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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卡德蘭]情盜(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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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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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18 10: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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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卡德蘭]情盜(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18 10:36 編輯
情盜
作者:芭芭拉.卡德蘭
《情盜》出版於1977年,是作者後期的代表作,全書寫一個綽號“情盜”的青年貴族鑒於上流社會中只有淫亂,沒有真正愛情,就打算抱獨身主義,對愛情採取玩世不恭的態度。
但他秉性善良,有一副俠骨義腸,在偶然的機緣中搭救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十八歲弱女子,被她純潔的心靈和無私的愛情所感動,兩人終成眷屬。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18 10:31:47
第一章
1885年
「我聽說你又要走了,戴頓,」貴族公子達西•恰靈頓說。他在火車包廂裡坐定下來,燃起一支雪茄煙。
「首相要我訪問遠東,新加坡是第一站,」薩耶勳爵回答。「我將要向他遞交一分關於貿易的一般前景以及我國聲名遠揚的外交工作開展情況的報告。」
達西•恰靈頓哈哈大笑。
「聽你說來此行非常壯觀,但說真的,我不妒忌你。」
「至少可以換換環境,」薩耶勳爵說。
「聽口氣好像你樂意離開英格蘭。我有個感覺:這個週末你過得並不愉快。」
「總的說來和過去倒也沒有什麼不同,」薩耶勳爵的語氣裡有厭煩之意。
「老天爺,戴頓!你真難伺候!」達西•恰靈頓突然喊道。「我猜想,那天美女如雲,其他任何地方都望塵莫及,親王顯然興致勃勃。」
「只要身邊有美女,親王總是興致勃勃的,」薩耶勳爵回答。
他的朋友達西•恰靈頓笑了起來。
「殿下真是個古怪的人!當一位美女飄然入室時,大家總可以看到他眼睛裡露出那樣的閃光,臉上顯出警覺的表情。」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
「雖然你喜歡冷嘲熱諷,戴頓,你總得承認她們確實美麗非凡。」
薩耶勳爵沒有馬上回答,卻點著了一支雪茄煙。他把火柴吹滅,慢條斯理地說:
「昨晚我在想,她們的舉止確實像是坐在奧林匹斯山巔的女神,而我們只是匍匐在山腳下的凡夫俗子。」
達西•恰靈頓沉思地望著他。
「有一件事我可以十分肯定,戴頓,」他說,「不管那彎彎的腳背、粉紅的小腳尖多麼誘人,你從來還沒匍匐在任何人的腳下。」
「真的,達西,你說話的口氣,就像咱倆一起在巴黎時讀了又扔出窗外的那一類法國小說。」
「那時候,我們確實過得逍遙自在,不是嗎?」達西問。「可是,戴頓,法國女人雖然迷人,但和我們英國的美女還是不能相比。」
「吸引男人的不光是古典美人的容顏和窈窕多姿的身材。」
「此外還可能是什麼呢?」他的朋友問。
薩耶勳爵沒有回答,達西•恰靈頓說:
「歸根結底,戴頓,你的麻煩就在於你被寵壞了,你太富有,臉蛋兒也太漂亮,你無論幹什麼總是一帆風順!這是反常的!」
薩職勳爵的眼睛閃您發光。
「這從何說起?」他問。
「對啦,你從樹上掐取最成熟的挑子,或者可以說,你還沒有向它們舉起手來,桃子就自動掉進你的懷裡,結果你饜足了——就是這個詞,老兄——你對生活中的好東西饜足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恐怕我還是寧可自己努力去摘取——用你的話說,」薩耶勳爵說,「或者採用另一種方法,我寧願自己去獵取。」
達西•恰靈頓哈哈大笑。
「我想這個週末格屈露德準是把你追得太緊了。她的佔有慾老是那麼強,一旦抓住了個男人,就決不鬆手。」
薩耶沒有回答,雖然他的朋友知道他照例是從不談論自己的風流韻事的,擔他忍不住又說:
「可能還是你聰明,戴頓,能夠及早抽身。如果看見你尾隨在格屈露德的車輪後面緊迫不捨。我是不會高興的。」
「我並無此意,」薩耶勳爵明確地說。
他的朋友暗自微笑。
現在他明白了,在梅爾契斯特公爵於馬爾波羅大廈舉行的那次社交界群英薈萃的宴會上,格屈露德•林德萊小姐美麗的眼睛裡為什麼會有一縷明顯的怒火,為什麼薩耶勳爵似乎比以往更顯得難以捉摸。
那些應邀前去參加為威爾士親王舉行的招待宴會的都是些貴夫人或是貴族的遺孀。
有少數男人也受到了邀請,例如薩耶勳爵和達西•恰靈頓,表面看來,他們還沒有訂婚,可是在考慮周到的女主人的心目中,早已把他們各自同某位眾所公認的美人兒匹配成雙了。
或者說,他們是作為在女士們的追逐下躲閃逃避的狐狸而被包括在應邀者之列的,這些女士——用達西•恰靈頓常說的話是:她們把俘獲的情人掖在腰間,就像印第安人掖著仇敵的頭皮那樣。
達西•恰靈頓此時望著他的朋友,心裡想——正如往常多次想過的那樣——他的朋友薩耶勳爵無疑是他這一代人中最有魅力、最英俊的男子之一。
不但如此,他既家財萬貫又聰明絕頂:這似乎不大公平。
首相索爾茲伯利侯爵和他的前任格拉德斯通先生都對薩耶勳爵委以重任,把這樣重要的使命委託給像他那樣的年輕人,這種事以前可從來不曾發生過。
薩耶勳爵雖然正式屬於外交部,但他還具有非官方的外交要人的身份,他以這個身份被派往世界各地,並根據他的所見所聞提出他個人的、通常是秘密的報告。
「你什麼時候出發?」兩人沉默了幾分鐘後,達西問道。
「後天,」薩耶勳爵回答。
「這麼快!你告訴格屈露德了嗎?」
「我發現當我要離去的時候,最明智的辦法是決不通知任何人,」薩耶勳爵答道。「我厭惡告別的場面,如果我答應寫信,我也決不會遵守諾言。」
他用幾乎是激烈的語氣說話,而他的朋友機靈地想到,以前他一定在某些女人還沒來得及領會他的意圖時,就用溜的辦法避免了許多這類的場面。
「行啦,」他說,「你要到新的牧場去了,也許我會羨慕你。等打靶結束,就沒有什麼事情幹了,這種霜凍天氣不適合於狩獵。親王說,聖誕節過後他要去戛納。倫敦就要成一座空城了。」
「你最好還是和親王殿下一起去。」
「我可受不了一個月裡盡幹些行禮鞠躬、一隻腳擦地後退呀這些事,」達西答道。「如果允許我來選擇,我寧願和你一起走。」
薩耶勳爵微微一笑。
「沒有比那兒的生活更能使你厭惡的了。在那裡不但要沒完沒了地向地方長官鞠躬並一腳擦地往後退,有時簡直使人極不愉快。如果你看到我呆過的某些地方,你一定會吃驚的。」』
「那總不會比咱們一塊兒參軍的年頭更糟吧,」達西說。
「那倒是真的,」薩耶勳爵同意道。「我幾乎已經把對抗演習和強行軍的麻煩都忘掉了,還有在餐廳裡不得不聽那種極其愚蠢的講話。」
「那也不會比這個週末我們不得不聽的講話更糟,」達西•恰靈頓說。「查理還是講那些老掉牙的故事,總是模仿那幾個老動作,這一次表演得也最最沒勁兒了。他只能把親王逗樂,別的人可一個也不樂。」
「我開始覺得自己年齡已老,不宜參加這類喧鬧的社交活—動了。」薩耶勳爵說。
「才三十一歲就老?」他的朋友驚呼。「我親愛的戴頓,你一定是為什麼事犯病了。是愛情嗎?」
「回答是一個明確的『不』字!」薩耶勳爵說。「假如你誤解我的意思,我可以再說一遍,達西,我不在戀愛,也不想戀愛。」
「這對首相倒是一種寬慰,」恰靈頓說。
薩耶助爵揚起眉毛,他的朋友解釋道:
「每當遇到有失去你的危險時,這位『老孩子』的心情總是極度緊張不安。有一天他在上院1對家父說:『我手下的小伙子在情場上失去的比在戰場上捐軀的還要多!』」
1英國國會上院,即貴族院。
「令尊大人儘管讓首相放心好了,」薩耶勳爵說。「愛情並沒列入我的計劃,因而也不會干擾首相的計劃。」
「你總有一天要結婚的。」
「為什麼?」
「主要是因為你需要一個後嗣。有人將要繼承你那堆積如山的財產。」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沉思地說:
「我常想薩耶大廈需要一位女主人和六個孩子才適宜於居住。要是沒有他們,這座大廈從建築學的角度說來完美得太過分了。」
「我喜歡它保持現狀,」薩耶勳爵回答。「還有,達西,你能想像我和一個妻子格會怎樣生活嗎?」
「那太容易了!譬如說格屈露德吧,她佩戴了薩耶府上的鑽石會漂亮得驚人的!」
「講一句知心話,」薩耶勳爵回答,「我想隨便什麼人也比格屈露德更適合做我的妻子。」
「你的意思是她要求太多、佔有慾太強嗎?」達西•恰靈頓同情地問。
「是的,她是那樣,事實上我真不知道她有沒有腦子,」薩耶勳爵回答。「她確實美麗,是我迄今見到的最美麗的女人之一,但是,當你說這句話時,你已經把一切都說完了。」
「好老天爺,戴頓,你還要什麼別的呢?」
「碰巧還要很多、很多。」
「告訴我。」
「當然不說!如果我說了,你就會按照我向你描繪的樣子到處去找那樣的女人,如果找到,你就會強迫我走上教堂側廊去舉行婚禮,這樣你就可以做我的儐相了!」
達西•恰靈頓大笑起來。
「行呀,戴頓,你一意孤行好啦。你可以在理智的孤立狀態申自得其樂,可我警告你,等到你年紀老了,功成名就,要是還沒有個終身伴侶,那麼坐在薩耶大廈裡也會感到非常寂寞的。」
「我將充分享受和我的朋友們作伴的樂趣,比如你,達西,將來我可以當你們孩子們的教父,我的教子、教女早已有不少了。」
「好上帝!我猜你為了他們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不要了。」
「當然,」薩耶助爵同意,「可是這不是因為我自己要感恩圖報!我的教父母這會兒都已去世,他們生前對我實在是毫無幫助。」
「你為你的教子、教女們做了些什麼?」
「聖誕節我給他們一個金幣,等他們行堅信禮時我給他們十個金幣。以後我就不管他們的事兒了。」
「這一切都很值得稱讚,」達西說,他的話帶有嘲弄的意味。「可是,戴頓,要是能看到你和一個你自己的兒子或是一、兩個漂亮的女兒在一起,我會更加快活的。」
「上帝不許!」薩耶勳爵大笑說。「我決心要避免的一件事,達西,就是和別人的女兒在一起。本週末公爵夫人十分明確地暗示我,凱塞琳會成為我的值得稱羨的妻子。」
「我希望你不會考慮這件事,」達西•恰靈頓回答得很快。
「為什麼不?我想你是希望我結婚的。」
「但不是和公爵的一個女兒結婚!你還能想像出比有這樣一位岳父更糟的事嗎?不管怎樣,從他的後裔的情況看來,她們就像是他的比賽用的馬,和溝裡的死水一樣死氣沉沉。」
「哪一個年輕姑娘不這樣?」薩耶勳爵問。「這種姑娘我見得多了,還能找到不這樣的嗎?」
「周圍有魅力的年輕女人一定還有,」達西•恰靈頓說。「小天鵝終究會長成大天鵝的,而格屈露德和她的同類必然要經過小天鵝的時期。」
「毫無疑問和溝裡的死水一樣死氣沉沉,」薩耶勳爵嘲弄地說。
「好吧,等你從東方回來,我再來重新向你提出這一話題,」達西•恰靈頓說。「當然,到了那時候,你也許會為某些有魅力的黑眼睛妖姬喪魂落魄的,誰知道呢?」
「正如你說的——誰知道呢?」薩耶助爵唇上掛著淺笑重複這句話。
火車正進入終點站,這時達西•恰靈頓捻滅了雪茄煙,把帽子戴好。
「等火車一停,如果我匆匆走開,請你務必原諒,戴頓。我有一個相當重要的約會。」
「一個重要的約會?」薩耶勳爵重複說。「男人還是女人?」
「男人,恰好是——我的銀行行長。」
「他當然比任何其他人都重要得多,」薩耶勳爵笑道。
「按我目前的情況,當然是這樣,」達西•恰靈頓回答。「我不敢把負債的嚴重程度告訴家父,我發現,一般說來我的銀行行長遠比家父更富於同情心。」
「那麼祝你幸運!」薩耶勳爵微笑道。「我估計今晚我能在馬爾波羅大廈見到你。」』
「是的,親王邀請了我,那裡可能會很好玩。」
「好吧,那裡要是太沉悶,」薩耶勳爵建議,「完事以後,我們可以再上別處去。有些告別之遊我倒不反對參加,要知道我得離開好幾個月呢。」
他的朋友向他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我可以肯定阿斯巴娜裡夫人一定會張開雙臂歡迎我們的。聽說她新從巴黎購進幾名非常誘人的『風塵尤物』。」
「這麼說,」薩耶勳爵說,「我們真得早些離開馬爾波羅大廈了。」
他說話時,火車進入了站台,腳夫照例站成一長排,等著向進站的旅客兜攬生意。
然而,這兩位紳士自有貼身男僕替他們取齊車廂內的小件行李和行李車上的大皮箱。
火車停穩後,達西•恰靈頓拿起他那根白銀包頭的馬六甲手杖,打開車門,一步就跳到站台上。
「再見,戴頓,」說著他就消失在人群裡。
薩耶勳爵並不匆忙。
他把《金融泰晤士報》疊好,一路上他只顧和朋友聊天,連報都沒法看,接著他站起身來,穿上那件有阿斯特拉罕羔皮領子的皮襯裡大衣。
他拿起大禮帽偏著一點兒戴在長著黑髮的頭上,這時他的貼身男僕出現在車門口。
「我希望爵爺旅途愉快。」
「很舒適,謝謝你,」薩耶助爵回答。「帶上《金融泰晤士報》,希格遜。我還沒看完。」
「是,爵爺。轎車1已經在外面恭候了。我會把行李裝進帶篷馬車2的。」
1駕駛座在外的一種豪華型的四輪馬車。
2帶有頂蓬的一種四輪馬車。
「謝謝你,希格遜。我這就到上院去。今天要早一點兒換衣服,因為我要在馬爾波羅大廈用晚餐。」
「我明白了,爵爺。」
薩耶勳爵跨出車廂,登上站台,開始步行通過熙熙攘鑲的人群。
這趟火車坐得滿滿的,乘客中有許多女學生,他記得她們是在牛津上的車。她們諒必是回家過聖誕節的,一個個顯出興高采烈的祥子。
女教師緊張地讓她們按小組集合,同時學生們都在向各自的朋友道別。
其中許多人被她們的父母接走了,她們的母親身穿皮大衣,顯得華貴大方,還把黑貂皮的或銀鼠皮的手籠舉起來遮住臉,以免吸進機車噴出來的酸性煙霧。
薩耶勳爵已離開他乘坐的那節車廂走了一小段路,但他想起還有事要囑咐希格遜,於是又折了回來。
他的僕人仍在收拾他的旅行袋、公文遞送箱,並且從行李架上取下許多手提包等雜物。
達西•恰靈頓的貼身男僕也在那裡把他主人的東西挑出來。
「希格遜!」薩耶勳爵在站台上喊。
他的僕人迅速走到車廂門口。
「是,爵爺,有什麼吩咐?」
「你回去路過花店時停一下,讓他們送一大束百合花給格屈露德•林德萊小姐。把這張名片附去。」
「明白啦,爵爺,」希格遜說,接過薩耶勳爵遞給他的信封。
當薩耶勳爵再一次轉身離去時,他下定決心:這將是格屈露德•林德萊小姐從他那裡收到的最後一束花了。
正如在他的戀愛生涯中經常發生的那樣,他知道這一次也驟然結束了。
他自己也不能解釋為什麼他突然感到厭領,以前曾顯得具有吸引力的、稱心合意的東西,已變得索然無味了。
不管從哪方面講,格屈露德都沒做出任何反常的或使他心煩的事。
他只是開始意識到她不再吸引他了,他發現她許多癖性—習氣曾對他一度具有誘惑力,而現在顯然已使他厭煩。
他很瞭解,他的朋友達西准要因他如此愛挑剔——牽涉到女人時,或許用「善變」這個詞更確切——而責備他,可是他左右不了自己的感情。
他想,他像是總在追尋那無法得到的東西,他相信已經抓住了,但是最終只是幻滅。
難以想像有哪一個女人能比格屈露德更美麗,雖然她儀態萬方地走進房間時像一個冰雪女王,但他發現她在床上的表現是狂暴的、劇烈的,有時簡直沒有饜足。
「我出了什麼毛病?」當薩耶勳爵走下站台時問自己。「為什麼我那麼容易厭倦,為什麼在我生活中沒有一個女人能長久地使我滿意?」
他知道,只要他願意,他幾乎能得到他喜歡的任何女人;事情正如達西所說的,她們總是太輕易地投入他的懷抱。
他難得主動去追尋風流韻事。那是強加於他的,是女人把它硬推給他的。
「感謝上帝,我就要走了,」他對自己說,知道自己要掙脫格屈露德的手臂並不容易。
向她解釋為什麼他的感情已經改變、為什麼她不再使他感興趣是完全不可能的。
當他剛跨出火車時,站台上曾是十分擁擠;可是現在大部分旅客都已出站,只有腳夫推著堆滿行李的小推車從貨車車廂向出口走去。
腳夫真不少,薩耶勳爵走在一名腳夫的後面,這輛車堆得老高,推車人的視線完全被擋住了。這時突然聽到一聲叫喊。
腳夫猛地站住,以致薩耶勳爵幾乎撞在他身上。
既然他們倆都聽到一個女人痛苦的叫聲,就從手推車兩側挪到前面去,只見一個姑娘倒在地上。
薩耶勳爵彎下身去扶她起來,他看到她用手捂著自己的腳踝。
「你受傷了?」他問道。
「碰了我的……腳,」她回答。「這……這……不算很重。」
事實上,他看見伸在她裙子下邊的那隻腳的腳背在流血,襪子也撕破了。
「我實在對不起,小姐,」站在她另一側的那名腳夫說,「我沒看見你,這是實話。」
「這不是你的過錯,」姑娘用平靜、溫柔的聲音說。「我正在東張西望,看有沒有人來接我。」
「如果我扶著你,你能站起來嗎?」薩耶勳爵問。
她抬頭向他微笑,給他留下這樣的印象:蒼白的臉上有一對很大的眼睛。他把雙手放在她手臂下面,輕輕地把她托起來。
她發出一聲輕微的叫疼聲,但當她站直以後,就勇敢地說:
「我就會……好的……我很抱歉給您添了麻煩。」
「我想不會骨折的,」薩耶勳爵說,「當然,這誰也說不定。」
「我就會好的,」姑娘以堅定的語氣說,「你幫助了我,太謝謝了。」
「你能走到門口嗎?」薩耶勳爵提醒說。「也許有一輛馬車會來接你。」
「我還以為媽媽會到站台上來呢,」姑娘回答,「可是我可以肯定,馬車她是會派的。」
「你是不是扶著我的胳臂?」薩耶勳爵建議。「路不太遠。我想給你找一把輪椅太費時間了。」
「不用,我當然能走,」她回答。
他向她伸出手臂,依靠他胳臂的支持,她居然能慢慢地走了,儘管她的腳仍然很疼。
正如薩耶勳爵所說的,到門口並不遠,車站外面停著許多輛馬車,其中包括他自己的那輛轎車。
姑娘往馬路兩頭打量著,隨盾她微微歎息:
「我看不見有車來接我,也許腳夫能幫我雇一輛出租馬車。」
「我送你回家,」薩耶勳爵說。
「噢……請……我不想給您添麻煩……您已經……對我那麼好心了……。」
「沒什麼麻煩的,」他回答。
他把她領到自己轎車的門邊,一位男僕身穿棕色的貴族侍從制服,頭戴一頂有帽章的棕色大禮帽,顯得很瀟灑,他連忙打開車門。
薩耶勳爵攙扶姑娘坐進去,等他也在她身邊坐定,男僕把一條黑貂皮襯裡的毯子蓋在他們的膝上。
「你住在哪兒?」薩耶勳爵問。
「花園巷九十二號。」
他向男僕發出命令,男僕關上車門,馬就走動了。
「你心腸真好,」他的乘客低聲說,「我……我真是太……傻了,沒注意到行李車……結果把我撞倒了。」
「我有一個感覺,你是第一次來倫敦。」
「我已經有幾年沒來了。」
「你的行李呢?」
「學校會把行李替我送到家的。以前媽媽來接我的時候,總是為了要等我從行李車上把箱子拿下來,等得很生氣。」
「也許我們還是互相介紹一下的好,」薩耶勳爵說。「既然你沒有行李,我也就不能從行李標籤上偷看你的名字,要不然我早就會看到了。」
當他向她提出這一要求時,姑娘微笑了。
「我的名字叫伯蒂拉•奧文斯頓。」
「我認識你的媽媽!」薩耶勳爵喊道。
「好像人人都認識媽媽,」伯蒂拉回答。「她非常漂亮,是嗎?」
「非常漂亮!」薩耶勳爵表示同意。
英文斯頓夫人就是他曾向達西描繪的那些像是坐在奧林匹斯山上的女神之一。
她皮膚黝黑,態度傲慢,受到威爾士親王以及那些跟著親王的審美觀點亦步亦趨的人們的高度讚賞。薩耶勳爵發現她居然還有一個女兒,感到非常諒訝。
他知道幾年前喬治•奧文斯頓爵士溘然長逝,留下他的妻子——社交界不容置辯的美人之一——後面跟著一大幫追求者。
但是,就薩耶勳爵記憶所及,關於奧文斯頓夫人在這次婚姻中還留下個孩子的事,別人就連哪怕是一丁點兒風聲都不曾聽到過。
事實上,誰也不會猜到奧文斯頓夫人這麼年輕,竟會有一個象伯蒂拉那麼大的女兒。
他出於好奇,就問:
「你是從學校裡回家?」
「我已經離開學校了。」
「你高興嗎?」
「老在學校裡呆著是很尷尬的。我比所有其他的姑娘都大得多。」
「你多大了?」
她似乎有些靦腆,稍稍轉過臉去,離他遠了些,回答道:
「我十八歲半了。」
薩耶勳爵抬起了眉毛。
他非常清楚,姑娘們在社交界初次露面通常是在剛滿十七歲的時候,決不至於等到十八歲的。
「我想你媽媽是知道你回來的吧?」他問。
「我寫信告訴了她,」伯蒂拉回答,「可有時媽媽太忙了,沒拆我的信。」
她的話含有某種淒涼的、甚至迷憫的意味,使薩耶勳爵對於美麗的奧文斯頓夫人和她女兒伯蒂拉之間的關係知道了很多。
「你剛才說假期裡你不常來倫敦,是嗎?」
「不常來。大部分假期我是在巴斯和姑媽一起度過的,但三個月前她死了,我不能到那兒去了。」
「好啦,我希望你會喜歡倫敦,」薩耶勳爵說,「儘管許多人將會離開這兒到外地去過聖誕節。」
「也許我們會到鄉間去的,」伯蒂拉說,她的聲音突然變得輕快起來。「爸爸在世時,鄉間生活總是帶來很多的樂趣。我可以騎馬,冬天時他會帶我去打獵,但是媽媽從來也不喜歡鄉村,她喜歡住在倫敦。」
「你可以在公園裡騎馬。」
「噢,我希望能這樣,」伯蒂拉回答,「雖然不如在鄉間騎馬那樣神奇,在鄉間,可以在田野裡奔馳,心裡感到自由自在。」
她聲音裡有些什麼東西吸引著薩耶勳爵,使他不由得更仔細地看了看她。
他感到伯蒂拉自有一種嫻靜的可愛,與她母親非凡的美麗是截然不同的。
首先她嬌小玲瓏,而當時的美女標準是身材高大,妖艷肉感。
其實,她纖細的身材還未充分成熟,她的臉上還帶有幾分稚氣。
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在她那張「雞心型的」——這是鑒賞女人的行家薩耶勳爵暗中對它的描繪——臉上,顯得分外大。
他看到,在那頂老式的女帽下露出的頭髮,金黃美麗、捲曲如雲,很自然地盤繞在前額。
奇怪的是,她的睫毛是深色的,當她抬眼望著他時,他認為她的表情非常天真,充滿信賴。
他不禁想到,如果此時他和一個年齡較大的女人單獨坐在轎車裡,她一定會向他賣弄風情的。
她不僅會用她說的每一個字,甚至會用她的眼睛、嘴唇以至她身體的動作來調情;
可是伯蒂拉的表情完全是自然的,從她對他的態度來看,似乎她的頭腦裡一刻也未曾想到過他是個男人。
「你沒穿學生制服,」過了一會兒他說。
看到她臉紅了,他覺得驚訝。
「我的制服一年以前就嫌小了,」隔了一會兒她說。「媽媽說值不得再化很多錢做新的了,所以姑媽在巴斯給我買了我現在穿的這件衣服。」
她的長裙和短上衣是用一種實用的藍色毛料做的,幾乎看不出有裙撐,薩耶勳爵想,這種服裝確實也只有一位老姑媽才看得上。
誰也不曾出任何力量來美化伯蒂拉的外貌,可是這樣一來,倒使她顯得有幾分哀婉動人。他想,這個印象也可能來自她那雙大眼睛和蒼白的臉,她被控倒後現在還諒魄未定呢!
