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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琳達.霍華]不再有淚(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28:30     標題: [琳達.霍華]不再有淚(全文完)

不再有淚 作者:琳達.霍華

牢牢看緊你珍貴的寶貝吧;他們隨時可能被奪走。
對此,兒子被劫的殷米娜再清楚不過了。
根據線報,米娜來到墨西哥的小村落,
發現無數的不幸嬰孩在一個複雜且邪惡的竊嬰組織操弄下神秘消失。
米娜與人稱“獵人”的神秘客狄亞茲合作。
不斷升高的熱情,以及激烈的冒險緊緊牽絆著米娜,
她驀然發現自己已成為狩獵的標靶──
一個看不見的致命殺手已經瞄準她,打算要她永遠沈默。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28:57

  第1章
  
  一九九三年,墨西哥
  
  米娜一邊喂著孩子吃母奶,竟然就睡著了。站在床邊看著他們的潘大衛只覺幸福快要滿溢出來,臉上則浮現一抹忍不住的微笑。他的妻,他的兒。
  
  老天,他們就是他的世界。
  
  醫學的世界仍然令他陶醉與迷戀,但現在又多了些什麼。他從沒想過懷孕、生產以及嬰兒的快速成長,竟然具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當初他之所以選擇外科,是為了其挑戰性;比較起來,婦產科則有點像看著草坪生長。當然,有時候出了狀況,婦產科醫生必須負責處理,但大半時候胎兒自會順利成長、出生,然後就沒了。
  
  在擁有自己的孩子之前,他一直是這樣想的。他對胎兒成長的每個步驟都很清楚。然而,看著米娜的小腹漸漸隆起、感受胎兒在她腹中踢動、逐漸長大,卻讓他情感澎湃、手足無措。如果這澎湃的情感已令他這旁觀者目眩神迷,那麼,米娜的感覺又該如何強烈?他注意到,米娜臨盆前的一個月,雖然身體極度不適,仍常出神地撫摸自己的肚子。他知道,她已經迷失在只有她及孩子存在的兩人世界裏了。
  
  然後,傑廷出生了。他是個吵鬧不休的健康嬰孩。大衛總算可以鬆口氣、滿心喜悅地迎接這個新生兒的到來。剛開始的一個半月,小嬰兒似乎每天都有一點點小小的改變。他頭上那一小撮毛成了金黃色,他的眼睛變得更藍、更靈活。他開始對事物感到好奇,可以分辨不同人的聲音,而隨著他的小小肌肉漸漸強壯,他開始快速、胡亂、沒有節奏地揮舞小手小腳。他非常喜歡洗澡。他生氣時,哭;肚子餓時,哭;不舒服時,哭;心情不好時,還是哭。可是不消幾天,米娜就分辨得出其中細微的差異。
  
  發生在妻子身上的改變也讓他大感驚訝。一向,米娜像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仿佛她只是這個世界的觀察者,而非參與者。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認定她是他的終極挑戰。他鍥而不捨的追求,終於使她不得不注意到這個人的存在,而非僅是一張活動圖片。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勝利的那一刻:在一個除夕宴會上,人們笑語嫣然、杯觥交錯,慵懶的氣氛彌漫整個大廳,米娜看著他,眨眨眼,一抹微微驚愕的表情閃過臉上,仿佛他的影像終於在她眼前聚焦。就僅僅如此而已;沒有激情的吻,沒有午夜動人的浪漫,只是那一眼,她終於、確確實實地看見他了。接下來,她微笑著執起他的手,那簡單的碰觸,便令他們從此緊密連結。
  
  簡直不可思議!
  
  事實上,他竟然會放下繁忙的研究和工作,去參加他的指導教授夫婦常常舉辦的、超級無聊的同事聚會,並因此注意到她,也夠神奇了。見到她之後,她的倩影便再也無法自他腦海中抹去。她並不算超級美女,頂多稱得上漂亮吧;但那堅定而線條簡潔的臉龐卻似訴說著什麼;她走路時那幾乎是滑行的模樣,好象纖足沒有碰觸到地板;而她若嘮叨起來,簡直可以媲美堅忍的蚊子。
  
  對她的逐漸瞭解是段驚喜之旅。他很高興地發現她最喜歡綠色、吃披薩不加義大利臘腸、喜歡看動作片,還有,感謝老天,提到文藝片,她就想打呵欠。她是那麼地女性化,卻不愛文藝片,真讓人意外。她的解釋則是,對於女性方面的議題,她早就一清二楚。早已知道的東西何必再看?何況那些大多是些瑣碎無聊的事。他對她的冷靜感到有些困惑;如果她有脾氣,他可從來沒見識過。她是他所見過最為理性與平和的人。即使婚後已兩年,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好運。
  
  米娜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乳頭從嬰兒嘴中滑開來。他咂咂嘴、吸幾下,便停了下來。大衛好奇地伸出手指輕撫她裸露的高聳胸部。老實說,對於她的豐滿他很是滿意。懷孕前,米娜瘦削如馬拉松選手;而今則較為豐腴、柔軟。產後不得做愛的禁忌讓他饑渴得幾乎發瘋。明天,米娜要去給這個醫療服務團的婦科醫生柯素珊做產後六周的回診,他簡直要等不及了。事實上因為幾宗緊急事件,弄亂了柯醫生的時間表,現在已經將近產後七周。大衛幾乎想對著月亮仰天長嘯,以紓解心中那團熊熊欲火。只是,那哪能等同於與妻子做愛。
  
  她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對他微笑。「嗨,嘟嘟,」她呢噥地說。「在想明晚的事嗎?」]
  
  他笑了,半因嘟嘟的昵稱,半因她能解讀他的心思——後者倒沒什麼大不了,畢竟這兩個月來,他的腦中除了性,根本裝不下其他的事。「還能有其他的嗎?」
  
  「說不定嘟嘟二世今天整晚都能睡得很沉喲。」她溫柔地輕拂寶寶毛茸茸的頭,他立即像吸奶般咂咂嘴回應。兩個大人同時開口道:「我不相信!」大衛又笑了起來。傑廷食量驚人,至少每兩小時就要吃一次奶。原本米娜還擔心她的奶水不夠營養,或是量不夠,但傑廷顯然十分健壯,素珊也叫她別擔心,說嬰兒根本像只小豬。
  
  米娜再打了個呵欠。大衛有點擔心地輕撫她的臉頰。「素珊明天要給你做全面檢查,並不表示之後我們就一定要做愛呀。如果你太累,我可以忍耐。」素珊嚴重地警告過他,第一次生小孩的母親會有多累,尤其是喂哺母乳的新手媽媽。
  
  打到一半的呵欠停住,米娜瞪著他說:「當然要啊!若要我再多等一分鐘,我大概會把傑廷丟在素珊那裏,跑去手術室找你了。」
  
  「你要拿手術刀割破我的衣服嗎?」他笑著問。
  
  「這主意不錯。」她拉起他的手,再度覆到她的胸前,乳頭摩擦著他的指尖。「已經六個多星期,我們不需要等素珊批准吧。」
  
  他很想同意,也的確這樣想過,但他不希望米娜認為他滿腦子都是性愛。米娜先說了出來,讓他輕鬆不少,同時,蠢動的欲望痛苦地咬噬著他。他瞥了手錶一眼,哀嚎起來。「我必須在十分鐘內趕到診所。」
  
  人們一定已經在診所門口排隊,準備耐心地等個幾小時,好見上醫生一面。他是這個醫療團的外科醫生,而且已經排定了在半個小時內要動一個手術。他必須趕到診所、換上醫師袍,然後刷手消毒,時間已經相當地緊迫。按他現在的狀況,大概只消十秒鐘就能達到高潮,但是米娜卻絕對需要更多時間。!
  
  「那就今晚,說定嘍。」米娜翻過身,微笑地對他說。「白天裏我會儘量讓傑廷醒著,晚上他就能睡比較久。」
  
  「好主意。」他站起身,伸手拿鑰匙。「今天有什麼計畫?」
  
  沒什麼,我早上會先去市場一趟,免得中午過後太熱。」
  
  「帶些橘子回來。」他最近迷上了橘子,仿佛他的身體在強烈渴求維他命C。或許的確如此,因為他得花很長的時間在手術室。他傾身親吻米娜,嘴唇掃過傑廷柔嫩光滑的臉頰。「要好好照顧媽咪喔!」他對仍熟睡的兒子說完,旋即迅速出門。
  
  米娜繼續在床上賴了幾分鐘,盡情享受這寧靜與安詳。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向她需索任何事物。本來,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照顧一個小嬰兒的準備,卻沒想到,這工作一旦開始就沒完沒了。不需要給傑廷餵奶或換尿布的時候,就得快手快腳地處理其他雜務,她往往累得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水中蹣跚前行。仿佛已經有好幾個月,她都沒能好好睡一覺。
  
  不,不是仿佛,的確是好幾個月。從大約四個月前,胎兒大到足以壓迫膀恍,她就每半個小時需要排尿一次。她讓胎兒在比較低的位置生長,因為素珊說這樣比較容易呼吸,而代價就是頻尿。為人母一點都不光鮮亮麗;是很有成就感,可絕不光鮮亮麗。
  
  她仔細端詳熟睡的兒子,忍不住綻出笑靨。他好漂亮喔;每個人看到他的金髮藍眼,以及嘴角流溢的甜蜜,都這麼說。他看起來就像被複製在成千上萬種嬰幼兒產品上,那完美的銅鈴眼娃兒。米娜對他的一切,從小小指甲,到多長了幾兩肉之後開始浮現的小酒渦,都迷戀不已。若不是那麼多其他的事情,她可以整天凝視著他。
  
  一想起還有許多待辦事項,她馬上自我調整,進入工作狀態。該做的事有:洗衣服、打掃、做飯,以及一有時間坐下來,就要開始處理診所的文書工作。此外,今天還得兼顧一些女人家的事,例如洗頭和除腿毛,因為今晚跟老公有個火辣辣的約會呢。
  
  對於當個媽媽,她永遠不會厭倦;然而,就像其他性感女郎一樣,她也實在想做些別的事。她非常懷念性愛;大衛做愛時,就像他從事任何讓他感興趣的事情一樣,全神貫注。而大衛的專注力,可是素負盛名哪。那不只是普通的好,而是棒透了。
  
  不過首先,她得在氣溫升得太高之前先去市場一趟。
  
  再兩個月就要離開這裏了。她會想念墨西哥的:這裏的人、太陽以及緩慢流逝的時光。大衛和同事來此從事免費醫療服務的一年期限即將屆滿,接下來,就要重返美國的醫院裏那些醜惡的醫療競賽了。
  
  她當然也想回家、回到親友身旁、回到在有舒適空調的超市閒逛的便利生活中。她想帶傑廷去公園散步,或是在白天去看望她母親。懷孕期間,她分外地思念母親,偶爾打打電話,跟僅僅一次短暫的返鄉之旅,遠不足以聊慰她的思鄉之情。
  
  她差點決定不跟大衛一起來墨西哥。就在他們啟程的前夕,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但,她不想跟大衛分開太久,特別是又懷著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與醫療團隊的婦科主任素珊討論過之後,她決定維持原計劃。她母親可嚇壞了——她的孫子要在外國出生!——但懷孕過程一切順利,傑廷幾乎準時呱呱落地,只比預產期晚了兩天。從那天起,米娜仿佛就陷入了愛與疲累交織的迷霧當中。
  
  想到這與她原本計畫的人生是那麼地截然不同,米娜不禁莞爾。她原來打算披上純文學的戰袍,對個體進行一對一的改造,從而改變這個世界。她想要做一個人們在成為祖父母后仍念念不忘的老師,那種實實在在地、影響學生一生的老師。她在學院中如魚得水,即使面對政治傾軋也一無所懼;她計畫要攻讀博士學位,然後在大學裏任教。婚姻,或許等一陣子吧,大概到三十或三十五歲以後再說。小孩,可能吧。
  
  但她認識了大衛,醫學界的神童。他父親是她的歷史教授,成為教授的學生兼助理後,她知道了所有跟他有關的事。大衛的智商比天才還高:十四歲念完高中,十七歲大學畢業,再飛快地讀完醫學院。他們相遇時,他才二十五歲,已經是執業外科醫生。她本以為他若不是一個態度傲慢、自以為什麼都知道的傢伙,就是個徹底的書呆子。
  
  但他兩樣都不是。相反地,他是個俊俏的年輕人,長時間的手術,常使他滿臉倦容,而無止境地追求更多知識,使他常犧牲睡眠而埋首於苦學書籍。他的微笑既甜蜜又性感,藍眼珠充滿幽默,金髮則通常淩亂地揪成一團。他很高,這點她很欣賞,因為她自己就有五呎七吋,又愛穿高跟鞋。事實上,他的一切她都喜歡,他約她出去時,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不過,在一個除夕宴會裏,看見他用那樣深沉、充滿欲望的神情凝視自己,仍然讓她大吃一驚。就像是腹部遭到重擊,她在突然間明白一切。那一刻,仿佛約書亞吹響了號角,而四周的圍牆都搖晃著倒下。大衛愛上她,她也愛上他了,就這麼簡單。
  
  她一拿到學士學位,就跟他結婚了,當時她才二十一歲。而現在,她二十三歲,已經當了媽媽。她從沒後悔過。她仍然計畫等他們回美國後要教書,而且還要繼續深造,但她絕不反悔做過的任何一個決定,因為這些決定製造出一個小小奇跡:她的兒子。
  
  從知道自己懷孕那一刻起,她便完全沉浸在其過程當中。她對寶寶的愛深摯得仿佛體內燃起一股強烈、熾熱的光芒。現在,那感覺更強烈了,假如傑廷在隔壁房間睡覺,她甚至能感到一股力量牽引著他們。無論多麼累,那母子連心的感覺都令她滿心喜悅。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用枕頭圈住寶寶,儘管他根本還不會翻身。她快速地洗臉,梳了梳短短的怒髮,然後在她為產後特別購置的寬鬆薄洋裝中挑了一件穿上。這段時間,寶寶連動都沒動。她仍比生產前重十五磅,不過她並不為此煩惱……太多。她滿喜歡這種為人母所特有的柔軟,此外,她的胸圍從B罩杯升級到D罩杯,大衛一定很高興。
  
  一想到明天晚上,她的身體興奮得震顫起來。上星期大衛從診所拿了一盒保險套回來,光看到它就能讓他們倆呈現瘋狂狀態。剛成為戀人時,他們曾短暫使用保險套避孕;後來,她開始吃避孕藥,直到他們決定要生個孩子。必須再次便用保險套,讓她覺得時光似乎倒流到初戀之時,他們瘋狂地愛戀著彼此,使得每件事物都那麼地新鮮,充滿狂亂又緊張刺激。
  
  小傢伙稍微扭動一下,他的嘴癟起來,似乎在搜尋她的乳房。他的藍眼珠睜開,小拳頭開始揮舞,並且發出低低的咕嚕聲,下一步他就要哭起來,表示「我尿濕了,幫我換尿布!」米娜從跟他老爸做愛的白日夢中驚醒,拿了片乾淨尿布,彎向他,邊幫他換尿布邊低聲哄著。他注視著她的樣子,仿佛他的宇宙裏只有她。他的嘴開心地咧開,拳腳愉悅地踢著。
  
  「這才是媽咪的好寶貝。」她哼著歌,同時把傑廷抱起來。才剛把他安置在臂彎裏,他就開始到處搜尋她的乳房。「咬喲,『媽咪的小豬』又來了!」米娜坐下來,解開洋裝的前釘。寶寶含住她的乳房開始吸吮時,她的胸部微微地感到刺痛。
  
  這純粹的喜悅令她歎了口氣。她輕輕地晃動,邊哺乳邊玩弄著孩子小小的手指跟腳趾。她半合起眼睛,哼著搖籃曲,歌聲如夢似幻。換髒尿布跟缺乏睡眠雖然不是什麼好差事,但是擔任母親的部分,她可真喜愛極了。每當這樣抱著小傑廷,她就覺得世上任何其他事都無所謂了。
  
  等寶寶吃完奶,她再度把他放下,快速地隨便吃點早餐。刷好牙後,罩上一條藍色牛仔布的嬰兒背袋,然後把孩子放進去。他靠在能聽到她的心跳的位置,藍眼睛已經安適地合上,打起盹來了。她抓了頂帽子跟籃子,放了些錢在口袋裏,朝市場出發。
  
  到市場只有七、八百公尺的路。此刻明亮的朝陽,到了中午就會發出炙人的光和熱了。不過,現在還是涼爽乾燥的,那小小的戶外市集已經熱鬧地擠滿早起的人潮。橘子、彩色甜椒、香蕉、瓜果,以及成串的黃洋蔥在陽光下,閃現誘人的色澤。米娜隨處流覽著,挑揀她想要的東西,偶爾停下來與誇讚寶寶的婦女們閒聊幾句。
  
  傑廷蜷成球狀,小腳自動地縮成還在子宮時的姿勢。米娜拉住帽子,好幫寶寶遮陽。一股輕柔、舒服的微風拂過她淺棕色的短短媛發,也吹起寶寶稀疏的蓬鬆金髮。他動了動,花瓣般的唇吸了幾下。米娜放下籃子,拍拍他幼嫩的背,他又緩緩沉睡了。
  
  米娜在一個水果攤前停下,開始與橘子跟瓜果堆後面那位老婦攀談起來。她聽西班牙文的能力不錯,但還無法很流利地說,不過,至少她能讓對方瞭解自己的意思。她用空出來的一隻手指向想要的橘子。
  
  她並沒看見他們靠近她。兩個男人突然走近,熱氣跟體味沖上來。她不假思索的後退,但那反而使他們更貼近她,讓她沒有退路。她右手邊的男人從腰際抽出一把刀,米娜還來不及驚叫,嬰兒背袋已被猝然割斷。時間似乎停滯了,接下來的幾秒鐘,像是凍結的畫面,永遠存放在米娜記憶之中。水果攤的老婦滿是驚恐地向後跌。米娜感覺包著傑廷的背袋往下掉,她慌亂地想抓住孩子。她左手邊的男人卻一隻手接住他,另一隻手把她推開。
  
  她奮力保持平衡,雖然胸中充滿恐慌,仍尖叫著跳向那人,拚命要搶回孩子。她的指甲在那男人臉上劃出幾道深深的傷痕,他向後跟著退了幾步。
  
  寶寶驚醒了,大聲哭鬧起來。市集中擁擠的人群,因這突如其來的暴力事件嚇得開始四散。「救命呀!」她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著,並試圖搶回傑廷,但是沒有人敢靠近,反而四下逃散。那男人的手蒙住她的臉,想再次推開她。米娜用力咬住他,牙齒深深齧入他的肌肉,手掌流出的血滲入米娜口中,男人痛得叫出來。
  
  她再用手指戳他的眼睛,指甲深深陷入柔軟的眼珠。他狂吼起來,鬆開抓住傑廷的手。米娜絕望地想接住孩子,她碰到了他一隻幼細、垂晃的手臂,有那麼一刻,她的心臟狂跳著,以為自己抓住孩子了。然而,另一個男人從她後方接近,突然,她的背後傳來一陣劇痛。
  
  她像石塊般地倒向地面,身體劇烈地疼痛著,手指無力地在砂礫上胡亂抓爬。那兩個男人把嬰兒像足球般挾在手臂下迅速逃逸,其中一人用鮮血淋漓的手掌按在臉上,邊逃還邊大聲咒駡。米娜倒臥在泥地上,試圖擊退遍佈全身的劇痛,努力地想要提氣尖叫。她的肺劇烈壓縮著,卻似乎吸不到一丁點空氣;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反應。一塊黑紗遮住她的視線,等到她能低聲嘶喊時,她一次又一次地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誰來救我的孩子呀!」
  
  沒有人。
  
  大衛剛動完一個疝氣手術,正在洗手。素珊的丈夫柯裏柏,醫療團的麻醉師,則在為病患做最後的血壓及心跳率檢測,確定沒問題了才把病人交給藍艾莉護士。他們的團隊合作非常完美,等一年的服務結束,大家回到在美國的工作崗位時,他會非常想念他們。這間四壁是混凝土石板、地板用碎磚塊鋪成、醫療器材總是欠缺的狹小診所,是沒什麼好懷念的;但他肯定會思念這些同事,還有他的病人——當然,他也會想念墨西哥。
  
  他開始思考下個病例:一個膽囊腫脹患者,突然,門外走廊上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在咆哮、詛咒,還有些淩亂的聲音,夾雜著高分貝的喊叫聲。他擦乾手,走向門邊,同時聽見莫璜娜護士大聲叫他。
  
  他撞開門跑出去,在衝入一堆包括璜娜、柯素珊、兩個男人跟一個女人等等的人牆之前緊急煞住。那兩個男人跟一個女人笨拙地扶著另外一名女性。擁擠的人群擋住了那位受傷女性的臉,但大衛看得出,她的衣服浸滿了血,他馬上進入急救狀態。
  
  「發生了什麼事?」他踢開一個擋路的盒子,拉了張擔架床過來。
  
  「大衛,」素珊的聲音緊張而嘶啞。「是米娜。」
  
  剛開始,他弄不懂這幾個字代表什麼意思,於是轉身張望,以為會看見妻子站在身後。突然,他的腦袋像遭到重擊,終於領悟素珊的話。他看著受傷女子那失去意識的、紙般蒼白的臉,看見了披散在她臉旁、柔軟的棕色鬆髮。剎那間,身旁所有的事物開始扭曲變形。米娜?這不可能是米娜!她跟傑廷好好地待在家裏呀。這個女人只是長得跟他的妻子一模一樣而已。絕不是真的米娜。
  
  「大衛!」素珊的聲音更尖銳了。「振作點!幫我們把她抬到擔架床上去。」
  
  大衛的專業訓練使他機械化地動起來,把那位看起來像是米娜的女人抬上擔架床。她的衣服上滿是血跡,她的手臂上滿是血跡,她的大腿,、腳,連鞋子上都是血跡。不,只有一隻鞋上沾有血跡,那雙涼鞋看起來跟米娜常穿的那雙一模一樣。他看見她腳趾上的粉紅色指甲油,和右腳踝上的精緻金鏈,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肺似乎都被掏空了。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他的聲音嘶啞而遙遠,仿佛不是出自自己的喉嚨。而他的身體仍兀自移動,他們迅速把米娜推進他才離開的手術室。
  
  「後背下部有刀傷。」璜娜回答道。他們把門關上,擋掉周遭大部分的吵嚷不安。「兩個男人在市場攻擊她,」她的聲音在打顫。「他們搶走了傑廷。米娜還擊,其中一個男人刺傷了她。」
  
  手術室的門被推開,喧鬧的騷動聲再度傳入。「我的天!」他失聲叫了出來;接著,他沈默了,開始準備醫療器材。
  
  傑廷!這第二個打擊使他感到頭昏眼花、幾乎要站不住。兩個混蛋偷走了他兒子!他真的從擔架床向外跨了一步,打算走出這道門,狂奔去尋找他的孩子。然而,他畢竟遲疑了,回頭看著妻子。
  
  他們還沒有時間清理手術室,也還沒空補充架上的用具。艾莉衝了進來,開始抓出手術將需要的東西。璜娜拿出壓脈帶,綁在米娜細瘦的手臂上,快速地擠壓手壓幫忙。同時,素珊用剪刀剪開米娜的衣服。「她的血型是O型陽性。」素珊說。她怎麼知道呢?噢,對了,傑廷出生前,她幫米娜測過血型。
  
  「高壓六十,低壓四十。」璜娜報告。她的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她開始把一條輸送導管插入米娜的手臂,再掛上一包血漿。
  
  大衛想,他要失去她了。如果他再不從震驚中清醒、開始行動,米娜就會在他面前死去。從傷口的位置看來,刀子可能深入她的左臂,此外天曉得還有哪些其他傷害。她正大量出血;再過幾分鐘,所有的內臟就要停擺了……
  
  他拋開所有雜念,把手塞入艾莉替他拿著的乾淨手套。沒時間刷手;沒時間去找傑廷;他現在只有時間拿起迅速塞進掌中的手術刀,盡全力發揮所能。他祈禱著、詛咒著,並在把刀劃入妻子身體的同時,跟時間競賽。就如他預知的,刀口深入她的左腎。該死,被割得只剩下一半。沒辦法救她的腎臟了,此外,如果不能在時限內把割除的腎臟拿出並縫合血管;也救不了米娜。
  
  這是場競賽,無情而殘酷的競賽。只要他做錯一個步驟、稍微遲疑、或掉了什麼東西,甚至只要是手抖了一下,他就輸了,米娜也將因此送命。這並不只是一次他習以為常的外科手術,這是場戰爭,快速而殘暴的戰爭。她的命,就懸掛在他每一秒鐘的診斷及手術的動作。他們把所有能夠取得的血漿都輸給她;而他,則奮力地不讓剛輸入的血以同等速度再次流失。漸漸地,他止住了血,並搜尋每一條被割斷的血管,他慢慢地開始占上風。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從沒有問,也始終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獲勝;否則,那後果將會是他無法承受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29:16

  第2章
  
  十年後,墨西哥奇瓦瓦州
  
  席派姬躺在未婚夫羅克東身上,眼睛半合著,深深吸了口鴉片煙,然後把煙筒遞給克東。噢,那些討厭的傢伙說什麼去墨西哥會發生多可怕的事。哪有?墨西哥最棒了。她可不是個笨蛋,才不會在墨西哥員警面前亮出鴉片呢,雖然聽說塞幾張鈔票就沒事了,可她又不是錢太多,幹麼要用去賄賂。
  
  他們來這兒已經四天。克東認為奇瓦瓦酷呆了。他對魏平邱非常著迷;來此之前,她還以為那是一個製作南美大披風的地方(譯注:平邱與南美披風poncho同音)。她只在非常古老的西部片裏,看過一臉蠢相的傢伙對著另一個戴著大帽子、看起來更蠢的白癡喊:「喲,平邱!」但是克東說,這個平邱可是貨真價實的哩。好象這個勞什子平邱還有假貨似的。反正,克東對他迷得不得了。他們還去了兩次紀念館,看這位貨真價實的墨西哥大盜被射殺時所開的那輛已被射成瑞士洞洞起司的道奇車。
  
  對她而言,魏平邱只是個死掉的老傢伙,管他用了什麼笨方法。不過如果他駕駛的是悍馬(譯注:Hummer,一種軍用但現已商業化的彪悍型吉普車),那倒是滿酷的。
  
  「他開的如果是悍馬,」她說。「就可以飛過那些用槍射他的壞蛋啦!」
  
  克東從一片煙霧彌漫中抬起頭來,困惑地眨眨眼。「誰開悍馬?」
  
  「魏平邱呀。」
  
  「不,那是一輛道奇。」
  
  「我就是在說這個。」她不耐煩地用手肘頂他。「如果他開悍馬,就能把那些傢伙撂啦。」
  
  「當時又沒有悍馬。」
  
  「我的媽呀!」她激動地說。「所以我才說如果!」她抓過煙筒,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從床上站起來。「我要去廁所。」
  
  「好。」克東很高興能獨享鴉片煙。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枕頭上,朝她微微揮揮手。她只白了他一眼。去廁所一點也不能令她高興;這層樓只有一間廁所,裏頭沒有廁紙,只有一本雜誌,而且還臭得要命。但是克東堅持要住這裏,不肯去其他比較好的旅館,因為這裏的房價便宜。這裏當然便宜呀,哪個笨蛋會付高價來住這種地方?而且這裏還很靠近市場,又髒又吵。
  
  鴉片讓她有點暈眩,但還沒暈到不覺得廁所很爛。連門鎖都壞了。把手上綁著一條鞋帶,旁邊門框上則釘著根釘子,要把門關上,得把鞋帶繞過釘子轉幾圈。這樣的確能把門關上,但她卻一點也不安心。因此,每當她不得不去廁所時,總是儘快結束。
  
  啊,可惡!她忘記帶手電筒了。燈是還亮著,但是每個人都堅持它隨時會壞。她怕黑,所以最好還是聽大家的勸。她試著儘快解決,但實在也沒辦法多快,此外,因為她恨死了使用這間廁所,總是等到憋得受不了,才肯過來。蹲在馬桶上——她絕不坐在那東西上——她的腿開始作痛。
  
  總算是拉完了,她撕下一頁雜誌,擦擦屁股,艱難地呻吟著從馬桶上跨下來。如果她能說服克東離開奇瓦瓦州,離開那彈痕累累的道奇車,繼續這次旅程,她一定要堅持住在好一點的地方。
  
  她拉上短褲,洗洗手,因為忘記帶毛巾,只好在褲子上揩一揩,然後把鞋帶從釘子上解開。門蕩開來,她踏入走廊,卻突然陷身一片黑暗。她遲疑地站住,走廊上應該有燈的。走進廁所前,還有燈呀。一定是燈泡燒掉了。
  
  她的背脊湧起一股涼意。她非常不喜歡黑暗。什麼都看不見,要怎麼走回房間呢?
  
  左手邊一塊板子吱嘎作響。她驚跳起來,企圖尖叫,但喉頭哽住了,只能發出幾聲哀鳴。
  
  一隻粗糙的手蒙住她的嘴;一股濃重的體臭湧來,某種硬物敲中她的頭。然後,她便失去意識,倒下了。
  
  德州  艾帕索
  
  米娜的手機響起來。她猶豫了一下,不想接電話;她累壞了,一點力氣都沒有,頭也開始疼痛。車外的溫度高達攝氏四十二度,就算已經把休旅車的空調開到最大,隔著擋風玻璃鎖入的熱氣,仍然把她的手臂燙得發紅。她的腦中,仍滿是才十四歲的艾蒂蘿那血肉模糊的臉龐,和她失去焦點、只能空茫瞪視的藍眼珠。今晚,米娜一定會在夢中再次聽見艾瑞真嘶啞的悲泣聲,她的小女兒再也回不了家了。搜尋者協會有時候能成功救回失蹤兒,但有時候則晚一步。今天,他們晚了一步。
  
  現在,米娜最不想做的,就是幫別人分憂;她自己煩心的事已經夠多了。但,究竟會是誰找她?為了什麼?畢竟,協尋失蹤人口,是她決心加入的一場聖戰。於是,她微微睜開眼睛,按了開關,隨即閉上眼,好隔絕午後刺眼的陽光。
  
  「潘太太嗎?」話筒裏帶著外國腔的聲音充滿了疾行中的休旅車。米娜認不出是誰,她每天要跟那麼多人說話,不可能認得出每個人的聲音。不過,這一定是公事,因為只有跟協會有關時,對方才會稱呼她的夫姓。離婚後,她已改回娘家的殷姓,但人們已經將潘太太與搜尋失蹤兒童畫上等號,所以在與協會相關的對外或任何事項,她不得不繼續使用潘姓。
  
  「是,我就是。」
  
  「今晚有個聚會。十點半,瓜地魯坡。教堂後面。」
  
  她開始問:「什麼樣的聚……」卻被打斷。
  
  「狄亞茲也會去。」
  
  電話掛斷了。米娜坐直起來,腎上腺素突然激增,使她暫時忘卻頭痛。她關上電話,靜靜坐著,腦袋亂烘烘的。
  
  「哪個瓜地魯坡呀?」正在開車的顧百倫垂頭喪氣地問道,他都聽到了。
  
  「如果不是最靠近的那個,就無所謂了。」墨西哥有好幾個瓜地魯坡,大自人口五萬的城市,小至僅幾百個居民的小村落都有。最靠近美墨邊界的,算是個村莊。
  
  「幹,」顧百倫咬著牙。「真他媽的幹。」
  
  「不要開玩笑。」六點多了,辦公室裏已經沒有人能提供支援。她可以試著打電話到同事家裏,但現在不能浪費時間。如果聚會十點半開始,那他們至少必須一個小時前就位。瓜地魯坡距離艾帕索和華雷茲各約五十哩。依現在的交通狀況,要到邊界,約得花上四十五分鐘到一個小時。若要開車過邊境得辦一堆手續,不如把休旅車停在美國這邊,走路過邊境,再在那邊換交通工具,可能比較不麻煩。不過,也只是「比較不麻煩」,而不是「一點都不麻煩」。當時間有限時,任何的延遲,都可能導致成功與失敗截然不同的差異。
  
  他們倆都帶著護照和墨西哥旅客多次入境許可證;那是標準程式,因為他們無從得知什麼時候會被派去國境彼方。不過,他們所有的,也就這麼多了。
  
  此外,就是一些夜視裝備,那是之前為了搜尋小皮狄嵐時用過的——這是個成功的個案,謝天謝地——接下來,他們立即馬不停蹄地著手協尋艾蒂蘿。小艾的案子並不需要太多裝備;為了找她,他們遠赴新墨西哥州的查理斯貝得,這個案子需要的是耐心與時間,而非生死一線間的爆發力。
  
  他們只能充分利用手邊的資源,因為她絕不會放棄任何能逮到狄亞茲的機會。
  
  狄亞茲。一個像風中輕煙那般難以捉摸的男人,這一次,說不定他們運氣夠好。
  
  「沒時間回去拿武器了。」百倫平淡的說,同時逮住空隙擠過一輛門邊有巨大鏽斑的白色豐田。
  
  「得想辦法爭取時間。」他們從不冒險走私軍火過海關;而是等過了邊境,再安排購買槍械。雖然通常不會需要武器——她只是與人談話——但常識告訴他們,具備自衛的能力是必要的。
  
  她試撥了魏瓊恩的電話,但電話轉到答錄機。米娜簡短地留下訊息,告知他們要前往的地點及原因。她規定協尋者絕不能單獨行動,一定要有其他人知道他們身處何方。
  
  過了兩年,終將真正面對狄亞茲!
  
  她的心在胸口狂跳。或許,這次將是她奮鬥了十年的契機。
  
  傑廷的綁架案陷入膠著,各種謠言、猜疑與假設紛起。沒有人要求贖金,而從那小村落市集擄走孩子的兩人,就此消失。不過,她總算開始聽說一個獨眼男子的些許消息,然而,每當她循線將要找到他時,總是撲了個空。後來,兩年前,一個女人在她的耳邊悄聲說,一個名叫狄亞茲的男人可能知道這件事。過去這二十五個月來,米娜就像只獵犬,切切追尋著他的蹤跡。然而,除了一些瘋狂的傳言,她什麼也沒找著。
  
  一名老者勸她放棄,說找到狄亞茲,就等於找到死神。最好別靠近他。狄亞茲知道許多失蹤案件,或者他根本就是主謀。她也聽說那名獨眼男子就叫狄亞茲。不,不對,獨眼男子是狄亞茲的手下。不然就是狄亞茲已殺了那獨眼男子,因為他竟如此不智的搶了一個美國小孩,引起大騷動。
  
  這些米娜都聽說過,還有更多。人們似乎很害怕提到他,但她鍥而不捨地追問,並且耐心等候,最終,總會得到一些吶吶說出的答案。即使花了這麼多時間,對於他是誰、做些什麼,仍然沒有清楚的概念,只知道他與傑廷的被擄有某種程度的關聯。
  
  「有人設計要陷害狄亞茲。」百倫突然說道。
  
  「我知道。」那通電話正是這個企圖,這也使她有些憂心。她不喜歡涉入任何背叛或復仇計畫,她只想找到傑廷。那也是搜尋者協會所致力的工作:找回失蹤人口,或是被綁架的人。如果壞人也被抓到,正義得以伸張,非常好,但那是員警的工作。她從不妨礙辦案,事實上還常常協助警方查案,但她主要的目的,只是讓孩子回到他們的家。
  
  「如果出狀況,我們就不要引起注意,儘快開溜。」她說。
  
  「如果他就是你找了這麼多年的傢伙,怎麼辦?」
  
  米娜合上眼,無法回答。要他們不攪入麻煩說來容易,但萬一狄亞茲真是那個抱走傑廷的獨眼男子,怎麼辦?不知屆時她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怒氣。在她內心,怒火仍如一座隱匿的火山,不停地翻攪、沸騰著。她不能只是殺了他,就算他真是那人,她也得跟那男人談談,才能知道他到底對她的心肝寶貝做了什麼事。但,噢,她真想殺了他。她想把他千刀萬剮,如同他把她撕成碎片那般。
  
  她沒有答案,只得專注於當下。這是她唯一能做的;十年來,她就是這樣過的。百倫跟她都又累、又餓,接下來,還有一個漫漫長夜。既然對最後一點無能為力,於是她翻翻手套匣,找出一包巧克力糖棒。糖棒裏的花生能提振他們的精力。百倫剛才一直念著牛排,現在,眼看著晚餐只有糖棒了,抓過巧克力三口就吞了下去。米娜再掰一條遞給他,這次他吃得稍微慢一點。
  
  工作間,她總會帶些水果,但今天因為要回家了,所以沒再補充,只剩下一根香蕉。她剝開皮,把香蕉分成兩半。還沒掰好,百倫的手早已伸長了在等待。
  
  她還沒開始吃呢,他已全數吞下,並且問道:「還有別的嗎?」
  
  「我看看。還有兩條巧克力、一條救生圈糖、兩瓶水。就這樣了。」
  
  他低低哀嚎一聲。巧克力得留到回程時才能動。「那,晚餐就這樣了。」他顯然很不開心。百倫是個大男孩,時時需要補充燃料。
  
  米娜對此倒是沒什麼意見。她打開水瓶,兩人都只喝了一點水。現在,他們最不想要的就是快爆破的膀胱。
  
  他們去過瓜地魯坡,但她仍找出地圖,仔細研究當地的市街分佈。「不知道瓜地魯坡有幾座教堂。我記不得了。」
  
  「拜託,希望只有一座,那傢伙可沒告訴我們教堂的名字。救生圈糖給我。」
  
  她遞給他。他一次塞了三、四片入口,沒讓糖粒有時間在嘴裏融化,便開始大聲咬嚼。
  
  米娜拿出手機,打給他們在華雷茲的聯絡人貝尼——從來沒人知道他姓什麼。貝尼負責在他們有需要時提供交通工具,而且專門弄來破爛不成形、沒有任何人會注意的車,就算把車丟在路邊,也不太會被破壞。因為貝尼提供的車上,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破壞的了。它們爛到連偷的價值都沒有。但它們能跑,而且他在邊界另一頭所提供的車,總會是加滿油的。證件也都齊備,以備員警臨檢。
  
  武器則比較麻煩。搜尋者協會不常需要武器,此外,帶著槍總讓她不自在。墨西哥的槍械管制法相當嚴格,但還是可以買到;只是萬一他們持有槍械被抓,就會倒大楣。她不喜歡違法,但在跟人蛇集團打交道時,最好還是做足準備。
  
  她聯絡了提供非法武器的管道,下了訂單;不要太花俏的,能自衛就行。會拿到什麼,她一點概念也沒有,但可能是便宜的二二口徑左輪手槍,方便他們在回美國之前處理掉。
  
  如同她預料的,停好休旅車、步行過邊境,已經七點半,夜幕漸漸加深。貝尼已經在彼方耐心的等待,身旁是一輛實在很難稱之為車的卡車,那是一輛鏽得很厲害的老爺福特。後面沒有門,前座的車門用電線綁住——可能怕它會掉下來——擋風玻璃則用纏電線的膠帶貼住。真的。儘管米娜跟百倫已經火燒眉毛,還是不得不停下來,讚歎地看著這台大型廢棄物。
  
  「貝尼,你再度超越了你的極限。」百倫敬畏地說。
  
  貝尼咧開缺了一顆牙的闊嘴,笑了。他是個精壯的矮個子,年齡可能介於四十到七十歲之間,臉上老是帶著開懷的笑容。「我盡力而為喲,」他說道,話音帶著紐約腔。貝尼在墨西哥出生,但自小便由父母帶到美國。爾後,他重回故鄉,快樂地安頓下來,口音卻怎麼也改不掉。「喇叭不會響。如果拉出把手,車頭燈還不亮,就把它用力推回去,再輕輕拉出來。一定要將把手放在正確的位置喔。」
  
  「這輛車有引擎嗎?還是我們要推著它走?」米娜看了車裏一眼,問道。她只是半開玩笑,因為底座有部分已經蝕空,可以直接看到地面。
  
  「嘿!這引擎可是個傑作。它就像小貓一樣安靜,馬力之強絕對讓你想不到。很好用的啦!」他從不問他們要去哪、做什麼,但他知道搜尋者協會做些什麼事。
  
  米娜打開駕駛座的門,小心翼翼地避開底座的洞、俐落地跨過駕駛座爬進去。百倫遞給她一個箱子,裏頭裝著兩副夜視鏡、一條從休旅車拿來的墨綠色毛毯跟兩瓶水;她把每樣東西放好時,他也爬了上來。
  
  這輛卡車老舊到連安全帶都沒有;如果交通警察把他們攔下,肯定要被罰款。不過,就如同貝尼拍胸脯保證的,車鑰匙才一轉,引擎就發動了。
  
  百倫在華雷茲車流不息的街道上左彎右拐,然後停在一家叫法摩西亞的雜貨店門口。百倫走進店裏,與聯絡人接頭,對方是位只知道名叫琪拉的女人。她的輪廓很深、衣著整潔雅致、大約四十好幾。她交給百倫一個百貨公司購物袋,他則遞給她一些錢,手法巧妙得沒人看出一場交易已然完成。接下來,他回到卡車上,繼續他們前往瓜地魯坡的旅程。
  
  夜色已深,百倫奮戰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把車燈打開。晚上在墨西哥開車絕不好玩。除了公路搶劫多半在夜間發生之外,柏油路的余溫還會將牲口吸引過來。撞上一匹馬或一頭牛,無論對車或對動物,都不是件好事。能見度差使得路上的坑洞更危險。此外,為了讓開車更富有挑戰性,墨西哥人偶爾還故意不開車燈,訓練自己看到來車才練習閃躲。這倒沒關係,但如果兩輛相對行駛的車輛都沒開車燈,那,可就像在玩瞎眼鬥雞了。
  
  但百倫熱愛在墨西哥開車。他還年輕,才二十五歲,喜歡挑戰自己的夜視力,並迎擊在馬路上等待他的挑戰。他就像塊岩石般泰然自若,不懂「驚慌失措」的意義,因此米娜樂得讓他開車,自己則使勁握住把手祈禱。
  
  抵達瓜地魯坡時,已將近十點鐘,太接近聚會時間了,有點冒險。那是個居民僅約四百人的小村落。唯一的主要街道上密佈著商店跟其他建築,當然,免不了還有間酒館。這裏、那裏零星地掛了些廣告。馬路上,雖還看得見斑斑駁駁的柏油痕跡,但大部分都已磨損,只剩下滾滾黃土、嶙嶙碎石了。
  
  他們開上那條主要街道,證實了村裏的確僅有一座教堂;教堂後方有個墓園,密密麻麻地排滿墓碑及十字架。車子行進間,米娜看不清教堂與墓園間是否有條巷弄,不過她猜想一定會有足夠空間可容車子通過。
  
  「沒地方停車。」百倫訥訥地說道。米娜再度把注意力拉回街道。他說得對,停哪裡都會引人注意。
  
  「開回酒館附近。」她說。那裏停著好幾輛汽車跟卡車,可以做很好的掩護。百倫點點頭,緩慢平穩地開過教堂,在下個路口右轉,駛入一條狹窄的小巷。下一個路口,再次右轉,開回酒館。
  
  他把車停在一輛七八年的雪佛蘭,跟一輛福特金龜車中間。他們留在車上,先行觀察。酒館裏傳出陣陣喧鬧聲,但極目望去,唯一的動靜,只有一條在門邊好奇聞嗅的狗。他們一人拿了一把手槍,以及一副夜視鏡。百倫開門前,米娜習慣性的伸手去關車燈,卻發現已經關好了。
  
  他們滑出卡車,迅速躲入陰影中。那條狗看著他們的方向,詢問似地吠一聲、頓了頓,等待他們的反應,然後又重拾它搜尋食物的任務。
  
  沒有人行道,只能走那條坑坑疤疤的馬路。他們碰巧都穿了適合從事夜間秘密行動的衣著,百倫穿了件黑色T恤,下半身是綠色工作褲,米娜則是牛仔褲搭配酒紅色無袖背心。兩人都穿了膠底工作鞋,頭戴墨綠色棒球帽,前頭印著亮藍色「FA」,是搜尋者協會Finders Association的英文縮寫。百倫曬得很黑,但米娜裸露的手臂就有些顯眼,於是她抓過毯子披上。夜色已深,氣溫也急遽下降,身上披條毯子感覺還不錯。
  
  他們不是用跑的,也沒有從一家門口溜到另外一家;那反而容易引起注意。他們只是沈著地朝目的地邁進。離聚會預定開始的時間只剩十五分鐘。不過在墨西哥,只有觀光客才會準時。在這裏,準時可是沒禮貌呢。他們但願沒有人在教堂守衛,如此,他們能悄悄找好藏身處的機率就可大幅增加。
  
  距教堂已不到一百公尺。他們離開大街,走入一條連接墓園的巷弄。
  
  「你計畫如何進行?」百倫問道,同時把手槍塞入口袋,再拿出夜視鏡。「要不要跳到他們面前,找出哪個是狄亞茲,然後把他帶去問話?」
  
  「不會那麼容易吧,」她壓低聲音說。百倫還年輕,既高又壯,男性荷爾蒙分泌旺盛,所以到目前為止,對發生的事都還應付裕如。重點是「到目前為止」。對於情況可能如何急轉直下,米娜太清楚了。「如果只有兩個人,我們就這麼做,但若超過兩個人,則不。」
  
  「就算只有三個,也不行嗎?」
  
  「不行。」如果只有兩個人,她跟百倫可以出其不意地制伏他們,又不會被其他人發現。米娜不介意拿槍指著狄亞茲,要他回答問題。但假如對方多於兩個人……她又不是白癡,也還不想找死。況且,她絕不要拿百倫的生命開玩笑。就算要她再花上兩年,才能再有跟狄亞茲對話的機會,也好過給某人料理喪事。「你能不能繞到墓園另一邊去?」
  
  「當然可以。」百倫中學畢業就投身軍旅,但他可不只是個退伍軍人,他來自德州東部,從小練就一身本事,能在狩獵野鹿時,如同幽靈般在林間悄無聲息地來去。
  
  「那就選個你能清楚看見整個教堂後方的藏身處,我在這邊也一樣。記住,對方如果超過兩個人,我們就按兵不動。」
  
  「瞭解。那如果只有兩個人,用什麼信號表示開始行動?」
  
  她感到猶豫。通常他們會使用無線對講機,但今天那通電話打來時,他們正好沒帶什麼器材。「從他們現身、開始談話後的三分鐘整,我們就動手。萬一聚會還不到三分鐘,我們就跟他們同時行動。」如果來這兒碰面的人非常機警,這三分鐘會讓他們鬆懈下來——她如此希望。這並不是最妥善的同步行動方式,但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天曉得他們還得枯等多久。
  
  百倫消失在黑暗中,米娜則朝相反方向緩緩行進。她利用一塊高高的墓碑作為掩護,拿起夜視鏡四處環視,尋找百倫以外的人,發現百倫也正在做同樣的事。教堂周遭一個人影都沒有,也沒有任何人藏身在另一塊墓碑後方。
  
  她等了幾分鐘,重新巡視四周。還是什麼都沒有。她攝手攝腳地移向另一塊墓碑。奇瓦瓦州的這一區屬於沙漠地帶,長滿了仙人掌及小灌木叢,缺少能吸去腳步聲的草地。她單腳跪下,一塊石頭刺痛她的腿,她縮了縮,但隨即控制住自己的反應,沒有馬上後退,只謹慎地微微調整姿勢。
  
  有個東西爬上她的手臂。小小的,可能是只螞蟻或蒼蠅。她再次控制住退縮的衝動,但皮膚癢得要命。她很想尖叫、跳起來甩開小蟲,卻拚命忍住。她恨昆蟲,也厭惡髒亂。她恨極了必須趴在地上,那麼地靠近泥巴跟各種昆蟲。但她已經把自己訓練得能不理會髒汙跟昆蟲。她知道自己從事的是一項高度危險的工作;即使心臟快要跳出胸口,她也已學會不予理會。她的內心或許畏縮怯儒,但外表卻絲毫不肯示弱。
  
  她拾起刺痛膝蓋的那塊石頭,輕撫著它光滑的表面,這石塊呈三角形,有點像個小小金字塔。嗯,真有趣。她不自覺地把石塊收進牛仔褲前方的口袋裏。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於是把石塊從口袋中掏出,想要扔掉;卻怎麼也做不到。
  
  她搜集石頭已經好幾年,都是些表面光滑或形狀特異的。她家裏已經收藏頗豐。小孩子都喜歡石頭,不是嗎?
  
  再一次檢視墓地四周環境後,她匍匐前進一步、靠向右方,然後隱至另一塊墓碑後方,緩緩調整好位置。她用手遮住腕表,按下夜光鍵:十點三十九分。若非通報的人信口雌黃,就是參與聚會的人不忙著前來。希望情況是後者,以免她和百倫白忙一場。
  
  不,不會白費工夫的。只要堅持下去,遲早她都會找到寶貝兒子。已經堅持了十年,如有必要,再來個十年或二十年也沒關係。要她放棄她的小寶貝,簡直匪夷所思。
  
  這些年來,她試圖想像傑廷會喜歡些什麼;成長過程中,又會有些什麼改變。她甚至買了他可能會喜歡的玩具。他會不會被球跟玩具卡車吸引呢?他在玩玩具車時,會不會模仿引擎的隆隆聲呢?他三歲時,她想像他會騎三輪車。他四歲時,她猜想他會撿石頭、抓昆蟲,還把它們塞進口袋……她沒辦法逼自己去抓昆蟲,但石頭呢……石頭她倒辦得到。就是從那時候起,她開始收集石頭。
  
  他六歲時,她想著不知道他是否在學踢足球,或打棒球。在那個年紀,他可能還喜歡收集石頭。不過,她還是買了棒球跟一枝小球棒。
  
  等到他八歲,她想像他正在換牙,剛長出來的恒齒跟稚嫩的小臉比起來,還顯得太大,但他的嬰兒肥已經漸漸消褪了。小男孩都是什麼時候開始打少棒的呢?反正,他現在已經擁有專屬的球棒跟手套了。說不定有人教過他打水漂兒呢;她於是開始尋找扁平、表面滑溜的石頭,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他十歲了,打水漂兒可能大了些。她想,他該有輛十段變速腳踏車——每一段代表一年。說不定他迷上電腦了。現在他一定大得可以打少棒了。他可能有一個水族箱,或許他可以把一些漂亮石子放進水族箱。她不再買玩具,此外,雖然她有部電腦,卻沒買腳踏車或水族箱。她太常不在家,魚兒會被她養死。
  
  米娜收緊下巴,茫然掃視著夜幕籠罩的墓園。她不能容許自己想像傑廷已不在人世,故而,她想像他正過著正常而幸福的日子,他可能被別人撿到、買去,或是收養了,而他們很愛他,也把他照顧得很好。
  
  反正,那也只是理論。最可能的是他被搶走,並且透過黑市交易被販嬰集團賣到美國或加拿大家庭。這些人根本不知道所領養的小孩是偷來的,以及失去了孩子的家庭因此分崩離析,心碎的父母親只能獨自啜泣悲傷。她努力試著相信、試著說服自己,想像傑廷正在某處玩耍、健康成長、暢然歡笑著。最糟糕的狀況是無法確知傑廷發生了什麼事,而任何事都好過認為他已經死去。
  
  許多失蹤兒都死了。綁匪把他們塞在後車廂裏,走私出境。十個裏就算有八個熱死了,剩下的兩個嬰兒每個也能賣到一、兩萬美金或更高的價格,端視買主有多想要小孩,以及能付多高的價格而定。對綁匪而言,那十個嬰兒橫豎只是花些力氣搶來的,死了也沒什麼損失。聯邦調查局官員安慰她,傑廷是金髮藍眼,可以賣到好價錢,所以會得到特別照顧。說來也怪,這對米娜應該是個安慰,但她一想到那些拉丁血統的小寶寶,只因為皮膚黑,就得不到特殊照顧,仍不由得心痛起來。
  
  但是如果——如果他運氣不好呢?那些買賣嬰兒、破壞別人生活的渾球,會費工夫埋葬小小犧牲者嗎?還是就把他們隨便丟進哪裡的水溝,去喂……
  
  不,她不能多想。不能讓那令她毛骨悚然的想像成形。否則她會失控,而現在絕不能失控。倘若消息正確,真有人參加這次秘密聚會,她得做好準備。
  
  她再一次掃視墓園,選好藏身的墓碑。它比其他墓碑來得笨重而華麗,有著厚重的基座,如果她躺下,基座足以完全遮掩住她。她沉下身形,匍匐前進。她趴在墓碑後方,調整姿勢,讓自己最不容易被發現、而又只要稍微向右抬頭,就能輕易看見整座教堂及其右側。現在,只剩等待了。
  
  手錶的秒針滴答作響。時針指向十一點,又過去了。終於,十一點四十五分時,她聽見汽車引擎聲。雖然那可能只是要從酒館回家的農夫,她依舊立刻開始戒備。極目望去,沒有車燈的閃光,只聽見引擎聲越來越近。
  
  一輛笨重的大車轉入教堂另一邊的角落,在巷子約三分之一處驀然停下。
  
  米娜深吸一口氣,極力壓抑突然狂跳的心臟。通報消息的人往往只是讓他們瞎忙一場,然而這次,目標近在眼前。運氣好的話,她就要逮到狄亞茲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29:32

  第3章

  她藉由夜視鏡看見車裏有兩名男子,一顆心驟然下沉,顯然,還會有人加入這場聚會。除非,那兩人打算坐在車裏討論,但她覺得可能性不大。車內的兩人被夜視鏡染成一片詭異的綠色,她仔細端詳,但他們始終待在車裏,沒辦法看清長相。
  
  希望百倫的想法和她一樣,按兵不動。她找過了,視線所及,都沒有他的蹤影。不知他躲在哪裡,藏得可真好。
  
  三分鐘過去了,百倫沒有出現。很好。那表示他的推論跟她一樣:還有人會來。
  
  約莫十分鐘後,另一輛車駛近。車聲稍微駛離教堂後,又倒回這條窄巷,與另一輛車車尾相對停下。
  
  兩名男子自第二輛車步出。第一輛車的門打開,裏面的兩人也走了出來。
  
  剛到的兩人面朝米娜走來。她把夜視鏡鏡頭拉近。開車的是個高瘦的拉美混血兒,長長的黑髮向後紮成光滑的馬尾。旁邊那位則較為矮壯。一看見他,米娜全身的血液瞬間凝結。
  
  十年了,她都逮不到這渾球。傑廷遭搶那天,大半的記憶在她心中只留下模糊的恐懼感;其後,在那間鄉下小診所裏掙扎求生的過程,則是一片空白。然而,時光卻以某種奇異的方式停駐:被攻擊當下,有幾幕景象,清清楚楚地烙在她的腦海中。而從她手中拉走傑廷那人的臉孔,則尤為深刻。
  
  現在孩子的臉,她恐怕認不出了,但擄走他的人……化成灰她也認得。她的指尖仍記得,當時深深插入他的眼珠時,那眼球破裂的觸感,以及在他臉上用力抓出的傷痕。想到能把他弄傷、留下疤痕,她不禁湧起一股邪惡的快感。無論這個歹徒活到多老,只要借著臉上的傷痕,她馬上就能認出他來。
  
  十年之後,他筆直地朝向她走來。他的左眼眶空無一物,眼皮皺縮扭曲,上頭殘留著抓痕,臉上還劃著兩道深深的疤。
  
  就是他。
  
  她幾乎無法呼吸,胸口與喉嚨都疼痛起來;憤怒令她的視線開始模糊。
  
  只要對方超過兩個人,就按兵不動,她是這樣告訴百倫的。他可不是個笨蛋;不可能笨到認為他們兩個就能撂倒四個大男人,而且那些人很有可能都帶著槍。
  
  但,那混蛋就在這裏,就在她眼前呀!這種事,她早已預料到,但沒想到身體的反應仍如此激烈,讓她幾乎盲目。她的眼前一片血紅,耳際嗡嗡作響。
  
  米娜緊張得渾身發抖,只想親手把那傢伙撕裂。她的腦中有個微弱的聲音開始警告她,這樣做簡直是瘋了,但她的手卻不聽使喚地伸進口袋、抓住手槍,開始站起身來。
  
  她的膝蓋還沒打直,突然間,某樣堅硬的重物敲中背部,把她按倒在地,阻止了她進一步的行動。一瞬間,好幾件事同時發生,快得使她來不及反應。有雙腿把她的腿勾住、並緊緊夾住。一隻手捂住她的嘴,用力之大,使她的頭被勒得向後仰,還有只剛硬的手臂鎖住她的喉頭。剎那間,她已完全無法動彈。
  
  「敢動一下、叫一聲,我就扭斷你的喉嚨。」
  
  聲音既冷酷又充滿威脅。那寥寥數語,雖然輕得她幾乎聽不清,卻完全能瞭解。光是扼住她氣管的手臂,就夠清楚了。她被牢牢箍在地上,連抬手自衛都辦不到。
  
  她昏沉沉地試圖思考。他會不會是對方先派來勘查集會地點的探子?若如此,百倫應該也會被發現,照常理,他應該會先放倒百倫。說不定他已經這麼做了。現在,百倫可能正冰冷地躺在墓園的另一邊,喉嚨被割破、脖子被扭斷。但,他若是對方的探子,又為什麼叫她不要出聲呢?
  
  那麼,他不可能是那四人的同夥。不管他來此的目的為何,都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果若如此,百倫或許還活著。而且,如果她乖乖不動,應該也不會受到傷害。
  
  她快窒息了。眼前一片模糊。箍住她喉間的手臂微微放鬆了些,讓她總算能稍稍吸進一點空氣。
  
  她的頭被拉得向後仰,角度剛好得以從眼角瞄到那四人,但少去夜視鏡,卻沒法看清。他們已經打開兩部車的後車廂,其中兩人正在把什麼東西從第二部車的後車廂裏拖出來,放進另一個車廂。
  
  剛撿來的石頭刺進她的筋骨,胸部貼著地面,被擠壓得有些難受,背則因為脖子被往後扭而疼痛了起來。壓在她身上這男人可真不輕,根本就像塊錢板。他的臉側壓在她頭上,然而,雖然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緩緩起伏,甚至呼吸,但這渾球一點都不喘,也不緊張——他呼氣時,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氣息。真令人毛骨悚然,這傢伙簡直不像是人。
  
  他完全忘了她。把她制伏後,他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教堂後方那四人身上。
  
  交易完成之後,他們回到各自的車上。搶走傑廷的人要離開了。花了整整十年,才終於找到他,現在他卻要走了。她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向上仰起,想掙脫那男人的箝制,只換來他加重扼住她咽喉的力道。視線再度變得模糊,她絕望地放棄掙扎。她的心哀哀悲泣著;現在這種情況,就像只被翻過身的烏龜,全然束手無策。^
  
  第二輛車緩緩駛離,繞過轉角,消失不見了。第一輛車開始在這條窄巷裏掉頭。扣住她的男子突然起身,把她翻過來。「睡吧!」他低吼道,掐住她喉間指尖的力量突然加重。
  
  她試著掙扎,但她原本已經缺氧,處於暈倒的邊緣。她俯下身,一片沒有具體形象、卻又帶著重量的危險徐徐包圍上來。繼而,世界一片黑暗。
  
  再醒來時,她的頭擱在百倫腿上,他焦急地拍著她的臉、肩及手臂。「米娜?米娜!快醒醒!」
  
  「我醒來了。」她含糊不清地說。「我睡了一覺。」
  
  「睡覺?你睡了一覺?」他不可置信地揚起聲音。
  
  她努力找回四處飛散的意識,卻感覺仿佛身陷海底,每個動作都得費盡力氣。「不。有個男人——攻擊我。」
  
  「什麼?可惡!」百倫抬頭四處張望。「他們一定先派人藏在我們沒注意到的地方。」
  
  她慢慢地抬起身,坐好。她的全身都在痛,像曾被人摔到地上。唔,等等——她的確被摔到地上過。
  
  「不,他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你怎麼知道?」
  
  「他不准我出聲,否則就要扭斷我的脖子。」不過,也差不多扭斷了,她的喉嚨痛得像火燒一樣。
  
  「為什麼?除非……」百倫停下來思索其中邏輯。
  
  「他也在監視他們。」米娜幫他接下去。
  
  「那他幹麼攻擊你,我們只是在旁邊看,他大可待在原來的藏身處,我們也不會發現他啊!」
  
  一想起曾經如此接近擄走傑廷的搶匪,米娜不禁悲痛萬分。她臺上眼說:「因為我差點做出傻事。」
  
  「為什麼?你才不會做傻事呢!」
  
  「第二輛車其中一個人——乘客座那個——就是擄走傑廷的綁匪。」
  
  百倫深吸一口氣,再呼出來。「媽的。幹……」一陣沈默。「我猜你差點要上前找他算賬,對不對?即使對方有四個人。」
  
  沈默表示默認了。她脫下棒球帽,手順了順失去光澤的怒發。「我夢想著能再見到他,已經十年了。我時時刻刻幻想著能抓住他,逼他說出真相。死也甘願。」
  
  「你真的會被殺的。你可能沒注意到,他們個個都是全副武裝。」
  
  她的確沒注意到。一見到那張十年來不斷出現在她夢中、折磨著她的臉,她便什麼都看不見了。顯然,攻擊她的那傢伙無意間救了她一命。
  
  她呻吟著站起來,拾回落在幾呎之外的毯子。夜視鏡滾到鄰近墓碑的基座邊。但原本在她口袋中的手槍卻消失了。一定是被攻擊她的那人拿走。
  
  早先隱隱作痛的頭,又陣陣疼痛起來,且更加劇烈。她的太陽穴鼓脹著,伴隨以輕微的反胃。「回家吧。」她疲倦地說。已經如此接近,竟一無所獲。她咀嚼著失敗的苦澀。
  
  鍍回卡車途中,他們不發一語。經過酒館時,米娜胸中的熊熊怒火再度燃起。她驟然回過頭,用力把門推開,力道之大,讓門秤地一聲撞上牆。酒館那煙霧彌漫、陰暗狹小的房間裏,一張張粗猥的臉訝異地轉向她。
  
  她站在門檻前,用這幾年已經練得十分流利的西班牙語說道:「我叫殷米娜。我在艾帕索的搜尋者協會工作。有誰能告訴我怎麼找到狄亞茲,我願意付一萬美金。」
  
  在墨西哥,一定有上百萬個人名叫狄亞茲。但酒館內突地一片鴉雀無聲,顯示大家都明白她指的是誰。當然,從前也有人出過賞金;十年前,就曾有人懸賞交換傑廷綁案的任何消息。曾收下她的錢、跟主動提供消息的人,多到可以組成一支軍隊了。在小村莊的一間髒酒館裏公開懸賞,不見得能改變任何結果,但她至少會覺得自己採取了行動。十年前毀了她一生的人,剛剛還在這個村莊裏,在教堂後方,而「狄亞茲」是她唯一知道、可能的名字。有時候,蒙住眼胡亂揮刀,說不定能砍中些什麼。
  
  但女人在墨西哥的酒館裏,可是不受歡迎的,除非她是個妓女。一個男人站了起來,百倫趕緊跨步向前,緊靠在她身後,宣示他的存在。「走吧。」他說。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表示他的認真。
  
  她爬上那輛破爛卡車,百倫跟在身後,隨即上車。鑰匙一插入,引擎即刻發動,酒館中兩名客人走出門外時,他們已然揚塵遠去。
  
  「那是在幹麼?」百倫激動地質問她。「你老是告誡我們不要冒險,自己卻這樣走進酒館裏?那只是自找麻煩。」
  
  「我又沒走進去。」她揉揉前額,歎了口氣。「你說得對。抱歉,我太欠考慮了。這麼多年後,又看見他……」她哽咽了。「抱歉。」她吞了吞口水後說道,目光透過貼著膠帶的擋風玻璃,凝視著夜空。
  
  百倫不忍再責備她。他專心開車,注意路上的坑洞、牛只和沒開車燈的車輛。
  
  米娜的指甲刺入掌心。上次見過那邪惡的臉孔後,已經過了十年。希望他這十年也過得漫長而淒慘,但再怎麼樣,也不會比她更漫長。更淒慘。她詛咒他得了什麼無法痊癒、痛苦至極的怪病,但不能致命。她希望他活在痛苦中,卻不希望他死。時候還未到;在她問出需要的消息、找到傑廷之前,他不能死。而在那之後,她會很樂意親手殺了他。他已毀了她,那,為何她不能也如此回敬?
  
