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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琳達.霍華]夜影迷霧(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38:32     標題: [琳達.霍華]夜影迷霧(全文完)

夜影迷霧 作者:琳達•霍華

路尾鎮座落在愛達荷州淳樸的鄉間,只有一條聯外道路,
年輕寡婦聶琪蒂帶著一對四歲的雙胞胎兒子平靜地住在鎮上,
經營一家民宿。雖然投宿的客人不多,僅少數獵人或釣魚客來光顧,
但琪蒂仍盡力維持收支平衡。鎮上的巧手雜工何凱文給她很大的幫助,
從木工到水電,各項雜務他都能一手包辦。但凱文並非表面那麼簡單,
而琪蒂的好運也走到盡頭了。
一天早上,民宿唯一的客人無緣無故地留下行李失蹤了。
幾天後,有人持槍闖進她家,命她交出神秘房客的行李。
為了孩子的安全,琪蒂只能合作,此時凱文突然現身把壞人趕跑。
然而噩夢才剛開始。琪蒂、凱文與全鎮的居民被困在鎮上、
求助無門,威脅步步逼近,小鎮已經染血。
整個小鎮遭受挾持,所有鎮民危在旦夕,
琪蒂與凱文別無選擇,只能藉由夜色的掩護下挺身一搏。
沉默寡言的凱文化身無所畏懼的護衛,琪蒂奮勇出擊……
兩人合力闖入危險的核心。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39:16

  第一章
  
  「夜鶯民宿」三號房的房客在餐廳門外停下腳步,隨即轉身走開。民宿的老闆聶琪蒂老覺得三號房的裝潢有濃得化不開的男人味,所以她總是把三號房租給男性客人。來民宿享用早餐的鄉親,大概根本沒察覺這個客人出現過,因此也不覺得他突然離去有什麼奇怪。愛達荷州路尾鎮的居民從不多管閒事,如果民宿的客人沒心情跟大家一起吃飯,他們也無所謂。
  
  因為琪蒂端著火腿片剛好從餐廳對面的廚房出來,才會注意到他。她提醒自己一有空就要上樓去看看賴傑夫先生需不需要在房裡用早餐。有些客人就是不喜歡跟陌生人一起吃飯,送早餐到客房也很平常。
  
  夜鶯民宿開張快三年了。住宿生意不怎麼樣,早餐卻越賣越好。對外開放餐廳是意外的美事。她在餐廳裡放了五張小圓桌,每桌有四個座位,讓房客用餐時能多一些隱私,而不是所有人擠一張大餐桌。不過她的五間客房難得客滿,而小鎮的人很快就發現夜鶯民宿有好東西吃。不知不覺,開始有人詢問早上可否來喝咖啡,也許再配個藍莓鬆餅。
  
  當時她初來乍到,希望跟大家打成一片,反正也有空位,於是就答應了,儘管她也暗自憂心會有額外開銷。後來鄉親提起要付錢時,她也不知道該收多少,因為早餐的費用通常算在客房裡,後來她不得不手寫了一張菜單與價目表,貼在當地人懶得繞過整棟房子而習慣進出的偏門門廊上。不到一個月,她必須在餐廳裡擠進第六張餐桌,座位增加到二十四個。有時這麼多還不夠,尤其客房有人住宿的日子。沒有空位時,常有男人就靠牆站著喝咖啡,津津有味吃著鬆餅。
  
  但今天是圓麵包日。每週一次,她會烤小圓麵包。鎮上的人多半在農場或伐木場工作,一開始不太能接受這種「花俏的點心」,但小圓麵包很快就變成他們的最愛。她試過很多口味,但還是香草最受歡迎,因為跟每種果醬都很對味。
  
  琪蒂把煎火腿放上一張桌子,準確地放在穆康睿和他兒子之間,以免他們怪她偏心。有一次她不留心把火腿放得比較靠近康睿,從此他們就不斷計較她比較喜歡誰。兒子穆高登可能只是在開玩笑,但康睿正在物色第三任妻子,而琪蒂有點尷尬地感覺,她可能是他心目中的對象。但她沒有同感,所以每次放火腿都很小心,以免不經意地鼓勵他。
  
  「看起來真好吃。」高登讚歎,他每天早上都這樣說,伸叉子插起一塊。
  
  「超級好吃。」康睿補上一句,不想讓高登專美於前。
  
  「謝謝。」她匆匆離開,不讓康睿有機會多說。他是個好人,但年紀可以當她爸,就算她有交男友的閒工夫,也絕不會挑他。
  
  她經過咖啡機時眼睛自動檢查壺裡還有多少咖啡,接著停下腳步又煮上一壺。餐廳依然客滿,今天早上大家待比較久。狩獵嚮導柯喬書也帶他的客戶來這裡吃早餐,柯先生來的時候大家都會留下來跟他聊天。他有一種領袖的風範,一股權威感,讓人心生敬意。聽說他是退伍軍人,絲毫不懷疑,他整個人輻射出統帥氣質,不管是銳利的眼神、或是堅毅的下巴與肩膀。他不太常來,但只要一出現,就會成為大家尊敬的焦點。
  
  他的客戶是一個帥氣的黑髮男人,大約快四十歲吧,正好是她最討厭的那種外地人。他顯然很有錢才雇得起柯喬書,雖然跟餐廳裡其他人一樣穿著牛仔褲和靴子,他卻在有意無意間總想表現出儘管他跟大家平起平坐、但他可是個重要人物的樣子。舉例來說,他把襯衫袖子捲起來,不斷秀出左腕上的薄型鑽表。
  
  而且他的嗓門有點太大,態度有點太熱絡,加上他不斷提起在非洲打獵的經歷。他甚至給大家上了堂地理課,解說內羅畢在哪。琪蒂忍著不翻白眼,他真以為鄉下人都沒知識。他們也許各有各的怪睥氣,但知識絕對豐富。他還特別強調他打獵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攝影,他從不殺害野生動物。他真是攝影師才有鬼。
  
  她匆匆走向廚房,不知何時她開始把新來的人看成是「外地人」。
  
  她過住的人生和現在截然不同,有時她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改變不是漸進的,她沒有時間逐步分析、應變,進入現在的模樣,而是巨變驟然降臨,一切被硬生生扯裂。
  
  德瑞過世、到她決定遷居愛達荷之前的那段時光,彷彿陽光永遠照不進去的死蔭幽谷。
  
  自從帶著兩個孩子來到這裡,她一直忙著民宿開業、忙著安定下來,根本無暇去擔心自己是個外地人。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成為這個小小區日常生活的一份子,就跟以前在西雅圖一樣,甚至更融入。因為西雅圖是個大城市,有太多陌生人,所有人走到哪裡都帶著防備。在這裡,她真的認識每一個人。
  
  她才走到廚房門前門就開了,畢雪莉採出頭來,看到琪蒂過來,一臉鬆了口氣的樣子。
  
  「怎麼了?」琪蒂匆忙走進廚房。她先看看廚房裡的餐桌,她那對四歲大的雙胞胎兒子達可與達納正在吃玉米片,兩個都坐在兒童餐椅上,跟她剛才離開時一樣。他們跟平常一樣有說有笑、扭來扭去,他們的世界一切正常。更正確地說,是達可在說話,達納在聽。她總是擔心達納太少說話,但小兒科醫生似乎不覺得有什麼異常。
  
  「他很好,」醫生說。「他只是不需要說話,因為達可把兩人份的話都說完了。他有話要說自然會開口。」達納在其他方面一切正常,包括理解力,她不得不相信醫生——但還是會擔心。沒辦法,媽媽就是這樣。
  
  「洗碗槽下面的水管爆了,」雪莉很煩惱地說。「我把水閥關上了,但我們必須盡快能用水。髒盤子越堆越高了。」
  
  「真糟糕。」除了眼前沒水洗碗、煮飯之外,更嚴重的問題是她母親,魏席拉,要從西雅圖過來看他們,她要住兩個星期,今天下午就會到。母親一直不贊同琪蒂帶著雙胞胎離開西稚圖,萬一沒水可用,琪蒂可以想像她會如何批評這裡偏僻又不方便。
  
  這陳老房子總是有問題、動不動就需要整修,想必老房子都是這樣的吧.但她的財務快負擔不起了,只要能有一星期不出任何事就太好了。也許下星期吧,她想著歎了口氣。
  
  她拿起廚房的電話打給歐華德五金行,號碼她早就背熟了。
  
  歐華德本人接的電話,跟平常一樣,才響第一聲就接起來了。「五金行。」只說這樣就夠了,因為鎮上沒有別家五金行,而且電話都是他在接。
  
  「華德,我是琪蒂。你知道何先生今天在哪裡做事嗎?我急著找他修水管。」
  
  「何先先!」聽到鎮上雜工的名字,達可高聲歡呼。他興奮地用湯匙敲桌子,琪蒂得用手指塞住耳朵才聽得到華德說話。兩個男孩都開心地望著她,滿心期盼地動來動去。鎮上的雜工是他們最喜歡的人,因為他們熱愛他的工具,而他也不介意他們玩他的扳手與鎯頭。
  
  何凱文(CalvinHarris)沒有電話,但他習慣每天早上去五金行準備當天工作需要的東西,因此華德通常都知道去哪裡找他。剛搬來的時候,琪蒂很難想像這種時代還有人沒電話,但現在她已經習慣這種作法,也不奇怪了。何先生不想裝電話,所以沒有電話。沒什麼。這個鎮那麼小,要找到他也沒多難。
  
  「凱文剛好在這裡,」華德說。「我叫他馬上過去。」
  
  「謝謝。」琪蒂很高興不用到處找他。「可不可以麻煩你問一下他多久會到?」
  
  華德轉達問題的聲音模糊傳來,她聽到一陣比較柔和、沒特色的低語,認出那是何先生的聲音。
  
  電話裡清楚傳來華德的聲音。「他說幾分鐘就到。」
  
  說完再見掛上電話,琪蒂鬆了一口氣。運氣好的話,也許問題不大,很快就有水可用,對她的財務也只有小小衝擊。她實在太需要何先生什麼都能修理的天才巧手,她甚至考慮用食宿來交換修理工作。他住在飼料行樓上,雖然房間可能比民宿的大,但他還是要付租金,加上她可以供應三餐。她會少一間客房,但民宿也很少客滿。唯一的顧慮是有人會長期跟她和雙胞眙住在一起。因為她白天總是很忙,所以希望把晚上的時間全部留給他們。
  
  不過何先生非常害羞,可以想像他吃完晚餐一定會含糊找個借口躲回房裡去,到早上才出來。但萬一不是這樣呢?萬一孩子們比較想跟他在一起,而不要她呢?她覺得自己小心眼又愛計較,竟然擔心這種事,但——萬一真的發生呢?她是他們小小生命的重心,她不知道能不能放棄這種地位.她終究得放棄,但他們才四歲,而且是德瑞留給她的一切。
  
  「怎樣?」雪莉追問,挑起眉毛等消息,不論好壞。
  
  「他馬上過來。」
  
  「幸好在他上工前找到他。」雪莉跟她一樣鬆了口氣。
  
  琪蒂看看雙胞胎,他們兩個坐在位子上望著她,湯匙舉在半空中。「你們兩個要先把早餐吃完才准看何先生做事。」她堅定地說。她只是嚇他們,因為何先生會在廚房裡工作,就在他們坐著的地方。不過他們才四歲,他們懂什麼?
  
  「我們會粗很快。」達可說,兩個孩子一起興沖沖地繼續吃,弄得到處都是。
  
  「吃。」琪蒂刻意強調發音。
  
  「吃,」達可乖乖重複。他想說清楚時還是可以,但只要一分心——他常常分心——就會變回兒語。他實在太多話,似乎無暇顧及發音。「喝先先要來了,」他對達納說,好像以為他弟弟不知道。「我要玩竄子。」
  
  「鑽子,」琪蒂糾正他。「而且不准玩。可以看,但不准碰工具。」
  
  他的藍色大眼睛滿是淚水,下唇顫抖。「喝先先都讓我們玩。」
  
  「那是他有空的時候。他今天很忙,因為還有很多事。」
  
  從民宿一開業,琪蒂就一直努力阻止他們打攪雜工做事。他們那時才一歲,要阻止他們好像不難,但他們實在太會溜。只要她一轉身,兩個小鬼就像鐵塊被磁鐵吸引似的,立刻跑回他身邊。他們活像兩隻小猴子,在他的工具箱裡翻到任何拿得動的東西抓了就跑。她知道他們對他的耐性絕對也是一大考驗,但他從未抱怨。光是這點,她就萬分感激。不過他沒有怨言也不奇怪,他根本很少說話。
  
  雙胞胎長大了,對工具的熱愛卻沒有動搖。唯一的差別是,他們現在會吵著要「幫忙」。
  
  「一點都不煩。」她逮到他們時何先生總是這麼說,低著頭、滿瞼通紅。他害羞得不得了,很難得看著她的眼睛,只在非得說話時才開口。唉,他跟兩個孩子倒很有話說。也許因為他們還很小,他不覺得緊張。她聽過他的聲音和雙胞胎興奮、尖銳的童音交雜在一起,好像他們真的在聊天。
  
  她從廚房望出去,客人已經在排隊等結賬了。「我馬上回來。」她連忙出去結賬。她連忙出去結賬。她不太想在餐廳放收銀機,但早餐的生意需要收錢,於是她在出口旁放了一台小型的,等著結賬的客人包括柯書喬與他的客戶,也就是說餐廳很快就會因為柯先生走了而空下來。
  
  「琪蒂,」柯先生對她點點頭。他高大魁梧,一頭黑髮,額前有些銀絲,臉上滿佈風霜。狹長的淺棕色眼睛銳利有神,從裡到外部是硬漢模樣,但對她說話時總是親切有禮。「你的圓麵包越來越好吃了。要是我每天都來吃早餐,鐵定會變成大胖子。」
  
  「才不會呢,不過謝謝誇獎。」
  
  他轉身介紹他的客戶。「琪蒂,這位是魏藍道。藍道,這位可愛的女士是聶琪蒂,夜鶯民宿的老闆,也是附近最棒的廚師。」
  
  第一個稱證言過其實,第二個根本就是騙人。因為歐華德的太太蜜麗才是天生的好廚師,不用量食材就能做出佳餚。不過,柯先生的讚美對生意只有好處。
  
  「一點也沒錯。」魏先生用那種過分熟絡的語氣說著,伸出手來、眼睛迅速上下打量過地全身才回到臉上,表情說明他覺得她的人或廚藝都不怎樣。琪蒂勉強跟他握手。他握得太用力,皮膚太柔滑。他絕不是常做勞力工作的人,這本來沒什麼不對,但他不該輕視勞動的人。只有柯先生沒有被看扁,不過任何不蠢、不瞎的人都知道不可以對他不敬。
  
  她沒有說話。從他炫耀財富的樣子看來,他應該是自己開公司,但她根本懶得問。柯先生略一頷首,戴上黑帽子,兩個人相偕離去讓後面的客人付賬。排隊的人又多了兩個。
  
  等她收完錢,把所有人的咖啡添滿,穆家父子已經吃完了,她回到收款機旁,拚命抵擋康睿的慇勤,和高登的取笑。他似乎認為他父親對她動心很有趣。
  
  琪蒂一點都笑不出來。康睿在兒子出去後還刻意停留,他用力吞著口水,喉結鼓動。「琪蒂小姐,我想請問——呃……今晚是否可以前來拜訪?」
  
  這種老派的招式讓她既好笑又緊張,她喜歡他的問法,但他還真嚇壞了她。琪蒂也吞吞口水,走出來收盤子。理論上,迴避只會招來更多攻勢。「不行,我每天晚上都要陪我兒子。我白天太忙,只有晚上能陪他們,我不想犧牲難得的相處。」
  
  但他還是不放棄。「你不該平白浪費人生最精彩的時間——」
  
  「這不是浪費,」她堅定地說。「我把時間用在對我跟孩子最好的地方。」
  
  「等他們長大,我可能已經死了!」
  
  他真以為這樣她就會改變主意?她給他一個難以置信的眼神,接著點頭附和。「沒錯,的確可能。但我還是必須放棄這個機會,相信你能理解。」
  
  「不能,」他喃喃說。「但我會像個男人,接受拒絕。」
  
  雪莉從廚房門口探出頭來。「凱文來了。」她說。
  
  康睿的眼神轉向她,選定了新對象。「雪莉小姐,」他說。「今晚是否可以前去拜訪?」
  
  琪蒂留下雪莉應付老情聖,乘機溜過她身邊走進廚房。何先生已經跪在地上、頭鑽進洗碗槽下的櫥櫃裡,雙胞胎已經離開座位,正忙著把工具箱裡的東西都挖出來。
  
  「達可!達納!」她雙手插腰、做出最有力的媽媽怒視。「把工具放回箱子裡.我不是說過今天不可以煩何先生嗎?我說過你們可以看,但不可以動他的工具。你們兩個都回房間,馬上去。」
  
  「可是,媽咪——」達可開口,每次被抓到調皮搗蛋,他都有一大堆慷慨激昂的話可辯。達納只是後退,手裡還抓著扳手,等達可辯出輸贏。她感覺到情勢每下愈況,母性的本能知道他們快造反了。這種狀況越來越常發生,他們不斷測試她的底線。絕不可以示弱。這是母親給她的唯一訓誡,不管面對的是壞人、野生動物,還是不聽話的四歲小孩。
  
  「不行,」琪蒂堅定地說,指著工具箱。「把工具放回去。快!」
  
  達可噘著嘴把螺絲起子扔回箱子裡。琪蒂咬牙,達可知道東西不可以用扔的,更別說是別人的東西。她快步跨過工具箱,抓著他的手臂,拍打他的小屁屁。
  
  「小傢伙,你很清楚不可以亂丟何先生的工具。你要先去跟他道歉,然後去房間坐十五分鐘壞壞椅。」達可立刻嚎啕大哭,眼淚流得滿臉,但琪蒂只是指著達納,提高音量說.。「你,把扳手放回去。」
  
  他叛逆地沉著臉,但還是歎口氣把工具輕輕放回箱於裡。「好——吧。」他的語氣如此憂鬱,她得咬著嘴唇才能忍住不笑。她從慘痛的經驗中學到,對這兩個孩子半步都不能讓,否則他們會爬到她的頭上去。
  
  「等達可坐完,你也要坐十分鐘壞壞椅。你也不乖。你們兩個快把工具撿起來放回箱子裡,要輕輕的。」
  
  達納一臉陰沈地噘著下唇,達可還在哭,但兩個都已經動手收拾,她這才鬆了口氣。琪蒂回頭,何先生的頭已經離開櫥櫃深處,顯然想開口幫兩個小搗蛋說情。她對他伸出一根手指。「什麼都別說。」她嚴肅地說。
  
  他滿瞼通紅,結巴地說。「是,女士。」趕緊把頭又塞回櫥櫃裡。
  
  工具終於放回箱子裡了,但八成沒有歸位,琪蒂催促達可:「你該對何先生說什麼?」
  
  「對不擠。」他抽抽噎噎地說,鼻水流個不停。
  
  何先生很明智地躲在櫥櫃裡。「沒關——」他剛開口又停了下來。他好像瞬間僵住了,接著終於囁嚅著。「你們該聽媽媽的話。」
  
  琪蒂抓起一張廚房紙巾替達可擦鼻子。「擤,」她拿著紙巾下令,他奮力一擤把所有鼻水都擠出來。「現在你們兩個都上樓去。達可,去坐壞壞椅。達納,你可以在旁邊玩,可是不准跟他說話。該交換時我會上樓告訴你們。」
  
  兩個小男孩垂頭喪氣地拖著腳步上樓,彷彿未來籠罩著恐怖的陰霾。琪蒂看看鐘,確定達納受罰的時間。
  
  雪莉回到廚房,同情又好笑地望著琪蒂。「達可真的會乖乖坐著等你上樓?」
  
  「現在會了。以前有好幾次他偷溜而被罰更久,後來他終於學到教訓.達納更頑固。」
  
  這樣說還太保守,要讓他聽話總得大費周章。達納話不多,但他簡直是頑固的化身。兩個孩子都好動、固執、非常有惹麻煩的天分,有時還會招來危險。
  
  以前她根本無法想像要打孩子屁股,更別說體罰了,但他們還不到兩歲,她的育兒經就已經換了好幾版。他們到現在還沒真的被體罰過,但她不敢保證他們的童年會完全沒有體罰,這個想法讓她不舒服,但她得獨自拉拔、管束他們,保護他們安全之餘,還要努力讓他們長成認真負責的大人。未來還有好多年,想太多只會讓她更加慌亂。德瑞不在了,她只能靠自己。
  
  何先生謹慎地退出櫃櫥抬頭看她,好像想看看現在開口有沒有危險。顯然覺得時機不錯,他清清嗓子。「呃……沒什麼大問題,只是接頭鬆了。」他說話的同時,血液漸漸爬上他的臉,他連忙低頭看手裡的扳手。
  
  她安心地吁了口氣走向門口。「感謝老天,我去拿錢包。」
  
  「不用了,」他含糊地說。「我只是把接頭鎖緊而已。」
  
  她驚訝地停下腳步。「但你花了時間,總要收一些……」
  
  「根本用不了一分鐘。」
  
  「光是那一分鐘,律師也會收一小時的費用。」雪莉帶著奇怪的笑容說。
  
  何先生低聲嘀咕了幾句,琪蒂沒聽清楚,但雪莉一定聽到了,因為她忽然笑起來。琪蒂納悶到底有什麼好笑,但沒有時間追究。「至少讓我請你喝杯咖啡吧。」
  
  他說了句好像是「謝謝」的話,不過也可能是「不用了」。她假設他說的是謝謝,走進餐廳拿起外帶的大杯裝滿咖啡、蓋緊塑料蓋。又有兩個人來付賬,一個她認識,另一個不認識,但狩獵季節常有陌生人。她收了錢,看看剩下的客人,他們似乎不需要服務,於是帶著咖啡回到廚房。
  
  何先生蹲著收拾工具箱。琪蒂愧疚得臉紅。「真抱歉。我跟他們說過不准動你的工具,但——」她無奈地聳聳肩,伸手把咖啡遞給他。
  
  「沒關係,」他接過杯子,粗糙、油污的手指握著保麗龍杯。他低下頭。「我喜歡他們作伴。」
  
  「他們也很愛跟你在一起,」她淡淡地說。「我上樓看看他們。再次感謝,何先生。」
  
  「還不到十五分鐘呢。」雪莉看看鍾說。
  
  琪蒂笑了。「我知道。但他們不會看時問,差幾分鐘也不會怎樣.可不可以幫我顧一下收銀台?餐廳應該沒問題,沒人要咖啡,除非有人結賬,不然沒什麼事。」
  
  「知道了。」雪莉說。琪蒂離開廚房,經過走廊登上長長的階梯。
  
  她把最前面的兩個房間留給自己跟孩子,讓花錢的客人享有最好的視野。樓梯與走廊都鋪了地毯,她上樓時一點腳步聲也沒有。她看見他們的門開著,但沒聽見他們的聲音。她微笑,好現象。
  
  她停在走廊觀察他們片刻。達可坐在壞壞椅上,低頭噘著嘴在彈指甲。達納坐在地上,腿上靠著一本書做成斜坡,推一輛玩具車往上爬,同時小聲做出引擎的聲音。
  
  回憶的浪潮讓她的心揪成一團。他們一歲生日時收到一大堆玩具,那時德瑞剛過世幾個月。她從來沒有假裝引擎的聲音跟他們玩過,當時他們才剛學步,所有玩具都是毛茸茸、軟綿綿的填充動物、可以敲打的東西,或用來教他們認字和增加協調力的學習玩具。德瑞過世時他們還太小,不可能跟他們玩過玩具車,她知道應該也不是父親教的。可能是她弟弟,但他住在沙加緬度,德瑞死後她只見過他一次。
  
  儘管沒人教他們怎麼做出引擎的聲音,他們還是各自拿起色彩鮮艷、圓滾滾的塑料新玩具車前後推著跑,嘴裡發出「鳴登、嗚登」的聲音,連換檔的聲響也沒放過。她驚奇地看著他們,第一次真正明瞭,他們人格中很大部分是與生俱來的,她也許可以根據他們的本能微微調整,其實並沒有能力塑造他們整個心智。他們就是他們,她愛他們的每一寸、每一毫。
  
  「該交換了。」她說,達可鬆了口氣跳下壞壞椅。達納放下玩具車,頭低得不能再低,一副可鄰兮兮的慘狀。他勉強站起來,無形的桎梏拖著他的腳,每一步都無比艱難。他走得有夠慢,恐怕等他坐上椅子都該上小學了。但他終於走到了,整個人萎靡不振地沈在椅子裡。
  
  「十分鐘。」她再次忍住笑。他顯然覺得人生就此絕望,整個身體表現出到死都無緣離開壞壞椅的頹喪。
  
  「我很乖。」達可跑過來靠著她的腿。「都沒有說話喔。」
  
  「你好勇敢喔。」琪蒂伸手摸摸他的黑髮。「像個男人一樣接受處罰。」
  
  他抬起頭,睜大一雙藍眼。「真的?」
  
  「真的,我好驕傲。」
  
  他挺起小小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看看達納,後者一副隨時會崩潰的模樣。「我比達辣勇砍嗎?」
  
  「勇敢。」琪蒂糾正他。
  
  「勇——敢。」
  
  「很好。達納。」
  
  「達——納。」他大聲重複。
  
  「記住,慢慢說,就不會吃螺絲。」
  
  他困惑地歪著頭。「什麼是吃該死?」
  
  「達可!」琪蒂震驚地僵住。「你從哪裡聽來這句話?」
  
  他看起來更困惑了。「你說的啊,媽咪。你說『吃該死』。」
  
  「螺絲,不是該死!」
  
  「喔——」他皺眉。「吃螺絲。什麼是吃螺絲?」
  
  「算了。」也許只是巧合,也許他根本沒聽過「該死」這句話。說到底,發音不就那幾個,他會搞錯也不奇怪。如果她輕輕放過,也許他很快就會忘掉這件事。才怪。他會私下反覆回味,然後在最尷尬的時候語驚四座——很可能就當著她母親的面。
  
  「乖乖坐著玩,陪達納坐壞壞椅,」她拍拍他的肩膀下令。「我十分鐘後回來。」
  
  「八分鐘。」達納說,稍微拾回生氣,怒視著她。
  
  她看看表,他真的只要再坐八分鐘就好。處罰的時間已經過了兩分鐘。
  
  沒錯,她有時會被兒子嚇一跳。他們兩個都會數到二十,但她還沒教他們算數,更何況他們的時間概念還是只有「現在」跟「好久以後」。達納在只聽不說的過程中,不知何時學會了算數技巧。說不定明年他就能幫她報稅了呢,她好笑地想。
  
  她轉過身,眼光落在走廊對面門上單調的「3」字上。賴先生!水管壞掉加上雙胞胎搗蛋,她完全忘記要送早餐上來了。
  
  她快步走到門口,門開著一條小縫,她敲敲門框。「賴先生,我是聶琪蒂。需要我送早餐上來嗎?」
  
  她等了一會兒,一直沒人回答。他會不會出去了,而她在兒子房間裡沒看到他下樓?這扇老門開關都很吵,她應該會聽見的。
  
  還是沒人回答。她輕輕推門,門樞立刻唧唧響。
  
  被單亂糟糟地堆在一邊,衣櫥門開著,桿子上掛著幾件衣裳。每間客房都衛浴,浴室門也開著。折疊式行李台上放著一個小皮箱,箱蓋開著靠在牆上。到處都沒看到賴先生的人影。他一定是下樓了,就在她跟兒子說話的時候,但她怎麼沒聽到門響。
  
  她準備離開客房,不想被他剛好回來撞上,以為她在窺人隱私。這時卻發現窗戶開著,紗窗也有點歪。她困惑地走到窗邊把紗窗拉回原位鎖好。紗窗怎麼會掉了?難道雙胞胎跑進來玩,還試著爬窗戶?想到這裡她全身冰冷,看看外面的門廊頂,從這裡摔下去他們一定會跌斷骨頭,說不定會摔死。
  
  她驚魂甫定才發現停車場是空的。賴先生租來的車不在了。他要不是根本沒回樓上來,就是從窗戶爬出去、踩著門廊頂再沿著廊柱下到地面、開車跑了。這個念頭簡直荒唐,但比雙胞胎爬到門廊頂上好太多了。
  
  她離開三號房回到雙胞胎的房間。達納還坐在壞壞椅上,依然一副隨時會倒地身亡的模樣。達可拿著彩色粉筆在黑板上畫畫。「你們有沒有去開窗戶?」
  
  「沒有,媽咪。」達可沒有停手繼續晝著。
  
  達納勉強抬頭,虛弱地搖了一下。
  
  他們說的是實話。他們說謊時眼睛會睜得又圓又大,而且會一直盯著她看,像被響尾蛇催眠的青蛙。多希望他們到了青春期還會這樣。
  
  窗戶打開的唯一解釋,只剩下賴先生真的爬窗逃走了。他怎麼會做這麼奇怪的事?萬一他摔下去,她的保險會不會理賠?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39:34

  第二章
  
  琪蒂匆匆下樓,希望她在樓上處置雙胞胎時沒有來一堆客人忙壞了雪莉。她走到廚房門口,聽到雪莉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笑意在說話。「我還在想,你要在水槽底下躲多久呢。」
  
  「我怕一個輕舉妄動,連我也會被打屁股。」
  
  琪蒂猛地停下腳步,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說話的人是何先生?何先生?對雪莉說話?她能想像他也許會跟男人這樣說話,但跟女人說話時,他說不到兩個字就開始臉紅。她從沒聽過他這麼自在地說話,忍不住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問題。
  
  何先生……跟雪莉?他們該不會有什麼吧?不會吧..這兩個人在一起實在太突兀,簡直像……像貓王的女兒嫁給麥可.傑克森一樣。
  
  這樣一想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雪莉的年紀比何先生大,大約五十出頭,但年齡不是問題。她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略微矮胖但曲線誘人,美麗的紅髮加上溫暖、開朗的個性。
  
  而何先生——呃,琪蒂不知道他幾歲。也許在四十出頭,她猜。她在腦中描繪他的模樣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不過不是因為有皺紋之類的,他就是那種生來老成、看盡世間一切的人。事實上,現在仔細想想,他可能還不到四十歲。他凌亂的頭髮總是太長,顏色介於棕色與深金色之間,而且每次看到他都穿著有油污的寬大連身工人裝。他又瘦又高,工人裝整個掛在他身上,好像隨時會掉下來。
  
  琪蒂覺得萬分羞愧。他太害羞,所以她每次都不敢直視他或跟他聊天,不願害他不自在,現在卻覺得無比慚愧,因為懶得讓他打開心門、瞭解他,而選擇跟他保持距離。雪莉顯然做到了。琪蒂也早該多用點心、努力跟他交朋友,就像民宿剛開張時大家努力跟她結交一樣。她真是個壞鄰居!
  
  她走進廚房,感覺卻像走進陰陽魔界.何先生整個人跳了起來,滿臉通紅,彷彿知道她聽到他們的對話。琪蒂把念頭拉回賴先生詭異的行徑,盡量不去想眼前正上演浪漫愛情劇的可能性。「三號房的客人爬窗戶跑走了。」她聳肩做了個「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的姿勢。
  
  「爬窗戶?」雪莉同樣困惑地問。「怎麼會這樣?」
  
  「不知道。我有他的信用卡號碼,所以他不可能是想白住,而且他的東西都還在。」
  
  「也許他只是想爬爬窗戶,看看能不能爬出去。」
  
  「也許吧,他也可能是個神經病。」
  
  「也是,」雪莉附和。「他本來要住幾天?」
  
  「只住一夜而已。十一點退房,他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不過她實在想不出他會跑去哪裡,除非他忽然情不自禁地想去飼料行一趟。路尾鎮上既沒有商店也沒有餐廳;如果他想吃早餐,大可以在這裡吃。附近最像樣的城鎮要一小時車程,所以他不可能趕到那裡、用餐、在退房前趕回來——如果他不想跟陌生人一起吃飯,這種作法也太詭異。
  
  何先生清清嗓子。「我……呃——」他不知所措地左右轉身。
  
  猜他應該是不知道該把杯子放哪裡,琪蒂說:「我來。」她伸出手去。「謝謝你特別過來一趟。希望你願意收我的錢。」
  
  他頑固地搖頭,一邊把杯子遞給她。決心要更友善一點,她接著說:「真不知道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大家都不知道凱文搬到這裡之前,我們是怎麼活過來的,」雪莉愉快地說著,走到洗碗槽前動手把盤子堆到洗碗機裡。「每次有東西要修,都得等上一個多星期吧,我想。」
  
  琪蒂有些訝異,她還以為何先生一直住在這裡。他跟街坊完全打成一片,根本像一輩子都住在這裡。羞愧感再度升起。雪莉直呼其名,而琪蒂卻總是叫他何先生,分明是想保持距離。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叫他,不過事實擺在眼前。
  
  「媽——咪!」達可在樓上大叫。「時間到了!」
  
  雪莉大笑,琪蒂看到何先生嘴角牽動。他舉起兩隻手指對雪莉行個軍禮、拿起工具箱,顯然想趁兩個小淘氣下樓前逃跑。
  
  琪蒂抬眼望天,祈求片刻安寧,接著在走廊上大喊:「跟達納說可以離開壞壞椅了。」
  
  「好耶!」歡呼過後緊接一陣跳躍聲。「達辣!媽咪說你可以起來了!我們來蓋一個要塞和黃線,然後我們可以躲在裡面。」他迫不及待想玩耍,興沖沖地跑進房間。
  
  琪蒂被他的兒語發音逗笑了,同時又不懂他怎麼會用這種詞彙。「防」線?他從哪學來的啊?也許他們看太多舊西部片了;他們看電視時她最好盯著一點。
  
  她去餐廳看看,裡面已經沒人了,早餐的尖峰過了。她跟雪莉要先清理餐廳和廚房,等賴先生回來拿了東西,她就可以去換客房的床單,接下來就要準備迎接母親大人來訪。
  
  何先生走了。雪莉正在收拾盤子,琪蒂過去撞一下她的屁股。「你跟何先生是怎麼回事啊?你們是不是有什麼?」
  
  雪莉張口結舌,無比震驚地看著琪蒂。「老天啊,當然沒有。你怎會這麼想?」
  
  她的反應非常真實,琪蒂覺得自己像個傻瓜,竟然妄自做出錯誤的結論。「他在跟你聊天耶。」
  
  「那又怎樣?凱文常跟大家聊天啊。」
  
  「可是我從沒聽過他好好說完一句話。」
  
  「他只是有點害羞。」雪莉說。這句話再確實不過。「而且,我老得可以當他媽啦。」
  
  「才沒有——除非你非常、非常早熟。」
  
  「好吧,我是有點誇張。我的確很喜歡凱文。他很聰明。他也許沒有高學歷,但他什麼都會修。」
  
  琪蒂也同意。不管民宿裡有什麼需要修理,不論木工、電工、還是管路,何先生都有辦法。
  
  必要時,他還會修汽車。如果有人天生是雜工的料,那一定是何先生。
  
  十年前剛踏出大學時,她可能還會輕視做勞力的人——她的圈子裡管他們叫:口袋上繡著姓名的人——但現在她長了年紀、也長了智慧,至少她希望如此。世界上需要各種人,從規劃的人到動手的人,在這個小小區裡,會修理東西的人才最有身價。
  
  雪莉快清好廚房了,她動手整理餐廳,接著在樓下潭灰、吸地,至少先弄好公共區域。幸好這棟維多利亞式的老房子有兩間起居室。前面那間大的留給客人用,後面小的則是她跟兒子晚上休憩的小窩,他們都在那裡看電視、玩遊戲。她還沒有收拾地上的玩具,反正母親要好幾個鐘頭後才到,而且雙胞眙一定又會把玩具丟得到處都是,琪蒂懶得白費工夫。
  
  雪莉從廚房探頭出來。「這裡都弄好了,我明天早上再來。希望你母親順利到達。」
  
  「謝謝,我也希望。要是她的車子故障或出了什麼事,她絕對會念個沒完。」
  
  路尾鎮遺世獨立,沒有任何便利的方法可以到達,附近沒有客機機場,而且只有一條路可以進來。雖然搭小飛機會比較快,但母親討厭小飛機,而且在這一帶要租車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所以母親選擇飛到愛達荷首府博依市,那裡絕對有租車公司。
  
  但如此一來就得開很久的車,讓她更憂心琪蒂選擇居住的地方。她不喜歡女兒帶著外孫住在別的州,她不喜歡愛達荷!!她向來比較喜歡大城市——她也不喜歡來一趟要這麼麻煩。她不喜歡琪蒂買下民宿,這樣一來她幾乎毫無空閒;事實上,自從買下民宿,琪蒂只回過娘家一次。
  
  母親的想法有道理。琪蒂承認,甚至也對母親這麼說過。如果可以選擇,她也寧願待在西雅圖。
  
  但她沒有選擇,於是她作了對雙胞胎最好的打算。德瑞死了,留下一雙九個月大的兒子,她不只要承受失去他的嚴酷打擊,還要面對財務困境.兩個人都在賺錢時,日子過得很不錯,但孩子出生後,琪蒂改成兼職,而且大部分都在家處理。德瑞一走,她勢必得重回全職工作,但又負擔不起把雙胞胎送進優良托兒所的費用。她的收入幾乎要全耗在上面。她母親也在上班,無法幫忙帶外孫。
  
  他們小有積蓄,德瑞有十萬美金的保險,本來打算等收入好一點慢慢增加。他們以為有無止盡的未來。誰料得到一個健康的三十歲男人會因為病菌侵入心臟而驟然去世?兒子出生後他第一次去攀巖,不小心割傷了腿,醫生說病菌可能由那道小傷口進入他體內。醫生說,大約三成的人皮膚上有這種細菌,但很少出問題。但有時皮膚破裂會造成感染,也許是因為壓力造成免疫系統一時衰弱,感染快速傳遍全身,怎樣也停不下來。
  
  在理智層面,這些原因跟理由的確有意義,但在情緒上,她只知道自己突然變成二十九歲的寡婦,還要照顧兩個小嬰兒。從那一刻起,她所有的打算都必須顧及他們。
  
  他們的儲蓄加上保險理賠,如果謹慎理財,她遺是可以住在西雅圖,娘家與夫家都在那裡。但這樣一來就沒錢給雙胞胎上大學了,再加上她得長時間工作,根本沒時間跟孩子相處。她跟會計師反覆商量各種選擇,他能給最好的建議就是搬到消費不那麼高的地方。
  
  愛達荷州比特魯山脈這一帶她相當熟悉。德瑞大學時代的死黨在這裡長大,教會他攀巖的樂趣。他跟德瑞週末常來這裡攀巖。後來她在攀巖俱樂部認識德瑞、開始交往,自然也加入週末攀巖的陣容。她很愛這個地方,景色險峻壯麗,氣氛平靜。她現在擁有的這家民宿,當年她跟德瑞來住過,所以對這一帶更加感到親切。前任老闆魏老太太無力繼續照料生意,當琪蒂決定經營民宿時,老太太立刻把握良機搬去跟兒子媳婦住。
  
  路尾鎮的開銷低得多,而且琪蒂賣掉房子時小賺了一筆,她立刻把錢存起來等孩子上大學用。她決心不去動那筆錢,除非事關雙胞胎的生死。她完全靠民宿的收入過活,負擔不起額外開支。幸好早餐生意讓她略微寬裕,但前提是一切平安,沒有早上那種管路危機造成額外開銷。感謝老天,只是小故障——也要感謝老天,何先生不肯收費。
  
  她為自己和雙胞眙選擇的生活,有好也有壞。最大的好處之一是,孩子們整天都在她身邊。她盡力讓他們幼小的生命安安穩穩,而他們也快樂又健康地長大,光是這樣就值得留在這裡。另外一個好處是,她可以做自己的老闆。她喜歡現在的工作,喜歡烹飪、喜歡鎮上的人。他們都是好人,也許比大城市的人多了點個性,但他們跟所有人一樣,有怪癖、有長處、也有短處。空氣乾淨清透,孩子們在外面玩也很安全。
  
  但壞處是這裡實在太偏遠.這裡手機收不到訊號,也沒有寬帶網絡。電視得靠衛星接收,常會收訊不良。臨時出門買東西在這裡根本不可能,最近的雜貨店來回都要一小時,所以她每兩周去採購一次,每次都搬回小山一樣的必需品。去兒科診所也要一小時。等他們開始上學,這趟路她每天都得開兩趟,一個星期五天,如此她勢必得僱人幫忙。就連收信都很費事。在大路口有一整排信箱,但那也要十英里的路程。任何經過那裡的人都有義務把全鎮要寄的信帶過去,再把寄來的郵件帶回來——大家車上都放了一堆橡皮筋好把信件分開一一送到收件人手上。
  
  而且雙胞胎也沒有玩伴。跟他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只有一個
  孔安潔,她六歲,已經上一年級了,所以白天都在學校。少數幾個青少年平時都住在城裡親友家,只有週末才回來,因為學校離家太遠。
  
  琪蒂並沒有忽視這些問題,但整體來說,她認為這是對兩個孩子最好的選擇。他們是她最首要的考慮,是她一切行動最終的原因。養育、照料他們的責任落在她肩上,她決心不讓他們吃苦。
  
  有時候她會因孤單而覺得快被壓垮。表面上,一切都很正常,甚至有些單調。她住在一個所有人都彼此熟識的小小區,她養兩個孩子,她採買雜貨、烹飪、付帳,處理所有一般家庭會有的問題。每一天都跟前一天一模一樣。
  
  但自從德瑞死後,她總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彷彿踏錯一步就會萬劫不復。她一個人要負擔兩個孩子,要供養他們,不只現在,還有漫長的未來。萬一她存的錢不夠他們上大學呢?萬一他們十八歲時股市突然崩盤,萬一利率調降?她還要一肩扛起民宿的成敗——這一切都壓在她的肩頭,所有決定、所有計劃、時時刻刻。如果她要擔心的只有自己,當然不必這麼戒慎恐懼,但她還有孩子,為了他們,她在慌亂的邊緣奮力求生。
  
  他們才四歲,比小嬰兒大不了多少,凡事都得依賴她。他們已經失去了父親,即使他們不記得他,但一定感覺得到他的缺席,而且隨著年齡增長,這種感覺會更加強烈。她要如何填補?她有能力帶領他們安然度過頑固、荷爾蒙紛亂的青春期嗎?她好愛他們,無法承受他們受到傷害,但萬一她為他們做的決定錯了呢?
  
  為了兩個孩子,德瑞剛過世時她強迫自己振作,把哀傷逼到心裡的牢籠嚴加看管,等夜深人靜時才獨自面對。連著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她每天徹夜哭泣。到了白天,她會全心照顧孩子,供應他們的需求,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她依然如此生活。時光磨鈍了悲傷,但未曾耗盡。她幾乎每天都會想起德瑞,在兒子活潑的臉上看到他的表情。她的梳妝台上放著他們合照的相片。孩子們會看著照片,知道那是他們的爸爸。
  
  她跟他共度七年的美好時光,失去他,她的生命、她的心都被挖了一個大洞。孩子們永遠無法認識他,這是她無法彌補的缺憾。
  
  下午四點剛過,她母親就到了。琪蒂一直在等,那輛黑色吉普車一開進停車場,她跟兩個孩子立刻衝出去迎接。
  
  「我的寶貝外孫!」魏席拉嚷著,跳下車蹲著擁抱兩個孩子。
  
  「外婆,看。」達可展示著手上的玩具消防車。
  
  「看。」達納秀出一輛黃色砂石車。兩個孩子都挑出最引以為傲的玩具給她欣賞。
  
  她沒讓他們失望。「天啊,我沒看過這麼棒的消防車跟砂石車耶,一輩子都沒有。」
  
  「聽。」達可打開警鈴。
  
  達納臭著臉。他的砂石車沒有警鈴,但後斗可以升降,還可以打開把車上的東西倒出來。他彎腰撿起幾塊碎石子裝在車上,拿到達可的消防車上一卸而下。
  
  「嘿!」達可生氣大喊,推了弟弟一把,琪蒂在他們開打前及時介入。
  
  「達納,這樣壞壞。達可,你不該推弟弟。把警鈴關掉,把玩具都給我。我會放在我房裡,你們明天才准玩。」
  
  達可張嘴想抗議,看到她揚眉警告,很明智地對達納說..「對不擠,我不該推你。」
  
  達納看了她一眼,他早上已經受過罰了,跟哥哥一樣決定下午最好安分一點。「對不起,我不該倒你。」他有樣學樣地說。
  
  琪蒂咬緊臼齒以免爆笑出聲,她看了母親一眼。席拉睜大眼睛,用手遮著嘴,她很清楚有些時刻當母親的絕對不能笑。一個笑聲溜出來,但她很快控制住,站起來擁抱女兒。「我等不及跟你爸說這件事。」
  
  「真希望他能一起來。」
  
  「也許下次吧。如果你感恩節沒辦法回家,他絕對會跟我一起來。」
  
  「崔克和安笛好嗎?」崔克是她弟弟,安笛是他太太。席拉打開吉普車的後車廂,她們動手搬行李。
  
  「我已經跟他們說過,我們感恩節可能會來這裡。當然啦,如果你歡迎我們。要是你的客房都被訂定了,那也沒辦法。」
  
  「那星期有兩個人訂房,但還剩三個房間,絕對沒問題。崔克和安笛能一起來更好。」
  
  「要是安笛感恩節沒回娘家,跑到這裡來過節,她媽媽一定不會饒她。」席拉刻薄地說。她很喜歡兒媳婦,但親家母是另一回事。
  
  「我們也要幫忙。」達可伸手拉一個行李箱。
  
  那個箱子比他還重,琪蒂拉過一個手提袋,沒想到還是相當重。「你們兩個一起拿這個袋子。很重喔,要小心。」
  
  「我們拿得動。」他們一臉堅毅地各拿起一邊把手,哼聲抬起手提袋。
  
  「你們好厲害喔。」她媽媽說,他們小小的胸膛立刻挺了起來。
  
  「男人,」琪蒂小聲說。「就是這麼簡單。」
  
  「當他們不找麻煩的時候。」席拉補上一句.
  
  她們登上門廊前的階梯,琪蒂回過頭。賴先生還沒回來。她不想從他的信用卡多扣一晚的費用,反正明天也沒有客人會來,他沒有退房也沒大礙,但她還是很生氣。要是晚上鎖門以後他才回來呢?她從來不給客人鑰匙,所以他得吵醒她——也許會連她兒子和媽媽都一起吵醒——不然就得跟出去時一樣,爬窗戶進來。可是她已經把紗窗鎖上了,所以不可能。要是他敢把大家從睡夢中吵醒,她絕對會多扣他一個晚上的錢。而且,他還能去哪裡過夜?
  
  「怎麼回事?」席拉注意到她的表情,因此問道。
  
  「一個客人今天早上出去了,沒有回來退房。」她壓低聲音不讓兒子聽見有樣學樣。「他從窗戶爬出去的。」
  
  「怪透了。他沒打電話回來?想打也沒辦法吧,手機在這裡不能用。」
  
  「可是有公用電話啊,」琪蒂惱怒地說。「而且他真的沒有打。」
  
  「如果他明天還沒聯絡,」席拉跟著雙胞胎進屋。「把他的東西收一收,拿到網絡上拍賣。」
  
  好主意,不過她會多等幾天才沒收他的東西。
  
  以前的客人也做過各種古怪的要求,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逃跑,還把所有東西都留下來。她有些微的不安,不知道該不該報警。但她不知道他上哪去了,就算只有一條路可以離開鎮上,二十英里外就有一個十字路口,他可以轉到任何方向。此外,他是從窗戶爬出去的,好像想偷偷逃走。他可能故意這樣離開,也許根本沒出什麼事。
  
  他在登記住房時留有電話號碼。要是他明天還不回來,她會打電話看看。等事情解決之後,她會跟他說清楚,從此再也不歡迎他來住宿。這個神秘兮兮——或神經兮兮——的賴先生帶來太多麻項。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39:54

  第三章
  
  琪蒂五點起床開始一天的準備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從窗戶察看樓下的停車場,說不定賴先生夜裡回來睡在車上,因為她沒有被敲門聲吵醒。但停車場上只有她的紅色福特,以及母親租來的車。換句話說,賴先生還是沒有出現。這個怪人到底跑哪去了?至少他該打個電話來……交代一下吧;等他回來,或萬一他回不來,要如何處理他的東西。
  
  她實在很生氣,決定把他的東西收一收,並多收他一晚的費用補償他造成的麻煩。她可不是整天無所事事。
  
  但首先,要先煮咖啡,準備迎接早上的客人。整幢大屋出奇寧靜,只有走廊上的老爺鍾滴答響著,儘管有很多事情,她還是很珍惜清晨這片刻清靜,只有她一個人醒著,終於可以獨處。只有這樣一大早的時間,她才能靜心思考,不被孩子或客人打斷。她可以跟自己對話,也可以邊做事邊聽聽音樂。雪莉快七點才會到,雙胞胎會在七點半準時蹦跳下樓,跟冬眠醒來的熊一樣飢腸轆轆,但這兩個小時裡,她可以偷偷留一點時間給身為女人的自己。她其實不用這麼早起,但這樣她才能從容準備,甚至還能偷閒幾分鐘。
  
  三不五時,她會懷疑德瑞贊不贊同她搬到路尾鎮的決定。
  
  他很喜歡這個地方,不過他只是遊客,而不是定居在此。他們兩個都很喜歡這家民宿。
  
  當她要找個開銷比西雅圖低的地方落腳時,他們共享的美好回憶——白天用盡全力攀爬險峻巖壁,晚上滿身疲憊回到民宿倒在柔軟的床上,才發現還沒累到什麼都不能做——確實對她的決定有所影響。
  
  在這裡,她覺得很接近德瑞。在這裡只有歡樂。儘管跟他住在西雅圖也很快樂,但那是他去世的地方,一景一物都讓她想起他臨終那幾天的驚懼。當她還住在那裡時,回憶偶爾會將她吞沒,讓她以為又要重回那場惡夢中。
  
  她開車經過這條街去醫院。她在那家乾洗店拿回他的西裝,沒料到竟成為他的壽衣。她在這家店買了葬禮上穿的喪服,她一脫下來立刻扔進垃圾桶裡,哭喊著把那件令人厭惡的衣服扯破。
  
  他躺在他們的床上高燒不退,直到撐不下去才讓她帶他去掛急診——已經太遲了。他過世之後,她再也沒有睡過那張床。
  
  不堪回憶加上經濟困境,她毅然離開西雅圖。她想念那個城市,想念文化活動,繁忙的氣氛,自成一格的特色,普吉灣以及海灣渡輪。她的娘家和朋友都在那裡。但她搬到路尾鎮之後一直忙著房子的事、安頓自己跟兒子,想方設法招攬生意,過了好久才回去探望,那時她已經變成了「這裡的人」而不是「那裡的人」。
  
  對雙胞胎面言,這裡一直是他們的家鄉。搬過來的時候他們還太小,根本不記得在其它地方住過。等他們再長大一點,等民宿的生意——老天幫忙——更好一點,她打算帶他們去西雅圖看看,帶他們去聽音樂會、去看球賽、參觀展覽和博物館,拓展他們的視野,讓他們知道這個道路盡頭的小鎮不是整個世界。
  
  她也知道住在這裡的好處。在這種小地方,所有人都彼此熟識,孩子們可以安全地在外面玩耍,她只要從窗戶看著就行。大家都認識她跟雙胞眙!知道他們是哪家的孩子,萬一看到他們跑去離家太遠的地方,也會立刻把他們送回來。他們的生活裡只有一件苦差事——
  
  每天晚上要把玩具收好,其它時間都用來玩耍,最後聽聽故事,加上不斷重複的小課程,學習字母、數字、顏色和他們認識的那幾個短詞。七點半洗澡,八點上床,每晚幫他們蓋被子時,她都會看到兩張疲倦但心滿意足、充滿安全感的小臉。她努力讓他們有安全感,也很高興至少現在他們不虞匱乏。
  
  住在這裡另外一個優點是四周美麗的景色。這裡風景壯麗令人讚歎,而且難以置信地崎嶇。路尾鎮,一如其名,在道路的盡頭。再往前就只能步行,而且路很難走。
  
  路尾鎮座落在傾斜山坡上突出的一小塊平地上。冰涼、湍急的河流從右邊奔流而過,鋒利多角的岩石露出水面。就連泛舟好手也不敢試探這條急流,而選擇在下游十五英里的地方做起點。河兩岸是高聳的比特魯山和垂直矗立的巖壁,她和德瑞在這裡攀過巖,或至少嘗試過,終因為經驗不夠而放棄。
  
  基本上,路尾鎮四面被山壁包圍,只有一條碎石路和外界連結。獨特的地理位置讓他們不受雪崩侵襲,但冬天有時還是會聽見積雪崩落陡峭山坡的巨響,她每每膽戰心驚。這裡的生活很多樣化卻極不便利,而且欠缺文化活動,但令人歎為觀止的自然美景彌補了一切不足。她懷念住在家人附近的日子,但在這裡她的錢可以撐得比較久。也許這不是最理想的選擇,但整體說來,她相當滿意。
  
  母親打著呵欠走進廚房,逕自走向櫥櫃拿了個杯子去餐廳倒咖啡。琪蒂看看鍾歎口氣。
  
  五點四十五分,她難得獨處的兩個小時今天縮短了,但可以趁兩個小鬼來爭寵前,享受跟母親相處的時光。這也是一種平衡。她想念父母,希望他們能更常來訪。
  
  席拉整張臉埋在咖啡杯裡,重新回到廚房,歎口氣,在桌邊坐下。她不習慣早起,琪蒂猜想她可能設了鬧鐘,想趁雙胞胎起床前母女談談心。
  
  「今天的鬆餅是什麼口味?」席拉終於啞著嗓子問。
  
  「奶油蘋果,」琪蒂微笑著說。「我在網絡上找到的食譜。」
  
  「可是對面那家小店沒有賣奶油蘋果。」
  
  「是啊。我在網絡買的,從田納西運來。」琪蒂不理會母親的挑剔,一方面因為那的確是事實,另一方面,她很清楚就算她搬到紐約去,母親還是會挑出一堆毛病,因為問題的重點是,她希望女兒和外孫在身邊。
  
  「達納比較常開口了。」過了一會兒席拉說,伸手把金髮從瞼上掃開。她非常漂亮,琪蒂多希望遺傳到母親的容貌,而不是這種大雜燴的五官。
  
  「他願意的時候就會開口。我在想,搞不好他是故意不說話,好讓達可出頭惹麻煩。」她笑著跟母親說何先生的工具的故事,還有達納不知怎地學會基本算數,知道只要在壞壞椅上坐八分鐘。
  
  母親大笑,表情卻滿是得意.「聽說愛因斯坦好像六歲才開口。我記不清楚年紀了。」
  
  「我不認為他會是下一個愛因斯坦。」琪蒂只希望他們健康快樂。她對兒子沒有奢望,有標準,但沒有奢望。
  
  「那可不一定。」席拉伸個懶腰。「天哪,我絕對不可能每天都這麼早起,簡直不是人過的。總之,你不可能看出孩子長大會變成怎樣。你小時候是個男人婆,最愛玩壘球和爬樹,更別說你還加入攀巖社,看看現在變成怎樣.。你的事業完全都是家務,打掃、烹飪,服侍客人。」
  
  「我是在做生意,」琪蒂糾正她。「而且我喜歡烹飪。我很會做飯。」大致上說來,烹飪是一種樂趣。她也不介意為客人服務,因為一對一的溝通讓客人願意重新上門。另一方面,她討厭打掃,不得不每天強迫自己動手。
  
  「沒有話說。」席拉略微遲疑。「但德瑞在的時候,你不常下廚。」
  
  「是啊。我們平分家務,而且常叫外賣、也常出去吃飯,至少雙胞胎出生前是這樣。」
  
  她小心地把牛奶倒進大量杯裡,彎腰看刻度。「可是他走了以後,我每天晚上都在家裡照顧孩子,吃快餐吃到煩,所以就買了幾本食譜開始學做菜。」很難相信那只是三年前的事——測量、攪拌食材的動作現在已經那麼自然,好像她生來就會烹飪。剛開始時她嘗試過各種異國料理,藉此轉移心思。她也倒掉過下少難以下嚥的成品。
  
  「我眼你爸剛結婚、你們還小的時候,我每天晚上都會煮。那時候我們沒錢出去吃,去快餐店買個漢堡就已經很奢侈了。但我現在不常煮了,而且也不會想煮。」
  
  琪蒂看看母親。「但每次感恩節和聖誕節你都會準備大餐,我們生日你也烤蛋糕。」
  
  南拉聳聳肩。「傳統、家人,你知道那一套。我喜歡大家聚在一起,但說實在的,我寧願不用煮那麼多菜。」
  
  「下次何不讓我下廚?我喜歡烹飪,你跟爸可以陪雙胞胎玩、照顧他們。」
  
  席拉眼睛發亮。「你真的願意?」
  
  「願意?」琪蒂似乎懷疑母親神智不清了。「其實我才佔便宜呢,他們每天都發明新的闖禍方法。」
  
  「男孩子就是這樣。你算是很大膽,但崔克小時候害我頭髮都白了——像他在房間引爆炸彈那次。」
  
  琪蒂大笑。有一年國慶日,崔克覺得爆竹不夠大聲,威力也不夠,於是設法收集了一百個爆竹。他從廚房拿了把刀子,把所有爆竹拆開,將火藥倒在紙巾上。等火藥夠多了,他要了個空鋁罐,席拉還以為他要用來做玩具聽筒,不假思索給了他。
  
  他在書上看過從槍口填充彈藥的老式步槍,決定比照處理他的炸彈,不過不確定什麼該裝在哪裡。他在鋁罐裡鋪上衛生紙、碎石頭、火藥,用泡過酒精的線當引線。因為怕地板著火,他還特地把炸彈放在烤盤紙上。最後,他用舊金魚缸罩住炸彈,一邊留個小縫把引線塞到鋁罐上。他以為金魚缸罩得住,這樣一來他可以盡情享受聲光效果,而且不用收拾殘局。
  
  大錯特錯。
  
  崔克只做對了一件事——點燃引線後立刻躲到床後面。
  
  隨著轟然巨響,金魚缸四分五裂,碎玻璃與碎石子炸得整個房間都是。塞在裡面的衛生紙著了火碎成小片,飄落到床上、地毯上,崔克的衣櫥門開著,於是也不能倖免。父母衝上樓時,崔克正忙著踩熄地毯上的火星,一面還拚命吐口水,試圖阻止在他床上蔓延的一場小火災。
  
  當時沒人笑得出來,但現在琪蒂跟席拉相視爆笑。
  
  「將來我恐怕也會遇上這種事,」琪蒂覺得又好笑又可怕。「而且是兩倍。」
  
  「也許不會,」席拉半開玩笑地說。「如果世上真有公平正義,崔克該有四個跟他一樣的小孩。我最大的心願就是他的孩子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他半夜打電話給我,打從心底『哭著』道歉。」
  
  「不過那會苦了可憐的安笛。」
  
  「唉,我的確很喜歡安笛,但這樣才算公平吧。即使她也將因此受苦,我的良心也承受得住。」
  
  琪蒂嗆笑著在鬆餅烤盤上抹奶油防沾,把麵糊舀進模子裡。她很愛母親;她有些頑固易怒,但她很愛家人而不常發作,不過孩子們犯了錯可逃不過她的法眼。有一次崔克抱怨不想去除草,母親當時說的話琪蒂熟記在心,打算等雙胞胎長大以後拿出來用。「你以為我懷孕九個月、痛工二十六個小時把你生出來,是為了讓你坐在那裡納涼嗎?快給我滾出去除草!我是為了這個才生你的!」
  
  真是天才。
  
  席拉略微遲疑。「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趁我人在這裡,你好好想想。」
  
  聽起來很嚴重。母親也一臉凝重。琪蒂覺得胃一抽。「怎麼了,媽?爸生病了嗎?還是你病了?喔,天啊,你們該不會要離婚吧?」
  
  席拉瞪大眼睛望著她,故作恐懼地說:「老天,我怎會養出這麼悲觀的女兒?」
  
  琪蒂臉頰脹紅。「我不是悲觀,是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
  
  「沒什麼不好的事情,我發誓。」席拉喝了一口咖啡。「只是我跟你爸想讓孫子來家裡玩玩,聖誕節以後他就沒看過他們了。他們夠大了,你不覺得嗎?」
  
  裝出來的。琪蒂翻個白眼。「你故意的。」
  
  「我故意做什麼了?」
  
  「讓我以為有不好的事情,」她抬起手阻止母親的抗議。「不是你說的話,而是你的態度和表情。這樣一來,跟我想像中的壞事一比,讓你帶雙胞胎回家就變得沒什麼。媽,我知道你的招數。我都記起來了,因為我打算用在我兒子身上。」她吸一口氣。「不用這樣,我不特別反對他們回去。雖然我也沒有非常贊成,但我會考慮。你想讓他們住多久?」
  
  「路程那麼遙遠,待個兩星期應該算合理。」
  
  接著就要來討價還價了。琪蒂也知道這一招。席拉八成想讓雙胞胎住一星期,為了達到目的,她故意多說一個星期。如果琪蒂欣然同意,她勢必會學到慘痛的教訓。連續十四天照顧兩個活蹦亂跳的四歲小孩,再堅強的人也受不了。
  
  「我會考慮。」她不想還沒答應,就先跟母親爭執他們該待多久。如果她不留意一點,席拉會用一堆細節纏死她,等雙胞胎到了西雅圖,琪蒂才想得起來根本沒答應讓他們去。
  
  「當然啦,你爸跟我會出他們的機票錢。」席拉繼續放餌。
  
  「我會考慮。」琪蒂又說一次。
  
  「你自己也需要休息一下。整天忙著民宿的事,那兩個小流氓也讓你忙得沒時間照顧自己。你該去剪剪頭髮、修修指甲……」
  
  「我會考慮。」
  
  席拉歎口氣。「我們要先商量好細節。」
  
  「還有時問慢慢商量……『如果』我讓他們去。我絕不會只考慮兩分鐘就決定。」不過一瞬間,她還真懷念西雅圖她常去的那家髮廊。她好久沒去做頭髮了,根本沒有髮型可言。
  
  今天她也是把棕色鬈發綰起來用玳瑁髮夾隨便夾住。她的指甲又禿又短,因為她常要揉麵團,這樣最方便。她根本想不起來上次塗腳趾甲油是什麼時候。她唯一有時間進行的修飾工作是剃腿毛和腋毛,但那也只是習慣使然。更何況,只要淋浴時多花個三分鐘就能解決。
  
  因為外婆來玩,雙胞胎興奮得整整提早半小時狂奔下樓。雪莉剛到,三個客人跟她一起進來,琪蒂樂得讓母親去陪他們,餵他們吃早餐。她會偷空進廚房咬兩口鬆餅解決早餐。
  
  天氣很好,九月初的空氣清新爽朗,好像路尾鎮所有人都跑來吃早餐了。就連戴妮娜也來吃鬆餅,她從前當過修女,因為個人因素離開教會,現在在鎮上開間小飼料行——她也是何先生的房東,因為他住在飼料行樓上的小公寓裡。妮娜安靜自持,大約四十來歲,她是路尾鎮上琪蒂最喜歡的人之一。她們沒什麼機會閒聊,今天早上也是,因為她們各自要經營生意。妮娜開朗地揮手打個招呼就走了。
  
  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忙,到了下午一點,琪蒂才終於有空上樓。雙胞胎有母親陪著,琪蒂才能準備迎接下午要到的客人。賴先生還沒回來也沒打電話,她現在開始擔心而不是生氣了。他會不會出了意外?那條碎石路還挺危險的,不熟路況的人很可能在曲折的山路上開太快。他失去音訊已經二十四小時了。
  
  她很快做出決定,到臥房裡打電話給郡警局,沒多久就被轉接給一位警探。「我是路尾鎮的聶琪蒂。我在這裡開民宿,我有一個客人昨天早上出去後就沒有回來。他的東西都還在這裡。」
  
