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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達.霍華]亡命天使(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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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08:43
標題:
[琳達.霍華]亡命天使(全文完)
亡命天使
作者:琳達•霍華
築雅原本滿足於扮演犯罪頭子沙瑞斐身邊那個有臉蛋、沒腦袋的甜心,
但她因某事產生警覺,便悄悄卷款潛逃,畢竟沒錢逃不遠,而瑞斐可不會放過她。
冷血殺手賽門蔑視沙瑞斐,但追蹤築雅這麼聰明又有膽識的女人,倒很有趣。
築雅在途中出了致命車禍,鬼門關前走一遭讓她徹底改變。
目睹這奇跡的賽門決定金盆洗手,全力保護她。
然而,築雅想協助聯邦調查局,自願誘引沙瑞斐上鉤,護花心切的賽門不得不重開殺戒。
他們越接近險境,感情越加強烈,築雅領悟到重生的代價或許不只要她付出性命,更要付出芳心。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09:14
第1章
紐約
「你做得很好。」沙瑞斐稱讚著,殺手站在客廳另一頭靠近門的地方。這個人若不是不喜歡與人接近,不然就是不信任沙瑞斐,因此事先看好逃跑路線,以防對方忽然翻臉——果然是聰明人。信任沙瑞斐的人通常活不長,隨時提防才是保命上策。盧築雅依偎在沙瑞斐身旁,她不想知道殺手這麼做的原因,只要他保持距離就好。
他讓她發毛,他好像從來不眨眼睛。她之前見過他一次,那時他明顯表現出不歡迎她在場,一雙冷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了她好久,她忍不住猜想,他是否習慣殲滅能認出他的人,當然,付錢的僱主例外。但說不定錢一到手或進帳——天知道殺手怎麼收錢——連僱主也難逃一死。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想知道。俗話說真相能帶來自由,但知道他的真名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在她眼中他是瑞斐的殺手,但事實上,他不是瑞斐的固定班底;他是自由殺手,只要出得起錢,任何人都能僱用他。瑞斐出得起,而且就她所知,至少僱用過兩次。
她不想看他,以免發現那雙令人不安的眼睛又釘在她身上,她悶悶地察看腳趾甲的紫紅色指甲油。她今早剛搽上,本來以為能襯托她身上這套乳白色絲質家居服,但深紫底色太過艷麗反而不搭。早知道就搽貝殼粉紅,那種細緻得近乎透明的顏色能烘托出這套衣服。而不會形成太強烈的對比。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殺手沒有回答,沒有像別人一樣急著討好說能為瑞斐工作是種榮耀。瑞斐因此煩躁地用指頭點著大腿。他感覺不自在時會有這個小動作,至少築雅知道,從這個小動作能看出他心情緊張。她密切觀察他的每個情緒和習慣。他不是真的害怕,但他也很謹慎,由此可見這兩個都是聰明人。
「我想給你一點獎賞,」瑞斐說。「多加十萬元獎金。你覺得怎樣?」
築雅沒有抬頭,但在心中快速分析這筆獎賞的意義。她費了很大的心思偽裝,對瑞斐的生意她一向都表現出興趣缺缺的樣子,他偶爾會問些看似無心但暗藏陷阱的問題,她都裝作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長期裝傻下來,瑞斐對她的提防比較鬆懈了。在他眼中,她只關心攸關自身的事情,她在某方面的確如此,但不是瑞斐想像中那樣。他以為她不關心殺手替他做掉誰,以為她滿腦子打扮和髮型,只想著如何維持外型性感艷麗,好讓瑞斐有面子。
在那方面她的確很注重,只要能讓瑞斐在人前大出風頭,他就會出手很大方。築雅仔細端詳右腳踝上的白金鑽石腳煉,欣賞鑽石墜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襯著她的焦糖肌,白金更顯炫目。這條腳煉是瑞斐龍心大悅時送的禮物。她希望殺手成功的表現能帶來同樣的大方;有條搭配的手鏈應該很不錯——但她絕不會開口討禮物。她十分留意,絕不跟瑞斐要任何東西,他送的禮物不管再難看,她也一定會大肆讚歎,因為就算難看得要命,珠寶還是能賣錢。
她很清楚,在瑞斐的人生中,她不可能佔據長久的地位。現在她芳華正盛,成熟嫵媚,還不必擔心白髮皺紋。可是再過個一、兩年,天曉得會怎樣?
瑞斐總有一天會膩,當那天到來,她希望她至少有點積蓄,而且大部分是珠寶。盧築雅深知貧窮有多苦,因此決心不再陷入貧困。她毅然決然斬斷過去,揮別出身低劣的巴安蒂(譯註:Andie Butts,Butts有屁股之意)甩掉過往的一切,以及那個讓她成為笑柄的姓氏。她換上法式風情的華麗姓名,搖身成為盧築雅(Drea Rousseau)。
「她,」殺手說。「我要她。」
她這下有興致了——那個「她」是誰?築雅抬頭……心重重往下沉。殺手盯著她,眼神如記憶中那樣冷酷,眨都不眨。驚恐如大浪撲來,他指的是她。這裡沒有別人,他不可能在說別人。她一陣驚慌,彷彿被冰冷的手扣住背脊,但恢復理智後她安心下來。感謝老天,瑞斐的佔有慾很強,他絕不會——
「換別的東西。」瑞斐懶洋洋地說,摟著她的肩膀將她拉到身側。「我可不能把幸運符送人。」他在她前額印下一吻,築雅抬頭對他燦爛一笑,因為突然放鬆而幾乎癱軟,她努力不讓他發現剛才她差點嚇昏頭。
「我不打算留著她。」殺手輕蔑地說,視線沒有離開築雅的臉。「我只想上她。一次就好。」
因為剛才瑞斐斷然拒絕,築雅滿懷信心地笑出聲。她的笑聲很甜美,如銀鈴般悅耳。瑞斐曾說過她讓他想到天使,因為她的金黃鬈發、湛藍大眼,以及銀鈴般的笑聲。她故意笑出聲,以此作為武器,無言地提醒瑞斐她是他的天使、他的幸運符。
聽到笑聲,殺手似乎突然全身緊繃,他如此專注地看著她,她幾乎感受得到視線在肌膚上的觸感。倘若築雅多想,她會說他早已警覺,但現在更是如此,彷彿所有感官都被強化,他的眼神更加猛烈,她的肌膚彷彿被燙到,她的笑聲戛然而止,像被他扼住喉嚨。
「我不共用女人。」瑞斐輕鬆的語調下暗帶一抹惱怒。老大絕不能讓別人碰他的女人,因為這樣有失體面,會讓他在手下面前大失威風。這一點,殺手肯定很清楚。但閣樓裡沒有別人,瑞斐同意與否都不會有人知道,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以為能予取予求。
殺手依然不發一語,只是定定看著,雖然他動也不動,但瞬間有股殺氣在他們之間醞釀。築雅依偎在瑞斐身上,感覺他若有似無地抽了一下,彷彿他也感應到氣氛的變化。
「算了吧。」瑞斐哄動,但築雅很瞭解他,察覺到他在極力掩飾不安。因為很少看到他這樣,她差點緊張地瞥他一眼,幸好及時打住,將視線移到指甲上,假裝發現指甲油剝落。「不值得為了這麼短暫的享樂放棄一大筆錢。性很便宜,有了十萬元,你要多少有多少。」
殺手只是靜靜等著,如墳墓般死寂。他提出了要求,現在只等瑞斐答應或拒絕。他不發一語,但清楚表明他絕不會收下那筆錢,他會乾脆離去,後果輕則瑞斐再也得不到殺手的服務,重則——築雅不願去想有多嚴重。他這種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瑞斐忽然看著築雅,用冷淡的眼神掂量。她倒抽一口氣,這突如其來的冷淡與掂量讓她有所警覺。他該不會真的在考慮這個要求,計算堅持拒絕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吧?
「話說回來,」他沉吟:「也許我可以反過來說服自己。性的確不值錢,十萬元對我也有很大的用處。」他的手從築雅的肩頭移開,接著站起來,以熟練的動作拉平褲管,讓褲腳在走動時精確掃過正確位置。「如你所說,只有一次。我有點事情要辦,可能得耗上五個小時,我想這段時間應該綽綽有餘。」他頓了一下,再若無其事地加了一句:「別玩壞她了。」他沒有多看她一眼,逕自穿過客廳走向大門。
什麼?築雅跳起來,無法清晰思考。他說什麼?他做了什麼?他在開玩笑,對吧?對吧?他不可能將她賞給殺手,不可能——瑞斐走到門前,開門……離開。
築雅幾乎無法呼吸,越來越深的驚恐快讓她窒息,她茫然望著門。他絕對會大笑著開門進來。快了,瑞斐馬上會回來。
她沒有看殺手,沒有動,沒有眨眼,徹底僵住了。脈搏聲在她耳朵裡鼓噪,心跳恍若雷鳴。瑞斐的決定太過重大、太難以承受,令她不知所措。她的身體和大半的頭腦都麻木了,但部分神智依然在運作,依然體認到瑞斐將她扔給一頭惡虎,然後就這麼走開,沒有片刻遲疑,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殺手進入她的視線範圍,無聲地走到門前上鎖——包括門栓在內的每道鎖都沒放過,甚至連門煉也掛上了,只要有人想進來他一定會知道,就算有鑰匙也一樣。
生命力湧回她體內,她拔足奔逃,四吋高跟鞋在大理石地磚上喀喀作響。驚慌驅策她的身體自行動作,沒有經過思考或策劃。她衝向走廊,此時頭腦終於趕上身體,她瞬間察覺不對,停下腳步。再過去就是臥房,她絕對不可以跑去那裡。
她心急如焚地四處張望。廚房……那裡有刀,有肉槌,也許可以用來——
對付他?她就算使出全力,在他眼中也只是笑話,或是更糟,惹惱了他,他搞不好會一怒之下殺了她。
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沒有她可以藏身的避風港。即便知道躲不過,儘管體認到殘酷的現實,她就是不想乖乖就範;既然無處可逃、也無法制止他,她一路跑到高高俯瞰城市的陽台。到了牆邊再也無路可走,除非縱身一跳,但她自保的本能太強,不允許她那麼做。只要還有口氣在,她就要努力活下去。
她盲目地伸手抓住牆上的鐵欄杆,手指緊握,視而不見地望著前方。中央公園在她腳下展開,猶如曼哈頓這片鋼筋水泥荒漠中一片涼爽青翠的綠洲。鳥兒在下面飛翔,一朵朵胖胖的白雲傭懶地飄過頭頂正藍的天空。炙熱的陽光曬著她的臉龐、裸臂和裸肩,微風拂動她的長鬈發。她覺得這些和她沒有關連,一切都不是真的,就連她臉頰上溫暖的陽光也不是。
她感覺到他接近,感覺到他在身後停下腳步。她沒有聽見腳步聲,只聽見風聲。以及遠處傳來的城市噪音,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響,但她就是知道他來了。皮膚上每條神經都在尖叫,大聲警告著死神的手就快碰到她了。
他的手放在她肩膀裸露的弧線上。
驚懼在她腦中爆發:心中的紛亂讓她無法思考、也無法動作。她沒有反應,也不能反應,站在原地抖個不停,因為除此之外她沒辦法做任何事,也止不住顫抖。
他緩緩撫摸她的手臂,彷彿在品嚐她肌膚的觸感。他的手結實溫暖,指尖和掌心都有硬繭,但他的撫觸很自制,甚至……輕柔?她原以為他會很粗暴,做好了面對暴力的心理準備,因為太專注於保命,一時沒意會這其實是愛撫。她的感官暈眩,彷彿剛挨了一拳。
他的手往下滑向她緊握著欄杆的手指,輕輕撫摸後,同樣緩慢地回頭向上。抵達肩膀後他沒有停止,繼續爬上她喉嚨、下巴的弧線,順著肌肉細膩的線條撫摸,一波波寒顫竄過她全身。片刻之後,他的注意力轉向她絲質背心的寬肩帶,把玩一番之後,手指探到肩帶下,順著布料的紋路向下。如果他之前不知道她沒穿胸罩,現在也一定發現了。
「呼吸。」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話,略帶沙啞的低沉嗓音下達命令。
她猛吸一口氣,感受肺部瞬間放鬆,這才意識到她憋氣太久,瀕臨昏厥。
緩慢地,依然如此緩慢地,他的一隻手順著她的腰側移動,手掌的熱度穿透薄薄的絲質上衣。他摸到下擺,手指探進去,找到她單薄寬鬆長褲的鬆緊帶,伸進去之後繞著撫摩。這下他發現她也沒穿內褲了。築雅嚥下梗在喉問的緊張,用力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是種直覺反應,她想將他隔絕在外,讓自己抽離此時此地,但一閉上眼睛,其他感官反應而更加敏銳。他從容不迫地摸上她的腹部,因為沒有視覺分心,她的注意力全在他的撫摸上,感覺強烈得近乎痛苦。隨著他的手不斷往上,她的肌肉收縮,全身緊繃,再次屏住呼吸等著:
他的手整個包覆住她的左乳,她肺裡的空氣忽然全跑光了。他握住她的乳峰,撫摸著,捧著,彷彿在秤重。他的拇指拂過她嬌嫩的乳尖,粗糙的指腹摩擦著,她的乳尖充血,腫脹挺立,接著他移向另一側乳峰,重複同樣的動作。
她的感官再次迷眩。愛撫帶來的純粹歡愉剝去她的思緒,她只能喘息,想抓住牢固的東西以免飛上天去。不管她原本有什麼預期,總之不是……這樣。
他低頭,溫熱的嘴、柔軟的唇貼上她頸側敏感的肌腱,同時他的身體向前,從肩膀到膝蓋都貼上她的背脊。噢,老天,他好熱。她本來有點冷,但他的體溫讓她發燙。她準備好承受暴力,但他的撫觸只帶來快感,輕易鑽進她的防備底下。
「我不會傷害你。」他低語,嘴唇在她肌膚上移動,同時另一隻手也探進她的上衣裡。他把玩、撫摸她的雙峰,輕拉乳尖,貼在她頸子上的嘴讓她的胃翻騰,感覺像在坐雲霄飛車,隨著目眩神迷的感受爬升又墜落。
她不知道他們站在那裡多久,只知道令人迷茫的歡愉一波接一波不斷而來。她彷彿迷失在大海中,而且沒帶羅盤。這一切大大超出她的經驗與預期,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歡愉?在她和瑞斐的關係中,她只有取悅他的分,她的快感完全無關緊要。她全盤接受,也盡心盡力服侍他。多久沒有男人想在肉體上取院她?太多年、太久遠,記憶都模糊了,她早就不再期盼任何享受。不料此刻竟然在這個冷酷殺手的手中再次體驗快感,如此的震撼令她難以置信。
他拉著她的乳尖,輕輕捏著,恰到好處的刺激讓純粹的性興奮閃電般竄向她的腿間。她感覺身體向上、向後,本能地拱向他的雙手,她的手指攀上他的頸背,感受堅硬厚實的肌肉。她掛在他身上,聽著自己發出輕柔的呻吟,邀請他更進一步,她扭動臀部磨蹭他,感覺他褲子裡的堅挺。她的胃再次揪緊,這次是因為盲目的期□,她試著轉身面對他。
他阻止她,牢牢抓住讓她面向欄杆,整個城市在他們眼前與四周展開。她感覺他拉扯她的褲腰,她的臀部忽然一涼,他將絲長褲往下拉,鬆緊帶圈在她大腿上。
慌亂再次來襲,這次混合著疑懼。在這裡?在露天的陽台上,任何人都看得到的地方?街道距離太遠,下面的行人應該看不見,但隔壁大樓的人呢?紐約到處都有望遠鏡,數以千計的人用望遠鏡偷窺鄰居和對面大樓,更別說肯定有人在監視,也許是調查局或麻藥管制局,總之一定有人在監視瑞斐,也等於正在監視她——而這個男人竟然讓她半裸站在陽台上。
他再次接近,低聲耳語安撫。他貼上她裸露的部分,一手伸進兩人之間。她聽見拉下拉煉的輕微聲響,他的指節短暫探進她的臀間,她嚇一跳,悶聲叫了一下,接著感受只剩下裸露的羞恥,以及他的陽具重重抵在身體開口的力道。
「彎低一點。」
他一手按著她的頸背確認她會聽話。他的腳卡在她的雙腳間,迫使她的雙腿盡量分開。使圈在她大腿上的褲子撐到極限。他膝蓋微彎,降低高度找到比較好的角度,他的另一手握著飽滿的前端來回磨蹭她的開口,讓她濕潤,也讓自己潤滑。接著他往上挺進,動作緩慢而艱難。
築雅扭動身體,有如掛在釣鉤上的蟲餌。她的大腿肌肉一收一張,不停顫抖。他扶住她,將她拉向後貼近他,支撐她的同時,他緩緩後退又再次挺進。他的右臂牢牢抱住她,左手向下探進她柔軟的陰唇間。他夾住她的小蒂不放,繼續在她體內移動,不斷前進後退、前進後退,厚實硬挺的陽具觸碰到她體內某個地方——也許是G點吧——天啊,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急速飛向最高點,完全無暇思考,接著她猛烈地達到高潮,體內的肌肉包緊他收縮,喉問發出動物般滿足的嘶吼。
要不是有他的支撐,她可能會向前癱倒。他緩緩抽出,將她轉過身抱著,直到她不再喘息顫抖,直到她停止哭泣。她為什麼在哭?她從來不哭,至少不會真哭。但現在她的雙頰濕潤,氣息粗重紊亂。她努力找回自製後,睜開雙眼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又再次忘了呼吸。
她原奉以為他的眼睛是棕色,現在才看清原來是榛色,這個詞完全不足以形容她眼前的色彩:不只是棕色、綠色和金色,而且還添上藍色、灰色和黑色,最後還有白色的線條穿越其間。在這麼近的距離看,那樣的顏色讓她聯想到黑色蛋白石,充滿令人驚喜的色彩。他的眼神並不冰冷,她在那雙眼眸中看到火熱,她幾乎被那樣濃烈的慾望灼傷。他還沒冷下來,
這和她以往的經驗完全不同。男人一旦得到高潮,立刻會喪失繼續嬉戲的興致。但這個男人還很硬挺,還在狀況中,還——
「你沒有高潮。」她大驚失色地脫口而出。
他帶著她後退,走向敞開的落地窗,她差點被落下的褲子絆倒,他一把將她抱起。「只有一次,記得嗎?」他說,眼神中同時閃耀著熱度與強烈的決心。「在我高潮之前,都算一次。」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09:42
第2章
沙瑞斐注處斜對面的建築裡,一名聯邦探員對著螢幕眨了眨眼,詫異萬分地宣佈:「他的馬子在偷人。」
「什麼?」資深探員走過去看螢幕,一對男女在陽台上激情演出。他吹了一下口哨。「手腳真快,沙瑞斐才剛出去呢。」他皺眉端詳螢幕上的人。「我不記得看過這個男的。查得出身份嗎?」
「應該沒辦法,至少現在還不行。角度不夠好。」儘管如此,蔣浩維探員的手指還是在鍵盤上飛舞,試著提高解析度。沙瑞斐嚴密挑選後才看上那間閣樓,該處的角度、高度和距離都很理想,雖然不是完全無法監視,但困難度大大提高——儘管從這裡監視效果很差,還是強過徒勞無功的監聽作業。那間公寓不只全面隔音,沙瑞斐還裝設了先進設備,讓他們完全無法監聽。因為一直拿不到法院許可,他們無法監聽他的電話,蔣探員暗自認定,絕對有高級法官被沙瑞斐收買了。蔣探員最恨這種事,收受賄賂有違他的道德感和是非觀。法官也是人,也有愚蠢、偏頗、壞到家的法官,但是,該死,他們怎麼可以貪污收賄?
他將那對男女的影像定格,傳送進臉部識別程式,但不抱多大希望。
資深探員高瑞克在局裡服務將近二十八年,頭髮都花白了。他很沉靜,工作能力不錯,但他天資有限,加上政治手腕不夠圓滑,因此晉陞無望。再過一年左右,他就要抱著退休金享清福了,雖然不會有人覺得頓失英才,但與他共事過的探員都會懷念這位可靠的夥伴。
在調查局任職六年來,蔣探員和不少人合作過,有些人表現出眾但個性很差,有些人更爛,只會投機取巧、逢迎拍馬,所以和高探員搭檔他沒有任何怨言。能與這樣正直能幹的人共事其實還不賴。
「這也許是一大突破,」高探員說。電腦還在跑,他們期待程式能辨認出陌生男子的身份。沙瑞斐的保全做得固若金湯,到目前為止,他們找不到任何縫隙,但拍攝到他的女友偷人或許有幫助,可以利用這一點逼她合作。策動組織內部的人成為線民,簡直是天賜的大突破——但高探員恐怕沾不到光,那些奸詐圓滑、整天坐在辦公室納涼的小人會搶盡功勞,而高探員只有默默堅守崗位的分。
蔣探員在考慮也許該學著狡詐圓滑一點,因為他不甘心為人作嫁。可惡,為了這件案子,他和高探員不知耗了多少漫長枯燥的時光。但他不會忘記拉高探員一把,這種好人不該被埋沒。
蔣探員盯著監視螢幕,期待會出現更好的角度,但那個混蛋似乎很清楚他們的位置,因為他每次頂多只露出部分臉孔。不過他的右耳倒是看得很清楚——蔣探員定格在非常清晰的耳朵上。耳朵很好用,每個人的耳朵都不一樣,形狀、大小、前後高低、內部紋路,在在都
很獨特。很多人在偽裝的時候總會遺漏耳朵。
面部辨識程式敗下陣來,顯示沒有符合的資料,他們早料到會如此。「快呀,抬頭看看鳥。」他對著那個男的低聲說。「讓我照張相吧。」
他太專注在工作上,聽到高探員尷尬地咳了一聲,蔣探員才意識到眼前的人在做什麼。
「見鬼了,」他嘀咕。「光天化日之下,他就在那裡上她。」雖然他們看不清細節,但那兩人的姿勢和動作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接著陌生男子轉過身,背對攝影機,半走半抱著那個女人回到屋內,順手關上落地窗。
從頭到尾,他完全沒有讓他們看清他的臉。
比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的陽台,屋內顯得清涼、幽暗而隱密。築雅依賴他的支撐,她的腿發軟,活像煮過的麵條,頭腦更是一灘軟泥。他低頭在她的喉嚨與鎖骨印下連串親吻。「有人在監聽嗎?」他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他的嘴貼在她肩上,對著她的肌膚發問。「有攝影機嗎?」
「現在沒有。」築雅回答,接著一波參雜著恐懼的強烈慾望讓內心融化。她拚命讓人以為她是個花瓶,腦袋空空、只想得到自己,而且不只有點笨;總歸一句:沒有威脅。被人低估帶給她極大的優勢……但他似乎完全沒有低估她,她既開心又害怕。假如他能看穿花瓶其實有頭腦,或許別人也看得出來。然而,他毫不遲疑地問她這個攸關生死的問題,認定她知道答案,這樣的態度喚醒了她從未意識到的需求,原來她渴望被平等對待,就算只有一點也好。
無論如何,現在來不及繼續裝傻了。她豁出去了。「以前有,但他決定撤掉,因為任何記錄都可能帶來危險。」
剛開始瑞斐盯得很緊,她不管上哪都有人跟著,還在她的臥房裝了針孔攝影機,拍下她的一舉一動,連浴室也一樣。她完全沒有隱私,於是她順水推舟,每天只做些無謂又無聊的事。和他在一起將近五個月後,終於偷聽到他吩咐電子專家杜奧多拆除攝影機和麥克風,燒燬所有帶子。杜奧多沒有費事說明記錄全是數位檔案,根本沒有帶子可燒,但築雅暗笑瑞斐太落伍。
假使瑞斐想知道她修指甲、做頭髮的次數,隨他,就讓他白費時間派人跟蹤吧。她逛街、看電視,經常去附近的圖書館借一些介紹外國風土的雜誌畫刊。她熱心研究圖片,刻意一臉認真地說些風俗民情,或是念出地理測量數據給瑞斐聽,最後他終於不耐煩了,說他對雪貂、狐猴沒興趣,也不想知道世界最高的瀑布是哪一座。築雅裝出有點傷心的模樣,從此不再說這些小常識給他聽。之後沒多久他就撤掉監視,她出門也不再隨時有人跟蹤。
大部分的時間築雅還是很小心,不讓表現差太多,盡量維持被監視時的習慣。她真的經常去做頭髮和指甲,花很多時間逛街和網路購物。她房間裡的電視固定在購物台。旁邊放著一本筆記簿,抄著商品代碼——這些數字她經常塗改,以防瑞斐派人檢查。其中有些的確是衣服飾品的代碼,以防他真的打去購物台查問。她花很多時間在做瑞斐認定她會做的事情。
偶爾,她會有截然不同的行動。瑞斐霸道精明,但他認為她不夠聰明,無法背著他玩花樣,正因如此,她成功耍了不少花招。
但是這個男人,這個將她抱在懷中的殺手,看穿她精心打造的面具,輕易剝除她的防備,讓她露出真面目,而且全然不費力,簡直像脫下她的褲子一樣輕易。她抬頭望進他瞇起的眼眸,不知道他還看穿了什麼。他會保守她的秘密嗎?還是會當作手中的一張牌,視策略需求而加以利用?也許他會要她提供瑞斐的秘密情報。不管他想怎樣,她毫無選擇,只能配合。對於這樣的抉擇她並不感到為難,因為她敢說這個男人一定是少數敢和瑞斐作對的人。
方纔她一直被超載的感官所駕馭,此刻心中的念頭讓她得以恢復理智,她再次感受到冰冷的恐慌。他還沒結束。到目前為止他都沒有傷害她——老實說,他反而讓她很享受!但並不代表她安全無虞。也許他只是在戲弄她,讓她卸下心防、放輕鬆。搞不好他要動粗才會得到高潮。
「你想太多,」他低聲說。「又緊張起來了。」
快想!她命令自己,用意志力驅散恐慌。她一定要想清楚、要控制好自己。天哪,她怎麼會這麼笨?活像個不知道身體用處的白癡,她該善加利用身體,讓男人覺得他很特別,這是她最厲害的一招。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因為攀著他的身體,她的手指緊扣住他肩頭雄健的肌肉。她努力強迫十指動起來。她該用言語及行動雙管齊下挑逗他。她該幫他口交,讓他高潮,然後——老天保佑——他就會離開,她可以利用剩餘的時間擬定最佳方案。該做的事情很多,只是現在她有心無力。
「臥房在哪裡?」他抬頭觀察四周環境,眼神很警覺。「不是你和沙瑞斐睡覺的地方。其他房間。」
「我們……我們沒有睡在一起。」她含糊地說,沒想到競然又對他說出實話。他的視線轉向她,眼睛更加瞇起,他的每個動作都蘊含著威嚇,她忍不住發抖。「睡覺,睡覺的時候我們不在一起。我有自己的房間。」
她的心怦怦亂跳,他頓了一下才說:「你去他的房間。」
他不是用問的,而是直接點破,彷彿他也準確看透了瑞斐。但她依然點頭確認。的確如此,瑞斐想要的時候她會去他房間。事情就是這樣,所有人都去迎合瑞斐,他從不屈尊就駕。完事之後她一定會回自己的房間,她刻意將房間裝潢得粉嫩花俏,配合她的芭比娃娃扮相。
「你的房間,」他催促。
築雅瞥向右方。「往前過去一點。」
他彎腰將她的長褲剝到腳踝邊。「踏出來,」他說,她順從地抬起腳跨出單薄的白色布料。她全身只穿著無袖小背心和四吋高跟鞋,但她沒有機會覺得彆扭,因為他一把將她舉起,她不得不用雙腿夾緊他的臀部維持平衡,他抱著她在走道上前進。
他堅若岩石的硬挺抵在她腿間,他每走一步都觸碰到她細嫩腫脹的肌膚。築雅夾緊雙腿,磨蹭那結實的長度,抹上她自身的濕潤,試圖逼他超越自制力的極限。熱流凝聚在兩人相交的點上,接著快速蔓延全身,她沒想到會這樣。她已經有過一次高潮,怎麼會這麼快又想要。可惡,她根本不打算被撩動。這整件事情從頭到尾都出乎她的預期,儘管她一再反抗著想贏得主控權,但出其不意的狀況接腫而來,眼看她又要失守。
他走到她房間門口,她好不容易出聲說。「到了,」但她無法鬆手開門。他自己解決了難題,用一隻手臂牢牢撐住她的臀部,空出另一手來開門。這個動作使得兩人的姿勢略起變化,正好讓他滑進她體內,火熱的酥麻竄過每條神經。這種感覺彷彿觸電,她呻吟出聲,全身肌肉繃緊。因為被他抱住,她的活動空間有限,她無助地開始上下滑動,想盡可能多得到他。現在的角度她只能讓他進入兩、三吋,燼管隨著她的擺動,厚實的前端帶來小小的爆發,但這樣不夠、她想要更多,想要全部,想要深入、猛烈、快速的滿足。
他呼吸的節奏加速,除了勃起之外,這是他唯一透露出興奮的反應。恥辱的烈焰瞬間吞噬築雅,顯然他儘管想要性愛,對她這個人卻沒有特殊的感覺。她剛好在場,而且可以得手,對他而言這就是她的價值。她全身一僵,沒想到再次感覺淚水灼痛眼眶。她頑強地眨眼將眼淚逼回去。
她到底怎麼了?她不是會失去控制的人;她利用性控制男人,從他們身上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她哪裡不對勁了,竟然被這個男人嚇得失常,所有防備全分崩離析?好吧,他的確可說是壞蛋之王,但她這輩子都在和壞蛋打交道,她至少學會了一個要訣:只要小頭站起來發號施令,大頭就會停止思考。
這個規則在他身上好像並不成立,但只要有機會能讓他失控,她知道她一定做得到。她想要他感覺同樣的無助,想要他狂烈、炙熱、顫抖,在她手中求饒,而不是只有她任人擺佈。他這樣對她,她絕不饒過他。
他走到床邊,將她舉起來拋在床墊上。床墊停止彈跳時,他已經快脫完衣服了,她屏息看他脫去剩下的幾件衣物。他全裸的身軀結實強健,可以算是精瘦。他的胸口有淡淡的毛髮,他一定裸體做過日光浴,因為他全身的膚色均勻黝黑。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他在太陽下全裸放鬆打瞌睡的樣子,她的胃和神經都在輕顫。
他彎腰將她的背心拉起來脫掉,她全身只剩那雙要命的高跟鞋。他黑色蛋白石般的眼眸牢牢凝視她的乳峰,眼神滿溢著男性的慾望,使得她的乳尖挺起,彷彿被他舔過。她縮了一下,說不出原因,想用手臂遮住胸口,她強自按捺住這樣的衝動。不知道為什麼,被他這樣看著,她覺得更加暴露、無助,更赤裸。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繞著乳尖畫圈,接著雙手撐在她身體兩旁。壓低身體輪流吮著兩邊乳峰,他的嘴如此輕柔,她只感覺到熱度而沒有壓迫。
她的呼吸梗住,身體往上拱起,要他給她更多。
她使出最後一招,握住他的硬挺,想要、也需要攫取一些力量,平衡一面倒的局勢。她的手指抓住那厚實的器官,才一瞬間,他鐵鉗般的手便扣住她的手腕,堅定地將她的手拉開。「不。」他鎮定地說,彷彿拒絕一片麵包。
「要。」她不顧一切地堅持,手再次伸向他。「我想要你在我嘴裡。」在她的經驗中,男人絕對無法抗拒這招。
但他只揚了一下堅毅的唇,彷彿覺得有點好笑,同時抓住她的手,牢牢壓在床上,她怎樣也掙脫不了。「好讓我快點高潮?你等不及想趕我走。」
築雅抬頭看他,情緒如洶湧的風暴,慾望、氣憤,與未曾消退的恐懼交織,她不由自主地發抖。
她的另一手也被按住,他牢牢固定住她,在她身上為所欲為。
接下來幾個鐘頭,慾望、性、疲憊融成一片混沌,但一些片刻卻如水晶般透徹。第三次高潮後,她掙扎著想躲開。她累慘了,身體受到過度刺激,再也受不了。「走開。」她煩躁地說,他想拉她回去,她拍開他的手,他大笑。
他真的笑了。
她抬頭望著他嘴唇的弧線和閃現的白牙,她知道會再次感受到胃部肌肉糾結、五內翻騰的感覺。她瞬間又跌回渴望的深淵,那道由他挖掘出來的深淵。從來沒有男人關注她的需求甚過自己的享受,也從沒有男人像他這樣,帶著悠緩愛撫與火熱親吻在她身上徘徊。對她而言,高潮這玩意,和男人在一起時都是裝出來的,只有獨處時她才能給自己享受。其實部分算是她自己的選擇,因為如果被自身的反應所干擾,她就無法專心給男人帶來最大的快感。
她平常做的事情現在由他加諸她身上,他取代了她的角色,專注挑逗她,給予她那麼大的愉悅與滿足,她幾乎有些醉了。每次他快要高潮時都會暫時後退停止,過度壓抑的結果開始表現出來。他的頭髮汗濕,臉上的表情強硬而極度專心;他的眼中閃耀著加此熾烈的決心,她的肌膚早該在他的眼神下變成焦土。
他沒有吻她的嘴。他吻遍她全身上下,就是不吻她的嘴,匆然間她好想要一個吻,勝過他之前對她做過的一切。她衝動地伸手摸他的臉,她的指尖輕撫過他下顎有力的線條,感覺到刺黥的鬍渣以及肌膚的溫度。他疑惑地略挑起濃眉,彷彿這個舉動令他不解。渴望佔了上風,築雅抬起上身將嘴唇貼上他的。
在凝結的片刻中,她感覺他石頭般文風不動,好像在強迫自己不要退開,她的胸口中有個東西揪了一下,等著他拒絕她的吻。
但他沒有躲開,她小心翼翼地偏頭加深兩人的接觸。他的唇柔軟溫暖;他溫熱的氣息盈滿她、呼喚她,她原本已經饜足了,此刻卻又重燃需求。他沒有張嘴讓她進去,她好想要,但不敢要求更多。她鼓起勇氣用舌尖輕探那柔軟的唇。
他忽然回吻她,從她手中奪過主控權,將她按在床墊上,沉重的身體覆住她。他吻她的感覺,彷彿心中原始的野獸掙脫了枷鎖,想將她吞下肚去,他的嘴飢渴、熱切地索求。他的舌頭與她共舞,迫使她做出更多回應。她依附著他,手腳纏著他,跌入她挑起的風暴中。
又過了片刻,她倦怠昏沉地躺著,這才想起不知道他的名字。她覺得內心深處不讓任何人碰喝的地方受了傷。他大字形躺在旁邊,剛才熱烈的吻為她帶來勇氣,她伸出一隻手放在他胸膛上。指尖感受到他又快又猛的心跳,她將整個手掌平貼在上面,彷彿這麼做可以讓她連上那生命的節奏。「你叫什麼名字?」她的聲音溫柔惺忪。
他沉默了一陣,彷彿在評估她為何想知道,接著平靜地回絕。「你不需要知道。」
她默默收回放在他胸前的手,翻身側躺蜷成一團。她想跳起來跨到他身上,逗弄他、糾纏他,從他嘴裡拐出答案。但她多年來養成了習慣,絕不糾纏,永遠順從,這樣的作為——或該說沒有作為!深植已久,她沒辦法追問。但他的不信任讓她心寒。也許她以為兩人之間形成了某種奇妙的牽絆,但顯然他不這麼想。他是殺手,就這麼簡單,而他能保住頂尖高手的位置,靠的就是絕不信任任何人。
過了不久,他抬頭看看時鐘,築雅也跟著抬頭。幾乎過了四個鐘頭。
「現在可以了。」他的聲音沙啞低沉,他移到她身上,將她的雙膝敞開,在她身上、體內就緒。他的肌肉繃緊,壓抑的叫聲在喉間和胸口翻騰。他在發抖,彷彿終於能解除自製的快感太過強烈,近乎痛楚。
在他入侵的威力下,她屏住呼吸。因為他之前的種種作為,她的私處腫脹,而且不只一處酸痛,但她不想結束。「我們還有一個鐘頭。」她聽見自己說,那略帶哀求的語氣讓她心裡一抽。
冷笑的表情讓他的眼神變得剛硬。「沙瑞斐不會等到滿五個小時。」他回答的同時,開始深長的挺進。彷彿水壩崩塌,壓抑已久的力量瞬間湧出。她只能攀著他,硬撐度過風暴,讓他盡情在她身上尋歡,一如他之前為她所做的——她再次詫異發現,她竟然做出她以為不可能的反應。他全身一僵,即將抵達高峰,以強有力的節奏在她身上猛衝,喉嚨竄出嘶吼。她雙腿鎖緊他,身體往上拱,在快感中發出的激越叫喊劃破空氣,他高潮之後,她也緊跟著攀越頂點。
他們的身體平靜下來,他抽出之後立刻離開。「介意讓我洗個澡嗎?」他邊問邊往浴室走去。
築雅找回聲音,低聲說:「請便。」她說了也是白說,因為他已經關上浴室門了。她躺在糾結的床單之間,知道該起來,卻力不從心。她的身體沉重綿軟,眼皮一直往下掉。散亂的思緒形成又消失。一切都變了,但她說不出個所以然。可以肯定,她和瑞斐的開系結束了,她需要思考,想出該怎麼辦。她知道她想怎麼做了,這個想法太新鮮、太陌生,她幾乎無法接受。
不到十分鐘,他從浴室出來,頭髮濕濡,皮膚帶著肥皂香。他默不作聲地穿衣,表情冷靜疏遠,彷彿在想事情。她看著他,汲取他全身每一寸,靜待他看向她。過去幾個鐘頭,他們分享的一切是如此濃烈,她幾乎想不起來以前的光景,一條分界線清楚劃開,之前的一切全是一片灰,之後的一切儘是繽紛燦爛。
她等著,但他依然沉默。她等著,確信他穿好衣服一定會看著她說……說什麼呢?她不知道想聽見他說什麼,只是痛楚再次充溢胸口,幾乎讓她窒息。她再也無法繼續和瑞斐在一起。她想要更多,想變得更有價值,想……天啊,她想要這個男人,如此劇烈地渴望,她幾乎無法理解那有多廣、有多深。
他一言不發地轉向門口,她焦急地跳起來,抓著床單遮住胸口。他不能像瑞斐那樣離開彷彿她無關緊要,彷彿她什麼也不是。
「待我走。」她脫口而出,逼回燒燙眼眶的屈辱淚水。
他握著門把停了一下,終於回頭看她,隱隱皺著眉頭。「為什麼?」他帶著疏離的困惑問道,像是不懂她怎麼會說出這麼莫名其妙的話。「一次就夠了。」接著他開門出去,築雅呆坐在床上沒動。他的一舉一動都寂靜無聲,她甚至沒聽到大門開關的聲音,但她感覺到他不在了,準確察覺到他離開的那一刻。
深邃死寂的靜默包圍著她。她明白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卻無力動手。她只能坐在那兒,幾乎沒有呼吸,思考著她的人生怎麼忽然散成碎片。她在許多方面都被惡搞了一場。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0:12
第3章
殺手離開沙瑞斐的閣樓後,並沒有搭電梯下樓。他無聲地大步走向樓梯間,往下走了四層樓。他從口袋拿出鑰匙打開豪華公寓的門,這問公寓他短期承租兩個月。雖然他行蹤不定,總還是要有住的地方,而且他喜歡住得舒服。必要時,他可以長期忍受不舒適的環境,但現在不是那種不得已的時候。此外,住在沙瑞斐的眼皮下,他覺得很有意思。
寂靜如舒服的毯子般將他包圍。只有獨處時他才會放鬆——至少對他而言算放鬆的程度。所有房間都是空的,不是因為他買不起傢俱,而是因為他喜歡空曠寬敞。他有睡覺和坐下的地方。他有電視和一台電腦。廚房裡的東西夠他應付日常所需。除了這些,他不需要其他東西。
等要搬走的時候,他會用清潔劑將所有東西擦拭一遍,徹底清除所有指紋,然後把傢俱捐給慈善團體。最後他會請專業清潔公司來個徹底打掃,結束之後,他曾經住過的痕跡將全然湮滅。
他會帶走一些衣物,但他通常只穿幾次就捐出去,就像傢俱一樣。萬一衣服脫落的線逃過他的眼睛,也閃過清潔人員的注意,剛好碰上個眼尖的鑒識人員,不巧又遇到運氣絕佳的調查人員將矛頭都指向他、他的衣櫥裡也沒有與那條線頭相符的衣物。
電腦是他唯一的死穴,但每次工作前的調查工作不能少,沒有電腦就做不來。於是他盡力將風險降到最低,定期清空並更換硬碟。為了做到滴水不漏,他還會將舊硬碟銷毀。這些安全措施很花時間,但這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從無怨言,一向執行不誤。
他的行李很輕便,移動速度很快。他對任何東西都沒有眷戀,所以能毫無牽掛地拋開一切。至於人……也跟他的日常用品一樣,只是暫時來往。雖然他對一些人有淡淡的好感。但沒有人能引起任何強烈的情緒。他甚至不會生氣,因為他認為生氣只是浪費時間。倘若問題不大,他會乾脆掉頭走開;如果需要處理,他會鎮定迅速地解決,絕不浪費時間擔心後續發展。
對於殺手的身份,他既不煩惱,也不樂在其中,那只是他的工作。殺手十分瞭解自己,也接受自己的本性。他沒有一般人的感受,他的情感微弱而疏離。正因為如此,他的頭腦從不受任何事物左右。他銳利聰敏,體能強壯敏捷,擁有超凡的手眼協調,那是真正一流殺手必備的條件。
雖然他沒有標準——因為標準好像暗示某種道德導引機制——但他的確有規矩。第一條:絕不動警察。無論在任何狀況下都絕對不可以。倘若他傷害警方的人,狂怒的治安體系會即刻全面動員。他也不接涉及情感的工作,因為這種工作不但難處理,而且通常利潤不高。他主要下手的對象脫離不了三大類型:地下世界的罪犯,商業間諜,政客。警方不在乎罪犯的死活,商業間諜遇害通常不會張揚,而且他不接國內的政治工作。這些規矩讓他的人生盡可能地有條有理、遠離麻煩。
他走進臥房脫掉衣服,扔進衣物間的洗衣籃中。他裸身走進浴室,小心撕下膚色的乳膠假耳垂。他奉行謹慎至上的理論,經常小幅度易容。這年頭到處都有監視攝影機,都是可惡的恐怖份子害的。他一定會事先做好調查,找出最可能有人監視的點,隨時提防被拍到,小心調整角度。
他不必在築雅那裡洗澡,回來再洗就行了,可是她雖然在人前裝笨,其實很精明。若沒十萬火急的大事,很少有人會在床上玩了四個鐘頭後不洗澡就出門,除非確定附近就有地方可以清洗,例如同一棟樓裡的某間公寓。她也許不會想到那麼遠,但他不想冒險。絕不能小看能將沙瑞斐蒙在鼓裡的厲害角色。
這個下午相當……滿足。非常滿足。他不但打探到許多關於沙瑞斐的事,也將自制力逼到最大極限,並從中得到不少快感。他想知道沙瑞斐有多需要他,答案相當明顯:極為需要——甚至不惜分享他的女人,這大大違背了他那一行的基本規矩、他的地位和自尊。沙瑞斐這種老大級的人物,只有玩膩了才會將女人拱手讓人,殺手肯定他對築雅還沒有膩。
他的上一份工作,目標是一名掌握大筆毒品走私生意的墨西哥毒梟。殺手因而開始起疑。沙瑞斐是大盤商,但他的事業屬於毒品鏈的末端。毒販經常彼此暗算,可是經銷商做掉供應商,未免有點……怪。其中一定有鬼,他這種頂尖高手說不定能乘機大撈一票。
殺手審慎地從各個角度考量過種種可能,最後定下這個找出答案的方法。假如沙瑞斐答應了,代表他很快會急需殺手的服務,而殺手則可以坐地起價。倘若他不答應,那也沒什麼大不了,雖然殺手必須守住從此不接沙瑞斐工作的威脅,但他反正不缺工作。事實上,太多人想雇他去殺人。他在經濟上不會有所損失,而且假使沙瑞斐答應了,他還能得到一份不錯的額外紅利:築雅。
雖然天性孤僻,但他不是和尚。他喜歡女人也喜歡性,只不過在他眼中,這兩樣也像舒適的生活一樣,必要的時候沒有也行。通常他不會打別人女人的主意,因為說不定會惹得一身腥,他不想被盯上。但自從第一次見到築雅,他就覺得她很有意思。
不是因為她的外表。他沒有特別偏好的類型,但從不欣賞那種瘦巴巴、過分性感、髮型誇張的蠢貨。然而他一開始就強烈地受她吸引。他原本以為是荷爾蒙的作用遮蔽了性格缺陷,讓他願意多看她一眼,仔細一看之後,他立刻明白,儘管她外表可笑、行為愚蠢,但她一點也不笨。
她會露餡並不是因為做錯了什麼,真的。他不得不承認,她的演技完美無瑕。是因為他本身的高度警覺才看穿的。他擁有高超的觀察力,一方面是天賦,一方面也來自練習,那種掠食動物的本能讓他能精準看出微妙的表情和肢體變化。他說不上來是什麼點醒了他,但他瞬間看出那頭誇張的髮型下有顆敏銳的頭腦,她將沙瑞斐玩弄於指掌之間。
發現這件事,更讓他佩服她的演技,不是在欺,他確定沙瑞斐的每一分鐘都沒白花,他肯定有得到最好的服務,但她絕對在冒險。只要沙瑞斐對她起了一點疑心,就會派人做掉她,而且眼睛不會眨一下。
殺手向來尊敬逆境求生的人,築雅正是如此。他發現能有辦法擁有她,立刻毫不遲疑地抓住這機會。
她起初的反應讓他有些意外。她這種女人以容貌和身體為本錢,通常會將性看做一種工具,從沙瑞斐那種男人身上盡量刮下油水。一開始他以為她是為了迎合沙瑞斐的自尊而假裝抗拒,後來才看清她真的很害怕,他本來想在心裡聳聳肩,就這樣算了。反正從沙瑞斐的反應,他已經看出他想知道的答案。
她逃到陽台上時他已經準備要走了,但一股不尋常的衝動催促他追上去。她滿臉驚恐,彷彿不惜跳樓,他不希望發生那種慘劇。走出陽台的舉動很冒險——調查局的人一定在全天候監視沙瑞斐——但非常值得。一碰到她的手臂,他瞬間有一種幾乎像觸電的感覺,火熱刺痛,不到幾秒鐘她就開始回應——雖然還是很害怕,但她同樣強烈地感受到強大的化學作用。
他喜歡在床上慢慢來,但今天的狀況很不尋常。築雅不再害怕之後,變得熱情無比,幾乎燙傷他。從她強烈的反應,他看出她渴望關注已久,想被看見真正的面貌,需要被愛撫,而不是由她愛撫別人。沙瑞斐一定不是個好情人,自私又懶惰,才會讓女人這麼飢渴。
雖然這個下午很愉悅,但殺手不打算重溫。如他所說,一次就夠了。現在他要銷聲匿跡,等沙瑞斐再次聯繫,專心讓醞釀中的局勢帶給他財富上的利益。
四十分鐘後,一個佝僂的老先生踏著微跛的腳步走出大樓。他拄著枴杖走到街邊,等門房替他招計程車。
在高樓上,蔣浩維與高瑞克留意到老先生離開,但他們經常看到他出入,而且粗略調查之後,發現他是大樓裡一間公寓的房客,於是他們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別人身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0:26
第4章
那個混蛋說得對,瑞斐會提早回來。
築雅強迫自己下床,她的雙腿沉重無比,幾乎無法行走,內心也一片癱軟。她晃了一下,連忙扶著床穩住,她的牙齒在打顫,從骨子裡冒出一陣惡寒。她的血管結冰,寒意滲入細胞,由內而外的冰冷將她全身凍僵。
她從沒這麼冷過,但她不准自己躲回被窩。她得想辦法預防災難發生,但心中唯一的主意卻幾乎不可能實現。她艱辛萬分地整理好床單和枕頭,蹣跚走進廚房拿了一罐空氣清新噴霧,將所有寢具噴過一遍後重新鋪好,將蠶絲被擺回原位,接著將裝飾用的靠枕照平常的樣子擺好,再把整個房間及浴室都用清新噴霧噴一遞。也許是錯覺,但她總覺得有他的味道。
她怎麼會這麼冷?空氣像冰一樣冷,但她沒時間停下來調整空調。將清新噴霧放回廚房後,她撿起四散的衣物回到浴室,像平時那樣隨便扔在地上。然後她打開蓮蓬頭,將水溫調 ‥到她能忍受的最高溫,快速抹上肥皂,洗去氣味與黏膩。至少熱水帶給她一點溫暖。
快想!她得快點想清楚。
但她做不到。怒火如濃稠的瀝青般冒著泡,她的腦海箱。罩在一片冰冷黑暗中。她怎麼會笨成那樣?她鄙視自己。她明知道天長地久都是假話,但是和一個懂得使用老二的男人在一起不過幾個鐘頭,她竟然哀求他帶她走。不,不只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視殺人如一般人刷牙那樣稀鬆平常的男人。
自我厭惡充塞胸口,她覺得快要窒息了。她到底在想什麼?只因為他在床上的動作緩慢輕柔,每次都讓她高潮,就以為他愛上她了?拜託,他只是技巧不同罷了。骨子裡他和別的男人沒兩樣,完事之後就翻臉不認人。
羞辱感如飢餓的野獸狂噬著她。為什麼她不能單純享受性,不讓情感介入?她活像又回到十五歲,那個天真癡傻的女孩,一心認定男人能讓她的世界變得完美無缺,結果一切卻每況愈下。
那是她第一次為了男人當傻瓜,最後落得孤伶伶地懷著孩子——後來孩子也沒了。至少當時還年輕,不能怪她那麼傻。現在不一樣。這次不一樣。
她沖洗乾淨後走出淋浴問,強忍著幾乎作嘔的厭惡,逼迫自己拿起殺手用過的毛巾擦乾身體。瑞斐對小地方很仔細,太多用過的毛巾會讓他起疑,搞不好會要命。
冷氣的強風吹在未乾的肌膚上,凍得她直發抖,她用同一條毛巾擦頭髮,但毛巾已經太濕,根本沒什麼用處。她扔開毛巾,抓起吊在掛勾上的厚浴袍裹住身體,走到大理石梳妝台前拿起梳子梳順頭髮。
她才不要哭。哭哭啼啼一點用也沒有。她拚命忍住眼淚,只差沒有摑自己兩巴掌。
但淚水又回來了。她站在那兒,看著鏡子裡的女人,兩行清淚緩緩滑下臉頰,她有種恍惚的感覺,像在看著另一個人,一個消失多年的人。她臉色蒼白,眼神空洞。沒有化妝的臉,一頭往後梳的長髮,那是當年那個女孩,她的寶寶死掉了,她所有的夢想隨之而逝。
築雅逃出浴室,痛苦梗在喉間。她該吹乾頭髮化好妝,努力讓自己顯得漂亮、性感,但她做不到。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太久,因此再也做不到了——不。
乘著一股動力,她走進了客廳,但腳步忽然停住,她垂下頭,彷彿彈簧壞掉的玩具。現在呢?她該做什麼?她能做些什麼?