  過去這幾年,像倒數計時般,在她心中清楚掠過、激蕩著。
  
  十年前,傑廷自她身邊被奪走。
  
  九年前,大衛和她離婚。這不能怪他。失去孩子會對雙親造成巨大的壓力及緊張,導致婚姻往往以離婚收場。以他們為例,大衛不僅失去了兒子,還失去了妻子。米娜恢復意識以後,全心全意、全部人生,都集中在尋回傑廷這件事上。她的心中,已沒有任何空隙能容納大衛。
  
  八年前,在循線尋找傑廷,卻一無所獲的同時,她找到了一個失蹤兒。那嬰兒當時已奄奄一息,但仍活了下來。看見孩子的母親欣喜若狂地找回孩子,米娜心中也獲得些許安慰。雖然她自己得不到圓滿的結局,或許,她可以幫別人製造圓滿的結局。
  
  七年前,她成立搜尋者協會。那是個由少數幾個職員,及眾多志願協尋失蹤兒的志工所組成的團體,專司協尋走失或被綁架的兒童。政府的員警機構經費不足,又缺乏人力,他們根本沒時間也沒有人力投入這種工作。
  
  找到失蹤兒時是死是活,端視有多少人力投入協尋。米娜很善於動員。此外,因為傑廷的被綁,她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對募款頗有助益。
  
  六年前,大衛再婚。這件事帶來的衝擊超過她的預期。部分原因是,他重新開始生活,生命中卻不包括她和傑廷。不過,主要的原因還是,她就是受到很大的傷害。她深愛大衛,現在也還愛著他,雖然他們的熱戀期在傑廷遭搶當天,便已畫下休止符。大衛是她所認識最好的男子。每個人都用不同的方式排解憂傷,大衛的方式是全心投入工作,搶救在瀕死邊緣掙扎的生命。他利用手術度過苦痛。至於米娜,則是不屈不撓地尋找她的孩子。
  
  五年前,搜尋者協會接下第一宗失蹤人口的案子。而今,他們不僅協尋失蹤兒童,也接受委託協尋任何失蹤人口。那種失去家人,不知道他們發生什麼事的痛苦,米娜太清楚了,所以不忍拒絕。
  
  四年前,大衛和他的再婚妻子生下了一個孩子。聽說他太太懷孕,讓米娜很是痛苦了一陣子。若是個男孩,另一個兒子,怎麼辦?她知道,那不關她的事,但倘若大衛的孩子是男的,她就是無法忍受。還好,那是個女孩,她大大地鬆了口氣。然後,米娜繼續尋找自己的孩子。
  
  三年前的耶誕節,她回俄亥俄州與家人團聚。哥哥羅斯直截了當地告訴她,該重新開始生活了,別再讓七年前發生的事影響他們的家族聚會。更讓她心寒的是,姊姊茱莉竟然沒有幫她說話,也不肯迎視她的目光。從此,米娜就只在兄姊都不在時,才回家探望父母。每逢假期,她倍感孤寂。然而,她永遠也無法原諒羅斯的冷酷無情。
  
  兩年前,她首度聽說狄亞茲這號人物。經遇毫無斬獲的八年,終於傳來些許可能與傑廷有關的消息。
  
  去年,大衛與妻子生了第二個孩子,這次是個男孩。那消息使米娜哭了一夜。
  
  而今晚……今晚,她見著他了,那個毀掉她的怪物。她曾如此接近,卻只能再度空手賦歸。
  
  至少,他還活著。在她內心深處始終擔心著,他會在她有機會跟他說話前先行死去。她才不在乎他發生什麼事,只要能知道他對她的心肝寶貝做了什麼。現在,既然肯定了他還活著、在哪一帶活動,她要更加緊搜尋。她會像尋找患了狂犬病的狗把他揪出來、將他撂倒,就算失敗,也願慨然赴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0:49

  第4章
  
  回到公寓時,剛過四點半。米娜已經筋疲力竭,只想爬上床把自己裹在被單裏。
  
  就差那麼一點。
  
  她怎樣都沒法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多年來,足以鼓勵她繼續懷抱希望、並堅持下去的事委實非常少,但,現在她既已見到了那個人、知道他還活著、在哪裡活動,竟然還是沒能逮到他!這沉重的打擊,令她感到無比絕望。
  
  「我不會被打倒的,」她走進浴室、脫下髒衣服時,大聲對自己說。「絕對不會!」十年來,她就是如此走過陰霾。她拒絕放棄。偶爾,她會覺得自己像是二次大戰後的日本士兵,因為無法接受戰敗的結果,即使戰爭結束仍持續頑抗。
  
  大家都說,你不可能找到他的。她的親哥哥告訴她,繼續你的生活吧。傑廷被搶走時還那麼小,現在長什麼樣,她一點概念也沒有,除了DNA檢測,沒有其他辦法可確認他的身分,但她又不能要全國的十歲小孩都來接受DNA檢測。這還得假設他在美國;而他有可能在全世界的任何角落。可能在加拿大,或是還在墨西哥。有個好心的婦人甚至勸米娜最好為他舉行葬禮,好讓他得以安息,這人簡直精神錯亂。
  
  只要那男人還活著一天,米娜就必須學著自我控制。
  
  傑廷沒死。她若不如此堅信,就根本沒辦法動了。
  
  浴室的鏡子映出一張蒼白而疲累的臉,棕色的眼眸下方有著深深的黑眼圈,嘴角兩旁則刻畫著堅毅的線條。今晚,她看起來比實際的三十三歲更為蒼老。在日光燈映照下,淩亂的頭髮顯著慘白的色澤。綁架案才發生幾天,診所內的一名護士便發現她有一束頭髮變白了。募款活動的合照中,那撮白髮總是非常顯眼,它在提醒大家,米娜對於父母親失去孩子所經歷的痛苦有多瞭解。她其他部分的頭髮都仍保持淺棕色、微卷——但人們總是注視著那撮白髮。
  
  明晚還有另一場募款餐會,她想著,疲倦的腦袋猛然一驚。不,是今晚。她還沒上床,可不代表時光會為她停下腳步。
  
  她沖了澡、換上睡袍,把自己埋進床裏,卻怎麼也睡不著。今晚,她不僅僅十分接近那個偷走傑廷的歹徒,也差點讓自己跟百倫被殺。如果她持槍去單挑那四人,他們一定會殺了她,而趕來救她的百倫,也無法倖免於難。現在回想起來,她為自己的缺乏自製力感到心驚。百倫有理由生氣。搜尋者協會不是義警,並沒有受過戰鬥訓練。協會的主要幹部只受過必要時得以自衛的基本訓練,有過軍事背景的百倫已是他們之中最善於使用武器的一員。
  
  一旦牽涉到傑廷,她就完全失去理智、變得莽撞了。她應當做得更好,否則,她會永遠找不到他,因為,她會早在那之前就死了。
  
  她終於昏昏睡去。在夢中,她又見到了傑廷,再度憶起從前的點點滴滴。綁案剛發生的那幾年,她常作同樣的夢,現在,她的潛意識則鮮少讓往事重現。夢中的情節像是紀錄片高速播放,畫面真實得讓她心碎。她輕搖著他給他喂乳,在夢中,她能感覺到他的小小重量,以及他貼在胸前的體溫。她嗅聞著奶娃特有的甜香、搓著他柔順的金髮、指尖滑過他幼嫩的臉頰,耽溺於那有如天鵝絨般光滑細緻的肌膚觸感。她能感受到奶水被吸走,他如玫瑰花蕾般的嘴唇在她的乳尖上吸吮著……她感到寧靜和安詳。
  
  醒來時,她不由淚流滿面,每當作這樣的夢,總止不住淚濕衣襟。今晚肉體的疲倦太甚,使她無法再次入睡。她努力想忘卻那個夢,花了半個鐘頭終於放棄,起身煮了些咖啡;然後脫去睡袍,開始做些伸展動作跟瑜伽,那是她最喜歡的運動。
  
  因為無法預知執行一個案子會有什麼需求,有可能得在大街上奔跑,也可能要在崇山峻嶺間攀爬,所以她很努力地保持良好的體能,這對她可一點也不容易。她厭惡流汗的程度,幾乎跟討厭昆蟲及髒汙相當。但她還是做到了,因為她不得不做,就像學會使用槍械,即使她痛恨使用時會發出的噪音、煙硝,跟臭味等等一切。即使她不停的練習,射擊的能力最多只能算中等。要逮到抓走傑廷的匪徒,她必須學習去面對許多原本不喜歡的東西,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從前的她,不可能做到這許多,所以米娜強迫自己改變。
  
  不,是那些混蛋改變她的。傑廷被擄走那一刻,她就已經改變了。從她在那間小診所裏恢復意識、還太虛弱,無法移動、渾身痛楚的那一刻,她就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而她的目標只有一個:找到孩子。
  
  這就是大衛與她離婚的原因。
  
  離婚,沒錯,但他並沒從她的生命中離開。他堅持要買下這間位於艾帕索西區的公寓給她,而且每年還給她四萬美金贍養費。她於是得以專注於搜尋者協會的工作,否則,就要再找一份工作維生,並使得追查任何線索的可能大打折扣。
  
  如果她同意,大衛願意傾家蕩產買下豪華別墅,也願意給她更多的金錢。嚴格來說,這幢公寓只能算是中等,樓上有兩間房間、兩套衛浴,樓下則是半套。屋齡二十年,舒適、卻不豪華。四萬美金比她一年生活所需多出約一萬五千元,她知道這是大衛幫助她的搜尋工作的方式。他沒法做她做的事,而這是他能出力的方式,如今他已有另一個家庭,這樣做已經不只是慷慨了。
  
  運動後,她倒了杯咖啡,拿上樓準備換衣服。今天不用穿牛仔褲跟靴子,真是太好了;裙子跟涼鞋將使她涼快許多。一點小小的奢華,就能助她度過艱難時刻,所以每當無須奔波時,她會乘機保養皮膚,刻意護髮、化妝、擦香水;只是些寵愛自己的小事情,但它們能平撫她內心的渴求。雖然她有時像是即將要橫跨大峽谷的女探險家,然而,在內心深處,她仍是個嬌柔的小女人。
  
  因為花了時間打扮,她進辦公室的時間晚了些。搜尋者協會位於一座倉庫的頂樓。這間辦公室系由葛特洛所捐贈,他是艾帕索的實業家,幾年前開始贊助協會。倉庫的一樓仍在使用,對於樓下來去的拖車、工人的大呼小叫以及大貨櫃車裝卸貨的隆隆機械聲,她已經習以為常了。
  
  樓上的這間辦公室一無長物。單調的日光燈管、地板上破蔽的油氈布、制式的綠色油漆,就是全部的風景了。二手的金屬辦公桌已經壞了,大半的椅子都貼著膠帶,只有兩個隔間——其實只能算半隔間,因為隔牆的上半部都是大窗戶。
  
  但電話系統可是件藝術作品。搜尋者協會把錢用在最能奏效的地方。
  
  米娜愛她的幾位同事。他們可不是為了錢來此工作,協會的薪水少得可憐。他們工作時間很長,週六幾乎都要上班,有時候,連周日都得來。她自己不領薪水,連名義上的金額都沒有。搜尋者協會大部分的聯絡網是在全國各地的志工,只要他們的區域有人失蹤,需要協助時,他們就會投入時間跟精力。而協會的主要幹部,也就是在艾帕索的全職工作團隊,則是投注全部的時間。
  
  大部分的志工之所以加入,是因為他們心地善良。有些全職員工也如此,但有的則是因為某些個人因素。魏瓊恩念研究所時的好友在一次家族露營旅行中失蹤了,找到時已曝屍荒郊多日。施黛寶的前夫帶走她的兩個女兒消失無蹤,她花了兩年時間,才終於找到他們,把孩子帶回來。哈佛畢業的梅奧莉,雖極熱愛紐約時尚生活,卻選擇生活在地獄之中——她是指艾帕索,即使這會讓本地的同事大為光火——是因為她年邁的祖父於某年十一月從家中走出,在寒冷的街道上遊蕩了幾個小時,在員警發現他、把他帶回警局前,身上連一件保暖的毛衣都沒有穿。
  
  要找到失蹤人口,最好的方法就是派出協尋者在該區域密集搜尋。所有的人都明瞭這一點,並且全心投入該項課題。
  
  米娜進門時,百倫正在咖啡機旁。「咖啡?」他問道,她點點頭。
  
  瓊恩抬起頭,急切地望著她。「昨天晚上怎麼樣?有沒有發現什麼?」
  
  「綁走傑廷的人出現了。」米娜直率地說。話聲所及,全部的人都大吃一驚。他們推開椅子,衝了過來。
  
  「發生了什麼事?」黛寶杏眼圓睜,問道。「你有沒有跟他說話?」
  
  百倫走近,把一杯用透明樹脂杯盛裝的咖啡遞給米娜。「不,對方有四個人,我們只有兩個人。」他遞了個眼神給她,暗示他不會洩漏她當時曾失去判斷能力。
  
  但她卻絲毫不想掩飾,和盤托出。「原本是這樣計畫的,如果對方超過兩個人,我們就不試圖與他們談話。但,我一看到他,腦袋就一片空白。滿腦子想的都是去掐死他。」
  
  「老天!」奧莉脫口而出。「發生什麼事?他們有對你開槍嗎?」
  
  「他們始終不知道我們的存在。另一個人攻擊我,把我打昏了。」
  
  「老天!」奧莉再度驚叫。「你受傷了嗎?有沒有去看醫生?」
  
  「沒,都沒有。」
  
  「我搞不懂,」瓊恩說道。「那個人顯然知道你們在那裏,為什麼不告訴其他人呢?」
  
  「他跟他們不是一夥的,他也在暗中監視他們。」
  
  「真是怪事。」有人喃喃說道。
  
  「他可能是誰,有概念嗎?」黛寶問。
  
  「一點頭緒都沒有。我沒看見他。然而,無論他意圖何在,他攻擊我,反而救了我們一命。既然要坦白招供,就順便一提,我還走進一間酒館,懸賞一萬美金給任何能提供狄亞茲蹤跡的人。所以呢,如果你們接到任何詢問賞金的電話,這就是了。」
  
  「原來如此,」奧莉揚起眉毛,說道:「今早我一進辦公室,就接到一通電話,威脅我別靠近狄亞茲,否則等死。嗯,她大概是這樣說的吧。當時我還沒喝咖啡,沒辦法聽懂全部的西班牙語。我告訴那女的,我沒有叫狄亞茲的男友。」
  
  「女的?」米娜也揚起了眉毛。
  
  「對,所以我才會以為她在吃醋。這麼說來,你肯定踩到某人的尾巴了。」
  
  沒錯,的確如此。很有趣,也很剌激。「你有沒有把電話號碼記下來?」
  
  「當然有。」奧莉走回辦公桌去查來電者資料。「說是來自『艾帕索』,但我看不出是哪家電話公司的號碼。」
  
  百倫大跨步過去,看了看號碼,說道:「是用電話卡打的,無法追蹤。」
  
  不知為何,百倫總是能惹毛具典型紐約客風格的奧莉。「是喔,」她冷冷地說:「我想你大概也能從電話號碼中看出對方的年紀、性別跟體重吧,偉大的白種獵人。」最後一句是在挖苦他的軍人背景;奧莉相信和平主義,極度厭惡學習任何與槍械有關的知識。
  
  「性別倒沒辦法,」他微笑著說。「這方面我會用別種方法查。」他伸手揉亂她的頭髮,並在她來得及反應前跳開。「還不只如此喔,我常買電話卡打長途電話,所以知道各家電話卡公司在來電顯示上,會秀出什麼號碼。根據我豐富的知識,可以告訴你,那通電話是用AT&T的電話卡打的。量販店跟便利店到處都買得到。」
  
  米娜也常買電話卡,以便在路上、手機收訊不佳時使用,但家境富裕的奧莉恐怕從沒注意過到處都有的電話卡。如果她需要打電話,手機又沒法使用時,她多半會用信用卡付費,那可貴得嚇人。
  
  回到原來的主題,米娜說:「我們來把所有事件整理一下。昨天下午,我的手機接到一通電話,告訴我狄亞茲的消息。來電者是一位男士。我沒注意號碼,但我會去查,看是否與今天打來的電話相同。百倫跟我都認為可能是個陷阱,不是要對付我們,是要對付狄亞茲。有人要除掉他。
  
  「我們到達聚會地點,與會者其中之一就是抓走傑廷的人。我只認得出他。這人很可能就是狄亞茲,因為實在太巧了。」
  
  米娜注意到,在她說話的同時,瓊恩也忙著把重點記下來。
  
  「總共四個人,開兩輛車,每輛車兩個人,他們把什麼東西從一部車的後車廂拿出來,放到另一部車的後車廂裏。我沒看清是什麼東西……」因為她的頭被扯得向後仰成非常痛苦的角度。
  
  「一具屍體,」百倫輕描淡寫地說。「用防水布或是毯子包著的一具屍體。」
  
  米娜背脊出現一道涼意。她早該知道,但她太過注意那位獨眼男子了。這再度說明她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竟然錯過如此顯而易見的事。
  
  「我被某個人攻擊,他也對那四人極感興趣,而對我在那裏做什麼一點興趣也沒有。那四個人開車離開後,他便用力掐住我的頸動脈,使我昏厥。」
  
  「這部分你沒有告訴我。」百倫插進來,目光銳利地說。
  
  「反正我就是被弄昏了過去,幸好沒有腦震盪。」
  
  「話雖如此,但掐住頸動脈若用力過久,有可能造成腦部傷害,除非下手者是個中高手。當然大部分下此狠招的人,根本上已經想置對方於死地。」
  
  她一點也不想知道,自己當時有多麼可能造成永久性的腦傷。要保護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一開始就不要去;而抽身不再搜尋傑廷,根本就不在考慮之內。
  
  她甩甩頭,不去想像。「我猜那個人接下來去跟蹤其中一部車了,也可能不是。他也可能跟蹤我跟百倫。不過,除了好奇以外,我想不出這樣做的理由。我在滿是男人的酒館裏,懸賞一萬美金給能提供狄亞茲線索的人,然後,今早一個女人打電話來警告我們。」她停了下來。「還有沒有人要補充的?」
  
  沒有人回答。瓊恩仔細地看手上密密麻麻的記錄。「唯一不尋常的,就是攻擊你的傢伙。其他每件事都環環相扣。我敢斷定那個獨眼男子就是狄亞茲,有人想要陷害他。你走進酒吧公開懸賞時,他就在裏面聽見了。你們同時出現在同一個村子裏,他顯然想到當晚你們十分接近他,於是派人打電話來警告你。」
  
  米娜的想法也是一樣,不過沒有瓊恩說得這般簡潔。瓊恩就是有辦法簡單明瞭地說明事實,令米娜更加賞識她。
  
  「顯然,有人——一開始打電話給我的人——希望我們找到狄亞茲,原因不詳。可能是同行較勁,我才不在乎。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等他再跟我聯絡。」
  
  這可一點都不對米娜的胃口。她想翻起瓜地魯坡附近的每一寸土地,就算是浪費時間也無所謂。她想有所行動,任何行動都好,而非等待一通或許要幾天、或幾個星期,甚至永遠不會打來的電話。
  
  電話響了,一個職員很快地接起來。聽了幾分鐘後,他抬起頭,說:「加州的艾安珀,聖克雷門區。」
  
  整個協會立刻進入戰備狀態。不到幾秒鐘,全體人員都開始聯絡聖克雷門區以及附近區域的協尋義工,通知大家前往公路和高速公路搜尋一輛藍色本田轎車。目擊者指出,一名男性在一家速食餐廳停車場擄走一名十二歲的小女孩,然後把她塞進車裏。車子疾駛離開停車場時,一名女子記下了部分車號。
  
  搜尋者協會將就該項消息設立觀察站,各志工將用望遠鏡搜尋由一名男性駕駛的藍色本田車。一旦找到、就把工作交給開車的協尋者,由他們跟蹤該車,比對車號。授尋者協會並不逮捕犯人;找到犯案車輛後,他們會通知該區執法機構,由員警接手。
  
  米娜看了一下時間:加州時間八點四十三分,交通流量應該相當大,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幫助。開車的人如果正在聽廣播,可能就會知道艾安珀的案子,但如果他聽的是CD或MP3,自然就無從得知:這樣一來,他可能反而會阻礙協尋者的工作。
  
  她把昨晚的事件從腦中甩開,專心尋回加州的小女孩——趁她還活著的時候。
  
  她救不了自己的孩子,但她可以救其他人的孩子。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0:56

  第5章
  
  是夜的募款餐會在當地一個中學的體育館舉行。搜尋者協會通常不舉辦正式宴會,米娜喜歡這樣,雖然她偶爾也參加華麗的場合。她只有一件很貴的晚禮服應付需要,此外她就不願意把錢花在華服之上。她還有幾件適合參加雞尾酒會的洋裝,今晚她就挑了最喜歡的那件。她累極了,需要男人渴望的目光來助她提振精神。冰藍色使她的氣色倍增光采,且搭配的鞋子很舒服,不會令她迫不及待想離開會場。
  
  她提早幾個小時離開辦公室,下工夫好好保養:敷臉、修了手腳的指甲。她甚至還小寐了一會兒,好讓自己能再多撐幾個小時。她的頭髮雖然從沒服貼過,但狠狠費一番工夫後,至少看起來還滿像樣子的。敷完臉後,她的肌膚煥發出光彩,使她看來不那麼疲累,她淡淡地撲上粉,使臉蛋更加柔和。香水、絲襪、珠寶——她愛極了這些儀式,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女人。也只有在偶爾的募款餐會中,才能恣情享受身為女性的特權。這些活動不僅對搜尋者協會的財務極為重要,對她的心智健全也至關緊要。
  
  她駕駛開了六年的白色豐田休旅車到學校去,停車場已然塞滿各式各樣的轎車、卡車、以及休旅車,而後兩者的數量,又遠超過前者。衣冠楚楚的人們,急急走入體育館中,在八月的艾帕索,只有自癡才會寧可站在戶外。儘管太陽已經下山,夜幕漸漸深沉,米娜從停車場走到體育館,不過短短的路程間,雙峰間已開始冒汗。
  
  雖然米娜大可要求百倫或協會的男同事陪她參加這些募款餐會,但她總是獨自前往。原因之一是,募款餐會極度無聊,她不想麻煩他們。另一個原因則是,她痛苦地明瞭,那些慈善家要看的是什麼樣的人。
  
  大家都十分清楚她的故事:她的孩子被搶,一年以後,她因關係緊張終於離婚,繼之,她從尋找自己的小孩,擴及獻身搜尋所有失蹤人口。某種程度上,她的孤單似乎更容易令人們打開錢包。倘若她每次都與不同的男性參加募款活動,人們可能會開始相信,她花在約會的時間多於工作。當你必須乞求某些人的施捨工作才能推展時,他們怎麼想是很重要的。
  
  她拉開體育館的雙扇門之一,步入舒適涼爽的空調環境中。鋪著綠色毛氈布以防磨損的體育館地板上,已安置許多圓桌,每張能容納八至十人。桌上鋪著白色桌巾,名牌及餐巾放得整整齊齊,桌心還佈置著鮮花。最前端的臨時講臺上有張長桌。她將與艾帕索市長,即這次活動的主辦人,以及願意幫助她的社交名人一起坐那張長桌。
  
  她總會在這些活動裏致詞,經過這麼多年,已不再需要準備講稿了。內容基本上相同,只有些細節可能改變:她總是報告搜尋者協會完成的工作,包括結果圓滿跟不圓滿的。結局圓滿的案件,說明了搜尋者協會提供了有用的服務;結局不圓滿的案件,則表明,若能有更多的資助,他們可以做得更好。今晚,她心中只想著艾蒂蘿事件。一名十四歲少女不該被注射過量毒品,死在一個爬滿蟑螂的惡臭垃圾堆裏。
  
  她微笑著與認識的人寒暄,邊款步走向臨時講臺。途中,一隻強壯、溫暖的手臂拉住了她的手肘,令她停步,隨即放開她。她轉身、微笑,迎接她的,是葛特洛深邃而微睜的眼睛。「嗨,特洛,你好嗎?」
  
  「你看來好累。」他完全忽略社交禮儀,直率地說。
  
  「多謝,」她苦澀地回答道。「現在我知道我白下工夫了。」
  
  「我不是說你不好看。我是說你看來很累。」
  
  「是啊,但是我很努力想讓自己看來不那麼累。」
  
  「或許沒有白費,」他精明的眼仔細端詳她的臉。「你原來有多累?」
  
  「筋疲力竭。」她擠出一個笑容。
  
  「那就的確有效。」
  
  特洛是個白手起家的商人,他出身貧困,努力開闢出一條自己的路。他的努力使他成為強悍的男子。那股力量顯現於他的人格,而非財務,但米娜相信,葛特洛一定會成為富翁。他意志堅定、冷酷無情,絕不讓任何事物阻礙他。然而,當他開始賺錢,就對搜尋者協會感到興趣,並持續捐款。
  
  她不知特洛到底幾歲,可能介於三十五至四十五。他那長期在德州西部陽光曝曬下的臉黝黑而飽經風霜,體格則仍十分精壯。他很高,約六呎三吋或四吋,具有女人無法忽視的野性魅力。有時候,他會帶女伴參加這些餐會,但也常單身出席。今天他的手臂上並沒有挽著別人,因此米娜猜想這次他是獨自參加。
  
  「工作到很晚嗎?」他問道,一隻手扶在她的背上,與她繼續前行。
  
  「昨天的確很晚。希望今晚會平靜些。」
  
  「發生了什麼事?」
  
  她沒打算重述昨晚的事件。因此,她說:「諸事不順的一天。我們找到了逃家的女孩,但她已經死了。」
  
  「嗯,那一定很難受。她幾歲?」
  
  「十四。」
  
  「很難過的年紀。任何事都像是世界末日,而對一個看不到明天的人,你很難跟她講道理。」
  
  米娜無法想像特洛經歷過青春期的苦惱、沉迷於毒品,或有任何其他弱點。光是他竟對這些事物有所瞭解,就夠她驚訝了。他就像株鐵樹,對周遭環境無動於衷。
  
  他的力量牽動著她。她喜歡他這種適可而止的調情方式,然而,她總是謹守界線。他是具影響力的贊助者,讓他們的關係太過親密,會是件很蠢的事。工作通常無法與歡樂完美融合;在她還需要仰賴他的慷慨解囊,好讓協會順利運作時,和他產生短暫戀情會帶來災難。
  
  此外,此時此刻,她也沒空談情說愛,無論長短。除了她無法全心談戀愛,她的工作也需要經常旅行。離婚後,她也曾試著約會;只要是對她稍感興趣的男子,都不會喜歡她總是不在城內。不幸地,她絲毫不可能妥協。她也有過幾段戀曲,卻總是無法維持。最終,她的結論是:如果她的精力只能專注於尋找傑廷,浪費對方或自己的時間,都是不公平的。
  
  在她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還沒遇到能夠與大衛匹敵的對象。她已經不再愛他了——時間已將愛情沖淡——但一部分的她,仍將永遠愛著過去的他。她並不為他消瘦憔悴;不會在午夜夢回時渴慕他。在她的生命中,有一條清清楚楚的界線,而今,大衛已經站線上的另一邊。但她曾經愛過,至今,還沒有人能在她心中激起同樣的火花。
  
  葛特洛想要嘗試。她感覺到了,女人總是能感應到這種事。他碰觸她的方式——雖然總是在公共場合、總是彬彬有禮——仿佛另有涵義。他尚未嘗試讓他們的關係更進一步,但深藏在他腦中的意圖已昭然若揭。毫無疑問,他早晚要試闖禁地的。
  
  屆時,她得找個優雅的方式拒絕,同時還不能對協會造成傷害。
  
  體育館很快地擠滿了人,餐會主辦人龔瑪莎朝米娜及特洛揮手,要他們上座。米娜坐進主席座旁、特洛為她拉開的椅子。他在她身旁坐下時,她一點也不驚訝。為了避免兩人的腿不經意地碰觸,她自動將雙腿伸向另一旁。
  
  外膾服務開始上菜,主菜總是雞肉跟青豆。雞肉是用烤的,青豆則有細細的杏仁片夾雜其中,無聊至極的菜色。她寧可吃章魚、漢堡,或任何不是雞肉跟青豆的食物。不過,這樣至少比較健康,她不會因美味而吃得太多。
  
  特洛戳著他盤中的雞肉,似乎想要殺死它。「我們為什麼從來不吃烤豬?」他抱怨道。「或是牛排?」
  
  「因為很多人不吃紅肉。」
  
  「這裏是艾帕索,每個人都吃紅肉。」
  
  他可能是對的,但這個城市若有人不吃紅肉,他們多半會在參與慈善活動的人群中。晚會主辦人明智地採取誰也不得罪的行為。不幸地,那就只能是雞肉跟青豆。
  
  特洛從他的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調味瓶,開始撒什麼紅色的東西在他的食物上。
  
  「那是什麼?」米娜問道。
  
  「西南辣椒。要不要來一點?」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要,拜託!」
  
  她無法像特洛吃那麼辣,她的味蕾卻感激地濕潤起來。
  
  「我把這個調味罐帶在身邊好幾年了,」他承認。「經常救我的命。」
  
  他另一邊的女士探頭過來。「可以借我嗎?」她問。不久,這個調味瓶便傳遍全桌,人們笑著,氣氛明顯地熱絡起來。
  
  吃飯時,米娜瞧著他。從特洛的樣貌看來,米娜懷疑他有西班牙血統。她知道,他跟美國與墨西哥的西班牙裔族群均有密切的聯繫。
  
  特洛生長在窮困的街區。他除了認識各色各樣的人,也與社會的黑暗面有所接觸。不知道他有沒有辦法找出狄亞茲是何種人物。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狄亞茲的人的任何消息?」她問道。
  
  是錯覺吧,但她覺得有那麼一會兒,他似乎完全的靜止不動。「狄亞茲?」他說:「很普通的名字呀。我認識的狄亞茲就有五、六十個。」
  
  「這個人在邊境的另一邊活動,跟人口販賣有關係。」
  
  「一個人口販子?」
  
  「應該不是,我不認為他親自動手。」她遲疑了,同時想到百倫很肯定昨晚那四人處理的是一具屍體。「他也可能是個殺手。」
  
  
  特洛喝了口水。「你為什麼問起那樣的人?」
  
  因為她認為他就是奪走她的寶貝的混蛋。她的嘴唇靠在水杯上,忍住就要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任何可能讓我找到傑廷的人,我都要追查。」她終於說了。
  
  「你認為狄亞茲跟這件事有關?」
  
  「我知道帶走傑廷的人只有一隻眼睛,因為我挖掉了另一隻。」她顫抖地深吸一口氣。「而我認為他的名字是狄亞茲。有可能不是,但這個名字不斷出現。若你能找到這個叫狄亞茲的獨眼男子的任何消息,我會很感激。」
  
  「只有一隻眼睛,這樣範圍就小多了。我會盡力找找看。」
  
  「謝謝。」她很清楚他可能會利用她的要求作為橋樑,達到其他目的,但若一旦發生,她也只好想辦法解決。她認為,他聽過這個名字。沒錯。他可能認識許多名叫狄亞茲的男子,但,她剛才提及的內容對他是有意義的。為了某些原因,他非常謹慎,不肯亮出底牌。或許在他不怎麼光彩的過去中,曾與狄亞茲打過交道,而他不想讓人知道。
  
  甜點是撒上巧克力糖霜的黃色蛋糕。她婉拒了甜點,只要咖啡。快到她致詞的時間,她想要集中思緒。這些人花了四十元美金,來吃一頓實在乏善可陳的餐點,有些人還會在會後另外捐款;她至少可以給他們一篇條理分明的演說。
  
  
  十點半,演說完畢,念過感謝名單,也握過手了,米娜疲累地拖著腳步走回車上。就要關上車門時,特洛叫住她,並大步走近。
  
  「明晚跟我一起晚餐如何?」他問道,話音是她激賞的平淡,完全沒有調情的意味,她已經累得就算最輕微的應酬客套都無法承擔了。
  
  「謝謝,但我明晚得去達拉斯參加另一場募款餐會。」她渴望參加募款餐會的心情,就如同渴望拔掉一隻牙。
  
  「那後天晚上呢?」
  
  她苦笑道:「後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在哪裡呢。沒辦法保證。」
  
  他靜默了一會兒。「米娜,這樣的人生太嚴酷了。一點私人的時間都沒有。」
  
  「我知道,相信我。」她歎了口氣。「我橫豎不可能跟你吃飯的,情勢所逼。」
  
  「什麼情勢?」
  
  「你是搜尋者協會的贊助人。我不能讓個人的社交生活危害到整個組織。」
  
  又是一陣靜默。「你很誠實,」他終於開口。「而且直接。我很欣賞這點,不過我想,我會改變你的心意。」
  
  「我想你會嘗試去改變。」她輕聲糾正他。
  
  他笑了,笑聲低沉、充滿了男性魅力。「你在向我下戰書嗎?」
  
  「不,我只是陳述事實。對我而言,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比找到我的孩子更重要,任何可能危害到這個主題的事,我都不會做。沒有議價空間。」
  
  「已經十年了。」
  
  「就算過了二十年,我也不在乎。」她太累了,聲音因此有些尖銳。他的話簡直跟她哥哥羅斯一模一樣:該把一切拋諸腦後、重新過日子了,好象傑廷的人生已經就此了結,好象愛有期限似的。「就算要花上我的後半輩子,我也不在乎。」
  
  「你選擇了一條非常困難的路。」
  
  「那是我唯一看得見的路。」
  
  他輕輕地關上門、退後。「那是目前。我會盡我所能去找你要的狄亞茲,再聯絡。在那之前,一切小心。」
  
  那樣說真奇怪。她盯著他,那些字句穿透她滲骨的疲累。「你知道一些東西,對不對?關於狄亞茲。」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我會盡力去找。」他走向自己的車,米娜盯著他的背影。
  
  他肯定知道什麼。而他所知道的,一定不是好事,所以才警告她要小心。
  
  她的背脊湧起一股涼意,儘管入夜後熱氣依然蒸騰。她知道,她已經找到正確的線索了。而繼續深入追查,有可能致她於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2:03

  第6章
  
  午夜時分,米娜突然驚醒,一個意念水晶般清楚地浮現腦中:她還沒有檢查手機的來電顯示,看看那通告知瓜地魯坡聚會的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這通電話號碼可能不重要,但還是……有可能。她拖著疲倦虛脫、睡意正濃的身軀,從被窩裏爬起來。開燈的那一刻,刺目的燈光讓她忍不住眨了眨眼。她從皮包裏掏出手機、開機,然後檢查最近的來電。找到了,是從艾帕索打出的。
  
  她按下回電按鍵,才發現此刻已經兩點二十分。她趕忙按下結束鍵。不管對方是誰,都該等到隔天早上,屆時他可能會比較合作。
  
  她記下號碼,關燈、回到床上。這次,她作夢了,是些醒來就會忘記的、毫無意義的片段。儘管睡得不好,她仍在平常的時間醒來,五點十分,幾乎感覺不到什麼不同。她發現,今天是星期天,一周唯一不用進辦公室的一天——除非有事。不過,至少有一半的機會有事。孩子走失、綁匪要動手,可不會挑日子。
  
  她繼續在床上賴了十五分鐘,恣意享受不必那麼緊張的時光。她極少有機會晚起,就算有,也很少享受。不過,能夠不需要從床上跳起來,急忙開始一天行程,真是挺不錯的。
  
  就在她將要起身時,電話鈴響了。她哀號一聲,掀開被單跳起來。她已經習於在夜間任何時候——甚至清晨——接到電話,那幾乎總是意味著又有工作了。接起電話時,她的胃糾結起來。
  
  「米娜,我是葛特洛。吵醒你了嗎?」
  
  她驚訝得在床沿坐下。「不,我起得早。原來你也是。」
  
  「事實上,我整晚沒睡,在幫你查資料,我想在進辦公室前跟你談談。」
  
  「你整晚沒睡?」她沒打算讓他花這麼多心力。「你星期天還進辦公室?」她接著說。
  
  他笑起來。「不常,但今天有事得去解決。」
  
  「我不喜歡你為了我整夜不睡。真抱歉,事情並沒有那麼急,你大可以等到明天的。」
  
  「我需要接洽的那些人,白天不容易找到。」
  
  「我懂了。我早該知道的。」她自己也常常跟那些人打交道。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消息是,我挖到了一些關於你想要找的那位元狄亞茲的消息,但壞消息則是,這對你可能一點好處也沒有。」
  
  「什麼意思?」
  
  「你不是在找擄走你的孩子的人嗎?那就表示,那人十年前在奇瓦瓦州行動。這個狄亞茲卻不是,他大概五年前才出現。」
  
  一陣強烈的失望襲來,因為,那個名字是唯一與這宗綁架案的聯繫。「你肯定嗎?」
  
  「在這個情況下,非常肯定。這個傢伙並沒有留下任何案底。不過你該慶倖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因為,他是惡兆的來源。聽說他是個殺手。如果你希望某人從這世上永遠消失,只要放風聲出去,狄亞茲就會找上門來。他會找到目標,幫你解決煩惱。他應該是這一行的佼佼者。人們只要聽到自己是他的目標,就聞風而逃了。但是,他總有辦法找到他們。在某些圈子裏,他唯一的名字是,獵人。」
  
  「你確定這個狄亞茲不是獨眼?」
  
  「我肯定。」
  
  她抓住剩下的最後一根稻草。「聽說他可能雇了一群手下,有沒有可能帶走傑廷的那個人為他工作?」
  
  「我懷疑。我的消息來源完全沒有提到這種事。就我所知,狄亞茲總是獨來獨往。」
  
  另一個機會,就像是氣泡般,從她的指尖滑落,就如同十年前那次一般。她聽說了什麼,心中湧起希望,以為自己終於有了些進展,然後——什麼都沒有;沒有消息、沒有進展,也沒有傑廷。
  
  「可能有另一個狄亞茲嗎?」她知道自己只是在抓另一個氣泡,但,除此之外,她又能怎麼辦呢?放棄希望嗎?
  
  他疲倦地歎了口氣。「太多了。我自己就認識幾個,那些是我不願意背對他們的人。不過,有一些可以直接刪除,因為他們當時都在數饅頭。」
  
  他是指在牢裏。「其他的呢?有沒有其中一個只有一隻眼睛?」
  
  「我還在查。不過,這陣子只要人們提到「狄亞茲」,指的就是那個殺手。當你到處追問時,他的名字浮出來,我並不驚訝。但,你不必跟他打交道,可讓我很高興。」"
  
  只要能對找到傑廷有幫助,跟撒旦本人打交道她都樂意。「我只是想要知道消息,」她揉著前額說。「警方治不治他罪都沒關係,我只想要問幾個問題。如果你找到一個可能牽涉到十年前那件事的狄亞茲,能不能幫我傳話,說我不會陷害他,只是想要問他話?」那是個漫天大謊。不管那個獨眼男子叫什麼名字,她都想殺了他。當然是在她問過話之後。不過,必須做的事她都會做,如果讓他走是必須的,她也會做。她一點也不願意,但她會去做。
  
  「我試試看,不過,別期望太高。還有,幫我一個忙。」
  
  「如果我幫得上。」
  
  「你若需要聯絡任何人、或解決任何事,先找我。你自己去對付這些傢伙,太危險了。最好完全不要讓你的名字跟這件事有所牽扯,免得被他們盯上。」
  
  「我的名字沒登記在電話簿上。我名片上的地址,是協會的辦公室。」
  
  「那會有幫助,但在你跟他們之間,再加上一層保護則更好。我知道怎麼跟他們打交道。」
  
  「但,這樣不就害你陷於危險了嗎?多年來,大家都知道搜尋者協會只專注於尋回失蹤人口,而非扮演員警的角色。為什麼他們寧可相信你,不相信我呢?」
  
  「因為我認識某些人,」他突兀地說,然後聲音柔和下來。「讓我幫你的忙,米娜。讓我做一些事。」
  
  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接受他的幫助,因為那會讓他更接近自己,這樣是不智的。他雖然沒有說什麼肉麻兮兮的話,但語氣卻非常親昵。但另一方面,他是她能利用的資源;他能查到更多與狄亞茲有關的消息——假設他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在短短的一夜之間,他查出的,就比她花了兩年所查到的更多。
  
  「好吧。」她不情願地說道。「但我不喜歡這樣。」
  
  「我聽得出來。」他得逞了,聲音中有著忍不住的微笑。「相信我,這樣才是聰明的做法。」
  
  「我知道這對我來說是聰明的,只希望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傷害。造成這麼多麻煩,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
  
  「很簡單。如果明晚你在城裏,跟我共進晚餐。」
  
  「不行。」她堅決地說。「我昨晚說的理由仍然成立。」
  
  「啊,好吧,至少我試過了。」他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去達拉斯的班機是幾點鐘?」
  
  「兩點多。」
  
  「今晚會回來嗎?」
  
  「不,我會在那邊,然後搭明天一早的班機回來。」
  
  「那,保重了,等你回來再談。」
  
  「好。謝謝!對了……」她突然想起什麼。「你可知道狄亞茲是他的真名,或只是行走江湖用的名字——我是說那個殺手。我們可以用他的名字來分辨哪些謠言是真的,哪些則不是他。」
  
  「不知道,我沒有找出其他的什麼。」他說道,但話中些微的遲疑,再度讓她認為,他並沒有把知道的所有消息全部告訴她。
  
  無論如何,他既已抽空幫她,她不該因為他的過度謹慎而抱怨。她向他致謝、道別,開始準備前往達拉斯。
  
  她必須洗衣服,付賬單,稍微打掃一下;除了洗衣服之外,除塵是她最頭痛的問題。不過,她喜歡讓房子看起來乾淨、聞起來很香,因此,不吝付出心力。她會每週更換放在各個房間裏的花,好在回家時都有滿室芬芳迎接她。有時候,那是她唯一能獲得的安慰。
  
  九點半,她把最後一堆衣服放進烘衣機、在幾封信上貼好郵票,決定把它們帶到郵局去,而不是讓它們留在這裏過夜,因為裏面有要付信用卡帳單的支票。她抓起車鑰匙,最後一分鐘再次檢查手機,想確定那通密告電話的號碼還在裏面。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電話號碼會平空消失。或許她按了什麼鍵,取消了號碼,反正不管為何,就是會發生。果不其然,她進入功能選項,找到來電號碼顯示,什麼都沒有。完全空白,連一個號碼都沒有。
  
  她沮喪地歎口氣,跑上樓去拿她昨晚潦草記下號碼的那張紙條。幸好她有寫下來。她可以路過辦公室,處理一些檔,然後進電腦查這個號碼。
  
  星期天倉庫不營業,碎石停車場通常一片空蕩。然而,今天,瓊恩的紅色契洛基吉普車卻停在門邊。米娜把車停在吉普車旁,步上通往二樓的戶外樓梯。門是上鎖的,很好,因為瓊恩獨自一人。米娜用鑰匙打開沉重的鋼門,走進去,喚道:「瓊恩?」一方面是找人,一方面是讓她知道有人進來了。為了安全起見,她把身後的門鎖上。
  
  「在這裏,」瓊恩應著,從休息室走出來。「我在吃爆米花,還有一袋喔。要不要吃一點?」
  
  「不,謝了,我已經吃過真正的早餐。」
  
  「爆米花也是真的呀,我還有餡餅喔。」
  
  瓊恩熱愛垃圾食物,她還能保持苗條真是令人驚訝。她四十歲,離過婚,有個十八歲的兒子,上星期跟他父親一起出門,想在進大學前,抓住夏天的尾巴,但她看起來最多三十歲。她的一頭金髮短得像小男生,藍眼珠總是亮晶晶的。當全辦公室被感性淹沒時,瓊恩往往是唯一的理性之聲。這種事經常發生。他們的工作很緊張、有時還令人心碎,所以大家總是經常性地處在小小危機之中。
  
  「你今天來做什麼?」米娜問道。
  
  「處理檔哪,還能做什麼?你呢?」
  
  米娜歎口氣。「處理文件。我還想用電腦查一個電話號碼。」
  
  「什麼電話號碼?」
  
  「週五打進我手機、通知我關於狄亞茲的那通。是從艾帕索打來的,所以我很好奇。」
  
  「你有沒有打過去?」
  
  「還沒。我昨晚要打,但時間太晚了——或者說,太早了——所以我決定留待今天。如果能先查到對方是誰,就更好了。」
  
  她走進辦公室,啟動電腦。等候開機時,她轉向辦公桌,在一疊檔中,抽出能在短時間內完成的部分。
  
  他們的電腦系統需要升級了,她邊聽著身後發出的嗶嗶聲,邊想著。那是又一項老是被拋諸腦後的開支,因為總是有更重要、更急迫的事把資金用掉。只要目前的系統還能動,就不可能花上好幾千塊來更新。
  
  完成開機後,她轉身、連上線、拉出搜尋引擎,打下這個電話號碼。不到兩秒鐘,就找到了打這通電話的電話公司,以及公司位址。她聽見瓊恩從她身後走進辦公室。
  
  「有找到什麼嗎?」
  
  「是透過電話公司打來的。」
  
  米娜撥號時,瓊恩一屁股坐上桌子、屏息等待。鈴響第五聲時,電話被接了起來。「您好。」
  
  機械性的問候。「您好,我是搜尋者協會的米娜,週五大約晚上六點鐘時,我們接到了一通透過貴公司轉接的電話,您能不能告訴我……」
  
  「抱歉,」電話那頭的男人不耐煩的說。「這是付費電話。我可沒那個閒工夫去記住每個使用它的人。你接到騷擾電話了嗎?」
  
  「不,是通正常的電話;我只是想要跟打電話來的人聯絡。」
  
  「抱歉,幫不上忙。」他掛斷了,米娜沮喪地長歎一口氣,掛上了話筒。
  
  「他說什麼?」瓊恩不耐煩地問道。
  
  「是呀,」一個低沉、冷漠的聲音從她們身後響起。「他說什麼?」
  
  瓊恩驚跳起來,轉過身時,還小小地尖叫了一聲。米娜猛然站起身,椅子向後滑,撞上桌子,她不知如何地,終於僵硬地站在瓊恩身旁,瞪著那個擋住她辦公室門口的男子。一股寒意沿著脊柱上下、心在胸中瘋狂跳動。她們應該是單獨在辦公室裏的。門鎖上了。他到底是怎麼進來的?他想做什麼?
  
  他沒帶著武器,至少她沒看見。但,儘管他雙手空空,卻無法令她安心,因為他的雙眼是她所見過最冷漠、最無情的眼睛。她望著的,是雙殺人者的眼睛,雖然她已經怕得發抖,但凝眸之間,卻有什麼像把她催了眠,令她無法移開視線。她想,就仿佛是條眼鏡蛇,會在發動攻擊前將獵物催眠。
  
  他有著違反自然的冷靜,仿佛他不完全是人類。
  
  瓊恩在她身邊急促地喘氣,雙眼圓睜、眨也不眨地瞪視著闖入者。米娜碰了碰瓊恩的手臂,想叫她安心,瓊恩立即用力抓住她的手。
  
  那人快速地看看她們互握的手,隨即將視線轉回她們臉上。「不要讓我再問一次。」他說,聲音仍舊那樣徹底的冰冷而空洞。
  
  那個聲音。她聽過那個聲音。但她太緊張,無法將記憶具體化。米娜吞了口口水,緊縮的喉嚨勉強說出話來,聲音有著無法掩飾的緊張。「是一通付費電話。那人說他不知道是誰打的,他太忙了,沒注意到。」
  
  闖入者僅稍微垂下眼皮,作為回答。
  
  她們不可能從他身邊走過。他的個子並不大,但也夠大了,大約六呎一或六呎二,體格結實而精壯,那說明了他滿身肌肉、充滿力量,還擁有響尾蛇般的速度。他皮膚黝黑,宛如一塊張牙舞爪、充滿威脅的陰影。
  
  她感到一陣暈眩、突然明白了,仿佛血液瞬間從腦中被抽離。她伸手扶住桌緣站穩。「你就是把我打昏的人,」她說,聲音輕微而飽受震驚。,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另一件事,讓她膝蓋發抖、幾乎要站不住。「你就是狄亞茲。」
  
  他的表情仍然沒有改變。「聽說你想找我談話。」他說。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2:10

  第7章
  
  噢,老天。狄亞茲。特洛說過,那個狄亞茲是個殺手,她相信特洛。毫無疑問。
  
  早該預料到的。不過幾小時前,特洛才說,人們只要放出風聲,想要找狄亞茲,他就會自己找上門來。她在一個滿是男人的酒館裏,懸賞給任何能提供狄亞茲消息的人,因為她知道他就在附近,說不定還正在現場聆聽呢。狄亞茲花了三十六個小時才現身,說不定她還該感到訝異;他可能從昨天早上,就開始在等她了。
  
  她想起來,在酒館裏,她公佈的是真實姓名:殷米娜,而不是常用的潘米娜。她的電話號碼登記的是「殷」;她告訴特洛,她的名字沒有登記在電話簿上,那是指「潘米娜」。特洛有她家裏的電話號碼,是因為她曾寫在名片上給他。如果狄亞茲也混進那場宴會,隔天早上她起床前,他就能夠闖進她的公寓裏了。
  
  或許他有什麼更有趣的事可做。
  
  他走進辦公室、關上門,站到角落,才不至於背對玻璃窗。如此,他也擋在米娜的U型辦公區的出口;若她們想要從辦公桌後方逃走,唯一的方法就是跳過去。
  
  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穿著靴子的腳在腳踝處交叉。「我來了,」他說。「說吧。」
  
  米娜的腦袋呈現部分空白;該對一個殺手說些什麼呢?嗨,很高興認識你?但她另一部分的思緒逐漸將片段連結起來,達成明確結論。顯然,狄亞茲不是那位獨眼男子。但週五晚上,他也在監視那次聚會,所以,要不,他在追蹤其中一個人;要不,就是在跟蹤他們,指望他們將他領向目標。後者她存疑,因為他只是看著他們。此外,如果有任何人能找到那個獨眼男子,非狄亞茲莫屬。說不定,他連那混賬此刻在哪裡,都了若指掌。
  
  她慢慢地將瓊恩拉到一旁,站到前方去。這整件事完全是米娜一人所為,也是她自己得解決的問題,不該讓瓊恩牽扯進來。米娜也拉過椅子坐下來,她的膝蓋幾乎要碰到他的腿,但她極力讓他們之間保持一吋以上的距離。
  
  「我就是殷米娜。」她開口說道。
  
  「我知道。」
  
  他面無表情的臉,讓人焦躁不安。與他有關的一切,都讓人不安,但她知道,就算他們在路上擦身而過,她也不會多看他一眼。他不像殺人狂那樣,喜歡將人玩弄於股掌間;相反的,他似乎非常自製而態度超然。他的黑髮剪得短短的,下巴的胡髭約一天沒有刮,但還不至於顯得髒亂。他的橄欖綠運動衫乾乾淨淨,黑色牛仔褲與黑色膠底靴也同樣整潔。運動衫的短袖包覆著他強壯、血管糾結、卻不過分發達的肌肉。
  
  她猜想,如果他身上有武器,一定是被塞在其中一隻靴子裏。那並不讓人放心,他輕鬆坐著的姿態,也同樣無法教人安心。蛇會毫無預警的發動攻擊,但她腦海中浮現的詩句卻並不是關於蛇;是關於美洲豹。敖典•納許的詩說:「若遭美洲豹呼喚,切莫回應。」而她,卻召喚了一隻美洲豹前來,現在她得自己處理這件事。
  
  除了瞥一眼瓊恩握住她的手之外,他的視線未曾片刻稍離米娜的臉龐,這是最讓人感到不安的部分。
  
  「聽說你很會找人。」她輕輕地說。
  
  她身後的瓊恩突然往前。「米娜……」她厲聲說,米娜知道她想說這不是個好主意,她應該再仔細考慮,以及諸如此類合於情理的話。狄亞茲的目光並沒有移開,米娜抬起手,阻止瓊恩反對。
  
  「偶爾。」狄亞茲說。
  
  「那個獨眼男人,在週五晚上聚會出現的那個。我想要找到他。」
  
  「他不算什麼,他根本微不足道。」他的話語有些特別的地方,並非腔調,而是他措詞的方式,似乎英語並不是他的母語。他的英文十分標準,帶著德州西部腔調,但不只他的名字,他就是有些什麼帶著墨西哥味道。如果他出生在美國,她就去找頂帽子來吃掉。
  
  「但他對我很重要。」她深吸一口氣。成功在她眼前吹響號角,向她招手。這個男人給了她一個真正的機會,找出她的孩子到底發生什麼事。如果她得跟魔鬼打交道,那就打吧!「十年前,我六個星期大的兒子被人強行帶走。我的前夫是個醫生;他跟一些同事在奇瓦瓦州一個較貧困的地區設置了一間免費診所,我們在那裏住了一年。我的孩子也在那裏出生。某天,我去市場,兩個男人把他從我身邊拉走,我反擊,把奪走孩子那人的左眼挖了出來。另一個人從背後用刀刺我,然後他們兩人都逃走了。從此以後,我沒有再見過我的孩子。」
  
  他的眼中閃動著什麼,一些細微的改變,顯示他的注意力開始集中。「原來就是你。」
  
  「我?」她重複道。
  
  「把培弗那只豬弄瞎的人。」
  
  培弗。噢,我的天哪,那就是他的名字。經過十年,她終於得知他的名字。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雙手緊緊握拳。她的心跳才稍微恢復平靜,現在又更加狂跳不已,賁張的血脈令她聽不見外界的動靜。她想尖叫,她想大哭;她想跳起來,馬上找到培弗;她想抓他的頭去撞牆,直到他說出她想要的答案。但這些事中,有兩件事她沒辦法做,而有一件事她則拒絕去做。於是,她用劇烈抖動的拳頭按住雙眼,極力自製。
  
  「你知道他姓什麼嗎?」她壓抑聲音,問道。
  
  「安。」
  
  安培弗。這幾個字自動地牢牢烙在她腦中。她從沒忘記他的臉,也絕不會忘記他的名字,更不會忘記那恐怖的時刻。長久以來,她掙扎著、堅持著,卻始終沒有實質進展;現在,突然間,一切在瞬間改變,她的世界仿佛傾斜了。理性上,她知道這輩子可能都找不到傑廷。但在情感上,她卻無法停止找尋。而今,終於,她至少可能找出他是否還活著。如果真能找到他,找到她的小寶貝……
  
  「你能找到他嗎?」她傾身問道,仿佛只要憑藉意志力,就能將事物扳成她想要的樣子。「我想跟他談談,想知道他對我的兒子做了什麼……」
  
  「你的孩子被賣掉了,」他平鋪直述地說。「培弗不可能知道賣給誰。他是個攀地球,只是個甲儂。」
  
  米娜眨眨眼;她聽得懂甲儂:就是「打手」。但是除非她聽錯了,狄亞茲也叫培弗為一根恥毛。顯然,她分不出墨西哥人話語中間的微妙差異。「他是什麼?」
  
  「他什麼都不是,他只是任人差使的小嘍囉。」狄亞茲聳聳肩。「他同時也是個邪惡、沒用的混球,最慘的是,他一點權威都沒有。」
  
  「但他仍是我唯一的線索,我得循這條線去找我的兒子。」
  
  「你可以循這條線索,但很有可能只會在原地打轉。走私犯不會留下記錄,當然,他會記得你,說不定也記得你的孩子,但,他只會知道孩子被偷渡過邊境賣掉。就這樣。」
  
  她無法接受這條線索也是死路一條。培弗不可能自己帶傑廷到邊境去;最有可能的是另一個人,也就是刺傷她的那個人。培弗應該知道他的名字。只要她能找到那個人,他就會知道另一個名字。只要繼續挖掘下去,她終將找到傑廷。
  
  「我還是想找到他。」她固執地說。「當晚你也在監視他們,你讓我……」
  
  「……沒有被殺。」
  
  「沒錯,」她承認。「或許吧。你當然不是為了保護我,只是不想讓他們知道有人在暗中窺看。但,反正你也在追蹤他,何不……」
  
  「我並不單是在找他,」狄亞茲打斷她。「我是順著蛇尾想找到蛇頭。」
  
  「但你知道他在哪裡。」
  
  「不,我不知道。」
  
  她沮喪得想要尖叫。現在,她無法接受走進了死胡同;就是不能。「你能找到他。」
  
  「事實上,我能找到任何人。」
  
  「那是因為你不放棄。我也同樣不能放棄。至於錢方面的問題,我當然會付錢給你。」讓協會支付費用,她良心難安,但她願意拿出所有積蓄給他,必要的話,她會再去求大衛。當然不會真的必須求他;大衛願意做任何事幫她尋找傑廷。
  
  狄亞茲仔細打量她,眼中閃現一抹好奇的光芒,仿佛她是個外星生物,而他無法理解她靠什麼活下來。事實上,他是個相當遲鈍的人,而她,則或許太過敏感了。既然對他無法動之以情,她嘗試說之以理。「搜尋者協會擁有龐大的人力網,人面之廣,你無法想像。如果你幫助我,我也會幫你。」
  
  「我不需要幫助。」他的目光再度變得冷峻而遙遠。「我一向獨立工作。」
  
  一定有她能提供的東西。「綠卡呢?」她能透過關係,讓程式簡化。
  
  他的臉上首度有了真正的表情:覺得好笑。「我是美國公民。」
  
  「那,你到底要什麼?」她沮喪地問道。「你為什麼不接這份工作,我不是要你殺任何人,只要幫我找到他。」或許這就是原因,或許他只對狩獵和死亡前的掙扎有興趣。
  
  「你為什麼認為我會為你殺任何人?」他的聲音再度柔和下來,表情卻強悍而空茫。
  
  通常,她絕不會洩漏提供消息者的資料,但她的神經像是碎玻璃般切割著她。她必須不擇手段說服狄亞茲出手相助。「葛特洛幫我收集了可能跟我兒子有關的所有叫狄亞茲的人的資料。」
  
  「葛特洛……」他重複道,似在咀嚼這個名字。
  
  「他是我們的贊助者。」
  
  「資料內容說些什麼?」他問。
  
  「說你是個殺手。」她毫不隱瞞,也不企圖粉飾言詞。或許他不是個殺手,但她一點都不懷疑他能殺人,也殺過人。如果他是,那麼看在她既已知道真相卻仍願意雇用他的份上,也許會改變主意。
  
  瓊恩微微驚呼一聲,但他卻不看她。
  
  「你的消息是錯誤的。我可能會為某些原因殺人,也可能會收受酬金,但錢不是我殺人的原因。」
  
  那絕不是說他沒殺過人,或是他不會再殺人。但,說來也怪,她相信他,並且感到安心。至少他還有些道德觀念,有他自己遵守的一套標準。
  
  他十個指尖頂在一起,由指尖上望著她,似乎陷入沉思。終於,他說道:「告訴我,你週五接到的那通密告電話,內容是些什麼。」
  
  「沒什麼可說的。打電話的人似乎是個拉美男子。他只說,十點半在瓜地魯坡教堂後有個聚會,你也會出現。電話是透過電話公司打來的,他們對此事一無所知。」
  
  那冷漠、深邃的雙眼後,隱藏著什麼思緒,她無法解讀,但她能想像,他正在過濾所有認識的人,以及所有的可能性。
  
  「當時,我以為培弗叫做狄亞茲。」她解釋道。「我只知道一些模糊的傳言,說一位名叫狄亞茲的人跟某些人口失蹤案件有牽連。我以為你可能就是那個獨眼男人,因為你的名字不斷與他連在一起。」
  
  「我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聽說他為你工作。」
  
  他的目光更冷了。
  
  「重點是,兩年來,我派人四處打探你的消息。任何人都有可能打電話來。」她停頓下來,又想到另一件事。「然而,我從一開始就提供懸賞獎金,所以對方匿名提供消息也不來領取賞金,挺奇怪的。」
  
  「知道我的行蹤的只有一些特定的人。」
  
  他不喜歡這件事。
  
  「有誰知道你會在那裏?」她問道。「顯然,是你曾告訴過某人。還有給你這次聚會消息的人。」
  
  「我沒告訴任何人,這樣縮小了可能範圍。問題是,為什麼?」
  
  「百倫跟我認為你被設計了,但顯然不是如此。培弗跟其他人完全不知道你在現場。」
  
  「百倫,」他說。「就是躲在墓園另一頭的那個人?」
  
  所以他也看見了百倫。她點點頭。「他也為搜尋者協會工作。我們一起出任務,接到電話時,我們正要回家。」
  
  有些事正在進行。她仿佛是被丟到狄亞茲的眼前。不必觀察他的表情,她也能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跟她想的完全一樣。
  
  「我會幫你,」他突然說道,同時站起身來。「再聯絡。」
  
  他走出辦公室,不消幾秒,她們便聽見大門關上了。米娜與瓊恩面面相覷,不約而同跑到窗邊,想看他往哪個方向去。
  
  但通往辦公室的樓梯空無一人。停車場也是。一點他的蹤跡都沒有,就連米娜打開門,想聽車輛發動的聲音,也只有一片寂靜。他仿佛平空消失了。
  
  「我知道他是怎麼出去的,」她困惑地說。「但他究竟是怎麼進來的?」
  
  「我也不知道,」瓊恩喃喃地說,虛脫地倒進最靠近的椅子裏。「老天,我這輩子第一次被嚇成這樣!我到的時候,他恐怕就已經在這裏了。他可能做任何事,如果他想做。」
  
  米娜仔細檢查每扇窗戶,看是否有被撬開的痕跡。雖然她不是警探,在門閂上卻找不到任何新的刮痕,窗戶也都完整無缺。他究竟是用什麼方法進來的。
  
  瓊恩抖得很厲害。「真不敢相信,你竟能這麼冷靜地坐下來跟他談判。那人是我見過最恐怖的人。」
  
  「我看起來很冷靜嗎?」米娜咽了口口水,也坐了下來。「不可能吧。我抖得都快要站不住了,所以才必須坐下。」
  
  「我倒沒注意到。我還以為他要殺了我們。他的眼睛——仿佛看見我的死亡。」
  
  「但他並沒殺掉我們,還說出了我這十年來一直努力探聽的消息。」米娜閉上眼。「安培弗。知道名字了,我終於知道他的名字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炙熱的淚水從她閉上的眼瞼下滲出來。「現在,我真的有機會找到我的孩子了;第一次,我有了機會。」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2:31

  第8章
  
  達拉斯的募款餐會比她原先的預期更為成功;除了募集到款項,搜尋者協會還增加了一個贊助廠商,一家軟體公司答應幫他們升級電腦系統。米娜因想著新電腦的景象而雀躍,但,那並不是她當晚在旅館失眠的原因。
  
  一想到早上發生的事,她便不由得興奮不已。她感覺仿佛一頭栽進火中,竟能毫髮無傷的逃離;充滿希望的光明遠景,竟讓她有些暈眩。她想打電話給大衛,想告訴他終於有了實質的進展,她得知綁匪的名字,還找到一個專家——這是對狄亞茲唯一的稱呼——他會幫她找到那個綁匪。她想跟某個人分享喜悅,有誰比傑廷的父親更適合呢?
  
