的還是再聽到他用同樣感性的聲音輕喚她名字,或者是說:「我愛你。」
  
  他彷彿聽見了她的心聲,終於開口說話了,但既不是用她所渴盼的那種聲音,也不是她所渴盼的話。他只是平靜地、不帶感情地問道:「我有沒有使你疼得很厲害?」
  
  她搖搖頭,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低語:「沒有。」
  
  「如果我弄痛了你,我很抱歉。」
  
  「你沒有。」
  
  「不管是誰佔有你,第一次都會疼的。」
  
  淚水湧上她的眼眶,使她喉頭哽咽。她轉過身想掙脫他的懷抱,但他仍緊緊摟住她,使她的背部和腿貼在他胸前與腿上。不管是誰佔有你,珍妮心痛地想著,這句話和「我愛你」實在相差太遠了。
  
  洛伊知道的,但他現在不能說,還不能說……永遠也不能說,因為他想到自己應該娶的那個女人。和珍妮做愛並不會使他感到愧疚,因為他還沒有訂下婚約——除非亨利等得不耐煩了,決定自己代他安排與韓瑪麗的婚事。
  
  洛伊又想到就算他已經訂婚,他也許依舊不會感到愧疚。他眼前浮現瑪麗漂亮的面孔,襯著明亮的金髮。瑪麗在床上是熱情奔放的,而且她曾微笑地對他說:「我的大人,你是力量和暴力的結合——對大部分女人而言,這就是最有效的春藥。」
  
  洛伊望著火光,心裡在猜測亨利會不會不等他回去就替他安排婚事。亨利靠武力奪得王位,因而培養出一種令洛伊不滿的解決政治問題的方式,就是使敵對的雙方和親——這情形始於亨利自己和前任國王的女兒伊莉沙白的婚姻。亨利還不只一次說過,如果他的女兒年紀夠大,他會把她嫁給蘇格蘭的詹姆士王以解決兩國紛爭。洛伊並不喜歡這種安排,因為他想要一個溫馴的妻子為他暖床。他的生活中已有太多紛爭要解決,可不希望再有一個這麼不友善的關係。
  
  珍妮在他懷裡移動著,試圖掙開身子。「我可以回我自己的房間去了嗎?」她的話聲似乎仍留在嘴裡沒有出來。
  
  「不行,」他說道。「我們的交易根本還沒有完成。」然後他又把她的身子翻轉過來,開始熱切地吻她,直到她又陷入無意識狀態,熱情地回吻他。
  
  月光灑進窗子,熟睡中的洛伊翻個身,伸手往旁邊摸去,卻只碰到冰涼的床單,一向警覺的他立刻驚醒,掃視一遍整個房間,只見到傢俱在蒼白的月光下顯得鬼影幢幢。
  
  他迅速翻身下床穿好衣服,一面暗咒自己竟忘了在樓梯底下安置一個守衛。他朝門口走去,習慣性地摸摸匕首,心裡直惱自已竟以為珍妮不可能躺在他懷中還同時謀劃逃跑的方法。但梅珍妮是有可能那樣的。他再想想,不禁慶幸她竟然不會拿匕首在他喉間劃一刀!
  
  他打開門,差點踏到睡在廊上的侍從。「什麼不見了,爵爺?」佳文焦急地問著,坐了起來。
  
  外面陽台上有某種輕微的動作閃過洛伊的眼角,他轉頭看過去。
  
  「什麼事,爵爺?」
  
  房門當著佳文諒訝的臉砰然關了起來。
  
  洛伊悄悄打開通往陽台的門走了出去。珍妮站在那裡,長髮在夜風中輕飄,她的雙臂交抱胸前,眼睛凝望著遠處。洛伊瞇起眼睛打量她的表情,不禁鬆了一口氣。她看起來並不是在打算逃走,也不是在為失去童貞而哭泣。她似乎只是迷失在思潮中。
  
  珍妮沉浸在回憶之中,絲毫沒注意身旁有人。銀色的月光安撫了她的心神,但她仍然覺得彷彿這整個世界在今晚都顛倒了過來,而莉娜是造成這局面的部分原因:莉娜以及一個羽毛枕頭就是珍妮「高貴地」犧牲貞操的原因。她是在正要迷濛入睡的時候,才突然想到這個驚人的事實。
  
  那時她正睡意朦朧地在暗禱莉娜一路平安,突然注意到有一根羽毛由她枕頭裡穿刺出來。她隨即聯想到她在告別時,曾為躺在拖車上的莉娜整理枕頭,莉娜只要一接近羽毛就會咳嗽,因此她一向最小心避免碰羽毛。珍妮想:顯然莉娜在開始咳嗽之時,不曾把羽毛枕頭移開,反而突然產生一個主意:她以為伯爵會把她們兩個都釋放了,所以故意繼續睡在那個羽毛枕頭上,假裝她已咳嗽得快要死掉了。
  
  真是天才,珍妮想著——這比她所想的任何計劃都聰明,但是也同樣不幸。
  
  她又想到未來,自己一度憧憬的未來,而今卻已然失去了。
  
  「珍妮——」洛伊在她身後喚道。
  
  珍妮旋過身來,極力掩飾他的聲音給她帶來的急遽心跳的反應。她絕望地想,為什麼自己依然可以感覺到他的手在撫摸她的肌膚?為什麼只要看到他的臉就會令她想起他溫柔的吻?「我——你為什麼穿好衣服了呢?」她問道,慶幸自己聽起來還算鎮靜。
  
  「我正要去找你。」他答道。
  
  她瞥一眼他手中的匕首,問:「你找到我以後打算怎樣呢?」
  
  「我忘了這裡有一個陽台,」他把匕首放回腰間。「我以為你想逃離這房間。」
  
  「你的侍從不是就睡在門口嗎?」
  
  「說得不錯。」洛伊諷刺地說。
  
  「他通常都會擋在門口睡。」
  
  「你又說對了。」他說著,奇怪自己為什麼先前沒多想就往門口沖。
  
  珍妮希望他趕快走開,因為她渴望自己冷靜地想一想。她轉開身子背對著他,暗示請他離開。
  
  洛伊猶豫著。他知道她希望獨處,然而又不願意離開她。他自我解釋著他只是關心她的情緒,而不是因為喜歡和她在一起。他可以感到此刻她一定不希望他碰她,於是他在她伸手可及之處停下來靠牆站著。她凝望著月光照耀下的景致,陷於冥思之中。
  
  洛伊微蹙起眉頭,開始懷疑她會不會傻得想要結束生命。「剛才你在想什麼?」
  
  珍妮的身子挺了一下。她當然不能把莉娜的計謀說出來。「沒什麼重要的。」她迴避著他的問題。
  
  「告訴我吧!」他堅持著。
  
  她側頭瞄他一眼,見到月光下他那英俊的輪廓,她的心又不聽話地亂跳起來,她情願和他說話以使自己不再留意他的魅力,於是她歎一口氣,望著遠山。「我是在想,從前我常站在梅家堡的陽台上凝望那一片荒野,夢想著一個王國。」
  
  「一個王國?」洛伊很詫異她想的竟然是這種非關暴力的事情,他忍住想捧住她頭把她的臉轉過來面對自己的衝動。
  
  「什麼王國?」
  
  「我自己的王國。」她歎一口氣,覺得自己很傻。「我曾經構想過一個自己的王國。」
  
  「可憐的詹姆士,」他開玩笑地說,意指那位蘇格蘭王。「你想掠奪他的哪個王國?」
  
  她哀怨地一笑。「那並不是一個有土地、有城堡的王國;它是一個夢想王國——那裡的事物都是我所希望的樣子。」
  
  她的話也喚起洛伊久遠以前的記憶。他平靜地說:「從前,很久以前,我也曾構想一個屬於我自己的王國。你的王國是什麼樣子的?」
  
  「沒什麼好說的。在我的王國裡,只有繁榮與和平。當然偶爾會有一個佃農生病,或是我們的安全受到威脅。」
  
  「你的夢想王國裡也會有疾病和糾紛?」洛伊驚訝地問。
  
  「當然!」珍妮又側臉對他一笑。「這兩者是一定會有的,那樣我才能趕去營救。那是我構想自己王國的原因。」
  
  「你希望做你人民心目中的女英雄。」洛伊微笑地說,心裡已明瞭了她的動機。
  
  她搖搖頭,她語氣中的渴望使他斂起了笑容。「不是。我只想被我所愛的人愛,被認識我的人仰賴和需要。」
  
  「那就是你所希望的一切?」
  
  她點點頭。「所以我創造了一個夢想王國,在裡頭完成偉大而勇敢的事跡。」
  
  不遠處的一座小山頭,一個人影突然在月光下閃現。若是換成其他時候,洛伊一定會注意到並即刻派人去查看,但是此刻的他仍沉浸在與她做愛的喜悅之中,所以對那一閃而過的人視而不見。在這個溫柔的夜裡,他很難想到會有什麼樣的危險隱藏著。
  
  洛伊想著珍妮謎一樣的話。他知道她父親仍是梅氏家族的主人,他們不會仰賴或需要珍妮,但她無疑地應該是被她所愛的人愛著,所以她應該沒有必要夢想一個自己的王國。「你是一個勇敢而美麗的女人,」他說。「也是一個有女伯爵身份的人。你的族人一定會對你有同樣感情——甚至比你所希望的更深厚。」
  
  她移開目光,盡量用不帶感情的聲音說:「實際上,他們把我當成一個棄嬰。」
  
  「他們為什麼會有這麼荒謬的想法?」他不解地問。
  
  更出乎他意外的是她竟然挺身為他們辯護。「在我異母哥哥說我做了許多壞事之後,他們還能怎麼想呢?」
  
  「他說你做了什麼壞事?」
  
  她戰粟了一下,雙臂抱胸,又陷於冥想之中,「不可說的事。」她低聲說道。
  
  洛伊默默地看她,期待她解釋清楚。她深吸一口氣,勉強說了出來:「有許多事情,其中之一是貝姬淹死。貝姬和我是表親,也是很要好的朋友。那時我們都是十三歲,」她悲哀地微微一笑。「她父親卡加裡是一個鰥夫,只有這麼一個小孩。他很溺愛她,而我們幾乎都是如此,因為她是那麼甜美漂亮——比莉娜還漂亮——每個人都愛她。她父親因為太愛她了,什麼事情都不讓她做,怕她會受到傷害,他不准她靠近河邊。因為怕她會淹死。而貝姬決定要學游泳——證明給她父親看她不會出事。於是每天一大早我們就溜到河邊去,由我教她游泳。」
  
  「她淹死的前一天,我們一起去逛市集,結果吵了起來,因為我告訴她有一個變戲法的用不正經的眼光看她。我的異母兄弟亞力和馬康聽見我們吵——還有其他幾個人也聽到了。亞力就說我是嫉妒,因為我喜歡那個變戲法的人,那實在是荒謬透頂的事情,貝姬很生氣,也很不好意思,於是在和我分手的時候,說第二夭早晨我不必到河邊去,她不需要我幫忙了。我知道她不是真心的,而且她的泳技還不怎麼好,所以我自然還是去了。」
  
  珍妮的聲音突然變成低語。「我到的時候她還在生氣,對我喊著說她要一個人去河邊。我走開了,快到山頂的時候突然聽見落水的聲音,又聽見她喊我去救她。我趕快跑回去,可是看不見她,跑到半途中,她還設法把頭浮出水面,因為我看到她的頭髮在水面上,也聽見她喚我救她……」珍妮的身子在發抖。「可是水流已經把她帶走了。我潛下水去找她,一次又一次地潛下去,可是——我找不到她。第二天貝姬在幾英里外被發現,屍體衝到了岸上。」
  
  洛伊舉起手然後又放下。他感到她在極力自控,不希望他安慰。「那只是意外而已。」他溫柔地說。
  
  她長吸一口氣。「但亞力不是這麼說。他當時大概在附近,因為他告訴每一個人說,他聽見貝姬在喊我的名字,那倒是真話。可是他又說我們在吵架,然後我把她推到水裡。」
  
  「他怎麼解釋你自己的衣服也濕了?」
  
  珍妮輕歎。「他說:我推她下水之後,一定是等了一會兒以後才設法救她。」她又說:「亞力早就知道他將繼承我父親的位置,可是他還嫌不夠——他要我受羞辱,離得遠遠的,自此之後,他要達到目的就更容易了。」
  
  「怎麼容易法?」
  
  她微微聳一下肩。「再扯幾個謊,扭曲事實:一天晚上一個佃農的房子突然失火,而在那之前,我因為懷疑他所繳的糧袋重量而和他爭執過,像這樣的事情。」
  
  她緩緩抬起淚眼,洛伊發現她竟然仍設法微笑。「你看見我的頭髮嗎?」聽她一問,洛伊自然地瞥向她那動人的金紅色秀髮。他點點頭。
  
  珍妮哽咽地說:「我的頭髮從前顏色很醜。現在它的顏色就和貝姬的頭髮一樣了,貝姬知道……我是多麼……羨慕她的頭髮,」她斷續地低聲說著。「而我……我總是把它想成是她給我的,以表示她知道——我曾設法救她。」
  
  洛伊的胸口一陣抽痛。他伸出手想撫她臉頰,但是她退縮開了。雖然她眼裡噙著淚,卻沒有哭出來。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可愛的女孩自從被擄後一直不曾哭過,即使他打她時她也沒有哭。珍妮把所有的眼淚都藏在心裡,她的勇氣與自尊不容她流淚。與她過去所承受的委屈相比,他用手打她的屁股實在不算什麼。
  
  洛伊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轉身走進房裡,倒了一杯酒端出來給她。「把這個喝了。」他說道。
  
  見她已經克制住自己而露出微笑,他鬆了口氣。她說:「似乎你總是往我手裡塞酒。」
  
  「通常是為了我自己邪惡的目的。」
  
  她笑了起來,啜一口酒,然後把杯子放在一邊,目光又望向遠方。洛伊默默望著她,心頭仍想著她剛才的自白。他覺得需要說一些鼓勵的話。「我懷疑你會喜歡承擔你族人的責任。」
  
  她搖搖頭,平靜地說:「我喜歡。有許多事情我認為可以有不同的做法——女人可以注意到,而男人卻不會注意的事。我從安修女那裡也學到不少。有新型的織布機——你們的就比我們的好許多——栽種穀物的新方法——有許多事情可以再改善。」
  
  洛伊無法辯論織布機或栽種方法的好壞,只好換一種方式說:「你不能一輩子都想向族人證明你自己。」
  
  「我能的,」她說道。「我願意做任何事情讓他們再把我當成自己人。他們是我的人民——我們的血液是交流的。」
  
  「你最好忘了吧,」洛伊說。「似乎你是在追求一項不可能成功的事。」
  
  「有時候並非不可能。有一天威廉會成為伯爵,而他是一個很好的男孩——呃,男人,他已經二十歲了。他不像亞力或馬康那麼強壯,但他很聰明,也很忠實。他知道我和族人的問題,等他成為族長之後,就會設法為我解決,但是今天晚上,這已經變成不可能的了。」
  
  「今天晚上和這有什麼關係?」
  
  珍妮抬眼看他,那眼神就彷彿是一隻受傷的鹿。但她的語氣依舊平靜。「今天晚上我成為我族人仇敵的情婦。過去他們是為我不曾做的事瞧不起我,現在,他們有理由為我真的做過的事恨我了,而我也有理由恨我自己。這次,我做了最不可寬恕的事情。即使上帝也不會原諒我……」這個無可杏認的事實震撼了洛伊的心,但是他並不太愧疚,因為她為此所失去的生活並不怎麼美好。他伸手握住她肩膀把她的身子轉過來,竟又感覺到下部肌肉繃緊了。
  
  「珍妮,」他毅然地說。「我不知道你和你族人之間的事是怎樣的,但我已經和你睡過,這是無法改變的。」
  
  「如果你能改變,你會願意改變嗎?」
  
  他望著這個已經使他慾火中燒的女人,老實地說:「不會。」
  
  「那麼就不必表現出一副後悔的樣子。」
  
  他的嘴角上翹,手指由她臉頰滑到頸後。「我看起來後悔嗎?我不後悔。我後悔使你受到羞辱,但是不後悔剛才佔有了你,也不會後悔待會兒再度佔有你。」她為他傲慢的話而怒目看他,但他仍繼續說:「我不相信你的上帝,也不相信任何上帝,但我聽說你們的上帝應該是公平的。如果真是如此,他就應該不會責怪你,畢竟你答應我的交易是為了救你妹妹的生命。那不是你的意願,而是我的意願。我們在床上所做的事是違背你意願的,對不對?」
  
  問題一說出口,洛伊就後悔了——他發覺自己在想安慰她的同時,又不希望她會真的否定掉一切。他突然想測試她的誠實和自己的直覺,於是又追問道:「對不對?他不會怪你,因為你在床上所做的事是違背你意願的?」
  
  「不對!」她喊了出來,語氣既羞恥又無助,還雜有許多洛伊不能辨認的感覺。
  
  「不對?」他鬆了一口氣,幾乎為之目眩,「我哪裡說錯了?」他低聲要求著。「告訴我,我哪裡說錯了?」
  
  她回答了,不是因為他的命令口氣,而是她突然想起他與她做愛的方式,他的溫柔與自制,他奪去她童貞時的痛苦悔意,他對她輕聲的讚美,以及他強抑住激情時的使勁呼吸聲。在這一切記憶之中,還要加上她自己的迫切渴望,想回報他給她帶來的感覺。
  
  她張嘴想傷他,但是良心又使她說不出傷人的話。她不能說謊。「我上你的床不是出於我的意願,」她望著他銀灰色眸子,又別開臉。「但離開你的床也不是我的意願。」
  
  珍妮沒有看見他緩緩展顏而笑的溫柔,但是由他的摟抱中她感覺到了。他的手環抱住她,撫在她背脊上使她貼靠在他身前,然後他的唇吻上她的嘴,使她無法再說話,也無法再呼吸。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50:01

  第9章
  
  洛伊站在囚房的小窗前往外望著倫敦的屋頂。他在兩個星期前來到這裡,所謂的囚房其實是倫敦塔,亨利皇宮裡頭的一個小房間。
  
  等了兩個星期仍未蒙國王召見,洛伊不禁開始懷疑亨利是否和桂佛利站在同一陣線。
  
  他認識亨利已經十二年了。他和亨利在波斯華滋戰場上並肩作戰,然後眼見亨利就任國王。為了表彰洛伊的戰勳,亨利也在加冕當天封他為武士。那時洛伊只有十六歲,而這項策封也是亨利即位以後第一個正式任命。往後的日子裡,亨利對其他貴族越來越不信任,唯有對洛伊卻是信任有加。
  
  洛伊每次為亨利打勝仗,就使亨利更容易除去自己的敵人。因此這十二年來,洛伊已獲賜十四處房產和大量財富,使他成為英格蘭最富有的男人之一。
  
  除此之外,亨利還特准洛伊可以自由說話,不受桂佛利和法庭的管束。也因為如此,洛伊現在才開始懷疑亨利一直拒絕見他,不讓他接受聽證為自己辯護的原因。
  
  有鑰匙在門上轉動,守衛拿了食物進來,也帶來一個消息:「聽說你弟弟昨天晚上被國王召見。」
  
  「我弟弟在倫敦?」
  
  守衛點點頭。「昨天來的,他威脅說要見你,不然就自己攻進來。」
  
  一般可怕的感覺湧上洛伊全身。「他現在在哪裡?」
  
  守衛頭一偏。「在你樓上西邊的一個房間裡,有人看守著。」
  
  洛伊吐一口氣,泰凡這時候來是極危險的事。
  
  門突然開了,桂佛利站在門口邪惡地笑著。「王上命我來帶你去見他。」
  
  經過走廊上的時候,洛伊感到每個人都轉過臉來看他,彷彿他已失寵是人人皆知的事。
  
  艾靈頓爵士夫婦對他行禮致意,但他們的眼中含有一股怪異的笑意。
  
  桂佛利主動為他解釋著:「珍妮小姐從惡名昭彰的『黑狼』手裡逃出去,已經成為大家的話題。」
  
  洛伊繃著臉快步走著,桂佛利又說:「故事也已傳開,我們的大英雄竟然迷上一個蘇格蘭的醜女孩。她不願意嫁給他,卻戴著他給她的珍珠項鏈逃跑了。」
  
  洛伊恨不得往佛利獰笑的臉上一拳揮過去,但是他自己和泰凡的命運未卜,只好盡量克制衝動。
  
  亨利坐在寶座上,手指不耐煩地敲著椅臂。「離開這裡!」他對桂佛利命令道,然後轉過來,冷冷地盯著洛伊。
  
  空氣似乎僵結許久之後,洛伊冷靜地說:「我明白你想見我,陛下。」
  
  「閉嘴!」亨利憤怒地說。「等我准你講話的時候你才能講!」但是沉默已經破解了,亨利再也按捺不住,一串怒言迸了出來:「桂佛利說你的手下用武器對著我的禁衛軍,還說你抗命,阻止他釋放梅家的女人。你對這叛國的罪名有什麼話說,藍洛伊?」
  
  不等洛伊回話,他又說:「你容許手下綁架她們——這嚴重危害我國境內的和平,然後你又讓那兩個蘇格蘭女孩溜走,成為全英格蘭的笑柄!你有什麼話說?」
  
  「你要我先辯護哪一項罪名?叛國還是愚蠢?」
  
  盛怒的亨利眼中強忍住笑意。「你這傲慢的傢伙!我應該痛鞭你一頓!」
  
  「好吧!」洛伊平靜地說。「先說第一項。我們抓到那兩個女孩時,並沒想到你會突然要和談——尤其那之前我們剛在康瓦耳打了勝仗。而且我離開之前,你也曾在這裡對我說過——」「好,好,好,」亨利生氣地打斷他的話。「告訴我在哈定堡的事吧!桂佛利說你的人想攻擊我的禁衛軍。」
  
  洛伊理論著:「我的手下比他們多兩倍,如果我要抗命的話,是不可能被抓到這裡來的——然而他們卻都毫髮無傷的回來了。」
  
  亨利的情緒顯然放鬆了不少,他微微點點頭,命侍從斟了兩杯酒,很快地把話題轉到輕鬆的一面。「無論如何,你當時確實不打算讓珍妮小姐跟桂佛利走,對不對?」
  
  被提及自己的愚行,洛伊惱了,冷冷地放下杯子。「我那時候以為她會拒絕和他走。」
  
  亨利望著他,手裡玩弄著杯子。「所以這一點桂佛利說對了。那兩個女人都騙了你。」
  
  「兩個?」
  
  「不錯,我的孩子,」亨利又怒又好笑地說。「門外就站著兩個詹姆士王那邊派來的使臣。根據詹姆士與梅伯爵聯繫的結果,似乎是那個年輕的女孩——你以為快要病死的那一個——其實是因為睡在羽毛枕頭上才咳嗽成那樣,讓你以為她有肺玻那個珍妮小姐呢?則顯然是配合她的計謀多待一天,然後偷偷和她的異母兄弟逃跑了。」
  
  亨利的聲音硬起來。「我的常勝軍竟然被兩個女孩子騙過已經成為蘇格蘭的笑柄。下次你面對敵人的時候,他們可能會當著你的面笑你。」
  
  洛伊從來沒有這麼氣過。那個連自己的影子都怕的莉娜竟然也騙過他,真使他氣得咬牙。而珍妮為妹妹的性命苦苦哀求,還有她的眼淚竟然是假的!
  
  亨利猛然站起來踱著步子。「我也已問過你弟弟,似乎你們把她們綁走的地點是在修道院的土地上,因而羅馬教廷方面也要我們解釋!此外還有一位費艾利聲言要率領蘇格蘭大軍來攻我們,因為你污辱了他未過門的妻子!」
  
  「他的什麼?」洛伊叫了出來。
  
  亨利瞄了他一眼。「你不知道那個你睡過、給她珠寶的女孩已經和蘇格蘭最有勢力的族長訂婚了?」
  
  洛伊氣得眼睛冒火。那一瞬間,他真的認為珍妮是世界上頭號的大騙子。她利用他的同情心,玩弄他於股掌間。
  
  「你要把杯子捏破了,」亨利見到洛伊手中的銀杯已快被他捏扁了。「順便一問,既然你沒否認,所以我想你是已經睡過那個姓梅的女人了?」
  
  洛伊繃著臉,僵硬地輕點一下頭。
  
  「話已經說夠了,」亨利忽然毅然地說著,把手中的杯子放下。「我和詹姆士都同意了,這件事只有一個解決之道。」
  
  亨利用不容抗辯的聲音說:「我們決定,你要立刻到蘇格蘭去,當著雙方使臣的面,和梅珍妮小姐結婚。」
  
  說完,亨利望著身旁的洛伊,只見他氣得臉發白,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你是在要求一件不可能的事。」
  
  「我不是要求,而是命令。此外,因為你的抗命行為,我要沒收你在大橡園產業一年的收入。」
  
  想到自己要被迫娶那個紅髮的女巫,洛伊氣得幾乎沒有注意亨利在說什麼。
  
  「然而,」亨利的聲調又緩和了一點。「為了讓你不致損失太多,我要把大橡園送給你的新娘當禮物。怎麼樣?」他揚起眉。「你是要上斷頭台,還是立即結婚?」
  
  「立即結婚。」洛伊咬牙切齒地說。
  
  「好極了!」亨利手一拍腿部。「老實說,我剛才還以為你會選擇死呢!」
  
  「我相信我以後會後悔不已。」洛伊說道。
  
  亨利咯咯笑了起來。「朋友,你知道我一向認為和親是最好的解決之道。我不是說過如果能夠帶來和平,我願意把我妹妹嫁給詹姆士嗎?」
  
  「你沒有妹妹。」洛伊指出這一點。
  
  「不錯,可是我有你。」亨利平靜地說。這話算是一種無上的恩寵與恭維,洛伊歎了一口氣。
  
  「休戰與比賽——這才是和平之道。」亨利滿意地說。「我已經邀請詹姆士派人來參加今年秋天在柯萊莫所舉行的錦標賽,讓我們的族人為名譽而賽吧——這是絕對無害的。當然啦,你不需要參加。」
  
  亨利沉默下來之後,洛伊終於說道:「你還有話要對我說嗎?陛下。我可以告退嗎?」
  
  「當然可以,」亨利好意地說。「不要對你弟弟太凶——他自願娶那位妹妹以代你贖過。看起來他並不是很勉強,但不幸那樣子沒什麼用。還有,你不必擔心要怎樣去告訴韓瑪麗解除婚約,我已經告訴她了。可憐的女孩,我已經讓她到鄉下去休養了。」
  
  洛伊走了幾步,又被亨利叫祝「你的準新娘是一位女伯爵,那是從她母親那裡繼承的,這爵位比你的大多了。你知道吧?」
  
  「就算她是蘇格蘭女王,我也不想要她,所以她的頭銜對我沒有吸引力。」
  
  「我同意,事實上那也會成為婚姻的障礙。」亨利微笑著說。「既然那位年輕的女伯爵已騙過你,我想最好不要讓她在階級上也勝過你,所以,藍洛伊,我現在封你為公爵……」洛伊走出去時,前廳已擠滿了好奇的貴族王公夫人。
  
  戴荷利夫婦走上前來,對他致意。「似乎我們應該向你道喜。」
  
  「那位幸運的小姐是誰?」魏裡爵士好意地問。「顯然不是韓小姐。」
  
  洛伊挺起身子緩緩轉過身,但聽得亨利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是梅珍妮小姐。」
  
  在短暫而驚訝的沉默之後,是一陣爆笑和驚呼。
  
  「梅珍妮?」伊莉夫人望著洛伊。「不是那個漂亮的?而是那個比較醜的?她很老了,是不是?」
  
  「還沒有老得跑不動,」桂佛利插話進來。「你一定得好好打她一頓,讓她疼一下,才會和你上床吧?」
  
  洛伊緊握拳頭,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
  
  又有人笑著說:「這是英格蘭對蘇格蘭之戰,只不過戰場在臥室裡。我賭你贏,柯萊莫。」
  
  「我賭那女人贏。」桂佛利說。
  
  「柯萊莫要娶梅家的潑婦。」這句話很快就在宮廷和全國各地傳開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50:07

  第10章
  
  洛伊站在囚房的小窗前往外望著倫敦的屋頂。他在兩個星期前來到這裡,所謂的囚房其實是倫敦塔,亨利皇宮裡頭的一個小房間。
  
  等了兩個星期仍未蒙國王召見,洛伊不禁開始懷疑亨利是否和桂佛利站在同一陣線。
  
  他認識亨利已經十二年了。他和亨利在波斯華滋戰場上並肩作戰,然後眼見亨利就任國王。為了表彰洛伊的戰勳,亨利也在加冕當天封他為武士。那時洛伊只有十六歲,而這項策封也是亨利即位以後第一個正式任命。往後的日子裡,亨利對其他貴族越來越不信任,唯有對洛伊卻是信任有加。
  
  洛伊每次為亨利打勝仗,就使亨利更容易除去自己的敵人。因此這十二年來,洛伊已獲賜十四處房產和大量財富,使他成為英格蘭最富有的男人之一。
  
  除此之外,亨利還特准洛伊可以自由說話,不受桂佛利和法庭的管束。也因為如此,洛伊現在才開始懷疑亨利一直拒絕見他,不讓他接受聽證為自己辯護的原因。
  
  有鑰匙在門上轉動,守衛拿了食物進來,也帶來一個消息:「聽說你弟弟昨天晚上被國王召見。」
  
  「我弟弟在倫敦?」
  
  守衛點點頭。「昨天來的,他威脅說要見你,不然就自己攻進來。」
  
  一般可怕的感覺湧上洛伊全身。「他現在在哪裡?」
  
  守衛頭一偏。「在你樓上西邊的一個房間裡,有人看守著。」
  
  洛伊吐一口氣,泰凡這時候來是極危險的事。
  
  門突然開了,桂佛利站在門口邪惡地笑著。「王上命我來帶你去見他。」
  
  經過走廊上的時候,洛伊感到每個人都轉過臉來看他,彷彿他已失寵是人人皆知的事。
  
  艾靈頓爵士夫婦對他行禮致意,但他們的眼中含有一股怪異的笑意。
  
  桂佛利主動為他解釋著:「珍妮小姐從惡名昭彰的『黑狼』手裡逃出去,已經成為大家的話題。」
  
  洛伊繃著臉快步走著,桂佛利又說:「故事也已傳開,我們的大英雄竟然迷上一個蘇格蘭的醜女孩。她不願意嫁給他,卻戴著他給她的珍珠項鏈逃跑了。」
  
  洛伊恨不得往佛利獰笑的臉上一拳揮過去,但是他自己和泰凡的命運未卜,只好盡量克制衝動。
  
  亨利坐在寶座上,手指不耐煩地敲著椅臂。「離開這裡!」他對桂佛利命令道,然後轉過來,冷冷地盯著洛伊。
  
  空氣似乎僵結許久之後,洛伊冷靜地說:「我明白你想見我,陛下。」
  
  「閉嘴!」亨利憤怒地說。「等我准你講話的時候你才能講!」但是沉默已經破解了,亨利再也按捺不住,一串怒言迸了出來:「桂佛利說你的手下用武器對著我的禁衛軍,還說你抗命,阻止他釋放梅家的女人。你對這叛國的罪名有什麼話說,藍洛伊?」
  
  不等洛伊回話,他又說:「你容許手下綁架她們——這嚴重危害我國境內的和平,然後你又讓那兩個蘇格蘭女孩溜走,成為全英格蘭的笑柄!你有什麼話說?」
  
  「你要我先辯護哪一項罪名?叛國還是愚蠢?」
  
  盛怒的亨利眼中強忍住笑意。「你這傲慢的傢伙!我應該痛鞭你一頓!」
  
  「好吧!」洛伊平靜地說。「先說第一項。我們抓到那兩個女孩時,並沒想到你會突然要和談——尤其那之前我們剛在康瓦耳打了勝仗。而且我離開之前,你也曾在這裡對我說過——」「好,好,好,」亨利生氣地打斷他的話。「告訴我在哈定堡的事吧!桂佛利說你的人想攻擊我的禁衛軍。」
  
  洛伊理論著:「我的手下比他們多兩倍,如果我要抗命的話,是不可能被抓到這裡來的——然而他們卻都毫髮無傷的回來了。」
  
  亨利的情緒顯然放鬆了不少,他微微點點頭,命侍從斟了兩杯酒,很快地把話題轉到輕鬆的一面。「無論如何,你當時確實不打算讓珍妮小姐跟桂佛利走,對不對?」
  
  被提及自己的愚行,洛伊惱了,冷冷地放下杯子。「我那時候以為她會拒絕和他走。」
  
  亨利望著他,手裡玩弄著杯子。「所以這一點桂佛利說對了。那兩個女人都騙了你。」
  
  「兩個?」
  
  「不錯,我的孩子,」亨利又怒又好笑地說。「門外就站著兩個詹姆士王那邊派來的使臣。根據詹姆士與梅伯爵聯繫的結果,似乎是那個年輕的女孩——你以為快要病死的那一個——其實是因為睡在羽毛枕頭上才咳嗽成那樣,讓你以為她有肺玻那個珍妮小姐呢?則顯然是配合她的計謀多待一天,然後偷偷和她的異母兄弟逃跑了。」
  
  亨利的聲音硬起來。「我的常勝軍竟然被兩個女孩子騙過已經成為蘇格蘭的笑柄。下次你面對敵人的時候,他們可能會當著你的面笑你。」
  
  洛伊從來沒有這麼氣過。那個連自己的影子都怕的莉娜竟然也騙過他,真使他氣得咬牙。而珍妮為妹妹的性命苦苦哀求,還有她的眼淚竟然是假的!
  
