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茱迪•麥娜]等待真相(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1:58:12
標題:
[茱迪•麥娜]等待真相(全文完)
等待真相
作者:茱迪•麥娜
原本拘謹保守的禮儀教師,一場讓她失去記憶的意外,徹底解放了她的放蕩因子。
伯爵無可救藥的愛上這個受害者,他雙手探索她溫潤乳峰,再次帶領她達到高潮……
婚禮即將如願進行,但,且慢,無端闖入的女子,卻宣稱自己才是真正的新娘……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1:58:23
故事之前
卜雪莉總是躲在緊緊閉合的幕簾後,偷偷地閱讀那些言情小說。在她私自的世界裡,她幻想著被愛的甜蜜興奮,被耀眼而英俊的貴族追求者偷去了心。
雪莉被雇為嬌縱千金的伴護,隨她遠嫁到英國,但在路上,那千金藍小姐卻和大帥哥私奔了,現在她得面對這位素未謀面的伯爵大人,他可能會因為未婚妻失蹤而將她關入監牢,她不寒而慄……怎麼辦?
要不是那夜馬車失控,也不會撞死這位藍小姐的未婚夫,沒想到去碼頭接她時,她還來不及說句話,就被貨物砸破頭,魏士定想盡快幫她找位未婚夫來負責這一切過失,反正她失去記憶,而他只想快快恢復自在的單身漢生活。
身為全國社交圈最有價值的未婚伯爵,魏士定從不正眼看任何一位美女,自從年輕時受到感情創傷,他發誓這輩子不再相信愛情。但面對這位紅髮灰眼的姑娘,他每天固定兩次探望,發覺自己十分期盼這個時刻……
一切都進行得完美極了,他們終將結婚。
牧師、親友們都等著婚禮展開,再過一小時,魏士定愉悅地想著,大門口卻傳來嘈雜聲——
「騙子!她是騙子!我才是真正的新娘!」一名金髮碧眼的女子闖入,指著雪莉叫罵……
面對指控,雪莉想起一切,掩面飛奔而去,原來她誰也不是……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1:58:44
第一章
花色繽紛的錦緞靠枕堆中,戴綺蓮面帶欣賞的微笑,她梭巡著床邊那人銅褐色健壯的胸肌,這位蘭福伯爵、又擁有艾林屋男爵、哈邵子爵五世、艾舒本子爵等頭銜的人叫魏士定。他正穿上他昨晚扔在床腳邊的襯衫。
「下星期我們仍然去劇院嗎?」她問道。
拾起白絲頸巾,熟練地圍繫著,魏士定從壁爐上方的鏡子裡驚訝地望著她:「你需要問嗎?」
「因為社交節下周就啟幕,費夢珂會來。」
「那又怎樣呢。」從鏡中定定地望著她,臉上一無反應。
綺蓮輕歎一聲,翻轉身子,以肘撐起,聲調憾然卻坦白:「傳言說你終將向她提親,她跟她父親都等了三年了。」
「傳言是這樣說的嗎?」他雖然不經意地問著,雙眉卻稍稍抬起,無聲但有效地傳遞給綺蓮他的不滿,提出這跟她毫無關係的話題。
綺蓮感覺到無聲的譴責及警告,但是她自恃有著這些年來他們始終公開且愉悅的關係,繼續說著:「過去,你向不同名媛提親的謠傳太多了,」她平靜地說:「我從未要求你證實或否認過什麼。」
魏士定不作回答,自鏡前轉過身來,從雙人沙發上拾起上衣,穿妥後,走到床邊,注視床上那女人。看著她,他的煩惱漸消。以肘支撐的她,金髮披散在裸露的背部及前胸,綺蓮確是賞心悅目;不僅如此,她還有智慧,並且率性又機智,使她成為愉悅的情婦,不論是床上或床下。他知道她非常務實而明白,以她這種身份的女人,當不至於暗暗盼他那絕無可能的婚約,更何況她那不願一輩子依附於某人的獨立個性,益發鞏固了他們的關係。他一直是這樣想的。
「那你現在是要我證實或否認我想向費夢珂提親的事嗎?」他靜靜地問道。
綺蓮給他一個溫暖又媚惑的笑,通常,那總會讓他的身體有所回應。「是的。」
魏士定雙手按在身後,冷冷地望著她。「如果我說是呢?」
「那麼,爵爺,我會說你將鑄成大錯。不錯,你喜歡她,卻沒有深深的愛意,也沒有強烈的熱情。她能給你的是她的美貌、她的血緣,以及給你一名子嗣的希望。她沒有能與你匹配的意志,也沒有你的智慧;也許她很在乎你,可是她永遠也不會瞭解你。她會令你索然無味,床上床下都一樣,而你將會令她畏懼、受傷害、怨怒。」
「謝謝你,綺蓮。我必須說我很幸運有你這樣關心我的生活,而且以你專家的意見指點我該如何過活。」
不悅的嘲諷讓她的微笑稍減,卻沒有消失。「你看,」她軟軟地說:「你那聲調已使我驚恐而難受了,若換成費夢珂不是完全地被擊倒,就是徹底地被激怒。」
她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僵硬,同時聲調極為冰冷有禮。「請原諒,女士,」微微低下頭,作出嘲笑的鞠躬姿勢。「如果我對你說話的聲調有欠禮貌。」
綺蓮伸手拉住他的上衣,試圖將他拖回床邊坐下,眼看無法成功,她垂下了手,卻不放棄這話題。她加深笑容以平息他的怒氣。「士定,你是從來不會對人欠缺禮貌的。事實上,你愈不高興,就愈『禮貌』,禮貌到精準正確時,那效果真是令人驚惶,更可說是恐怖呢!」綺蓮說著並示範,令魏士定禁不住地微笑起來。
「這就是我要說的,」她說著,並笑著回應他。「當你冷酷而生氣的時候,我知道如何……」她憋住了氣,他的大手潛進被中,罩住她的乳房,手指不安分地推揉著。
「我想溫熱你。」住她雙臂圍住他的頸項,將他拖向床上時,他說。
「同時轉移我的焦點。」
「我看一件皮衣會比較有用。」
「溫熱我?」
「轉移你。」他的唇覆蓋上她的,然後,他們就沉溺於溫暖及轉移的樂趣裡。
清晨將五點時,他再次穿著妥當。
「士定?」他彎下身子在她眉間輕吻道別時,她充滿睡意地喚著。「我要懺悔。」
「不用懺悔,」他提醒她說:「打一開始,我們就說好的。沒有懺悔,沒有怨怒,沒有承諾。這就是我們兩人所要的。」
綺蓮從沒否認。可是,今天早上她無法使自己同意。「我的懺悔是,我發現自己情不自禁地妒忌著費夢珂。」
魏士定直起了身子,不耐地噓了一口氣,知道她決心要談,卻不欲助她一把。他只是抬起了雙眉盯著她。
「我知道你必須要有子嗣,」她豐滿的雙唇彎成一個羞愧的笑。「你難道不能娶一個比我稍醜一點的女人嗎?也要潑辣一點的。一個鷹鉤鼻或是小眼睛的潑婦,對我來說是再好不過了。」
士定對她的幽默暗自喜歡,但是,他不想再提這個話題。「綺蓮,費夢珂對你毫無威脅。我相信她很清楚我們的關係,就算她想干涉,她也不至於去做。」
「你憑什麼這麼有把握?」
「她自己透露的。」他平靜地說。看綺蓮仍透著不信,他又說:「要讓你停止操心,也為這個話題畫上休止符,我再告訴你,我哥哥那兒已得到了一位完美的繼承人了。更何況不論現在或以後,我都不願僅僅為了要個合法的親生子嗣而遵從習俗,將自己縛綁於一個妻子身上。」
魏士定結束他坦率的陳詞時,他注意著她的表情從驚訝轉為困惑。她的問話解釋了她的疑惑。「假如不是為了血緣子嗣,到底有什麼理由要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去結婚呢?」
他不經意地聳肩及短短的一笑否定了一般的理由。「像我這樣的男人,」雖然臉帶玩笑,仍掩不住他打從心底裡對於他所生活的上流社會中,那對婚禮的祝福及對婚姻神聖的不屑。「好像沒有任何有力的理由去承諾婚約。」
綺蓮專注地研究著他,一臉狐疑、謹慎,而豁然明白。「我一直奇怪你怎麼沒娶賴敏麗。除了美麗的容貌及身材外,她有著一切可以嫁入魏家的條件,及為魏家傳宗接代的身世血統。大家都知道你為了她與她丈夫決鬥。你沒殺他,而且在一年後,賴世樂爵爺雙腿一伸翹了辮子後,你也沒娶她過門。」
他對她的用詞覺得有趣,卻對決鬥一事淡然地陳述:「賴爵爺頭腦有問題。他想阻止一切謠傳,維護賴敏麗的名節而向她傳言中的情人挑戰。我始終不明白的是那可憐的老傢伙為何在一大群的候選人中挑選了我?」
「不論他用什麼方法,顯然是年紀使他糊塗。」綺蓮笑著說。
魏士定好奇地望著她,說:「這話怎麼講。」
「因為你用槍的技巧及在決鬥場上的經驗,兩者都屬傳奇。」
「任何一個十歲的孩子都能取勝賴世樂,」魏士定無視於她的讚賞。「他又老又脆弱,連槍都握不穩,非用雙手不可。」
「所以你讓他毫髮不傷地離開?」
士定點點頭。「我覺得在那種情況下殺了他,太沒格調了。」
「在證人前面挑定你,迫你決鬥,而你善良地假裝失手以保全他的自尊。」
「我並未假裝失手,綺蓮。」他還加上一句。「我是故意瞄偏的。」
瞄偏代表著歉意,所以隱含著認罪。他也許有其他的理由,與對手相隔二十步之遙,故意瞄偏而不對準賴爵士。她慢慢地問道:「你是在說你真正是賴敏麗的情人,真的有罪嗎?」
魏士定直截了當地說:「罪大惡極。」
「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爵爺?」
「你可以問。」他強調箸,極力隱藏起逐漸增加著的不耐,面對她對他私生活前所未有煩人的關注。
她露出罕有的猶豫,雙眼望向他處,似乎在集中勇氣,然後她望向他,一抹羞怯而誘人的微笑,若非跟著來的是一連串連他認為過分的話題,他定會無以抗拒她此時的魅力。「賴敏麗有什麼功力能將你拖上她的床?」
他對這個問題即時的反感卻被她緊跟著來的負面問題所掩蔽。「我是說,她是不是為你做什麼——或是對你做——那些當我們在床上時我沒做到的。」
「事實上,」他懶懶地回答道:「賴敏麗做的一件事是我特別喜歡的。」
綺蓮急急欲找出另一個女人的秘密,沒有覺察到他語氣的諷嘲味。「什麼是她所做而使你特別喜歡的事?」
他的目光滑落到她的嘴上。「要我示範嗎?」他問道。在她連連點頭時,他彎下身子,雙手攢抱枕頭,腰股接近她的頭部。「你確定要參與示範嗎?」他故意以挑逗的低語問著。
她玩笑而並勵地用力點頭,減低了他的不悅,使他又氣又好笑。
「做給我看她特別令你喜歡的事。」她低語著,並將雙手滑上他的雙臂。
士定以右手堅定地覆蓋在她的嘴上,作出令她吃驚的示範及帶笑的解說:「她絕不問我像你問的這些問題,打聽你或其他的人,這就是我特別喜歡的。」
她望著他,湛藍的雙眼充滿沮喪與懊惱,並注意到他那表面溫和卻不妥協的警告聲調。
「瞭解了嗎,我的好奇美人?」
她再次點頭。然後,大膽地試著扭轉情勢,以舌尖輕抵他的掌心。
魏士定對她的計策暗笑,他挪開了手,因為他已沒有興趣再做性戲或交談,輕輕一吻她的額頭而離去。
室外,灰而濕的濃霧包裹著靜夜,昏暗地透露著路燈的詭異。魏士定自侍從手中接過韁繩,輕聲細語地安撫著一對踢蹄摔鬃的棗色駿馬。這是它們第一次在城市里拉車,魏士定將韁繩放鬆後,它們即刻小跑起來,他注意到內側的那隻,尤其對這濃霧感到煩躁不安。那踏在石塊路面達達的蹄聲、昏暗街燈下幢幢的魅影,在在都使它們神經緊張。左邊的一聲門響,使它意欲躲開而加快腳步。魏士定直覺地扯緊韁繩將車轉向右街,馬兒加緊了腳步,情緒似乎穩定下來。突然,一隻街貓尖叫著,自一輛滿載水果的推車中衝出,讓蘋果散落滿地;同時,路邊一家酒館的門被推開,強烈的燈光宣洩路上。災難就此到來:群狗狂吠,馬兒受驚而步伐不穩,狂亂地衝撞。酒館裡閃出一個黑影,歪歪斜斜地消失在停於路邊的兩輛馬車之間……突然,他現形於魏士定的車前。
魏士定警告他的喊聲來得晚了些……
上了年紀的管家重重地倚靠在手杖上,靜靜地站在破舊簡陋的客廳裡,恭恭敬敬地聽著那衣著光鮮的訪者告訴他,他的主人剛因意外而死亡了。他一直謙恭地聽箸,直到魏爵爺說完後才鎮靜地說:「真是很糟,爵爺。對可憐的白樂敦爵爺,還有對你也一樣糟。但是意外發生是沒辦法的,請不要自責。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就是我們稱之的意外嘛!」
「我可無法稱撞死人是意外。」魏士定回駁著,嚴苛的語氣是對自己而非對這名管家。雖然清晨這起意外當歸咎於爛醉如泥、自己衝到魏士定車前的白樂敦男爵,然而,握著韁繩的是魏士定,這畢竟是不爭的事實,他亳發無損而白樂敦卻僵直冰冷了。更甚的是,似乎沒有任何親人來哀悼白男爵的猝逝,這對魏士定來說真是不可思議到了極點。「你的主人總有一些親人在什麼地方吧?是不是有什麼人我可以親自向他解釋這次意外的?」
何其根只是搖搖頭,為他突然之間的失業而困擾憂心,看來他將終其一生失業了。他之所以能獲得此一職位,是因為無人願意屈任白男爵所付給侍僕的那低得可笑的工資,又得身兼管家、隨從以及廚師。
愧於自憐自哀而形成的僵局,何其根清了清喉嚨,急急說:「白男爵沒有什麼近親,而且我到職也僅僅三個星期,對他的交友實在不太知道——」他突然停住,一臉驚恐。「我忘了他的未婚妻了,婚禮原來是要在這星期舉行的。」
又是一陣愧疚掃過魏士定臉上。他輕輕點著頭,簡短而果斷地說:「她是誰?我到哪兒可以找到她?」
「我只知道她是位美國人的獨生女,白男爵到國外去時認識的。她從美洲殖民地坐船來,明天抵達。她的父親因病無法陪她來,所以,我想她可能是由一位親戚或是一位伴護陪同。昨晚,爵爺是為他結束光棍而慶祝。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
「你一定知道她的姓名。白樂敦怎麼稱呼她?」
魏爵爺的不耐以及自己衰退的記憶使何其根緊張無比,只得怯怯地說:「我說過了,找才新到任不久,爵爺對我還不很推心置腹,他只對我說『我的未婚妻』或是『我的繼承人』。」
「想想!你一定曾聽到過他提及她的名字的。」
「沒……我……喔,等一等。對了,我記起來了,她的名字讓我想起在藍開市的快樂童年——藍凱詩。」何其根興奮地喊出來。「她姓藍,名字叫凱詩。」
魏士定讚許地點頭後又是急速的一個問題。「她搭乘的船名是什麼?」
答案跳到了他的腦子裡時,何其根高興得將手杖敲擊著地磚。「晨星號!」並為自己忘形的喊聲及行為而赧然。
「還有什麼?任何細瑣小事都有助於我跟她的談話。」
「我還記起一些瑣事,但是,我不想在人背後說長道短。」
「說出來吧!」魏士定的目光透著不自覺的冷峻。
「這位女士很年輕,如爵爺說的『十分美麗的小東西』。我還知道她非常愛他且期盼這個結合,而她父親主要的興趣卻是爵爺的頭銜。」
魏士定原本以為這個婚姻只是利益的交換,在聽說她非常愛他後,這最後的希望也幻滅了。他一邊拉上手套一邊問道:「那白樂敦呢?他為什麼要這個婚姻?」
「我只能猜測。他好像跟那位年輕女士有同感。」
「好極了。」魏士定陰沉地咕噥著,走出門去。
直等到魏爵爺離去後,何其根才讓自己絕望於困境,不但失業,又身無分文。剛才,他幾乎想請求、哀求魏爵爺將他推薦給某人,雖然他知道這會被認為不可原諒的狂妄,而且是沒用的因為在過去兩年裡,他發現除了白男爵這一職位外,沒人要一個雙手斑紋滿佈、彎腰駝背、行動遲緩的管家、侍僕或隨從。
他的雙肩因失望而益形下垂,關節處處酸痛,何其根只得一步一拖地走向後面他的房間去。才走了半途就被伯爵不耐而響亮的敲門聲喚回前門。「是的,爵爺。」
「我出去時想到,白爵爺的死讓你無法得到工資,我的秘書郝登先生會如數補償你的。」魏士定一本正經地告訴他,轉身離去時又加了一句。「我家裡也需要能幹的人員,如果你現在還不想退休的話,你也可以找郝登談一談,他會安排一切細節的。」說完轉身離去了。
何其根關上大門,轉過身來,呆在這陳設簡陋的屋子裡,難以置信,精神活力漸漸升起,充斥全身。他不但將有一個職位,而且還是任職於全國極具影響力、且最令人稱道的一戶貴族之府呢!
阿根相信這並非出自憐憫,因為蘭福伯爵不是隨意寵信下人的,眾所周知的,他是就事論事、階層分明、規矩嚴格的主人。
然而,阿根仍無法完全摒除這出自憐憫的施捨所帶給他的屈辱感。突然,他想起魏爵爺曾稱他為「能幹的人員」,心中又不免充塞了喜樂與驕傲。
能幹的!
他慢慢地轉向廊道上的鏡前,一手撐在枴杖上,他凝視著自己。能幹的……
他挺直了腰桿,雖然有一點痛苦,又放平了窄小的雙肩,以另一隻手整理著褪了色的黑上衣。喔,他看起來並不太老嘛,不很像七十有三呢!魏爵爺顯然沒覺得他衰老而無用,蘭福伯爵認為他何其根可以成為他家有用的人員。這位在歐洲擁有多處莊院,又自先人及母系承襲爵位的魏爵爺,認為他阿根有用。
他傾歪著頭,想像著自己穿上那蘭福郡府綠色鑲金耀眼的制服的模樣,但是視線模糊,他舉起他長而細的手指觸摸著眼角,碰到一絲陌生的濕潤。
他拭去淚水,同時也抹去那想揮舞枴杖跳上一段的衝動。莊重,何其根強烈地感受到,那才是即將服務於魏士定爵爺府中人員更適切的態度。
太陽像個火球滑向紫紅的地平線上,一名水手走向從早上就停靠在碼頭邊的馬車。「那就是『晨星號』。」他告訴魏士定。魏士定懶懶地靠在車門邊,不經意地望著附近一間酒館外醉漢的爭吵。
「就在那兒,」隨著所指,魏士定望向一艘小船,船帆襯著暮色,滑進港來。「她來得稍晚了一點。」
魏士定站直了身子,向一名隨車人員點點頭,即刻拋給這名水手一枚硬幣以酬謝他的服務。魏士定緩步走向碼頭邊,希望她的母親或嫂子能陪她前來,那必可減低粉碎她夢想的噩耗所帶給這個女孩的打擊。
「真是要命。」卜雪莉對著第二次來告訴她,有一位「紳士」在碼頭等她的房艙服務生嚷著:「去告訴他稍等,告訴他我昏死過去了。喔,不對,告訴他我們還沒準備好。」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那「紳士」無疑是白樂敦爵爺。她將錯愕的服務生推出艙房外,關上門,拉上閂,將背抵住門板,目光掃向蜷縮在狹窄床位上,雙手搓著手帕的女傭。「這是一場噩夢,明天早上醒來時,這一切都會過去的,是嗎,阿梅?」
阿梅拚命搖著頭。「那不是夢,你得去跟男爵談談,告訴他一些他會相信,又不會讓他生氣的事。」
「那當然是不能講實話了,」雪莉恨恨地說:「對呀,我需要告訴他說我把他的未婚妻錯放到英國海岸某地去了,他必然只會有那麼點生氣而已。但事實是我把她弄丟了!」
「你沒把她弄丟,她私奔了。藍小姐跟毛先生在前一次靠岸時跑掉了。」
「那也沒用,她被交託給我照顧的,我對她的父親及對這位男爵,都是有失職守。我想,別無他法,也只有出去照實告訴這位爵爺了。」
「不可以,」阿梅叫喊起來。「他會將我們打入地牢。你還得設法使他對我們仁慈寬大一些,因為我們在此人生地疏,無處投奔,凱詩小姐將錢全部帶走,我們沒錢買票回家。」
「我可以找工作。」雖然言詞帶有信心,雪莉語音顫抖,目光在小小的艙房裡四處遊走,不自覺地尋找著可以藏身的地方。
「你又沒有任何推薦信函,」阿梅的臉上滿是淚水。「今晚我們就沒地方睡覺、沒錢吃飯,我們只得流落街頭,或者更糟。」
「還有什麼會更糟?」阿梅開口要回答時,雪莉略帶她平日的幽默及活力說:「喔,拜託,千萬別想到『白奴』。」
阿梅瞠目結舌,幾乎耳語地吐出:「白奴……」
「阿梅,拜託,我只是說笑,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
「如果你出去告訴他實話,他會立刻將我們兩人關入牢籠。」
雪莉發出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歇斯底里的喊聲:「為什麼你一直要說監牢?」
「因為這裡的法律,小姐。你——我們——我們犯了某些法,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他們才不管呢!他們會將你關進地牢——沒經審問,也不聽答辯。這裡只有一種人要緊,就是貴族。萬一他認為我們殺了她,或是偷了她的錢財,或是賣了她,或是其他諸如此類的惡行時怎麼辦?只憑我們兩人的陳述,你算什麼。所以法律是在他那邊的。」
雪莉很想說一些幽默又肯定的言詞,但是經過這一陣的緊張與壓力、暈船的不適,加上過去兩天藍凱詩的失蹤,她實在是身心俱疲。她意識到一開始就不該參與這瘋狂的計劃,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認為自己豐富的常識、務實的天性,以及她在戴博女子學院教授禮儀的經驗,她可以從容應付戴博學院的學生藍凱詩,這十七歲被寵壞的、愚蠢的女孩這一路上的任何狀況。
凱詩那頑固的父親,為她的敏捷、精明的態度而屬意她。在他心臟病發不能陪同旅行到英國時,馬上捨棄另外幾位年紀較長也有經驗的應徵者,而選擇了卜雪莉陪他女兒上英國。卜雪莉,她只比他女兒大上三歲而已。當然,凱詩的甜言蜜語、嬌嗔耍賴終使藍先生作成決定。卜小姐曾助她寫信給白男爵,她跟其他幾位苦瓜臉的應徵者不一樣,她定會是位愉悅的伴護。凱詩還狡猾地加上一句,卜小姐定會設法讓她不致想家而返回美國爸爸身邊。
這倒是千真萬確的,雪莉厭惡地想道。自己也許該為這次私奔負責,而這些正與她在行程中與凱詩分享的浪漫小說的情節相同。妮麗姨最反對這些言情小說,及那些「愚蠢的浪漫調調」。以前雪莉總是躲在緊緊閉合著的幕簾後偷偷地閱讀。在她私自的世界裡,她經歷著被愛的甜蜜興畜,被耀眼而英俊的貴族追求者偷去了心。然後,她躺回枕頭,閉上雙眼,幻想著自己是女主角,穿著華麗的舞衣,金黃色的柔髮優雅地盤在頭頂……柔美的手搭著他的臂彎在公園裡散步,金髮在時髦的帽沿下閃爍。每本小說她都再三閱讀,而能輕易地默默重複她所喜愛的情節,將自己變為女主角……
「男爵抓起雪莉的手,輕輕按在自己的唇上,誓言著永恆的愛戀。『你是我唯一的摯愛……』」
「伯爵為雪莉的美艷而傾倒,失態地吻上了她的臉頰。『求你原諒,我真是情不自禁呢,我崇拜你!』」
她最喜歡幻想的一段是:
「王子將她擁入他強壯的臂彎中,抵住他的心房。『如果我有上百的色彩,我願捨棄全部而就你,我的至愛。直到遇見你之前,我一無所有!』」
躺在床上,她更換著小說裡的情節、故事中的對話,以適應自己的狀況及熟悉的地方;她從不改變的是她幻想中的男主角。他從不被改變,因為他是她親自塑造的。他強壯健美、善良聰明、機智而溫柔;他英俊挺拔,一頭濃濃的黑髮下是一雙湛藍的眼睛,或是柔情蜜意,或是尖銳冷峻,或是幽默閃耀。他喜歡與她一齊歡笑,她就講述笑話讓他同聲歡笑。他喜歡閱讀,比她有學識,也較她世故,可是不能太世故、太驕傲、太做作。她厭惡傲慢、呆板,尤其是頤指氣使。她可以接受學生的父親如此,卻無法容忍有這種優越感的男人作為丈夫。
當然,她幻想心中的男主角終將成為她的丈夫,他會屈膝求婚,並這樣說:「直到遇見你,我才知幸福為何物;未遇見你之前,我只是帶著半顆心的半個人而已。」她喜歡自己真正地被需要,她的男主角並非僅僅為了她的美艷而器重她。這樣的求婚詞,她怎能不接受呢?就這樣,帶著全家鄉的驚羨,他們結婚了。然後,他帶著她及妮麗姨來到他山邊的華廈,致力於使她們生活愉快,而她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決定服飾的穿著配備。同時,他會盡力協助尋找她的父親,並歡迎他一同居住。
在孤寂的黑夜裡,她不在乎她根本不可能遇上這樣的一個人,也不在乎如果真有這樣的人,他是絕不會對自己望上一眼的事實。清晨到來,她會將她一頭濃密的紅髮自額前掃向後去,在頸際緊緊紮上一個髮髻,逕赴學校而去,沒有人會知道這位眾所公認的老處女、不苟言笑的卜小姐,在內心深處居然是無可救藥的浪漫。
她讓大家包括她自己,都認為她是務實及效率的代表,現在,由於卜雪莉的過分支持,凱詩將終身委於一名平凡的先生——而非爵爺,一生鬱悶不樂。如果凱詩的父親不是氣極而亡的話,則將終其一生設法使雪莉及妮麗姨一輩子痛苦。可憐的阿梅,辛勤服侍凱詩小姐五年之久,也將被趕出藍府,無法再為相當的府邸僱用。而這一切還算是上上大吉呢!因為這些都是在她們能夠回到家園的前提下。雖然雪莉半信半疑,假如阿梅說得對,那麼阿梅將在地牢裡終日其一生,而「理性、能幹」的卜雪莉將是她的獄友。
想到了這一切由她而起的災難,恐懼的淚水湧進雪莉的雙眼。都怪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及想一睹繽紛燦爛的倫敦,還有只在小說裡才有的高尚的貴族們,這樣一個愚蠢的慾望。
她該聽信妮麗姨多年的教訓:對男士來說,女性的謙恭遠勝於外表的美麗。
縱然妮麗姨說的不無道理,但她那完全依循傳統、一成不變的訓示真使雪莉有絕望欲泣的感覺。
在小小的房艙裡,雪莉視而不見地瞪著阿梅,希望自己仍在妮麗姨那小小房舍中,與妮麗姨無聊地對飲著微溫的茶。
如果阿梅說的英國法律真是那樣的話,雪莉別再想回家,別再想看到妮麗姨。想到這兒,她幾乎崩潰。
六年前,當她剛去與妮麗姨同住時,如果她能不見到妮麗姨的話,她會雀躍萬分,可是她的父親卻不讓她有所選擇。在此之前,他一直讓她跟隨篷車而行,並將車上載的那些琳琅滿目毛皮、香水、鍋、勺、鐵叉、奢侈品、必需品等等,沿途販售或交易。
他們的路途是隨興而行,通常沿東岸,夏天往北,冬天往南。有時,壯麗的落日引他們向西,潺潺流水又誘他們轉向西南。嚴冬時分,大雪紛飛,無法上路,他們也總能找到農家或店舖的僱用,她那愛爾蘭裔的父親會以勞力換取數夜的食宿。
雪莉十二歲時,她已經睡過各式各樣的床鋪了,從乾草堆上一條毛毯,到滿屋子鶯燕蕩笑、穿著軟緞低胸、半裸大胸脯女士們的羽毛被褥。但是,不論他們的女主人是壯碩的農婦,或是一臉道學的牧師太太,或是披著羽毛長袍的女士,她們都喜愛卜柏德,也以母性的關注照顧著雪莉。她們都為他迷人的笑容、隨時隨地的禮儀、高度的工作意願又不斷勞苦的精神而接納他們,更何況他的要求只是一張床及一頓溫飽而已,她們都會為他準備特別的食物,烘焙他喜愛的糕點,心甘情願地縫補著他的衣物。這些優渥當然也庇及雪莉,親切地捉弄她,拿她那一頭耀眼的紅髮開著玩笑,當她父親暱稱她「小胡蘿蔔」時,更是哄笑一堂。她也會爬站在小凳上幫著清洗盤碗,她們會給她一些碎布針線,讓她給她的洋娃娃縫張小毯子或是件小衣服。他們離去時,她們會衷心地親吻她,並告訴她將來她定是名美女。雪莉雖然知道她們是玩笑話,仍高高興興地笑著。
有時,留他們住下的人家會暗示,她爸爸應該留下,向他們的女兒或是鄰居的女兒求婚。那英俊的愛爾蘭人臉上仍帶著那抹迷人的微笑,雙眼卻黯然哀傷。「我衷心地感謝你們的好意,可是我辦不到,雪莉的母親仍活在我心裡,這會是重婚呢!」
一提起雪莉的媽媽,那抹微笑隨即消失,目光黯然。雪莉因而緊張無比,直等到他又恢復原狀為止。在媽媽及小弟弟因流行性感冒而身亡後,爸爸變成了一個沉默的陌生人,靜坐在他們那小屋裡的火邊,吞飲著烈酒,置穀物枯死而不顧,更不播不種,無視毛驢的飢渴;也不說話,不刮鬍子,幾乎也不吃喝。八歲的雪莉,一向是媽媽的好幫手,從小就試著挑起媽媽的擔子。爸爸卻無視於雪莉的努力。
不幸的一天終於來臨,她燙傷了手臂,也煮焦了為爸爸準備的蛋,她忍住了皮肉的痛及淚水,搭起了髒衣服及肥皂走往溪邊。她跪蹲在岸邊,輕輕將爸爸的法蘭絨襯衫浸入水中,往日快樂的景象浮現眼前——媽媽邊洗邊哼著,她則照顧著嬉水的小傑明,胖嘟嘟的小手拍打著水波,樂得呵呵傻笑。愛唱歌的媽媽教她唱著來自英國的歌謠,她們邊唱邊做,偶爾,媽媽會停下,側著腦袋傾聽雪莉的歌聲,臉上掛著奇異而驕傲的笑意,然後緊緊擁住她,絮絮說箸:「你的聲音甜美又特別——就像你一樣。」
回憶往日的溫馨,使她的雙眼刺痛,媽媽最喜歡的曲調在口中輕哼,對著呵呵傻笑、拍打著溪水的小傑明,歡悅地笑著,然後對箸全身濕答答的雪莉說:「唱歌給我們聽,我的小天使。」
雪莉試著去滿足媽媽的請求,可是她的聲音支離破碎,她的眼睛充滿淚水。她抬起雙手拭去眼淚,卻發現爸爸的襯衫已順流而下,遙不可及,她面對勇敢及成長的宣戰終告失敗。她曲起雙膝,將臉蛋埋藏在媽媽的圍裙中,哭出了哀傷及恐懼。在夏日野花的環繞下,她哭著、搖著,直到喉嚨疼痛,聲音嘶啞。「媽媽,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傑明,請回到爸爸跟我的身邊來,請回來,請回來。我無力單獨承受,媽媽,我不能,我不能……」
她的哀傷禱語突然被爸爸的聲音打斷,不是那最近幾個月來了無生氣、陌生而嚇人的聲音,而是他原來粗啞的聲音,且充滿了關愛。蹲在她身旁,將她擁在臂膀中。「我也無法獨力承受,」他說:「但是,我敢打賭,小親親,我們合力就可承擔。」
稍後,他輕輕拭去她的淚水,說:「你喜歡離開這兒去旅行嗎。就我們倆?我們每天都去歷險,我以前就是這樣,也就是這樣我遇見了你媽媽的——我當時是遊走到英國的舒文幽谷。終有一天,我們會回到舒文幽谷去,我們倆。只是,不像我跟你媽媽離開時那樣。這次,我們將衣錦榮歸。」
媽媽生前曾極懷鄉愁地談起她出生、生長的家園美麗如畫,樹木扶疏,她還以當地的一種玫瑰命名她可愛的小女兒雪莉,願她一如沿著教堂白圍牆盛開的玫瑰般欣然歡悅。
爸爸想回到舒文幽谷是媽媽死後的事。雪莉一直困惑的是,為什麼爸爸想在那目中無人、高傲惡毒的鄉紳華勒定的緊鄰建造自己的房舍?
雪莉知道爸爸是因為替華勒定鄉紳運送那匹他為女兒買的駿馬而第一次與媽媽見面。因為在愛爾蘭沒有什麼近親,她爸爸即決定留下,為華鄉紳照顧並訓練馬匹。直到她十一歲時,她才發現,那高傲惡毒、鐵石心腸的鄉紳卻是她媽媽的父親!
她不明白爸爸為什麼將媽媽帶離她熱愛的家園,還更進一步誘使她跟她的姊姊來到了美洲。在抵達裡奇門後,姊姊拒絕再往前行,安頓了下來。更奇怪的是,他們除了一身穿著及一點兒錢外,只帶了那只媽媽愛極了的、名為「終點線」的駿馬,卻在抵達美洲後即賣了去。
幾次,父母親談到離開英國的情景但不甚愉快,她真是搞不懂,爸爸是鐵了心,不願滿足她的好奇。看來,她只能等到他們在舒文幽谷蓋房子時,才能尋得答案。爸爸卻好像將以牌局或骰子來達到他的目標。事實上,他們都清楚,他的牌運並不佳,然而,他堅信終將時來連轉。
「小親親,」他笑著對她說:「我只要有一次好牌或擲出一把好骰子就行了,以前我就有過,這即將重現,我感覺得到。」
他從不對她說謊,所以雪莉深信不疑。他們繼續流浪著,海闊天空地談論著,從螞蟻的習性到宇宙的開創。人們對他們這種到處為家的生活方式感到奇怪,雪莉在開始時也感到奇怪,而且害怕,但不久後,她就愛上了這種生活方式。在離開莊園前,她的世界就是那一小片草原,鮮有外人闖入;現在,每天都是新鮮,隨時都可遇到來自各地的各式人等,同往那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他們並講述著各地奇異的風土人情。由於父女兩人都待人友善而有禮,人家都願跟隨卜家腳步的快慢。一路上,雪莉學得了不少事物。一對黑人艾姓人婦,全身黑亮,一頭捲曲黑髮,羞澀的笑容,讓她知道了非洲以及他們怪異的姓氏,他們還教她唱些奇異卻節奏輕快的調子,不像她所熟悉的歌,卻使她情緒高昂而興奮。
與艾姓夫婦分手一年後,在一個灰濛濛的冬日裡出現在路上的是一名滿臉乾皺的白髮印地安人,高高地跨騎在一頭斑點駿馬上,它的旺盛精力與騎它的人的衰老成鮮明的對比。在雪莉父親再三誠摯的邀請下,他將馬兒拴在他們的篷車後,自己爬上了車內。他回答著雪莉的問題,自己名叫「狗睡下」。當晚,坐在營火旁,應雪莉之請,狗睡下演唱了一段印地安歌謠,唱完大夥兒安然入睡。
次日早餐時,爸爸讚賞著狗睡下鹿皮褲腰圍著的珠飾腰帶,而那竟然是老人親手編成的。不一會兒,一項生意協商完成。未來的旅程中將由狗睡下提供編織的腰帶、手環交由她父親沿途販售。他將成為父親旅行及事業的夥伴。在狗睡下的容許下,雪莉將狗睡下的駿馬命名為「飛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雪莉在騎乘著它。她經常策馬飛奔前去,然後低低彎身懸在馬頸下,火焰般的頭髮與飛揚的馬鬃齊舞,清新的笑聲響徹藍天下。在她征服懼怕而跑馬的那一天,她驕傲地問狗睡下,她的騎術是否可與印地安男孩相提並論了?他一臉可笑地望著她,然後將吃剩下的蘋果核丟向路邊草堆。「你能在奔跑的馬背上撿起那來嗎?」
「當然不能!」她不以為然地回道。
「印地安男孩可以。」
接下來的三年中,雪莉學會了的不止這一項,有的使爸爸都為之擔心。狗睡下對她的每一項成功都咕噥著讚許,卻每一次都有另一個更具挑戰的新花樣跟來,雪莉總是有快有慢地一一達成。他們的收入因狗睡下的手藝而增加著,又因他嫻熟的狩獵技巧使他們的伙食也大大地改善。這三人組合——老皺的印地安人,穿著鹿皮褲、正翻滾於馬背的小女孩,以及態度優雅、語調謙恭、經常賭博的愛爾蘭人——總令人們奇怪,而雪莉是一點也不在意。事實上,她覺得居住在擁擠而忙碌城鎮的人們,拘謹的生活真是怪異,她一點都不在乎爸爸要多久才能贏夠錢來建造舒文幽谷的房舍。她把她的心意告訴那些才剛加入他們行列不久的二十多歲藍眼、英俊的西班牙青年卞瑞福。
「我的小乖乖,」卞瑞福開懷大笑地說:「你不急著到舒文幽谷真是太好,因為你爸爸可是個差勁的賭徒。昨晚,在葛夫人那兒的賭局,我坐在他對面。那兒詐賭盛行。」
「我爸爸從不欺騙。」她半氣地跳起來,抗議道。
「他不欺騙,我相信,」他急急地攬著她,安撫道。「可是,他一點兒也覺察不到別人在欺詐。」
「你應該——」她看到他掛在胯間的槍,對別人欺騙爸爸辛苦賺得的錢而更形憤怒。「射殺他們,對了,就是射殺他們。」
「我可不能那樣做,小親親,」滿臉溢著嬉笑。「你知道嗎?因為我也是欺詐者之一。」
雪莉掙脫他的擁攬。「你詐騙我爸爸。」
「不是,不是,」他急急分辯。「我只在必要時使詐,就是在別人騙我的時候,而我只對騙我的人使詐而已。」
她後來才知道,瑞福是賭中高手,被他在墨西哥的富有家族驅逐離家,以懲他的種種惡行。雪莉非常珍惜自己小小的家庭,震驚於居然有父母驅逐子女離家,她更憂心地想著:瑞福也許犯下了不可告人的罪行,才會遭到這種待遇。她謹慎地向爸爸提及此事時,爸爸擁著她的肩頭,要她放心,瑞福曾告訴過池,是因為愛上了有夫之婦才被家人驅逐離家的。
雪莉沒有再問,因為她知道爸爸對同行人的人格總是很在意的,而且她也願以最好的一面來看卞瑞福。雖然她才不過十二歲,她已確認卞瑞福是世上最英俊、最迷人的男子——當然是除了她爸爸之外。
他講述奇妙的故事給她聽,嘲笑她粗野的動作,也告訴她她將來會是個很美很美的女人,她清冷的灰眼是上帝特別給她配襯她火紅的頭髮的。雪莉從不在乎自己的外貌,現在卻衷心希望瑞福是對的,並且會等到那時來證實。她高興他的同行,也高興自己仍是孩童。
與別的同行者不同的是,卞瑞福好像有用不完的金錢,又沒有特定的目的地,他賭得比爸爸更厲害,將贏得的錢隨意亂花。
一天,他們在喬治亞邊界安妥了篷車,瑞福就失蹤了四天四夜。第五天他重現時,滿身是酒臭及香水的混雜氣味。一年多前,同行的一群夫婦們的對話,讓她認定瑞福與妓女作伴去了。她並不瞭解妓女是怎麼回事,只知那是不受尊敬、又有某些邪惡法力,以引誘男人遠離正途的女人。雖然雪莉不懂何以一個女人會不受尊敬,她卻也直覺地瞭解了。
現在,瑞福容貌不修,又帶著妓女的氣味現身,雪莉跪下,強忍著害怕的淚水,試著為瑞福的平安而祈禱。接著,嫉妒的憤怒取代了恐懼,她破紀錄地一整天不理睬他。他的哄騙無法軟化她,只得聳聳肩膀,作出不在乎的表情。然而,第二天晚上,臉上堆滿促狹的笑容,手上提箸吉他,漫不經心地踱到他們的帳篷邊,在對面的火堆邊坐下,開始彈奏。
雪莉聽過別人彈奏吉他,可是瑞福有別於眾人,手指穿梭於弦上,震動出奇妙而鼓舞的旋律,雪莉的心跳加速,靴裡的腳趾隨著節奏扭動。突然,節奏改變,音樂哀怨而渴求,好像吉他在哭泣;接著的是輕快愉悅的調子,他越過火堆望著她,對她擠擠眼睛,唱出歌詞,好像是對她傾吐,那愚蠢的男人不知珍惜所擁有的事物及所愛的女人,失去了才知傷痛。雪莉還未及反應,他又開始了另一段輕柔優美的樂曲,她所熟悉的一首歌。
「跟我一齊唱,小親親。」他輕輕地說。
在路程中,對多數的人來說,唱歌可說是最佳的消遣,尤其是卜家。可是,那天晚上,雪莉感到無比的羞澀及笨拙,她閉上雙眼,盡量只想音樂、天空,還有夜晚,她高吭的嗓音隨著他深沉的中音和著。幾分鐘後,聽到掌聲,她張開了眼睛,呆瞪著一群人,來自路邊其他的紮營人,圍著欣賞她的歌聲。
此後,她經常隨著瑞福的弦聲而歌,通常引來一群聽眾。如是在村鎮裡,人們會送吃食或金錢以示欣賞。瑞福教她彈奏吉他,雖然她怎麼也無法彈到他的地步;他教她西班牙文,她很快被流利如他,又教她意大利文,師生都同樣有限。在雪莉的請求下,瑞福會監視著跟她父親賭博的人,因此,他頗有斬獲。他還進一步與卜柏德商談著各種事業的合夥,雪莉聽來,這一切都荒謬而無稽,她的爸爸卻津津有味地傾聽。
對卞瑞福的出現,唯一不高興的人是狗睡下。他擺明了不喜歡他,拒絕跟他說話。雪莉發覺狗睡下愈來愈退縮後,她憂心忡忡地向爸爸討教。爸爸說他可能因為她不常跟他說話而不高興。因為在瑞福到來之前,她總是跟他說個沒完的。雪莉決定今後常向老人討教,常陪他坐在篷車裡,而不是與瑞福並騎。和諧的氣氛又回到這小小的車隊,一切又完美無缺——直到她爸爸決定走訪居住於維州里奇門、她媽媽那未嫁的姊姊時。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1:59:05
第二章
雪莉對會見她世上唯一的親人興奮不已。然而她在妮麗姨那狹小卻佈滿擺設的屋子裡,渾身不自在。擔心會碰倒那些易碎的小玩意兒,或是弄髒了到處鋪陳著如小手帕般的蕾絲布片。雖然她極盡小心,她感覺到妮麗姨一點也不喜歡她,且對她的言談及行為都沒有一樣認可。在偷聽到妮麗姨與爸爸之間的一段談話後,證實了她的恐懼。在他們到達兩天之後,她坐在窗前的小矮凳上,無聊地望著窗外的街上,隔壁房間壓低聲音的對話,自己名字被一再提及,使她驚訝也心生好奇。
她穿越過傢俱陳設,將耳朵貼在門上。任教於一所為富人家設立的女子學校中,專司儀態禮節的妮麗姨對雪莉的一切是不滿意到了極點,為此,她正怒責著卜柏德。
「你把那孩子帶成這副德行真該被馬鞭抽打一頓。」語調充滿責備,還帶輕視,絕不是爸爸平日可以容忍的,現在居然安安靜靜地領受著。「她不識字,當我問她會不會背祈禱文時,她居然說她忍受不了下跪太久,她還告訴我說:『上帝可能不喜歡聽翻讀聖經的牧師的話,他寧可喜歡將男人帶離正途的妓女。』一字不改她所說的。」
「唉,妮麗——」她父親語中帶有強忍住的笑意,妮麗姨因此大怒。
「你別以為你那偽君子的風采可以騙過我,我小妹被你哄得嫁你,還隨你奔波了半個地球,來到美洲要開創你夢想的新生活,我為沒有阻止她而一直自責。更槽的是,我居然也跟了來。可是,這次我不會再不說話不理睬,任你將我小妹的唯一女兒變成一個笑柄。那女孩已大得幾乎可以嫁了,卻一點也不像個女孩,連外貌都不像,我懷疑她知不知道自己已是女孩!她除了長褲靴子以外,就沒穿過其他的衣服,曬黑得像個野人,滿嘴粗話,舉止可鄙,毫不含蓄有禮,她根本不懂所謂的『女性』。她居然口沒遮攔地說她不想現在就結婚,她屬意的是個叫卞瑞福的,到時候,她會叫他娶她的。這位小姐——我姑且這樣稱她——真的預備自己求婚,更過分的是,她的對象居然是名西班牙的流浪漢。她非常驕傲地告訴我,他什麼都懂,包括如何在牌局中使詐!」妮麗提高聲調,憤怒地結束。「對這些我倒要看你怎麼說!」
雪莉屏住氣息,高興地等著爸爸為她辯護,駁斥那充滿怨氣苦瓜臉的老女人,居然利用她誠實的回笞及對她的信任來整她。
「雪莉不會說粗話。」爸爸的抗辯似乎軟弱了一點,但是至少聽起來似乎已瀕臨一觸即發之點。
妮麗不像別人那樣,會被他的脾氣嚇倒。「啊,她當然說粗話。今天早上,她自己撞到了手肘,她用兩種語言咒罵,我親耳聽到的。」
「喔,那你怎麼知道她在說什麼呢?」
「我懂的拉丁文還夠翻譯那幾個字。」
雪莉彎下腰,從鑰匙孔裡看見爸爸滿臉脹紅,不是惱羞就是憤怒,雙拳緊握在身邊,妮麗姨則冰冷如石地站立在他身前。「你可說是對你的女兒一無所知,」妮麗不屑地說,「我想到你讓她交往的人就害怕,我相信她一定懂得賭博及咒罵,我也相信你不經意地讓酒徒賭鬼如卞瑞福之徒看到她換穿衣衫。天知道,她那一頭放蕩亂飛的紅髮讓那傢伙或別的男人有什麼邪念遐想。我還沒說那另一個她喜歡的旅伴呢——一個跟狗兒睡在一起的印地安人,一個野人,他——」
雪莉看著父親緊縮下頷。她一半希冀,一半害怕,爸爸將對妮麗姨當面揮拳。爸色卻以帶著責備的語調說;「妮麗,你怎麼變成了一個滿腦齪齪、心懷怨恨的老處女,假裝所有的男人都是野獸,追逐著所有他們看見的女人?事實上,你怨恨是因為沒有人追逐你!還有呢,」他有點失控地繼續,「雪莉是快十四歲了,可是她跟你一樣地扁平,可憐的雪莉,處處顯示將成為另一個你,而就算老天給了酒,也不可能有一個男人來追逐你,所以我想她應該和你一樣是很安全的。」
雪莉知道這樣的侮辱對「滿腦齷齪、心懷怨恨的老處女」是致命的一擊,喜得將手覆蓋著嘴,以防止叫出聲音。不幸的是,妮麗並沒有如期地讓妹夫擊倒。她抬起下巴,正視卜伯德,冷冷而不屑地說:「我想你有一刻是不需要酒的,不是嗎?」
雪莉不懂妮麗在說什麼。爸爸也莫名所以,然後是憤怒無比,可是,接下來是出奇地安詳。
「好極了,妮麗,確切地符合華勒定鄉紳高傲的大小姐,我幾乎忘了你以前的身份,你可是沒忘,對嗎?」聲音中怒氣全消,他環視這寒酸斗室,搖搖頭,悲慼地說:「雖然住的房子還沒有華府置放雜物的房間大,但以教授別人的孩子禮儀維生,你仍是華勒定鄉紳的大小姐,永遠高傲無比。」
「那麼你也該記得,」妮麗姨平靜卻不妥協地說:「雪莉的母親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可以老實地告訴你,柏德,如果她活著看到你將雪莉教成這麼個笑柄,她會嚇死,不,她會以她為恥。」她斷然地說完。
門這邊,雪莉迷惑而驚覺。以她為恥?媽媽當然不會以她為恥的,她是這麼地愛她。在農莊時的景象閃過腦海,媽媽擺著晚餐,穿著漿洗得清淨潔白的圍裙,頭髮整齊地盤結於腦後,媽媽梳刷著雪莉的直髮;媽媽靠近燈光邊,為雪莉縫製一件特別的衣裳。
腦中盤旋著媽媽雪白挺硬的圍裙、光亮整潔的頭髮,雪莉攤開兩臂,低頭審視著自己。她穿著男人的靴子,因為她不耐系結鞋帶,既沾塵土又牽絆,她的鹿皮褲污點斑斑,屁股部位更磨得薄透;腰間繫著狗睡下為她編織的腰帶,既為了緊繫褲子,還為了繫好上衣。羞恥……
她不情不願地轉向盥洗台上的小鏡子,端詳著自己的容貌及頭髮。鏡中的影像令她背轉身子,眨眨眼睛,搖搖頭,欲摔去那影像。她呆立著好一會,不知如何整理,然後,舉起雙手,以手指梳理頭那一頭「放蕩的紅髮」,她的手指只能移動三兩寸就因絞結而停止,她只得將雙掌使勁壓下兩邊的亂髮,然後小心翼翼地再次來到鏡前,謹謹慎慎地移開雙手,紅髮跳回原狀,她一點也不像媽媽,她甚至不像任何一個她看過的任何女人,她也知道,自己從來不在乎,直到此刻。
妮麗姨說她看起來是個「笑柄」,現在想起來,最近別人對她的態度是有點怪異,尤其是男人,他們奇怪地瞪著她。邪念遐想?爸爸顯然沒有注意到,就在這一年,雪莉的胸部惱人地膨脹起來,不論她如何小心地扯攏上衣,有時還是會顯露。
妮麗姨說她放蕩不羈。放蕩?她蹙起眉頭,拚命想著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她聽到過這個詞語。放蕩,似乎與妓女有關——一個婊子——一個放蕩的婊子。對啦。雪莉是那樣嗎?
不熟悉的感覺堵在喉間。看來妮麗姨是對的,她所說的一切都錯不了,最糟的是媽媽會以她為恥。
羞恥!
雪莉驚駭得呆若木雞。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到妮麗姨要雪莉留下,可以有個正常的家,正常的教養。爸爸的抗議軟弱無力,最後同意時,她衝向前去,匆忙中絆倒妮麗姨的小板凳。「不要,爸爸,別把我留在這兒,求求你。」
他不知所措,雪莉更利用爸爸猶豫不決的弱點,衝進父親懷中。「求求你,爸爸,我會穿女士的鞋子,梳理我的放蕩頭髮,等等,只要別把我留在這兒。」
「別這樣,親親。」他只說了這些,她深深覺得輸去了這一仗。
「我要跟你、瑞福,還有狗睡下一起,我是屬於那樣的生活的,別管她說什麼。」次日清晨,他離去時,她仍然這樣嚷著。
「我很快就會回來,」他堅決地說。「瑞福有些好主意,我們將賺大錢,我們在一年裡就來接你,最多兩年。到那個時候,你會長大成人,我們就到舒文幽谷去,就像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在那建造一所巨廈,小乖乖,你等著。」
「我不要巨廈,」雪莉哭著,望向站在路上英俊而嚴肅的瑞福,再望向狗睡下,臉上一無表情。「我只要你、瑞福,還有狗睡下。」
「你還沒感覺到我就會回來了,」他不顧她的哭鬧,溫暖地笑著說。「想想看,在我們回來接你時,瑞福看到的是漂亮可愛的少女,穿著長裙,舉止言談就像你妮麗姨會教你的那樣,他會多麼吃驚呢?」
在她提出異議之前,他扯開了她緊纏於頸間的雙臂,戴上帽子,退後一步,看著妮麗說:「我會盡力寄錢來支付的。」
妮麗點著頭,沒說一句話。她的態度並沒有使他不安。「誰知道呢?我們也許連你也一齊帶回英國,你也想吧,妮麗?就在華勒定鄉紳眼前,優渥地住在比他更大的屋子裡,我好像記得,客廳裡擠滿你的追求者,沒有一個夠格,對嗎?也許年齡使他們進步了。」
雪莉調緩呼吸才不致像小嬰兒般哭泣,看著爸爸淡漠地對冷峻的妮麗聳肩膀後,給雪莉一個緊緊而短暫的擁抱。「寫信給我。」她哀求道。
「我會的。」他承諾著。
他離去後,雪莉緩緩地轉過來,看著一無表情的女人,她在世上唯一的女性親人,徹底毀壞她生活的人。她灰色的雙眼噙滿淚水,很輕柔卻很清晰地說:「我希望我們沒到這兒來,我希望我從未看到你,我恨你!」
雖然雪莉知道她該挨打,妮麗姨卻沒有給她一掌。她正視她雙眼說:「我相信你這樣想,雪莉,我敢說你還會更恨我的。我卻一點也不恨你。現在讓我們去喝些茶,然後開始你的課業。」
「我也討厭茶。」雪莉告知她,並高傲地抬起下頷,回應著阿姨冰冷的注視,不僅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也是她妮麗姨一模一樣的一個動作。雖然雪莉不知道,妮麗卻注意到了比似之處
「別用那種眼神瞪著我,孩子,我早已做得完美無缺了。如果在英國,而你又是華老爺的孫女的話,這是恰如身份的;可是,這是美洲,而且我們已不再是高傲的華老爺的親戚了。這裡,我們充其量也不過是貧窮的破落戶。在這兒,我教導一些我以前不屑與之為伍的人的孩子們禮儀,有這份工作已屬幸運。我感謝上蒼讓我擁有自己舒適的小屋,我不回顧以往,姓華的人從不哀悼,記住這點。其實我也並不對我生活的抉擇有太大的遺憾,至少,我不再是別人的傀儡,我不再擔心次日又會有什麼騷動;我現在過的是安然並序,有尊嚴的生活。」
說完這長篇大論,她退後一步,帶著一絲玩笑,梭巡著僵持不動的外甥女。「親愛的,假若你想將這副冷漠高傲表現得盡致,我建議你把鼻子稍稍放低一些——對啦,就這樣。我就是這樣擺的。」
如果雪莉不是覺得這樣孤寂怨恨,她會大笑。時間,讓她學會重新再笑——一如她學會拉丁文、學會女士的舉止。妮麗姨是個嚴酷的老師,決定要雪莉學會自己所會的一切。雪莉終於發現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阿姨對這剛愎任性的甥女有著深深的關懷及親情。
雪莉在怒氣消去後,是個認真的學生。書本助她消除了對馬匹奔馳、吉他伴唱、星光下歡笑的懷念。對異性點頭、互望被視為不檢點且是禁止的,與陌生人交談更是罪大惡極。歌只能在教堂裡唱,絕不可以收授金錢或實物。取代一些她以前的瘋狂行為,她的挑戰是如何提起茶壺為客斟茶、如何排放餐點的刀叉,一切細節都要注意,就如妮麗姨說的:「知書識禮是你最大的資產,在我們這種景況,是你唯一的資產。」
雪莉十七歲時,這點愈發明顯:穿著簡單的褐色袍子,頭髮梳成緊緊的髻,以自己勾織的小網罩住,卜雪莉小姐被引見於妮麗姨授教學校的校長。魯校長應華妮麗之請,首次在她們住處見到了雪莉,她瞪著雪莉的頭髮及臉面。若在幾年前,少不更事又沒有良好教養的卜雪莉會自覺地望望自己的靴子,或是壓低帽子,或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這陌生人看什麼。
然而,這是個嶄新的卜雪莉,深深知道自己是阿姨經濟上的負擔,決定要成為賺取薪資的一員,不僅為阿姨,不只為目前,她是為自己、為來日。在城裡,她看到貧窮與飢餓,這是鄉間少有的現象。在過去兩年間,爸爸的信從減少到完全沒了音訊,看來她將終身為城市人了。她不相信他就此忘了她,也不願意相信這令人無法忍受的可能——爸爸不在人世了。她非自己照顧自己不可,至少在爸爸跟瑞福回來接她之前。
魯校長對著她說:「你阿姨告訴我不少你的學識能力,卜小姐。」
一改以前的羞怯,雪莉很有分寸地伸出手,並回答道:「魯校長,我也是久仰了。」
現在,站在晨星號的甲板上,她突然覺得她很有可能永遠見不到她以前生命中的任何人了,妮麗姨、學生們、每星期茶敘的老師朋友們,她再也看不到他們的笑臉。再也看不到瑞福、爸爸。
她嘴裡發乾,可是濕濕的淚水卻刺痛雙眼。當爸爸來向妮麗姨解釋為何他久無音訊的時候,她將無法在場,她將永遠不知道爸爸是怎麼回事。她閉上眼睛,似乎看見瑞福、狗睡下跟爸爸站在妮麗姨的小客廳裡等著看她。她自己惹上這一切,錢並不是唯一讓她堅持陪伴藍凱詩走這一程的動機,真的不是。打從她閱讀那些浪漫的言情小說開始,她就幻想著英國,又點燃起她對探險遊走的渴念,那是不論自己或妮麗姨的努力都無法征服的不耐安定的天性。
她這下可真有險可冒了。不是坐在教室裡,面對一群聽得津津有味的小臉,而是抵達一塊陌生而不友善的土地,一愁莫展,平日自恃的機智及勇氣也不知去向,即將面對的是名貴族,如阿梅所說,在知道事情真相後,英國法律可容許他隨意處置她。自己最瞧不起的恐懼感延伸全身,無法控制地顫抖著,怨著自己辜負了別人的托付,為他們帶來痛苦。她一生的樂觀與健康突然變為虛弱,因緊張及嚴重的暈眩,房間開始旋轉,她只得抓緊椅背以支持,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深深吸氣,用手整理著那嚴肅的髮髻,披上披風,對驚嚇失態的女僕安慰的一笑,試著以輕快的聲調說:「該是面對那可怕的男爵及接受命運的時候了。」然後回復了神態,不再偽裝不擔心,「你待在這兒,別讓人看見。如果我沒有即刻回來找你,你就躲幾個小時,然後悄悄離去。不,還是留在船上好,運氣好的話,等到有人發現你時,已是明晨船啟程之後了。如果他決定耍狠的話,沒有必要讓我們兩人都被抓去坐牢。」
從安靜的狹小陰暗房艙,來到燈火明亮、人聲鼎沸的甲板,工人們肩扛著箱籠,上下跳板,裝貨卸貨,為次日的再啟航忙碌;起重吊機網罩著貨物搖曳於船邊碼頭。雪莉小心地自跳板步下,一邊在碼頭的人群中搜尋一名惡劣的英國貴族,瘦削、蒼白、高傲、誇張,還帶一抹冷酷,及膝的鍛褲綴滿繡章以使他的新娘印象深刻。
尋著尋著,她看見那挺拔黝黑的男子,不耐地將手套拍打著大腿。剎那間,她知道那就是他。雖然他穿的是深色長褲而不是緞質及膝褲,而且在風吹起他的披風時,也沒有炫耀的繡章,他的一切使他有別於眾,賦予他磨滅不去的「特質」。方方的下頷冷靜堅決,寬闊的肩膀散發著自信。看見她走近時,他已蹙起眉頭;雪莉的恐懼即時變為驚惶。過去兩天來,她偷偷地希望著自己能安撫、哄騙這位受辱的準新郎,現在卻面對他緊蹙的雙眉,奇怪著自己的未婚妻到哪兒去了,走下跳板的為什麼是卜雪莉而不是藍凱詩?他顯然是非常地氣惱。
魏士定沒有氣惱,他呆了。他期望看到的是個十七、八歲的輕佻少女,滿頭跳躍的卷髮襯著紅撲撲的臉蛋,裹著皺褶花邊;然而,在閃爍火炬下,他看到的是沉穩、蒼白,有著高高顴骨的少女,淡褐色的眉下是閃亮的長睫毛,覆蓋著特別大的淡色眼睛,他無法確定顏色的頭髮緊緊梳向腦後,隱在帽沿下。一件不起眼的棕色被風代替了皺褶花邊。他向她伸出手時想道,白樂敦將她形容為「十分美麗的小東西」,不是頭殼壞去,就是雙眼瞎了。
雖然外表極持鎮靜,雪莉看起來既緊張又害怕,好像知道已有禍事發生似的,魏士定腦筋一轉,最好的方法莫過於直截了當。
「藍小姐,」在短短的自我介紹後他說:「我很抱歉,發生了意外。白樂敦爵爺昨天遇害身亡。」罪惡感令他言短詞微。
她不解地呆望著他。「遇害?他不在這兒?」
魏士定準備看她哭出來,甚或歇斯底里起來,沒想到她僅抽回冷冷的手,恍恍地說:「噢!真可憐,請向他家人弔唁。」說完,轉回身子,踏向碼頭邊去。
他發現她顯然是驚嚇過度。「藍小姐——」他叫喊著,但他的聲音被—面貨網吊車的警告聲淹沒。「讓開,小心!」
魏士定警覺到危險而撲向她去。說時遲,那時快,貨網搖晃過來,擊中她的後腦勺,將她撞倒在地。魏士定邊向車伕叫喊,邊彎身將她抱起,她的頭軟弱向後垂下,鮮血自腦後創口湧出。
「我們的病人今天情況如何?」惠醫生走向書房時問著魏府的管家。雖然語調輕快,他跟魏士定一樣,對她復原的機會相當悲觀。魏士定坐在壁爐邊,雙肘撐在膝上,腦袋托在手中。
「一無改變。」伯爵說,雙手揉搓著臉面,疲倦地提起頭。「她像死了般安靜。她房間的侍女們都遵照你的吩咐,不停地跟她說話,我自己不久前還跟她說過話呢,可足她一無反應,都已經三天了。」他的焦躁充滿在聲音中。「你難道不能想想什麼辦法嗎?」
惠醫生看著那焦慮的愁容,知道說也沒用,止住了堅持他去休息的指令,改口說:「她在上帝的手中,不在我的掌握中;不過,我會上去看看她的情況的。」
「那有個屁用!」爵爺對著醫生的背後轟然而說。
無視於貴族的脾氣,惠醫生步上宏偉的樓梯,轉向右邊。
稍後,他回到書房,伯爵的坐姿依舊,醫生的表情卻大大地煥然開朗。「顯然,」他淡淡地說:「我的探視終究還是有用的,也或許是她比較喜歡我的聲音,而不喜歡侍女的聲音。」
魏士定猛然抬頭,目光搜索著醫生的臉。「她有知覺了?」
「她現在又睡了,不過她剛才還跟我說了幾個字呢。昨天,我對她恢復的機率毫無把握,現在,她既年輕又健壯,我想她會沒事的。」
說完後,惠醫生看著滿臉因疲倦及焦慮而雙眼及兩頰深陷的爵爺,他即刻進入第二個關注。「然而你呢,爵爺,看起來可怕極了,」他以世交的熟稔直言。「我原想建議晚飯後——當然,前題是你得要邀請我共餐——一同去看她,但你那樣子會把她嚇昏過去,你還是先睡一會兒,刮乾淨鬍子才行。」
「我不需要睡覺,」士定回說,心情的輕鬆令他精力恢復,起身走向銀盤,拔開水晶酒瓶的瓶塞。「但是我對刮鬍子沒有爭議。」說著,在兩隻玻璃杯中注入白蘭地,遞了一杯給醫生後舉杯祝賀:「為你使她復原的醫術而乾杯。」
「那不是我的醫術,而是個奇跡!」醫生對他的敬酒猶豫著。
「那就為奇跡的出現而喝吧!」說著將杯舉向唇邊,看見惠醫生對這個提議也搖頭否定,他停下了。
「我……我沒說她已復原,士定,我只說她有了知覺,也能說話。」
伯爵覺察到醫生語帶猶豫,瞪起了銳利的藍眼,盯住惠醫生的臉,要求解釋。
勉為其難地歎著:「我本想等你稍微休息後再告訴你的,事實上,就算她身體恢復——這點我也無法保證——仍然還有問題,附帶的症狀,當然,這可能是短暫的現象,然而也可能不是。」
「你到底在鬼扯什麼?」
「她沒有記憶,士定。」
「她什麼?」
「她對張開眼睛前的任何事情,毫無記憶;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在英國。她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法說出。」
手停在華麗的銅門把上,惠醫生停下,轉向魏士定,壓低了聲音,做最後的警告及指示:「頭腦的傷是很難預測的,假若她不記得稍早跟我說過話,不必驚奇;當然,她也可能已經完全恢復了記憶。昨天,我跟一個對頭傷頗有經驗的同事聊起,我們都認為不論她的頭傷有多嚴重,都不該用麻醉止痛劑,雖然麻醉劑可以止她的痛,同時也會讓她昏睡,要讓她保持知覺並繼續說話是更重要的。」
魏士定不耐地點著頭,但是惠醫生還沒說完呢!「方纔,在自己記不起任何事情時,她是既焦急又驚惶,所以,不論怎麼樣都不要說出或做出增加她焦慮的言詞行為。我們進去後,試著讓她感到安心平靜,而且要叮囑所有進出這間臥室的傭僕都要注意。就像我說過的,頭傷是既危險又難以預測的,我們可不想失去她。」說完一切後,他旋開了門。
在暗暗的房間裡,雪莉感覺到人的到來。在舒適的灰色淡霧中,她時醒時睡,意識裡沒有恐懼也沒有擔憂,只有微微的混亂。她緊緊地抓住這幸福的感覺,使自己逃避開沒有名字的恐懼,以及下意識裡困惑著她的無數問題。
「藍小姐?」
聲音貼近耳際,和藹而堅持,又似曾相識。
「籃小姐?」
是在對她說話呢!她強睜開眼睛並眨著以集中焦距,然而視線極其不清楚,所有影像都重疊層層。
「藍小姐?」
她再次眨著眼睛,影像分出兩個男人,一人為中年、白髮、細框眼鏡、整潔的鬍髭,看起來和善而充滿信心,就像他的聲音。另一人年輕多了,英挺、不很和善,也不很有信心,臉上帶有困擾。
年齡較大者微笑著對她說:「你記得我嗎,藍小姐?」
雪莉原想點頭,但動作使她頭部疼痛不已,一時淚水刺痛著眼睛。
「藍小姐,你記得我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設法讓自己的頭不動,她回答說:「大夫。」嘴唇乾裂,然而說話並沒有令她的頭痛更糟,因而一連串的問題湧上心頭。「我在哪兒?」
「安全的地方。」
「哪裡?」她堅持著。
「你在英國。你從美洲搭船而來。」
不知什麼原因,這個答案使她不安而沮喪。「為什麼?」
兩人交換了目光,醫生以使人安心的口氣說:「慢慢地你就會想起來的,現在,你別想這麼多。」
「我——我想知道。」她固執地說,嗓音沙啞而急促。
「好吧,孩子。」拍著她的手臂,稍稍遲疑後,臉帶微笑,好像要宣佈好消息般地說:「你來這兒是會你未婚夫的。」
未婚夫?!顯然自己是訂了親的——另外那個人,她相當地肯定,因為他看起來非常地焦急,既憂慮又疲乏。她將目光轉向那年輕人,給他安詳卻虛弱的一笑,他卻對著醫生蹙起了眉頭,因為醫生警告地向他搖著頭。她雖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可是,在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身置何處的情況下,她唯一知道的是,造成他人不便或不樂時,禮儀的規範——一些深植入腦中,本能且急迫的表現——就是表達歉意。
在她未婚夫望向她時,她細弱的聲音吐出:「我很抱歉。」
她的言語好像傷了他似的使他退縮,然後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深沉、自信,且使人安心。「不要道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只要好好地休息,慢慢就會好起來。」
雪莉漸感不支,閉上雙眼。疲倦又困惑中,她聽得見他似將離去。「等等——」她盡力地吐出。突然又莫名地對孤單感到恐懼,害怕再次沉落在空洞的黑暗中,無法浮起。她看看兩位男士,終於將哀懇的目光落在她未婚夫臉上。他較年輕,又健壯有活力,必能將侵犯她的邪魔們驅離。「請留下。」她幾乎用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他猶豫著,望向醫生,雪莉潤濕著乾裂的雙唇,使勁地將心中交織的情緒形成兩個字,虛弱地呼出:「害怕。」
眼皮如千斤重擔,雖然不願意,她仍無法睜開雙眼,再次將自己與活生生的世界隔離著。恐懼壓襲著,她拚命地吸氣。然後,她聽到椅腳與地板的摩擦聲,椅子被拖到床邊。她的未婚夫說道:「沒什麼可害怕的。」
雪莉的手在被子外面摸索著,一如孩童在尋求父母的安慰。長長的男性手指握蓋住她的手掌,鎮定地握著。「討厭……害怕。」她呢喃著。
「我不離開,我答應。」
雪莉緊握他的手、他的聲音,及他的承諾而沉穩地睡去。
罪惡加上恐懼,魏士定看著雪莉沉沉睡去,心痛不已。她頭上綁著繃帶,臉色蒼白;使他最為吃驚的是,在這張大床上,為被褥及枕頭所吞噬的她看起來是如此地纖小。
她向他道歉,而事實上全部的責任都是他的,不但造成她未婚夫的死亡,粉碎了她的夢,也形成這樣的一場災難。他明知碼頭上的重重危險,卻讓自己跟她處於起重吊機操作的裝卸路線下;他太專注想著她對白樂敦死訊的反應,而沒有注意到晃向她的吊網,更沒有及時對工人的警告喊聲回應。如果她不是對魏士定唐突的消息如此地驚嚇,她也許能及時反應避開撞擊。
事實是他置她於危險,沒有給她恰當的保護,又使她喪失保護自己的能力;如果她不治,責任全是他的,他知道這一輩子良心都將難安。白樂敦的死亡已使他日夜難安了。
她的呼吸突然改變,恐懼隨即箝住他的心;他屏住氣息,直到她的呼吸趨于于常,才長長地吁出。他低頭看著安然停放於自己掌中的手,手指細長柔美,指甲卻修剪得短平——這位貴族必定是一絲不苟,務實而整潔的。
他將目光移到她臉上,如果不是既害怕又疲累,他一定會欣然地猜測她對自己的臉感覺如何?柔軟豐滿的雙唇無法與一絲不苟相連,特別長而捲曲的睫毛更難與務實並列。他無法知道她頭髮或眼睛的顏色,顴骨的角度不錯,象牙色的皮膚幾乎透明。與其他柔弱女性化的部位相較,她那小小的下頷卻帶著堅忍,充分顯示意志力,不,魏士定修正著,是勇氣。
她一直沒有因疼痛或懼怕而哭泣,她只說了討厭害怕,正表達她寧可與這種負面的情緒搏鬥而不屈服於它。她無疑是很有勇氣的,也相當善良,為了使他憂心而道歉。勇氣與善良的結合令任何婦女都獨具特色,尤其是年輕的少女。她又如此的脆弱,痛惜之情油然而生,他抓緊了掌中的小手。突然她呼吸急促地掙扎著,一陣恐懼襲上。老天!她會死去!