「你的腳還疼嗎?」他問。
「不,好多了,謝謝您。您用自己的馬車送我回家,您的心地真是太好了。您的馬真是駿馬。」
「我為我養的馬感到自豪。」
「您不用制韁1嗎?」
1扼住馬首的一種馬具。
她說話時焦慮地望著他,似乎她覺得他一定會反駁她的。
「當然不用!」
她悄悄地舒了一口氣。
「我真太高興了。我想,用制韁太殘忍了。媽媽常說,用制韁能焙耀馬匹,同時馬匹也能炫耀它們的主人。」
薩耶助爵熟知,那些時髦女人堅持把制韁套在她們馬匹的胖子上,如果套得太緊,過一個小時左右牲口就會疼痛不堪。
他憎惡這種殘忍行為,儘管他知道和他持相同看法的人在倫敦只佔少數,此地的貴族都在自備馬車上斗新巧,競豪奢。
「您在公園裡騎馬嗎?」伯蒂拉問。
「只要我在倫敦,幾乎天天早晨騎馬,」薩耶勳爵說,「但我怕我們將來見不著,因為我快要離開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伯蒂拉說得很快。「我只是想請您告訴我,我在公園的哪一處可以避開時髦的騎手,也許還能騎馬奔馳。」
薩耶勳爵一時以為伯蒂拉是在設法與他重逢,當他知道這種念頭她顯然連想都沒想到過時,覺得這事挺有趣。
「在公園裡騎馬奔馳不能說是『合乎禮儀』的,」他回答。「事實上,在洛登路1上跑馬肯定是社交上的失禮行為。儘管這樣,如果你越過色本丁橋,別人就看不見你了。」
1倫敦海鎔公園中的騎馬道。
「謝謝您告訴了我,」她回答。「這正是我想知道的。不過,當然羅,媽媽也許不讓我騎。」
薩耶勳爵理解,這種干涉無疑是非常令人沮喪的,所以他用安慰的口氣說:
「我可以肯定她會答應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奧文斯頓夫人的騎馬姿勢非常優美。」
「媽媽無論幹什麼看上去都很美,」伯蒂拉說,聲音中顯然含著讚賞之意,「但有時她會覺得騎馬怪厭煩的,於是爸爸就單獨帶我去了。」
薩耶勳爵有一個準確無誤的感覺:她和爸爸在一起時要高興得多,因此他用更溫和的聲音說:
「你懷念你的爸爸?」
「看見我他總是很高興,」伯蒂拉說,「他要我和他呆在一起。」
從她的話裡可以得出明顯的結論,薩耶勳爵正在考慮他應該怎樣回答時,他發現馬車已把他們拉到了花園巷九十二號門前。
「我已經把你送到家了,」他微笑說,「我希望你媽媽見到你會很高興。」
「我也希望這樣,」伯蒂拉說。「您心腸這麼好,真是太感謝了。」
當男僕打開車門時,她又加了一句:
「我已經把名字告訴您了,但我還不知道您的名字。我要給您寫一封感謝信。」
「不需要這樣,」薩耶勳爵回答,「但我的名字是薩耶——戴頓•薩耶!」
一面說,他就從馬車裡出來,把伯蒂拉扶下了車。
下車時有點兒困難,因為她那只受傷的腳一站起來就很疼。這時花園巷九十二號的門開了,她把手伸出來。
「再一次謝謝,」她說,「我真是非常、非常……感激。」』
「這是我的榮幸!」薩耶勳爵舉起他的帽子。
他看見伯蒂拉緩緩地從前門進去,隨後他就回到自己的馬車裡。
當馬車驅動時,他不知道這位姑娘將從她那位美麗的母親那裡得到什麼樣的接待。
然而他感到,既然沒有人到車站去接她,那麼在花園巷九十二號她也不會受到歡迎。
在大廳裡,伯蒂拉向老管家微笑,她還是個娃娃時就認識他了。
「你好嗎,梅斯通?」她問。
「見到您很高興,伯蒂拉小姐,可是沒料到您會來。」
「沒料到?」伯蒂拉喊道。「這麼說,我媽媽沒收到我的信。她準知道聖誕節學校都放假,而且我當然不能到瑪格麗特姑媽那裡去了。」
「是的,當然不能,小姐,我想夫人是沒收到您的信。她什麼也沒向我們交代。」
「噢!天哪!」伯蒂拉說。「那我最好上樓去見她。她醒了沒有?」
她知道她母親是難得在午餐時間以前起床的,事實上現在剛過十二點。
「一小時之前夫人就叫過人了,伯蒂拉小姐,但她見到你一定會很驚奇。」
伯蒂拉從梅斯通的口氣裡辨識出警告的意味,當她慢慢上樓時,眼睛裡顯出懂事的樣子。
她感覺到這座房子已經大大改觀了,她上一次見到它還是在她父親活著的時候。
地毯是新的,牆壁也重新裝飾過了,在大廳和樓梯平台上擺著許多插滿溫室花朵的巨大花瓶,要是父親還活著,他是會反對這種鋪張浪費的。
伯蒂拉經過雙開間的客廳門口登上二層樓時,她的腳步似乎挪動得更慢了,每走一步,那只受傷的腳就感到越來越疼痛。
同時,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對自己說,這麼怕她的母親是愚蠢的,然而她卻總是害怕。
她也知道,當她抬起手來敲臥室的門時她的手在發抖,她寧願繼續上學,要是明天就能返校該多好。
「進來!」奧文斯頓夫人的聲音很嚴厲。
伯蒂拉慢慢推開門。
果然不出她之所料,她母親坐在床上,背上靠著一疊鑲花邊的枕頭。她蓋著韶皮毯,身穿一件用粉紅薄綢和花邊製成的時髦衣服,襯托著她漆黑的頭髮和雪白的肌膚,顯得更加美麗。
她正在看一封信,她身邊的床上還放著一堆其他信件。當伯蒂拉走進房間時,她把那一頁看完以後才抬頭張望。
當奧文斯頓夫人看見站著的是誰時稍稍有些吃驚,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她的聲音裡明顯地流露出惱怒:
「噢,是你呀。我還以為你明天才到呢。」
「不,是今天,媽媽。我在給您的信裡已經寫了。」
「我把信不知放到哪兒去了,因為我要做的事情多得簡直沒個完。」
「是,那當然,媽媽。」
伯蒂拉稍稍往床前靠近一步,奧文斯頓夫人問:
「你怎麼一瘸一拐的?」
「我在站台上給撞倒了,」伯蒂拉回答。「這事怪我自己不小心。我沒注意身後有輛裝著許多行李的手推車過來。」
「真是的,只有你才這麼粗心大意!」奧文斯頓夫人用刺人的口氣說。「我希望你沒當眾出醜。」
「沒有,當然不會這樣,媽媽。一位很和藹的紳士把我扶了起來,還用他的轎車把我送回家。」
「一位紳士?」奧文斯頓夫人的聲音尖銳刺耳。
「是的,媽媽。」
「他是誰?」
「他說他姓薩耶……戴頓•薩耶?」
「薩耶勳爵!天哪!我怎麼能想像得出你有和他接觸的份兒呢?」
奧文斯頓夫人的眼睛裡無疑地顯出了憤怒,因此伯蒂拉趕快說:
「我很抱歉,媽媽,我不得不這樣,因為您沒派車來接我。」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以為你明天到。你竟會遇見薩耶勳爵真是莫大的不幸。」
「為什麼?」
奧文斯頓夫人轉過頭瞧著她的女兒,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張孩子般的臉上以及那頂顏色暗淡、式樣過時的女帽覆蓋著的金黃色的頭髮上。
「你告訴他你是誰了嗎?」
「他問我姓什麼,還說他認識你。」
「該死!」
這聲詛咒似乎在空中迴響,伯蒂拉掠訝地睜大了眼睛。
「媽媽!」她不由自主喊了出來。
「誰碰到這事兒也得詛咒,」奧文斯頓夫人用刺人的語氣說。「你這個小笨蛋,你難道不懂嗎,我不希望任何人,尤其是薩耶勳爵,知道我有一個女兒?」
伯蒂拉沒開口,奧文斯頓夫人接著說:
「他會告訴格屈露德•林德萊的,而她準要高興死了,會把這個消息滿世界傳的!她一直在妒忌我。」
「我很抱歉,媽媽。我不知道您不想要我。」
「看在老天的份兒上!」奧文斯頓夫人喊道。「你應該懂點事,要知道我不能承認我已經是個十八歲大姑娘的媽媽了。如果有人無禮地問起我的年齡,我頂多說三十歲,我一點兒都不想多說了。」
「我……很抱歉,媽媽,」伯蒂拉又說了一遍。
「我可以猜到你會把事情弄得一榻糊塗的,」奧文斯頓夫人說,「你總是那麼蠢,你要是還有一點點頭腦就不會把你的姓名告訴他,要不然就隨便編造一個。」
「要是您以前……告訴過我……要我這麼辦……,」伯蒂拉痛苦地說。
「老實說,我從沒想到你可能會無意中遇見我的一個朋友,」奧文斯頓夫人說,「我早就作出安排,不讓他們有機會見到你。」
伯蒂拉沒開口,但是奧文斯頓夫人突然說:
「還有,你單獨和薩耶勳爵坐在他的轎車裡是什麼意思?你總該懂得,就算沒有人來接你,你也應當雇一輛出租馬車呀。」
「我的確這樣說來著,」伯蒂拉回答,「可他說要送我回家,在我的腳受傷後他一直對我十分好。」
「我可以肯定,如果他知道你已經成年,他就不會這麼主動地幫助你了,」奧文斯頓夫人似乎在自言自語。「他一定以為你只是個孩子。你看上去不像十八歲。」
回想起薩耶勳爵曾經問過她的年齡,伯蒂拉心裡很不自在,她記得當時自己說的是實話,由於她實在太怕她母親了,所以就沒把這件事說出來。
要是她母親問她是否已經把年齡告訴薩耶勳爵了,她是決不會撒謊的。
可是很久以前,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時,她就懂得主動提供情況是不明智的,奧文斯頓夫人的脾氣捉摸不定,長期的生活教訓使伯蒂拉覺得,有些事情還是不說的好。
「讓我想想……」奧文斯頓夫人接著說,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如果我十七歲上生你,那麼……你十四歲,我就是……三十一歲。」
她用審問的眼光盯著女兒看。
「說你十四歲,滿行,」她說,「你那個小樣兒,一點都不起眼。如果有人問我,我就這麼說你。」
她拿起一封放在床上的信說:
「這件事情就這樣吧,你畢竟在這兒也呆不了幾天啦。所以,你要做的事就是:到一個別人看不見你的地方去。」
「我要離開嗎,媽媽?」
「後天就走,」奧文斯頓夫人回答,「你要和你爸爸的大姐阿加莎一起生活。」
伯蒂拉顯出困惑不解的樣子。
「阿加莎姑姑?我以為她……」
「阿加莎是個傳教士,這你很清楚,伯蒂拉,我已經決定:你應該獻身於同一事業。」
「您的意思是……讓我也……做個傳教士?」伯蒂拉用顫抖的聲音間。
「為什麼不呢?」奧文斯頓夫人問,「我可以肯定,無論哪一位姑娘從事這一事業都非常值得稱讚,此外,你知道,你的阿加莎姑姑住在沙撈越。」
伯蒂拉勉強抑制住自己的驚愕,低低地呀了一聲,而奧文斯頓夫人接著說:
「瑪格麗特死後我給阿加莎寫了信,告訴她等你一離開學校,就把你送去和她同住。」
「但是她……她說她願意……要我嗎?」
「我現在還沒來得及得到答覆,但是我知道她會樂意見到你的。」
「您怎麼……能肯定……她樂意呢?媽媽。」
奧文斯頓夫人沒回答,等了一會兒伯蒂拉問:
「您最近是在什麼時候……收到阿加莎姑姑的信的?」
「你怎麼能要求我記住我接到的每一封信呢?」奧文斯頓夫人氣沖沖地回答。「阿加莎總是寫信向你父親祝賀聖誕節的。」
「可是爸爸去世……已經三年了。」
奧文斯頓夫人望著女兒焦慮的面容和苦惱的眼睛,她的表情變得更加冷酷起來。
「你別再給我添麻煩了!」她惡狠狠地說。
「可是……媽媽……」
「我不打算聽任何辯白的話,」奧文斯頓夫人厲聲申斥。「既然你的瑪格麗特姑媽死了,你就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她停頓一下,又補克說:
「能有機會去見識世面,大多數姑娘是會覺得非常幸運的。你會發現那是非常有趣的事,人家常對我說旅行能開闊思路。」
「我要永遠……留在……沙撈越了?媽媽。」
「當然沒有足夠的錢給你做回來的旅費,」奧文斯頓夫人回答。「這麼遠的路程要送你去,得花很多錢,我想你會要些衣服,可是不能太多。那裡除了許多土著,沒人會來看你,所以你也不必穿得那麼時髦。」
伯蒂拉的十指緊緊地交纏在一起。
「求求您,媽媽,我希望別……去和阿加莎姑姑住。我記得……我還是一個小姑娘時就怕她,爸爸總說她是一個宗教狂。」
「你的爸爸講過很多傻話,對於這些話你應當放明白一些,不要予以重視,」奧文斯頓夫人反駁說。「伯蒂拉,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一定要去姑姑那裡,我不要你在這兒。」
「我爸爸的親戚里面,總會有人願意……收留我的吧?」伯蒂拉絕望地建議道。
「可以接受你的人都住在倫敦,但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不要你在這裡,」奧文斯頓夫人說。「你牢牢地記住,伯蒂拉,我不希望有一個成年女兒來妨礙我。」
她一面說一面把臉轉向施妝台上的鏡子,其中可以看到她自己的映像。
她對晨衣上的粉紅色襯托出來的黑頭髮、白皮膚表示心滿意足。接著她說:
「你已經大了,該明白,我希望有一天要重新結婚的;可是,伯蒂拉,一個男人要是發現對方還要把前一次婚姻留下的孩子作為負擔強加於他,那麼,沒有比這件事更容易把他嚇跑的了。」
「我能……理解這個,媽媽,」伯蒂拉回答,「可是請您不要把我……從英格蘭弄走。我到鄉下去不行嗎?沒人會知道我在那裡,而且老僕人能照顧我。」
「那樣也一點兒都不方便,」奧文斯頓夫人回答。「我今夏打算開放奧文斯領莊園。人們都在鄉間舉行週末宴會,那裡我還有幾個朋友想招待一下。」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又說:
「也就是說,如果我負擔得起。」
「我能不能不到……其他……地方去?媽媽。我不會……花費您……很多錢的。」
「回答是不行,伯蒂拉,而且我不打算來討論這件事,」奧文斯頓夫人堅定地說。「我已經多方設法張羅到足夠的錢送你到沙撈越去,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那就是你要居留的地方!」
「可是……媽媽……」
「走開,讓我安靜會兒!」奧文斯頓夫人大聲說。「你最好開始收拾你的東西。我會安排陶金斯今天下午陪你一起去商店買東西的,因為我想你沒有夏天的衣服。沙撈越的氣候一定非常炎熱,可是你別買任何價錢貴的東西。」
她一面說一面搖著床旁邊桌子上豎放的鈴。
房門幾乎立刻開了,夫人的女僕,一個瘦削臉、年齡較大的女人走進房間。
「她是伯蒂拉小姐,陶金斯,」奧文斯頓夫人說。「她回來時弄錯了日子,這也是意料得到的事。但至少可以給你兩個下午備齊她所需要的一切東西。」
「我會盡力而為的,夫人,」陶金斯回答;「不過正如您我都知道的,在這個季節,店裡是買不到夏季服裝的。」
「你盡力去辦,別多花錢。」
奧文斯頓夫人的語氣很堅決,當她重新拿起信件時,伯蒂拉知道這是在打發她走呢。
她走出母親的房間,來到自己以前曾佔有的小臥室,它就在這層樓上,但是她發現裡面已經擺滿了裝著她母親的衣服的許多大衣櫃。
她費了點周折才弄明白:原來要她睡頂層那個房間,緊接著女僕們的臥室。
但這也不會比剛才和母親的談話更使她沮喪了,因為她對自己說,這是她可以預料到的待遇。
她從來就知道母親不愛她,在某種程度上母親似乎對她存在的本身就恨恨不已。
她寂寞淒涼地坐在床上,對自己說;她應該預料得到會被遣送到一個蠻荒的地方去。
人們也許會以為伯蒂拉缺乏才智,其實並非如此,她已經認識到,自從她父親去世,她除了是一個累贅外不會是別的了。
以前每逢假日,她總是在巴斯和姑媽一起度過的,她在學校時母親從來不給她去信。
母親從來不供給她衣服,除非女校長用十分堅決的措詞寫信說,她需要幾件學校制服,還要買新書和學習用品。
伯蒂拉想,如今母親再也找不到一個能比沙撈越更遠的地方可以有效地處置她了。
她記得阿加莎姑姑是一個難對付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女人,父親從來也不喜歡她,瑪格麗特姑媽小時候和她在一起也讓這位大姐姐嚇壞了。
瑪格麗特姑媽有一次曾告訴伯蒂拉,她年輕時曾有過結婚的機會,可是被阿加莎橫加阻攔。
「她認為我太輕浮,伯蒂拉,」她輕輕地一笑說。「阿加莎鄙視人間幸福和世俗思想,她總是祈禱,當我要去跳舞時她總對我大發雷霆。」
伯蒂拉感到自己在發抖。
她和姑姑在一起會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
她知道一旦自己到達沙撈越,就什麼退路都沒有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18 10:32:09
第二章
「再找也沒有用,陶金斯,」伯蒂拉說。她們從第五家店舖裡出來。她們進去本來打算購買合適的女服。
「我明明對夫人說過,在這個季節你要的東西是一件也買不到的,」陶金斯的話很尖銳。
伯蒂拉知道陶金斯走累了,結果是,每當她們找不到伯蒂拉需要的東西,陶金斯對女售貨員的態度就越加暴躁起來。
這不是在大商店裡工作的姑娘們的過錯,她們經常拿不到整工資,而且一年中就數這個時候買東西的顧客最多,她們的工作總是過度勞累。
她們已盡了最大努力,可是在十二月的倫敦根本不可能找到適合熱帶地區穿的薄長外衣。
再說,伯蒂拉身材纖細,商店裡的大部分女長衣她也穿不了。這些女長衣是為身材高大的女人設計的,用上裙撐顯得優雅端莊。
「我們只有一個辦法,陶金斯,」當她們沿著熙熙攘攘的人行道走時,伯蒂拉用柔和的聲音說,「那就是買衣料,我可以在旅途中自己來做。」
她歎息一聲並補充說:
「—路上時間倒有的是。」
在她母親告訴她要她去沙撈越以後,她躺在床上徹夜未眠,想到自己怎麼也應付不了旅途中可能遇到的事,心中感到絕望。
她曾和父親一起出過一次國,還曾和他一起到蘇格蘭去旅行,但她從未考慮過在一次橫跨半個世界的旅行中應當如何照料自己。
她想,在通常情況下,只要不是一個人而是和某個她所熱愛的人——譬如她父親——在一起旅行,那倒是一次激動人心的冒險經歷。
但她知道,這次在海上長期漂流的結果將是找到阿加莎姑姑,這就像進入一場明知自己再也不會醒來的夢境。
她今後的餘生唯有與阿加莎姑姑作伴,自己還要假裝希望成為一名傳教士,這樣的日子實在沒法過,她越是往這方面想,就越是感到自己還不如潛逃,躲到她母親永遠也不可能找到的哪一個地方去。
可是她知道這個設想是沒有希望的,一則她沒有錢,二則她還沒有養活自己的本領。
她望著伺候她的商店女營業員,心想,她們中許多人看上去身子單薄,營養不良,眼睛下面有皺紋,而且面色極壞。
她能斷定這是她們過著有害於健康的生活的結果,原因在於——她曾聽到過,並在報紙上讀到過——她們的工資非常低。
由於伯蒂拉的父親對時事很感興趣,她在學校裡總是力圖注意父親以前感興趣的題目以及全世界發生的重大事件。
這樣,她就和大多數同班同學迥然不同,那些同學只對一件事感興趣:想結婚。
一旦她們離校在望並將踏進社會時,她們之間談話的全部內容不外乎:男人、怎樣吸引男人。
她們相互會又說又笑達幾個小時,談論在假期裡發生的一些插曲或是關於她們排成縱隊以端莊的姿態步出學校時所看到的男人。
伯蒂拉覺得這些談話膩味透了。
她也想過自己終有一天會結婚;但是同時她還有無數更有趣的東西可以通過讀書來認識,只要有機會,也可以談論,這也比談論她根本不能考慮做自己丈夫的、某個假定的男人要有趣得多。
甚至在她母親告訴她之前,她就充分意識到母親是要重新結婚的。
母親的喪服幾乎還沒有除去,她就聽見僕人們在竊竊私語,說有人在追求她的母親。
她的瑪格麗特姑媽對奧文斯頓夫人出席什麼宴會以及報章雜誌上對此的報道懷有極其濃厚的好奇心。
「你的母親太美了,親愛的,」她對伯蒂拉說,「別指望她能保持單身,忠於對你父親的懷念。」
「不,當然不會,」伯蒂拉不得不說。
同時,她不由得感到自己這麼輕易地同意她母親應當有另一個丈夫的想法是對父親的不忠。
但是,很久以前,在她還很幼小的時候——那時她父親祟拜她母親,無條件地把她引以為驕傲——她就已懂得奧文斯頓夫人的心裡還盤據著許多其他的興趣和娛樂。』
喬治爵士以平靜的態度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和伯蒂拉住在鄉間時,他的妻子卻留在倫敦;不僅通過這件事,伯蒂拉還通過其他許多事情懂得:他們的生活早已分道揚鑣了。
當她母親不在奧文斯頓莊園時,有些客人來訪,他們故意刻薄地作出小小的暗示。
「米麗森特還在倫敦嗎?」他們揚起眉毛說。「當然咯,她從來不喜歡鄉村,不過你應該高興,親愛的喬治,因為公爵在那裡照顧她呢。」
如果不說是公爵,那一定是羅蘭德勳爵、漢普頓勳爵、愛德華爵士或一連串其他名字,這些名字對伯蒂拉說來毫無意義,除非在宮廷公報上經常可以看見。
雖然她接受了這個事實:她母親的美貌吸引了大量的愛慕者,最後她會挑選其中最合適的人做她的繼父,但伯蒂拉沒有料到,那不僅意味著要把她從母親身邊趕走,而且還要將她驅逐出英格蘭。
「我怎麼忍受得了?」她曾在黑夜裡自問。
此刻她和陶金斯一起走在攝政王大街上,她感到自己有必要深入、細緻地觀察周圍的一切,甚至過往行人,因為不久以後,這一切都將僅僅成為一種回憶了。
最後她們回到花園巷,帶回幾卷薄紗、做襯裡的便宜綢子以及做女式卡服配料用的棉花和絲綢,伯蒂拉只好用這些衣料自己動手做衣服了。
「非常感謝你的幫助,陶金斯,」當她們拿著小包走上樓梯時伯蒂拉用溫柔的聲音說。
「讓我告訴您我想幹什麼吧,伯蒂拉小姐,」陶金斯說,現在她回到家,還有一杯濃茶在等著她,脾氣變得溫和起來,「我要理出些夫人不再用的零碎東西,有腰帶、緞帶和一些漂亮的裝飾物,我敢肯定這些東西將來能派上用場。」
「你真是太好了,陶金斯,」伯蒂拉微笑地說。
她母親外出了,她一脫下外衣和幅子,就下樓到屋子北面的起居室去,這是不宴請客人時全家人經常坐的地方。
壁爐台上方有一張她父親的肖像,伯蒂拉凝視著他慈祥、聰明的面孔,就像過去曾無數次希望的那樣,但願他仍舊活著。
「我該怎麼辦,爸爸?」她問。「我怎麼能和阿加莎姑姑生活在一起呢?沙撈越太遙遠了……實在是太……遙遠了。」
她等待著,好像他真的會回答她。隨後她對自己說,爸爸對她的希望中准有這一條:做一個勇敢的人。
以前她跟著父親打獵時,從不在他面前顯出害怕的樣子,現在她面臨的困難遠比跳過一道高高的樹籬更加可怕,她必須拿出勇氣來,捨此別無良策。
「我要試試,爸爸,」最後她歎息著說,「可是那將是困難的……非常……非常困難。」
她走近書櫥,想找幾本書帶在路上閱讀,她希望能有描寫她將要被送去的那部分世界的書。
可是除了那位建立新加坡的斯塔福•拉福爾斯爵士的一本簡單的自傳外,什麼別的都沒有,她打算到芒特街上的摩迪斯圖書館去找找看,但不知道是否來得及。
她想,要是自己和陶金斯外出時就想到這個主意就好了,可是現在再向她提出來確實已經太遲,她這會兒一定已經坐下喝茶,如果再把她拖出去,她會怨恨的。
「可能船上會有書的,」伯蒂拉自我安慰道。
她一想到自己要啟程作長途旅行,一個人也不認識,沒有人會幫助她或向她提出忠告,她的心就不住地往下沉。
她忍不住心想,她母親竟然真會把她送走,連個「伴隨」1都不讓她帶,做的也真出格。
1在社交場所陪伴未婚少女的年長婦女。
接著她又自忖道,可能傳教士本身就代表一種法律,有點兒象尼姑,沒人保護在世界上照樣能到處走而不會招來任何麻煩。
她的頭腦中很難理出個頭緒來,這時燭又從架子上拿下幾本書,並打算拿到樓上去,這時奧文斯頓夫人走進房間。
伯蒂拉轉過身來含笑迎接她的母親,臉上露出理解的表情望著她。
她穿一件皮外套,耳朵上的鑽石閃閃發光,帽子上綴著深紅色的鴕鳥羽毛。奧文斯頓夫人看上去非常美麗。
可是當她瞧著她女兒時,光潔的眉頭蹙了起來,眼睛由於憤怒而顯得陰沉。
「你好大的膽子,」她說,她生氣極了,嗓門很大,「你怎麼敢把你的年齡告訴薩耶勳爵!」
伯蒂拉嚇得臉都失色了。
「他——他……問我的,」她結結巴巴地說。
「你是個半癡呆的小傻瓜,竟會對他說實話,」奧文斯頓夫人狂怒地回答。
她一面在扯那副小山羊皮長手套,一面用幾乎是狠毒的聲音說:
「我現在可知道了,把你留在這兒,哪怕只過兩夜就會招來麻煩。你快離開這個國家,從我腳下滾出去,走得越快,我越稱心!」
「我……我很抱歉,媽媽。」
「你應該這樣!你能想像得出當薩耶勳爵問我你身體如何,還問明年春天我會不會把你帶到宮廷裡去時,我是什麼滋味!」
奧文斯頓夫人扯下了一隻手套,開始解開另一隻手套上的六粒珍珠鈕扣。
「幸虧我不像你,我會隨機應變。『帶伯蒂拉進宮嗎?』我叫道。『誰使你產生這樣的想法,爵爺,她還小得很呢!」
「他目光銳利地望著我,好像他已有幾分猜到我沒講實話。『她告訴我說,她十八歲,已經離開學校了,』他說。雖然我覺得我想掐死你,但我還得裝出笑容!
「『如果你相信這話,那就說明你一定沒認真地看過她,我親愛的薩耶勳爵,』我回答。『姑娘都想讓人覺得她們比實際年齡大,事實上伯蒂拉只有十四歲。』
「他露出驚奇的樣子,我接著說:『如果她告訴你實話——但我怕我的小女兒是一個出色的謊言家—;她應當告訴你,她在學校時非常頑劣,因此被開除了。』
「呀,媽媽,你怎麼能這樣說?」伯蒂拉抗議道。
「我不得不說我腦子裡首先想起的話,」奧文斯頓夫人高聲說,「為了要從他頭腦中抹去你是十八歲的想法。十八歲!這就會使我肯定超過三十六歲,但每個人都認為我比這個年齡要小得多。」
伯蒂拉知道她母親實際上已經三十八歲了,可是她什麼話也沒說,過了一會兒,奧文斯頓夫人用比較平靜的聲音說:
「我想我已經使他相信了!你終究長得小,你那張呆傻的娃娃臉反映出你那種甚至更加呆傻的思想,當然看上去是不成熟的。你越早走得遠遠的,別讓我看見越好!」
她把手套扔在沙發上,又說:
「今晚如果有誰意外地來看我,你留在自己的臥室裡不要出來!你闖的禍已經夠多的了。」
「我不是……故意的,媽媽。我並不……知道您不……想承認我是您的……女兒。」
「好啦,現在你知道了!」奧文斯頓夫人說完,就從房間裡走了出去。
伯蒂拉的眼裡飽含著淚水,她猶豫不決地站著,瞧著她母親身後關上的房門。
自從她父親死後,她總感覺到自己是個多餘的人,但她以前還沒意識到她母親竟會對她如此絕情。
「你長大了會非常標緻的,我親愛的,」有一次父親對她說。「但是謝天謝地,你和你母親屬於截然不同的兩種類型,在你們之間就不需要競爭了。」
當時伯蒂拉曾感到很驚奇,他竟會暗示這樣的事。
「我可以肯定,我不能和任何像我母親那樣美麗的人競爭,」她曾對自己這樣說。
誰若是抱有母女之間進行競爭的想法,那一定是很荒唐的。
現在,她本能地懂得她母親的惱怒不僅是因為她的年齡,還因為她父親的預言應驗了。
事實上,她是秀麗的,正如學校裡幾個姑娘說的:她很可愛。
「上星期日我哥哥帶我出去,」其中一個對伯蒂拉說,「他見到了你,說你是他一個月的幾個星期天裡看見的最可愛的小東西,更不用說在這樣的地方了。」
當時伯蒂拉置之一笑,但她確曾感到滿意和榮幸。
「我不想讓媽媽為我感到羞恥,」她曾單純地想。「過去我常聽見她說,像她的朋友公爵夫人等人只能把其貌不揚的女兒向大家介紹,她看了都覺得可憐。」
甚至她母親對她漠不關心,她在校時不給她寫信,假期裡不去看她,不告訴她關於未來的任何計劃,所有這一切都沒有使她作好心理準備以便接受從這個殘存的家中被放逐出去的命運。
「留給我的只有阿加莎姑姑了!」伯蒂拉低聲說,感到自己在發抖。
雨下個不停,天空黑暗陰沉,碼頭旁邊濕漉漉的,眼前的大海就像伯蒂拉登上「半島和東方輪船公司」的「柯羅曼戴爾」號離開英格蘭時那樣騷動不安。
這艘船的船體是黑色的,上層建築物很高,艦橋上方有隙望台。船尾掛著紅色的英國旗,它即使算不上是巨輪,至少也給人以深刻印象。
海船構成大英帝國的生命線,每年載送二十萬旅客以及同等數量的商人。其中大部分載重量還不到八千噸。
但是每年幾乎有一千條新船下水,最大的輪船公司如「半島和東方」、「老丹普斯特」、「英屬印度」等都靠大英帝國的商業起家,它們考慮要建造更大、更好的船隻,以利於互相競爭。
輪船公司深以自己的輪船為驕傲,並為它們大肆宣傳。「柯羅曼戴爾」號是一艘帶有船帆的蒸汽船,有四根高聳的桅桿和複雜的索具。
雨淋在身上,心裡感到渺小、孤獨,但這一切伯蒂拉這時都顧不得了,她只想趕快找到自己的胎位。
乘火車趕來時,一路上她曾想過,旅途中她至少能看書和縫紉,在漫長的幾周裡如果無人和她說話,她必須習慣於獨處。
她一直盡力要使自己勇敢起來,但當她和老梅斯通告別,老管家祝她「一路平安」時,她幾乎要哭出聲了。
甚至淘金斯也像個親密的朋友了,她將會在她的生活中留下印記,因為她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了。
當她聽說不必去向母親告別時,沒有感到驚訝:她必須於上午八時三十分離開家,而奧文斯頓夫人已留下嚴格的指示,不准別人打擾她。
「夫人昨夜兩點以後才到家,」陶金斯說。
接著,她似乎覺得作一些解釋就能醫治伯蒂拉受傷害的感情,又接著說:
「夫人確實累得要死,更讓人不高興的是,不知哪位笨手笨腳的老爺在舞場上把她那條新長裙上的縐邊扯破了。所以我常說,跳舞發明出來只是給夫人倒霉的女僕增添更多的工作!」
伯蒂拉想微笑,但沒有成功。
「陶金斯,媽媽有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口信?」
「我知道夫人一定會囑咐你好好照顧自己,並且過得快活,伯蒂拉小姐,」她回答,但這不是伯蒂拉希望聽到的回答。
梅斯通已經為她準備好車票、護照和一些錢,同時一名男僕坐在駕車的位置上,準備把她的行李道上行李車,並替她在火車裡找一個舒適的座位。
她本以為這次旅行自己一定住頭等艙,可是一看船票,才發現原來是二等艙。
這使她感到奇怪,因為她知道,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無論坐火車還是乘船,無論去什麼地方,他們都預訂最高級、最舒適的艙位。
她知道母親不願意為她花錢,她暗暗囑告自己:事實上沒讓她去住統艙,這就應該慶幸了。
不但下雨而且還刮著強風,於是伯蒂拉趕快走上「柯羅曼戴爾」號的跳板,她發覺自己正和許多其他的旅客在一起,等候有人來告訴他們各自的艙位號碼。
二等艙的乘客聚集在面向碼頭一側的一條舷梯旁,而其他地方是專門留給住頭等艙的高貴人物的。
伯蒂拉注意到,在二等艙甲板上等待的那些旅伴,大部分是外國人。
她想,他們的膚色真是多種多樣,她極力想猜測他們來自何方。
那個看上去像個商人的大胖子是從吉隆坡來的嗎?那個面孔乾癟的律師是從西貢來的嗎?那個矮小的斜眼男人是從蘇門答臘或婆羅洲來的嗎?