  「你知道他會去哪裡嗎?」警探問。
  
  「不知道。」她回想昨天看到他自餐廳門口退開。「他大約早上八到十點之間離開,我沒有跟他說到話。但他昨天沒有回來退房也沒有打電話,我擔心他可能出意外了。」
  
  警采記下賴先生的姓名及外貌,接著詢問他的車牌號碼,琪蒂下樓去辦公室查資料。警采跟她一樣認為賴先生可能出了意外,他會先查詢當地的醫院,下午再給她回復。
  
  她相當滿意.回到樓上進賴先生的房間,看看他有沒有留下什麼線索可以知道他去了哪裡。三號房的梳妝台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一些零錢散落檯面。衣櫥裡掛著一套替換的衣服,行李台上敞開的行李箱中有內衣和襪子,一個大賣場的塑料袋、提耳打了結,一瓶阿司匹林,一條捲成一團的絲質領帶。她想打開塑料袋看看,又擔心警探不會同意。萬一賴先生被殺害了呢?她可不想把指紋留在他的東西上。
  
  房間裡的小浴室中,洗臉盆邊放著拋棄式的刮鬍刀和一罐刮鬍泡沫,冷水龍頭邊有一瓶止汗噴霧。馬桶蓋上有一個打開的盥洗包,裡面有一把梳子、一條牙膏、一個牙刷筒,還有幾塊OK繃。
  
  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但一般人也不會把自己的東西扔下。既然他把東西留下來,應該有打算回來。換個角度想,他是爬窗戶出去的,怎麼看都像逃跑而不是單純離開。
  
  也許真的是這樣。也許他不只是個神經病,也許他逃跑了。
  
  問題是…逃避什麼東西?或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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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0:14

  第四章
  
  傅約爾向來自認是個生意人。他拿錢辦事,因為客人主要是口耳相傳介紹來的,半分差錯都出不得。他在道上的名聲是使命必達,不管怎樣的「工作」,他都能乾淨俐落地辦好。
  
  有時候他也會直接拒絕案子。他的規矩裡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接可能會引來聯邦調查局上身的案子。也就是說他絕對不碰政治,盡量不做任何會變成全國新聞的事。真正的技巧在於,幹下的工作即使會上新聞,也要手腳麻利,讓人以為只是意外。
  
  秉持這項原則,他在接案前都會徹底調查。有時客戶不一定說實話——可想而知,跟他打交道的畢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因此任何資料都要反覆查證,才能決定是否接案。他努力不讓好勝心影響決策,也不受以小博大的快感擺弄。沒錯,他的確會接最棘手的案子,費盡腦力和組織力贏得微乎其微的成功。拉斯維加斯的賭場成天玩弄機率卻沒有倒店,就是因為沒有算計的賭客通常不會贏。他做這行不是為了成就感,而是為了錢。
  
  他也想保住一條老命。
  
  一走進班薩拉的辦公室,他就知道這個案子不能不接,不管到底要做什麼,也不管是否能全身而退。他聽說過班薩拉的事跡,不過也只是大家都知道的傳聞。約爾知道那不是他的真名,不過沒人知道他打進芝加哥幫派前的來歷,也不知道這個名字怎麼來的。他的姓是意大利文,名字卻不是。而辦公桌後的那個人感覺起來像斯拉夫人,也可能是德國人。見鬼了,看那高聳的顴骨跟突出的眉稜骨,說不定是俄國人。班薩拉的髮色很淡,發量稀疏、粉紅的頭皮隱約可見,還有雙跟鯊魚一樣毫無人性的棕色眼睛。
  
  班薩拉靠在椅背上,沒有請約爾坐下。「你收費那麼貴,」他評論。「八成覺得自己很行。」
  
  約爾沒有開口,因為這話說得沒錯。不管班薩拉想幹啥,他一定急得不得了,才會讓約爾穿過層層守衛與電子儀器跟他親自見面。此外,約爾的價碼顯然還不夠高,早知道該再調高一些。
  
  約爾等著班薩拉說明為何需要他的服務,而班薩拉等著約爾露出焦慮之色,過了好久,班薩拉才終於說:「坐下。」
  
  約爾沒有坐,反而靠近辦公桌,拿起電話旁昂貴的筆,四處張望著找紙。光可鑒人的桌面什麼也沒有。他對班薩拉揚起眉毛,後者面無表情地打開抽屜拿出一本速記簿推給約爾。
  
  約爾撕下一頁,把簿子推回去給班薩拉。約爾在那張紙上寫下:確定這裡沒有**?他還沒開過口,名字也沒被提起,但小心駛得萬年船。調查局一定會試圖監聽,也會測錄電話通訊。說不定對街就駐紮了一群人,拿著高感度碟型接收器對準這間辦公室的窗子。
  
  調查局的動作有多大,端看班薩拉有多大條。就算道上的傳言只有一半傳進調查局,他們也該知道班薩拉是航空母艦級的人物。
  
  「我今天早上才親自檢查過。」班薩拉獰笑著說。
  
  也就是說,儘管班薩拉手下眾多,他還是親自動手,不相信任何人。
  
  夠聰明。
  
  約爾把筆放回去,把紙折好放進外套口袋,接著才坐下。
  
  「你非常小心,」班薩拉的眼神像結冰的爛泥。「不信任我?」
  
  愛說笑,約爾想。「我連自己都不信任,憑什麼信任你?」
  
  班薩拉大笑,刺耳的笑聲不帶半點笑意。「我欣賞你。」
  
  他該覺得榮幸嗎?約爾靜靜坐著,等班薩拉笑完講重點。
  
  沒人能一眼看穿約爾是個「清潔工」。他負責收拾殘局,讓一切彷彿完美無缺。他是這一行的個中好手。
  
  他的外型也很有幫助。他毫不起眼。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醜、棕髮棕眼,看不出年紀。他來去自如,很少人會特別注意他,就算真的有人注意到,也只能給個模糊的描述,可能符合幾百萬個對象。他的外表一點也不具威脅性,他可以輕易接近任何人而不引起警戒。
  
  他表面上是個私家偵探——收費很貴的那種。這一行的知識在進行追殺時很好用。他有時也接一般私家偵探的案子,大多是抓奸之類的,這樣才有辦法報稅、躲開國稅局。他所有的支票收入每一毛錢都有報稅。幸好大部分的案子都付現,因為案主不想留下任何痕跡。這些錢要花之前還得費一番手腳洗乾淨,但大部分都存在海外退休帳戶裡。
  
  約爾精心挑選了五個幫手。每個都能臨機應變,從不犯錯也不逞英雄。他花了好多年才打下江山,可不希望熱血牛仔毀了一切。他以前也用過錯誤的人,後來不得不動手「埋葬」這件過失。只有傻瓜才會重蹈覆轍。
  
  「我需要你的服務。」班薩拉終於打開抽屜拿出一張偷拍照片,滑過桌面交給約爾。
  
  約爾看著照片但沒有拿起來。照片裡的人一頭黑髮,看不出眼睛的顏色,年紀大約快四十,一身保守的灰西裝,手裡提著公事箱,正要上一輛最新款的灰色轎車。背景是郊區,有紅磚洋房、草皮、路樹。
  
  「他拿了我的東西,我要拿回來。」
  
  約爾拉拉耳朵望著窗子。班薩拉笑了,露出跟狼一樣尖銳的犬齒。「放心。窗戶都有隔音,聲音進不來也出不去。牆壁也是。」
  
  仔細想想,完全沒聽到街上的噪音,只有他們說話的聲音,沒有冷氣或水管的聲響——什麼都進不來。約爾安心了,至少可以不用擔心調查局.他沒蠢到對班薩拉放心。
  
  「他叫什麼名字?」
  
  「賴傑夫,他是會計師。『我的』會計師。」
  
  啊,做假帳的人。「他污錢?」
  
  「更糟,他把我的財務記錄拿走了。那個小雜種打電話來,說想換回這些資料,就要匯兩千萬美金去他的瑞士銀行帳戶。
  
  約爾吹個口哨。這個會計師賴傑夫,要不是膽大包天就是根本沒大腦。應該是後者。
  
  「要是不給錢呢?」
  
  「他已把資料下載到隨身碟。他說如果十四天內錢沒進帳戶,他就把東西交給調查局。他還真貼心,給我那麼多時間籌錢,對吧?」班薩拉頓了一下。「兩天已經過了。」
  
  班薩拉說得沒錯,這比污錢嚴重得多。錢可以再賺,逮到賴傑夫事關顏面,如此而已。但被下載的檔案——班薩拉說的一定是他真實的財務記錄,而不是給國稅局看的那套——不只會讓調查局掌握他逃稅的證據,班薩拉生意往來的對象也會見光死。不只國稅局會盯上班薩拉,還有一堆人會因這團混亂找他算帳。
  
  賴傑夫死定了。他也許屍骨未寒,但也只是遲早的事。
  
  「你為什麼等了兩天?」約爾問。
  
  「我的手下找過他,沒找到。」他的語調暗示,那些派去找他的人應該凶多吉少。「賴傑夫打電話之前就跑了。他逃到博依市,租了輛車,接著就不見了。」
  
  「愛達荷州?他老家在那裡嗎?」
  
  「不是,鬼才知道他為什麼去愛達荷,也許他喜歡馬鈴薯。我的手下走進死胡同,所以我決定需要專家幫忙。我四處打聽,最後聽說你的名號。聽說你很行。」
  
  約爾第一次希望自己的名聲沒那麼響亮,多希望這輩子都不用跟班薩拉當面交談。
  
  從約爾的角度來看,這是個雙輸的局面。如果他拒絕接案,他可能被五馬分屍,或人間蒸發。要是接案,班薩拉勢必猜得到,他交出隨身碟之前會先把資料存進自己的計算機;知識就是力量,不管你混的是哪個世界。有機會從背後捅人一刀,班薩拉絕不會手軟,他也認定所有人都是如此。這種狀況下該怎麼做?殺了送貨員,死人不會勒索。
  
  問題是,約爾能有今天的名聲也絕不是笨蛋,更不是膽小鬼。他迎視班薩拉冷酷空洞的雙眼。「你一定猜得到,任何人拿到那個隨身碟都會先複製檔案才還給你。,接著你會殺了找到隨身碟的人。這種狀況下,我為什麼要接這個工作?」
  
  班薩拉再次發出黥耳、沒笑意的大笑。「我真的很欣賞你,傅約爾。你會用腦,大部分的混蛋都不會。我不擔心檔案被複製。沒有密碼的人想複製,檔案會自動刪除。賴傑夫有密碼。」他靠回椅背。「未來的檔案都會做防下載加密。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對吧?」
  
  約爾想了一下。班薩拉說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約爾得查查資料才知道有沒有程式能在密碼錯誤時自動刪除檔案。也許有,八成有。那些該死的駭客和技客(譯註:geeks電腦怪客與高手)如果想要,連會站起來汪汪叫的程序都寫得出來。
  
  或許就算檔案被清除了,資料還會留在磁盤上。他一直在考慮該找個計算機專家,多希望他沒有省那筆錢。太遲了,他得自己動手調查,而且沒時間徹底調查了。
  
  「把那個隨身碟找出來,」班薩拉說。「處理掉賴傑夫,那兩千萬就是你的了。」
  
  他媽的。約爾努力不做出任何反應,但他不但上鉤了,還嗅出警訊。班薩拉就算只開一半的價碼——去他的,就算只有十分之一——他也覺得太高了。班薩拉願意出這種錢,隨身碟裡八成有更具殺傷力的東西,而不只是他的財務記錄。不管裡面有什麼,約爾一點都不想知道。
  
  也可能班薩拉打算不論如何都要做掉他,所以答應再高的酬金也無所謂。
  
  這個念頭揮之不去。他無法忽視這個想法,但從生意人的角度看,實在不合理。班薩拉出爾反爾的消息傳出去他就毀了.儘管恐懼能讓人低頭,但最後的底線還是在的:如果你對別人的錢動歪腦筋,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反撲。
  
  但他已經陷進去了,他會接這個案子。
  
  「你有賴傑夫的社會保險號碼嗎?」他問。「有的話可以讓我省點工夫。」
  
  班薩拉笑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0:32

  第五章
  
  約爾不想讓這次的工作出任何差錯,於是找來最厲害的兩個手下,杜克修和高肯尼。同時派了另一個手下,史壯,去賴傑夫郊區的住家搜查,也許會有信用卡賬單在賴傑夫落跑後才寄到。天知道,說不定姓賴的會把重要數據隨手亂扔。每天都有人犯下愚蠢的錯誤,而賴傑夫顯然不是宇宙間邏輯最縝密的人。
  
  在等手下回報的空檔,約爾在計算機上同時跑好幾個搜尋程序,想盡量摸清賴傑夫這個人。他查到的資料可真不少。
  
  一般人如果知道網絡上可以查到多少個人數據,可能會嚇得中風。從戶籍資料中,他查到賴傑夫結婚、離婚的日期,他記下前任賴太太的名字以備調查。如果她沒有再婚,也許賴傑夫會去找她幫忙。約爾也注意到賴傑夫的房屋稅高得驚人,一些數據雖然可有可無,他還是通通記下來。天知道,也許表面看來無關痛癢的小事,最後會變成重要關鍵。
  
  他用的程序有些不太合法,但他還是咬牙砸錢,因為這些程序讓他能夠進入不公開的資料庫。保險公司、銀行、聯邦計劃——只要讓計算機認定你是合法使用者,就可以在系統中暢行無阻。他從伊利諾伊州最大的保險公司查起,發現賴傑夫有高血壓需要服藥,兩年前還拿過威而剛的處方!不過他沒有繼續拿藥,八成最近房事不勤,也許根本沒搞頭。而且他帶著班薩拉的檔案消失前,也忘記要去拿降血壓藥。逃亡生涯壓力很大;那傢伙一不小心搞不好會中風。
  
  約爾自保險公司的系統註銷,登入州政府數據庫,很快就查到賴傑夫的駕照號碼。侵入社會保險局的系統費了番功夫,因為得等合法使用者登入,才能跟進去,但他耐心地等,因為值得。社會保險可以開啟個人生活與數據的寶庫,有了它,賴傑夫的人生就握在他手裡。
  
  史壯打電話來了。約爾告誡過,絕不可以用別人家的電話。警方只要按下「重撥」鍵,就可以查到從那支電話最後撥出去的號碼。從電話公司的紀錄也會查出你跟那個地方的關聯。約爾的鐵則是:用自己的手機。為了安全起見,他們都用拋棄式手機。萬一疑心電話號碼不安全,只要重買一支就行。
  
  「中大獎了,」史壯說。「那個混蛋什麼都留著。」
  
  約爾正希望如此,賴傑夫到底是個會計師。「你找到什麼?」
  
  「他的整個人生。重要的東西他都留著,出生證明、社會保險卡、信用卡賬單,全放在牆上的保險箱裡。」
  
  他早料到賴傑夫可能有保險箱,所以特地派史壯去,外面賣的小型保險箱對史壯面百隻是小兒科,就算是訂製的保險箱也只要多費一點時間就能破解。「我已經有社會保險資料了。給我他的信用卡號,完了以後把東西放回原位。」
  
  史壯念了好幾個卡號和安全碼。賴傑夫有一堆信用卡,標準入不敷出的人。可能就是這樣才會孤注一擲勒索班薩拉,不過約爾才不在乎。那個沒大腦的混帳害他跟班薩拉攪在一起,害得約爾非接這份工作不可,不然他自己也得跑路去了。
  
  他考慮過乾脆跑路去;叫手下暫避風頭,自己則帶著老本消失,也許到遠東躲個幾年。但班薩拉勢力太大,又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約爾知道後半生都得提心吊膽,等著哪天後腦挨一槍、或一刀刺進腎臟裡,賴傑夫的爛命實在不值得。姓賴的反正沒命了,就算約爾不接案,別人也會接。
  
  他動手清查信用卡。賴傑夫有兩張美國運通卡,三張威仕卡,兩張萬事達卡。第二張威仕卡就中了:愛達荷州,路尾鎮的一家民宿,前一天入的帳。
  
  賓果。
  
  這傢伙怎會這麼蠢?他該用現金,放低姿態,多花點時問湮滅行蹤。用信用卡的唯一理由是他的現金已經見底了。又一件蠢事,要幹這種大票的,誰會笨到不先準備一大筆現金跑路用?
  
  約爾靠在椅背上努力思考。信用卡可能是個陷阱。賴傑夫很可能訂了房,卻沒有取消也沒有去住。,很多旅館會扣一晚的空房費。賴傑夫做的事很蠢,但思考卻很周到。
  
  他抄下民宿的名字,查出電話號碼。很簡單就能知道賴傑夫有沒有出現。他拿起自己的電話響第三聲時一個女的接聽了。「夜鶯民宿。」她輕快地說。約爾喜歡她的聲音,悅耳又開朗。
  
  他的腦筋動得飛快,她可能不會隨便透露房客的事情。「這裡是全國租車公司,」他說。「一位客人沒有如期歸還車輛,他留了這支聯絡電話。他的名字是賴傑夫。他在嗎?」
  
  「恐怕不在。」她遺憾地說.
  
  「他去過嗎?」
  
  「是,他來過,但——很抱歉,我想他可能出事了。」
  
  約爾眨眨眼,他沒想到會聽到這句話。「什麼意思?他可能出事了?」
  
  「我也不確定。他昨天離開就沒再回來,他的行李都還在這裡,但——我已經打電話跟警方報案他失蹤了。恐怕他出了什麼意外。」
  
  「希望不會,」約爾說,但如果這傢伙真的帶著隨身碟開車墜落山谷而亡,約爾就省事多了。整件事會變得非常單純:他拿到錢,賴傑夫也除掉了。「他有說要去哪裡嗎?」
  
  「沒有,我沒跟他說到話。」
  
  「唉,真是壞消息。希望他沒事,但——我得知會我們的保險公司。」
  
  「是,當然。」她說。
  
  「你打算怎麼處理他的行李?警方聯絡他的家人了嗎?」
  
  「賴先生還不算正式失蹤。要是他一直不出現,我想應該會有人去找他的家人,我會把他的東西寄過去。在那之前,我大概會先保管吧。」感覺起來她似乎不太情願。
  
  「也許會有人過去領取,謝謝你的幫忙。」約爾帶著微笑掛上電話.知道賴傑夫把行李留在民宿由一個女人保管,他實在太高興了。他迅速打著主意。賴傑夫會不會把隨身碟帶在身上?那玩意哪都能藏。有人拿來當鑰匙環,以免那個小裝置遺失。賴傑夫也可能把它藏在其它地方,例如銀行的保險櫃,這樣約爾就弄不到手了。但說不定他只是放在行李箱中。
  
  如果他運氣好,約爾想,隨身碟可能還在民宿裡,只要翻翻賴傑夫的行李就能找到。不管是否如此,他都覺得不錯。賴傑夫可能死了,而且還死於單純的意外事故。只要找出隨身碟,錢就到手了。賴傑夫的死活根本無關緊要。
  
  杜克修先到了。他大約四十出頭,老練有耐心,做事有方法。只要工作需要,他哪裡都願意去,從沒有半句怨言廢話。跟約爾一樣,他也是一般身高,黑頭髮,但他的五官比較顯眼。事實上,他是約爾第一個僱用的人,雙方合作愉快。
  
  「我要你先放下西爾佛的案子,跟高肯尼一起去一趟愛達荷。」
  
  「為什麼要去愛達荷?」杜克修問,拉拉筆挺的褲管坐下。他的打扮像在大公司擁有高級辦公室的高層主管,這也許是他的夢想,但離現實未免太遙遠。
  
  「去追班薩拉落跑的會計。」約爾說。
  
  杜克修抽了一下。「他媽的蠢蛋。卷款潛逃,對吧?」
  
  「不太對。他拷貝了所有財務檔案——真的那一套——存在隨身碟裡,想要勒索班薩拉。班薩拉追他追到愛達荷,在那裡追丟了,所以來找我。」
  
  「他為什麼會去愛達荷?」杜克修問。「如果我蠢到去勒索班薩拉,至少會逃到國外去。不過呢,要是有人真的蠢到去惹班薩拉,那大概也蠢到不懂得躲到國外吧?」
  
  「或者你也可以很聰明地留下假線索。」不然就是走投無路,約爾突然想。賴傑夫可是個會計師呢。他也許是個天真的生手,但他絕對不笨。千萬不可以小看他。他可能買了一套換洗衣物、新的行李袋,故意留在民宿裡讓他們白跑一趟,然後他乘機遠走高飛。儘管知道賴傑夫留下的行李可能只是拖延時間的餌,約爾還是必須派人去察看一番,搜尋隨身碟。
  
  「你認為他可能這麼做?」杜克修問。
  
  約爾聳肩。「不知道。有可能。我要你明天特別提高警覺;有任何不尋常,就算只是小事,也要立刻讓我知道。看看他留下來的衣物是不是新的,還有行李袋。」他把剛才花了幾個小時搜集到的資料交給他。「這是我找到關於那傢伙的數據。」
  
  杜克修拿著班薩拉給的照片看了好久,把賴傑夫的臉記在腦子裡。接著他仔細閱讀他的背景、教育等,除了無聊的數字外,約爾能找到的一切資料。看著他的臉,約爾知道杜克修跟他有同樣的看法。「腦子壞了,」杜克修終於開口。「但並不笨。」
  
  「我同意。他在愛達荷州路尾鎮的小民宿留下蹤跡,你一定也想到,他知道一用信用卡就會被查到,對吧?那他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杜克修還來不及回答,高肯尼到了。高肯尼有一種冷酷無情、無法無天的味道,不過他通常掩飾得很好;他工作時跟鬥牛犬一樣死咬不放。需要接近女人時,約爾就找高肯尼;他金髮俊俏,有某種特質讓女性不由自主地言聽計從。因為他的外型也讓他容易被記住,高肯尼總是加倍小心,加倍善於躲避嫌疑。儘管他太依賴科技,但倒也無傷大雅。他認為,一家好飯店就該有寬帶網絡,全天候客房服務,每晚都有枕邊巧克力。
  
  約爾把高肯尼叫過來迅速說明賴傑夫的事。高肯尼彎下腰,臉埋在手裡。「愛達荷州一個鳥下生蛋的地方,」他哀歎。「要花兩天才到得了。我們得從西雅圖搭臥鋪過去。」
  
  約爾忍住笑。他真想跟他們一起去,只為了看高肯尼面對大自然的困窘。「你們不用經過西雅圖。愛達荷到處都有小型機場。在博依市降落可能會有點顛簸,但一旦著陸,開車的那一帶應該不會太糟,我會安排四輪驅動車。」
  
  高肯尼悶聲哀嚎,接著哀求。「千萬不要是小貨車,我求你。」
  
  「我盡量。」
  
  高肯尼聽著約爾說明情勢和可能性,滿意感與其它可能性油然而生。他恨傅約爾入骨,卻為他工作了十多年,把仇恨擺在一邊好好做事,耐心等待天賜良機。等待的同時,他卻變得跟仇人越來越像,他自己也注意到這個諷刺的變化。多年來,他的情感也萎縮了,現在的他冷血無情,殺人就跟踩死蟑螂一樣輕鬆。
  
  他早知道會這樣,知道他得付出代價,但仇恨如此強烈,這樣的代價根本不算什麼。只要能接近約爾、等待機會,一切都無所謂。
  
  十六年前,傅約爾殺死了高肯尼的父親。肯尼現在已經看清父親當年是哪種人:他是個殺手,跟傅約爾、跟現在的肯尼一樣。但他卻有一種獨特的魅力,超乎尋常的偉大。他父親
  
  是個複雜的人,他一方面是愛家的丈夫,嚴厲又公正的家長——而同時,他以殺人為業。父親有辦法在心裡與生活中把這兩個角色分開,肯尼卻怎麼都做不到。
  
  他父親為傅約爾工作過二年多。高肯尼在混進傅約爾身邊當殺手後,才查到一點蛛絲馬跡:顯然傅約爾認為肯尼的父親太軟弱,於是處決了他。背後的原因傅約爾從不對人說。
  
  對傅約爾來說,這只是生意上的抉擇。但對肯尼而言,他的人生就此毀滅。丈夫被殺,他母親悲痛欲恆,葬禮一周後,肯尼從大學放假回家,當天她仰藥自盡。肯尼下午到家時發現她的屍體。
  
  他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母親的屍體倒在地上,他心中的人性也隨之而亡。父親剛過世沒多久,母親也緊跟著走了,這樣的打擊將他逼到牆角。
  
  他那時已經十九歲,年紀太大不能進寄養家庭。他從大學退學,離開郊區的故居,從此再也沒有回顧,也不曾懷念。那棟房子大概早被拍賣抵稅了吧。他不在乎,也從來不曾回去,甚至從未開車經過,打探現在是否已有新住戶,或已被拆除改裝成加油站之類的東西。
  
  父親過世大約一年後,復仇的意念終於成形。在那之前他心智麻木而無法進行策劃,現在他的人生又有了目標——那個目標就是死亡。更準確地說,他要傅約爾死亡——不過他過了好久才知道殺父仇人的名字——就算要賠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不過,首先他要換個新身份。那個叫費雷恩的男孩必須死去。要辦到這件事並不難。他找了個流浪漢,一個毒蟲,身高、年齡都跟他差不多,跟蹤他,一等到機會就從後面敲昏他,把他的臉打爛,然後殺了他。他把自己的身份證件放在屍體身上,丟到一個沒人會從屍體上偷東西的小區,接著跑到別的州去。
  
  他知道,殺了第一個人,從此再也無法回頭。他漸漸會變成他所憎限的人。
  
  以毒攻毒。要對付死神,自己就要變成死神。
  
  他花了很多時間和金錢才建立起新的身份。他沒有馬上回芝加哥去找殺父仇人。他透過層層認證建立新的自我,高肯尼。他狠心拋去自己,變成高肯尼,不只在別人面前,還把自己徹底看成高肯尼。
  
  要找出五年前一起兇殺案的幕後主使並不容易。沒有人指認出傅約爾。發現父親曾經是殺手,也讓他早已傷痕纍纍的心大受打擊,但也為他指明方向。他循線查出父親為一個叫傅約爾的人工作,肯尼認為要查出父親的遭遇,最好的辦法就是混進傅約爾的組織。
  
  他設法引起傅約爾的注意,他歷練夠多,知道不可以自己找上門。要讓傅約爾來找他。一旦加入,肯尼努力工作,小心不犯錯。隨著時間,他漸漸贏得信任,不只是傅約爾,還包括他的手下。為傅約爾工作最久的人就是杜克修,也是他吐露出肯尼想要知道的事情。一個友善的忠告:千萬別被目標打動。乾淨利落把工作完成。不要聽他們廢話。以前有個姓費的人,被目標說得心軟,沒有完成工作,約爾因為他感情用事解決了他。目標活著會留下線索,讓約爾的公司曝光。不只這樣,不完成工作有害生意。於是姓費的被處理掉了,傅約爾親自完成他搞砸的工作。
  
  傅約爾殺了肯尼的父親。他甚至能夠理解那是生意上明智的選擇,但肯尼復仇的心沒有動搖半分。
  
  傅約爾死定了,但肯尼在等待最完美的時機。他有很多機會可以走進辦公室往傅約爾腦門上開槍,但他不想讓他死得這麼痛快。他想搞得一團亂,想讓傅約爾吃盡苦頭,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下能。
  
  也許班薩拉的這件案子就是他等待多年的機會。班薩拉凶狠毒辣,只要肯尼有辦法讓班薩拉來對付傅約爾……
  
  他得好好思考,該怎麼做才能達到目的,而且自己不會被班薩拉的報復波及。反正他得去找那個生死不明的落跑會計師,也許在去愛達荷那個鳥地方的路上會想出辦法。
  
  「今天就上路嗎?」肯尼問。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0:56

  第六章
  
  琪蒂把三號房的寢具,包括毯子與床單整個扯下來。她打算把所有東西都拿去洗。賴先生可能沒死,但她懷疑他已經死了,不把所有寢具先徹底洗過就直接鋪床,好像有點過意不去。就算新來的房客不知道,但她的良心知道。
  
  母親帶雙胞胎去野餐了,家裡終於安靜下來。他們沒有走遠,只是去戴妮娜在自家後院樹下搭的野餐桌,但兩個孩子卻像要去大冒險。琪蒂從窗口看著他們走上路尾鎮唯一像樣的路,母親提著一個籃子,裡面裝了花生醬加果醬的三明治和檸檬水,兩個男孩興奮地在她腳邊亂轉。她每走一步,他們至少要走五步,又蹦又跳,不時跑去研究地上的蟲子、石子、葉子,然後又回到外婆身邊衛星似地轉不停。琪蒂希望他們回家時會累到不能搗蛋,自從母親來了,他們就一直停不下來,想必母親應該也跟她一樣,想安靜幾分鐘。
  
  全國租車公司的電話讓她既不安又難過。難過的是,那通電話確認賴先生失蹤了,她覺得自己不該氣他沒準時退房。不安呢……她說不上來為什麼。也許是因為這整個事件,從來沒有客人失蹤過,她有種感覺,不管賴先生出了什麼事,一定不是好事。
  
  因為覺得應該這麼做,所以她打電話向警方報告接到這通電話。她被轉給同一位馬警探。據她所知,他是整個郡唯一的警探。
  
  「我知道不該一直打擾,」她帶著歉意說,接著說明電話的事。「他不只昨天沒回來,也沒歸還租車。因為他沒有還車,租車公司打來問他的下落.你有沒有什麼發現?」
  
  「還沒有。他沒有出現在意外報告中,也沒有任何身份不明的受害者。你說他把衣服都留下來了,還有什麼東西嗎?」
  
  「只有一套換洗衣物,內衣褲和襪子,拋棄式刮鬍刀,一些盥洗用品。還有一個大賣場的塑料袋,我不知道裡面有什麼。」
  
  「他好像沒留下什麼重要的東西。」
  
  「是,沒什麼重要的東西。」
  
  「聶女士,我知道你很擔心,但沒有任何犯罪事實,也沒有證據顯示賴先生出了意外。有些人就是會毫無理由地跑走。你有他的信用卡號碼,所以他不是想白住,對吧?」
  
  「沒錯。」
  
  他是自行離開的。他懶得退房,把一些不重要的東西留下來。我們會繼續調查可能路線上的意外事故,但非常有可能他只是——走了。」
  
  雖然看不見馬警探,但琪蒂知道他在聳肩。「那他租的車呢?」
  
  「那是租車公司的事了。沒人報案車被偷,我們也無計可施。」
  
  她道謝,掛上電話。警方也幫不上忙,就如同馬警探說的,沒有犯罪事實。如果賴先生有家人,他可能已經跟他們聯絡過了,也可能他們認為他還不到回家的時候,所以他也不算正式失蹤。他只是不見了。
  
  也許是她太小題大作。也許賴先生沒事,只是懶得回來拿那些東西。
  
  她仔細回想事情的經過。昨天早上他下樓一下,發現餐廳沒空位後立刻離開餐廳門口回房去。在那之後到她上樓去看兒子之間,他從臥房窗戶爬出去,開車離開了。
  
  她那時以為他只是不想跟陌生人一起用餐,但他離開的方式,加上他一直沒回來,她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在餐廳裡看到認識的人,不想被人知道他在這裡。昨天早上人特別多,但唯一的陌生人是柯喬書的顧客——她記不得他的名字了。難道賴先生認識他?如果他只是想迴避那個人——不能怪他——他大可留在房裡,等柯喬書和他的顧客走掉就好。
  
  從這個角度一想她安心了許多。因為這樣看來,賴先生很有可能只是離開了,懶得回來拿他的東西罷了,就像馬警探說的那樣。如果他急著想迴避那個她想不起名字來的人,甚至不惜爬窗偷溜,把行李留下來應該也不算什麼。
  
  但為何他沒有歸還租車?如果他不方便在博依市還車,也可以在全國租車其它分店還啊。琪蒂不是陰謀論者,但外地人很少來路尾鎮,如果賴先生在躲的那個人一路追他到這裡,
  那個人很可能也知道他租了車,還有他要去哪裡。儘管法律禁止洩漏這些資料,但資料買賣
  再常見不過,這種交易大都不合法。那麼,賴先生一定知道那輛車會拖累他,如果他不想被發現,最好處理掉那輛車。也許他只是把車停在某處後一走了之,很像是他一貫的手法,反正任何額外費用都會算在他的信用卡帳上——
  
  郡警探的話在她腦中響起。她已經從賴先生的信用卡扣了款,所以他不是想白住。租車公司一定也是如此,事實上,沒有信用卡應該不能租車。那麼,租車公司又為什麼要追查賴先生的下落?是標準程序嗎?她不清楚他們的規定,但租車公司應該會繼續從信用卡多扣幾天的費用,才是合理的想法。
  
  她忍不住去查通話記錄,卻只顯示「號碼保密」。太奇怪了。做生意的怎會不顯示號碼?不只這樣,昨天打電話的人也沒報上名字。但她想,最好還是接受馬警采的說法。
  
  她打到查號台問全國租車公司的電話號碼,等查號台轉接。電話響第二聲,一個女的接起電話。「全國租車,敝姓梅,很高興為您服務。」
  
  「不久前貴公司有人打電話來詢問我的一位客人,」琪蒂說。「賴傑夫先生。賴先生昨天沒還車,所以那個人想查問他的下落。很抱歉,但那個先生沒有說他叫什麼名字。」
  
  「有人從這裡打電話去問……您說那位先生的名字是……?」
  
  「賴傑夫。」儘管這個名字很普通,琪蒂還是一一拼給她。
  
  「一個男的打給您?」
  
  「沒錯。」
  
  「很抱歉,女士,今天這裡只有女性員工。您確定他是從本分店打的嗎?」
  
  「不,不確定,」琪蒂承認,真希望那時候有問。「他的姓名和電話號碼都沒有顯示。」
  
  「號碼沒有顯示?真奇怪。讓我查一下賴先生的資料。」
  
  琪蒂聽見計算機鍵盤的聲音。停了一下,又傳來敲打鍵盤的聲音。那個小姐說:「是賴傑夫先生對嗎?有中間名嗎?」
  
  「沒有,沒有中間名。」琪蒂很肯定,因為她在收下信用卡前確認過他的身份。她問過怎麼沒有中間名,也沒有縮寫,賴先生笑著說他剛好沒有。
  
  「他什麼時候應該還車?資料裡沒有他的名字。」
  
  「我不清楚耶,」琪蒂遲疑地說,這件事讓她有點吃驚。「感覺起來賴先生應該剛到愛達荷,但也可能是我弄錯了。」
  
  「很抱歉,我真的查不到。他不在我們的系統中。」
  
  「那,可能是我弄錯了。我一定是記錯租車公司的名字了。」琪蒂說完道謝掛斷。琪蒂很客氣,因為她知道自己沒記錯.,那個人說的話她記得很清楚——顯然他假冒全國租車的名義。就連她兒子都猜得到,他只是想找出賴傑夫。賴先生一定是惹上什麼難纏的麻煩,拋下行李一走了之。
  
  她很好奇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最要緊的是,她終於放心了,賴先生很可能還活著,而不是在山溝裡腐爛。生他的氣也沒什麼不對。
  
  把所有髒寢具扔到走廊上,她吸地、除塵、掃廁所,用乾淨的床單和毯子重新鋪床。最後把衣櫥裡那套換洗衣物拿出來,整齊折好放進賴先生留下的行李箱。她把大賣場塑料袋挪到一邊空出位置放衣服,塑料袋沙沙作響,她無比好奇地瞄著。
  
  「要是不想被我看,就不要留在這裡。」她小聲責備不在場的賴先生,拿起袋子用指甲撥弄提手打的結。結鬆了,她打開袋子住裡看。
  
  偌大的袋子裡只有一支預付式手機。裡面沒有收據,所以無從得知這支電話是不是最近買的,只是放在袋子裡沒拿出來,或他刻意把它放在袋子裡加以保護,以免行李托運時被弄濕。不過,一般人會把手機帶在身上,而不是放在行李箱裡。
  
  她的猜測則是,他可能帶著手機到鎮上才發現這裡沒訊號,帶著手機也沒用,因為不想隨手亂放遭竊,於是收進袋子裡。在一般狀況下,在客人退房前琪蒂絕不會進去,除非客人要求每天鋪床、清潔浴室——不過,賴先生沒理由信任她,他又不認識她。
  
  她仔細檢查衣櫥,找到一雙之前沒看到的黑皮鞋,她把鞋放進塑料袋裡,一起收進行李箱。來到浴室,她把所有盥洗用品都收進皮鹽洗包裡,拉上拉煉,想塞進行李箱鞋子旁邊。但行李箱太小,盥洗包怎麼都塞不進去。
  
  賴先生的行李箱絕對不只一個,她想,可能放在車上沒拿下來。登記住房時她有看到他的行李,他只帶著這一個行李箱。既然他留下來的東西塞不進去,他一定是回車上拿了什麼東西,應該是盥洗包或鞋子。如此一想,她才明白,他沒有把「所有」行李都留下,留下的都是無關緊要、用不著隨身帶著的東西。他大可以把行李箱推出窗口,等人落地後再撿起來,但他沒有浪費時間做這種事,所以她不認為他還會回來領取遺棄的東西。
  
  那麼,她到底該如何處理這些東西?該保管這個行李箱多久?一個月?一年?她打算先放在閣樓。但自從德瑞過世後,她就不停想著各種意外狀況,儘管不見得會成真。如果不把行李箱丟掉,萬一幾年後她出了什麼事怎麼辦?整理閣樓的人發現一個裝滿男用物品的行李箱,會以為那是德瑞的東西而她為了懷念保存著。那時最合理的下一步,就是把行李箱與內容物交給雙胞胎,她不希望他們就此珍藏一個惹上麻煩的白癡陌生人落跑後留下的東西。
  
  以防萬一,她拿出民宿專用的信箋,寫下日期與賴先生的名字,還有他遺棄行李的事情
  ,再把這張紙放進行李箱。如果意外發生而她死於非命,這張字條能說明一切。
  
  她原本不是這麼愛擔心的人,但她在短時間內先當了母親又作了寡婦。不好的事情總會發生。她一知道懷孕就停止攀巖,儘管她比德瑞的身手更好,卻從沒重拾這項運動,因為她得為孩子們著想。萬一她掉下來摔死怎麼辦?噢,她知道他們會衣食無缺,她的娘家會照顧他們,德瑞的家人也會,儘管他們跟雙胞胎不夠親。但,他們的心理健康怎麼辦?他們會在被父母遺棄的陰影中成長,多少大道理都敵不過本能反應。
  
  因此她盡量謹慎小心,不冒無謂的風險,但她不可能敵過命運之手:每天都有意外發生。她絕對不能讓兒子誤認賴傑夫的東西屬於他們的父親。更何況,德瑞的品味好得多。
  
  為了預防雙胞胎單獨跑上閣樓,她一向把門鎖起來,鑰匙放在浴室櫃子抽屜裡的化妝包中。去浴室的路上,她經過放滿相框的梳妝台,停下腳步,揪心地望著她人生凝望的片斷。
  
  偶爾還是會這樣,已經過了那麼久,通常她就算經過梳妝台也不會多看這些照片一眼。她難得晚點起床時,雙胞胎會跑進她房間,幾乎每次都會問起照片的事,她也能平靜回答。但有時……有時刀鋒般銳利的記憶,會從過往伸出魔掌捏緊她的心,她會無法動彈,幾乎被突如其來的傷痛所擊倒。
  
  她望著他的照片,一瞬間似乎又聽到他的聲音,她幾乎快忘記了。他在雙胞胎身上留下好多遺產:淘氣的藍眼睛、黑頭髮、率性的笑容。就是那笑容奪走她的心,開朗又性感——當然還要加上他精壯的運動員體恪。
  
  他是廣告企劃,而她在一家大型銀行上班。他們年輕、單身,有足夠的錢去做想做的事。一起攀巖後,他們在不同的地方約會,而不只是巖壁,感情從此漸漸發展。
  
  她的眼神移到一張結婚照。他們的婚禮很傳統,他穿著燕尾服;她則穿著浪漫的軟緞蕾絲禮服。她看起來真年輕,她想,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比較兩個影像的不同。她的棕色長髮那時剪成及肩長度,髮型俐落嫵媚。現在只是隨便留長,總是夾起來或綁馬尾。她那時常化妝;現在有時問抹點護唇膏就要偷笑了。那時她無憂無慮;現在卻鎮日勞心,連黑眼圈都出出來了。
  
  她的嘴倒是沒變過;還是一張鴨子嘴,上唇比下唇厚。德瑞覺得她的嘴很性感,但她年輕時總覺得嘴巴很醜,從不把德瑞的話當真。蜜雪兒?菲佛的鴨子嘴比較不明顯,而且性感得多。琪蒂的嘴常引來弟弟崔克的嘲弄,他常不停學鴨子叫,有一次她氣得用檯燈扔他。她的眼睛也是棕色的,比頭髮顏色淺、而且比較金黃,但……總之是棕色。無聊的棕色。她的身材也從來沒變過,除了懷孕的時候胸部變得比較大。她修長到近乎削瘦,身高一般,但比例讓她感覺起來高一點。全身上下唯一的曲線就是臀部,在平板的身上很顯眼。她的腿很結實,手臂瘦長多筋。總而言之,她絕對不算辣,而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鍾愛丈夫,而且在這種時刻會如此思念他,他留下的空洞像插在心口的利刃。
  
  第三張照片裡,他們一家四口在一起;德瑞、她,還有三個月大的寶寶。他們各自抱著一個,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她跟德瑞驕傲地傻笑看著孩子,現在看到這張照片,她既想哭又想笑。噢,天哪,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短。
  
  琪蒂搖頭回到現實,眨眨眼逼回淚水。她只准自己在夜裡哭,沒人會注意的時刻。母親跟雙胞胎去野餐隨時都會回來,她不想讓他們看到她哭紅了眼。母親會擔心,兒子看到媽媽哭過,也會跟著哭。
  
  她拿出那把長長的老鑰匙塞進牛仔褲口袋,回到走廊上,她之前把行李箱和盥洗包放在三號房門口。她打開走廊的燈,拎起行李箱和盥洗包走到盡頭,通往閣樓的梯子那裡,再次放在地上。
  
  樓梯門是往外開的,登上三級階梯後有個轉角,右轉後往上通往閣樓。樓梯盡頭的位置很不好,太接近低斜的屋頂,走上最後一階時得彎著腰。至少,門「理論上應該會向外開」
  
  。她插進鑰匙往右一轉,沒開。她並不意外,這把鎖相當難開。她把鑰匙稍微拔出來一點,重新試過,還是沒用。低聲咒罵著這副老鎖,她把鑰匙整個拔出來,重新又插回去,想再轉一次。她應該沒插錯……
  
  這時她感覺到微微卡進的觸感,勝利地一扭手腕、俐落地轉動鑰匙。啪答一聲,半截鑰匙被拔出來。也就是說,另外一半顯然卡在鎖裡了。
  
  「可惡!」她咒罵著,說完連忙回頭確認雙胞胎沒有悄悄躲在後面。他們很難得悄悄做任何事,但每次都選在她說髒話的時候。確定安全無虞,她大聲補上一句:「真該死!」
  
  好吧,反正這扇門也該換鎖了。門鎖不算太貴,但家裡老是有東西要修或要換。她還是得把門打開,好把這個行李箱收到不礙事的地方。
  
  低聲咒罵著,她跺著腳下樓進廚房。她剛走到電話邊,想打去五金行問何先生的下落,一輛車在門口停下。從窗口望出去,她看到奇跡中的奇跡——何先生本人正從那輛老舊的卡車下來。
  
  她不知道他怎麼會來,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走上階梯時她一把拉開廚房的門,既沮喪又鬆了口氣地說:「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停下腳步,滿臉通紅地回頭看卡車。「需要我去拿工具箱嗎?」
  
  「閣樓門的鑰匙斷在鎖裡——我需要把門打開。」
  
  他點點頭走回卡車邊,從車後一手拎起沉重的工具箱。她突然有個不相干的想法:他比外表來得壯。
  
  「我明天要進城去,」他重新走上階梯時說。「所以想過來說一聲,看你有沒有需要什麼東西。」
  
  「我有幾封信要寄。」她說。
  
  他點點頭,她讓到一邊讓他進門。「這邊。」她帶著他從走廊登上二樓。
  
  燈雖然開著,走廊還是很暗,因為兩頭都沒有窗戶。日光從打開的臥房門照進來,光線還算足夠,除非要做什麼精密的工作,像是拆開頑固的老鎖,或是拿出斷在裡面的鑰匙。何先生打開工具箱,拿出一支黑色手電筒交給她。「照著鎖。」他含糊說完,動手搬開行李箱,跪在門鎖前面。
  
  琪蒂打開手電筒,射出來的光強得驚人。這支手電筒異常輕,外層包著橡膠。她拿在手上轉動,想找出是哪個牌子的,但沒看到任何商標。她把光線對準門,照在門把下面一點的地方。
  
  他用一支針狀工具取出斷掉的鑰匙,再拿出某種錐子插進鎖裡。
  
  「我不知道原來你會開鎖。」她打趣地說。
  
  他的手僵了一下,她幾乎可以聽到他在自問該不該回答;他嗯了一聲,又繼續開鎖。
  
  琪蒂移動到他背後,靠近想看清楚他在做什麼。炫目的燈光照著他的手,每一條突起的靜脈和強壯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注意到他有雙好手。雖然長了繭又有油污,而且左手拇指發黑,好像被鎯頭敲到過,但他的指甲短而乾淨,雙手瘦長強壯,而且形狀很好看。她特別無法抵抗強壯的手;因為攀巖,德瑞的手也很強壯。
  
  他哼了一聲,拔出錐子,轉動門把,把門往外開一點。
  
  「真是太感謝你了,」她誠心誠意地道謝。她指著他剛才搬開的行李箱。「那個留下行李跑走的人一直沒回來,所以我得幫他保管一陣子,看他會不會回來拿。」
  
  何先生看了行李箱一眼,從她手上接過手電筒關掉,把它跟錐子一起放回工具箱裡。「真怪。他為什麼要逃跑?」
  
  「我想他是想避開餐廳裡的某個人。」怪了,她想了好久才想通,雜工怎麼會這麼快就想到?一開始,她還以為賴先生是神經病。也許男人天生比女人多疑。
  
  他又哼了一聲,好像接受她的說法。他往行李箱的方向歪歪頭。「裡面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沒有。行李箱一直開著。我把他的衣物跟鞋子放進去了,但盥洗包塞不下。」
  
  他站起來把工具箱推到旁邊,把門整個打開,彎腰拎起行李箱。「你要放哪裡?」
  
  「我提得動。」她婉拒。
  
  「我知道,不過我剛好在這裡。」
  
  她帶路爬上陡峭的階梯,琪蒂想著,過去十分鐘他說的話比幾個月加起來更多。而且還很稀奇地自動提出看法。通常要問他,他才會簡短回答,而且只有回答。也許他加入了演講協會,不然就是吃錯藥了。
  
  閣樓很熱而且灰塵很厚,棄置不用的東西都有股霉味,即使沒有真的發霉。陽光從三扇
  天窗灑下,閣樓出奇明亮,但牆面裸露、地板也只是厚木板,一踩下去就吱嘎響。
  
  「放那裡。」她指著外牆邊一塊空的地方。
  
  他放下行李箱和盥洗包,轉頭四處看。他看到攀巖裝備停了一下。「那是誰的?」他伸手指著問。
  
  「我跟我先生的。」
  
  「你們兩個都會攀巖?」
  
  「我們就是因為攀巖才在攀巖社認識,我懷孕後就不再攀巖了。」但她沒有丟掉他們的裝備。所有東西都在這裡,整整齊齊收著:攀巖鞋、安全繩、石灰袋、確保器、勾環、頭盔、攀巖繩。雖然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去攀巖,但還是小心不讓陽光直射裝備。她不會隨便對待用具,這是她的天性。
  
  他略微遲疑,她看到他的臉又紅了。接著他說:「我也試過攀巖,不過比較常登山。」
  
  他竟然自動說起自己的事情!也許他決定她和男人一樣不具威脅,可以放心交談。她該在日曆上畫個紅圈記下這一天,羞怯的何先生竟然開口談起自己,今天一定很特別。
  
  「我只攀巖,」她想繼續多聊一點。他會繼續聊多久?完全沒有登過山。你曾去過什麼名山嗎?」
  
  「不是那種登山。」他含糊地說,往樓梯口退去,她知道他難得的談興又沒了。就在此兩層樓下面傳來小孩大聲爭吵的聲音:他知道母親和雙胞胎回家了。
  
  「糟糕,有麻煩了。」她說完衝下樓。
  
  她剛走到樓梯底,光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就看得出大事不妙。他們三個都很生氣。母親提著野餐籃,用力抿著嘴唇,站在中間隔開雙胞胎,讓他們一人站一邊。雙胞胎氣得滿臉通紅,衣服很髒,好像在地上打過滾。
  
  「他們打架了。」席拉告狀。
  
  「達辣罵我!」達可一臉頑固地首先發難。
  
  達納瞪著哥哥。「你把我推地上!」他的憤怒很明顯。達納不喜歡輸的感覺。
  
  琪蒂像交通警察那樣舉起手來,不讓他們兩個繼續爭辯下去。何先生跟在她後面下樓,手裡提著工具箱,兩個男孩焦躁地動來動去;他們的英雄在這裡,但他們卻不能像平常那樣擁戴他。
  
  「外婆會跟我說發生了什麼事。」琪蒂說。
  
  「達納拿了最後一片柳橙,可是達可想要吃。達納不肯給他,達可就把他推倒在地。達納說達可是『該死的白癡』。然後他們就在地上滾成一團打來打去。」席拉皺眉低頭看著她們。「他們把我的檸檬水打翻,弄髒了我的衣服。」
  
  琪蒂仔細一看才發現席拉牛仔褲上有一塊濕濕的深色痕跡。她雙手抱胸,做出最嚴厲的表情,跟母親一樣皺著眉頭。「達可——」她開口。
  
  「不是我的錯!」他大聲說,顯然很生氣先被罵。
  
  「你先推達納的,不是嗎?」
  
  他的表情更加叛逆。他的小臉脹得通紅,氣得跳腳。「都是——都是外婆的錯!」
  
  「外婆!」琪蒂震驚地重複。母親對急轉直下的情勢也同樣驚訝。
  
  「她該看好我!」
  
  「聶達可!」琪蒂大吼,因為他推托責任而更生氣。「你立刻給我上樓去坐壞壞椅!你怎麼敢怪外婆!你的行為讓我覺得好丟臉。好男生絕不會把自己的錯怪到別人頭上。」
  
  他哀求地望著何先生,希望他會理解他、支持他。琪蒂猛地轉過身,銳利地瞪著雜工,阻止他說出任何同情的話。何先生眨眨眼,看著達可緩緩搖頭。「她說得沒錯。」
  
  達可小小的肩頭一沉,開始拖著步子上樓,盡一個四歲小孩所能,盡量拖延。走到半路他哭了起來。在樓上他停下來抽噎。「坐多久?」
  
  「很久。」琪蒂說。她不會放他一個人在樓上超過半小時,但對達可那麼好動的孩子,那感覺起來像永遠。此外,達納也得坐壞壞椅,因為他說他哥哥是「該死的白癡」。好吧,也就是說他們兩個都知道「該死的」這個詞,而且知道怎麼用。她的孩子已經會說粗話了。
  
  她低頭對達納皺眉。他歎口氣坐在階梯上,等著換他去坐壞壞椅。什麼都不用多說。
  
  何先生清清嗓子。「我明天進城的時候會順便買鎖。」他說完連忙搶到門口。
  
  琪蒂深呼吸轉身看母親,她正用力吸著臉頰內側。
  
  「你確定你還想帶他們回家?」琪蒂無力地問。
  
  席拉也深吸一口氣。「我考慮一下再告訴你。」她說。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1:09

  第七章
  
  因為時差,高肯尼和杜克修傍晚才到博依市。機票是在登機前買的,想必一定花了大把銀子,肯尼想,不過不關他的事。因為不想深夜還在陌生的山路上開車,他們決定在機場附近的旅館過夜。
  
  明天早上他們要去買槍,然後搭小飛機到離目的地十五英里的小機場。因為是包機,把槍帶上飛機不成問題。傅約爾安排了四輪驅動車在機場等候,他們將開車去路尾鎮,他也已經在夜鶯民宿訂好了房間。這是合理的作法,住進他們打算搜索的地方,名正言順地進去。
  
  他們在旅館餐廳吃過晚餐,杜克修回房去,高肯尼決定進城釣馬子。他坐出租車找了間人很多的單身酒吧,打發掉幾個他看不上眼的女人,最後盯上一個漂亮爽快的棕髮妞,名字叫佳咪。他討厭這種裝可愛的名字,但春宵苦短,又不是要跟她一生一世,等他爽過了,穿上衣服離開就結束了。
  
  他們去她家,一個只有兩間房間的狹小公寓。他每次都覺得很奇怪,這些女人第一次見面就帶他回家,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他搞不好是個強姦犯或殺人狂。好吧,他的確殺過不少人,但都是拿錢辦事。他對一般民眾完全無害。但佳咪不知道,其它女人也不知道。他們筋疲力盡,渾身大汗地並肩躺在床上,沒有任何情感牽絆,連裝都不用裝,他說:「你該當心點。遇到我算你運氣好,萬一我是個專門收集眼珠的變態怎麼辦?」
  
  她伸伸懶腰,拱起背脊,向上挺起胸部。「萬一「我」才是收集眼珠的變態呢?」
  
  「我說真的。」
  
  「我也是。」
  
  她的語調讓他起了疑心。他們在燈光下互看,她的黑眼空洞,他的雙眼流露出冷血無情。「那我們都算好運嘍。」他說。
  
  「喔?怎麼說?」
  
  「我警告過你,你也警告過我。」也就是說她現在沒有機會突擊他了,如果她珍惜自己的小命就更不會試。就算他們都全裸也沒差。她可能在床墊下藏了刀——就像「第六戚追緝令」那樣,但他已蓄勢待發,只要她一伸手到枕下或床邊,立刻就能出手扭斷她的脖子。
  
  她刻意地緩慢攤開雙手……微笑著,歪著頭用眼神挑逗他。「你真的相信啦?」
  
  「手放好不要動。」他冷酷地說完下床拿衣服。一秒鐘也不願背對她。
  
  「噢,拜託。我是殺人魔的機率跟你一樣低。」
  
  可不是嗎?她絕對想不到。但,他頸子上倒豎的汗毛提醒他不能放下防備,不管她說什麼、多有說服力。「你剛找到了最棒的招數,把搞過的男人踢下床,」他邊說邊穿上內褲和長褲。「恭喜你——希望下一個男人以為你要挖他眼珠的時候,不會嚇得抓狂。真是個找死的好方法。」
  
  她翻翻白眼。「我只是開玩笑。」
  
  「是喔,哈哈哈。我快笑死了。」他穿上襪子和鞋子,手臂套進襯衫袖子裡,露出牙齒假笑。這麼說吧,要是我聽說有人眼珠被挖掉,我可能會向警方舉發你。」他突然靈光一閃,轉頭找到她扔在地上的小皮包,貓一般敏捷地撿起來。
  
  「還我。」她大喊著過來搶,但他抓住她,把她面朝下壓在床上,一手壓在她背上,全身的體重都壓上去讓她動彈不得,同時把皮包裡的東西整個倒在床上。她喘著氣又踢又扭,但他沒有放手。她大罵著雙手向後亂揮想打他下體,他閃到一邊,拳頭打中他的髖骨。
  
  「乖一點,」他警告。「別惹我發火。」
  
  「幹!」
  
  「幹過了,紀念品就免了。」
  
  他用手指翻著倒在床上的東西。她沒有皮夾——至少皮包裡沒有,鈔票用紙鈔夾夾著。
  
  他覺得很怪,女人很少用紙鈔夾。還有一個兩邊可以插信用卡的皮革小玩意。其中一格插著她的駕照。他用拇指指甲把駕照推出來,看看照片確定那真的是她,接著查看名字。
  
  「哼,哼……艾黛翠,看來你真的是個變態。」她大概不覺得好笑,因為她又罵了一句。高肯尼笑著,好久沒這麼樂過了。最有意思的是,他也用假名。心靈扭曲的人想法還真相近。「我猜猜——「佳咪」應該是你的小名吧?」他把駕照扔在她旁邊。
  
  她掙扎著,黑色長髮(這裡我覺得有BUG,因為前面描寫的是棕色頭髮……嘛,也許深棕和黑色看起來差不多=v=a)飛散在臉上,轉頭怒瞪他。「你這個混蛋,等我去報警,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告我什麼罪名?」他無賴地問。「強姦?真可惜,我跟女人上床一定會帶聲控錄音機,以防萬一嘛。」
  
  「放屁!」
  
  「事實上,是新力牌的。」他拍拍長褲右邊口袋,他的手機在裡面,口袋鼓鼓的。「錄音品質棒透了。而且,你要跟警察說我叫什麼名字?」他嗤笑一聲。「這年頭,誰說的話都不能信,對吧?今天真開心,我得走了,永遠不再見。記住我跟你說過的話,眼珠的事我是說真的。如果你真的在搞鬼,最好換一套手法。」他一放手,連忙離開她碰得到的範圍。「不用送了。」他說著已走到門口。
  
  她沒有——或者是懶得起來追他,也許是因為沒穿衣服。肯尼走出公寓步上破爛的人行道。來的時候她開車,他一時搞不清楚方向,但他不擔心。他有手機,之前搭出租車時拿了車行的號碼。他步行到一個交叉路口有交通號志的地方,打電話叫出租車。
  
  如果黛翠/佳咪開著她那輛五年車齡的日產車衝過來撞他,也沒什麼好意外,但顯然她決定不要繼續惹麻煩。肯尼不確定,她可能只是假冒殺人魔的怪人,也可能真的是殺人魔,但直覺警告他快點跑。無論如何,這個晚上實在太有趣了。
  
  過了還算合理的時間——幾乎快接近不合理——出租車終於來了,他上了車。二十分鐘後他輕快地吹著口哨走回旅館房間。已經凌晨一點多了,他睡不了多久,但今晚的娛樂值得他犧牲睡眠。
  
  他衝過澡上床,整夜睡得香甜安穩,早上六點鬧鐘響才起來。什麼都比不上無瑕的良心,不,該說「沒有良心」,更能讓人一夜好眠。
  
  他們的槍應該在早上七點送到,但過了好久都還沒到.杜克修打給負責安排一切的傅約爾,然後只能等。高肯尼利用時間要了早餐。九點多,有人送來一個用膠帶密封的盒子,上面寫著「印刷品」,他們半小時前就該上飛機了。杜克修接過盒子,他的打扮像高級主管或業務員,穿西裝打領帶。高肯尼選擇比較舒適的衣著,寬鬆長褲和生絲襯衫,不打領帶。他設想,一般會去住民宿的人應該都在度假,而不是出差,但杜克修不分場合,就是要穿西裝。
  
  盒子裡的兩把槍都很「乾淨」,編號已經被磨去。他們默默檢查武器,這是一向的慣例。肯尼最愛用的武器是葛拉克手槍,但這種臨時急用的狀況只能將就。盒子裡的槍,一把是貝瑞塔,一把是陶魯斯.各有一盒子彈。肯尼沒用過陶魯斯,杜克修用過,於是杜克修拿那把,讓肯尼拿熟悉的貝瑞塔。他們把槍放進行李,打電話向包機飛行員說他們要動身了。
  
  他們搭的是私人飛機,所以不用經過安檢。飛行員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滿佈風霜的皮膚一看就知道從來不防曬,打過招呼再也沒有廢話。他們自己提著行李上飛機,不過沒人在意。這是架老舊的小飛機,卻依然擁有最寶貴的兩個特質:會飛、不需長跑道。
  
  高肯尼不喜歡看風景,至少不喜歡鄉間風景。他理想中的美景應該是從高級閣樓鳥瞰城市。但他不得不承認這裡的多石激流和險峻的山嶺挺漂亮的。不過從空中欣賞比較好。他的看法一下飛機就得到證實,跑道凹凸不平、風沙很大,崎嶇的岩石山峰盤據,彷彿兇惡的巨人。這裡沒有城鎮,只有一間破爛鐵皮屋;外面停著三輛車。其中一輛是毫無特色的米色轎車,另外一輛是老舊的小貨卡,年紀可能比肯尼更大,最後一輛是灰色休旅車。「希望那輛卡車不是我們的四輪驅動車。」
  
  「不可能。約爾會打點得好好的;相信我。」
  
  杜克修對傅約爾無比信賴,肯尼一直覺得很煩,但從沒表現出來。一小部分的原因是,肯尼不想讓任何人有絲毫懷疑他可能仇視傅約爾;更重要的原因是,傅約爾的固定班底中,杜克修是他最不想招惹的一個。並不是說杜克修是超人或怎樣;只是他實在厲害,肯尼不得不敬重他。杜克修比肯尼至少多出十年的經驗。
  
  他們下了飛機,把行李從行李艙拖下來,一個穿著骯髒工作服的大塊頭從鐵皮屋裡慢吞吞走出來。「你們就是要租車的人?」他問。
  
  「沒錯。」杜克修答。
  
  「他們已經在等了。」
  
  「他們」是租車公司派來的兩個年輕人,一個把休旅車開出來,另一個跟在後面。顯然耐性不是他們的強項,因為兩人都一臉不耐煩。杜克修在文件上簽好名:兩個年輕人跳上米色轎車,離開時揚起一大片灰塵。
  
  「死孩子,」杜克修抱怨,一邊揮手趕灰塵。「他們故意的。」
  
  杜克修和高肯尼把行李放進休旅車後座,坐進寬敞的車裡。駕駛座前面有一份折起來的地圖,通往路尾鎮的路用紅線標出,目的地也圈了起來。看看地圖,肯尼不懂何必費事把這個地名圈起來,因為路就在那裡到了尾,再也無法前進。路尾鎮——不用想都知道這地名怎麼來的,真好笑。
  
  「鄉下還挺美的。」過了幾分鐘杜克修開口攀談。
  
  「大概吧。」肯尼從乘客座望著外面徒然直落的峽谷。絕對有三、四百英尺是垂直的,路況也很差,狹窄的雙線道凹凸不平,只有最危險的地段才偶爾出現老舊的護欄。問題是,他認為需要護欄的地方,顯然還達不到愛達荷州交通局對危險的定義。太陽很大,頭上的天空深藍無雲,但他們開到被山影遮蔽的路上時,他注意到車內溫度計降了足足十度。他可不願意半夜在這種山路上開車。自從離開機場,他們還沒看到任何建築或其它車輛,雖然他們上路才十分鐘,肯尼還是覺得很不自然。
  
  半小時過後,他們終於開進一個小鎮,人口只有四千多,有街道、紅綠燈——兩個——什麼都有,他才稍微安心。至少附近有人。
  
  他們照著地圖左轉開上一條路,所有文明的跡象又消失了。
  
  「天哪,真不知道怎麼有人能過這種日子,」肯尼喃喃埋怨。「家裡牛奶喝完了,得開上一整天才到得了雜貨店。」
  
  「總會習慣的。」杜克修說。
  
  「我想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一樣,不曾擁有就不會懷念。」一轉彎他們又開上陽光耀眼的路段,擋風玻璃刺眼的反光讓他瞇起眼睛,接著打呵欠。
  
  「你昨天晚上該好好休息,不該跑出去泡馬子。」杜克修略帶批評地說。
  
  「我不只是泡,我還弄到手了,」肯尼說著又打了呵欠。「一個怪娘們,感覺起來像小鎮上的大美女。我告誡她不該帶陌生人回家,我可能是殺人狂,她卻說『她』才是殺人狂。她的眼神嚇到我了,好像真的是個神經病。我穿上衣服連忙跑了。」他沒說出壓制她、還有用假名的事。
  
  「夜路走多終會遇到鬼。」杜克修警告他。
  
  肯尼不在乎地聳聳肩。「難免的。」
  
  「你該不會殺了她吧?」過了幾分鐘杜克修問,肯尼感覺得出他真的很擔心。
  
  「我沒那麼笨,她沒事。」
  
  「可別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說了,她沒事。活著,有呼吸,毫髮無傷。」
  
  「很好,不要把事情弄複雜。我們找到要找的東西,完了就閃人。就這麼簡單。」
  
  「我們上哪找?總不能直接問。『你把那個笨會計師的東西放哪』吧?」
  
  「說不定是個好主意,我們可以說是他叫我們來的。」
  
  肯尼考慮了一下。「很簡單,」他承認。「說不定有用。」
  
  這段路九彎十八拐,他開始覺得頭暈想吐。他降下車窗,讓新鮮空氣進到車裡。一路上都有「禁止超車」的標誌。他們經過快十五個時,他低聲抱怨:「都是屁。」
  
  「什麼都是屁?」
  
  「這些「禁止超車」的標誌啊。首先,在這條鳥路上要怎麼超車?沒完沒了都是彎道。其次,根本沒車可超嘛。」
  
  「城市鄉巴佬。」杜克修笑著說。
  
  「我就是。」他低頭看地圖。「下一個轉彎應該就在右邊。」
  
  他們開了足足十分鐘才到了「就」在右邊的轉彎。氣溫又降了五度,感覺起來空氣很稀薄。肯尼忍不住猜想這裡海拔多高。
  
  他們在找的那條路邊排了三十來個東倒西歪的信箱,像一群酒醉的士兵。路旁還有一個牌子寫著「路尾鎮」,和一個箭頭,再過去一點有個寫得很工整的招牌:「夜鶯民宿」。
  
  「就是那家,」杜克修說。「應該不難找。」
  
  路不停往上爬,沒多久他們轉上一條狹窄的單線道,開始變成下坡路。下坡的路比上坡更陡。杜克修打到低速檔,但還是不停地踩煞車。
  
  轉彎的時候,他們看到下面的路尾鎮座落在一塊平地上,一條激流從右邊奔馳而過。鎮上建築物的數量跟路邊的信箱差不多。
  
  他們在山腳下開過一座窄木橋,橋被休旅車的重量壓得吱嘎作響。高肯尼低頭看湍急的溪流從山上直奔河流的懷抱,溪水撞上突出水面的黑色岩塊激出白色水花,他背脊一陣發涼。這條小溪不像他們看到那條河那麼洶湧,但不知為何卻讓他膽戰心驚。
  
  「我們好像到了『激流四勇士』的拍攝現場。」他喃喃說。
  
  「那部片不是在這裡拍的。」杜克修輕鬆地說,這片蠻荒對他完全沒有影響。
  
  小路蜿蜒爬上一座小丘又下降,他們開到盡頭——肯尼閉上眼睛,生怕有車從山丘另一邊過來——路尾鎮就展現在眼前,一小群房屋擠在路兩旁。一些又小又舊的住家、一家飼料行、一家五金行、一家小雜貨店,接著又是幾間住家,左邊盡頭有一棟維多利亞式的大房子,有著寬敞的外廊、棕色扶手,正門前面的招牌上說這是家民宿。在旁邊的停車場上有兩輛車,另外還有一輛停在後面獨立的車庫裡,車庫門開著。車庫門右邊有扇普通門。賴傑夫的東西可能就在裡面,肯尼想。
  
  「看來你說對了,」他說。「這地方確實不難找。」
  
  他們才剛停好車,一個女的走下階梯迎接。「你們好,」她說。「我是聶琪蒂。歡迎光臨路尾鎮。」
  
  杜克修先下車,帶著微笑自我介紹、握手,接著打開後車廂準備拿行李。肯尼比較慢下車,同樣行禮如儀。他們自稱是賀斯利跟梅勒爾——他是賀斯利,杜克修是梅勒爾。傅約爾已經付過帳了,用的是一般公司的信用卡,因此他們不用查驗證件。
  
  高肯尼打量民宿老闆娘,毫不隱藏眼中的色慾。她比想像中年輕,高瘦的身段沒有曲線,不過屁股很漂亮。她沒有刻意強調身材,穿著簡單的黑長褲和捲起袖子的白襯衫,但他感覺得到她屁股很美。她的聲音也不錯,溫暖友善。濃密的棕髮綁成馬尾,眼睛也是棕色沒什麼特別。她的嘴形狀卻很奇特,上唇比下唇厚,給她一種柔軟、誘人的神情。
  
  「房間已經準備好了。」她親切地微笑著說,對他展現的慾望毫無響應。她轉過身,他乘機仔細欣賞她的屁股。他猜得沒錯,的確很漂亮。
  
  他走進屋裡,看到一扇門前躺著一隻泰迪熊,表示這裡有小孩。很可能這裡還住著聶先生。不過她沒有戴婚戒;剛才握手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肯尼看了杜克修一眼,感覺得出來他也看到那只泰迪熊了。
  
  她在樓梯前停下腳步,從旁邊的小桌子拿起兩把鑰匙。「你們的房間是三號和五號,」她邊說邊帶他們上樓。「每個房間都有浴室,風景也都不錯。希望兩位住得愉快。」
  
  「一定的。」杜克修彬彬有禮地說。
  
  她給他三號房的鑰匙,肯尼拿到五號。肯尼四下張望,看到右邊還有兩扇門在房子正面,左邊還有另外四個房間。從停車場裡車輛的數目看來,至少有兩個房間有客人,也許還不止,要看每輛車坐了幾個人。搜遍這個地方可能沒有預期中容易。但從另一個角度看,肯尼帶著微笑打開行李,說不定他們能從那個孩子身上找到更有意思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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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1:31

  第八章
  
  琪蒂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她總覺得昨天打電話來幫賀先生和梅先生訂房的人,應該就是之前假冒租車公司名義探聽賴先生下落的同一個人。她並不確定,而且,如果不是因為早起了疑心恐怕不會留意,不過電話中的聲調和口音都很熟悉。掛上電話,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直到她終於想出中間的關聯。
  
  那兩個人顯然是來找賴先生的,不過這件事也很可疑。如果他們擔心他失蹤,怎麼不一開始就直說,他們大可以說明他們是他的朋友、直接問她那天早上的情形。他們沒有這麼做,想必並不關心他的安危。賴先生一定有大麻煩了,而這兩個人正是其中一部分。
  
  她不該讓他們住宿。千金難買早知道。要是她及時認出電話裡的聲音,她就會說已經沒有空房了——就算不能阻止他們來路尾鎮,至少他們不會跟她和兒子住在一個屋簷下。想到兒子,一陣冷顫竄過背脊,還有母親,甚至包括昨天下午住進來的那三個攀巖青年。她該不會無意間讓所有人都陷入險境吧?
  