  亨利猛然站起來踱著步子。「我也已問過你弟弟,似乎你們把她們綁走的地點是在修道院的土地上,因而羅馬教廷方面也要我們解釋!此外還有一位費艾利聲言要率領蘇格蘭大軍來攻我們,因為你污辱了他未過門的妻子!」
  
  「他的什麼?」洛伊叫了出來。
  
  亨利瞄了他一眼。「你不知道那個你睡過、給她珠寶的女孩已經和蘇格蘭最有勢力的族長訂婚了?」
  
  洛伊氣得眼睛冒火。那一瞬間,他真的認為珍妮是世界上頭號的大騙子。她利用他的同情心,玩弄他於股掌間。
  
  「你要把杯子捏破了,」亨利見到洛伊手中的銀杯已快被他捏扁了。「順便一問,既然你沒否認,所以我想你是已經睡過那個姓梅的女人了?」
  
  洛伊繃著臉,僵硬地輕點一下頭。
  
  「話已經說夠了,」亨利忽然毅然地說著,把手中的杯子放下。「我和詹姆士都同意了,這件事只有一個解決之道。」
  
  亨利用不容抗辯的聲音說:「我們決定,你要立刻到蘇格蘭去,當著雙方使臣的面,和梅珍妮小姐結婚。」
  
  說完,亨利望著身旁的洛伊,只見他氣得臉發白,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你是在要求一件不可能的事。」
  
  「我不是要求,而是命令。此外,因為你的抗命行為,我要沒收你在大橡園產業一年的收入。」
  
  想到自己要被迫娶那個紅髮的女巫,洛伊氣得幾乎沒有注意亨利在說什麼。
  
  「然而,」亨利的聲調又緩和了一點。「為了讓你不致損失太多,我要把大橡園送給你的新娘當禮物。怎麼樣?」他揚起眉。「你是要上斷頭台,還是立即結婚?」
  
  「立即結婚。」洛伊咬牙切齒地說。
  
  「好極了!」亨利手一拍腿部。「老實說,我剛才還以為你會選擇死呢!」
  
  「我相信我以後會後悔不已。」洛伊說道。
  
  亨利咯咯笑了起來。「朋友,你知道我一向認為和親是最好的解決之道。我不是說過如果能夠帶來和平,我願意把我妹妹嫁給詹姆士嗎?」
  
  「你沒有妹妹。」洛伊指出這一點。
  
  「不錯,可是我有你。」亨利平靜地說。這話算是一種無上的恩寵與恭維,洛伊歎了一口氣。
  
  「休戰與比賽——這才是和平之道。」亨利滿意地說。「我已經邀請詹姆士派人來參加今年秋天在柯萊莫所舉行的錦標賽,讓我們的族人為名譽而賽吧——這是絕對無害的。當然啦,你不需要參加。」
  
  亨利沉默下來之後,洛伊終於說道:「你還有話要對我說嗎?陛下。我可以告退嗎?」
  
  「當然可以,」亨利好意地說。「不要對你弟弟太凶——他自願娶那位妹妹以代你贖過。看起來他並不是很勉強,但不幸那樣子沒什麼用。還有,你不必擔心要怎樣去告訴韓瑪麗解除婚約,我已經告訴她了。可憐的女孩,我已經讓她到鄉下去休養了。」
  
  洛伊走了幾步,又被亨利叫祝「你的準新娘是一位女伯爵,那是從她母親那裡繼承的,這爵位比你的大多了。你知道吧?」
  
  「就算她是蘇格蘭女王,我也不想要她,所以她的頭銜對我沒有吸引力。」
  
  「我同意,事實上那也會成為婚姻的障礙。」亨利微笑著說。「既然那位年輕的女伯爵已騙過你,我想最好不要讓她在階級上也勝過你,所以,藍洛伊,我現在封你為公爵……」洛伊走出去時,前廳已擠滿了好奇的貴族王公夫人。
  
  戴荷利夫婦走上前來,對他致意。「似乎我們應該向你道喜。」
  
  「那位幸運的小姐是誰?」魏裡爵士好意地問。「顯然不是韓小姐。」
  
  洛伊挺起身子緩緩轉過身,但聽得亨利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是梅珍妮小姐。」
  
  在短暫而驚訝的沉默之後,是一陣爆笑和驚呼。
  
  「梅珍妮?」伊莉夫人望著洛伊。「不是那個漂亮的?而是那個比較醜的?她很老了,是不是?」
  
  「還沒有老得跑不動,」桂佛利插話進來。「你一定得好好打她一頓,讓她疼一下,才會和你上床吧?」
  
  洛伊緊握拳頭,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
  
  又有人笑著說:「這是英格蘭對蘇格蘭之戰,只不過戰場在臥室裡。我賭你贏,柯萊莫。」
  
  「我賭那女人贏。」桂佛利說。
  
  「柯萊莫要娶梅家的潑婦。」這句話很快就在宮廷和全國各地傳開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50:29

  第11章
  
  聽見父親的召喚,珍妮把思緒自那個令她日夜魂牽夢縈的英俊銀灰眼男人身上收回。她放下手中的刺繡,投給莉娜困惑的一瞥,然後把墨綠色的披肩拉緊一點,離開這間小閣樓。底下傳來男性爭執的聲音,她在走道上停下來朝客廳望過去。那裡大概有二十幾個人——鄰近的親友——圍聚壁爐旁邊,臉色凝重。班奈迪修士也在那裡;見到他那寒冰似的面孔,珍妮心裡興起一股警覺與羞恥感。
  
  即使是現在,她仍清楚記得當她把自己與藍洛伊所犯的罪向班修士告解時,他用激烈的言詞斥責她:「你羞辱了你的父親、你的國家和你的上帝,因為你無法控制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慾望。你應該為榮譽捨身的,結果卻犯下這種淫慾之罪!」以往珍妮在告解之後都會覺得罪孽已經洗淨,但這回她卻覺得自己更污穢,幾乎已是罪不可赦。
  
  如今回想起來,她又覺得有點奇怪。為什麼他在斥責她的時候,竟然會把上帝擺在第三位。此外儘管她對自己其實挺喜歡和洛伊所做的事感到有一些罪過,她卻拒絕相信上帝會責怪他作這筆交易。就這問題而言,洛伊要的是她的身體,不是她的性命。雖然她喜歡和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睡覺是不對的,但若追究其目的,她畢竟是為了要救莉娜的性命——起碼她以為是如此。
  
  班修士口中所說的那個嚴厲的上帝,不是她的上帝。她的上帝是講理的,甚至說不定會諒解她為什麼無法克制自己不去回想那個甜蜜的晚上。他那熱情的吻和讚美的低語,不斷由她記憶中浮現,她擋也擋不祝有時候,她也不想擋……還有幾次她甚至夢到他,夢到他帶著那懶洋洋的笑容看她……珍妮把這種思緒甩在一邊,步入客廳裡,每踏一步她就愈覺得不願意面對壁爐前的那夥人。在此之前,她在梅家堡一直都是深居簡出,把自己鎖在這熟悉的環境之中,她需要這種保護感。然而儘管她未曾與外界接觸,卻相信這群人都已經知道了她所幹的好事,她父親曾經要她把她們被擄之事源源本本講出來,但是她講到一半就被她父親打斷了,貿然地要知道「黑狼」有沒有強迫她和他睡覺。珍妮不用講話,她臉上的表情就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雖然她盡力想平息父親的怒氣,想把這筆交易解釋清楚。想說明藍洛伊並不凶暴,但是她父親仍然怒不可遏。他的咒罵聲大老遠都可以聽得見,所以她有理由相信這件事已經不是秘密了。然而這些人對她的看法如何,她就不得而知了。
  
  她父親站在壁爐旁邊,背對著客人。
  
  「你要見我嗎,父親?」
  
  他頭也不回一下,一開口就讓她感到背脊寒慄。「坐下,女兒。」他說道,她的表哥安格立刻起身讓座給她,動作之迅速、禮貌之殷切令她頗為驚訝。
  
  「你覺得怎麼樣了,珍妮?」卡加裡問道,珍妮愕然望著他,只覺喉頭哽咽。自貝姬死後,這是貝姬的父親第一次開口對珍妮講話。
  
  「我——我很好,」她低聲說道。「我——謝謝你的問候,卡加裡。」
  
  「你是一個勇敢的姑娘。」另一個親戚說道,珍妮覺得有點飄飄然了。
  
  「不錯,」又有一個人接口說。「你是一個真正的梅家人。」
  
  高興之餘,她不禁覺得自己生命中的好日子就要從此開始了。
  
  傅賀利接著用粗嘎的聲音代表大家為過去對她的無禮態度道歉。「威廉把你在那蠻子的魔掌中所經歷的一切都告訴了我們——你把那傢伙的馬騎跑了,用他自己的刀把他刺傷,又把他們的毯子都弄破了。你逃亡成功使他成為大家的笑柄。像你這樣有勇氣的女孩,是不可能做出亞力所指控的那些壞事的。威廉讓我們都明白亞力冤枉你了。」
  
  珍妮向異母兄弟威廉那邊望過去,她的眼光裡儘是親愛和感激。
  
  「我只是把事實說出來而已。」威廉說道。他的微笑非常溫柔,然而當他回望她時,那目光又十分哀傷,彷彿另有一件沉重的負擔壓在他心頭。
  
  「你是一個梅家人,」傅賀利驕傲地下了結論。「道道地地的梅家人。我們誰也不曾讓那隻狼嘗到刀鋒的厲害,你卻做到了,而你還只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而已。」
  
  「謝謝你,賀利。」珍妮柔聲答道。
  
  只有珍妮的異母弟弟馬康態度不改以往,臉上露出冷冷的敵意。
  
  珍妮的父親突然轉過身來,他臉上的神情把她得意的心情趕走幾分。「有什麼……壞消息嗎?」她遲疑地問。
  
  「嗯,」他含怨地說道。「我們的命運不能自己做主,必須聽命於主。」他把雙手放到背後,開始慢慢踱著步子。「你和你妹妹被擄走之後,我向詹姆士王請派兩千人支援,好去英格蘭追殺那個蠻子。可是詹姆士王命令我不要採取行動,他會要求亨利釋放你們。他說,他才剛和英格蘭人達成了休戰協定。」
  
  他繼續說道:「我不應該告訴詹姆士的,那是我犯的一個錯誤,我們不需要他的幫助,你們被他們從修道院的土地上擄走,我們的聖地被侵犯了。蘇格蘭所有的天主教徒都會憤而響應我們的!」他生氣地說著。「但是詹姆士希望和平。為了和平而犧牲梅家的名譽——為了和平不惜任何代價!他向我保證說他會為我們報復,他會要那個蠻子付出代價。好吧!」梅爵士憤憤地啐了一口口水。「他是要他付了代價沒錯!他要英格蘭人賠償。」
  
  珍妮原以為是藍洛伊被囚禁起來之類的,但由她父親的怒容看來,那樣應該使他高興才對。「詹姆士接受了什麼樣的賠償?」她追問著,但他似乎無法啟齒。
  
  威廉避開了珍妮的目光,其他人也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聯姻。」她父親終於擠出話來。
  
  「誰呢?」
  
  「你。」
  
  珍妮的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我——我跟誰結婚?」
  
  「那個魔鬼之子,那個殺了我兄弟和兒子的『黑狼』!」
  
  珍妮緊緊握住椅臂,手指關節都變白了。「什……什麼!」
  
  她父親點點頭,走到她面前站住,臉上又隱約含有一抹怪異的興奮之情。「你是獲得和平的工具,女兒。」他說道。「可是,稍後你就會成為梅家和全蘇格蘭獲得勝利的工具!」
  
  珍妮極緩慢地搖著頭,以困惑而震驚的眼神瞪著她父親。當他繼續開口說下去時,她臉上的血色退盡了。「詹姆士沒想到他這樣正是給了我一個好機會毀掉那個野蠻人,雖然不是如我所願地在戰場上殺掉他,而是在我自己的城堡裡把他解決掉。」他露出一個狡猾而驕傲的微笑。「其實,你已經開始在把他毀了。」
  
  「你——你是什麼意思?」珍妮啞著嗓子輕聲問。
  
  「因為你的緣故,全英格蘭的人都在笑他。你的兩次逃脫,你用他自己的匕首傷了他,這一切都已由蘇格蘭傳到英格蘭去了。他的殘暴早已在他自己的國家裡樹立不少敵人,而今那些敵人正忙著把這些故事廣為宣傳。你使亨利的手下大將成為眾人的笑柄,親愛的。你已經毀掉了他的名譽,但是他的財富和頭銜還在——而這些財富和頭銜都是因為他蹂躪我們蘇格蘭而得。現在你可以使他無法享用這些財富和頭銜——因為你可以不給他生繼承人,可以不和他同房——」珍妮又驚又懼,猛然站了起來。「這簡直是最瘋狂的事!告訴詹姆士王我不想要什麼『補償』!」
  
  「我們怎麼想是沒有用的!羅馬教廷那邊想要補償,蘇格蘭想要補償。現在就在我們講話的時候,柯萊莫已經動身往這裡來了。婚約一簽定,婚禮就馬上舉行。詹姆士不給我們選擇餘地。」
  
  珍妮默默地搖著頭,無限畏懼地低聲說:「不行,父親,你不明白。我——他信任我,認為我不會逃跑,可是我卻逃了。而且如果我真的使他成為笑柄,他絕不會原諒我的……」她父親的臉氣得脹紅了。「你不需要他原諒。我們要想盡辦法打敗他,無論如何一定要打敗他!每一個梅家人,每一個蘇格蘭人都要仰賴你。你是有勇氣的,珍妮,在被他擄去時你已經證明了這一點……」珍妮聽不到她父親接下來又講了什麼。她只知道自己使藍洛伊蒙受羞辱,而今他要到這裡來了。想到他會怎樣痛恨她,想到他會怎麼個憤怒法,她就不禁戰慄起來。她想起過去幾次他生氣時的可怖情形;想起自己初見他時,被丟到他腳前的情景;想起他的馬因她而死時,他臉上的那種神色;想起她割傷他的臉時,他那懾人的怒容。可是,再怎麼樣也比不上辜負他的信任,把他當傻子般愚弄的結果嚴重。
  
  「他奪去我的繼承人,所以他也絕對不能有繼承人!」她父親的聲音打斷她的思潮。「天無絕人之路,上帝又給了我這個機會。我還有其他後嗣,但是他一個也不會有。你的婚姻就能替我復仇。」
  
  珍妮焦急地喊道:「父親,求求你不要逼我。我願意做其他任何事情,我願意回到修道院去,或者到愛琳姑媽那裡去,隨便你說哪裡我都肯去。」
  
  「不行!那樣他就會娶別的女人生小孩。」
  
  「我不要那麼做,」珍妮亟力想著理由。「我不能那麼做!那是不對的,不可能的!如果——如果『黑狼』要我——要生小孩,我又怎麼能阻止他?他的力氣比我大。雖然發生了那麼多事之後,我不認為他還會要我和他待在同一個城堡裡,更不用說和他在——同一張床上了。」她好不容易講完,臉羞紅得不敢看別人。
  
  「我希望你是對的,孩子,可是你錯了。你和你母親一樣,男人只要看一眼就會產生慾望。不管『黑狼』喜不喜歡你,他會想要你的。」他突然停下來,臉上露出微笑,然後又接著說:「無論如何他可能也不會有多大能耐,因為你的愛琳姑媽會跟你一起去。」
  
  「愛琳姑媽,」珍妮茫然地重複一遍。「父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知道這整件事都是不對的!」她無助地抓著裙子,絕望地用哀求的眼光環顧四周,同時心中浮現藍洛伊的兩種面貌:一種是對她溫柔而熱情,一種是強暴她之後把她丟給手下的人。
  
  「求求你們,」她看著週遭的人,然後又看向她父親。「請你們諒解我,我絕對不是不忠於國家,而是理智使我這麼說:我知道在對抗『黑狼』時我們有很多人死在戰場上,可是戰爭就是這樣子的。你們不能因為亞力之死而怪他或——」「你竟敢視他無罪?」
  
  她父親吼著,那眼神彷彿視她如蛇蠍。「你是對他忠心,還是對我們忠心?」
  
  珍妮覺得他彷彿打了她一巴掌般,然而在內心深處,她發覺自己也不瞭解自己對洛伊的感情。「我只是想求和平——希望大家和平——」她父親冷冷地說:「顯然你不會很高興聽到你那未婚夫對這樁『和婚』以及對你的看法。在亨利的宮廷裡,他當著大家的面說就算你是蘇格蘭女王他也不要你。他一直堅拒娶你;亨利威脅要剝奪他所有的財產,他還是拒絕。後來他的國王以死刑要脅,他才答應。後來他又說你是梅家的『潑婦』,誇稱要把你打到聽話為止。他的朋友開始拿他當賭注,因為他打算像征服蘇格蘭一樣征服你。這就是他對你和這項婚事的看法。而他們所有的人都以他給你取的名字稱呼你:姓梅的潑婦!」
  
  她父親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一樣抽在珍妮心上,使她痛苦、羞辱不堪。她呆呆地站在那裡聽她父親講完,整個人麻木了。好不容易,她抬起眼來環顧四周,堅決地說:「我希望他們把所有的家產都拿來下了注!」
  
  珍妮站在陽台上,望向蒼茫的野地,任風吹拂著她的頭髮。婚禮將在兩小時後舉行,她原希望她的「新郎」不會露面,但是幾分鐘以前,堡中的守衛宣佈已經看見有騎隊過來了。一百五十名騎士來到吊橋前,「黑狼」的旗幟在風中飄揚著。
  
  這五天來,珍妮一直保持著一種漠然的神色,此刻亦然。她冷冷地看著那隊人馬接近城門。她看見隊伍之中也有女性;她聽說有一些英格蘭貴族也要來參加婚禮,但是沒料到會有女的。她的眼光移到騎在隊伍最前面,洛伊身上毫未披掛,連盾或劍都沒有。
  
  他的坐騎是一匹氣宇軒昂的駿馬,一看即知是「雷神」的孩子。騎在洛伊旁邊的是裡克,他也一樣沒有武裝。珍妮推側這大概是他們認為梅家不會有人敢對他們下手吧!
  
  距離仍然很遠,珍妮看不見洛伊的臉,但是當他在那裡等待吊橋放下來時,她可以感覺到他的不耐。
  
  他彷彿感到有人在看他,突然抬起頭向城堡高處望過來。珍妮下意識地往後退靠在牆邊,躲開他的視線。她很不情願地發現,這五天來初次湧上她心頭的感覺竟是恐懼。
  
  她挺起背,轉身走進堡內。
  
  兩個小時以後,珍妮望著鏡中的自己。先前在陽台上那種麻木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此刻她心緒一片紛亂。但鏡中的她臉上仍有如戴了一副蒼白、無感情的面具。
  
  「事情不會如你所想像的那麼糟,珍妮。」莉娜說著,試圖讓珍妮振作起來,同時和兩個女僕幫忙整理新娘禮服後面的長紗。「不到一小時就會結束了。」
  
  「如果我們的婚姻也能和婚禮一樣短促就好了。」珍妮絕望地說道。
  
  「泰凡爵士在底下大廳裡,我看見他了。他不會讓公爵做出任何侮辱你的事,他是一位可敬而堅強的騎士。」
  
  珍妮驀然轉過頭來,手抓著梳子舉在半空中忘了繼續梳下去。她淡淡地露出一個困惑的微笑,打量著妹妹的臉。「莉娜,我們所講的是同一個把我們擄走的『可敬的』騎士嗎?」
  
  「呃,」莉娜辯解道,「起碼他不像他的壞哥哥,不試圖要我做那種不道德的交易。」
  
  「話是不錯,」珍妮說。「但是今天晚上我可不敢信賴他。我相信他如果看見你,一定會恨不得扭斷你的脖子,因為現在他已經知道你騙了他了。」
  
  「噢,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想!」莉娜脫口而出。「他對我說我的表現很冒險也很勇敢。」
  
  接著她又加了一句:「然後,他才說他應該扭斷我的脖子。此外,我騙的不是他,是他的壞哥哥!」
  
  「你已經和藍泰凡講過話了?」珍妮愕然問道。過去三年來莉娜對追求者一個也看不上眼,然而現在卻偷偷和她父親絕對不會允婚的男人會面。
  
  「我有事情到大廳裡找威廉,於是設法和泰凡講了幾句話。」莉娜的臉變得緋紅,同時全神貫注地整理自己紅絲絨的禮服袖子。「珍妮,」她低著頭輕聲說。「現在既然我們兩個國家已經講和了,我想應該可以常常和你通信了。如果我在裡頭附一封信給泰凡,你可不可以幫我轉給他?」
  
  珍妮覺得這個世界彷彿上下顛倒了過來。「如果你確定自已希望這麼做,我當然願意。」
  
  她為妹妹這樁無望的戀情感到悲哀。「還有,我是不是也要把泰凡給你的信夾在我給你的之中呢?」
  
  莉娜抬起笑眼看著珍妮。「泰凡正是這麼說的。」
  
  「我——」珍妮的話被打斷了。房間的門打開,一個嬌小的年長女人衝進來,直走到珍妮面前。愛琳姑媽穿著一件過時的灰色緞袍,困惑地打量這兩個女孩。「我知道你是小莉娜,」愛琳姑媽說道,對莉娜露出笑容,然後又看著珍妮。「可是這個大美人會是我那醜小鴨珍妮嗎?」
  
  她以驚羨的眼光欣賞著新娘子,只見那奶油色的絲絨新娘服配上緞紗,再鑲上一圈珍珠、鑽石,襯出珍妮披肩的秀髮。
  
  「奶油色的絲絨——」愛琳姑媽微笑地張開雙臂。「非常實用,我的愛,也非常漂亮,簡直和你的——」珍妮奔入她的懷抱裡。「哦,愛琳姑媽,我真高興見到你。我還怕你不來了呢。」
  
  又有人敲門。莉娜去應門之後,回來告訴珍妮說:「珍妮,父親要你現在就下樓。結婚證書要準備簽字了。」
  
  她的話立刻把珍妮剛才見到姑媽的興奮驅走。珍妮覺得一陣恐懼襲遍全身使她胃部打結,臉上血色盡失。愛琳姑媽挽起珍妮的手臂,緩緩地引著珍妮朝門口走去。她不停對珍妮描述底下的狀況,想使珍妮不再擔心。
  
  「你看到底下大廳裡擠滿那麼多人,一定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愛琳姑媽以為人多就會減輕珍妮對未來丈夫的畏懼了。「你父親派了一百個人守在大廳旁邊,而他——」她輕蔑地哼了一聲,顯示她話中所指的「他」即是「黑狼」。「——他也有同樣多的人站在你們的人正對面。」
  
  珍妮僵硬地走在廊上。「聽起來彷彿像是兩軍對陣,不是在行婚禮。」
  
  「呃,也不盡然。底下的貴族比武士多。詹姆士王一定把半個宮廷的人都派來觀禮了,很多附近家族的族長也都來了。」
  
  珍妮又跨出僵硬的一步。「我今天早晨看見他們來了。」
  
  「不錯。亨利王一定希望這是一個盛大的慶祝場合,因為也有很多英格蘭的貴族來了,有的還帶著妻子一起來。這場面真是壯觀,那麼多盛裝華服的英格蘭和蘇格蘭人聚在一起……」珍妮開始步下盤旋而下的樓梯。「下面好安靜——」她顫巍巍地說,耳邊只聽到一、兩聲勉強擠出來的乾笑,還有一個女人緊張的笑聲……此外什麼聲音也沒有。「他們都在做什麼?」
  
  「呃,他們都在冷眼觀看對方,」愛琳姑媽愉快地答道。「要不然就是假裝這大廳的另外半邊是空的。」
  
  珍妮走到樓梯最後一個彎處。她暫停步子,咬了咬嘴唇,然後毅然把頭一昂,繼續走下去。
  
  珍妮一出現,大廳裡頓時安靜下來。牆上插著照明的火炬,全副武裝的武士挺立在火炬之下,男男女女的貴族並肩站著——英格蘭人站在大廳一邊,蘇格蘭人站在對面那邊——正如愛琳姑媽所描述的一般。
  
  但使珍妮雙膝發抖的不是這些賓客,而是兀立在中央的那個高大身影。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她,渾身散發出一股怒氣,使他自己那一邊的人都要退避得遠遠的。
  
  珍妮的父親走上前挽住她的手。他有兩側各有一名侍衛,但「黑狼」卻是一個人站在那裡,似乎在公然表示一種輕敵的態度。
  
  她父親挽著她的手走過去,人群向兩邊讓開。站在她右邊的是蘇格蘭人,他們傲慢的臉上露出憤怒與同情的神色;在她左邊的是英格蘭人,正用冷冷的敵意眼神看著她。
  
  在她正前方擋住她路的,就是她那未來的丈夫。他的斗篷披在肩後,雙腿微開地挺立在那裡,雙臂交抱胸前,冷峻地看著她,彷彿她是一個在地上爬行的生物一般。
  
  珍妮承受不了他的注視只好迴避,把目光望向他的身後,不知他是否也會往旁邊站開讓他通過。她的心狂跳不已,緊緊抓住她父親的手臂。他不肯讓開硬是逼著珍妮和她父親從他身邊繞過,珍妮明白這只是他對她公然表示羞辱的第一步而已。
  
  幸好她沒有時間多想這個,因為在她眼前有另一樁可怕的事等著——簽訂婚約。結婚證書攤開來擺在桌上,旁邊站了兩個人。一個是詹姆士王的特使,一個是亨利王的特使,都是奉命來此證婚的。
  
  走到桌子前面,珍妮的父親鬆開她的手。他用大家都清晰可聞的聲音說:「那個野蠻人已經簽了字。」
  
  他的話立刻使大廳內的敵意高張,有如箭在弦上。珍妮不服地望著那一紙賣身契,它將使她成為她所厭恨的男人之所有物。在那證書上,柯萊莫公爵已經大筆簽下他的名字。
  
  桌子另一邊擺了一根羽毛筆和墨水瓶。珍妮想要拿筆,但是她的手顫抖得拒絕聽命。詹姆士王的特使走上前,珍妮無助而悲憤地抬眼望他。「小姐,」他以滿懷同情的禮貌對她說著,有意讓大家知道珍妮是尊奉詹姆士王的命令的。「我們可敬的國王詹姆士命令我向你致意,並且說,我們全蘇格蘭人都要感謝你為我們心愛的國家所作的犧牲。你是梅氏家族和蘇格蘭的榮譽。」
  
  珍妮還在猜測他是否曾經特別強調「犧牲」那兩個字,他已經拿起筆遞給了她。
  
  珍妮彷彿已置身場外一般,看著自己的手緩緩把筆接過來,緩緩簽了字,然後挺起身子盯著自己的簽名,那是安修女要她下苦功練就的一手花體字。想到安修女,想到修道院,她突然無法相信上帝竟然容許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求求你,老天……」她不斷暗禱著。「不要讓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藍泰凡的聲音劃破寂靜,在四壁之間迴響著。「讓我們舉杯祝福柯萊莫公爵和他的新娘。」
  
  他的新娘……這幾個字在珍妮的腦子裡激盪著,與她這幾個星期來的記憶混合在一起。她惶恐地回顧眾人,然後又開始祈禱:「求求你,上帝,不要讓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她在心裡作最後一次求生,但來不及了。橡木門打開,眾人在等候的神父要來了。
  
  「班奈迪修士。」她父親站在門邊大聲說道。
  
  珍妮屏住了呼吸。
  
  「他傳話說他身體不適。」
  
  她的心開始狂跳。
  
  「婚禮要到明天才能舉行。」
  
  「謝謝你,上帝!」
  
  珍妮想要退後離開桌子,但整個房間突然開始旋轉起來,她無法動彈。她恐慌地發現她要昏倒了,而離她最近的人是藍洛伊。
  
  突然,愛琳姑媽看到了珍妮的神色驚呼出來,趕忙衝上前,猛力用手肘把旁邊的族人推開。霎時間珍妮已倒在愛琳姑媽的懷裡。「孩子,深呼吸,你馬上就會覺得好過一些了。」她哄著珍妮說。「愛琳姑媽在這裡,我來帶你上樓去。」
  
  整個世界瘋狂地傾斜著,然後突然又恢復了原狀。珍妮整個人鬆懈下來,只聽見她父親大聲對眾人宣佈道:「只耽擱一天而已,」他背對著英格蘭人說。「班修士只是微恙。他保證明天一早就來主持婚禮,不管到時候病得有多重都會來。」
  
  珍妮轉身和姑媽離開大廳,忍不住瞇眼瞄一下她的「丈夫」,想看看他對婚禮耽擱的反應。但「黑狼」似乎根本不知道她在那裡,只是瞇著眼睛冷冷地望向她父親,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在屋外,威脅了一整天的風雨突然開始瘋狂發作,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然後又是一陣霹靂般的雷聲。
  
  「無論如何,」她父親轉身對全場說道,但似乎仍是對他右手邊的英格蘭人視若無睹。
  
  「我們的酒宴今天晚上還是照常舉行。我聽亨利國王的特使說,你們大部分人都希望明天就回英格蘭。但恐怕現在你們得多待一天了,因為在這種風雨的天氣裡,我們的道路很不適合英格蘭人走。」
  
  大廳兩邊都響起了嗡嗡的話聲。珍妮在愛琳姑媽的陪同下穿過人群,走回樓上她的房間裡。
  
  當她房間厚重的橡木門關上之後,珍妮投入愛琳姑媽的懷中,忍不住哭了出來。
  
  「好了,好了,我的小貓,」待她如慈母般的愛琳姑媽拍著她的背。「我想如果我昨天或前天能來,你就不會擔心了。你以為我不會來陪你了,是不是?」
  
  珍妮收起眼淚倚偎在姑媽的胸前,怯怯地點了點頭。自從她父親提議由愛琳姑媽陪她到英格蘭之後,珍妮就一直在企盼這唯一可差堪安慰之事。
  
  愛琳姑媽捧起珍妮滿面淚痕的臉,以堅毅的口吻說:「可是現在我來了,而且今天早上我已經和你父親談過了。從今後我都會和你在一起,那不是很好嗎?我們在一起會很愉快的。雖然你必須嫁給那個英格蘭野獸,我們還是可以不管他,自己過自己的,就像你父親把我放逐到格蘭卡林那裡一樣。我不是怪他,只是我實在太久沒有機會和自己所愛的人講話了。」
  
  珍妮抬眼看著姑媽,然後微笑地緊緊摟住她。
  
  珍妮坐在大廳裡的長桌前,眼睛直盯著另一頭。全然無視週遭飲宴的三百名賓客。
  
  坐在她旁邊幾乎和她手肘相觸的,正是已經和她簽署了婚約的那個男人。在被迫和他同坐的這兩個小時裡,她感到他那冷冷的目光只對她望過來三次,彷彿他不願意看見她,一心只等著用他那魔掌折磨她的時候。
  
  在未來的日子裡,痛打與怒罵正等著她。即使在蘇格蘭,如果丈夫覺得妻子需要調教,打妻子也是很普遍的事。珍妮知道身邊這個男人的脾氣,因而確定自己這輩子都將痛苦不堪。她緊張得幾乎無法呼吸,只好拚命去想一些可期待的好事。她提醒自己愛琳姑媽會和她在一起。
  
  而且有那麼一天——根據她丈夫好色的本性來看——她很快就會有孩子可愛、可照顧。孩子。
  
  她閉起眼睛深吸一口氣,覺得舒服了一點。有一個孩子抱在懷裡呵護將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她決定讓自己一直朝這方向去想。
  
  洛伊伸手把酒杯拿起來,珍妮偷瞄他一眼,發現他在看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特技表演者。
  
  那個女人把裙子在膝蓋部分繫起來,以免倒立時裙子反掀下來蓋住頭,因而她的膝蓋以下的小腿都露了出來。這些餘興表演和盛宴都是珍妮的父親有意在英格蘭人面前驕示自己的財富。珍妮不滿洛伊公然欣賞那個特技表演女人的美腿,於是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假裝喝著酒。
  
  珍妮把眼光收回,轉到坐在她左邊的父親身上。她打量著他那尊嚴、高貴的輪廓,心裡覺得驕傲無比。事實上每次她見到她父親端坐在大廳裡為族人排解紛爭時,總會覺得上帝的樣子一定跟他很像。
  
  然而今天晚上她父親的情緒似乎很古怪。這一整個晚上,他在與其他家族的族長飲宴談話之餘,彷彿總是若有所思,很浮躁,同時又有一點……愉快,彷彿有一件事情使他很得意。梅爵士感到珍妮在看他,轉過頭來,藍眼睛掃視過她蒼白的面孔。他湊近她耳邊說:「不要擔心了,我的孩子。放開心一點吧,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這句話聽起來荒謬得很,珍妮簡直啼笑皆非。她父親拍拍她的手背,表示安慰之意。珍妮勉強擠出一個微弱的笑容。
  
  「相信我,」他說道。「明天就會沒事了。」
  
  珍妮的心沉了下去。過了明天就太遲了,過了明天,她就得嫁給身邊這個闊肩的男人。她偷眼瞄一下丈夫,想確定他不曾聽到她父親剛才對她講的話。但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別處。他沒有在看特技表演,而是直視前方。
  
  珍妮好奇地順著他目光望過去,見到了剛從外面進來的裡克。裡克對洛伊緩緩點了點頭,然後珍妮看見洛伊也幾乎難以覺察地微微回點一下頭,又平靜地把注意力放到特技表演者之上。裡克等了一會兒,然後不經意地朝正在欣賞吹笛表演的泰凡走過去。
  
  珍妮直覺感到他們在傳遞某種訊息,這使她很不安,腦際也不斷迴響著她父親剛才說的話。她知道有事情在進行,卻不知道是什麼事。有某項嚴肅的比賽在進行,而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否就取決於比賽的結果。
  
  珍妮再也無法忍受噪音和懸疑的氣氛了,決定回到房間去尋求一點安靜和理智。她轉頭對父親說:「父親,請你容許我現在退席。我要回房間安靜一下。」
  
  「當然可以,親愛的。」他立刻答道。「你這輩子實在很少休息,不過這正是你所需要的,不是嗎?」
  
  珍妮猶豫了一下,覺得他話中有話,但卻不明其意。她點點頭,站起身來。
  
  她剛站起來,洛伊就馬上轉過頭來看她,雖然她可以發誓他這一整個晚上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她坐在那裡。「要離開了嗎?」他問道,傲慢的眼光移到了她的胸部,然後才與她目光相觸。「要我陪你回房間去嗎?」
  
  珍妮好不容易才勉強站直身子,享受片刻由上往下俯視他的快感。「當然不要!」
  
  她迸出這句話來。「我姑媽會陪我去。」
  
  「多可怕的一個晚上啊!」她們一進房間,愛琳姑媽就喊了出來。「那些英格蘭人看你的樣子真讓我恨不得把他們趕出去。我差一點就真的那麼做了。那個從亨利宮廷來的海斯定爵士一整個晚上都在和他右邊的人講悄悄話,根本不理我,簡直無禮極了——雖然我也不想和他講話。噢,親愛的,雖然我不想加重你的負擔,但我要說我一點也不喜歡你的丈夫。」
  
  珍妮知道她姑媽一開口就像連珠炮一樣,於是露出微笑,然而心裡卻在牽掛別的事情。
  
  「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父親的情緒似乎很奇怪。」
  
  「我覺得他一向如此。」
  
  「一向什麼?」
  
  「情緒古怪。」
  
  珍妮忍住笑,不想再追究今天晚上的事。她轉過身去請姑媽幫她解開背後的扣子。
  
  「你父親要把我送回格蘭卡林去。」愛琳姑媽說。
  
  珍妮猛然回頭望著姑媽。「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他這麼說的。」
  
  困惑不已的珍妮回身握住她姑媽的雙肩。「愛琳姑媽,父親到底是怎麼說的?」
  
  「今天晚上我到得比較晚,」她喪氣地說。「我以為他會生氣,但那也怪不得我,雨下得那麼大。你知道在這種季節——」「愛琳姑媽——」珍妮打斷她的話,「父親到底說什麼?」
  
  「你父親說我不必陪你,但如果我想看你的婚禮還是可以留下來。」她癱在珍妮的床上。
  
  「我實在不想回格蘭卡林,那裡太寂寞了。」
  
  珍妮撫著她姑媽的白髮,堅決地說:「明天我會請他改變主意。他若知道我多麼希望你和我在一起,一定會答應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50:46

  第12章
  
  由大廳到廚房之間,幾乎每一英吋地板上都睡滿了橫七豎八的賓客和僕人。此起彼落的鼾聲傳遍城堡各個角落,交織成無休止的噪音。珍妮不習慣這種無月的黑夜裡傳來的這種噪音,不安地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又睜開眼睛,傾聽著房間內某種人或物在移動的聲音。
  
  她的心驚恐地狂跳起來。她眨眨眼睛,拚命想看清黑暗的房間裡有什麼東西。珍妮的窄床旁邊,愛琳姑媽在一張硬臥榻上翻轉著身子。珍妮鬆了一口氣,卻突然因為一股傳過來的冷空氣而打了一個寒顫……她正要擠出一聲尖叫,一隻大手箝住了她的嘴。珍妮驚懼地睜大眼睛望著眼前那張黝黑的臉。藍洛伊低聲說道:「如果你喊出來,我就把你打昏。」他停了一下,等珍妮恢復理智。「明白嗎?」
  
  珍妮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這樣就好了。」他微微鬆開手。就在這同時,珍妮張口狠命在他手掌上咬一口,然後往旁邊竄出去,想衝到窗前呼喚警衛。但是她的腳還沒離開床就被他抓了回來。他把她按回床上,用傷手緊緊摀住她的口鼻,使她幾乎無法呼吸。「這是你第二次讓我流血,」他眼裡冒著怒火,從齒縫裡擠出話來。「這也會是最後一次。」
  
  他要讓我窒息死掉!珍妮狂亂地想著。她猛搖著頭,眼睛瞪得大大的,胸腔因為缺乏空氣而緊繃著。
  
  「這樣才對,」他說。「你若聰明的話就得學著怕我。現在好好聽我說,女伯爵,」他繼續說著,絲毫不理會她的掙扎。「不管怎麼樣,我要把你從那窗口放下去。如果你再給我惹麻煩,我就會把你敲昏再放下去。不過那樣的話你活命的機會就少了一點,因為你將無法抓住繩子。」
  
  他稍稍鬆開摀住她口鼻的手,珍妮總算吸到一點空氣,但她依舊顫抖不已。「那個窗子!」她在他的巨掌下模糊不清地說著。「你瘋了嗎?它離地起碼有八十尺高。」
  
  他不睬她說的話,使出撒手鑭。「裡克已經抓住你妹妹了,要等到我的訊號之後才會放了她。如果你亂來,阻止我發訊號給他,我可不知道他會對她做出什麼事。」
  
  珍妮一點反抗的意志都沒了。這就好像噩夢重演,逃也無用。明天她就得嫁給這個魔鬼,所以早一天也沒有什麼不同。
  
  「把你的手拿開,」她疲倦地說。「我不會喊。你可以信任——」話一出口,她就知道失言了,只見他怒得繃起臉。「站起來!」他把她拉下床,伸手抓起搭在床腳箱子上的那件絲絨結婚禮服塞到她懷裡。
  
  珍妮把衣服摟在胸前,顫顫地說:「你要轉過身去。」
  
  「要不要我再拿一把匕首給你用?」他冷冷地說道,然後不等她回話就命令說:「把衣服穿上!」
  
  她穿好衣服和鞋子,又披上一件斗篷。他突然出其不意地用一塊黑布綁住她的嘴,然後把她推到窗前。
  
  珍妮往下瞪著那陡峭的牆,恐懼油然而生。她狂亂地搖著頭,但是洛伊把她推上前,抓起放在窗沿的繩子一端,綁在她的腰間。
  
  「用手抓住繩子,」他無情地命令著。「同時用腳撐著牆壁。」他毫不猶豫地把她抱起來放到窗台上。
  
  見到她眼中的恐懼神色,洛伊又說道:「不要往下看。繩子很牢固。」
  
  他抓住她腰間把她往外推。珍妮的喉間發出一陣呻吟聲。「抓緊繩子。」他說道。
  
  珍妮依言抓住繩子時,他就把她抱舉起來,使她身子離開窗台,懸空掛在外面,吊在黑黝黝的護城河水面之上。
  
  「用腳頂住牆。」他厲聲命令著。珍妮無助地掛在窗外,身子在風中像樹葉般扭動著,好不容易才用腳抵住牆,穩住了身子。她的頭正巧與窗台齊高,正好使她可以喘著氣緊張地瞪著他的臉。
  
  就在這時候,珍妮初次有幸看見「黑狼」的臉上露出驚懼之色,因為穿著白袍的愛琳姑媽突然出現在旁邊,凜然地問道:「你在做什麼?」
  
  洛伊愕然地瞪著她。此刻他雙手正握著繩子,既無法伸手拔出匕首,也無法摀住她嘴不讓她叫出來。
  
  若換成其他時候,珍妮倒是很樂意見到洛伊這麼倉皇失措的樣子,但現在她的生命正繫於他的掌握之中時,她可不希望如此。然而她只來得及看到他瞪著愛琳姑媽的表情一眼,繩子就開始鬆動,她的身體也跟著顛顛簸簸地往下墜落,在空中不停擺盪著。她不禁禱告上帝,同時奇怪為什麼愛琳姑媽要選在這個時候出現。
  