  但她拒絕打那通電話。大衛已不是她的丈夫。他已有另一個家,米娜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打擾他們。大衛的現任妻子對他每年給她這麼多錢,有沒有什麼意見,她不知道、也不會去問。離婚後,米娜盡可能與他保持距離,不讓新的潘太太有任何理由生氣。
  
  新的潘太太?米娜不得不嘲笑自己。大衛的太太名叫珍納,是個非常好的女子,且她跟大衛結婚的時間比起米娜,可要長上兩倍。
  
  等到傑廷的事有些實質進展,再打電話給大衛吧。她並不會隨時把每個傳言或些微發展都告訴他。他大約一年打兩次電話給她,屆時,她就會向他報告最新發展,但這十年來,進展少得可憐。為了讓他的生活盡可能保持平靜,她從不打電話過去。沒什麼好說的。一位外科醫師的妻子要承受的,已經夠多了,除了丈夫長時間的工作,還有每當他一坐下來用晚餐、或是他們正要出發去旅行時,就會發生緊急狀況。前妻大可不必再打電話去為這團混亂落井下石。
  
  她興奮難耐,覺得前景一片光明,於是索性放棄睡覺,就放縱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反復思考當天早上發生的點點滴滴,從特洛的電話開始,一直到狄亞茲消失。
  
  對她來說——對狄亞茲則未必如此——最大的謎團就是,究竟是誰打電話通知她瓜地魯坡的聚會,原因又是什麼。不可能是為了賞金,因為那是通匿名電話。但某人要她阻礙狄亞茲,不知道是意圖幫助她,還是想造成傷害。狄亞茲本可輕易地殺掉她,而不僅是打昏她。見過他本人,她認為把她殺掉,可不會讓他寢食難安。
  
  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那通電話的動機,最後,只好歸因於自己運氣好。狄亞茲於她,是幸或不幸,或許還難以斷言,但,才不過短短幾分鐘,他就給了她價值非凡的資訊,並提供她找到傑廷前所未有的絕佳機會。
  
  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竟能說服他幫助她。她不敢相信自己曾跟他對面而坐,竟沒被他嚇壞。他的雙眼是她所見過最冷酷、最空洞的眼睛,仿佛不具有任何感情。她甚至認為他可能有社交障礙,不過,在他與生俱來的暴力傾向之上,仍有某種內在的緩衝機制。她認為,他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但是無法感受。若他選擇做一件正確的事,那會是理性的選擇,而非情感的傾向。
  
  但,正因如此,她認為自己可以跟他打交道。他知道搜尋者協會不會對他造成威脅。在瓜地魯坡那晚,他本可殺了她跟百倫,因為他們對他造成阻礙,但他沒有這麼做,因為他們對他——或對他的目的——並不構成威脅。只要確知他的底線,她想,她可以信任他、跟他合作。
  
  她希望。
  
  想到特洛聽見狄亞茲這個名字時的反應,她決定不把狄亞茲本人在她辦公室現身這件事告訴特洛。特洛以保護者自居的態度,是滿迷人的,雖然她知道自己該跟他保持安全距離。他可能會報警,那可是她最不希望發生的事。
  
  她想過要請特洛幫忙搜集培弗的資料,但馬上自我否決。首先,他會問她從何得知這個名字,她並不喜歡對他說謊,因為他幫了那麼多忙。其次,狄亞茲也不會喜歡這樣。她不知道自己怎會知道,但她就是十分確定。狄亞茲喜歡獨自行動,而只讓極少數的人、甚至不讓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蹤,以及他在做什麼。假如他和特洛都在找培弗,他們可能會短兵相接。不,他絕不會喜歡這樣的。他或許不會再幫她,她可不願冒這個險。
  
  因此,越少人知道狄亞茲越好。她提醒自己,明早進辦公室前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瓊恩,告訴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狄亞茲的事。
  
  她搭上第一班從達拉斯飛往艾帕索的班機,先回公寓放行李,再進辦公室。天才剛亮,熱氣已四處蒸騰,讓她分外期待冬天的來臨。
  
  一進辦公室,她就發現百倫的情緒十分高昂,可以從他一再調侃奧莉、想把她惹毛的行為看得出來。今天,他企圖給她一些跟時尚有關的建言,不過,過程不太順利,倒是辦公室裏所有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你該嘗試新髮型,」他懶洋洋地從她桌邊晃過,說道。「鬆一點、蓬鬆一點的。你知道,那種大波浪、會彈跳之類的。」
  
  奧莉冷冷地直瞪著他,她的每一條女性主義原則都受到了侮辱。「那會像誰?白癡的法拉佛西嗎?」
  
  「不,但你可以試試看哪。」他一本正經地說。
  
  百倫年輕、壯碩,又反應迅速,但看來那也不足以挽救他的生命。奧莉緩緩站起來,兩人鼻尖對著鼻尖,不過身高僅五呎二吋的她得以如此,是因為他坐在她的桌沿上。「小男孩,」她不慌不忙地說:「我曾毀掉比你更厲害的傢伙;把他們吸乾、抹淨,然後像垃圾一樣地扔掉。你最好不要試圖加入他們的行列。」
  
  百倫裝傻的功夫真是一流。「什麼?」他一臉迷惘地說:「我只是想幫忙呀。你知道的,只是給你一些建議之類的。」
  
  「是喔,我可不知道山頂洞人什麼時候成為時尚專家了。」
  
  他微笑了。「見微知著呀!」
  
  「是呀,你最知道了。」
  
  瓊恩看見米娜,朝她辦公室的方向指了指。米娜才望一眼,發現是誰在她辦公室時,幾乎要哀嚎出來。韓珞璧太太要找她失蹤的丈夫,數星期前她去澳洲探望姊姊時的某個週末,他失蹤了。由於韓先生的衣物、汽車跟帳戶裏一半的錢也同時消失,警方研判這件事沒有涉及綁架,韓先生是自己離開的,因此他們無能為力。然後,她就轉向搜尋者協會尋求幫助,完全不讓他們拒絕。
  
  米娜小心翼翼地看看百倫跟奧莉——暗自希望奧莉能堅守反暴力原則——然後走進辦公室,朝韓太太微笑。「早呀,韓太太。喝杯咖啡嗎?」
  
  珞璧搖搖頭。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婦人,年紀大約五十好幾,頭髮漸漸變得灰白,她圓滾滾、逗人開心的臉上,若綻出一朵微笑,真是再自然不過了。然而,自從韓班尼先生在那個晴朗的午後失蹤以後,她的雙眼就經常哭得紅腫,米娜至今都沒見她笑過。
  
  米娜想,若她能逮到韓先生,真想擰死他。他怎麼可以讓妻子經歷這一切?如果他想要離開,至少該有膽量跟禮貌告訴她,而不是就這樣走開,讓她獨自瑟縮在風中。當然,那還是會害她傷心,但至少,她會知道發生什麼事、知道他還活著,並且捍衛自己的權益。現在她身心所受的折磨,宛如活在地獄一般,韓先生真該被打一頓。
  
  「請你幫幫我,」珞璧低聲、沙啞地說,聲音聽來像是哭得太多,喉嚨都發腫發痛了。
  
  米娜完全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知道,你說過他不是失蹤人口,他是依自由意志自行離開的。但是我並不知道,至少不能確定。說不定什麼騙子騙了他,現在他失去了所有的錢,還沒臉回家,說不定他受傷了,甚至死了?我按照你說的,去問過幾家偵探社,但我負擔不起。就算是最便宜的,也遠遠超過我的預算。求求你!」
  
  「我幫不了你,」米娜說道,她也跟韓太太一樣心煩意亂。「我們跟你站在同一艘船上。我們也沒有無上限的預算;每一塊不必要的開支,我們都得省下來,每一分錢都得花在刀口上。看看這間辦公室。你應該看得出,我們把大部分的錢都用在搜尋的工作上。韓先生很有可能是離開你,卻沒有勇氣告訴你。我怎麼能動用我們的資源,來找一個幾乎確定是主動求去的人呢?」
  
  「你難道不能查查他的社會安全號碼記錄,看他是不是在哪裡工作嗎?」
  
  「那種服務必須付費申請,我們沒有這種許可權。我們要找的是失蹤人口,不是故意躲起來的人。」她揉揉前額,想找出一個解決方案。「你試過救世軍嗎?他們也幫人尋找失蹤的親人。我記得每人可以獲得一次免費的服務,不知道針對這種狀況他們肯不肯出面,不過說不定能幫上忙喔。」
  
  「救世軍?」珞璧喃喃地說道。「我不知道他們也做這些事。」
  
  「他們做的,不過,就如我剛說過的,我不知道他們的條件。如果他們幫不了你,那就請找律師。要保護你自己的權益。」
  
  珞璧臉上滑落一滴淚珠。「我還沒告訴孩子們,」她哽咽地說。「該怎麼告訴他們,孩子的爸就這樣走了呢?」
  
  她有兩個兒子,都已經結婚、有自己的小孩了。「就照實告訴他們,」米娜說。「總比讓他們以別的方式發現更好。如果他打電話給他們呢?那,他們就會因為你沒告訴他們,而生你的氣了。」
  
  她擦乾眼淚。「我以為,只要我一直期待他回家,他們就不需要知道。」
  
  「快三個星期了,」米娜柔聲說。「就算他回來,你還要接納他嗎?你還想要他嗎?」
  
  又一滴淚珠滑落。「他不愛我了,是不是?如果他愛我,就不會這麼做。我知道,我沒花什麼心思打扮,但我已經快六十歲了,人到了六十歲,滿頭白髮也不為過吧?不過,班尼總是讓自己保持在良好狀態。他的頭髮只有一點點灰。」
  
  「他會不會有外遇?」米娜很不情願這樣說,雖然她知道警方已經問過相同的問題。但當時珞璧太過震驚、滿心焦慮,害怕她的人生就此分崩離析,因此壓根兒就抗拒這種想法。
  
  然而現在,她的臉擰了起來,用手蒙住眼睛。「我不知道,」她啜泣著。「是有這個可能。他幾乎每天都去打高爾夫。我從沒懷疑過他;我相信他。」
  
  米娜假設有人就算在火辣辣的豔陽下,也願意打高爾夫,但每天都打?她懷疑。珞璧現在總算能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了。
  
  「請你去找一個律師,」米娜再一次說道。「還要更改你的銀行帳號。你一定還沒改,對吧?帳戶仍是你跟他聯名的。如果他把錢全部提走呢?你怎麼辦?」
  
  「我不知道,不知道,」珞璧煩惱地前後搖晃,悲慘地說。她開始胡亂翻找錢包。米娜猜到她需要的是什麼,立即從桌上抽了張面紙,塞進珞璧手中。
  
  又是擦眼淚、又是擤鼻涕,過了一會兒,珞璧深吸一口氣。「我猜,這幾個星期以來,我的表現就像個老笨蛋吧。該是認清現實的時候了;他離開我了。我可能還是會去救世軍試試看,不過,你說得對:首先,我得去更改銀行帳戶,守護我僅剩的東西。」她的下巴顫抖著。「今晚,我會打電話把事情告訴我的孩子。真不敢相信他會這麼做。離開我是一回事,但孩子們呢?他跟他們一向很親密的。他該知道,如此一來,一切都會改變,或許他大概也不在乎了。」
  
  米娜猜想韓先生說不定已經跟兒子們聯絡過,說他很抱歉,並且希望以後一切如常之類的話。但,她並沒說出來。有些人就是看不出自己的所作所為可能造成的影響,不然,就是他們以為自己應付得來。她不認為這件事能夠和平解決,不過,她也無能為力。
  
  離開辦公室時,珞璧的雙眼又紅又腫,但她的頭昂得高高的,步履也精神勃勃。她身後的門還沒合上,米娜的電話就響了。她按下免持聽筒按鍵,往後躺進座椅裏,已然筋疲力盡。
  
  「我是米娜。」
  
  「嗨,小甜心。今天有空一起吃午餐嗎?」
  
  
  是柯素珊,就是在墨西哥那間小診所裏為傑廷接生的婦產科醫生。有時候,人生真的很奇妙;素珊跟裏柏因為實在喜歡墨西哥,決定搬到艾帕索來開業。方便他們既住在美國境內,又十分靠近他們喜愛的文化。每年,他們依然至少到墨西哥各地旅行兩次。
  
  素珊盡力與米娜保持聯繫,就忙碌的婦產科醫生而言,這真是難能可貴。她們之間有種奇妙的聯繫,因為那恐怖的一天,素珊也在診所裏,當大衛拚命搶救米娜的性命時,她跟裏柏都盡了一己之力。這兩個忙碌的女人往往數月都沒能相互聯絡,但只要一有空,就會來個午餐約會。這種計畫往往是一時興起,不過不知為何,通常一約就成。
  
  「除非臨時有事嘍,」米娜說道。「時間、地點呢?」
  
  「十二點半。在朵莉。」
  
  朵莉是間時髦的小咖啡館,提供的餐點份量少得可憐,午餐時,總是擠滿了想少吃一點的女人。偶爾,有些男性也會去那裏用餐,不過,大部分的男性都對朵莉裏雅致的桌椅敬而遠之。|
  
  米娜剛掛上電話,瓊恩便從門後探出頭來。「我沒有提過他,」她壓低了聲音說,米娜猜都不用猜,就知道她指的是誰。「今天早上,我才進辦公室,就接到他的電話。至少我認為是他。他的聲音讓我汗毛直豎,從頭到尾都起了雞皮疙瘩,所以我很確定對方是誰。」
  
  米娜根本不需要聽到他的聲音,就全身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她無意識地搓著臂膀。「他想怎麼樣?」
  
  「他沒說。只是問你在不在。我說不在,告訴他你的班機什麼時候會到,你大概什麼時候會進辦公室,他就掛斷了。」
  
  「你有沒有告訴他我的手機號碼?」
  
  瓊恩看來有些煩惱。「沒有。我本來要給的,但是不確定你想不想讓他知道。」
  
  米娜不小心用了真名,而不是公務用的姓名,大概已經讓他知道她家裏的電話及位址,再讓他知道手機號碼,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傷害。「下次我見到他,會再告訴他的。」
  
  「見到誰?」百倫在門口問道。
  
  米娜回頭看時,想著,他們的辦公室實在應該再正式一點的。但另一方面,搜尋者協會並不是一般公司,而是靠著人們同心協力、一起完成任務。她就是協會的精神領袖,也是實際運作的指揮,除此之外,協會的整個結構都十分鬆散,她也鼓勵這種輕鬆的氣氛。過一陣子,她或許會把狄亞茲的事告訴百倫——她不確定該如何解釋,她已經與一個骨子裏滿是悲憫的正義使者達成了共識——只是現在還沒準備好讓他知道,於是她技巧地轉移話題。
  
  「百倫,我知道你戲弄奧莉時只是在開玩笑,但我可不確定她也這麼認為。我不希望辦公室氣氛變僵……」
  
  「她知道的,」他說,手指頭插進牛仔褲口袋,投給她一抹燦爛的笑容,他那開朗、明亮的鄉村男孩式笑容,總是能讓人放下戒心。「我們只是鬧著玩。」
  
  「你說了算,」瓊恩懷疑地說。「從一分鐘前的情勢看來,你差點就要掛彩了。」
  
  「才不會咧。她是個和平主義者,不會真的動手。」
  
  「那是你還沒有把她逼到極限,」米娜說道。「不過也差不多了。」
  
  「相信我吧。」他眨眨眼。「你對韓太太說了什麼?她離開時,好象正要上戰場呢。」
  
  「我說服她更改銀行帳號,並找一個律師。」
  
  「感謝天,」瓊恩說。「一知道他拿走一半的錢時,她就該這麼做了。」
  
  「她當時還沒有能力面對現實。要等震驚過去,才聽得進別人的勸告。」
  
  「真希望過幾個月,他爬著回家時,發現她已經休掉他了,」百倫說道。「這個豬頭。」
  
  「阿門。」米娜看著桌上高疊的文件,歎口氣。「我要跟素珊吃中飯,除非發生什麼事。一切都很平靜吧?」
  
  「都在掌握中。今天一早,我就讓佛蒙特的一組人出發尋找一位老太太,她患了阿茲海默症,從家裏走失,不到一小時就找到了。還有些大學生在內華達山健行,卻沒有按照預定的時間回到家,那邊的人也正在準備中。」
  
  「他們晚了多久?」
  
  「一天。他們應該在昨天晚上到家,卻杳無音訊。」
  
  「希望他們知道隊伍不能走散。」希望沒有人受傷。還有,希望其中至少有一個人曾告訴家人或朋友他們的預定行程。許多人在沒讓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就這樣步入荒野,這總讓米娜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她告訴工作同仁,達拉斯的新贊助廠商將為他們更換電腦系統之後,便埋首處理不斷疊高的檔資料。
  
  一小時後,奧莉的頭鑽進門裏問問題,米娜抓住這個機會。「如果百倫玩笑開得太過分了,就告訴我。」
  
  「我應付得了他的,」奧莉微笑著說。「真的。他以為能讓我生氣,我並不介意陪他玩。等他不再旁敲側擊、鼓足勇氣約我出去時,我會讓他忘記蓬蓬頭這類事。」|
  
  約她出去?米娜雙眼圓睜。原來是這樣的嗎?「他以前是軍人,」米娜脫口而出。「他是保守黨員,他很大男人……」
  
  「他也比我年輕十歲,」奧莉笑意更濃了。「這樣不是很棒嗎?不知道我們會不會討論社會大事,但我會堅持自己的立場。誰知道呢?說不定我能說服他用我的方式思考呢。」
  
  奧莉雀躍地蹦跳著離開,留下米娜一臉驚愕地瞪著她。兩性間的化學作用真是奇妙。今後看見奧莉跟百倫在一起時,得要調整自己的想法了。不過他們可真是不搭調的一對,因為兩人都意志堅定,沒有人會願意受另一方支配。
  
  呵,真是個有趣的早晨。
  
  跟素珊共進午餐的時光,如同往常一般愉快。素珊總是會問問搜尋者協會的近況;從一開始,她就表現出極高的興趣,偶爾也會參加募款餐會。她從不打聽,也從不喚醒傑廷被搶那天的記憶,不過,她總會問問有什麼進展。只要米娜有了任何成果,就會告訴她,不過,多半是沒什麼好說的。今天雖然有了新的進展,但素珊問起時,米娜僅是搖搖頭。因為素珊雖然偶爾會參加募款餐會,她跟葛特洛是同一個社交圈,米娜不想冒險。米娜知道,即使要求素珊保守秘密,她也是守不住的。素珊會告訴裏柏,裏柏則會告訴某人,然後,在米娜知道之前,特洛就會打電話來,攪得天翻地覆,接著狄亞茲就會消失了。她不願冒這種險,於是選擇保持緘默。
  
  午餐即將結束,素珊用湯匙舀了口鳳梨凍,漫不經心地問:「最近有沒有跟誰約會?」
  
  米娜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謠言傳得可真快!「如果你是指葛特洛,答案是沒有。」
  
  「我聽說的可不是這樣喔。」素珊形狀優美的嘴唇浮起一抹微笑,藍眼珠也漾著笑意。
  
  「他約我,而我拒絕了。就這麼簡單。」
  
  「聽說週六晚上他陪你走回車上。」
  
  「也就只有如此而已。」
  
  「老天,你為什麼不跟他約會呢?他是個……」素珊頓了頓,興奮得微微發抖。「他是個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知道。但他也是協會的贊助者。如果我跟贊助者之一約會,在特洛或是任何一位提供資金的人看來,都不是好事。」
  
  「你又沒有發誓要守貞。」素珊惱怒地說。
  
  「我知道,這是我自願的。搜尋者協會比起我的社交生活更重要,就算追求我的人不是贊助者也一樣。」
  
  「這也是你不斷跟約會對象分手的原因?」
  
  米娜微笑著。「是他們要跟我分手。而且,自從跟大衛離婚後,也只有兩個。」
  
  素珊下巴都要掉了。「兩個?你只跟兩個男人約會過?」
  
  「我可沒這麼說。我有空的時候,也跟一些人出去。不是很多,最近更是一點時間都沒有。不過,只有兩個發展成正式的關係。記不記得譚克林?」
  
  「印象很模糊了。你跟他約會過一、兩次吧。」
  
  「不止。他跟我有過一段。」
  
  「他還滿可愛的。」
  
  「是呀。他希望我花更多時間陪他,而我做不到,於是我們分道揚鑣。」
  
  「你都沒說。我還以為他只是一段小插曲。」
  
  「在我還不願意妥協時,又何必不斷重複同樣的過程。」
  
  「但妥協是必然的。」素珊的眼神變得嚴肅。「唯有如此,才能生存下去。」
  
  「或許會有這麼一天吧。」米娜說。等她找到傑廷,魔鬼不再用鞭子鞭策她的腳踝時。在那一天來臨之前,她都無法停下腳步,也不能讓任何事擾亂心神。
  
  「晚不如早。」素珊瞥了手錶一眼,拿起帳單。「我得走了,兩點有個約。」
  
  米娜也站了起來,兩人相互擁抱。接下來,素珊迅速離開,已經滿腦子都是工作。米娜則慢條斯理地落在後方,收拾好提袋,放下小費,因為素珊忘記了。走到收銀台前時,已經有另外兩位客人夾在她跟素珊之間,當米娜終於走出咖啡館,素珊的紅色賓士已經駛到兩個街區以外了。米娜走到對街去開她的豐田休旅車。她低頭尋找放在提袋裏的車鑰匙。通常她習慣把鑰匙放在口袋裏,不過今天穿的薄紗裙子沒有口袋。
  
  快走到車門前時,才終於找到。她把鑰匙拉出來,抬頭,勉強壓住差點脫口而出的尖叫。她差點就撞上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男子,他就站在她跟車子中間。
  
  「我等你很久了。」狄亞茲說道。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2:55

  第9章
  
  「你難道不知道,不應該低著頭走路嗎?」他繼續說道,深邃的眼眸在帽檐的陰影下眯了起來。「此外,永遠要在走出建築物之前,就先把鑰匙拿在手上。」
  
  她有點神思不屬地想著,幸好戴著太陽眼鏡,沒讓他看見她的眼睛嚇得差點掉出來。她的心臟還在狂跳,冷汗直流。她必須在他發現之前停止這種反應,每次只要他一動,她就驚跳起來。
  
  不過他或許已經發現了,因為她發覺,他的唇角微微抽動。那種抽動絕不能稱為笑容,勉強只能算是未完成的微笑吧。
  
  「我通常會先找出鑰匙,」她一邊解釋,一邊想把鑰匙插入鎖孔。她的手微微發抖,第二次才成功。她暗自發誓,下次買車時,要買有遙控鎖的。打開車門後,她說:「瓊恩說你打過電話。」
  
  「沒錯。」他傾身入車內按了中控鎖,打開所有車門,然後繞過去,坐進乘客座。
  
  顯然他要跟她一起走。要不然就是他不想站在人行道上談話。她深吸一口氣,鑽進車裏,發動車子,然後把空調開到最大、搖下車窗,好讓密閉車裏蒸騰的熱氣散去。
  
  他必須脫帽才能坐好。他轉身把深棕色的牛仔帽丟到後座,然後系上安全帶。
  
  看見一個殺手系安全帶,讓她一陣錯愕,以至於忽略了這個動作所代表的意義。她驀地醒悟,他是認為車子就要發動,才會系上安全帶。
  
  她把提袋放在後座地板上,也系上安全帶。「去哪裡?」她問道,說不定他對目的地已有定見。
  
  他聳聳肩。「開車的人是你。」
  
  「我要回辦公室去。」
  
  「好。」
  
  「你的車在哪裡?」
  
  「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我會告訴你在哪裡讓我下車。」
  
  她聳聳肩,看了一下後視鏡,找到一個空隙,就開車上路。車裏的空調漸漸涼爽,於是她把車窗搖上,將兩人關在這小小的密閉空間裏。她從未注意到,一部車裏的空間竟是如此狹小、如此私密,狄亞茲是她見過最鎮定的人,不知為何,他似乎能佔據很大的空間,並將其劃歸己有。雖然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身旁,卻能讓她感覺擁擠得似要透不過氣來。
  
  「你為什麼打電話來?」她終於問道,因為他好似不會主動提供任何訊息。
  
  「培弗目前不在這一帶,他到別的地方去了。」
  
  失望重重襲來,她的胃擰緊了。她抓緊方向盤。「你已經知道了?」
  
  「嗯,別擔心,他會現身的。你有沒有跟任何人談起我?」她注意到他不斷地看著後視鏡,注意周遭的車輛。雖然不是很明顯,但自從與她一起坐進休旅車後,他的戒備絲毫未曾鬆懈。
  
  「沒有,我也告訴瓊恩不要提到你。」
  
  「你相信她嗎?」
  
  「非常相信。」米娜本來要說絕對相信。但狄亞茲不會相信絕對;對他而言,人只有比較值得信任,或比較不值得信任的,但沒有絕對的值得信任。他是對的。就算她再怎麼相信瓊恩,瓊恩還是有可能在閒聊時不小心洩漏什麼。
  
  他不斷地注意車流,而她則一邊開車,一邊盡可能地觀察他。他是個乾淨俐落的男子:衣服一點髒汙都沒有,指甲短而清潔。今天他穿深棕色牛仔褲,運動衫本來應是米黃色,但因為經常洗濯,顏色褪成了淡淡的奶油色。他手上戴的多功能機械腕表若說可以偵測到外星,她也不會意外,不過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多餘的裝飾品。他安安靜靜擱在大腿旁的手臂結實而強壯,突起的血管直往上臂糾結。
  
  他的側面倔強,沒有表情,帶點兒冷酷。下巴仍然覆滿胡渣,雙唇緊閉著,仿佛生命中從未有過令他喜悅的事。或許的確如此,她想著。喜悅來自於人,來自於將人們緊密聯繫的人際關係網路,而狄亞茲是個與世隔絕的人。他雖然就坐在她身旁,但某部分的他,卻仿佛並不在現場。
  
  長達數分鐘的靜默使她開始感到不自在,於是問道:「你找出是誰打電話給我了嗎?」
  
  「沒有。我走進死路了。」
  
  他是說真的嗎?他的聯絡人死了嗎?
  
  「我會想辦法找到他的。」他繼續說道,她則鬆了一口氣。
  
  她的手機響了。他回頭找到她的提包,把它從後座地板上撿起來。「謝謝。」米娜從袋裏掏出手機。螢幕顯示是從辦公室打來的。「喂?」
  
  「有個四歲男孩失蹤了,」施黛寶略過打招呼的部分直接說。「他住在州立公園附近。已經從家裏走失至少兩小時。」她說了地址。「他的家人跟鄰居先找了兩個小時,才打電話報警。警方來電要求我們協助。現在正盡速集結人力到街上搜尋。大部分的警力都在前往現場的途中了。」
  
  「我會到男孩家中與他們會合。」米娜說畢掛斷電話。她看看交通流量,開始變換車道、加速,好趕上下個路口的綠燈。她右轉、再右轉,朝相反方向行駛。「你要在哪裡下車?」她問狄亞茲。
  
  「怎麼了?」
  
  「有個四歲小孩走失,在佛蘭克林山脈附近。」今天氣溫持續上升,華氏一百多度的熱浪;除非小男孩找到能遮蔭的地方,否則他可能會因中暑而死。但若他找到地方躲起來,要找到他就更難了
  
  狄亞茲聳聳肩。「我跟你一起去。那一帶我很熟。」
  
  她完全沒想過。如此一來,他不僅會暴露自己,而且會有一大堆人看見他。她本以為他會避開人群。
  
  「你的名字是?」她問道。「如果你不想洩漏身分,我就不該稱呼你狄亞茲。」
  
  他習慣性地不立刻回答問題。總是先停頓一、兩秒,仿佛在思考問題本身,以及可能的答案。那短暫的停頓令她不安。
  
  「傑斯。」他終於開口了。
  
  她猛踩油門,加速超越一部跑車。「是你的本名嗎?」
  
  「是。」
  
  或許是,或許不是。反正,只要叫這個名字,他會回應就夠了,是不是他的本名根本無關緊要。
  
  她很高興警方跟他們聯絡。像這一類案子,他們通常在市管局或郡立治安單位的指揮下工作,至於前兩者管轄權何屬,則端視哪一方先接下案件。與其讓一堆亂了方寸的人無頭蒼蠅似地亂找,搜尋工作在有組織的情況下會進行得較好。市政府跟郡政府都有搜救小組,不過,在人力短缺、時間又緊迫時,他們偶爾會聯繫搜尋者協會。她的人知道該如何搜尋、聽從指令,以及謹守規範。
  
  小男孩住處所在的街道已塞滿各種公務車及私家車,人們在街道兩旁來回走著,呼叫著他的名字。一群人聚集在他家門前,米娜眼前出現一個心碎的年輕女子,靠在另一位較年長女性的肩上垂首啜泣。
  
  她的胃擰攪起來。曾經,她就是那位年輕女子。每次看見低泣的母親或找到失蹤的孩子,總會有著恐怖的片刻,她會憶起在那市集裏,最後一次聽見寶寶的哭聲。
  
  她找到地方停好車,跳出車外,從後車廂拿出緊急裝備。協尋者一向隨身攜帶替換的服裝,因為他們永遠不知道緊急狀況發生時自己身在何方,又是身穿何種服飾。她爬進後座,急忙脫去裙子,套上工作褲,穿上襪子跟運動鞋。在她換裝時,狄亞茲就背對她站在車門外,以防有人偷窺。他的體貼讓她頗為驚訝。
  
  棒球帽跟太陽眼鏡戴上了,接下來,她把幾樣東西放進口袋:一支所有協尋者都帶著的對講機、一支口哨、一瓶水、一卷紗布,和一包口香糖。口哨是萬一無線電失效時,用來通知在附近的任何人,而其他的東西,則是為小男孩準備的。找到他時,他可能毫髮無傷——她從不讓自己想像沒能及時找到人的可能性——不過,他肯定會需要喝水,可能也會想要嚼嚼口香糖鎮定下來。
  
  她的工作人員看見她的休旅車,走了過來。百倫走在最前頭,雖然他也戴著墨鏡,米娜看得出,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狄亞茲身上。
  
  她爬出後座,鎖好車門,把鑰匙塞進前方的口袋裏。「這位是傑斯,」她在百倫提出任何問題前,先介紹道:「他願意幫忙。由誰指揮搜尋行動?」
  
  「老巴。」百倫回答。
  
  「很好。」巴魯飛是這類搜尋行動的老將,常識豐富又思慮周密,是個靠得住的人。
  
  「小男孩叫什麼名字?」她聽見人們叫著聽來像是「馬克」或是「麥克」的名字,想要確定。
  
  「麥斯。這孩子身體大致上健康,不過今天因為耳朵發炎,還有點發燒,所以沒去保姆那裏。他母親以為他在睡覺,就去洗衣服,後來再去察看時,他已經不在自己床上了。」
  
  孩子們常這樣,沒告訴任何人,就溜出家門玩耍。米娜曾搜尋過一個小小冒險家,他耐心地看著父母親閂上門,等到時機成熟,就推張椅子到門邊,爬上去,再用他的玩具卡車把手夠不到的門閂推開。這個手法還是等他們找到他之後,他又再度故技重施,大人們才知道的。孩子們真是富有創造力,尤其是在具有危險性的事物方面。
  
  小麥斯生病了,真令人擔心;發燒會讓他在戶外的高溫下,益加脆弱。他們必須盡速找到他。她站在熱氣中才幾分鐘,就已經汗如雨下。
  
  他們一起走到前院向老巴報到,他手上拿著一個筆記板,正在分派搜尋區域,好避免某處被遺漏、某處又被不同的組別重複搜尋。他冷靜而專業的部屬,分別負責不同的項目。
  
  她的工作人員到達時,他向她頷首。「米娜,」他歡迎地說。「真高興你們的人能來。他們等了很久才打電話報警,這個孩子離家可能已經有相當距離了。早些時候,他想去找祖母,但因為生病了,被他母親拒絕,他很生氣。」
  
  「他的祖母住在哪裡?」
  
  「離這裏好幾哩。他母親說,他確實知道往奶奶家的方向,所以我們把大半人力集中在這兩點之間。」
  
  始終隱藏在她身後,但從沒遠離的狄亞茲開口問道:「他從哪個門離開?」
  
  她很訝異他竟會主動引起別人注意,顯然,他並不在意艾帕索警方看見他。某種程度而言,這讓她安下了心,看來他並沒有被邊境的這一邊追緝。
  
  老巴目光銳利地看了他一眼,再用手指出方向。「從後門。過來看看。」
  
  米娜確定老巴一定已經檢查過後院了,不過,既然他願意帶他們過去,她也希望能親眼看看,於是他們繞過屋旁,來到房屋後方。
  
  整理得十分潔淨的後院,有著以鐵鏈圍成的籬芭。院子裏有揪鏈跟滑梯,幾架玩具推土機,小男孩顯然常常把泥土從一處運到另一處,籬芭旁還有一輛塑膠三輪腳踏車。
  
  「我猜,他爬上三輪腳踏車,抓住一個把手,然後翻過籬芭,」老巴說。「我只能看出這個出去的方法。」
  
  狄亞茲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冷靜的目光巡視著周遭景物,尋找任何可能吸引一個小男孩注意力的事物。「可能是一隻狗,」他幾乎是自言自語。「一隻小狗,一隻小貓。希望不是一匹小狼。」
  
  米娜的喉嚨縮緊了:希望將這小男孩從安全的後院中引誘出去的,不是任何猛獸、動物,或是人類。
  
  「你不認為他是去奶奶家?」老巴問道。
  
  「有可能。但是,如果有一隻小狗或小貓經過,他可能會去追它。你也知道,孩子們就是這樣。」
  
  「恐怕如此。」老巴歎口氣,眼中滿是憂慮。
  
  狄亞茲走到麥斯攀越過去的籬芭旁邊,蹲下來檢視該處土地,然後抬頭緩緩觀察四周景物。協尋者也常常如此,以失蹤兒童的高度來看他所看到的世界。大人從高處往下看,偶爾會錯失一個隱藏起來的洞穴,或是一塊形狀有趣的石塊。
  
  「這裏被一大堆人踩過,」狄亞茲說,意思是他們毀掉了他本來可能會看見的任何微細蹤跡。「搜救犬快來了嗎?」
  
  「一個小時後會到。」老巴對狄亞茲的問題並不閃爍其詞,這是他的優點。畢竟,老巴不覺得需要表現什麼:他的目標只是找到失蹤的小孩。如果狄亞茲幫得上忙,那很好。
  
  狄亞茲低聲抱怨。小男孩失蹤已經超過兩個小時。還要再等一小時搜救犬才會到現場,讓它適應好環境、讓它聞味道——小男孩可能得要在這種高溫下暴露四小時,他生病了,又沒有水喝。
  
  老巴檢查他的筆記板。「好,米娜,來組織你的人吧。」瓊恩給他一張工作人員列表,他把資料收集在一塊,然後開始兩人一組唱名,給他們指示後,再把名字劃掉。他指著狄亞茲跟米娜。「我要你們兩位直接往山區搜尋。」他看著狄亞茲。「我覺得你像個獵人,而米娜對於失蹤兒童有神奇的第六感。或許他真的去追狗或其他什麼東西了。」
  
  他把麥斯的大致外型告訴大家:黑髮、棕眼,穿了件白色布魯克魯牌運動衫、牛仔布短褲跟涼鞋——然後就要大家上路了。
  
  她跟狄亞茲亦步亦趨,在多半沒有草坪的巷弄裏仔細搜尋,還往往手腳並用地趴下察看任何小男孩可能鑽進去的車底、樹叢,以及各種建物下層。每隔一段距離,米娜就會呼喚麥斯的名字,再停下來聽聽看。一塊尖銳的石塊刺進她的膝蓋;一株野草劃傷她的手。她不去注意這些身體上的不適或氣候的高溫,只專注於用眼看、用口喚,以及用耳聽。這些事,她不知已做過多少次了,但每一次的急迫感都同樣強烈。
  
  距離小男孩家半哩遠處,狄亞茲在泥地中找到了一個小孩的足跡。沒辦法確認是否屬於麥斯的,不過這畢竟是個大發現。米娜蹲在他身旁,一同檢視足跡。痕跡小得有可能來自於四歲小孩,且看來像是軟底鞋而非球鞋留下的。
  
  「你在流血。」他突然說。
  
  米娜瞥一眼自己的手。「不礙事,回去後我會自己處理。」
  
  「現在就包紮起來,血會破壞原來的味道。」
  
  她倒沒想到這個問題。她停下腳步,從工作褲口袋拿出那卷紗布,開始包紮手。她能很有效率地包紮,不過在只有一隻手的情況下,卻沒辦法把紗布拉斷綁好。狄亞茲從靴子裏抽出一把形狀怪異的刀來割斷紗布,再把尾端撕成長長的兩條。繞過她的手緊緊綁了個結。
  
  「謝了。」米娜說。她環視四周。「有沒有看到小狼的足跡?」
  
  「沒有。」
  
  那是件好事。小動物是狼的食物,從老鼠、小寵物到小孩等等都是。
  
  他們再度手腳並用地趴下,什麼都不放過地徹底搜尋。「麥斯!」米娜叫道。「麥斯!」她仔細聽。沒有動靜。
  
  太熱了,她的胃開始不舒服,於是喝了口水,然後把水瓶遞給狄亞茲,他也喝了一些。才過了半小時,她就已經如此,那麼已經在外頭待了三個小時的麥斯是什麼感覺呢?如果他在附近,應該聽得見他們的叫聲。
  
  她突然靈光一閃,拿出對講機來。「我是米娜。麥斯的全名是什麼?」`
  
  答案過幾分鐘後傳了回來:「賈麥斯。」她把對講機放回口袋,雙手插腰,深吸一口氣,模仿她自己的母親,叫道:「賈麥斯,你給我出來。」她極力用最堅定的語氣說道。
  
  狄亞茲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嘴角閃過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媽……媽咪?媽咪!」
  
  小小的聲音非常微弱,但是仍清晰可辨。她大感驚訝,沒想到策略竟然奏效了。成功甜美的果真,使她對狄亞茲綻開一朵動人的笑容。她歡呼:「找到了!」她再度揚起聲音:「麥斯!小鬼,你在哪裡?」
  
  「在這裏。」小小的聲音答道。
  
  還不夠,她想。不過,從狄亞茲突然跳過右手邊的後院看來,或許這樣已經足夠。
  
  「你馬上出來!」她叫道,好讓他再說點什麼。他似乎會對權威性的聲音有所反應。
  
  「我出不來!我被鉤住了。」
  
  一輛載貨卡車停在過去兩棟房子的後院裏,狄亞茲在車旁跪了下來,窺視卡車底部。「他在這裏,」他說道。「短褲被鉤住了。」
  
  米娜抓出無線對講機,向大家廣播這個好消息,狄亞茲則爬進卡車底部。她跪下來,摘下太陽眼鏡,看著他用小刀割斷把麥斯困在卡車底部的腰帶銅環。如果有人坐上卡車,把車開走,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她光想像就不禁一身寒顫。麥斯可能會被拖拉至死,車主如果把音樂開得很大聲,會根本連他的尖叫都聽不見。
  
  「搞定。」狄亞茲說道,牢牢地用一隻手抱住小男孩,同時把刀塞進靴內。然後,他抱著麥斯,從卡車底下鑽出來。
  
  麥斯全身大汗淋漓,小臉蒼白,眼睛下方有深深的黑眼圈,不過,他仍瞪著他們,宣佈:「我不能跟你們說話。你們是陌生人。」
  
  「很好。」米娜在他身旁單膝跪下,從口袋拿出水瓶。「口渴了嗎?你不用說話,如果渴了,只要點點頭。」
  
  他點了點頭,看她的眼神滿是焦慮不安。她旋開瓶蓋,把水瓶交給他。「這給你。」
  
  他抓住瓶身的雙手邊帶著嬰兒肥,不過看得出來已經漸漸要長成大男孩了。他大口灌水,把水瓶舉得高高地,還有些水滴到運動衫前襟上。一口氣喝完半瓶水後,狄亞茲伸出手阻止他。「慢一點,小奇蟈。一下子喝太急或喝太多,可能會嘔吐。」
  
  麥斯抬頭瞪著他。「那是什麼意思?」
  
  「奇蟈嗎?」麥斯點點頭,於是狄亞茲說:「水槍。」
  
  麥斯格格笑了出來,又用手捂住嘴。「糟糕,我跟陌生人說話了。」他說。
  
  「一定要跟你媽咪說。」狄亞茲傾身,攔腰把小男孩撈起來,摟在臂彎裏。「來,我們去找她。她一直在找你喔。」
  
  「我想要抓一隻貓咪。」麥斯一隻手圈住狄亞茲的頸項,說道。「它跑到卡車底下去了,我也跟著鑽進去,可是後來我就被鉤住了。」
  
  「這種事任誰都會發生的。」
  
  「可是你沒有啊。」
  
  「差一點喲。」
  
  
  米娜聽著麥斯說話,以及狄亞茲懶洋洋的回答。跟麥斯在一起時,他就能放鬆,她開始明白,他並不像她想像的那般孤僻。他過去曾跟兒童有某種程度的接觸,也知道該怎樣跟他們談話,他拎起麥斯的姿勢,好象已經做過好幾百次。麥斯顯然一點也不怕他。她從沒想過狄亞茲會有這一面,這勾起了她的興趣。
  
  老巴跟他的幾個部屬,還有一些醫護人員在半路上與他們會合,麥斯的母親也跟他們一道跑來。看見小男孩時,她高聲尖叫起來,麥斯大叫:「媽咪!我被鉤住了!」
  
  她從狄亞茲的臂彎裏把麥斯抓過去,緊緊抱住他,拚命親吻他的臉、頭以及所有碰得到的地方。她同時間既哭又笑、還邊責備他,而麥斯則試圖告訴她關於小貓、男人用來割斷短褲的大刀子,還有他知道不可以跟陌生人講話。
  
  他們把麥斯帶去檢查,不過,由於他一直躲在卡車下的陰影裏,因此躲過了毒辣的太陽跟高溫。米娜與所有的搜尋人員,則急切地需要水和空調。
  
  他們拖著蹣跚的腳步回到集合地點。她的人報到後,回返各自的轎車跟卡車,她正要走回自己的休旅車時,一家地方電視臺記者截住她,請她評論。米娜例行公事地祝福那一家人、讚揚艾帕索警方、順便為搜尋者協會作宣傳,再簡短解釋麥斯如何爬進卡車底下,然後衣服被鉤住。她注意到狄亞茲已經消失,於是並沒有提起他。他最不想要的,就是臉跟名字在電視上被大肆宣揚了。
  
  記者離開後,米娜坐進座位,把車發動,然後等待狄亞茲再度出現。他出現了,打開車門、坐進乘客座。他們系上安全帶,她把車來個大回轉。
  
  過了好幾分鐘他才開口說話。「你沒能擁有那個時刻。」
  
  她知道他是指麥斯的母親看見孩子還活者、毫髮無傷,臉上閃耀喜悅光芒的那個時刻。「沒有。」她的喉嚨突然間縮緊,說道。「我最後一次看見我的寶寶,他是在哭泣。他本來睡在我懷裏,突然間就被搶走了。他叫得頭都要掉下來了。」那張生氣的小臉仍歷歷在目。她咬緊牙根,強忍住淚水。
  
  又過了長長一段靜默,狄亞茲說道:「我明白你為何選擇這項工作了。感覺很好。」
  
  她清清喉嚨。「好到不行。」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不認為你的孩子找得回來。不過,我會替你殺掉培弗。」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3:10

  第10章
  
  「不!」她突然大叫,方向盤在她手下震動。「還不要!」她被自己嚇得寒毛直豎,說道:「噢,天哪。」她連忙停車,因為太過激動而不敢繼續開車。
  
  「你不想要他死嗎?」狄亞茲漠不關心、不帶感情且遙遠得詭異的語氣,仿佛只是在問她要不要薯條。
  
  「要!」她的音調一點都不冷漠,話中燒著熊熊怒火。「我要他死;我要親手了結他;我想要把他的另一隻眼睛挖出來,再割掉他的腎臟;我想要淩虐他,讓他求我殺了他。但我不能。我必須找出他對我的孩子知道些什麼。然後,他怎樣我都不在乎。」
  
  等她的激動稍微和緩下來後,他才開口問道:「腎臟?」
  
  她雙眼圓睜地瞪著他,注意力完全被那兩個字弄混了。在她滔滔不絕的話語中,他竟挑出其中一樣最不相關的細節。自從她在那小診所中醒來,她的全部人生、她的存在本身,就只專注於尋找傑廷。她從不讓焦點模糊,她咬緊牙關做複健,幾乎把自己的人生拋開,因為,沒有任何事比找到兒子更為重要。直到說出這些激動的話語,她才發現她對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身體所付出的代價,是如此憤怒。
  
  她轉頭,木然地望著擋風玻璃。「我告訴過你,我被刺傷了,」她說。「我失去了一個腎臟。」
  
  「幸好你有兩個。」
  
  「我比較喜歡擁有兩個。」她啐然說道。她仍清楚記得那要將她撕成兩半的痛楚、記得那疼痛侵襲全身時,她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在泥地上抽搐。當然,她的身體雖然只有一個腎臟,功能仍然很好。不過,萬一剩下那個腎臟發生什麼問題呢?
  
  她深深吸了口氣,把注意力拉回原先的主題。「別殺他,」她說道。「拜託。我必須先跟他談過。」
  
  他聳聳肩。「隨你。只要他不幹上我,我不會惹他。」
  
  米娜不是個道學家,不過他用「幹」這個字,讓她不怎麼自在。無論今天人們用它來當作形容詞、副詞、連接詞或感歎詞,對她而言,這個字眼仍舊是個性愛用詞。她跟狄亞茲的互動已經夠冒險了;她不想再有任何跟性有關的牽扯,哪怕只是言語上的,以免讓情勢更緊張。奧莉總能把這個字用得很好笑;可是從狄亞茲口中說出來,卻讓米娜感到局促不安。
  
  她把車駛回路上,集中注意力開車,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她蓄意讓車內的一片靜默延伸,讓時間靜靜流逝。有些時候,即使是難堪的靜默,也好過言語。
  
  「你不要自己去找他。」他注意著周遭的交通,說道。「無論如何,不要自己去。就算你聽說他就坐在你辦公室外面,而我一整個星期都沒有跟你聯絡也不要。不要自己去。」
  
  「我從不單獨行動,」她嚇了一跳,說道。「出任務時,總有人陪著我。不過,如果培弗就在我辦公室外頭,我可不敢保證。」
  
  「在瓜地魯坡時,你就是一個人。」
  
  「百倫也在那裏,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在墓園的另一邊,根本不知道我就在附近。就算我當時扭斷你的脖子,他也一點忙都幫不上。」
  
  對此她無從置喙。在他壓住她之前,她對他在現場一無所知。此外,他並沒要求她做任何不是她已經在做的事。「我會盡可能小心,」她告訴他。「我知道自己的能力。」
  
  「昨晚華雷茲又發現一名失蹤女子。事實上,應該說是她的屍體。是個名叫席派姬的美國大學生。她跟男友到奇瓦瓦度假;某天晚上她去上廁所,就一去不回。」
  
  她知道,華雷茲有個連續殺人狂;報紙上報導過很多次。美國聯邦調查局跟墨西哥當局合作——這是墨西哥當局首次要求他們協同偵辦案件——結論是,所有的謀殺案都是同一個殺人狂犯下的。果若如此,從一九九三年開始,就有許多年輕婦女失蹤、被殺。有些犯罪學家一致認為:連續殺人犯不只一個,而是兩個,甚至還不止。這方面華雷茲有許多的案例可供研究。終於,兩名公車司機就逮,殺人案件理應就此銷聲匿跡。但現在狄亞茲卻告訴她並非如此。
  
  「同樣的犯案手法嗎?」
  
  「不。」他再度察看四周交通。「她被開腸剖肚。」
  
  米娜一陣作嘔。「我的天。」
  
  「嗯。所以照我的話做,不要再去墨西哥了。交給我處理。」
  
  「如果可以的話。」她喃喃說道,而他也只能接受這種答案,因為她無法向他保證會遵守約定,尤其是牽涉到傑廷的消息。她不會做傻事、不會說謊,但她也不讓機會白白溜走。
  
  「就要下雨了。」狄亞茲突然轉變話題,他看著西方地平線上剛剛浮起;鑲著紫色邊緣的雲彩說道。
  
  「很好,或許熱氣會消散一些。」熱浪已經讓許多老人死去,還讓一些人痛苦得快要發狂。艾帕索的夏天總是很熱,但從沒熱成這樣。
  
  「嗯,或許吧。」他喃喃地說。「讓我在這裏下車。」
  
  「這裏?」他們正在繁忙的十字路口中央。
  
  「這裏。」
  
  她猛然煞車、同時打右方向燈,擠進外側車道,然後停在路旁。後方車輛猛按喇叭,她不怪對方生氣,也懶得多看一眼。狄亞茲鬆開安全帶、下車,一句再見也沒有,就這樣走開,也沒有表示他下次什麼時候會再出現。米娜看著他離去的身影,注意到他的步伐像貓,腿上仿佛裝了彈簧。他消失在一輛貨櫃車後,就沒再出現了。她繼續等待,但他不知如何巧妙地利用那輛貨櫃車、紅綠燈以及其他的車輛作為掩護,因為她沒再看見他。不然,就是鑽進下水道口。或是爬到貨櫃車底下,扣住底盤。或者……
  
  他究竟去哪裡了,她一點概念也沒有,也希望他不要繼續如此。
  
  狄亞茲回到他那輛風塵僕僕的藍色小貨車。這輛車毫不顯眼,但它的性能絕佳。他買得起更新的車種,但不覺得有必要。它跟他很配,而且不會引人注目。
  
  他這輩子都在避免引人注目。他直覺地知道如何巧妙地偽裝,如果有任何人注意到他,那是因為他願意讓人注意。從孩提時代開始,他就十分沈默、孤僻,他的母親還帶他去檢查是否患了自閉症、腦部發育遲緩,想找出任何理由,來說明為何他只是坐著、看著周遭的人,卻鮮少加入任何談話或活動。即使清楚母親剛開始是擔心、後來則是不自在,也沒能激起他任何情感的波動。
  
  他愛觀察人,觀察人們的臉和身體說出與嘴巴不同的話語。他的母親還以為他是個缺乏活力的小孩,事實正好相反。當她不在或入睡時,他會在屋內漫遊,或到鄰近地區或是鄉間四處徘徊。夜裏,他就像其他肉食動物般自在。從他還小得必須踮腳尖才夠得到門把開始,他就常常在夜間溜出門四處探險。他喜歡動物更甚於人。動物是誠實的;任何動物,包括蛇都不會撒謊。它們的身體語言忠實地反映出它們的想法、感受,他對此獻上真誠的敬意。
  
  終於在他十歲左右,他的母親不想再應付他,把他送回給在墨西哥的父親。他老爸比較在乎狄亞茲能幹多少活,正合他的意。不過,狄亞茲真正找到的靈魂伴侶,是他的祖父,也就是他父親的父親。老爺爺就像山上的積雪那般遙遠,安於注視、而不參與;他周身似乎有道無形的鐵牆,保護著他的隱私。一般而言,墨西哥人是個相當友善,喜歡社交的族群,但他祖父可不。他高傲而與人保持距離,如果有人膽敢越界,他的反應則十分激烈。據說他具有墨西哥原住民阿茲提克人血統。當然,很多人都說他們有。狄亞茲的老爺爺從不如此自稱,不過人們卻如此解釋他的一切,也如此解釋狄亞茲。
  
  狄亞茲試著不惹麻煩,他在美國跟墨西哥的學校都成績優異。他不出鋒頭,不抽煙、不喝酒,倒不是什麼社會責任,只是他認為兩者都會使人軟弱與分心,而他負擔不起。
  
  他喜歡在墨西哥生活。每當他到美國去探望母親時,都覺得不舒服。其實他也不常去,她忙著社交、再找另一個丈夫。狄亞茲認為父親是她的第三任丈夫。他無法確定他們有沒有正式結婚。如果他們舉行過婚禮,一定不是在教堂裏,因為狄亞茲搬去與父親同住時,他有另一個妻子跟四個小孩。他父親固定到教堂懺悔,也望彌撒,好讓他在教堂裏有好名聲。
  
  狄亞茲十四歲時,她把他帶回去。她說希望他在美國受完教育。他照辦了。她經常搬家,因此最後的四年,分別是在六個學校念的,不過他總算畢業了。他從不約會;十來歲少女的恫體極為誘人,不過她們的個性讓他燃燒不起來。他想,他可能是全班唯一的處男吧。一直到二十歲,他才失去童貞,此後他所交往的女性屈指可數。性是件很棒的事,不過它得自動暴露自己的弱點,讓他難以接受。除此之外,女人通常都怕他。他努力不粗暴,儘管如此,他做愛時那狂暴的方式,往往讓她們卻步。
  
  或許如果他多練習幾次,就不會那麼饑渴了,他自嘲地想。不過,自己解決還是最省事的方法。距離上一次見到足以引起他性欲的女子,已經有好幾年,直到遇見了殷米娜。
  
  他喜歡她移動的方式,如此地溫柔與流暢。她並不是個絕世美女,不是那種會讓他聯想起啦啦隊長的明亮型美國尤物。她臉部的線條強烈、額骨稍高、有著堅毅的下巴,眉毛跟睫毛則濃密如畫。她淺棕色的頭髮尚未及肩,微微的鬆曲,還有前額那絡奇異的白髮。她粉紅的唇充滿女性的柔美,柔軟且又飽滿。她的眼睛……她棕色的眼,是他見過最悲傷的眼睛。
  
  那雙眼睛讓他想擋在她的前方,為她對抗全世界,任誰敢讓她傷一點心,就格殺毋論。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可能會讓許多女人一蹶不振。然而,她選擇反抗,而且,無論前景多麼絕望,前行的路途多麼艱辛,她堅決不肯停止反抗。這種英勇讓他前所未有地謙卑起來。他想,這是個他真心想要瞭解的女人。至少瞭解一陣子。
  
  意思是說,如果他能保住她的性命。安培弗或許只是個癟三、下三濫,但他是個邪惡的癟三。她在尋兒過程中會心力憔悴,那還算是最好的狀況。即使她只會發現培弗毫無用處,他也不能讓她自己去追查。那還是說,如果培弗沒有殺了她;眾所周知他痛恨抓瞎他眼睛的婊子。他會很樂意把她賣到黑市去。
  
  現在培弗涉入的是比販嬰更惡劣的買賣,懸賞捉拿他的金額也水漲船高。從前他要是被抓,頂多關個幾年;而今他面對的將是唯一死刑。墨西哥沒有死刑,不過德州肯定有,就他目前的消息,那夥人的總部設在艾帕索。培弗可能不會被處決,不過他的上線絕對會。狄亞茲不知道國際法如何規範。但如果培弗在美國境內被抓,美國法律將優先適用。同樣地,當一個白癡旅客以為在墨西哥可以公開自由地使用毒品,一旦被抓,就會被關到墨西哥監獄去。
  
  法律的問題可能有得爭論。但等他確定這個犯罪組織是由誰主持時,如果找不到足夠證據,讓公正權力得以伸張、犯罪者得到懲治,他會用其他方式解決問題。
  
  他曾告訴米娜,自己不是為了錢殺人,到目前為止,這都是實情。他殺過人,也獲得賞金,但金錢從來就不是他殺人的原因。有些人犯下了令人作嘔的罪行,但法院不是從輕量刑,就是給予緩刑——那還是在被判有罪的情況下。殺了他們,或許並非他的決定,或許他以後必須付出代價,不過他從未因此後悔。虐童者、連續強姦犯、謀殺犯——這些人沒有權利活下去。對某些人而言,他也是個謀殺犯,他卻不這麼認為。他自認為是個劊子手,這個稱號他倒能接受。
  
  他會幫米娜找到培弗,因為無論如何她一定會繼續找,有狄亞茲在身邊,至少她比較安全。重要的是,培弗是通往組織首腦的一環。只要鍥而不捨地跟蹤小魚,總有一天能循線釣到大魚。
  
  陸續有人在華雷茲還有整個奇瓦瓦州地區被殺。那原不是件新鮮事,有些的確是被連續殺人犯殺死的。不過有越來越多屍體被發現時,內臟已經被取走,這與連續殺人犯的模式並不謀合。殺人的手法林林總總;有些是被槍殺,有些被刺殺,有些則是被絞死。在少數可怖的案件中,被害者的器官顯然是在生前就被取走,他希望至少他們在過程開始前就已失去意識。被害者有男有女,多數是墨西哥人,但其中有三個是像席派姬那樣不幸的旅客。屍體在華雷茲不同的地區被發現,他們被隨意丟棄,像是毫無價值的東西。但事實並非如此。
  
  一顆心臟在黑市裏值多少錢?
  
  一個肝呢?腎臟呢?肺呢?
  
  每天都有等待器官移植的病人死去。萬一有些病人很有錢,而且不願意等待呢?萬一他們能下訂單,指定要某種特殊血型的心臟呢?萬一他們願意付幾百萬呢?萬一器官捐贈者不僅並非自願捐贈,且甚至還沒死呢?
  
  簡單。把他們弄死就得了。
  
  狄亞茲的工作就是找出這個組織背後的首腦,而不是像培弗那種負責綁架被害人的小嘍囉——這種跟班人數不知凡幾。他們極可能有個總部專責取出器官並且冷凍保存,然後馬上運送到等待接受器官的客戶之處,不過他還沒找出到底位在何處。這個假設也可能有錯;器官移植也許就在當時最方便的地點執行。畢竟,只須動用一把刀跟一些冰塊。
  
  無論實際從事器官移除的人是誰,他必須接受過某些訓練,避免過程中器官受損。他不見得一定是個醫生,但至少得懂醫學技術。狄亞茲暗自稱這位藏鏡人為「X醫生」。他在腦中把事情簡化。X醫生可能是這個幫派的首腦:除了地位較高者之外,還有誰能得知器官移植的名單,以及其中誰有足夠的財力透過黑市管道購買器官?
  
  週五晚上;在瓜地魯坡的教堂後方,他目睹了另一具犧牲者的運送過程。說不定就是那位姓席的女孩。現場其他兩個人的存在造成了阻礙,尤其是那個女人想採取攻擊時,差點就讓所有情況曝光。他雖然欣賞她的勇氣,還是得阻止這種思慮不周的行為。如果培弗跟他的同黨發現被盯上了,行動就會變得比較謹慎,那麼要跟蹤他們,困難度自然會相對升高。
  
  那女人花了他好一會兒才解決,害他失去他們的蹤跡。他從她帽檐底下跳出的蓬鬆捲髮、整體外型,以及纖細的手臂,判斷自己攻擊的是位女性。透過他有利的位置及夜視裝備,那兩人才剛到達,就已在他的監視下了。男的對於在黑暗中潛行相當在行,女的雖然沒那麼棒,倒也還算傑出。
  
  不知道他們去那裏做什麼,但很顯然不是培弗的黨羽,因此他並沒打算傷害他們,雖然他很氣他們在那裏。要找到培弗的機會很多,但受害者不會有第二次機會。本來他說不定可以救出那個人的,不過如此一來,他就得殺掉其他三個人,而剩下來的那個傢伙不見得會告訴他什麼,也或許根本就不知道任何能提供給他的消息。在看見哪一輛車裝載受害者之前,他無從得知究竟該跟蹤哪一部車。
  
  先是有人向他密報教堂後的聚會,再來,有人向米娜密告他會到場。除了向他通報的人之外,還有誰會知道呢?那人究竟是誰?打電話給他的人是位女性,打給米娜的則是男性,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兩人同一時間都到達瓜地魯坡只是個巧合,還是有人刻意安排?
  
  他不相信巧合。這樣比較安全。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3:25

  第11章
  
  柯素珊把車開進車道,按鈕打開車庫大門時,已經快九點了。不用等到門打開,發現另外一個停車位是空的,她就知道裏柏還沒到家,因為那棟偌大的奶油色房屋還一片漆黑。裏柏若在家,房子就會像大街一般燈火通明;他每進一個房間,便會將燈打開,然後總是忘記在離開時把燈關上。
  
  最近她回家時,裏柏越來越常不在了。就算他在家,往往也沈默寡言。
  
  二十年的婚姻,已經沒有濃情蜜意,她也不知該如何重新燃起愛情的火花。他們之間有許多的共同點,讓她無法理解兩人為何會走到這個地步。兩人都熱愛工作,對於收入也相當滿意。即使她和其他婦產科醫生的醫療失誤保險金額都很高,但生活還是很過得去。
  
  她也曾戒慎恐懼,害怕會失去努力工作所獲得的一切成果,不過藉由格外地小心謹慎,他們的事業不斷蒸蒸日上。他們的房子豪華舒適,也存夠了豐厚的退休基金,裏柏對他們的成功顯得相當滿足。他們倆喜歡同樣的電影、同類型的音樂;他們多半投票給同黨候選人;甚至連大學足球隊,也都同樣喜歡俄亥俄州立公鹿眼隊。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素珊降下身後的車庫門,走進屋內,然後鍵入保全系統的密碼。她喜歡第一個回到家的感覺,放眼望去,是精心佈置的可愛房間;撲鼻而來的,是乾淨清爽的甜美花香,將醫院防腐劑的味道一掃而空。她更愛裏柏在家裏等她,只是最近這種時候越來越少了。
  
  最有可能也最老套的原因,就是有別的女人。當然,是一個護士。通常都是這樣的,不是嗎?一個已屆中年的成功醫生,開始感到失去活力,於是尋找年輕女性給他性的刺激。就他們的情況,唯一的不同點是,他們若離婚,裏柏無須支付瞻養費,因為她的經濟能力與他相當。此外,她也不會向他爭取贈養費。不過,他的生活品質肯定會下降。素珊認為她自己的生活品質應該能維持原來的水準;她當然會保有這棟房子,還會堅持裏柏付完貸款。離婚對裏柏來說,不會是個好主意。
  
  她並不想離婚,她還愛著裏柏。即使過了這些年,她仍然愛他。他既有趣、聰明,又給人溫暖的感覺。雖然麻醉科醫師跟病人通常只有極短暫的接觸,他仍比她所見過的任何人都更能讓病人信賴,並且放鬆。
  
  或許他們該生小孩的。然而年輕時,他們還在拚命鞏固事業基礎,同時償還助學貸款,不是沒空、就是沒錢養小孩。尤其是沒錢;一想起曾經那麼拮据、那麼絕望,她便忍不住打起哆嗦。人們以為醫生都是滾在錢堆裏的,事實往往並非如此,至少大多數不是。成為醫生得花上好幾年,完成學業時就已經先債臺高築了,然後開業、建立起聲譽,又得花上更多時間。要付薪水給診所行政人員、護士,診所租金、醫療器材,還有各項耗材、辦公用品跟保險金,這些全都貴得驚人。債務有時候堆得簡直像山一樣高。不過,他們熬過來了;付完助學貸款,漸漸轉虧為盈,終於有了足以享受人生的財富。
  
  接下來她就快五十歲了,已經無法生育。她的月經將近六個月沒來過,雖然比平均的更年期要早,倒也不算異常。當然,她請另一位醫生為她做過身體檢查,以確定一切正常。一切正常,她看起來很棒,不過絕對正邁向更年期。其實並沒什麼特別的症狀:沒有燥熱、沒有盜汗,也不會睡不安穩或情緒胡亂起伏。至少還沒開始。有些女性輕輕鬆鬆就度過,有些則深受其苦,或許她會是輕鬆度過的一個。
  
  她跟裏柏多久沒做愛了……四個月嗎?她不確定。至少有好一陣子了。當然他也五十歲了,慢慢走下坡也屬正常。但他們的性生活一直都相當規律、美好,怎麼會就……沒有了。
  
  必然有另一位女性的存在。
  
  她正在臥室換衣服時,車庫門打開,發出尖銳的警鈴聲。裏柏回來了。面對他,她不知該高興或害怕。他滿臉倦容地走進臥室時,她正把腳套入寬鬆睡衣的長褲裏。
  
  「你到哪裡去了?」雖然她原本打算不發一語,看見他時,還是忍不住質問道:「你五點就應該到家了。」
  
  「有什麼差別?」他平淡地說。「反正你也不在家。」
  
  「我想知道你在哪裡,萬一有什麼緊急事件呀。」
  
  他丟開西裝外套。「那你就該多聽留言。」
  
  「我聽過了……」她停頓下來。離開辦公室後,她就沒檢查過留言。
  
  「顯然沒有。」他走向答錄機,按了播放鍵。有兩通接通就掛斷的電話,一家遠距公司、一個朋友邀請他們週末去參加聚會,接下來就是裏柏告訴她他的工作夥伴柯麥桂,因為胃病毒感染病倒,吐得腸胃都要翻攪出來了,因此他必須代班進行一場急救手術。
  
  素珊幾乎要感到慚愧了。幾乎。不過這一次沒有錯,並不代表他每次在外頭待到很晚都是因為正事。「什麼樣的急救手術?」
  
  「車禍。骨盆碎裂、肋骨斷裂、肺臟被壓扁、心臟嚴重瘀傷。」他頓了頓。「死了。」
  
  他的聲音跟外表同樣疲倦。他轉了轉脖子,伸展一下肩膀,試圖紓解糾結僵硬的肌肉。每當在醫院待了長長的一天,她便會看見他這樣做。「那你又在哪裡?」
  
  「例行巡房。我想戴菲麗的子宮開始收縮了,所以要她住進醫院。我檢查過她,還做了幾項測試,她還好。你的女朋友是誰?」
  
  他一拍末漏,也毫不驚訝。「我沒有女朋友。」
  
  「是唷。那為什麼你老是不在家,為什麼我們不再做愛,為什麼你連跟我說話都煩?就是因為這個女朋友。是不是你診所的某人,還是醫院的某個護士?」
  
  他眯起雙眼。「我沒有到處鬼混,素珊。結論就是這樣。」
  
  「不然是什麼問題?」素珊不想乞求,也拒絕乞求,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快讓她窒息了。「是不是因為我的更年期?」
  
  「我根本不知道你的更年期開始了。」這話更深深地傷她,因為他根本就沒注意她。
  
  「如果不是,那到底是什麼?」
  
  他靜默了好一陣子,繼而聳聳肩。「我們現在是不一樣的人。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她激動得快要爆炸了,憤怒、挫敗跟痛苦混在一起,不斷相互刺激。「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我們什麼時候變得不一樣了?是誰變了,我還是你?」
  
  「誰都沒變,」他溫柔地說。「問題就在這裏。可能是我發現我們一直都是不一樣的人吧。」
  
  「不要跟我打啞謎!」她雙手握拳,大吼。「我搞不懂到底怎麼回事!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只知道,我們正在漸行漸遠,我覺得快死掉了!老天,用簡單的語言告訴我!」
  
  「算了。」他似乎絲毫不為她的憤怒所動。「就……算了吧。我沒打算離開你;我們可以繼續在一起,保持同樣的生活方式。」
  
  「你瘋了嗎?怎麼可能一樣?你怎麼能前一天還愛著某人,第二天卻形同陌路?」
  
  「那我就告訴你。」他的聲音中突然充滿了怨恨。「告訴你名字:葛特洛。」
  
  素珊退後一步,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震驚佔據了她所有的思緒,使她站在那裏,張開嘴卻說不出話。當然不會。他當然不是……
  
  裏柏沒再多說什麼,只是看著她。
  
  接下來,喀擦一聲,她的心智再度開始運作,迅速地轉著各種念頭。「我才沒有跟葛特洛約會呢——你以為我跟他有關係?老天,裏柏,我想撮合他跟米娜……」
  
  他的眼中閃過什麼,表情變化一瞬即逝,快得她來不及解注。「不要去惹米娜,」他淡淡地說。「她配得上更好的人。」
  
  「你為什麼對特洛這麼苛刻?他對你做過什麼?我發誓,我也答應你,我不會瞞著你見任何人,當然包括他!」她試著回憶在公眾場合與特洛交談的次數,其實並不很多,她也試著回想他們談過的話題及做過的事,是否有任何可能讓旁觀者誤以為他們有特殊關係。
  
  「這麼說吧,我不相信你。」裏柏說。「別再說了。」
  
  他轉身離開房間,素珊知道,他不會再跟她同房了。直到今天為止,他們至少都還睡在同一間房裏,雖然各據一方,彼此涇渭分明,就連一隻手都不曾超越中間的界線。
  
  她想笑,她想哭,她想摔東西;她想打什麼東西,她想睡裏柏這個白癡混蛋。嫉妒讓他變成了一個討厭鬼。
  
  她無法想像自己竟然在走回頭路。她懷疑他有外遇時,他同時也在懷疑她。她知道自己沒有。除非裏柏指控她只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否則他也沒有外遇。
  
  至少她的婚姻還沒破碎,只是有些不穩。只要她堅持下去,一切就會過去,他會明白,他的懷疑一點根據都沒有,他們之間會再度增溫。在此之前,她必須非常、非常小心。I
  
  她並沒使用室內電話,以免裏柏注意到分機,發現她在講電話。她從提袋裏抽出手機,關上房門,走進浴室,也把浴室門關上。然後她撥了特洛的號碼。
  
  「裏柏以為我們有外遇。」他接起電話後,她低聲說。「他疑心病很重。」
  
  「那就設法安撫他,不能讓他做出到處跟蹤你的這類傻事。」
  
  「我知道。我告訴他,我是在撮合你跟米娜,不過他太生氣了,也不喜歡這個主意。」
  
  「繼續應付他。米娜方面有什麼進展嗎?」
  
  「沒有。你知道的,只要一牽涉到那個基金會,她有多麼頑固。她害怕如果跟你出去,某些老母雞就會少捐一塊錢給基金會,因為她跟贊助者約會看起來不太合宜。」
  
  「嗯,她也是這樣告訴我。不過還是要繼續在她身上下工夫。我不想太逼她,讓自己變成討厭鬼。」
  
  「我會盡我所能。我們的時間表都排得很滿,有時候要聚在一起,說些女人家的貼心話也很困難。」
  
  「那就製造機會。她突然得到了不應該有的消息。我想知道她是怎麼得知的,也必須在實際進行之前,知道她的每個計畫。我得要接近她,才能做到。」
  
  「我知道、我知道,我說過我會盡力。又不能扭著她的手臂,強迫她跟你約會。」
  
  「有何不可?」他似乎覺得很有趣。「讓她跟你和裏柏共進晚餐,然後我湊巧出現。這個主意怎麼樣?」
  
  「現在要讓裏柏做任何事都不容易。我得花點心思。」
  
  「就這麼辦,做得漂亮點。」他掛斷電話,素珊也切斷電話。
  
  她深吸一口氣。嗯,計畫很簡單:引誘她的丈夫。不過,這得使壞才辦得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3:41

  第12章
  
  一個星期過去了,特洛跟狄亞茲都沒有任何消息。她並不期待從特洛那兒得到任何消息,因為她已經知道,狄亞茲跟傑廷的綁架案並沒有任何關係。不過,她倒是希望特洛至少會來通電話,告知她目前沒有任何進展。
  
  每當轉過街角、或打開一扇門,她便期盼著狄亞茲會突然出現。有時候,她仿佛覺得有人盯著她,因而轉過身,不過就算他在身後,她也從沒逮到過。是呀,他有什麼理由跟蹤她?他可能正在墨西哥某處做些可能合法、也可能不合法的事。
  
  他悄然消失,應該讓她更放鬆才是。每當他在附近,她的全部感官都自動提升為高度警戒的狀態,仿佛她所面對的是只半馴服的野獸,令她無法全然放心。然而,一旦他不在身邊,緊張感淡化了,她的警戒鬆懈下來,偶爾卻會為一股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增強的苦悶欲望所包圍。
  
  真是瘋了。她曾喜歡大衛以外的男人,也曾試著與其共譜戀曲。她知道,她與葛特洛之間有某種化學作用,儘管理性告訴她,不予回應才是正確的,且她連一丁點改變主意的意圖都沒有。然而,生理上被狄亞茲所吸引卻是道警訊。他是她所見過最不安全的男人,她並不是指藉由性行為會傳染的疾病,而是他具有某種毀滅性的暴力傾向。她雖未曾親眼目睹,也僅只在瓜地魯坡那晚被壓住時,體驗到他一小部分的潛力;不過,她能從他眼中讀出他潛藏的狂暴,也能自跟他有過交集的人一聽到他的名字時的反應,略知一二。
  
  考慮在跟他合作之外還建立進一步的關係,就是個傻子——這個假設還得有個前提,就是他有能力建立某種關係。性,可以;愛情,想都不要想。她不認為他會有興趣,或是有能力被加諸感情的羈絆。此外,她真的想跟一個她頗害怕的異性上床嗎?
  
  只要一次就好,她的欲望悄聲呼喚著。這說明了她是多麼動心,因為從前,只要會影響她對傑廷從不懈怠的搜尋,任何個人的欲望她都能輕易壓抑。到目前為止,狄亞茲是最可能幫她找到兒子的人,照理她應不敢貿然做任何讓現狀惡化的舉動。
  
  一旦注意到內心對他的危險渴望,在等待他出其不意出現時,她變得更緊張。屬於全然女性化那個部分的她,強烈渴求著強壯男性的碰觸,企求證實那股欲念的掙扎是真實的,而非因他不在時產生的安全感,所帶來的虛妄想像。理性上,她當然知道自己絕不能洩漏認為他具有性魅力的訊息;最好的方法,就是跟他保持距離。既然那不可能,問題就在於,她是否能克制身體的反應,不讓他發現蛛絲馬跡呢?根據他對周遭事物敏銳的洞察力,以及他觀察人的專注方式,她最好加倍小心。
  
  等他幫她找到培弗之後,或許……
  
  不,連這個念頭都不許有。她不能把這種可能性當成抵達終點的獎賞,持續地引誘自己。她必須將身體的反應深深藏起,只專注於一件事:傑廷。這個方法十年來都有效,這一次也會奏效。只有在對方不曾強烈吸引她、她可全盤掌控時,她才會允許自己陷入。因此她可以連想都不用想就將他們放到第二順位去。對於狄亞茲,她可能做不到,而現在更是緊要關頭,她終於有了找到傑廷的確切線索,絕不能失去自製力。
  
  她相當地焦慮不安,因此當素珊正巧在一個無事之夜打電話約她共進晚餐時,她很開心地抓住了這個能暫時拋卻煩惱的機會。通常,在罕有的空閒夜晚裏,她寧可待在家中,不過當晚她覺得自己即將失去控制,繃緊的神經就要讓她發瘋了。
  
  她決心要好好享受,因此穿上了最愛的衣棠,那是一件淺奶油色的無袖絲質洋裝,飄逸的裙擺在她走動時,會輕輕拍拂她的膝蓋。雨後熱浪雖然稍獲紓解,溫度也回降至一般溫度,不過八月的艾帕索即使是一般溫度,也還是相當熱的,而這件衣棠非常涼快。她跟大衛戀愛時,他們常去跳舞,這件洋裝讓她憶起了當時穿的衣棠。現在年紀稍長,她終於明白大衛曾經多麼努力地追求她,因為當時他還是住院醫生,永遠都處於睡眠不足的狀態。但她極熱愛跳舞,所以他總是利用他寶貴的休息時間帶她去跳舞。
  
  裏柏跟素珊開車來接她。開門迎接裏柏時,回憶令她揚起了微笑。她本來要自己開車到餐廳跟他們會合,但裏柏自從傑廷被搶,而她差點受傷過重死去那天開始,便自命為她的保護者。每當她跟他們共進晚餐時,他總是堅持要接送她,並且要確信她安全到家。
  
  「嗨,」他笑著說:「這件衣服真漂亮。」
  
  「謝謝。」她回敬他一個笑容,同時打開客廳回來時迎接她的一盞燈;他們走出大門,她把門鎖上。「偶爾盛裝打扮,卻不用發表演說,真是不錯。」
  
  「你應該更常這樣做。」他為她打開後座車門,她坐進車裏。他坐上駕駛座後,說道:「搜尋者協會難道沒有其他人能分擔一些公關工作嗎?」
  
  「真希望有。但每個人都將我這張臉跟失蹤兒聯結在一起,所以他們要找的是我。」
  
  「但你也得過自己的生活呀。」素珊從前座轉過身,用憂鬱的眼光看著她。
  
  「我有自己的生活。」米娜說。「這就是。這就是我選擇的生活。」
  
  「或被迫選擇的。你知道,沒必要繼續這樣下去。你可以離開搜尋者協會日復一日的折磨,只負責募集基金。你承擔的壓力……」素珊搖搖頭。「我搞不懂你是怎麼撐到現在的。你至少要有固定的休假。」
  
  「時機末到。」她說。除非她找到傑廷。
  
  素珊歎了口氣。「至少要定期作身體檢查,還要吃維他命。孕婦服用的維他命應該是不錯的選擇,因為你承受了那麼多的壓力。」
  
  「是的,老媽。」米娜模仿鸚鵡的聲音說道,裏柏跟素珊都不禁笑了。不過,維他命真是個好主意。此刻,正當她覺得任何一天都可能有突破性的發展時,她可不希望自己病倒。她必須準備好,要讓身體保持在最佳狀態。
  
  素珊不再嘮叨,他們開始談論共同的朋友,交換八卦消息。裏柏偶爾加入評論,不過不消多久,米娜便注意到,他今天與往常不同。對她說話時,他的聲音跟笑容都十分親切;但他跟素珊之間,則明顯地關係幾近緊張。顯然他們才吵過架,這讓她很不自在。她寧願取消約會,也不要強迫她跟他們共進一場無趣而尷尬的晚餐。但眼前她無計可施。
  
  他們選擇的餐廳高雅而具休閒風,也就是雖然不需要系領帶,卻絕不能穿牛仔褲進入。事實上,這是米娜最喜歡用餐的地方,因為他們的烤肉棒極了。她點了用香柏木烤的鮭魚,當晚永不厭煩的輕鬆談話於焉展開。她仍很高興有他們兩人相伴,即使他們對彼此可能並不這麼想。
  
  晚餐緩慢地進行著,終於他們就要吃完,且才剛剛點了咖啡,米娜忽然發覺身旁有人,抬頭一看,是葛特洛瘦削、飽經風霜的臉。「特洛!」她跟素珊同時叫道。她懷疑地看了她一眼。會不會是素珊設計好的呢?因為米娜曾斬釘截鐵地告訴她,自己不會跟特洛約會?
  