那裡有許多中國人,伯蒂拉想,他們可能要回新加坡去,她知道那裡有一個巨大的華人社會。
其中大多數看起來非常富裕,但經過她的仔細觀察,還發現有相當數量曬得黝黑的歐洲人,她想他們一定是種植園主。
她隨身帶的東西裡就有一本地圖冊,她希望在船上能找到類似旅行指南那樣有用的東西。
她一直對其他種族的人感興趣,現在她在向四周張望時心裡在想,假如到了那裡她沒有其他事可幹,至少還有新的人民可以去研究,也許她還能學到一點兒他們的風俗和歷史呢。
她正在朝一個印度婦女看,漂亮的鮮紅莎麗鬆鬆地披在她漆黑的髮上,並遮住了她的臉,這時她看見一個男人在瞪著眼瞧她,他的表情使她感到有些發窘。
他黃膚黑髮,她一時難以辨別他的國籍。接著,她想到了這個人具有荷蘭人和爪哇人綜合的特徵。
她聽說過,在東方的荷蘭種植園主常和爪哇姑娘結婚。
她感覺得意,十分肯定自己已經把這個特別的男人的國籍猜對了,只是無法加以證實。
他仍然瞪著眼瞧她,使她感到自己的臉頰上升起了紅暈,於是把目光移開了,這時她發現船上管事的在注意她,心裡很高興。
「是伯蒂拉•奧文斯頓小姐嗎?」他問。「噢,對了,小姐,您在三十七號艙,您獨自用一個單間。服務員會領您去的。」
一個服務員過來拿起伯蒂拉隨身攜帶的旅行小皮包,領著她沿著一條狹窄的、天花板很低的通道走去。
「我還有火車運來的其他行李呢,」伯蒂拉說。
「都拿到船上來了,小姐,」服務員回答。
他打開艙門。
「這是您的艙房,小姐,我希望您能發現這裡應有盡有。」
在伯蒂拉看來,這個艙房只比一個小碗櫃大一點兒。
她記得查爾斯•狄更斯在一八四二年第一次坐船出國時曾把他的艙房稱作「一隻極端違背情理的箱子」。
可是,伯蒂拉慶幸的是,她沒和某個愛評頭品足的陌生女人同住一個艙。
艙房裡只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個固定的五斗櫥,櫥的一角掛了一塊布簾子,她可以在後面掛衣服,另外還有一個盥洗盆。
盥洗盆可以轉下來放在一張大概算是梳妝台的東西上面。用過以後再把它轉過去,讓水象小瀑布似地流進污水箱裡去。
伯蒂拉從倫敦趕來時,在配合船期的火車上讀到一本介紹船上生活的小冊子,以為在「柯羅曼戴爾」號上會享受豪華的生活,可是事實並非如此。
她想,小冊子上畫的備有扶手椅和盆栽棕櫚的餐廳以及巨大舒適的休息室、畫廓上的管風琴、寫字室和牌室無疑指的都是頭等艙待遇。
「沒關係,」她安慰自己,「至少我可以獨自呆在這裡。」
然而她總擺脫不了這樣的感覺:她的艙房就像指定給一個犯人的囚室,不管她願意不願意,都要把她送到世界的另一部份去。
這念頭使她情緒十分低落,於是她想上甲板去看輪船離岸。
她常聽人說,長途旅行的輪船啟航時,樂隊奏起樂曲,碼頭上的人把飄帶扔向船上的旅客,旁觀的人群裡發出歡呼聲,這是歡樂而鼓舞人心的場面。
可是伯蒂拉走上甲板時,卻發現甘願冒著暴風雨天氣來揮手告別的人很少。
在碼頭邊喧鬧忙碌的人大部分是搬運夫,他們還在把行李、貨物往船上搬。
有幾名卡著鐘點上船的旅客正爬上頭等艙的跳板,他們顯然是故意晚來的,他們要等先上船的旅客造成的騷擾平息以後再來。
伯蒂拉注意到其中有幾位貴夫人,她們裹在皮大衣裡,還打著傘,一個個穿著雅致,猛一看似乎像她母親外出旅行時那麼引入注目。
她們身邊都有男人陪伴。他們身穿格子花呢大衣,有的戴著連衣高帽,有的戴黑色圖項硬禮帽,因為風大,他們只能用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把帽子緊緊地按在頭上。
還有幾個孩子由穿制服的保姆照顧著。
恰恰就在跳板快要撤掉的一刻,伯蒂拉看見一位神氣十足的人從容地從碼頭走來,這個人她可認識。
她感到自己的心興奮得猛跳起來。
一點沒錯,這位肩膀寬闊、面貌英俊的男人就是曾在火車站幫助過她並用他的轎車送她回家的人。
「這是薩耶勳爵!」她對自己說,「他就要登上『柯羅曼戴爾』號輪船了!」
她望著他走上跳板,然後走進位於她的上方的頭等艙。
「我再也不會遇見他了,甚至連看也看不到了。」
但與此同時,她心裡不由得突然湧起一陣安慰之感,因為至少船上有了一個她以前見過的人,她知道他的名字,他來自她所屬的那個世界。
薩耶勳爵在船上,這個事實似乎使她胸中的緊張感覺鬆弛下來了。
自從火車把她載離倫敦以後,在絕對意義下孑身一人,她所體驗到的空虛之感此刻也得到了緩解。
跳板撤掉了,她聽到樂隊奏出的旋律,聲音很微弱,因為樂隊是在雨布的覆蓋下演奏的。
在船的下方,站在碼頭邊揮手告別的人本來就不多,加上被雨所阻,因此當「柯羅曼戴爾」號平穩地滑行時,沒有出現任何騷亂的場面,也沒有富於戲劇性的多情道別。
雨傾盆而下,冷颼颼的風從海面吹來,伯蒂拉覺得自己在發抖。
但與此同時,她發現自己並不像預料的那樣會孤單到絕望的地步。
說來也怪,這是因為那位在她困難時曾照料過她、對她非常好心的薩耶勳爵也在船上。
這時薩耶勳爵審視著他的艙房和相鄰的私人起居室,寬慰地舒了一口氣。
他在格屈露德小姐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離開了倫敦,因此避免了可以預料得到的那個不愉快的戲劇性場面。
正如以前發生過的那樣,他告誡自己:別陷得太深了。
他打算要一件輕鬆愉快、如煙如雲的風流韻事,玩這場遊戲的雙方都知道並洞悉遊戲規則,但實際上這樁韻事已變得過於認真了。
在薩耶勳爵的戀愛遊戲中,他從來也不想讓它發生的事卻往往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這種情況幾乎一成不變地一再重複,這就使他比以往更加玩世不恭。
「我愛你,戴頓!我瘋狂地愛你!我絕望地愛你!對我說:你將永遠愛我,我們之間那銷魂奪魄的感情、那神仙般的幸福將永遠不會消失。」
只要和某位女士戀愛短短一段時間,幾乎每個女人都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他知道這話的真正含義,它好像在發出危險的信號。
她們想把他鉗制住,她們想要證實自己已經佔有了他,使他無法逃脫。
在大部分韻事——例如和格屈露德•林德萊的戀愛——中,只要有可能,她們總想要和他結婚。
「這一切都見鬼去吧!」薩耶勳爵經常反覆地對自己說,「難道不能既向女人求愛又不致陷入一種終身判決嗎?」
可是對他來說,這種情況似乎不可能避免,甚至和那些早已結婚的女人談情也是如此。
她們和他接吻總是長得沒完沒了,女人一邊接吻一邊總要祝願說:他們的愛情應該是永恆的,他應該時刻向她們獻身。
正如薩耶勳爵對他的朋友達西.恰靈頓所說的那樣:他不打算結婚。
他發現,他作為一個單身漢所享受的自由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目前他還不打算未經鬥爭就輕易放棄這種生活方式。
格屈露德•林德萊一直是挺會纏人的。她像是在用絲線把他團團圍住,使他開始感到窒息,如果他不多加小心,達絲線就可能掙不斷了。
她甚至把親王也拉進她要薩耶助爵向她求婚的計謀中來了。
「只有您,殿下,」她說,一邊用黑天鵝絨般的眼睛望著王位繼承人,「會理解我愛他愛到了極點,這和我以前經歷過的感情完全不一樣。」
她跑去請求他的援助,由於親王素來樂意幫助美人,她終於誘使親王對薩耶勳爵開了口。
「我覺得你對那位美人未免太殘酷了,」在馬爾波羅大廈吃完午餐以後,親王用低沉的聲音說。
「哪一個呀,殿下?」薩耶勳爵問。
親王殿下一開口,他就充分意識到會聽到些什麼話。
親王低聲一笑。
「你這種回答問題的方式倒有點兒像我了,我的孩子!你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我說的是格屈露德小姐。」
「她老是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使她非常幸福,殿下,」薩耶勳爵滿不在乎地說。
「你也應該如此!」親王喊道。「你是個標準美男子,薩耶,而且據我所知,還是一個非常好的情人!」
「在這一點上,我並不認為自己能與殿下媲美,」薩耶勳爵回答,「但是,我能不能謙虛地說,自己已盡力而為了?」
親王哈哈大笑,直到轉為一陣咳嗽。他呷了一口白蘭地,然後說:
「說真的,薩耶,你準備怎樣對待她呢?」
「不怎麼樣,殿下,我以前沒有做的,今後也決不會做。」
親王似乎一時不知所措了。
薩耶勳爵明明知道親王自認為是一位高貴的媒人。他樂意帶著這樣的消息去回復格屈露德小姐:不出數日戴頓•薩耶就會像她盼望的那樣開口向她求婚了。
要是薩職勳爵不懂得如何方能左右親王,那麼他就不會贏得擅長運用外交手腕的美譽了。
他俯身向親王靠攏,用同桌其他紳土聽不見的聲音說:
「我希望有祝會私下和您講幾句知心話,殿下,事實上我還有兒件別的事需要您的幫助,可是這會兒我不能說。」
親王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長期以來,他母親1不許他參與政事,因此他只好對他可能獲得的任何消息來源都不放過。
1指維多利亞女士(1819—1901)。
他希望自己消息靈通,可是由於蓄意不讓他知道外交部的機密,使他灰心喪氣。
薩耶勳爵明明向他示意:他將告訴他那些從官方的渠道所聽不到的消息,這就像給一個酒鬼送上一杯佳釀一樣激動人心。
「一有機會我就會安排我們倆談一次的,薩耶,」他說。
薩耶勳爵知道,不管怎麼說,格屈露德小姐的問題此刻已從親王的頭腦中抹掉了。
雖然他把足以使親王滿意的東西告訴了他,但他對自己能不向任何人告別就悄悄地、秘密地出國還是有如釋重負之感。毫無疑問,這拯救了他,使他沒進一步牽涉進閨房政治中去。
那是一種遊戲,馬爾波羅大廈的所有女人都按照自己的規則在玩那種遊戲。」
薩耶勳爵知道,事實證明親王可以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對手,有時還會使人膽顫心驚。
在格屈露德一事上,他心裡很感激,因為他不必用生硬和斷然的語言說自己不打算娶她為妻,以致要冒失去王室歡心的危險。
他倒並不認為自己如果真的拒絕親王的囑托,親王就一定會蓄意摒他。
比這更奇異的事以前都發生過。親王可以是一個非常真誠、熱情的朋友,但也可以是一個極其可怕的敵人。
「我逃掉了!」他對自己說。
艙內放置著幾把椅子,他舒舒服服地躺進一把深深的扶手椅裡,聽見他的貼身男僕在隔壁把衣服從箱子裡取出來。
他把火車上的全部報紙都帶來了,他拿起《泰晤土報》,讀著上面的社論,然後再看國會報告。
過了一會兒,他的貼身男僕考斯奈特把旅客名冊給他拿來了。
「船都滿員了,爵爺,」他把名冊放在桌上說。「我希望有的旅客會在馬耳他和亞歷山大港下船。」
「我怕是太擁擠了,」薩耶勳爵說,他想到自己是要到甲板上去做體操的,就怕那裡人太多。「船上有我們認識的人嗎,考斯奈特?」
他知道自己的僕人和他一樣熟悉1他的朋友和許多相識的人。
1原文是法文。
「有一位波斯紳士我們三年前見過,爵爺,那時我們在德黑蘭和我們的大使住在一起。」
「喚,好極了!」薩耶勳爵回答,「我很高興再見到他!」
「還有桑德福勳爵和夫人,尊敬的默雷夫人以及愛琳頓夫人,這些人我想爵爺都認識。」
「對,當然認識,」薩耶勳爵低聲說。
這些人全都單調乏味,只有那位外交官的妻子默雷夫人是個例外,他曾在幾個重大的場合見過她,覺得她很有魅力。
當他重新開始看報時,嘴唇上隱含著微笑。
這次旅行終究不會太沉悶了,那位有紅頭髮和微睨的綠眼睛的默雷夫人畢竟和格屈露德毫無相似之處。
在二等艙裡第一次進晚餐,真有點出乎伯蒂拉的意外。
她以為自己總可以有一張單獨的桌子,可是卻發現旅客們都坐在一張長長的公用桌旁用餐,他們的腦瓜頂上懸掛著一隻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細頸水瓶。
吃飯的人坐得相當靠近,所以無法保持矜持的態度,誰也得和左右手的人打招呼。
她坐在一個橡膠種植園主的旁邊,此人離開馬來亞回國了一次,現在他熱切地盼望回到妻子和三個孩子的身邊去。
他喋喋不休地詳細描述他兩個兒子的外貌以及他打算怎樣靠他的種植園賺錢。
伯蒂拉另一邊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蘇格蘭人,他是一位在新加坡開設幾家商店的中國佬手下的歐洲採購員。
船上蓄意把歐洲白人都集中安排在她坐的那頭,但她注意到桌子的另一頭——幸好是在房間的老遠處——正坐著那個她剛上船時老盯著她看的荷蘭一爪哇混血種男人。
她分明感覺到,在吃這頓晚飯的過程中,他一直盯著她看,她還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那就是:看來他打算一吃完飯就來同她搭汕。
她趕在大多數旅客之前就迅速溜走,並立刻回到自己的艙房,總算智勝了他。
她打開了行李,此刻船已行駛在海上,這間艙房顯得不是那麼壓抑或單調了。
看到自己的東西散置在各處,似乎有了在家裡的感覺。
船已經往外駛入了英吉利海峽,海裡風浪很大,伯蒂拉脫了衣服,拿起一本她特別想看的書,躺在睡鋪上,擰亮了看書用的燈。
這是很愜意的,她想,等她對這艘船和陌生的乘客習慣了以後,也許還會交上幾個朋友呢。
她微笑著想,要是母親聽她說起在二等艙裡見到些什麼人,她是會嚇壞的,更不用說和這些人友好相處了。
她很清楚,即使她想和頭等艙的人在一起,事實上也是辦不到的,因此她必須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中隨遇而安。
飯食雖然不能說十分美味,至少還可以下嚥;她可以肯定,在船上即使學不到什麼別的,至少也能靠獲得第一手材料來瞭解生活在她將前去的那部分世界中的人們。
迄今為止,她已經認出了中國人、印度人、兩個她確認是來自巴厘的男人,當然還有那個荷蘭一爪哇混血兒。
「我想他大概是個很討厭的人,」伯蒂拉自忖,因此她打定主意要盡力躲開他。
然而,在晚上作決定是一回事,第二天要執行這個決定就更難了。
海上風急浪高,伯蒂拉裹著一件最能保暖的外衣來到甲板上,只見那裡只有很少幾個人。
她打算在甲板上快步走幾圈,鍛煉身體,可是船搖晃得厲害,使她無法進行鍛煉。
她站定,剛看了一會兒波浪在船首破碎的情景,正想回進艙裡去,忽聽得一個帶著明顯的荷蘭口音的聲音說:
「早晨好,奧文斯頓小姐!」
就是那個荷蘭一爪哇混血兒,她以盡可能冷淡的口氣說:「早安!」
「你很勇敢,我本以為今天風浪這麼大,你是不會離開船艙的。」
「我希望自己不暈船,」伯蒂拉回答。
她本想走開,但那個男人和她站得很近,由於船的晃動,要是她經過他的身邊,就難免要向他歪過身子去。
因此她只得在原地站定,握住欄杆,眼望著大海。
「我希望,奧文斯頓小組,在這次旅行中我能和你交個朋友。」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姓?」伯蒂拉問。
那個男人發出一聲深沉的笑,這笑聲似乎發自他那頗為粗壯的身軀的最深處。
「我不是個偵探,」他說,「我只是問了管事的。」
伯蒂拉沒理他,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的姓名是范•達•坎普夫,正如我剛才說過的,奧文斯頓小姐,我希望我能和你交個朋友。我看得出來彌是獨身旅行。」
「我……我在艙裡有很多事情要做,」伯蒂拉說。
她知道這樣想是愚蠢的,但她確實感到這個壯漢在侵犯她,不僅在身體上而且還在精神上一點一點地向她靠近。
她不想和他說話,她想走開,就是不太知道應該怎麼辦。
「獨自旅行的小姐,」范•達•坎普夫先生說,「需要男人的照顧和保護,我向你自薦,奧文斯頓小姐,我具有這個能力。」
「很感謝你,不過我能自己照顧自己。」
他又放聲大笑起來。
「你身材太嬌小,長得也太漂亮,你可照顧不了自己。你想過沒有,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姐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有多危險?」
他的聲音中有些什麼東西使伯蒂拉戰慄。
「你挺和氣,范•達•坎普夫先生,可是我現在想回艙裡去了。」
「在你回去以前,」他說,「讓我給你買些飲料,我們一起到酒吧間去。我可以肯定你會發現:喝一杯香檳酒能使你比較經受得起海上的風浪。」
「謝謝,不去,」伯蒂拉回答。
她一面說一面轉身就走,可是輪船突然一晃,把她甩到范•達•坎普夫先生的身上。
他大笑著用手臂勾住了她的手臂。
「讓我來幫助你,」他說,「我早就說過,海上有許多危險,海浪就是其中之一。」
伯蒂拉想從他臂彎中解脫出來,看來非弄得引人注目不可了。
他硬拉著她沿著甲板走去,過了一扇沉重的大門,門裡很溫暖,散發出濃烈的香味;那吹起她的金髮、拍打著她的臉頰的大風已被關在門外。
「現在去喝一杯最好的香擯,」范•達•坎普夫先生說,把伯蒂拉引向酒吧間。
「不,謝謝,我不會喝酒,」她說。
「那麼說,這是你該學會喝酒的時候了,」他回答。
伯蒂拉用一種幾乎是掙扎的動作;奮力把她的手臂從范•達•坎普夫先生的手臂中抽出來,趁他還沒來得及阻攔,就匆匆地離他而去。
她走開時似乎聽見他在哈哈大笑,等她回到自己的艙房,覺得心在猛跳,嘴唇也發乾。
「我真笨……真太笨了,」她警告自己。
歸根結底,這件事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呢?
這個人很普通,只是愛管閒事,可以意料得到,他準是這樣想的:既然她是獨自旅行,她一定會非常樂意接受他所獻的慇勤。
「我只要不理他就是了,」她想。
但是與此同時,她還有一種不愉快的感覺,她知道真正做起來會是十分困難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18 10:32:46
第三章
「我得回自己的艙裡去了。」
羅斯瑪麗•默雷柔聲說,聲音裡含著無窮的遺憾。
「這樣做是明智的,」薩耶勳爵同意。
她以絕望的姿勢張開雙臂。
「上帝呀,我多麼很明智呀。我這一輩子總是不得不做個明智的人。」
她轉過身去,把頭靠在他赤裸的肩膀上,動情地說:
「可是我不抱怨,這樣一個插曲補償了一切,甚至彌補了我將要在埃及度過的那種完全使人厭煩的生活。」
薩耶勳爵沒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接著說:
「要是我能不在亞歷山大港下船,能和你一起去新加坡就好了。」
她的聲音充滿激情,微微有些震顫,她說:
「答應我,別把我忘掉。我要祈禱上蒼;讓我們將來有一天在什麼地方重逢,一切就像現在這樣美妙。」
「我也會這樣希望的,」薩耶勳爵說。
但他知道自己說的是假話。
這就是他在從多佛到亞歷山大港的途中,在白色峭壁之間享受到的和默雷夫人調情——如果用這個詞恰當的話——的樂趣。
她的紅髮給了他所希望的一切:她是火辣辣的,熱烈的,她和格屈露德小姐一樣具有獨特的表現熱情的方式。
儘管如此,他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饜足,他知道她明天在亞歷山大港登岸之後,他將不會有任何遺憾,只會有如釋重負之感。
當她穿上那件透明的長睡衣,沿著甬道偷偷地回她的艙房時,薩耶勳爵沉思地注視著燭,心裡納悶,為什麼她是那種讓人很快就會感到厭倦的女人。
毫無疑問,她是美麗的,她的體型很優美,當勉帶著原始的貪婪盡情享受愛的歡樂時,本身就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然而他最初的熱情已變成厭倦,當輪船駛過地中海時,厭倦之意與日俱增,如今飽確實盼望明天快些到來。
他身穿一件織錦緞長袍站著看她,羅斯瑪麗•默雷向他轉過身子,發出啜泣似的聲音。
「我愛你!呀,戴頓,我愛你!」她喊道:「你把我的心掏走了!我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代替你的男人了。」
她急忙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脖子,抬起嘴唇湊給他,他按照她所期待的那樣吻著她。
「你一定要走了,」當她的身子靠緊他時,他平靜地說,「你要知道『隔牆有耳』,尤其是在船上!」
羅斯瑪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愛你!我將永遠愛你,」她富於戲劇意味地說,「我們會再見的——對,戴頓,我們會再見的——這個我清楚!」
薩耶朗爵打開艙門,走出去瞧瞧走廊裡有沒有人,接著就招呼羅斯瑪麗•默雷離去。
她就這樣走了,當她走過他身邊時還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她那外國香水的味兒似乎把他包住了,她迅速地、悄悄地走了,留下的香味還在空氣中繚繞。
薩耶勳爵關上艙門,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件事結束了!
這就是另一樁風流韻事的結局,與他以前一切桃色事件的結局一模一樣。
他想,達西•恰靈頓要是知道他這時的感覺一定會哈哈大笑的,無疑他一定會問:
「你在等什麼?你在找什麼?」
難就難在連他也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他看見艙裡的椅子上留有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是兩小時前羅斯瑪麗•默雷溜進他的艙房時帶來的。
「我知道你願意留下這張相片,好常常惦記我,」她說。
他看到她在相片上的簽名:「永遠是你的,羅斯瑪麗。」
這是輕率的,一個明智的已婚女子決不會做這種事。
在他的桃色事件中,女人不但把自己的相片作為信物交給他,還有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是寫給他許多熱情洋溢、大膽輕率的情書,外人哪怕只讀到其中的隻字片語就足以給他倆定罪。
儘管如此,女人們還是不僅把心和肉體,而且把自己的好名聲都交給了薩耶勳爵。
因此他總是極其謹慎小心,盡可能不讓這些女人因為自己言行不檢點而遭受苦難。
與其說她們自己,倒不如說是他在仔細地保護她們,使她們免遭不必要的閒言碎語之害。
她們全都想大膽地闖到他在倫敦的寓所去,他說服她們不要這樣做,在公共場合相遇時也不要流露出她們對他的戀情,以免弄得盡人皆知。
「該死,她們似乎想要自行戕殺自己的社交生命!」有一次他對達西•恰靈頓說。
他的朋友哈哈大笑。
「只要能把你捆住,」他回答,「她們倒不在乎捆著她們的鎖鏈有多麼沉重。」
可是不知怎地,到目前為止薩耶勳爵成功地避免了公開丟醜;這主要是因為他絕頂聰明。
這並不是說他沒遭到過議論,人們對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還是抱有大量的疑問。
可是,要進行證實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薩耶勳爵確信,妒忌的丈夫以及一般公眾都難以拿出具體的證據來證實任何不檢點的行為。
他瞧瞧床旁的大鐘已將近兩點了。
他正想重新上床,卻突然對羅斯瑪麗•默雷留在枕頭上的香味感到厭惡,床上也零亂不堪,床單也皺巴巴的,這一事實使他惱火。
他一時衝動,就脫下長睡袍,用那種堪使貼身男僕生氣——男僕認為給主人穿衣服是他的責任——的敏捷,穿好了衣服。
他從衣櫃裡拿出一件大衣穿上,沒戴帽子就走出他的艙房,來到帶篷的甲板上。
雖然夜已很深,可是從吸煙室裡仍傳來響亮的笑聲。
習慣於狂飲的旅客仍坐在吸煙室內長毛絨面料的沙發上,他們面前的桌子上放著酒。
在船上,有的人好像老不睡覺似的,然而交誼廳裡此刻卻空蕩蕩的,只有幾名犯困的服務員在一旁走動,他們注意到薩耶勳爵腳步輕快地在有篷的甲板上走著。
他覺得胸口窒悶,所以爬得更高些,一直上了頂甲板,在風平浪靜時那裡是舉行體育比賽的地方;
白天那裡經常很嘈雜,男人們擠在那兒做各式各樣的體操,孩子們繞著煙囪、桅桿和上層建築物玩捉迷藏遊戲。
一部分帆布天篷這時已經豎立起來,一旦輪船駛入紅海燦爛的陽光下,就可以用它來遮住甲板。
但四分之三的天篷仍向夜色敞開著,薩耶勳爵接頭仰望著星星,臉上感到清明的涼氣。
在比斯開灣時天氣惡劣,不過一進了地中海氣候就變柔潤了,比這個季節的平常氣溫要暖和得多。
然而一到夜裡就變得陰涼。
但越駛近亞歷山大港,氣候就越暖和,薩耶勳爵和少數幾個乘客預感到紅海的氣候一定非常炎熱。
他對自己說:太陽會燒掉他對英格蘭濃霧和嚴霜的回憶。
甲板上闃無一人,他雙手插在口袋裡迢迢自在地漫步,心中想的不是羅斯瑪麗•默雷——這是可以意料得到的——而是他到東方去的任務以及他會在那裡遇到的各種不同種族的人。
到他以前從未去過的地方去旅行,仍使他具有一種冒險的感覺。
他知道在這次行程中,他會涉足新的土地,他決心在到達之前多學習一些有關他們的歷史和風格的知識。
走了半圈將近船尾時,在一個煙囪的陰影旁邊,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喊:
「薩耶……勳爵!」
他煩躁地轉過頭去,他討厭別人打斷他的思路,這時他看到了一個嬌小的身影在向他走來。
在星光下,他看見一張非常蒼白的臉,看見她抬起那雙大眼睛望著他。
「原諒我……請原諒我……可是我……需要您的幫助,」一個聲音說。
突然他記起以前在什麼時候聽到過這個聲音,見到過那張雞心型的臉。
「奧文斯頓小姐!」他喊道,「我萬萬想不到您會在船上。」
「我不該到這上面來,可是我是在……躲……躲避,其實我一直在考慮怎樣才能……走近您……請求您的幫助。」
「你在躲避?」薩耶勳爵隨著說。「躲誰?」
伯蒂拉神經質地朝身後瞧了瞧,似乎覺得可能會有人聽見。
她這麼瞧的時候,伸出手來握住船欄杆,薩耶勳爵看見她在發抖。
「什麼事使你這麼不安?」他問道。「為什麼你這麼晚了還呆在這裡?」
「我……我就是來……告訴您這件事的,」她回答,「我知道……我是個討人嫌的人,我本不打算……打擾您,可是我除此之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說話時帶著非常悲傷和驚恐的樣子,因此薩耶勳爵說:
「你知道,我是會盡力幫助你的,我們是不是找個地方坐下?」
他說著,就往四周看了看,知道甲板上的折疊躺椅晚上已經全都收起來了,可是在一根桅桿下有一個固定的木頭座位。
「我們坐到那兒去,」他說,用手扶著她的胳膊肘,把她領向那裡。
他們走了幾步,到了座位前並排坐了下來。
伯蒂拉側著身子面對著他,把一條紡綢頭巾往後報了推,他只看見在星光照耀下她那頭髮的顏色金光燦爛。
她緊緊交叉著十指說:
「您一定會想,我多麼……蠢,多麼……笨,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在這兒……除了您,我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你最好從頭說起,」薩耶勳爵提議,「告訴我,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我還以為你在倫敦,在公園裡騎馬呢。」
「我……知道,」伯蒂拉說,「可是媽媽……早就安排好了……要把我送走。」
「去哪兒?」
「去沙撈越……去我姑姑那兒,她是那兒的一名……傳教士。」
「傳教士?」薩耶勳爵喊道。
伯蒂拉點了點頭。
「是……是的。媽媽認為,我也應當成為一名傳教士,而且……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伯蒂拉的聲音比她的語言洩露出更多的東西,把她送走的主意不僅使她害伯,而且把她嚇壞了。
薩耶勳爵的嘴唇繃緊了,記得他過去總不喜歡奧文斯頓夫人,心想她是一個心腸硬、沒有感情的女人,現在他可以肯定他對她的直覺是正確的。
「那麼說你是上沙撈越去,」他大聲說。「誰陪你一起去呢?」
「沒——沒人,」伯蒂拉回答,「麻煩……就在這裡。」
「沒人?」
薩耶勳爵簡直難以相信他聽到的話。
一個作為社交界領袖的女人竟會把她的女兒——尤其是象伯蒂拉這樣年輕而無生活經驗的女兒——在沒有『陪伴』的清況下送到世界的另一頭去,這簡直不可思議;他幾乎不相信事情真會這樣。
他很清楚,常有一些女孩子要到印度或大英帝國其他地方去投奔父母或朋友。
但是在海上旅行,某種「陪伴」還是現成的,她們往往是高級軍官或外交官的夫人,她們會發現自己往往要負起保護六、七位少女的責任來,有時這些少女成了相當麻煩的負擔。
但是,讓一個姑娘在沒有人照料的情況下單身旅行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以致薩耶勳爵覺得自己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我已經大了,可以照顧自己,」伯蒂拉說,可是您知道……我坐的是……二……二等艙……那裡有……有一個男人……」
