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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芭芭拉.卡德蘭]愛情之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45:06     標題: [芭芭拉.卡德蘭]愛情之光(全文完)

愛情之光 作者:芭芭拉.卡德蘭
 
塔里娜是個漂亮但家境貧窮的少女,她倍同同學吉蒂回家渡假,在渡假過程中,她經歷了一系列波折重重的事情:
愛上了吉蒂繼母的男伴邁克爾•塔蘭特,為吉蒂的父親送情報,差點成了叛徒,和吉蒂同時陷入了愛情與金錢的矛盾......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47:09

  第一章

  「塔里娜!」

  一個年輕的聲音叫著,接著門猛地被推開了,一位姑娘匆匆忙忙地進入屋子。

  「我以為我再也回不來了!」她大聲說。「我遇上了交通事故,警察為了寫下詳細情況,花了不知多久的時間。」

  塔里娜放下正在收拾的箱子抬起頭望著她。

  「哎呀,吉蒂,難道你又出事啦?」

  吉蒂點了點她那淺發的頭。「對,又出事了,」她說。「這是這學期的第三輛自行車。」

  塔里娜笑了。「你真難改呀,」她說。「我看保險公司今後不會再為你擔風險了。」

  「既然有七千個大學生在劍橋校園裡來來去去,他們又能指望什麼別的結果呢?」吉蒂問道。

  「但是,事實上這次是卡車司機的過失。」

  「當然不怪你。」塔里娜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

  「可不是嗎,」吉蒂輕鬆地說,接著她把外衣扔在地板上,安安逸逸地在靠背椅上坐下來。

  「別再談這事了吧,」她說。「它簡直叫我厭煩。明年我得搞部汽車才行。」

  「願上天保佑我們大家吧!」塔里娜喊道。

  「我一想到那個警察在那兒舔舔鉛筆頭,磨磨蹭蹭地拼出字母來,我就心煩。我一直擔心趕不上送你走。」吉蒂不理會她朋友的叫喊,繼續往下講,「我記得你說過乘坐下午的火車動身。」

  「啊,我決定搭乘更晚的一班車走,」塔里娜答道,「我昨天晚上沒有來得及把東西收拾好。」

  「你參加晚會了嗎?」吉蒂問道。

  塔里娜搖搖頭。「沒有,我在工作。」

  「在學期的最後一個晚上!」吉蒂喊叫起來,「說真的,塔里娜,你除了工作以外沒有想過別的事。」

  「聽起來好像很可怕,」塔里娜抱歉地說,「可是,你知道在假期內我可能不會有很多學習的機會了。」

  「挺有意思,」吉蒂問道,「那麼你打算幹什麼呢?」

  「幹什麼?」塔里娜說,「啊,當然是找活幹了。」

  「幹活!幹什麼樣的活?」吉蒂突然坐起身來,注視著她的朋友。

  塔里娜彷彿在思考。

  「我真的還不知道。去年假期我在一家店裡當過店員。我每星期大約賺五鎊。可是工作非常辛苦。有個姑娘告訴我說當女招待有小費,可以賺得多些。」

  「可是,你會恨這種工作的。你想想,把一份肉,兩份菜端給那些叫人噁心的旅行推銷員,而他們把你呼來喚去叫喚著『喂,小姐』,你受得了嗎?」

  「我倒真的不在乎,只要錢來得正當就行。」塔里娜答道。

  「難道錢就是那麼重要嗎?」

  塔里娜轉過身去看著窗外樓下冷清的院子,她的臉側了過去。吉蒂頓時想到這是一張非常可愛的臉,多麼纖細嬌嫩,黑色的頭髮從橢圓的前額波浪般地向後捲曲,在這張臉裡蘊藏著一種心靈的美。

  「對,錢是非常重要,」她停了一下,把每個字慢慢地從她口裡吐出來。「媽媽爹爹為了送我來唸書作出了那麼多的犧牲。唉,我知道我得到了獎學金,可那不夠支付所有的費用。假如我不到劍橋來,我就可以賺錢,每個星期都可以送點錢給家裡。」

  「可是,塔里娜,你父親肯定有薪水吧?」吉蒂大聲說。

  「當然有,」塔里娜答道,「他是倫敦東頭的教區牧師,這教區很窮,捐款少得可憐,父親付完教區地方稅及其它強制性的捐款後,充其量他每年還剩下四百鎊,當然還得付所得稅,不僅牧師薪水要付稅,連他收來的復活節捐款也要付稅。」

  塔里娜的聲音裡突然出現了辛酸的語調,這時吉蒂忽然激動地站起身來跑到她身邊。

  「唉,塔里娜,我很抱歉,」她一把抱住了她的朋友說,「我不應該提這些問題,我太粗心,太嬌生慣養了。錢把我慣壞了,要是你能讓我幫你就好了。」

  「喂,吉蒂,這事我們以前也爭論過,你老是這樣講,可我有我的自尊心。」

  塔里娜又笑了一下,她從窗邊轉身走到五屜櫃前拿出衣服放進手提箱。

  「我明白,」吉蒂若有所思地說。「你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叫人討厭的老頑固,盡說什麼自尊自重啦,不白吃別人的飯啦,要自食其力啦,諸如此類的討厭的老古板規矩。現在連想也沒有人這樣想了。」

  「只有格雷茲布魯克一家是例外,」塔里娜又說。「他們都很特別:父親,母親,唐納德、埃德溫娜和我。我們都有自尊心。」

  她擺出姿勢,把她剛從抽屜裡拿出的一個白布假領戴在頭上,扮成女招待的樣子。

  「你看,我這不是在酒店裡嗎?」她說。「哦,先生,請嘗嘗馬鈴薯肉餡餅,是昨天的剩菜,味道可美啦。」

  吉蒂突然尖聲大叫起來,叫得那麼刺耳,那麼突然,塔里娜嚇得連白布假領也掉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吉蒂,怎麼回事?什麼東西嚇著了你嗎?」

  「不,我想出了一個主意,」吉蒂喘不過氣來似地說。「聽著,塔里娜,你聽我說,我給你找到了一件工作。」

  「找到了工作?」塔里娜問道。

  「對!塔里娜,請你答應一定聽我的。這是我想出的最好的主意。」

  「到底是什麼?」塔里娜懷疑地問。

  「好吧,聽我從頭說起,」吉蒂說。「你知道我在家裡是多麼難受,我告訴過你好多次了。」

  「是的,我知道你告訴過我的那些事,」塔里娜同意說。「不過,我一直不十分相信。」

  「那麼,我保證對你說的是真話,完全是真話,」吉蒂答道。「我恨我的繼母,她也恨我。父親總是太忙顧不上我,說真的,我一想到回家,心裡就厭惡。在十月開學前這段時期,我真不知怎麼過才好。我來到劍橋,只是為了能離開家。」

  「可憐的吉蒂。」塔里娜同情地微笑了一下。

  「同情也沒有用,是我不得不過這種日子,反正不是你,」吉蒂說。「我剛才想到,為什麼你不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呢?兩天前,我收到繼母的信,說她很忙,如果我能帶個好朋友回家跟我作伴,倒是個好主意。現在你懂了嗎?」

  「我不知道你的繼母會不會認為我還好,」塔里娜說。「如果是你想請我去住,吉蒂,那麼,就謝謝你了。然而我還得找工作。」

  「可這就是你的工作,你還不明白嗎?你陪我回去,我付你錢。哎呀,塔里娜,請別太死心眼了。這不僅為你找到工作,而且還救了我的命。」

  「別傻了,吉蒂。另外找個好朋友,讓她陪你吧。」

  「可是,除了你我沒有別的朋友,那是你知道的。在這裡你是我唯一喜歡的人。」

  「你不一定非要在劍橋找一個朋友呀,」塔里娜說。「你在倫敦認識的那些人怎麼樣?」

  「她們都是我繼母的朋友,大多數姑娘都是勢利的糊塗蟲。我討厭她們。如果你要知道實情,我覺得她們看不起我。」

  「吉蒂,你盡說假話!」

  「這是真的,」吉蒂突然激動地說。「你想我有那麼笨,連他們把我們當作暴發戶都看不出來嗎,唉,我知道我父親可以買到他要買的任何東西——房屋,遊艇,轎車,飛機,可是用錢是買不到社會地位的——至少買不到真正的社會地位。我繼母是厚臉皮,我可不是。我聽見過別人議論我們,我看見過他們是怎樣看我的。我知道他們心裡是怎樣想的。」

  「唉,吉蒂,你別這麼講。我肯定這不是真實的。你是這麼漂亮,這麼快活,你……你有一切。」

  「一切!」吉蒂叫喊道:「你講什麼一切呀;你有一個疼愛你的家庭,他們愛你,關心你的一切,需要你和他們在一起。我除了錢什麼也沒有。錢!錢!老實說,你沒法愛它、吻它。它不過是個冷酷無情的東西。」

  吉蒂的聲音突然變了,塔里娜看著她,在她黑黑的大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我真不願意見到你這樣難過,吉蒂,」她同情地說。「你知道要是我能幫助你就好了。」

  「如果你請願,你是能幫忙的。」吉蒂答道:「去到我那象地獄的家,來看看我是怎樣受罪的!來幫助我勇敢地面對繼母對我的冷嘲熱諷,僕人們的厚顏無恥。在那裡除了拚命想爬過那個不歡迎我的上層社會外沒有其它事可幹。」

  「但是,吉蒂……」塔里娜開口說道。

  「不要老是說『但是』,也不要光表示同情,如果你真正關心我,那就看你的行動了。」

  「我是真正關心你的,你是知道的,」塔里娜說。

  吉蒂不耐煩地頓了一下腳,用手帕擦擦眼淚。

  「這難道就是你表示同情的方法?」她說。「你寧可去酒店幹活,也不願幫我的忙。」

  「明確地講,你要我幹什麼吧。」塔里娜說。

  「我要你陪我回家去。只要你肯去,你想要多少錢都可以,每星期十鎊,二十鎊都行。」

  「可是,我不能要你的錢,」塔里娜說。

  「為什麼不?」吉蒂繃著臉問道。「你可以拿別人的錢。難道我的錢是髒的,或者是不配,所以你不屑於碰它?」

  「唉,吉蒂,吉蒂,別對我那麼講吧!」

  「我很抱歉,塔里娜,但是錢總是妨礙我得到在生活中想得到的東西,現在又不讓我得到你。」

  吉蒂突然痛哭起來,眼淚象氾濫的河水從她那雙大眼睛流淌下來。

  「哎呀,不,不要這樣,」塔里娜請求說。「別哭了,吉蒂,只要你不哭,你要我幹什麼我都答應。我真受不了。」

  眼淚止住了,聲音還有點哽咽,吉蒂說:「你答應?你答應和我一起回去。」

  「我試試看……不,我答應你,」塔里娜急忙改口說,害怕吉蒂又哭起來。

  彷彿雲散天開,太陽又出來了。不一會兒吉蒂的紅唇邊露出了笑容,眼睛閃亮起來,儘管睫毛還是濕的。她以堅定的姿勢翹了一下那小而翹起的鼻子。

  「你答應啦,」她得意洋洋地說。

  「是的,我知道,」塔里娜不無後悔地答道:「我陪你回去,但是我不要錢。」

  「你一定得拿錢,」吉蒂叫道:「不然我把錢全都花了,買一隻鑽石手圈或者別的什麼對你毫無用處的東西送給你。」

  「好吧,」塔里娜勉強同意。「你每星期給我五鎊。我陪你住三個星期,以後我再去找工作。」

  「我不會讓你走的,」吉蒂說。「只要一旦你看到了你所要看的,你就會明白,你不能離開我。」

  「嗯,我們走著瞧吧,」塔里娜答道,「不過,要提醒你,我真的不要你的錢。」

  「你不要錢,可是你父母需要,還有唐納德和埃德溫娜,你不能否認吧。」

  「不,我不否認,」塔里娜說。「好,吉蒂,你贏了。不過,我想你繼母不一定會高興見到我。」

  「等一下,我有個主意了!」吉蒂大聲說。「一個絕妙的主意。我要告訴我繼母說你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一個她喜歡讓我結交的人。唉,塔里娜。別做出不贊成的樣子。我瞭解伊琳而你不瞭解。我想她大概是世界上最勢利的人。」

  「老是那樣,」塔里娜笑著說。「對一個為生活而奮鬥的牧師的女兒,她是不會刮目相看的。」

  「她不會知道他是個為生活而奮鬥的牧師,除非你告訴她,」吉蒂答道:「畢竟,格雷茲布魯克還是個很不錯的名字。」

  塔里娜不知不覺地翹起了下巴。「這個家族在英國歷史上曾經做過許多貢獻。」

  「嗯,正是那樣,」吉蒂得意地說。「我們可以對她這麼講。還可以講講你的祖母,你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塔里娜伯爵夫人……她娘家姓什麼呀?」

  「巴夫托伊斯基,」塔里娜答道:「可是,這不會給她留下什麼印象。十月革命後,白俄是不值一文的。我祖母來到這邊是想找個管家的工作,這樣,我祖父就遇見了她。」

  「家醜不可外揚,」吉蒂笑起來了。「要麼,只告訴伊琳你祖母是白俄,是沙皇的密友。」

  「她的父親是皇帝的侍從武官,」塔里娜更正說。

  「這更好了!」吉蒂讚許地說。

  「但是,即使這樣也不能使我變成上流社會的小姐。」

  「哦,當然可以,」吉蒂糾正說。「我要告訴她你非常有錢,你家住在加拿大。這樣無論如何不會讓我們把你家裡人請出來了,在你準備花費你的百萬家產之前,你只不過是來到劍橋消磨消磨時間而已。」

  「噢,你真荒唐!」塔里娜笑著說。「好像別人會相信似的。」

  「為什麼不會呢?」吉蒂說,「而且伊琳是夠笨的。」

  「她一看見我穿的衣服,即使再笨也不會相信我有錢,」塔里娜嘲笑地說。

  吉蒂用手摀住了嘴。「我倒沒有想到這件事,我多笨呀!這倒是真的。伊琳和她的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貼身女僕一見到你進屋子,馬上就會圍著你窺視你衣服上的商標的。」

  「看,正是這樣,」塔里娜說,「一位給我父親打掃教堂的老太婆常講:『說出真話,羞殺魔鬼。』」

  「不,別急,我還有主意,」吉蒂說。「我會告訴伊琳說你準備乘船回加拿大去,行李先運走了。正在你要搭火車去利物浦轉船時,我沒讓你去,把你請來我家了。」

  「那有什麼用呢?」塔里娜諷刺地問。「我現在穿的這套衣服三年前只值三鎊十先令。連你的繼母也不會相信這是在哈代•阿邁斯商店買的。」

  「你穿的這套衣服正是在哈代•阿邁斯買的,」吉蒂回答說:「因為是我自己在那裡買的。」

  「哎,吉蒂……」塔里娜剛開口說話,可吉蒂的聲音蓋過了她。

  「你還不明白嗎,設想你的衣服運回加拿大了,你得穿我的。我們兩人恰好同一尺碼。說真的,我有許多新衣服伊琳從未見過,所以不管怎樣我能給你裝一手提箱,就是你隨身帶著過夜的那類東西。啊,塔里娜!一切真太簡單了。我全都想出來了,你用不著反對。」

  「哼,我有充份理由反對,」塔里娜叫道。「我不想欺騙你的繼母,也不想撒謊。」

  「求求你,求求你,」吉蒂請求說。「只是為了讓我高興,只是為了把事情弄得好辦些。如果我回去講我從劍橋帶回一個朋友,她馬上就會開始提出各種問題。你是什麼人?從哪兒來的?接著她會瞧不起你,還會以勢利眼光看你,對你嗤之以鼻。她私下還會對我說這是白費錢,好像我找不到他們所想的像樣的朋友。」

  吉蒂攤開了雙臂。

  「塔里娜,別讓我受罪吧。在過去的假期裡我受夠了。我真太苦了,我發過誓再也不回家,可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呀!」

  吉蒂的藍眼睛裡又充滿淚水,她見塔里娜沒有開口,便繼續說道:

  「我母親在世的時候,情況是那麼不同,父親也不是現在這樣,他更容易親近而且慈祥多了,雖然我有點怕他,我更愛他。要是母親還在,我什麼也不會在乎。」

  吉蒂深深歎了口氣。

  「後來,」她接著說,「母親去世了,事情都變了。父親只是拚命工作,越來越有錢了。我只有傭人陪著,一天一天地、一周又一周地感到空虛寂寞。那時我有保姆,管家,家庭教師和遊戲老師,可沒有人能幫我免除寂寞的感覺,也沒有人理解我在母親死後對生活消沉的心情。」