  「我剛好看到你們,」他說,一手放在她的椅背上,碰觸她的肩膀。「素珊、裏柏,近來好嗎?可惜沒早點看見你們,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飯了。」
  
  「還不錯,」素珊微笑著說。「老樣子,工作過度了。你呢?」
  
  「一樣。」
  
  「我們剛點了咖啡;如果你不急著走,一起坐坐如何?」`
  
  「謝謝,當然好。」他高大的身形在米娜跟素珊間的空位坐下,並且熱切地看了米娜一眼。「最近都沒看見你,有什麼新消息嗎?你看來……」
  
  「如果你敢說『累』,我就要捶你。」她堅定地說。
  
  他咧開嘴笑了。「我是要說,你看來很不錯。」
  
  「嗯……那還差不多。」即使她並不相信。「還有,沒什麼新的消息。協尋失蹤人口,試著募款。我在達拉斯找到了新的贊助廠商,是一家電腦軟體公司。」
  
  特洛說道:「很好啊!」
  
  裏柏沒有加入談話,甚至沒有跟特洛打招呼。米娜瞥了他一眼,注意到他的表情失去了往常的溫柔;他的目光讓她想起狄亞茲。
  
  該死。她出門就是為了要忘記狄亞茲,而不是要想起他。但裏柏是怎麼了?通常他是個很和善的人。特洛做了什麼,竟會遭他這樣冷眼相待?
  
  素珊的皮包突然響起呼叫器的聲音。她哀嚎一聲。「至少還等到我吃完飯才響起來。」她掏出呼叫器,看了顯示號碼。「是醫院。我出去回電,馬上回來。」她拿起手機,快步走出門外。
  
  「身為醫生,呼叫器響絕不會是好事。」特洛說道。他的手再次伸向米娜的椅背,拇指輕柔地揉了揉她的肩膀,然後,似乎覺得不妥,又放下手臂。或者,他也許只是比較聰明,不想讓她先有機會移開。
  
  裏柏雙唇緊閉,不回應特洛的評語。米娜打破沈默,說道:「你有沒有替我找到什麼新消息?」如果她不開口問,他會疑心的。
  
  「沒有任何符合那個時間點的。我擔心已經走進死胡同了。」
  
  「關於什麼的消息?」裏柏突然問道。他的問題雖然有點沒頭沒腦的,但米娜發現自己也把他排除在外,實在無禮。
  
  「我想,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跟綁架案有關的人名,要求特洛幫我查出來。」雖然搜尋者協會涉入許多綁架案,她並不須特別指明是哪個綁架案。那可怕的一天,是他們所有人都知道的核心。
  
  裏柏看也不看特洛一眼。「為什麼不要求警方去查?你知道他們會幫你的。」
  
  「我知道,但是特洛在邊境的另一端也有聯繫……」
  
  素珊急匆匆地走進來,表情十分緊張。「抱歉,我得走了。戴菲麗發燒了,血壓也在上升。她不到十二周就要生產了。我得到醫院去看看她。」
  
  「哪一間?」裏柏問道,因為她在兩間醫院都有執業。
  
  她告訴了他,然後彎身親吻裏柏的臉頰,完全沒注意他因此而僵硬起來。「我要把車開走。你搭計程車回去,可以吧?」
  
  「不用搭計程車,」特洛看看米娜,再看看裏柏。「我可以送兩位回去。」
  
  「不,那太麻煩了。」米娜說。「我們的方向完全相反。」
  
  「我知道,但一點都不麻煩。」
  
  裏柏開口了。「我們搭計程車就好。我要確定米娜平安到家,我會讓計程車先送她回家,再到我家。」
  
  「真是太荒……」素珊才說到一半便打住,洩氣地看了裏柏一眼,這讓米娜益發相信她被陷害了。「算了。隨便你們要怎麼處理。我得走了;待會兒見吧,如果可能。」她抓起皮包,迅速走出大門。
  
  服務生送來咖啡,幫他們倒好,米娜夾在兩個男人中間,坐立難安地啜著咖啡,他們則動也沒動自己的咖啡,以她為主角的君子之爭繼續開戰。特洛打定主意要送她回家;裏柏則同樣地打定主意不讓他這麼做。她注意到,裏柏的好脾氣快要崩潰了,於是決定介入。
  
  「等一下,」她平靜地說。「你們都沒有問過我想怎麼做。」
  
  他們倆立刻轉向她,裏柏的表情有些微抱歉。「抱歉。你是不是覺得左右為難?」
  
  「有一點。」她對他微笑,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他一定不會喜歡聽。「我有些話得對特洛說,所以我要搭他的便車。」
  
  她猜想的沒錯;裏柏一點也不喜歡,不過,她既已打定主意,他也就不再爭辯。特洛臉上並沒有勝利的表情,或許,他已經聰明得猜到他不會喜歡他們的談話了。
  
  「既然這是你的希望,我沒有意見。」服務生拿帳單過來時,裏柏說道,同時從口袋抽出一張信用卡,放在帳單淺盤上。特洛伸出手,似乎要拿米娜的帳單,不過被她斜睨一眼止住了。她放了幾張紙鈔在淺盤上。
  
  服務生把兩個淺盤拿走,又拿回裏柏的信用卡跟收據,請他簽名。他請服務生幫忙叫計程車,並在帳單上加了豐厚的小費。簽好名,然後把信用卡塞進口袋。-
  
  「計程車行說車十分鐘後到。」服務生回來後說道。
  
  「我們陪你等。」米娜說,但裏柏搖搖頭。
  
  「不,你們先走吧。只不過幾分鐘而已,我可以在等待時喝完咖啡。」他與她和特洛同時站起身來,然後親吻米娜的臉頰。「好久沒有聚聚了,別這麼生疏。」
  
  她輕笑。「好象你跟素珊的時間比我多似的。」
  
  「可不是嘛。路上小心。」他朝特洛頷首道別,等她跟特洛離開餐廳後,便重新坐下。
  
  「我的車在這個方向。」他指指左邊說道,同時手按在她背後,輕輕把她推向左方。「我覺得裏柏不太喜歡我。」
  
  她不置可否,一直等到坐進特洛的銀色林肯車,才說:「我本身對你不很高興。我不喜歡被陷害跟設計。」
  
  他靜默了幾分鐘,鑰匙拿在手上。終於,他開口道:「有那麼明顯嗎?」並且把鑰匙插入發動器、發動車子。
  
  「夠明顯了。」如果他否認那是個圈套,她可能會相信他,不過他沒有企圖隱瞞事實,倒頗令她欣賞。她想起另一件事,於是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住在哪裡?」她曾說過她與柯家住在相反方向,他則說他早就知道了。
  
  「我並不知道,我是說並不確切知道。我知道你住在西區,因為我問過素珊。你的地址是哪裡?」
  
  她告訴他,他點點頭。「我知道怎麼過去。」他是艾帕索本地人,城裏所有路他都很熟。
  
  「素珊的呼叫是真的嗎?」
  
  他聳聳肩。「據我所知,是的。不管有沒有那通呼叫,我都打算送你回家。」
  
  「特洛,我說的是真心話。我不會跟你約會的。謝謝你送我回家,不過,僅此而已。」
  
  一路上交通十分順暢,他們一連遇上好幾個綠燈。她看著明滅的街燈在他臉上打下閃爍不定的陰影,看著他的表情越來越凝重,指尖不斷在方向盤上敲打。「你不需要埋葬自己,」他終於開口,嗓音有些銳利且充滿挫折。「我明白是什麼力量促使你不斷前進,但這並不必要是二選一的選擇題。你可以一邊找你的孩子,同時兼顧自己的生活。你已經封閉住自己的情感,你不讓任何人進入……」
  
  「因為讓對方期待我不願意付出的東西,是不公平的。」她打斷他。「我連一分鐘都不會給你,如果我認為那一分鐘,會對我是否能找到傑廷,造成決定性的影響。」
  
  「你會花時間跟素珊和裏柏共進晚餐。」
  
  「你明明知道,那跟你要的關係並不相同。就算我因為必須去見某人,而在最後一分鐘取消約會——如果發生任何事,我很可能這麼做——他們也不會生氣。友誼還是存在,但我們的生命僅偶爾才會交錯;它們並非緊緊交纏在一起的。」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嗎?」
  
  她哼了一聲。「別指望我會相信你想要的僅止於此。」
  
  他雖不悅,卻仍露出笑容。「該死,你真難搞。我喜歡挑戰。」
  
  「我不想變成你的挑戰,也不是故作姿態。讓我憤慨的是,你要我陷入的,正是我極力要避免的狀態,而無法讓你稱心如意又會令你生氣。如果我不跟你出去,你會不高興;但,如果我跟你出去,卻沒有把你放在第一順位,你也不會喜歡。這是個雙輸的局面。」
  
  他的下巴繃緊了。「若我答應幫你尋找兒子呢?如果每當你聽見什麼謠言,要去追查時,我也跟你一起去呢?如果跟你打交道的,都是些小混混跟討人厭的混球,橫豎你都會需要人保護。」
  
  「我從來不曾單獨去任何聚會。」她盯著擋風玻璃。不到兩個星期之前,她會抓住任何能獲得他協助的機會。不過,那是在遇見狄亞茲之前的事。儘管特洛有錢、有人脈,在尋找培弗這件事上,她就是不認為他會比狄亞茲有效。她可能錯了,很可能大錯特錯,不過,她已經作好選擇,無論這個選擇一開始就有多麼危險,她的決心也不會改變。
  
  他低聲咒駡,然後說道:「如果你反正會帶一個人同行,那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因為你有附帶條件。老實告訴我:如果我不跟你約會,你會不會停止對搜尋者協會的贊助?」
  
  他倒抽一口氣,仿佛被她當場打了一巴掌。「該死,當然不會!」
  
  「那麼我最後的答案還是不。」
  
  他的手抓緊了方向盤,卻只在轉入她所住的街道時說:「你的房子是哪一棟?」
  
  她指向她的公寓,是左手邊最後一棟,他開進短短的車道,車頭燈照亮了她的大門。鄰居的車庫緊鄰她的車庫,車道則僅由混凝土矮牆隔開。因為她家是最後一棟,公寓右手邊種著樹木與灌木,某種程度上,柔化了建築物的剛硬線條。小小後院的圍牆,將她隱密地和鄰居隔絕開來。她的前門向內凹,兩邊都有她種植的鮮豔花朵。門前黃色的燈光讓花看起來傾向橘色,而非紅色。她的家乾淨整潔而且維護良好,不過她知道,特洛在拿它跟自己的豪宅相比,而且可能正在疑惑她的大腦都用在什麼地方。
  
  「謝謝你送我回家。」她鬆開安全帶,打開門,同時說道。
  
  他把排檔移到停車狀態,走出寬敞的休旅車,不過速度不夠快,還沒繞過車頭,她已經自行下車了。他扶住她的手肘,伴她走到前門。
  
  「好吧,」他突然說。「我退出。不過,如果你需要任何東西,就給我一個電話。任何時間都可以。我是認真的。沒有任何附帶條件。」
  
  這建議讓她相當心動,她對他綻開一個動人的笑容。「謝謝。」
  
  他俯視著她,然後再度輕輕地咒駡一聲。她還來不及後退,便已經被他的雙臂擁住了。雖然她踩著三吋高跟鞋,他還是比她高了六吋左右,當他彎下身時,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包圍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按住她的背,雙唇壓住她的。
  
  她用力推他的肩膀,企圖掙脫。若在其他情況之下,她可能會喜歡他的吻,也可能會有所回應。他是個接吻高手;他的嘴唇柔軟,氣息愉悅,他的舌尖輕輕挑逗著,但並不侵入。她的小腹緊貼著他,可以感覺到他正在勃起。
  
  她移開嘴唇,更用力地推開他;他垂下雙臂,並且後退。
  
  「你才說過會退出的。」她很生氣,顯然他不能接受否定的答案。
  
  「我正在退出當中。」他的表情十分沉重,眼睛眯了起來。「但,我想嘗嘗你的味道,也想讓你嘗嘗我的味道。如果你改變主意了,只要告訴我一聲。」
  
  那種雄性的傲慢自有其特殊的吸引力。不過,他的強勢只讓她覺得累,一點也未受引誘而顯得猶豫不決。她拿出鑰匙,打開門。「晚安。」她說著,踏進門內,並且在關上門的瞬間便把它同時鎖上。
  
  她驚魂未定,以至於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燈是暗的。她僵住了,黑暗層層壓下,她知道屋裏還有別的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4:05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8 10:36 編輯

  第13章
  
  裏柏要計程車先送他到醫院。他用停車證進入醫師專屬停車場,要司機在那裏等他。走出計程車時,他先檢查了停車場裏的所有車輛,他的車並沒在那裏,對此他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他很失望,但並不驚訝。儘管如此,他還是利用識別證進入急診處。
  
  「戴菲麗住院了嗎?」他問櫃檯工作人員,她檢查電腦資料。
  
  「沒有,先生,有一位姓戴的,但是名叫雷蒙,沒有叫菲麗的。」
  
  只是為了要確認,裏柏要司機開車到他與素珊均有執業的另一間醫院去,重複同樣的程式。他的車不在車庫裏,戴菲麗也沒有住院。
  
  他深切希望回到家時,素珊已經在那裏了,而她騙人的呼叫跟捏造的故事,只是要撮合米娜跟葛特洛的錯誤努力。經過這一切,他仍然如此企盼著。
  
  不過,等他回到家,窗戶裏仍一片漆黑。他付給計程車司機豐厚的車資,然後,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過走道,打開前門。他無意識地自動地解除警鈴,打開電燈開關。
  
  不知素珊回到家時,又會編出什麼故事來?她現在在哪裡?而他該怎麼做?
  
  特洛可能還沒走進車裏,如果她尖叫,他或許還聽得見。米娜的思緒飛快轉著,一邊努力讓空氣通過她緊縮的喉嚨,但就像在作噩夢時那樣,不管怎麼試,就是叫不出來。她好不容易發出一聲悶聲低呼,但隨即被截斷,因為一隻粗糙的手捂住了她的嘴,一副鋼筋鐵骨把她推向牆壁,固定在那裏。
  
  「安靜。」對方低沉的嗓音說道。「別叫。只不過是我。」
  
  只不過是他?就算知道那人是狄亞茲,她的驚慌也並末稍減。她的心狂跳,仿佛就要跳出胸口。幸好他把她壓在牆邊,否則她的雙膝可能會支撐不住、就此癱倒。
  
  她感覺到他傾向一旁,聽見他扭開桌燈,柔和的燈光立即灑在玄關。外面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接下來,就是特洛將車開走時,輪胎在車道上磨擦的聲音。
  
  狄亞茲把手移開。他的目光冷峻,臉部沒有任何表情。「你跟葛特洛之間有什麼嗎?」
  
  她捶他,拍打他的手臂跟肩膀,撿起皮包用力打他的頭。「該死,你把我的魂都嚇飛了!」她尖聲叫道,害怕跟鬆了口氣的眼淚自臉頰兩旁流下。她發抖著,倒進桌燈旁的椅子裏,同時胡亂地在皮包裏翻找面紙。
  
  狄亞茲不再面無表情;他很驚訝她居然打他,以及他竟然讓她打他。她本身也無法置信,不僅是她竟如此失控,還有,就是他只站在那裏,而沒有扭斷她的手臂,或至少把她摔到地上。她想開口道歉,卻發現自己正用力捶著他的膝。「該死。」她幾近虛脫地說,更多的眼淚紛然落下。她拿面紙用力擦拭。她的妝大概已經糊成一團了,讓她很想再捶他。
  
  他在她面前蹲下,視線幾乎與她呈水平。「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他小心翼翼地執起她的手,仿佛不常有這種接觸,因此不很確定該怎麼做。他的手指粗硬而溫暖,掌心都是硬繭;他把她的手包在手中,拇指輕輕揉著她的指節。「你還好嗎?」
  
  「你是指我的心臟有沒有恢復跳動嗎?」她啐道,然後突然笑了起來。腎上腺素過度釋放,讓她感到十分虛弱,無法站起身來,索性向後仰,把頭靠在牆上,邊笑邊用空出的一隻手拭去眼淚。
  
  一件神奇的事發生了——他的嘴角向上揚起。
  
  看見狄亞茲微笑,讓她震驚得止住笑容,瞪視著他。她的心才剛剛安頓下來,又開始激烈跳動,這一次,可不是因為害怕。她全身發熱,又開始發起抖來。狄亞茲握著她的手,微笑著——現在她真該尖叫了,現在比起前一刻,可更要危險多多。
  
  「怎麼了?」他問道,迷惑地看著她盯住自己的樣子。
  
  「你在微笑。」仿佛他卸下通常呈現給全世界的空白面具,讓她看見他的真實形貌。這一剎那,驚愕、迷惑、關懷、有趣,全都在他的表情中湧現。她害怕會看見欲望,因此她把手抽回,開始做些女性的清潔工作:把頭髮從臉上撥開,撫平裙擺,抹去眼下可能暈開的睫毛膏。
  
  「我常微笑啊。」他全然不明白何以這種小事也能讓她如此震動。
  
  「什麼時候?」
  
  「老天,我可沒有寫日記的習慣。我也會大笑啊!」
  
  「今年之內嗎?」
  
  他開口要說些什麼,想了想,又聳聳肩。「大概不是。」他的嘴角再度忍俊不禁。「你用皮包打我。」
  
  「對不起,」她道歉。「我嚇壞了,失去控制。會不會痛?」
  
  「開什麼玩笑。」
  
  「才不。我是指,我打了你的頭。」
  
  「噢,花拳繡腿!」
  
  一點沒錯。一股絕望襲得她心痛。她不斷、不斷、不斷地練習,企圖訓練自己成為戰士,好能應付剛才那種狀況。然而,正面迎敵時,卻一點也派不上用場,她還是自動地退化成全然女性化的反應。如果她剛才面對的是,例如說,培弗,她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他還蹲在面前,近得她的腿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他短短的黑髮亂七八糟地向上豎起,似乎曾用手指在濕發裏亂抓。自從認識他,他第一次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雖然他穿的是跟平常一樣的運動衫跟牛仔褲,腳著黑靴。燈光加深了他嚴肅臉龐的堅定輪廓,令他的眼睛似乎更深邃,而平素冷酷的嘴唇則較為柔軟、飽滿。
  
  她絕望地壓抑內心的悸動。原本,她希望自己生理上的反應,只大半存在於想像之中,只不過是受了他致命的氣息影響,才膨脹擴張。女人總是夢想著危險的男人,不過在現實生活中,溫和、正常的男人還是較受歡迎。但這並不是一場夢,她得控制自己,不能伸手去撫摸他的唇。狄亞茲不是一個壞男孩,他是一個壞男人,她最好牢牢記住其中的差異。他跟天使可不是同一邊的。
  
  而他們現在單獨在她的家中,在這盞小小燈火下獨處,她知道,只要張開膝蓋,他就會進來。他一點也沒露出任何在想這碼子事的樣子,但她知道,他不會拒絕她。他會滿足她,然後再度消失。性對他而言,不過就像口渴時喝水罷了。
  
  因此她依舊坐在椅子上,雙腿夾得緊緊的。她絕不要淪為某人一時興起的性交工具,即使這人是她自己。
  
  「葛特洛吻了你。」他說。讓她知道,他從窗邊看見了他們,因為門是緊閉的。她望著他,他的表情在改變,從那短暫的豐富變化,又恢復為原先熟悉的撲克臉
  
  「那不是我想要的。」不知為何,她覺得似乎應該向狄亞茲解釋。「他一直想約我出去,而我不斷拒絕他。」
  
  「你今晚為何跟他在一起?」
  
  「我跟朋友吃飯,特洛剛好也在同一家餐廳用餐。我的兩位朋友都是醫生,其中一位因緊急狀況,中途被叫回醫院。她把車開走,所以特洛送我回家,裏柏則搭計程車回去。」
  
  他沈默地思考著這件事,然後搖搖頭。「如果你不跟他保持距離,我就不幫你。」
  
  這個約束並不會對她造成任何麻煩,因為跟她本人的意向相符。「好的。」
  
  「就這樣?」
  
  「就這樣。你認識他,對不對?」
  
  「我們碰過面。」
  
  但她問特洛有關狄亞茲的消息時,他卻沒告訴她,反而假裝還在搜集資料。有可能是認為她不要跟狄亞茲交手比較安全,倘若如此,他的看法的確沒錯。不過,她已經決心冒這個險。為了讓她遠離狄亞茲,他竟阻絕了她迫切需要的消息
  
  「有沒有找到培弗?」
  
  「正在努力當中,有點眉目了。不過,他可能會因為避風頭而躲起來個把月,因為他已經知道我在找他。」
  
  任何神智清楚的人都會躲得更久一點,比如說,一輩子。「那,你今天為什麼在這裏,如果沒有什麼新的消息?」
  
  「來告訴你,我發現了某件你可能有興趣的事。有個消息來源告訴我,關於大概十年前一樁嬰兒走私案件的事。」
  
  她全身僵硬,一股寒意從背脊直竄至頭皮。肺似乎在瞬間收縮起來,令她呼吸困難。「他怎麼說?」她壓抑著聲音問道。
  
  「那個案子的處理在這一類事情的運作裏,算是高標準的。孩子們被一架小型私人飛機運過國境,而不是塞進後車廂運過去。」
  
  她的呼吸還是不順,只能勉強喘著氣。一架飛機!在她的噩夢中,傑廷被塞進某個後車廂,因為中暑而奄奄一息,最後像包垃圾被丟到路旁。
  
  「這並不表示,那就是綁架你的孩子的同一宗案件。」他警告她。「不過時間點大致相同,而且也是發生在奇瓦瓦跟科維拉南部一帶。他們在德州有管道,可以偽造小孩的出生證明,好讓他們能被合法收養。」
  
  「出生證明。」也就是說,那人一定在地方法院或是醫院工作。傑廷在墨西哥出生,所有的檔都是在那兒處理的,她不很確定出生證明如何發給,也從沒想過要去查。
  
  「現在處理的方法不會跟當時一樣,」他仿佛能讀出她的心思。「一切都電腦作業了。出生證明可能由任何一州發出。」
  
  「我知道。」此外,除非親生父母特別要求,領養記錄也會保密。那讓事情大為棘手。她也不可能藉由某地區突然升高的出生率去追查,因為額外的出生數字,可能只是每年幾百個,而非幾千個。若是該地區涵括一個大城市,人口經常在變動,那種額外增加的出生證明根本就不會被注意到。不過她認為,這種大城市很可能十年前就已經開始電腦作業了。一個經費有限、無法全盤做電腦檔案記錄的鄉下小城,會是較佳的選擇。她向狄亞茲分析,他點點頭。
  
  「你會特別注意什麼呢?」
  
  「同時間發出的一整批出生證明。一個小鎮同一天、或是同一個星期裏,會有多少小孩出生呢?甚至同一個月?如果某個月份的總人數顯然高於其他月份,這就是值得注意的部分。」
  
  他一陣靜默,她則安靜地讓他完成腦中的思考動作。終於,他抬眼看著她。「有人假設,人口販賣集團因為那架私人飛機的墜毀而停止了。」
  
  她無法言語,心中燃起的希望又化成另一個夢魘。「什麼時候發生的?」
  
  「大約十年前。機上全員死亡,包括六個嬰孩。」
  
  他離開後好一陣子,她仍坐在原處,瞪著自己的手。人生怎能如此殘酷,上帝怎能如此殘酷,她已經追尋了這麼許久、獲得這麼多線索的時候,突然將一切奪走。她知道,傑廷不見得在那架飛機上,帶走他的可能是另一宗綁案。不過,這是她必須要應付的另一個可能的噩夢,另一個無辜小生命可能的恐怖結局。
  
  或許,就算她永無止息地追尋,也永遠無法找到孩子。不過,她發誓要找到幕後主使的人——不,他們不是「人」,是禽獸——她要把他們揪出來,即使這是她人生中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她的內在掀起某種改變,她不再願意寬容任何事物,來交換自己的孩子、或任何失蹤兒童的消息了。她要壞人受到懲罰,她要復仇。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5:15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8 10:36 編輯

  第14章
  
  素珊筋疲力竭地把車慢慢開進車庫。她打開車門,坐在原位,閉上雙眼,盡力想打起精神走下車去。真是一個非常、非常漫長的夜晚,現在她只剩下大約兩小時可以打個盹,就得起床去醫院巡房。接下來,還得去診間看一整天門診,然後,傍晚還要再巡一次房,才能回家睡覺。咖啡或許能喚醒她,卻無法讓她較不疲倦。
  
  
  不知道特洛跟米娜前晚怎麼樣了。她太瞭解米娜,知道她一定會看穿他們的計謀,並且因此感到不悅。
  
  特洛以為他能把米娜耍得團團轉,但他並不瞭解素珊所認識的米娜。米娜看起來像是寧可穿洋裝、不愛穿長褲的女人,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她喜歡烹飪、整理家務、帶小孩。她還曾經計畫要教書,素珊認為,她簡直是愛小孩到了荒謬的地步。米娜的指甲總是修得漂漂亮亮的,素珊認識她這十一年來,米娜的腳趾甲都搽上了指甲油。即使生產時,也搽了一種精緻的貝殼粉紅色。她可能是讓大衛幫她塗的,因為懷孕九個月的婦女,根本不可能彎到那麼下面。而且大衛會毫不猶豫地做這件事;他徹徹底底地為米娜瘋狂。
  
  不過,目睹劫嬰案的村民說,米娜就像只母獅般為她的孩子戰鬥。即使經歷與死亡只有一線之隔的重大刀傷,她剛恢復意識的那一瞬間,就變得像個中了邪的女人,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生命中只有一個目標:找到她的孩子。
  
  她的個性已然昇華,把自己鍛鑄成更為堅強的人。她到過即便是荷槍實彈的男性也會卻步的地方,跟角頭老大、毒梟、小偷,以及殺人犯談話——因為某種原因,他們即使沒人能給她實質上有用的消息,卻也沒有任何人傷害她。或許,在從未浮現的潛意識底層,這些人希望自己的母親也曾如她一般,不眠不休地尋找過他們。說不定,即使那些世故的人,也曾希望自己的母親像米娜一樣無畏無懼的愛他們。
  
  她如此年輕從不是個問題,因為那對棕色的大眼睛滿蘊著全世界的悲傷。她的髮際那綹白髮抓住人們的目光,不斷提醒著人們,她所承受的痛苦。到處都是她的身影:電視上、雜誌裏、墨西哥總統辦公室中,她曾與聯邦幹員、邊界巡警談過話,曾與任何所有可能幫上忙的人談過。她象徵所有獨自悲傷、憤怒的母親,她的臉,就代表了心碎,以及決心。為了尋找傑廷,她甚至不惜與家人決裂。
  
  大衛已經被摒棄在一旁。素珊心想,娶了個社會改革者,一定非常辛苦。米娜已經鍛造出一份銅筋鐵骨,她的固執性格,已然根深蒂固。她曾如此愛慕大衛,卻仍自他身邊離去。
  
  特洛以為自己能做得更好嗎?素珊不這麼認為。但既然他堅持,而且只要是特洛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她可沒笨到會去違逆他。她太清楚他翻臉不認人時有多冷酷無情了。因此她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與他起衝突。從屋內通往車庫的門打開,裏柏走了出來。「你打算整晚坐在那裏嗎?」他問道。
  
  老天!他怎麼還沒睡?通常如果他熬夜等她,她會很感激的,但現在不是時候,尤其是今晚。他恐怕對特洛跟米娜的事很火大,但她累壞了,沒力氣和他針鋒相對。
  
  「我累得哪兒都能睡。」她邊說邊走出車外。「早知道應該留在醫院裏。」
  
  「或許吧,」他贊同道,同時站到一旁,好讓她能走進屋內。「那樣我去找你時,你就曾在那裏了。」
  
  她跨到一半的腳步頓了一會兒,又繼續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屋裏、上樓。可惡!她本來應該用些方法掩護自己的,但因為他指責她與特洛有染,而特洛又沒跟她在一起,所以根本沒想到他會去追查。
  
  「沒有什麼話要說嗎?」裏柏在她身後問道。
  
  「沒有。如果你要因為我沒聽到呼叫器響,或醫院的人沒找到我而小題大作,我也沒辦法。我要去沖個澡,然後上床睡覺。」
  
  「我沒有呼叫你。我兩間醫院都去了,你都不在。也都沒有戴菲麗的住院記錄。所以我翻了你的病患通訊錄,找到戴菲麗的號碼,打電話給她,她說她很好。」
  
  該死!加倍的該死!幹!為了方便,她總是在家中放一本目前病人的聯絡電話。裏柏什麼時候變成了該死的福爾摩斯?
  
  「明天再談吧。」她說,因為今晚她想不出任何藉口。得先跟特洛討論。她知道自己正在失去控制,因為除非被逼到走投無路了,她是不會罵髒話的,連在心裏頭罵都不會。現在她不敢跟裏柏爭論,否則可能會說出不該說的話。
  
  她走進臥房關上門,靠在門上,擔心他跟過來,並猛力推門把她摔到房間的另一頭。但,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他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朝他目前睡的房間而去。她鬆了口氣,把門鎖上,走進浴室。
  
  她用手機聯絡特洛。鈴響第二聲時,他接了起來,聲音一如往常地警覺且充滿權威。
  
  「裏柏在追查我的行蹤,」她說道。「他知道我不在那兩家醫院,他還打電話給我說要去看的病人。」
  
  「找個人,讓裏柏逮到你們兩個通姦,他就不會再深入追查了。」
  
  她合上雙眼,特洛的回答可真露骨。可恨的是,他說的沒錯,這樣裏柏就會認為他已查出真相而不會繼續追查。但她從未欺騙裏柏,也不想開始,不管他怎麼想,或特洛怎麼說。
  
  「米娜的事怎麼樣?」
  
  「失敗了。」他的聲音隱隱透著憤怒,米娜的反應果然正如她所預期。
  
  她當然不會笨到對特洛說「看,我不是早說過了」。她只說:「她執意要尋找她的孩子,對其他一切都不為所動。」
  
  「顯然理性也動不了她。我得用別的方法來看住她了。以往她從來都不是個威脅,不過現在是了。是誰告訴她狄亞茲的事?我已經堵住她了,但是她可能決定自己去查,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狄亞茲的介入。」
  
  
  素珊不認識狄亞茲,不過她聽說過這個人。她也知道,連魔鬼本尊都不怕的葛特洛,卻對這個狄亞茲忌憚三分。他們之間一定有過過節。她有股感覺,狄亞茲會非常樂意做任何事來找特洛的麻煩。狄亞茲的名號讓人毛骨悚然;如果米娜有辦法聯繫上他、說服他幫忙,他們得想些自保的手段。
  
  「給她一些錯誤的訊息,」她建議道。「讓她忙著捕風捉影。」
  
  特洛笑了起來。「好主意。」他停了一下。「我剛剛才注意到,螢幕顯示的不是你家的電話號碼。」
  
  「我是用手機打的。」
  
  「白癡!你明明知道可能被截聽。」
  
  「可是如果用室內電話打,裏柏會拿分機起來聽。
  
  「那就想想別的辦法,不要用手機就是了。」話筒在她耳邊喀嚓一聲。
  
  素珊愁眉苦臉地掛斷電話。「去你媽的!」她喃喃說道。她又再度罵髒話了。她呆呆站了一會兒,強烈的疲倦湧來;上樓時,她本想睡一覺再沖個澡的,但經歷了剛才那些事,她想先泡個澡再上床。當然回家前她已經洗過澡了,不過那跟全身泡澡大不相同。或許,馬克白夫人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必須搓掉看不見的血跡。
  
  掛掉素珊的電話後,特洛從床上起身。他信任她的程度,就像他信任大多數人一樣,她偶爾還會做些愚不可及的事。他一再地告誡她,不要用手機或無線電話。用市內有線電話是最安全的。為了方便,他也用無線電話,但他床邊以及辦公室裏的電話都是有線的。
  
  看來安全系統要全面升級,他思索著。裝設電話亂碼機,避免被竊聽的電子反制系統。雖然他還不夠重要到有人願意大費周章來抓他。他還只是中等人物,但他的羽翼漸豐,而且打算繼續擴張。只要再給他一年,最多兩年,他就有辦法不落痕跡地累積一筆需要管理、投資的可觀財富,光是利息就享用不盡了。
  
  只要能平安度過那幾年,不要東窗事發。
  
  米娜的堅持本來從不是個麻煩,他不讓任何人告訴她任何事。他總是讓素珊及其它聯絡人看住她,他甚至——他自己對此也有點困惑——欣賞起她從不放棄的堅毅。他自己的母親當然沒能如此投入。於是,當米娜要為她的團隊募集基金時,他開始現身、捐款,慢慢地認識她,贏得她的信任。還有更好的方法來打壓她的努力嗎?他是個贊助人。她跟他談話,雖然談話內容通常僅局限於搜尋者協會的工作,不過如果他開口問她的個人狀況,她也不吝一談,而他總是記得問。
  
  一個不太好的意外是,他竟開始喜歡她。
  
  該死,他想跟她上床。他想把她剝光。他想讓指尖在那柔軟的捲髮中糾纏,想要做愛時緊緊擁住她。他搞不懂,因為她不是他通常喜歡的類型。她不豐滿、不明豔照人,甚至算不上真正漂亮。但她有品味、丰采迷人,她棕色的眼眸會讓男人迷失。
  
  殺了她,未免太可惜。
  
  他不想殺她。首先,她的知名度太高。人們熟知她的名字、面容,以及她的故事。如果她發生什麼事,一定會成為全國性的大消息。那就是說,警方會傾全力辦案。
  
  她已經造成足夠的威脅,因此十年來,除了讓人監視著她,他自己也盯著她。他將她的作用減到最低,現在把她做掉,就像用牛刀來殺雞。他可不希望過度反應,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應該還有別的辦法可以制住她。
  
  最好的方法就是,跟她發生關係,好能緊盯她每個動作、全盤控制局面,一直到他不需要她為止。他知道她被他所吸引,也知道她曾有過幾段短暫的戀情,這說明了她並未徹底地放棄自己的人生。不過他低估了她的決心,從他親吻她時,她在他懷裏變得僵硬的情況顯示,她的心意已決。如果他繼續堅持,將會讓她更加退縮,那麼他們就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他只好認賠殺出,但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覺得自己仿佛又變回十幾歲的青少年,活在早知會成泡影的虛妄期待中。他現在終能看清,安排那場餐廳「意外」的碰面有多笨拙,還讓素珊在裏面安插個樁腳,裏柏一坐定就呼叫她。真是老套極了,難怪米娜一眼就看穿。
  
  現下他只得退出。但那不表示他放棄了。最終他一定要得到她,因為他跟她在重要的本質方面有個共同點:他也從不放棄。
  
  第二天早上,米娜拿出新的一盒避孕藥時,注意到只剩下一個月的藥量,於是她提醒自己,要打電話到素珊的辦公室拿醫師處方簽。她總是很注重避孕,因為她知道有可能遭受襲擊。她真的拿了張便條紙寫下來,因為她不相信自己會記得。她既昏昏欲睡,又神經緊張,前一夜的壓力讓她提不起精神,同時又莫名地感到急躁,迫不及待希望什麼事能發生。
  
  前一晚她睡得很沉。應付特洛讓她神經緊張,不過狄亞茲——跟狄亞茲共度的短暫時光,令她覺得仿佛被龍捲風卷起、吹到城市的另一端,再被摔到冰水池裏。恐懼、憤怒、歡笑、欲望、絕望——一個接一個疾風暴雨般佔據她的心神。腎上腺素的過度分泌,抽乾了她的力氣,使她徹底崩潰。
  
  然而,醒來後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籠罩在燈火中的狄亞茲蹲在她身前微笑的模樣。她還沒完全醒透,於是想像力將他的影像混成一團,他蹲在她上面,雙眼垂下,嘴角仍掛著同樣的小小微笑,他緩緩地進入……
  
  她讓幻想就此打住,雖然不能隨想像力無限延伸,她仍興奮得微微發抖。這真的夠令她震驚了。以往她也曾渴望其他男人,幻想跟他們做愛的情節。但從沒有任何人,包括大衛,吸引她到迷失了既定的方向。
  
  狄亞茲辦到了。跟他上床,從個人層面而言,會是個錯誤,但真正令她害怕的,則是那將弄亂他們的工作關係。為了傑廷,她不敢改變他們的現況。然而,即使對這一點清清楚楚,她卻依舊想要、強烈渴望親吻他、碰觸他,體會他在她體內的感受。
  
  狄亞茲從沒吻過她,極少碰觸她的手,然而光是一個小小的微笑,便已完全抹去記憶中特洛的味道。
  
  她必須在做出任何傻事之前,恢復自製。如果她對他的理解沒有錯誤,若她變得緊迫盯人、開始向他要求情感上的回饋,他就會消失無蹤。她實在沒把握自己不會這麼做。她已經有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不,她從沒有過這種感覺。跟大衛在一起時,她對他的愛百分之百信任,沒什麼情感上不安的理由。但,狄亞茲跟大衛是完全相反的型,他可能會給她一些什麼,但情感上的安全感完全不在選項之內。
  
  她知道,她犯了一個女人都犯過的錯:為某人意亂情迷。她應該把他拋諸腦後,專心控制自己,繼續做每天的例行公事。搜尋者協會日復一日的公務,比她的性欲重要多了。
  
  開車上班的途中,她打電話到素珊的辦公室,在早晨擁擠的交通中,她邊緩慢前進、邊等候了五分鐘,卻被素珊告知希望她來做全身健康檢查,因為她上次做健康檢查,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該死。她歎口氣,預約好檢查時間,把日期隨手記在提醒自己儘早打電話給素珊的小紙條上,暗自希望屆時她會在城裏。
  
  一進辦公室,她便看見百倫站在奧莉的桌旁。但他的聲音輕得像在呢喃,眼中那意有所指、睡眼惺鬆的表情,只有男人在……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奧莉,後者往前靠,雙手疊在桌上,把她的雙峰擠得高高聳起。她朝上對著百倫微笑。
  
  原來不只自己如此,米娜想著。真是春城無處不飛花呀。
  
  瓊恩從辦公室探出頭來。「賀安珀從魯巴克來電。」
  
  不到一分鐘,他們全都有了小孩的外型描述,一個三歲大的小女孩從家中前院被擄走,交通工具是一輛深綠色的新型福特貨卡車,開車的是一個白種人男性,大約三十出頭,蓄金色長髮。魯巴克警方負責實際辦案,搜尋者協會則聯絡該區的志工,讓他們帶著行動電話以及該卡車和司機的描述,到街道以及公路上去找。正在做著每日例行公事的人,可能在聽卡帶或CD,沒有聽見廣播發佈的警告消息,或者僅僅是對自己周遭事物可怖地無動於衷。
  
  緊張的四十五分鐘過去了,卡車被鎖定,員警鳴出警鈴。開車的人面對閃著紅燈的巡邏車,鎮定地將車停在路旁。原來是離婚夫婦吵架,小女孩是他的女兒,她不僅跟父親在一起很開心,員警要把她帶走時,還傷心得哭了起來。
  
  「這些人,」米娜把頭輕輕抵住辦公桌,厭惡地說。「為什麼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因為,」瓊恩正要發表高論,突然她猛地倒抽一口氣。「猜猜是誰剛走進來。」她的聲音高亢而激動。
  
  米娜抬起頭,心臟已然因為狄亞茲正用他貓一般的步伐朝她的辦公室走來而怦然跳動。所有的頭都轉向他,所有眼睛都盯著他,所有的談話都因他的出現而中斷。百倫站了起來,他的注意力自動地提高戒備,仿佛眼前出現了一隻猛獸。當然,他認得狄亞茲,上星期搜尋小麥斯時,就照過面了。但那對他似乎並沒什麼差別。
  
  狄亞茲走進她的辦公室,身體微側,以免出其不意從背後受到攻擊。「我們過邊界去一趟。」他說道。他的臉戴著平素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具。
  
  「現在?」
  
  他聳聳肩。「如果你有興趣。」
  
  她開始問:「關於哪方面?」如果不是跟傑廷有關的事,他不會到這裏來。
  
  「我去換一下衣服。」她站起來。她身上穿的是洋裝跟涼鞋。
  
  「這樣就可以了。我們只是去華雷茲。」
  
  為了以防萬一,她拿了皮包,確認所需的東西都在裏頭,然後說:「走吧。」
  
  踏上最後一級階梯時,他指向那輛灰撲撲的藍色貨卡車,說道:「開我的卡車去。」
  
  「我們開車過邊界,還是走過去?」
  
  「走過去。這樣比較快。」
  
  「要不要我打電話安排另一輛車?」她邊說著,邊把裙擺攏在一起,爬上高高的乘客座。
  
  「不用。我在那邊另有管道。」
  
  「要去做什麼?要見誰?」
  
  「可能是刺傷你的那人的姊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6:59

  第15章
  
  他們越過連接邊境的其中一座橋,活動範圍若不超過邊境自由區,只要出示駕駛執照便可以通過海關。他拿起掛在腰帶上的手機,簡短地打了通電話。不到十分鐘,一個滿臉燦爛笑容的十來歲青少年,開了一部稍稍生銹的棕色雪佛蘭貨卡車來。狄亞茲遞給他一張折起來的二十披索紙鈔,少年把鑰匙丟給他,便消失在人群中。
  
  這部卡車的底盤比原來那部更高,她打開門,想找握把好攀上去。就在她因身穿裙子而左右為難時,狄亞茲走到她後方,雙手扶住她的腰,一把便把她舉到椅子上。
  
  她調整好座位,系上安全帶,他則繞過車身,爬上駕駛座。她心中仍悸動不已,全身神經都繃緊了。「可能是那人的姊姊?」她問道。
  
  「我不能肯定。到時候才會知道。」他側過身來,打開置物箱,拿出一把附有皮套的自動手槍,放在身旁的座位上。
  
  「你怎麼找到她的?」
  
  「怎麼找到的不重要。」他只簡短地說,她便明白了。他有自己的管道跟方法。其中任何一項她都不想知道得太詳細。
  
  他熟練地穿越華雷茲吵鬧擁擠的街道,越來越深入鄰近一個破敗到令她不知該同情、或是躲到椅子底下的區域。她很高興狄亞茲帶著槍,更希望自己也有武器。街道又窄又擠,兩邊都塞滿了搖搖晃晃的建築物和臨時搭建的鐵皮屋,地上垃圾四散。臉色陰沈的男人跟青少年盯著她,毫不掩飾心中的厭惡以及邪惡念頭。不過,當他們注意到開車的男人是誰時,都迅速別過臉去。
  
  她說:「我想,你的名號已經先你一步來到這裏了。」
  
  「我是來過這裏。」
  
  根據那些人看見他時的反應,恐怕還造成過不小的傷害。
  
  狄亞茲現在走的這條路兩旁停滿了破爛生銹的各種汽車,不過還是讓他找到一個夠大的空隙將車子塞進去。他下車,把自動手槍綁在大腿上,仔細檢查滿意以後,才繞過車頭,打開她的車門。把米娜抱下車,鎖上車門後,他對一個從十碼外陰沈地盯著他們的男人使個眼色,頭稍微動了動。
  
  那人小心地走近。「如果我回來時,車子沒有損傷,」狄亞茲流利地用西班牙語說道。「我就付你一百塊美金。如果有一點損壞,唯你是問。」
  
  他快速地點點頭,立刻在卡車前站崗。
  
  米娜沒問是否有必要如此小心:她知道有此必要。但那把槍——「你公開佩槍,沒問題嗎?萬一巡警看到你怎麼辦?」
  
  他哼了一聲。「看看四周。你認為巡警常常到這一帶來嗎?此外,我就是故意要把槍放在每個人都看得到、而我自己也馬上可以拿到的地方。」
  
  綁在大腿上的自動手槍讓他看起來像是現代版本的江洋大盜,再加上他走路的方式輕手輕腳、完美地保持平衡——讓人恍如回到某個充滿暴力的草莽時代。她很容易就能想像他胸前交叉掛著子彈帶,鼻子以下用一條大手帕蒙住半張臉的樣子。
  
  他氣定神閑地走入一條條越來越窄小而髒亂的小巷弄。她則把皮包牢牢地抱在胸前,緊跟著他。不過,他一定認為她靠得還不夠近,才伸出左手來抓住她的右手腕,將她拉近。他把她的手塞進自己的腰帶。「跟緊,不要亂跑。」
  
  哪有,她想著。她試著注意腳步,因為穿的是涼鞋,她格外地當心。顯然他所認定的「這樣就可以了」跟她的標準不同。必須在垃圾跟其他不知名的東西上跋涉時,她寧可穿長褲跟靴子——如果能有選擇,再加一件背心。
  
  他的右手放在自動手槍把手上,並沒抓住,只是輕輕地放在上面,仿佛宣示著隨時打算拔槍。他轉入一個比其他所有巷子都要更小的巷弄,最後停在一扇門前。那門本來是漆成藍色的,現在只剩下一些斑斑駁駁的漆屑。門上的一些洞用厚紙板蓋住,再以黑膠帶固定。他輕輕敲了朽壞的木框,然後靜靜等待。
  
  她聽見門內傳來打鬥的聲音;門打開了一小縫,一隻墨黑的眼睛向外窺望。眼睛的主人含混不清的聲音充滿驚恐,她似乎認得他。
  
  「關露拉。」他的語氣使這三個字變成命令。
  
  「是的。」那女人小心翼翼地回答。
  
  狄亞茲伸手推開門。女人抗議地尖叫,向後退了幾步,但見他沒有踏入屋內,她遲疑地抬眼瞪著他。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等待。窄小屋內的光線十分昏暗,卻足夠米娜看見那女人望著自己急切的神情。或許因現場有另一位女性在場,令她感到安心,她喃喃說道:「請進。」並示意他們進入。
  
  屋內充斥著一股酸味。只有角落一盞沒燈罩的燈亮著,老舊的電風扇扇葉是金屬制的,外罩已經脫落,發出巨大的噪音攪動著空氣。露拉看來六十好幾了,她肥胖、油膩的皮膚說明她的住處雖然是個垃圾堆,食物倒是不虞匱乏。
  
  狄亞茲手上又亮出了幾張鈔票,他把錢遞給那個女人。她緊張地看著他伸出的手,然後怕他反悔似地把錢一把搶走。「你有個弟弟,」他用西班牙文說。「羅倫。」
  
  他有種有趣的質問技巧,米娜想。他不問問題,他只是說明,仿佛早已知道真相。
  
  女人臉上有種苦澀的表情。「他死了。」
  
  米娜仍抓著狄亞茲的腰帶,她的手突然抓緊皮帶。又一個線索斷了。她低下頭,努力忍住想要痛苦且憤怒大叫的衝動。狄亞茲似乎感受到她的失落,他伸手向後把她拉到身旁,心不在焉地輕拍她的肩膀。
  
  「羅倫跟一個叫安培弗的人一起工作。」
  
  露拉點頭,朝地板吐了一口痰,米娜對她的家務整潔更不敢恭維了。露拉臉上滿是怨恨。一連串的西班牙語傾瀉而出,快得米娜無法完全聽懂,不過她得到的結論是,要不是培弗殺了羅倫,就是他造成了他的死亡,而且培弗是個下流胚子,他跟各種動物雜交過,也跟自己的母親通姦。
  
  關露拉不喜歡安培弗。
  
  等露拉的長篇謾駡結束,狄亞茲才開口:「十年前,這個女人的小孩被培弗搶走了。」
  
  露拉的目光投向米娜,柔聲說:「我很遺憾,女士。」
  
  「謝謝。」露拉自己一定也有孩子;她熱切的目光就像全世界的母親一般,訴說著:我能瞭解這種痛苦。
  
  「她也在攻擊中受傷了,從背後被人刺傷,我相信就是羅倫幹的。」狄亞茲繼續說道:「你弟弟最有名的就是他的用刀技巧,尤其擅長割腎臟。」
  
  噢,老天爺。想到刺傷她那人原本打算要刺她的腎臟,不禁一陣寒顫。她想把臉埋在狄亞茲的胸前,甩開周遭的醜惡事物。
  
  狄亞茲停頓下來,他冷酷的雙眼審視著露拉。「你曾經幫忙照顧偷來的小孩。」他說。米娜愣住了,她猛然抬起頭來。露拉也是他們的同黨?那女人的表情不是憐憫,而是內疚。米娜聽見一聲低吼,且震驚地發現那聲低吼來自自己的喉間。狄亞茲的手臂緊緊擁住她,把她定在他身側,不讓她輕舉妄動。
  
  「我的朋友為了奪回她的孩子,挖出了培弗的眼珠。就算你沒有見過培弗本人,羅倫至少也告訴過你。你應該還記得這件事,記得當時那個嬰兒。」
  
  露拉的目光在狄亞茲跟米娜之間來回梭巡,仿佛在考慮誰才是最大的威脅。她就像所有的鼠輩一樣,天性有著強烈的求生本能,她的目光停在狄亞茲身上。她瞪著他,因為他知道許多的內幕而嚇得無法動彈。她本可以說謊;米娜看得出她在考慮,清楚地從她臉上表情的變換看穿她的想法。不過狄亞茲仍穩如泰山,靜靜等待,露拉無從得知他知道些什麼、不知道些什麼。無論哪一方面,她一定都估出他能看穿謊言。於是她咽了口唾沫,低聲說道:「我記得。」
  
  「那嬰孩後來如何處置?」
  
  等待答案時,米娜屏住呼吸,指甲掐入他的胸膛。
  
  「當時有五個小孩,」露拉說。「當天就用飛機運過邊境。那個美國小孩是最後一個送來的。」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米娜一眼。「他很麻煩;員警在找他,我們不能等。」
  
  用飛機運過邊境。米娜用力閉上眼睛。「那架飛機有沒有墜毀?」她的聲音嘶啞。
  
  露拉終於能透露一些好消息,表情明朗起來。「不,不,那是後來的事。不同的小孩。」
  
  不是傑廷。他還活著。活著!經過這許多年,她終於能夠肯定了。她的喉頭哽咽住,現在,她真的把頭靠在狄亞茲的肩膀上。十年來,那股無法說出、從不間斷地緊緊纏住她的壓力,終於釋放出來。他發出一個低沉的聲音以示安慰,再度將注意力轉回露拉身上
  
  「是誰負責綁架嬰兒?飛機是誰的?誰付錢給你?」
  
  連珠炮般的問題令她眨了眨眼。「羅倫付錢給我。我從他的那一份裏拿錢。」
  
  「誰是老大?」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是個有錢的美國人,飛機是他的。不過,我從沒見過他,也沒聽過他的名字。羅倫很小心;他說,如果他洩漏消息,就會被割斷喉嚨。都是這個美國人告訴培弗他需要幾個小孩,培弗就去弄來。」
  
  「偷來。」米娜氣憤地糾正她,聲音因為嘴壓在狄亞茲的襯衫上而不清楚。
  
  「羅倫發生什麼事?」狄亞茲問。
  
  「他的喉嚨被割斷了,先生。培弗幹的,他早就料到。他沒告訴我什麼,不過他一定是跟別人說了些什麼。羅倫,他老是很蠢。他的脖子被割斷,是要警告其他人不要亂說話。」
  
  「還有誰知道那個有錢美國人的事?」
  
  露拉搖搖頭。「我只知道羅倫,還有培弗。他們說這樣最好。我知道還有個女人幫他們,一個美國女人,不過他們從沒提過她的名字。她做小孩的出生證明。」
  
  「知不知道她在哪?哪一州?」
  
  露拉微微揮一下手。「邊境那邊。不是德州。」
  
  「新墨西哥州?」
  
  「可能吧。我不記得了。有時候我儘量不去多聽,先生。」
  
  「知不知道那個有錢的美國人住在哪裡?」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警訊。「不,不。我對他一無所知。」
  
  「你總聽過些什麼。」
  
  「真的沒有。羅倫認為他住在德州,可能就住在艾帕索,不過他不確定。培弗知道,但是羅倫從來就不知道。」
  
  「你有沒有聽說培弗可能會在哪裡?」
  
  露拉又吐了口痰。「我對那只豬一點興趣也沒有。」
  
  「開始培養這個興趣吧,」狄亞茲勸她。「等我下次再來,如果你有培弗的消息,我可能會比較友善。」
  
  聽說狄亞茲還要來,露拉簡直嚇壞了。她猛地四處檢視她那堆滿東西,及又髒、又陰暗的小房間,似乎在評估自己需要多久時間打包,好溜之大吉。
  
  狄亞茲輕輕地一聳肩。「你可以逃,」他說。「但何必多此一舉?如果我想要找到你,關露拉,我總有辦法找到你。而且,我從不忘記誰曾幫過我,而誰沒有。」
  
  露拉點頭如搗蒜。「我明白,先生。我會乖乖待在這裏,我會收集消息。」
  
  「就這麼辦。」狄亞茲放鬆了箍住米娜的手臂,把她轉向門口。
  
  米娜定住不動,她轉身看著那曾參與綁架她的小孩的女人。「你怎麼可以?」她問道,字字都是椎心之痛。「你怎麼可以幫他們把孩子從母親身邊偷走?」
  
  露拉聳聳肩。「我也是個母親,夫人。我很窮,我需要錢來養我自己的小孩。」
  
  她在說謊。以露拉現在的年紀來推算,十年前,她最小的孩子就算還沒成年,至少也已經十來歲。她瞪著她,怒氣排山倒海而來。她至少還分得清是不是曾經有過孩子要養,不過露拉顯然只是為了錢。她可不是個受害者,不是個又窮又絕望的母親,為了喂飽孩子,什麼事都肯做。這個女人就像她的弟弟羅倫、還有培弗一樣壞。她曾參與計畫,自願加入把全墨西哥的小孩從悲傷的母親身邊擄走的行列。
  
  「你這個說謊的賤貨。」米娜咬牙切齒地說著,沖向那女人。
  
  露拉一定已經察覺她的意圖,她側過身,閃電般迅速地把米娜的雙手反絞,再用一把刀架住她的脖子。她在米娜耳邊嘶聲說道:「笨蛋。」刀子按得更緊了。米娜感到脖子傳來一陣涼意。
  
  然後,手槍扳開保險的細微喀噠聲響起,露拉立即停止所有動作。
  
  「你們家好象都很愛用刀子,」狄亞茲非常輕柔地說,他的聲音只比風聲稍微大一點。「我呢,則比較偏好子彈。」
  
  米娜在無法動彈的狀況下,勉力朝左方望去,狄亞茲正拿著那支大型自動手槍指著露拉的太陽穴。他的手一點也不抖,眼神毫無懷疑;相反地,他眯起的雙眼中,滿布冷酷的憤怒。「我數到一就把刀丟下,否則……」
  
  他根本不等她丟下刀,左手便突然伸出,抓住露拉的手,把刀從米娜頸邊拉開、丟下。一種詭異的、像枯樹枝斷裂的聲音傳來,露拉呆了呆,喉嚨發出長聲哀鳴。刀摔落到髒兮兮的地板上,那只閃電般的快手轉向米娜,把她拉到身邊。箍住米娜手臂的手,如鋼鐵般堅硬。從頭到尾,他右手上的槍,始終指著露拉的頭。
  
  露拉搖晃著退後,抱住頭痛哭失聲。「你把它折斷了。」她哀嚎著坐進一張歪斜的椅子裏。
  
  「我沒有把刀搶過來,挖出你的眼睛,就已經很不錯了。」他說道,語調仍然那麼輕輕柔柔。「你割傷我的朋友,那讓我很不高興。你覺得我們算不算扯平了?還是我欠你比較多?要不要再斷一根骨頭……」
  
  「只要是你需要知道的消息,我都會幫你找出來。」露拉口齒不清地說,她害怕地前後搖晃、盯著他看。她不再看著那把槍了,她看著他,米娜完全能理解原因何在。他臉部的表情木然得嚇人,只有一雙眼睛靈活地轉動著,熊熊燃燒著怒火。她能感受到潛藏在他強健身軀底下,那怒火的力量;能在他那幾乎要聽不見的輕柔語調中,聽出那怒氣的狂吼。他不是那種會因憤怒而失去控制的男人;相反地,越是生氣,他的自我控制力反而越強。
  
  「你本來就要這樣做的,夫人。所以,我想一定有什麼別的。」
  
  「不,不,」露拉哀叫著。「求求你,先生。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他偏著頭,像在考慮。「我還不知道我要什麼。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
  
  「任何事,」她再度啜泣著說道。「我發誓。」
  
  「記住你發的誓,」他說。「還有,別忘了,我不喜歡任何人傷害我的朋友。」
  
  「我會記住的,先生……我會!」
  
  狄亞茲把米娜拉出房間,並推著她走出小巷。她再度抓住他的腰帶,手指死命地緊緊扣住,另一隻手按住被割傷的脖子。溫暖的血液浸濕了她的手指,又從指尖滴落下來。他扭頭看著她,目光落到她的頸部。「傷口必須清潔、包紮起來。傷口不深,不過你的衣服被弄髒了。手繼續按在傷口上。」
  
  卡車還在原來的位置,那個臉色陰沈的男人站在車前。看見他們,他立即站直,一注意到米娜脖子及衣服上的血跡,他的表情變得警覺起來,好象怕他們把剛才發生的事怪到他身上。狄亞茲遞給他一張對折的百元鈔票,抽出鑰匙開門。他抱她上車,對那人點點頭,然後繞向駕駛座。
  
  「我們去一趟大賣場,」他說。「去幫你買件衣服,還有抗生素跟繃帶。」
  
  賣場在艾荷西托大道。他開車穿越貧民窟時,她的手指一直按在頸間的傷口上。「你到底對她的手做了什麼?」她問道。他的動作太快,她不能確定,何況,當時她根本倉皇失措;他是不是快速、用力地把她的手捏碎了呢?
  
  狄亞茲看了她一眼。「我折斷了她的右手拇指。她會有好一段時間沒辦法用刀。」
  
  米娜戰慄,再度強烈地體認到他是哪一種男人。
  
  「我必須如此。」他簡潔地說,她便完全明白了。恐懼,是他最有力的夥伴。恐懼使得人們將不肯對別人透露的消息向他坦白。恐懼給了他優勢與機會,它本身就是一種武器。為了贏得人們的恐懼,他必須用行動作為後盾。
  
  「她會逃走的。」她說。
  
  「有可能。不過,如果她逃走,我一定會找到她,她也知道。」
  
  他們抵達賣場,她留在車裏——引擎繼續運轉,空調也仍然開著,但門鎖上——等他進去購買所需物品。他不到十分鐘就出來了,可見賣場裏買東西的人只要瞧他一眼,便明白應該讓他優先結賬。至少他在進去以前,已經先取下腿上的自動手槍,否則可會引起整個賣場的大騷動。
  
  他買了瓶水、一包紗布、一條抗生素藥膏、藥用膠帶、一些OK繃,和一條便宜的裙子跟上衣。她才正要說,只要罩上那件上衣,遮住血跡就好了;一低頭,才發現血也滴到裙子上了。
  
  他把車開到賣場後方的停車場,避開購物人潮,並且將車頭朝向停車場外方,爭取最多的隱蔽。她正要撕紗布的外包裝時,他拿走所有的東西,說:「坐著就好。」
  
  他取出紗布以水沾濕,放在傷口上,然後抓起她的手按住。「壓好。」她照辦了,緊緊按住傷口,血流雖然已經減緩,但仍沒完全停止湧出的血液。他又浸濕幾塊紗布,開始擦拭她的頸部跟胸前,拭去乾掉的血跡。他的指尖不帶情欲地從她衣裳的前端滑過、一直到胸罩的邊緣。
  
  「好,讓我看看。」他把她的手從傷口上移開。他撕開紗布,滿意地咕噥一聲。「還不錯,不需要縫合,不過我還是買了些OK繃,比較安全。」
  
  他在傷處塗抹抗生素藥膏,再貼上幾塊OK繃,讓傷口邊緣接合,接著又在OK繃上加一塊紗布,加強保護。弄完後,他說:「用剩下的紗布把手跟手臂擦乾淨,再換衣服。」
  
  她乖乖聽從指示,很高興能把血跡從身上除去;但卻說:「不用換衣服了,我就這樣回去沒關係。」
  
  「你要穿沾著血跡的衣服過海關?不好吧。而且,我們要先吃點東西再回去。」
  
  她累得忘記還要過海關這件事了。她把手臂擦乾淨,然後從袋子裏拿出裙子跟上衣,撕去價格標籤。「轉過身去。」
  
  他低聲笑了起來,然後走出卡車,背對窗戶站著。她呆坐了一會兒,震驚地眨眨眼。他真的笑了嗎?他說他笑過,但她不相信,現在她真的聽見了。
  
  老天爺。他曾用手臂擁住她,他的手在她的洋裝胸前滑過。她曾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指甲深深地陷入他的胸膛。
  
  親密關係就像個滑溜的斜坡,一件事就會導致另一件。今天她連想都沒想,就朝著危險溜去。他環著她的臂膀感覺無比自然;他的肩膀那麼地具有撫慰的力量,而且就在那裏,仿佛就是為了要讓她使用而存在的。
  
  她匆匆拉起洋裝,從頭上脫掉,然後穿上上衣和裙子。兩件都有點緊,不過穿到回家前應該還可以。著好裝後,她傾身用指節輕敲窗戶,於是他回到車上來。
  
  「你想吃什麼?」
  
  她的胃空蕩蕩的在告訴她,該吃點什麼了,雖然她不確定自己能否握得住叉子。「什麼都好,速食就可以了。」
  
  他停在一家小小的家庭餐館前。撐著遮陽傘的小陽臺上,放著三張桌子,他把她領到那裏去。一個高個子的年輕服務生有禮地沒盯著米娜脖子上的繃帶看。她點了鮪魚餡餅跟瓶裝水;狄亞茲則要了辣烤玉米薄餅和一瓶黑啤酒。
  
  在等待食物送來的空檔,米娜玩弄她的餐巾,折疊、攤開、再折疊,。那件上衣讓她有點坐立不安,因為比她習慣的還要緊身,也因為她知道他一直默默地注視著她。她開口說道:「你在這裏很自在。」
  
  「我是在墨西哥出生的。
  
  「但你說你是美國公民。你什麼時候拿到公民的?」
  
  「一出生就有了。我母親是美國人。只是我出生時,她剛好在墨西哥。」
  
  那就是說,他有雙重國籍了,跟傑廷一樣。
  
  「那你的父親呢?」
  
  「他是墨西哥人。」
  
  她注意到他提到母親時是用過去式,提到父親時則用現在式。「你的母親去世了嗎?」
  
  「幾年前死了。我相當肯定他們沒有結婚。」
  
  「你跟父親很親近嗎?」
  
  我成長的過程中,有一半時間是跟他住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比跟我母親住時來得美好。你呢?」
  
  顯然關於自己的話題,他只願意透露這麼多了。禮尚往來吧,她也跟他談起自己的家人,以及她跟兄姊間的不睦。「我知道這使我的父母非常難過,」她說。「但我現在就是沒辦法跟羅斯和茱莉在一起,除非……」她搖搖頭,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她不想傷害他們任何一人,但同時,她又想拿他們的頭去撞什麼東西。
  
  「他們有沒有小孩?」他問。
  
  「兩人都有。羅斯有三個小孩,茱莉有兩個。」
  
  「那,他們應該能體會你的感受。」
  
  「但他們不能,他們沒辦法。或許你必須真的失去一個孩子,才能真正瞭解。我只覺得仿佛有一部分的我失落了,似乎他曾經存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大洞。」她咬住嘴唇,拒絕在公眾場合哭泣。「要我不再尋找他,就像要我停止呼吸一樣。」
  
  狄亞茲用那雙嚴肅的眼睜注視著她,那雙能夠看透事物核心的眼睛。然後,他傾身探過小餐桌,雙手捧住她的臉頰,吻了她。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7:16

  第16章
  
  只是一個輕輕的吻,但他這樣太不公平了,令她只能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裏。短短的時間內發生了太多事;她感到頭暈目眩、整個世界失去平衡,完全招架不住。她怔怔地用雙手抓住他的手腕,但一直到他放開她、雙唇離開她的嘴,仍不知該說什麼或該有什麼反應。
  
  那嚴肅的嘴比期待中更柔軟,也比想像中溫柔。那不是個熱情的吻;事實上,還比較接近安慰的吻。她因此忿恨起來。她不該期待他的吻,但如果一定要有,則絕不希望是為了安慰。
  
  她瞪著他。「這是做什麼?」
  
  他一邊的嘴角詭異地揚起來,像是輕笑的半成品。「我想,」他說:「你從沒注意到人們從你眼中看見什麼。」
  
  「當然沒有。」他沒再往下說,她等了一分鐘,忍不住問道:「看見什麼?」
  
  他聳聳肩,似乎在思索這個間題,並從眾多字眼挑出一個、又丟棄一個。終於,他開口說:「受苦。」
  
  這個字眼像個拳頭擊打過來,而且力道很大。受苦。天,一點沒錯,她的確在受苦。只有曾經失去孩子的父母親能夠理解。然而這個男人,這個情感最多只能算極為稀薄的男人,卻看見、也回應了她的苦難。她在那個疾風苦雨的斜坡上,又滑得更深了。
  
  侍者送來他們的餐點,她很高興能埋首吃鮪魚餡餅,這是她最喜歡的墨西哥食物。填了鮪魚餡料的面餅正合她今天的胃口,她狼吞虎嚥,直到把整盤掃空。脖子被劃了一刀,竟似乎讓她食欲大增。沒有什麼比跟死神擦身而過更能讓人珍惜食物了。
  
  狄亞茲也同樣迅速地解決掉他的辣烤玉米薄餅,不過啤酒則只喝一半。
  
  「你不喜歡嗎?」她指著酒瓶。
  
  「滿喜歡的。只是我喝得不多。」
  
  「你抽不抽煙?」
  
  「從沒抽過。」
  
  「投票呢?」|
  
  「成年後每次選舉都沒缺席過。」
  
  他也系安全帶。她激動地看著他。有不太喝酒又守法的殺手嗎?從今天的某個時間點開始,她不再害怕他了。她不知道那個特定的點究竟是何時,又是從何開始,不過如果她還怕他,便不可能在他的臂彎中找到安慰。他並沒改變。那她呢?這一個半星期以來,她的情緒仿佛搭上雲霄飛車,讓她精疲力竭。她一定是瘋了,才被狄亞茲這樣的人吸引。
  
  她想著,至少還沒讓他發現自己的感覺。她沒有回應他的吻;事實上,她的反應雖然未經預先計畫,卻非常完美。
  
  「吃完了嗎?」他問。
  
  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盤子。「除非還要舔它,不然我是吃完了。」
  
  他再度輕揚嘴角。「我的意思是說,要不要再來點別的?」
  
  「不,不用了,謝謝。」
  
  他付了兩人的賬,走回卡車的途中,她才想起今天他花了多少錢。「我會支付所有的花費。」她說。讓他以為是由搜尋者協會付款,其實她打算用自己的錢來付。
  
  他一語不發,令她擔心是否冒犯了他。畢竟他有一半的墨西哥血統,而且青少年時期有一半的時間在此度過。這裏的大男人文化一定對他有或多或少的影響。
  
  「給我一張清單。」她繼續說道,就是沒辦法擱下這件事。
  
  他再度變得面無表情。「賄賂的部分歸在哪一項?」
  
  「就寫賄賂。我們常常付這種錢。否則怎麼得到消息?」
  
  「還有別種方法,不過有時賄賂就夠了。」他掏出手機,撥給某人,可能是同一個男孩,跟他約定碰面交還卡車。但出現的是另一個男孩,比第一個還要年輕一點,臉上掛著逗人喜歡的淘氣笑容。男孩拿了狄亞茲給他的鑰匙跟一些錢,便一躍坐上駕駛座,轟地駛離。
  
  「是兄弟嗎?」她問。
  
  「不是我的。」
  
  「我的意思是說,那兩個男孩是兄弟嗎?」
  
  「可能吧。他們住在同一棟房子裏,不過也可能是堂表兄弟。」
  
  
  米娜跟狄亞茲穿越往艾帕索的橋,回到他的卡車上。「去哪裡?」他問道。「回你辦公室,還是回家?」
  
  「回家。」她想換衣服,因為吃過飯後,裙子緊得讓她難受。「然後,如果你不介意,再送我回公司。」她得去開回自己的車。「如果你沒空,我就叫計程車。」
  
  「沒問題。」
  
  「對了,上回你是怎麼進入我家的?我確定門窗都鎖好了。」
  
  「沒錯。我開了其中一扇。你最好加裝保全系統。」
  
  她沒裝;那一帶的犯罪率很低。「那樣就能阻止你嗎?」
  
  「如果我想要進去,裝了也沒用。」
  
  她跑上樓換裝時,他就在樓下的起居室等待。天氣太熱了,她根本不想找東西系在脖子上來遮住繃帶。她穿上亮黃色的寬鬆長褲跟白色無袖上衣,然後跑下樓。
  
  他正仔細觀察起居室裏到處散放的石頭,最漂亮的被她用來當裝飾品。其他的,則放在各種不同的容器裏:咖啡桌上的藍色大碗、兩個透明花瓶,還有一個大玻璃豬撲滿。「這些石頭有什麼特殊意義嗎?」他的頭偏向一邊,像只滿腹狐疑的小狗。
  