「別……」他低低地卻狂亂地說:「千萬別死!」
雪莉再次睜開眼睛時,亮麗的陽光正從綠色的窗幔邊偷偷滲入。她的未婚夫坐在床邊的椅上,仍然握著她的手,沉睡著。夜間,他曾脫去上衣及頸巾,衫領敞開,雙臂交疊於床上,腦袋靠歇於上,臉部朝向雪莉。雪莉緩緩轉頭,這輕微的動作並未引來腦袋裡小錘的敲擊,她安心地吁著氣。
安詳的沉睡,給她充足的體力,她懶懶地看這與她訂有婚約的男士。皮膚黝黑,一定頻於戶外活動,褐色的頭髮濃密,整齊地修剪得宜,此時因為睡眠而雜亂,配上直直的黑睫毛,反而使他看來有頑童的可愛。其他的部位無一絲男孩氣息,她感到迷惑,又有一絲無以明言的不安。方正的下頷,正冒出黑黑的鬍髭,深褐的雙眉蹙成一堆,好像在夢中對某人不滿;他襯衫的布料細緻雪白,包裹著寬闊的肩頭,濃黑的胸毛自V形領口向外探伸,臂上的汗毛卻淡多了。從他美挺的鼻樑到方正的下頷、修長的手指,處處顯示他是嚴厲而不妥協的人。
而且英俊。
老天,他真的很英俊!
她很不情願地將視線自他臉面移開,第一次看看她的週遭。綠色、金色為主的房間使她目瞪口杲,連床頂的帷罩都是與牆面、窗幔同樣的青蘋果綠,以閃閃金光的繩圈勾掛著,甚至房間另一端的壁爐也是綠色大理石所砌,兩邊點綴的是金色的飛鳥圖形,爐前一對靠椅也套以淺色綠緞,兩旁分置橢圓矮几。
她的確是很幸福的,未婚夫不僅英俊,而且顯然相當富有;更甚的是,他整晚陪伴著她,以這個極其不舒適的姿勢睡著,仍不放下她的手,所以,他必定是非常非常地愛她。他一定是追求她,向她求婚的。她緊緊閉上雙眼,盡力搜尋對自己的過去及對他的任何記憶,但除了一團黑黑的空洞外,一無所獲。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忘掉被這樣的一個男人追求、愛戀的,絕不可能,她一會兒就能想起來的,她急迫地對自己說,抵制著恐懼的襲擊。在腦海中,她對自己說,他一定曾對她說:「我能有這份榮耀娶你為妻嗎……小姐?」什麼小姐?什麼小姐?
「千萬鎮定!」雪莉無助地警告著自己。「集中在別的事情上——他說過的一些甜言蜜語。」她的呼吸加速,不覺地緊抓他,以至於她的指甲掐到他的手,她努力嘗試著回想他們共度的時光:他一定是個熱切的追求者,送來鮮花,傾訴著她的聰慧、可愛、迷人、美麗;她必定是如他所說,否則何以捕獲這樣一名追求者的心呢?!
她想些聰慧的事時,腦海卻一片空白。
她想些可愛迷人的句語,腦海仍是一片空白。
設法使自己鎮定,她想著自己的容貌。自己的容貌?
她看不到自己的容貌。
她沒有容貌!
本能或潛意識,她竭力要自己鎮靜,然而恐懼卻傳過全身。她無法記起自己的名字、無法記起他的名字,她更無法記起自己的長相。
魏士定突然感到他的手被箝住,阻止了血液流動,試著自痛苦的箝制中抽離,但是箝得更緊。三天裡的無法睡眠,需要特別的力氣來使眼睛張開些許,能在沉重的眼皮下瞄一瞄,是什麼東西促使他的手麻木。看到的不是什麼鉗夾,而是一個躺在身邊床上的女人。這不算什麼鮮有的景象,他只是扭轉著手,藉以稍稍放鬆對方的緊抓。由於始自孩童時期的教養,對女性的禮貌根深蒂固地栽在心中,而且這個女人一臉恐慌。他在閉上眼睛,重新入夢前,禮貌地問道:「有什麼不對嗎?」
魏士定對女人擔憂自己的容貌習以為常,但這個女人,在陰暗的臥房裡、在夜半更深的時間,真是荒謬。他懶得答理,但她用力捏住他的手,瘋狂地求道:「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美極了。」他一無表情地說。又因全身酸痛並發現在床上的是她而不是他,他試著要她睡過去一些時,聽到的無疑是暗泣聲。他將頭轉開,不耐地想著自己做了什麼惹得她哭泣。趕明兒叫郝登給她送個小玩意兒去彌補一番好了,一個紅寶石胸針或什麼的。女性的淚水通常是為昂貴的珠寶而流,甚至在睡眠中,魏士定都很清楚。
她的暗泣漸成嚴重而痛苦的哭聲,間夾著吸氣及顫抖。他到底犯了什麼過錯而造成這樣的哭泣?一定是忘了稱讚她的新衣,或是爽了上劇院的約,這樣的哭將使他花費一條鑽石項鏈!
一陣痙攣,震動全身及被褥。
再加一雙成套的手鐲。
身心俱疲下,他跌回深深沉睡,享受安詳恬然。然而她的話纏繞著他,他停在睡眠的邊緣。「我不知道自己的長相……不知道……不知道。」
魏士定雙眼彈開,扭頭向她。她的頭已轉開去,左手撫住嘴以壓制哭聲,可是,顫抖仍然傳遍全身。她雙眼緊閉,但是淚水潺潺自濕濕的睫毛下滲出,掛滿蒼白的雙頰。她傷心地哭著,完全的清醒,使他鬆了一口氣,減低了原來對淚水的所有罪惡感。
「我剛沒完全清醒,沒聽懂你的問題,」他急忙地說。「我道歉。」
聽到他的聲音,她全身僵直。他看到她努力地控制自己,然後將頭轉向他,看著他。
「有什麼不對嗎?」他小心地問,希望自己的聲音能安撫她。
雪莉吞下怨氣,看見仍是滿臉倦容的他,心情即時放鬆。他一定為她憂心數日,不禁因為自己竟像孩童般地哭鬧,感到愚笨而不知好歹;當然這怪異而駭人的病症,卻遠不如跛缺或不治的惡疾。一種本能的驅策,以使困境變得盡量輕鬆,她吸了一口氣,帶著歉意地笑道:「聽起來很可笑,可是,我不知道我的長相,而那……」她停下了,不欲讓他知道她的恐懼而煩惱。「那實在是件小事,既然你已醒了,可不可以形容我一下?」
魏士定意識到她極力地控制自己的害怕,同時也要讓他安心,深深為她的勇敢而感動。「形容你……」他設法拖延時間。他不敢亂說她頭髮的顏色,怕她看到鏡中的自己後的反應,所以試著以玩笑帶過這個問題。「目前,你的眼睛紅腫,」他一面微笑著說,一面急急掃向她的雙眼,以索得更多的資料。「不過它們很大——而且是灰色的。」他稍稍吃驚地下結語。
事實上,魏士定注意到她有著受驚的大眼睛,淺淺的銀灰鑲在一圈狹狹的黑中,覆蓋在長長的濃密睫毛下。
「灰色?」雪莉失望地說:「我想我不喜歡。」
「現在,濕濕地,看起來像水銀。」
「也許還不太糟。那別的地方呢?」
「噢,你的臉色蒼白,帶著淚痕,不過還是一張不錯的臉。」
她掙扎於恐怖、眼淚,及笑容之間。出乎他意料之外,並使他鬆了一口氣,她還是決定微笑。「我的頭髮是什麼顏色?」
「目前來說,」他支吾著。「你的頭髮被一個大大的白一一白頭巾包裹著,你知道的,扎個頭巾上床是時下的風尚呢!」肇事的那晚,燈光暗淡,她的頭髮先是為披風的帽子罩著,後來又為她如注的血流所染,然而她的睫毛呈褐色,該有足夠的理由定她頭髮的顏色。「你的頭髮是棕褐色的。」他肯定地說。
「你要好一會才能決定呢。」她嚴密地觀察著他,困惑卻沒有懷疑。
「對有些事情,我的觀察並不敏銳。」他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我可以照照鏡子嗎?」
魏士定想著她連自己的臉都不認識,怎知照過鏡子後會是怎麼樣的反應,他也不敢確定她在看見自己包紮著繃帶的腦袋及太陽穴邊的瘀痕時,她會不會驚惶失措;但是,他可以確定的是,當她照鏡子的時刻到來時,他要惠醫生在場以應急需。「改天吧,」他說:「也許明天,也許等繃帶拆除後。」
雪莉感覺到他不願她照鏡子,並且自己也不希望再經歷一次恐懼,也不欲使他更憂慮,她將話題轉回先前談到的頭巾上。「我想頭巾是很實用的,可以避免又刷又梳的麻煩。」
「對極了。」魏士定讚賞著她在這種情況下所表現的優雅及勇氣。她能談話使他高興至極;她的態度使他深深感動。理所當然地,他將手覆蓋上她的,注視著她那特殊的銀灰眼睛,非常溫柔地問道:「你還很痛嗎?你覺得怎樣?」
「我還有點頭痛,就這樣而已,」很自然地回應著他的微笑。「你不必擔心,我不像看起來那麼糟。」
她的音調輕柔甜美,她的表情坦然而率真。稍早,她還顯示了女性對外貌的關心,然後,平靜地接受她不太像樣的樣子,而現在,她居然以之作為玩笑。這在在告訴魏士定,偽裝做作對她是完全陌生,她清新自然的特質說不定也會存在於其他方面。
不幸的是,這個認知即刻引他到另一事件上,使他丟棄愉悅,急急抽回自己的手。他的行為、他的思想,這些都不可以是理所當然,他不是她的未婚夫,他是該為她未婚夫的死負責的人,僅僅是為了對死者的敬意,及自己該有的格調,他應該保持距離,精神的及身體的。他是世上最不該碰觸她,或想著她的人。
他站立起來,搖聳著雙肩以鬆懈酸痛,並希望以輕快的語句結束這次造訪,他又回到她談論的容貌上。「總而言之,如果我此刻要描繪你的話,我會說你像個時髦的木乃伊。」
她嗤嗤笑出聲音來,但是卻相當疲弱。他感覺到了。「我去吩咐女傭送早餐來,答應我,你得吃一點。」她點頭後,他轉身離去。
在他身後,她靜靜地說:「謝謝你。」
他不解地回過身子,問道:「謝什麼?」
那對坦然的眼睛望向他,探索著,魏士定一怔,假以時日,她能直視進他靈魂的深處,目前,她顯然尚未能發掘到他的思緒,因為她的唇間展示了溫情的微笑。「為了整夜陪伴我。」
她的感激更令他感到罪惡甚於欺騙,使她誤認他即是她那英勇多情的白馬王子,而事實上他卻是那邪惡的黑魔頭。魏士定微微彎腰側頭,作出俏皮的鞠躬狀,展露一個坦然的笑容,並故意藉此讓她認識自己的真面貌。「這可是第一次,我因陪一位漂亮的女人過夜而被道謝呢!」
她不解地看著他,不是驚嚇,但這並沒有減低魏士定的解脫感。他並沒有赤裸裸地吐出事實,但至少他終於可以誠實一下。
他經過長廊走向自己的房間,內心充滿得意,是幾個月以來沒有的感覺。藍凱詩正步向全面的復原,他確定她會沒事的,也就是說,他可以通知她父親有關這次意外及預期的康復了。首先,他得找到他。這件事及傳送訊息都可以父給郝登跟他的手下去辦。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17:23
第三章
魏士定自手中的信上抬起頭,望著走向他的那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點頭打著招呼。「抱歉打斷了你的巴黎假期,」他對馬修本說。「可是事情緊急,而且微妙到需要你親自處理。」
「爵爺,我很高興能為你效勞。」律師毫無猶豫地回答並坐下,對急急從巴黎召他回來,此刻卻自顧閱讀信件,讓他枯等的情況一點兒也不覺得不悅或奇怪。世代以來,馬家即為魏府的家庭律師,馬修本深知,這份榮譽及豐厚的報酬,附帶的是,不論何時何地,對蘭福爵爺的召喚得隨傳隨到。
雖然修本只是家庭事務所中年輕資淺的一員,但是他對魏府的事務卻瞭然於胸。數年前,他曾被指派去處理蘭福伯爵哥哥,克雷公爵那極其特殊的私務,當時,他曾為此召喚驚慌失態,並在聽到任務性質時訝異失措而羞愧,現在,年紀稍長,閱歷加深,對任何爵爺需要他親自處理的事有了「微妙」的提示,以修本認為應該是偏向於私事——對某位情婦作金錢或地產的贈予,或是匿名的慈善捐贈。
魏士定決定不讓他的律師久等,放下手上北莊管家的報告,向後靠仰,視而不見地望著天花板,思緒從管家的信轉到更為複雜的藍凱詩問題上。正當他要開口說話時,一聲禮貌性的咳嗽打住了他,年長的管家副手,原為白樂敦男爵府的男僕,欠身進來,語氣急迫地說:「爵爺,藍小姐堅持下床,我們該怎麼辦?」
魏士定沒有轉動頭卻臉露笑容,她顯然是好多了。「告訴她,說我規定她起碼一個禮拜不能下床。我在晚飯後會去看她。」說著,避免自己的微笑帶給那滿臉混合著驚奇、羨慕、困惑的律師更錯誤的想法,魏士定直截了當地點明他的問題。「我好像獲得了一名未婚妻。」
「我衷心的恭喜。」
「她不是我的未婚妻,她是白樂敦的未婚妻。」
一陣肅靜。馬修本顯然在思索更適切的回話。他說:「喔,是這樣……那麼請代我恭喜那位先生。」
「我無法辦到,因為白樂敦已死。」
「真不幸。」
「是我導致他的死亡。」
「那真是不妙,」馬修本衝口而出。法有明文,不得決鬥,近來,法庭對此尤為嚴厲,而死者的未婚妻居然還在這位伯爵的床上,實在對他的案件大為不利。律師的腦海翻騰,急急尋找最佳的辯護。他問道:「是劍還是槍?」
「不是,是馬車。」
「什麼?」
「我撞倒了他。」
「那不像槍劍的直接,」他心不在焉地說。「這倒是比較易於辯護。」太過於專注在他的思維裡,馬修本沒注意到伯爵臉上奇怪的表情,他繼續說道:「法庭可能會同意採取這樣的觀點,如果你真欲置其於死,你會走決鬥之途,畢竟你用槍的技巧是眾所周知的,我們可以傳喚很多的證人來證實這點。葛德寧將是這點最好的證人,他連槍都還沒舉,你已傷了他的肩頭。不行,不能傳他,他很不喜歡你,他會將決鬥和盤托出的。就算沒有他的證詞,我們仍可說服庭上,白樂敦的死非你有意,事情的發生純屬意外!」對自己的邏輯推演沾沾自喜,馬修本將沉思的目光自遠處拉回,望向蘭福伯爵。
伯爵緩慢而清晰地說:「你到底在鬼扯什麼?」
「什麼?」
「你是不是在說我故意撞倒他?」
「是的。這是我的印象。」
「我可不可以問,」爵爺咆哮說:「我有什麼理由要這樣做?」
「我想,你的理由跟……嗯……直接關聯到……嗯……某位年輕女士,因她不得擅離你的……你的臥室。」
伯爵咧嘴大笑,笑聲詭異。
「當然啦,我真是笨,」魏士定說。「你還能有什麼其他的結論呢。」自椅中坐心身子,以談論公事的語調說:「上星期,樓上的小姐,藍凱詩,自美洲抵達英國。她與白樂敦訂有婚約,他們的婚禮按約定就在抵達的次日舉行。既然我得為他的死亡負責,而且沒什人能告訴她所發生的事,我只得去接她並告訴她這個惡訊。我跟她在碼頭上說話,突然間,不知哪個笨蛋沒將卸貨吊網控制好,直打向她的腦袋,唯一跟她同行的只是一名女僕,藍小姐目前傷重,一時無法離開英國,我只要你設法去通知她的家裡,並陪伴她的任何家人到英國來。還有,我還要你處理白樂敦的事,盡量收集他的資料,愈詳細愈好,我才能決定從何著手,至少要將他身前尚未清除的帳務結算,妥貼的保障他的名聲。」
「喔,我清楚了。」馬修本鬆了一口氣。
「好極了。」
拿起了桌上的羽毛筆,馬修本停在紙上。「她家住何處?她親人的姓名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也許,」馬修本小心謹慎地說:「我們可以問問這位小姐?」
「我們可以,」魏士定沒表情地說:「但是她是全然無可奉告,她的傷在頭部,嚴重到使她喪失記憶,惠醫生認為是短暫的現象。不幸的是,她的身體狀況已然復原,她的記憶卻沒有。」
「真是遺憾,」馬修本誠意地說。對這位女士的關心似乎減低了伯爵的銳利,他婉轉地建議道:「也許她的女僕可以幫忙。」
「我相信她可以,要是我知道她在哪裡的話。」魏士定不懷好意地注視著盡力使自己不露聲色的律師,好整以暇地說:「意外發生後不久,我差人到她艙房去,但是女僕已不知所蹤了,有一名水手認為她可能是英國人,所以她可能已回到她家去了。」
「嗯,」馬律師仍不覺得事態嚴重。「這樣的話,我們從船上詢問起。」
「船在到的第二天就又啟航了。」
「哦。那麼她的行李呢?是不是可以從那兒得到一些線索,找到她的家人?」
「也許可能,但是,不幸的是,行李又跟船離去了。」
「你確定嗎?」
「當然。意外發生後,我只注意到她的急救,第二天早上,我派人去提取她的行李時,『晨星號』已駛離了。」
「那麼,我們從船務公司著手,那兒一定有乘客名單及艙單,我們就可知道她是從美洲哪個港口登船的。」
「好,從船務公司開始。」他同意著站起身來,結束了這次會談。
馬修本迅速起身,腦海中已在策劃如何偵訪。「我只到美洲殖民地去過一次,再去一次也不錯。」
「很抱歉要你縮短休假,」魏士定說:「另外一個原因是它緊急,她的記憶毫無恢復的跡象,連惠醫生都著急了,我想她若看到以前的熟人,對她也許有所助益。」
遵守早先的承諾,魏士定稍晚上樓來探視她。他固定一天兩次探望,雖然他設法減少時間,但他發覺自己還滿盼望這個時刻的。他輕敲著門,沒有回應,稍稍遲疑,再次敲著。仍是沒有回應。顯然他原吩咐必得有一名女僕隨侍在側的命令,沒被遵照,或是女僕也睡了,兩種可能都使他生氣,但是,他還是首先想到她。她要下床。如果她不顧他的指示堅決要下床,因而昏倒,沒有人在身旁照顧或是呼救,或者她再次失去知覺……
他推開了門,大步跨進房內——一間空房。他看著鋪疊整齊的床,困惑而不安。可惡的小白癡顯然是沒有遵照他的指示,女僕們居然也膽敢不聽吩咐!
輕柔的聲音使他猛然轉身,他驚呆了。
「我沒聽見你進來。」他的客人邊說邊自化妝間走進房來。穿著過大的白色浴袍,手拿著發刷,頭上鬆鬆地裹著藍色的毛巾,光腳站立他身前,對沒有服從他的指示,毫不在意。
經過各種可怕的猜測,魏士定起先是一陣的不快,接著是放心,終至不自禁地歡悅。她借用了窗幔的金色繩索,圍在腰間以拉緊浴袍,腳趾在長及地的大袍子下,頭頂藍色的毛巾有如面紗,這景象使他想起赤足聖母,只是真正的赤足聖母臉帶安詳甜美的笑意,而這個聖母則一瞼迷茫、埋怨,以及明顯的不樂。
「你要不是毫無觀察力,爵爺,就是你的眼睛有了毛病。」
完全出乎意料,他小心地說:「我不太懂你說的什麼。」
「我說的是我的頭髮。」她指著藏在毛巾下的一堆,幽幽地說。
他想起了染滿鮮血的頭髮,也許惠醫生縫合的傷口仍流出血水。「那可以洗去的。」他安撫著。
「啊,我可不這麼想,」她極其不樂地說。「我已試過了。」
「我不懂……」
「我的頭髮不是褐色——」她說著扯去毛巾,握起一把討厭的髮絲,點到問題。「你看看,這是紅的……」
她的音調倔強,魏士定啞然,為那一頭濃密火紅、捲曲的波浪垂向雙肩及胸前而驚呆。她放開手中的髮束,頭髮絲絲自手指中散下,一如液態火焰。「老天……」他呼出一口氣。
「多醜陋呀!」她很不開心地說。
瞭解到身為未婚夫,不該對早已見過的東西目瞪口呆,魏士定勉強將視線自這非常特別、非常艷麗的一頭頭髮上移開。「醜陋?」他重複著她的話,好想大笑。
她點著頭,不耐地將掉落到前額及左眼的一片黃銅光芒掃開。
「你不喜歡?」
「當然啦。是不是因為這樣,你才不告訴我它真正的顏色?」
魏士定緊抓著她無意間給他的藉口,急忙點頭示意,目光又回到那頭奇特的頭髮上。那是完美的框架,襯托出她纖細的身材及白瓷般的皮膚。
雪莉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毫無反感;反之,他看起來是——讚美?「你喜歡嗎?」
魏士定喜歡。他喜歡她的每一樣。「我喜歡,」他不經意地說:「我想,紅頭髮在美洲不太入流吧?」
雪莉張口回答,卻發現她不知答案。「我想不會吧,我想,在英國也不會吧?」
「你怎麼會這麼說?」
「因為那女傭禁不起我的追問,告訴我,她一生中從未看過這種顏色的頭髮,她看起來驚怪不已。」
「誰的意見比較重要?」他安然地說。
「你既然這樣說……」雪莉赧然,且在他溫柔的笑容下感到熾熱。他是如此的英俊,黝黑而具男子氣概,很難不瞪視看他,更難以置信的是他居然捨自己國家千萬美女而選擇了她。她喜歡他作伴,他的幽默風趣、他對她的體貼溫柔。她數著時間,期待他的造訪,然而所有的採訪都是短暫而不著邊際。至今,她仍不知自己是誰,也對他,或他們過去的關係一無所知。她不願再存在於虛無中,靜靜等待她任性的記憶歸來,提供一切答案。
她知道魏爵士不要她過於煩惱而危及健康,但是,她的身體已復原了,她下了床,洗了澡,也洗了頭髮;現在,穿上了浴袍向他證明,她已康復到可以問問題、聽答案了。她的雙腿有些虛軟,也許是她這些天來的經歷,也許更是因為她在他眼前所感到的不自在。
她向壁爐前的座椅點著頭。「你在意我們坐下嗎?我恐怕是躺了太久,雙腿沒用而無法支撐太久了。」
「你怎麼不早說呢。」退讓開身子,讓她先行。
「我不知道這是否被容許的?」她縮起雙腳,蜷曲在沙發上,將浴袍平整地環著自己。
有一樣事情她是真的忘記了,魏士定注意到,有教養的女子不會在臥室接待丈夫以外的男性;另一方面,他也同樣清楚他不該入侵。他決定兩者都不顧,自己高興就好。「你為什麼說你不知道是否被容許坐下?」
她赧然的眼神轉向壁爐,魏士定突然為看不到她的臉而感到失望,在她轉過頭來看他時,又莫名地高興起來。「康婷,你的女傭,告訴我你是伯爵。」
她看著他,似乎希望他會否認,她真是他從未見過的奇特女人。
「又怎麼呢?」看她沒繼續說,他催促著。
「我應該稱呼你爵爺……」他提起了眉頭,等著,她只得承認。「就我還能知道的事情裡,我知道在國王面前,沒被容許是不可以坐下的。」
魏士定強忍住極欲衝出的大笑。「我可不是國王,我只不過是名伯爵而已。」
「是呀!可是我不知道是否該適用同樣的禮儀。」
「不用。說到女傭,她鬼混到哪裡去了?我特別交代,任何時間都不得留你單獨無人陪伴的。」
「我叫她走的。」
「因為她對你頭髮的反應?我會將——」
「不是,因為她從天亮就伺候著我,她很疲倦了。房間也已打掃好,我也不必像嬰孩般要她替我洗澡。」
魏士定吃驚地聽著這一切,她真是充滿驚奇,接下來的宣佈便是其中之一。她用了很大的決心,也帶有一絲絲的猶豫,說道:「今天,我做了一些決定。」
「是嗎?」對她強烈的表情微笑著說。她現在的狀況何能做出決定,但他知道沒有明說的必要。
「是的,我決定對付我的失憶,最好相信這是一種暫時的現象。」
「我認為這是很不錯的主意。」
「可是,有幾樣事我希望問問你。」
「你想知道什麼?」
「一般的事情,」她笑得噎住了。「我多大了?我的全名是什麼?」
魏士定的防衛盡失,掙扎於想對她了不起的勇氣及不屈服的風趣大笑,還是想一把將她自沙發拉起,雙手插入閃亮耀眼的濃髮中,深深地吻她的雙唇。她穿著窗簾繩索綁著的浴袍,誘人而可愛,比他所看見過穿著最華麗——或是毫不穿著——的任何妖嬈的女人還性感挑逗。白樂敦一定是痛苦地等著帶她上床,他想著。難怪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她到達的第二天即舉行婚禮……
罪惡感突然喚醒耽於她性感的他,羞恥更像酸液腐蝕著他。應該是白樂敦,而不是他,與她共享此刻溫馨的時光,欣賞她光著腳丫、蜷縮在沙發裡;想著剝脫她的衣著,想著擁她上床。無疑的,在她的船抵達前那段時光,他所想的大概就是這一件事。
取而代之的,她那熱切的愛人躺在棺木裡,而殺他的人卻與他的新娘在享受著這個夜晚。不,魏士定厭惡地更正自己,他不只是與她共享一個愉快的夜晚,他簡直是在欲求著她。
他對她的渴求真是猥褻,真是瘋狂。如果他想換換口味,他可在全歐洲最美麗的女人中盡情挑選:世故的、天真的、機伶的、嚴肅的、開放的、羞澀的、金髮的、褐髮的,甚至紅髮的,只要他開口。沒有任何理由使這個女人給他如此狂熱的吸引,沒有任何理由使他面對她一如青澀少年般無措。
「你緊盯我的左肩好一會,不管你想什麼,我希望它有長腳,會快快走開。」
他短暫的一笑。「我想到別的事情去了,我道歉。」
「噢,請別道歉。」她緊張地笑著說:「我放心了,因為你緊皺著眉毛想的是別的事情,而不是我的問題。」
「我想我是忘記了你的問題了。」
「我的年紀?」她提示著。「我的全名?」雖然她放作輕鬆,魏士定知道她正嚴密地審視著他。他被她的注視擾亂,遲疑著,設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她打斷了沉默,深深地、故作懊惱地歎著,然後語帶誇大的警告說:「惠大夫告訴我,我得的是失憶症,那沒有傳染性的,所以,如果你要假裝你也得了這個病症,使我看起來正常,我可是會很不高興的。好,我們以較容易的來開始好嗎?你告訴我你的全名、你的年齡好嗎?別急著回答,你可以慢慢想。」
要不是氣憤自己不當的慾念,魏士定會開懷大笑。「我三十有二,」他說:「我的全名是魏士定,號德偉,字愛育。」
「啊,這就對了,這許多名號,怪不得你得花些時間來記憶。」
笑意浮上唇邊,魏士定設法遮掩,盡量作出責備的聲調。「你這個無禮的小民,我要求點該有的尊敬。」
不疾不緩,她將頭側向一邊,問道:「因為你是伯爵?」
「不是。因為我個兒比你大。」
她鈴聲般的笑聲是有傳染性的,魏士定再怎麼努力,也無法保持一無表情的容貌。
「現在我們已知我的無禮,你是個兒比我大,」她說箸,給了他一個充滿笑意而無邪的注視。「是不是可以同樣假定你比我年長呢?」
魏士定不敢信任自己的聲音,只是點點頭。
她立即追問:「長多少?」
「你真是個追根究底的小東西!」驚羨於她技巧地將談話轉回到她的問題上。
她一臉正經,一雙灰眼注滿哀求。「請告訴我,我幾歲了,我的全名是什麼?也許,你不知道?」
他不知道。其實,他對上他的床的好多女人都不知道她們的年齡或全名。既然她跟她的未婚夫相處的時間短暫,這句真話應該是安全而合理的。「事實上,這兩個題目我們都沒有提到過。」
「那麼我的家人呢。他們是怎麼樣的?」
「你的父親是鰥夫,」魏士定盡量回憶著白樂敦管家的敘述,自信可以應付這個問題。「你是他的獨生女。」
她點著頭,記著這些。然後,她對他一笑。「我們是怎麼樣相遇的?」
「我想是在你出生後不久,你母親將你介紹給他的。」
她高興地笑著,因為他在跟她開玩笑。然而他卻蹙起眉頭,他沒有想到這樣的問題,他無法回答,又無法迴避,且不論他如何說,他終將是個騙子。
「我是說你跟我是如何相遇的?」
「像平常一樣。」他簡短地說。
「怎樣?」
「經由介紹。」他站起身來,避開那雙灰眼中的迷惘及審視,走向桌上的酒瓶。
「爵爺?」
他拔開瓶塞,舉向酒杯,從肩膀回過頭來,應道:「是的?」
「我們十分相愛嗎?」
一半的酒倒在他拇指上,沿著酒杯滴落到金色的托盤中。暗自咒罵著,他知道不論他現在告訴她什麼,一旦記憶回復,她會覺得深深受騙,更何況他得為她心愛的人的死而負責,她會恨透了他。他也同樣地恨著自己造成這一切,也恨他下面要做的動作。舉起了杯子,一飲而盡,轉過身來,面對著她,無計可施下,他知道他的語調會抹除去她對他的任何好印象。「這裡是英國,不是美洲——」
「是的,我知道,惠大夫告訴過我了。」
這提醒了魏士定,她連在哪裡都得有人告訴她,這也是由他而造成的。他冷冷地重複:「這裡是英國。在英國,在上層社會裡,人們結婚有著不同的理由,幾乎都為現實需要而婚。不像一些在美洲的人,我們不盼望也不想將心掏出來,也不會沒完沒了地歌頌著那被稱為『愛』的脆弱情緒,那是詩人及村夫的玩意兒。」
有如被打了一巴掌般,她怔怔地看著他,魏士定放下酒杯,比想像地用力。「希望我的直言沒有使你不悅。」他覺得窩囊透了。「時間不早了,你要多休息。」說完微一躬,以示談話結束,靜待她起立,並小心地望向他處,以避開她浴袍散開時,展露出線條美好的小腿肚。他的手已在門把上,聽到她說:「爵爺?」
「什麼?」沒有回過身來。
「但是你是有一顆的,不是嗎?」
「一顆什麼?」
「一顆心。」
「藍小姐。」他對自己生氣,也對命運之神憤怒,讓自己陷於這種兩難的地步。他轉過身來,看著站在床腳邊,一手靠持著床柱,姿勢優雅的她。
「我的名字是——」她猶豫著,看她得搜索記憶才記得自己的名字,令他再次深感罪惡。「我叫凱詩,希望你這樣稱呼我。」
「當然,」雖這麼應著,可不想這麼做。「現在,我得告退,我還有事要辦。」
雪莉等到門關妥後,才伸出另一隻手抓住床柱,一陣暈眩反胃襲向她來。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移向錦緞,坐穩其中,恐懼及虛弱使她心跳不已。
她是個怎麼樣的人,居然要嫁一個這樣的男人?他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想起他冷漠地注視、對愛的不屑,她的胃部翻攪不停。
雪莉痛苦地思索,她到底想的是什麼、要跟這樣一個人聯姻?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她懷疑那答案是,當他對她微笑時,她所感受到的奇妙感覺。
只是,他離去時沒有笑;她對愛的言論令他厭惡。明天早上,他來看她時,她會向他道歉。也許該撇開整個事情,只要輕快而開心地相伴。
她躺下身子,拉上被子。了無睡意,咽喉梗塞,她瞪著帳頂。她告訴自己,不能哭。今晚,雖不愉快,倒也還沒有對他們的關係形成無法彌補的損害,畢竟他們是已訂了婚的,他當然不會在意她觀點上小小的錯失。然而,她記起了曾問他是否有顆心。一時,喉間的硬塞變得巧如拳頭般大。
明天,一切都會美好,她告訴自己。現在,在洗澡、洗頭後,她真的是疲倦而虛弱。
明天,他會來看她,一切又都回復。
三天後,魏士定正在對秘書口述信件時,他看見惠醫生臉帶微笑地來到,管家引他經過書房門口進入藍小姐房間。約半小時後,他自樓上探視過病人下來,看來沒有先前的愉快。「我想跟你私下談一下,如果可以給我幾分鐘的話。」他對瞠目結舌、等著要通報的管家揮揮手,要他離去。
魏士定忽有預感,他將聽到不太好的消息。輕歎一聲,他示意秘書離去,將桌上的書信文件推向一旁,向椅背靠去。
「我清楚地記得告訴過你,」惠醫生在秘書關上門後即刻說:「最重要的是,不要使藍小姐煩惱,這也是我請教的失憶症專家強調的,我也同樣跟你強調過,你記得我們的談話嗎?」
魏士定對惠醫生的語氣極其不滿。但是,他僅簡短地回答:「我記得。」
「那麼,請你解釋一下,」注意到對方警告的聲調,自己也跟著修正。「為何你三天都沒上去看她?我曾告訴你,盡量分散她的思緒,不讓她專注於她的煩惱是很重要的。」
「你告訴過我,而我也盡力給了她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女性的休閒事物,從書本、時裝、刺繡,到水彩。」
「有一樣女性休閒你沒有提供,這一項可是她有權要求的。」
「那又是什麼?」魏士定問著,而他已知道答案了。
「你沒有給她跟未婚夫閒聊的些許時間。」
「我不是她的未婚夫!」
「你不是。但是,事實上,你卻是使她沒有未婚夫的人。你居然忘記了,真使我吃驚。」
「我可以看在你是世交且老而昏庸的份上,不記恨這個侮辱。」
惠醫生意識到自己不僅戰術錯誤,更逼他過甚了。他一時忘了坐在桌後那沉穩、不妥協的貴族,已不再是那頑皮搗蛋、半夜溜到馬廄裡,偷偷試騎新馬,然後在惠醫生接上他折斷的手臂、斥訓他不顧危險時,勇敢地忍住哭泣的男孩了。
「你說對了,」他溫和地說:「我很煩惱。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魏士定接受了他的道歉。
「像我這樣老而昏庸的人是很容易累的。」他笑著說,看見魏士定臉上有一絲笑意而放心。拖延著時間,他指向椅邊桌上的銅煙盒。「偶爾,我會突然很想來一根上好的雪茄,可以嗎?」
「當然。」
在雪茄點燃的時間裡,惠醫生已決定了另一個較好的方法,可以說服魏士定相信藍凱詩這情況的嚴重性,他也很高興,這短暫的時間裡,讓士定對他的敵意漸消。「我剛在樓上的時候,」望著手上雪茄的白煙裊裊,惠醫生開始敘述:「我發現我們的病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直呻吟不已。」
驚駭使魏士定拔腿而行,惠醫生舉起手,急急說:「她在睡覺,士定,作夢。但是,她稍有點熱度。」他為達目的,不誠實地添加著。「我還聽說她吃得也不多,她感到孤單,又急於想找到答案,她找女僕談話,找隨從詢問,任何人能告訴她有關這座房子、有關她自己,或是有關你的一切。」
對這生動的描述,魏士定的罪惡感更形加深,卻使他更形果決。「我不是她的未婚夫,我是致他於死亡的人,我先謀害了他,然後我取代他,」他咬牙切齒地說。「整個事件真是卑鄙齷齪!」
「你並不是謀害他,」訝異於魏士定深深的罪惡感。「他被逐出跑到你前面,那純粹是意外,這種事情常會發生的。」
「如果是你,你也不可能這麼容易地忘掉,」他狂野地回說。「從馬下拉他出來的不是你,他的脖子斷了,眼睛睜著,想說話,想呼吸。老天,他還這麼年輕,看起來還不到該剃鬍子的年紀!他一直要告訴我『要去問』,我以為他要我去問什麼人、什麼事;直到第二天,我才知道,在彌留間,他要說的是『要結婚』。如果你在場看見這些、聽到這些,你就不會他媽的這麼容易原諒我,撞倒了他後,又淫想著他的未婚妻。」
惠醫生原想在士定吐露完胸中的罪惡感後,告訴他白樂敦的紀錄:魯莽、不負責任、酗酒、嗜賭等,即使活著也無法為藍小姐做個像樣的丈夫;然而魏士定最後的一句話將這一切都掃抹開去,豁然明瞭何以士定一反本性,冷酷地置她於樓上而不顧。
惠醫生完全忘了咬在齒間的雪茄,後靠到椅背,欣喜而迷惑地打量著激怒的伯爵。「她是那樣地讓你感受的,是嗎?」
「就是『那樣』的!」魏士定恨恨地吐出。
「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躲避她了。」對著煙瞇起雙眼,惠醫生靜靜地考慮著目前的情況後,接著說:「其實,你發現她很吸引人是沒什麼奇怪的,我自己就覺得她清新而悅人。」
「好極了,」魏士定語帶諷嘲地說:「那麼你去告訴她,你才是白樂敦,然後你去娶她,這就一切無事了。」
最後這句話微妙而有趣,惠醫生將視線自魏士定臉上移開,專注著自口中取出捏在手中的雪茄。「這個想法真有意思,尤其是對你來說說,我還可以說,是意識的揭露。」
「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在說你的那句話,如果有人娶了她『這就一切無事了』。」不等他回答,惠醫生緊接著說:「你覺得該為白樂敦之死負責、該為她的失憶負責,並且你對她有肉慾的吸引,但是,不管這些,或者就是因為這些,你堅決反對假扮她的未婚夫,但這卻是輕而易舉且最具療效的方法,不是嗎?」
「如果你要這樣說也可以。」
「就是這樣了,」惠醫生高興而滿意地拍著膝頭。「一盤拼圖就此完成。」也不等他那煩躁的對手說話,惠醫生解釋道:「藍小姐因你的過失造成的意外而沒了未婚夫。假如你喬裝她那訂了婚約的丈夫,而她在此期間對你發生了深情,在此情況下,她可能盼望——她甚至有權盼望,你將此騙局轉變為真。」
「根據你一向對女性的態度,啊,順便一提,那使你母親對你會結婚一事,全然失望,藍小姐是無法促成的。然而,藍小姐也不像其他那些小姐們,會使你輕易放棄。你發覺她吸引你,但是你也害怕相交更深後,你會無以自拔,否則你不會被她的形影逼退到在自己家中躲藏,也不會冷酷無情地置需要你陪伴照顧的人於不顧。」
「如果你沒什麼好怕的,你就不會逃避她,就這樣簡單。所以,你就是有所懼;你有生以來終於要對可能失去你所珍視的獨身貴族生活而恐懼。」
「你說完了沒?」
「說完了。你認為我對這情況的結論如何?」
「我認為這是我一生中所聽到最不可能及最荒謬的邏輯大集合。」
「假如真是這樣,爵爺,」惠醫生臉上是相知的笑容,從眼鏡的上緣窺視著伯爵。「那你為什麼不讓她享有你的探視帶給她的安全和快樂呢?」
「我現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不像你,我還沒有空坐下來好好分析我的煩躁。」
「那麼讓我再給你一個動機,以助你克服你自尋的煩躁。」惠醫生的語調嚴肅而堅定。「我常閱讀失憶的文獻及報導,也與有經驗的同事們討論過這種病情。顯然,除了頭傷外,歇斯底里也可能造成失憶,最糟的是兩者的合併。從一切的研究討論,如果藍小姐拚命地想回復記憶而不能時,她會更形沮喪、煩躁及歇斯底里;不安愈深,回復記憶當更形困難。」他滿意地看見那年輕人關心地蹙起雙眉。「反之,如果讓她感到安全而快樂,她記憶的回復將會快多了,當然是,如果恢復的話。」
黑眉在警覺的藍眼上緊扣。「『如果恢復的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有的人終身失憶,甚至還有的人得從頭學習說話、認字、吃飯呢!」
「老天。」
惠醫生點頭以示慎重,又說:「如果你對我說的還有什麼懷疑不信,我建議你考慮這個:這位小姐知道,在來此之前,自己並未與未婚夫相處多久,我告訴過她的;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從未到過英國,也未來過這所房子,我也向她保證過的。她清楚自己身處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她卻並不因為不認得任何人、不熟悉週遭一切而焦急不適;但是,在她家人到達前,她還未能恢復記憶,情況可就會不一樣了,如果她見到她的家人時,她沒法認得他們,她身心雙方都會崩潰的。你願為拯救她而冒些險嗎?」
「當然。」他緊張地回答。
「我知道在瞭解事態的嚴重性後,你一定會的。啊,順便告訴你,我已經告訴藍小姐,她不必整天待在床上了,只是一時還不能過於勞累。」說著,取出懷表,推開表蓋看了一眼,站起身子。「我得走了。啊!我收到你母親的信,她說大約一星期裡,將與你兄嫂上來參加社交季活動,真想看看他們。」
「我也是。」有口無心地應著。在惠醫生離去時,魏士定才猛然想到,他必須有全家人的參與,才能施行他將全力以赴的騙局。這樣還不夠呢!他將桌上的紙張推到抽屜裡。還有一星期的時間,在家人來到倫敦參與社交季活動時,其他的家族也會來到;舞會、宴會的請帖,各式的社交應酬陸續開始,每天不停的訪客……
他將抽屜鎖上,靠在椅背,皺著眉頭,思考著對策。他樂於推辭所有的邀請,但那解決不了問題。他的親朋好友都會奇怪,而不停地造訪以發掘出他跑到倫敦來歸隱的因由。眉蹙得更深,看來他唯一能做的是將藍小姐悄悄送出城外,將她安置在他最偏遠的一座莊園裡。這樣,他就不得不向母親及嫂嫂請罪。她們曾又求又脅才讓他答應到倫敦參加社交季的,她們委婉懇求,指出過去兩年來很少看到他,而她們對他的思念是誠摯衷心的。當然,她們沒說出另一個理由,是士定很清楚的,能與費夢珂訂下婚約,這是她們近來積極且歡愉地規劃著的。他想,如果她們瞭解了他離開倫敦的原因,她們雖然會極其失望,但一定會原諒他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17:46
第四章
既然充分瞭解惠醫生要他扮演熱情未婚夫的重要性,魏士定即刻採取應有的行動。他停在她的房門外,輕敲著門求見。
雪莉聽到他的聲音很震驚,女僕匆匆要開門時,她卻將視線投回手中閱讀的報紙,並堅定地說:「請告訴爵爺,我不適宜見人。」
女僕回話後,魏士定擔憂地皺著眉,不知道由於自己的疏忽,使她只得多麼地不適。「告訴她我來看過她,我過一個小時再來。」
雪莉對他一會兒再來一點兒也不高興或輕鬆,她知道不能對他有所倚賴。今早,惠大夫來看她時,為她的消沉而吃驚,他的警覺傳達了某種訊息,使她自懊惱的消沉中覺醒,他告訴她,如果想全然復原,最重要的是自己好好照顧身體,也讓思想活潑。他還急急地、上語不對下句地——雪莉更懷疑是不誠實的——解釋著她未婚夫的疏忽,諸如「有要務而不能分神」,「他爵位的義務」,「他某個莊園管家的問題」,他甚至還說伯爵近來一反常態等等。不幸的是,這仁慈的醫生愈是替這位爵爺疏忽未婚妻找尋藉口,就愈令雪莉認為她的存在、她的病情都遠不如他的事務、社交來得重要。她更有理由認為,他是在懲罰她,或是給她一個殘酷的教訓,居然膽敢談到愛情這個題目。
她幾天來都在為此而折磨自己,怪罪自己詢問他是否有一顆心。但是,在聽完惠醫生有關她健康的演說,看著那張憂鬱的臉時,她的自責及傷心轉而成為理直氣壯的憤怒。她並不是與這位醫生訂的婚,他卻替她擔憂,遠遠跑來看她。如果對矯情的英國貴族們來說,愛情是可笑而被禁絕的情緒的話,伯爵至少該對她的失憶寬容一些。
至於說與伯爵婚嫁,雪莉實在不明白,在什麼瘋狂的情況下,自己作出這樣的決定?到目前為止,他唯一的長處就是那超凡的英俊容貌,但那絕不構成要嫁他的理由。在自己記憶恢復後,除非有其他的理由全面改變她對他的看法,否則她絕對要告訴他,請他將他的婚約轉贈給其他與他一樣,對婚姻冷漠而淡然的女性。她無法相信自己會對婚姻有如此的看法,也許她的父親被蒙騙,相信他會是好丈夫,而堅持這項婚姻。如果真是這樣,她會對父親解釋,決定不履行婚約。在過去幾天中,每當她想父親時,她都無法拼湊出一張臉,然而,她可以感覺到一絲情緒的起伏——一陣柔柔的溫暖,一陣溫馨的親近,一絲失落,像似渴切的思念。唔,能喚起這般感覺的父親,一定不會強迫女兒去嫁給她不屑的人。
准—個小時後,魏士定再次敲門。
雪莉望向壁爐台上的鐘,生氣地注意到他還算是準時的,不過這影響不了她的決定。繼續研究著攤在桌上的報紙,她對女僕說:「請告訴爵爺,我在休息。」她說話的時候,一陣驕傲流過全身,雖然對藍凱詩一無所知,至少她不缺勇氣及決心。
在門的另一邊,魏士定的罪惡感為漸漸升起的警覺取代。「她不舒服嗎?」他問女僕。
女僕一臉無助地望著魏士定,搖頭否定。
又一個小時,魏士定的敲門得到的回答是:「在洗澡。」
又一小時後,他不再擔心,他不高興了。他用力地敲打著門,這次的回應是:「小姐在睡覺」
「告訴小姐,」他嚴厲警告的聲音吩咐著:「我再過一小時回來,我要見到她,梳洗整潔,準備下樓吃飯,九點開飯。」
准一小時後,伯爵再次敲門。雪莉感到某種程度的滿足,她對自己微笑,更深深地滑入大理石浴缸裡飄浮著的泡泡中。「請告訴爵爺,今晚我想在自己房中進晚餐。」她邊說邊替女僕難過,她看起來一副寧可挨打、或是害怕挨打般。
女僕還未說完話,魏士定即將門推開,人步跨入室內,幾乎將女僕撞倒,「她在哪兒?」他急促地問。
「在——在洗澡,爵爺。」
他正朝他那間特別修造的大理石浴室舉步時,看見女僕吃驚的眼神而改變方向。他走向窗邊的桌邊,望向攤在桌上的報紙,他看見邊上有信紙,抬高聲音說:「藍小姐,」他的聲音使女僕顫抖,「假如你在十分鐘內還沒下樓,我會親自上來扛你下去,不管你是穿著妥當,或是沒有穿著,聽清楚了嗎?」
簡直不可置信,那小女人居然對他的威脅沒反應!奇怪著她會給誰寫信,魏士定拿起信紙。他暗自想道,那可憐的白樂敦死了倒好,這藍凱詩女人,固執又脾氣大,一定會使他一生難過;一手優美整齊的好字,她從報紙上摘錄了一些事實,她原先都知道,因為他,現在卻須重新記憶的事實:
英國國王——喬治四世•生於一七六二年
喬治四世的父親是喬治三世,兩年前去世,為英人稱為「農夫喬治」
國王喜歡女色,華服,及美酒。
在每項紀錄下,她試圖列出有關自己的記錄,然而簡易的答案卻都空白著。
我生於一八——?
我父親的名字是——?
我喜歡——?