  淚水順著吉蒂的臉頰流下來。她毫不理會,繼續往下講。

  「這事太帶諷刺意味了,是不是?你希望和家人在一起,可你沒錢,而我買得起世界上一切東西,但是卻不能買回在另一世界的母親。」

  塔里娜一下子跑過去抱住了吉蒂。

  「我決心和你一起回去,」她安慰地說。「也許我不近情理,大自私了,在你要幹什麼時總是遲疑不決。你一定要快快活活的,吉蒂。你母親一定不喜歡看到你這麼煩惱懮傷的,世上有那麼多幸福,只要你願意,一定會找到的。」

  吉蒂緊緊摟了摟塔里娜,擦乾了眼淚。

  「好,我們得訂出計劃,」她實事求是地說。

  塔里娜看了一下她那裝了一半的提箱。

  「我還是寧可講真話,」她說。

  「假如你那樣做,就會把事情弄得非常難堪,」吉蒂反駁說,「不,你一定得照我說的去做。你必須是個加拿大富翁的女兒。你母親可以是英國人,因為從你的口音可以認出。我父親去過美國好多次,但從未聽他說到過加拿大,這樣就排除了他見過你的父親的可能性。你來到英國是要得到一個學位。可是,當然你將來是不準備當醫生什麼的。你回家後就只是過享受的生活了。」

  「你要我扮演的角色大難了,」塔里娜說。

  「啊,別擔心。一旦伊琳對你印象不錯,她就不會多提問題了。她太自私了,只顧自己不管別人。如果她提的問題使你不舒服,就用話把她扯開,不妨問問她的首飾或她的時裝。這是除了社交以外她唯一感興趣的事。」

  「曖,對社交我實在一無所知。」

  「那沒有關係,你知道嗎?」吉蒂說。「你就說在英國你沒有認識的人,因為在這裡只呆了兩個學期。」

  「再說,對加拿大我知道得更少了。如果我是從那裡來的,我應該說我住在哪個地方呢?」

  「嗯,在蒙特利爾,」吉蒂答道﹒「你記得那個紅頭髮的一年級學生,她是從蒙特利爾來,她的名字叫邁克考爾。」

  「可她是本鄉本土的,我們沒法學她,所以她也幫不上忙,」塔里娜笑著說。

  「你老是唱反調吧,塔里娜!」

  「我自己的衣服怎麼辦?」

  「為什麼不先托運回家呢?」

  「這個辦法不錯,」塔里娜說。「用不了多久我就跟著回去了。」她頓了一下又突然繼續說下去。「可你繼母,她會怎樣想呢?說真的,她長得什麼模樣呀?」

  「我給你看看她是什麼模樣,」吉蒂回答道。

  她拉開門,塔里娜聽見她跑下走廊進了一個女大學生的房間。塔里娜歎了口氣,接著自言自語說,

  「我做錯了嗎?我應該拒絕這樣做嗎?」

  她對吉蒂為她安排的角色躊躇不安。同時她又感到,自從她們初次在劍橋車站見面後,她就喜歡上了這個淺黃頭髮的姑娘。

  那是十月裡一個不平常的日子。她那天曾經感到既有點膽怯而又有點緊張。她得到獎學金來劍橋上學,可她完全意識到她之所以能上這兒來,她父母承擔了多大的犧牲。

  她能到吉爾敦求學,想起來又高興又激動;可是她走出劍橋車站站台時,她頓時覺得自己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她到底只是一個小姑娘,一個無知的、什麼也不懂的小姑娘,她注定會不及格,會不光彩地退學的。

  這時,她看見一雙明亮的藍眼睛裡著她,兩片紅嘴唇對著她笑,聽見一個聲音說:「我看出你要去吉爾敦。你也是一年級新生嗎?」

  塔里娜的眼睛轉到剛才對她講話的那個姑娘的提箱的標記上,就在那時,兩人之間產生了友情。在陌生面孔的人海浬,在奇風異俗的海洋中,在冷漠無情、忙亂喧鬧的世界上,她們人地生疏,什麼都不懂,這些就使這兩個年輕姑娘緊緊連在一起了。

  自那以後,塔里娜漸漸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豪放不羈的吉蒂。這姑娘的情緒時而狂歡,時而沮喪,時而對人慷慨大方,時而對不滿意的事深惡痛絕;家有萬貫家財,對金錢卻又表示出厭惡和輕視。

  象吉蒂這樣類型的人物,塔里娜一生從未遇見過。說也奇怪,也許在某些方面,她們非常相似,所以至少就劍橋而言,她們成了難以分離的夥伴。

  塔里娜的情緒穩定得多。她有個深深內在的信念,這是吉蒂所缺少的。可有一件事非常明顯——她們對彼此的交往是完全滿意的。

  吉蒂匆忙地回到了房裡。

  「我知道米麗生特存有《閒談者報》,」她說。「上星期報上刊登了伊琳的相片。你問我她像什麼模樣,就在這裡,你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她打開報紙,一下扔在桌上。塔里娜彎下腰看去,一這是一張在舞會上用閃光燈拍的照片。標題是:

  美麗的紐百里夫人和邁克爾•塔蘭特先生共進晚餐。

  塔里娜仔細看了。紐百里太太確實非常漂亮,衣著極為精緻。「這是一張冷酷的臉,」她想。但也許她錯看了她,從一張報紙上的照片很難看出真面目。她的繼母的容貌顯然是美的。

  僅僅是她這一身時裝所花的錢就夠格雷茲布魯克一家過一年的了,塔里娜心裡想,接著,她抑制了自己這種想法,意識到這是妒忌。她的眼光從紐百里太太移到相片中她的同伴那裡——那是一個有一張清瘦,漂亮的臉,方方的下巴,高高的顴骨的年輕人。這是一張非常吸引人的面孔,她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問道:

  「邁克爾?塔蘭特是什麼樣的人?」

  吉蒂聳了聳肩。

  「我想是伊琳的一個追隨者。伊琳和父親剛結婚時,伊琳堅持繼續保持她所謂的『男朋友』。起初,他們常為這而爭吵,後來父親不再管了。我想他除了賺錢以外什麼也不關心了。這樣,這些騙女人的騙子和吃白食的食客就當了沒有人理解的、寂寞、可憐的紐百里太太的寄生蟲。」

  吉蒂不愉快地冷笑了一聲。

  「哦,她能得到大量的同情,我敢說,這些同情不斷湧來,都是父親最好的香濱酒和最粗的雪茄煙招引的。」

  「別,吉蒂,別這麼講。」

  塔里娜嚴厲地說。吉蒂睜大眼睛轉身望著她。

  「怎麼啦?」

  「我討厭你這樣講話,」塔里娜說:「這會損害你的。這麼多挖苦話象毒藥一樣會腐蝕你的。你不必去想那些事。」

  「可是,那都是真的,」吉蒂堅持說。

  「你怎麼知道呢?就拿這個人來說吧,看起來他不像是那樣的人。看看他的臉就知道。」

  「我不想看,」吉蒂使性子地說:「只要是他陪著伊琳,我就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了。等著瞧吧。」

  「我不相信,」塔里娜說。

  她的聲音很低,幾乎像是對自己說的。

  「你會發現我講的全是真話!」吉蒂說:「好了,來吧,汽車在下午三點來接我。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糟透的旅行了。這意味著還得在倫敦換車。我帶著那麼多行李,幾乎沒法換車。所以我告訴他們派一輛羅埃斯轎車來。」

  「吉蒂,我真害怕。別讓我去吧。」

  「你答應過了。」吉蒂說:「你不能反悔。」

  「我要打電話給我媽,解釋一下我要做什麼。」塔里娜說:「他們是指望我回家的。我還打算在家無論如何也要住上兩三天哩。」她歎了口氣接著說:「但是我敢說他們不會生氣的。唐納德正在出痲疹,克裡斯汀姨媽也去了,再多一個人,就會添許多麻煩。」

  「把第一個星期的工資寄給他們,」吉蒂說。

  她把手伸進外衣口袋裡,取出一隻裝得滿滿的皮夾子。

  「我剛兌了一張支票,準備給服務員小費,」她說:「我還要付書店的帳。不過,那可以緩一點。這是一張五鎊的鈔票,由郵局寄出比較方便些。」

  她把錢遞給塔里娜,可她把手藏在背後。

  「我不要你的錢,吉蒂。」

  「那好,」吉蒂答道:「我去打電話給花店,叫他們給你母親送五鎊錢的花。我知道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毫不動搖地向門口走去,塔里娜急忙伸手攔住了她。

  「不,吉蒂,不。我相信你真去那樣做。這樣浪費錢,我簡直受不了。」

  塔里娜從吉蒂手裡接過錢,輕輕在她臉上吻了一下,接著走到寫字檯那裡。她寫了一封短信,連同五鎊錢裝進了信封,寫好她母親的地址。

  「現在,我要下樓去打電話,」她說。

  「我也要去收拾一下。」吉蒂對她說,她從地板上拾起長大衣,搭在肩上。

  「我現在真正盼望過一個愉快的假期,」她說:「有你在那裡,簡直太好了。」

  她走出房門後,塔里娜打開錢包準備找點零錢去打電話。她把錢包拿在手裡,轉向房門,接著猶豫了一下。

  《閒談者報》還攤開在桌上。彷彿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慢慢地把她吸引到了報紙上。她站住了,低頭看著這兩個坐在一起吃晚餐的人——這個雅致老練的婦女和一個面孔清秀眼睛深邃的青年人。

  「他長相很聰明,」塔里娜想。他果真像吉蒂所形容的那樣壞嗎?他是一個有錢人家的食客,是一個江湖騙子嗎?

  她想到這裡,頓時覺得難受和厭惡。她有點氣憤地一下掩上了《閒談者報》,穿過房間,把它扔進了廢紙簍。

  假如照片上的人對任何人、對自己都是廢物,全都沒有好處,那麼廢紙簍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47:34

  第二章

  「我真不該來的。」

  塔里娜幾乎說出聲來。轎車駛離了大路,穿過了兩側有守門人小屋的宅第大門,駛向遠處那所大廈。

  她是被吉蒂的懇求拉到這裡來的。現在她覺得她同意這樣輕率的計劃,該有多蠢啊。可是太遲了。這所大廈已在眼前——它新而低,白得耀目,比她預料的要大得多了。

  「我真害怕,」她輕輕對吉蒂說,好叫司機無法聽見。

  「胡說,」吉蒂答,「這才有趣哩。」

  這所大廈被稱為厄爾利伍德,是一所有立柱的意大利式建築物,底層房間的窗外便是陽台。屋頂是低而平的。它是那麼巨大,大得不是引起讚歎,而是使人生畏。由於房屋漆成了白色,也許還由於它周圍的植物是精心培植以供觀賞的,使塔里娜覺得是在看一張廣告畫,而不是在看真的東西。它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稱作是一個普通的家。

  一個穿著制服的男僕跑下台階打開了車門。

  「來吧,」吉蒂不耐煩地說。

  她跳下汽車,塔里娜跟著下來。她們走進大廳,這間方形的大廳給了她一個驚人的印象,彷彿這裡所有的東西都在發亮,地板、家俱、穿衣鏡、銀器、銅器——一切都在反射、再反射,使她眼花擦亂。

  「我父親在家嗎,莫理斯?」她聽見吉蒂在問管家。

  「紐百里先生在倫敦,吉蒂小姐,太太在下面游泳池裡。」

  「她收到我的信沒有,就是關於格雷茲布魯克小姐陪我回家的事?」吉蒂問。

  「收到了,小姐,是我自己送給她的。她說格雷茲布魯克小姐將住在紫丁香房,靠近你的房間。」

  「那就行了,」吉蒂說。「來吧,塔里娜。」

  她帶路走進了一個長長的房間,幾乎有整幢房子的一半長。它非常精緻,簡直是太奢華大浪費了。這不僅是由於塔里娜習慣了樸素的東西,而是因為她覺得沙發上的錦緞太富麗了,絲綢窗簾太厚實了,坐墊的刺繡太講究了,彷彿像是博物院的陳列品。那些地毯、家俱和繪畫都使她產生了同樣的印象。

  吉蒂瞧著她四處張望。

  「父親說古董擺設也是一種投資,」她過了一會兒說。

  在她的聲音裡有一種憤慨的味道,塔里娜不得不避開她的眼睛。她不能理解一個人佈置屋子只是為了多少年後它們本身的價值會大大增加。

  「我們到游泳池去吧,」吉蒂考慮了一下說。「讓伊琳看看你是多麼時髦。隨後我們就換上輕便舒適的衣服。我有些非常漂亮的棉布衣服放在樓上,伊琳從來沒有見過。」

  塔里娜忽然抓住了椅背。

  「讓我走,吉蒂,」她請求說。「本來我覺得到這裡來很有趣,所有的安排也很有意思,可是我害怕極了。我要回到伯蒙德賽的牧師住宅,寧可看到家裡樓梯上的舊地毯,褪了色的椅套,剝落了的油漆,可是覺得自己是在家裡,我要還我本來的面目。我並不覺得我是有錢有勢的人。」

  「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吧,」吉蒂說。

  她挽住塔里娜的肩膀,把她帶到兩扇窗子中間的一面安妮女王式大鏡子前面。

  塔里娜仔細照了一下鏡子。她看見一張顯得特別嬌嫩秀麗的小臉,和一個尖尖的下巴。一點不錯,正是她自己。但其餘的顯然是屬於別人的:一頂用羽毛點綴的俊俏的小紅帽,非常時髦地戴在她的黑髮上,可以使整條的邦德大街為之傾倒。一會輕軟的紅色花呢衣服——上衣、手套和提包配上了絲絨鈕扣——這副行頭襯出了她苗條的身段,簡直像婦女雜誌封面上的人物。

  「我的天哪,這完全不像我啦!」塔里娜說。吉蒂也笑起來了。

  「美麗和富有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她說:「你真相信在他們看到你時還會不承認嗎?」

  老實講,塔里娜自己也無法否認。她確實很難辨認出自己了。吉蒂的衣服使她變了樣。她原來一直穿的是不合身的衣服,把她那苗條的臀部,纖細的腰肢和豐滿柔軟的胸脯都掩蓋住了。現在在大鏡子前面,她看出衣著能叫人完全變個樣子。

  「跟我來,」她說:「我們必須給伊琳一個好印象。」

  塔里娜默默無言,因為她沒法再爭辯了。她隨著她來到窗外的陽台上。那裡有台階通向奼紫嫣紅的花園——那裡有所有能想像出的不同顏色的玫瑰,花園裡種著長方條的青草,鑲成花邊,顏色是這樣鮮艷,使人驚歎不已。它們散發出濃郁的香味,正如太陽光一樣使人陶醉。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地方,」塔里娜說。

  「父親佈置這個花園花費了很多錢,」吉蒂用生硬刺耳的聲音回答說。

  她們沿著小徑走去,彎彎曲曲地穿過鮮花盛開的灌木叢,再越過設計精巧配有水池的花園,直到走近游泳池。

  塔里娜從未見過面積有這麼大、水有這麼藍的私人游泳池。在一個頗有點兒好萊塢氣派的大帳篷前面,有許多塑料氣墊床,可供人們游泳後躺著晾曬休息之用。

  一台電唱機在放著輕音樂。這時有個男人從大帳篷裡出來給一個躺在陽光下的婦女遞上一大杯飲料,杯中的冰塊在叮叮作響。

  「嗨,伊琳!」

  吉蒂的聲音在呼喚,那個女人拾起頭來。她很漂亮,這是毫無疑問的。她有金黃色的頭髮,靈活的藍眼睛,穿著一件白緞子的游泳衣,鑲著藍邊,剪裁得十分合身。

  她慢吞吞地坐了起來,在有點蒼白的面孔上她的嘴唇顯得格外鮮紅;她的足趾也塗上了同樣鮮艷的顏色。

  「哦,你回來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奇特,與她的美貌完全不相稱。這聲音很難聽,並且拉得有點長,她的發音也使人感到有一種不愉快的吸引力。

  「她像一隻美麗的貓,」塔里娜跟著吉蒂繞過游泳池,突然這麼想。

  「是的,我們來了,」吉蒂說:「這是我的朋友塔里娜?格雷茲布魯克。」

  伊琳伸出手來,儘管在陽光下,她的手指還是冰冷的。

  「我很高興你能和吉蒂一起來,」伊琳有禮貌地說;「我收到她的信說你本來要回加拿大,可她說服了你來我家作客。」

  「我非常感謝你的接待,」塔里娜有點靦腆地說。

  「貴客越多越受歡迎,這是這家的格言,」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塔里娜吃了一驚,她忘記了這就是她掃了一眼的那個端來飲料的人。這時她仔細看著他,幾乎叫喊出來。