  洛伊也奇怪同樣的事情,不知道這個老女人為什麼要等到這一刻剛巧露面。他瞥一眼手中的繩子,試試它的韌度,然後才回答道:「我在綁架你的侄女。」
  
  「正如我所料。」
  
  洛伊仔細打量她一眼,不知道珍妮的這位姑媽是腦筋太簡單了還是另有壞主意。「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可以打開門求救,」她說。「但既然你們有莉娜當人質,我也許不應該這麼做。」
  
  「不錯,」洛伊遲疑地說道。「也許你不該。」
  
  他們互視著,彼此打量了一會兒,然後她又說:「當然,你可能是在說謊,而我無從判定。」
  
  「可能。」洛伊謹慎地說。
  
  「然而你也可能沒說謊。你是怎麼爬上來的?」
  
  「你想我是怎麼做的?」洛伊反問,一面望著繩子拖延時間。
  
  「也許是你某個手下乘吃飯時溜上來,假裝要用廁所,然後偷偷溜到這裡,把繩子綁在窗前的櫃子上,另一端垂到窗外去。」洛伊略帶嘲意地微微點點頭,證實她的猜測相當正確。她的下一句話使他又是一驚。「我再想了一想,覺得莉娜根本不在你們手中。」
  
  洛伊此刻迫切需要找個理由使這個老女人保持安靜。「何以見得?」他盡量爭取時間,一面繼續松放繩子。「因為我弟弟今天晚上在樓梯上都駐有守衛,你如果要帶走莉娜,必須先爬上來一次,而那樣子實在太麻煩,你若只是為了要讓珍妮和你走而花那麼大功夫爬上來帶走莉娜,未免太費周章了。」
  
  這個推斷十分正確,使洛伊對這個女人的評價節節升高。「從另一方面而言,」他一面說,一面估計著珍妮與底下護城河的距離。「你不能確定我是不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不錯。」她同意他的說法。
  
  洛伊心裡暗自鬆一口氣,但隨即又警覺起來,因為她接著又說:「可是我不相信你們抓住了莉娜,所以我要和你打一個商量。」
  
  他的眉頭蹙了起來。「什麼樣的商量?」
  
  「你如果不希望我把守衛叫來,就得也把我從那窗子放下去,帶著我一起走。」
  
  就算她邀請他同床睡覺,洛伊也不會比此刻更驚愕。他好不容易才恢復自然的神色,打量了一下她那單薄嬌弱的身體,同時評估自己帶著她沒繩子爬下去的危險性。「那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她轉身要去開門。「你就讓我沒有別的選擇了,年輕人——」洛伊暗自咒罵了一句,同時繼續往下放繩子。「你為什麼想和我們一起走?」
  
  她的自信似乎稍微有點動搖,肩膀也下垂了一點。「因為我弟弟打算明天就把我送回隱居的地方,而我再也不能忍受那裡了。然而,」她狡猾地說。「你帶我走對你也有好處。」
  
  「為什麼?」
  
  愛琳姑媽說:「因為,你也知道我侄女可能是個很麻煩的女人,但是她會絕對聽從我的話。」
  
  洛伊的興趣增加了。想到未來要跋涉的一段長路,如果珍妮「合作」一點,他的計劃就比較容易成功。然而他再想想珍妮的頑固與不馴,又很難相信她姑媽能制伏這個「紅髮魔女」。他到現在仍然可以感到被她咬傷的手在隱隱作痛。「老實說,我很難相信她會聽你的話。」
  
  愛琳姑媽昂然看著他說:「我自有辦法。這也是為什麼她父親把我找來,還要我明天陪她和你一起走的原因。」
  
  洛伊衡量了一下得失,仍然想表示反對,但是她接下來說的話使他改變了主意。「如果你把我留下來,我弟弟一定會把我宰掉,因為我竟然讓你把她帶走了。他對你的恨意強過對我的親情——甚至也強過他對可憐的珍妮的感情。他絕對不會相信你能使我和珍妮兩個人都無法出聲警告,一定會以為是我幫你安排的。」
  
  洛伊忍不住在心裡暗罵,認為所有蘇格蘭女人都應該下地獄去。他再猶豫了一下,終於勉強點了一點頭。「把衣服穿好。」
  
  腰間的繩子勒得珍妮肋骨發疼,她的手臂和腿部皮膚也因摩擦到牆壁而如火燒一般灼痛。她低頭往底下黑色的水面望過去,彷彿看到兩個人站在水面上。她再瞇起眼睛看仔細,原來他們是站在一艘木筏上。一會兒之後一雙大手伸過來,是裡克抓抱住她腰間,解開她身上的繩子,然後把她放到筏上。
  
  珍妮伸手到頭後面要把綁住她嘴巴的黑布解開,但是裡克抓住她的雙手,粗魯地綁在她身後,然後又粗魯地把她推向另一個人。珍妮渾身依然因剛才驚險的經歷而發抖不已。她抬頭一看,見到藍泰凡毫無表情的一張臉,他冷冷地轉過身去不睬她,抬頭瞪著上面的窗口。
  
  珍妮蹣跚地低下身坐在筏上,慶幸自己終於在這瘋狂的世界上找到一小塊勉強安全的坐處。
  
  沉默了幾分鐘之後,藍泰凡發出一聲驚訝的輕呼打破寂靜。「搞什麼鬼——」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剛才珍妮攀沿而下的牆壁。
  
  珍妮抬頭望過去,同時希望藍洛伊會失手掉到水裡去。然而她看見的是他肩膀上還背了一個人,同時腰部與他的身體綁在一起。
  
  珍妮認出他肩上扛的是可憐的愛琳姑媽,緊張得要站起來。這突然的動作使木筏晃動起來,裡克立刻投給珍妮警告的一瞥,要她不可亂動。珍妮屏住氣,緊張地看著那沿繩緩緩而下的身影。直到裡克與泰凡接住他們身體之後,珍妮的呼吸才逐漸恢復正常。
  
  洛伊還在忙著解開綁在身上的「俘虜」,木筏即已悄悄往岸邊劃過去。珍妮發現到兩件事情:第一,愛琳姑媽的嘴巴並沒有像她一樣被綁起來;第二,護城河對岸的林子裡有人在用繩子把木筏拉引過去。
  
  連續兩道閃電劃過天際。珍妮回顧身後,祈禱城堡上的守衛能看見木筏。但轉念一想,她也不必祈禱什麼,他們其實也不必綁住她嘴巴。因為她無論如何總是得和藍洛伊離開梅家堡。她的恐懼感逐漸消失,因為她寧願這樣子離開,也不願以他「妻子」的身份離開。
  
  暴風雨強勁地襲擊這一行人。他們狼狽地冒雨而行,同時盡量找樹林當遮蔽。
  
  洛伊的身子前傾,讓雨打在他背部,心裡暗惱這樣正好遮住了珍妮。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然而這個女人如今卻已疲倦地靠在他胸前睡著了。
  
  要不是因為下雨的關係,他們早該在幾個小時以前就抵達了先前挑好的落腳處。洛伊拍拍「宙斯」的頸子,很慶幸這匹馬能勝任兩個人的重荷,跟它的爸爸「雷神」一樣健壯威武。他的動作似乎擾醒了熟睡中的珍妮,她不自覺地往他溫暖的胸膛更貼近一點。在以前——不久的以前,她這種動作一定會使他渴望地把她緊緊摟在懷中,但今天不然,而且以後再也不會那樣。他如果需要她的身體就會利用它,但是絕對不再溫柔,不再關切。他會縱容自己佔有這個詭計多端的小潑婦,但僅止於此,再也不會有別的,再也不會了。她的青春、她的藍色大眼睛、她的撫摸曾經欺騙過他一次,但以後再也不會了。
  
  珍妮似乎突然驚覺到自己在做什麼,在他懷裡動了一下,睜開眼睛四望,彷彿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在哪裡?」她的聲音充滿磁性與睡意,而這是她自從離開城堡後第一次開口說話。洛伊想起他們在哈定堡的那個充滿激情的夜裡,他把她喚醒要再度和她做愛時,她所發出的性感而慵懶的聲音。
  
  他狠下心把這個記憶驅走低頭看她,發現她神色張惶,從前的那種傲氣全無。
  
  見他一句話也不說,她疲倦地歎一口氣,又問:「我們要到哪裡去?」
  
  「我們是朝西南方走。」他漠然地答道。
  
  「要告訴我目的地是不是會非常不便呢?」
  
  「不錯,」他由齒縫間擠出話來。「是會很不便。」
  
  珍妮的睡意全消,想起前晚他對她所做的事,猛然挺起身子。她避開洛伊的身體,任憑風雨打在她臉上,望著旁邊同行的人。泰凡騎在他們左邊,裡克在右邊。愛琳姑媽十分清醒地挺坐在自己的馬鞍上,她投給珍妮一個安慰的笑容,臉上的表情顯然是在說,她寧願到任何地方,也不願回到她那寡居的家。昨天晚上在木筏上的時候,她曾經悄悄對珍妮耳語說,她是設法騙洛伊帶她一起來的,此外的事珍妮就一點也不知道了。事實上,珍妮的綁嘴布也是在睡著以後才被取掉的。
  
  「莉娜在哪裡?」珍妮突然想起來。「你有沒有把她放掉?」
  
  珍妮沒料到這個問題竟然獲得了答案。洛伊嘲諷地說道:「我們根本沒有抓她。」
  
  「你這惡徒!」珍妮憤憤地罵道,卻突然感到胸前一緊,不禁驚呼出來。
  
  洛伊的手臂像蛇般緊勒住她身子,厲聲說道:「以後絕不准再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洛伊正要再說什麼,突然瞥見前面山邊一座石材建築。他轉頭對泰凡大聲喊著,使聲音壓過滂沱的大雨,「那地方看起來就是了。」說完他一踢馬腹,策馬疾行而去,其他一行五十人緊跟在後面。一會兒之後,他們都變成快跑了,愛琳姑媽開始抱怨起來,說這種快騎使她顛簸得受不了。
  
  洛伊在這小修道院前面勒馬停下來,自己下了馬,任珍妮坐在馬上生氣地瞪著他的背影,一面擔心自己前途未卜,一面側身傾聽他對泰凡所說的話:「裡克會和我們一起留下來,把多的馬留給我們。」
  
  「愛琳姑媽呢?如果她受不了這樣騎馬呢?」
  
  「如果她受不了,你就必須找一處房子把她留在那裡。」
  
  「洛伊,」泰凡蹙起眉頭擔憂地說。「不要再做傻事了。姓梅的手下可能就緊追在你後面。」
  
  「他今天得先設法讓海斯定和杜格爾相信他並沒有使計謀,此外他也不知道我們的方向,這會耽擱他不少時間。再不然,我們的人也知道應該怎麼辦。你騎回柯萊莫去,要確實作好防禦準備。」
  
  泰凡勉強點點頭,掉轉馬頭騎走了。
  
  「使計謀?」珍妮望著洛伊追問。「什麼計謀?」
  
  「你真是一個狡猾的小騙子,」洛伊說著攬住她的腰把她拉下馬來。「你知道是什麼計謀,你自己也參與了。」他抓住她的手臂,拉著她往小修道院的門口走去。「然而,我很難想像像你這種性子的女人會寧願一輩子待在修道院裡也不願意嫁人——嫁給任何人,包括我在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珍妮喊著,心裡狂亂地猜測一輩子鎖在修道院裡會是怎樣可怕的一件事——尤其是鎖在一個偏僻的修道院裡。
  
  「我說的是昨天晚上由一小隊人馬護送來的倫杜甘修道院的院長,你是最清楚不過的。」他一面說,一面舉拳重重敲打著那扇厚重的木門。「她因為下雨而耽擱了,所以你那可敬的班修士才被迫裝病以使婚禮延期。」
  
  毫不留情的羞辱使珍妮憤怒得胸部劇烈起伏著,眼冒怒火。「首先,我從來沒有聽過什麼倫杜甘修道院。其次,那個修道院的院長來了又有什麼關係?」她大聲說著。「現在,請你告訴我一件事情。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把我從床上拖起來,從城牆上吊下來,又在暴風雨裡橫越蘇格蘭來到這裡,就只因你不想再多等一天娶我?」
  
  他用輕蔑的眼光上下掃過她浸濕的胸前,那神情使珍妮心頭抽緊。「你太抬舉自己了,」他咬牙切齒地說。「只不過因為受到死刑和剝奪產業的威脅,我才同意娶你。」
  
  他又不耐煩地猛敲著門。門開了,露出一張驚訝的修士的臉。洛伊不睬修士,仍繼續怒視著珍妮:「我們來這裡是因為兩位國王要我們趕快結婚,我的甜心,而我們現在就是要做這件事情。你不值得發動一場戰爭。我們來這裡也是因為上斷頭台有違我的理性,但最主要的是因為我覺得破壞你父親對我所施的計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你瘋了!」她憤怒地喊著。「你是個魔鬼!」
  
  「而你,我親愛的,」洛伊答道。「是一個婊子。」說完他轉頭對嚇呆了的修士宣佈:「這位女士和我希望結婚。」
  
  穿白袍、披黑色晨袍的道明會修士臉上帶著既好笑又難以置信的表情。他有禮地往後退一步,請他們進到修道院裡。「我——我一定聽錯了。」
  
  「不,你沒有聽錯。」洛伊拉著珍妮長驅直入。他停下來,打量一下修道院色彩美麗的玻璃窗,然後低頭蹙眉看著修士。「怎麼樣?」
  
  這個年紀大約二十五歲的修士如今已由驚愕中恢復正常,轉頭對珍妮平靜地說:「我是葛修士,孩子。你願意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珍妮在這種環境中聲調自然地平和下來。「葛修士,請你一定要幫助我。這個人把我從家裡綁來了。我是梅珍妮,我父親是——」「一個邪惡、詭計多端的壞蛋。」洛伊插口道,同時緊緊捏住珍妮的臂膀,警告她若再多言可能臂膀就會斷掉。
  
  「我——我明白了。」葛修士極力鎮定地說著,揚起眉毛望望洛伊。「現在我知道這位女士的身份以及她父親是誰了,你是不是也可以告訴我你是誰呢?我想我可以猜到——」洛伊一時覺得這個修士挺有趣的,俯身向前說:「我是——」但珍妮生氣地打斷他:「他是『黑狼』!野獸和瘋子!」
  
  葛修士瞪大了眼睛,但外表看來仍十分平靜。他點點頭補充說道:「柯萊莫公爵。」
  
  「既然已經介紹過了,」洛伊對修士說。「就趕快把該說的話說了,讓事情了結吧!」
  
  葛修士極力保持一副莊重的態度。「通常必須有正式的儀式,不過據我所知,教會和詹姆士國王已經批准這項婚姻,所以就沒什麼問題了。」珍妮的心沉了下來。他又對珍妮說:「然而依我看來,嫁給這個人似乎不是你的意願,對不對?」
  
  「不錯!」珍妮答道。
  
  年輕的修士遲疑一下,終於鼓起勇氣對高大的洛伊說:「藍爵士,我不能主持這項婚事,因為沒有她的同意——」他的話突然停了,洛伊的瞪視似乎使他想起了什麼事情。
  
  修士轉身又對珍妮說:「珍妮小姐,我無意冒犯你,可是據我所知,大家都知道你……呃……和這個人有好幾個星期在一起,而且他——和你——」「那不是我的意願。」珍妮輕喊出來,同時感到羞辱萬分。
  
  「我知道,」葛修士溫和地安慰道。「可是在我拒絕主持這項婚事之前,我想先知道你是否確定自己在……做他人質的時候沒有……呃……懷孕?如果你不確定,就最好讓我完成婚禮,萬一有小孩的話,這是必需的。」
  
  這話使珍妮的臉紅了,而她對洛伊的憎恨也到達了最高點。
  
  「沒有,不可能。」
  
  「這樣子的話,」葛修士又鼓起勇氣對洛伊說。「你必須明白,我不能——」「我非常明白,」洛伊故作有禮地說著,握住珍妮臂膀的手捏得更緊了。「請你原諒我們失陪一下。我們大概十五分鐘以後再回來,那時候你就可以主持婚禮了。」
  
  珍妮恐懼至極,站在那裡不肯動,瞪著洛伊問:「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到我剛才看到的後面一座小房子裡。」他平靜地說道。
  
  「為什麼?」她的聲調因恐懼而提高,同時也拚命想掙脫他的手。
  
  「使我們的婚禮成為『必需』之事。」
  
  珍妮不用多猜就知道洛伊會把她拖到那小房子裡強暴她,然後再把她拖回來,讓修士不得不為他們證婚,她的希望消逝了,垂頭喪氣地說:「我恨你。」她的聲音如死一般平靜。
  
  「這是這項完美婚姻的完美基矗」洛伊諷刺地說。然後他轉身對修士說:「快點開始吧!我們在這裡已經浪費不少時間了。」
  
  幾分鐘以後,在神聖的婚姻維繫與仇恨的基礎下,珍妮又被拉出小修道院拋上洛伊的馬背。洛伊轉身對裡克迅速說了幾句話,只見這個巨人回身又朝修道院走去。
  
  「他去那裡做什麼?」珍妮喊道,因為她想起葛修士說今天修道院裡只有他一個人。「他對你不可能造成威脅,而且他說他只是暫時住在這裡而已。」
  
  「閉嘴!」他斥道,然後上馬坐在她身後。
  
  他們無言地騎在泥濘的路上。到了一個叉路口時,洛伊停了下來,策馬轉入旁邊的林子裡等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珍妮往路上望去,不知道他究竟在等什麼。然後她看到了:裡克騎馬朝這邊直奔過來,手上還牽著另外一匹馬,而在那匹馬上又顛又晃的竟是葛修士,他看起來彷彿這輩子從來沒騎過馬一樣。
  
  珍妮望著這難以置信的一幕,回身對洛伊喊道:「你——你這瘋子!你這回竟然綁架了一個修士!你從聖地上綁架了一個修士!」
  
  洛伊收回視線冷冷地看著她,他這種漠然的態度使她更生氣。「他們會為這把你吊死的!教皇會把你的頭砍掉,把你的頭掛在——」洛伊故意誇大地說:「請你不要再說了,你會讓我做噩夢的。」
  
  他竟然對自己的罪行毫不在乎,珍妮受不了了,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你是不是什麼樣的事情都敢做,根本沒有限度?」
  
  「沒有。」他答道。然後他一拉韁繩騎到路上與裡克會合,珍妮抓緊「宙斯」的鬃毛,同情地看著可憐的葛修士。
  
  他們一直以這種讓人有跌斷脖子危險的速度直奔到日暮。中間只稍作停留讓馬休息喝水。洛伊終於示意裡克停下來,在林間的一小塊空地上紮營。珍妮疲倦得癱軟下來。
  
  雨已經停了,珍妮的衣服仍潮濕不堪。她狠狠地瞪著在生火的洛伊說:「如果你過的生活就是這樣子,實在是一無可齲」她明白為什麼愛琳姑媽在獨居了二十年之後會那麼愛講話了。在忍受了洛伊一天一夜的沉默之後,珍妮迫切渴望把心中的怨氣一吐為快。
  
  珍妮疲憊地在火邊坐下來,雙臂抱著膝蓋。她繼續唱著她的獨角戲。「也許你以為這樣在荒山野地騎馬逃命很有意思,而且你隨時還可以打一場血腥的仗,綁架一、兩個無助的百姓。對於你這種人而言,這種生活確實很理想!」
  
  洛伊回頭看看在他背後嘀咕的她,見她把下巴靠在膝頭,揚起眉毛,那份挑釁的勇氣令他有點難以置信。經過他這二十四小時以來這麼折磨她之後,梅珍妮——不對,藍珍妮——竟然還能夠坐在一堆濕葉子上嘲諷他。
  
  珍妮還打算再說下去,但這時葛修士由林子裡出來看見了她,於是也蹣跚地走過來坐在她旁邊。他在樹葉堆上不安地移動臀部測試著,眨著眼睛忍住疼痛。「我——」他又眨了一眨眼睛。「——不太常騎馬。」
  
  珍妮可以想見他一定渾身酸疼,於是對他同情地微笑一下。「我想他不會要殺掉你或折磨你吧?」修士斜眼望著她。
  
  「我已被這馬折磨夠了,」他怨艾地說。「不過,我不認為自己會被殺掉。那是一件傻事。你的丈夫不是傻瓜,雖然也許有些莽撞,但並不傻。」
  
  「你不擔心你的性命有危險?」珍妮敬佩地望著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黑狼」的情景。
  
  葛修士搖搖頭,「從那個金髮巨人對我說的話看來,我想我被帶來只是為了當見證,證明你是真的結婚了。」他說。「你要知道,正如我所說,我只是那個修道院的訪客;院長和其他人都到鄰村去了。我原來打算今天早上就離開的,如果真那樣的話,就沒有人能證明你們結婚了。」
  
  珍妮的怒意又起。她瞥一眼在生火的洛伊道:「如果他要證人,只消等到今天讓班修士幫我們證婚就可以了。」
  
  「不錯,我知道,他不願意這麼做是很奇怪的。全英格蘭和蘇格蘭都知道,他並不願意,不,他強烈反對和你結婚。」
  
  這句話又使珍妮覺得羞辱不堪。葛修士又溫和地說:「我說得很坦白,因為我可以感到你不是軟弱的人,而且也很想知道事實。」
  
  珍妮忍下這股羞辱之氣。現在這兩個國家的每個人顯然都知道她是個沒人想要的新娘,而且還不是一個處女。她的羞辱簡直難以言喻。她氣憤地說:「我認為他這兩天內所做的事應該受到懲罰。他把我從床上抓起來,用繩子把我從高高的窗口吊下來,現在他又把你也抓來。我想所有家族的人都會對他宣戰!」
  
  「噢,我懷疑會這樣。據說亨利曾命令他盡快娶你。呃,藍爵士顯然是聽從了他的命令,雖然詹姆士可能會對他的方式表示一點抗議。無論如何,起碼就理論上而言,公爵只是一字不漏地服從了亨利的命令而已,所以說不定亨利還會覺得很有趣呢!」
  
  珍妮又羞又怒地望著他。「有趣!」
  
  「很可能,」葛修士說。「因為對亨利而言,他也實踐了他對詹姆士所作的承諾,他的屬臣迫不及待地和你結婚了。而且他還是突破了重重守衛,從你家裡把你娶來的。我可以想見英格蘭人一定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事。」
  
  珍妮只覺喉頭苦澀。她知道葛修士是對的。英格蘭人在她家都曾當場打賭,認為她丈夫很快就會馴服她。而她的親人卻仰賴她,希望她不要屈服而使家人受辱。
  
  葛修士似乎在自言自語地說:「雖然我也想不透他為何要冒這麼大的險惹這種麻煩。」
  
  「他說有什麼陰謀。」珍妮低聲說。「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我們間的事。」
  
  「貴族家庭的事總是傳得很快,由一個城堡傳到另一個城堡,然後又傳到一般人家——尤其是那種傳奇人物——譬如『黑狼』——消息傳得特別快。」
  
  「所以我的羞辱大家都知道了。」珍妮的話梗在喉間。
  
  「那已不是秘密,」他承認道。「可是也不是你的羞辱。你不能怪自己——」葛修士同情地望著她。「我的孩子,請你原諒我。我應該讓你寬心,卻總是讓你覺得羞辱、難過。」
  
  「你不必抱歉,」珍妮的聲音發顫。「畢竟你也是被那個——那個怪物——從修道院中強迫出來的,就跟我一樣——」「好了,好了,」他安慰著她。「我不能說我是被抓來的,不能算那樣。我只是被一個前所未見的巨人邀請來,而他碰巧腰間有一把大斧頭而已。所以當他有禮地大聲喊道:『來,不會害你。』我就一刻也不敢耽擱地接受了他的邀請。」
  
  「我也恨他!」珍妮低聲喊道,望著手中握著兩隻死兔子的裡克。
  
  「真的嗎?」葛修士說。「要恨一個幾乎不講話的人可不太容易。他是不是一直都這麼不捨得講話?」
  
  「是的!」珍妮恨恨地說。「而且他根本也不需要講話——」她強忍住淚,變得有一點歇斯底里。「——他只消冷眼看你一眼,你就——就知道他要你做什麼,而你——你就——就照做了,因為他也是一個怪——怪物。」她的聲音哽咽,葛修士安慰地摟住她肩。
  
  珍妮向來很少受到別人的同情對待,此時把臉埋在他的袖子上。「我恨他!」她繼續地喊著,沒注意葛修士在捏著她的手臂警告。「我恨他!我恨他!」她抬起頭,見到洛伊由上而下俯視著她。「我恨你!」她直視著他說道。
  
  洛伊毫不動容地默默打量她一會兒,然後對修士帶著嘲弄的口氣說:「在照顧你的羊群嗎?修士。你是不是在對她宣揚愛與寬恕的道理呢?」
  
  令珍妮驚訝的是,葛修士對洛伊的嘲諷毫不以為意,反而不好意思地說:「恐怕我在這方面也和我的騎術一樣不甚靈光。」他蹣跚地站了起來。「要知道,珍妮夫人還是我的第一隻『羊』,我才加入為上帝服務的行列不久。」
  
  「你的工作沒有做好,」洛伊毫不諱言地說。「你的目的應該是安撫而不是點火。如果你希望變成那種荷包滿滿的肥修士,最好勸勸我的老婆聽我的話,而不是鼓勵她恨我。」
  
  珍妮倒希望此時是班修士在這裡,他一定會怒斥洛伊的侮辱。但葛修士只是說:「我想你對我們穿這種袍服的人很瞧不起是不是?」
  
  「不錯。」
  
  葛修士似乎很好奇。「我可以問為什麼嗎?」
  
  洛伊輕蔑地說:「我瞧不起披著聖袍的偽君子,荷包鼓鼓的肥修士對著快餓死的窮苦農民演講貪婪的危險和窮困的好處。」說完,他轉身朝裡克走去。
  
  「噢,老天!」珍妮喊道:「他一定是個異教徒!」
  
  葛修士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如果是的話,也是一個可敬的異教徒。」他望著「黑狼」的背影,又輕聲重複了一遍:「我想,是一個非常可敬的異教徒。」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51:13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2 18:53 編輯

  第13章
  
  第二天,珍妮一直忍受著她丈夫冷冰冰的態度。她滿腦子都是只有他才能解答的疑問,然而他卻一語不發。到了近午的時候,絕望的她終於忍不住了,主動開口問道:「假如柯萊莫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還得像這樣走多久才到?」
  
  「大概三天,看路上有多泥濘決定。」
  
  就這幾個字而已,這兩天來他就只說這幾個字。難怪他和裡克那麼搭調,珍妮恨恨地想著,發誓再也不主動開口了。
  
  兩天之後珍妮又耐不住了。她知道他們一定已經很接近柯萊莫了,內心的緊張與恐懼節節升高。他們並騎在一條鄉間的小路上,裡克居中,而且稍稍超前一點。她想和葛修士說話,可是他的頭低傾,表示他大概在禱告,這段路程中他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
  
  珍妮渴望講話以排解心頭的壓力,終於回頭瞄一眼坐在她身後的人。「你原來的那些手下到哪裡去了?」
  
  她等著他回答,但他依舊冷冷地保持沉默。珍妮不服氣地瞥他一眼。「是不是這個問題太難了,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呢,大人?」
  
  她尖刻的語氣突破了洛伊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冷牆。這三天來,他一直竭力抑制自己不要受到把她緊緊摟在懷中的慾望影響。他瞄一眼她那濃密睫毛下的眼睛,決心還是不要開口比較好。
  
  珍妮見自己甚至無法激怒他開口,突然想到這是一個消遣他的好機會。她收藏起對他的憎恨,決意自己開始一段不要他參與的對話。「不錯,我可以看出來,我問到你手下的問題難倒你了,大人。」她說道。「很好,讓我換一個比較容易瞭解的方式問。」
  
  洛伊知道她有意嘲弄他,起先有點生氣,但後來她那帶挑釁意味而又迷人的獨白卻使他不得不感到好笑起來。只聽得她說:「顯然你那麼茫然地瞪著我不是因為你的智力不夠,而是你的記憶力衰退了!真不幸!」她歎一口氣,假裝用充滿憐憫的眼光看著他。「恐怕你的年紀大了,對你的腦筋已經有點影響。但是你不必怕,我會盡量讓我的問題簡單一點,同時試著幫你恢復記憶,想想看你把那一批失蹤的手下派到哪裡去了?」
  
  她回頭望著他,說道:「現在,當我們到那個小修道院的時候——你應該記得那個小修道院吧?」她瞪著他。「那個小修道院?你知道——我們碰到葛修士的那棟石頭建築?」
  
  洛伊沒有說話。他瞄一眼裡克,見裡克直視著前方,對週遭的事充耳不聞。他再瞄一眼葛修士,見到修士的肩膀在微微抽動,似乎是在暗笑。
  
  珍妮又悲哀地說:「你這可憐的傢伙——你連葛修士是誰都不記得了是不是?」她舉起手臂指向修士,同時望著洛伊。「那個人,就是那裡的那個人,他就是葛修士!你看見沒有?你當然應該看見了!」她故意把他當成三歲小孩子一樣。「現在你要專心聽著,因為下一個問題比較難:你記不記得跟我們一起到葛修士的小修道院去的那些人是誰?」她又加上一句:「他們大概有四十個人,四十個。」她很有禮貌地說著,同時還真的舉起小手,在他眼前伸出手指頭,解釋道:「四十個就是這麼多——」洛伊忍住不去看她的手,同時還得極力克制自己不笑出來。
  
  「再加上這麼多,」她繼續比著手指頭。「再加上這麼多,」她雙手總共舉起四次,十根指頭張得開開的。「現在!」她愉快地說。「你記起來你把他們丟到哪裡去了嗎?」
  
  一陣沉默。
  
  「還是你把他們派到哪裡去了?」
  
  還是一片沉默。
  
  「噢,老天!你的情況比我想像的還糟,」她歎一口氣。「你把他們忘得一乾二淨了,是不是?噢,好吧!」她對他的沉默似乎失去了興趣,怒氣突然湧上來。「你不必太擔心!我相信你一定還可以找到其他人來助紂為虐,幫你打家劫舍,殺害婦孺——」洛伊摟著她的手臂突然勒緊了。他低頭在她耳邊低聲說:「珍妮,你考驗我的耐性也許可以,但是若要考驗我的脾氣可就錯了。」他的膝間一緊,使得坐下的馬突然放慢了步伐,落在裡克與修士之後。
  
  但珍妮已經顧不得許多了。「老天,大人,我可不希望考驗你的脾氣!」她故作惶恐地說道。「我如果那麼做,一定會遭到你可怕的折磨。讓我想想看——你能夠對我怎樣?我知道了!你可以破壞我的名譽。不對。」
  
  她考慮了一下。
  
  「你不可能那麼做,因為你已經在哈定堡對我做過一次了。」她喊了出來:「我知道了!你可以強迫我和你上床,然後讓兩國的人都知道我和你一起睡過覺!但不對,你也已經做過這些事了——」她的每一句話都刺在洛伊的良心上,使他覺得自己真如她所說的是一個野蠻人。
  
  她繼續說道:「我終於想到了!你已經對我做了那麼多事,現在只剩一件事可以做。」
  
  洛伊無法自制地問道:「什麼事?」
  
  「你可以娶我!」她假裝高興地說。但是這話原意是要激怒他的,卻反而使她自己感到這是一個痛苦的玩笑。「你可以娶我,把我從家人身邊帶走,使我一輩子受到公開羞辱和你雙手的折磨。不錯,正是如此!那正是我應得的懲罰,大人,只因為我犯下了滔天大罪,走到修道院附近的小山上,擋住了你出來劫掠的兄弟的路!」她假意輕蔑地說:「怎麼——想想看我所犯的十惡不赦的大罪——把我關起來還算是太仁慈了!那樣會太早結束對我的懲罰——」她的話突然變成一聲驚喘,因為洛伊的手出其不意地由她腰間往上移,輕輕罩住她的胸部愛撫起來。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他又把臉頰貼在她額旁,在她耳邊輕聲說:「不要再說了,珍妮,夠了。」他的另一隻手環抱住她的腰,把她的身子緊緊摟近他胸前。珍妮被緊摟在他那堅實的杯抱裡,又有他的手在撫摩,只能無助地向這種舒適感屈服了。
  
  她放鬆了身子靠倒在他胸前,而他則把她摟得更緊,他那幾天未刮鬍子的下巴貼擦著她的臉,然後他開始輕輕吻她的臉頰,在她腰間的手突然用力把她緊緊貼夾在他的大腿之間。
  
  雖然有可怕的未來等在前面,珍妮仍然屈服了,閉上眼睛拋開恐懼,享受這甜蜜的一刻,領略被摟在他保護性的懷抱中的那種感受。
  
  洛伊告訴自己他只是在安慰一個受驚嚇的小孩,同時撩開她頸後的長髮開始吻她,由頸後吻到耳邊再吻到她腮前。珍妮的身體貼著他動了一下,摩擦的壓力點燃了他已竭力克制了三天的慾火……現在這積壓了三天的慾望爆發了,像野火一樣沿著他的血管上升,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性。
  
  洛伊痛苦地運用意志力抽開自己的手,讓雙唇離開她的臉頰。但是這同時他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舉到了他臉上,拇指和食指輕輕托起她的臉頰,望著她那世界上最最湛藍的一雙眼睛——一雙充滿迷惘與困惑、孩子般的眼睛。她的話又在他腦海中響起,刺痛著他的良知:我走到修道院附近的山上,擋住你那出來劫掠的兄弟的路……為了我所犯的這個罪,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你破壞了我的名譽,你強迫我和你上床,然後當著兩個國家人的面公開羞辱我。但是我罪有應得——為什麼?因為我擋住了你那出來劫掠的兄弟……都是因為那個緣故……就只因為那個緣故。
  
  洛伊不自覺地輕輕用手指撫摩著她的臉頰。他知道自己要吻她了,同時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有權再苛責她。「都只因為我自己擋住了你那出來劫掠的兄弟……」一隻鵪鶉自林間撲翅飛出,自洛伊馬前擦掠過去。路邊的林子裡一個男孩探頭出來,想看看他在柯萊莫領土上非法狩獵的對象飛到哪裡去了。他的眼光驀然停在左邊的黑色戰馬以及那騎在馬上的腿。陶湯姆的心狂跳不已,抬眼緩緩望過去,見到一雙冰冷的眼睛,繼而看到馬側掛的盾徽,一隻露齒咆哮的黑狼。湯姆差點尖聲叫出來。
  
  湯姆轉身要逃,跑了一步又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轉回身子。他聽說「黑狼」的武士要回柯萊莫,而「黑狼」本人也要住在那座大城堡裡。如果這話是真的,那麼這個騎在馬上的人會是……可能真的是……湯姆興奮起來,他是第一個親眼看到「黑狼」本人的人!他再從林間偷望過去,想把這個名人看仔細一點,卻看到令他難以置信的一幕,使他嘴巴差點合不攏了:「黑狼」——這個全英格蘭、全世界最勇猛的戰士——高高地坐在戰馬上,懷裡竟然摟著一個女孩——像抱嬰兒一樣地溫柔!
  