  至少現在雙胞胎跟外婆出去了。她帶達可和達納去散步,她說要再給他們一次機會證明他們是乖小孩,萬一這次他們又讓她失望……當然,母親沒有把話說完,但琪蒂小時候總覺得讓母親再次失望的後果等於世界末日。達可和達納似乎瞭解其中的嚴重性。琪蒂只希望他們能晚點回來。
  
  也有可能這兩個男的跟賴先生毫無關聯。琪蒂不能全然排除自己想像力過剩的可能。就算電話上的聲音很相似,也不代表是同一個人打的——儘管來電顯示依然是不明號碼。她覺得自己很傻,竟然以為會發生不好的事情,但還是提高警覺。
  
  那兩位先生很有禮貌。年紀比較大的那位梅先生,西裝領帶的打扮有點突兀,但也不代表什麼。也許他是來出差,剛下飛機,沒時間換上輕便的服裝。賀先生長得又高又帥,不過色迷迷的。他試探過她,但她沒有響應他也就放棄了。也許他們的動機很單純——
  
  她的思緒一轉,路尾鎮不在主要幹道上;不可能有人在去其它地方的路上順便繞進來,所有遊客都是事先安排的行程。如果賀先生和梅先生不是來找賴傑夫,那又是為何而來?她的房客通常都是來度假的家族、健行客、追求浪漫氣氛的情侶、釣魚客、獵人、攀巖客。她敢用房子打賭,這兩個人既不釣魚、也不打獵、更不攀巖,因為他們沒有帶任何裝備或用具。搞不好是來健行的,不過也不太可能。他們沒有帶健行靴、手杖、背包,認真的健行愛好者去到偏僻地帶都會帶一堆裝備。
  
  他們來這裡唯一合理的理由只剩賴先生。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走進廚房幫兒子烤花生醬餅乾。戴妮娜坐在餐桌旁,悠閒地慢慢喝茶。飼料行沒什麼客人,妮娜乾脆貼了張告示在門上,說明她人在琪蒂家;需要賣飼料的人自然會來找她。
  
  妮娜在路尾鎮土生土長。她父親五十年前開了那家飼料行。她姊姊不喜歡鄉下,高中一畢業就去了大城市,現在住在米爾瓦基過著幸福日子。琪蒂不清楚妮娜的往事,只隱約知道她以前當過修女——或見習修女(琪蒂不確定正式成為修女還能不能還俗)——十五年前還俗回家,從此接手飼料行的經營。父母過世後,妮娜繼承了那家店。她一直未婚,就琪蒂所知,也沒交過男友。
  
  妮娜是琪蒂認識的人裡最平靜祥和的一個。淺棕色的頭髮有些灰白,反而帶來銀亮的光澤,湖水藍的眼睛、白瓷般的肌膚。她不算美,下巴太方、五官不太對稱,但她讓人一想起就會微笑。
  
  路尾鎮上的居民琪蒂幾乎都很喜歡,但她和妮娜以及雪莉最親近。她們兩個都非常好相處;雪莉很開朗,妮娜很和氣。
  
  不過,「和氣」不代表沒見識。琪蒂在餐桌旁坐下。「新來的兩個客人讓我很擔心。」
  
  「他們是什麼人?」
  
  「兩個男的。」
  
  妮娜停了一下,杯子端在嘴邊。「跟他們住在一起你會害怕?」
  
  「不是你想的那樣。」琪蒂揉揉前額。「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路尾鎮那麼小,八卦立刻就會傳遍。「昨天有個客人爬窗出去,把車開走後再也沒有回來過。他的東西都還在這裡,可能是因為他沒辦法帶著行李爬屋頂。昨天有個人打電話來,自稱是租車公司的人要找池。但我後來打給租車公司時,他們並沒有賴先生的租車紀錄。昨天傍晚有人打電話來幫兩位男士訂房,就是剛才到的那兩個,我覺得那個人就是假冒租車公司的人。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
  
  妮娜點頭,藍眼很嚴肅。「房客消失了,有人假冒身份找他,而且現在就在這裡。」
  
  「基本上沒錯。」
  
  「顯然他不是好人。」
  
  「來找他的那些人也不是。」
  
  「打電話報警。」妮娜堅決地說。
  
  「我要怎麼說?他們什麼都沒做,也沒犯法。我跟警方說過賴先生失蹤的事,但他不是白住不付錢,所以他們也不能做什麼。現在也是同樣的狀況。警方不可能只因為我的疑心就去審問他們。」琪蒂靠過去拿放在餅乾麵糊旁的茶杯,啜了一口,歪頭細聽走廊上隱約傳來的聲響,脈搏猛地加速。「你有沒有聽到?」她急促地低語,站起來迅速走向通往走廊的門。
  
  「不要——」妮娜很緊張地說,但琪蒂已經把門打開了。
  
  門口沒人。走廊上也沒人,樓梯上也沒有。她走到樓梯邊往上看,三號和五號房的門都關著。她采頭進餐廳,裡面也沒人。她回到廚房,妮娜焦急地站在門口。「沒事。」
  
  「真的嗎?」
  
  「也許是我太敏感了。」琪蒂關上門,一陣寒意襲來,她搓著手臂。她端起茶杯喝一口但茶已經冷了,她做了個苦臉把杯子拿到洗碗槽倒掉。
  
  「我什麼也沒聽見,但你可能比較熟悉房子裡的聲響。會不會只是熱漲冷縮的聲音?」
  
  琪蒂回想那個聲響。「不是熱漲冷縮的聲音,比較像有人擦過牆壁。」她坐立不安,於是又開始用湯匙舀出餅乾糊放到烘焙紙上,再用湯匙背面壓扁成形。「我大概太敏感了。那個聲音可能來自外面。」
  
  在緊閉的廚房門外,高肯尼走出滿地玩具的起居室。剛才真的好險,但他偷聽到重要的訊息。他小心翼翼上樓,踩上每一階前都先試過,以免吱嘎聲洩漏行蹤。他沒有敲門逕自走進杜克修的房間。他一轉身,眼前就是陶魯斯的槍管。
  
  杜克修皺眉放下槍。「你找死嗎?」
  
  「我在樓下聽到那個姓聶的女人跟另外一個女的聊天,」他壓低聲音快速說明。「她起疑了,還說要報警。」她沒有這麼說,但他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該死!我們要快點找到賴傑夫的東西閃人。」
  
  肯尼就希望杜克修有這種反應。他們兩個都沒被通緝,但他們用假名登記,加上賴傑夫失蹤的事,說不定哪個鄉下條子會起疑。要是被鄉巴佬警察循線查到傅約爾身上,他一定會大發雷霆。也許後果還不只這樣,他們竟然讓人注意到賴傑夫的事,班薩拉一定會很不高興。形勢比人強,現在已經不是小心謹慎的時候了,速度才最重要。
  
  杜克修手忙腳亂重新打包行李。肯尼在隔壁房也在做同樣的動作。他扯下一個枕頭套,把所有摸過的東西都擦過,包括門把。事情也許會如他所想的那樣發展,也可能不會,但他相信保護自己最重要。如果杜克修把事情搞大——
  
  離他剛才去杜克修房間不到兩分鐘,他們已經在走廊會合。
  
  「她們在哪?」杜克修小聲說,手裡握著槍。
  
  肯尼靠在樓梯扶手上指給他看。「那扇門。開著的是餐廳門,所以旁邊那間應該是廚房。」他也把聲音壓低。
  
  「廚房,也就是說有刀。」既然她們手邊有武器,杜克修不得不加倍小心。「屋裡還有別人嗎?」
  
  「應該沒有,我沒聽到別人的聲音。」
  
  「小孩呢?」
  
  「樓下的起居室有玩具,但沒看到小孩。可能去上學了。」
  
  他們悄悄把行李搬到樓下、放在大門旁邊,等下撤退時順手就可以拿。腎上腺素在高肯尼血管裡奔騰。兩具屍體,一張不會直接追蹤到傅約爾身上的信用卡,但聰明一點的警察很快就會把他挖出來;班薩拉勢必會出手斬斷線索……多麼完美的陷阱。而且槍在杜克修手上,就算他被逮捕,也可以認罪協商、供出杜克修,之後他就可以逍遙個幾年。他又得改名換姓、隱匿行蹤,不過那不算什麼。反正他已經厭倦高肯尼這個身份了。
  
  杜克修以手勢要肯尼掩護他,手裡握著槍推開出房門。「真抱歉事情變成這樣,女士們,」他冷靜地說。「但你手上有我想要的東西,聶小姐。」
  
  琪蒂僵住,手裡還拿著一匙餅乾糊。年紀比較大、穿西裝的那個男人站在門口,手裡握著醜惡的黑色凶器.她心中只有一個急切的祈禱:上帝啊,千萬別讓我媽跟我兒子現在回家!
  
  妮娜的臉毫無血色,手裡端著茶杯,同樣無法動彈。
  
  「什——什麼?」琪蒂結結巴巴地問。
  
  「我們要賴傑夫留下來的東西,交出來就不會有事。」
  
  琪蒂覺得腦子彷彿陷入流沙,因為無法相信眼前的事情而搖了搖頭。
  
  「你會交出來的。」梅勒爾輕聲說,手裡的武器動也不動地指著她的頭。她看見黑色的槍口。
  
  「不,我不是——」她嚥了一下。「當然!」
  
  「有人來了,」外面傳來輕聲警告,她覺得快昏倒了。親愛的上帝,親愛的上帝,千萬不要是我媽跟我兒子。「一個男的,開輛舊卡車。」
  
  「去看是誰,」梅勒爾兇惡地下令,槍口對準妮娜。「打發他走。」
  
  琪蒂聽到車輪壓過廚房窗外碎石地的聲音回過頭,她認出那輛卡車,還有正要下車的瘦長身影。她終於鬆了口氣不再驚慌。她把湯匙放進大碗裡,因為膝蓋發軟而抓著桌緣。「他——他是鎮上的雜工。」
  
  「他來做什麼?」
  
  她腦中空白了一陣,接著又搖搖頭。「信,他是來拿信去寄。他要進城去。」
  
  梅勒爾一把抓住妮娜的領口,把她從椅子拉下來拖到走廊。「打發他走。」他警告琪蒂,門廊的木頭地板傳來腳步聲,廚房通往後院的門上響起敲門聲。梅勒爾把廚房到走廊的門拉上,只留一條小縫。
  
  她嚇得頭皮發麻,覺得連頭髮都快豎起來。但她必須保持冷靜,否則那個人會殺了妮娜,她知道他不會心軟。他可能會把她們兩個都殺了,只為了好玩,或是為了消滅能指認他的證人。她們需要幫手,但姓梅的在監聽她說話,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如何讓何先生知道她們有難、又能不被發現。
  
  她努力做出面無表情的樣子去開門。
  
  「我要進城去了,」何先生囁嚅著,望著地板臉又紅了起來。「要寄的信準備好了嗎?」
  
  「我還沒貼郵票,」她拚命不讓聲音發抖。「一下下就好。」她沒有像平常那樣請他進來,而是匆忙奔向樓梯旁的書桌.梅勒爾拽著妮娜出來,槍口一直抵著她的前額。琪蒂從眼角看到另一個人,賀斯利,守在前門門口。
  
  琪蒂的手抖個不停,抓起四份帳單,慌亂地貼上郵票,連忙又衝出去。「抱歉讓你等那麼久。」她把信遞出去給何先生。
  
  他低頭看看信封,金棕色的頭髮落到眼睛前面,然後用手蓋住信封。「沒關係,」他說。「我回來時會順便過來裝鎖。」說完轉身走下階梯,坐上卡車,倒車離開車道。
  
  琪蒂關上門,頭靠著門框。他什麼都沒發現,求救的機會就這樣沒了。
  
  「非常好,」梅勒爾打開通往走廊的門。「快說,賴傑夫的東西在哪裡?」
  
  她轉過身,快速喘著氣,壓力大到快不能呼吸。他抓住妮娜的頭髮,讓她的頭很不自然地向後仰,她因為無法平衡而不能掙扎。妮娜也在喘氣,大張著嘴,圓睜的雙眼滿是恐懼。
  
  琪蒂設法思考,催促僵掉的大腦運作。該怎麼做比較好,拖延時間?還是把東西交給他們、希望他們會離開?如果拖延時間,她母親跟兒子萬一突然回家也會被波及,她絕對、絕對、絕對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
  
  「樓樓上,」她喘著氣。「在閣樓。」
  
  梅勒爾拉著妮娜,歪頭示意。「帶我們去。」
  
  琪蒂的膝蓋抖得太厲害,幾乎不能走,更別說爬樓梯了,她在恐懼中回頭看了妮娜一眼,她顯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妮娜非常安靜,只發出喘氣聲,但看得出她在發抖。
  
  琪蒂抓著扶手努力往上爬,用意志力強迫雙腿前進。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樓梯這麼陡、這麼高。這棟維多利亞大宅屋頂挑高十二英尺,因此階梯比一般高,每走一步,她都得聚精會神以免摔下去。「快。」她背後那個男的命令,把妮娜往前一推,她撞到琪蒂的腿,兩個人都差點摔倒。
  
  「別這樣!」琪蒂發火了,猛轉過身看著他,不受控制的怒火穿越重重驚恐。「你這樣只會讓我更難走。你到底還要不要那個該死的行李箱?」她的聲音感覺起來好遙遠,但語氣卻出奇熟悉。她有些震驚地察覺,當雙胞胎過分搗蛋時她就是這麼跟他們說話的。
  
  那個男的回望著她,眼中毫無表情。「繼續走。」
  
  「你不要再推了,不然到時候大家都會摔斷脖子。」
  
  妮娜的臉一片死白,連嘴唇都是白的,眼睛睜得好大,四周的眼白都露出來了。她一定正懷疑琪蒂到底在想什麼,但依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噢,天啊,琪蒂慌亂地想,她到底在搞什麼鬼?她不再多說,轉身繼續往上爬,不過短暫發怒後腳步穩多了。
  
  走到樓梯頂端,她向右轉,走向黑暗的走廊盡頭、通往閣樓的樓梯。她們可能會死在這裡,一想到這裡,她全身的血都變得冰冷。她們的屍體不會那麼快被發現,這兩個人就有機會逃跑。
  
  萬一她被殺了,她的寶貝怎麼辦?他們不會缺乏親情;她的父母會照顧他們,也可能是崔克跟安笛會收養,儘管他們自己的寶寶也快出生了。但他們的人生永遠會被暴力烙印。他們會有多少關於她的記憶?會不會十年後,他們就再也想不起她?他們會不會永遠無法體會她有多愛他們?
  
  該死的賴傑夫,竟然把這些凶神惡煞招進她家!她憤怒地想。最好不要讓她遇見他,否則她會親手掐死他。
  
  他們千辛萬苦爬上又陡又窄的閣樓樓梯。梅勒爾瞇起眼睛搜尋擁擠的閣樓,接著把妮娜推向前。「東西在哪?」
  
  「這裡。」琪蒂走過去把行李箱拿出來。她正打算告訴他,不管他要找什麼都是白費工夫,因為裡面除了衣物什麼都沒有,但她把話硬生生吞回去。最好讓他以為已經拿到他要的東西。說不定他不會殺她們,也許他會離開、把她和妮娜關在這裡。
  
  抓著行李箱的把手,她轉身面對他,整個人怔住。
  
  何凱文站在樓梯頂端,肩上扛著一把獵槍,直接瞄準梅勒爾的頭。
  
  琪蒂直覺想離開火線,向後一跳,頭撞到斜斜的天花板。
  
  梅勒爾注意到她不尋常的舉動,拉著妮娜轉過身。
  
  「放開她。」雜工冷靜地說。手中的武器堅定如岩石,臉頰抵著槍托,那雙她之前覺得顏色太淺的眼睛,現在和冰一樣透明寒冷。
  
  梅勒爾輕笑。「那是散彈鎗,如果你開槍打我,這個女的也死定了。你選錯武器啦。」
  
  凱文做出一樣的笑容。「只不過,裡面裝的是鉛彈而不是散彈,從這個距離,我可以一槍轟掉你的腦袋,而且一點都不會傷到妮娜。」
  
  「說得跟真的一樣。把槍放下,否則她就死定了。」
  
  「你最好分析一下情勢,」凱文溫和地說。「你的夥伴沒辦法上來幫忙了。你大可以開槍,但絕對來不及阻止我扣扳機。我常用這把槍獵鹿,所以相信我,裡面裝的確實是鉛彈而不是散彈。你也許殺得死我,也許殺得死妮娜,但你自己也要賠上一條命。所以,你可以選擇一次死兩個人,或是所有人都活下來,你跟你的夥伴還能全身而退。」
  
  「你還可以把行李箱拿走。」琪蒂連忙說。只是他們不再找上門,怎樣都行。
  
  姓梅的深吸一口氣算計著。事實上,現在他們已經陷入僵局,他只有放下武器才能活著離開。琪蒂想猜出他在想什麼,但她只想到,他先得相信就算放下武器,凱文也不會開槍。他自己可能會冷血地殺光所有人,但凱文不會。
  
  梅勒爾用很大的動作放開妮娜,關上自動手槍的保險。琪蒂正要奔過去,但凱文冰冷地看了她一眼,她停下腳步,立刻明白他不希望她太接近姓梅的男人。
  
  「扔到地上。」凱文命令。
  
  手槍重重落在地上。琪蒂一縮,生怕會走火,但什麼事都沒發生。
  
  「拿著行李箱離開。」
  
  梅勒爾緩緩從琪蒂手上接過行李箱,沒有任何突然的動作。他們的眼神短暫交會。他依然冷靜、面無表情,彷彿這只是日常工作。
  
  「琪蒂,」凱文說。她對他眨眨眼睛。「把槍撿起來。」
  
  她搖搖晃晃地過去,嫌惡地撿起槍。她從沒拿過槍,很驚訝它竟然這麼重。
  
  「看到左邊那個按鈕了嗎?按下去。」
  
  她用右手握著槍,用左手按下按鈕。
  
  「很好。」凱文說。「你已經把保險打開了。除非你要開槍,否則不要扣扳機。你先下樓,保持距離讓他碰不到你。我們就跟在你後面。你先走到轉角,槍要一直瞄準他,等我從樓梯上下來,能控制他的背後為止。你懂了嗎?」
  
  非常合理的作法。如果他讓姓梅的先走,他就得緊跟在後面,這樣槍管會被抓到,不然就是姓梅的走到底時會暫時離開視線。琪蒂想像不出來,凱文究竟認為那幾秒鐘的時間姓梅的能怎樣。但只要他覺得有危險,她就願意照他的意思做。
  
  另外一個人,賀斯利呢?凱文把他怎麼了?
  
  她下樓的速度比上樓時快得多,但不是刻意的。她的膝蓋還在發軟,她半跑半跌地下樓。她死命握緊槍,同時不斷祈禱姓梅的不會耍什麼花樣,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槍口在晃,因為她還在發抖,但她覺得——她希望——她瞄準的距離夠近,他不敢輕舉妄動。
  
  凱文隔著安全的距離跟著姓梅的,比起抖個不停的她,他顯得冰冷、不為壓力所動。
  
  「繼續走。」他用同樣溫和的聲音對姓梅的說。他們繼續往下走。
  
  過了一會兒,琪蒂跟上去,妮娜這時才從閣樓下來,腳步非常緩慢,先是倚著欄杆、接著又靠著門框。她的視線對上琪蒂的,她咽嚥口水。「我沒事,」她氣若游絲地說。「去幫凱文。」
  
  琪蒂下到一樓,看到另外那個人躺在大門口地上,雙手被綁在背後。他無力地想坐起來。
  
  「我沒辦法同時扛他和三個行李。」姓梅的說。
  
  「那就幫他鬆綁,讓他可以自己走。」獵槍一直架在凱文肩上。
  
  姓梅的幫同伴鬆綁,扶他站起來。另外那個人搖晃了一下,但沒有摔倒。他的藍眼睛充滿憎恨地瞪著凱文,但他只是白費力氣,因為凱文完全沒有反應。
  
  他們兩個拎起三件行李走出大門,姓賀的腳步蹣跚但還能走。琪蒂跟著凱文走到門廊上,看著他們把行李放進休旅車、爬上前座。就在姓梅的催動引擎前一秒,她隱約聽見兒子們尖銳的童音,知道母親帶雙胞胎回來了。一想到他們差點闖進要命的場面,她差點哭出來。
  
  休旅車經過時,姓賀的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她跟凱文看著休旅車開出視線。
  
  「你還好嗎?」他終於開口,眼睛依然望著路的遠方,不知道是不是覺得他們又會回來。
  
  「我沒事,」因為驚嚇,她的聲音很小,幾乎聽不見。她清清嗓子,重說一次。「我沒事。妮娜——」
  
  「我很好,」妮娜在門口說。她依然慘白,還在發抖,但已經不用扶著東西了。「只是嚇壞了,我想。他們走了嗎?」
  
  「是,」凱文說。他輕鬆單手握著獵槍,槍管朝下,洞察地看著琪蒂。「把郵票倒貼真是個好主意。」
  
  真的有用;她求救的小花招竟然真的有用!「我在書上讀過……讀過倒掛國旗是有難的訊號。」
  
  他深深一點頭。「而且你很緊張又在發抖。我把車停在街上,繞道走回來,想過來檢查一下。」
  
  「我沒想到你有留意到。」他只是看了信封一眼就用手蓋住了,而且完全沒有反應,連個眼色都沒有。
  
  「我留意到了。」
  
  他的冷靜更讓她深切感受到自己的驚慌。她看看妮娜,她也顫抖著努力想鎮定。琪蒂抽噎著扔下手中的槍,一把緊緊抱住妮娜,她們抱在一起彼此安慰、打氣。她感覺凱文同時摟著她們兩個,喃喃柔聲說話,可能是在安慰她們,她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但一點都沒關係。她腦子裡某個角落注意到他還握著獵槍,光是這樣就夠讓人安心了。她們倚著他出奇強壯的懷抱,過了好久,她聽到達可興奮地叫著衝過來,達納緊跟在後。
  
  「何先先!那是槍嗎?」
  
  聽到孩子的聲音,琪蒂站好,擦乾從睫毛間滲出的淚水。她走下階梯一把摟住他們,緊緊把他們抱在懷裡。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1:41

  第九章
  
  高肯尼和杜克修一路沉默地開回幹道上。肯尼樂得不開口,因為他的頭疼得要命,自尊心也像被踩爛的小蟲。他怎麼會被一個該死的雜工從背後撂倒?他不記得有看到或聽到任何動靜,只覺得後腦火辣辣地疼,接著就一片黑暗。那個混蛋一定是用獵槍的槍托打他。
  
  杜克修最大的優點就是不多話。他沒有浪費時間問剛才怎麼回事,反正已經夠明顯了。
  
  肯尼感到一陣熱燙的嘔吐感湧上喉嚨。「靠邊停,我想吐。」
  
  杜克修連忙把休旅車停在路邊。因為根本沒有路肩可言,左邊兩個輪子都還在車道上,肯尼差點摔進山溝裡。他扶著車子維持平衡,走到保險桿旁邊彎下腰、兩手撐著膝蓋。這個姿勢讓他的頭更疼,所有的樹木、灌木和其它綠色的玩意糊成一團緩緩轉動,讓人更想吐。
  
  他聽到駕駛座的門關上,杜克修走過來。「還好吧?」
  
  「腦震盪。」肯尼勉強說。他深吸一口氣,忍住想吐的感覺。被一個雜工偷襲已經夠難堪了,他不想在杜克修面前嘔吐。
  
  杜克修不是感情豐富的人。他完全沒有表示同情,連哼都沒哼一聲。他只是打開後車廂,拿出賴傑夫的行李箱。「看看裡面有什麼吧,」他說。「打電話向傅約爾回報前,我想先確認隨身碟在裡面。」
  
  肯尼勉強站起來,杜克修打開行李箱,把裡面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所有衣物都檢查過,每個口袋、縫線都沒放過,搜完就扔在地上,一個塑料袋裡有一隻預付式手機,東西很可能在裡面,杜克修拆開後背板,裡面卻只有電池。他決然把整支手機拆開,還是啥都沒有。
  
  行李箱中還有一雙黑鞋,杜克修開始動手檢查。他把兩隻鞋拿起來往車上敲,直到兩隻鞋跟都掉下來。沒有隨身碟。接下來只剩行李箱本身了。杜克修拆開接縫,伸手摸索整個箱子,甚至拆開把手的縫線檢查。
  
  「去他的!」他大罵,把整個行李箱扔出去。「不在這裡。」
  
  「賴傑夫可能帶在身上了,隨便一個口袋都放得下。」肯尼說。他很失望這次扳倒傅約爾的機會沒有成功,但現在他的頭實在疼得太厲害,想不出新策略。
  
  「如果他沒打算回來。該死,他可能從不讓那玩意兒離身。要是這個行李箱沒什麼可疑,我可能會相信吧。」
  
  「有什麼可疑?」肯尼疲憊地問。「你把它整個拆開了,啥也沒找著。」
  
  「沒錯,就是因為少了東西,我才覺得那個賤女人一定擺了我們一道。」
  
  「什麼東西?」肯尼又問。
  
  「你有看到刮鬍刀、牙刷、梳子、古龍水,任何盥洗用品嗎?」
  
  肯尼看看滿地狼藉,雖然頭疼得像打鼓,還是巡一遍。「她沒把所有東西都交出來。」
  
  「大部分的男人會把東西放在盥洗包裡,這裡也沒幾件衣服,我想應該還有另外一個行李箱。」
  
  「去他的。」肯尼坐在保險桿上,感覺腦後腫起一個大包。稍微碰一下,刺骨的疼痛傳遍整個頭顱,眼前也冒出點點金星。現在又有一個機會,但他無法清楚思考、抓緊利用。
  
  「我們不能再回去,」杜克修猙獰地說。「她認得我們了,很可能會報警。」
  
  透過劇痛的迷霧,肯尼瞭解杜克修為何為難。他大可以跟傅約爾報告任務搞砸了,叫他派別人來——但這樣等於半途而廢,他們兩個都不曾輕言放棄,也從不承認自己束手無策。
  
  不單只是為了面子。他們靠與人消災為生。他們兩個都是出名的能幹,不管狀況多困難,他們一定會搞定,也因此傅約爾派給他們的工作比別人多。如果他們的信用下滑,就算只有一點點,從此就永遠會被質疑。他們又不是拿月薪,去他的。他們從酬勞裡抽成,因為他們的工作難度比較高,酬勞也比較高,他們拿到的也比較多。
  
  「我有個主意,」杜克修說,轉頭看著道路遠方。「讓我再仔細想一下。不過,首先,你需要看醫生嗎?」
  
  「不。」這個答案自動跑出來。話已經出口肯尼才意識到自己的傷勢,於是改口:「不需要,除非我昏睡過去而你叫不醒我。」
  
  「我才不會坐在你床邊、每小時叫你一次,」杜克修很直地說。「你最好確定沒事。」
  
  杜克修就是這麼貼心。「走吧。」肯尼說。「計劃成形的時候跟我說。」
  
  問題是:去哪裡?他們需要找個暫時棲身的地方,自從下了飛機,連家三流汽車旅館都沒看見。杜克修拿出地圖在引擎蓋上攤開,肯尼挖著自己的行李,想找東西止痛。他的盥洗包裡有隨身包的依普洛芬,機場都有賣、裝在密封塑料罐裡的那種,他把兩顆都放進嘴裡嚼碎乾吞。除此之外,他們還需要食物和飲水。至少剛才經過的小鎮買得到吃的,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哪條小路上還會有汽車旅館。
  
  「這張地圖一點屁用也沒有。」杜克修臭著臉折起地圖扔回車裡。
  
  「你要找什麼?」肯尼小心翼翼地回到前座上車。一失足他就會摔進一百多英尺深的山谷裡。山壁不是垂直的,他可能不會直直摔下去,而是被卡在樹上,無論如何,他不想要這種經驗。那老往野外跑的傢伙腦子一定有問題。他的個人意見是:去他的大自然。
  
  「我需要有標出山地高度的那種玩意。」
  
  「地形圖。」肯尼說。
  
  「對,就是那種。」
  
  「你幹啥要找山?看看外面。」他皺著眉,揮手比比擋風玻璃外的世界。外面的山夠多了,不管在哪看,除了山還是山。
  
  「我是要,」杜克修緩緩說。「看看有沒有辦去圍困那個鎮。我們都知道路尾鎮只有一條路能進出,而且到那裡就停住了。我們能不能把路堵住,讓人無法進入?」
  
  肯尼的頭疼忽然不算什麼了,他大致瞭解杜克修在打什麼主意。這種狀況到最後很可能會一發不可收拾。「我們還需要鳥瞰圖,」他沉思。「確定沒有鎮民才知道的小路。那裡的地形很險惡,我在想,只要封鎖幾個點,從其它地方應該出不去。」
  
  
  杜克修點頭,他甽瞇起眼睛,堅毅的表情說明他打算全心投入。這要花很多錢,肯尼想,還要人手。光靠他跟杜克修不可能辦到。他們也需要熟悉這一帶、知道鎮民能耐的人。肯尼知道自己的極限。他在城市裡穩當無虞。但把他扔到這種荒郊野外,對付一群常去獵鹿、衣櫥掛滿迷彩裝的鄉巴佬,他的勝算立刻銳減。他最大的資產是頭腦,要好好利用。
  
  「我們要先確定民宿的客人都走光了,」他自言自語。「說不定會有人在等他們回家,或打電話聯繫。」
  
  「我們怎麼會知道?」
  
  「要派人去民宿看看,找個當地人——至少得是個不會讓人起疑的人。」
  
  杜克修發動引擎、打好文件。「我有認識的人,我打電話去問問。」
  
  「你認識這裡的人?」
  
  「不,但我認識的人認識,你懂了吧?」
  
  肯尼懂了。劇痛的頭靠在椅背上痛得受不了,他把頭轉到旁邊靠在車窗上。玻璃很涼,稍微能夠止痛。他閉上眼睛。他們不能急就章,要好好想清楚,敲定所有細節。他幻想著所有細節一一搞定,不知不覺睡著了:切斷電源線、切斷電話線、切斷橋樑通行、扭斷該死雜工的脖子,跟殺手一樣,只是效果更好。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2:01

  第十章
  
  鎮上的人湧進民宿,急著想知道出了什事。琪蒂習慣性地煮了咖啡忙著招呼大家,席拉看著女兒緊繃的表情,終於堅定地開口:「坐下,大家可以自己動手。」
  
  琪蒂坐下。達可跟達納也在餐廳裡;平常有客人的時候她都不准他們進來,但現在不一樣。這次他們的身份不是客人,而是在急難時前來關心的鄉親。她看著兒子們的表情,想知道他們對發生的事瞭解多少。他們很興奮,如此而已。他們問凱文為什拿著槍時,他說閣樓上有蛇,他來打蛇。自然他們對獵槍跟蛇都無限神往,吵著兩樣都要看,聽到蛇已經跑了說不出有多失望。對他們而言,這一切交談與紛擾都是因為蛇——其實也沒錯,琪蒂想。他們站在七嘴八舌的大人中間,眼神不停來回看著發表意見的人。
  
  「你該押住他們等大家趕到。」史洛伊對凱文抱怨。他高齡八十七,所發表的意見往往反應出舊時代的作法,那個年頭要是有外人膽敢傷了鎮上的居民,最後的下場一定是被吊死在附近的樹上。
  
  「在他們傷人之前把東西交出來、讓他們快滾,才比較明智。」凱文冷靜地說。
  
  「我們該通知治安單位。」歐蜜莉說。
  
  「沒錯,但最先被逮捕的人可能會是我,」凱文指出。「我打了其中一個傢伙的頭。」
  
  「我同意蜜莉的意見,」妮娜插進來。「應該馬上報警。我沒有受傷,但也嚇得少了半條命。」
  
  「你差點被蛇咬到嗎?」達可問,走過去靠在她腿上,藍色大眼睛睜得好圓。
  
  「差一點。」她凝重地說,伸手摸著他的黑髮。達納也靠過去,眼睛定定望著她的臉,他也同樣得到溫柔的撫摸。
  
  「哇,」達可驚歎。「喝先先救了你?」
  
  「沒錯。」
  
  「用獵槍。」發現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達納輕聲提示。
  
  「沒錯,他用獵槍救了我。」
  
  史洛伊低頭看著雙胞胎,一模一樣的臉孔讓他不知所措,他問大家:「他們到底哪個是哪個?」
  
  「很簡單,」歐華德笑著說。「開口說話的那個就是達可。」
  
  餐廳裡的人都笑了,氣氛瞬間略微和緩。
  
  琪蒂的心因為母愛而漲痛,湧起強烈的保護欲。他們好小,頭抬得高高地想聽清楚滿屋大人此起彼落的交談。他們才四歲,目前人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學會自己穿衣服。他們的安全、健康完全依賴她。她轉頭對希拉說:「我要你明天就出發,帶他們一起走。等事情平靜了再回來。」
  
  席拉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你覺得那些人還會回來?」她瞇著眼睛問。自從帶著外孫散步回家發現女兒被人持槍挾持,她一直沒有說話,琪蒂這才明白席拉也感受到同樣的保護欲。
  
  「我很害怕,」她坦承。「不過他們沒有理由回來,我已經把行李箱給他們了,我知道我可能只是受到驚嚇而反應過度,但你把孩子帶走我會比較安心。事情發生時,我最擔心的就是你們三個回家撞見他們。」她又覺得一陣噁心,恐怖的記憶幾乎跟事發當時一樣令人腿軟。「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她說不下去,咬牙忍住就要掉出來的淚水。
  
  「你知道我多想帶他們回家,但你還是仔細考慮一晚,看看明天是不是還這麼想。」席拉停了一下,接著說:「要知道,不趁人之危我有多難受。」
  
  這句話完全是席拉的調調,琪蒂破涕為笑,對母親滿是愛與感激。「我知道。」
  
  畢雪莉過來拍拍琪蒂的肩膀。「你得打電話報警。」
  
  「我並不反對報警,」琪蒂努力擠出一個只有一點顫抖的微笑。「但我不認為他們能做什麼。那兩個人給我的可能是假名,而且他們已經跑很遠了。這件事證明賴先生不是好人,但就算持槍要脅他人確實違法,但說到底,並沒有人受傷。就算報警,最後也是不了了之。何必麻煩?」
  
  「他們有槍呢!他們搶了你!那可是重罪!你非報警不可!一定要有紀錄,萬一他們再「你說的沒錯。」她飛快地瞄了凱文一眼。「不過我大概不會提起何先生打昏其中一個人的事。」她同樣飛快地移開視線,心中莫名騷亂。一個極度清晰的回憶不斷閃進腦中:他用獵槍瞄準梅勒爾時的神情。她一點都不懷疑他會扣扳機,而且相信姓梅的也有同感。她想像不到凱文有那樣的一面,她無法把那個極度羞怯、溫和的雜工,跟這個眼神冷酷、穩穩握著凶器的人連在一起。
  
  其它人好像都不覺得意外,也許是她一直太盲目。事實上,德瑞死後,她以全部的心思養育兒子、經營民宿,對其他事情一概視而不見。她對鎮民的事情一點都不好奇,從不過問他們的私事,從不瞭解在日常生活的表面下、他們到底是怎樣的人。這幾年來她勉強支應、處理必要的事務,其它事情全部摒除在外。她太過悲傷,只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這些鄰居們和善的外表下有什麼故事?妮娜是她在這裡最好的朋友,但琪蒂並不清楚她的事情,甚至不知道她為何離開神職。是因為妮娜不願意談起,還是因為琪蒂從沒開口問?
  
  她感到羞恥,這些年的情誼都白白浪費了,她早該主動關心卻沒有做到。
  
  她的鄰人全在這裡,一聽到有麻煩立刻都來了。她毫不懷疑,要是他們及時知道,一定會抓著手邊任何武器來打跑那兩個壞人。認識這些人三年了,她卻覺得第一次真的「看見」他們。例如現在,史洛伊坐了下來,從口袋拿出東西給達納看、想逗他開口說話。她以前一直以為史洛伊是個反覆無常的怪人,但現在卻感覺很親切,達納把手指從嘴裡拿出來,靠過去一臉好奇地看著折疊小刀和橡實。
  
  蜜莉過來拍拍琪蒂的肩膀。「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借用一下廚房。我想幫你和妮娜煮一點茶。心情不好時喝茶比喝咖啡好。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就是這樣。」
  
  「我正想喝茶呢。」琪蒂強裝出笑容,其實她根本不想喝茶。姓梅的衝進廚房拿槍威脅她們之前,她們剛好在喝茶。她猜想蜜莉是想盡一點力,而烹飪是她最拿手的領域。妮娜也聽見蜜莉的提議;琪蒂跟她隔著餐廳眼神交會。妮娜做了個小小的苦臉,好像很為難。她跟琪蒂一樣,不想這麼快又要喝茶。
  
  琪蒂決定去報警,為了趁大家還在的時候轉告馬警探說的話,她乘機溜到家用起居室,打電話到郡警局。他沒有接電話,於是她在錄音機上留了言,掛了電話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在相對安寧平靜的起居室裡安定情緒。她聽見餐廳裡話語起伏,偶爾還有人為她們高聲打抱不平,但大致上已經漸漸安靜。
  
  她還沒養足精神回餐廳,電話就響了,馬警採回電了。
  
  「我不確定是否聽懂了你的留言。」他的聲調嚴肅而緊張,想必他聽懂了,只是不知道他信不信。
  
  「今天住進來兩個男的,」她說明。「沒有多久就在樓下持槍挾持我和戴妮娜,要我把賴傑夫留下的東西交給他們。我照做他們就離開了。我敢說賴先生八成不是好人,這兩個人也一樣。」
  
  「他們姓什麼?」
  
  「一個姓梅、一個姓賀。」
  
  「名字呢?」
  
  「我查一下。」她站起來要去大廳拿房客登記簿,看到凱文站在門口聽她說話,不由得停下腳步。他跟這件事切身相關,所以她揮手請他進去。她拿了登記簿回到起居室。
  
  「他們登記的名字是梅勒爾跟賀斯利。」
  
  「付款方式呢?」
  
  「昨天下午打電話幫他們訂房的人給我一個信用卡號。我想那個人就是假冒租車公司的同一個人。雖然不敢肯定,但我覺得聲音聽起來一樣。而且來電顯示也是號碼不明。」
  
  「信用卡持有人的名字呢?」
  
  「他給我的名字是梅勒爾,但我知道今天來的不是同一個人,聲音完全不一樣。」
  
  「刷卡成功了嗎?」
  
  「成功了。」
  
  「不過依然可能是偽卡,我們可以查查。你有抄下他們的車牌號碼嗎?」
  
  「沒有。」通常客人登記時她都不會要求要登記車牌號碼,也許今後該這麼做。
  
  「你把賴先生的東西交出去,他們沒有傷害任何人就離開了?」
  
  「沒錯,他們沒有傷害任何人。」
  
  凱文打手勢表示他想跟馬警探說話。琪蒂揚起眉毛,無聲地問他是不是認真的,他點頭。「請稍等,」她對馬警探說。「何先生想跟你說話。這位是馬警探。」她對凱文說,伸手把電話遞給他。
  
  「我是何凱文。」他又變回之前寧靜、平凡的模樣。琪蒂一時間無法接受這樣的變化,難以平衡。她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這竟然就是那個冷酷地用槍瞄準別人腦袋的人。她一時間無法承受,幾乎是出於自衛,她發現自己專注地盯著他握著電話那只強壯的手。她跟妮娜真是好運,他用槍跟用鎯頭、扳手一樣厲害。
  
  馬警探一定是問到他的職業。他說:「什麼都做。木工、水電、修理機器、修屋頂。」
  
  他靜靜聽了一會兒。琪蒂聽見馬警采的聲音,但聽不清楚他說的話。凱文說:「聶太太請我幫她寄信時,把郵票倒過來貼。你知道——就是一聯一百張的那種郵票。上面印著美國國旗。」馬警探又說了幾句。「是。我認為她可能遇上什麼麻煩,雖然也可能只是個白癡誤會,但我還是決定回來看看。為了以防萬一,我帶著獵槍。所以那兩個人沒有傷人就走了。」又是一陣模糊的說話聲,接著他說:「不,沒有開槍,雙方都沒有。我用獵槍把他的手槍打掉了,順便一提,他的槍還留在這裡。」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輕嘲。
  
  「明天可以。」他最後說,然後把電話交給她。
  
  「聶女士,」馬警探說。「我明天會去錄何先生的證詞。方便的話,是否也可以請你作個證?」
  
  「當然。十點過後比較好。」她說。
  
  「沒問題,我十一點到。」
  
  琪蒂按下結束鍵,知道她該回餐廳去跟大家報告,腳步卻怎麼也動不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她終於問。
  
  「不會有事的。」
  
  她發現,在閣樓上最緊張難熬的時刻他完全沒有結巴,也沒有臉紅過一次。他一定是那種有必要時會挺身而出,危機過後又退回舒適狀態的人。她再也無法用同樣的眼光看他了,她想。「凱文,我——」她停了一下,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臉紅了起來。「我還沒跟你說我有多感激——」
  
  他好像很震驚,看著她的眼神好像她有兩顆頭。「你不用說啊,我知道的。」
  
  因為雙胞胎,她想。他知道她有多害怕席拉會帶著孩子回來撞見梅勒爾和賀斯利。她很高興不用多做解釋,她轉身加快腳步走回餐廳。他慢慢跟在後面,被兩個身高只到他大腿的四歲強盜拖住,纏著問蛇有多大、怎麼趕跑的。
  
  她把警采說的話轉告給聚集的鄉親,告訴他們他明天會過來錄證詞。蜜莉已經把茶煮好了,琪蒂被迫坐下喝茶,妮娜也是。真沒想到,她竟然真的逐漸鎮定下來,那種一切都錯亂的感覺也慢慢平息了。直到去攀巖的三位房客回來,聚集的人才散去。
  
  因為路尾鎮沒有餐廳,最近的一家也在三十英里外,只要多付一點額外費用,琪蒂會幫客人準備晚餐:三明治、洋芋片,如果客人想要,也有甜點。這幾個攀巖的客人訂了晚餐,於是她忙著準備肉片和起司。她母親幫忙照顧孩子,但他們一直吵著要去閣樓抓蛇,琪蒂送晚餐給客人,她幫忙喂雙胞胎吃飯。等她跟席拉終於可以坐下時,她已經沒有胃口了。她知道因為今天壓力過大身體才有這種反應,她筋疲力竭,活像攀巖一整天加上健行十英里。
  
  「媽,我好困.」她喃喃說著,伸手掩嘴打呵欠。
  
  「你該早點去睡,」她母親建議,但語氣感覺起來像命令。「我來送孩子們上床。」
  
  琪蒂同意了,不只母親,連她自己都很意外。「我已經快撐不住了。你幫他們蓋被子的時候可以順便提一下要帶他們回家的事。他們從來沒有離開我身邊在外面住過,可能會有點抗拒。」
  
  「看我的吧,」席拉自豪地說。「等我說完,他們會覺得外婆家比迪士尼樂園更好玩。」
  
  「他們也沒有去過迪士尼,所以可能無法比較吧。」
  
  「別擔心這些小事。明天早上,他們會求你讓他們去。當然,前提是你還想讓他們去。我還是認為你該考慮一晚,確定不是因為今天的事才這麼決定。」
  
  「當然是,」琪蒂說。「我希望孩子們安全,現在我並不認為他們很安全.就算是我反應過度也無所謂。」
  
  席拉擁抱她。「母親的天性就是會反應過度。要是明天早上你改變心意了,我也不會反對……至少不會太過分。」
  
  「噢,謝啦,真讓人感動。」琪蒂笑著說。她抱抱兒子,給他們晚安吻,說明媽媽今天很累要先去睡了,外婆會帶他們上床,他們很滿意地接受。經過興奮的一天,他們也很累了,已經在打呵欠、揉眼睛。
  
  琪蒂刷完牙洗了澡,疲憊地倒在床上。她累得好像沒了骨頭,但她的思緒卻瘋狂飛轉,一個念頭跳過一個,就是停不下來。她不斷回想起白天的場景,一幕幕歷歷在目:妮娜慘白的臉、凱文冰藍的眼睛、他扣著獵槍扳機的手指——她當時沒留意,但現在卻不斷在眼前看到,他的手指輕輕抽動,他真的會開槍。
  
  梅勒爾一定也看到那個細微的動作,她想,所以才決定聽話照做。她冷得發抖,於是蜷起身體,腳貼近身體取暖。在夜裡她常會覺得冷,有時並不是因為氣溫,而是因為寂寞在黑暗中更加強烈。今晚她窩在毯子裡,只有恐懼作伴,為孩子們感到恐懼、為今天闖進家中的力而恐懼,恐懼這個伴讓寒意更深。
  
  她的潛意識中不斷出現凱文的眼神。她認識他三年了,卻覺得今天才第一次真正看見他。今天她發現鄰人們不同的一面,也以新的眼光欣賞他們,但凱文不一樣。她對凱文的印象不只略微調整,而是整個大翻轉。
  
  她再也無法把他看做那個異常羞怯的好心雜工。
  
  不止如此,她覺得冥冥中發生了更多變化,彷彿她的人生剛轉了個方向,但她還無法認清到底是什麼發生改變、影響有有多深。她不知道該做何反應,該怎麼想,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立足點是堅實的地面,還是瞬息萬變的流沙。
  
  凱文冰藍的眼睛、眼中的神情,無比清晰地鑽進心裡,她臨睡前恍惚自問,她究竟該覺得現在比之前更安全,還是更危險。
  
  何凱文很久以前就發現,天黑的時候,從他房間的窗戶看得到聶琪蒂房裡的燈光。民宿大約在一條街外過去一點,因為路轉彎的角度,他剛好可以看到前面兩間臥房的窗戶。第一扇是雙胞胎的房間,第二扇是琪蒂的。
  
  他進過她的臥房修理浴室的水管。她喜歡漂亮的東西,像是床上華麗的抱枕,浴室裡也有厚厚的棉質踏腳墊,與浴簾和馬桶蓋鋪的東西配成一套。她的房間很香,像是淡淡的香水味……和女人味。他看著她的床,想像力立刻脫韁。
  
  他對她的反應如此強烈,完全超出他的控制。他像青春期的少年一樣臉紅結巴,鎮上的人都覺得很好笑。三年來他們不斷催他去約她,但他一直沒有行動。因為她稱呼他「何先生」的態度、看他的眼神像看著老祖父,他知道她還沒準備好重新跟男人交往。
  
  他很久沒有用槍瞄準任何人,而且還真的打算扣扳機,那個叫梅勒爾的混蛋差點就要腦袋開花。要不是知道琪蒂在看,擔心她會被嚇壞,凱文早就扣扳機了。他不希望她看他時眼中出現跟看梅勒爾時相同的恐懼。
  
  今晚她的臥房一片漆黑。他看到雙胞胎房裡的燈亮起來,過了快十五分鐘才關掉,但琪蒂的燈沒有亮過。他直覺猜想她一定是累壞了而提早上床,送孩子去睡的一定是她母親。
  
  三年來他一直等著,他的理智很久之前就告訴他該放棄、該忘記,但他做不到。不知道是天生死腦筋,還是那兩個小男孩纏住他的腿也纏住他的心,或是因為琪蒂本身,他就是無法認命並放手。
  
  這天的恐怖遭遇打破了藩籬。他感覺得到,心裡也知道。今天,三年來第一次,她叫他「凱文」。而且臉紅的人是她。
  
  他上床時覺得世界整個位移了,他會站在全新的立足點展開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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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2:21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高肯尼和杜克修聚在杜克修的汽車旅館房間裡,一張地圖攤在搖搖晃晃的小桌上。他們喝著旅館裡小型廉價咖啡壺煮的爛咖啡,吃著便利商店買來、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蜂蜜麵包。鎮上的家庭式餐廳有賣早餐,但他們不能在當地人聚集的地方商量事情。
  
  杜克修把一張草圖推給肯尼。「我記憶中那個地方的平面圖大概是這樣。如果你記得的不一樣要快點說,這張圖必須很準確。」
  
  杜克修大致畫出路尾鎮以及通往外面的路,加上小橋、小溪、從右邊流過的激流,左邊盤據的高山。
  
  「我想應該還有一條小路從右邊連上那條算不上是路的路,」肯尼說。「我看不出那是車道或狩獵小徑。」
  
  杜克修記下來,接著看看表。他打過電話給認識當地人的熟人,一個熟悉這一帶的當地人——而且應該也善於清理特定的麻煩——約好九點來杜克修房裡會談。肯尼夠聰明,知道他們的計劃太大,要是沒有專家幫忙,他們絕對制不住路尾鎮的鄉巴佬。他們需要懂得在野外求生、而且很會使步槍的人。肯尼用手槍還行,但從沒用過步槍。杜克修用過,不過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這個要來跟他們見面的當地人應該認識可以找來幫手的人。肯尼不是專家,但就連他也知道光憑三個人無法封死所有路線,更別說這三個人偶爾也得睡覺。杜克修的計劃要成功,至少還需要兩個人,能再多三個會更好。
  
  不管杜克修的點子有多瘋狂,肯尼都很樂意跟著起舞;事實上,越瘋狂越好,越可能會把整件事情徹底搞砸,班薩拉也會因此得到許多不必要的關切——例如聯邦調查局——繼而對傅約爾非常不爽。
  
  肯尼努力想拼湊出完整的計劃,但變量實在太多。他最大的願望是能有機會暗中做手腳,把情況越弄越糟。這整件事情最好的結局,當然是他們拿到班薩拉的隨身碟之後全身而退——這是對班薩拉而言最好的結局,因此對傅約爾也是最好的結局。所以他必須盡力阻止,但依然要全身而退。他也不介意順便餵那個混蛋雜工幾顆子彈。
  
  肯尼沒有當晚歸西,也就是說他的腦子沒有損傷,但他的頭還是疼得要命。他一醒來立刻吞了四顆止痛藥,儘管藥效讓他稍微能夠專注,但他希望今天只需坐著說話。
  
  九點整,門上傳來一下敲門聲,杜克修站起來應門。他打開門,站到一邊讓客人進來。
  
  「報上名來。」那個男的簡短地說。
  
  杜克修不對任何人低聲下氣,但也沒有自大到為這種小事動怒。「我是杜克修,」他不當一回事地說,彷彿那個人只是在問時間。「這位是高肯尼。你呢?」
  
  「老翟。」
  
  「名字呢?」
  
  「叫我老翟就行。」
  
  老翟像是窮途末路的西部硬漢。他曬得很黑,完全看不出年齡,肯尼猜想他大約五十來歲。短短的平頭黑裡夾著白。看得出來幾代前跟印地安人混血過,顴骨特別高,眼睛漆黑細長。從外表看來沒有半點軟弱。
  
  他穿著牛仔褲、健行靴。棕綠相間的格子襯衫整齊地塞進褲腰裡。右邊腰側掛著一副刀鞘,裡面的刀好像很利,那種用來剝鹿皮的刀。那玩意絕對不是隨身小刀。他還扛著一個黑色舊帆布袋。老翟全身都表明他是個「真正的惡棍」,不是因為他的穿著或用語,而是那種無比的自信,還有眼中那種神情,他殺人跟打蒼蠅一樣不當一回事。
  
  「聽說你們要找個對山上很熟的人。」他說。
  
  「不只這樣。我們要去打獵。」杜克修平淡地說,手指著桌上的地圖。
  
  「等一下。」老翟說,他從帆布袋裡拿出一台電子裝置打開,在房裡來回掃瞄。確定沒有**他才滿意地關掉裝置、打開電視,最後才走近桌子。
  
  「我欣賞謹慎的人,」杜克修說。「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是不是被調查局盯上了?我們不想節外生枝。」
  
  「現在沒有,」老翟面無表情地回答。「以後就不知道了。」
  
  杜克修沉默地打量著他。到了最後,肯尼想,一切都是信任的問題:杜克修是否信任中間人?幹他們這行的人,很少信任任何人。所謂的道義根本不存在,在殺手之間也是如此。僅有的信任關係建立在彼此的把柄上。肯尼知道的事情可以葬送杜克修,杜克修掌握的秘密也能讓肯尼完蛋。這樣的關係比友誼更讓他覺得安心。
  
  杜克修終於聳聳肩說:「可以接受。」他回到地圖邊迅速說明狀況,沒有提起班薩拉的名號,只說那間民宿裡有很重要的東西,老闆不肯交出來。之後就說明計劃。
  
  老翟彎腰看著地圖,雙手握著桌面,緊皺著眉頭在心裡衡量。「很困難。」他最後說。
  
  「我知道,要找些知道該怎麼做的人幫忙。」
  
  「所以才找上你,」肯尼坦白說。「我們兩個的野外經驗不算豐富。」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老翟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算你們有自知之明,有的人會自以為厲害。好吧,有幾件事情要考慮。首先,你們要怎麼切斷對外聯絡?不只是出入,還包括電話、計算機、衛星通訊?」
  
  「切斷電線和電話線,」肯尼說。「這樣就解決了電話、計算機和衛星電郵。」
  
  「萬一有人有衛星電話呢?你想過這一點嗎?」
  
  「衛星電話並不普遍,」肯尼回答。「但萬一哪個土蛋真的有,我們需要事先知道。在那種小地方要查出來應該很容易。要是有車子上有遠距通訊系統也很容易查到。」
  
  「那種東西在那裡不管用。」老翟說。「因為手機收不到訊號,這點可以放心。」
  
  太好了,狀況已經夠複雜了。
  
  因為房裡只有兩張椅子,他們把桌子拖到床邊。杜克修坐在床上,高肯尼和老翟坐椅子。他們花了一個小時研究地圖,由老翟負責說明地形。
  
  「我得先去探探路,確定那裡跟我記得的一樣,不過我想這個計劃可行,」老翟最後說。「路尾鎮是所有管線的終端,電話公司和電力公司可能不會發覺線路斷了。就算發現,橋不通他們也沒轍。所以,我們在這裡放個『橋樑不通』的牌子,」他指著路尾鎮通往大路的地方。「再擺幾個建築用拒馬把路擋起來,應該就沒問題了.要不了多少時間,頂多一、兩天。只要壓力夠大,那個女的遲早會投降。天知道,說不定鎮上的人會把她扔出來喂狼;誰也說不準。你說她有小孩?」
  
  「到處都有玩具,只是沒有看到小孩。」
  
  「可能去上學了。我們要在小孩在家的時候動手,也就是傍晚或者週末。一般人不會讓小孩有危險。東西一到手,你們要盡速消失。我跟我的人可以拖住他們一陣,但最後還是要撤退躲進森林裡。如果到時候你們還沒走,我們也顧不了你們了。」
  
  「了,」杜克修說。接著皺起眉頭。「要是橋不通了,我們拿了東西要怎麼離開?」
  
  「這條溪在別的地方可以涉水過去。我們只要不讓人從這些地方過去,直到我們放行。
  
  現在,談談錢吧。」
  
  一個小時後,老翟帶著錢離開汽車旅館,感覺既滿意又好笑,他拼了命才沒當他們的面笑出來。他一輩子沒聽過這麼蠢的計劃,但如果杜克修願意給他一大筆錢搞定這種事倍功半的計劃,他也樂得賺一票。
  
  計劃儘管可行,但要耗費很大的精力和財力。簡直是自找麻煩。要是讓老翟處理,他會帶兩個人、半夜兩點悄悄摸進去,為了保住孩子的命,那個女人什麼都會願意交出來。簡單明瞭。杜克修卻異想天開打算用整個鎮當人質。
  
  杜克修跟高肯尼一定是貿然行動而吃了悶虧。老翠毫不懷疑這兩個傢伙不是好相處的角色,但他們來錯了地方。他們大概習慣於只有他們有槍、別人都沒有,但在這一帶,連老祖母都會用槍。受傷的自尊和傲氣蒙蔽了他們的判斷力,這絕對不是好現象。
  
  不過換個角度想,執行這個計劃是個大挑戰,老翟喜歡挑戰。有太多事情要考量,有太多細節要安排,他得把最好的功夫使出來。也許被自尊影響判斷的人,不只杜克修和高肯尼。其中的差異在於,老翟很清楚那是他的動機之一,但還是選擇這麼做。因為最大的動機其實是貪婪,他喜歡他們提起的數目。
  
  他相當熟悉路尾鎮那一帶。四周地形異常崎嶇難行。有些地方山壁幾乎是垂直的,山巖裸露、深淵陡峭。另一側,激流擋住出路,那條河非常凶險。他從沒聽過有人敢在上游划船,就連泛舟高手也不敢玩命。路尾鎮之所以會存在,是因為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礦工在這一帶開金礦,金礦采盡後,只留下一大堆廢棄礦坑。那一小片卡在高山與激流間的台地,是方圓幾英里內唯一可以開店的地方,於是就在那裡開了一家雜貨店,專門供應礦工生活所需。那家雜貨店還在,但礦工早就離開了,鎮上只剩下傻到不懂另尋出路的一小群人,以及偶爾出現的觀光客、獵人或攀巖客。
  
  嗯,攀巖客。他得先確認民宿裡沒有來攀巖的客人。他們很可能會提供一條無法防堵的逃生路線。不過沒什麼好擔心的,就算有人爬上東北邊的巖壁,也還要在崎嶇的山路上走好幾英里才找得到救援,只是他想做到滴水不漏。
  
  就他看來,最大的難題是柯喬書。老翟尊敬的人沒幾個,而柯喬書正是他最敬畏的一個。這個退役的陸戰隊少校在路尾鎮附近有座小木屋,他會到鎮上去買東西,因為要開上三十英里才有其它商店。如果有人會帶來意外變量,一定就是柯喬書。
  
  他有兩個選擇:一是把柯喬書跟其它人一起困在鎮上,但是他很可能會組織鎮民發動反攻,二是把柯喬書擋在鎮外,希望橋樑施工的騙局能騙倒他。老翟想,要是柯喬書在鎮上,他得提心吊膽提防他,但至少能知道他人在哪裡。如果柯喬書不在路尾鎮,老翟恐舊無法掌握他的行蹤——柯喬書很可能會撞破整個計劃。
  
  老翟決定最好還是把柯喬書困在鎮上。這樣一來得多費一番手腳,還需要特殊配備,才能確定柯喬書無法脫困。
  
  時機最重要。行動開始時,路尾鎮的居民必須都在鎮上,而不是居民的人必須都離開。
  
  外地人可能有人在等他們聯絡,或說好會回家的時間。而被擋在外面的鎮民回不了家一定會問東問西。不過當地人可以用「意外」輕易解決,但要是不小心把外人困在裡面就麻煩了。
  
  無論如何,第一件要務就是實地勘查。
  
  第二天早上,琪蒂睡過頭了,她匆忙烤好鬆餅,準備迎接客人上門。經過昨天那場精彩插曲,鎮上所有人都突然很想吃個鬆餅,就連最會做飯的歐蜜莉也是。
  
  雙胞胎一起床就纏著琪蒂,哀求著讓他們去外婆家玩,看來席拉推銷得很成功。琪蒂裝出不答應的樣子吊他們的胃口。她實在不希望到時候得用蠻力把他們架上車,但她也不能拒絕得太過分,免得他們以為她會傷心。要做得恰到好處才能哄四歲小孩上鉤。
  
  席拉打電話去航空公司改出發日期,順便幫兩個孩子買票。她只能擠上明天早上十一點起飛的班機,這樣一來,她跟雙胞胎最晚六點就要出發。她先開車到博依市歸還租車,拖著兩個小鬼和行李去機場,登機前還要找時間餵他們吃飯。她還打電話給琪蒂的爸爸,讓他知道她會提前回家,還會帶著雙胞胎一起。「做好心理準備喔。」琪蒂聽見母親笑著說。
  
  馬警探說好十一點會到,一等客人都離開,琪蒂連忙清理廚房和餐廳。攀巖的房客各自抓了個鬆餅,一大早就出門了,打算整天享受攀巖樂。琪蒂想起從前她跟德瑞也是這樣,滿心只想在巖壁上一試身手。這幾個客人明天早上就要退房了,他們想把握最後一天。
  
  十點四十五分,她跑上樓換衣服、梳頭、抹上一點唇蜜。半路上,她聽到跳躍聲,兩個孩子在房裡又叫又笑。她從經驗中學到,他們會這麼開心通常是因為枕頭破了、羽毛滿天飛。琪蒂連忙衝上樓。
  
  她站在樓梯口,目瞪口呆地看著兒子。他們兩個全身光溜溜,不斷上下跳著,笑得太用力而倒在地板上。她聽見席拉跑上樓,在她背後問:「他們怎麼了?」
  
  「搞什麼……你們兩個到底在做什麼?」琪蒂一頭霧水地問。她轉過頭對席拉說:「他們沒事,只是把衣服脫光光在跳。」她回過頭看著兒子。「停下來,不要再跳了!告訴我你們在做什麼。」
  
  「我們在搖小雞雞。」達納說,難得比達可先開口,不過達可笑得太厲害,根本不能說話。
  
  「小——」琪蒂大笑出聲。他們太好笑了,一邊跳著一邊指著對方的小雞雞,他們實在太開心,她也只能搖著頭跟他們一起笑。
  
  一道強光突然閃過,嚇了她一跳。原來是席拉,她手裡拿著一台數位相機。
  
  「好啦,」她得意地說。「等他們十六歲的時候,你就有把柄要脅他們了。」
  
  「媽!他們會很丟臉啦!」
  
  「絕對會,多希望你弟也有這種把柄在我手上。等我回家,我會洗很多張。等著瞧,你遲早會感謝我的。」
  
  樓下的門鈴響了,琪蒂看看表。馬警探來得太早,她沒時間梳洗了。她歎口氣說:「我去開門,你能不能幫他們把衣服穿回去?可能是郡警來了。」
  
  她跑下樓,打開大門。何凱文站在門口,一手捧著歐華德五金行的箱子,一手拎著工具箱;旁邊有一個矮壯的男人,她不認識這個人,不過他腰帶上扣著槍套,想必他就是馬警探。他的頭髮是一般的棕色,穿著牛仔褲和馬球衫,套著深藍色風衣。「聶女士?」不等她開口,他就先說:「我是郡警局的馬警探。」
  
  「是,請進。」琪蒂退後一步,慌張地往樓上看了一眼,小孩子尖銳的笑聲仍不斷傳來。她聽到母親越來越不耐煩地命令他們不要再搖小雞雞、把衣服穿上,不過顯然沒人理她。咚咚的聲響穿透天花板。
  
  兩位男士同時抬頭往上看。
  
  琪蒂覺得兩頰發燙。「呃……我有兩個兒子,」她對馬警探說明。「今年四歲。」顯然不需要再多做解釋。
  
  「達辣,看!」她聽到達可清脆高亢的聲音。「我的會閃電跳!」
  
  閃電跳?
  