罪惡感加上悲哀沖激著魏士定,他緊閉起眼睛。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父親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更槽的是,當記憶恢復,她將遭到最大的打擊,她未婚夫死亡的噩耗。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為他。
紙上的字有如火焰般炙燙他手,丟下了紙片,不平定地吸著氣,轉身離去,他一定不能再對她不耐,不論她的言行如何不當,他對自己發誓;他無權發怒或煩憂,他無權有別的感覺,除了罪惡感及責任感之外。下定決心,盡一切所能來為自己疏忽所造成的後果補償她,他走向門去。然而,除非她離開浴室,他無法實行他的彌補,他再次警告地說:「你還剩下八分鐘。」語氣雖然仍是吩咐,卻較為禮貌。聽見水聲,滿意地離去。
邊走邊想著,除了為自己的疏忽道歉外,還得有個能被她接受的理由。她既然坦率地問他們是否「非常相愛」,顯然在她喪失記憶之前,這藍凱詩一定是個對愛情及婚姻充滿少女情懷的憧憬。一提到愛這個字,魏士定內心隨即退怯。隨年紀及閱歷的增長,他發覺女人們口口聲聲叨念著,其實很少真懂得這個細緻的情緒,他本能地不相信這個字眼,更不相信提到它的女人。
綺蓮與他有同感,這也是另一個原因,他樂於與她作伴,更何況她對他忠實,比他認識的人們的老婆對自己的丈夫更忠於他,為此,他以一般貴族合法妻子般供養著她,倫敦的華宅、眾多傭僕、填滿華服毛皮的衣櫃,還有一輛華麗的銀色亮漆襯著淺紫座褥的馬車,這銀紫的混合幾成了戴綺連的簽名,沒有人能像她那樣,將這個顏色穿戴得如此得體漂亮,她矯情卻性感,深知規則,從不將做愛與愛情混為一談。現在想來,沒有任何女性,連與他交往甚密的一些女士們都不與他談到愛這個字。
藍凱詩無疑是不切實際、不夠理性的,居然期望未婚夫與她談論愛情,這是魏士定決定要避免的,為自己也為她。一旦她記憶恢復,她將為他的騙局而恨他,她會因他假裝的熱情及誓言而恨之入骨。
他來到門前,兩僕從拉開門。他仍是雙眉緊鎖地沉思著,他走向邊桌,往杯中倒了些雪莉酒。僕從關上門後,他隨即想到手邊的問題,一兩分鐘裏,他得捏造一個絕佳的理由,解釋那晚他不當的言詞,以及他沒再探望她的行為。他在上去看她時,原來準備好的一些陳腐道歉詞句,對她這樣的脾氣,看來是無法擺平的。
急匆匆地自臥室衝向通道,雪莉緊抓淺紫色長袍的前襟,側立的僕從們瞠目結舌地望著她。她以為到了客廳,卻發現自己來到一處白色大理石欄杆的陽台及旋梯,那旋梯伸向兩層樓高的下面,停在寬敞的大廳入口。她向下跑去,經過了框起的油畫像,想必是那自大伯爵的十六代祖先吧!她壓根兒不知道他在哪裡,也不知道她要怎樣才找得到他。她知道的是,除了他其他的惡劣特質外,他方才對她說話時,好像她是他的一件物品,如果她沒在規定時間裡下來,他一定會很高興在僕從面前,像抗袋麵粉般抗他下來。為了不讓他有這個機會,她什麼都願意做。她還是無法明瞭,在沒有失憶時,何以會將終身托付給這麼個人!等爸爸一到,她就毀約,請爸爸即刻帶她回家。
她不喜歡這伯爵,她也相信她不會與他的母親相處親密。女僕告訴她,這件長袍是他母親的。真是令人難以想像,像他母親這樣上了年紀的貴族婦人,穿著這輕薄、狂妄,除了銀色的緞帶外,沒有其他紐扣以防前襟散開的淺紫大袍,在宴會中接待著訪客。她暗自生氣,一意地想著這些,根本沒留意到廳堂的華麗。
來到下面,她看見—名長者,急急走向左邊開著的一扇門。
「爵爺,你召喚?」一會兒,他躬身退回來,並關上門。
「對不起——」雪莉笨拙地說,他轉過身來,看見她,全身僵住,同時,臉上緊皺顫抖,一如中風。「我沒事的,」她站直身子說。他仍一臉怪異,她伸出手,說:「惠醫生說我已好了,可以下樓來。我們沒見過,我是凱詩,唔,我姓藍。」她笨拙地停下來。他向她舉起了手,不知所措,她將他的手握在她手中,展露出微笑,問道:「你是……」
「何其根,」喉頭似乎堵塞住,他清了清喉嚨,重複一遍,「何其根。」
「很高興認識你,」
「不,小姐,叫我何其根。」
「我不能連名帶姓地稱呼你,這多不敬呀!」她捺著性子說。
「這是規矩,小姐。」他為難地說。
怒氣使她左手緊抓住袍子的前襟,「你像那自大的野人,連稱呼長者為先生的尊嚴都不允許!」
「你是指——」
「我是指姓魏的,」拒絕加以任何稱號,「該有人鞭打他的屁股,教導他一些基本禮儀。」
陽台上,一個僕從正跟路過的女僕調情,轉身瞪視著廳堂,女僕擠在他身邊以看得真切。不遠處四名僕從端捧著餐盤,步伐整齊地走向餐廳,因為前面突然地停下而撞成一堆,另一名較何其根年輕些的白髮長者,穿著與何其根相同,從餐廳裏探身而出,凶狠地皺起眉頭,看著餐盤的銀罩蓋鏗鏘敲響大理石的地面,滾向他腳邊,「誰搞得——」看見了雪莉,他一時也失了控制,視線自她的頭髮移向長袍及光裸的腳趾。
無視於週遭的動亂,雪莉對何其根微笑著說:「只要有人指正,我們都可及時修正行為,永遠不會為時太晚的。我會在適當時機對伯爵提一提,他應該稱呼像你這樣年紀的人為『先生』,我會建議他設身處地,想想他在你這個年紀——」
在何其根來拉客廳門的剎那,這女孩以高傲而不馴的聲調,向他們魏士定說:「爵爺,你召喚?」
魏士定驚訝她的用字,旋轉身來,呆住了。強吞下一半驚訝—半驚艷的笑意,瞪視著站立在身前的她,向上微翹的鼻子,灰色雙眸猶如一對火石。她穿著飄逸的浴袍,緊抓住前襟,使裙邊正好提離地面,露出她的小腳丫。
她打破僵局「你瞪夠我了嗎?」
「事實上,我在欣賞妳。」
雪莉是準備好了下樓來怒目相視的。帶著這麼個想法,在他那大膽藍眼帶著特別溫媚的注視下,她已經輸了第一回合;他笑著的恭維是第二次挫敗。提醒自己,他是冷酷無心、霸道獨裁的野人,不論他如何看她,說如何好聽的話,她都不會嫁他,她說:「我想你一定有理由召我覲見,我的大人?」
「首先,我要道歉。」
「真的麼?為什麼?」她聳肩說。
魏士定放棄了強忍笑意。他激賞她的鬥志,還有強烈的傲氣。別說是女人,就男人,也無人膽敢像她這樣,面對他,以言辭損他。
「為那晚唐突地結束談話,而後一前沒去探視妳而致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現在,我可以下樓了嗎?」
「不行,」魏士定說著,突然間希望她少有點勇氣,「我得,不,我想為我的言行解釋。」
她給了他不屑的一眼,「我倒要看你怎麼說。」
勇氣對男人來說是令人欽羨的氣質,對女人來說,是令人厭煩。「我正在說。」他不樂地說。看他失去了一些鎮靜,雪莉頗為得意。「請說,我洗耳恭聽。」
「你坐下好嗎?」
「我可能坐下,但全看你說什麼而決定。」
他的眉鎖起,「那天晚上,你覺得我——我們之間——不像你所想像的未婚妻那樣。」
她輕點著頭,僅表示她在聽。」
「這點是可以解釋的,上次我們相聚時,我們曾爭吵。在你不適期間,我沒想起我們的爭吵,可是,那天晚上,看你已恢復,它又回到我腦海中,所以我可能是—一」
「漠不關心?」
「正是。」魏士定應著,她坐下了。魏士定暗自鬆口氣,爭吵、謊言都已過去。然而他的輕鬆實在短暫。
「我們為什麼爭吵?」
他早該知道,這叛逆的紅髮美洲居民,無視於貴族的頭銜,不遵循服裝禮儀,絕不接受道歉後,禮貌地不再談論,卻一定會繼續爭執,追根究底的。「我們為你的脾氣而爭吵。」他平靜地反擊。
她迷惘的直視他的眼睛,「我的脾氣?有什麼不對?」
「我覺得——有可議之處。」
「是這樣。」
魏士定幾乎可以聽見她腦海中在忖度他是怎樣一個小器的人,在她生病期間還記恨於先前的爭吵。她低頭,望著懷中的雙手,好像突然間無法面對他,她以失望而踟躕的聲音問道:「我那時是個潑婦嗎?」
魏士定看著她低下的頭,心頭湧起一陣特殊的柔情,「我不那麼相信。」他回答的聲音帶著一絲勉強的笑意。
「我注意到,過去的幾天裡,我的脾氣有些——捉摸不定。」她怯怯地說。
「我瞭解。」魏士定溫柔的說,感到一陣鬆懈;他們站得很近,相視而笑。
忽然,魏士定明白何以白樂敦會「瘋狂地愛上她」。
魏士定從她的眼中讀到溫情的邀請,在此豪無防範的時刻,回應是正確的。他抬起她的下頷,他的唇吻上她的,他感到她倒吸著氣,同時全身緊張。被她極端的反應所困惑,他抬起頭來,等她睜開眼睛;好一會兒後,長長的睫毛終於眨動著,她看來迷惘、盼望,對了,還有一點兒失望。「有什麼不對嗎?」他小心地問。
「沒有,一點都沒有。」她禮貌地說,聽起來就好像相反的意思。
魏士定望著她,靜靜地等著。
「只是,我好像在盼望不同的事情。」她解釋道。
「那你盼望的是什麼呢?」
她搖著頭,平順的眉毛緊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他的,「我不知道。」
她含糊的說辭及堅定的注視只能證實了他所懷疑的,她真正的未婚夫在熱情宣洩上,一定帶給她更多的愉悅。他回視那雙誘人眼眸時,他突然決定,他有義務要達到她記憶中的白樂敦的水準。他的良知對他叫喊說,他有另外一個自私的理由促使他有所行動,但是,魏士定置之不顧。
「也許你在期盼——」他輕聲地說著,將手伸到她腰後,將唇印向她的耳際,「像這樣的事情。」
他的熱氣自她耳中輸送著顫抖,直達雪莉的脊背,她將臉轉過來,雙唇正巧相觸。魏士定本想照白樂敦可能吻她的方法吻她,但當她雙唇因急促呼吸而微張時,他的原意被拋諸腦後。
雪莉在他臂彎收緊、雙唇移向她的時候,就知道她不可能在盼望這——不是使她緊張而緊緊勾住他排山倒海的激情,不是被他索求的唇尖抵開了嘴的壓迫感,也不是當他的指尖順著髮絲觸及後頸窩,雙唇緊抵她的雙唇,她的身體好像要融入他體內的那種狂亂心跳。魏士定感到她身體靠向自己,無助而失落。終於,他將自己移開,低頭看著臉蛋紅撲撲的她,啞然於自己對不知如何回應、一無經驗的處女之吻,居然如此史無前例地激動回應。他看著她張眼,注視著她迷茫的眼神,稍稍為自己的失控而懊惱。
在三十三歲的年紀,他喜歡的是熱情、矯情、世故的女人,懂得如何給予與接受肉慾的喜悅;他居然為一名猶如孩童的小女人,穿著他情婦的、極不合身的浴袍而升起強烈的慾望,真是不可思議。另一方面來說,在他臂彎裡的幾分鐘,她充分顯示了學習的熱切意願,全無少女的羞澀,就是現在,被自己手臂緊圍,仍是毫不慌亂地回視著他。評估過後,他的結論是,藍凱詩可能不是毫無經驗,只是有過如白樂敦之輩的不良導師而已。剛發現自己才是天真無知,魏士定暗自好笑,不禁抬起眉,淡然地問:「這是不是更像你所期望的?」
「不是,」她堅定地搖著頭,紅髮在右肩散搖。「像這樣的感覺,我應該是不可能忘記的。」
魏士定的得意一掃而空,胸中一陣陌生的痛楚,下意識地,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手指輕觸那細緻的皮膚。「不知道,」不自覺地說出聲音,「你是不是表裡—致的可愛。」他既無意說出心聲,當然也不期望回答,更別說聽到她的妙答。
好像要透露一個高度機密般,她說:「我不認為我有什麼可愛,爵爺,也許你還沒注意到,我想我是天生叛逆的。」
魏士定極盡可能地忍住大笑,保持一臉正經。
她誤認他的沉默為不以為然,視線移至他胸前,低啞地說:「好像我都機智地掩飾得很好呢!」
他沒回答,她凝視著他胸前雪白襯衫上紅寶石的暗扣,輕輕地享受著被強壯男性手臂環腰而抱的歡愉。然而,她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她集中意志於這種感覺,強迫著一些事情成形而露出曙光,可是,什麼也沒有,就像她對訂婚的反應一樣的不可靠,其實,對所有事的反應也一樣。前一分鐘,她討厭她穿的袍子、她的未婚夫、她的失憶,她要丟棄一切;然而,他的一個溫情的笑、一個讚羨的眼神,或是一吻就能改變這一切。
他淡淡的一笑,使她覺得她的袍子正合一位公主,使她覺得美麗無比,使她覺得失憶真好。她真不瞭解,尤其是有一陣她不想有記憶,還有,親愛的上帝啊,他吻她的方式!她全身猶如火燒、融化。她深吸一口氣,對著他的襯衫傾訴道:「我不知道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好像有著——可怕的脾氣,甚至可說是陰晴不定的怪脾氣。」
為她的坦然而著迷,他抬起她的下頜,強使她望著自己,沙啞地說:「我注意到了。」
「那不使你煩擾嗎?」
在此時此刻,有好幾樣事使他覺得煩擾,這些都與的脾氣無關。她豐滿的雙緊貼他的前胸,她柔軟的嘴唇極盡誘惑地邀約男性的親吻。她不是他的未婚妻,她不是他的情婦;她該得到他的尊重與保護,不是他肉慾的追逐。意識上,他清楚地知道,但是他的腦子為她的聲音、她的笑容所催眠。
「你『煩擾』我太多。」他說。
「是什麼樣的——」雪莉看著他的視線落在她的唇上,心跳加速了三倍。
「我來告訴你。」他沙啞地輕語,他的唇抵住她的,強烈而溫柔。
一種本能的驚覺,雪莉挪開唇,驚惶地對他搖著頭,雖然她的另一部分,渴盼著他再次親吻。
魏士定很不願地放開了她,垂下雙手。既不信又高興地注視著這不止迷惑他感官,更是神志的小女人,她滿臉嫣紅,胸部隨呼吸而起伏,長長睫毛下的雙眼充滿迷惘及慾望,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想我們該做些別的事情了。」他為兩人做出決定。
「你想做什麼呢?」她不安地問。
「我想的是什麼,跟我們要做的是什麼,可是有天淵之別哩!」他不懷好意地說。他決定教她下棋。
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她贏了他兩局,因為他完全無法集中。
次日,魏士定很安分地避免想到她,可是在僕人將晚禮服準備妥當時,他發現自己竟然熱切地期盼與藍凱詩共餐,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地盼著晚餐到來。他已經向綺蓮的裁縫師訂製了一些適當的衣服,一件要在今天晚餐前送到,其他的也盡快縫妥。裁縫師驚呼急叫地提醒他,社交節即將開始,她所有的師傅都在沒日沒夜地趕工,籣福伯爵禮貌地請她盡可能趕。戴綺蓮在此的消費總是天文數字,他相信這位裁縫師一定會將一整系列適切的衣著及時準備妥當,當然也會向他收取巨額的特別趕工費。沒一會兒工夫,就來了三位師傅。他知道在此短暫的時間裡,他的晚餐伴侶不可能穿著最時髦的時裝,不過他倒是很想看看她穿著得體時的模樣。其實不論她如何穿著,以她那特有的氣質,什麼都行。
他一點也不失望,她的穿著,他們共度的夜晚。
她走進餐廳,鐵紅色的頭髮散落在肩上,襯托著活潑的臉龐,守著水色的薄毛晚禮服,低低的方領綴著花邊,顯現出豐胸細腰,簡單的長褶直直垂向地面。赧然於魏士定坦然讚賞的眼光,她優雅地向隨侍在側的僕從點頭招呼,稱讚著銀盆裡的白玫瑰及銀燭松等擺飾,接著,大方地坐進他對面的餐椅裡。然後,她才抬臉向他,給他的微笑是這樣熱情、寬懷與不自覺地允諾,魏士定好一會才明白,她只不過是為她的禮服道謝。「但是,你太豪華奢侈了。」
「這件衣服一點也不華麗,也遠不及穿它的人討喜。」
她窘羞地望向別處,他提醒自己,她絕不是故意以她那令人軟化的笑容、或臀部優雅的擺動,或高挺的胸部來誘惑他。將思想轉到較安全的話題上,詢問著她這一天做了些什麼。
「我看報了。」燭光在她發間閃亮,襯出充滿笑意的眼睛,她接著告訴他報上所報導的有關倫敦社交季的點滴。她說她原來是想從報中得知他的親友,及其他上層社會的人士,在被介紹時才能有所準備。雖然不該讓她懷有這個希望,他想,既然她樂於閱讀這些,也使她不致無所事事。他問她已知道了多少。
她的回答及她臉上的表情使他無法專心卻快樂,在這十道菜的晚餐裡,要集中還真不容易。她談論著一些繁瑣的禮節,過分地炫耀,不以為然地皺起微微上翹的鼻子,或是難以置信地滾轉著雙眼;他欣賞著,很想開懷大笑。他在掙扎著,冷不防她會轉為靜思,給他一個令他不知所措的問題。她受創的記憶力似乎留有不少的空白,無法明白何以在他的社交層次裏——或是她自己在美國的社交圈——人們會做這樣的事情,所以,她的尖銳問題,使他重新評估著他認為理所當然的一些習俗。
「從四月起,重要的人物都擁進倫敦,參與社交季,—直要在倫敦待到六月,孩子們都怎麼辦?」
「孩子們都留在鄉間,有奶媽、保姆、老師帶著。」
「在秋天裡也是這樣麼?」
魏士定點點頭。雪莉將頭側向一邊,嚴肅的說:「英國的孩子們,在這長長的幾個月裡,好寂寞呀!」
「他們並不孤單。」魏士定耐心地強調。
「寂寞不等於孤單,對孩子或成人都一樣。」
魏士定急於想轉變話題,以免討論到那不可能的議題「他們的孩子」上,他沒有意識到他的語氣冰冷,或是他的詞語可能傷害到她,「你是以經驗而論嗎?」
「我不別道——」她說。
「恐怕明兒你就會經歷到。」
「孤單?」
他點頭確定。她看著眼前盤中的醬餅,深深吸進一口氣,好像在凝聚勇氣似的,看著他說:
「因為我剛說的話所以你要出去?」
他愧對她這樣的一問,強調地說:「我早就約定,不能取消的一個約會。」避免她認為他荒唐,他宣佈著:「這也許可以讓你安心,我的父母總將我跟哥哥帶到倫敦,住上兩三個星期的;我的兄嫂,還有好些朋友,在社交季節時都帶著孩子及成群的保姆、傭僕來到倫敦。」
「啊,好極了!」笑容像艷陽,「在上層貴族社會裡,仍有注意孩子的父母,我放心了。」
「大多數的上層貴族社會也享受著父母親情。」
「我不以為別人的意見該影響自己的作為,你呢?」她雙眉微蹙地問。
立刻,魏士定為三種情緒所襲擊,歡笑、悲憫及煩擾。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藍凱詩事實上正「面試」著他,不但評估著他做為丈夫的優點,更考核著他作為她孩子的父親的績效,這兩種角色,都不是他要扮演的。這倒是不錯,因為,第一項,在她的評估中,他的分數並不高;至於第二項,她不在乎別人的意見將使她在—星期內,即會被上層社會排除在外。魏士定自己從不在意別人的意見,但他是男人,不是女人,再者,他的財富及顯赫的名聲,同樣賦與他隨性而行的特權!不幸的是,同樣的階層裡,急欲誘使魏士定娶她們女兒的貴婦們,心甘情願地無視他的種種劣行,卻會為最微不足道的一丁點兒差錯,而撻伐藍凱詩至死,更別說一項嚴重錯失,諸如像現在這樣,與他單獨用餐。
「你認為自己的行為該為別人的意見左右嗎?」
「不,當然不。」他莊重地宣稱。
「我很高興聽你這樣說。」
「我就怕你會呢!」魏士定吞下他的笑。
整個晚餐,他的情緒很好,隨後在客廳時也一樣;但是,在道晚安時,他才發現無法信任自己竟僅像兄長般輕吻她的臉頰。
次日午後,魏士定正在客廳等著雪莉下來同進晚餐。惠醫生探頭進來,說:「不知道你玩了什麼魔術,還真有效呢!」
「那是說,她感覺良好嘍。」魏士定高興而放心,
「你到底做了什麼,有如此奇跡似的轉變?」
「像你建議的那樣,」他平淡地說,一面走向壁爐,拿起他留下的酒杯,「我使她覺得——唔,安全而無慮。」
「你可以說得清楚些嗎?我的同事,我曾經與他討論過藍小組失憶的那位,會很高興知道你的方法,真是出奇地有效。」
魏士定靠在壁爐上,對詢問他的醫生,挑起作弄的眉毛,回答道:「別讓我耽誤了你的約會。」
他暗示惠醫生可以離去,也就是說他將單獨與雪莉共餐,或者他只是不願有人看他演出被迫扮演的熱情未婚夫。惠醫生希望是前者,所以委婉地說:「正巧我今晚沒約,也許我可以加入晚餐,讓我親睹你對藍小姐使用的方法。」
他溫順地看著醫生,但是語音卻是意思豐富,「想都別想。」
「這倒是我意科中的回答。」惠醫生露齒而笑。
「來杯好酒,怎麼樣?」他的表情跟語音一樣不可捉摸。
「好的,謝謝,來一杯。」無法確定魏士定要他離去的動機。蘭福伯爵向侍立在酒櫃邊的僕從點頭示意,一杯酒就送醫生手中。
惠醫生詢問著,在下星期,大批人馬來到倫敦時,他要如何處理他家裡的客人?突然,伯爵的目光射向門口,閒散的靠姿也即刻立直。隨著他的目光,惠醫生看見藍小姐步入室中,穿著黃色禮服,配著寬寬的緞帶繞過她濃密的鬈發,直至頭頂。她也看見了惠醫生,直接向他走去,以禮儀規範來說,他的年紀該得到尊敬。「惠大夫,」她高興地喊著,「你沒告訴我你會來這兒的。」
她伸出雙於,在有教養的英國女孩來說,對這短暫的認識,如此的行為會被認為過於親密。惠醫生握住她的雙手,他喜歡她自然流露的熱情,非常喜歡,去他的習俗規範,他真的喜歡她。
「你美極了,」他充滿感情地說,並後退一步,審視著她的禮服,「就像朵金鳳花。」恭維的話卻不諂媚。
雪莉因為要面對未婚夫的緊張而拖延著望向他的時間。「可是我跟剛才一樣呀,只是我還沒穿上衣服,」聽到伯爵的暗笑聲,她恨不得遁地而去。「我的意思是,」她急急地補充,抬眼望著蘭福伯爵英俊、微笑的臉,「我沒穿上這身衣服。」
「我知道你的意思,」魏士定說著,飲賞著她羞怯的雙頰,方領上裸露細瓷般的皮膚。
「我不知道如何為這些漂亮的衣服道謝,」好像要沉醉在他湛藍眼睛裡。「他們送達後,我真鬆了一口氣。」
「是麼?」魏士定傻笑著,她給他一種特殊的喜悅,不論她走進房間,或是看著他,或是為了瑣碎小事像幾件衣服等即毫不掩飾地高興。「你為什麼鬆了口氣?」他注意到她沒有像給惠醫生那樣伸手給他。
「我也覺得奇怪,」惠醫生說。雪莉不好意思卻不甚願意地從伯爵迷人的注視中脫身,「我就怕送來的衣服,都會像前兩天晚上我穿的那件,」她對惠醫生解說道:「我是說那件是好看,但是……太通風了。」
「通風?」
「是的,我好像是穿了件淺紫的紗罩,而不是實實在在的一件衣服,我一直擔心,有—條銀色緞帶會散開,而我會是——」她沒說下去,醫生的注意轉而集中在伯爵身上,「啊,淺紫色,是嗎?」他問雪莉,可是目光並未離開她的未婚夫,「而且輕薄?」
「是的。但是在英國是適合的穿著。」她急急地加上,感覺到長者對伯爵的目光愈來愈不友善了。
「誰告訴你的,親愛的?」
「那女傭,康婷。」雖然醫生怒視,伯爵仍不改微笑地望著。
不想未婚夫被誤解,她肯定地又說:「惠醫生,那女傭向我保證那是『為一個晚餐鈴』的,她是那麼說的,『為一個晚餐鈴』!」
也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段肯定的告白打斷了兩個男人視線的交戰,轉而一同注視著她,並同聲地問:「什麼?」
她真希望沒說及這一段,深深吸氣後,捺住性子向兩個莫名其妙的男子解釋:「她說那件紫色的袍子只適合為一個晚餐鈴而做。我不知道你是否搖鈴,既然我是來吃晚餐,我又沒有任合可穿的,我又沒——」她看到伯爵臉上漸漸明白表情,又盡力不露痕跡,她停下了,「我說了什麼可笑的話嗎?」
患醫生問著魏士定:「她說的是什麼意思?」
「那女僕在摧殘法文呢,將原文發音亂湊一通。」
惠醫生即刻明白,卻不覺得好玩,「我應該知道的,從紫袍描述就應該猜到,我相信你會立刻安排一名合格的隨身女僕給藍小姐,你會迅速補救衣著的問題,以免這類誤會再度發生」
惠醫生一口飲完他手中的酒,將杯子收到邊上侍立的僕從手中,等待主人的回答。等不到回答,他轉頭向魏士定,發現他不但忘了他的問題;更忘了惠醫生的存在。只見他微笑著對藍凱詩輕鬆地說:「你還未跟我道晚安打招呼,小姐,我已開始覺得被人冷落了。」
「噢,我注意到了。」雪莉對這個令人不滿——卻諂媚——的說辭大笑。
隨意地依靠在壁爐檯上,滿帶笑意的藍眼,英俊容貌上懶懶的笑意,魏士定在在都散發著男性的自信與活力,他玩世不恭的瀟灑、溫暖的笑容,傳送著奇妙的興奮,她的笑意也跟著溫暖起來。
扮著鬼臉,她說:「我原想一進來就請安的,但是我忘了該如何做,我一直想問你的。」
「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該行屈膝禮嗎?」無可救藥的一笑,魏士定覺得可愛極了。面對種種問題及障礙,誠實而坦然,真是難以置信的勇氣。至於她該如何請安嘛,他希望她伸出雙手,就像她伸給惠醫生那樣,更好的是奉上她的熱唇,他突然想極了親吻她;既然這兩項在目前都不可能,他點頭回答她的問題,並不經意地說:「習慣是這樣的。」
「我也這麼想的,」說著,優稚而自然地屈膝行禮,「這樣可以嗎?」邊問,邊將手搭到魏士定伸向她的掌心,扶她起身。
「好極了。」他笑著說:「你今天怎麼過的?」
眼尾掃向魏士定,惠醫生注意到他笑裏的暖意、專注的神情;事實上他沒必要靠近她。如果他在演戲,他確是喜歡這個角色;如果他不只是在演戲——惠醫生決定對後者測試,遂以不經意的玩笑口氣對著他們的側影說:「我仍然可以被說服留下晚餐,如果我被邀——」
藍凱詩轉頭望著他,魏士定看都不看他,說:「想都別想,你走吧。」
「別說我聽不懂暗示,」惠醫生信心滿滿,為這一切而高興,包括魏士定前所未有的欠缺主人的風度,高興得在管家送上他的帽子、枴杖時,幾乎握住他的手。「替我好好留意這位小姐,」他不懷好意地向他眨著眼,「這將是我們的小秘密。」在步下前面階梯階梯時,他才發現那不是總管郭發,而是另一位較老的管家。沒關係,什麼也沒辦法減低他目前的好興致。
他的馬車等在路邊,但是,夜色是這般美麗,情緒是這般高漲,他決定散步一番,示意車伕跟著他。這些年來,他在魏府,無助而枉然地看著各式女人投向魏士定胯下,急切於以自己換得他的頭銜、他的財富,以及與魏氏家族結盟,而士定卻由原來優稚迷人、平易熱情的貴族表徵,轉變為鐵石心腸而玩世不恭。他是全英國社交名嬡及媒婆們追逐的對象,他的財富及家庭的權勢令他們急迫,不在乎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是誰,他有什麼才更重要。他未婚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成為人家的挑戰,已婚的、未婚的都一樣,他無法走進一個舞會而不引起女性賓客的一陣狂熱,他知道原因,也對女性的評價每下愈況,終至他寧可帶著情婦公然出現,也不願邀約任何自己社會階層的女子。甚至於在過去兩年,他不曾出席過任何社交季的活動,就算來到倫敦,他也不屑參與這類集會,寧可與男士們賭上—晚,或是由戴綺蓮陪伴,到劇院觀賞歌劇演出。他帶她公然進出於上層人士之前,造成各種難聽的流言,深深困擾著他的母親及嫂嫂。
一兩年前,他還勉為其難地應付著那些對他曲意奉承的女人;近來,他的耐性已失,對這些女人不再假以辭色,冷酷無禮,令她們當場淚落、她們的親朋氣憤。
而今夜,他看藍凱詩的雙眼微笑,還帶有他以前的溫情。無疑地,—部分源於他認為他有責任,她目前極其需要他的照顧。但是,在惠醫生的眼裡,他也同樣地需要她。他的生命中需要溫情及歡欣,最重要的是他需要強有力的證明,世上仍有未婚女性要的是他,而不是他的頭銜、他的金錢、他的采邑。
甚至在她意識尚有問題之時,藍凱詩似乎無視於他的頭銜名號、他華麗房舍的大小。她無畏於他的威嚴,也不畏他的逼視。今晚,她自然而親切地招呼著惠大夫,使人無可抗拒,她又對魏士定的調侃開懷大笑;她清新自然、坦率而自在,又柔美可愛,卻可能被他的疏忽而壓碎。她是罕有的少女,她先想到別人的需要而後自己,以包容的心寬恕別人的過失。在她尚未恢復的頭幾天,她一再要惠醫生告訴伯爵,她一定會復原,記憶也能恢復,他不必擔心,她很體恤地,也很機伶地,察覺到他為她的意外而自責;除此之外,惠醫生完全為她真誠而友善的待人傾倒,從僕人到他自己,到她的未婚夫,所有的人。
費夢珂是位家世教養都極好的少女,惠醫生很喜歡她,然而不是作為魏士定之妻的人選。她可愛、優雅而恬靜——從小的教養——就是因為這些教養,她不欲也不能激起任何做丈夫的熱情,更不必說魏士定這樣的丈夫。惠醫生曾多次看過魏士定跟她一起,可他從未以看藍凱詩的眼神看過她,費夢珂可成為魏士定極佳的女主人,愉悅的晚會伴侶,但她永遠無法觸動他的心。
前不久,士定曾警告家人,他無意娶費夢珂或任何女人,僅為求得一名子嗣。惠醫生倒認為那時保證而非警告,他本人就非常反對這種盛行於上流社會、摩登的便利婚姻,對別人他無所謂,但對魏家,他相當在意。他希望魏士定的婚姻要像魏克雷那樣,像他自己當他的梅蒂還在人間時那樣。
他的梅蒂……
甚至於現在,他步行於這華麗房宅的外圍,想起了她,他笑了。藍凱詩使他記起了他的梅蒂,當然不是外貌,而是她的善良、她的活力。
他想著一切,肯定地認為,命運之神終於眷顧魏士定。當然,士定不需要這樣的眷顧,藍凱詩在發現被自己的醫生及她的「未婚夫」蒙騙後,也不會認為這是眷顧,然而,惠醫生有命運之神作後盾,在必要時,他可大大地出力。
「梅蒂女孩,」雖然她已過世十年,他仍然覺得她的存在,而喜歡與她談話以維持這種親近感,「我想我們將完成世界最佳匹配呢!你覺得如何?」
搖擺著手杖,側頭傾聽,然後嗤嗤地笑起來。他幾乎可以聽到那熟悉的回應:「我想你該叫我梅蒂,不是梅蒂女孩。」
「啊,梅蒂女孩,」他低低地訴說,就像往常一樣,「從你自馬後滑下、掉入我臂中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梅蒂女孩了。」
「我不是滑下的,我是下馬,下的有點笨拙而已。」
「梅蒂,我好想你在這兒。」
「我在的,親愛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18:01
第五章
魏士定原來的計劃是先跟戴綺蓮到劇院觀賞歌劇,然後一晚都在她床上,但是三小時後,他就回到自己家門前;居然沒人應門!在門廳裡他看不到任何僕從或管家,整座屋子好像空無一人,時間還早著呢!將手套丟到餐桌上,他步入大客廳,仍不見管家前來接取外套,他拽著肩頭將卸下的外套甩向椅子扶手,看看懷表,懷疑它是否停止了。懷表指著十點半,再回頭看看壁爐架上的鍍金銅鐘,兩者時間相符。通常他與綺蓮相聚,或赴俱樂部會友聚賭,回家總在天明時分,即使在那時刻,廳堂裡總有一名睡眼惺忪的僕人,等著伺候。
他想著與綺蓮共度的夜晚,他懶懶抬起手,揉搓著後頸,好像要將整晚的不滿意及無聊感驅走。在劇院他的包廂裡,他心不在焉地看著表演,不是覺得演員不好、樂師們不對,就是佈景有問題,甚至於無法忍受隔壁包廂裡,那位年長貴婦的香水味。在他心神不寧的狀況下,—切都是無聊而厭煩。
第一幕終了時,綺蓮感覺到他的不安,她輕輕耳語地問道:「你要不要現在離開。到比較適合的佈景中去創造我們自己的第二幕呢?」
魏士定欣然同意,帶她上床,可是,她的表現一如劇院裡的表演般令他不滿。當脫光衣服時,他即發現自己並不想耽於一向喜愛的性慾之樂;他只想在她身上宣洩,純粹生理的宣洩,而不是官能的嬉樂,他有了前者,不欲給予後者。
綺蓮當然感覺到,在他推開被褥起身時,她以手肘撐起身,望著他穿衣整裝。「今晚你腦子裡有什麼煩惱?」
歉意兼煩惱,魏士定彎下身,在她眉間按下一個歉然的輕吻,說道:「一點麻煩及複雜的事,不想煩擾你。」這樣的藉口,兩人都心知肚明,就好比說情婦無權要求解釋說明或責問;可是,戴綺蓮可不是一般的情婦,她就像貴族人家的美女般,以自己的風格為人追求、為人愛慕的,她選擇合口味的情人,而且選擇的都屬富有的貴族們,他們急急於提供自己的「保護」,像士定一樣,以換取獨自享有與她共度夜晚的權利。
她笑他的藉口,手指輕柔地滑過他的V字領都,假作不知情地問道:「聽我的裁縫說起,你曾緊急地訂製幾件衣服,還限時送達給你家的客人。那是——怎麼樣的情況?」
魏士定站直身子,她的透視力使他高興、煩惱,又折服,「那情況是『麻煩』而『複雜』的。」
「我也這麼想。」她瞭解地笑著說,但是,魏士定聽得出她聲音裡的憂傷,她顯然是為他家裡那不知名的女人而擔心,這倒使他不明白了。
「太小題大作了,她是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留在我家養傷,我們正等她家人到來。
在離開他送給綺蓮的房子時,魏士定不情願地想著凱詩可絕不是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事實上,她充滿勇氣、指揮、活力、樂觀、自然而性感,使人愉快。使他吃驚的是,他喜歡與她作伴遠勝於與綺蓮看戲或上床,藍凱詩也喜歡他的陪伴,她喜歡與他說話,也喜歡棲息在他的臂彎裡……
這樣想著,他認為白樂敦除了能給她一個微不足道的貴族名銜及婚姻的地位外,一無所有,而她跟她父親居然願意為此達成協議。在意外發生不久,魏士定著手安排白樂敦的葬禮,他查詢了這年輕子爵的事務,以瞭解他留下的未了之事,結果是知道了子爵對賭的嗜好。今天早上,馬修的事務所送給了他有關子爵的詳細資料,魏士定才得知,白樂敦所承襲的那一點兒財產,已為他賭盡博空,除了一小堆的賭帳外——魏士定決定清除白樂敦的房產,沒有家傳的珠飾,甚至連馬車也沒有。他毫無止境的賭,已使他將與藍凱詩訂婚的金錢,也都耗完付罄。在一兩年內,雪莉將是名貴族破落戶,就像白樂敦在逝去那刻—樣,除了—個比起魏士定來太過微小的名銜外,這件婚姻沒給她任何別的;魏士定無心娶她,但是他可以,或者甚至願意,給她整個世界,只要在這幾個星期裡,他們仍然相悅相愉,而且她充分明了這種安排及他的規範。
只要她充分明了這種安排……
他雙手插在褲袋裡,慢慢地轉身,靴子踩在地上的腳步聲,在長廊裡迴響著。來到長廊末端,他停下,側頭傾聽著寂靜。藍凱詩無疑早就就寢了,他埋怨自己,從情婦溫暖的懷抱中,像個熱心過度的護士,急急奔向家來照顧她。他生氣地回轉身,突然完全靜止,藍凱詩輕快的聲音自廚房的方向飄進廊道。
「好,大家注意,我們再試一試,只是,何其根先生,你得站近我身邊,而且唱大聲一點,這樣我才不會再唱錯歌詞,預備好了?」
傭僕合唱的歌聲帶出一首中古世紀以來,每一個英國孩童都會哼唱的歌謠。魏士定漫步向廚房,雪莉在廚房裡佔著他的傭僕,而他卻無人伺候,他的怒氣漸升,到了廚房門口,他猛地停住,迎著他的景象令他難以置信地發噱。
五十名傭僕穿著不同的制服,排成整齊的五列,雪莉及何其根站在前面。一般的習慣,幾世紀以來嚴謹的傳承,總管與管家是領先的,顯然,雪莉無視於他們的階級及規矩,可能是依歌唱能力而排列的,可憐的郭發,魏府的總管,被降列到後排,夾在女僕及燙洗工之間,他的貼身侍從鄧森卻佔據了前排較重要的位置。鄧森,嚴謹的貼身僕從,除了與魏爵爺說話外,從不與其他人士談話,此時,居然手臂搭在一名門衛肩頸,兩人高興地和著音,沉醉的眼望向天花板,兩顆頭幾乎相抵。這幅景象,前所未有,也超越魏士定所能想像,有好幾分鐘,他原地站立,看著、聽著,車伕、馬伕、門僕與清潔婦、燙洗婦,穿著斑點漬印的圍裙的廚婦,盡興地唱著,大家隨著年老的副總管的指揮,他揮舞著的雙手,猶如指揮著交響樂團的合唱。
魏士定發現鄧森他們好幾個人,都有著美好的音域;好幾分鐘後,他更發現自己喜歡廚房裡業餘的演出,遠勝於劇院裡職業的表演。
他正奇怪他們為什麼在春天裡唱著聖誕歌曲,突然,藍凱詩加入了合唱,她的歌聲凌駕於所謂的男高音及男中音之上,幾乎使魏士定屏息。當低音來到時,她輕快地流露,她臨時組成的合唱團笑著和著她,樂曲爬高時,她毫不費力地隨之而上,美麗的聲音響徹房間每個角落。歌聲結束時,一名約七歲大的童僕走向前來,伸出纏著繃帶的手臂,羞怯地—笑,說:「我的手臂會好得多,小姐,如果我能再聽一首快樂的歌。」
魏士定正欲開口,吩咐男童不得煩擾她時,鄧森跳向前來。以為他也會作出同樣的命令,魏士定意外地聽見他說:「我相信我可以代大家說,小姐,你讓我們分享你的夜晚,使我們有個特別美好的時光,請容許我大膽地說,我們分享了你非常美妙的聲音。」
這一段長而美麗的話,使彎腰整理那男孩手臂上繃帶的雪莉怯怯地笑著。
「鄧森先生的意思是說,」郭發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我們今晚都極其愉快,如果,小姐,你肯再延長點時間,我們都會很感激的。」
小男孩眼珠轉動,望向總管,再向貼身侍從,然後對雪莉咧嘴粲然地笑著:「他們的意思是我們可不可以再唱一首歌,求求你,好嗎,小姐?」
「噢,」雪莉大笑,士定看見她對總管及他的貼身侍從眨著眼睛,她站直了身體,說:「是你們的意思嗎?」
「是的。」貼身侍從回敬總管一抹怒視。
「我知道那是我的意思。」總管回說。
「好嗎?」小孩說道。
「好的,」說著,在廚房桌子上坐下,並將男孩抱到懷裡,「這次我要聽你唱,我可以再學一首你們的歌。」她看著何其根,他正得意地等著她進一步的指示。「我想,何其根先生,就唱第一次唱的那首,你們大家為我唱的:『下雪的聖誕夜,壁爐火光熊熊燃燒』。」
何其根點點頭,抬起他瘦瘦的雙手,示意安靜,然後,戲劇性地揮舞著手臂,僕人們即時響出豐沛的歌聲;魏士定根本沒注意到。他注視著雪莉抱著男童,並在他耳邊輕語著,然後舉手向他的臉頰,擁住他骯髒的小臉,一幅母性流露的景象,剎那間喚醒魏士定,他向前踏了一步,急於將這景象自腦海中掃除。「已經到聖誕節了嗎?」說著,走入這溫馨畫面。
假如他雙手拿著裝滿子彈的槍支,他的出現並不會更令這房間裡歡樂的一群恐慌。一時間,歌聲戛然而止,五十名僕從互相推撞著迅速退出房間,坐在雪莉懷中的孩子也—溜煙地滑下離開了,僅僅郭發、何其根,及鄧森保持著尊嚴,然而仍小心地、微躬後退而去。
「他們都很怕你,是嗎?」她問道,為他早早返回而高興。
「以他們的職位,這根本不在話下。」魏士定不高興地說,看著她帶罪的神色,不禁笑了。
「是我讓他們這樣的。」
「我想也是。」
「你怎麼知道?」
「我超人的推斷力,」他說著,誇張地一鞠躬,「在今夜之前,我從未聽他們唱過,也從未回來對著一座空屋沒人伺候。」
「我想到處看看,正碰上那孩子手臂被熱壺燙傷……」
「你就決定安慰他而組織起傭僕們合唱?」
「不是。我那樣做是因為我覺得他們都跟我一樣,需要一點歡樂。」
「你感覺不適嗎?」他有點擔心,審視著她的臉色。她看起來沒事,很好,甜美而容光煥發——只有一點尷尬。
「沒有,我只是——」
「怎麼?」看她猶豫著,他催促道。
「我只是有點沮喪,你走了。」
她的坦誠,使他的心驚跳——還有一些別的,他無法確定的感覺,也不想去確定。然而,此刻她是他的未婚妻,既恰當又樂於在她嫣紅的頰上—吻,雖然他才發誓要保持柏拉圖的關係;如果他的吻飄落到她唇上,他的手攬住她的肩頭,將她拖近一些,這也沒什麼傷害。因她輕輕地倚靠,他軀體即時的產生反應,腦海裡猛然閃過那柔情的纏綿,「今晚,我好想你。」
有如觸及炭火,士定放開了她,往後退了一步,他保持著臉上的鎮靜,不讓困惑煩惱有所表現。當她提議他稍等,她來準備一些喝的,他心不在焉地同意。她將杯子及水壺放在托盤裡,回到桌邊,在他對面坐下。雙手支著下頜,淺笑地看著他,魏士定看著火光襯托著她的頭髮,使她的臉散發光芒。
「當伯爵一定很累人,你是怎麼變成的?」
「變成伯爵?」
「她點點頭,一面望著水壺,迅速起身,「那晚,飯後,你說你有一位兄長,他是公爵,你又說,你的名銜非得自承襲。」
「我真多嘴,」他的注意力無可避免地追隨她迅速而優雅的動作,「我兄長自我們父親處承繼了公爵的名號以及其他的頭銜,我的則來自一位叔父。好幾代前我們的一位祖先曾被特准,蘭福郡伯爵如無子嗣得指定繼承人,承襲他們的名號。」
她不住地點頭微笑,魏士定驚然意識到,她對這個所有未婚女性津津樂道的話題,並無一點興趣。
「巧克力好了,」她舉起裝著壺、杯、湯匙,以及她在櫥櫃裡找到的一些點心的托盤。「希望你會喜歡,好像我還知道如何沖泡,」說著,將托盤遞到他手裡,很自然地認為他該端著跟她走,「只是不知道我沖泡得好不好?」她看起來好高興,她能記得如何做,但是,這使魏士定感到奇怪,她會做一件通常由傭僕做的事情,不過,她來自美州,也許在那兒的女人比她們英國的姊妹們更熟稔廚房。
「希望你會喜歡。」走向前屋時,她不確定地再次說。
「我相信我會喜歡,」他假意地說。他前次喝熱巧克力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這些年來,在這個時刻,他的喜好已是陳年白蘭地了。怕她看出他的思想,他強調說:「好香的味道,必定是那首雪呀壁爐火的歌唱出了我的胃口。」
魏士定捧著精緻的銀托盤,經過三名瞠目結舌的差僕,走向客廳。郭發站立在門前他固定的位子,衝向前去,意欲自他手中接過托盤,但是魏士定制止住他,並嘲弄地說他們既已照顧了自已,棄他於不顧,他也找不到理由改變,而且大部分的工作已經完成。
他們聊了半小時,敲門聲強而有力地規則響起。魏士定已吩咐,對所有的訪客都以他不在家拒絕,所以不予理會。但是,一會兒後,他聽到一陣嘈雜聲,不禁暗自呻吟。
「他一定在家,郭發,」魏士定的母親對總管說,「半小時前,我們抵達倫敦,收到他的留言,說是要到鄉間,要不是我們提早幾天到來,他恐怕已經走了。他把自己藏在哪裡?」
暗罵—聲,魏士定及時轉身,迎著他兄長、嫂嫂、她的一位朋友,陪著他母親走進客廳,一隊戰艦堅決迎戰他那反社會的行為。
「我可不答應,兒子!」他母親走向他,在他頰上吻了一下,「你太過——」她的眼睛轉到雪莉,聲音低弱下來,「孤單。」
「真是太孤單了,」惠妮按口道,她背對室內,讓郭發取下她的披風,「克雷跟我決定在下六個星期裡,要看你參加每一個重要的舞會及活動。」她邊說邊將手臂伸進丈夫的臂彎裡,往前走去。才踏進客廳兩步,他們猛地停住。
魏士定歉然地望向雪莉,她完全慌亂而驚恐,他低聲安撫著:「別擔心,等他們從驚奇中回復過來,他們會喜歡你的。」在緊張的幾秒鐘時間裡,士定腦子快轉著每一個正面及負面的處理這迫切窘境的方式,但是,當著藍凱詩的面來解釋將是對她的羞辱並造成危害,他別無選擇,只得即席在家人面前表演一場鬧劇,待藍凱詩退隱就寢後再作解釋。
要依計行事,士定對哥哥送出警告的一眼,要他全力配合,但是克雷俏皮的目光集中在雪莉,還有士定手中被遺忘了的托盤;「很有家的味道,士定。」他平淡的說。
很不耐煩地將托盤放下,士定望向門邊,郭發等著點心的指示,士定點頭示意,即刻送來。然後,他轉向等待中的一群,開始他的介紹:「母親,容我引見藍凱詩小姐。」
雪莉看著她未來的婆婆,突然意識到她被介紹給一位老公爵夫人,隨即驚慌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痛苦地望向魏士定,同時低語地問:「一個普通的屈膝禮夠嗎?」耳語在寂靜中有如尖叫。
魏士定將手托住她的肘,向她肯定地笑笑,「是的。」
雪莉彎下腰行禮,雙膝虛軟;然後,不知哪來的勇氣,挺直起身。迎住老太太尖銳的目光,她有禮地說:「很高興能見到你,女士,我是說,太太。」轉過身來,她等著魏士定向她嫂子介紹。一位褐髮美女,士定稱她為惠妮,她的綠眼睛迷惘地望著凱詩。另一位公爵夫人,真要命,她想,比她年長,卻大得不多要行屈膝禮嗎?還是不必?對方好像感到她的踟躇,伸出手來,臉上是猶豫不決的笑意,「幸會,藍小姐。」
雪莉對這暗示感激不已。握過手後,她被介紹給公爵,身材很高,黑色頭髮,容貌與自己的未婚夫相像極了。「爵爺。」又再行著屈膝禮。
第四位是位三十多歲的英俊男士,杜寧康,他在她手背上印上一吻,並告訴她很高興認識她,他的微笑使她覺得得到了極大的讚賞。
介紹完畢,她等著魏士定的家人歡迎她成為魏家的一員,或最低限度祝她幸福,然而好像沒有人說。
「藍小姐有一陣子在生病。」她的未婚夫說著,三對眼睛掃向她,好像她會昏倒似的,她也覺得真會昏倒。
「其實不是生病,是受傷,頭上遭到重擊。」
「大家坐下吧!」士定建議著,恨命運的捉弄,一波未平,更糟的一波又到。
雪莉當然不知道他家人的想法,魏士定卻明白得很。他們出其不意到來,他正在家裡招待一位無人陪伴的女性,這意謂著她的品德有著嚴重的問題。且不說他帶這種女子回家,而且是在有訪客來臨的時間;假如她是名出賣色情者,他居然將她介紹給家庭的女眷,他就犯下了不被原諒的行為不檢之條。他們不相信他會卑劣至此,都耐心地等著他的解釋,她是誰?她的女伴在哪兒?還是他的腦子哪兒去了?拖延著時間,魏士定在總管進來時站起來,走向托盤上的酒瓶酒杯,「啊,郭發來了。母親,你要喝什麼?」
他的語調令她吃驚,但是她感覺到他希望她不要發問的祈求,即刻照做,她禮貌地笑笑,對管家放在桌子的托盤搖頭,卻望向魏士定先前放下的那隻,「那是熱巧克力嗎?」她問道,不等回答,她對總管說:「郭發,我想我要杯巧克力。」
「假如我是你,我就會要杯雪莉。」魏士定語帶感情地說。
「不,我還是要巧克力好。」他母親堅決地面,然後,展現出她傳奇性的承受壓力的風格,轉向雪莉,「我注意到你的美洲口音,藍小姐,」她禮貌地問:「你到英國多久?」
「剛過一星期。」她的音調因困惑而緊張。房間裡的人好像對她一無所知,而她卻與他們家裡的一員訂有婚約,事情很奇怪,非常奇怪。
「這是你第一次來嗎?」
「是的。」她無助地望著魏士定,胸部因焦急及胡思亂想而緊縮。
「你來的目的是什麼?」
「藍小姐到英國來,因為她與一位英國人訂了婚約。」士定為她解圍,並祈求他母親的心臟強而有力。
老夫人全身鬆懈,表情也熱絡起來,「好極了,」她對總管皺著眉,儘管她吩咐要巧克力,郭發還是為她倒了一杯雪莉,「郭發,別在我鼻子前晃動著酒,我說過巧克力的。」郭發將酒分送給其他客人時,她笑著對雪莉說:「藍小姐,你跟誰訂了婚約?」
「她跟我訂有婚約。」魏士定平淡地說。
房間裡鴉雀無聲。如果不是事態嚴重,士定會對聽到他的宣佈後,房間裏面各式各樣的反應放聲大笑。
「與——你?」他母親惶然地問。沒再說一個字,她,一把抓起了郭發放下的雪莉酒。在士定右邊的哥哥則是一臉難以相信,嫂嫂盡量保持平靜,拿著酒杯的手懸在半空中,好像在向人敬酒,郭發則為母親及藍凱詩感到同樣的無奈,杜寧康專心看著袖口,希望自己身不在此。
魏士定無暇顧及家人此時的景況,他看見藍凱詩低頭靜坐,對未來夫家人的欠缺熱情而深深受辱。伸手給她溫暖的一握,並道出第一個跳進腦海的解說:「你要在見到我的家人之後才告訴他們我們訂婚的事,」希望能使她信服,「所以他們看起來很吃驚。」
「我們看起來吃驚,是因為我們真的是吃驚。」母親嚴厲地說,銳利的雙眼注視士定,好像他精神錯亂了。」
「你們什麼時候相遇的?在哪裡碰面的?你也沒到——」
「我一會再回答你所有的問題,」他不悅的聲音打斷了他母親要說的,他好幾年沒到美洲去過了。他轉身對雪莉說,很溫柔地,「你臉色不好,要不要上樓上躺一會兒呢?」雪莉極欲逃離滿是緊張,又暗潮洶湧的房間,然而,每件事都透著怪異,她又怕錯過了一切,「不,我想我還是要留下。」
魏士定看著這雙受傷的銀灰眼睛,想著如果他沒使她真正的未婚夫死亡,現在的景況會是如何?雖然白樂敦不是個好對象,他們卻互相關懷,她絕不至於受到白樂敦任家人如此冷漠的屈辱。
「如果你願意留下,」他玩笑地對她說:「那麼讓我上樓一下,你在這裡向我家人解釋,我是個怎麼樣的——多情傻子,我——對你唯命是從,答應你在見到我的家人、讓他們有機會認識你之前,暫時不將我們的訂婚告訴他們。」
雪莉—時感到千萬重擔從雙肩卸下。「噢,」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事情是這樣的嗎?」
「你不知道嗎?」老夫人衝口而出,在士定的記憶裡,這可說是他母親生平第一次的失態。
「不知道——是這樣的,我失去了記憶,」雪莉恬靜而鎮定的回答使士定愛慕不已,「目前這的確是個極麻煩的情況,至少我可以保證,這不是遺傳的病症,這知識在碼頭上發生的一次莫名其妙的意外事件造成的後果——」
士定決定在另一批問題來臨之前,主控情況,他站起身來,打斷了雪莉的話,與她一同站起,「你很睏倦了,如果明早惠醫生來到時,你不是紅潤健康的話,他會要我好看。」他深情款款地說:「我陪你回房去,我堅持,向大家道晚安吧!」
「大家晚安,」她應著說,帶著個不很和諧的微笑,「相信你們都知道,魏爵爺照顧周到。」她轉身離去時,她注意到大家都覺得她很怪異,只有杜寧康親切地笑著,並不覺得她古怪。
幾分鐘後,魏士定回來,望向哥哥,等他的第一個問題。克雷僅是抬起眉毛,平淡地說:「我簡直無法相信這一個個的發現,你不但是個『多情的傻子,』,更是「照顧周到」。」
魏士定靠向椅背,兩眼射向天花板,鎮靜而簡要地敘述:「你們剛看到我與藍小姐的情景,實在是幕大鬧劇。整個事情的起源是一周前的一次車禍。那個我該負責的車禍,引發了一連串的事情。你們剛見到的這位小姐與跟她那死亡的未婚夫同為受害者,一位名字叫白樂敦的年輕子爵。他們相互關懷,就將結婚。從我的故事裡,你們將發現,藍凱詩不像你們以為的,不是沒有腦子、攻於心計誘我娶她的女子,她其實是個天真無邪的女孩,由於我的疏忽而造成的可憐受害人……」
在魏士定說完一切,回答了大家的問題後,客廳籠罩在一片靜肅中,大家則都在思索中。士定大口地喝著酒,好像欲藉以洗去他的痛苦與愧疚。他的哥哥首先說話:「白樂敦喝的熏然,在大霧天跑到大街上,撞到馬前,他該為自己的死負責。」「責任是我的,」士定冷冷地說,打消了克雷好意的說辭,「那天的馬兒煩躁,我沒好好的控制。」
「既然你定了自己的罪,」克雷忘了杜寧康的存在,「你是否也決定了處罰呢?」
大家都知道克雷是因士定的自責而氣惱,所幸杜寧康以幽默的話語緩和了這緊張的氣氛。「為了避免你們兩位大清早的決鬥,也就是不必強迫我在不人道的時間爬起來去做證人,容我建議你們設法想想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不要研究造成問題的因素吧!」
「寧康說對了,」老夫人輕輕地說,酒杯已空,她清醒而專注。抬眼望向他,「雖然沒有理由要以我們的家務事來麻煩你,但是,就是因為如此,你可以比我們更能清楚地思考。」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藍小姐所訂婚約的人是一個一貧如洗、游手好閒者,除了一個空名號以外,別無他物,而她卻對他情意有加。對嗎?」
魏士定點頭同意,小心地保持平靜。
「我的瞭解是,醫生相信她的記憶會慢慢恢復,這點也對嗎?」士定繼續點頭,寧康又說:「所以,她最終的損失——你可能對此負責——就是失去了一個未婚夫,一個帶著沒有意義的名號,以及一些不讓人認同的陋習的未婚夫。這樣的話,我認為你可解除你對她的歉疚,只要替她另覓未婚夫,以取代白樂敦就可以了;假如你替她挑選的未婚夫是個正經的傢伙,能夠給她有尊嚴的生活,你不但可平息你的罪惡感,更可理直氣壯地認為你將她從卑劣痛苦的生活中拯救出來。我說的怎麼樣?」
「我認為你說的很有道理,」士定微微一笑說:「我也曾有同樣的想法,只是說起來容易,要實行可不簡單。」
「我們只要將她介紹給幾個適婚男士即可,社交季活動裡有成千上百的呢!」惠妮望向婆婆,希望得到她的支持。老夫人雖是粲然而笑,卻掩藏不了未說出的憂慮。
士定淡淡的說:「事實上,這個計劃還有一兩個小問題。」他不願澆她一頭冷水,況且,目前家中女眷熱心地伸出援手,這個方法應該比較可行。「讓我們對這個計劃好好地想想,明天再討論,一點鐘,就在這兒?」
大家同意。他又提醒著:「為了凱詩的緣故,我們最好預見問題而先行解決,請記住這點。我會送信去給惠醫生,請他同來討論,以免對她的復原造成傷害。」
大家起身時,魏士定看著他母親及嫂子說:「除非我猜的不對,藍凱詩一定睜著雙眼,折磨自己,無法理解何以今晚大家對她的反應會是這樣的。」他不必多說,兩位婦人即朝門外走去,急欲對他們為他臨時的未婚妻所造成的苦痛,做些補救。
站在窗前,凝視外面黑暗而空曠的夜晚,警覺於輕輕的敲門聲,她猛然轉身,請訪客進入。
「我們來請你原諒,」士定的母親說。「我們實在不知道——你們的婚約、你的意外。」
「很高興你還沒睡,」士定的嫂嫂說,「我想,剛才在下面我們接待你的舉止,是會令我難以入眠的。」
「請不要在意,」她真誠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堅持要保持婚約的秘密,我想,當我正常時,我是可能有些古怪的。」
「我想,藍小姐,你是很勇敢的,」惠妮看來想笑,卻一臉哀愁,「噢,」好像突然想起來,她伸出雙手,臉上堆了粲然的笑容,「還有,歡迎成為家裡的一員,我——我一直都希望有個姊妹。」
她聲音中強作的歡樂,在雪莉腦海中響起警鈴,她握住未來嫂子的手時,雙手顫抖,「謝謝你,」雪莉覺得很不得體。—陣沉默,她又說:「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以前是否想要個姊妹,但是,我可以確定我一定也這樣想的,而且我會希望她跟你一樣美麗。」
「你說的真好,」老夫人急急地說,擁住她,像對孩童般地吩咐她:「趕快去睡覺吧。」
她們離開時,允諾次日再來。
克雷公爵夫人在床上審視著丈夫線條分明的容貌,床邊單—燭光,光線柔暗,但她的思緒仍困擾在士定的「未婚妻」上,「克雷,你沒睡吧?」
他雖然閉著眼睛,但嘴角浮起慵懶的笑意,她的手指點上他的肩頭,「你要我醒著嗎?」
「我想是的。」
「你確定了後,讓我知道。」
「你有沒有注意到,今晚士定的行為有點怪異,我是說他對待藍小姐的態度、他們的婚約,等等。」
他眼睛微睜,「有什麼好奇怪的?一個與他不認識、他不愛。也不想娶的人——她根本當他是另外一個人——兩人臨時性地訂婚。」
惠妮對丈夫的結論笑歎著,再次說道:「我要說的是,我偵測到他這些年來都沒有的柔情,」看他沒有即時回答,她繼續她那幻夢般的思想,「你不覺得藍小姐非常地有吸引力嗎?」
「我覺得什麼都可以,只要你讓我與你做愛,或是讓我睡覺。」
她輕吻著他。在他轉向她時,她一手抵住他的胸膛:「你難道不覺得藍小姐極其嫵媚——與眾不同的美艷嗎?」
「如果我說是,你會讓我吻你嗎?」說著一手抬起她的下頷,吻上去。
惠妮在他吻完後,調平呼吸,決定在耽於他給她官能的快樂之前將想法說出。「你想士定會不會對她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喜愛?」
他的手滑過喉骨,來到她胸前,「我想你是一廂情願,老杜會比士定更想要她,這點讓我再高興不過了。」
「為什麼這點讓你高興?」
「因為,如果老杜有了自己的老婆,就不會整天打著我老婆的主意。」
「寧康一點也沒有打我的主意,他只——」
她的話被他的吻打斷,她的思維亦然。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18:15
第六章
雪莉踮起腳尖,自書架上取下一本有關美洲的書,將它放到一張圖書室裡的紅木桌上。她想翻看一些能刺激她記憶的事情,翻閱著、尋找著她可能認得的東西,好幾幅有關港口的插圖、船隻、寬闊的市區街道、熙攘的馬車,但都沒有一絲熟稔。她從第一頁看起,直看到—幅農田的插畫,農田里茂密的金黃麥穗,背後綠油油的小山坡。突然,腦中閃過另一景象——那田里的植物有著白色的頂尖。景象瞬間即逝,已使她翻書的手顫抖不已。煤礦及別的,都沒有意義;翻到一頁,一張皺臉、鼻形明顯、一頭飄揚的黑髮,圖下的字是「美洲印地安人」。雪莉感到血液衝擊著太陽穴,一張熟悉的臉,是熟人嗎?她緊緊閉上雙眼,集中意志在那張在腦海裡舞著又消失的臉。田地、篷車、一個缺了一顆牙的老人——一個醜陋的人對她露齒而笑。