  洛伊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中,全然沒注意到路旁的林子裡有什麼動靜,也沒注意到有個影子飛快地朝村子的方向奔過去。他只是凝望著眼前這個頑固不馴的女人,這個孩子般的女人,而今是他的妻子。她也許詭計多端,但在他滿心只想親吻她的時候,他也管不了那些了。她的眼睛半閉,他望著她那粉頰上濃密的睫毛和柔嫩的紅唇,那彷彿在向他召喚的紅唇。
  
  珍妮慵懶地靠在他的懷裡,沒有注意到他捧著她臉頰的手指捏緊了。
  
  「珍妮——」聽見他那感性的聲音,她睜開眼睛,見到那如著火一般的銀灰眸子。
  
  她猛然驚覺自己如果不阻止他的話會演變到什麼地步。她搖著頭,用手肘頂著他肋間想把他推開,但是他把她摟得更緊。「不要!」她喊了出來。
  
  他那催眠似的眸子緊緊鎖住她的目光,他的唇間擠出一個字:「要!」
  
  她發出一聲呻吟,卻被他接下來的強烈擁吻掩祝她越抗拒,他吻得越猛烈。他的雙唇張開,蓋在她的嘴上,慫恿著她的雙唇分開,然後他的舌整個探入她口中。他吻得深而持久,似是要讓她想起在哈定堡的情景。珍妮投降了,也開始回吻他,同時告訴自己這樣一個吻沒什麼關係。然而一吻終了,她卻全身顫抖不已。
  
  洛伊抬起頭凝望著她那沉醉的眸子,珍妮看見他眼中充滿滿足與困惑。「為什麼每次你屈服的時候,卻反而是我覺得像被征服了呢?」
  
  珍妮掙開他轉身背對他,肩頭挺得直直的。「那只不過是一場小戰役而已,大人。還有戰爭要打呢!」
  
  往柯萊莫的路呈弧狀繞過一處密林,若只是他一個人,洛伊一定會走捷徑穿過林子,因為他已等不及想看自己的家園。他突然希望珍妮也能分享他這份迫切的心意,同時也想化解他們之間的摩擦,於是他開始回答她先前的問題,也就是有關他手下的下落之事。他帶著笑意說:「如果你還很好奇的話,讓我告訴你,先前和我們在一起的那『五十』個人,是五個人一組離開了那小修道院,每一組走的路線都不一樣,那樣梅家堡追來的人也就必須分散尋找。」他開玩笑地問:「你想知道他們還做了什麼嗎?」
  
  珍妮頭一撇。「我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他們選擇了一個好的伏擊地點,然後在樹叢裡像蛇一樣等著從背後攻擊我父親的人。」
  
  他笑了出來。「可惜我沒想到這一點。」
  
  珍妮的肩膀不再那麼僵挺。洛伊可以感覺到其實她很好奇,於是繼續解釋下去。「一直到幾個小時以前,我的手下都跟在我們後面,距離我們大概有十里左右,而他們彼此各相距五里。而這幾個小時以來,他們就開始集中,很快就會聚在一起直跟在我們後面走。事實上,他們是在等著你父親的人由背後伏擊。」
  
  「而如果我當初沒有被你們從修道院綁走的話,就根本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不要再說!」他對她敵意不減的態度感到有點生氣。「你並沒有被虐待,各方面都考慮得很周到。」
  
  「沒有被虐待!」她不信地說。「那麼你認為對一個女孩施暴力,毀掉她的名譽和婚姻自主的權利,這些都是仁慈的行為嗎?」
  
  洛伊想要回答,但是又閉起了嘴巴,因為他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辯護。以珍妮的眼光來看,他確實是很不名譽地挾持了她。從他的眼光來看,他對待自己人質的態度也實在算不上有騎士風範。
  
  一會兒之後,他們來到最後一段彎路上。洛伊先前所有不愉快的想法都消散了。他猛然勒住馬,差點使珍妮滑落馬鞍。
  
  珍妮好不容易才恢復平衡之後,回頭白了洛伊一眼。但是洛伊直視著遠方,唇邊帶著微微的笑意。他朝著自己注視的方向一偏頭,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輕輕說:「看!」
  
  珍妮困惑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眼睛不禁睜得大大的,因為在她眼前呈現的是一片絕美的景色。燦爛的秋色佈滿一片整齊的山谷中,茅舍與田地零星地點綴其間。在那一片起伏的丘陵上是一座如畫的小村莊,而再往高處的一座台地上看,聳立著一座宏偉壯觀的城堡,在陽光下如寶石般閃爍。
  
  「宙斯」以輕快步伐一路走下去。珍妮暫時忘掉了自己的不快,欣賞著眼前這片美景和那有著十二座圓塔和高牆的城堡。
  
  就在珍妮看的時候,城堡上的守衛吹起了號角,吊橋放了下來,一隊披甲的騎士走了出來,在路的前方,農民蜂擁而出,聚在路兩旁。珍妮心裡想,這裡的主人大概在等他們到來,準備好了這盛大的歡迎場面。
  
  「怎麼樣,」洛伊問道。「你認為如何?」
  
  她回頭愉快地看著他。「這地方真美,」她輕聲說。「我從來沒有看過什麼地方能與之相比。」
  
  「這和你的夢想王國比起來如何?」他笑問著,而珍妮可以感到他也很高興地欣賞這個地方。
  
  他的笑容簡直讓她難以抗拒。珍妮連忙轉開目光,以免自己軟化下來。她突然聽見身後傳來雷鳴的聲音,知道那一定是原來跟在後面的洛伊的人馬。珍妮突然為自己的外觀操起心來。她仍然穿著結婚禮服,但已經又破又縐,再加上日曬雨淋,早已退色而破舊不堪。
  
  此刻他們顯然是要到這座顯赫的城堡去,雖然她不管英格蘭人怎麼想,但是也不願自己這麼有失體面,這也等於是使她家人失面子。她慶幸自己今天早晨還曾在冰冷的溪水中洗了一把臉,但知道自己唯一可驕人的頭髮此刻一定是糾結而蓬亂。
  
  她轉頭瞥一眼洛伊問道:「這是誰的地方?」
  
  他的目光由城堡移到山上,似乎他也和珍妮一樣被這景致迷住了。然後他低頭看她,眼裡帶著笑意說:「是我的。」
  
  「你的!」她喊了出來。「可是你說過我們要花三天,不是兩天到柯萊莫。」
  
  「道路比我預期的要乾一點。」
  
  珍妮不願讓洛伊的家臣看到她這副樣子,於是用手整理自己的頭髮。
  
  洛伊看在眼裡,於是讓馬停下來,看著她用手指梳理長髮,覺得她會注意自己的外貌是相當有趣的一件事,因為她這樣蓬鬆著頭髮配上奶油色的肌膚、靈活的大眼睛,看起來最迷人不過。事實上,他打算自己所要行使的第一個做丈夫的權利,就是不准她把那頭漂亮的長髮像一般女人一樣用紗或頭套遮起來。他喜歡看到她的頭髮自然披下,散在他的枕頭上……「你應該警告我一下!」珍妮埋怨地說著,一面在馬鞍上扭動著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面偷眼向前面等在路邊的人望過去。遠方那隊騎士原來是要來迎接他們的主人回城堡去的。「我沒想到這會是你的地方,」她緊張地說。「你看起來彷彿自己也是第一次見到它一樣。」
  
  「可說是第一次見到它,起碼是第一次見到它這種樣子。八年以前我派建築師來這裡,替我設計瞭解甲之後要住的家。我一直想來看看,但是亨利總有急事需要我到別處去。事實上這樣最好,我已經積下了一筆足夠的財產,這樣以後我的兒子不必再像我一樣賣命去賺錢。」
  
  珍妮不解地瞪著他。「你是說你不再打仗了?」
  
  他略帶嘲意地望著她的臉。「如果我和梅家人打仗,那將是我的最後一仗。事實上我已經在把你帶出來的時候,攻入了我的最後一個城堡。」
  
  珍妮不敢相信他會是因為她的緣故而作了這個決定。她忍不住問道。「你什麼時候決定的?」
  
  「四個月以前,」他說道。「如果我再拿起武器,那一定是因為有人想奪走我的東西。」說完他沉默下來直視著前方。然後他的全身肌肉放鬆了,臉上表情也緩和下來。
  
  一會兒之後他收回目光,帶著狡猾的笑容望著她說:「你知道在我開始過這新生活的時候,除了一張舒服的床以外,最期待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珍妮打量著他的輪廓,發覺自己一點兒也不瞭解他。「你最期待的是什麼?」
  
  「食物,」他的精神振作起來。「好吃的食物。不——不只是好吃的,要上好的,每天三頓。鮮美的法國菜、西班牙菜和英格蘭菜。用盤子裝著端上來,煮得恰到好處。然後我要有甜點——烤的派、蛋糕,各式各樣的。」他帶笑瞥她一眼,繼續說道:「在戰爭前夕大部分男人都會最想念家人,你知道我常常想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珍妮強忍住笑。
  
  「食物。」
  
  珍妮再也擺不出架子笑了出來。這個被蘇格蘭人稱為「蘇格蘭的天譴」的傢伙竟然會有這樣的說法,令她難以置信。
  
  洛伊的眼光在眼前的景色中游移著,彷彿在細細品嚐一般。「上次我來的時候是八年前。我和那建築師一起設計。而那時這城堡曾被圍攻六個月,外牆只剩下斷垣殘壁,堡身已有部分損壞,山頭也都是一片焦土。」
  
  「是誰攻的?」珍妮懷疑地問。
  
  「是我。」
  
  珍妮想諷刺一番,但話到嘴邊又止住了,因為她不想破壞現在愉快的心情。於是她輕鬆地說:「難怪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總是敵對,因為我們的思想方式沒有一點相同之處。」
  
  「真的嗎?」他笑著問。「為什麼?」
  
  「你們英格蘭的風俗真奇怪,一面攻自己的城堡,一面又攻蘇格蘭人的城堡。」
  
  「真有意思的說法。不過如果我對蘇格蘭的歷史沒記錯的話,似乎你們的家族幾百年來也一直在彼此攻伐,同時又常常越界來打擾我們。」
  
  珍妮認為還是不談這個話題比較好。她望著在陽光下閃耀的城堡說:「你是因為想要這個城堡才攻它嗎?」
  
  「我攻它是因為這裡的男爵和其他幾個人陰謀殺害亨利——他們差一點就成功了。那時候這個地方叫衛斯理,後來亨利把它賜給我,要我為它改一個名字。」
  
  「為什麼?」
  
  「因為當初是亨利賜衛斯理為男爵,又封給他這塊地方。衛斯理原是他最寵信的人。我把它改稱為柯萊莫,以紀念我的父母。」說完洛伊策馬繼續騎下去。
  
  由城堡裡出來的騎士從他們前方接近,而後面那五十個人也趕了上來。珍妮問:「你向來都把時間估計得這麼好嗎?」
  
  他覺得很有意思地看她一眼。「不錯。」
  
  「為什麼?」
  
  「因為時間估計好,才能騎著馬離開戰場,而不會躺在自己的盾牌上被抬走。」
  
  「可是你已經不再打仗了,何必把時間估算得這麼精確。」
  
  他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稚氣笑容。「不錯,不過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不容易打破。跟在我們後面的人已經和我一起征戰多年,不用我說他們就知道我的想法。」
  
  城堡中的衛隊迎了上來,由裡克為首。他們整齊劃一地停下來,然後掉轉方向,裡克變成殿後,騎在洛伊的正前方。後面的五十名騎士也在此時排成整齊的隊伍。
  
  珍妮不由自主地振奮起來,也開始感到緊張,不管她對丈夫的感情如何,這些以後也是她的人,她要和他們共同生活,而她非常希望他們會喜歡她。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外貌,她的恐懼就油然而生。
  
  她在心中禱告,希望他們會喜歡她,然後又慌忙考慮自己的態度應該如何。她應該對村民笑嗎?不行,在這種情況下似乎不太好。可是她也不太希望自己顯得高傲,使他們誤以為她很冷淡、擺架子。她是蘇格蘭人,而很多人都認為蘇格蘭人很冷傲。她雖然以身為蘇格蘭人為傲,卻也不希望被人——她的人民——認為不可親近。
  
  距離那為數大約四百的村民幾碼遠的時候,珍妮決定自己還是略略露出一點微笑比較好。她唇邊帶著一點笑意,最後整理一下衣服,然後挺起身子坐好。
  
  經過村民面前時,珍妮的興奮心情消散了。在蘇格蘭民眾都會微笑歡呼來迎接主人,但這裡的村民卻是沉默而不安地靜靜看著。少數人露出一副好戰的神情,大部分人則是又敬又畏地看著新主人。珍妮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怕自己的英雄,又不安地猜測他們是不是怕她。
  
  答案很快就出來了。一個男聲打破沉默喊了出來:「梅家的潑婦!」群眾似乎想支持公爵對這樁婚姻的看法,一致鼓噪著:「潑婦!梅家的潑婦!」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珍妮根本來不及反應、來不及感覺。就在他們旁邊,一個大概九歲大的男孩抓起一塊泥丟過來,正好打在珍妮的右頰上。
  
  珍妮的驚呼立即被洛伊掩祝他感到有東西丟過來,連忙俯身擋住她的身體。裡克只瞥見一隻手揚起來要丟東西過來,也許是一把匕首,於是他發出一聲怒吼,跳下馬衝到那男孩面前,拔出腰間的戰斧。裡克誤以為洛伊是那男孩的目標,一把攫起男孩的頭髮,把他抓離地面。男孩瘋狂地掙扎尖叫,裡克舉起戰斧正待揮下……珍妮不假思索地作了反應。驚懼之餘她不知從哪冒出來一股力量,瘋狂地擺脫掩在她身上的洛伊,大聲喊道:「不要——不要!」她瘋狂般地喊著。「不要!」
  
  裡克的巨斧舉到最高點停住,回頭望過來,不是看珍妮,而是看著洛伊請求裁決。
  
  珍妮也望著洛伊,見到他的怒容便知道他會對裡克說什麼。「不要!」她歇斯底里地喊出,緊抓住洛伊的手臂。洛伊的臉色可怕極了,珍妮見到他臉上的肌肉在抽動,於是驚懼地喊:「你要殺一個模仿你自己講話的小孩嗎?他只是要表示他支持你的看法——你對我的看法!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只是一個小孩而已!一個傻小孩——」洛伊冷冷地轉頭看裡克,發出了命令:「明天把他帶來見我。」然後他踢踢馬腹繼續前行。後面的騎士默默地超前,擋在洛伊與珍妮的兩邊形成保護牆。
  
  群眾再也不喊了,呆呆地看著隊伍走過去。即使如此,珍妮也直等到完全看不見村民之後才鬆了一口氣,渾身乏力地靠在洛伊僵挺的胸前,腦子裡不斷回想剛才那一幕。
  
  她回望洛伊,猶豫地說道:「大人,我要——謝謝你放過——」他的目光驀地移到她臉上,珍妮被那銀灰色眸子裡的怒意嚇住了。他凶狠地警告說:「如果你再公然抗拒我,或是用那種口氣對我講話,後果怎樣我可就不負責了。」
  
  她臉上的表情由感激轉變為震驚,再變為憤怒,然後她冷冷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洛伊望著她的頭後面,氣她竟真的相信他會讓一個小孩被砍頭,也氣她這種表現使得其他人都以為他會如此殘忍。但他最氣的是自己竟然未曾料到會有這種狀況出現,未能採取預防措施。
  
  他每次要攻城或上戰場時,總是會把一切狀況都設想好。但是今天在柯萊莫他卻傻傻地以為不會有什麼問題,一切都見機行動,沒作安排。
  
  洛伊歎一口氣,從另一方面而言,在戰場上他的大小命令向來無人敢違抗。在戰場上,他不需要應付珍妮——她每一件事情都要和他爭。
  
  洛伊再也無視於眼前的美景,只是冷峻地想著,不明白自己何以向來能讓最頑強的士兵或仕紳聽命,卻無法讓這個桀驁的蘇格蘭女孩懂規矩。她太難以捉摸了,使他根本無法預知她的反應。她既衝動又頑固,全然不懂為妻之道。
  
  他們騎經吊橋時,他又瞥一眼她僵硬的雙肩,才悟到剛才那一幕對她是多大的羞辱。他對她又憐又佩,承認她太年輕,受驚嚇太多,但卻勇敢而富同情心。換成其他有身份的女人,一定不會像她這樣為那小孩求饒。
  
  城堡內的大庭院裡站滿了僕役和衛侍,高層主管的僕役都排成列站在通往大廳的台階上。這時洛伊已留意到每一個人對珍妮懷有的敵意,他決意不再容許任何事情發生。
  
  洛伊轉過身來面對大家,也讓每個人把他和珍妮都看清楚。等所有的騎士都進堡裡來,走到馬廄之後,洛伊才下馬,然後轉身托著珍妮的腰扶她下馬。他發現她的臉繃得緊緊的,而且始終不曾接觸任何人的目光,也沒有整理自己的頭髮和衣服。他的心感到一陣悲憫,因為她顯然已決定不理會自己的外觀。
  
  人群間響起一些不滿的低語。洛伊挽起珍妮的手臂領她走上台階,然而正要走上去時,他又拉住她轉過身來。
  
  珍妮投給他絕望的一瞥,但是洛伊沒有看見。他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庭院中不安的人群。珍妮在悲愴之餘,突然感到他似乎正散發出一股懾人的力量。接著群眾彷彿被施了咒語一般安靜下來,望著洛伊。這時洛伊才開始講話,清晰有力的聲音傳到每一個人耳中。
  
  「看看你們的新女主人,我的妻子,」他宣佈著。「要明白她的命令也就是我的命令。你們對她怎樣服務,也就是對我的服務。你們怎麼尊敬她,也就是尊敬我!」
  
  他嚴厲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經過令人屏息的一刻之後,他轉過身挽住珍妮的手。
  
  珍妮緩緩扶著他的手臂,抬起藍眼睛望著洛伊,眼中充滿淚光、敬畏與感激。
  
  在他們身後,軍械匠緩緩鼓起掌來——鼓了兩次,鐵匠加入了,然後更多人也響應了。等洛伊領著她走到大廳門口,見到守候在那裡的泰凡和葛修士時,整個庭院裡都響起不停息的掌聲。
  
  他們進入大廳之後,泰凡是第一個開口對他們講話的。他熱忱地抓住洛伊的肩膀,開玩笑地說:「真希望我也能在大家面前那麼做,親愛的哥哥。」然後他又加上一句:「你能抽一會兒空嗎?我們有些事情需要討論一下。」
  
  洛伊轉身對珍妮告退,然後她看著他們兩人走向壁爐邊,高菲、尤斯和萊尼都站在那裡,顯然他們都和泰凡一起先回到柯萊莫了。
  
  她心裡仍訝於洛伊剛才竟那麼難以置信地體貼,發表那麼一席聲明。她把目光自他寬闊的雙肩收回,開始以敬畏的眼光欣賞這宏偉的大廳。雖然牆上的照明火炬不算多,但感覺上卻不像梅家堡那麼陰暗,這是由於煙囪旁邊的那面牆上,有一面巨大的圓形彩色玻璃窗高高地開在那裡,令珍妮備感欣羨。
  
  珍妮正在欣賞那面大玻璃窗,突然思緒被一陣近似尖叫的聲音打斷。
  
  「珍妮!」愛琳姑媽站在樓上的迴廊邊,踮著腳尖往下對她喊:「珍妮!我可憐的孩子!」她消失在迴廊及肩高的牆後面,但是聲音仍然清晰可聞:「珍妮!真高興見到你,可憐的孩子!」
  
  珍妮順著愛琳姑媽的聲音望過去。「我真替你擔心,孩子,簡直不能吃也不能睡。我的身體也吃不消了,因為我不幸騎上一匹最不舒服的馬一路顛簸到英格蘭來!」
  
  珍妮還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那天氣也實在可惡極了!」愛琳姑媽繼續說著。
  
  「我正要以為自己會被雨淹死的時候,太陽又出來了,活活要把我烤死!我的頭又疼,骨頭也疼,差一點就死掉,還好泰凡先生終於讓我停下來一會兒採了一些草藥。」
  
  愛琳姑媽終於走下最後一級樓梯,出現在珍妮眼前。「而且那好處還不只這些。我讓泰凡先生吃了一點我的秘方,他本來很討厭吃的,但是吃了以後他就不再鼻塞了。」
  
  她瞄一眼正要舉起酒杯的泰凡。「你再也不會鼻塞了吧,孩子?」
  
  泰凡放下酒杯很聽話地說:「是的,夫人。」然後他微微一鞠躬再舉起酒杯,同時小心避開洛伊嘲笑的眼光。
  
  裡克走進大廳朝爐邊走去。愛琳姑媽不滿地瞥他一眼,又一邊說話一邊向著珍妮走來。「整個說起來,這趟旅程還不算壞。起碼我不曾被迫和那個傢伙裡克共騎,就像我們剛離開梅家堡時一樣……」壁爐邊的騎士都轉過身來看,珍妮顧不得許多,快步向愛琳姑媽奔過去。愛琳姑媽綻開笑容,張開雙臂迎接珍妮,一面還在說話:「裡克比你早二十分鐘回來,而他就是不肯回答我問關於你的情形。」她的話加快了。「雖然我不認為他那張臭臉是因為心胸狹窄的關係,但是我認為他的毛病一定是在——」珍妮張開雙臂,緊緊抱住愛琳姑媽。
  
  而愛琳在她的緊緊擁抱之下,還是硬把最後一句話講完才罷休:「腸子!」
  
  一陣岑寂之後,高菲爵士爆出大笑,但他看到裡克冰冷的眼光,立即止住笑聲。而珍妮也被感染了,再加上這一天的壓力使然,忍不住也笑了出來,把臉埋在姑媽的頸間以藏住笑聲。
  
  「好了,好了,甜蜜的小鴿子,」愛琳姑媽安慰著珍妮,但是她的注意力卻在那個嘲笑她診斷的騎士身上,她從珍妮笑得發顫的肩上望過去。厲聲說:「壞腸子並不是什麼好笑的事。」然後她又看著滿面怒容的裡克說:「看看你那張苦瓜臉,可憐的人——你需要通便是絕對沒錯的。我會給你配一劑,你很快就會高興起來了!」
  
  珍妮抓住姑媽的手,看著她帶笑的丈夫問道:「爵爺,我姑媽和我有許多話要說,我也想休息一下。請你容我先去——」她發覺自己不便現在討論睡覺的事。「——呃,去我姑媽的房間。」
  
  洛伊自從聽到愛琳姑媽講到裡克的名字之時,手中的杯子就一直舉在同樣的地方。他好不容易正色回答道:「當然,珍妮。」
  
  「這主意真好,孩子。」愛琳姑媽喊道。「你一定快累死了。」
  
  「不過,」洛伊又說道。「你還是找一個女僕帶你去你的房間,我相信你在那裡會更舒服。今天晚上會有慶祝會,你睡醒之後如果需要什麼可以問她要。」
  
  「呃……謝謝你。」珍妮結結巴巴地說。
  
  可是當她領著愛琳姑媽要上樓時,可以感到爐邊的幾個人還是保持異常沉默,彷彿在等愛琳姑媽再說出什麼驚人之言。而愛琳姑媽果然沒有讓他們失望。
  
  她們穿過大廳時,愛琳姑媽不斷指給珍妮看她這新家裡的擺設。「你看看!彩色玻璃,不是很美嗎?燭台都是金的,每一個杯子上都鑲有寶石!事實上,我發覺,」她用法文說出下面兩個字:「『劫掠』真是有利可圖的事情。」她轉頭對洛伊說:「你認為呢?」
  
  珍妮看見她丈夫的酒杯舉到唇邊又停住了。他緩緩放下杯子,珍妮以為他要發作,卻沒料到他只是有禮貌地點點頭板著臉說:「的確是有利可圖,夫人。我認為它是項很好的職業。」
  
  「你真好,」愛琳姑媽喊道。「居然還會講法文!」
  
  珍妮緊緊抓住姑媽的手臂朝樓梯口走,而愛琳姑媽還在說:「我們一定要請艾伯特先生幫你找一些體面的衣服穿,這裡有一些衣服是前任主人的。艾伯特是這裡的管家,身體不太好。我相信他有蟲子。昨天我給他配了一些藥喝了,今天他難過得要死,不過明天他就會好了,你會知道的。你應該馬上睡一會兒,你看起來蒼白又疲倦……」四個騎士一直轉頭看洛伊,臉上一副忍俊不住的表情。泰凡笑著說:「老天!她看起來不像來的路上那麼糟。那時候她緊抓著馬,幾乎沒講什麼話。她一定是把這幾天的話統統積起來了。」
  
  洛伊朝著愛琳姑媽消失的方向一鞠躬。「她像老狐狸一樣精明。」他突然想見管家以瞭解柯萊莫的近況。「艾伯特呢?」
  
  「他病了,」泰凡在椅子上坐下來。「愛琳姑媽說的。可是我想他是心臟問題,昨天我和他談過一會兒話。他已經安排好今天晚上慶祝的事情,可是要請假到明天。你要不要看看這個地方?」
  
  洛伊放下酒杯揉揉頸背。「待會兒吧!現在我需要睡一下。」
  
  「我也一樣,」高菲說道,一面打著呵欠伸伸懶腰。「我要先好好睡一覺,然後痛快吃一頓。再找一個溫暖熱情的女孩過一夜。」他笑著點點頭,其他騎士也都點頭表示同意。
  
  其他人走後,泰凡坐在椅子裡,關切地看著洛伊,只見他蹙著眉頭盯著杯子裡面。
  
  「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悶悶不樂?如果是因為剛才在山谷那邊的混亂場面,現在不要再去想它了。不要破壞今天晚上的興致。」
  
  洛伊望著他。「我是在想會不會半途有不速之客來。」
  
  泰凡明白洛伊是指梅家的人。「詹姆士和亨利的兩位特使當然也會來。他們會要婚姻證明,而葛修士在這裡。不過我懷疑她的家人會大老遠跑到這裡來,因為他們來了也無計可施。」
  
  「他們會來的,」洛伊平靜地說。「而且會人數眾多以證明他們的實力。」
  
  「如果來了又怎樣呢?」泰凡貿然笑著。「他們只能對著我們的城牆喊喊而已。你已經把這裡整修得固若金湯了。」
  
  洛伊正色說:「我不再打仗了!我對你和亨利都說過了。我已經厭煩了,不想再沾血腥。」僕役為他添酒時,他仍繼續說:「我對戰爭再也沒有胃口了。」
  
  「那梅家的人來時你打算怎麼辦呢?」
  
  洛伊揚起一道眉,眼裡露出嘲意。「我要邀請他們一起參加慶宴。」
  
  泰凡見他是當真的,就緩緩站起來。「然後呢?」
  
  「然後我希望他見到自己寡不敵眾就知難而退。」
  
  「如果他不退呢?」泰凡又追問。「或者他堅持要和你單挑呢?」
  
  「你要我怎麼辦——」洛伊氣惱地反問。「殺死我自己的岳父?我是不是要請他的女兒觀戰呢?還是要她待在樓上,等我們把將來小孩會在上面爬著玩的地板上的血跡擦乾呢?」
  
  現在輪到泰凡氣惱了。「那你要怎麼辦?」
  
  「睡覺。」洛伊答道,有意規避泰凡的問題。「我先去看看管家,然後再去睡幾個小時。」
  
  一個小時之後,洛伊把事情對僕役交代好,就滿懷期待地走到臥房來。他看著那張豪華的四柱床,眼光移向另一邊的牆壁。他知道珍妮正睡在那邊的房間裡。
  
  想起珍妮熟睡的樣子,他的身體立刻緊繃起來。他閉起眼睛想像她的秀髮披散在枕間,雪白的肌膚如絲緞一般襯著床單,他決定,最好還是等到慶宴之後再和他這位心不甘、情不願的新娘睡覺比較明智。他要說服她履行婚姻義務恐怕還得花一會兒功夫,而洛伊此刻沒有那份心思。
  
  今天晚上,等她喝了一點酒,聽醉了音樂之後,他會把她帶到他的床上來。但是不管她願不願意,他都要和她睡覺,而且以後任何一個晚上,只要他高興他都要這樣。就算她不願意,但終究也會來,因為是他要如此。他堅決地想著,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但是,當他逐漸沉入夢鄉之際,眼前最後浮現的卻是他那美得出奇、無禮的年輕新娘,伸出十根手指到他面前,用一種傲慢而優越的口氣在教訓他:「四十就是這麼多——」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52:00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2 18:53 編輯

  第14章
  
  珍妮爬出木製澡盆,用女僕遞給她的柔軟浴袍把自己包起來。這件藍色浴袍顯然曾屬於一個比較高的主人,因為它的袖子比她的手指尖還長六、七英吋,而袍身在她腳後面拖了有一碼長。但是它很乾淨溫暖,在珍妮看來已經像是天堂裡的東西了。她的房間裡生起了火以驅逐寒意,於是珍妮坐在床邊開始把頭髮擦乾。
  
  一個女僕來到她身後,手裡拿了把梳子,開始無言地幫珍妮梳頭髮。同時又有一個女僕過來,手裡捧了一堆有淡金色光澤的布,珍妮推測那應該是準備晚上穿的禮服。這兩個女僕都沒有表現任何敵意,珍妮倒不覺得奇怪,可以料到是先前公爵在庭院中那段警告聲明的結果。
  
  庭院中那一幕不斷自珍妮的記憶中浮現,就像一個難解的謎一樣使她困惑。雖然他們之間鬧得那麼不愉快,洛伊卻刻意公開把他自己的權力賦予她,使她升至與他平等的地位,這在一般男人已是不太可能的事,而在洛伊更是不可理解的。
  
  就這一件事而言,似乎是為了對她表示仁慈才這麼做,但是她實在想不出有任何事情——包括釋放莉娜在內——他不是因為另有所求而做的。
  
  誰要把仁慈這種美德冠在他身上一定是傻瓜,她自己就已親眼看見他可能做出多麼慘無人道的事:要殺死一個丟泥巴的小孩不僅是殘酷,簡直就是野蠻。但是從另一方面而言,或許他根本無意讓那個小孩死,或許他只是反應比珍妮慢了一點。
  
  珍妮歎一口氣,決意目前暫時不去為她丈夫這個謎傷腦筋,轉身對旁邊這個名叫葛絲的女僕講起話來。在梅家堡,女僕和女主人之間常常會彼此談笑,交換心底的秘密。
  
  如今她雖然不敢想像這裡的僕人會跟她談笑,但起碼應該會跟她講話。「葛絲,」她盡量以一種謙和有禮的口氣說。「那是我今天晚上要穿的衣服嗎?」
  
  「是的,夫人。」
  
  「我想,它原來是別人的吧?」
  
  「是的,夫人。」
  
  這兩個小時以來,這兩個女僕第一次對珍妮開口。珍妮覺得既悲哀又氣餒。她還是很有禮貌地說:「是誰的呢?」
  
  「是從前主人的女兒,夫人。」門開了,她們都立即轉頭去看,只見三個僕丁搬了幾個大箱子進來。
  
  「那裡頭是什麼?」珍妮困惑地問道。兩個女僕都不知道答案,於是珍妮自己下床去看。箱子裡面儘是美得令她屏息的各式各樣的料子:錦緞、絲絨、鑲繡的絲、軟毛料以及薄得近乎透明的亞麻。「真是漂亮極了!」珍妮喘著氣讚歎道,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一塊翠綠色的緞子。
  
  門口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三個女人受驚地旋過身來。「我想你還滿意吧?」
  
  洛伊問道。他站在門口,肩膀靠著門框。
  
  「滿意?」珍妮重複了一遍,發現他的目光在她的頭髮和頸間游移。她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隨即緊緊抓住領口。
  
  洛伊的唇間微微露出一絲嘲笑。他瞥一眼那兩個女僕,淡淡地說了一句:「出去。」她們立刻倉皇而出,經過他身邊時更是加快了腳步。
  
  當葛絲經過他身邊之後,珍妮看見她匆忙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表示暗禱與驅邪。
  
  洛伊把門在身後關上,站在那裡望著珍妮。她不禁緊張得毛骨悚然,於是設法說一些話以緩和緊張,把第一件閃到她念頭裡的事說出來:「你不應該用那麼嚴厲的口氣對她們講話,我想你把她們嚇壞了。」
  
  「我不是來討論女僕的事,」他平靜地說著,一面朝她走過來。珍妮想到自己的浴袍之下什麼也沒穿,本能地往後退,卻踩到浴袍過長的下擺,使她動彈不得,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箱子前,伸手往裡面胡弄一下那些衣料。「你滿意嗎?」
  
  他又問了一遍。
  
  「滿意什麼?」她問著,手依舊緊緊抓住浴袍的領口,緊得自己幾乎都不能呼吸了。
  
  「滿意這些料子,」他指著衣箱說。「這是給你的,你可以用來做禮服或任何你需要的衣服。」
  
  珍妮點點頭,警戒地看著他離開箱子旁邊繼續朝她走過來。
  
  「你——你要什麼?」她真氣自己的聲音竟然在發顫,掩飾不住其中的畏懼之意。
  
  他在距她一臂之處停了下來,但並沒有伸手碰她,只是平靜地說:「我要你鬆開你的手,以免把你自己勒死。我看過吊死的人脖子上的繩子也比你這樣鬆得多。」
  
  珍妮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僵直的手指頭鬆了一點。她等他繼續說下去,但他只是默默地打量著她。終於她捺不住了。
  
  「怎麼樣?現在你要什麼?」
  
  「現在,」他依舊平靜地說:「我要和你談一談,所以請你坐下來。」
  
  「你來這裡是要——要談話?」見他點點頭,珍妮鬆了一口氣,毫無異議地走到床邊坐了下來。她用手指撩開額前的頭髮,然後又搖一搖頭,把披在肩膀上的頭髮甩到後面。
  
  洛伊靜靜地觀察她整理頭髮,心裡想著只有她這個女人,能夠緊緊裹在衣服裡面卻仍看起來那麼誘人。
  
  珍妮梳理好頭髮,專注地盯著他。「你要談什麼?」
  
  「談我們,談關於今天晚上的事。」他說著,同時朝她走過去。
  
  她猛然從床上站起來,彷彿屁股燙著了一般。她往後退避,直到肩膀頂到牆壁才停祝「珍妮——」「什麼?」她緊張地問。
  
  「你後面有火在燒。」
  
  「我很冷,」她顫巍巍地說。
  
  「再過一分鐘你就要著火了。」
  
  她懷疑地瞥他一眼,再低頭望一望袍子的下擺,隨即驚呼一聲,把衣擺從火爐裡抽出來。她一面慌亂地拍去衣擺上的灰,一面說:「對不起。這件袍子很漂亮,可是也許會有一點——」「我指的是今天晚上的慶祝會,」他打斷她的話。「不是指那之後的事。不過既然我們的話題已經轉到這上面來了,也許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和我睡覺這回事會突然讓你這麼害怕。」
  
  「我不是害怕,」她絕望地否認著,認為表現軟弱是一件錯誤的事。「但是已經做過一次以後——我就不想再做了。我對石榴也是這樣,吃過一次以後,就再也不想吃了。有時候我是這樣的。」
  
  他直走到她面前。「如果你的問題是缺乏意願,我想我可以幫助你。」
  
  「不要碰我!」她警告著。「不然我要——」「別威脅我,珍妮。」他靜靜打斷她的話。「你會後悔的,我高興什麼時候碰你就會碰你。」
  
  「現在你已經破壞了我今天晚上的興致。」珍妮冷冷地說。「我可以自己私下穿衣服嗎?」
  
  他的聲音似乎變溫和了一點。「我的意思並不是來告訴你什麼可怕的事情,不過讓你知道事情應該怎樣也好,省得你在心裡亂猜。我們之間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不過那可以以後再說。現在讓我回答你原先的問題,我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珍妮沒有注意到他手臂的輕微動作,只是戒慎地看著他的臉,以為他想要親吻她。
  
  他猜到了她的想法,唇間露出笑意,但仍是靜靜望著她的臉。過了許久之後他才溫柔地說:「把你的手伸給我,珍妮。」
  
  珍妮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很勉強地緩緩鬆開緊抓著衣領的指頭,朝前伸出來一、兩英吋。他用左手握住她的手,那溫暖的一握使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產生一陣顫慄。這時她才看到他的右手拿著一個鑲珠的小盒子。在盒子中間是一枚金戒指,上面鑲著一顆她所見最美麗的翡翠,在燭光下閃著光輝。洛伊拿著戒指緩緩套在珍妮的手指上。
  
  也許是因為戒指的關係,也許是因為他那溫柔而專注的凝視,珍妮的心跳加速了。
  
  他用充滿感性的聲音說:「我們做什麼事情彷彿都不是按照正常順序來。我們在結婚以前先圓房,而我又在交換誓詞之後才幫你套上戒指。」
  
  珍妮像被催眠般定定地望著他深邃的銀灰色眸子,任他的話聲撫過她全身。他繼續說道:「雖然到目前為止我的婚姻沒有一點正常之處,可是我還是想請你答應我——」珍妮簡直認不出自己的聲音。「答——應——什麼?」
  
  「只有今天晚上,」他說著,一面用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我們能不能拋開歧見,表現得像在正常婚宴上的正常新婚夫婦一樣?」
  
  珍妮原以為今天晚上的慶宴是為了歡迎他回來,同時為了他打敗蘇格蘭得到勝利而慶功,沒料到是他們的結婚喜筵。
  
  見到她在猶豫,他露出一個狡猾的微笑。「似乎一個簡單的要求並不能軟化你的心,讓我給你一個交換條件吧!」
  
  她強烈感受到他指尖的撫摩所帶來的震撼與吸引力,只能用發抖的聲音輕輕說:「什麼樣的條件?」
  
  「你答應我今天這一個晚上,我也就回報你一個晚上,隨便你要哪一天都可以。你想怎麼做都可以,我會和你一起做你想做的事。」見她還在猶豫,他誇張地搖搖頭。「幸好我在戰場上從來沒有碰到過像你這麼頑固的對手,不然我早就敗得慘慘的。」
  
  他的話與其中的欽佩口氣使珍妮的抗拒消滅不少,而他接下來再說的更是突破了她的防線。「我不只是在請你幫我忙,也是在幫你。你難道不認為在經歷了這麼多折騰之後,應該有一些比較特別的事情讓我們的婚禮將來有值得回味之處嗎?」
  
  一股無名的情緒湧上珍妮的喉頭,她雖沒忘記他給她帶來的這許多痛苦,但他剛才在庭院中的那一席公開聲明卻也依然記憶鮮明。而且想到只不過假裝和他是一對恩愛的新婚夫婦幾個小時——就這麼一次而已——對她似乎不僅無害,反而具有一種甜蜜的吸引力,她終於點點頭輕聲說:「就如你所說吧!」
  
  洛伊望著她的眸子深處,喃喃地說:「為什麼每次你情願讓步的時候,都使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打勝仗的國王。而若是我強迫你屈服的時候,卻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打敗的乞丐呢?」
  
  珍妮還沒反應過來,他已轉身要離去。「等一下,」珍妮說著,把裝戒指的盒子交給他。「你把這個忘了。」
  
  「那是給你的,裡頭還有兩件東西也是你的。打開看看吧!」
  
  她打開那個鑲了各式珠寶的金盒子,裡頭是另一枚戒指,非常女性化的,上面鑲一顆紅寶石。另外在它旁邊是——珍妮驚異地抬頭看他。「絲帶?」她瞄一眼那條簡單的粉紅色絲帶,整整齊齊地放在那麼一個豪華的珠寶盒裡。
  