  好言勸誘這麼久都毫無效果,席拉顯然失去耐性了,她用最嚴厲的聲音說——絕對比得上軍隊士官長:「夠了!我不想看小雞雞閃電跳。也不想看小雞雞搖擺、跳舞、上下彈、花式跳躍,不管還有什麼把戲我都不想看了!我想看小雞雞回褲子裡。懂了嗎?如果你們還想跟我回家,我們就得做好計劃,看著你們光溜溜的小雞雞,我什麼計劃都做不出來。」
  
  這番話說得真絕,琪蒂想,努力忍住笑。她盡量不去看那兩個男人的臉,生怕會爆笑失態。小雞雞花式跳躍?真虧席拉想得出來。
  
  顯然不只她怕失態.凱文悄悄走向樓梯,眼神小心避開她。「我——呃——我去給閣樓的門換鎖。」說完立刻全速奔上二樓。
  
  琪蒂深吸一口氣,向上吐氣想吹涼滾燙的臉。「我們到起居室去吧,我母親應該很快就能控制住場面。」
  
  馬警探一路偷笑著跟她去家用起居室。「他們一定把你整慘了。」
  
  「有時候比較嚴重,例如今天。」她歉然說。感謝神,他們終於安靜下來了,顯然去外婆家的計劃比搖小雞雞更有趣。
  
  她非常感激馬警探沒有追問樓上到底怎麼回事,不過不用問也想得出來。他自己以前也是個小男孩。她不願意想像他做這類事情的樣子,希望維持心中馬警探執法人員的形象。
  
  「我已經錄好何先生的證詞了。」他說,琪蒂突然間有點擔心會誤觸陷阱,因為她不知道凱文跟他說了什麼。他有沒有說出打昏賀斯利的事?她暫且賭他沒有,事實上,她也沒看到他動手,於是她從頭說起,甚至說到她跟妮娜談到那兩個人的事、還有她的疑心時,好像有人偷聽。
  
  她說完之後,馬警探歎口氣揉揉眼睛。她察覺他好像很累,想必工作量很大,但他還是為了錄證詞特別跑這一趟。「那兩個人大概已經跑很遠了。你昨天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其它事情,對吧?」
  
  琪蒂搖頭。「我應該早點打電話給你的,」她承認。「但我沒想到。我們沒事,只是受了點驚嚇,你懂我的意思。大家都跑來我家商量,雙胞胎一直在聽,而我——」她無力地攤開雙手。「要是我早點打,也許還能在路上攔住他們。」
  
  「就算我能讓他們定罪,他們也會付了保釋金後就此消失。我不願意這麼說,但我們實在沒有足夠的資源去追捕已經逃跑的壞人,尤其是沒有人受傷,而且他們搶走的行李箱也不是你的。你確定行李箱裡沒有值錢的東西?」
  
  「最值錢的就是那雙鞋,而且還是我放進去的。原本不在裡面。」
  
  馬警探合上筆記本。「那就這樣了。要是你再看到他們,立刻打電話給我,不過他們想要的東西已經得手了,我想他們應該早就走遠了。」
  
  經過一夜好眠,琪蒂現在可以同意他的看法。她今天冷靜多了,而且開始希望沒有請母親帶雙胞胎回家,但她是始作俑者,而且孩子們那麼開心能去外婆家,她只有讓他們去了。
  
  一陣尖叫聲劃破寧靜,琪蒂早就熟知孩子們不同的叫喊,聽得出這是快樂的叫聲。「他們一定是看到何先生了,」她對馬警探說。「他們好愛他的工具箱。」
  
  「我能理解,」他笑著說。「男孩就是這樣。」
  
  他們走出起居室,看到凱文從樓上下來,兩個孩子又蹦又跳地走在前面。「媽咪!」達可看到她。「何先生讓我們拿他的竄子!」
  
  「鑽子。」琪蒂不由自主地糾正,眼睛對上凱文的眼神,他跟往常一樣冷靜沉穩。
  
  「鑽子。」達可重複,抓住凱問褲腿上掛鎯頭的吊環用力拽。
  
  「不要拉何先生的衣服,」她說。「會被你扯掉啦。」
  
  話才剛出口,她立刻覺得滿臉發燙。她到底怎麼了?她好幾年沒臉紅過了,□從昨天開始,她一直臉紅個不停。好像所有話都語帶雙關,或有強烈的性暗示。沒錯,扯掉凱文的衣服絕對非常性感。
  
  這個念頭嚇壞了她。
  
  凱文?性感?
  
  只因為他昨天救了她?難道她硬是把他塞進英雄的角色裡,並因為遠古以來的男女相處模式的影響,對他所展現的雄性力量產生反應?她因為好玩而修過人類學,知道性本能的威力。一定是這樣。女人會對雄壯威武、英雄氣概的男人產生反應。在原始時代,那代表較高的生存機會。雖然現代女性不需要依賴男人,但本能依然存在;否則怎會有這麼多女人拜倒在唐納.川普的魅力之下?
  
  這樣一想她就放心了。只要知道原因,她就有辦法處理這不尋常的感情。
  
  她介紹雙胞胎給馬警探認識。當然,他們立刻注意到他的手槍,睜著大大的眼睛,崇拜他的警察身份,只為他沒有穿制服而覺得有些失望。至少他們暫時放過凱文,琪蒂才有辦法問他:「我要給你多少錢?」
  
  他從口袋掏出新鎖的收據交給她。他們的手指輕輕碰在一起,她強壓下一陣竄過全身的顫抖,突然間又想起那雙強壯的手握著獵槍、手指緊扣著扳機的樣子。也想起後來他抱著她跟妮娜,令人安心的溫暖雙臂擁著她們,寬大的工作服下,瘦長的身體出奇地堅實。
  
  噢,該死,她又臉紅了。
  
  他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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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2:34

  第十二章
  
  她跟母親晚上坐在雙胞胎床上幫他們收拾行李,母親故作隨意地問:「你跟何凱文是不是在交往?」
  
  「當然沒有!」琪蒂震驚地看著母親,手上正在折的牛仔褲差點掉到地上。「你怎會有這種感覺?」
  
  「啊就……那個嘛。」
  
  「哪個?」
  
  「你們兩個在一起的感覺嘍。有點怪怪的,常偷看對方。」
  
  「我沒有偷看他。」
  
  「假裝清白這一招騙得過別人,騙不過你媽。我太瞭解你啦!」
  
  「媽!我們什麼也沒有。我沒有——我還沒——」她停了下來,手放在腿上,手指撫平小小的牛仔褲。「自從德瑞走了,我再也沒心思跟任何人交往。」
  
  「你該找個新對象,已經三年了。」
  
  「我知道。」她真的知道,但知道跟做是兩回事。「只是——我的時間和精力都用來照顧雙胞胎和民宿……要是再加上別的人或事,我絕對應付不來。而且我真的沒有偷看他,」她補上一句。「今天我只是擔心不知道給馬警探的證詞該怎麼說,因為我不知道凱文有沒有說出打昏賀斯利的事。就算我有偷看他,也是因為這個。」
  
  「他一直看你。」
  
  琪蒂覺得好笑。「而且還滿臉通紅、很快又把視線移開,對吧。他很害羞,過去兩天我聽他說的話比三年加在一起更多。不要無中生有,他可能對誰都這樣。」
  
  「才不是,我就不覺得他害羞。他來換鎖的時候,雙胞胎一直纏著他不放,他跟我聊天的態度就像跟雪莉或妮娜說話一樣自然。」
  
  琪蒂停了一下,想起之前無意間聽到凱文跟雪莉說話。顯然有些人讓他覺得很自在,而她絕對不是其中之一。這個念頭讓她胃部上方莫名地一陣小小刺痛。羞於探究原因,她勉強跟母親聊下去。「無所謂。不過你如果想把我們送做堆,最好先考慮清楚:我們都不是什麼好對象。我一窮二白,還帶著兩個小孩。他則是個雜工,我們恐怕都不怎麼吸引人。」
  
  席拉用力憋住笑。「那,說不定你們剛好能配成一對,條件都一樣不好。」
  
  琪蒂不知道該覺得好笑,還是可怕。她現在只配得上雜工啦?她從來不是個勢利眼,但她活在地位分明的世界,她也有抱負。儘管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抱負,但還是有。就她所見,凱文相當安於現狀。不過,既然她選了開民宿這行,自己擁有雜工或許最方便?這三年來要不是有他,恐怕她早就撐不下去了。
  
  她笑了起來。「呵,我還真的想過讓他搬進來。」
  
  母親驚訝地眨著眼。
  
  「用食宿交換免費維修。」琪蒂解釋,笑著站起來去五斗櫃拿雙胞胎的內衣,順便探頭去看兒子,他們坐在走廊上玩小汽車。她讓他們在外面玩,才不會吵著要「幫忙」收拾行李,他們只會越幫越忙。他們用書搭成堡壘,然後用玩具車衝撞。看來他們會乖乖玩上好一陣。
  
  「寶貝女兒,你也該考慮跟別的男人交往了,」席拉繼續遊說。「不過這裡能挑選的對象還真少,凱文幾乎是唯一的選擇。要是你搬回西雅圖——」
  
  啊,又來了,母親突然提起凱文原來是為了這個。琪蒂一臉無奈,又一個想勸她離開愛達荷的伎倆。
  
  琪蒂等她停下來喘氣,伸手按住她的手。「媽,你給過我這麼多建議,你知道我最重視哪一個嗎?」
  
  席拉瞇著眼睛,狐疑地稍稍後退。「不知道,哪一個?」
  
  「德瑞過世時你告訴我,大家會勸我好好過日子、重新找對象,但我用不著當一回事,因為哀傷自有其過程,而且每個人的都不一樣。」
  
  席拉最討厭人家用她的話來堵她。「唉,老天哪!」她無比厭惡地說。「你該不會真的相信那套場面話吧!」
  
  琪蒂大笑著向後倒在達納的床上,勝利地高舉雙手。
  
  席拉用一團襪子扔她。「不知感恩的不孝女。」
  
  「對,我知道:你陣痛了二十天——」
  
  「二十個『小時』,只是每個小時都像一整天。」
  
  兩個孩子跑進來。「媽咪,你在笑什麼?」達可追問著,跳上床趴在她旁邊。
  
  「你在笑什麼?」達納也問,跳上另外一邊。
  
  琪蒂抱住他們兩個。「外婆跟我說了一個非常好笑的故事。」
  
  「哪種故事?」
  
  「我小時候的故事。」
  
  他們的大眼睛睜得好圓。他們的媽咪也有小時候,簡直不可思議。「你小時候外婆就認識你啦?」
  
  「外婆是媽咪的媽咪,」琪蒂說,幸好這不是繞口令比賽。「就好像我是你們的媽咪。」
  
  她看到達納無聲復頌著,媽咪的媽咪。他把手指塞進嘴裡,望著席拉的眼神像是想透視她。
  
  「我覺得像動物園裡的動物。」席拉抱怨。
  
  「動物園?」達納含著手指問,興致被挑了起來。
  
  「動物園!外婆要帶我們去動物園!」達可歡天喜地地說。
  
  「上當了吧。」琪蒂笑著對席拉說。
  
  「哈哈,剛好我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外婆一定會帶你們去動物園,」她鄭重承諾。「只要你們乖乖聽話,該上床的時候就上床。」
  
  孩子們看到她把他們的衣服放進行李箱,災難開始了,一如琪蒂所料。他們興奮得一發不可收拾。不斷拿出一堆想帶去的玩具,光是那堆玩具就能塞滿一架飛機。琪蒂交給席拉處理,既然接下來兩個星期她得負責管這兩個小鬼,最好讓他們習慣聽她的話。
  
  行李終於打包完成,每人限定只能帶兩件玩具。他們都累壞了,琪蒂讓席拉幫他們洗澡、換睡衣,她則下樓去把兒童座椅從她的車上拆下、裝上席拉租來的車。她就著小車燈與綁帶及扣環奮戰了好久,早知道就該趁天還亮時動手。終於,座椅裝好了,她腰酸背痛地回屋裡寫行李牌,因為這兩個座椅還得托運上飛機。她寫好又出來把行李牌綁上去。
  
  九月的晚上寒意已相當重,琪蒂後悔沒有加件外套。她停下腳步抬頭望著滿天繁星。空氣非常潔淨,頭頂那一小塊天空擠了幾萬顆星星,她從沒在其它地方看過這樣的星空。
  
  夜色包圍著她,但周圍並不寧靜。河水湍急的聲響不絕於耳,加上風穿過樹梢、撫動樹葉的聲音。最高處的枝枒已經開始轉黃;秋天來得好快。冬天一到,民宿的生意會落到谷底,有時連續好幾個星期都沒有房客。也許該在淡季中開始賣午餐,她想。一些簡單的料理,燉菜或熱湯、三明治;既方便又能維持收入。等雪積到兩、三英尺深,熱騰騰的湯品、燉菜或肉豆辣湯一定會引鎮上的人上門。天知道,說不定連穆家父子都會特地從農場來吃一頓。席拉問起凱文的話又回到心中。她對他從來沒有半分浪漫念頭——但她對任何人都沒有遐想。她的腦子還是無法接受,但一想起他在她身邊總是沉默寡言,胃上方又一陣刺痛。如果他可以跟別人自在談話,為什麼跟她就不行?是不是她有什麼問題?難道他是刻意保持距離,以免她有非分之想?雖然有點可笑——但其實並不好笑。她帶著兩個小孩,很多男人不想跟有孩子的寡婦交往。
  
  但她怎會對凱文有這種念頭?根本毫無來由。她對他從來沒有這種意思,而就算他對她有意思,那他也太會演了,因為完全看不出來。
  
  她決定把這件事拋到腦後。簡直是發瘋,她一定是瘋了才這樣想個不停。還是趁早計劃一下接下來的兩個星期要做什麼吧。
  
  孩子們不在家,她可以做很多事,例如清理冰箱和爐灶,用石頭把停車場圍出來,弄得像樣一點。也可以整理他們的衣眼,挑出太小不能穿的放到閣樓裡。她其實應該把舊衣服捐出去,但她還狠不下心放開他們的東西。她保存了他們所有的嬰兒服,小小的連身裝、圍兜兜、襪子,還有可愛的小鞋。也許等他們開始上學,她便不會再這麼可笑地眷戀他們的舊衣服;否則遲早整個家都會被塞滿。
  
  沒錯,孩子們不在家,她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也許她會累到沒有力氣因想念他們而哭。
  
  她想起再不進屋,他們可能會睡著了。她想幫他們蓋被子、說故事,未來兩個星期都沒機會了,她不想錯過今晚。
  
  琪蒂走進蒸氣氤氳的浴室,席拉剛幫他們換上睡衣。「都洗乾淨了。」達可抬頭笑著對她說。
  
  她彎腰吻他頭頂,把他拉進懷裡,抱著他站起來。他靠得緊緊地,頭放在她肩上。她的心揪緊,時間過得好快,要不了多久她就抱不動他們了——他們大概也不想讓她抱了。說不定到那時他們甚至不想跟她擁抱、親吻。
  
  琪蒂抱起達納,他環抱著她的頸子,對她甜甜微笑。她後退一點,瞇起眼睛看著他,要不是她還在拍他的背,這個眼神可能更有威力。「你在打什麼主意。」她疑心地說。
  
  「才沒有。」他打個呵欠保證。
  
  他們累了,想睡了,卻又興奮得靜不下來.先是無法決定要聽哪個故事;接著達納吵著要抱恐龍睡,這麼一來達可也得挑個玩具。他終於選中了蝙蝠俠人偶,拿著它在被單上跳來跳去。
  
  達納放下恐龍,正經嚴肅地看著她。「我長大以後要當軍人。」他宣佈。
  
  達可點頭,嘴巴忙著打呵欠沒空說話。
  
  上星期他們還決心要當消防員,變得還真快。「你們知不知道國王的軍隊都藏在哪裡?」
  
  他們一起搖頭,眼睛睜得好大。
  
  「藏在袖子裡。」(譯註:軍隊Armies與手臂音同。)
  
  他們呆呆看著她好幾秒,終於想通了才格格笑起來。有時候她得解釋笑點在哪裡,他們會覺得沒意思,他們喜歡自己抓到笑點。母親在她背後哀歎一聲,也許是想到這年紀的孩子最愛不斷重複,想必未來兩個星期她得重聽這個笑話很多次。
  
  琪蒂念故事給他們聽,不到五分鐘他們就睡著了。給了晚安吻之後,她悄悄走出臥房。席拉看到她含著淚水,於是擁抱她。「我保證你一定撐得過去。等著瞧吧,他們第一天上學,你才真的哭不完。」
  
  琪蒂破涕為笑。「謝啦,媽,這下我可安心了。」
  
  
  「是啊,要是我跟你說到時候你根本不會有感覺,等那天真的來了,你一定會以為我說謊、從此再也不肯相信我的話。當然,」席拉沉思著說。「崔克第一天上學我沒有哭。我記得我在草坪上舉起雙手歡呼。」
  
  席拉繼續數落崔克逗琪蒂笑,直到該上床睡覺。琪蒂跟母親道過晚安,一關上房門,眼淚又冒了出來,下巴又開始顫抖。雙胞胎從沒在外面過夜。一想到,她就難過得不得了。他們要去好遠的地方,萬一出了什麼事,得花上好幾個小時才能趕到他們身邊。白天少了他們玩耍的聲音,他們的叫聲、喊聲、笑聲,彼此追逐的腳步聲。晚上也不能抱他們,感覺他們小小的身體貼在身上,知道他們健康無恙。
  
  她多希望自己沒有多嘴提議讓他們去外婆家,不過那時她嚇慌了——被人用槍指著頭之後很正常的反應。一心只想讓孩子遠離潛在的危險。
  
  她沒想到剪斷裙帶有這麼困難。她根本不想現在就剪斷、也許等他們五歲比較好。或六歲。還是七歲再說吧。
  
  她覺得自己可笑,在淚水中抽噎著笑了一聲。她心裡有點希望他們能自立,單親媽媽帶兩個好動的小男孩很不容易。她好像根本沒有機會放鬆,每天都得分秒保持警覺,因為他們可能一眨眼間就惹出大禍。等他們大一點、懂得負責了,她就可以稍微輕鬆一點。她只是不希望他們「現在」就長大、負責。
  
  哄勸自己沒用;跟自己講道理也沒用。她哭著入睡,孩子還沒出門她已想他們想到心痛。
  
  第二天早上琪蒂比平時更早起,除了平常的烹飪工作之外,還要幫母親把行李和雙胞胎弄上車。她煮了燕麥粥,因為凌晨時分外面很冷,但他們太睏了,只吃了幾口就不吃了。她知道還沒到博依市他們應該就會餓了,於是幫他們各自裝了一小袋玉米片,再包上兩顆蘋果以防萬一。
  
  她們趕著孩子出門時天還沒亮,就連寒意都不能讓他們清醒多少。他們爬進座位,穿著牛仔褲跟球鞋的模樣真可愛,T恤外面穿著小小的格子絨襯衫,扣子沒有扣。他們不肯穿外套,於是琪蒂先出門發動車子,把暖氣開到最熱,讓車裡舒服又溫暖。他們坐好,各自挑了一個玩具抱著。琪蒂吻了他們,要他們好好地玩,而且要乖乖聽外婆的話,接著擁抱母親。「一路順風。」她努力忍住哭腔。
  
  席拉也抱著她,像小時候那樣拍著她的背。「你終會適應的,」她安慰著。「我一到家就會打電話給你,也會每天寄電子郵件給你。」
  
  琪蒂不想說出「想家」這個詞讓孩子聽到——萬一他們知道這個詞的意思,說不定會後患無窮——於是她說:「要是他們哭鬧——」
  
  「我會處理,」席拉打斷她。「我知道你是因為害怕才答應讓他們去,後來什麼都沒發生,你覺得是庸人自擾,但——那又怎樣?你答應了,我絕不會讓你反悔。我不喜歡離開你提早回家,但帶他們回去是我的補償。」
  
  母親辛辣有力的話最能逗她開心,琪蒂想,大笑著再次擁抱母親。接著母親上了車,琪蒂彎腰最後再看看孩子。達可已經睡了。達納也很困的樣子,但他調皮地對她微笑,送出一個飛吻。琪蒂裝出被射中的樣子,他開心地笑了。
  
  他們不會有事的,她看著車尾燈漸漸消失在碎石路上。但她懷疑自己是否也碎了。
  
  老翟站在觀測點看著休旅車放慢速度開上橋,接著又加速。就著儀表板的光,他看出開車的是一名中年婦女,旁邊沒有人。
  
  他推測這女人這麼早上路應該是要趕飛機。他不懂怎會有女人單身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度假,也許她是手握大權的高級主管,只想暫時逃離一切,沒有比路尾鎮更空白的地方了。
  
  他趁天沒亮勘查了整個小區。民宿後面停了兩個出租車,現在應該只剩一輛了。他一直在監視。他在房屋之間遊走,觀測不同的角度,決定該在哪裡布點才能製造最有效的火線。偶爾有狗吠叫,但他很善於隱匿蹤跡。所以狗並沒有真的示警;也沒有人點燈察看,大概這裡的居民已經習慣狗叫了。
  
  這些人不會乖乖束手就擒。他們會拚了老命反擊,很可能家家戶戶都有武器。這一帶常有熊跟蛇之類的野生動物出沒,手槍絕對派得上用場。他不擔心手槍,這麼遠的距離手槍沒有作用,獵槍也是,只有步槍會礙他的事,這些鎮民一定有人曾去獵鹿,很可能會有火力強大的武器。
  
  他記下鎮民可以躲在裡面有效反擊的建築,要是他安排得當,反擊效果將很有限。房子太過分散,中間常有大片空地,他們不可能安全穿越。鎮上一共有三十到三十五棟房子。這一帶的地形像個逗號,路順勢往左邊彎,因此大部分的房子都在河那一邊,也就是右邊,這樣很好,因為所有人都會被困在無路可逃的地方。不只因為旁邊那堵七十英尺高的峭壁,光是那條河就能斷他們生路。
  
  想逃命一定要走左邊,那裡的房子比較少,沒有掩護。那邊的山也幾乎無法通行,但行動開始之前,他會親自走一趟,確定沒有路可以出去。這些人絕對很熟悉自家後院,很可能有廢棄的礦坑直通山的另一頭。如果有這種通道,他得預先知道。
  
  下一步,找出柯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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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2:51

  第十三章
  
  老翟打開民宿的餐廳門,令人垂涎的香氣撲面而來。他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餐廳不小,但擠滿了小桌子和客人,還有人沒有坐下,一手端咖啡、一手拿鬆餅站著吃,其實也沒幾個空位了。
  
  他仔細四下察看,留意到一、兩張有些熟悉的臉孔。他知道其中一個人的名字,歐華德,他開了一家小小的五金行。換言之,歐華德很可能也認得出老翟,也就是說,他得小心不引人疑心,而且計劃開始後,絕不能讓鎮上的人看到他。
  
  大家注意到他進來,嘈雜的談話聲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明目張膽地盯著他看。有的人甚至在座位上轉過身來。那兩個大城市來的小子大概做了什麼蠢事讓鎮上的人如此不安,不過他們大概從來不覺得盯著外來客有什麼失禮。
  
  他們的興致很快就減退了。那兩個城市人可能像熱帶魚缸中的鯊魚一樣醒目——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原來熱帶魚也有利牙。但老翟像他們的一份子,因為他本來就跟他們一樣。他穿著靴子、老舊洗白的牛仔褲,因為天氣突然轉涼而加了件格子絨襯衫。頭上戴的綠色鴨嘴帽也絕對不是新的。他跟他們任何人都沒兩樣。
  
  一個女人走進餐廳,端著一個裝滿鬆餅和奶油的托盤,她把托盤放在一張桌上,迅速把裝了鬆餅的盤子送到客人面前,奶油則放在桌子中央。每張桌上已經放著各色果醬。她經過時對老翟微笑著說:「我馬上來招呼你。」
  
  根據高肯尼的描述,他知道這一定就是老闆娘。真有意思,杜克修跟高肯尼的描述完全不同。杜克修只是聳聳肩說。「她沒什麼特別的,棕髮、棕眼,很平凡。」高肯尼則帶著微笑說:「她的屁股很漂亮,像個運動員,又圓又結實。胸部很小。整個人很平板,只有屁股特別翹,像田徑選手那樣。長長的鬈發,嘴巴的形狀很特別,讓人想親一下。」杜克修不以為然地冷笑,高肯尼也不當一回事。其中的差異讓老翟在瞭解民宿老闆娘之餘,也更瞭解那兩個人。
  
  她的名字叫聶琪蒂,愚蠢的怪名字。他調查過了,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她怎麼會跑到路尾鎮來?如果不是土生土長,怎會有人想要來這裡?鎮上的幾家小店舖維持得很勉強,客人主要是鎮上的人和附近的農莊,賺不了什麼錢。對於在這裡生長的人來說,這裡是家鄉,好些人選擇留下來,儘管理智告訴他們早該搬家。
  
  送完鬆餅,她回來招呼他。「你要吃點什麼?鬆餅?還是只要咖啡?」
  
  她的聲音很好聽,感覺起來不像會強佔別人東西的人,不過那不關他的事。
  
  好像突然想起禮儀,他一把抓下帽子塞進口袋裡。「呃——我要找柯喬書,不過鬆餅看起來很好吃。請給我一個,還要一杯咖啡。」
  
  「馬上來。」她回過頭看看。「隨便坐,這裡很隨意。要找柯先生的話,隨便找個人問一下,就算你問到的人不知道,一定也有人知道。」
  
  他點點頭,她快步走進廚房,他瞥見裡面還有一個女的在做事。沒看到小孩,根據他的經驗,只要有小孩在一定藏不住。如果這家裡真的有小孩,年紀應該也可以上學了,想必下午就會回來。
  
  從服裝看來,其中一桌應該是外地人。來攀巖的,他想,他們的對話肯定他的猜測。他們的穿著不像要去攀巖。他們今天就要回家了嗎?週末才剛開始,但也許他們計劃去別的地方。要注意他們,看他們離開時車上有沒有行李。
  
  他靠近歐華德那桌,鄭重點頭招呼。「抱歉,打攪了,」他說。「你們知不知道哪裡找得到柯喬書?」
  
  「我是不是認識你?」歐華德帶著有點疑惑的表情說。
  
  老翟裝出仔細看他的樣子。「也許。你很面熟,我是老翟。」還是不要說謊比較好,歐華德說不定以後會想起他的名字。
  
  華德的臉豁然開朗。「沒錯。你來過我店裡幾次,對吧?」
  
  一次,去買獵槍子彈,但這種小地方,大家會特別記住不常見的人。「的確。」老翟說。也許這個老傢伙認出他也是好事,別人會以為他不是外人。
  
  「喬書帶客人去獵鹿了,」華特回答,「星期一去的,對吧?」他看看別人想確認。(這裡的華特應該指的是華德吧,大概是個bug)
  
  好幾個人點頭。「好像沒錯。」另外一個人說。「我不記得他說什麼時候回來。」
  
  「應該是今天或明天吧,他通常一趟去個四、五天。他說那是他忍耐的上限。」
  
  「這次帶這個傢伙,他應該昨天就想回來了。」另外一個人說,大家都笑了。
  
  老翟也順著氣氛擠出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是個奧客吧?」
  
  「這麼說吧,他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對吧,琪蒂?」華德說,姓聶的女人端著老翟的鬆餅和咖啡過來。
  
  「什麼對不對?」
  
  「喬書這次的客人,星期一跟他來這裡的那個,可真是討人喜歡啊。」
  
  她輕笑一聲。「可不是,我愛死他幫大家上的地理課了。」她問老翟:「你坐哪?」
  
  「我站著就好,」他接過盤子和杯子。「謝謝你。」
  
  她微笑一下快步離開。他看到她經過時留意客人還剩多少咖啡,然後直接走向咖啡機,從加熱盤上拿起一個壺四處幫人續杯。因為他是男人,自然也看著她的屁股。就像高肯尼說的,很吸引人。
  
  「琪蒂是個好女人。」華德說,老翟發現那桌的客人全帶著程度不同的敵意看著他。想保護她是吧?
  
  「用不著盯著她瞧,」一個幾乎九十歲的老人家說。「她已經被訂走啦。」
  
  怎麼回事?他們為什麼覺得有必要警告他不要垂涎聶琪蒂?老翟再次擠出笑容,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了,舉起一隻手。「我正要說她很像我女兒。」他撒謊。他沒有女兒,但這些老傢伙不知道。
  
  果然有效。他們都放鬆下來,笑容又回到臉上。華德靠向椅背繼續之前的話題。「等他的客人走了,喬書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他跟我們不一樣,他不是常客。你有在他的錄音機上留言嗎?」
  
  「沒有,我懶得留。有人跟我說能在這裡找到他,」老翟回答。「一個熟人想幫他的大客戶找嚮導,有錢人異想天開想去打獵,於是我就想到柯喬書。既然那傢伙馬上就要,也就沒必要留言了。我會叫他去聯絡下一個人選。」他頓了一下。「柯先生有沒有衛星電話?」
  
  華德揉揉下巴。「就算有,他也從沒提過。可以從一般電話打給衛星電話嗎?」
  
  「一定可以吧,不然就沒必要用那玩意了。」老人家暴躁地說。
  
  「你說得對,」華德認輸。他重新看著老翟。「喬書是這一帶最棒的嚮導,毫無疑問。他的客人比別人更容易中大獎,真可惜你的朋友錯過了。」
  
  「他的損失,」老翟簡短地說。一手端著咖啡,把盤子小心放在杯子上,拿起鬆餅咬了一大口。他的味蕾快樂地綻放。他嘗出核桃跟蘋果、肉桂,還有一些他認不出的味道。「真好吃。」他嘀咕著又咬了一口。
  
  華德笑了。「琪蒂的鬆餅好吃得嚇人,對吧?每次我吃鬆餅都覺得小圓麵包一定不會更好吃,但一到了做小圓麵包的日子,我都希望能更常吃到。」
  
  老翟討厭虛華的食物,平常根本不會碰鬆餅,不過這次吃到這個倒是很高興。杜克修封鎖路尾鎮的計劃結束後,要是聶小姐還有命活,老翟考慮再來民宿一趟;這些鬆餅真好吃。
  
  關於柯喬書他已經打聽得差不多了,現在只需要小心監視。小孩到了放學時間會不會出現?攀巖客會不會離開?有沒有別的客人住進民宿?既然柯喬書不是路尾鎮的常客,老翟就得想辦法解決他,又是一樁麻煩事。
  
  早餐的客人走光後,她跟雪莉做完清潔工作,琪蒂幫攀巖客退房、看著他們上路。下一批客人下週末才會來——又是一群攀巖客——她一點都不覺得高興。孩子們不在,她寧願整天忙個不停。雪莉打掃完就離開了,空蕩蕩的民宿只剩琪蒂一個人。
  
  既然沒有人會立刻住進來,她其實不用趕著清理客房,但她需要發洩。她扯下所有寢具,開動洗衣機、打掃浴室、吸塵、擦傢俱,就連窗子也沒放過。
  
  接著她動手整理雙胞胎的房間,這也許不是個好主意。房間確實需要打掃,但在那個房間裡收拾他們的玩具、清理他們的衣櫃、弄平他們的衣服,在在(實在?)會讓她想起他們不在家。她試著不去看鐘,卻還是一直偷瞄手錶,想算出他們大概到了哪裡。其實根本不可能算出來;她不知道飛機會不會誤點,不過她希望要是有這種狀況母親會通知她,她一定知道要是沒準時接到他們報平安的電話,她會有多擔心。
  
  她沒有停下來吃午餐,只有自己一個人,她也就懶得煮飯.好幾次她都得強忍住眼淚。感覺起來像弔喪,真傻,她知道真正的弔喪是怎樣。但失去自己一部分的感覺揮之不去,儘管這條裙帶還沒剪斷,只是拉長了一點……幾百英里應該不算「一點」。
  
  「去他的裙帶,」她自言自語地嘀咕。「根本就是臍帶。」這樣極端的比較讓她笑起來,不過只有一下子。他們不會有事。照顧雙胞胎兩個星期,她的父母可能會吃不消,但兩個孩子絕對會很快樂。她一直努力給他們最大的安全感,他們應該有足夠的自信可以飛到外婆家住兩個星期。當然,他們搭過飛機,但那時他們還是小嬰兒,根本不記得了。她該高興,他們這麼勇敢。
  
  只是兩個星期實在太長了。她應該只答應讓他們去一個星期。
  
  三點剛過,電話響了,她衝過去接。
  
  「我們終於到家了。」母親疲憊地說。
  
  「旅程順利嗎?有沒有什麼麻煩?」
  
  「很順利,沒問題。他們好愛推行李車,也很愛看飛機起飛。他們也愛死飛機上的小廁所,兩個人都去了兩趟。起飛前機長過來跟他們說話,他們兩個都拿到一對翅膀,到現在還沒拿下來。」
  
  等他們到家搞不好還戴著那對翅膀,琪蒂想,微笑的同時淚水也在打轉。
  
  「我們一到家,他們一眼就看到除草車,」母親繼續說。「現在你爸還載著他們在外頭繞個不停。刀片已經拆掉了。」母親補充。
  
  琪蒂記得小時候跟爸爸一起坐除草車,想到現在他跟她的孩子也在做同樣的事,溫柔的情感湧上心頭。
  
  「你可以不用再吸鼻子了吧,」席拉說。「他們不只開心得不得了,也讓我累翻了,現在正在整你老爸。你應該覺得扳回一城吧。」
  
  「的確,」琪蒂承認。「謝了。」
  
  「不客氣。要我寄照片過去嗎?我們已經照了一大堆了。」
  
  「不用了,我只有撥號聯機,光下載就要好久。把照片印出來,回來的時候帶來就好。」
  
  「好吧。你今天過得好嗎?」
  
  「像發瘋一樣在打掃。」
  
  「很好。既然你下午都沒事,去弄弄頭髮吧。」
  
  琪蒂笑了,這才第一次想到她真的可以去做頭髮。至少,修剪一下應該花不了多少錢,她早就該去了。「我應該會去。」
  
  「花點時間在自己身上。看看書,看場電影,搽搽腳趾甲油。」
  
  掛上電話,琪蒂明白爸媽不只是想跟雙胞胎多相處,也想給她喘口氣的機會。她很感激他們的關懷,真的,也會試著把時間花在自己身上。打定主意,她檢查過電子郵件、處理完網絡訂房,把下次去購物要買的東西列出來——她想試幾個新食譜——幫自己做了烤起司三明治當晚餐,忙完之後,她遵照母親的建議,開始上腳趾甲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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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3:04

  第十四章
  
  當天晚上老翟再次跟杜克修、高肯尼會面。他找來的三個幫手也一起加入;他的表弟葛卓伊、外甥布列克,加上他的老友古比利。卓伊跟比利對山區熟悉的程度跟老翟不相上下;布列克還算行,找他加入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精於射擊。高難度的射擊就由布列克出馬。
  
  他們六個人反覆推敲計劃。老翟花了一整天研究地形,他用上了道路圖、地形圖、衛星影像,還有他自己畫的區域地圖。他去路尾鎮時用數字相機偷偷拍了不少照片,然後用計算機打印出來。利用這些照片和他的記億,他畫出路尾鎮大致的地圖,標出房屋的位置以及彼此間的距離。
  
  「為什麼要知道房子的位置?」高肯尼專注地看著地圖問。他沒有半點不耐煩,而是真心想知道。他的樣子比昨天好了許多;老翟提起時,他承認在路尾鎮被一個雜工在腦袋上砸了一下,他形容那個雜工是拿著大獵槍的瘦皮猴。
  
  「這些人可不會乖乖舉手投降,」老翟解釋。「頂多一、兩個會認輸,但大部分的人會被激怒而反擊。不要小看他們。這些人從小在山裡打獵,有些人槍法還不賴。如果我們據點選得好,可以抵消掉他們大部分的攻勢;而且把他們盡量趕到一起,這樣比較好看守。看到房屋的分佈了嗎?」他點點地圖問。「一共有三十一棟房屋,從我選的射擊點,火線可以涵蓋其中二十五棟。」
  
  「那間民宿呢?」
  
  老翟從射擊點畫了一條虛線連到民宿。只有右上角的房間露出來,其它部分都被另一棟建築擋住。
  
  杜克修望著那條虛線皺眉,顯然他的期望不只如此。「難道不能移動位置找出更好的角度?」
  
  「不行,除非移到這個該死的斜坡上。」老翟點點地圖上、路尾鎮東北方的一點。
  
  「為什麼不行?」
  
  「第一,我不是山羊,那裡是幾乎垂直的巖壁。第二,那樣划不來,想逃跑的人不會走那邊。我們只留了一條出路,就是這裡。」他畫出一條線,幾乎跟路尾鎮座落的小台地平行,然後轉向西北邊穿過高山。
  
  「為什麼不封鎖那條路?」高肯尼問。
  
  「我們只有四個人,加上你們總共六個,但我想你們應該都沒用過步槍。對吧?」
  
  高肯尼聳肩。「我沒用過,不知道老杜有沒有用過。」
  
  「一、兩次,」杜克修勉強承認。「不常用。」
  
  「所以啦,到時候我們四個得分批全天候站崗。光是這樣就夠難了。一開始,這三個位置會各有一個步槍手,一旦把他們都趕到左邊遠程之後,橋這邊的點就要交給你們兩個。他們不會察覺步槍集中在另外兩個點,而右手邊,反正那條河就是最好的路障。」
  
  「那晚上呢?你有夜視鏡嗎?」高肯尼問。
  
  老翟陰狠一笑。「我有更好的東西,前視紅外。」
  
  「前視紅外?那是啥?」
  
  「前視型紅外線探測器,前視紅外,能偵測體溫。迷彩裝躲得過夜視鏡,絕對躲不過熱能偵測器。雖然視野會被限制,還要提高警覺,但只要縮小必須監視的範圍,就可以克服這個缺陷。」
  
  老翟想過到底要不要用感熱鏡。首先,這玩意很重,至少三磅。也就是說他們無法端步槍太久;可能需要偶爾休息一下。而且就算在最好的狀態——華氏八十度,電池也只能維持六小時。要是能撐過五小時就要謝天謝地了。尤其現在白晝漸漸縮短,守衛的人每輪至少得換一次電池,天氣變冷的話可能要換兩次。昨夜氣溫下探華氏四十度。九月下雪也不算稀奇,天氣很可能無聲無息地轉壞。為了保險,他準備了十二個充電電池組,加上強力充電器,每次可以充一組以上。
  
  「比利有拆卸式拒馬,只要漆成州政府用的顏色就可以用來封鎖道路、擋掉好管閒事的人。還要在小貨卡粘上建設公司的標誌,好讓人以為橋樑整修中。我不擔心州政府的人,我比較擔心電力公司和電話公司。他們完全計算機化管理。他們會不會發現路尾鎮斷電了?」
  
  布列克第一次開口。他二個五歲,身高六尺,眼睛和頭髮都是深色,跟舅舅很像。「不用擔心。客戶有狀況他們根本不會知道,就算整條線路斷掉也一樣,得等有人向他們通報。路尾鎮在線路盡頭;再過去就沒有了。就算他們真的派人來——見鬼了,橋都沒了,他們也過不去。他們還能怎麼辦?只能等州政府先來修橋。」
  
  老翟想了想,略一頷首。「應該可行。你們兩個——」他看看杜克修跟高肯尼。「只要負責讓人相信你們是州政府的人,或是承包的建築公司。你們兩個都不像修路工,說州政府會比較可信,不過不能穿西裝。」最後那句話是針對杜克修。「要穿卡其褲、靴子、格子襯衫和夾克。加上硬式安全帽,感覺比較像真的。」
  
  「時間呢?」高肯尼問。
  
  「我還要處理一些小細節。」柯喬書一點都不「小」,但找到他之前,他們不能行動。「你們利用明天去準備必須的衣服和裝備。我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買東西的時候別忘了露營用具。在計劃完成前,我們都不能離開路尾鎮,所以要準備食物、飲水、油燈、暖爐。晚上非常冷,天氣正在變。保暖衛生衣、備用的襪子和內衣。想到什麼都先買好。把東西打包好,明天午夜我們就過去。我兩點的時候會切斷電力和電話線,然後就把橋炸掉。」
  
  如果柯喬書不在家,打電話給他當然沒用,但星朗六上午何凱文認為老柯應該已經把客人送走,躲回小木屋裡喘口氣了。史洛伊判定他這次的客人是個大爛人,老洛伊看人一向很準。也就是說,老柯這次會更想一個人獨處,獎勵自己沒有掐死那個混蛋。
  
  凱文先去琪蒂那裡享用鬆餅和咖啡,其實他只是想看琪蒂在客人之間走動,聽她說話的聲音。她母親帶雙胞胎回去玩,他的感覺很矛盾。一方面,他很想念那兩個小淘氣。另一方面,認識琪蒂三年來,這是孩子們第一次不在她身邊,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有機會跟她單獨說話——前提是,他得順利地把話說出來,不能像個白癡一樣結結巴巴、滿臉通紅。
  
  琪蒂只有送鬆餅過來時看了他一眼。但他鼓起勇氣看她時,卻發現她的臉頰泛紅、神情慌張。他不知道這究竟是好還是壞。他希望她注意他,又不希望她不安。那樣不太好,對吧?
  
  整個鎮都知道他的尷尬處境,而且都覺得很好笑。大家都站在他這邊,不過他一再告誡他們不要再蓄意破壞琪蒂的水管、電路、休旅車,他們總是想盡辦法要把他跟琪蒂湊在一起。但他並不認為把頭塞在水槽裡、屁股翹在外面的模樣會讓她動心。此外,那些小小的「整修」害她壓力更大,不用他們幫忙,她的壓力已經夠大了。她是個年輕寡婦,還帶著兩個四歲大的孩子,在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經營一家老民宿,夠辛苦了。
  
  只要發現他修理的東西是被刻意弄壞的,就像上次雪莉把洗碗槽的接頭轉松、故意製造漏水,他就不要琪蒂付錢。就算東西真的是自己壞的,他也只收材料費。他想讓琪蒂經營順利;不希望她關掉民宿逃回西雅圖。要不是他自己也得過活,他根本連材料錢也不會收。這麼個小地方,需要他修理的東西還真不少,只要有東西要修或需要零工,大家自然會想到他。他的手一向很巧,雖然他的專長是機械,但他發現自己也會修窗子或裝紗門。妮娜那天問他會不會翻修浴缸,他現在正在讀資料,說不定過一陣子他還能充當浴缸翻修工。
  
  對於一個半輩子都握著步槍的人,這可真是個怪職業。
  
  想到這裡,他記起來為何要打電話給柯喬書。
  
  他們兩個可真是哥倆好,他自嘲地想。給他們武器、指出敵人,他們能像瑞士表一樣精準無誤。但要是把心愛的女人丟在他們面前,兩個人卻立刻手忙腳亂、慌張失措。老柯比凱文更嚴重,至少凱文還有理由裹足不前,因為琪蒂失去丈夫後還在自我封閉。三年的等待不算短,但哀傷自有節奏;就算她振作起來、又會說笑了,她還是築起一座高牆擋掉所有可能的對象。他能理解,加上他認為她值得等,於是他一直撐著。他的耐心終於有回報了,那道牆終於有鬆動的跡象,他準備幫忙推一把。
  
  而老柯呢,儘管他是凱文認識最了不起的硬漢,一提起他喜歡的女人,立刻變成膽小鬼一個。
  
  十點左右,凱文認為老柯的休息時間可以稍微犧牲一點,於是打了電話給他。電話被轉到答錄機。
  
  「少校,我是凱文。打個電話給我,有很要緊的事。」他想像得到,老柯一定皺眉瞪著電話,不知道該不該接。通常老柯根本不甩打電話的人,直到他心情好轉、準備回電,所以凱文才加上「有很要緊的事」來引起他的好奇。老柯知道凱文很少大驚小怪;如果他在家,應該很快會打回來。
  
  凱文等他回電,電話一直沒響。
  
  噢,該死。五天的打獵行程後,老柯可能去城裡補充必需品,準備接下一個客人。他會來路尾鎮買一些小東西,但全面補充裝備需要的東西鎮上買不到。天知道,說不定他去見新客戶了,不過不太可能。老柯很少會連續接客人。為了維持隱居生活的小小奢華,他提供嚮導服務的費用高得誇張。但很諷刺,他的開價越高,越多人來找他。老柯到處推工作,這樣一來又讓他更炙手可熱,而且預約的時間還越來越提前。
  
  凱文跟他說過,成功是一種惡性循環——而老柯則建議凱文去做一件生理構造上無法達成的事(譯註:應定F開頭的字)。凱文的回答則是,老柯的老二可能已經鬆弛到能那麼做,但他的還沒有,接著談話內容每況愈下,連兩個身經百戰的老海陸都覺得低級。
  
  凱文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先去上工,老包先生門廊的階梯腐朽了,他正在整修。那裡完工後,他要幫華德在五金行裡裝新架子。完成以後,他回飼料行去察看錄音機,但老柯還是沒有回電。
  
  妮娜正在搬幾袋飼料,儘管她比一般女人力氣大,凱文還是自動接手。這幾天他都沒空用房裡的啞鈴,搬幾袋五十磅重的飼料正好有助維持身材。
  
  自從在琪蒂家被那兩個人挾持,妮娜變得有些沉默自閉。她原本就是寧靜莊重的人,但一向很友善。凱文猜想那應該是她第一次親身遭遇暴力,到現在還驚魂未定,她努力想自行克服。儘管凱文覺得她不該壓抑,但能伸出援手的人不是他。
  
  到了晚上老柯才終於回電,凱文有點生氣。「你也拖太久了吧。」他發難。
  
  老柯頓了一下,凱文幾乎能看到他瞇起眼睛、咬牙切齒的模樣。「我跟全國最該死的大混蛋相處了六天,」他終於說。「他昨天就該滾了,但那個小雜種扭傷了他該死的腳踝,我得該死地背他走該死的五英里回營地,還要握著他該死的手到診所照X光,直到今天該死的五點他終於搭上那架該死的飛機。到底有什麼該死的事這麼重要?」
  
  多年來,凱文跟隊上的同袍早就知道,老柯的情緒可以從句子裡有多少個「該死的」來測量。從這場粗話大轟炸看來,他已經快殺人了。
  
  「有兩個男的對妮娜跟琪蒂動粗,」凱文說。「兩天前的事了。」
  
  電話線上一陣陰森恐怖、寒意逼人的沉默,接著老柯輕聲說:「怎麼回事?她們有沒有受傷?」
  
  「只是受了驚嚇。其中一個用槍抵著妮娜的額頭,留下一塊瘀青。我用獵槍往另外一個頭上敲了一下,然後瞄準挾持妮娜的那個。」
  
  「我馬上到。」老柯掛上電話的力道大得凱文耳朵都覺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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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3:20

  第十五章
  
  老翟正要接近柯喬書的木屋,前門突然砰地甩開。他僵在原地,難道這裡佈滿了動態偵測器或夜視攝影機,而他來勘查時竟完全沒有發現?柯喬書會不會二話不說先開槍斃了他?老翟還沒反應過來,柯喬書衝上卡車、猛力關上門,一個甩尾開上滿是轍痕的車道。
  
  「去他的!」老翟扯下繫在腰帶上的兩用手機,按下通話鈕。「目標開卡車離開了,往大路過去。快跟上。」
  
  「你呢?」比利回復,他壓低聲音但還是很清楚。
  
  「派人回來接我,不要被甩掉——也不要被看見。」
  
  「是。」
  
  老翟滿身大汗、小心翼翼地從來路退回去。直接從車道走可以省很多時間但會留下鞋印,他寧願選難走的路。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柯喬書竟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是不是該在這裡等柯喬書回來再伺機而動,還是該跟過去?
  
  問題是,柯喬書可能整天都不會回來,老翟不想枯等那麼久。他想知道柯喬書上哪去了。更確切地說,他喜歡主動出擊而不是等待——這樣比較有意思。
  
  柯喬書掛他電話不到半小時,凱文家的門上傳來轟雷一般的敲門聲,說不定他還來不及開門、門就已經被敲掉了。門沒鎖,於是他人喊:「別敲了,直接開門進來!」
  
  老柯如雪崩般挾著千軍萬馬的魄力衝進房裡,下巴繃緊、雙拳緊握,凱文早知道他一定會是這副模樣。「怎麼回事?」老柯沙啞地沈聲問。
  
  「要從上星期一說起,」凱文轉身從綠色老冰箱拿出兩瓶啤酒。他打開瓶蓋遞給老柯一瓶,他接過去的力道之大,凱文以為他會把瓶子捏碎。「琪蒂的一個房客爬窗逃走了,把行李留在房裡。」
  
  老柯眼中立刻閃過分析的神情、凱文非常熟悉這個眼神。「我星期一也在那裡,」老柯說。「她比平常忙碌。這房客要躲什麼人?」
  
  「不知道他要躲誰,也不知道為什麼。琪蒂向警方通報他失蹤,但因為他是自行離開,警長也只能聯絡附近的醫院,要屬下留意有沒有交通意外。星期二那天,有個男的打電話給琪蒂,他假冒租車公司想探聽那個人的下落。後來琪蒂打給租車公司,卻發現那個房客根本沒有跟那家公司租車。」
  
  「來電顯示呢?」老柯問。
  
  「號碼不明。我想電話公司那裡應該有資料,但他們怎麼肯給?沒有任何犯罪實情,沒有言詞恐嚇。琪蒂的房客也是,他付了房錢,所以也沒犯法,警方根本不當一回事。」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賴傑夫。」
  
  老柯搖頭。「沒聽過。」
  
  「我也沒聽過。」凱文仰頭灌了一口冰啤酒。「後來,星期三,兩個男的住進琪蒂的民宿。」他說明琪蒂起了疑心,其中一個人偷聽到她跟妮娜在廚房說話。「緊接著,那個自稱梅勒爾的男人拿著槍衝進廚房,命令琪蒂交出賴傑夫留下的東西。」
  
  「希望她沒有跟對方爭執。」
  
  「她沒有。我剛好要去城裡買東西,順便去她家拿要寄的信。我覺得她怪怪的,有點緊張恍惚,她把信交給我,上面的郵票是反貼的。」
  
  他看到老柯跳了一下。「真聰明。」他讚賞地說。
  
  「我冒著被她當蠢蛋的危險,把車停在路上,從後座拿出獵槍,悄悄回頭溜進屋裡。我看到有個人躲在門口從窗戶偷看外面。我賞了他腦袋一下,接著去找琪蒂。我聽到樓上有聲音,就跟著他們上了閣樓。琪蒂把賴傑夫的行李箱搬出來,另外一個人拽著妮娜的頭髮,她的頭被扯得歪到一邊,他用槍抵著她的額頭。我跳出來用槍瞄準他,說服他放下武器、放開妮娜,他才有機會活著離開。琪蒂把行李箱交給他,我看著他們離開。」
  
  「這是星期三發生的?」
  
  「沒錯。」凱文肯定。
  
  「該死。」
  
  這句話不用回答。老柯的第一個反應是把他們挖出來,讓他們付出異常慘痛的代價——但已經過了三天,他們早就走遠了。
  
  老柯沮喪地唉聲歎氣,頹然倒在凱文的二手沙發上。「琪蒂跟妮娜沒事吧?」他問。
  
  「琪蒂很害怕,但她母親幫了不少忙,而且那對雙胞胎也讓琪蒂有事可忙。妮娜什麼人也沒有——我是說私底下。鎮上所有人都去關切,但我們都知道一旦大家都離開、孤獨一人時更可怕。」
  
  老柯往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無力地垂落。凱文邊說邊仔細觀察他。「我看得出來她一直無法恢復。她變得封閉,而且黑眼圈很嚴重,好像很久沒睡好覺。再加上她臉上還有一大塊瘀青。」
  
  老柯握拳重擊掌心,但一直沒離開凱文的沙發。
  
  凱文彎下腰,望著老長官的眼睛,非常輕聲地說:「這女人非常需要有人抱抱她,如果你不馬上去,就是個沒種的膽小鬼。」
  
  老柯猛地跳起來,開口想大發雷霆卻又忽然打住。「該死,」他又說一次。「該死!」接著他跺著腳走到門口,兩步並做一步奔下樓,靴子踩得樓梯咚咚作響。
  
  凱文帶著微笑關上門。
  
  老翟不敢相信自己運氣這麼好。有時好運真的會全發生在一個人身上,對吧?那個姓何的混蛋哪裡不去,竟然直奔路尾鎮。
  
  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雖然時間還不夠晚,但路尾鎮的居民多半是中老年人,不太可能會去酒吧泡到快天亮。鎮上也有比較年輕的人,例如那個姓聶的女人,還有一對夫婦年紀跟她差不多,不過也就這幾個了。他敢打賭,所有人一定都在家,跟蟲一樣窩得好好的。仔細想想,他確實在賭,這個計劃成功與否全要靠他觀察人的眼光,加上分析的功力。
  
  「動作快。」他對著兩用手機說。
  
  「我已經盡量快了。」比利低聲回答。他在橋下面裝雷管,炸藥是他們幾個月前從一個工地偷來的。老翟相信要未雨綢繆,天知道何時會突然需要把東西炸上天。比利一舉一動都要很小心,因為橋下面的石塊又濕又滑;一步踏錯,就會跌進湍急的溪流,被衝進那條要命的河裡。
  
  比利慢慢從橋下出來,小心放掉手中的引線。老翟想過要用遙控雷管,但很可能被其它信號引爆。行不通。在這一帶牽引線得花不少時間,柯喬書可能會在這段時間離開,但,就像生命中的其它事,用引線是最合理的作法,於是老翟就這麼做了。
  
  他外甥布列克的射擊點最近,紅外線望遠鏡也裝在他的槍上。比利把引線交給老翟後,他也要去射擊點就位。
  
  他表弟卓伊帶著絕緣刀在最近的電線桿等老翟的信號。因為路尾鎮又小又偏僻,電力公司和電話公司共享一根電線桿。卓伊會先切斷電力、接著是電話線——最後輪到老翟炸橋。
  
  柯喬書在妮娜的門廊上遲疑著,舉起手來要敲門。他太緊張,所以沒有開車而是徒步走來妮娜家,從飼料行過來的距離大約一百英尺,中間隔著一棟房子,但這一百多英尺的路程一點都無法讓他放鬆。
  
  因為知道用力敲門會嚇壞她,他才沒有敲下去。見鬼了,她很可能聽到他像巨人一樣笨重的步伐踩在門廊上的聲音,早就從後門逃命去了。他做了個苦臉。他到底在搞什麼?他一輩子都在敵後以及這片該死的山區來去無聲;現在怎麼突然只會用跺的?
  
  他知道原因。都是那種突加其來、令人瞻寒的感覺:星期三那天,妮娜很可能慘遭毒手,而他不但沒辦法救她,甚至來不及讓她知道他的感情。他的後半生都會後悔沒有把握機會,而一切都太遲了。這幾年來他用來說服自己的借口——很好的借口——突然變得好爛。凱文說得對,他是個沒種的膽小鬼。
  
  喬書從前也感受過恐懼,那是每個好士兵必然會有的體驗。有些狀況如此驚險,他還以為自己再也無法放鬆肌肉——卻不曾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他試著鎮定。最糟的狀況是什麼?也不過就是妮娜拒絕他罷了。
  
  光是這個念頭就讓他血液凝結,想要拔腿就跑。她可能會拒絕他。她可能會看著他,然後說:「不,謝謝。」就像婉拒一片口香糖那麼輕易。如果他永遠不開口,至少不用面對她不想要他的事實。
  
  但,萬一她想要他呢?如果他鼓起勇氣開口,而她也答應了呢?
  
  該死。要命。去他的。他深吸一口氣敲門——輕輕地。
  
  好久都沒有動靜,他拚命按捺住恐慌的浪潮。她的燈亮著;為什麼不來應門?也許他剛才猶豫不決時她已經從窗口看到外面是誰,而她不想跟他說話。見鬼了,她為什麼要跟他說話?對她而言,他啥也不是;一切都是他自找的,這些年來對她毫無表示。除了偶爾去飼料行時跟她寒暄兩句之外,他根本沒有和她說過話。
  
  不管了。他又敲一次。
  
  「來了。」屋裡傳來微弱的聲音,接著他聽到腳步聲漸漸接近。
  
  她在距離門口幾步外躊躇地停下腳步。「是誰?」
  
  這也許是她第一次在開門前詢問外面是誰,至少在路尾鎮是第一次,他難過地想,很心疼她的安全感被壞人粉碎了。
  
  「柯喬書。」
  
  「我的天。」他聽到她低聲自語,接著鎖開了,她打開門。
  
  她正準備上床。身上穿著白色睡衣和藍色長睡袍,腰帶系得緊緊的。平常看到她,那頭夾著銀絲的棕髮總是整個梳到後面用一條絲巾綁住,他總覺得這種髮型很老氣,不然就是盤成髻。現在滑順的直髮披散下來,拂過臉龐和肩頭。
  
  「出了什麼事?」她焦急地問,退一步讓他進屋,在他身後關上門。
  
  「我剛聽說星期三發生的事。」他有些生硬地說,接著就看到她臉上的表情迅速消失。她垂下眼簾,封閉自己,他心痛地明白凱文沒看錯,她確實還對那天的事耿耿於懷,卻沒有人可以依靠。她孤獨太久了,他想,奇怪的是,路尾鎮的人都覺得她是好朋友。他剛退伍時她就在這裡,這些年來沒有改變多少。據他所知,她沒有跟任何人交往。她忙著經營飼料行、偶爾會去拜訪朋友,晚上時總是獨自回家。如此而已。這就是她的生活。
  
  「你還好嗎?」他問,低沉的聲音幾乎聽不清楚。他還來不及阻止自己,手已經伸出去撥開她額頭右邊的頭髮,露出整塊瘀青。
  
  她輕顫,他以為她會往後退,但她卻沒動。「我很好。」她無意識地說,好像已經重複這個答案太多次。
  
  「真的?」
  
  「當然。」
  
  他靠近,手碰到她的背。「我們坐下吧。」他建議,輕輕推她走向沙發。
  
  溫馨的客廳裡只點著兩盞燈,所以他無法確定,但他覺得她的氣色好多了。「對不起,我該——」她開口,準備移到旁邊的椅子去。他用一個輕微的動作阻止她,把她拉回沙發的方向。她在中間的位置重重坐下去,彷彿她的腿突然不願支撐她。
  
  柯喬書坐在她身邊,兩人靠得很近,只要他一動,大腿就會碰到她的。他突然記起她當過修女,於是一動也不敢動。
  
  她該不會還是處女吧?他忽然滿身大汗,他真的不知道。並不是說他今晚就要跟她上床還是怎樣,但——有沒有男人碰過她?她少女時代有沒有跟任何人交往過?如果她毫無經驗,他不想莽撞嚇壞她,但他要怎麼確認?
  