  他非常像《閒談者報》上刊登的他的照片,然而他本人可比照片漂亮得多了。他的皮膚是黃褐色的,看來好像他有許多時間是躺在陽光下消磨過去的。他的眼珠是黑色的,炯炯有光,他的嘴堅實有力,襯托著一個方方的下巴。

  「他很可愛,」她本能地想到,接著她立刻記起吉蒂告訴過她的事,突然產生了不信任的感覺,一種幾乎是厭惡的情緒掠過她的心頭。

  「你的冷飲,」邁克爾•塔蘭特說,幾乎是很客氣地把它放在伊琳前面。「姑娘們想要點什麼嗎?」

  「當然,」吉蒂答道:「我也要一林真正調得很好的雞尾酒,塔里娜也一樣,不過我們得先換衣服。」

  「吉蒂告訴我說你父親在加拿大是一個重要的人物,」伊琳說。

  塔里娜覺得自己臉紅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講哩,」她答道。

  「他當然是,」吉蒂說:「一提到她父親,她總很謙虛。但是你們不在的時候,我們玩起『我的爸爸比你的有錢』的古老的兒童遊戲時,塔里娜老是贏,這太不公平了。」

  「你得告訴瓦爾特快加把勁,」伊琳慢吞吞地說。「來個小小的競爭對他有好處。」

  「你是從加拿大那地方來的?」邁克爾•塔蘭特問道。

  「在沒有給你介紹以前,不許你提問,」吉蒂對他說:「現在我介紹,這是塔蘭特先生,這是格雷茲布魯克小姐。塔里娜,這是邁克爾。」

  「你好!」邁克爾有點好笑地說,並伸出手來。

  塔里娜握住了他的手,她一接觸到他,不知怎麼便覺得溫暖和安慰。她不由自主地發覺自己的畏懼心理逐漸煙消雲散了。不過伊琳向她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使她的心又飛快地跳了起來。

  「你本來打算乘坐『不列顛皇后號』回家嗎?」

  「當然是的,訂的是皇家套間,」吉蒂代她答道。「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她的行李統統運到利物浦去了。但是那沒關係。她和我同一尺碼,我們經常換著衣服穿的。」

  「如果它們都像你從劍橋回家時那樣弄得一團糟,那就對不起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了。」伊琳板著臉說。

  「好吧,我打算給她找點涼爽的衣服穿,」吉蒂答道:「別忘了在我們回來時,把雞尾酒給我準備好啊。」

  「我不會忘記的,」邁克爾•塔蘭特回答說。

  塔里娜很快轉身走了。她感覺他是想表示友好,她不想作出反應。然而,當她繞著游泳池走過去時,雖然沒有朝後看,她卻清晰地意識到他的眼睛在跟著她轉。

  他在想什麼呢?她感到納悶。他在估計她究竟有多富麼?或者他擔心她是另一個寄生蟲想鑽進來壞他的事?

  她的嘴唇突然向上一翹顯出蔑視的樣子。她多麼厭惡那樣的人!她想到父親如何辛勤地工作,想著父親幹了一個星期教區工作後的瘦弱身體和滿臉的皺紋。她想到那些日夜不停地訪問他的人,想到他怎樣頂風冒雪去探望垂死的病人。他買不起汽車。他時常因為時間太晚,公共汽車停駛,只好長途跋涉。

  這時,她看不見花園裡百花盛開,聽不到叢林中的百鳥爭鳴。她只聽到母親對她說:「親愛的,你的鞋還得再穿上幾個月,我簡直省不出錢來買新的」。她的鞋漏水,坐下時,就必須把腳藏在椅子下,怕別人看見鞋子的裂口。

  這些人能知道什麼是生活嗎?他們知道買雙新鞋就意味著省吃儉用,得小心地節省每一個便士,這些他們能體會嗎?

  她們進了屋子,塔里娜努力擺脫剛才所想的一切。

  「來看看我的房間,」吉蒂說:「它確實很漂亮。」

  她們跑上了樓,吉蒂的臥室非常精緻。全部窗簾是粉紅色的,一張小小的有四根立柱的床,上面鋪著法國軟緞床罩。

  「曖,吉蒂,讓我講真話吧,」塔里娜請求說:「我知道我會被揭露的。在塔蘭特先生問我從加拿大什麼地方來的時候,他臉上的神色我可不愛看。」

  「別理他,」吉蒂答道:「他跟伊琳那些聽話的貓兒沒有兩樣。還有比利,他蠢極了。如果你一下子問他加拿大在地圖上什麼地方,他一定說不出來。艾立克也差不多一樣糟,不過他參過軍,走的地方要多些。當然,他有辦法讓人每年請他到拿騷這個地方去玩,總有人準備給他付船費。」

  「不知怎麼的,我認為塔蘭特先生並不是那樣的,」塔里娜說。

  「叫他邁克爾,」吉蒂告誡說。「我從來不記住他們的姓。他們只是伊琳尋歡作樂的朋友,只配用教名——除非你像伊琳那樣,喜歡都叫他們『親愛的』」

  「你是不是有點不公平?」塔里娜問:「你繼母似乎還挺不錯的嘛。」

  「不錯?」吉蒂笑了一下,卻沒有高興的樣子。「你還不知道她哩。只要她以為你是有地位的,她就會對你很好。我在電話上給她帶去非常詳細的口信。她的一個秘書貝利小姐用速記記了下來,所以我知道伊琳會一字不漏地收到它。」

  「我想要是你沒有打電話該多好,」塔里娜說。

  「反正是打了,」吉蒂得意洋洋地說,「現在讓我們看看你穿什麼好。」

  一刻鐘以後,她們走回了游泳池。塔里娜穿著一件紅珊瑚色柞絲綢衣,下擺非常寬大。裙子的下面有好幾層襯裙。這衣服使她的腰肢更顯得纖細並且顯出她那未經風吹日曬的白嫩頸項和手臂的美。

  吉蒂穿了藍色衣服,遠較紅珊瑚色更為適合她那白皙的皮服。

  「我愛鮮明的顏色,所以我買了那套紅衣服,」她說:「可是我知道我應該堅持穿藍色和綠色,雖然它們不知怎麼地總好像有點乏味。」

  「在你身上並不乏味,」塔里娜微笑說:「它適合你的眼睛。可是我仍然高興你買了這套火紅色的衣服,」她用手摸了一下。「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衣服。」

  「你應該穿這個顏色,」吉蒂說。

  「我知道,」塔里娜答道:「但它容易髒。」

  她剛說完這話,就感到懊悔。這些話不知怎麼地使她產生不快的感覺,使她清晰地回想到她應該穿帶有塑料圍裙的衣服,好下廚幫助媽媽做飯。

  她們走到了游泳池,吉蒂年輕的聲音從水上傳來。

  「我們來了。我們的雞尾酒呢?」

  她們的到來明顯地驚擾了坐在池邊的兩個人。邁克爾的臉正緊緊靠著伊琳的臉。塔里娜覺得他兩人都有點嚇了一跳,很快就分開了。邁克爾頓了一下趕忙站起來。

  「雞尾酒放在冰上了,」他高聲說道:「我調的雞尾酒可以說是智能的結晶,既有誘惑力又很好喝。」

  「最好嘗了再銳,」吉蒂快活地說。

  「是這樣,」邁克爾回答道。

  「我所認識的人中間沒有一個調和雞尾酒比邁克爾調得更好,」伊琳說,她的話聽起來有些過份親密。

  「她愛上了他,」塔里娜瞧著她,心裡想道。

  這是毫無疑問的。伊琳正注視著邁克爾,看他進帳篷去又回轉來,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

  「她很美,」塔里娜想,然而在仔細端詳以後,她認為這個形容詞用在伊琳身上並不是那麼恰當。嚴格地說她並不那麼美。可是她給人一個美的印象。畢竟她的容貌似乎有點平凡,似乎缺少了什麼似的。

  很難看出少了什麼,因為除了她的外表叫人讚歎外,人們也記不起什麼別的方面了。從她頭上每根頭髮到手上最小的指甲,每樣東西都是那樣講究,都經過精心的修飾、勾畫、燙卷和打扮,直到她這件成品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

  「現在嘗嘗吧。」

  邁克爾正站在塔里娜的身後,她抬頭看看他。他們兩人的眼睛相遇在一起。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他深深地注視著她的臉,是想尋找什麼似的,究竟是什麼,她也拿不準,不過她有點害怕。她垂下了眼睛。

  「唔,真好喝,」吉蒂喊了起來。「用什麼調的。」

  「愛情果,杜松子酒和我的一種秘密配料,」邁克爾答道:「是什麼秘方我不想說出來,因為我想申請專利。我將把它稱作『邁克爾的吻』,或者類似這樣令人作嘔的名字,這樣,銷路肯定會好的。」

  「說不定真的會銷路好呢,」伊琳說。「如果你能幫我推銷,無疑會風行全世界,」邁克爾答道。

  她從她的黑睫毛下看了看他,她的目光很清楚地表明她十分願意為他效勞。他還沒有回答,吉蒂就用不自然的尖聲說。

  「父親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也不在家?」

  「我想他在忙,」伊琳慢吞吞地說。「要賺錢,就得花掉很多時間。」

  「看來是這樣,」吉蒂答道。

  她一邊說一邊惡意地掃了邁克爾一眼,然後站起身來。

  「來吧,塔里娜。我帶你去看花園裡另外的地方。」

  她走開了,意思讓塔里娜跟著她走。吉蒂顯然是故意表現得沒有禮貌。但是伊琳難以察覺地微微聳了聳肩,揚了揚眉毛,暗示著她這樣粗魯無禮全在自己意料之中,這細節沒有逃過塔里娜的眼睛。

  她們走到了別人聽不見的地方,塔里娜說:「你為什麼這樣做?」

  「做什麼呀?」吉蒂問道。

  「像那樣講話,多麼難聽。」

  「我就是這意思,」吉蒂溫怒地反駁說。「你把我當作那樣的傻瓜,連他們在想幹什麼我都看不出嗎?伊琳愛上了邁克爾。她準備大把大把地花掉父親的錢,而他也會受之無愧。這真叫我噁心。」

  「我想她只是讓你覺得受不了罷,」塔里娜說。「你千萬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吉蒂,那會傷身體的。忘記你的繼母吧。只當她是另外一個人。別讓她的所作所為傷害你。」

  「可是它們確實傷害了我,你還不明白嗎?確實是那樣,我實在沒有辦法,」吉蒂踩著腳回答說。

  塔里娜挽住吉蒂的手臂,輕輕地壓了一下,表示同情。

  「我真高興有你來陪我,」吉蒂接著說。「因為有你在這裡,一切都變得好多了,你明白嗎?要是只有我單獨一人,又沒有人跟我談心,我會忍受不了的。」

  「但是,你有你的……」塔里娜開始說,只是最後一個字還沒有說出口,就聽得吉蒂大聲叫喚。

  「父親!」她叫喊著從塔里娜身邊跑開,向花園那頭跑去。

  有個男人正從住宅的階梯上走下來。他穿著一身黑色服裝,好像剛從辦公室出來。他長得矮小,有點發胖了,灰白頭髮。塔里娜頓時覺得一陣失望。

  她不知怎麼地指望吉蒂的父親長得很漂亮,能和美貌的伊琳相配,而這個中年人長得很老,而且當她走近他身邊時,她即刻產生了一種不喜歡他的感覺。為什麼呢,她也不知道。

  「父親,這是塔里娜,」吉蒂介紹說。

  一隻粗大的手向塔里娜伸過來。

  「我非常高興歡迎我女兒的朋友,」紐百里先生說。

  在他說話的聲音裡顯然有一種不太清楚的,很模糊的語調,使塔里娜聽出他不是英國人。

  「謝謝你的接待,」塔里娜說得很快,儘管面帶笑容對他表示友好,然而他們中間似乎存在無形的障礙。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它們是冷淡,隱秘和精明的。她感覺地企圖看透她,要看見表面下更深的東西。

  「吉蒂很少告訴我她在劍橋的事,」他說。「現在你可以對我們講講她的情況了。她這個學期學得如何?」

  「我覺得她學習十分用功,」塔里娜很快地說。

  吉蒂笑出聲來了。

  「別相信她。我才不那樣子哩,可我過得很快活。我寧可呆在吉爾敦,也不願意像伊琳要求我的那樣:跑到倫敦跟在別人後面遊蕩。我討厭社交舞會,更討厭那些參加舞會的年輕人。」

  紐百里微笑地看著塔里娜。

  「她是像我那樣喜歡工作嗎?」他問。「還是說,她只是想逃避社交生活,覺得它冷漠無情呢?」

  他不等問題得到回答,就轉身向游泳池走去。

  「我要去找伊琳,」他說。

  「她在池子邊……和邁克爾在一起,」吉蒂說。

  在她著重說出這名字以前,她只是稍稍停頓了一下。她父親望著她淡淡地一笑。

  「我已經料到了,」他說著就走開了。

  塔里娜注視了他一會,然後轉過身向著吉蒂。她正在看著她的父親的背影。她臉上顯露出空虛的神色,她的嘴角突然愁悶地垂了下來,她似乎感到失望。

  「他使她失望了,」塔里娜忽然這樣想。她不禁對她的朋友產生了憐憫心情。她開始理解,吉帶的抱怨並不是沒有根據的。她開始看出情況是遠比她所想像的要複雜得多。「她需要有人愛她,」塔里娜想。「可是沒有一個人愛她,甚至連父親也不是很愛她。」

  她激動地抱住了吉蒂。

  「帶我到屋子別處看看吧,」她說。「我已經充滿了好奇心。」

  吉蒂立刻高興起來。彷彿不僅她自己相信,也要使塔里娜信服:這幢房子值得一看,所有的陳設確實有價值。

  她們看了客廳,在圖書室裡排滿了書,全都是用昂貴的皮革精裝的,可是塔里娜覺得從來沒有人讀過這些書。她們又看了大舞廳,吉蒂告訴她這是五年前紐百里先生為了使伊琳高興而修建的。它是用金色和黃色材料裝飾的,天花板上垂下的絞形大吊燈是按照凡爾賽它的吊燈仿製的。

  她們還看了餐廳,它是從原來的奧地利皇帝弗蘭茲?約瑟夫的一座漂亮的城堡裡整個拆卸下來,運到這裡的。她們也仔細看了音樂室,紙牌室,地圖室,還有幾間小的休息室。它們都是相通的,從房子的一邊一直通向另一邊。

  「這些是秘書用的房間,」她們從檯球室走下走廊時,吉蒂說。

  「你父親雇了多少秘書呢?」塔里娜問道。

  「這裡雇了三個,」一個聲音在她們後面回答。「可是,在倫敦還有許多個。」

  兩個姑娘嚇了一跳。

  「哦,是你呀,柯裡亞先生!」吉蒂叫道。這時一個戴著眼鏡面孔白白的小瘦個子,從走廊另一頭的一個房間裡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你回來了,吉蒂小姐,」他說:「劍橋放暑假了嗎?」

  「是的,今天剛回來,」吉蒂答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因為什麼也瞞不過你。」

  「你過獎了,」柯裡亞先生彎了彎腰,帶著顯而易見的諷刺口吻,答道。

  「這位是我的朋友,格雷茲布魯克小姐,」吉蒂說:「可別裝作不知道她來了,因為我敢說貝利小姐在把我的口信告訴我的繼母之前會先給你看的。」

  「你好,格雷茲布魯克小姐。」柯裡亞先生說:「你可以猜到吉蒂小姐和我是老對頭。」

  他鞠了一躬,輕輕地把門關上,正如他的出現一樣,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呸!」

  吉蒂晃了晃身子。

  「那是父親的秘書頭兒。你看清了他的模樣吧。這個討厭的癩蛤蟆!」

  「噓!」塔里娜說,怕他會聽見,但是吉蒂只聳聳肩而已。

  「他知道我對他的想法,」她反駁說:「即使他不知道,他的探子們也會報告他的。在這屋子裡每個鑰匙孔後面都有他的耳目。這裡發生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在我還是小孩時,只要我一調皮,他總是搶在保姆前面向父親報告。你瞧,不論過去還是現在,他總是什麼都知道。」