「什麼男人?」薩耶勳爵用幾乎是急迫的口氣問。
「他……他是一個荷一荷蘭人,」伯蒂拉說,「但是我想他有……爪哇血統,而且他……他不讓我獨自一人呆著。」
薩耶勳爵沒說什麼,但她接著往下講時,發出一聲低低的叫喊,十個手指緊緊地交叉在一起:
「您一定會像媽媽常說我的那樣……把我當成一個……白癡……可是我躲不過他……我幾乎一直都躲在我的……艙房裡……可是……」
她不響了,顯然是在想詞兒,這時薩耶勳爵用平靜的聲音說:
「出了什麼事?」
不用伯蒂拉說,他憑著本能就知道事情準是已經達到了高潮。
「前幾天晚上……自從輪船開進了地中海……一個……一個服務員給我拿來……禮物,」伯蒂拉回答:「船上能買到的巧克力和其他東西……我都退了回去……但他不斷地給我寫條……條子,要我務必……陪他喝一杯。」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上船後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想—想要我陪他喝酒……可是我的了……我始終在準備躲避他……不過看起來……沒有什麼……用。」
「今晚出了什麼事?」薩耶勳爵平靜地問。
「吃過晚—晚飯以後……我……回到艙房……我總是趕緊離開餐廳,就怕他……跟蹤我……我關上了艙房的門。」
她的話停住了,但薩耶助爵可以從她的眼睛裡看到恐懼,她用幾乎像耳語般的聲音說:
「鑰—鑰匙讓人拿走了,還有……插—插銷!」
薩耶勳爵的態度嚴峻起來,他氣憤地說:
「這是恥辱!任何體面的輪船上是不該發生這種事的!」
所發生的事他一猜就猜到了:服務員得了重金賄賂,再說二等艙的管理也不像頭等艙那樣嚴格。
「所以你就上這兒來了,」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不知道……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伯蒂拉說「你知道……我是不准……離開二等艙的,但是要不這樣,……他就會來……找—找我,我就……逃不掉了。」
她的聲音顯然流露出恐傷,薩耶勳爵懂得,這個男人——他能看透他是個什麼東西——在脅迫這個孩子。
一想到自己以後也許會躲不開他時,她的精神顯然都狂亂了。
薩耶勳爵心想,對於這個男人也不能深責。
對他說來,一個獨身旅行的女人就是可以捕捉的對象,伯蒂拉既然沒有「陪伴」,連一個侍女都沒有,作為一個荷蘭人,他無疑決不會想到伯蒂拉會有任何社會地位。
薩耶勳爵知道伯蒂拉正在瞧他,她的目光使他想起他以前養過的一隻垂耳長毛犬,它經常帶著毫不保留的信任感瞧著他,表情和伯蒂拉一模一樣。
「你不要自尋煩惱,」他說。
他一面說著,一面伸手握住她膝頭上那雙累握在一起的手。
當他觸到她的手時,微微吃了一掠。
「你凍成冰了!」他喊道,「這是當然的,你既然已在這裡坐了幾個小時,一定凍壞了。」
「我……逃跑的……非常勿忙,」伯蒂拉解釋說,「我……只能隨手抓起我能找到的第一件衣服。這一件……我怕是……很薄。」」
「我帶你下去,」薩耶勳爵說,「給你弄一杯熱飲。然後我要把你的事情理出個頭緒來,我答應你。」
「麻煩您……我……太抱歉了。」
「不麻煩,」他回答,「你跑來找我幫助,做得很對。我只希望你來得更早一點。」
伯蒂拉鬆了一口氣。
「您太善良了……可是如果讓媽媽知道……我和您說話……她一定會非常……生氣的。」
薩耶助爵想起了奧文斯頓夫人告訴他的有關伯蒂拉的那些謊話,他早已知道她在撒謊。
他想,伯蒂拉看上去確實年輕,但是像他那樣對女人有經驗的人決不會相信她的年齡是十四歲。
同樣,他也不相信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竟會做出什麼激烈的舉動,以致會受到開除的處分。
「我建議,」他含笑說,「讓我們忘記你的母親。有一件事再保險不過了,那就是她不會知道我們這會兒在幹什麼。」
他看見伯蒂拉在微笑。
「我可以肯定這樣想是不應該的……可是,您說得對……媽媽不會知道。」
「那麼跟我來,」薩耶勳爵說。
他們循梯路而下,到了第二層艙面,當他把門打開時,伯蒂拉感到屋裡溫暖的氣息迎面撲來,似乎團團將她圍住,給她以保護。
在甲板上她覺得很冷,一開始她就知道,這不僅是因為空氣凜例,而且還因為她很害怕。
真難以向薩耶勳爵盡述,她每天都似乎覺得范•達•坎普夫先生的侵害在日益迫近,因而每天都在產生新的恐懼。
不管她到哪兒,他好像總是在等候她。
他的眼睛老盯著她,使她吃飯時難以下嚥。她怕有人會來敲船艙的門,通知她那人又送來了禮物或字條。
她在絕望之下這樣想:如果當面和他談,讓他不要糾纏,並且警告他說如果他繼續糾纏,她就要去報告船長,不知這樣做算不算是個聰明的辦法。
後來她想,這些話是不能在大庭廣眾面前講的,但是如果他倆單獨在一起……如果沒有別人來阻止他,真不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事情來,她一想起來就感到戰慄。
她有生以來還沒這麼強烈地害怕過一個男人。
她在巴斯和瑪格麗特姑媽在一起時當然遇到過男人,但一般總是些乾巴老頭兒。
在飲用礦泉水的大廳裡,他們一面喝著礦泉水一面和她談話;還有各種各樣的退休軍官和他們的妻子,瑪格麗特姑媽請他們喝過茶,偶爾也請他們吃頓飯。
儘管他們也讚美她,常以愉快的、不拘禮節的方式逗她,但他們確實沒有什麼可怕的。
只有當她面對范•達•坎普夫先生時,她整個精神和肉體都蜷縮起來了。
伯蒂拉天真無邪,對於男女之間的情事會帶來什麼真正的後果,她一點兒都不明白。
她知道它意味著比接吻更多的東西,那些成雙作對地參加「過夜聚會」的男女享受著更加親密的關係,她母親就曾參加過在全國各地的大廈裡舉行的這種社交集會。
有一次她聽到父母為一個男人而發生爭吵,她父親以憤怒的聲音斷言此人調戲了那位用著他的姓氏的女人,他對此決不寬恕。
「你真可笑,喬治!」奧文斯頓夫人鄙夷不屑地說,「如果弗蘭西斯愛我愛得發狂,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首先,你不要鼓勵那個傢伙,」喬治爵土怒不可遏地吼叫:「如果你以為我會允許你下星期單獨和那個自命不幾的小子出去,毫無疑問又睡在緊隔壁,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說真的,喬治!你的旁敲側擊叫人難以忍受!」奧文斯領夫人說,但話說得不是那麼理直氣壯。
伯蒂拉發現這件事亂七八糟的,但她確實懷疑過,弗蘭西斯——不管這傢伙是誰——會不會是她母親的情人。
她在歷史課本上讀到過關於情人的事,雖然學校裡並不詳細講述這類事,但是誰也不能否認那些成為查理二世宮廷的裝飾品的貴婦確實存在。
並沒有隱瞞法國的曼德農夫人和蓬巴杜爾夫人的地位,也沒有諱言喬治第四的行為,絕不僅與費茨赫伯特夫人、而且晚年還和海利福夫人和考寧漢夫人都有曖昧關係。
這種關係儘管在課堂上被掩飾得非常巧妙,但伯蒂拉書讀得銀多,他開始懂得:愛情是一切女人手中都掌握的一種非常強有力的武器;毫無疑問,女人們歷來都是把它當作武器來運用的。
但是她確信,愛情是和范•達•坎普夫先生所要求的完全不同的東西。
他知道,不管愛情是什麼,她寧願死也不允許他碰她一下,甚至一想起他的厚嘴唇來就感到噁心。
雖然交誼廳裡人很少,但薩耶勳爵並沒帶她到那兒去,而是把她領到寫字室,他估計這麼晚的時候,那裡一定空無一人。
寫字室裡擺著幾張桌子,上面有吸墨用具和凹下去的墨水瓶,房間的一頭還放著一張舒適的沙發。
「坐下,」他對伯蒂拉說,「我要替你拿點熱飲,免得你著涼感冒。」
在燈光照耀下,她那金髮在閃閃發光,他見她抬照看他,臉上帶著剛才在甲板上時曾深深打動他的那種表情。
他像哄孩子似地笑了笑,又說:
「如果我離開你兩、三分鐘,你在這裡也是十分安全的,我只是出去找一個服務員。」
他走開了,但是事實上離開得要比兩、三分鐘時間長一些,他還沒回來,一名服務員就拿著一個托盤進來了。
托盤裡有一罐咖啡、一隻杯子和兩杯白蘭地。
「要牛奶嗎,小姐?」他倒咖啡時問。
在他平靜、正常的語聲中有一種力量使伯蒂拉感到她的恐懼和焦慮開始減退了。
她不僅受到范•達•坎普夫先生的驚嚇,而且也怕和薩邵勳爵說話。
她知道,她母親會大發雷霆的,要不是她實在走投無路,她說什麼也不敢走近薩耶勳爵,蠻不講理的奧文斯頓夫人對這件事會怎樣想,她十分清楚。
他回來了,走近她坐的沙發時脫下大衣,隨手扔在一把椅子上。
「覺得暖和一點兒了嗎?」
她抬頭看他,他看見她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
「咖啡的味兒真美!」她回答。
「我要你喝一杯白蘭地。」
她擠了一下鼻子。
「我不愛喝白蘭地。」
「愛不愛喝並不重要,」他回答,「白蘭地有醫療功能。這幾夜在地中海上航行,天氣會急劇變化的,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從明天開始三四天臥床不起吧。」
從她暗淡的月光中,他看得出她在害怕,於是趕快說:
「別發愁。我已經對管事的說了,這會兒他們正在把你的東西從你的艙裡往頭等艙裡搬呢。」
伯蒂拉吃驚地望著他,接著說:
「我……怕我付……付不起那差價。」
「不用付錢,」薩耶勳爵平靜地回答。「我向管事的解釋了你所處的極不愉快的環境。他深表歉意。恰好有人已經在馬耳他下了船,空出一個艙房,他就把這個艙房給了你,不用你加任何費用。」
「您能肯定嗎?」伯蒂拉問。
「我對你說過,要相信我,」薩耶勳爵回答。
「嗅……謝謝您!我簡直是感激不盡!我應當早就料到……我確信您會……救我。」
「你放心好了,把白蘭地喝掉;」
她聽從他的話,只是稍稍皺了一下眉頭,酒液像是把她的嗓子刺疼了。
「我要再喝些咖啡,好解解酒味兒,」她說。
「這是個好主意,」他同意。「現在我要你把這不愉快的經歷忘掉,好好享受剩餘旅途中的樂趣。」
「現在我呆在……另一層能裡……他就……沒辦法接近我了,」伯蒂拉低聲說。
她這樣聲明似乎為了消除自己的疑慮。
「你再也不會受到那個人的打擾了,」薩耶勳爵嚴肅地說。「同時,我可以肯定你一定已經懂得,你不應該獨自旅行。」
「如果派個人陪我去,媽媽負擔不起那費用。」
「我不得不這麼想:最好是她根本就不送你到沙撈越去,」薩耶勳爵說。「那是一個非常不開化、不發達的國家,雖然王公是個白人——這一點我想你知道。」
「我聽說過查爾斯•布洛克爵士,可是其他情況我知道得很少。」
她說話時向四周張望,看見寫字室裡確實有「半島和東方」輪船公司出版的小冊子裡誇耀過的那種圖書室。
整個一面牆上裝滿了書,放在鎖好的玻璃門後面。
薩耶勳爵也隨著她的口光看去。
「我想你可以在這裡找到很多使你感興趣的書籍,」他說。「如果找不到,等明天到了亞歷山大港,我想法給你買一本關於沙撈越的書。」
「您真好……可以說是太好了,」伯蒂拉說。「我盼望著能看一看亞歷山大港,就怕我根本就不應該上岸。」
她還在想范•達•坎普夫先生的事,薩耶勳爵說:
「你確實不能單獨在亞歷山大港走動,如果我自己不能去,我也會安排個人帶你去的。」
伯蒂拉搖搖頭;
「我不想麻煩您,」她說,「請您別把我放在心上。現在我在這層艙面上,我肯定能自己照顧自己了。」
「對於這個,我恐怕信心不太大,」他的微笑使他的話緩和多了。「我有一種感覺:你還是容易出事兒的。」
她擔心地望著他,他接著說:
「腳夫的行李會把你撞倒;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你會遇到妖魔;天曉得你在紅海或沙撈越那些獵取敵人的頭當戰利品的人們中會遇到些什麼!」
薩耶勳爵只是為了好玩,一時對她就像對熟識的女人那樣說話,可是當他看到伯蒂拉眼中的恐懼時,他很快就補充說:
「我只是和你開個玩笑,我非常肯定,你的厄運——如果可以算是厄運的話——早就像北風一樣吹跑了。」
「對我說來是好運……因為您在這裡,」伯蒂拉說。「當我看見您上船,知道在整艘船上有一個我認識的人,他曾經待我很好,這無論如何總是個安慰。但我不希望……過多地侵佔您的時間。」
薩耶勳爵想,在他一生中,幾乎從來沒有女人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不管他是否願意,她們總是太樂意侵佔他的時間了,硬要纏著他。
「你沒有侵佔我的時間,你也不是個累贅,我敢向你擔保,我竭力為你做事一點都不麻須,」他回答。「前面的路程還長,我希望你會愉快。就我個人而言,我愛炎熱的地方,我覺得訪問新國家和結識那裡的居民是一樁奇異的冒險事業。」
「我也曾這麼想過,」伯蒂拉說。「但是,因為我太……愚蠢了,所以……害怕起來,其實這是不必要的。」
「在這件事上,還是必要的,」薩耶助爵回答說。「這是由不得你的,所以你也不用責備自己了。把以前的一切都忘掉吧,要展望明天。」
他說話時態度很和藹,就好像是對一個孩子講話,當伯蒂拉抬眼看他時,他看見她那灰眼睛裡噙著淚水。
「從來也……沒有人……對我這麼仁慈,」她哽咽地說,「我知道,如果爸爸……還活著,他是會感謝您的。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就感謝您,那是發自我……內心深處的話。」
薩耶勳爵瞧著伯蒂拉進入她的新艙房,然後他就回到自己的臉裡去了。
他躺在床上時,不僅為這個孩子難過,還對她母親的行為感到憎惡。
他想,事情果然不出他之所料,那些受眾人讚揚的美女——正如他對達西說的——看上去象奧林匹斯山上的女神,可是很明顯,她們在自己家裡的行為卻像惡鬼。
然而,伯蒂拉給他留下了一個難題,需要他充分運用聰明才智去解決。
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下一階段的旅行中,他自命為她的保護人,那就會引起數不清的閒言碎語。
他十分肯定,人仍早已像一群鸚鵡那樣在議論他對默雷夫人感興趣這件事了。
儘管他倆總是小心翼翼,也設法不讓其他旅客注意到他倆一起在甲板上散步,坐的時候他倆的椅子緊接著,默雷夫人用綠眼睛瞟著他時簡直是在洩露真情。
雖然難以證明他們有更深的關係,但他們當然會推測到事情已發展到什麼程度。
薩耶勳爵知道,如果他立即和伯蒂拉出現在一起,儘管她那麼年輕,也會成為女人們談話的焦點,當輪船沿著蘇伊士運河往下方行駛時,沒有什麼別的東西能引起她們的興趣。
同樣,他又不能把伯蒂拉撇下,連個談話對手都沒有,也許她還在擔心那個荷蘭人會採用什麼手段來與她接觸。
女人的每一種情緒——滿腔熱情、怒不可遏、帶著火一般的慾望或者含有尖刻的反責——薩耶勳爵幾乎都懂得,但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妥善處理好和一個害怕的女人之間的關係。
他想起那渾身哆嗦、嘴唇顫動、手指緊握的伯蒂拉來,覺得她非常哀婉動人。
他還想,自己從來未曾結識過一個眼睛這樣富於表情的女人,她的眼睛真實地反映了她內心情緒的波動。
「米麗森特•奧文斯頓應該被槍斃!」他在黑暗中大聲地自言自語。
他下定決心,即使他不能真的去懲罰奧文斯頓夫人,他無論如何也要把伯蒂拉照顧好。
旅途終了事情會怎樣?那不是他所能左右的,可是當她告訴他說她將要成為一名傳教士時,他充分理解她的話裡包含的沮喪。
他曾以這種或那種方式接觸過許多傳教士,因此對於她的姑姑是個什麼樣的人有個初步的概念。
雖然大多數傳教士是具有獻身精神的男子,他們真的相信自己負有拯救異教徒靈魂的天職,但一般說來,女傳教士都是些落魄者,她們鐵石心腸,充滿著進取心。
她們是被迫過這種生涯的,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跟隨她們的丈夫到外國異鄉去,其實她們心裡寧願呆在家裡。
「可憐的姑娘,什麼樣的前途呀!」薩耶勳爵想。
他知道,要想改變異教徒從他們父輩那裡得來的信仰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不管怎樣,他在入睡以前作出了關於伯蒂拉的決定。
第二天早晨,大部分人還未睡醒,薩耶勳爵照例繞著甲板鍛煉身體,隨後他去找桑德福夫人。
他已認識她好幾年了,由於她是一個很惹人討厭的女人,所以他在這次旅行中盡力躲開她。
此時他坐在她身旁的那張折疊躺椅上,問候過她丈夫的健康後,他以他那種使大部分女人無法抗拒的聲音說:
「我需要您的忠告。」
桑德福夫人像是吃了一驚,但心裡相當滿意。
她丈夫雖然曾經熱心地談到薩耶勳爵的成就,但她認為。他是一個倨傲的年輕人,從輪船離開港口時起,她就很清楚:他無意於和她那個圈子裡的人作伴。
這時,她放下經常從事的編織物,用坦率的口吻說:
「我的忠告嗎,薩耶勳爵?」
「我剛發現奧文斯頓夫人的女兒在船上,」薩耶勳爵回答,「說實話,這倒使我處於一種十分尷尬的地位。」』
桑德福夫人聽得很認真,他接著說:
「事情是這樣的,在我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馬爾波羅大廈見到奧文斯頓夫人,她告訴我說她的女兒要去沙撈越旅行,可是我把這件事忘了。」
他看見桑德福夫人那雙細小而毫無吸引力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心想她準知道他怎麼會把一切都忘掉的,因為他只記得那位紅頭髮、綠眼睛的旅客。
「昨天我才知道,由於輪船公司的失誤——我補充,句,這應當受到申斥——竟把奧文斯頓小姐送進了二等艙,」薩耶勳爵接著說。
「二等艙!」桑德福夫人驚呼。
「這是一個疏忽或是辦事員的失誤,」薩耶勳爵輕鬆活潑地說,「不過您可以想見,我感到內疚,因為我事先沒查問她的下落。」
「這真是一個可恥的錯誤,兒乎是不可饒恕的,」桑德福夫人回答,「現在出了什麼事?」
「我知道管事的已經把她搬到這個艙面上來了,」薩耶勳爵說。「那位姑娘在下面的艙面當然沒有一個可以交談的人,我可以想像得到,她不得不忍受這樣的經歷,一定感到心煩意亂的。」
「二等艙裡當然也可能有正派人,」桑德福夫人猶豫地說,「可是,我只怕那裡有許多——外圍人。」
不必再加說明,從她講這個詞的方式就可以看出她對那些不良的外國人的態度了,薩耶勳爵連忙說:
「桑德福夫人,這就是我遲至今日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原因。」
桑德福夫人微笑了。
「我估摸著,薩耶勳爵,您要我來照應這個姑娘?」
「這樣做正符合您一貫的熱心和慷慨的精神,」薩耶勳爵以極為誠懇的態度說。
接著,他又用幾乎是頑皮的口吻補充道:
「我向您保證,桑德福夫人,我實在完全不知道在年輕姑娘面前怎樣做才算舉止得當,我已經好多年沒和那些初次參加社交活動的小姐打交道了。」
桑德福夫人哈哈大笑。
「交給我好了,薩耶勳爵,這位姑娘叫什麼?」
薩耶勳爵伸手按住前額。
「這個麼……讓我想想……奧文斯頓夫人告訴我她叫什麼來著,可我怕聽的時候不那麼專心。開頭是『B』……對,這淮沒錯兒……伯林達……或是伯蒂爾達……類似這樣的名字。」
「別再想它了,」桑德福夫人含笑說。
「您就是仁慈的化身!」薩耶勳爵喊道。「我要永遠感謝您,因為您彌補了我的過錯!」
「我很明白,您還有別的事惦記著呢,」桑德福夫人露出一絲諷刺說。「真的,就這會兒,我想這兒就有人想要引起您的注意。」
薩耶勳爵向四周張望,只見默雷夫人來到甲板上。
她穿了與眼珠的顏色相配的綠綢長袍,戴了一頂大草帽,遮住了她的臉和紅頭髮,顯得非常誘人。
「我想默雷夫人是來和我告別的,」他說。
「肯定是的,」』桑德福夫人回答。
薩耶勳爵離開了她,輕鬆地走向那雙以譴責的目光望著他的綠眼睛。
船在亞歷山大港靠岸,伯蒂拉從艙裡來到甲板上,對於桑德福夫人在接近她時表現出的過分的熱情感到又驚又喜。
「我一直在找你,奧文斯頓小姐,」桑德福夫人說,「因為我剛知道你在船上。我認識你的母親,我親愛的,當我們到達紅海,面臨漫長炎熱的航程,我可以肯定她準會樂意讓我來照顧你的。」
「您真是太好了,」伯蒂拉說,感到非常驚奇。
「你一定得有一張甲板躺椅,好挨著我坐,」桑德福夫人說,「進餐時,我要把你安排在我丈夫和我身邊。當然,我們是在船長餐桌進餐,現在默雷夫人已經離開,那裡一定有個空位置。」
「非常感謝您,」伯蒂拉回答。
她確實發現桑德福夫人很慈祥,那天晚些時候,她帶伯蒂拉上岸,坐馬車在亞歷山大港的街上兜風,因此伯蒂拉看到了著名的城市濱水區和某些古代遺址。
那裡有幾件東西伯蒂拉想買,可是她告誡自己說,她必須保管好身邊那一點點錢,以備往後的旅途中要花,尤其是到了新加坡要換船。
當她得知抵達新加坡以後每隔兩周才有一次班船時,她覺得有些狼狽。
那麼她只能去找一家收費極廉的旅館了,如果在投奔姑姑的途中,還沒到達就已把錢花光,那將是災難性的處境。
對於自己一旦抵達沙撈越會發生什麼事;她盡可能不去多想,然而她懂得,隨著她向阿加莎姑姑日益逼近,這個前景就像一團陰雲那樣在地平線上升起來了。
只要一提到姑姑的名字,就像召魂似地喚起童年時姑姑在她心裡注入的恐懼,想起姑姑那刺耳的聲音,姑姑和父親交談時,他倆好像總是話不投機。
她對孩子的厭惡已經名聲在外了,她也毫不顧忌,她認為孩子確實討厭,除非他們皈依基督教。
那天晚上在交誼廳,當她坐在桑德福夫人的身旁喝咖啡時,他穿過房間向她們走來。
她覺得他看上去非常瀟灑,全船沒有一個男人能與他相比。
「晚安,桑德福夫人,」他說,「晚安,奧文斯頓小姐。」
「晚……安!」
伯蒂拉心裡納悶,為什麼自己說這樣普通的應酬話還會有因難,事實上她說起話來簡直像個結巴。
「伯蒂拉和我在亞歷山大港度過了最有趣的時光,」』桑德福夫人說,「我們喜歡那地方,是嗎,親愛的?」
「真好極了,」伯蒂拉說。「我沒想到這個城市這麼美。」
「我可以肯定,你能在圖書室裡找到幾本關於這個城市的歷史的書,」薩耶勳爵說。
伯蒂拉想,他說話時態度冷淡,就好像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接著他用一種意味深長的態度對桑德福夫人說:
「我是專門來向您道謝的。我有大量工作要做,我怕迄今為止我在旅途中把這些事忽略了,如果我回船艙坐下看文件,請您務必原諒。」
桑德福夫人微笑了。
「您不用謝我,薩耶勳爵,」她說。「有伯蒂拉和我作伴是莫大的樂趣。在海上航行時,喬治就像一頭動輒發脾氣的熊,我發現和某位年輕人談談是很愉快的。」
薩耶勳爵向他們道了晚安,當他離去時,伯蒂拉帶著些微渴望的感情目送著他。
他還沒在交誼廳的門口消失,愛琳頓夫人就走過來坐在她們旁邊,伯蒂拉早就在和桑德福夫人一起時見過這位夫人了。
她大約三十五歲,是一位殖民地行政長官的妻子,容貌美麗,肉體鬆軟。第一次離開英國的小伙子們都發現她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
「他很有魅力,不是嗎?」她問桑德福夫人。
「你是說薩耶勳爵嗎?」桑德福夫人問。「我相信許多人都是這麼看他的。」』
「難怪會有這麼多女人,其中當然包括格屈露德•林德萊小姐,會為他神魂顛倒了!」
「我從來沒見過格屈露德小姐,」桑德福夫人說得很肯定。
「可是你認識黛西呀?」
「是呀,那當然!」
「咳,她直到現在還沒復元呢。噢,上帝,英俊的男人在我們的生活裡添了多少麻煩呀!」
愛琳頓夫人自鳴得意地這樣說,接著她笑了一聲又說:「我想你知道他新得的綽號吧?」
「我一點也不知道,」桑德福夫人回答,一面忙著編織。同時,伯蒂拉卻懂得其實她在仔細地聽。
愛琳頓夫人俯身稍稍向桑德福夫人靠近一些,這樣伯蒂拉就很難聽到她的話,然而她卻真的聽見了。
「情盜!」愛琳頓夫人說。「掠取愛情的海盜,人們就是這樣稱呼他的,我認為合適極了。」
「你是這麼想的嗎?為什麼?」桑德福夫人間。
「他劫掠他喜歡的每一個女人,等把她們全部的財富都取走後,他就離開,去搜尋更多的財富!這正是海盜的行徑!」
愛琳頓夫人格格地笑起來,可是伯蒂拉想,在她的目光和聲音背後含著幾分怨意。
「她在妒忌!」她想。「她願意薩耶勳爵瞧著她,可是她的吸引力還不夠大!」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18 10:33:21
第四章
有人走到船欄杆前,站在伯蒂拉的身旁,她不用回頭也知道來的人是誰。
通過紅海,又經歷了長途航行,繞過錫蘭,穿過安達曼海,他們來到了馬六甲海峽。
現在,馬來半島在左側出現,伯蒂拉覺得它非常美麗,簡直超出了她的一切想像。
他們乘坐的輪船在十分靠近海岸的地方航行,岸上是樹木繁茂的大森林,她從導遊書上瞭解到,這裡有各種各樣的樹木,其中有麵包果、山竹果、肉豆蔻和芒果,此外還有常綠的橡樹。
她正想識別那些樹木時,薩耶勳爵問:
「你在尋找什麼?」
她含著微笑把臉轉向他,回答說:
「請把有關這個神奇、美麗的國家的一切都告訴我。我真怕會漏掉點兒什麼。」
他哈哈大笑,接著回答:
「你要我做的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馬來亞的新鮮事物和古老事物實在非常多,每當我重新來到這裡時,總感到自己應該寫一本有關它的歷史的書。」
「我讀過關於托瑪斯•斯坦福•拉福爾斯爵士的故事,他奠定了新加坡,」伯蒂拉說,「我覺得您能和他一樣。」
薩耶勳爵靠在她身邊的欄杆上顯出很驚奇的樣子,他問:
「你願意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覺得,單憑您的品格和決心,您就能像他一樣建立起一個偉大的港市或創造一個國家。」
「你覺得我具有這樣的品格和決心嗎?」
薩耶勳爵的聲音裡有取笑的意味,但伯蒂拉的回答卻十分嚴肅:
「我確信您有,而且這個世界需要像你這樣的男人。」
她說話時態度莊重而自然,似乎不受個人感情的影響。
當她凝視著樹木和建築在支架上的原始房屋以及在水邊潑水玩的孩子們時,薩耶勳爵望著她的側影,心想,她和他有生以來遇到過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樣。
他希望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要使她的名譽受到損害,所以他從不單獨和她外出或進行親密的交談,直到他們早已遠離亞歷山大港並穿過紅海以後又走了一半航程。
後來他知道她有離群獨處的習慣,這倒和他相像,因為他也經常這樣做。
他發現她常躲在甲板上某個僻靜的、人跡罕至的地方,她早晨起得很早,那時附近只有幾個熱心鍛煉身體的人打算在那裡做體操。
在這種情況下他才和她談話,他發現她絕頂聰明,同時內心又非常謙卑。
他所認識的少數幾個有頭腦的女人都熱衷於顯示並炫耀自己的聰明,她們覺得,在這個她們公認的「純粹的男子漢」面前她們具有優越地位,這就使她們變得幾乎難以容忍了。
伯蒂拉會向他提問,她會睜大灰色的眼睛,露出嚴肅的表情,傾聽著他不得不對她說的話。
他知道她把學到的東西都記在心裡,以增添補充她早巳從書本上積累的知識,這些書有的是從圖書館借來的,有的是他在亞歷山大港替她買的。
他派人把買來的書送到她的艙房,不讓別人知道這是他送給她的禮物,而伯蒂拉很聰明,沒有當眾謝他。
可是他收到一封短柬,字跡整潔挺秀,與他通常從女人那裡收到的信上那種典型的通信字體——潦草的花體字——截然不同。
現在他才注意到,伯蒂拉在整個旅程中一直穿得非常樸素。
但是她那件用便宜的薄紗製成的長袍使她具有一種他無法言喻的儀態,他想這靠的是一種天然的典雅,使她不論穿什麼衣服都顯得動人。
「就算我有斯坦福•拉福爾斯爵士的地位和權威,」他大聲說,「但如果要我永遠住在世上這一部分地區,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幸福。」
「你會像查爾斯•布魯克爵士那樣成為一位白人王公。」伯蒂拉提醒他說。
薩耶勳爵知道,她心裡總惦記著此行的目的地,也許她的餘生都要在那裡消磨呢。
他告訴她有關沙撈越的傳奇故事,由於那裡的統治者是一位白人王公,查爾斯•布魯克爵士,所以它具有獨特的歷史地位。
他說的話比任何書本上描述的都激動人心,他告訴伯蒂拉,第一位白人王公詹姆斯•布魯京幫助婆羅洲蘇丹粉碎了一次叛亂,為了酬賞他的效勞,一八四一年蘇丹任命他為沙撈越王公,後來由他的侄子繼位,一直到現在。
「那裡的人民是非常快樂、非常可愛的,」他告訴伯蒂拉。
「可是……他們是獵取人頭的民族呀!」
「我想白人王公已經做了大量工作來制止這種非常可悲助習俗,」他微笑說。「可是達雅克人是溫和、誠實、仁慈得使人感動的民族。他們的婦女也很美麗,她們是無所畏懼的。」
「獵取人頭是他們的宗教信仰嗎?」
「他們只崇拜一位早已死去的英雄,而不祟拜神靈,沒有教士也沒有宗教儀式。」
「既然他們這樣快樂,為什麼還要……?」
她的話沒說完,但是薩耶勳爵懂得她想說什麼。
「凡是英國人建立統治權的地方,傳教士就接踵而至,」他解釋說。「他們相信自己是上帝指派的人,要使其他地方的人民改信基督教,不管他們願意或不願意。」
他的聲音裡有嘲諷的意味,它向伯蒂拉說明,他不相信要當地人改信基督教的做法。過了一會兒她說:
「你是不是相信,一個非基督教徒就進不了天堂?」