  「我為傑廷撿的。」她忽然沉靜下來。「我想,他大概會喜歡石頭。小男孩不是都喜歡丟石頭,還把石頭放在口袋裏到處跑嗎?不過,我猜他現在大概已經大得不玩石頭了。但有時我看見特別的石頭,還是會撿起來。已經變成習慣了。」
  
  「我喜歡昆蟲,」他說。「還有毛毛蟲。」
  
  「噁心死了!」她皺起鼻子,想起一口袋的毛毛蟲,便起了滿身雞皮疙瘩。接下來,她歎了口氣。「我想,該把這些石頭丟掉,但就是沒辦法。總有一天吧!」
  
  「反正,你可以拿它們來丟闖進你家的傢伙。」
  
  「你就是唯一闖進我家的人。」
  
  「不過,你丟石頭的力道,大概也像小女孩一樣吧。」
  
  米娜對他嫣然一笑。「當然嘍。不然會是什麼?」
  
  的確呢,不然會是什麼?狄亞茲走在回返華雷茲的橋上,興味盎然地想著。她是個小女孩般的女人。她當然既能幹又勤於自我訓練,但骨子裏,她還是全然的女性化。她的臥房到處都軟綿綿的,床單的觸感像是絲綢,上頭堆滿蓬鬆的枕頭,腳下鋪有柔軟的地毯,燈罩邊緣垂著水晶珠串。她的臥房聞起來又甜又香。
  
  如果知道他碰了她的床單,還偷看她的衣櫃,她大概會不高興,不過他實在太好奇。他想瞭解她,從她的衣著跟喜歡的香味解讀她。她也穿牛仔褲、長褲跟短褲,不過,衣櫃裏大部分的衣服都是洋裝跟裙子,還有做工精緻的上衣。今天她換好衣服下樓時,黃白配色讓她看來清爽俐落,手上還有鑲了淡水珍珠的手環。不知怎地,她竟有辦法讓脖子上的繃帶看起來像是裝飾品,而非必需品。
  
  因為她如此努力要變得強悍,卻又天性溫柔,所以他要自己回華雷茲去。露拉絕對料不到他會這麼快就回去,所以現在是去那裏的最佳時刻。
  
  露拉應該有幾個孩子。當然他們現在一定已經長大了,不過在她幫羅倫和培弗照顧搶來的小孩時,可能還有孩子在身邊。小孩都愛管閒事,即使你以為他們不在附近,他們還是會躲著偷聽。說不定她的孩子曾不經意聽到羅倫跟培弗的對話,能給他另一條追蹤的線索。
  
  他很少害怕;他早已看透痛苦跟死亡,畢竟痛苦是難免的,死亡則完全逃不過。當露拉拿刀抵住米娜喉嚨時,看著血從她的脖子滴下,他第一次感到害怕。他原本可以當場殺了露拉,只差一點就要拉下扳機了,只是一想到如果他轟掉露拉的頭,腦漿滿濺在米娜身上時,她會作何反應,他忍住了。他控制住自己的衝動,但露拉應能從他的眼中看出,自己曾經距離死亡只有一線之隔。
  
  當時他必須飛快地思考。沒有當場殺掉露拉,令他陷入兩難。她劃了他的女人一刀,當然別想一走了之。雖然他稱米娜為他的朋友,但不會有人相信的。只要看過他們倆、聽過這件意外的人,都會認為她是他的女人;他不能讓傷了她的人毫髮無傷地離開。否則人們會認為他變得軟弱。他們會以為就算惹惱他也沒關係,就算大開殺戒、買賣毒品也能平安脫身。倘若他們以為不會有事,無辜的人就會被犧牲。如此他就得殺掉更多的人,好讓他們知道惹惱他不會是明智之舉。
  
  這一切,還有更多念頭,都在那一瞬間閃過他的腦際。如果不能殺掉露拉,又該如何處理呢?把她打成殘廢?太浪費時間了。米娜可能會陷入歇斯底里,他自己也不喜歡毆打女人,即使是像露拉這種人渣。拿槍射她?用這支九釐米自動手槍傷她、而又不能打死她,頗為困難。子彈一出,就是皮開肉綻、血肉橫飛。用刀割傷她?除非把她大卸八塊,否則刀傷太容易治癒了,而他可不想搬運肉塊,不論大小。
  
  剩下來唯一的選擇,就是折斷一根骨頭,讓她好好地麻煩一陣子。選擇拇指,一方面是因為她用刀割傷米娜,令他極為憤怒。拇指骨折會讓她好一陣子無法拿刀。此外,殘酷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能讓大家知道,他並沒有變得軟弱。意念才閃過,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完成這項工作。
  
  他明白,嘗試選擇一種足以服眾、卻又不會讓那女人永久性殘廢的懲罰,是件荒謬的事。他不想打她,所以只折斷她的拇指。他自己也曾不只一次挨揍,非常明瞭痛楚會延續多久,以及會變得多麼徹底地脆弱。露拉的拇指會讓她非常痛,但不致嚴重殘廢——當然,那是指除了拿刀之外。他希望她保持行動力,能夠在四處活動;如果她被打得半死,就沒辦法幫他搜集消息了。
  
  殺了她,他可不會感到一丁點後悔,但扭斷她的拇指卻讓他反胃,雖然他沒有表現出絲毫遲疑。如果他猶豫了,米娜現在非死即傷。
  
  米娜也曾感到不悅,但她隨即明白何以他得有所行動。
  
  他必須找到培弗。同一個人十年前牽涉到嬰兒販賣,如今又跟非法走私人體器官有關,不是很有趣嗎?培弗可能只是一個到處鑽營的傢伙,也有可能他仍為同一個老闆效命。
  
  一想到可以一箭雙雕,狄亞茲不禁感到愉悅。
  
  米娜的孩子已經不在了。只有白癡才會留下書面檔,此外,由於大多數的領養檔案都是機密,就算他們能破獲犯罪集團,找到偽造的出生證明,他也不認為有辦法找到他。不過,至少得知他不在墜毀的那架飛機上、或是沒在後車廂裏悶死,對她而言已經意義非凡。他在她眼中看見喜悅的光芒暫時掩蓋住悲傷。
  
  墜毀的飛機是另一個可供探查的線索。這類事件會在航警局留下記錄。他不記得曾有飛機墜毀、機上六名嬰兒全數罹難的相關報導,如果有,他一定會記住。因此若非墜機地點在搜救人員跟調查小組抵達現場之前就已經清除完畢,也把屍體移開,只剩下機師的話,就是當局始終沒有找到墜機地點。新墨西哥州幅員廣闊,大半區域未經開發。幾千平方公里的地方一架小飛機墜落而不被發現是很可能的。
  
  不過,飛機的主人肯定知道飛機不見了,也會派人搜尋。如果他找到了,接下來會怎麼做呢?要徹底處理掉一架飛機,即使只是架小飛機,也得大費周章。最好的方法是移開屍體、支解機身、除去所有標誌跟序號,然後放把火燒掉。有好幾種催化劑能燒出高熱火焰。
  
  如果是他,就會這麼做。
  
  他有種極敏銳的天賦,總能知道壞蛋都是怎麼做的。只要想想他自己會怎麼做,往往就能正中紅心。那並不能解釋他的個性,卻能說明他的辦事效率。
  
  現在他得加倍小心,因為米娜讓他變得心軟。是怎麼發生的,他不知道,但就是發生了。他發現因為她,他把時間浪費在不該浪費的事物上。他並不擅長對話,卻能跟她談天,說出自己的事。令他驚訝的是,她也回報以自己的事。剛開始她怕他,這他早已習慣了。現在她已經不怕了,這令他很高興。
  
  如果她怕他,就不會跟他上床。
  
  她可能還不知道他的感覺。他極力克制自己,不想太過緊迫盯人,把她嚇跑。親吻她的時候,他本想進一步用舌頭深入探索她的味道,但發覺她全身緊繃、沒有回應他的吻,於是他只蜻蜓點水,保持紳士風度。
  
  她可能也還不知道自己的感覺,不過他能看透人心,知道她已對他有所回應。今天她毫無困難便接受了他的碰觸,如此輕易地靠向他、把頭埋在他的肩上。她女性的那一面正全然地對他有所回應。
  
  他已經許久沒有女人,而他打算讓米娜成為他的女人。他會很有耐心地使她慢慢習慣他,結果則毫無疑問:她將屬於他。
  
  這次他沒有打電話要卡車,而是搭計程車,在距離露拉住所略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下車。接下來他靜靜步行、不慌不忙地從另一個方向慢慢接近,他身上唯一的武器,就只有藏在靴子裏的刀。她應該已經找人包紮好拇指、回到家、用夾板固定受傷的手、吞了幾顆止痛藥,還一邊咒駡他。他會是她最不想見到的人,所以她會急忙說出他想知道的消息,好儘快擺脫掉他。她甚至還會毫不考慮地把自己的孩子交給他。
  
  他並沒有敲那扇倒楣的門。他試圖把門打開,卻發現從裏面上了鎖,所以他直接把門踹開。
  
  露拉躺在行軍床上,手指頭包紮得密密實實、向上翹起。她身上只穿了件髒兮兮的睡袍;顯然她已經吞了止痛藥,打算先行休息,雖然天根本就還沒暗。看見他走進門,她嚇得張大了嘴,臉孔因恐懼而乾癟下來。
  
  「我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他輕聲說道。
  
  特洛心情很差,所以當那天電話鈴響了大概一千遍以後,他抓起話筒,吼道 「誰?」
  
  一陣靜默,然後一個帶著西班牙腔的聲音怯生生地說:「葛先生嗎?」
  
  「我是,什麼事?」
  
  「你說你想知道是否有人看見狄亞茲。」
  
  特洛挺直身體,不悅感一掃而空,注意力馬上集中起來。「沒錯。」
  
  「你提供的賞金還算數嗎?」
  
  「我付美鈔現金。」他從不賴賬。有錢能使鬼推磨。
  
  「他今天在華雷茲出現。」
  
  華雷茲。這狗娘養的接近了,太接近了。
  
  「他不是一個人。」對方繼續說道。
  
  「他跟誰在一起?
  
  「一個女人。他們到我們的餐館吃飯,我為他們服務。我很確定那是狄亞茲。」
  
  「你認得出那個女人嗎?」
  
  「不,先生。不過,她是個美國女人。她脖子上有繃帶。」
  
  特洛搞不懂為何脖子上有繃帶表示她是美國人。「還有呢?」
  
  「她的頭髮是鬆髮的棕色,前面有一絡白色。」
  
  特洛全身的血液都為之凍結。他機械化地要了對方的資料,當夜便安排好付款事宜。只不過是一句話,便令狄亞茲出現在華雷茲這件事,由討人厭變成一場大災難。
  
  米娜跟他在一起。米娜跟狄亞茲在一起。
  
  真是狗娘養的。
  
  他必須馬上進行消毒。必須找到培弗、確定這個蠢蛋不會走漏口風。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8:12

  第17章
  
  特洛一向長於分析情勢。他知道對手是誰,而狄亞茲絕對不是個笨蛋。相反地,這個混蛋是特洛見過或聽過最詭計多端的人。光是他的名號,就足以教人趕緊尋找掩蔽,因為狄亞茲總能找到他的獵物,卻不見得是活捉。
  
  聽說狄亞茲是政府的特派員——為美國跟墨西哥兩個政府工作。由於墨西哥並不引渡可能獲判死刑的罪犯,這個國家不經意地成為一些臭名遠播的惡人安全的避難所。美國方面希望這些人若不伏法,也要有其他方式處理。墨西哥方面則希望他們消失,不再製造問題。所以,狄亞茲的確可能受雇於兩個政府。只是可能,也或許他只是個高明的賞金獵人,也很善於塑造形象。不過他肯定有聯絡人以及消息來源,還有著獵犬的靈敏嗅覺。
  
  這些年,特洛始終讓米娜四處碰壁,但狄亞茲可不同,因為人們害怕他。如果問問他們,在他和狄亞茲之間,最怕的是誰,特洛不確定答案會是什麼。
  
  他想著,關鍵就在於誤導。讓狄亞茲忙著追查錯誤的線索,他自己則先找到培弗,做掉他,或許幾年前就該這麼做了。除了他自己以外,培弗是唯一什麼都知道的人——特洛原本當然沒打算讓這種事發生。大家都太小看培弗;特洛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培弗是個邪惡的罪犯,但他就是擁有能逃過劫難、把事情辦好的本能。
  
  那使他成為一個有價值的人。培弗能辦事,只要告訴他你要什麼,他就能辦到。現在不管他有沒有價值,因為狄亞茲在找他,培弗反而變成了負擔。
  
  好消息是,培弗聽說狄亞茲在找他,已經躲了起來。壞消息則是,狄亞茲從不放棄,最終一定會找到培弗。那是說,特洛必須先親自找到培弗。培弗這種人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詳細追查的。
  
  特洛的另一個選擇,他唯一的另一個選擇——就是做掉狄亞茲。問題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果狄亞茲真是政府的特派員,那就更棘手。能夠做的有限,前提還必須是沒有人在緊迫盯人。而聯邦調查局通常會緊迫盯人。他得要非常非常謹慎地做好一切安排。
  
  所以呢,透露一些假消息跟虛構人物來爭取時間,讓狄亞茲忙著捕風捉影。自己先找到培弗,解決這個麻煩,或許能為他爭取到多些時間好完成掩護。他可能必須結束這個非常賺錢的行業,真可惜,因為到目前為止,他才賺了預定的一半。
  
  反正他還會找到其他的謀財方式,他總有辦法。如果價錢合適,總還能設法多撈一票。
  
  想到一長串能用來將狄亞茲引至其他錯誤方向的人名,他微笑了。他可以好好地樂一樂。反正代價大不了就是下地獄而已,不是嗎?
  
  八月悄悄地溜走,時序進入九月,熱氣稍見舒緩,白晝明顯地變短,空氣中幾許涼意開始波動。新學期開始了,似乎到處都是小孩子。她雖感到痛苦,視線卻仍不由自主地跟著傑廷同年齡的孩子,這個習慣從傑廷該上幼稚園時就開始了。她想著,今年他該上五年級了。他就像這些年輕的生命一般,正在某個學校裏跑著、叫著,全身充滿活力跟鬼主意。不知道他的眼睛還是藍色的,抑或漸漸變深成像她的棕色眼珠?她認為應該還是藍色的,因為它們跟大衛的眼睛一模一樣。
  
  狄亞茲似乎消失了——又消失了。他們同行去華雷茲那天,她覺得跟他之間緊密連結,但從那以後,他便失蹤。當然她覺得關係密切,可不表示他也有同感,而且無論她有什麼感覺,事實上,她對他還是所知不多。她甚至不確定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麼,不知道那天說的「傑斯」是他信口拈來的假名,抑或是他的真名。她從沒想過要問他,因為在她心目中,他是「狄亞茲」,而不是「傑斯」。
  
  他住在哪裡、幾歲、是否結過婚,她一概不知——老天,萬一他結婚了呢?想到狄亞茲可能已婚,她胃中一陣翻攪。如果他有小孩呢?那天他跟小麥斯在一起時,表現得輕鬆自在,所以有可能他在某處有個小孩。說不定他現在就在家,跟家人在一起。
  
  米娜知道自己有點不可理喻。狄亞茲是她所見過最不適合家庭的男人。他是如此地壓抑、孤僻,她無法想像他跟別人住在一起的樣子,這同時也提醒了她,被他吸引是件多麼蠢的事情。但化學作用就是化學作用,要她停止不想,不如要她揮揮手臂開始飛翔。
  
  狄亞茲似乎不是唯一消失的人,特洛也音訊全無,這倒令她鬆了口氣。從前她也不常跟他碰面,但自從上一次之後,她怕他會變得更加固執。他說過會退開,但她懷疑他知道該怎麼做。雖然因此感到輕鬆不少,但她以為至少會在某些她必須出席的社交場合遇見他。他要不是出城,就是已經找到通常都很明豔動人的新女伴。希望是後者,好轉移他的注意力。
  
  九月的第二周,母親來電要她回家。米娜從上次春假後,就沒見過父母親,那次羅斯跟茱莉都和自己的家人度假去了,不會與他們在父母家狹路相逢。現在新學期剛開始,五花八門的課外活動會讓他們應接不暇,應該不會有空到父母家去。除此之外,母親也會打電話警告他們米娜要過去。
  
  她樂得藉此機會想想狄亞茲以外的事,於是休了幾天假,搭飛機到肯塔基州的路易士維。下機後,她租了一部車,開車橫越俄亥俄河,到他們所住的南印地安那小城。
  
  她父親六十五歲,才剛從會計師事務所退休;她母親六十二歲,去年從任教的小學退休。父親已經在嚷嚷要搬到佛羅里達去,因為在那裏,他就不用再鏟雪了,但母親則堅持要留在她已經住了四十幾年、養大三個孩子的屋子裏。
  
  在米娜心目中,這棟房子就是「家」的同義詞。它並不富麗堂皇,只是一棟屋齡五十年的兩層樓房,有個很深的玄關、尖尖的屋頂,以及每個房間滿滿的回憶。二樓有三間臥房,七○年代重新裝潢時,樓下寬敞的客廳改成了有浴室的主臥房。有餐桌的廚房大得足以容納全體人口坐下一同用餐。他們曾共度許多美好而充滿驚喜的耶誕節,起居室裏掛滿吊飾的耶誕樹下,撕開的禮物包裝紙堆得像座小山。以後,他們可能會雇人來鏟去堆在車道上的雪,但米娜怎麼都無法想像父母親搬離這棟房子。
  
  曾經,米娜以為自己的人生會跟母親的大同小異:教書、照顧一大家子。現今,如此平靜的生活她根本無法想像。她的人生已經徹底改變,此後的軌跡跟過往截然不同。她也痛恨跟兄姊之間產生嫌隙,但他們似乎不明白,她的改變有多麼徹底。他們希望她隨俗,但那就是不可能。要她放棄傑廷,簡直無法想像,他們竟認為她應該這麼做,完全不可原諒。
  
  她和母親在廚房閒聊時,殷太太第三次提起羅斯或茱莉,旋即像犯錯似地,出現一陣難堪的靜默,米娜歎口氣。「媽,我並不指望你一輩子都不要提起他們。想要談他們就說吧;我也想知道孩子們在做什麼,或發生了些什麼事。」
  
  殷太太也歎了口氣。「我只希望你們三個能和好,我不喜歡假日的時候你都缺席。」
  
  「可能要等我找到傑廷的那一天吧。不過,我不確定是否能完全原諒他們說我應該忘了他。」
  
  母親的眼中蓄滿淚水。「噢,親愛的……你還認為真的能找到他嗎?我看不出一絲可能性。」
  
  「我會找到他的。」她激動地說。連她母親都放棄了,真傷人。難道米娜是唯一還懷抱著希望的人嗎?「我已經找到以前沒有的線索了。我知道歹徒用飛機把他運出墨西哥,可能是送到新墨西哥州。我知道一個女人偽造他的出生證明。我知道從我身邊偷走他的那些男人的名字。其中一個已經死了,不過另一個……」她在此打住。沒有狄亞茲,找到培弗的機會微乎其微。但那可能就是狄亞茲正在做的事:搜尋。那是他最擅長的工作。
  
  殷太太一臉震驚。「你……你真的查到這麼多?最近才查到的嗎?你打電話來時,什麼都沒說。」
  
  「是這一個月內查到的。」她很慚愧至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打電話給父母了。無論她有多忙,都不成理由。「一切都……」她想找個正確但不令人操心的字眼。「令人興奮。」
  
  「我想也是。」殷太太看看女兒喉嚨上細細的紅色疤痕。「那個疤是怎麼來的?」
  
  米娜若有所思地摩搓那個傷疤。這傷一點都不嚴重,不消多久,疤痕大概就會完全褪去。她不認為母親會想知道細節。「被刀子割傷的。」她終於說出口。
  
  「這樣啊。你刮鬍子嗎?」
  
  米娜會心一笑,只好從實招來。「不,是一個女人割的,她也是綁架集團的一員;她負責照顧被綁來的小孩,一直到他們被送出國外。」
  
  殷太太沉重地坐入最靠近的椅子裏。想到么女遭受攻擊,她的臉頰泛白,另一方面,其他的消息又令她欣喜。「她……她看過傑廷?她真的看過他?她還記得他?」
  
  「她記得。他還活著,他好好的。」
  
  「她幹……但是,她為什麼要割傷你?」
  
  「因為我做了蠢事。」嘗試攻擊露拉是很愚蠢,但她太激動,已經失去理智,就跟在墓園裏,第一次與狄亞茲交手時一樣。自責是沒有用的;她又犯了同樣的錯誤,這一次,她沒能毫髮無傷的逃脫。她擅長很多事,但打鬥顯然並非涵括。
  
  「愚蠢?怎麼說?」
  
  「我攻擊她。」米娜雙手一攤,無奈地說。「我氣瘋了,完全無法控制自己,而她有一把刀。」
  
  「你可能被殺。」
  
  過去十年來,她可能被殺死無數次。感謝老天,母親對她進去的地方、見過的人、做過的事一點概念都沒有。她沒有被槍擊、痛毆或強暴,只能說是運氣好,不過她個人的安危並不重要。她的守護天使一定超時工作了——唯有如此,才能說明何以上述事件從未發生。
  
  在華雷茲時,如果狄亞茲沒在身邊,米娜肯定露拉一定會把她的喉嚨割成兩半。狄亞茲是她最無法想像的守護天使,但他確實地守護著她。
  
  到印地安那來,是為了暫時忘卻狄亞茲,但每個話題似乎都讓她想起他。她覺得自己仿佛正經歷青春期的苦戀,雖然她在青春期的感情生活大半空白。也許,若當時她經歷一般人普遍的情感波動,現在就不會對狄亞茲如此無法自拔了。他是個徹徹底底的壞小孩,而她久旱未雨,她必須忘了他,把心力集中於更重要的事。
  
  「你在想什麼?」她母親懷疑地問。「你臉上有種特殊的表情。是不是以前發生過什麼,你沒告訴我?」
  
  「什麼?噢,不……沒有。不是那樣。事實上,我是在想,我沒發生過什麼,真是幸運。」
  
  「幸運?你的意思是說,你曾做過……」
  
  「我的意思是說,我曾去過一些真的很危險的地方,想找到知道販嬰集團的任何消息的人。不過,我從不單獨前往,」她忙著補充。「從來沒有。」
  
  「好吧,那讓我放心了些。」殷太太不安地歎道。「可是,現在知道了你習慣做那樣的事,教我晚上如何能安眠呢?」
  
  「所以我才一直不告訴你。」米娜覺得很有罪惡感。回到父母家,總是讓人覺得又回到童年時光。
  
  一輛車開進車道,殷太太站了起來,從廚房窗戶向外窺看來者是誰。她驚慌地輕呼一聲。「是茱莉。搞什麼?我跟她說過你要來呀!」
  
  「沒關係。」米娜安撫著母親。她想過要上樓躲進房間,好避免跟姊姊碰面,但那樣似乎太懦弱了,因此她留在原處。她們之間的關係是很緊張,但還不至於完全決裂;她並不想跟哥哥或姊姊相聚,不過保持基本禮貌應該還可以。
  
  她們伸長耳朵,聽見殷先生打開前門,茱莉說:「嗨,爸。媽跟米娜在哪?」
  
  「在廚房裏。」他的音調聽來像在盤算要儘快隱形,閃開不愉快的場面。
  
  然後是茱莉踩在走道硬木地板上的輕快腳步聲。米娜只是站在原處等待,背靠櫥櫃隨手做些什麼,好讓自己看來輕鬆而忙碌。
  
  茱莉比米娜年長三歲,小羅斯兩歲。她完全不像典型的排行中間的孩子,往往被大家忽略,茱莉總把吸引眾人目光視為自己的使命。她在廚房門口稍停,一如往常地打扮時尚、鎮定,且意志堅決。她是家庭成員中最漂亮的一個,有母親精緻的五官,她的髮色跟米娜一樣,但發質光亮,微微呈波浪狀,不像米娜鬆成一團。米娜只要有時間就必須去把頭髮燙直,讓頭髮比較容易梳理;茱莉則從來不必上美容院打理什麼。
  
  她們身高近似,都是五呎七吋,身材也大致相同。看見她們的人,都不會誤以為她們不是姊妹,只是米娜的臉型比較堅毅而嚴肅。兩人的風格完全不同:米娜動作輕柔纖細,和她愛穿柔軟布料及女性化服裝的喜好頗為搭調;至於世故的茱莉,上班時偏好訂做的套裝,居家則常穿運動服。
  
  茱莉會比較適合米娜所過的生活。她不會因情感而失去理智,導致自己置身危險之中。
  
  「發生什麼事了嗎?」殷太太有些緊張。
  
  「什麼事?沒有啊!你說米娜會在這裏,我才過來的。」茱莉圓睜雙眼瞪著米娜,仿佛在激她說些什麼,好開始爭吵。
  
  「你氣色不錯。」米娜客氣地說,這倒是實話。她不會說很高興見到姊姊,因為她不是。
  
  一如往常,茱莉直接切中要點。「你不覺得夠久了嗎?你在的時候,我們就不能過來,真是無聊,假日的時候你不出現,更是對爸媽的一種傷害。」
  
  米娜想說的很多,但她向狄亞茲看齊,保持緘默,隨茱莉去說。雖然彼此沒有唇槍舌戰,這樣也已經讓她們的母親夠受了。
  
  「都三年了,」茱莉繼續說道。「這個彆扭鬧得還不夠久嗎?」
  
  她在鬧彆扭嗎?米娜可不認為。真可笑,她以為她的怒氣比那更嚴肅。她的腦中浮現憤怒這個字眼。
  
  顯然她們的母親也不贊同茱莉的措詞,因為她語氣尖銳地叫道 「茱莉!」同時站起身來。
  
  茱莉說:「媽,你知道事實就是如此。我們告訴她實話,她就發脾氣。米娜,親愛的,我很遺憾你的孩子被偷走了,如果能讓這件事沒發生,我願意盡一切所能,但是已經十年了。他不在了,你永遠不可能找到他。你必須重拾自己的生活,最好是在你還年經的時候開始。再婚,重建一個家庭。沒有人會取代那個孩子的位置,但這跟取不取代無關,而是關係到你的生活。」
  
  「不,這是關係到讓你跟羅斯的生活能否更愜意,因為只要我在旁邊,你們就有罪惡感。」米娜說。
  
  「罪惡感!」茱莉向後退,她美麗的臉龐滿是震驚。「我們為什麼要有罪惡感?」
  
  「因為你們的孩子安全又健康,因為你們很快樂,因為你們家庭美滿;那是一種倖存者的罪惡感。」
  
  「胡說八道!」
  
  「那我怎麼生活關你們什麼事?如果我是個毒販,或是妓女,我可以明白你的看法,但我是在協尋失蹤人口——大多是小孩。我也還在找我兒子。這哪一點妨礙到你了?萬一是綺羅呢?」綺羅是茱莉的女兒,五歲大,一個頑皮的小妖精,她的微笑能照亮整個世界。「如果某個陌生人在一個,比方說購物中心,把她從你身邊帶走,你需要多久的時間來說『好吧,我找得夠久了,該重新開始我的生活了』?可不可能有一個夜晚你上床時,不會想著她在哪裡、她餓不餓、冷不冷?有沒有哪個變態正用某些難以啟齒的方法在利用她呢?就算如此,你也仍舊乞求上天讓她活著,好讓你至少有機會再看她一眼?你會給自己多久時間,茱莉?」
  
  茱莉的兩頰全無血色。她雖不是最富於想像力的女人,也能輕易地想像假如綺羅發生任何事,她會有什麼感覺。
  
  「那麼想想看,當你跟羅斯說『嘿,已經好一陣子了,放棄吧,不要再拿那張哭喪的臉來煩我們』,我是什麼感覺?我才不在乎你們對我哭喪的臉有什麼感想,我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原諒你們說傑廷不重要!」她雖企圖保持冷靜,嗓音卻不由自主地提高。
  
  「我們才沒有那樣說!」茱莉嚇住了。「他當然很重要!可是他已經不在了,你沒法改變這一點。我們只是希望你接受現實。」
  
  「如果我三年前接受現實,就無法找到搶走他的人。」她回嘴。「事實上,才不過是上個月的事,我終於有了實質的線索,就算我能找出的,只是他以偽造的出生證明被領養了,那也比從前要強,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才兩個星期前,我還不知道他是否活著被帶出墨西哥!算你跟羅斯判斷錯誤,不要再爭辯了。」
  
  「別吵了,到此為止。」殷太太說道,她的臉上有種嚴肅而生氣的表情。「夠了,茱莉親愛的,我愛你,但這裏不再是你的家;你怎麼可以明知會引起騷動還要來呢?你們兩人的立場我都能理解。身為母親,我知道如果你們之中有一個走失了,我也絕不會停止搜尋的。但身為母親,我也痛恨看到自己的孩子向一個毫無希望的目標盲目邁進。」
  
  「才不是毫無希望呢!」米娜說。
  
  「我們現在才知道,但是以前可不知道!我們只能眼見為憑,而我們看見的,是你的人生一塌糊塗。你跟大衛離婚,你把自己埋葬在搜尋者協會的工作裏,除了自己以外,你似乎一無所有。米娜,我們都愛你,你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
  
  「嗯,」殷先生猶豫著將頭探進門裏。「抱歉打擾你們,米娜的皮包在響。」他伸出手,手上拿著米娜的皮包,她永遠改不了一進門就把皮包放在鋼琴上的習慣。裏面的行動電話邊響邊震動,聽來像是噪音驚動了一條響尾蛇。
  
  她快步走去拿起皮包,掏出手機。辦公室有她父母家的電話號碼,通常在度假時,她會把手機關機,不過從機場開車過來時,她開機通知工作人員她在路上,然後忘了關機。這通電話多半與搜尋者協會有關,除非是緊急事件,她會把電話轉給公司。
  
  她按下通話鍵,說:「我是殷米娜。」
  
  「你多快可以來愛達荷跟我會合?」聲音低沉粗魯、聽來幾乎可說是乾澀,仿佛聲音的主人不常使用聲帶。他不須自報姓名。
  
  米娜屏住呼吸。她已經夠混亂、夠緊繃了,聽見狄亞茲的聲音,就像受到一個輕微電擊。「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我查到一個名字。自從發生露拉那件事以後,我就不喜歡帶著你一起行動,但我想你有權利知道。」
  
  「那件事是我的錯,」她承認。「我失去控制。我保證不會再犯。」她的心急速跳動,全身興奮得發抖。「我先打電話給航空公司,看什麼時候有班機,再回電給你。確實地點是哪裡?」
  
  「帛西。計畫待一個晚上,第二天就飛回家。」
  
  「我馬上回電給你。電話上顯示的這個號碼可以找到你嗎?」
  
  沒問題。她從皮包裏拿出回程機票,找上頭的電話號碼。她買的是不能退票的機票,不過有時候可以換班機。
  
  「怎麼了?」殷太太走進,站在米娜身旁,看著她撥旅行社的號碼。她總是請旅行社代為訂票,而不自己跟航空公司訂票,因為她經常必須在最後一分鐘更改行程,交由旅行社來處理會容易得多,他們手邊就有所有的飛航資料。
  
  「是我的一個聯絡人打來的。」要解釋狄亞茲是誰、做些什麼,太花時間了。「他在找帶走傑廷的人,他鎖定了某個可能知道什麼的人。我要跟他在愛達荷碰面。」
  
  「可是你才剛到!」
  
  「這個不能等。」
  
  「你又來了,真不敢相信。」茱莉說道。
  
  米娜匆匆瞥了她一眼。「真不敢相信,你竟認為我應該放棄盡我所能查到任何消息的機會……是,你好。」她的注意力轉移到電話那頭的旅行社。因為現在已經是近晚的午後,如果她搭乘今天唯一的班次,會必須好幾次候機、轉機,而且也要明天早上才到得了帛西。她也可以等到明天早上搭乘最早的航班,還是必須轉機,但是到達愛達荷的時間,只會比現在出發晚一個小時。
  
  根本連想都不用想。米娜選擇了後者,一切手續辦妥之後,她回電給狄亞茲。「今天沒辦法,最快也要到明天早上。如果飛機準時,我會在十一點零三分到。」她給了他航空公司及航班代號。
  
  「你有行李要托運嗎?」
  
  她想了想帶來的所有東西,因為她本來計畫在這裏待上幾天。「應該有,否則就要把大多數的行李寄回家。」
  
  他倒沒有抱怨必須等她的行李,只是說:「我會在提領行李的地方等你。明天早上見。」
  
  「好,」她附和地說:「到時候見了。」她掛上電話,思緒已經遠遠飄離屋裏的人。她經過茱莉身邊時,連看都沒看一眼,便逕自上樓,滿腦子想著如何重新打包行李,把必需品放在一個小提袋裏隨身拿著,以防托運的行李遺失。
  
  「米娜!」茱莉在她身後叫著,但米娜上樓的腳步並未停歇。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8:23

  第18章
  
  要趕上第一班飛機,必須在三點起床,才能有足夠的時間開車前往位於肯塔基的機場,歸還租來的車子,還有充裕的時間通過安檢。她在路易士維機場的自動販賣機買了些零嘴,因為飛機上可能不會供應任何餐點,但她已經餓了。她從路易士維飛往芝加哥,再從芝加哥到鹽湖城,在那裏轉機飛往帛西。
  
  狄亞茲在那裏等著她,一看見他的身影,她的心便突地猛跳。
  
  他的穿著一如往常,牛仔褲跟膠底靴,不過因為季節更換,上衣改成在深色的運動衫上加了件長袖的牛仔布襯衫,袖子的前臂部分往上卷起。他遠離人群站著,表情一如平常般淡漠。雖然他只是站在那裏,什麼都沒做,還是有幾個人不安地瞄了他幾眼。
  
  「你查到了什麼?」她一靠近他,便焦急地問。一路上她都坐立難安,想著他們要見的不知是誰,那人又在綁架案中扮演什麼角色。
  
  「路上再告訴你。我在一間旅館訂了兩間房。」他說。「我們先放好你的行李,你可以在出發前換衣服。」
  
  「為什麼要換衣服?」她低頭看看自己。她穿著舒適的寬鬆長褲跟上衣,肩上披著薄毛衣保暖。對一個習慣艾帕索氣候的人來說,機艙跟愛達荷都太冷了。
  
  「你必須穿類似牛仔褲跟靴子之類比較堅固的服裝,因為不知道會碰上什麼狀況。我已經先行偵測過,那一帶的地形看來很崎嶇。」他們取出她的行李,他拿起最重的袋子,移到左手,然後用右手護著她前往停車場的方向。
  
  「你在這裏待了多久?」
  
  「我昨晚才到。」
  
  她已經有三個星期沒見到他,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有多麼饑渴。只不過是他的出現,便已經在她心中激起渴望的浪潮。他就像生產時的痛楚:遠離他,她便能清楚憶起那幾近電流般的危險,但在當下卻無能感受;靠近他,讓她的心跳加速,所有的感官都更加敏銳,仿佛打或跑的反應機制強行入侵——或許的確如此。
  
  她注意到令她暈眩的幸福感,胃中一陣翻攪。從大衛以後,她便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她愛大衛,而肯定自己不愛狄亞茲,但她在性方面也同樣渴求著大衛。從那以後,她便不曾遇見讓她有此反應的男人,無論她有多麼喜歡那人,一直到遇見狄亞茲。她想要他。她的腦袋需要檢查,但她就是想要他。
  
  她以為會是輛租來的車,或者可能是輛休旅車,但他領她走向一台巨大、黑色的四輪傳動貨卡車,底盤高得她雖穿著寬鬆的長褲,仍不知該如何爬上乘客座。
  
  狄亞茲把她的袋子放上卡車貨架,然後鎖上門。「你從哪裡弄來這東西?」她看著車頂的燈問道。「不可能是租來的。」
  
  他雙手握住她的腰,把她舉向座位。「是一個認識的人借我的。」
  
  他坐上駕駛座以後,她說:「一個『認識的人』?不是一個朋友?」
  
  「我沒有朋友。」
  
  坦率的說法撼動了她,直擊她的胸膛,讓她的內心感到刺痛。他怎能忍受如此孤寂的人生?「你有我呀!」她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
  
  他拿鑰匙正要發動車子的手震住了,緩緩轉過頭來看著她。那雙深沉的眼眸中透露著什麼,她無法解讀,只知道那對眼中燃燒著熱烈的火焰。「是嗎?」他柔聲地問。
  
  那一刻,她的世界失去了平衡,仿佛他問的是一件事,卻意味著另一件。他問的是: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層面也如此嗎?抑或只是單純的表示懷疑?她完全沒有概念。他如此深不可測,令她只能踽踽獨行,於是她直覺地尋找臺階。「如果你想要一個朋友,我就是。沒有友誼如何生活呢?」
  
  他聳聳肩,轉動鑰匙,發動這輛大車。「容易得很。」
  
  沒錯,這就是他的意思,他不認為他有真心的朋友。她既失望又鬆了口氣。無論她有多麼想要他,她不確定自己膽敢採取行動。那會像是踏入老虎的籠子,無論馴獸師說它有多麼溫馴,驚疑與害怕永遠都在。
  
  為了避免尷尬,她再轉回原來的話題。「這個『認識的人』這麼瞭解你、信任你,把這輛怪獸交給你、任你支配嗎?」
  
  「他信任我。」
  
  她注意到,他沒說那人瞭解他。反正這個話題無法繼續,何況她也急著知道狄亞茲發現了什麼,為什麼他們要到愛達荷來
  
  「好吧,我們在路上了。你發現到什麼?」
  
  「目前什麼都還沒有。」他說道。失望幾乎讓她頓時枯萎。
  
  「可是我還以為……」
  
  「等我們跟這傢伙談過以後,可能會知道更多事。我聽說他的兄弟就是那架墜毀飛機的駕駛員。」
  
  「你有這個駕駛員的名字?」
  
  「可能吧。」他看著她沮喪的臉,說:「就像條繩索。我們順著走,看能走到哪裡。大多數時候會一無所獲,但負面消息幾乎跟正面消息一樣有用。」
  
  「意思是說,你就知道不要朝哪個方向走。」
  
  「它還會告訴你給你假線索的那人的事。」
  
  「但你可能知道那個駕駛員的名字?」
  
  「我聽說一個姓季的傢伙願意從墨西哥運出任何貨物,不過七、八年前他墜機死了。有人突然知道他有個叫季諾門的弟弟,住在靠近洛曼的沙圖荒野一帶。」
  
  她盯著他,突然感到不安;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原因何在。「所以說,沒有人知道關於那個駕駛員的任何事,但是突然之間,有人記起他弟弟的名字,跟他住在哪裡?就一個對那個駕駛員一無所知的人來說,那可真是非常精確的消息呀!」
  
  他讚賞地看著她。「你可以成為一個很優秀的獵人,你有很好的直覺。」
  
  她握緊拳頭。「又要白費一場工夫了,不是嗎?我們為什麼還要跑這一趟?」
  
  他停下來。「又一場?」
  
  「我這樣做已經十年了,老是在繞圈圈,哪兒都沒去。」她繃緊下巴,望向窗外。
  
  「好象有人不斷的給你假消息?」
  
  她緩緩回頭看著他。「你認為是這樣嗎?我被人刻意地從正確的道路上引開?」
  
  「你這麼聰明,又擅長搜尋,如果這麼多年還一無所獲,這似乎是唯一的理由。你找別人的小孩時,運氣都超好,不是嗎?」
  
  她默然點點頭。她有著近乎詭異的成功秘訣,仿佛她能進入走失或逃家的小孩心中,知道他們會去哪裡。那令她加倍地感到挫折,她能找到別人的孩子,就是找不回自己的小孩。
  
  「那是另一條我應該跟著走下去的繩索。」他說。「可能一直以來我都問錯問題了。或許我該問的是,誰提供錯誤的答案給你。」
  
  這些年來,她的確一直在繞圈子,有人在她眼前掛著蘿蔔,確定她循著同樣的軌跡打轉。唯一有用的線索,就是引她去瓜地魯坡遇見狄亞茲那晚,而她對於提供消息的人究竟是誰仍一無所知。狄亞茲也沒查出來,否則他應該會告訴她。她又想了想——「你有沒有查出是誰通知我,你會在瓜地魯坡出現?」
  
  「沒有。」
  
  又一個謎團,不過這次顯然對他們有利。這一切的挫敗、死胡同,不斷升起卻又碰壁的希望,實在令她難以接受。如果沒人告訴她任何消息,她能理解是為了封鎖她,但刻意放風聲讓她追得暈頭轉向,則未免太過深沉而惡毒了。
  
  她陷入沉思,一直到他開門跳出車外,竟然都沒發現他們已經停在一家小旅館前。她背起皮包,打開身旁的車門時,他已經站在門外,伸出雙臂抱住她的腰,把她從座位舉下來。他把她放在身前的地上,她被卡車、打開的車門,以及他的身體包圍。他們之間雖有著十多公分的距離,他溫暖的體熱以及乾淨的皮膚味道,卻突然讓她覺得快要爆炸。他沒刮鬍子,至少長了兩到二天的胡髭雜亂地覆蓋住他的下巴。她想伸手輕觸他的臉,用掌心感受他粗硬的毛髮。
  
  「不要被這種事擊倒。」他說道。她奮力讓思緒拉回現實。「誤導需要金錢跟影響力,那給了我另一條線索。嘿,我現在手上有的線索大概可以捆成一個毛線球了。」
  
  她擠出一個微笑,他則轉身從卡車貨架上拎出她的袋子。他帶她走進旅館,通過一個小櫃檯,輪值的男人只匆忙地看了他們一眼,便又重拾原來的工作。所有東西都乾淨且維持得很好,包括那部發出平穩轉動聲的迷你電梯。
  
  狄亞茲按了三樓,等到電梯門關上,電梯開始往上爬升時,他說:「你在三二三,我在三二五。」他從口袋掏出一張電子門鎖卡片交給她。「這是你的卡片。電梯門出去左轉。」
  
  他提起她的帕門牌皮箱跟手提袋,她則走在前面,打開三二三號房的門鎖。窗上厚厚的窗簾緊閉,使室內一片黑暗,她打開電燈。是間標準的旅館房間,乾淨而缺乏想像力,有張大雙人床,櫃子裏放著一架二十五吋的電視,一把附絨布腳墊的舒服椅子,桌前還有另一把椅子。與鄰房連接的門開敞,顯現另一個幾乎完全一樣的房間。
  
  但願他會夢遊
  
  「要放在哪裡?」他指著她沉重的皮箱問道。
  
  「放在床上。給我一分鐘找出衣服換上,我就來。」
  
  「我到外面等。」他走出門外,米娜則快速拉開皮箱拉鏈,翻出牛仔褲、襪子,還有運動鞋。二分鐘後,她抓著皮包,把卡片放進去,然後走出房門。
  
  他們回到停車場。他把她抱上卡車,她正在系安全帶時,有些惱怒地說:「你為什麼找來這麼高的卡車?我得要踩梯子才上得來。」
  
  「我們要去的地方會需要這種特別加高底盤的車子。」
  
  她膛目結舌地看著他。「我們要去做什麼?高空彈跳?」
  
  「差不多。」
  
  那是說,一路上會有許多坎坷。離開帛西前,他問:「餓不餓?」她點點頭,認為自己會需要體力,於是他開進一家速食餐廳。不到五分鐘後,他們拿著漢堡,又回到公路上。
  
  「我們盡可能地開車,不過最後還是會需要步行。」他說道。「這傢伙是個求生專家,他肯定會躲在很難接近的地方。」
  
  「他會不會射殺我們?」她有些擔心地說。
  
  「有可能,不過,根據我搜集的資料,整體而言他不太具有暴力傾向,只是有點瘋狂。」
  
  那比非常瘋狂好一點,不過從一個求生專家的角度來看,兩個陌生人接近,一定會令他緊張,尤其他已不厭其煩地讓人們不易接近他的房子。
  
  三小時後,她才明白稱呼「房子」實在是太過恭維了。他們離開真正的道路以後,狄亞茲行駛的路徑既崎嶇又高低起伏,米娜不得不閉起眼,緊緊抓住把手,她相信車子隨時可能翻覆。小徑終於結束了——其實「小徑」也是太過恭維的說法——一座陡峭的山筆直豎立在眼前,狄亞茲熄掉引擎,開口:「我們從這裏開始步行。」
  
  米娜把皮包塞進座椅底下,不等他幫忙就跳出車外,然後緩緩轉了一圈,仰頭看著環繞身側的山脈。極目所望,她看見的愛達荷是世上最美的地方。八月的藍天在眼前生動地開展,長青的綠樹以及點綴其間的各種顏色混合成一片輝煌,撲鼻而來的空氣清澄乾淨。
  
  他從座椅後方拿出一個背包,雙臂穿過背帶。「從這裏走。」他踏入寂靜的森林。
  
  「你怎麼知道確實的方向?」
  
  「我告訴過你,昨天我做了些調查。」
  
  「可是如果你已經來到這麼遠了,不是可以直接跟他談嗎?」
  
  「當時已經夜深了。我不想驚動他。」
  
  他昨天晚上來過;這片荒野如此險惡,而且……她完全無法想像他是怎麼找到路,更不能想像他如何能待在這裏。她知道他在西南的沙漠地帶完全怡然自得,卻沒想到在山野中,他更是如魚得水。非但如此,他似乎對想去的方向毫無疑問,且在茂密的叢林中,像個安靜的鬼魂般穿梭自如。
  
  「你以前爬過山嗎?」她問道,同時很高興自己平時注重保持體能。這可不是沙發上的懶蟲應付得了的。
  
  「爬過馬德嶺,我也去過洛磯山脈。」
  
  「背包裏放的是什麼?
  
  「水、食物、地墊跟一些基本裝備。」
  
  「我們晚上要待在這裏嗎?」她震驚地問。
  
  「不,天黑前我們應該就會回到卡車上了。我只是不喜歡在這種地方冒險。」
  
  她走在他身後,注意到他寬鬆襯衫下的隆起。他隨身佩槍再自然不過了,但她沒見到他從置物箱拿出武器來,在旅館時,他也沒有進過自己的房間。他不會是——「你進機場時,就已經帶著那把槍了嗎?」
  
  他扭頭瞥了她一眼。「我不必通過金屬檢測門。」
  
  「我的天,可是那樣不是觸犯了聯邦法嗎?」
  
  他聳聳肩。「他們如果抓到我,可能會很不高興吧。」
  
  「你怎麼帶過來的?」
  
  「沒有啊。我是在這里弄的。」
  
  「我想,我不該問有沒有註冊。」
  
  「當然有註冊,只是不是登記在我名下。」
  
  「偷來的?」
  
  他歎口氣。「不,不是偷來的,是卡車主人的。就算我帶槍在機場被抓到,也不會被逮捕。他們很想逮捕我,不過那種事不會發生。」
  
  「為什麼不會?」
  
  「我認識一些國家安全局的人。我曾……呃……幫他們做過事。兼差的。」
  
  他總是那麼沈默寡言,竟會回答她的問題,令她大感驚訝。她加緊腳步與他並肩而行。「你幫他們揪出恐怖份子?」她驚奇地問,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聲音揚了起來。
  
  「有時候。」他的語調說明他不準備在那個特定主題上詳加說明。
  
  「你是個聯邦探員?」
  
  他停下腳步看著她,些微激動地昂起頭。「不是,我只說我做了些兼差,如此而已。我工作的範圍包括個人、公司,還有政府。我想,我有點像是賞金獵人,不過我通常不抓棄保潛逃的犯人。好,問完了嗎?」
  
  她壓著喉嚨咕噥著說:「問完才有鬼哩。」
  
  他的臉漸漸浮起笑意。「那,能不能等回程再問?我想要仔細聽周遭的動靜。」
  
  「好吧,算你有道理。」她跟在他身後,他們繼續默默前行,只有輕輕的腳步聲打破山中這一片寂靜。這樣也好,不到幾分鐘,山勢突然變得陡峭,她必須調勻呼吸以備爬山。
  
  過了半小時,他們聽見淙淙水聲。這條難以分辨的小徑直接把他們引向水邊。流水切出一條細細的峽道,這裏的岩壁約有八呎高,河道則非常窄,不到二十呎寬,使得河流頗為湍急。急速的水流在水底的岩石上翻騰、濺起泡沫,水面蒸騰起白色水花,偶爾還激起一串鑽石般閃亮的水珠。
  
  狄亞茲領著她沿河岸走過,急流而下的水聲越來越響,水流逐漸縮窄,直到河面寬度只剩下約十二呎寬。他停下腳步,揚起聲音叫道:「我們來了。」
  
  她這才注意到河的另一端有間小木板屋。「木板屋」也是太過恭維的形容。那是用粗糙的夾板搭起,再貼上黑焦油紙的簡陋住處。大自然正努力奪回自己的領土,因為板屋周圍已經長起青苔,屋頂也垂下藤蔓。黑焦油紙與植物形成極佳的偽裝,洩漏出木板屋所在的,幾乎只有一扇小窗,以及粗糙的石砌煙囪。
  
  「喂!」狄亞茲大喊。
  
  過了一分鐘,粗糙的門打開,一個頭髮灰白的頭探了出來。那人狐疑地端詳他們一會兒,繼而將目光定在米娜身上。她的存在似乎讓他放下心,他鬆開門,手上掛著一把獵槍。他看來像只大熊,約六呎六吋高,三百磅重。他長長的灰髮鬆鬆地綁在背後,鬍子卻只有幾吋長,證明他還注重個人儀錶。不過,只有鬍子能提供此種證明。他穿著適合叢林的迷彩長褲,上身是綠色法蘭絨襯衫。
  
  「做什麼?你們是什麼人?」
  
  「我叫狄亞茲。你是不是季諾門?」
  
  「沒錯。幹什麼?」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想問幾個跟你哥哥有關的問題。」
  
  「哪個哥哥?」
  
  狄亞茲頓住了,因為他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那個飛機駕駛員。」
  
  諾門換另一邊嚼煙草,努力回想。「應該是威吉。他死了。」
  
  「是,我們知道。你知不知道有關他的……」
  
  「走私?知道一點。」諾門沉重地歎氣。「我猜到你們早晚要來。有帶傢伙嗎?」
  
  「手槍。」狄亞茲回答道。
  
  「小老弟,只要不拉開保險就沒關係。」
  
  諾門小心地把獵槍靠在木板屋牆邊,然後舉起一塊十五呎長、三到四吋厚、一呎寬,看來像是手劈的粗木板。一定很重,但諾門像拿根二乘四的抵門柱一般,輕而易舉地便把它擺平。他把木板的一頭放在河岸挖好的凹槽裏,然後跪下讓另一頭傾斜、固定在相對應的另一端。「可以了,」他說道。「過來吧!」
  
  米娜看著那塊木板,以及木板下冒著泡泡的湍急水流,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準備好了。」她對狄亞茲說。
  
  他抓起她的手,扣在他的皮帶上。「抓緊我,保持平衡。」
  
  她縮回手。「不要。如果我滑下去,我不想把你拖下水。」
  
  「好象我不會跟著你跳下水似的。」他再度執起她的手按在皮帶上。「抓緊。」
  
  「你們到底要不要過來啊?」諾門暴躁地說。
  
  「要。」狄亞茲冷靜地踏上木板,米娜尾隨在後。十二吋真是很寬;她小時候還能在更窄的地方保持平衡呢。可是她已經是大人了,她知道小孩子有多麼莽撞,而且就算小時候她也不曾橫越怒吼的河流。她倒還記得只要去做就對了,而且穩定的步伐要比遲疑好很多。她沒有抱住狄亞茲,只是始終抓住他的腰帶,那對保持平衡的確有效。不消一刻,他們已經走過木板,踏上堅硬的土地。
  
  狄亞茲跟諾門都沒伸出手,因此米娜心一橫、伸出手來。「我是殷米娜。謝謝你願意跟我們談話。」
  
  諾門瞄著她的手,似乎不確定該怎麼辦,然後謹慎地用大手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指頭。「很高興認識你。我不常有訪客。」
  
  開什麼玩笑。他就是為了這個才住在這種地方。
  
  他沒有邀請他們入內,她也樂得如此。除了這木板屋非常狹小之外,她打賭諾門最近一定沒有獲得任何環境清潔獎章。不過,附近倒是有幾個形狀不錯的石塊,他要他們到那兒去坐。諾門自己則坐在一根砍斷的樹幹上。「好,我該如何為你們效勞呢?」
  
  「你說過知道令兄走私的事。」狄亞茲說。
  
  「當然知道。大麻。他賺了大把銀子,不過威吉一點金錢概念都沒有,我猜他都花光了。天曉得,他死的時候什麼都沒留下。」
  
  「他墜機死的?」
  
  「威吉嗎?才不。他是一九九○年十一月死於肝癌。」
  
  在傑廷被綁架之前。即使有過卡車上的對話,米娜已經不真的指望任何有用的消息,但強烈的失望卻仍使她歎了口氣。
  
  「除了大麻以外,他還有沒有走私其他東西?」
  
  「我知道的大致如此,不過可能也載過幾次古柯鹼。」
  
  「那人呢?嬰兒?」
  
  「沒聽說過。」
  
  「他是否只為一個人工作?」
  
  「他從來都不是那麼穩定。生病之前,他經常到處跑,癌細胞蔓延得很快。他知道罹患癌症的時候,就已經只剩下幾個月的生命了。」
  
  「他死的時候,人在哪裡?」
  
  「就在這裏呀。我把他埋在後面的樹林裏,沒有人願意出錢幫他辦葬禮,所以我就自己處理了。」
  
  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們謝過諾門,狄亞茲巧妙地塞給他幾張鈔票,感謝他所花費的時間,然後他們便走回木板橋。
  
  回程時,雖然狄亞茲堅持,但米娜自覺信心滿滿,不須再抓住他的腰帶。只要她不低頭去看讓她暈眩的水流,就沒問題。
  
  幾乎要走到一半時,狄亞茲突然高聲警告。他們腳下的木板傾斜的很厲害;米娜放開了狄亞茲,雙手在空中揮舞企圖保持平衡。一切發生得太快,她還來不及尖叫,兩人便已雙雙落入湍急、冰冷的河水中。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8:46

  第19章
  
  水凍得她全身麻痹,也比她原本的想像更深;水流邊把她按下水面,邊將她往下游沖,她就像個粗心小孩掉落的破娃娃般在水中打滾。她本能地開始踢腿,試著順水而流,而非逆水而上,急湍像在獎勵她一般,突然把她推上水面。
  
  她的頭冒出水面、用力吸一口空氣。頭髮披散在臉上,遮住了她的視線。她似乎聽見遠處有呼喊聲,然後湍急的流水又再度淹沒她。她翻滾著,無力地朝左方劃了一下,卻一點用都沒有,只是讓她被沖回右邊的河水正中央,她再度掙扎著浮出水面。不知如何,她又翻過身來、順著水流,她竭盡全力游泳,終於像只軟木塞般浮起來。
  
  「米娜!」
  
  呼喊著她名字的聲音因為緊張而變得粗啞,但她認得那個聲音。她轉過頭,看見狄亞茲在她身後右方,正絕望而強有力地迅速向她遊來。「我沒事。」她才叫道,便感覺水流再度把她往下拖。她更用力地踢水,努力讓頭保持在水面上。
  
  狄亞茲比較強壯,但他也比較重,沒辦法抓住她。如果她為了讓他追上而不盡力游泳,急流會再度把她拉下水面。河岸兩邊的岩石都既高又陡,他們就像在遊樂園的滑水道上任水流沖刷,就算遊到岸邊,也沒辦法爬上去。
  
  河流在前方彎向左邊。河右岸有棵倒下的樹,樹枝幾乎延伸到水中。
  
  「樹!」她聽見狄亞茲在她身後吼著,便明白了。她朝向右方,竭力靠近其中一根樹枝。她正在喘氣時,頭部沉了下去,她嗆了一大口水。她再度掙扎著浮上水面,但體力漸漸在冰冷的水中消耗殆盡。她的手腳肌肉發疼,肺像要燃燒起來。或許,如果她能抓住其中一根樹枝,就可以稍微休息一分鐘,說不定他們還能從那裏爬出去。
  
  竟然得以成功倒不是靠她的努力,水流親切地把她推向右邊,那裏的沿岸已經被激流衝擊出一個洞。她絕望地伸手抓住一根樹枝,一陣急流突然打過來,乾枯的樹枝從她手中斷裂,她又再度被淹沒。
  
  她的體力急速消失,踢動的腿不再有力,手臂的劃動也從順暢變成抽搐。她再度浮上水面,大口吸進空氣,在水流可能是最後一次把她拖進水裏之前,一隻強有力的臂膀環住了她、把她抬起。枯樹雖沒能阻擋她,卻令她速度減緩,讓狄亞茲追上。
  
  「向右邊!」他大叫道。「卡車在那個方向!」
  
  知道他認為他們應該已經成功真是讓人欣慰。否則,他不會在意他們朝哪個方向出去,只要逃得出就好了。
  
  河流到底載他們走了多遠,她一點概念都沒有,不過水勢如此湍急,他們距離諾門的小木板屋大概半哩之遙了。突然,河面開展了,水勢也隨之減緩。
  
  水流仍然很急,急得她無法與之抗衡,但至少水勢已經緩和下來,不再拍打著她。河岸不再那麼陡峭,但佈滿了巨大的圓形石頭。她可以較不費力地浮在水面,讓酸痛的肌肉稍事休息,但寒氣深入骨髓,她知道,再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四肢僵硬,無法游泳了。
  
  「把我的皮帶繞在你的手腕上。」狄亞茲嘶啞地說,一條皮帶拍打著她眼前的水面。
  
  她抓住皮帶,卻說:「我會把你往下拖的。」
  
  「不會。我們不能分開。聽話!」
  
  他的意思是,如果他們分開,她就一定會死。但另一方面,如果她把他往下拖,他們兩個都會死。
  
  「沒有時間了!」他大吼。「我們必須在遇上瀑布之前離開!」
  
  這條河會形成瀑布?她已然冰冷的血液凍結了。水壓會把他們沖到水底,他們會溺水,那還是他們沒有先撞上岩石、粉身碎骨的情形。不知他心裏想些什麼,但她倒是勇於嘗試所有事物。她抓住腰帶,在手上繞了好幾圈,把皮帶緊綁住手腕。
  
  「河水會向右彎!」他咳了一聲,把水吐出來。「就在前面。河水轉向時岸旁的水流會減緩,那就是我們的機會。撐住,我會把我們弄出去。」
  
  「我可以踢水。」她的嗓音啞得嚇了自己一跳。
  
  「那就死命踢。」
  
  她死命地踢。
  
  她的大腿已經不是累或痛所能形容。她的雙腿痛苦不堪,但她還是努力踢水。狄亞茲的雙手像機器人般交剪,把他們從水中斜斜拉開。水流快速地前進,他拉開的角度只有幾吋,彎道卻來得太快;他們還來不及遊到水流較緩的岸旁,就會先被沖走。她如同猛獸般大吼一聲,一股腎上腺素猛然上升,她奮力劃向前與狄亞茲並行。手上沒了她的拖累,他得以在水流把他們掃進河床時,更加接近河岸。
  
  就在水邊,有棵大樹彎向地面。他們流經那樹時,狄亞茲伸出右手抓住一條巨大的樹根。
  
  他停了下來,但水流跟米娜並沒有。皮帶已經伸展到極限,她整個人像是皮鞭的尾端被水流向後拉扯,但她沒有鬆開抓住腰帶的手。狄亞茲右手攀住樹根,左手試著把她拉回來,他的臉因為用力而扭曲,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她又踢又扭,突然間,攫住她的水鬆了開來,似乎把她推向樹的另一邊。他們兩人被皮帶系著,分據在樹的兩頭。
  
  米娜也抓住一根樹根,想辦法把腳擠進樹旁水底下的一塊岩石裏。急流仍然衝擊著她,但她卡緊打顫的雙膝,想辦法保持在原地。
  
  「我要鬆開皮帶了。」她終於能開口說。「我有支撐了。你怎麼樣?」
  
  「我很好。」他說。她鬆開腰帶,皮帶在水面上自由地浮動。一瞬間她驚疑不定,覺得水似乎就在等著她鬆開生命線的那一刻,要再度把她拖走。不過她抓住樹,更用力地反擊,維持原來的姿勢
  
  她的肺像風箱般用力擠壓著,為她缺乏氧氣的肌肉吸進空氣。此刻除了水聲跟耳際轟然作響的呼吸聲,她什麼都聽不見。
  
  狄亞茲從後方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向後拉起,拖到一塊岩石上方,遠離河水。
  
  他似乎耗盡了最後的體力,手臂頹軟地跪坐在岩石上,喘著氣、低聲呻吟。米娜頭朝下、趴在他放下她的地方,累得無法動彈。她覺得身體有如千斤重,連動動小指頭都要費盡力氣。
  
  岩石上陽光遍灑,她覺得凍壞了的身體下方暖暖的。水從他們的衣服跟頭發流下來。她閉上眼,聆聽彼此粗重的喘息聲,聆聽血液在血管中鼓動的聲音。他們還活著。
  
  她可能打了個小盹,或是暈倒了,也許兩者皆有。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能轉過身平躺著,讓陽光暖暖地烘她的臉龐。還喘著氣,突然鬆懈下來令她有些頭暈,米娜仰頭迎接溫暖的陽光。
  
  真是好險。她還不太敢相信他們竟能回到岸邊;如果只有她自己一個人,肯定沒辦法做到。狄亞茲腳下才不過一呎外,河水衝擊著、迴旋著,舔著岩石跟這棵頑固的樹,知道早晚會把他們吞沒。畢竟,時間是站在水這一方的。唯有狄亞茲的力量,能讓他們從這場拉扯中逃脫。
  
  她還微微喘著氣,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為什麼會掉下來?」
  
  他說:「木板另一端下方的地面崩壞了,所以木板傾斜到一旁。」
  
  她的下一個問題是:「你怎麼知道這條河有個瀑布?」
  
  他沈默了一分鐘,然後說:「一定會有瀑布的。你都不看電影嗎?」
  
  她大笑起來,被翻騰的生之喜悅,以及輕鬆的心情占滿。
  
  狄亞茲已經翻過身躺在她旁邊,胸部因用力呼吸而上下起伏著,他轉頭看著她,強硬的嘴唇線條上有一抹輕輕的微笑。他望著她,深邃的眼眸因午後強烈的陽光眯成一線。然後他開口說:「如果現在可以進入你的身體裏面,我願意交出我左邊的蛋。」
  
  這話把她驚呆了,笑聲嘎然而止。她作過白日夢、幻想過,也為他意亂情迷,卻從沒想過必須在現實生活中處理,而現實就在眼前。狄亞茲?跟她?他剛才所說的話如此地不協調,令現實一瞬間傾斜起來,她則在那塊溫暖的岩石上飄浮,頭腦亂哄哄的,腎上腺素則還在血管中激蕩。然後一切又都回復原樣,伴隨而來的,卻是強大到令她震驚的肉體上的饑渴。狄亞茲——和她。想到狄亞茲壓在她身上、在她兩腿之間,令她激蕩不已。她想要他。第一眼看見他時,她就想要他,現在,她也想要他。
  
  而他甚至沒有真正親吻過她。華雷茲那個安慰的輕吻不算。
  
  她想要,但應該退縮的理由如蝗蟲過境般齧咬她的思緒。如果他要的只是快速打一炮,她不是他要找的女人: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他還要什麼。畢竟,這個人是狄亞茲:他不是那種會留在身邊的男人,而她也不至於笨到以為自己能改變他。她始終小心翼翼,不給他任何身體上的反應,不透露出自己被他所吸引;她把一切藏在心裏,藏在她的白日夢中。但他就是知道;那雙敏銳深邃的眼睛能洞悉所有。
  
  「你想太多了。」他懶洋洋地說,「那只是我的觀察所得,不是要跟你宣戰。」
  
  「女人總是想得太多。」她哼了一聲。「必須如此,世界才平衡。」他用「戰爭」來隱喻,真是詭異……不過,可能頗為貼切。她斜睨太陽一眼,試圖將話題轉到別的方向,因為她身後的世界正在淪陷。她問道:「為什麼男人總是提供左邊的蛋而非右邊的?右邊有什麼毛病嗎?還是說右邊的比較重要?」
  
  「你誤會我們了。」他疲倦地歎口氣、閉上眼,唇邊又浮現那抹微笑。「男人對他兩邊的蛋都很看重。」
  
  「若是如此,我很榮幸。」
  
  「但是不感興趣。」
  
  她大可在這裏輕聲說句「抱歉」。把這個話題結束。但她沒辦法說謊,只好閉起雙眼,讓靜默流蕩在兩人之間。
  
  她感到他起身,然後,他用一隻手肘撐住、轉向她,遮住了太陽。「你最好說不要。」他喃喃說道,張開手掌貼著她的小腹。他掌心傳來的熱氣透過濕衣服燒炙著她冰冷的肌膚;接下來,他的手指滑進她的牛仔褲腰,她只覺得熱氣直達身體的核心。
  
  「反正,我現在也沒打算做任何事,」他繼續說道。「我們必須回到車上。在石頭上做我想做的事,實在太不舒服了,我們的衣服都濕了,我可能要花一個星期才找得到凍壞了的蛋,而且我們也沒有保險套。不過再幾個小時,一切就會不同,而且如果你不想繼續,最好現在就說不要。」
  
  他是對的。她應該說不要。
  
  但她沒有。雖然不一會兒之前,她才找出各種好理由……她仍沒說不要。
  
  然而她只睜開雙眼,在他低下頭時迎向他。他的唇是冷的;她的則更冰冷。但他的舌是溫暖的,他的吻在探索她的嘴時,則溫柔得近乎害羞。他的左手插入她的濕發間,右手抱住她的腰把她攬過去,越吻越深入。
  
  碰觸到他堅硬的男性,令她全身由裏到外都熱起來。熱得幾乎足以驅走寒意了,但開始回湧的寒氣餘波,仍讓她突然機伶伶打了個寒顫。
  
  他抬起頭,把覆蓋在她臉上的頭髮往後順,眼神定定地看著她。「我們必須回車上取暖。太陽很快就要下山了,那時若還穿著濕衣服待在外面會很慘的。」
  
  「好吧。」他後退,讓她掙扎著坐起。「你覺得諾門會不會打電話報警,通知警方來找我們的屍體之類的?」
  
  「我很懷疑。你大概沒聽到他在我們後面叫些什麼。」
  
  「我聽見有人大叫,不過沒聽清楚內容。」
  
  「他叫道:『祝你們好運』。」
  
  她震驚地對他眨眨眼,然後開始邊笑邊慢慢站起來,諾門大概不是會為自己以外的人擔心的那種人。
  
  她搖晃著站穩了。他帶的背包當然早就不見了。她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疼,不過,她無法判斷是因為在水中掙扎還是單純的肌肉疲勞。她很幸運,沒有撞到任何會造成傷害的硬東西,感謝老天,水也夠深,救了他們一命。如果水淺一點,他們很可能會因撞在什麼岩塊上而送命。
  
  她的兩隻運動鞋都掉了,還有一隻襪子也不見了。她不懂為什麼還有一隻襪子留著。她的腕表毀了,表面全碎。她的毛衣也掉了,不過那是因為她只是披在肩上,沒有拉起來。
  
  狄亞茲低頭看著她的腳。「你那樣沒法走路。」他說著開始解開身上的牛仔布襯衫的鈕扣。他脫下襯衫,從口袋拿出一把刀,割下衣袖。他在她跟前單膝跪下,把一隻衣袖平鋪在腿上,拍拍大腿。「腳放上來。」她小心地用一腳保持平衡,另一隻腳踩在衣袖上,他快速地用衣袖一圈圈纏住她的腳,在腳背打個結。另一隻腳也如法炮製纏好後,他說:「感覺怎麼樣?跟皮鞋底的感覺不一樣,不過是不是足以保護你的腳?如果還不夠,就告訴我,不要傷了你的腳。」
  