她好冷。快凍死人的酷寒穿透她、包圍她,讓她全身發抖、牙齒打顫。雖然地上鋪著地毯,她的裸足卻冰冷無血色,襯著黯淡蒼白的膚色,紫紅指甲油更顯刺眼。她討厭這個顏色的指甲油,討厭他將她的腳放在他肩頭時,指甲油的樣子——
她從胸口發出痛苦瘖啞的嘶吼,將回憶趕開,搖搖晃晃走向落地窗,踏上陽台,走入陽光的溫暖。
她幾乎沒察覺腳下石磚地的熱度。除了溫暖,陽台也帶來她不想要、及無法承受的回憶。她刻意不看剛才站過的地方,沉坐在地板上,背靠著牆。明亮的陽光將牆磚曬得暖烘烘,舒適的溫暖滲進肌膚。她鬆了口氣,哽咽著立起雙膝靠在胸前,將浴袍拉緊包住全身,身體彎向前,額頭靠在膝蓋上。
梗住的哭聲爆發出來,她無法理解那樣深沉的絕望,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她到底怎麼了?她從不會像這樣輕言放棄,她一定會用盡手段鑽營,尋找可利用的優勢。她得振作起來,加把勁色誘瑞斐——
不!這個字從她的潛意識裡冒出來,撼動全身。那樣狂亂的本能反應令她震驚:她從不允許自己對任何人有這麼深的感情。緊接著,她打定了主意,深深覺得這樣做才對。她和瑞斐玩完了。他隨便將她賞給別人,好像對他而言她無足輕重——不,好像她這個人根本無足輕重。
她恨他,更甚於恨她自己。她將自己完全交給他,不管他想怎樣,她都忍氣吞聲,強顏歡笑,順著他的意思,結果呢?他的態度跟對待妓女沒兩樣。強烈的原始復仇意念讓她全身輕顫,她想傷害他,想見到他的血,想打他、咬他、用指甲抓他。
她知道不可能。他的手下會當場做掉她,不然也會將她拖開,等有空再修理她一頓。承認自己拿他毫無辦法,竟然這麼痛苦。
她腦中極度理性的部分命令她振作起來,解決眼前的難題,但她無法驅除翻湧的情緒。種種情緒彷彿巨浪,不斷拍擊她的保護牆,她第三次潰堤。
一定要讓瑞斐付出代價。她不知道該怎麼做,但她一定會讓他付出慘痛的代價。他帶她一腳踩進爛泥裡,要是輕易讓他脫身,她會活不下去。不管人生將她逼到如何不堪的境地,她至少能安慰自己沒有淪落風塵。她自認是瑞斐的情婦而不是娼妓,雖然差別很小,但在她心中這小小的差別非常重要。
她再也不能用那種想法來安慰自己了。對他而言,她不過是件東西,可以用來換取別人的服務,鏡子反射出的不過是他眼中的模樣。因為猛烈的啜泣,她全身顫抖、喉嚨繃得太緊,她開始作嘔,但胃裡太空,反覆抽搐了幾下都只是乾嘔。
終於,她聽見他進門,關門的聲音比平常響,彷彿想強調他不後悔。他想要保住殺手的服務,勝過想要她,而且——
酸楚的念頭猛然打住,突如其來的領悟,讓她的頭腦一時問完全動不了。他想保住殺手的服務……他還想殺其他人,而且很急,以至於他強嚥下自尊,將情婦賞給!借給別的男人。雖然他表現得不痛不癢,但說不定對她的重視遠不只如此,也許這就是她能利用的優勢。
她的腦子感覺像被麥芽糖糊在一起;她還來不及釐清思緒,瑞斐踏過敞開的落地窗走上陽台,發現她在外面。「你在外頭做什麼?」
他的語氣如此平常,那股濃稠如地獄岩漿的怒火在她心中再次翻騰,她不得不緊抓住浴袍的縐褶強忍住衝動,不然一定會衝上去用指甲挖他的眼珠。她用力吸口氣,強迫自己控制住,強迫自己思考。她非得做點什麼、說些什麼。
她抬起頭,他往後一抽,因為驚愕而雙眼圓睜。築雅很明白她的模樣,雙眼紅腫、哭花了臉。她向來只讓瑞斐看到最完美的一面,但這次她不在乎自己是什麼樣子。
又一陣靈光乍現,比上次更驚人,她瞬間明白該做什麼、該說什麼。這個計劃大得驚人,倘若有絲毫猶豫,她鐵定會裹足不前。瑞斐一定要付出代價,她清楚知道該怎麼給他一個教訓。
她顫抖著深吸一口氣,環抱住自己。「對不起。」她哽咽著說,對這個混蛋道歉簡直要她的命,淚水再次流下臉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對我膩、膩了——」她泣不成聲,將臉埋在雙手問,肩膀隨著抽噎而起伏。
她聽見他的鞋子踩在地磚上的聲音,他過來了。接著他猶豫了一下,彷彿不知道該怎麼辦,也可能他明知道該怎麼辦,但不想去做。終於,他一手按住她的肩膀。「築雅……」他開口。
築雅甩開他的手,甚至連這麼平常的接觸她都無法忍受。「不,不要。」她粗嗄地說,用袖子抹抹臉。「我不要你可憐我。」她剛將淚痕抹去,新的淚水又落下。「我知道你不愛我,」她低聲說:「但我、我還以為有可能有一天你會愛上我。我現在總該明白了,對吧?」她的嘴唇與下巴顫抖,視線投向遠方,儘管大部分的景色都被牆擋住了。她不敢直視他,害怕會被他從眼神中看出極度的憎恨。感謝老天,可惡的眼淚怎麼都停不住,即使她得費心讓瑞斐相信她是為他哭泣,而不是為了——
不。她才不是為了那個該死的殺手哭。她不知道為何而哭,但絕不是為了他。也許她瘋了。但不管是不是瘋了,她一定要使出渾身解數演好這場戲。她算準了瑞斐是個自大狂,一旦以為她真心愛他,他一定會得意得要命,願意相信她說的連篇鬼話。
他在她身邊蹲下,黑色雙眼端詳她的臉。築雅頑固地望著前方,再次抹去淚水。今天發生的事她也許無力控制,但她絕對能把沙瑞斐要得團團轉,拚了命也要做到。
「他傷害你了?」瑞斐終於發問,他的聲音很平靜,語氣很致命,而且隱約帶著某種她不曾從他那裡聽到的東西。
她沒有浪費時間分析,只是隨著直覺走。「他沒有碰我。我很難過,所以他——他說不值得為我費事,然後就走了。」她短短苦笑一聲。「我猜你大概得給他十萬元了。對不起。」瑞斐是拉丁裔;萬一發現殺手和她發生過關係,她在他眼中的地位會立刻下降,也許會低到不想留著她。她還沒打算要走,還不到時候,所以一定要讓他以為什麼都沒發生。
「他沒有碰你?」瑞斐的語氣只剩單純的詫異。
「你們兩個倒是有志一同,對吧?他也不要我。」她本來不打算說那句話,那樣的苦澀太尖刻,但話自行冒了出來。她懊惱讓他看見真實感受,就算只是一瞥,就算真切的情緒會讓這番話更夠力。
一次就夠了。
哼,去他的,對她而言一次已經太多了。她現在看穿他的意圖了:他在跟瑞斐玩遊戲,他的手法太高超,瑞斐甚至全然不知道已置身其中。這是一場性愛權力鬥爭,殺手贏了,給予她過量的快感,以至於她失去理智,竟然開口求他帶她走。激情讓她變笨了,而且頭腦到現在還沒恢復正常,不然她早該止住這愚蠢的淚水。
痛苦再次橫掃而過,依舊鮮明強大,她將臉埋在立起的膝頭痛哭。
瑞斐在她身邊逗留,彷彿無法決定該怎麼做。他從沒料過他們的關係會出現這種轉折,築雅一向是個聽話、愉快、淺薄的花瓶。他從沒看過她傷心,連她心煩的樣子都沒看過。她敢打賭,他一定以為她滿腦子只有逛街、做頭髮、修指甲,此外的一切都不在乎,話說回來,她費了好大的功夫讓他這麼想。
他終於開口說:「我去幫你倒杯水。」然後就進去了。
水!他以為喝了水她的心情就會變好?她是心裡難過,不是口渴。不過這個舉動很特別,因為瑞斐從不動手幫人拿東西,永遠只有別人服侍他的分。
他去了太久,不可能單純為了倒水,她知道他一定徹底檢查過閣樓,尋找她說謊的證據。她在心中把之前所做的事情跑過一遍,自問是否有任何遺漏。
他回到陽台上,重新在她身邊蹲下。「來,」他說。「喝點水。」
眼淚稍微止住了,現在應該可以開口說話,於是築雅抬起頭擦擦眼淚,接過杯子乖乖喝了一口。「我去打包。」她可憐兮兮地說,嗚咽得太嚴重,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可是我沒有地、地方可去。我會開始找房子,可不可以讓我多留、留兩天?」
「你不必走。」他再次按住她的肩膀。「我不要你走。」
「你不要我了。」她搖著頭說,終於敢正眼看他,至少是往他的方向看;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他只是一個難以辨認的形影。她的聲音發抖。但她用力嚥了一下,勉強繼續說下去。「你把我送,送給他。你大可以直接叫我走,不用那樣。也許我早該看出來你對我膩了,我大概是太盼望有一天你會愛上我,所以——」她搖頭打斷自己的話。「算了。」
「我不要你走。」瑞斐堅持。「我絕不會——聽我說,他知道我不得不答應。」他環顧四周,彷彿評估在這裡說話有多容易被竊聽,接著他焦躁地說:「進去吧,我們不能在這裡說話。」
築雅任他拉起來扶進屋裡,他的手佔有地摟著她的腰。勝利的喜悅奔流,推開淚水,至少現在她不哭了。成功了!她贏得足夠的時間,可將計劃付諸實行。她只要再忍一下,在他面前隱藏真實感受,反正她精於此道,不會太辛苦。
瑞斐會付出代價,很高昂的代價。
「你有什麼看法?」蔣浩維驚愕不解,碟型收音麥克風剛接收到的對話讓他傻眼。音質不是很好,因為風太大、距離太遠,加上其他因素,但電腦程式能過濾掉大部分的雜訊。
「如果那個神秘人有那麼重要,甚至讓沙瑞斐不惜分享他的女人,」高探員說。「那麼我們勢必得查出他的身份。他離開大樓了嗎?」
「就算離開了我們也沒看到。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也沒看到他進去。從來沒看過他出入。」
「那麼,他要不是鑽地道,就是經過偽裝。」
「我不完全排除地道的可能性。」蔣探員無奈地說。紐約市地底有太多廢棄通道,雖然根據他們手上的街道藍圖,這一帶應該沒有地道,但並不表示實際上沒有。這也要查查看,但他會先假設神秘人做了偽裝。他會重看一遍所有監視錄影檔案,將離開大樓的每個人與陽台上約男子做比對。「我不懂,很顯然是沙瑞斐將她賞給那個男人,既然如此,她何必要騙沙瑞斐,隱瞞和他發生過關係?」
「天知道?」高探員歎氣。沮喪地揉揉頭。「本來以為可以利用這件事要脅她合作,這下沒指望了,就算沙瑞斐發現他們幹的好事又怎樣?他事先答應了。真見鬼的該死。」
他們喪氣地一起盯著螢幕,上面顯示出他們目前的進展:一片空白。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0:40
第5章
沙瑞斐靜靜推開築雅的臥房門,雖然他經常派人來搜查,確認她沒有暗中搞鬼,但他本人很少進來。她把房間裝潢得太花俏繁複,讓人有些倒胃口,通常他不願想起他的情婦品味這麼差。可是今晚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裝飾過頭的房間竟然還不討厭,他反而有些感動。她的臥房像個小女孩的房間,溺愛的母親放任她隨意裝潢,那樣的繁雜幾乎有種天真的味道。
她睡著了,背對門側躺,身體緊緊縮成一團靠在床緣。她似乎比平常更嬌小,幾乎快消失了。走道的燈光撒在她略帶異國風情的顴骨上,糾纏著濃密厚重的鬈發。她哭到筋疲力盡,即便在昏暗中,他依然看得出來她的眼睛有多腫。
他從不懷疑自己,只有傻瓜和娘們才會那樣,那些人要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是沒種去做他們想做的事。但多年來——數十年來——第一次,他陷入猶疑不定。
他五內翻騰,同時感到慌亂、憤怒、困惑。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而且對象是那個築雅?
他在床邊的椅子坐下,陰沉地看著她。她和他在一起兩年了,時間比任何女人都久,只因為她乖巧、不煩人,他才一直留著她。他沒時間也沒耐性去安撫女人的牢騷、不滿、要求,和築雅在一起完全不費力,她脾氣溫和,有點笨,除了逛街打扮之外什麼都漫不經心。她從不會小題大作,不會亂使性子,也不會要求昂貴的禮物或他寶貴的時間。他從不為她費心,她只是乖乖守在一旁,笑臉迎人、不吵不鬧,隨時滿足他的性需求。
如果要他想個原因,他會說只是為了性才留她在身邊。他當然不想讓那個混蛋享用她,他算哪根蔥,憑什麼打他女人的主意,但他的選擇很有限,而且全都不是好選擇。雖然他出於自尊很想拒絕,但一拒絕,他就會失去殺手寶貴的服務——時機成熟時,他會非常需要他效勞。殺手也可能會記恨;儘管沙瑞斐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很□明,知道有些人還是少惹為妙——殺手就是其中之一。
於是他嚥下自尊和脾氣,勉為其難地答應,可是他非常不高興。為了這件事,他整個下午都很火大,不停想像著他的女人脫光衣服和別的男人在一起,該死,他甚至察覺自己在想那個混蛋的老二會不會比他大。他根本不用擔心那種無聊的事,所以那擾人的小小懷疑更讓他惱怒。他有錢有勢,對築雅那種女人來說,這些才最重要。
他答應讓殺手借用她時,雖然她的眼神很震驚,但他不認為她真的有多在乎。畢竟她是靠性討生活的。有什麼大不了,對吧?
他隱約期待回家時會看到她像平常一樣柔順,靜靜在修指甲或看那些她愛死了的討厭購物頻道。但他發現她在陽台上蜷成一團,痛哭不已,他感覺像肚子上挨了一拳。她的模樣也讓他嚇一跳:一頭濕髮往後梳,沒有化妝,哭腫了雙眼。她的臉色憔悴蒼白。彷彿鮑受驚嚇,而她的眼神滿是——心碎。他只想得出這個形容詞。她一臉心碎的模樣。
一開始他以為她受傷了,以為那個混蛋是靠打女人得到高潮的變態,而又一次,瑞斐大吃一驚,這次是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感受:他被純粹的憤怒淹沒,那混蛋膽敢動他的人,讓單純無害的築雅受傷了。不管現在或以後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他一定會揪出殺手加以處死。
事情卻不是那樣。她傷心欲絕竟是因為這樣的安排證明了他,沙瑞斐,不愛她,而且永遠不會,於是她放棄了希望。他在心中手忙腳亂地把種種跡象拼湊在一起,再次挨上猛烈的一擊。
這一擊將他打倒在地,爬不起來。築雅愛他。
瑞斐還是不太能接受。他們的交易不牽涉愛情。但她正打算要離開他,全因為明白了他不愛她,也不再奢望他有一天會愛上她。殺手根本沒有碰她。雖然很難相信,但她沒必要說謊,因為那是他的安排,經過他的同意。沒有必要瞞著他,沒什麼要遮遮掩掩的。他天性多疑,於是將閣樓檢查了一遍。所有床鋪都沒有使用過的跡象。築雅剛洗完澡出來,浴室還濕濕的,她之前穿的衣服像平常一樣隨意亂扔在地上,只有一條毛巾有用過,同樣被隨手亂扔。他不得不相信她說的是實話。
他覺得被耍了,因為她不是他意料中的模樣,也不是他漸漸習慣的性情。她和他在一起不是為了享受、金錢、庇護,或為了其他這種女人和男人交往的理由。她和他在一起是因為愛他。他覺得迷惑、憤怒,而且——媽的——很爽。他不想覺得很爽,他想要一切回到從前、他不想在意她的愛,卻不由自主。
就算她搬出去應該也無關痛癢,他輕易就能找人取代她。女人一向會主動黏上來,他根本不用傷腦筋。他知道,他清楚得很,但一想到會失去她,他就慌了手腳。他,高高在上的沙瑞斐,竟然會為一個女人煩心!光是這樣就快讓他笑死了。還不只這樣,他竟然不想失去她。他不想要別的女人。他想要築雅。他想給她華服美鞋,想給她錢,讓她去買她喜歡的傻玩意兒。他想要她愛他。那才是最荒謬的,他怎麼會在乎她愛不愛他,或有沒有人愛他?
坐在昏暗的房問裡,他緩緩開始想,或許他也愛上她了。雖然不可能,但他要怎麼解釋這份慌亂、困惑、心痛?他從小不曾愛過任何人或東西,生長在洛杉磯最危險的地帶,他學會一條道理:你所重視的一切會成為敵人對付你的武器。他得趁早斷了這個念頭。
但這種感覺讓他暈陶陶、心跳加速、胃部翻騰,有生以來第一次,他明白了為什麼陷入愛河的人會做蠢事。這種幸福混雜著書怕的感覺,彷彿從靜脈注射神秘的毒品,讓他立刻上癮、無法自拔。
築雅動了一下,他的視線投向床鋪。看著她翻過身,再次曲起雙腿蜷成一團,彷彿連在睡夢中也得保護自己,縮得小小的、不礙著他人。他的胸口湧出溫柔的心疼。她需要他,他想著,有他為她抵擋世間險惡,她才能覺得安全。像她這種天真愚昧、容易上當的人,若是落得無依無靠,一定會受盡欺凌。
她可能沒有睡得很熟,不然就是他濃烈的凝視喚醒了她。她睜開雙眼,一時似乎沒有發現他坐在陰影裡。接著她察覺門開著,於是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看見他,她低低「喔」了一聲,因為哭得太厲害,聲音依然疲憊沙啞。
瑞斐忽然想做一件不曾為任何人做過的事:他想安慰她。他想脫掉衣服鑽進被窩裡,緊緊抱著她,低聲安撫,只要能抹去那樣淒涼心碎的眼神,要說什麼都可以。但他臨陣退縮了,因為不確定她會不會接受,他從來沒有過這種心情。今天他的自尊已經受了太多打擊,不想冒險被她拒絕。明天也許可以試試運氣。
「我只是來看看你。」他低沉地說,盡力裝出平淡的口吻,好像他時常這樣做似地。
「我很好。」
她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好,彷彿所有精神都被抽走,彷彿從此再也不會微笑。
胸中一陣緊縮,讓他難以開口說話。他舔舔嘴唇,緊張地嚥了一下。都是他害的。他傷她太深,摧毀了她孩子氣的樂天。他一定會補償她的,他下定強烈的決心。他一定會想辦法說服她留下來。他會讓她永遠找不到另一處棲身之地,強迫她不得不留下。他不擇手段,總之要成功。
如果時光回到今天早上,不到十二個鐘頭前,她一定會急著問他想要什麼,忙著伺候他,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確定一切都合他的意。現在她卻只躺在那兒,甚至懶得和他說話,他們之間的隔閡彷彿有千里寬。他喪氣地想:假如她像其他女人一樣大吼大叫,那他就可以還以顏色,而不會一這樣無能為力。但築雅從不發脾氣;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脾氣。
他曾經當作笑話講給別人聽、說她的深度和培養皿差不多,現在他多希望真的是那樣。
他取笑她、在別人面前損她,對於她一直以來單純奉獻的感情,他既不明白也不珍惜。
如果說愛上一個人很痛苦,被愛更是萬分折磨,不知不覺間在他身上施加了關心的擔子。十二個小時前他多自由。現在他卻被情緒左右,無法掙脫,感情彷彿是鋼鐵鑄造的鎖煉。
「你需要什麼東西嗎?」他起身時問。他不能像個白癡一樣一直坐在她床邊。
她遲疑了幾秒鐘才回答,他的心滿懷希望躍動著,但她只說:「我睡一下就好。」他頓時明白,她是因為疲憊才沒有馬上回答,而不是出於猶豫。
「那,明天早上見。」他彎腰吻她的臉頰。換做十二個小時前,她一定會轉過頭用嘴唇迎接,但現在她動也不動地躺著。他還沒轉過身,她已閉上雙眼。
瑞斐剛關上門,築雅立刻睜開眼睛、全身發抖。她是個好演員,但她知道,如果他想和她上床,再好的演技也藏不住她的真實感受。她再也無法和他做那種事,她必須在他認真求歡之前逃走,因為她恐怕會失控。
至少明天瑞斐身邊會圍著一票手下,今天早上他為了和殺手私下交談而將他們打發走,以防計謀曝光。那群貼身保鑣隨侍在側通常讓她很緊張,現在她卻慶幸他們會在場。瑞斐一定會刻意用平常的態度對她,這樣手下才不會臆測今天出了什麼事;他的自尊不容許這件事傳出去。他會按照預定行程去處理生意,天知道到區是什麼生意。如果他能飛去西岸就好了,可惜如果他要出遠門,她一定早就知道。
他的表現……怪怪的。她預料到,知道她愛上他之後他會很爽,但沒料到他會完全失常。幫她倒水、過來看她……在黑暗中守在她房間裡,有沒有搞錯啊!他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嚇得她全身發毛。要不是這個想法太可笑,她會以為他愛上她了呢。瑞斐不愛任何人。她懷疑他可能連親生母親也不愛。
但是,倘若他以為愛上了她,就算只是暫時的也好,總算給了她一個施力點。雖然伴隨而來的是更多限制,因為他可能會想黏著她,那可不是她所樂見的。她需要獨處的時間,這樣才能有條不紊地計劃並加以執行。
打從和瑞斐在一起開始,她就採取各種步驟保障她的未來。他送過她許多珠寶,但她從來不敢妄想被拋棄時他會讓她帶走。她以智取勝,將每件珠寶拍照後請人複製——假貨的品質非常好,每次都要花上好幾百元美金,但這樣的投資十分值得。她利用取出真品配戴的機會,暗中掉包成仿冒品後再交還給瑞斐鎖進保險箱。瑞斐守著一堆假貨,而她一逮到機會就偷溜去銀行,將真品放進銀行保管箱,瑞斐根本不知道她有銀行保管箱。
賣珠寶的錢能讓她過一陣好日子,但這樣還不夠。帶走珠寶他雖然會生氣,但不足以羞辱他,不能讓他感受到切膚之痛。更何況,那些珠寶是他送她的禮物,原本就是她的。她想讓他成為笑柄,讓他有苦說不出。
沒錯,是很危險。她很清楚有多危險。但她徹底盤算過了,一旦離開大城市,她就佔了上風;瑞斐壓根兒是城市人。他這輩子都住在洛杉磯和紐約。美國鄉間對他而言很陌生,簡直和非洲沒兩樣,但她在美國中部小鎮成長,知道怎樣不引人懷疑,順利混進當地生活。她有很多地方可去,然後換個身份,重新過生活。他絕對料不到,因為他以為她很笨,沒有那種本事。話說回來,他也以為她太笨,不會偷他的錢。很快他就會見真章了。
她動作一定要很快,而且不能停下來,每個步驟都要先想好替代方案,萬一狀況生變她才來得及反應。她該預期一定會生變,這樣一來真出了問題時就不會慌了手腳。
她頂多只有幾個鐘頭的先機。倘若到時還無法順利離開紐約,那她就只有等死的分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0:57
第6章
築雅睡過了頭,好不容易才拖著身子下床,彷彿身心都歷經折騰。連續四小時的翻雲覆雨,雖然理論上應該很不錯,但不管有多美妙,她不想再來一次,就算沒有隨之而來的情緒翻湧也不要。她不否認肉體的歡偷,但她喜歡身為掌控局勢的一方。她寧願在過程中頭腦清醒,等獨處時再照顧自己的滿足。看吧,只不過幾次高潮,她就變成大蠢蛋了,雖然愚蠢病很快就消褪了。她絕不會再犯那種錯,如果有人理當變笨,也應該是男人,而不是她。
今天早上她不准自己在鏡子前退縮,她直視鏡中的影像,專注於眼前的現在,而不是多年前的倒影。她不再是當年那個愚昧、脆弱的少女,多想只是浪費時間。
現在已經夠糟了,她挑剔地左右轉頭察看著自己。她的臉色慘白,唯一的顏色是紅腫雙眼下的兩個黑眼圈,她的頭髮糾結成一團,簡直像有整窩老鼠在裡頭打架。也許是她自尊心太強,總之她不想看起來一臉可憐像。她無法徹底抹去昨天留下的痕跡,但她絕對可以打扮得美美的。
她拿起梳子猛烈攻擊糾結長髮,接著走進淋浴間,抹上她心愛的香水沐浴膠。昨天下午她沒時間潤絲,所以今早才會變成這副鬼樣子。現在有時間了,她仔細潤絲之後,感覺粗硬的髮絲在指間變得柔滑。
她嚴肅地想,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剪掉這頭鳥窩。不只因為這個髮型太顯眼,而且她也不喜歡頭髮這麼長又這麼鬈。她天生自然鬈,但這頭螺絲卷是臭烘烘化學藥劑做出來的,還要花上好幾個鐘頭吹整。她刻意選這種髮型,知道會讓她的外型顯得更輕浮、更沒用,可是該死,她受夠了。她不想再裝出一副沒大腦的樣子,不想再將別人的需求與希望擺在第一位而怠慢自己。
她穿上浴袍,緊緊綁好腰帶,接著俐落地上完妝,時間過得好快,她只有幾個鐘頭可以逃跑。她不該睡這麼久、該先定好鬧鐘,但她都沒做,現在非加快腳步不可。瑞斐對她的態度很不正常,彷彿忽然間發現他深深愛上她——見鬼了——她無法預料他的舉動,這種沒把握的感覺讓她害怕。他是個危險人物,而且很聰明。只要她稍微說溜嘴或忘記偽裝表情,他就會識破一切。他們在一起兩年來她都沒出錯過,但她之前從不曾像現在這樣慌張。她不信任他,也不再信任自己有能力面面俱到。
她忽然靈機一動,如果成功,這個辦法也許能給她一些優勢。就算不成功,狀況也不會變得更糟。她強迫自己咳嗽。一開始聲音很輕,但她不斷地假咳,到最後聲音變得低沉沙啞。咳了一分鐘之後,她停下來大聲說「該死」,測試聲音的狀況。她已經有些嘶啞了。但還不夠。她又咳了幾聲,從胸腔深處用力咳出來,感覺喉嚨刺痛。生病是最方便的借口,萬一瑞斐想和她上床,她可以用這個理由拒絕——而且也可以解釋她的臉色為何這麼差,雖然只是自尊心作祟,但經過昨天的折騰,一絲一毫的自尊都很珍貴。受到瑞斐和殺手帶來的連番打擊,她幾乎快灰飛湮滅。
她聽見臥室裡有輕微的聲響,一陣寒意竄過背脊。瑞斐!她猛轉過身打開門鎖,順勢低頭走出浴室,裝作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她差點一頭撞上他,她假裝驚訝地叫了一聲跳起來。「我不知道你在這裡。」她很高興聲音夠沙啞。
他雙手握著她的腰,低頭蹙眉看她。「你生病了嗎?你的聲音聽起來很嚴重。」
「我大概被傳染了吧,」她低著頭囁嚅。「我起床的時候在咳嗽。」
他抬起她的臉,黑眸銳利地檢查她蒼白的臉色和黑眼圈。築雅幾乎快無法忍受他的觸碰。他長相英俊,頭髮又濃又黑,五官立體,但她從未愛過他,頂多偶爾覺得和他在一起還算愉快。現在愉快的感受蕩然無存,只剩濃濃恨意熊熊燃燒,她幾乎壓抑不住。
但她還是努力裝出一臉痛苦的表情看著他,接著閉上眼睛嚥了咽。她挺直背脊,輕輕掙脫他的雙手,走向衣物間。她打開門,點亮燈,望著小小的隔間內部,鞋子滿地亂扔,吊著衣物的衣架擁擠不堪、雜亂無章。「我得去找工作。」她怯生生地說,語氣有點惶然迷失。「但我不知道該穿什麼衣服。」
事實上,整個衣物間沒有半件適合找工作穿的衣服,就算把這些衣服全留下來她也不會心疼。每件衣服都經過嚴格挑選,刻意凸顯她的本錢,樣式不是太華麗就是太暴露。沒有一件衣服夠講究,所有裙子全短到遮不住膝蓋——就算長度夠,旁邊也開著高衩,刻意賣弄性感。
瑞斐走到她身後,這次一手摟住她,讓她貼在身側。他低頭,溫暖的嘴唇印上她的前額。「你好像發燒了,」他低聲說。「你今天還是留在家裡吧,等你好一點再來擔心該穿什麼。」他寵溺地微笑著,彷彿在對小孩說話。
「可是我要——」她很清楚她沒發燒,因為根本沒生病,但這正是她想聽的話。
「不,」他搶著說。「你不用離開,也絕對不用去找什麼工作。你什麼都不必做,只要休息就好。」
她住後稍微退開,淒涼地看著他的臉。她讓嘴唇略微顫抖。「可是……昨天……」
「昨天,我很白癡。」他強調。「聽我說,寶貝,我不知道你要我說多少次,但我不是對你膩了,我發誓。我不要你離開。我要你留下來,像從前一樣讓我照顧。你一個人絕對沒辦法生活。你沒有任何專長,只會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在這方面倒是很厲害。」
築雅疲憊地歎息,頭靠在他肩上,讓他支撐她的體重。「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樣無助的姿態讓他卸下心防,也給她機會確認能控制住表情。一開始她簡直難以相信,他竟然會承認自己不對,接著她滿腔怒火,他竟然如此小看她。邏輯上,她不該覺得生氣,因為她費盡心機讓他有這種想法,可是,去他的邏輯!她的情緒不停墜落,唯一的支撐只有對他的恨意與憤怒。她緊緊攫住憤恨,因為萬一放手,她將永遠無法停止墜落。
他的手來回撫摸她的背,輕輕按摩。「我不是說了嗎,你什麼都不必做。我們只要像以前一樣就好。不需要做任何改變。」
他絕對想不到已經發生了多大的改變。她沒有開口,假裝在考慮,接著她擠出一陣猛咳,以免事跡敗露。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聲音恢復正常。
他將她拉近,用力抱緊。「你今天先不要太累,看看明天會不會好一點。我晚上帶禮物回來給你好不好?你要什麼?」
「不知道,」她說著再次歎息。「我今天還是先待在家裡好了。我不想出去買東西。你今天要做什麼?會在家嗎?」她讓語氣裡流露一絲希望,彷彿真的想要他留下來,不過她相當肯定他不會留在家裡。瑞斐很少整天待在閣樓。他喜歡到處視察、顯威風,除非有宴會,不然他從不帶她同行。
「不,我有些生意要處理。我會留兩個人下來,好嗎?你想要什麼東西、想去哪裡,說一聲就好。」他從不會讓閣樓裡沒半個人,一定有人留守,這樣調查局或其他角色才無法輕易溜進來安裝監視設備。一開始,全天候都有兩名保鑣跟著她,其中一個留守,另一個則跟著她到處跑。後來瑞斐決定可以信任她,從此只留一個人看守閣樓,她出門時可以單獨行動。他很久沒有特別派人跟著她了:瑞斐八成以為她會感激涕零,但實際上這樣一來她的計劃更難實行。
「誰?」千萬不要是杜奧多。杜奧多是瑞斐手下中最精明的一個,尤其擅長電腦。她可不想有個電腦大師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她剛搬來和瑞斐同居時,杜奧多最常被指派為她的保鑣,因為瑞斐知道他最有可能發現蛛絲馬跡。
「你想要誰陪你?」
「無所謂。」她興致缺缺地說。倘若她表現出特別的偏好,瑞斐會質疑原因,就連說出不希望誰留下都可能引發他的懷疑,所以,還是讓他選吧。她一定有辦法應付。「我早上大概會上網看點東西,如果晚一點稍微恢復了,我會去圖書館一趟。」
「就這樣吧。」他再次吻她,這次是額頭。「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所以你先吃飯,好嗎?」
「好。」太棒了。不等他吃飯沒什麼。通常他們會一起吃早餐,而今天不必,因為她睡過頭趕不上,但大部分時候她都一個人吃其他兩餐。她明白,在他的人生中她從來沒有多大的意義,她不過是個方便的性伴侶,她怎麼會讓自己以為她有多重要?她隨便就能被取代、被遺忘——被當作物品交換別人的服務。
這一點即將改變。待她大功告成後,瑞斐絕對忘不了她。
瑞斐很滿意家中醞釀的風波終於平息,他再次擁抱親吻她之後大步離開。築雅吁出一口大氣,因為鬆一口氣而雙腿發軟。保持偽裝、控制表情和話語,這些對她從來不是問題,但現在卻變得萬分艱難,她覺得筋疲力竭。她在心中聽見倒數計時,警告她快偽裝不下去了。
她依然步步為營,因為很可能他出門前會再來看她。她打開電視,轉到購物頻道,將音量轉到很低,整個人縮在椅子裡,腿上披著一條細羊毛毯子。她閉上眼睛、拉長耳朵。等著聽門關上的聲音。確定瑞斐不會又進房間之後,她就會將電視轉成靜音,但在他真的出門前,她暫時假定他會進來。她的人生中有多少時間浪費在這些地方?總是在安排場景,確認所有細節完美無瑕,不會被他發現破綻。
這次她的功夫沒有白費。他沒先敲過就開門。他走進房間,築雅睜開雙眼,愕然發現他端著一杯咖啡。「我端了杯咖啡給你,」他說。「讓你的喉嚨覺得舒服一點。」
煩躁在她心裡翻騰,她想咬牙切齒,但即時恢復理智。他一定會發現她下巴的動作,識破她在演戲。老天,他為什麼還不走?他一定是腦子裡生蟲了,才會這麼莫名其妙。
「你真貼心,」她又咳了幾聲,從他手中接過杯子。「謝謝。」
「鮮奶油和三塊方糖,對吧?」
「對。」錯,兩塊方糖和低脂牛奶才對,這再次證明了他多不在乎她。因為這杯咖啡熱量太高,這下她連吐司都不能吃了。她嘗了一口太過甜膩的咖啡,對他微笑。「剛剛好。」
他高聳的顴骨上出現一抹淡淡的紅暈,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瞠目結舌。沙瑞斐會臉紅?她熟悉的世界消失了,而她因為被當成妓女打賞給別人而無暇察覺。
她將頭靠在椅背上輕聲歎息,裝出身體真的很不舒服的樣子。說不定那個王八蛋會懂得她的暗示,不再來煩她。她得小心不要演得太過火,不然他會硬找醫生來看病。她也不希望他成天來探望。他以前不會那樣,但今天什麼怪事都會發生。
「需要我就打電話給我。」他說。
「好。」
他顯然左右為難,一方面很想去處理生意,但同時又不想離開她。難得一次,她完全想不出點子。她只想要他走開,卻想不出任何計謀能讓他乾脆地離開,於是她更縮進椅子裡,閉上雙眼,這樣至少不必看著他。
奇跡發生了,要不是這招有用,就是他想不出繼續逗留的理由,她聽見他離開臥房,接著是一陣男人交談的聲音,終於她聽到期待已久、關上大門的聲音。她聽到客廳裡的電視聲,他留的兩個手下安坐在客廳裡看體育競賽轉播,偶爾發表幾句議論。
她很想偷看一下瑞斐留誰下來看守她,但死命忍住。她該生病臥床才對,如果瑞斐前腳剛出門,她馬上就活蹦亂跳走出臥室,不啟人疑竇才怪。不必急於一時,但她希望盡量不讓瑞斐有時間反應。
還是有很多準備工作可以先進行。她踮著腳走到門邊鎖上門。這種鎖很單薄,瑞斐的手下只消幾秒鐘就能撞壞,但至少有點警告的作用,能讓她安心一些。
她走進衣物間,拿出一個真皮大包包。首先,她從為數稀少的平底鞋中挑了一雙放進去。一甩掉保鑣之後,她會立刻需要快步行走,那些四、五吋的高跟鞋雖然很美,但走起來真要人命。
有件事情她怎樣都放心不下,她不確定瑞斐的影響力有多大。紐約市到處都有攝影機,買東西、走路?坐地鐵的人都會被拍攝下來。進出銀行也會被拍攝,不過她倒不擔心這一點,因為端斐不知道她有銀行保管箱,也不知道她用哪家銀行。萬一他在市政府、交通處或警局有眼線,他很可能弄得到紀錄,從而追蹤她的一舉一動。她不得不冒這個險,因為就算隱身術學得來,她也還沒找到有開班授課的老師。
這裡的東西幾乎全都要留下來。她挑選幾樣必備的化妝品,足夠她撐一陣子,但不會讓瑞斐察覺她的東西有少。她將剩下的化妝品亂放在梳妝台上,營造出她還會回來的感覺。她將一條黑長褲和一件緊身黑上衣捲好之後放進包包裡。在紐約,黑色是最不顯眼的顏色,因為太多人穿黑色,就連夏天也一樣。她在包包裡放進一個樸素的小皮包。
就這些了。其他東西需要時再買就好。她相當滿意地看看房間,任何人都會以為她只是出門逛街,很快就會回來。瑞斐很清楚她多愛化妝打扮,絕不會相信她拋棄了所有衣服和化妝品,這樣一來她就能爭取到寶貴的時間——希望如此。要逃得乾淨漂亮,萬一保鑣發現、企圖抓她回去,她就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她來回踱步,不停看鐘。不久之後,她因為飢餓難耐而離開房間去廚房。瑞斐沒有請廚師,因為他只信任自己人,而一般的混混根本不會花時間學烹飪。不過他會叫外賣,所以家裡永遠有吃的。
她裝出步履遲緩的模樣,彷彿全身無力。客廳裡的兩個男人回頭看她。她鬆了口氣,幸好不是杜奧多。他們分別是歐瑪與海克,就算她聽過他們的姓也早就忘了。他們還算可以,大約中等程度,不特別聰明、也不特別笨。太好了,她應付得來。
「你覺得舒眼點了嗎?」海克問。
「好一點了。」她忘記要繼續咳嗽,但聲音還是有點沙啞。「我想熱點湯當午餐。你們要喝嗎?」他們應該不會想喝湯,因為茶几上杯盤狼藉,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吃過午餐了,更別說歐瑪手裡還拿著一大包玉米片。
「不用,我們吃過了。不過還是謝謝你。」
以混混而言,海克相當有禮貌。
築雅走進廚房,用微波爐熱了一碗湯,站在流理台邊喝完。她的心跳加速,她感覺得到節奏越來越快,興奮感開始在血管裡流動。她再次察看時間:下午兩點。
好戲開鑼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1:11
第7章
鎖好臥房門,築雅坐在筆記電腦前登人。她早就仔細搜尋過相關資料了,並不是因為她存心想掏空瑞斐的銀行帳戶後躲起來,而是一種「以防萬一」的打算。
假使瑞斐善待她,只要他還想要她,她就會滿足現狀,最後帶著珠寶離開。那才是她預期的發展,她一直將她的角色演得很好,讓他相信她完全無害,不必擔心讓她看到或聽到什麼。
更何況,萬一瑞斐被做掉呢?他這種人常會出事。讓那麼多錢放在銀行裡生灰塵有什麼意義?他的帳戶會被凍結,最後會被聯邦調查局全部沒收。
所以她是在替未來做打算——她的未來。
她真的不知道瑞斐的地下帳冊在哪裡,也不知道還沒洗過的大筆金錢藏在何處。她從沒想過要去查,因為那樣的功夫超過她的能力,而且她也不想冒那麼大的風險。但瑞斐有一個支付個人所需的帳戶,以及一個專門撥款給她的帳戶,這兩個就不一樣了。
閣樓裡裝了固接網路,奧多建議瑞斐不要使用無線網路,因為無線網路很容易被攔截。築雅筆記電腦上的IP位址和瑞斐的不同,但透過路由器傳出去,接收方看到的是同一個IP位址,也就是說,如果她登入瑞斐的銀行帳戶,對銀行而言,存取要求是來自正確的IP位址。
她花了好幾個月,逮到機會就偷偷觀察他的動作,猜測他按了哪幾個鍵,才弄到瑞斐的密碼。如果他經常變更密碼,那她永遠也猜不出來,但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懶得花那種時間。他的密碼也沒什麼創意:就是他的手機號碼。他有兩支手機,一支是奧多特別準備的加密手機,另一支則是普通手機。築雅不知道加密手機的號碼,但她經常打另外那支。推敲出他按了哪些鍵之後,密碼就到手了。
她連上銀行網頁,以瑞斐的身份登入,接著屏息等待,帳戶資料出現後才鬆了口氣。首先,她變更帳戶資料中的電子郵件信箱,這樣一來,所有通知信都會寄到她的信箱。她做過研究,知道有不尋常的大筆款項匯出時,銀行會以電子郵件方式通知,她不希望瑞斐今天就看到那封郵件。
要過多久他——或者該說奧多——才會想到要去看她的信箱,這點誰都猜不准。瑞斐一發現她失蹤,第一個反應一定是檢查她的臥房。他絕對料不到她會將所有衣物扔下,於是他會擔心她是否出事了,接著會派人出去找她。很不幸,這表示她勢必得將手提電腦留下,因為要是電腦不在了,他一定會立刻發現。她不在乎,反正沒有需要保留的檔案,裡面也沒有存放照片。
此外,她想要瑞斐知道她做了什麼事——當然是在她逃跑一段時間之後。她想要他知道她讓他付出多大的代價。很可能要過好幾天,支票跳票後他才會發現帳戶被搬空了。那是最理想的狀況、但常常天不從人願。她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她會盡快逃得遠遠的。她必須改名換姓,花點錢買沒有破綻的新證件,至少要經得起初步查驗,不過變換身份這種事她駕輕就熟,不覺得有什麼難處。
改好電子郵件信箱之後,她回到瑞斐的帳戶資料,第一次看到結餘金額。她心中一陣狂喜。兩百一十八萬八千四百三十三元零兩分。她會留下那兩分錢給他,因為她只轉出整數。
也許只拿走兩百萬會比較好,留下十八萬八千。這樣一來,他的支票不會馬上跳票,她會有更多餘裕。不過轉念一想,正如他所說的,十萬元也不是小錢。他用她抵掉這筆錢,所以,顯然她有這個身價,不拿白不拿。
兩百一十萬元整。聽起來很有感覺。她輸入她的帳戶資料,通過所有電子驗證,只要按下最後一個鍵,她立刻晉身百萬富翁。她等了一分鐘,接著登入她自己的帳戶、心滿意足地看著漂亮的數字。為了預防瑞斐發現她動了手腳,她改掉了密碼,這樣一來他就不能直接把錢轉回去。現在他動不了這筆錢了,因為對銀行而言,他已經將錢送給她了,她可以隨意支配。
下一步:將這些可愛的錢轉到別家銀行。但不是現在,不能操之過急。例行電子郵件通知是一回事,她可不希望銀行打電話給他。她等了一個鐘頭,也許不到,在銀行下班前才將錢轉入兩個不同的帳戶,其中一部分轉入在紐澤西州依莉莎白市的銀行。但大筆的整數則匯到堪薩斯州葛理森市的一家私人小銀行,她這輩子第一次開戶就在那間銀行,她還保留著那個賬戶。
她忍不住微笑起來。瑞斐堅持要她在他的銀行開戶,這樣她要用錢時轉帳比較方便。他原本打算開聯名帳戶,但開戶時他不能一起去,於是她「不小心」忘記他的指示,不過她有乖乖寫好聲明書給他,讓他隨時可以追蹤她的花費。他雖然生氣,但沒有嚴重到出手處理的程度,因為他早料到她會蠢到忘記,也因為轉帳的金額和時間都由他掌控,她本人也在他的掌握中。他當時就錯了,現在也繼續錯下去。
她來回踱步,回顧目前已經完成的步驟,試著想出還有哪些細節需要加強。她在包包裡多放進一件帶兜帽的黑外套,可以用來暫時遮掩她的頭髮,晚點再找時間剪掉。她也可以帶把剪刀自己動手,但她不希望有人在垃圾桶裡找到大把長髮,從而看破她的計劃。她明天再去髮廊剪頭髮,上髮廊剪頭髮再正常不過,誰都不會多看她一眼。
她確認黑莓機的電池充滿後也放進皮包,然後再放進最後一樣東西:空皮夾。就這樣了。她只帶走最少的東西,都是馬上用得到的。她準備好了。
要命,準備好了才怪。她在心裡猛拍自己的額頭,匆匆走進衣物問,拿出黏在軟緞拖鞋內側的保管箱鑰匙。沒有鑰匙,她就拿不出藏在那裡面的珠寶,她記下的銀行代碼與銀行帳號也在保管箱裡。她不敢相信,她竟然差點沒拿鑰匙就走了。她可能會落到無計可施的地步,什麼都不能做,到時她只能選擇兩手空空離開,或是冒險回來拿鑰匙,這樣一來,她很可能還來不及逃出瑞斐的掌握,計劃就已經敗露。
晚上他一定會來求歡,她很清楚她無法忍受。她再也裝不下去了,再也無法隱藏她的想法和感覺。
她走到門邊,連咳好幾聲掩蓋開鎖的聲音,接著打開門。她去到客廳,在門口停下。歐瑪與海克一起回頭看她。「我覺得好一點了,」她沙啞地說。「我可以去圖書館嗎?」
她很清楚他們奉命送她去想去的地方,但她還是問得很客氣。她從不對瑞斐的手下頤指氣使或表現得高高在上,總是盡量表現得溫順和善,現在她繼續演下去。
「我去開車。」歐瑪認命地起身。他和海克八成事先商量過了,而歐瑪抽中籤王。海克可以留在閣樓看比賽,而可憐的歐瑪得在圖書館附近找個地方停車,坐在車裡等她通知。
「我換個衣服馬上出去。」築雅保證。她知道他們不會相信,因為她每次都要拖半天,但今天她展現出平日深藏的速度與決心。她穿上乳白色絲質長褲和搭配的無袖上衣,接著套上桃紅色絲質小外套。她現在的打扮醒目又搶眼,等她換了衣服,就算從歐瑪身邊走過他也認不出來。他會一心尋找桃紅小外套與蓬鬆鬈發。
她背上大皮包,最後一次環顧房間,向盧築雅道別。扮演這個角色曾很切合她的目的。但她巴不得甩掉它了。
「拜,海克。」她離開房間走到門口。「晚點見。」
他揮揮手,眼睛盯著電視機。築雅自己開門出去,走進電梯。電梯裡沒有別人。她按鈕向下,電梯開始移動,一種輕快放鬆的感覺透進心裡,彷彿終於解除枷鎖。快了,她的潛意識低語。快了,再等幾分鐘,她就自由了。她可以重新做回自己。在歐瑪面前再偽裝幾分鐘,然後就可以永遠拋開這段人生。
她走進大廳,像平常一樣頭腦空空地對門房友善微笑。她踏上人行道,歐瑪剛把車停在路邊。他好像有點意外她竟然這麼快就出來了,他跳下車為她打開黑色林肯轎車的後門。這種車在紐約至少有幾千輛,所有租車公司都用這一種。瑞斐刻意選這款車,正是因為有太多類似車輛,他可以輕易甩掉跟蹤的人。
築雅上車時,似乎看到殺手經過,一陣驚慌凍結了她的心與血液。她絆了一下,差點跌倒,雙腿好像突然罷工。歐瑪扶住她的手臂。「你沒事吧?」
她四處張望,想找出到底是什麼引起她的警覺,讓她以為看到他。他不在這裡。她沒有看到他。大批行人在人行道上川流不息,但其中沒有他。她沒有看到那樣俐落的舉止,或是他頭部獨特的姿勢。她閉上雙眼深呼吸,試著平息紛亂的脈搏。
她暫時靠在歐瑪身上一下。「我拐到腳了,」她裝出有些嬌弱的語調。「對不起。」
「有扭到嗎?」
「應該沒有。反正不太嚴重。」她小心地轉轉右腳踝。「我沒事了。」她坐上車,再次快速環視。沒有。街上有很多黑髮男子,但沒有一個像他。她只是瞬間瞥見某個人或某樣東西而想起他,如此而已。他不在這裡。如果在,她一定會知道。
築雅強迫自己不再去想殺手。她不能分心,不然一定會出錯,任何錯誤都可能致命。她一定要專心,動作一定要快。
歐瑪在圖書館前停車時,她已經收拾好心思了。「我應該差不多一個鐘頭就會回來。」她含糊說著,他扶她下車。
「慢慢來。要走的時候打電話給我。」
從他認命的語氣,她聽得出來他認定她會拖很久。他所認識的築雅,他們大家熟知的築雅,沒什麼時間觀念,動不動就遲到。倘若她說某件事情「只要幾分鐘」,結果很可能得耗上一個鐘頭,不管什麼事情都一樣。
「你的電話幾號?」她問。「我應該有帶筆……」
「把你的手機給我。」他說,幾個不耐煩的駕駛對他猛按喇叭。
她從手機套裡拿出黑莓機交給他。他非常有耐心,沒有歎氣也沒有其他表示,迅速輸入號碼。「你知道怎麼用聯絡人清單的功能吧?」他想確認。
「瑞斐教過我。」她點著頭說,在心裡暗暗翻個白眼。
刺耳的喇叭聲越來越密集。「慢慢來。」歐瑪說完重新坐回駕駛座。儘管眾多駕駛越來越暴躁,他還是看著她過街走到階梯下,慢慢走上去。她裝出微跛的步伐,剛好夠讓他察覺。細節對她有利。現在他不只會注意她的桃紅色外套,也會留心微跛的步伐。
一進入圖書館,她立刻直奔女廁。她鎖上隔間門,匆匆換好衣服,把東西全放進大包包準備等一下扔掉。她從瑞斐送的名牌皮夾裡拿出駕照和現金,放進她在平價百貨公司買的不起眼皮夾裡、她將所有信用卡留在Gucci皮夾裡。使用信用卡會暴露行蹤,而假如皮夾被不誠實的人撿走,一定會拿裡面的卡去刷,這樣更能混淆她的去向。
她不能隨便將皮夾扔在地上,那樣太容易被撿到。她將皮夾放回大皮包裡,沖水假裝上過廁所,接著開門出去。
洗手台前有兩位女士。築雅拖拖拉拉地洗手、補口紅、東摸西摸,等她們一離開,她立刻用雙手沾水打濕頭髮,水分會讓髮色變深,卷度變直。頭髮夠濕之後,她用梳子往後梳直貼在頭上,將發尾扭成一個髻,用支筆隨便固定住。髮髻撐不了多久,但夠她逃出這裡。
只剩最後一件事了。她打濕紙巾,盡量擦掉臉上的化妝品。完成後,她踏著正常的步伐離開洗手問,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的紐約客,奔忙匆促、一心想著自己的事。沒人多看她一眼。
她大步走出大門。從皮包裡取出名牌皮夾低低拿在身側,經過垃圾桶時停了一下,將皮夾塞到垃圾桶後面不容易看見的地方。一疋很快就會有人發現。誠實的人會將皮夾交給圖書館人員;不誠實的人則會拿信用卡去揮霍。兩種結果對她都有好處,但後者會讓瑞斐更頭大。
她快步走過幾條街,招了輛計程車,隨口說個地方。雖然直接上路會比較快,但很容易被追蹤。下車之後,她又走幾條街,招了另一輛計程車。她換了三次車,終於抵達目的地:紐澤西州依莉莎白市。
時間不多了,午後的太陽漸漸西沉。築雅走進銀行要求開保管箱。她在文件上好名,從皮包中拿出鑰匙,一名年輕纖細的亞裔女行員領她走進保管箱室,從地板到天花板排滿了一列列保管箱。
築雅的保管箱是小型的,位置接近地面。她得蹲下才能插入鑰匙。年輕行員插入銀行鑰匙後一起轉動兩支鑰匙,打開櫃門。築雅低聲道謝,行員微笑一下後離開,讓築雅獨自拿出裡面的東西。
她只花了一分鐘就拿出需要的東西。她從皮包裡拿出換下的衣物,接著從保管箱裡取出裝珠寶的天鵝絨小袋子扔進皮包裡。保管箱中只剩下一個牛皮紙信封,裡面裝著銀行帳戶相關文件。她將信封也收進皮包裡,接著將衣物放進保管箱中鎖上,將鑰匙放回皮包裡。
她走出銀行時沒有左顧右盼,一心只想快點離開眾人的視線。出到人行道上,她再度招了一輛計程車,請司機載她去可靠的旅館。他嗯了一聲答應。車程中,築雅拿出黑莓機和帳戶資料開始動工。
她只花了五分鐘就搞定一切。兩百萬元轉入了堪薩斯州葛理森市的帳戶,十萬元轉進她剛才離開的那間銀行。時間太晚,今天來不及入帳了,但明天一大早就會進去。她要先留著黑莓機,等確認轉帳成功後再扔掉。她歎氣,她會想念這個小玩意。
她關掉黑莓機,又歎了口氣靠在椅背上。結束了。因為動作太迅速,她整個人累癱了,感覺像剛跑完馬拉松。運氣好的話,歐瑪現在才剛開始擔心、不耐煩。他還沒打電話給她,絕對還沒開始找她。不過就快了。她一直沒接電話,他就會下車找她,猜想也許圖書館像賭場一樣,裝了訊號干擾器。
等他找遍圖書館都不見人影,一定會開始擔心。因為他以為她生病了,所以會請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檢查洗手間。再找不到,他就會打電話給瑞斐。
由於瑞斐生性多疑,他一定會先要海克檢查她的臥房,看看她有沒有帶東西走。等海克回報她的化妝品還在浴室裡,筆記電腦也在原位,電視依然開著,她什麼也沒帶走,這時瑞斐才會認為她出事了,開始派手下四處搜尋。他們會集中搜索圖書館鄰近區域。假使某個誠實的人撿到她的皮夾交給圖書館人員,那麼他說不定會報警。
實在太精彩了。沙瑞斐向警方求助。她幾乎願意花錢買票觀賞。
他會打電話給當地的飯店,查詢她有沒有入住。因為他認定她沒什麼大腦,肯定以為她會做些蠢事,這樣一來她就有更多機會。
以距離而論,她其實沒有離開多遠,但她到了另一州,瑞斐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她會跑來紐澤西州的依莉莎白市。他不會料到她離開了曼哈頓。
再晚一點,等他發現被她洗劫一空,他會將火力集中在她的故鄉。她知道他挖過她的底,所以他知道她的真名和身家資料,不過那些都幫不上忙,因為她不打算回故鄉。她在故鄉還有幾個親戚,但她離開之後就斷了聯絡,現在也沒必要去找他們。
她哥哥吉米比她更早離開故鄉,她再也沒聽過他的消息。不知道也好。反正他只是個敗類。她的父母早就離婚了,各自遠走高飛,只顧自己的生活,不大關心兩個子女的死活。築雅也刻意與他們斷絕聯繫。她只有自己,她喜歡這樣。
計程車將她載到一家旅館,至少外觀還算整潔,其他實在沒什麼好說。反正只委屈一夜,就算再破爛她也可以將就。
她以假名登記住宿,用現金付款。百無聊賴的櫃檯人員念了一堆規定和說明,然後將鑰匙交給她。她的房間在二樓,沒差,反正她沒有行李需要搬上搬下。
房間裡的地毯又舊又髒,傢俱搖搖晃晃,不過至少沒有臭味。築雅不理會寒酸的環境,到處找電話簿。終於找到鎖在鏈子上的電話簿後,她開始翻查離銀行最近的髮廊,接著動手打電話。她打到第五家才終於預約到早上十點的時間。
就這樣,等銀行早上一開門,她就去領出十萬元,然後直奔髮廊將頭髮剪短染深,之後她就可以上路了。她打算用現金買一輛二手車,一路往西奔去。
她自由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1:24
第8章
瑞斐盡力只表現出憤怒;他不希望手下認為築雅對他別具意義。但憤怒只是紛亂情緒中最渺小的一部分。他最大的感覺是恐懼,那種噬心的恐懼怎樣都甩不掉。他本來以為築雅只是想教訓他,儘管這種行為不符合築雅的個性。直到歐瑪拿了築雅的皮夾回來,有個小鬼在圖書館外的垃圾桶後面撿到這個皮夾交給館員——真是個誠實的小混蛋。有了皮夾這個證據,這下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皮夾裡的現金和證件都不見了,可是幾張信用卡都還在。
笨賊才會拿走現金和信用卡四處揮霍,直接引警察找上門。聰明的賊會拿走現金留下信用卡。她的駕照也不見了。買賣身份資料是筆大生意,一張有效駕照更是價值不菲。築雅失蹤,加上信用卡沒有失竊,種種證據顯示出一個不太妙的結論。他甚至無法說服自己築雅是被調查局帶走了(不過抓走築雅也沒用,除非他們想知道最新的購物資訊),因為調查局不會偷走她的現金然後扔掉皮夾。
他有敵人,而且還不少。萬一築雅被其中一個抓住,她肯定小命不保。她也許可以多活幾天。用來當作對付他的籌碼,但恐怕最後會只剩殘肢碎塊。在他的世界裡。暴力是家常便飯,唯一有價值的東西是金錢與性命。他在這個世界裡如魚得水,在這門生意中出類拔萃,
但現在一想到甜美、傻氣的築雅會遭到強暴凌虐,他就覺得內臟翻騰。
他召集所有手下來閣樓集合,只有在這裡他才能確認沒人監視。奧多不是浪得虛名,所以瑞斐欣然接受種種花俏的保全措施,全力防堵調查局竊聽。「一定有人看到什麼。圖書館每個出入口都有攝影機吧?」他問奧多。
「應該有,不過天曉得他們用哪種保全系統。哪有人會想去圖書館闖空門?我會盡力去查。」
弄來搜索令簡直是天方夜譚——根本沒人提這種蠢建議。打電話報警?別笑掉大牙了。警察會打著合法偵察的招牌來探頭探腦,而且前提是他們會採取任何行動。瑞斐不想白費時間;他要用自己的辦法解決。他會找出誰綁走了築雅,然後傾盡全力讓他死得很難看。
「也許她發現皮夾不見了,所以到處去找。」海克猜測。
「笨蛋,」歐瑪嘲弄。「那她為什麼不接手機?」
「也許是有人搶了她的皮包,她追上去然後迷路了。」海克不肯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從他黑眼中悲傷的神情看得出來,他知道沒用,但還是忍不住提出種種可能,盼望事情不像他們想的那樣。
「她不會去追的,」歐瑪說。「她上車的時候絆到腳,走路一跛一跛的,怎麼追得上?而且,如果有人搶了她的皮包,她一定會大聲尖叫,鬧得天翻地覆,圖書館裡所有人都會知道。」
「抓走她的人一定很老練,」奧多說。一看到她出來,就一手摟著她的肩膀裝出和她很熟的樣子,另一手卻用槍頂著她的腰。她不得不安靜乖乖跟他走。
如果她在圖書館外面被綁,那麼攝影機一定什麼也沒拍到,瑞斐想,接著才想通這些根本無關緊要。不管是誰綁走築雅,一定會設法讓他知道,因為他們不會平白無故抓走她。光是抓走、殺死她一點意義也沒有,也許犯人很快會聯絡,勒索金錢或其他東西。他狂怒地想,犯人是否知道他僱用殺手的目的,也知道他就是幕後主謀。他相當肯定沒有別的可能。就算有人知道,就算是為了報復而殺死築雅,犯人一定會讓他知道,否則這麼做沒有意義。
「不用調查圖書館的保全系統了,」他沉重地說。「抓走她的人一定會聯絡。」不管築雅是死是活,他們一定會聯絡。在那之前,他只能等。
瑞斐無法繼續站在手下面前,他驟然轉身離開客廳,沿著走廊去到她的房間。他推開門,踏進門口一步,接著匆然停下腳步,彷彿撞上一道隱形的牆。她的氣息如此強烈。他幾乎伸手就能摸到。空氣中飄散著她的香水味。電視像平常一樣開著,購物專家喜孜孜的語調讓他想起聒噪的鳥兒。她的電腦開著,她從來不關機,雖然螢幕一片漆黑,但電源燈亮著,只要按一個鍵電腦就會醒過來。衣物間的門沒關好,裡面的燈亮著,能清楚看到她那一大堆亂糟糟的衣服。五斗櫃上四散著人造珠寶飾品。
築雅像喜雀一樣,喜歡閃亮炫麗的東西。她粗心、草率,像孩子般興高采烈。她不該慘死在那人的手裡,對他們而言她毫無價值。
他的視線模糊,他驚愕地察覺自己淚水盈眶。他不能讓人看到這副孬樣,於是他強迫自己走進房間,查看她的浴室,梳妝台上到處是化妝品,她的氣味更濃了,種種女性用品的香味混雜在一起,香水沐浴膠、香氛蠟燭、乳液、發膠。築雅熱愛女性的種種裝扮保養——至少活著的時候是如此。
他胸口像壓著千斤大石,裡面卻空蕩蕩的。在強大的壓力下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連心跳也因為痛苦而變得艱難、沉重、緩慢。他從未體驗過這種痛,彷彿永遠無法止息。她走了。真不公平;他剛明白他愛她,卻在第二天就失去了她。他怨恨她昨天表現出傷心,逼得他不得不真正看見她,怨恨她讓他變得軟弱,怨恨她就這樣走了。去她的——他自己也一樣,競然那麼傻。
築雅半夜驚醒,重重喘著氣,死命掙脫被單,彷彿那是綁住她的繩子。她猛地坐起來,驚恐地環視房間。街燈透進房間裡,剛好夠亮,讓房裡不至於一片漆黑,幸好如此,不然她一定會心臟病發作,雖然光線昏暗,但她能清楚看到沒有別人在。感謝老天,房裡只有她一個人。
她夢到了殺手。夢見他不知怎麼查到她住在這家旅館,他溜進房間,這一次,性愛過後,他真的要殺死她。她看不見他,但感覺到他就站在陰影裡盯著她。因為在作夢,所以她知道只要醒著,他就不能對她下手,但不管她怎麼死命睜開眼睛,她還是越來越困,直到抵擋不住睡魔——她以前從沒有過這種經驗,夢見自己努力要清醒卻又睡著——醒來時發現他趴在她身上,身體結合,他的雙手掐住她的喉嚨。
這時她終於真正醒來,亂揮亂打想掙脫夢魘,冰冷的恐慌牢牢鉗制住她,讓她全身惡寒。
即使在夢中,即使知道他要殺她,他的動作依然感覺那麼真實,她幾乎快要高潮。完全清醒之後,儘管沒人知道她多傻,她還是感覺到深深的憤怒與羞辱。築雅下床到洗手台前喝水。
她啪地點亮燈,望著慘淡日光燈下的自己。她一絲不掛,因為除了穿來的那一套她沒有別的衣服。她把內衣手洗乾淨,掛起來晾乾。
通常她都會穿睡衣,是不是因為不習慣裸睡才會作惡夢?那是惡夢沒錯。雖然明知沒有別人,她還是從鏡子裡張望身後,好像以為他會突然出現。
房間的擺設和一般旅館沒兩樣,洗手台和梳妝台位於房間後方的凹室,廁所和浴室另外隔起。房間沒有後門;萬一在這裡遇襲,完全無路可逃。這個發現讓她有股衝動,想立刻逃出去,但及時恢復理智。她在這裡還算安全,就算運氣真的背到不行,瑞斐這麼快就發現帳戶被掏空,而且還弄到圖書館的保全錄影紀錄、得知她目前的外貌,但是她採取了很多預防步驟,換了好幾次計程車,步行時也刻意繞來繞去,他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一一查核,追蹤她到這裡。
她可以等拿到錢,將頭髮剪短染色、買了新衣服和二手車之後再開始逃亡。她不可以驚慌失措。她只是被惡夢嚇壞了,如此而已。
雖然關上燈,但她再也睡不著。她不想又夢見他,不想讓他接近,就算在潛意識裡也一樣。她睜眼躺在黑暗中,忍受著時間無比緩慢地爬過去,她的新人生隨著曙光漸漸降臨。過去都過去了,多想無益;她專注想著近在眼前的未來。她現在是大富婆了;也許可以買棟房子,屬於她的房子。仔細想想,從來沒有一個地方是她的家,至少很久沒有過了。
天亮後,築雅出門去找吃的。她餓壞了,昨天晚上她只吃了樓梯口販賣機買來的餅乾和洋芋片,隨便打發掉一餐。她找到一家小餐館,客人多到她無法有自己的桌子,只能站著等吧檯的位子。她終於等到座位了,擠在兩個彪形大漢中間,看他們的樣子不是建築工人就是卡車司機。她避免眼神接觸,他們也都沒開口,一心一意大快朵頤。
她點了熱狗、煎蛋和吐司,以前和瑞斐在一起時她絕不這麼會吃,因為生怕會多長几盎司肥肉。一口咬下之後,築雅完全忘記時間,沉醉在長久以來第一頓大餐裡,她已經……想不起來多久沒放懷吃喝了。認識瑞斐之前就已經如此,所以……應該有好多年了吧。她好多年沒痛快吃一餐飯了。
都是男人害的。她現在不需要男人了。她有錢,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終於,她不只肚子飽飽,心裡也暢快踏實地回到旅館。銀行快開門了。她坐在寒酸的小房間裡等到九點十五分才打開黑莓機,手機立刻傳來有留言的警示,她置之不理,直接登入帳戶。沒有。錢還沒有入帳。轉帳應該是銀行最先處理的工作才對。根本沒必要察看堪薩斯的帳戶,因為時區不同,他們至少要再等一個鐘頭才會上班,到時才能期望有所進展。
出了什麼問題嗎?一股寒意竄過背脊。瑞斐絕對無法以合法手段阻止這筆錢匯出,但非法手段呢?別傻了,就算瑞斐立刻發現異狀,難不成他能拿槍抵著銀行經理的頭,命令他阻止轉帳?