  她又為什麼不做修女了?關於修女,他只知道哈姆雷特一直叫他女朋友去當修女,這對他毫無幫助。呃,他小時候看過幾集「快樂的修女」(譯註:The
  Flyingnun,六十年代的影集),但他只學到當推力與上舉力大過拉力時,就可以飛行。一點用也沒有。
  
  好吧,他怕得六神無主。但他不是最重要的,妮娜才重要。妮娜被嚇壞了,而且沒人可以傾訴。
  
  他放鬆,往後靠,沉進蓬鬆的椅墊中。這間客廳非常女人味,他想,有檯燈、植物、照片、書籍、小擺飾,旁邊還有一個木圈框著某種手工藝。這裡也有電視,一台十九寸的小電視擠在一堆書中間,放在一個好像是古董的櫃子上。壁爐占掉左邊整面牆,他從閃爍的餘燼看出她生了火抵抗早來的寒意。
  
  她沒有放鬆,還是坐得直挺挺地;他只看得到她的背。這樣也行。也許她希望有所保留。
  
  「我從前是職業軍人,海軍陸戰隊,」他終於開口,看著她的肩膀因為驚訝而挺直。「整整二十三年。我看過很多暴行,面對過很多千鈞一髮的情勢。有時候我覺得永遠擺脫不掉,只要一想起來就會全身發抖,嚴重到牙齒都快被震碎。驚嚇加上腎上腺素激發會造成很大的衝擊,要好一陣子才能平復。」
  
  一陣沉默溜進兩人之間,具體到幾乎可以觸及。他聽見她的呼吸聲,每次輕柔的吸氣、呼氣都一清二楚,她用拇指與食指搓著睡袍的衣褶,發出微微的沙沙聲。接著她喃喃地說:「要多久?」
  
  「不一定。」
  
  「為什麼?」
  
  「要看有沒有人會抱抱你。」他說著,伸手溫柔地攬著她的肩膀,放鬆她的背。
  
  她沒有抗拒,但他感覺到她很驚訝,還有一開始的抗拒。他輕輕把她拉近臂彎,讓她貼近。她抬頭對他眨眨眼睛,純潔的藍眼睛帶著慎重、疑惑、猶豫。「噓,」他低語,彷彿她曾開口抗議。「放鬆就好。」
  
  不管她在他臉上看到什麼,總之她安心了——神啊,她怎會這麼盲目?——她輕輕歎息,放鬆僵硬的骨架,讓自己貼著他的身體下沉,陷進他的溫暖中,他把她拉得更近。
  
  她柔軟、溫暖,而且很香。他的感官紛亂,因為她的貼近,因為終於擁她在懷的狂喜,終於可以感覺到她、嗅到她的氣息。她的臉埋在他的肩頭,全身顫抖。她的肩膀微微抽動,他低聲撫慰,把她抱得更緊。
  
  「我沒有哭。」她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幾許淒涼。
  
  「想哭就哭吧。朋友之間,一點鼻涕算什麼?」
  
  她笑起來,笑聲因為貼在他身上而悶悶的,她抬頭望著他。「真不敢相信你這樣說。」
  
  他吻了她。他想了,天啊,好多年;而她抬起頭時,嘴唇只在幾寸之外。所以管他的,他吻了下去。他捧著她的臉,無比溫柔地吻她。他留了空間,她不想要的話可以退開——但她沒有。她反而握住他的肩膀回吻,嘴唇微微分開,伸出舌頭碰觸他的。
  
  天搖地動;巨大的轟響撼動整棟房子。喬書心中一小部分認為騷動是這個吻造成的,但大部分還算清醒,於是他用雙臂包住她,兩人一起從沙發翻滾到地上,他用身體蓋住她、保護她。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3:35

  第十六章
  
  老翟一炸了橋,比利、卓伊、布列克立即就位,伏地對著外圍的房屋射擊。他們沒有刻意選擇目標,但有人被射中他們也無所謂。不過他們特別瞄準高處,因為要是流血太多,一旦案子爆發,愛達荷治安當局會傾全力搜捕他們,到時候麻煩就大了。
  
  布列克用的是火力特強的威特比大型步槍。比利的是溫切斯特步槍,卓伊則用史普林非M2l型步槍。威特比和溫切斯特都是很好的狩獵用步槍,史普林非則比較適合狙擊用。老翟則選用帕克黑爾M85狙擊步槍加腳架。史普林非跟帕克黑爾都是遠距離步槍,如果用的人是高手,就算一英里外的目標也能擊中。
  
  老翟經過種種考慮才選了這些槍。布列克和比利要值夜,需要用到紅外線望遠鏡。而紅外線望遠鏡的視野有限,超過四百碼就看不見了。所以他們的槍比較適合中距離射擊。卓伊和老翟在日間使用高倍率雙筒望遠鏡,鎮上的人若敢輕舉妄動,他們的遠距來福槍會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雖然他們也有紅外線望遠鏡,但卓伊跟老翟不必完全依賴熱能感應。
  
  小橋塌進湍急的溪流裡、瓦礫落定後,高肯尼和杜克修就會到溪邊就位。他們的配備是手槍,負責解決近距離動作,不過老翟預料不會發生。
  
  爆炸聲還在迴盪、瓦礫如雨般落下,居民已經紛紛跑出家門一探究竟。他們四個冷靜地開槍,刻意把路尾鎮的民眾趕往遠處。
  
  燈光一熄,凱文立刻反應,抓起防水手電筒衝向門口。飼料行是全鎮第一戶,如果這裡斷電了,整個路尾鎮一定都不能倖免——琪蒂一個人在家。他剛到門口,爆炸的震波讓他失去平衡。他一落地就開始翻滾,緊緊抓著手電筒以免遺失。
  
  炸彈。
  
  黑暗、爆炸加上震動,將他推進戰鬥模式。腎上腺素在全身狂奔,他沒有停下來思考;他不用思考,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二天性,而彷彿是與生俱來的本性,他的本性。把手電筒塞進口袋,他開門匍匐爬向外面階梯頂端的平台。樓梯旁邊沒有垂直的護欄,只有簡陋老舊的外框。他抓住平台邊緣蕩出去,在半空中懸吊一瞬間後落地。因為看不見地面,他很難預測、控制落地的點,但對四周的熟悉讓他轉眼間做出判斷。他曲膝減低衝擊、蜷身翻滾,一轉眼已經到了停在外面的卡車後方。
  
  第一槍發射時他已經落地了。
  
  他還因為之前的爆炸而耳鳴,但依然精準地聽出射擊方向,一共有四個不同的位置。步槍,從溪流對岸發射的。爆炸聲從橋的方向傳來,可能是有汽車在過橋時爆炸了,不過不太可能,因為聲音不對。既然那個方向沒有其它東西,他的直覺是橋已經被炸斷了。為什麼、是誰幹的,這些問題等下再想。他必須先去找琪蒂。
  
  從橋數過來,飼料行是右邊第三間;妮娜家是第一間、也是最沒有屏障的。柯喬書到她家去了,凱文不得不考慮,老長官可能已經死了或受傷了。他不能期望老柯支援。
  
  他起身蹲低,躲在卡車引擎後方、打開客座車門。他的獵槍在後座,還有一盒彈藥。他扯開右邊褲腿上的工具袋、塞進一把子彈,用力把魔鬼貼壓緊。還有一樣東西一定用得著,他抓起放著急救用品的綠色小工具箱。
  
  在震耳欲聾的步槍聲下,驚恐、疼痛的尖叫傳進他耳中。大家一定都跑出來了,他想,也許是被刻意趕出來的。他們成了空地上的活靶。
  
  「蹲下!」他大吼著向右後方移動,試著找掩蔽,房子、樹——只要擋在他和射擊點之間——什麼都行。「大家快找掩護!躲到車子後面!」
  
  房屋之間有大片空地;路尾鎮的房子蓋得很鬆散。他低頭狂奔、之字形前進穿越空地。他立刻被一個槍手盯上,一顆子彈從腦後呼嘯而過。他一個翻滾、起身衝刺,終於飛身躲進下一棟房子後面,手臂被碎石割傷,肩膀用力撞上一個戶外水龍頭。
  
  媽的!槍手有夜視鏡,甚至可能是紅外線的。到底在搞什麼該死的鬼?這些傢伙是誰?警察?難道是軍事行動?也許是戰爭遊戲愛好團體來路尾鎮尋仇?無所謂。他們不是盲目射擊,他們看得見他、看得見所有人。
  
  不過他們看不穿牆壁。
  
  若要減低一槍斃命的可能,他跟槍手之間的障礙越多越好,房屋、汽車、樹木,任何實心的東西都行。不過這樣他會離琪蒂越來越遠,因為這條路並非直直穿越路尾鎮,而是往左邊彎過去,因此鎮上三分之二的面積和大多數的房屋都在右邊。路尾鎮的建設毫無計劃可言,大家隨便把房子蓋在中意的地點,沒有規律、也沒有道理。
  
  他邊跑邊在腦中思考住家位置。琪蒂的房子在小鎮的左後方、住家比較少的那一邊,但那裡並不缺乏掩護。後面是她的車庫;接著左後方還有兩棟房子。如果她留在屋裡,待在一樓……
  
  但她的臥室在樓上,他不確知射擊的角度。搞不好她已經倒在血泊中——
  
  他咬緊牙關把那個想像趕跑,因為他無法在沒有聶琪蒂的世界正常運作。
  
  腳下的地面凹凸不平,拖慢他的速度,更別說他啥都看不見。他遇到一群人從外圍房屋出來往騷亂的火線跑去。幾乎所有入都帶著手電筒;一些還扛著步槍或獵槍。「把手電筒關掉!他們有夜視望遠鏡!」
  
  那群人停下腳步。「你是誰?」有人問,半是緊張、半是謹慎。
  
  「凱文,」他大喊。「後退!後退!」一槍幸運地——天啊,他真希望那只是運氣,希望槍手沒有那麼好的功力——射中前方幾英尺外的樹。他再次倒地翻滾,眨眼趕跑剌痛眼睛的鮮血,躲到一棵大樹後面。
  
  一塊木屑刺進左邊眉毛上方。他把木屑拔出來,反手將血抹掉,那雙手上拿著急救箱,箱子打到他的臉。幹得好,何凱文,他自嘲地想。想把自己敲昏嗎?
  
  他開始擔心幸運之神不站在他們這邊。那槍實在射得太準,他媽的准。他快速估算距離。他離溪邊至少有四百碼。
  
  由此他得知他們用的是哪種步槍,還有槍手的功力。同時也知道他已經在紅外線有效距離的極限、遠超出夜視鏡的範圍。擊中他附近很可能只是好運。儘管他還是可能被擊中,但槍手已經無法用望遠鏡追蹤他。
  
  他把所有閃避技巧拋在腦後,拔足狂奔。
  
  琪蒂早早上床——真的很早。她的精神一向專注在雙胞胎身上,現在他們不在家了,她的腦子似乎突然對身體說。「好了,你可以休息了。」
  
  她本來打算把冬天的衣物拿出來洗。在收起來之前她當然有洗過,但衣服在箱子裡放久了總有股霉味。她確實把箱子搬出來、把衣服洗了,也把衣櫥裡部分夏天衣物清出來,但突然間她失去繼續完成的動力。
  
  接著,她想到該動手用石塊把停車場圍起來,但結果卻拿起一本一直沒空看的書,但沒看幾章就開始打瞌睡。小睡一小時之後,她覺得懶洋洋提不起勁,好像除了看電視沒什麼要緊的事,她平常根本沒空看電視。她發現星期六的節目難看死了。
  
  她又想到要試做新找到的食譜,意大利面肉丸湯,她覺得孩子應該會喜歡,要是不太麻煩,以後開始賣午餐時也能做給客人吃。她走進廚房,把所有材料搬出來,然後又通通放回去,拿了雙胞胎愛吃的罐頭肉丸意大利面填肚子。她把肉丸吃完、麵條扔掉。
  
  她又困又累,這才想到她可以想睡就去睡.沒有人需要她照顧,沒有急需完成的家務,也沒有說話的對象。於是她洗了澡,穿上厚睡衣,因為這兩天晚上真的很冷,而且她覺得很頹廢,七點剛過就上床了。
  
  過了很久,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將她驚醒,她睡得太沉,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在做什麼,她躺在床上呆望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終於夠清醒時,轉頭看鬧鐘,卻發現電子鐘的紅色數字不見了。停電了。
  
  「該死。」她嘀咕,她的鬧鐘沒有備用電池,她得下床去找用電池的舊鬧鐘,否則她一定會睡過頭。不然的話,只好坐起來等天亮。她躺在床上,想著剛才的巨響是不是變電器爆
  炸,難怪會停電。不然可能是有超級大雷雨,閃雷擊中了什麼東西。
  
  接著她聽見更多巨響,跟爆炸聲不一樣,房子沒有震動。這些聲響比較小聲,但更尖銳,有些微回音。而且此起彼落。真希望噪音快點停,她好困……
  
  猛然的醒悟彷彿打了她一耳光,整個世界隨之傾斜。噢,老天,那是槍聲。
  
  雙胞胎的房間傳來玻璃破掉的聲音。
  
  她跳下床,盲目地摸索床頭櫃,她一向在那裡放著手電筒,以防半夜孩子突然要找她。她的手剛好擦過,手電筒被揮到地上,咚地一聲滾不見了。
  
  「該死!」她需要手電筒,屋裡跟墳墓一樣黑;在全然的黑暗中亂走,可能會一跤把骨頭摔斷。她用四肢在臥房地上爬,雙手在前面慢慢摸索。她慌張地摸了一陣卻只找到她的拖鞋,後來終於摸到冷冷的金屬。她一推開關就射出一道光線,光明讓四周又變得熟悉,解除了分不清方向的煩躁感。
  
  她跑上走廊,直覺左轉想去雙胞胎的房間。玻璃破碎的聲音讓她陡然停下腳步。孩子不在家,他們很安全、在西雅圖她爸媽家裡,不過……不過……難道有人對她家開槍?
  
  她的血液冰凍,她覺得快昏倒了。她搖搖晃晃到牆邊,伸手撐住牆。儘管不十分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她的心卻猛地一抽,直覺對她大喊著。「梅勒爾」
  
  梅勒爾跟賀斯利,他們回來了。
  
  她一直擔心他們會再找上門,也因此才把孩子送走。她不知道那兩個人為何回來,也不清楚他們要什麼,但她毫不懷疑就是那兩個人在搞鬼。他們會不會已經在樓下等她?她是不是被困在這裡了?
  
  不。他們一定在外面,才會往屋裡射擊。這是她的房子、她的家,她知道哪裡可以躲藏、哪裡有出口。他們不可能把她困在這裡,她一定能找到方法逃出去。
  
  她知道手電筒會暴露她的位置,於是將它關掉。夜色似乎此剛才更幽暗,才打開手電筒一下子,她立刻又看不見了。她不得不冒險,她想,於是又把手電筒打開。
  
  事有輕重緩急,她得先換好衣服到樓下去。
  
  她跑回房間,抓了一條牛仔褲、一件運動衫和球鞋,專心聽著任何他們侵入的聲響。槍聲還沒停,而且感覺起來有點距離。外面傳來呼喊尖叫、恐懼或疼痛的驚呼。房子裡沒有聲音。
  
  她走到樓梯頂端,用手電筒往下照。她沒看到什麼不尋常的動靜,於是她走下幾階,用手電筒照走廊和門廳。她看得到的地方都沒人。她加速往下走,覺得無所掩蔽又軟弱,差點想一口氣跳下最後幾階。
  
  武器,她需要武器防身。
  
  該死,她有兩個四歲小孩;家裡竟然到處找不到武器。
  
  不過她有刀。身為廚師,她有很多刀具。她還有女人最老套的武器:□面棍。好吧。有總比沒有好。
  
  把手電筒放低對著地面,這樣比較不容易被發現,她溜進廚房,直直走向放刀的地方,拿起最大的那把菜刀。刀柄握在手裡像老友般熟悉。
  
  她悄悄回到走廊上,那裡是房子的正中心,最不容易被困住的地方,她可以往任何方向跑。
  
  她關掉手電筒站在黑暗中,聆聽、等候。她不知道她站了多久。她聽見自己粗聲呼吸,感覺氣息滑過喉嚨。她覺得暈眩。她感覺得到心臟慌亂地在跳,感覺得到心跳敲在肋骨上近乎疼痛的節奏。不,她不可以慌——她不會慌。她滿滿深吸一口氣屏住,讓飽漲的肺穩住心臟,強迫它慢下來。這是她以前攀巖時常用的老招數,用來抑制身體的自然反應,以維持紀律與專注。
  
  慢下來……慢下來……她的思緒比較清晰了……慢一點,再慢一點……她輕輕吐氣、再次吸氣,這次控制得更好。暈眩感漸漸消失。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比剛才更能從容面對。
  
  前門的門廊傳來腳步聲,又快又重,有人猛烈轉動門把。
  
  「琪蒂!你在裡面嗎?」
  
  她前進一步又停下。一個男人,她分辨不出聲音。梅勒爾和賀斯利都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她自我介紹過。
  
  「琪蒂!」
  
  大門被用力敲得整個在震,接著又是一輪重擊。門框似乎在哀鳴。
  
  「琪蒂,我是凱文!快回答!」
  
  鬆一口氣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她大叫一聲,剛要往前定,門已經抵擋不住向後砸在門擋上。一支手電筒突然點亮,在她臉上掃過,讓她睜不開眼睛。她舉起手擋住光,停下腳步想看清楚。在強光後面她只隱約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的動作好快,快得她來不及閃開。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3:49

  第十七章
  
  感覺像撞上一堵牆。他撞上琪蒂的力道之大,連她手裡的刀都被震掉,噹一聲落在地上。手電筒刺眼的光束像探照燈一樣前後亂晃,最後轉到旁邊。她踉蹌向後倒,手胡亂揮舞著想抓個東西以免重重摔到地上,什麼都好,最後卻摟到一個結實精瘦的腰。不過她也不可能摔倒,因為一隻鐵臂箍住她的背,讓她穩穩靠在他身上。
  
  強烈的虛幻感讓她又開始暈眩,光陰與整個世界縮成一點,懸在斷崖邊緣。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怎麼可能是真的?她只是琪蒂,一個平凡的女人、過著平凡的日子;沒有人會對她家開槍。
  
  「沒事了,」凱文在她發間低語。「我接住你了。」
  
  她聽見他的話卻無從理解,因為他也是這場虛幻的一部分。這男人不是她認識三年的那個人。何先生不會這樣抱她,不會破門而入、像絕地勇士般衝過走道,一手還握著獵槍。
  
  不過這都是真的。
  
  她緊緊依靠的身體結實強壯,隱隱蒸散著熱氣。他的呼吸很急促,好像跑了很久,頭低下來靠著她的。而他抱她的方式——她太久沒被人這樣抱過,有點反應不過來——不敢相信,這竟然是何先生?凱文?
  
  她的身體悄聲說,沒錯。她因此更加慌張失措,幾乎又要失去平衡。她難道是變態?整個鎮遭受攻擊,而她竟然對雜工產生莫名其妙的性反應?外面的聲響活像在打仗,她卻覺得他們兩個好像處在隱密的小角落、現實無法入侵。他的手臂收得更緊,讓她更緊密地貼在身上,她感覺到他鼠蹊部的突起在輕推、尋覓……接著他放開她,彎腰撿起手電筒。
  
  琪蒂無法動彈,渴望世界能回到半小時前的模樣,沒有爆炸、槍擊和天翻地覆的變動,打亂她熟悉或自以為熟悉的一切。
  
  凱文把獵槍的背帶掛在肩上,撿起掉在地上的菜刀,帶著嚴肅的讚賞研究著寬刀刃。他把手電筒對著地板,反射的光剛好足夠讓她看見他,她的感受又開始紛亂。
  
  她只看過他穿寬鬆的連身裝,上面沾滿油污、油漆,或他當天工作沾上的東西。在她腦中有個牢不可破的印象:他是個害羞的瘦削雜工,膽怯但能幹。他用獵槍瞄準梅勒爾時的眼神動搖了這個印象,而現在更是完全粉碎。
  
  他還是穿著工作靴,但其它的全都不一樣;一條卡其工裝褲繫在腰上,儘管天氣很冷,他只穿了一件深色汗衫,緊貼著寬肩和精瘦堅實的身體。即使只就著手電筒的光,她還是看到汗水流下他裸露的臂膀,筋脈突出的強壯臂膀。他凌亂的頭髮依舊凌亂,但嚴肅、堅定的表情沒有一絲羞怯。
  
  琪蒂快不能呼吸了。她覺得自己站在內心的懸崖邊,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會……會怎樣?她不知道,但那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幾乎跟外面的槍擊一樣可怕。
  
  有人從破掉的門進來,琪蒂驚訝地發現那人也拿著一把長槍,可能是獵槍或步槍。「琪蒂沒事吧?」他問,琪蒂認出歐華德的聲音。
  
  「我沒事,華德,」她往門口走去。「蜜莉呢?有人受傷嗎?」
  
  「蜜莉就坐在你家後院草地上。我覺得越低的地方越安全,所以就把她留在那裡了。大家都在後退。有人說是你說的,所以他們就照做了。這裡在射擊範圍外嗎?」
  
  「不,」凱文說。「至少還在步槍的射程裡。」
  
  「雙胞胎房間的窗戶被射破了。」琪蒂低聲說,恐懼感再度來襲。要是他們在房裡會怎樣?他們一定會嚇壞了、很可能會受傷……說不定會死。想到這裡她的心痛得揪成一團。
  
  「那我們來這裡做什麼?」華德問。
  
  「為了盡量增加屏障,而且我很確定他們有夜視鏡或紅外線偵測器。紅外線的效力最多只有四百碼,所以我們要保持在那個距離之外。雖然不能阻止他們開槍,但至少他們無法瞄準——也許他們也不想浪費彈藥。」
  
  凱文回答華德時,手放在琪蒂背上催促她到外面去。一踏上門廊她的腳步就停了。後院裡擠了二、三十人,大多坐在冰涼的地上。幾乎所有男人都帶著種類不一的武器,甚至幾個女人也有。他們被黑暗包圍,她這才強烈地感受到,夜裡看著鄰家窗裡的燈光有多愜意安心。
  
  凱文催促她走下門廊,接著按著她的肩膀強迫她坐下。「地基比木板牆壁更厚實,」他平靜地說。「更保險。」他拉大嗓門說:「大家聽著,我們得節省手電筒的電池。把手電筒關掉,留一、兩支就好。」
  
  她身邊的人照他說的關掉手電筒,黑暗幾乎將他們吞噬。凱支開著他的強力手電筒。寒風吹透她的睡衣,她冷得發抖,真希望記得拿外套。她聽見黑暗中有人在嘀咕「好冷」,不過並沒有人抱怨。
  
  「現在要先確認兩件事,」凱文說。「誰不見了,有人受傷嗎?」
  
  「我想知道誰在開槍。」蜜莉氣憤地說。
  
  「先解決最重要的事。有誰不在這裡?找找看你們的鄰居。柯喬書去了妮娜家,有沒有人看到他們?」
  
  一陣沉默之後,琪蒂背後傳來一個聲音:「逃跑的時候葛蘭若本來在我們後面,但現在沒看到她。」
  
  葛蘭若的家是橋邊第二戶,位在左側。
  
  「還有誰?」凱文問。
  
  大家察看四周,輕聲數著人,越來越多的名字被報出來:老史洛伊跟他太太珠笛,孔家三口,裡奧、吉娜、安潔,包諾曼;還有其它人。恐怖的可能性爬進腦海,琪蒂覺得心被冰冷的手箝住:她能不能再見到這些人?還有妮娜。妮娜呀!她不能失去好友。她壓根兒不願意去想這種可能。
  
  「好了,」再也沒有新的名字被提出來後,凱文說:「我要點一下人數,弄清楚現在的狀況。」他用手電筒四處照著,在每張臉上略微停留,琪蒂在每個人臉上都看到了恐懼、不敢相信跟憤怒的混合,想必她也有同樣的表情。她看到大家依偎在一起彼此安慰取暖,她在迷茫中漸漸想起現實需求:毯子、外套、其它家裡有的東西。如果能來點咖啡一定很好,可惜沒電。不過,她有瓦斯爐……這些念頭很費力地努力鑽進她腦子裡,不過至少恍惚感開始散去。
  
  「有人受傷嗎?」凱文準確數完聚集在後院的人後又問一次。「我說的不是扭到腳或膝蓋擦傷那種。有沒有人被射到?有沒有人流血?」
  
  「你啊。」畢雪莉有些鋒利地說。
  
  琪蒂猛地轉過頭。凱文受傷了?她震驚地仔細看著他,而他也伸長雙手察看自己,好像不明白雪莉在說什麼。「哪裡?」他問。
  
  琪蒂看到他手臂上黑紅的血跡。「你的手臂。」琪蒂說著就要站起來。
  
  一瞬間他就到了她旁邊,用力按她坐下。「不要站起來,」他壓低聲音對她一個人說。「我沒事,只是被玻璃割到。」
  
  以她的想法傷口一定要處理,不管是怎麼弄傷的。而且,要是坐下比站著安全,為什麼他不坐下?「如果你不坐下,」她用平常教訓兒子的口氣說。「那我也要站著。隨你選。」
  
  「我不能坐下,還有事情要先——」
  
  「坐下。」
  
  他坐下了。
  
  琪蒂跪起來移動到他身後。「雪莉,可不可以來幫我忙?幫我拿著手電筒,我要看一下傷勢有多嚴重。我還需要繃帶——」
  
  「我的急救箱在門廊上,」他說。「我忘在那裡了。」
  
  「麻煩誰去拿一下。」琪蒂略微提高音量說,華德過去拿。
  
  「要蹲低。」凱文叮嚀。華德聽話彎下腰。
  
  凱文上衣背後又濕又黏。雪莉拿著凱文的手電筒照著他,琪蒂捲起他的衣服。血從幾個小洞湧出,三頭肌上有一道比較大的傷口,另一道則劃過左肩。她把他的汗衫從頭頂拉下,袖子還套在手臂上,背部整個露出來。
  
  華德帶著急救箱回來,打開扣鎖,掀起蓋子,裡面一格格放滿了各種急救用品。雪莉照著箱子裡的東西,讓琪蒂找出小包裝的消毒濕巾。她撕開袋子,攤開濕巾動手擦拭傷口。「要是這兩個大傷口要縫合該怎麼辦?」她低聲對雪莉說。
  
  「箱子裡有縫合用具。」凱文說著就要轉頭自己判斷傷勢。
  
  「嗯哼!」她用上為人母最擅長的無言警告。他靜止下來,小心翼翼地轉回正面。
  
  她靜靜清潔傷口,為最深的兩道蓋上紗布墊。很不幸,不斷流出的鮮血把紗布固定住,她這才有空幫比較小的傷口上消毒藥膏、再用0K繃貼起來。她摸到他的皮膚又濕又冷,她這才想到這麼冷的天他只穿了汗衫跟長褲,又流了很多汗——現在她又用濕巾擦他的背。他一定快冷死了,但依然動也不動。
  
  「得找衣服給他穿。」她低聲對雪莉說。
  
  「我很好。」他轉頭說。
  
  琪蒂心裡湧起一大團緊繃的情緒,幾乎讓她梗住。「不,何凱文,你一點都不好!」她憤怒地說。「這麼冷的夜裡半裸又受傷的跑來跑去一點都不好。我們會找到衣服給你穿,就這樣。」這個夜裡發生太多更嚴重的事情,她全都無能為力。不過,她說什麼都要讓凱文穿上外套,至少穿件襯衫也好。
  
  他再次沉默,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她又無法專注了,因此小事感覺像關乎生死,真正的大事反而變成模糊的背景。她望著他強壯的背,深深凹陷的脊椎、層層肌肉,忽然好想哭。她深吸一口氣,專心清潔那兩個大傷口。她搽上殺菌藥膏,一手把傷口攏在一起,另一手艱難地黏上蝴蝶型創口貼,貼好之後傷口已不再裂開。也許用不著縫合,因為兩道傷口都不算太嚴重,不過她不想冒險。
  
  「目前只能做到這樣。」最後她說,動手把東西放回原位,撿起扔在地上的髒濕巾和撕破的紙袋。她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垃圾,最後只好又扔回地上。現在顧不得整潔了。
  
  凱文正要站起來,她按住他的右肩不讓他動。「凱文需要農服,」
  她對聚集在草地上的人說。「襯衫、夾克都可以。有沒有人有多的可以借他?」接著又補上一句:「我會去拿毯子給大家保暖。」
  
  「我們為什麼不進去?」蜜莉問,聲音冷得發抖。
  
  「琪蒂的家距離不夠遠,」凱文回答。「再過去還有幾棟房子,到那裡就離開火線了。我認為這裡應該是安全的,但我不敢肯定。大口徑的子彈可以穿透好幾間房屋的木板牆壁,直到擊中冰箱之類的厚實物品才會停下來。天亮後我會計算距離。在那之前,我們要盡量後退,盡量增加屏障。謝了。」他說,接過傳來的一件格子呢襯衫。琪蒂沒看到是誰捐出來的。凱文快速穿上、扣好扣子;他已經在發抖了。
  
  「掛外套的櫃子就在大門右邊,」她跟他說。「裡面有幾件外套,放寢具的櫃子在洗衣間裡,裡面有多的毯子。我要跑進去盡量多拿一點,一分鐘就回來。」
  
  「我去。」他說,轉向門廊。
  
  琪蒂按住他的手臂阻止他。「你不可能一個人做所有事。去找柯先生和妮娜跟其它人,我會去拿毯子和外套。我們要去哪裡你才找得到我們?」
  
  一時間她還以為他會爭執,但他只說:「退到李家去,」那是離橋最遠的一戶人家。「射擊的位置至少有三個,所以有不同的角度。保持低姿勢,盡量多找掩護。懂了嗎?」他提高音量對所有人說,而不只是琪蒂。
  
  「好。」她呼出來的氣凝結在兩人之間。
  
  「經過空地時要快速通過。不要排成一行,因為排在最後的人一定會被盯上。改變路徑、改變時間間隔,盡量多做變化。可以的話,不要用手電筒;在空地時,只要有一支手電筒亮著,就會暴露位置。」
  
  黑暗中大家一起點頭。
  
  「你會去多久?」琪蒂問,努力不顯得焦慮。她不想讓他一個人在夜裡冒險,儘管她知道他們需要瞭解外面的狀況。而且他有槍;他不是手無寸鐵。
  
  「不知道。我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事。」他轉頭在黑暗中看著她,長長的、平靜的凝視,幾乎跟碰觸一樣實在。「但我一定會回來,相信我。」說完他就走了,才走幾步,身影已融入黑暗之中。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4:04

  第十八章
  
  妮娜尖叫,因為害怕而不由自主抱緊柯喬書,他沉重的身體把她壓在地毯上。爆炸的震波動搖整棟房子,灰塵如雨落下,烏雲般的塵埃讓他們快喘不過氣來。喬書用手臂護住她的頭,用身體把她整個蓋住、不讓她被瓦礫打到。接著四周靜了下來,詭異、令人耳鳴的寂靜。
  
  「是地震嗎?」她喘著氣問。
  
  「不,是爆炸。」喬書抬起頭,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下見。斷電了——一點都不奇怪,爆炸的威力一定把沿著小橋過溪的電線也炸斷了。
  
  接著傳來一下刺耳的低聲喀響,他心頭一寒,屋前的窗戶應聲爆裂,碎玻璃四處飛濺。他感覺幾處刺痛,但此起彼落的槍響讓他無暇顧慮傷勢。他立刻做出反應,儘管已經退役八年,一聽到步槍響,二十三年的軍事訓練立即上身,他帶著身體下面的妮娜半爬半滑離開毫無掩蔽的客廳,躲到之前進屋時看到的一條小走道上,那裡比較安全。因為突然變黑,他一時間啥都看不見,幸好他方向感絕佳。
  
  妮娜出奇安靜,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她像猴子一樣攀在他身上,腳努力推著想幫忙前進。她一定也認出步槍的聲音,說到底,她生長的小區裡很多人還靠打獵加菜。
  
  他不確定射擊的來向,也不知道他跟妮娜誰是目標,也或許他們兩個都不是特定目標,只是剛好天時地利都不合。眼下原因並不重要,最要緊的是「哪裡」——槍手射擊的位置。他不能盲目往外跑,他要保護妮娜的安全。
  
  「廚房在哪裡?」他嗄聲問,一輪輪槍響不絕於耳。外面活像個該死的戰場。廚房最安全,因為有很多金屬用具。強力步槍射出的大口徑子彈可以穿透數道木板牆,除非有冰箱之類的東西擋住。他打算一直低伏在地上,就算妮娜的廚房裡排滿冰箱也一樣。
  
  「我——我不知道,」她結巴著用力吸氣。「我——我們在哪?」
  
  她失去方向感了,這也難怪。喬書的左臂摟緊她。「我們在走道上,你的腳對著大門。」
  
  她沉默了一下,用力呼吸著,試著想出每個房間的位置。「啊——好吧,在你右邊。往前再往右,但我要先去臥房一下。」
  
  他不予理會,臥房裡的掩蔽比不上廚房。「廚房比較安全。」
  
  「衣服,我要換衣服。」
  
  喬書怔住。剛發生了一場大爆炸,還有人對他們開槍,她竟然想要換衣服?一連串連海陸兵都無法招架的毒辣謾罵湧上舌尖,但他硬是吞回去。這不是他手下的兵,這是妮娜……而且她當過修女。也許當過修女的人特別保守。天啊,他希望不會,但——
  
  「你身上的衣服沒問題。」他放膽說。小心不踩到修女清規的地雷。
  
  「穿著睡衣和睡袍我跑不動,我還穿著拖鞋!」
  
  很不幸,她的話有道理,更不用說越晚天氣會越冷。他比較想退到安全的地方分析情勢,但他深切體會到不能像對士兵那樣命令她。面對這樣的現實,喬書不得不變換優先級,先幫她盡可能安全地達成目的。
  
  「好吧,馬上讓你換衣服。」隨著步槍低沈的喀響,又一輪攻勢打穿客廳牆壁。喬書把她放低,以防下一輪攻擊會射低,用全身的重量把她壓在地上。在他身體下面的她好柔軟,正如他想像多年的感覺,想到火力強大的子彈可能撕裂她,就讓他害怕。他打過仗,在種種暴力中失去過手下,不管是子彈、炸彈、刀械,或是操練意外,每失去一條生命,他的靈魂就添一道疤;他自己也殺過人,那又是不同的疤——但他憑著內心的堅忍撐過一切,繼續正常活下去。不過,要是妮娜遭遇不測,他真的無法承受。所以他說:「你留在廚房裡——在地板上趴低,這樣最安全。我去幫你拿衣服。」
  
  「你不知道我的衣服在哪;你會暴露在危險中太久——」話還沒說完,她就急著想掙脫。
  
  他驚愕地領悟到,「她」竟然想保護「他」。震驚之下,他阻止她掙脫的動作有些粗魯,把她牢牢壓在下面。
  
  她用力推他的肩膀,雙峰壓著他的胸膛。「柯先生……喬書——我不能呼吸了!」
  
  他把身體稍微挪開一點,但不夠讓她溜走。他會讓她很生氣,他想,但也可能救她一命。兩相權衡,要怎麼選擇十分清楚。他低頭湊在她耳邊。「聽好了:有人正拿著強力步槍對我們射擊,也就是說,這是我擅長的領域,而不是你的。我的任務是讓我們活著離開。而你的任務是不管我說什麼,都乖乖照做。等我們安全以後,你想扇我耳光、還是踹我小腿都可以,但在那之前,這裡我最大。懂了嗎?」
  
  「當然懂,」她的口氣冷得驚人,尤其在這種狀況下,她甚至無法好好深吸一口氣。「我可不是白癡。但我去才合邏輯,我能比你更快找到我的衣服,因而我們也會更快安全,因為要是你到處找我的鞋時被擊中,那我自己活著離開的機率也會降低。我說得對不對?」
  
  她在跟他吵架,這個體驗既新奇又令人火大。而他更沮喪地瞭解到,這次還是她的話有道理。他懸在她身上,邏輯和想保護她的過盛本能,在心中拉扯。
  
  他突然猛地翻身放開她,怒氣沖沖地說:「動作快。如果你有手電筒也順便拿著,但不要打開。不要站起來。可以的話就匍匐前進,必要時可以跪起來,但無論如何絕對不可以站起來。明白嗎?」
  
  「明白。」她的聲音有點抖,但似乎還好。喬書強迫自己讓她離開,耳朵緊緊跟著她移動時手肘撐地、腳在地毯上拖行的聲音。有一次他彷彿聽到低聲咒罵,但他相當確定修女不會說粗話,即使是前任修女,所以他應該聽錯了。
  
  他等她等出一身冷汗,他知道下一輪子彈隨時會穿透牆壁而來,就像戳破紙張一樣輕易。到目前為止,對方瞄準的位置都是頭的高度,針對站著的人。路尾鎮的民眾都是平民,沒有受過訓練,不會自動撲倒在地。他們會想逃跑,搞不好還會跑錯方向。他們甚至會從窗口探頭張望,這種狀況下那是最蠢的動作。不然,他們也可能打開手電筒,暴露自己的位置讓槍手瞄準。他得出去,他得組織鎮民,阻止他們做蠢事。
  
  至少還有凱文在,除非他在第一時間就被撂倒——但不太可能。那個該死的幽靈有保命的第六感。整隊的人都學會了盯著他看,有時他的舉動在當下看來毫無道理,但往往幾秒過後他就因此保住小命,或取得更好的戰略位置。只要凱文一跳,整隊的人都會跟著跳。而說到在兩點之間隱密移動,喬書沒看過比他更厲害的人。凱文會聚集活下來的人加以組織,帶他們到最安全的位置,然後他會出來找落單或受傷的人。
  
  妮娜去太久了。「你在做什麼?」他厲聲問,幾乎忍不住要跟過去,把她拖進廚房。
  
  「換衣服。」她同樣厲聲回答。這個修女火氣還真不小。不知為何,感覺起來很刺激,他喜歡。喬書瞭解自己,他明白他無法忍受逆來順受的女人。
  
  「拿著衣服到廚房來換。沒有必要,不要在危險的地方待太久。」
  
  「我沒辦法在你面前換衣服!」
  
  「妮娜。」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捺著性子。「現在很黑,我什麼都看不見。就算我看得見……又怎樣?」
  
  「又怎樣?」
  
  「對,又怎樣。反正我本來就打算要脫光你的衣服。」
  
  好吧,他實在太粗魯了一點。要是她大發雷霆,至少他會知道他的追求是浪費時間。
  
  她沒有大發雷霆。反而變得非常、非常安靜,好像連呼吸都屏住了。時間過了太久,他感到一陣絕望湧上喉間。但接著就傳來她爬行過來的聲音。
  
  他的心跳一頓,真的差點停止。
  
  他說看不見是騙人的。一開始,眼睛還不能適應時他的確屁都看不見,但現在他隱約可以分辨出門窗的形狀、傢俱的陰影。既然他看得見,她也就看得見——也知道他能看見多少。當然,細節看不清楚,但鐵定看得見那雙雪白的腿。她已經穿好上衣了,但手裡拖著牛仔褲、鞋子和外套。她可能有穿內褲,也可能沒有。他拚命忍住不伸手到她的臀部一探究竟,他得更用力才能忍住不爬到她背上,在那雙美腿間找個好位置。他的情慾難到不受軍事訓練的控制,但現在真的不是時候。
  
  她經過他身邊爬進廚房,在黑暗中他看到前方白色的內褲,解答了她有沒有穿內褲的問題。他還沒意識到,就已經跟了過去,彷彿被磁力吸引。任何活生生的男人看到只穿內褲的女人臀部一定都會跟上去,他想,再次忍住撲上去的衝動。先讓她到安全的地方,要撲也不是現在。
  
  進了廚房,她坐在地上穿襪子,接著穿上牛仔褲和鞋子。她的上衣是淺色的,但現在也沒辦法了,因為他說什麼都不會再讓她去換衣服,反正她會穿外套。
  
  「手電筒呢?」他問,納悶她是不是忘了。
  
  「我放在外套口袋裡。」她拿出手電筒交給他。
  
  他的大手握住細細的手電筒時歎了一口氣,這玩意比一支筆大不了多少。儘管在確定安全之前不能使用,但這種小燈基本上只能用來照亮眼前的東西,要穿越凹凸不平的空地時派不上多大用場。但,有光總比沒有好。
  
  「好了,我們從後門溜出去吧。」
  
  老翟的兩用手機嘎嘎醒來,無線對講機傳來一陣微弱的話聲。
  
  「貓頭鷹呼叫獵鷹。貓頭鷹呼叫獵鷹。」
  
  貓頭鷹是布列克的代號,表示他是最遠的射擊位置。老翟離開高肯尼和杜克修,小心躲在掩護後面。溪對岸的人有步槍,他隨時不敢或忘。他把對講機音量調低,夜裡聲音傳得比較遠,他可不想暴露位置讓人一槍斃命。他躲在一堆大岩塊後面,按下通話鍵回復。「這裡是獵鷹。說吧。」
  
  「獵鷹,你要比利跟蹤的那個人,我一直在留意他的動向,我想你可能需要知道他的位置。他走進一棟兩層樓房屋,右邊第三戶——」
  
  那是飼料行,老翟想,拿出小鎮的平面圖。那裡五點就關門了,柯喬書去那裡做什麼?其實無關緊要,只是他有點好奇。「好,然後呢?」
  
  「他只待了幾分鐘就出來了,步行到右邊第一棟。他一直沒出來,至少在行動開始前都沒出現。我後來有點忙,但還是一直在監視他,不過沒看到任何動靜。我往那兒射了幾輪彈藥,說不定撂倒他了。」
  
  「也許,謝謝你的消息。繼續對房屋和任何移動的東西開槍。」老翟把對講機掛回腰帶上,回到高肯尼旁邊的位置。他伏在地上找出最穩定的射擊平台,他舉起槍用紅外線望遠鏡對準剛才提到的那兩棟屋子。
  
  他仔細從左到右掃視,尋找任何些微的熱源訊號。因為屋子有暖氣,很難分辨出人體熱源——比較難,但並非不可能。布列克認為擊中柯喬書的想法太過樂觀,老翟並不同意。柯喬書應該在射擊開始前就伏倒在地,立刻尋找最佳掩護。
  
  至少另外那個人,也許還不只一個人,可能還在屋內。老翟不清楚誰住在那裡,他也不在乎。重點是,柯喬書考慮情勢後會退到更安全的位置。他絕對不可能從正門大剌剌地出來——也就是說他會走後門。
  
  想到柯喬書已經是甕中之鱉,老翟的脈搏狂跳。當然,他也可能自己先逃了,但何喬書不是那種人,他一定會組織屋裡的人。老翟咬著下唇,下定決心,拿起對講機呼叫夥伴。「我是獵鷹。我要移動到右邊去察看第一棟房屋後面。」先讓大家知道他的動向才明智,才不會有人意外轟掉他的腦袋。
  
  他把同樣的話向高肯尼重複一次,後者用力一點頭又回去守住位置。老翟很欣賞高肯尼,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而是他似乎能立刻領悟老翟的動機。
  
  老翟沒有往右邊前進太遠,大約七十碼左右,地勢開始往河面傾斜。路的這一邊是陡峭的斜坡,佈滿險惡的大石塊;踏錯一步,輕則扭傷腳踝膝蓋,重則摔斷骨頭。青苔讓石塊變得很滑,他只能慢慢走,身上還帶著步槍,加上還要小心保護槍上沉重的感熱鏡。他又不能冒著暴露位置的危險打開手電筒,於是速度更慢了。隨著分秒過去,他越來越擔心柯喬書會溜走,但他怎樣都快不起來。該死,要是布列克炸橋之前就通知他——
  
  終於,當他端起步槍測試角度時,他已經至少看得到屋後一部分。角度算不上絕佳,但他不能繼續前進了。他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槍管穩穩搭在石頭上,望遠鏡對準那棟屋子,屏息等待。
  
  之前他們沒有從這個位置射擊過。柯喬書很可能下意識記住攻擊的來向。他分析情勢後,可能會選擇從屋子右後方逃出。他也許會估計他們有夜視鏡,但他一定想不到他們有紅外線裝置,因為那玩意貴得要命又礙手礙腳。他會很謹慎地接近角落……
  
  一個龐大的熱源訊號衝出來,快速前進,接著躲到某樣東西後面消失了。老翟低聲罵著髒話,他一直在用感熱鏡追蹤,想確實瞄準目標,但這個出其不意的動作打亂了一切,他現在開槍等於是亂槍打鳥——還會讓柯喬書發現他的位置。他得等更好的機會。
  
  要是現在能把紅外線換成夜視鏡就好了,這樣就看得出他們躲在什麼後面。可能是車子,車停在後門邊相當合理。他只看出那一大團黑色的東西沒有熱源訊號,如果那真的是車,一定也停在那裡很久,引擎已經冷掉了。真糟,汽車引擎是非常好的盾牌,不管口徑多大的子彈都打不穿。
  
  老翟琢磨著,如果按兵不動,也許柯喬書會誤以為安全。只要柯喬書認為沒人看見他們,下一個動作就不會那麼謹慎。這一次,老翟胸有成竹。
  
  他注意到望遠鏡上閃過一道銀光又消失。媽的.他們到底在幹麼?也許在變換位置,移動姿勢準備開跑。他們不可能跑回屋子裡,也不會往橋的方向去,這樣就只剩下左邊。柯喬書帶著一個人,而且他想保護的這個人體形比較小。女人?他一定會想盡量多找掩護,多幾道牆、多一點距離,盡量隔開射擊,如此一來他就會往河的方向撤退。
  
  時間過了好久——太久了。柯喬書難道要等到聖誕節才出來?老翟看看夜光手錶,收到布列克通報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十四分鐘,換句話說,橋炸掉已經快四十四、五分鐘了。現在步槍無目標地射擊,因為所有居民要不就是伏低、躲在掩體後面,不然就是退到紅外線範圍外。偶爾響起的槍聲只為了提醒他們不要輕舉妄動,也許柯喬書正打算如此。
  
  不,車輛作為掩體限制太多——老翟相當確定他們躲在車子後面——而且擋不住寒冷,又沒有食物、飲水。柯喬書一定會移動,但這混蛋真沉得住氣,老翟沒想到他這麼有耐性。
  
  他手錶上的分針又走了一格,接著又一格、再一格。炸橋後已經過了五十分鐘。他也一樣有耐性——比他更有耐性,因為他知道他們在那裡。
  
  五十三分鐘。來了,就是那裡!熱源訊號填滿他的望遠鏡,清晰明亮,那兩個人都彎腰快速前進。他吸一口氣,吐出一半,在紅色身影就快消失前扣下扳機。
  
  才一瞬間,一道無比刺跟的亮光在望遠鏡下半部出現,他面前的岩石爆裂、碎石擊中他的臉。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5:07

  第十九章
  
  柯喬書聽到步槍的喀響,接著左腿腳踝上方感覺到一記重擊,此時他跟妮娜幾乎還在半空中。下一瞬間傳來一聲低沉砰響,他們重重摔在泵浦間後面,落地的力道太重,他再也無法緊抱住她,她因為衝擊力而翻滾。他的左腿像被巨人狠狠槌了一下,粗重的痛哼從緊閉的牙關逸出。他本能地翻滾,雖然害怕傷勢會很嚴重,他還是把腿拉起來察看。「媽的!該死!」
  
  他的褲腿已經被血浸得又濕又黏,他感覺到靴子裡積滿溫熱的液體。他用盡力氣按住傷口,有點意外他的腳竟然還連在腿上。他見識過太多大口徑子彈造成的傷口,親眼看著手腳被轟掉。一意識到被擊中,他儘管憤怒,對傷勢卻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即使他的腳還連在腿上而不是飛到幾尺之外,傷勢可能還是很嚴重,要把靴子割破才看得清楚。
  
  因為被靴子擋住,他無法有效地對傷口施壓,要盡快把靴子弄掉。
  
  妮娜爬到他身邊,手在他胸口跟肩膀上輕拍。「喬書?你沒事吧?怎麼回事?」
  
  「我的左腳被一個王八蛋擊中了,」他痛得口不擇言,接著一個清醒的小小聲音點醒他。「呃——對不起。」
  
  「我不是沒聽過粗話,」她爽快地說。「我自己也說過一、兩次。手電筒呢?」
  
  「在右邊口袋裡。」他躺在地上掏口袋,同時拿出手電筒和一把刀。「割開我的靴子,我才能對傷口施壓。」
  
  「我來。」第三個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他們兩個同時嚇一跳。
  
  雖然沒有武器,柯喬書的右手還是自動伸出去;接著一個渾身濕透的黑影撲通一聲在他身邊單膝跪下,濺得他們全身是水。柯喬書下意識記起剛才聽到的第二聲、比較低沈的槍響,所有片段組合在一起。「無聲無息的死小子,你上哪去了?」
  
  「溪邊,」凱文回答,凍得牙關打顫。他把獵槍放在地上,接過喬書的刀,把小手電筒交給妮娜。「照著他的腳。」他指示,妮娜隨即遵命。
  
  「槍手怎麼沒看到你?」喬書問。
  
  「我猜他們用的是紅外線望遠鏡而不是夜視鏡;因為過了紅外線的有效範圍他們就無法準確擊中目標。所以我就弄得又濕又冷。」
  
  藉此消除熱源訊號,柯喬書想。凱文割破靴子時無法避免的震動帶來陣陣火辣的疼。為了分散注意力,喬書想著凱文冒了多大的險,用性命賭對方沒有夜視裝置。萬一他猜錯了呢?「死小子,算你運氣好。」他說。凱文把割破的靴子拿掉,他咬牙忍住痛。
  
  「不是運氣好,」凱文心不在焉地回答。「是我太厲害。」這個臭屁卻又讓人無法反駁的回答,喬書聽過太多次,他彷彿又回到當年,他們無數次在黑夜中出生入死,每次逃出生天靠的都是技巧、紀律、鍛煉,加上純粹的好運。看到妮娜跪在凱文身邊感覺好怪,他總覺得身邊應該圍著他的士兵。她的表情很憂慮,但拿著手電筒的手很穩。
  
  他看看自己的腿,真的有點驚訝。雖然血流如注,傷口也挺大,傷勢卻沒有預期中嚴重。「一定是彈了一下碎掉了。」他說的是子彈。他只挨了碎片而不是整顆子彈。
  
  「很可能。」凱文轉動他的腿。「射出口在這裡。感覺像是碎片擊中骨頭從旁邊穿出去了。」
  
  「先包起來,我們要盡快離開這裡。」
  
  骨頭很可能被子彈打裂了。喬書知道傷勢還是很危險,因為血還沒止住,而且可能會有感染,肌肉斷裂也會留下後遺症,儘管如此,整體說來他的狀況還不錯,本來可能更嚴重。
  
  他看過有人大腿中彈而失去整條腿。去他的,這樣一想,他心情又好起來了。
  
  「要拿什麼包紮?」妮娜問,驚慌開始在聲音裡蔓延。她一直表現得很勇敢,但壞人還在附近,隨時可能過來,凱文不可能一邊跟壞人周旋、一邊幫他。
  
  凱文默默脫掉濕外套和襯衫,他的上身在燈光反射下泛著水光。他用喬書的刀割下一隻袖子,接著扯開袖子只留一小塊袖口。
  
  他把沒撕破的袖口壓在射出口上,那裡的出血比射入口嚴重,接著用撕開的一端繞住喬書的腿交叉纏緊,最後在傷口上牢牢打個結。
  
  「現在只能這樣了。」他把少了袖子的襯衫穿回去。喬書知道凱文該把濕衣服脫掉以免失溫;夜裡很冷,穿著濕衣服體溫會散失更快,不穿反而比較好。凱文還穿著濕衣服是為了不被紅外線偵測到。
  
  「你撂倒那個槍手了?」喬書問。
  
  「就算沒有,我也嚇掉他半條命。」凱文從妮娜手上接過手電筒關掉,放進口袋裡。
  
  狀況有點複雜,至少一開始的部分,因為就算我做掉了那一個,我們一動,其他的槍手還是有很好的射擊角度。我們得往那邊跑,」他指著河說。「跟他們隔著越多建築越好,還要拉開距離。」
  
  凱文冷得全身發抖,他扶喬書站起來,自己站在他的左邊分散傷腿的壓力,接著用左手撿起獵槍。喬書見識過凱文左手射擊的功力,所以一點都不擔心。他所有手下都受過雙手用槍的訓練,為的就是現在這種狀況。
  
  「他不能走啊!」妮娜緊張地說。
  
  「他當然能走,」凱文回答。「他還有一條好腿。妮娜,用我的外套罩住頭。我知道會很不舒服,但這樣可以隱藏你的熱源訊號。」不是完全,但也許能暫時迷惑對方。
  
  「來吧,陸戰隊員,」喬書激勵自己,他知道前方的路又長、又冷,而且會很痛。「我們走吧。」
  
  琪蒂跟其他鎮民幸無損傷地抵達李家,不過好幾次近距離呼嘯而過的子彈嚇得他們匍匐在地。他們跌跌撞撞往前跑,摔倒了又立刻跳起來繼續跑,彷彿慌亂的難民——實際上也相差不遠。他們盡力帶著物資,包括琪蒂匆忙搜集的毯子和外套,還有凱文留下的急救箱。儘管很重,而且不停撞到她的腿,琪蒂還是堅持帶著。她希望不會有人需要裡面的東西救命,卻沉痛地意識到很有可能,所以不敢不帶。
  
  李家的房子建在一片斜向河岸的土地上,因此路尾鎮上只有他們家有完整的地下室。一些老房子挖了儲藏室存放蔬菜,但算不上是地下室,雖然勉強能擠進幾個人,但絕對容納不下往李家前進的這二十多人。李家的屋子矗立在夜色中,牆壁雪白、窗裡昏黑。
  
  「派瑞!」他們到了屋前,華德拉大嗓門喊。「我是華德!你跟茉琳沒事吧?」
  
  「華德?」屋後傳來回復,他們往那個方向轉。一道手電筒的光略過凹凸不停的地面照在他們臉上,派瑞似乎想確認他們的身份。「我們躲在地下室。到底怎麼回事?是誰在開槍,為什麼斷電了?我想打電話報警,可是電話也斷了。」
  
  所有線路一定都被剪斷了,琪蒂明白,想到梅勒爾跟賀斯利為了報復竟然如此大費周章,她忍不住怕得發抖。一切都太不像真的,已經超出有仇必報的程度.這兩個人絕對瘋了。
  
  「快進來吧,」派瑞說,用手電筒指引方向。「外面好冷。我點了煤油暖爐;裡面慢慢會暖起來。」
  
  這一小群人顛躓向前,擠在地下室對外的入口前。跟所有地下室一樣,這裡也堆滿了舊傢俱、衣物、廢棄物。空氣中有股霉味,地板也只是水泥地。但煤油暖爐散發出美妙的溫暖,李家夫婦還點了油燈。昏黃的光線照出大片陰影,但經歷過寒冷黑暗後,這點光竟然有如神跡。茉琳匆忙過來迎接,她是個矮胖渾圓的灰髮婦人,碎碎念著同情的話。
  
  「天啊,這可怎麼辦啊?」她自言自語地問著。「樓上還有些蠟燭和一盞油燈。我上去拿,順便拿毯子——」
  
  「我去,」她丈夫插嘴。「你留在下面幫忙安頓。你知不知道那個老咖啡壺在哪?雖然要花點時間,但我們可以把壺放在暖爐上煮咖啡。」
  
  「在水槽下面。要先洗乾淨——不,等等,我們沒有水.不能煮咖啡了。」路尾鎮上的人家都用電動馬達從水井抽水,李家也是。沒有電就不能抽水。歐華德有發電機,每次停電他都會拿出來用,而且慷慨地讓大家用他井裡的水;但他家離射擊點太近,現在去取水太危險。
  
  李派瑞很快就想出辦法。「我們有水桶,」他宣佈。「只要找出繩索來就行,我想我還記得怎麼打水。如果有人肯幫忙,很快就有咖啡可喝了。」
  
  他跟華德去解決水的事,茉琳突然拿起手電筒走上樓梯。琪蒂遲疑了一下決定跟上去。
  
  「我來幫你搬東西,李太太。」她走上樓梯進入廚房。
  
  「唉呀,真謝謝你,叫我茉琳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好大的響聲是怎麼回事?整棟房子都在晃。」她把手電筒倒放在櫥櫃上,光線打在天花板上、照亮整個廚房,接著從隔壁房間拿了個空洗衣籃。
  
  「是爆炸,我不知道他們炸了什麼。」
  
  「他們?你知道是誰幹的?」茉琳敏銳地問,一邊在廚房裡四處搜羅必需品放進洗衣籃。
  
  「我想就是星期三持槍挾持我和妮娜的那兩個人。你有聽說那件事吧?」說完琪蒂才開始回想那天聚集在她家餐廳的人裡有沒有茉琳。她不記得曾看見她。
  
  「天啊,大家都聽說了。派瑞那天剛好去博依市的醫院做檢查——」
  
  「他還好吧?」
  
  「好得很,他只是吃了一堆辣的馬上跑去睡覺,結果胃就不舒服了。我說的話他從來不聽。同樣的話我說了那麼多年,從醫生嘴裡說出來就突然變成聖旨了。有時候我真想揍他一頓,不過,男人嘛,就是這樣。」她從櫥櫃裡拿出一條寶麗龍咖啡杯放進籃子裡。」好啦,去找毯子和墊子吧。餐廳裡的椅子也要下去,這樣大家才有地方坐,不過叫男生上來搬就好。那兩個人為什麼又回來了?」
  
  琪蒂愣了一下才明白茉琳的思緒換了軌道。「不知道,他們大概因為被凱文制伏而懷恨在心。我真的想不出他們要什麼。」
  
  「又壞又瘋的人就是這樣;除非你跟他們一樣壞、一樣瘋,才會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雖然身處險境,但這個老太太對人、人生和目前的狀況,自有一套愜意的哲理,琪蒂從中得到莫名的撫慰,就這樣跟著她在屋裡四處搜羅毯子、毛巾、抱枕、椅墊,及任何能讓地下室舒適一點的東西。她沒忘記要放低姿勢,也提醒茉琳不要站直,她們扛著那麼多東西彎著腰很難走,但她知道子彈的射程很遠,這棟屋子也不是完全安全。
  
  她們上上下下走了好幾趟,把東西交給自願幫忙的人傳進地下室。
  
  「好了,」茉琳終於說。「只剩下沙發椅墊了。」她開步往客廳走。
  
  琪蒂突然覺得驚慌,胃也隨之揪成一團,她拉住茉琳的手臂。「不,不要去那裡。」她比茉琳高也更壯,於是用蠻力把她拉回樓梯。「客廳沒有掩蔽,我們在上面待這麼久、還拿著手電筒亂照,沒出事已經算運氣好了。」她突然急著想回到地下室,全身起滿雞皮疙瘩,總覺得子彈就要飛過來,膛線的威力讓它超越音速、穿透空氣和木板牆壁的屏障,筆直朝她飛來,彷彿擁有自我意識,不管她怎麼躲、怎麼逃,都會被擊中。
  
  她大叫一聲撲向茉琳,用肩膀和腿的力量帶著她一起撲倒在地,客廳的窗戶同時爆裂,她聽見一塊金屬像發狂的大黃蜂一般嗡嗡響著,沒多久就唰地一聲射穿木板牆壁。
  
  這時才傳來步槍低沈單調的槍響。
  
  茉琳尖叫。「噢,天啊!噢,天啊!窗戶被射破了!」
  
  「茉琳!」地下室傳來派瑞驚慌的喊叫,接著如雷的腳步聲奔上樓梯。
  
  「我們沒事!」琪蒂大喊。「退回去,我們馬上下去!」她想都沒想就站起來,一把抓住茉琳的上衣拉她起來,同時推她前進,恐懼帶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將茉琳一把推進派瑞懷裡,他當然沒有退回去,他失去平衡差點往後摔倒,但身後的人群立刻扶住他,他們全都跟他一起跑上來了。琪蒂匆忙奔進門裡,,走下幾級階梯,彎下腰確保頭部沒有出地面。她全身亂顫,千鈞一髮的危險讓她差點崩潰。
  
  「琪蒂不讓我進客廳,」茉琳伏在丈夫胸口啜泣。「她救了我一命,她把我撲倒。我不知道她怎麼會知道,但她知道——」
  
  琪蒂也不知道。她坐在階梯上、臉埋在掌中,她抖得太厲害,連牙齒都在打顫,怎樣都停不下來,就連有人——好像是雪莉——用毯子包住她,溫和而堅定地催她離開階梯,安頓在地下室的坐墊上。
  
  她的心裡一團亂,因為驚嚇與疲憊而全身無力。她聽著旁邊交談的嗡鳴聲,卻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她望著煤油暖爐的藍色邊框,等著暖爐上的舊式簡易過濾式咖啡壺沸騰、煮出咖啡,也等著凱文。他早該回來了,她想,眼睛望著門,期盼它開啟。
  
  至少過了一小時——她覺得有一小時,除非時間已經亂掉了——外面的門終於打開,三個人跌進來。她看到一頭凌亂的深色金髮,一張凍得扭曲發藍的臉;接著她看到柯先生,手臂靠在凱文和妮娜肩上——
  
  琪蒂拋開身上的毯子奔向前,跟其他人一起扶著他們,不讓他們摔到地上。有人從凱文和妮娜肩上接過柯先生,扶他在一個坐墊坐下;接著凱文搖晃踉蹌,琪蒂拚命抓住他,用肩膀扛著他的腋下,想撐他站穩。
  
  「喬書中彈了,」妮娜喘著氣,跪了下來大口吸著氣。「凱文凍壞了,他泡在水裡。」
  
  「先把他的濕衣服脫掉。」華德說,從琪蒂身上接過凱文。住在這種地方,所有人都懂得怎麼治療失溫。不用幾秒,已經有人拿著毯子站在凱文面前,他在其他人的幫助下把又濕又冰的衣服脫光。他豪無怨言地讓人用力擦乾,接著用一條烘過的毯子包住他,讓他在暖爐邊坐下。沒多久咖啡壺發出嗶聲,琪蒂在保麗龍杯裡放了糖、加上咖啡。咖啡還很淡,但終究是咖啡,勉強能湊合。
  
  凱文不由自主地發抖,牙齒打顫;他沒辦法拿住杯子。於是琪蒂坐在他身邊,小心端著杯子餵他,希望不會灑出來燙到他。他喝了一口,甜味讓他做了個怪臉。
  
  「我知道你不喜歡在咖啡裡加糖,」她柔聲說。「不過還是喝吧。」
  
  他無法回答,整個身體都在跟寒冷搏鬥,但他略微點頭,又喝了一口。她把杯子放在旁邊,走到他背後,把毯子稍微撥開,拚命摩擦他的背和肩膀。
  
  他的頭髮濕透了,夜裡的低溫讓水在他頭上凝結成冰晶。她把一條毛巾放在暖爐上烘暖用來幫他擦頭,直到頭髮只剩微濕。弄完之後,他抖得沒那麼厲害了,但偶爾會有特別強烈的一陣顫抖,讓他的骨頭和牙齒都喀喀作響。她餵他多喝一點咖啡;他伸手要自己拿杯子,她把杯子交給他。
  
  「你的腳還好嗎?」她問。
  
  「不知道,我感覺不到我的腳。」他的聲音單調、極度疲憊。劇烈的顫抖讓他的身體暖起來,卻也耗盡所有體力。他坐在那裡搖搖晃晃,眼睛都快張不開了。
  
  琪蒂移到他腳邊,把毯子往上折。握住一隻冰冷的腳,她用力摩擦,一邊對著腳趾呵氣,然後換腳再來一次。等兩腳都不再蒼白冰冷,她用熱毛巾包起來。「你該躺下來。」
  
  他惺忪地搖搖頭,望著妮娜在照顧柯先生的地方。「我要先看看能不能幫喬書療傷。」
  
  「你現在這個樣子什麼都沒辦法做。」
  
  「我可以。再幫我倒杯咖啡——這次不要加糖——找些衣服給我穿,不用五分鐘我就沒事了。」他透藍的眼睛抬起來望著她,她看出其中堅定的決心。
  
  他真的該睡一下,但瞬間無聲的交流讓她明白,除非做完他認為該做的事,他絕不會躺下。如果要他盡快躺下休息,最好的辦法就是幫他。
  
  「一杯咖啡,馬上來。」她又倒了一杯咖啡,同時四下看著她的鄰人朋友。儘管緊張又紛亂,他們已經開始動手做事。有人在擺墊子和枕頭,有人在發毯子,有人在清點他們擁有的武器和彈藥,歐蜜莉在張羅食物,妮娜在照料柯先生。他們割破他的長褲,用毯子把他整個蓋住,只留下受傷的腿露在外面用枕頭摯局。妮娜小心地清洗完傷口,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琪蒂去找茉琳,告訴她凱文需要衣服。茉琳從箱子裡挖出來的牛仔褲腰圍太大,但勉強能穿。派瑞冒險上樓——在黑暗中用四肢爬行——帶回乾淨的內褲和襪子,一件保暖衛生衣。凱文在毯子下穿上內褲,接著把毯子丟開,盡速穿好衣服。
  
  琪蒂不准自己盯著他幾乎赤裸的身體,不過還是忍不住偷看了一眼,發現她之前貼上的蝴蝶形貼布全掉光了,那兩道傷口又開始滲血。雪莉注意到她的眼神,靠過來低聲說:「這才是男人。」
  
  「沒錯,」琪蒂喃喃附和。「他的確是。」
  
  凱文穿好衣服,慢慢走到柯先生躺著的地方,問人要他的急救箱。琪蒂打起精神,用意志力讓翻攪的胃停止,趕過去幫忙。
  
  「我能幫什麼忙?」她在他身邊跪下。
  
  「我還不清楚,先讓我看看傷勢。」
  
  妮娜移到柯先生頭那邊,一臉蒼白地看著凱文檢查兩個傷口、小心輕戳下面的骨頭。柯喬書忍住一句髒話,背痛得拱起,妮娜抓住他的手。他的大手用力握住她的手,痛得她整個人縮起來。
  
  「我想是骨頭裂了,」凱文說。「但我沒感覺到脫臼。我要把子彈的碎片找出來——」
  
  「去你的!」柯喬書大喊。
  
  「——否則一旦感染他的腿就完了。」凱文說完。
  
  「媽的——」柯喬書看看妮娜又看看琪蒂,硬生生吞回去。
  
  「你夠悍,一定撐得過去,」凱文毫不同情地說。接著他看著琪蒂。「我需要光,這樣不夠亮。」
  
  蠟燭和油燈的亮度不適合探查傷口,於是雪莉拿著凱文的強力手電筒站在琪蒂背後照亮柯喬書的小腿。凱文從急救箱裡拿出一把鑷子在傷口裡翻找,柯喬書痛得大罵。他找出一片銀色的彈殼、一塊靴子的碎皮、加上棉襪的碎片。等他弄完,喬書已經面無血色,滿身大汗。
  
  整個痛苦的過程中妮娜一直握著喬書的手,對他輕聲安慰,用濕布幫他擦臉。琪蒂負責遞東西給凱文,在他洗傷口時拿著鍋子在下面接著水。開始縫合時她暈了一下,不得不把視線移開,她真想不通,不過是用針穿過肉,她怎麼會想吐。她納悶他何時學會縫合傷口的,又在哪裡受的醫療訓練,但這些事情都可以等以後再問。
  
  縫合之後在他射出口抹上消炎藥膏,強迫喬書吞幾顆包括消炎和止痛的藥丸,最後用繃帶把喬書的腿整齊地包紮好。
  
  「我明天會上夾板,讓骨頭有支撐,」凱文說完無力地勉強站起來。「今晚他哪都不准去。」
  
  「我會看好他。」妮娜說。
  
  「我就在這裡,聽得到你們說話。」喬書使性子說。但他感覺起來很累,妮娜在他身邊坐下時他也沒有抗拒。
  
  「我要睡幾個小時。」凱文說,四處張望想找個安靜的地方。
  
  「我來安排。」琪蒂說。她跟雪莉隨手抓了兩條毯子和一個枕頭,琪蒂從茉琳之前打開的舊衣箱裡拿出一些衣服大致堆成床墊。她們把幾個箱子拉過來當隔間,箱子疊高,衣服堆兩邊,再在箱子上掛一條舊窗簾、隔絕大部分的光線,也略微多一點隱私。
  
  凱文有點好笑地看著她們忙。「在地上鋪條毯子就行了,」他說。「我在更糟的地方睡過。」
  
  「也許,」琪蒂說。「但今晚用不著那麼克難。」
  
  「晚安,」雪莉說。「聽著,凱文,你不用一肩扛起所有事情。其他男人已經安排好今晚輪班守夜。你可以多睡一會兒,有事他們會叫你。」
  
  「恭敬不如從命。」他說,雪莉離開去找其他人。
  
  琪蒂尷尬地站在原地,突然手足無措。她含糊道了晚安正要跟著雪莉離開,凱文卻握住她的手腕。她靜止不動,呆呆望著他,眼神移不開。她的心突然用力敲打胸骨。他藍色的雙眼在她臉上移動,停在嘴唇上流連不去。
  
  「你也累了,」他平靜地說,同時用驚人的力量把她拉進他臨時休息的角落。「陪我睡。」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5:18

  第二十章
  
  琪蒂的腦海一片空白。「什麼?」她結巴著,突然倒在一堆蓋著毯子的衣服上,望著掛在兩個箱子上的布幔,一時間完全暈頭轉向。她感到一陣可笑的自豪,這張床墊真舒服,布幔裡面也夠暗。就連地下室裡二十幾個人的交談聲都隔絕掉了。
  
  「陪我睡。」他輕聲重複,在窄小的空間伸了個懶腰,頭跟她的並排在枕頭上。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只讓她聽見。他們眼神交會,她沈溺在水晶般的透明深邃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幾乎無法呼吸。她覺得彷彿直直望進他的靈魂,兩心相繫的感受比性愛交合更強烈。她近乎無意識地伸手輕觸他的嘴唇。他握住她的手,手指冰涼結實卻無限溫柔,輕輕翻轉,嘴唇貼上她手背的指節,她從未感受過如此甜美、輕柔的吻。
  
  跟他一起躺在這裡,那種親密感令人難以相信;她全身都能感覺到他,自從德瑞走了,她再也沒這樣感覺過任何人。漫長的幾個年頭下來,她已經快忘記躺在男人身邊、氣息交雜的感受,她聞得到他肌膚上的溫熱,感覺到他有力穩定的心跳。他們衣衫整齊——呃,她穿著絨睡衣,出發來李家前還加了一件厚羊毛外套,總之全身包得緊緊的——但她覺得像**一般。她敏銳地意識到鄰居們就在外面,看著、想著,臆測這個寡婦到底跟雜工有什麼關係。
  
  她自己也在想這件事,臉頰莫名燙了起來。變化來得如此之快,她來不及弄清楚到底變成怎樣、為什麼會變,甚至不確定到底哪裡不一樣了。她只知道那個害羞的何先生消失了,彷彿從來不曾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凱文,一個背著獵槍、會縫傷口的陌生人,看著她的眼神好像想剝光她的衣服。
  
  當然嘍,她的大腦悄悄說。他是個男人。男人都想剝光女人的衣服;他們就是那樣,那就是他們會做的事。就這麼簡單。
  
  但她的感覺一點都不簡單。她覺得既迷惑、又難過,很擔心、同時又動了情。凱文也不是簡單的男人。很多人都有看不出的深度,但他簡直比尼斯湖更深。她該爬到床鋪外一個人睡。他不會阻止她,他會接受她的決定。但知道該怎麼做是一回事,真的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儘管她一再告訴自己該怎麼做,卻怎麼也無法真的去做。
  
  「別想了,」他低語,一隻手指碰碰她的額頭。「一下下就好。睡吧。」
  
  他是認真的。他想要她睡在他身邊,同時外面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的腳尖是否還維持一致的方向。她從骨子裡覺得累,但她覺得沒法閉上眼睛。「我不能睡在這裡!」她急促地低語,終於可以發出聲音了。「大家會以為——」
  
  「關於這一點,有些事情我以後會告訴你。」他的聲音似乎很睏,眼睛也快睜不開。「現在先睡吧。我還很冷,而且明天會很辛苦。拜託你,我需要你今晚陪在我身邊。」
  
  他又冷又累,他的請求箭一般射進她的心。「翻過去。」她輕聲說,他用力哼一聲翻身背對她。她拉起第二條毯子蓋住兩個人,彎腰出去包住露在外面的腳。她自己的腳快凍僵了,她本能地把腳貼著他穿了襪子的腳、蜷起身體貼著他的背。
  
  他已經快睡著了,但還是滿足地歎了口氣、靠得更近。琪蒂曲起一隻手臂枕著頭,另一隻放在他腰上,大腿密密貼合他臀部的線條。她這才想到他背上的傷需要重新處理,但不過半分鐘,他的呼吸已經又緩又沉,她不想吵醒他。
  
  溫暖漸漸爬上來,睡意也隨之襲來。箱子外面也靜了下來,大家也各自安頓好準備休息。雪莉說過了,男人們會安排輪班守夜;躲在地底下,子彈打不到他們。他們可以安全地等天亮,到時再去釐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有理由她不能好好睡一覺。
  
  她貼緊他的背,手從他的腰上移到胸口。感覺著他的心跳,慢慢睡去。
  
  被擊中後過了許久,老翟掙扎坐起。他看不見;額頭上方的傷口不斷湧出血,流進眼睛裡害他看不見。他的頭打鼓般重重抽痛。他媽的到底怎麼回事?他不知道自己在哪;手伸出去摸索卻感覺不到熟悉的物品,只有岩石和更多岩石。他只知道自己在戶外。不過到底在哪?為什麼在這裡?
  