  她在石頭上走了幾步,測試布料的厚度。就如同他所說的,跟皮鞋底感覺不一樣。她能清楚感受踩到的每顆石頭。「你覺得距離我們的卡車有多遠?」
  
  他看看太陽。「如果我想的沒錯,應該不會太遠。卡車停在河的下游,而河水曾載著我們朝那個方向走。」
  
  「可是之前曾有一個左彎。」
  
  「然後還有這個右彎。所以,我想……大概一哩。」
  
  要在崎嶇不平的森林裏,幾乎是光腳的走一哩路。他顯然也得出同樣的結論,因為他搖搖頭,然後四周看看。突然他再次拿出刀走向那棵樹。他刺進樹皮,開始往下削。
  
  「你在做什麼?」
  
  「切一塊樹皮下來做鞋底。」
  
  她站在一旁,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切下一塊約十吋平方的樹皮。她坐下,開始解開纏在腳上的衣袖。他則把樹皮切成兩半。然後再度在她身前單腳跪下。他把一片樹皮平放在另一條腿上,平滑的那一面朝上,先用衣袖包起來,好讓她的腳跟樹皮之間隔著兩層布。然後再包起她的腳,用兩條布綁住樹皮跟她的腳,照樣在腳背打個結。另一隻腳也同樣完成以後,他把她拉起來。「感覺怎麼樣?」
  
  「結實多了,可是不知道樹皮能撐多久。」
  
  「總比什麼都沒有好些。如果破了,我再去割。」
  
  他們離開河岸,向右走進森林。她必須小心翼翼地走動,因為這雙鞋的替代品並不能支撐她的腳,不過樹皮至少能保護柔軟的腳底不受虐待。她試著不要踩到樹枝或石頭,試著儘量不弄彎樹皮,否則很可能會裂開。他們的行動因此不得不減緩,雖然他們不能有任何延遲。
  
  在濃密的樹蔭底下,他們失去了陽光的溫暖,不消一刻,米娜便已劇烈發抖。她的濕衣服就像是貼著肌膚的冰塊;她明白,他們剛才沒死於溺水,現在則可能死於失溫。狄亞茲體格健壯,比她更能產生體溫,但他也在發抖。
  
  他一度停下來,把她擁在懷裏,緊緊抱住她,好分享兩人僅剩的些微溫度。他們緊貼住彼此,她疲倦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他是那麼地強壯而精力充沛,但面對這種情況下的寒冷,他也跟其他人一樣脆弱。她聽著他胸膛中強壯的心跳,穩定地把溫暖的血液輸送到血管裏,過了一會兒,她開始覺得稍微暖和一點。
  
  「我們做得到的。」他在她耳際輕語。「今晚還有很多事值得期待呢。另外,我在卡車座位後面放著幾件運動衫。」
  
  「你怎麼不早說?」她奮力挺直、離開他。「想到運動衫就能激發奇跡。」
  
  他估計的「一哩」是直線距離,可惜他們不可能走直線。他們上坡、下坡,雖然必須繞路,卻總是朝他要的方向走去。有時候,山區道路陡得他們無法站直,只好攀著樹前進。在平地上只需要二十分鐘的距離,花了他們超過兩個小時,他還為她臨時做的鞋換了兩次樹皮。不過,他的方向感正確無誤,終於,他們回到通往卡車的那條小徑。
  
  等他們回到卡車,太陽已然下山,夜幕低垂,日間的溫暖早已消逝無蹤。米娜凍得幾乎走不動。她像個老婦般蹣跚而行,身上每條肌肉都在痛苦哀嚎。她不停地想著遺失的那只背包,以及裏面的地墊;他們本來可以用它來包住兩人,然後縮在一起恢復體溫。也有食物可以增強體能。她想著咖啡,滿滿的一大杯,或是熱巧克力,任何形式的巧克力。
  
  她想著狄亞茲,還有今晚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麼事——如果他們平安回到旅館。
  
  就在她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的時候,一抬頭,那輛巨獸般的卡車就出現在眼前。沒有什麼看起來比它更可愛的了。「車鑰匙,」她突然叫。「還在你的口袋裏嗎?」
  
  牛仔褲變濕的時候就是有這種好處:會縮起來。原本放在口袋裏的東西會留在裏面,就算捲進湍急的河流裏也一樣。狄亞茲艱難地把手指鑽進冰冷濕透的口袋裏,勾出一串鑰匙。「謝天謝地。」她鬆了口氣。
  
  下一個障礙就是爬上這輛該死的卡車。
  
  狄亞茲試著把她舉上車,卻做不到。終於他把她抬得夠高,讓她能格格笑著爬上底座,再從那裏爬到椅子上。這景象並不好笑,但反正只能從哭或笑裏二選一。他必須攀住方向盤才能把自己拉上駕駛座,他的手抖得太厲害,試了三次才終於把鑰匙插進發動器。不過卡車裏還是比外面溫暖,等了幾分鐘後,暖氣才從風扇中吹出。他從座位後方抽出兩件運動衫;都是全新的,標籤還沒撕掉,他一定是為了以防萬一,來此之後才買的。他的謹慎令她大感驚訝,因為他不可能預先知道他們會掉到河水裏。
  
  他脫掉沒有袖子的牛仔布襯衫跟原來的運動衫。米娜還沒有出神到不對他微覆胸毛的強壯胸膛,以及腹肌分明的腹部感興趣。她脫去自己的上衣與濕透的胸罩,突然間,他一把抱住她,把她夾在方向盤跟他的胸膛之間親吻。他們赤裸的身軀相互摩擦,他的胸毛刷得她冰冷堅挺的乳頭微微作痛。她一手摟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則繞過他的背,手心貼住平滑厚實的肌肉。這個吻可一點都不害羞,也不溫柔。他吻她的樣子,像是等不及回到旅館了,他的舌卷著她,牙齒輕輕噬咬她的唇。他的手覆蓋住她的胸部,揉捏她的乳房,探索它們的形狀、柔軟度,以及跟他的手掌契合的程度
  
  她在他的唇下呻吟。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太久了。她仍然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狄亞茲也想要她,一如她渴望著他。
  
  後退時,他的身體抖動著,但不再是因為寒冷。「我們最好穿上衣服。」他粗聲說著把一件運動衫套上她的頭。是件男用的運動衫,太長了,但她一點也不在意。衣服又厚又乾,那溫暖幾乎讓她想哭。他穿上自己那一件,然後脫去濕掉的靴襪,把沒有血色的腳伸向底座的風扇,讓暖氣正對著吹。她在乘客座也如法炮製。車廂迅速暖和起來,不過至少十五分鐘以後,她抖顫的身軀及麻木的雙腳才開始覺得溫暖。他終於覺得夠暖,可以開車了,夜色已深沉地籠罩著他們。
  
  回到帛西之前,還有很長的路程,雖然她已經暖和了,卻覺得體力全無。他一定也一樣。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撐得住嗎?還是我們得停在什麼地方?」
  
  「我撐得住。等回到公路上,看見第一間餐廳,不管是哪一種,我們就停下來,弄點熱的東西到胃裏。」
  
  聽起來簡直就是天堂。她壓住亂翹的頭髮。她的頭髮已經乾了,但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像個瘋女人。如果有餐館願意讓她進去才怪哩。「手槍掉了吧?」
  
  「沉在河底了。」
  
  「好可惜。你說不定需要用槍來脅迫餐館賣東西給我們。」
  
  他瞥了她一眼,笑了。「我會想辦法。」
  
  他們幸運地找到一間有外帶車道的連鎖漢堡店。買到食物後,他把車停在路邊以便進食。她已經饑腸轆轆,一連吞下兩個漢堡。他為兩人各買了一大杯咖啡,吃飽喝足後,他們幸福地靠在椅背上。
  
  「我們必須找到一個賣保險套的地方,」他突然說。「我一個也沒有。」
  
  他的聲音裏透著緊張,她轉過頭看著他。他不安地伸手抹著臉。
  
  她忽然有點緊張,開口道:「不急。如果你有什麼疑慮,不需要……」
  
  「不,不是那樣。」他放下手,憂鬱地望著她。「只是……我已經有兩、三年只跟自己的手做愛,而我……」
  
  「兩、三年?」她說完後搖搖頭。「我更久。我這個媽咪一點也不搶手。」
  
  「我希望給你最好的感覺,可是我可能沒辦法持久。」
  
  「我可能也不行。」她老實地說。自從上一個吻,她的身體便已因期待而震顫了。
  
  他苦惱地繼續:「不過接下來就不會有問題,而且我會補償你。」
  
  他的緊張很讓她感動;她天性吹毛求疵,而且不喜歡混亂的性關係。他的告解也讓她安心。「你健康嗎?」她開口問,因為如果不問,就是笨蛋。
  
  「我很健康。我沒有跟很多女人交往過,而且從來不找妓女或是吸毒者。我每三個月就去紅十字會捐血,等於定時的驗了血。」他的認真也令她心動。狄亞茲在其他方面都如此自信;這個較為人性化的一面卻更令她動心。她體認到,他必須真的信任一個女人,才會卸下偽裝,跟她親近,即使到這個地步,他恐怕都還是緊緊地捍衛著自己的情感。
  
  今晚,答案就要揭曉。
  
  她傾身親吻他。「不必管保險套,我有避孕。」
  
  他立刻接手掌控了這個吻,他在性方面也許沒有豐富的經驗,但仍是個中高手。他深深地吻她,有一點粗魯,而且越來越急切。他把她按回座位時,眯起的眼中閃著銳利的光芒。他不發一語地發動引擎,車子轟然地帶他們回返帛西。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9:06

  第20章
  
  兩人間的緊張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旅館而步步加深,到最後,簡直已經膠著到讓人透不過氣來。她從頭到腳都震顫得發疼,想到將要做的事,她的思緒逐漸狂熱。她即將拋開所有的常識跟狄亞茲上床。這可能只是兩人因攜手死裏逃生後很自然的人性反應,明早她可能會後悔,但她還是要做。
  
  她對他是如此渴慕,絕望地需要感受他在她的體內,其程度之強烈或許他一碰她,她就立刻達到高潮了。她想叫他把車停到路邊,好在她因興奮而死之前,跨到他的腿上完成它。但,與他心照不宣的,她也想在床上做這件即將要在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於是她努力保持沈默,咬著牙忍住啃噬著她的欲念。
  
  終於到了。他把腳塞進濕鞋裏,任由襪子留在底座上,下車。米娜腳上只有樹皮跟布條,不想就此跳下車,於是她留在座位上,等他繞過來開車門、抱她下車。她以為這次他會讓她靠在身上滑下去,但他仍把她舉在身前十公分處,輕輕將她放下。她抬起頭,準備看到他那一如往常般嚴肅而冷漠的表情,結果也正是如此。但他把她摟在身旁,跟她一同走進旅館。
  
  晚班的櫃檯人員好奇地看著他們走近,他一定不常看到腳上包著破布當鞋的女人。至少身上的新運動衫讓他們不至於看起來像街上的遊民。幸好如此,否則櫃檯的服務人員可能會打電話叫保全人員來了。
  
  搭電梯上樓時,她跟狄亞茲並肩站著,兩人都沒有說話。她很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並發現自己連指尖都在顫抖。
  
  他拿出他的卡片鑰匙,奇跡中的奇跡,居然還能用。
  
  他推開門,領她進入,按開小玄關的燈。突然覺得自己像來到豪門大宅的孤女安妮,米娜朝通往她房間的連結門溜去。「嗯……我去解開腳上的樹皮、沖個澡,然後……」
  
  「坐下。」他說。
  
  她眨了眨眼。
  
  他拉來一張椅子,按著她坐下。扭亮床頭燈後,他跪下來動手解開綁住她腳的衣袖。解開後,他仔細檢查她的腳,看是否有殘留樹皮或割傷,不過她安然度過了這次考驗。
  
  檢查完畢後,他站了起來,她也隨即站起,一手抓著不聽話的頭髮。「我去沖個澡。」她再次說道,並企圖從他身邊繞過去,但他卻用一隻手攬住她的腰,把她拉回身邊。
  
  「等一下再洗。」
  
  「可是我的頭髮……河水……」
  
  「河水很乾淨。」
  
  「可是我想要清爽一點。」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找各種藉口來拖延即將要發生的事,反正她就是突然緊張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性愛,而狄亞茲可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兩件事實如此明顯的聳立在她面前,她想慢下腳步。
  
  他解開她的牛仔褲鈕鈕,說道:「我就要這樣的你。」然後開始吻她。
  
  狄亞茲一點都不浪漫,既不在她耳邊甜言蜜語,也不對她調情,只是仿佛無窮無盡的吻她,又深又貪婪的吻。她從未嘗過這樣的吻,其激烈的強度足以將一切事物都還原成最簡單的元素:男人,跟女人。他的雙手埋進她發間,讓她的頭在他掌中後仰,任由他需索她的唇。他的吻就是這樣:一要再要。當然他也付出,他給出歡愉。她因此而燃燒,光是他的唇、他的舌,就足以燃起熊熊烈焰。
  
  他仍著牛仔褲的跨下已經勃起。硬得像石塊的隆起頂住她的腹部,她的腰也因需要而緊縮起來。她狂亂地微微向後退,設法解開扣子、拉鏈,終於成功地把濕衣服丟到一旁,攫住那高高昂起的堅硬棒子。她的手指包住他,愉悅地感受那分量、那肌膚的柔滑觸感。她上下移動手指,繞著粗大的他畫圈圈,他興奮得震顫,喉間發出深沉的低吼。
  
  他收緊手臂,帶她到床邊躺下,在混亂的二十秒內將她剝光。再花十秒把他自己的衣服丟到地板上。他用手掰開她的膝蓋,不等她開口,已經就定位。米娜把手放在他的胸前,等待他用一隻手撐住自己的重量,另一手則帶領自己粗魯地一下便深深進入。
  
  他停住了,兩人雙目交視,他微張的嘴粗重地喘著氣。她無法動彈;他在自己體內的感覺是如此地激烈,強猛到近乎痛楚。他們的目光在昏黃的燈光下相接,他繃緊的臉、他收緊鋼鐵般的肌肉似乎不敢亂動的樣子,都令她無法抗拒。那噬人的欲望不斷節節升高,她走在刀鋒邊緣,知道自己將無能控制。他深吸一口氣,胸部突然劇烈起伏,然後他緩緩、深深地盡根而入。
  
  她縮緊了:她的陰道、她的整個身軀都縮緊了。她包覆著他猛烈收縮、視線變得模糊,她開始進入高潮,淹沒她的歡愉一波又一波湧來。她從未感受過如此的高潮,完全地陷落在感官之中。她忘卻自我,忘卻周遭一切事物,世界只剩下此刻,還有充溢在她腹中、腿間、以及神經末梢的無上極樂。他帶領她穿越、猛力穿刺,要求自己的釋放、並由此更延長她的歡愉。他再次粗聲低吼並向後仰,臀部猛然一陣衝刺,全身的每一條肌肉都興奮得不斷顫抖,然後緩緩地,他在她身上趴了下來。
  
  接下來的餘波宛如一片荒原,既荒蕪又空洞。她躺在他的身下也筋疲力盡、無法動彈,她幾乎無法呼吸,還有一股想哭的衝動。她從不曾在做愛之後想哭,也不明白現在何以有此感覺;她迫切地需要安慰,她想把臉埋進他的胸膛,像孩子般地啜泣。
  
  是因為這是個毫無理由的錯誤?還是因為它結束了?
  
  即使他沉重地趴在她身上、粗重地喘息著,她仍能感受到他每條肌肉間彌漫的細微緊張,他似乎從未真正放鬆——好象已經在準備進行下一步動作。
  
  人們在這樣的經驗之後,都說些什麼呢?「哇」似乎既不恰當又不合時宜。她想說「再來一次」。此刻,她一點都不想再跟他的身體分開。否則她確信自己立刻會恢復理智。也許再溫存幾分鐘,也許到明天。在那之前,她想要他留在她體內。她想再次感受剛才的感覺,雖然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體力,或者嘗試之後會不會只剩半條命。
  
  「再來一次。」她還是說了,因為她無法不說。她抬起腿圈住他的腰,雙臂環繞著他,仰起骨盆試圖夾住他已經變軟的陰莖。
  
  他笑了,聲音低沉而粗嘎,溫暖的氣息輕吐在她發間。「我已經不是十六歲的小夥子,你得多給我幾分鐘。」他的聲音還是有些喘,但他沒有抽離,而是更沉重地向下壓,仿佛終於能放開最後那一點緊張,再更靠近一點,這樣,只要他們不動,他就能一直留在她裏面。「我大概十五秒就高潮了。」
  
  「我還更早呢。」她喃喃地說,閉起眼吸進他皮膚所散發出的溫暖男性氣息。
  
  「那就好。」他用鼻尖摩搓著她的太陽穴,然後低語道:「睡一下吧。」他閉起眼,立刻沉沉睡去。
  
  這次跟他第一次叫她小睡片刻可完全不同。這一次,他壓在身上的感覺如此美妙,她還在努力克制住不要流淚。教她如何睡得著?他大概有一噸那麼重,令她呼吸困難,她想抱住他,又哭又笑。她如何睡得著?她害怕一旦放鬆,就要失去他。但她已經累極,終於還是睡著了。
  
  醒來時,緩慢、深長的撞擊正在她的體內進出,他粗硬的手把她的臀部向上抬起,使她們更緊密的結合。他可能沒有很多經驗,不過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她身上所有的敏感帶,他利用這些知識把她帶往持續不斷的高潮,不讓她有喘息的機會。這一次持續得比較久。過了一會兒,她開始跟他爭奪主導權,但他太過強壯,而且並不準備放棄控制權。他強有力而快速地抽動,兩人同時得到高潮。
  
  她終於如願以償去沖澡,不過有他在身旁,比較像是在玩鬧。他停了一下,讓蓮蓬頭的水由他們的頭上沖刷下來,然後碰了碰她臀部的貼片。「這是什麼?」
  
  「我的避孕貼片。」
  
  他好象覺得很好玩。「以前從未看過。萬一掉下來怎麼辦?」
  
  「從來沒掉過,除非我撕下來。它粘得很牢。不過我每次沖澡時都會檢查,以防萬一。」
  
  他的指尖在她胸前的隆起處遊移,然後輕輕地在乳尖周圍畫圈。他表情慎重地說:「我第一次沒戴保險套做愛。」
  
  「第一次?」
  
  他點頭。他看著指尖往下移動至她的小腹,在那弧線優美的小丘暫停,然後進入腿間的凹陷處。他的兩根指頭滑進她的皺褶,再往上深入。米娜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肩膀保持平衡,齒間發出輕微的嘶喊。
  
  「我喜歡這樣。」他柔聲說。
  
  「什麼?」她已經完全弄不清談話內容了。
  
  「釋放在你的裏面。所以貼片別弄掉了。」
  
  她從不喜歡奇怪的做愛方式;口交是她能接受的最大極限。但狄亞茲不讓她的身體有所限制,而她也全然陶醉在肉體的歡愉之中;她讓他恣意做想做的事。他在淋浴間、地板上、化妝臺上要她。他把她推向牆角,站著進入她。她從來不懂這種形式的性愛,粗糙而強有力,執行起來驚人地繁複,結構跟意圖卻又是如此地原始。她也不停地需索更多,用嘴巴喚醒他,用手捧住他沉重的睪丸,感受它們在手中緊縮,還依照他讓她興奮的方式還治其身,只為了聽他粗重的喘息。
  
  到了早上,她全身酸痛,連走路都很痛苦。到了早上,她已經完全想不起沒碰過他的身體、沒感受過他在自己體內、沒雙臂擁著他承受他達到高潮時的猛烈衝擊,是什麼感覺了。到了早上,她已經是他的女人。
  
  她醒來,看著拉起的窗簾邊緣透出亮光。他躺在她身旁,一隻沉重的手臂垂在她的腰上,他的呼吸溫暖地吹著她的肩膀。她覺得自己像個笨蛋。對於自己,她不只是一點點震驚而已,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她屬於他,以一種從未屬於大衛的形式屬於他。這個念頭讓她有點傷心。雖然直到傑廷被搶那天以前,他們的婚姻都很幸福美滿,她仍屬於她自己,而大衛則屬於他自己。當然,他全神貫注於工作,現在也仍然如此,對於彼此間那微小的、幾乎注意不到的距離,她曾頗為滿意。那種自律、能控制自己生活的感覺,曾經很好。
  
  但大衛是個文明人,而狄亞茲……並不是。他不讓她保持那小小的距離感。
  
  她很清楚自己是跟一頭掠食性的動物上了床。他既危險又不穩定,但在他懷中,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他利用她獲得快感,但也同樣地讓她利用他。昨晚不僅是性,雖然一開始她以為僅有如此。那其實是一種……所有權的宣告,原始的、充滿色欲的、出乎意料的宣告。
  
  她怎麼可能知道這是他想要的?如果只是性,她便可以把自己的情感控制得更好。但他有備而來、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於是肆無忌憚地利用身體將她的情感烙下了印記。她已被佔領、監禁了。無論如何,現在他們已結合在一起,而且原因並不僅僅是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一切記憶。不,還有些別的,一些她無法確切掌握、更為原始與更為本質上的什麼。
  
  
  愛情?她無法這樣稱呼。他們之間似乎有種深入細胞之內的強烈吸引力,但那不是愛。她很確信他並不愛她。那是一種同類間相互呼應的感覺,一種輕鬆自在感,仿佛分裂的兩半契合成完美的整體,而那比愛情還要更令她不安。她像狄亞茲嗎?她也那般無情?在她永不倦怠地尋找傑廷的過程中,她是否已經變得像他一樣?
  
  他醒了,在她肩膀印上一吻。「我們必須去機場。」他的話音帶著濃濃睡意。
  
  她不想動。「我還剩下兩天假期。」她知道該回艾帕索去。狄亞茲應該重新搜尋培弗,而且現在他們已相當確定這些年來一直有人在誤導她,這令他們有了新的調查方向。但十年來她一直在拍打一面空白的牆,她已經累了。昨天她還差點死在河裏。給自己偷個兩天假期,遠離永無止息的掙扎,有那麼不可原諒嗎?兩天,她只要求那麼多。從前她連想都沒想過這樣做。
  
  「我們回家後會發生什麼事?」
  
  「我大概會回去工作,」她誠實地說。回去後,一切都會改變。艾帕索是一切的中心點,她不可能人在那裏卻不工作。帛西則是個不同的世界,這裏沒有任何人認識她。
  
  他翻身拿起電話。「我去取消機位。」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9:22

  第21章
  
  安培弗喜歡告訴每個人,一旦受辱,他永生不忘。他喜歡看人們小心翼翼,不敢看他的表情。那的確是實話;他從不忘記實際發生或他自己想像的侮辱。只有一個人曾傷害他,卻安然逃逸,這件事像個苦澀的結,始終橫在他心上,他日日咀嚼著這個死結。但他並未忘懷,也沒有放棄復仇。那一天或許姍姍來遲,但終歸要來。總有一天,他們會狹路相逢,他會讓那個美國婊子後悔自己活在這個世上。
  
  十年了,他等著要她為挖出他的眼珠付出代價。
  
  其實要殺她幾次本來都沒有問題,她老是不停地到他的國家來問那些白癡問題,來打探消息。但葛先生說不行,她太顯眼了,如果她消失會引發太多問題,最輕微的狀況是,花上大把銀子讓當局往其他方向追查;最糟的情況則是,他們在美國或墨西哥被抓,而得在該國監獄裏度過餘生。如果這種事發生,培弗非常希望是被關在美國的監獄裏,因為那裏有空調、香煙,還有彩色電視。
  
  葛先生。培弗不信任他,但那只是因為他誰都不相信。他們聯手的時間既長且油水頗多,葛先生不讓任何事物影響賺錢的機會。培弗剛認識他時,他窮得要當褲子,但他充滿火力、膽識跟想法,而且全然不知猶豫為何物。葛先生知道怎麼賺錢;如果賺不到,他就偷,而且,他不在意前進的路上必須踐踏多少人。這樣的男人才能做大事業。
  
  培弗知道自己最好跟像葛先生這樣的人結成同夥,而不要自己單打獨鬥,從而成為必須要被消滅的敵人,於是他讓自己變成不可替代的人。如果葛先生要誰消失,培弗就去搞定。如果他要偷什麼,培弗就去偷。如果某人需要教訓,培弗樂得讓那人永志不忘惹火葛先生是有多麼不智。
  
  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十年前。任務很簡單:那個年輕的美國女人一個星期至少去市集三次,把她的金髮嬰兒搶來。於是他跟羅倫到那個村莊去等待,他們運氣不錯,第一個早晨她就出現了。
  
  他們以為一定很容易。唯一的問題是,她用一條橫過胸前的背袋包住嬰兒,而不是抱在手上或用推車推。不過,羅倫總是帶著刀,計畫是他們從側面攻擊那個美國女人,羅倫割斷背袋的綁繩,培弗抓走嬰兒,然後他們就跑掉。一些有錢的美國人願意付大把鈔票來領養一個金髮嬰兒,這個嬰兒是很容易的目標。年輕的美國女人因購物而分心,她是個典型的美國人,軟弱、而且對危險沒有防備。
  
  他們太輕視她了。她並沒有如他們所預期的變得歇斯底里,或無助的尖叫,相反的,這女人用想像不到的兇猛攻勢反擊。到現在他還會被噩夢驚醒,感到她的指甲挖進他的眼珠,那火辣辣的疼痛跟恐怖令他頭昏眼花,他的整張臉仿佛都著火了。羅倫從背後刺中那婊子,他們逃脫了,不幸地,她活了下來。他自己花了好幾天養傷、詛咒她,並且發誓要報仇。他的眼珠一度所在的地方,現在是個帶著傷疤的空殼;她在他臉上抓出的傷,留下永遠無法抹滅的疤痕。他剛復原到可以四處走動時,就發現自己的視力已經改變,各種準確度都失去了。而且他再也不能混入人群之中而不被注意;人們總是盯著他被毀容的臉。
  
  她給他惹了非常多麻煩,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但現在他有了更大的麻煩,讓他心驚膽戰的麻煩。那個女人的問題,他可以等到合適的時間再自行解決。狄亞茲的問題可就……現在他必須加倍小心,因為狄亞茲在找他,他若不小心,很快就會變成死人。
  
  每個人都知道狄亞茲為賞金狩獵;培弗雖對他的名聲頗為自負,仍儘量不引起當局太多的注意。就像葛先生愛說的,要躲在雷達底下。那麼,培弗究竟是招惹了哪個雇得起狄亞茲的人呢?他想了又想,答案只有一個。
  
  他們在瓜地魯坡送那個姓席的女人上西天那一晚,後來聽說潘米娜也在現場,讓他很是不安。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她曾經非常靠近他,過去十年間,由於葛先生的命令,他小心地不讓這種事發生。當時她在一個擠滿人的酒館裏,宣佈願意支付一萬美金給任何告訴她狄亞茲消息的人,會是巧合嗎?如果光是消息,她就能付一萬美金,那她到底還有多少錢?如果不是要雇用狄亞茲,她為什麼要找他?沒有人會為了表達欽佩花上一萬美金去找狄亞茲吧。
  
  培弗把兩件事連在一起。顯然潘米娜已雇用狄亞茲找他,因為之後沒多久,他就聽說狄亞茲在找他。培弗可沒留下來查明原因;狄亞茲找人,不會是想要聊天。他找的人通常……就消失了。除了死掉的那些,那是很容易被發現的。其他的,就再也沒有人見過或聽說過了。至於是否狄亞茲對他們做了什麼,則是一大疑問。
  
  培弗馬上離開奇瓦瓦,現在,他前途未蔔。狄亞茲從不放棄,時間對他沒有差別。
  
  培弗一生中,頭一次感到害怕。
  
  他去了墨西哥海灣,有個遠房表親在那裏幫他看顧一艘小漁船。那個地區滿是叢林跟濕地,蚊蟲加上岸上的油田,使那一帶就跟墨西哥其他地區一般遊客稀少。他在船上放滿補給品,把船開進海灣,在那裏沒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他——除非狄亞茲裝備水肺、潛水過來,培弗真希望自己沒想到可以這樣做,因為此後他除了觀察海面,還得每天緊張兮兮地注意漁船四周的水底。
  
  天氣又濕又粘,而他從小生長在沙漠裏,痛恨空氣中的這種濕度。這也是一年中颱風發生的主要季節,所以他每天都必須收聽收音機的天氣預報。如果有個大風暴掃到這個海灣,他希望屆時能遠遠地待在陸地上。
  
  他一周上岸添購補給品一次,並打電話給葛先生。葛先生不信任行動電話,雖然他自己也有一支,不過他從來不用手機談生意。培弗試著告訴他,他可以買支安全的手機,談話內容不會被截聽那種,但不信任任何人與事是葛先生的怪癖之一。
  
  自從知道狄亞茲在打聽他的事,培弗也開始謹慎行事。那或許能讓他保住性命。
  
  他唯一能想到一勞永逸的方法,就是殺了狄亞茲跟潘米娜。殺狄亞茲,是因為他是最直接、也最強大的威脅;至於那女人,則是因為她會不斷雇用別人,直到其中一個成功。究竟她是如何把培弗跟那宗綁架案連接在一起的,他不知道;顯然有人無視葛先生的影響力,偷偷透露了什麼。
  
  要殺掉他們,必須玩一個精心設計的把戲,至少對狄亞茲得要如此。那女人會比較好對付,所以他可以最後再解決她。說不定在她死前,他還能讓她知道真正的男人是什麼樣子。哈,他知道該如何完美地了結她!用完她之後,他可以把她捐贈出去,他這種行為可真是大慈大悲呀。他滿意地輕聲笑著自己的文字遊戲,然後隨即冷靜下來。
  
  困難的部分是如何接近狄亞茲。這個男人就像輕煙,在風中倏然出現,又瞬間消失,行動一點都不留痕跡。要找到狄亞茲,培弗必須把自己像頭獻祭的山羊般交出來,而且一定要非常小心。他得把狄亞茲引進一個他,培弗,能掌控的地方跟情勢——而且還不能讓狄亞茲發現這只獻祭的山羊已經全副武裝,一直到他來不及自救。
  
  這得要深入的思考與計畫,可不是一夜之間就能想出來的。一切都必須完美無缺——否則他就會死。
  
  沒有任何人比葛先生在處理細節時更謹慎、更精確,所以,培弗當周上岸打例行電話時,就提出了他的計畫。「我們必須把狄亞茲引到我身邊來,」他說。「不過不能讓他察覺是我們引他來的。」
  
  葛先生停了一下,然後說:「好主意。讓我想想。你現在在哪裡?」
  
  「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葛先生可不是唯一知道要小心的人。
  
  「我們必須碰個頭。」
  
  啊。那是說,有些話他不想在電話裏說。「我今天沒辦法到那裏。」他可以,但他寧可讓葛先生認為他在更遠的地方,甚至說不定在加帕,墨西哥最南端的州。
  
  「那,什麼時候?」葛先生的口氣似乎有些惱怒,而且——還有什麼別的。說不定是擔憂?但葛先生為什麼擔憂?狄亞茲又不是在找他——一瞬間,培弗察覺到他要防備的不僅是狄亞茲。他是一個環節,不僅是葛先生跟現在一些事之間的環節,也是十年前葛先生跟潘米娜被綁架的小孩之間的環節。而葛先生自保的最佳方案,就是打破那個環節。
  
  「可能要……再兩個星期?」培弗滑頭地說。
  
  「兩個——該死,你一定可以更快趕過來。」
  
  「說不定我不想離開這個美妙的地方哩。這裏有我需要的一切,而且沒人知道如何找到我。如果我去那裏,有很多人認得我的臉。我可要自問,人們最怕的是誰,是葛先生呢,還是狄亞茲先生?如果狄亞茲先生拿刀比著一個人的喉嚨,問他有沒有見過我,那個人會說謊呢,還是告訴他實話?我猜他會嚇得屁滾尿流,但是他會說實話喔。」
  
  葛特洛氣憤地深吸一口氣。「好,你要怕就去怕吧。等你買好棺材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們再談。」
  
  原來直截了當地侮辱他,會讓他突然變笨?培弗微笑著掛斷電話。但這抹笑容隨即消逝,現在不能仰賴葛先生幫忙了,該怎麼辦?
  
  他得自己面對狄亞茲,沒有別的選擇,問題是該怎麼做。說不定可以拿那個女人當作誘餌?如果狄亞茲為她工作,他就會來幫她,只要他不懷疑有陷阱。該如何抓走她,還讓整件事看起來不相干?
  
  他仍想拿自己作為誘餌。不過是用來引誘她,而不是狄亞茲。他必須想辦法先把狄亞茲引到別處去,然後放風聲給那個姓潘的女人,他知道她不會不理這種消息,也不會等到狄亞茲回來。她會自己過來,然後他就能得到她。得到了她,就等於得到狄亞茲。可能不是馬上,不過在等待的期間,他可以自己找點樂子。
  
  是的。真是個好計畫。
  
  日子轉眼間溜過,天氣漸漸轉涼了。這個夏天除了那次熱浪以外,還不算太熱,不過米娜還是很高興夏日已然遠去,秋天悄悄降臨。她按約定去找素珊檢查,好在她用完所有避孕貼片以前,拿到新的處方筆,這對她徹底改變的愛情生活而言,是件好事。
  
  「我想為發生的事道歉。」素珊後悔地說。「我越分了。我該先聽你的意見,不該自作主張。」
  
  米娜對她眨眨眼,有那麼一刻完全摸不著頭腦。雙腳被架在內診臺上時,她從來不多話,何況她滿腦子想著的,都是其他事情。這一陣子,「其他事情」指的就是狄亞茲,情況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
  
  她把思緒抓回此時此刻,想起跟特洛的那一幕。「沒關係,」她說道。「一切都很好。他不喜歡被拒絕,我想他只是需要再聽我說一次不要。後來他就沒再打過電話來了。」
  
  「那好。我是說,他不再煩你了。那搜尋者協會怎麼辦呢?他還是贊助人嗎?你可以坐起來了。」
  
  米娜抓住多少提供點隱私的紙被單,放下腳向後挪,好坐起身來。護士開始做抹片檢查的記錄,素珊則轉身洗手。
  
  「他說拒絕他並不會影響他的支持,所以我只得相信他的話。」
  
  「很好。我不認為他會食言。我雖認識他不深,但他似乎不是那種會賭氣的男人。」
  
  米娜笑了。不,她不覺得他是個會鬧彆扭的人。她發現,最近她根本連想都沒想過他。兩件事完全占滿了她的心思:工作,還有狄亞茲。
  
  「我也打電話跟他道過歉。」素珊繼續說。「我們還聊了些其他的事情,他說你有一個可能帶走傑廷的男人的線索。狄亞哥?狄亞茲?」
  
  「不,我沒發現什麼。」米娜直覺地不想提任何狄亞茲的事。既然已經知道他做的是什麼樣的工作,那麼越少提他越好。
  
  「可惜。我還在期望這一次……嗯,算了。不過,如果有什麼進展,記得告訴我喲。」
  
  「我會的。」事實上她已經知道了,一大堆消息,卻不能透露。既然狄亞茲推斷她這些年來,都被刻意地引到死胡同裏,她認為說得越少就越好。她雖信任素珊,但也信任素珊認識的人嗎?還有素珊的其他朋友認識的人呢?並不儘然。因此她向狄亞茲看齊。守緊口風。
  
  素珊開始寫處方箋。「一切都很好。等檢查結果出來,再打電話給你。」
  
  「如果我不在家,就在答錄機裏留言。」
  
  素珊在米娜的病歷表上做了個記號,微笑著說:「如果能擠出一點空閒吃午餐,我就打電話給你。」
  
  米娜回給她一個微笑,然後素珊跟護士一起離開診間,讓她穿衣服。她們一離開,她的笑容瞬即消失。憂慮噬咬著她。他們已經從愛達荷回來,狄亞茲去墨西哥四處搜集消息。有兩個晚上,他又髒又亂地出現在她的公寓,因這項狩獵行動而變得消瘦。聰明的女人會在他因情緒暴躁而頗具殺傷力時遠離他,但米娜已經決定,只要事關狄亞茲,她就一點都不明智。兩次她都弄東西給他吃,讓他去沖澡,幫他洗衣服。兩次他都隨她擺佈,雖然他眯眼看著她的表情,狂野到讓她膝蓋發軟,因為她知道,他在苦苦忍耐。兩次都是這樣,他一走出浴室,毛巾尚未掉到地下,就已經壓在她身上了。
  
  等到性欲稍獲紓解,他通常又會食欲大起。無論他在做什麼,他吃的食物一定不夠。她會做三明治給他,然後他們會一起坐在桌旁,他邊吃東西,邊把最新的發現告訴她。儘管少得可憐,她仍然覺得,至少那些蛛絲馬跡是確實的消息,而非海市屢樓。
  
  「我得到的消息是,培弗從一開始就是為同一個人工作。」四天前,狄亞茲最後一次來見她的時候,如此告訴她。「他們走私嬰兒,現在,他們走私人體器官。不過,街頭能得到的消息不多;他們大費周張地讓每個人嚇得不敢聲張。」
  
  「有沒有找到露拉的小孩?」
  
  「年紀最大的那個是兒子,十五年前在一場械鬥中被殺。露拉有八年沒見過她的小兒子,不過我追蹤他到了馬塔摩裏。他是個魚販,到海灣捕魚去了。從今天起算,應該再三天就會回來。我會在那裏等他。」
  
  第二天醒來時,她在床上賴了一會兒,覺得有他躺在身旁,好……滿足,這種感覺令她害怕。幾乎在她醒來的同時,他似乎也有所感應而動了起來,眼睛都還沒張開,就把她拉了過去。她想,跟她在一起時,他很放鬆——起碼是他最放鬆的時刻。
  
  她輕撫他的胸膛,感受掌心下毛茸茸的胸毛、肌膚的溫暖,還有那強烈穩定的心跳。他的男性已經吹起了起床號,引誘她伸手觸摸,她忍不住把手滑進被單裏,握住他昂揚的陰莖。「真不敢相信,」她喃喃說著親吻他的肩膀。「我連你的真實姓名都還不知道呢。」
  
  「你知道的,」他皺著眉說。「傑斯。」
  
  「真的?我還以為那是你捏造的假名。」
  
  「我的美國全名是傑斯•亞力山卓•薩•狄亞茲。」
  
  「薩?我以前沒遇過姓薩的人。那你的墨西哥名字呢?」
  
  「差不多。啊!」他叫道,同時粗聲笑著躲開,因為她突然出手捏了他非常柔軟的部位。他的笑總能讓她融化,因為他的笑容是那麼地罕見。
  
  在他因興奮變得軟化時,她扭身翻到他身上,然後滑下、溫柔地包覆住他。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雙手移到她的臀部揉捏著。米娜熱愛神智尚未清醒時、迷迷糊糊的晨間做愛,時間在那一刻似乎變得不重要,某種程度上,有沒有達到高潮也不重要。只要躺在這裏,用雙手跟身軀抱著他,這樣幾乎就夠了,幾乎。結果,她還是得動,要不他就得動,那一開始的插入,似乎就突破了所有的自我控制。她快速而猛烈地上下動著,高潮令她全身震動,只能癱倒在他胸前,他翻過身,開始為自己的滿足進行需索。
  
  用過早餐後他便離開,接下來四天都沒有任何消息。十月的第一個星期就要過去。他還好嗎?有沒有找到露拉的小兒子?
  
  米娜離開後,素珊走進私人辦公室,打電話給特洛。「我剛見過米娜。我們還很安全;她不知道狄亞茲的事,她認為那是沒用的消息。」
  
  特洛一陣靜默,然後惡狠狠地咒駡。「她見過狄亞茲了,你這白癡!他們上個月曾在華雷茲一起出現。」
  
  素珊的血液凍結了。「她對我撒謊?」
  
  「如果她說她不知道與他有關的任何事,沒錯。」
  
  「可是她為什麼要撒謊?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特洛不屑地哼了一聲。朋友?他可不想要像柯素珊這種朋友。
  
  「她可能已經開始懷疑你了。」他怒聲說。「說不定狄亞茲比我認為的更接近。」
  
  他第一次沒有機會掛電話;素珊用力把話筒放回話機,坐下盯著電話,像盯著一條蛇。她始終認為米娜雖然有許多令人欣賞的優點,卻有失天真。而今,她開始懷疑她並非如此。米娜在玩弄她嗎?
  
  焦慮湧上喉間,威脅著要讓她窒息。她努力過頭了,反而毀掉一切。她必須採取一些行動,而且要快。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39:42

  第22章
  
  狄亞茲走進煙霧彌漫的酒館,在牆角找了個半被陰影遮住的位子坐下,從那個角度他可以看見所有客人進出。音樂聲震天價響,金屬桌上塞滿空酒瓶,後方角落擺著個木桶當作尿壺。兩個妓女熱絡地忙著做生意,墨西哥農夫跟漁夫們放鬆地恣情享樂,一起高聲唱民謠,不斷地互相舉杯助興,酒瓶一空便再叫酒、酒來了再乾。身兼酒保的酒館主人看來像是會在手旁隨時放把上膛獵槍的人,不過,在這種歡樂的小酒館裏,狄亞茲認為他不會太常需要使用。
  
  在陸地上追蹤關露拉的兒子安瑞需要大把時間跟耐性。狄亞茲覺得自己大概已經追著他跑遍半個墨西哥。不過,在偉瑞庫茲的海港邊這個擁擠、香氣四溢、周遭都是同類,令安瑞覺得放心的小酒館裏,他終於趕上了這個小混球。
  
  他猜想,露拉一定警告過他,不然就是他在馬塔摩裏的朋友。安瑞在逃亡。若非隱瞞了什麼,何必如此?狄亞茲觀察著他,發現他的確有很多需要隱瞞。安瑞是個鬼鬼祟祟的狡猾傢伙,他會注意周遭的人,然後等他們醉得沒法注意時,從他們身上偷走一些錢。他的手法還算巧妙,何況這間酒館既陰暗又煙霧彌漫,還滿是狂喝猛灌的醉鬼;連五歲小孩都能成功地偷點錢。安瑞也喝酒,但喝得不多,這令他很佔便宜。不少酒客身上帶著彎刀,那是他們最鍾愛的武器,在這裏拿刀互砍可是一項全國運動。安瑞如果被逮到,可不是被揍一個黑眼圈就能了事的。
  
  狄亞茲滴酒未沾。他安靜地坐著,多數人根本就沒注意到他。他不跟任何人四目交視,他只盯著安瑞,等待機會。
  
  因為喝得不多,安瑞根本不需要去角落的木桶那裏。如果他去了,狄亞茲就可以跟在他後頭,輕輕地把他扭向最靠近的門口,押入巷子。這裏人潮擁擠,這樣做根本不會有人注意或在意。因此狄亞茲等待著,更深地沒入陰影中,他的注意力從未稍移。
  
  不消幾分鐘就要天亮了,安瑞起身拍拍同伴的背,大聲而歡悅地咒駡著。他大概已經撈夠本了;真是樁好買賣,因為等大家清醒後,他們大概只會認為自己喝得很痛快,還花光了所有錢。
  
  安瑞打開門時,冷空氣對屋內那座煙牆一點作用都沒有。狄亞茲不慌不忙地離開座位,計算著他的步伐,以便正好在安瑞身後走出門。他輕鬆地走著,看見的人絕不會認為他此時離開有任何目的。
  
  門一在身後掩上,他便捂住安瑞的嘴,刀尖抵在他的耳朵下方,把這狡猾的傢伙拖進一條黑暗的窄巷裏。
  
  「從實招來,就能撿回你的狗命。」他用西班牙語說道。「膽敢反抗,你就沒命。」他把手從安瑞嘴上移開。為了確定安瑞有聽懂,狄亞茲刀尖稍微用力向下劃。鮮血汩汩流出,會非常痛,不過狄亞茲小心不切到主動脈。
  
  安瑞已經嚇得流出口涎,答應什麼都說,不管這位先生要什麼都給,任何東西。來,他有錢……
  
  「蠢才,手不准動。」狄亞茲的刀尖稍微深入。另一隻手迅速地搜出安瑞企圖從口袋掏出的小刀。「我不想要你朋友的錢,只要回答幾個問題。」
  
  「是,我什麼都說。」
  
  「你的母親叫我來找你。我是狄亞茲。」
  
  安瑞的膝蓋不停打顫。他活靈活現地狠狠詛咒了露拉幾句,不過就算她聽見了,大概也不會在意。狄亞茲猜想,他們之間本來就沒什麼母子之情吧,否則她不會告訴狄亞茲如何找到安瑞。基本上,露拉除了自己以外,誰都不關心,這個特點也遺傳給了她兒子。
  
  「十年前,露拉照顧偷來的嬰兒時,你跟她還住在一起。」
  
  「我對那些嬰兒一無所知……」
  
  「閉嘴。我不是問你那些嬰兒。安培弗跟你舅舅羅倫為誰工作?你有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是一個美國公民。」安瑞含糊地說。
  
  「我沒問他的國籍,笨蛋。他的名字。」
  
  「沒……沒有名字。我只聽說他住在艾帕索。」
  
  「就這樣?」
  
  「我發誓!」
  
  「我很失望。那些我已經知道了。」
  
  安瑞開始發抖。「我沒見過他。培弗很小心,從來不提他的名字。」
  
  「可是羅倫也一樣小心嗎?還是羅倫喜歡吹牛?」
  
  「他愛吹牛,先生,可是都是些廢話。他什麼都不知道!」
  
  「告訴我一些他說過的話。是不是廢話由我決定。」
  
  「已經很久了,我不記得……」
  
  狄亞茲嘖了一聲。他一點也沒有移動刀子,不需要,那遺憾的嘖一聲把安瑞嚇得失去理智,他全身顫抖,開始哭泣。一陣強烈的尿騷味傳了上來。
  
  「你記不記得,培弗為了偷一個美國小孩而失去眼睛那個時候——孩子的母親把他的眼睛挖出來。你一定記得那件事的。」
  
  「我記得。」安瑞抽噎地說。
  
  「啊,我就知道你沒有患了失憶症。還記得什麼?」
  
  「不是關於在艾帕索的那個男人,我對他一無所知!可是那個小孩,那個美國嬰兒……羅倫說那個女醫生幫助他們。」
  
  那個女醫生。
  
  米娜的朋友柯醫生幫她的小孩接生,而且這些年來一直與她保持聯繫。她甚至住在艾帕索。
  
  拼圖上有一大塊定位了。
  
  被取走內臟的犧牲者並沒有遭到殘酷屠殺,他們的內臟被拿得很俐落,表示有使用一些外科技巧。損毀的臟器一點價值都沒有。殯葬業者也能取出臟器,不過醫生則是最佳選擇。
  
  有哪個醫生是在米娜的小孩被搶時,住在那個小村,後來又住在屍體被發現的邊界附近呢?
  
  除了柯素珊,沒有別人。
  
  他得警告米娜。
  
  十月中旬,狄亞茲仍然沒有回來,米娜擔心得做任何事都無法集中心力。他會不會出了事?墨西哥大體上是個友善熱情的國家,不過,就如同世上任何國家一樣,它也有著非常粗暴的元素。她相信狄亞茲能勝過幾乎任何人,可是就算是頭猛獅,也可能敵不過猴群。何況,他再怎樣也是血肉之軀呀!
  
  憂慮之外,她同時也感到憤怒。難道他不知道,又一個她在意的人就這樣消失,她會有什麼感覺嗎?當然,狄亞茲跟傑廷不能相提並論,不過他們都同樣地牽動著她的心。一個是她的兒子,一個是她的愛人:她當然不能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失去他們兩個,沒有結局,只有痛苦、空虛,還有不確定。等狄亞茲再度出現,她要說出心中的想法,不讓他輕易忘懷,如果他不喜歡,那是他的事。如果他想要結束這段關係,隨他的便,但只要這段關係還存在,她就拒絕只做他的性玩物,可以隨他要來就來、要走就走。
  
  她撥了好幾次他的行動電話號碼,都徒勞無功。要不是像罐頭錄音說的,他的號碼沒有回應,不然就是不在服務範圍內。如果他的電信公司有語音信箱服務,他一定沒有啟動該項功能。
  
  她心煩意亂。不幸地,搜尋者協會也很忙。到處都有人逃家、小孩被拐走,還不可避免地有登山者在山中迷失。原因為何無關緊要,一旦需要援手,搜尋者協會皆義不容辭。僅僅一個星期之內,米娜就從西雅圖飛到傑克森維,從佛羅里達飛到堪薩斯市,再到聖地牙哥,最後終於回到艾帕索。到家時,她已經筋疲力盡,但一進屋內,她第一件事就是檢查答錄機留言。留言很多,但沒有一通來自狄亞茲。她也不認為他會打她的手機,不過來電記錄已經完全失去作用,她也無從查證是否有漏接電話。
  
  現在想來,她已經有好幾天連一通電話都沒接到了。當時她並沒多想,因為她一直搭飛機四處來去,而且一有時間就打電話回辦公室。她要打電話沒有問題,但若她沒辦法接電話呢?
  
  她拿起家用電話撥自己的手機號碼。話筒裏響起鈴聲,但她手上的行動電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她嫌惡地掛上電話,把手機扔回皮包裏。明早第一件事,就是送修手機,拿臨時借用的手機,如有必要就乾脆買支新的。她受不了想像狄亞茲可能曾試著聯絡她,但那支笨蛋手機卻沒有作用。他有沒有她家裏的電話號碼?她似乎不曾告訴他。不過,如果他有必要聯絡她,卻無法接通手機,一定會打電話到搜尋者協會留言,或者去查號臺問她家裏的號碼,然後在這裏留言。
  
  他到底在哪裡?
  
  她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接起聽筒。說不定……
  
  「潘太太嗎?」
  
  「是,我是。」米娜認不得這個聲音。這讓她憶起八月通知她哪裡可以找到狄亞茲的那通電話。但聲音不是同一個人,她很確定。第一通電話的聲音比較輕柔,這個聲音比較粗,口音也不同。
  
  「你對安培弗有興趣嗎?」
  
  老天。米娜用力吞了口口水,掩飾高升的興奮。拜託,拜託一定要是真的消息,不要是另一個假線索,她禱告著。「是的,我有興趣。」
  
  「他今晚會去華雷茲的修德區。藍豬酒店。」
  
  「幾點?」她問,但對方已經掛斷了。她看了來電顯示:「非顯示專案」。
  
  她絕望地再度撥狄亞茲的手機。鈴響三聲後,罐頭錄音說對方不在服務範圍內。
  
  她看看時間:四點半。由於過去這一向十分忙碌,辦公室同仁都四散到全國各地去。百倫在田納西,瓊恩在亞曆桑那,施黛寶跟奧莉則都因為一種厲害的胃病毒病倒了。
  
  她知道不該獨自過去。她不知道藍豬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如果是一般的酒館,她是不會受歡迎的,如果是個俱樂部,那麼女人就可以進去,也不會被認為是妓女。她不認為培弗會去那種比較高級的俱樂部;不,如果他會去,那一定是個一般酒館。女人踏入那種地方,根本就是自找大麻煩。
  
  她想得頭都要破了,試著找出一個有空而且能陪她一起去的人。
  
  只有一個人名浮現。
  
  狄亞茲曾要她別靠近葛特洛,她假設他必有除了聲明主權之外的理由。那時他們尚未成為愛人,那是很慎重的警告。她應該特別問問他為何不信任特洛。可是,除了狄亞茲跟百倫,他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在這種情況下派上用場的男人。
  
  但她又明白這根本無關緊要。狄亞茲不會無的放矢,因此她必須信任他。等見到他,她一定要弄清楚他對特洛有敵意的原因,不過在那之前,她必須仰賴自己的感覺,那就是信任狄亞茲。
  
  一定有別的人選。專注在工作以及搜尋傑廷的問題就是,她的社交生活相當受限;她認識很多人,但都不親密,以目前這種狀況,她需要的是能夠依賴的人。
  
  然後她鬆了一口氣。還有一個人,只要能聯絡上他就好了,柯裏柏。她迅速地查了他的辦公室號碼,他是麻醉醫師,當然不在診間裏看病人,不過他跟合夥人有間辦公室處理檔、賬務,還有留言。
  
  接電話的女人說他還沒離開醫院。米娜說是緊急事件,給了她姓名跟電話,她答應會呼叫他。在等他回電的時間,米娜奔上樓換穿牛仔褲跟運動鞋。
  
  裏柏過了一個小時才回電。期間米娜來回踱步,又試著撥了三次狄亞茲的電話號碼,然後強迫自己吃了一個三明治。通報的人沒有說明確切時間,所以這次很可能需要徹夜守候。
  
  「米娜?」裏柏終於來電,聲音聽起來很關心。「怎麼了?」
  
  「我需要有人今晚陪我去華雷茲,」她說。「我的人不是不在,就是病了,這件事我不能一個人去做。你能不能陪我去?我知道這個要求很過分,但你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朋友。」
  
  「當然,沒問題。幾點在哪裡碰面?」
  
  她告訴他去哪一條橋上跟她會合,還有時間。「可以的話,你最好換衣服。我們要去的酒館很可能龍蛇混雜。」
  
  「太好了,」他打趣地說。「我已經好一陣子沒去酒館鬼混啦。」
  
  「噢,還有一點,我不知道會花多久時間,可能要一整個晚上喔。」
  
  「反正我明天沒什麼事,中午之前都沒有排班,沒問題。」
  
  「謝謝,裏柏。你真好。」
  
  「我知道。」他洋洋得意地說。
  
  一小時後,他們走過邊境,進入華雷茲。從前米娜只在活動範圍離邊境較遠時,使用琪拉的服務,但無論在何種情況之下,她絕不願意沒有武裝地接近培弗,因此她打電話給這位軍火販子,安排好跟她碰面。「你會用手槍嗎?」到華雷茲後,她問裏柏。
  
  「沒用過。我打過獵,不過是用來福槍,從來沒打中過。」他擔心地看了她一眼。「你真的認為我們會需要槍?」
  
  「我只知道,我寧可備槍而不用,卻不希望是相反的情況。我沒告訴你,可是帶走傑廷的人今晚應該會去這間酒館。如果他出現了,身上一定帶了槍。」
  
  裏柏停下腳步,臉上閃過一抹不安的表情。「你不覺得應該報警嗎?可以找州警或聯邦警方,隨便哪個可以處理這種事的。」
  
  「我該怎麼跟他們說?我認為他就是那個十年前我曾匆匆一瞥的男人?」她不想跟州立員警署或是聯邦司法員警打交道,這兩種人在墨西哥都相當不受歡迎。
  
  「你把他的眼睛挖出來了,那讓他很容易辨認。」
  
  「除非我認為所有的獨眼男子都是同一個人。我連他會不會去那裏都不確定,我只是接到一通匿名電話說他會去。你知道這些年來我接過多少通類似的電話?猜猜看其中有幾通是真的有用的消息?」
  
  「我猜一通都沒有。」他放鬆下來。
  
  「事實上,有一通。」
  
  「所以這次只是等等看嘍。」
  
  「很有可能。沒到那邊,我也無從得知。不過,我絕對不希望沒有任何武裝就貿然接近一間複雜的酒館。」
  
  裏柏知道酒館的真面目,知道她不會走進去——也就是說,她會留在街上。即使她本來就打算坐在一輛車裏,仍然有其危險性。
  
  她的老朋友貝尼咧開嘴笑著迎接他們,身旁是一輛相當不錯的福特。他也知道藍豬位在何處,很仔細地指點她方向,同時還警告她。藍豬的名聲很壞。大部分的酒館都算是友善的地方,男人們在那裏輕鬆一下、喝個爛醉,不過藍豬則是惡棍聚集的地方。
  
  米娜開始認為,如果那個地方真有那麼糟,那麼培弗可能真的會在那裏。
  
  他們跟琪拉碰頭,她默默地交出一個購物袋,拿了錢,便轉身離開。「一向都是那麼容易嗎?」裏柏驚訝地問。
  
  「到目前為止是的。不過,如果員警想要看袋子裏裝了什麼,我就會把它丟掉,然後跑走。」
  
  「我跟你一起跑。」他笑著說。
  
  他們回到福特車上,由米娜開車。去藍豬之前,米娜不抱希望地再一次試撥狄亞茲的號碼。令她大吃一驚的是,他竟然接聽了。
  
  「你到哪裡去了?」她對他大吼,旋即努力恢復鎮定,覺得臉變熱了。她說話的方式,好象自己有權知道似的。然後她想了一下,決定自己的確有權利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而她一直在擔心他。
  
  靜默了三秒鐘,他開口道:「我本來也要問你同樣的問題。」
  
  「我的手機沒辦法接電話,但打得出去,就這樣。」
  
  「我的電話大部分時間都關機。」
  
  「為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它響起來。」
  
  這次換她頓了頓才說話,之前則是極力克制住拿頭去撞儀錶板的衝動。她有種感覺,如果能看見他,現在他臉上一定掛著那個小小的微笑。「為什麼?」
  
  「我不希望引起別人的注意。」
  
  那就是說,他鎖定目標了。「有沒有發現什麼?」
  
  「一些很有趣的事。你在哪裡。」
  
  「華雷茲,所以才急著找你。今天下午,我接到一通電話,說培弗今晚會到藍豬酒館來。」
  
  「我知道地方。留在原地,等我去找你。不要自己單獨去那裏。」
  
  「我不是一個人。柯裏柏跟我在一起。」
  
  他的聲音突然緊張起來。「姓柯?」
  
  「記得我的朋友素珊跟裏柏嗎?」
  
  「米娜,她也有牽連,她是其中一員。離開他,回艾帕索去。現在就走。」
  
  她真的把電話拿開,震驚地瞪著它一秒,才把手機放回耳邊。「你說什麼?」
  
  「素珊。就是她設計綁架傑廷。她可能也是器官走私的中堅份子。移除器官的,是具有外科手術技巧的人,一個醫生是最有可能的人選。」
  
  她驚得無法思考。素珊?這太荒謬了。素珊是她的朋友,傑廷是她接生的,這些年來她一直努力保持聯繫,對她伸出援手跟友誼。她一直持續關心米娜調查綁匪的進度。
  
  米娜透不過氣來。她連忙在自己開始頭暈前暫時停止呼吸,緊閉雙眼。
  
  「米娜?」裏柏擔心地問。「你還好嗎?」
  
  「快離開他。」狄亞茲不容置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你多久能趕過來?」她用僅餘的力量保持鎮定。
  
  「我在七十公里外,至少要一小時。」
  
  「我不能放棄逮到培弗的機會。我們知道他可能不會出現,但說不定會。」
  
  狄亞茲終於明白,要她回家根本是白費力氣,他深深吸了口氣。「你有沒有武器?」
  
  「有。」
  
  「他呢?」
  
  「目前沒有。」
  
  「先保持這個樣子。你開的是哪一種車?」
  
  她形容了一下那輛福特車。
  
  「留在車裏,車門鎖好。停在街道上,好讓我能找到你。我儘快趕過去。如果姓柯的傢伙做出任何一丁點可疑的事,就開槍射他。」
  
  「嗯,好。」她服從這一連串的命令。
  
  他收了線,她也掛上電話。她覺得天搖地動,不敢正眼看裏柏。他不可能牽涉其中。裏柏不會。他有一顆溫柔的心,一顆真正的紳士之心。她只有一次看見他比較不友善,就是素珊企圖設計她跟特洛在一起的那次;他明白地表示自己不喜歡這個人。
  
  狄亞茲也不喜歡葛特洛。真奇怪,他們倆都如此強烈地討厭同一個人,而素珊既然知道裏柏討厭特洛,竟然還要把米娜跟他送做堆,真怪。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特洛跟素珊是有聯絡的。那倒沒什麼不對。他現在是個有錢人,不過,他是從貧困中掙扎起家的。她聽說他來自艾帕索最邪惡、艱困的地區。她知道他跟那個世界仍有接觸,他也認識例如走私犯之類的各種狠角色。
  
  素珊……跟特洛?
  
  這樣就說得通了。她現在完全依靠直覺,絲毫沒有任何確實證據,但說得通。
  
  她從購物袋裏拿出一支手槍,然後把購物袋放在另一隻腳邊的地板上。
  
  「怎麼了?」裏柏問道。「誰打來的?」
  
  「一個叫狄亞茲的男人。」
  
  他沉重地歎口氣。「我聽說過他。」
  
  「喔……」
  
  「我不小心聽到素珊和特洛談話,」裏柏看著窗外。「我懷疑他跟素珊有染。」
  
  米娜震驚地瞪著他,手仍放在手槍上。他揉揉眼睛。「她有時候很粗心。她會忘記聲音會傳導,而說出不該說的話。比方說,她在家裏的工作室似乎會擴音。這些年來我常無意間聽到他們對話,不過直到最近這幾個星期我才把事情連貫起來。有一天,她在跟他講電話,而——我無法確切記得她說了些什麼,不過意義卻相當清楚。什麼他們靠這些嬰兒賺了多少錢,雖然傑廷喧鬧一時的事件差點害他們被抓。賺到。她的確是說他們賺到錢。」
  
  「你為什麼不說?」米娜問。「為什麼不報警?」
  
  「缺乏證據。該死,我沒有證據。只有一些我從她這邊聽到的電話對談。她問特洛是否確定這個叫狄亞茲的傢伙查不到任何東西,好讓他們不用擔心。我不知道特洛怎麼回答,不過顯然他很忌憚狄亞茲。於是我自己做了些調查,更頻繁地竊聽,然後發現在瓜地魯坡的教堂後,將會進行某種貨物交易。我自己在墨西哥就認識一些混混。我聯絡其中一個,告訴他狄亞茲會很高興知道這個消息,希望有用。然後我用冒充的口音打電話給你,告訴你狄亞茲會去那裏。我不確定,不過總是有機會。我說對了,對嗎?」
  
  原來裏柏就是那位匿名通報者。一定是他,否則無從得知那個晚上的事。「他在現場。」她哽咽了。
  
  裏柏低下頭。「當我發現她做了什麼事……我愛了那個女人二十年,但我卻從沒瞭解過她。我猜,是錢吧。我們付助學貸款、信用卡帳單,還有任何你能想到的,付得都要破產了。她不善於理財,老實說,我也不太行。那也是我們去墨西哥的原因,好能躲開債主一年。那一年,財務狀況改善很多,現在我知道原因了。她出售嬰兒。老天,她幫他們接生,她知道他們的性別、年齡,還有健康狀況。」
  
  而那些可憐的墨西哥婦女還大老遠趕到診所來,好讓自己生產時可以有個真正的醫生照看。綁架案範圍擴張得很大,誰會想到去詢問嬰兒都是由誰接生的?照說離開診所之後,素珊就跟這些嬰兒斷了聯繫,她連想都沒想過要懷疑她。
  
  「她賣了傑廷,」裏柏繼續說。「他給他們帶來一大筆錢。抱歉。米娜,我不知道他們把他送到哪裡去了。我查過她所有的檔記錄,沒有一件跟嬰兒有關。我不覺得她會在乎。」他的眼眶蓄滿淚水。「她說,十年來他們都讓你在原地打轉。他們一直想盡辦法阻撓你。」
  
  「你要怎麼辦呢?」米娜全身乏力地輕聲問道。這真是傷人。她既震驚,又受傷,又生氣。素珊現在不在視線所及之處,算她走運,否則米娜一定要她狠狠地受點皮肉傷。
  
  「我不知道。離婚是一定的。我還沒離開她,只是為了想就近調查。我能上法庭指證她嗎?我不知道能不能強迫自己這樣做。」
  
  「狄亞茲認為她牽涉黑市的器官移植,他們殺人,然後賣掉器官。」
  
  裏柏張口結舌地瞪著她。終於,他開口說:「她幹……她不可能做那種事,那太……」
  
  「那一晚在瓜地魯坡交易的『貨物』是一個人。」
  
  「我的天。噢,我的天!」裏柏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閉上雙眼,看來就要嘔吐了。
  
  米娜也覺得自己可能會吐。她看了看時間,突然腎上腺素激增,她快速、緊急地發動車子。「我們必須去那間酒館,培弗可能已經在那裏了。」
  
  「我記得你說他可能不會……」
  
  「機會總是有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40:01

  第23章
  
  培弗提早到了「藍豬」;想在那婊子抵達的時候先在現場,他要看著她等他。跟她講電話曾讓培弗心跳加快,那興奮的感覺令他的胯下疼痛,想要揉搓一番。他躲在那艘臭船裏,像小女孩一樣儒弱的日子,咬噬著他的靈魂。他必須在誘出那個女人之前先查出狄亞茲的下落,但那不會容易。
  
  不過幸運女神最後還是對他微笑。有個漁夫跟他的表弟提到,狄亞茲去馬塔摩裏找關安瑞了。這個消息讓他既憂且喜:喜的是這個漁夫也說關安瑞已經往南方逃逸,由此培弗可以猜測狄亞茲跟去了;憂的是他相信狄亞茲一定會找到安瑞,而後者絕不可能守住任何秘密。他是那種為求自保連老媽都可以賣的人——不過有露拉那種媽,這也難怪。話說回來,培弗必須假設安瑞知道羅倫所知道的事情,因此狄亞茲也即將知道。
  
  這可是和葛特洛切斷關係、並永遠消失的大好良機。狄亞茲可能寧可追捕更大條的魚,而放棄小魚。但是他向來以冷血和殘酷著稱,從不放過任何人,培弗可承擔不起哪天抬起頭來正好跟魔鬼面對面的風險。還是原來的計畫比較好,帶走那個女人,用她來誘殺狄亞茲。只有到那時候,他才算真正的安全。
  
  所以他坐在這個小酒館裏等了又等,叫了好幾瓶啤酒安撫自己。她在哪裡?難道他這麼無關緊要,她甚至懶得走過邊界來找他嗎?他已經儘量給她方便,只差沒出現在她家門口。
  
  四罐啤酒下肚,他想她應該是不會來了。只有妓女和自找麻煩的女人才會進入酒館。好女人不做這種事,而那個婊子是個好女人。
  
  他詛咒幾聲,站起來走向前門,才到半路,又突然轉身往回走。白癡!萬一她的車就停在門外呢?這樣很蠢,但也不是不可能。他一定要先看到她,所以他該從後門出去。
  
  他小心地迂回前進,這可不簡單,因為這裏的建築物幾乎都背貼著背擠在一起,他得走過窄暗惡臭的小巷到街尾,再走上街頭折回酒館。他儘量沿著建築物的陰影前進,並靠近其他人;她會注意一個落單的人,而非一群人。幸好這條街上夜晚都是人,而且大多是好女人避免接近的那種男人。
  
  他小心地移動。她可能把車停在街道的另一邊,或是面對著他。他必須檢查所有的車輛。
  
  在那裏!她把車停在街道對面,背對著他。
  
  那一定是她。那個有著淺棕色捲髮的女人,一種淺到幾乎可稱為金色的淺棕色。而那些鬆度,他記得特別清楚。即使在夜晚且只看到輪廓,那些頭髮也像是有自己的生命,飄在她的頭上,像小雞一樣細嫩的毛髮。不知她下面的體毛是不是一樣捲曲,他輕輕地笑起來,因為他馬上就會知道了。
  
  十年來他只幹過妓女——而且沒有一個是心甘情願的,就因為這個捲髮婊子毀了他的臉。她會付出代價的,他要把她用到她哭著求饒。
  
  或許他會留著她一段時間,即使在他殺了狄亞茲之後。他也可以讓別人付錢來使用她,畢竟他也必須賺錢。
  
  車裏還有別人跟她一起。一個男人。他停下來,血液霎時結冰。是狄亞茲——他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回到這裏?白癡!他在腦子裏摑自己一巴掌。他自己因安全檢查和必備檔太多而從不搭飛機,並不表示其他人也需要這樣躲躲藏藏。狄亞茲可以在幾個小時之內從國內的任何地方回來。
  
  但這也可能有利於他。他們兩個在一起,而且不知道他就在背後。他可以現在就殺了狄亞茲,從車窗外朝他的腦袋開一槍。至於那個女人——也只好一起做掉了,這讓他遺憾地歎了口氣。啊,好吧。他要先射殺狄亞茲,即使這會給她時間反擊。他不敢從前面接近,雖然這樣可以很快地在他們身上開兩槍;他必須從後面靠近,再轉到旁邊,避開後視鏡看得到的範圍,找到射擊狄亞茲腦袋的角度。打死狄亞茲後,他還得跑到更前面,才能看到那個女人,給她必死的一槍。她可能尖叫、亂跑,甚至試圖開車逃走。他的動作要俐落而且準確,這對獨眼的他可不容易。更糟的是,他只有右眼,可是他們在他的左邊。
  
  車裏的男人下了車,培弗僵立在當場。那不是狄亞茲!這傢伙的頭髮是淺色的!他比較老、比較矮、比較壯。驚嚇中培弗還是認出這個人,是柯素珊醫生的丈夫,柯裏柏醫生。他媽的混蛋!他來這裏幹什麼?
  