  她快步穿過走廊,塔里娜跟在她後面。

  「讓我們趕快走開吧!」她說:「要是我早知道會遇見他,我就不來了。」

  「你討厭的人太多了,」塔里娜勸告說。

  「如果你在這屋裡住久了,你也會一樣,」吉蒂答道。

  這次塔里娜覺得她沒有誇張。她默默無言地隨著吉蒂下了樓。

  她們穿過臥室的一扇窗子走到陽台上。她極目遠眺,一副宏偉壯麗的景色展現在她眼前。到處是綠色的樹木和閃爍的湖光水波,還有小小的村莊,在那更遙遠的地方,彷彿是大海,燦爛的海波在閃耀。

  塔里娜深深地吸了口氣。不論美出現在什麼地方,總是使她受到激勵。有時她覺得這是她的俄國血統在起作用,使她對於美,不論它以什麼形式呈現在她的面前,不論它表現了什麼情緒,都不由自主地作出反應。

  她把眼睛從面前的美景轉到底下的花園。紐百里先生挽著伊琳從游泳池回來了。邁克爾•塔蘭特跟在後面,挾著幾本雜誌。

  「看那個正在伺候的跟班,」吉蒂譏笑說。

  「他看起來真像,」塔里娜想。然而,她同時又恨他怎麼會把自己降低到這種位置上。到現在為止,在厄爾利伍德她所見到的所有人中間,她認為只有他是有出息的。

  「一個跟班,」吉蒂重複說。

  她轉身離開陽台,回到了房間。

  「現在他們都走了,我們到游泳池去玩玩,好嗎?」她問。

  「那可一定會很有趣的,」塔里娜謹慎地說。

  「那麼,來吧,」吉蒂叫道。

  她們沿著走廊跑回自己的房間。吉蒂扔給塔里娜一件游泳衣。她只花了幾分鐘就換上了。它緊緊繃在她十分苗條的身材上,還有一頂白帽戴在她的黑頭髮上。

  「在屋子裡更衣要方便多了,」吉蒂在她的臥室裡叫喊道。「你可以在小櫃裡找出一條浴巾裡上。」

  不一會兒,她們便跑著穿過了花園。游泳池既涼爽又安靜。塔里娜爬上了跳板,游泳池的水在陽光的照映下閃爍著繽紛的色彩。她知道水一定是暖和的,然而在她投入水裡以前,她稍停了一下;她渴望暢遊一番,但是在跳入閃閃發光的水面沉到藍色池底的時刻,又感到有點害怕。

  隨後,她很快吸了一口氣,跳入水中。她一直往下沉,似乎她會永遠沉下去,把一切拋在後面,似乎她開始了一場新的冒險。然後她浮上了水面。

  陽光在她潮濕的睫毛上閃閃發亮。她甩了甩頭髮好看清楚些。她這才大吃一驚,原來她正對著邁克爾•塔蘭特的臉。他也在水裡,正好在她旁邊。他的臉和肩膀曬成了深褐色。他看到她吃驚的樣子,眼睛閃閃發亮了。

  「我想再回來游一會,」他直截了當地說。

  「我們要專用這個池子,」吉蒂在池子另一頭粗暴地叫喊說。

  「請別太自私了,」他反駁說。

  「你敢對我這樣!」吉蒂氣急敗壞地說。

  邁克爾轉身向著塔里娜。

  「我真太冒失了嗎?」他問道。

  她覺得他問這話完全是真心誠意的。由於這問題使她十分為難,她不知怎樣說才好。她的臉開始發紅了,她的眼睛在他的目光下低了下來。他看人的樣子真叫人狼狽,她想道,他似乎急於知道你在想什麼。

  她意識到他正在等待她的答覆。

  「不……當然不,」她結結巴巴地說,然後趕緊離開他向吉蒂游去,彷彿她急需得到庇護。

  邁克爾爬出了水面,又重新跳入水中,其姿勢之美連吉蒂也驚歎不已。

  「你在什麼地方學會的?」她問道。

  「在我旅行時,」他回答說。

  「瞧,你跳得很好,真是太好了。」

  「你這麼誇讚,我真受寵若驚了。」

  「你可以教我嗎?」吉蒂問他。

  「當然,」他答道。

  他教了她好幾次,但和他相比,她顯得很笨。他那瘦瘦的身材跳得輕盈優美,好像在空中飛翔。

  「這需要很多的練習,」他說,「這個池子,說真的,還不夠深。最好是到熱帶的海浬去游泳。」

  「啊,原來你是在那裡學的呀!」吉蒂說。「是西印度群島嗎?」

  「我不告訴你,」他回答說:「你太愛打聽了。」他看了一下池子那邊的塔里娜。「你要不要試一試?」

  「我跳不好,」塔里娜答道。「我沒有多少游泳的機會。」

  「讓我教你幾個簡單的跳水方法,」他提議說,可是塔里娜搖搖頭。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靦腆,她說不清為什麼。她不願意讓邁克爾碰她,像地碰著吉蒂那樣。他把她的兩手合在一起,在狹窄的跳板上,他站在她身旁,他們的身體互相碰著。

  「再來一次,」邁克爾對吉蒂說,「然後我們該回去了。我們可別誤了午餐。」

  彷彿伊琳的影子降落在他們中間。吉蒂立刻說:

  「不,我不跳了。」

  她拉下游泳帽,搖搖頭讓頭髮散開。塔里娜跑到池子的另一頭拿起她放在那裡的浴巾,把它被在肩上,又拿起了吉蒂的浴巾。

  「讓我們看誰先跑回家,」吉蒂說,急忙換上一雙她用來走過花園的寬大的毛巾拖鞋。

  塔里娜還沒有準備好,她就跑開了。塔里娜的拖鞋背面忽然折迭起來了,她只好低下頭去拉鞋。當她站在那裡整理拖鞋時,邁克爾一下子游過了池子,扶著大理石池邊,把頭伸出了水面。

  「塔里娜,」他說。

  她轉過來看著他。感到意外地發現他的臉正在她下面,離她只有一尺左右。

  「嗯?」她答道。

  「讓我明天來教你,」他說。「我會很高興的。」

  「也許,」她答道。「不過,我想我做不好這些複雜的跳水動作,弄不好我會摔傷的。」

  「我不會讓你傷著的。」

  這話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使她詢問他看著他。

  「我會照顧你的,」他溫柔地說道,「你可以完全放心。」

  她的眼睛碰上了他的目光,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它是如此強烈,如此扣人心弦,只聽見她的心怦怦亂跳。

  頃刻之間她幾乎完全被他俘獲了。接著她突然跑了起來——在她一生中從來沒有跑得這麼快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47:56

  第三章

  塔里娜睡醒了,躺在床上看見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射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傾瀉在淺色地毯上。

  「這個地方的氣氛怎麼有些不正常呢?」她感到納悶。

  昨天晚餐時她對自己提出過同樣問題。吃飯時來了三位外面來的客人就餐,氣氛應該是歡樂而有趣的。可是莫名其妙地好像有股令人不安的暗流,她也無法解釋。

  紐百里先生直挺挺坐在餐桌的一頭,是他在宴會上造成拘束的氣氛嗎?不能指責伊琳沒有盡到女主人的責任。她穿著一件淡藍色軟緞長裙,她的每個姿勢似乎都打著「巴黎」的標記。當她在餐前步入客廳時她確實華麗得叫人驚歎。藍寶石和鑽石在她的脖子和手腕上閃閃發光,她還帶著一條白貂皮披肩,準備晚上用。

  塔里娜毫不掩飾地瞪視著伊琳。她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見一個穿著如此漂亮、戴著如此豪華的珠寶的人,直到伊琳進餐廳以前,她還覺得自己打扮得太顯眼了呢。

  吉蒂給她穿上一件鮮綠色綢長裙,還硬給她戴上了一小串鑽石項練。

  「看起來我像是赴舞會哩,」塔里娜不以為然地說。

  「等你看到了伊琳再說,」吉蒂答道。於是塔里娜意識到,只要伊琳在場,就沒有人覺得自己的裝飾太入時了。

  客人們——三個商人——都老於世故地對伊琳客客氣氣地大大恭維了一番,可是塔里娜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伊琳只是轉向邁克爾,似乎想得到他的稱讚。

  「你喜歡我這套新衣服嗎,邁克爾?」她故意問道。她的聲音裡有點不同的調子,似乎要讓大家都聽見,她只看重他的意見。

  「你所有的衣服我都喜歡,」他回答說:「或者我可以說,貝利•波爾梅裁縫店的手藝是值得稱讚的。」

  伊琳撅起嘴來。

  「你從來沒有稱讚過我自己的才能,」她說。

  「是嗎?」他問。

  她注視著他,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這使塔里娜突然感到惱火。「他敢當著她丈夫的面和伊琳調情嗎?」她自己問自己,然後,她又奇怪自己是否真的在為紐百里先生的感情而擔憂。

  他似乎除了和客人中的一個談話外,其它什麼也不在意。他嘴上叼著一支雪茄,一隻手深深地插進晚禮服的口袋。「他看起來像個歹徒,」塔里娜想。接著她又因為自己批評了吉蒂的父親感到慚愧。

  晚餐後太太小姐們回到客廳時,吉蒂一下子坐進靠椅說:

  「唉。好不容易熬過來了!父親的朋友總是使人厭煩。」

  「你也沒有對他們表示過好感,」伊琳嚴厲地說。

  「可我是那樣做了,」吉蒂兩眼睜很大大地說。「我談了政治局勢,或者不如說他們講了政治局勢。他們指點我經濟危機和種種細節。我想我們還涉及到了打獵和射擊。」

  「你完全懂得我指的是什麼,」伊琳發脾氣說。「你一向是這樣,你從來沒有做好你份內的工作。」

  「如果塔里娜和我有別的和我們談得來的人聊聊,而不用去招待像父親那些討厭的朋友和你的隨從那樣的人,我們就會幹得好些,」吉蒂粗魯地說。

  伊琳起身走到桌邊去找香煙。她拿了一支放在嘴邊然後說:「你所需要的是教養。要是你在倫敦過一個季節,一定會比你在劍橋一團糟要強得多。」

  「你那種說法我不接受,」吉蒂說。「你想去結交那些正在把女兒送進上流社會的夫人太太們。你想參加上流社會活動,而唯一的辦法是靠我的幫助,哼,辦不到。」

  「我認為你是個可惡的慣壞了的孩子。」伊琳說。她猛地一下關上煙盒,走出房間,砰地一下把門關上。

  「唉,我知道我很沒有禮貌,」吉蒂厭倦地說。「但是我恨她。她老是找我的岔兒,其實她一點兒也不關心我的任何事情,她只是想把我當作她的一項社會資本。」

  「我覺得你未免有點太刻薄了。」塔里娜說。

  「對伊琳這並不過份刻薄,」吉蒂說。「她的臉皮厚得像犀牛皮。」

  「我不相信有人真會那樣,」塔里娜答道:「大多數人的感情都會受傷害的,而且可能傷害得很厲害。不過他們不一定表現在外面罷了。你一定要改一改,好好對待她。」

  「我才不呢,」吉蒂固執地說。接著她笑了起來,「啊,你是想在我身上試試你說服人的本領,你這個人實在太好了。塔里娜,那是實在的。在許多方面,我都不好,而且我還自暴自棄。伊琳只是一個愚蠢的勢利小人,值不得放在心上。」

  「你終歸得和她一起生活呀,」塔里娜溫和地說。「看來,你們最好還是成為朋友。」

  「我怎能和那個愚蠢的講究打扮的傢伙做朋友呢?」吉蒂答道。

  塔里娜歎了口氣。她喜歡吉蒂,但她知道當她犯起了那種倔勁的時候,任何話都無法叫她改變的。

  遺憾得很,沒有時間讓她們談下去。男人們離開餐廳來到了客廳和女士們在一起,伊琳也回到了她剛才生過氣的地方。大家在談話,所以塔里娜乘機從一扇落地窗溜到外邊陽台上。

  快到黃昏時刻了。太陽漸漸下沉,天空中晚霞射出火紅的光輝。花園裡一切依然清晰可見。花兒將花瓣閉合起來﹒蝙蝠低低地來回盤旋。

  「喂,你看這裡景色怎樣?」一個聲音在她身旁問道。

  她轉身一看,邁克爾站在那裡,她沒有聽見他走過陽台來到她的身邊的聲音。

  「很美,美極了!」她說。

  「美的是寧靜,是景色還是人呢?」

  「也許二者都是,」她有點笨拙地回答。

  「你沒有完全說真話,對嗎?」邁克爾問道。「然而我可以肯定你是一個真誠的人。」

  「為什麼你會那樣想呢?」塔里娜問。

  「那是因為你的眼睛,」他答。「人們不是一致認為,眼睛是靈魂的窗子嗎?」

  他講話有點嘲弄,但是塔里娜嚴肅地回答他說:

  「我不認為眼睛像一般人想的那樣總能說明真誠,」她答道:「我記得有一個和我同學的女孩子常常講些最令人吃驚的謊話,可是她總是敢正面看著你的眼睛。」

  「可是我有把握不僅能從你的眼睛而且能從你的嘴看出你的性格來,」邁克爾說。

  「我的嘴!」

  塔里娜感到驚異。

  「對,」他說:「一張非常吸引人的嘴。在你覺得什麼東西很有趣時,你的嘴角會微微顫動一下,在你受驚時,你的嘴巴緊閉。」

  塔里娜把頭轉了過去。她聽見他用低而深沉的音調說出這些話時,不知怎麼的有點侷促不安。

  「你一定非常仔細地觀察過我,」她輕鬆地說道。「我感到榮幸。」

  「談談你自己吧,」他提議說。「你覺得蒙特利爾市怎樣?」

  塔里娜立刻有點緊張。

  「我想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的家鄉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她迴避了正面的答覆,說道。

  「確實是這樣,」他同意說。「只要你有個家的話。」

  「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有家嗎?」她問道。

  他搖搖頭。

  「我沒有。幾年前我母親去世了,而兩個月前我父親也在車禍中喪生。」

  「我很難過,」她簡單地說。

  「這留下了無法彌補的空虛,對嗎?」邁克爾問道。她知道,他的話雖然簡短,但他的心裡卻懷著痛苦和哀悼。「然而我想有些人認為壞事也不一定全是壞的一面,」他繼續說。「現在我高興幹什麼就幹什麼,高興上哪兒去就上哪去。沒有人為我操心。」

  「你的朋友會操心的,」塔里娜糾正說。

  「也許我沒有朋友,」他說:「或者,可以說,只有少數幾個吧?我真像那不生苔草的滾動的石頭。」他停了一會兒,又說:「你真機靈,真委婉,我要你談你自己,你反而盡讓我一個人談了。」

  「我對自己不感興趣,」塔里娜趕忙說。

  「告訴我你到過些什麼地方,見過些什麼世面。」

  他搖搖頭,眼睛帶笑地看著她。

  「不,你別避而不談。告訴我你家裡有哪些人?」

  「有父親、母親、一個十六歲的弟弟和一個十歲的妹妹,」塔里娜回答道。

  「你弟弟在加拿大上學嗎?」

  這個問題難答,但是她講了真話。

  「不,他在英國上學。」

  「多麼有見識!在任何國家受教育都比不上在這個古老國家好,」邁克爾說。「那麼,現在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你認為這個地方怎樣?」

  不知怎麼回事,好像是他在強迫她講,塔里娜還是答覆了。

  「這個地方非常奢侈,非常豪華。」

  「是嗎?」他催促說。「往下講。」

  「你還要我說什麼呢?」

  「你的印象怎樣?比方說,你對今晚的晚餐有什麼想法?」

  「你為什麼這樣盤問我?」塔里娜問道,「我想你是企圖讓我背叛這裡的男女主人,讓我指責他們。我受的教育告訴我,一個人決不應該在人家家裡作客的同時又去侮辱他。」

  她說得有些激動。這時邁克爾把頭向後一揚,大笑起來。

  「說得好,」他喊道,「並且也順帶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麼你也已經注意到事情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平靜和愉快?」

  「我什麼也沒講,」塔里娜反駁說。「你是想把我逼得走投無路,我認為對紐百里先生和夫人的慇勤款待應該是以怨報德,你應該是最後一個人才對。」

  她不加思索就說出了口,她馬上就意識到她在暗示什麼。話既然已經溜出了口,她便衝動地伸出手來。

  「我很抱歉,」她說。「我是無意的,這話太沒禮貌了,可我不是有意的。」

  邁克爾看來並不特別生氣。他面部的表情似乎在對這話進行估量。

  「你不是個傻瓜,」他說著轉身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塔里娜站在陽台上覺得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為什麼會這樣粗魯無禮呢?她捫心自問。由於困窘異常,她不禁臉上一陣發熱。她還沒有走開,吉蒂便從客廳跑到她身邊。