他就算買東西也不會開支票,他都以信用卡付款。瑞斐幾乎從不開支票,就連付水電帳單也一樣。奧多提醒過他不要用轉帳卡,因為帳號萬一被盜取,他的存款會被偷光,所以瑞斐用最老派的方法付帳單,不過他不必親自處理。他檯面上的會計師會替他打點。
她幾乎可以確信瑞斐還沒發現。
十分鐘後她重新登入。這次帳戶裡顯示餘額十萬元整。
築雅一放心整個人都軟了,她往後倒在床上,將黑莓機緊緊抱在胸前。她又看了看數字大笑起來。入帳了,這筆錢全是她的了,一分一毫不少。
她得快點出門,不然趕不上髮廊的預約。她跳下床打電話叫計程車,將房間鑰匙和小費留在床頭桌上,出去等計程車。
她走進銀行,要求結束帳戶,她填好表格、出示證件之後,要求以現金方式領回十萬圓。這時狀況開始走下坡。紅髮中年女行員停下手邊的工作,抬頭隔著櫃檯看築雅,好像很困擾的樣子。「我不確定是否可以這樣做。」她滿懷歉意地說。「通常客人結束帳戶時都會以銀行本票方式領回。我們平常不會放那麼多現金在行裡。如果你事先通知,我們會特別多準備一些現金,但是……我去請示一下經理、看看有沒有辦法。」
築雅硬吞下差點脫口而出的辛辣批評。銀行裡沒有錢?這是什麼爛銀行,居然沒有現金?為難行員也沒用。說不定還會造成反效果,害她一毛錢也拿不到,於是她改口說:「很抱歉。突然出了太多事情……我沒有想清楚。」
她沒有說明到底突然出了什麼事情,但道歉似乎有用,因為行員說:「也許可以想想辦法。我馬上回來。」
行員走進另一間辦公室,築雅怒不可遏地想:她拿著十萬元面額的銀行本票有什麼用?只能再去開新帳戶。她需要現金,無法追查的現金。
她看看表,快趕不上髮廊預約的時間了。她可以不去,上路之後再找家髮廊處理,但她想先改頭換面之後再去買車。也許她該給銀行一點時間,剪完頭髮再回來,這樣雖然能多拿到一點現金,但行員會知道她換過髮型,這樣很容易被瑞斐抓到。
不行。她必須調整計劃。好吧,她必須給銀行準備現金的時間,也許多待一天——拜託,在依莉莎白多待一天,天曉得會有多危險?
不能冒那種險,她打定主意。一定要今天離開。
她身上的現金不多了,所以一定要拿到一點錢。不需要十萬元那麼多,兩萬應該就夠了,其他就拿銀行本票吧。一萬元就夠買一輛可靠的車子讓她上路去堪薩斯,剩下的一萬夠支付食宿了。開車到堪薩斯要多久?兩天?三天?這些現金綽綽有餘。
行員從辦公室出來,從她愁眉不展的表情,築雅看得出來銀行沒有十萬元現金。「很抱歉,」她開口道歉,築雅搖搖頭。
「沒關係。可以給我兩萬元現金嗎?一萬五也可以,其他就用本票好了。十萬元太多了。我不知道在想什麼;帶那麼多現金上路多危險。」
行員的表情亮了起來。「我確定一萬五沒問題,可是我還是看看能不能給你兩萬——」
時間不夠了。「我已經佔用你太多時間,」築雅說。「一萬五就很好了。」
「你確定?只要一下子就好——」
「謝謝,可是不用麻煩了。」
她終於拿到一萬五千元現金,整整一百五十張百元大鈔,剩下的金額換成銀行本票。她沒想到錢會這麼大一包,她很慶幸沒有拿到全部現金。要裝那麼多錢,她可能得買個小行李箱,那樣太引人注目。至少一萬五千元能放進皮包裡。
她還有幾張表格要簽,然後手續終於完成了。「非常感謝你的協助。」她說完看看表,匆匆離開銀行。
她抵達髮廊時已經遲到二十分鐘了,設計師等得很不耐煩。她比比一頭長鬈發說:「全部剪掉,我要直順的髮型,還要把顏色染深。」設計師立刻開心起來。所有設計師都一樣,最愛剪長髮,做大幅度造型變化。
一個半小時後,她走出髮廊,搖身一變成為棕髮女郎,髮型前衛,頭頂的髮絲有立起。這個髮型很個性鮮明,她愛死了。她整張臉都不一樣了,變得比較有力、骨架更明顯。她不是盧築雅,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不對任何人低頭的女人。
她得想個新名字來搭配新的自己。她遲早得弄張新駕照,但現在還不用煩惱。眼前,她最需要的是車。
五個多鐘頭後,她進入賓州州界往西前進。她的車是一輛栗色豐田佳美,樣子不太美觀,車身有些銹蝕,保險桿被撞得凹凹凸凸,但輪胎很穩固,引擎運作也算順暢。
很快她就可以開凱迪拉克,甚至賓士。兩天後她就能抵達堪薩斯,之後要去哪裡?天知道。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沙瑞斐滾一邊去吧。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1:38
第9章
瑞斐看到銀行的電話號碼,差點決定不接了。他徹夜未眠,靠咖啡和焦慮撐到現在,但一個又一個鐘頭過去了,綁走築雅的人一直都沒聯絡。就算他還抱著一絲希望,現在也破滅了,歹徒要的不是贖金或交換條件。
「我是沙瑞斐,」他粗聲說。「什麼事?」
「沙先生,我是銀行——」
「我知道你是銀行的人,我看到來電顯示了。」他只希望對方切入重點說完然後掛斷。他今天沒心情處理雞毛蒜皮的小事,築雅很可能已經死於非命,而他甚至不能哀悼,因為他不能在手下面前顯露軟弱。
「呃……是,好。敝行昨天發過電子郵件,通知轉帳已經完成,但我想追蹤一下後續狀況,順便——」
「轉帳?」瑞斐雖然累了,但不至於累到不留神。他坐正,對奧多彈彈手指,比此他臥房的電話。「什麼轉帳?」
奧多走進臥房,幾秒後電話中棲來他拿起話筒的喀答輕響。
「呃……有一筆錢從你的帳戶轉到巴小姐的帳戶。呃……那個帳戶用的名字是盧築雅。」
「那又怎樣?」他以為他不知道築雅的真名?她用假姓他沒意見。他怎麼會反對?他可不想讓人知道她的姓那麼難聽。「我昨天沒有轉帳。」
行員的聲音明顯多了一抹擔憂。「昨天下午有一筆相當大的金額轉出,雖然轉帳要求確認來自你的IP位址,並用你的密碼登入,但是因為金額很不尋常,根據規定,我們發了一封郵件通知這筆轉帳。今天早上我發現,昨天下午這筆金額從巴小姐的帳戶全數轉出,所以我親自打電話來——」
「我昨天沒有轉帳去她的戶頭!」瑞斐大吼著起身走進臥房,奧多已經坐在瑞斐的手提電腦前察看他的電子郵件。昨天發生太多事情,瑞斐根本無暇處理那種瑣事。
奧多飛快瀏覽郵件之後,抬頭對瑞斐搖頭。「沒有銀行的郵件。」
「我沒有收到郵件。」瑞斐爆怒地說。「如果有收到,我一定會打電話過去,因為我昨天沒有轉帳。到底多少錢?」
「呃……兩百一十萬。」
瑞斐覺得頭快爆炸了。「什麼?」怎麼會這樣?綁走築雅的人強迫她交出帳戶裡的錢?但一開始是誰把錢轉進她的帳戶?築雅不知道他的密碼,他可從沒寫下來、放在她能拿到的地方,就算她拿到了,也只會以為那是他的手機號碼。
「呃——」
「你再呃一次試試看,我一定會鑽進電話裡扭斷你的頭。」瑞斐厲聲說。「我昨天沒有轉帳,更別說轉出兩百萬了,我也沒收到他媽的電子郵件。快把錢放回我的帳戶裡!」
「沒、沒辦法。」行員結巴著。瑞斐幾乎聽得見他硬吞下一個呃。「轉帳要求來自你的IP位址,並使用你的密碼,而且如我之前所說,這筆錢昨天下午轉出了。本行已經無權掌控這筆金額。」
「有人搶了我的錢,我才不管銀行有沒有權利掌控個屁。你們讓人偷走我的錢,最好給我快點找回來。」
「沒辦法,沙先生。法律上,銀行無計可施——」
「這筆錢不可能是從我的電腦轉出去的,因為我沒有轉帳,少跟我扯法律!」
奧多臉上出現一個奇特的表情。他猛地站起來離開臥房,留下瑞斐對電話大呼小叫。不到一分鐘,他帶著築雅的筆記電腦回來。他將電腦放在瑞斐的電腦旁,拔下網路線連上築雅的電腦。接著他開啟她的郵件收發程式瀏覽起來。她有二十封新郵件,大多是線上購物網站寄來的垃圾信,所以不用多久就看完了。奧多停止捲動頁面,指著螢幕上。
「等一下。」瑞斐對電話說,接著彎腰看奧多指的地方。奧多開啟郵件,果然是銀行發出的那封。他的郵件怎麼會跑到築雅的電腦裡?
「找到你們發的郵件了。」他怒吼。「你們寄到我女朋友那裡去了。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我可以擔保,沙先生,這封郵件是寄到你在帳戶資料中所指定的信箱。」「我親自設定的,絕不可能用我女朋友的信箱,我是指定我的。」
「無論如何,你的資料中目前是這個信箱,而且是以你的密碼進行修改,我們不得不認定那是你希望進行的變更。」
「我告訴你,我沒有——」瑞斐呼吸粗重地停住,開始意識到一個恐怖的可能。儘管直覺不對勁,他的大腦卻自動排除這個想法。築雅不懂電腦,頂多只會網路購物,就連那麼簡單的程序,奧多都得教她好幾遍,她才明白只要依照螢幕上的指示進行就好。她認定在網路上買東西應該和在店裡一樣。
瑞斐記得她不停困惑地嚷嚷:「一點道理也沒有!」難道這樣的女人有辦法侵入他的帳戶,將他所有現金幾乎全轉入她的帳戶,然後立刻五鬼搬運去天知道什麼地方?他所認識的築雅沒有那種能力,也絕對想不出這種主意。
她看待金錢的態度簡直像小孩一樣。她從不開口要錢。在她眼中,只要有信用卡或支票簿就等於有錢。如果他沒有親自追蹤她的帳目,她一定會到處欠債,因為她從不留意銀行裡有多少錢。
要接受這個可能,等於接受她愚弄他、愚弄大家整整兩年的時間。他的自尊心強烈抗拒,因為他不可能被愚弄,他可是堂堂的沙瑞斐,企圖愚弄他的人最後都帶著滿肚子懊悔上西天。他不信任任何人。他徹底調查過築雅,他派人跟蹤她,隨時派人檢查。她不曾說出或做出讓人起疑的事,他認定她就是那個樣子,甜美、沒大腦。
「我再打給你。」他對行員突兀地說完後掛斷。他眼神嚴厲地看著奧多,對方也看著他「告訴我怎麼會這樣。告訴我,怎麼會有人侵入我的帳戶,偷走該死的兩百萬。」
「一定是內賊。」奧多說著點選電腦的瀏覽記錄,那裡清楚顯示出有人用築雅的電腦上過銀行網站。「在接收端那裡,你和她的電腦會顯示相同的IP位址,因為是從相同的路由器發出。如果她弄到你的密碼,那麼,對銀行而言,這筆錢是你轉出去的。」
「我沒有給她密碼。」瑞斐大吼。「我也從沒寫下來過。」就連奧多都不知道密碼。
「她還是有辦法弄到。」奧多點破,臉上不露出任何表情。「如果你登入的時候她在旁邊,很可能她注意觀察你的動作,猜出你按了哪些鍵。」
「我們談的可是築雅!她連水龍頭都不太會開。」好吧,這句話有點誇張,但她的確不是什麼天才。
「那麼多錢是很大的誘因,證據就在這裡。」奧多點點螢幕。「我認為她不是被綁架,而是卷款潛逃了。」
瑞斐呆站著,憤怒與屈辱在心中燃燒。他讓自己在乎她,而那個賤女人竟然把他當笨蛋耍。他不該放下防備,不該讓自己相信她對他有絲毫真心,一刻也不應該。她一定是天下最了不起的演員,整整兩年沒露出一絲破綻,前天還哭得那麼逼真。他竟然上當了,這才是最讓他痛苦的一點,感覺像被強酸侵蝕。他徹頭徹尾的上當了,像傻瓜一樣讓自己相信她真的愛他,可惡,甚至還以為他愛上了她。
她必須付出代價。不管要花多少金錢時間,一定要讓她付出代價。
「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他冷冷說。他想親手將她撕成碎片,但他早就學會不可以親自動手,如此一來,就算是他下的令,也還有否認的空間。不用親自動手,只要確定她死掉就好。他也許會遺憾不能痛快地親自討回公道,但復仇的滋味幾乎一樣美好,他很清楚該怎麼做。
接到沙瑞斐的工作通知後,殺手等了三天才聯絡。他沒什麼要緊事,只是想休息一下,他是自由工作者,又不是那個混蛋的嘍囉。不管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沙瑞斐都得等。
他對這件工作抱持懷疑;距離他和築雅共度午後時光才沒多久。也許沙瑞斐後悔不該答應,覺得他的男子氣概受了一點傷。不只一點,但殺手不認為沙瑞斐發現實情了。築雅很厲害,她會守口如瓶,絕不會讓他知道她從中得到多大的歡愉。
於是他耐心等候、觀察。他依然對沙瑞斐的大計劃很好奇。雖然他沒有多少美德,倒是有用不完的耐性。從沙瑞斐本人和嘍囉的臉上,他看得出來事有蹊蹺。殺手好幾次觀察他出入的情形,看得出來他心情極度惡劣。
當他決定沙瑞斐等得夠久了,他先去大都會博物館享受片刻悠閒,那是全紐約他最喜歡的地方。他不介意觀光客和嘰嘰喳喳的兒童;光是那些展覽品本身就值回票價。參觀完之後,他站在寬敞的階梯上上打電話。
「來閣樓見我。」沙瑞斐命令。「你多久能到?」
「我就在附近,」殺手鎮定地說。「今天天氣真好。三十分鐘內來畢士達露台。」他掛斷電話後,關掉手機電源放進口袋。沙瑞斐很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佈置圈套,更何況畢士達露台是公眾場所,到處都是觀光客和一般市民,而且是開放空間,他的逃亡路線不會受限制。就算沙瑞斐想到要派人追蹤他,他也可以快速消失在中央公園深處。
他不確定沙瑞斐在哪裡,說不定根本無法在三十分鐘內趕到。不過,對他本人而言,只要舒服地散個步就能抵達畢士達露台。如果沙瑞斐在家,那麼他的時間相當充裕。如果他在城市另一頭……那就難了。假如真的很要緊,他一定會再聯絡。
殺手喜歡為難那個混蛋,就連這種小地方也不放過。有機會尋開心就玩一場,於是他一方面服從小心為上的本能,另一方面則不時逗逗沙瑞斐。
他走進中央公園,停下來買支冰淇淋甜筒。雖然他相當熟悉中央公園,但還是買了一份地圖,花上幾分鐘仔細研究,因為他想先弄清楚路線,萬一要逃才知道往哪跑。他將地圖拿在手裡,知道沙瑞斐一定會看到,他會因此認定殺手不住在當地、不熟悉公園的地形。這個想法對了一半,因為他不真正住在任何地方,他在不同的地方待上長短不一的時間,目前他住的地方正好是沙瑞斐家樓下。
過了兩分鐘,他終於看到沙瑞斐過來,身後跟著三個手下。殺手仔細觀察四周,沒有發現任何異樣:沙瑞斐的手下他大多認得出來,所以不必單靠對方的動作判斷是否可以接近。沒有人無謂逗留,也沒有人刻意隱藏形跡。終於,他從藏身處走出來,邊吃甜筒邊上前。
沙瑞斐不耐煩地看著表,一抬頭正好看到殺手。「你遲到了。」他戾怒地說,示意手下後退。
「買冰淇淋的地方人太多。」殺手懶洋洋地說。「什麼事?」
沙瑞斐四下張望,從口袋裡拿出老式收音機打開。音量很大,沙瑞斐得靠近一步,殺手才聽得見他說話。
「四天前,築雅偷走兩百萬元跑了。我要你找到她,擺平這件事。永遠擺平。」
融化的冰淇淋流下甜筒,殺手用舌頭接住,掩飾驚訝的反應。「你確定?她好像沒什麼頭腦的樣子!不過我想這件事就是明證,對吧?」
「我確定。」沙瑞斐皮笑肉不笑地說。「沒錯,在蠢事排行榜上,污走我的錢絕對是第一名。」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1:53
第10章
千萬別惹聰明的女人。
根據她挑選的時機推斷,他不用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被沙瑞斐打賞給別人這件事,築雅不止生氣,她火大極了。這個意思不只是「我要離開你」這麼簡單,而是「我要離開你,去死吧,混蛋!」她這種作法絕對能達到想要的效果。
他覺得有些好笑,又舔了一下冰淇淋。他比較想為她鼓掌,而不是去獵殺她。不過,工作就是工作。「出個好價錢,」他慢吞吞地說。「對你而言,這件事值多少?」在談好條件前,他無法決定要不要接這份工作。
沙瑞斐四下張望,將收音機的音量轉得更大。路過的人不滿地瞪他,但是他不為所動。「她偷走的同樣數目。」
兩百萬,嗯?這下狀況截然不同了。他得仔細考慮,但又不希望沙瑞斐找別人擺平這個問題。如果他不接,這段拖延的時問至少能讓築雅更有機會銷聲匿跡,這個想法讓他很滿意。他不必欣賞每個客戶,但對沙瑞斐他只有輕蔑。
「預付一半,」殺手說。「我會通知你匯到哪裡。」他將沒吃完的甜筒扔進【旁邊的垃圾箱後漫步離開,他的態度很輕鬆,但隨時眼觀四方。他看到一個人,幾乎可以肯定是聯邦探員,那身西裝領帶在這裡顯得很突兀,他停下來綁鞋帶,但臉一直略略朝著沙瑞斐的方向。這一定是負責追蹤沙瑞斐的人,正急著要追上去。
殺手不太擔心。他和沙瑞斐會面歷時不到一分鐘,跟蹤的探員來不及趕去偷拍。探員抵達現場時,會面早已結束,他也揚長而去。他穿過拱橋,走進樹木濃密的步道,那裡有很多地方可躲。天氣又熱又悶,氣溫逼近華氏九十度,但是在樹蔭下還算涼爽,一陣淡淡的微風舒服地吹在身上。
他刻意不去想那份工作,等一下有得是時間,等確定沒人跟蹤後可以好整以暇地想。出於習慣,他非常專注在眼前的狀況,警戒四周的變化,留心是否有人從背後接近,確認有哪些可隨機應變的逃生路線。時時留意細處使他活到現在,沒必要改變這個習慣。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即時發現第二個跟蹤的人。這個人穿著牛仔褲和慢跑鞋,不是之前追蹤沙瑞斐的探員。
殺手鎮定地分析局勢。雖然這個人打扮休閒,並不代表他不是調查局的人,只代表他準備充分。調查局會跟蹤是因為他剛才和沙瑞斐見過面,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理由:他們很可能要清查所有和他有接觸的人。那個人也可能是沙瑞斐的嘍囉,天曉得為什麼跟蹤他。也許沙瑞斐不爽被叫到公園來,於是決定用拳腳糾正一下他的態度——如果真是這樣,他恐怕得多派幾個人。或許他想知道殺手住在哪裡,理論上知道得越多越好。
他維持穩定的步伐。前面好像有個大轉彎,那個人的視線會被樹木遮住大約……他評估與對方的距離……七秒鐘左右,這樣就夠了。對方一定也發現前方有盲點,因為他突然加快腳步、殺手沒有跟著加快,那樣會被看穿他發現有人跟蹤。他已經快到了,無所謂,不過時間被縮短成了五秒。
他繞過轉彎,一轉身脫下白色上衣,在手裡捏成一團假裝是毛巾,接著瞬間換成穩定的小跑步,裝成慢跑的樣子再次繞過轉彎,朝來路跑過去。
他跑過時,跟蹤的人沒有多看一眼,只是匆匆走過轉彎,想重新找到他。
慢慢找吧,他想著,跑出路面,鑽進濃密的樹木中。公園裡有成百上千個打赤膊的人在慢跑,他只是其中之一。他的深灰色長褲乍看之下很像運動褲,沒有人會多看他一眼。唯一的破綻是他的鞋,哪有人會穿著名牌皮鞋慢跑?雖然他這麼做了,但他不建議嘗試。
他跑了一百碼左右,停下來穿好上衣。悶熱的空氣讓他滿身是汗,衣服一穿上就黏住,但他的呼吸很正常,沒有加速。他踏著輕鬆的步伐,悠閒走出公園。
「有拍到會面的狀況嗎?」高瑞克問,聽到回答時表情很鎮定。
蔣浩維很欽佩高探員的大度。他沒有說:「你至少該拍到會面的狀況吧?」而且口氣也沒有一絲不耐煩。大部分的資深探員會借題發揮找麻煩,但高探員不會。他總是很公道,就算結果不如期望也一樣。
他們沒料到沙瑞斐會走去任何地方,更別說是中央公園。守在街上的探員察覺他沒有要上車時,他和跟班早巳走了半條街。雖然他連忙趕上,一路沒遇到什麼阻礙,但要過馬路時燈號正好變了,他不得不停下來等。結果,探員還來不及趕到,會面已經結束了,他只能大略描述和沙瑞斐見面的人,可惜沒什麼用。那一帶至少有十萬個符合「身高大約六呎一吋,兩百磅,黑色短髮」外型的人,可能還不止。
「我認為他就是在陽台上和情婦偷情的人。」掛斷電話後高探員說。
蔣探員也這麼想。問題是,情婦呢?她四天前離開後就失去蹤影了。幾個月前他們放棄跟蹤她,他們的預算和人力都很有限,全部用來跟蹤沙瑞斐本人比較有效益。更何況,她從來沒有特異的舉動,除了在陽台那一次。
也許她會消失不只是分手那麼單純,說不定另有內情。沙瑞斐和手下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彷彿準備跟人幹架。如果只是分手,沙瑞斐也許——只是也許——會不高興。但對他的手下不會有影響。
現在沙瑞斐去見的那個人,不久前才和他的女朋友在陽台上做愛。一定有問題,但很可能是私人恩怨,他們對那種事情沒興趣。除非他們能加以利用,否則沙瑞斐的感情生活是他自己的問題,不關他們的事。
在紐約市,光是為人所知的街道監視攝影機就超過兩千三百台,天曉得不為人知的還有多少、任何人走在紐約街頭都很難不被攝影機拍到,所以他才這麼小心,隨時變換外型。就算不巧被拍到,他只要走進附近的建築,出來時就會換上另一副容貌。就算有先進的分析設備,也要天大的好運才能再次追蹤到他,他煞費苦心盡量不在國內引人注意,確保沒人會費那種功夫去追查他。
築雅夠聰明,一定也會換裝易容,不用想也知道。他只需要知道她在哪裡變裝,又變成了什麼模樣。他大可問沙瑞斐有關築雅失蹤當天的行蹤,但那樣就不好玩了。不靠沙瑞斐的協助找出築雅,這種遊戲讓他保持神智敏銳,就像用心算而不用計算機一樣。
他的電腦技巧相當不錯,但這件工作不值得他冒險親自入侵系統,壞處遠大於好處。既然能從別的管道查出他想知道的資料,何苦冒險觸動警戒?很多事情都應驗了那個千古不變的真理:人脈比能力重要——剛好他認識一個在紐約市政府工作的人,這人欠他一個永遠還不清的人情,而且可以存取保全攝影紀錄。
過去四天紐約市風平浪靜!只有天天上演的搶劫與謀殺。沒有恐怖攻擊,沒有人騎腳踏車運送炸彈,沒有任何轟轟烈烈的大事。因為沒什麼大事,誰都不會特別留意有人偷偷調出幾天前的紀錄。
話說回來,既然他還沒決定要不要接這份工作,花這麼多心思值得嗎?
當然值得。為了自娛,他想知道她怎麼辦到的。他甚至有點為她感到光榮;她絲毫不拖泥帶水,浪費時間。沙瑞斐嚴重羞辱了她,第二天她立刻還以顏色。他知道她得解決多少銀行的安全關卡,也知道時間必須抓得極準,因為他自己也玩過這一套。
他很少會覺得這麼有意思、這麼與有榮焉,所以同時有這兩種感覺的事實,讓他覺得有點困惑。
才怪。有些事情他從來不做,其中包括騙自己。他的感受來自於與她之間的化學作用,這點他承認——但倘若他決定接這份工作,化學作用也保不住她的命。吸引力歸吸引力,兩百萬就是兩百萬。
他用拋棄式手機撥了一通電話。對方操著濃濃的布魯克林口音,簡短地說聲喂,他說:「我要請你幫個忙。」
他沒有報出身份,因為沒有必要。對方頓了許久,接著說:「賽門。」
「對。」他說。
對方又頓了一下,接著說:「什麼忙?」
對方沒有任何打發或拖延的語氣。他很清楚不會那樣。「我需要街上攝影機的影像。」
「及時影像?」
「不,四天前的紀錄。我知道從哪裡開始找。之後呢——」從他的語氣清楚聽得出聽天由命。之後,目標可能往任何方向移動,等他稍微瞭解築雅的背景,會更能猜中她的動向。
「什麼時候要?」
「今晚。」
「你可能得來我家。」
「幾點方便?」他可以很為人著想。老實說,他刻意與人為善;一些小事費不了多大功夫,但這點小小的善意說不定有朝一日會成為生死存亡的關鍵。
「九點左右。孩子那時候都睡了。」
「我會準時到。」他掛斷電話,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他幾乎不費任何功夫就查出築雅的本名叫巴安蒂。她不姓盧沒什麼奇怪,但巴這個姓倒有點出人意表。如果盧築雅是她的本名那才真是怪事。一查到她的真名,他進入監理所網頁查出她的駕照資料。要查出她的社會保險號碼有點難,但不到一個鐘頭就解決了;接下來,她的人生像本書一樣攤在他眼前。
她三十歲,出生在內布拉斯加,沒結過婚,沒有小孩。她父親幾年前過世了,母親……母親則回到故鄉,看來值得查查,不過築雅那麼聰明,應該不會去那裡。但在那一帶她會覺得安心,她可能會聯絡母親。她還有一個哥哥,巴吉米,因為竊盜被判刑五年關在德州,目前已經服刑第三年。所以她不可能去找他幫忙。
近親只有這些:如果繼續挖下去,應該還找得到叔伯阿姨、堂表親戚,或許還能查出她高中時代的朋友。但築雅感覺像匹孤狼,除了自己誰也不相信,凡事靠自己,從不依賴別人。
他懂其中的道理。雖然算不上了不起的人生哲理,但至少不會讓人失望。
晚上九點整,他倚在對講機上,不到幾秒鐘,那個布魯克林腔的聲音說:「喂?」態度像接電話時一樣。
殺手說:「我是賽門(Simon)。」對講機嗶一聲打開大門。公寓在六樓,他不搭電梯而走樓梯上去。
他接近時公寓門開著,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精瘦混血男子打手勢要他進去。「咖啡?」這句話既是打招呼也是詢問。簡寇特的本名叫夏穆,但他大半輩子都用寇特這個名字,因為小時候同學故意把他的名字叫成「瞎蒙」,從此有人叫他夏穆他都裝作沒聽見。
「不用了,謝謝。」
「這邊走。」
寇特帶路走進一間擁擠的臥房,他太太出現在廚房門口說:「不要耗太久,我十一點要上床。」賽門轉頭對她擠擠眼睛說:「我不介意。」她疲憊的臉上露出笑容。
「少跟我甜言蜜語,我免疫了。」
「也許你只對他的甜言蜜語免疫。」
她哼一聲轉身回廚房。「要保密的話,就把門關上。」寇特拉過一張破舊的辦公椅,椅墊的部位貼著寬膠帶,逕自一屁股坐下去。
「不是什麼國家機密。」賽門說,他沒說出口的「這次」在四周迴盪。
寇特扳扳手指,像即將挑戰超難曲目的鋼琴家。他開始輸入指定,敲鍵盤的速度快到看不清楚。畫面一閃而過。他偶爾會停下來看看螢幕,低聲自言自語——所有電腦怪胎都有這種毛病——接著繼續下去。幾分鐘後他說。。「好啦,進去了。起點在哪?」
賽門告訴他公寓大樓的地址以及日期,接著一屁股坐在床尾,彎腰往前好看清楚畫面。房間很小,他們幾乎是肩並肩。
監視錄影帶通常無聊得要命,除非剛好拍到色情或暴力鏡頭。他告訴寇特要找一個女人,留著一頭又長又鬈的金髮,這個描述多少有點幫助,沒有金色長鬈發出現的畫面都可以快轉過去。終於,賽門看到她了。「那裡。」寇特立刻按下暫停接著倒帶。
他看著築雅走出公寓大樓,肩上背著一個鼓鼓的大皮包(他敢用性命打賭,裡面一定裝著替換的衣服)準備上車時絆了一下。寇特巧妙地輸入指令,攝影機一台跳過一台緊追著不放,最後那輛車停在圖書館前。築雅下車,腳步微跛地走進去,車子開走。
賽門靠近螢幕,全神貫注盯著出口。她一定是在這裡換裝。她那頭顯眼的長髮有很多辦法可以解決,但她還要扔掉那件淺色外套。她要怎樣混進紐約的人群中?穿黑衣服,就這麼簡單。她會把頭髮往後梳,也許會塞進衣領裡,或是戴某種兜帽。天氣這麼熱,戴兜帽好像有點怪,但什麼怪衣服都有人穿。
他根據她的體型以及那個大皮包來尋找,特別留意穿黑衣服的人——幾乎每個人都穿黑衣服,以及把頭髮遮住或往後梳的女人。
他很高興這麼快就發現她。「她在那裡。」他說。
寇特按下停止。「確定?」
「確定。」他熟悉那個身軀上的每道線條。他花了四個鐘頭親吻愛撫每一寸肌膚。那的確是她,毫無疑問。她一點時間也沒浪費;不到十分鐘就出來了,她的司機可能還沒找到地方停車呢。她的髮色變深了,也許打濕過,而且往後梳平。她一身黑色打扮,腳步沒有任何異常,她大步往前走,沒有左顧右盼或提心吊膽。
好女孩,他暗自讚賞。大膽果決、留意細節——表現不錯,築雅。
她給寇特添了不少麻煩。她步行穿過幾條街,搭上一輛計程車,下車後她再步行一段,接著搭上另一輛計程車。她在市中心四處亂轉了一陣,終於開進荷蘭隧道,攝影機只能追到那裡。但光是她走荷蘭隧道而不走林肯隧道這件事,他已經從中得到許多線索。
他要出動去打獵。築雅也許很厲害……但他更高竿。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2:06
第11章
築雅大為光火,沒想到把自己的錢從銀行提出來竟然會這麼難。
開住堪薩斯的路上她就已經刻意放慢速度,因為她不想累過頭而做出愚蠢的決定,或甚至把車子撞爛。她必須低調行事,用現金支付所有花費,在其他方面則盡量不引人注意。等兩百萬一到手,她會有無限的選擇空間,但在那之前她處處受限。
因為放慢速度,原本兩天的車程拉長到三天,但是沒關係,因為她心情很好。她很孤獨,幸福的孤獨,不用聽別人使喚,可以隨心所欲。她不用裝成沒大腦的蠢女人,不用隨時笑臉迎人、隱藏憤怒或煩躁,甚至不能表現出太敏銳的幽默感。
真可悲,整整兩年她都不能聽到笑話就笑出來。就算笑,也得先問一堆問題,表現得像是不懂笑點在哪裡。瑞斐和他的嘍囉說笑話時,花了更長的時間在笑她。混蛋。
她再也不會讓自己一副蠢相,因為她再也不用依賴男人。旅途中,她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看到有意思的東西就停下來,買衣服的時候只考慮她想穿什麼,不必顧及偽裝的形象。她不再賣弄性感,買了舒適的全棉長褲、T恤、涼鞋,畢竟她得在盛夏酷暑中每天待在車上好幾個鐘頭。
記取紐澤西那家銀行的教訓,她明白不能大搖大擺地進去領走兩百萬。那樣只能拿到一些零頭,其他又要換成銀行本票。她手裡已經有一張八萬五的本票了,有跟沒有一樣。除非她要買天價的東西,否則根本不能用。她總不能買個一、兩百元的東西,然後叫商店找八萬四千八百元給她吧?
更何況帶那麼多錢上路也是個大麻煩。不能那樣做。為了說服自己那是不可行的,上路後的第一天晚上,她認真用尺測量手中那疊百元鈔的厚度。根據她的計算,一千元綁成一束的厚度是十分之一英吋,那麼一萬元就是一英吋。以此類推,十萬元是十英吋,一百萬是一百英吋,兩百萬會厚達兩百英吋,也就是足足十六英尺,恐怕很難隨身攜帶,更難掩人耳目。她等於大肆宣揚要人來搶。
看來錢非得存在銀行裡不可,但她不想用銀行本票開戶留下文件記錄。儘管法律規定銀行不能透露任何消息給瑞斐,但不代表他弄不到,只是會很麻煩。他願意忍受多少麻煩,端看他有多生氣。他被偷走兩百萬就夠火大了,更別說他的男子氣概受到打擊,換句話說,他可能願意出雙倍的代價來逮到她。這種報復方式也許太奢侈,但絕對令人滿意。
要中斷文件記錄,她一定得在某處將兩百萬元換成現金,然後盡速開往另一州重新開戶,把錢藏進另一家銀行。問題是,就算主人親自提領,銀行也不願意交出兩百萬現金。
想起依莉莎白市的銀行需要時間準備現金,第二天築雅特別停在伊利諾州,買了一支便宜的預付手機,啟用後走出商店上車,打電話給堪薩斯州葛理森市的銀行。車門牢牢鎖好,冷氣呼呼吹送,她打電話去銀行,表明要找負責處理關閉帳戶事宜的人。
「請稍候,我為你轉接裴太太。」
不久之後,電話傳來喀哩一聲,一個悅耳的聲音響起:「我是裴珍妮,請問需要什麼服務?」
「我的名字叫巴安蒂。」說出自己痛恨的名字讓她全身都不對勁。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永遠拋棄這個名字。「我在你們銀行有個戶頭,我想結束掉。」
「真遺憾,巴小姐。我們的服務有什麼不周到嗎,還是——」
「不是,不是那樣,我打算搬去別的地方。」
「這樣啊。我們實在不想失去一位客人,但人生變化難料,對吧?如果你可以親自來一趟,我會幫你準備好文件。」
「我明天下午會到。」築雅估計車程,希望不會錯得太離譜。「問題是,帳戶裡的金額很大,我希望以現金方式全部領出來。」
裴太太沉默了一下,接著說:「你知道帳號嗎?」
築雅念出帳號,聽著裴太太敲鍵盤調出她的帳戶資料。長長停頓之後,裴太太說:「巴小姐,為了你自身的安全考量,我真的、真的不建議你攜帶這麼多現金。」
「我明白很困難,」築雅說。「但沒辦法。我急需這筆現金。我事先打電話通知,就是為了方便你們準備。」
裴太太歎息。「非常抱歉,但我們必須先查證你的身份,才能調度這麼多現金。」
築雅拚命耐住性子,她以前受過太多粗魯對待,所以很難對裴太太發飆,她只是盡忠職守、遵循銀行的規定。但她壓抑不住歎息。「我明白。我明天下午會過去,會不會時間太晚領不到錢?」
「其實是太早。我們是家小銀行,我們每星期只向聯邦儲備銀行申請一次現金。出納組長每星期三提出申請,所以我們昨天才申請過。她要到下星期三才會再次申請。」
築雅想用頭撞方向盤。「這麼大的金額,不能提出特別申請嗎?」
「恐怕會需要特別授權。」
她迅速評估情勢。「提出申請之後,多久才拿得到錢?隔天?」
裴太太又遲疑了一下。「如果你親自來一趟,我會很樂意和你商量,但我真的不能在電話中透露這種資料。」
她還是不能怪裴太太,她又不知道她是誰,不得不提防築雅很可能打算搶銀行,因此想查出銀行現金最多的時候。
事情的發展完全不如預期。她不但不能拿著現金銷聲匿跡,看來還得在葛理森逗留至少一個星期。葛理森是個小地方,記憶中那裡只有一家小旅館,要逮到她簡直是甕中捉鱉。
不過她可以降低風險,例如在葛理森方圓百哩內移動,每個地方都只停留一晚。沒想到會這麼麻煩,但如果想中斷文件記錄,這事遲早得要面對,她寧願先解決,以免夜長夢多。
「我明白,」她說。「我知道會有問題。我明天下午會過去。」
「希望能順利解決。」裴太太說,築雅認為那只是銀行客氣的說法,其實她想說的是希望你頭腦清醒過來。
第二天她趕到銀行時,還有二十分鐘就要關門了;她算錯了車程,因此不得不凌晨四點起床,一路上都不休息。她累了,連開三天的車讓她頭昏腦脹,更別說有多疲倦。她的頭髮亂鬈亂翹,因為早上沒時間將燙過的痕跡吹直,不過至少鬈發讓她不至於和駕照上的照片差太多。萬一銀行不相信她真是她所說的人,她無法想像到時會惹出多大的麻煩。她要怎麼證明她的身份?請瑞斐寫封介紹信?作夢吧!
沒想到她狼狽的模樣反而為她加分。裴太太的打扮像是古早連續劇裡的壞女人,但眼神很和善,大墊肩套裝下有一顆慈愛的心。築雅編出一套賺人熱淚的故事,謊稱被家暴前夫糾纏,可惜故事再感人也沒用。銀行經理的母親昨晚驟逝,他必須連夜趕往奧勒岡州,葬禮結束之後才會回來。大家都不想打擾他,但也沒有人想負重任,申請這麼不尋常的大筆款項。
老天幫幫忙,築雅絕望地想,她為什麼不選問全國都有分行的大銀行,他們說不定每天都申請現金,說不定還一天申請好幾次,為何偏偏選這種鄉下小銀行?這裡的居民人數不到三千呢!
她可以開車去大城市。例如堪薩斯市。開立另一個帳戶。以轉帳方式將錢移到那裡,但大城市裡有太多販毒交易在流通,瑞斐在這種地方比較有影響力。雖然可以快點拿到錢,但拿錢時風險會更高。
更何況現在是星期五下午,最快星期一才能開戶。就算一開戶立刻轉帳,可能也要等第二天才會入帳。如此一來,要等到星期二才能領錢,而且銀行一天之內可能拿不出這麼多現金。保守估計,最快要到星期三才能從另一家銀行拿到現金,而在這裡則還要多等兩天,星期五才能拿到錢。
她只能選擇耽擱兩天或是冒險。兩個選項都不怎麼理想,但沒有其他辦法了。改變困境唯一的可能就是銀行經理的母親週末下葬,他星期一回來上班,可惜機率太低。
「我大概會多待幾天,」她疲憊無力地微笑。「可以推薦一家好旅館嗎?還是說我該去下一個鎮?」
她勢必需要三樣東西:現金、汽車、手機。聰明如她,很可能在不太遠的地方偷偷開了帳戶,所以可以假定她有現金。至於汽車,她會在哪裡買車?不可能在紐約;最後被拍到時,她坐著計程車經由荷蘭隧道進入紐澤西州。在別的州買車比較合理,他會在紐澤西查一下。不會太遠,她不會浪費現金搭計程車去很遠的地方。
她也不會買全新的車子;她一定會努力不引人注意,也就是說,她會買二手車,狀況不錯但外型普通。
他入侵監理處網站,複製出她的紐約駕照。土生土長的紐約人可能沒有駕照,甚至根本不會開車,因為大眾交通工具太便利。但在他的經驗中,外地來的人通常會定期換照。弄到照片之後,他用電腦進行處理,將她的頭髮變短、顏色加深。接著他將圖片列印出來,上街活動活動的時候到了,他需要照片供人指認。
星期一他順利查到經銷商,花了一百大洋問出車款、車型,外加車牌號碼。紐澤西州發給兩面車牌,車輛前後都必須掛上,不肖份子會偷走前車牌販賣,因為有些人只需要後車牌,只求不會因為完全沒有車牌而在路上被警察攔下,還有些人不打算在紐澤西長住。很難想像有多少人路過紐澤西,又有多少人剛好只需要一面車牌。一離開州界之後,聰明人就會不停換車牌,讓電腦裡的紀錄永遠慢一步。
手機就此較難查了。她可以買預付式手機,這樣就不用留下姓名。可惡,說不定遇到瓶頸了。
只剩下國稅局這條路。
和一般人一樣,他也不喜歡招惹國稅局,但只有透過稅捐機構才能查出築雅將錢弄到哪裡去了。任何超過一萬元的現金轉帳都必須通報國稅局,所以他的金錢出入都化整為零,而且全轉到國外的帳戶。處理錢最麻頂了。
國稅局的電腦系統爛得可以,他運氣不錯,但對築雅而言可不是什麼好消息。星期二,他查出她將兩百萬元轉帳到堪薩斯州葛理森市的一間銀行。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2:18
第12章
築雅想,如果人真的會因無聊而死,那她恐怕活不到拿錢的時候了。當初就是因為不想住在葛理森這樣的地方,她才會離開故鄉,一路打拚去到紐約市。她生長在小城鎮,那種生活不適合她。
不是因為人的問題。小鎮居民通常很善良,只是有點愛管閒事。她在紐約的生活也沒多五光十色、夜夜笙歌——瑞斐不是名流,除非有黑道名流這種類別——她大部分的時間都窩在房間裡,至少那個房間非常舒服。和瑞斐在一起時,她不能去戲院或電影院,但第四台有付費電影。她星期五晚上住在破爛的葛理森旅館,寒酸的房間裡連付費頻道都沒有,可真符合那個沒有創意的旅館名字。而且她也不能去看電影,因為葛理森沒有電影院,其他設也不怎麼樣。
整個鎮只有一家小咖啡館、一家速食餐廳,裡面打工的青少年一臉無聊的樣子。要逛街的話,那裡只有五金行、飼料行、農具行,以及一元商店。需要大採購的時候,鎮民要開上三十哩車程,去隔壁鎮的渥爾瑪量販店。那可是風光盛事。
她還記得從前去渥爾瑪是件多了不得的大事,因為她大多在那裡買衣服。如果能存到錢去席爾斯百貨買東西,她就會覺得像在第五大道名店採購一樣臉上有光。
沒想到她會又穿上在渥爾瑪買的衣服。唯一不同的是,她在銀行裡有兩百萬元,她知道很快就能買得起任何想穿的衣服。可是又得住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她覺得快發瘋了。就算她在紐約整天無所事事,但假使她想要,那裡什麼都有。
她越來越緊張不安。等待的煎熬彷彿在刮她的皮膚。她在葛裡森只住了一夜就退房,接著她開了三十哩的車,來到一個有商場的小鎮,仔細一想,她決定繼續開往下一個鎮。離葛裡森越遠越難找到她。
第二天,她退房之後繼續往前開。
接下來三天她都在重複同樣的作法。她的家當全裝在一個便宜的行李箱裡,因為每到一個地方都只過一夜,所以根本就懶得打開,這種生活讓她打從骨子裡覺得厭煩。自從離開那個所謂的家,她所做的每個決定都著眼於一個目標,也就是擁有金錢、安定、家。她現在有錢了,雖然還拿不到。家?她甚至不敢在一個地方待太久,連行李箱都來不及開。她以前雖然有地方住,但那裡不屬於她,沒有一個能讓她歸屬、放下防備的地方。也許「家」與「安定」是一體兩面——無論如何,她知道她還沒找到。
她滿懷期待,等著開始過像樣的日子。
星期三,她發現自己開車繞著葛裡森打轉,感覺像在脫水機裡。眼前沒有任何風光,只有長滿夏日綠草的無盡綿延平地,以及頭頂的蔚藍蒼穹。路上沒有多少車,I一70州際公路在遙遠的北方,在這種農業小鎮,路上開車的都是當地人,而本來就沒什麼人住在這裡。
也許是因為鎮日獨處太久,或者是因為空蕩蕩的道路代表就算恍神也不會有嚴重後果,於是無事可做的她開始胡思亂想,越想越覺得……不安。那種感覺只能解釋成不安。她一定不知道在哪裡犯了什麼錯。
她在腦中跑過她所採取的每個步驟並加以檢視。她努力思考有沒有任何會出錯的地方,她只想到不該轉那麼多錢去依莉莎白,以及不該在這一帶逗留這麼久,除此之外一片空白。話說回來,留在葛裡森這麼久會不會反而更危險?
她是否太過確信瑞斐不會去報警?她不這麼認為。瑞斐會想用他的辦法教訓她,所以不可能報警。她也揣測瑞斐一輩子都住在洛杉磯、紐約這種大城市,不可能知道如何在美國中部追蹤她。這裡是她的地盤,不是他的。萬一她錯了呢?
萬一他僱人來追她呢?