  「這兩枚戒指和絲帶是我母親的東西。我和泰凡出生的地方後來遭洗劫,結果就只剩下這一點東西。」他走出去之前,告訴她他會在樓下等她。
  
  洛伊把門關上之後,有一分鐘的時間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自己也很驚訝剛才會對她說出那些話——而且用那種方式說出來,而他仍沒有忘記她對他所做的事,包括在哈定堡欺騙他兩次,以及她和她父親合謀要使他既賠了夫人又將沒有子嗣。但是有一樣不容他爭辯的事實,就是珍妮所說的那一段話——「這都是因為我自己走上山,擋住了你那出來劫掠的兄弟的路……」洛伊帶著期待的笑意走下樓去。他已經決意寬恕她以往的各種行為;然而他也決定要讓她明白,以後他絕對不會容忍她有任何欺騙行為。
  
  洛伊離開後,珍妮還是站在原地不動好幾分鐘。她低頭看著他塞到她手中的盒子,突然有種想吶喊出來的衝動。她轉身走向床邊拿起放在上面的禮服,與自己的良心爭辯著當然這不是背叛自己的家人和國家。她當然有權享受一下這小小的愉快。她的婚姻生活沒什麼好指望的,只有這幾個小時裡她或許可以拋開一切,讓自己感覺像是一個新娘。
  
  她把禮服拿到身前比著,發覺它的長度正合適,而那料子摸起來又涼又滑。
  
  葛絲手裡捧著另外兩件絲絨外袍進來,訝異地發現惡名昭彰的梅家女孩竟然光著腳站在房間中央,抱著禮服在胸前比著,眼裡綻放出喜悅的光采。珍妮抬眼興奮地對葛絲說:「真漂亮,不是嗎?」
  
  「這——」葛絲結結巴巴地說:「這是從前任堡主的女兒所有物中找出來的。」
  
  葛絲原以為她會不屑地把人家穿過的舊衣服丟開,但這位女伯爵卻只是高興地笑著說:「可是你看——它是那麼合身!」
  
  「它——」葛絲又結巴了,心裡努力想把眼前這個天真的女孩與種種有關的傳說湊在一起比較。根據某個農奴的說法,主人自己都說她是一個潑婦。「剛才你睡覺的時候,我們把它拿去裁短了,夫人。」她好不容易把話說出來,同時把手中的外袍放在床上。
  
  「真的?」珍妮訝異地望著那整齊精細的縫線。「是你縫的嗎?」
  
  「是的。」
  
  「只不過幾個小時就縫好了?」
  
  「是的。」葛絲說著,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原應該憎惡這個女人的,此刻卻開始懷疑了。
  
  「縫得真好,」珍妮輕聲說。「我就沒辦法縫得這麼好。」
  
  「你要我幫你把頭髮梳起來嗎?」葛絲冷冷地說,有意不理會珍妮的稱讚,但是心裡又覺得不安。她拿起梳子走到珍妮身後。
  
  「噢,我想不用了,」她的女主人回頭對愕然的葛絲說。「今天晚上我要做幾個小時的新娘,而新娘是可以把頭發放下來的。」
  
  樓下的嘈雜人聲原來在她房間裡就可以聽見,此刻當她要走入大廳時,更是吵得震耳欲聾。她站在最後一級樓梯上猶豫著。
  
  不用看她也知道,大廳裡一定充滿了知道她種種背景的人。有的人曾看過她像被綁起來的鵝一樣被帶到洛伊營裡,有的人也許參與了把她從梅家堡綁架出來的行動,而有的人也看到了她今天在村民面前受辱的情景。
  
  半個小時以前,當她丈夫用具說服力的聲音跟她提到什麼值得記憶之事時,她所預期的婚宴是挺誘人的,然而此刻現實卻使她方纔的那一點興奮消失無遺。她想轉回自己的房間去,但是又知道洛伊一定會找她。而且她遲早得面對這些人,而梅家人絕對不會這麼怯懦的。
  
  珍妮深吸一口氣走下最後一級樓梯,繞過轉角見到大廳中的情景,不禁為那盛大的場面嚇一跳。廳內大概有三百多位賓客,包括一些女士在內,還有許多表演節目在進行,演奏音樂、唱歌、小丑玩球、特技表演散佈在各個角落。
  
  珍妮很容易就看到了洛伊的所在,因為除了裡克之外,全場中就數他最高了。他距離她並不遠,正舉著酒杯在和一群男女談笑。珍妮發覺她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子過——輕鬆談笑,全然是自己城堡的主人。今天晚上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侵略者,反而像是一個有威嚴的貴族,並且是一個英俊得危險的貴族。珍妮打量著他那壯碩的身形,心頭閃過一絲驕傲。
  
  大廳裡突然安靜下來,使洛伊知道珍妮露面了。他把酒杯放下,向正在談話的客人說聲失陪便轉過身來,瞬間凝立在那裡。他的唇邊緩緩露出一絲讚賞的笑意,看著穿了一身藍綠色絲絨禮服、襯金底的裙子和鑲金邊絲絨外套的珍妮朝他緩步高雅地走來。她那秀麗的金紅髮自中央分開,披散在肩旁成波浪狀,與藍綠色的絲絨形成強烈的對比。
  
  洛伊遲遲才悟到自己不該讓新娘來趨就他,於是趕忙走向前迎接。他握住她冰涼的雙手把她拉近,毫不隱瞞地露出讚美的笑容。「你真是美極了,」他輕柔地說道。「先不要動,讓大家好好看看你。」
  
  「據我所知,你反對娶我的許多理由之一——即使我是蘇格蘭女王也一樣——是因為我很醜。」珍妮說道,看見他眼裡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相信我在那次與亨利碰面時說了很多氣話和反對的理由,但其中絕對不包括這一點。」他又平靜地加上一句:「我也許在很多方面沒看出來,珍妮,但我絕對不是瞎子。」
  
  「這樣子的話,」她開玩笑地說。「我就接受你今天晚上對我的判斷。」
  
  他語中有深意地說:「那麼其他方面你也都願意接受我嗎?」
  
  她昂然地說:「好的——只要我們一直待在樓下這裡。」
  
  「頑固的女孩,」他假意責怪地說,然後又親密地再看她一眼。「新郎與新娘該去見見賓客了。」他挽起珍妮的手臂轉過身來。珍妮發現剛才他們兩人講話的時候,他的騎士已經在他身後排成一列——顯然是預先安排好的——以正式引見給他們的新女主人。為首的是藍泰凡,他在珍妮的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退後一步,對她露出笑容。
  
  珍妮這時才訝異地發現他和洛伊長得非常像,尤其是笑的時候。泰凡的髮色比較淺,五官也沒那麼粗獷,眼睛是藍色而非灰色,但是和他哥哥一樣也有一種魅力。「對於我給你帶來的麻煩,光道歉是不夠的,但現在已經事過境遷了,夫人。我現在誠心誠意地向你賠罪,希望有一天你會真心原諒我。」
  
  這個賠罪是如此真誠而且合宜,而且在今天晚上這樣的氣氛之下,珍妮只有接受了。她表示原諒之後,她的小叔露出笑容,湊向前又說:「當然我不必對我哥哥道歉,因為我算是幫了他一個大忙。」
  
  珍妮忍不住笑了出來。她感到身旁的洛伊在看她,於是抬頭一看,見到他的銀灰色眸子中流露出無盡的溫暖與驕傲的讚許。
  
  接下來是裡克。當他走上前時,整個地板好像都在動,而他的一步就有一般人的兩倍大。正如珍妮所預料的,他並沒有道歉,也沒有說話,甚至也沒有行禮,只是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她,望著她的眼睛,微微地點了一點頭,就轉身大步走開了。
  
  洛伊見到珍妮又驚訝又狼狽的樣子,他低頭在她耳邊笑著說:「不要覺得受到侮辱——裡克就連對我也沒有真正發誓效忠過。」
  
  珍妮望著他那帶笑的銀灰色眸子,突然之間,展現在她眼前的似乎是一個洋溢著興奮與甜蜜保證的晚上,宛如溫暖的初春之夜一般。
  
  接下來輪到洛伊的私人侍衛隊。高大英竣年近三十的高菲很快就贏得了珍妮的好感,因為他在親吻她致意之後,立即採取行動化解了過去的恩怨:他轉身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宣佈說,她是他所見唯一擁有能夠騙過整支軍隊的機智與勇氣的女人。然後他又回身對她笑著說:「夫人,我想,萬一你打算逃離柯萊莫的話,能不能給我們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好追蹤,讓我們恢復一點信心?」
  
  珍妮假裝正色說:「如果下次我想從這裡逃跑的話,一定會盡量想辦法用笨一點的方式。」她的話使高菲大笑出來,並且再度親吻她的面頰。
  
  金髮而英俊的尤斯有一雙愉悅的棕色眼睛。他宣稱,如果她當初逃跑的時候頭髮是披散下來的,那麼不論她躲在何處,他們都一定會很輕易就看見那火焰般的紅髮而找到她。洛伊投給他一瞥要他收斂一點,尤斯卻反而更湊身向前,開玩笑地對珍妮說:「他在嫉妒,你可以看得出來——嫉妒我長得比他好看,講話比他豪爽。」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到珍妮的面前。這些身經百戰、當初只要主人一聲令下就會把她殺死的勇猛武士,如今卻將不顧性命保護她了。年紀較大一點的騎士都分別以禮待她,然而幾個比較年輕一點的就會為自己以往的態度而感到不好意思。年輕的萊尼對她說:「我希望我沒有害你太難過,當我——當我——呃,抓住你的手臂——」珍妮笑著揚起眉毛接口道:「然後護送我到我營帳的時候?」
  
  「不錯,護送。」他如釋重負地說道。
  
  最後一個被正式引見的是年輕侍從佳文。他顯然年紀太輕,不像其他人那麼世故。
  
  他對珍妮行禮致意,親吻她的手,然後就不懷好意地說:「夫人,我想當你弄破我們的毯子的時候,並不是真的有意要讓我們凍死吧?」
  
  他的話招來尤斯狠狠的一掌。尤斯嫌惡地對他說:「如果你對婦女是這樣獻慇勤的話,難怪年輕的安娜小姐看中羅迪克而不是你。」
  
  一提到安娜和羅迪克,年輕的佳文憤憤地朝另外一個方向望過去,然後匆匆向珍妮道了一個歉,就朝一個漂亮的女孩走過去。那個黑髮女孩正在和一個珍妮不認識的男人講話,而後者看起來一副好戰的樣子。
  
  洛伊看著佳文離開,對珍妮投以既抱歉又好笑的一瞥。
  
  「佳文為了那個漂亮女孩昏了頭,顯然已經沒什麼理智了。」洛伊對她伸出手臂,說道:「來吧!讓我們去看看其他的客人。」
  
  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珍妮原先擔心不被接納的感覺幾乎完全消失了。洛伊早先在庭院台階上講的話顯然已經傳遍遠近——連那些鄰近地區來的客人都包括在內——在被引介時,珍妮雖然偶爾還是會碰到不甚友善的目光,但是對方也都會盡量用禮貌的微笑掩飾過去。
  
  所有賓客介紹完畢之後,洛伊堅持要珍妮一起用餐。餐桌上氣氛相當愉快,大家聊了許多話,只有在新菜上桌時才間或被打斷。
  
  愛琳姑媽興奮極了,有三百多個人可以當作她講話的對象。不過最常變成她談話的靶子竟然是裡克!珍妮看到好講話的愛琳姑媽竟然和幾乎一言不發的裡克在一起,覺得這真是最有趣的一件事。
  
  「今天的食物還合你的口味嗎?」珍妮轉頭問洛伊,只見他正拿起第二回合的烤孔雀和填鵝。
  
  「還不錯,」他微微蹙著眉說。「可是我原期待艾伯特能讓廚房做得再好一點。」
  
  這時正好總管家艾伯特出現在洛伊身後,珍妮有幸初次見到他,只見他用冷冷的正式口氣說:「我對食物沒有什麼興趣。不過我相信如果由夫人掌管廚房,一定會做出許多您喜歡的菜式。」
  
  珍妮對菜式毫無所知,對艾伯特的話並未聽進去,只是沒由來地對他無法產生好感。這個瘦削的男人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看人的時候目光冰冷,他對洛伊的敬重顯然比對珍妮的態度好一點。艾伯特又對洛伊說:「我相信今天晚上除了食物以外,其他方面您還滿意吧?」
  
  「都不錯,」洛伊說著一面把椅子往後推打算站起來,大廳的另一端已開始要跳舞了。「如果明天你身體好些的話,我想看一看帳,然後後天我要巡看一下產業。」
  
  「當然可以,老爺。可是後天是二十三號,通常是審判日。你要不要把審判日往後延期呢?」
  
  「不了,」洛伊毫不猶豫地說道,同時托著珍妮的手肘示意她起身。「我想看看審判日是怎麼進行的。」
  
  艾伯特對洛伊鞠一個躬,又對珍妮微微一點頭,退了下去,拄著枴杖緩緩地走回自己房間。
  
  當珍妮知道洛伊是要帶她去跳舞時,不禁退縮了。「我很少跳舞,」她解釋著,一面看著那些精力充沛的賓客翩翩起舞,想搞清楚他們究竟在跳什麼舞步。「也許我們不該跳,現在有那麼多人——」洛伊笑了,堅定地摟住她說:「你只要抓緊我就好了。」他說著,開始熟練地帶著她轉起來。珍妮立即發現他是個舞林高手,而且也是很好的老師——到第三支舞的時候,她已經能夠和大家一樣順暢地跳起來了。於是舞一支支地接下去,泰凡首先邀她共舞,然後是高菲和萊尼,接著所有的騎士都排著隊等著和她共舞了。
  
  當高菲試圖再邀她共舞時,珍妮一邊喘氣一邊笑著搖頭拒絕。洛伊和幾位女賓客共舞之後,就一直站在場邊和一群賓客聊夭。此刻他彷彿感覺到珍妮已經累了,適時出現在她身旁。「珍妮需要休息,高菲。」他朝著佳文的方向點點頭,只見佳文正在和羅迪克當著安娜的面激辯著。洛伊說:「我建議你改邀安娜小姐共舞——以免佳文做出什麼傻事,譬如要求和羅迪克決鬥而被殺之類的。」
  
  高菲很體貼地跑去邀請那位安娜小姐共舞,洛伊則把珍妮帶到一個安靜的角落。他遞給她一杯酒,站在她面前擋住了她的視線,同時用一隻手撐在她頭旁邊的牆上。
  
  「謝謝你,」珍妮說道。她看起來相當高興,雙頰發紅,胸部劇烈起伏著。「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下。」洛伊的目光移到她的胸前,珍妮頓時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和緊張。
  
  「你的舞跳得很好,」她說著,使他的眼光不得不上移至她的臉上。「你在宮裡一定常常跳舞。」
  
  「在戰場上也一樣。」他笑著說。
  
  「在戰場上?」她困惑地問。
  
  他點點頭,笑得更開了。「你如果看到戰士閃避飛箭和刀劍的樣子,會發覺那也需要高超的腳上功夫。」
  
  他的自嘲使珍妮原己因酒力和舞跳得太多而發熱的心更加熱了起來。她覺察到自己的狀況,於是有意朝旁邊望過去,看見裡克就站在幾碼外。別人都在吃喝玩樂,只有裡克雙臂交抱胸前,穩穩地站在那裡,臉上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在他旁邊的愛琳姑媽正在對他喋喋不休,彷彿她這輩子就是要仰仗他開口講話。
  
  洛伊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開玩笑地說:「你的姑媽似乎很喜歡玩火。」
  
  酒意使珍妮有膽放開懷對他微笑。「裡克有沒有真正講過話——我是說用完整的句子?或者笑過?」
  
  「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笑過。而他也總是盡可能只在需要的時候講話。」
  
  珍妮望著他那令人著迷的眸子,很奇怪地竟有一種安全感,然而又很不安地發覺她丈夫實在是一個謎。她猜想他在現在這種心情下也許會願意回答問題,於是就輕聲問:「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們從來不曾正式彼此介紹過,」他開玩笑地說。珍妮依舊看著他,期待他能夠說得清楚一點。於是他又說:「我第一次看見裡克是在八年前,那時我們在戰場上正殺得難解難分,而他是一人遭到六個人圍攻。我過去幫他,兩個人把敵人打敗了。我受了傷,可是裡克連謝字都沒有說,只是看著我,然後就騎開繼續投入戰場中。」
  
  「就那樣嗎?」珍妮見洛伊不說話了,就追問著。
  
  「並不盡然。第二天天快黑的時候,我又受傷了,而且被打落馬背,我彎下腰去撿盾牌,瞥見有一個人騎馬對我衝來,槍矛正對著我的心臟。但轉眼之間他的頭就不見了,原來裡克站在那裡,拾起那把血淋淋的戰斧,又一言不發地騎開了。」
  
  「我因受了傷不太能應戰,而那天晚上裡克出現了兩次——彷彿都是突然冒出來的——在我寡不敵眾的時候幫我擊退敵人。第二天,我們沿著敵人的路線追下去。我發現裡克就騎在我旁邊,而且從此以後一直就是那樣子了。」
  
  「原來你是因為幫他打敗六個敵人才獲得他的誓死效忠?」珍妮問道。
  
  洛伊搖搖頭。「我想應該是在一個星期以後,有一條蛇要溜到裡克的毯子底下,而我把蛇殺了。」
  
  珍妮笑了起來。「你是說,那個大巨人怕蛇?」
  
  洛伊假裝受到冒犯地瞥她一眼。「女人才怕蛇,男人只是討厭蛇。」然後他又稚氣地一笑。「不過這都是同一回事。」
  
  洛伊凝望著她的笑眼,非常渴望親吻她。而珍妮在被他這和善可親的一面吸引之餘,突然又冒出一個積壓在心的問題:「你今天真的會讓他把那個小男孩殺死嗎?」
  
  他微微僵了一下,然後平靜地說:「我想我們該上樓了。」
  
  珍妮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作這個決定,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是要回房間去談,於是遲疑著。「為什麼?」
  
  「因為你想談話,」他平平地說。「而我想帶你上床。無論如何,這兩件事在我房間做都比這大廳裡適合。」
  
  珍妮不願引人注意,明白自己別無選擇,只有跟他一起離開大廳。她剛要跟他走,突然又想到一件事。「他們不會要跟著我們吧——」她哀求地問。「我是說,不會有鬧洞房之類的事吧?」
  
  「就算有也沒什麼關係,」他很有耐心地說。「那是古老的傳統習俗。我們可以事後再談。」他滿含深意地說道。
  
  「求求你!」珍妮說。「那會是一場鬧劇,因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已經——已經做過那件事了,鬧洞房只會使話題又被惹起來。」
  
  他沒有答話,但當他們經過裡克和愛琳姑媽的時候,他停下來和裡克說了幾句話。
  
  新郎和新娘要離開立刻引起大家的注意,開始對洛伊鼓噪著喊出一些「鼓勵」的話和「忠告」,使珍妮聽了不禁羞紅臉。他們開始上樓時,珍妮心慌地偷眼回頭看,不禁鬆了一口氣。原來裡克已正經八百地守在樓梯口,雙臂交抱胸前——顯然是出於洛伊的命令——阻止那些想鬧洞房的人跟上來。
  
  等洛伊打開進入他臥房的門時,珍妮已是驚懼而絕望。她默默地僵在那裡,看著他把門關上,惶恐地瞪大眼睛望向那張豪華的大四柱床。這房間內除了那張懸掛有幃幔的床之外,還有兩張椅子擺在壁爐前,牆邊擺著三個雕花箱子。珍妮不用看就知道那些箱子裡一定都是金銀財寶。壁爐邊有兩個燭台,床頭也有兩個。最引人注意的是這房間有一扇向外凸出的大窗子,可以俯瞰庭院。
  
  左邊有一扇半掩的門通往化妝室,右邊那扇門則顯然是通到珍妮的房間。珍妮的目光故意避開那張大床,望向那兩扇門。洛伊一移動身子,她便不假思索地把第一個跳到腦子裡的問題說出來:「那——那兩扇門通到哪裡?」
  
  「一扇通到化妝室,另外一扇通壁櫥。」他知道她有意迴避那張床,於是平靜而威嚴地說:「你可以不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在我們已經結了婚之後,你反而比婚前還怕和我睡覺呢?」
  
  「我那時候沒有選擇。」她緊張地辯護著。
  
  「你現在也沒有選擇。」他指出這一點。
  
  珍妮只覺得唇乾舌燥。她雙手抱在腰間,彷彿突然很怕冷,而眼中則充滿困惑。「我不瞭解你,」她解釋著。「我一直不知道會碰到什麼樣的狀況。有時候你似乎很好、很有理性,而就在我要認為你其實人很好——我是說很正常——的時候,你又做出瘋狂的事情,對我作無理的指控。我和一個自己不瞭解的人在一起覺得很不安,你就像一個可怕而捉摸不定的陌生人!」
  
  他朝她走近一步,然後又走近一步,珍妮也跟著一步步退後,直到腿頂到床邊。她進退兩難,只好默然地站在那裡。
  
  「你不要碰我,我討厭你碰我!」她聲音發顫地警告他。
  
  洛伊皺起眉頭直視著她眼睛,一面伸出手指到她領口,然後往下移到她的乳溝之間,上下移動著撫摩她的雙乳內側。珍妮體內開始燃起火苗,使她呼吸變得急促異常。他的手又往她內衣裡頭探索,罩住她整個乳房。「現在再告訴我說你討厭我碰你。」他輕聲地說道,雙眸牢牢盯住她。
  
  珍妮覺得自己的乳房腫脹起來,她把頭別過去,死盯著壁爐裡的火光,同時生氣自已無法控制身體的反應。
  
  他突然把手收回。「我開始認為你一定是喜歡引誘我,因為你比我所知的任何人都更擅於挑逗我。」他恨恨地用手扒扒自己的頭髮,然後走到爐邊倒一杯酒。他轉過身來默默地打量她,一分鐘以後,他以一種近乎道歉的口氣開始說話,使珍妮驚訝地望著他。「剛才是我的錯,和你引誘我無關。你只是給了我一個借口做自從看見你穿上這件衣服之後一直想做的事。」
  
  珍妮依舊保持沉默,警戒而懷疑地看著他,他生氣地歎一口氣說:「珍妮,這樁婚姻雖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但是既然已經結了婚,我們就要設法和諧相處。我們都曾經誤解對方,那是無法改變的事。我希望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但是你似乎很想談談,說不定那樣也好。」他彷彿在作結論地說:「好吧,你把你的委屈說出來吧!你想知道什麼?」
  
  「先有兩件事。」珍妮用鋒利的口吻說。「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我被誤解的?同時看在老天的份上,憑什麼說我誤解你了?」
  
  「我不想回答第二個問題,」他平靜地說。「今天晚上到你房間之前,我曾經在這個房間裡待了兩個小時,把你所做的事情前前後後想了一遍,決定不予追究。」
  
  「你真大方,」珍妮說。「但我並沒有做過任何事情需要你寬恕或是需要對你解釋的。不過,如果你願意對我解釋清楚,我也很樂意依你希望的試著解釋清楚。你同意嗎?」
  
  洛伊望著眼前生氣的美人,她似乎已經氣得忘記害怕了。
  
  他勉強露出一絲笑意。他發現,她怕他是一件非常令他痛苦的事。他點點頭。「完全同意。你說吧!」
  
  她打量著他的臉,想看看他有沒有欺騙之意,然後突然冒出一句話:「你今天會不會讓裡克殺那個小男孩呢?」
  
  「不會,」他平靜地說。「我不會的。」
  
  珍妮的敵意與恐懼開始消失了。「那你為什麼不說話呢?」
  
  「我不需要說。裡克只有在接到我命令時才會行動。他停下來不是因為你尖叫,而是在等我作決定。」
  
  「你——你不是在騙我吧?」她打量著他的臉問道。
  
  「你認為呢?」
  
  珍妮咬緊嘴唇,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小心眼。「我道歉,當時不必那麼魯莽。」
  
  他點點頭接受她的歉意,然後又有禮地說:「再說吧!你的下一個問題是什麼?」
  
  珍妮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明白自己已經接近危險地段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羞辱我父親和家人,證明你可以突破梅家堡的防禦,把我從自己的床上綁來?」
  
  她不理會他眼中突現的怒火繼續說:「好了,你已經證明自己有那種能力了。可是你既然希望我們和諧相處,又為什麼要做這種小心眼的事呢——」「珍妮,」他打斷她的話。「你愚弄了我兩次,也害我做了一次傻瓜。這個紀錄已經很不尋常了。」他諷刺地說。「現在請你鞠躬下台,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珍妮憑著天生頑固的本性再加上幾分酒意,打量著他的臉。她發覺似乎他所說的「陰謀」不僅會使他生氣,而且使他變得尖苛起來。她不顧危險繼續說:「我很樂意下台,但是先要確知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麼做。」
  
  「你當然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
  
  「我不很——確定。」
  
  「你真讓人驚訝。你可以一面說謊,又一面直視著我的眼睛。好吧!讓我們玩這場遊戲吧!首先,你那個妹妹——我敢發誓她連自己穿衣服的膽量都沒有——藉著你和那羽毛枕頭的幫助……」「你知道這件事?」她忍不住想笑。
  
  「我可不鼓勵你笑出來。」他警告著。
  
  「為什麼不能笑?」珍妮狡猾地說。「那對我也是一個玩笑。」
  
  「我想你對這件事一點也不知情?」他望著她臉上的紅霞,不知那是因為她喝了酒還是說謊的關係。
  
  「如果我知情的話,」她正色說道。「你認為我會為了羽毛而急著賣身?」
  
  「我不知道。你會嗎?」
  
  她若有所思地說:「我不確定。為了要讓她逃脫,我想我會——可是必須等我已經計窮了才行,所以就這件事而言我不可能騙你。還有什麼事呢?」
  
  他把杯子擺到桌上,開始朝她走近。
  
  「我想你是指我和威廉逃走的事吧?」她不安地退後一步。
  
  「我也不能為這個認錯。他就躲在林子裡。我是一直等到你要和裡克一起走開時才看見他。」
  
  「很好,」他冷冷地說。「雖然你知道我說過即使你是蘇格蘭女王我也不娶你,但是你不知道就在你逃走的時候,我還像傻瓜一樣地告訴桂佛利說我打算娶你。而且你也不知道我們在梅家堡舉行婚禮之後,你就要住到修道院去了吧?那樣會很技巧地使我一輩子都和你有婚姻名分,卻又不能有子嗣!如果你再對我說一次謊——」他把她抓到跟前瞪著她。
  
  「你那時打算做什麼?」她低聲問著。
  
  「傻話說夠了。」他不耐地說著,然後低頭用力地吻住她的唇。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她並沒有反抗,事實上她似乎根本不知道他在對她做什麼。他抬起頭來發現她正瞪著他,藍眼睛裡是一種他從未看過的神情。
  
  「你那時打算做什麼?」她又輕聲問道。
  
  「你聽見我說的了。」
  
  一陣暖流襲遍她全身。她凝望著他那催眠般的眼睛輕聲問:「為什麼?為什麼你告訴他你打算娶我?」
  
  「我那時候昏了頭了。」他冷冷地說。
  
  「因為我?」她恍惚地問著。
  
  「為了你的身體。」他無情地說道。但是珍妮的心底已開始逐漸接受一件事實……而這解釋了一切。
  
  「我不知道,」她直率地說。「我沒想到你會想和我結婚。」
  
  「如果你知道的話,你就會把你兄弟趕走和我繼續留在哈定堡?」他嘲諷地反問。
  
  這是珍妮這輩子所做最大的冒險,因為她對他老實地說:「如果我——知道離開你以後的感覺,我也許就會留下了。」她見他抿起嘴唇,不假思索地伸手用指尖觸摸他的臉頰。「請你不要這樣看我,」她深深地凝望著他的眸子低語道:「我沒有騙你。」
  
  洛伊極力想忽視她的溫柔觸摸,於是平靜地說:「那麼我想,你對你父親的陰謀也全然不知情了?」
  
  「我沒有要去什麼修道院,我第二天就要和你一起走,」她坦然地說。「我絕不會做那麼……卑鄙的事。」
  
  洛伊不忍再聽她的謊言,把她猛然摟到懷裡親吻,可是她並沒有抗拒他的強吻,反而踮起腳尖迎接他,雙手同時環抱住他的頸子。她張開雙唇貼住他的唇輕輕移動著,令洛伊驚訝的是她竟然在安撫他。這時他再也按捺不住了,雙手移到她背部不住上下愛撫,然後移到她頸後把她的頭托向前,使她的唇更貼近他飢渴的雙唇。
  
  在激情迅速升高的同時,洛伊的愧疚感也開始滋生。他懷疑自己每件事都錯了。他好不容易才與她的雙唇分開,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等自己的呼吸漸漸緩和下來,然後把她朝後推開一點,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望著她的眼睛,「看著我,珍妮。」他溫柔地說。
  
  她抬起眼睛,眸子裡流露的是真情與信任。結果他的問題變成了敘述,因為他已經知道了答案。「你不知道你父親的陰謀。是不是?」
  
  「沒有陰謀。」她乾脆地說。
  
  洛伊頭往後仰,閉上眼睛,卻仍掩不住昭彰的事實:他強迫她遭受自己家人的疏離,又把她半夜從床上拉起來,逼迫她嫁給他,再把她連拖帶拉地帶到英格蘭來,然後又自認寬大地要「寬吮她,「既往不咎」。
  
  他現在面臨了兩個選擇,一個是粉碎她對她父親的幻象,一個是讓她繼續以為他是一個野蠻的瘋子。洛伊選擇了前者。
  
  他現在沒有心思顧慮到什麼俠義精神——不能為了這個而犧牲他的婚姻。
  
  他撫著她的秀髮,低頭望向她那雙滿懷信任的眼眸,心中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對她總是無法保持理性。「珍妮,」他靜靜地說。「我並不是你所以為的那麼一個怪物,而且確實是有一個陰謀。請你至少聽聽解釋!」
  
  她點點頭,但是卻露出一副認為他純粹想像力太豐富的微笑。
  
  「當我動身往梅家堡的時候,一心以為你父親或是你們某一個家族會企圖違反和平協定,要趁我在蘇格蘭的時候不顧保證而把我殺掉。於是我先派了一些人安置在往梅家堡的路上,對任何人都盤問之後才放行。」
  
  「結果沒有人違約。」珍妮滿懷自信地說。
  
  「沒有,」洛伊承認道。「但是我們發現有一個車隊急著要趕到梅家堡,裡頭包括一個修道院院長和十二名護衛。我的手下並不如你所想地專門攻擊聖職人員,他們只是假裝要護送他們到梅家堡藉機詢問內情。結果那位院長很樂意地告訴我的人說她是要去接你的。」
  
  珍妮的秀眉蹙在一塊,一臉不解的樣子。洛伊幾乎要後悔自己必須說出實情了。「繼續說下去。」珍妮說道。
  
  「院長那一行人因為北方下雨而耽擱了行程——所以你父親才會編造出一個荒謬的借口,說班修士臨時生病不能主持婚禮。根據那個院長的說法,有一位珍妮小姐因為被迫結婚,所以想遁入空門,但是那個丈夫想從中阻撓,因此她來這裡是為了幫助珍妮的父親把珍妮弄到修道院去——偷偷脫離那無神論丈夫的掌握。」
  
  「你父親此舉是一項非常完美的報復:因為我們已經行過房了,所以我無法使婚姻宣佈無效或離婚。而我既沒有辦法再婚,也沒有辦法有子嗣——柯萊莫和我的所有產業在我死後就得歸還國王。」
  
  「我——我不相信你,」珍妮說完,又補充道:「我相信你相信這件事,可是事實上我父親不可能不給我選擇機會就讓我一輩子待在修道院裡。」
  
  「但他正是如此打算。」
  
  她猛搖著頭,洛伊突然發覺她是無法忍受這事實。「我父親……愛我,他不會那麼做的,即使為了報復你也不會那樣。」
  
  洛伊覺得自己像個野蠻人,竟然試圖破壞她父親在她心中的形象。「你說得對,我——那是誤會。」
  
  她點點頭。「一個誤會。」她對他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這個微笑與以往都不同,裡面充滿信任、讚許,以及一些他所不知的意味。
  
  珍妮轉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星光照耀下的夜色。城牆牒口上點著火炬,襯托出巡城守衛的身影。然而她的心思並不在星星或守衛身上,也不在她父親身上,而是在站在她身後那個高大的黑髮男人身上。他原來想娶她,這件事實使她心底產生一種強烈的感情。與這種感情相形之下,什麼愛國主義和復仇心理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她伸出手指在玻璃上順著他的輪廓畫著,想起了她在梅家堡無數個夜裡,因為思念他、渴望他而覺得空虛無法成眠。
  
  她聽見他在身後朝她走近,知道他們之間將發生什麼事情,就如她知道自己愛他一般地肯定。上帝原諒她,她愛上了她家的敵人。她在哈定堡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了,但那時候她比較堅強——也比較害怕。害怕自己會愛上一個只想玩弄她的男人。但她肯定自己愛他,也知道他愛她。這解釋清楚了所有的事情——他的憤怒、他的笑、他的耐心……他在庭院中講的那一席話。
  
  他由她身後緩緩伸臂環抱住她,把她拉到他的懷裡貼著他身體。他們的目光在窗玻璃上交會,珍妮望著他的眸子,提出一個要求請他允諾。這個允諾將會使她對他的愛及獻身成為無罪。她激動地輕聲問道:「你願不願意發誓絕對不對我的家人動手?」
  
  他低語著:「願意。」
  
  一陣溫柔的感覺湧遍她全身,她閉起眼睛軟軟地靠在他的懷裡。他低頭用嘴唇輕撫她的額旁,沿著她的臉頰吻到她耳後,他的手同時緩緩滑到她胸前。
  
  珍妮此時已被慾望所淹沒,溫馴地任他把她身子轉過來,吻上她的唇;當他把她的衣服褪下時,她絲毫不覺得羞恥或愧疚。
  
  當她的唇離開他時,他失望呻吟出來,以為自己脫韁的激情把她嚇著了——但是等他睜開眼睛,見到她臉上竟是迷醉無比的神情。他只覺得一股甜蜜湧上心頭,靜靜地看著珍妮捧住他的臉,用指尖撫摩他的眼睛和顴骨。然後她湊上前,熱情地親吻他。接著她把他推到枕間,親吻著他的眼睛、鼻子、耳朵。當她吻到他胸部時,洛伊再也按捺不住了。「珍妮,」他低喚著,再度吻上她的唇,把她壓在身下。「珍妮。」他不停地喚著她的名字,而她也在激情中喊了出來:「我愛你!」
  
  他仰躺著,而他的妻子緊緊貼在他身側。他靜靜等著自己的心跳與呼吸平穩下來。
  
  在他多年的縱慾生涯裡,從沒有一次像今晚一樣帶來無盡的狂喜。
  
  珍妮抬起頭望著他,他在她眼中看到與自己同樣的驚喜與困惑。「你在想什麼?」
  
  他微笑著問。
  
  她也回笑,一面用指尖撫摩著他的胸膛。
  
  她想到的是兩個問題。雖然她渴望聽到他說他愛她,但她只把第二個念頭說出來。
  
  「我在想,」她輕語道:「如果上次……在哈定堡……像今天這樣,我想我不會跟威廉離開。」
  
  「如果上次和今天一樣,」洛伊笑著說。「我就會去把你追回來了。」
  
  珍妮的指尖移到他的腹部。「你為什麼沒有追?」
  
  「那時候我被逮捕了,」他抓住她的手。「因為我拒絕把你交給桂佛利。」他們又緊緊擁吻在一起。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52:26

  第15章
  
  珍妮爬出木製澡盆,用女僕遞給她的柔軟浴袍把自己包起來。這件藍色浴袍顯然曾屬於一個比較高的主人,因為它的袖子比她的手指尖還長六、七英吋,而袍身在她腳後面拖了有一碼長。但是它很乾淨溫暖,在珍妮看來已經像是天堂裡的東西了。她的房間裡生起了火以驅逐寒意,於是珍妮坐在床邊開始把頭髮擦乾。
  
  一個女僕來到她身後,手裡拿了把梳子,開始無言地幫珍妮梳頭髮。同時又有一個女僕過來,手裡捧了一堆有淡金色光澤的布,珍妮推測那應該是準備晚上穿的禮服。這兩個女僕都沒有表現任何敵意,珍妮倒不覺得奇怪,可以料到是先前公爵在庭院中那段警告聲明的結果。
  
  庭院中那一幕不斷自珍妮的記憶中浮現,就像一個難解的謎一樣使她困惑。雖然他們之間鬧得那麼不愉快,洛伊卻刻意公開把他自己的權力賦予她,使她升至與他平等的地位,這在一般男人已是不太可能的事,而在洛伊更是不可理解的。
  
  就這一件事而言,似乎是為了對她表示仁慈才這麼做,但是她實在想不出有任何事情——包括釋放莉娜在內——他不是因為另有所求而做的。
  
  誰要把仁慈這種美德冠在他身上一定是傻瓜,她自己就已親眼看見他可能做出多麼慘無人道的事:要殺死一個丟泥巴的小孩不僅是殘酷,簡直就是野蠻。但是從另一方面而言,或許他根本無意讓那個小孩死,或許他只是反應比珍妮慢了一點。
  