  「來玩卡納斯塔紙牌吧,」她說。「伊琳要你來湊一桌。」

  沒有時間談話,也沒有時間反省,塔里娜跟著吉蒂進去了。謝天謝地,她發現她不用坐在邁克爾旁邊。

  在他和她互道晚安時,她避開了他的眼睛。但是當她最後上床時,她仍然感到自己很難入睡。她想不出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說。以往她很少對人無禮或不客氣。這次肯定她不僅是無禮而且是在不擇手段地傷人。她覺得羞愧。

  她終於睡著了,做了一些雜亂無章和支離破碎的夢。在夢中她奮力想抓住某件東西,可總是離得太遠抓不到。

  「我必須想法賠罪,」她這樣想,在她躺著時把經過的事思索了一番。她不知道該不該道歉,可又覺得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也許吉蒂是對的,她說他算不了什麼。然而,反正塔里娜不能不覺得是應該認真對待他的。

  門開了,吉蒂闖進房來。

  「你醒了嗎?」

  「嗯,當然醒了,」塔里娜答道。「什麼時侯吃早餐?」

  「啊,隨時按鈴都行,」吉蒂回答說。「我就是來和你一起吃早餐的。」

  「那太好了,」塔里娜笑著說。「我可以拉開窗簾嗎?」

  「不,讓我來,」吉蒂說。「只要按按你身邊的鈴。她們從不來叫醒我們的,我們可以消消停停,直到睡醒為止。這是伊琳的主意。她最重視前半夜的酣睡。」

  她拉開窗簾,陽光湧進了房間。吉蒂的頭髮變成了金黃色。她穿著一件衣領和袖口有花邊的淺藍色軟緞晨衣,顯得格外年輕可愛。

  「我們是在這裡吃早餐還是在陽台上吃呢?」吉蒂問道。

  「哦,還是在陽台上吧,那太美了!」塔里娜喊道。

  她從床上跳起來,套上一件吉蒂借給她的晨衣。它幾乎同吉蒂穿的那件一模一樣,只是衣領是柔和的桃紅色,口袋是藍寶石色,還有一雙配套的小小的高跟拖鞋。

  「你說昨晚過得是不是死氣沉沉呢?」在她們走上陽台等候早餐時吉蒂問道。

  「我過得很愉快,」塔里娜答道。

  「可是,你沒法愉快呀!」吉蒂大聲說。「父親那些生意朋友總是惹人討厭。」

  「我們今天打算幹什麼呢?」塔里娜換個話題,問道。

  「我們今天早點去游泳,搶在別人前面好好玩一下,」吉蒂回答:「然後我們去打網球。」

  她高高地伸出雙手,舉過頭頂。

  「好了,現在我倒有點高興,不用去聽那些討厭的課了。假如你不在這裡,我真要急著回劍橋去啦。」

  「你沒有想到你有點不知好歹嗎?你享受得那麼多,」塔里娜平靜地說。

  吉蒂從陽台上望著下面的花園。她舉目眺望更遠處的景色。地平線雖然被晨霧遮蔽著,但是景色仍然是異乎尋常地美妙。

  「那要看你需要的是什麼,」吉蒂終於說道:「我要的是一個真正的家,而不是用錢為我買來的東西。」

  「真正的家是建立在愛的基礎上而不是恨,」塔里娜說。

  「那我該愛誰呢?」吉蒂問道。

  塔里娜用雙手做了個手勢。事情是明擺著的,說也沒有用。吉蒂恨這裡的每個人,現在是無法改變她的,只希望日子長了,她會逐漸轉變對事物的看法。

  「你看,我說對了吧,」吉蒂得意洋洋地說,好像比賽她贏了一分。「來,吃早餐吧,謝天謝地!」

  塔里娜也和吉蒂一樣餓了,可是同時她禁不住欣賞起了桌上的銀茶壺,它擦得鎂亮,可以照見她的瞼,還有像紙一般薄的瓷器;三盤精緻的小菜;從傑西牧場運來的金黃色牛油;帶花邊的細麻布托盤布,配上同樣的餐巾。

  她幾乎想站起來推推吉蒂讓她也欣賞一下。雖然她得不到愛,失去了母親,可她仍然得到補償,可以享受四周各色各樣美好的事物。

  吉蒂放下了杯子。

  「我要去換游泳衣,」她說。「我們得趕在別的討厭的人以前。大清早去游泳一定很愉快。」

  「我一會就來,」塔里娜答應說。

  她走到梳妝台前,刷了刷頭髮,不論怎麼忙,她總是花些時間把頭髮刷好。她的頭髮很厚,自然地捲曲著,黑得像寓言上的烏鴉翅膀。

  「你的頭髮是從你俄國祖母那裡遺傳來的,」她的母親常常這樣講,她的面貌跟她父親書房掛的祖母的肖像也非常相似。

  塔里娜伯爵夫人從俄國逃到英國,她所有貴重和常用的東西都丟下了。身上不名一文而且人地生疏,她那時一定是多麼孤單和恐懼啊!那真是多災多難啊,比她和吉蒂所忍受的不幸都要大得多。接著,她轉身從穿衣鏡裡看見她的臉是那麼嚴肅,望著自己不禁笑了。

  「如果老像這樣叨念自己如何幸運,簡直要變成一個惹人厭煩的傢伙了。」她說著大笑起來。

  她發現她昨天穿過的游泳衣被女僕收走了,換上了另外一件。今天是件白色的,非常合身,配上一雙紅鞋,紅帽,和鑲著紅邊的毛巾晨衣。

  塔里娜把帽子拿在手裡,打開房門。這時,一個女僕從走廊另一頭的房間走了出來。

  「我正是來找你的,小姐,」她說。「紐百里太太想和你談談。」

  她拉開了她身後的門,塔里娜走了進去。在房間盡頭的一個小隔間裡有張高出地面的大床,由台階上去。床的形式像個貝殼,用白軟緞覆蓋著,白緞子床單鑲著金色的邊緣。

  整個房間的基本色調是白色和金色,顯得有些單調。全部家俱都是精美的十八世紀標本,但是它們如此笨重,使人有些手足無措。房間裡還有些白色的沙發,白色的靠椅和白色的地毯,白得使人不敢在上面走動。

  伊琳躺在這張巨大的床中間,像貝殼裡的一顆大珍珠。她穿著一件透明的睡衣,使她的身材毫無隱蔽地顯露出來,她的嘴唇塗得很紅。她靠在一隻有著古色古香花邊的巨大的軟墊上。

  「你和吉蒂今天打算做什麼呢?」她問道。

  「我們剛才正準備去游泳,」塔里娜回答說。

  「嗯,我請了幾個人吃午餐,你們一定得來。你告訴吉蒂,好嗎?她有個怪脾氣,老是突然開車走了,也不先告訴我一聲。」

  「好,當然我會告訴她的。」

  塔里娜對伊琳笑了一笑,使她放心,但她似乎沒有注意。

  「要是你下樓,請你帶個信給秘書,」她說,「告訴貝利小姐馬上打個電話,不然我們就會成了十三個人了。」

  「我會告訴她的,」塔里娜答道。

  她走到床邊,從伊琳手裡接過一張紙條。

  「安排這些事情十分麻煩,」伊琳抱怨說。「我從來沒有得到吉蒂的任何幫助。我是個傻瓜,總是為她做牛做馬。」

  「我肯定她是真心地感激你的,」塔里娜笑著說。

  伊琳敏銳地望著她。

  「你知道她才不感激呢。她有了那麼多的錢有什麼用?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正確地使用它。如果她不小心,她遇見的人又都是些討厭的專騙女人錢的騙子,那麼一定會惹出許多麻煩。」

  塔里娜覺得很不自在。

  「我要走了,把信帶給貝利小姐,」她說。

  「還要催她快點,」伊琳又說。

  「我會的。」

  塔里娜趕緊離開房間,非常高興能從對吉蒂的爭論中脫身出來。她跑下前面的樓梯,回憶著秘書的房間在哪個方向,吉蒂昨天給她看過的。她打算找個男僕問問,可時間太早,附近沒有人。

  過了一會兒,她記起來了。經過音樂室,先向右轉再向左轉。對,這些就是秘書們的房間。那次柯利亞先生正是從對面一間輕輕走出來,嚇了她一跳。

  她抬起手正想敲門的時候,聽見了說話的聲音,是男人們在談話的聲音。一時間她躊躇著。假如紐百里先生在辦公或在接見客人﹒她要是闖過去,他會生氣的。這是他的聲音在講話,然後是另一個男人。接著她突然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她正在談一些瑣碎的小事,然後一陣大笑。紐百里先生又講話了,這個女人回答了他。

  塔里娜站在那裡呆若木雞。她簡直不能相信她的耳朵。她一定是在做夢。隨後她同時聽見了打字的聲音。另外有人也在講話,還有別人。她聽出了這個聲音,恰恰是昨晚坐在她旁邊的人,在仔細聽了他講話以後﹒她確實知道她既不是在做夢,也沒有神經錯亂。她聽見了她自己的聲音在重複她昨晚的講話。

  她停住仔細地聽,她簡直什麼事也不能做。語句一字不漏地傳進了她的耳朵,她知道她所聽到的一切完全重複了昨晚的談話。這是晚餐時的談話。

  「我們現在要離開你了。」

  這是伊琳講話的聲音。

  「別呆得太久,瓦爾特。我知道你們男人都一樣,見著葡萄酒就不想動了。」

  塔里娜記得,這些話是伊琳、吉蒂和她自己離開餐廳時說的。

  這時聽到把靠椅向後推開的聲音。

  「我答應你,親愛的,我們都急於過來和你們呆在一起。」

  門關上了,後來紐百里先生接著說。

  「請移到桌子這頭坐,先生們,少校,你要點核桃嗎?」

  「不,謝謝。」

  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

  「我看你不打算喝葡萄酒,邁克爾。你能幫我一下忙嗎?請你順便下樓到汽車房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今天下午留在汽車袋子裡的一些文件。我原想讓僕人去取的,但它們有保密性質,我不想讓別人看見。」

  「當然行。」

  這是邁克爾的聲音。

  「你用的車是卡迪納克吧?」他又說。

  「對。它們在汽車後座的口袋裡。我想不到我這麼傻,把它們忘了。我真不應該把它們留在那裡。」

  「那好,你可以相信我,至少我希望如此。」

  在邁克爾的聲音裡帶著笑。門關上了。

  「這倒是個好借口,把他支使開了。」紐百里先生說。「再晚些時候,等我妻子上床休息後,我們還可以再談。但是現在我有一點要說明的那就是……」

  「格雷茲布魯克小姐!有什麼要吩咐我做的嗎?」

  塔里娜匆忙轉過身來。柯利亞先生從走廊另一頭他的房間走了出來,一雙戴著厚鏡片眼鏡的眼睛注視。

  「我……我正在……找貝利小姐。」塔里娜結結巴巴地說,懷疑他到底站了多久。

  「你有信帶給她嗎?」柯利亞先生問道。

  「是的,紐百里太太派我來的。」

  塔里娜拿出一張字條,柯利亞先生看了一眼。

  「啊,是給戴維遜少校。我知道了,我馬上給他去電話。我想,貝利小姐現在正忙著。」

  「我……我搞不清她在哪個房間辦公。」

  「你是不可能知道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你只是昨天才來的。」

  「是的,當然,」塔里娜同意說。

  「那麼,行了,一切我會辦的,你放心好了,」柯利亞先生說。

  塔里娜不知怎麼地覺得他的話裡有點含糊的恐嚇口氣,然而主要的是她簡直不想跟他談下去,於是她急忙沿著走廊走開了。當她覺得出了他的視線之外以後,她開始跑了起來。

  她跑出這所房子到了花園裡,她只在這時才停了下來,好讓她那怦怦直跳受了驚嚇的心平靜一下。說來似乎荒誕無稽,然而聽見自己的聲音,聽見餐桌的談話,以及柯利亞先生的突然出現都叫她心驚肉跳。

  這一切究竟為什麼?她靠著玫瑰花叢,稍稍停了一會兒,想猜出其中的道理。在桌子下面有一台錄音機!她聽說過這類事,但從未想到過它真會發生。在劍橋有個男學生一天晚上對她講解在俄國人們是用什麼方法對有點想革命的同志進行檢查的,那時他們都笑起來,說要是把所有的話全錄下來,該是多麼使人難為情。

  「想想看,你和一個姑娘每一次談情說愛都得由某個公務員記入檔案以供將來參考,真是異想天開。」女學生們大笑起來。

  「如果調查的是你,那麼每個星期一定不可避免地發生一起悔婚的案件,」有人這麼說。

  他們又大笑了起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是一種想入非非的事情,在別的國家會發生而卻不可能在這個國家。然而正是在這裡,在厄爾利伍德,事情竟在充滿了像她一樣的普通人的房子裡發生了。

  她一定在做夢。但是她知道她沒有。那麼為什麼要把邁克爾支使走呢?要是那時候柯利亞先生沒有出來就好了。接著,塔里娜突然毛骨悚然。她並不想知道紐百里先生的秘密,也不想聽見她無意中聽到的東西。最好能擺脫一切是非。但是她仍然不能不感到好奇。

  她走到了游泳池,還不知道她的腳是怎樣把她帶來的。

  「來呀,我的慢性子,」吉蒂喊道。「你上哪兒去了?」

  「發生了一件極不尋常的事,吉蒂,」塔里娜回答說:「你的繼母派我帶信給貝利小姐,我走到她那裡,在門口不覺猶豫了一下,這時我聽見……哦,你猜我聽見什麼?」

  「我猜不出,」吉蒂說。「告訴我吧。」

  「正好,也告訴我,」一個聲音從游泳池裡傳出來。

  塔里娜往下看去,嚇了一跳。邁克爾在水裡,她沒有注意到他,也沒有想到在那裡碰見他。她只看見吉蒂在帳篷前曬日光浴。

  面對這個問題,她在那裡猶豫不決。剎那間她認識到她永遠也不應該告訴吉蒂。畢竟這是她父親的秘密,至少可以說,去揭露那些她並不想要知道的事是有失忠厚的,況且她是碰巧遇上的。

  她覺得她的臉一下子紅起來。她真希望能收回剛才講過的話。

  「講呀,」吉蒂說。「你聽見什麼呢?」

  塔里娜往下看著邁克爾的眼睛。他在等她講,從他那曬黑臉上的表情她什麼也揣摩不出。他不知怎麼地很警覺,彷彿急於想知道她講些什麼。

  為什麼他們要把他支開呢?他們要講些什麼;不讓他聽見?那為什麼又信任他去取機密文件而不讓外人去呢?