「老天吶,不!」薩耶勳爵回答,「再說,如果真有什麼天堂,那麼我可以十分肯定,那一定也是各式各樣的天堂。」
當他接著往下說時,她微笑了:
「給基督徒以天堂,給佛教徒以涅槃之境,給回教徒以一個充滿美女的、非常誘人的天國樂園!我同樣肯定,達雅克人也有一個特殊的地方,他們在那裡可以不用傷害任何人就收集到任何數量的人頭。」
伯蒂拉大笑起來,說:
「這恰恰就是我的信念。但我可以肯定,宗教信仰是私人的事情,完全是屬於個人性質的,因此如果人們感到快樂,那麼干涉他們的宗教信仰就是錯誤的。」
他覺得,雖然她向他講了這番話,但等她到了沙撈越就會發現,要把同樣的見解講給她姑姑聽就難了;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多麼害怕旅程的終結,因此和藹地說:
「忘掉將來,好好享受今天吧。」
「在這次迷人的航行中,我一直抱著這樣的態度,」伯蒂拉說。「到了晚上,當波濤上起了磷光,我感到這艘船象中了魔法,我們將乘坐它永遠、永遠航行在海上,永不進港。」
「從理論上說,這是個好主意,」薩耶勳爵微笑說,「但是你能想像得出,我們這些人老是互相交往有多厭煩嗎?在圍繞地球走第二圈時,很多人可能會劇烈地爭吵起來。」
伯蒂拉哈哈大笑。
「這倒是真的,」她同意,「昨晚愛琳頓夫人和桑德福夫人在惠斯特牌桌上都脾氣暴躁,今天早晨她倆誰都不理誰了。」
「要想使你這條中了魔法的船成為一條幸福船只有一個辦法,」薩耶勳爵說,「那就是,船上只有你一個人,或者還有一個願意和你在一起的人。」
「如果要我來選擇一個能永遠陪我的合適夥伴,那是十分困難的,」伯蒂拉回答。
薩耶勳爵暗自微笑。
毫無疑問,如果他向他結識的其他女人作出同樣的暗示,那麼她一定會主動地回答:如果能和他在一起,她就心滿意足了。
但他知道,正在冥思苦想的伯蒂拉和他談話時完全是真誠的,一點也不忸怩作態。
他對自己說,這就是他喜歡和她在一起的原因,他發現自己最近幾天來有好幾次設法不去尋找她。
「馬來亞有很多野獸嗎?」這時她問道。
「很多,」他回答,「任何種植園主都會告訴你,老虎常常是對他的雇工們的一種嚴重威脅,還有豹子。」
「有猴子嗎?」
「長尾巴獼猴會使你覺得有趣的,還有會飛的松鼠。」
「我希望在新加坡能有機會看到它們,」伯蒂拉說,「當然這完全取決於開往沙撈越的班船什麼日子啟航了。」
「如果我能安排一次下鄉去的短期旅行,你就能看到了,」薩耶勳爵允諾說。
他看到伯蒂拉的灰眼睛發亮了。
「要能那樣,我就太高興了!」她說,「如果我能和您一起去,那真是太神了,因為您什麼都知道,能夠把我想聽到的一切統統告訴我。」
沒等他回答,她急忙又說:
「可是……我不願意勉強您……我知道您一到新加坡會有多忙……而且您早巳……對我這麼好了。」
「能幫你的忙我只會高興。」
「桑德福夫人也很仁慈,在過了亞歷山大港以後的旅途中,我每時每刻都過得很愉快。」
她抬起灰眼睛望著他,又接著說:
「假如我沒有其他機會來向您表示,那麼讓我現在就說:我感謝您,確實太感謝您了……感謝您為我們做的一切。」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伯蒂拉,我不希望別人感謝我。」
「但我沒有別的方式來表達我感激的心情。」
「我希望……」他說到這裡就停住了。
假如他對她姑姑的一切預料都是真的,那麼一般地祝她未來幸福而事實上滿不是那麼回事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她站在那裡觀察海岸線時,他想,她的天性是十分敏感的。
想到她將要在照料土著孩子或使改教者確立基督教信仰的鬥爭中磋陀歲月,他斷然認為這是一樁違反天性的罪行。
只有象奧文斯頓夫人那種殘酷、自私之輩才會下決心讓她的女兒去忍受這樣一種生活。
薩耶勳爵對自己說,在這個問題上他無能為力,但是這次愉快的旅行至少可供伯蒂拉日後回憶了。
伯帶拉其實也在這樣想。
「我永遠忘不了他,」她對自己說。「我要永遠記住他的仁慈、他的聲音和他英俊的臉龐上的表情。」
她肯定自己再也不會見到一個像他那樣英俊的男人了,他風采照人,氣度不凡。
「他當然可以做出斯坦福•拉福爾斯爵士所完成的事業,」她想,「也許還能做得更好。他能領導,能下命令,男人們會永遠樂意跟他走的,因為他能激勵他們。」
她算是懂得了:為什麼女人都會發現他有無法抗拒的魅力,並因他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情網。
她在深夜的黑暗裡躺在床上不能入寐,有時她暗自納悶,不知道他談戀愛時會對女人說些什麼,被他親吻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想到這裡,她會為自己這種想法羞得臉紅的。
一見他,她就抑制不住心跳,此刻他緊挨她站著,她感到自己胸中湧起一種奇異的感覺。當他們靠在欄杆上的肘部互相接觸時,她突然心頭一陣震顫。
薩耶勳爵沒和她呆在一起很久,當她聽見他的腳步聲在甲板上逐漸遠去時,伯蒂拉感到她的心似乎也隨之而去。
後天一早,船將要在新加坡港停泊。
他就要向她道別了,雖說他答應過要安排她在這個國家參觀,但她覺得一旦他被在新加坡等候他的高官顯貴們包圍時,他會把她忘記的。
「那裡還有美麗的女人,」伯蒂拉囑告自己,「恐怕他會發現她們與格屈露德小姐……還有默雷夫人同樣迷人。」
她沒真正見過默雷夫人,因為夫人已在亞歷山大港離船了,可是她從愛琳頓夫人那裡聽到關於她的很多話,關於她那使薩耶勳爵傾倒的魅力,在講述中一點兒都沒有漏掉。
船上的女人談起薩耶勳爵時,會不斷地出現黛西——不管她是誰——和許多其他女人的名字,除了談論薩耶勳爵,她們似乎沒有其他感興趣的話題了。
她們在閒談中不可避免地也會說起威爾士親王和魅惑他的無數美女,但總不及薩耶勳爵的風流韻事那樣談得有趣,因為她們可以實實在在地看到他,並且頌揚他那毋庸置疑的個人魅力。
伯蒂拉傾聽她們所說的一切,但絲毫也沒減少對恩人的欽佩之情。事實上還增添了她早已對他抱有的好感。
她自問,怎能指望像他那樣英俊、具有那樣本可抗拒的魅力的男人會不被女人追逐呢?他也是人,他當然也會發現她們同樣具有魅力。
她連一刻兒也沒想到他可能會對她感興趣。
她把自己看得那樣無足輕重和不引人注目,薩耶勳爵生活的世界是她永遠也進不去的。
她只有感恩,像一個站在他門口的乞丐,等待他把仁慈的碎屑扔向她。在她的腦海裡,她把自己夢想中的以及書上讀到的全部英雄都在他身上具體化了。
儘管天氣還十分炎熱,但在太陽開始下沉以後,空氣已稍稍涼爽了一些。
大部分旅客懶得甚至不肯從甲板躺椅上站起來看一眼海岸,此時輪船正沿岸航行。
海岸上有生長芒果樹的沼澤和泥灘、峪巖以及珊瑚礁,此外的一切似乎都被樹林覆蓋了。
有些樹上果實纍纍,有些樹上開放著色彩艷麗的花朵,這景致非常壯觀,使伯蒂拉恨不得走到近處去看看。
她換上了晚禮服,聽到餐前的軍號聲響了,就下去吃晚飯,當她進入交誼廳時,朝薩耶勳爵經常獨自佔用的那張桌子瞥了一眼。
頭等艙舒適的交誼廳與二等艙就餐時那擁擠的公共長桌截然不同。
這裡每人都有一張舒服的扶手椅,房間的四角還裝飾著盆栽的植物,樂隊演奏著柔美的樂曲,造成一種無法拒絕的歡樂氣氛。
餐桌上鋪著亞麻桌布,放著明光珵亮的餐具,長鬍子的服務員安靜而周到地伺候客人,伯蒂拉想,這一切豪華的設施她此生再也享受不到了。
由於這次旅行即將結束,大家似乎都比在酷熱的前幾周裡顯得稍稍活躍一些。
象愛琳頓夫人之類有魅力的女人穿上了更精美的長袍,她們的首飾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晚飯結束後,桑德福夫人被人邀去打惠斯特牌,伯幫拉在交誼廳裡坐了一小會兒,看一本書。
她渴望能到門外的甲板上去,但她知道獨自出去會被人認為舉止不當。
因此她決定還是裝作要去睡覺;等桑德福夫人和大部分老年旅客就寢後,她再溜出來。
她想看看海面上的磷光和陸地上黑黝黝的樹木上方閃爍的星光。
馬來亞具有某種令人激動的神秘感,伯蒂拉想,如果今晚和明天她違反禮儀習俗,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旦到達沙撈越,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她都永遠見不到了。
因此她向桑德福夫人道了晚安,回到自己的艙房,她沒脫衣服,只是坐在一把椅子裡看書,直到她聽見和她同住在過道這一側的人都回來睡覺了。
不久她就聽見房門的開關聲,人們用興高采烈的聲音互祝晚安,並說「明天早晨見!」
伯蒂拉看了看手錶。
這時剛過十二點,桑德福爵士和夫人一定已經睡下了。
天氣很暖和,她知道不必在晚禮服外面加一件外套,但她還是從抽屜裡拿了一條柔軟的薄綢頭巾。
這是陶金斯給她的,是她母親的「零碎東西」中的一件,事實上她發現這些東西幾乎都很有用。
有幾段花邊她已經綴在她的新禮服上了,不同顏色的飾帶她可以輪流用在同一件衣服上,穿起來像是幾件不同的衣服。
她可以把人造絲綢花釘在她自己縫製的一件比較普通的禮服的緊身圍腰上。
她把薄綢頭巾隨意披在肩膀上,在鏡子前打量自己的頭髮是否整齊。
也許——她可不敢指望一定會這樣——當她在頂層甲板時薩耶勳爵會到她身邊來,這情景以前曾出現過一、兩次。
這時,她聽到外面有響聲,而且像是越來越大,就推開艙門,她立刻發現過道裡儘是煙。
她一定驚奇得透不過氣來,因為她頓時咳嗽起來,眼睛開始疼得像針扎一樣。
她匆匆朝通往管事的辦公室主樓梯平台走去,到了那裡,發現擠滿了人,不僅有頭等艙的人,還有從下面爬上來的旅客。
她看見其中有許多中國人、馬來亞人和印度人,她想火準是從船的底艙燒起的,因此才把他們都趕了上來。
「著火了!」「著火了!」
服務員還在那兒喊,這時水手們想讓人群在甲板上集合起來並維持好秩序。
「到小艇站去!」「到小艇站去!」
這個指示重複了好幾遍。
伯蒂拉完全是在兩側人群的推擠下,隨著他們走向通往甲板的小門,她在登梯的人群中看見范•達•坎普夫先生那顆黑色的頭顱。
她怕他,因此本能地奮力從蜂擁到甲板並向小艇奔去的人群中掙脫出來,躲進了咖啡室。
咖啡室位於管事的辦公室的一側,她瞥了一眼,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她從大舷窗可以看到甲板上發生的事,心想,她不必匆忙。
如果她保持冷靜的頭腦,再等一等,范•達•坎普夫先生會坐第一條小艇離去,她就再也不會與他有接觸了。
小艇一條接著一條往下放,船上的管理人員協助婦女兒童坐進小艇,並查看每隻艇上能划槳的男人夠不夠。
一切都進行得井井有條,沒有人驚惶失措,儘管有些孩子在大哭,他們的母親顯得臉色蒼白,焦慮不安。
聲音嘈雜,水手們聲嘶力竭地發佈命令,船上的警報器嗚嗚大作,鍾也都敲起來了。
伯蒂拉通過咖啡室的舷窗可以看見兩、三條小艇已從大船邊上劃開,在逐漸暗淡的光線下,劃進覆蓋著海岸的那片暗影裡。
「幸虧離陸地不遠了,」她對自己說,「所以小艇用不著劃多遠。」
一切進行得非常迅速,但似乎還有人從底艙裡上來。
現在她聽到好像哪兒有小小的一聲爆炸,這艘大船全身都晃動起來。
「我必須在小艇上找個位子了。」她打定了主意。
但她極不願意和甲板上擁擠的人群匯合,她現在呆的地方似乎更安全,更不受驚擾。
這時她看見了薩耶勳爵。
他仍穿著晚禮服,她由此知道他一定沒上床睡過覺。
他和船上的管理人員一樣,指揮旅客跨進小艇,有一個男人想硬擠到一位老太太的前面去,薩耶勳爵以嚴厲的態度訓斥了他。
他鎮定自若,毫不慌張,伯蒂拉凝視著他時覺得他站在人群中實在與眾不同。
她感覺到,凡是和他交談過的人都像她一樣信賴他,並且相信,在他的看顧下他們將會得到安全。
當他在甲板下方稍遠的地方工作時,她一心只顧著瞧他,突然她意識到:剛才還在咖啡室外面活動的人此刻走得連一個都不剩了。
甲板上已經空了,剛才還在管理旅客、把人們送進小艇中去的管理人員也無影無蹤了。
「我得走了!」伯蒂拉想。
現在她發現船已微微傾斜,她不得不費力登高,才能到達門口。
她走出房門登上甲板時,看見一個負責人走了過來,他幾乎是怒氣沖沖地說:
「你上哪兒去了,小姐?其他女士已全部撤離了!」
他拉住她的手臂急忙把她領到下面一條小艇跟前,當他們到達時,小船都快滿員了,達時薩耶勳爵轉過臉來看見了她。
「伯蒂拉!」他喊道。「我以為你早走了。」
他一面說,一面把她抱起來放進小艇。
正在這個時候,她看見在他的背後,火焰從交誼廳的舷窗中噴出來,同時船的其餘部分幾乎都被煙霧所吞沒。
「我想大家都已到齊了吧,」負責人對薩耶勳爵說。「請上船,爵爺。」
薩耶勳爵服從了,那負責人跟在他後面也上了小艇,隨後把小艇放了下去。
等他們到了海面上,伯蒂拉才看見整個船尾都在燃燒。
「劃開!劃開!」她聽見負責人在喊叫。
划槳的男人服從了他的命令,這時船的內部突然爆炸,整條大船在它的衝擊之下傾覆了。
鮮艷的金紅色的火焰直射天空;接著「柯羅曼戴爾」號向右側傾斜:並開始向水中越沉越深。
「船沉了!」小艇上一個男人咆哮道。
「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另一個男人回答。
「向岸邊劃,」負責人命令。
伯蒂拉這時才知道,這裡與陸地之間的距離要比在船上看時遠得多。
從海平面望過去,黑黝黝的樹木似乎離這兒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天變得漆黑,雖然可以聽到別的船上的人聲,但是卻難以辨認那些正奮力向陸地劃去的小艇。
薩耶勳爵在小艇上挪動一下位置,過來坐在伯蒂拉身旁。
「你好嗎?」他問。
他和她在一起,她實在太高興了,一時間她腦子裡什麼事情都想不起來了,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我很好!出了……什麼事?」
「我想是機器房發生了爆炸,弄得無法控制了,」薩耶勳爵回答,「但我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是永遠也不會弄清楚的。」
他朝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地方望去,火焰竄得比桅桿還高,「柯羅曼戴爾」號即將下沉、湮沒了。
「桑德福爵士和夫人安全嗎?」伯蒂拉問。
「我親自送他們走的,」薩耶勳爵回答,「你怎麼沒和他們在一起?」
「人太擠了,」她回答說。「我想,倉皇失措是愚蠢的。」
「你會離開得太晚的。」
他又向燃燒的大船瞥了一眼,伯蒂拉不能告訴他說她一直注視著他來著,而且她憑本能就知道:「只要他在,她就一定不會有危險。」
划槳的人把船划得飛快,現在他們可以看到前方閃爍的亮光了,那兒一定是海岸。
「我們在什麼地方上岸?上岸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伯蒂拉問。
他好像注意到她聲音裡突然出現的緊張不安,轉過臉去向她微笑。
「我們會十分安全的,」他向她保證。「馬來亞人很友好,正因為我們離新加坡很近,肯定會有人招待我們住一夜的。」
他自信地說,出乎意料地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你不害怕,是嗎?」他問。
「只要和您在——起,我不怕,」伯蒂拉回答。
他的手指似乎緊緊地箍在她的手指上了,過了一會兒,她用含著笑意的聲音說:
「你救了我三次……可是這一次並不是我的……過錯。」
「毫無疑問,結果還是相當圓滿的,」薩耶勳爵說,她知道他在微笑。
負責人下令移船靠岸。
划槳的男人把槳放在小艇上,其中有幾個人跳出來把小艇拖上一片多石的海灘。
其他小艇上的旅客早巳上了岸,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人聲。
有許多上身赤裸的馬來亞人出現了,正如伯蒂拉想的那樣,他們手裡拿的是提燈,雖然也有一些人舉的是火把。
她在薩耶勳爵身邊等候,一直沒有動,直到其他所有的人都踏上了海岸,小艇空了。後來他幫她越過小艇中橫貫船體的座板,負責人把她舉了出去。
手拿提燈的土著用一種奇特的語言喋喋不休地說著,伯蒂拉知道那是馬來語。
旅客中有些人似乎能聽懂他們的話,甚至還會說。中國旅客用他們自己的語言交談。
直到現在伯蒂拉才知道,自已是小艇上唯一的女人。
「爵爺,」小船的負責人對薩耶勳爵說,「我想這些人會給您和這位小姐找一個臨時避難的地方的。」
一個站在他們旁邊的土著好像是回答他的話,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
「我帶……你到地方……那裡你……晚上睡覺。」
「附近有沒有歐洲人的住宅?」薩耶勳爵問。
「我會問他的,」負責人說。
他用馬來語說著,土著滔滔不絕地回答。
「他說,」那位高級船員等身邊那個男人停下來喘氣時翻譯說:「最近的一座白人居住的好房子離這兒只有一哩,只要穿過樹林就到。他會領你到那裡去的,可是他希望能拿到錢。」』
「他會拿到錢的,」薩耶勳爵回答。「問他那座房子的主人姓什麼。」
高級船員照辦了,然後說:
「他說了個姓,據我猜想,有點像亨德遜。」
「太妙了!」薩耶勳爵喊道。「我認識他!叫這個人領我們穿過森林,他可以得到重賞。」
高級船員抬頭望著高聳雲天的黑黝黝的樹林。
「你覺得這樣做安全嗎,爵爺?」
「但願如此,」薩耶勳爵回答。「我知道,一般人都以為這些樹幾乎是難以穿過的,可是本地人總有他們自己熟悉的小路。」
「這倒是真的,」高級船員同意,「可是更聰明的辦法是等到天亮。」
「我想,我們寧可冒冒險,」薩耶勳爵回答。
他似乎覺得這話不合乎禮貌,就對伯蒂拉說:「也就是說:如果你同意的話。」
「同意……當然同意,」她回答。
高級船員用馬來語作了必要的解釋,他們的嚮導舉起身邊點著蠟燭的提燈,開始離開海岸,向高處走去。
他們跟隨著他,踩過鋪著圓卵石的海灘,立刻進了樹林。
那些樹一直長到海岸,巨大的樹身高聳雲天,黑黝黝的,看著令人毛骨悚然。
馬來亞人走在前頭,在樹幹間繞來拐去,為的是避開那似乎能把一切都纏繞起來的濃密的灌木和攀緣植物。
因為無論發生任何情況薩耶助爵和伯蒂拉決不能分開,於是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當個小孩似地領著走,他知道這樣做會增添伯蒂拉的勇氣。
她用手指緊緊握住他的手。
當他們把海撇在後面時,她所能見到的,只有一盞提燈的光亮和隱約閃現的樹幹、葉子、花朵和羊齒植物。
他們走得很慢,現在伯蒂拉想起她看過的一本關於馬來亞的書,有人這樣寫道:「可愛的樹林在夜間發出芳香。」
這是一種她過去從未聞到過的芳香,她知道那來自樹木本身,來自它開出的花朵以及大樹下的灌木叢中開滿的鮮花。
他們向前走著,伯蒂拉覺得她聽到某種怪異的聲音。
她可以聽到大樹下的灌木叢中有小獸在活動,聽到高處有翅膀的扇動聲,這是因為他們驚擾了夜宿的小鳥,也許受驚的正是一隻她渴望見到的會飛的松鼠。
她想知道是否有猴子正在注視著他們前進,或者,黑暗中甚至還可能潛伏著老虎。
她的手指一定是本能地緊握住薩耶勳爵的手,因為他站定了一會兒,問道:
「你沒事兒吧?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不,我非常……好,」伯蒂拉回答。
「你不害怕?」
「和您在一起不怕……要是只有我一個……我會怕的。」
「我會保護你的,」他輕鬆愉快地說,「但是,只怕我擁有的唯一武器就是我的赤手空拳。」
「要靠它來對付老虎可不怎麼靈。」
「我敢肯定,我們的嚮導對付得了它。」
一邊說著,他瞥了一下走在他們前頭的人,伯蒂拉藉著燈光看見那個馬來亞人右手裡握著一柄原始長矛。
「你瞧,我們有了一名武裝警衛!」薩耶勳爵微笑說。
她知道他是想要讓她放心,不用她說話,他就知道她準是已經發現這座樹林是充滿不祥和恐怖的。
她想,船上起火時,如果薩耶勳爵和她不在一起,她該是多麼害怕。最怕的是范,達•坎普夫先生可能會自命為她的保護者。
當她的手被薩耶助爵握著時,她是安全的,她想自己是多麼幸運。更幸運的是她單獨和他在一起,這是她從來也不敢盼望的。
「不管怎麼樣,」她大聲說,「這是一次非常激動人心的冒險,或許有一天您還會在自傳裡詳細敘述這段經歷呢。」」
「你還在設想我將來會名聲大得有資格寫一部自傳。」
「你當然會!」她說。「可能人們會描述您怎樣在馬來亞叢林中行走,赤手空拳打死了一隻老虎,拯救了許多人,免得他們死於非命。」
他大笑起來,這聲音似乎在寂靜的樹林中迴盪。
「你是下定決心要把我造就成一個英雄了,」他說,—「正因為我十分欣賞這樣一個位置,所以我就不想阻止你了。」
他說話那會兒,樹木開始稀疏起來,過了一會,他們看到了前面的亮光。
「亨德遜大廈!」他們的嚮導說,一面用手指點著。
現在他走得更快了,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拿到答應過給他的錢。
等他們再走近一些,伯蒂拉看到那座房子其實是座非常大的別墅,有鋪著綠瓦的傾斜屋頂。
雖然已是深夜,幾乎每一個窗口都有亮光。當他們到達花園時,她看見房前有一條與整個房子一般長的遊廊。
伯蒂拉心想,屋裡此刻是否正在舉行宴會,她突然對自己的外表感到害羞。
她仍然穿著吃晚飯時穿的簡樸的長袍,肩上披了薄綢頭巾。
通過樹林時樹枝鉤住了她的頭髮,弄得蓬亂不堪,她怕裙邊也玷污了;此外,她的便鞋也被森林山徑的草弄髒了。
她瞧著薩耶勳爵,心想他穿了晚禮服像是剛從倫敦的舞會裡出來。
「我希望他不要為我感到羞恥,」她想。
接著他們走上遊廊,他們的嚮導把一扇敞開的門敲得震天響。
屋裡有說話的聲音,她聽見有人說:
「這麼晚了還會有誰來呢?」
接著一個身穿白衣、頭髮斑白、臉曬得黑黑的男人在門口出現,他手裡還端著一隻玻璃杯。
薩耶勳爵走上前去。
「亨德遜先生!」他叫道。「我們已有好幾年沒見面了,我是薩耶勳爵。我該坐船到達新加坡的,可是這艘船剛才在馬六甲海峽沉沒了。」
「老天爺!」亨德遜先生突然喊了起來,並伸出了手,他說:「我當然記得您,薩耶勳爵,我們是在總督那裡見面的。您說您乘的船沉了?」
「『柯羅曼戴爾』號已在火焰中沉沒,可船上所有的人都得救了。」
「呀!為此要感謝上天!」亨德遜先生說。「請進來。」
「請允許我向您介紹伯蒂拉•奧文斯頓小姐,我的一位同船難友,」薩耶勳爵說。
伯蒂拉伸出手去,亨德遜先生熱情地和她握手。
薩耶勳爵轉過身去給他們的嚮導幾枚金幣,然後他們被領進一間舒適的長形起居室,室內另有六個人坐在那裡喝酒。
亨德遜太太是個胖乎乎、笑瞇瞇的中年婦女,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散發出愉快和善良的氣息。
這些客人顯然和主人一樣,都是種植園主。
他們向薩耶勳爵提出一連串的問題,當他把所發生的事說清楚後,他們發出驚恐的感歎聲。
「其他的人上哪兒去了?」亨德遜太太問。
「可以接納他們的家庭很多,」她的丈夫向她解釋,「弗蘭克林家;沃遜家,他們家離海和我們家一樣近。」
「我敢說大部分旅客神經太緊張,不敢在晚間穿過樹林,」薩耶勳爵說。「當時我問,最近的房子在哪兒;他們告訴我是您家,所以我就冒險摸黑來找您了。」
「您這樣做我很高興,」亨德遜太大微笑說。
她打鈴叫僕人給薩耶勳爵和伯蒂拉送來食物和飲料。
他們的到來引起了說不完的話和高度興奮的情緒,他們到達後只過了一個小時,伯蒂拉就睏倦難忍了。
亨德遜太太已經注意到了。
「我親愛的,你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覺,」她說。
「除了一個光身人,我們怕是什麼也沒有帶呀,」薩耶勳爵搶在伯蒂拉之前說。
「你們需要的一切東西我們都可以提供,」亨德遜太太說,「你我都知道,薩耶勳爵,新加坡的裁縫是世界上幹活最快的。我們可以在二十四小時內給你仍把新衣服都做出來,衣服的質量和你們能在倫敦買到的一樣好。」
「但願你說得對,」薩耶勳爵說,「我真不想穿了晚禮服去拜訪總督!」
「我們不會讓你失望的,」亨德遜太大應允道。
但是當伯蒂拉跟著她到就寢的地方去時,她不由自主地想,就憑她手頭這幾個錢哪能付得起服裝費呢。
伯蒂拉醒來時發現陽光正通過窗戶傾瀉進來,這是一間很可愛的臥室,臨窗可以望見花園。
她走到窗口,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由蘭花組成的巨大花壇。
她看到過母親出去吃晚飯時肩頭佩帶的蘭花,在一次體面的婚禮上,那位新娘手裡也棒著它。
但她從未想到能看見千萬朵各種顏色的蘭花在花壇裡盛開,如果導遊小冊子說得對,那麼整個國家到處都有野生的蘭花在開放。
她正在考慮是否應當穿上晚禮服去吃早飯,這時女僕拿了一件長袍出現了。
女僕告訴她,這件衣服是亨德遜太太的女兒的,除了腰身稍大一些,其他都非常合適。
這件衣服比伯蒂拉所有的衣服都要貴重得多,也漂亮得多。伯蒂拉在梳頭時希望薩耶勳爵不會因她而感到羞恥。
她準備好了,有點靦腆地向遊廊走去。女僕告訴她男主人和女主人要在那裡進早餐。
她發現薩耶勳爵和她一樣也借到了白天穿的便服,他穿的是白色柞蠶絲綢的衣服,看上去有些異樣。
「我們早已派人到新加坡去叫裁縫了,」亨德遜太太和伯蒂拉打過招呼後說,「現在你不必去商店就能購置東西。我要說,這是我住在東方最欣賞的事情之一。」
「我怕我根本……拿不出錢來……買任何貴重的東西,」
蒂拉說,她想在離開這兒到達沙撈越之前她還得付旅館的膳宿費呢。
「別為這事發愁,」薩耶勳爵說,「我可以十分肯定輪船公司會賠償我們的全部損失。」
他向她微笑,以此來鼓勵她,並說:
「唯一的麻煩就在於在關於保險的整個辯論過程中;我們要等待:所以,在這段時間裡,伯蒂拉,你必須允許我做你的銀行家。」
「您真是……非常好心,」伯蒂拉回答,「可是……」
她想,在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是很難解釋的,她不想再次成為他的負擔。
但是在她開口前,亨德遜太太插言道:
「現在您就不用為這些小事發愁了,薩耶勳爵,我準備照應文斯頓小姐——更確切地說,伯蒂拉,如果她允許我這麼稱呼她。我享受為女兒打扮的樂趣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的女兒結婚已有五年,因此這將成為我給一位新加坡來的新來賓的見面禮。」
伯蒂拉想提出異議,可是亨德遜太太把她的全部論據都撇到一邊去了。
「這就是我想做的事,」她說,「我的丈夫會告訴你們,我一旦下了決心想幹什麼事,沒有人能反駁我。」
伯蒂拉後來回想起來,那是多麼動人的情景呀,那些裁縫都是中國人,他們帶來成卷的各種衣料,把它們在遊廊裡攤開,任憑她審看、挑選。
那裡有緞子、金線織物,有十幾種不同花樣的繡花絲綢、一匹比一匹更吸引人。
伯蒂拉覺得她永遠也不可能作出決定,但亨德遜太太對於她的需要知道得很清楚。
她用敏銳和準確的語氣下命令,使人決不會誤解。
「請……請……再也不要了,」伯蒂拉一次又一次叫道,可是她的女主人不打算聽她的。
「我在沙撈越永遠也不能穿這麼些衣服,」最後她絕望地說。
「在沙撈越?」亨德遜太大叫道。「你為什麼要去沙撈越?」
「我要和姑姑住在一起,」伯蒂拉解釋說。
「啊,我不得不說你這麼讓人猜不透呀!」亨德遜太太說。「我萬萬想不到你這種年紀竟會志願到那麼荒僻的地方去!」
「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有其他選擇。」
「據我從各方面聽到的,沙撈越是個非常沉悶、乏味的地方,但至少你會有許多漂亮衣服給你安慰,」亨德遜太太說,「我可以肯定你不必匆匆忙忙就到那兒去,在你離開之前,盡可以在新加坡把新衣服穿起來,讓這裡的人欣賞欣賞。」
伯蒂拉對此不知說什麼好。
她有一個感覺,她應當盡快離開這裡到沙撈越去。
但情況很明顯,走的時候她總不能除了來的時候穿的那件晚禮服以外什麼衣服也沒有,那件晚禮服果然不出她之所料,在經過樹林時已經弄得很糟了。
「一切讓我來安排,」亨德遜太太說,伯蒂拉暫時只能高高興興地照她說的去做。
在進午餐時,她知道桑德福爵士和夫人十分平安,他們已從住過一夜的那間很不舒服的避難所搬到幾哩外的一個種植園主家裡去了。
「我給他們捎了個口信,說我們在這兒受到極好的照顧,」薩耶勳爵告訴伯蒂拉。
「我很高興,」她回答說,「我不願意桑德福夫人為我擔心。」
「要是你在一起火時就去她那兒就對了,」薩耶勳爵說。
說時他帶著微笑,伯蒂拉知道這不是真的責備。
「我更喜歡和您在一起……」她老老實實地說,「還有,亨德遜太太也非常和藹。」
「萬一你對她在你身上的花費感到不安,」薩耶勳爵低聲說,「我可以讓你放心,亨德遜家非常富有,他們有慷慨大度的實力。」
她立刻嫣然一笑,這向他表明:對於他能體貼她的感情,她表示感激。
他想,儘管她借來的衣服很雅致,她的微笑很可愛,然而她心中仍有著悲苦蒼涼和惘然若失的感情。
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一種衝動想保護一個女人,使她免受窘迫或苦楚。
過去,若要說有什麼人需要保護,那肯定就是他自己!