一陣寒顫竄過全身。這就是她的漏洞。瑞斐不會親自追殺她,也不會派手下離開紐約的水泥叢林。她偷走他兩百萬元、重創他的自尊、把他新發現的「愛情」扔回他臉上。對他而言,最後兩個理由比第一個更嚴重。受到這麼大的屈辱,他一定會僱用高手中的高手。
而最高段的就是……他。
她的心臟狂跳,呼吸急促。她連忙將車停在路邊,抓著方向盤奮力抵抗驚慌。她不能慌她沒有時間可浪費。她一定要想清楚。
好吧。如果沒有搜索令,銀行不會將她的帳戶資料透露給任何人,不用想也知道,瑞斐不可能弄到搜索令。但是……如果入侵銀行電腦呢?殺手靠追蹤目標營生,他是那一行的佼佼者,不然也不會收費這麼高昂。他必須出手絕不落空才能賺到錢。由此推想,如果不是他本身很擅長侵入所謂安全的電腦系統,就是他認識這樣的人。
築雅深吸一口氣憋住幾秒,重複幾次讓心跳慢下來。仔細想、仔細想。
要入侵銀行,他得先知道是哪家銀行,可惡,他知道該從哪裡下手,因為他知道瑞斐用哪家銀行。不然他也可以入侵國稅局的系統,因為轉帳金額超過一萬元就必須通報國稅局,她以前讀到過,國稅局的電腦系統不怎麼高明。照這麼想,瑞斐的銀行是全國級的大銀行,有幾十億的資產,可想而知,他們的電腦系統一定有最完善的保全。
她漫無目的地開車亂晃、茫然望著原野藍天時,他很可能已經追查到銀行轉帳紀錄,守在葛裡森等她自投羅網。
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時拋下這兩百萬元,不要冒進。她身上還有依莉莎白銀行開的八萬五千元本票,不至於山窮水盡。
不過,只要她一將錢存入,一定又會有該死的轉帳報告,等於直接將他帶去她存錢的銀行。
但銀行和國稅局的連線一定有空檔,就算很短也好。銀行本票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立即承兌。她需要到大城市,用本票在全國級大型銀行開戶。先行通知她將匯入兩百萬元,然後安排至少先領到一部分現金。
一瞬間,她想通該怎麼做。
有了那筆現金,她要在相鄰的城鎮開數個帳戶,每次金額不超過一萬元,這樣銀行就不會提出要命的報告。然後盡快將兩百萬元化整為零,分別從葛裡森匯入這幾家銀行,一一結束帳戶後領出現金。她會謹慎行事。這樣要花更多時間才能拿到整筆兩百萬,但除非他能入侵銀行電腦系統,她不會再有後顧之憂。
唉,幾乎沒有。至少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讓她買下新證件、開始新生活。有了新姓名、新的社會安全號碼,她可以就此消失。
她拿出手機察看訊號強度。一格。不夠好。她得開去離城鎮近一點的地方。曠野就是這樣;太空曠、太廣袤的土地上沒有人、沒有車、沒有房子,放眼望去全是原野。玉米不需要手機,但她需要。
她開了將近一個小時,一路留心手機的收訊狀況。訊號強度忽然跳到三格時她決定試一下,於是將車停在路邊。
第一通電話被轉進裴太太的語音信箱。「裴太太,我是巴安蒂。出了一點事,我不想領出兩百萬現金了。希望你們的出納組長還沒提出申請。我真的很需要和你見個面,但我不敢去銀行。請打電話給我!」她停下來,因為她不知道新手機的號碼。「我再打給你。」她匆匆說完掛斷電話。
可惡,號碼在哪裡?她關掉手機再次啟動,螢幕上顯示出號碼。她從皮包裡抓出一支筆隨手抄下,再次打給裴太太。
沒想到裴太太親自接起電話。「你好,巴小姐,我剛收到你的留言。我剛才送一位客人出去,不巧錯過你的電話。我正打算通知出納組長,請她申請現金。我不得不說,知道你改變心意,我真是鬆了口氣,不過……是不是出事了?」她壓低聲音。「所以你不敢來銀行?」
「是我前夫。」築雅很高興之前編的故事終於派上用場。「我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但是他追到這裡來了,而且他知道我在你們銀行有開戶。我怕他會監視銀行,如果我過去,他會跟蹤我。」
「你報警了嗎?」裴太太十分警戒地說。
「我報警的次數太多了,手機上的按鍵都快磨壞了。」築雅無力地說。「答案永遠都一樣:除非他真的動手,不然他們沒有立場逮捕他。他是一家大型農業公司的業務員,他有充分的理由出現在任何地點,我無權阻撓他的工作,總之一堆廢話。我想這就是報應吧,誰叫我幫他隱瞞了那麼久。每次被他打,我都說是自己跌下樓梯,或說不小心被門夾到手。其實是他扭斷我的手指。」
「噢,真可憐。」裴太太輕聲說。「如果你覺得他在監視,那麼千萬不要來銀行。可是……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她其實知道,只差還沒想通細節。「他認為那筆錢他也有份,因為我父母過世、我繼承遺產的時候還沒離婚。」
「啊……我記得遺產應該是繼承人的個人資產吧。」
「法律是這麼規定沒錯,但他認為他委屈自己跟我結婚,所以這是他應得的報酬。」築雅在語氣中添上一抹酸楚。「我真的需要中斷文件記錄,這樣他才不會繼續追來。」「帳戶資料應該保密才對。他怎麼——」
「他有朋友在國稅局工作。」
「這樣啊。」
裴太太心領神會的反應讓築雅明白,她恐怕真的猜中了,國稅局很容易洩密。
「我一定要想個辦法,但我真的想不出來。」
「恐怕你不管怎麼處理這筆錢,國稅局都會收到報告。」裴太太懊惱地說。「任何超過一萬元的資金調動,銀行都必須提交報告給國稅局,你的兩百萬元一定會留下文件紀錄。」
「我不想惹上國稅局,而且我又不是想逃稅,只是需要在他找到我之前,將錢領出來存到別的地方。」
「如果想短時間拿到那麼多現金,最好的辦法是找個有聯邦儲備銀行的城市。我們屬於堪薩斯市分行管轄,但在丹佛有另一家分行,距離這裡比較近。問題是,不管你要去哪裡,一旦將錢存入,銀行還是會報告國稅局。」
除非不是這個國家的銀行,築雅決斷地想。只要一拿到那筆錢,她會盡快把錢弄到國外,躲開政府的耳目。等她拿到新證件,她要去弄本護照,合法的護照,至少她可以去開曼群島度個假,順便把錢帶去。她受夠了這些鳥事。
「轉帳最安全的方式就是透過網路。」裴太太接著說。
「我沒有電腦,」築雅說。「可以用網咖或圖書館的電腦嗎?」
「呃,最好是有固定的IP位址。你的手機能上網嗎?」
「這支手機是便宜貨,沒有上網功能。」
「去買一支可以上網的,這樣你隨時隨地可以管裡帳戶。其實我建議,買台筆記電腦更好。」
「然後該怎麼做?」
「上我們的網站,依照指示操作。」
「不用簽什麼文件嗎?」
「有,有份同意書要簽。我可以寄給你——」
「我沒有固定地址。」築雅老實說,感覺又像在用頭撞牆。
裴太太想了一下,說道:「我通常不會這樣做,等你準備好筆記電腦和網路服務,打通電話給我,我會列印出同意書,然後在外面跟你碰面。巴小姐,有志者事竟成!我們一定可以解決這件事。」
申請網路服務就的在電腦系統裡留下姓名,築雅想,管他的,反正其他辦法都行不通,而且她絕不會親自在銀行現身。
「就這樣吧。」她有氣無力地說。「謝謝你。我準備好之後會再打電話給你。」她掛斷電話,頭往後靠在椅背上。誰知道要偷走兩百萬元竟然會這麼麻煩?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2:29
第13章
她瘋了嗎?築雅想著,同時以無比的決心整理出該做的事,但不管她如何果斷,事情卻越來越多。
每一步都會衍生出另外兩個步驟,如果略而不做,那麼第一步就不會生效。因為沒有信用卡,她必須在渥爾瑪付現買一台最便宜的筆記電腦,而她的現金越來越少了。除非她想冒險親自去葛裡森的銀行,否則就得在有渥爾瑪量販店的城鎮用銀行本票開戶,這樣一來,又會被報告給國稅局。
可是她還有什麼選擇?她需要網路才能動那兩百萬元,但申請網路服務之前,必須先有電腦,而買電腦需要現金。
每件事情好像都在兜圈子。她去通訊行申請無線網卡,這樣她新買的電腦才能使用無線網路,申請表上必須填寫帳單寄送地址,或是提供銀行帳號每個月自動扣款。
「當然沒問題。」她對負責接待的拉美裔工讀生含糊說。銀行帳戶資料都在她的皮包裡,因為她兩個鐘頭前才剛開戶。
她依舊只能憑臆測來判斷。雖然她確信瑞斐會搜索她,但無法證明他是否會另外僱人來找。也許他會命令奧多去找。這是最樂觀的狀況,因為奧多雖然很會用電腦,但她知道他沒有厲害到能入侵國稅局的系統。
不只這樣,瑞斐不會允許的。瑞斐最不希望的就是被國稅局盯上,調查他的財務運作。黑手黨老大卡朋當年就是被國稅局撂倒的。過去一周的教訓讓她明白,要無聲無息地調動金錢有多難。難怪洗錢是筆大生意。不然毒梟要怎麼將大筆現金弄進正當管道以便花用?
就算瑞斐會僱人追蹤她,他也許不會想花那麼多錢僱用他。殺手的收費很高,高得嚇人。瑞斐一定知道這兩百萬不會回到他口袋裡;他絕對知道她面對了多少難關,也很清楚錢一旦進入她的帳戶,他再也無法染指。他已經損失了兩百萬,難道還會願意多花一筆錢僱用殺手?
會。她幾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瑞斐在盛怒之下什麼都做得出來。幹殺手這一行的人,一定很清楚調動金錢、領出現金會遭遇的諸般關卡。
這是她沒有事先調查清楚的地方,現在成為整個計劃的弱點。她太過倉促,激憤之下衝動行事,才會招來這樣的苦果。她難道永遠學不乖?她苦澀地想。情感只會讓人看不清重點,讓事情更棘手。她該忘記瑞斐的所作所為,堅定意志繼續忍耐,將計劃作得更周全。她該等到能將錢弄到國外、遠離國稅局的耳目後再動手。
她還有一袋珠寶可以變賣,但很可能得在拍賣網站上出售,那樣要花很長的時間。不過現在有了電腦,她可以開始著手。當年她破產又無助,這次不一樣,現在她有選擇。
她缺的是時間。她離開紐約已經好幾天了,足夠讓他追蹤到她。除非她願意暫時拋下那兩百萬。要等多久才能安全地拿到那筆錢?兩年?五年?她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她連那八萬五千元都沒有,至少不在手中。領取那筆錢要冒的危險和領取兩百萬一樣。她還有一點現金和珠寶,但是就算她能靠那些錢過活,買不起新證件就無法銷聲匿跡。她也買不起房子,不能有自己的家。她得找份私下付現的工作,很可能得在小餐館裡端盤子。她經歷過那種日子,不打算走回頭路。
照她看來,不管危不危險,總之一定要行動。
一切終於就緒之後,她打電話給裴太太。「我準備好了,」她說。「我有筆記電腦,也有無線網路。」
「太好了!申請書已經準備好了。我五點下班,我們可以……在哪裡見面比較好?」
「不知道。我想想。」葛裡森這麼小的地方,其實根本沒有合適的地點。咖啡館不行,築雅不想被困在狹小的地方,座位不但離車很遠,唯一的逃生口還要經過廚房才到得了。她去過那家咖啡館,餐點都是經由大型出菜口交給服務生。店面後方有一扇門通往洗手間,再過去可能就是廚房,但她去的時候沒有詳細調查,所以也不確定。除非她願意從出菜口爬過去,但是不可行,因為很可能烤架就在出菜口下面。那家咖啡館跟陷阱沒兩樣。
這又是她計劃不周的證明。她該確認每件事,因為這些細節可能會決定她的生死。從現在開始,她必須假設他緊追在後,提高警覺、小心應變。在文件記錄中斷之前這段時間,她都不算安全。
「一元商店的停車場可以嗎?」她終於提議。那裡的出入口不只一個。更棒的是停車場剛好在轉角上,她有兩條街可以選擇。對她稍微有認識的人都絕對想不到她會出現在一元商店。
這場追蹤好比下棋,賽門玩得津津有味。他喜歡和築雅這樣的聰明人鬥智。通常他的獵物都輕忽無知,連理當有所警覺的人也如此。他的目標大都有保全,卻反而因為覺得安心而鬆懈防備。這種天大的失誤會要人命的。想長命百歲就永遠不能鬆懈,絕對不能以為自己很安全。
他昨天下午搭機抵達後,租了一輛小卡車,在農業地區這是最普遍的車輛,接著開車前往葛裡森。他穿著牛仔褲、黑色工作靴,以及修車工人常穿的深藍色短袖襯衫,左邊口袋上甚至還繡著「傑克」這個名字。傑克是最常見的名字。到處都有叫做傑克的人,因為太過普通,根本沒人會注意。加上一頂髒髒的棒球帽,一副太陽眼鏡、一些鬍渣,他的偽裝就完成了!
能用的偽裝很有限,在這種小城鎮不能用他平常的輪椅扮相,因為路人會停下來幫助他,他們會問他住在哪裡、為什麼以前沒見過。不過這個偽裝總算差強人意,至少能讓他不引人注意,那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倘若築雅先前不知道拿這一大筆錢有多難,現在也該明白了。她很可能像別的目標一樣,以為躲在這種偏僻地方就安全了,因為她沒有使用信用卡,而且不搭飛機只開車,但他預期她沒這麼魯鈍。
到目前為止她都表現得很睿智,現在也差不多該看清計劃中的漏洞,意識到有人在追蹤。她想得到追蹤的人是他嗎?有可能。她很瞭解瑞斐,所以才騙得過他,也就是說,她能準確預測他的行動。
她必須使用網路服務才能做網路轉帳,而申請過程需要填寫表格。換句話說,要先查網路公司。他昨晚查過這一帶的網路公司,但沒發現她的名字。除非已經弄到新證件,否則她不得不用真名,他不認為她身邊的錢足夠買新證件。在得到新身份之前,她絕對甩不掉他。
他坐在卡車裡,用筆記電腦再次過濾無線網路申請紀錄,從最大的公司開始查——果然,她的名字出現了。電信業者效率一流,立刻將她鍵入系統中。
現在她必須處理銀行文書作業,那表一不她得要親自去銀行一趟,或者她可能已經和銀行裡的人打好關係,對方願意將文件送去給她。考慮到築雅的個性,她比較可能採取第二種作法。
銀行員工不會從正門離開,而是由員工專用的側門出入。他將車停在能盯著側門的地方;非營業結束時離開的人最可能是他要找的目標。
他耐心等著。四點半,正門鎖上。好吧,果然沒那麼簡單,但如果真有那麼簡單。他反而會失望。他得等員工下班時一一目測判定,然後跟蹤最有可能的對象。
不會是男人,他立刻斷定。築雅自有道理不信任男人。她輕視受她擺佈的男人,不能擺佈的她則小心提防。剔除男性並沒有多大的幫助,因為銀行員工大多是女性。
最有可能的目標應該是中年女性,他想:有經驗、職位能掌權的女性。年長女性比較可能想保護築雅這個年紀的人。她應該會帶著文件,可能拿在手上或放在公事包或大皮包裡。設定好條件之後,他耐心等候、仔細觀察。
他一下子就看到她了。首先,五點一到她就行色匆匆地離開,這表示她有事要做。當然她也可能是趕著回家做晚餐,可是她手裡拿著一個檔案夾。感謝她的好心,他有點好笑地想。她很熱心,但完全不懂該怎麼做。她未免太容易看穿了吧?
她上了一輛米色轎車。他討厭米色的車子;太不顯眼。幸好路上車不多。
最大的問題是,她要去哪裡?葛裡森沒有多少公眾場所。也許她會約築雅在家裡見面,萬一那樣,繼續跟蹤下去恐怕太冒險。
他沒有立刻跟上去,而是等其他幾名員工開車上路、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後,才開到馬路上。他跟得很鬆,不希望讓她心生警戒,不過她會察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開過兩個路口,在第二個街角右轉,開進一元商店的停車場。賽門沒有煞車也沒有看那輛車一眼,直直開了過去,但他用眼角餘光觀察停車場,尋找有人坐在裡面的車子。築雅會上那輛車,還是銀行女士會去她車上?他敢打賭,一定是銀行女士會離開汽車的保護;築雅太精明,既然懷疑有人追蹤,她不可能在公眾場所拋頭露面。
他從後視鏡看到銀行女士下車,她頓了一下,接著直直穿過停車場。
「猜個正著,」他輕聲說。「你的命是我的了,寶貝。」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2:43
第14章
築雅背脊發毛,猛轉過頭朝每個方向張望。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攫住她,讓她想發動車子、將油門踩到底。她沒看到任何不尋常的動靜,但第六感尖叫著要她快逃。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坐在原處不動,甚至因而全身發抖。他不在這裡。她知道他不在這裡。再等五分鐘,一切就搞定了。很快就可以離開。去到丹佛之後,很快就能拿到她的兩百萬元,然後她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他也找不到。
儘管無論是他或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她和裴太太會面的地點,但她還是提早十五分鐘抵達,徹底檢查了一番。停車場裡只有一輛車上有人,那是一部破舊的四門轎車,因為天氣很熱,所以開著引擎讓冷氣運轉。前座坐著一位老太太,臉上刻畫著多年的風霜辛勞,一個哭鬧的幼童被牢牢扣在後座的安全座椅裡。除非那個小鬼脫逃,否則不會有威脅。
裴太太的車一開進停車場她立刻認了出來,接著她隨即將注意力轉向路過的車輛。緊跟在裴太太車後的是一輛紅色轎車,駕駛是女性,接著是一個男人開的小卡車。築雅盯著那個男人看,但因為陽光反射而看不清楚。她只看得出來他戴著棒球帽,他開車很專心,完全沒有朝裴太太這邊看。
紅色轎車和小卡車都往前開走。裴太太拿著檔案夾匆忙穿過停車場,築雅焦慮地看著身後的街道,回想剛才是什麼讓她突然緊張起來。裴太太握住車門把手時,另一輛車經過,駕駛也是女性。
築雅急忙開鎖,裴太太上車。她一關上門,築雅立刻又上了鎖。所有車輛都有盲點,她可不希望有人偷溜進後座,拿槍指著她的頭。
「你是不是看到他了?」裴太太轉頭四下察看。
「還沒有。」但他就在附近。她知道。那種背脊發毛的感覺、第六感的危險警訊,在在都警告著他就在附近。
她知道她現在的處境比昨天更危險,甚至比今天早上更糟。因為申請了網路服務,她的姓名會出現在電信系統中,證實她的確在這一帶。她在通訊行被攝影機拍到,所以必須假定她的新外型不再是秘密。
或許這過分高估他的力量與本領,但她不這麼認為。洞悉男人可以說是她唯一的本事,而直覺告訴她,他絕對有辦法找到她。直覺也告訴她,他絕對是她遇到過最危險的男人,她見識過不少冷血無情的黑道份子,看一眼就讓人血液凝結,但他恐怖的層次高出太多,所以她才會怕得要命。
裴太太打開檔案夾拿出了幾張紙。「全填好之後,簽個名就行了。」
築雅接過文件,再次環顧四周。「我看文件的時侯幫我注意一下外面。他是個高個子,大約六呎一吋,臉長得很好看,身材非常好。黑色短髮。」這麼簡略的敘述似乎完全不足以形容那樣的男人,他只要一出現,四周的空氣立刻被抽光,簡彿他不只佔據腳下的空間,連別人的空間也不放過。她要怎麼形容他的舉止?描述那分優雅迅捷之餘,又不能忘記點出他不動如山的沉穩?說明他的眼睛像黑色蛋白石也沒用,因為除非很接近,不然看不出那種種色彩,而到時已經太遲了。
裴太太很認真地在守望。築雅專心看文件時她完全沒有說話,但築雅感覺到裴太太的頭不斷轉動。停車場有許多人來來去去,但大部分是匆忙的主婦,在高溫中揮汗如雨,通常身後拖著一、兩個孩子,伴隨著夾腳拖鞋拍打地面的聲音。
不到幾分鐘文件就處理完畢,築雅草草簽了名,將紙張放回檔案夾中。「你這麼費心幫忙,我真是說不出有多感激。」她對裴太太說,交還檔案夾的同時再次張望左右。依舊沒有異常,但陣陣寒意繼續在她的背脊上下竄動,令她十分憂心。
「你不該被迫生活在恐懼中。」裴太太看著築雅,慈善的眼眸帶著一抹悲憐。「希望你能得到自由。」
「我也這麼希望。」築雅說。
裴太太離開後,築雅多待了幾分鐘觀察來往車輛。她的車不是停在格子裡,而是停在一條兩頭都能走的窄路上,萬一需要急忙離開就不用浪費時間倒車了。從她停車的位子可以看到店舖的後方,那裡有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將店舖與住宅隔開。那條路是死巷嗎?還是說從那裡可以繞回大路上,又來了,沒事先做好功課,她實在很氣自己。如果不加緊留意細節,她要怎麼活著離開這個險境?她一到鎮上就該買份地圖,仔細研究,熟悉每條大街小巷。他很可能知道哪條街通往哪裡。
她望著空空的小路猶豫了一下,草叢裡不知暗藏了多少碎玻璃,接著她揮去疑慮發動車子。她駕車繞過店舖角落,穿過兩輛可能屬於員工的車,車子顛簸地開過一個可移動的水泥塊,以前原本用來堵住停車場盡頭。但現在被人推開了一半,她緩緩開進空地。地面凹凸不平,她在車裡被甩來甩去,高高的野草掃過車身。車子用力跳了兩下,她穿過人行道開上大街,後輪因為摩擦力不夠而滑了一下。然後橡膠輪胎抓住柏油地面,終於可以加速了,車子向前跑過兩個街口,感謝上帝,她看到一個停止標誌以及另一條街。
賽門的車停在街上面向店舖的地方,他在車上看著她繞到建築物背面,穿過一片空地後從一條小街道往北駛去。卡車沒有熄火,他左右查看來車——一輛也沒有!接著鬆開煞車離開停車位,在路上一個大轉彎之後往西前進。
那條小街頂多只有兩個街口,之後她可以選擇往東或往西。他賭西邊。離這裡最近的聯邦儲備銀行在丹佛,而她急著要提出兩百萬現金。不只這樣,越往西越偏僻,直到西海岸才又繁榮起來。常有人選擇在那種荒涼空曠的地方銷聲匿跡,但那通常是制度外的邊緣人,沒有銀行帳戶或手機,有時甚至連電力都沒有,除非弄得到發電機。他不認為築雅能過那種苦日子。可能的話,她會選擇舒適的生活。
萬一他失算,她往東去的話,要再次找到她可能得花上個兩天,但這裡沒有多少條支線可走。不是完全不存在,而是那些路通常繞一大圈後忽然中斷,這樣一來要不是回頭,就是得穿過荒野,如果選擇後者,最好要弄清楚往哪個方向去,而且需要避震器超強的四輪傳動車。築雅那輛中古車不可能越野,她那麼聰明當然不會冒進。
如果她能擠出足夠的現金做預備,也許她會選擇將現在的車扔掉,換輛撐得住的車。老實說,他算準了這一點。她到了丹佛會比較安心,因為可以混跡廣大人群之中,到時她一定會換車。
他的油箱是滿的;不管她選擇往哪個方向走,他都準備好跟上去。可是她有多少油呢?如果要加油,她很可能會在小鎮西邊的加油站停車加油。那個加油站不大,但剛好在十字路口,而且每邊有四個泵浦,她不會覺得有壓迫感。
他還是無法決定該怎麼做。他天性不會猶豫不決,但這份工作和平常不同。或許是因為欣賞她帶種、膽敢用這種手法竊取沙瑞斐的錢,也可能是因為那個午後他們共享過火熱性愛,總之,在決定下一步之前,目前他追蹤是因為不想失去她。或許他只是覺得這場追逐很痛快,好奇她會拋出怎樣的難題。
另一方面,兩百萬就是兩百萬。他和築雅不同,他已經有海外帳戶了,而且不只一個,所以不會發生築雅遭遇的困難。
他遲早得做出堅定的抉擇,而時間越來越緊迫。放她走,還是賺兩百萬?放她走,還是冒險在國內出手?儘管無法偵破的兇殺案隨時都在發生,但他從不敢忘記美國和開發中國家不一樣。
他瞥一眼導航系統。她走的那條路每個街口都有停止標示,她的速度會被拖慢。他走的是大路,在號稱是商業區的那一帶有兩個紅綠燈,但其他路段也是每個路口都有停止標誌。他會比她早幾分鐘抵達加油站。
到了之後,他停在油氣管前面下車,不管她選哪邊的泵浦,他都可以繞過去躲在車子後面。就算她的油箱是滿的,不需要停車加油也沒關係,她不可能超前太多,他一定不會追丟,反正只要幾秒鐘他就能上車。
他看到她朝這邊過來,小心維持剛好的速度,不會快到被警察攔下,也沒有慢到像在兜風。她一接近他立刻行動,藏身在卡車車廂邊,就算她剛好往這裡看過來,也看不到他。
她沒有開進加油站。她在十字路口停了一下,看清左右之後直直向前開,往西朝科羅拉多前進。
好女孩,他讚賞地想。她事先加滿油了,這麼重要的事情不可以拖到最後一刻。他繞過卡車登上駕駛座,重新回到高速公路,跟在她車後,相距只有一百碼。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2:55
第15章
築雅看看後視鏡想確認沒人跟蹤,剛好看到那個男人上了小卡車。她的心猛力一震,漏了好幾拍。血流衝上頭,眼前一花,路面不停搖晃。距離太遠,她看不見他的臉,但看清了他的動作,全然的優雅與奪命的力量。看到他頭部的姿勢、肩膀的樣子,她就是知道,雖然無法解釋,但那種感覺深入骨髓。
那輛卡車。她之前看過那輛卡車,至少外型相似,很難說是巧合。裴太太進入一元商店停車場後緊跟著開過去的那輛小卡車,顏色和這輛車一樣。是他沒錯,從那時候他就盯上她了。他不知怎地猜出她的計劃,也猜中了該跟蹤的對象,這樣的領悟讓她膽顫心驚。他太厲害了;她怎麼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她的自制力只夠勉強不將油門踩到底,但她持續加速,直到里程計的指針指向九十,前保險桿開始顫動,才稍微減速。她唯一的希望是盡量超前,找機會從小路離開,或是躲到建築物後面,但首先不能讓車子解體。
堪薩斯的地形沒有任何幫助,雖然算不上一片平坦,但也差不多了。不可能——
她又呼吸太快了,心跳又猛又急,她幾乎無法思考。不能讓他把她嚇成這樣,她必須步步為營,她必須思考,絕不能慌。
她對抗著不安,壓抑著本能反應,強迫自己放鬆油門,讓速度減慢到合理的範圍。她不可能跑贏,想都不用想。那輛小卡車是一般大小,引擎比她的六汽缸轎車有力。他的座位也比較高,遠遠就能看見她,她拉開的距離不足以從他眼前消失幾秒鐘。
問題是,他會現在就想逮到她,還是會到了空曠的鄉間才動手?在那種地方,任何來往車輛在一段距離外就能看見他,而且隨時可能會有整理田地的農夫經過。或者目前他只想跟蹤她,等到夜色給予更多掩護時才下手?
若要一槍命中,他勢必得和她平行。他可以逼她開出路面,可是,和電影演得不一樣,車禍時車輛通常不會爆炸起火,加上安全帶與安全氣囊的保護,車裡的人通常能保住小命。當然,如果他將她逼出路面,而她的車損毀很嚴重、再也不堪駕駛,那麼他可以好整以暇地開槍。不過,除非她撞上電線桿之類的東西,不然逼她開出路面沒有多大的效果;她會掀翻一塊麥田,除此之外不會有多大的損害。
她有一項優勢:他不知道她有沒有武裝。她沒有,可惡,因為槍枝不是她慣用的武器。她的武器是性與欺騙,加上化妝品和香水,但他不知道——不可能知道——過去八天她是否買了槍,所以他勢必要謹慎。
她瞥一眼油表,不知道他有多少油。她的六汽缸轎車很能撐,絕對比他的重型引擎跑得久。同樣加滿油,她也許可以跑得比他遠。如果他沒油了——不,他不太可能讓那種狀況發生。但如果他必須停車加油,那麼她就有逃跑的機會,她可以離開公路躲起來,走別的路線去丹佛。
不過他鐵定猜得到。一旦沒油了,他就不得不採取行動。也許她可以找個加油站停車,跑進店裡求援。對了,她有手機;可以打電話報案說被陌生男子跟蹤。
只不過……只不過她不想引起警方的注意,他們兩個恐怕都會被逮捕。這輛車的車牌大有問題。更別說她偷了兩百萬,就算現金不在手裡,她也肯定不希望姓名被輸入警方的電腦系統。不只那樣,他跟在她後面;他大可以說不知道她是誰,他只是在高速公路上開車而已。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能謊稱他是前男友之類的。
她再次察看後視鏡。他還在,比之前更接近了。雖然速度不快,但持續接近中。
他察覺她發現了嗎?她沒有做出任何逃跑的舉動,除非她棄車,跑進麥田里,手腳並用爬過五十哩,不然她逃逸的選擇非常有限。
不過她還沒有放棄。她在移動的車上,他也是,他能一槍命中的機率極低。瑞斐和手下每次在電視上看到動作片時常大發議論,批評這種場景事實上有多困難。為查證他們是否信口開河,她私下查了一些資料,結果這一點他們說得沒錯。即便是全世界最高竿的狙擊手也必須從固定的點射擊,移動中射擊幾乎全憑運氣,槍法再好也沒用。
除非他試圖將她擠出路面,不然目前還算安全。如果他開始加速逼近,那就表示他決定動手了。她絕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只要保持頭腦清醒,她就還有機會。
他看出她發現他了。因為她的車忽然加速,彷彿逃離獵犬的兔子。他也知道她何時平定了騷動的驚慌,重新開始思考,因為她鬆開油門,讓車速放慢到六十左右。
他滿意地住後一靠,不讓她離開視線。漫漫長路在輪胎下滾過,一個鐘頭後,他們駛入科羅拉多州,可是這一帶的地形和堪薩斯一樣平坦,她沒有機會甩掉他。他看看時間,又看看油表。小卡車的油箱比較大,但耗油也比較快,現在就比誰會先需要加油。
他必須小心計算時間;越往西,地形越崎嶇,而且夜幕隨時會落下。他不能讓她超前太多,因為她可能會熄滅車燈開出路面——雖然危險,但他確信她會放手一搏。天色一開始暗下來,他會逼近、緊跟在後。如果他的油用完時她還不必停車加油,他勢必得動手。
她的反應決定他的作法。她也許有槍。如果她拔槍恫嚇,那麼他就沒有選擇,不得不做掉她。他的克拉克十七型手槍放在座位上,就在右大腿邊。他不擔心因為持槍被捕,因為他有聯邦持槍執照,不論哪種警察來檢查都不會有問題,國家或地方都一樣。執照是假的,但要查出偽造的證據必須經過層層關卡。槍枝上面有序號,但追不到他身上,如果有需要,他可以毫不留戀地丟棄它。
時間過得很快,眼看快到了他不得不做決定的時候。做掉她,還是收手回紐約?如果不打算接這份工作,何苦費這麼大的功夫?有意思的娛樂不值得跑這麼遠。為了追蹤她,他已經花了太多時間和金錢,一定要在最後收到費用才划算。
從前下手的目標對他都沒有任何意義,好壞都一樣。對他而言。人類的性命不比蒼蠅尊貴。他殺人不是為了正義、政治、宗教、愛情、憎恨或其他理由,而只是單純為了賺錢。不過,築雅……不一樣。他瞭解她,不只在肉體層面,雖然他們之間強烈的化學作用是他不曾經歷過的。
他瞭解她的聰慧,知道她有瞻識與決心。她是勇者、生存者。他還沒看過她鬆懈下來,完全展示出她自己的個性,但他猜想她可能很多年沒有放下防備了。她早已決定該往哪裡走,從此再也不回頭。
勾搭上沙瑞斐這種人的智慧,也許他並不認同,但他不瞭解她當時的處境。雖然很難想像,但或許沙瑞斐是她成功的一大步。沙瑞斐是個流氓;比大部分流氓聰明,但依然是個流氓。築雅偽裝了這麼久,不露半點破綻,這樣高度的自律他從沒見識過——除了在他自己身上。
他猶豫這麼久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因為她讓他想到自己?但她不像他這樣無情,築雅的感情足夠他們兩個用,但看出她在沙瑞斐面前藏起的那一面才最讓他欣賞玩味。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遲遲不動手。話說回來,他還沒通知沙瑞斐剩餘款項該匯到哪裡,在確認費用入帳之前他絕不動工。
一切繞一大圖之後都回到同樣的問題上:做或不做?動手或離開?放她走,或是賺兩百萬?
如果他不接這份工作,沙瑞斐會派別人追殺她。但她大幅領先,而且一旦領出偷走的兩百萬,她等於擁有無限的選擇。要是她被抓,那純粹是運氣差到不行。她要真正得到安全的唯一辦法,就是沙瑞斐認為她死了。
他可以那麼做,告訴沙瑞斐工作完成並拿錢走人,但他從不曾造假。他的身價來自於誠信與準確。
話說回來,如果要挑個客戶來唬弄,沙瑞斐絕對是不二人選。他對那個王八蛋只有輕蔑。
他看看天空,距離天黑還有一到一個半鐘頭,因為慢慢接近洛磯山脈,地形會越來越崎嶇。山脈本身距離還很遠,但山不是平地拔起的,而是慢慢高起來,在地殼上漸漸隆起,最後聳起高峰。拖得越久,地形越崎嶇,她就更有機會溜走。
他的靴子一壓油門,卡車加速,拉近他和築雅之間的距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3:11
第16章
卡車逐漸逼近。築雅才不過幾分鐘沒有看後視鏡,因為路變得彎曲起伏,她必須專心看路。他們爬上一個矮山脊,右手邊是一個斷崖,雖然不太陡峭也不很高,但前方有好幾個急轉彎,她的駕駛技術備受考驗。她太久沒開車了,雖然上個星期一直趕路,但都在地形平坦的地方。
她好久沒看到標示高速公路編號的路牌了,她忍不住擔心起來,說不定她錯過了一個關鍵的轉彎,因為他們至少五分鐘沒遇到半輛車了,而且路面越來越窄。她還在去丹佛的路上嗎?她不敢停下來看地圖;因為這條路根本沒有路肩,後面還有個殺手緊追不捨。
她鼓起勇氣瞥了一眼後視鏡,發現小卡車距離不到五十碼,以驚人的速度追上。
她的心跳到喉頭,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指節都發白了。顯然他決定動手的時候到了,這段路夠荒涼,而且他不想再等了。她希望天快點暗下來,希望……
她不知道還能希望什麼。希望他等到她有機會脫逃?會那樣才有鬼。她早該料到。
他又逼近二十碼,現在的距離很近,她認出卡車上的人就是他沒錯,甚至能看見他臉上的黑色墨鏡。
瑞斐付了他多少錢?說不定她能出得起更高的價碼。也許——她何苦分心去想這種沒用的事,妄想可以和他談判?他才不會拖拖拉拉地談條件,他會殺了她就走,頂多只花三十秒。
可惡!築雅忽然好生氣,氣自己、氣他,還有瑞斐和一切該死的事情。不可以這樣結束,她不接受這樣的結局。她拒絕死在瑞斐手裡,那個混蛋欠她的,她足足忍受他兩年,就算心裡想給他一記耳光,臉上照樣擠出微笑,不但幫他口交還要裝出很享受的樣子。沒大腦的笨蛋才會以為幫人口交很舒服。他把她賞給別的男人,把她當妓女一樣對待,讓她覺得自己是妓女,他欠她的。
而另外那個男人,光是他的存在就夠可恨了,更可惡的是,他沒有把她當作妓女,而是溫柔地給予她不可思議的愉悅,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只留下一句無情的話:「一次就夠了。」難道是因為她玩弄、利用過太多男人,所以上天派他來懲罰她?真是可笑透頂,難得一次她想——算了,她想什麼都不重要了。快點忘記曾經求他帶她走吧,因為不管她怎麼想,他們的想法絕對背道而馳。
她轉彎時速度太快,後輪有些打滑;原本在黃昏落日下清晰無比的道路忽然模糊了起來。她因為強忍淚水而雙眼發疼。她學會了絕不回頭,絕不讓命運再有機會給她迎頭痛擊。
「去你的。」她對著鏡中那個戴著墨鏡、面無表情的男人說。
眼前的路匆然大轉彎,角度如此之窄,她開上彎道才驚覺有多險惡。她猛踩煞車,感覺車輪再次打滑,將她往右一拉,拖向沒有路面的絕境。
「放慢速度。」看著她的後輪打滑,他忍不住高聲示警,儘管知道她聽不見。他放開油門,讓卡車的速度慢下來,跟著她進入一連串彎道。如果他不跟得那麼緊,或許她就不會在彎道上開得那麼快;反正卡車也無法像轎車一樣輕鬆轉彎。
她的後輪滑出路面,激起一陣碎石。他明白他無能為力,只能空自惱怒。
車子滑向路邊,築雅的心狂亂地跳著,無計可施的感覺讓人發軟,物理定律牢牢掌握住她,她怎樣也無法掙脫。
她位於彎道的頂點上,前方與右手邊都空無一物。時間凝結了一瞬間,然後轉向下一格,接著又一格,彷彿在看由別人控制的幻燈片。她很清楚每一格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的思緒飛快超前一格格畫面切換的速度。
第一格;車子打滑的瞬間,她意識到會直接開出路面,墜落兩個彎道之間樹木蓊鬱的山谷。就算大難不死,這場車禍也會要了她的命,因為他立刻會跟上來,隨時可能賞她一槍。
第二格:後輪滑出路面,車身往後傾斜,她的胃上下翻滾,彷彿在坐雲霄飛車。從後視鏡裡,她瞥見緊跟在後的卡車以及車上的人,一陣猛烈的劇痛襲上心頭,衝擊之下她的心跳一個踉蹌。他不要她。如果他肯要她就好了。當她哀求帶她走時,如果他肯伸出手就好了。可是他不肯,永遠不肯。
第三格:後輪猛然抓到地,陷入路邊的碎石地中,揚起一片塵土碎石。方向盤匆地一扭,自顧自地轉著,掙脫她指節泛白的雙手。車子往前衝,帶著她飛越邊緣。也許她有尖叫;也許地一直尖叫個不停,但她只感覺得到撲天蓋地的寂靜。
第四格:車子停在半空中,經過漫長痛苦的幾秒鐘。她望著對面的彎道,狂亂地想著,如果這是電影,車子一定會在另一頭著地,一陣狂亂震跳之後也許保險桿會掉下來,但車身其他部分都會奇跡般地完好無缺。可惜這不是電影,這片刻很快過去了。引擎的重量拖著車子注前栽,她看到樹木朝她衝過來,有如飛彈發射器上的彈頭。
轉眼之間,瞬息飛掠而過,但她的眼前無比清晰,思緒條理完整。看來,一切都結束了。她以前就想過死亡這件事;和大部分的年輕人不同,她和死亡正面遭逢過,在懷孕二十二周時胎盤剝離。她差點死掉,而她的寶寶真的死了,還在她的身體裡就死掉了,然後被從她身上切除,一動不動的小身體還很溫暖,帶走了她的美夢,也帶走那份強烈到心痛萬分的母愛。他好小、好脆弱,軟綿綿的身體慢慢發紫。她啜泣著哀求上帝以及任何神靈,讓他活下來,用她的命交換,因為他純潔無垢而她不是,因為他眼前有無止盡的可能,而她卻一文不值。上蒼大概認為這筆交易不夠划算,因為她的寶寶沒有活下來。
但是她活下來了,至少身體活著。撐過種種難關,她活下來了,因為她最核心的本質就是奮力求生,可是她永遠不會有寶寶了。從此她再也不曾愛過。對任何人都沒有一絲感情,直到一個多星期前,他,那個沒有名宇的他,打破她的盔甲、觸動了她。
而現在他殺了她。
第一下撞擊使得整片擋風玻璃飛出去,好似一片假指甲。就算這輛車新出廠時配有安全氣囊,現在也早就不存在了,因為沒有大大的白色枕頭彈起來打中她的臉,衝擊的力道彷彿重重的一拳,封閉了她所有的感受,只剩下一點點的知覺支撐著不放,因為永不放棄是她性格中根深柢固的一部分。
有沒有安全氣囊都沒差了,因為要她命的不是第一下撞擊。是第二下。
「糟糕!」賽門大喊一聲,用力踩煞車,將排檔推到停止檔,他跳下車時車身還在震動。「媽的!」
他在碎石路邊頓了一下,判斷最好的路線,接著從側邊下了陡坡,速度快得一不小心就會沒命,他偶爾半蹲、偶爾抓住灌木支撐,不放過任何鞋跟能著力的地方。「築雅!」他大叫,但並不期待聽見回答。他停了一下凝神傾聽,一片寂靜中只有空氣在顫動,與其說那是聲音,不如說是一種感覺,彷彿剛才衝擊的力道還在迴盪。
懸崖太高,又長了太多樹。汽車對上樹木時,通常樹木會贏。不過,她可能沒死;或許她只是昏過去了。就算再慘重的車禍也時常有人大難不死,而有些時候不過小小擦撞就能讓人脊椎斷裂,命喪當場。重點是姿勢、時機:唉,其實全憑運氣。
他不懂心臟為何跳得這麼快,胃裡感覺像裝滿了冰。他多次近距離和死神打照面,大部分的時候是他召來的。生死轉移的速度很快,差不多是眨一下眼睛,子彈飛出去的時間,生命就這樣退場。沒什麼大不了。
這次不一樣,感覺不像沒什麼大不了。感覺像——天啊,他不知道像什麼。也許是驚慌,或者是痛苦,但造成這些感受的原因卻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撥開灌木叢,腳下一滑,跌到地上往下滑了最後二十呎。車子在他右手邊,車身一半破斷裂的樹枝和灌木蓋住,擠成一團的金屬上還飄起灰塵。頭、尾的燈都破了,紅色、白色、號珀色的玻璃撒了一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個輪子整個掉下來,因為衝擊的力道太大,輪眙爆炸了。扭曲變形的金屬四散各處。
他先是站在車尾往裡探。他看得到她的頭頂,就在椅背上方;她還在座位上,駕駛座的門整個不見了,他看得到她的左臂軟軟晃著,鮮血緩緩由指尖滴落。
「築雅。」他放輕聲音說。
沒有回應。他推開樹木和車身殘骸接近她身邊,接著一時間無法動彈。
老天。一株小樹穿過擋風玻璃——或是原來該有擋風玻璃的地方——刺穿她的胸腔。她之所以能維持坐姿,是因為人被釘在座位上,椅子已浸透她的鮮血,紅得發黑。他伸出手,又頹然放下。他無能為力。
一陣微風吹拂四周的樹木,幾隻鳥兒唱著向晚小調。夕陽的熱度照得他的背脊和肩膀發燙,萬物籠罩在一片明亮金黃中。每個小細節都很清晰,卻莫名疏離。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但他覺得他們彷彿被封在氣泡中,裡面的一切都靜止不動。他必須親自確認。他將上半身探進車內,伸手試她頸部的脈搏。
真不可思議,她漂亮的臉蛋上只有幾道小傷口。那雙碧藍的眼眸圓睜,她的頭面對他的方向,感覺像在看他。
她的胸口隨著又慢又淺的呼吸起伏,接著他猛然察覺她真的在看他,驚愕從頭竄到腳。她快走了,只剩一口氣,但這一刻她看見他,而且認得他。
「天哪,寶貝。」他低語,忽然清楚憶起她的滋味、她綿軟柔嫩的乳峰、在昂貴香水味下那甜美的女人香。他想起她在懷中的感覺、想起她有多渴望愛情、進入她身體時那緊窒潤滑的火熱,以及被他拋下時那雙藍眸中失落的神情。他記起她的笑像悅耳的鈴聲,想到再也聽不見那樣的笑聲,他的胸口像破了個洞。
他不認為她有聽見他的聲音。她的表情平靜安寧,彷彿已經走了。但她的視線依舊牢牢鎖在他臉上,她的表情慢慢變得溫柔、充滿驚奇。她的嘴唇動了一下,說了一句話……接著,她走了。藍色眼眸漸漸凝滯、失去神彩。她的身體反射性地吸了最後一口氣,還想搶回已經流逝的生命,最後的掙扎不久後也停了。
微風吹動髮絲,飛到她蒼白的臉頰上。賽門輕柔地伸出手指觸摸,雖然被染黑拉直了,但髮質還是那麼滑順,和從前金髮大鬈時一樣。他將髮絲往後撫順塞到她耳後,接著摸摸她的臉頰。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此刻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茫然待在原地,看著她、觸摸她,感覺大地在腳下崩坍。他守著她,等著,希望她再次呼吸,但她已經走了,他很清楚。什麼也不剩了。
他痛苦地深呼吸幾下,強迫自己起身離開。他的人生中沒有多愁善感這種成分;他不能讓任何人或任何東西變得太重要,或滲透他情感與心理的防護。
他乾脆利落地處理完該做的事。他四下尋找她的皮包,終於在幾碼外找到。他迅速拿出她的手機,從皮夾中拿出駕照,將兩樣東西放進口袋裡。她沒有信用卡或其他證件,於是他將皮夾放回她的皮包裡,把皮包扔回前座地上。她的筆記電腦倒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因為就在後座,但拿出來卻困難得多。他好不容易抓到電腦拉出來。
只剩下一件事了:車子的賣契。他繞到車子另一邊,用小刀撬開變形的置物箱。拿出賣契後,他暫停一下,思考還有沒有會洩漏她身份的東西。沒有了,他全拿走了。
最後的最後,他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雖然殘忍但絕對必要。
他拿著筆記電腦爬上坡,回到公路上。意外發生距現在不到五分鐘,甚至更短。沒有其他車輛經過,但這裡本來就不是交通要道。卡車引擎還發動著,他打開門將筆記電腦放在客座,接著從口袋裡拿出築雅的手機,察看有沒有訊號。雖然不強但還是有,他撥打緊急報案專線,接線生接起後,他說:「我要報案,發生意外事故,有一名死者,在高速公路……」
他提供完相關資料後,接線生一開始發問,他立刻合上電話掛斷。
他要等救護車來了再走,他會站在這裡守著她的遺體,保護她,陪伴她,直到確定有人會來照料她。
他一腳踩在卡車的踏腳板上,一手靠在車頂,看著太陽沒入遠山,望著深紫的夜色快速接近。潔淨乾燥的空氣中傳來微弱的警笛聲,雖然相隔數哩,他已經能看到紅色燈光閃動。
他上車呆坐了一會兒,手臂交叉靠在方向盤上,想起她看著他的樣子。她的表情變得柔和,接著她說:「天使——」
然後就死了。
他低罵一聲,拳頭重重槌了一下方向盤,將排檔打到前進檔,揚長而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3:27
第17章
她不覺得痛。築雅想著,也許該感到痛楚才對,但一點也不。這樣很好,因為她不喜歡痛。
一切都顯得遙遠虛幻。她知道她該試著起來,有個緊急的原因逼得她一定要逃跑,但她一點也不想動。反正她也動不了。或許等一下就起得來了。
不,不,她不能騙自己,即便現在也一樣。尤其是現在。她快死了。她很清楚,不過沒關係。如果還有選擇,她不會輕易放棄,但所有選擇都消失了,放手的感覺好輕鬆。她感覺得到自己生命正在流逝,每次呼吸都越來越慢。她的心跳——她的心還在跳嗎?她完全感覺不到。或許已經停了吧。那也沒關係,反正寶寶死掉之後,那顆心只是無謂地跳著而已,它也累了吧。
她的寶寶……她沒有幫他取名字。當時她失血過多休克,因為醫生止不住血,她差點死去,然後他們把那個小小的身體拿走了。沒有人拿出生證明文件給她填寫,因為他沒有呼吸,一次都沒有。死產。專業術語如此稱呼。他出生的時候已經死了,可是明明一個鐘頭前他還在她肚子裡玩耍翻滾,試圖踢她的肋骨。然後忽然一陣劇痛,鮮血浸透她的衣裳,她沒有車,連駕照也沒有,因為要再過一個月她才滿十六歲,而且她一個人在家。抵達醫院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她的寶寶從來沒有名字。
記憶在腦中飄進飄出,感覺好真實,彷彿再次經歷當時的體驗,只是這次看到他的小身體時,她知道很快就能在死亡的虛無中和他作伴。快了,親愛的,她向他保證。
眼前的景象很奇怪,一片朦朧幽暗,但突然問,有張臉出現在她面前,她認識那個人。她看到那雙黑色蛋白石般的眼眸,那雙既是美夢成真也是夢魘的眼眸,那堅毅的輪廓,她知道那對唇有多溫潤輕柔。她原本很怕他,但現在不怕了。此刻她想伸手撫摸他的下巴,感覺他刺刺的鬍渣、覆蓋著炙熱肌肉的清涼肌膚,但她的手動不了。全身都動不了。
他真的在這裡嗎?或像寶寶一樣,只是幻影?她聽見低低的聲音,她剛才所做的保證在迴響。看著他,她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情感,那種感覺她以為永遠不會再有了。她想告訴他,她試著要告訴他,但眼前越來越黑,她快看不見他了。
接著光線出現,一道明亮透徹的光在他身後亮起,越來越亮,他變成強光下的影子。她看到一個東西,一個既美麗又恐怖的東西,她知道那是來接她的。
「天使,」她低語之後死去。
死亡不該是這樣。應該是一片虛無才對。她似乎漂浮在半空中往下看,看著他從她皮包裡拿出一些東西,拿走她的電腦,但一切沒有任何意義。一股強大的引力拉她離開現場,帶她前往別的地方,但她感覺不到距離、速度,連在移動的感覺也沒有。那比較像是一種轉化、彷彿她在轉瞬間化為截然不同。
築雅一直在等光線消失,等著她的感受與意識停止運作。她一直期待著虛無降臨,不過要怎麼知道虛無來了呢?擁有意識才能理解失去意識與失去自我。但她還能思考,她的自我意識依舊,一切都令人困惑。
說不定沒有虛無這回事,也許死後另有天地。也許死亡真的是一種過程而不是結束。嗯,若真是如此,現在她該變成另一個人了吧?還是說,她永遠都是她自己,只是時空與身份不同?