  珍妮歎一口氣,決意目前暫時不去為她丈夫這個謎傷腦筋,轉身對旁邊這個名叫葛絲的女僕講起話來。在梅家堡,女僕和女主人之間常常會彼此談笑,交換心底的秘密。
  
  如今她雖然不敢想像這裡的僕人會跟她談笑,但起碼應該會跟她講話。「葛絲,」她盡量以一種謙和有禮的口氣說。「那是我今天晚上要穿的衣服嗎?」
  
  「是的,夫人。」
  
  「我想,它原來是別人的吧?」
  
  「是的,夫人。」
  
  這兩個小時以來,這兩個女僕第一次對珍妮開口。珍妮覺得既悲哀又氣餒。她還是很有禮貌地說:「是誰的呢?」
  
  「是從前主人的女兒,夫人。」門開了,她們都立即轉頭去看,只見三個僕丁搬了幾個大箱子進來。
  
  「那裡頭是什麼?」珍妮困惑地問道。兩個女僕都不知道答案,於是珍妮自己下床去看。箱子裡面儘是美得令她屏息的各式各樣的料子:錦緞、絲絨、鑲繡的絲、軟毛料以及薄得近乎透明的亞麻。「真是漂亮極了!」珍妮喘著氣讚歎道,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一塊翠綠色的緞子。
  
  門口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三個女人受驚地旋過身來。「我想你還滿意吧?」
  
  洛伊問道。他站在門口,肩膀靠著門框。
  
  「滿意?」珍妮重複了一遍,發現他的目光在她的頭髮和頸間游移。她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隨即緊緊抓住領口。
  
  洛伊的唇間微微露出一絲嘲笑。他瞥一眼那兩個女僕,淡淡地說了一句:「出去。」她們立刻倉皇而出,經過他身邊時更是加快了腳步。
  
  當葛絲經過他身邊之後,珍妮看見她匆忙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表示暗禱與驅邪。
  
  洛伊把門在身後關上,站在那裡望著珍妮。她不禁緊張得毛骨悚然,於是設法說一些話以緩和緊張,把第一件閃到她念頭裡的事說出來:「你不應該用那麼嚴厲的口氣對她們講話,我想你把她們嚇壞了。」
  
  「我不是來討論女僕的事,」他平靜地說著,一面朝她走過來。珍妮想到自己的浴袍之下什麼也沒穿,本能地往後退,卻踩到浴袍過長的下擺,使她動彈不得,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箱子前,伸手往裡面胡弄一下那些衣料。「你滿意嗎?」
  
  他又問了一遍。
  
  「滿意什麼?」她問著,手依舊緊緊抓住浴袍的領口,緊得自己幾乎都不能呼吸了。
  
  「滿意這些料子,」他指著衣箱說。「這是給你的,你可以用來做禮服或任何你需要的衣服。」
  
  珍妮點點頭,警戒地看著他離開箱子旁邊繼續朝她走過來。
  
  「你——你要什麼?」她真氣自己的聲音竟然在發顫,掩飾不住其中的畏懼之意。
  
  他在距她一臂之處停了下來,但並沒有伸手碰她,只是平靜地說:「我要你鬆開你的手,以免把你自己勒死。我看過吊死的人脖子上的繩子也比你這樣鬆得多。」
  
  珍妮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僵直的手指頭鬆了一點。她等他繼續說下去,但他只是默默地打量著她。終於她捺不住了。
  
  「怎麼樣?現在你要什麼?」
  
  「現在,」他依舊平靜地說:「我要和你談一談,所以請你坐下來。」
  
  「你來這裡是要——要談話?」見他點點頭,珍妮鬆了一口氣,毫無異議地走到床邊坐了下來。她用手指撩開額前的頭髮,然後又搖一搖頭,把披在肩膀上的頭髮甩到後面。
  
  洛伊靜靜地觀察她整理頭髮,心裡想著只有她這個女人,能夠緊緊裹在衣服裡面卻仍看起來那麼誘人。
  
  珍妮梳理好頭髮,專注地盯著他。「你要談什麼?」
  
  「談我們,談關於今天晚上的事。」他說著,同時朝她走過去。
  
  她猛然從床上站起來,彷彿屁股燙著了一般。她往後退避,直到肩膀頂到牆壁才停祝「珍妮——」「什麼?」她緊張地問。
  
  「你後面有火在燒。」
  
  「我很冷,」她顫巍巍地說。
  
  「再過一分鐘你就要著火了。」
  
  她懷疑地瞥他一眼,再低頭望一望袍子的下擺,隨即驚呼一聲,把衣擺從火爐裡抽出來。她一面慌亂地拍去衣擺上的灰,一面說:「對不起。這件袍子很漂亮,可是也許會有一點——」「我指的是今天晚上的慶祝會,」他打斷她的話。「不是指那之後的事。不過既然我們的話題已經轉到這上面來了,也許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和我睡覺這回事會突然讓你這麼害怕。」
  
  「我不是害怕,」她絕望地否認著,認為表現軟弱是一件錯誤的事。「但是已經做過一次以後——我就不想再做了。我對石榴也是這樣,吃過一次以後,就再也不想吃了。有時候我是這樣的。」
  
  他直走到她面前。「如果你的問題是缺乏意願,我想我可以幫助你。」
  
  「不要碰我!」她警告著。「不然我要——」「別威脅我,珍妮。」他靜靜打斷她的話。「你會後悔的,我高興什麼時候碰你就會碰你。」
  
  「現在你已經破壞了我今天晚上的興致。」珍妮冷冷地說。「我可以自己私下穿衣服嗎?」
  
  他的聲音似乎變溫和了一點。「我的意思並不是來告訴你什麼可怕的事情,不過讓你知道事情應該怎樣也好,省得你在心裡亂猜。我們之間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不過那可以以後再說。現在讓我回答你原先的問題,我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珍妮沒有注意到他手臂的輕微動作,只是戒慎地看著他的臉,以為他想要親吻她。
  
  他猜到了她的想法,唇間露出笑意,但仍是靜靜望著她的臉。過了許久之後他才溫柔地說:「把你的手伸給我,珍妮。」
  
  珍妮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很勉強地緩緩鬆開緊抓著衣領的指頭,朝前伸出來一、兩英吋。他用左手握住她的手,那溫暖的一握使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產生一陣顫慄。這時她才看到他的右手拿著一個鑲珠的小盒子。在盒子中間是一枚金戒指,上面鑲著一顆她所見最美麗的翡翠,在燭光下閃著光輝。洛伊拿著戒指緩緩套在珍妮的手指上。
  
  也許是因為戒指的關係,也許是因為他那溫柔而專注的凝視,珍妮的心跳加速了。
  
  他用充滿感性的聲音說:「我們做什麼事情彷彿都不是按照正常順序來。我們在結婚以前先圓房,而我又在交換誓詞之後才幫你套上戒指。」
  
  珍妮像被催眠般定定地望著他深邃的銀灰色眸子,任他的話聲撫過她全身。他繼續說道:「雖然到目前為止我的婚姻沒有一點正常之處,可是我還是想請你答應我——」珍妮簡直認不出自己的聲音。「答——應——什麼?」
  
  「只有今天晚上,」他說著,一面用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我們能不能拋開歧見,表現得像在正常婚宴上的正常新婚夫婦一樣?」
  
  珍妮原以為今天晚上的慶宴是為了歡迎他回來,同時為了他打敗蘇格蘭得到勝利而慶功,沒料到是他們的結婚喜筵。
  
  見到她在猶豫,他露出一個狡猾的微笑。「似乎一個簡單的要求並不能軟化你的心,讓我給你一個交換條件吧!」
  
  她強烈感受到他指尖的撫摩所帶來的震撼與吸引力,只能用發抖的聲音輕輕說:「什麼樣的條件?」
  
  「你答應我今天這一個晚上,我也就回報你一個晚上,隨便你要哪一天都可以。你想怎麼做都可以,我會和你一起做你想做的事。」見她還在猶豫,他誇張地搖搖頭。「幸好我在戰場上從來沒有碰到過像你這麼頑固的對手,不然我早就敗得慘慘的。」
  
  他的話與其中的欽佩口氣使珍妮的抗拒消滅不少,而他接下來再說的更是突破了她的防線。「我不只是在請你幫我忙,也是在幫你。你難道不認為在經歷了這麼多折騰之後,應該有一些比較特別的事情讓我們的婚禮將來有值得回味之處嗎?」
  
  一股無名的情緒湧上珍妮的喉頭,她雖沒忘記他給她帶來的這許多痛苦,但他剛才在庭院中的那一席公開聲明卻也依然記憶鮮明。而且想到只不過假裝和他是一對恩愛的新婚夫婦幾個小時——就這麼一次而已——對她似乎不僅無害,反而具有一種甜蜜的吸引力,她終於點點頭輕聲說:「就如你所說吧!」
  
  洛伊望著她的眸子深處,喃喃地說:「為什麼每次你情願讓步的時候,都使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打勝仗的國王。而若是我強迫你屈服的時候,卻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打敗的乞丐呢?」
  
  珍妮還沒反應過來,他已轉身要離去。「等一下,」珍妮說著,把裝戒指的盒子交給他。「你把這個忘了。」
  
  「那是給你的,裡頭還有兩件東西也是你的。打開看看吧!」
  
  她打開那個鑲了各式珠寶的金盒子,裡頭是另一枚戒指,非常女性化的,上面鑲一顆紅寶石。另外在它旁邊是——珍妮驚異地抬頭看他。「絲帶?」她瞄一眼那條簡單的粉紅色絲帶,整整齊齊地放在那麼一個豪華的珠寶盒裡。
  
  「這兩枚戒指和絲帶是我母親的東西。我和泰凡出生的地方後來遭洗劫,結果就只剩下這一點東西。」他走出去之前,告訴她他會在樓下等她。
  
  洛伊把門關上之後,有一分鐘的時間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自己也很驚訝剛才會對她說出那些話——而且用那種方式說出來,而他仍沒有忘記她對他所做的事,包括在哈定堡欺騙他兩次,以及她和她父親合謀要使他既賠了夫人又將沒有子嗣。但是有一樣不容他爭辯的事實,就是珍妮所說的那一段話——「這都是因為我自己走上山,擋住了你那出來劫掠的兄弟的路……」洛伊帶著期待的笑意走下樓去。他已經決意寬恕她以往的各種行為;然而他也決定要讓她明白,以後他絕對不會容忍她有任何欺騙行為。
  
  洛伊離開後,珍妮還是站在原地不動好幾分鐘。她低頭看著他塞到她手中的盒子,突然有種想吶喊出來的衝動。她轉身走向床邊拿起放在上面的禮服,與自己的良心爭辯著當然這不是背叛自己的家人和國家。她當然有權享受一下這小小的愉快。她的婚姻生活沒什麼好指望的,只有這幾個小時裡她或許可以拋開一切,讓自己感覺像是一個新娘。
  
  她把禮服拿到身前比著,發覺它的長度正合適,而那料子摸起來又涼又滑。
  
  葛絲手裡捧著另外兩件絲絨外袍進來,訝異地發現惡名昭彰的梅家女孩竟然光著腳站在房間中央,抱著禮服在胸前比著,眼裡綻放出喜悅的光采。珍妮抬眼興奮地對葛絲說:「真漂亮,不是嗎?」
  
  「這——」葛絲結結巴巴地說:「這是從前任堡主的女兒所有物中找出來的。」
  
  葛絲原以為她會不屑地把人家穿過的舊衣服丟開,但這位女伯爵卻只是高興地笑著說:「可是你看——它是那麼合身!」
  
  「它——」葛絲又結巴了,心裡努力想把眼前這個天真的女孩與種種有關的傳說湊在一起比較。根據某個農奴的說法,主人自己都說她是一個潑婦。「剛才你睡覺的時候,我們把它拿去裁短了,夫人。」她好不容易把話說出來,同時把手中的外袍放在床上。
  
  「真的?」珍妮訝異地望著那整齊精細的縫線。「是你縫的嗎?」
  
  「是的。」
  
  「只不過幾個小時就縫好了?」
  
  「是的。」葛絲說著,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原應該憎惡這個女人的,此刻卻開始懷疑了。
  
  「縫得真好,」珍妮輕聲說。「我就沒辦法縫得這麼好。」
  
  「你要我幫你把頭髮梳起來嗎?」葛絲冷冷地說,有意不理會珍妮的稱讚,但是心裡又覺得不安。她拿起梳子走到珍妮身後。
  
  「噢,我想不用了,」她的女主人回頭對愕然的葛絲說。「今天晚上我要做幾個小時的新娘,而新娘是可以把頭發放下來的。」
  
  樓下的嘈雜人聲原來在她房間裡就可以聽見,此刻當她要走入大廳時,更是吵得震耳欲聾。她站在最後一級樓梯上猶豫著。
  
  不用看她也知道,大廳裡一定充滿了知道她種種背景的人。有的人曾看過她像被綁起來的鵝一樣被帶到洛伊營裡,有的人也許參與了把她從梅家堡綁架出來的行動,而有的人也看到了她今天在村民面前受辱的情景。
  
  半個小時以前,當她丈夫用具說服力的聲音跟她提到什麼值得記憶之事時,她所預期的婚宴是挺誘人的,然而此刻現實卻使她方纔的那一點興奮消失無遺。她想轉回自己的房間去,但是又知道洛伊一定會找她。而且她遲早得面對這些人,而梅家人絕對不會這麼怯懦的。
  
  珍妮深吸一口氣走下最後一級樓梯,繞過轉角見到大廳中的情景,不禁為那盛大的場面嚇一跳。廳內大概有三百多位賓客,包括一些女士在內,還有許多表演節目在進行,演奏音樂、唱歌、小丑玩球、特技表演散佈在各個角落。
  
  珍妮很容易就看到了洛伊的所在,因為除了裡克之外,全場中就數他最高了。他距離她並不遠,正舉著酒杯在和一群男女談笑。珍妮發覺她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子過——輕鬆談笑,全然是自己城堡的主人。今天晚上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侵略者,反而像是一個有威嚴的貴族,並且是一個英俊得危險的貴族。珍妮打量著他那壯碩的身形,心頭閃過一絲驕傲。
  
  大廳裡突然安靜下來,使洛伊知道珍妮露面了。他把酒杯放下,向正在談話的客人說聲失陪便轉過身來,瞬間凝立在那裡。他的唇邊緩緩露出一絲讚賞的笑意,看著穿了一身藍綠色絲絨禮服、襯金底的裙子和鑲金邊絲絨外套的珍妮朝他緩步高雅地走來。她那秀麗的金紅髮自中央分開,披散在肩旁成波浪狀,與藍綠色的絲絨形成強烈的對比。
  
  洛伊遲遲才悟到自己不該讓新娘來趨就他,於是趕忙走向前迎接。他握住她冰涼的雙手把她拉近,毫不隱瞞地露出讚美的笑容。「你真是美極了,」他輕柔地說道。「先不要動,讓大家好好看看你。」
  
  「據我所知,你反對娶我的許多理由之一——即使我是蘇格蘭女王也一樣——是因為我很醜。」珍妮說道,看見他眼裡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相信我在那次與亨利碰面時說了很多氣話和反對的理由,但其中絕對不包括這一點。」他又平靜地加上一句:「我也許在很多方面沒看出來,珍妮,但我絕對不是瞎子。」
  
  「這樣子的話,」她開玩笑地說。「我就接受你今天晚上對我的判斷。」
  
  他語中有深意地說:「那麼其他方面你也都願意接受我嗎?」
  
  她昂然地說:「好的——只要我們一直待在樓下這裡。」
  
  「頑固的女孩,」他假意責怪地說,然後又親密地再看她一眼。「新郎與新娘該去見見賓客了。」他挽起珍妮的手臂轉過身來。珍妮發現剛才他們兩人講話的時候,他的騎士已經在他身後排成一列——顯然是預先安排好的——以正式引見給他們的新女主人。為首的是藍泰凡,他在珍妮的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退後一步,對她露出笑容。
  
  珍妮這時才訝異地發現他和洛伊長得非常像,尤其是笑的時候。泰凡的髮色比較淺,五官也沒那麼粗獷,眼睛是藍色而非灰色,但是和他哥哥一樣也有一種魅力。「對於我給你帶來的麻煩,光道歉是不夠的,但現在已經事過境遷了,夫人。我現在誠心誠意地向你賠罪,希望有一天你會真心原諒我。」
  
  這個賠罪是如此真誠而且合宜,而且在今天晚上這樣的氣氛之下,珍妮只有接受了。她表示原諒之後,她的小叔露出笑容,湊向前又說:「當然我不必對我哥哥道歉,因為我算是幫了他一個大忙。」
  
  珍妮忍不住笑了出來。她感到身旁的洛伊在看她,於是抬頭一看,見到他的銀灰色眸子中流露出無盡的溫暖與驕傲的讚許。
  
  接下來是裡克。當他走上前時,整個地板好像都在動,而他的一步就有一般人的兩倍大。正如珍妮所預料的,他並沒有道歉,也沒有說話,甚至也沒有行禮,只是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她,望著她的眼睛,微微地點了一點頭,就轉身大步走開了。
  
  洛伊見到珍妮又驚訝又狼狽的樣子,他低頭在她耳邊笑著說:「不要覺得受到侮辱——裡克就連對我也沒有真正發誓效忠過。」
  
  珍妮望著他那帶笑的銀灰色眸子,突然之間,展現在她眼前的似乎是一個洋溢著興奮與甜蜜保證的晚上,宛如溫暖的初春之夜一般。
  
  接下來輪到洛伊的私人侍衛隊。高大英竣年近三十的高菲很快就贏得了珍妮的好感,因為他在親吻她致意之後,立即採取行動化解了過去的恩怨:他轉身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宣佈說,她是他所見唯一擁有能夠騙過整支軍隊的機智與勇氣的女人。然後他又回身對她笑著說:「夫人,我想,萬一你打算逃離柯萊莫的話,能不能給我們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好追蹤,讓我們恢復一點信心?」
  
  珍妮假裝正色說:「如果下次我想從這裡逃跑的話,一定會盡量想辦法用笨一點的方式。」她的話使高菲大笑出來,並且再度親吻她的面頰。
  
  金髮而英俊的尤斯有一雙愉悅的棕色眼睛。他宣稱,如果她當初逃跑的時候頭髮是披散下來的,那麼不論她躲在何處,他們都一定會很輕易就看見那火焰般的紅髮而找到她。洛伊投給他一瞥要他收斂一點,尤斯卻反而更湊身向前,開玩笑地對珍妮說:「他在嫉妒,你可以看得出來——嫉妒我長得比他好看,講話比他豪爽。」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到珍妮的面前。這些身經百戰、當初只要主人一聲令下就會把她殺死的勇猛武士,如今卻將不顧性命保護她了。年紀較大一點的騎士都分別以禮待她,然而幾個比較年輕一點的就會為自己以往的態度而感到不好意思。年輕的萊尼對她說:「我希望我沒有害你太難過,當我——當我——呃,抓住你的手臂——」珍妮笑著揚起眉毛接口道:「然後護送我到我營帳的時候?」
  
  「不錯,護送。」他如釋重負地說道。
  
  最後一個被正式引見的是年輕侍從佳文。他顯然年紀太輕,不像其他人那麼世故。
  
  他對珍妮行禮致意,親吻她的手,然後就不懷好意地說:「夫人,我想當你弄破我們的毯子的時候,並不是真的有意要讓我們凍死吧?」
  
  他的話招來尤斯狠狠的一掌。尤斯嫌惡地對他說:「如果你對婦女是這樣獻慇勤的話,難怪年輕的安娜小姐看中羅迪克而不是你。」
  
  一提到安娜和羅迪克,年輕的佳文憤憤地朝另外一個方向望過去,然後匆匆向珍妮道了一個歉,就朝一個漂亮的女孩走過去。那個黑髮女孩正在和一個珍妮不認識的男人講話,而後者看起來一副好戰的樣子。
  
  洛伊看著佳文離開,對珍妮投以既抱歉又好笑的一瞥。
  
  「佳文為了那個漂亮女孩昏了頭,顯然已經沒什麼理智了。」洛伊對她伸出手臂,說道:「來吧!讓我們去看看其他的客人。」
  
  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珍妮原先擔心不被接納的感覺幾乎完全消失了。洛伊早先在庭院台階上講的話顯然已經傳遍遠近——連那些鄰近地區來的客人都包括在內——在被引介時,珍妮雖然偶爾還是會碰到不甚友善的目光,但是對方也都會盡量用禮貌的微笑掩飾過去。
  
  所有賓客介紹完畢之後,洛伊堅持要珍妮一起用餐。餐桌上氣氛相當愉快,大家聊了許多話,只有在新菜上桌時才間或被打斷。
  
  愛琳姑媽興奮極了,有三百多個人可以當作她講話的對象。不過最常變成她談話的靶子竟然是裡克!珍妮看到好講話的愛琳姑媽竟然和幾乎一言不發的裡克在一起,覺得這真是最有趣的一件事。
  
  「今天的食物還合你的口味嗎?」珍妮轉頭問洛伊,只見他正拿起第二回合的烤孔雀和填鵝。
  
  「還不錯,」他微微蹙著眉說。「可是我原期待艾伯特能讓廚房做得再好一點。」
  
  這時正好總管家艾伯特出現在洛伊身後,珍妮有幸初次見到他,只見他用冷冷的正式口氣說:「我對食物沒有什麼興趣。不過我相信如果由夫人掌管廚房,一定會做出許多您喜歡的菜式。」
  
  珍妮對菜式毫無所知,對艾伯特的話並未聽進去,只是沒由來地對他無法產生好感。這個瘦削的男人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看人的時候目光冰冷,他對洛伊的敬重顯然比對珍妮的態度好一點。艾伯特又對洛伊說:「我相信今天晚上除了食物以外,其他方面您還滿意吧?」
  
  「都不錯,」洛伊說著一面把椅子往後推打算站起來,大廳的另一端已開始要跳舞了。「如果明天你身體好些的話,我想看一看帳,然後後天我要巡看一下產業。」
  
  「當然可以,老爺。可是後天是二十三號,通常是審判日。你要不要把審判日往後延期呢?」
  
  「不了,」洛伊毫不猶豫地說道,同時托著珍妮的手肘示意她起身。「我想看看審判日是怎麼進行的。」
  
  艾伯特對洛伊鞠一個躬,又對珍妮微微一點頭,退了下去,拄著枴杖緩緩地走回自己房間。
  
  當珍妮知道洛伊是要帶她去跳舞時,不禁退縮了。「我很少跳舞,」她解釋著,一面看著那些精力充沛的賓客翩翩起舞,想搞清楚他們究竟在跳什麼舞步。「也許我們不該跳,現在有那麼多人——」洛伊笑了,堅定地摟住她說:「你只要抓緊我就好了。」他說著,開始熟練地帶著她轉起來。珍妮立即發現他是個舞林高手,而且也是很好的老師——到第三支舞的時候,她已經能夠和大家一樣順暢地跳起來了。於是舞一支支地接下去,泰凡首先邀她共舞,然後是高菲和萊尼,接著所有的騎士都排著隊等著和她共舞了。
  
  當高菲試圖再邀她共舞時,珍妮一邊喘氣一邊笑著搖頭拒絕。洛伊和幾位女賓客共舞之後,就一直站在場邊和一群賓客聊夭。此刻他彷彿感覺到珍妮已經累了,適時出現在她身旁。「珍妮需要休息,高菲。」他朝著佳文的方向點點頭,只見佳文正在和羅迪克當著安娜的面激辯著。洛伊說:「我建議你改邀安娜小姐共舞——以免佳文做出什麼傻事,譬如要求和羅迪克決鬥而被殺之類的。」
  
  高菲很體貼地跑去邀請那位安娜小姐共舞,洛伊則把珍妮帶到一個安靜的角落。他遞給她一杯酒,站在她面前擋住了她的視線,同時用一隻手撐在她頭旁邊的牆上。
  
  「謝謝你,」珍妮說道。她看起來相當高興,雙頰發紅,胸部劇烈起伏著。「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下。」洛伊的目光移到她的胸前,珍妮頓時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和緊張。
  
  「你的舞跳得很好,」她說著,使他的眼光不得不上移至她的臉上。「你在宮裡一定常常跳舞。」
  
  「在戰場上也一樣。」他笑著說。
  
  「在戰場上?」她困惑地問。
  
  他點點頭,笑得更開了。「你如果看到戰士閃避飛箭和刀劍的樣子,會發覺那也需要高超的腳上功夫。」
  
  他的自嘲使珍妮原己因酒力和舞跳得太多而發熱的心更加熱了起來。她覺察到自己的狀況,於是有意朝旁邊望過去,看見裡克就站在幾碼外。別人都在吃喝玩樂,只有裡克雙臂交抱胸前,穩穩地站在那裡,臉上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在他旁邊的愛琳姑媽正在對他喋喋不休,彷彿她這輩子就是要仰仗他開口講話。
  
  洛伊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開玩笑地說:「你的姑媽似乎很喜歡玩火。」
  
  酒意使珍妮有膽放開懷對他微笑。「裡克有沒有真正講過話——我是說用完整的句子?或者笑過?」
  
  「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笑過。而他也總是盡可能只在需要的時候講話。」
  
  珍妮望著他那令人著迷的眸子,很奇怪地竟有一種安全感,然而又很不安地發覺她丈夫實在是一個謎。她猜想他在現在這種心情下也許會願意回答問題,於是就輕聲問:「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們從來不曾正式彼此介紹過,」他開玩笑地說。珍妮依舊看著他,期待他能夠說得清楚一點。於是他又說:「我第一次看見裡克是在八年前,那時我們在戰場上正殺得難解難分,而他是一人遭到六個人圍攻。我過去幫他,兩個人把敵人打敗了。我受了傷,可是裡克連謝字都沒有說,只是看著我,然後就騎開繼續投入戰場中。」
  
  「就那樣嗎?」珍妮見洛伊不說話了,就追問著。
  
  「並不盡然。第二天天快黑的時候,我又受傷了,而且被打落馬背,我彎下腰去撿盾牌,瞥見有一個人騎馬對我衝來,槍矛正對著我的心臟。但轉眼之間他的頭就不見了,原來裡克站在那裡,拾起那把血淋淋的戰斧,又一言不發地騎開了。」
  
  「我因受了傷不太能應戰,而那天晚上裡克出現了兩次——彷彿都是突然冒出來的——在我寡不敵眾的時候幫我擊退敵人。第二天,我們沿著敵人的路線追下去。我發現裡克就騎在我旁邊,而且從此以後一直就是那樣子了。」
  
  「原來你是因為幫他打敗六個敵人才獲得他的誓死效忠?」珍妮問道。
  
  洛伊搖搖頭。「我想應該是在一個星期以後,有一條蛇要溜到裡克的毯子底下,而我把蛇殺了。」
  
  珍妮笑了起來。「你是說,那個大巨人怕蛇?」
  
  洛伊假裝受到冒犯地瞥她一眼。「女人才怕蛇,男人只是討厭蛇。」然後他又稚氣地一笑。「不過這都是同一回事。」
  
  洛伊凝望著她的笑眼,非常渴望親吻她。而珍妮在被他這和善可親的一面吸引之餘,突然又冒出一個積壓在心的問題:「你今天真的會讓他把那個小男孩殺死嗎?」
  
  他微微僵了一下,然後平靜地說:「我想我們該上樓了。」
  
  珍妮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作這個決定,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是要回房間去談,於是遲疑著。「為什麼?」
  
  「因為你想談話,」他平平地說。「而我想帶你上床。無論如何,這兩件事在我房間做都比這大廳裡適合。」
  
  珍妮不願引人注意,明白自己別無選擇,只有跟他一起離開大廳。她剛要跟他走,突然又想到一件事。「他們不會要跟著我們吧——」她哀求地問。「我是說,不會有鬧洞房之類的事吧?」
  
  「就算有也沒什麼關係,」他很有耐心地說。「那是古老的傳統習俗。我們可以事後再談。」他滿含深意地說道。
  
  「求求你!」珍妮說。「那會是一場鬧劇,因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已經——已經做過那件事了,鬧洞房只會使話題又被惹起來。」
  
  他沒有答話,但當他們經過裡克和愛琳姑媽的時候,他停下來和裡克說了幾句話。
  
  新郎和新娘要離開立刻引起大家的注意,開始對洛伊鼓噪著喊出一些「鼓勵」的話和「忠告」,使珍妮聽了不禁羞紅臉。他們開始上樓時,珍妮心慌地偷眼回頭看,不禁鬆了一口氣。原來裡克已正經八百地守在樓梯口,雙臂交抱胸前——顯然是出於洛伊的命令——阻止那些想鬧洞房的人跟上來。
  
  等洛伊打開進入他臥房的門時,珍妮已是驚懼而絕望。她默默地僵在那裡,看著他把門關上,惶恐地瞪大眼睛望向那張豪華的大四柱床。這房間內除了那張懸掛有幃幔的床之外,還有兩張椅子擺在壁爐前,牆邊擺著三個雕花箱子。珍妮不用看就知道那些箱子裡一定都是金銀財寶。壁爐邊有兩個燭台,床頭也有兩個。最引人注意的是這房間有一扇向外凸出的大窗子,可以俯瞰庭院。
  
  左邊有一扇半掩的門通往化妝室,右邊那扇門則顯然是通到珍妮的房間。珍妮的目光故意避開那張大床,望向那兩扇門。洛伊一移動身子,她便不假思索地把第一個跳到腦子裡的問題說出來:「那——那兩扇門通到哪裡?」
  
  「一扇通到化妝室,另外一扇通壁櫥。」他知道她有意迴避那張床,於是平靜而威嚴地說:「你可以不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在我們已經結了婚之後,你反而比婚前還怕和我睡覺呢?」
  
  「我那時候沒有選擇。」她緊張地辯護著。
  
  「你現在也沒有選擇。」他指出這一點。
  
  珍妮只覺得唇乾舌燥。她雙手抱在腰間,彷彿突然很怕冷,而眼中則充滿困惑。「我不瞭解你,」她解釋著。「我一直不知道會碰到什麼樣的狀況。有時候你似乎很好、很有理性,而就在我要認為你其實人很好——我是說很正常——的時候,你又做出瘋狂的事情,對我作無理的指控。我和一個自己不瞭解的人在一起覺得很不安,你就像一個可怕而捉摸不定的陌生人!」
  
  他朝她走近一步,然後又走近一步,珍妮也跟著一步步退後,直到腿頂到床邊。她進退兩難,只好默然地站在那裡。
  
  「你不要碰我,我討厭你碰我!」她聲音發顫地警告他。
  
  洛伊皺起眉頭直視著她眼睛,一面伸出手指到她領口,然後往下移到她的乳溝之間,上下移動著撫摩她的雙乳內側。珍妮體內開始燃起火苗,使她呼吸變得急促異常。他的手又往她內衣裡頭探索,罩住她整個乳房。「現在再告訴我說你討厭我碰你。」他輕聲地說道,雙眸牢牢盯住她。
  
  珍妮覺得自己的乳房腫脹起來,她把頭別過去,死盯著壁爐裡的火光,同時生氣自已無法控制身體的反應。
  
  他突然把手收回。「我開始認為你一定是喜歡引誘我,因為你比我所知的任何人都更擅於挑逗我。」他恨恨地用手扒扒自己的頭髮,然後走到爐邊倒一杯酒。他轉過身來默默地打量她,一分鐘以後,他以一種近乎道歉的口氣開始說話,使珍妮驚訝地望著他。「剛才是我的錯,和你引誘我無關。你只是給了我一個借口做自從看見你穿上這件衣服之後一直想做的事。」
  
  珍妮依舊保持沉默,警戒而懷疑地看著他,他生氣地歎一口氣說:「珍妮,這樁婚姻雖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但是既然已經結了婚,我們就要設法和諧相處。我們都曾經誤解對方,那是無法改變的事。我希望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但是你似乎很想談談,說不定那樣也好。」他彷彿在作結論地說:「好吧,你把你的委屈說出來吧!你想知道什麼?」
  
  「先有兩件事。」珍妮用鋒利的口吻說。「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我被誤解的?同時看在老天的份上,憑什麼說我誤解你了?」
  
  「我不想回答第二個問題,」他平靜地說。「今天晚上到你房間之前,我曾經在這個房間裡待了兩個小時,把你所做的事情前前後後想了一遍,決定不予追究。」
  
  「你真大方,」珍妮說。「但我並沒有做過任何事情需要你寬恕或是需要對你解釋的。不過,如果你願意對我解釋清楚,我也很樂意依你希望的試著解釋清楚。你同意嗎?」
  
  洛伊望著眼前生氣的美人,她似乎已經氣得忘記害怕了。
  
  他勉強露出一絲笑意。他發現,她怕他是一件非常令他痛苦的事。他點點頭。「完全同意。你說吧!」
  
  她打量著他的臉,想看看他有沒有欺騙之意,然後突然冒出一句話:「你今天會不會讓裡克殺那個小男孩呢?」
  
  「不會,」他平靜地說。「我不會的。」
  
  珍妮的敵意與恐懼開始消失了。「那你為什麼不說話呢?」
  
  「我不需要說。裡克只有在接到我命令時才會行動。他停下來不是因為你尖叫,而是在等我作決定。」
  
  「你——你不是在騙我吧?」她打量著他的臉問道。
  
  「你認為呢?」
  
  珍妮咬緊嘴唇,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小心眼。「我道歉,當時不必那麼魯莽。」
  
  他點點頭接受她的歉意,然後又有禮地說:「再說吧!你的下一個問題是什麼?」
  
  珍妮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明白自己已經接近危險地段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羞辱我父親和家人,證明你可以突破梅家堡的防禦,把我從自己的床上綁來?」
  
  她不理會他眼中突現的怒火繼續說:「好了,你已經證明自己有那種能力了。可是你既然希望我們和諧相處,又為什麼要做這種小心眼的事呢——」「珍妮,」他打斷她的話。「你愚弄了我兩次,也害我做了一次傻瓜。這個紀錄已經很不尋常了。」他諷刺地說。「現在請你鞠躬下台,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珍妮憑著天生頑固的本性再加上幾分酒意,打量著他的臉。她發覺似乎他所說的「陰謀」不僅會使他生氣,而且使他變得尖苛起來。她不顧危險繼續說:「我很樂意下台,但是先要確知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麼做。」
  
  「你當然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
  
  「我不很——確定。」
  
  「你真讓人驚訝。你可以一面說謊,又一面直視著我的眼睛。好吧!讓我們玩這場遊戲吧!首先,你那個妹妹——我敢發誓她連自己穿衣服的膽量都沒有——藉著你和那羽毛枕頭的幫助……」「你知道這件事?」她忍不住想笑。
  
  「我可不鼓勵你笑出來。」他警告著。
  
  「為什麼不能笑?」珍妮狡猾地說。「那對我也是一個玩笑。」
  
  「我想你對這件事一點也不知情?」他望著她臉上的紅霞,不知那是因為她喝了酒還是說謊的關係。
  
  「如果我知情的話,」她正色說道。「你認為我會為了羽毛而急著賣身?」
  
  「我不知道。你會嗎?」
  
  她若有所思地說:「我不確定。為了要讓她逃脫,我想我會——可是必須等我已經計窮了才行,所以就這件事而言我不可能騙你。還有什麼事呢?」
  
  他把杯子擺到桌上,開始朝她走近。
  
  「我想你是指我和威廉逃走的事吧?」她不安地退後一步。
  
  「我也不能為這個認錯。他就躲在林子裡。我是一直等到你要和裡克一起走開時才看見他。」
  
  「很好,」他冷冷地說。「雖然你知道我說過即使你是蘇格蘭女王我也不娶你,但是你不知道就在你逃走的時候,我還像傻瓜一樣地告訴桂佛利說我打算娶你。而且你也不知道我們在梅家堡舉行婚禮之後,你就要住到修道院去了吧?那樣會很技巧地使我一輩子都和你有婚姻名分,卻又不能有子嗣!如果你再對我說一次謊——」他把她抓到跟前瞪著她。
  
  「你那時打算做什麼?」她低聲問著。
  
  「傻話說夠了。」他不耐地說著,然後低頭用力地吻住她的唇。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她並沒有反抗,事實上她似乎根本不知道他在對她做什麼。他抬起頭來發現她正瞪著他,藍眼睛裡是一種他從未看過的神情。
  
  「你那時打算做什麼?」她又輕聲問道。
  
  「你聽見我說的了。」
  
  一陣暖流襲遍她全身。她凝望著他那催眠般的眼睛輕聲問:「為什麼?為什麼你告訴他你打算娶我?」
  
  「我那時候昏了頭了。」他冷冷地說。
  
  「因為我?」她恍惚地問著。
  
  「為了你的身體。」他無情地說道。但是珍妮的心底已開始逐漸接受一件事實……而這解釋了一切。
  
  「我不知道,」她直率地說。「我沒想到你會想和我結婚。」
  
  「如果你知道的話,你就會把你兄弟趕走和我繼續留在哈定堡?」他嘲諷地反問。
  
  這是珍妮這輩子所做最大的冒險,因為她對他老實地說:「如果我——知道離開你以後的感覺,我也許就會留下了。」她見他抿起嘴唇,不假思索地伸手用指尖觸摸他的臉頰。「請你不要這樣看我,」她深深地凝望著他的眸子低語道:「我沒有騙你。」
  
  洛伊極力想忽視她的溫柔觸摸,於是平靜地說:「那麼我想,你對你父親的陰謀也全然不知情了?」
  
  「我沒有要去什麼修道院,我第二天就要和你一起走,」她坦然地說。「我絕不會做那麼……卑鄙的事。」
  
  洛伊不忍再聽她的謊言,把她猛然摟到懷裡親吻,可是她並沒有抗拒他的強吻,反而踮起腳尖迎接他,雙手同時環抱住他的頸子。她張開雙唇貼住他的唇輕輕移動著,令洛伊驚訝的是她竟然在安撫他。這時他再也按捺不住了,雙手移到她背部不住上下愛撫,然後移到她頸後把她的頭托向前,使她的唇更貼近他飢渴的雙唇。
  