「凱詩?」
雪莉驚跳一下。
「怎麼回事?」魏士定驚覺地問,看著一張驚嚇而面無血色的臉。
「沒事,爵爺——」她緊張地一笑,站立起來,「你嚇了我一跳。」
魏士定扶住她的肩頭,審視著她臉上的每一個部位,「就這樣嗎?你在看什麼?」
「一本有關美洲的書,」她享受著他扶持著她的觸感,有點相信他真關心她。另一景象滑進腦中,比先前的更為迷茫,卻較窩心而甜蜜,那是一個男子跪在她跟前,手中舉著鮮花,黑髮、英俊,可能是伯爵嗎?那男子說道:「我一無所有,直到你來到我生命中,直到你給了我你的愛——一無所有,等到你來——等到你——」
士定輕搖著她,提高了聲音:「要我召喚惠醫生嗎?」
他的聲音驚破了她的夢,她笑了起來,搖著頭,「不用,當然不用。我只是記起了一些東西,也許只是想像有這麼回事而已。」
「是什麼事?」魏士定放開了雙手,可是沒放開目光。
「還是不說的好。」她赧然地說。
「到底是什麼?」
「你會笑我的。」
「試試看。」他緊迫地說。
「我希望你沒堅持我說。」她靠到桌邊,書本攤開在上。
「我就是要,也許這是個真的記憶,而不是你的想像。」他不為她顫動的唇而妥協。
「你是唯一可以知道的人,」她低頭看著指甲,從茂密的長睫毛下瞅看他,「當你向我求婚時,你是否曾說過,你一無所有,直到遇見我?」
「你說什麼?」
「看你那副噁心的嘴臉,我想你也不會單膝跪下求婚吧?」
「的確很難想像我曾那樣說過。」他厭惡地想到自己竟露出那副蠢相,因為一下子忘了自己根本就沒向她求過婚。
「花呢?你曾送我一束花,並說:『我一無所有,直到你給我你的愛,一無所有,直到你來到我可憫的生命中』?」
他發現她從不畏懼,「我只是來邀請你到書房,我的家人一會兒要在那裡集合『開會』。」
「什麼樣的會議?」她說著合上書本,放回原處。
「關於你的會議——事實上是商談如何將你介紹給社交圈。」士定看著她踮腳放書,盡量不去注意她,雖只是件簡單的桃色長裙,高領窄腰,卻讓她處處散發吸引力。
一夜好睡後,他對藍凱詩的情況覺得較為樂觀。有家人的協助,在社交季裡替她物色一名丈夫,不只是理想而且是可行的。他興奮之餘,通知大家,與會時得帶兩張清單,一張是可能的人選;一張是要介紹她入社交圈心須的準備。有了目標,他就像處理其他事務一般,以專心的效率及決心而行動。他兄長及他與極其少數的貴族,都親自處理自己的事務及財務,他的精明與果敢,已名聲在外;不像大多數的貴族認為處理這些事情是下層的「商人作為」故不去打理,導致債台高築,而士定龐大的財富卻可繼續增長。他這樣做一來是因為合理,再者,他喜歡那種對時機掌握的挑戰,以及擭取或處置資產成功的滋味。他處理藍凱詩的態度一如擁有一份上好的資產,雖然藍凱詩是名女人,而不是件稀世奇珍,或一倉庫的香料,但他的想法或策略沒有改變,他唯一考慮的是買者必須可靠負責。唯一剩下的難題是徵得她的合作以利「處置」。
早晨洗澡時,他也想到過這微妙的問題。在鄧森替他穿著整裝時,他已有了最好,也是唯一的解決方法。與其再繼續撒謊,不如告訴她部分的實情,但是,他得先與家人商量。
雪莉歸還著其他的書本以及紙筆。他拿回時,動作如此瀟灑,配合著眼裏溫暖的笑意,雪莉無可救藥地感到歡愉與驕傲。步下階梯時,她忍不住偷偷再望一眼身旁的美男子,那懶洋洋親密的笑,深邃銳利的藍眼珠,啊,他一定多年來都令全歐洲女性動心;無疑地,他一定也親吻過不少的女性,他確是經驗老到,當他吻她時毫無猶豫;歐洲千萬女子一定也像她一樣,感覺無可抗拒。然而何以他會挑選了她?這不可思議的事令她感到不安。但不讓疑惑及不安困擾自己,雪莉回到原來在圖書室裡的話題。
在接近書房門口時,她開玩笑地說:「既然我不記得你向我求過婚,至少你該假裝你曾規規矩矩向我求過婚——比方彎下一隻膝頭,這會是件騎士的善事。」
「我是個很沒有騎士精神的人。」他不耐地笑笑。
「那麼,我希望我未來在接受你的求婚前,作長時間的考慮。」她在門前停下,一本正經地說。
不理會她的話,士定引她入室,等著她以真情流露的親切與大家招呼著。果然,她的親和不分階級,自傭僕到醫生。而士定急於切入正題,他打斷了惠醫生絮絮的稱讚著藍凱詩復原的情況及她的堅忍勇氣,「既然大家到了,你們先開始討論如何安排凱詩步入社交圈,我已安排她做一趟馬車之旅,」他轉向雪莉,說:「你去拿件薄披肩,我再陪你去車伕那兒交代你的行程。」
雪莉感到他的手強硬而堅定地將她自他家人前拉走,雖然她極欲與他們共處,她只得向大家道了再見。
惠醫生示意郭發將門關上,環視魏府家人,注意到他們深思的表情。他猶豫著、斟酌著,探測其他人的看法,是否與他—致。他故意輕鬆地望著老夫人,不經意地說:「可愛的女孩,不是嗎?」
「很可愛,」老夫人亳不猶豫地同意。「使我不禁想到他不該為她找丈夫的,也許時間可讓他——」
「我也這麼想,」惠醫生說,老夫人吃驚地看著他。惠醫生很高興老夫人這麼想,他轉向士定的嫂子,「你認為怎麼樣呢,夫人麼?」惠妮打從心裡高興地笑說:「我覺得她非常地可人,我想士定也這麼認為,只是我懷疑他會承認。」
惠醫生轉而看著杜寧康。直到現在,惠醫生與他是唯一非魏氏家族而參與魏氏家族的外人。杜寧康既非家族成員,亦非家族友人;他曾是克雷公爵的情敵,雖然惠妮對他只是如親密的好朋友。可是惠醫生懷疑,克雷公爵是否也同樣地喜歡他,也不太明白為什麼老杜會被邀請來參與這家庭聚會。
「迷人極了,」法國人平靜地說,「而且很特別。據我觀察所得,我不相信士定對她的風采全然無視。」
在得到大家相同的意見後,惠醫生最後轉向克雷公爵,「爵爺?」
克雷定定地看著他,給了一個明確、清晰的兩個字「不行。」
「不行?」
「別管你們想的是什麼,打消此意,士定不會高興我們干涉他的私生活的,」不顧他太太吸氣準備爭辯,他接著說:「還有,整個事件已經是夠複雜的了。」
「可是,你不是喜歡她嗎?」惠妮急迫地說。
「根據我對她僅有的一點認識,我很喜歡:然而,我也為她的福祉著想。我們如果理智一些,記住當她記憶恢復時,知道了士定該為她未婚夫的死而負責,而士定又一直在謊騙她,她勢必不可能喜歡他的;事實上,到那一天,她會對我們全部的人都沒有好感的。」
惠醫生也緩和了態度,「當她意識到,一星期以前,她根本不認識士定時,她會羞愧而氣憤;然而,在她未脫離險境時,她對士定就非常關心,一直叫我別讓他煩心等等。我認為那是了不起的體諒個性,應可以使她很快明白我們為什麼要謊騙。」
「我剛說過了,」克雷堅定地說:「士定不會要我們涉及他的私生活。如果家族中有任何人認為需要說服他不替她找丈夫,或是為她而影響他,一定得公開討論,就是今天。這之後,該留給士定、藍小姐,及命運去決定。」克雷說完,驚訝於老婆居然沒有反對言辭,他對她一反常態的順從不解,惠妮皺眉看著杜寧康,而杜寧康卻靜靜笑著,若有所思。
士定跨步進來。
「凱詩已遠離屋子,聽不到我們的討論了,」士定關上門後說,「抱歉讓大家久等,我沒想到大家都這麼準時!」說著走到書桌後坐下,其餘的人則在桌前面對他呈半圓形坐著,大家即刻進入正題。
「與其花上大把時間談些引凱詩進入社交圈的枝節,不如直接先談丈夫人選,」他語調熱誠卻像商談業務,「你們帶了名單沒有?」
大家紛紛自袋中抽出依他指示準備好的名單。他母親首先傾身向前,遞給他一張摺疊的紙張,「沒有嫁妝的情況下,不論她有多可愛,藍小姐都面臨一個大不利。如果她的父親像你所說的,是小有錢財者——」
「我會為她備置一份優厚的嫁妝,」他邊說邊打開紙條。他瀏覽了上頭幾個名字,他的反應從恐怖到興奮,「李吉伯爵士?」他看著母親,繼續念著,「貝佛南爵士?戴士達爵士?媽,李吉伯、貝佛南起碼比凱詩大上五十歲;戴士達的孫子跟我同上大學,這些人都老朽了。」
「哈,我也老朽了。你只是說列下未婚而人格可靠的人,我就是這樣列的。」
「我知道了。在我看其他人的名單時,拜託你專心想想不一定是你很熟稔,但較年輕,名聲也好的,好嗎?」然後轉向他嫂子。他掃過那張長長的名單,臉上笑容消失。「馬克門?」眉頭皺起,「馬克門是名運動狂,如果凱詩要見到他的話,她可得跋涉全蘇格蘭及英格蘭的所有河流,終生在打獵場度過。」
惠妮對這一席話,表情無辜地說:「可是他有出眾的英俊,而且也很風趣。」
「馬克門?」他難以置信地說:「害怕女人,任何一個漂亮小姐都會令他臉紅,他都快四十啦!」
「然而他很善良而清白。」
他聽而不聞地點著頭,看著下一個名字,然後看著她,「戴撒侯爵怎麼行?他是習慣性更換女人的,更別說他的享樂主義。」
「也許吧,不過他風趣、富有,又有極佳的頭銜。」
「葛禮及韋塞都太不成熱,且對她來說,脾氣過與暴躁,葛禮不太機伶,他的朋友韋塞則是個大肉球。他們幾年前決鬥時,葛禮還射中自己的腳。」
他嫂子喈喈笑起來,「一年後,他們又要為榮譽而決鬥時,韋塞居然射中一棵樹。」
他一臉正經地說著:「這不是笑話,葛禮的子彈則自樹幹反彈,擊中了費吉森,這倒霉鬼是急急地趕往阻止他們的。要不是傷了吉森的右臂,葛禮可能無法完整離開。如果凱詩嫁他們其中一人,他們會使她成為寡婦,你記住我的話。」
士定繼續往下看,眉頭更對她緊皺,「華能是個紈褲子弟;薩倫禮是個呆子,我真不相信你會列這些人為合適的人選,更別是說對凱詩這樣有智慧、有理性的少女。」
接下來十分鐘裏,魏士定以各式理由剔除了每一個名字;但是,他前面的這群人,對他一個個排斥這些人選竟覺得有趣,這使他煩惱不已。
惠妮名單下最後的一個名字,使他眉頭擠成一堆,笑容完全消失,「羅卡帝!」他厭惡地喊出,「我絕不讓凱詩靠近那過於重視穿著、自我中心、尖嘴利舌的小人。他尚未婚是因為他覺得沒有一個女人配得上他。」
「羅卡帝不是小人,雖然我同意他個兒並不高,但是他可是我的朋友,」她忍住笑,「士定,你太過挑剔了。」
「我只是實事求是。」
他丟下惠妮的名單,檢視惠醫生的。皺眉,丟棄。「顯然你跟我母親有著相同的朋友。」說著站起身來,不安地走向桌子前,臀部靠在桌上,雙臂在胸前交叉,煩擾而帶著希望地望著兄長,「我看你沒寫名單,不過你一定知道一些較適合的人。」
「事實上,」他哥哥語帶嘲諷地回答,「在你刪除這些人的時候,我一直在想。」
「怎樣?」
「我發現我是知道某人。他不見得能符合你所有的那些崇高的條件,可是我不再有任何懷疑,他就是對她最適合的人。」
「感謝老天!他是誰?」
「你!」
這個字懸在半空中。士定嚥下奇怪而沒來由的苦澀。「我不是一名人選。」他冷冷地說。
「好極了,」杜寧康歡樂的叫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他自袋中取出一頁印有他家族徽號的信紙,「既是這樣的話,我並沒浪費時間列出我的名單。今天,我既然被邀請,我也應該帶一張名單。」
「麻煩你了,」士定奇怪著自己為什麼被哥哥對老杜的嫉妒感,而影響自己對杜寧康的印象。他不只英俊,有好學歷,有好教養,他更是機智且善良。士定打開紙張,上面寫著僅草草一個名字。他抬起頭,對老杜瞇著眼,說:「你這是開玩笑嗎?」
「我沒想到你覺得這很可笑。」他溫文地回答。
士定不相信他是正經的,他冷靜地端詳著他,第一次發現這個人帶有一股逼人的傲氣,他的笑,甚至他的坐姿。他意識到大家不知他在說什麼,士定設法澄清事情,同時仍在質問杜寧康的選擇。「你真的想被列為藍凱詩夫婿的候選人?」
「為什麼不可以?」老杜顯然高興於對手的苦惱,「我不太老、不太矮,我也從未射傷過自己的腳,我不喜歡垂釣,也不太熱中於狩獵,雖然我也有一些缺點,我卻從未被人罵為過度穿著、尖嘴利舌等。」
但是,自我中心,有過。士定閃過一絲敵意,還有厭煩,在他腦海中,他看見這優雅的法國人,熱情地擁抱著藍凱詩,她的頭髮洩灑在他肩上,猶如緞般的火,魏士定的敵意升高為憤怒。她的熱情、無邪、叛逆、活潑的神情,還有她的勇氣、體貼,這都將屬於杜寧康,只因他將——娶她。
魏士定不可解釋的突然對命運之神剛送來解決難題的理想方法讓步。杜寧康是完美的,事實上,他是社交圈裡眾家追逐的對象。
「我可以認定你的沉默為同意嗎?」老杜明知魏士定無法反對。
雖仍未放下他對此人的嫌惡態度,但已恢復了應有的禮儀,他點頭,且很文明而合理的說:「當然。我祝福你,以她的——」他原欲說監護人而說不下去,因為,他根本不是她合法的監護人。
「以她的不情不願的未婚夫?」他替他說了,「他希望解除娶她的義務,而可繼續當個單身貴族,不必負她無婚可結而良心不安的重擔?」
惠妮為魏士定收緊的下巴而不安,她深知那藍眼瞇起時,才不管老杜是她的朋友、他的客人,他會將他生吞活剝的。魏士定再次相交雙臂,以不屑的眼光將杜寧康從頭看到腳。惠妮張著嘴,等著士定咬住杜寧康的餌,說出自己要娶凱詩。魏士定卻以侮辱的咆哮說道:「我想我們得好好討論你想娶凱詩的資格,或是根本欠缺資格。」
「別這樣!」惠妮急急衝口而出,她猛烈地說:「士定,請別將你的怨氣出在他身上,他只是想幫忙。」她迅速看了老杜一眼,他自從魏士定長篇大論開始,即保持沉靜,看起來好像是在思考著謀殺,而不是婚姻。而她那憤怒的丈夫好像在欣賞這兩位男士的困境,他對士定說,「是啊,士定,你對待你未來女婿不應如此。」他平淡地說,以幽默來化解緊張。
士定講和地以嘲弄的口氣說:「歡迎成為家屬之一。」
「謝謝,」杜寧康傾身握住士定的手,並玩笑地說:「我能盼望多豐厚的嫁妝?」
「第一個難題解決了,」魏士定走回書桌後面坐下,「現在讓我們想想引介凱詩的問題。」
「沒有必要了,他已自薦為求婚者了。」惠妮反對著。
魏士定抽出一張信紙,「我希望凱詩有更多的求婚者可以選擇,也就是說她仍將被介紹入社交界。我也希望她在記憶回復時,她已經愛上某個人,那可以減少她得知白樂敦死亡的憂傷。」
「那是在太短的時間裡,要完成太多的希望。」杜寧康接著反對。
魏士定搖頭否定了他們的反對,「這沒問題,她幾乎不認得白樂敦,他在美洲只有短短的時間,凱詩不可能愛他太深。她也不見得會太憂傷。」
沒人能反駁這說法的邏輯。但,此後,每—引介雪莉的事項都成為無止境的辯論。魏士定對於他們的建議、他們的顧慮,各種可能的狀況,愈聽愈是煩躁。
一個小時的討論,魏士定終於不耐地排除每一個人對他計劃的反對,惠醫生突然以凱詩醫生的身份,提出他專業的意見:「我很抱歉地說,我不能同意。」
「你可不可以明示你的理由?」聽到醫生沒有妥協餘地的語氣,士定刻薄地問
「當然。你認為社交圈會因為藍小姐來自美洲,而寬容她對我們禮儀的無知,這是沒錯;然而,藍小姐是敏感的人,馬上就會注意到自己不懂禮儀,她自己就會是她最嚴厲的批評者,這將會加重她目前已在承受的壓力,這是我所不能容許發生的。只剩幾天,社交季即將開始,就算以她的聰慧,也難在這麼短短的時間裡,學會一切社交的禮儀。」
「就算那不是問題,」惠妮說:「我們也無法在這幾天裡打點妥當的穿著。所有的服裝裁縫師,都已為他們現有的客人忙的沒日沒夜了。」
士定置惠妮的問題於一旁,針對醫生的觀點說:「我們根本沒法將她藏起來,剝奪她會見可能的追求者。況且,人們會開始忖測我們為什麼要將她隱藏,更重要的是,凱詩自己也會奇怪,而我懷疑,她的結論會是我們以她為恥。」
「我倒沒想到這點。」惠醫生煩惱地承認著。
「我想我們來個妥協,」魏士定不解地想到為何每個人都只發覺問題,卻不是找答案。「我們可以將她的社交活動減到最少,而且每次都有我們中的一人跟著她,這樣,當問題太多時,我們可以罩她。」
「你沒法全面防護她,」惠醫生辯著,「你如何對人說她是何許人,她是何以失憶?」
「我們當然說實話,只是不必提及詳情細節。我們可說她意外受傷,雖然我們確知她的身份及身世,但她一時還不能回答一些問題。」
「你知道人類是多殘酷的!她不懂禮儀規矩會被人認為愚蠢。」
魏士定冷笑一聲,「愚蠢?你參加社交舞會有多少年了?你曾與任何一個小姐有過理性的談話嗎?」不等回答,他接著說:「我還記得我上次的經驗,一半以上的時間除了時裝及天氣以外,我一無所知;另一半的時間除了臉紅心跳,什麼都不會。凱詩的智慧可讓明眼人一看就知。」
「我不認為有任何人會說她愚蠢,他們很可能會認為她極其神秘,尤其是年輕的男子。」
「就這樣決定了。」他斬釘截鐵地說,表明了繼續分辨都是枉然。「惠妮,你跟母親安排她適當的穿著;我們按照自己的規劃引介她入社交圈,並且確定我們之中至少一人跟隨著她。我們以歌劇院開始,在那兒,大家可以看見她,卻不能接近她;然後,一場音樂會,幾次茶會。她出色的外貌定會吸引相當的注意,在她沒出現在舞會上時,她的神秘感就會增加,就像惠妮說的,那是對我們有利的。士定看著眾人,說:「還有哪位有什麼需要討論的?」
有一點,他母親加重預期地說:「她絕不能再多留在你這兒。如果話傳出去,她單獨在你家,沒帶隨行監護,不論我們做多少、說了什麼,都無法挽救她的名譽,或讓她獲得適當的對象。如果傭人間的閒言閒語還未傳開,那真是奇跡。」
「傭僕們愛極了她,他們不會傷害她的。」
「雖是這樣,他們也一定會無意之間與其他府上的傭僕提及。等到流言傳遍全城,她就已是你的情婦了。流言之險絕不可冒。」
「我想克雷跟我可以邀她到我們家。」在士定示意下,惠妮勉強地說,她並不樂意如此做,她不願即刻將凱詩自士定的範疇下移開。社交活動一開始,你來我往之下,士定可能好多天都碰不到她。
「好,」他不很高興但滿意,「她就住你那兒。」
惠醫生以手帕擦拭著眼鏡,說:「這計劃恐怕不太好。」
魏士定使盡力氣才控制住對這拖拖拉拉的醫生的不耐,「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允許把她搬到陌生的環境裡,週遭圍繞著的都是她不熟悉的,」看到士定張口欲辯,他以慎重警告的聲音說:「藍小姐深信她與魏士定訂了婚,而且他深愛著她;當她於死亡邊緣掙扎回來時,他是守在她床邊的人,他是她所依賴的人。」
「我來向她解釋,留在此地犯了社交大忌,」士定冷峻地說,「她會瞭解這是不恰當的。」
「她對適當行為的重要性一點兒概念都沒有,士定,」惠醫生平靜地指出,「如果她瞭解,那晚我來看她時,她就不會是穿著紫色浴袍,站在此地。」
「士定!」母親喊起來。
「她沒有暴露,」他聳聳肩頭,「而且那是因為她別無其他的衣物。」
杜寧康加入辯論,「她不能沒有隨行監護地留在此地,我不容許。」
「沒你說話的份。」魏士定反譏道。
「我認為我有,我不希望我未來的妻子名聲有損。我也有家人需要接納她。」
魏士定雙手指尖相抵,以顯明的厭惡看他,好—會後才說,聲音一如目光般冷硬,「我得要等到你真正提過親才算數,老杜。」
「你要我現在提嗎?」
「我說過,我要讓她有選擇的機會,」魏士定的聲音不悅之至,他不懂何以他哥哥可以忍受這樣一個自以為是的傢伙,在妻子附近轉。「此刻,你只是追求者之—,如果你仍想保留這個身份的話,我建議——」
「我可以留在此地陪藍小姐。」老夫人急急插入。
兩人望問惠醫生。惠醫生好整以暇地擦拭著另一片鏡片,沒有作答,他考慮著老夫人的留下,勢必淹沒剛發芽的羅曼史。一位五六十歲莊重威嚴的老夫人,必不容許他所希望有的溫馨氣氛,更何況不論老夫人想多和善,她定會令凱詩手足無措。他急急想出最有效的勸退理由,「夫人,為了你自己的健康,我不認為你可當—位全職隨行的監護。我不希望看到去年問題的重現。」
「可是,你說那不嚴重呀,惠醫生?」
「我希望你保持那樣。」
「他說得有理,母親,」歉於家人已為自己的問題困擾多時,魏士定支持醫生的說法,「我們要找位能全天候隨行陪伴她,人格聲譽都無瑕疵的人。」
「鍾露仙是適合人選,」老夫人想了一會兒說,「沒有人可以責難她的人品聲譽。」
「夫人,不行。」惠醫生強烈的反應促使眾人瞪向他。「儘管那張苦瓜臉是我們這樣名望家庭的上上之選,但她可會將藍小姐再度驚嚇回病床上。那次,我只是要幫她所照顧的小孩貼繃帶,她居然拒絕站開。」
「那麼,你倒說說看還有睡呢?」魏士定對這個囉嗦而盡唱反調的醫生已失去耐性。
「這事就交給我好了,我是有—個人選,只要她的健康狀況勝任。近來,她覺得孤單及一無用處。
「你說的是誰?」老夫人興致高昂地問。
不願冒被老夫人否決的險,惠醫生決定穩紮穩打,造成事實後才告訴他們。「讓我再想想才確定人選,可能的話,她明天就可過來。在士定家再多這麼一晚,也不會有更多的傷害。」
郭發敲門宣稱藍小姐已結束遊覽回來了,他們停止了討論。「我想該談的都談到了,」魏士定起立,結束會議。
「都談好了,除了兩件小細節,」克雷指出,「你想怎樣取得你未婚妻的合作,實行你替她找個丈夫的計劃,而不傷害屈辱她?當她告訴別人,她已與你訂了婚時,你怎麼辦?人們的恥笑會將她轟出倫敦城。」
士定張嘴想重申他不是她的未婚夫,終於放棄。「今晚或明天,我再來處理。」
「小心些,別激怒她。」惠醫生提出警告。
惠妮起立,拉上手套。「我想我還是立刻親自跑一趟薩夫人那兒,讓她丟下一切其他的,專心替我們趕工才行。」
「那可要士定大把的銀錢呢!我在到懷特處前,順道先送你—程。」
「克雷,懷特處正好相反方向。如果你應允的話,讓我陪伴你的夫人去,也許一路上,她還可以給我些贏取藍小姐信任的方法。」杜寧康說。
沒有拒絕的理由,克雷只得點頭同意。杜寧康審處臂彎給惠妮,惠妮停下,輕吻克雷臉頰。四人離去後,兄弟倆同時對著老杜背影皺起了眉頭。
「你是否常想敲下他的牙,要他吞下?」
「我想不會像你想的次數這麼頻繁。」克雷毫無表情地說。
「你覺得怎麼樣,寧康?」惠妮在確定管家不在偷聽時問道。
他招呼著他的座車,笑著說:「我想,在此時刻,你丈夫與你小叔都在急切地希望,找個借口要生吞活剝我呢!」
她噤住笑聲,踏上隨後放下的踏板,爬上馬車。「我想士定會是較熱切的一個。」
「這可要小心呢,」他嗤嗤地笑著說:「他的脾氣比較暴躁,槍法又聞名。」
她正色地說:「我丈夫特別說明不希望我們干預,我以為你得到我的暗示,不自己提名為藍小姐的追求者的。反正你一有機會就退出競爭吧!克雷並不禁止我做什麼事情,但是當他暗示表明時,我當然不會一意孤行。」
「不是你在一意孤行,親愛的,是我。他說的是『家人』不可干預,我可不是你們的家庭成員,真是遺憾。」他露齒笑著說,以減除嚴肅氣氛。
惠妮當然知道他只是玩笑。「寧康——」
「是的,親親?」
「別這樣叫我。」
「是的,夫人?」
「你還記得在法國你決定引介我入社交界,帶我入初次舞會,並特別專心照顧我時,我的緊張與笨拙嗎?」
「你從來也沒笨拙過,親愛的,你只是天真而與眾不同。」
「藍凱詩就像我那時一樣地稚嫩,可能更甚,而她依然是士定未婚妻的最佳人選,千萬別讓她錯以你的照顧為真情,我的意思是,別讓她對你認真。如果我們對她造成巨大的傷害我可不能原諒自己。」
寧康將長腿伸直,注視著良久,才斜視著她,「在帶你進入你的初次舞會前,我曾經警告你,別為任何假意慇勤的人感動,我的目的也是防止你受到傷害,你還記得嗎?」
「當然。」
「可是,最後你卻是拋棄我的人。」
「然後,你就帶著成串心甘情願的女士們,來撫平你『破碎的心』。」
他沒有否認,卻說:「在我看到藍凱詩的那一剎那,她使我想起了你,我不知道什麼使我覺得她與眾不同,也不知道她有多像你。可是,我是迫不及待地想去發掘。」
「我要她配士定,寧康,她對他適合極了,我知道惠醫生也這麼想,方纔那些名單只是用來敷衍士定,你的任務是恰到好處地向她獻慇勤,激起士定的一點妒忌——」
「這點你不必擔心,我絕對可以辦到。」他高興地笑。
「讓瞭解她有多可人,而他正在冒著失去她的險。」
「如果你真要遵從你丈夫的指令不加干預,那你得聽我的行事,好嗎?」
「同意。」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18:57
第七章
僕從來告訴她,伯爵有請,雪莉輕快地走過門廊,愉快地向兩旁侍立的僕從道著早安。經過一面閃亮的鏡子時,她停下,整整頭髮,撫平新制的長裙,然後走到守立在書房門邊的何其根,看著傭僕們對桌面、燭台上蠟。「早啊,何其根。你今天看起來特別有精神,是新衣服嗎?」
「是的,小姐,謝謝你,小姐。」何其根強自忍住得意,一年兩套的新衣。他挺直了腰桿,低聲地說:「昨天才到的,直接從裁縫那兒送來的。」
「我也穿了件新衣呢!」她也同樣地低聲述著秘密。士定聽到她的聲音,抬頭正看到她提起長裙,踮著腳尖旋轉,為副總管展示新裝,「是不是很漂亮?」他聽見她問。
一幕毫不做作而可愛的景象。在副總管還未作答前,士定說:「漂亮極了。」
這一聲使何其根緊張地跳起立正,雪莉也放下了裙子;然而,她以一貫迷人的微笑,臀腿輕擺來到書桌前。士定熟悉的多數女人都經過嚴格的訓練,知道如何走動,一步不亂;雪莉的行動優雅而不費力,自然而有別於精準的操練,柔美而有女人味。
「早安,」說著,她伸手指向桌上的文件紙張,「希望我沒打斷你的工作,我以為你要我立即來——」
「你沒打斷什麼,事實上,我才叫我秘書離開,可以單獨跟你談話。請坐下。」說著,轉向何其根,點頭示意關上門。士定注意到凱詩對新衣很在意,小心地整理著褶痕,滿意後,她抬眼望他,充滿信任地望著。
士定意識到她那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卻濫用這種信任。沉默的時間近乎尷尬,士定才深知自已極不願面對此刻,拖過昨晚,他們才能愉快地共餐。無法再次拖延,他必須面對。他思索著恰當的話題,卻苦無所得,隨口先問:「今早還愉快嗎?」
「現在來說還太早了—點,」她慎重地回答,雙眼卻閃著一些玩笑,「我們才用完早餐一會兒工夫。」
「只一會兒嗎?好像很久了,」士定覺得自己像個笨拙的、初次與一名女子獨處的青澀少年,「那麼,你做了些什麼事呢?」
「你傅喚我的時候,我正在圖書室裡,找一些可閱讀的。」
「你是不是說你已經把我要他們送給你的雜誌都看完了吧?那可是一大疊呢!」
她咬住下唇,可笑地看看他。
「你真的都看過了?」
「沒有,怎麼啦?」
「我想你不認為那些有意思。」
魏士定對女性雜誌一點也不瞭解,只知道女士們都忠實地閱讀。
「嗯,有一本有著長長的名字,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那叫做『女士博物館月刊;應對指南•如何提升心志•以完美性格取悅異性』。」
「就只一本就包羅這麼多?野心太大了點吧?」
「我起先也這麼想,翻閱了才知道。你知道它說了些什麼嗎?」
「從你臉上的表情看來,我還是不猜的好。」
「只是談胭脂。」
「什麼?」
「那篇文章是談如何在頰上塗抹胭脂,你認為這該歸列於『心志提升』嗎?」她嚴肅地問,使士定禁不住對她的機智聳肩大笑。
「當然,其他雜誌裏也有些較重要的文章,諸如『仕女時裝』就為指導行屈膝禮的的正確方法,簡直令我著迷,我從來不知道只用大拇指及食指即可,而不是用上帝所賜的全部手指,精緻完美是每位女士都該達到的理想,你知道的。」
「這是你的理論,還是雜誌的?」
「你說呢?」她斜視的眼神,玩笑的容貌。
魏士定寧可生命中每天都有她的頑皮,而不是精緻完美。「我說我們該將這些垃圾搬離你的臥室。」
「啊,不要,你不可以,我每晚上床都要看的。」
「是嗎?」士定看她一臉正經。
「唔,是的。我只要看一頁就自然入睡,比什麼安眠藥劑都來得有效。」
他將視線自那迷人的臉上移開,看她將額前頭髮不耐地搖開,像一片紅銅散落在雙肩。他喜歡她原來頭髮垂下到胸前的樣子。為自己想入非非而煩惱,他急促地說:「既然我們排除了胭脂及屈膝禮,你對什麼有興趣?」
你,雪莉想著。我對你有興趣,我對你現在為何不安有興趣;我對你為何時而微笑向我時,好像你只在乎我有興趣;我對為何我覺得你不欲看見我,就算我在你前面,你也視而不見有興趣;我對任何你在意的事情都有興趣;因為我要你在乎我。我對歷史有興趣,你的歷史、我的歷史。
「歷史!我喜歡歷史。」她稍停後,高興地說。
「你還喜歡什麼?」
既然無法從記憶中來說,她只能就腦中現有的說,「我想我很喜歡馬,」
「你怎麼會這麼說?」
「昨天,你的馬伕駕車經過一處公園,我看見一些女士們在騎馬,我覺得——很開心、很興奮,我想我一定會騎馬的。」
「既然這樣,我得替你找匹適合的坐騎來試試。我來通知泰特屋,讓他們選一匹上好的小馬給你。」
「泰特屋?」
「那是牲口拍賣場。」
「我可不可以跟去看?」
「那將會掀起軒然大波,」他吃驚地望著她,「女性是不容許到那兒去的。」
「是這樣。事實上,我不想要你花錢買馬,或者我根本就不會騎馬。我是不是可以先用你的—匹馬試試?也許你的車伕——」
「想都別想,」他警告著,「我的馬兒沒有一匹是適合女士騎的,不論她的騎術有多高明,我的馬兒都不是乖乖在公園裡小跑步的那類。」
「但我昨天的感覺正像想放馬奔騰,迎臉向風的那樣。」
「不得奔騰跑馬,」不論她有多少騎馬經驗,她這樣纖細脆弱,不像虎背熊腰的村姑能在馬上奔馳;看她一臉疑惑不悅,他解釋道:「我不想又一次拖著不省人事的你回家。」
壓制著一陣顫抖,記起了臂中虛軟的她的身體,這又喚起他對另一件意外的記憶——另一個身軀,將迎娶美麗的新娘,邁向人生的年輕男爵。這一切記憶掃去他一再延遲提及主題的慾望。
靠在椅背上,他堆出熱切誠意的笑容,將他為她的將來所作的規畫說出來:「我很高興告訴你,我嫂嫂已經說服了最搶手的裁縫師,在這最緊忙的季節裡,丟下她店舖的其他,帶著她的師傅們到這兒來,為你設計縫製一系列的衣著,以應付你社交節活動之需。」見她毫無興奮,反而蹙起眉頭,「這不會使你不高興吧?」
「當然不是,可是,我不需要更多的衣服了,還有兩件新的,我都還沒機會穿呢!」
她總共有五件日常衣著,這已經是一系列啦。魏士定認為她的父親一定是個守財奴,「除了那一點外,你還需很多其他的東西。」
「為什麼?」
「因為倫敦社交季就需要這一大堆的衣著飾物。」他含含糊糊地說,「還有,今天下午惠醫生會帶一位朋友來,一位年長的女士,她熱心而能幹,會是位適當的隨行監護。」
這讓她吃驚的一笑,「我不需要什麼隨行監護,我是——」雪莉的胃抽搐著,字句不再出現,忽現的思緒也消失無蹤。
「你是什麼?」魏士定注意到她的激動,催促著她。
「我—一」她想抓住那些字,那個解釋,可是它們閃避開去,愈走愈遠,「我——我不知道。」
想早早結束這不愉快的討論,魏士定將這點推開,「別擔心,—切都會慢慢回來的。現在,我有事要跟你討論。」他遲疑著。
她抬起銀灰大眼望著他,鼓勸地笑著,以示自己安然無事,「你是要說?」
「我是要說我已徵得家人同意,作了這樣的決定,」在提示最後通牒時,先將她求助家人的管道堵塞,「我希望你能好好接受這個社交季,以及別的男子的慇勤,所以我暫時不宣佈我們的婚約。」
雪莉覺得被他掌摑,她不需要陌生男子的慇勤,也不懂他要這樣做的原因,她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鎮定,她說:「我可以問這是為什麼嗎?」
「當然,婚姻是一個重要的步驟,不可掉以輕心——」他咒著自己竟幻想著婚禮,急急道出可以說服她的解釋,「在你抵達英國之前,我們相知不深,我認為你應該在確定我為丈夫前,有機會認識一些倫敦的適合人選。為此,我希望我們的婚約暫予保密。」
雪莉覺得內心片片碎裂,他要她另覓他人,他甩掉她,她可以感受到。為什麼不呢?她要不是經過提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她不像昨天在公園裏看到的女子們,快樂美麗、她根本比不上他嫂嫂或媽媽那般允滿自信及雍容莊嚴,顯然她們也不屑於有她加入家族,對她的那些情意都是虛偽。屈辱的淚在眼裡洶湧,她急急起立,盡力控制情緒,掌握住受傷的自尊;她無法面對他,也不能奔出房間宣洩自己的情緒、她漫步到窗前,望向偷敦的街道,「我想這是個好主意,爵爺,」竭力控制音調。身後,她聽到他起身,向她走來,「像你一樣,自從我來到後,我也——對我們的適合性——有所保留。」
他感到她的聲音破碎,深受良心責備,「凱詩,」他開始說話,並將手扶住她的雙肩。
「轉過身來,聽我說。」
雪莉的控制力完全瓦解,雖然她緊閉雙眼,但熱熱的淚水仍自頰上滾下。如果她回轉身來,他即可看見她哭泣,她寧死也不願忍受這種屈辱。她低下頭,專心望著玻璃上的刻花。
「我認為這樣做是最好的。」遏止住想攬她入懷道歉的衝動。
「當然,你的家人也不會認為我適合,」稍稍平息後,她的聲音漸漸正常,「而我也不太確定,我父親是否也覺得你適合我。」
她的聲音如此平靜,魏士定放心地要讓她離去。忽然他看見她滴落在衣袖上的淚水,扶住她的肩頭,將她旋轉過來攬入臂彎,「求你別哭,」他對她散發暗香的秀髮吐露道:「求你別哭,我只是認為這樣最好。」
「那麼,放開我。」她強烈地喊出,然而卻傷心地哭著,肩頭抖動不停。
「不行,」士定抱住她的後腦,貼在自己的胸膛,濕濕的淚水滲入襯衫,「對不起,」他低語著,親吻著她的鬢際,「對不起。」她軟柔地靠著他,自尊使她不願掙扎,傷心又使她無法停止飲泣,她只得僵直地站立在他的懷抱中,無聲地抽泣。「求求你,我無意傷害你,」一手下意識地輕撫著她頸後,試圖平息她的情緒,「別讓我傷害你。」士定不覺地抬起她的下頜,親上她的臉頰,吻著她的淚水,除了那晚她回復知覺的時候,她為失億,或是頭傷的痛楚而滴下眼淚外,她現在卻無聲而傷心地哭,突然,魏士定喪失他的意志、他的控制。
他將自己的唇撫擦著她顫抖的雙唇,吸吮著那鹹鹹的柔軟,緊緊將她抱向自己,柔柔地舐磨著,誘使她打開。不像先前那柔順的迎和,她試著將臉轉開。她的抗拒猶如對他身體的重擊,他更力圖使她屈服,飢渴地吻著她,腦中是數分鐘前,抬頭微笑的她,在廚房中領著一群傭僕歌唱的她,昨天調侃他說『我希望我很明智地讓你等個長時間,才接受你那毫不氣派的求婚』的她。
她是在開玩笑,現在,她的拒絕將是永遠的,內心深處,魏士定絕望地哀號著,失去了她的柔、她的情、她的熱。他的手插入她的髮中,將她的臉強轉向他,定定望著那對受傷而敵意的灰色眸子,低而沉地說:「凱詩,回吻我。」並將自己的唇靠向她的。
她無法將自己的唇移開,只得以僵持應戰。魏士定以周旋異性的技巧,無情地向一無經驗、二十歲處子的防衛進攻,他攬抱她的背後,強有力地貼近自己身體,手口並用,極盡挑逗,再加聲音,「既然你會將我跟其他的追求者相比,」忘了他所想達成的一切,「你不認為你該知道我的功力嗎?」
不是他的手口的誘逗,是他的話讓雪莉撤防。女性防衛的下意識警告著她,不再信任他,不再讓他撫碰或親吻,只此一次,對這堅持的嘴唇讓步。
她的唇軟化,魏士定以獵人的敏捷確認勝利,只是,他的武器是超乎尋常的溫柔。
現實終於來到,士定放下雙手,垂吊身旁,她沒退後,呼吸重濁。她迷人的笑容過於亮麗,「謝謝你的示範,爵爺,在其他較量者到來時,我會盡量公平地打分數。」
魏士定幾乎沒聽見她的話,也沒止住她,她轉身離去,留下他站立原處。他伸出雙臂撐住窗框,視而不見地看著窗外。「渾球!」他狠狠地低叫。
她小心地對每位傭僕微笑招呼著,以隱藏自己的感覺,雪莉步上樓梯,雙唇感到腫腫而傷痛,那瘋狂的親吻毀了她,也對她一無意義。
他的話隨著她的每一步,串成音符,直到她進入臥室的隱私地,她在床中蜷曲成一團,雙膝上曲到胸前,雙臂緊緊握住雙膝,好像—放手,自己就會散成千萬碎片。將臉埋入枕中以抑制泣聲,她為不可得到的未來,及無法記憶的過去而哭泣。
「我要回家,」她哭喊道,「我要回家,爸爸,你為什麼那麼久還沒來接我呢?」
一頭漂亮斑點的馬兒正在附近吃草,一陣衝動,雪莉跳起身來,躍上馬背,在月光下奔馳起來,她的歡笑在風中迴響,馬兒跟她一起飛揚,飛揚——「你會摔斷脖子,小親親。」一個年輕的子男向她叫著,一面緊追而來,他那匹馬身的蹄聲愈來愈近,他們歡笑著,飛越過草原……
「藍小姐,」另一個女性的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藍小姐!」一隻手觸碰她的肩頭,輕搖著她,雪莉突地返回現實。
「對不起,叫醒你,小姐,公爵夫人帶著裁縫師們在縫紉間裏等著,她想知道你是否上去。」女傭說。
雪莉想包裏起自己,再尋回她的夢,然而她不能差走公爵夫人及一群裁縫師,回去尋夢,尤其是夫人兒子不要的未婚妻。她勉強地起身,梳洗,跟隨女僕上樓,進入一間陽光充足的大房間。
等著的是伯爵的嫂嫂,不是他的母親。
雪莉不欲再宣洩自己的情緒,屈辱自己,很有分寸地行禮,既不熱情,亦非冷漠,惠妮正全神貫注於如何將雪莉打扮得「最最時髦」。
惠妮微笑著告訴她舞會、餐會、茶敘等情節,裁縫師們像蚊蚋般地圍繞著她,雪莉站在高突的台上,被量著、測著、推著、塞著、轉著、現在,她不再相信惠妮的笑及她鼓動的語句是出自衷心,惠妮只是希望快快擺脫她,盡早讓她與別人訂婚,一系列的服裝顯然是走向這目標的第一步。雪莉明白這點,但是,她有自己的計畫,不管家在哪裏,她決定回家,盡快回家。她決定在這量身遊戲結束後,告訴公爵夫人,並向她保證。然而,在裁縫師們終於讓她踏下台來時,她們都沒有離去,反而打開了箱子拿出布料,撒滿椅上、桌上、窗檯上、地毯上,滿屋子深淺色彩,綠、藍、黃、紫……
「你覺得怎麼樣?」惠妮問她。
雪莉看看這滿屋的軟緞、柔絲、雪舫、絲麻、條紋、印花、刺繡……魏惠妮笑等著她歡欣的意見。她怎樣想?雪莉歇斯底里的想著。抬起下頜,不知道哪兒來的念頭,她對那語帶法國口音指揮著一切的薩夫人說:「你有什麼是紅色的嗎?」
「紅色!」這位婦人瞠目結舌,「紅色!不行,不行,小姐,跟你的頭髮不合。」
「我喜歡紅色。」她倔強地說。
「好,那就紅色,」她隨即恢復圓滑的態度,卻以藝術家的口吻讓著步,「你可以用來包沙發、作窗簾、小姐,然而那不是你該穿著上身的顏色,上天給了你那麼罕見的紅頭髮,如果你的任何穿著使它失色的話,真是罪過。」這番華麗詞藻聽來荒謬,雪莉忍住笑,惠妮也裝作正經,一時忘了惠妮僅是偽裝友善,她說:「那就是說,我穿上它會很恐怖。」
「對啦!」薩夫人充滿感情地說。
「說什麼你也不肯替我縫件紅禮服,就算我堅持也不行?」
惠妮對著雪莉笑說:「裁縫師們會跳入泰晤士河中。」
「是呀!」裁縫師們齊聲說。一時之間,房中充滿八個女人歡樂的笑聲。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雪莉大都站立一旁看著公爵夫人與薩夫人無止盡地討論著正確的式樣、正確的布料。看來一切妥當,她們接著談到配件,結呀、帶呀、蕾絲花邊等等。在她終於明白裁縫們將在這屋裏留下,日夜趕工縫製時,她決定干預,「我已經有五件長禮服——幾乎一星期裏每天一件——」
談話聲戛然停止,惠妮對她說:「我怕你得一天換裝五次呢!」
雪莉想到所需要的時間不禁鎖眉,但是,她保持著靜默。直等到她們離開房間,她退隱到自己房間之前,她走到惠妮側邊,說:「我真的不能一天換裝五次,這些都會浪費——」
「不會的,」惠妮自信滿滿地說,在沒有回應下,憂心仲仲地奇怪,何以藍凱詩今天看起來保留又疏離?「在社交季裏,合宜的穿著有坐車服、步行服、騎馬裝、宴會裝、夜禮服、晨間服等,而這還只是最低的限度,魏士定的未婚妻還需要有各種不同的劇院服——」
「我不是他的未婚妻,也不想成為他的未婚妻,」雪莉不顧禮儀地打斷她的話,手已放在臥房門把上,「我一整天都在表明,盡可能地表明我不需要那些衣物;除非你讓我父親付款,否則請取消這一切。現在,請容我——」
「誰說你不是他的未婚妻?」警覺著,她將手扶著雪莉的臂膀,「發生了什麼事?」惠妮看見洗衣婦捧著一疊的床單毛巾走來,說:「我們到你房間談談好嗎?」
「我不是無禮,夫人,實在沒什麼可說的。」雪莉語氣堅決,得意於自己語音平靜,也沒有卑躬屈膝。
她沒想到公爵夫人並不以為忤,語帶堅決地說:「我不以為然,」一面伸手推開房門,「我認為有好些可說的。」
她走進房間,後面跟著惠妮。她拒絕妥協或致歉,轉過身靜靜等著,看她要說什麼?
在這短暫的時間裏,惠妮考量著雪莉不承認訂婚,注意到她沒了平日自然的熱情,確實她目前這高傲的冷漠,只是表面的偽裝,以掩藏她深切的傷痛,既然只有士定能真正地傷到她,問題的癥結定是他無疑了。
惠妮準備好長談,以解開她那白癡小叔對他所關切的女人所成的傷害,謹慎地說:「是什麼促使你說你不是士定的未婚妻,也不想做他的未婚妻?」
「拜託!」語中情緒超出她的控制,「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出生何處,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所有我被告訴的事都是騙局、偽裝,如果我還要繼續忍受更多的謊騙,我會大叫。真的沒有必要,沒有意義,所以請別再繼續。」
「很好,」公爵夫人毫無怨恨地說:「我們不再假裝。」
「謝謝你。」
「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成為我們家的—分子?」
「那麼,我想你現在是說魏爵爺急於當新郎?」
「事實上,魏士定對跟任何人結婚都有所保留,尤其是你。這可是有理由的。」
「我不懂。」
「不怪你這麼想,」惠妮深歎一口氣,「來,如果你坐下的話,我會盡所能的告訴你有關蘭福伯爵的事情。不過,首先你得告訴我,今早他跟你說了什麼,使你認為他不想娶你。」
「你為什麼要管這當事?」雪莉不敢確定是否要告訴她原因。
「我希望管這檔事,因為我非常喜歡你,也希望你喜歡我,但是,最重要的是,我認為你跟士定是完美的匹配。好,現在告訴我發生的事情,我也會盡可能告訴你。」惠妮第二次說「盡可能」,而不是坦白告訴她所有的一切,雖然有些誤導,卻不再是謊言。
雪莉遲疑著,想從惠妮臉上找出一些偽善之色,卻看到真誠與關切。「我想除了對自己的自尊外,並沒有什麼關係,」她慘澹地一笑,以較平靜的語氣說出晨間在伯爵書房裏發生的事。
惠妮佩服士定用簡單而聰明的方法想獲取雪莉的合作,怪不得在她上樓前,向他道早安時會看到那張陰沉的臉,惠妮不禁暗笑,「就這樣嗎?」
「並不全然。」雪莉氣憤地說,卻不好意思地望向別處。
「還有什麼?」
「在他說完那些廢話後,我既生氣又混亂,我——我有點失控。」
「如果換了是我,我會抓起一件重物打他。」
「不幸的是我找不到可用之物,我——我感覺想哭的愚蠢衝動,我只好走到窗前,設法控制情緒。」
「然後呢?」
「然後,他居然膽敢自以為是的親吻我。」
「你讓他吻嗎?」
「沒,不是自願的,」這不是實話,她幽幽地說:「開始時,我不願意,可是,你知道,他善於此道,而——」她停頓下來,意識敲打著她,她大聲說,表情猛烈,「他真的好精於此道,他很瞭解,所以他堅持要吻我,認為一切就可平靜無事。可說是他贏了,因為,我最後還是屈服了。啊,他一定得意極了。』她不恥地結束。
惠妮爆笑不已。「我可不這麼想。事實上,我來的時候他的情緒壞到了極點。如果一個人希望解除婚約,也相信自己成功了,他可不會是這副德行。」
雪莉好像樂了起來,微笑了。一忽兒她笑容消失,說:「我真搞不懂,就算我的功能全部恢愎,我也無法瞭解。」
「我想你洞悉能力極強,」惠妮充滿感情地說,「又勇敢,心地非常非常善良。」看見銀灰眸子閃著的不確定,惠妮急欲向她吐出一切真情,打從白樂敦的死與魏士定的涉入開始。就像士定說的,凱詩根本不怎麼認識白樂敦,而且她對士定有著強烈的感情。
另一方面,惠醫生警告過煩擾她的危險,惠妮擔心白樂敦的死訊及魏士定的涉及,會造成此種危險。她決定告訴她一切,除了這一段。她回視著她,淡淡哀傷的微笑下,她說:「我要告訴你一個很特別的人的故事,這個人你可能一時認不出來。當我四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大家都稱道他的風範及儀態;男人欽羨他狩獵及運動的技巧,他的英俊外貌讓所有的女人風靡,不僅是年輕的小姐,初次出道如此,就連世故的交際名媛也如此。他對眾人瘋於他的外貌覺得愚蠢,但仍然彬彬有禮,對人熱誠。然而,三樣事情整個地改變了他——怪異的是,其中兩件是好事,第一是魏士定決定親自處理自己的事務及投資,就像我的丈夫處理我們的一樣。士定立即採取大膽的大型投資,我丈夫是毫無意見的——尤其是別人的錢財。一次次地他冒著險,一次次地他擭得豐厚成果。在這期間,另外一件事情的發生,將他從原來的親切熱誠轉變為冷漠而玩世不恭。士定當時不著痕跡地從他父親的一位堂兄處承襲了三個爵位,蘭福伯爵是其中之一。通常,爵位是傅給長子的,這是一個例外。魏氏家族擁有的爵位名號,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亨利七世時。其中三個名號就是這位國王贈封的,而且在克雷公爵的請求下,記錄著例外傳承的應准。如爵位持有人沒有子嗣時,可以指定克雷公爵的後代承襲。
「士定傳承的名號爵位是古老且有威望的,但爵產及收入則較有限,然而——這也是事情出錯的開端——士定已經成倍成倍地累積著自己的財富了。他熱愛建築,在大學裏就是修習建築的,他買下了五萬畝綿延起伏的一片地,開始設計著房舍,作為自己的住宅。在房子建築期間,他又在英國其他各地買進三座美麗的老莊園,同時進行整修。現在,你可有一幅景象——一名累積財富、外貌出色、家世顯赫的男子,突然擁有三個爵號,又買進了四所極豪華的宅第,你能想像接下來是什麼事嗎?」
「我想他搬進了其中之一。」
惠妮欣賞她的率直而不矯情,「他是搬了,但是重點並不在此。」
「我不知道了。」
「接下來的是,上千的家庭希望為女兒爭取到一個不只擁有爵位的丈夫,而女兒們也希望如此,突然間魏士定上了她們丈夫最佳人選的名單,事實上是排在名單的最頂端,他的聲望及對他的諂媚爆發般地升漲,迅速又顯著,真是令人驚嚇。那時,他年近卅,大家都認為他很快就會結婚,追逐遂急迫而焦躁。他一出現,全部的人都趨之若騖地逢迎著他,女兒們更是塞到他手裹——」
「多數有爵位及財富者,都是得自家傳,像我丈夫那樣,他們都接受並無視這一切,雖然我丈夫曾承認,那種滋味有如被獵的野兔。士定的情況好像是一夜之間的成就。若不是這般地突然,他可能隨著時間而調適,不致如此不耐。我想就算沒有簡敏麗的事件,他也會一樣轉變。」
雪莉突然覺得胃部一陣抽痛,聽到女人的名字與他聯在一起,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怎麼樣了?」她見惠妮遲疑著而追問。
「在我告訴你之前,你得向我保證,絕不向任何人提及任何一點。」雪莉點頭答應。
惠妮不安地立起,步向窗前,然後轉身倚窗,臉容嚴肅,「士定在承襲爵位前兩年遇見敏麗,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風趣、機智,也極傲慢。英國半數以上的未婚男子都為她瘋狂,其中包括士定,不過他很聰明,不讓她知道。她有本事讓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只有士定不向她屈膝,也許這也是他令人傾倒的一點。在一種我只能說是神志不清的時刻,士定向地求婚,她驚呆了。」
「因為他愛她?」
「因為他居然敢向她求婚。」
「什麼?」
「根據我丈夫說,士定告訴他,敏麗的反應先是吃驚,而後是痛苦,因為士定使她進退維谷。她是公爵的女兒,家裏當然不能容許她嫁的只是名『先生』,而且,她在兩周後將嫁賴世樂,一位上了年紀的爵爺,他家莊園正好毗鄰敏麗父親的莊園。他們的婚約方才達成,所以還無人知道,敏麗在淚水中告知士定,她得無奈地嫁給賴士樂。士定非常氣憤,她將『浪費』一生於一名可憐的老頭身上,她告訴他已無法與她父親分辯了;雖然他深知,身為女兒的責任是依照家庭的意思而婚嫁,但他還是想要去反駁。」
她稍停陳述,並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可沒同意,因為當初我父親宣稱有權為我選擇丈夫呢。」她接著說她的故事。「反正,士定堅持要與她父親相談,直到敏麗告訴他,她父親會因她向士定投訴自己的命運及對賴世樂的看法,打得她半死。」
「就這樣,他們分手了?」
「我真希望他們分手了!敏麗說服他,唯一使她能忍受她的命運的是,既然她現在知道了他愛她,他們可以繼續他們的——友誼——在她婚後。」雪莉緊鎖雙眉,很難接受他這樣深愛另一女人。惠妮誤認這蹙眉為不表贊同,急急起而為此說法辯護,一面出諸於對士定的忠心,—面怕雪莉不恥他而撒手而去。可是,不一會,她就發現自己立場不穩,難以圓自己的說詞。「不是那種反常或什麼醜聞,像在上層社交圈裏,有很多女性追逐——」惠妮氣急敗壞地結束,「他們是很有分寸的啦。」
「你是說他們對他們的友誼保持秘密?」
「我想你可以這麼說!」
「假如真相被發現會怎麼樣呢?」
「通常做丈夫的當然極其不高興,尤其是閒言閒語滿天飛時。」
「如果他極其不高興,他會堅持他妻子只與女性作伴嗎?」
「對的,但是,有時他也會要求與這位男士商談的。」
「什麼樣的商談?」
「那種天亮時分,相距二十步的商談。」
「決鬥?」雪莉叫喊出來,認為這似乎是反應過分了一些。
「決鬥。」
「這魏爵爺同意繼續作為簡敏麗的——」她本欲說追求者,但覺得對已婚者來說太可笑,「——親密朋友,甚至在她婚後?」
「是的,有一年多的時間,直到她丈夫發現。」
雪莉深深吸著氣,幾乎不敢問,「有決鬥嗎?」
「是的。」
既然魏爵爺仍活得好好的,她想賴爵爺必定已死翹翹了。
「他殺了他?」她猜疑地說。
「沒有,他沒有,雖然他若殺了他還好些。我想士定可能有意射殺他的。他瘋狂地愛著敏麗,近乎盲目的忠於她,他瞧不起賴爵爺,為了那老頭向敏麗提親而恨他,為那老頭盜取她的青春及生命而恨他,為老得無法給她孩子而恨他。決鬥那天早晨,士定曾告訴他這些,老侯爵幾受驚而亡,而不是被子彈射中。看來是敏麗跟她的父親,而不是他,要求這樁婚事的,敏麗希望成為公爵夫人,而賴世樂的父親去世後,他即可承襲父親的爵號。在決鬥的早晨,士定相信了他的話,因為沒有人會像賴世樂聽到士定的責罵後,如此地驚愕,況且賴世樂也沒有說謊的必要。」
「他們仍然決鬥嗎?」
「有,也沒有,士定射偏了,那也意謂著歉意,這樣也對那長者好一點,一星期裡,敏麗的父親將她送到西班牙,她在那兒待了一年多,直到賴世樂過世後才回來。她成了個『新女人』——比以前更漂亮,也少了份高傲,變得更恬靜。」惠妮想在此結束故事,並點出她的要點,但是雪莉的問題,讓她繼續。「他們再見面了嗎?」
「是的。那時,士定已承襲了爵位。奇怪的是——也許就時間來說,一點也不奇怪。是敏麗的父親先去找士定的,他告訴士定敏麗深愛著他,一直愛著他,我相信她是愛他的。他應該至少跟她談一談——」
「士定同意了,我相信她父親一定是高興地離去,認為一切都將美好無缺,他的女兒將成為蘭福伯爵夫人。一星期後,敏麗來看士定,她懺悔著一切,從自私到欺騙。她求他寬恕,求他給她一個機會證明她的真愛,證明她的改變。士定說他會考慮。次日,她父親作了一次『不經意』的造訪,並提及婚約,士定自願起草,她父親深信士定是最寬宏大量的男人。」
「他在經過她所做的這一切還要娶她嗎?」雪莉難以置信地衝口而出,「我不相信他會!他一定是昏頭了。」雪莉話出口後,才意識到其中的情緒,嫉妒一點也不少於正當的氣憤,改口較為溫和地問:「後來怎樣了?」
「敏麗跟她父親如約同來看他,但是士定給他們的那一紙可不是什麼婚約。」
「是什麼?」
「是一張二次丈夫的建議名單,每一個人都有爵位,年紀都在六十與九十之間,這不僅是對他們故意的羞辱,尤其傷人的是他刻意讓敏麗相信,她會自他那兒得到一紙婚約。」
雪莉沉思著這一切,然後說:「他不很寬宏大量,是吧?尤其是你先前說的,像她這樣的行為,在已婚的婦人來說,並不是不平常。」
「士定不能原諒她的是,要嫁賴世樂只為了他的爵位,他不能原諒她欺騙,尤其是不能原諒她,差點讓他在決鬥中殺了她的丈夫。如果你仔細想想我告訴你的這些,我想你會瞭解他為什麼不信任自己對女人的判斷,又為什麼不信任她們的動機。也許你甚至會發現他要你見見別的男士後,才決定終身委他,並沒什麼錯或是殘酷了,我不是說他這樣是對的,」惠妮補充,良心生氣地抗議,「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對,我怎麼想是無關緊要,我只是想——建議你聽從自己的心,根據我剛給你的資料,為自己作決定。還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訴你,也許可以幫你作決定。」
「什麼事?」
「我丈夫與我都沒有看過士定以看你的那樣去看過任何女人,從來沒有這種程度的柔情、熱誠及幽默,」說完了她所能想到行助於情況發展的一切,惠妮走向沙發,拿起她的東西,雪莉站起身來。
「你太善良了,夫人。」雪莉真心誠意地說。
「請叫我惠妮,」公爵夫人說著提起手袋,又笑著說道:「還有,別說我善良,那樣,我就又得吐露真言,我也有個自私的理由,希望你成為家中的一員。」
「那是什麼樣的自私理由呢?」
正面對她,公爵夫人柔聲地坦白著:「你可能是唯一會使我喜歡的姊妹。」
在這個所有人事都陌生又可疑的世界裏,這番話語對雪莉有深厚的影響。
她們相視而笑,雪莉伸手,公爵夫人迎上相握,客氣的握手變成鼓勵的擠捏。然後相擁,雪莉不知是誰先行動的,她想是不是自己,也沒關係了。她們同時後退一步,靦腆地相視而笑,幾乎陌生的兩人,應該互稱「藍小姐」、「夫人」的,現在雙方之間似乎已感受到更進一步的關係了。公爵夫人默然站了一會,高興而難以置信地搖著頭,「我好喜歡你。」說完,轉身離去。
門關後又開啟,她伸頭進來,笑容仍在,「還有,」她低聲地說:「士定的母親也喜歡你,我們吃飯時見。」
「太好了。」
惠妮點點頭,「我要下樓去說服士定,打消他的主意。」說完,她走開了。
雪莉晃到窗邊,交叉著雙臂,視而不見地看著街人熙攘的街道,穿著時髦的男女,踏下馬車漫步。
她沉思著她聽到的這一切,在腦中翻來又覆去,對伯爵的看法有了新的層面。他在失去他所愛的女人後,仍不放棄對她的友誼,足可證明他的穩健忠誠,他冒著生命去決鬥更是高貴。而賴敏麗卻欺騙他、利用他、背叛他、他當然要格外地小心,在選擇妻子時,不再重蹈覆轍。
她無意識地擦撫著手肘,望著街外。想著他正確地報復了他曾愛過的女人。
他並不是誇張或高傲的……
他也不是寬宏大量的……
她從窗邊走回書桌,懶懶地翻閱報紙,試著分散自己對另一項事實的專註:今天,或其他哪一天,她都沒有發現任何事情上表示出他對她的特別感覺。
他喜歡親吻她,但是,在她一片黑暗記憶的某地,她有一種感覺,這並不表示愛;他喜歡她作伴,有時,他喜歡和她一齊歡笑,常常,她可以感到這點。
她好希望自己的記憶恢復,因為她所要的答案,都在那裏面。
不安地,她彎下腰,拾起地上的一塊紙片,想著今後該如何面對他。
她將盡量表現自然,她這樣決定著。但是,她要適度地與他保持距離。
她會設法忘掉他吻她時,雙手在她背脊上滑上又溜下,擁住她的肩頭,他的手指插入發中,吻得她氣結;她不再想那些吻的飢渴、他的臂彎;她不再讓自己耽於他的笑容、他的眼神……
厭惡自己正做著教自己不要做的事,她在桌前坐下,專心看著報紙。
他愛過賴敏麗!