倘若真是那樣,不是該有隧道之類的東西,盡頭處還要有亮光,先走一步的親朋好友應該早就等著歡迎她,不是嗎?她看過光了,也看到很像是天使的東西,但她以前沒看過,怎麼知道那就是天使?然而,沒有隧道,也沒有人列隊歡迎,她開始不安了。
「人都上哪去了?」她焦急地問,聲音出奇平板,好像她沒有真的開口說話,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實在太沒道理了。如果她存在,就一定存在在某個地方,但她又不像身在任何地方。四周什麼也沒有,沒有東西也沒有人。
假使死亡不是失去意識,而是在虛空中飄渺,唉,那就太糟了。
「這裡到底是哪裡?」她氣呼呼地說,無法控制惱怒。她好多年沒顯露過半點情緒,沒想到剛死沒幾分鐘,她就失去控制了。
「這裡就是這裡。」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驀然間築雅來到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儘管她不知道這究竟是何處。她站在一片起伏的草原上,腳下踩著芬芳柔軟的青草。空氣中洋溢著春日氣息,氣溫非常完美,既不熱也不冷,幾乎難以分辨溫度。她聽到蜜蜂嗡鳴,看到繽紛絢爛的花朵,一畦畦花床點綴著大地。這裡也有樹,藍天中點綴著白雲與太陽。看不出多遠的地方,一棟棟房屋白得發亮。她看到一這一切,那絕對的和諧美得幾乎讓她無法直視。只差一樣東西沒看到——雖然她聽到聲音,但沒看到人影。
「我看不到你。」她說。
「啊,有點耐心。你來得太快了,時間要等一下才會趕上。」隨著這句話,那個女人現形了。她的年紀和築雅差不多,身材瘦長,容光煥發,深色頭髮隨意夾起,怎麼看都很迷人。讓人驚訝的是她現身的方式,雖然不是平空冒出,但也差不多了。感覺像是她掀起簾幕,登上築雅所在的舞台,她身體的一部分先出場,然後其他部分才顯現。
其他人也漸漸出現,陸續登上舞台,每經過一秒,築雅看到的人越來越多,有些在她旁邊,有些則走來走去在做自己的事。除了她和那個女人之外,又增加了九個人,他們鬆散地繞著她圍成一圈。他們是真的存在,還是她腦死前的幻象?她連自己是不是真的都不確定。她摸摸自己,確認是真有實體,或現在的她只是某種細胞的記憶。沒想到,雖然她的觸覺莫名不靈光,但她似乎真的有身體。
此外還有一個奇怪的地方,一種近乎實實在在感受到的……平和:那是她唯一想到的詞、平和。她開始覺得安詳、愜意,而且安全。
慢慢地,她發現身邊這一小群人的共通點。他們都和她年齡相仿,三十歲上下,苗條健康,而且全都很迷人,雖然半數以上的人五官長得不夠完美,在她生前可能會覺得一點也不吸引人。可是現在他們很迷人。就這麼簡單。她的雙眼分辨得出迷人與否,但心靈分不出來。但她的眼睛不可能脫離大腦獨自運作吧?也就是說,她的大腦依舊能理解美醜的區別。難道心靈是和大腦分離的嗎?她一直認定心靈和大腦是一樣的,但……結果不是。
不只如此,當她看著這些人,她感應得到他們之前的身份,這種感覺讓人迷惑不已,因為其中有些人的性別和現在不同。一開始跟她說話的女人比較不讓人困擾,因為她的形象比較固定,不受上一世的外型干擾,似乎她維持現在的樣子很久了,沒有成為其他人。築雅專注看著她,讓心靈和眼睛休息。她累了,無力分辨層層相互衝突的面貌。
「你看得見他們。」那個女人有點詫異地說,她所謂的「他們」指的不單是那些人,而是他們其他層面的存在。
「對。」築雅說。這裡的溝通非常順暢,很容易能理解言外之意。
「這麼快。你的觀察力真好。」
為求生存,不得不好。她一輩子都在觀察、分辨,判斷出獲取所需的最佳方法,一開始是為了維生而需要食物。後來,她年紀長了一些,更是刻意研究別人。以決定該如何加以利用,達成她的目的。
「她為什麼在這裡?」一個男人問,語氣沒有輕蔑,只是不解。「她不該在這裡。看看她。」
築雅低頭看自己。實在分辨不出身上到底穿著什麼。是衣服沒錯,但細節很模糊,她只知道身上有衣服。還是說,他看見了她一生的污點層層疊在她身上,就像她看到他們的前世一樣?她人生的大小事在心中跑過,她做過的一切都蒙著塵埃。她心頭燒起一把怒火;為了生存她盡力了,如果他不滿意——
就像燃起時一樣突然,那把火瞬間消失了,一波羞恥取而代之。她從來沒有盡過力。她極為擅長操縱男人以獲取她想要的東西,她是個超級大騙子,她以性做為武器,她撒謊、偷竊,雖然這一切她都做得非常好,但她的每個決定從來不是以善念為出發點,頂多是從兩個壞選擇中勉強選個好一點的。可以肯定的是,她從不曾尋求好選擇。
她大方地看著那個人,解讀他。她看到他曾經是殮葬師,以死亡為生,他帶領遺族完成傳統葬儀步驟,幫助他們度過哀悼。他看盡世間百態,處理過的遺體各種年齡都有,從小嬰兒到耄耋耆老。他照料過的對象中有人享盡景仰哀榮,也有的死了都沒人難過。對他而言,死亡既不意外也不可怕。死亡只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
因為他見識過太多,早就不再被蒙蔽。在他眼中,每個人都是最真實的模樣,而不是他們想表現出的形象。
他看得出來,也知道她毫無價值。毫無價值。一點價值也沒有。她沒有借口、無從分辯。
她垂工頭,接受不該在這裡的事實。她沒有資格來這裡。她做過的每件事、碰過的每樣東西,都被她的自私自利所污染。
「她來到這裡一定有原因。」那個女人說,燼管她看起來和那個男人一樣困惑。「誰帶她來的?」
大家面面相覷,想找出答案,但似乎怎麼也找不出來。這像是……某種裁判庭,築雅想,雖然不是很正式。也許更好的說法是「把關委員會」。今天輪到他們把關,引領人們去該去的地方。
但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她傷心地想。她沒有做過任何值得來到這裡的事情。不受歡迎的恥辱讓她尷尬得受不了。這是個好地方,而她不屬於這裡,因為她不夠好。但,她不是故意來的。感覺起來可能很蠢,但她不知道怎麼會到這裡來,也不知道怎麼離開。
以邏輯推斷,如果這是個好地方,而她不屬於這裡,那麼她應該屬於一個不好的地方。也許她原本預期的虛無就是那個不好的地方,真正的結束,無從以任何方式繼續生命,但很可能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說不定真的有個很可怕的地方,像牧師常說的那樣滿是大火與硫磺的地獄。她不信教,從來沒信過。就連小時候她也是暗中想:少胡扯了,因為她就是活生生的證明,根本沒有慈善的神靈護佑過她。
這裡也許不像傳統想像中的天堂,景色或許不一樣,但這裡絕對有善良、平和,那麼這裡可能真的是天堂。或者這裡也可能是所謂的來世,只有能證明自身價值的人才能繼續轉生。而像她這樣的人只能到此為止。她的精神或靈魂或心智,得不到延續。
她再次檢視她的生命,估量一番之後,看清自己不夠格。
「如果可以告訴我怎麼離開,」她傷心地低語。「我馬上走。」
「我可以告訴你,」那個女人帶著一些同情說。「但顯然有人帶你來這裡,我們要先找出——」
「是我帶她來的。」一個男人大步走來,加入這個鬆散的圈子,築雅就站在中央。「抱歉我來晚了。事情發生得太快。」
其他人轉頭看他。「雅朋,」那個女人說。「沒錯,的確太快。」築雅分不清雅朋是這個人的名字還是一種招呼用語。「有可以豁免的狀況嗎?」
「有的。」他鄭重地說,但他對築雅微笑的樣子溫柔得令人心痛,那雙嚴肅的黑眸端詳她臉上的每處細節,彷彿想牢牢記住,或是想確認陳舊的記憶正確無誤。
她凝視著他,知道以前從沒見過他,但他感覺說不出的熟悉,她覺得應該是認識他才對。和其他人一樣,他也大約三十歲,彷彿這裡的人不會超過盛年。她想從他前世的殘影藉以認出他是誰,但他像那個女人一樣,幾乎已經擺脫層層前世造成的模糊影像。他吸引著她,她想接近他,想觸摸他,但這樣的渴望不帶半分肉慾。她心中湧出純粹的愛,單純而深刻,她不知不覺對他伸出手。
他微笑著牽起她的手,這一刻她明白了。再也沒有懷疑,超越所有理智,她就是知道。
淚水湧上眼眶,滾滾滑落面頰,她透著淚光展露微笑,緊緊抓住兒子的手舉到唇邊,溫柔的吻撫過他的每個指節。這是她兒子,他的名字叫雅朋。
「啊,」那個女人輕聲說。「我懂了。」
築稚不清楚那個女人看到了什麼,此刻她一點也不在乎。經歷這麼多年的空自心痛,她終於能握著兒子的手,望進他的眼眸,看到曾住在寶寶小小身軀裡的靈魂,不管緣分多短暫,這不是她的寶寶會有的外型,他長大之後不會有這樣的五官,但在人最根本的部分……沒錯,這是她的孩子,他終究活下來了,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她愛我。」雅朋依然帶著那無瑕的燦爛微笑。「我感覺得到,你們也看到那份愛有多純粹。我要離開她回到這裡的時候,她想用她的命來換我活下去。」
「這種傻事永遠不會成真。」殮葬師的語氣雖然厭倦又略帶憤世嫉俗,但依然充滿同情,同樣的心碎場面他看過太多次,每次的結果都一樣。
「格瑞!」那個女人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她對築雅解釋:「他這次待得還不夠久,所以他——」
「還記得很多事情。」築雅替她說完。她忍不住微笑,因為雅朋笑著握住她的手,不管發生什麼都沒關係。
「她是認真的。」雅朋模仿她不久前做過的動作,將她的手舉到唇邊輕輕吻她的手指。「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才十五歲,但她很愛我,願意犧牲自己來救我。於是我帶她來這裡,因為雖然人生中有很多陰暗,但也曾經有過最純粹的愛,這值得給她第二次機會。我願意作證。」
「我附議。」一個瘦高的金髮女子說。「她的確有愛,現在依然保有。我願意作證。」
「我也是。」一個男人說。他前世的形象說明他承受很多痛苦,身體嚴重畸形彎曲,大半輩子都只能坐輪椅,但在這裡他高大、健壯、挺拔。「我願意作證。」
圍繞著她的十一人中,三個認為給她機會也沒用,但就連這三個人也沒有任何惡意。他們只是單純認為她不屬予這裡。她不恨他們,因為這裡沒有怨恨容身的空間,但顯然可以接納相反的意見。
那個女人站在原地片刻,臉略略朝天仰起,眼眸半閉,彷彿聆聽著只有她聽得見的樂曲。接著她微笑轉向築雅。「你的母愛救了你,那是最純粹的一種愛。」她碰碰築雅的手,那隻手依然緊握著雅朋的手。「你贏得了重生的機會,」她說。「快回去吧,要好好把握。」
急救人員已經在打包了,因為他無能為力,就算事故發生時他人就在現場也回天乏術。藍、紅、黃三色燈光閃過上方的公路,強光刺眼的急救燈光架設在上面,光線正好照在車上。眾人交談、無線電雜音不斷,背景還有事故車輛的引擎在低聲悶響。但他還是聽到一個怪聲,讓他忍不住停止動作,回頭細聽。
「怎麼了?」他的搭檔也跟著停下來回頭張望。
「我好像聽到什麼聲音。」
「怎樣的聲音?」
「我不會說。像是……這樣。」他示範,張嘴快速淺淺吸了口氣。
「這裡這麼吵,你還聽得見那種聲音?」
「是啊。等一下,又來了。你沒聽見嗎?」
「沒有,什麼都沒聽見。」
急救人員喪氣地回過頭。他知道他有聽見聲音,而且是兩次。聲音從他左邊傳來,就是事故車輛的位置。也許是樹幹終於受不了壓力而裂開之類的吧。
他們用毯子蓋住女車主的遺體,盡量將毯子掛在她身上,因為一棵樹穿透她的胸腔,將她牢牢釘在座位上。天哪,這真嚴重。他試著不受影響,但他知道恐怕永遠無法忘懷。他不想再看到那個悲慘的景象,可是,搞什麼,他第三次聽到那個聲音,而且確定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他站起來,彎腰靠近車輛殘骸,拉長耳朵聆聽。沒錯,真的有。他聽見了——而且還看到毯子在動,好像被吸進去一點,然後又被吹出來。
他愣住,因為太過驚訝而整整兩秒鐘真的動彈不得。「見鬼了!」他爆出一聲大吼,他終於能動、能說話了,便急忙掃開蓋在女人臉上的毯子。
「什麼?」它的搭檔又問一次,警覺地跳起來。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但他還是按住她的頸側摸脈搏。他摸到了,可是他敢用生命發誓,一分鐘前明明沒有脈搏,現在他的指尖卻感覺到生命的脈動,雖然又弱又急,但真的有。「她還活著!」他大喊。「天哪!快叫直升機過來!傷患還活著!」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3:40
第18章
她的意識忽明匆滅,她比較喜歡「滅」,因為這樣感覺不到痛楚。疼痛是個討厭鬼,而且是她交手過最可惡的一個,她幾乎每次都輸得慘兮兮。有時候藥力稍微減退,在止痛之餘讓她可以思考,還有藥效開始發揮作用時也有同樣的效果,這些時候她知道這是得到重生的機會必須付出的代價。沒有奇跡式的痊癒,沒有回到生之大地的捷徑。她必須笑著忍耐,雖然根本笑不出來,而要忍耐的地方可多得很。
她一生中作的每個決定、走的每一步,都注定她會在那條荒僻道路上出意外。那是她離開人世的點,重返人世時也被丟回同一個點。不准繞過這一段,沒有從「死亡」直達「完全康復」的捷徑。
她還記得死後發生的每件事,每個片刻都清清楚楚,連藥物都無法影響。但現實中的時間卻是一片混沌。有時護士來加護病房,她會聽見她們說的字句在她腦海飄進飄出,有時聽得懂,有時聽不懂。聽得懂的時候,她感覺到一種疏離的驚奇:一棵樹刺進她的胸腔?太荒謬了。但她往下看的時候不是看到了嗎?那之前或之間的記憶很模糊。假如真的有樹刺穿她胸腔,那就能解釋她為何這麼難受,胸口的痛彷彿蔓延到全身每個細胞。她沒有時間感,不知道今夕何夕,她只知道躺著的哪張床,以及與疼痛那個超級討厭鬼之間無止境的對抗。
護士也會跟她說話,一再說明她出了什麼事、他們採取了什麼措施、又為何要採取那些措施。她不在乎,只要給她藥,讓她能遠離討厭的疼痛就好。當然,醫生終究還是下令減低藥量——在她看來,醫生命令下得太早。痛的人又不是他,胸骨被鋸成兩半的人也不是他,他怎麼會在乎?他是拿鋸子的人,不是被鋸的那個。她只能勉強分辨出來病房的人之中哪個是醫生,但隨著神智漸漸清晰,她記住一些特別惡毒的話要對他說。好吧,就算他不得不把她的胸骨鋸成兩半,但也不能把卓痛藥量減一半吧?混蛋。
如果目睹並經歷過那一切的目的是要她重生後變得溫和寬容,那麼她已經不及格了。她一點也沒有溫和或寬容的感覺。她只覺得胸骨被人鋸成兩半、心臟被掏出來當球踢。
藥物造成的迷霧慢慢消散,她滿腦子只能想著可惡的疼痛,以及要如何撐到下個鐘頭,因為止痛藥威力減半,劇痛整天纏著她不放。到了這個階段,護士每天會扶她下床兩次,讓她坐在椅子上——哼,病床又不是不能搖起來,而且每動一下她都痛得要命,只能把尖叫硬吞回去。明明只要按個鈕,床頭就會起來,拜託,她只需要躺著就會像乘浪一樣升起了。
可是不行,他們非把她弄起來不可。她一定要走動,不過她那樣哪叫走動?她覺得該叫做痛得直不起腰來硬拖式走法:拖著腳步而不是提起來,小心留意身上的一堆管子、線路、針頭、引流管,同時還要努力遮住屁屁,因為她身上只(勉強算是)穿了一件醜得要死的醫院袍,不但帶子沒有綁起來,而且只有一隻手臂穿在袖子裡,整件袍子掛在身上。她僅存的一點矜持很快就受盡凌虐;醫院不是重視隱私的地方。
護士時常跟她說話,每個過程都給她鼓勵,不管是她成功走了兩步坐上椅子、自己設法喝了一口水、或是護准進食後她自己吃了一匙蘋果泥。她們經常問她話,想盡辦法讓她開口、努力想知道她的事情,但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只重獲新生的奇跡:她不說話了。
意識清醒的時候,她的大腦從不停止轉動——也許速度很慢,但仍然在運轉。醫生減低藥量之後,她覺得腦子裡湧出了好多想法,遠超過腦袋裝得下的量。大腦與舌頭搭不上線的問題一開始讓她很煩惱,但思緒漸漸清晰之後,她明白不能說話並非由於腦部受損,而是因為資訊超載。在把事情整理清楚之前,語言功能短路其實是心智用來保護她的方法。
必須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他們似乎不知道她的身份,因為每次換班的護士一定會問她的名字。他們知道多少呢?她的皮包上哪兒去了?她的駕照在皮夾裡。皮包被偷了嗎?應該不是。她有記憶,她告訴自己那是記億,他——那個男人,那個殺手——拿出她的皮夾後扔回車裡。駕照被他拿走了嗎?他拿走駕照到底要做什麼?雖然想不通他拿走駕照的原因,但因為這樣一來就沒人知道她是誰。他是否無意間幫了她一個忙?
她再也無法確定自己是什麼人。她創造出來的築雅已經死了。她以前是築雅,但現在不是了。她不確定現在她是誰。名字……名字到底有什麼意義?對築雅而言,意義重大,平凡的安蒂被拋在過去,華麗的築雅取代了她的位子。
華麗沒什麼不對,但是鞏雅犯了很多錯。躺在沒有窗戶的小小病房裡,不知道究竟是白天或黑夜,唯一判定時間的標準是照顧她的護士換班,她在新實相的強光下檢視自己,以前的自己。
她真是蠶得可以。她自以為在利用瑞斐這樣的男人,還沾沾自喜,但其實被利用的人是她。他們只想要她的身體,而那正是她所給的東西,這樣一算,怎麼能說她利用他們呢?他們願意付錢,她願意拿錢,就算她拚命否認,但她其實就是妓女。那些男人,尤其是瑞斐,從不關心她腦袋裡是否有想法,或在乎她的情緒、興趣、好惡。他們不曾把她當人看待,因為他們不曾以任何方式關心過她。對他們面言,她完全可隨手拋棄;她唯一的價值就是性。
他們輕賤她,因為她輕賤自己。她一生中不曾尊重過自己,不曾將自己的標準提高。長大成人之後,她做出的每個決定都不是基於是非對錯,而是一心想著怎樣能帶來最多好處、最大利益。那就是她唯一的考量。或許很多人時常都用這樣的標準做判斷,但他們也會為朋友赴湯蹈火,為父母子女犧牲物質享受,或做慈善捐獻,總之會做一些好事。她一件也沒做過。從頭到尾、自始至終,她只為築雅打算。
現在她用嚴酷、毫不留情的眼光評價自己,看清了所有的錯,明白她的生活方式根本不正直。只有一次,僅此一次,她卸下角色扮演的偽裝,就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但那是因為她太害怕而演不下去,反正他也早就看透她了。他是唯一看透的人。是否正因為這樣,她才會有那麼極端的反應,在情感與身體上都為他神魂顛倒?不能說他害她心碎,因為顯然她沒釘、不曾、也不能愛上他——什麼嘛,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同時,他的拒絕深深傷害了她,僅次於失去寶寶的痛苦、那麼,顯然當時是有某種感情的。她說不清,總之是某種感情。
雅朋。真蠢的名字;她絕不會給他取這種名字。但在那個地方,這個名字非常合宜。雖然說不出原因,但她知道那是個古老的名字,可以追溯到好幾個世紀前。還有那個女人……她沒有自我介紹,她的名字叫做……歌蘿。她在心裡想著那十一個人,他們看著她,決定她值不值得重生的機會,一個接一個,她知道了他們的名字,就好像他們戴著名牌一樣。那個殮葬師叫格瑞。歌蘿叫過他的名字,所以她自然會知道。那其他人呢?瑟笛?蕾拉?為什麼只要一看到臉,他們的名字就在她腦海中輕聲響起?
在她心中,她漂浮在那個世界與人世之間。她不想離開那個世界,也不想待在這個世界、成天無時不刻和討厭的疼痛為伴。她的第二次機會不是指在這個世間,而是指贏得進入那個天地的機會。倘若她想要那個世界,就必須在這個人間走一遭。
一切都是選擇好壞的差異,她邊想邊漂游在虛空中。壞決定無處不在,要做出這種決定,就像從地上撿起水果一樣容易。好決定則大多很艱難,有如爬到樹梢摘取最高處的果實。有時好決定就近在眼前,她只需要彎腰撿拾即可。但她偏偏專找壞決定,有時甚至不惜大費周章。以前的她就是這麼執迷不悟。
好吧,她會努力。她會拚了老命——這麼形容也許不太對,膽她想回到那個地方,她想再次見到雅朋。她明白,在那裡她不是他的母親,可是在那太過短暫的懷孕期間裡他們曾經有過最緊密的牽繫,她的身體給過他生命,她想再次感受那份愛的迴盪。
她的思緒不時被醫院人員打斷,因為她一直不說話,他們越來越著急。護士時常問她事情、跟她說話,甚至給她筆記本和筆,想知道她能不能寫字。她可以寫,但沒有寫。她一點也不想寫字,就像她一點也不想說話。她只是呆望著手中的筆,直到他們放棄拿開。
她依然萬分怨恨的外科醫生來了,他用強光照她的眼睛,問了幾個問題,她一個都沒有回答。她甚至沒有趁他接近時賞他一拳,雖然她不是沒想過。
外科請來腦神經專家會診。他們做了腦電波圖,發現她的神經突觸之類的玩意運作異常旺盛。他們做了腦部掃瞄,想查明她是否因為腦部損傷而失語。他們站在她的病房外討論她的事情,毫不在意玻璃門開著,她每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
「急救人員弄錯了,」腦神經醫師一口咬定。「她不可能死過。倘若缺氧那麼久,絕對會有顯著的腦部損傷,甚至更嚴重。就算是再稀奇的狀況我們也不是沒見過,但心跳停止、缺氧將近一個小時,老天,她不可能沒有任何腦部損傷。我找不出能解釋她失語的原因。也許她原本就不能說話。也許她是聽障。你試過手語嗎?」
「如果她是聽障,自然會試著用手語溝通。」外科醫師無奈地說。「她沒有。她也不說別的言語,也不肯寫字、畫圖或做出任何聽見我們說話的表示。這種完全抗拒溝通可能是自閉症的症狀,但我不認為她有自閉症,因為她幾乎隨時都有眼神接觸,護士說的話她都照做,她明白我們的意思也願意配合,只是不肯溝通。一定有什麼原因。」
「我看不出來。」她聽到腦神經醫師歎息。「她看人的樣子……好像我們是另一種生物,而她在研究我們。就像我們不會想和細菌溝通一樣。」
「可不是。她覺得我們是細菌。」
「她也不是第一個有這種想法的病人了。嘿,我建議你找個心理醫師。她遭遇的衝擊太大,就算以我們的標準來看也很嚴重。她可能需要有人幫她度過。」
衝擊?有嗎?死之前的事故確實衝擊很大,但死亡本身……並不是。她不記得有被東西刺穿。她知道實際上有發生,依稀記得看到自己的樣子,但整體說來,她很高興她死過,不然她不會見到雅朋,也不會知道有那麼美好的地方存在,死後還有另一番天地等待著。生命不只這一輩子,還有更多更多。人們常說死亡是一種「過渡」,真是對極了,因為靈魂過渡到了另一種層次的存在。知道這件事讓她無比安慰。
於是一位心理醫生來了好幾趟跟她說話。羅貝絲醫生。她說叫她貝絲就好。她長得很漂亮但婚姻有問題,其實她煩惱自己的問題勝過病人的狀況。築雅/安蒂!或該說是安蒂/築雅?現在哪個該放在前面呢?——認為貝絲醫生該休個假,專心處理真正重要的事情,因為她愛她丈夫,他也愛她,他們還要顧及兩個孩子,真的需要釐清所有問題,找出解決的辦法,這樣貝絲醫生才能專心照顧病人。
如果她願意開口,就會說出這些話。但她不想回答貝絲醫生的提問,至少現在不想。她還有些事情要想清楚。
例如說: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對這個世界而言,盧築雅/巴安蒂已經死了。她不用擔心瑞斐,也不用害怕殺手。她真的可以重新來過,成為她所選擇的人。這也是個問題,因為經常來病房探視的眾多人員中,有一位警察,是一位刑警,他在調查她,但不是因為她犯罪,她最大的罪行不過是車牌與車輛不符、無照駕駛,不是什麼滔天大罪,但有些事情還是得釐清。她在記錄中是無名氏,他和院方一樣很想查明她的身份。
終於到了從加護病房轉到一般病房的日子。護士忙著準備轉病房,她們拔掉管線、和她閒聊,說她表現很好、她們會想她,忽然間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位身上。她的名字叫笛娜,她是這群護士中最寡言的一個,但她的態度總是溫柔和緩,從她的動作中明顯感覺得到關懷。
笛娜會摔傷。安蒂/築雅看到事發經過。雖然不清楚,周圍一片模糊。但她看到了。笛娜會摔下樓梯……單調的水泥樓梯,像是在飯店或……醫院。對了。笛娜會在醫院裡摔下樓踢。她的腳踝會骨折,這樣她會無法照料她那個十個月大、爬得像光速一樣快的寶寶。
她伸手握住笛娜,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與她們互動。護士都驚愕地看著她。
她潤潤唇,因為太久沒說話,幾乎忘記要如何開口,頭腦與嘴巴之間的連結變得很薄弱。但是她一定要警告笛娜,於是她加把勁,終於說出話來。
「不要……走……樓……梯。」安蒂說。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3:53
第19章
「聽說你開口說話了?」
床腳傳來一句質問。安蒂睜開雙眼,半夢半醒、徘徊在現實與……另一種現實之間。她對時間、空間、是真是夢的覺知都人為改變,明確的界線不見了。也許假以時日,等到不再需要止痛藥時,她能找回對現實的強烈知覺,但她不想失去和彼岸的聯繫。
在現實中,她必須想辦法打發外科的米醫生,他懶懶地坐在離床尾幾呎的座位上。短袖手術服露出一雙粗壯多毛的手臂,此時交叉在胸前,看得出他鐵了心一定要知道答案。
她暫時不理他,目光飄到窗前。陽光穿透反光釉面玻璃撒進病房,這種玻璃讓天空看起來總是烏雲密佈,但既能透進陽光又能給她隱私。能有真正的房間真好,可以看著白天夜晚的流轉,能有一點隱私也很棒,可惜護士老是習慣讓門開著。遲早有一天她會叫她們關上。
但不是現在,不是今天。要求關門就必須開口,她擠不出那些字句。跟笛娜說話是情非得已,耗費精力讓她累慘了。醫生的問題沒那麼重要,不值得開口回答。
更何況,她最需要藥物協助對抗疼痛時,他竟然將藥量降低。就讓他等吧。
「你可能會想知道笛娜後來怎麼了。」他說。
她想嗎?思考一下之後,她決定她想知道。她關心的程度夠讓她開口了,讓字句穿越空洞荒僻的境地,由大腦旅行到嘴巴。她緩緩將視線放回到他身上。
雖然他無情地減低藥量,她欣賞他。他知道自己的天職,不怕困難也要將它做到最好。他每天都和死神搏鬥,將雙手伸進血淋淋的體腔內,努力幫助人們活下去,盡一切可能讓他們重新站起來。儘管她很想要止痛藥多幫她抵禦疼痛兩天;不過仔細衡量之後,她寧願痛也不要染上藥癮。也許還是原諒他吧。
話說回來,他真的不該背著妻子亂搞男女關係。
「笛娜還是走樓梯了,」他銳利的眼神仔細觀察她。「但她說你的話讓她心裡毛毛的,所以她非常小心。她一直留意是否有人躲在樓梯間裡,而且緊握扶手。她通常都用跑的,但這次她握著扶手不放。她走到第三階時滑了一下。要不是你警告過她,要不是她有抓緊扶手,她一定會一路摔到底層而受重傷。雖然她還是摔了一跤,但只是輕微扭傷腳踝。」
看來還是有幫助。很好。
他沉默了片刻,她猜是為了給她機會開口。但她不想說話。
他放棄這一招,鬆開雙手往前傾,專注地看著她。他張嘴想說話卻又閉上,揉了揉下巴。安蒂有點困惑地看著他。他的舉動好像為了什麼事情在煩心;該不會是因為她失語的問題沒有進展而煩惱吧?
「那是什麼感覺?」他終於開口了,壓低聲音,語氣有點不確定。
她差點張口結舌,她驚愕地對他眨眨眼,看見一波紅暈街上他的臉。「算了。」他嘀咕著站起來。
他在問的是彼岸嗎?他應該沒有魯莽到問她被樹插進心口的感覺吧。更何況他是外科醫生,對重大外傷早巳司空見慣。
他知道她死過,急救人員沒有弄錯。然而她人在這裡,呼吸、走路——嗯,偶爾在醫護人員的強迫之下走兩步——是個活生生的奇跡,而且她對笛娜說的話讓他聯想她曾經到過彼岸。
或許他也看過。或許別的病人跟他說過,所以他覺得好奇。也許他想聽她說不記得了,這樣他才能全心相信科學,那是他最覺得安心的領域。
她舉手制止他走出門口,洋溢著喜樂的笑容讓她臉龐發亮。「很美。」她擠出一句話,光說兩個字就費很大的力氣,她快累癱了。
他停下腳步,嚥了幾下口水,過來站在她床邊。
「你記得多少?可以告訴我嗎?」
他看起來很掙扎,好像很想證明她看到一切只是腦部缺氧造成的幻象,同時又想相信不只是如此。
她必須說話。她必須突破障礙,重新連結腦內以及外在的世界。這段過程幫助很大,給她時間作調整,但現在她該完全回到這個世界了,因為這是她僅有的世界。
隨著這麼一想,四周的環境瞬間顯得清晰多了,當她徘徊在兩界之間時,一切都朦矇矓朧。她知道她剛做了決定要留下。在此之前,她一直處於邊緣地帶,猶疑徘徊著整理思緒,但現在她下定決心了:她要留在這裡,努力爭取在另一個世界的一席之地。
說話忽然容易了些,不再是不可能的任務,雖然還是有點費力。
「所有事情我都記得。」
他的表情像鬆了口氣。「真的有隧道嗎?盡頭有亮光嗎?」
很難形容彼岸的樣子,因為言語無法表達那極致的寧靜與喜樂,那祥和的美。但現在他問的不是她去過的地方,而是去到那裡的過程。
「有光。沒有隧道。」她是否錯過了什麼,還是離開得太快?
「只有光?嗯。」
他開始質疑了,本能地投向熟悉的科學領域。亮光可以解釋,那是即將死去的大腦發生故障。但她的大腦沒有任何損傷,不知道他要如何自圓其說。因為她不想造成他錯誤的結論,也因為對他還有些怨懟,她說出腦中剛才冒出的想法。「不要背著你老婆亂搞。」
他臉色刷白,又脹紅。「什麼?」
「如果你不快點收手,她會發現。」她忽然覺得很煩而將被單拉高,像是想將他隔絕在外。「如果你不愛她了,那就離婚,但離婚前把褲子拉鏈拉緊一點。成熟一點吧。」
「什——?什麼?」同樣的話他重複第三次了,嘴巴像熱帶魚一樣不停張合。
「這下相信我了吧?」她怒目看他。她很想翻過身背對他,但她做不出翻身的動作。她只能瞇著眼睛瞪他,默默激他否認她的指控,不過他很可能會叫她少管閒事。
她看得出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大約五十出頭,成年之後的光陰都用來精進醫學和醫術。跟大多數外科醫生一樣,客氣說來,他的自尊心相當健全,不客氣的說就是嚴重過盛。他的工作需要大量自信心,他慣於發號施令。他恐怕很難接受被他救活的人指摘,更別說她肯定欠他一大筆醫藥費。
他的脾氣正要發作,她看出來了,於是更用力瞪他。「不要因為我沒有看見隧道就懷疑我。我想有的人有看到,但我沒有。有棵樹——雖然是棵小樹,但終究是樹——插進我胸口,所以我走得很快。告我呀。」
他再次雙手抱胸,重心放在腳跟上,他不是不戰而降的人。「如果你真的有過瀕死經驗,應該會變得圓融快樂才對。」
「我沒有『瀕死』經驗,我經歷的是死亡經驗。我死了。」她姻一然說。「我被賜予重生的機會。據我所知,擁有重生的機會不代表我得假裝心情很好。如果你想知道我記得什麼,這個記憶你覺得如何:我記得看到一個人翻我的皮包然後偷走我的筆記電腦。我的錢都被拿走了嗎?」
他這個人很容易看穿,就算他努力控制表情也沒用。他的震驚顯而易見,至少她一眼就看出來了。
「沒有,你的皮包裡有相當高額的現金,但沒有證件或信用卡。」
她本來就沒有信用卡,但沒有告訴他那一點。所以只有證件不見了?真怪。為什麼拿走駕照卻不拿現金?
「你的車上也沒有行照。我相信艾警探很想跟你談談這件事。」
想必如此,再加上她的車牌是偽造的。這件事晚點再煩惱,現在暫時先拋開。「既然錢還在,就用來支付我的醫療費吧。我不需要受公益照顧。」
「我不擔心!」
「也許你不擔心,但醫院一定很擔心。」
「既然都開了金口,順便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安蒂。」她立刻說道。「你呢?」
「志偉。你姓什麼?」
她一向腦筋動得很快,但現在一片空白。她腦中什麼都沒有,真的空空如也。她怎樣都編不出假姓來。她蹙眉呆望著他。「我正在想。」她終於開口說。
他稍微蹙起眉頭。「你不記得了?」
「我當然記得。快想到了,給我一分鐘。」如果瑞斐認為她死了,他沒理由去調查有沒有跟她同名同姓的人冒出來。但為以防萬一,還是換個姓比較好。為了自保而撒謊會一舉搞砸她的第二次機會嗎?也許只有會傷害別人時說謊才是壞事,不然應該不算吧。她要求訓練課程的,至少要有本指導手冊才對。
「安蒂。」她又說了一次,希望能喚起靈感。
「你已經說過了。安全的安,花蒂的蒂?」
「對。」不然還能說什麼?她想不起別的寫法。不管怎樣,她不打算說出她姓巴。最後她放棄了,聳聳肩說:「也許明天會想到。」
他拿出筆,在她的病例上做了注記。
她的注意力立刻集中過去。「我沒有腦部損傷。」她不耐煩地說。「都是你害的。藥量剛好讓我無法思考,卻又不夠止痛。你有沒有想過那是什麼感覺,胸腔被鋸開、心臟被人擺弄?有嗎?我身體裡面有訂書針。我感覺活像法律文件之類的玩意,我身上有訂書針呢。我身上的訂書針多到可以蓋房子了。而你做了什麼?你把我的止痛藥減量!你該覺得慚愧才對。」
她打住,這樣失控的表現令她困惑。她從來不會這樣對人發火。她永遠笑臉迎人、舉動貼心。她怎麼會忽然變成惡女?她住口的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他在笑。大笑。
可以和這個人交個朋友。「坐吧,」她大方邀請。「我說彼岸的事情給你聽。」
賽門習慣抵抗誘惑,這是他一生堅持的原則,但這件事實在忍不住。這個念頭一直都在,不斷糾纏著,他放不下。
他忘不了築雅的死。他忘不了她的臉,也忘不了她臨死前臉上瞬間燃起的喜樂光芒。他忘不了她。她的死在他心中留下創痛,他說不清為什麼,也無法擺脫。
他給沙瑞斐看過手機拍下的照片以及築雅的駕照。沙瑞斐看到照片時臉色刷白,接著默默枯坐片刻。終於他說:「告訴我費用要匯到哪裡?」
「不用了。」賽門說。「不是我做的;她出了車禍。」不過都是因為他在追蹤,她才會為求逃跑而開快車,導致發生意外。換作別的目標,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收取費用。雖然不是他殺的,但她絕對是因他而死,但是入行以來第一次,人死了,他卻不忍收錢。
這次是特例。
他不想要特例。他不想覺得生命裡有一個大空洞,就好像他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他甚至無法想像失落感有多深。他想忘記她完全平靜幸福地面對死亡。
但他做不到,幾個星期來,他一直有股衝動想去找她的墳。她皮包裡的現金支付葬禮綽綽有餘。州政府會不會想先查明她的身份,在牛步尋找親屬時把她扔在殯儀館的冰櫃裡?或者他們會拍照、採完DNA樣本之後草草將她埋葬?
如果是第一種情況,也許他可以領回她的遺體。他會買一塊最美麗肅穆的墳地將她下葬,大理石墓碑上刻著她的生卒年月。他可以獻花,偶爾去看她。
如果她已經下葬了,他可以請人去立個墓碑,然後還是可以帶花去看她。他只是需要知道她在哪裡。
要找到她應該很容易,他想。他知道事故發生的地點,只需要查查當地的報紙就知道結果。死亡車禍加上無名女屍,頂多五分鐘就能水落石出。
他對誘惑讓步,坐在電腦前開始搜尋。甚至不用五分鐘,他只花兩分七秒就找到她了。
他將報導詳讀兩遍,搖著頭不敢相信。怎麼可能?報紙一定弄錯了。這種錯誤屢見不鮮。他翻查隔天的報紙,找尋後續報導或更正啟事。但報導內容還是一樣。她是姓名不詳的無名氏,但——
天哪。他感覺彷彿抓到一線生機,興奮得招架不住。他隱約地察覺到,因為太過震撼,他的呼吸變得又重又急,視線範圍不停縮小,最後只看得見光亮的電腦螢幕。不可能。他看著她過世,看著她的雙眼失神,瞳孔凝滯。他檢查過她的頸脈搏,完全沒有跳動。
但後來一定出現了轉機。急救人員設法救回她,讓她撐到進醫院。他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這絕對是天大的奇跡,但怎麼辦到的都不重要了。
築推活著。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4:04
第20章
賽門連夜搭機趕往丹佛。他只帶了一件手提行李,以便一下飛機就能離開,不用費事領行李。他身上沒有武器,也不需要張羅武器。他只想親眼看到築雅,確認那真的是她,查明到底怎麼回事。
一定哪裡出錯了。醫院裡的女人很可能不是築雅。很可能是陰錯陽差的巧合,正好有兩個無名女子,一個活著、一個死了,比起意外身亡,大難不死更有新聞價值。築雅的事故發生在很遙遠且人煙稀少的地點,交通意外的無名死者恐怕佔不到新聞版面。
說不定更糟,急救人員雖然設法讓築雅活過來,但她不是腦死就是器官僅剩部分功能,也許她腦部的活動只夠維持她的肺部呼吸、心臟跳動,但他實在想不通,受了那麼重的傷,她的心臟怎麼可能還會跳。就算能以手術修復,病患既然都已經腦死或變成植物人了,怎麼會有醫生願意大費周章。
所以他才認為那個女的不可能是築雅。腦部遭到那麼嚴重的損傷。他不希望那是築雅。
但倘若真是築雅,某個該死的笨蛋不顧她腦死還硬讓她的身體活著,他會負責照護她。他會找全國最好的安養中心,讓她的身體接受最溫柔的照料。他也許偶爾會去看她,□看到她那個樣子,會比目睹她死亡更難受。在法律上,他,沒有任何權利決定她的照護方式,但他才不管。有錢能使鬼推磨,如果有人橫加阻擋,他會乾脆把她搶走。他的謀生方式就是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做不該做的事。
當晚他入住一間旅館。白天醫院出入的人很多,比較容易隱藏行蹤。日間很忙,門診病人要做檢查,整天都會有訪客進進出出,有人會去送花、送報,食品及藥品補給也在白天進行,他只是雜沓人群中的一張面孔。他從經驗中學到,值夜班的人生活圈子比較小,更容易注意到陌生人。
首先,他要查明無名女子是否依然在院中。都過了兩個星期;倘若那個女的不是築雅,她很可能已經出院——或潛逃了,因為沒有身份的人通常都有所隱晦。如果她已經不在醫院裡,肯定不會是築雅,那麼他就可以回家了。如果她的傷勢嚴重、還在住院,他就勢必要確認她是不是築雅。從前醫院沒有對隱私這麼敏感,只要打通電話就能查明一切,但現在只有近親才能取得病患資料。這並不代表他查不出來,只是多點難度罷了。
第二天一早六點不到,他已經在醫院裡等著人員換班。說不定某些人員是十二小時一班,也就是早上六點到晚上六點或七點到七點,而他還不知道該盯誰。動作一定要快;他可能會有幾個鐘頭的時間,端看目標有多機敏,但是通宵值夜班的人大概不會有多清醒。萬一對方警覺性很高,他也許只有三十分鐘。總之換班時就開始行動,因為這時事情最多。
他從急診室入口進去,那裡總是忙翻天,接著找到電梯和樓層指示。加護病房在七樓。電梯門要關上時,一個滿臉愁容的女子走進電梯,臉上篩滿疲憊與憂慮的痕跡。她很可能剛去過餐廳,因為她手裡端著一大杯咖啡。她按下四樓的按鈕。她出去之後,他獨自上到七樓。
加護病房的等候室四面都是玻璃檣,裡面擠滿睡眼惺忪的人群,鎮日駐守在這狹小的房間,有些幾乎在這裡露營,睡袋、零食、書籍一應俱全,只要能讓漫長沉悶的時光好過一些,什麼都可以帶來。桌上有一台咖啡機,不斷發出啵啵聲響,煮出整壺新鮮咖啡。咖啡壺旁高高堆著好幾落保麗龍杯。
通往加護病房的沉重大門由旁邊牆上的壓力開關控制,門本身正對著等候室。玻璃牆讓他能從等候室直接看到門口,等候換班的同時,他也能從這些家屬身上打聽到一些消息,他們徹夜守候,希望所愛的人能活下來,或是堅強地等待最終的結局。加護病房等候室裡的氣氛可比戰壕,每個人都神經緊繃,消息如水般快速流傳。
他找到一個能看見加護病房的空位,然後彎著腰、雙手支著膝,頭低低垂下。他的肢體語言暗示著焦慮絕望,這裡所有人都能切身體會。他頭的高度剛好能看到加護病房的門。
他沒有做眼神接觸,沒有四處張望;只是坐在那兒,表現出無盡的哀傷。不到一分鐘。左手邊一位灰髮婦人同情地發問:「你有家人在這裡嗎?」
她說的當然是病房裡。「我母親。」他做出強忍悲痛的樣子。老人是加護病房的常客,所以這是最保險的選擇,加上孝子總讓人安心。「中風。」他用力一咽。「很嚴重。他們認為……認為她可能腦死了。」
「噢,真可憐。我很難過。」她說。「先不要放棄希望。我先生是建築工人,一個月前他從四樓跌下來,全身的骨頭幾乎斷光了。我以為一定會失去他。」想起當時絕望的情景,她的聲音發抖。「我一直要他退休,好不容易他答應明年要退下來,結果卻發生這種事,我知道他永遠不能照計劃跟我們兒子去打獵釣魚了。大家都以為他不行了,但他撐過來了,他們在考慮也許下星期可以讓他轉到普通病房。」
「真是太好了。」他望著雙手喃喃說。「我真為你高興。但我母親——」他搖頭打住。「我太晚發現了。」他添上一抹自責,加倍引人同情。「他們正在做檢查,如果腦死……」
「就連最棒的醫生也不完全瞭解人體的奧妙。」一個魁梧的紅臉男子插嘴,他就坐在灰髮婦人另一邊。「兩個星期前,他們送進來一個出車禍的女人,她的車衝出路面撞上樹。樹幹直接刺進她的胸腔。」
這就是他想聽到的,他甚至不必親自走一趟加護病房。賽門控制住表情,但所有注意力痛苦地瞬間集中。那是築雅。毫無疑問,絕對是她。放心的感覺如雲霄飛車在他胃裡翻轉,卻又驟然停住。她也許沒有當場身亡,但現在狀況如何?她能不能自主行動?走路、說話、認人?他想說話可是發不出聲音,喉嚨繃得太緊,幾乎無法呼吸。
灰髮婦人同情地拍拍他的手,顯然以為他快哭出來了。這個單純憐憫的動作讓他嚇了一跳。沒有人會這麼輕易地隨意碰他。他身上有種特質總讓人敬而遠之,那種冷酷的煞氣顯然影響不了這名婦人。不過築雅也觸碰過他,將手放在他的胸口,依偎著他、吻他,她的唇柔嫩而飢渴,彷彿無法抗拒衝動。回憶讓他不由自主地嚥了一下,喉嚨總算稍微放鬆,讓他能說話。「我好像在報上看到過。」他哽咽著撒謊。
「急救人員說她當場斃命。他們正準備收拾東西時,聽到她喘氣。他們發誓她明明沒有脈搏了,但忽然間又有了。他們得把樹幹鋸斷才能帶她來醫院,因為他們認為當場拔出來會造成更大的傷害,而且那根樹幹正好壓住她的主動脈,所以她才沒有失血而死。」魁梧男子用粗壯雙臂環抱厚實胸口。「他們肯定她已經腦死了,但是她沒有。醫生足足動了十八個鐘頭的手術才把她縫補好,後來……她是不是三天前換病房了?」
「兩天。前天的事。」灰髮婦人接著說下去。
「她被轉到普通病房。我聽說她復原狀況不錯,但也聽說她不能說話,看來腦部還是有受損。」
「她開始說話了。她跟一名護士說了一些奇怪的話,醫院裡到處在傳。」
「真神奇。」賽門的胃又開始翻滾,這次連他的心也一起加入。他隱隱驚覺他可能快昏倒——或嘔吐。也許兩者都有。她復原狀況不錯。她說話了。
「絕對是奇跡,」魁梧男子說。「她是無名氏,身上沒有任何證件,好像也沒有人來找她。之前他們無法說服她寫出名字或任何資料。不過既然她開口了,應該很快就能知道她的真名。」
不,應該不會,賽門暗忖。築雅太機靈,不可能說出真名。她一定會使用假名,問題來了:他要怎麼找到她?就算他能侵入電腦——這點毫無疑問,但他不知道她用什麼名字。他很快就放棄這個想法,決定從不同的方向下手。
「她的醫生是哪位?」他沒有理由追問,但醫院等候室裡什麼話題都能聊。家屬藉聊天打發時間、散心,雖然一旦病患離開加護病房,這樣的情誼就會結束,但一起被困在這個玻璃牢籠裡時,他們會分享歡笑、淚水,彼此安慰,交換家族烹飪秘方、生日——只要有話可說就好。
「心臟外科的米醫生。」立刻有人回答。
外科醫生每天都會巡房,探視每個病患。像築雅傷勢這麼嚴重的患者,外科醫生的面子全繫於她的恢復狀況,尤其是她這種明明沒救了、卻又活過來的病人。找出米醫生不會太難,要跟蹤他也不難。
他思考了一下醫院的架構。他們不會把病患隨便塞進空床位,不同的樓層代表不同的病況,將患者分門別類集中在一起方便照護。這裡有婦產科樓層、整型外科樓層——以及術後療養樓層,築雅應該在那裡。
病房門經常開著,可能是因為不小心、匆忙或是為了方便護士出入。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他只要在外科樓層走一遭,往每間敞開的病房瞄一眼,簡簡單單就能找到她。如果行不通,再去跟蹤米醫生。不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對他而言,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從來沒有。
之前他對任何事情都不關心,更別說在意到無法放手或轉身離開。雖然不喜歡現在這樣,但他還是無法放手。築雅是他的弱點,可能被利用來對付他,不管是沙瑞斐或任何人,只要看出他盔甲上的裂縫就絕不會放過。
走道對面加護病房的門開了,一小群護士走出來,其中有男有女。現在他不用進去了,也就不需要跟蹤他們。如果有必要竊取工作證,只要去一趟員工專區就能得手,但首先他要試試能不能用最簡單的方法找到築雅。
她在這裡,活著,而且會說話。
一瞬間他再也按捺不住,無法多待一分一秒,再也無法假裝關心那個不存在的老母親,因為他滿心只想找個地方獨處,重新找回自制。
「失陪。」他打斷身旁的談話,起身大步走出等候室。他環顧四周,看到洗手間時只差沒有衝進去。感謝上帝,這裡只能容納一個人,他鎖上門,站在小小的洗手問中央顫抖。
他到底怎麼了?成年之後——甚至之前幾年,他一直努力強化自制力。他考驗自己,探測耐力的極限,然後不斷加強。他沒有崩潰,他不曾崩潰過。他所說所做的一切都經過盤算,刻意製造出他想要的回應或結果。
他把持得住。知道她還活著,至少還有一些功能沒有喪失,這當然是好消息——雖然震撼,但不足以讓他失去理智。如果能找到辦法跟她說話而不嚇死她,他會告訴她不用怕他,而且沙瑞斐認定她已不在人世,她可以安心過日子。不過不是現在去講;她身體還很虛弱,他不想讓她的心臟負荷太大。天知道她的傷勢有多嚴重。
更何況,說不定她真的想不起來自己是誰,這樣一來她也不會記得他。能開口說話不代表她的心智沒有受損。他得撐住,查清楚她的實際狀況,而不是隨著想像力起舞。
去他的。什麼想像力。打從何時開始他竟然有想像力了?他眼裡只有事實、嚴酷的現實、實際的真相。現實最可靠。他可以信賴現實,確信現實冷酷無情。他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因為他也是個冷酷無情的人。現實和他很相配。
他深呼吸幾下,甩開讓他心神不寧的情緒。他只需要找到築雅,親眼確認她的狀況。然後就可以打道回紐約。他還有事情要處理,他在同一個地方待得夠久了。該是轉移陣地的時候。他會去看築雅,如果她平安無事,他就會離開,永遠不再留戀。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4:16
第21章
術後療養病房就在下一層樓,賽門走樓梯下去,不想花時間等電梯。反正他比較喜歡走樓梯;在樓梯上可以往兩個方向脫逃,搭電梯不但會被困在小箱子裡,而且電梯是依照收到指令的順序操作。如果電梯在向下途中接到來自低樓層的指令,那他就無法按下高樓層的按鈕,命令電梯往上。
醫院的形狀大致上是一個躺著的丁字型。樓梯門開在長廊盡頭,他有條不紊地走著。每間病房門外都有一個小牌子,寫著病人和醫師的姓氏,對他而言簡直是莫大的方便。
護士站位於丁字的交會處,但護士除非走到櫃檯外面,否則看不到整條走廊。此時換班已經結束了,正在送早餐,走廊上又忙又亂,他成功混進擾攘的人群中。他一直踏著輕鬆的步伐,偷瞄每間開著門的病房,小心翼翼不轉動頭部、只轉動雙眼。外人根本不會察覺他在留意病患。
至少一半的門關著,但稍事勘查後他已經刪除掉所有房門開著的病患,因為那些人都不是築雅。他在腦海中描繪出周圍環境的立體地圖,每看到標著主治醫師是米醫生的病房就在圖上做個標示。
他看到一個「無」這個姓氏時差點絆倒。
六一四號病房,主治醫師是米醫生。
門關著,但他知道找到了。她就在這裡,就在這扇門後。他知道那一定是築雅。雖然可能真的有人姓無,但碰巧同時住在這層樓,而且主治是米醫生的機率有多高?
他還沒意識到動作,手已經伸了出去,握住門把。
他強迫自己緩慢小心地鬆手。他一走進去,她一定會尖叫到屋頂都塌下來——假定她認得他。他還是不知道她的心智狀態。
從「無」這個姓氏看不出任何端倪。倘若她歷劫之後沒有腦死,絕對會充分利用現況,絕口不提真名。但也很有可能她的大腦受損,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的姓名。
他這時才留意到門上的標示:謝絕訪客。
這個標示有兩層意義。第一如字面所說,不接受會客。第二則是:為什麼?是誰掛上這個牌子的?當然是醫院,原因可能是喜歡獵奇的人或媒體一直來騷擾、招惹或窺探病患。然而,會不會是病患本身的要求?築雅絕對不希望媒體來採訪,她也不想警察來問東問西,至少要等她編好說詞,準備好面對。
現在他知道她登記的姓名,也知道她的病房號碼,足以查明他想知道的事情。他用不著真正見到她,不用和她說上話;雖然心中有想去見她一面的古怪衝動,但他可以安然不予理會。
他張望走廊,看到一個裝滿托盤的大推車停在三個房間外。築雅隔壁病房的門也關著,他往前移動,緊靠門邊的牆站著,做出好像有護士或技士進病房照料病患,要他出來門口等的樣子。他的視線牢牢盯著地面。
餐廳大嬸動作很快,按照病房將托盤一一送進去。她推著車朝他走來,停在築雅房門過去一點的地方。他抬頭一瞥,準備好萬一被看到可隨時掛上有禮的笑容,但大嬸似乎當他是傢俱,看都不看一眼。在醫院工作的人常看到有人靠牆站著。
她拿出一個托盤,上面好像只有柳橙果凍、果汁、咖啡和牛奶,但有食物就代表築雅可以自行進食,而不需要靠營養點滴。餐廳大嬸急急敲了兩下門,沒有等候回應就逕自開了門。
「那算食物嗎?」他聽到築雅在問,語氣很不滿。
餐廳大嬸笑著說:「你已經進步到可以吃果凍了。如果你的胃能接受,沒有反胃的現象,也許明天就能吃馬鈴薯泥。我們只是照醫生的吩咐準備餐點。」
沉默片刻之後,築雅說:「柳橙口味!我喜歡柳橙果凍。」
「想多要一個嗎?」
「可以嗎?」
「沒問題。你想吃果凍的時候,通知我們一聲就好,隨時都行。」
「這樣的話,好,我很想多要一個果凍。我餓扁了。」
築雅和餐廳大嬸說話、一心想著食物的同時,賽門離開牆邊,匆匆走過她的門前,沒有轉頭看她。
一時間他恍惚走著,沒有看到一位小姐走出病房而撞了上去。「對不起。」他反射性地說,眼睛沒有看她,繼續前進。
他恢復正常時,發現自己在擁擠的電梯裡,抵著後面的角落。平時的他不但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不放過周圍所有人的舉動,連進公廁前都要先研究出一個有利的戰略位置。這樣的他,竟然讓自己沉溺於思緒中,完全沒留意他在做什麼或往哪裡走。
他在一樓出電梯,但他搭的這部電梯和上樓時的電梯位置不同。他出來的地方不是急診室附近,而是醫院大廳,挑高兩層樓的堂皇中庭裡,種著活生生的榕樹。
他頭腦停頓,茫然走到出口才想起租的車停在急診室外。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沒有發現通往急診室的方向標示。
他可靠的方向戚從不出錯,此時他覺得應該走左邊的走廊,便往那裡去。從不大笑的他竟然想大笑。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像香檳在血流中冒泡,讓他有些暈陶陶。他的心在胸口猛敲,肋骨感覺勒得太緊,彷彿扼住他的心和肺,快把他悶死了。
他瞥見一個不顯眼的招牌而停住。一股無法解釋的衝動驅使他開門進去。
一關上門,他立刻感受到肅穆寧靜,彷彿聲音進不到這裡。醫院裡無止境的噪音與繁忙被擋在門外,有如進入另一個領域。他站了一下,想走卻邁不開腳步。他不是膽小鬼。不管現實多醜惡他都勇於面對,而現實經常是殘酷的。他天性欠缺憐憫,他不自憐也不同情別人,有些人會掩飾自己的天性,但賽門從不費事假裝。正因為生命對他而言沒有特殊意義,因為不管是自己或別人的性命,在他眼中都不算什麼,他才會幹這一行。
直到現在。
直到築雅出現。
屋裡光線昏暗,兩惻的牆上有燭台,正前方的牆面上有一片彩色玻璃,光線從背面照進來,撒下滿室繽紛色彩。空氣清冷芬芳,香味來自前方小祭壇桌上的花束。一共有三排長椅,座位上有墊子,每排大約能容納四個人,但現在這裡只有他一個。
他在中間的長椅坐下,閉上眼睛,感受靜謐的洗禮,慢慢鎮定下來。小教堂裡沒有音樂聲,如果大肆放送聖歌,他很可能早就走了,但這裡只有祥和寧靜。
築雅活著。他還無法體會其中的意涵,還無法接受腳下大地陷落、他努力想抓住什麼卻一再撲空。他暫時讓自己放鬆,從彩繪玻璃透進來的柔和光線在他眼瞼內部揮灑色彩。花香引動他深深呼吸,清涼的空氣進入肺葉,舒緩緊繃的胸口。
冷酷是他的一部分,像皮膚一樣。他本身的性格讓他無法甩脫他看到、知道的事實。築雅死了。他聽著她呼出最後一口氣,看著她眼眸中的光采熄滅,摸她的皮膚時也感覺不同,因為死後遺體會立刻開始變冷。她細嫩的肌膚失去溫度與生氣。在更深的層面,他感覺到她不在了,失去了人格、精神、靈魂,隨你怎麼稱呼。喪失了生命的火花,身體就不一樣了,不再是人。
他陪在她身旁太久,不可能有誤認死亡的空間。她沒有脈搏,也沒有呼吸。救護車抵達前至少經過了半個鐘頭以上,應該早就過了搶救時間,心跳和呼吸停止四分鐘就會開始腦死。她應該完全腦死了才對,就算神醫再世也回天乏術。等候室裡的那位先生說過,急救人員已經準備打包了,她才開始喘氣。他們有嘗試搶救嗎?她死去的時間還要加上那一段。
但她安然坐在病床上,不但活得好端端的,言談正常,且因為有果凍可吃而歡天喜地。
她光是能活下來就已經是奇跡。她不但安然度過危難,而且腦部沒有明顯受損,這又是更大的奇跡。他不相信奇跡。倘若他此生有任何信條可言,一定是那句屢試不爽的老話:什麼事都會發生。通常是倒楣事,偶爾也有好事,但該來的躲不過。人生在世,庸庸碌碌,大限一到,一切都結束了。
但這……這是他無法解釋的事。這件事勒住他的喉嚨與胯下不放,逼他不得不面對。某種力量讓她死而復生。
他睜開眼睛,視而不見地望著彩繪玻璃。
生死之間難道別有玄機,不只是生物機能喪失動力?真有那麼神奇的力量,能讓生命回到冷卻的身體中?倘若真是如此,也就意味著……意味著死後另有天地,死亡不是終結。
假使死後生命真能繼續,那麼一定有另外一處時空。倘若死亡真的只是通往彼岸的過渡,那麼如何活出生命就至關重要。
好、壞——這些概念之前對他而言沒多大意義。他就是他,做他的事。路上的一般行人完全不用怕他。他對他們沒有惡意,也不加以輕視。他甚至偶爾會隱隱覺得普羅大眾很有意思,因為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們都依然故我地過日子。他們工作、回家、吃飯、看電視、睡覺、起床、又去工作。他們成群結隊照著這樣的規律生活,而規律正是讓世界轉動的主因。
他輕視的反倒是對一般民眾下手的人。他們以為搶奪別人辛勤工作的成果沒什麼,認定只有傻瓜和白癡才會為生活勞碌。在他眼中,這種敗類死有餘辜。
但經過邏輯思考之後,他的人生其實比那些敗類還不堪——不是物質層面,而是他的靈魂一片荒蕪。
他腳下那片黑暗幽谷等著他跌落,那是他自找的,但現在他有機會從此改變人生方向。因為築雅,他以前所未有的角度看待一切,接受死後另有存在。真的有神嗎?這就是神的力量嗎?
因為築雅,他看清死神與他勾背搭肩。如果他繼續走以前的老路,他知道會有怎樣的下場。但倘若他能改正、拋棄那樣的生活,結局是否會改變?