象格屈露德和他的其他情婦那樣的女神,她們都有能力照料自己,只要下決心就能在世上得到她們所要的一切。
儘管她們的容貌是女性的,但在某種程度上,她們是亞馬孫人1,她們準備為自己渴望的一切去戰鬥。
1希臘神話中的剛勇女族。
他心想,伯蒂拉是完全不同的。
他熱切地想要使她放心,不僅因為她的膽子分明很小,還因為她看上去總是那麼嬌小,對於自己獨自處理事情非常沒有把握。
他知道,當她在遠離他的地方,眼望著陽光普照的花園時,她是想避免成為他的一個——用她自己的話說——「負擔」。
別的女人要是處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會要求他注意她,向他發號施令,希望他能服從,同時堅持要受到恭維並且不可避免地會成為人人注意的中心。
他知道伯蒂拉希望自己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然而,他注意到她是那樣慇勤有禮,別人說話時,她不僅用耳朵聽,還用整個心靈來感受,因此人們都渴望和她談話,顯然都樂意和她作伴。
「伯蒂拉是一位很可愛的姑娘,薩耶勳爵,」後來有一天晚上,當伯蒂拉回房去休息後,亨德遜太太說。
「她非常年輕,所有這一切遭遇都使她惶惑不安,」薩耶勳爵說。
「她雖然年輕,可並不缺乏思想和感情,」亨德遜太大回答,「對於我們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表示感激,這種態度在當今的世界上並不尋常,現在大多數人,不管年輕的或年老的,似乎都把什麼東西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
薩耶勳爵想,他過去認識的那些女人恰恰就是這樣行事的。
「這姑娘要去沙撈越,這不是瞎胡鬧嗎?那是怎麼一回事?」亨德遜太大問。
「我知道,那是她母親奧文斯頓夫人要把她送到那裡去和她的姑姑住在一起。」
亨德遜太太望著薩耶勳爵。
「您說的那個人別碰巧是阿加莎•奧文斯頓吧?」
「我相信這正是她的名字。」
「老天爺!伯蒂拉和那個兇惡的老太婆在一起,這日子該有多麼可怕!她偶爾到新加坡來製造些麻煩,從那些只要她走開就肯給她一切的人身上勒索錢財。」
亨德遜太太停了一下,然後說:
「現在我想起來了,去年查爾斯•布洛克爵士在和總督一起吃晚飯時談起過有關她的一些事。我們參加過一次晚宴,當時有人——我記不清是誰了——對傳教士作了一個評價。」
「我可以肯定,在世界的這一地區,傳教士是一種厭物,」薩耶勳爵插嘴說。
「比這更壞,他們特別談到了奧文斯頓小姐。我希望我能記得他們說了些什麼,可惜我忘記了。」
薩耶勳爵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亨德遜太太接著說:
「您應當制止伯蒂拉,別讓她到沙撈越去,以免把生命浪費在企圖改變那些獵取人頭的人們的信仰這種無謂的努力之中,這些人本來覺得他們生活得十分快樂。」
薩耶勳爵微微一笑。
「對於伯蒂拉,我怕是沒有這個責任,雖然我對她未來的命運很自然地會感到難過。」
亨德遜太太猛然從她坐的椅子上站起身來。
「現在您可能對她沒有這個責任,薩耶勳爵,」她說,「但是假如您接受我的忠告,那麼您就負起這個責任來吧。」
她一面說一面從房中走出去,撇下薩耶勳爵吃驚地望著她的後影。
過了一會兒,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18 10:33:41
第五章
薩耶勳爵朝房間裡各處張望,沒見到伯蒂拉的影子。
然而房間裡擠滿了亨德遜夫婦的朋友,他們是特地請來與薩耶勳爵和伯蒂拉見面的。
附近的一些鄰居也帶著成為他們家不速之客的「柯羅曼戴爾」號落難旅客一起來了。
因此,其中頗有幾個熟人,桑德福爵士夫婦雖然不在內,但愛琳頓夫人卻來了。
馬來亞的種植園主都是些性格開朗的人,他們盡情地發出響亮的笑聲。
大家都喝了當地一種大眾飲料,叫做「種植園主的潘趣1」,開始微有醉意。
這種飲料以朗姆2酒為主要成分,另外還摻入當地產的白蘭地和混合水果汁,達裡盛產水果,尤以菠蘿為最。
不少來賓在鄰近的那個房間裡跳舞,一位身材高大、服裝濃艷的女人在彈鋼琴。
1用果汁、香料、荼、酒摻和而成的一種甜飲料。
2用甘蔗汁製成的一種甜酒。
她在跳舞的間隙唱歌,本家都跟著她唱,隨著黃昏的消逝,舞跳得更加狂熱了。
薩耶勳爵從屋裡走到遊廊,發現那裡也十分擁擠,連連聽到有人大聲呼喚侍童添酒,這聲音蓋過了嘈雜的人語和歡笑。
他有一種感覺:伯蒂拉一定在花園裡的什麼地方,正如在船上一樣,她喜歡尋找一個僻靜的地方。
他穿過蘭花花壇,終於在密密麻麻地開滿赤素馨花的樹下找到了她。
她正朝鄉間眺望,在月光下整個鄉野閃出白色的、神秘的光輝。
她身上穿的長禮服就是亨德遜太大答應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做成的新衣服之一,當她穿了來吃晚飯時,薩耶勳爵認為它非常動人。
過去他總看見她穿得非常簡樸,甚至可說是單調。但是亨德遜太大為她選擇的長禮服有式樣優雅的裙撐。
長禮服兩側有幾束人造的粉紅色玫瑰花,底下的裙邊也裝飾著同樣的花。
這種長禮服是任何一個初進倫敦社交界的姑娘都喜歡穿的。伯蒂拉走進房間,眼睛探尋著他的目光,薩耶勳爵知道,她在無言地請求他的讚許。
他注意到,自從來到亨德遜家,她始終在盡力使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能博得他的讚許。
她並不像別的女人很可能會做的那樣,向他提出笨拙的問題,並盼望得到讚美之河。她只是用灰色的眼睛向他提出。無言的詢問,並能從他的表情中知道他的回答。
「她需要有人關心照顧,」薩耶勳爵不是一次而是一百次這樣對自己說。
然而他告誡自己,如果他深深地捲入伯蒂拉未來的生活中去,那將是一個更大的錯誤:他確實沒有任何權利可以向她提出建議,要她改變和在沙撈越的姑姑一起生活的決定。
他不禁這樣想:讓她在新加坡獨立謀生總該是做得到的吧。
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辦得成這件事,他也不打算把心裡的秘密告訴亨德遜太太。
他有一種決不會弄錯的感覺:亨德遜太太在撮合他和伯蒂拉。但他煩躁地對自己說,要他開口向一個無人問津的女人求婚是完全不可能的。
儘管如此,他發覺自己總是在想伯蒂拉和她的困難處境。他注意到在亨德遜家愉快、親切的環境裡,她好像花園裡的一朵鮮花在怒放。
他發覺自己一直在瞧她眼睛裡煥發出的神采、嘴唇上綻開的微笑,從她的舉止看來,她似乎已經稍稍擺脫了以前他和她談話時顯然懷有的不安全感。
「都是她那該死的母親,」他自言自語說,「弄得她對一切事情和每一個人都害怕了!」
他立刻又想到她像一隻不滿週歲的小狗;本來對每一個人都樂於信任,但發現她盼到的不是慈愛而是打擊和詈罵。
此時他瞧著伯蒂拉在開花的灌木和紅色素馨花襯托下的側影,有些擔心她可能在和某個種植園主的相處中遇到了麻煩。
在吃晚飯時以及飯後,他注意到那些男青年都急切地想找她作伴。
他懂得,在這片土地上,年輕美貌的英國女人既缺少,相距又遙遠,像伯蒂拉這樣可愛的姑娘當然會成為一種刺激,並且不可避免地成為一種誘惑。
他記得當她向他訴說「柯羅曼戴爾」號上那個荷蘭人的行徑時眼中露出的恐懼,他下了決心:只要他能夠辦得到,那麼決不允許過去的事在她身上重演。
雖然他在草地上走時腳步很輕,但她準是已經察覺了他的臨近,因為還沒等他走到她跟前,她就轉過驗來,在月光下他看到了她唇上的微笑。
「我剛才還在納悶,你躲到哪兒去了,」他說。「戶外是多麼可愛,」伯蒂拉回答。「還能有比這兒更美麗的地方嗎?」
「許多紳士都已回進屋裡想和你跳舞呢。」
「我寧願留在這裡,尤其您現在……」
她的話沒有說完,她似乎感到這話的個人色彩太濃了,停了一會兒薩耶勳爵說:
「我要告訴你,明天一早我要和亨德遜先生一起去視察他的種植園。他擁有大量土地,我們要化一天時間才能看得過來。」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
「亨德遜種了許多過去從來沒在馬來亞栽種過的農作物新品種,我要看看效果怎麼樣。」
他很確切地把自己要做的事告訴了她,因為他想,他以前曾答應過要領她去鄉村參觀,明天的行動計劃裡沒有把她包括進去,她可能會感到失望。
事實上,這完全是一次工作旅行,他所看到的情況都要寫成報告送回英國去。
伯蒂拉沒開口,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可以肯定,我以後還可以另外找個日子請你和我一起去。」
伯蒂拉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她用很低的聲音說:
「我還能呆……多長時間?也許我應該……離開這兒到沙撈越去了。」
「我早知道你會問我這個問題的,」薩耶勳爵回答。「我看不用著急,伯蒂拉。亨德遜太太已經再三說過你在這裡她有多麼歡喜。」
「她一直對我很好。」
「你會發現在馬來亞的人心眼兒都很好,他們希望客人能住得長一些,」薩耶勳爵解釋說。「所以,我建議你應該接受亨德遜夫婦的好意,至少住幾個星期。」
「我能……這樣嗎?」
他聽出她聲音裡的興奮。
「為什麼不能?」他問,「在我的衣櫃還沒有重新裝滿之前,我不打算住到政府大廈去。」
「我怕您損失的遠遠不止是船上那些衣服。」
薩耶勳爵驚奇地發現伯蒂拉竟會聰明得知道他的筆記本、書和大量其他文件的損失是不可彌補的。
他大聲說:
「我要用記憶來代替記錄,也許對我說來這是件好事,誰要是只知道和官書文牘打交道,那麼他遲早會成為書面文字的奴隸。」
「我敢肯定您會發現您的頭腦一定和任何備忘錄一樣有效。」
「我希望你說得對,雖然我對它一點把握都沒有!」薩耶勳爵微笑說。
「等您到了新加坡,您在那裡要呆多久?」伯蒂拉問。
他發現自己在有關伯幫拉的事情上敏銳得異乎尋常,他知道她的感覺:只要他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她有了困難就可以去求助,在緊急情況下會得到保護和援救。
於是他說:「要很長時間呢,在我最終離開這一地區之前,我打算訪問蘇門答臘、爪哇、巴厘,也許——誰也說不定——還會到沙撈越去呢!」他知道這正是她期待的回答。
「真的嗎……你真可能……到那兒去嗎?」伯蒂拉問。
「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列入我的計劃日程表上去,」薩耶勳爵允諾道。
他知道他的回答突然給她帶來了喜悅,他又一次想到她是多麼脆弱,她那種前途在任何像她這樣年輕而缺乏經驗的人看來是多麼可怕呀。
在一陣衝動之下,他說:
「等我到了新加坡政府大廈,我要對總督說明情況,看看你能不能在那裡的某個人家寄住一段時間。」
伯蒂拉稍稍咕噥了一聲,他接著說:
「我知道你想看看斯坦福•拉福爾斯爵士的一切計劃和雄心在三十年後的發展情況。」
「我談到了您給我的那本書裡關於港口和全部建築物的描寫,要是我能親眼看見這些,該有多好啊。」
她躊躇了一下,然後又說:
「我……在等輪船的時候……希望能住……一家收費低廉的旅館,但是我又不想請亨德遜太太給我介紹一家。她已經對我太仁慈、太慷慨了,要是請她介紹,讓人看起來好像我在要求她替我付錢呢。」
「我敢肯定根本就不存在你獨自去住旅館的問題,」薩耶勳爵斬釘截鐵地說。「我早就對你說過了,伯蒂拉,這個地區的人都很好客,我要替你在城裡找個人家住,你就是這家的客人。」
當他說這話的時候,他真不願意設想伯蒂拉要被逼得走投無路,去依靠陌生人的施捨。
可是,讓她獨自去住旅館同樣是難以想像的。
「只有奧文斯頓夫人才能把事情盤算得這樣窮凶極惡,」他想,可是嘴裡只是響亮地說:
「把一切事都交給我辦好啦。我會安排好的——你可以完全放心!」
「要描述您的仁慈……難道還能找出更多的詞兒來嗎?」伯蒂拉回答,「昨夜我在想,英語是一種不足以表達感情的語言。」
「這個我倒相信,」薩耶勳爵回答,「法國人談論愛情才是真正的老手。」
他輕快地說,這種議論他在和任何女人調情時都會自然而然地說出來的。
可是伯蒂拉卻沒對此作出那種他太熟悉了的巧妙回答。相反,她用一種淒倫的聲音說:
「愛情……是我在沙撈越……永遠也不會學到的東西。」
「你為什麼要這樣說?」薩耶勳爵問。
「因為在您給我的那本關於那個國家的書裡說到,居住在那裡的歐洲人本來就很少,而且他們……好像……對傳教士不感興趣。」
這一事實是不容置辯的,以致薩耶勳爵找不出話來回答她。可是使他驚奇的是伯蒂拉竟能經過自己的思考,認清了未來的處境。
「也許不像你所擔心的那樣,」他大聲說。
她把臉轉向他,抬眼望著他的眼睛,說:
「希望您別以為我是在訴苦。將來,當我可能……一無所有時,有這些事情……可以回憶,對我說來就是極不平常的了。」
她聲音中所包含的真誠使人非常感動。
當她抬頭望他時,月光把她的金髮染成銀白色。在雞心型的臉上她那雙眼睛烏黑、神奇,使她愈發顯得綽約多姿、飄飄欲仙。
薩耶助爵心想,她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生靈,他沒好好想一想自己在做什麼,就伸出雙臂把她拉過來,緊緊地抱在懷裡。
神奇的夜晚,他們四周的美景,他對伯蒂拉的同情和體貼使他忘記了作為他教養的一部分的謹慎、持重和自制力。
相反,他低頭久久地凝視著她,接著他吻了她的嘴唇。
他的吻雖然輕柔,然而同時又充滿佔有慾,好像他要捕捉住她要閃避的東西,使它成為他的。
當他感到他所吻的嘴唇柔軟而純潔,感到她似乎因突然的狂喜弄得全身發抖時,他的吻變得更具有佔有慾,更充滿熱情。
然而他仍懷著溫柔,似乎在接觸一朵鮮花。
對於伯蒂拉來說,好像天堂向她敞開了,把她托舉到一種無法描繪的銷魂和榮耀的境界中去了。
她只知道這正是她嚮往和渴望已久的事,但她從未想到有朗一日,它竟會成為現實。
在薩耶勳爵的擁抱中,她的整個肉體與他融為一體了,多麼令人難以置信,多麼神奇,她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他的嘴唇給她帶來一種她前所未知的狂喜,她感到心裡滲透了一種奇妙的、崇敬的感覺,好像他具有一切美好的、她一直認為是神聖的東西。
「這就是愛情!」她想。
然而,它還有更多的含義,它說明:她曾在心靈深處尋求、渴望和理解的一切確實在某個地方存在著,只要她能夠把它找到。
這就是她所相信的上帝的一部分。然而那種狂喜和激動是完全屬於人間的。
薩耶勳爵如癡如狂地摟著她,他倆誰都沒察覺究竟過了多少時光。
最後他慢慢抬起頭來俯視著她眼睛的深處,這時她嘴唇分開,他聽到她的低語:
「這是我可能遇到的……最奇妙……最完美的事情!」
她說話時,聲音仍非常輕柔,然而帶著一種奇異的、激動得無法抑制的顫抖。突然他們聽到有人在喊叫,聲音似乎在整個花園中迴響。
「薩耶!你在哪兒,薩耶1」
這是亨德遜先生,在喊他最重要的客人。
這時薩耶勳爵本能地挺直了身子,伯蒂拉脫出了他的懷抱,從他身邊溜進黑影中去。
她在那兒停留了片刻,很快就消失了。
薩耶勳爵懂得,她有和他同樣的感情,她不願和他一起回屋裡去,從令人銷魂的峰巔頃刻之間跌落到平地。
他慢慢沿著小徑獨自向正屋走去。
他想,伯蒂拉準是想回自己的房間,而不想走進仍然蜂擁在遊廊、起居室的客人中去,那些喧鬧的客人還在那兒盡情地作樂,音樂聲變得更響了。
他的設想是對的。
伯蒂拉看到他往屋子走去,在透出窗外的金黃色的光線下和男主人會合,她就回自己的房裡去了。
「這裡有你的一位老朋友,」當薩耶勳爵登上台階;上了遊廊,亨德遜先生用隆隆的低音說,「他特地從新加坡來歡迎你。」
伯蒂拉沒繼續聽下去。
她小心地沿著屋下的陰影走著,從後門進入她的臥室,誰也沒看見她。
她仍能聽到人語聲和樂曲聲,可是她的心裡充溢著神奇感覺,就像點燃在黑暗中的一盞明燈,使這些聲音變得模糊的和無足輕重了。
她對自己說,如今她懂得愛情是什麼樣子的了,同時也懂得了情人的吻是一種最令人欣喜若狂的體驗,勝過一切言詞和描繪。
「我愛他!我愛他!」她悄悄私語,「而且他吻過我!他吻過我!我就永遠也不會像過去一樣了!」
她謙卑地自語,這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可是對於她,這不啻是從上帝那裡來的啟示。
她想,將來當她獨自一人時,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感到他的手臂環抱著她,嘴唇貼在她的嘴上。
她感到內心湧起一首幸福的讚歌,因為不管她怎樣寂寞,不管她多麼悲慘,這一件完美的事永遠也不能從她身邊奪走了。
這是屬於她的——永遠是她的,即使她一輩子再也不遇上其他什麼事,她也已經擁有了一件無價之寶。
她沒上床,而是坐在一把椅子上,覺得自己似乎冰浴在陽光裡,她的整個身體以一種她無法形容的方式搏動著,但她知道,這似乎就是生命本身在她的體內萌動。
「我愛他!我愛他1我要永遠以我的心來祟拜他,」她想。
她從來沒起過要佔有他的念頭,甚至她一刻也沒想過自己對薩耶勳爵會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他的生活中有那麼多的女人,那些美麗而誘人的女人在她的想像中有點兒像她的母親。
她們和薩耶勳爵一樣走進了王室、顯貴們的社交圈子,那種地方像她這樣微不足道的人是永遠不可能涉足的。
他在這樣的女人中間像是個皇帝,她們樂於把他要求的東西統統交給他,因為他是不可抗拒的。
但是伯蒂拉懂得,她自己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她沒什麼東西可以給予,然而就在她絲毫不敢有所企求之際,無限美好、慷慨大度的他卻給予她這樣神奇的幸福。
「他吻了我!他吻了我!」
她自己緊抱著這樣的想法,就像緊抱著一個嬰兒,這是屬於她的,然而也有他的一份。
她坐了很久,仔細回憶所發生的事,心裡、體內和唇間都體驗到那種神奇的感覺。
最後她脫衣上床,整個房子寂靜無聲,賓客們一定都已散盡。
伯蒂拉在天色早已破曉時才入睡,等她醒來時驚奇地發現早晨已經過去了。
她知道薩耶勳爵一定已和亨德遜先生一起離開這座房於到種植園去巡視了,她很快就起身,穿好衣服,心想她這麼晚才去吃早飯,應該向女主人道歉。
當她在鏡子前照自己的容顏時,她預料到準會發現自己與以前不同了,因為她的心裡洋溢著幸福。
她想,她的灰眼睛裡有了新的光彩,嘴上增添了一種溫柔,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
她的思想像一團金色的霧把她籠罩起來,她幾乎不想離開臥室了,不想以平常的聲音和普通的人們說話。
她覺得,金燦燦的陽光顯得分外美麗,她看到窗外花園裡的花開得分外鮮艷奪目,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她從住於屋子盡頭的那間臥室出來,沿著通往會客室的迴廊走著。
早餐通常擺在餐室外的遊廊上,伯蒂拉正想跨進敞開的落地長窗通過起居室,聽到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她本能地站住了。
「你覺得伯蒂拉•奧文斯頓怎麼樣?」她研見有人在問。
這聲音很熟悉,她很快就想起說話的人是誰——那是愛琳頓夫人。
愛琳頓夫人由她借住的那位姓沃遜的種植園主帶來參加昨晚的宴會,她用一種使伯蒂拉幾乎要噁心的過分熱情的態度對待薩耶勳爵,因為她肯定他不喜歡她。
「我覺得她挺討人喜歡的,而且彬彬有禮,」亨德遜太太回答。
愛琳頓夫人發出了伯蒂拉記得的那種格格的笑聲。
「我真忍不住想說,那位『情盜』——薩耶勳爵——遭遇船難的事實在可笑,」她說,「遭遇船難本身倒很有浪漫意味,可是他沒有和他熟識的某位迷人尤物在一起,而不得不和一個『誰也沒她更富刺激性』的黃毛丫頭在一起。」
「我發覺伯蒂拉絕頂聰明,」亨德遜太太說。
「可是沒人能說她老練,」愛琳頓夫人冷笑著說,「你要相信我的話絕對錯不了,根據我的長期觀察,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薩耶勳爵的風流韻事總是和非常老練的女人聯繫在一起的。」
「我不相信一艘著火的輪船是談情說愛的特別合適的背景,」亨德遜太太評論道。
伯蒂拉從她說話的聲音裡聽出來,她不喜歡愛琳頓夫人,當談話涉及她的客人時,她是要起來維護的。
可是愛琳頓夫人又格格地笑起來。
「要說薩耶勳爵談戀愛,那麼任何地方、任何場合對他說來都合適,我聽說他過去的一個情人波伊納夫人正在新加坡等著他呢。」
「波伊納夫人?」亨德遜太太問。
「是呀,有人告訴我,她和她丈夫兩天以前才從印度回來,她是很有魅力的。我可以告訴你,上次薩耶勳爵在加爾各答時簡直完全讓她給迷住了。」
「哎,我可以肯定他和一位老朋友重逢一定會高興的,」亨德遜太太說。
「他最好卸下現在他自己背在身上的討厭的包袱,」愛琳頓夫人說,「我瞭解波伊納夫人,她妒忌起來簡直像個瘋子。據說有一次她想開槍把一個情人打死,就因為他把注意力轉向了另一個女人!」
「老天爺!」亨德遜太大喊道。「我希望在新加坡別發生這種事!」
「我盼望薩耶勳爵能照顧好自己,」愛琳頓夫人回答,「但是如果他不小心,那個長著金髮的小東西會像一根緊纏的長春籐那樣繞住他的脖子的。」
「我可以肯定伯蒂拉決不會幹這樣的事,」亨德遜太大斬釘截鐵地說。
「但願你說得對,」愛琳頓夫人回答。「可我一直覺得薩耶勳爵似乎非常富於騎士精神,男人終究會發現,要保留騎士精神得付出高昂的代價。」
亨德遜太太把椅子從後推開。
「對不起,請允許我離開一下,愛琳頓夫人,」她說,「我要去看看伯蒂拉出什麼事了。我吩咐女僕們讓她睡,別叫醒她,但我想她現在該醒了。」
她準是一面說話一面就站了起來,因為她突然從游廓走進了起居室看見伯蒂拉就站在離那敞開的窗戶幾英尺遠的地方。
只要看上一眼就足以使這位中年婦女知道她無意中聽到了她們的談話。
她用手臂摟住伯蒂拉的肩膀,拉她到房間另一端去,讓她漸漸恢復平靜。
「別在意,」她平靜地說,「她是一個懷有惡意的愛管閒事的人!如果你要問我為什麼,那是因為薩耶勳爵對她不屑一顧,所以她才妒嫉。」
伯蒂拉沒回答。
她感到她的聲音好像被扼在咽喉裡了。
薩耶勳爵回來得比他預期的時間要晚一些,這時太陽帶著萬道霞光正在下沉。
當他們走近屋子時,亨德遜先生說:
「我不知道你怎麼樣,薩耶勳爵,我可是真想喝一杯酒呀。我的嗓子幹得就像個鳥籠底兒了!」
「這也許是昨天晚上多喝了潘趣酒的結果,」薩職勳爵提醒說。
「這酒對有些客人來說,配製得太強烈了,我想有些人今天早晨准還會醒不過酒來。」
「你怎麼樣?」薩耶勳爵問。
「什麼酒也醉不了我,」亨德遜先生誇口道。「我是在蘇格蘭長大的,那裡的男人從小就學著喝威士忌酒。我到這裡來以前在澳大利亞住了幾年,在那段時間我受到的喝酒教育是任何男人都望塵莫及的。」
「我相信你的話,」薩耶勳爵的語氣有些冷淡。
他本人總是飲食有度的,所以他不喜歡男人酗酒,不管是在英格蘭還是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
他知道得很清楚:最猛烈的酒徒正是從大不列顛來的英國人。
澳大利亞人以「啤酒鬼」著稱,他們同時也生產一、兩種出色的名酒,可是他本人卻和所有富裕階級人士一樣愛喝香擯酒。
香檳酒對英帝國創業者們說來極為重要,它仍是當今的時髦飲料。
威爾士親王經常翻來覆去講這樣一個故事:威斯特•李奇微——後來他當上了錫蘭總督——在羅伯特助爵的領導下,從喀布爾向坎大哈進軍時,在整個旅程中他的心思一直惦記著冰鎮香擯酒。
親王會停頓一下,然後又說:
「李奇微親口告訴我,當羅伯特勳爵命令他帶上急件騎馬趕到最近的一個車站去時,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任何一個印度火車站上都會有冰鎮香檳酒的。」
「結果他弄到了嗎?」薩耶勳爵問,很明顯,親王正盼著他這樣提問呢。
親王總要哈哈大笑,直到爆發出一陣咳嗽,等到能開口時,他說:
「李奇微先打了一個電報預訂了一瓶,然後用危險的高速度騎馬走了三天三夜,可是,呀,大失所望!後來他說:『冰化了,香檳酒有軟木塞味兒,第二天早晨我的腦袋好疼!』」
亨德遜先生在房子前面停住,他拉住經繩,讓乏極了的馬停下來。
「現在咱們喝酒去,薩耶,」他說,「我想我能供給你喜歡的任何含有酒精的飲料。」
「如果讓我選擇,」薩耶勳爵回答,「我想喝一杯香擯酒。」
「有你的!」亨德遜先生喊道,「還是頂呱呱的窖藏佳釀呢!」
他一面搶在客人前面踏上台階,一面大聲喊他的妻子。
「穆麗爾!你在哪兒,穆麗爾?」
「我在這兒,」亨德遜太大回答,從起居室出來,親切地吻吻她那大嗓門丈夫的面頰。
「你又熱又是滿臉塵土!」她責備說。
「你還盼望什麼?」她的丈夫反駁說。「我們今天騎了好幾英里地,可是薩耶對他看到的東西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印象確實很深,」薩耶勳爵表示同意。「我要去洗一洗。」
「等你回來,你的香檳酒就準備好了,」亨德遜先生在。他背後喊道,他大聲向僕人下命令。
十分鐘以後,薩耶勳爵已經全身換上乾淨衣服,向遊廊走來。
考斯奈特和船上的其他旅客住在一起,兩天以前回到了主人的身邊。
正當他需要的時候,一切都齊備了,這真是一種寬慰,他允許考斯奈特接手管理他向當地裁縫定制的各種服裝。
考斯奈特對他主人的需要之瞭解一點也不亞於他本人,因此薩耶勳爵新的藏衣櫃裡的衣服日益增多,他的套服做得幾乎和在薩維爾大街買來的一樣好。
「過來坐下,薩耶勳爵,」亨德遜太太微笑說。
他看見桌旁有一隻冰桶,裡面放著——瓶上等香檳酒。
一個僕人給他斟了一玻璃杯,再把瓶子放回冰桶裡去,好冰得更透些。
「伯蒂拉在哪兒?」薩耶勳爵問。
他悠閒自在地坐在一張深而舒適的、襯著許多絲綢墊子的竹編扶手椅裡,這種椅子是馬來亞人的產品。
亨德遜太太停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說:
「伯蒂拉已經走了!」
「走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走了?」薩耶勳爵厲聲問道。
「今天下午四點鐘有一艘從新加坡開往沙撈越的船,她堅持要坐這班船走。」
「她堅持?可是為什麼?我不明白。」
亨德遜太太似乎很不安。
「我不能阻止她離開,薩耶勳爵。我向你保證,我已竭盡了全力,但她不肯聽我的話。」
薩耶勳爵放下他那杯香檳酒。
「一定有什麼使她煩惱的事,她才會作出這樣的決定。」
沉默了一陣,亨德遜太太懷著更大的不安說:
「我怕她無意中聽到了什麼。」
「請你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好嗎?」
在薩耶勳爵的聲音裡有一種命令的口氣,這是她過去從來沒聽到過的。
「這件事真是非常不幸,」她開始吞吞吐吐地說,「愛琳頓夫人準是在遊廊上議論了她的行為,當然,我不知道伯蒂拉就在起居室,因此她可能把每個字都聽到了。」
「愛琳頓夫人!」薩耶勳爵叫道。「她到這裡來幹什麼?」
「她今天早晨和沃遜先生一起過來的。他把她留下來和我一起進早餐,而他要去找我們的監工商量交換苗木的事。」
「出了什麼事?」薩耶勳爵問。
「你要我如實地重複愛琳頓夫人的話嗎?」
「我堅決要求你這樣做,」他說,「伯蒂拉由我監護,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倉促地離開。」
「我求她留下——我確確實實這樣做的!」亨德遜太太說。「坦率地說,薩耶勳爵,我愛這個姑娘。她是個最可人、最溫柔的小人兒,我絕對不願意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
「她受到傷害了?」
「愛琳頓夫人說的話使她的心不可能不受到傷害。」
薩耶勳爵的嘴唇抿緊了。
事實上愛琳頓夫人是他最厭惡的那種傳播流言蜚語的女人的典型。
全世界都可以找到這種女人,特別是在新加坡這樣的小—型社交界。
她們可以惡意地,誇張地談論她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從而造成許多禍害。
「當她提到伯蒂拉的名字時,要是我有意識地制止她就好了,」亨德遜太太說,「可我要講禮貌。畢竟她是我家的一個客人,只有在闖下了禍、伯蒂拉堅持要離開時,我才想到自己真是個笨蛋。」
「在我們進一步討論前,」薩耶勳爵說,「請逐字逐句準確地告訴我愛琳頓夫人說了些什麼!」
亨德遜夫人吸了一口氣,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她講完後是長時間的沉默。當她在講述時,眼睛沒望著他,現在講完了,她回過頭去看看薩耶勳爵聽完這話的反應。
在她這樣做的時候,心想:
「他知道了人們怎樣在背後議論他,這無疑是對他的一種打擊,但這對他是有益處的!他太過於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性了,這一點我不喜歡。」
薩耶勳爵似乎在沉思,後來他說:
「伯蒂拉怎麼知道今天下午有一班船離開新加坡開往沙撈越呢?」
「她堅持要弄清楚什麼時候可以離開,而我的丈夫有一張去所有不同島嶼的行船時刻表。」
「我明白了……隨後你們就把她送到新加坡去了?」
「我帶她去的,」亨德遜太太糾正說。「你以為我能讓這可憐的孩子自己走嗎?」
她目光銳利地望著薩耶勳爵,又接著說:
「相信我,我哀求、我懇求她等你回來——事實上我幾乎要下跪了——可是她不願聽!她要離開,我除了沒把她像犯人一樣關起來,其他的辦法都用上了。」
「我想我還是能理解的,」薩耶勳爵語調緩慢地說。
憑著不同尋常的直覺,他明白伯蒂拉之所以急切地決定離去,純粹是因為她與他以前遇到過的任何女人都迥然不同。
昨晚發生的事正如她告訴他的那樣,是那麼神奇,那麼完美,她不忍心讓它受到糟蹋。
因為這對她的餘生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這是她過去從未經歷過並且她認為永遠也不會再次出現的狂喜,要她留在這裡她實在不堪忍受了。
她對他什麼要求也沒有,什麼也不盼望,她只想保留她那不僅未曾被塵世、而且也未曾被他所玷污的清白。
他似乎能窺透她的思想和感情。
她聽到那些話以後,一定是想做他要她做的事,她出其不意地退出了他的生活,就像她同樣突然地聞了進來一樣。
多年來,薩耶勳爵第一次深深地窺視了自己的靈魂,而且為看到的景象所震驚。
在他年輕而充滿理想的時候,他也曾以尊敬的態度想到女人;在他眼裡,她仍是寶貴的生靈,男人應向她們獻出敬意和忠誠。
他對母親懷有深摯的愛,他認為她具有女人應有的一切美德:文雅、富於同情心和寬容。
她無私地、忠誠地愛他的父親,使他們的婚姻成為一闋田園牧歌,這樣的婚姻薩耶勳爵在別處從來也沒見過。
他們唯一的悲劇是:他們的兒子是個獨生子,結果被他們寵壞了。
由於他在家裡看到的是這般完美的幸福,他就帶著這樣高的標準外出涉世,他的幻想不可避免地要遭到破滅。
起初,那些已婚婦女迫不及待地背叛自己丈夫的行為引起他極度的厭惡,她們的婚誓只是一句空話,她們會不顧一切地愛上像他那樣使她們稱心的任何男人。
他曾感到震驚,但久而久之他不可避免地縱容了她們的不忠,接受她們隨便奉上的寵愛。
如果不這樣做,那麼他就顯得對她們太殘忍了。
但與此同時,似乎有某種東西在他心中哭泣,他本打算把一位女性永遠奉為偶像,但是他的偶像都是泥足的,沒有一個女人能在聖像座上久留。
此刻他在想,他總是在思想深處以他母親為此樹立的標準來衡量他熱戀的女人。
母親死後,他知道他心中空出了一個沒有其他女人可以填補的位置。
然而在她去世後,他似乎更經常、更輕易地陷入桃色事件中去,開始時象火一般熱烈,但不久就喪失了吸引力,再一次給他留下厭煩和幻滅的感覺。
現在他知道,那是因為他追尋的不僅是他時常傷心懷念的母親給他的愛,同時他還在追尋母親對於父親的愛。
他知道,如果他要結婚,如果他還有機會得到幸福,他就必須找到這樣的愛。
正是由於他極端害怕犯錯誤;生怕接受的不是建立在真正愛情基礎上的婚姻而是居於其次的婚姻,他才告訴自己以及象達西•恰靈頓那樣的朋友說:他永遠也不會結婚。
他想,他永遠不會有那麼好的運氣能找到一位像他母親那樣的女人,她的性格和品質能帶給他所需要的一切。
他理想中的女人要像他母親一樣全心全意地愛他,從而決不會產生她的生活中有另一個男人的問題。
有些女人,雖然有慈祥和正派的丈夫,卻常常成了他的情婦。
他曾在許多即使不是公開破裂至少也是私下瓦解的婚姻中起了一份作用,因此他對自己在私生活中應憎惡和畏懼的是什麼瞭解得太透徹了。
他起誓說:「決不,決不,我決不和一個背著我和別人亂搞、和我最接近的朋友合夥來欺騙我的女人結婚。這種女人在我不在身邊時會搗鬼,會在別人家裡——只要她覺得稱心還會在我自己的家裡——明目張膽地亂搞。」
當那些宣稱愛他的女人譏笑,嘲弄自己的丈夫時,他心裡一切合乎禮儀、一切理想主義的東西都起來反抗了。
他同樣厭惡象奧文斯頓夫人之流的女人,她們拋棄了對孩子的責任,而且給孩子樹立了壞榜樣。
所有這一切結合起來,使薩耶勳爵怕結婚,怕自己會陷進無法挽回的婚姻生活中去,最終不免是一場災難。
現在,他做過的一切和他感受到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流過,他發現自己還在想念昨晚在花園裡給予伯蒂拉的親吻。
他整夜都感到她嘴唇的柔軟和貼著他身軀的顫慄。
他明白,那使他倆甦醒的感覺與以前他經歷過的任何激情是截然不同的。
她別有一番韻致.與他曾見過的任何女人迥異。
但是,還有比他那被她喚起的情慾或他的嘴唇的不可抗拒的熱情更加深沉、遠為重要的東西。
他感覺到了別的,他知道那實際上是神聖的,儘管他羞於承認神聖這個詞。
伯蒂拉非常年輕而且非常缺乏經驗,同時她卻有真正的感受力,這不是來自任何肉體的激動,而是來自某種心靈上的熱情。
薩耶財爵對自己說,在幾星期前,他完全不可能產生這樣的念頭,甚至連做夢也想像不到。
他曾給予並接受過千萬次接吻,但沒一次像他昨晚給伯蒂拉的那個吻一樣,她是用全部生命來作出反應的。
他現在知道,她已把她的靈魂給了他,這種禮物是他過去永遠也不會收到的。
同時她使他心令的某些東西甦醒了,這是他自以為早已死了的——他的理想主義。
他又看到自己像是一個騎士,策馬向前為一個女人的貞潔去作戰,不僅因她具有人性而愛她,並且還因她的聖潔而崇拜她。
「這正是我一生在尋找的東西,」他想。
說來似乎難以置信,它一直就存在,只要他伸出手去就能夠摸到,然而他只有在它消失以後才認識到這是一個奇跡。
他甚至已經挪動了身子,但是意識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什麼。薩職勳爵從他坐的椅子上站起來,站到遊廊邊上。
「你上哪兒去?」亨德遜太太問。
他已陷入深思,以致忘記她還坐在他旁邊。
此刻,為了使自己更加堅定,他誠實地、明確地回答她:
「我要到沙撈越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18 10:34:07
第六章
當輪船在夜間嚓嘎嚓嘎行駛的時候,伯蒂拉躺在那裡醒著,心裡只想著薩耶勳爵。
她想像自己緊緊抱在他懷裡,當他的嘴唇和她的嘴唇相觸時,又一次感受到那種激動。
她感覺不到那狹小而骯髒的艙房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悶熱;這財她甚至對自己將面臨什麼命運都毫不畏懼了。
她只知道自己離開了那吻過她的男人,她已把整個的心都留給他了。
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愛上別人了;她肯定自己屬於那種只能愛一次、一生中就愛一次的女人。
她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在腦海裡描繪她想像中的丈夫了,因為她這種人的心眼裡永遠只可能出現一個男人。
「我愛他!」她悄悄地對自己說。
正如她對他所說的,語言完全不足以表達她的感情。
天剛亮她就起身,在堆滿她行李的狹小的艙房裡,她盡量梳洗乾淨,穿戴好。
她想,她向亨德遜太太所表示的謝意還遠遠不夠,真該感謝她的好心腸,還有為她購置的三大箱衣服。
她強烈要求離開時,她除了想到薩耶勳爵之外,什麼別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她想,愛琳頓夫人說得對,她一直依附著他、麻煩著他。
「他怎麼可能要我呢?」她自問。
等他到了新加坡,那裡不僅有總督和公事要他關注,還有他以前愛過的女人!