  他靜靜等待,經驗告訴他,等到完全清醒時記億自然會回復。等待的同時用手壓住傷口止血,不理會重壓造成的疼痛。
  
  他首先記起一道亮得要命的光,還有一下砰然巨響,像被巨人一拳打在頭上。
  
  槍擊,他想,但又覺得不可能。如果他被射中頭部,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裡納悶了。也就是說,子彈射偏了,但差距不遠。他整張臉都在發燙,好像皮被剝掉了。鉛彈一定射中正下方的岩石,打傷他的是激飛的碎石。
  
  腦海中一浮現「鉛彈」這個詞,他立刻想到「獵槍」,記憶的碎片一下子拼湊在一起。他才剛開槍就聽到那聲巨響,兩個聲音混在一起。
  
  他懷疑別人有沒有聽見獵槍的聲響;為什麼沒人呼叫他或過來找他?他的腦子還不太靈光,過了好一會兒才想到他昏過去了,就算有人呼叫過他,他也聽不見對講機的聲音。
  
  對講機。對了。他伸手去找,幸好還掛在腰帶上原來的地方;他拿下來,沾滿血的手又濕又滑差點拿不牢,要小心,對講機萬一掉了可能會找不回來。他確定抓緊,正要按下「通話」鍵又停了下來。
  
  他大可以求救。該死,他需要幫助。但——他不是全然無助。他可以自己想辦法。跟惡狼打交道絕不可以示弱,否則會被生吞活剝。比利不會背叛他,卓伊也不會,但老翟對布列克沒什麼信心。他非常肯定杜克修和高肯尼一眨眼的工夫就會翻瞼不認人。要是他不能自己爬出這片該死的山地,要是他得被抬出去而不是自己走出去,他們會認定他是軟腳蝦,後果不堪設想。
  
  好吧。他得自己想辦法。他深呼吸幾下,奮力集中精神,克服頭上的劇痛、眩暈、心慌。他一定要振作起來。
  
  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要先止血,頭部創傷一般都會流很多血,他可能在短時間內大量失血,那也可能已經發生了。他得壓住傷口,要用盡力氣,不管有多痛。
  
  他知道自己有腦震盪,甚至腦部損傷,拖得越久越嚴重。他伸手一摸,發現傷口周圍迅速腫起。他聽說這樣才好。要是腫脹發生在腦子裡就慘了。他知道該怎麼處理腦震盪,他早就有經驗了。
  
  老翟背靠著後面的岩石、雙腿彎曲,腳牢牢固定在地上。他向前彎,右臂靠在膝蓋上,手掌的底部貼在傷口上,用整個身體施加壓力,效果比單用臂力好,他穩穩撐住,同時專注於呼吸、減輕疼痛。
  
  他坐在那裡,用左手臂抹著臉,想把血從眼睛上擦掉。血最討厭的就是會凝固,一旦幹掉就很難清除。他需要水來洗臉。這堆要命的岩石下面水多得不得了,但就算在大白天、沒有腦震盪他也不敢貿然前往水邊。不,他得回到路上。
  
  除了對傷口施壓,他能做的並不多,只能希望這樣夠有效。幸好他坐得越久,腦子就越清醒。雖然頭還是痛得要死,但思緒已經清晰多了。
  
  不過他坐得越久也越冷。如果失血造成休克他就完了。現在的氣溫大約華氏三十度上下,說不定已經低於冰點了。他當然會覺得冷,失溫也絕對不是好事。他一想動,頭就疼得更厲害,去他的,痛總比死好。
  
  他拿開手,想看看血還會不會流出來。他感覺血滴下來,於是立刻擦掉、把手按回傷口上。雖然血沒有停,但出血量已經比較小了。
  
  他的步槍。他的步槍在哪?不能把槍留在這裡。首先,那個貴得要命的紅外線望遠鏡還裝在上面。再說,槍上到處都是他的指紋。要是槍從岩石上滑下去掉進溪裡他一定拿不回來,這樣一來就得再派人回來找,而他不想讓射擊點空下來。
  
  想到射擊點,他隱約覺得有什麼問題,卻怎麼都想不起來。等一下就會記得了。先別多想,專心找槍。
  
  他伸出左手在地上摸索,什麼都沒找到。他得打開手電筒。他不想開,不想讓槍擊他的王八蛋知道他的位置……好吧,那個王八蛋已經知道他的位置了,不然怎麼會對他開槍?最大的問題是:他怎會知道?
  
  老翟停下找槍的動作專心想這個問題,因為答案攸關生死。他沒有開手電筒暴露位置,難道對方有夜視鏡?那種裝置並不普遍,難道路尾鎮上竟然剛好有?柯喬書可能有;在他想像中,柯喬書什麼鬼玩意都有。但柯喬書不可能開槍;柯喬書在趕一個女人找掩蔽——
  
  啊,媽的。他靈光一閃有了答案。帶著女人逃出那棟房子的不是柯喬書。柯喬書早就從後門出去掩護那兩個人。老翟開槍的時候,火光暴露了他的位置,柯喬書跟著開槍。就這麼簡單。根本不需要夜視鏡。
  
  柯喬書還在,等著看有沒有人現身。
  
  但他在溪對岸,因為在這一帶不可能涉水過溪。溪流入河的角度非常陡,因此水流非常強勁,再怎麼強壯的人都會被溪流衝倒、撞上水中四散的大岩石。「溪」這個詞真是用錯了,因為那個詞讓人想到平靜緩慢的流水,□這條溪絕對不是那樣。這是條迷你河流,而且很險惡。再加上溪水冷得不得了,因為水源是山上的融雪。
  
  老翟思考目前的情勢。他的掩蔽很堅固,四周都是岩石,前面的岩石比他高。他得冒險打開手電筒找槍,不過他可以把燈光遮掉一些,降低風險。
  
  他異常艱辛地用左手從腰帶的扣環上解下手電筒,用手指小心遮住燈泡,分開一條小縫讓一小道光射出來。他不得不放開壓在傷口上的手,因為他要用右手按住開關,但他沒感覺到血流下來,也就不再費事重新壓住了。
  
  光線太小,有跟沒有差不多,但能看得見就讓他安心不少,至少他的眼睛很正常。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旁邊到處一片紅:一條條從前面那塊石頭上往下流,他坐著的那塊石頭也是,苔蘚和落葉上也全是血。他的衣服被血浸得又濕又黏。他留下了一大堆D
  NA證據,但又不可能把血舀起來裝回身體裡。
  
  這樣一來風險更高了。他不能引起任何輕微的猜疑,否則就完了。事情結束後,他得暫時消失以避風頭,一想到這他就火大。
  
  該死的柯喬書,第一次交手就佔了上風,他死也不會再輸一次。
  
  微弱的光線終於照到一塊金屬,老翟略微停留,確認真是他的步槍,接著關掉手電筒。他往後倒的時候槍朝後上方飛了幾英尺,掉在高處一塊岩石的邊緣上。要拿槍,他勢必得離開目前隱蔽的位置,但他別無選擇。他也無法快速移動。他略微思索,最後決定放手一搏。整體來說,在那片高低不平的岩石上移動等於拿鎯頭敲自己的頭。感覺起來也差不多。
  
  劇痛在他腦中爆發,但他強迫自己不斷前進,因為就算停下來休息幾分鐘疼痛也不會減輕。手一握到步槍,他就整個人倒在岩石上喘氣。
  
  獵槍沒響,不過如果現在就能從痛苦中解脫也挺不錯的,他不知道該覺得鬆一口氣、還是遺憾。
  
  幾分鐘後,他坐起來。該離開這片岩石了,不管多痛苦都一樣.他強迫自己站起來,一陣搖晃後往前踏出一步。比起剛才拿槍的時候頭已經沒那麼痛了,但依然是件苦差事。
  
  他一定辦得到。在行動結束之前,他一定會讓柯喬書吃不完兜著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5:29

  第二十一章
  
  接近馬路時,老翟拿起對講機呼叫。「游隼,這裡是獵鷹。」游隼是比利。他用猛禽作為代號,單純因為那是他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他是獵鷹,比利是游隼,卓伊是金鷹,布列克則是貓頭鷹。仔細想想,希望布列克不會因為被叫做貓頭鷹而不爽,因為貓頭鷹視力最好——媽的,他竟然在擔心這種鳥事,可見傷勢比想像中嚴重。
  
  「請說,獵鷹。」
  
  「獵槍擊中我面前的石頭,我被碎片擊傷,很嚴重。我需要幫忙。到橋邊來找我。」比利的位置最近,離開也沒大礙。目前最吃緊的是最遠那兩個位置,因為他們看守住所有可能的逃生路線。老翟毫不懷疑,一定有人會想跟他們賭一把。也許今晚還不會,但遲早會有。
  
  「瞭解。」比利回復後老翟把對講機放回去。天啊,他快昏過去了,但他至少得再撐幾分鐘。他得走到杜克修和高肯尼看得到的地方,也就是說他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沒有給他們對講機就是因為不信任他們,也不想讓他們聽見他跟手下的對話。這樣才能不打草驚蛇地做掉他們。
  
  問題是,就算離開那兩個人,他也要等到不那麼難受才能躺下休息;他只能先吞幾顆阿司匹林,希望能止住頭痛。
  
  在從樹叢與灌木中現身前,他低聲打訊號:「進入。」要讓他們覺得像軍事行動。可悲。他以前也參加過一敗塗地的行動,但都沒這次這麼蠢。
  
  杜克修和高肯尼的守備位置相距不過五英尺,又是一件蠢事,不過橋那裡反正不太可能有什麼動靜,就隨他們愛怎麼做吧,讓他們以為是他們在發號施令。
  
  他接近時那兩人都沒轉頭看,他們的腎上腺素還在狂飆,全身肌肉緊繃地等著逮住想偷偷過溪的人。他不怪他們,但有經驗的老手會偶爾放鬆一下。
  
  「你有擊中嗎?」高肯尼問。「我聽到槍響。」
  
  這句話證實了老翟的猜測,他射擊後獵槍立刻開槍,時間很接近、幾乎是同時。
  
  可能有,但另外一個人運氣不錯,也擊中了我。
  
  高肯尼轉過頭,雖然很黑,還是看得出老翟滿臉是血。「媽的!」他跳起來猛地轉身,杜克修被他嚇一跳。「你他媽的被擊中頭部?」
  
  「不,那只是割傷,不是槍傷。有人用獵槍打碎了我面前的石塊,碎片到處亂飛。」他努力裝出不當一回事的口氣。
  
  「獵槍?」杜克修嚴肅地問,也站起來加入他們。「也許就是壞我們事的傢伙。」他對高肯尼說,老翟他們一定被鎮上某個傢伙打敗了。
  
  「我知道開槍的是誰,」老翟告訴他們。「一個叫柯喬書的傢伙。狠角色,退伍軍人,在附近當嚮導。」
  
  「他是不是塊頭不太大、身高大約五尺十寸或六尺,有點瘦?頭髮長長的?眼睛很怪,像玻璃做的?」
  
  嗯,老翟不記得長那樣的人。但至少可以確定一點,他們的仇家不是柯喬書。「不,柯喬書塊頭很大,滿身肌肉。頭髮很短、有點灰白。感覺上他應該繼續待在軍隊裡。」
  
  「可是你說對方用的是獵槍。」杜克修糾纏不休。
  
  老翟快受不了了。他站在這裡渾身是血,杜克修竟然只想到要尋仇。「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支獵槍,」他簡短地說。「溪對岸至少有十幾把,還要加上各式各樣的手槍和步槍。」
  
  杜克修惱羞成怒地轉過身,顯然不爽竟然是別人擊中老翟,而不是他的仇家。
  
  高肯尼看看杜克修,接著又看著老翟聳了聳肩。「你看起來很嚴重。要幫忙嗎?」
  
  「不了,我要去營地清理傷口。」至少高肯尼還伸出援手,比杜克修那個混蛋好多了。老翟轉身小心地走上馬路。比利從另一頭的樹叢走出來默默跟他一起走。一離開杜克修和高肯尼的視線範圍,比利把他的手臂拉到肩上,分擔他一半的體重,攙扶他走到營地。因為比利個子不大,這段路走得很辛苦。
  
  他們在離橋——或原本是橋的地方——約一百碼處搭了頂小帳篷,那裡剛好凹陷下去,從馬路看不見。這是常識,他們需要休息的地方、可以煮咖啡、吃東西,尤其老翟預計這檔事會拖上好幾天。比利暫時放開他,彎腰進帳篷點燈,接著回來扶老翟進去,他一低頭就覺得天旋地轉、更加難受。
  
  「媽的。」老翟坐在帳篷裡的椅子上無力地說,難受到想不出更有創意的粗話。
  
  「你最好躺下來。」比利建議,忙著打開裝有急救品的塑料袋,那是高肯尼或杜克修準備的,他不知道裡面有什麼。
  
  「要是躺下,我就起不來了。」
  
  「那就躺著休息幾個鐘頭吧。沒什麼大事發生,已經一小時沒任何動靜了。他們撤退躲起來等天亮。在那之前不會有什麼事。嬰兒濕巾,」他沒頭沒腦地說,老翟迷糊了一下才意會到那是比利手裡拿的東西。「我想可以用來清潔。你覺得可以用來清理傷口嗎?還有幾片酒精棉片,不過不多了,不夠徹底清潔你的傷口。」
  
  老翟正要聳肩,想想又算了。「沒啥不可以的。有阿司匹林嗎?」
  
  「當然有。要幾顆?」
  
  「先來四顆。」這麼嚴重的頭痛光吃兩顆應該沒用。
  
  「阿司匹林會妨礙凝血。」
  
  「沒關係,我需要止痛。」
  
  比利打開一瓶礦泉水,倒出四顆藥丸交給老翟,他小心地一次吞掉,盡量不動到頭。接著比利用嬰兒濕巾清除他臉上的血好看清傷口。
  
  他一邊仔細擦拭,避開老翟額頭上的大傷口,一邊低聲說:「這次的行動真是蠢到家了。為什麼我們要蹚這趟渾水?」
  
  「為了錢。」
  
  「是啊,但值得冒這麼大的險嗎?被逮到可是無期徒刑,炸橋、挾持整個鎮——太多事可能出錯,不是鬧著玩的。我不用大腦想也想得出四、五個更好的辦法拿到那兩個人要的東西,而且還安全得多。」比利一直壓低聲音,小心不傳到帳篷外。
  
  對方出的價碼很高。老翟打算瞞著其它人私吞大部分。道義都是假的,他也不想假好心。其它人只知道他們四個人可以平分十萬美金,才幾天工夫每個人就能現賺兩萬五,而且龐大行動中產生的雜支都由杜克修負責。
  
  「我們沒有危險,」他說。「沒人看見我們,鎮上的人不會知道這件事跟我們有關。」
  
  「從芝加哥來的那兩個傢伙知道。」
  
  「你以為他們會有命出去說嗎?」
  
  比利的臉上閃過一個笑容又立刻消失。「他們死了怎麼付錢?」
  
  「我早就安排好了。那個女人一答應交出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會立刻付錢。杜克修本來想確定拿到東西再付,但我拒絕了。一旦拿到他要的東西,他一定會眼都不眨一下就把我們全送上西天,省下一大筆錢。所以我們要先拿錢。」
  
  「拿了錢他還會信任我們、繼續讓我們留下來?」
  
  「不太可能,但他不得不。」
  
  「你什麼時候要動手?」
  
  他打算什麼時候解決掉杜克修跟高肯尼?老翟想了一下。「等他們拿到東西再說。既然他們願意花這麼大的錢,不管是什麼,我們應該也撈得到好處。聽著,到時候會先約好交貨時間,因為我們得收拾東西、清除所有痕跡,一完事立刻抽身。鎮上的人得花一些功夫才能過溪求救,同時我們就可以揚長而去。東西一到手,杜克修也會撤退,我們就可以等著堵他們。做掉他們,留下屍體。讓他們擔下所有罪刑,我們一點嫌疑也沒有。」
  
  「如果只有他們兩個,那是誰殺了他們?」
  
  「最合理的推論是他們被另外一個夥伴黑吃黑。行得通的,相信我。」
  
  比利默默檢查老翟的傷口。「得縫合,」他斷定。「但血已經止住了。你要不要明天早上去城裡的診所一趟?因為不是槍傷,所以不用通報。」
  
  「也許吧,到時候再說。」拿幾顆消炎藥也不錯,何況醫生會給他真正的止痛藥。這一帶山區常有人跌傷;沒什麼奇怪的。
  
  比利在傷口上塗上一些消毒藥膏、貼上一塊紗布墊。「希望我們不會貪多嚼不爛。對面有人死了,老翟;一旦掀了鍋,整個州的警力都會投入,搞不好聯邦調查局也會來。新聞會鬧得很大,來追查的也都是狠角色。」
  
  「他們也許會知道還有其它人涉案,但我很小心不曾讓人看到我跟那兩個傢伙在一起,而且也沒有任何白紙黑字,也沒有通聯記錄可查。他們一死就不可能把我們招出來。我們拿的是現金。除非我們自己出了錯、讓人認出來,不然一定可以逍遙回家。」
  
  比利仔細想了一陣,點點頭。「有道理。不過——媽的!這樁爛事到底是誰起的頭?」
  
  「杜克修。他和高肯尼以為他們最狠,結果才發現根本不是。杜克修被鎮上一個拿著獵槍的人克得死死的。我想他可能從來沒輸過,因為他自尊心過剩、蒙蔽了理智。」
  
  比利蔑笑。這種事情他們見多了,最後十之八九會變成一團亂。老翟一定有辦法讓他自己跟手下都脫身,否則連碰都不會碰這件蠢事。
  
  「你覺得要多久?」
  
  「至少得四或五天。」老翟說。杜克修可能以為當地人很快會投降,把聶琪蒂扔出來喂狼,但老翟可不這麼想。這些人很頑固,他們會小心保護她。到了某個點,頑抗的代價會變得太高——到時聶女士就會自願犧牲,交出被她藏起來的東西。
  
  要速戰速決,除非她第一時間就屈服。但根據他的經驗,會對別人的東西動歪腦筋的人,絕不會有什麼道德,不,如果她想從中撈好處,絕不會立刻放棄。她會撒謊、否認、拖延,只要不讓鎮上的人反感,她會無所不用其極——接著她會開始編造借口、想辦法辯解,裝模作樣,到最後才會投降。
  
  老翟希望她撐久一點,讓他有時間復原,好好料理柯喬書。
  
  柯喬書會後海今晚開了那槍,他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5:44

  第二十二章
  
  琪蒂疲倦地睜開雙眼,發現凱文的頭就在眼前。她完全沒有任何困惑;立刻知道這是哪裡、睡在身邊的是誰。一陣紛亂的情緒洶湧而上,各種印象、感覺、思緒都來得太快,她來不及分清。一口氣發生太多事情,她根本沒時間去分析、思考她的決定,結果就是這種既可怕又興奮的失控感。她跟凱文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情,她尚未準備跟任何人發生任何事隋,但變化已經開始了,像衝下山的雪球般越滾越大。
  
  他睡著之後好像都沒動過,可見他有多累,她心裡湧出憐惜和強烈的保護欲。她想把頭靠在他背上,卻又想起他身上有傷,不想害他傷口痛。她望著他凌亂的頭髮,想伸手撫摸,但他需要盡可能多睡一會兒,她不想吵醒他。她想把手伸進牛仔褲過大的腰身,探索他更衣時所看到的內褲裡的東西,突然爆發的性慾幾乎將她吞沒。
  
  德瑞過世後,她再也不想跟別人發生關係。她依然有性需求,但不想跟任何人上床——好一陣子她連需求都沒有。震驚與哀傷抹煞了她的性慾,她太過麻木、過度沉溺在繁瑣的日常生活裡,根本無暇去悼念所失去的東西。過了一年左右,她的生理需求慢慢重新浮現——雖然被壓抑、忽略,至少依然存在。但她一點都不想有真的性關係,不想真正去碰觸、被碰觸。因此,現在突然間想要——需要——激烈的交合,讓她覺得彷彿對德瑞不忠,彷彿她已完全將他放開。
  
  也許的確如此。也許光陰緩緩帶著她前進,她甚至沒留意到他離開視線的那一刻。但他永遠在她心裡——她永遠愛他,但那份愛已經靜止了,所有細節都凍結住不再變化。生命不會靜止,而是不斷前進,曾經如此真實的一切都變成一段珍藏的回憶,織進她的生命。因為愛過德瑞才有今天的她。而這個全新的女子站在交界在線,眼前的東西可怕又令人興奮,可能會改變她整個人生。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至少她已願意去探尋。
  
  先決條件是她跟凱文都要活下來。在半睡半醒間思索著復活的情感與需求,以及新關係可能帶來的美妙未知,她一時間忘了他們身陷怪異、恐怖的處境。現實猛然落回原位,但同時,這一夜的經歷卻很超現實。這種事情從沒發生過,遠遠超出她的人生經驗,完全沒有參考點,全然無從得知她該做什麼、接下來又會如何。
  
  她專注地聆聽;想知道天亮了沒,卻無從分辨.旁邊的人也都在睡,或試著想入睡。靜默中不時傳來不同的鼾聲,每隔一陣子就會聽到翻身的聲音。有一次還聽到輕聲低語,應該是妮娜,她一直在照料柯喬書。
  
  凱文的手在毯子下伸過來放在她臀上,默默把她拉得更近。
  
  淚水刺痛眼睛,她盡可能貼近依偎。這個——她最懷念的就是這個,夜裡寧靜的陪伴,知道她不孤單。他們甚至沒有接過吻,但不知為何,在某種層面上,他們已經彼此牽繫。她感應得到這份連結,就像感應得到雙胞胎是否安好無恙。她用不著看到他們或聽見他們,她就是知道。
  
  「繼續睡吧,」他柔聲私語。「盡量多休息。」
  
  她想要他抱著她,想感覺他的手臂環繞著她。梅勒爾持槍劫持後,他抱著她跟妮娜,長久以來琪蒂第一次覺得……安全。不只是因為凱文保護了她們,雖然她也想過那只是尚未消失的原始本能反應。不過,最重要的是,突然間她不再覺得孤獨。
  
  要他抱她的請求在舌尖上晃動,但她還是強忍住。要是他抱她,要是他把手放在她身上,可能不會只是擁抱。他是男人,而且想要她。她徹底體認到這個事實,一陣喜悅竄過全身。他儘管害羞——不,她再也不敢肯定這一點。害羞的人不會當著大家的面換衣眼。他絕對很體貼,從他一直背對她就感覺得出來。旁邊有很多人,儘管箱子與窗簾帶來些微隱私,但絕對不夠上演親密行為。他們的腳伸在箱外,如果凱文突然移動到她背後,她知道大家會有什麼念頭。地下室還有其它人醒著,傾聽著動作與低語。
  
  公開性愛——或半公開性愛——她做不來,因此她很感激他的慎重。她想感覺他在身後,感覺他的手臂還抱著她;但她知道如果他抱她,他的手很快就會探進她睡褲裡面。
  
  這個想法讓她的神經末梢歡喜地抽動,她貼著他抖了一下。噢,天哪,她想要被他撫摸,想要他修長的手指滑進體內。她實在太想要了,拚命咬住嘴唇才忍住嗚咽。
  
  他的手又伸過來,輕輕拍在她的臀部。
  
  疼痛的慾望瞬間化成啞然一笑。他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麼、有怎樣的感覺,□那下輕拍幾乎像在說:「忍著點,很快就可以了。」
  
  接著她記起那個洩漏天機的顫抖,臉頰發燙。也許他確實知道。滿足的喜悅感像小花般在心中綻放,她帶著微笑又迷濛睡去。
  
  高肯尼望著東方的天空漸漸亮起來。他累了卻不困;睡意終究會襲來吧,他想。
  
  昨晚的確是緊張又精彩。那些傢伙真夠狠,他們根本不在乎人的死活。從他們眼睛就看得出來,因為他每天都在鏡子裡看到同樣的神情。
  
  老翟昨晚感覺起來很糟,但他沒有倒下來,所以傷勢應該沒有看起來嚴重。肯尼對獵槍的事特別感興趣,杜克修也是。老翟相當確定開槍的人就是那個柯喬書,但他沒有看見對方,因此老翟終究只是瞎猜——肯尼覺得老翟猜錯了。
  
  這個姓柯的應該真的很強,但老翟也承認他完全不認識那個雜工、也不清楚他的能耐。但肯尼跟杜克修都跟那個混蛋正面交手過。肯尼知道自己的上限,他不是能在野外活動的人,但同時,他的確是這行的好手,而且聽覺非常好。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成功偷襲他過,特別是當他提高警覺時。但那個死雜工卻做到了。肯尼記得他什麼都沒注意到,一點聲息都沒有,連空氣都沒有震動,就好像攻擊他的是個幽靈。
  
  杜克修也吃了一驚。雖然他忙著壓制那兩個女的,但他的直覺跟肯尼一樣敏銳。樓梯很老舊了,那個雜工上樓時竟連一點聲響都沒有,杜克修一轉身就看到槍管對著他。杜克修一向嘴硬,但他也承認:「小高,你算是個冷血的狠角色,但跟這傢伙一比,你簡直是溫馴的小白兔。」
  
  獵槍……不該出現的槍手……柯喬書跟那個雜工同樣有這些特徵的可能性有多大?昨晚「他」在外面,距離近到肯尼無法想像。他希望那傢伙接近,因為他要為頭上挨的那一下討回公道,但他更希望對方接近時他知道。一想到他就躲在那裡,老翟用上他的寶貝感熱鏡都看不見,肯尼就全身不自在。老翟一口咬定是柯喬書,好像以為他有三頭六臂,但另外這個人才是最難預料的對手,而老翟根本沒考慮進去。
  
  無論如何,肯尼對目前的發展相當滿意。對岸死了幾個人,足夠把這件事炒得火熱。遲早附近農場裡的人會需要去五金行買東西,就算他們暫時相信橋樑毀損的幌子,但他們終究會跟別人提起,消息一日一傳出去,真正的道路維修人員就會過來察看,到時場面就好看了。唯一的變量是,姓聶的女人立刻投降、交出隨身碟。
  
  不管如何發展,傅約爾鐵定完了。昨晚死掉的人絕對會拖他進墳墓。杜克修短視又做得太過火,從而引發的連鎖反應既無法停止,也不能轉向。不過他也不是沒有功勞,儘管杜克修的計劃太過濫殺,他還是很有可能在獲勝之後全身而退,因為沒人知道他們的真名,等鎮上的人出發去求救時,他跟杜克修早揚長而去了。肯尼很清楚,從傅約爾跟民宿訂房時用的信用卡絕對查不到任何線索。他也知道會引爆這件事情的正是他本人;一件「不小心」被遺漏的重要證據,一通跟警方匿名告密的電話,傅約爾肯定就此萬劫不復。沒必要放過杜克修,雖然他跟老杜沒什麼過節,但也沒啥感情。老杜可以犧牲。而高肯尼也會消失,該是改個名字、換個身份的時候了。
  
  凱文一醒來立刻穿上靴子。「天快亮了。」他對琪蒂說,她在臨時床墊上坐起。地下室裡好幾個人也開始準備起床。
  
  茉琳過去點亮油燈,讓地下室稍微亮一點。
  
  「我要出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其它人。」凱文說。
  
  柯喬書醒來,用手肘撐起上身。雖然黑眼圈很嚴重,但雙眼明亮。「我一直在思考,」他對凱文說。「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商量個計劃。」
  
  凱文點頭溜出地下室。在門外他遇到李派瑞抱著獵槍坐在牆角下,他點頭示意。「有什麼發現?」他問,儘管他非常清楚沒有任何麻煩。
  
  派瑞搖頭。「我一直希望會看到其它人往這裡來,但一直沒有動靜。」從他憂愁的表情看得出來,他擔心沒有出現的鎮民恐怕已經慘遭毒手。
  
  
  
  「雖然很糟,」凱文嚴肅地說。「但還沒那麼糟。其它人應該會就地找個地窖躲起來,而不是冒險出來。」他今天早上的任務就是找出這些人,把他們安全地帶過來。
  
  「有多少——」派瑞不忍心問,但凱文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昨晚看到五個,希望只有這些。」五位朋友中槍倒地。他昨晚沒辦法過去察看,所以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不管究竟是哪些人,總之都是些老朋友。天亮了他會看得比較清楚,但要等到晚上才能接近他們。
  
  「五個,」派瑞低聲說,搖著頭,眼裡含著悲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我不知道,但我猜應該跟對琪蒂和妮娜動粗的那兩個雜種脫不了關係。」如果是真的,那他們一定找了幫手。凱文數出四個不同的射擊位置,其中一個就在妮娜家旁邊。
  
  「他們到底想怎樣?」
  
  凱文搖頭。琪蒂已經把賴傑夫的東西給他們了,因此他們只可能是為了復仇,以他的看法,用這種理由圍攻一整個小鎮,那真是爛到極點。如果想證明他們才最吊,大可以直接來找他,讓他們吃到苦頭的人是他,而不是倒在地上的那些可憐人。這整件事情實在太誇張,一點道理也沒有。
  
  而如果那兩個傢伙跟這件事無關,那就「真的」毫無道理了,他也完全墜在五里霧中。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6:00

  第二十三章
  
  凱文爬進孔家房子下,匍匐穿過爛泥、瓦礫和蜘蛛網。蟲都喜歡房屋下面陰暗潮濕的地方,這裡也是一樣又黑又潮。幸好他不怕蟲和蜘蛛。
  
  他每經過一個通風柵就停下來快速探頭察看,以防被紅外線望遠鏡抓到地基上的柵欄有一塊比別的熱度高。除非他運氣太差而他們運氣太好,否則應該不會被發現。望遠鏡的視野不廣,所以他們無法一次監視大範圍;槍手必須不斷移動進行掃視,凱文因此撿到便宜。如果是固定式的熱源影像攝影機就沒這麼容易躲過了。
  
  槍手偶爾還是會開槍,迫使居民躲在低處,不讓他們出來走動。就像在打地鼠。不過到了最後他們還是得停止槍擊、進行交涉,說出他們想要什麼,否則這就是場無意義的屠殺。
  他從後方進入孔家,看到孔裡奧倒在地上、半個身體掛在左邊前門廊上。他沒發現吉娜和小安潔的蹤影,也沒人響應他的呼喚。他要去確認她們是不是也倒在門廊上,或他之前看不見的角落。
  
  他覺得很難受——難受又憤怒。加上裡奧,他已經認出七位死者。包諾曼死了,葛蘭若也是。魏「老鼠」再也不能用那尖細的嗓子喋喋不休,他的外號就是因此而來的。裴吉姆死時還握著步槍想反擊。查安迪也是。七十多歲的賴梅麗老太太倒在家門前的路上,她有關節炎,無法跟其它人一樣奔跑逃命。這些人全是他的朋友,他害怕還會發現更多屍體。吉娜跟安潔在哪?天啊,要是那個可愛的小姑娘也慘遭毒手——
  
  他趕跑這個念頭,不願意往壞處想。感謝神,雙胞胎去外婆家了。萬一他們還在這裡,萬一那兩個小淘氣出了什麼事,他一定會發狂。
  
  他繼續爬過一個又一個柵欄,但後院裡一個人也沒有。吉娜不在、安潔也不在。但這並不表示她們平安;她們可能死在屋裡,或是倒在他由門廊上看不見的地方。
  
  他找到好幾個倖存的人;儘管驚恐迷惑,但還活著。這裡兩個、那裡四個,有幾個人單獨躲著——他沒有去算有多少人,晚點再數也不遲。他叫他們都到李家去,告訴他們安全路線、還有如何穿越空地。要把所有人聚集在一起才能加以組織。他隱約有一些想法,他知道老柯一定也在策劃行動;他們要先弄清楚目前的狀況,才能決定該怎麼做。
  
  他從屋子底下出來,盡量甩掉衣服上的爛泥。他又濕又冷,不過太陽揮灑著魔力,今天絕對會比昨天暖很多。因為昨天泡在溪裡他的靴子還是濕的,他的腳快凍僵了。李家夫婦找來的衣服他勉強可穿,但如果可能,他最好回家換雙靴子。不過首先,他必須把所有人都找出來。
  
  他爬到屋底前把獵槍靠在入口邊的牆上,他端起槍,緩緩走上屋後的階梯,小心維持低姿勢以防隨意發射的子彈剛好飛來。他試著開後門,門把一轉就開了,他一點也不意外:路尾鎮上的人大多不鎖門。琪蒂是少數鎖門的人之一,因為她家有兩個愛探險的幼兒,她必須預防他們哪天突發奇想要去夜遊。
  
  
  他走進兼做餐廳的廚房,他很熟悉這個廚房,他之前來幫忙裝過新的櫥櫃和流理台。不但讓它有更多儲藏空間而且廚房煥然一新,吉娜興奮得像個孩子。「吉娜,」他輕聲呼喚。
  「我是凱文。」但依然沒有響應。
  
  還是匍匐前進比較安全,於是他趴在地上、一手抱著獵槍往客廳移動。他還以為會在客廳發現她們的屍體,不過那裡也是空的。窗戶被打破了,他一邊小心避開鋒利的碎玻璃,一邊在地上搜尋血跡。什麼都沒有。他檢查過前面的門廊,也是空的。
  
  接著他察看臥室。裡奧和吉娜睡在第一間,安潔的小房間在後面。兩個房間都是空的。前面那間的窗子也破了。兩間臥房中間是浴室,他暗自希望會發現她們縮成一團躲在浴缸裡。但還是撲了個空。
  
  她們到底去哪了?除了閣樓他都找過了。他希望她們沒有跑到上面去,因為那裡非常危險,但有些人在面對危險時會本能地往高處跑。他檢查天花板,在他頭頂、兩個臥房間的小走廊上,下拉式的閣樓梯子就在那裡。如果她們爬上去了,吉娜一定是把樓梯收了起來。
  天花板只有八英尺高,他一伸手就把階梯拉下來。「吉娜?」他對著一片黑暗呼喚。「安潔?你們在上面嗎?我是凱文。」
  
  一個顫抖的細小聲音打破沉寂。「爹地?」
  
  
  他瞬間鬆了口氣,至少安潔還活著。他清清喉嚨。「不,寶貝,我不是爹地。我是凱文。你媽咪在上面嗎,」
  
  「嗯,」她說。一陣爬行的聲響後;她沾滿淚水的小臉出現在階梯頂端。「可是媽咪受傷了,我很害怕。」
  
  啊,慘了。凱文心情沉重地爬上梯子,相當肯定會發現吉娜倒在血泊中。如果她被擊中,一定是在閣樓發生的,因為樓下到處都沒有血跡。
  
  他登上最高一級,安潔往回爬,讓他有空間上來。她穿著睡衣、光著腳,凱文有些擔心,不過他發現一堆從箱子裡挖出來的舊衣;她一定是拿衣服當被蓋。
  
  閣樓還沒裝修完整,一半的地上鋪了木板,而其它部分的隔音保溫棉還裸露在外。地上擺滿了東西:一個用膠帶封好的聖誕樹盒子、舊玩具、解體的嬰兒床,好幾箱雜物。他彎腰繞過這一大堆東西,吉娜靠著一個舊五斗櫃坐著。安潔爬到母親身邊,吉娜抱緊她。
  
  吉娜臉色慘白,但凱文單膝跪在她身邊時卻沒發現任何血跡。閣樓很暗,只有天窗和通風口透進一點光,他看不太清楚。他拉起她的手腕檢查脈搏;雖然快了點但很有力,看來她不會昏倒。「你哪裡受傷了?」
  
  「腳踝。」她的聲音幾不可聞。「扭到了。」她顫抖著深吸一口氣。「裡奧他……?」
  
  凱文搖搖頭,她最害怕的事情一被確認,整張臉垮了下來。「他——他叫我們躲到上面來,他要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我等了一整晚,一直期待他來找我們,但——」
  
  「哪只腳,」凱文打斷她的話問。她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哀悼亡夫,□他的時間不多,還有很多事要做。
  
  她遲疑了一下,眼裡滿是淚水,接著指了指右腳。凱文迅速拉起她的褲管檢查傷勢。相當嚴重。她的腳踝腫得很厲害,連襪子都變形了,大片深色瘀青蔓延到襪頭外。槍擊開始時她還沒睡覺,所以仍穿著牛仔褲和運動鞋,因為天氣很冷,她沒有脫鞋。幸好如此,否則她可能沒辦法把鞋穿回去,這樣她的速度會大大拖慢。
  
  「這裡好冷,」安潔插嘴,頭靠在媽媽身上、黑色大眼神情很認真。「又好黑。媽咪有手電筒,可是不會亮了。」
  
  「我們剛找到舊衣服保暖,手電筒就沒電了。」吉娜顫抖著吸一口氣,不想在女兒面前崩潰。
  
  凱文嚇得說不出話。她讓手電筒一直亮著?運氣真好,她跟女兒現在還活著,如果日光可以從縫隙照進來,晚上時外面的人也看得見裡面的光。這個閣樓沒有被打成蜂窩證實了他的猜測,對方用的是紅外線望遠鏡而不是夜視鏡;夜視鏡會加強縫隙中透出的光,讓整個閣樓像閃亮的霓虹招牌呼喚對方射擊。
  
  她們一件事也沒做對,但她們還是活了下來。天啊,事情有時候就是會這樣。
  
  「大家都聚集在李派瑞家裡,」他說。「他們的地下室很安全。那裡不夠大,不能待太久,不過我跟柯喬書會想辦法。」
  
  「想辦法?快報警啊!要報警才對!」
  
  「電話不通了,也沒電。我們被困住了。」他邊說邊四下尋覓,看有沒有東西可以當枴杖。啥都沒有。他還有些事情要想清楚,但事有緩急。「好吧,我們得離開閣樓;這裡沒有掩蔽。安潔要穿暖一點、還要穿上鞋子——」
  
  「我沒辦法走,」吉娜說。「我試過了。」
  
  「你有沒有彈性繃帶?我要把受傷的腳踝包起來,給它多點支撐。我會找東西給你當枴杖,你一定要走。你沒有選擇。我知道會很痛,但你一定要走。」他的眼睛牢牢望著她,無言地傳達狀況有多緊急。
  
  「彈性繃帶?呃……好像有吧。在浴室裡。」
  
  「我去拿。」他一溜煙下了梯子,拉出浴室裡所有的抽屜,找出彈性繃帶。他順便在藥櫃裡找出一瓶阿司匹林放進口袋裡,接著又回到閣樓。
  
  「吃幾顆阿司匹林,」他把瓶子交給吉娜。「沒有水,要是吞不下去就咬碎吧。」
  
  她聽話咬著,苦得臉都皺在一起,同時他快速、有效率地包紮她的腳踝。「計劃如下:我先帶安潔下去,讓她在廚房換衣服——」
  
  「為什麼在廚房換?」
  
  「掩蔽物比較多。先聽我說,照著我的話做,我可能沒時間一一解釋細節。我會回來帶你,一到了安全的地方,我會幫你找個枴杖。」
  
  「裡奧他父親的手杖在家裡。」提起丈夫的名字她嘴唇發抖,□她努力忍住繼續說:「就在客廳的衣櫥裡。」
  
  
  「好,很好。」雖然比不上枴杖,但好過沒有,他不能浪費寶貴的時間去做一枝。他蹲下來,拉著安潔的手。「來吧,小蟋蟀,我們下樓去。」
  
  「小蟋蟀?」她分心嘻笑著。「媽咪,他叫我小蟋蟀耶。」
  
  
  「我知道,寶貝。」她摸摸女兒的頭髮。「跟凱文去,要聽他的話,他來幫媽媽下樓的時候,你要乖乖在廚房換衣服喔。知道了嗎?」
  
  「好。」
  
  凱文用身體護著安潔下樓,免得搖搖晃晃的梯子讓她害怕。她發現客廳窗戶破了,氣憤地說:「你看!」接著就要衝進客廳,他攔住她,不想讓她從窗口看見父親的屍體,也不想讓她被碎玻璃割到腳。
  
  「不可以過去,」他一邊趕她去臥房一邊解釋。「地上的玻璃會割傷腳,就算有穿鞋也一樣。」
  
  「玻璃會割破鞋子?」
  
  「一下子就割破了。那是很特別的玻璃。」
  
  「哇。」她睜大眼睛說,一面回頭望著地上的玻璃。
  
  他發現小女生的衣服基本上跟小男生一樣,只是全是粉紅色的。他找出一條牛仔褲、一件套頭上衣、粉紅鞋帶的小球鞋、小花襪子、粉紅色植絨兜帽夾克。「你會自己穿嗎?」他帶她去廚房時問。
  
  她點點頭,一臉困惑。「我都在房間穿衣服,不是在廚房。」
  
  「這次媽咪要你在廚房換,」他回答。「她跟你說過了,記得嗎?」
  
  她點頭,接著說:「為什麼?」
  
  喔,天哪,他要怎麼解釋?回想著他母親的招數,他用上最老套的說法:「因為媽咪說的。」
  
  安潔顯然有過高層勒令的經驗,她歎口氣坐在地上。「好吧,可是你不准看。」
  
  「我不會看。我要去閣樓帶你媽咪下來。不要離開廚房,乖乖待在這裡。」
  
  她又無比沉痛地歎了口氣答應,他回到階梯那裡,抬頭看到吉娜就坐在階梯口。「我用跳的。」她說明,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左腳放在第二階上,手臂撐著樓梯口轉過身。他考慮過用繩子把她垂下來,不過還是算了,她都上梯子了。
  
  要下來就一定會用到受傷的腳,第一次把重量放上去時她痛得慘叫,但很快忍住。第二次,她咬著嘴唇強迫自己忍住痛,用沒受傷的腳往下踏一階。她停下來休息,等疼痛稍緩,接著繼續往下。凱文盡量扶穩梯子,但無法上去幫忙,因為脆弱的梯子撐不住那麼多重量。等她下到他可以抓住她腰部時,他把她抱下梯子、抱進廚房,讓她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
  
  安潔正在穿鞋,她跳起來跑向母親。吉娜抱緊她低下頭,金髮和安潔的黑髮混在一起。「我去拿手杖。」他說完走進客廳。手杖塞在櫃子最裡面,但他很快就找到了,帶回去給吉娜。
  
  「我們從後門出去。我抱安潔。我知道你的腳很痛,吉娜,但一定要趕上我。」
  
  「我盡力。」她的臉色還是一樣慘白,好像隨時會昏倒。她不准眼睛往客廳看,害怕會看到裡奧的遺體,她知道自己一定撐不住。
  
  「有時候我們得用爬的,照我的樣子做。」他沒時間解釋要躲過紅外線望遠鏡一定要用的繁複角度。反正紅外線在白天效果也不太好,因為氣溫與體溫的差異不再那麼大。經過冷得異常的前兩天,今天算是暖和了很多。再加上人的眼睛無法一次看太廣的範圍,而槍手要掃瞄的地帶相當大。他們應該可以在盡量不暴露行蹤的狀況下抵達李家。有些地方完全沒有建築物可以掩護,到時吉娜就得盡量快跑。第二個穿越的人比第一個危險。
  
  他有很多事,還有人等著他去找,但他先把那一切放下,專心應付眼前的任務。他們花了一些時間——太多時間,但吉娜已經盡力了,終於到了他可以讓她們自己走的地方。「你只帶我們到這裡?」他告訴吉娜他要回頭時,她吃驚地說。
  
  「沒問題的,只剩兩百碼。我還要去找史家和楊家的人。」儘管她抗議連連,他還是看著她自己走,然後他回頭。
  
  在繼續搜尋之前,他先設法回到飼料行。他靠在房屋背面,探頭快速張望通往二樓房間的屋外樓梯,從那個角度他會完全暴露在槍火之下。走樓梯太危險,而那是唯一的通道;飼料行裡面沒入口。
  
  現在還沒有。
  
  他用獵槍的槍托敲掉後儲藏室的門鎖;路尾鎮民家裡也許不上鎖,但並不表示他們會讓商店也毫無保護。儲藏室裡有鏈鋸,冬天時他會用來準備柴火——店門口已經堆了一堆——還有用來把木柴劈小的斧頭。
  
  拿起斧頭,他走進飼料行的店面,仔細研究天花板,在心裡畫出樓上房間的平面圖。
  
  如果要避開管線就要從左邊。很合理地,他的浴室就在飼料行洗手間正上方。他小而便利的廚房——如果那個大小算得上便利——也在左邊,很不幸,櫃檯也在左邊,那是最穩固的踏腳。
  
  他望著天花板做計算。一樓的天花板有十英尺高。他的身高將近六英尺。也就是說他需要墊高三英尺,留下揮動斧頭的空間。好吧,管他的,那些飼料袋堆著也是堆著,不如拿來用用。
  
  他動手搬動那些每包五十磅的飼料袋。每一層反向堆上去,增加穩定度。等他搬完已經滿身大汗、渴得要命,但他沒有停下來休息。他跳上飼料堆,站穩腳步,向上揮動斧頭。
  
  飼料袋不太牢固,因為不能移動腳步他的重心也不太穩,因此無法在斧頭上貫注全力。在這些限制下,他花了半小時鑿開一個身體大小的洞,穿透天花板與二樓地板。等到他認為洞夠大了,他跪下來小心把斧頭靠在飼料堆旁;接著站起來,彎下膝蓋、往上一跳。
  
  他抓住凹凸不平的洞口、吊在那裡一下,控制住身體的晃動,接著用上臂與肩膀的肌肉往上拉。因為用力過度,琪蒂昨晚細心照料的傷口再度裂開流血。
  
  等到拉得夠高,他用力往上舉,終於一隻手臂能撐住地板。另一隻手臂也撐好後,他又推又舉穿過洞口,翻身滾上房間的地板。
  
  他利落地脫光衣服,把又濕又髒的衣服扔在原地。
  
  他跳下洞口時,已經是一身狩獵的裝束。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6:18

  第二十四章
  
  每次通往外面的門一開,琪蒂的胃就會揪緊,心跳也隨之加速,她抬起頭,希望看到一個滿頭亂髮的瘦長男人。一次又一次都不是他,她覺得神經越來越緊繃,不想個辦法轉移心思一定會瘋掉。
  
  她努力找事情忙,一個地下室擠了二十幾個人,大家都又餓、又渴,又想上廁所,但能做的事卻不夠多。感謝派瑞打水的功力,至少飲水不是問題。琪蒂和茉琳盡力張羅食物,但茉琳家裡的糧食不夠餵飽這麼多人,連吐司也不到一條。她們用煤油爐熱了湯與墩菜,準備了一大堆塗滿花生醬的餅乾以迅速補充蛋白質。除此之外,巧婦難為無「電」之炊。
  
  上廁所的問題比較尷尬,首先要離開安全的地下室到沒什麼掩蔽的樓上,但實在憋不住了還是得去。因為沒有電力可以抽水,上廁所時必須提著一桶水去沖,因此派瑞得不斷忙著打水。就連柯喬書也設法拄著吉娜的手杖跳上樓梯,害妮娜擔心得要死。
  
  「昨晚那槍是運氣,」妮娜提醒喬書茉琳差點中彈的事,他停下腳步說。「他們故意在黑暗中開槍製造效果,想讓我們自亂陣腳。今天開槍的次數減少了,因為他們得留意不過分浪費彈藥。當然,他們隨時可以補給,而我們不行。我想他們今天是因為看到凱文才開槍。」
  
  一陣沉重的靜默籠罩著大家,柯喬書回過頭,看到琪蒂站在樓梯下,臉色慘白,好像剛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
  
  她知道今天早上來到這裡的人都提起凱文如何發現、拯救、照料他們,並叫他們來這裡集合。她一直想像他像個牧羊人,把走散的羊群聚集起來。但事實上,他在外面當活靶。
  
  何喬書看到她的臉懊惱地低聲嘀咕:「該死。」接著又說:「琪蒂,他不會有事的。比那幾個爛角色,更狠的傢伙想殺他都沒殺成。」
  
  她覺得一陣暈,伸出手來維持平衡。柯喬書又做了個懊惱的表情,顯然察覺剛才那句話算不上安慰,於是他走下幾步。「我的意思是——我跟他是陸戰隊的老夥伴,他知道他在做什麼。」
  
  她還是無法安心。同理可證,柯喬書也知道他在做什麼,還不是挨了槍。如果她不是寡婦,說不定不會這麼軟弱,但她已經有一個英年早逝的丈夫——而且醫生還拚命想救德瑞。現在那些人卻拚命想殺凱文,她怎麼可能放心?
  
  她覺得好像才剛遇見他,兩人之間剛爆出火花。一切都那麼新奇、刺激、滿溢著期望,她不能現在失去他。
  
  柯喬書忘了內急,一格格跳下樓梯,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粗糙的臉上滿是和善,棕眼帶著諒解,暖著她的手。「他不會有事。我不知道開槍的人是誰,但我敢保證他們跟凱文絕對沒得比。凱文不是一般陸戰隊,他屬於武裝偵察部隊。我不知道你懂不懂那是什麼——」他停了一下,她搖搖頭否認。「唉,意思就是他在很多方面都是專家,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不被殺死。」
  
  種種情緒在心裡翻騰,恐懼、憤怒,甚至為自己輕易崩潰感到羞恥。但她控制不住;她拉著他的手尋求支撐,抬頭望著他,想找出更多保證。「柯先生,我——」
  
  「叫我喬書就好,」他說。「我想這裡大家應該都很熟了,對吧?」
  
  「喬書。」她微微覺得可恥,因為她也把他拒於千里之外。「我——你——」她停了下來,因為她在胡言亂語,不知道究竟想說什麼。去找他?把他平安帶回來?沒錯,那正是她想要的。她想要凱文從那扇門走進來。
  
  「聽我說。」他捏捏她的手,接著拍一拍。「他現在做的事情是他的專長,也就是調查情勢。」
  
  「已經好幾個小時了——」
  
  一直有人過來,不是嗎?他叫他們來的,這就表示他沒事。「洛伊,」他高聲呼喚。史家老先生是最晚到的一個。「你什麼時候看到凱文的?」
  
  歐蜜莉正幫他清潔臉部,史洛伊轉過頭來。他跟老伴珠笛因為摔跤而有些瘀血和擦傷。他們的腳不太靈光;兩人都跌倒過,但老天保佑,幸好都沒摔斷骨頭。「不到一個鐘頭,」他回答。老人家累慘了,氣若游絲。「他說我們是最後的了。他去拿東西馬上回來。」
  
  最後的。她吃驚地連擔憂都忘了,琪蒂四下查看哪些人在這裡、哪些人不在。地下室裡所有人都在做相同的動作,因為再也沒有鄰居會來讓他們用歡呼相迎。孔裡奧,包諾曼,賴梅麗,查安笛,裴吉姆,葛蘭若,魏老鼠。一共七個——七個!
  
  柯喬書默默上樓。妮娜滿臉淚水陪他上樓,攙扶著他,以免腳傷惡化。
  
  「不能讓他們躺在那裡,」史洛伊說,年老沙啞的嗓音憤恨難平。「他們是我們的人,得好好照料他們。」
  
  沉默再次降臨,一個接一個,他們領悟到眼前無比龐大的責任。光是收屍就令人卻步,就算把屍體收回來,沒有電也無法保存。不過他們還是要盡力。今天很暖,他們得加快腳步。
  「我有發電機,」華德終於說。「我們都有冷凍櫃。各位,一定有辦法的。」
  
  但華德的發電機在最靠近槍手的那一頭——而要搬動大型冷凍櫃至少要兩個人,而且還會暴露在槍口下。
  
  吉娜再也承受不住,顧不得安潔就在旁邊看,她用手蒙住臉,毫不掩飾地嚎啕大哭,身體前後搖晃。琪蒂記得自己也曾如此悲泣,她走到吉娜身邊坐下,摟著她的肩膀。任何言語都無法稍減哀痛,所以她什麼都沒有說。安潔的臉也垮了下來、黑色大眼噙著淚水。「媽咪,不要哭!」她拍拍吉娜的腿,給予安慰的同時也尋求安慰。「媽咪!」
  
  琪蒂把安潔也抱過來。德瑞過世時她的寶寶還太小不懂事,不懂得思念他、為他哭泣,但安潔夠大了。等她發現爹地走了、再也不會回來,那時只有光陰能療愈她的悲傷。
  
  「你怎麼做到的?」吉娜啜泣著,字句夾雜在淚水與抽噎間,琪蒂差點沒聽懂。「你怎麼撐過去的?」
  
  當徹骨心痛佔據整個身體時要怎麼過日子?生命被扯開一個大洞要怎麼每一天繼續活下去?怎麼能再次微笑、再次歡欣、再次喜悅?
  
  「做不到也要做,」琪蒂平靜地回答。「因為你別無選擇。我有我的孩子,你有安潔,所以不得不撐下去。」
  
  門打開,凱文進來。
  
  他換衣服了。他現在一副獵鹿打扮:森林迷彩工裝褲、橄欖綠上衣、套著跟長褲同樣迷彩的襯衫。他還穿了彈力氣墊靴,獵刀插在腰帶上,左肩背著獵槍、右手握著步槍,上面裝了好大的望遠鏡。不過真的獵鹿時還要穿戴鮮橘色的帽子和背心。
  
  她的心一沉。他的打扮清楚說明他打算去對付開槍的人。她放開吉娜站起來,鋒利冰冷的恐懼有如電擊。她想尖叫,想把他撲倒綁起來不讓他去。她拒絕讓他冒險;無法明知他可能回不來還眼睜睜看他走出去——
  
  他的眼神鎖住她的。她看出他察覺到她慘白緊繃的表情。他小心地將兩把槍靠在不會被撞倒的安全處,穿過人群擁擠的地下室向她走去。大家紛紛跟他說話、拍他肩膀,他點頭示意,交談並問好,但腳步從未停下,也從未改變方向。
  
  他到了她身邊,摸摸她的手問:「你還好吧?」
  
  她覺得一開口可能就會哽咽,只能用力搖一下頭。
  
  他看看四周,這裡完全沒有半分隱私。「跟我來。」
  
  她恍惚照做,對周圍的一切毫無知覺,只知道要跟著他,眼裡只有他的背影。他帶她出去,來到溫暖的陽光下,在還有地勢保護的地方停下來。他轉過身用清透、穩定的眼神觀察她,開口說:「怎麼了?」
  
  怎麼了?「你的衣服,」她脫口而出,說不出有條理的理由。
  
  他困惑地低頭看自己。「我的衣服?」
  
  「你要去找他們,對吧?」
  
  他這才恍然大悟。「我們不能坐著等死,」他平靜地說。「一定有人要採取行動。」
  
  「但不是你!為什麼一定要是你?」
  
  「除了我沒有別人了。你自己看看。裡奧是最年輕的男人,但他死了。喬書本來可以去,但他腿骨裂傷。其它人又年老體衰,我是最合邏輯的選擇。」
  
  「去他的邏輯!」她粗暴地說,雙手拉著他的襯衫。「我知道我沒有權利說什麼,因為我們不是——我們沒有——」她搖頭,強行忍住突然湧上來的淚水。「我不能再次……失去……」
  
  他低下頭用嘴堵住她紛亂的言語。
  
  他的嘴唇好柔軟、好柔軟。這個吻柔和而帶著探詢。他的嘴唇貼著她移動,學習的同時也在索求,她抬起頭回應。
  
  
  「你有權利。」他喃喃說,雙手捧著她的臉,手指滑進她的髮絲間,用連串溫柔、飢渴的吻佔據她,彷彿想吞下她的唇。她抓住他的手臂,手指握緊那堅實的肌肉筋絡維持平衡,貼著他的身體背往下彎。他的舌頭悠緩地掠奪,觸碰、撫摸、糾纏,彷彿他有無止盡的時間,且無別處可去。
  
  她從來沒有如此……專注地吻過。
  
  他勃起了;她感覺到抵在身上的堅挺。她以為會感覺到他臀部推動,但他把持住,只有舌頭以及那好溫柔、好溫柔的嘴唇在動。溫暖的火光在心中重新燃起,趕跑了害怕與憤怒,忘記了他竟然要去冒這麼大的險,正當他們就要踏進那美好得無法相信的境地。
  
  放開她的唇,他輕吻她的臉頰,額頭、雙眼,接著回到唇上進一步探求。
  
  要是他做愛的時候也如此悠然——噢,親愛的上帝啊。
  
  「我們該回去了,」他貼在她嘴上低語,額頭靠在她前額上。「我還有很多事。」
  
  她後退一些,望進他的藍色雙眸。那雙眼睛冷靜如常,但她現在看到這個男人鋼鐵般的內在。他一點都不誇耀;他不求人景仰——他不需要。他對自己以及他的能力都極度有信心。他會毫不遲疑地為他們犧牲生命。
  
  她想留在這裡跟他吵到地老天荒,但他把她轉過去,不知怎地就把她趕回地下室了。很多人看著他們,臉上帶著微笑和心照不宣的表情,不過想到他昨晚的舉動,加上他們剛才在門外接吻,會這樣也不奇怪。怪的是,沒有人、完全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奇怪。顯然她是消息最不靈通的人,也是唯一故意蒙蔽雙眼的人。
  
  所有男人都一樣討厭,他已經轉換成正經八百的樣子,跟柯喬書和其它男人聚在一起商量。柯喬書甚至拿出筆記本來迅速畫著地圖。大家都擠在一起聽。
  
  「橋斷了,」凱文說。「那場爆炸就是在炸橋。電之前就斷了,可想而知是他們剪斷電源。電話也斷了。從槍手部署的位置看來,他們打算阻止大家從山路去求援。他們想孤立我們,把我們困在鎮上。」
  
  「可是到底為了什麼?他們又是誰?」華德悶聲說,手指無奈地扒過稀疏的頭髮。
  
  「我沒看到他們,但我猜是上星朝那兩個傢伙帶著幫手回來了,至於他們想要什麼——」凱文聳聳肩。「我想大概是我吧。」
  
  「就因為你突襲他們?」
  
  「而且還把其中一個打昏。」妮娜補充。她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陪在柯喬書身邊。從昨晚開始她就未曾離開他身邊。
  
  
  「我可沒說他們有合理的動機,」凱文說。「有些人太過自我膨脹,結果就變得異常惡毒。」
  「但這——這也太誇張了吧,簡直是瘋了,」雪莉說。死了七個人呢,如果只是自尊心受損也太過分了。「如果他們瘋得那麼嚴重,為什麼不把你綁走、教訓你一頓就是?」
  
  「要教訓我沒那麼容易,」他不溫不火地說。「也許這是黑道的作法,叫我少管閒事。天知道呢。」
  
  「黑道?你覺得是黑道幹的?」蜜莉插進來。
  
  他又聳聳肩。「我想很有可能。」
  
  「地形對我們很不利,」柯喬書說,把話題拉回正事。他指著剛畫好的地圖。「因為這條河,我們完全不能從這個方向行動。水流太急,這一帶根本無法渡河,而且船一下水立刻就會撞上岩石。上游是垂直的峽谷,所以那邊也行下通。」
  
  「路尾鎮座落的半島形平台形狀像草履蟲,」凱文繼續說。「橋在尾巴上,而河在尾巴旁邊。完全沒有空間可以運用,而且河流是天然的屏障。而這裡——」他點著柯喬書的圖。「是一片高山,只有山羊才爬得上去。所以只剩下草履蟲這一頭的這個山口,而那裡也被槍手封鎖了。他們有感熱鏡,這玩意在夜間功能最強,但白天他們不用感熱鏡也看得見。我會等到晚上,涉水好隱藏熱源訊號。」
  
  「穿越山口要多少時間?」雪莉問。
  
  「我不用穿越山口。只要閃過一個槍手,我就可以從他們的後方走大路去求援。」
  
  琪蒂驚喘出聲。她不懂戰術,但她知道昨晚他有多冷,還差點失溫。今天的溪水也不會比較暖。天曉得他得在水裡待多久,才等得到好機會?然後他還得穿著那身又濕又冷的衣服走上好幾英里,時間越久他會喪失越多體溫。要是他在對岸被那些人發現,他們會毫不留情地獵殺他,而他會因為太冷而無法逃跑。為什麼沒有人說這樣太危險?為什麼他們願意讓他去賭命?
  