  她覺得自己有點發抖。這裡面的奧秘是她想像不到的,她太笨了,幾乎脫口說出她聽到自己聲音的意外事件,即使她要告訴吉蒂,也該私下講。只能在邁克爾不在時再講。她知道他們兩人都在等著。

  「沒有什麼,」她笨拙地說。「我給紐百里太太帶了信。她是怕午餐會有十三個人。」

  「唉,塔里娜,那不是你要講的,」吉蒂責怪說。「你是想告訴我真正有趣味的事。這只怪他大討厭,所以你不講了。走開,邁克爾。我不懂為什麼我不能獨個兒呆在游泳池裡。」

  「你不是太自私了嗎?」他問。「再說,我也很想聽聽塔里娜聽到的事。」

  「沒有……沒有什麼,」塔里娜結結巴巴地說。「確實沒有什麼,我帶了信,至少我想交給貝利小姐,但是,柯利亞先生從他的房間走出來,讓我給他去轉交。」

  邁克爾轉身到游泳池那邊去了。

  「我十分清楚,我是不受歡迎的。」他說。

  「我不想妨礙小姑娘們談她們的秘密。」

  塔里娜挨著吉蒂在塑料大氣墊上坐了下來。她覺得心慌意亂,幾乎有點害怕。

  「哎,別理會他,」吉蒂說。「我就討厭喜歡逗弄人的傢伙。你要說什麼呢?」

  「沒什麼,」塔里娜說。「真的,什麼也沒有。」

  吉蒂站起身來,拉下游泳帽蓋住她的卷髮。

  「你簡直太神秘了,塔里娜,」她說。「我想這都得怪邁克爾。沒關係,讓我們去游泳吧,再晚一點,就會太熱了。」

  她從池邊跳入水裡。塔里娜坐了一會,看見她游向淺水那邊,邁克爾在那裡坐在池邊上用腳扑打水。後來,她覺得一定要振作起來,便拋去了浴巾,慢慢地爬上跳板。

  當她到達跳板頂端時,她發現邁克爾也跟著她來了。他本來是在下面池子裡,他一定游得非常快。然而他上了跳板靠攏地站著,一點也不顯得匆忙。

  「你改變了主意,要學跳水嗎?」他問道。

  「不,」她任性地說。「如果你要跳水,就先跳吧。要是有人在後面等著,我會緊張的。」

  「好吧,如果你要那樣,」他說著就越過了她,就在此刻他們的身子相碰了。

  她覺得他冰涼的身子擦過她的手臂和臀部,後來他站住了,低頭看著她。

  「你說謊說得不高明,是嗎?」他問道。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她舉止失措地說。

  「我想你懂,」他答。

  他彷彿飛向空中,姿勢優美,像一隻飛燕一樣,然後他消失在藍藍的水中。幾秒鐘後,塔里娜也跟著他跳下了水,看過了邁克爾完美的動作之後,她覺得自己顯得太笨拙遲鈍了。

  她慢慢向池子那一頭游去,剛剛游到一半,大帳篷的電話鈴突然尖聲響起來了。吉蒂正坐在那一頭地邊,她向著邁克爾望去,他正在又一次爬上跳板。

  「你去接電話,好嗎?」吉蒂問道。

  「為什麼我應該去呢?」他答道:「它不像是找我的。」

  「哼,真討厭!」吉蒂咕噥說。

  她起身走進大帳篷的玻璃門。她講的每句話都穿過水面傳出了回聲。

  「喂……啊,喂,父親!是,是。當然。我非常喜歡,好,我去告訴塔里娜。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大約三點鐘。太美了。對,邁克爾在這裡,他也去嗎?……當然她會……啊,謝謝你,美妙極了。」

  吉蒂放下話筒,走出門跑到游泳池那裡。

  「聽著,塔里娜,」她說,「太好了,太叫人興奮了。我們今晚要到杜維爾去。我們乘遊艇去。到了那兒,我們就住在旅館裡——那裡更舒服。」

  「杜維爾!」塔里娜茫然說。

  「對,多開心呀!」

  「但——但是我——我不能,」塔里娜說,扶著池沿順著石階走了上來。

  「別傻,」吉蒂答道,「當然你要同我一塊去。父親特別要你去。」

  「也許她怕暈船,」邁克爾說。

  吉蒂輕蔑地轉過身去看了他一眼。

  「你也要去,伊琳特別要你去。真令人吃驚,不是嗎?」

  「我不勝榮幸之至。」邁克爾用譏笑的口氣回答。

  「我想你會的,」吉蒂轉過身來背對著他。「好,塔里娜,別那麼古怪,你會喜歡的。這艘遊艇太好了,說真的。」

  「但是,吉蒂,我怎麼能去呢?我的衣服!」

  「我知道衣服由海上運走了。可是我還有衣服呀,」吉蒂答道。「實際上留在這裡和去杜維爾不會有什麼區別。」

  「如果住旅館,我不能讓你為我付錢,」塔里娜堅持說。

  「別那麼荒謬了,」吉蒂答道,接著她大聲說,「當然,如果你要,你可以自己付錢。」她背朝著邁克爾,她說話時對塔里娜皺皺眉頭,以示警告。

  「對,當然,」塔里娜勉強說。「謝謝你父親的好意,我……我從未到過杜維爾哩。」

  「你會過得非常愉快的,」吉蒂說。

  她顯得喜氣洋洋。

  「來吧,讓我們回到屋裡去。」

  她給塔里娜使了個警告的眼色,然後,以激動和興奮的口氣輕輕說:

  「我有件極其驚人的事告訴你!」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48:21

  第四章

  塔里娜沒有講話,直到她們走出遊泳池到了別人聽不見的地方,她看出吉蒂非常激動,這時,她說:

  「你想到沒有,去法國我需要一張護照呢?」

  吉蒂用手摀住了瞼。

  「哎呀,我一點也沒有想到,你沒有護照嗎?」

  「事實上我有,」塔里娜答。「去年夏季我找到了一個工作,就是把一些兒童送到以色列和母親團聚,但是到了最後,這些人又變卦了,我想他們認為我太年輕。」

  「那麼,如果你有一張護照,那就沒有問題了。」吉蒂說。

  「別傻了,」塔里娜答道:「你清楚我是冒充加拿大人,但我的護照卻是一張普通英國護照。我碰巧知道,作為一個加拿大人,我不能有英國護照,除非我能證明我父親是在這個國家出生的。」

  吉蒂呆呆地站了一會,咬著嘴唇,塔里娜含著一絲幽默的微笑注視著她,她完全知道,吉蒂正在盡力運用她豐富的想像力為這個顯然難以應付的局面,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有辦法了!」吉蒂突然叫道。

  「我肯定你沒有辦法。」塔里娜說道,「不過,你說說看。」

  「我們絲毫用不著擔心。」吉蒂叫喊說。「柯利亞先生一向辦理護照這一類的東西。不管是父親或伊琳,對這樣的瑣事從來不操心。我會告訴那個矮個子說你的護照是通過秘密途徑得來的。叫他不要告訴伊琳,因為這是秘密,那以後他會閉口不講的。他最恨伊琳了。」

  「他才不會相信那些胡說八道哩,」塔里娜笑著說。

  「嗯,可是他會的。」吉蒂答道,「那不是什麼胡說八道,柯利亞會以為你是通過地下活動弄來的護照,正如他自己一樣。」

  「他自己一樣!」塔里娜重複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是這樣,我知道他可以用某種非法手段為別人搞到護照,」吉蒂有點辯解似地說。

  「我不相信。」她表示懷疑。

  「這是真的,」吉蒂斷言說。「有天父親在書房裡和他談話,他們不知道我在那裡。他們正在談論父親的一個捷克朋友遇到了麻煩的事。當時父親對柯利亞說;『馬上給他弄一張護照,而且一定要比你上次弄的那張好些。』」

  「『我很抱歉上次那張,因為經常做護照的那個人生病了,』柯利亞先生對他說。」

  「『我不聽任何借口,』父親吼叫說:『我要的是效率。給我把護照弄來,注意要十分可靠。』」

  塔里娜用驚奇的眼色看著她的朋友。「你是說柯利亞先生弄到的護照是偽造的嗎?」

  「那還用說。」吉蒂答道:「別做出那樣天真的樣子。塔里娜,你知道在戰爭時期各式各樣的人都去弄假護照,我們還為我們的間諜,偽造了法國和德國的護照。幾星期前我讀過一本書:講的是一個女情報人員被空降到法國的德占區的故事。難道你認為她的護照除了偽造以外,還能是別樣的嗎?」

  「不,當然不,」塔里娜猶豫地說。「我可不喜歡有人把我看成女情報人員哩。」

  「他們不會的,」吉蒂保證說。「我已經編好了整個故事。你的父親不願你來英國,引起一場爭吵,他威脅要拿走你的護照,因此你自己想出一些巧妙的辦法,什麼辦法我們不細講了,總之你搞到了一張英國護照,以防萬一你的加拿大護照被父親沒收。」

  「他們不會相信的,」塔里娜無精打采地說。

  「他會的。這個故事編得很好,很有趣,」吉蒂反駁說。「再說,他自己是個喜歡搞鬼的人,他總以為別人會跟他一樣。你知道這個原則:『做賊的最會抓賊。』」

  「我覺得這太嚇人了。」塔里娜說,「反正我不太想把事攪得那麼複雜。」

  「其實並沒有那麼糟,」吉蒂指出,「即使事情搞糟了,我們總來得及講真話的。伊琳也許會發脾氣,認為受了騙。別人都絲毫不會在乎的。」

  塔里娜突然想起了邁克爾注視著她並且說她有一雙誠實的眼睛時的樣子,她極力排除了這種想法。

  「嗯,我想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了。」她滿心不情願地說。「可是,現在看出爹爹說得對,撒了一次謊就得撒第二次。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現在開始有點搞糊塗了。」

  「什麼是真的,就是你要跟我一同去杜維爾。」吉蒂說。「我們乘遊艇去。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那件事。」

  「遊艇!」塔里娜重複說。「那就是作為什麼那麼高興嗎?」

  「對,那正是我高興的原因。」吉蒂答道。

  「一定是和男朋友有關,」塔里娜猜道。「為什麼你沒有對我講過?」

  塔里娜回頭看著她。

  「因為我害怕,」她說。「因為我覺得即使是你,也不一定會理解我。然而,現在你要見到他了,見了他以後你就可以理解我為什麼這麼興奮,為什麼我愛上了他。」

  吉蒂講最後一句話時聲音很輕,好像它太寶貴了,不容她高聲地講。

  「哦,吉蒂,你該不是愛上了一個不合適的人,是嗎?」

  「這就要看不合適的含義是什麼了,」吉蒂口氣生硬地說。「別告訴我你像別的人一樣。像父親,他對一切都是用錢來衡量的,而伊琳想到的只是社會地位,高貴血統和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我愛上一個真正的人,同時我認為——只是我還拿不準——他也愛上了我。」

  「他是誰?」塔里娜問道。

  她們已經走到了池畔花園的矮牆邊,她們可以看得見那所房子,但是沒有人能聽得見她們講話。她們坐了下來。

  「把事情全講給我聽,吉蒂,」她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以前沒有告訴我?」

  「我是想告訴你的,」吉蒂答道:「我不止一次幾乎脫口說出來,但是我又害怕。在你一生中你是否有過這樣的事,既感到興奮而又害怕,唯恐別人知道後來破壞呢?這就是我對喬克的愛所感受到的。」

  「他叫什麼名字?」塔里娜問道。

  「喬克•麥克唐納,」吉蒂說。「他是父親遊艇上的大副。」

  「大副!」塔里娜重複說。「吉蒂,你永遠不會被允許和他結婚的。」

  「我正是害怕你會這樣講,」吉蒂回答說:「如果他愛我,我想他是愛我的——那麼,我準備和他結婚。」

  自從她認識吉蒂以來,塔里娜第一次注意到在她下了決心時她的下巴變得堅定有力,她的嘴唇緊緊地閉成一條頑強的直線。她把手放在她的朋友的手臂上。

  「我希望你幸福,吉蒂,」她說,「我只希望如此,你是知道的。告訴我有關這個人的事吧。」

  「那是在去年放假時,我開始認識了他。」吉蒂說。「我們乘遊艇在地中海航行,遊覽了巴利阿里群島、西西里島、喀普裡島以及所有那些地方。」她得意地作了個怪相。

  「在開始時我覺得極其無聊,」吉蒂接著說,「伊琳有比利陪她玩,父親似乎整天在工作,口授信稿呀,拍發電報呀——事實上我很少見到他。」

  塔里娜似乎清晰地看見了這幅圖畫。

  「我覺得我是沒有人要的,像過去一樣,」她繼續說:「但是這時,我躺在甲板上開始注意到這個大副,他看來跟別的船員不同,反正他的長相比別人強得多了。我漸漸慣於找些借口和他談話。船長不在駕駛台上時,我常常溜上去,喬克在午餐後似乎總在甲板上,而別人都在大廳裡坐著。我突然認識到,我愛上了他。」

  「那麼,他愛你嗎?」

  「他還沒有這麼講,」吉蒂說。「不過,我心裡覺得他愛我,他總是很有禮貌,對我講話象對待老闆的女兒。可是,我肯定他心裡是愛我的。一我從他的眼睛看得出來,對這類事,人們是不會弄錯的。」

  「但是,吉蒂,自從復活節以來你還沒有見過他……」

  「我給他寫過信,」吉蒂說。「他寫過回信。寫得有點生硬,很有禮貌,如果不是我瞭解他的話,從他的信裡簡直看不出什麼來,我要改掉他那蘇格蘭人式的自我克制態度,我要跟他結婚。」

  「真是胡思亂想,」塔里娜說。「你並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你知道你不僅要對付伊琳,更重要的是要對付你父親。他決不會容忍你嫁給一個他認為是……」

  「他的僕人的人,」吉蒂插入說。「這我知道。有一次在我們談到這件事時,喬克也是那樣說的。『我是你父親的僕人,』他說,我知道他是在警告我,說我的家裡會有這種看法的。」

  「別那樣匆匆忙忙吧。」塔里娜請求說。

  「匆忙!」吉蒂喊叫說。「我差不多有三個月沒有見著他了,那算是匆忙嗎?我曾經想找個借口到南安普敦去一趟哩。不,我一點也沒有匆忙,現在可太好了,今晚我會見到他;即使我們到達了杜維爾,不住在遊艇上,喬克也會呆在港口的。」

  塔里娜從吉蒂頭頂仰望那所房屋。它潔白閃亮,代表著榮華和財富。使她想到,它與大副的微薄工資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別。

  「如果你沒有得到許可就和他結婚,你父親會怎樣呢?」

  「我猜想他會切斷供應給我的幾個臭錢。」吉蒂說。「那也難不著我。」

  「你從來不知道受窮的滋味,」塔里娜說,「你從來沒有做過飯,沒有用最便宜的肉和菜做過飯,這些肉和菜都是放陳了,弄髒了的,因此便宜一兩個便士。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房子漏了沒有錢來修補,或是冬天出外沒有大衣。這樣的問題多得不勝枚舉,你連想也沒有想過。」

  「我能學,」吉蒂固執地說。「我並不比別人笨。」

  「這不是笨不笨的問題,」塔里娜說。她再一次注視著這所房屋,然後說:「我不想和一個很有錢的人結婚,我也不需要像你那樣有許多的錢,但是我害怕一輩子過貧困的生活。我厭惡貧窮,它使人感到卑微,難以振作;它剝奪了一切美的享受,而換來的只是破滅的幻想。」

  吉蒂大惑不解地看著她。

  「塔里娜,你從來沒有這樣講過。」

  「也許我那時不夠真誠。」塔里娜說。「我聽見過你咒罵自己的錢,對你的家吹毛求疵。雖然我一刻也沒有懷疑過我的家庭是非常幸福的,我父親和母親彼此相愛,我們彼此間都很親熱,然而像我們所忍受的那種貧困可能會毀掉親人的愛,假如他們不是聖人的話。」她幾乎帶著嗚咽地說出了這句話。

  「我父親和母親在許多方面可以說就是……聖人。然而我知道我母親責怪過教會的委員們,因為牧師薪金太少。我常見她眼裡含著淚,因為她缺錢,不得不拒絕我想買件新衣服的要求,即使那衣服是我非常需要的。當我父親在吃飯時推開盤子不想吃下去了,我曾見過她痛苦的臉色。因為我們只能買便宜菜吃,有時菜很糟,簡直叫人難以下嚥。」

  當塔里娜說完這話時,她的兩眼已充滿了淚水。吉蒂也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她慢慢地說:「像那樣的事我沒有想到過,我只想到住小房子,也許還得做飯,為了自己心愛的人,我可不在乎。」

  「如果廚房地板很髒,而你還得自己去刷的時候,你會在乎的。」塔里娜告訴她說。「當煤氣或電費的賬單是那麼驚人,你不得不一星期一星期地節約開支,直到你簡直不敢做飯的時候,當你的牆上油漆剝落了而你無力裝修的時候,你是會在乎的。」

  塔里娜挖苦地接著說:「你現在想的是一間美國式的高級廚房,你穿著一條精美的圍裙,在發亮的爐子和嵌在牆裡的食櫥前,到處撣撣拂拂;甚至垃圾也是由高級機器清除的。可是靠一個大副的工資,你是買不起這些設備的。」

  「父親不可能把我所有的錢都拿走呀,」吉蒂反駁說。「母親給我留了些錢。」

  「你怎麼知道喬克•麥克唐納願意靠你的錢過活呢?」塔里娜問。「如果他是一個體面人,他會拒絕的;他一定要靠自己賺錢謀生。」

  吉蒂用手遮住了眼睛。

  「塔里娜,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不支持我,」她說。「這關係到我的整個生命,現在你是想破壞它,在我還沒有得到幸福以前,就破壞它。」