煩惱至極,她緊閉上眼睛,好像可以驅除他,然而她不能。他愛過賴敏麗,這個資料讓她心痛,她知道這很愚蠢,但是,她愛他。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20:42
第八章
雪莉仍昏昏然於這番理解時,傭僕來請她去會見惠醫生及她的社交監護。
她希望有更多的時間,來思考今天所得到的一切資料,卻要在一個嚴謹的英國女人那雙冰冷的眼睛下生活。她煩惱地來到客廳,惠醫生站立在一位坐著的、上了年紀的女士前。雪莉看到的不是板著臉、孔武有力的巨大號英國女人,反而是位嬌小圓胖的瓷娃娃,紅潤的臉頰、銀髮整齊地梳理妥當,覆蓋在小小的白帽下;下頜抵住胸部,正在瞌睡中。
「這是蔡桑妲小姐,」雪莉站到他身邊時,他輕輕地說,「史坦保老公爵沒嫁的姊姊。」
雪莉對這樣一位矮小愛睡的人,做為她的監護,有點好笑。她也降低音量,禮貌地近乎耳語說:「她這樣來照顧我,真是太好了。」
「她對這個請求興奮極了。」
看著桑坦輕柔起伏的胸部,雪莉禁不住地玩笑起,「可以看出她的興奮。」
遠遠站在左邊,雪莉視線之外,魏士定斜靠在雕刻細緻的桌旁,看著這場會面,聽到雪莉俏皮之語,不禁莞爾。
「她的妹妹想陪她一起來,」惠醫生故作神秘地說:「但是她們總是為每一件事爭吵不休,包括年齡在內,我可不要讓你的安寧被攪得四分五裂呢!」
「她的妹妹多少歲呢?」
「六十有八。」
「噢。」咬住下唇,她盡力忍住笑聲,說:「我們是不是該叫醒她了呢?」
士定從他站立的角落,加入談話,他以平常的音調說:「要不然,我們就將她埋在她坐的地方好了。」
發現他的在場,雪莉猛然一驚,蔡小姐好像被炮聲驚嚇,也同時醒來。「噢,老天,惠醫生,你怎麼沒叫醒我?」她看見雪莉,堆滿笑意,伸出手來。「我很高興來協助你,親愛的小姐。惠醫生告訴我你受了傷,正在復原中,在你佇留在蘭福伯爵府時,需要一個名聲極佳的監護人。」說著,皺起了眉頭,「我不太記得那是什麼樣的傷了。」
「頭傷。」雪莉提示著。
「對了,」她亮晶晶的藍眼睛射向雪莉的頭部,「好像都復原了。」
惠醫生插進來說:「外傷是復原了,」他提醒著她,「後遺症還在,藍小姐至今還未恢復她的記憶。」
蔡小姐臉帶駭容,「可憐的孩子,你知道你是誰嗎?」
「知道。」
「你加道我是誰嗎?」
「知道。」
「我是誰?」
「你是蔡桑坦小姐,史坦保公爵的姑母。」
「我也是這麼想的!」
「我——我來搖鈴吩咐備茶,」雪莉迫不及待地走開去,手掩嘴唇,笑得雙肩無法掩飾地抖動。身後蔡小姐憂心地說:「這麼漂亮的女孩,卻有口吃,要替她物色個好對象,可得慢慢找呢!」
「你就是最善於此的。」惠醫生安慰著她。
「我會教她如何舉止合宜。」說著,雪莉已回到房間。
完全清醒下,這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倒是機巧靈敏,她對雪莉高興地笑著,在身旁沙發上輕拍著,示意雪莉坐下。雪莉接受邀請坐到她身旁。「我們會相處愉快的,參加晚宴、接見、舞會等,還要到大街上購物逛街,到海法公園附近遊覽。你一定要出席艾瑪大會堂的舞會。你知道艾瑪會堂嗎?」
「不知道呢!」雪莉回答著,一面想著這位隨行監護如何跟得上所有這些活動。
「你會喜歡的。那是『時髦界的七重天』,比皇室覲見還重要呢!舞會於星期三晚上舉行,限制嚴格,只要主辦的夫人給了你一張邀請函,就代表你被所有社交活動所接受。第一次的舞會,伯爵將伴你出席,這會使你成為女士們妒忌的焦點,男士們追逐的目標。艾瑪堂是你正式進入社交界,首次出現的正確地方——」她停頓下來,憂心忡忡地望著伯爵說:「蘭幅伯爵,她有艾瑪堂的邀請卡嗎?」
「很抱歉,我一點都沒想到艾瑪堂。」說著,轉開臉去以隱藏他臉上那厭惡的表情。
「我來跟你母親說,她應該會有辦法去影響那位主辦夫人的,」她看著他那剪裁合身卻不成套的西裝,以警告的語氣說:「如果穿著不當是不容許進入艾瑪堂的。」
「我一定會交代清楚,警告我的貼身侍從,穿著不當後果的嚴重性。」
「告訴他,你一定得穿正式的黑色燕尾服。」
「我一定會轉告他。」
「當然,還得配上正式的白短上衣。」
「當然。」
「還有白頭巾。」
「當然。」輕微地彎下頭,一臉正色地說。
桑妲滿意於自己的警告,她回過頭來對雪莉說:「主辦夫人曾經拒絕過威靈頓公爵本人,就因為他穿著不當。」然後,突然想到似地轉變了話題,「你會跳舞吧,是嗎?」
「我……我不太確定……」
「那麼,我們得立刻為你找位舞蹈老師,學習各種不同的舞蹈。蘭福伯爵會帶你入場跳第一支舞,也許再與你跳一次,不能再多。就算兩次,也已經讓人猜測著他對你特別有興趣,這可不是我們希望見到的。伯爵,」這一聲將魏士定從欣賞雪莉無瑕的側影中驚醒,「你在注意聽嗎?」
「每一個字。但是,我相信杜寧康希望有此榮幸陪伴藍小姐,並帶她入場跳第一支舞,」不露痕跡地靠身向前,讓自己可以看到雪莉對他的話的反應,「我下星期三晚上另有他約,只能在她那晚的舞伴排名時,排在後面了。」見她望著自己懷中的雙手,他覺的整個事件的討論令她含辱。
「艾瑪堂的大門在十一點準時關閉,不管誰遲到了,都將不得其門而入,對了,杜寧康是誰?是不是以前要爭你嫂子的那個午輕人?」
「沒錯!我相信他現在深為藍小姐傾倒。」
「好極了,除了你之外,他是全英第一名的金龜婿。」
「他一定樂歪了,聽你這麼說。」士定得意於自己輕而易舉地強迫杜寧康伴同雪莉準時出席艾瑪堂,並幸災樂禍地想像著,老杜這法國佬將像被獵擭的野兔般,被滿屋子急切的少女及她貪婪的母親們,像挑選上好肉般圍繞著,核算著他的財富,並希望他有個名號。魏士定已多年未涉足「婚姻市場」了,但他清楚記得:參加舞會當天下午的牌局,那兒賭注微不足道、食物乏味、淡茶、溫飲、麵包、牛油。老杜在與雪莉跳過兩次舞後,剩下來的夜晚,對他來說一定如下了地獄般。
然而,魏士定卻要在次晚,親自陪伴雪莉上歌劇院。她喜歡音樂,從他聽她帶領傭僕們歌唱那晚,他就知道,她一定會喜歡「唐吉凡尼」的。他雙臂交叉胸前,看蔡小姐諄諄教導雪莉。在剛看到蔡桑妲時,他想惠醫生頭腦一定有問題;然而,在聽她愉快地絮絮而談後,他覺得惠醫生的選擇完美極了。當她不打瞌睡,不茫然停下搜索記憶時,她不失為個愉悅的伴侶,她不會威嚇或煩擾雪莉,而會使她高興的。他意識到她們在談論她的頭髮。
「紅色沒什麼關係的,只要我那能幹的女僕將它剪短、梳理好式樣,它不會太顯露的。」
「別動它,」在能制止前,或調整聲音前,士定衝口發出命令,三人同時目瞪口呆。
「可是,爵爺,現在女孩都流行短髮。」蔡桑妲說。
魏士定知道自己該置身事外,但是想到一堆濃密亮麗的紅髮掉在地上,實在無法忍受,「不要剪她的頭髮。」他冷冷地下著命令。
他的聲調使惠醫生暗笑著。
他的聲調使蔡桑妲不知所措。
他的聲調使雪莉欲立即剪去頭髮。
惠妮滿意地笑看著雪莉的新女傭為她作最後的整理。樓下,杜寧康正等著陪伴雪莉及蔡小姐前赴艾瑪堂,出席雪莉正式的首次出現於倫敦社交界。魏士定稍晚會前來接雪莉一同前往羅法福爵府的舞會。惠妮、克雷,還有老夫人都會極盡所能,確保這重要的社交季的序幕舞會,一切順利。
「士定對極了,他要求你別剪頭髮。」
「他沒有要求,他禁止。」雪莉說。
「我不得不同意,」他母親說:「剪去這如此特殊的頭髮真是罪過。」
雪莉無法分辯,一來出於禮,二來,在過去三天裡,自從魏爵爺要她考慮別的追求者後,她變得非常地喜歡這一對婆熄,她們經常伴著她逛街遊玩,學習跳舞,訴說一些她將遇見的人們的小故事。晚上,她們大夥兒一同進餐。
昨天,惠妮帶著她二歲的兒子樂海來到,與老夫人一齊觀看雪莉學習著舞步。舞蹈老師就像軍中的將校,當雪莉無法踏出正確的步伐時,他的嚴厲口令使雪莉尷尬,惠妮自願與老師起舞,讓雪莉看她的步子。接下來,老夫人也高興地示範著一些她年輕時的舞步,一時,三位婦人嬉笑著相互伴舞著。老師則在一旁為之氣結。
當晚,晚餐時,她們歡樂地描述著這堂課及老師。起先,雪莉害怕著與那勉為其難的未婚夫共進晚餐的尷尬,幸好老夫人、惠妮及公爵來緩衝場面,她想這也許是他們留下晚餐的目的,真是這樣的話,倒是挺有效的。
第一晚之後,雪莉能以適度的禮儀對他,不多也不少。她很高興她這樣的態度有時使伯爵無奈;也高興知道當她與克雷公爵歡笑談論時,士定會蹙眉不樂,一如被剌痛般;她甚至於覺得魏克雷顯然知道他弟弟的不悅而暗自好笑。雪莉認為克雷公爵是她所遇見的人中,最仁慈、最善良又最具吸引力的男子。當她這麼告訴士定時,她驚訝於士定聽到她對兄長的讚譽後,情緒突然轉變,嘲諷地說:「我很高興你找到了你理想中完美的形象。」
昨晚飯後,他與友人到劇院去了,前晚也出去;何其根說,他都在天亮前後才回來的。
早餐,惠妮及她婆婆到來,發現雪莉獨坐桌旁,惠妮與老夫人要她告訴她們有關士定的舉動,雪莉如數地敘述前日的景況,她們異口同聲地,「他嫉妒了!」
雪莉不知道自己是否高興,她知識害怕自己相信他真正關心她,然而,有一部分的她卻無法禁止希望他真的是。她知道,今晚她會到艾瑪堂以突顯她的魅力,因為蔡桑妲認為這會確立她的聲望。雪莉對聲望毫無興趣,她只希望自己不會羞辱自己、羞辱他的家人,還有他。
一整個下午,她緊張不安,惠妮不請自來,伴她著裝打扮,時間之長使她想讓舞會時間快快到來。裁縫捧上剛完工的舞裝,雪莉望向時鐘,「我讓杜先生久等了。」她不安地說。
「這是他意料中的。」
「都妥當了——不,還不要看,」當雪莉要走向鏡子審視自己的新髮型時,惠妮說,「等你換上衣服,你才看得出整體的效果,」她幻然地說:「當我首次顯現社交場合時,我在巴黎姨母家,當我阿姨將我裝扮妥當,讓我轉身照鏡時,我才第一次看見自己盛裝的模樣。」
「真的?」雪莉難以相信,從書報中,她認為富有的英國女孩應該從少不更事就打扮的像小公主般才是。惠妮瞭解到她礙於禮儀而不好意思問的問題,大笑著說:「我是個晚熟者。」
雪莉看著坐在床邊這位褐髮的絕世美女,很難想像她會有社交的障礙,她也這樣表白了。
雪莉說完,裁縫及女僕將長袍自她頭頂罩下。身後,老夫人步入房問說:「我等不及想看你的模樣了。」她看著這穿著程序。
「杜先生是否已經不耐了?這麼長的時間。」雪莉邊照著師傅的指示轉動身子,讓她們完成背後細小的鉤扣,邊問。
「一點都沒有。他正跟士定談論著你——啊!」雪莉轉過身來時,老夫人喊出聲來。
「請別說還有什麼差錯,」雪莉說,「我拒絕再忍受任何一秒鐘的修改。」
老夫人說不出話地轉向惠妮。惠妮緩緩起身,臉上是粲然的笑意。
「拜託,有人說句話呀!」雪莉著急地說。
「讓藍小姐自己看看是什麼模樣,」惠妮指示著女僕,她渴望看到士定看見雪莉的反應。「等一等——手套、扇子。」然後對雪莉說:「在你看到自己前,一定得是要配備完整的,不是嗎?」
雪莉根本搞不清楚。在混亂的情緒中,她拉上長及手肘的象牙色手套,接過女僕遞過來的象牙鑲金的褶扇,然後緩緩轉身,抬起目光,望向女僕抬著的長鏡。
她微張的口帶著高興與不信,看著鏡裏盛裝回望她的少女。
「我看起來——很好看!」她驚歎道。
士定的母親難以置信地搖著頭說:「豈止如此。」
惠妮同意地說:「是豈止如此的傑作。」迫不及待地想看士定的反應,她幾乎抓起雪莉的手,拖著她下樓到士定、杜寧康還有蔡小姐等著的客廳裡。
原先,魏士定暗自高興地想著,寧康將在蔡小姐監視的目光下,在艾瑪堂枯耗整個晚上,然而,現在,啟程的時間將臨,他對自己的玩笑愈發不高興。他坐在客廳裏,聽著蔡小姐與杜寧康聊著天等著,他注意到這位老小姐對老杜的每字每句都讚賞,以隨行監護的身份,不但不恰當,更是他媽的不明智,老杜的花邊新聞可是眾說紛雲的。
「她們來了,」蔡桑妲興奮地喊道,一面轉頭向外,一面使勁地使自己站立起來,「我們會有個快樂的夜晚,來吧,杜先生!」撿拾起披肩、小手袋。
魏士定跟隨他們來到門廊,寧康抬頭望向樓梯,好像被釘住了,讚賞的笑容貫穿臉部。士定跟隨他的目光,他看見的景象,使他充滿驕傲。樓梯上下來,身著象牙色帶金色條紋軟緞禮服的她。他應該知道,穿上正式服裝時的動人。可是,他毫無心理準備於他所看到的。她的頭髮梳向後面,交織著細小珍珠,盤於頂端後,撒下肩頭,成鬈成浪,她使他靜止呼吸。
雖然過去四天以來,她好像將他當為隱形人地視而不見,如今她終於看住他——當然很短暫——只是那麼一瞬間,看著他的反應,他的驚艷讓她看到了。然而,她內心木然了。伸出手接受他的親吻,她平靜卻堅定地說:「我會盡一切努力挑選未婚夫。」
此番說詞令他濃眉即時鎖上,不悅地說:「不要『盡』過多的力。」
他們走後,鄧森送來一封信交給魏士定。
「這是怎麼回事,鄧森?」
「何其根先生說在爵爺離開前,先看看這封信是否重要。」
「何其根有沒有說是誰寄來的?」他問著,審視袖扣、胸扣是否扎妥。
「白樂敦爵爺以前的房東送過來的,這信寄到了以前的地址。」
魏士定不太熱中地點點頭。他已為白樂敦清償了對房東的積欠,並指示他將一切信件轉來;轉來的信件多為商家行號催討白樂敦欠下的貸款。他的死由他造成,魏士定認為他有責任清償積欠,不致讓他死後還背個臭名。
「交給我秘書好了。」他急於離開。他答應哥哥到聖•詹姆士廣場的俱樂部玩幾把牌,喝杯酒的,他已經遲了。一兩個小時的豪賭後,他計劃到艾瑪堂,一有機會就將她帶離「婚姻市場」,轉到羅法福爵府的舞會,對他們兩人,這都會比較愉快的。他滿意地想到老杜可以高高興興地陪著蔡小姐去羅府。
「爵爺,我也跟何其根先生提到交給你的秘書,但是他堅持你看看它,可能有要緊的消息,那是自美洲的。」一定又是一張收費通知,可能是白樂敦在美洲時買下的什麼,魏士定邊下樓梯,邊拆著信封。
「車伕已在前面等著。」郭發遞上手套,報告著。
他既沒聽到,也沒看到郭發,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這寄自美洲、藍凱詩父親的律師致白樂敦的信上。郭發注意到主人對信的專心及臉上陰沉的表情,擔心著信的內容可能會改變伯爵晚間的計劃。
「藍小姐赴艾瑪堂時真是完美極了,容我插嘴,她一定盼望著晚上的節目。」他有目的地說。這是事實,也是郭發刻意的提示,爵爺今晚在艾瑪堂的出現,對藍小姐來說是絕對地重要。他忠心地喜歡這美洲女孩。
魏士定慢慢摺起信紙,視而不見地看著總管,他的腦中顯然想著別的事情,不開心的事情。他一言不發地離開,大步而快地走向等待著的馬車。
「我覺得那是不太好的消息,何其根,」郭發對副總管說:「很不好的。」他認為以他的身份不該臆測,然而對這可愛的美洲女孩的關心,使他不顧尊嚴地道出:「信是寫給白樂敦爵爺的——也許只與他有關,不會牽扯上藍小姐的。」
坐落在聖詹姆士廣場的俱樂部,為一百五十位傑出而有聲望的會員所擁有,世代傳承著嚴格的限制,不為營利,而是提供一處舒適而不為外界支援的堡壘,會員們盡興豪賭,輕聲細語,毫無喧囂,品嚐法國或意大利主廚的佳餚。隱秘是大家所謹守的。別處豪賭的結果會像燒火般傅遍全倫敦城,在此,賭金籌碼天文數字,卻從未越過進門的綠門縫,當然,傳言還是在會員之間轉著、流著,充滿男性間的戲謔樂趣。客人,甚至由會員陪伴,也只能至門廊大理石柱子為止。名人因非會員而被拒絕,甚至王子亦因非創始會員的子嗣而不得其門,一怒之下創設了自己的俱樂部;然而,他無法複製那安靜的威嚴——那無可比擬的幽雅氣勢。
魏士定心不在焉地向在門口鞠躬迎接他的經理招呼著,穿過寬大的客廳,無視於散坐各處閒談密商的會員們或服務人員。第三間房間內空無一人,正合他意。他在一張桌前坐下,空著三張座椅,他定定地望著空空的壁爐,斟酌著信中嚴重的內容,思考著決定他—生重要的—刻。對信中內容的思考愈多,答案愈發明顯,他也愈覺得舒坦。在半個小時的時間裡,魏士定的情緒從憂慮到沉思,最後是快樂。就算沒有這封信,他想他最終大概也是這樣做。不同的是,信的到來使他不必顧及榮譽或合理,而可依自己的慾望行事。自從告訴凱詩他希望她考慮其他人選後,他深深地懊悔。他無法禁止自己的妒意,聽著凱詩讚賞杜寧康,他不知道當其他愛慕者在他家門出現時,他會有多不理性。他相信當有一天,某個愛慕者鼓起勇氣前來,向他提親時,會發現自已竟將他甩到街上。
每當她在同一室內,他無法讓視線離開她;當她與他獨處時,他得竭盡所能控制自己,不讓自己的手觸撫她;她不在室內時,他無法將她自思緒中挪開。凱詩也要他。他打一開始就知道,不論她裝得多冷漠,她沒有改變。只要他將她攬在懷中稍稍久些,她即會在他臂彎中融化,他有著絕對的信心。
他哥哥的玩笑聲,使士定吃驚地望向他,「冒險打斷你自己與自己不簡單的爭論,你願意讓我加入呢?還是開始牌局呢?」前面放著的是半杯的酒,士定舉目四望,房間居然坐滿了人。
克雷抬著眉毛等著他的決定。魏士定靠向椅背,對自己的決定及即刻的行動做最後思考。既然他決定這樣做,他只想到迅速行動的優點,置一切不利於不顧。「我想跟你談談,我沒心思玩牌。」
「我看得出來。老韋、老何也看出來了,他們邀過你玩牌卻看你迷失在思考中。」
「我沒意識到他們來過。他們在哪兒?」他轉頭尋找顯然已得罪了的友人。
「到別處賭桌去療治受傷的感情了,」克雷雖玩笑地說,但他知道士定腦子裏有著重要的事情。他捺著性子地等著他解釋,終於不耐,「你有特定的題目要談呢,還是我來選題目?」
士定伸手自袋中取出信箋代替回答,他將信及所附額度有限的支票一併遞給克雷,「目前,這就是我腦海中的題目。」克雷打開信紙,閱讀著。
親愛的藍小姐:
我將此信寄給你新婚夫婿,祈使他能協助你接受信中的消息。
茲寄上本人深摯的歉意,必須藉此告知我的友人,你的父親的死訊,我陪他至終。為你之故,特此奉告,他臨終懺悔在你成長過程中,諸多的敗跡,包括溺愛你及滿足你毫無止境的要求,終至過分。他要你上最好的學校及得到美滿的婚姻,致使他極盡所有準備你的嫁妝,甚至抵押房產,所附支票即他全部資產的剩餘。我深知令尊與你意見時常相左,然而本人深切希望,亦為令尊的願望,你終能明白他為你所作的一切,而善用你的機緣。
令尊,一如你般,倔強而固執,也許正因為此相似之處,令你們無法相知相忍。也許你們的欠缺親近,可相對減低你承受他死訊的痛苦。日後,你終會深深遺憾,沒有及早彌補你們之間的關係。
令尊為免除你日後的遺憾,特別囑咐我轉告你,他深愛著你;雖然你沒有言明,他逝世時相信你也是愛他的。
看完後,克雷將信還給士定。他深沉的表情顯現著與士定同樣對雪莉的關注——卻對信中所言有些不解,「她父親真可憐,她的運氣也真糟。也許他們不親近反是好事。」稍稍遲疑,他蹙眉又說:「你對那律師信中的語氣覺得怎麼樣?信中所說的女孩,可跟我所見到的一點也不像。
「我也這麼想,」士定說,「除了她的決心跟脾氣,」他斜嘴一笑,「除此之外,我只能夠認定她父親——還有他的律師——對扶養女兒一定有相同的看法,一點兒的活潑主見就被認為是無法容忍的叛逆。」
「這也是我的結論,根據我對我岳父的瞭解而下的。」
「藍老頭一定是個吝嗇鬼,如果他認為她在船上穿著的那件褐色袍服是給了她『竭盡所有』。」說著,士定伸展腿,調整著坐姿,雙手插進褲袋,自肩頭望向侍者,「香檳。」
在剛得到與雪莉有關的噩耗及她可悲的景況,士定優閒的坐姿、吩咐香檳,都讓克雷感到奇怪。也等著看他何時以婉轉的方式將消息告訴凱詩,但是,士定好整以暇高興地看著侍者,在兩隻酒杯裏傾倒著香檳。
「你預備怎麼辦?」他按捺不住好奇。
「舉杯慶祝。」
「講明白一點,」克雷對兄弟的裝瘋賣傻耐性漸失。「你預備什麼時候告訴她這封信?」
「等我們結婚後。」
「你說什麼?」
士定朝哥哥頑皮地挑起眉毛,舉起香檳酒杯,代替回答,「祝我們幸福。」
在士定乾杯的短暫時間裏,克雷恢復了他的鎮定,仔細掩藏起事情轉變帶給他的歡樂,也同樣在椅中舒展身軀。他拿起香檳,但是沒喝,只是在手中旋轉著杯子,不動聲色地望著他兄弟。
「你是不是在想,我會鑄成大錯?」
「一點也不。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她好像對你產生出一些『溫和』的厭惡呢?」
「如果我著了火,她可不會潑水救火的,」士定同意地說,「至少她不願走近我身邊來救火。」
「你不認為那會阻礙她接受你突然的求婚?」
「可能。」魏士定說著暗笑。
「既然這樣,你如何去說服她同意呢?」
「事實上,」士定面不改色地謊言道:「我想我會明告她,對我的動機及人格不信任是錯誤的,然後,我正式求婚以證實,然後,我會告訴她,如果她求我寬宥,我會答應的。」
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使克雷厭惡地諷刺道:「然後,你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嗎?」
「然後是我好幾天的日夜躲在我舒適的家中。」
「我想是跟她一起了?」克雷取笑著。
「不是,是跟我的眼罩,兩眼都罩蓋著。」
克雷的開懷大笑被何公爵及韋侯爵的到來而打斷。既然已與兄長談完了心中話,士定邀請他們坐下,叫人開始一本正經地玩起高賭注的牌戲。
士定難以專心,思緒不時飄向凱詩及他們即將開始的將來——雖然他玩笑地述說他將如何求婚,但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說呢!那都不要緊,重要的是他們將在一起,她終將是他的,不再感到為娶了白樂敦的未婚妻而終身罪惡,她父親的死亡將因此變為重要——有人得照顧她,那人得是她關愛的。
他們的婚禮終將來臨,士定現在深深接受這個事實。在他心靈深處,他深知,在看她以那金色窗簾絕索束在浴袍外,頭上裏著藍色浴巾,赤腳站在他前面,看來像尊赤足聖母像,並帶著一臉可怖的問題,說出:「我的頭髮是紅色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不對,魏士定想著,在那之前他就有種特殊的感覺——那天早晨,當他在她床邊醒來時,她要他描述她的臉貌時,他注視著那對令人迷惑的灰眼睛,他看到勇氣及柔情;於那時開始,然後她做的、說的每—樣事都使之加深加強。他愛她的俏皮機智、她的智力、她那發自內心、一視同仁的熱情;他愛她在他臂彎中的感覺,她的唇齒的滋味;他愛她的輕快、她的火爆、她的甜美,尤其是她的誠實。在飽經貪婪的笑迎之後的魏士定,終於找到了一個為了他而要他的女人。
他高興得不知從何著手。珠寶,他決定了。他看看手中的牌下著賭注。馬車、馬匹、華服,皮草……但是,還是首飾為先——精緻奪目的珠寶襯托出那張雅致的臉,還要編織到她豐厚的頭髮裏,禮服上綴滿——珍珠!他暗自笑著她對那位伯爵夫人的珍珠禮服的評語,那件綴滿三千零一顆珍珠的朝覲禮服。凱詩對漂亮衣著沒有興趣,但這件特別的禮服符合她的幽默感,她一定會喜歡它的,因為是他送給她的。
因為那是他送的……
他知道她一定是這樣想的,因為他深知她要他。在他的唇掃過她唇,感到它的顫抖,感到她身體緊縮靠向他時,他就知道她要他。她太清純而不知道掩藏自己的感覺,太大膽而要嘗試。
她要他,他也要她,再過幾天,他就會首度帶她上床,他將教她「要」的樂趣。
韋侯爵喚著他的名字,他抬眼望去,發現大家都在等著他下注,隨手往中間拋了幾個籌碼。「你已經贏了這一把,要不要清一清好開始再重新贏大把的鈔票?」韋侯爵調侃地說。
「你腦子裏在轉著的念頭,士定,一定是很使你專心。先前,你對我們視而不見,真是我多年來的奇恥大辱呢!」何公爵說道,切著牌。
「士定腦子裏的事是需要全神貫注的。」克雷玩笑著說。
說著,貝威利,一位中年的獨身男子,漫步到桌邊,手裏拿著摺疊著的報紙,懶洋洋地觀賞著牌局。
魏士定心想,他向雪莉求婚的流言明晨將到處傳播,一星期後,他的婚約亦將成為事實,沒有理由需要隱瞞他腦海中盤旋的事情,「事實是——」他說著,突然想到看看鐘,已然過了三小時,「我晚了!」說著,將牌推到桌子中央,猛地站起身來,大夥都為之吃驚,「假如我不在十一點進入艾瑪堂,大門即將被鎖上。」
三個吃驚的男人看著他急忙地步出俱樂部——顯然慌張地要趕到那沒有任何世故成熟男人會心甘情願去的地方,更別說是急急趕往!魏士定自願地踏入那充滿急於抓住個適當丈夫人選的清純姑娘們之地,簡直不可思議。
貝威利首先嚷道:「好傢伙!」他恐怖地望著另外二人,「蘭福伯爵剛才是說要趕到艾瑪堂嗎?」
韋侯爵將視線自門邊收回,望著眾人說:「我是這麼聽到的。」
何公爵也點頭同意,淡然地說:「我不但聽他說艾瑪堂,我還注意到他的焦急。」
「他還能活著出來,就算他走運。」韋侯爵開著玩笑。
「還仍然是獨身,」何公爵附和著。
「可憐的傢伙,」貝威利搖著頭,走到別桌打招呼去了——也去與人分享這高度驚人的消息——蘭福伯爵急急忙忙趕在關門前,踏上「婚姻市場」。
在那賭桌對這流言的一致意見是:士定答應了垂死中的親戚,為他有關係的小子出席艾瑪堂;另一賭桌上則認為蘭福伯爵輸了打賭,必須在艾瑪堂逗留一夜以還賭注;賭輪盤的則認為貝威利聽錯了;賭撲克的專注於手中的牌上,卻肯定貝威利神經有毛病。
不論如何,反應都是一樣:笑鬧。在俱樂部裏的每一房間,一向的安詳肅靜,一次次地被笑聲、鬧聲騷擾著,蘭福伯爵魏士定到艾瑪堂去的消息,一遍遍地被傳說著。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20:57
第九章
在十一時過五分時,魏士定越過兩名快快不樂,被擋駕而折返馬車的少年;主持夫人真要關上門時,士定低聲警告道:「麗蒂,你敢當我面關上那扇倒霉的門!」
她從燦亮的廳門往外面黑暗裏瞧,將門掩上,「不管你是誰,都已遲到,不得進入。」
魏士定一腳頂住門,止住她的動作,「我想你得考慮破例。」
她不高興的臉面露在半掩的門縫中,「我們從不破例,先生……」她看見他是誰了,一抹滑稽的不信,立時間打碎了那張高傲冰冷的表情。「蘭福伯爵?是你?」
「當然是。現在開門吧!」士定靜靜地命令著。
「你不能進來。」
「麗蒂,別讓我提及不愉快的往事,你曾帶我到比這不堪的地方——你那可憐的丈夫竟近在咫尺。」
她拉開大門,可是站立正中,魏士定正想舉肩提起她,她狠狠地耳語說:「士定,講講理,我不能讓你進去!別的主持會要我的命。」
「她們會因為你為我破例而親你的雙頰。大家聽說十五年來,我首次來到這無聊的青澀大集會時,想想明天的人潮。」
她遲疑著,想到這個事實,以及在還來不及解釋前,她就遭大家攻擊得體無完膚的情景。「你的到來將使倫敦每一個適婚男子都會想要到邀請卡,來看看何方女子居然能誘你來到。」
「對極了,」魏士定譏諷道:「你會有好多的適婚男士,你非得多備些溫熱的檸檬飲料、牛油、麵包。」
她想到能在她主持的這季裏,成就多對良緣、佳評湧來的可能而樂,忘卻了他對艾瑪堂的粗俗點心的評語,「好吧,你可以進來。」
晚上一切並不像雪莉想像的那麼槽,她跳著舞,也覺得頓受歡迎。事實上,只有些微的不適,大致還算愉快。但是,她一直緊張著,直到數分鐘前鐘聲響起十一點時,蘭福伯爵的出現已是不可能,她感到難以置信地失望。然而,她拒絕對怒氣及排斥感低頭。她感覺得到他並不熱中於前來此地,而她竟傻得盼望他會為她而勉為其難。必得有某些關懷才會這樣,她必須接受他並無此心。惠妮與他母親都錯了。下定決心,不讓對他的思念再佔據她的夜晚,她集中精神與少女們及她們的媽媽們交談。
多數女孩都比她年輕;撇去智慧不談,她們也都還可愛,然而她們都驚人地清楚,室內每位男士的收入、前景、家世系統,只要她對某一男士看了第二眼,她們——或是她們的媽媽們——即刻靠過來,與她分享著一切資料。這一大堆的資料攪糊塗了蔡小姐,不時使雪莉又愧羞又好笑。
一位嚴肅的老太太,葛公爵夫人,介紹著她的外孫女施桃樂——另—美洲女孩;當一位英俊的青年向雪莉請求二次邀舞時,歪著頭警告著:「假若我是你,我就不會給那位先生好臉色,他只是個男爵,他的收入只有五千而已。」
杜寧康大半時間都在牌局中,回到雪莉身旁時聽見此說,低下身子,輕聲說:「你看起來尷尬極了,親愛的。奇怪,是嗎?在一個處處以禮節為傲的國家裏,居然毫不知恥地談論著這類事情。」
樂師們在短暫休息用點後,紛紛回到樂器前,室內隨即充滿樂聲,「蔡小姐看來是累了。」雪莉提高聲音,超越著音樂及沸騰人聲。
蔡小姐聽到自己的名字,猛然抬頭,「我不疲倦,親愛的孩子,我只是極其惱怒,蘭福伯爵答應要來卻沒有出現。我要狠狠地責備他這樣槽糕地對待你。」
週遭語聲突然靜止,人頭轉動,耳語由浮動而激動。
雪莉沒注意到原因,自顧自回答道:「沒關係的,沒他在我也很盡興。」蔡小姐並未因此而平息,「我不記得在過去三十年以來,有這麼生氣過;雖然我不記得三十年來所有的事情,但我確定從沒這麼不高興。」
身旁,葛公爵夫人不再側耳聽她們的談話,兩眼轉向屋子那頭,「我不相信我的眼睛!」她大聲嚷著。人聲一時沸騰,她不得不提高嗓門以淹過其他聲浪,側身對孫女說:「桃樂,整理一下你的頭髮及衫裙,這可能是你一輩子僅有的機會。」這一道命令促使雪莉望向桃樂,她正遵命伸手整理頭髮,一如大半的少女們的動作,不是摸拍著頭髮,就是整撫著衫裙;在舞池中與舞伴跳舞的少女們也都朝休憩間蜂擁著,還不忘整理儀容。
「發生了什麼事?」雪莉抬眼好奇地問那擋住視線的寧康。
寧康看了看身邊的環肥燕瘦,個個興奮的臉色、急盼的眼神,連頭也不回地回答,「要不是舞池中突然失火,就是蘭福伯爵蒞臨。」
「不可能的,十一點已過,門也鎖上了。」
「話是不錯,我還是願意打一個大賭,騷動的原因是蘭福伯爵。女性獵取的本性正表現到最高點,正意謂著獵物在望。要我找找看嗎?」
「別露痕跡呀!」
他緩緩地轉身,證實了他的說詞。「他正在跟主持夫人們招呼呢!」
雪莉原來想好了,如果他來的話,她就偎在寧康身旁,退到休憩室,當然不對儀容作整理,只是穩住自己。她在進入休憩室時,發現她的未婚夫是眾人唯一的話題,所談的話令她興奮……
「我姐姐知道今晚蘭福伯爵會來,而自己沒來,一定會暈倒。」
「去年秋季梅夫人的舞會裏,他對她情有獨鍾,然後就沒再搭理她;害她為他相思憔悴。」
「可是去年秋天,他幾乎向費夢珂求婚啦!」
「那不可能的,我姊姊們說,他確定是——」
「——與一個有夫之婦有特殊的親密關係。」
「你看過他的密友嗎?」女孩們都轉過頭來,「我姨媽兩天前在劇院看到他跟她在一起。」
「密友?」雪莉衝口而出,恍然於那晚與他及家人晚餐後,匆匆而去的原因。
女孩們樂於協助新人,尤其是來自美洲,提供她必須的消息以能充分享受這閒言閒語之樂。
「密友通常是交際名媛,分享男人的基本情慾。戴綺蓮可是個中翹楚。有一晚,我聽我哥哥們說過,戴綺蓮真是人間尤物,她偏愛淺紫色,你們知道嗎,蘭福伯爵特別為她打造了輛銀色馬車,裏面清一色淺紫色靠墊。」
淺紫!那件淺紫蟬翼,令惠醫生皺眉的衣服,那讓惠醫生話中別有含義的「是淺紫呀!」原來是屬於那位與他分享基本情慾女人的。雪莉知道親吻也是情慾,但她不知什麼謂之基本,只覺得是熱切而有些不能為外人道的個人行為。他竟然在跟他不要的未婚妻共餐後,隨即與另一女人共事著這一切!
蔡小姐已知蘭福伯爵的到來,但是氣憤不減,在雪莉回到身邊時,她說:「明天一早,我就要向他母親報告他今晚的行為,她會罵得他體無完膚。」
士定平靜愉快的聲音令雪莉驚嚇僵直,他漫步到他們身後,對蔡小姐說:「我為了什麼要被我母親罵到體無完膚呢,小姐?」臉上是懶洋洋無辜的笑意。
「因為遲到,老頑童!」對著那抹迷人的笑容,她的敵意盡失,「因為與主持夫人們寒暄過久,還有就是因為你太帥太吸引人!好了,我完全原諒你,規規矩矩地吻我的手,然後請雪莉跳舞去。」
寧康背對著中央,防護著雪莉,此時只得閃開。雪莉因蔡小姐輕易地撤防而氣憤,看到那歡悅的藍眼及熱情的笑容時,怒氣更深。然而,全屋子的頭都轉向她,她勉為其難地依照禮節,伸出她的手,「藍小姐,」他說著輕輕地在手背上一吻,「我有榮幸請你跳下一支舞嗎?」抓住她的手並沒放開。
「放開我的手,」聲音因氣憤而顫抖,「大家都在看著我們!」
魏士定審視著那氣憤的臉色、嚴厲的目光,奇怪於自己何以沒有注意到她發怒時威嚴的美。如果他早幾天知道,稍稍的遲到會令她由冷漠轉為憤怒,他每餐飯都會遲到。
「放開我的手。」
他情不自禁地笑著,因為他很開心,而她這樣的不高興,顯然是因為他的遲到。他作弄她說:「你要我拖著你進舞池嗎?」
「是的!」掙脫出他的手。這個動作及答詞令魏士定的得意減退。
一名青年擠身越過他,在雪莉前微躬,「這一支舞該是輪到我的,對不起,爵爺。」士定只得站開,看著她優雅地行禮後,與男伴步入舞池。
身旁,杜寧康很樂地觀察著,「我相信你剛遭遇到一次慘重的挫敗,蘭福爺。」
「你說對了,」他和善地說。靠著身後的柱子,他高興得甚至願意仁慈地對待老杜。「我看這兒大概沒有任何帶酒精的飲科吧?」看著雪莉跟舞伴舞著。
「沒有。」
令眾多美女大失所望,魏爵爺與杜寧康除了向那美洲來的女孩邀舞外,並不欲邀請任何女士跳舞。在雪莉與同一位男士跳第二次舞時,士定不免皺起眉頭,「難道沒人警告過她,與同一人跳兩次舞不妥嗎?」
「你聽起來像是個嫉妒的情郎。」
魏士定沒理睬杜寧康的諷語。在四周熱切、飢渴的女性環視下覺得他像人肉大餐,正等著一群衣冠楚楚的食人族品嚐。
樂聲接近尾聲,他說:「你知不知,她下一支舞曲是否已排完了?」
「她已經排滿了。」
他看著那位青年彬彬有禮地將雪莉送回蔡小姐身邊,人們紛紛走動邀約自己的舞伴,準備著華爾滋舞曲的到來,魏士定注意著人群裏的動作,以采先機。身旁,杜寧康從兩人一同倚靠著的柱子後移身而出,「我想這支舞該是我的了。」
「可惜不是,」士定溫和地輕聲吐出,「如果你敢去邀舞的話,」他的聲音使老杜動作停頓.「我就會告訴她,你只是我嫂嫂佈局的一名追求者。」說著,頭也不回,走向那位不願遷就的舞伴。
「寧康是下一位,」雪莉高傲地說,故意用親密的稱呼以示他們關係的進展,「寧康。」
「他已將特權授給我了。」
士定語氣中的不妥協,讓雪莉決定改變主意,不再拖延或拒絕,先與他跳完舞再說,「好吧。」
「今晚還愉快嗎?」她的木然,完全沒有早先那優雅自然的舞姿。
「我很開心,非常謝謝。」
他低頭看著她發亮的頭髮,看到了她憤怒的側影,袋中的信使他的煩惱久久不能釋懷而無視她的態度,「凱詩。」他下定決心地說。
聽見聲音中的柔情,仍然拒絕抬頭望他。
「我為一切令你傷心的言詞動作而道歉。」
他知道他傷了她,也清楚他能傷她,這個提示,使她已被割裂的自尊超越忍耐限度,微慍的星火變成熊熊烈焰,「你不必再想到這些,」雪莉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無聊而不屑,「我敢確定,在一星期裏,我會有好幾個適合的求婚者,我也非常高興你給我這樣的一個機會,得以被引介予其他的男士。今夜前,」她的聲浪因故意而提高,「我一直以為所有的英國男士都是蠻橫、情緒不穩、自大而無禮的。現在,我知道他們不是這樣,你才是。」
「真是太可惜了,對你,對他們來說。」他顯然為她深深的怨怒而吃驚,「你可是與我訂有婚約的。」
雪莉正高居上風,並不為他的說詞所困,「今晚認識的一些男士不止是和藹可親,更比你值得欣賞多了。」
「真的嗎?哪方面呢?」
「就以一方面來說,他們都年輕,」恨不得一掌摑去他那使人無法忍受的自以為是的笑容,「今晚我才覺得,對我來說,你太老了。」
「你真這樣想嗎?」他的視線有目的地落在她唇上,「也許你需要提示一下,你也有覺得我值得欣賞的時候。」
雪莉將自己的視線挪開,「別這樣地看我,這不像樣,別人會講閒話的!他們都在看著我們!」她吐出話語,並試圖拉開距離,只是讓他更抓緊手臂,使她動彈不了。
魏士定以平常閒談的語調說著,「假如我跟從我的意願,不是將你一肩扛起抬出去,就是在此舞池中央深深吻你,你想會發生什麼事嗎?這一來,你將被拒於所有規規矩矩的男人。我呢?當然不會在乎,一個蠻橫、自大、無禮的人——」
「你敢!」她氣極了。目光尖銳,大瞻地喝阻他的奸詐。附近的舞者舞步錯亂,急於探測伯爵與這神秘美洲女孩爭吵的究竟。魏士定望著她那張脹紅了的迷人而叛逆的臉龐,唇也帶著一些笑意,說:「你對了,愛人,」他輕聲細語地說:「我不敢。」
「在你對我做盡壞事後,還敢這樣叫我!」
魏士定一時忘了她會被他所熟悉的性戲技巧嚇昏,暗示性地將視線落在微露於禮服領口花邊下,她那圓潤飽滿的胸脯上,「你還不知道我敢對你做什麼呢!喔,我讚賞過你的禮服了沒?」
「你可以帶著你的讚美,跟你自己一同下地獄去。」她咬牙切齒地低語著,一面掙脫他的臂彎,將他甩在舞池中。
「棒呀!」先前與雪莉跳舞的男士對舞伴說,「你看到了沒有?藍小姐剛把蘭福伯爵甩在舞池中。」
「她真是瘋了。」
「我不以為然,」年輕的男爵得意地說:「藍小姐可沒這麼差勁地對待我,她溫文有禮又可愛。」舞曲結束,他急急走告相識,那一頭紅髮的神秘美洲美女,喜歡他甚於那高高在上的蘭福伯爵。
這令人啞然的一幕使屋內大多數的男士欣慰。令他們處處自卑的蘭福伯爵,居然會有一位品味高雅,高瞻遠矚的女士認為不如他人。
一時之間,這位梅先生的聲望急速升高,超越他人。那位甜美的美洲女孩,無視於廣受注目的蘭福伯爵,頓時成了英雄。
被她衝動怒氣的舉動所激怒,魏士定悻悻地站立一旁,看著成群的男子擁向他的未婚妻,圍著她,邀著舞,恭維著。這陣激動令她不知所措地望向他,求助的眼神不是對他,士定更為氣惱,那是射向杜寧康。
杜寧康放下手中檸檬水,向她走去,但是周圍人群密佈,她只得後退,急急隱入休息室中。寧康只得退回原來柱旁的位置,在胸前相交雙臂,一如士定的姿勢。一模一樣地並排站立,兩個英俊的城市人,身著得體的燕尾禮服,臉上是相同的無奈。
「甩了你,她變成這裏每一位男士心中的英雄。」寧康看著這一慕說。有同樣看法的魏士定很高興地注意到老杜語氣中居然也帶沮喪,「到明天,我的未婚妻將被全倫敦的各式男士,公推為無可比擬的聖女貞德,你使我的求婚期將延後好幾星期呢!」
「我已經拒絕了你提的求婚,」魏士定得意地反譏著,同時將頭朝屋裡另端看,「請隨意對那些急切盼望的候選人,展示你的魅力,我相信你今晚就可向任何一位求婚,明天就可在她家人的祝福下,以特別許可而結婚。」
寧康追隨他的視線,一時故意觀察著這渴求的一群,「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她們看你好像是一尾美味的魚?」寧康問道,禮貌性朝對他搖著扇子的少女點頭招呼。
「我想她們看我像張有腳的空白支票,」士定回答道。見到雷夫人急切地在對女兒耳語,還不時對他飄送注視,他隨意地瞄向雷府美貌的千斤,「至少雷府小姐還有點頭腦,有點尊嚴,對我們的存在一無所視。」
「容我引介你給她,至少今晚不會全部浪費,」杜寧康說:「我可是有約於對我好感大增的紅髮美女了。」
「老杜,」聲音的冷峻正與他展示於眾的彬彬外貌相反。
「怎麼?」
「你閃開!」
寧康回望的眼神與他一般,彬彬有禮後面藏著樂意:「我是不是可以假設,你心回意轉,不再想擺脫你對藍小姐的義務了?」他挑釁著。
「你是不是皮癢,要約我在某處峽谷天亮見面呢?」魏士定憤恨地說。
「不怎麼想,不過這個主意倒也不錯。」杜寧康說著。離開柱子,他向牌室走去。
雪莉覺察到自己情況的改變,當然也明白原因。進入休息室內,語聲夏然停下,好奇的笑顏都向她射來,但是無人對她說話。終於,一位高大和善的女孩開始,「你這樣史無前例地糗了那伯爵,真令人難以想像,藍小姐,我相信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挫折。」
「我確定他會碰到很多的。」盡量讓自己的怒氣與窘態隱藏於平靜的表面下。
「很多?!」一名女孩高興地喊著,「啊,可是,他是這麼的英俊瀟灑,你不以為然嗎?」
「不,我喜歡平凡的人。」
「在美洲的平凡人是否都很嚴謹?」
雪莉記憶空白,只得說:「對我這個美洲人來說,是的。」
「聽說你最近受傷而失去記憶?」女孩帶著同情又好奇地問。
雪莉淡然一笑,如蔡小姐建議她,可以增加神秘感而不會顯得愚笨。說:「這只是暫時現象,」然而大家好像還有所盼望。她又繼續說:「目前,我很高興地覺得沒什麼可擔心的。」
在她回到舞廳時,她又有了更多有關魏士定的資料,她厭惡每一件聽來的事跡,及由事跡延伸所得的結果。不論惠妮怎麼說,魏士定顯然是個放蕩、下流的享樂主義者,惡名昭彰的調情聖手。他的艷史不計其數,而他的醜行卻被上流社會縱容,全部——絕對的全部——都認為他的提親僅次於英國國王!更糟的是,雖然他目前與她訂有婚約,他還養著一名情婦,還不是一般的情婦,而是一名時髦的交際名媛,據說是美艷得無以比擬。
她回到舞廳,混雜著不受重視、驚嚇,又憤怒的感覺,雪莉出氣於潛藏的嬉戲能力。她對仍然圍繞在蔡小姐身邊等待她回轉來的男士們嬌笑,並答應了十餘位稍後羅公爵府上舞會的邀舞。她的未婚夫卻遠遠看她,並未前來干預她的矯情嬌笑。事實上,他一無所慮的態勢,趨前來告訴她,該赴羅公爵府時,她反倒覺得無所不安。他興致良好地與她等著老杜及蔡小姐一同乘車前往;他甚至還殷切地笑著附和蔡小姐興奮的評語。
「雪莉成功極了,蘭福爺,我等不及要告訴你母親及嫂嫂,一切都完美極了。」
杜寧康早先的馬車漂亮光滑,頂蓬可以收向後去;蘭福伯爵的豪華座車滑到他們前面時,讓雪莉瞪大了雙眼。六匹一式的灰馬,架著銀色索套,車身油亮烏黑,伯爵的徽號漆於門板,雪莉曾在家中廚房遇見過車伕及馬僮,今晚,他們可是正式的穿著;白色皮褲,綠色斜紋緊身衣,外加綠色外套,綴著金色鈕扣及辮飾;黑亮的皮靴,雪白的領飾,雪白的手套。雪莉告訴他們,他們看起來與艾瑪堂內每一位男士一般出色。她出自真心的贊語令僕人們欣喜地微笑,卻讓蔡小姐驚嚇無度。
伯爵的表情依然,雪莉突然覺得不安,她發現他想單獨與她同車前往羅府,她拒絕著說:「我喜歡與蔡小姐及杜先生同車。」她堅決地回身走向另—輛車。
他的手緊捏著她的肘,強拉她進入開啟著的車門,她恐懼極了。
「進去,」他聲音可怕,「你別再製造另一高潮。」
至此,她才意識到平靜安詳下,魏士定正怒火中燒著。
她急忙望向葉小姐及杜寧康,他們已上車離去,其他自艾瑪堂內出來等車的人漸漸多起來,她只得上了馬車。
他自她身後跟進來,短促地吩咐收起踏腳板的馬童,「走遠路,穿過公園」
坐在他對面,雪莉不自覺緊靠豪華的銀色天鵝絨坐墊,緊張地等著即將爆發的怒火。他瞪著窗外,下巴緊縮。她希望他快快發完脾氣,可是,當他終於將冰冷的視線轉向她,以低沉而凶野的聲音說話時,她又希望還是回復到原來使人不安的寂靜好。
「如果你再讓我困窘,」他幾乎是咬著每個字,「我會將你當眾翻倒在我膝上,給你一頓狠打。聽清楚了嗎?」
她大聲吞嚥著口水,聲音顫抖地說:「清楚了。」
她以為他說完了,不想他才正開始呢。「你像個沒教養的女孩,對每個來邀舞的男子賣弄風情,你想達到什麼目的?」他聲音低沉卻恐怖,「將我甩在舞池中,緊緊挽住老杜的臂彎?專注他每個字句?」
對她在舞池裡的舉止,責罵是應該的。然而對她與其他異性交往態度的數落,卻是不公平的、假道學的、令人生氣的。這點燃了雪莉的脾氣。
「對個愚笨到會與你這樣的人訂下婚約的蠢女人,你能盼望什麼?」她反擊著,且得意地看到驚嚇一下子打碎了他那滿佈怒氣的容貌。「今晚,我聽到了所有有關你的醜陋的傅言,你的征服,你的密友,還有你與有夫之婦的鬼混。你居然瞻敢數落我的舉止行為,而自己卻是全英國最負盛名的浪蕩子。」
她為今晚所聽到的一切流言而氣憤,而屈辱,全然沒注意到他緊縮下巴肌肉的跳動,繼續氣極地說:「難怪你得到美洲去找個新娘。真奇怪你的這種名聲居然沒傳到那兒去。你這說不出口的卑鄙小人,一面跟我訂婚約,一面艾瑪堂裡大家都等著你向費夢珂以及其他的女人提親,無疑地,你哄騙每一位你看上的可憐女孩,相信你將向她們提親,我一點也不奇怪你這樣的對待我,你『秘密地』與她們訂婚,然後叫她們再去找別人,」她上氣不接下氣,高興地結束道:「好,現在我不再認為我們訂有婚約,聽見了嗎,我的爵爺?此刻我宣佈婚約撤消。從此以後,我愛與誰調情,什麼時候調情,全看我高興,這跟你的名聲牽連不上,所以,你也沒什麼可說的。聽清楚了嗎?」仿著他的語氣,她得意地等著他的反應,他一聲也不吭。
她全然不能相信。他居然只是抬起眉毛,謎樣的眼光注視著她,臉上也沒有表情。不安幾分鐘後,他傾身向前,向她伸出手去。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以為他要掌摑,雪莉躲身向後;然後,她意識到他只是要與她握手,達成撤消婚約的協議。雖然因他毫無回話的同意而深感屈辱,自尊強使她正視他,並將手放到他手中。他細長的手指禮貌地輕圍,圍上她的手,接著突然收緊,有如鉗子緊夾,一把將她扯離座位。雪莉壓住聲音驚呼中,跌匐在他身旁,肩膀抵住車門,他傾身向她,他閃亮的眼睛近在鼻尖,「我真想掀起你的裙子,拍打到你明智,」他的聲音可怕的低柔,「好好聽清楚,別讓我們兩人都痛苦,我的未婚妻舉止要合宜。我的妻子,」高傲而冰冷地繼續,「永不得懷疑我的,以及她的名聲。」
「不管她是誰,」雪莉喘著說,輕視的語氣後面藏著害怕,在他重量下無用地扭動著,「我深深同情她,我——」
「你這個愛發脾氣的小潑婦,」他狂野地說著,嘴往下掃去,搜住她的唇,猛然地吻著她以責罰。他的手抓住她的腦後,強制著這接觸,她發狂地抵制,終將頭撇開去,「別,」她叫著,氣憤聲音中的恐懼與哀求,「請別這樣……求求你!」
士定也聽出了恐懼與哀求,雖沒放鬆,卻抬起了頭。審視著她那張蒼白、恐懼的臉,忽然驚覺,自己的手竟然置在她乳房上,訝異自己前所未有的失控。她雙眼因恐懼而圓睜,心臟在他手下狂奔。他只是要馴服她,使她柔順,讓她理智。他無意驚嚇她、侮辱她。他說什麼也不願,永遠不會,壓制她那高昂的活力。就算現在,被他制伏住,完全聽任他宰割的情況下,在那長長睫毛下的灰眼睛中,仍有暴風般的叛逆。在他靜下來的這會兒,她充滿勇氣的戰鬥精神又茁壯起來。
她在盛怒中仍然美極了。他看著那火紅的髮絲散覆著她的臉頰,無禮、高傲、甜美、勇氣十足、機智俏皮——都將是他的。在他臂彎中這個令人興奮、火暴脾氣、火紅頭髮的女孩將懷育他的孩子,主導著他的餐桌,當然也不容置疑地會與他的意願抗衡,她將永遠不會令他厭煩——在床上或在床下。他一、二十年嬉戲脂粉堆裏的經驗告訴他。她不知道自已是誰,他是誰,或者在她恢復記憶後,她會喜歡他的種種事實,都不令他困擾,從她將手放在他手中入睡那時刻起,他們間的某些聯結已然形成。今晚她聽說的,所做的都無法使他信服,她願拆散這聯結,或是她不像他想她那樣地想他。她只是對一堆流言過度反應而已,她無法知道,流言中僅那麼一點真實性。
這一切都在這短暫閃過他腦海,然而這短短的時間足以讓他未婚妻知道,他的怒意已被控制。她調整音調,既是請求,卻也堅定,「讓我起來。」
士定又增加了她一項可取的妻子特質——敏銳的洞悉力。他搖頭,定定鎖住她的視線,「恐怕在下車前,我們得獲得某種認知才行。」
「有什麼需要認知的?」她又暴發道。
「這個。」說著,一手插入她的頭髮,另一手握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向他,緩緩將唇再度印上她的。
雪莉看到他眼中有目的閃爍,她急急吸住氣,試著將頭扭開。當她無法掙開,她鼓足力氣,欲再來一次使勁扭動,卻沒有動作。他極其柔情地觸碰她的雙唇,令她吃驚而安靜,然後,攻擊著她小心築起的防禦。他的唇來往掃著她的,懶懶地誘著,手自發間下移到頸窩,感性地揉搓;他無止境地吻著,好整以暇地探索著,吻著她嘴唇的每一部位。
雪莉覺得脈搏猶如敲擊,對他的抗拒垮塌。親吻她的人,突然變成那在她床邊椅上入睡,充滿關懷的未婚夫,那逗得她開懷大笑,吻得她失魂落魄的未婚夫,只是現在更有一種令人忘魂的效果,他那探索的唇嘴令人窒息地執著。他的吻,他的擁抱傳達了佔有的信息,不管不同在哪,她迷茫的心對他無法抗拒。被擁在他的臂彎裡,嘴唇輕觸,頸窩被撫,連馬車的輕搖都顯的誘惑萬分。他的舌尖追蹤著她顫抖雙唇的線條,誘使她為他開啟。雪莉使出最後力氣抗拒著。他改變了戰術,將嘴移開,熱吻她的頰邊,一路吻上額鬢,眼角。他的舌尖舐觸著耳朵的邊緣,將慾望的顫抖傳遍她全身。他感到勝利在望,他重重地將唇從她頰上刷過,輕觸她唇角,探索、尋求;雪莉完全瓦解,她徹底的投降、正臉向他,承受著他的親吻。雙唇微張,他的舌尖乘機挺進,輕柔地碰觸著她的。
魏士定感到她的手滑向他的胸膛,她的身體更近地貼向他,他迎接勝利、他攻擊著她的嘴唇,挑逗它,折磨她,她本能地回應著。先前狂怒燃燒的火焰,現在是熱情燃燒的火光,魏士定感覺到的是狂野特別的吻!迅速地失去控制、他的手滑向她的乳房,掌握住它,她緊縮著,柔順地棄守,奉上自己的雙唇。他告訴自己停下,卻吻得更深,使她輕哼;在她回吻他時,舌尖試探地輕觸他的唇齒,他聽見的是自己的喘氣聲。他將手指插入豐厚的紅髮中,紮結頭髮的珍珠髮帶因而斷裂,珠粒伴隨紅髮瀑布散落他的雙手雙臂。他們吻著吻著,忘我地吻著,他的手愛撫著她的胸部……
雪莉被自己情慾的巨浪擊倒,讓自己的手自他肩頭滑下他胸前,感到他心跳即重又快,顯然他們的親吻也影響到他,此外,她背後的那手,輕柔的愛撫,使她遠不以為被征服。今晚,他有些不一樣,無法說明的溫柔,且更有威嚴。她不明白原因,但是決定要找出這個原因。將前額抵在他的胸膛,她大聲地說:「我們剛做的——是我答應嫁你的真正理由,是嗎?」
她對他們共享的熱情居然這樣無奈,士定不禁笑著對她的頭髮說:「那是你將要嫁我的理由。」他改正她。
「我們不太適合。」
「我們不適合嗎?」他低語說著,攬起她的細腰,拉近身邊。
「不,不適合。有太多你的作為,我不贊同。」
魏士定忍住了笑,「你可以在星期六慢慢地數落我的缺點。」
「為什麼在星期六?」
「如果你想成為一名潑辣的妻子,你得等到我們結婚以後。」
他可以感到她身體的緊張,然後慢慢抬起她的頭,注視著他。她的眼神仍疲軟,但她的拒絕卻有一絲力量。「我不能在星期六嫁你。」
「那麼星期天好了。」他慨然同意,誤以為她的拒絕為一般女性對嫁樁的顧慮。
「那天也不行,」她警告道,但是她聲音裏的焦急告訴他,她缺乏令人信服的理由。「我要在記憶恢復後,才能跨出這無怨無悔的一步。」
魏士定的目的正好相反,「恐們我們不能等那麼久。」
「有什麼理由不可以?」
「讓我示範。」說著,迅速深深地給了她一個索求的吻。然後,他看著她,抬起眉毛,詢問著她對這示範的意見。
「我喜歡你的吻是沒錯,」她承認著,士定忍住對她語氣及表情笑出聲,「但那也不足為急於行禮的原因。」
「星期天。」他平靜地重複。
她搖搖頭,讓他認識了她驚人的意志,雖然他可以看出,她的意志已開始搖擺了。
「我還不是讓你可以予取予求的,爵爺,所以,我建議你不要用那種特別的語氣跟我說話,那是不顧別人的;也不知道什麼緣故,特別使我生氣。我堅持要有選擇——你在幹嘛?」她大叫起來。他正將手溜進她的花邊下,握住她的乳房,撫摸她的乳頭,迫使它堅挺。
「給你一個選擇,」士定說,「你可以承認你要我,並同意我在星期天,讓我使你成個受尊敬的婦人,或者,你否認——」他故意停頓以示警。
「如果我否認——」她輕輕地駁斥著。
「不管怎樣,結果都是星期天的婚禮。」
在柔如絲絨的深沉聲調下,有著鋼鐵般的意志,高傲的自信,只要他決定了的事,他可以也必會成功。「昨天,你一點也不熱中結婚,是什麼使你回心轉意?」
「昨天,我不知道我們是這麼的相互屬意。」
「可是,今晚稍早時,我確定我絕對不要你。我有個建議——」士定歡喜看到她臉上的欣喜,雖然他知道他不會喜歡,也不會同意任何改變他計劃的建議。五百年的濃濃貴族之血在他血管中流著,承襲下祖先的自信高傲,士定已決定,他的意志主宰一切。
「我們可以繼續現在這樣,如果你不再陰晴不定,如果我們仍然喜歡相互親吻,然後,我們就結婚。」
「一個不壞的建議,」士定說謊,「可是,我想的可要比只是吻你來得多,而且我……我焦躁不安地想,那樣才滿足我們兩人呢!」
她的回答足證她不只忘了她自己的名字,她未婚夫的,名字。要不然就是象溫室裡的英國少女那樣,從未聽說過新婚夜所發生的事。
鎖起褐色雙每,灰色眼珠閃著疑問。她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也不知道你想的是什麼,但是,如果我使你不安,那也沒什麼不對,我實際上是坐在你身上。」
「我們待會兒再談我的想法及動機。」他的聲音粗嘎。她離開他懷裡的扭動,給了他無比的樂趣。
「我們何時談論?」她坐到對面去後,固執地問。
「星期天晚上。」
無法再與他爭辯,也無法抗衡他的注視,她將窗簾拉開,望向車外。兩樣事情使她立刻注意,首先,他們正停在一棟房子前,每一台階都立有門僮,手持火炬,迎接著華服爭艷的賓客們,大家都回望著這輛馬車的門。更槽的是,如果自己真像窗上顯影的話,她的髮型,已被她未婚夫不規矩的手指破壞。
「我的頭髮!」她叫著,盤在頂上的髻已蕩然無影,髮絲鬆散於肩頭,士定私下認為好看極了。她一叫喊著頭髮,他的思想即刻跌入平時的幻覺中,看到那些紅色髮絲散佈於自己赤裸的胸上。「我這個樣子,不能進去,人們會以為——」她羞澀地停下。
士定扭著嘴問,「他們會以為怎樣?」看著她嫣紅的雙頰及攻瑰般的嘴唇,當然知道人們是怎麼想。
「可不能讓人胡思亂想。」她迅速將一些發針拔下,頭髮垂向雙肩,她取出髮梳,梳理著長髮。
「自從你要我形容你的容貌那刻起,看你就成為我最喜歡的消遣了。」他莊重地說著。
他的聲音,他的字語比任何親吻還要誘惑,雪莉覺得自己拒絕結婚的意志在崩塌之中,但是自尊及情感要他更重視珍惜她。「在你想著星期天結婚之前,我想你該知道,我對某些事情極其厭惡,不像你們英國女士們不在乎,我自己本來也不知道,直到今晚,我才發現我的感覺有多強列。」
「你對什麼如此地厭惡。」
「淺紫的顏色。」
「我知道了。」驚訝於她的坦然,也佩服她的勇氣。
「請好好考慮,我們是否仍保持婚約。」
「我會的。」
他沒有如她所想地讓步,不過他也沒生氣;他對她認真呢!雪莉告訴自己該滿意了,一面整理著頭髮,對他憐愛的眼神,她無助地說:「你這樣看我,我沒法理好。」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21:15
第十章
雖然魏士定勉為其難移開視線,但在她走在他身旁,拾階而上,進入羅府擁擠的大廳時,沒人能將視線自她身上挪開。高抬著頸的她,被他吻的紅潤的雙唇,細緻的皮膚亮麗發光,象牙白的長禮服襯托著端莊的她,卻適得其反地頂著一肩散披的長髮,優雅地鬈垂著。雪莉覺得這一段路永遠走不完似的,台階上,陽台上,大廳裡,在在都有人招呼著蘭福伯爵、寒暄著。她一點也不在意,只是這些對話多少都涉及使她不安的玩笑……
「蘭福伯爵,聽說你近來對艾瑪堂的集合廳,產生無比的喜愛。」
另一位攔下傭僕遞給士定與雪莉的香檳,「不對,不對,爵爺最近愛上了檸檬汁,啊,還要溫熱的,就像艾瑪堂裡的那樣。」這類笑話一路傳著,傳著。
在到達跳舞大廳時,「蘭福,是真的嗎?聽說一個紅髮小姐在艾瑪堂裏,將你甩在舞池中央。」魏士定側頭指向雪莉,表示確有其事,而且她就是那「紅髮小妞」。
稍後,一位手持枴杖的長者說:「聽說你最近舞步不精,蘭福伯爵,如果你明天過來,我可以教你兩手。」為自己的幽默樂的枴杖敲得砰砰地響。
伯爵高興地忍受著一切笑謔,不做任何回答,雪莉卻費力地維持表面的平靜,驚訝於他被注視的程度,有關他的流言迅速傅播,他的一舉一動都被監視似的。她恐懼地想著,人們由馬車車窗偷窺,兩手罩著雙眼,監視著他們。想到他們可能會看到的,令她臉頰緋紅。
蔡小姐與惠妮、克雷,還有一群魏府親友在一起,在擁擠的人群中找到他們時,注意到雪莉的嫣紅,「老天,你氣色真好,你現在這模樣讓我想到這趟伯爵馬車之行一定使你感到舒適!你在離開艾瑪堂時,臉色不好呢!」
雪莉使勁地扇著臉,好幾位魏府親友都在等著引介,也聽見了這段話。她的未婚夫當然也聽到,傾身向她說:「那讓你舒適嗎?親親?」
正赧然不安時,他的微笑使她笑起來。「可惡!」她低聲說,警戒地搖著頭。
可是她的動作引起了蔡桑妲的注意,「離開艾瑪堂時,你的頭髮是盤在頭頂的,發針散了嗎?今晚我回去,會責備我的女僕。」
好幾位,包括克雷公爵在內,給雪莉一個偷偷的瞭解的一笑,魏士定也同樣地笑著,她忘了對他的克制,反而對他轉動著雙眼。他對她俏皮大笑,並為她引介了身邊的兩對好朋友,何公爵及夫人,還有韋侯爵及夫人。
蔡小姐沒有理會這些談話,「蘭福伯爵,請走開吧!那些年輕人都要向雪莉獻慇勤,你卻站在這裡,把他們嚇跑。」
「對呀,」惠妮說著將手穿入他臂彎中,她臉上的笑容洩露了克雷已告訴她,婚禮即將到來,「倫敦最有身價的單身男士們,都正要包圍起雪莉,你難道不能裝作高興嗎?」
「不行。」他扶持著雪莉的手肘,將她轉向主人而去。
羅公爵,昂藏身材,—臉真誠熱切的笑容,世代傳承顯赫的名聲,賦予他那種無以比擬的自信,雪莉即刻喜歡上了他,可惜不得不轉身,應答著艾瑪堂過來的一群,列隊與她寒暄,並登記著邀舞。
「看來,士定,你還真有不少對手呢!」看著梅先生挽起雪莉步向舞池,桑妲得意地揮搖著手讚許著這一對。
「聽說杜寧康也覺得她非常地出眾,」羅公爵喝著香檳說:「所以也到艾瑪堂去了。聽說你們兩人無法接近這位小姐,只得一起倚靠在同一柱子邊;這可是很難想像的一幕,」羅公爵雙肩因笑而抖動著,「你跟老杜同一晚出現在艾瑪堂,兩隻餓狼在一群小羊中。咦,老杜呢?」
「他的意中人剛答應另一人的求婚,現在八成躲在哪個角落心碎呢。」
「真的嗎?」他迷惑地打量著與雪莉舞著的梅先生,重新給他評價。「你不是說小梅吧,可不要好好一朵鮮花插上了牛糞。」
「她不是要嫁給小梅。」
「她要嫁誰?」
「我。」
他的臉從震驚到歡愉到滑稽的關切,他以香檳酒杯比畫著全場,「你會讓我今晚來宣佈嗎?我可要看看聽到這消息後,這些人臉上的表情呢!」
「我認為很好。」
「好極了!」說著,望向惠妮,「你記得的話,夫人,我曾要宣佈你的婚約的,可是,那晚,你的腦袋瓜有點問題,要暫保秘密。」
這一句平常的話和兩兄弟嘲弄的眼神,提醒她當時拒絕克雷公爵求婚在倫敦造成的震撼。
「別鬧了,你們倆,」惠妮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你們要我一輩子忘不了嗎?」
「就是啊!」她丈夫愛憐的對她笑著說。
這一小時來,雪莉終於站到士定身邊,愉快地與他的友人們交談著;羅公爵突然走離人群,穿過擁擠群眾,步向樂隊,樂聲高揚又停止,人們停下交談,奇怪地張望,找尋原因。
「女士先生們,」羅公爵朗聲道:「今晚,我極其榮幸在報紙公佈前,能預先做—重要的婚約宣佈——」雪莉與眾人一樣望著他,猜測著是哪一對新人。在好奇中,她忽略情深款款、歡悅地注視著她地魏爵爺,欣賞著她望向群眾並猜測的熱切表情。「我知道,這個婚約的宣佈,將使今天在此的單身男士大大地解脫,很高興終能擺脫了他形成的阻礙。我看我已經引起大家的好奇,」得意於自己製造的高潮。「既然這樣,讓我再延長這懸疑的時刻,與其我來念出他們的名字,不如讓我來請他們為這支舞曲開舞。」說著步開空曠的舞池,隨伴著浮起的人聲、笑聲,然而沒有人看著他。
樂隊指揮揮出一首圓舞曲,室中填滿了樂聲,眾人紛紛尋視,有的甚至互望。雪莉對安妮夫婦說:「這樣宣佈訂婚多美妙啊!」
士定說:「我很高興你認可,」說著將手覆上她的,帶領她到舞池邊,讓她看得更為真切吧!?雪莉這樣想。站在池邊,樂聲悠揚,他站到她身前,擋住她的視線。
「藍小姐,」他平靜地說,欲使她的注意力集中向他,而她正偏頭繞過他而望,「嗯?」她不解他雙眼中莫名其妙的歡樂。
「我有榮幸請你跳這支舞嗎?」
沒有時間怯場,沒有時間思想,因為他的臂已然環攬她的腰肢,拖她向前,轉入池中。
眾人發現開舞者是誰後,一時語聲、笑聲、歡樂聲震耳欲聾。
雪莉抬起眼睛望向士定。在那微笑對她的藍眼睛深處,她看到一串羅曼蒂克的魔力……
我愛你,她想著。
好像聽到她的話語似的,他的臂彎收緊。至此她才發覺她居然說出聲音。
在舞池上層的迴廊裡,老夫人欣喜地望著這一對,已然看見一群漂亮的孫兒女了。
她想到自己,給士定那張『太老了』的名單,她得意地說:「我促成了。」
在她身邊,惠醫生看著這一幕,想著好多年前,他的梅米蒂與老夫人讓他們兩人直跳到天亮……
「老夫人,你想跳舞嗎?」
她高興地轉過身來,「謝謝你,惠醫生,這主意真好,有好多年我們沒跳舞了。」
「我好像是在自己家作客。」魏士定跟哥哥在樓下客廳裡,等著女人們整裝上歌劇院。自從昨晚宣佈了他們的訂婚後,他沒有任何時間跟雪莉單獨相處;他覺得可笑之至,這公開的聲明,反使他們之間任何的親密關係,都譜上休止符。在他母親的建議下,他搬進了哥哥家,母親搬進他家,好在婚禮前三天陪伴雪莉,以消除任何可能的流言,因為雪莉幾乎在倫敦高層社會上,幾乎是一張白紙。
士定只得欣然接受建議。因為他原希望惠醫生同意他自己照顧會使雪莉安心,而蔡小姐仍然可以隨行伴護。然而,惠醫生卻認為如果眾人知道士定自己照顧,將對雪莉名譽有損。
今晚,他的兄嫂將隨行監護,陪伴他們到歌劇院,而老夫人可以出席自己的社交活動;她答應會在他們回來時,先回來等待。
聽到樓梯上的聲音,他們雙雙起立。士定穿上外衣,往前走去,幾乎撞到突然停步的哥哥
「你看看她們。」
士定已經看見了,「一幅出色的畫。」
兩位女士笑著,在鏡前試著另一位的披肩帽飾。
惠妮來時,身著亮麗的藍禮服,雪莉說她想穿的是鮮綠的禮服,然而,士定昨晚給她的訂婚戒指是枚巨大的藍寶。
「藍寶的藍好像是我的最愛。」她們顯然交換了思緒,也交換了禮服;惠妮現在是身著綠袍,而雪莉卻穿著她的藍裳。他們迎向前去,卻聽惠妮說:「克雷才不會注意到我們的改變呢。你看,好了。」
「我也不認為魏爵爺注意到。剛才我問他哪件衣服配這枚戒指好時,他只專心著——」士定吃吃一笑,她將「親吻」吞了回去。
士定走到雪莉身後,扶持她的雙肩,在她耳邊柔聲輕語地說:「我已經跟老哥說好,讓我們倆單獨相處—會,他會引開惠妮——」
她旋過身,罵聲已起,才發現他戲謔的笑意,「魏士定,如果你瞻敢——」
一輛輛華麗的馬車策過。鄧公爵與夫人座車經過時,鄧夫人欣羨地望著這座豪門宅院,說:「爵爺,我們還能找到誰來娶我們的茱麗呢?蘭福伯爵已被訂了,上哪兒再去找個同樣有品位、高雅又有教養的——」
前面馬車前門開啟打斷她的話,四個人輕快地自裡面出來,伯爵跳著跑下台階,追趕著他的新未婚妻。
這個來自美洲的女孩,—面回頭回著話,一面笑著跑向克雷公爵的馬車——鄧夫人擠到窗邊,難以置信地瞪著蘭福伯爵攬起他未婚妻的柳腰,穩穩將她安置在自己的車中。「爵爺,我們剛親眼瞧到今年最美的閒話題材。看我去跟大家說。」
「你省了吧!」
「為什麼?」
「沒人會相信你的。」
在金碧輝煌的門前,排滿華麗的馬車。正準備著下車,雪莉自窗中外窺,不禁興奮地喊出:「好像希臘神廟呢!就像你圖書室中的那張一樣。」
她的興奮感染了魏士定,他也側身望向窗外,「這是仿雅典智慧之神廟所蓋的。」
雪莉小心地拾起裙裾,搭著士定的手步下馬車。進入之前,她四下觀望,「美極了。」她步過大堂踏上台階,觀賞著雄偉的圓柱及閃亮的希臘燈盞,無視於眾人奇怪的目光。魏士定雖不願掃她的興,但是他們顯然阻礙了其他人入場。「我們待會兒可以留下,你慢慢欣賞。」
「抱歉,我很難想像人們只匆匆而過,毫不停留欣賞。」
魏士定的包廂處於最顯眼之地,當他們進入時,他好好地正視了她的臉,可是,她卻忙著欣賞對面包廂的水晶吊燈及廂前綴畫著的金色花卉及星星。
「希望你會喜歡歌劇,」他在她身旁坐下,並與隔鄰包廂點頭招呼,「我都會在每星期四來。」
雪莉抬頭望他,高興得難以自信,「我想我會喜歡的。我是說,我感到好興奮,這是個好訊息。」他的眼睛在對她笑,她看著他的表情轉變——眼瞼低垂,目光落在她的唇上,久久逗留。他的手緩緩伸向她的掌心,輕輕觸撫。
下面大廳的座位裡,人聲嘈雜而好奇,毫無掩飾地打探著包廂裡的人物。雪莉盡量裝著平靜,雖然脈搏因他手指的觸碰而加速著。在撫觸停止,她的脈搏漸趨正常後,她感到愚蠢,他不經意地碰觸居然令她如此不可自持,一半由於自責,一半由於好奇,她作了實驗。當兩兄弟在交談時,她在士定的指節處碰觸,專心一意地觸著,對他並沒什麼效用;事實上,當他打開了手,她以為他欲將手抽去,他沒有,他手心朝上地留在原處。他專注地與哥交談著話,她只得將視線由長長的指尖,跟隨著直到掌心。他談著話,沒有注意,也不反對,雪莉以指尖劃著他的指紋。她無助地想著,我愛你,以指尖傳送著訊息。請也愛我吧!有時,當他吻她時,或對她笑時,她幾乎可以確定,他愛地,然而,她要聽到這句話。我愛你,她以指尖訴說著衷情。
士定放棄了勉強的對話,偷望她垂下的頭。他坐在眾目睽睽的公眾地方,帶著興奮的勃起,好像性交前長時間的前戲,而不是僅僅握住這毫無經驗處女的小手。他的心跳快速,一如盡量嬉戲,延遲自己的高潮;他沒有禁止她,反而伸長了手指,屈服於自己的折磨中。
他難以想像她的動作,他的喜樂不只是來自她輕柔的搓撫,更是對她要觸碰他的瞭解。
在他居住的閃亮而矯情的世界裡,角色扮演分明,妻子專職養育子嗣,夫婦之間不必相容相屬,與別人的配偶可以偷情。在相熟的這人中,士定大概可以想到二十對的夫婦,關係只是溫情,他可以想到上百對夫婦毫不相屬,妻子們不盼望丈夫的愛撫,她們也不刻意讓丈夫要求她們的撫觸。這卻是雪莉正在做著的,他低下眼瞼注視著她的側影,享受著她觸摸來的官能樂趣,看著她在他手中畫著,畫著。
她的縮寫!