說起來簡單,但那樣的觀念是極大的改變,直比改變浩瀚大海。
強烈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充塞心中,他的喉嚨緊縮,發出如受傷野獸般的嚎叫,無助、苦楚。
小教堂側面有扇門開了。賽門之前沒發現那裡有門,這樣的疏忽簡直難以相信,而且不可原諒,因為粗心大意可能會要命。
「我無意打攪,」一個平靜的男性聲音說。「但我聽到——」
他聽到的是那聲壓抑的痛苦哀嚎。賽門依然沒有回頭。
「如果你想聊聊——」那個男人再度試著交談,但賽門沒有回應。
賽門緩緩起身,感覺疲乏虛弱,彷彿連續好多天沒睡,全身酸痛得像是剛摔下懸崖。他轉身看著那位矮小的中年男子,他穿著普通的西裝,沒有穿神父袍也沒有戴白領。那男人的模樣毫不起眼,瘦小禿頭,卻散發出一種能量,讓人無法漠視。
「我在為奇跡感恩。」他簡短說著,抹去臉上的淚痕。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4:30
第22章
七個月後
「安蒂,出菜嘍!」
裴安蒂匆匆回頭看了一眼廚房出菜口,葛倫在肩膀高度的吧檯上擺滿盤子,上頭堆著漢堡和熱騰騰的薯條,手裡繼續忙著卸下托盤上沉重的盤子。葛倫卡車休息站的老闆葛倫加足馬力將餐點放上盤子。星期五晚上卡車司機紛紛上路回家,餐廳裡擠滿了人。這份工作很累,但小費很豐厚,更好的是葛倫讓她打黑工,私下支付現金。
「我馬上回來續杯。」她對雅座裡的三名卡車司機說完,匆忙趕去端剛出爐的餐點,趁還熱騰騰的時候上桌。將菜一一給客人之後,她將咖啡壺和茶壺放上托盤,服務需要續杯的客人。其他服務生也同樣行色匆匆,端著滿滿的托盤,扭動身體閃過擁擠的桌椅。
「嘿,安蒂,」她經過時一位女司機叫住她。「幫我算算命。」
她的名字叫凱西,頭髮染成金色,髮根已經長出一截深色的了,濃妝艷抹,穿著緊身牛□褲和高跟鞋。在特定的男司機圈子裡,她非常受歡迎;比較安定的那些都不會去招惹她。今晚她和幾名女司機同桌,她們不理會男人,只想和姊妹淘一起開心。
「你的命沒什麼好算的。」安蒂連腳步都沒有放漫。
她再次經過時,凱西打手勢要結帳。她們一群女人有說有笑,分享關於男友、小孩或寵物的故事,但安蒂怎麼也分不清楚哪些人說了哪個故事。她送帳單過去時,凱西說:「什麼叫我的命沒什麼好算?難道我不會嫁給多金帥哥當貴婦?」
其他女司機一起對她發出噓聲,因為在她們的世界裡根本不會有那種好事。
「不會。」安蒂就事論事地說。「你永遠不會發財。但如果從現在開始謹慎選擇,也許最後不會落得吃貓食過日子。」
那一群女人全沒了聲音,因為安蒂的語氣不是在說笑。
「謹慎選擇?」凱西略帶遲疑地問。「例如說?」
「安蒂!上菜!」
「我得走了。」她匆匆走向吧檯。因為連續五個小時端著沉重的托盤,她的左手臂又酸又痛,還有三個小時才下班。她連囫圖吞棗填個肚子的時間都沒有,怎麼可能浪費寶貴的時間開導凱西。拜託,不用大腦也明白不該和路上遇到的每個男人胡搞——凱西的男人幾乎都是這麼來的。更何況,她很不高興凱西要她「算命」。
安蒂不算命。她沒有水晶球,說不出瘋狂的老叔公把收藏的錢幣埋在哪裡,也猜不到哪匹馬比賽會贏。如果有這種能力,她早就去賭馬了。她看到人的時候,偶爾會有所感應,如此罷了。她也許會警告別人放慢腳步,或是建議該檢查膽固醇指數,諸如此類。因為在做服務生,她常會看到有人在做蠢事,注定會惹上一身腥。她都警告過了,如果他們不肯聽,麻煩上身時又有什麼好奇怪?有因必有果:做了蠢事自然沒有好下場。不用想也知道。
在葛倫休息站做了幾個月之後,她得到某種類似靈媒的名聲,不管她好說歹說,大家還是這麼認為。也許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甩開靈媒的標籤,那就是再也不要說出她認為別人應該知道的事情,但是良心不允許她明知道有人過兩個星期會心臟病發,還坐視他大啖薯條。
她查了一些資料,想多瞭解來生與瀕死經驗,結果好幾次讀到死後復活的人有時會得到語言或預知能力。她唯一一次類似預知的經驗是警告護士笛娜走樓梯要小心,但那時她在服止痛藥,也許因藥物影響才會看到。至於預言嘛……那不是專門揭示重大事件的嗎?例如世界末日、九一一恐怖攻擊或是總統遭到槍擊?她完全沒有那種經驗。
但她死而復生之後的確會感應到一些小事——只感應得到別人的事,感應不到自己的未來。對自己的事她完全無法預知。她必須獨自跌跌撞撞前進,她覺得大部分的時候她的選擇都很糟,只能從中挑選還算不太糟的那個。這樣恐怕加不了多少分數。
例如那兩百萬元。她想破頭也想不出該怎麼處理,總不能還給瑞斐吧?沒錯,她的確偷了他的錢,但這筆錢是他販毒賺來,然後經由其他無關緊要的生意洗錢。還回去只會讓他在毒品世界裡如虎添翼。
話說回來,她也不能就這麼放著。這筆錢不是她的。剛出院時她不得不動用這筆絞過日子,因為雖然經過兩個星期的復健米醫生才放她出院,但她當時的狀況沒辦法工作,她可以自己洗澡、穿衣、走一小段路,但除此之外,她什麼都做不來。她自行鍛煉身體,不顧動也不想動的胸肌連連抱怨,過了好幾個星期才終於有足夠的體力找工作。
她一直有想逃跑的衝動,但不是因為法律問題。她說謊的功力稍微恢復了一些,警察來問話時她順利過關。一旦決定好假姓,接下來就很容易了,她選擇裴這個姓氏,以感念葛理森銀行那位善良的裴太太。她說的大部分都是實話。她在紐澤西買了車,因為當天就要離開,所以沒有去登記,她想等安頓下來、有確定的地址之後再去申請科羅拉多的牌照。
好吧,這其實不是實話。他原本可以繼續追根究柢,因為她也沒有駕照,但諸多因素促使他不再追查。首先,那輛車不是贓車。第二,她還受藥力影響時就問起過她的電腦,但事故現場沒有發現電腦,不能排除曾經遭竊的可能。一名男性打電話報案,但救護車抵達時現場沒有人在,很可能是那名身份不明的男性偷走了她的東西。更何況她經歷過一場可怕的車禍,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跡,警探也不忍多添麻煩。她報上姓名,粗略查證後確認她沒有被通緝,他決定就這樣算了。
不,真正讓她膽顫心驚的是有人幫她付了住院費,連米醫生的診療費也付清了。麻醉科醫生、放射科醫生,所有參與治療的醫生診療費全結清了。她追問米醫生時,他只是聳聳肩說:「我們收到一張銀行匯票,不知道是誰寄的。信封扔掉了,所以我也不記得是從哪裡寄來的。」
安蒂猜想,也許有人看到事故相關報導,感動得大發善心,但那篇報導沒有什麼賺人熱淚的要素,因為她不但活下來了,甚至沒有喪失記憶。沒有人為她舉辦募款活動,如果有人想到來問問她,她絕對會表明她可以自行支付費用——當然是用瑞斐的錢,可是她一點都不覺得良心不安。突然有人匿名拿出這麼多錢,這件事讓她有所警覺。
她不知道那個人會是誰,但她生怕對方不知怎的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她直覺該盡快離開丹佛,於是就這麼做了。
她重新買了一輛二手車,走州際公路,朝東北方開往內布拉斯加的方向,一過了州界立刻換車。長程開車是一大挑戰,因為她很容易累,但她沒有停下來,繼續往東方前進,終於抵達堪薩斯市。三條州際高速公路在堪市匯聚,需要脫身時有很多選擇。她十分滿意,而且不久之後順利在葛倫休息站的餐廳找到工作。她花了一筆錢以裴安蒂的名字弄到新證件,現在她有合法的駕照了——呃,如果駕照上使用假名也算合法。她的紅色福特休旅車穩穩登記在她名下,而且還有保險呢。
她在一個破舊的社區找到一棟雙拼住宅,她租下其中一戶,老老實實靠著在餐館掙來的錢生活。她大半輩子都處心積慮追求奢華,現在住在這棟屋頂塌陷、只有三個小房間的屋子裡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滿足。至少另外那戶的房客不吸毒。只要想到曾經和瑞斐在一起的生活,她就覺得很髒。
□那兩百萬還放在她的銀行帳戶裡,至少大部分還在。她考慮過寄張超大面額的支票給慈善團體,只求脫手就好,但她一直猶豫不決。萬一這樣做不對呢?她看不出慈善捐款有什麼不對,可是萬一那不是這筆錢該用的地方呢?這筆錢會不會另有用處,只是她還沒想到?
也許捐給美國癌症協會吧。或是聖猶大兒童醫院?有很多很棒的組織用得上這筆錢,但她就是無法跨越這份莫名的猶豫。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難不成是創傷後的反應?米醫生給她很多相關資料,顯然接受過心臟手術的病患常會經歷情緒劇變。因為她的狀況極不尋常,也許她早該料到後續難免會有困難。日常生活沒問題,上班時的大量勞動她也做得來,買東西、付帳這些都難不倒她,但空閒的時間她只想窩在二手沙發上,蓋著毯子取暖度過中西部的寒冬,閱讀圖書館借來的書。該借哪本書已經是她所能做出最重大的決定。
在餐館的輪班結束後,她蹣跚在雪地裡走著,心想早知道當初就該往南方去。算了,冬天很快就過去了。
春天也許不遠,但雪還下個不停。她拉起厚厚的羊毛圍巾蓋住頭,兩端圈住脖子,抵擋冰冷的寒風。她低頭躲著風,步履艱難地走向她的紅色休旅車。
「嘿,安蒂。」
她轉過頭,看到凱西從卡車下來。巨大的柴油引擎沒有熄火,因為天寒地凍中柴油引擎很難發動,所以儘管油錢很貴,但請人緊急接電不但更花錢,還要浪費寶貴的時間,所以在路程中,引擎從不熄火。
安蒂在心中哀歎一聲。她不想聊凱西的命運或是她黯淡的前景,但是除非扭頭就走,不然無法避免。她其實滿喜歡凱西的,所以停下腳步等她過來。
凱西在冰面上滑了一下,走到安蒂身邊。「來吧,我陪你走到車子那裡,」她說。「你的車在哪裡?」
「那邊。」安蒂比著遠處的石子地,員工的車都停在那裡,以免擋到大卡車進出休息站。「我之前看到有個男的在窗戶外面偷看你。」凱西壓低聲音只讓安蒂聽見。安蒂滑了一下停住腳步,心臟怦怦跳著。「男的?什麼男的?」
「別停下來,」凱西鎮定地說。「現在沒看到了,但我想確定你有安全上車。」安蒂感動到說不出話來,不太熱的人竟然為她的安全這麼費心。「等一下我載你回你的卡車那裡,」她好不容易說出一句話。「這樣你也不會有危險。」
凱西低頭對她微笑。她個子很高,身材纖瘦,手腳修長,雖然她已經脫下高跟鞋、換上靴子,但還是足足比安蒂高出六英吋。「女人要彼此照應,不要誤會我對你有歪念喔。」
安蒂哼了一聲。她太常看到凱西在釣男人,很清楚她沒有那種偏好。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凱西所說的男人身上。「那個男的長什麼樣子?你確定他在看我?」
「絕對確定。他盯著你足足五分鐘,看著你進進出出。至於長相嘛,思……」凱西沉吟著。「高高的、身材很好,但他穿著有帽子的厚外套,所以只能看到大概的體型。雖然外套很厚,還是看得出來他不是肥豬。」
大多數卡車司機的身材都很難算得上「很好」,但是卡車休息站有太多司機來去,其中不乏有心照顧身材的男人。她在這裡工作四個月了,符合類似粗略描述的男人光是她看過的就不下數百。但他們不會站在雪中偷看她;那些男人每個都會進來休息站,點一杯咖啡,對她有意思的就會主動搭訕。
一股寒意竄過她的背脊,而且不是因為寒冷。催她離開丹佛的那份直覺,警告著有人在跟蹤她。是誰?為什麼?她已經死過,只差沒有被下葬,這樣還不夠甩掉他嗎?
萬一不是他呢?那又會是誰?
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躲在哪裡。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4:44
第23章
「你在躲什麼人,是吧?」 當她們走到休旅車前,凱西問。「你認識這個男的嗎?」「天哪,希望不認識。」安蒂低聲說著打開了車門。車廂裡的燈亮起,她們不約而同檢查後座和行李廂,幸好都是空的。「我還以為甩掉他了呢。」
「這年頭,如果有人打定主意要找到你,想甩掉還真難。他只要有你的社會安全號碼,你躲到哪兒他都找得到。」
「他沒有。」安蒂相當肯定這一點。他也許有舊的號碼,但新的這個他不可能知道。更何況葛倫付給她的薪資沒有報稅,因此就算她用的是舊號碼,國稅局的資料裡也查不到。她繞著車子走一圈,查看雪地上是否有腳印,確認不曾有人在她的車子旁邊逗留,或鑽到車子底下。
「別忘了還有通聯紀錄。」凱西接著說。「你打電話回家的時候,他可以偷看你父母的通聯記錄找到你。」
「我沒有家人,也不打電話給老朋友。」反正她根本沒有朋友,中學之後她就不交朋友了。失去寶寶之後,她背棄了所有曾經來往的親友,因為她再也不想有任何感情。她只想遺忘、遠離一切不再回頭,因為一回頭就會想起那錐心的痛楚。她無法承受再一次打擊,絕對沒有辦法。
她檢查完車身四周,雪地上沒有任何痕跡。她坐上駕駛座,凱西踏著雪繞過去登上前座。「說不定有人暗戀你喔,」她對安蒂說。「最近有人對你特別慇勤嗎?」「誰有那種功夫去注意?休息站裡忙翻了。除非有人偷捏我或拍我屁股,否則我根本不會看他們的臉。」
「是啊,我見識過你『看他們的臉』的樣子。有個傢伙我還以為他會嚇昏呢。你跟他說了什麼?」
她很清楚凱西說的是誰,當時她的眼神和語氣一定徹底傳達出她有多認真,因為他當場臉色發白。「我說如果他敢再碰我一次,我會拿叉子插他的蛋蛋。」
以前的安蒂!築雅——安蒂……真是的,她都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了……可能會假裝沒察覺有人捏她或拍她屁股。她會表現得一臉純真、有點腦袋空空,一點也不計較,但在心中她會氣到快吐血,同時又睥睨那些人,因為沒人發現她是裝出來的。死而復生之後,她在許多方面都不同了,現在她裝不出純真無腦的樣子。她多年前就埋葬了她的壞脾氣,但最近這幾個月它從墳墓裡爬出來,而且打定主意賴著不走。
凱西讚賞地仰頭大笑。「真奇怪,他竟然沒跟葛倫告狀。」
「他去了。葛倫警告他,要是不想蛋蛋多幾個透氣孔,最好管住他的鹹豬手,不要打服務生的主意。」回想起來,安蒂忍不住微笑。她最欣賞葛倫這一點。有的男老闆會很混蛋地要服務生忍氣吞聲以免得罪客人,但葛倫不會那樣。他的女兒念大學時曾經在餐廳打工幫忙賺學費,所以他很能理解服務生有時會受怎樣的氣。
安蒂小心翼翼開車穿過長排轟隆作響的大卡車開向凱西的卡車,凱西清清嗓子,有些遲疑地說:「剛才你要我謹慎選擇,那是什麼意思?」
「都是一些小事。例如說,不要買你喜歡的閃亮手環,改把錢存在銀行生利息或是放定存。」凱西喜歡首飾。雖然都是些不貴的東西,很可能最貴的也頂多兩百元而已,但她喜歡戴很多首飾。
「我花錢沒那麼凶……」凱西開口辯解。
安蒂開到她的卡車旁停下。「累積起來也很嚇人。」她以專家的眼光評估她身上看得見的首飾:耳環、好幾枚款式不同的戒指、四到五個手環。「光是你身上這些,加起來差不多就要三千元。這三千元大可以存在銀行。你該把錢存起來,投資可靠的共同基金。」
凱西皺起鼻子。「老天,感覺起來好無聊喔。」
「是啊,是很無聊。」安蒂同意。「無聊又辛苦通常是好兆頭,代表那是該做的事。」「安啦。我賺很多錢。」
凱西聳聳肩,不理會安蒂的苦口婆心。換作是平常,安蒂一定也會聳聳肩作罷。但今晚凱西費心為她著想,她該有所回報。
「一場車禍會讓你傾家蕩產。」她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她有時會這樣。「你會受傷,連續六個月賺不到佣金:你的卡車有保險,但你無法工作,連房子也保不住。之後狀況越來越糟。我說過你會吃貓食度日,那不是在說笑。」
凱西握著門把的手僵住。在儀表板光線下,她的臉忽然顯得蒼老而害怕。「你看得到。你真的能看到,對不對?」
安蒂不打算說明她是否「看」得到,於是她揮揮手不回答。她說的都是一般常識。「還有一件事,你該學著多尊重自己,不要隨便勾搭爛人。有個傢伙會害你染上性病。」她轉頭看著凱西。「你很聰明,也很有成就。你該表現出聰明才智,因為一直做蠢事會妨礙你更大的成就。相信我,說到做蠢事,我可是專家。」
「你在躲的那個男人也是其中之一?」
「他是我做過最大的蠢事。」要證明她有多蠢,只要想想他是職業殺手,要不是車禍替他省了麻煩,他絕對會一槍做掉她。但偶爾疏忽提防時,她還會想起與他共度的午後,刺骨的心痛讓她幾乎跪倒在地。只要他開口,她真的會隨他去天涯海角,那實在夠蠢了。她蠢到即便是如今,對他的恐懼仍摻雜著令她心碎的渴望。
但是她沒有蠢到以為被他發現還能活到現在。想到這裡她釋懷地大笑。「那個偷看我的人,」她說。「不是他。」
凱西揚起眉毛。「喔?你怎麼知道?」
「我還活著就是證明,」她為目己的恐懼乾笑了一下。如果被他找到,她不可能活著穿越停車場,有沒有凱西陪伴都一樣。
「媽呀!你是說他要殺你?」凱西雙眼瞪得好大,音量也變尖了。
「他就是做那行的,而且他非常高竿。我惹毛了一些壞蛋。」她順便解釋。
「媽呀!」凱西重複。「我想也是,他們要你的命呢!你還敢說我的選擇很蠢?」
「我不是說了嗎?我是蠢事專家。」她用手指敲著方向盤,忽然有股衝動想對凱西||或任何人都好——吐露一切。十五歲之後她一直孤孤單單,不是身邊沒人,而是心理與情感上的孤立,除了米醫生,沒有人知道她死過。話說回來,她總不能到處嚷嚷吧;那跟當街脫光衣服沒兩樣,而且她不希望她的遭遇人盡皆知。她決定只說出一部分。
「不久之前,我有過瀕死經驗,」她說。「這麼說好了,我不只看到光,而且在很多方面都得到啟發。」
「瀕死經驗?就是那種經過一個隧道,然後過世的親朋好友列隊歡迎的那種瀕死經驗?」凱西的語氣充滿好奇,急著想知道,她轉頭看安蒂的動作滿是憧憬。
她領悟到,一般人大概都很想知道或想證明死亡不代表一切都結束,而是會以某種方式延續。他們希望相信所愛的人依然在某處存在,過著健康快樂的生活。即便他們不相信,就算他們排斥所有看不到、摸不著、也聽不見的事物,但會很樂意有人能證明他們錯了,她什麼也證明不了,她可以敘述她的陘歷與見聞,但要加以證明?不可能。
「我沒有看到隧道。」凱西的臉一垮,安蒂忍不住笑了。「可是真的有光,那是你想像得到最漂亮的光。我無法形容。而且還有……天使。我認為那是天使。接著我到了一個我看過最漂亮的地方。那裡的光線清澈柔和,還帶著一種明亮的感覺,所有色彩都那麼濃厚豐富,讓人想躺在草地上、汲取每一分美好。」她恍惚的聲音越來越小,一時間她隨著記憶神遊太虛,接著她在精神和身體上同時搖醒自己。
「我想回那裡去,」她堅定地說。「我明白如果想得到回去的機會,我一定要改變。」「可是你已經去過了,」凱西困惑地指出。「為什麼還要改變?」
「因為我不屬於那裡。那只是暫時的安排,讓我可以……反省吧,我想。後來他們投票決定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這次我搞砸了,就永遠沒機會了。」
「哇。哇。太深奧了。」凱西把整件事想了一遍,也許甚至思考她自己的人生,以及她能做的改變。她握住門把。「我想那應該會讓你重新思考一些事情,對吧?」她猶疑了一下,接著搖搖頭打開車門。「我可以聊到你腦袋爆炸,問你一堆問題,可是我得回家了。你自己小心。不管我看到的男人是不是在追殺你的那個,總之你一定要小心,因為他真的在偷看你。這點我可以確定。感覺很毛。」
「我會特別小心。」安蒂保證。她真的會提高警覺。再喪命一次並非她唯一要提防的事。其實現在她甚至有一點點想死,只要確定她已經做出足夠的改變,或是集滿了點數之類的。但她可不想被強暴,也不想被搶劫或遭遇其他倒楣事,所以她絕對會小心。
凱西下車後,安蒂在車上等到這位可能新交到的朋友坐上卡車後,才開車回家。她極為小心地注意有沒有車子跟蹤,但在這樣下雪的星期五夜晚車輛很少,後面通常都沒跟著車。
回到家時,因為恐懼而激升的腎上腺素退去,她累得直打呵欠。門廊燈亮著,她出門時刻意讓燈開著,在冰冷的黑夜中,黃色光暈格外溫馨。街角有盞街燈,但大部分的光線都被樹遮住,照不到她家,她不喜歡回到家時一片黑漆漆。她也會在屋裡留一盞燈,假裝有人在家。
這棟雙拼住宅沒有車庫,連停車位也沒有,所以她把車停在門廊邊,將大衣和圍巾包得緊緊的才下車。積雪立刻跑進她的鞋子裡;這裡的積雪比州際公路附近深,因為有數以百計的卡車高速來去的地方很難積雪。又冰又濕的雪碰到她已經很冷的腳,她歎著氣開門鑽進破欄卻溫暖的小窩。
她平安到家了。賽門的車停在街上,他坐在車裡看著她進屋。自從那個卡車司機發現他在偷看之後,他一直在這裡等到現在。卡車司機應該沒看清楚他的樣子,因為他拉上了厚大衣的兜帽,但他還是決定離開。
自從築雅!她現在叫安蒂了——出院之後,他一直留心她的狀況。能幫上忙的地方他都盡力做到,他付清她所有的醫療費用,有一陣子密切跟隨左右以防她需要幫助,但除非狀況危急,否則他不會介入。她太害怕他;他無法預料她看到他會有什麼反應。
她離開丹佛時他一路追蹤。她找人買新證件時,他暗中替她打點,一來這樣他就能掌握她的新姓名及社會安全號碼,二來他不喜歡她找上的那個混蛋臉上的神情。確保她不被敲竹槓之餘,他也讓那個混蛋明白有人在保護她。
她還辦了新手機。她安頓下來之後,他冒了很大的險,偷偷進到她的雙拼公寓,在她的手機裝上全球衛星定位器。他在她的休旅車上也裝了定位器,但她就算換車也很可能會留著手機。
接下來,他大致上任她自行發展。他每個月會來看看她,確認她一切平安,同時暗中留意沙瑞斐是否得知她還在人世的消息,他所做的基本上只有這些。
他發動車子開出停車格,不急著加速。已經過了夠長的時間,就算她聽到引擎發動的聲音,應該不會想到她開上住家車道時,停在街上的車裡有人。
她看起來很不錯,他回想,比兩個月前進步太多了。她剛出院的時候身體很虛弱,他差點想把她從街上綁走,免得她冒險開車。她瘦得像難民,蒼白如鬼魂。一開始,她上路頂多一個半鐘頭就累垮了,不得不就近找旅館休息。有時她待在房裡超過一天沒出來,他忍不住擔心她是否都沒吃東西。
好幾次他考慮要叫個披薩送去她房裡,但這種舉動一定會嚇壞她。他只能靜觀其變,希望她能在體力完全耗盡之前抵達要去的地方。
她最後停在堪薩斯市:他不清楚她是原本就打算來這裡,或者她只是覺得逃得夠遠了。
可以休息一下,後來才決定留下來。她租下那間破爛雙拼公寓時,他在心中大大鬆了口氣。
她胖了一點,樣子好看多了,是比在紐約時胖了一些,但那時的她太瘦了。車禍之後她的體重一下子掉太多,幾乎超過身體負荷。他看著她做事,知道那份工作有多忙,但她賺的錢足夠溫飽,而且因為整天端著沉重的托盤,她的手臂練出肌肉了。
她把兩百萬放在葛理森的銀行裡,自己卻住在只比貧民窟略勝一籌的社區,還在卡車休息站當服務生。最諷刺的是,他一點都不疑惑,他瞭解她不動那筆錢的原因。
沙瑞斐又在找他,不管沙瑞斐在打什麼主意,看來又到了他再度需要暗殺服務的時候了。過去七個月他都沒有做買賣,但他閒來無事時會想,也許還有最後一樁工作等著他,因為想到沙瑞斐還在人世逍遙,他就不爽。
他得想想。於此同時,在堪薩斯市的人兒一切平安。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4:59
第24章
「小孩吃狗食會不會生病呀?」
安蒂愕然停下腳步,望著雅座裡那兩個女人。她們都是年輕媽媽,穿著牛仔褲和毛衣,頭髮綁成馬尾,臉上帶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又累又煩的神情。她們的外貌不像,但處境類似,都是帶著幾個孩子:永遠忙不過來的年輕媽媽。這時是星期二下午三點,她們大概是趁孩子去托兒所或回祖母家的空檔難得偷閒。
「不用理我。」她厚著臉皮繼續聽下去。服務生經常聽到一些有趣的對話。但這段話讓她差點爆笑。
那位媽媽拿起一根薯條沾沾番茄醬,接著長歎了一聲。「我家老么才一歲。自從他會走路以後,我每次餵狗,他都跑過來想吃狗食。我盡量阻止他,但我一轉身他又回到狗碗前面。他真的很喜歡愛慕思牌的狗飼料。」
「至少不是便宜貨。」另外那個媽媽聳肩說。「我家小鬼愛吃土。你該覺得萬幸了。」
安蒂大笑端著托盤走向櫃檯,上面堆滿髒盤子和餐具。固定在牆上的電視機轉到靜音,她經過時,一名坐在吧檯前的卡車司機說:「嘿,把電視開大聲一點。在報氣象了。」
安蒂將沉重的托盤頂在腰間,拿起遙控器轉高音量。地方電視台播報的聲音傳遍整間餐廳,喧鬧的交談立刻靜止,所有人一起回頭看螢幕。
「——氣象局針對東堪薩斯州下列各郡發佈龍捲風警報,預計晚上九點才能解除。警報範圍涵蓋堪薩斯市一帶。這次颶風威力驚人——」
她將托盤端向回收口,廚房裡的員工會處理服務生收來的髒盤子。以前住在紐約的時候根本不用擔心龍捲風警報,回到中西部之後她很快重拾對龍捲風的警覺,就好像從未離開過。春天是很不錯,白天變長,氣溫提高,終於能從刺骨酷寒與風雪中解放,但春天氣候多變,匆冷匆熱,氣團不停打鬥追逐。上個星期地上還積著三吋的雪。現在天氣卻變得悶熱,天空高高堆積著烏雲。
中西部和南方的居民都不忘隨時注意氣象報導。「龍捲風警報,九點才解除。」她對廚房員工高聲說。
「天啊。」另一位服務生丹妮擦擦手,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我兒子一定又整晚和他那群朋友鬼混。我最好問問他出門前有沒有把貓關好。」
「貓不會有事,」安蒂恍惚地說。「問他爐火關了沒。」
「爐火?我兒子不會煮——噢!」她瞪大雙眼,知道安蒂又出神了,大夥兒都知道這是一種訊號。都怪凱西大嘴巴,把安蒂有過瀕死經驗的事告訴幾個司機,那些司機又向服務生問起。之前大家就認為她有點通靈能力,現在對她所說的話更是洗耳恭聽。
火大的丹妮用力按手機的按鍵。「語音信箱!」她焦躁地嘀咕。她沒有留言,改為傳簡訊給她兒子,十幾歲的孩子幾乎無法抗拒簡訊的魅力,收到就一定會看,但不見得會聽語音留言。
兩分鐘後她的手機響起。「沒有,我沒有在家裡裝監視器。」剛變聲的少年氣沖沖地在電話裡大吼,安蒂站在十呎外都聽得見。「不過謝謝你給我這個好主意。現在快回家去確認爐火有沒有關掉,聽到沒?馬上!再頂嘴你就不只得回家,而且今天都不准出去。聽懂了就說『是』。」
丹妮滿意地掛斷電話,對安蒂擠擠眼睛。「謝了。他這下認定我在家裝了監視器,不然就是會通靈。不論如何,以後他想搞鬼的時候會有所顧忌。」
「很高興能幫上忙。」
安蒂暗暗吃驚,沒想到感覺會這麼棒。她喜歡助人,儘管只是些小事也好,不過預防廚房失火燒燬整棟房子應該不算小事,對丹妮而言絕對不小。她喜歡工作和付帳。她覺得身體狀況好到最高點,不只是被異物穿心、死而復生後恢復良好,她好幾年沒有覺得這麼舒服過。她活力充沛,吃得飽、睡得好。假如能看開,將那兩百萬花在自己身上就更棒了,唉,那筆錢雖然可以提升生活品質,但她的良心不允許。
常聽人說錢會讓人腐敗,他們都搞錯了。錢是好東西。有錢永遠比沒錢好。腐敗的主因是人心貪婪,而不是金錢本身。她很想至少拿出一筆錢來買棟好點的房子和新車,幾次她都快說服自己了,但心中總有個煩人的小聲音阻止。
那筆錢存在銀行帳戶裡,每天都在誘惑著她,她知道最好快點處理掉,否則萬一哪天她意志薄弱,那個小聲音又剛好缺席,她一定把持不住。她只希望這一次,她想做的和應該做的剛好是同一件事。
啊,對了。她的珠寶還在手上,既然不是偷來的,變賣之後把錢花掉應該沒問題。雖然和兩百萬差很遠,但她至少能有積蓄——除非心中的小聲音要她補足那兩百萬中被用掉的部分,這樣就太倒楣了。做好人真不容易。
傍晚五點,大雷雨來勢洶洶;通常這個時候卡車休息站都很熱鬧,大家紛紛準備下工,但簾幕般的暴雨將人困在車裡,以龜速在州際公路上前進。停車休息或許是較好的選擇,但沒有人想下車淋成落湯雞。就連大卡車也不停下。原本就在店裡的客人一再逗留,遲遲不將最後一杯咖啡喝完,或是臨時決定來塊派,但大致上廚房員工和服務生都能稍事喘息。
生意一直沒起色。一場接一場的暴雨沖刷過堪市,雖然幸運躲過預報龍捲風,但雷雨的威力也十分驚人。天空中閃電密佈,狂風吹起垃圾,有如飛彈般在停車場狂飆。安蒂向來喜歡雷雨,所以一有機會就去窗前觀賞。
天快黑的時候,雨勢減弱了,生意稍微回升一些。大自然的煙火秀還沒結束,最後一道暴風雨經過,加演一幕好戲,但這場風雨和之前的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一道特別光亮持久的閃電劃過天際,安蒂下意識地望向窗外。
如果那個男人往餐廳走來,她就不會特別留意。但他沒有走動,他只是站在那兒,岩石般動也不動,閃電在他四周飛舞;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他穿著防雨長外套,整個人只是一道黑影,但她的心一沉、呼吸梗住,她就是知道。只有一個男人會讓她有這種反應,除了他,沒有別人。
她強迫自己轉回頭,假裝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她想尖叫逃跑,但她千萬不能驚慌失措,看看上次驚慌的後果吧。
他站在那兒往裡看的模樣,讓她回想起上個月凱西描述的男人。他那時候就盯上她了嗎?他知道她的下落多久了?肯定至少有一個月。那麼,他在等什麼?為何還不動手?
他到底想做什麼,她毫無頭緒。也許他想捉弄她,像貓捉老鼠那樣。也許他在玩遊戲,等著看多久她才會察覺。一旦她逃跑,他就會立刻出手。
又一道閃電落下,她不由自主地再次回頭張望窗外,但那個黑影不見了。沒有人像在向雷電挑釁似的佇立在雨中窺看。她差點以為只是幻覺——差點,如果凱西之前沒有看到他,如果她沒有神經緊繃、五內翻騰,她也許會以為看錯了。
她勉強撐到下班,強打起精神點菜、續杯、收桌子,同時思索著他出現在此的意義,她不得不面對逃避了八個月的事實。
下班時間一到,她去找葛倫,他的工作時間比任何員工都長。好的快餐廚師很難找,葛倫不想將就隨便聘人,店裡生意太好,不能冒險。既然找不到能符合他嚴格標準的廚師。他只好一個人當兩個用,而且毫無怨言。
「如果你有時間,」她脫下圍裙扔進洗衣籃。「我需要私下談談。」
「我像有時間的樣子嗎?」他發著牢騷,肉肉的臉上滿是油亮亮的汗。點菜單都用曬衣夾夾在他面前的繩子上,他用專業的眼光評估了一下剛進來的兩張單。「這兩張單兩分鐘就能搞定,你就耐著性子等等吧。去我的辦公室等我。」
她進到他的辦公室,沉沉坐在一張直背椅上,雙腳終於不用繼續負擔重量,她舒服地歎口氣。她伸直雙腿,盡量把腳掌往上扳,感覺腿肚的肌腱放鬆。接著她轉轉腳踝,然後是肩膀和頸子。天啊,她好累;沒有力氣逃跑,也不想再瞻前顧後,只有一種方式能真正得到自由。
葛倫匆匆進到辦公室後關上門。「好了,什麼事?」
「今晚我看到有個男的站在停車場。」她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切入重點。「他跟蹤我快一年了,這下又被他找到了。我必須離開。」
葛倫的臉脹成深紅色。「指給我看,我會讓他永遠不敢再來煩你。」他怒吼。
「你保護不了我的。」她輕聲說。「大概連全天候的保鑣都擋不住他吧。我只能設法永遠搶先他一步。」
「你報過警嗎?」
「葛倫,你知道保護令不過是張廢紙。」她無奈地說。「如果他被抓到違反保護令,判刑可重可輕,我不知確切的法規,但如果他真的想下手,保護令怎麼擋得住?」
他反覆思考她剛才說的那番現實,終於緊鎖眉頭承認她說得對。「唉,我真不想失去你。你是個不錯的服務生,而且還能提供一些娛樂。你想清楚要去哪裡了嗎?」
她能提供娛樂這句話讓安蒂著實困惑了一下,大概他覺得她威脅要用叉子戳色狼的蛋蛋很有趣吧。「還沒有,我會開車一直走,等找到我覺得安心的地方再安頓。這樣可以甩開他一陣子,但他很懂得怎麼找人。」她其實早就想好要去哪裡了,但葛倫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吃力地從椅子上起身走向辦公桌後的電子保險箱。他粗壯的身體擋住顯示輸入號碼的螢幕,一陣運轉聲後,門喀地一聲開啟。「這是我該給你的薪水。」他從今天的營收中數出一疊現金。「小心開車,一路順風。」他又臉紅了,上前輕輕吻她的臉頰。「你是個好女人,安蒂。如果有機會回來,這裡永遠有你的工作。」
安蒂微笑,情不自禁溫柔地擁抱他一下,眨眨眼睛忍住淚。「我不會忘記。你也保重。」她停住,眼神恍惚地看著他、穿透他。「你要改變習慣。」她脫口說出。「不要在回家途中順路把現金放進夜間存款機。」
「唉,不然我哪有時間去存錢?」他煩躁地問。「銀行就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又沒什麼時間——」
「排出時間。每隔一、兩個星期就換家分行。」
他張開嘴,接著緊緊抿成一條線。「你是不是又預知什麼了?」他狐疑地問。
「我沒有預知能力。」她否認,語氣和他一樣不耐煩。「這只是常識。你每天晚上都去同一家分行的夜間存款箱,你自己也知道這樣很冒險。你要做正確的選擇才不會挨子彈。」
其實她想的是他會被人打成腦震盪,但挨子彈感覺更有戲劇張力、更嚴重,說不定能讓他聽進去。他還是一臉固執,於是她嘀咕了一句。「你就繼續死腦筋吧。」說完趁還沒哭出來,趕緊離開。她對這頭固執的倔驢子已經有感情了,實在不想看他出事,但畢竟決定權在他手中,由不得她。
她自己該做的重大決定就夠多了,她邊想邊腳步艱難地走向車子。其他輪第二班的服務生也要下班了,所以她不是一個人,應該還算安全。她沒有看到他,但她原本就不認為會看到他。他走了。一如她感覺得到他出現,她也感覺得到他消失。他不知道她看到了,因為確信老鼠會乖乖待在洞裡,貓兒睡午覺去了。
她覺得異樣地……鎮定,因為已下定決心。她要先將那兩百萬處理掉,因為萬一她還來不及處理就被殺死,那筆錢會一直放在銀行裡,對任何人都沒好處。聖猶大兒童醫院永遠缺錢,她可以幫病童一把。好啦,決定了。就這麼簡單,真不懂之前她何必為這個問題躊躇那麼久。
她的第二個決定是,只要瑞斐活在世上一天,她永無寧日。他會一直派殺手追殺她,同時他本人則忙著將毒品走私進國家,戕害人身、扼殺生命,他卻好端端地在錢堆中打滾。她不能讓他繼續下去。
以前和他同居時,她很膽小,總是小心翼翼地不敢深究,以免發現對他不利的證據,她刻意放過能查明他所作所為的機會。她不想知道,以至於現在她沒有任何資料可以幫助調查局逮捕他。反正瑞斐有錢和司法系統對抗;就算他被起訴,也有辦法將案子拖很久。
但她瞭解他,知道他在昂貴西裝與精美髮型下藏著怎樣的殘酷。她知道他有多自大,也明白他生存的世界有什麼規則。如果他看到她,如果知道她活著,而且就在他的眼皮子下,他一定會發狂。他可能會失去所有謹慎提防,因為他的男子氣概無法允許放她走。他會排除萬難殺死她。
調查局或許能保護她。希望如此,但她也宿命地接受他們有可能做不到。不論如何,她必須盡力阻止瑞斐、毀掉他的事業。這大概就是她重獲新生的條件——但代價可能是她的性命。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5:24
第25章
一開始他以為她沒看見。但他知道她有看到,只是可能沒有認出他。他立刻上車,暗罵自己笨,明知閃電隨時會暴露他的身影還站在外面。但他忍不住想看她的衝動,後來這份誘惑變得太強烈。她在歡笑,他這才體會他有多想聽到那銀鈴般的笑聲。於是他下車在外面站了一分鐘,緊接著只見一道閃光點亮夜空,她轉頭望向窗外。
停車場裡雖然有燈光,但大雨將大部分的光線吸收掉了,而且他的車停在兩輛卡車的陰影深處。但他還是可以看見窗裡,他正是看上這兩點好處才選這個位置。他降低兩扇窗戶透氣,順便防止擋風玻璃起霧,接著坐在車上等,看她是否企圖逃跑,但她回去繼續工作了一陣,於是他允許自己相信她沒有認出他。可是他的直覺立刻啟動,他真的想冒險嗎?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他希望她永遠不知道他在看她、守護她。她有充足的理由畏懼他。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又嚇到她,或是帶給她更多痛苦。這下看來他沒有選擇了。他必須去見她。趕在她逃跑前告訴她用不著害怕。
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除非她同時拋棄手機與修旅車,而他無法找到她的行蹤——這種事不太可能發生。但她會在逃亡過程中累壞身體,而且再也不敢找個地方落腳安頓。築雅是女人,她需要安定,需要家、朋友,需要一個她覺得安全正常的生活。他不希望她活在恐懼中;他不希望她認為必須逃命。
她離開工作的地方後會怎麼做?她會立刻狡兔脫身,還是會繼續裝作沒看到他,希望能騙他卸下防備?第二種作法需要鋼鐵般的神經,但她曾因為驚慌導致出車禍。他不能忘記她有多機靈。她會從錯誤中汲取教訓,絕不會重蹈覆轍。他把賭注下在她會回家。她很可能會犧牲掉休旅車,她會把車停在車道上,匆匆收拾幾件衣物後趁凌晨時分步行離開。她一定有準備好一筆錢放在手邊,以備萬一得臨時拋下一切離開,她會預先做好計劃。
他看看時間。她還有兩個鐘頭才下班,他不想讓租車停在她家的街道上那麼久,也不想這麼早就出現在那裡。左鄰右舍還醒著,還在看電視。十點新聞報完之後燈火會慢慢開始熄滅,這些人大多不是夜間脫口秀的觀眾。等到那時候他才會有動作。目前他的位置很不錯,適合觀察與等待。如果耐性是一種美德,至少他還有這一項。
十點半,他看準她背對窗口時將車開出陰暗的停車位。抵達她家後,他把車停在稍遠的街上走路過去。雨勢小了許多,只剩毛毛雨,他可以穿雨衣隱藏身形,但必須小心不讓水滴得到處都是而被她發現。
她通常會走前門;門廊上總是開著燈,而且有屋簷可以遮雨。廚房的小門上沒有屋簷,兩階水泥階梯有些剝落。階梯已經濕了,所以滴到水也沒關係。防風門保護住裡面的木門,而且有上鎖。他不消五秒鐘就解決了門鎖。木門上只有一個簡單的喇叭鎖,連十歲大的小鬼都能輕易破門而入,打開這道鎖比開防風門更容易。他開門進去之後,脫下雨衣放在廚房角落的小洗衣間裡,接著抹乾一路滴下的水。
小小的雙拼住宅裡沒有多少可以藏身的地方。他不希望她一進門就看到他,那樣她一定會轉頭就衝出去。他希望她進來、鎖好門,這樣一來就能拖慢她的反應,讓他有時間抓住她,好好跟她說清楚。
戰略上來看,這棟雙拼公寓簡直是場惡夢。前門一進來就是小客廳,因為空間太小,所有傢俱都靠牆放置。亮著的小燈足夠照亮整個客廳。再過去是個勉強合格的小走道,長度太短,牆另一面的空間只夠做衣物間,他懷疑這裡原本可能是客廳的一部分,但住宅改為雙拼公寓時做了一些改建。走道盡頭沒有裝門,直接就是廚房兼餐廳的入口,餐廳的空間更狹小,因為部分移做洗衣間。臥房緊連著浴室,兩個空間都很小,幾乎擠不進日常用品。
他必須在被看到之前先行阻擋她的去路。他也必須逼近到能摀住她的嘴,以免她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導致鄰居報警。
她絕對會很害怕,至少一開始會飽受驚嚇;雖然不喜歡,但他沒有選擇。一定要讓她把他的話聽進去。
最好的埋伏方式就是緊貼在廚房牆上。她會直接經過他眼前,而且沒有可以讓她躲藏的空間,連碗櫃也沒有。對他更有利的是她平常根本不開廚房燈;她會直接走進臥房,打開裡面的燈,之後再出來熄滅客廳裡的燈。如果她按照平常的習慣行動,他會等到她快進臥房的時候才出手,這樣一來就能擋住她、不讓她逃到廚房。
可能出錯的變數太多。如果她心中不安,很可能會打開廚房燈。他必須提高警覺,根據她的舉動隨時應變。她一定會反抗。築雅畢竟是個奮力求生的人。她不會輕易投降。她會掙扎到沒有力氣為止。他不得不鉗制住她,但不能弄傷她,等她筋疲力竭或願意聽他說話。他這一生從不曾手下留情,這種概念對他很陌生。既然要出手,他就一定要贏。但他不能對築雅拳腳相向。然而她不受同樣的限制,所以他必須做好準備,勢必得承受一番損傷後才能控制住她。他心中有些遺憾她會這麼害怕,但又隱隱有種他不得不承認的心情:期盼。
如果人生的發展讓他必須放棄她,他一定會放手。但命運的安排讓他終於——終於——能再次觸摸她,抱緊她,就算只有短暫片刻也好。他閉上雙眼強忍住椎心的炙熱回憶,以及她高潮時體內柔軟肌肉緊緊包住他的感受。整整四個小時,她屬於他,她纖細的手臂纏繞他的頸子,雙腿緊鎖他的臀部。
只要再等一下子,他就可以再次觸碰她。他必須讓她冷靜下來,讓她相信他不會以她所想像的任何方式傷害她,對於之後的發展他沒有任何妄想。之後他們是否會有進一步接觸完全由她決定——他很清楚她會怎麼做。
他看看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到半個鐘頭。如果想知道她的確切位置,他可以去車上拿電腦追蹤先前裝在她手機和車上的定位器,但除非她沒有準時出現,否則不需要費事。他安坐在廚房椅子上等候。
安蒂開車經過家門兩趟才開上車道。她沒有發現異常,但因為不知道他開什麼車,也就無從發現。停在街邊那輛車沒亮燈也沒聲音,依她看來車內應該沒人。
走進屋裡是很危險的舉動。她明白。假設凱西看到時他才剛找到她,那麼他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隨時跟蹤她回家。她推測他可能幾個月前就找到她了。但她不得不回來拿珠寶和預備現金,因為以後要靠那些生活。她必須重新買假身份,那會花掉她大部分的現金,想到這裡她心一沉。
陰暗沉寂的社區裡沒有任何動靜;沒有狗兒吠叫,提醒有陌生人在街上偷偷摸摸接近。她可以直接開車離開,也可以進門。她必須進去。他可能在,也可能不在。他或許躲在庭院邊的大橡樹後面,也或許沒有。
她鼓起勇氣,深吸一口氣,拿起皮包下車。通常她會鎖上車門,但這次例外,萬一她得衝上車逃跑,那麼一秒鐘都不能浪費。門廊上昏黃的燈光不但無法帶來安心,反而令她擔心會暴露行蹤,她手忙腳亂地找出鑰匙,好不容易開了鎖。
寒酸的小客廳一切正常。屋裡像平時一樣安靜。她站在門口細聽,沒察覺移動的聲音或呼吸聲。她明白就算他在屋裡也不會出聲。他太厲害了,不會露出馬腳。反正她的心臟跳得又快又猛,除了自己轟然的血流聲她什麼都聽不見。她的胸口好緊繃,好像得用力喘息才吸得到空氣。每次光是想到他就會有這種反應。他甚至不用出現就能把她嚇得死。
珠寶藏在五斗櫃抽屜裡的袋子中。她只要走進臥房,拿了珠寶,隨便收拾幾件衣服,接著就可以離開了。她頂多兩分鐘就能動身,繼續站在這裡只是浪費時間,那是她負擔不起的損失。她再次深呼吸,邁開大步匆匆走向臥房。
一隻手摀住了她的嘴,同時一隻手臂扣住她的腰,將她往後拖向一具如此結實的肉體,撞上去的時候她真的覺得很痛。她沒有聽見任何聲響,連空氣擾動都沒有,完全沒有任何徵兆。他只是驀地出現在她身後,聽到他低語:「築雅。」她頭部的血液瞬間抽褪。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5:34
第26章
她腦中漫起濃密灰霧,驅散所有理性思緒。她的反應有如野生動物,使上全身的力氣往後撞,試圖讓他失去平衡、鬆開摀住她嘴巴的手,這樣她才能尖叫求救。她要使出渾身解數,設法逃命。她瘋狂嗚咽著又扭又踹,用指甲抓、手肘撞,奮力把頭往後仰,想擊中他的嘴或下巴,她的所有動作都不協調也沒計劃,每一下都出於純粹的本能,彷彿試圖掙脫狼吻的野兔。她聽到他在說話,但除了一開始聽到他低聲說出她的名字,之後的一切言語全都失去意義,她甚至聽不出那些聲音是什麼話。
黑暗吞沒了廚房和她腦中的一切。她知道客廳裡的燈亮著,但任何燈光都穿不透這層黑暗,恐懼讓她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要反抗、要逃跑。深刻的絕望賜給她莫名的力量,她奮力掙脫他部分的鉗制。她失去平衡、暈頭轉向,全身的重心忽然移到同一邊,她支撐不住而倒地,摔落時不知怎的勾到一張椅子。椅子翻轉滑開;她翻身想掙扎站起,想尖叫,但緊縮的肺部裡沒有足夠的空氣,她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他像豹一般撲來,體重將她全身壓平在地板上,手重新摀住她的嘴。她用力轉頭,想張口咬他,只要能掙脫他鐵箍股的手怎樣都好。她的牙剛咬下去,他的手指立刻扣緊她的下顎,壓住一個穴道,一陣疼痛躥過她的頭。
儘管幾乎痛到麻痺,她還是奮力抵抗。她試圍攻擊他的頭部,於是他移動位置,手向下壓住她的手臂扣在地上。她死命掙扎,想舉高雙腿利用大褪的力量將他往上推開。他的髖部敏捷地一轉,一個膝蓋卡進她的雙膝間,又轉一下,兩腿都卡在她腿問,他左右移動、膝蓋向上,使她的雙腿舉起分開,直到她的腿無助地垂掛在他的兩側,他厚實的上身壓住她。
她驚恐地察覺他勃起了,困在長褲中的硬挺痛苦地抵著她的恥骨。他稍微移動重心,將身體往下以免弄痛她,但她寧願痛,也不要感覺那厚實的器官磨蹭著她,彷彿想穿透她的長褲進入她的身體。老天,他該不會想順便強暴她吧?
她受不了,無法承受他以那種方式來傷害她。眾多男人中,只有他真正觸動了她,他輕而易舉地越過她的保護牆,敲碎了她的心,那顆她自信絕對沒人能觸及到的心。他給她上了嚴酷的一課,讓她明白她不是自己妄想中那樣不為所動。知道他被雇來殺她已經夠難受了,難受到她情緒崩潰失控,雖然說不清原因,但相形之下強暴更令她難過,這代表他對她不但沒有感覺,而且還全然輕蔑。她寧願他直接殺了她。
她徒勞無功的掙扎漸漸停止,尖叫也化為哽咽啜泣。淚水從眼角滑落她的額頭,流進髮絲問。她不能看他,無法忍受注視他的臉,雖然迷濛的淚水讓她看不清,她還是盡量緊緊閉上雙眼。
她一靜下來,立刻聽到他低沉的耳語:「我不會傷害你。」他的唇貼著她的耳朵移動。
「築雅,別動。我不會傷害你。我絕不會傷害你。」
一開始,她和剛才一樣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就算後來好不容易明白每個字的意思,她依然無法掌握話中的意義。他不會傷害她?意思是說他下手殺害的時候不會讓她感到疼痛,會給她個痛快?
可真了不起。
憤怒如救命仙丹般壓制住疼痛與恐懼,不知哪來的力量,她再次出擊,扭頭用力咬住他身上任何能觸及的部位,結果剛好咬到他的前臂側邊、粗壯手腕的上方。鮮血的金屬味在她口中散開,感覺像咬著一枚錢幣。他強忍著痛,咬牙說了句粗話,接著用另一隻手再次按住她下顎的穴道。她的嘴不受控制地鬆開,他將手臂從她的牙齒間抽出來。
「幫幫忙,」他嘀咕。「如果你一定要攻擊我,拜託賞我眼睛一拳,不要咬我。至少這樣我不用打破傷風疫苗。」
她猛然睜開雙眼怒瞪著他。他從距離大約十吋的位置回瞪,因為她的行動範圍有限,這樣的距離剛好讓她無法使用頭擊。雖然她之前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但其實廚房裡不是完全黑暗,客廳裡的燈在地上投下一片微弱柔和的光亮,讓她能看清陰影中他有力的臉部輪廓以及明亮的黑眼。
沉默在兩人間延伸。緊繃而炙熱。過了片刻,他慢慢吸口氣控制住自己,再以同樣的方式吐出。「現在可以聽我說了嗎?」他最後問道。「還是我得把你綁起來、封住你的嘴?」
訝異的火花穿透她的頭腦,她困惑地望著他。如果他要殺她,直接動手就好,何苦綁她、封住她的嘴?他贏了;她只能隨他發落,寄望他能大發善心——如果他有。
難道他的意思是……可不可能他是真的不會殺她,就這麼簡單?
她領陪到他根本沒必要襲擊她。如果想殺她,他隨時可以一槍解決。她長久以來都認定他一定會殺了她,也根據這個推論做出所有行動,現在她覺得腳下的大地崩塌。假如她一直以來認定的現實不是真的,那什麼才是真的?