  在激情迅速升高的同時,洛伊的愧疚感也開始滋生。他懷疑自己每件事都錯了。他好不容易才與她的雙唇分開,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等自己的呼吸漸漸緩和下來,然後把她朝後推開一點,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望著她的眼睛,「看著我,珍妮。」他溫柔地說。
  
  她抬起眼睛,眸子裡流露的是真情與信任。結果他的問題變成了敘述,因為他已經知道了答案。「你不知道你父親的陰謀。是不是?」
  
  「沒有陰謀。」她乾脆地說。
  
  洛伊頭往後仰,閉上眼睛,卻仍掩不住昭彰的事實:他強迫她遭受自己家人的疏離,又把她半夜從床上拉起來,逼迫她嫁給他,再把她連拖帶拉地帶到英格蘭來,然後又自認寬大地要「寬吮她,「既往不咎」。
  
  他現在面臨了兩個選擇,一個是粉碎她對她父親的幻象,一個是讓她繼續以為他是一個野蠻的瘋子。洛伊選擇了前者。
  
  他現在沒有心思顧慮到什麼俠義精神——不能為了這個而犧牲他的婚姻。
  
  他撫著她的秀髮,低頭望向她那雙滿懷信任的眼眸,心中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對她總是無法保持理性。「珍妮,」他靜靜地說。「我並不是你所以為的那麼一個怪物,而且確實是有一個陰謀。請你至少聽聽解釋!」
  
  她點點頭,但是卻露出一副認為他純粹想像力太豐富的微笑。
  
  「當我動身往梅家堡的時候,一心以為你父親或是你們某一個家族會企圖違反和平協定,要趁我在蘇格蘭的時候不顧保證而把我殺掉。於是我先派了一些人安置在往梅家堡的路上,對任何人都盤問之後才放行。」
  
  「結果沒有人違約。」珍妮滿懷自信地說。
  
  「沒有,」洛伊承認道。「但是我們發現有一個車隊急著要趕到梅家堡,裡頭包括一個修道院院長和十二名護衛。我的手下並不如你所想地專門攻擊聖職人員,他們只是假裝要護送他們到梅家堡藉機詢問內情。結果那位院長很樂意地告訴我的人說她是要去接你的。」
  
  珍妮的秀眉蹙在一塊,一臉不解的樣子。洛伊幾乎要後悔自己必須說出實情了。「繼續說下去。」珍妮說道。
  
  「院長那一行人因為北方下雨而耽擱了行程——所以你父親才會編造出一個荒謬的借口,說班修士臨時生病不能主持婚禮。根據那個院長的說法,有一位珍妮小姐因為被迫結婚,所以想遁入空門,但是那個丈夫想從中阻撓,因此她來這裡是為了幫助珍妮的父親把珍妮弄到修道院去——偷偷脫離那無神論丈夫的掌握。」
  
  「你父親此舉是一項非常完美的報復:因為我們已經行過房了,所以我無法使婚姻宣佈無效或離婚。而我既沒有辦法再婚,也沒有辦法有子嗣——柯萊莫和我的所有產業在我死後就得歸還國王。」
  
  「我——我不相信你,」珍妮說完,又補充道:「我相信你相信這件事,可是事實上我父親不可能不給我選擇機會就讓我一輩子待在修道院裡。」
  
  「但他正是如此打算。」
  
  她猛搖著頭,洛伊突然發覺她是無法忍受這事實。「我父親……愛我,他不會那麼做的,即使為了報復你也不會那樣。」
  
  洛伊覺得自己像個野蠻人,竟然試圖破壞她父親在她心中的形象。「你說得對,我——那是誤會。」
  
  她點點頭。「一個誤會。」她對他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這個微笑與以往都不同,裡面充滿信任、讚許,以及一些他所不知的意味。
  
  珍妮轉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星光照耀下的夜色。城牆牒口上點著火炬,襯托出巡城守衛的身影。然而她的心思並不在星星或守衛身上,也不在她父親身上,而是在站在她身後那個高大的黑髮男人身上。他原來想娶她,這件事實使她心底產生一種強烈的感情。與這種感情相形之下,什麼愛國主義和復仇心理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她伸出手指在玻璃上順著他的輪廓畫著,想起了她在梅家堡無數個夜裡,因為思念他、渴望他而覺得空虛無法成眠。
  
  她聽見他在身後朝她走近,知道他們之間將發生什麼事情,就如她知道自己愛他一般地肯定。上帝原諒她,她愛上了她家的敵人。她在哈定堡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了,但那時候她比較堅強——也比較害怕。害怕自己會愛上一個只想玩弄她的男人。但她肯定自己愛他,也知道他愛她。這解釋清楚了所有的事情——他的憤怒、他的笑、他的耐心……他在庭院中講的那一席話。
  
  他由她身後緩緩伸臂環抱住她,把她拉到他的懷裡貼著他身體。他們的目光在窗玻璃上交會,珍妮望著他的眸子,提出一個要求請他允諾。這個允諾將會使她對他的愛及獻身成為無罪。她激動地輕聲問道:「你願不願意發誓絕對不對我的家人動手?」
  
  他低語著:「願意。」
  
  一陣溫柔的感覺湧遍她全身,她閉起眼睛軟軟地靠在他的懷裡。他低頭用嘴唇輕撫她的額旁,沿著她的臉頰吻到她耳後,他的手同時緩緩滑到她胸前。
  
  珍妮此時已被慾望所淹沒,溫馴地任他把她身子轉過來,吻上她的唇;當他把她的衣服褪下時,她絲毫不覺得羞恥或愧疚。
  
  當她的唇離開他時,他失望呻吟出來,以為自己脫韁的激情把她嚇著了——但是等他睜開眼睛,見到她臉上竟是迷醉無比的神情。他只覺得一股甜蜜湧上心頭,靜靜地看著珍妮捧住他的臉,用指尖撫摩他的眼睛和顴骨。然後她湊上前,熱情地親吻他。接著她把他推到枕間,親吻著他的眼睛、鼻子、耳朵。當她吻到他胸部時,洛伊再也按捺不住了。「珍妮,」他低喚著,再度吻上她的唇,把她壓在身下。「珍妮。」他不停地喚著她的名字,而她也在激情中喊了出來:「我愛你!」
  
  他仰躺著,而他的妻子緊緊貼在他身側。他靜靜等著自己的心跳與呼吸平穩下來。
  
  在他多年的縱慾生涯裡,從沒有一次像今晚一樣帶來無盡的狂喜。
  
  珍妮抬起頭望著他,他在她眼中看到與自己同樣的驚喜與困惑。「你在想什麼?」
  
  他微笑著問。
  
  她也回笑,一面用指尖撫摩著他的胸膛。
  
  她想到的是兩個問題。雖然她渴望聽到他說他愛她,但她只把第二個念頭說出來。
  
  「我在想,」她輕語道:「如果上次……在哈定堡……像今天這樣,我想我不會跟威廉離開。」
  
  「如果上次和今天一樣,」洛伊笑著說。「我就會去把你追回來了。」
  
  珍妮的指尖移到他的腹部。「你為什麼沒有追?」
  
  「那時候我被逮捕了,」他抓住她的手。「因為我拒絕把你交給桂佛利。」他們又緊緊擁吻在一起。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54:10

  第16章
  
  「我們要去哪裡呢?」珍妮問道。在吃過晚飯後,洛伊提議出來散步,而她自然立刻同意。
  
  「上去那裡看風景。」洛伊說道,指著通往城牆上的樓梯。
  
  他們登上有士兵巡邏的城牆,珍妮遠眺月光下的河谷,感覺輕風吹拂她的髮絲。「這裡真美,」她轉向洛伊柔聲說道。
  
  「我無法想像你如何能設法攻佔這座城堡,這些城牆是如此高聳,石壁又是如此堅固。你怎麼能攻破這些防禦呢?」
  
  「我沒有攻破它們。我從下面挖地道,然後在地道中放火。」
  
  珍妮震驚地張大嘴巴,然後想起一件事。「我聽說你在格尼凱利堡時就是這麼做,這聽起來似乎極端危險。」
  
  「確實危險。」
  
  「那你為什麼還要做?」
  
  洛伊拂開她頰邊的一綹髮絲。「因為我不能飛,」他輕聲回答。「那是唯一的方式。」
  
  「那其他人不是也可以用相同的方式進來這裡嗎?」她若有所思地問道。
  
  「他們可以試試看,」他含笑說道。「但我已經重建過這座城堡,現在連我自己都不可能攻破這裡了。」他伸臂環住她的纖腰,把她拉近他身邊,然後低頭親吻她。
  
  在他終於放開她時,她喘息地偎在他的懷裡。「你是一個非常精明的男人。」她揶揄地說道。
  
  「只要是我的,我都打算保有到底。」他含笑回答。
  
  他的話提醒她憶起那些她無法保有的事物——那些原本應屬於他們的孩子的事物。
  
  「怎麼回事?」洛伊立刻注意到她轉為嚴肅的神情。
  
  珍妮聳聳肩,輕聲說道:「我只是想到你當然想要孩子,而且——」洛伊托起她的臉龐面對他。「我要你的孩子。」
  
  她等待著,祈禱他會說「我愛你」。而在他終究沒有說時,她設法告訴自己他剛才所說的話幾乎和「我愛你」一樣好了。
  
  「我本來有許多東西——珠寶和其他東西,」她說道。「都是我母親給我,應該傳給我們的孩子的。但現在我懷疑我父親會把它們交給我。你應該知道,我本來並不是這麼窮的。」
  
  她轉身凝視河谷。「我一無所有,甚至比佃農的女兒還窮,連一隻羊都沒有。」
  
  「你確實沒有羊,」他淡淡地同意。「你只擁有一座全英格蘭最美的小莊園,那座莊園叫大橡園,因為它的大門有一排屏障的巨大橡樹。」他看到她驚訝的神情時,忍不住微微一笑。「那是亨利送給你的結婚禮物。」
  
  「噢……他……他真好。」珍妮說道,發現她很難坦然地說出英格蘭國王的名字。
  
  洛伊嘲諷地瞥她一眼。「他從我手中奪走,再送給你的。」
  
  「噢,為什麼?」珍妮困惑地問道。但洛伊沒有聽到她的話,他突然凝視著河谷,全身繃緊。
  
  「有什麼不對嗎?」珍妮問道,擔心地瞥視他的方向,但無法看到任何不尋常的事物。
  
  「我認為,」他冷冷地回答。「這個愉快的夜晚即將結束,因為我們馬上會有客人。」六點小小的光芒在遠方出現,然後加倍,再加倍。「至少有一百個騎士,可能還不止。」
  
  「他們是敵人嗎?」珍妮慌亂地問道。
  
  高菲和萊尼衝上階梯,手中握著長劍,珍妮的全身開始發抖。兵戎相見,又要流血了!
  
  洛伊轉身命令那些士兵,然後再轉回來面對珍妮,她怔怔地凝視著那些搖曳的光芒,並用拳頭按住嘴巴。「珍妮。」他柔聲喚道,她驚恐的視線告訴他,他必須讓她盡快遠離這種殘酷的戰爭畫面。
  
  上百根火炬點燃城堡中的庭院,洛伊挽著珍妮的手臂,領她下樓進入他的臥室,關上房門後轉身面對她。「你不是應該出去外面——和你的手下在一起嗎?」她苦惱地問道。
  
  「我的手下都身經百戰,知道該怎麼做。」他伸手按住她僵硬的雙肩。「珍妮,聽我說。我很快就會知道對方的人數,但我相信他們並非為了作戰而來,除非你父親比我想像中還愚蠢。我認為這只是一個來自梅家堡的團體,因為我把你偷走,你父親必然處於一種尷尬的局面,所以需要來柯萊莫為他自己挽回一點面子。」
  
  「如果他們不是前來打仗,」她狂亂地叫道。「那你打算怎麼做呢?」
  
  「我打算邀請他們進來。」他平靜地說道。
  
  她的手指戳進他的上臂。「請你——不要傷害他們——」「珍妮——」他僵硬地說道,但她伸出臂抱住他,把她的身子壓向他。
  
  「不要傷害他們——」她歇斯底里地叫道。「你答應過我!我會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只求你不要傷害他們。」
  
  洛伊憤怒地推開她。「珍妮,今晚唯一會受到傷害的將是我的自尊,我必須允許你的父親登堂入室。」
  
  「你以前根本沒考慮過他的自尊,」珍妮辯道。「在你帶我離開梅家堡時,有沒有想過他會有什麼感覺呢?」
  
  「好吧!我答應你。但你必須待在這裡,直到我派人來找你。」他說道,很快給她一個吻,並轉身走向門口。
  
  咆哮的聲音自大廳傳來,珍妮在臥室中踱來踱去、等待並祈禱。那是她父親的聲音,還有她哥哥的,加上海斯定和杜格爾。洛伊的聲音充滿權威地響起,然後是一片沉默……怪異而不祥的沉默。
  
  她知道她無法再待在這裡,但又知道她也不能去大廳,洛伊已經答應過她不會傷害她的家人,並要求她待在這裡,而她似乎不應該違抗他的命令。她猶豫許久,終於決定不離開臥室,只將房門打開一小縫,以便聽清楚他們之間的談話……「葛修士已經為他們舉行過婚禮,」海斯定說道。「你不能把令千金從她丈夫身邊帶走。」
  
  「你這只英國豬玀!」她父親的怒吼傳來。「我女兒選擇修道院,她請求我送她去那裡。她有權利決定她是否選擇終生服侍上帝,即使國王也不能剝奪她的權利。帶她來這裡,」他大叫。「她會告訴你們那是她自己的抉擇!」
  
  他的話像利刃般刺進珍妮的心,他顯然真的打算把她終生關在修道院中,為了報復他的敵人,他甚至願意犧牲她一生的幸福。
  
  「帶她下來這裡!她會告訴你們我說的是事實!」她的父親聲如巨雷。「我要求帶她下來這裡!這個野蠻人反對是因為他知道他的妻子厭惡他,而且她將證實我所說的一切。」
  
  洛伊低沉的聲音充滿鎮定和信心。「珍妮已經告訴我真相,她從來不想參與你的陰謀。如果你對她有絲毫情感,就不會強迫她下來這裡揭穿你的謊言。」
  
  「你說謊!」梅爵士怒吼。「珍妮會為我證實!」
  
  「我不喜歡讓尊夫人為難,」海斯定說道。「但我和杜爵士都認為,在目前的情況下,由尊夫人出面說明她的意願是唯一的解決方式……」珍妮關上房門,沉重地靠向它,感覺她好像即將被撕為碎片。
  
  在她走進大廳時,裡面瀰漫著劍拔弩張的氣氛。她父親站在壁爐旁,她的哥哥則與洛伊對峙,她走進去時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她。
  
  「夫人——」海斯定開始,但她的父親不耐煩地插進來。
  
  「我親愛的孩子,」他說道。「告訴這些白癡那是你自己的抉擇,你寧可躲在修誼院中,也不願意和這個……這個雜種共度一生。告訴他們你如何請求我送你去修道院,告訴他們你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珍妮叫道,無法忍受他臉上偽裝的愛和誠實。「什麼都不知道!」
  
  珍妮看到洛伊開始走上前,看到他銀灰眸中平靜的保證,但她的父親並不準備就此放過她。
  
  「你是什麼意思,你對這件事一無所知?那天晚上我告訴你你必須嫁給這個禽獸時,你請求我讓你返回貝爾寇克修道院。」
  
  珍妮的臉色刷白。
  
  「我——我確實說過那些話。」她結巴地說道,飛快地望向洛伊,注視他的臉龐上一層冰冷的憤怒。
  
  「這就對了!這可以證實我的話。」
  
  珍妮感覺海爵士挽住她的手臂,但她掙脫他。「不,請聽我說。」她叫道,慌亂地凝視著洛伊閃閃發亮的眼眸。「我確實對我父親說過那些話,但他根本不肯照我的話做。」她對洛伊說道,然後轉向她父親。「我從來不曾同意你的計劃,我從來不曾同意先嫁給他,再逃進修道院中。告訴他,」她叫道。「告訴他我從來不曾同意。」
  
  「珍妮,」她父親說道,眼中帶著苦澀和鄙夷。「在你請求我讓你回貝爾寇克時,你已經同意。我只是為你挑選一家更安全也更遙遠的修道院。」
  
  珍妮望著洛伊花崗岩般的臉龐,感覺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慌。
  
  老天爺!她怎麼會讓自己處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中呢?她轉過身子緩緩走向門口,感覺好像在做一場噩夢。
  
  「混帳!你殺了他!我要宰掉——」她父親的咆哮傳來,令她的血液凍結,她轉過身子,看到他們都拔出長劍,然後她的視線落在地板上。
  
  威廉躺在血泊中,他的胸膛插著一把匕首。「威廉!」她尖叫地跑向他。「威廉,噢,求求你——」她撲在他身邊,哭泣地叫道。「威廉,求求你,不要死,威廉——」她目光集中在那把匕首上,上面鏤刻著一匹狼。
  
  「抓住那個混帳!」她的父親在她身後大叫。
  
  「令郎的匕首在地板上,他必然也動手了。」海爵士大叫。「你沒有權利逮捕柯萊莫,立刻放開他。」
  
  洛伊走過來站在她身邊。「珍妮——」他僵硬地開始,但她倏地轉向他,並瘋狂地抓起威廉的匕首。
  
  「你殺死他!」她的眼中盈滿痛苦和憤怒。
  
  她撲向他,但他輕鬆地抓住她的手腕,奪走她手中的匕首,她用拳頭捶打他的胸膛。「你殺死我哥哥!你這個惡魔!」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你這個惡魔!」
  
  「聽我說!」洛伊厲聲命令。「是他先攻擊我。」
  
  「你說謊!」她怒吼。「你殺死他,因為你相信我參與我父親的陰謀,所以要報復我們!我看到你臉上的神情!你要報仇,所以殺死第一個擋住你路的人!」
  
  「是他先拔出匕首。」他咬牙說道,但反而更激怒珍妮。
  
  「我也用匕首攻擊你啊!」她憤怒地叫道。「但你輕鬆地奪走它,好像那只是小孩子的玩具!威廉沒有你一半的魁梧,但你不曾奪走他的匕首,反而殺死他!」
  
  「珍妮——」
  
  「你是禽獸!」她的話像利刃般刺中他,他放開她,任她跑向她的臥室並摔上房門。
  
  洛伊頹喪地走到壁爐旁,凝視著火焰。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他只記得從眼角看到寒芒一閃,然後就本能地採取行動。如果他有時間思考,如果威廉不是距離他如此之近,他就不會殺死威廉,但慘劇終究是發生了。
  
  他閉上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揉揉鼻樑,但殘酷的事實仍然浮現在他眼前:威廉根本無法和他抗衡,他拔出匕首可能只是為了預防他攻擊他。這項懷疑帶來無法忍受的罪惡感。十三年來他一直憑借本能判斷身邊的男人和他們可能帶來的危險,今晚他有可能判斷錯誤嗎?他原來認定威廉是無害的。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珍妮對他築起一道他有生以來第一道怎麼也無法攻破的冰冷的牆。前天晚上他曾經去找她,試著想藉著溫柔的做愛喚起她的感情。但她只是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臉望著別處。洛伊心痛地望著她,覺得自己真像她所稱的野獸一般。
  
  他想和她談感情的事,可是她根本不願意和他談,只是傲然地走回她自己的房間,砰然把門關上。
  
  現在,他坐在她旁邊與眾人共進晚餐。他望望她,發覺自己想不出有什麼話好講的,而他也不需要講什麼,因為他的騎士也都已感覺到他們之間的冷戰。
  
  飯後他們坐在壁爐前,幾位騎士試圖緩和氣氛,以佳文和安娜的事來當笑談。
  
  一會兒之後,珍妮站起身。「我想我要去休息了。」
  
  洛伊決定現在就宣佈一個消息。「珍妮,」他也有禮貌地說。「一年一度的大會要在這裡舉行了,而且今年會很盛大。亨利和詹姆士已決定,要邀請蘇格蘭人來參加。」
  
  珍妮淡然地看著他。洛伊繼續說:「今天亨利派使者來說,今年的比賽有點改變,要我也參加。」這時珍妮才明白他的語意,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後轉身走開。
  
  洛伊望著她的背影,一股受挫感升起。他起身跟上去,在她打開房門的時候趕上了她。他為她打開門,跟著她進去再把房門帶上。當著他騎士的面,她只是保侍沉默,但現在私底下裡,她卻以一種挖苦的口吻說:「我想,蘇格蘭南部的騎士也會來參加這項小競技表演吧?」
  
  「不錯。」他冷冷地說。
  
  「所以,你才要參加?」
  
  「我是奉命參加的!」
  
  她臉上的怒氣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蒼白。她聳聳肩。「我還有一個弟弟——我並不像愛威廉那麼愛他,不過想想他起碼可以在被你殺死之前先讓你運動一下,他的體型和你比較接近。」她的眼中現出淚光。「此外還有我的父親——他的年紀比較大,但是動作和任何騎士一樣敏捷,他若死了應該會使你覺得有趣一點。」她斷斷續續地說著。「我希望你不會殺死我妹妹,我只剩下她了。」
  
  洛伊明知她不希望他碰她,但仍然忍不住一把把她摟在懷裡。她的身子僵直,但是並沒有掙扎。他捧著她的頭,把她的臉緊緊壓在胸前,她的頭髮在他的手中有如絲緞。
  
  「珍妮,請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忍著。看在老天的份上,請你哭出來吧!對我尖叫吧!可是不要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兇手一樣。」
  
  然後他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愛她,也知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那是在林間的一處空地上,天使一般的她用發亮的藍眼睛望著他,輕輕告訴他說:他們所說的關於你的事情,說你做的那些事——那都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現在她卻相信了,而且有很好的理由。而這個事實對洛伊所造成的傷口比任何傷口都嚴重。
  
  「如果你哭出來,」他輕輕撫著她的頭髮低語道。「就會覺得好過一點。」但是他立刻知道自己錯了,因為她已經歷太多的事,淚水忍了那麼久,他懷疑她是否還能夠哭出來。她提到她朋友貝姬死時沒有哭,甚至威廉死的時候也沒有哭。一個十四歲時就有勇氣向哥哥挑戰的女孩是不會為她所恨的丈夫而哭的。「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可是我會守信的。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的家人,也不會傷害你的任何一個族人,我發誓。」
  
  「請放開我。」她哽咽地說。
  
  他沒有辦法,只好摟得更緊了。「珍妮。」他低語著。
  
  珍妮希望自己死掉,因為即使是現在,她也愛聽他喚她的名字。
  
  「不要再那樣叫我。」她啞著聲音說。
  
  洛伊痛苦地深吸一口氣。「如果我說我愛你會不會有幫助呢?」
  
  她掙開他的懷抱,但是臉上沒有怒容。「你是想幫助誰呢?」
  
  洛伊的手垂了下來。「你說得對。」他同意她的說法。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54:26

  第17章
  
  「你想外面那邊大概有多少人啊,夫人?」站在珍妮旁邊的葛絲問道。她忙了一個星期,所以珍妮要她出來透透氣。
  
  她們站在城牆上望著那副壯觀的場面。這全是因為亨利國王命令「黑狼」參加所謂的「地方競技賽」的結果。
  
  來自英格蘭、蘇格蘭,法國和威爾斯的貴族騎士成千上百地來到這裡,整個山谷中到處可見色彩鮮艷的帳篷豎立著,彷彿萬國旗一般。
  
  珍妮疲倦地答道:「大概有六、七千吧!說不定還會更多。」
  
  珍妮知道他們為什麼來這裡。他們希望與傳奇性的「黑狼」較技。
  
  「看,那邊又有一隊來了。」珍妮朝東邊點著頭,只見一支有騎馬的也有用走的隊伍朝山這邊行了過來。這一個星期以來不斷有隊伍湧入,珍妮對他們的光臨程序已經非常熟稔了。首先是一小支先遣部隊,其中包括一個號手。這支先遣部隊先到柯萊莫宣告他們的主人已經到了附近——但是現在宣告與否已經沒什麼不同了,因為柯萊莫每一個大大小小的房間都已經擠滿了人,連僕役都被趕到堡外去住了。
  
  吹號手和先遣部隊抵達之後,大隊人馬就會接著到來,其中包括主人和夫人,騎在披著華麗飾毯的馬上。跟在最後的是僕役和裝載帳篷用品的車隊。
  
  這種景象珍妮最近幾天已經看多了。這些貴族不遠千里而來,為的就是看看當代最盛大的一場比賽。
  
  「我們從來沒看過這種場面——沒有人看過。」葛絲說道。
  
  「村民有沒有照我所說的做?」
  
  「有的,夫人,而且我們會永遠感謝你。我們在這個星期裡賺的錢比一輩子賺的都多,同時再也沒有人像從前一樣欺騙我們。」
  
  珍妮微笑著撩起頸後的頭髮,讓十月末的微風輕拂頸間。
  
  當頭幾支隊伍抵達的時候,他們掛起帳篷,把民家養的牲畜拿來私用,只丟幾個硬幣給可憐的村民就算了事。
  
  珍妮發現這種情形以後,就讓村民在每一戶民家和他們養的牲畜上佩掛著一個狼頭的標誌——這些標誌都是珍妮向各騎士,守衛和其他各種管道借用過來的。有這標誌的東西就表示是「黑狼」所有或是受到他的保護。她在把標誌發給佃農和村民的時候說:「我丈夫絕對不容他的人民被任何人欺負。」她微笑地說道。「你們可以隨意賣東西,不過要是換成我的話,若有那麼多人想買我的東西,我一定要特別小心,絕對要把它賣給出價最高的人,而不是賣給第一個要買卻一毛錢也不肯出的人。」
  
  珍妮對葛絲說:「等這件事結束以後,我會看看哪裡可以弄到我對村民所提過的新織布機。如果他們把這個星期所賺的錢投資在那種新織布機上,就可以靠它賺更多的錢。」珍妮又說:「再想想看,既然這種比賽是一年一度的事情,你們都應該有計劃地增加牲畜和其他東西,準備明年再賣。你們從中可以獲得不少利益,我會和公爵及土地管理員商討這件事,然後如果你們希望的話,我可以幫你們擬訂計劃。」
  
  葛絲含著淚光看著珍妮。「你是大人親自送給我們的禮物,夫人。我們都是這麼想,而且也很後悔當初你來的時候那樣對待你。每個人都知道我是你的貼身僕人,所以他們每天都問我,想確定你是不是知道我們對你有多麼感激。」
  
  「謝謝你。」珍妮說。然後她狡猾地笑笑,又說:「我應該告訴你,我這些利用比賽和織布機之類的念頭都是蘇格蘭式的——你知道,我們蘇格蘭人都是非常節省的。」
  
  「你現在是英格蘭人了,請你原諒我這麼說。你嫁給了我們老爺,因而也成為我們的一分子。」
  
  「我是蘇格蘭人,」珍妮平靜地說。「什麼也不能改變這一點,而且我也不想改變。」
  
  「不錯,可是明夭在比賽的時候,」葛絲急切地說。「我們——所有在柯萊莫的人和村民——都希望你會坐在我們這一邊。」
  
  珍妮曾經答應讓堡裡所有的佃農和僕役在明天最重要的這一天去看比賽,要不然後天也可以。堡內所有的人都為之興奮不已。
  
  這時侍衛來到,準備護送她離開,珍妮因而避開了葛絲這個問題,她曾經告訴洛伊說,她想去看看梅家人設在山谷兩邊的帳篷區,他同意了——因為他別無選擇,珍妮知道,但條件是必須由他的手下護送過去。她來到庭院中,見到了洛伊所指派的護送隊伍:他的十五位貼身侍衛,包括裡克、泰凡、高菲、尤斯和萊尼在內,個個都是全副武裝地騎在馬上。
  
  那些帳篷近看起來比遠看顏色更鮮明。只要有一小塊空地,就會看到有人在練習,同時每一個帳篷前面都有一位武士站著。到處五顏六色的旗幟和徽志,有些帳篷幾乎都被旗幟與徽志蓋滿了,令珍妮忍不住暗笑他們這種炫耀的作風。
  
  有一些比較大的帳篷裡,珍妮可以由掀起篷簾間看到掛著的豪華壁毯、鋪著雪白的亞麻布的大桌子,騎士和家人圍坐在桌前,用華麗的器皿進餐,有些人坐在絲質軟墊上,有的椅子甚至就跟柯萊莫大廳裡的椅子一樣豪華。
  
  一路上不斷有人和洛伊的騎士打招呼。雖然他們並沒有停下來,但是也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西坡。即使在這種時候,蘇格蘭人也不願跟英格蘭人混在一起,遠遠地佔據了北邊的小山頭,而法蘭西人則據在西邊的高地上。珍妮的家人是最後到的,所以帳篷在北坡的最後面,地勢比其他人都高。
  
  珍妮心想說不定這是她父親故意挑的,因為這樣就使他與高高聳立的柯萊莫堡居於同等高度。
  
  她看著這許多「敵對的營區」,目前暫時處於和平共存的狀態。幾百年累積下來的深仇大恨被擱置一邊,大家謹守著古老的傳統,在比賽時騎士都獲保證可以安全地通行與居住在這裡。泰凡彷彿看出了她的思想,在一旁說道:「大概是我們這三個國家的人第一次同時出現而相安無事。」
  
  「我也是這麼想。」珍妮承認道,心裡對他的話深感訝異。
  
  雖然泰凡對她一直都很有禮貌,但珍妮可以感覺到,自從她與他哥哥疏遠之後,他對她似乎越來越不滿,她想:他一定認為她不可理喻。也許——如果他不是長得那麼像洛伊,使她每次一看到他就痛苦地想起洛伊——她說不定也會努力和他建立如她與高菲、尤斯、萊尼一般親密的友誼關係。他們三個人小心地介於洛伊與她的鴻溝之間,但由他們的行止可以看出,起碼他們能夠諒解她在這次衝突中的立常同時他們似乎也認為,洛伊與她之間的事是一件悲劇,但是並非不可彌補。珍妮沒有想到泰凡與洛伊是親兄弟,洛伊對她疏離的感受以及對自己舉動之悔意有多深,泰凡一定會感同身受。
  
  泰凡今天對她突然如此熱忱的原因並非不可理解:她父親昨天派人傳話給她說他們到了,而莉娜也順便捎了一個訊給她——珍妮把它交給了泰凡。
  
  珍妮曾派人回話給她父親,說她今天會來看他,她想對他解釋,並且為她對他要把她送到修道院去的激烈反應表示歉意。最重要的是,她希望他能原諒她在威廉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是她要洛伊請威廉留下來的,而且是因為她抖出關於修道院的事,才使威廉心煩並且激怒了洛伊。
  
  她並不期待她父親或其他家人會原諒她,但她需要盡量解釋。事實上,她原以為他們會待她像一個被放逐的人一樣,但是當她來到梅家的帳篷前時,立刻發現情形並不如此。泰凡還來不及扶她下馬,梅爵士就已經出現在門口,並且過來扶她下馬,其他的家人也跟著出來。突然之間,珍妮置身於眾人的擁抱之中,卡加裡和傅賀利也拍著她的手,就連馬康也用手臂摟著她的肩。
  
  莉娜好不容易擠到她身邊來。「珍妮,我好想你。」她熱情地與珍妮抱住一起。
  
  「我也很想你。」珍妮說著,因為受到這麼善意的接待而聲音哽咽。
  
  「到裡面去吧,親愛的。」她父親說道。而且更令珍妮驚訝的是,她父親竟然向她道歉,說他當初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寧願去修道院也不願意和丈夫住在一起。這種情形原應該使她覺得好過一點,但相反的,她卻更加感到愧疚。
  
  「這是威廉的,」她父親說著,交給她一柄威廉的匕首。
  
  「我知道他最愛你,珍妮。他一定希望你帶著它,而且他也希望你明天在比賽時也能夠帶著它以紀念他。」
  
  「好的——」珍妮說道,淚水使她的視線模糊了。「我會的。」
  
  然後他告訴她,他們是如何必須把他葬在未受祝福的普通墓地上,並且告訴她他們是如何為未達盛年即被殺死的梅家未來主人祈禱。等他說完之後,珍妮覺得威廉好像又在她跟前死了一遍——那幕情景在她腦海中歷歷如繪。
  
  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她父親指著擺在帳篷角落的一個大箱子說:「那裡頭是你媽媽的東西,親愛的。」他們看著貝姬的父親與馬康把箱子抬出去,「我知道你一定希望保有它們,尤其是你必須和那個殺死你兄弟的兇手住在一起,它們對你會是一種安慰,而且提醒你你永遠是洛克伯恩的女伯爵。我自作主張把你的洛克伯恩旗幟在明天比賽時掛在我們的帳篷旁邊。我想你會希望它飄揚在你的上方,一面看我們對抗殺死你心愛的威廉的兇手。」
  
  珍妮既痛苦又愧疚,愣愣地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當他們走出帳篷時,發現其他剛才沒見到的人也都出來見她了,彷彿梅家堡周圍整個村子的人都來了。「我們都很想你,姑娘。」老軍械匠對她說道。
  
  「我們明天會使你引以為傲,」一個向來不喜歡她的遠房表親也說。「就像你表現得像一個真正的蘇格蘭人而使我們驕傲一樣。」
  
  她父親用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宣佈:「詹姆士國王吩咐我向你致意,並且提醒你絕對不要忘記你家鄉的原野和山脈。」
  
  「忘記?」珍妮哽咽地低聲說。「我怎麼可能忘記?」
  
  她的父親溫柔地把她抱在懷裡許久,這是他前所未有過的態度,使得珍妮幾乎忍不住想留下來不回柯萊莫了。他送她走到馬前的時候又說:「我相信你的愛琳姑媽一定把你們每個人照顧得好好的吧?」
  
  「照顧我們?」珍妮茫然地問。
  
  「呃……」他連忙曖昧地更正道。「她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還常常調製她那些藥草配方,照顧你的身體健康?」
  
  珍妮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模模糊糊地想起愛琳姑媽常常跑到林間去摘一些藥草。她正要上馬的時候,瞥到莉娜哀求的眼神,於是想到昨天晚上莉娜托人傳給她的話。她轉身對父親說:「父親,可不可以——讓莉娜和我一起回去,陪我在柯萊莫過一個晚上?明天我們會一起去看比賽。」
  
  她父親的臉繃緊了一會兒,然後唇間露出一絲微笑,點點頭說道:「你能保證她的安全?」
  
  珍妮點點頭。
  
  莉娜和珍妮離開好幾分鐘以後,梅伯爵和馬康還待在帳篷外望著她們。
  
  「你認為有用嗎?」馬康不屑地望著珍妮的背影,冷冷地說。
  
  梅爵士點點頭,平淡地說:「我們已提醒了她她的責任,而那會超越過她對那個屠夫的慾念。她會坐在我們的帳篷裡,當著她丈夫和他的人民面前為我們加油。」
  
  馬康絲毫不掩飾他對這個異母姊姊的厭惡感。「可是當我們把他殺死的時候,她還會為我們加油嗎?我很懷疑這一點。那天晚上我們去柯萊莫的時候,她就要求他原諒她曾經請你把她送到修道院去。」
  
  梅爵士倏地轉過身來,目如寒冰。「她體內流的是我的血。她愛我,會屈順於我的意志之下——她已經如此了,只是她還不自覺而已。」
  
  庭院中閃爍著火炬,站滿高興的家僕和賓客。他們在觀看洛伊把高菲的侍從封為騎士。為了要讓六百名賓客和三百名家丁觀禮,他們決定將原該在教堂裡舉行的這項儀式改在庭院舉行。
  
  珍妮靜靜地站在前面觀看,這場面使她暫時忘記了悲傷,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高菲的侍從名叫巴弟,是一個健壯的年輕人。他跪在洛伊的前面,披著象徵性的白色長罩袍、紅色的斗篷和黑外套。他已經禁食二十四小時,在教堂裡沉思默禱了一個晚上。日出的時候,他還必須對葛修士告解並參加彌撒。
  
  應邀參加這項「裝甲」儀式的幾位騎士與貴婦依序走上前,每人手裡拿著他新甲冑的一部分放在他身側。等最後一部分甲冑放好之後,洛伊朝珍妮望過去。她的手裡拿著兩根金馬刺,那是騎士身份的象徵。除了騎士之外,其他人若使用它都是非法的。
  
  珍妮撩起她的綠絲絨長裙走上前,把金馬刺放在巴弟身側的草地上。她這麼做的時候,瞥見旁邊洛伊靴子上的金馬刺,突然想到不知洛伊在波斯華滋受封為騎士的時候,場面是不是也這麼盛大。
  
  面露微笑的高菲走上前,手裡捧著最後一樣也是最重要的東西:一把劍。劍被放在巴弟旁邊之後,洛伊俯身向前,低聲問他三個問題。因為聲音太低,珍妮聽不見他們在講什麼,不過巴弟的回答顯然很令洛伊滿意。洛伊點點頭,舉起手揮劃出一個弧狀,一掌打在巴弟的肩上。
  
  葛修士隨即宣佈教堂對這位新騎士的祝詞,四周響起大家的歡賀之聲。巴弟站起身,他的馬被牽了上來。然後他依據傳統不用馬鐙,跑著跳上馬背,騎著它繞場一周,同時拋錢幣給在場的佃農。
  