他急急吸氣,抬眼望著她臉的側影,在意識中,他將她拖到黑暗的角落,自己的唇上了她豐柔的雙唇……
他意識形態裡正親吻著她的乳房……忽然,下面一陣騷動,幕廉已然啟動,這個擾亂的到來,讓士定既喜且憂。雪莉傾身向前,看著深紅幕廉拉開,展露出優雅的弧形,化了妝的女人,握著號角及花環。然後樂隊演奏起來,她忘了整個世界……
回家途中,魏士定握住她的手,對自己為簡單的撫觸而如少年郎般興奮,感到不可思議。
「我看你滿喜歡這場表演的。」他伴她步上門前台階。
「我愛極了,」雪莉雙眼充滿奇怪的興奮,「我想我認得它,不是詞句,是樂曲。」
這個好消息跟著另一個好消息。郭發在協助雪莉退下薄薄披肩時說:「老夫人已經安寢。」
「謝謝你,郭發,我想你也可以就寢去。」士定公然說,腦裡是歌劇院裡的一幕。總管退向屋後而去,捻熄了所有的燭火,除了進門處的燭光。士定望著雪莉,她正對他道著晚安。
「謝謝你,這是一個奇妙的夜晚,爵——」
「我的名字是士定。」他告訴她,奇怪自己怎麼沒告訴她?!
雪莉試著,欣喜於它的親密性,「謝謝你,士定。」
沒有時間去說其他的,他托著她的肘,堅定地引她走過黑黑的走廊,來到瀉滿月光的客廳,轉身向她。背後是門,前面擋著的是他;她看著月光照耀下的那張臉,不知他在這黑暗中要做些什麼。
「什麼?」
「這個——」他一面回答,一面將兩手伸向門上,置於她頭的兩側,身體傾向她,低下頭。雪莉能有所反應之前,他的唇已覆上她的,堅實的身體抵向她,她輕哼著,雙手繞過他腦後,回吻著,承受著他舌尖的攻擊,歡欣於他熱烈親吻的喘息,身體無助地回應著他。
毛重明手持早報,渙渙走進他溫馨的小餐廳,小心翼翼地看看他的新婚妻子,她正玩弄著早餐,怔怔望著窗外熙攘的倫敦街道。
「凱詩,這幾天來,你在煩惱著什麼?」
凱詩抬起頭來,看看那張在船上時她認為英俊極了的臉,然後,看看這小小的餐室,以及他小小的房子,她生他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她不知如何回答。在船上時,他身著制服,既帥又羅曼蒂克,彬彬有禮的談吐;一切卻都在她誓言過後變質了。他又要她在床上做那噁心的事,她告訴他她討厭那檔事後,他竟然首次對她兇惡。她明告他後,短暫的蜜月倒也還算愉快。但是,當他帶她返回倫敦,看到他的居所後,她呆了。他騙了她,讓她誤信他有一所漂亮的房舍,以及不錯的收入;以她的標準,這簡直是貧窮,她根本瞧不上眼,也瞧不起他。
假如她嫁了白樂敦,她可是位男爵夫人,她會在最時髦的店舖裡購置衣物;而現在,此一時刻,她該是穿著漂亮的晨間衣服,拜訪一位住在高級住宅區裏那富豪華屋的友人。可是,她昨天將全部所有買了件漂亮衣服,到高尚人士聚集的綠色公園去散步,沒人理睬她,大家無視於她的存在;直到昨天下午,她才知道一個貴族名號的必要性,也親眼目睹了那緊密交織卻封閉的社交圈。
還不止這呢。當她那英俊丈夫詢問衣服價值時,他看起來就像要哭,不但沒有讚賞她卓越的品味,誘人的體態,他只想到錢。她才是該哭的人,她憤怒地想著,不屑地望著閱讀報紙的他。
在家鄉,她曾是妒意的焦點,大家摹仿的對象,現在,她什麼也不是,比那更糟,她每天被妒羨銷蝕著,望著無視於她的上流社會人士,散步於圈中。毛重明的問題是,他不瞭解她的特殊,家鄉的人卻知道,就連她爸爸也知道,可是這高大英俊、她所嫁的白癡,居然一無瞭解。她曾試著向他解釋,他居然侮辱她說,她的行為不足以讓她特殊。她憤怒地告訴他,人們的行為是反應於所受的待遇!她覺得這句話對極了,就像女子學院卜老師所說的一樣,然而,他仍沒像他該回應那樣回應。
不過,對這樣一個欠缺教養及品味的人,你能盼望什麼呢?他怎會分辨付費的伴侶與嬌養獨生的繼承人的不同?起先,他對卜雪莉的興趣大於對她,當然,那卜姓女子真不知自己的斤兩,整天閱讀言情小說,什麼保姆家教竟嫁給了主人。凱詩恥笑她沉迷這些故事時,她還大瞻地說財富名號都不會,也不應該阻攔兩個真正相愛的人。事實上,如果不是那卜姓女人,她今天就不會在這令人心碎的困境。凱詩一刀刀割下一片火腿,一邊仇恨地想著。若不是那樣,她也不會在看到他們兩人很談的來時,強行引誘毛重明,也不會與他私奔以向全船的人,尤其是卜小姐證明,我藍凱詩可以要任何的男人。
她那可怖的生活全歸咎那紅髮魔女的錯失,和她那愛情至上羅曼蒂克的思想。
「凱詩?」
她兩天沒跟他說話了,但他聲音中的怪異,使她抬頭看他。看到他那難以置信的表情,她幾乎問他,報上什麼使他露出這副蠢相。
「船上還有叫藍凱詩的人嗎?我是說這不是個普通的容易重複的名字。」
她怒目不屑地掃了他一眼,愚蠢的問題,愚蠢的人。她所有的一切全都不普通;連那特殊的名字也一樣。
「依報上所載,」他傻傻地看著她說:「藍凱詩三星期前搭乘『晨光號』抵達倫敦,剛與蘭福伯爵訂婚。」
「我不相信,」她輕視地一把抓過報紙,—探究竟,「船上沒有另外一名藍凱詩。」
「你自己看吧!」他沒有必要地說著,她已經將報紙抓到手中了。
一會兒後,她摔下報紙,滿臉怒容,「有人對伯爵冒充我,陰謀、詭計—一」
「你上哪兒去?」
「拜訪我的『新未婚夫』。」
雪莉輕聲地哼著,愉快地將一小時後要穿的結婚禮服拿出來,置於床上。現在著裝還太早了,壁爐架上時鐘的指針好像是半速在移動著。
要邀請的親友實在太多,未免掛萬漏一,最後決定只請至親參加婚禮,既不得罪敏感的友人,又可應雪莉之顧,有一個安詳而親密的婚禮。同時,也可讓家族拖延幾周後才宣佈婚訊,以免過於唐突之嫌。老夫人已經輕聲細語地要雪莉稱她為「母親」,昨夜他們說,倉促的婚禮總不免造成風風雨雨的流言及猜測匆促的原因。
蔡小姐亦在被邀之內,沒人願意排她在外,她一會兒即將到來。惠醫生是另一位非家屬的受邀者,但是,他已送信來說,有一位病人需他照顧,他只能稍晚來喝香檳。
依照計畫,克雷公爵將於一小時內,陪伴母親及惠妮到來,士定再過半小時,准十一時婚禮開始時到達。
牧師顯然相當重視蘭福伯爵婚禮中,他所扮演的角色,所以在一小時前就早早到了,郭發在報告雪莉時,覺得這準時的有些可笑。郭發,與其他所有的傭僕一樣,穿上了新制服,特別來請准,全體傭僕要為今天這特別的日子而唱。雪莉感動的即刻答應了。直到目前為止,雪莉所看到的,只有總管跟自己是鎮定的;女僕一上午緊張地忙著雪莉的沐浴梳洗,不是掉了發針,就是放錯了毛巾;最後,雪莉不得不將她打發開去,自己靜靜地享受著獨自盼望的滋味。
她信步來到梳妝台邊,看著早上士定送來的鑽石藍寶項鏈,輕放在白絲絨襯托的珠寶盒裡,她微笑著輕撫,鑽石向她閃閃發著愉快的光芒,迎合著她的情緒。這豪華的飾件此她的禮服還正式,雪莉還是決定戴上,因為那是士定送的。
士定,他將成為她的丈夫。她又免不了想到那晚歌劇完後,回到幽暗的客廳裡的情景。他堅實的身體緊緊抵住她,官能震驚的浪潮襲遍她全身,他舌尖每一深深得索求,他雙手對她乳房每一處親密地揉捏。她稍稍移開一些時,他的呼吸急促而怪異,雪莉無助而全面棄守地攀附著他。
「你知道嗎,」他沙啞低聲地說:「你有多熱情,多特別嗎?」
雪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在空白的記憶裡搜尋著理由,何以讓他親吻時讓他愛撫,她會有罪惡的不安感。她無法找到任何東西,將手伸到他腦後,將自己的臉頰貼著他堅實的胸膛。
他半似歡笑,半似呻吟,將她的雙手拉下,退後一步,「夠了。除非你想蜜月超前婚禮,小姐,你的有所節制……」她一定是很失望的樣子,因為,他又笑著,傾身親吻著她。
雪莉的思緒為敲門聲所打斷。何其根進來說道:「請原諒,小姐,」他的臉色蒼白,似乎很是痛苦,「有一位年輕——女士,在樓下,她說她必須見你。」
雪莉自鏡中望著他問,「她是誰?」
年長的副管家攤開顫抖的雙手,「她說她是你,小姐。」
「你說什麼?」
「她說她是藍凱詩小姐。」
「啊,這多——」雪莉的心沒緣由地撞擊著,她的聲音也窒息住那個字眼——「奇怪」
他好像急於要她澄清另一女子的詐騙行為,他說:「她——她有——有好多好——好多的事實證明她的說辭,我知道這些是真的,因為我以前曾為白樂敦爵爺所僱傭。」
白樂敦,白樂敦,白樂敦,這個名字好像報死訊的惡魔般在她腦中轉啊轉。
「她——她要求見伯爵,但是,你對我這麼好,對我們大家都這樣,我只希望你——如果有什麼偽裝——隱瞞,先跟我說,而不是告訴伯爵——或是其他的人。我——當然得告訴爵爺——等他來舉行婚禮時,那女人要見他,不過,也許你可以先見她,她也許會較平靜——」
雪莉雙手撐著梳妝台以支撐,點頭示意,讓那自稱是自己的女人上來。她緊閉雙眼,集中思想,集中。
人像、聲音開始在她腦中閃過,愈閃愈快,一幕還來不及看清,下一景又展開。
——一艘船,一間艙房,—個受驚嚇的女僕。「如果藍小姐的未婚夫以為我們殺了她,或是賣了她,這一類的事情怎麼辦?你什麼也不是,法律將在他那邊。這是英國,不是美國……
——火把,碼頭工人,一個高大嚴肅的男人,站在跳板盡頭。「藍小姐,有一件意外,白樂敦爵士昨天死了。」
——棉花田,大草原,篷車堆滿物品,一個紅頭髮的小女孩——「我爸爸叫我胡蘿蔔,因為我頭髮的顏色;我的名字叫雪莉,有一種玫瑰雪莉,我媽媽以它為我命名。」
——一匹煩躁的馬,一名不苟言笑的印地安人,夏日的味道。
——營火,月光,—個英俊的西班牙人,微笑的雙眼,手中的吉他,夜晚的樂聲——「親親,跟我一起唱。」
——一間小小整潔的房舍,發脾氣的小女孩,生氣的女人——「卜柏德,你該為將那孩子教養成這副德行而挨鞭打,她不識書寫又沒禮貌,她的頭發放蕩,大膽地告訴我她喜歡一個名叫卜瑞德的,她也許有一天會叫他娶她。她居然要自己提親,嫁給那賭牌欺詐的西班牙浪蕩子,我還未提到她另一個喜歡的同伴——一名與狗一塊睡覺的印地安老頭。假若你還有良心,對她還有一點愛,你應該將她留下給我。」
——兩位莊嚴的男人站在院中,第三個站在門口,臉色嚴肅,「你得聽妮麗姨的,親親,我不久就會回來。一年,最多是兩年。
——一個憂傷的小女孩揪緊他——「不要,爸爸,不要留我在這。求求你,我會穿上裙子,我會梳理好我的放蕩頭髮,只要別將我留下——」
——小女孩們的聲音,「早安,卜小姐。」穿著白襪,結著蝴蝶結的小姐們,跟著卜雪莉的示範,作著屈膝禮的動作。
她的手心在妝台上流著汗水,雙膝疲軟。身後,門打開處,一位金髮女孩大步踏入,語聲充滿怒氣,「你這個不可告人的冒牌貨!」
從一幕幕影像中轉過來,雪莉強自睜開雙眼,抬起頭來,從鏡中望去。自己的臉龐旁有另一張臉,一張熟悉的臉。「啊,我的老天!」她哀吟著,雙臂開始抖動而軟弱,她如不站直,就將摔倒地上。她緩緩轉過身來,恐懼爬遍全身,驅散了虛弱及暈眩,她面對著藍凱詩,全身驚慌地抖動;她的每一個氣憤的字,都像—次次的重擊,打在她頭上。
「你,惡毒、卑鄙、耍詭計的小人!看看這個地方,看看你!」她圓睜雙眼,四處望著這金色綠色的豪華房間,「你真正取代了我的位置。」
「不,」雪莉爆發出來,但是她的聲音怪異,狂亂而脆弱,「不是,不是故意的。老天,不——」
「叫老天也免不了你的牢獄之災,」她以前的學生搶白道。面容因憤怒而扭曲,「你取代了
「別這樣,求你聽我說,那是件意外,我喪失了記憶。」
這更使她火上加油。「喪失記憶?!」她不屑地喊著,「哈,你卻知道我是誰!」她旋轉過身,「我將帶執法人員過來,且看看他們對你喪失記憶的說法是怎樣?你這個惡毒——」
雪莉無意識地跑去,抓住凱詩的肩頭,要她聽她說完再採取行動,「凱詩,請聽我說,我頭被撞到,一次意外。我不知道我是誰。請等一等,聽我說——你不知道,不瞭解,這樣的醜聞對他們的嚴重。」
「我在天黑前要看你被打入牢裡!」她更是氣憤,摔開了雪莉的手,「我要揭發你那高貴伯爵的愚行——」
一片黑暗升起雪莉眼前,白紙上的黑字,頭條標題在呼喊,醜聞、牢獄。「這是英國,你什麼都不是,法律會在他那邊。」
「我離開!」她喊著,聲音哀愁而狂亂,一面退向門邊,「我不會回來,我不會惹麻煩,別找執法人員,艦醜聞會毀了他們。看著我,我就離開。」說著轉身而跑。她逃往樓下,幾乎將一名僕從撞倒。想到—小時後,士定將走進客廳;想著婚禮,只是,他的新娘卻要捨他而去,雪莉不禁喉頭梗塞,心頭痛楚。她衝進圖書室,匆匆寫下潦潦數語,塞給驚鄂的老管家。她拉開門,衝下台階,衝向街頭,衝向轉角。
她跑著,跑著,直到跑不動。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22:06
第十一章
魏士定歡悅地笑著走進廳廊,為婚禮而盛裝,亦發神采奕奕。「牧師到了嗎?」
「到了,爵爺,在藍廳內。」管家回著話,表情怪異,毫無喜慶的歡欣氣息。
「我哥哥與他在一起嗎?」
「不,他在客廳內。」
婚禮前不得看到新娘的規矩,使士定問道:「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
克雷背對房間,瞪著空空的壁爐。士定快步走進大客廳,「我來早了,母親跟惠妮一會兒就到。你看見雪莉了嗎?她要——」
克雷慢慢轉身,表情凝重,令士定的話中途而停。
「怎麼回事?」
「她走了,士定。」
士定不解地望著他。
「她留下了這個,」克雷說著,遞過一張折疊著的紙。「還有另一位少婦等著見你,她說她是真正的藍凱詩。」克雷的語氣是接受事實,而非嘲笑。
士定打開那紙短箋,顯然是倉促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揉碎著他的意識,切割著他的靈魂。
你不久將從真正的藍凱詩得知,我不是你以為我是的人,也不是我自己以為我是的人。請相信這點,直至藍凱詩今晨的到來,我對自己一無所憶。除了意外發生後,我被告之的一切。現在,我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原來的身份,我們之間的婚姻似乎是沒有可能的。我也深深瞭解,在藍凱詩告訴了你她對我的看法後,我們的婚姻會更不可能。我不知道現在該如何面對人生,但知道這世上,你仍可過著你的生活,若你將一生認為我是攻於心計的騙子,這會更使我傷心。你不會認為我是騙子的,我知道你不會。
她塗去最後數字,僅簽下卜雪莉。
卜雪莉。在他生命中最痛苦的一刻,手中握住她的短箋,那每一個難以置信的字句烙印在腦海中,魏士定卻瞪著她的真名,卜雪莉。好名字,他想著,比凱詩更適合她。
「瞪著見你的女人說,你一定是被她故意地放了蠱。」
士定將信紙捏成一團,仍到桌上,「她在哪兒?」
「在書房等你。」
他的表情一如他的感覺般狠惡,大步跨出房間,決定證明這新來的藍凱詩在說謊,是騙子,或是誣賴雪莉放蠱迷惑。然而,不可否認的痛苦事實是——雪莉跑了,不願面對他解釋清楚;這使人無法忍受地意味著她有罪。
士定快步走向書房,想著雪莉將於一、兩小時內會回來。她跑走了,是因為困惑——歇斯底里。對了,惠醫生說的,失憶是歇斯底里的一種,說不定回復記憶時,也同樣會歇斯底里。想到她孤單又茫然地遊蕩於倫敦街頭。
魏士定進入房間時,冷漠地對著他的金髮少婦點頭招呼,他在桌後椅子坐下,決定不予採信她故意編說之事。「坐下,」他冷冷地命令著,「看你的說辭是什麼。」
「我可有得說呢!」她衝口而出。
藍凱詩感到他的不信任,看見眼前這英俊又富有,可能屬於她的男人時,她的怒氣及決心急速升起。她被他冷漠的威嚴震嚇著,正考量該如何開始,他冰冷且狂怒的聲音響起,「你對一名不在場為自己辯護的人,做了嚴重的指控,現在,說吧!」
「啊,我想你不願相信我,」她警覺地,也盛怒地說:「我在看到報上的消息時,我也不願相信,她蠱惑了你,就像她蠱惑了所有的人那樣。」
「她失憶了。」
「當我出現時,她可是已找回了她的記憶。你對這怎麼解釋呢?」
他無法解釋,但是,他不願讓她看出他的反應。
「她是個騙子,一名野心勃勃的詭計者,她一向都是的。在船上,她告訴我她要與像你這樣的人結婚,她幾乎成功了,不是嗎?起先,她還要引誘我的丈夫,然後,她鎖定你這目標。
「在她回來與你面質之前,我認為這一切都是一個婦人嫉妒的怒氣。」
「嫉妒!」凱詩暴跳起來,「你竟敢說我嫉妒那紅髮小妖精,告訴你,爵爺,她跑走了是因為她被揭穿,她不會回來了,聽見了嗎?她向我承認她謊騙了你!」
士定覺得胸上捆綁著繩索,隨著這金髮女子的每一詞句,愈收愈緊。她說的是實話,因為那都寫滿在那張對卜雪莉不屑的臉上。
從美洲來的路上,她勸我不要嫁給白樂敦,卻說服我跟毛先生私奔。真是奇怪,她怎麼沒嫁給我的那個未婚夫算了!」
士定在自己情緒的波濤洶湧中,看著眼前這個女孩,他眼中含淚,雙拳緊握,怒不可遏,兩件可悲的消息即將到來。以目前的情緒,魏士定無意再事拖延,他控制住情緒,以平靜的口吻說道:「白樂敦已經死了。」
「死了?」凱詩出自肺腑的哀號,她原來想擺脫毛重明後,白樂敦仍願娶她為妻的希望,現在整個敲碎。「怎麼會?」她啞著嗓音,伸手自小手袋中取出蕾絲手帕,拭著眼睛。
士定告訴她,並觀察著她臉容垂垮;她沒有作假,她是真的傷心欲絕。
「我可憐的父親,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那姓卜的教我與毛重明私奔,我害怕失措,至今還未寫信給父親呢!我要回家去!」凱詩已經有了無暇可擊的藉口,要她父親接她回家了,並支付離婚費用,付一筆贍養費,或是別的什麼。「我這就回去。」
「藍小姐,」士定覺得以屬於雪莉的名字,稱呼這個女人,頗為怪異,「我有一封來自你父親律師的信,經由白樂敦的房東轉來的。」暫時將自己的煩惱置於一旁,他打開了鎖著的抽屜,取出信件及支票,很為難地給了她,「我怕不是什麼好消息。」
閱讀時,她雙手顫抖,然後,看著支票,緩緩抬起雙眼,「這就是我全部的所有?」
她的財務狀況不是魏士定的問題,也不是他該在乎的,她已經在來英的路上,放棄了白樂敦而嫁別人了。在他來說,當務之急,在於如何使她閉嘴。
「我不是說我相信你所說,卜雪莉故意冒充你,」他平靜地說,「我願意給你一筆相當的錢,以——以助你解決目前的困境,而——而你對此事的隻字不提,是交換的條件
「如何的相當?」
此刻,士定大大地不恥著她;不恥於自己付錢靜止她,但若不這樣做,流言將立刻為醜聞,散佈全英國;他不恥於自己內心深噬,對雪莉將於一兩個小時內回來的懷疑。她的短信並不是道別,那是哀求——一個怕他不聽、怕他不信,可愛又憂傷的少女的哀求。她的離去是給他時間冷靜,萬一他相信了藍凱詩的話。她會回來,迷惘、憂傷、又憤怒;她會回來面對他的……
付了龐大數目給藍姓婦人後,他步到窗前,望向街道,祈盼著他的新娘歸來說明。他看著藍凱詩踏上街車,他哥哥進來,站在他身後,靜靜地問:「你預備怎麼辦?」
「等。」
在他—生中,克雷公爵難得地無助而不知所措,「你要我請牧師回去嗎?」
「不要,」士定斷然地說,「我們等。」
杜寧康看著深紅色上裝,那高傲的貼身侍從欣賞著主人雪白的襯衫及頭巾。「我總是說,老爺,沒有任何英國人比得上你的絕佳品味。」
老杜玩笑地說:「我也總是回答說,孟佛,那是因為我是法國人而非英國人,而你卻對英國人有著偏見——」他的話被急迫的敲門聲打斷。
「什麼?」寧康奇怪著,何以他那高傲的貼身侍從會讓一名外門僕人進入上房。
「我是來報告,有位小姐要見你,老爺,她在藍廳,看起來很憂傷。她說她是卜小姐。管家曾要她離開,因為她是坐著通街車來的,他又不認得她,但是她像極了——唔——我們想,也許——」
看見主人臉上嚴肅的表情,他停下了,主人急急走出門去幾乎將他撞倒。
「凱詩?」他看見她那恐怖狂野的表情,心中不禁警戒。她淚水沾滿蒼白的臉,灰色眼睛反而顯得深邃。
「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找回了我的記憶,」雪莉張嘴吸著氣,好像快要窒息,「我是偽冒的,大家都偽冒!凱詩是與白樂敦訂婚,為什麼魏士定要假——假裝?噢,不是,我是偽冒的人——」
「先別說話,」寧康走向酒架,隨手倒了些白蘭地,拿給她,「喝這個,全喝下去。」看她只喝了一口,他促著她,「這會很快助你定神的。」他想,現在她知道她從未與魏士定訂過親而歇斯底里起來。她看著他,以為他瘋了,但還是聽從他,大口喝乾這烈酒,嗆咳著。
「先別說話!」她張口欲說話時,他說。雪莉無助地遵照著,無助地看著自己雙手。
按二連三,一幕幕在她腦中跳閃著,她坐在公園裡,頭昏腦脹,她要得到一些答案,找個最不需要騙她的人。白蘭地讓她感到她能面對任何的解答。
「我去通知蘭福伯爵。」寧康看她神色漸定後說,但她強烈的回答,使他知道她仍在歇斯底里。
「別,別,不要叫他。」
他坐回原處,安撫地說:「好,在你說可以之前,我不離開這房間。」
「我必須說明,」雪莉強自鎮定地說,忽而改變了主意,要從一堆騙局得到一些實情,最好是先發問。「不,你必須說明。」她小心地改口道。
杜寧康看得出來她對字句的斟酌,也立即瞭解她並非狂亂地撞來的,她的開場白證實了他的看法,也輕易地將他套牢。
「我來此是因為,在魏府這整個戲裡,你是唯一無所得的人。」
「你不覺得跟你未婚夫談,不是更好嗎?」
「我的未婚夫?」她有點狂亂地喊出,一邊搖著頭說:「白樂敦與藍凱詩訂有婚約,不是魏士定!假如你們還再繼續謊騙,我就——」
「再來點白蘭地!」寧康傾身向前。
「我不需要白蘭地!我需要答案!」她叫喊著,「你難道不明白嗎?」她知道自己若不理性地談話,將得不到任何答案。雪莉即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並平心靜氣地說話,兩眼哀求地直視他的雙眼,「我來此找你,是因為在我回想起來,你並沒有積極地參與這——這可怕的鬧劇,你從未像他人那樣,稱伯爵為我的未婚夫,請你現在幫助我,告訴我實情,全部的實情。如果你不答應,我恐怕會瘋掉。」
兩天前,魏士定宣佈他的婚約時,杜寧康真是吃驚不已,但是,惠妮對她解釋了雪莉父親的死亡,使寧康對於她記憶恢復前急急舉行婚禮—事才稍事釋懷。惠醫生雖一再警告大家,不能告訴她任何事情使她困惑,但是寧康確定,她想要也必須得到真相,全部的真相。很高興醫生不在此,使他的決定複雜化,杜寧康準備好應付這棘手的任務,為別人的舉動做答,因為藍凱詩信任他,顯然她只信任他一個人。
「請協助我,」她安詳而無助地說:「在你說完後,我也有事要對你說明,很難啟口,羞恥而尷尬的事,但是,我絕不對你有所保留,我最討厭隱瞞實情。」
看他向後靠,好像準備面對艱難的討論,他的眼神卻沒一刻離開過。「我會很坦白的說,如果你認為你已經安穩鎮定,可以聽取一切的話。」
「我沒問題了。」
「你要我從哪兒開始呢?」
「從開始的地方開始,」她笑著說:「他為什麼讓我相信他就是白樂敦爵士?在魏府醒來前我最後記得的是,他在船邊與我見面,並告訴我白樂敦爵士已死了。」
杜寧康覺得奇怪,她說到白樂敦已死時,雖很嚴肅,卻無傷痛。魏士定的臆測顯然不差,他們相識不深,她對他並沒太深的感情。
「白樂敦在你船到達的前一晚,死於一場車禍。」他的聲音雖柔順,卻直截了當。
「對他的死訊我感到很抱歉,」她的聲調與杜寧康一般平靜柔順,顯示她要的是全部的真相。
「蘭福伯爵當時是架車的人,」他看她雖然縮了一下,但她仍沈靜鎮定,「那天,接近天亮,有著濃霧,白樂敦喝多了,衝向馬蹄前,可是蘭福伯爵為此引咎,我若是他,我也會這樣想的:他所駕御的是不適宜城市座車的馬匹,如果不是那樣,白樂敦說不定還活著。」
「總之,蘭福爵爺稍後詢問出來,白樂敦的未婚妻將於次日自美洲到達,白樂敦沒有什麼親人或朋友,可以去接你並告訴你這個噩耗。事實上,若不是白樂敦的管家知道你,及你將到達的話,根本沒有人會到船邊接你的。其餘的,你大概也都可以記得了——蘭福爺到船邊去接你,並提供必要的協助;他大概是太專注於此,而沒注意到起重貨網,直往你的頭部撞去。」
「蘭福將你帶回家,又召喚了他們的家庭醫師。你人事不知有好幾天的時間,連惠醫生都懷疑你是否會醒過來呢。當你恢復意識時,他發覺你的頭傷使你喪失記憶,他特別囑咐不能說出任何使你困惑的話。你好像以為蘭福伯爵是你的未婚夫,所以,他們——我們就讓你相信是這麼回事。這就是我所知的了,只是——」老杜要為魏士定說句公道話,「我知道蘭福爵士為沒對你善加保護而自責,為如此沒有考慮地向你宣佈可怕的消息,致使你無法保護自己而自責;我還知道,他為害你喪失未婚夫而深感罪惡。」
深深引以為辱,她明白地下了痛苦的結論,「所以他覺得有義務以自己供給我另一個未婚夫。就是這樣,是嗎?」
杜寧康遲疑著,然後說:「就是這樣。」
雪莉轉過頭去,使勁地忍著哭泣,為自己的愚笨,為自己輕易受騙,為自己愛上一個對自己只覺得有責任的人而哭。怪不得他從未提過他愛她,怪不得他要她另外找人去嫁!「他真是為罪惡感與責任感而娶我嗎?」
「我可不認為,在此時刻他只是為愛而娶你,」他小心地說出,「我懷疑他對你應是有某些感情的。」
「他當然有,」混身是屈辱感,雪莉說:「那種感覺是『可憐』!」
「讓我陪你回蘭福府。」
「我不能回去。」
「藍小姐。」他尖銳而權威的語氣,通常會令聽者退縮,卻使對面受驚嚇的少女笑彎了腰。
「我不是藍凱詩。」杜寧康責怪自己以為她能夠平靜接受這一切事實;看來她精神有點錯亂了!
「我不是藍凱詩,」她重複著,笑聲突地轉為輕泣,「我只是受雇為她的行程隨伴而已。」她仍然雙手捧腹,前後搖擺地哭泣,「我是光芒掩飾的保姆,而他要娶我,他的朋友會因此笑掉了牙,他會為了從沒看過白樂敦爵士的保姆而內疚。」
寧康吃驚地瞪著她,卻相信她的每一個字,「啊,老天。」
「我以為我是藍凱詩,」她哼著,肩頭因暗泣而抽動,「我發誓,我真以為我是……」她抵住他的胸膛哭泣著,「我一直以為我就是她,直到她今天來到那兒……我真的以為我是她,我發誓。」
「我相信你。」這樣說老杜自己也奇怪。
「藍凱詩不肯離去,她要親口告訴他,他——他卻在準備結婚,一個隱秘的婚禮。我沒地方可去——沒衣服——沒錢。」
他試著輕鬆一些,說:「至少死的不是你父親。」
極其緩慢的,她自他胸中抬起頭來,惶恐而茫然,「什麼?」
「上周,有天晚上蘭福爺收到一封信,是白樂敦房東轉來的,是藍凱詩父親的律師寫給藍凱詩的,轉知她她父親於她啟航英國後兩星期時去世。」
她不由倒抽著氣,淒然地說:「他很嚴厲卻不冷酷,但是,他極其寵溺凱詩——」一陣抽搐,以為自己要嘔吐了,「上周——是不是我到艾瑪堂後又到羅公爵府那晚?」
「好像是吧!」
她的頭益形低垂,更感屈辱,淚水再度滴落臉頰,「他以為我父親死了,難怪他一改初衷,從要我再尋覓一個丈夫,到決定我們馬上結婚。」想著自己在歌劇院裡,觸摸他的手的情景,他一定是噁心地忍受著——還佯裝要親吻她——
「我希望我死掉算了!」她傷心地低語著。
「千萬別這樣想,」杜寧康不經思考地叫出,「今晚,你留在這兒,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向蘭福伯爵說明。」
「我在留下的信中說明了!我不能回去,我也不回去。如果你去請他來,我可以告訴你,我會瘋狂,我知道我一定會的。我是永遠不能回去的。」
雪莉不知在他懷中哭了多久,也不知何時停止的,「我不能留在此地。」
「如你所說的,你無處可去。」
她推開他安慰的擁抱,站直了身子,「我不該來此的,如果有對我的控訴,我也不會奇怪。」
「至少,今晚你在此很安全,明天早上,我們再來看看我可以怎麼幫忙。
雪莉意識到自己的一無所是,而杜寧康是真心誠意地要助她一臂時,幾乎打垮了雪莉脆弱的自持。「我——我得找份工作,我沒有任何推薦介紹,無法留在倫敦,我不——」
「我們明天早上再談,親親。現在,我要你去躺下,晚餐一會兒給你送上去。」
「凡是認識他或他家人的,都不會僱用我,而他——所有在倫敦的人,好像都知道他。」
「明天早上。」他堅決地說。
「你不能告訴他們任何一人我在哪裡,答應我,你不說。」
寧康遲疑著,考量著他的選擇及其後果,終於,他說:「我向你保證。」他看著她上樓,憔悴又卑微地。她從來沒有婢僕的模樣,可是,現在竟然如此模樣,使得他有向魏士定動粗的衝動,他一直很有風度地表現出該有的風度,他極不願地想著。
「在我告退前,還有別的事嗎,爵爺?」
魏士定自手中酒杯抬起視線,瞪著站在寢室門邊那年長的副總管,「沒事。」
他一直讓家人及牧師等到深夜,癡癡地相信卜雪莉會回來面對他。如果她是無辜的,如果她真的喪失了記憶,她一定需要解釋以澄清;她更需要聽聽他的解釋,何以裝做訂婚。既然她不需要這些解釋,她一定是早知真相的。現在,無法逃避真相,世上所有的酒似乎也無法澆熄心中漸漸燃旺的怒火。卜雪莉顯然從未喪失記憶,在她回復知覺時,只是抓住機會,精采演出以換得一時舒適的生活,而自己卻提供了婚姻,使之更美上千萬倍;在他偽裝成白樂敦時,她一定笑瘋了地扮演成自己的僱主。以他的經驗,他的世故,居然栽在這最古老的女人伎倆裡。兩次了,第一次於賴敏麗,現在又是卜雪莉……他的怒火燃著,燃著。
以雪莉的天分,她應該上台表演,那兒才是她的天下,與那一群野心勃勃的娼妓們,跳著、唱著、背著台詞。他又喝一大口酒,想著一些她精彩的演出。
第—場真是令人印象深刻。那天早晨,他熟睡在她床邊。他被她的飲泣聲所驚醒,「我不知道我像什麼樣子!」她的哭泣絞痛了他的心,「小事一樁,真的,既然你已經醒了,你能形容一下我嗎?」還有那天早上,她決定指出頭髮顏色,士定恨恨地想著,「我的頭髮不是棕碣色,你看,那是紅色——」自己像個驢蛋似的,呆站在那兒,為那—頭亮麗的紅髮驚呆。還有她那迷人的不知應對的迷惑。而他的最愛是,士定自諷地想著,她能下床的第一晚哀哀地求著,「我的家人——他們是怎樣的?」他解釋後,她睜著大眼問道:「我們很相愛嗎?」
在所有的談話中,他能記得的,只有一次她失口了,他告訴她,如果她留在他家中,她得有隨行監護時,她曾笑著說:「我不需要陪伴人,我是一個人——」她唯一一次的失誤,現在想起來,真是個絕佳證明。
「老天,她居然是這麼個詭計多端、聰明絕頂的機會主義者。」士定咬牙切齒地說。
在馬車中,她雖然頑強抵抗著,但在不到一個小時裡,她即同意了婚事,而仍顯得是他說服她似的。他脫了襯衫,扔在地上,意識到這是為婚禮而穿上的,他一件件地褪下,堆起。登森進來時,他正拉上睡袍;登森吃驚地彎腰撿拾。
「燒了它們!」士定狠狠地說:「都給我拿出去。你先睡去,明天早上,讓人將所有她留下的東西,統統清除掉。」
他站在壁爐前,瓶中最後的酒在手中杯裡,門聲再次響起,「又他媽的有什麼事?」
白樂敦的管家閃進門,一臉痛苦不堪。「我——我不願扯上與我——無關的事,爵爺,但是,但是我——我又覺得隱——隱瞞消息又不妥,你——你也許希望知道。」
「你是要告訴我呢,還是整晚站在此地?」他兇惡地說。
老僕人立刻說,「惠醫生曾私下關照,隨時注意藍——那位小姐。」
「那麼?」
「所以,當她今天在那種情況下離去時,我派遣了一名門僕去跟隨她。她——她到杜先生家去了。她就是在那兒——」伯爵銳利的眼神令他停止,躬身退出房間。
老杜,她到老杜那兒。「小賤人!」他大聲吐出。
他並不想去找她。對他來說,她已死去,他才不管她去了哪裡,分享了誰的床位,她有著高度的求生本能,他不懷好意地想著,她又在喂老杜什麼故事,使老杜讓她今晚留下?•不管是什麼,老杜也同樣有著求生的本能,而且他從未被她愚弄過。無疑,老杜會安置她於一所美好的小屋,只要她在床上取悅於他,並好好懇求他。這紅髮女巫是天生的爛貨!
站在杜府客室的窗邊,雪莉瞪著黑夜,前額抵住冰冷的玻璃,雙眼因盈滿淚水而脹痛。在杜寧康堅持她上來後這六小時裡,她的思緒漸漸清晰,充分意識到她幾乎得到——而已失去的,她不知道自己將如何忍受。轉身走到床邊,躺下。睏倦無法與翻騰的記憶抗衡,閉上眼睛,她希望睡眠到來。但她所看到的儘是那慵懶的笑臉,在羅府舞會上,他那充滿柔情的注視……「藍小姐,我有榮幸請你跳這支舞嗎?」她激烈地嚥下,更形緊閉雙眼,意識中卻是他在馬車中柔情的吻。「就因為這樣,我們才要結婚。」他以那一貫親吻時沙啞的嗓音說著。
她痛楚地想,他當然不是偽裝喜歡親吻她,她必須相信,非相信不可,至少這點是真的。如果連這點她都無法確定,那往後的日子該如何度過呢?這個記憶,還有其他親吻的記憶,將是她獨自擁有的,不屬於「藍凱詩」,屬於她,卜雪莉。她翻轉身子,擁著枕頭入睡,夢著強而有力的臂彎,緊擁著她索吻,輕柔的手搓捏得她失魂;還夢著現實生活裏,她所不懂的一切。
惠妮站在育兒室裡,望著沉睡中兒子胖嘟嘟的小臉。門輕輕推開,畫出一角光亮,她丈夫步入房間,臉色是少見的凝重。
「我無法入睡。」她說著。
克雷自背後伸手攬住她的腰,無言地安慰著。「我曾為我兒子向你道謝嗎?」看著三歲的兒子,他笑著對她耳語。
「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她轉臉向他,試著微笑。
他沒被她的笑顏所瞞,一如她沒被他故意不提今天取消的婚禮所哄。
「我好難過。」她吐出真言。
「我知道。」他靜靜地說。
「我無法忘了士定臉上的表情,時間一滴滴地過去,他終於明白,她不可能回來了。」
「我也是。」
「他讓牧師等到十點。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呢?」
「其實我們都不知她的底細。」
「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今天在等不到卜雪莉回來時,蔡小姐滿臉淚水。」看他沒有回答,她又問:「你注意到了嗎?」
「有呀,你問這幹什麼?」
「她傷心欲絕地告訴我,她多年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有用,結果卻無法為卜雪莉找到士定以外的另一位丈夫。」
「我聽見了,士定也聽見了,」不安及疑惑震盪在他聲音中,「然而我認為她是說,她很抱歉沒為她找個易受騙的倒楣鬼,卻找到了她最疼愛的蘭福伯爵。」
「我來想請你幫個忙。」
兩星期後的一天,魏士定在沒有預先通知下來到哥哥家中,惠妮正監督著更換夏日遮廉。他的突然來到,使惠妮丟下了一切,引他到客廳。過去三星期中,她總在不同夜晚的場合看到他,帶著不同的女人,也有傅言說他是跟戴綺蓮上劇院的。現在,在日光的揭露下,明顯地告訴了惠妮,時間並沒有撫平他的傷痕;他的臉容冰冷,態度疏離,疲倦的線條刻畫在眼角嘴角,好像多日未眠,或是當醒著時,酒不離口。
「你知道我會為你做任何事情的。」惠妮心痛地回答。
「你能安插一名老人嗎——一名副管家?我不要看到他。」
「當然,」接著,她小心地問,「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要看到他?」
「他是白樂敦的管家,我不想看見任何能使我想起她的人或東西。」
士定說完便轉身而去,惠妮滿瞼愁容地走進書房。
克雷自報上抬起眼來,看著惠妮憂心仲仲地走進來。他站起身來,「有什麼不對勁?」
「士定剛來過,」她的聲音如泣,「他看起來可怕極了,說起話來也可怕極了。他甚至要趕跑白樂敦的管家,因為他使他想起了雪莉。她的離去,受傷害的不僅是他的自尊,他深愛著她。」她激動地說著,眼中噙著淚水,「我知道他愛她。」
「這都已經過去了,她已離去,一切都過去了。士定慢慢會恢復的」
「像這樣可難呢。」
「他每晚臂彎裡都抱著—個不同的女人。我可以向你保證,他要成為憤世嫉俗、遠離城市,可還早得很呢!」
「他將自己困閉著,甚至連我也一樣疏離,我可以感覺得到。我還可以再告訴你,我愈加思考,愈不認為卜雪莉在演戲,包括她對士定的感情。」
「她是個野心的策畫者,很有天分,你要有特殊奇跡才能讓我相信她不是。」克雷平淡地說完後,走回書桌後。
何其根一臉惶恐靜靜地看著主人。「我——我要被辭退了,爵爺?是我做錯了什麼?還是有失職守——」
「我已經安排好,你到我哥哥家工作。就是這樣。」
「是因為我怠忽——」
「不是!」士定大聲吼說,轉開臉去,「跟你毫無關係!」
通常僱用、解雇家裡傭僕,他從不假手,他真該讓秘書去處理的。老人雙肩垂縮,比剛進來時好像突然老是了十多歲……
她知道就算有這樣安全的距離,仍不該去找士定出來,雪莉是情不自禁。他曾告訴她,幾乎每週四都會上歌劇院,她一定得在離開英國前再看看他。三周前,她寫了信給妮麗姨,告訴她這兒所發生的一切事,並請她寄旅費給她回家。在這期間,雪莉經由杜寧康的推介,謀得一份保姆教職,蔡小姐是她的第二推介人。
在劇院中廳推擠嘈雜的座位中,雪莉沒在意人們的推擠撞擦,她的眼睛搜尋著包廂座前面第七座,她瞪著,瞪著。忽然,第七座包廂的簾幕拉開,她驚惶失措,她終於要看到他了,然而,那群人中並沒有他,她重新數著包廂,每—座都以金色栓子懸掛水晶吊燈所分隔,她數著,數著。今夜,他沒出現,他將包廂給了別人。她要再存夠錢,過一個星期再來。
過了一周,當她再度來到,但那兩個座位仍是空的。台上,深紅幕簾拉開,樂隊奏出悠揚音符,她充耳不聞於她所喜愛的音樂,只是數著分秒,期盼她再抬頭看時,能看到他。
他在第一幕與第二幕之間到達,她也沒看見他坐下——迷迷濛濛的記憶與目前的現實交織著,淚水模糊了她眼前影像。她提醒自己,他沒愛過她;看看他的形象是對自己的折磨,她只是他錯誤中負起的責任,她都知道,然而,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她望著那雕鑿出來的嘴唇,記起他們柔軟的碰觸;望著那輪廓分明的側影,記起溫情的笑如何轉變著這分明線條。
雪莉並不是唯一心不在表演的人。在劇院另一端,魏克雷公爵包廂裏,韋侯爵夫人正對下面大廳座位中,努力地瞪視搜覓,尋找她剛才進院時瞄了一眼的一名女客。
「我知道我看到的是藍——我是說卜雪莉。」她對惠妮耳語著,「她排在進入樓下大廳的隊裡,等等——她在那兒!」她低聲呼叫著。「她戴了頂深藍軟帽。」
也不管兩位坐在身後莫名其妙的丈夫,兩位女士緊靠著觀望這位問題少女。
「如果她不戴那軟帽,那頭髮的顏色可讓我們即刻知道是她。」
惠妮不需看她頭髮的顏色。下面半小時的表演,這位少婦除了望向魏士定的包廂外,沒望過其他的地方,這已夠證明了。
「她沒停止過觀望他那邊,」韋夫人的聲音有著與惠妮同樣的迷惘與愁悵,「你想她知道他今晚會來嗎?」惠妮點頭,希望那少女會反過來看看她這邊。
「她知道士定星期四晚會來,也知道那是他的包廂。就連她——失蹤前,她還跟他一同出席在同一包廂裏,」失蹤是惠妮唯一能想到的字眼,韋侯爵夫婦是他們兄弟的好友,也是少數知道詳情的人之一,他們也曾被邀請參加婚禮後,小小的慶祝會。
「你想她會是在計畫著『意外地』遇上他嗎?」
「我也不知道。」
身後,她們的丈夫奇怪地看她們的動作,錯失了極其精采的表演。
克雷不解地朝韋侯爵低聲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定是有誰穿了這世紀來最特殊的服裝。」
「可是會在下面大廳公眾席位裏嗎?上次,她們倆這樣交頭接耳時,是士定帶著情婦在自己包廂裡,隔壁則是費夢珂與貝爵爺;而費夢珂佯裝一柱之隔是她不認得的人。」
「對呀,那是情婦戴綺蓮。」
「惠妮一路笑回家。」
「內人直說那是當季最有趣的三小時,」說著傾身向前,對妻子說:「夫人,你快有摔下去的危險了。」
她不好意思地對他一笑,卻沒有停下她們正觀望著的。
「她離開了,」惠妮說,感到放心又沮喪,「她不等到落幕,也沒在場景中離席,她不是要『意外地』遇上他。」
對她們的吱吱喳喳感到好奇又好玩,克雷也不免傾身望向樓下公眾席位。但是,他等到他們去參加下一節目——一場豐盛的晚宴時,才對那若有所思的妻子問及:「你跟韋夫人一整晚吱吱喳喳個不停,在幹什麼呀?」
惠妮遲疑了一下,她知道他不希望卜雪莉重回他們的生活圈,也不會對她出現的原因有興趣。「韋夫人以為她今晚看見了卜雪莉,我卻沒法看清楚她的容貌以確定。」看見丈夫故意的蹙眉,惠妮決定不再提起這個題目。
當又一個週四來到,她們的丈夫們在別處有所耽誤,惠妮與韋夫人到達歌劇院,占包廂之利,她們一個個地審視著大廳公眾座位的客人,找尋那張特別的臉龐,「看到她了嗎?」
「沒有,可是,上星期你居然可能在這人群中看到她,真是奇跡。」
「我不知道該是放心呢,還是失望。」幕啟時,她們仍沒看到她們以為是卜雪莉的女子。
惠妮靠後坐好,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你的小叔剛到,」韋夫人宣佈著,「跟他在一起的是包嬌吉嗎?」
惠妮心不在焉地看向士定的包廂,點頭應著。
「她非常地可愛。」韋夫人的語氣是做作地樂觀。她很喜歡士定,他是她丈夫少數幾個好朋友之一,同時,她也很快就喜歡上了雪莉,她跟她一樣也是來自美洲。
惠妮考量著士定對身旁高興談笑著的女人的態度,他臉帶僵硬的禮貌聽著,惠妮認為士定根本不知道她在跟他說著話,她有一張小臉,甚或她在他的包廂裡。她又轉向樓下大廳,過濾著熙來攘往的人……
「她在這兒,我就知道她在!我的意思是,我有種感覺,她在這兒。」
「如果不是上星期入場時看到她進入大廳公眾區,我絕對無法從這眾多人裡,指出她來。現在,哪兒有可能?」
「我有辦法,」惠妮靈感湧來,「我們找一個不看舞台,卻回頭看望魏士定包廂的頭。」
幾分鐘後,韋夫人興奮地抓住她的手臂,「就在那兒!還戴同樣的帽子!她幾乎就在我們的正下方,難怪我們看不見她。」
既然找到了這名女人,惠妮不時地看著她;但是直到她起身準備離去時,她才能清晰地看到那張冀求的臉。「那的確是她!」惠妮狂熱地說著,為雪莉臉上表露無遺的哀苦及渴求而心痛,無助地同情。
同情不會是她丈夫願意分享的——除非他也看到雪莉孤坐在那,求情地望著士定的模樣。只要他看到,假如他的態度軟化,也許可以遊說他去勸服士定,找出雪莉來。惠妮知道,克雷是唯一可能影響士定的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22:35
第十二章
「我們不能遲到,」惠妮急急地看了看鐘,對正品嚐著雪莉酒的丈夫說,「我想我們應該動身了。」
「我怎麼從來沒發現你這樣地喜歡歌劇呢?」克雷好奇地望著妻子。
「最近——最近的表演都很精彩。」她彎腰擁抱她那欲睡的兒子,保姆及蔡小姐才將他帶開。
「精采,真的嗎?」克雷重複聽她的說詞,並好奇地自杯緣望著她。
「是呀。噢,對了,今晚我將包廂跟羅公爵對調了。」
「我可以知道為什麼嗎?」
「從士定那邊景觀較好。」
「什麼景觀?」
「觀眾呀。」當他要繼續追問這些莫名其妙的答案時,她說:「請相信我,別再問問題,等到我指給你看我所說的,你就會明白了。」
「看,」惠妮壓低了聲音,激動地緊抓克雷的手腕,「她在那兒——別,別讓她看見你在看她,轉動你的眼睛,可別轉頭。」
他沒轉動頭,卻將視線從她所指的方向移向她身上,說:「假如我有一點資料,知道你要我看誰,那會大大的方便我的觀看。」
他的反應、他的援手關係事情的成敗,這令惠妮緊張。「那是卜雪莉。我不想預先告訴你,是怕她沒來,或是你不肯來。」
一聽到這個名字,他的臉色隨即不悅;她哀求的綠眼對上他冷冷的灰眼。「求求你,克雷,別馬上定她的罪,在這件事上,我們從未聽過她的說辭。」
「因為她就是畏罪潛逃。她喜歡歌劇的事實,是我們都知道的,這也改變不了什麼。」
「你對士定的關注蒙蔽了你的判斷」沒有預期的反應,惠妮以溫和卻堅定的口吻說著,
「她不是來看表演的。她從不望向舞台,只是定定地看著士定,她總是坐在他包廂的後面幾排,以免他目光溜走時,看到了她。求你,親愛的,請你自己看。」
好一段時間,他猶豫著。終於輕輕點頭作了讓步,朝他們左邊望去。
她知道他看到雪莉了,他的下巴緊縮,視線即刻轉回台上,直到幕簾拉起。失望卻不放棄,她以眼尾掃向他,希望看到他姿勢的改變,看上第二眼。她感覺到了,他迅速地偷望她一眼,他僅將頭稍稍左移了一些,視線卻大大地向左看。她心中祈求著,卜雪莉可不要是在數星期以來,首次決定要看表演!