  塔里娜低叫了一聲。

  「我不是那個意思,吉蒂,我向你保證,我只是想讓你面對這個問題,不僅要用感情而更重要的是要用理智。你一定要用常識來判斷,你不能匆匆忙忙行事。」

  「現在我唯一要匆忙去做的,」吉蒂有點動搖地說,「是利用這機會再去看看他。也許在我們見面時,他不再愛我了——常有那種可能性存在。」

  她臉上顯出一副可憐相,塔里娜只好勸她安心。

  「如果他真的愛你,他是不會忘記你的。」她柔和地說。

  「他是愛我的,我肯定他是。」吉蒂喊道。「啊,塔里娜!我太愛他了。」

  她的話顯然出自她內心深處,對此,塔里娜出於善意,克制住自己不再講了。

  「讓我們回屋去換衣服吧,」吉蒂提議說。

  「我們要把需要裝箱的東西清理出來。」

  她盡量把話說得輕快些,但是顯然地她那喜悅和興奮的神情消失了,她清醒多了,信心不足了。這時塔里娜感到內疚,她的挑剔,害得吉蒂失去了期望的歡樂。

  她們進了住宅,上樓到了吉蒂的臥房。

  「把你的護照給我。」她說話又有點帶勁了。

  「我幸好帶上了,」塔里娜說。「我差點把它裝進衣箱送回家了,後來我怕在火車上或在別處丟失,我領到這張護照是很激動的,所以放在身邊作為護身符,相信有一天我會走好運,到國外去旅行的。」

  「你從來沒有出過國嗎?」吉蒂問。

  塔里娜搖搖頭。

  「沒有,」她回答道,「所以我非常想做工,能帶那些兒童回以色列。但是,我想,由於我缺乏經驗,那些父母親嚇得不敢讓我帶了。」

  她從抽屜裡拉出一個廉價的文具盒。

  「就在這裡面,」她說。「和作業放在一起,都是我早該做的作業,可從到這兒以後我連看也沒有看過。」

  「到了杜維爾你不會有多少時間學習的。」吉蒂笑著說。

  「我一定擠出時間來,」塔里娜道。「為了取得學位,我不敢落後。」

  「你取得學位後,打算幹什麼呢?」吉蒂問道。

  「當教師。我想,」塔里娜答道,「在吉爾敦念完後,我如果能得到助學金,那麼我就上師範學院。」

  「早在那以前你一定結婚啦。」吉蒂肯定地說。

  塔里娜搖搖頭。

  「不,」她說。「我似乎不是那種急於結婚的人。我告訴過你,我害怕貧窮,再說,我也不會遇見百萬富翁。」她在開玩笑,而吉蒂卻認真了。

  「你同我們在一起會遇見許多百萬富翁的,」她說。「但我得警告你,他們都不是好東西。」

  「我猜想我們所要的東西恰恰總是和我們所擁有的東西相反。」塔里娜說。

  「是的,我想那是真的。」吉蒂答道:「所以,我要愛情和貧窮,而你要財富和保障。」

  「我也要愛情,」塔里娜急忙說。「我認為每個人都需要愛情,超過了世上的一切東西。但是我們有些人找不到合適的人,那就是為什麼我得工作,事業能彌補找不到合適丈夫的損失——至少我是這樣希望的。」

  「事業是彌補不了的,你知道,」吉蒂坦白說。「我不相信任何東西能彌補失去的愛情,因此我一有機會,就抓住不放。」

  「但是,你說他還沒有向你求婚呢。」塔里娜說。

  「他一定會,」吉蒂自信地答道。她的眼睛掃過這間房,從梳妝台的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容貌。「他一定會的,不管別人怎麼講,怎麼反對,我現在既然找上了他,就不讓他從我這裡溜走。」

  有人在敲門。

  「進來。」塔里娜說。

  進來的是吉蒂的女僕。

  「你準備帶些什麼到杜維爾去,小姐?」她說。「另外,我給格雷茲布魯克小姐整理些什麼呢?我現在就得開始。他們說箱子要在兩點半鍾送到樓下去。」

  「快來吧,」吉蒂說。

  她抓住了塔里娜的手,拖著塔里娜到她的房間去。好幾隻輕便小提箱打開著放在地板上。吉蒂跑到衣櫃那裡,開始把衣服一件件拉出來,分成兩堆,扔在床上。

  「把那些給格雷茲布魯克小組裝箱,再把這些給我裝,」她吩咐女僕說。「別忘了把帽子裝進去,還有腰帶、提包和鞋子。這些棉布衣服差不多都有羊毛衫配套的。去年夏天你不在這裡,是嗎?不然,你會記得的。」

  「不在,但是蘿莎說她會幫助我。」女僕回答說:「她囑咐我有許多零星東西得記住放進去。」

  「我們需要晚上用的毛皮披肩。」吉蒂說:「還有白天用的暖和外衣,在另一間房裡你會找到的。你最好為格雷茲布魯克小姐裝進一件藍色和一件白色的外衣,給我裝上一件粉紅色的和一件綠色的。」

  「這幾隻箱子裝不了這些衣服。」女僕答道。

  「那麼,吩咐再送幾隻來。」吉蒂吩咐說。「箱子房裡有的是箱子。」

  塔里娜注視著這難衣服,好像是在夢中。純棉布衣衫、綢衣、厚毛衣、女裙、漂亮的羊毛衫、游泳衣、浴巾——似乎無止無休地堆上去,這些都是吉蒂分給她的。

  「我們穿的是同一個尺碼,這真是好運氣!」吉蒂突然說道:「想起來實在很有意思,因為雖然我們的尺碼一樣,你甚至能穿我的鞋,可是我們的相貌卻完全相反。」

  她伸出手來摸摸塔里娜的頭髮。

  「黑色和金色,那是我們合在一塊兒的顏色,要是在賽馬時有這種顏色的馬,我們就買它的票。我們現在去換衣服吧,然後,我拿你的護照下樓去找柯利亞先生。」

  她給了塔里娜一個告誡的眼色,提醒她不要當著女僕講什麼。塔里娜慢慢走回她的臥室,關上了門,把她放在梳妝台上的護照拿起來,看了看上面她自己的照片和填寫的有關她的記載。

  「這是不對的,」她說。「我不應該答應這麼做。」

  然而不知怎的她無法反對,她渴望跟著吉蒂出國遊玩。從前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迫切地渴望著得到什麼東西。

  「杜維爾。」她輕輕地自有自語,這個名字對她彷彿有一種魔力。

  反正偽裝已經把她帶到這裡,再懊悔也無益了,除非吉蒂過於樂觀,這個假面具又有可能使她伴著紐百里一家,渡過英倫海峽到歐洲最豪華的遊覽勝地之一去遊玩。

  她還在目不轉睛地看著護照。幾分鐘後,吉蒂闖進房來。

  「啊,塔里娜,你還沒有換衣服。」她說。

  「喂,把你的護照給我,我正是要找它,我這就拿去給柯利亞先生。」

  「我最好還是等你回來再換衣服,」塔里娜回答。「如果柯利亞先生不相信你所講的,我就搭火車去倫敦。」

  「他會相信的。」吉蒂笑了。

  她走過塔里娜身邊時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然後就匆匆忙忙地,像一隻忙碌的蜂鳥跑出了房間。

  塔里娜脫下內衣,穿上吉蒂提供給她的精緻的鑲花邊的內衣。過了一會兒,她走到衣櫃前看看掛著的衣服。

  那裡有一件白的亞麻布衫鑲著藍邊,配上一件小小的短上衣,它似乎有點兒象航海穿的。塔里娜把它穿上了。

  她剛準備好了,吉蒂就回來了。

  「他遇事從不動聲色,」她說,並很快關上了門。「我告訴他說你父親是個很難應付的人,甚至威脅要剝奪你的繼承權。我對他說這事無論如何也不要告訴伊琳。他覺得能夠騙騙她就感到高興。他甚至顯出點人情味,並且說:『吉蒂小姐,我給自己規定了一條:遇事決不向別人吐露。』」

  吉蒂學著柯利亞先生說話的腔調,塔里娜忍不住大笑起來。

  「反正,一切都順當,這類的事他從來不會去打擾父親的,除了小小的柯利亞自己外,任何人也不會知道你那感到內疚的秘密。」

  「甚至對他,我也不喜歡說謊。」塔里娜訴苦說。但同時她聽說一切順當,就忍不住興奮得心口直跳。她能去杜維爾了,今晚她能跟吉蒂一起航行,能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外國的海岸。

  「我有件事必須要做,」她急切地說。「那就是讓我媽媽和爹爹知道我上哪兒去了,我打個電話行嗎?」

  吉蒂很震驚。

  「但是,你不能從這裡打電話出去,」她答道,「那些秘書注意收聽所有的談話。」

  「他們為什麼要收聽呢?」塔里娜問。

  「我不知道,」吉蒂答道。「可是,他們肯定會的,這類事我見過。而且,在電話裡我和朋友商量的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父親,可父親都知道。」

  塔里娜想起餐桌下安裝錄音機重放談話的事。既然如此,那些秘書奉命收聽電話談話,就不足為奇了。

  「但是,我一定要讓媽媽知道。」她說。

  「我們得在午餐前找時間溜到村裡去,」吉蒂告訴她。「我先去弄一輛車,別人不會問的。在我開車走後大約三分鐘,你在小路的中途等候我。」

  「我同你一道去嗎?」

  「不,最好我一個人去,」吉蒂回答說,「你不知道那些七嘴八舌的人在屋子裡會怎樣講。」

  她講完話就走了。塔里娜歎了口氣。總有這麼多的神秘的事出現。她懷疑這些事是不是能得到頗為合理的解釋。

  她仍然不能忘卻她聽見從秘書辦公室門背後傳出來她自己說話的聲音。無疑的,任何人記錄下在他自己餐桌上說的一切話,總還是很不尋常的事情呀。

  她想回憶那三個來進午餐的人是誰,那個靠著她坐的是威廉爵士,但他姓什麼可不知道,另一個是少校,第三個她十分肯定,有個很庸俗的名字叫霍布金生。

  為這傷腦筋沒有用。塔里娜想,她是不會找出答案的。說真的這不關她的事。

  她下了樓梯,走出了大門,匆忙地跑下台階,快步走上了車道。她沒有走多遠,吉蒂的車就趕上了她。

  「跳上來。」她坐的是一輛時髦的雙座美國跑車。說著就開了車門。

  塔里娜上了車。

  「你看見了什麼人嗎?」吉蒂問道。

  「除了一個男僕外,我沒有看見別人。」塔里娜答道。

  「那好,」吉蒂說。「我只怕你碰見伊琳或邁克爾。我們不好說我們是到外面去打電話的,可是他們知道我們在村子裡沒有什麼需要買的。」

  「為什麼沒有呢?」塔里娜答。「我們可以說我們要買些絲帶或郵票或別的東西。」

  「郵票是由男管家摩理斯供給的。如果我需要扣子、絲帶一類的東西,向伊琳的女僕去取就行了,她存放得很多。」

  塔里娜大笑起來。

  「這真是荒謬可笑。」她說。「那麼,不經過軍事法庭,我們是不能到村裡去了。」

  吉蒂也笑起來,但接著又認真地說:「正是那樣,總有那麼多的問題,問我去幹什麼呀,為什麼呀,這都是因為每個人閒得沒事幹。」

  「這倒像是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塔里娜說。

  「那裡有電話間。」吉蒂急忙剎住車叫喊說。她們剛好到村子邊上。

  塔里娜下了車。

  「我告訴你我打算怎麼辦。」吉蒂說。「我把車子往前開再轉回來。我還要去村子店裡買些酸水果糖,我只是覺得這樣東西在家裡還沒有,要是有人問起的話,這倒是個比較好的借口。」

  「好吧。」塔里娜答道。

  她走進電話間把錢準備好了。接著,她向接線員要了教區的電話號碼。她能聽見電話鈴斷斷續續地響。她想,跟平時一樣,家裡的電話在父親的書房裡,她母親這時會在廚房裡,在她聽電話前,得花點時間等。

  終於,聽筒拿起來了,她的母親的聲音講:「喂。」

  「喂。媽媽!」塔里娜叫喊道。可又被接線員打斷了。

  「請按鈕A。」她叫喊說。

  塔里娜照她講的辦了。

  「媽媽,我是塔里娜。」她叫道。

  「喂,親愛的,我一直盼著你來電話。你過得快活嗎?」

  「是的,我過得好極了。」塔里娜答。「媽媽,你猜猜看?我們今天下午要到杜維爾去。」

  「到杜維爾!」

  格雷茲布魯克太太感到意外。

  「對,紐百里先生帶著我們坐他的遊艇去。」

  「塔里娜,你的衣服怎麼辦?我肯定在那種地方你不會有合適的衣服穿的。」

  「一切都好,別擔心。」塔里娜說,「吉蒂和我穿同一個尺碼,凡是我需要的,她都借給我。」

  「我奇怪為什麼你幾乎把所有的衣服都送回家來。」格雷茲布魯克太太告訴她說。「我不能想像你現在穿什麼。」

  「吉蒂有那麼多的東西,我無論需要什麼,她只用叫我從她的衣櫃去取就行了。」

  塔里娜覺得自己臉紅了。對外人弄虛作假是一回事,要是對自己母親,則是另一回事了。

  「那就好了。」格雷茲布魯克太太說。從她的聲音聽出她放心了。「我一直在為你擔心,我還想把錢退給你。你太好了,給我寄來這些錢。親愛的,這陣子我們的日子可非常難過,唐納德自從生病以來特別需要調養,你知道他多麼愛吃水果啊!」

  「是的。我知道,媽媽。我現在好得很,什麼也不缺,事實上我希望能夠多給你寄點什麼……我……我在這裡找到了一點工作。」

  塔里娜覺得她不能告訴母親,錢是她最好的朋友給她的。她能肯定她父親不會讓她接受的,他寧可受窮,也要維持他的無上的自尊。

  「太好了,你可別為我們擔心。」格雷茲布魯克太太說。「我們會安排的,無論如何,你賺的錢你自己也要用呀。你還得給許多人小費。」

  「一切都非常好,所有的事都安排妥當了。」塔里娜說。

  「你的游泳衣怎麼樣?要不要帶你的那件去?」

  塔里娜眼前出現了她那件便宜的舊遊泳衣,她幾乎穿了五個暑天了。它已經補過,還褪了色。只要一想到她穿這件舊遊泳衣到杜維爾去游泳,就叫她發抖。

  「不用了,行了,媽媽,我可以向吉蒂借一件穿。」

  「哦,別忘了謝謝她的款待。謝謝她讓你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假期。」格雷茲布魯克太太說。「我們也為你非常高興,爹爹昨晚剛說過,你和有錢的人相處,機會太好了,你不必急於直接離開劍橋去找工作幹。」

  「我在這裡每分鐘都過得快活。」塔里娜說,「向唐納德和埃德溫娜問好。」

  「我會的。」她母親答應說。

  「代我給爹爹一個親吻,你別太勞累了,好嗎,媽媽。」

  「我不會的。」

  在格雷茲布魯克太太的聲音裡聽得出她有點覺得好笑。

  「再見吧,親愛的。願上帝保佑你。」

  塔里娜掛上了聽筒。她對著電話間牆上的鏡子,看了一下自己的臉,她注視著自己的眼睛,感到羞愧。

  假如她母親見到她穿著吉蒂的衣服,假如她知道她講的是謊話,而且不惜弄虛作假繼續扮作有錢有地位的人,她一定會非常難受的。

  「決不能讓她知道。」她下決心說。隨後打開電話間的門,溜了出來,走到陽光下面。

  她以為路上沒有人,但是她立刻看見右邊不遠處樹蔭下有一輛車在等候著,那是一輛灰色敞蓬車,裡面坐著一個人,正是邁克爾。塔里娜瞧著他愣住了。

  「我可以用車送你回去嗎?」他問。

  「不……不,謝謝,一會兒吉蒂會來接我的。」

  「啊,我看見她到村子裡去了。我正在奇怪她怎麼把你撇下了。後來我經過電話間時,發覺我不會看錯了人,你是有緊急事打電話嗎?」

  塔里娜簡直呆住了。她覺得非常尷尬,首先是因為碰見了他;其次是因為認識到他公開而毫不羞愧地表示了極大的好奇。

  「我突然記起有點事還沒有辦。」她說,「我要找的這個人在我回去以前可能會出門。」

  「原來是那樣。」他微笑說。

  「嗯,正是那樣。」她答道。

  他們在互相敷衍,她想。但不知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怕,反而覺得興奮。

  「你正在愉快地期待著這次航行吧?」他問。

  「非常愉快地。」

  「你不怕暈船嗎?」

  「我……」塔里娜及時發現自己正準備說不知道,她突然剎住了並且改口說:「那要看海上的情況了。今晚無論怎樣應該是風平浪靜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邁克爾說,「晚餐後如果你到甲板上來,我要指給你看古老英國的萬盞燈火,它們是非常美的,我想你一定知道。」