  不管理由是什麼都不重要。這個柯醫生正前往藍豬酒館,可能是去找他安培弗。再好不過。這個女人正看著柯醫生,就不會注意——她正看著儀錶板上方的後視鏡、車窗旁的後視鏡,培弗再次不敢亂動。她不可能從鏡子裏看到他,但是她顯然比他所相信的更謹慎小心。他得從她的左邊、自己的右邊過去,才能清楚地看到她。可是那時她也會看到他。
  
  他已經低估過她一次,並付出代價。同樣的錯他不會再犯。
  
  她一定會鎖上車門,她並不笨。窗戶也關著。但是柯裏柏下車後,乘客座的車門有再次上鎖嗎?
  
  他喝下肚的四瓶啤酒告訴他,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得到答案。
  
  他往那個方向跟過去,直接來到車子的右側。他拉起車門把手,車門就開了——奇跡!他探進去,拔出手槍指著她的頭。
  
  「你好!」他在滑進座位時露齒一笑,順手把門帶上。「記得我嗎?」
  
  他看到她的眼睛睜大,多讓人滿意的反應——然後她的手往上舉,快得像條蛇,他立即發現有支手槍正對著自己還能用的眼睛。
  
  「婊子養的,記得我嗎?」她用西班牙語緩慢而小心地說。她的手並沒有發抖。她的眼神冰冷,且帶著厭惡。
  
  培弗看著她,發現自己必死無疑,除非他能先扣下扳機……
  
  他身後的車門再度打開,另一支手槍塞到他的右耳後方。「培弗,你這只豬,」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但那聲音裏的恐嚇害他差點尿了褲子,他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也很清楚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就此壽終正寢。「威脅我的女人?這會讓我很不爽唷。」
  
  柯裏柏站在一旁,不可控制地顫抖著。他回到車子,看到米娜拿著一支槍對著某個男人的頭,那個男人也拿著槍對準她,還有第二個黝黑、看來相當致命的男人站在開啟的車門旁邊,也拿著一支槍對準車內的男人,這景象害他差點昏過去。驚嚇萬狀的柯裏柏心想,三支槍對著兩顆受到威脅的腦袋。一定會有人死掉。
  
  事情發生得很快。和米娜一起在前座的男人被除去武器,柯裏柏發現自己坐在後座,旁邊就是那個堪稱武器庫的男人,他同時用一把槍對準培弗的後腦,另外一把對準柯裏柏。他猜這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狄亞茲了,看到本人,他完全明白此人血腥暴力名聲的由來。他絕對是柯裏柏看過最恐怖的人,並不是因為他說或做的任何事,而光是那種致命的氛圍。
  
  槍枝讓他說不出話來。可是米娜在陌生人的指示下一邊將車開出華雷茲,一路有如機關槍似的把裏柏和米娜討論過的所有事,告訴了陌生人。聽到裏柏就是把他們拉在一起的匿名線人,以及葛特洛的事,狄亞茲立刻把指著裏柏的槍塞回綁在腿上、使他更像個如假包換之槍手的槍套裏。
  
  現在他們來到沙漠,距離華雷茲和艾帕索的燈火很遠,但他已不是因為寒冷或那種致命的氣氛在發抖,而是目睹狄亞茲怎樣對付培弗,並體會到狄亞茲不只實至名歸,甚至被低估了。
  
  培弗名副其實已嚇得屁滾尿流。他赤裸著,四肢攤開被綁在地上。一開始他滔滔不絕地大聲咒駡,接著開始討價還價,現在只能苦苦哀求。狄亞茲一直以那輕柔的聲音提問,但裏柏聽到的卻讓他轉過頭去嘔吐。
  
  
  培弗全說了出來,從那些像牛犢一樣被賣掉的嬰兒開始,整個走私集團如何運作、柯素珊扮演的角色,還有在新墨西哥州鄉下一個郡法院工作、並偷出空白出生證明加以偽造的女人的名字。有了寫上新名字的出生證明,這些嬰兒馬上變成另一個人。
  
  培弗也說出所有他知道跟葛特洛有關的事情,讓裏柏氣得發抖。狄亞茲變得更冷酷,手下的刀法更殘忍。那些人被謀殺的理由是為摘取他們的器官,賣得數百萬美元——素珊摘取器官,葛特洛則越來越有錢。裏柏聽到這裏,轉過頭去真的嘔吐,並打從心底顫抖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個冷血的謀殺犯,跟被綁在地上、令他作嘔的噁心壞蛋沒有兩樣。
  
  狄亞茲問完所有的問題,擦好刀子放回靴子裏的刀銷。他站著俯視那個在他腳底哭泣的垃圾,掏出手槍。
  
  培弗再度開始求饒。
  
  狄亞茲把槍遞給米娜。「你要動手嗎?」他的聲音彬彬有禮。「這是你的復仇。」
  
  米娜瞪著手槍很久,伸手接過它。
  
  「米娜!」裏柏驚慌地道。「這樣做是謀殺呀!」
  
  「不,」狄亞茲更正,他的語調既冷又硬,還用銳利的眼光看著裏柏,要他少管閒事。「他們做的事情才是謀殺。這是處決。」
  
  米娜俯視著培弗,手槍的重量壓著她的手。這把槍的口徑大過她以前買過的槍,肯定可以殺死人,而那或許正是狄亞茲給她的目的。十年來,她一直想要培弗的命,夢想著親手殺死他,甚至是赤手空拳掐死他。但是她向來看到的是在盛怒中殺死培弗,而不是這種冷酷的蓄意殺人。
  
  培弗今晚一定會死在這裏,這無庸置疑。她不動手,狄亞茲也會。由於培弗對她做過的事,狄亞茲給她優先權。
  
  她慢慢舉起手槍瞄準。培弗閉上眼睛瑟縮著,等著自己活在這世上最後聽到的聲音。
  
  她沒有扣下扳機,她的手開始因為槍的重量而顫抖。
  
  培弗睜開眼,笑了起來。不管怎樣,他今晚是死定了,他很明白。誰來扣扳機對他來說並無差別,但如果他有最後一個機會作弄她,他才不會放過。「你這個笨蛋妓女,」他嘲弄著,被自己的血嗆到咳嗽。「你的心太軟了,真沒用。你的笨兒子也一樣心軟無能,可是買主想要一個漂亮的男嬰。他喜歡小男孩。你懂嗎,賤貨?你兒子被賣給一個想要自己培養小愛奴的戀童癖。你兒子現在或許愛上這一套了,喜歡有東西在他的……」
  
  他沒來得及說出最後那個噁心的字眼。
  
  狄亞茲處理了所有事情。他把培弗的屍體留在那裏給人發現,培弗的衣服和身分證明也整齊地放在身旁的地上,還用一塊大石頭壓著固定。
  
  還有解決武器的問題——他沒有依米娜和百倫的慣例毀掉手槍,而是收起它們留待他日使用。他自己的車在這裏;他飛到奇瓦瓦州去處理一些他沒有解釋的細節,再開車前往華雷茲。米娜沒看過這輛小卡車,想來他的車輛來源不虞匱乏。他如以往一般,安排好人到邊界來開走。他打電話給貝尼,告訴他米娜和柯裏柏開來的車在哪裡,然後把這兩個人送過邊界。
  
  裏柏和米娜一直沈默不語,今晚的事太過嚇人。裏柏打開他的車門時,眼中流露著極大的痛苦。「我不能回家,」他說。「我無法面對她。現在怎麼辦?她會被逮捕嗎?」
  
  「我們沒有證據,」狄亞茲說:「如果我們在墨西哥……」他沒說下去,只是聳聳肩膀。如果他們在墨西哥,特洛和素珊已經在牢裏了,而且不須在七十二小時內起訴——想多久就多久。但是他們在美國,而且那個死掉的墨西哥人渣所告訴他們的事情,根本不會讓警方花時間處理。「不過我們現在知道從哪裡著手,這裏有人比我更擅長處理這種事,我要把事情交給他們。」
  
  裏柏似乎嚇一跳。「你是什麼意思?你是某種……我是說,你是政府的人?」
  
  狄亞茲沒有理他。「找家旅館住。不要跟你的妻子說話,你太情緒化了。不要把她嚇跑。如果她跑了,我就得去追她。」
  
  
  裏柏已經親眼目睹被狄亞茲所追逐的人的下場,他只能發抖。
  
  狄亞茲不再理他,讓米娜坐進她的休旅車乘客座,靜靜地開車離去。
  
  裏柏瞪著他們的背影好一會兒,又開始發抖。他回到自己車子的駕駛座上坐了一分鐘,腦中交織著不同的景象,可是沒有一個是開心的。也想到素珊,然後他把頭抵著方向盤哭了起來。
  
  米娜正在經歷一場情緒風暴,每一種都來去匆匆,讓她無從分析。她既如釋重負又深感遺憾,既覺勝利卻也哀傷,羞愧中又有些許滿足感。她把頭往後仰,看著街燈朦朧地亮起,又消失在閃爍的行列中。儀錶板上的鍾說現在才晚上十一點鐘;她還以為一定已經黎明了。
  
  打從狄亞茲第一次打倒她並掐住她的脖子開始,她從狄亞茲身上感受到的那種感覺,終於在今晚看到付諸行動的樣子。他能夠造成的傷害,真的很令人害怕——不過她並沒有被嚇倒。他把自己個性中的這些特色,打造成用來對付那些漠視法律、橫行破壞的社會渣滓的武器。
  
  越是冷酷、越是無情,讓他越是成功。但是他不會將這種力量拿來對付他認為是無辜的人,從來不會。她覺得和狄亞茲在一起,甚至比坐在警察局更為安全。
  
  「謝謝你。」她說。
  
  「為什麼?」
  
  「因為你幫了我。」她不知道要是沒有他,事情要怎麼收場。當培弗開始大放厥辭,狄亞茲只是把手放在米娜的手上,兩人一起扣下扳機;他的手穩住了她的,他的手指增加了她的力量。她很羞愧自己辦不到,因此在發現自己並不用真的開槍時,大大鬆了一口氣。
  
  「是你自己辦到的,」他平靜但自信的說。「我只是不要你繼續聽那個混球說下去。」
  
  「你覺得他在說謊嗎?」由於他下流的言詞在心裏形成一股冰冷的恐怖感,她的眼睛眯了起來。
  
  「他不可能知道任何一個嬰兒的下場,他只是要胡謅些什麼來傷害你。」
  
  而且他還很成功地達成目的。
  
  
  他們到了她家,按下開啟車庫門的鈕,他在門沒完全開妥之前就把豐田車停進車庫裏,又在米娜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之前關上車庫的門。她摸出鑰匙,開啟車庫通往廚房的門,進門去開燈。
  
  他飛快地將她抵著冰箱,手則堅定地放在她的腰上。她嚇了一跳,錢包和鑰匙都掉在地上,抬頭望著他堅毅的臉和眯起的野性雙眼。「絕對不要再這樣嚇我。」他咬牙切齒地道。
  
  不用問他指的是什麼。當培弗的手槍抵著她的頭,時間過得既漫長又可怕。
  
  「我留在……」她開口說,但是他用一個既狂野又饑渴的深吻打斷她的話。他舉起她,讓她用腳尖站著,並用力擠壓著她,將他的勃起輾入她雙腿間的柔嫩。她馬上屈服在這憤怒的男性侵略之下,舉起手臂環繞著他,一切轉化為純然的欲望。他移動一隻手到她的牛仔褲腰,解開鈕、拉下拉鏈,把手伸進她的底褲,一邊將手指侵入她,一邊用手掌摩擦著她的女性核心。她的背因這突來的欲望攻擊而弓起,在他的手底下越來越濕,並用自己的身體擁抱這些手指。
  
  他褪下兩人的牛仔褲,把她壓伏在廚房的桌上。米娜抓住桌沿,好讓自己承受他堅硬的衝刺,容納所有的他。他的手愛撫她的周身,靈巧的手指很快就引發她的高潮。然後他只是抓住她的臀部,一再抽插到他覺得自己快要爆發,當他終於推入並噴泄時倒在她身上。他因為完成而顫抖,火熱的唇印在她的頸後。「老天,」他模糊不輕地低語:「當我看到他有支槍指在你的臉上……」
  
  「我也有一支槍指著他。」
  
  「有槍會使你在他扣下扳機的時候比較不會死嗎?」他咬住她的肩膀,然後輕輕地從她身體裏抽離,把她轉過來。他把手指埋入她的髮中,擁住她的頭,並饑渴而貪婪地吻她,一點都不像他們才剛剛做過愛。她抓住他的手腕,讓他如鋼鐵般的力量擁抱自己,汲取著來激勵自己。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明天再說吧。今晚,她只想和她的愛人一起度過。
  
  
  明天她要去新墨西哥州。她的任務只完成了一部分,她仍須找到自己的兒子。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40:26

  第24章
  
  那一晚,當她的頭枕在他的肩上,一隻手臂橫過他的小腹時,他恍若心不在焉地說:「我想我應該要告訴你一件事。
  
  她醒來的程度只夠低語一聲:「什麼?」
  
  「特洛和我是同母異父兄弟。」
  
  她倏地在床上坐直。「什麼?」
  
  「回來我這裏。」他說,把她壓回自己的肩膀上。
  
  「你們兩個都沒有對外廣播這層關係,不是嗎?」她諷刺地說。
  
  「他討厭我就跟我討厭他一樣。這就是我們的關係。」
  
  「所以我第一次問他的時候,他根本就知道你是誰,以及在哪裡可以找到你!」
  
  「不,他從來不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我。」
  
  哇。他們還真親近,不是嗎?「顯然你們有同一個媽。」
  
  「有過,她已經不在了。不過,你說的沒錯。我想大概在他五歲的時候,我媽就拋下他和老公,跟我爸跑到墨西哥。生了我之後,她又離開我爸跟另外一個人跑了。」
  
  「可是她離開你爸的時候帶著你。」
  
  「只有一陣子,大概到我十歲的時候,然後她送我回去跟我爸住。我很懷疑他們結過婚,現在我想到,除非她在我出生之前已和特洛的爸離婚,不然法律上我可能要姓葛。」他的聲音聽起來只有很淡的興趣,她知道他才不會自找麻煩去翻出法律檔來找答案。
  
  「他為什麼討厭你?他知道你嗎?」
  
  「我們見過。」他簡短地說。「至於討厭我這件事情,一是他媽為了我老爸而離棄他,二是她離開我爸的時候帶著我。我媽離開特洛的爸爸時並沒有帶著他。我想這是老掉牙的憎恨吧。而且我是半個墨西哥人,他討厭墨西哥人,完畢。」
  
  她從來不知道特洛有種族成見,但那可能是因為他一直隱瞞,特別是在艾帕索。他是個處心積慮向上爬的男人,冒險觸怒可能對他有幫助的人,並非明智之舉。
  
  「現在怎麼辦?你不是應該告訴跟你接觸的人,」她揮揮手表示管他是誰。「關於素珊和特洛的事情?」
  
  「我一和關安瑞談過就通知該通知的人了。他們會被監視,確保他們不會試圖離開美國。至於搜集證據這檔子事,我讓其他人去辦,他們有犯罪實驗室、鑒證學專家。通常我只幫他們找到人;消除犯罪與我無關。」
  
  她覺得很洩氣。或許她在電視上看太多警匪劇了,但是她想要一個盛大的落幕,不但有暴力,還要完全招供,然後特洛被銬上手銬。這樣的話,她甚至不用去問那個縈繞心中的問題:為什麼?她若現在接近他一定會打草驚蛇,因為她不可能在他身邊還故作鎮靜,而事發後她可能會被禁止見他。
  
  她不在意他的招供,也不關心證據的搜集。她要看到他像培弗一樣被五花大綁,她要他受她曾經受過的苦。不知人們對她沒有為培弗的事情受到良心譴責會有什麼想法?可是她真的沒有。他死了她很高興,她也很高興她曾助了一臂之力。
  
  「明天我會開始找新墨西哥那個女人,」她不願去想特洛這個人,所以改變話題。她的工作還很多。「她是鎖鏈上的下一個環節,她知道哪些出生證明是假的。」
  
  「領養檔通常不對外公開,這種情況更一定如此。這條路行不通。」
  
  
  她搖搖頭。「我不能接受。我還沒找到兒子,所以我一定要繼續嘗試。找到帶走他的人——那只是一部分,是最微小的一部分。」
  
  狄亞茲不再說話,他的手在她的裸背上游走。米娜呼吸著他的氣味和體溫,覺得這短暫的寧靜讓她很舒服,也更強壯,之後她又得再度投入那看起來毫無止境的努力中。
  
  她更偎近他,覺得自己又陷入睡意中,他也任她睡去。
  
  早上起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她坐在床上,迷惑地瞪著身邊空蕩蕩的床。他走了。他不是只去樓下弄咖啡,也不是在浴室;她可以感覺到房子裏一片空曠,除了她沒有別人。
  
  她下床去找紙條,當然沒有。他的溝通技巧簡直無比差勁。或是說,他若想要溝通,其實還不錯,但很多時候他不覺得有這種必要。她試著打手機給他,一個討人厭的聲音說用戶現在不能接聽電話,表示他根本沒開機。她沮喪地大叫。
  
  想到他的手機,就提醒了她自己壞掉的那支。她得在今天去新墨西哥州之前弄好它。她煮了咖啡,攤開地圖找到培弗說的偽造出生證明的女人所在之處。那個地方當然位於一個從艾帕索很難去的地方。她看看鍾,旅行社還沒有開。根據飛機時刻表,開車過去恐怕還比較快。當然,「快」是一個比較性的狀況。她最早能抵達當地的時間也是接近傍晚了。即使她真的搭飛機,她也得先去羅斯威爾租車,再往北開。或者是飛到阿布奎基往東開。
  
  她已經等了十年。如果今天找不到那個女的,明天也要找到。
  
  果如所料。一等旅行社上班,她發現在她指定的時間,所有航空公司都沒有直飛班機前往阿布奎基或羅斯威爾。當然。下一班有位子的直飛班機要等到傍晚。她要不是在阿布奎基過夜,然後隔天一大早起來辦事,就是在晚上開車穿越那寂寞未知的地帶,因為她不知道路上有沒有小旅館讓她棲身。
  
  或者她不搭飛機,直接開車過去。距離是很遠,不過依今天出發的時間算起,她會在日落前抵達羅斯威爾,然後在當地過夜,隔天再完成她的旅程。這個決定比較不花腦筋。
  
  裏柏在她收拾行李的時候打電話給她。「你沒事吧?」他用很輕的聲音問道。
  
  「我很好。」她是很好;並沒有作噩夢,起碼她不記得。「你呢?」
  
  「累死了。我不敢相信昨晚發生的事情。有……會有什麼後果嗎?」
  
  按照裏柏的看法,他目擊了一場謀殺案。米娜的看法跟狄亞茲類似:那是處決。想到狄亞茲的工作性質,她很懷疑會有調查進行。「不,我不這麼覺得,你很安全。」她可以描述更多詳情,可是她不想在電話裏說太多。
  
  柯裏柏也很小心;有了素珊在不夠隱密的場合說話太多的前車之鑒,他知道那會是怎樣的錯誤。
  
  「我住在旅館,今天則拜託同事替我代班。幸好最近工作不多,我只是不能——她可能正在醫院查我的下落,因為我昨晚沒回家。我現在不能跟她說話,或許明天吧。」
  
  可憐的裏柏。他的生活已經四分五裂,二十年的婚姻就此完結,他對世界的看法整個被顛覆。但是他會對抗下去,因為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的。
  
  米娜很快地下了決定。如果今天搜尋者協會沒有人可以跟她同行——她不知道昨晚或今早有沒有人回來——那她就邀裏柏同行。這樣可以把他從素珊身邊帶開,給他時間找回平靜。雖然經過昨晚的事情,他可能再也不願意和米娜去任何地方,如果是這樣也不能怪他。
  
  然而她比較想和搜尋者協會的人去,所以她要在詢問裏柏之前先探聽情況。
  
  「我今天要如何找你?」
  
  他把手機號碼給她,加上旅館的電話和房間號碼。今天他不打算退房,但是他會在確認素珊離開家以後,回家去拿些衣服和梳洗用具。
  
  掛斷電話之後,她又打去辦公室。奧莉來接聽,聲音了無生氣。「我還能動,」米娜問她情況她說:「我很虛弱,而且還在不舒服。我跟黛寶講過話,她還在嘔吐。」
  
  「辦公室今天如何?」
  
  「瓊恩的搜索還在繼續。看來情況對那孩子不利,這已經是第四天了。百倫大概今晚六點會到家。」
  
  「情況如何?」
  
  「結果不好。」
  
  米娜歎氣,她沒有問細節。「我今天下午會開車去羅斯威爾,在那裏過夜。我又有一條關於傑廷的線索,有個女人應該在偽造出生證明,好讓那些嬰兒可以被收養。」
  
  「太棒了!」奧莉說,她的音調拔高。「誰要跟你去?」
  
  「因為我們還是人手不足,我會問我一個朋友,柯裏柏。我不知道他願不願意,不過他和素珊有點問題,所以他可能想要離開。」
  
  「喔,不!」奧莉說。大部分的職員都知道柯裏柏和素珊,因為他們是米娜多年的朋友,而且素珊常常打電話去搜尋者協會找米娜。現在她知道素珊為什麼這麼密切地保持聯繫後,米娜真想憤怒地尖叫。
  
  她把手機的狀況告訴奧莉,掛斷電話後又打給裏柏說明她的計畫,問他願不願意同行。
  
  「我打個電話給同事,再打給你。」
  
  當然他得先去交代工作,她想,畢竟他在醫院上班,不能說走就走。可是這一天的開始已經很慢,現在更無視她的不耐而拖拖拉拉。
  
  她打開手機,發現由於手機過了保證期,修理的錢跟買新的差不多,所以她買了新的手機和備用電池,加上家用和車用充電器。由於各種原因,辦這件事情花了她一個小時。想要上路的欲望啃噬著她,要她加快腳步,可是她對種種狀況著實無能為力。
  
  她一進入車子,就把手機插電,並用車上的電力再打電話給狄亞茲。他還是不能接聽電話。她想扭斷他的脖子。為什麼他不留張該死的紙條給她?
  
  裏柏的電話來了。他已經和同事交代好事情,這個星期都不用去上班了。只要她準備好,隨時都可以離開。
  
  他們抵達羅斯威爾的時候已經星光滿天,米娜覺得自己好象一點一點地死去。一整天在延誤和焦躁中度過,而狄亞茲還是沒接電話。她和裏柏住進汽車旅館,去一家牛排店吃了晚餐,然後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
  
  隔天一早他們離開羅斯威爾。裏柏比平日安靜,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他在素珊的辦公室留了話,說他要出城幾天,然後就把手機關了。
  
  他們前往的鄉下地方很乾燥,可是不是沙漠。早晨涼爽而清新,但是隨著時間過去,氣溫並沒有提高。她的手機收不到訊號,不過看到荒涼的周遭,這也不足為奇。
  
  新墨西哥是個廣大而美麗的州,人口不到兩百萬,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群居在城市裏。這個地方的平均人口密度大概是每平方英哩兩個人,但這不表示每平方英哩都有兩個人住在那裏。事實上,她看到許多地方根本沒人居住。她很高興自己沒有在前一天晚上出發。
  
  該郡首府所在的小鎮人口大約是三千。法院是棟小小的石砌建築,警長就住在隔壁的泥磚屋。米娜第一步是問清楚那個名叫杜愛琳的女人是否還在法院的假釋處工作。
  
  假釋處是右手邊第一道門,他們走到櫃檯,一位微笑的過胖婦女迎向前來,她的紅發看起來不像真的。
  
  「我可以為你們效勞嗎?」她的名牌寫著杜愛琳,米娜抓住櫃檯的邊緣。
  
  「我叫潘米娜,」她說出自己在找人時用的名字。「這位是柯裏柏。我們可以跟你私下談點事嗎?」
  
  
  愛琳打量著辦公室。他們是唯一的人。「這裏應該夠私下了。」
  
  「事情跟綁架嬰兒和偽造出生證明有關喔。」
  
  愛琳的臉變了,友善的微笑消失無蹤。她瞪著他們一秒鐘,然後歎氣道:「到法官的辦公室去吧。他出去吃飯,至少還要一小時才會回來。」
  
  她把他們帶進一間狹小擁擠的辦公室,並關上身後的門。那裏只有三張椅子,包括在法官桌子後面的那張,所以愛琳在那張椅子上坐下,又歎了一口氣。「你們要問什麼偽造出生證明的事?我不知道可以這麼做,現在什麼都電腦化了。」
  
  「這裏什麼時候開始電腦化的?」
  
  
  「我不清楚正確時間。」
  
  「十年以前嗎?」
  
  愛琳研究著米娜,評估著她。「不,沒那麼久。或許是五到六年吧。」
  
  愛琳維持著鎮靜,試圖找出對方知道多少。米娜決定幫她一把。「我兒子就是被綁架的嬰兒之一。」
  
  「我很遺憾聽到這件事情。」
  
  「我們花了很久時間,不過終於破獲人口販賣集團。讓我跟你說個名字:安培弗。」
  
  她每說一個名字都小心觀察,愛琳並沒有露出聽過的樣子。「柯素珊。」還是沒有動靜。「葛特洛是老闆。」啊,這裏有個洩密的微弱表情。「杜愛琳。」
  
  「該死!」愛琳的手拍在桌子上。「全部都該死!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你以為你逃過去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當然會這麼想!」她似乎已發現支吾其詞幫不了她。「你們是員警嗎?」
  
  「不是,我不認為會有員警來。我不能跟你保證以後沒有,可是我不打算把你的事情告訴他們——但是你要給我情報。」
  
  「你在找你兒子,對吧?」
  
  「對我來說,那比其他事情更重要。」
  
  「你怎會覺得我會把犯罪證據留下來?我像那麼笨的人嗎?」
  
  完全相反,愛琳看起來是個知道怎樣讓自己出頭的謹慎女人。「對,我覺得你會留著證據。這會讓你占上風,不是嗎?一個可以拿來討價還價的把柄,不管是像我這種私下拜訪的人,還是檢察官,或甚至葛特洛。如果你覺得不能信任他,你會需要一個防他的籌碼。」
  
  「你說對一件事情,只要葛特洛離開我的視線,我就無法相信他。」
  
  米娜往前靠,交叉雙腿,用冰冷的眼光看著愛琳。「我真的、真的希望你有我需要的東西,否則你對我來說,毫無用處。」
  
  「你在威脅要檢舉我?」
  
  「不,我是在保證會檢舉你。我也保證如果你幫我,我就不去。如我所言,我不知道到底會不會有員警來。跟你做生意的人涉及一連串的謀殺,現在他們藏起來了。調查可能只會針對這件事情。」她感到身邊的裏柏緊張起來,很想拍拍他的手臂讓他放鬆。不過她所有的心思都在愛琳身上,把意志力傾入表情和聲音之中。「如果他們不是幾年前搞過人口販賣,我也不會追查到你身上。但是如果你不幫我,我馬上會去檢舉你。」
  
  愛琳說:「好吧。」直截了當到米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相信你,讓我找出我的名單。」
  
  「你有名單?」米娜不敢相信。
  
  「不然我怎麼記得哪些出生證明是合法的、哪些不是?我能在偽造的證明上面寫『假貨』嗎?」
  
  他們到外面的辦公室去,愛琳走到一張破爛的金屬辦公桌後。「看,我做這份工作幾乎三十年了;我並不擔心有人跑來翻我的桌子,找到名單,然後起疑心。這只是一張名單,沒有說明任何事情。如果我在車禍中死掉或是心臟病發而亡,誰找到名單都沒關係,是嗎?」
  
  「說的也是。」米娜點著頭說。
  
  「沒錯。」她打開抽屜,拉出一本厚厚的檔案夾,放在面前的桌上。
  
  米娜嚇了一跳。「那麼多?」
  
  「當然不是啦,裏面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
  
  她開始翻著內頁。她翻到底,哼了一聲,又從頭開始。「一定是看走眼了。」可是第二次的翻閱,她還是找不到要找的東西。她的臉上出現警戒的神情,開始第三次翻閱,每次一張紙。「不在這裏。該死,我知道那東西放在這裏!」
  
  因為某種原因,米娜相信她,愛琳的沮喪太過真實。但是她心裏浮現新的憂慮。「會不會有人——例如特洛跑進來拿走名單?」
  
  「他不知道有這份名單。他幹麼要這樣做?警長就在隔壁;闖空門可不簡單,而且我們有監視攝影機。」她朝一個擺滿賬簿的龐大金屬隔板架點點頭。
  
  米娜看了一看,可是沒有找到攝影機。「在哪?」
  
  「很小很小,在左上角。你看到移動架子的支柱上的洞沒有?往下數第三個洞。」
  
  啊。現在她看到第二面洞好象被什麼堵起來。「那就是攝影機?」
  
  「很隱匿對吧?是這樣的,郡裏有個議員懷疑他老婆和前一任的假釋法官有染,晚上會跑來這裏進行私人的變態行為。所以,某個週末他帶了某個保全公司的人來,在辦公室裏裝攝影機。當然也抓到他們了。」
  
  「我們可以看錄影帶嗎?還是你有可能把名單拿出來了?」
  
  「我沒有動過名單。」愛琳的聲音平直。「從來沒有,大概一個月之前還在的,我在找其他東西的時候還有看到。不過莎士比亞會說,沒有掉了全部。正如我剛剛說的,我像那麼笨的人嗎?我的保險箱還有副本。」
  
  米娜頓時因為鬆了口氣而覺得虛軟無力。感謝老天,她焦急地想。都這麼接近才發現又是死路一條,實在超過她所能承受的範圍。
  
  「不過還是來看看錄影帶吧,我很好奇是否有人溜進來偷雞摸狗。」而且愛琳也想知道自己目前的處境,萬一特洛知道名單的存在,並打算給自己買點保險的時候,她才能保護自己。米娜也想到同樣的事情。如果是這樣,愛琳最好快點採取行動,搶在特洛動手前,用名單來保護自己。
  
  她帶著他們走過一條長長的狹窄樓梯,來到滿布灰塵和黴菌的地下室。有個年長的南美人坐在金屬書桌後面看報。「愛琳。」他問候道。
  
  「早安,何蘇。我們要看監視錄影帶。」
  
  「好啊,沒問題。有事嗎?」
  
  「不知道。可能有人跑進我辦公室。」
  
  「昨天晚上?」
  
  「不曉得。可能是上個月的某一天。」
  
  「錄影帶每七天回收再用。如果時間那麼久,你什麼也找不到。」
  
  他從保全系統錄影機裏面拿出錄影帶,塞進連著一台十三吋電視的錄放影機中。他按下播放,然後倒帶,全部的人都聚在一起看著畫面倒轉。米娜和裏柏當然是最近的訪客。然後早上還有幾個人,接著有三個人在排隊等著愛琳協助的忙碌景象。辦公室開門之前有一長串空白,可是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他們看著白天變成黑夜,辦公室裏只有一盞燈。突然之間,愛琳的辦公室出現一個黑影。
  
  「有了!」
  
  「好吧,這是怎麼樣,」何蘇說,緊張地坐直。「那傢伙怎麼進來的?辦公室沒有被人侵入的跡象啊,我早上進來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鎖得好好的。」
  
  他讓錄影帶繼續倒轉,直到出現一個黑影進門,然後他再停下錄影帶重新播放。
  
  米娜的心跳漏了一拍接一拍。她身旁的裏柏說:「混蛋!」
  
  他們看到一個從頭到腳均做黑色打扮的男子,鎮靜地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熟悉情況。他來到愛琳的桌子,看看桌上的名牌,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他開始打開抽屜,拿出檔案翻閱,恍如擁有全世界的時間,一點也不緊張。最後他找到正確的檔案,然後一頁一頁地翻閱。當他來到特定的那一頁,就停下來,好象在閱讀。然後他把那一張紙撕下來放在旁邊。他繼續有系統地搜索辦公桌,不過再也沒有撕下其他紙張。他甚至檢查了抽屜背面。
  
  「他到底在找什麼鬼東西?」何蘇說。可是沒有人回答。
  
  然後那個人把搜索範圍擴大到整間辦公室。最後他顯然很滿意自己找到所要的東西,回到愛琳的辦公桌,拿走那張紙。他把那張紙送進一台機器裏。
  
  「那是碎紙機!」愛琳說。
  
  最後那人把碎紙機搬到垃圾桶上方,拉出碎紙,塞進他從口袋拿出來的一隻塑膠袋裏。他將碎紙機放回原位,把愛琳的辦公桌恢復原狀,然後像來時一樣安靜地離開。
  
  一股疼痛的感覺在米娜胸膛內擴散,令她窒息。接著她憤怒起來,必須握緊拳頭才能自我控制。
  
  那個男人是狄亞茲。
  
  難怪他必須關掉手機,難怪他半夜就溜掉。他不可能是為了尋找傑廷而拿走名單,不是為了米娜,而是因為他要毀掉這份檔。不管他那千回百轉的腦子裏有什麼理由,他不願意米娜找到兒子。
  
  何蘇想要打電話給警長,不過愛琳說不要,她遺失的是私人文件,追不追回來無關緊要。米娜打起精神,把心裏所有的感覺暫時先拋到腦後。事情還沒辦完呢!
  
  當地的小銀行午休時間是一點到兩點,比一般人的午休晚一個小時,方便有需要的人去銀行辦事。差不多兩點的時候,愛琳、米娜及裏柏就去銀行開保險箱。
  
  保險箱裏有一張紙,上面以單行間隔寫了三排名字。他們回到車上閱讀那份名單。每個名字旁邊都有號碼。「這是出生證明的編號嗎?」米娜問道。
  
  「不,那是日期,這樣我才知道怎麼找。只是我把日期倒過來寫。看,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號我寫成29913121。簡單吧。」
  
  米娜告訴她傑廷被偷走的日期,也說出據她所知他是立刻被送去墨西哥的。
  
  「嗯,」愛琳說,用手指滑過那串日期。「範圍縮小了,因為隔周只有一個白人男性的名字。嬰兒移動很快,你知道。收養程式幾乎是馬上完成。無論如何,這裏有兩個西班牙文的男性名字,三個女性。這一個一定是你兒子。我給他的名字是高麥可,取名『麥可』是因為這是最受歡迎的男孩名。這是他被收養時的名字,不過養父母當然會重新給他取名。」
  
  他們回到法院地下室,愛琳在那裏找檔案微縮影片,拿出高麥可的出生證明。「找到了。父不詳,母親的名字也是我編的。」
  
  「母親的社會安全號碼怎麼辦?」裏柏瞪著微縮影片讀取機的螢幕問道。
  
  「你以為真的有人會去查嗎?尤其是十年前的私人收養?現在這種事情可能會被調查,可是只要有母親簽名,還有公證認可,誰會去檢查那個社會安全號碼是不是正確?而且,養父母也會幫小孩申請新的社會安全號碼。
  
  米娜抱著一絲希望問道:「你知道小孩會被送到哪裡去嗎?是哪個律師處理私人收養?什麼資料都好。」少去這些資料,她的處境並沒有比前來此處之前好到哪裡去。
  
  愛琳露齒一笑。「好吧,名單要有意義當然得有其他的輔助資料。這個鎮上有個律師處理這一邊的法律業務。他知道的收養案件很多,只要付錢,他不會問太多問題。而且我們告訴他收養服務是為了替窮困的西語系家庭解決困境,未婚懷孕是社會大忌,所以那些女孩只好把小孩送人。至少我們跟哈登是這樣說的啦。我們現在去找他,至少,他應該知道收養事務另一方的律師名字。」
  
  兩個小時以後,由於米娜哭得太厲害,裏柏開車載兩人回到羅斯威爾。她拿到傑廷的假出生證明,還有辛哈登的檔案中所有關於這個收養案件的資料影本。處理收養事宜的另一位律師是在北卡羅萊納州的夏洛特。
  
  雖然大家不斷告訴她,收養記錄必須法庭下令才能申閱,可是她會從北卡的律師那裏拿到她需要的資料,即使她得告上法院才拿得到,她也會去取得法庭的命令。憑她的案子的狀況和過去的知名度,她曉得自己會勝訴。
  
  現在,未來已經不再令人心碎。她辦到了。雖然還得四處奔走,可是她知道最後一定可以找回兒子。
  
  當他們回到羅斯威爾,他們決定直接開車回家。這是一段漫長的旅程,回到家會很晚,可是兩人都想回去了。
  
  「你要怎麼辦?」裏柏嚴肅地問。他說的是關於狄亞茲。
  
  「我不曉得。」她不能讓自己想太多,否則她會崩潰。他的背叛撕裂了她,比她在素珊身上所感受的背叛之苦更勝一籌。她相信狄亞茲比任何人都多,用她的生命、她的身體、她的心去相信他。他明明知道她找傑廷有多久、有多苦,為什麼還要這麼做?這幾乎等於他親手從背後捅了她一刀。回顧過去,她檢討兩人在一起的時光,想要找出一些線索,可是什麼也沒有。若非他們最後一晚在一起之後他整個人瘋了,就是他一直都別有居心。
  
  他們回到艾帕索的時候已經累垮了。時間已經過了午夜,而他們早上起得很早,跑來跑去忙了十八個小時以上。他們在卡爾斯巴換她開車,所以她先送裏柏回旅館後再回家,深知自己非常疲累,所以她也加倍小心。
  
  當她開開車庫門,將車子開進去時,她差點沒注意到雙車位車庫的另一邊已經停了一輛小貨車。她慢慢滑出車子,瞪著貨車。那個混蛋做了那種事情之後,竟還有膽量來這裏。她幾乎已經累垮,一點也不想在此刻處理這種事情,可是她要他滾出她家,滾出她的生命。
  
  她穿過車庫走進廚房,把皮包和文件放在桌上。客廳裏亮著一盞燈,他在那裏,靠著門框看著她。
  
  她沒有看他,她辦不到。她每一條肌肉都在輕顫,所以她靠著餐桌。
  
  「素珊完蛋了,」他終於說。「她已經被逮捕,特洛也是。幾個小時前的事情。」
  
  「很好。」她簡短地道,發現他沒有隻字解釋自己在哪,為何半夜離去,或是詢問過去兩天她做了什麼。最後她看著他,眼睛裏明寫著憤怒和厭惡。「滾。」
  
  他靠著門框的身體站直。表情一度非常之困惑,可是馬上就沒了,轉為她看過最空白遙遠的表情。
  
  「你的檢查不夠仔細,」她說。「那裏有監視器,把你的舉動都錄下來了。」
  
  他沈默了一下子,看著她,任時間流逝,然後他輕柔地說:「這是最好的辦法。你應該讓他離開了,已經過了十年,他現在不是你的孩子,米娜,他是別人的小孩。如果你出現會毀了他的生活。」
  
  「別跟我說話!」她嚴厲地說。他不瞭解;他對她、對她的感覺一無所知。「你……沒有權利……這麼做!他是我兒子,你這混蛋!」她對他尖叫,雙手緊握成拳。
  
  「現在不是了,他不是。」他像個法官和陪審團的綜合體站在那裏,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而她想殺了他。
  
  眼淚開始在她的臉上奔流,那是憤怒與傷痛的淚水,她得拿出超人的力量才能阻止自己攻擊他。「你白費工夫了,她留有副本。」她伸手抹去臉頰上的淚水。「我已經拿到所有找到他所需要的資料,而且我一定要找到他。現在,滾出我家。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因為他是狄亞茲,他不會站在那裏為自己辯解。他甚至連聳一下肩膀,表示如果那是你要的都沒有。他只是經過她的身邊,悄然離去。她聽到車庫門打開,他的卡車發動,然後開出去。就像平常那樣。
  
  她在桌邊坐下,把頭埋在交疊的手臂中,像個孩子般哭泣起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40:45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8 10:43 編輯

  第25章
  
  他跟大衛很像。
  
  當他跟同齡男孩一樣,用過多的精力在學校操場籬芭附近衝來衝去的時候,米娜的望遠鏡一直對著他。他似乎有三、四個好朋友,相互推擠,為彼此的笑話捧腹大笑,基本上就是用裝腔作勢、趾高氣昂的態度來假裝自己很酷。或許對其他的十歲兒童來說,他們是很酷。
  
  她的心快跳到嘴裏,其強烈的程度讓她快不能呼吸。她的眼睛一直盈滿淚水,必須要把淚水眨回去,因為她不能錯失任何一秒看到他的機會。她從座位旁拿起昂貴的相機,把長鏡頭對準他,然後以很快的速度連續拍了幾張照片。
  
  她停車的地方離這間私校夠遠,沒有人會發現她。她不想驚動任何人,尤其是傑廷。可是她一定要看到他,一定要看著他久一點,好讓這些回憶滿足她渴盼的心靈。今天早上,她把車子停在溫家外面的街道上,記住他跳下階梯趕校車上學的時候,穿著什麼衣服。溫蘭黛站在前門送他,直到他安全上了巴士,隨便揮揮手表示道別。他穿著學校制服的米色長褲、藍襯衫,還有一件亮眼的紅色夾克:那件他穿來抵擋寒風的紅色夾克,讓她在一群男生中很快找到傑廷。
  
  今早她看著傑廷上巴士,對著另外一個女人揮手的時候,她嚎陶大哭。和他有關的一切是那麼熟悉,從眼睛的顏色到頭的形狀,甚至他走路的樣子。他的臉還是張小孩的臉,可是已經開始有接近青少年的強壯線條出現。他的頭髮是金色、眼睛是藍色,他露齒微笑的樣子十足十是大衛的模樣。
  
  米娜非常激動喜悅,想要跨出這輛租來的車,用盡全身的力氣儘量大聲、儘量長久地大叫。她想跑到籬芭旁邊喊著他的名字,但是這樣大家一定會當她是神經病,學校當局也會馬上報警。她想跳舞、她想笑、她想哭,她心裏有各種情緒在交戰,讓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攔住路人,指著傑廷說:「那是我兒子!」
  
  她永遠不能這麼做。在她的世界裏,保護他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且她不想用可能是最不好的方式跟兒子說明事情,導致嚇到他而破壞了一切。
  
  過去一個星期,她的情緒就像坐雲霄飛車一樣起伏不定。事情發生得太快,還來不及對這一個有所反應,下一個已接踵而來。找到狄亞茲試圖銷毀的資料後,她立刻循著線索找到傑廷。
  
  溫蘭黛和溫理恩都是金髮,而且也想要領養金髮的小孩,最好是男孩。他們求子若渴,過去有三次流產紀錄,而第四個在出生不久後便死了。他們不是那種買小孩跟買輛車差不多的有錢人;他們什麼都有,可是為了湊足葛特洛要求的金額,他們掏出所有的錢,幾乎變成乞丐,雙方的家人也幫忙湊齊不足的部分。由於溫理恩的事業經營得相當不錯,所以四年前他們搬到夏洛特這個中上地區,也負擔得起送傑廷去私立學校。所有米娜看到的事情,都說明他們是一對善良、討人喜歡、可靠的人,寵愛他們的兒子,盡其所能把兒子培養成有用的人。
  
  他們不會知道小孩是從她的懷裏偷來的。他們聽說的是嬰兒的母親養不起他,還因為要養其他小孩而非常需要錢,其中有個孩子還需要動眼睛矯正手術。這個故事很虛偽,可是他們沒有理由不相信。處理私人收養的律師也不知道,所以溫氏夫婦更不可能知道。他們所知道的是他們終於有了他們的兒子。
  
  不是他們的兒子,是她的兒子。她的心悄聲說道,堅持著。她的。
  
  她看著他的時候想,如果說兒子哪裡像她,或許是鼻子和下巴的線條。其他的所有長相都像大衛。
  
  她的血管裏冒著快樂的泡泡。他還活著,過得很好,有人疼愛。她的寶貝一切平安。
  
  溫家給他命名為柴克,和祖父的名字一樣。對她來說,兒子叫做傑廷;那是這麼多年來她絕望的祈禱中念著的名字,是刻在她心裏、腦裏、記憶裏的名字。
  
  她必須告訴大衛。可是直到她真的看到他,確切知道那是傑廷之前,她不想徒增他的希望。她有可能搞錯;那可能是別的孩子。
  
  即使看到檔,腦子裏也知道那個孩子就是傑廷,她還是需要親眼見到,才能讓自己相信。
  
  那的確是傑廷,他跟大衛是那麼相像。
  
  米娜丟下望遠鏡,把頭埋在手心中,肩膀因哭泣而顫抖。她又哭又笑,直到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笑。她坐在那裏,一直到遊戲時間結束,老師把這群精力旺盛的孩子趕回那棟整潔的黃磚建築。她看著他走進去,十一月的太陽在他的金髮上閃爍;他跳上最後一級階梯,邊笑遠走進那扇對開大門,從她眼前消失。
  
  當她可以,當她的顫抖停止的程度足以拿起手機,當她的喉嚨不再被淚水堵塞而無法言語的時候,她打電話到大衛的辦公裏,約他明天見面。如果她是個病人,他絕對不會這麼快就見到他,但他一直告訴她隨時都會跟她見面。顯然他曾交代辦公室的職員要幫她安排,因為她一告訴接待員自己的名字,那個女人就幫她約了中午。她會打擾大衛的午餐時間,可是她不覺得他會介意。
  
  這不是她想在電話裏告訴他的事情。她要親自見到他,要跟他分享這個消息,就像他們分享了傑廷的出生一樣。她可以打電話到家裏去,到那裏而非辦公室,可是她很自私地希望只跟大衛分享這件事情,不包括珍納和大衛另外兩個小孩。只有這一次,這最後一次,她希望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的公事包裏面有合法文件。她過來以前已經拿到手,因為她要一切準備就緒。
  
  作個深呼吸,她驅車前往夏洛特機場,交回租車,搭上往芝加哥的飛機。大衛的辦公室在他執業醫院旁邊的一棟專業大廈裏。那裏的裝飾很有品味,感覺得出「金錢」兩個字在發光。大衛所參加的外科團隊都是重量級人物,而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他年輕、英俊、聰明,年僅三十八歲的大衛還有很多年可以大展拳腳。
  
  顯然他知道米娜來過電話之後,已經吩咐秘書排開其他約會,因為等候室裏空無一人。米娜關上走廊的門,走過褐灰色的地毯來到接待員的桌前,那裏坐著的中年金髮女士和穿著護士制服的美麗褐發女郎,正熱心地注視著她。不過在她走到她們面前之前,左邊的門就打開,而大衛就站在那裏。比起二十幾歲的時候,他更高更好看了。年歲漸增對大多數的男人來說是加分,大衛也不例外。他的臉顯得更堅強,眼角有幾絲紋路,肩膀看起來也更寬厚。
  
  「米娜,」他說道,向她伸出手,並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一如昨天她在兒子臉上所看到的,是一個讓他像聖誕樹一樣璀璨的笑容。他的藍眼睛很溫暖。「你的氣色真不錯。進我辦公室來吧。」
  
  他幫她開門,她踏進裏面的走廊,兩側排列著檢驗室和診療室。有三個年齡和種族都不相同的女人從手邊各自的工作中抬起頭來,看她走過去。接待處的兩個人也探出頭來。
  
  「不要回頭看,」她用嘴角跟大衛說。「你的後宮殯妃都很好奇。」
  
  他邊笑邊帶著她進辦公室,並把門關上。「珍納也是這樣稱呼她們,我則說她們是我的保鑣。她們在我身旁,讓我覺得很安全。」
  
  「她們不讓野女人靠近你的身邊,是吧?」
  
  他露齒一笑。「她們甚至不讓我幫任何野女人動手術,她們全被分配給我的夥伴。我診治的只有老太太和男人婆。」
  
  看到他並無多大改變,她的心明亮起來。她可以瞭解他的辦公室員工這麼保護他的原因:大衛是個好人。她很清楚大衛對妻子是完全忠貞的,搔首弄姿的護士或病患都休想有任何機會,因為她瞭解他。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工作和家人的身上。不管他遇到什麼好事,那都是他應得的。
  
  他的桌上擺著一些照片。她知道會看到什麼,不過還是走過去看。其中一張是個漂亮的紅發女郎,露齒燦然一笑;那一定是珍納,因為另外一張照片中,同一個女人和大衛相擁面對鏡頭。還有個小小的心型相框,裏面的照片是個胖嘟嘟的幼童,有著柔順閃亮的頭髮,抓著洋娃娃的頭、穿著蕾絲長洋裝的她看起來也像個洋娃娃。另一張照片是珍納抱著一個嬰兒,看起來容光煥發,米娜猜那是家裏的新成員。「她們真漂亮。」她真誠地說,對他微笑,因為實在很為他高興。
  
  「她們的名字是?」
  
  「小公主是凱咪,嬰兒是威廉。我們想叫他連恩,但是他還不夠大可以叫那個名字。不知道為什麼,凱咪叫他點點。」
  
  米娜笑不可抑;她雖然還在微笑,但是已經忍不住說出口:「我找到他了。我找到傑廷了。」
  
  大衛的腿明顯一軟,然後重重地坐在其中一張訪客椅上。他瞪著她,臉色因為震驚而變得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慢慢地盈滿他的眼眶,順著臉頰滑落下來。他的嘴唇顫抖著,終於邊出一句話:「你確定?」
  
  米娜咬著下唇,忍著眼淚點頭。
  
  「我們破獲了那個人口販賣集團。偽造出生證明的女人保存了詳細的紀錄,我猜是為了自保或是勒索之用。」
  
  「他……」他吞了口口水,忍住不哭,但當他問出天下父母共同的問題的時候,聲音仍既脆弱又發抖。「他還好嗎?」
  
  米娜又點點頭。然後大衛大步上前,兩人抱頭流淚,他因抽泣而透不過氣來。她想安慰他,拍著他的肩膀、他的頭髮說:「沒事了,他很好、很安全。」可是她自己也在哭,所以她不知道他對她的話瞭解多少。然後他也做了一樣的事情,爆發出控制不了的笑聲。他又哭又笑,抱著她轉圈,然後放開她去擦臉後,又重新抓住她。
  
  「我真不敢相信,」他不停說著。「老天。經過這麼多年……」
  
  米娜終於離開他的擁抱。「我有照片,」她說,急著在公事包裏翻找照片拿給大衛看。「我昨天拍的。」
  
  她拿出所拍的照片,遞給大衛。他看了第一張就呆住了,瞪著兒子的表情有如一個餓壞的人。他用顫抖的手翻著每一張照片,然後又從頭再看一次。他終於展露歡顏,就像暴風雨後的晴天。「他好象我。」他帶著勝利的語氣說。
  
  這樣炫耀的男性態度讓她爆笑出聲。「笨蛋,他本來就很像你,從他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你不記得素珊說……」她突然打住了話,想起他並不知道素珊的事情。
  
  他還在瞪著照片。「她說我自我複製。」
  
  「她也有份。」米娜說
  
  大衛抬起頭,嚇了一跳。「什麼?」
  
  「是她讓人口販賣集團知道傑廷的存在,還有我一個星期哪幾天去市集,他們早就在那邊等我。因為有人想要一個金髮男嬰。」
  
  「可是……為什麼?」他的聲音充滿訝異,不敢相信被他視為朋友的人會做出這種事情。
  
  「錢,」米娜苦澀地說:「全都是為了錢。」
  
  他的右手緊握成拳。「那該死的婊子。我有懸賞!我願意給她一切以換回我的兒子!」
  
  「賞金遠遠比不上他們跟養父母所收的錢。」
  
  「他被賣掉?誰會去買一個他們,明知是……」
  
  「他們不知道,」米娜很快地說。「不要怪他們,他們一無所知。」
  
  「你怎麼知道?」
  
  「因為介紹他們收養的律師也不知道。他們的作業很巧妙,拿著偽造的出生證明和假母親的合法文件。收養孩子的父母全都認為是合法收養。」
  
  「他在哪裡?」大衛問。「誰收養了他?」
  
  「他們叫做溫理恩和溫蘭黛,住在北卡羅萊納的夏洛特。我已經查過他們,都是誠實、正直的好人。他們給傑廷取名柴克。」
  
  「他的名字是傑廷,」大衛嚴厲地說。他抓著照片,坐在辦公桌旁,又再度翻閱照片,審視著傑廷臉上的所有細節。「我以前不相信你真的會找到他,」他心不在焉的自言自語。「我以為你因為毫無意義的理由而心碎。」
  
  「我無法停止。」這話雖然簡單,背後的意義卻很深遠。
  
  「我知道。」他抬頭望著她,一如他研究照片那般仔細地研究她的臉。「然後我就不瞭解你了,」他喃喃自語著:「我整個人垮了,可是最基本的我並沒有改變。但是你……你變成……」他停下來,仿佛在找尋正確的字眼。「亞馬遜女戰士。我跟不上你,甚至不敢碰你。你變得如此嚴峻、如此堅毅與崇高,我覺得自己有如你腳下的塵土。
  
  「我不是故意的,」她說,歎了口氣。「可是我真的看不到、也聽不到其他的任何事情。我知道他就在那裏,我必須找到他。」
  
  「我希望自己也有那種信念,我嫉妒你如此堅決地相信他還活著。我不能相信。我當他死了也埋葬了好多年,以為自己可以處理得來,但現在我知道他還活著,我覺得自己很惡劣,因為我放棄了他。」他把臉埋進手掌中。
  
  「不,不要。」米娜很快地走過去,抱住他的肩膀。「我最大的恐懼是他死了,而我不停地找他,是因為我要確定這件事情。你能做的你都做了……」
  
  「我應該去找他——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幫助你。」
  
  「別傻了,你當然不能。大衛,如果你不去開刀,有多少人會死掉?」
  
  他想了想。「或許沒有。好的外科醫生多得是。」然後他天生的外科醫生的驕傲又浮現。「好吧,或許二十個左右吧,或許三十個。」
  
  她微笑。「這就是你的答案,傻瓜。你做了你該做的事情。事情沒有對錯、會或不會、應該不應該、能夠不能夠。所以不要再自我憐憫,來談談以後怎麼辦吧。」
  
  五分鐘後,等她解釋完她想要什麼,他們必須做什麼之後,他的臉再度因為震驚而一片蒼白。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41:02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8 10:43 編輯

  第26章
  
  與大衛一起的時光是痛苦卻必要的。米娜走出他的辦公室,知道可能再也不會見到他,於是向他道了再見,親吻他的臉頰,祝福他有個美好的人生。「你可以不用再支付贍養費了。」她這麼說,淚眼模糊地對他微笑。「別再因為你必須替搜尋者協會提供基金而逼自己拚命工作。不過,若沒有你在幕後支持,確保我有財務上的自由來尋找傑廷,我根本無法做到。」
  
  「你接下來要做什麼?」他看起來似乎有些憂慮。
  
  「還是做同樣的事吧,我想,尋找失蹤兒,但是我會開始支領薪水。」事實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長久以來,她的人生都繞著尋找傑廷這件事打轉。既然已找到了他,米娜感覺自己好象抵達一道她無法看透的牆。在心理、生理以及情感各方面都感到精疲力竭。
  
  米娜想過返回艾帕索,卻只感到空虛。那裏發生過許多事,也許太多了吧。
  
  回到北卡羅萊納將一些事務處理完畢後,她要睡個幾天,希望醒來時會覺得好一點,然後她就可以開始思考未來。她擅於尋找失蹤人口,怎能因為找到傑廷就停止?
  
  米娜朝門口走去,大衛抓住她,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仿佛他也知道兩人之間最後的連結已被切斷。「現在你也可以往前走了。」他說。
  
  往前走到哪兒?她想要問。或許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目前她只能將心思集中在下一步必須怎麼做。
  
  米娜預定了當天傍晚飛回夏洛特的班機,等到飛機降落,她只想辦好旅館登記,爬進被窩裏動也不動地睡上十二個小時。然而她卻叫了客房服務,在等待三明治送來的同時,打開行李整理東西,甚至還有時間熨燙她明天打算穿著的服裝。
  
  用完餐點之後,她將託盤放至門外,在房內有限的空間裏踱步,試著整理思緒。最後她拿起手機,在當地電話簿上查到溫家的號碼,然後撥打出去。
  
  電話響第四聲時,女人愉快的嗓音接起應答。她帶著特有的長尾音腔調,讓米娜相信她應該是在北卡羅萊納土生土長的人。「喂?」
  
  「溫太太嗎?」
  
  「我是。」
  
  「我叫殷米娜,是搜尋者協會的創始人,我們幫忙協尋走失及被綁架的孩童。」
  
  「那真好,」蘭黛和善地說。「是個相當高尚的事業,我很樂意捐獻……」
  
  「不,這不是電話行銷,」米娜立刻打斷她。「是有關你的養子。」
  
  電話那頭完全靜默。她甚至聽不見呼吸聲。
  
  「我不懂你的意思?」蘭黛終於哽咽地說。「怎麼會有關……他已經由我們正式收養,」她激動低語。「我們請教過律師,確定一切合法。你怎麼可以……」
  
  「這件事情非常複雜,」米娜說,趕緊消除她的疑慮。「還有些書面作業需要完成。我明天可以跟你們夫婦碰面嗎?我保證不會耽擱太久。」
  
  「什麼樣的書面作業?」
  
  「法律方面,」米娜不願意在電話上透露更多細節。她不想打草驚蛇,使得溫氏夫婦半夜帶著傑廷消失無蹤。她知道該消失的是她,而不是拿她兒子冒險。「只是有些檔需要你們,沒有人質疑你的收養權。」
  
  「那麼為何……搜尋者協會怎麼會涉入?」
  
  「這也是一言難盡。明天我會向你們解釋一切。請問什麼時間方便呢?」
  
  「稍等一下。」蘭黛的聲音很微弱;話筒放下時發出哐啷的撞擊音,米娜閉上眼睛,想像她正跟溫理恩竊竊私語,並避免傑廷——柴克——聽見她。溫理恩瞭解到太太的驚慌,擔心有事情會威脅到他的兒子,匆忙拿起電話……
  
  「我是溫理恩。需要我效勞嗎?」
  
  「我恐怕是嚇到你太太了,」米娜歉咎地說。「我不是有意的。重要的是與你們兩位碰面,解釋與你兒子有關的收養問題,給予你們一些法律文件。」
  
  「你可以在電話上解釋……」
  
  「抱歉,我不行。就如同我告訴溫太太的,這件事情非常複雜。你親自看到文件時會更加瞭解。請問明天何時方便呢?最好是你兒子在學校的時候。」她把聲音放軟。「請你們幫個忙,這不會有任何威脅。」
  
  「好吧,」他突然說。「一點鐘。你需要我們的住址嗎?」
  
  「不用,我有了。謝謝你們肯見我,我一點整會到。」米娜喀噠一聲掛掉電話,然後閉上眼睛,意識到自己的每一吋肌肉都在顫抖。她做到了。現在她只須維持鎮定,完成下一步。既然見面時間這麼早,她便打電話給航空公司安排搭乘六點鐘飛離夏洛特的班機。她邊爬上床邊想著,明天晚上,將是她自從……她記不得確切的時間,至少一個星期吧,她首次回到自己的家。
  
  隔天她睡到自然醒,很晚才吃早餐,看了些晨間訪談節目,淋浴洗頭,還花了點心思弄頭髮,上了妝、希望妝容十分自然。雖然虛榮,但她想留給對方一個好印象。
  
  米娜仔細地打扮,穿上一件俐落的深藍色裙子,搭配著深藍色鈕鈕的合身水綠色長袖上衣,看起來既專業又女性化。這是個老招數了,每當她越緊張,就越注意自己的裝扮。藉由集中精神於衣著,她才能忽視神經的焦慮,糾結胃部的作嘔,以及使太陽穴劇烈跳動的緊張。她已學會在面對難以形容的痛楚時保持鎮靜,現在她就是這樣,至少表面上如此——但,表面工夫正是這件事的重點。鏡子反射出一張幾乎面無表情的臉,就像狄亞茲——不,不能想到他,米娜激動地想。他已走出她的生命。
  
  氣象報告夏洛特今天的氣溫為華氏六十三度,但挾帶舒爽輕柔的北風,因此米娜整理行囊時,拿出駝色外套備用。她使用電視螢幕上的結賬功能,接著時間到了。十二點十五分。她深呼吸,確定唇上的口紅均勻,床頭桌上留著給旅館女侍的小費與房間鑰匙,然後再次檢查公事包裏所有必要的檔。確信自己沒有遺漏任何東西,她挺直肩膀,將外套與公事包穩穩放在手提箱上方,背起皮包,打開房門。然後她突然停住,所有的氣勢全都喪失了。
  
  狄亞茲正靠在門邊的牆上。
  
  蜂擁而至的思緒與情感重重地席捲而至,使她無法專注任何一樣。最撼動她的情緒是震驚;她曾以為、也曾希望,永遠不會再見到他。那是因為她不知怎地竟然忘記他所引發的生理上的衝擊是多麼的強大與劇烈,忘了他那雙冷漠深沉的眼眸凝視著自己時的感覺。
  
  當她赤裸裸地躺在他身下,低吟體內的欲望,他那雙眼眸並不冰冷。米娜硬生生地將自己從黑暗的思緒中抓出來。
  
  老天,為何沒有人召喚旅館保全?怎麼會有人在旅館房間外埋伏了——天知道有多久,而沒有人注意到?就算其他房客不覺得事有蹊蹺,旅館女侍也應該察覺。米娜慌亂地來回掃視走廊通道;一輛房務推車停靠在走道右方約三分之一處。也許是因為一層樓只有一名女侍,他才能避人耳目。又可能是他曾出言恫嚇那名女侍,使得她只敢躲在房間裏等他離開。
  
  「你在這裏做什麼?」她問道,語氣冷靜但充滿敵意,一點都不似她內在的心煩意亂。
  
  
  他直起身體聳聳肩。「好奇。一如車禍現場伸長脖子圍觀的人。」
  
  「你怎麼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我?」
  
  「這是我的專長。」
  
  這樣的解釋已經足夠,米娜猜想。他知道傑廷在哪裡,這已給他起了頭。雖然夏洛特有五十萬人口,他還是找到了她——也許打了幾通電話探聽。旅館不可能透露房號,但他卻在她門外等候。他怎麼知道她要去哪裡?而且在今天赴約?米娜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但她寧可咬斷舌頭也不願開口詢問。她完全不想與他交談。米娜關上房門,拖著手提箱走在鋪地毯的走道,往電梯方向前進。一如所料,狄亞茲跟在她的身後。米娜沒有浪費時間說服他不要跟她去赴約。她無法避開他,無法叫他走開;她唯一能做的是不理他——猶如竭盡所能地不理會一匹狼。
  
  米娜留意到他的外貌細部。他刮了臉,穿了一套不錯的深藍西裝,而且他竟梳理了頭髮,不是只用手隨意撥弄。有些人可能會認為他看起來十分體面。
  
  米娜對他的瞭解則更深入。她知道那雙冷漠如謎的深沉眼眸絕不會映出他骨子裏的暴戾之氣。他的小腿可能綁著一把刀,輕巧的手槍藏在腰後的槍套內。只有老天才知道他的身上還藏了什麼武器。
  
  但是他為何在這兒?這件事與他無關。他們已經在憎恨失和的情況下分道揚鑣,而且狄亞茲是米娜在面對這個痛苦的時刻最不想與之為伍的人。她仍然萬分氣惱,幾乎不能忍受與他如此靠近。她感覺一陣狂怒重燃沸騰,壓縮著她的喉頭。他怎麼可以……
  
  米娜阻止這些思緒。再三重溫往事,無法改變他曾做過的事,也不能使她改變想法。喔,她可以試著向他說明情況,但這又能達到什麼目的?
  
  狄亞茲完全看錯她,他犯了錯,就算他道歉,米娜也不信自己能原諒他。他知道——明明知道——傑廷對她有多麼重要,知道她歷盡千辛萬苦尋找他,卻還隱瞞她兒子的下落。她怎麼能夠原諒他?
  
  激怒她更甚的是,狄亞茲仍確信她是錯的。米娜真想用力賞他一記耳光,摑得他牙齒喀喀作響。不過她沒這麼做,她只是不理睬他。
  
  「你不用結賬嗎?」他問道。
  
  「不用。」如果她一定得與他交談,那就越簡短越好。
  
  他們由前門離去,米娜把泊車收據交給停車處的管理員,但狄亞茲說:「讓它停在這裏。我來開車。」
  
  「我不想跟你同坐一輛車。」
  
  「你可以選擇容易的方式去做,或者困難的方式。由你決定。」
  
  米娜甚至沒有瞥他一眼,只是與他並排走著,由他領路來到一輛深藍色吉普車前面。容易的方式就夠困難了;她不想去思考困難的方式會令她多麼難受。氣象員提及的北風穿透她的衣衫,米娜真希望走出戶外之前穿上了外套;她全神貫注於自己有多寒冷,不去思索狄亞茲,以及眼前面臨的事。
  
  狄亞茲把她的手提箱置於後座,與他破舊的小行李袋放在一起,接著打開車門讓她進入。陽光曬得吉普車內很暖和,而且遠離寒風也讓她舒服許多。但米娜寧可凍得僵硬,寧願待在其他地方、與其他人在一起。她祈求力量,祈求控制自己,祈求正確做好這件事情。她必須將狄亞茲逐出腦海,專心於傑廷,否則她將永遠無法進行這項任務。
  
  「你知道他們住哪兒嗎?」他在駕駛座上發動車子,準備就緒後駛出停車格時,米娜冷漠地詢問。
  
  「知道,我昨天已開車經過。」
  
  這麼說他已跟了她一天。她很訝異狄亞茲沒有更早接近她,沒有在她於芝加哥住宿的旅館出現。但除非他是來阻止她找溫氏夫婦,否則他又何苦?想到與狄亞茲同車只能去他想去的地方,米娜一時無法動彈。真是愚蠢!
  