  麥凱琳夫人朝珍妮走過來。她是一個漂亮的黑髮女子,年紀比珍妮稍稍大一點。她一面看著新騎士繞場,一面露出微笑。這一個星期以來,珍妮很驚異地發現自己對幾個英格蘭人頗有好感——而更驚異的是他們竟然也接納她。
  
  與在梅家堡的婚禮比起來,他們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大,使珍妮一直心存懷疑。但只有凱琳是個例外,因為她非常坦誠而友善,珍妮從第一天就開始喜歡她,而且很信任她。那時候她曾經笑著對珍妮說:「佃農謠傳說你是介於天使與聖人之間的人。我們聽說你在兩天前曾經處罰自己的管家,因為他責打一個佃農,而且又仁慈地寬恕一個是絕佳投手的壞小孩。」
  
  她們的友誼自此開始。凱琳常常伴在珍妮身側,幫助她處理事情,指點僕人。
  
  此刻,她又開玩笑地對珍妮說:「你知不知道你丈夫現在看你的表情,就連我那不解風情的丈夫都會形容為『溫柔』。」
  
  珍妮朝她所說的方向望過去,只見洛伊正被一群賓客包圍著,麥爵士也是其中之一,但洛伊似乎非常專心地和他們在談話。
  
  「剛才你轉頭的時候他才改看別的地方的,」凱琳咯咯笑著。「不過剛才布勞頓爵士拜倒你的石榴裙下時,他的眼神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他看起來嫉妒得要死。」她愉快地說:「誰能想得到,我們這位兇猛的『黑狼』在婚後不到兩個月之間,就變得像小貓一樣乖了。」
  
  「他才不是小貓。」珍妮脫口而出,立刻感到凱琳的臉沉了下來。
  
  「我——請原諒我,珍妮。你的心情一定很糟,我們都明白,真的。」
  
  珍妮驚覺到自己對洛伊的私人感情竟然也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儘管已經失和,但一個星期以前他們曾達成協議,當著客人面前絕不會表現出來。「大家都明白?明白什麼?」珍妮小心地問道。
  
  「呃,明白明天你將多麼為難——坐在你丈夫的這一邊幫他加油,而你自己的親人在場內另一邊觀看。」
  
  「我不會那麼做的。」珍妮平靜地說。
  
  凱琳可沒那麼平靜。「珍妮,你不會要坐在另一邊——和蘇格蘭人坐在一起吧?」
  
  「我是蘇格蘭人。」珍妮說著,但是卻覺得胃部有如緊緊打了一個結。
  
  「你現在是藍家的人——即使上帝也認為一個女人應該追隨丈夫!」她熱切地抓住珍妮的肩頭說道:「你不知道如果你公然站在他對手的那一邊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珍妮,這裡是英格蘭,而你丈夫是——一個傳奇人物!你會使他成為笑柄!而原來喜歡你的人都將瞧不起你,同時也會怪你的丈夫無能管束自己的妻子。求求你,我請求你——不要這麼做!」
  
  「我——我必須去提醒我丈夫注意時間了。」珍妮找著借口說。「我們不知道今天晚上會有這麼多客人,而且還有一些屬臣要等著宣誓效忠。」
  
  站在珍妮身後的兩個佃農彷彿被人打了耳光一樣,衝到和十幾個家丁在一起的鐵匠面前。一個人難以置信地說道:「夫人明天要和蘇格蘭人坐在一起。她要對抗我們!」
  
  「你騙人,」一個年輕的男僕說道。昨天他的手被燙傷,珍妮曾經替他細心裹傷。
  
  「她絕對不會那麼做的,她是我們的人。」
  
  「爵爺,」珍泥走到洛伊旁邊,洛伊立刻中斷和麥爵士的話,轉過身來看她。「你說過……」珍妮說著,無法忘記剛才凱琳所說的話。似乎,他的眼神的確含有某種意味……「我說過什麼?」他靜靜地問。
  
  「你說通常在比賽前,每個人都要早睡。」珍妮說著,臉上又恢復自威廉死後那種有禮而漠然的態度。「如果是那樣,你最好趁早舉行宣誓效忠的儀式。」
  
  「你不舒服嗎?」他瞇起眼睛打量著她的臉。
  
  「沒有,」珍妮扯著謊。「只是累了。」
  
  宣誓效忠的儀式在大廳裡舉行,洛伊所有的家臣都聚集在一起。在那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裡,珍妮與凱琳、莉娜和泰凡等人站在一起觀禮。依照古式傳統,宣誓的人要跪在洛伊面前,把雙手放在洛伊的手上低頭宣誓。珍妮從前在梅家堡也看過這種儀式,而她一向認為這樣對屬臣而言太過自貶。
  
  凱琳也認為如此,她說道:「這樣對他們而言實在太屈辱了。」
  
  「那是刻意如此,」麥爵士說著,顯然與他妻子的觀點不同。「我從前也曾在亨利國王面前如此,這並不盡如你們所認為的那麼卑屈。」他想了一下又說道。「不過,也許當一個貴族在國王面前屈膝時,感覺起來會不太一樣。」
  
  等最後一個人宣誓完畢,珍妮立即悄悄告退,走回樓上。
  
  葛絲剛幫她穿好睡袍,洛伊就敲門走了進來。葛絲對珍妮說:「我下去看看愛琳夫人是不是需要我。」然後她便匆忙對洛伊行禮告退。
  
  珍妮發覺自己身上的這件白色亞麻睡衣幾近透明,連忙抓起一件衣服披上。以往洛伊一定會對她這種舉動嘲弄一番,但珍妮發現此刻他那張英俊的臉上卻毫無表情。
  
  「我要和你談幾件事情,」洛伊靜靜地說著。「首先,關於你給村民的那些徽志——」「如果你為這件事生氣,我不怪你。」珍妮老實地說道。「我應該先和你或艾伯特商量,尤其因為我又是用你的名義給出去的。你那時沒空,而我——我又不喜歡艾伯特。」
  
  「我一點也不生氣,珍妮。」他很有禮貌地說。「等比賽結束之後,我就會把艾伯特換掉。事實上,我來這裡是要謝謝你注意到這個問題,而且很聰明地把問題解決了。更重要的是,我要謝謝你不曾把你對我的仇恨在佃農面前表現出來。」
  
  聽到他說出「仇恨」這兩個字,珍妮心如刀割。他又說:「事實上,你做了正相反的事情。」他瞄一眼葛絲剛才關上的那個房門,嘲諷地說:「他們現在經過我身邊時再也不畫十字了,就連你的女僕也一樣。」
  
  珍妮不知道他竟然也注意到這件事。她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對。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唇邊露出一絲嘲意。「你父親、弟弟還有另外三個梅家人明天都向我下了戰書。」
  
  自從凱琳說到他的眼神之後,珍妮就無法不感覺到他的存在。
  
  「我接受了。」他說道。
  
  「自然。」她挖苦地說。
  
  「我沒有選擇,」他說。「我奉了國王的特別命令,不能拒絕你家人的挑戰。」
  
  「你會有很忙碌的一天。」她冷冷地看他一眼,大家都知道蘇格蘭和法蘭西方面都挑選了最強悍的兩名騎士,要在明天和洛伊對陣。「你總共接受了多少場比賽?」
  
  「十一常」他平靜地說。
  
  「十一常」珍妮重複著他的話。「通常是三場即可。我想你需要比一般人多三倍的場數才能使自己覺得夠勇敢、夠強壯?」
  
  他的臉變白了。「我只是接受了我無法拒絕的比賽,我已經拒絕了兩百多場其他人的挑戰。」
  
  珍妮還想說一些諷刺的話,但是她已無心說了。她望著他,覺得自己的體內有一部分在逐漸死去。洛伊轉身離去,但是他突然瞥見擺在櫃子上威廉的那把匕首。當他握住門把正要開門時,她說道:「我想了又想,認為威廉伸手拿他的匕首並不是因為他打算用它,而是因為他覺得和一個人待在大廳裡要特別留意安全,要不然就是他在擔心我的安全,顯然那時候你對我很生氣。但是他絕對不會要從背後攻擊你——絕對不會從背後的。」
  
  她看見洛伊挺起背脊,彷彿極為痛苦。他頭也不回地說:「那天晚上我也有同樣的結論。」洛伊覺得能夠把這個話題講開使他如釋重負。「我從眼角瞥見背後一把匕首掏出來,於是就憑直覺反應了。那是一種反射動作,我很抱歉,珍妮。」
  
  他所娶的這個女人不肯接受他的解釋與愛,卻很奇怪地接受了他的道歉。「謝謝你,」珍妮痛苦地說。「因為你並沒有試圖使我相信他是一個刺客。這樣會使你我更容易——」她想了想,說道:「更容易以禮相待。」
  
  洛伊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望著她。「那就是你對我要求的一切?」他激動地問道。「以禮相待?」
  
  珍妮點點頭,因為她說不出話來,也因為她幾乎相信他的眼神所代表的是痛苦——比她的痛苦還要深刻。「那就是我想要的。」她好不容易才擠出話來。
  
  他喉間的肌肉蠕動著,可是說不出話來。他微微點一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門一關上,珍妮就抓住床柱,淚如泉湧。她的肩膀猛烈抽搐著,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她只覺心如刀割,雙手緊緊抱著床柱,雙腿發軟得無法支持自己身子。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54:57

  第18章
  
  競技場周圍擺滿了椅子與遮篷。當珍妮與莉娜、愛琳姑媽、裡克抵達的時候,場邊已經擠滿了人。珍妮抬眼搜尋,很輕易地就看到了自己的旗幟,發現她的族人正坐在英格蘭人的對面。
  
  「在那裡,親愛的——你的旗在那裡。」愛琳姑媽說道,一面伸手指著。「就在你父親的旁邊。」
  
  裡克突然說話了。三個女人都被他突然冒出來的話聲嚇了一跳。「你坐在這裡——」他命令道,指著柯萊莫旗幟下的位置。
  
  珍妮知道這只是他的命令,並不是洛伊的——而且就算是洛伊的,她也不打算聽命。她搖搖頭。「我要坐在我自己的旗下,裡克。和你們打仗的結果已經使我們少了許多人,而柯萊莫的這一邊已經滿席了。」
  
  但並非如此。在中間這邊空了一張大椅子,她知道那是為她而設的。她走過那個位子,似乎六百位賓客與每一個家僕、村民都在看她,表情由震驚轉變為失望,然後再轉變為輕蔑。
  
  梅家的看台介於費家與杜家之間。更讓珍妮心痛的是,他們一看見珍妮朝他們那一邊走過來,就開始大聲歡呼。珍妮茫然地瞪著前方,一心只想著威廉。
  
  她在第一排坐下來,旁邊是愛琳姑媽與莉娜。當她一就座,她的家人——包括貝姬的父親在內——都拍著她的肩頭,驕傲地與她打招呼。許多她不認識的族人也都上前等著向她致意。從前她只渴望被族人接納,而今卻被一千多個蘇格蘭人像英雄一樣崇拜。
  
  而她只需公然羞辱並背叛丈夫就可以做到這一點。
  
  珍妮腹中絞痛,雙手出汗。她才坐了不到十分鐘就覺得自己很不舒服,再也坐不住了。
  
  等她面前的人散開之後,她發覺場子對面的英格蘭人都在看著她指指點點的。
  
  「你看看,」愛琳姑媽高興地說著,同時對那些怒目而視的英格蘭人點頭示意。「我們的人帽子有多漂亮,就像我們年輕的時候一樣。」
  
  珍妮勉強抬起頭來看,隱約聽見愛琳姑媽在說:「你看的時候,親愛的,頭要抬高一點,因為這是你自己的選擇——雖然我認為你錯了——而你現在必須繼續做下去。」
  
  珍妮轉頭看她。「你說什麼,愛琳姑媽?」
  
  「如果你先前問我,我也會同樣這麼說:你的位置應該是和你丈夫在一起。不過我卻是應該和你在一起,所以我也來了。還有親愛的莉娜也在你這邊,而我非常懷疑她是打算留下來和你丈夫的弟弟在一起。」
  
  莉娜轉頭瞪著愛琳姑媽,但是珍妮一心只念著自己的愧疚感,沒有注意到莉娜的反應。「你不瞭解威廉,愛琳姑媽。我愛他。」
  
  「他也愛你。」莉娜同情地說,但是又加上一句。「可是他不像父親,他愛你的程度勝過他對我們『敵人』的恨意。」
  
  珍妮閉上眼睛。「求求你們,不要這樣子對我。我——我知道什麼是對的……」號角聲突然響起,全場安靜下來,聽著大會宣佈比賽規則。
  
  珍妮屏息聽著:首先有三場槍術比賽。第一場是一個法蘭西人與蘇格蘭人對抗;第二場是洛伊對抗一個叫杜蒙的法蘭西人;第三場是洛伊對抗費義安——珍妮前任的「未婚夫」之子。
  
  觀眾瘋狂了,他們原以為可能要等一整天才能看到一嘲黑狼」的比賽,沒想到頭一個小時就有兩常大會接著又宣佈:槍術比賽將採用日耳曼式規則,也就是說將採用重量級矛槍,而且槍頭上沒有保護性的鈍套。這個宣佈使群眾興奮不已,卻使珍妮心悸。
  
  比賽開始,樂聲大作,所有與賽騎士先繞場一周。
  
  這時就連珍妮也不得不為眼前壯觀的場面歎為觀止,各式各樣的徽志與五顏六色的華麗旗幟充滿了場內,四百多名騎士的甲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的父親與異母弟弟馬康也在其中,但是她的丈夫沒有出現。全場的觀眾激動地喊著:「黑狼!黑狼!」
  
  第一對競技者上場了。參賽的兩名騎士分別騎到妻子或心上人的面前,舉起矛槍,等著她用頭巾或絲帶繫在上面表示鼓勵。然後他們各騎到場子兩端相對,準備就緒之後,等號角聲響起,就拼全力衝向對方。
  
  法蘭西人的矛槍擊到對方盾牌上,蘇格蘭人在鞍上搖晃了兩下,又恢復了騎姿。又連續衝刺了五個回合之後,法蘭西人終於把對手挑下馬,全場響起如雷的歡呼聲。
  
  珍妮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場比賽的結果,只是瞪著自己放在膝上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屏息等著號角聲再響起。
  
  等號角聲終於響起的時候,觀眾幾乎要瘋狂了。珍妮雖然拚命告訴自己不要看,她還是抬起了頭。出場的法蘭西人身材特別高大,護肘部分的甲冑往外凸出,像一隻張牙舞爪的蝙蝠。他策馬走到一處看台前請求一位女士祝福,這時候觀眾逐漸安靜了下來。
  
  一陣恐懼襲來,珍妮連忙想轉移目光,但即使不看,她也知道是洛伊出場了——因為群眾突然變得平靜出奇。她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心臟幾乎要停止了:他穿著一身黑,馬身上披的氈子也是黑色。
  
  即使以此刻已經熟識他的珍妮看來,他的模樣依舊駭人。
  
  她看見他朝自己的看台騎過去,感到他一時誤以為坐在那原來是她的位子上的女人是她。但是他並沒有騎到那個位子前。也無視於場內起碼一千多名的女士正瘋狂地對他揮舞面紗與絲帶。洛伊只是掉轉「宙斯」的方向,朝對面走來。
  
  珍妮的心一沉,因為她發現他是在朝著她騎過來。群眾也發覺了,開始沉默下來靜靜地看著。梅家的每一個人都在大聲咒罵他,洛伊依然直行到珍妮前方停了下來,但是他並沒有舉起矛槍請她賜福鼓勵,因為他知道她不會那麼做。他做出更令她震驚的事,他坐在馬背上,「宙斯」不安地移動著身子,而他抬頭看著她,緩緩轉動矛槍,使一端觸地。
  
  那是在致敬!她的心在狂叫。他在向她敬禮,而在那一刻珍妮感到一陣痛苦與惶恐,那種感覺甚至強過威廉之死所給她的衝擊。她從位子上半站起身,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然後機會過去了。洛伊掉轉馬頭走到場子的另一端,與那個法蘭西人相對而立。
  
  號角聲響起,洛伊低俯身子,一踢馬腹,朝對手直衝過去。他的矛槍重重擊到那個法蘭西人的盾牌上。對方翻身落馬,右腿顯然已經斷掉。這一場比賽結束了,洛伊騎回場子另一端,面對著入口靜靜等著。
  
  洛伊在比賽之前曾經看過費義安,覺得他看起來精神抖擻極了。他出場時看起來和洛伊一樣危險,披著費家代表性的墨綠色和金色,馬蹄穩重地踢在地上。
  
  珍妮發現洛伊在審慎評估費家這位未來族長的實力,並不敢掉以輕心。
  
  她望著洛伊的臉,可以感到他那凌厲的目光直逼著義安。
  
  她看得太專注,因而沒有注意到義安已經騎到她面前,對她伸出矛槍尖……「珍妮!」貝姬的父親抓住她肩膀,使她注意到義安。珍妮抬眼一看,發出一聲驚呼,難以置信地呆住了。
  
  但是愛琳姑媽卻故意高興地喊出來:「費義安!」愛琳姑媽抓起自己的面紗。「你一向是最勇敢的男人。」她俯身向前,把黃色的面紗繫在蹙著眉頭的義安的矛槍尖上。
  
  當義安就位時,珍妮發現洛伊有了微妙的不同,他還是和先前一樣靜立不動,但是卻有一點前傾,流露出怒意,彷彿急切地想衝向這個竟敢求他妻子祝福的對手。號角響起,洛伊正要攻擊,義安已舉槍刺向前。一陣槍擊盾牌的聲音,轉眼之間,義安連人帶馬翻倒在地,掀起一陣飛塵。
  
  觀眾席間響起一陣狂喊。但洛伊並不理會,只是冷眼看著對手被人扶起,然後他又掉轉馬頭,走出場外。接下來是珍妮最怕的一項競賽。兩隊人馬相攻,可以用指定的尖銳武器,當對手拿下面盔休息時不能攻擊他,而最後哪一方留在馬上的人最多就得勝。
  
  但是規則限制僅此而已,而且對手可以使用寬劍。
  
  雙方各有一百名騎士——一邊以洛伊為首,另一邊是杜蒙。
  
  珍妮看到杜蒙所率的人馬,身子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父親、馬康和費家等族人也在其中。在場內這種陣容就好像實際生活一樣,英格蘭人在一邊,而法蘭西人與蘇格蘭人在另一邊,宛如作戰一般。珍妮忍不住想尖叫出來。
  
  號角響起,珍妮開始為每一個認識的人祈禱。兩百個人馬殺在一起,大地彷彿都在震動。接著二十個珍妮的族人由她父親與兄弟率領——直朝洛伊衝去,手裡揮著寬劍猛砍。
  
  珍妮的尖叫聲被英格蘭人的怒吼淹沒了,她看到的是最撼人的一幕——劍術與力量表現。洛伊像著魔一般,反應敏捷,力氣勇猛。他迅速把六個人擊下馬之後,終於自己也被打下馬來,但是這場噩夢仍在變本加厲,珍妮不自覺地和大家一樣站了起來。她看見洛伊像一個復仇的魔鬼,雙手抓起寬劍用力揮下去——對準了她的父親。
  
  珍妮並沒有看見洛伊的手腕一轉,改攻向另一個蘇格蘭人,因為她已經雙手掩面尖叫起來,她也沒有看見洛伊的盔甲之下流出血來,因為她兄弟拿出偷藏的匕首刺到他的頸下。
  
  她更沒看見他們已把洛伊重重包圍住,對著他的全身上下猛攻。
  
  當她放下手時,只看見她父親依舊站著,而洛伊像個狂人一樣在與費家的三個人對抗……他每發出一擊,就有人倒下去。
  
  珍妮猛然離開位子,幾乎撞到也已閉起眼睛的莉娜。「珍妮!」愛琳姑媽喊道。「我認為你不該——」但是珍妮不予理會,淚眼迷濛地跑到自己的馬前,由驚呆的僕從手中接過韁繩……「看,夫人!」僕從喊著。「你有沒有看過有人像他這麼善戰的?」珍妮抬眼,看見洛伊的寬劍正擊在一個蘇格蘭人的肩上。她也看見她父親、弟弟、貝姬的父親和另外十幾個蘇格蘭人正從地上爬起來,身上都已經掛綵。
  
  她看見的是迫近的死亡。
  
  她回到自己房間裡,靠在窗前,眼前仍不住浮現剛才那血腥的混戰情景。已經一個小時過去了,她悲傷地想著,等洛伊賽完十一場比賽,不知要打敗多少個傻得向他挑戰的蘇格蘭人。
  
  她擦去一滴眼淚,並不曾想到洛伊會出什麼事,因為他是所向無敵的。她看到他勇猛的丰采,而……上帝原諒她……她竟然以他為傲。
  
  她的心恍如被撕扯一般。她站在那裡,雖然看不見場地,卻仍然可以聽見號角聲,心裡暗數著比賽場次。
  
  門突然打開,猛撞到牆上,使她嚇了一跳。「穿上你的外套,」泰凡氣勢洶洶地說。「跟我回去,不然我用拖的辦法也要把你拖回場中去!」
  
  「我不要回去,」珍妮喊道。「我不願意看見我的丈夫把我的家人撕成碎片……」泰凡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身子轉過來。「我來告訴你情形是怎樣的!我哥哥在場子上快死了!他曾經發誓不對你的親人下手,而你的親人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就開始想屠殺他!」
  
  他咬牙切齒地搖撼著她。「他們要把他撕成碎片,他已經受了重傷,我想他已經沒有感覺了。他以為自己能夠對抗他們,但是不行,而又有十四個蘇格蘭人已經對他提出挑戰了。」
  
  珍妮瞪著他,脈博狂跳不已,站在地板上彷彿生了根一般。
  
  「珍妮!」泰凡喊道。「洛伊在讓他們殺死他!」他緊緊捏住她臂膀。「他要在場上為你而死。他殺死了你的哥哥,而他現在要贖罪——」他的話聲斷了,因為珍妮已經掙脫他的掌握,開始朝外面跑出去……卡加裡朝洛伊走近時,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但是洛伊根本沒注意到這種小侮辱。
  
  洛伊蹣跚地跪著,搖搖晃晃地舉手摘下面盔,想換用左手拿著,但是他的左手無力地掛在身側,盔甲掉在地上。佳文在朝他跑過來——不,不是佳文——是一個穿藍色斗篷的人。他瞇起眼睛看著,不知那是不是他的下一個對手。
  
  血汗和痛楚使他視線模糊,洛伊一時間以為自己看到一個女人在朝他跑過來——她的長髮披散開來,在太陽底下發出耀眼的金紅色光澤。珍妮!他難以置信地瞪著,而場中群眾聲如雷鳴。
  
  洛伊呻吟著,想用沒斷的右臂把自己撐立起來。珍妮回來了——來看他打敗仗,或是他的死亡。但即使如此,他也不願意讓她看見他這樣死去。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踉蹌地站了起來,用手背擦眼睛,看得較清楚了一點,發覺那並不是他的想像。珍妮在朝他跑來,全場突然變成一片靜默。
  
  珍妮見到他的左臂掛在身側,不禁發出驚呼。她在他面前停住,而她父親在場邊吼著要她撿起洛伊腳邊的矛槍。「用它!用那把矛槍,珍妮。」
  
  洛伊明白她為什麼來了。她是要來完成她親人沒做完的事,為她哥哥報仇。他動也不動地望著她,看見她彎下身去時臉上儘是淚水。但她沒有撿起矛槍,而是捧起他的手,用雙唇吻了上去。他痛苦而困惑地看著她,終於明白她是在向他下跪。他由胸腔中發出呻吟:「親愛的,」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手臂用力想使她站起來。「不要這樣子……」但是他的妻子不聽他的話。珍妮當著七千位觀眾面前,卑微地跪在丈夫身前,把臉埋在他手中,雙肩因哭泣而猛烈抽動著。然後她站了起來,抬起淚眼看著他,挺直了肩膀。
  
  洛伊只覺得一陣驕傲,因為她昂然站在那裡,彷彿她已被國王封為騎士一般。
  
  佳文衝了過來。洛伊搭著他的肩膀,蹣跚地走出場外。
  
  他出場的時候,觀眾的歡呼比他擊敗杜蒙和費義安時更熱烈。
  
  洛伊在帳篷裡緩緩睜開眼睛,卻發覺自己絲毫不覺痛楚。
  
  由外面的聲音判斷,比賽仍在進行。他發覺自己的右手被人握著,轉過頭去看,瞬間以為自己在做夢:珍妮正俯視著他,背襯著刺眼的陽光。她在對他甜蜜地微笑,美麗的眼睛讓人心醉。他彷彿聽見她的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歡迎你回來,我的愛。」
  
  他突然明白了,大聲說道:「我死了。」
  
  但是她搖搖頭,小心地坐在他的床邊。她俯身向前,撩開他頭前的髮絲微笑著,長睫毛上閃著淚珠。「如果你死了,就輪到我上場對抗我那異父母的弟弟。」
  
  她的手指冰涼,而她貼著他的臀部又絕對具有真人的感覺。也許她不是天使,也許他沒死。「你要怎麼對抗呢?」
  
  「呃,」她低頭輕輕吻他的唇。「上次我是這樣做的……我把臉上的盔甲揭開……然後我就這樣子——」她吐出舌頭,甜蜜地伸到他的嘴裡。他沒有死,天使絕對不會這樣子親吻的。
  
  他用右手摟住她的肩正要吻她,又突然想到地說:「如果我沒死,那為什麼我不覺得疼?」
  
  她輕聲說:「愛琳姑媽配了一種藥水讓你喝了。」
  
  他幸福地輕歎一聲,把她拉下來吻著,精神開始振奮起來。
  
  一分鐘以後,洛伊平靜地問:「我傷得有多重?」
  
  珍妮咬著嘴唇,眼裡閃過痛苦的神色。
  
  「那麼糟嗎?」他開玩笑地說。
  
  「是的,」她低語道。「你的左臂斷了,還有三個指頭也斷了。你脖子上和胸骨上的傷——泰凡和佳文說是馬康的傑作——傷口很深,但是現在已經不流血了。你腿上傷得很厲害,不過血也已經止住了。你的頭上受到重擊——顯然是在你拿掉頭盔時被我的族人打的。此外,你全身都是瘀傷。」
  
  他揚起眉毛。「聽起來還不算壞。」
  
  珍妮露出微笑,但是他又問道:「接下來還有什麼?」
  
  她立即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她衡量一下他再戰一場的可能。一會兒之後她說:「那要看你來決定。不過在外面那『光榮戰朝上,有一個叫梅馬康的人在一小時以前對你下了戰書。」
  
  洛伊撫著她的臉頰,溫柔地問:「你是認為我即使把盾牌固定在斷臂上也能打敗他?」
  
  她低頭向:「你能嗎?」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懶洋洋的笑容。「當然。」
  
  在帳篷外,珍妮站在裡克身邊,看著洛伊由佳文手中接過矛槍。他回頭對她投以含有深意的一瞥,然後騎著馬走出去。珍妮明白了,喊住她的丈夫,用剪刀剪下一角衣服,繫在他的矛槍尖上。
  
  她與裡克並肩看著洛伊騎出去,場內的觀眾歡聲雷動。珍妮只覺得喉頭哽咽,望著他矛槍尖上的那塊藍色絲布,明白那象徵著她已經切斷了與自己國家的關係。
  
  裡克的大手突然搭在她的頭上,令她嚇了一跳。他的手在她頭上停了片到,然後移到她臉頰上,把她的臉貼在他身側。他在擁抱她。
  
  「你不必擔心他會被我們吵醒,親愛的。」愛琳姑媽滿懷自信地對珍妮說。「他還會睡上好幾個小時呢!」
  
  他的銀灰色眼睛睜開了,懶懶地欣賞著站在門口的珍妮和她姑媽講話。
  
  珍妮說:「他醒來時一定會很疼,我真希望你能再給他喝一點那種藥。」
  
  「噢,那是會很好,但是卻很不智。此外從他身上那麼多疤看來,他已經習慣忍受疼痛了。而我已經告訴過你,那種藥吃多了不好,會有不好的副作用。」
  
  「什麼副作用?」珍妮問道。
  
  愛琳姑媽說:「譬如,那會使他一個星期沒辦法做床上活動。」
  
  「愛琳姑媽,」珍妮寧願犧牲做愛的樂趣。「如果這就是你所擔心的,不要再管它,趕快再配一點給他吧。」
  
  愛琳姑媽猶豫了一下,勉強點點頭,拿起一瓶白粉。珍妮看著她說:「真可惜你沒辦法再加一點東西——讓他在聽到我告訴他莉娜要留下來和泰凡結婚時能夠鎮定一點,他實在需要平靜的生活,」她笑著說。「我想自從遇見我之後,他經歷的折騰實在夠多了。」
  
  「我想你是對的,」愛琳姑媽說。「可是高菲曾經告訴我,他在認識你以前從來沒有笑那麼多。我們只能希望他的笑能給他多磨難的生活帶來一點補償。」
  
  「起碼,」珍妮瞄一眼桌上她父親派人送來的羊皮紙文件,臉色黯然。「他再也不用擔心我父親會來攻擊,要把我和莉娜抓回去了。他已經和我們兩個都斷絕了關係。」
  
  愛琳姑媽同情地看著她。「他本來就是只會恨不會愛的人,只是你從來沒看見而已。如果你問我,我要說他最愛的是他自己,要不然他也不會千方百計要把你嫁掉。除了為他自私的目標以外,他對你根本沒有興趣。莉娜就知道這一點,因為他不是她的親生父親,所以不會被愛遮瞎了眼。」
  
  「他也不肯承認我未來的孩子,」珍妮的聲音發顫。「想想看他一定很恨我,連自己的孫子也不想要。」
  
  「關於這一點,和你今天所做所為沒有關係,他根本不想要公爵生的小孩。」
  
  「我不相信。」珍妮無法壓抑自己內心的罪惡感。
  
  愛琳姑媽看著手中的白粉說:「這種藥粉如果連續吃幾個星期,就能使一個男人性無能。那也是為什麼你父親要我陪你來柯萊莫的原因。他要確定你丈夫不能使你懷孕,而那表示你也不會有小孩,但他根本不在乎。」
  
  珍妮的呼吸停住了。「你——你沒有把那藥粉放在我丈夫的食物裡吧?」
  
  愛琳姑媽從容不迫地配著藥。「當然不會。但是我一直在想,你父親突然又決定不讓我來的時候,他一定是有了更好的計劃。」她拿著藥朝洛伊走來。「現在,快去睡吧!孩子。」她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話使珍妮的痛苦又加深一層,因為珍妮現在明白父親確實曾打算把她一輩子關在修道院裡。
  
  愛琳姑媽等珍妮回到她房間後,走到洛伊床前,卻發現他逐視著她手裡的瓶子。
  
  「我寧願忍痛,夫人。把那藥粉拿走。」他命令著。
  
  愛琳姑媽由驚愕中恢復過來,微笑地讚許說:「我也料到你會這麼說,孩子。」她正要離開,又回身說道:「今天晚上你在證明我的藥對你沒有傷害的時候,可要小心我幫你縫好的傷口。」
  
  洛伊花了好幾分鐘才披好衣服,悄悄打開珍妮的房門。他在門口停步,發現她靜靜站在窗前,凝望著點著火炬的山谷。
  
  洛伊望著她的背影,不禁佩服她的勇氣與精神。在今天一天裡,她背叛了家庭與國家,當著七千人的面跪在他面前,使她自己失去了繼承權,也粉碎了她的夢想。然而她還能面露笑意地站在窗前看著這個世界。
  
  洛伊遲疑著,不知道要怎麼對待她,光說一聲「謝謝你」是絕對不夠的。他想說「我愛你」,但是又覺得這樣冒出話來太唐突。
  
  他走向她,與她並肩站在窗前。「你在想什麼?」
  
  「我——我什麼也沒想。」
  
  「那你在做什麼?」他的好奇心升起了。
  
  她微笑著瞥他一眼。「我在……和上帝講話,謝謝他把你給我。」
  
  洛伊帶笑望著她。「真的?上帝說了什麼?」
  
  珍妮抬起眼睛。「我想,他在說:別客氣。」
  
  洛伊呻吟一聲,把她摟在懷裡。「珍妮,」他把臉埋在她的髮間。「我愛你,珍妮。」
  
  她融化在他的懷裡,迎向他的熱吻,然後捧起他的臉,深情地凝望著他的眼睛。「我想,我更愛你。」
  
  黑暗中,洛伊滿足地躺著,珍妮貼在他的身側,頭枕在他肩上。他的手懶懶地在她腰間游移,凝望著爐火,回想今天她在競技場上朝他奔過來的樣子。
  
  多奇怪,洛伊想著,自己身經百戰,然而最光榮的勝利卻是當他被打下馬,一個人站在競技場上的時候。
  
  今天早晨,他的生命有如死亡一般灰暗,但今天晚上他卻把歡樂擁在懷裡。命運之神今天早上看到了他的痛苦,把珍妮又還給了他。
  
  洛伊閉上眼睛,輕吻她的前額。謝謝你,他想著。
  
  而在心底,他依稀聽見有一個聲音在說:「別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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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 18:55:08

  尾聲
  
  一四九九年一月一日
  
  「這大廳突然這麼空,感覺真奇怪。」泰凡開玩笑地望著同桌用餐的二十五個人說道。
  
  儘管已大腹便便,珍妮仍主張依照傳統習俗,從耶誕節起,開放柯萊莫城堡歡迎任何訪客。此刻佳文正代替洛伊坐在上位,模仿他主人的舉動,引得大家開心地笑起來。
  
  然而心滿意足的洛伊卻絲毫不以為忤。
  
  一直小心地掩飾著陣痛的珍妮瞄一眼愛琳姑媽,微微點點頭。然後她湊近洛伊輕聲說:「我要休息一會兒。不必起身。」
  
  他捏捏她的手,點頭表示同意。
  
  愛琳姑媽也跟著起身,但是在經過裡克位子的時候停了下來。「你還沒有打開你的禮物,孩子。」今天每個人都已交換了禮物,但是裡克一直到吃晚飯時才出現。
  
  裡克猶豫了一下,笨拙地打開那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裡面是一條銀鏈子,上面繫了一個圓形的東西。裡克不安地輕點一下頭,算是表示謝意。但是愛琳姑媽不肯放過他,對他微笑地說道:「那裡面有乾葡萄花。」
  
  裡克的眉頭蹙起來。「為什麼?」
  
  愛琳姑媽湊到他身邊,輕聲說:「因為蛇不喜歡葡萄花。」
  
  她轉身陪珍妮離開,所以沒有看見裡克臉上發生的怪事。
  
  但桌上每一個人都看到了,個個瞠目結舌。裡克的臉原來繃得很緊,然後開始綻開笑痕,嘴角緩緩咧了開來……「老天!」高菲高興地用手肘推推萊尼和莉娜。「他在笑了!泰凡快看!我們的裡克在——」高菲的話聲斷了。因為洛伊望著珍妮的背影,突然站了起來跟著走到樓梯口。「珍妮,你要到哪裡去?」他原以為她是想在火前坐坐。
  
  一會兒之後,愛琳姑媽朝樓下高興地喊道:「她要生你的孩子了,老爺。」
  
  大廳裡的僕役彼此交換著微笑,然後一個人衝了出去,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家。
  
  愛琳姑媽警告著:「不要上來。我對這種事不是沒有經驗,你上來只會礙我的事。」她又輕描淡寫地說:「不要擔心,珍妮的母親難產而死的事是不會重演的。」
  
  洛伊手裡的杯子掉到了地上。
  
  兩天以後,家僕和騎士都跪在庭院中祈禱,臉上不復見期待柯萊莫繼承人的出世的興奮微笑。就連從來不上教堂的洛伊也六神無主而恐懼地跑到教堂裡去了。
  
  門打開了,愛琳姑媽匆忙跑出來衝進教堂裡,一會兒之後,洛伊飛快跑回屋裡。
  
  「珍妮。」洛伊低聲湊向她。
  
  她睜開眼睛,睏倦地微笑說:「你有了一個兒子。」
  
  洛伊吞嚥了一下,撫著她腮邊的頭髮。「謝謝你,親愛的。」
  
  他似乎仍未從這兩天漫長的焦慮等待中恢復過來。他低頭吻上她的唇。
  
  「你有沒有看到他?」
  
  洛伊起身走到搖籃前,打量自己的兒子,然後他皺起眉頭瞥向珍妮。「他看起來——有點太小吧。」
  
  珍妮笑著思及當她告訴他她懷了身孕的那一天,洛伊便命人打造的那把劍柄鑲有碩大的紅寶石的沉重的寬劍。「當然,」她故意逗他。「要揮他的那把寬劍是嫌有點兒太小啦。」
  
  他的眼中閃著愉悅。「說不定他永遠『舉』不起來裡克正在為他打造的那一把呢。」
  
  她轉向窗口,微笑變成了困惑的蹙眉。天色已晚,中庭卻不尋常地點燃著幾百支火炬。
  
  「發生什麼事了?」珍妮問道。
  
  「他們還在為你祈禱。我想他們不知道你已經生了。」
  
  珍妮微笑地對他舉起雙臂,洛伊明白了。「我不希望你著涼。」他說著,但還是把她包裹好,抱了起來走到陽台上。底下的民眾在鐵匠的大喊聲中紛紛抬起頭,發出震耳欲聾的歡藍梅珍妮對著她的人民揮手示意,洛伊把她抱得更高、更貼近他自己。人人都看得出來,這位柯萊莫伯爵夫人深受她愛的每一個人愛戴。
  
  珍妮含淚望著他們,同時露出微笑。畢竟,並不是每天都有一個女人能夠擁有自己夢想的王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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