  因為,就像他說的,沒有別人了。裡奧死了,其它人都是體能不好的中年人,或體能更不好的老人。
  
  除了她。
  
  「不,」她說,因為沒有別人會開口。「不。太危險了,不要哄我說不會,」看到凱文想開口反駁,她厲聲說。「你以為這樣不會正中對方下懷?你昨晚泡在水裡,冷得連走路都很勉強。要是你被殺了,我們怎麼辦?」
  
  「我猜他們應該會離開吧,反正他們要的是我。」
  
  他的冷靜讓她想尖叫、想抓住他用力搖,他竟敢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她緊握雙拳站著,而那些該死的男人全盯著她看,一臉婦道人家不懂事的樣子。她當然懂,而且她不要再經歷一次。
  
  「你怎麼能肯定?我們不確定他們到底要什麼,或要誰。萬一這件事跟你無關呢?就算真如你所說,你怎麼知道他們會乖乖打包離開?他們已經殺了七個人,大家都認為如果只為了報復,這種作法未免太極端。絕對還有別的原因,一定有。只是我們不知道。」
  
  他望著她沉思了一會兒,接著點頭。「你說得對,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你保證能順利穿越,不被發現?」
  
  「不,我不能。」
  
  
  「那我們不能冒險失去你,凱文。我們不能。我們不是真的一籌莫展,但我們的確孤立無援,而他們還佔盡上風。」她著急地尋找靈感,想找到一條出路,而且凱文也不必拿命去賭勝算不大的機會。他說得沒錯,最直接的一條路就是穿過槍手部署的位置。要是能想辦法從上面越過——
  
  「我們不能再等了,」柯喬書說。「我們的物資不夠度過圍城,而這就是圍城——」
  
  琪蒂覺得她的聲音好像不是她發出來的。「還有另外一條路,」她聽見自己說。大家都靜下來看著她,她發現自己往前走。內心深處一個細微的聲音想阻止她,但她怎麼也停不下腳步,就這樣穿過擠成一團的人,手指用力點著凱文認為只有山羊才上得去的山壁。「我爬得上這些山,我從前就爬過。我會攀巖,你知道的,你看過我的裝備。只要綁緊繩索就很安全。」這不完全是實話,但她豁出去了。「他們不會想到有人走這條路,所以不會監視、也不會開槍,這樣就不需要有人出去做犧牲。」
  
  「琪蒂,」凱文開口。「你有兩個小孩啊。」
  
  「我知道,」她說,淚水湧進眼眶。「我很清楚。」她想看著他們長大。她想照顧他們,想抱孫子,為人父母的無數夢想她都有。但她相當確定,如果照他的計劃去做,他一定無法安全通過,而他們會更不堪一擊。儘管很危險,但她認為攀越山壁比凱文的計劃不危險。
  
  「她說得對。」史洛伊插嘴。
  
  他們全都轉身看著老人家。他坐在從餐廳搬下來的椅子上,左臂和左半邊臉摔得一片紫黑,但嘴卻抿成嚴厲的線條。「你想做的事太危險了,小子,我真不懂,你怎會以為我們願意讓你犧牲性命救我們。」
  
  大家一致低聲附和。琪蒂真感激這位壞脾氣的老人家,差點想去抱他。
  
  「從那個方向翻越山地要花的時間太長。」凱文指出。
  
  「如果一直走下去,沒錯,但這些山裡到處都有廢棄礦坑。」史洛伊拖著身子站起來,蹣跚走向他們。「我知道,因為我老爸在礦坑裡工作,我小時候常去裡頭玩。以前有好幾條路從山口通過來,因為所有路都從那裡開頭。可想而知他們不會想從這一頭上山,對吧?我還記得,有一、兩個老礦坑穿過整片山。過了這些年不知道狀況怎樣,但如果能穿過其中一條,就可以省下很多時間。」
  
  他顫抖的食指沿著山畫到山口,抬起頭看著琪蒂。「就算礦坑堵塞了,你還是可以走到山口。你的位置太高,那些王八羔子不會看到那裡,而且上面植被也很濃密。一旦到了山口,你就在他們後方了。」
  
  她抹掉臉上的淚水轉頭看著凱文。「我要去,」她顫抖著說。「不管你想怎麼做,我都要去。」
  
  他沉默一陣,淡藍雙眼細細掃過她的臉,看出她不顧一切的決心。他看看柯喬書,她讀不出他們交換了什麼訊息。
  
  「好,」他終於說,平靜一如往常,就好像她只是說要去雜貨店。「但我要跟你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7:00

  第二十五章
  
  琪蒂呆住了——攀巖不是說去就能去的;而需要種種條件,還有準備和經驗,但她想起幾天前她折斷閣樓鑰匙,凱文去幫忙開門時說的話。才幾天而已。天哪,發生太多事情,感覺像過了好幾個星期。「你說過你有登山的經驗。」登山跟攀巖不同,但很多裝備都一樣。想必兩者基本上的原理是一樣的,只是技巧不同。
  
  「大部分是登山,」他糾正。「也有一些攀巖。」
  
  柯喬書以特有的決斷把筆記本一翻,拿起筆來。「好了,來寫個單子列出你們需要的所有東西才不會遺漏。要多久才能穿越山口找到電話?」他看著琪蒂說,因為她曾經在這裡攀過山石。
  
  以前她攀巖的旅程都是一天來回,但她熟悉現在討論的那片地區。那片山壁雄峙在她家後面,她每天都看得見。她常望著巖壁想:「我爬過你。」她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山腳下,多久才能攀上去。一些地方的斜度可能比當年她跟德瑞挑的路線容易,因為他們刻意挑選有挑戰性的巖壁。記憶回溯,她在心裡清楚看見要怎麼做,又會面臨如何的攀登與健行。
  
  她終於開口。「一天半左右吧,也許兩天,才能到可以開始步行的地方,洛伊,到山口有多遠?」
  
  他哼了一聲。「連烏鴉也要飛上個五英里,可你不是烏鴉。上上下下,我想大約要走上個十五、二十英里。」
  
  「而且只能白天趕路,」凱文說。「我們不能用手電筒。所以……兩天的路程,而且要很趕。一共要四天才到得了山口。」
  
  四天。琪蒂覺得心裡一陣慌。太久了,實在太久了。這麼長的時間裡什麼都可能發生——
  
  妮娜拉著她的手。「我們不會有事,」她堅定地說。「不管他們想怎樣、要做什麼,我們一定能撐下去。」
  
  「對極了,」華德說。他一臉疲態,但眼中卻燃著熊熊怒火。他們被攻擊、好友死去,怎麼可以輕易投降。「我們大家都有步槍或獵槍,也有彈藥——如果需要,雜貨鋪裡還有。我們有食物,也有飲水。如果那些雜種以為我們是軟腳蝦就錯了。」
  
  地下室裡的人紛紛點頭應和。「沒錯。」、「說得好。」、「就是這樣。」
  
  凱文搔搔下巴。「既然這樣——妮娜,你倉庫裡有很多五十磅重的飼料袋。」
  
  「是啊,我開始準備冬季存貨了。怎樣?」
  
  「就連穿甲彈也打不穿沙包,在軍隊裡就是這麼做的。我們雖然沒有沙包,但的確有那些飼料。飼料比不上沙子——密度不夠——但前後迭兩層應該就很有效。」他頓了一下。「順便一提。我把店裡的天花板打了個洞。」
  
  
  她傻了一下,接著笑了。「當然嘍,我還在納悶你怎麼進你房間的呢。」她指著他的衣服,好像不太煩惱店裡的天花板多了個洞。
  
  凱文看看地下室裡的人。「不能讓所有人一直待在這裡,太擠了,而且也沒必要。我們會選出最安全、屏障最多的幾間房子,然後大家可以分散。我們可以用飼料袋加強暴露在火線下的牆。這樣不但比較好行動,也更容易防守。還要挖一些壕溝,這樣就可以安全移動。用不著挖太深、也不用太長,只要能穿越空地、深度足夠匍匐前進就好。」
  
  「還需要食物、毯子、衣服。有些人還需要藥物,」雪莉說。「教我們如何安全地走動,這樣才有辦法搜集東西。」
  
  「我會去拿!」他開口,但她舉起手阻止他。
  
  「我沒說要你去拿,我要你教我們怎麼做。如果你不教我們,你不在的時候我們就什麼都做不了。我們必須有能力堅守。」
  
  「我有很多毯子和枕頭,」琪蒂說。「也有食物。還有幾個床墊,派得上用場的話就拿來做防禦。不行的話,也可以扯下來睡覺用。」
  
  「床墊是個好主意,」凱文說。「睡覺用很好。不要睡在床上,把床墊拉到地上睡。」
  
  「還有什麼可以用來加強牆面?」蜜莉問。
  
  「如果有裝在箱子裡的舊雜誌也不錯,或塞滿書本的箱子。床墊不行,不夠紮實。傢俱也不好。可以考慮把地毯盡量卷緊,綁好不要讓它散開,斜靠在比較弱的牆面上。」
  
  「有沒有人有石棉撞球桌?」柯喬書問。
  
  「我有。」有個人說,琪蒂轉頭看到甘羅南低低舉手。他很少發言,通常只是帶著微笑聽大家說,除非有人針對他發問。
  
  「石綿桌很適合當盾牌,側翻過來就行。」
  
  「重得很。」羅南點頭說。
  
  柯喬書看著凱文。「我會負責組織,你跟琪蒂去準備要用的東西。」他低頭看看筆記本。「我啥也沒寫。你們需要列清單嗎?」
  
  「應該不用了,至少攀巖裝備不用,」琪蒂說。「我閉著眼睛都能準備。」她還要換衣服,不過她不太可能會忘記。
  
  「那就這樣了,」凱文說,對她伸出手。「你負責攀巖裝備,我負責其它東西。快點走吧。」
  
  比起昨晚的倉皇,回到她家相對容易得多,至少不必用跑的。薄薄的臥室拖鞋沒什麼保護作用,所以跟著凱文在掩蔽之間移動時她特別留意腳步。但留意腳步意味著多花時間,而他們逗留在外越久,她越覺得暴露在槍口下。這種感覺真的讓人毛骨悚然,知道可能有人在半英里外的山腰上、正拿著望遠鏡窺視她,跟蹤她每個動靜,手指放在扳機上——
  
  想到這裡,她停下腳步、全身顫抖。彷彿能隨時感應到她細微的動作跟位置,凱文也停下來轉頭看她。「怎麼了?」
  
  琪蒂四下張望。目前他們完全在掩蔽後。所有可能的掩蔽凱文都不放過,石塊、樹木、建築、窪地。目前他們躲在半身高的石塊後面。跟昨晚不同,那時她跟茉琳在一樓,和子彈只隔著脆弱的木牆。「我只是覺得有人在看,好像槍手看得見我們。」
  
  「不可能,現在看不到。」
  
  「我知道。但昨晚——我跟茉琳在一樓時——我感覺到子彈過來,我在驚慌中撲倒她。真的很詭異。我真的感覺得到,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搔我的背。窗戶被射穿了之後才聽到槍響。我剛才又有那種感覺,但子彈不可能穿透這些岩石,對吧?」
  
  「對,我們在這裡很安全。」他退回她身邊蹲著,神情緊繃地四下張望。「但不要忽視那種感覺,特別是在戰時。我有時在頸背上也會有那種感覺,我絕不會不予理會。所以,我們要稍微變換路線。雖然要比較久,但如果你有預感,我們還是不要冒險。」
  
  她點頭,很高興他懂得她在說什麼。他略微觀察地勢,接著趴下來匍匐離開岩石堆往垂直方向前進,那裡有一條凹陷的地面,她之前完全沒發現。她的睡衣鐵定完了,她想,但還是趴下跟著他前進。
  
  比利仔細用望遠鏡前後掃瞄。他剛才好像在一堆岩石旁邊看到一截衣角。以他的技術無法從這麼遠的地方瞄準,但如果運氣好說不定會成功,就像老翟說的,現在玩的是心理戰:讓對方神經緊張、瀕臨崩潰。他用不著真的擊中目標,只要提醒他們就算距離這麼遠還是會被逮到。
  
  他必須決定要不要在無法瞄準的狀況下開槍。一方面,他們昨晚已經開了太多槍,他下意識想保留彈藥。另一方面,趁對方以為萬無一失時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也很好玩。
  
  他的手指準備扣扳機,但接著又鬆開。還不行,要先確定有看到東西。不要無謂浪費彈藥。
  
  她家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平常就算孩子都睡了,琪蒂還是會聽到電器的聲響,隱約感覺房子是活著的。現在不一樣。儘管外面陽光普照,屋子裡卻空洞、陰暗而寒冷,因為她昨天日落時把窗簾全拉上了。窗簾不但隔絕了光,也讓暖意進不來。
  
  「閣樓的鑰匙給我,」凱文說。「我去拿攀巖裝備,你利用時間換衣服。」
  
  「我以為是我要去拿裝備。」
  
  「因為你之前有預感,還是留在安全的地方比較好。閣樓上一點掩蔽也沒有。」
  
  她揚起眉毛.「你以為你在上面我會安心嗎?」
  
  「沒錯。而且你要留在房裡。不久前你一副不惜跟天下作對也要阻止我晚上單獨行動,我聽你的話了。現在我的感覺也一樣,這次你要聽我的。」他的音調堅持,眼神冷靜澄澈。
  
  多說也無益。她做了個鬼臉,走到門廳邊的辦公桌去拿鑰匙。「有沒有人吵贏過你?」
  
  
  「我不吵架。浪費工夫,不過我會聽別人的意見。」他就在她背後,伸手過來拿鑰匙。
  
  她乖乖交出鑰匙,他上樓時她問:「你難道從來不會生氣?」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她。暗影中,他淺色的眼睛水晶般透明,幾乎不帶一絲藍。「我會生氣。我看到那個姓梅的混蛋拿槍威脅你時,真想親手把他碎屍萬段。」
  
  她驚愕得胃都擰成一團,知道他是說真的。她伸手扶著樓梯柱子,手指緊抓著木頭表面。她想起他的眼神,還有手指扣著扳機的姿態。「你真的會開槍,對吧?」
  
  「要是不打算開槍又何必瞄準?」他說著走上二樓。「換衣服時記得蹲低。」
  
  過了一會兒,琪蒂跟著上樓,轉向右邊進了臥房。她聽話盡量彎著腰移動。她已經沒有那種預感了,但也不代表沒事。在岩石堆那裡什麼也沒有發生,昨晚一定只是個可怕的巧合,沒什麼。
  
  如果她一直這麼說服自己,也許哪天真的會相信。那種詭異的感覺那麼強烈,那麼緊迫。
  
  她搖頭趕開雜念,專心準備面對嚴苛的挑戰。攀巖作為休閒活動雖然辛苦卻很有趣,而且她知道一天結束後一定可以洗個熱水澡,在舒適的床上安眠。她只露營過一次,而且一點都不喜歡。
  
  以前攀巖的時候她通常會穿彈性褲和貼身背心,加上運動胸罩,還有攀巖鞋。現在最困難的就是鞋子,因為攀巖的鞋不適合走路。同樣地,走路的鞋也不適合攀巖。她通常會穿運動鞋到攀巖地點,然後換上攀巖專用鞋。這次不行,因為他們不會爬下山。他們得扛著食物、飲水、毯子和裝備,再加上任何凱文認為必要的武器。
  
  她深吸一口氣,不准自己去想這次行動多困難。他們不會挑戰垂直山壁;而是挑最簡單的路線上山——雖然還是很辛苦,但至少沒那麼辛苦。
  
  她沒有健行靴,所以唯一的選擇只剩運動鞋。既然要在山上過三、四晚,在那種高度就算盛夏還是會很冷,彈性褲不夠保暖,於是她選了運動長褲。她有一條上面有拉鏈口袋,所以就選了那條,先攤在床上。她加上幾雙襪子,還有乾淨內褲。也許很傻,但她真的沒辦法四天都穿同一條內褲。她把兩條先穿在身上。一件絲質套頭衫,下擺塞進褲子裡。一件帶兜帽的運動夾克,可以綁在腰上。她把護唇膏放進長褲的一個口袋裡,從五斗櫃裡挖出舊瑞士刀放進另一個口袋。
  
  接著她把頭髮梳好、緊緊紮成馬尾;頭髮纏到裝備會很痛。也許該帶條絲質緊身褲,說不定夜裡會冷。白天穿緊身褲太熱,但這條褲子很輕又不佔空間,甚至能塞進夾克口袋裡。
  東西都準備好之後,她開始更衣。兩雙襪子,一厚一薄。備用的兩雙塞進長褲口袋裡。接著穿上長褲、鞋子,最後把夾克綁在腰上。她試著伸展、轉身,確定衣物不會妨凝動作。確認之後便一切就緒。
  
  下一站:廚房。
  
  她正把什錦果麥分裝進拉煉袋,凱文扛著裝備走進廚房。吊帶、防護器、鉚釘、巖楔、鉤環、滑石粉袋,加上一卷尼龍繩。「這些繩子多久了?」他問。
  
  
  她的心猛地一沉。「噢,不,」她低聲說。「超過五年了。」
  
  尼龍繩放越久強度越弱,就算從沒用過也一樣,更別說這一卷繩索已經用過了。她跟德瑞非常小心保養繩索,總是在浴缸裡手洗、避免陽光直射,但她停不住時間的腳步。不能用這些繩索攀巖;就這麼簡單。這麼舊的繩索當上方保護式攀巖還可以用,但先鋒式不能用,總之她不想用,就這樣。
  
  「華德的店裡有些尼龍繩索,」他說。「也許種類不對,但比這些新,我現在就去拿。要多長?」
  
  「七十公尺。」
  
  他點點頭。他沒問要多粗,看來華德店裡只有一種。不管怎樣只能湊合著用。
  
  他從前門離開,她放下食物過去察看裝備。自從三年前把這些東西放進閣樓她就沒碰過了。他沒有拿頭盔,她知道為什麼:因為頭盔的顏色很鮮艷,很容易被看見。很多攀巖客都不用頭盔,但她跟德瑞一向會用。
  
  她整理著裝備,往日的愛好又回來了,一時間她又感覺到那種刺激、陽光與高度的誘惑,在巖壁上磨練技巧、挑戰體能的壯志。當然,她摔過。德瑞也是。每個攀巖客都摔過。因此才需要繩索,而這也是她不願意用舊繩索的原因。
  
  她強迫自己放下裝備繼續準備食物。飲水是個大問題,因為水很重。一加侖的水重八磅,還不算瓶子的重量。她有幾瓶礦泉水,但沒有方便攜帶的用具。他們需要能吊在背後的水袋,但她想不出替代品。
  
  也許史洛伊知道哪裡有水。除了路尾鎮外那條,山上一定還有山澗,最後才匯流入河。
  
  凱文回來了,肩上扛著一卷繩索。他探頭看她準備的東西點點頭。「我拿繩索的時候順便自動拿了些東西,防水火柴之類的。毯子怎麼辦?」
  
  「我的毯子都很厚,」她說。「我會帶一些回去分給大家,但攀巖的時候背在身上就嫌厚了。」
  
  他點頭。「我家裡有薄毯子,還有捲起來的睡墊。好吧,就這樣。我們需要的東西還多著,但我們背不動。走吧。等我們準備好可以出發時天可能快黑了。」
  
  「我們出發做什麼?天黑的時候不能攀巖。」
  
  「我們要先到準備位置,這段路就要幾個小時。今晚雖然不能做什麼,但可以省下明天的時間。」
  
  他說得有道理,他所有動作自有一種明快的紀律,就連說話也一樣,她從中感覺到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以前有過經驗,也許狀況跟現在一樣險惡。
  
  他們回到李家時,柯喬書展現出跟凱文同樣的明快,已經把其它人組織好了。凱文帶一些人出去,告訴他們哪些路比較安全,該採取什麼角度,哪些地方要特別小心,柯喬書負責解決水的問題。
  
  根據史洛伊的說法,山上有幾條小溪,雖然有幫助,但水瓶的問題依然無解。柯喬書一臉愁容。琪蒂還沒會過意來,茉琳已經剪下派瑞衛生褲的褲腿。她把一頭綁緊,像裝載魚雷一樣把瓶子裝進去。兩條褲腿都裝滿後,她把另一頭綁緊,加上穿過胸口和肩膀的吊帶,這樣重量就會在背上。琪蒂試了一下。有點太重,但水喝掉以後重量會減輕。
  
  凱文回來的時候帶著兩條毯子,還有一個應該是睡墊的東西,不過看起來很像瑜伽墊。其中一條毯子卷緊綁在她身上,他則背著睡墊和另一條毯子。他背上水袋,這樣的妙招讓他笑,起來,然後他看著柯喬書。
  
  「我們穿過山口之後,能求救的最近地方是哪?」
  
  「我家,」柯喬書說。「從我家後門就看得到山口。除了我家,沿著高速公路六、七英里外還有一個農莊,穆高登的農莊在反方向,距離更遠一點。如果找得到我家,就可以用我的電話,不過,可能要費一番工夫才找得到喔,陸戰隊。」
  
  凱文笑了。「如果你碰巧知道坐標,我有掌上型衛星導航器。」他拍拍右腿的口袋。
  
  柯喬書臉上慢慢漾開同樣的笑容。「想不到吧,我剛好也有一台。嚮導迷路就難看了,對吧?」
  
  「你記得坐標嗎?」
  
  
  「多此一問,記得跟生日一樣清楚。」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7:11

  第二十六章
  
  「對面到底在搞什麼鬼?」杜克修對老翟嘀咕著,後者正要去跟比利換班時經過。高肯尼回帳篷裡休息了,半夜才來跟杜克修換班。他們現在固定輪班,而也越來越難保持警覺。
  
  老翟看起來很慘,感覺更慘,但他還能走,而且還打算去輪班。他前額的腫包大到無法戴帽子,而且只要稍微壓到就讓他覺得頭快爆炸,不戴帽子也好。規律的抽痛持續了一整天,但他用車裡的後視鏡檢查過,兩邊的瞳孔一樣大,所以應該可以安心;只要拚命忍住痛就行了。他每隔幾小時就吞幾顆依普洛芬稍微減輕疼痛,這樣應該夠了。
  
  老翟望著彷彿荒廢的小鎮。從他站的地方,看得到幾具屍體倒在中彈的地方。他看不出對面今天有什麼動靜。「什麼意思?」
  
  「我還以為他們至少會試圖瞭解狀況,但一直沒有動作,也沒人出聲。」
  
  「先等到明天,」老翟說。「我猜柯喬書正在組織鎮民準備動手。他們可能不會等到明天,也許今晚就會動手。我們得小心提防。」他望著炸毀的橋墩,如果柯喬書就在對岸端著獵槍瞄準他也沒什麼奇怪……媽的,他不能一直想著柯喬書,不能讓自己心慌。他不笨,也不會小看柯喬書,但那個混蛋也不是超人。他只是很厲害,如此而已。哼,老翟想,我也是。
  
  「我覺得很怪,」杜克修同樣望著橋那頭。「他們應該會想問我們要什麼。」
  
  「別忘了,我的手下一直在開槍。他們可能怕得頭都不敢抬。等明天,我們會看到目標才開槍。」
  
  這些城市來的傢伙難道啥都下懂?「要等對方有人舉旗投降,通知我們他們想談判,到時候才能進行談判。」
  
  他說完就離開,往上爬到比利看守的位置,這個動作簡直是折磨,但他很清楚對面很可能有獵鹿老手正拿著望遠鏡盯著,伺機開槍。他不能給他們機會,儘管他並不認為對方的火力可以射到這麼遠的距離。不過他很驚訝昨晚柯喬書竟然能這麼接近;他決不會再讓自己被擊中。
  
  比利累壞了,因為老翟白天不能來換班;他翻身離開堅守了幾小時的位置,癱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感謝老天。你好一點了嗎?」
  
  「我不是來了嗎?有什麼動靜?」
  
  「我覺得他們可能躲在掩體後面做了下少動作,布列克和卓伊也同意。有時我會瞥到東西閃過,但看不清楚是什麼。而且絕不是貓或狗,因為對方都藏在很堅固的掩蔽物後面。」
  
  「你有開槍警告嗎?」
  
  「有時有、有時沒有,沒必要浪費彈藥。」
  
  老翟知道他的意思。他帶著步槍趴下,比利之前在樹葉與松針上鋪了毯子,讓長時間的監視稍微舒服一點。他準備了感熱鏡用的電池,還有裝了咖啡的保溫壺和餅乾,方便補充體力。至少今晚不像昨晚那麼冷,不會讓他因為發抖而頭部更痛。
  
  「我覺得很奇怪,」比利很擔心地說。「一直沒人出來收屍。」
  
  「如果他們要收屍也是今晚,他們會等到天黑。」
  
  「他們應該已經猜到我們有特殊望遠鏡,所以昨晚才能擊中他們。」
  
  「沒錯,但也許他們會做出移動式的掩蔽物。等著瞧吧。」
  
  「如果他們出來收屍,你會開槍嗎?」
  
  老翟想了一下。「應該不會吧。布列克就位了嗎?」
  
  「他半小時前就跟卓伊換班了。」
  
  「我會用無線電聯絡他,讓他們收屍。我不知道他們打算怎樣處理屍體,但想必不會太愉快,那麼多屍體堆著招蒼蠅,發黑腐爛,他們會覺得壓力更大。」
  
  「絕對會。」比利伸個懶腰,蹲著走到老翟身後,準備去帳篷休息。「祝你今晚順利。」
  
  老翟小心架好步槍,打開感熱鏡、眼睛貼上去。昨晚路尾鎮到處都是熱源訊號:今晚卻一個也沒看見。房子不再因為暖氣而發亮,也沒有亮紅的小點跑出來當靶。考慮到他的頭痛,他希望今晚能一直這麼平靜。
  
  
  琪蒂看看凱文手錶上的夜光指針,因為她的表沒有夜光,所以他把表借她。十一點半。她用毯子圍住肩膀包緊,望著有雲的天空,很高興今晚天氣涼爽而不冷。如果能有一輪明月更好,不過她的視力早已適應黑暗,而且天色也不是真的很黑。她的視力沒好到能四處走動,但至少能分辨形狀和影子。只要沒有東西移動、也沒有腳步聲,她就不會害怕。
  
  凱文側睡在他帶來的睡墊上,毯子蓋住下巴。今夜是第一晚,他們輪流守衛,因為很可能有人看到他們往這裡前進。琪蒂輪第一班;因為從午夜到天亮那一輪最辛苦,他說,所以他守那一班。
  
  他倒頭很快就睡著了,她有點不知所措。她真希望光線足夠看見他,但只能聽見他的呼吸聲也滿足了。他換過一、兩次姿勢,但大部分時間都動也不動。一直沒有值得警覺的事發生,於是她很快不再一聽見風吹草動就嚇一跳,反正只是動物和小蟲在覓食。她想著他的事。
  
  
  凱文說路尾鎮的形狀像草履蟲。她跟他走下陡峭的河岸時,這個詞一直在腦中迴繞。琪蒂記得高中生物課教過草履蟲,但凱文的用字讓她驚覺到他另一個面向,這個男人複雜的整體中又一個部分。
  
  過去幾天她忽然知道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她開始覺得自己是全路尾鎮最盲目無知的一個。僅只幾天前,在她眼中他還無足輕重:一個羞怯、不擅言詞的人,不過什麼都修得好。他絕對是個萬能巧手,但她發覺儘管他話不多,卻一點都不羞怯;事實上,他能言善道,知識豐富且意志堅定。他在軍隊待過,對軍隊她幾乎一無所知,但顯然他屬於某種精英部隊。
  
  路尾鎮所有人好像都很清楚這件事。她怎會沒注意到她對他的看法和其它人這麼不一樣?當然,他們認識他更久,但她總覺得自己好像遺漏了整個拼圖中最重要的一塊,只要找出這一塊,一切自然會豁然開朗。
  
  草履蟲粗的那頭往下傾斜,這種地形有兩個好處:有所掩蔽,而且河岸沒那麼高。河岸最高處足足有七十英尺,但在東側這邊則只有四十英尺,而且坡度比較和緩,可以不用垂降下去。凱文用短柄鋤在地上掘出踏腳洞,他們幾乎是直立步行下坡。
  
  那麼靠近河水,激流聲讓人無法交談,於是她專心注意步伐,小心不從凹凸不平的岩石摔下。這裡沒有河岸,至少沒有一般人認知的河岸。河水兩邊只有岩石:大的、小的、圓的、尖的。有些穩如泰山,有些一踩下去就會滾動。有些很滑,有些又滑又會滾,這種最危險。她在岩石上每踏一步之前都至少一隻手要抓緊才敢移動重心。可想而知,前進的速度很慢。她還擔心無法在天黑前走到比較適合休息的地方,但他們還是及時走到山腳下。凱文找了一塊有掩蔽的坡地,他們就在那兒落腳。
  
  這根本算不上露營。只有他們兩個人,在黑夜裡坐在地上,吃著塑料袋裡的什錦果麥,喝一點水。接著他攤開睡墊躺下睡覺,留下她獨自沉思。
  
  到了半夜,她輕喚一聲「凱文」,這樣而已他就醒了,完全不用搖他或重複叫。他坐起來打呵欠伸懶腰。
  
  「你怎麼辦到的?」她刻意壓低聲音,因為夜裡聲音傳遞比較遠。
  
  
  「辦到什麼?」
  
  「那麼快就醒過來。」
  
  「練習吧,我想。」
  
  她把表還給他,他戴回手腕上,換她躺在睡墊上伸長手腳。睡墊看起來很舒服,實際上一點也不。那只是鋪在凹凸地面上的薄墊子,她感覺得到下面的石頭與樹根;不過還是比直接睡在地上好,至少可以御寒。
  
  她抖開毯子蓋在身上,他喝了一點水之後在她剛才的位置坐下。她努力想睡著,就算不像他那麼快,至少要在五到十分鐘內睡著。過了十五分鐘她還在翻來覆去。
  
  「不躺好是睡下著的。」他好笑地說。
  
  「我不適合露營,我不喜歡睡在地上。」
  
  「如果換個狀況——」他停了下來。
  
  她等他把話說完,但他似乎打算就此放棄,不繼續說下去。「如果換個狀況——會怎樣?」她催促。
  
  又一陣沉默,只有偶爾風吹過樹梢的聲響。在黑暗中他只是個模糊的形影,但她看得出他抬頭凝神傾聽。他一定沒聽到什麼值得注意的聲音,因為他的身體很快又放鬆了。他的話輕輕傳來。「你就可以睡在我身上。」
  
  洶湧竄過全身的血流讓她有些暈眩。沒錯。沒錯,那正是她所想望、渴求的。她聽見自己同樣輕聲地說:「或反過來。」
  
  他粗聲吸了口氣,她在黑暗中微笑。知道她可以引發他在她身上引發的反應,感覺真好。
  
  他動動雙腿,好像覺得不太舒服。終於他低聲嘀咕一下,站起來調整一番才小心翼翼重新坐下。琪蒂強忍住一陣笑。「抱歉。」她勉強說,不過一點歉意也沒有。
  
  「我很懷疑你有任何歉意。」他無奈地說。「如果你也有這玩意一下,就會知道有多不方便。」
  
  「要是『我』有的話,『你』一定會很不舒服。」
  
  「所以我說一下嘍,我絕對不希望你永遠都有。」
  
  「反正我也不需要自己有。」一個小惡魔催她說出:「因為你會讓我用你的啊。」
  
  他又猛吸一口氣,用力呼吸著。他說:「該死。」接著又站起來。
  
  這次她忍不住輕輕笑出聲音。
  
  「達可有時候笑起來就像那樣,」他說。「他們長得跟你不太像,但偶爾他們說話的方式、歪頭的姿勢——都讓我在他們身上看見你。」
  
  只是簡單幾句話,她的心又揪在一起。從星期五早上算起,她好幾天沒看到她的寶貝了,現在已經是星期天晚上。不過他們平安無事,這才最要緊.他們安全無虞。除了凱文從沒人說過他們會讓人想到她。如果他想藉著聊她的寶貝兒子來轉換話題,她絕對願意。
  
  「有件事情我要招認。」他欲言又止地說。
  
  
  「什麼事?」
  
  他清清喉嚨。「是我——呃——我在他們面前說了不該說的話。」
  
  琪蒂在睡墊上坐起來,很高興他看不見她的臉。「像是……該死的白癡?」她質問。
  
  「那時我被鎯頭敲到手指,」他的聲音異常怯懦。「我——呃——說了一堆有的沒的。」
  
  「例如什麼?」她追問,努力裝出嚴厲的聲調。
  
  「唉,我——琪蒂,我以前是陸戰隊呢,你大概可以想像吧。」
  
  「我以後到底會從我兒子嘴裡聽到什麼?」
  
  他投降了,肩膀垮著。「你想聽完整的,還是刪節版?」
  
  喔噢。要是光聽刪節版就知道,一定不會是好話。「刪節版就好。」
  
  「一開始是他X的。」
  
  「然後呢?」
  
  「嗯……X你娘,狗X種。」
  
  
  她傻眼。她可以想像這些字眼從她四歲大的兒子嘴裡冒出來,也許剛好是外婆帶他們去買東西的時候。
  
  「我聽到笑聲回過頭,他們就站在那裡,全聽見了。我想不出其它辦法,所以就扔下鎯頭、跳起來大喊:『我是個該死的白癡!』他們覺得很好笑,尤其是我跟他們說『該死的白癡』是非常、非常不好的話,我不應該在他們面前說,但一個人真的很生氣時就會說這種話。」他頓了一下。「我想這招奏效了。」
  
  「或許吧。」她細聲說。他絕對很清楚小男孩的腦子是怎麼運作的,他們很快就忘記那些好像沒那麼壞的詞,一心只記得他說「非常、非常不好」的那句。算她運氣好。
  
  她用手掩著嘴又嗆又笑個不停。聽著他怯懦的聲調,想像著他對著烏青的手指咒罵,突然看見兩個小男孩著迷的臉,她簡直樂不可支,危顫顫的一顆心終於失足墜落情感的深淵。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7:24

  第二十七章
  
  天一亮,老翟坐起來轉動肩膀,慶幸昨晚一夜安然無事。他勉強提高警覺撐過午夜,他知道如果柯喬書打算採取行動一定會趁這個時段出手;人類在這個時間反應最慢——至少對守望中的人而言。老翟預料一定會有事,至少也會有零星行動嘗試突圍。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用感熱鏡掃瞄,卻連一個人體熱源訊號的光點也沒有。布列克也繃得很緊,三不五時就用無線電問老翟有沒有看到什麼,但什麼也沒有。
  
  天色漸漸亮了,陰沈低垂的烏雲將山峰籠罩在雲霧中。昨晚溫度還算宜人,現在卻又吹起刺骨寒風。因為季節轉換,九月的天氣變化多端。老翟看看保溫瓶裡還有多少咖啡,已經不多了。如果風一直吹個不停,他需要更多咖啡御寒。
  
  他遠眺路尾鎮。那裡看來像座鬼城,完全沒有任何動靜。不,等等——他很肯定看到遠方有煙升起。因為天色灰暗、加上山上的雲霧,所有東西都糊成一團不太容易分辨,但沒錯,那絕對是煙。有人在壁爐裡生了火。所有人一定都聚在那裡,既可以取暖又可以熱湯和煮咖啡。他按下無線電。「布列克,看河的方向,最遠的那幾棟房子。是不是有煙?」布列克比他年輕、眼力比較好。
  
  布列克幾秒後回復。「是煙,不可能是別的。要開槍嗎?」
  
  「我不認為能夠瞄準,這裡跟那裡之間隔了太多建築物。我的角度不對。」
  
  過了一分鐘,布列克再次呼叫。「我的角度也不對,我用雙筒望遠鏡確認過了。」
  
  「我想也是。」老翟重新趴回毯子上,再次仔細察看馬路和近處的房屋。他覺得心神不寧。今天這個地方怪怪的,不過可能是清晨灰暗的天色及低迷的烏雲讓他多疑。空無一物的馬路有點怪怪的。他僵住,呆望著前方。馬路上空無一物,完全沒有東西。
  
  屍體不見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眨眨眼再看一次,但屍體沒有神奇地重現。屍體真的不見了。
  
  他拿起無線電。「布列克。」他啞著嗓子說。
  
  「我在。」布列克說。
  
  「屍體不見了。」
  
  「什——」布列克一定親自察看了一番,因為他接著說:「媽的。」
  
  老翟一直看著馬路,不太能接受。到底怎麼回事?柯喬書。該死的柯喬書。他猜出他們用的是感熱鏡而不是夜視鏡,因此教那些當地人如何不被察覺地搬動屍體。感熱鏡並非萬能,只要浸濕全身就能隱藏熱源訊號。但是,如果他們從右側到溪裡,那裡的溪流因為岩石而非常湍急、無法涉水,而且從那裡要走很遠才到得了屍體的所在,到時候熱源訊號一定又會出現。同樣地,他們也不可能走左側,因為那裡是布列克的監視範圍,還沒走到溪邊就會被發現。
  
  他們一定用了別的辦法。
  
  他瞇起眼睛研究小鎮,接著拿起雙筒望遠鏡緩緩在房屋間掃視,看見一道矮牆而停了下來。那裡之前沒有牆。要是有,他探勘的時候一定會注意到。此外,牆頂也不平。看起來比較像沙包而不是牆。
  
  哼,該死的。鎮上的人昨晚可真忙。他感到一種病態的驕傲,他們畢竟沒有不戰而降,要是那樣,他在那兩個城市人面前會抬不起頭。他曾說當地人很強悍,而他們證明了他的真知灼見。他們搭起防線遮掩自己的位置,同時也可以安全地移動。沒有子彈能穿過沙包擊中他們。
  
  他再次拿起對講機。「布列克,看看那道矮牆。那不是牆,我覺得像沙包。」話剛說出口,他立刻想到他們不可能有沙包.那些袋子裡一定是別的東西,飼料、水泥之類的東西。沒差,基本上都一樣。
  
  布列克看了看。「我們該怎麼辦?」他顯然同意那些是沙包。
  
  「不能怎麼辦,只能繼續守著。不要讓任何人從你眼前逃跑,一直封鎖他們直到他們交出城市人要的東西。」很不幸,時間可能比他計劃中拖得更長。要是有人決定來刺探一番,這整個行動就會像紙牌搭的房子,瞬間崩塌。這是他能接受的風險,但他不希望無止境地拖下去。不管那城市人如何打算,他自有一套時間表。
  
  「防護完成?」
  
  「防護完成。」
  
  聽到凱文平靜地保證要是她摔下來,他會接應,琪蒂拉長身體握住岩塊。凱文本來想找比較簡單的路線,因為要攻上巖頂要花很多時間,但他找不到能避開火線的路徑。從這個巖壁上去是最安全、也最直接的路。她很高興這條路還算簡單也不太高,因為他們兩個都欠缺練習,而且都沒穿攀巖鞋。她的體能也不適合攀巖;她每天在樓梯爬上爬下所以腿還算有力,但比起從前經常攀巖的日子,她上半身的力量可能只剩不到一半。
  
  天氣也不適合攀巖;風勢越來越大,雲層壓得越來越低。要是開始下雨,他們也無法回到地面等天氣好轉;就算在雨中岩石會變滑,他們還是得趕路。他們得加倍小心。幸好這個巖壁是她當年會覺得太簡單的路線。高度大約只有一百碼、最多一百二十碼,而且還不是垂直的。
  
  已經有不少攀巖客來過了,巖壁上釘了很多巖楔和鉚釘。有些攀巖客會隨手把這些東西拆走,還給巖壁原貌,但有些人根本不在意。通常琪蒂只信任自己或德瑞打的巖楔,但為求快,她打算看到還算穩的就直接使用。
  
  他們都綁著吊帶,而且用安全索串在一起。因為她的經驗比較豐富,所以由她負責領路,等她攀到繩索長度的盡頭就停下來等他跟上。防護完成後,如果她摔下來他會接應。而她停下時就變成防護者,如果他摔下來就由她接應。
  
  一方面,能重回巖壁她覺得十分興奮,就算只是簡單的路線。這是肌肉、體能及技巧的伸展運動。而同時,她也深深明白這是她最後一次攀巖——至少在兒子長大之前——而且是因為情勢緊迫而不得不為。因為知道這是最後一次體驗這種獨特的刺激,她把握每分每秒,享受所有的感受、氣味和聲響,繩索的低響,吹在臉上的風,手指下涼爽、崎嶇的巖壁。每次轉頭看到自己爬得多高,她都感到十分的滿意。
  
  她找到穩當的踏腳處,停下腳步,牢牢貼在巖壁上。看到她的信號,凱文跟隨她之前的路線往上爬。她看著他每個動作,一手握住繩索以防他失足。他的靴子比她的運動鞋更不適合攀巖,所以每一個動作都很危險.他上半身的力量稍微彌補了靴子的缺點。儘管風很冷,他還是脫掉了外套捲起來跟其它東西一起綁在背上,因此她看得到他手臂上筋肉伸縮。攀巖客的體型要像鋼索般精實有彈性,而不是像健美先生那樣肌肉爆凸。凱文的手臂看起來像一輩子都在攀巖。
  
  一陣寒霧吹過來,數秒之間,雲層籠罩山間,能見度降到零。
  
  她知道他還在,她感覺到他還在繩索上,但看不見他。「凱文!」
  
  「我還在。」
  
  他平靜得彷彿他們只是出來散步。遲早她得跟他談談這一點;實在太不正常了。「我看不到你,你要跟我說話啊,去你的。告訴我你的每個動作、每一步,我要能夠預作準備。」
  
  他聽從地一直跟她說話,直到風把霧吹散,他再次出現在視線中。接下來一個鐘頭都是這樣,因為雲層籠罩,風不斷把霧吹來又吹散。有一次霧太濃,他們不得不一起停下來穿上薄薄的廉價雨衣,以盡量保持衣物乾爽。他們帶的雨具只有這個,雨衣非常輕,但一穿上就不可能繼續攀登。他們只好等到霧再次散去。等到能把雨衣脫掉,他們又繼續往上。
  
  天候大大拖慢他們的進度,他們爬上這道巖壁頂端時已經上午十點了,而距離他們最終要到達的高度還有一大段路。他們面前是一道長滿樹的坡地;他們的目標在西北方,地形卻偏向北方,他們只能隨著地形限制前進。
  
  他們喝了一點水,吃了一些什錦果麥,各自躲到遠處去解手,接著把繩索小心收好扛在肩上,再次動身趕路,這次由凱文帶頭。細雨飄落。他們又把雨衣穿上,繼續健行。
  
  
  「出來談條件!」杜克修大喊,雙手圍在嘴邊讓聲音傳得更遠。
  
  天知道有沒有人聽得見,肯尼想。鎮上的人全消失了,連個鬼影都沒有,彷彿從來不存在。他跟杜克修早上剛發現的時候差點瘋掉,老翟對他的寶貝感熱鏡那麼有信心,現在竟然被那群鄉巴佬輕易打敗。該進行下一步了,要趁對方想出其它策略前先發制人。
  
  
  
  杜克修吼了整整十五分鐘,對岸卻連一點動靜也沒有。他費了好大力氣,卻等於在大風中放屁。
  
  又過了一個鐘頭,杜克修的嗓子啞了,但終於第一棟住宅的前門口出現一隻手揮著一塊白布。杜克修又喊了一次,揮動他的白旗,接著一個老人慢吞吞走到門廊上。
  
  那個老人至少有九十歲了,肯尼難以置信地想,看著他辛苦走下階梯,蹣跚走過一百碼的空地,來到橋的殘骸邊。難道這就是他們最好的人選?不過仔細想想,何必派最厲害的人出來?何必冒險?這個老傢伙確實是個聰明的選擇。
  
  「你們想怎樣?」他很不耐煩地問,好像因為費力走那麼遠而覺得不爽。
  
  杜克修直接說出重點。「姓聶的那個女人手上有我們要的東西。叫她交出來,我們就會撤退離開。」
  
  老傢伙望著兩方人馬中間的深淵,下巴微動,好像在細細咀嚼這個條件。「我會轉告。」接著轉身回頭就走,好像完全沒興致聽他們還有什麼話要說。他們小心躲在掩蔽物後面,看著他離開視線。
  
  「這他媽的是什麼意思?」杜克修文雅地問。
  
  
  「他們火大了。」肯尼回答。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7:45

  第二十八章
  
  那天下午剛過五點,第一片雪花飄落。琪蒂停下腳步,驚愕地望著。越來越多的雪花隨著第一片落下,隨即在一陣旋風中消失。
  
  「你看到了嗎?」她問凱文。
  
  「看到了。」
  
  雖說才剛入秋就下雪稍嫌早,但也不是沒有過。如果他們運氣好,可能就只有那幾片雪花。幾個鐘頭前雨勢開始變大。不過他們這個下午越爬越高,氣溫也持續降低,就算真的下雪也不無可能。
  
  下雪有很多壞處,其中最嚴重的一個就是他們將無法繼續前進。還看得見路時就已經夠危險了;萬一路被雪覆蓋,他們可能會摔死或殘廢。他們的衣服也不夠厚,既擋不住雪也承受不住如此寒冷。他們穿著雨衣遮風擋雨,但身上的衣服終究不足以保暖。
  
  從剛才她就一直在發抖,儘管已經把外套穿上、帽子戴上,甚至把雨衣的兜帽也加在外面。
  
  凱文拿出洛伊畫的礦坑略圖。「我們快到其中一個入口了嗎?」琪蒂問,湊到他身邊去看地圖。她希望如此,還有幾個小時天就黑了,他們要在那之前找到遮蔽。這種天氣裡整夜待在外面,一定會凍僵。
  
  
  「應該還沒有。」他指著一個X。「那是最接近的一個,而我想我們大概在這裡。」他指著另外一個點。「如果洛伊的圖還算準確,我們離那裡至少還有半英里,加上五百多英尺的高度。而依我們目前的速度,天黑還到不了。就算到得了,我們現在也得停下來擦乾取暖。你的鞋子都濕透了。」
  
  很不幸,他說得沒錯。她的腳又凍又疼,她已經快走不動了。如果需要攀巖,她一定沒辦法。「該怎麼辦?」
  
  「你找個可以避風的地方待著,我去四處偵察一番,那是我最擅長的工作。」
  
  因為風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她不知道哪裡可以避風。但他找到一棵枝葉非常濃密的大樹,樹蔭下還是乾的,她坐在地上,膝蓋縮進雨衣裡保暖。她抬頭穿過雨絲看他,發現他的臉因為寒冷及風吹而發紅,這才想起他穿的也不比她暖,只是他的靴子能防水,所以腳還是乾的。「小心點。」她一時間只想得到這句話。
  
  「要是找不到可以過夜的地方,我會搭個臨時帳篷。」他動手卸下所有器材堆在琪蒂身邊、繩子放在最上面。他輕摸一下她的臉頰,接著就走了。他只帶著短柄鋤。她望著他精力充沛地走進雨中,彷彿腿上裝了鋼鐵彈簧,而她卻全身酸痛,不只因為今天過量的運動,也因為長時間不斷發抖。
  
  他們離開路尾鎮二十四小時了。不知鎮上狀況如何,因為整天都在巖壁上攀爬、在山地健行,她跟凱文一直無法交談。他們偶爾會停一下,但很快又接著趕路,因為時間不等人。
  
  半小時後,雨中開始挾帶雪花。琪蒂用力盯著雪花,希望用意志力讓它們消失。儘管很希望天氣跟昨天一樣溫暖,但她並不介意在天空飄散的雪;她只是不希望雪積在地上。山谷裡應該半點雪也沒有吧。
  
  
  雪花越來越大片,地上開始積起一層白,天色也越來越暗,她開始想凱文去哪了,在做什麼。
  
  凱文撿起一根拇指粗的樹枝,在矮樹叢中戳刺尋找小山洞、突出的巖壁,任何能遮風避雨過一夜的地方。他知道熊還沒冬眠,季節還沒到,所以他把短柄鋤掛在腰帶上,打開迷彩外套右邊的口袋,拿出九厘米自動手槍握在手裡。一般出任務時,他會把槍袋掛在腰上或綁在腿上,但因為要攀巖,他不想讓槍礙手礙腳,於是便收進口袋裡,把袋扣扣上。當他把外套捲起來背在背上時,手槍就貼身藏好。手槍不是最適合對付熊的武器,但比短柄鋤好上一百倍。
  
  他要在自己限定的時間內找出可以藏身的巖穴。雖然有不少突出的巖壁,但有的太淺、有的有裂縫、有的地面不穩。有些還有水流經過;而他尋找歇腳處的條件之一就是要乾燥,所以這些都不行。要是短時間內找不到,他只好就著微弱的光搭一頂臨時帳篷。因為地面有斜度,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想這麼做。
  
  終於他看到一個可能合適的地方。一片花崗岩略微朝上延伸出來,座落在巨大的厚岩塊上。這兩塊岩石穩如泰山,因為固定在這裡太久,幾乎整個被埋住,頂上還長出大樹。下方開口處朝南的方向也長了一棵大杉樹,遮住了部分洞口。他撥開快垂落地面的枝葉,蹲下來檢查。裡面大約有十英尺長、深度不超過五英尺,洞口最高處差不多也是五英尺。這樣很好,因為小空間比較容易暖和起來。
  
  他隨身帶著小手電筒,他照亮每個角落,看看有沒有蛇、死老鼠、活老鼠,或其它不適合一起過夜的東西。地上當然有些碎石,還有幾隻小蟲匆忙躲開光線.生個火就可以解決了。
  
  他折了一段樹枝清掃他選中的藏身處,接著用短柄鋤從附近樹上砍下更多樹枝,留心不在同一棵樹上砍太多,接著把這些樹枝平行堆在洞裡地上。這些喬木不但可以去除霉味,小樹枝也可以墊在睡墊下面。他可以裹著毯子睡在地上,但有個床墊琪蒂會睡得比較舒服。
  
  至少今晚能生個火。這個山坡面向東,在槍手看不見的地方。頂上的樹會讓煙散掉而不會聚集,不過風這麼大,煙一下就會被吹散了。一點光跟大量的熱度可以撐很久,今晚他們會過得比較舒適。此外,他還得讓琪蒂烘乾鞋子。
  
  雨已經完全被雪取代,雪下得相當快,儘管地面很濕,還是開始積起一層白。這樣很槽,不只因為積雪,入夜後溫度會驟降,所有濕的東西都會厚厚結一層冰。他們只能祈求這道冷鋒會快速移動,後面跟著比較溫暖的雨。
  
  他還有很多事,但他不想讓琪蒂一直坐在外面受寒。快讓她躲進洞裡他就可以生火,她就能盡快脫掉濕透的鞋襪,讓腳暖和起來。其它的可以等一下再完工。
  
  他準備回去找她時天已經快黑了,大約只剩二十分鐘的日光;地上薄薄的積雪滑得可怕,他好幾次都得用短柄鋤才穩住腳步。還掛在樹梢的雨滴已經開始結冰了,風吹過就一陣叮咚響。
  
  「我找到地方了,」他說。她原本把臉埋在膝蓋中間,這時抬起頭來。她把雨衣拉起來遮住鼻子以免吸進冷空氣,她的眼睛也有了光彩;剛才她痛苦呆滯的眼神讓他很擔心,只是他不想被她看出來。「裡面很乾,而且可以生火。」
  
  「那是我最想聽到的一個字。」她從樹蔭下爬出來,比進去時有精神多了。略微休息之後她稍稍恢復了。要是他當初堅持要她穿靴子,現在她也不會這麼慘,不過他沒預料到會下雨和下雪。他既沒有關節炎可以提醒他天氣變化,也好幾天無法收看氣象報告。他只知道氣像人員預報過今年會有破紀錄的早秋暴風雪。
  
  「雨水開始結冰了,」他說。「路會很難走,因為地會很滑。一定要扶著東西才踏下腳步。」
  
  「我知道了。」她拿出鎯頭用左手握住,而他開始把之前卸下的裝備背回去。他先出發,儘管背了很多東西動作還是一樣靈活,她小心跟在後面。
  
  
  琪蒂的腳還是非常濕又冷,但剛才休息的時候她不停扭動腳趾促進血液循環,所以腳步不像之前那樣笨拙。不過她還是希望山洞不要太遠,因為天色暗得很快,雪越下越大,在詭異的寧靜中穿過樹枝落下。
  
  她希望山谷中也在下雪。她希望躲在山腰上的槍手被埋在十英尺深的雪裡。她希望他們整天都在淋雨,而且被凍成棒冰。常常山上下雪時山谷不會下,但她希望這次不是這樣。
  
  「我們還得回來,對吧?」她輕聲問。
  
  「很可能。」他沒有哄她。她很高興。她能夠承受現實,而無法承受只有虛偽希望的美景。「除非天氣壞到我們必須等雪停。」
  
  他在一條特別滑的路上停下,用短柄鋤挖出踏腳處。他的雨衣蓋著背上的裝備,看上去像只異形怪獸,不過她一定也一樣。
  
  她的身體從來沒有這麼難受。張開的嘴裡不斷呼出熱氣,她努力閉上嘴用鼻子呼吸,看起來像在噴煙的龍。她讓自己轉移心思,想著冬天可以表演這招給雙胞胎看。他們一定會喜歡扮演龍。
  
  「到了,」他終於說,撥開大杉樹的枝葉,用手電筒照亮一個略微上揚的山洞內部。「我清掃過了,放了些樹枝當床墊。爬進去盡量讓自己舒服一點,我去找柴火。」
  
  她沒有問他要上哪找乾木柴;她非常有信心,只要外面還有,他一定找得到。她在洞口停下來脫掉濕雨衣,快速鑽進洞裡。如果有多一隻手電筒就好了,可惜她沒帶。
  
  「拿著。」他從背包裡拿出一根綠色管子。她一看到就認出那是什麼,她在野外用品專賣店看過。他折斷管子讓化學藥品起作用,管子很快亮了起來。
  
  有光真是太棒了。她立刻覺得舒服許多,儘管她還是跟之前一樣又冷又難受。
  
  他跪在洞口卸下裝備,在不脫掉雨衣的前提下,盡量把東西都放下,他尤其不希望毯子和睡墊被弄濕。所有攀巖器材放在一邊,她把自己的裝備也卸下來堆在一起。
  
  她已經習慣了臨時吊袋中水瓶的重量,但一拿下來還是鬆了口氣,她背上和肩膀的肌肉終於能放鬆了。水是他們行李中最重的部分,兩個人都扛著二十磅也就是兩加侖半的水。
  
  「你有乾襪子嗎?」
  
  「在口袋裡。」
  
  「先不要做別的事,趕快脫掉濕的鞋襪,把腳弄乾,穿上乾的那雙。」說完他就走了,彎著腰走回黑暗中。她望著手電筒的光走遠,接著依照他的吩咐立刻行動。她不是求生專家,他才是。
  
  她脫掉濕鞋子,異常艱難地剝下兩雙襪子。她的腳顏色死白。她用手握住腳趾,但她的手也是冷的,所以沒什麼用。她開始用力搓腳,一方面擦乾同時加速血液循環。其實她最需要的是一盆熱水泡腳,但山洞裡沒有熱水,她只好不停搓揉,讓手腳一起暖起來。
  
  螢光棒的光很微弱而且顏色是奇怪的綠色,她看不出來腳有沒有多點血色,不過她覺得溫暖了一些。她從口袋拿出乾淨襪子迅速穿上。真是太舒服了,襪子被體溫捂熱了;感覺是把腳放在熱毛巾裡。雖然熱度很快就散失,至少一時間感覺非常棒。
  
  她的運動褲到膝蓋都濕了,但她沒有褲子換。接著她想起外套口袋裡有一條絲質緊身褲。她拿出來,連忙脫掉濕運動褲,穿上緊身褲。緊身褲雖然是乾的但不夠御寒,於是她把毯子圍在身上,動手整理山洞小小的空間。
  
  她攤開睡墊,鋪在他堆好的樹枝上,然後把他的毯子放在上面。接著把水瓶提到洞裡深處以免結冰,順便拿出一人一瓶等下喝。他們的食物有什錦果麥,單包裝的小盒葡萄乾和迷你巧克力棒。她很訝異地發現他的背包裡有一些玉米脆片,也許他特別熱愛玉米脆片。她可以理解。每個月有幾天她願意為了巧克力殺人——也許沒那麼誇張啦,不過她絕對願意在食品店停車場打劫老太太袋子裡的巧克力棒。
  
  她的嘴角浮起微笑。達納有一次給她一顆好時牌的「親吻」巧克力安慰她。她大笑著用力抱緊他,從此他心中就認定巧克力是萬靈丹。
  
  凱文回來了,雨衣下面抱著一堆大小樹枝。他把樹枝放在乾的地方,接著用短柄鋤利落地在小山洞內側挖出一個小坑。挖好之後,他說:「還需要一些石頭。」說完又出去了。找石頭比找乾樹枝容易得多。他來回走了幾趟,直到小坑底鋪滿石頭。接著他鋪上一層細樹枝,再放上大樹枝。「先讓火燒起來,然後我會再去找柴火。」他說著拿出一包玉米脆片打開。他丟一片到嘴裡,然後又拿起一片放在旁邊。他拿出防水火柴點燃,不過他沒有拿火柴去燒樹枝,反而拿起玉米脆片來燒。
  
  沒想到玉米脆片竟然生出火來,玉米脆片彎起的弧形裡抱著一簇小小的火苗,彷彿搖籃裡的嬰兒。「哇,真想不到。」她喃喃說。
  
  「含油量最高。」他把玉米脆片塞到細樹枝下面。
  
  她靠過去癡癡看著玉米脆片,同時細樹枝也點燃開始冒煙。「可以燒多久?」
  
  「我沒算過,不過夠久了。不要讓火燒得太旺;只要加一點細柴不讓它熄滅就好,我出去多找一些木柴。」他又消失在夜色中。
  
  火勢慢慢大起來,她的臉沐浴在美妙的溫暖中。她一直看著那片玉米脆片直到燃燒殆盡,雖然很想再點一片,不過她還是選擇小心控制著火,等到快滅的時候才添上一根小樹枝。
  
  他在洞穴遠程積了小山一般的樹枝和乾樹根才終於覺得足夠了。接著他從附近的樹上砍下嫩枝堆在巖壁下面,飛快地利用植物本身的纖維綁出一個框,接著他把樹枝來回交叉織在框上。完工之後,他把木框一頭靠在洞口的外緣,在地上插了一根樹枝撐住另一頭。他做了一個屏風擋住洞口,不但可以防止珍貴的熱氣流失還兼擋風,而且他只花工三十多分鐘就做好了。
  
  接著他歎口氣用手抹抹臉,她看得出來他有多累。
  
  「坐吧。」她在睡墊上挪出位置讓他坐,她交給他一瓶水和一袋什錦果麥。「我還有葡萄乾和巧克力棒,你要嗎?」
  
  「兩種都要,」他說。「我們今天消耗了不少熱量。」
  
  
  
  他們靜靜吃著,太過疲憊以至於連咀嚼都需要全神貫注。她吃下葡萄乾時幾乎可以感覺到其中的糖分快速在血液中流動。她把小紙盒放在火邊,準備等下放進去燒。
  
  他注意到她的鞋,把它們以及襪子都移得更靠近火邊。這時他才看到她的運動褲。他愣了一下,接著緩緩伸手把運動褲也放到火邊,把濕透的褲管放在比較靠近火的地方。他飛快瞄了她一眼,顯然在猜想毯子下面她有沒有穿褲子。
  
  她微笑著拉開毯子邊緣露出緊身褲。他的肩頭稍微放鬆了一點,接著無奈地對她笑笑。「你差點害我心臟病發作。」
  
  吃完之後,好像除了睡覺沒別的事可做。他把靴子脫掉,把螢光棒丟進去,只讓少許綠色微光由靴口透出,加上溫馨的火光。他用毯子裹住全身,拉長身體睡在她跟洞口之間。
  
  琪蒂躺在睡墊上把毯子拉起來。「今晚不用守夜嗎?」
  
  「不需要。」他惺忪地喃喃回答。
  
  「我們可以輪流用睡墊。」
  
  「我這樣就好。我常睡地上,次數多得數不清了。
  
  她本來想爭辯,但眼皮再也睜不開。於是她歎口氣沉沉睡去。
  
  不久之後她醒了——可能只過了一小時,也可能已經好幾個小時——冷空氣鑽進毯子凍得她直發抖。她睜開眼睛看到凱文坐起來添柴火,顯然他也被凍醒了。樹枝一點燃火光轉亮但一時間還感覺不到溫度上升。
  
  夜裡冷了很多。她感覺到從屏風透進來的空氣有些不同。要是沒有那道屏風會有多冷?她側身縮成一團,彎起膝蓋保暖。他看看她,發現她的眼睛是睜開的。
  
  「冷嗎?」他問。她點點頭。他又加了一根樹枝讓火燒得更旺。
  
  她看看表,但光線太昏暗看不清時問。「幾點了?」
  
  他一定已經看過表了,因為他說:「午夜剛過。」他們至少已經睡了幾個小時。
  
  「還在下雪嗎?」她覺得渴,坐起來喝了一口水又縮回毯子裡。
  
  「是啊,積雪已經有三、四寸深了。」
  
  三、四寸深不算太深,但在這種狀況卻很麻煩。他們的裝備無法在雪中趕路,他們的衣服不夠厚,加上路面結冰,連最簡單的動作也變得危險。而且雪還一直下個不停。
  
  他也重新躺下,背對著她,就跟在地下室那晚一樣,只是沒有抱在一起。當然,睡墊不夠他們兩個一起用,但還有其它選擇。
  
  她考慮那些選擇,思忖著是不是真的要那樣做。她望著他後腦雜亂的暗金色頭髮,答案很簡單:是。是的,她樂見未來人生中每天早上醒來都看到這個頭睡在旁邊的枕頭上。她想要他。想要探索他的秘密,他是怎樣的人,是什麼造就了現在的他,還有與他有關的種種複雜的細節。她想跟他做愛,跟他一起歡笑、一起共享人生。他會不會接受帶著兩個孩子的寡婦還有待瞭解,但至少在基本層面上他對她也有意。
  
  「凱文。」她低語,伸手碰他的背。
  
  
  這樣就夠了。他翻轉過來望著她,眼神水晶般清澈直率。對他們倆這一刻變得好長,微妙的緊張氣氛拉緊她全身肌肉,無聲傳達出的需求也在無聲中得到響應。
  
  他掀開毯子蹲在她身邊,伸手到她毯子下面脫掉她的緊身褲和內褲放在裝備堆上。她因為突然裸露而心跳如擂,夾緊雙腿忍受突然來襲的熱潮。她在瞬間性慾高張,深怕一被他碰到就要高潮。她不希望那樣,她想感覺他在身體裡,感覺甜美而激烈的衝撞,快感累積到無法承受的臨界才終於崩潰。
  
  他跪在她旁邊,解開長褲脫掉。他的陽具昂揚挺出,青筋突起、前端充血而顏色很深。她伸手想握,卻被他抓住,動作快得她只看到影子閃動。「不。」他瞇起眼睛掀起毯子移到她身上,膝蓋將她夾緊的雙腿分開,臀部在腿間推動。「我等了好久才終於能跟你做愛,不想結束在你手裡。」
  
  她懂,噢,她懂。她想要放鬆卻怎麼都做不到,整個身體緊繃收縮。她的腿圈住他,拉他靠近。她的臀部抬起尋覓,但因為角度不對,他的陽具卡在兩人之間推擠,她疼得直喘氣。他努力掙脫她的腿,稍微往後讓手有空間伸到中間,而她同時焦急地想把他拉回來。
  
  「天哪,」他咬緊牙關說。「琪蒂——天啊!讓我——」他把陽具放到正確位置進入她,接著用力一推。
  
  她聽見自己嘶聲吸氣,差點啜泣出聲。好痛。她很驚訝竟然會這麼痛。她濕潤又亢奮,卻緊張得幾乎死鎖。她想哭、想尖叫。她想把他擠出去,擺脫這種熱燙、飽滿、撐張的感受,但同時又想要他用力快速抽動,直到這種可怕的緊繃感消失,直到她終於可以重新放鬆。她的手指扣住他的背脊,發現他的肌肉跟她一樣緊繃。
  
  他也在用力吸氣,整個身體都在發抖,好像在奮力抗拒一股難以抵擋的力量。她轉過頭發現他的手指陷進睡墊下的細枝裡,前臂的肌肉突出、顫抖。
  
  他發出猛烈的呻吟,前額抵著她的。「我一動就會洩了。」
  
  但他若不動她會死。
  
  他們筋疲力竭地貼在一起,急著想控制住狂野的急迫。她抽噎著,彷彿身陷巨大的漩渦中、快被扯成碎片,轉個不停的渦流讓她越來越接近無法承受的毀滅。她輕聲尖叫,體內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箝住他。她的視線模糊,整個世界都不見了,高潮終於來臨。
  
  他再也控制不住,撐在她身上,全身一起推進、收縮、抽動,推送得如此深,她再次尖叫出聲。他在劇烈的高潮中顫抖,顫抖中嘶啞的呻吟在胸口撕扯。
  
  慢慢地,無比緩慢地,他倒在她身上。
  
  她這才感覺到他看起來瘦,身體卻意外地重。而且他好燙,他的體溫中和了滲進洞裡的冷空氣。她還抓著他的背,她強迫自己放手。她的雙手溜下他的背,掃過他光滑的臀。
  
  她的臉頰濕了。她不知道自己哭過,其實她真的沒有哭;她努力喘氣呼吸、試著讓狂亂的心跳慢下來,但淚水卻從眼睛不斷流出來。他吻去她的淚水,輕吻她的額頭、下顎,終於停在唇上。她感覺黏稠的精液從身體流出,雖然他已經軟了,但依然沒有退出。留在她身體裡省了不少時間。
  
  第二次速度慢了許多。她又高潮了,但他雖然硬了卻無法高潮,不過他也不介意。他只是像吹過湖面的微風般貼著她晃動,帶著她第三次來到高潮,之後她不得不求他停止。她一定會全身酸痛,而且想必他也會,但兩人身體分開的那一刻她還是悵然若失。她得咬住嘴唇才能忍住抗議。
  
  他們設法用瓶子裡的水清潔;接著他穿上褲子,歎息著癱倒在睡墊上,拉她趴在他身上。一起蓋著兩張毯子,分享著彼此的體溫,她覺得比之前溫暖許多,不知不覺睡著了。感覺到他在身體下面挪動才又醒來。
  
  她摸摸他的臉,愛極了手掌下的鬍渣,也愛他在閉上眼睛前輕吻她掌心的感覺。
  
  「你都不臉紅了,」她低聲呢喃,手指描著他上唇的曲線。這個話題忽然變得很重要。「你怎麼不臉紅了呢?」
  
  他張開眼睛凝視她的臉。「因為你開始臉紅了。」
  
  最近只要在他身邊她的確常臉紅;對他的感覺變化得太快,她困惑而不知所措。
  
  「你剛搬來的時候,」他說。「我知道你還沒準備好。」他平靜的聲音環繞著她。下雪讓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柴火爆裂的聲響,和他說話的聲音。「你剛失去丈夫驚懼又哀傷。你築起一道牆,看不見身為男人的我。」
  
  他的唇彎起微微笑容。「是啊。我只要接近你,就像個小學生一樣臉紅結巴,全鎮的人看我這樣都很樂。」
  
  「但那是——從一開始就這樣?三年前?」她吃了一驚。不,她嚇呆了,萬分震撼。她不可能這麼盲目昏聵,這種事連初中生都看得出來。
  
  「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
  
  「你為什麼都沒說?」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被蒙在鼓裡。
  
  「你還沒準備好,」他又說一次。「你只稱呼兩個人『先生』——老柯跟我,你仔細想想吧。」
  
  她用不著想。真相就跟高速公路的標示一樣明顯。他們是路尾鎮僅有的兩個真正的單身漢——穆高登不算——所以她死命不讓他們接近。
  
  「你開始叫我名字的時候,我知道牆倒了。」他抬頭吻她。
  
  「所有人都知道!」她還是很介意。
  
  「不只這樣——呃——我還有一件事要招認。你家其實不需要那麼多整修。他們會故意弄壞東西,例如剪斷電線或鬆開接頭造成漏水之類,好把我們湊在一起。他們覺得我跟你說話時的蠢相很有趣。」
  
  她望著他,無法決定該笑,還是該生氣.「但——但。」她張口結舌。
  
  「我無所謂。」他對她微笑。「我很有耐心.而他們也只是盡力想把我們送做堆,他們不想失去一個好雜工。」
  
  好吧,這下她真的如墜五里霧中。「為什麼他們會失去你?」
  
  「你到路尾鎮時我剛退伍幾個月。我漫無目的地到處旅遊,不確定到底要做什麼,剛好來探望老柯。他是我在陸戰隊時的長官,我們也是好朋友。他大約……呃,八年前退伍後我就沒見過他了,所以我來找他。我待了兩個星期,正打算離開時你剛好搬來。我看到你就不走了。就這麼簡單。」
  
  哪裡簡單?「我還以為你一直住在這裡!我以為你在鎮上住了好多年!」她幾乎用吼的,不過她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自己像個大白癡。
  
  「不,我只比你早來兩個星期。」
  
  她低頭凝視他溫柔的眼神,看到他身為男性的堅強與完美,那極致的力量,她覺得想哭。她有很重要、很深遠的話想說,但開口說出的話卻既不重要也不深遠。
  
  「可是我的嘴巴像鴨子。」
  
  他眨眨眼,一本正經地說
  「我喜歡鴨子。」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8:05

  第二十九章
  
  他們面對面側躺著,談天、接吻,讓新找到的熟悉感慢慢沉澱。現在他們對路尾鎮的危機無能為力,哪兒也不能去。雪還在下,但在這裡,在這個山洞裡,有光、有溫暖,還有滿足感。他們忍不住一直觸摸對方,每次接觸都勾起更想瞭解對方的慾望。凱文采尋的手指摸到她下腹的疤停了下來,輕輕撫摸。「這是怎麼來的?」
  
  其它疤痕可能會讓她覺得尷尬,但這一個不同,因為這道疤為她帶來兩個活生生的兒子。琪蒂用手蓋住他的,她好愛這雙手,如此強勁結實但撫摸她時竟是那麼溫柔。「剖腹產。雙胞胎在我肚子裡待到快到預產期,只差十八天,懷雙胞胎能這麼久已經很不容易了,但他們還是提早到了。生產的時候,第一個寶寶,達可,生命跡象微弱。他的臍帶纏住了,剖腹產救了他一命。」
  
  凱文一臉緊張,儘管這件事已經是四年前的往事。「他們沒事吧?你也沒事吧?」
  
  「我們都很好。」她輕笑。「你幾乎是看著達可長大的,他從出生那天就是個難纏的小傢伙。」
  
  「一點也沒錯,」凱文附和,模仿達可尖銳的童音:「外婆該看好我。」
  
  
  
  琪蒂忍不住笑了。「我承認他那時候實在不太可愛。自從德瑞走了,我一直好害怕,擔心沒辦法好好讓他們長大成人,擔心我養不起。加上我們好心的鄰居為了要『幫」你而一直破壞我的房子,我還真的考慮過用食宿跟你交換維修工作,這樣比較省錢。」
  
  他也笑著搖頭。「妮娜也給我同樣的條件,不過不包括食物。你會供應伙食,對吧?」
  
  「本來是,但現在我知道真相了。」她吻他,能隨時吻他的自由令她迷醉。「反正你一定會免費幫我修,對吧?」
  
  「不一定喔,我比較喜歡用交換的。」他捏捏她的臀部,暗示他想要哪種交換。
  
  她忽然覺得很好奇。「你究竟在哪裡學會修那麼多東西?你那時剛離開陸戰隊不久。」
  
  他聳肩。「我的手比較巧吧,我想。我十七歲生日那天簽約入伍——」
  
  「十七歲!」她嚇傻了。十七歲……十七歲還只是小孩呢!
  