要不是被他摀住,她一定會吃驚地張大嘴。因為他的手阻礙了她的動作,她只能緩慢謹慎地先上下點頭,接著緩緩搖頭。
他明白她這些動作分別回答了之前的兩個問題,他說:「那就仔細聽。我不會以任何方式傷害你。聽清楚了嗎?明白嗎?」
她再次點頭,動作像剛才一樣困難,因為他的手沒有鬆開半分。
「很好。現在可以讓你起來了。要我扶你嗎?」
她搖頭,但其實她也不確定。他慢慢放開她。同時按摩她下顎的穴道,舒緩尖銳的疼痛。他俐落地翻身蹲著,一隻手臂攬著她的肩膀扶她坐起來。
安蒂完全呆住,默默坐在地上。扶著她坐了片刻之後,他問:「可以了嗎?」她點頭,他以優雅自製的獨特動作站起走向洗碗槽,開水對著受傷的手臂一直衝。「開燈。」他說,沒有看著她。
她依然震驚到說不出話,手忙腳亂地站起來走到門口打開牆上的開關。經過剛才的昏暗,突如其來的光線顯得異常明亮,她站在原地不停眨眼,努力想接受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那個讓她提心吊膽好幾個月的男人,此刻正平靜地站在她廚房的洗碗槽前,清洗手臂和手腕上的血。
她猶疑地走近,在距離他幾呎外停下腳步,因為她還不太敢進入他接觸得到的距離內。她望著他手臂上的傷口,她咬穿他皮膚的地方邊緣呈現紫黑色。她一陣暈眩,伸手抓住流理台邊緣以免摔倒。那是她造成的,她從不曾以任何方式施暴。
原本充斥全身的腎上腺素褪去之後,她開始不停發抖。顫抖由腳踝開始往上爬到膝蓋,接著迅速傳遍全身,感覺連內臟都在抖動戰慄。她的牙齒打顫,聲音像大理石敲在紅磚路上。雖然他一定有聽到她牙齒打顫的聲音,卻沒有回頭看她,只是繼續沖洗手臂。因為顫抖的反應而全身冰冷,她環抱住自己,用力繃緊下顎努力讓打顫停止、不再發出聲響。「你、你真的得去打破傷風嗎?」她終於聲若蚊鳴地問。明明有很多蠢話可說,她自己也不懂怎麼會挑上這句。
「不用,」他簡短回答。「我的接種還沒過期。」
她凝望著他,第三次墜入疑惑的大海。他說的不可能是小時候接種的那些疫苗,例如麻疹、水痘之類,除此之外,她能想到的只有給動物打的狂犬病疫苗。一切都沒有道理;要不是她驚嚇過度,就是來到了異世界。應該是異世界吧,不然他怎麼可能站在她的廚房裡。只要他一出現,現實的界線就開始模糊:他的存在感太過強烈,彷彿吸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就像磁鐵吸鐵屑一樣,讓週遭一切都變得模糊朦朧。
「接、接種?」她活像個結巴的智障,她還在發抖,對打顫的牙齒只能控制到這程度。
「出國必須接種疫苗。」
她覺得自己像白癡,她明知道他很多「工作」都在國外,聰明人在出發去第三世界國家前一定會做妥善的疫苗接種。接著她又再次覺得太白癡,竟然專注在他的疫苗是否到期的小事上,但現實變化得太快太激烈,她無法一次完全消化,只能吸收一些小細節。
她的視線掃過他,描繪出他的身高及寬闊厚實的肩膀。他穿著深綠色短袖馬球衫,露出筋肉分明的結實手臂,但她不用看他的肌肉也知道他有多強壯。他是個整潔、很會穿衣服的男人,上衣扎進長褲裡,精瘦的腰上繫著黑色窄版皮帶。他的黑長褲折線筆挺,雖然之前曾站在雨中,但黑色軟底鞋還是很乾淨。她近乎飢渴地凝視他的黑髮,髮型還是一樣剪短,下巴上冒出不少鬍渣;她貪心地看著他外表的每個細節,煥然一新的記憶讓她既痛苦又寬慰。
她熟悉他肌膚的氣息,彷彿每天都能聞到,彷彿每天早晨都在他身邊醒來。她熟悉他的音色,低沉而隱隱帶著一絲沙啞。她熟悉他嘗起來的味道,他如何親吻。他柔軟的雙唇,陽具的形狀、尺寸與厚度。她知道他還是比任何人都讓她害怕——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連名字都不想讓她知道,雖然不知道的感覺痛苦得令她快要窒息,但她說什麼都不會再問了。她會這麼怕他,不只因為他冷酷又帶著殺氣,其實大半是因為他能讓她心碎,一直以來她都她一定要問。即使知道又會心痛,她還是要再試一次,如果這次他依然什麼都不肯說,那她會明白該停止這愚蠢的渴求,不再奢望不可能的結果。她或許無法扼殺對他的感覺,但至少能停止滿心期盼,這份期盼讓她像少女仰望搖滾巨星那樣傻傻凝望著他。
「我不知道你是誰。」她沙啞細聲地低語。
他瞥她一眼,從洗碗槽旁的一卷廚房紙巾撕下一張,慢慢擦乾手臂與雙手。「苟賽門(Simon Goodnight)。」 她驚愕萬分地說:「那才不是你的名字!」她差點大笑,又差點大哭,至少他吐露了些。她抹抹眼睛,擦乾滑落的淚珠。
他聳聳肩。「至少現在是,就像你目前是裴安蒂一樣。」
「安蒂是我的真名。呃,應該是安雅,但從小大家都叫我安蒂。」
「賽門是我的真名。」他用紙巾按掉傷口湧出的血。
也就是說他其實不姓苟,她鬆了口氣,因為這個姓真是怪得可以。他怎麼會選這個姓?也許是因為黑色幽默,或是因為這太不像他會用假名,反而是另一種障眼法?張三李四都閃一邊吧,他們是苟先生與巴小姐,筒直像雜耍秀裡的人物。
她看到紙巾上的血跡,大笑的衝動立刻煙消雲散。「你需要縫合。我送你去急診室。」
「我回去以後自己縫就好。」他隨口打發。
「是喔,愛逞英雄隨便你。」她不客氣地說著,轉身打開冰箱的冷凍庫,拿出一包冷凍豌豆扔給他。他轉過身看她,大概想確定她不會做出他不樂見的事,所以沒有被飛過來的豌豆嚇到。「先冰敷一下傷口,萬一腫起來你就不能充硬漢了。」
他一臉好笑的樣子,雖然沒有真的笑起來,但一瞬間他的嘴角略略上揚。「我沒那麼厲害,我會先噴麻醉劑。」
言下之意就是他以前自己縫過傷口。她還來不及想通這句話的涵義,他用下巴比比桌子。
「坐下。我們得談談。」
她沒有多想,直接要坐進最近的位子,但他用左手抓住她的胳膊,右手拉過倒在地上的椅子擺在桌子內側的靠牆角落,催她坐下後再自己坐在另一張椅子上。這樣一來他正好擋住門,這也許是他根深柢固的習慣,但這樣的舉動絕不是隨手做出來的。如果她企圖逃跑,一定會很火大或失望,但她既不火大也不失望,因為除非房子失火,否則她沒有力氣逃跑。
他坐在椅子上轉身往後傾,剛好夠抓到她掛在櫥櫃把手上的抹布。他用抹布包住豌豆權充冰袋放在桌上,接著將手臂放在上面。「你辭職了嗎?」他問。
「辭了。」她說,反正沒什麼理由不告訴他。他超級敏銳的直覺讓她既警覺又生氣,他總是在她還沒行動之前就料中她的下一步。這不像下棋那樣有個棋盤敞開在眼前。棋子和移動空間都可算得出來。她可能做出各種決定。她說不定會直奔機場,或直接開車上路,再也不回來。儘管有這麼多可能性,他卻準確地知道她會怎麼做,所以在這裡等她。
「說不定可以把工作要回來。」他瞥她一眼,那雙黑色蛋白石般的眼睛瞬間透視她的一切。「你不用逃。沙瑞斐以為你死了。」
安蒂再次環抱自己,雙手交叉握住手肘,努力想保留住僅存的溫暖。她還是冷得像冰,不過至少牙齒停止打顫了。「那你為什麼還要追蹤我?為什麼要監視我?」「我不用追蹤你,」他淡淡地回答。「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哪裡。」
「一直?」她重複。「怎麼可能?」
「你一出院,我就開始跟著你。」
這些時日他一直都在?她呆望著他,頭上的燈光忽然變得好刺眼,讓人無所遁形,她直覺一凜。「幫我付醫藥費的人原來是你!」她怒斥,語氣中濃濃的憤懣,可比在聖誕節購物狂潮中,在大賣場結帳時被他插隊。
他擺了擺手,認為這件事不值一提。
「為什麼?」她追問。「我自己付得起。你明知道我有錢。」
「我不希望你用他的錢付醫藥費。」他的語氣像在速食店點漢堡一樣平淡無波,但那雙深黑的眼睛又投向她身上,她感覺到灼熱的濃烈。她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只知道她忽然覺得坐立不安,一波熱浪漸漸驅除那令她顫抖的惡寒。
「可是……為什麼?他花錢雇你來殺我。要不是出了車禍,你一定會!我知道你一定會下手,你也很清楚!」說到最後她的音量開始提高,於是她嚥下原本要說的話,克制住對他吼叫的衝動。
「也許吧。我不知道。」他的嘴嚴肅地抿成一線。「我可以說從沒接下那份工作,事實上那不算說謊。但我不確定如果沒有發生那場意外我會怎麼做,我得承認我真的不知道。」
「你為什麼沒有接?」她知道她在逼他,但她不在乎。她有太多理由可以對他發脾氣,更別說他居然這麼冷靜自制,而她卻整個人敏感緊繃,彷彿隨時會崩潰,尖叫著衝到街上。「我對你從來沒有意義。現在也一樣。」
他只是看著她,表情像平時一樣深不可測,這讓她更生氣。「他出多少錢?不夠嗎?是因為這樣嗎?」
「兩百萬,」他平靜地說。「錢不是問題。」
兩百萬!她覺得空氣從肺裡被抽走。瑞斐開的價錢和被她偷走的金額一樣,他很清楚因為銀行的繁文耨節加上稅法規定,他不可能拿回那筆錢,如此等於他必須負擔四百萬的損失。她呆望著坐在對面的男人,不懂他怎麼沒有立刻接下那份工作。
「那到底是什麼問題?」她追問。
他起身,歎著氣將椅子往後推。他一手扶著桌面,另一手探進她的發問,輕握住她的頸背,彎下腰用唇堵住她的嘴。她的頭腦一片空白、身體動彈不得,她的雙手依然交握著手肘,頭隨著他的掌握往後仰,在他雙唇的力量下,她的嘴被佔領、開啟,配合他的動作。他的舌頭試探地向前,她不知所措地接納,舌尖遲疑地相迎。
他放開手回原位坐下。安蒂動也不動地盯著桌面看。在寂靜中,她聽見時鐘滴答響、冰箱嗡嗡運轉、自動製冰器將剛做好的冰塊倒進容器裡。真諷刺,以前的她深諳如何擺佈男人,幾乎從不失手,而且永遠都知道該說什麼讓情勢轉為對她有利,那樣的她,現在競完全沒了主意。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更何況眼前這個男人八成一生從不受人擺佈。她無計可施地默默坐著,不肯看他。
「你剛才說你對我從來沒有意義,」他說。「你說錯了。」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很嚴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6:19
第27章
換作以前,聽到他不甘不願地承認對她多少有點感覺,她一定會樂不可支,但此刻卻只想到:為什麼是現在?她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認清目標,為什麼他偏偏在這時候跑出來?
她的決心和目標都不包括讓男人進入她的人生中,尤其是這個男人,老實說,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否想進入她的人生。他只是單純表態。他的人生容不下女人,至少沒有和女人長期發展的空間,假如她今後有時間空間和任何人交往,倘若達成決心後她還能倖存,她也只要穩定的關係,不會接受其他方式。
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男人了,她喜歡獨處,那種慢慢找回自我的感覺。她不是誰的女友或玩伴、情婦;她只屬於自己。以前的她一定會義無反顧地跟著賽門——她得快點習慣這個名字——但現在不同了。她死去又復活,現在的她雖然基本上還是同一個人,但她的想法變了。她想要的幸福與安全只能從內心尋找,任何人都無法給予。
她驀然想起她死去時他也在場,這個念頭讓她猛抬起頭看他。
她記得有看見他,他難得卸下平時冷淡的神情,一臉凝重……為什麼呢?她想不起原因了。他說了什麼,但她不記得內容,那道純淨的白光佔據了她大部分的記憶,反正也不重要了。重點是他知道她的遭遇。他知道她死過。他拿走了她的東西,把她留在現場。那他為什麼要回來?他親眼見證一切,為什麼會想到她可能沒死?
「我死過一次,」她率直地說。
他的眉毛只略微抬動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她會忽然改變了話題。「我知道的。」
「那你怎麼會回頭調查我?大部分的人死去之後就埋了,簡單明瞭。你沒道理知道我還活著。」
「我自有理由。」
很顯然,他不會告訴她是什麼理由。
她焦躁地用雙手抓住頭髮往後拉,彷彿頭皮上的痛能讓她的思緒找回條理。從他微瞇雙眼的神情,她看得出來他不希望她追問,但她克制不住。
「你知道我死了。不會有錯。你不會犯那種錯。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我怎麼會坐在這裡嗎?我本身倒是非常想知道,如果不是為了取我性命,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才不相信你忽然發現我很重要。一次就夠了,記得吧?」
「我不談戀愛,」他回答的語氣不動如山。「在那個前提下,一次就夠了。但並不代表我不心動,我硬了整整四個小時,記得吧?」
噢,她當然記得,所有細節、每個感覺,如此強烈清晰,彷彿重回那一刻。她覺得臉發熱。
「那只是性。和我現在說的事情無關。」
「通常無關。」他附和,再次露出那種幾乎算微笑的表情,那差不多等於別人的大笑。她的臉更燙了。她想把事情弄清楚,他卻扯上性愛害她分心,氣得她用力一拍桌子,聲音響亮有如開槍。「不要離題。你為什麼又來找我?你怎麼會想到我沒死?」「我上網查報紙,想知道你的身份被查明了沒有,結果卻發現你沒死。」「我的身份有沒有查明又有什麼差?」
「我只是好奇。」
這個答案真令人洩氣,但她並不期待什麼感人的動機。她絕對、絕對要記得,他的情緒層次和一般人不同。
「但你沒有告訴瑞斐。」
「何必告訴他?你逃過一死,而他永遠蒙在鼓裡,就維持現狀吧。」
「你為什麼要費事追蹤我?你幫我付了醫藥費,這樣已經太夠了。你為什麼不回去過你的好日子,讓我過我的生活?」她厲聲發問,決心要找出答案,就算得用力搖著他逼問也在所不惜,不過如果她真那麼做,場面一定會很難看。
「我偶爾會來看看你,確定你一切平安。要不是今晚被你看見,我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但既然你看見了,我不得不讓你明白你不需要逃亡。」
「我平不平安對你有什麼差別?我好得很,我有——本來有——工作,我有錢。你來個一趟就可以放手了。」她才該放手呢,而不是一直追問不休,但她停不下來。他的回答表面上很充分,但她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的所作所為背後一定另有原因。他不是一般人,他除了自己誰都不甩,他的生活不受法律規範,一般人類會有的情緒對他毫無作用。也許他來看她的理由的確如他所說那樣,但說不定其實另有原因,而且是她該害怕的原因。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在令人緊張的靜默中看著她,眼瞼半閉。接著他的視線匆然對上她的,她差點跳起來,那專注的眼神讓她惶惶不安。「我看著你死去,」他柔聲說。「我沒有辦法救你,完全幫不上忙。你走得太快,我甚至來不及告訴你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讓你出事。我看著你的臉,你的視線越過我看到了……其他東西,你的神情變了,那一定是你見過最美的東西。你低聲說了句『天使』,然後就走了。」
「我記得有看到你的臉,」她喃喃說。「還有你背後的光。」
「我坐在現場陪你。我摸過你的臉。你沒有脈搏、也沒有呼吸,皮膚已經開始冷了。我打電話報案,等聽見警笛聲才離開。這段時間可不只幾分鐘,築雅!」
「安蒂,」她低聲說。「我不是那個女人了。」
「你走了至少有半個鐘頭,而且又不是在冰冷湖水中溺水,如果是那樣還有道理,因為冰冷會令身體系統和輸往大腦的氧氣都降速。急救人員不可能救得回來,事實上也沒救回來。你是自己開始呼吸的,死亡時間幾乎足足一個小時。」他嚴肅地說。「你的大腦沒有任何損傷。一點也沒有。就連小傷也沒有。於是我不得不相信真有奇跡,因為你就是活生生、會呼吸、走路、說話的奇跡,這表示在這個世界之外,真的另有玄機,不是嗎?」
她的微笑洋溢著光輝。
「對。」她簡短地回答。
「那你最好早點習慣,寶貝,因為奇跡有個貼身保鑣。」
他離開後,她繼續坐在廚房裡。他們又多談了一些,而當他認為已經完全說服她不必再對他心懷畏懼之後,就離開了。她其實早巳得到那個結論,但他本來就習慣小心再小心。
許多不同的想法在她腦海中翻湧起落,幾乎無法理出個頭緒。第一個冒出的念頭是純然鬆了一口氣:瑞斐以為她已經死了。她再也不需要擔心他。賽門不是瑞斐派來的,他不是要追殺她。她自由了。
自由了!成年以後第一次,或許甚至是生平第一次,她真真正正自由了。離開瑞斐時,她以為自己自由了,但現在她知道兩者的區別。自由不只是高興吃什麼就吃什麼,也不只是不必再裝笨。
她可以自由地感到快樂了。
她不認為她快樂過,連孩提時代也不曾。她不曾無憂無慮過。兒時的她有足以果腹的食物和堪堪保暖的衣服,通常有,但步下校車時,她總是萬分不願地走上家門口的小車道,因為不知道在家中等著她的會是什麼事。父母是不是在吵架、醉到不在乎孩子們聽見他們互相辱罵對方是妓女和混帳?晚餐能比她自己設法搜尋來的食物多一些嗎?爸爸在踉踉蹌蹌走向浴室途中看到她,會不會說她擋路、推她跌落地上?
沒多久後,她有其他煩惱。媽媽新交的男友會不會趁媽媽一轉身就伸手亂摸她的雙腿之間?她試過,就一次,告訴媽媽那件事,卻被罵說別像爸爸那樣成天撒謊。在那之後,只要媽媽的任何男友在家,她就盡可能地逃避回家;要是他們在她回家後才上門,她會迅速爬出臥室窗戶逃走。到十二歲時,她已經精於閃躲、藏匿、逃家。
她是逃離家門沒錯,但從未自由過,直到現在。
未來在她面前延伸開拓,那並不是一個沒有煩惱或困擾的日子,而是不必害怕被瑞斐追蹤或發現的生活。起初她全神貫注在自由的感覺上,後半輩子不必再隨時張望留意,或自願當誘餌引瑞斐入彀,讓她徹徹底底地鬆了一口氣。
等她沖完澡、拖著疲憊的身體上床時,已經是三點過後。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這麼多事;她從純然恐懼、想掙脫賽門的疲累,轉成困惑不解,緊接著是慾望、釋然,最後轉為欣喜,從一個點彈跳到另一個點,時間短得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也還沒開始瞭解這種種一切對她此後的人生有怎樣的意涵。
他讓她陷入困惑,面臨最強烈的誘惑。她永遠沒辦法對他無動於衷。如果他勾勾手指、說「和我走」,她沒自信能拒絕聽從他的話!她必須設法找到力量抗拒他。他是收費殺手,一旦和他交往,在任何方面而言都無法恪守正直。和他交往不是問題所在,儘管她對性的想法非常小心謹慎,因為在哪方面她曾狠狠搞砸過。他才是問題所在。他的為人和工作,他的一切,才是問題。
她忽然想到可以把他交給警察,她的胃瞬時因恐懼而糾結。她不知道能不能那麼做,哪怕那是對的事。接著她想到,她不只不曉得任何具體事件,因此無法告訴警方任何有用的消息,她對國外發生過什麼事也所知甚少,連他去過哪些國家也不知道。雖然有關當局可以去查他的護照,但她敢說他持的護照可不只一本。畢竟,他就靠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國與國之間進出為生。
她想到,他早就做好防範了,至少在本國法律力量可及的範圍內。因為他沒牽涉任何為人所知的犯罪,所以不會遭到逮捕。即使她能提供具體事件,警察也可能找不到當時他人就在該國的證據。
把他交出去什麼用也沒有。一瞭解這點,釋然的淚水刺痛她的雙眼。她不想把他交出去,她不想要他在牢裡度過餘生。或許那是該做的事,但她不是聖人,要那麼做等於完全無視她自己的心。
更讓她難以那麼做的,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儘管殺人應該是絕對錯誤的行為,他似乎比任何她母親約會過的混帳要好得多。在惡行評量表上,是哪一項比較重?殺人,或是凌虐?
法律會說是殺人。但,可惡,有些人不值得活著,而且如果一個販毒頭子僱用賽門去殺人,對方很可能是競爭的販毒大戶。那樣不好嗎?毒販的數目減少,一定是對全體人類有益的。難道因為賽門是為錢下手,而不是為了改善世界上的爛人對好人的比例,就因此是壞事?應該不能一切全看動機吧,因為有許許多多的人儘管出於好意,卻對世界造成嚴重傷害。
這種事不可能一個小時就想出答案,而且她累得無力繼續擔心細節了。好消息是她現在什麼也不必做。她不需要立刻決定賽門的事,也不必做關於瑞斐的任何事。她自由自在——
她的思緒赫然打住。瑞斐。
就因為她安全了,就可以任他如常繼續輸入腐壞諸多生命的毒品、那害人上癮及被殺的毒品,並藉此取得龐大的財富嗎?就因為她安全了,就沒有責任去終止瑞斐的犯罪嗎?
不。她心中立刻出現有力的答案。她比世上任何人更責無旁貸,因為她曾靠那筆財富生活、從中受益,而且因為她不僅處於對瑞斐個性瞭若指掌的獨特地位,也是世上少數有辦法激他做出蠢事的人,他有可能會犯下足以讓警方罪證確鑿地起訴他的錯誤。
她必須這麼做。不管會有什麼風險,這是她一定得做的事。
她的思緒繞回賽門身上。他現在覺得有義務保護她,不會放手讓她做痛擊瑞斐的計劃。她不想把賽門拉進這件事:這是她背負的債、她的責任。然而,他對於這一點的看法和她全然不同。
他會不會試圖阻止她?不用問也知道。更糟的是,她懷疑他只要對任何事下定決心,他通常會得勝。不需要半點想像力也可以想見他會把她拘禁在某個地方,或把她迅速帶出國,阻止地接近瑞斐。
老調又重彈,她必須逃離他。
她認為一旦確定她不會逃,他就會放鬆保護。或許不是即刻,畢竟他機靈又多疑,接下來幾天可能會保持距離觀察她。所以,她可以四處晃晃,做些準備,鬆懈他的疑心,直到他放心離開。她無法確知他究竟何時才會離開,但他畢竟是人,跟其他人一樣需要吃喝拉撒。他總會有放鬆戒備的時候。幸運的話,即使他仍在附近,她也可以搭飛機,在他察覺之前就先跑走了。
他是可以追蹤她;到目前為止,他看透了她的每一步,知道她改變過外表和身份。她不可能指望他會突然變笨,而她搖身變成才華洋溢的逃亡藝術家,但她只需要搶得幾天的機先,或許甚至不必那麼久,就可以到紐約去。
她要聯絡聯邦調查局。瑞斐應該是幾乎無時無刻都受到監視,而調查局探員無力找到罪證起訴他,一定覺得很挫敗。負責的探員一定會立刻跳起來抓住機會利用她。
一旦她在聯邦調查局手中,賽門就碰不到她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6:33
第28章
回到旅館房間後,賽門啟動筆電查她的位置,以確認她已經被說服相信性命安全無寞,而不是以為生命受到威脅而上路逃亡。很好——車和手機都在應該在的地方靜止不動,很可能她睡了。他設定好程式,讓定位器一移動,就立刻傳送訊息到他的手機,以防她試圖趁他不備時逃跑。
他很想留在她家,但親吻她時,他感覺到她有所保留。看來她不打算和他再續前緣,至少現在是如此。他不喜歡等,但他願意稍事等候。他早已將耐力提升到化境,在狩獵目標時必須克服人與自然的種種考驗,千錘百煉的耐性是很好的武器,但既然現在他和安蒂之間所有秘密都揭開了,他直覺要快速發動猛攻。她曾靠取悅男人為生,壓抑自己的需求與好惡,只表現出男人想看到的一面。她需要時間,沒錯,但也需要有人愛她原本的面貌。她需要有人慇勤追求,和她角色互換;她需要男人順著她的心意。
耐心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堅持。
也許他是個爛人,對她做過很差勁的事、造成她諸多痛苦,卻不離開她的人生、頻頻打擾她。但他寧願當個能得到她的爛人,也不要當個君子放她走。
如果她毫無反應,他會摸摸鼻子認栽,不再來打攪她。但是他夠瞭解女人,從她坐立不安的模樣看得出她回想起兩人曾有過的熱情。他夠瞭解她,從他們共度的那個午後,他知道她情慾被點燃時的神情。她想裝作漠不在乎,但內心其實不然,正如他無法不在乎她。他曾經也想撒手不管,離開她之後就馬上想忘掉她。但生平第一次,他做不到。他眼中只有現實,沒有玫瑰與許願,而他們之間的一切如此真實——雖然有待探索、有待開發,但無比真實。
確認她沒有亂跑,至少現在可以暫時放心了,他拿出急救箱,小心消毒手臂上的咬傷,接著噴上麻醉劑。藥效只對表皮有作用,但至少能適度減輕疼痛,讓縫合的過程不那麼難受。他以前受過更痛的傷。他在傷口縫線處搽好消炎藥,貼上一片創傷貼布,接著小心收拾急救箱,順便清點哪些東西需要補貨。這個急救箱他從不離身,裡面的東西救過他的命。在熱帶地方,任何小傷口沒處理好很快就會要命。
他打著呵欠吞了顆止痛藥,接著脫掉衣服。關了燈,他大字形躺在床上。如果她決定逃跑,他的手機收到簡訊時會響,但他相當肯定她今晚不會輕舉妄動。即便她另有打算,也會先按捺幾天,試圖解除他的防備。她很精,但他更精。他沉沉睡去,知道目前一切狀況都在控制中。
安蒂睡遲了——很難得——十一點半才終於蹣跚走進廚房準備咖啡。她頭很痛,也許是因為腎上腺素分泌過盛,也可能只是需要補充咖啡因。通常她八點左右就會起床,趁上班前處理一些家務雜事,也就是說今天的第一杯咖啡比平日足足晚了三個鐘頭。
她吞了兩顆阿斯匹靈,端著咖啡進客廳。她打開二手電視,窩在沙發角落,暫時什麼都不想做,只想慢慢喝咖啡、等阿斯匹靈治好頭痛。她看了一下午間新聞,看完下午會有大雷雨的消息後,儘管喝了咖啡,她還是打起瞌睡。
兩下響亮的敲門聲喚醒了她。也許是鄰居吧,她幸幸想,如果昨晚的聲響有驚動他們,現在才來關心她的安危也太遲了吧。她平常聽得到鄰居跑跳的聲音,他們至少該聽得見她撞翻椅子的聲音。有人來察看是否有小偷闖空門或是否出事嗎?沒有。如果她聽到隔壁傳來那樣的聲響,她至少會敲敲牆壁大聲詢問是不是出事了。
開門之前,她先撥開百葉窗偷看了一下,結果正好和賽門四目相對,因為他四平八穩地站在大門前。他的出現瞬問搾光她肺裡的空氣,有如看到一隻大野狼站在門口。他的眼神透過玻璃和她對望,他挑起眉毛,似乎在說:嗯?
她喪氣地放下百葉窗呆站了片刻,無法決定要不要開門。她還希望他已經離開堪市了呢。他為什麼還不走?他還有什麼話要說?
「你還是快開門吧,」他隔著木門說。「我不會走的。」
「還有什麼新鮮事?」她嘀咕著,開鎖開門。他進門,嘴邊掛著隱隱的微笑。「你有什麼事?」她質問,將睡亂的頭髮從臉上撥開。頭髮還沒梳,但她不在乎。
「我來問你要不要去吃午餐。看來大概不想。」他的語氣暗藏著一絲笑意。
安蒂打個呵欠窩回沙發上,抬起雙腿將腳塞進椅墊下。她還著睡褲和T恤,所以,不,她不想出門吃午餐或做任何事情。「大概不想。」她重複,對他皺眉。「我連早餐都還沒吃。謝謝你的關心。你想做什麼?」
他聳聳一邊肩膀。「帶你去吃午餐。沒別的了。」
她會相信才怪。「你連呼吸都別有用心。」
「除了活著,沒有別的目的。」他抬頭嗅嗅空氣。「咖啡是剛煮的嗎?」
「差不多。」她看看時間。她睡得比想像中久。「大約一個小時前煮的,應該還算好喝。」她自己也需要來杯咖啡,於是她起身端著杯子走進廚房。「你的咖啡要加什麼?」她高聲問,讓在客廳的他聽得見,同時打開櫥櫃拿出另一個杯子。
「黑咖啡就好。」他就站在她背後,她嚇了一大跳,差點摔落杯子。他伸手一接,握著她的手穩住。她立刻把手抽開,從保溫器上拿起咖啡壺,倒滿兩個杯子。
「走路的時候出點聲音好不好?」終於她沒好氣地說。
「我可以吹吹口哨。」
「隨便。總之,不要無聲無息地從背後接近我。」她不想讓他看出其實她有多緊張,因為這一刻讓她鮮明地回想起那天下午,他悄然走上閣樓陽台,就當場和她做愛,甚至沒有將她轉過身來吻她。那時候他表現得再清楚不過,她只是他的洩慾工具,但她卻讓自己被快感誘惑,整個下午的點點滴滴在她心頭越積越高,以至於她認為他真的會帶她走。他的斷然拒絕所帶來的羞辱,依然如烙鐵般燙傷她的心。
她放下杯子,緩緩吸口氣鎮定心神。「你該走了,」她率直地說。「我希望你離開。」
「因為我昨晚吻了你?」他眼神敏銳地打量她。
「因為你是你、我是我。我知道我以前靠男人生活,但車禍之後我一直是一個人——」唉,他早就知道了,他一直以來都在密切注意她。「我認為繼續這樣對我最好。我很缺乏看男人的眼光,做不出好決定。雖然可悲,但這是事實。」
「我沒有要你做決定。你總要吃東西,對吧?我們去吃午餐,或早餐,不然去吃鬆餅也可以。」他的語氣溫和,不帶一絲強迫,要不是她一直提高警覺,說不定會上當而產生不切實際的安全感。鬆餅餐廳能有什麼危險?問題是,跟這個男人在一起,根本沒有安全可言,至少他不會給人安全感,理由他們心中都很清楚。
她搖頭。「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
「如果你肯去,你問什麼我都會回答。」
她呆住,氣自己無法抗拒這麼誘人的條件,他也知道她抗拒不了。理智上,她知道該離這個人越遠越好,但他亮出誘餌,答應讓她有機會知道關於他的每件事,她立刻迫不及待地往陷阱裡跳。
他看著她,眼中閃著笑意,嘴角微揚,他這個樣子簡直迷死人。他難得卸下防備,收起平時面無表情的冷淡,他強大的魅力讓她不由得顫抖。但她依然試圖堅守防線。「你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你一定想知道,例如說,我的屁股上為什麼有刺青。」
「你屁股上才沒有刺青呢!」她火大地瞪著他。她看過他的屁股,她又不是瞎了眼,怎麼可能沒看到刺青。
他動手解腰帶。
「不要這樣!」她警覺地說。「你不用——」
他細長的手指挾住拉鏈頭往下拉。
安蒂忘了她原本要說什麼。
他轉身,用拇指鉤住牛仔褲的褲腰一扯。衣擺遮住了圓圓隆起的肌肉。他伸手到後面拉開上衣,沒想到真的有,就在右臀上方,黥著一個抽像設計的圖形,樣子像個怪異扭曲的迷宮。她的手指蠢蠢欲動,突如其來的強烈渴望讓她好想伸手摸他,不是因為想摸刺青,而是想用雙手重溫他臀部的形狀和涼涼的觸感。
她連忙將雙手握拳,努力裝出不為所動的語氣。「奇怪的圖案。有什麼意義嗎?」
他拉好褲子,將衣擺塞進去,轉身面對她,拉起拉鏈、扣好皮帶,他的眼神帶著笑。「吃飯的時候再告訴你。」
「可惡。」她吼了一聲,轉身進臥房準備出門。
她只花了十分鐘,簡單地刷個牙,脫下睡褲換上牛仔褲,穿上一件套頭襯衫,只打開最上面的鈕扣,她不再穿低胸的衣服,胸口的疤痕時時提醒她已經不一樣了。她一點妝也沒化,因為她不想讓他或任何人讚歎。她把腳伸進夾腳拖鞋,低頭看著自己沒有裝飾的腳趾甲,哼笑一聲。她現在的模樣比起被瑞斐賞給他時的扮相,完全天差地遠。如果他不欣賞,就快點滾蛋吧。
他看到她時微笑起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微笑。
「你真是漂亮得要命。」他說。
這句讚美來得太突然,而且和她所想的正好相反,她愕然滑了一步,驚訝得目瞪口呆。「我,呃,謝謝。可是……你瞎了嗎?」
「我沒有瞎。」他回答得很嚴肅,好像那是個認真的問題。他伸手摸摸她的頭髮。「我有點懷念那頭鬈發,但我喜歡這個顏色。你現在沒有那麼艷麗嬌弱了,這樣很好。你的嘴還是……當我沒說。」
「當你沒說什麼?」他在耍她,當她是上鉤的魚。她心裡清楚得很,但沒有用。她的嘴怎麼了?她不能問,因為答案一定會扯上性,而她不想扯到那裡去,可是……她的嘴到底怎麼樣呢?
「吃飯的時候再告訴你,」他說。
他們到了當地的連鎖餐廳,手裡拿著菜單、眼前擺著熱騰騰的咖啡,她這才想到。雖然他說會回答所有問題,但並不保證會說實話。
她很氣自己沒有早點看出這個圈套,重重放下菜單,挫敗地瞪他一眼。「回答是一回事,可是,你會說實話嗎?」
「當然會。」他回答得太順了,她知道她想得沒錯。
「你說謊。」
他放下菜單。「安蒂,你想想,我有什麼好隱瞞你的?你又有什麼好隱瞞我?」「我怎麼知道?如果我有那麼瞭解你,就不需要問任何問題了,不是嗎?」「說得對。」
他對她微笑。真希望他不要那樣。他一微笑,她就會忘記他是職業殺手,忘記他血管裡流著冰水,忘記他的離棄傷她比任何人都深。想到被他拋棄,她又想起他臀部上的刺青,她怎麼可能沒看到?
「對了,那個刺青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也不知道。那是小孩玩的刺青貼紙。我今天早晨剛弄上去的。」
她正在喝咖啡,聽到這句話嗆了一下,她急忙掩住口鼻,以免把咖啡噴得滿桌都是。好不容易吞下去之後,她大笑起來,他拐她上當的手法也太巧妙了吧。「你真詐,我竟然相信了。我就知道你沒有刺青。」
服務生走過來,拿著紙筆準備點餐。「兩位可以點餐了嗎?」
安蒂點了炒蛋、培根、吐司,賽門點了同樣的餐,外加一份炸薯餅。服務生離開之後,它放下杯子,萬一他的腦子——或褲子——裡還藏著其他驚人的秘密,害她用鼻孔噴咖啡就太糗了。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有些事情她實在不敢問,生怕會聽到不想聽的答案。有權問任何她想知道的事情,而且一定會得到答案,仔細想想還滿可怕的。若對象是一般人就已經夠可怕了,眼前這個男人更讓她有種用棍子戳老虎的感覺,儘管有得到老虎的允許,這種行為依然很危險。
為了自己好,她決定從小事問起。「你幾歲?」
他詫異地揚起眉毛,沒想到她會挑這個問題。「三十五。」
「生日呢?」
「十一月一日。」
她沉默了一會兒。她想知道他真實的姓氏,但也許還是別問比較好。他的秘密比她的更黑暗,那條畫分他的界線更嚴苛深刻。
「就這樣?」因為她一直沒發問,於是他說。「你只想知道我的年齡和生日?」「不,不只這些。我沒想到會這麼難。」
「想不想知道我第一次殺人是幾歲?」
「不想。」她連忙四下張望,確認沒有人聽到他的話,但他的聲音很低所以傳不遠,而且附近的人也沒有露出驚恐的神色。
「十七歲,」他毫不在乎地說下去。「我發現我對殺人者這一行很有天份。不過去年我收山了,因為我站在病房外聽到你和護士說話,知道你不但活著,而且平安無事,我坐在醫院的小教堂裡哭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接過工作。」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6:46
第29章
他真可惡,可惡、可惡。
接下來兩天,安蒂不停咒罵他,不只因為雖然看不到他,卻知道他絕對還在附近監視,更是因為那天在餐廳裡,聽他說出靈魂深處的秘密,她不由自主愛上了他。她這輩子做過的傻事不計其數,愛上一個殺手,就算是個金盆洗手的殺手也一樣,絕對算得上是排行前幾名的蠢事。她該離愛情越遠越好,因為她實在沒有看男人的眼光,每次做的決定都很糟,如果她還有所懷疑,這下證據就擺在眼前。
雖然很想哭,但她沒哭出來。他如此冷靜地坦白令人心碎的往事,語氣那麼實際,他的態度給她鎮定的力量。不久之後,她甚至能繼續發問,例如他是哪裡人(他出生在德國的軍營)、是否有家人(他是獨生子,父母雙亡)。不過就算他有家人,應該還是會選擇獨自生活吧。她也是獨來獨往,所以很瞭解沒有人可以托付、信任的感受。她依然不信任人,至少不會全盤信任。在堪市安頓之後,她也沒有交到親密的朋友,雖然有點可悲,但在這個層面,她完全能體會他的感受。
在很多方面他都特立獨行。他對所有職業運動都沒有愛好。這也不是沒道理,獨行俠當然不會喜歡團體運動。他沒有偏好的顏色,也不喜歡派。或許他認為偏好是一種弱點,可能被利用來對付他,於是他刻意不讓自己有所好惡、而這些好惡正是一般人用以定義自身及生活範圍的依據,或許他總是與人保持疏離。
然而,他主動接近她,而且不止一次。共度的那個午後,他看出她有多害怕,於是用溫柔安撫她,以愉悅誘惑她。他對她做愛,但當時他們兩個都不這麼認為。她車禍死去時,他陪在她身邊,守護著她,直到有人能接手。
她從不曾夢到那場意外,很少去回想模糊的死亡經歷。首先是那道不可思議的光,既純淨又鮮亮,然後她就到了那個奇妙的地方。這兩者她都記得很清楚,所有氣味和觸感都不曾忘記,但之間的歷程是一片朦朧、迷茫。也許是因為他就坐在面前,她看著他的臉試著回想,忽然清楚看到車禍現場,一切都歷歷在目。在心中,她聽見他低聲說:「天哪,寶貝」,看到他摸她的頭髮。她看著他陪在身邊。她無法直視自己的遺體,彷彿周圍有層防護罩,但她能清楚看見他。她看得出他奮力控制住哀傷,那樣的痛苦他幾乎無力面對。
頓悟如閃電穿過胸口,她知道他為何要在報上找意外相關報導了。他想知道她葬在哪裡,好去她墳前獻花。
「安蒂。」他的手伸過桌面握住她的,捧在他粗糙的手心裡。「你神遊到哪裡去了?」
她的心亂成一片,但她將自己拉回現實,遠離她不想要的記憶,但回神後,她對眼前的男人又多了分瞭解。這個男人努力不那麼疏遠,甚至願意暴露自己的秘密來回答她任何問題。
她再也無法繼續發問,他們默默結束這一餐。他看著她,再次恢復平靜淡漠的表情,但他之前也沒多感情外顯。他允許自己流露一絲笑意,偶爾他的視線會凝望著她的嘴,眼眸中燃起純粹的炙熱,除此之外,他的想法或感受都不曾表現出來。
他送她回家,陪她走上門廊,但他略略保持距離。她心裡知道他不打算進來,就算開口也請不動他。他走向雙拼公寓的另一戶,用力敲隔壁的門。他在做什麼?她困惑地蹙眉看他。十五秒後他又敲一次,沒有人來應門。
「你在做什麼?」
「確認沒有人在家。車子不在,但也許另一個還在家。」這句話更證明他一直在觀察這棟住宅。他知道隔壁住著一對情侶,但他不知道那兩個人都和她一樣輪第二班,通常一點就出門了。
「為什麼?有什麼關係?」
「一般人都很愛管閒事。會偷聽一些不該聽的事。」
「所以呢?」
「所以,這不關他們的事。」
她如墜五里霧中,好奇地看他拿出皮夾,抽出一張卡片。「萬一你領錢的時候有問題,這可以派上用場。」他將卡片遞給她。
她呆望著那張駕照以及上面的照片,伸手去拿時手指在發抖。她以為築雅永遠消失了,雖然沒入土但已死去。但,現在築雅又出現了:濃密的金黃長髮、濃妝艷抹,有點空洞的表情。她已經不是那個人了。一般人得非常仔細比對照片,才能看出她和築雅的相似處。
「我要把錢捐給聖猶大兒童醫院。」她木然說。「我在這裡有銀行帳戶。我本來要用網路轉帳把這筆錢轉准這個戶頭,然後把銀行本票捐給聖猶大。雖然轉帳的IP位址會不一樣,但我有密碼和……」她打住。她沒留意自己在說什麼就說了一堆。他一定知道IP位址與電腦轉帳的事情,雖然他的錢可能都存在海外。轉帳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但她考慮要先打個電話給裴太太,讓她有所準備。賽門將駕照還給她之後,就算裴太太不在銀行上班了,她也可以毫無困難地隨意處置那筆錢。
「謝謝。」她低聲說著,緊捏住那張駕照,雖然她再也不想看到那張照片。「你為什麼要留著?」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顯然離開餐廳後她就不再有權隨意發問。他簡單說了句:「我要趕飛機。」然後就扔下她獨自站在門廊上。她目送他開車遠去,接著走進家門坐在沙發上,思考過去兩個鐘頭的點滴。
他要趕飛機才怪。他的話根本不能聽。
後來她就沒見到他了,但她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他在不在都一樣,反正他一定會隨時察看她。不管他如何費心證明她不用害怕,他依然不相信她不會逃跑。
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安蒂相信他的話。她安全了。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陽光下,不用小心提防。她可以隨心所欲,想做什麼都可以,但在瑞斐死去或落網之前,不要接近紐約才是明智之舉。在那麼大的城市裡正好碰見不想看到的人,機率的確很低,但再絕的事情都會發生;她就是活生生的證據。
顯然她不夠明智,因為她正是計劃要返回紐約。但首先,她得甩掉那個不請自來的保鑣。
要讓他相信她不會輕舉妄動,最好的辦法就是去葛倫那兒要回她的工作,她相信葛倫一定很樂意。很可惜,她做不出這種事,因為她打定主意幾天內就要離開,她不希望讓葛倫誤以為她會留下來。
於是她專心處理錢的事情。她還是打了通電話給裴太太。接到電話,裴太太誠心地鬆了口氣。她一直很擔心安蒂的安危,生怕她出事,因為自從上次見面之後,帳戶一直沒動靜,發出的電子郵件也都沒有回音。雖然安蒂的確出過事,但不想多談。她只是安慰裴太太,保證她一切平安。她們閒聊了一陣,安蒂以為裴太太提起過再幾個月孫女就要出生了,便說:「恭喜你快抱孫女了。」沒想到裴太太卻詫異地抽一口氣。
「你怎麼會知道?」
「你說的呀,」安蒂有點心虛地說。「不是嗎?」
「沒有,我沒說。下個月才會知道寶寶的性別。」
「噢,我還以為!」她打住,連忙掩飾說溜嘴的尷尬,因為她不想解釋為何會知道。「對了,我想起來了,快抱孫女的是別人。真抱歉,我今天早上糊里糊塗的,大概咖啡喝得不夠。」
掛斷電話後,她進行網路轉帳,接著每隔十幾分鐘就去察看帳戶,直到確認轉帳成功。把銀行本票快遞送住聖猶大兒童醫院後,她瞬間感到如釋重負。自從拿了這筆錢就麻煩不斷,現在她覺得真是活該。
但安蒂心中還是夾雜著一絲懊惱。真可惜不能留著這筆錢,她心裡還是有點想嘗嘗有錢的滋味,就算是偷來的也好——偷來的髒錢。也許捐掉這筆錢能讓她加分,因為這種善行實在有違她的天性。作好人也很麻煩,就像那筆錢一樣麻煩。
現在這筆錢解決掉了,她可以進行下一項工作。她很需要現金,但手邊的這些不夠,看來,是時候該動用瑞斐送的珠寶了。
她拿出電話簿,翻查收購鑽石的店舖。她其實也可以拿去典當,但是她不確定這些珠寶的價值,而且因為她無意贖回,當鋪絕對會把價錢砍得很低。她必須把珠寶賣掉,但她沒有時間上網拍賣。
她已經擬定流程,所以迫不及待,想快點趕到紐約將計劃付諸行動。時候到了。
一周後,錢進了她的銀行帳戶,雖然不如期望的多,然後她用銀行新發的信用卡,訂了隔天飛往紐約的班機,接著動手整理房子,以防萬一她再也回不來。
她清空冰箱,將家中會腐壞的食物都扔掉。假使她回不來,她不希望房東一個月後打開門。被食物腐爛的臭味熏昏。她強忍淚水掃地、拖地、把東西放好。她買來妝點公寓的簡陋二手傢俱實在不甚美觀,而且這棟房子也不是她的,但畢竟這裡是她第一個真正的家。這裡屬於她:屋裡的每樣東西,從廉價廚具到流蘇床罩,樣樣是她親手挑選的。客廳那盞檯燈是在二手貨攤上花五塊錢買來的,披在沙發扶手上那條柔軟的披毯才一塊錢,也是在二手貨攤挖到的寶。空氣芳香劑是她喜歡的香味,肥皂也是她喜歡的那種。
她將所有衣物打包。她的衣服不多;兩個行李箱就裝完了,而且還包括她買的少少幾樣化妝品。她樂於不必化妝、不用擔心別人認為她不像娃娃一樣妝容完美。以前燙過的頭髮早就直了,而且她持續染成深色。她不想要一頭金髮。築雅是金髮尤物,安蒂則留著一頭踏實的棕髮。
打掃好家裡、整理完行李後,她還有兩件事情要做。首先,她去購物中心找假髮店。她必須重新打扮成築雅的模樣,好引起瑞斐的注意,但她希望能假髮一脫,就變成即使擦身而過、他也認不出來的樣子。
店裡沒有和她以前的髮型一樣的假髮。她選了一頂近似的,長度較長、鬈度較輕,顏色偏白金而非金黃,但應該可以湊合。
最後一項工作也是偽裝,但性質不同。賽門可能還在監視她,於是她故意去平時常去的超市買了一些不易腐敗的食物。採購食物應該能讓他放心,以為她會乖乖待在這裡。而且如果她僥倖能回來,家裡有東西吃也不錯。
第二天早上,她開車去機場,將休旅車停在長期停車的那一區,動身回紐約。因為她臨時才定位,所以座位在最後一排中間的位置,擠在一對大塊頭夫妻之間,他們顯然希望中間不會有人坐,這樣就可以舒服地伸展。可惜他們運氣不佳,她又何嘗不是。
花了三個多小時等待轉機,她終於在正午時分抵達紐約拉瓜第機場。她領了行李,拖著行李箱到陸運轉乘區等飯店的巴士。春寒料峭,氣溫大約華氏五十度,微風吹來時更降到四十五度。
巴士抵達時,另外還有四個人上車,他們似乎都不是旅伴,於是整車的人默默被載往曼哈頓的高樓叢林。
安蒂望著高樓天際線慢慢接近:心想她好愛這個城市。她愛這裡的人們與忙碌的步調,種種景觀、聲響、氣息。堪薩斯市規模不小,但在各方面都遠遠比不上紐約。如果事情順利解決,也許她會搬回這裡。
也許不會。她找不到高薪工作,而曼哈頓的消費很高昂。她賣珠寶得來的錢在這裡用不了多久。眼光要實際點,因為她沒有專長或技能,從前就是因為妄想自己負擔不起的東西,才會淪為瑞斐那種男人的玩物。從今以後,她會從自給自足中得到滿足。
她住進假日飯店,進到有點昏暗的小房間後,立刻搬出厚重的電話簿找號碼。「政府機構,」她喃喃自語,翻到這個分類後用指尖一一找尋。她用指尖按著找到的號碼,另一手啟動手機等待搜尋訊號。找到訊號之後,她按下那個號碼。
在那裡。找到她了。她終於啟動手機了。
賽門的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飛舞,不斷輸入指令。他已遷居到舊金山,住在那裡的時間比任何地方都長。既然他已經收山了,也就不必繼續隨時換落腳處。還不算完全定居下來,但他慢慢在改變生活習慣。
他在告訴安蒂要離開堪市那天就真的離開了。他想給她一點空間;他說的很多事情她都需要思考,而且還需要做一些適應。他一直注意她的行蹤,她的移動範圍似乎都是平常會去的地方,他稍微安心了一些,但她沒有回餐廳工作這件事讓他有點不放心。因此他更提高警戒,比平時更緊密觀察她的動態。
他的手機在破曉前響起,但他沒有立刻緊張起來。堪市在另一個時區,那裡已經天亮很久了。他起床追蹤,看到她的車停在機場,他全身冷汗直流。可惡,她上了飛機,而他卻身在千里之外,完全束手無策。
因為沒有必要,他好幾個月沒有入侵過電腦系統了。他不知道她搭的是哪家航空公司,雖然有點棘手,但他還是開始一家家搜尋,以防她沒有帶手機,或是等到要用才開機。
手機裡的定位器通了之後,他立刻輸入指令查明她的確切位置。看到螢幕上的答案,他全身冒出冰涼的冷汗。
她在阻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7:00
第30章
第二天一早,安蒂穿過重重安全關卡,走進調查局大樓。她拿到訪客識別證,有個人護送她進去,告訴她在哪裡稍等,最後帶她到一間小辦公室。她進門時,高瑞克探員起身迎接,和她握手。他握手的動作友善堅定,不會太用力、也不會軟趴趴的,但乍看之下她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別。
他是個中年人,頭髮灰白,但體格不錯,神情鎮定溫和。從旁人對待他的方式,她看得出來他很受歡迎,但他身上沒有那種位高權重的電流。她很瞭解電流,去年夏天的一個午後曾有過貼身體驗。賽門輻射出的力量讓人很難不注意到他,但高瑞克幾乎不引人注意。
「請坐,裴小姐。」高探員比著一張舊舊的直背椅。「聽說你表示握有關於一位沙瑞斐先生的情報?」
如果他把手裡的牌再藏密一點,恐怕連他自己都看不見了。他要她先亮牌,她願意配合。
「我不姓裴。」安蒂說。「我的本名叫巴安蒂。我以前用盧築雅這個化名。和沙瑞斐同居過兩年。」
他來不及控制,她已經看出他驚愕的表情。他眨眨眼,瞪著她。「我當時留著一頭金色長鬈發。」她提示。
他說:「請稍等,」接著拿起電話撥內線。「盧築雅在我辦公室。」說完就掛斷了。
他一言不發地坐著,她也一樣。老實說,她不知道能給調查局什麼幫助,而他們又能如何幫她,但來調查局是最合理的第一步。就算她自願當餌,也得有人看著陷阱,否則餌只會被平白吃掉。她或許動不了瑞斐半分,但至少她要努力過才行。
一個沙色頭髮的男人開門進來。「盧小姐,」他說。「我是賀探員,沙瑞斐的調查現在由我負責。能否麻煩你移駕到我的辦公室?」
安蒂遲疑了一下,偏著頭打量他。他進高探員的辦公室前沒有敲門,而且她聽出他刻意強調「現在」,他完全沒必要一這麼做,除非想向先前負責的探員示威。辦公室生態,她想,加上自傲與權力鬥爭。但高探員一派溫和鎮定,他既不自傲也不爭權。
「不要,」她略微拖長語調,彷彿下定了決心。「我只願意和高探員說話。」
賀探員說:「你沒聽懂。高探員已經不再負責——」
「我聽得懂。」她的語氣轉為冷淡。「英語是我的母語,所以我懂的字彙不少。」英語也是她唯一會說的語言,但他用不著知道。
他滿臉通紅。「很抱歉。我無意暗示——」
「我很笨?沒關係。很多男人都犯過這個錯。」她對他微笑,如果他留心看,這個看似甜美的笑容會讓他血液凝結。「沙瑞斐正是其中之一。」
「我保證,盧小姐——」
「我姓巴,」她刻意強調每個音。
「我當然——」
「我的本名叫做巴安蒂。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打他進門以來,她還沒有讓他說完整句話,現在也沒有必要開先例。「讓高探員負責,」她堅定地說。「否則誰都別想得到我的合作。隨你選。」
這個難題就這樣扔到他身上。他勢必得將調查權轉讓給高探員,不然就得眼睜睜看著能一舉拿下沙瑞斐的機會泡湯,還要扛下流失線報的責任。他一定覺得第一個選項有辱他的顏面,他那種人就是這樣,但第二個選項會讓他的事業就此完蛋。
「我去向副局長報告。」他恨恨地嘀咕著走出辦公室,沒關上門。
安蒂起身關門,發出一下重重的聲響。
「我不喜歡他,」她回到座位後坦白說。
高探員允許自己露出一點微笑,卻只說:「他是個好探員。」
「可想而知,不然也不會被派駐在紐約,但想必你也一樣高明。」探員擠破頭想被派駐大都市,華盛頓特區和紐約更是首選,這裡常有表現的機會,而且一舉一動都受到注目。「我的同事都非常厲害。身處在高手雲集的地方,自然很容易讓人覺得我也很高明。」從這句話,安蒂聽出他願意分享功勞,但賀探員卻不會為別人著想。她很高興選擇了高探員。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打通電話給當時一起負責沙瑞斐案件的探員。」他再次拿起話筒,「他的名字叫蔣浩維,他是這行的天才。他那時候運氣不好才會和我搭檔,雖然我們已經不負責這個案子了,但偶爾還會一起聊天。」
她猜想他們因為沒有進展而遭到撤換,但她敢打賭,賀探員的成果一定也好不到哪兒去。難怪他那麼堅持要由他負責,不讓她和高探員合作;她會成為他對人炫耀的裝飾,正好可以利用她讓案子發展到關鍵點,挖出能起訴沙瑞斐的證據。
她和高探員隨意聊著,等待天才蔣探員現身。十五分鐘後,有人客氣地敲敲門,高探員高聲說:「請進」之後,外面的人才開門。
蔣浩維很年輕,和她年齡相仿,結實、英俊、黑髮黑眼,五官隱約帶著些異國風格,膚色淺棕。比起她在大樓裡看到的其他調查局人員,他的打扮特別出色,雖然一樣穿著樸素的西裝配白襯衫,但他的領帶是亮眼的深紅色,上面有著小小的圖樣,她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用更深的紅色繡出的馬。別人胸前口袋只露出白手帕折成的三角形,而他的口袋卻隱隱露出深紅色袋巾折成的高低尖角。整體而言,他帶著低調的時髦,動作比較俐落,像新聞主播一樣說話沒有口音。他的眼神充滿企圖心,但與賀探員不同,他對高探員十分尊重。
他們兩個都不會太短命。
她忽然莫名地生出這個念頭,彷彿懸在面前的紅蘋果一樣伸手可及,但她不打算說出來。蔣探員以為自己刀槍不入,高探員在等退休,期待能多點時間陪伴妻子、做他喜歡的消遣。他們心裡都沒有擔憂死亡的陰影,她也不打算扯上這個話題。
蔣探員狐疑地看她一眼。「你真的是盧築雅?」
她大笑,他立刻說:「噢,沒錯,我認得你的笑聲。」他眼中燃起濃濃的好奇。「我還以為你死了呢。你就那樣消失了。」
「我是故意的,」她安撫他。「為了保命。」
「沙瑞斐想殺你?」
「以前想。可是我離開紐約之後,出了一場意外,新聞誤報我在車禍中死掉了,這樣反而救了我一命,沙瑞斐因此召回了他那群殺手。」殺手其實只有一個,而且就是他告知瑞斐她的死訊,她真的死了,但比起真相,稍加修飾的說法比較容易取信於人。
「既然他以為你死了,」高探員說。「那你就安全了。何苦回到紐約?這裡可是他的地盤。」
「因為如果我知道的事情能幫忙起訴他、把他關進牢裡,那我就不該只顧自己安全,放任他繼續將毒品走私進國內。瑞斐很精,」她說。「你們可能永遠找不到足以對付他的證據,除非能抓到切入點。我或許就是那個切入點。雖然不確定,但我願意試試。」
「你知道他真正的會計師是誰嗎?真的那個,而不是檯面上的那個。」
她搖頭。她知道找出會計師是關鍵,能藉此一舉扳倒瑞斐的整個事業。「我從沒聽他提起過,他對一些事情不太小心,」例如他的銀行密碼。「但這件事他很謹慎。我想他的手下應該也不知道。他們當著我的面談事情,卻從不提起關於帳冊或會計師的事。」
「他有沒有無故失蹤,或是不帶手下出門?」蔣探員插進來問。
「據我所知沒有,但他可能像平常一樣帶著手下出門,然後打發他們去別的地方。我說過,我從沒聽到他們提起這些事情。瑞斐很神經質,不喜歡單獨出門。他總以為街上到處都是等著想做掉他的仇家。他喜歡隨時身邊都有一層人牆。」
他們兩個紛紛提問,任何細節都不放過。他們談了好幾個鐘頭,安蒂說出她能想到的大小事,但她開始灰心了,因為那些都不足以將他定罪。這是她最擔心的狀況;她恐怕不得不採取更偏激的手段。
「我有個建議一定要告訴你們。」她終於說,此時連兩位探員都顯得有些喪氣,因為他們原以為這是逮到沙瑞斐的絕佳機會,沒想到卻是空歡喜一場。「雖然不能起訴他,但重點是要讓瑞斐無法繼續做生意、消滅他的街頭勢力,對吧?看到我,他一定會氣得發狂。我早該死了才對。我逃走的時候……拿走了對他很重要的東西。」是啊,那兩百萬對瑞斐的確很重要沒錯,但對他這種男人而言,被她重挫的自尊心也一樣重要。仔細想想,他的自尊或許更重要。他讓自己相信愛上她了,而她卻利用這份愛給他難看。「只要有機會,他絕對會當場殺了我。可以利用這點來對付他嗎?」
「行不通。」蔣探員低聲說,盧築雅離開了——雖然大大改頭換面,但絕對是築雅沒錯。「就算我們可以用平民做餌,意圖謀殺的罪名不夠重,即使他真的被判刑入獄,沒有緩刑,也頂多只能關他一年左右。更何況檢察官絕不會同意。」
「我知道,」高探員的聲音很疲憊。「我知道。就算有她幫忙,我們還是動不了那個人渣。老天幫忙,如果我們用她做餌,說不定他真的會當街斃了她。萬一發生這種事,我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安蒂找了家小餐館吃午餐,因為太過喪氣,幾乎嚥不下她點的湯。她信心滿滿地來到紐約,以為不用多久就能讓瑞斐被逮捕或是斃命。老實說,她希望的其實是斃命,最好來場轟轟烈烈的大槍戰,為無聊的新聞加點料,而瑞斐在槍戰中被殺。可是現在人到了這裡,理性思考後,她卻想不通怎麼會有那種念頭。這和她在別人身上感應到的印象不一樣;對自己的事她從來沒有感應。
她的計劃(如果那也算計劃),目標太大但細節太粗略。真正到了這裡,她覺得好蠢。她什麼都沒想清楚,這實在太不像她,但也只能搖搖頭。她不勇敢也不堅毅,不是作英雄的料,想出這麼不得了的計劃,卻沒有辦法實現。她到底哪裡不對勁了?