惠妮自克雷肩上偷眼望去,放心地笑了。
接下來的兩小時裡,惠妮小心地注意看她丈夫及卜雪莉,謹慎地不移動身體以干擾了他。在節目結束後,她兩眼酸痛,但卻感到無比的有成就。一晚上,克雷的視線無數次地射向雪莉,惠妮避免提起這個話題,直到兩天後,她想他該有時間,調整自己對士定前任未婚妻的態度。
「你記得那天看歌劇的情形嗎?」在傭僕撤去早餐用具後,惠妮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想正如你說的,『精采』的表演,」克雷正經地說:「男高音——」
「你沒在看表演。」她肯定地打斷他的話。
「你說對了,」他微笑著說:「我在看你觀察我。」
「克雷,請正經點,這很重要。」
他抬起詢問的眉毛,全神貫注。他的表情卻是欣喜、小心且有備的。
「我要設法使士定與雪莉面對面。昨天,我跟韋夫人談及,她也同意他們該被強製麵對對方。說完,準備著辯論自己的論點,卻聽到丈夫不經意地說:「事實上,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昨晚我在俱樂部跟士定提了。」
「你怎麼不跟我說呢?你說了什麼?他說了什?」
「我說,我要跟他談談卜雪莉,我告訴他,她到歌劇院去,專程是為了看他的。」
「然後呢?」
「他站起來,走了。」
「就這樣?他什麼也沒說?」
「事實上,他說了。他說因為對母親的尊敬,他忍下了想對我動武的衝動,如果我再對他提及卜雪莉之名,我別指望他的容忍能保持。」
「他真這樣說了?」
「當然不是逐字逐句,士定的話語簡短,用詞多采多姿。」
「他可不能恐嚇我,我一定能做些什麼的。」
「你考慮過祈禱沒?朝聖?魔術?」儘管他說來輕鬆,他的意思是要她放棄。看她沒有笑容,他將杯子置回盤上,靠向椅背,輕蹙眉頭,「你決定了要管這當事,不論士定說什麼,或是我說什麼,是嗎?」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頭說:「我得再試一試。」
「還有沒有什麼話可以勸說你,這是個錯誤呢?」
「恐怕是沒有了。」
「好吧。」
「我還是說實話吧,我已經找了馬修本,請他打聽雪莉的下落,我得先找到她才能使他們見面。」
「我還在猜你會僱用名跟班,在休息期間跟她回去,然後要馬修本的公司去詢問她。」
「我倒沒想到這點。」
「我早做了。」
他的聲音一無表情,他的表情也平靜無波,好一會兒才使惠妮瞭解他這幾個字的意義,一陣熟悉的沖激,四年婚姻生活日漸深厚的愛意,她衝口說出:「我愛你,克雷。」
「她在一處男爵府任職保姆,史芬頓爵府,二個孩子。我從來沒聽說過史芬頓男爵,不過馬修本有他的地址。」
惠妮放下咖啡杯,起身,想即刻寫信給律師,將全部資科送來。」
「惠妮?」
她在門邊回過身來問著。
「我也愛你。」他以笑回答。稍停後,他慎重地警告道:「如果你堅持要讓他們面對面,一定要小心處理,而且要有心理準備,士定一看到她,即會離開,他也可能為此對你久久不能原諒,在行動前,想想清楚,以免你可能會後悔不及呢!」
「我會的。」
克雷看著她離去,搖著頭。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會浪費時間來構思策劃的,她的個性本就是不能任由事情自生自滅,也就是他最愛她的地方之一。
不過,他倒也沒想到她的行動如此地快捷。
當日中午,他經過餐廳時,看她坐在紅木桌前,羽毛筆掃著臉頰,對著手中紙張沉思著。
「這是什麼東西?」
她茫然地抬頭,然後很快地笑著,「—張賓客名單。」
狂熱的社交季活動才漸漸接近尾聲,他們都在盼望著回到安靜祥和的鄉間度過暑天,克雷不免驚訝於她要邀宴的舉動。「我以為我們後天就要回到克雷門去了。」
「對的,這個宴會是三星期以後的,樂海的生日派對,也不是大型的拉。」
從她肩上,克雷瞄著名單,不禁笑著念出,「一隻小象,孩子可以安全觸摸——」
「我在想以馬戲班為主題,有小丑、耍把戲的等等,所有的活動及餐宴都在草地上舉行,這樣比較輕鬆,孩童可在大人身邊玩樂著。」
「樂海是否還太小了一些呢?」
「他需要跟別的孩子交往呢!」
「這不正是我們帶他到倫敦,每天可以跟費府、桑府的孩子一起的原因嗎?」
「是呀!今天,我跟士定提起,他自動提出在克雷門舉行樂海的生日宴會呢!」
「我覺得你不該麻煩他。」
「我建議在他那兒舉行母親的六十壽誕,而我們還是在克雷門為樂海慶生。」
「聰明的女孩,」隨即改變了意見,「母親的生日宴會人可多了。」
「我們的宴會可是小型的——仔細挑選的客人,他們的孩子及保姆們。」他一邊說著,一邊閱讀著她手邊的名單。看到「史芬頓」,他直起了身子,嘲笑地說:「有趣的名單。」
「不是嗎?」她無視其他地笑著回答,「五對絕對可靠的夫婦,不論他們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沒有問題,何況他們都已清楚事情的起始,還有史芬頓。」
「你預備如何阻止士定在看到她後離開呢?」
「離開?」看來很高興地,「丟下崇拜他的侄兒?他寵愛的侄兒?那讓樂海會怎樣?我希望有更秘密一點的方法讓他們相處,可是士定明白顯示不可能私自與她會面,我只得設法讓他在我們要他在的地方,又不能私下離開;就算是樂海不會注意到他的缺席,他仍然會在其他客人前失禮,失面子。他是很要面子的人,雪莉已經踐踏過一次,我不相信他會讓她再來一次。在戶外舉行活動,可讓保姆們經常顯在客人眼前,這樣士定無法躲避雪莉,甚至在晚間也難。」
她停下,沉思地看看名單,「我不敢邀請寧康,他一定會勸我打消念頭,不然就是拒絕出席這樣的安排。他極其不贊同士定對雪莉所作所為,包括他不去找她解釋。寧康對整個事件都存在著敵意。我在劇院看到她的第二天,他首次對我承認,他知道她在哪裡,可是拒絕告訴我。寧康從未拒絕過我的請求,他卻堅定地說,她已為士定受夠了苦,她不希望被找到。」
「是她離開的,不是士定。」克雷指明了說。
「我也這麼想,可是寧康確是很肯定地。」
「那麼你還是聰明點,別把他們丟到一個屋簷下。」
惠妮煩惱地鎖起眉頭,「為什麼不行?」
「因為自從雪莉失蹤後,士定產生了一種特別敏感的杜寧康厭惡症。」
她煩惱的模樣使克雷改變了話題,回到她將雪莉帶到士定跟前的計劃。她的計劃並非無懈可擊,但處於這種情況,也想不出更好的計劃。「假如史芬頓拒絕邀請呢?」
他妻子的手指敲擊著桌上折疊著的紙張,說:「根據馬修本事物所送來的資科,史夫人說服了丈夫,帶著家人到倫敦參加社交節,以能與『恰當』的人群交往。看來,史夫人雖沒什麼錢,卻有著遠大的社交企望。」
「聽起來她很使人愉快。」他嘲弄地說。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她接著道:「他們滿懷希望到倫敦來,參與高層社會的活動,希望他們那十七歲的女兒會有機會,找到閃耀的對象。直到昨天為止,他們的目的都沒達到,在此之後,你認為他們會拒絕克雷公爵私人邀請,到他們鄉間莊園的宴會嗎?」
「不會。但總有可能。」
「不會,」他那不改自得的妻子笑出聲音,說:「當你的兄弟正好是被認為全英國最令人想釣的金龜婿時。」
酸痛的腳架在矮登上,史芬頓夫人安靜地坐在租賃的倫敦小屋裡。對面,丈夫閱讀著報紙,痛風的雙腳也高架在另一張腳登上。「聽聽,多安靜呀,卜小姐帶孩子們吃冰淇淋去了,他們一會兒就會回來。我只能說,他們不在多好。」
「是的,親愛的。」丈夫心不在焉地回答著。
她正欲繼續談話,他們的門童兼馬伕兼管家,打斷了這寧靜,伸手遞上一封信。「如果這是一紙房租通知——」她正說著,手指接觸到厚重,奶油色的紙張,她翻過來,看看蠟印。「史芬頓,」她重重地呼吸著,「我想——我幾乎確定——我們剛接到第一個重要的請帖——」
「是的,親愛的。」
她拆開了封套,打開了信箋,瞠目結舌地望著那金色烙印,烙在羊皮紙上。她開始念後,雙手開始抖動,興奮使她躍離座位。「克雷!」另一手緊按胸膛,平息著加速跳躍的心臟,「我們被邀請去克雷門呢!」
「是的,親愛的。」
「克雷公爵及夫人邀請我們參加他們為兒子慶生的小型宴會,」她伸手拿起桌子的鹿丸,」公爵夫人還親筆給了我一紙短箋呢。她說很遺憾沒在社交季時認識我們,希望能在克雷門一嘗夙願——」吞下鹿丸後,她繼續道:「——三星期裏,我們還要帶著孩子們。你覺得怎麼樣?」
「怪異。」
她將請柬貼於胸膛,無限敬意地說:「史芬頓,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是的,親愛的,那是說,我們接到了一張給別人的請帖」
史芬頓夫人為了這可能性而驚嚇,將胸前紙張拿開,再次閱讀,搖著頭,說:「不是呀,是寫給我們的,在這兒你看。」
他終於將注意力從報紙轉開,從她伸出的手中接過請帖,讀完後,他的表情從不相信變為沾沾自喜的滿意。「我跟你說過不必倫敦各地跑。這封信就算我們留在濱頓菲家鄉,也一樣會找來的。」
「這可不僅僅是一封請帖,比那還多得多呢!」
他拾回了他的報紙,「怎麼會呢?」
「這跟珠麗有關。」
他的報紙稍稍低了一些,雙眼架著眼鏡從報緣上張望著,「珠麗?怎麼回事?」
「用腦,老史,用腦!珠麗全季都在倫敦,雖然我們無法擭取艾瑪堂的舞券,也沒能帶她參加其他適當人選出沒之處,我可是堅持她每天到綠色公園散步,我們曾經看過他一次,他正視著珠麗,我想——我想他看到她了,一定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被邀前往克雷門的。他一定注意到她多可愛,也在設法認識她呢。」
「要自己老婆為他發請帖,這是哪門子的方法,我沒法說我贊同這種卑劣的品味。」
「你在說什麼啊?」
「我們的女兒與克雷公爵。」
「公爵?」她挫折地叫起來,「我要她找的是蘭福爺。」
「我不知道你如何謀成,如果克雷喜歡上了她,你又要蘭福要她,那不是麻煩嗎?在我們去之前,你還是先決定好才行,我親愛的。」
她正欲張口怒罵,卻被門廳裡一串歡樂聲打斷。「孩子們!」史芬頓夫人衝向門廊,擁抱住第一個奔進來的,「卜小姐,」她興奮得連保姆也一起擁住,「我們得日夜趕工,準備旅行呢!我實在不知我們需要什麼,去參加這種一流的家庭宴會,——」當她只看見四歲與九歲的兩名紅紅小臉的男孩時,「珠麗,你在哪兒?」
「夫人,珠麗上去自己房間了。」
雪莉每週僅有一個晚上的休假,為此,她還得不停不休地從早做到晚,做那些原屬裁縫或傭僕而非保姆的職責。在大家興奮之時,她避到閣樓上自己的房間。洗完臉後,她在小小的窗邊坐下,拾起了針線;為了這個家庭宴會,一定有更多的縫補整理等著她。每晚,一切寂靜,她在燭光下縫紉時,她可以天馬行空,隨著自己的回憶,作著美夢。有時,她也擔心,對他這無助的狂想,會令她真正發瘋。她低頭縫著,創造著與他一起的全新境況,修正原來的真實境況;她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想著她婚禮的結尾,多數都是同樣的開始:藍凱詩盛怒衝進她的臥室,在她咒罵雪莉的動機與詭計時,士定正好走進來,後面的發展卻有幾個雪莉喜歡的版本:
——士定聽著凱詩的誣賴漫罵後,將她趕了出去,然後轉身,同情地傾聽她的說辭。他們按照計劃,當天結婚。
——士定根本不聽凱詩要說什麼,叫人趕她出去,同情地聽她傾訴後,依計當天結婚。
——他們已經結婚後,藍凱詩才出現,他只能聽她並相信她的說法。
這些都無法解決寧康透露的痛苦事實,魏士定只是為了良心及責任而娶她,但是,雪莉以一個簡單的答案掩蓋過這個屈辱——士定也愛她。她也有著很多的結束版本:
——他一直深深愛著她,只是等到她離去後,他才發現,他尋尋覓覓,終於找到了她。他們結婚了。
——他們結婚了,他也愛上了她。
她比較喜歡前面那個結局,因為那才接近可能的真實,她經常把持著這個夢想,使她不時望向窗外,幻想著他步向門前;除了幻想外,她還有真實生活的樂趣——也是折磨——在歌劇院裡看看他。
她得停止前去歌劇院,得停止折磨自己,等著他對身邊任何的女人,散發著那熟悉的懶洋洋的親密微笑。她知道,那一天將是她最後到歌劇院的一天,她將無法忍受。
有時,她甚至想像她的失蹤是造成他嚴厲而冷漠的原因,雖然在私人包廂裡身旁坐著佳麗,他看起來憔悴而無情,因為他想念雪莉——因為他後悔失去了她——
現在仍是白日,離做夢的時間還早呢。她搖搖頭,驅散腦子裡的思緒,定定神笑望著溜過來的珠麗。
「卜小姐,我可以在這兒躲—躲嗎?」十七歲的少女說著,輕輕掩上房門;她走到床邊,一臉驚惶,小心地在床邊坐下,像個沮喪的天使。有時,雪莉真正懷疑史芬頓爵士這樣的一對夫婦,何能養育出如此甜美、理智、聰穎的黃金女孩來。「能想到的最槽的事情發生了。」珠麗厭惡地說。
「最槽的?不是什麼可怕的禍事,卻是能想像得到的最槽的事?」雪莉追著她說。
珠麗笑不出來地歎著,「媽媽突發奇想,相信有名貴族喜歡上了我,而事實上他根本沒朝我看過一眼,更不要說跟我說過話呢!」
「啊,是這樣。」她嚴肅地說,正要接下去時,門被史夫人推開,圓睜雙眼。「我想不到我們在這種場合,有什麼好穿的。卜小姐,你是位公爵的姐姐推介來的,你也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建議;我們得直接到大街上。珠麗,挺起你的肩頭,男人不喜歡縮肩哈腰的女人,卜小姐,我們該怎麼辦?馬車可以租用,我們得帶上全組的傭僕才行,當然還有你。」
雪莉並不以為忤,這是事實,尤其在這個家庭裡,她就是這樣,也很幸運找到這麼個位置。「我對貴族人家穿著也不是專家,」她小心地說著,「不過我很樂意提供意見,夫人。宴會在何處舉行?」
史夫人挺直雙肩,吸著氣,讓雪莉想起了一隊儀隊,宣稱著國王、王后的蒞臨。「在克雷公爵與夫人的鄉間莊園。」
一時天旋地轉,接著一切歸於平靜。當然是自己的耳朵在欺騙她。
「克雷公爵與夫人邀請我們全家,去他們家參加一個小型親密的聚會。」雪莉緊緊抓住床栓,瞪著那名婦人。她親眼目睹的上流社交層次裡,魏府是高高在上,而史府則在最低的圈層,根本不可能受到魏府的注意。姑且不論那天差地遠的財富及聲望吧,血統傳承也不可能。魏府顯赫的家世,與他們交往的也相若;史府夫婦則一無所有。這不可能的,雪莉想道,她又在作著白日夢了,而這次變成了個噩夢。
「卜小姐,你也失態了,我一定得警告你,根本沒時間讓你在胡思亂想呢!如果我沒時間亂想,你也沒有。」
雪莉吞著口水,「你……你跟他們熟悉嗎?」
「史爵士跟我從來沒見過他們。」
「那麼,怎麼會,為什麼——」
「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史夫人驕傲地敘述她的秘密,「珠麗吸引了全英國最有身價的獨身男子,這個宴會依我看只是一個幌子。蘭福伯爵聰明的設計,將珠麗帶進他們的社交層次,讓他可以好好看看她。」
雪莉可以看到自己眼睛冒出火花。
「卜小姐?」
她眨著眼睛,審視著這個編造這一堆鬼話來折磨她,來催毀她辛苦建立起來的精神基礎的婦人。
「卜小姐,這樣可不行!」
「媽媽,快把你的嗅鹽給我!」
珠麗的聲音好遠好遠,好像蹲在隧道裏。「我沒事的,」將頭轉離史夫人在她鼻下搖晃的嗅鹽,「我只是有一點兒暈眩。」
「感謝老天!我們只能靠你來提供我們上層社會的規矩及作為了.」
雪莉的笑聲,一半欣喜一半歇斯底里。「我怎會知道?」
「可是蔡小姐的推薦信上說得很清楚,你是少有的禮儀專才,可為任何交給你的孩子們,樹立最高社會評價的榜樣。是她寫的信,不是嗎?」
雪莉懷疑是杜寧康的述,而讓蔡小姐讀也不讀就簽下的。因為一名獨身者,尤其是惡名在外的花花公子的推薦信,很難使一位年輕女子得到受人尊敬的職業。要不然就是他乾脆簽上兩人的名字。雪莉迂迴地說:「我曾表現得要使你懷疑那信的真實性嗎,夫人?」
「當然沒有。你很不錯,雖然你那頭髮的野性色彩,卜小姐,我希望你不會令我們失望。」
「我會盡力而為。」她驚訝於自己還能說話。
「我給你幾分鐘,休息一下。這兒空氣不夠流通。」
雪莉像個聽話的孩子般躺在床上,心房瘋狂地敲打著,史夫人關上門後,雪莉靜靜地坐著,一點也不相信史夫人那一廂情願的想法。雖然珠麗是不可否認地貌美可愛,她的特質必須從談吐中得知,但士定並未與她交談過,更何況從艾瑪堂裏聽到的說法——他不必假以辭色,各式各樣的女人就會自動倒在他腳邊,隨他為所欲為,他又何必大費周章地安排這麼個家庭宴會呢?不對,絕不是史府——包括保母教師——全部被請去克雷門作客的原因,這項邀約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事實應該是魏家——還有他們的友人——集在克雷門,精心設計了一項報復卜雪莉的計策,以懲罰她利用他們擠身上流社會的欺騙行為;尤其是現在她這種幾乎是傭僕的身份。最痛苦、最屈辱的是她別無選擇,非去不可。
她下巴因激動而顫抖,憤而起立。她的良心平靜,而且她現在的職位並不可恥,她壓根兒也沒想過成為伯爵夫人。心裏卻告訴她那不盡然,她想過成為魏士定的夫人,這將是對她癡人作夢的懲罰,不禁對自己妄想高攀而對命運之神生著氣。
「我要回家。」她高聲在空中怒吼,「總有方法回家的!」已經五個星期過去了,她知道錢是一定會到來;只是必須要八到十個星期的時間,她的信才會到達妮麗姨手中;而另外一個八到十個星期,她才會收到她的回音,就算大西洋上風平浪靜,船舶也中途不靠岸,那也得還有三個星期,她才可能收到妮麗姨的訊息。還有三個星期,她才可能有錢購買船票,還有三個星期才是克雷家的宴會。如果幸運之神眷顧她的話,在她踏出英國土地的第一次照顧下,她也許還可以躲過魏府的報復。
錢終究未到。
這些時間以來,雪莉認為自己已經在精神上武裝完畢,足以面對魏府設下的、不論何等的不愉快場面。她提醒著自己,自己是無辜的,真理正義該在她這邊,她堅決地排斥了對士定所作的白日夢以更牢固地防範著自己!終於,她能以自以為是無動於衷的情緒赴克雷門,她與男孩們興奮地談著旅途見聞,以排除想著什麼時候會見到士定,或是否會見到他;她堅持孩子們與她齊唱歡樂輕快的歌曲,以制止構思士定在看到她時,會說什麼或做什麼;她專注於孩子們的衣著儀容,而禁絕自己望向窗外掃瞄莊園房舍,她不讓自己欣賞那宏偉的克雷公爵莊園。
只是,她的心跳持續地增速、加快,到達克雷門時,她維持著鎮靜合禮的態度,面對身著克雷公爵府燦爛制服的僕從。她緊梳於腦後的髮髻,深藍的長服,直扣到喉間的白領口,標準的保姆形象,她扶著男孩,尾隨史爵士夫婦步上門前台階。她下巴微抬,但不誇張;雙肩挺直,無愧無羞。在過去三星期中,她無數次地提醒自己,她從未欺騙過魏府或任何人;蘭福伯爵卻故意而不當地瞞騙了她,以未婚夫自居,且幾乎就娶了她,他的家人是同謀者,所以一切責任,一切罪惡,一切羞辱都該是他們的,不是她的。
不幸的是,她苦心經營的堡壘在她到達樓高三層的大廳後,面對了第一次的襲擊,傭僕兩邊分立,等著副管家分配房間後帶領客人前往。
「夫人認為史爵爺及夫人可從藍色套房欣賞極佳的田園風光,待兩位休息梳整完畢,她會在客廳接待閣下極其他貴客。」他說完後,一名聽差上前引導著史芬頓爵士夫婦,「史小姐,你的房間就在隔壁,」他轉身向男孩們說:「少爺們,你們的房間在三樓,與遊戲室很近,你們的保母,當然——」雖然雪莉已有時間準備面對他,但亦冷不防看到何其根臉上閃過的恐怖,他的眼神射向她廉價的穿著,再回到她的面容,「——當然就——就在近邊——你們房間對面,越過走道。」
雪莉有伸手拍他臉頰的衝動,告訴他她身為保母並無關係,他不必有傷心之狀,但是,她僅僅一笑說:「非常感謝——」她低聲輕輕說:「——何其根。」
她的房間比男孩房間小,僅一床,一椅,一個洗臉架,可是比起史家分給她的閣樓,真有天壤之別;更好的是,如果她只留在三樓上,她將可以輕易避開屋子的主人及他們的家屬,她清洗後,打開衣箱。整理完畢後,她去看看孩子們安頓的情形。
另有兩位保母也被安置於廊道盡頭,雪莉帶領著孩子進入遊戲室時,她們也伴著孩子進來。簡單介紹後,孩子們玩在一起,雪莉面對最不願意的情況——空閒的時間。
躲離孩子的喧囂,她信步走到這寬大房間的另一邊,繞過堆滿木製兵將的大桌子,拾起地上掉落的兩本書,插回書架中,信手拈起一本舊畫冊,翻看著。心跳突地停住,馬兒在湖邊飲水或嚼草,下面有作畫孩童吃力的筆跡:魏士定。她啪地一聲急忙合上畫冊,旋身避開;她仔細經營的防護再次遭到攻擊——這次層面更廣,幾尺之外,在搖搖木馬旁,桌上相框裏,滿臉稚笑的男孩,一手攬住一匹馬的頸項;畫者一定很有天分,那頑皮的笑容,雖非她熟悉的坦然撫慰,卻是錯不了的士定的笑。
「我也要參加遊戲,你們在玩什麼?」雪莉背對著畫像說。
九歲的史家男孩說:「我們人已經太多了。獎品是份精緻美點,你不能參加,因為我要得到它。」
「我要啦!」四歲的吼著。
孩子們的儀態雖已有改進,雪莉仍歉意地望向其他的保母,她們明瞭地笑笑,說:「你一定很累吧?我們是昨天到的,有了一夜的休息,在宴會開始前你去休息一會兒,我們幫你照看這些小少爺好了。」
既然要控制著翻閱的衝動,雪莉乘機接受她們的好意,幾乎是逃奔地回到自己房中。讓門開著,她走到床前椅子坐下,盡量不去思想這是士定成長的屋子;三星期苦苦地築防,因過去半小時的牽扯,終於首次讓自己面對夢幻,這次邀約非因她而行,她可以三天停在三樓,魏士定也不會來到此地。
珠麗的到來不但粉碎了她幻想的可能,還明確地告知她將接受不時的屈辱。
「你在休息嗎?我可以進來嗎?」
雪莉自幻覺中醒覺過來。「我很高興有你陪伴,」她據實地說著,然而,仍忍不住,「蘭福伯爵到了嗎?」
「還沒呢,不過他隨時都會到達。媽媽正發著神經,要撮合我跟他呢。我真不知道我怎麼度過這周未。」眼中充滿怒意。「卜小姐,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請告訴我,為什麼她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將我推給一個最富有、最有聲望名號的人,管他是多老、多醜、多不堪?告訴我,為什麼當她在一群社會地位高於她的人中時,她就是那副諂媚巴結相?」看著這十七歲的少女,控制著自己的憤怒與羞辱,雪莉為她心痛不已。「你該看看她方才在客廳裏,對著克雷公爵夫人,還有她的朋友們,那副急於討好的面貌。」
雪莉無解,因為她對她母親的態度亦是同感。她小心翼翼地措詞,「有時,她們只是想女兒有個比自己好的生活——」
珠麗不屑地回著,「媽媽才不在乎我的生活哩,如果她讓我靜靜寫作,我才會很高興;我的生活會很愉快,如果她不急於將我嫁掉,好像我是個——」
「美麗的小公?」這有一半的真實性,因為在史夫人腦中,容貌身材皆出眾的珠麗,將是她交換全家社會地位提升的法寶,她女兒當然也很清楚。
「我希望我長得其醜無比!」珠麗爆發著,很真心地說:「我希望我醜的沒人要看我。你知道在你來之前,我的生活是怎麼樣嗎?我整天只是閱讀,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什麼地方也不准去,因為媽媽怕我被什麼不肖份子跟上,破壞了我在婚姻市場的價值!我倒希望這事發生,毀了我。這樣,我就可以帶著祖母留給我的那點遺產,在倫敦找個小地方住下,有自己的朋友。我去聽歌劇、看戲劇、寫我的小說,自由自在。朋友,你是我第一個朋友,卜小姐,你是與我年齡相近,媽媽讓我接近的唯一女性。她不贊同與我同年齡女孩現代的行為,如果我與她們交往——」
雪莉為了表示瞭解與同意,接著說:「你的名譽將會受損,你將會——」
「毀了!」她高興地喊出,眼裏閃著史夫人急欲扼殺的活潑幽默的光亡。她彎腰低聲說:「毀了,無法可嫁,聽起來不是太妙了嗎?」
「不,那不是。」雪莉明瞭她的心情而說。
「卜小姐,你相信愛情嗎?我是說男女之間的愛,小說裡闡述的那種?我不相信。」
「我——」記起了士定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所引起的震撼,他使她愉悅,還是以為她使他愉悅?發現珠麗的緊緊迫視著自己,她說:「我以前相信。」
「那麼?」
「如果是單向的,那是極其痛苦的。」她發現只是想到一個親吻,就令她藩籬盡撤。
「我明白了。」她聰明銳利的雙眼,超乎她的年齡,她將是名深具洞悉力的好作家。
「我不認為你明白。」雪莉粲然一笑。
珠麗簡單的說詞令她吃驚,「當你剛來我家時,我感覺得到你心底深處的傷痛,還有勇氣及決心。雖然我相當確定,可是我不會問你,是否為了失戀;但是,我可以問你另外的事情嗎?」
打探別人隱私是不妥的行為,話到嘴邊,雪莉不忍對這孤寂可愛的珠麗說教。「只要是不使我為難的。」
「你怎麼樣使自己看來這樣地平靜安詳呢?」
雪莉覺得目前自己就是欠缺安詳,試著諷嘲一番,「顯然我是典範呀!勇氣及決心。現在,讓我們談些重要的事,你知道周未的安排是什麼嗎?」
珠麗佩服雪莉技巧地轉變了話題。「那將是戶外的活動,連餐飲都在外面;我覺得好奇怪,孩子保母大家都得一起坐在附近,我在上來前到草地走了一轉,看到這樣的安排。」說著,彎腰除去鞋上的一塊小石子,因而沒看到雪莉臉上恍然大悟的敵意與恐懼。「你還得彈奏吉他,帶領男孩唱歌——」
雪莉不但沒被擊倒,她緩緩起身,內心的怒火推動著她。根據珠麗所述,整個宴會就是要雪莉經常曝光於眾,客人們都限於她所熟稔的,也都是魏府的親密友人,這意謂著可以盡情羞辱由士定未婚妻搖身一變而成保姆的雪莉,而且事後倫敦流言圈會有一些對伯爵有影響的傳言。他們甚至於不讓她安安靜靜地吃飯,要讓她像朝廷弄臣般,御前獻藝。
「這群妖魔!」她咬牙切齒地說出。
珠麗弄妥鞋子,抬頭不解地望她,「男孩子們?」
「不是那些魔鬼,是成人妖魔,」雪莉不假思考地說著,「你說他們剛在客廳裏?」
微張著嘴,驚訝地望著這位她剛稱讚安詳的女人。雪莉勇往直前地踏步而去,她知道她將因此而失去職位,但是,周未過後,史家一樣會辭退她的。史夫人野心勃勃又狡詐,不需多時就可看出她孩子們的保母是被輕視的目標,更是這次宴會的焦點,她會毫不遲疑地辭退她,因為魏府對她的不齒。
一路走來,這一切都不在她的意中,她寧可餓死街頭,也不願讓這一群飽食終日,高傲病態的英國貴族們,以卑劣的報復來折磨她。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24:06
第十三章
除了自己的意志以外,雪莉無視於一切。在一名僕從的指點下,她找到了客廳。另—名聽差站在緊閉著的門邊。
「我立刻要見公爵夫人,」充分預期否定的答案,也充分準備好必要時強行進入。「我的名字是卜雪莉。」
她吃驚地聽到傭差說:「夫人正等著你,」一邊為她拉開了門。
這一宣佈證實了宴會是為懲罰報復她而舉行的。「我想她也是!」雪莉不屑地說著。
她一進門,笑聲停止,語聲打斷,她漠視所有客人,也不招呼老夫人及蔡小姐,直自走向克雷公爵夫人前面。
她雙眼噴火,往下看著幾乎為姊妹的褐髮婦人,雪莉的聲音因盛怒而顫抖,「你是否窮極無聊到要來折磨傭人以自娛?」雙手握拳,語如利刃,「除了彈奏吉他歌唱外,你還期望我如何娛樂你的佳賓?你是否還想看我舞蹈?為什麼士定還沒到來?他一定跟你一樣,迫不急待等著開始!」她的聲音在結束時,愈形抖得厲害,「你們全部白費了時間,因為我要走了!明白嗎?你讓史家花費不貲,燃起那根本沒有的希望之火,只是為了報復我!你們是——是怎麼樣地一群妖魔呢?你也別對我否認你這一切計策只是要將我拉來此地。」
惠妮預期雪莉的到來,卻沒預期到這樣的單挑,準備好的溫文解說,只得丟開,換上了針對卜雪莉的唇槍舌劍。抬起挑戰的眉毛,她冷靜地說:「為了某個理由,我認為你可能會感謝我們將你帶入士定領域的苦心。」
「我並不想到這樣的地方。」
「那是你每週四到歌劇院去的理由嗎?」
「任何人都可以到歌劇院去。」
「你沒看台上的表演,你看的是士定。」
「他知道嗎?」雪莉蒼白著臉問,「啊,請你別告訴他!你為什麼要如此殘酷?」
「為什麼?」惠妮小心謹慎地措詞,知道自己已在真相邊緣,何以雪莉失蹤,自己是否做錯,「讓他知道你去那兒看他是殘酷的?」
「他知道了嗎?」她倔強地問著。惠妮衷心欣賞著她的勇氣,卜雪莉可以在一屋子貴族面前對誰也不低頭;但是,她的謹言慎行及超人勇氣,卻使她孤立無助。惠妮倒抽著氣,雖不喜歡威脅,卻也別無他法。「他還不知道。不過,如果你不明白告訴我,你為什麼在神聖婚姻台前摔下他,卻又到歌劇院裏看他,他就會知道了。」
「你沒有權利這樣問我。」
「我有十足的權利。」
「你以為你是誰呀?英國女王嗎?」
「我想我是出席在你的婚禮的一個女人,而你卻沒有出席。」
「為此,你該謝謝我。」
「謝謝你?」惠妮不明所以,「為什麼?」
「你問我這些做什麼?我們為什麼在這些枝節瑣事上吹毛求疵?」
惠妮審視著自己的指甲,「我不認為我小叔的心,他的生活是枝節瑣事。也許這是我們不同的地方。」
「在我不知道我是誰之前,我比較喜歡你,」雪莉無助地望著四周,「那時,你——你不這般咄咄逼人而不可理喻。在婚禮當天,杜先生為我解釋了為何士定突然決定娶我後,我做了我只能做的事情。可憐的藍先生,孤孤單單地逝去,凱詩也不在身邊。」
雖然惠妮原本有意要他參加這次策劃,但老杜必然壞事。目前,她專心於自己的策略中。
「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賓客吃驚地看著她,「卜小姐,」克雷夫人的聲音溫和如昔,「我相信我的小叔深深愛著你。」
「別跟我這麼說!」她爆發開來,手緊握門把,背對著室內客人,「別這樣對我,他從未裝作愛我,在討論婚姻時,也從未提及。」
「也許他不願以言語表達他的感情,甚至對他自己,也許現在依然,不過,他已不是你離開時那樣了。」
雪莉不知如何平衡爆發開來的希望與恐懼,腦中排斥著喜樂,「看在老天爺的份上,請別謊騙我。」
「雪莉。」雪莉對著這輕柔的叫喚聲轉回身子。「在婚禮那天,士定無法相信你不再回來。藍小姐吐露出一堆對你惡毒的中傷,他仍不相信,他一直等你回來解釋。」
雪莉的心碎裂成片,公爵夫人又說:「他將牧師留到深夜,他不讓他走;那像個不要你的人嗎?那像只為了罪惡感與責任感而結婚的人嗎?那時,他已知你不是藍凱詩,你的頭傷已癒,記憶也已恢復,他為什麼還會對你有罪惡感或責任感呢?」
雪莉的心粉碎了,想到她可能有的,想到她已然失去的。
「他不信你會逃跑,他不讓執事們離去,牧師強調婚禮只能在日光下舉行,依照習俗,是午前,但是,士定強詞奪理。」
雪莉因滿目淚水而將頭轉開去。「我從未想過——從不知道——他不可能清楚想過,」她轉過頭來,加重語氣,「他不能考慮娶—個普通的受雇於人的保母。」
「啊,會的,他會的。」惠妮含淚笑著說,「我以個人經驗告訴你,從我知道的家庭歷史裏——魏家的男人一向隨自己意思行事,經常如此。讓我提醒你,在士定留住牧師時,他已經知道你是藍凱詩僱用的伴護,這對他沒有影響,他決定要娶你,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只有你。」她停下,看著雪莉的表情由喜樂而痛苦,而希望。惠妮為此高興極了,但仍不得不清楚地警告著,「不幸的是,魏家的男人在被不可理解地激怒後,是很難駕馭的,我恐怕士定已早早超出了那個界限。」
「不可理解地激怒?」
惠妮點頭,「恐怕是吧。」她等著,希望雪莉必須要有的勇氣訊息會出現,「如果要想你們之間的事情澄清,恐怕你得負起全部重擔。事實上,你能從他那兒得到的最好的回應將是全面的排斥,冷漠而不理不睬的排拒;最壞的則是惡言相向,讓他發洩他對你的評價。」
「我知道了。」
「他不要知道任何與你有關的事物,甚至於不讓我們提到你的名字。」
「他——他恨我?」她其實知道,也知道自己原可阻止這一切的。
「恨透了。」
「但是,他——我是說,你真認為他以前不恨我?」
「我想他是愛你。我曾告訴過你,我從未看過士定對待任何女人,像對待你那樣,除此之外,他還極其霸佔;這通常都不是他的風格。」
雪莉望著自己的手,懷疑是否仍能點燃起他心中的這些感情。無法阻止自己的希望,她抬起眸子,望向惠妮。「我能做什麼?」
「你能爭取他。」
「可是,怎麼爭取呢?」
「這可是很微妙的,」咬住唇以制止對雪莉警覺的笑意,「當然,他會迴避你。事實上,他知道你在此,他會即刻離去,然而,因為這是樂海的生日,他的遽然離去會令他面子盡失的。」
「看來,我得為此安排而感激你們呢!」
「事情其實不會變成這樣的。你說這一切都是仔細安排的是沒有錯,但是並不是要使你難堪,而是要強迫士定面對你,我更徵得史夫人同意,請其他兩位保母協助照顧孩子,讓你陪伴監護珠麗,當然是有距離的,這樣,你就可在莊園上隨意走動,甚至騎馬,通常都顯現在眼前。」
「我——我不知道如何謝你。」
「你以後也許不想謝我呢!」惠妮神經質地一笑,為了給雪莉足夠的保證,確使她能面對任何士定的作為,她透露給她魏家的秘密。「數年前,我父親在我不知情中,將我許配給我丈夫,我當時正值浪漫少女情懷,認為我愛上了當地的一個男孩,非他不嫁,所以我做了一些事情以逃避婚姻,終至我丈夫解除婚約,取消聘訂,不幸的是,我至此才發現,我對那人只是一時的迷惑,並無愛意,但是,克雷甚至不願承認他認識我。」
「最後,他還是改變了主意。」
「不盡然,」惠妮赧然地說:「我改變了他的主意。他正打算與別人結婚時,我來到此地見他,要他打消他的念頭。士定插手,強留下我。我的這個構想,當年對我及我丈夫成功了。」
「是在他看到你後,水到渠成了嗎?」
這個問題促使公爵夫人也搖著頭,邊放聲而笑。「他看到我的影子都恨透了。那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一晚,但在這一切過後,我贏了,我們倆都贏了,我沒了驕傲自尊,我有了他。」
「你是在警告我,我的自尊會受損?」
「除非我猜錯,否則那是大大的受損。」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能知道也有人因犯下大錯而自己修正,將是很大的支助。」
「我告訴你這些秘密,不是要分享憂苦,我這樣做是有更重要的理由。」
「我知道,」雪莉遲疑著,笑容慘澹,但語音堅定,「我該怎麼做?」
「首先,你必須隨處可見,這樣,他才無法避免看見你。還要隨時可傳喚。」
「傳喚——對他嗎,你是說?」
「正是。被拋下,被欺騙後,士定不要跟你有任何牽扯,邀請必須來自你,希望你能再將他引向你去!」
雪莉點著頭,她的心跳如雷電,充滿憂慮,希望及猶豫。她緩緩轉向被她辱罵過的其他賓客,她們同情、喜愛地望著她。首先,她向老夫人及蔡小姐說:「我真是不可原諒的無禮,」士定的母親搖著頭,打斷她的話,伸手向她,「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會像你這樣的。」
雪莉雙手緊握這隻手,「我真是非常非常地抱歉——」
何公爵夫人起身給了她一個擁抱,以打斷更多的歉詞,「我們都是來支援你的,在士定到達後,你會需要的。」
「別嚇她了,」湯夫人笑著說,「把那個留給士定吧!」
「你們的丈夫們都知道這麼回事嗎?」她們的點頭讓雪莉感動無比。前面的任務艱巨困難,他讓執事人員等到深夜,教她心痛,然而,她一生中還未這般快樂過。
雪莉、湯夫人、何夫人相繼離去後,廳中剩下的三名婦人,在聽到馬車到達的聲音時,雖然竭盡所能保持鎮靜、自然,仍難掩緊張興奮之情。
「那一定是士定,」老夫人說著,放下茶杯,貴重的瓷器居然被敲得鏗鏘作響。一上午,賓客陸續到來,可是始終沒有士定的蹤跡,不是有事耽誤行程,就是他今天根本來不了了。「如果他不是受了傷,或是在公路上被搶劫的話,我可要親自審問他了。我神經緊張到了極限,要忍受這種懸了心在等的滋味,我可是太老了。」
等不及管家來通報,惠妮已衝到窗前—探究竟了,「是他嗎?」
「是——是的。啊,不!糟了。」惠妮回轉身來,抵壓住關閉上的窗簾,一臉驚惶。
「是他,還是不是他?」蔡小姐問著。
「是他,是士定。」
「太好了。」
「他跟費夢琦。」
「這可槽了,」老夫人說著,將三歲的孫兒交給了蔡小姐。
「他還帶了包嬌吉。」
「這可糟透了。」老夫人更不悅地說。
「我想這很好哩。」蔡小姐叫起來。她好整以暇地握著樂海的雙手,拍著,逗著他笑,然後緩緩抬眼望著等待她解說的眾人,「一個女人會佔據他的時間,兩個則會互相羈絆,讓他自由去面對我們的雪莉。」
「可惜夢琦與嬌吉互不相容。」
蔡小姐並不以此為障礙。「要使蘭福伯爵有好印象,兩人定會互比溫柔、謙容;否則,如果蘭福爺對雪莉稍加注意,她們會聯手對付我們可憐的雪莉哪。」
對這點,惠妮深覺不安,望著婆婆說:「我們該怎麼辦?」
不願被冷落的蔡小姐高興地說:「我們該邀請杜先生來扯平數日。」
老夫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哪門子的好主意?你是知道的,自從雪莉走後那晚開始,士定就產生了對那名字的厭惡感。」
看著婆婆從來沒有過的脾氣,惠妮急急說:「你帶樂海到外面去吧,蔡小姐,我已經吩咐保母們帶著孩子,到池塘邊看天鵝吃點心,你可以注意一下我們那特別的保母是否也出現了。」
「來,小爵爺,我們去扮偵探去。」
孩子撒嬌地向祖母及媽媽說:「先親親。再見。」
老夫人與惠妮的笑容,在孩子與蔡小姐消失於引向草地的落地長窗後,亦隨之消失。視線轉到廳廊的門上。她為士定破壞她們的計畫而生氣,因而連帶氣惱那兩位女士為何要跟來。
士定對母親隱忍住的脾氣毫不覺察,他陪伴客人進入客廳後,直接來到她座椅邊。「你看起來有點倦容。」彎身親吻著母親的臉頰。
「如果不是你遲遲不到讓我操心,我就不會有倦容。」
士定為母親強烈的反應吃驚,「我不知道時間有這麼大的關係。真對不起要你擔心。」
「讓女主人這樣等才是失禮之至呢!」她仍沒好氣地說。
士定站直了身子,奇怪地看著她,「我由衷的歉意,夫人,第二次的道歉,」對母親這很不自然的找碴行為,士定微微聳聳肩,站開身體,使他的客人上來見面,「母親,相信你認識費夢珂——」
「夢珂,你父親好嗎?」在少女行著美麗的屈膝禮時,老夫人問道。
「他很好,謝謝老夫人,他也問候你。」
「請向他致意。既然你長途跋涉來到,相信你一定累了,我看你最好上樓去,休息到用餐時,你就可以恢復了。」
「我一點也不累,老夫人。」夢珂為語中含意著她的儀容有瑕疵而不樂。
老夫人轉而面對另一位少女,當她行著禮時,她說:「聽說你最近生病了,包小姐,你必須多多休息。」
「啊,那是去年的事了,夫人,我完全康復了。」
「預防是健康之鑰,」她堅持著,「那是我的醫生常說的,我也是這樣活到這把年紀的,身體健康,精神愉快。」
惠妮適時切入,招呼著客人,「兩位看起來精神都很好,不過相信你們都需要幾分鐘整理一下。」說著,她陪伴兩位步出客廳,聽差僕從已準備好,引領她們到指定的房間去。
「我的小侄兒哪兒去了?」他輕吻著嫂子的面頰,戲弄地耳語道:「我母親的愉快精神哪兒去了?」
「樂海正跟蔡小姐——」惠妮說著,突然想到此其時已沒有轉圜的餘地。「再半個小時,大家都到池塘邊,孩子有個派對,樂海會跟村裏的孩子們一塊兒。」
天鵝優雅地浮游在如鏡的湖水中,雪莉與其他兩名保母站立在一座白色的涼亭邊,注意著孩子們的嬉戲。雪莉心跳的聲音遮掩了其他的聲響,她終於看見他帶著兩位女士自屋中出來。惠妮雖早已耳語警告過她,可是她聽到的只是「士定留著執事直到深夜,他不得不相信你不回來了。」每次想到這,溫情與悔恨襲擊她全身,增加她的勇氣;她決心要面對他,給他任何必要的「邀請」以贏取他回到身邊。
士定聽著夢珂的談話,那笑容卻心不在焉,目光則在孩子身上。愈走愈近,雪莉的心跳亦益形響重,好像震著她的耳朵。樂海奔跑向她,蔡小姐緊隨在後,他羞怯怯地在她前面停下,「花花,給你。」
雙手捧上蔡小姐教他摘採的花。蔡小姐的理由很簡單,「蘭福爺一定會找樂海,如果他跟你在一起,我們大家可早些放心,不必緊張地等他去看保母們。」
雪莉才不管那主意,她蹲下身子,接受獻花,這四歲的男孩使她想起她父親跟士定。「謝謝你,小爵爺。」眼尾注意著走近涼亭的士定。她身後,大橡樹下,成人們也在注意著這一幕,談話聲間斷,笑聲停止。
樂海看著陽光照射著的她那火紅髮絲,伸出小手,又停下,問蔡小姐說:「燙燙?」
「不會,」雪莉回答著,愛極了他的容貌,「不燙。」
他笑著,撫觸著,但是,士定的喊聲喚走了他的注意。
「樂海。」
樂海高興地笑著,在蔡小姐尚未來得及阻止他時,他已一溜煙地奔向他的叔叔,一把被撈起在臂中。「你長高了一尺呢!」士定說著將他換到左臂,看著樹下大家,「你想我嗎?」
「想呀!」樂海重重地點著頭說。在經過雪莉附近時,樂海看到她在看著他,突然做了決定,扭著身子滑下地上。「什麼?這一下就不要我了?」有點意外,也有點感傷。「顯然我得多帶些豪華的禮物給他。上哪兒去,小東西?」士定對樹下的成人,還有夢珂及嬌吉說著。
樂海崇拜地看著他,吧胖的小指指向一名身著深色衣服,站在不遠處的一位女士,解釋道:「先親親。再見。」
士定不知自己是成打眼睛的焦點,他順著孩子所指望去——僵住了,他的目光正與雪莉的交個正著,她正彎下腰接受著親吻,目光卻直直注視著士定。
惠妮看見他的反應,看著他下巴緊縮,頰上肌肉突起,她雖然暗自希望他能相信史芬頓是她的舊識,雪莉的出現純屬巧合,看來這個希望已然落空。緩緩地,士定抬起頭來,直直看著她,雙眼燃起熊熊火焰,無言的咒罵,陰謀、詭計,然後,他轉身故意走進屋內去。
怕他真離去,惠妮急急放下酒杯,向客人告罪後,追隨他進入屋子。管家報告,他吩咐備車後上樓上了。惠妮奔上樓去,敲打著他的房門,沒有回應,她繼續敲著,仍然沒有聲音,她試推著門,居然沒鎖。她步入室內,士定正從化妝間出來,換了件襯衫,看見她後,臉色比剛在外面更難看。
「士定,聽我說——」
「出去!」他警告道,急急整理好襯衫,拿起外套。
「你不是要走吧?」
「走?」他嘲語說:「我不能走!你連這都排算好了,恭喜你,夫人,」他不屑地加重著語氣,「為你的陰謀,你的不誠實,你的不忠誠。」
「士定,求求你,」她哀求著,遲疑地踏入幾步,「先聽我說,雪莉以為你娶她僅僅出於憐憫。我想,如果你有機會再看見她——」
他向她走近,氣勢嚇人,「如果我想要看她,我只要找你姓杜的朋友就可以!」他很快地說:「她離開我時,是去找他的。」
惠妮開始急速地說著,一面自然地往後退著,「假如你從她的立場來設想。」
「假如你聰明的話,」話語雖輕軟,卻冰透肌骨,「這個星期最好離我遠遠的,惠妮,而且,在這星期過後,你跟我的交談,只能經過你丈夫。現在,請別擋在此。」
「我知道你愛她,而我也告——」
他抓緊她的肩頭,強制將她擺開,然後,大踏步走了出去。
驚呆的靜止中,惠妮看他穿過廳堂,下了樓梯,「老天,」她疲軟地吐出。認識士定四年多了,從來沒有想到、猜到,他會有這樣的一種恨意,她剛在他臉上看到的這種深深的恨意。
她緩緩下樓,回到客人中,宴會已有了個不詳之兆的開始。她發現士定帶著夢珂及嬌吉,一同到村裏觀光去了,也就是說,他將一去好幾小時,史夫人當然也失望非常,只是理由不一樣。他的離去只有兩人不覺沮喪,史爵士繼續喝著他的酒,史珠麗高興地與雪莉交談著,並協助照顧著孩童;她對雪莉說著什麼,臉上帶著明顯的同情。
旁邊,老夫人看著這金髮女郎,試著不再想士定對雪莉現身強烈反應,半開玩笑地說:「史珠麗這女孩感覺到有事發生,她看到士定看雪莉那可怕的眼神,她即刻趕到雪莉身旁;我先前跟她談話時,發現她非常可愛而有智慧。」
「她長得也很漂亮,」惠妮將思緒自士定可怕的話語中拉回來:「對自然的孕育法則,人們不免要奇怪,像這樣的人,」她朝史爵士不屑地望著,「跟這樣的女人,」接著極不悅地睨了史夫人一眼,「居然能生育這般可人的孩子。」
當士定自村裏歸來時,聽差隨從不像往常站滿以準備接待賓客,照顧車馬,只有一名聽從,專心眺看遠方山丘,直到士定的馬車駕駛自他背後停下,才警覺回身,歉意地接過韁繩。
「大家都上哪兒去了?」士定奇怪於管家何以還不指派更多的僕從,也不打開大門。
「他們都在馬廄那邊,爵爺,不錯的表演呢。爵爺,容我說句話,可別錯過。我聽在屋後觀賞的人說的。」
他取回韁索,決定駕車到馬廄,對這「可別錯過」的表演看個究竟。馬廄外一片綿延的草原,公爵府裏的馬兒都在此放牧或訓練,士定將馬車停在馬廄邊,整片牆邊站滿了僕從、聽差,甚至馬僮。他扶助兩位女士下車,注意到除了他嫂子外,全部客人都站立在馬廄圍籬的另一端,正如所有的傭僕們般,引頸望向山邊。魏士定帶著他的客人,加入了觀望的一群,審視著他哥哥的側影,懷疑著他是否參與了惠妮的詭計,他故意向韋侯爵夫婦問道:「你們都在看望什麼?」
「你自己等著瞧吧,先說了就沒意思了,」韋侯爵說。韋夫人卻迴避著他的視線,過分熱心地說:「真是很了不起呢!」
魏士定覺得湯家、韋家夫婦舉止都透著怪異,女的神經兮兮,男的焦躁不安,他們若不是不樂於卜雪莉的出現,就是他們都有份不安。士定觀察著這四位好友,不知友誼是否將告終結。他旨定女人們—定知道,湯夫人感覺到他的視線時,兩頰緋紅。
看到他以前的未婚妻至目前這三個小時,他不讓自己想到她,刻意摒棄她存在的現實是唯一使他能繼續留在此地的方法。在過去幾星期以來,他想了又想她在失憶期中的所言所為,他只能記得她僅有的一次失誤……她確是個出色的演員,從頭到尾精采演出,士定恨恨地想著自己的愚蠢。出色極了,他生氣地想著今早他們四眼相遇時,她眼中的溫柔。她居然瞻敢這麼全心全意地直視著他,除非她根本沒有心,顯然也沒有良心。
唔,她還想再耍他一次,她那美麗誘人卻充滿欺騙的臉。
他原以為姓杜的必定好好珍藏著她的,卻沒想到,才這麼短短時間,他已經厭倦她而叫她滾蛋了。
她現在是被僱用的保姆,顯然是在尋找較好的生活,她再度施展那楚楚動人的笑容,以為他仍像以前那般愚蠢地墜入圈套!他將視線轉向男人,但韋夫人的叫聲引去他的注意。
「他們來了!」
魏士定將氣惱的思想轉向韋夫人所指的方向。
兩位騎者全速飛奔著,低伏於馬兒項背,一同躍過矮籬。士定一眼即認出其中之—是惠妮,她可是他所知道的善騎者中的佼佼者,男的女的都算在內。向她挑戰的男孩個兒雖較小,技巧卻似乎更甚惠妮,每—跳躍輕鬆自然,少見的俐落,他緊抵馬鬃,自信、得意。
「我從來沒看過馬兒跳躍得如此美妙!」克雷歡欣地讚賞著,「士定,你曾騎過『司令』出獵,它在平地上腳程夠快,但是它也曾這樣跳躍過嗎?」
士定對著午後斜陽瞇起眼睛,觀望著絕妙的躍起及奔跑,既然無法詢問兄長有關卜雪莉的問題,他只能評論著那少年,「好像他控制住『司令』,不讓它超越『可汗』——」
「『可汗」通常都比『司令』來得愛跳躍。」克雷補充著。
騎者做了最後一躍,一同轉身,全速齊向馬場開著的門,觀眾齊集的地方。
這一年來,克雷在甄試著新的馴馬師,他一定要給這小個兒一試的機會。蹄聲踏近,士定想告訴哥哥可長期僱傭他時,兩件事情的發生,使他的話沒說出口。一名馬僮匆匆奔向場地中央,丟下一隻穀物袋,「司令」的騎者右側身子,往下彎去,帽子下面的頭髮散開,火紅的髮像一面旗子飄揚在她背後,她愈彎愈低,幾乎摔掉下馬背,夢珂驚呼著,士定不自覺地向前跨著步子,朝她奔去——雪莉從地上掃起袋子,僕從聽差們歡聲雷動。
一瞬間,怒火取代了士定的恐懼——怒火因她的愚行驚嚇了他,怒火因她居然仍能挑動他任何的情緒。他還在掙扎時,她的馬兒直向他小跑步而來,夢珂及嬌吉都驚呼著躲避,士定卻交叉雙臂原地而立,深知她控馬有術。直等到她幾乎駕臨他頂端,她才扯馬停止,同時,抬腿跨過馬背,優雅地滑下馬背!踏到地上。賓客鼓掌、傭僕叫好聲中,雪莉正立在他前面,軟柔的唇邊帶著—抹輕笑,臉色興奮;但是,在士定一無表情注視下注意到的是那對冰銀般的眼睛,哀求他的軟化,他的微笑。
反之,他輕視地將她自火紅的頭髮之靴的腳尖掃視一遍,說:「難道沒人告訴你,該如何穿著嗎?」
他看到她畏縮,嬌吉適時大笑,可是雪莉的目光卻沒動搖。在眾目睽睽下,她對他笑著,以溫柔引人的聲音說:「在古早的時候,通常競賽的勝利者,會將榮譽給予與會觀眾中的一人,作為最高的敬意。」
士定不知她在胡扯著什麼,直到她拿出那只穀物袋,伸向他,並輕聲說:「我的榮譽,魏爵爺——」
在不知不覺下,他接受了它。
「可恥,氣人——」夢珂怒喝著。
「卜小姐!」史夫人好像受辱般喊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快向大家道歉後,立刻去整理你的行——」
「告訴我!」珠麗急速打斷,將手穿過雪莉的臂彎,將她拖向屋子,「你一定得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學會這樣騎馬的?」
韋夫人也步開人群,對史府的人及她的丈夫說:「卜小姐跟我都來自美洲,我很想跟來自家鄉的人談談。容我告退至用餐時,好嗎?」
「沒了你的伴,我會很孤單的,夫人——」他微微一躬,柔情地一笑。
「我也想知道一些美洲的情形,」湯夫人對大家說著,轉向丈夫,「爵爺,我是否也可期望,沒有我的陪伴,你也同樣感到孤單?」
湯公爵毫不掩飾對夫人的熱情,說:「你知道的,只要你不在,我都覺得孤單無依的。」
在同謀者先後離去後,惠妮在臉上擺出一副燦爛的笑容,準備找個藉口告退時,史夫人卻先她一步。
「我真不知道卜雪莉是怎麼回事,」臉頰因激怒而脹紅,「我總跟我們爵士說,現在要找好幫手可真不容易。」說著轉向惠妮,「夫人,你得指點我該如何辦到呢!」
惠妮看著士定與夢珂和嬌吉聊著,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穀物袋扔在腳邊地上,「對不起,史夫人,我剛想著別的事情。你是在問著什麼?」
「你怎麼找到適合的傭僕的?如果不是那麼困難的話,我們也不會僱傭那紅頭髮的美洲女人,我覺得要再繼續留她,真是困難。」
「我並不以為保姆是傭僕——」惠妮以為士定沒在聽她們的談話,可是當她這樣說時,他抬頭向她,並回答著史夫人。
「我嫂子當她們為家人,你甚至可說她將她們看得還不止是家人呢,不是嗎?」他向惠妮嘲諷地說。
這是他被介紹給史夫人後第一次對史夫人說話,史夫人認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沒聽出他的嘲諷之聲,她急急丟下保姆的話題,「我家的珠麗也是一樣,你看她急急跳起來維護卜雪莉,她就是這麼個可愛的女孩,」她一面說一面設法擠進士定與夢珂之間,「珠麗為人非常中肯,非常柔順。」
在士定走向屋子時,她跟緊他身側,史爵士則尾隨身後。
「我真替他難過。」克雷看著史夫人自說自話地絮絮。
「我才不呢。」忘不了士定狠毒的責怪雪莉,惠妮向男士們道歉著說:「我得去找韋夫人及湯夫人。」
三人看著她離去,「不管我們的老婆們怎麼想,這是個錯誤的嘗試。」韋侯爵替大家說出了心聲,「不可能成功的。」他看著克雷說:「你比我跟老湯更瞭解士定,你看怎麼樣?」
「我看你說對了,這是個嚴重的錯誤,而受傷害的將是卜雪莉。士定已判定她是攻於心計的機會主義者,畏罪潛逃;現在,由於他沒告發她,她又恢復信心,再度施展她的狐媚。她不論做什麼或說什麼都沒用,因為她要證明他錯了,這是她無法辦到的。」
聚集在藍廳裡評估狀況的妻子們,意見也差不多。
「這是個錯誤,」惠妮告訴從窗子觀看一切的老夫人,「我都想哭了,看著雪莉這般勇敢,坦然又脆弱地面對他,而他卻無視於她。」
「我們還有今晚跟明天一整天,」士定的母親說,「也許她會軟化他。」
惠妮搖著頭,「他不會,我想讓他聽到我說話,他也不會改變意思。我現在知道了,因為他知道,她那天離開後,就去找寧康,你們都知道他對寧康的看法。」