她一定美麗而且老練,她將為他煥發出他以前享受過的一切熱情。
她想起愛琳頓夫人如何一再奚落薩耶勳爵,稱他為「情盜」。
即使他奪走了她的愛情和心,但與他已經奪到的和將要繼續劫奪的大船相比,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葉扁舟。
「他將會忘記我,」她肯定地說,「但是我卻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如果我能活一百歲,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他!」
雖然她對自己離別的男人充滿感情,但是次日,當輪船靠近沙撈越的首府和港市古晉時,她還是抑止不住對於這個新地方的興趣。
她在擁擠的甲板上走動,大多數旅客就在甲板上過夜,她發現他們是各種類型和不同國籍的人,但其中大部分是馬來亞人,他們她微笑以表示友好,她也用微笑來回答。
她無法和他們交談,因此當一位白髮的老年商人單挑她說話時,她確實感到十分高興。
她一點兒也不怕他,因為他身上具有某種愉快的和父性的氣質,這和范•達•坎普夫先生毫無共同之處。
「你是第一次訪問沙撈越嗎,小姐?」他問。
「是的,」她回答,「我相信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國家。」
「確實美麗!」他回答道。「可是仍舊非常原始,和那裡的人很難做生意。」
「那是為什麼?」伯蒂拉問。
「因為他們不是真正對金錢感興趣,」他回答道。「他們和世界上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沒有金錢他們也會很幸福。」
伯蒂拉驚奇地望著他。他又說:
「這裡有些地區大面積種植菠蘿,公路也都建起來了,但要他們明白我們需要他們的杜仲膠1和西谷米2還挺費周折呢。」
1一種珍貴的樹膠,可用於補牙或作絕緣體。
2用西谷椰子製成的一種澱粉質珍貴食品。
「你從他們那兒能買到的就是這些東西嗎?」伯蒂拉很撼興趣地問。
「還有少量金剛石,」老人回答,「燕窩、海參、牛黃,不過大多數居民寧可獵取敵人的頭顱,也不願生產我所要的東西。」
伯蒂拉感到毛骨悚然。
「他們仍舊……把人頭……砍下來嗎?」
她聲音裡確實無疑地帶著恐懼,所以老商人善意地笑了。
「你是絕對安全的,」他說。「他們不會來碰白種女人的,但你必須懂得:獵取人頭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白種王公或任何其他人想說服他們放棄這種行為還需要許多許多年。」
伯蒂拉沉默了,幻想薩耶勳爵會在這裡保護她,這時老商人接著說:
「一個年輕的達雅克人成年後,不管他長得多麼英俊,他同族的姑娘也不會看重他,直到他至少有了兩、三顆人頭,才會給他帶來榮譽。」
「兩、三顆……人頭!」伯蒂拉低聲重複道。
「他可以唱情歌,跳戰舞,」商人接著往下說,「可是總會有人這樣問:『你獵取了多少顆人頭?』」
「那麼,那個男人怎麼辦呢?」伯蒂拉問,知道這是一個多餘的問題。
「他們就去獵取,」商人回答。「等那個男人帶著戰利品回來,人們就為他準備盛大筵席——乾頭顱宴。」
「但是,難道……傳教士還不能……說服他們,讓他們知道那是……錯誤的嗎?」
商人哈哈大笑。
「就我看到的傳教士而言,他們製造的麻煩遠遠超過他們的價值。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只能改變那些怕離了他們沒飯吃的笨蛋的信仰,或者是那些想從白人手裡撈點兒好處的狡猾之徒的信仰。」
伯蒂拉沉默了,覺得自己無話可說,她又一次成了一個孤獨者,沒人會來照顧她,沒人她可以求告。
「你可別發愁,」商人說,他似乎意識到他已使她心煩意亂。「你會發現達雅克人是可愛的民族。他們佩帶著象徵戰爭的飄拂的羽毛飾物,盾牌上蓋著從被他們殺死的人頭上取下的一束頭髮,看上去確實不錯。」
伯蒂拉不由自主地輕輕喊出了聲。他接著說:
「他們會向你微笑,脖子上佩帶著閃閃發亮的彩色珠子,看起來完全是一本正經的樣子。」
他的確沒作任何努力來減輕伯蒂拉的恐懼,然而當他們乘坐的船開始從大海轉入沙撈越河時,她覺得她整個生命似乎都被這條淺棕色河流寬廣而曲折的美托舉起來了。
上游是桑托堡山,形狀奇特而壯麗,覆蓋著濃密的樹木,山腳下是柔軟的沙灘和卡斯瑪裡那樹。
河的兩岸佈滿了果樹,其中很多樹木正在開花。
一簇簇小村莊座落在河岸的泥地裡,那些圍著棕櫚葉的屋子看上去好像是從一個籃子裡掉出來似的,掉在哪裡,它們就在哪裡留住了。
那裡有棕色皮膚的女人,一直裸到腰部,她們站在深水裡,肩上扛著高竹簍。路還不怎麼會走的小孩就會在她們中聞象棕色的小蝌蚪一樣潛水、游泳。
沿著未經開墾的河岸排列著淺綠色的紅樹,林莽在它們背後升起,那裡有高大壯麗的樹木,猴子在枝椏間擺盪跳躍。
這真是太可愛了,以致使伯蒂拉吸了一口氣,她渴望把這些告訴薩耶勳爵。她知道他會瞭解她的感情而且能與她分享。
他愛美,美對於他意味著什麼,對她說來也一樣。
她覺得,即使他永遠也不知道她的感受,他也會期待她更勇敢些,要試著去瞭解沙撈越人民,正如他試著要去瞭解他接觸到的不同國家的人民一樣。
他們乘坐的船在一個原始的碼頭上停住,人們熙熙攘攘地跑來看輪船進港,歡迎船上的旅客,不管他們是否認識。
嘈雜喧鬧之聲響成一片。
伯蒂拉終於發現自己在走下輪船跳板,那些漂亮的、棕色皮膚的人個個面帶微笑,正在下方擁擠著,其中有一個瘦削的高大身影映入她的眼簾,頓時她就把她認出來了。
她想,不論在什麼地方,不論在什麼人群裡,阿加莎姑姑總是非常突出的,特別是此刻,她更顯得像是置身於侏儒中的一位巨人,一位非常令人憎惡和畏懼的巨人。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變得更可憎、更醜惡了。
伯蒂拉覺得,不僅她那張風吹日曬的臉似乎比記憶中的她更討厭,而且她的門牙也掉了,這使她增添了一種乖戾的、幾乎是邪惡的表情。
「你到底來了!」她用生硬、刺耳的聲音說,伯蒂拉似乎聽到了童年時的回聲。
「是,我來了,阿加莎姑姑。」
她的姑姑沒吻她,甚至連她的手都沒握一下,只是轉過頭去用盛氣凌人的聲音對三個搬運伯蒂拉行李的腳夫說話。
伯蒂拉的行李又大又重,搬行李的人身材又矮又小,這幾乎使她感到羞愧。
她的姑姑用一種使她感到不快的方式命令這些腳夫。接著阿加莎姑姑說:
「這是我第三次采接船了,你母親沒說明你到達的確切日期,這倒真像她幹的事兒。」
「我想媽媽不知道從新加坡來這裡的船每隔十四天才有一班,」伯蒂拉解釋說,「此外,我所以耽擱是因為我從英國乘坐的船在馬六甲海峽失了火。」
如果她想使她的姑姑大吃一驚,那麼她並沒成功。
「失了火?」阿加莎姑姑嚴厲說,「你的衣服都燒光了嗎?真要是那樣,我可不能給你再做新的,這一點你應當清楚!」
「你什麼東西都不用給我,阿加莎姑姑,」伯蒂拉平靜地說。「亨德遜太大——我上岸後就住在她家裡——把什麼新東西都給我置齊了。她的心眼兒真好。」
「我想她這個人準是『金錢多,見識少』,」她姑姑讓人討厭地說。
她們一邊說話,二邊就離開了碼頭,沿著兩旁有木房子的一條街走去。
由於人們都擁上了碼頭,這一帶的人寥寥無幾。
但是伯蒂拉還是在一個像是集市的地方瞥見了叫賣貨物的小販,聽到清真寺的鐘聲和獨絃琴的嗚咽聲。
「這倒提醒了我,」她姑姑說。「你有錢嗎?」
「我怕是不太多了,」伯蒂拉說,「可是比我預料的還多一些,畢竟我在新加坡沒住旅館。」
「多少?」她姑姑追根究底。
「準確數我不知道,」伯蒂拉回答。「等我們到家再數吧。」
說話時,她低頭瞧著她拎的那隻手提包。
「拿來給我!」
阿加莎姑姑把手伸了過來,伯蒂拉雖然很吃驚,但還是服從了命令,把手提包交了出去。
她姑姑一點都沒放慢腳步,卻打開了手提包,用幾個靈巧的動作就把伯蒂拉放在裡面的錢包和幾張鈔票掏了出來。
她把這些東西轉移到她棉布長袍的口袋裡去了,然後用一種幾乎是倨傲的姿態把手提包遞還給伯蒂拉。
「我想自己手頭留點兒錢,阿加莎姑姑,」伯蒂拉說。
她對姑姑的行動感到驚訝,心想自己身邊不名一文會是件困窘的事。
「你拿了錢沒有用,」阿加莎姑姑怒氣沖沖地打斷她的話,「假如稱母親正像我預料的那樣,不打算付你的生活費,那麼你就得自己幹活去掙——還得拚命幹才成!」
伯蒂拉望著她,心裡又害怕又擔憂。
「現在我缺的就是人手,」姑姑抱怨說,「因為你不能相信這些人——連一丁點兒都信不得!等把你能給他的東西統統拿到手,他們就逃進叢林裡去,再也不照面了。」
伯蒂拉忍不住想,他們從姑姑那裡逃走是聰明的辦法,但她還不至於魯莽到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因此她們繼續往前走,有一段時間誰也不說話。
現在她們已經出了城,她可以看到周圍是叢林,林中開得最多的是蘭花。甚至亨德遜家的花園裡也沒有這樣多剛剛盛開的蘭花。它們把廣闊的叢林照耀得光輝納爛。
它們瑰麗壯觀,好似一團火焰,有些樹看上去真好像改變了顏色,因為它們在蘭花輕紗似的覆蓋下,已由淺黃色變成紫紅色。
枝頭上懸掛著由單一種花集結成的長達好幾碼的花環,地上也像地毯似地鋪展著一層細小嬌嫩的類似蘭花的植物。
伯蒂拉盼望著能看到一隻蜜熊,那是沙撈越唯一的危險動物,她還想看到鼠鹿1——許多傳說中的英雄。
1一種婆羅洲和印度尼西亞特有的小鹿,動作十分敏捷。
但她只能瞥見一隻安格斯野雞,也就以此為滿足。
她特地尋找犀鳥,她知道這種鳥有長長的黃嘴,項上覆蓋著一塊凸出的鮮紅閃亮的東西,這是世界上樣子最奇特的珍禽之一。
她從書上得知,有些犀鳥大得像火雞,但她從遠處看到在高聳雲天的樹木中飛掠面過的犀鳥則較小。
如果說鳥類使人興奮,那麼那些色彩統紛的大蝴蝶則使你入迷。
在森林中,它們的色彩和飛翔時那種優美可愛的姿態真教人驚異不已。
伯蒂拉向四周張望,甚至忘記了身邊那位兇惡和專橫的姑姑。
「這兒真可愛……簡直太可愛了!」她自言自語地喊道。
她感到所見、所聞、所感的一切似乎都具有一種魔力。
她姑姑的聲音使她猛地一驚,重新回到現實中來。
「還不快走,哪有工夫胡思亂想!我的時間早就讓你浪費得夠多的了。」
她們又走了半英里地,伯蒂拉開始感到非常熱,走到大路盡頭,她一眼望去就知道傳教所到了。
那是一座狹長、低矮的木屋子,它本應該和她在走近河岸時所看到的土著們的房子同樣吸引入。
可是事實恰恰相反,房子既醜陋又惹人厭惡。
前面的地經過孩子們的踐踏,那到處滋長的青草和精緻的野花都蕩然無存,看上去像是一片泥地操場。
那裡有三個年輕女子,赤裸的身體上套著不成樣子的棉布裙,像是在照料一群小孩。
阿加莎姑姑出現以前,她們正舒舒服服地隨便坐著,似乎在為心裡隱秘的想法微笑。
孩子們在附近打滾、翻觔斗,大部分孩子不知怎地把衣服脫掉了,因此都赤裸著瘦骨嶙峋的棕色小身子。
伯蒂拉和她姑姑出現時,情況突然變了。
三個女人驚跳起來,開始向孩子們叫喊並呵責。
孩子們的遊戲停止了,他們驚慌地站定,笑聲也隨即消逝。
奧文斯頓小姐走到她們能聽得見她的聲音的地方,開始用伯蒂拉聽不懂的語言訓斥那幾個女人,她說話的意思是決不可能被誤解的。
伯蒂拉想,她是在責罵並恐嚇她們。
她的詈罵、呵責。她們都嚥了下去,根本沒回嘴,只是用溫柔的棕色眼睛瞧著她,好像連一點骨氣都沒有,最後姑姑不罵了,猝然離開她們向屋裡走去。
伯蒂拉走到屋子跟前,看到傳教所砌得十分簡陋,從結構上講,它不比一座大一點的茅舍更寬敞。
房子隔出一個大間,她想這一定是教室,大間後面就是姑姑和她佔用的房間了。
這裡的一切都非常簡陋,根本談不到哪怕是最起碼的舒適,更缺乏家庭的溫暖氣氛。
事實上伯蒂拉一走進這座房子就感到,這裡的氣氛使人不快,是個永遠也不知道有愛的地方。
但她趕快告誡自己:讓第一個印象對她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實在太傻了,她理應感激她的姑姑,在沒有任何人需要她的時候,姑姑即使沒有為她做別的,至少還收留了她。
「我想你就得住這個臥室了,」阿加莎姑姑頗為勉強地說。
她領她進了一個小房間。它的面積剛好能放下一張當地木床。床上鋪著一條薄得幾乎等於沒有的墊子。
「有什麼人生病時,我一直是把它當作病床的,」她說,「可是這裡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讓你睡。」
「我很抱歉,給您添了這樣的麻煩,阿加莎姑姑。」
「你也應該這樣。現在你的瑪格麗特姑姑死了,我想你的母親也不要你。她從來就是一個逃避自己責任的人。」
儘管伯蒂拉私下裡對自己的母親也是這樣想的,但聽到姑姑用這種貶斥的口吻說話,立刻就想起來為母親辯護。
可是她知道,和她姑姑辯論毫無用處,就忍住了,一句話也沒講。
那幾個馬來亞腳夫扛著她的行李從碼頭來到這裡,此刻把行李搬進臥室放在地上。
「您是不是把錢付給這些人,阿加莎姑姑,」伯蒂拉說,「我所有的錢您都拿去了。」
她姑姑立刻就應該付多少錢的問題和他們爭論起來,伯蒂拉知道這是一場持久而激烈的爭論。
他們每人扛一件行李,走了很多路,累得夠嗆,伯蒂拉想多給他們一些錢。
可是她身邊不名一文,只好無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姑姑顯然已把他們擊敗,他們離去時,以輕視的目光瞧著姑姑給他們的錢,臉上露出慍怒的神情。
「你最好把漂亮的服飾卸下來,穿上點兒實用的衣服好幹活,」她姑姑說。
「您是不是讓我先喝些水?」伯蒂拉問。「天氣這麼熱,我渴極了。」
「你可以自己去喝,別指望我來伺候你。」
「不,當然不,」伯蒂拉回答。「您最好指給我看喝水的用具在哪兒。」
那天晚些時候,她對姑姑的面容何以會如此憔悴的疑問終於找到了答案:因為食物的量非常少。
她瞭解到,來傳教所受基督教教育的孩子每天中午只喂一頓用最便宜的米做的飯。
此外,他們還能吃到一些可以在叢林裡隨便採摘到的水果,偶然有一點點砂糖。
這些水果伯蒂拉都不認識,但她可以從留連果那種可怕的氣味中把它識別出來,那東西是象洋蔥汁、奶酪和深棕色雪利酒的混合物。
它的大小大約和椰子差不多,外面長滿了一層短而結實的刺,裡面是分成五囊的奶油色果肉。
伯蒂拉娥極了,勉強吃了一個,發現留連果的味道很像一種奶油豐富的牛乳蛋凍。
她姑姑也吃了一個,伯蒂拉實在太餓了,雖然明知米飯不堪下嚥,但還是強迫自己吞了下去。
有一種當地出產的茶,姑姑一天要喝上許多杯,姑姑還告訴她說,這裡偶爾也宰隻雞吃,這種雞一點不比矮腳雞大!常繞著傳教所亂轉。
雞把蛋下在被孩子們踩出來的泥地外圍的草叢和草叢裡,伯蒂拉的一項任務就是把雞蛋揀回來。
伯蒂拉最最害怕的就是她姑姑對待她那幾名幫手的態度。
她們都是些標緻的年輕女人,身材窈窕,又長又黑的頭髮披到腰下。在姑姑看不見的時候,她們互相交談,放聲大笑。
很明顯,她們天生富於樂觀精神,甚至身處逆境也抑制不住喜悅的情緒。
其中一個一望便知是個達雅克人,她戴一副達雅克婦女常戴的沉重耳環,因此把耳垂都扯長了。
另外兩個女人伯蒂拉認為是馬來亞人。
她到達的第一個晚上,姑姑就叮囑她對這幾個女人不要抱有什麼幻想。
有一天,伯蒂拉遵照姑姑的命令,等孩子們一下課就拖地板,打掃房間,她剛從傳教所裡走出來就看到她姑姑掄起一根棍子抽打那個達雅克女人的肩膀:心裡非常驚恐。
姑姑打了她好幾下,那個女人大聲尖叫著逃進附近一間用棕櫚葉蓋的棚子裡去了,伯蒂拉知道那三個女人就住在那裡面。
阿加莎姑姑在她背後大聲叫罵,那喊聲聽起來至少是很不愉快的。隨後她向四處張望,與伯蒂拉驚恐的•目光對上了。
「您在……打她!阿加莎姑姑!」
「不錯!你會看到我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她呢,」她姑姑回答。
「這是為什麼?能允許您這麼幹嗎?」
「允許?對這種賤骨頭我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她們本應當去蹲監獄的,她們為我幹活是頂替服刑的辦法。」
伯蒂拉這才懂得,這些女人為什麼只能在這裡呆下去。
她早就想過,她姑姑對這幾個女人說話時那種頤指氣使的樣子,別說是教師,就是家裡任何一個傭人受到這樣的待遇,也馬上會把辭職通知書交到她手裡。
「您說她們應當去蹲監獄?」她問道。「她們幹什麼了?」
「偷竊、違法——儘管這裡也沒有多少法可違,」阿加莎姑姑回答。「她們必須為她們所犯的罪孽而受到懲罰,就像每一個罪人都要受罰一樣。」
她帶著一種可憎的樣子望著伯蒂拉。伯蒂拉想起了小時候,阿加莎姑姑曾不斷慫恿她父親揍她。
她轉身走開,對於她姑姑的所作所為感到憎惡,覺得這完全是一種墮落。
後來到了晚上,當她聽到阿加莎姑姑描述她是怎樣教授基督教教義時,她感到更加駭人聽聞。
第二天,她挺幸運地在一簇鮮紅的杜鵑花下找到了一窩雞蛋,姑姑允許她吃一隻小雞蛋當早餐。
孩子們又回傳教所來上課了,伯蒂拉目睹了她姑姑的教育思想的一個實例。
首先,大家都跪著跟阿加莎姑姑一起念冗長、嚕囌的祈禱文。然後讀《聖經》,時間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接著,孩子們用他們根本不懂的英語唱讚美詩,這是由那幾名所謂的老師教的,每一個字的發音都錯了。
儘管這樣,伯蒂拉還是認為他們欣賞阿加莎姑姑在一架破舊的、發出呼哧呼哧響聲的輕便鋼琴上彈秦出的音樂,姑姑指示她每天都要清擦這架鋼琴,以免讓白蟻給蛀掉了。
隨後便要三名年齡較大的孩子背誦他們的教義問答課文。伯蒂拉發現,這種背誦通常總是以兩行眼淚和揍一頓屁股告終的。
經過長時間的鸚鵡學舌似地跟讀祈禱文以後,他們在下午解散,一天的宗教生活算是結束了。
三個女人的任務是教孩子們念簡單的字和做加法。
她們把椰子、石塊和木片當作加法課的教具,伯蒂拉注意到只要她姑姑轉過身去,老師們就會無心教書,孩子們就開始玩起來。
早晨發生的第一件事就令人不愉快,那個達雅克女人走進了傳教所,烏黑的頭髮上綴著一串蘭花。
這花非常美麗,伯蒂拉忍不住想,這個女人其實還是個小姑娘呢,她本人就像一朵鮮花。
但是,僅僅因為這個達雅克女人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就使她姑姑狂怒起來。
她氣得尖叫,從那姑娘的頭上把花扯下來,扯的時候連著拉下來一把頭髮。她把花扔在地上,還用腳踩爛。
接著她亮出那根棍子,開始象伯蒂拉昨天晚上看到過的那樣往她肩膀上打。
這一切十分可恥,實在有失尊嚴,伯蒂拉心裡很苦惱,走出房間躲到屋子的其他地方去了。』
她在那裡也不能不聽到姑姑的大聲責罵和吼叫。
「她神經不正常了,」她心想:「我想她獨自在這裡生活,準是發瘋了!」
她意識到自己在這裡沒一個人可以依靠,沒一個人可以求助,心裡痛苦得簡直要發狂。
由於她極度緊張不安,當她們用勺給孩子們分好米飯,她和姑姑坐在一起吃午飯時,便問:
「古晉還有沒有別的歐洲人?」
「王公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這裡,」阿加莎姑姑慍怒地回答,「可是他們對我在這裡從事的工作並不理解,依我看,他是個不稱職的人。」
「你這話什麼意思?」伯蒂拉問。
「我確實親耳聽到查爾斯爵士說過,英語是一種笨拙的、粗野的語言,實在不值得去講,他寧願講法語或是達雅克人那種奇怪的、多喉音的語言,」奧文斯頓小姐回答。
聽她的口氣,法語似乎是某種污穢的東西,她接著著又說:
「你想知道這裡有沒有歐洲人?好吧,要是你想交朋友的話,這裡倒是有一個給王公當差的法國傭人,還有三對已婚夫婦,對我說來他們毫無用處,還有五、六個單身漢,不過他們是不會來向你求婚的。」
「我沒這個意思,」伯蒂拉抗議說。
「不敬上帝的賤民!蠢貨!無知的人!他們準備讓那些異教徒保留他們野蠻、可惡的習俗!」
阿加莎姑姑從桌旁站起身來,提高了嗓門喊叫:
「我是孤身一人!這裡只有我——我在實踐上帝的意志,把上帝的光明帶進黑暗。」
她說話時,眼睛裡幾乎冒出了火,這使伯蒂拉比以往更加怕她了。
「她真的瘋了!」她想,不知道應不應當把這情況告訴住在阿斯塔那官裡的查爾斯•布洛克爵士。
後來她對自己說,統治著這整片土地的王公是不會把她和她的難題放在心上的。
在這麼狹小的社交範圍裡,他們一定都認識她的姑姑,知道她想做的工作。或許會有人到傳教所來,她將有機會告訴他們,自己為什麼害怕。
可是沒有人來接近她們。她們似乎完全孤獨地生活在這座門前有塊泥地運動場、四處幾乎全被叢林所包圍的醜陋不堪的房子裡。
傳教所裡什麼書都沒有,只有《聖經》和一些定期從英國寄來的宗教宣傳品,姑姑自來到沙撈越之日起就積累這些小冊子。
晚上,當伯蒂拉獨自躺在她那張硬邦邦的床上時,她開始感到害怕,怕自己已經進了一座她永遠也不能從中逃脫的監獄。
她白天忙得幾乎沒時間去思索;因為她姑姑說過要她拚命幹活,這話一點也不誇張。
伯蒂拉發現自己要打掃傳教所內全部生活區的衛生,而且在她到達後的第二天,把做飯的事也交給她了。
給孩子們做飯的那個老女人。不是生病就是出門兒。
地板要每天擦乾淨,因為螞蟻和伯蒂拉厭惡的大量其他昆蟲會來蠶食。
還有孩子們的衣服要洗——那是一堆什麼樣的東西呀!
伯蒂拉得知,他們大多數人是赤裸著身子來上學的,因此她姑姑做了些口袋型的棉布外衣,從他們的腦袋上套下去,以遮蓋他們瘦骨嶙峋的棕色身體。
那三名服刑的婦女盡可能少於活,甚至試著要公然反抗她的姑姑。伯蒂拉不久就發現,自己寧願多於雜活,也不願聽到姑姑向她們尖叫,看到她用棍子抽打她們。
只有在晚上,她才得以從那似乎是無盡無休的噪聲、不愉快的事件和勞役中逃脫出來。
那時,她會獨自躺在那間窒悶的小房間裡,傾聽屋外的牛蛙、樹蛙和奇形怪狀的甲蟲以各自特有的聲音所組成的合唱。
她經常聽到合唱的聲音在高漲、在增強,直到在她看來似乎每一棵樹、每一瓣葉子、每一莖小草都是活生生的,它們都在溫柔的夜色中召喚自己的配偶。
她知道自己也和它們一樣在召喚,她的心越過大海飛向一個男人,他曾給予她從未領略過的全部幸福。
「我愛他!」她暗暗對自己說,「我愛他,我永遠愛他。」
在伯蒂拉來到傳教所後的一個星期,她經歷了一件使她感到顫慄和恐懼的事。
兩個較大的孩子之間發生了爭吵,後來打起來了,互相抓住對方的頭髮,但伯蒂拉可以肯定,他們不是真的動怒,其中鬧著玩的成份要更多一些。
可是她姑姑對這件事持有不同的看法,她從屋裡來到操場,開始狂怒地向那個達雅克女人尖叫,因為正輪到這個女人當班。
她逐漸變得暴跳如雷,尖叫辱罵,接著不可避免地掄起老是放在手頭的那根細棍向那個女人打去。
那個女人轉身就逃,但不知怎地,也可能被推了一下,她摔倒在地了。
因此她落入了阿加莎姑姑之手,棍子不斷猛烈地落在她的肩膀上、背脊上,落在她身體的每一處,她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掙扎。
和這個身材魁梧的英國老女人相比,達雅克女人個子要小得多,伯蒂拉覺得她看見挨她姑姑打的似乎是一個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於什麼,憑著本能就衝向前去。
「住手,阿加莎姑姑,」她喊道。「馬上住手!這太過分了,這是殘酷的行為,你沒有權利這樣打人。」
她的姑姑似乎沒聽見她的話,她處在一種明顯的興奮狀態中,仍繼續打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
「住手!」伯蒂拉又喊了一聲。
她伸出手抓住了姑姑的手臂,但棍子卻落到她自己的肩膀上,她姑姑打了她兩下以後就把她推開,繼續懲罰倒在地上的女人。
伯蒂拉的阻攔使那個達雅克女人有機會跪了起采,此刻她還在忍受抽打,她竭盡全力高聲喊叫,一邊向外爬去。
伯蒂拉讓她姑姑推了一下,也跌倒在地。
她躺在地上,眼看著那個女人站起身來奔向她和另外兩名教師一起住的那間棚屋裡去避難。
突然,在棚屋後面茂密的灌木叢中,伯蒂拉看見了一張臉。
這是一張男人的臉,不用別人說,她就知道這是一個達雅克人。
她能看見他身體上刺著藍色的花紋和黑頭髮上的羽毛。
他的臉都氣歪了,但她只是瞥見了一眼,隨後他的身影就隱沒在灌木叢的葉子裡。
後來,她覺得背上被姑姑拍打的地方很疼,她懷著憐憫的感情想,另一個女人該忍受多大的痛苦呀,她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自己看到的景象告訴姑姑。
這是她到傳教所來以後,第一次發現當地的土著男子。
那個達雅克女人竟會留在這裡日復一日地忍受虐待,她不得不認為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那次鞭撻比她見過的哪一次都厲害,當天晚上伯蒂拉覺得自己實在無心再去欣賞青蛙和甲蟲發出的神奇的音樂了。
她曾經認為她們是這一帶叢林中僅有的居民。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那裡還有達雅克族武士,他們最寶貴的財產就是被他們砍下後風乾、熏制過的人頭。
薩耶勳爵乘坐一艘炮艇來到古晉。
他知道,在伯蒂拉乘坐那艘往返於新加坡和古晉之間的班船離去後,他必須等候十四天才能乘上船。
只要有別的辦法,他就不打算等待這麼久。
他的一項任務就是會見新加坡基地的任何一艘軍艦的艦長;對他說來,要求派一隻炮艇把他送到某個島上去簡直易如反掌。
他知道,他把沙撈越定為他訪問計劃中的第一站已在某種程度上引起了驚訝。
在所有島嶼上都有相當數量的麻煩事,真是各有各的難處。
各地的英國官員們都期待著薩耶勳爵能在他的職權範圍內盡可能對他們提供幫助,他發現單是新加坡一地就有無數人希望能見到他。
他們都有冤情要申訴,希望薩耶勳爵能把這些情況轉告英國政府。
同時己安排好一系列官方的盛大集會,希望他能出席。
可是他專橫地舉手一揮,就把這一切都推開了,他說自己先要到沙撈越去一次,然後才能辦別的事。
他一貫我行我素,尤其是在官場人物面前更是如此,因此他的舉動並沒引起任何真正的反對。
登上炮艇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只有上了船他才會感到安慰,心想他終於能前去追尋伯蒂拉了。
他謹慎小心,不讓任何人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這樣可以保證伯蒂拉免受他最討厭的女人們飛短流長的傷害。
她早已為此受夠了苦,他不想再給她增添麻煩。
因此,他一到達古晉,就讓炮艇停泊在通往阿斯塔那宮的石級附近。
一艘炮艇的來到是能引起轟動的大事。人們擁向河邊,在炮艇下錨前好久,河岸兩邊就已排滿了人群。
幾名軍官站在那裡迎接薩耶勳爵,並準備護送他和炮艇艇長到王宮去。
王宮的外觀是一座長形的白色建築物,有傾斜的屋頂和華貴的巨大塔樓,塔樓上總有一名哨兵守衛著。
建築物內從一端到另一端有無數房間,薩耶勳爵饒有興味地注意到,那裡是美麗和粗俗趣味的大雜燴。
薩耶勳爵想,那裡的一切在比例方面倒並沒有錯,可是王公卻在其中塞滿了英國和法國歷史上每一個時代的傢俱複製品,結果造成一種令人驚異的混亂。
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的桃花心木傢俱呆板地靠壁排列著,在包錫桌腿的桌子上,鏡子琳琅滿目,還有用殘損的手握著精美的首飾盒的德累斯頓塑像。
薩耶勳爵掃視了一下,覺得不管怎麼說,天花板還是絕妙的。
那裡用素色的熟石膏雕刻了大量華麗的龍和花卉,這是由中國工匠設計並製作的。
然而,他沒多少時間向四周張望,白人王公查爾斯•布洛克很快就接見他了。
他的確是一位儀表堂堂的男人,有濃密的白色鬍鬚,高高的前額上覆蓋著捲曲的灰髮。
他還有凸起的白眉毛,眼眶下皮肉鬆垂,脖子上起著皺皮,像個烏龜脖似的,大下巴中間有一道凹槽。
可是,他和任何人打交道時那倔傲的表情、冷漠而嚴峻的態度,說明他是一個有權自定規則並要求每一個人都照辦的男人。
象伯蒂拉一樣,薩耶勳爵早就聽說這位白人王公對法國的一切充滿熱情。
他的頭腦沉浸在拿破侖的魅力之中,他把拿破侖的全部戰役都牢記在心上。
他不大相信英國報紙,對世界政治局勢的知識都是從《費加羅報》得來的。他收到的是四、五周以前的舊報紙。
薩耶勳爵以他慣有的外交手腕帶來兩本最近在法國出版的書作為特殊的禮物送給他,博得了這位白人王公的好感。
一本是描寫拿破侖戰爭的書,另一本是詳盡描寫盧浮宮新增藏畫的書。
他運氣很好,居然能在新加坡買到其中的一本,另一本是他在總督秘書從歐洲寄來的書籍剛運到時從他那裡偷來的。
王公很高興,和薩耶勳爵說話時態度不像他和別人交談時那樣專橫、傲慢。
布洛剋夫人年輕時非常美麗而且性情開朗,可是她曾遭受過極大的不幸。
她頭三個孩子——一個女兒和一對孿生兄弟——一八七三年乘坐「半島和東方」輪船公司的「海達斯帕斯」號輪船回英國時,在短短幾個小時內相繼死去。
前一天他們還是好好的,但第二天就在紅海的酷熱中氣息奄奄了。
沒有人清楚他們死亡的原因——霍亂、中暑還是吃了一罐頭有毒的牛奶?——這一切都是事後的推測。
孩子們葬在大海裡,往後的歲月中,王公外出旅行再也不乘坐「半島和東方」輪船公司的船了。
王紀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勇氣回到沙撈越,重建一個新家庭。
她跟著這位按照時刻表工作的丈夫過著沉悶、寂寞的生活。他從來不聽取她的意見,永不採納她的忠言。王公決不允許她和其他男人跳舞,也不許她穿裁剪得太短的裙子。
薩耶勳爵彬彬有禮的舉止和體貼入微的關注,使她與他相遇的第一刻起就被迷住了。
那天晚上,他們坐在寬大的餐廳裡進晚餐,高處懸掛著明亮的油燈,達雅克僕人在每一位客人身旁扇動棕櫚葉為他們拂暑,餐桌上陳列著銀質的和水晶制的餐具,薩耶勳爵簡直難以相信自己是在一座荒僻、野蠻的島上。
王公穿著金綠兩色的禮服,胸脯上的勳章和飾物閃閃發亮。
歐洲人社交界的所有成員都應邀前來歡迎薩耶勳爵,炮艇上的全體軍官也都出席。
薩耶勳爵注意到,王公把來賓中最漂亮的女人安排在他身邊就座。
在他們走進餐廳進晚餐之前,王公和薩耶勳爵談論了女人,就像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吐露秘密一樣:
「一個漂亮女人、一匹純種馬和一艘設計完善的遊艇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薩耶勳爵表示贊同,並且十分肯定王公本人決不會放棄這些樂趣中的任何一項。
用畢晚餐,薩耶勳爵坐在王妃身旁,他發現這是談論他心裡最惦記的那件事的好機會。
「我聽說你們沙撈越有一個傳教士,」他說,「她的名字是阿加莎•奧文斯頓小姐。」
王紀抬起雙手似乎感到驚愣。
「確實有!薩耶勳爵。是一個最使人討厭的女人!她給我可憐的丈夫製造的這樣、那樣的麻煩我簡直給你說也說不清。可是你怎麼會聽說她這個人的?」
「她的弟媳婦奧文斯頓夫人是馬爾波羅大廈的常客。」
「噢,那當然咯!我倒忘了,」王紀說。「可是我很難過,現在我和英國的社交生活脫離了。你得把有關情況告訴我。」
「奧文斯頓夫人非常美麗。」
「這個字眼恰恰不能用來形容她的大姑。她是一個最醜陋的女人,我不由地覺得,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變得有點兒瘋了。」
「瘋了?」薩耶勳爵詢問道。
「她幹的事情如此野蠻、殘酷,有消息說她虐待傳教;裡的孩子,聽了真讓人極不愉快。」
王紀歎了一口氣。
「我只希望傳教士別纏著達雅克人。如果聽其自然,他們是可愛和溫柔的,而且我丈夫已經推行了那麼多的改良措施。」
她看到薩耶勳爵目光中的疑問,便大笑起來。
「對,他們在某種範圍內仍舊嗜獵人頭,但是這種陋習現在遠不如以前那麼流行了,那些海盜——海上達雅克人——去年的確表現得很不錯。我知道,那是你準備調查研究:的許多事情中的一件,薩耶勳爵。」
「當然是的,」薩耶勳爵表示同意。
但他決心不讓王妃把談話從他關心的那件事上扯開,便接著說:
「我不知道您是否聽說,奧文斯頓夫人的女兒已經來到沙撈越和她姑姑一起生活了。」
「老天爺呀!」王紀喊道,「這麼說來就是她啦!有人告訴我本星期初有一個白人姑娘坐著輪船到這裡來了!」
她用扇子做了一個手勢,就接著說:
「我原以為她準是和我們歐洲人社交界裡的什麼人呆在一起,可是今晚他們都出席了,而他們並沒請求帶一個新客人來,我這就知道自己的設想錯了。」
「奧文斯頓小姐是和我一起乘坐『柯羅曼戴爾』號輪船來的,」薩耶勳爵解釋說。
「呀,可伶的孩子!她一定被那場大火嚇壞了!可是聽說所有的人都得救啦?」
「這事發生在馬六甲海峽,我們真算是非常幸運,」薩耶勳爵回答,「如果發生在紅海,那就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他從王妃的臉上看到她靈魂的一陣戰慄,他覺察到自己失言了。
「我想,我應當讓奧文斯頓夫人知道她女兒平安無事,」他趕快說,「我要請問您,她是怎麼和她姑姑安頓下來的。」
「很抱歉,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王妃答道。「但是明天早上我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那個傳教所,並且和奧文斯頓小姐見面。」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
「我對奧文斯頓夫人竟會把她送到她大姑這裡來感到很驚奇,也許這位姑娘不會久留。」
「我想,明天早晨我們就可以把這件事弄清楚了,」薩耶勳爵輕鬆地說。
他已經達到了預期的目的,因此談話又轉入其他主題。
王公每天早上五點鐘隨著要塞的一聲槍響就要起床,因此他不喜歡客人們晚上呆得太遲。
這裡的歐洲人社交界宴會頻繁,這是他們單調的生活中的一種調劑,此刻客人們勉強站起身來告別。
他們對薩耶勳爵的熱情溢於言表,而薩耶勳爵也答應說,有時間就去訪問他們的種植園。
他知道,要請他作客的事弄得這些家庭的主婦都很緊張,生怕他們的盛情款待不夠周到。
他堅持說自己願意吃「家常便飯」,請他們決不要特意為他準備任何東西,然而他可以十分肯定,他們對他的囑咐一定置若閣聞。
最後除了艇長,其他客人都走了,艇長也正準備回艇去,這時一名僕人匆忙走進巨大的客廳,帶著焦慮的神態向王公耳語。
王公聽著,然後用雷鳴般的聲音說:
「都是那該死的女人的過錯!她理應受到任何懲罰2」
「出了什麼事?」王妃問道。
王公回答時,他那凸出的白眉毛下的眼睛裡充滿怒火:
「他們告訴我,達雅克人正在襲擊傳教所。我想這意味著我得派我的士兵去拯救那個討厭的、象白癡似的女人,這是她自己招到頭上來的報應。」
「襲擊傳教所?」薩耶勳爵喊道。「爵爺,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和他們一起去,我們得趕快行動才是。」
在薩耶勳爵的催促下,一隊穿著白色制服、頭戴黑紅兩色頭飾的士兵幾分鐘內就從王宮出發,沿著通往傳教所的大路前進了。
薩耶勳爵和炮艇艇長跟他們一起去,當他們走近叢林中的空曠地時,聽到了槍聲。
領隊的軍官對和他並肩前進的薩耶勳爵說:
「準是那位老小姐在開槍。她確實是一名神槍手,以前她就曾殺死和殺傷過許多與她發生衝突的達雅克人。」
雖然薩耶勳爵看不到他的臉,但他知道那位軍官在咧嘴笑,他覺得阿加莎•奧文斯頓的抵抗非常有趣。
可是薩耶勳爵卻在替伯蒂拉擔憂——比他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害怕。他以前從不相信自己對某人的感情竟會強烈到使他為之鋌而走險的地步。
他狂怒地責問自己,既然他知道沙撈越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怎麼能允許她在沒有人保護的情況下獨自到這裡來並且和一個人人提起來都責難和鄙視的姑娘住在一起呢?