除非她真的注定命喪於此——除非她的死能永遠除掉瑞斐。
她茫然望著窗外的街道與川流的人群。她不怕死,但她怕自己表現還不夠好,不能回到雅朋在的地方。她努力做個更值得活在世上的人,認真掙得生活所需,不再利用容貌或性愛換取想要的東西,但時間只過了區區八個月。比起她過去沉淪的十五年,八個月的洗心革面簡直無足輕重。如果她現在死去,累積的分數是否足夠讓她留在那裡?
也許她的死亡,不會再復活的死亡,才是真正的考驗。對全人類的大愛之類的。如果最後真要用她的命換得瑞斐垮台,她願意犧牲。她不知怎的有那種勇氣。
可是,噢,她不想離開賽門。雖然有那樣的過去,但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有了全新的面貌,令人興奮震撼,這段感情幾乎才剛起步。儘管他的過去滿是陰影,儘管一再告誡自己她做過太多壞決定,以他作為最後的選擇更是錯上加錯,但她還是想捧著他佈滿鬍渣的臉,凝視他眼眸中黑蛋白石般的色彩,看著從前空虛的眼神湧出柔情。
她想要有時問認識他,真正瞭解他。在餐廳那場問答遊戲中,他說出不少外在的事情,但她想更深入探索。她想說蠢笑話逗他笑,她想和他一起吃飯,想陪著他,看他從一個自己縫傷口的人,變成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
他好孤獨。如果她死了,他會怎麼樣?他會繼續在新選擇的道路上前進,還是會走回頭路?她不認為自己有那麼獨特,讓他再也不愛上任何人,問題是:他願意嗎?他會去找其他對象嗎?還是說他會築起比從前更厚的心牆、更加封閉自己?她知道答案,因為他們共度的那個午後,他斷然拒絕她主動接近,甚至不肯告訴她名字。他也不想要她的吻,她還記得一開始他身體僵住,似乎就要推開她。但他沒有推開;他心中其實渴望被擁抱、被親吻,他回吻她時,她覺得彷彿從未體驗過如此深刻且飢渴的吻。
倘若當時沒有在卡車休息站看到他,假使他沒到她家要她安心,如果他沒有吻她,那麼,她可能永遠會在無法擺脫的痛苦與遺憾中思念他,但不會如此渴望。她會勇往直前做該做的事,不會因為想到他而遺憾不已。
喝完湯之後,她離開餐廳,搭公車回投宿的假日飯店。公車站離飯店不遠,步行短短兩條街就到了。她獨自搭乘老舊的電梯上樓。一輛清潔推車停在走道盡頭,從敞開的房間裡傳出吸塵器的聲響。
她插進鑰匙卡,門一開,她瞬間動彈不得,忘記把門關上。
「不要叫。」賽門走到她面前,臉上的表情莫測高深。
她嚥下尖叫,他一把將她拉入懷中,順手關上門、掛上門鏈、鎖上門栓。「你在這裡做什麼?」他語氣震怒地咆哮。
「這是我的房間。這個問題該由我問才對。」安蒂說完吸了一大口氣,將皮包扔在地上,雙手摟住他的頸子。淚水一湧而上,她差點大哭起來,但她眨眼強忍住淚水。要不是她剛好在想他、在想著多麼想見他,也許她還能克制住自己。但聽到他的聲音、貼著他健壯的身軀,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太強烈,她再也壓抑不住渴望。她說不定很快就會死,離開人世前,她想再次擁有他。她踮起腳尖,嘴唇貼上他的,他的味道和那如記憶中一樣柔軟的雙唇,讓她忍不住低聲呻吟。
以前她的吻讓他有所遲疑,但這次他不再猶豫了。他緊緊抱住她轉個圈。半抱半推著她經過浴室,走進房間的主要空間——
也就是放床的地方。
他暫停親吻,彎腰抓起床罩,一把從床上扯下扔在地板,拉著她一起倒在床上。
他的吻像記憶中一樣那麼炙熱、飢渴。他沉沉的身體覆蓋住她,將她壓在床上,安蒂的雙腿纏著他,大腿滑上他的臀部收緊。他開始緩緩用堅挺磨蹭她,同時稍微拾起上身好脫掉她的外套。「你最好確定想這麼做、」他凝視著她的雙眼低語。「之後就不能回頭了。」
他瞇起雙眼,眼神如此濃烈,她為之震撼、燃燒。一如想像中那樣,她雙手捧起他的臉,放瞻踏出一大步。「我愛你,賽門。」她想要至少說出口一次,以免日後沒機會告訴他。她希望他知道有人愛他、珍惜他,他不是孤獨一個人。
他搖晃了一下,手臂忽然發軟,支撐不住體重。他落在她身上,粗聲喘息,額頭貼著她的前額。「你不用說那句話。」他低聲說,語氣如此卑微,聽得她心都碎了。
「真的。你那時不肯帶我走,我整個崩潰了。我哭了好幾個鐘頭。」她溫柔地愛撫他的頭髮。「我好痛苦,幾乎無法思考,而且還得說服瑞斐我是因為他不愛我才那麼傷心。我騙他說你嫌我太麻煩,所以根本沒有碰我。」
他稍微抬起頭,鼻子相貼凝視著她。「你是說他真的上當了?」他難以置信地問。「當然。我很會說謊。」她的唇因為笑意而微微抽動。
「真是的。我知道你很行,但那是世界級的演出。」
「謝謝。」她大笑著抬起頭,再次品嚐那柔軟的雙唇。她感到那對唇揚起微笑,她的心一揪。
他溫柔地摩蹭她的下巴,一手往下握住她的大腿拉高。「脫衣服吧。我真的、真的需要享受你一下。」
「一下是多久,」她動手解上衣的鈕扣,但半路放棄,改為進攻他的鈕扣,因為她比較想感覺他的肌膚。「想打破個人紀錄嗎?」
「你是說超過四小時?」他微笑搖頭。「沒辦法,這次不行。先試試二十分鐘好了。」
「懶蟲。我知道你的實力不只那樣。」她不需要二十分鐘,她想著,抬起臀部磨蹭他,尋找他堅挺的賁張。五分鐘就夠了。她驀然想起他推進深入的感覺,體內裡的肌肉旋即抽緊。當時他的尺寸就足以將她撐到極限,而現在她禁慾好幾個月了,感覺又會如何?自從車禍之後,她的性慾好像乾枯了,連想都沒有想過這檔子事——直到那天他現身在她的廚房,她才領悟,性慾其實並未乾枯,只是暫時休眠,因為其他事情佔滿了她的心。
她解開他的襯衫,從長褲裡拉出來。他寬闊的胸膛和薄薄的胸毛如此誘人,她忍不住將雙手平放在上面。感覺毛髮搔著她的掌心,她的指尖摸索到圓圓的平坦乳頭,中央的小小突起在她的撫摸下硬挺。他的雙顫泛紅,撐起身體任她嬉戲。
玩夠了。雖然她真的、真的很喜歡他的胸膛,但她最想要的東西在他褲子裡。她饒過他的乳頭,往下找到他的皮帶扣用力解開。只差沒有被她扯壞。「小心拉鏈!」他擠出一句話,接著連忙保護他的勃起,以免在她危險的急切下受害。她匆然激動地拍打他的手要他交出來。
「讓開,」她抱怨。「我要。」
「慢一點。你要怎樣都行——可惡。等一下。」
「不要。快點。」
「你先把衣服脫掉。」
他翻身滾到旁邊,她不耐煩地跪起來,用力拉扯身上的衣服,脫下後隨手一扔。她把牛仔褲和內褲扔到一邊、跨坐在他身上,專心在更令人滿足愉悅的事情上。
「我愛你,賽門。」她邊說邊握住他的堅挺,引導到雙腿間。她刻意說出他的名字,強調她愛的是他這個人,而不只是性。炙熱的期盼讓她的胃揪緊。她往下沉,剛好讓腫脹的前端進入她的開口。緊繃的張力燒灼著她,她的身體退讓、敞開、適應他的壯碩。很痛,但她不在乎。她往下推,渴望著更多,接著稍微往上抬起,激發更多的歡愉。
呻吟在他喉間翻滾,他握住她的臀側將她往下拉,完全深入她體內。他的頭往後仰,閉起雙眼彷彿在品味這一刻,接著他放鬆雙手和身體,嘴角揚起美麗的微笑。「好。上吧,寶貝。全交給你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7:16
第31章
「你為什麼來這裡?」他問。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她反問。
他們裸身躺在糾結的床單與枕頭間,昏昏欲睡、全身放鬆,終於能思考其他的事情,而不是一心一意只想貼近彼此。他依然將她緊緊摟在身側,她的頭依偎在他的肩窩,彷彿無法忍受碰不到她。
從對方身上得到極致的喜悅,這對他們兩個都是全新的體驗。安蒂也無法不碰他,他們的關係發展驚人,她現在可以恣意撫摸他、吻他,將臉埋在他的頸子上,吸進他肌膚上美妙的溫度與香氣。她一直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她真的和他在一起?她的身體歡愉地接受他的存在,但她的頭腦不太能趕上突然的改變。數個月來讓她畏懼逃避的男人,現在變成了她的情人。不只是情人,更是她的真愛。他們不像其他人花上好多年熟悉彼此,慢慢交往,摸清對方的大小事、癖好、以及品味。他們每次見面、每次接觸都如此激烈,對這樣滿溢的情感,他們倆都沒有類似的經驗。在愛情這件事,她和他一樣是新手,這一切都有些難接受。
一開始她有些暈陶陶、有些迷醉。為他而迷醉。性愛、安心、喜悅、痛苦,全一口氣卷在一起。他觸摸她時,她覺得被珍惜——而她,巴安蒂/盧築雅——是個一生從未受人珍惜的女人,一個從沒有被愛過、被重視過的女人。知道他重視她,關注她的喜悅、舒適、安樂,這樣的領悟幾乎讓她無法消化。
而令她驚惶失措的,是她也同樣深深珍惜他。她願意付出一切保護他、照顧他,為他撫平人生路上的坎坷。如果她對他的感覺這麼強烈,她無法想像這樣的情感在他身上會有多狂熱,他這個人性格濃烈,而且具備掠食猛獸的所有本能。萬一他發現她打算拿生命去冒險,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恐怕不會平靜接受吧。任何男人都不會接受這種事,即使是最平凡的男人,而他在各方面都不平凡。
她一定要誠實說出來這裡的原因。她不會騙他。他們之間這份嶄新、美妙的感情值得真誠以對,但不是現在。假使他覺得眼下是進行問答的好時機,那麼她要先聽到她想知道的答案,不然得到他要的答案後,他一定會設法讓她分心。
她的頭倚在他肩上往後仰,向上看著他的臉,同時過濾各種可能性。「就算你在我車上裝了追蹤器,也只能追到機場停車場,」她說出心中的想法。「你無法得知我搭哪家航空公司的飛機,目的地又是哪裡。假如你是個夠高明的駭客——」
「我是。」他插嘴,沒有一絲自傲或吹噓,只是平淡地說出事實。
「你終究還是查得出來,但要花上一點時間,除非你運氣非常好,剛入侵一、兩家就發現到我的資料。不過,就算知道我在紐約,你也得找到我住宿的地方。這一區有那麼多飯店和旅館,而且你也不知道我會用什麼名字登記,光靠電腦應該不可能這麼快找到我。」
他沒有說話,帶著一臉興味聽她分析。
「你在我身上裝了追蹤器,」她說。「這是唯一的解釋。不是裝在車上,而是我身上。」「我在車上也裝了。」他不帶一絲羞愧地承認。
「到底在哪裡?」
「繼續推理,」他的嘴角揚起笑意。「很快就會找到答案。」
「一定是我會隨身攜帶的東西。我的皮包,可是女人常常換皮包。是我皮包裡的東西。噢,可惡——我的手機。」
「全球定位系統實在了不起,可以定位到和你的所在地只差幾碼的位置,如果連上電腦,連地址都查得到。例如說,你去聯邦調查局作什麼?」
「當然是去找調查局的人談談,傻瓜。」她說傻瓜時還翻了個白眼逗他。她敢說他這輩子應該很少被逗弄過,他需要多點玩心。「你怎麼有辦法在我的手機上裝追蹤器?你什麼時候拿到我的手機的?」
一幾個月前。有一天凌晨你在睡覺的時候,我進去你家裝的。」
他進過她家、她的臥房——因為她習慣把皮包放在身邊,以防萬一——而她完全不知道。要不是那天剛好有道閃電照亮餐廳停車場,她可能永遠不知道他一直像守護天使般看顧著她,雖然保持距離,但永遠保護她的安全。感謝上帝送來那道閃電,現在他才會在這裡抱著「你不用大老遠來紐約找調查局的人,他指出。
「可是那裡沒有負責監視沙瑞斐的探員」她說。「我一定得來一趟。」
「調查局有電話。」
「堪薩斯市有分局。」
「賽門,我一定要來這裡。」
「你在這裡很危險。」他不理會她用語氣暗示他不要追問。他翻身側躺面對著她,這樣一來他們的身體完全緊密貼合。「就算你髮型變了,就算你不住在沙瑞斐的地盤上,你也不該待在這裡。街上有好幾千個人直接或間接和沙瑞斐有生意往來,其中不少人知道你的長相。調查局監視他們;他們也監視調查局。沙瑞斐可能已經知道,有個長得很像你的女人去過調查局。」
她真的沒有考慮到可能有人在街上偷拍所有進出調查局大樓的人,不過是該想到才對。外國特務和情報單位當然會監視。那麼沙瑞斐呢?會,她能想像他會做到這種程度。他能在毒品王國爬到今天的地位,當然不會輕易放過這麼明顯的目標。就連在他自己的組織中也沒有信任可言。
他一手捧起她的下巴抬高,以便看清楚她的每一絲神情。「我問第三次,你為什麼來這裡?」他的手留戀不去,將一繒髮絲撥到她耳後。
「你很清楚原因。」她歎著氣將臉頰偎入他掌心。「只要有辦法能幫忙逮到他。我一定會去做。我花了整個早上和兩位探員商量,說出所有我記得的大小事。
「抓到沙瑞斐有這麼重要嗎?販毒的人很多。他們是敗類,他也是敗類。他比一些人壞,但和我見識過的狠角色比起來,他簡直是個乖寶寶。」
這個想法實在很恐怖。安蒂抖了一下。「我只知道和他相關的事情。我並不認識其他毒販。跟他同居的時候,他販毒的收入我也分到一杯羹。我必須彌補當時的過錯,導正事情的方向。」她絕不會告訴他,她自願當餌讓調查局設陷阱。因為種種原因,高探員與蔣探員並不熱中於這個計劃,既然這個主意可能永遠不會實現,何苦讓賽門白生氣。她隱隱覺得激怒賽門會很危險,不是她會有危險,但她不樂見他一怒之下剷平整棟調查局大樓。
但是萬一,機率很低的萬一,兩位探員做好計劃,那她就勢必得告訴他。她很不輕易信任別人,對賽門而言更加不易。她不希望破壞這麼珍貴的新感情。
不過今天沒什麼可以告訴他。今天剩下的時間與整個夜晚,她只想和他廝守,沒有任何事比這更重要。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也許所剩不多,每一刻都要好好把握。
安蒂的心情原本低落不快,但賽門出現後,她整個人都煥發喜悅的光彩。他們小睡片刻,再次纏綿。向晚時分天色漸暗,她肚子餓了。他們一起在不值一提且有點髒的浴缸裡洗了澡,接著一起上街吃義大利菜。
賽門沒有行李,所以又穿回原本那套衣服。安蒂沒有把衣服拿出來,因為行李箱似乎比衣櫥抽屜乾淨,她掀開行李箱的蓋子翻找乾淨內衣。裝假髮的盒子跑出來了,她連忙扔了件襯衫蓋住。幸好她沒有拿出來梳理,盒子相當小而且——
「那是什麼?」賽門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邊,語氣聽不出情緒。他伸手進行李箱,用一根手指挑起蓋住假髮盒的襯衫。
「襯衫呀。」安蒂明知他問的不是那個,卻堅持裝傻。
他沒有回應,只是撿起那個盒子打開,拿出裡面的假髮搖一搖,讓金色長髮絲垂落。他舉高,人造鬈鬈纏住他的手臂。
「顏色不太對,但很接近了。」他的語氣依然疏遠、刻意不帶情感,他把假髮翻來覆去仔細研究。「而且也不夠鬈。」他將假髮扔回行李箱中,瞇起的雙眼轉向她。他們心裡都很清楚,只有一種原因會讓這頂金色長鬈發派上用場。「如果我讓你配合調查局夢想出來的白癡陷阱去當誘餌,我就他媽的不是人。」
安蒂挺起雙肩。她相信自己做的沒錯,所以要堅守決定。「調查局沒有想到任何計劃。這個主意是我提出的——他們沒有接受。」她沒有說她想做什麼不關他的事,因為她的決定他都無法置身事外,正如他的一切也和她息息相關。當她說出愛他時,便賦予他這樣的權利。
「幸好。我還沒殺過執法人員,但這應該是個不錯的開始。」
換作別人這麼說,毫無疑問絕對只是誇張的氣話。但賽門不一樣。他就事論事,言出必行。安蒂伸手握住他的手;他任她握著,但沒有回握。
她雙手捧超他的一隻手放在胸前,按在那道從鎖骨延伸到胸腔下緣的疤痕。一個小前他才吻過那道疤,溫柔得像母親親吻新生兒,她知道他們同時想起那場事故,現在她還活著是多大的奇跡。「我必須為這個付出代價,」她柔聲說。「奇跡不是免費的,代價之一就是盡我所能制止瑞斐繼續作惡。我愛你,我最大的心願就是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在大海上漂流,或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但我不能只因為這樣,就袖手旁觀、躲避責任。我所欠的必須還清。我必須證明我沒有白費重生的機會。」
「用其他方式證明。去街友收容所當義工。把所有錢捐給慈善機構——」「我已經捐了,」她說。「動身來紐約之前就捐了。」
「因為擔心不能活著回去,所以先打點好一切?」
他帶刺的語氣如刀一般銳利,但她只簡單地說:「對,」接著她看到他縮了一下。這個反應很快就消失,可能是她看錯了,但她知道沒有看錯,她的心為他感到痛楚。
「我不想做任何會導致我倆分隔的事。我約好明天要再去見那兩位探員,我保證——我保證——如果有其他辦法,我絕不會危害自己的生命。」
「這樣還不夠。不管他會不會被關進監獄,或是快樂富有地活到九十歲,我都不在乎,我就是不希望你接近他。我已經看著你死去一次,無法再經歷一次,安蒂。我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
他抽回手,轉身走向窗前,窗外根本沒有景色可言,只有一條小巷和其他建築物的背面。她默默穿好衣服。她無法讓他安心,除非說謊。多諷刺,她明明是世界級的大騙子,卻無法背叛他的信任,她做不出來。她已經盡力保證了;除此之外,她只能祈求一切順利。
他們走路去餐廳,無言地吃完晚餐。他們不是在嘔氣,也不是在冷戰,只是雙方能說的都說完了,再多說也只是白費工夫。她不想閒聊,他也不是愛聊天的男人;她也不想規劃未來,因為他們很可能沒有未來,這樣一來她幾乎沒什麼可以聊的了。
但在回飯店的路上,他牽著她的手。進房後,他們脫了外衣靠在枕頭上看電視。她看到一半睡著了,頭枕在他的肚子上。
第二天早上,她打電話給高探員,要求另約地方會面。賽門之前說過可能有人在監視出入調查局的人,一這個警告讓安蒂覺得不安,這種不自在的感覺就像購物時驚覺有保全盯著一樣。她知道自己沒有做壞事,但還是不喜歡被盯著,某種原始的警覺會被挑起。
她最擔心的是,瑞斐可能收買了調查局裡的人,而且已經聽說有個自稱是他前任情婦的女人去找探員。這樣一來他就有時間進行策劃,而且會失去乍然見到她的驚愕效果。就算要犧牲,她也絕不願白白送死。
「約在麥迪遜花園廣場好嗎?」高探員提議。「我剛好會去附近,而且那裡也很適合談話。我一點的時候在康克林雕像前等你。」
賽門十點左右出門,只說要去拿行李,晚點會回來。她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但她等到中午都過了,他還沒回來。她寫了張字條放在桌上。他沒有鑰匙卡,但昨天他毫無困難地進來了,所以不用擔心他會被關在房間外面,站在走廊上枯等。
今天比昨天暖和,風吹送著胖嘟嘟的白雲在藍天中飛奔,但不穿外套還是會有涼意。她將雙手插在口袋裡,趕上紐約居民快速的步伐,稍微提早一些抵達公園。她走向雕像所在的東南角。她總覺得康克林參議員沒有什麼豐功偉業,只是一八八八年在暴風雪中凍死罷了,不過顯然這樣就足以立像紀念了。
高、蔣兩位探員已經在等了,他們的外套都扣得緊緊地抵禦寒風。「希望你愛喝咖啡,高探員遞給她一個外帶杯。「如果你需要,我也有拿奶球和糖。」
「黑咖啡就好,謝謝。」溫暖的杯子握在冰涼的手中很舒服。她淺嘗一口,不想被熱咖啡燙到嘴。
「我們去那邊坐吧。」高探員比著旁邊的長椅。他們走過去,她坐在兩位男士中間,既期待又害怕他們已經做出了確切的計劃。
「你有想到其他資料可以告訴我們嗎?」他發問的同時,雙眼不斷留意四周。所有警察都有一雙動個不停的眼睛,聯邦探員也不例外。
「沒有,但我想商量一下我提出的計劃——」
「不用了,」他們身後傳來一句語調平靜的話。「想都不用想。」
兩位探員顯然都嚇了一跳,同時跳起來轉身面對可能的攻擊。他一開口,安蒂就認出他的聲音,便跟著站起來。她沒想到他會來,就這樣現身在兩位調查局探員面前、讓他們看清他的臉,這麼做對他很不利。
他站在長椅後面,雙手插在黑色喀什米爾大衣口袋裡,一副深黑太陽眼鏡遮住他的眼睛。她不懂,他怎麼有辦法靠得這麼近,而且兩位探員都沒有察覺;他們坐下時沒有看見他,而他們剛坐下大約不到三十秒,所以他動作很快。
高探員一時因為震懾而說不出話來,恢復之後,他歎著氣拿下太陽眼鏡。「我是高瑞克探員。」他自我介紹的同時拿出證件。「這位是蔣浩維探員。」
「我知道你們的名字。」他沒說出他的名字,連假名也沒說。他也沒有把手拿出口袋。高探員動了一下,好像想和他握手,不過他顯然看出對方不會跟他客套,便半路放棄了。
「我不便和他人討論裴小姐的事——」
「沒關係。他都知道。」安蒂說,她也沒有介紹他。假使他希望兩位探員知道他的名字或假名,他一定會自我介紹。她好想認輸地重重歎口大氣。要是他告訴她會來這裡,並且事先告知她一個假名,現在狀況就不會這麼難看。
賽門的不請自來讓高探員有些不悅。他對她說:「現在不適合多談。我會聯絡你,進一步商量你的計劃,說不定能有辦法實行。」他對賽門頷首致意,接著和蔣探員一起快步走向街道。
安蒂驚愕萬分,沒想到他們真的會設法執行這個可能犧牲她的計畫。她垂頭望著腳尖,奮力忍住刺痛的淚水。她沒辦法抬頭看賽門,沒辦法面對他漠然的表情。
「走吧。」他牽起她的手,挽著她的手臂。回飯店的路上多的是機會開口,但他一言不發。他已經表明過立場,不認為有必要一再重申。
她還是忍不住想盡力安慰他。「不會有事的。」她終於放膽開口,卻碰上一堵沉默的高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02:18:01
第32章
蔣探員默默眼著高探員走向他們的車。他很有耐心,等到關好車門、扣好安全帶才終於發問。「剛才是怎麼回事?」他實在不明白,高探員何必故意誤導盧築雅——他還是不習慣用那個什麼安蒂的名字稱呼她——讓她以為誘捕計劃有可能實行。倘若沙瑞斐隱匿不現身,而他們要引蛇出洞,這種計劃或許行得通,但現在不是那種狀況。他光明正大的出入,想逮捕他隨時可以。問題是他們沒有足夠的證據可以定罪,除非拍攝下他動手殺她的實況,否則拿她當誘餌也沒用。局裡不會讓她當犧牲品,所以這整個想法根本不實際。
高探員小心觀察街道與四周行人之後,才溫和地問:「你沒有認出他?」
「我應該要認出他嗎?」
「他就是陽台上的男人。」
蔣探員愕然看著高探員。「陽台上的男人」是他們給他的代號,幾個月來,他們絞盡腦汁也猜不出他的身份。他就那麼消失了,他們始終沒查出他是怎麼離開的。蔣探員靠在椅背上望著前方,在心中拿公圖裡的人和記憶中陽台上那個人做比較。「真想不到。老高,你眼力真好。」他用手指敲著腿。「這段時間她很可能一直跟他在一起。」
至少他希望如此。他從未對任何人承認過,但她讓他莫名心軟。以前她和沙瑞斐在一起時,他可憐她,因為她就像一個漂亮卻沒用的洋娃娃,沙瑞斐想玩的時候就把她拖出來玩一下,其他時候對她不屑一顧。但是她愛陽台上的男人,不管他是誰。蔣探員是個硬派的現實主義者,但正因為生性現實,他總能看清眼前發生的事情。那個男人幽靈般無聲無息出現在他們身後,他和高探員都差點心臟麻痺,但她轉過頭時臉上綻放光彩——雖然又氣又急,但表情一亮,彷彿太陽在她的世界升起。她也許對太陽有點生氣,但還是很高興看到他。
她和以前不一樣了,不只是頭髮剪短、染深,也不是因為打扮不再刻意展示身材。她比以前更讓人目不轉睛,但不是因為外表。她的神情很特別,多了種以前沒有的祥和。偶爾她的注意力會飄到遠方;有一次他還轉頭察看是否有人站在身後,但什麼也沒看到,回過頭時,她的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在他身上。她的眼神也很特別:當她看人時,她真的是深刻、透徹地看著。她那樣看著他時,他有股衝動想察看是否拉鏈開了,所以她才那樣定定地盯他。
那個男人不像她那麼容易看透。唉,他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那副可惡的太陽眼鏡更礙事。他像櫥窗裡的塑膠假人一樣面無表情。但蔣探員回頭時看到他牽起她的手、挽著她的手臂,從他觸碰她的動作,蔣探員看得出來他們彼此相愛。
蔣探員為她感到高興。從那天她和沙瑞斐在陽台上的對話判斷,他們知道他把她賞給了那個男人,把她當妓女一樣對待。他們知道她非常的傷心。接著,第二天她不見了。他們知道她沒有打包行李搬走,因為他們一直在監視出入那棟大樓的人。他們最後一次看到她時,她坐上由沙瑞斐的手下駕駛的轎車,車子回來時卻少了她。
她失蹤之後,沙瑞斐的幫派鬧烘烘了一陣子,蔣探員懷疑她已經慘遭謀殺棄屍,但其中的原因他們只能揣測。想起她失蹤後那幾天的狀況,他忽然靈光一閃。「嘿,還記得有一次沙瑞斐去中央公園見一個人嗎?我們當時拍不到那個人的臉。記得吧?我想那也是他!陽台上的男人。」
高探員思忖一番,搜索記憶中和沙瑞斐會面的那個男人,雖然他們掌握的細節不多,但他沉思著點頭。「應該就是他。」
誰都不知道他們那次會面的目的。蔣探員回想起一連串的事件,他認為築雅可能設計逃離沙瑞斐,投向其他男人的懷抱,而沙瑞斐不知道她的去向。或許那次會面是為了問清她的下落,也可能是要僱人去找她。局裡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所以有猜不完的可能。
他向來無法抗拒挑戰。他靈敏的頭腦開始過濾種種可能性與情境,憑已知的少數事實加以判斷,刪除一些假設,進一步鋪陳其他可能,他實在玩得太開心,沉溺其中,以至於後來才發現高探員沒有回答他最早提的問題。
賽門感覺一陣寒意,他的老朋友死神悄悄降臨。他這個人下決定時從不搖擺;他看清選項,一一分析,做出最好的抉擇,然後繼續前進。但這次的決定讓他口中發苦。他並不後悔,因為他不會、也不能後悔。但他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被迫做出這個決定,雖然就算沒有外力干預,他終究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他要保護安蒂,就這麼簡單。這就是最根本的動機。
他帶她回飯店,送她進房;他必須親眼確認她平安走進房門,而且房間裡沒有被闖入的痕跡。接著他雙手圈住她的臉,深長緩慢地吻她,讓她的滋味與觸感為他帶來舒緩。
「我還有事。」他終於放開她的唇。他好想直接帶她上床,在她又熱又緊的體內釋放自己,但紀律是他最大的長處。「不要等我。我不知道要去多久。」
她望著他,藍色眼眸因為擔憂而黯淡。「不要走。」她忽然說,雖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他留意到她原本就很敏銳的直覺進入另一種超然的層次,彷彿能夠知道她無從得知的事情。她是否有意識到,他們太常互相凝視,直到他有時甚至覺得彼此的界線有些模糊?她應該沒察覺。在許多方面她依然有著世俗人性——有點愛生氣、有點沒耐心,非常性感——但三不五時她會離開現實,不是沉浸在思緒中,而是神遊太虛去了,當她回神時,表情總會多一分光彩。
雖然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她比任何人都瞭解他,彷彿能讀出他的心思。
「我會盡快回來。」他再次吻她。「等我。在我回來之前,別讓調查局那些混蛋拐你去做任何事。答應我。」
她瞬間皺起眉頭,張嘴想責備他要她的承諾,卻不願答應她的請求。他用手指按住她的嘴,眼角因笑意而浮出皺痕。「我知道,」他說。「總之答應我。」
她瞇起眼睛瞪他,接著轉頭看時鐘。「給我一個確切的時間。我不吃『我有事要忙』或『我不知道要去多久』那套廢話。兩個小時?五個小時?」
「二十四小時,」他說。
「二十四小時!」
「這是一個確切的時間。快答應我。」二十四小時並不充裕;他必須善用每一刻。「這對我很重要。我需要知道你平安無事。」這套對她最有效,因為她愛他。她愛他。這種虛幻的感覺令他不安,但內心深處對這份感情卻無比篤定。
因為她愛他、於是她不情願地說,「好吧,我答應,」儘管她一點也不喜歡讓他走。他又吻她一次才離開,站在走廊上聽著她掛上門鏈、鎖好門栓。走到電梯口時,他已經撥出最關鍵的一通電話。
等簡寇特一接起電話,他就說:「我是賽門,要請你幫個忙,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
「有需要儘管開口。」寇特立刻說,因為多虧了賽門,他的女兒才能活到現在。「是不是最後一次由你決定。我永遠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他說明他的需求。寇特思索了一下,接著說:「沒問題。」
這樣就夠了,他開始進行細部分析。殺人需要兩樣東西:槍和機會。要弄到槍不難;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很容易就能弄到一把無法追蹤的好槍,但他最缺的就是時間。通常他會花上幾天的時間釐清細節、做好相關準備。這次他必須要動作快,結束之後立刻帶著安蒂離開這個國家。
他很不高興。他不喜歡被迫離開目己的國家,但他決定要做這件事的時候,就知道很可能永遠不能回國。如果他能順利擺平一切,或許還會有那麼一天。只有時間知道了。
如果他沒退掉沙瑞斐家樓下的公寓,現在事情會好辦許多,但他幾個月前就退租搬去舊金山了。他也沒有時間去確認沙瑞斐每天的固定行程,所以得由他主動進行接觸。要引人出來不成問題,沙瑞斐一直在找他,想雇他去殺人。可惜這下永遠不能得知沙瑞斐在進行什麼大陰謀,但他在心裡聳聳肩,反正不重要。沙瑞斐一死,陰謀也就無法實現了。世上某個角落,有人撿回一條命。
他不得不在街上出手,這種作法大大提高風險。幸好天氣還很冷,穿大衣並不奇怪。問題是他不但得帶槍,還要加裝滅音器,這樣一來槍管的長度倍增,很難掩入耳目。
槍枝音量的問題讓他的計劃橫生枝節。首先,使用手槍意味著他必須近距離出擊,而沙瑞斐身邊總圍著一堆手下。由於滅音器的設計,就算是半自動手槍也只能發射一槍,否則滑套會鬆脫。而用手槍近身攻擊,表示他必須能發射一槍以上,以防沙瑞斐的手下中有訓練精良的角色,在驚慌迷惑中還能迅速反應。要克服這個問題就需要先進的滅音器,或是選擇別種武器。
槍聲越小,越難確切掌握槍手的位置。他決定選用口徑較小、反衝式設計、槍管固定的槍枝,這種槍裝上滅音器的效果最好。他還沒見過真正的槍枝能像電影裡那樣,裝上滅音器就完全沒有聲音,但街上的噪音也有幫助,很難聽得出最後發出的聲音是槍響。大部分的群眾不會知道那是槍聲,更少一開始不會想到,因為那種聲音不像電影裡演的輕響,也不像沒裝滅音器的轟然巨響。沙瑞斐倒下時,身邊的手下會上前攙扶,路過的民眾可能會逗留圍觀,也可能不會停下腳步,只是伸長脖子張望。沙瑞斐的手下會特別留意行人,認為槍手應該混跡其中想趁亂溜走。但他會身在他們之間,就在他們眼皮下。
但在動手之前,他還有數不清的工作要完成。
中午剛過,沙瑞斐走出公寓大樓,身邊照常圍著七個手下。他的司機將車停在路邊,引擎沒有熄火。一個留長髮、用細皮繩綁馬尾的男子先出來,他左右轉頭張望四方。他觀察路上的車輛與行人,但注意力主要放在車輛上。沒發現可疑的跡象,他背對著大樓點點頭,另外七個人走出來:六個人築起人牆為沙瑞斐擋住行人,讓他離開大門口後直接走進敞開的車門。行人被迫放慢腳步,他們試著從旁邊繞過去,嘴裡嚷嚷著「別擋路!」或更難聽的話,但只是白費唇舌。一名拄著枴杖的佝僂老人一個踉膾,失去平衡。
一輛公車開過,在柴油引擎轟隆隆的聲響下,幾乎沒人聽見啵的一聲。沙瑞斐腳步一晃,往前伸出手,彷彿想扶住東西。緊接著,又響起一聲啵,好幾個行人好奇地回頭張望,不明白那是什麼聲音。沙瑞斐倒地,鮮血呈拋物線從喉嚨噴出。
最早出來的馬尾男子驚覺出事,立刻半轉過身,手從外套裡伸出來,緊握著一把半自動手槍。
啵。
馬尾男子胸前冒出一朵紅花,後退撞上駕駛。他的手突然一軟,槍枝落地,打轉擦過人行道。行人察覺狀況不對,零星傳出尖叫聲,接著紛紛遁走,或在路邊蹲低。拄杖老人被推倒,摔在沙瑞斐車子的後保險桿旁,身體橫跨人行道與街道,手杖飛出幾呎外,他伸長了千也構不到。他佈滿皺紋的臉上滿是驚恐,手腳並用爬去撿枴杖,最後卻力竭趴倒在地上。
「那裡!快!」剩下的幾個嘍囉中有人指著街上,一個年輕人在人群中奔竄,想盡快遠離現場。沙瑞斐的兩名手下追了上去。現在他們全拿出武器,毫無章法地隨手瞄準一個個路人。他們圍著沙瑞斐,彷彿這樣能保護他,儘管看來是保不住了。從沙瑞斐喉嚨噴出來的鮮血停住了;第一發子彈射進身體後,他的心臟只跳了幾下。第二槍因為沙瑞斐突然往前倒而失去準頭,擊中他的喉嚨。
老人家再次努力想站起來。「我的枴杖,」他不停喊著。「我的枴杖啊。」
「你的破枴杖在這裡,」一個混混將枴杖踢過去。「快滾,臭老頭。」
老人撿起枴杖,戴著手套的雙手在發抖,好不容易撐著身體站起來。他蹣跚走到停在南邊的車輛後,站在那兒東張西望,好像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他反覆問。「出了什麼事?」
沒人搭理他。警笛聲大作,紐約市的警察奮力在車陣中殺出一條路。老人慢慢穿過人群繼續往前走——往來時的方向走去。十五分鐘後,一名制服警員找到凶器,一把槍管加裝滅音器的手槍被棄置在沙瑞斐的轎車下。
賽門打手機給安蒂。「快打包行李,」他平靜地說。「我們要走了。」
「走?可是——」
「沙瑞斐死了。你沒有理由留在這裡。去打包行李,我們得快點出發。」
她木然掛斷電話。瑞斐死了。
她不笨;不用點破她也懂其中的含意。她驚恐地領悟到賽門做了什麼。她茫然收拾好盥洗用品扔進行李箱;因為她沒有拿出衣物,所以只花幾分鐘就打包完畢。
不到三十分鐘,賽門出現在門前。他臉上封閉、凝重的神情讓她無法發問。他拎著行李箱,她默默跟著,眼神和他一樣陰鬱。
兩個鐘頭後,他們由紐澤西州的一個私人小機場起飛,飛機由賽門駕駛。這是安蒂第一次坐小飛機,她一點也不喜歡。她動也不動地坐著,雙手死命抓著座椅邊,彷彿只要抓得夠緊,飛機就不會墜落。最後一抹夕陽位在她窗外的兩點鐘方向,她由此判斷飛機正往西南方前進。
時間慢慢過去,他們沒有墜機,她才稍微沒那麼害怕,終於敢動一動。她好不容易開口問;「我們要去哪裡?」
「墨西哥。越快越好。」
她望著他石像般的側臉,消化這個消息。他沒有生她的氣。但他封閉了自己,她覺得無力接近。「我沒有護照。」她終於說。
「有,」他回答。「在我的行李裡。」
沉默再次降臨,即使他必須降落加油,她也想不出辦法打破沉默。她所熟悉的生活就此結束,很可能永遠無法回頭。賽門會因為謀殺罪被通緝,她不能冒險讓他上法庭受審。他是為了她才那麼做;她不會再讓他犧牲,絕不能讓他失去自由,一分鐘也不可以。為了賽門,她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竟然會有這種事,」技師坐在椅子上轉動。「攝影機壞了。」
「什麼?」蔣探員難以置信地轉頭看他。怒火攻心,他感覺頭髮都立起來了。「你難不成是說,全紐約有這麼多監視攝影機,偏偏是我們最需要的那一台壞了?而且都沒人發現?你們這麼多人,怎麼可能沒發現該死的螢幕一片空白?」
「因為該死的螢幕不是一片空白。」技師毫不客氣地吼回去。「別找我麻煩,老兄。」他轉回去面對鍵盤,氣沖沖地輸入指定。「來,你自己過來看。看呀。」他只著螢幕,無聲的黑白人彭來去匆匆。
蔣探員勉強控制住脾氣。惹毛了技師什麼都做不成,而且去他的,不管誰殺了沙瑞斐都該大大表揚才對。雖然他不會竭盡心力、矢志破案,但偵察工作還是得做。「就是這台攝影機。」
「沒錯。」
「我怎麼看都好好的啊。」蔣探員控制住語氣,幾乎聽不出是在挖苦。
「那是因為你沒有仔細看,大探員。」技師挖苦的功力和他不相上下。「這裡,你有看到那個人的公事包掉了吧?」他按下停止,倒帶後再次播放。蔣探員看到一個胖胖的生意人,邊走邊吃熱狗,拎著手提箱的手上還拿有飲料。忽然一個踉蹌,他急忙抓住飲料和熱狗,任公事包掉在地上、滑過路面。
「看到了。那又怎樣?」
「繼續看。我用快轉播放。」
技師按個鍵,螢幕上的人群開始如蟻群般奔竄。大約十秒後,他按下另一個鍵,人群恢復正常的速度。又過了幾秒,蔣探員又看到那個拎著公事包的肥胖生意人。
「要命,」他說。「真要命!畫面在兜圈子。」
「沒錯,的確在兜圈子。有人入侵系統,取得這段影像,做成一再重複的畫面,然後傳回來給我們。我只能說,那傢伙真是高手。」
「謝謝你的協助,」高探員平靜地說,意味深長地看了蔣探員一眼。「你貴姓?」「簡。簡寇特。」
「簡先生。有問題的話,我們會再來請教,我想你現在應該有些內務要解決吧。」「的確是。」簡寇特凝重地說完回頭繼續敲鍵盤。
蔣探員愕然看著高探員,明明還有諸多疑點需要調查,他卻輕易放過,但他很快掩飾住表情。他們默默走向車子的途中,他仔細思索後更加深不安。
他的想法太不合理——簡直離譜。他所認識的高瑞克很中規中矩,是他見過最正直的人。他沒有任何證據,倘若對局裡的人說出他的懷疑,他一定會成為眾人的笑柄。他只是有種直覺,強烈無比的直覺。
他當下什麼都沒說,回到局裡也只是默默做完所有例行公事。種種細節在他腦中不停翻轉:他捕捉到的蛛絲馬跡、事件發生的時間點。一切都符合他的懷疑。他無法提出任何證明——唉,他也不確定是否希望能夠證明,就算能找到證據,他大概也不會有所行動——但他清楚是怎麼回事,心知肚明。
高探員也一樣。
他不動聲色地等到下班。高探員回家跟太太作伴,蔣探員在外面解決晚餐,散了一下步,感受週遭的光影與不停息的脈動。紐約永遠有即將推出的新事物——或新面孔。仔細想想,新面孔還比較多。
他下定決心,從口袋拿出手機,按下號碼。高探員接起後,蔣探員說:「是他幹的,對吧?你知道他會出手。」
高探員沉默了片刻,接著非常鎮定地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蔣探員掛斷電話,不想多說。他又走了一段,雙手插在口袋裡。夜晚氣溫降得很快,但他還需要多走一會兒。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他必須做決定。要不要說?他腦中立刻響起一個篤定的答案:「當然不要。」他什麼證據也沒有;儘管他很想證明,但沒有證據。
做掉沙瑞斐的人該接受表揚,而不是被偵察。他為了保護心愛的女人而出手,唉,這個動機相當崇高,不是嗎?他們和築雅的會面被打斷時,高探員立刻察覺有機可趁,他憑直覺設下圈套,假裝調查局願意用她當誘餌。蔣探員很清楚他在扯謊,那個計劃根本行不通。除非沙瑞斐發狂殺死她,否則他們根本無法利用她讓沙瑞斐定罪——陽台上的男人也明白這一點。他愛她,不可能讓她冒險,於是只好親自出焉。
高探員怎麼會知道那個人有能耐?計劃很巧妙沒錯,但實際執行起來不只要非常帶種,還需要鈦金打造的膽子。他們對那人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們無從追查指紋或進行臉部分析,無法得知他做過什麼案子。但高探員在短短的會面中,幾秒之內就讓這個人間凶器鎖定沙瑞斐。
在那一刻,高瑞克的表現超越自身的能力,蔣探員只能在心中默默致敬。「幹得好,」他在夜色中低聲說。
高瑞克那晚睡得很安穩。他快退休了,在局裡這麼多年他一直表現平平,但這次他跨越自身的極限,感覺真不錯。他要做的不只這些,他會想盡辦法阻撓調查。那兩個人該有機會得到幸福,他會盡力給他們這個機會。
法律(law)與正義(justice)間偶有區別,有時正義必須跨越法律的限制。他入睡前想著:最好的證明就是,他工作的地方不是法務部(Department of Law)而是司法部(Department of Justice)……正義得到伸張了。
過去幾天氣氛緊繃,他們似乎不知道該如何相處,安蒂覺得的確如此。在某個層面他們的情感很深;他們相識的過程充滿張力、激情、深刻的心痛。而在一般瑣事上,他們還不太瞭解對方,這個問題只有時間能解決。此時他們都小心翼翼地刻意閃避,不商量也不說破,甚至還費盡心思不去面對。就像房間裡明明有頭大象,卻硬裝作沒看見。
她不知道他的想法或感受。他本來就沉默寡言——這形容實在是年度委婉說詞之冠,而自從離開紐約,他就在感情上築起高牆、自我封閉。每天長伴左右卻無法觸及他,這種感覺很痛苦,但離開他會更痛苦。噢,她的確能接觸他的身體,但他所建起的藩籬隔絕了兩人的心靈交流,讓她感覺彷彿又回到在閣樓的那個午後,她不顧一切想接近,他卻冷冷躲開。
她現在比較瞭解他,知道用不著怕他——事實上,有他在,什麼都不用怕。不管發生什麼事,這個男人一定會毫不遲疑挺身為她抵擋。
這天下午她看著他一肩靠在門框上,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大海,她的心為他感到抽痛。他如此孤寂,如此願意奮不顧身保護她,之後卻刻意疏遠。他是不是在怨她?他已經發誓不再殺人了,卻為她而不得不出手。
她明白,要是有人迫使她做壞事,導致她無法回到那個充滿喜樂的完美境地與兒子重聚,她一定會很痛苦。她會覺得悲哀孤獨,彷彿怎麼再努力也沒有意義了。賽門此刻的感受是否就像那樣?
她望著他的背影,試著解讀他的情緒,想得到一些感應,但,就像她無從感應自身一般,她也感應不到他的事情。大概是因為他太親近了吧,所以她才無法預知他的未來,一如她看不見自己的未來。
他背光站著,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但燦爛的光芒包圍著他,他身上單薄的白襯衫變得透明,她能夠清楚看見他精瘦結實的身型。她凝望著他,感覺血液抽離頭腦,她的身體開始搖晃,世界漸漸消失,只剩下他和那片光暈。
他上一次也曾設法為她抵擋死亡,他的痛苦與愛護衛著她,也許是他傳達的意志讓她能留在這個世上。她愛過,也曾經被愛。她之所以被賜予重生的機會,她對寶寶的愛是最大的因素,但她也感受得到賽門對她的愛。
他們彼此相系;她的所作所為會影響他,反之亦然。假使有人問她。是不是那個午後,他們第一次在一起時她就愛上他了,她一定會斷然否認。但事實是,在那之前她就察覺到兩人之間的牽絆,所以才會那麼怕他。不知怎的,在某種超越邏輯思考的幽微層面,她認出他,看出他會迫使她再次冒險去愛。倘若不是他強闖進心門,她現在會在這裡嗎r。或者她會永遠無法得到足夠的愛,任憑情感荒蕪下去?
相對的,她的愛是否能守護他,一如他為她抵擋一切?他愛人,也被愛。這會對他的人生造成多大的變化?她看得出來改變已經十分巨大了,但愛宛如蔓生的地衣植物,不斷擴張,讓雜草沒有容身之處。因為愛,他不再做職業殺手。因為愛,他努力——她感覺得出來對他而言有多困難——對她敞開心靈,卸下隔絕世間一切的鋼強防備,讓她進入他的心中。他獨處的時候最自在,但為了她,他願意跨出一大步,離開孤獨的天地,活在一個沒有保護、容易受傷的世界中。
為了她,他願意再次殺人,扛起一切代價,只要讓她不受波及,他就覺得值得了。
她應該沒有發出聲響,沒有喘息或啜泣。他當然知道她站在他身後,因為她沒有刻意隱藏,而且房子很小,他很可能隨時都知道她在哪裡。但他對她的感應如此敏銳,忽然轉過身,肌肉緊繃,準備找出讓她難過的事情並立刻出手解決。他看到她搖搖晃晃、臉色慘白,便連忙幾個大步趕過去,用那雙強壯堅實的臂膀摟住她。
「怎麼了?你身體不舒服嗎?」說話的同時,他一把將她抱起攬在胸前。現在他們之間再沒有距離,那雙可以無比冷酷的眼眸不再有所保留。
「我沒事。」她摟著他的頸子將他拉近,緊緊依偎著他,這兩個動作看似連貫,但有非常不同的意義。「我愛你,賽門,不管你姓苟或姓趙錢孫李,姓什麼都無所謂,我愛你。」
他抱緊她,她看出他心裡放鬆一些,重擔略微減輕了。「都無所謂?萬一我的真姓很娘或很蠢呢?」
「呃,那我可能要考慮一下嘍。」她不假思索地說,這個小玩笑換來他特有的淡淡微笑。「柯賽門(Simon Cross)」他如此輕易地說出口,一瞬間她竟沒聽懂。
「柯賽門?那是你的真名?真的?」
「真的。」
她的臉頰磨蹭他的肩膀。「謝謝你。」雖然說出真名只是簡單一句話,卻代表無與倫比的信任。「可以放我下來了。我沒事。」
「你好像快昏倒的樣子。」
「沒有。你知道,有時候會忽然發現好愛好愛一個人,太多的愛幾乎要克制不住,就是那樣。」她的雙唇貼上他的下顎底端。她好愛他的氣息,喜歡嘴唇下他涼涼的肌膚,皮表下藏著溫暖的生命力。
他放開她的腿,讓她落地站著,但雙手只是換個姿勢抱著她,讓她整個人貼在他身上。他低下頭吻她,她踮起腳尖迎接,雙手在他頸背交握,愛撫他領子下的肌膚。他的硬挺抵著她,揉合興奮與期盼的熱浪開始在她腹部深處翻騰。雖然來這裡之後,他們一直睡在一起,但沒有做愛,她也無法跨越兩人之間的鴻溝與他接觸。
不過現在可以了。他就在這裡,在她懷裡。她的手從他脖子滑下,撫過他的胸膛與腹部,解開他的牛仔褲,拉下拉鏈,發現他已經血脈噴張了。她開心地低低輕吟,雙手握住他,他發出的沙啞聲音讓她興奮顫抖。
他敏捷地再次抱起她,使她鬆開握住他陽具的手。「床還是沙發?」他問。
「床。」噢,當然是床。她想對他做的事情好多好多,空間足夠才方便。
他抱著她走進陽光燦爛的小臥房,輕輕將她拋在幾乎佔滿房間的大床上。她笑著,床還在彈動,她就急著掙脫身上的牛仔褲。他脫掉襯衫和牛仔褲就可以了,於是他轉而幫她除去其他衣物。
她自己也沒穿多少衣服;這裡天氣很熱,不可能穿太多。她能忍受的頂多只有牛仔褲、內衣褲,加上一件寬鬆的背心。他脫掉她的上衣,迫不及待地罩住她的雙峰。「真美,」他低語,拇指拂過她的乳尖,在他的愛撫下,乳尖變硬,顏色也變得嬌紅。
他讓她覺得自己好美,他的眼神彷彿想用舌頭品嚐她的全身,從頭到腳。不管鏡中的影像多漂亮,她從不曾覺得美。有時她的外表如百萬美金誘人,內心卻覺得自己毫無價值。當賽門觸摸她,當她感受到他的溫柔對待,彷彿她是無比貴重的珍寶,這時——只有這時——她才覺得美。
他分開她的雙腿,移動到她身上,紮實的體重安頓在她兩腿交會處。她滿足地歎口氣。前戲雖然很不錯,但她也喜歡他的急切,享受他推進幾乎沒有準備的身體時,那種擠壓、擴張的感覺。她顫抖的腿環繞著他,勾緊並挺起身軀迎向他,讓他更加深入。
真神奇,和他做愛的感覺好神奇,從一開始就驚喜不斷。她的身體在回應與喜悅中翱翔,純粹、銷魂蝕骨的歡愉,這就是差異所在——不是性行為、不是交合,而是做愛,因為迷醉於和他在一起的快樂,她的防衛機制解除了,縱情態意歡暢。
她從毫無準備一下飛進高潮,速度如此之快,要不是他緊抱著她、鎖住她,她可能會四分五裂。當她的頭腦清醒、身體在極致的滿足中放鬆時,她給他同樣的回績,四肢穩穩地圈住他,讓他緊繃、顫抖,在愉悅中迷失。
他們睡著了,而安蒂醒來時,不舒服的黏膩感提醒她剛才沒用保險套。不用戴套子,大部分的男人會欣然接受,但賽門不是一般人,他會不會希望有孩子?她的心一揪,有些痛楚永遠不會減輕、不會遠離。
「我不能生育。」她在一片寂靜中說,用手臂遮住臉,這樣就不用看到他失望的神情。「我也是。」他平靜地回答。
她驚愕地呆住幾秒,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終於從震驚中恢復後,她從手臂間偷看,發現他躺著在觀察她,帶著一抹依稀是放心的眼神。「什麼?」
「我幾年前結紮了。我不認為我的基因適合傳遞下去。」
他的想法很可能沒錯,她想著,淚水奪眶而出。他最可惡了,世上沒什麼能讓她流淚,他卻總能讓她哭。不過,這不正是他會做的事情嗎?冷靜分析情勢後採取行動,保護世間不受他的後代荼毒。萬一他的子孫遺傳到他殺人不手軟的基因,卻少了他的冷靜思慮及自制力,那會有多可怕?
「我、我十五歲的時候,子宮被切除了。」她邊說邊抽噎哭泣。她下床進浴室拿衛生紙擤鼻涕,順便照顧其他需要清潔的部位,然後打濕一條毛巾送去給他。
「我的基因也不值得自豪。」她還在吸鼻子。「多虧發生奇跡,我才發現自己多糟糕,而奇跡不會常常發生。」
「一生一次就夠了吧。」他給她一個略帶輕嘲的歪斜微笑。「我的奇跡已經發生了……和你在一起。」
她重新在他身邊躺下,頭窩在他的肩膀上,一手放在他胸前。感覺到他有力穩定的心跳,她覺得舒服安心多了。只要他在身邊,她永遠會覺得很棒,他們之間的牽繫給她勇氣,希望她也有帶給他同樣的感受,就算只有一半也好,因為如果她獨自享盡所有好處,而他不停付出、沒有回報,這樣未免太不公平。
「我對死後的事沒有太多期待,」他望著天花板低聲說,一手撫摸她的秀髮。「假使悔悟的人才能得到救贖,那我不會有的。我可能永遠不會後悔。我能做的也許只有……報復吧,還有懲罰。我也可以展現自製——但如果你受到威脅,那就一切免談。我不覺得後悔。有些人就是該殺,只是由我完成。看來……我能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只有這輩子了,可是這樣就夠了,寶貝。這樣就夠了。」
討厭的眼淚又來了,安蒂淚眼婆娑地對他微笑,靠過去吻他。他的心臟在她手指下強健地跳著,她攤平手掌按著那規律的生命躍動。「不要太早放棄喔,」她勸告。「我有內線消息。我想,到了最後,你一定沒問題的。」
他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她想著,忽然看到漫長的歲月在他們眼前延伸。她只感覺到時光流逝,沒有特別事件,只有年復一年的光陰。他們擁有時間,也擁有彼此。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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