一直靜靜坐著的蔡小姐,聽到這一說,突然□烈轉過頭來,蹙眉集中著思想,「士定沒有任何證明是不會相信雪莉的,她的行動已說了一切,一定得有人指出一個使雪莉跑掉的強有力的理由——」蔡小姐起身,靜靜走出房間打斷了惠妮的言詞,「我看蔡小姐吃不消了,尤其是這額外的緊張壓力。」
「她說這一切令她興奮極了。」老夫人歎著氣說。
在房間窗口外望的雪莉,同樣感到希望渺茫。她無法使他單獨跟她說話,因為他擺明不願合作。
魏士定決心無視於她的存在,且時間進入夜晚而更形堅決。看到她時的震驚使他驚惶了好幾個小時,現在,這個障礙已被克服。他站在賓客的後面,肩膊抵住橡樹,他可以觀看她而不被覺察,制止不住的記憶,一幕幕地閃過腦海。
她站在書房門前跟副總管說著話,「早呀,何其根,你今天看起來好帥,是新衣嗎?我也穿上了新衣,好看嗎?」
他問她看了那些雜誌書本沒有,她反問他,「你看過那些書報嗎?有一本名為『女仕月刊博物院』的……」
但是,超乎這一切,他記得最清楚的是融化在他臂膀裡她的甜美,她嘴唇的浪漫,她是天生的誘惑者,欠缺的經驗全被由衷的熱情所補足。
她帶領著史家男孩出來,顯然要作某項表演,她手上提著一件樂器。魏士定強迫自己瞪視著手中的白蘭地,以免碰上她的眸子,無助地想要她。想要她?他厭惡地想著,在倫敦,她在他床上睜開眼那一刻,他就想要她了,此刻,才看到她一會兒,渴想的心情一點也不減當時,平庸的衣著,嚴肅的髮髻,仍使他全身緊繃,充滿情慾。
他瞧了瞧與母親談著話的夢珂及嬌吉,兩人都很貌美,穿著華麗,優雅髮型,舉止更是高雅合度,都不可能穿得像馬僮般在那匹馬背上奔躍。然而,就算她們盡力嘗試,也不可能會有這般光彩。她們也都不會嬌笑著,給他一隻穀物袋,假作給予「榮幸」;當然,她們也不會逼視他的眼睛,「邀請」他拖她入懷,瞻敢向他示意。
他曾認為她是女巫,在弦聲初撥,樂聲揚起時,這個想法再度襲向他來。她摧眠著每一個人,除了他;談話終止,甚至傭僕們也紛紛聚集望著她,讚羨地聆聽著,魏士定生氣地注視杯中白蘭地,竭力阻止自己望向她,卻清楚感到在自己身上她的目光。今晚,很多這樣的目光,那樣輕柔、誘請,有時還帶懇求。夢珂與嬌吉為此氣憤不已,不屑於她這種大瞻的引誘。魏士定為自己的軟弱生著悶氣,他離開樹幹,在附近桌上放下酒杯,向大家道了晚安後,步向自己的房間。如果要喝得昏死才能阻止自己去找她,他就自己獨飲吧!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24:49
第十四章
她腦袋為一天的緊張而暈眩,拉開遊戲室對面的小小臥室。黑暗中,她小心地在不熟悉的環境中摸索,找到了打火石,預備點燃桌上的蠟燭時,一個低沉的男音嚇得她禁不住呼叫。
「我不認為我們需要太多的光亮。」
她突地轉手,雙手自身邊垂下,心跳加速,喜樂的狂野,魏士定坐在房中唯一的椅中,優雅而輕鬆,白襯衫敞開著領口,優閒的態度,太優閒了,似乎對這重要的相聚過於冷靜,她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看見他使她高興,這般親近使她興奮,愛他之深她什麼也不在乎。
「就我的記憶,」他那懶洋洋、感性的低沉音調,總是使她的心都融化,「上次我等你時,是我們正計劃行婚禮。」
「我知道,我可以解釋,我——」
「我不是來談話的,」他打斷她的話,「在樓下的時候,我清楚的印象是,你要給我的超出語言,還是我判讀有誤?」
「沒有。」她低聲說。
魏士定鑒賞著,不再是傻乎乎的追求者,她的一分一寸都充滿誘惑及奇妙,—如以往,只是,他不喜歡她的古板髮型,尤其是現在,他充滿了肉慾及報復。「拔去你的髮針髮夾。」他不耐地命令著。
雖被他的聲調及這個要求驚嚇,雪莉馴從地伸手拔除髮夾。她回轉身來,看他立起身,慢慢解脫著襯衫。
「你在做什麼?」她倒吸著氣。
我在做什麼?魏士定氣惱地想著,是被邀請還是不屑?追纏著婚禮當天,一言不發丟下他的同樣的一個女人?他伸手取起頸巾,一面回答說:「我在做的是離開!」他說完步向門去。
「別,請別走!」她衝口而出。
魏士定轉身,預備臭罵她一頓,卻不想她摔向他胸前,「請別走。」她哭著,指甲深陷他肩頭,熟悉的她的氣息,但是,他的雙手仍垂在身旁,然而,他知道,他正漸漸失去優勢。「請讓我解釋——我愛你——」
他雙手握住她的頭,雙眼已在她微張的唇上。「聽明白,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不管什麼。」
「那麼,我表現給你看。」卜雪莉狂野地圈住他的頸項,緊緊抵住他,以毫無技巧的天真及本能性感的混合親吻著他,這種混合曾令他狂野,現在仍然。舉起雙手,插入濃厚的柔髮中,他回吻著她,迫使她激起他強烈的性慾。以最後一絲的理性,他抬起唇,給她最後的叫停機會,「你確定要嗎?」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拿取了她所給予的,拿取了他第一次觸碰她時就想要的;他毫無意識地拿取著,為強烈要她的慾望驅使著,他堅定、急迫、飢渴拿取;純屬獸性原始求偶的索求,然而他想知道,她是否同樣興奮。自尊使他要確知她也同樣要他,他以他全部的性經驗,攻擊著一個毫無經驗,不知所以的小女孩的抗拒、他的手指深深伸入她濕濕的溫熱中,咬著她堅挺的乳頭,使她躬身喊叫,緊緊扣住他。然後,他才要拿取她,打開她的雙腿,長驅直入進到她裡面,他感到她身體因痛苦而扭動,指甲刺入他的背部。聽到她因驚恐、痛苦而悶哼,「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困惑中,他張開眼睛。她雙眼噙滿淚水,既無怨言,亦無勝利。她悶哼的低語加強了她眼內的表情,她環抱著他的肩頭,說:「抱住我,求你——」
魏士定依言而行,讓無意識的肉慾之樂取勝,環抱著她,強烈而瘋狂地吻著她,而她雙手摸撫著他,毫無保留地給予,給予——每一根神經都在呼喚著洩放,他仍忍著,更深地進入她裏面,要她也得到一樣的樂趣。她哼著,兩眼緊閉,為自己所不知的期盼著,害怕著。
他粗啞著聲音說:「就快了——」
話還未完,她就像著火般,身體滾熱貼住他,魏士定聽見自己因她給他的滿足而吐出的喘息。在他攬抱她在身邊時,驅使他佔有她的報復思想及受傷的自尊,都被拋到腦後。她不是為復仇而生的,是為他的臂彎而長的;他們的親吻是特殊爆發的結合,剛才狂野的交合居然是他生命中,最滿意的一次。她的感受也是真的,這點他毫不懷疑,沒有任何女人能這樣的偽裝,尤其是她,他現在知道了,她一無經驗。
雪莉醒來,獨自在床。這應該正常,然而,不盡然。她突地睜眼,他霍然坐在椅中,—陣歡樂游過全身。他已穿著整齊,但是臉上表情高深莫測。她不自然地拉起毯子遮掩上身,坐靠在枕頭上,奇怪著何以在經過他們所做的事後,他可以保持如此地輕鬆不經意。在她意識邊緣,她開始察覺這是羞恥的事情,但是她將它排除在外。他的視線潛入遮掩著她胸膛的毯子,緩緩升起至她臉上,清楚告訴她,她的羞怯很可笑。雪莉不能怪他如此,只是她希望他不要如此不在意,如此嘲諷,或是如此冷漠,她正設法在剛才發生的事後,盡量鎮靜。忽而,她發覺他不再冷漠,嘲弄,或是氣惱,真是奇妙的轉變。
雙臂緊夾毯子,她跪起身子,雙手圍住他,說:「我們現在能談談嗎?」
「你為什麼不讓我開始?」
在這溫馨時刻,不急於提起藍凱詩。她點頭答應。
「我給你一個提議,」看著她眼裡閃過幸福的光芒,士定心想我還會笨到提議婚姻?「一樁事務性的提議。在你有時間考慮後,你會覺得對我們兩人都很合理的,你絕對會覺得比為史家工作要好。」
雪莉感到不安,「什麼樣的提議?」
「雖然我們有很多的不同,我們顯然在性慾上極其相配。」
她真不能相信,在經過他們那如狂風似暴雨的親密相屬,他可以坐在那兒輕描淡寫地談著。她顫抖著地問:「什麼樣的提議?」
「當我想要你的身體時,你來分享我的床;你會得到自己的房子、傭僕、華服、馬車等等,以及隨心所欲的自由,只要沒有另一名男人使用我所付費買下的。」
「你是在建議我成為你的情婦?」
「有何不可呢?你野心勃勃,又聰明,況且這要比你現在所做的要舒適多了。」看她沒有回答,士定以不耐的口氣說:「你別告訴我,由於剛發生的事,你在期望我提議結婚吧?你不會這麼天真,這麼愚蠢吧?」
被他的語氣聲調所刺,雪莉看著他冷酷而英俊的外貌,和她先前沒有察覺到的嘲弄眼神,她強吞著口水,搖搖頭,誠實地說:「我不知道對我們所做的事情有什麼可期盼的,但是,我並不期盼那會使你要娶我。」
「好極了。以前,我們之間有太多的欺瞞及誤解,我不希望你再誤導你自己。」說著,他輕輕吻她的額頭,「至少你還算聰明,沒對我的提議發火耍脾氣,考慮考慮。」
雪莉無言地望著他。他又說道,聲音冰冷如割,「在你決定前,我的警告你,如果你再對我說任何謊,只要一次,我會將你扔到大街上。」他伸手開門時,轉回頭又說:「還有—件事,不准對我說『我愛你』,我不要聽你對我說這幾個字。」沒有再一個字,沒有再一眼,他走了出去。雪莉將頭抵住雙膝,任由淚水落下,她為自己在他擁抱中失去理性節制而哭,為有那麼一會兒真想接受他的提議而哭。
次日,梳洗完畢,雪莉充分瞭解昨夜所做的事;在光天化日下,面對的是無法否認的可怕事實,她犧牲了她的貞操,她的原則,她的道德;她必得帶著這恥辱終其一生。她垂死的一搏僅為得回他的愛——如果他曾愛過她的話——而他對她的罪惡之行反應又是如何呢?答案就在窗下。
草地上,眾人正用著餐,昨夜與她共枕的男人,正與夢珂共餐,享受著她的取樂,對她所說的話開懷大笑著。雪莉充滿羞恥與焦躁,他卻舒暢歡樂;昨夜,他取去了她所能給予的,然後作為他以情婦的提議,延伸著對她的屈辱;今天,他奉承著—位決不致蠢到像雪莉所做的那樣,深深值得匹配自大的他的女人,他會與她提議婚嫁。
在窗前想著這些,望著他,她拒絕流淚。她要記住這一景,她要一生中牢牢記住這一景,她將永遠永遠不會再因想到他而軟弱。冷漠掃去痛苦,也驅走她對他的柔情。「混球!」
「我可以進來嗎?」
珠麗的聲音使她吃驚。「當然。」盡量裝著亮麗的笑面對她。
「吃早點時我就看你站在窗前。要不要我拿些什麼上來給你?」
「不要,我不餓。謝謝你想到我。」不知道對昨天向魏士定獻榮幸一事,從何解釋起。
「不知道你想不想離開?」
「離開?」盡量使聲音不顯急迫,「我們要到明天才走呢……」
珠麗走到窗前,站在她身旁,望著她逕自折磨的一幕。
「珠麗,我覺得我該解釋一下,昨天向蘭福爵爺獻榮幸一事。」
「你不必解釋的。」珠麗肯定的笑顏令雪莉覺得這十七歲的少女,倒像是她的隨行了。
「我要。我知道你母親非常想促成你與蘭福爵爺,而你一定也奇怪我何以如此大膽,親熱地對他。」
「幾星期前,」珠麗好像在轉變著話題,「媽媽是萬分地沮喪,我記得是在你來前不久。」
「為什麼原因,你媽媽如此沮喪?」
「報上登了蘭福爵爺訂婚的消息,她的未婚妻是美洲來的。」雪莉在珠麗定定的眼睛注視下,無言以對。
「對她,有一些流言傅著,你知道媽媽是不會放過任何上流社會的風風雨雨的。他的未婚妻是紅頭髮的,很紅很紅的;他稱她為凱絲;他們說她因頭傷而失記憶,但很快即能恢復。」
「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這樣,如果你需要協助的話,你就可以找我了,你才是我們被邀請的原因;昨天,我看見魏爵爺看到你時的反應,我就覺得怪異,媽媽毫無感覺,真令我吃驚。」
「什麼怪異也沒有,」雪莉強烈地說:「整件可怕的事情已結束,過去了。」
「她們知道你是誰嗎?」她偏著頭,朝向夢珂及嬌吉。
「不知道,我從未見過她們,那時我——」
「當你與他訂有婚約時?」
雪莉深深吸著氣,勉強地點頭。
「你要回家嗎?」
雪莉怪笑一聲,「如果我可以得到這樣一個機會,我早就做了。」
珠麗轉身離去,—邊臉露詭笑,說:「收拾東西吧!」
「等等,你要做什麼?」
「我要去把爸爸拉出來,告訴他我極其不適,你必須即刻陪我回家。我們不可能把媽媽挖離此地,但是,她絕不會讓滿臉病容的我留下,惹厭蘭福伯爵的。你相不相信?」她笑著說:「她仍在希望,他會突然看到了我,然後瘋狂地愛上我,雖然事情已是這樣明顯了。」
她正要關上門時,雪莉叫住她,「請你告訴公爵夫人,在我們離去之前,我想見她。」
「女士們都到村子裡去了,除了蘭福爵爺的女客及蔡小姐之外。」
上次,雪莉離去時,她讓自己看來有罪又無情;這次,她不想偷偷離去,但她只想離去。「那麼你去請蔡小姐上來好嗎?」她又說:「除了你父親外,別對任何人提起我們要走的事,我要親自跟伯爵說,面對面。」
雪莉告訴她,她們要先離去時,蔡小姐的臉拉了下來。「你還沒時間單獨跟蘭福爺說話,告訴他你真正失蹤的原因。」
「昨夜我有過機會,」她恨恨地說著,一面收拾著東西,—面望向窗,「結果就是那樣。」
蔡小姐走到窗前,看著兩位女士歡娛著伯爵,「這男人真是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在乎那兩個女人嘛!」
「他也不在乎我。」
蔡小姐在椅上坐下。雪莉記得第一次看到她時,覺得她像個瓷娃娃,現在,她像個迷惑又不開心的瓷娃娃。
「你跟他說,你是為什麼跑走不回來的沒有?」
「沒有。」
「你為什麼那樣做?」
問題來得突然,雪莉愕然。「我都跟你說了,我一直以為我是藍凱詩,突然間凱詩站在我面前,罵我冒充她,威脅我要向士定揭露,我害怕而跑走;在我驚嚇恢復前,我發現每一個人都對我說著謊。我記起凱詩是與一位男爵訂婚,不是伯爵,名叫白樂敦,不是魏士定,我要答案,所以我去找寧康。至少他很誠實,告訴我真相。」
「他告訴你什麼真相?」
她窘羞地佯裝整理東西,「全部真相,可怖的實情。從白樂敦的死,到為什麼魏士定認為有責任替我找個未婚夫。我的意思是為藍凱詩,他告訴我所有的事情。」她吞嚥下受辱的淚水,自已竟愚笨到認為魏士定會娶她,同樣的天真無知,使她昨夜為他犧牲了自己的童貞,自己的尊嚴,「他還解釋了最大的秘密。」
「什麼樣的秘密?」
雪莉的笑聲哽咽而痛苦,「士定突然的求婚,那天晚上,我們到艾瑪堂時,正巧他接到藍凱詩父親過世的消息,所以他向我求婚,乃出於憐憫及責任,不是因為他在意我,或是想娶我。」
「寧康這樣說真是不應該。」
「他不必說的。碰到那邊那個人,我就變成個傻瓜。」
「你昨晚都跟蘭福伯爵談過了?」
「我想說,可是他說他對談話沒興趣。」她痛苦地說著,提起衣箱。
「那他對什麼有興趣?」
她的問話突然使雪莉懷疑,她是否像蔡小姐看起來的那樣迷糊,比如現在,她觀察著雪莉熱紅的頰。「假如他對我有興趣的話,我以為他是要證明我的無辜,可惜他不是,」她急急迴避地說:「昨天,昨晚,我試著以他的角度來看,我之逃避是因為我有罪,我還能有什麼其他的借口呢?」
她想以後不會再看到蔡小姐了,擁著她,輕輕地一抱,「請轉告大家,我知道大家的幫忙,替我向她們道別。」
「一定還有什麼我能做的。」蔡小姐的臉都要垮了。
「有的,請告訴伯爵,我想單獨見他一會兒,請他在前廊邊的小客廳等我。」雪莉自信地笑著說。
她鎮定地呼吸,走到窗前,看見蔡小姐趨向他後,她隨即步向屋內。一絲希望痛刺著——也許,只是也許——他不讓她離去,也許,他會為昨晚而求她原諒,要她留下。她步下樓梯時,禁不住這甜蜜的幻想。踏入小廳,關上門,一看到他看她的眼神,幻想即刻破滅。
「你要見我?」
她不自覺地鎮定,點點頭,「我來告訴你我要走了,我不想像上一次那樣,失蹤了事。」
她等著,企圖自他臉上尋找一點一絲的什麼,而他僅僅抬起眉毛,好像在問她要他怎麼樣。她接著說:「我不接受你昨晚的提議,」而雪莉幾乎不能相信他是如此地冷漠無情,在她奉獻了貞潔,榮譽之後,草草做出了關係她一生的決定。
他聳聳肩頭,淡然地說:「好。」
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字,使她從屈辱絕望的深淵,轉向幾乎無法容忍的怒氣。士定旋轉身子向外走去;突然,停下,回過身來。「還有別的嗎?」極其不耐地問。
雪莉憤怒至極,亦為自己的決定高興,她對他一笑,向他走近,「是的,還有一件事。」
高傲地抬起眉,「什麼事?」
「這個!」她一掌之重,摑得他頭歪斜一邊。雪莉因他臉上的怒容,本能地倒退一步,站穩了腳步,胸頭氣憤鼓脹,「你是個沒心沒肺的惡魔,我不能相信昨晚居然讓你碰觸,我覺得骯髒又齷齪!」他下巴的肌肉開始跳動,雪莉氣憤得根本無視於他的怒容,她繼續說著:「昨夜,我讓你對我做的是我犯下的罪惡,但是,我可以祈求上帝的原諒,然而,我卻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愚蠢到信任你,愛你!」
魏士定看著門被摔上,他靜靜地站著,無法揮去大發雷霆的美女、冒火的雙眼、一臉怒容及不屑的影子,混雜著充滿感情的字句。「我卻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她真的說著每字每句,連最後那個字。老天,她真是個出色的演員,比賴敏麗還高明。不過賴敏麗也不會當面摔回他的提議。
他倒是沒有想到雪莉會這樣,她既然可以將短暫的失憶充分利用,幾乎達成她搖身一變,由受雇的保姆到伯爵夫人,昨晚的提議,雖沒給她伯爵夫人的頭銜,卻給了她想也想不到的奢華生活呢。也許她並不如士定想的那樣聰明,也許她對奢華沒有興趣——也許她一直都是無知的——一如昨晚以前,對性的一無所知。士定不安地遲疑著。他急忙掃去最後的一個可能,無知的人不會逃跑的,有著雪莉的勇氣及膽量的人不會。
為了樂海的生日,惠妮努力維持宴會的歡樂,絕口不提卜雪莉的離去,然而,到克雷門的賓客大家都興致低落。雪莉離去後不久,烏雲掩來,急雨傾盆,眾人只得退進室內,情緒益形不佳。唯獨蔡小姐似乎不受影響,在大家退回房內,趁晚餐前小睡一時,她獨自在彈房內享受著這安靜,並觀察克雷公爵及韋侯爵、蘭福伯爵玩著彈子。
「我總覺得彈子有趣極了!」她謊言著,正巧克雷公爵誤了一桿,沒打中球。
「那是你的策略嗎?故意讓我沒擊中桌上的球,好讓士定可以打?」
「那倒是個有趣的看法。」蔡小姐點點頭。
「現在怎麼辦?」克雷說。
韋侯爵說:「現在士定接手,我們兩個都沒轍了。」
「原來是這樣的。那是不是說你是彈子打的最好的人了,蘭福爺?」蔡小姐說。
聽到名字,他抬起頭來。蔡小姐覺得他好像沒聽到她的話,也沒在專心玩球。自雪莉走後,他就死氣沉沉,然而,他出桿仍有力而准。
「好呀!」韋侯爵讚賞著。
蔡小姐說:「我喜歡男人的社會。」
「為什麼?」克雷禮貌地問著。
「我們女人有時心眼很小,可是男士們可是互相尊重,誠信對待。以韋侯爵為例吧,如果你是女人的話,你可能對剛才蘭福爺那漂亮的桿而嫉妒不已,可是,你有嗎?」
「當然不會。」
「這就是我的意思。每次說到誠信友誼,你們知道我即刻想到誰嗎?」
「誰?」
「杜寧康跟蘭福爺呀!」
士定的桿滑向邊上,卻誤撞進了一球。
「那不是准,只是運氣!你有沒有計算過,你靠運氣贏的時候有多少?我真想算算看。」韋侯爵不平道。
蔡小姐不讓韋侯爵轉移話題,對著克雷及侯爵繼續說道,卻避開士定的眼光,「假如杜寧康不是這樣忠誠的朋友,在卜雪莉哭著到他家時,他就會即時送她回去的,可是,他沒有!」她從鏡子注意到士定停下球桿,眼睛瞇成一線,「雪莉求他告訴她蘭福要娶她的真相,雖然據實告訴她而傷了她的心,不是可憐的寧康的責任,他還是扛起責任做了。其實他大可謊騙她,或是送她回去讓她自己詢問蘭福伯爵的,可是,他還是承受一切,助他的朋友脫困。」
「到底我朋友杜寧康跟雪莉說了什麼?」士定聲音低沉而狂野。
蔡小姐回頭,一臉無邪自然,「喔,那當然是說出實情啦。她知道自己不再是藍凱詩了,所以老杜告訴她白樂敦的死訊,以及你覺得自己應負起的責任,也就是為什麼你得佯裝她的未婚夫——等等。」
三個受驚又憤怒的男人瞪著她,蔡小姐高興地望著他們說:「當然,一個羅曼蒂克的女孩,雪莉仍然希望你之所以要她嫁你,還有些別的原因,然而寧康非告訴她不可,你的求婚是接到藍先生不幸逝世的消息,不得不做的,你全是為了憐憫,這可令那可憐的女孩傷心極了。寧康也做了該做的,為他的朋友,無私地說了。」
士定將球桿重放回壁前架上,急步走出房間,口中喃喃罵道:「那混球。」
被他的粗話驚嚇著,蔡小姐問侯爵,「你想他上哪裡去了?」微蹙的眉掩藏著她的微笑。
侯爵望著公爵問:「你說他會上哪兒去?」
「我想他是去跟『老朋友』談談。」
「好極了!蘭福爺走了,你們倆願跟我玩彈子嗎?」
「我們還是下棋吧,我看策劃是你的專長。」公爵在端詳她半天後說。
「我想你說對了。」
雖然社交季已近尾聲,俱樂部裡仍不乏嗜賭者。裡面一張賭桌上,史公爵、貝威利與杜寧康賭興正濃,並善意地邀約了另兩位青年參加。兩位家世都不錯,急於在社交圈裡顯名揚聲。一個說著,「談到追騎,這一整星期都沒在海德公園看到蘭福伯爵。」
「他侄兒的生日,他嫂子舉行了個小型的生日會。公爵夫人真是賢慧大方;我想你在她回英國前,跟她在法國應該很有交情。」
寧康點著頭說:「我很幸運,跟魏府大家都有交情。」他得防止不必要的流言。
「還說呢,流言說你跟蘭福為了個紅髮小姐,差點老拳相向呢!」
「胡說八道的傳言,不一會就煙消雲散了。」杜寧康說。
「假如你們真正交手,我希望我在場。」
「我也希望,」另一位青年說,「我在拳館看過你們練拳,兩位出手招式都棒極了。」
貝爵士說:「他們絕不會用拳頭解決紛爭的,跟你們這些毛頭小伙不—樣,你們真該學學這絕佳的儀態風範,而不是他們運拳的功夫。」
「對不起,可是——」青年之一的聲調,使五人同時抬頭。魏士定大步向前跨來,臉上的表情與和善可親,真是相距千里。他無視於熟悉友人的招呼,直往五人的座桌而來,四人緊張地盯住那不善者的來訪,不知何人何處出了什麼差錯。只有杜寧康對蘭福伯爵的威脅無動於衷,在大家眼裡,他這種不經意的態度,似乎在邀請著麻煩。
在魏士定停在他椅邊時,他說:「要參加嗎,蘭福爺?」
「起來!」蘭福爺的聲音狠毒,明顯的挑釁。廳裡一陣不小的騷動,杜寧康臉上顯出懶懶的笑容,益形沉往座椅裡,「這兒?」
「滾出你的椅子,」士定輕輕的聲音帶著危險,「你這混——」
「確定是在這兒。」老杜打斷了他的話,他的微笑僵硬,緩緩收起閒散的坐姿,頭向後面的房間一偏。
話語立刻傳開,經理急急從廚房中趕出來,排開群眾,擠身前往後面房間,「各位,各位,本俱樂部有史以來——」他急於進房。
房門卻在他面前甩上關住。
「請想想你們的衣著,請想想傢俱擺設,」他呼喊著並開啟了門,他聽到拳聲,並看到杜寧康的腦袋斜向一邊,便急急將門關上,他面無人色。眾人期盼地看著他,「怎麼樣?」
「此刻,我想是三比一。」
「賭誰贏呀?」不耐的聲音此起彼落。
經理痛苦地扭絞著雙手,遲疑地推開—條門縫張望著,一聲身體撞擊門板的聲音,他急拉上門,「賭蘭福爺。」又是一聲同樣的聲響,他再次推門張望,「不,杜爺!不!蘭福爺!不——」及時關上門,避開了撞擊。他背抵著門呆立著,直到聲音漸停,突然,門被打開,他冷不防地跌進室內,而蘭福與寧康兩人則走了出來。他單獨在房中,放眼四望,一陣欣喜,傢俱等物幾乎完好。然而,仔細近瞧,乖乖,相互靠抵的桌椅,斷腳去手地圍成整齊座形,桌面的綠色絨布也撕裂不堪。既痛苦又氣憤,他扶著牆邊一張椅子的背,以平息心情,椅背也自手中倒下。
兩位交手者,不是漠視一切,就是沒感覺到不自然的氣氛,他們在大廳中間分道,蘭福找尋著送酒的侍者,寧康回到他的牌桌前。
「是該我洗牌嗎?」老杜坐回原來的位置,伸手取牌。
貝爵士為自己前面所說的話感到尷尬,慨然說出每個人腦子裏的話,「你還是先告訴這兩位,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否則他們無法專心,或者晚上連覺也睡不著。可恥的行為,兩人都是。」
「沒什麼可說的,我們討論了一個婚禮。」他洗著牌說。
大家欲言又止,只有那喝得飄然的青年說:「一個婚禮?」他望著杜寧康扯開的領子說:「兩個男人對一個婚禮有什麼可談的?」
「誰當新郎呀!」老杜輕描淡寫地說。
「你們決定了嗎?」
「決定了,我將是伴郎。」
「一個婚禮!」一位大笑道。
「你難道希望是個葬禮嗎?」老杜看著他,緩緩地說。
未免事情變槽,貝爺急急說:「你們還談了些什麼?你們在裏面好一會呢。」
「我們談到記憶衰退的老太太們,還讚頌上帝的智慧,讓她們還偶爾能將已無功能的舌頭及腦袋發揮一下特殊功能。」
史公爵警覺地說道:「我希望你不是指什麼我認識的人吧?」
「你認識一位叫桑妲的嗎?」
公爵忍俊不住,想著那不折不扣對他姊姊的形容。
史爵士退了城裏租的房舍,打道回鄉去了。結果,杜寧康多花了三個小時才找到雪莉,來實行蘭福認為最好,也是唯一的羅曼蒂克方法,讓她相信他的意圖絕對高尚。寧康並不以特使身份為忤,他極力想補償他無意間破壞了的關係,他高高興興地去說服雪莉辭去史家職務,及隨他至另一地方試另一職務,他已隨身帶了兩位保母以取代她留下的工作。史夫人已帶領著女兒到德坊,因為她聽說未來的諾靈漢公爵將在那度過七月;只有史爵士需要說服,但魏士定爵爺已決定將為他代為付新保姆第一年一半薪津的條件,將很容易完成這項任務。現在,如何說服雪莉,必須即刻整裝上路,去面試這更好的工作呢?他將盡量據實以告,並隨機應變。
「哈格子爵脾氣有點暴躁,有時還很難纏呢,但是,他極其寵愛他的侄兒,要求給他最好的,因為目前他是他的繼承人。所以薪津極好,以彌補子爵自己的短缺。」
「多好?」雪莉問道,想著子爵的脾氣能有多怪異。
寧康說出的數字,令雪莉瞠目結舌。
「當然還有其他的福利。」
「什麼樣的福利?」
「自己的大套房,一名女傭,自己的馬匹——」
「還有嗎?」她的眼睛不信地圓睜,「還能再有什麼?」
「事實上,還有。這個位置最大的福利,是我所謂的任期。」
「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只要你接受了,這職位,連同其他福利,將終生為你保有。」
「我不預備在英國多待上幾個月。」
「是一個小小的麻煩。不過,你也許可以遊說子爵照樣給你。」
她遲疑著,想對僱主多所瞭解。「他是位年長者嗎?」
「比較來說,是的。」他不禁好笑,蘭福只不過比他大一歲。
「他以前用過保母嗎?」
「用過。」
「她們為什麼離職?」
「也許她們要求終身任期,他沒答應。」他輕描淡寫地帶過,防止她更多的問題。他說:「像我早先說過的,這事子爵急得很,如果你對此職位有興趣,那麼就收拾東西,我們此刻就動身,我答應在今天兩點時帶你前去,我們已晚了三個小時了。」
雪莉無法相信,在她抵達英國後,幸運之神終於要眷顧她,她遲疑著,站立起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放著大批優秀的英國保姆不請,而要請我這樣的一個人。」
「他堅決要一名美洲來的。」
「好吧,我去見他。如果我們能相容,我就留在他那兒。」
「這也是他希望的,」看她上樓收拾,他又說:「我帶了一件較恰當的衣服,看起來比較——比較不太嚴肅,哈格子爵不太喜歡週遭呈現嚴肅。」
「有什麼不對嗎,親愛的?」他懶洋洋地對著午後斜陽說。
雪莉將視線從窗外田野風光收回,搖搖頭,「我只是期望改變。但一個新職位,極佳的薪津,自己的大房間,還有馬可騎;聽起來不像真的。」
「那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沉重呢?」
「我覺得這樣突然地離開史家,不太好。」
「他們現在有兩位保母了,史爵士高興得很,還幫你整理行李呢!」
「如果你見過他們的女兒,你就會明白她很需要我,我雖然留了一張字條給她,我仍然不喜歡沒有當面道別,事實上,我不喜歡將她留給他們,不管怎麼說,我都非常地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希望再過一會,你仍然如此想。」他取出懷表,雙眉蹙起,「我們太晚到了,他可能以為我們終究不來了。」
「他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他停了好一會才說話,「我不敢向子爵保證,我可以誘使你離開現在的職位。」
「誰會推掉這樣的一個職位?」她大笑著說。突然,另一可能出現腦海,她正色地說道:「你不是在說,待我們趕到時,他已將職位給了他人吧?」
這問題使他覺得有趣,然而看到她的憂慮之色,他安慰著,「我確定這職位仍將是你的,假如你要的話。」
半小時後,馬兒慢了下來,車子突然左轉,車身搖呀晃地駛過突起的地界,「我們大慨已近他家了。」說著整理起寧康帶給她的漂亮藍色衣服,並撫平她那緊挽的髮髻。
寧康伸頭外望,大磺石的建築座落窄窄車道的盡頭,他滿意地笑著,「離子爵的莊園還有—段距離,不過他此刻正在此地,他認為這是最適合與你談論你職位的地方。」
好奇的雪莉側身望向車外,一臉狐疑,「這不是教堂嗎?」
「據我所知,這是座教堂,是早在六世紀以前屬蘇格蘭教會的,特別准許後,拆遷至此。在子爵的族譜中,佔著極其重要的地位。」
「好像是最早的一位祖先,強迫教士為他與—位不願意成婚的新娘在此行婚禮,」雪莉不寒而慄,寧康又說:「現在想起來,這好像是祖先的習慣。」
「真令人不舒服。那邊還有兩輛馬車,可是其中沒人。這個時間、這個地方,會有什麼樣的禮拜?」
「私人的,極其私人的禮拜。來,讓我看看你怎麼樣。」
她面對著他,可是他皺起了眉頭,「你的髮髻好像散滑下來了,」雪莉覺得奇怪,因為髮髻極為牢固。她抬手向上,但他的動作更快。「讓我來,你沒有鏡子。」
在她能禁止他或警告他時,他反而將發針髮夾拉下,濃厚的長髮垂落肩上。
「啊,槽了!」她驚呼著。
「你有髮梳嗎?」
「當然,可是你——」
「別緊張,假如你知道他喜歡你看起來很活潑時,你再反對吧。」
「我還能對他的提議反對些什麼?」
寧康在馬車踏板放妥後,先行下車,伸手助她下車時,含糊地說:「我想你也許會有一兩樣反對的,至少開始時。」
「是不是你還有事沒給我說清楚?」她稍稍遲疑才下車來,車伕即刻將馬車駛離。她與寧康並肩走著,偷眼觀賞著這小教堂的風光,想著什麼樣的一個人,會花這樣的代價聘用一名保姆?
她好像看到什麼東西移向左邊,手不由自主擱上心頭。寧康急忙問:「什麼事?」
「沒事,我以為我看見了某個人。」
「可能是他,他說他在這兒等的。」
「在這兒等?他在這兒幹什麼?」
「沉思吧,我想,沉思著他的罪行。好吧,去聽聽他有什麼好說的,還有,親愛的!」
「嗯?」她停下來望著他。
「如果你真的不想接受他的職位,你就跟我離去,你還有其他的職位,也許不如這個這麼吸引人,千萬記住,假如你真的要拒絕,你可在我保護下離開。」
雪莉點著頭,小心翼翼地走向矮矮的白色圍籬,眨著眼睛,調節著從外面光芒進入黝暗樹蔭的視線,前面,一個男人站立在樹蔭下,雙手胸前交叉,手套握在手中,此人似曾相識,她走近他,心跳加速,為面談而緊張。她向前跨步時,他亦同時跨近,聽見聲音,雪莉僵住了。
「我怕你不來呢!」
一時間,她雙足有如種入地心,突然,她旋轉身子跑著;氣惱、震驚推動著她的速度,她仍然無法跑開。士定在門邊抓住她,扭轉她的身子,緊捏她的雙臂。
「放開我!」雪莉在沉重受傷的呼吸中警告著。
平靜地,士定說:「答應我,站在這裡聽我說完要說的話?」
她點頭,他放手。他有所防備地抓住她的雙臂,「別讓我限制你。」
「我不會為你做任何事情,你這可鄙的、下流的,」她無效地掙扎著,「還有那杜寧康也有份!他帶我來此——他說服我辭去現職,他讓我相信你要提供我一個職位——」
「我是有個職位給你。」
「我對你任何的提議都沒興趣!」放棄了掙扎,怒容雖息地面對著他,「你上次的提議仍令我傷痛。」
他說著話,好像沒聽到她所說的。「新職位附帶有一座房舍捨,好幾座。」
「我以前都聽說過了。」
「沒有,你沒有!這職位還附帶有傭僕供你使喚,你想要花的錢、珠寶手飾、皮草華服,還附帶了我!」
「我不要你!」她喊叫道,「你已經像對妓女般用過我了!現在,請離開我!老天,我真是羞愧——保姆愛上華廈裏的主人,只是在小說裏,那主人沒有做出你對我在床上所做的事,醜陋極了!」
「別那樣說,」他的聲音生澀,「請別那樣說,那不醜陋,那是——」
「齷齪!」
「新職位附帶著我,」他繼續說著,臉色因忍隱而蒼白,「附帶著我的名號,我的手,以及我的所有。」
「我不要——」
「啊,你要的。」他搖著她。她覺得一陣歡欣,然後,她意識到這只是他另一次良心及責任的驅使,顯然這次是重重地誘惑著她。
「去你的!我不是為了你每次的罪惡而要接受你求婚的。你第一次求婚時,我甚至不是你正確的對象。」
「罪惡,」他苦笑著說:「我唯一一次感到罪惡的是,當你恢復知覺那一刻,我就想據你為已有時。看老天份上,看著我,你會明白我說的是實話。」他抬起她的下頷,她既不拒絕,也無合作,但是視線卻落在他肩頭。「我奪去了一位年輕人的生命,看到了他的未婚妻,我也想奪取她;你能想像我覺得自己像什麼嗎?從一開始,雪莉,我就想娶你的。」
「沒有,你沒有,直等到你得知藍先生的死訊,這孤苦無依可憐的小女孩,在這世界上僅剩下你。」
「那不是使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娶那孤苦無依的可憐女孩的借口,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但我不必要給予婚姻。事實上,在接到那封信一個小時後,上帝原諒我,我高興得跟哥哥喝著香檳慶祝著我的婚禮呢!如果不是要娶你,我會喝松子酒。」
雪莉吞嚥下含淚的微笑,懼怕相信,恐懼相信,她深感無能為力,因為她愛他。
「雪莉,看著我,」這次,她的眼神奕奕地射向他,「我有好幾個理由要和你走進那座教堂,裏面牧師正等著;罪惡並不是理由之一。我也還有一些事情,在你同意進去前要說清楚。」
「什麼樣的事情?」
「我要你給我有你同樣頭髮顏色及活潑的女兒們,兒子們則要有你的眼睛及勇氣,如果這不是你想要的,那麼任何你喜歡的組合都好,我會為任何你給我的孩子謙恭地向你致謝。」
幸福填滿雪莉,使她渾身脹痛。
「我要改換你的名字,你才能確定你到底是誰,屬於誰。」他柔情萬千地說:「我要今晚合法地分享你的床,從此以後的每晚,我要你在我的臂彎中呻吟,也要你在我臂彎中醒來。最後,我要聽你說——我愛你,每天,每天。如果你現在還不準備接受這最後的要求,我可以等到今晚。我會竭盡一切應允你一切的願望以回報。至於在克雷門那晚,我們在床上發生的事,並沒有什麼齷齪的——」
「因為我們相愛!」雪莉衝口而出,因罪惡而赧然。
「雪莉,從我們首次四唇相接時,我們就是情人了。」他平靜地說。
然後,他所愛的女人,將頭埋入他掌中,給了他一個柔柔的吻,簡單的說:「我知道。」這簡單的字使他充滿自信、喜悅。她的眼中只有甜蜜的接受及安詳的歡欣。
「你現在願跟我進去嗎?」
「願意。」
他那剛滿兩小時的新娘在馬車停止時,勉強地抖動著,他也同樣不願地將唇離開她。
「我們到哪兒了?」
「家。」
「你的?」
「我們的。」他改正著。雪莉感到無比的欣慰。
她踏下馬車,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四年來,女人們極盡所能取悅魏士定,希望能成為這宏偉莊嚴房舍的女主人;現在,雪莉站在前面,瞠目而視,窗子都亮著燭光,沿途馬車連綿。「有宴會嗎?」她驚恐地問。
士定仰頭大笑,擁住她,埋頭於她濃密紅髮中,「我為你瘋狂,魏夫人。」
她不在乎這宮殿般的房舍,卻很高興這個新名號,「魏雪莉,我喜歡。」
後面,杜寧康的馬車隨到,她記起了她的憂慮,「你是在宴請賓客嗎?」
士定點頭應是,看著杜寧康過來。「今天是我母親的六十整壽,我舉行了個舞會來慶祝,這也就是何以我兄嫂都不在教堂的原因,他們替我做主人呢!」看她有些愁容,他一邊帶她由後門走去一邊解釋道:「請帖早在數星期前就送出了,但是我不願等到舞會後才行我的婚禮。」
「不是這個,是我的衣服——」
「我親自在倫敦挑選的。」
「可是,這不是舞會裝,」說著內室廳門打開,她身邊一位相識的臉龐,帶著親切的笑容,靜靜地等待她的注意,她忘了服裝的問題。「郭發?」她歡欣地招呼著。
他正式地鞠躬,「歡迎回家,魏夫人。」
「大家都到大廳了嗎?」士定閃去想著的大床,急於解決目前換裝的問題。
「都到了。」
士定對寧康說,「你先到大廳去,我跟雪莉換裝後就來。」
「想都別想,我要你帶雪莉過去,我要看他們臉上的表情。」
「好吧,我們換好衣服後——」他想著溫存新娘的時間。
「二十分鐘見。」
他們步上樓梯,寧康叫道:「二十分鐘,否則我就上來找你。」
「沒時間替你趕衣服,惠妮帶來一件適當的服裝。」士定推開房門,三個女僕正準備著為她換裝,一件極精緻漂亮的象牙白袍躺在床上。她呆望著她的丈夫,「惠妮的結婚禮服,她說如果你回來的話,她要你穿上它。」他將她擁入懷中,輕輕地說。
「你要多久才能弄妥?」
「一小時。我要整理我的頭髮呢!」
「要的話,刷一刷,就讓它這樣。」
「我特別喜歡你那長長、亮亮的紅頭髮。」
「既然這樣,今晚我只好垂發下去了。」
「好,因為我們只剩十五分鐘了。」
老夫人望著惠醫生,「幾點了?」克雷剛看過表,回答說:「十點過了。」
這個時間讓好些人都失望地嘀咕著。惠妮替眾人說出了失望,「雪莉定是拒絕他了,否則三小時前,他們就該到了。」
「我覺得非常肯定——」蔡小姐說不下去地垂下肩頭。
「也許老杜沒法使她同意到教堂去,」費爵士說著,但他的夫人搖頭,「如果寧康要讓她去,他一定會說服她去的。」
「舞會很熱鬧成功,你一定很快樂,老夫人。」
「我應該可以更快樂一些的。」
陽台上,副總管繼續唱著到來賓客的名號:「葛爵士,杜寧康先生——」
這一個名字令老夫人飛身轉頭,其他賓客亦然。杜先生一臉莊嚴,來到俯視大廳的陽台,惠妮悄悄道:「沒有成功,我們失敗了。」
她丈夫攬她近身,「你盡了力啦,親愛的。」
「我們都盡了力啦。」蔡小姐苦著臉四下看看。
「蘭福伯爵與夫人!」
這聲宣佈引來整個舞廳的迴響。一身正式服裝的一對璧人,羨煞眾人。
「噢,老天!」蔡小姐的驚呼聲被雷動的掌聲淹沒。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02:25:24
後記
今晚是他的新婚之夜。
雪莉是他的新娘。
鄧森進來令他吃驚。「今晚要我做什麼嗎?」
做什麼?士定想入非非。
鄧森專注的一件件拿起他放在床上的貼身衣物,「爵爺?」
他瞼上的傻笑一定會令鄧森不知所措,「沒事,謝謝你。」
鄧森仍欲協助,「浴袍?絲的?緞的?」
「不要,退下吧,」鄧森這才躬身退去。
士定將兩房中間的門打開,深為那晚的開始與結束而抱憾,他決定補償上次接觸時的缺失。他走進相接連的臥室,奇怪地發現雪莉沒在床上等著他,他步向浴室。一名女傭手捧一疊毛巾,匆匆走過,他的妻子正在沐浴,他的妻子,這個名分所隱含的一切。他伸手接過受驚女傭手中的毛巾,揮退女僕。
「可是,夫人得有人協助穿衣就寢。」
士定奇怪著是否所有的夫妻都是服裝整齊就寢的——他笑著走進浴室,他的妻子浸沈在大理石的浴缸中,泡泡直淹至她乳房。一陣淡淡的紫蘿蘭香味自浴缸中升起。他暗笑著,雖然她不高興他婚前的性活動,今晚,她會因此受益匪淺的,他已決定以他所知的技巧,給她一個永生難以忘懷的新婚之夜。
他在浴缸邊坐下,執行著貼身女僕的工作。伸手進入溫熱馨香的水中,然後濕著她的肩頭,拇指按摸著她滑膩的皮膚。
「我要起來了。」她沒回頭地說。
他張開毛巾,雪莉踏出浴缸,他包裹著她。看到的是一雙男性的手臂,而不是女僕的手時,一驚之後,她軟軟地往後倚靠,全身緊貼著他,雙臂亦擁住他的臂膀;回過臉來,臉頰輕輕搓揉著他的襯衫,一個無聲的渴求呼喚,柔情、熱愛。當他將她轉過身來,她微微地顫抖,緊張的不安,看著他,「我可以穿上浴袍嗎?」
既然他決定柔情待她,他毫不猶豫地笑著對她說:「夫人,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她遲疑著,握住裹著身體的毛巾。士定禮貌地轉過身去,走進臥室,對她突然的羞澀有點不安。她走進臥室時,他的不安變為強烈。裹著毛巾,滴著水,她看來可口之至;穿上低胸蕾絲白睡袍,若隱若現地呈現著細緻的皮膚、肉體,她是男人夢中追逐的巫女,誘惑、致命。一個海中仙女,一個天使。
雪莉看到他眼中燃燒的火焰,她想起克雷門那一夜的經驗,她等待著他的指示。她站立在那兒,笨拙地意識到自己的缺乏經驗,若女僕沒有倒入紫羅蘭芳香劑,情況也許不會那麼槽;要不是兩星期前,她看到了他的情婦,她的心情不會那麼差。這不是她喜歡的感覺,她希望士定告訴她他愛她;她希望他告訴她,他沒再找過戴綺蓮。她希望自己現在有勇氣,要他與綺蓮決裂;然而,常識讓她瞭解,這種要求只有在一名妻子使丈夫要她甚於任何女人時,才會有效。目前,她的障礙在於對如何使丈夫要她,但她一無所知。想到克雷門那晚,他命令她放下頭髮的情境,她舉起手,「我要嗎?」
注視著她低胸睡衣下,豐滿欲溢的酥胸,士定走向她,輕柔地問:「你要什麼嗎?」
「我現在要放下頭髮嗎?」
又是一個請求。士定以為她定是想到那晚克裡門他粗暴的行為,「我來放。」他極其溫柔地說。
她退縮一步,「不,如果你要我放下,我就放下。」
「雪莉,有什麼不對嗎?什麼事情困擾著你?」
戴綺蓮在困擾著我,她想著,「我不知道我該做什麼,我不懂規則。」
「什麼規則?」
「我想知道如何取悅你,」他竭力忍住笑意,保持一臉正色。她懇求的聲音說:「噢,請別笑,別——」
士定看著臂彎裏的女巫,虔誠地喊道:「噢,老天——」她是說真的。她性感、甜柔、又昂然。她是很認真的。士定怕他一個錯誤的回答,一個錯誤的動作,會大大傷害她。「我沒笑你,親愛的,」他正色地說。
滿意於他的瞭解及同意,她又搜索著他的眼睛,問道:「什麼服裝是被容許的?」
他的手整理著她的頭髮,「任何都可以。」
「有——有一個標準嗎?」
士定自信滿滿以為以前與女人交往的經驗,使他今晚是游刃有餘的,看來卻一點也派不上用場,「是的,有。」
「是什麼?」
他的手滑到她背後,「目標是讓我們盡量接近,以各種方法享受我們的接近。」
「我怎麼會知道你喜歡什麼?」
僅從這樣的對話就已令他勃起興奮。「通常,如果你喜歡的,我就會喜歡。」
「我不知道我喜歡什麼。」
「我想你有時間去找出來。」
「什麼時候?」雪莉怕他會說「有那麼一天」。
他抬起她的下巴,她看著他的唇吐出兩個字,「現在。」
她羞愧又盼望地等苦士定的動作,給她指示,他卻只瞪視著她的眼睛,飄飄然好像上了天堂。低下頭來,緩慢地摩擦著她的唇,手自然地順頸項滑向乳房,她緊緊靠向他,回吻著他。她喜歡,士定知道。她還喜歡別的,她的指頭輕輕抵住他襯衫領口。
「你要我脫去襯衫嗎?」
她的感覺是,這個問題是自己褪去衣衫的前奏,也知道這一定會發生的,她點頭示意。她望著他取下前襟按扣,一顆顆,然後將成堆扣子放到桌上,慢慢打開襯衫,脫下它。在一個女人注視下,緩緩地脫著衣服,有一些奇妙而新鮮的感覺。
雪莉欣賞著肌肉結實,胸毛濃密的胸膛,舉起她的手,在他胸前停下,詢問地看著他,他輕輕點頭,高興於她的欣喜。她將手觸著他的肋尖,伸展手指,慢慢上移到他乳頭,然後,另一隻手放到旁邊;他很美,像尊希臘神像。她感到他肌肉的緊縮,她停下動作,「你不喜歡?」
「我喜歡。」他粗戛地說。
「我也喜歡。」她不假思考地笑著說。
「好,」說著握住她的手,引她走向床去。他在床邊坐下,她也坐到他身邊;但是,他將她拉到懷裏,「繼續,」她重新開始。然後,她明瞭了他所說的,「如果你喜歡,我就喜歡。」這該是雙向的,她感到他的大手伸進蟬翼裏,握住她的乳房,她的脈博加速,這是不是與他肌肉緊縮一樣的意義!?她等著,他的手靜止了。
士定等著她的決定,自己打開那層紗呢?要他打開它呢?還是不管它?他等著,無比地歡愉,她雙手繞過他的頸後,將自己的胸部緊抵著他赤裸的胸膛,她要他打開它。幾秒鐘後,複雜的扣索被扯開,他的手在敞開的蟬翼內,豐滿的乳房在握,他揉搓著乳頭,硬挺揚起,自己勃起更是堅挺,他再次主導,他的經驗至此才有價值。他低頭舔著她的乳頭,然後含入口中吮咬著。雪莉急促的呼吸,興奮的感覺,有節奏地自她的胸部射向她的膝頭,她的手指插入胸前的那頭黑髮中。他換了另一個乳頭,同樣地挑逗著。突然,他合緊嘴唇,她倒抽著氣,緊緊抱住他頭,抵住自己的胸膛,要他感到他給她融合的激動。
他感受到了,輕輕將她放下床,自己在她身邊躺下,雪莉轉向他,學著輕咬他的乳頭,他的手指深深陷入她的髮中,任由她探索他的身體。
士定深知,他會欲仙欲死。
滿以為在床上他可以充分享受她的身體,卻沒想到對她這樣的動作。他無法再忍,他伸手推開蕾絲,發現裏面根本沒有扣索。在克雷門時,房裏暗而無光,他沒注意到他妻子長長細緻的腿,優美的圓臀,細小的腰肢,豐滿的胸脯。他原來計畫優閒的做愛,因自己身體的緊迫再遭困難。他閉上眼睛,雪莉的心不禁往下沉著,如果知道自己瑕疵在那,她將沒法遮掩或偽飾,她問道:「我什麼地方不對?」
「你什麼地方不對?」他吻著她,「你不對的地方就是太美妙了,我要死你了——」說著一手攬起她,吻著,吮著,直到她呻吟,他的唇又到了脹痛的乳頭,手往下滑,滑至小腹,再往下挪,撫著她雙腿間的圓堆。他的手指觸著、摸著、折磨著她,直到雪莉緊緊扣住他,打開雙腿,迎著他。
她已為他濕潤等著,他跨下床時,她覺得寒冷孤單。張開雙眼,她看到的他,站在床邊,雙手插腰;然後,又來到她身上,奇妙重新開始,更形熱烈。雪莉完全捨棄自己,顫抖地需索著他。士定托起她的臀部,緊抵自已,然後,將膝蓋伸進她腿間,搖著自己的臀部,他進入了她,深深感到她為他開啟,她的指甲掐進他的肩頭,割切著。她協助著他,抬起雙膝,讓他可以更為深入,他做最後的一試,減緩了兩人的急迫。他以一手托著她的臀,另一手捧著她的臉,抵住自己胸口,插在她裏面,輕柔地搖著,隨每一衝刺,深度加深,速度加快;在她軟柔的唇撞及他的,隨著他移動時,他忘我了。雪莉感到他強有力的衝刺,自己的身體鼓脹著。她緊緊抓住他,哼聲說出「我愛你」,整個世界都垮了。他迅速將她放平,更深入地驅策著,狂熱地吻著。他的手找到她的,緊緊握住,世界爆發出歡樂,她呻吟著,感到他的生命衝進她身體裏,他的身體一次次地帶著強烈的爆發力顫抖,手握更緊。士定強迫自己從忘我中返回,睜開眼睛,她緞般的髮絲散遍枕頭,正如他所想像過的一般,而他的手還緊握著她的。
充滿的是喜樂,是敬畏,是虔敬,他看著剛給了他無以比擬的慾望,無法超越的滿足的女人,心中充滿感情,看著枕頭上緊握的雙手,一團陌生的塊壘擁塞住他的喉頭。
他這一生中,從未在這種時刻,握住一個女人的手。
他從未想到過,他從未想要過。
直到現在。
雪莉感到他的手收緊,本能地感到他在看的是什麼。共享的這熱情,使他們疲累,好一陣她才能將他腦後的手抽出,置於身旁枕上,他長長的手指滑上她的掌,十指交融,緊緊纏住。
士定彎下身吻著她,他們的身體相連,雙手緊握。他閉上眼,咽吞著,想告訴她他的感受,向她解釋他從沒有這種感覺,但是情緒仍過於激動,他仍在喘息中。他唯一設法說出的是,「真等到你——」
她明白,他也知道她明白,因為她的手也痙攣地緊抓著,她轉臉來,親吻著他的手指。
坐在他豪華客廳裏的魏士定,望著牆上祖先們的畫像,暗自問道,不知他們是否也無法輕鬆地與新娘單獨過新婚前兩天。他不耐於研究祖先粗魯或斯文,轉頭看著賞心悅目的妻子,她正被他母親,他兄長,他嫂子,杜寧康等人圍著。他意識中抬起她的下巴親吻她,褪下她淡黃袍子的肩帶,撫握著她豐滿的乳房,吻著頸項,順勢而下到堅挺的乳頭。他注意到寧康正觀察著他,臉上是瞭解的笑。何其根的到來免除了他像少年郎的羞愧尷尬。昨天,他才將他要回來。
他來到他身邊說:「對不起,爵爺,您有訪客。」
「是誰?」他抑制了要驅除他們的衝動。何其根壓低了聲音報告著。魏士定不得不接見馬修本,他剛從美洲回來,並且還帶著人一同到來。他向客人告退,眾人熱切地討論著雪莉治家的話題,並沒注意他的離開。然而他的妻子注意到了。
馬修本在士定還未走進書房即開始說明,「抱歉我來的不是時候,爵爺,總管說了你正新婚,不想見客,但是,你當時給我的指示是,找到藍小姐的親人,立刻陪他們到來。不幸的是,藍小姐唯一的親人——她的父親——在我到達殖民地時已經逝世。」
「我知道,我接到一封給白樂敦的信。既然她沒有親人,你帶了什麼人來?」
律師有些自衛地說:「是這樣,藍小姐與一位受雇的旅伴一同來,一位叫卜雪莉的年輕女士,她應該立即返回美洲的,然而一點消息都沒有。她的姨媽華妮麗小姐堅持要搜遍全英國找她,而她不認為可依賴我們來處理,堅持與我一同回英國,自己主持搜尋。」
前兩天,雪莉已告訴過他她的身世,魏士定高興地可以給她一個驚喜的結婚禮物了,「好極了。」他想到她會有多高興。
「希望你在見過這位女士後,你仍這麼說,她——她十分堅定——要尋找她的甥女,」
「我想我能以驚人的速度處理此事,我知道卜小姐在哪裏。」
「感謝老天!」馬修本疲倦地說:「因為卜小姐的父親失蹤四年後,卻當我在美洲時回來了。他跟他的朋友都很擔心她,也同樣堅定要你盡量設法找她回去。」
「卜小姐很安全,」魏士定向他保證地一笑,「但是,她不能跟他們回去。」
「為什麼不能?」
士定等不及要看雪莉臉上的表情。他請律師進入客廳,又請何其根去迎接客人。他站到壁爐邊,可以全盤看清。他說:「雪莉,」打斷了杜寧康的笑話,「你有訪客。」
「誰?」她從士定看到何其根,一名英俊的中年人,不耐地走進客廳,後面跟著的是穿著高領衣服的銀髮老人。「抱歉打擾了你,可是我的女兒失蹤了。」
士定轉望著雪莉,她聽到聲音後,突地轉身,慢慢站立起來,「爸爸?」她父親的頭也轉向她。她呆立著,害怕影像失去,「爸爸——」
他張開雙臂擁著飛奔而來的女兒。士定讓雪莉奔放的情緒盡情宣洩,士定的家人及老杜也同樣理解而不語。
「你都在哪兒呢?」哭著,擁抱著,「你為什麼毫無訊息?我們以為你不在人世了。」
「我在牢裏。你的朋友瑞福跟我在牌桌上贏了一匹偷來的馬,幸好被抓時,偷馬賊也被抓,才免於一死。你妮麗姨經常說,賭牌終有一天害了我。」
「我沒說錯。」雪莉循聲而去,又是笑著,哭著,擁抱著。
雪莉將父親及姨媽介紹給士定,在她說話之前,她父親說:「還有人想看你呢,雪莉,不過我懷疑他是否還認不認得出你來。」他語帶驕傲地說。
瑞福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他比以前更英俊且瀟瀟自如,「嗨,小親親!」士定很不樂地看著他的新娘,投入另一男人的臂彎中,他還將她抱離地面轉著,轉著,抱得那麼貼近,「我來實踐娶你的承諾了。」
「老天……」蔡小姐看著臉色難看的士定。
「上帝……」老夫人也驚叫著,看著她兒子瞇起的雙眼。
「他是什麼意思?」惠妮低聲問。
「我們多久可以結婚呢,小親親?」他繼續著玩笑,放她下地後,從頭到腳地審視著她,「我在牢裡,想著我的小胡蘿蔔——」
「請別以那麼沒有尊嚴的稱呼當著我丈夫的面叫我,而且我丈夫認為我的頭髮很特別呢!」說著挽起士定的臂,走上前來。
這一說,令這群訪客突地轉身,望著壁爐邊立著的士定。雪莉急急介紹著。士定成了三人完整的檢視,而這三人似乎無視於他身為蘭福爵,或是他擁有華廈豪宅。
魏士定攬住雪莉的腰,拖她靠近身邊,讓他們看著。
「你快樂嗎,親愛的?」稍停後,她父親繼續著,「我答應了狗睡下,找到你後,帶你回去。他很想知道你是快樂的。」
「我很快樂。」她輕輕地說。
「你確定嗎?」她的阿姨問道。
「非常確定。」
卜瑞福繼續審視著,向士定伸出手,「你必定是很優秀、很突出,才會讓雪莉這樣愛你。」
士定決定給這人一杯最好的白蘭地。
是晚,他告訴雪莉他幾乎對瑞福選擇武器時,她撫摸著他,低低地說:「我愛你,我愛你的力,愛你的柔;我愛你善待我的家人,也愛你和善對待瑞福。」
[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