  她在安全帶許可的限度內猛然轉身,目光危險而致命。「要是你帶我到溫家以外的地方,我發誓我會……」
  
  「那正是我要帶你去的地方,」他冷冷地說。「假如那不是我的目的地,你現在才想到也來不及了。」
  
  「因為我不像你那麼卑鄙狡猾。」她不悅地道,扭過頭面向擋風玻璃。米娜密切注意他每個轉彎,確定自己正在駛往夏洛特的公路上。如果他轉錯一個彎,她會放聲尖叫、攻擊他、拉扯方向盤——她會做任何事以引起注意。
  
  儘管如此,假若他真打算綁架她,她知道,這些求救方式都無法阻止他。他只要把她敲昏就可以為所欲為。可是除非他打算把她關在某處度過餘生,否則又有什麼用?她想見溫氏夫婦的決心絕對不會改變。她已決定方向,並會堅持到底。
  
  剩下的車程在沈默中度過。十二點五十七分時,他將吉普車停在溫家窄小的水泥車道上。蘭黛的香檳色日產休旅車停在右方。溫理恩耐用的福特小貨車停在左邊。米娜突然心跳加速,只感覺軟弱無力、頭昏眼花。不要讓我昏倒,她沈默地祈求,拜託別讓我昏倒。她緩緩深吸幾口氣,迫使心跳速率平靜下來。
  
  狄亞茲下了車,走過來幫她開啟車門。他深黑的雙眼眯起來審視她,但一句話都沒說,只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出車外。要不是他,米娜不知自己是否有力氣起身。她抓起公事包,把皮包留在車裏地板上。狄亞茲當然注意到了,並且鎖上車門。
  
  這座有著正在轉成褐色的濃密草地,以及一盆盆亮紅菊花的小型前院整理得十分乾淨。更多的盆栽置於通往前門的階梯上;這間屋子有人——很可能是蘭黛——精於園藝。米娜發現自己很喜歡那幅蘭黛一面哼著歌,一面仔細移盆種植或修剪枯萎枝葉的畫面。
  
  她還沒伸手按鈴,門就開了,他們夫婦倆站在門口,幾乎因為憂心而形容枯槁。同情緊揪著米娜的心臟。雖然她曾試圖消除他們的疑慮,然而她可能把一切都處理錯誤了。若她當真做錯,也來不及改正了。溫理恩伸手開啟擋風雪的外層玻璃門。
  
  她勉強擠出一個若不算是笑容、至少也是友善的表情。
  
  「您好,我是殷米娜。我們昨晚通過電話。這位是狄亞茲。」
  
  「我是溫理恩,這是我太太,蘭黛。」溫理恩說著,主動和她握手,接著又和狄亞茲握手。
  
  溫理恩的手掌強壯又帶點粗糙;他喜歡打高爾夫、釣魚,偶爾打打獵。他是傑廷——柴克——的少棒隊教練,也幫忙指導他的小型美式足球隊。他四十四歲,比米娜大十一歲,是個充滿活力的男人,藍眼的眼角帶著些許由於陽光照射而產生的皺紋,深金黃色的頭髮沒有明顯的灰白。
  
  蘭黛身高中等,淡金色的頭髮剪了個時髦的造型,臉上的妝容雅致。她很纖細,穿了件剪裁合身的長褲和一件漂亮的法國藍毛衣,與她的灰眸相互輝映。由於他們的外貌,米娜想著,除非他們告知,否則大家一定以為傑廷是他們的親身兒子。柴克。她必須記住他現在的名字叫柴克。
  
  「請進。」溫理恩說,他的聲音緊張。他們夫婦倆往後退,以手示意米娜及狄亞茲進入屋內。蘭黛伸手握住丈夫的手,緊緊拉住他的手指,仿佛需要他的力量。
  
  走進客廳,廳內有種居住其間的舒服感覺,顯示他們經常使用它。燒瓦斯的壁爐燃著舒適的火,書架上兒童書籍混雜在成人小說裏,一家人幾年下來收集的小紀念物也置於其中:一個海星、塑膠玻璃盒內的簽名棒球、照片、盒盒匣匣,以及——更多的照片。
  
  米娜忍住內心的呻吟,環顧四周。照片裏的傑廷還是個胖呼呼的嬰兒,笑起來的時候嘴裏閃著白色的小乳牙,直翹翹的金黃色頭髮像一朵蒲公英。她看見他圓胖的小腳,有著小酒窩的肥嘟雙手,還有紅潤的雙頰。其中一張照片裏他正在爬行,只穿著一件尿布。另一張的他是個蹣跚學步的小孩,手裏握著一根塑膠球棒;他戴著一頂紅色棒球帽,在海灘上拿著小鏟與提桶。生日宴會。這肯定是他第一天上學,他抓著小背包,驕傲地眉開眼笑。錯過他兩顆前牙的生長,以及他臉上的淘氣笑容,令她幾乎啜泣。
  
  傑廷是她的寶貝,她卻錯過他的一切。他穿著棒球隊制服,像個大孩子似地握住球棒,看起來很勇猛。另一張照片裏他穿著美式足球制服,戴著完全遮住臉龐的頭盔。
  
  他是如此小巧可愛、生氣勃勃,且開心快活。
  
  還有他在學校的照片,以及去照相館拍的比較正式的相片。另一張是他大概一歲時,抓著一隻嚴重磨損的泰迪熊。他坐在小型拖拉機上,用力握住方向盤假裝在開車。米娜仿佛聽見拖拉機發動的聲音。
  
  「那是柴克,」蘭黛焦慮地說,察覺米娜凝視所有照片的眼神。「我知道我們像著了迷似地幫他拍照,但是……」她突然住口,咬住下唇。
  
  「我們坐下來談吧,」溫理恩說,指示米娜和狄亞茲坐在兩張單獨的沙發,他和蘭黛並肩坐在長沙發上。「請告訴我們這是怎麼回事。我不介意讓你們知道,我們倆因為擔心,昨晚幾乎不曾合眼。我們想不出哪裡出了問題,但……噯,我們真的很擔心。」
  
  米娜把公事包放在腳邊,深吸一口氣,緊扣雙手。她曾努力反復練習她要說出口的話,但是這些字眼似乎都不確切,於是她回到曾對許多聽眾說過不知多少次的故事。不過這一次,她替故事加上了結尾。
  
  「我的前夫是一名外科醫生,」她述說。「是個貨真價實的天才。」她想到大衛,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十一年前,他和一些醫生請了假,到墨西哥一所小型鄉下診所工作。那時我發現自己懷了孕,不過醫療團中有我信任的產科醫生,因此我們照原訂計畫前往,而我們的兒子,傑廷,就在墨西哥出生。他出生六個星期之後的某一天,我去村子的市集,兩個男人從我懷裏把他搶走,然後跑掉了。我被一刀刺進背部,幾乎流血致死;等到我復原時,已經沒有孩子的線索。」
  
  蘭黛再次抓住理恩的手。「實在太可怕了。」她說,看起來很難受。也許同樣身為母親,她對米娜的遭遇感同身受,又或者她已有了預感。
  
  「無論如何我都要尋找他。在知道他的情況之前,我不能放棄。不計其數的失竊嬰孩被藏在後車廂,非法運出墨西哥。許多嬰兒在白天酷熱的高溫下都無法存活。我不能停止找尋,除非我確切知道傑廷的下落,如果他死了,如果……」她停下來吞咽。
  
  「我和我丈夫在傑廷被搶走的一年後離婚了。許多的婚姻在孩子死去或失蹤後皆宣告破碎。離婚大部分是我造成的——不,全部都是我造成的,我不再有興趣當大衛的妻子,只忙於尋找傑廷。一路下來,我在全國創立了一個大部分由義工組成的機構,無論何時,只要有人失蹤,義工便動員協尋,或者在尋人警報期間沿著公路行駛。」
  
  「我們也幫忙尋找警方因缺乏預算或人力難以搜尋的離家者。我們……」她發覺自己快要變成一般性的演說。她又深吸了一口氣。
  
  「我說得太多了。簡而言之,這段時間我持續尋找傑廷、打聽竊走他的人的線索、探尋他的下落。最近才因為狄亞茲先生的幫忙,破獲了走私集團,我們找到可供追蹤失竊孩童的檔資料。」
  
  是時候了。現在。她的喉嚨哽住,雙手由於緊握而泛白。「柴克是我的兒子,傑廷。」
  
  蘭黛哭叫一聲向後倒去,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理恩猛然站起,雙手握拳。「你說謊,」他激動地說。「我們不是去黑市購買嬰兒,而是透過律師收養柴克,如果你以為能從我們身邊帶走柴克,你必須要用生命搏鬥。」
  
  她早已用生命搏鬥了,她想,而且持續了十年。「你們的律師並不知情,所有的出生證明都是偽造的,偽造它們的女人就是保留記錄的人。我不期望你們會相信我的話;我帶來所有檔的副本。」她傾身拾起公事包,打開它,遞給他們一劄文件。溫理恩接過檔,迅速翻閱一遍,刺耳的否認聲由他喉頭咕噥而出。
  
  米娜顫抖著雙手,又取出兩份檔。「這是大衛和我,將傑廷——柴克——的扶養權讓予你們的文件。」
  
  蘭黛與理恩呆住了,盯著她手裏的檔,不敢相信她剛才所說的話。米娜壓抑喉間升起的悲痛,努力控制情緒。再一會兒就完成了……
  
  「沒有任何附帶條件。從你們身邊帶走他會對他造成極大的傷害;因為我們實在非常愛他,所以我們做不出這種事。對於該如何描述我們,由你們全權決定,如果你們願意讓他知道我們的存在。你們養育他、愛護他,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更要瞭解他。他……他知道自己是養子嗎?」
  
  蘭黛無言地點點頭。理恩說:「可是他從來沒有多問。」
  
  他健康快樂,完全適應環境,在父母親的呵護下無憂無慮。他並未感覺自己需要其他東西,米娜心想。也許有一天他會詢問,但只是出於好奇。
  
  她從公事包裏拿出一隻厚信封袋,遞了過去。「這是有關大衛和我、我們的醫療記錄、血型和一些柴克假如發生醫療緊急事故時,你們可能需要知道的資料。裏面記載了我們各自的電話號碼和地址,要是其中一人搬家或更改號碼,會再通知你們。我們雙親的電話號碼也包括在內。這裏有一些照片,如果……如果他有興趣,且你們決定讓他知道。還有這一切始末的新聞剪報。我不想讓他以為我們不要他。」她深深吸了口氣。「他父親有著天才般的智商,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之一。大衛金髮藍眼,柴克幾乎跟他一模一樣。我們倆都很健康,沒有遺傳上的問題。」
  
  天啊,她還能支撐多久?蘭黛雙手捂著嘴,淚水滑落雙頰,注視著米娜。理恩大聲喘息,努力保持鎮靜。狄亞茲,在她身邊,像個陰暗靜止的存在。她沒有看他,一眼都沒有。
  
  她微微哽咽地繼續說:「我希望,有那麼一天,他會想認識我們、見見我們。但如果他不想,你們也不必覺得不安。除去更新必要的資料,我們不會跟你們聯絡。你們才是他的雙親。若你們決定永遠不告訴他,我們也會接受。」就這樣了,她無法再說下去。她站起來伸出手。「謝謝你們對他的疼愛。」
  
  理恩握住她的手,下巴顫抖著,再用另一隻手默默地包覆上來。狄亞茲也站起來,彎身關上公事包,然後提起。
  
  蘭黛跳起來,哭得幾乎沒法說話。「等等——你剛才在看……你想不想帶走幾張柴克的照片?」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41:18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8 10:44 編輯

  第27章
  
  米娜在茫然中與他們握手道別,拿著其中一張照片走到吉普車旁,其他的照片則放在狄亞茲提著的公事包裏。她呆坐著任由狄亞茲載著她遠離兒子的生命,她直直地盯向前方,像座雕像般面無表情。她做到了。而且,竟然沒有崩潰。她把兒子給了人,感覺體內仿佛有個巨大的傷口,汩汩血液從內湧出。痛楚像只龐大的猛獸,啃噬她的自製,如同當年傑廷被搶走般折磨著她;然而痛苦的層次和那時不同,而是更強烈,更苦澀,因為被時間所迫,而不得不壯士斷腕,但猛獸仍然是猛獸。
  
  希望已蕩然無存。她無法倒轉時光,無法把傑廷變回嬰兒,無法在牆上貼滿他成長過程的照片。傑廷現在是別人的兒子,米娜必須自行度過往後的歲月。
  
  狄亞茲用一種遙遠、近乎隨意的語氣說:「令我動容的事不多,不過這是我所見過最勇敢的事。」
  
  她感覺怒火中燒,像滾水沸騰時蒸氣的形成。她無力阻止,只感覺怒火不斷升起、再升起,然後火勢強烈到令她窒息;憤怒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聽見她的喉間發出野獸的怒吼。接著滿腔的怒火掙脫而出,儘管安全帶拉住她的身體,她還是越過座椅旁的小置物箱撲了過去,尖叫著揮拳攻擊他、捶打任何伸手可及的部位。「閉嘴!你這個混蛋,你竟敢阻止我找到他!我想殺了你,我恨你……」
  
  狄亞茲將方向盤猛然右轉,駛離車流停在路旁,一面用右臂擋她。狂怒與淚水讓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也足夠讓她分辨出他的神色絲毫沒變,仍是如此無動於衷……
  
  他把排檔杆移至停車檔,坐在原位任由米娜猛力捶打他。她發出的哭喊慢慢變成無聲的吶喊,一種傷口裸露、痛楚難忍的叫喊由她的體內湧現,撕裂她的喉嚨,沖口而出。她想摧毀什麼,想讓其他人體會她的感受——即使只能一部分。她感覺這股力量仿佛將自己炸開,仿佛她的心臟將在這股強大的壓力下爆裂。
  
  於是她癱倒向前,嚎啕痛哭,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她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縱聲大哭,甚至在早先那些絕望的日子裏她都渾然不知。當時她有目標,有動機。而現在,她一無所有。她的聲音崩潰哽咽,開始急遽而無法克制地咳嗽。狄亞茲抓住她的肩頭,讓她坐直起來靠著車門。
  
  米娜隱約聽見他說:「喝下這個。」然後他在她唇上放了一瓶水。她試著啜飲吞咽,儘管她依稀訝異著自己腫脹刺痛的喉嚨居然吞得下東西。
  
  情緒的爆發已驟然消逝,一如它猛然來到,米娜筋疲力竭地癱著,雙眼閉合。她聽見狄亞茲低聲講著電話,但是她的意識太過昏迷,無法留神傾聽。她想逃入地底某處然後死去,因為她無法帶著這種痛苦活下去。
  
  然而她沒有死,而是陷入恍惚之中,感覺自己慢慢枯竭,除了感覺車子再度行進,她無法察覺任何事情。狄亞茲沈默地開著車,米娜意識到他們停了一次車,或許是兩次,她無法確定。她昏睡著,偶爾醒來茫茫然凝視窗外,不知他們身在何處,或要往哪裡去。她不在乎,甚至不完全清楚。
  
  黑夜降臨,迎面而來的車燈仿佛將她催眠,她再度昏睡。狄亞茲停下吉普車步出車外時,米娜醒過來,頭腦遲鈍地看見一名男子從並排的車子裏出來,將某個東西交給狄亞茲後,稍微致個意,便回到車上駛離而去。
  
  狄亞茲走到乘客座這頭打開車門。「來吧。」
  
  米娜下了車,行動像蒼老的女人那般遲緩。他們停在一間小屋的窄小後門處。一陣寒風鞭苔她的小腿,鑽進衣服裏,腳下的土地細緻帶礫,她還聽見奇怪的吼聲。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她說:「我要搭六點的飛機。」沙啞的嗓音令她訝異。
  
  「你沒趕上。」狄亞茲簡潔地說,握住她的手臂,領她走上二層階梯來到門前。他打開擋風雪的外門、用身體頂住,開啟另一扇木門,推至大開,伸手進去摸索電源開關。他找到了,頭上的燈大放光明,使得米娜半眯起眼。
  
  狄亞茲帶她入內,她意識到自己站在一間略小的廚房裏。整個房間彌漫著一種奇特卻熟悉的味道,氣味不是不潔,只是——奇特。
  
  狄亞茲返回外面,米娜站在原地,筋疲力盡及情緒枯竭使她毫不關心他去哪裡。她聽見大門砰然關上,然後他提著他的旅行袋和她的手提箱走了回來。
  
  他穿過廚房,走進另一個房間,接著更多的燈亮起。米娜閉上眼睛等他回來。他總是會回來……
  
  狄亞茲握住她的手肘,領她上前。「我想你需要使用浴室。」他說。
  
  微微訝異的她發現自己的確需要。那是一間鋪設綠色及灰色陶瓷地磚的淋浴間。狄亞茲關上門,讓她保有必要的隱私,但是他肯定就站在門外,因為米娜一用完廁所開始洗手,他就再次打開門。
  
  「我去熱湯。」他領她走回廚房。
  
  她坐在餐桌前,茫然地環視四周,狄亞茲翻找櫥櫃,搜尋他需要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她用低沉沙啞的嗓音說道:「我們在哪兒?」
  
  「在外堤。」
  
  有那麼一刻,她不明白那是哪裡。她微蹙著眉,試著用疲憊的腦袋搜索可用的資訊。米娜終於想起她正在北卡羅萊納,而外堤在該州的海邊。她接著明白那些翻騰的聲音是海浪。他們正在海邊,她察覺到的那股奇特味道是海水強烈的氣味。
  
  狄亞茲在她面前放了一碗熱騰騰的燉菜及一杯牛奶。他自己舀了滿滿一碗,坐在米娜對面埋首吃起來。
  
  米娜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匙,啜了起來。熱湯燒燙她刺痛的喉嚨,但也很舒適。她的食欲一向很好,但拿起湯匙這個動作幾乎用盡她的力氣,使得她必須強迫自己繼續。
  
  她低下頭,目光集中於那碗湯。她不能看其他的東西、思考其他的事情;此刻的她雖然是麻木的,但痛楚正在意識的邊緣虎視眈眈地等著,準備再次把她席捲而去。
  
  米娜用完餐,狄亞茲清理廚房,然後帶她回到他放了些浴巾和毛巾的浴室。「脫掉衣服,」他命令。「淋個浴。我去拿你的睡衣來。」
  
  如果她有多餘的精力,可能會與他爭辯,甚至在他走開後鎖上門。但是她沒有餘力,於是她扭開洗手槽的水龍頭,等水溫漸熱,便乖乖脫去衣衫,關上水龍頭,踏進淋浴間。玻璃門是透明的,毫無隱私可言。她沒力氣多管。
  
  狄亞茲捧來一堆她可能用得上的東西時,她正好擦乾了身體。他把她的化妝美容用品放在梳粧檯上,將吹風機收進抽屜裏,把她的睡衣放在梳妝凳上。
  
  米娜穿上睡衣,坐在椅凳上盯著化妝品,試圖憶起肌膚保養的程式。「這個。」狄亞茲把化妝水輕推上前。他以前也經常靠著浴室的門耐心且饑渴地看著她準備上床。
  
  她困倦地在化妝棉上倒了化妝水,擦拭她的臉。狄亞茲再把潤膚液推上前,她順從地將它搽抹在臉部及脖子上。然後他傾身拉起她的手臂,帶她走出浴室,經過短短的走廊來到臥室。床頭燈亮著,棉被已掀開。他將米娜置入被窩,拉好棉被,關掉電燈。
  
  「晚安。」他說道,走出去關上了門。
  
  她立即入睡,腦袋仿佛完全關機,之後她又醒來哭了幾個小時。她輕觸臉上的淚水,困惑地注視它們半晌,隨後記憶湧現,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痛苦極度強烈,她無法躺在床上。因此她起身,並在臥房裏踱來踱去。她用雙手抱著腰,好似這樣就能抑制痛苦,但是和先前同樣深沉、撕裂的聲音從她的胸口及喉間竄出。悲痛的她幾乎是咆哮一般的嚎哭,第一次明瞭為何有些文化裏,喪失至愛的人會扯掉自己的頭髮、撕破自己的衣衫。米娜好想砸碎傢俱、亂摔東西。她好想放聲哭叫著沖到海邊,然後投入大海。溺死一定比她正在經歷的痛楚容易忍受。
  
  最後筋疲力竭和奇特的麻痹再次征服她,她跌回床上又昏沉睡去。
  
  破曉的早晨晴朗微暖。她下床穿衣,看向窗外。既然天已亮,她可以看見大西洋就在沙丘後面出沒,水面上無窮無盡的滔滔海浪似乎正朝著她衝擊而來。一排排類似的房子座落在海濱上,有些較大較新,有些則窄小老舊了點。夏日期間海灘上會擠滿度假的遊客,但今天則了無人煙。一會兒後,她蹣跚來到廚房。
  
  狄亞茲已煮好咖啡,卻到處見不著他的人影,原本停在外頭的吉普車也不見了。桌上留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去買食物。」
  
  米娜倒杯咖啡,在屋內四處遊走,熟悉它的隔間與擺設。除了廚房、浴室及她的臥室,尚有兩間同樣狹小的臥房。狄亞茲睡的那間就在她的隔壁,他的枕頭凹陷,床鋪淩亂。廚房與餐廳合一,還有一間凹室作為洗衣房,放了洗衣機和烘乾機。前面是客廳,廳裏有一套墊得又軟又厚的舒適沙發,和一台二十五吋電視機。
  
  屋子前面是個罩了紗窗的前廊,放有一套白色籐椅及色彩繽紛的花椅墊。她從門廊往前眺望大海,今天的天空使它是藍色的。早晨的空氣冰涼,幾分鐘後她返回屋內,坐在餐桌前又喝了杯咖啡。
  
  孤寂的感覺充斥著她。十年來,她讓自己全心專注於一件事,儘管有傷痛,但也有目標。現在卻什麼都沒了。
  
  她得把家裏收藏的那些石塊丟掉,傑廷不再需要它們。
  
  三年前她就知道,即使找到了他,也將永遠無法擁有他。在他七歲生日時,她已經覺悟,明白她已無可挽回地失去他。就算她在那天找到了傑廷,他的生活圈和安全感都維繫在別人身上,將他帶離這種生活會使他非常淒慘。因為愛他,她知道必須放開他。不過她仍須找尋他,仍須確定他平安無恙……但是他已離去,永遠不再屬於她。
  
  傑廷已擁有美好的人生,擁有一對好父母,米娜曾希望從中得到安慰——她的確得到了安慰,真的——只是悲傷仍如此巨大,她不知該如何存活下去。
  
  這種感覺仿佛傑廷已經死去,仿佛她又再次失去他。她所做的事已無法挽回。當米娜告知大衛他們必須做的事時,他愣住了,接著哭泣、憤怒——一切她私底下歷經的情緒。「我們才找到他!」他大吼。「我們怎麼可以這麼做?連見他、跟他談話都沒有?」
  
  「看看他的臉,」她輕柔地說。再次把帶來的照片指給大衛看。「他很快樂。我們怎能剝奪他的快樂?」
  
  「我們還是可以見他,」大衛堅持,感覺既沮喪又絕望。「他不需要知道我們是誰。我……該死,米娜,我同意我們不能將他帶走,使他的生活全然的分崩離析;但是我們終於有機會去……」
  
  「不行。如果我們沒把傑廷永遠屬於他們的這個訊息,很清楚地讓他的養父母知道,而就這麼出現,他們可能會怎麼做?我知道我會怎麼做,我會帶著他逃走。」
  
  「但我們還是可以跟他見個面。」他仍懇求,雖然已被她論點中的事實擊敗。
  
  「那得由他的父母決定。一定要這樣做才行。這樣對傑廷最好,而不是為了我們自己。大衛,你有你深愛的家人,你同樣要為他們著想。我們不能只為了自己的私心,破壞他人的生活。」
  
  「想見自己的兒子怎能算是自私?至少你——你犧牲了自己的人生尋找他,做了這麼多我不可能做到的事。你怎能連至少跟他說說話都不想?」
  
  「我當然很想,」她激動地說。「我想緊緊抱住他,永不讓他離開。但是一切已經太遲,遲了好幾年。我們已不是他的家人。如果有一天我們能認識他,也將是出於他的意願,否則將會對他造成嚴重的傷害。我並不是要讓自己快樂,才千辛萬苦地尋找他。我只是必須知道他是否平安、是否受到關愛。而他是的,」她吞咽了一下,又說一次:「他的確很平安,也受到關愛。」
  
  大衛終於淚眼朦朧地簽署了檔,接著潦草地寫了封給傑廷的信,告訴他自己有多麼愛他,並希望他們有相見的一天。他將信交給米娜,她把信跟其他檔放在一起,包括她自己寫的信。
  
  她只希望有一天傑廷——柴克——能讀到這兩封信,且好奇到想與他們聯繫。他希望溫氏夫婦不會銷毀這些檔。米娜不認為他們會這麼做,尤其是法律檔,但他們也可能會把檔鎖進保險箱,永遠不讓傑廷知道他的親生父母。米娜不希望這樣,但如果他們真的這麼做,她也不會責怪他們。心知自己在保護他這方面是多麼的不可妥協,又怎會期望他們減少保衛傑廷的決心。
  
  米娜已達成多年以前開始的目標。明知自己將被燒成灰燼,她還是完成了,只是她不知道滋味竟會如此苦澀。
  
  廚房的門開了,狄亞茲帶著幾個紙袋走進來。米娜心事重重,根本沒聽見他開車回來。他迅速瞥了她一眼,不過他沒有說話,只專心放置他購買的雜物。米娜並不全然察覺他的存在,當然也不像往常般對他高度警戒。他只是在那裏,像某一項傢俱。悲傷和痛楚充斥她的身心,阻隔了一切,只知道他在周圍活動。
  
  「你要哪一種?」他問。「麥片還是貝果?」
  
  他要她決定?她吃什麼東西有何分別?「貝果。」她終於無精打彩地說,因為貝果不必用湯匙。
  
  狄亞茲烤了貝果,塗上奶油起士,把它放在米娜面前的小碟裏。她撕下一片嚼了嚼,越吃越大口,直到她以為快噎死。
  
  她就坐在那裏吃著東西,仿佛昨天沒有把兒子給了別人。
  
  米娜退離餐桌,弄翻了椅子。狄亞茲像貓一樣俐落地轉身面向她,站穩腳步準備面對她可能發動的攻擊。她突然冒起無名火,從放餐具的架子上抓了他昨晚用來熱湯的鍋子,用盡氣力丟向牆壁。鍋子擊中牆壁,哐啷一聲猛烈彈回地面。她又抓了湯匙丟出去,再來是餐碗,它們發出令人滿意的碎裂聲。
  
  她邊哭邊扯開櫥櫃的門,開始把任何伸手可及的東西胡亂抓出來:盤子、碟子、餐碗、咖啡杯還有玻璃杯。她用盡全力一個接一個丟出去,將盤子一個又一個猛力投擲,碗盤的碎片飛得滿屋子都是,她帶著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痛苦大聲哭叫。
  
  除了亂飛的流彈飛得太近,狄亞茲動都不動;這時他會微微低頭閃避,但隨即又穩穩站住。他沈默地看著她有系統地一個櫃子、一個櫃子地破壞廚房,從不擋路,直到突然爆發的怒火終於燃燒殆盡,她整個人崩潰下來,跪在地上哭泣。
  
  這時他才扶起她,帶她回到房間,送她上床。米娜側蜷著身子,哭著入睡。
  
  幾個小時後她醒來,蹣跚走出房間,廚房早已清理乾淨,而狄亞茲又再次消失。
  
  他終於抱著一個硬紙箱回來,裏面裝著不成套的餐具,包括茶碟與咖啡杯。他走回屋外,又抱了一箱回來,從裏頭卸下十來個水杯及數個餐碗。沒有一組是成套的。他從箱子裏取出所有的東西放入洗碗機,然後打開電源。
  
  她的頭隱隱作痛,雙眼又酸又腫,喉嚨疼痛。「我很抱歉。」她嘶啞地說。
  
  「沒關係。」
  
  她吸口氣。「你哪兒弄來這些盤子?」
  
  「我找到一處庭院舊貨拍賣。不在那裏買,便得開車到小鷹鎮的威名百貨去買。」
  
  想到每年這個時節外堤有多麼荒涼,能找到庭院舊貨拍賣,簡直是奇跡。
  
  她的腦海突然清晰地映出這個穿著黑衣的掠食者在舊貨中來回尋覓,把舊餐具全數買進。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那個地方有多不相稱,不過其他碰巧在那裏的人肯定會有這種感覺。他做了三明治,她吃了她的份,然後穿上運動鞋和外套,朝海灘出發。她約莫走了幾個小時,涼爽的微風吹在臉上,她的腦袋太過麻痹,仍幾乎無法思考。不能思考是好的。她終於轉身走回去,正走著時,她看到狄亞茲跟著她,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待在約三、四十公尺外,讓她留有隱私,但仍監看著她。
  
  狄亞茲停下腳步等待。他的雙手插在黑色夾克的口袋裏,眯起深黑的雙眼抵禦寒風,一面看著她走近。她知道這樣很不理性,但他的監視令她不悅。她走過他身邊,厲聲說道:「怕我會溺死自己?」
  
  她故意諷刺他,但他輕聲說出的那聲「是的」令她啞口無言。她一直走,努力眨掉眼淚。她不想哭。她的眼睛已經又腫又酸,令她再也不想哭泣。她憶起昨夜想沖進大海,以為悲傷和痛楚是如此難以忍受,幾乎任何形式的解脫她都願欣然接受,但她同時也知道她絕不會自殺。屈服不是她的天性。如果是,她就不會堅持自己的決心這麼多年。
  
  她一向都是家中的理想主義者和夢想家,誰會想到她骨子裏竟是如此頑強?
  
  等他們返回屋子,夕陽已西沉,溫度也已下降。她拖著腳步行走,疲倦地倒頭小睡,直到狄亞茲搖醒她,告訴她該吃飯了。
  
  接下來的日子就這樣度過。模糊的悲傷及麻木不時被突然爆發的怒氣打斷,如此千篇一律的生活將她疲憊心靈中所有的感覺融合在一起,時間似乎是緩慢地爬行。她吃、她睡、她哭,她毫無預期的怒氣冷不防地爆發,之後她總是為自己的失控感到羞愧。她放聲哭叫、捶打牆壁、咒駡命運讓她找到兒子,卻為時已晚。
  
  
  她在荒涼的海灘上行走數英里,盡最大的努力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打電話進辦公室,且向狄亞茲提起這件事。「我幫你打過了,」他說。「就在我們來這裏的路上。」
  
  除了陷入地獄般的痛苦,她幾乎想不起那趟旅程。
  
  某些日子裏,她極度憎恨狄亞茲,甚至不看他一眼。憤怒在她體內翻騰,兩人都是為傑廷著想的事實,也無法減輕他的罪孽。他沒有權利自行決定並阻礙她與傑廷相見。他似乎確切地瞭解米娜在那些日子裏的感受,因為他都刻意的保持距離,除非必須叫她吃飯,否則絕不開口。
  
  他盯著她吃、盯著她睡。衣服也都是他洗的,因為這個念頭甚至沒閃過米娜的腦海。她聽見洗衣機和烘乾機的聲音,不過那對她來說毫無意義,那只是背景聲響。乾淨的衣服會重新出現在她的房裏,她會穿上它們。情況再簡單不過。
  
  有一天她詢問他們已在這裏多久了,他說:「三個星期。」
  
  他的回答令她大為震驚,也使她重新振作了些。她凝視著他,眼裏沒有過去幾個星期特有的遲鈍。「可是……感恩節呢?」她的話十分愚蠢,但這是她唯一想得到的事。
  
  「我們沒與大家一起度過。」
  
  三個星期。這表示現在是——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我沒有人可以一起過感恩節。」她不假思索地說。
  
  「你有你的家人。」
  
  「我不跟他們一起過節,你知道的。」隨後她陷入沈默,因為她找到了傑廷,卻還沒打電話給她母親。母親希望她忘卻及原諒羅斯及茱莉,米娜卻無法忘懷,那還需要一些時間。不管她是否會出現在他們面前。
  
  狄亞茲聳聳肩。「那麼這是你第一次與我一起度過感恩節。」
  
  怎麼度過的?放聲哭叫?捶打牆壁?她可不希望這是一個新傳統的開始。
  
  現在白天變得非常短,氣溫也降得更低了。狄亞茲拿給她幾雙較厚的襪子,讓她去海邊散步時穿。到戶外走走很有幫助,即使陽光微弱。凝視大海也很有助益。雖然它有時灰、有時藍,但它是個恒久且浩瀚的存在。
  
  憤怒與恐怖驚人的哭聲越來越少。她的心智與情感是如此疲倦,只能在極狹小的範圍裏活動。如果狄亞茲沒有帶她來到這裏,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她討厭受惠於他,但這也許是他賠罪的方式。問題是,米娜不知道他的努力是否能改變她對他的觀感。她一次只能處理一件事,現在還輪不到他。
  
  偶爾她會抬起頭,迎向冬日,搜尋微弱的陽光,明白她已存活下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42:17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8 10:44 編輯

  第28章
  
  即使在意識最模糊的邊緣,米娜總是察覺到狄亞茲不斷地觀察著她。她也知道他是一個從不放棄、永遠盯著目標的人。雖然米娜一向不甚清楚他的目標,但狄亞茲毫無疑問地十分清楚他要的是什麼。
  
  他要她。米娜明瞭,然而她無法想像他們如何能夠再次在一起。以她的想法,兩人之間的裂痕是不容更改、也不容質疑的。他以最傷人的方式背叛她,寬恕顯然不是她最強的優點。她發現這個怨恨一點都不沉重;她可以背負很長的時間。
  
  狄亞茲照顧她不是出自慈悲。他照顧她的方式,就像一隻狼在關愛受傷的伴侶。
  
  他們第一次做愛的時候,她已感覺到這種所有權的宣示,這種同類與同類之間的緊密連結。除非被迫,他不會自願放手。
  
  她知道狄亞茲是危險的,她十分清楚。不過不是在身體方面,他不會在身體上傷害她,但他會在情感上摧毀她,米娜不認為此刻她承受得起更多的摧殘。她知道她應該快點離開這間目擊她心靈崩潰和嘗試走向痊癒的房子。搜尋者協會需要她,她必須做些事,而不是茫茫然地過日子。她必須離開狄亞茲。然而此時不管堅持什麼,都令她的精神承受不起;她已如此倦於思考與感受。光是保持生存已耗盡她一切精力!
  
  一天,趁狄亞茲在屋外時,她試圖打電話到搜尋者協會,想跟瓊恩聯繫,但顯然她一路上開著手機,現在電池沒電了。隨後她試著撥打室內電話,卻發現長途電話線路不通。她坐在那裏盯著電話,努力想憶起將通話費掛在家中電話帳單的密碼,但她唯一想起的是她的社會安全號碼。
  
  狄亞茲走進屋內,發現她正坐在電話旁。
  
  「你在做什麼?」
  
  「我想打電話到辦公室去。」
  
  「為什麼?」他簡潔地問。
  
  她看著他,因為答案應該很明顯。「因為已經三個多星期,我不能不聞不問。」
  
  「他們沒有你也會做得很好。」
  
  「你怎麼知道?」她感到一陣惱怒。
  
  「我聯絡過。」
  
  「什麼時候?你為什麼不讓我跟瓊恩說話?」
  
  「我打過幾次,一次是讓他們知道我們在哪裡,還有一次是跟他們說,我們還會在這裏待一陣子。」
  
  米娜發現狄亞茲完全不理會她提出關於跟瓊恩說話的問話。「回家的時間到了。」
  
  他揉一揉脖子。「還沒有。」
  
  「我說到了!」令她吃驚的是,她竟哭了起來。她說:「該死。」然後走進她的臥房。她已經幾天沒哭了,甚至沒有為傑廷哭泣,現在為何會為了這點小事痛哭?這恰好證明狄亞茲是對的,而米娜不要他對。她想找些事來做,想讓自己回到必須思索其他事務的常軌,而非只想著自己的不幸。
  
  她真的想在假如空服員詢問她要不要花生米,她都可能哭成淚人兒的此刻,搭飛機回家?
  
  花一個小時擦乾眼淚、擤完鼻涕後,米娜決定天黑前出去散散步。她套上兩層襪子,穿上外套。她從走廊出來時,狄亞茲抬眼看她,然後說:「你要去哪兒?」
  
  「去走走。」她回答。這還用問嗎?接著她打開後門,這才明白他為何會這麼問。一場綿綿灰雨正緩緩降下。她察看牆上的時鐘,發現時間沒有她想像的晚;是低垂的雲層使得白晝變得如此陰暗。「算了。」她歎口氣。
  
  狄亞茲已點燃客廳的壁爐,壁爐的溫暖舒適吸引了她。米娜不想跟他坐在一起,可是另一個選擇便是回房間瞪著牆壁發呆。電視裝有第四台,表示有很多頻道可供選擇。令她驚訝的是,狄亞茲正像個外星人般滿臉狐疑地觀看居家佈置和園藝頻道,好似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想在燈罩上粘上流蘇。
  
  「你打算將室內設計當成另一個職業?」兩人皆沒料到她會如此開始交談。
  
  「除非有人拿槍抵著我的頭。」
  
  米娜再次被自己的笑容嚇到。那只是微微一笑,並且在她驚訝地發現時迅速消失。
  
  一個微笑,她以為她再也不會微笑或大笑。狄亞茲沒注意到,但米娜自己察覺到了。她蜷在椅子裏和他一起看完剩下的節目,但是嘩啦啦的雨聲令她昏昏欲睡,她也斷斷續續地打著盹。
  
  他們早早吃了晚餐。米娜在狄亞茲最後一趟檢視房子時進去淋浴。並沒有什麼威脅讓他要作防範,但警覺是他的本性,他每晚巡視四周,確定吉普車上了鎖,且沒有陌生人在附近遊蕩。他們才是外堤這個時節唯一的陌生人,不過這對他沒有分別。
  
  浴室的門毫無預警地開啟時,米娜剛穿好睡衣。狄亞茲說:「穿上外套和鞋子,到外面來。」
  
  米娜沒有多問,雖被他緊急的語氣弄得有些緊張,仍馬上在睡衣外加件外套,光著的腳迅速伸進鞋子裏。她跟他一起邁出後門,隨後壓低聲音愉快地「哇!」了一聲。
  
  綿綿灰雨變成陣陣小雪。不過雪片不會堆積;氣溫雖然很低,仍在冰點之上,地面依舊十分濕暖。不過這場雪看起來仍像是魔法變出來的,從黑色的夜空中盤旋而下。
  
  狄亞茲低頭看著她沒穿襪子的腳,搖搖頭,一把抱起她走下臺階。米娜不自覺地緊抓他的肩膀做為支撐。「我們要去哪裡?」
  
  「去海邊。」
  
  他抱著她走過低矮的沙丘,來到大海的邊緣,站在黑暗裏,寂靜中只聽得見海浪富有節奏的衝擊聲。細小的雪花在他們周圍打旋,一碰觸地面便立即消失。她從小看著冬雪長大,不過自從搬到艾帕索,通常只有在旅行時才看得到雪。米娜當然沒料到會在這裏——一處南方的海邊——看到雪。她幾乎立刻開始發抖,但是她不想進去屋裏、錯過片刻美景。
  
  這場驟雪沒持續多久就停了,米娜抬頭凝視夜空數分鐘,等待更多的雪,卻徒呼奈何。「我想雪不會再下了。」她歎了口氣。
  
  狄亞茲緊緊環住她,抱著她返回屋內。
  
  米娜過不久便上床睡覺,並且馬上入睡。自從來到這裏,她的睡眠是平常的兩倍,她的身體仿佛正試圖彌補年復一年的不規律作息,以及永無止境的壓力,好讓她憔悴的心靈得到安歇。她的夢境慢慢變得正常,不再每晚哭著醒來。那晚她一夜無夢,卻突然醒過來,發現有個赤裸而幽暗的身影沉重地壓過來。
  
  「噓,」狄亞茲說道,將她的睡衣推至腰間,分開她的腿。「什麼都別想。」
  
  「什麼……」米娜才要開口,接著猛抽一口氣,狄亞茲正用陰莖頂端搓揉她的穴口使其濕潤,然後用力挺進。她的指甲陷入他的臂肌。她是濕了,但還沒準備好;她感覺他的每一吋正撐開她柔軟的內壁,停在最深處。
  
  什麼都別想?她怎能什麼都不想?但是她的內心因幾個星期的漫長傷悲,已如此疲憊與受挫,她感覺自己帶著強烈的如釋重負,陷入純然的感官享樂裏。她應該要拒絕他,但是她沒有。他親吻她時,她仰頭回應他的吻。米娜需要逃離她自己,而狄亞茲就是知道。
  
  米娜的雙手在保持緩慢的律動時來到他的肩頭,緊緊揪住。因為她的情欲尚未完全被激起,她的身體只能對他愛撫乳房的雙手、他的親吻以及她體內來來回回的抽動,逐漸有所反應。她感覺他越來越緊繃,知道他正努力克制升起的高潮;汗水在他堅硬的肩及背脊上微微閃爍,令她的掌心滑溜,不過他並沒有亂了節拍。走廊的燈光射進她開啟的房門,讓她有足夠的光線看見他閃閃發亮的黑眸正觀察著、等候著、讀取她加快的呼吸與心跳等每個細微的反應,以及她的腿伸上來箍住他的臀部所代表的意義。她抬起身體迎向他每個緩慢、有力的推進,雙臂不知不覺環住他的頸項。
  
  她不希望這個舒緩的時刻結束。雖然她知道一定得結束,明白狄亞茲無法一直持續下去,但只要他還在她的體內,世界便被阻隔在天邊。除了愉悅,他還給予她安歇。他已看顧她好幾個星期,等待適當的時機,而今晚他行動了。她知道他終究會有所行動,唯一的奇跡是他居然等了這麼久。
  
  跟他在一起令她覺得放鬆與安全,至少他會保護她免於外力的傷害。但似乎沒有任何事物能保護她免於他的侵略,今晚她甚至不確定是否想被他據為己有、或與他交歡。她是他的,但他會是她的嗎?如果是,他們究竟該怎麼辦?
  
  「我甚至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麼,」她焦躁地說,開始迷失在高漲的情欲裏。
  
  「這就是我要的,」他以低沉粗啞的聲音喃喃地說。「你,這一切。」
  
  米娜向後仰頭,拱起背脊,然後達到高潮。他緊抱著她,保持緩慢的律動,直到她無意識的呻吟逐漸消失,指甲不再陷入他的背、雙腿鬆開他的臀。米娜躺在枕頭上休息,雙眼閉合,肌肉癱軟,身軀饜足。
  
  狄亞茲溫柔地親吻她的額頭,從她體內抽出,再次幫她蓋好棉被,然後一如他進來時靜靜地離開。米娜昏沉地躺在床上,花了片刻思索有什麼不大一樣。她得起床清洗身體,這是她跟他做愛後慣常的程式,但是她實在太困了,而且實際上她也不覺得濕……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更確切的說法是,沒有發生的事,她徹底清醒過來。狄亞茲沒有達到高潮。他給她滿足後就離開了,沒有發洩他的欲望。
  
  這個念頭尚未消失,她已下床走出房間,一進走廊就聽見浴室裏蓮蓬頭嘩啦嘩啦的流水聲。她推開門,隔著淋浴間透明的門看見他。他低著頭,單手撐著前面的牆壁,讓水流打在他身上,另一隻手緩慢地上下移動。
  
  不!她將睡衣從頭上脫去,丟在地上。她的一切都無法看著他無私地滿足她之後,卻只能孤寂地尋求自己的釋放。她猛地推開門走進去。「我想這是我的工作。」她伸手止住他的手,以她自己的手取代。
  
  他慢慢抬起頭,黑眸裏的兇猛令她震驚。「除非你是認真的,否則不要這麼做。」他粗著嗓門說道。
  
  他的最後通牒並沒有令她猶豫。溫熱的水流如雨般落在她的頭上,她將貼在臉上的髮絲撥到後面。在她手中的男性器官如鋼鐵般堅硬,米娜不想只握在手裏。她不加思考便抓住蓮蓬頭的水管,利用它抬高自己的身體、用雙腿箍他的腰。她的位置還不夠高,便用一隻手撐住他的肩頭,把自己推得更高,試著調整姿勢,讓自己落在他能猛力推進的位置。
  
  他嘶吼一聲,一隻手覆住她的臀,將她拉過來靠在身上,低頭以嘴覆蓋她的乳頭。他的陰莖向上推進她的腿間;她抽一口氣,稍微調整姿勢開始向下滑,撐開濕濡的熱源裹住他。米娜緩緩下降時,他鬆開她的乳頭,喉間竄出一聲粗嘎的低吼。
  
  模仿他做過的,米娜慢慢地上下移動,用身體愛撫他,引出他的回應。她下定決心要讓他釋放,但他咬緊牙根,不讓自己射出。她沮喪地納悶他為何要克制自己——直到她聽見自己的呻吟,才明瞭此一律動亦令她感到歡愉。
  
  這場淋浴間裏的戰役,是近距離的搏鬥。她的身體固執地夾住他,雙腿緊鎖著他,使勁抽動,試圖逼他達到高潮。他一隻手環住她的腰,壓著她、要她慢下來,並將她緊靠在自己身上研磨,使她的反應急速高漲。
  
  兩人身軀產生的熱是如此強烈,她幾乎沒有察覺到熱水變涼了。狄亞茲挪動她,讓兩人離開蓮蓬頭下方,扳開她緊抓著水管的手,將她抵在磚牆上。米娜捧住他的頭,用盡所有的力氣親吻他;接著她仰起頭達到高潮,輸掉了這場戰役。狄亞茲發出野蠻的吼叫,仿佛超過忍耐的極限,他猛然刺入她的體內,令她大叫出聲。
  
  之後,他沉重地倒靠牆邊,將她壓在瓷磚上不能動彈。她全身無力,十分疲倦。他親吻她的肩膀,曲膝讓兩人從牆上滑落,靠坐在淋浴間的地上。
  
  沈默再度降臨。她無法解釋她剛才的行為,無論如何,她萬分明白他所陳述的條件:不要這麼做,除非你是認真的。不要這麼做,除非她承認狄亞茲是她的愛人。不要這麼做,除非她願意拆掉她豎在兩人之間的高牆。除非她是他的、他是她的——包括所有錯綜複雜的意義——否則,不要這麼做。她做了,願上帝賜與她力量,她是認真的。
  
  在人生旅途的某處,她如此愚蠢地愛上了他。如果她不愛他,他的背叛就不會傷她那麼深。她會被激怒,但不會受傷。她無法想像一生中竟能愛上完全不同典型的兩個男人——大衛與狄亞茲——一個是陽光,一個是黑夜。雖然如此,但也許還是有脈絡可尋:以前的她不可能愛上狄亞茲,但她已不再是那個女人。她想要是,但她終究不是了。曾發生的可怕事件改變了她,再也無法回復。她會一直喜歡裝扮、喜歡佈置周遭,就像那個令狄亞茲十分困惑的節目,但就在傑廷從她懷中被奪走時,她變成一個更強壯、更堅毅、更勇敢的女人。
  
  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他們該何去何從?米娜就像今天早上一樣迷惑。不同的是,此刻她不再孤軍奮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44:56

  第29章
  
  第二天早上,米娜在狄亞茲的懷裏醒來,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他身體的熱度是這個寒冷陰鬱的十二月早晨舒適的來源。雨水傾盆而下,雨勢比昨天更大。他如往常一樣幾乎與她同時清醒過來,要不是他與米娜頻率太過相同、以致無法獨睡,就是謹慎的天性讓他無法處於人醒他睡的脆弱狀況。基於對他的瞭解,米娜認為是後者。
  
  她坐起來伸伸懶腰,鬆弛由於躺同一個姿勢太久所造成的肌肉僵硬。仍躺在她身旁的狄亞茲伸手搓揉她裸露的背。米娜撥開垂在眼前的髮絲,知道頭髮一定亂七八糟,因為他們昨晚匆匆上床時它仍是濕的。這次是睡在他的床上,不是她的。
  
  儘管她很懷疑昨夜過後還會分什麼他的她的,現在只有他們的。兩人的未來令她不安,儘管最重要的問題已被答復,尚有更多的問題留待決定。
  
  「我去開暖氣。」狄亞茲起身離開房間,米娜環住彎起的雙膝看向窗外。隔壁的房子是空的,另一邊的屋子也是。事實上,他們的住所是這片綿延的租賃住宅區唯一有人居住的。儘管她知道當地居民仍住在這裏,這樣的景況還是令她感到孤寂,仿佛這個星球只剩下他們兩人。有幾次她在海邊散步時,碰過一、兩個也出來運動的居民,不過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她一人獨佔海灘。這片迎風的荒蕪和她的心痛相互呼應,在某種程度上,傾盆大雨也是。她的情緒低落,昨夜她是否鑄下大錯?就算是,她仍有回頭的餘地嗎?
  
  狄亞茲帶著米娜的睡衣及拖鞋回來,接著又去煮咖啡。他早上不太喜歡說話——其他時刻也一樣——而這很合她的意。她下床、迅速套上睡衣,然後衝入浴室。浴室有獨立的暖氣機,狄亞茲也開啟了它。由於浴室的空間較小,暖氣迅速傳遍,因此十分舒服。米娜凝視鏡中的自己,做了一個鬼臉;她的頭髮實在亂得可以。這麼長的時間以來,她的雙眼首次不再因悲傷而遲鈍,雖然並沒有閃閃發亮,至少開始有了生命。
  
  米娜轉開蓮蓬頭讓水溫熱起來,然後走進去快速洗了個頭。淋在酸痛肌肉上的熱水很舒服,使她想起狄亞茲昨晚是如何的予取予求。他是個很有耐心的情人,但除了第一次的歡愛,他並不怎麼溫柔。在某種程度上,他甚至比他們第一次做愛時更饑渴,並且不完全是肉體上的渴求。她試著分析不同之處,可怎麼也分析不出來,這是因為狄亞茲本身太難以捉摸、太冷漠孤傲嗎?令她吃驚的是,他昨晚既不飄忽,也不冷峻。
  
  她擦乾身體時自動地觸碰一邊臀部,確定她的避孕貼片還在,接著她無法動彈。她只摸到平滑的肌膚。米娜嚇壞了,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這才明白貼片不只不在,還不在了好一段時間。事實上,大約三個星期吧。
  
  她之前來過月經。她依稀記得,因為狄亞茲曾出門去幫她買衛生棉。通常她每星期會貼上新的貼片,一共貼三個星期,然後第四個星期不貼,接著月經就會來臨。這表示她不是移除了貼片,就是貼片超過太長的時間自己掉落了;反正貼片過了一個星期便會失去效用,那時她的月經也來了。她完全沒有處理貼片的記憶,貼上新貼片的念頭也沒出現在她的腦海。
  
  要不是因為昨夜的交歡,這些事情都不重要。
  
  她實際地明白懷孕的機會並不大,她的身體要在拿除貼片後的幾個月才會回復正常。不過意外難免,婦女總是在自認不可能的時機下懷孕。
  
  她憂慮地擦乾頭髮,一邊抵擋咖啡香的誘惑,一邊梳出一個髮型。她回到臥室,穿上最暖和的寬鬆運動長褲及法蘭絨襯衫,接著第一次皺著眉頭發現她當初並沒有帶這些衣服。一定是狄亞茲買來的。米娜對他這幾個星期的進進出出——或者任何事情——都沒有多加留意。她只希望那種閃神的狀態不要再出現。
  
  米娜走出臥房時,狄亞茲正在準備早餐。她倒了杯咖啡,說道:「我沒貼避孕貼片。」
  
  他用叉子把培根翻過來。「我知道。」
  
  這句他最不可能說出口的話,驚得米娜目瞪口呆。她張口結舌地看著他。「你怎麼沒告訴我?」
  
  「我以為你知道。」
  
  「不,我沒發覺。」她啜了口咖啡。「這可能會是個問題。」
  
  
  「對我,則不是。」
  
  有那麼一刻,他漠不關心的評論令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接著她突然明白這話真正的涵義:米娜懷孕的可能一點都沒使他心煩意亂。
  
  她不想要懷孕。
  
  「或許不會有事,」她說。「生理系統得花上一段時間才會回復正常。」
  
  「你什麼時候才會知道?」
  
  她呻吟著搓揉自己的臉。「我也不知道。你還記得我上次月經是什麼時候嗎?」
  
  「我們到這裏的兩天後。」
  
  她知道去見大衛之前就該換上新的貼片,卻完全忘了這件事。如果她這個月排卵——她希望不要——排卵期大約會是在現在。也許。她已使用貼片太久,實在不記得自然週期的確切時間點。不過米娜不準備冒更多的風險;如果——當然——他們再次做愛,一定要。
  
  「我會去買些保險套。」他將蛋打在攪拌碗裏,加了些牛奶,用叉子攪拌。他要不是看出她的心思,就是循著相同的邏輯思考事情。
  
  狄亞茲用他做任何事情都能展現的稱職能力做好了早餐,米娜大口吃著炒蛋、培根和吐司時,赫然發現住在這裏的這段期間,除了洗澡及吃東西,她什麼事都沒有做。
  
  從購物到清掃,都是狄亞茲一手包辦。她感到不自在,但仍不想去思索他的動機,因為她才剛有能力打理自己有限的一些事,還沒有力氣思考他想要什麼。
  
  但她還是幫他清理善後,除了微微驚訝的表情,狄亞茲沒有什麼反應。用完早餐後,他馬上去洗澡,然後出門去搜尋他的保險套;他就是不可能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留到最後一分鐘才去做。
  
  他走後,米娜在屋內四處整理,將客廳沙發上裝飾用的靠枕重新放置,使色調調和一致。她鋪了狄亞茲的床,拆下她的床單放入洗衣機,因為她不大相信自己還會睡在那裏。她不知道自己對於這件事的感受——是發愁還是寬慰。昨天她還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原諒他的所作所為,也認為兩人之間的裂痕是徹底且無法補救的。而他卻只消一拳就擊垮阻隔兩人的高牆,使她回到原點:躺在他身下。
  
  昨夜,她也不想躺在其他的地方。
  
  終於整頓完一切,她煮了些新鮮的咖啡,從櫥櫃裏拿了條毛毯,帶著咖啡和毛毯走到罩了紗窗的前廊。她裹著毛毯坐在柳條雙人座椅裏,將雙腳收上來取暖。烏雲密佈的天空、灰暗洶湧的大西洋以及冰冷的灰雨,全都融成一體,奪走白晝的陽光與色彩。她捧著溫熱的咖啡杯,吸入芳香的熱氣,凝視著雨幕試著整理盤繞腦中的思緒。
  
  今天,她第一次發覺痛苦的鋒利刀口已在最近這幾天磨鈍了。她已可以運轉,能夠思考其他的事情,可以與人交談。
  
  
  她能夠微笑了。傷痛永遠無法去除,但是它變得可以控制,在往後的月月年年裏會愈加可以掌握。
  
  米娜真不知道倘若狄亞茲沒帶她來到這裏,她會做出什麼事。即使她曾詛咒他的存在,她還是完全地依賴著他。他大多讓她獨處,幾個小時都不說話,只是在背後默默照料基本的生活事項。起初他會在她散步時跟著她,但最近已不這麼做了。他毫無怨言,默默地盡他所能幫助她度過難關。
  
  他愛她。
  
  這層領悟令她一時完全看不見眼前的任何東西,因此低下頭把前額抵靠在曲起的膝蓋上。在他做出與傑廷有關的那件事,與他過去這幾星期對她的照顧之間,她究竟該如何抉擇或讓步?
  
  米娜聽見車子的聲音,接著引擎停了,隨即是關門聲。狄亞茲回來了。她傾聽他打開後門進入屋內,不過由於他的步履聲非常輕淺,米娜隨後便失去他行進的線索。
  
  通往前廊的門打開,他走出屋外,銳利的目光閃電般迅速掃過她,好似在確認她是否無事。他把雙手插進口袋,移動身體靠著紗門門框,向外凝視著大海,他的側臉鬱悶嚴峻。
  
  「對不起。」他沈著聲音說道。
  
  這句話懸宕在兩人之間。他並不是為昨晚道歉——當然不可能——而是為了傑廷道歉。她不太相信他這一生中曾向任何人道過歉,然而她完全感受得到他的真心誠意。
  
  「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他。」她說,搞不懂自己居然為他找臺階。
  
  「我不知道你的打算,我從沒想過你會那樣做。」
  
  「你可以問的。」
  
  問題是他從不信任別人、不隨便打開心房讓人接近。他怎能預料到她的反應呢?他的母親幾乎遺棄了他,只在她方便時,才將他拖回她的生活。他對於母親的認識,來自個人的經驗,儘管理智上他知道、也看過大部分的母親都是真心愛護自己的子女,卻沒有親身感受過那種關愛。
  
  直到把那些法律檔遞給溫氏夫婦之前,她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能做到,她的內心不知哭過幾百回。如果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又怎能期望狄亞茲憑直覺去探知她不會以任何方式傷害傑廷?
  
  但她仍然無法釋懷,她說:「我們在床上的每一個晚上,你都可以問我:『米娜,如果找到傑廷,你會怎麼做?你怎能將他從熟悉的家人身邊帶走?』然後你會明瞭我的感受,明瞭我也早已領悟的事。」
  
  狄亞茲扭頭看她一眼。「我從沒想過你會那樣做,」他再次說道。「我……當你交出那些檔時,我感覺像被子彈打到。我想跪下來親吻你的腳,不過我想你可能會踹我。」
  
  「不是『可能』,是『一定會』踹你。」
  
  他點點頭,再次轉身凝望大海。
  
  「我過去並不愛你。」他的語調低沉,有點自言自語,好似仍在思考。「或者說我不認為我愛你,起碼在剛開始的時候。直到你把我踢出來,我感覺……」他停下來,皺著眉頭仔細思索自己的感受。「被切成兩半。」
  
  「我知道。」她說,回想起那種失落的感覺。
  
  「回頭想想,我知道我是在何時愛上了你。就在愛達荷州,」他擺擺手,試圖表示愛與不愛之間細微的程度。「我把你從河裏拖出來,你翻過身開始大笑。就在那個時刻。」
  
  就在那時,他也做了表示。直到那時之前,吸引的感覺一直在兩人之間累積——她幾乎是半瘋狂地想要他——不過兩人都沒有行動。直到那個時刻,太陽照在他們身上,感受重生的喜悅,他看著她說……
  
  她輕笑著。「好特別的愛的宣言。」
  
  「那不是愛的宣言,只是宣告我想做的事。現在這才是愛的宣言。」他的頭以她喜歡的可愛方式斜傾著,就一個認為溝通很難的人來說,他做得一點也不差。
  
  沈默在兩人之間降臨,他們思考著彼此的言語,並加以消化。米娜感覺他正等待她的寬恕,說她也愛他;但儘管確定自己愛他,她卻不知道能否原諒他。傷痛和憤怒仍在,雖然不再沸騰。她最多只能不再去想這些事,開口說:好吧,我們由此重新開始。如果有人想爭論寬恕的本質,那麼願意繼續走下去,也許已是寬恕。但這個人是狄亞茲,不是什麼阿貓阿狗。跟狄亞茲,他們能走到哪裡去?
  
  她看不到跟他在一起的未來;然而,她也看不見沒有他的未來。
  
  「你還是說出來吧,」他低聲說,仍舊看向大海。自從說愛她之後,他就沒再看她。「我知道你是。」
  
  「愛你?沒錯。」她歎了口氣,啜飲咖啡。咖啡已經冷了,她做了個鬼臉,把杯子擱到一邊。「我的確愛你。」
  
  「愛的程度深到願意嫁給我,生我的小孩?」
  
  她驚喘一聲,感覺自己像挨了拳向旁邊倒去,她趕緊鎮定下來。「你說什麼?」震驚使她問話的聲音有些尖銳。
  
  「我說的是婚姻。你願意嫁給我嗎?」
  
  「婚姻怎麼可能在我們之間發生?」
  
  「我愛你,你也愛我,這是再自然不過的發展。」
  
  她抓抓頭髮,沒想到聽見他的求婚竟會如此沮喪。這太突然了,既惱人又甜蜜,但是結婚之後得面對的難以想像的問題攤在兩人面前。她內心的一部分感到十分恐懼。狄亞茲不只提到婚姻,還提及小孩。她怎麼能夠?
  
  「結婚不是件聰明的事。」她說。
  
  他轉身用深沉嚴肅的眼神審視她,等她說下去。
  
  「我們兩人之間有足夠填滿一架飛機行李艙的情感包袱,我可能得接受心理治療,」她苦笑一聲。「而且你是個殺手,這種工作有什麼職業保障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是繼續幫搜尋者協會尋人,或照以前的計畫去教書?一部分的我想辭職。但我怎麼能夠?我是這個領域的個中好手。眼前我只是累了,而且……」
  
  「害怕。」他說。
  
  「害怕未來?那是當然的。」
  
  「不。你是害怕擁有幸福。」
  
  她凝視著他,因為他透視煙幕所做出的正確推論而無法動彈。
  
  「你真的已經說服自己相信:因為你讓傑廷被搶走,所以你不值得擁有任何東西?」他詢問,無情地將她釘得死死的。「你認為自己不能擁有丈夫、另一個小孩,因為什麼?因為你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沒有牢牢抓緊他?」
  
  她感覺肺部被緊緊揪住,心臟停止跳動。從來沒有人說那是她的錯;她為了保護她的孩子,幾乎拚了命。可是插入背上的刀阻止了她。然而,這十年來,她一直跟這個深入骨髓的念頭搏鬥——她仍覺得是她沒把孩子保護好。「我……我不應該帶他去市集,」她悶聲說道。「他才六個星期。他還那麼小……」
  
  「你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你還能怎麼做?」
  
  她的雙唇顫抖。老天,這個問題在她心裏不知問過多少遍!她那時還能怎麼做?一定還有其他的方式,其他她沒想到、沒看到的方式,因為她讓那兩個男人將傑廷從她身邊搶走。「你贖的罪還不夠嗎,你幫忙協尋了這麼多小孩,你要到何時才能原諒自己?」
  
  直到她的寶貝平安歸來,但那已是不可能實現的夢了。
  
  狄亞茲靠著門,蹲在米娜面前,握住她的雙手。冰冷潮濕的海風吹亂她捲曲的秀髮。「你是因為這樣才放棄他?為了贖罪?逼自己付出代價?」
  
  「不是。我會放棄他,是因為那是唯一正確的處理方式。」
  
  她看見他在發抖,發現他在外面這麼久,身上連件外套都沒穿。她衝動地掀起毛毯邀他坐進溫暖的被窩,他迅速接受她的邀約。她靠著他的肩窩,相依偎的身體很快驅走了寒冷。
  
  「你可以好好生活,」他輕柔地說,撫摸她的臉、用一根手指描繪她的輪廓。「可以再次擁有幸福。」
  
  這個念頭讓她感覺自己站在懸崖邊,強勁的風試圖將她吹下去。「太快了。」
  
  連承認自己可以再次幸福、繼續生活都像一腳跨出峭壁,令她無比心驚。
  
  「十年了。你已找到兒子,也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怎麼會太快呢?」
  
  「就是太快了嘛。」她再次躲到理論的後面。「你所謂的『擁有幸福』就是跟你結婚。」
  
  「我可以讓你幸福。」
  
  她也可以讓他幸福,她心想,這幅遠景令她頭暈目眩。他既複雜難懂又不隨和;如果她拒絕他,依照他孤僻的天性,他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結婚。她是狄亞茲擁有家庭、過一個還算正常生活的唯一機會。
  
  好似狄亞茲的生活永遠不可能正常似的。
  
  「我們怎能結婚?我們又不瞭解對方,我甚至不知道你幾歲。」
  
  「三十三。」
  
  她驚訝地頓了頓,他看起來似乎比她更老,儘管他沒有灰髮,臉上也沒有皺紋。「我也是。你的生日是?」
  
  「八月七日。」
  
  「喔,我的天哪,我比你還大!我是四月二十七日生的。」
  
  他上揚的嘴角令她超級沮喪。「我一直想跟比我大的女人上床。」
  
  米娜捶打他的胸膛,且贏得一個深深的吻,比預期的更深更長。當他放開她,她將冰涼的鼻子埋進他的頸間,吸取他溫暖的氣息。她想說她願意。她愛他,她若有可能再愛一個男人,她的狄亞茲絕對已經超過。狄亞茲雖如此不隨和,很多方面卻能和她互補。跟米娜在一起,他會談天說地、會講笑話,甚至會笑。她開啟了他;而他也將她從她為自己設定的清苦且僵化的生活方式拉了出來。
  
  不過兩人眼前有很多問題,她仍是對的。婚姻只會加深問題的複雜性。
  
  「你要從事什麼職業?如果結婚了,你當然不能再追著壞人跑遍墨西哥,或讓自己可能喪命……」她閉嘴,因為她無法想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但總是會找到可以做的工作。」
  
  適合一個已退休之賞金獵人的職缺好象不多。她無法想像他坐在辦公室辦公,或者從事面對群眾的工作。還有什麼是他能做的?
  
  她明白自己已在思考未來。一切進行得太快了,她毫無腳踏實地的真實感,因此只依著感覺說:「我不能說我願意,目前還不能。我們還有許多問題必須解決。」
  
  狄亞茲再次吻她,閉上雙眼緊擁著她。「反正我也不急著去哪裡,那我明年再問你。」他抱起她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十分鐘後,當他在她張開的雙腿間移動時,米娜才想起現在是十二月,再三個星期就是明年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8 10:45:46

  第30章
  
  「媽!賽恩在撕我的功課!快叫他住手!」
  
  米娜正在攪拌義大利麵醬,匆忙地朝糾紛越演越烈的客廳看一眼。「傑斯!快把賽恩帶開,讓他別吵莉霓。」
  
  他已經趕過去了。尖叫聲越來越大,顯然他正在努力將賽恩與他八歲大的姊姊的功課分開。不出幾分鐘,房子裏就安靜下來,只有重新開始做功課的莉霓偶爾傳來幾聲咕噥。狄亞茲出現在門口,傻笑著的賽恩掛在他的脖子上。「我現在要拿他怎麼辦?」
  
  「跟他玩,或是把他綁在椅子上。隨便你處理。」
  
  六歲的莎拉坐在廚房的桌邊,努力練習字母,想把所有的字母都搞對。黑色的眼睛變得很嚴肅,她說:「他不會喜歡被綁在椅子上。」
  
  「我只是在開玩笑,蜜糖。」莎拉是三個孩子之中最像狄亞茲的,有他的嚴峻和剛烈。莉霓活躍而有自信,一切向前看,莎拉則是站在遠方觀望。米娜放下工作,安慰的抱抱小女兒,狄亞茲則把賽恩帶到外面,用某個會動的東西分散他的注意力。米娜希望那玩意兒沒有破壞性。
  
  賽恩是個意外的嬰兒,在米娜四十一歲生日過後兩天出生。他們原先並沒打算再生,想說兩個女兒就夠了,可是一個破洞的保險套帶來了這個小男孩,所以他們其實更應該給他取名為颱風。賽恩還不會爬就扭動著要求下地,好讓他四處探索。一旦他會爬了,全家都雞飛狗跳,努力在他搗蛋之前先抓住他。現在他已經兩歲,米娜開始考慮買一件束縛病患用的緊身衣——給她自己穿。
  
  事情的進展實在很有趣。她和狄亞茲——她還是不習慣叫他傑斯——結婚已經九年。他們是在解決了某些例如工作的問題之後才結婚的。她仍擔任搜尋者協會的執行總監,可是日常工作已經都交給魏瓊恩,米娜則專注於募款,而那是永遠做不完的。現在她支薪,時間規律,從不離開孩子一整夜。
  
  狄亞茲為軍火公司測試武器,也為艾帕索的警方與私人保全公司擔任顧問。當他說明自己的工作時,她鬆了一口氣,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因為她一直怕他找不到合法的工作施展長才,而擔心得要命。他們永遠不會變成大富翁,可是他們會有足夠的錢撫養小孩和買一點奢侈品,這樣就好了。
  
  住在她的房子裏,周圍有許多親密的鄰居,曾讓他焦慮不安。他並沒有抱怨,可是米娜看得出來他有多麼難受,而且越來越焦躁。懷莉霓的第五個月時,情況已嚴重到她知道必須另想辦法,然後狄亞茲到處查訪,找到一棟遠到他可以放鬆、但米娜不覺得太孤立的房子。那是一棟很可愛的舊房子,後院種了影樹,還有四間寬敞的臥室。那時候他們還沒想到四個房間都會派上用場。他們買下那棟房子,為了小孩安全而在後院釘上籬芭,就搬了進去。
  
  她很開心。他第一次求婚後幾乎過了一年他們才結婚,雖然他們終於結婚的時候她還是心有疑慮,可是和他在一起,她非常快樂。
  
  看著他和孩子們相處,仍舊讓她的心因為欣喜而抽緊。他第一次接近莉霓的時候小心翼翼,仿佛當她是顆定時炸彈,不過他堅持學會怎麼幫嬰兒換尿布,以及所有跟嬰兒有關的大小事項。不過他還是搞不清楚小孩應該加以規範的理論;他以非常認真的態度跟米娜解釋,如果他責駡小孩,小孩會哭,所以他不能罵他們。要讓他凶起來除非是情況已經不可收拾,結果他只要稍微提高聲音,三個小孩就馬上聽命行事。這真不公平,有時米娜覺得自己已經吼到頭都快掉下來了,小孩還是不理她。這是有點誇大,因為他們是正常、聰明、好奇心強,基本上還算聽話的孩子,這表示有的時候他們還是很難搞。
  
  她很樂於被孩子們激怒。懷孕期間她最大的恐懼之一就是,過去的悲劇會讓她變成一個過分執著、過分保護、令人窒息的母親。她不確定自己適合做個母親,幸好莉霓很好帶,因此莎拉出生的時候,米娜已放鬆下來。他們過了四年平靜、幾乎是和平歡暢的生活——直到賽恩出生。從他出生以來的兩年都很歡樂,但絕對不寧靜。
  
  「你要洗個手來幫忙擺桌子嗎?」她問莎拉,後者乖巧地將功課從餐桌拿開跑去洗手。
  
  莉霓說:「我也要幫忙。」然後很快跑出客廳,跟著莎拉到地下樓的浴室洗手。
  
  米娜把一大盆沙拉擺在桌上,然後檢查烤箱裏的麵包卷。那些麵包已烤成漂亮的金黃色,所以她拿出麵包擺在麵包籃裏。狄亞茲帶著賽恩回來,去洗掉他臉上和手上的髒汙,米娜則把義大利面倒進篩子裏濾水。
  
  門鈴響的時候,兩個女孩正忙著擺放碗盤和餐具。米娜歎口氣。如果會有事情來打擾,一定會發生在他們打算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屢試不爽。「我來開。」她經過剛從浴室出來、腋下挾著賽恩的狄亞茲。
  
  她打開門,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人,金髮藍眼。她的膝蓋頓時無力,只能靠在門上,淚水燒灼著她的眼睛。
  
  她知道。看到他的臉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
  
  他很緊張,清了清喉嚨。「我很抱歉打擾你,可是我……你是殷米娜嗎?」
  
  「現在是狄米娜。」她努力說出話來。
  
  他又清了清喉嚨,然後朝她身後投去謹慎的眼光。狄亞茲強壯的手尚未滑到腰上支援她,她已知道他來了。
  
  「我……呃……我是溫柴克。傑廷,你的兒子。」他多此一舉地補充道。
  
  她的臉全濕了,眼睛裏滿是淚水,使得他的面容因此模糊。她忍不住啜泣起來,他因此略顯緊張。可是啜泣突然轉為笑聲,她抓住傑廷的手。「我等了好久。」她說著,拉著他進入屋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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