  「嗯,我十六歲就高中畢業了,沒有人願意雇十六歲的人當正職員工。我不想上大學,因為我年紀太小很奇怪。除了陸戰隊,我去哪裡都怪。我在服役時拿到電子工程學位,加上我是主要的機師,而且,誰都會釘釘子、刷油漆吧。有什麼難的?我現在正在研究怎麼翻修老浴缸。怎麼了?」
  
  他就是不懂,她想。他真的一點都不懂。她又吻他。「沒什麼,只是你是我見過最雜的雜工。」
  
  「路尾鎮工作機會不多,我知道要是去別的地方工作,晚上才回鎮上很可能、永遠都看不到你。此外,我喜歡當自己的老闆。」
  
  她知道那種感覺。雖然凡事靠自己很累,但身為民宿的主人,她的努力能決定生意成敗,那是種特別的滿足感。
  
  他抬起頭,好像有點擔憂。「跟雜工結婚,你不會介意吧?」
  
  結婚。沒想到這麼快就聽到這個重大的詞。她才剛適應跟他相愛,他就已經往下一步去了。對他而言一點都不會太快,他三年來一直在想這件事。「你想跟我結婚?」她細聲問。
  
  「我等了三年可不只為了性,」他無比現實地指出。「我要整套的。你、雙胞胎、婚姻,還要我們的孩子,至少一個,還有『性』。」
  
  「可不能忘了這一項。」她小聲說。
  
  「沒錯,女士,那絕對不行。」他非常堅持這一點。
  
  「呵。這樣的話,雖然第二個問題你沒說出來,但兩個問題的答案順序相反:「不,好。」
  
  「我沒問出來的問題,答案是好?」
  
  「沒錯。好,我會嫁給你。」
  
  他眼中緩緩漾開笑意,眼角皺起來,笑容漾到嘴邊。
  
  「至於第一個問題,不管你做哪一行,我都會嫁給你,所以我想那個問題的答案是不。」
  
  「我賺得不多——」
  
  「我也一樣。」
  
  
  「——但加上我的退伍金,應該還過得去。」
  
  「加上你搬進民宿以後,妮娜得付錢請你修理東西了。」
  
  「不過我會免費修好她的天花板,因為是我弄破的。」
  
  「沒問題。」一想起鎮上的狀況、想到死去的人,輕飄飄的幸福感頓時褪色。她突然覺得一陣寒意、需要依靠,於是貼緊他。「那些人做的事一點道理也沒有。」
  
  「是啊。真的一點道理也沒有。你已經把賴傑夫的東西給他們了,沒道理——」
  
  他皺眉停下來,她發現他的眼神轉向內心。過了一會兒,換她問:「怎麼了?」
  
  「你把行李箱交出去了,」他緩緩說。「但我拿了兩件行李上閣樓。」
  
  「賴傑夫只帶了一個行李箱!」現在換她突然停下來,驚恐地望著他。「盥洗包!因為那雙鞋所以塞不進行李箱,我忘記了。」
  
  「如果是我,也會注意到行李中沒有盥洗用具。不管他們到底想要什麼,他們一定以為還在你手上。」
  
  所有碎片瞬間歸位,一切突然都清楚了。淚水湧進她的眼眶、滴落面頰。死了七個人,只因為她忘記把那個該死的盥洗包交給梅勒爾。她又氣又傷心,他們只要打通電話來,她就會寄過去給他們。她甚至願意寄快遞!
  
  凱文的眼中浮現冷酷堅決的神情。他們躺著談了一個小時,他想出一個計劃。琪蒂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計劃;她爭了半天、苦苦哀求要他一起回去,但這次他完全不為所動。他抱她、吻她,卻怎麼都不肯改變心意。
  
  「現在角度比較好,」他說。「你之前擔心我要泡在水裡,現在不用了。呃,除了過溪的時候,但我不用一直待在水裡。」他眼裡依然有那種遙遠的眼神,她知道他在心裡策劃細節、權衡輕重,歸納出一套策略。
  
  終於,她累得睡著了,清晨醒來時凱文正在求歡。他小心翼翼跟她歡愛了好久,一再忍耐、彷彿無法讓這一刻結束。她全身酸痛,但就算快感中夾雜著不適,她也不在乎。雖然害怕好不容易找到他、卻又很快會失去他,她要自己堅強,同時在心裡祈禱。
  
  一千五百英里外,賴傑夫在芝加哥一家汽車旅館的破房間裡,站在洗臉台前用拋棄式刮鬍刀刮鬍子。這招應該有效,他很確定會有效。但已經十一天了,班薩拉還是沒照他的要求把錢匯進賬戶。
  
  他答應班薩拉給他十四天籌錢,但賴傑夫根本不打算等那麼久。他知道班薩拉會用盡一切力量來獵殺他,他不打算讓班薩拉有機會得手。在跑路之前他就決定期限只有十天。如果十天內沒收到錢,那就肯定拿不到了。
  
  好吧,看來他是拿不到了。
  
  他故意在愛達荷州一個偏僻小鎮留下線索,計算好要多久才會有人追到他在那裡的信用卡消費記錄。他一開始就計劃要回到芝加哥,班薩拉絕不會想到他會躲在這裡,就在他的眼皮子下面。他還是不確定在民宿聽到聲音的那個陌生人是不是班薩拉派去的,但他不打算冒險。他確定口音不一樣,感覺得出來當地人很討厭那種故作熱絡的調調。與其冒險被看見、或開門又關上引起對方的注意,賴傑夫選擇把不值錢的行李扔在民宿裡,帶著隨身碟爬窗戶離開,在形跡敗露前逃跑。
  
  他把愛達荷車牌換成懷俄明的,回到伊利諾伊州,他在路上繞了好多圈才找到跟租來的車同型的車子、把懷俄明車牌又換成伊利諾的。他用假名付現金住進這家破旅館,只在得來速買漢堡填肚子或是叫外賣的中國菜,每天都用黑莓機察看銀行賬戶。
  
  錢不會進來了。昨天已經是第十天。他昨天就該去調查局了,但他決定等完一整天。今天,他會給班薩拉一個教訓:不要忽視賴傑夫的話。
  
  小看作帳的人不會有好下場。
  
  他準備好要告訴調查局的說詞。當他發現隱藏的檔案時就起了疑心,尤其是看到裡面的名字之後。他把檔案下載到隨身碟裡,但被班薩拉發現了,從此就一直在逃命.他終於甩脫班薩拉的手下,相信調查局一定會對隨身碟裡的數據很有興趣。他們可能會懷疑他怎麼不打電話通報,他也準備好答案了:他聽說班薩拉在調查局裡有眼線,他擔心派來接他的探員會是那個眼線。他真的聽說過這種事,所以他沒有說謊。他認為要在眾多探員面前拿出隨身碟,才能確保證物——以及他本人——不至於消失。
  
  不過他其實正打算要消失。他們一定會以為他被班薩拉做掉了。他不在乎,也不管他們需不需要他的證詞。隨身碟裡的數據要怎麼處理都隨他們;賴傑夫認為就算沒有他作證,應該也可以定班薩拉好幾項罪名。
  
  關他屁事。
  
  他其實也想作壁上觀,親眼看著班薩拉被扳倒,但他得保護自己。他把所有存款都領出來了、新身份也準備好了。以後的日子會很舒眼——要是班薩拉乖乖匯了錢,日子會更舒服,不過也夠好了。
  
  刮完鬍子,他穿上西裝。他買了幾套毫無特色、沒有存在感的西裝。這幾套西裝都很好,但不貴。有品味,但不時髦,讓他可以近乎隱形地混入人群。他討厭這些西裝。
  
  十點整,他從汽車旅館退房,開車到當地的調查局分局。他考慮得不夠周到;該搭計程車去才對。他討厭找停車位,太浪費時間了。他開車繞了幾分鐘,找了好久,經過幾個有空位的停車場,但他都嫌距離太遠。他不想停在太遠的地方然後走得滿身汗,那不是他想營造的形象。等一下,也許流點汗也不錯,可以讓他看起來很緊張。
  
  沒錯,的確是個好主意。打定主意後,他停在路過的下一個停車場。
  
  他得走兩條街才到得了調查局所在的大樓。九月裡溫暖潮濕的空氣立刻讓他出汗。接著他還要通過安檢,櫃檯的人怎樣都不放行。等他終於到了詐欺還是什麼來著的部門,見到兩名以上的探員時,汗幾乎全乾了,他相當惱火。費了那麼多力氣製造的效果都浪費了。
  
  他從口袋拿出隨身碟,拿起來給他們看清楚,然後拋向最接近他的探員。「班薩拉的人帳簿,」他粗聲說。「好好享用。」
  
  地上的積雪約有七寸,但天氣已經放晴了,空氣乾淨而澄澈。右手邊他們看得到遠方的山峰和路尾鎮草履蟲形狀的一部分。雪線降低了將近一千英尺,山谷中卻連一點雪也沒有。
  
  琪蒂放棄了,不再說服凱文跟她一起回去。他的確有道理。雪和冰讓一切起了變化:原本預計四天的行程現在要六天才能走完,而且路上還不能出半點差錯。因為結冰,他們不能攀越巖壁。冰可能會融化也可能不會;他們不知道未來的天氣變化。要是冰雪真的融了,又會造成其它問題。
  
  
  
  他們的食物和飲水只夠兩個人活上四天,而他們已經消耗掉一天半的份量。要是他們繼續前進,還沒找到柯喬書的木屋已經斷糧。
  
  衣服不夠厚也是個問題。他們放手一搏,只帶了最基本的衣物,因為他們的行李已經很重了、還要攀巖,但他們賭輸了。他們不可能繼續前進。
  
  琪蒂對這些事實都沒有異議,她煩惱的是凱文的解決方法。
  
  他要她一個人先回去。下山比上山容易得多,因為她可以從巖壁垂降下去。不用幾個鐘頭就能回到路尾鎮。
  
  他要去找那些拿著步槍的人。
  
  她提醒他勢必要獨自穿越非常危險的地帶,可能會下雪,他的衣服不夠御寒,而且情況依然險惡。在某些地點他還是得涉水,他會又濕又冷;她原本反對的理由依然成立。
  
  他不同意。他說既然知道梅勒爾想要什麼,而且他認為東西還在琪蒂手上,情況就已經大大不同了。要是梅勒爾願意使出這麼極端的手段,那麼他絕對不會輕易收手,而且可能也不會等太久,要長期封鎖、攻擊整個鎮有太多變量;他無法預測會不會有外力干預。馬警探可能會回鎮上問案,電力公司也可能派來維修人員,什麼都可能發生。
  
  目前梅勒爾可能已經提出條件了。要是拿不到想要的東西,他就沒理由繼續等下去。他可能會發射燒夷彈焚燬房屋。梅勒爾絕對做得出來。琪蒂沒想到凱文竟然對各式各樣的暴行如數家珍。最重要的是,凱文認為要不了多久就會爆發衝突,會有更鄉親朋好友犧牲。
  
  她接觸不到他。他已在心里拉起一道防線;全神貫注於必須做的事。最後她只能頹然坐著,看他製作臨時雪鞋,有了雪鞋,他們在雪地上移動會比較快速,而且鞋子也不會濕。
  
  她的運動鞋還沒乾透,而且因為靠火太近,上面的皮革變得很硬,不過他還留著用來裝什錦果麥的袋子,吩咐她穿鞋之前先套上塑料袋。袋子不太合腳,而且他得把封口割掉,不然會一直磨她的腳,但塑料袋可以防止雪水透進襪子裡。穿上雪鞋她的鞋子上緣就不會陷進雪裡,這樣她的腳就不會又被弄濕。
  
  他盤腿坐在睡墊上,神情專注地在做事。他割了一些拇指粗細的嫩枝,用隨身的大型萬用刀加以修整。他把其中一些割短,在兩頭劃出凹槽,接著從他的繩索上割下兩英尺長度。他解開繩索交纏的細股分成幾束細繩。
  
  
  
  接下來他把嫩枝彎成U字形,兩頭合在一起用細繩仔細綁緊。割好凹槽的細枝卡進外框裡再用繩子綁好,做成支撐用的橫條。完工後的雪鞋有些粗糙但很耐用。他又割了幾段繩索把雪鞋綁在她的右腳上。不用幾分鐘,左腳也做好了,他叫她試著走走看。
  
  她從沒穿過雪鞋,但她很快就發現不能用一般的步伐前進。穿著雪鞋不能用走的,而是要拖行滑動,既不能像滑雪那樣把腿伸直,也不能把膝蓋高,以免雪鞋前端陷進雪裡。
  
  不論如何,臨時拼湊的雪鞋效果還不錯。她能站在雪地上而不陷進去。
  
  她笨拙地回到洞裡,凱文正動手做他自己的雪鞋。他瞇著眼睛檢查她的雪鞋,確認所有綁帶都很牢固。「離開雪地之後,」他說明。「只要把帶子割斷就行了。你有刀子吧?」
  
  「在口袋裡。」
  
  「照著我們之前來的路線回李派瑞家,整條路上都有掩蔽。馬上跟老柯說明我們的發現;他需要知道,因為狀況可能會瞬息萬變。」
  
  「好。」她感到一陣寒意,一方面因為天氣,另一方面則是恐懼。她小心翼翼地往小小的火堆中添進一根樹枝。她不是為自己擔心,儘管她將要自己回去,獨自從巖壁垂降。她可能會遭遇各種危險,但那些潛伏的災難都只是意外。凱文卻是蓄意冒險,那些人會想盡辦法殺死他。她這一生從沒這麼害怕過,而她卻無力保護他,就好像當年無法保護德瑞不受細菌侵襲。
  
  要是凱文出了什麼事,她的感情世界會全然毀滅。她沒辦法再來一次,無法再度失去所愛的人之後又浴火重生。她的一部分會永遠死去,她愛人的能力會從此枯萎。她再也不會讓任何人闖進心裡。她知道但沒有說出口,不想讓他背負罪惡感。他是個英雄,她哀傷地想,真正的英雄,犧牲自我拯救世界。雖然不是整個世界,但至少是那些他關心的人。她運氣真好,不是嗎?她怎麼不愛上數學老師之類的人呢?
  
  「嘿,」他輕聲說。她吃一驚抬頭看他,他望著她的表情如此溫柔,她差點痛哭失聲。「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他們不知道。他們槍法不錯,也許狩獵功力也很好,但是我更厲害。問問老柯就知道。我不會有事的,我答應你——我保證——我們一定會舉行婚禮,生出我們的小孩,還要在一起好多年。要對我有信心,要像我對你一樣有信心。」
  
  她在淚霧迷濛中勉強瞪了他一眼。「真不敢相信你吵架的時候竟然這麼卑鄙,用這種話來制我。」
  
  「我不吵架的。」他說。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他用雪熄滅他們的小火堆、把灰燼撥散。看著柴火熄滅,她差點又哭了。為了加快腳步,他把所有攀巖裝備都留下。他只帶著繩索和短柄鋤,那些就是他僅有的配備。看著他將那把大型自動手槍的槍套和裝在鞘裡的刀掛在腰帶上,她稍微覺得寬慰了一些。他把食物放進口袋,拿了一瓶水。接著他用刀把毯子挖出一個洞套在身上。
  
  他從毯子底端割下一些布條,招手要她過去。他溫柔地握著她的手,把布條纏在上面做成臨時手套。之後他砍下兩根結實的樹枝給她當滑雪杖,讓她穿雪鞋時能保持平衡。她握住樹枝時才明白她的手為何需要保護。
  
  「我愛你,」他彎腰吻她。他的唇寒冷而柔軟,滿是鬍渣的臉頰很粗糙。「快走吧。」
  
  「我也愛你。」她說完就出發了。她強迫自己離開他,才走了大約五十碼,她忍不住停下來回頭望。
  
  
  他已經不見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8:15

  第三十章
  
  一到了琪蒂看不見的地方,凱文把他砍來當手杖的樹枝插進雪裡、像滑雪一樣推進,想盡辦法加快速度。他不打算步行穿越幾英里的山地;他要盡可能直線下降.而且要盡快,同時小心不要整個人栽下去,一頭撞上岩石。他希望到山谷時還有幾個小時的日光可用。
  
  他自己也用過感熱鏡。那玩意很重,而且白天影像模糊難辨。他敢用生命打賭——他的確用生命在打賭——對方在白天不會用感熱鏡,而換成用一般或雙筒望遠鏡監視。如果是他在這種狀態下就會這麼做,他們的目標到底是一群平民,而且大都是中老年人,儘管偶爾會去打獵,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務農或開店。對這種目標,一般的監視器材就很夠了。
  
  但他們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不是一般人,光靠雙筒望遠鏡絕不可能發現他,更別說是一般視野狹小的望遠鏡。他不等夜色掩護。黃昏降臨他們改用感熱鏡時,他已經在他們門口,在他們的眼皮下面,而他們卻一無所知,直到太遲。
  
  他們的目標是琪蒂。他不在乎他們的動機是什麼、他們想要什麼,對他來說,他們早已親手簽下死刑狀。
  
  
  琪蒂中午時分回到山谷,全身肌肉乏力顫抖。因為不習慣穿雪鞋走路,她的大腿肌肉酸痛發抖。第一次不得不進行垂降時她還在雪線上面,她不得不繼續穿著雪鞋,這次經驗她終身難忘。對旁觀者而言,垂降好像輕鬆有趣,但其實要用上全身的力氣。一個失足、一個錯誤,就可能導致殘廢或死亡。而她久未攀巖的手臂與肩膀讓這趟垂降更富挑戰性。
  
  終於離開雪地後,她割斷帶子脫掉臨時雪鞋——接著立刻摔倒、滾了好幾英尺,右邊膝蓋用力撞上一塊大岩石。「去你的!」她咬牙切齒地咒罵著,坐在潮濕的地上前後搖擺了幾分鐘,搗著受傷的膝蓋,懷疑她還能不能走。萬一不能就完蛋了。
  
  等到疼痛略微減輕,她試著拉起運動褲和緊身褲察看膝蓋,但褲子太緊。她想站起來,但才試一次膝蓋就撐不住了。噢,該死。她一定要能走。膝蓋一定要能支撐她,因為她還有一段垂降,比第一段更長。
  
  她抓起一根手杖插進地上,用它當作槓桿把身體蕩到一棵小樹下。抓住一根低垂的樹枝,她拉自己直立起來,搖搖晃晃地站了一分鐘,死命抓住樹枝不放,漸漸把體重放到膝蓋上。雖然很痛,但沒有預期中那麼嚴重。
  
  要察看膝蓋只有把褲子脫掉,所以她就脫了。膝蓋破皮了,關節下面一點的地方腫起來、烏青一片,不過幸好不是在膝蓋上。
  
  要是能綁個冰袋就好了。她轉頭看看雪又搖搖頭。就算用雪冰敷會很舒服,她也不願意重新爬那段坡。
  
  扶著樹維持平衡,她戰戰兢兢前進一步。還是很痛,但關節能夠支撐而且還算穩。應該只是瘀血,韌帶沒有斷。等到能把全身的重量放到腿上正常行走後,她繼續下坡前進,每走一步就痛得大罵,因為下坡本來就會對膝蓋造成很大的負擔。
  
  最後也最長的那段垂降簡直是惡夢一場。她得不停曲膝平衡,否則會翻倒撞上巖壁。她的右膝一點都不願意彎曲承受衝擊,腫起來的地方大得幾乎無法伸縮。終於到山壁下時,她早已滿身大汗。
  
  山谷裡的空氣寒冷卻宜人。她抬頭望著矗立的高山,山頂上已經全白了,山腰上也染上點點白星。剛才她就在那裡,在那麼高的地方。
  
  凱文還在山上,但他會在西方、往山口前進。她短暫而狂熱地祈禱,祈求他一路平安,接著轉身走上長長的彎路,回到她跟凱文爬上來的陡岸。她想起峭壁底端幾乎全是岩石差點哭出來。那種路況她的膝蓋靠不住,而她也絕對不可能用爬的,因為膝蓋下面腫起來的地方無法承受體重。要穿越那片岩石只剩一個辦法。坐著從一塊石頭滑向另一塊。噢,真有趣。
  
  幸好她不必用這種方法走完全程。她不在的這兩天半里,鎮上的人組織了守衛,以防突襲。甘羅南看到她,下來幫忙扶她。她還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穿越岩石區爬上峭壁,花的時間比預期多很多,幾乎跟她垂降下山的時間一樣長。
  
  羅南扶她去李派瑞家,因為他家最近。他把她留在門口又急忙回去守衛。琪蒂很驚訝地發現,跟她和凱文出發前的盛況相比,李家的地下室幾乎全空了。吉娜跟安潔還在,因為吉娜扭傷腳還不能走,只能勉強用跳的。柯喬書跟妮娜也在——原因也一樣——加上派瑞和茉琳。有人在地下室拉了幾道繩索,掛上床單略微增加隱私。
  
  她一個人蹣跚走進去,柯喬書銳利地看了她一眼。「凱文呢?」
  
  「他去找他們了,」她喘個不停,茉琳連忙搬來一張椅子,她整個人癱在上面。「他要去試試!他說,從那個方向他們看不見他。」
  
  「你要不要喝水?」茉琳關切地問。「還是要吃東西?」
  
  「水,」琪蒂說。「麻煩你。」
  
  「怎麼回事?」柯喬書問,聲調冷硬如鐵。「發生了什麼變化?」
  
  「喬書。」妮娜輕聲責備。
  
  「沒關係,」琪蒂說。「凱文想起來……那時候他幫我把賴傑夫的東西搬上閣樓。他想起來還有一個盥洗包。那兩個人——梅勒爾——梅勒爾當時說他要行李箱,我隨手抓了行李箱交給他,但是完全沒想到還有盥洗包,現在還在閣樓裡。他們一定是想要那個盥洗包,所以我才會回來。」
  
  「我去拿,」派瑞說,收到柯喬書的眼色。「它是什麼樣子?」
  
  「簡單的棕色拉煉盥洗包,就放在地上。」琪蒂閉上眼睛回想閣樓的樣子。「走到樓梯頂往右轉。你會看到兩個攀巖用的頭盔掛在牆上。盥洗包就在那附近的地上,除非凱文去拿攀巖裝備時改放到其它地方去了。」
  
  派瑞出發了,茉琳遞了一杯水給琪蒂,她大口牛飲。「你的腿怎麼了?」茉琳一臉擔憂地問。
  
  「我在岩石上摔倒了,膝蓋著地。韌帶應該沒有受傷,但是很腫很痛。」她輕描淡寫地說。她願意用一切交換冰袋和兩顆阿司匹林。
  
  「你來對地方了,」妮娜說,離開柯喬書身邊走過來。「我們先幫你清潔一下,看看膝蓋的傷勢。」
  
  「我沒有衣服換。」琪蒂說,但其實已經累得不在乎了。
  
  「交給我吧,」茉琳說,扶著琪蒂到地下室另外一頭的椅子坐下,那裡可以拉起床單隔出隱私的空間。「你需要什麼就跟我說,我叫派瑞回去拿。」
  
  「真可憐,跑來跑去他一定累慘了。」琪蒂閉上眼睛讓她們把她的衣服脫到只剩內褲,她們扶她單腳站起來,脫掉兩條外褲。清涼的毛巾擦過她的臉、手臂和雙手,感覺很舒服。
  
  「腫得很嚴重,」妮娜喃喃說。「你根本不該用到這邊膝蓋。」
  
  「我沒有選擇。」
  
  「我知道,但現在可以休息了。我們會去找墊子讓你把腿架起來,這樣你會覺得比較舒服。」那條毛巾重新浸過冷水放在她膝蓋上冷敷。雖然不是冰袋,但冷水也很舒服。茉琳拿了兩粒藥錠過來;琪蒂沒有問是什麼就毫不在意地吞下去。
  
  妮娜跟茉琳合力搬來一堆靠枕、箱子、折起來的衣服,在地上堆出一張躺椅,扶她坐好。她坐在靠墊上、背倚著箱子,膝蓋架在一堆衣服上。有東西支撐真是太棒了,她們幫她蓋好毯子離開了。她立刻昏睡過去,完全沒聽到派瑞進門的聲響。
  
  不久後柯喬書叫醒她,他撐著手杖單腳跳進她的「病房」,還順手拖了張椅子。妮娜跟在後面,一臉慌張地拿著盥洗包。「他都不肯聽我的。」她對琪蒂抱怨,不過慌張中帶著異樣的喜悅。
  
  「我知道那種感覺。」琪蒂無奈地說。
  
  「是這個盥洗包嗎?」柯喬書從妮娜手裡接過來問。
  
  琪蒂點頭。「屋裡只有這一個。有什麼發現嗎?」
  
  「沒有。我把東西都倒出來,打得開的都開過了。」
  
  「連打不開的也開了。」妮娜插嘴。
  
  他斜睨了她一眼,看到那飽含親暱的眼神,琪蒂差點大聲抽一口氣。什麼時候開始的?
  
  唉,答案很明顯:跟她和凱文同時開始的。
  
  「裡面什麼都沒有,」柯喬書說。「每個縫線、拉鏈我都看過了,我幾乎把這鬼玩意整個拆了,並未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或犯罪證據,連稍微有點意思的東西都沒有。」
  
  琪蒂呆望著盥洗包,強迫自己動腦。「他們一定只是以為它在裡面。」她緩緩說。
  
  「以為什麼東西在裡面?」柯喬書銳利地問。
  
  「我不知道。不管是什麼,他們會以為在這裡,一定是檢查賴傑夫的行李時沒看到盥洗用具。東西一定還在賴傑夫身上,他帶走了。他爬窗出去是為了逃命,所以一定把東西也帶走了。」
  
  「他們知道他是爬窗偷溜的嗎?」
  
  她緩緩搖頭,回想著跟假冒租車公司的人說過的話。「那時候,我以為賴先生一定出意外了。有人打電話來找他,我就說賴先生失蹤了,沒有退房也沒有回來拿東西,我認為他應該是在山路上出意外了。我沒提到他爬窗離開。」
  
  「這使得賴先生失蹤的事感覺起來完全不同,」柯喬書說。「如果他們知道他是爬窗離開,一定會想到他是逃跑的,合理會把東西隨身帶走。所以他們現在以為東西在你手上,事情搞得這麼大了,就算你再怎麼否認,他們也不會相信你。」
  
  搞得這麼大,死了七個人,柯喬書受傷,無從計算的房屋和車輛損壞。這一切只為了一個不在這裡的東西。琪蒂突然間再也承受不住,掩面痛哭。
  
  傅約爾一輩子不曾這麼煩惱。杜克修和高肯尼好幾天沒有跟他聯絡。他派他們去辦件小事、拿個東西而已,他們卻一去整個星期。他們幾天前就該回來了。
  
  班薩拉一定在等著聽他的消息,而約爾什麼消息也沒有。他既不能回報說已經找到隨身碟,也不能說他們找到了賴傑夫——他什麼都沒得說。
  
  他嚇壞了,他承認。他讓辦公室的燈亮著,從街上看來好像還有人在,以防有人正監視著他的窗口,接著從地下室的出口走小巷子離開。無所謂。反正他不會開自己的車回家,免得連家裡也被監視。
  
  他走到幾條街外招出租車。漫無目的地繞了半小時後,他下車,又走到幾條街外招了另一輛出租車。兩次他都很小心,似乎沒人跟蹤。他謹慎地在離家幾條街的地方下車,等車子離開視線才轉回正確的方向。
  
  終於他准許自己回家了。黑暗、熟悉的空間圍繞著他。通常他在家都會放鬆,但在杜克修或高肯尼回報之前,他在哪裡都不能鬆懈。媽的,難道他得親自去愛達荷一趟?要是他們搞砸了,為什麼不打電話回來承認就好?他會想辦法解決,但他得先知道狀況。
  
  他打開一盞桌燈,很想好好喝上一杯,但他得保持最佳狀態以隨時應變。不准喝酒,要等回報——
  
  「傅約爾。」
  
  約爾沒有像一般人那樣回頭,他俯身衝向門口。
  
  沒用。裝了滅音器的槍輕聲一咳,他的背部被擊中了。他在驚愕與疼痛中勉強繼續翻滾,同時感覺到另一顆子彈射進身體。他的腿亂踢,無法控制地抽搐著,他重重撞上牆。他想拿槍,但藏槍的地方沒有槍,他的手在空中揮舞、抓著空氣,簡直蠢透了。
  
  一個漆黑、沒有臉的身影逼近,約爾知道那是誰。他認得在惡夢中聽過無數次的聲音。
  
  
  黑影指著他的臉,又傳來一聲輕咳,但這次約爾沒聽到——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7 22:49:10

  第三十一章
  
  凱文趴在地上,他在預估中最遠的那個射擊點北邊。這是個好位置。戰略上來說,如果他要安排一個槍手阻斷從小台地那邊下來的路,他也會部署在這裡,可以防止對方走到山口或潛行到他後方。狹長的山溝像保齡球道,沒有大型物體會擋到感熱鏡。他沒猜錯,他們的確在白天換成用一般雙筒望遠鏡,這樣一來,憑這些傢伙的功力,只要他不想被發現就不會被發現。
  
  柯喬書總說他是個天生就沒聲沒息的死小子,幸好有些事情永遠不變。
  
  他耐心等著,想知道什麼時候換班。第一天夜裡他數到四個射擊點,但之後就只有兩個戰略性最佳的位置開過槍,嚇阻任何想突破山口的企圖。沒有人可以毫不懈怠地堅守位置三天半。人不只要睡覺,還要吃東西喝水,有時候還要到樹叢後面去解手。如果卯足全力,的確可以熬上這麼久不睡,但最後會產生幻覺,看到影子就開槍,神經兮兮地連自己都不放過,所以不用考慮這種可能。槍手要不是在白天睡覺,就是輪班。第一天夜裡有四個槍手,之後是兩個。這是再簡單不過的計算題,他們分批輪班。
  
  這樣一來,橋的方向就會出現很大的缺口,梅勒爾費了這麼大功夫,絕不會犯這種錯。橋那裡一定還有人看守,用的可能是短射程武器;如果以每二十四小時輪兩班的理論推算,那就是還有兩個人,總共是六個人。
  
  六個人,六個平民,也就是至少有兩輛車,可能還不止。車可能就停在附近,不過不會在路邊,以防有人來路尾鎮時看到。應該已經有人來過了。穆家父子很愛琪蒂的鬆餅,每個星期至少會來一次,琪蒂也可能有事先訂房的客人。他們可能編了個大謊來解釋橋怎麼會斷了,而電路和電話也一起遭殃,但應該隱瞞不了太久。
  
  這些傢伙一定知道他們遲早會被逼到牆角,很快就會開始對付路尾鎮的人,尤其是琪蒂,以為她手上有他們要的東西。如果可以,他真不想讓她回鎮上,可是沒有別的選擇。她不能跟他一起來,也不能留在山裡;她需要食物和住所。在路尾鎮至少還有柯喬書照顧她。
  
  夜晚是這些傢伙動手最好的時機,他們有感熱鏡,可以看到射擊目標。但炸掉橋是戰術上的一大錯誤,不只鎮民無法過溪,他們也過不去。他往上遊走了足足半英里才找到一個可以過溪、不會被沖走的地方。而等待又是另一個戰術錯誤,鎮上的人現在已經在凱文指示的地方築起防線,也已經分散各處,而且氣得不得了。
  
  但是一旦開始射擊,什麼都可能發生,而琪蒂還在鎮上。
  
  他有兩個選擇:閃過正在守衛的三個人,找出他們的車子,解決掉可能在車裡休息的另外三個人,接著去求救;或是把六個都解決掉,一次一個,弄得好像內訌自相殘殺,之後再去求救。他做得到;要做出那種場面只是小事一樁。他實在很喜歡這個想法,他不希望這群王八蛋有任何一個活著離開。
  
  大體來說他是個隨和的人,但最好不要惹火他。而現在,他徹底被惹火了。
  
  他一直看表注意時間。換班時間不可能是莫名其妙的早晚九點之類,比較可能是正午和午夜,或是早晚六點。如果到了晚上六點還沒有動靜,那就意味著槍手從中午就開始輪班,現在一定很累了,但還要撐上六小時。高明的戰術應該是採取不同的班次,一個守衛地點午夜到中午輪換,另一個守衛地點早晚六點輪換,這樣就算一個點累了,另外一個點還很清醒,但大部分的人都會用簡單卻容易被看破的作法,因為腦筋轉不過來。
  
  凱文蛇一般無聲地往高處移動,每個動作都緩慢而謹慎,爬到估計射擊點的上方,精密地徹底搜尋,想找出第一個槍手。凱文小心隱藏身影,身上套著橄欖綠的毯子,同時用毯子上割下來的布條纏住手,一方面保暖、一方面避免留下任何讓人懷疑的指紋。他在頭上也綁了布條,插著幾支帶葉的樹枝。靜止不動時,肉眼絕不可能發現他。
  
  過了好一陣子都沒看到槍手。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位置,或他們換過地方;如果是後者,他就完蛋了,現在應該已經有人瞄準他的腦袋。但他的頭沒被轟爛,他繼續艱苦地爬行,尋找任何會洩漏槍手位置的蹤跡。
  
  右側十五英尺的地方出現隱約的金屬閃光,接著亮起微微的綠光一閃而逝。那個蠢蛋打開手錶的背光看時間。笨透了。絕不能用背光式的手錶;要用螢光指針表,而且表面要有蓋子。果然,細節才最致命,這一點小細節就暴露了槍手的位置。不然的話,那真的是個好位置,那人向下趴著,讓射擊時更穩,而且旁邊的岩石也是很好的掩蔽。他的頭沒有露出岩石外,所以凱文才一直找不到他。
  
  雖然已經守了好幾個鐘頭,那個傢伙還是全神貫注用望遠鏡緩緩掃瞄。凱文已經近在咫尺,他還沒感覺到凱文接近。他死的時候甚至不知道死神已經上門,他的脊椎在第二節被扭斷。
  
  要完美達成並不容易,這需要技巧、手法,還有足夠的力道。另一個難處是,很少有人會笨到提供脖子讓人練習。因此,通常只有臨場才有機會實習,而任何錯誤的代價部很大。
  
  那個傢伙臨死失禁的味道讓凱文知道他死了,不過光聽到脖子斷裂的聲響就能確認了。他拍著屍體搜身,找到掛在腰帶上的獵刀,他早知道會在那裡找到這種東西。他拔出刀子觀察。可以用。他把刀子插進腰帶裡——希望不要意外刺中自己,接著把屍體抬起來放到岩石上,做出他失足的樣子。發生這種事真是太不幸了。
  
  他撿起那個人的步槍架在肩上,用上面的望遠鏡掃瞄山腰,搜尋發光的熱源訊號。啊哈,下一個點在一百碼外略低的地方,角度比較平、射擊比較準。在更遠一點,就在他預計會有亮點的地方,又發現另一道光。就是那裡,就在他料想的地方。他上下掃瞄做確認。沒有人了,只有一些小動物和兩隻鹿。
  
  這把步槍很不錯;在手裡感覺很順,而且平衡完美。他略帶遺憾地把槍放到岩石上、跟主人在一起。現在場面看起來真的像個意外,就像這個傢伙站起來小便,絆了一跤,頭朝下敲到岩石,身上還帶著步槍。
  
  他無聲無息地盯上下一個槍手。
  
  
  高肯尼感覺得出一切都完了。他坐在帳篷裡跟老翟和卓伊玩牌,因為心思不在牌局上而一直輸。
  
  杜克修就快崩潰了。跟那個老傢伙說明他們的要求後,到現在一點響應也沒有。甚至沒有人出頭試探。如果對方不願意開口,當然不可能談判。最近也完全看不到對面有任何動靜,但肯尼百分百確信他們一定躲在防線後面動作不斷。他們竟然想得出辦法把屍體搬走。老翟說他們要不是用冰水澆濕全身,就是弄了個移動式的屏障躲在後面,這個想法未免也太像中世紀電影的場景,肯尼還比較相信最簡單的解釋:水。
  
  老翟自以為那些爛感熱鏡很了不起,沒想到用冷水就能騙過。真棒。
  
  老翟也快撐不住了。他看起來糟透了,一直把止痛藥當糖吃。不過至少他還有點用,除了整天念著那個叫柯喬書的傢伙,他說的話還算有條理。他的三個夥伴好像不覺得他哪裡不正常,所以也可能只是腦震盪還沒恢復。高肯尼上星期才腦震盪過,他能體會那種感覺。
  
  今天有兩個搗蛋的傢伙開車過來,好像完全沒看到公路上橋樑損毀的牌子。喔,他們有看到啊,以為大概是弄錯了。橋什麼時候才會修復?也許再過兩天就能完工?
  
  他們是典型的、固執的傻蛋,肯尼想,只想知道要找誰才能把橋修好。要不了多久,道路管理局就會派人來。
  
  看來大家的想法真是默契十足,老翟突然說:「你朋友好像快不行了。」
  
  肯尼聳聳肩。「壓力太大。他從來沒有失手,而且他在老闆手下很多年了。」
  
  「他太意氣用事了。」
  
  「我知道。」他一直暗中利用機會慫恿杜克修,不管杜克修的點子多瘋狂,他都一概贊成,而且還不斷火上加油。杜克修不是白癡,他聰明得很,但事關他的面子,他不知道該怎麼下台,因為他從來不用找台階下。持續不斷的成功維持太久最後就會變成致命傷,因為到最後就會失去洞察力。
  
  杜克修絕對早就失去洞察力了。
  
  也許該收場抽身了,肯尼想,突然間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很快就要紙包不住火了。死了太多人,造成太多損害。現在只剩確定這件事會追回傅約爾頭上。
  
  「我不玩了,」這一輪結束後他打個呵欠說。「我要去找老杜聊聊,要是他累了,我也許會提早跟他換班。」
  
  「離午夜還有兩個鐘頭,這樣你值班的時間會太長。」老翟說。
  
  「是啊,唉,別說是我說的,但我比較年輕。」他站起來伸個懶腰,穿上厚外套,確認口袋裡有手套和帽子。這裡的天氣說變就變。才幾天而已,天氣就從晴朗寒冷變成溫暖多雲,接著又變成寒冷多雲,然後是寒冷下雨,現在又變回晴朗寒冷。冬天快來了,他等不及想離開愛達荷。
  
  可憐的老杜,他會想念他的。
  
  才怪。
  
  他得確定這件事會追溯到傅約爾。也許在老杜的屍體上留個字條說:「傅約爾付錢叫我幹的」?行得通才有鬼。一定要是警察會發現的東西,而且不能明顯到一看就知道是栽贓。把班薩拉拉下水也不錯,這樣保證傅約爾會吃不了兜著走,黑白兩道都不會放過他。
  
  他走向休旅車,戴上手套打開門,從前座雜物匣拿出老杜的手機。手機在這一帶山區不能用,但他並不是要用來打電話。他開機在聯絡人輸入傅約爾的電話。沒有名字,只有電話號碼。警方會去查。他把電話關機放回原位,想了一下又拿出來放進口袋裡。接著又轉了個念頭,微笑著又把手機放回。呵,這樣效果更好。
  
  休旅車裡有一堆紙張.地圖、清單、繪圖。其中一張掉到車地板還被踩得很髒。肯尼拿起筆在髒兮兮的紙上潦草寫上班薩拉的大名,在後面打個問號,接著又把名字塗掉,但還隱約可以辨認。他把所有紙張都扔到地板上,把筆扔在駕駛座和儀表板之間。
  
  接著他吹著口哨走上黑暗的小路去找杜克修,他獨自枯坐守望著,等待對方來談判。
  
  凱文融入樹影中,讓自己看起來像樹下的小灌木。他離第三個守衛不到五英尺,他認出那個人是梅勒爾,這時他聽到有人吹著口哨過來。
  
  
  
  他文風不動地站著,頭低下來眼睛瞇成一條縫。他臉上塗了泥巴蓋掉五官,他以前打獵的時候曾在這一帶埋伏過,但如果第六感要他低頭閉眼,他一定會照做。他實在太接近了,眼睛裡的光可能會被看出來。
  
  第二個槍手一動也不動地倒在血泊中,第一個槍手的刀插在他的脖子上。解決兩個了,還剩四個。他考慮過一次解決掉這兩個人,但最後還是放棄。太難控制場面,還是照原訂計劃,一次做掉一個。
  
  「你提早來了。」梅勒爾從掩蔽物後面站起來說。他穿著厚外套,拿著手槍而不是步槍。凱文在心裡大搖其頭,他竟然隨便站出來當靶。他一定以為夜裡很安全,路尾鎮的人看不見他。
  
  「我想讓你早點去休息,」另一個人說,凱文也認出他來了。是賀斯利。「如果你想在睡覺前放鬆心情,老翟跟他的表弟在帳篷玩牌。」他說著彎腰撿起一張毯子抖開又折好。
  
  「我不玩牌,」梅勒爾說,轉身望著溪對岸漆黑的房屋。「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他沒頭沒腦地問。「全都瘋了嗎?我一直在想辦法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要的東西在哪?他們竟然就這樣躲起來拒絕談判。」
  
  「老翟說他們——」
  
  「去他的老翟,要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們早就帶著隨身碟回芝加哥了。」
  
  隨身碟,原來那就是他們要的東西。但琪蒂會用計算機,如果賴傑夫的東西裡有計算機設備,琪蒂一定認得出來,知道那就是他們要的東西。她沒有發現,因為東西不在這裡。賴傑夫爬窗逃跑時帶走了。
  
  「你不是說他很有名。」賀斯利把折起來的毯子掛在手臂上。他拿毯子的樣子有點怪,手一直藏在折縫裡。
  
  「我打電話給一個熟人,」梅勒爾嘀咕著轉過頭。「我信任——」
  
  賀斬利開了三槍,毯子把聲音悶住了,聲響比用滅音器大不了多少。梅勒爾胸口中了兩槍往後退,接著前額又挨了一槍。他像飼料袋一樣沉重地倒下。賀斯利沒有去察看他死了沒,對過去的老夥伴連一眼都不看,很乾脆地轉身從原路離開。
  
  這下可真有趣了,對吧?他是叛徒,還是另有目的?凱文無聲跟蹤,藏身在暗影中,化作夜色的一部分.賀斯利卻好像在逛大街,大搖大擺走著。到了一個轉彎的地方,他離開大路、走上左邊一條最近才開出來的小徑。車子一定都藏在那裡,凱文想;灌木像被很寬的東西壓扁過。
  
  草地上搭有一座帳篷,五輛車停在旁邊;四輛小貨車和一輛休旅車。帳篷裡掛了一盞露營燈,微弱的光照著兩個漫不經心在玩牌的人。從帳篷口,凱文看到地上有捲起來的睡袋。
  
  「杜克修愛上值班了?」一個臉上有大片瘀血的大個子抬頭說。「還是他以為對方會突然想開口?」
  
  「只是過意不去吧,我想。」賀斯利說著舉起手臂扣扳機。他要不是策劃了很久要殺這兩個人,不然就是殺人已經變成他的第二本能。他的態度幾乎是機械的:沒有遲疑、毫不興奮、不帶感情。先對大個子開了兩槍,接著對另外一個人又開兩槍,動作快到第二個人來不及反應。接著槍管又掃回大個子身上,動作控制精密,發射致命的一槍。又掃回另外那個人身上,再一次冷酷地開槍。砰,砰,砰,砰。舞蹈一般流暢。
  
  賀斯利蹲在大個子的屍體旁邊,戴著手套的手從屍體右邊的褲袋拿出一串鑰匙。他把槍扔在兩具屍體之間,離開帳篷走向一輛小貨車。
  
  凱文看著他開車離去,瞇起眼睛沉思。他隨時可以取他性命,但這傢伙幫他把事情都解決了,而且還幫他洗刷了所有嫌疑,也許讓他走比較好。就讓警方去查吧。不管賀斯利的目的是什麼,總之他不打算讓夥伴分一杯羹。
  
  凱文走進帳篷從第二具屍體上拿起鑰匙。他看看鑰匙,那是一輛道奇貨卡。他毫不遲疑走向四輪傳動的道奇坐上駕駛座。不用十五分鐘他就可以到老柯的家。
  
  第二天,妮娜陪柯喬書去診所照X光,順便檢查凱文縫合的傷口。醫生問起是誰縫的傷口,柯喬書只說是個老朋友,在軍隊裡受過一些醫療訓練。這樣就夠了,醫生認為一定是醫務兵縫的,就此不再追問。
  
  他的骨頭的確裂了一條細縫——凱文早就說過了——所以醫生幫他裝了軟墊而沒上石膏。他得戴著軟墊兩個星期,然後再回來照X光,不過醫生認為那時裂縫應該已經癒合了。醫生還給了他一副枴杖,要他盡量讓傷腿休息,最後吩咐要是他乖乖遵照指示,兩個星期後他就可以自行走路了。
  
  妮娜聽完醫生的話,放心地笑了。「我還以為你那樣跳來跳去會留下後遺症呢。」他坐上她租來的車時她說。他不知道她怎能這麼快就租到車。也許是警方的人幫忙吧。她把車開到診所門口接他,好讓他少走一點路。
  
  「我只會那種跳法嘍。」他回嘴,逗得她笑起來。他好愛看她笑,好愛她仰著頭、眼睛閃亮的模樣。過去幾天的緊張壓力讓她添了黑眼圈,而且偶爾還會流露出憂傷的神色,但很快就消失了。他想保持這樣,讓所有傷痛遠離她。他知道不可能,也知道路尾鎮上的所有人都得用自己的辦法面對。他自己也沒能全身而退,而且傷口不只在腿上。過往的記憶重新浮現,突如其來的暴力侵害把往事又帶了回來。他曾成功克服,這次也會,所有上過戰場的人都有過這種記憶。細節或許不盡相同,但大家都失去過朋友。
  
  這次的事件已經成為大新聞,媒體稱之為路尾鎮大屠殺。記者紛紛湧進鎮上,附近的旅館一房難求,因為路尾鎮的居民已經先住進去了。
  
  一切終會平息,但現在警方還在一一做筆錄,同時忙著幫這麼多人安排住處,等鎮上的電力和電話修復,有人說要等到橋修好才能動工。而橋不是一天就能修好,就算只是便橋。聽說他們可能無法回家過聖誕節。柯喬書可不這麼想,他已經打了好幾通電話四處拉關係加速進度,路尾鎮的橋樑修復工程會以最急件優先處理。柯喬書認為不用一個月就能完工。
  
  不過路尾鎮還是一片狼藉。冰箱裡的食物一定都腐爛了,雨水會從破掉的窗戶、樓板、牆面滲入,再加上彈痕、物品損毀、車輛報銷……保險公司的人有得忙了。
  
  至少警方已經傾向認定壞人發生內訌,其中一個人叛變、殺了所有夥伴.除非凱文自己站出來說出不同的版本,柯喬書表面上姑且相信。
  
  私底下,柯喬書很清楚。他跟這滑頭小子一起出過太多任務,早就認出這是他的手筆。凱文總是會達成任務。不管是哪種任務,就算比這次更險惡的狀況,他一向是柯喬書最信賴的手下。他不是最高大的,也不是速度最快或體格最壯的,但絕對是最強的。
  
  「你的笑容像頭狼。」妮娜說,想提醒他別人會看見。
  
  這個比喻嚇了他一跳。「狼會笑?」
  
  「不是真的笑,而是齜牙咧嘴。」
  
  好吧,這個比喻也許相當貼切。
  
  「我只是在想琪蒂和凱文的事。看到他們在一起真好。」他一半在撒謊。他想的只有凱文。但,去他的,總之真的很好,他三年前看到琪蒂後就一直耐心守候,靜候她注意他——而等待的同時,他悄悄跟她的孩子建立感情,完全滲入她的生活,讓她不能沒有他。這就是凱文。一旦決定想要什麼就一定會做到。柯喬書突然很慶幸凱文看上的不是妮娜,否則他可能得殺了他在世上最好的朋友。
  
  
  柯喬書告訴妮娜去他家的路,這輩子第一次,他竟然在擔心他有沒有把內褲丟在地上。他知道沒有——軍事訓練深入骨髓——但如果不小心真的有,搞不好妮娜第一次去他家就害他出糗。
  
  他走到門口正要開鎖,這才發現凱文打破了一扇窗戶。他笑了,伸手進去開門,把枴杖挪到一邊讓她先進去。
  
  他喜歡他的家。對他而言夠樸素也夠小,但又不會太小,因為有兩間臥房。廚房很現代,不過他很少用,傢俱是照他的身材訂做的,睡在上面很舒服。裝潢很純樸,如果算得上有裝潢。傢俱放在他想放的地方,床也鋪得整整齊齊。他的家事功力就只有這樣。
  
  他知道她沒有地方住。她家挨了很多子彈,而且現在根本回不去。警方派了直升機載運受困鎮民,因為空運最簡單快速。
  
  「感覺很像你,」她平靜地笑著說。「簡單明瞭,我喜歡。」
  
  他伸出一隻手指輕輕撫摸她柔嫩的臉頰。「你可以搬來跟我住。」他提議,直率地說出他的希望。
  
  「你要我跟你上床嗎?」
  
  他差點跌倒,忽然無法控制那副枴杖,但他發現無法對這個女人說謊,望著那對藍眼睛,除了實話,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唉,沒錯,但不管你住哪裡,我都想要。」
  
  「你知道我進過修院?」
  
  她怎麼還能這麼冷靜?他的心突然跳得飛快,他覺得快昏倒了。「我聽說過。你是處女嗎?」
  
  她微微一笑,嘴唇略略彎起。「不,我不是處女。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這下我可鬆了口氣。我都五十歲了,受不了那種壓力。」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還俗?」
  
  他硬著頭皮亂猜。「因為你太喜歡性愛,無法放棄?」
  
  她爆笑。她好像覺得好笑得不得了,最後甚至坐在他的沙發上笑得哭了出來。他開始明白她沒有喜歡性愛到那種程度,但他一定能改變她的想法。他現在比較慢了,而且懂得很多,這會讓性愛更美好。
  
  「我進修院是因為我害怕生活,怕得差點活不下去,」她終於說。「因為那不是當修女的理由,所以我還俗了。」
  
  他緩緩在她身邊坐下,把枴杖放到一旁。一手環抱著她,抬起她的臉。「還記得那天橋被炸、你家被掃射之前,我們進行到哪裡嗎?」
  
  「不太記得了。」她說,眼神透露著挑逗。
  
  「你想從那裡繼續,還是直接到床上去?」
  
  她的臉泛紅,一本正經地望著他。「床。」
  
  感謝禰,上帝。「好吧,不過有兩件事我想先說清楚。」
  
  她點頭,清澈的藍眼睛跟他眼神交纏。
  
  「我想要你好多年了,我愛你,我想娶你。」
  
  她張大嘴巴,臉色一陣白又一陣紅,他希望是因為開心。她說:「那一共是三件事。」
  
  他想了一下,聳聳肩,把她拉過來放在腿上吻她。「事實上,我覺得那是同一件事的三個部分。」
  
  「我想你說得對。」她貼著他扭動,最後變成跨坐在他身上,兩手抱著他的頸子彼此瘋狂熱吻。不久後她半裸、他的拉煉也開了,她喘著氣趴在他汗濕的胸前。她的手在他褲子裡來回愛撫,他的背僵直得像塊木板。床已經變得太遙遠。
  
  「最好要很棒。」她略帶威脅地說。
  
  「一定會。」他承諾著,同時溫柔帶領她就位。
  
  「我這麼多年沒有做愛了,要是這次又是空包彈,我——」
  
  「親愛的,」他確切地說出最後一句清楚的話。「陸戰隊不打空包彈的。」接下來二十分鐘再也無法思考。
  
  
  「琪蒂!」席拉衝出門、因為終於放心了而啜泣著,儘管兩天前琪蒂一找到電話就立刻打給母親報了平安。她急著想在新聞上電視前先跟母親說,而且她也想跟雙胞胎說話。他們兩個都睡了,但琪蒂堅持要席拉把他們叫醒,他們半睡半醒地抗議著,知道是媽咪打電話來才安靜下來。
  
  警方的諸多問題凱文都一一回答,所以他們到今天早上才獲准離開。在橋樑與電力修復之前,他們不能回家,琪蒂的父母邀請他們去西雅圖的家裡。
  
  琪蒂埋在母親的懷裡,被緊緊抱著、親吻,接著又是擁抱。她父親從屋裡出來也緊緊擁抱她,緊接著兩個又叫又跳、滿身髒兮兮的小男孩衝出來,無法決定要先叫「媽咪!」還是「喝先先!」所以就同時一起叫。
  
  凱文很快跟琪蒂的父親握過手,單膝跪下、兩個孩子立刻撲上去。三年來她已經習慣他們為了雜工冷落她,說到底,他可是教他們說粗話的人呢。媽咪怎麼比得上?她發現自己笑得像個傻瓜,望著兩個孩子緊緊抱著他的頸子,爭先恐後地報告外婆家的新鮮事。他好像快被勒死了,他們的擁抱如此用力又熱情。
  
  「看來我沒弄錯。」席拉很滿意地看著他說。
  
  「沒弄錯什麼?」他努力喘過氣來問。
  
  「你跟琪蒂在交往。」
  
  「是,女士,你沒弄錯。我追她三年了。」
  
  「喔,追得好。你們要結婚嗎?」
  
  「媽!」
  
  「要,女士。」凱文說,臉一點都沒紅。
  
  「什麼時候?」
  
  「媽!」
  
  「盡快。」
  
  「既然這樣,」席拉說。「我准你跟她一起住在這裡,可是不准在我家跟我女兒胡來。」
  
  她爸好像快被笑聲嗆死了,凱文差點被雙胞胎勒死,琪蒂覺得她可能會丟臉而死。「想都不敢想,女士。」凱文對她母親保證。
  
  「騙人。」席拉直率地說。
  
  凱文對未來岳母擠擠眼睛。「是,女士。」他非常肯定地說,她開懷地笑著。
  
  ================================
  
  兩星期後,從前叫做高肯尼、更早之前叫做費雷恩的那個人,隨興地在芝加哥郊外的墓園裡閒晃。他好像只是隨便走走,偶爾停下來看看墓碑,接著又繼續散步。
  
  他經過一座新墳。墳上有臨時的標記,上面的名字是傅約爾,還有生卒日期。那個人沒有停下來,似乎沒有特別留意那座墳。他走過那裡,仔細研究著一個一九三○年的舊墓碑,接著又走到一座墳前插了兩面國旗的軍人的墳。
  
  真夠諷刺,那個人想。那天晚上傅約爾其實幾個鐘頭前就死了。可憐的老杜其實不用死;他非自願的犧牲,最後竟然毫無必要。其它人也是,不過他一點都不在乎老翟跟他表弟。但他一直不懂是誰殺了比利和另外那個年輕人。不是他下的手,那麼到底是誰?
  
  想起那天晚上,他依稀記得感覺到一陣微風,好像有人或有東西在身後。有時他會告訴自己那只是一陣微風——真正的微風,因為空氣流動而造成的。但那無法解釋他為何在夜裡從沉睡中驚醒,那種詭異的感覺,就好像他的惡夢成真,或有人在暗中監視。
  
  能離開愛達荷他打從骨子裡高興,但他不能留在芝加哥。離開的時候到了。也許他會去個暖和的地方。也許會去邁阿密。他聽新聞說最近那裡有連續殺人事件,兇手顯然在收集眼珠。
  
  說不定是他認識的人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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