他想到當他把她抱在懷裡時,她是多麼軟弱和溫柔;
他記得,當他的嘴唇接觸她的嘴唇時,彼此感到的狂喜,他想,要是由於自己愚不可及而使伯蒂拉出了什麼事,他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對他說來,這種感情反應要是在幾個星期前出現,那是完全不可思議的。
他在絕望中擔心自己可能來遲了,當他趕到傳教所時,可能會發現伯蒂拉的腦袋已經被人砍下來了。
穿過叢林的道路似乎永無盡頭,這使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軍隊的行動如此緩慢,他焦急得簡直要大喊起來。
焦慮的情緒使他非常緊張,別人和他說話時,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嗓音,並且難以作出正常的回答。
「伯蒂拉!伯蒂拉!」
他用整個生命在呼喚著她,他懂得,雖然達雅克人只用尖利的短劍武裝自己,但要迫近一個用一支槍向他們開火的女人也只是時間問題。
阿加莎•奧文斯頓還在開槍,後來薩耶勳爵終於聽到那位軍官向他的部下發出了進攻令。
當他們在樹下行進時,天黑得幾乎什麼都看不見,因為大樹的枝條交叉重疊,把路都遮住了,形成一條由樹葉構成的坑道,連月光都透不進來。
現在傳教所已像大白天那樣歷歷在目了,當他們闖入孩子們的運動場時,薩耶勳爵看見達雅克人從他們身邊逃進叢林裡去了。
一點兒都沒錯,他們個個手執武器、頭戴由一簇短羽毛製成的頭盔。
他看見他們的盾牌和短劍反射著月光。
當達雅克人在樹叢中消失時,那裡只聽見士兵在他們身後開火的砰砰槍聲,薩耶勳爵瘋狂地奔向此刻他看到的傳教所敞開的大門。
他闖了進去,只見地上扔著一支想必是阿加莎•奧文斯頓用過的槍,旁邊是幾隻空的子彈筒。
可是沒有她的人影,薩耶勳爵匆忙往屋子的其他地方跑去。
廚房裡空蕩蕩的,他感到似乎有一隻冰涼的手攫住了他的心頭。
現在他才知道,他失去了對他說來比世上任何東西都重要的一件——伯蒂拉。
他想喊她的名字,但嘴唇於枯競發不出聲來。
這時他看見廚房的另一側有一扇門關著。
他不敢抱有多大希望,只是把門推開,他看見在他面前站著一個人,她的背緊緊地靠在牆壁上,臉上露出極端恐懼的神情,伯蒂拉!
月光透進了窗戶,照在他們身上,他們站在那裡互相凝視著。她含糊不清地喃喃低語,這聲音不知怎地含著無限淒惻,她向他奔過去。
他說不出話來,當她的頭髮觸到他的嘴唇時,他甚至不能去吻它。
他只知道當他摟住她時,他整個的心、思想和靈魂都在歌唱,因為他害怕的事總算沒發生。
伯蒂拉還活著!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18 10:34:25
第七章
伯蒂拉在薩耶勳爵的懷裡發抖。接著她以他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喃喃低語:
「我很……害怕……我躲——躲在床底下……我一直在祈禱……希望你會來救——救我。」
「你知道我就在沙撈越嗎?」他問,他的聲音也發顫了。
「不——不知道……可是我想你,不管你在哪兒,我都要告訴你我多麼害——害怕。」
「我已經救了你,伯蒂拉,」他說,「一切都過去了。現在你已經沒什麼可以害怕的了。」
他感到她的身體軟弱無力地倚靠著他,週身的緊張已經鬆弛下來,他抬頭望著灑在她頭髮上的月光,她抬眼看他。
「一切都好了,」他又說,他知道雖然此刻她的手仍牢牢地抓住他的外衣,但是她已不像剛才那樣害怕了。
他們身後響起了腳步聲,領兵的軍官說:
「我正在找您,爵爺。」
「我找到了伯蒂拉小姐,」薩耶勳爵回答。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勝利的調子,似乎他登上了高山的頂峰或游過了深深的河流。
「我能和您講幾句話嗎,爵爺?」
薩耶勳爵低頭瞧著伯蒂拉,見她的手還緊緊地抓住他不放,好像擔心會失去他。
「你在床上坐一會兒,」他柔•聲說。「我不會走到你看不見的地方去的,不用害怕。我帶來了士兵,達雅克人統統都逃跑了。」
他知道伯蒂拉用了極大的自制力才一言不發,讓他把她扶到床前,坐在床沿上。
她坐下後,他才第一次注意到這間屋子的寒摻和簡陋,伯蒂拉無緣無故地要受這樣的苦使他感到非常憤怒。
他向她微笑,使她安心,然後從屋裡走到廚房,把門敞著,這樣她就能看得見他,不會感到被獨自撇下了。
軍官用很低的聲音說:
「這裡找不到阿加莎•奧文斯頓小姐的蹤跡,爵爺,可是有一道血痕從這裡一直通向叢林,可能是她的血,也可能是被她打傷的一個達雅克人流的血。」
軍官停了一下,又以稍帶不安的口氣說:
「我的人不想去搜索,他們要等天亮後再去。」
薩耶勳爵對此十分理解。
他知道達雅克人是這方面的能手,他們躲藏起來,等到他們的犧牲品從身邊經過時,就用短劍一下子把他們的頭砍下來。
「我可以肯定,到早晨再去搜索是個聰明的辦法,」他說,看到軍官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這位年輕小姐怎麼辦,爵爺?」
「我們帶伯蒂拉•奧文斯頓小姐一起回王宮,」薩耶勳爵語氣堅決地說。「有沒有辦法弄輛什麼車來?這段路對她來說還挺遠呢。」
「我立刻派人去找一輛來,」軍官說。
「那太好了,」薩耶勳爵同意道,「不過我寧願你和你的士兵守衛我們,直到我們真的能離開傳教所為止。」
「遵命,爵爺。」
薩耶勳爵在廚房裡四處張望,看見桌上有一對長蠟燭。
軍官隨著他的目光也看見了,立刻把蠟燭點上。
月光非常明亮,不點蠟燭也能看清東西。但薩耶勳爵心想,點亮這對蠟燭多少能使伯蒂拉更加放心。
金色的光芒驅散了陰影,使一切都變得似乎不很可伯了。
不知怎地,點亮蠟燭就使廚房顯得比伯蒂拉的臥室更加寒磣、原始和不舒適,就連炊具的質量也是低劣的。
薩耶勳爵沒說什麼,但是他的嘴唇繃緊了。
當軍官走去向他的人下命令時,他回到臥室坐在伯蒂拉的旁邊,用雙臂摟著她。
「我要帶你上王宮與王公和布洛剋夫人呆在一起,」他說。「他們會照顧你的,就像我應當做的那樣。」
她抬頭以探詢的目光望著他,在她蒼白的臉上那雙眼睛顯得很大,然而他看到恐懼已經消失,她又一次把自己托付給他了。
「你沒向我告別就離開亨德遜家,這件事的確使我非常生氣,」他說,可是語氣很溫柔。
她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投向屋外的月光。
「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走,」薩耶勳爵說,「但這完全是不必要的。這件事等我們有了空,當然還要有更舒適的環境咯,我是要和你談的。」
她沒回答,過了一會兒他用另一種語氣說:
「你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了,我勸你把衣服收拾一下,好帶到王宮去。」
「我只打開過一隻箱子,拿過一些東西,」伯蒂拉說。「因為這兒地方太窄,什麼東西都擱不下。」
薩耶勳爵看見她的箱子真的都堆在她房間的角落裡。
伯蒂拉從床邊站起來,從一隻極為破舊的衣櫃裡拿出幾件衣服,又從牆壁的鉤子上取下兩件長外衣。
她又把刷子和梳子以及床底下一雙拖鞋放到箱子裡去,一共化了不到五分鐘時間。
薩耶勳爵悠閒自在地坐在那裡看她。
他心想,她是多麼自然、可愛,她走動時那種優雅的神態使他想起了一隻羚羊。
最後她向四周掃視了一下說:
「我想東西都在這兒了。亨德遜太大給我的漂亮衣服我一件都不想丟下。」
她一面說一面就關上了圓頂皮箱的蓋子,這時薩耶勳爵站起來說:
「放這兒吧。我要叫士兵替你捆起來拿到外面去。我想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來一輛車子把我們送到王宮去的。」
他沒估計錯,當他們走到傳教所敞開的大門前時,一輛由兩匹馬拉的馬車正向他們駛來。
士兵把箱子堆放在車後。薩耶勳爵扶伯蒂拉上車後,自己坐在她的身旁。馬匹放開蹄子起跑,他握住了她的手。
「你不再害怕了?」他問。
「現在不了……因為有你在『」
接著她低聲問:
「阿加莎姑姑……出了什麼事?」
他知道,從他到這裡的時候起,她一直就想問這個問題,他高興的是自己能如實地回答:
「我還不清楚。她可能進了叢林,或者達雅克人把她帶走了,可是天亮之前,士兵們無能為力。」
「就在她殘忍地……抽打一個女人的時候,」伯蒂拉低聲說,「我看見一個達雅克人在盯著她……當時我就擔心……會發生……這樣的事。」
「你的姑姑打她?」薩耶勳爵詫異地問。
「她經常……打那些沒送進監獄……而是到傳教所……來幫她……教育孩子……的女人。」
薩耶勳爵沒說什麼,但他完全能理解那些達雅克人的憤恨。不管他們中的一個女人犯了什麼罪,都決不會允許一個他們並不尊敬的傳教士虐待她。
他的手指緊緊攥著伯蒂拉的手。
「把今晚發生的事都忘了吧,伯蒂拉,」他說。「我們可以明天再來談論它。」
伯蒂拉向他轉過身來,用一個孩子氣的動作把臉侵在他肩上。
「我……我想阿加莎姑姑準是……死——死了,」她說,「儘管這是我的過錯……但我卻不能深深地感到內疚。我想她準是有點瘋了。」
「今天晚上就別想這事了,」薩耶勳爵勸告說。
過了片刻,他們就望見阿斯塔那宮亮著燈的窗戶,接著馬車就駛過王官外修茸得十分美麗的花園。
他們在王宮前門下車時,薩耶勳爵知道伯蒂拉的心情很緊張。
可是當王妃含著歡迎的微笑吻她時,他知道她已得到了好心人的保護。
伯蒂拉躺在花園的長躺椅裡,瞧蝴蝶在鮮花上盤旋,其中有的象小鳥那麼大。
蝴蝶的翅膀上蓋滿色彩艷麗的藍綠鱗紋,在陽光下閃爍著。『她覺得它似乎象徵著在她頭腦中閃爍著的思想,這些思想極其瑰麗,她簡直不敢替它起個名字。
玉妃下令早晨不要叫醒她,因此她睡到很晚才起。
當她換好衣服下樓去時,僕人告訴她說,在花園裡為她準備了一條長躺椅,薩耶勳爵和王公一起出去了,回來後會來看她的。
一個僕人給她送來了冷飲,她躺在一棵開滿鮮花的大樹的樹蔭下。
當她瞧著四周盛開的蘭花和其他花卉時,覺得自己好像踏進了天堂。
她幾乎難以相信,她的祈禱競會如此靈驗,薩耶勳爵真如她所盼望的那樣出現在她眼前並救了她。
出事的那個晚上,當月亮升起的時候,她發現傳教所外的樹叢中不是由風引起的活動,心中十分驚慌。
沙撈越是沒有薄暮的,黑暗迅速降臨,像一層輕紗籠罩在大地上。
那裡星光燦爛,月亮清澈的銀光把一切都照亮,同時也使陰影更顯得不祥。
最輕微的動作也會造成恐怖!
那天,她的姑姑一整天比以往更使人不堪忍受,她對那幾個女人尖叫,專挑那個達雅克女人作為辱罵的對象。
事實上她並沒再打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前一天做得太過分了。
可是她恐嚇她,而且還打了另外那兩個女人和幾個孩子,直到傳教所裡充滿了她們的哭叫聲。
對伯蒂拉來說,這一切太可怕了,那天她好幾次跑進自己的房間,把門關好,撲倒在床上。
她用雙手摀住耳朵,以免聽到那些受到傷害的人的叫聲。
她姑姑喊她,她不得不去幫助她照顧孩子,等他們走後又進行打掃,然後又在極為簡陋的廚房裡為姑姑和自己做了一頓極其簡單的飯菜。
飯萊的量很少,一會兒就吃完了。後來伯蒂拉就走到窗前,向外望著夜色。
她希望夜色的美能抹去她頭腦中的悲慘景象,白天她不得不目睹這一切。可是,當她站在窗前時,看見灌木在晃動。
起初她以為是什麼動物,或許是她仍舊希望看到的一隻大犀鳥。
可是不僅一個地方的樹葉在晃動,泥地周圍的樹叢都在動。
現在伯蒂拉意識到自己在等待什麼,她緊張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因為她對可能會看到的東西已經感到害怕。
又動了一下,這一次她真的瞥見了,她可以斷定那是達雅克人佩戴在頭上的短羽毛。
「阿加莎姑姑!」她叫道,聲音表明情況危急。
「什麼事?」她姑姑問道。
「外面有人。他們躲藏著呢,可我肯定能看得見他們。」
她姑姑猛地跳起來走到窗前。
接著她幾乎像是自鳴得意地喊了一聲,伯蒂拉掠奇地看到她伸手砰的一聲關上了木窗板。
「我要好好教訓教訓他們!我要給他們個樣子瞧瞧!」她咕噥說,「他們又像過去那樣來恐嚇我了!」
「誰恐嚇你?他們是誰?」伯蒂拉問。
可是她姑姑早就從碗櫃裡抽出一支槍來,還拿了一盒子彈走進教室。
伯蒂拉剛才打掃完教室後已把木窗板關上了,當時她倒不是想把誰關在外面,而是防止叢林裡大量的昆蟲飛入。
如果不把木窗板關好,不但飛蛾和甲蟲會進來,而且蝙蝠和小鳥也會在屋子裡亂飛。
她的姑姑仍自言自語說:
「我要讓他們受到料想不到的教訓——讓他們一輩子都忘不了。原始人!野蠻人!殺人犯!如果我殺那麼兩、三個,他們馬上就會懂得誰是主人!」
伯蒂拉困惑地望著她,姑姑在一扇木窗板前跪下,把窗板下部的一小塊木頭挪開。
於是木窗板上出現了一個小孔,現在她上好了子彈,把槍口伸出小孔,她跪蹲下來,低頭看一眼槍管,接著就開了槍。
爆炸聲嚇得伯蒂拉跳了起來,槍聲似乎在房間裡持續不斷地迴響。
屋外發出了聲刺耳的尖叫,伯蒂拉走到她姑姑的身邊。
「你一定射中什麼人了!呀I阿加莎姑姑,你不能這樣!你一定射中什麼人了,也許已經把他打死了!」
「滾開,快躲起來,你這個膽小鬼!」她姑姑厲聲喝道。
她說話的態度非常輕蔑和傲慢,伯蒂拉往後遲了幾步。
她突然感到恐怖,這不僅因為外面有人圍攻,同時也因為她姑姑的行為,於是她回到了廚房。
她猶豫不決地站著,感到雖然木窗板都關著,但屋子裡並不黑,因為這些窗板都安裝得很差。
木板之間有空隙,月光從中照了進來。
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身子貼近窗子,從縫隙中張望著外邊發生的事。
接著她分明由於恐懼而發出了一聲叫喚,因為她看見十幾個達雅克人正鑽出樹叢的隱蔽處向屋子迫近。她頓時就意識到他們想幹什麼了。
他們的戰袍、頭上和肩上的羽毛以及盾牌上一簇簇頭髮是一點也不會弄錯的。
他們每人都手持一把短劍,鋒利的劍刃在月光下閃爍著寒光。
她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們耳朵眼裡插著象牙飾物,手臂上刺著藍色花紋。
現在,她的姑姑向他們開槍,他們顯然對子彈很害怕,但並不後退,只是從一棵樹向另一棵樹轉移,偶爾闖進傳教所的地界中來,然後又退了回去。
他們的舉動像是在玩孩子們的遊戲,但伯蒂拉意識到,他們是在誘使他們的敵人離開所站的位置。
接著一個達雅克人喊了一聲,像是挑釁和進犯的信號——一種戰爭的呼叫,他一邊喊一邊舉起短劍在空中揮舞著。
其他人也都揮舞短劍,鋒刃劈向空中,接下去將會發生什麼事是太清楚了。
伯蒂拉嚇得喊出了聲。
她從窗前跑開,衝進自己的臥室,並鑽到床底下去,心想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庇護所了。
後來她祈禱,希望薩耶勳爵還會像過去一樣來拯救他。
她的祈禱是斷斷續續的,她說的話也顛三倒四,但是在她的心裡她不顧一切地、絕望地呼喚著他,就像一個受驚的孩子一樣。
王紀對伯蒂拉非常親切,充滿母愛,這是她的親生母親也從來沒給過她的。昨夜,王紀離開她以後,她入睡前作了感謝上帝的禱告。
她感謝上帝派薩耶勳爵來拯救她,總算使她沒讓達雅克人砍掉腦袋。
當她蜷縮在床底下時,她曾這樣想:她隨時都有可能被人從床底下拉出來,也許是拉她的頭髮。
她一生中最後聽到的聲音就是短劍把她的頭從身上砍下來的卡嚓一響。
可是她奇跡般地逃脫了!
現在薩耶勳爵正沿著鮮花之間的草坪向她走來,一霎時她覺得他似乎穿的是騎士的明光珵亮的甲胃,手裡握的是殺死巨龍的長矛。
他微笑著走近她,她感到一陣衝動,向他伸出了雙手,他拉住她的雙手,先吻一隻手,然後又吻另一隻手。
「你睡得好嗎?」他用渾厚的聲音問道。
因為他吻了她的手,伯蒂拉羞紅了臉不敢看他,過了一會兒她才回答:
「布洛剋夫人一定給我……喝了什麼東西……讓我睡覺……不管怎麼樣,等我醒來……已經晚得太不像話了!」
「那麼你不覺得疲乏啦?」
她搖了搖頭。接著她知道自己不得不問這個問題,便低聲說:
「你有沒有聽到……阿加莎姑姑……的消息?」
薩耶勳爵在長榻邊上坐下,並握住了她的雙手。
「我恐怕不能給你帶來什麼好消息。」
「她……死啦?」
「是的,伯蒂拉,她死了,我想她沒受苦——至少沒有受很長時間的苦。」
他不打算把細節都告訴伯蒂拉,今天早晨,士兵們搜索傳教所周圍的叢林,發現了奧文斯頓小姐的屍體。
達雅克人一定在推倒傳教所的大門時聽到了士兵們奔襲的聲音,於是就帶了她撤到叢林裡去了。
士兵們發現她的屍體就躺在樹底下,那裡有達雅克人踩出來的很多足跡。
她口袋裡的東西他們什麼也沒拿,就連她常佩帶在長袍前胸的那只寶石浮雕胸針也沒摘走——只是她的腦袋不見了。
薩耶勳爵想,這是意料之內的事。但是,除了讓伯蒂拉知道她的姑姑已死之外,別的情況就不必告訴她了。
她沉默了一陣,似乎知道他不想再談這件事了,就說:
「你……怎麼會來的?你說過可能來沙撈越,我多麼希望你能來……可我想不到你會來得……這麼快。」
薩耶勳爵微笑了,鬆開了她的雙手。
「我來就是要和你講講這個。」
她詢問地望著他。過了片刻,他說:
「你完全不必要地匆忙離開亨德遜家以後,我知道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追隨你。」
她還是沒說話,但他看到她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暈。
「你懂嗎,親愛的,」他非常溫柔地說,「你走後我才意識到:沒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
伯蒂拉以懷疑的目光望著他。
「這是千真萬確的,」他說,好像她已經提出了疑問。「我愛你,伯蒂拉,我需要你,我想得到你,這種感情是我有生以來從來沒對任何別人產生過的。」
她的眼睛裡似乎升起一縷發自內心的光芒,照得她整個臉龐都容光煥發起來。
她用他難以聽清的低語說:
「我……想我一定在……做夢。」
「這不是夢,」他回答,「這是事實。我愛你,我心愛的人兒,只要安排就緒,我們馬上就結婚。」
聽了他的話,她驚訝得屏住了呼吸。接著,薩耶勳爵俯身向前,用手臂抱住她,並把他的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
他吻著她,心想,這個吻還能不能像他倆初次嘴唇相觸時產生那樣神奇的感覺。
他的嘴感到了伯蒂拉嘴唇的柔軟,她的雙手幾乎像蝴蝶般地抖索著撲向他,她的整個身體由於他的愛撫而顫抖,他再次體驗了那神不可言喻的狂喜。
像過去一樣,這種狂喜把他倆結合在一起,只是此刻更加緊密、更加神奇。
他倆吻了很久,薩耶勳爵的嘴唇才從伯蒂拉的嘴上移開,他以深沉和動情的聲音說:
「我愛你,我的心肝寶貝,我愛你!實際情況就是這樣——我有生以來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她輕輕地喊了一聲、一半是啜泣,然後輕聲說:
「我愛你,我想從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愛上你了,但我從來沒想過……從來沒料到你會愛我。」
「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薩耶勳爵說。
接著他瘋狂地、放肆地、熱情地吻她,直到她的身體主動地靠向他,她的眼睛裡似乎凝聚著花園裡的全部陽光。
由於他倆之間的感情過於強烈,薩耶勳爵過了很長時間才能發出笑聲。
「你知道嗎,我親愛的,人們叫我『情盜』,」他說,「好吧,讓我告訴你,這個海盜已經降下了他的旗幟,他不願繼續在海上漫遊了。他已找到了他一直在尋找的寶藏,他是完全地、絕對地心滿意足了。」
「在你結識了……那麼多……美麗、聰明的女人之後……你怎麼能肯定……我會讓你……心滿意足呢?」伯蒂拉問,她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
「她們常使我失望,」他坦率地說,「經過這麼些年,我產生了深刻的幻滅感。這就是我打算終身不娶的原因。」
她迅速抬起頭來望著他,他看出她眼中突然顯出了恐懼。
「直到我遇見了你,」他微笑說,「我才知道,雖然並不是立刻就知道的,你就是我埋藏在心裡、但以為永遠也不會找到的完美的典型。」
「你是那麼了不起,那麼顯要,」伯蒂拉說,「我怕……配不上你。」
「那除非是你愛我愛得不夠。」
「我……不可能不……愛你,」她輕輕地說。
「這就是將來我對你的全部要求,」薩耶勳爵說,「我們要一起來發現和發展我們的愛情,直到我們生活中的其他一切相形之下都失去了重要性。」
「對我說來,除你……之外,決不會再有什麼……別的重要事情了,」伯蒂拉熱情洋溢地說。「你在火車站對我那麼親切,那時我就知道你就是我夢寐以求但以為永遠也不會找到的那個人。」
「我以前確信,像你這樣的人是不存在的,除非在我的想像裡,」薩耶勳爵回答。「可是卻找到了你,我親愛的,我簡直想像不出有誰能在各方面比你更完美、更可愛,不僅因為你那美麗的小臉,而且還由於你的內心,你的心靈和精神。」
當他說這話時,心想這就是他以前常忽視的東西——內心的可愛,它是精神方面的品質,任何女人要是缺了它,就決不能具有真正的美。
他用手指托住她的下巴頰,把她的臉托起來向著自己,他用洞察的目光瞧著她。
伯蒂拉臉紅了。
「你使我……不好意思了,」她抗議道。
「我喜歡你的靦腆,」他回答。「但我是在仔細研究:為什麼你會如此可愛。」
「別看得太仔細……否則就會把一切缺陷……都找出來的。」
「難道還會有什麼缺陷嗎?我喜歡你那誠實的、憂慮的目光,我將永遠不會看到你眼睛裡再有恐懼的表情了。」
薩耶勳爵吻她的眼睛,接著說:
「我為你小巧筆直的鼻子著了迷,可是最厲害的是你那嘴唇,它把我俘虜了。」
伯蒂拉等著他來吻她;但他只是用手指輕輕地順著她嘴的輪廓撫摸著。
說來也怪,這卻使她顫抖起來,他感到了她的顫抖,看到她臉頰上湧起的紅暈,他溫柔地笑了。
「我的寶貝親親,我有太多的東西要教你呢。」
「我要學的東西……太多了,」伯蒂拉回答。「請……請把你願意要的一切……都教給我,只要這些能使……你幸福。」
他熱情地吻她,使她透不過氣來,在他的懷中顫抖。
「我有個建議,」他最後說。
「什麼建議?」她問。
「你是在服喪期裡,我甜蜜的小愛人,我想,即使你對姑姑的哀悼僅僅是一種形式,但如果我倆在新加坡結婚,人們會認為你的心腸有點兒狠。」
伯蒂拉理解地望著他,他接著說:
「因此我建議,要是你同意的話,我們就請昨天帶我到這裡來的那位炮艇艇長為我們證婚。」
當伯蒂拉詢問時,他看出她眼中興奮的神色,她因為快樂幾乎結巴了:
「我——我們……真的……能這樣辦事嗎?」
「這樣辦事是完全合法的:女王賦予每一位船長以權力,他們可以在海上為任何人證婚。」
「如果你能……真的肯定你希望和一個……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結婚,那麼就讓我們……這樣結婚吧。」
「對我說來,你是非常、非常重要,非常寶貴的,」薩耶勳爵說,「我想,如果你同意,一旦我們結了婚,就在一起繼續對各個島嶼進行訪問。」
他停頓一下,似乎剛想起一件事,接著說:
「我們可以乘炮艇旅行,恐怕要化一、兩個月,可能時間還要更長些,然後再回新加坡。」
「聽起來就夠奇妙的……這太完美了!我簡直無法用言詞來表達……這一切對我意味著什麼。」
「這將是一次頗有點兒不同尋常的蜜月,」薩耶勳爵說,「但我們可以作出安排,每停留一處我們都可以擺脫公務休息幾天,我完全可以肯定,有人願意借給我們一座房子,我們可以單獨在一起。」
「現在我知道是在做夢!」伯蒂拉叫道。「在世界上美麗得難以置信的一角我能和你在一起……這樣的事在現實生活裡……是決不可能發生的。」
「它正在發生,」薩耶勳爵說。
他吻她,直到他的嘴唇使她產生她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會有的那種快感,她需要他以那種她因天真未鑿而並不理解的方式繼續接觸她。
他們忘記了時間和其他的一切,這時一個僕人走來向他們報告,王公在等候他們一起吃午飯。
薩耶勳爵從長榻上站起來說:
「我們要把這個決定告訴他們嗎?」
「我會感到……窘迫的,」伯蒂拉回答。
「一切都交給我辦好了,」薩耶勳爵以命令的口吻說。
「這正是……我要做的,」她告訴他說,「我歷盡了恐懼和孤寂,最後這個星期裡我一直在納悶,我能和誰談談呢,我要告訴個人說阿加莎姑姑有點瘋了!」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接著說:
「可是沒人到傳教所來,除了我的姑姑,那裡的人誰也不會講英語。」
他從她的語聲裡知道她受了多大的罪,這時僕人走到他們前面去了,於是他伸出雙臂抱住她,他倆站到一大叢紅、白兩色的杜鵑花後面去,不讓別人看見。
「你再也不會孤獨了,」他起誓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永遠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我答應你:我們將永遠在一起。」
「我愛你!」伯蒂拉回答,「我愛你直到我感到自己好像就是……愛的化身,我的一切都完全地、絕對地屬於你。」
「這正是我所要的,」他回答。
後來他把她拉到懷裡去吻她,直到她覺得花園似乎在她周圍旋轉。
周圍的色彩、花香以及蝴蝶的飛翔似乎和她心靈中充溢著的愛情混合在一起了,她感到她已成為他的一部分,他倆已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體。
這裡只有愛情——這種愛是上帝的一部分,它聖潔而圓滿,真誠而忠實,它存在於男女之間,從現在起直到永遠。
「我愛你!上帝呀,我多麼愛你!」薩耶勳爵聲音嘶啞地說。
伯蒂拉的嘴貼著他的嘴唇,用微弱的聲音重複著他的話:
「我愛你……我全心全意地……愛你!」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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