  「是的,當然。」塔里娜有點心虛地說。

  她不大懂他講的是什麼。接著她鬆了一口氣,看見吉蒂飛快地把汽車開來,在村子裡的街道上激起了飛揚的塵土,在一陣尖銳的剎車聲中,她把車停下來。

  「很抱歉使你久等了。」她說。這時她看見了邁克爾。「你在這裡幹什麼?」

  「和你一樣,我想。」邁克爾答道。

  「你在監視我們,」吉蒂說,「我不會讓你這樣子的,我們幹什麼和去什麼地方完全與你無關。」

  塔里娜驚愕地從吉蒂怒容滿面的臉轉到邁克爾驚奇的臉,「他是當真感到意外了。」她對自己說,她希望吉蒂沒有那麼衝動地向邁克爾發脾氣。

  「我到村裡來給自己買幾片刀片。」邁克爾說,「如果我在無意中偶然發現了我不應當知道的事情,我只能說我的行動是十分清白的,我並不想冒犯任何人。」

  「那麼,我來是買酸水果糖的,」吉蒂示意說。「如果你不相信的話,糖就在我身邊座位上。」

  「我當然相信你,」邁克爾和藹地說。「我為什麼不呢?」

  塔里娜跨進了吉蒂的車。

  「別多說了,」吉蒂低聲地說。

  吉蒂猛地推動排檔,沒有再看邁克爾一眼,把車開走了。

  「老是這樣。」她怒氣沖沖地說。「伊琳派出年輕人來監視我,只是為了滿足她自己,讓我意識到我只是一個小孩,不論幹什麼,上哪兒去,都得先問過她。」

  「我相信這次你錯了。」塔里娜說。

  「你不瞭解她。」吉蒂反駁說。「要是你和我們一塊呆得久些,就會看出我是怎樣看待伊琳的。我恨她,我也恨邁克爾。」

  塔里娜默默不言。她覺得自己應該對她的那些感情作出積極反響;她應該講她也恨邁克爾,她也怕他。但是,她沒法強迫自己把話說出口。

  她很奇怪他答應帶她去看英倫的燈光究竟是什麼意思。無疑的,她一點也不恨他。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48:39

  第五章

  塔里娜站在船艙裡,傾聽海水拍擊船體的聲音。船航行得很慢。因為紐百里先生吩咐過要用差不多整夜的時間穿過海峽,這樣,當船在特魯維爾靠岸時,女士們用不著早起床。

  「我們必須在特魯維爾港靠岸,」吉蒂告訴她。「因為杜維爾沒有港口,不過兩地相隔只有一英里左右。遺憾的是伊琳認為特魯維爾大嘈雜,我們不能留在遊艇上,只好去住旅館。」

  就塔里娜而言,只要他們能到達,她根本不在乎早起床或在哪裡住宿。她簡直難以相信航行已真的開始,英國已被拋在後面,而在她前面就是法國。

  當他們乘車駛下南安普頓時,她一直覺得彷彿會發生什麼事情阻止她前往法國,她簡直難以相信最後她所有的夢想都變成了現實,她是在出國途中了。

  這次旅行是由紐百里先生帶領,一切經過了精心安排並佈置得很奢華。吉蒂、塔里娜、伊琳和邁克爾乘一輛羅爾斯豪華轎車,紐百里先生帶著柯利亞先生和他的秘書主任乘坐另一輛啟程,跟隨著的還有兩輛車,裝著傭人和行李。女傭人中有伊琳的女僕和吉蒂的女僕,她同時也侍候塔里娜;另外有紐百里先生的跟班;有二等廚師,每次出海他總是跟隨他們的;有兩個男僕充任遊艇上的服務員;此外還有固定的遊艇上的工作人員。

  「要是他們知道這一切對我是多麼新鮮啊!」塔里娜想。她看見了吉蒂提供給她的時髦的行裝,幾十個手提箱、化裝盒、帽盒都放在南安普頓港的碼頭上。

  港口裡有許許多多的船隻。塔里娜突然希望能乘上大海輪橫渡大西洋。要是她真的能夠去加拿大旅行,那該多好啊。這時,一個聲音好像代替她高聲說出了她的想法,在她身旁說道:「你是在想家嗎?」

  是邁克爾在問她,但是一時她換不清他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我會呢?」她問。

  「在你注視著伊麗莎白皇后號時,我看出你的眼睛帶有懷鄉的神色。」他說。

  「那是……」她開始說。只是控制住自己不再發問。她知道她既然在大西洋上往返航行過多次,應該見過伊麗莎白皇后號的。

  「對,那是伊麗莎白皇后號,」他答道,好像她已經提完了這個問題。「你不認識它嗎?」

  「一時沒有看出,」塔里娜冷淡地回答,「況且我從來不善於識別船。」

  她很快轉身走開了,害怕邁克爾會再找她談別的事,幾分鐘後,她走上了「蒼騖號」。

  這是塔里娜所見過的遊艇中最漂亮的一艘……不過她暗自想道,她可沒有標準,由於她看見過的船實在太少了。

  首先,她從來沒有料到紐百里先生的遊艇會有這麼大,它似乎像一艘小海輪。其次它的全身白得耀眼。儘管她決心要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還是禁不住叫喊道:

  「這太美了,真的太美了。」

  吉蒂使個眼色提醒她,但是紐百里先生感到很高興。

  「它是很舒適的。我看應該這樣講。」他說。「它應該是舒適的,只要看它化了多少錢就知道了。」

  「父親花的錢總是值得的。」吉蒂用嘲笑的口氣說。但是沒有通常那樣多的抱怨情緒,她很快向甲板周圍看了一眼,塔里娜心裡明白,她在尋找她渴望見到的那個人,就是那張她夢寐以求的親切的面孔。

  「唉,我這個人就是厭惡大海。」伊琳使性子地說,「答應我,瓦爾特,不到晚餐後我們不開船。」

  「行,當然行,」紐百里先生回答:「直到你上床睡覺,我們不會開船的,如果你服用安眠藥,那麼船把你帶到海峽對岸,你還會什麼也不知道哩」

  伊琳走到下面去了,塔里娜靠著欄杆看海鷗在天空盤旋,在海洛裡呈現灰色而且很髒的海水,在這裡經過陽光的照射變成了金色的海洋。

  她感到一陣興奮透過全身,這是一場冒險的開始,現在,在她生命中終於有令人興奮的事發生了,而在昨天她的生活好像還是那麼沉悶和沮喪。

  「我們去找自己的艙房吧。」吉蒂說,塔里娜從她的聲音裡察覺出她失望了。「我哪兒也找不到他。」她們走下去時,她輕聲說道。

  「可能他在岸上。」塔里娜提醒她說。

  「我總以為他一定會到這裡來見我們的。」吉蒂說。

  船艙跟遊艇的其它部份一樣豪華,艙內裝飾得非常漂亮,真正的床代替了船上的舖位,還有小巧的梳妝台,上面有精巧的暗藏的燈光和鏡子,無論什麼人坐在那裡都會顯得特別漂亮。浴室是通到塔里娜睡覺的艙房的,在房內床邊有收音機和各種取暖設備和通風設備。

  「我相信我一定會按錯按鈕的。」她笑著說,「說不定會給我自己來個淋浴。」

  吉蒂上去按住了她的嘴。

  「天哪,別看到什麼東西都那麼高興,記住你有錢,非常有錢,你父親很可能有六艘這樣的遊艇。」

  塔里娜開始大笑起來。

  「全都是那麼荒謬可笑。」她說,「我一點也不相信任何人會被這樣笨拙的玩笑騙過去,我應該對你父親和繼母說出真話。」

  「如果你講了真話,要是你還能跟我們一起到杜維爾去,那才叫稀奇呢。」吉蒂警告說。

  「你真的是那樣想嗎?」塔里娜問道。

  「你還沒有看透伊琳的為人嗎?在我說她是從來未見過的最勢利的人時,我並沒有誇大其詞。」吉蒂說,「如果她知道你只是一個窮牧師的女兒,她會不准我父親花一個便士帶你到任何地方去的,她還要說你不會給我帶來好的影響,說我應該只在我自己這個階層裡交朋友。」

  吉蒂苦笑了。

  「真可笑,不是嗎?我自己的階層!要是那樣,我只能和酒吧女招待或工廠女工交朋友了。」

  塔里娜揚起眉毛,吃驚地問:「你為什麼那樣講?」

  「因為那是真的。」吉蒂答道;「要是伊琳知道我把事情真相講了出去,她準會宰了我。事實上我祖父從歐洲來到英國時口袋裡不名份文,他是捷克人,他唯一的長處就是他不在乎做任何苦工,只要能賺錢。他起初在鞋廠裡掃地,每星期只有五先令。」

  「你應該為他感到驕傲。」塔里娜說。

  「我是這樣,」吉蒂答道:「可伊琳總是謊稱父親出生於貴族家庭,統治著幾千名不馴服的農奴,天哪,她真是個騙子!」

  「忘掉她吧。」塔里娜簡單地說。

  「那正是我要努力做的。」吉蒂答道:「我要四處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喬克。你來嗎?」

  「我要在這兒呆一會。」塔里娜說:「我要看著所有的小玩意,擰擰它們,看看是不是真的。」

  吉蒂笑了一下,走出艙房,把門關上了。

  塔里娜走到舷窗那裡,向外凝視,她似乎看到了從牧師住宅的後窗口望出去的景色。污穢的房屋靠得很緊,急待修理,一排排濕衣服迎著微風飄動,兒童們在泥濘的街道上邊跑邊互相叫喚,翻騰打鬧,瘦瘦的餓得半死的貓在垃圾堆裡爬來爬去。

  她歎了口氣,轉身走開,要是她父親和母親現在能和她在一起,要是她能把一部份的假期讓給他們,這該是多麼有意思啊。她想起在她家門前不斷有人來探訪。

  「請讓我和牧師講句話,好嗎?」

  「可以請牧師來看看我的祖母嗎?醫生認為她活不長了。」

  「牧師能幫我說說嗎?」

  「牧師能不能……」

  「牧師可不可以。」

  沒完沒了的請求,從來沒有一個被拒絕或被推掉。她想到母親整天擦這擦那,洗衣服,打掃房子,做飯,有時她急忙地出門去,說「我不會耽誤太久的,下午三點我參加母親聯合會,開完會我馬上得去看看魯賓遜太太。」

  電話鈴響了,門鈴響了,人們在找她。格雷茲布魯克太太總是面帶笑容表示同情。每一個人離開牧師住宅時都感到在世界上還有人瞭解他們所受的痛苦。

  塔里娜用手撫摸著椅背,這把椅子的價錢足以抵上她全家一個月的伙食費還有餘。

  「為什麼這樣不公平?」她捫心自問,但是她知道事情並非如此,住在破舊又忙碌的小小牧師住宅裡的人卻比在這美麗豪華的遊艇上的人要幸福愉快得多,幸福是舉足輕重的,是人人所尋求的,而不是用金錢能夠買到的。

  「不過金錢可以叫人覺得又舒服又漂亮。」塔里娜低聲說,她在鏡子裡注視著自己,她認識到吉蒂的衣服使她變了樣。

  「好漂亮的衣服。」她自言自語,抿著嘴輕輕笑了。然後她跑上了升降梯,她剛剛跨上甲板,吉蒂就來了,她的眼睛在發亮。

  她轉頭看看,肯定別人聽不見時,使低聲說。

  「一切都好,他在這兒!」

  「他高興見到你嗎?」塔里娜說。

  「我想是的,」吉蒂回答說,「他完全是蘇格蘭人的脾氣,遇事不流露,你懂我的意思嗎?可是他一定是高興的,因為我很高興見到他。」

  塔里娜暗自思量,認為這不大合乎邏輯,但她沒有這樣講,只是注意看著吉蒂富於表情的臉,它好像突然活躍起來。

  「我愛他,」吉蒂說,「我能肯定這點。以前也沒有懷疑過,但我很久沒有見他,現在我又見到了他,我更深信不疑了。」

  「唉,吉蒂,別過早下結論。」塔里娜請求說,「在你還不十分確切地知道是愛他以前,說什麼你愛某人,那很容易。但是愛情是能用很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的。」

  「我的愛包括了所有各個方面。」吉蒂粗野地說。

  「你怎能那麼肯定呢?」塔里娜說。

  「我能肯定。」吉蒂答道,「你見到喬克,就會明白我的意思的,此刻他正忙著,不過我想過一刻鐘以後能找到機會跟他談話,我們在這兒等著,然後我們可以到前面去看看。」

  塔里娜不再說話了,她為吉蒂擔懮,她知道這個姑娘忍受了多少孤獨,在家庭裡是多麼鬱鬱寡歡。她沒法不覺得,他是她所遇見的第一個與那些他們硬要介紹給她的人迥然不同的男人,所以她迷戀上了他,這完全是不可避免的。

  「我們要是能有機會談談該多好啊。」吉蒂說,「他害怕船長和別的船員的閒言閒語。我害怕父親和伊琳,一切是這麼困難,不過在我們到達杜維爾以後,也許我們去找到機會見面的。」

  塔里娜心想那是不大可能的,但另一方面,她以前從未到過杜維爾,她很難預料他們在那裡會過什麼樣的生活。

  一刻鐘以後,吉蒂偵察了一番,又回來了。

  「他現在正在前面。」她說,「快來,附近沒有人。」

  塔里娜從安樂椅裡跳了起來,隨著吉蒂轉到船的那一邊,她看見一個身材結實,曬黑了的年輕人站在甲板上,他外表英俊,粗獷甚至帶點野性,他有一雙深陷的藍眼睛,眼睛裡不知怎麼的,有種莫測高深的難以捉摸的神色。

  「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喬克。」吉蒂說,「我已經告訴她所有關於……我們的事。」

  塔里娜看出喬克?麥克唐納有點緊張了。

  「沒有什麼可講的。」他有點生硬地說。

  「我知道。」塔里娜回答說,好讓他放心。

  他似乎放鬆了些。

  「吉蒂小姐是我僱主的女兒。」他說。

  「唉呀,別講那一套,喬克。」吉蒂大聲喊道。

  「然而這是真的。」喬克?麥克唐納毫不妥協地說。

  「嗯,我知道。」吉蒂說,「但是,對我們來說,那沒有什麼關係。」

  「它肯定會有關係。」他答,「如果這次航行中有人見到我常跟你談話,那就會意出麻煩來的,現在我得走了。」

  「請,請別……」吉蒂懇求說。可他舉手到帽沿上行了個禮就走開了。這使塔里娜看出,一個男人如果穿上了制服,會顯得英俊得多。

  「讓他走吧。」她對吉蒂說,「他知道怎樣做最好,你一定不想給他添麻煩吧?」

  「不,不,當然不。」吉蒂回答說,她很快地平靜下來。「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我們有很多事要商量。」

  「當他忙的時候,你們是不能商量的。」塔里娜反駁說,「你必須記住他的好名聲跟你的名聲同樣重要。」

  「我從來沒有想到。」吉蒂說。

  「我不想對你說教。」塔里娜笑著說。「不過,我覺得你相當自私。」

  吉蒂緊緊握了握她的手臂。

  「我不在乎你對我說教,要是伊琳對我這樣,只能讓我發脾氣。現在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以後得多留意。」

  塔里娜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面頰,但是當她獨自回到艙房更在準備就餐時,她理解到吉蒂不僅要隱藏她的情感還要控制她的衝動,這該是多麼不容易啊。

  「我希望他是好樣的。」塔里娜想,「為了吉蒂,我希望他是的。」她不能不認識到:在吉蒂和喬克的不同社會地位之間,橫著一條鴻溝。

  她可以想像。如果伊琳知道了所發生的事,她會多麼震驚。現在她對紐百里先生也有了足夠的認識,所以她很清楚,他一定會很不高興的。

  她換好了衣服,正在想紐百里先生的時候,聽見了敲門的聲音。

  「進來。」她叫了一聲,以為是女僕敲門。接著門開了,出乎意料之外,是紐百里先生在門口。

  「我可以進來嗎?」他問。

  「當然。」塔里娜答道。

  他走進艙房,小心地把門關上。

  「我想請你幫個忙。」他說。

  「幫忙!」她應聲說。

  「對,」他笑著說。「你可以為我做件事嗎?」

  「當然,」塔里娜答道,「任何事都行。」

  「其實這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他說,「你瞧,下星期四是吉蒂的生日,我給她買了一件小禮物,在我們到達特魯維爾港時,海關人員要上船檢查,有時他們會把整個船搜查一遍。」

  「總之,我不願意讓他們發現吉蒂的禮物。我並不在乎海關稅,也許要付的,但是我不想讓她早知道我給她買了件什麼禮物,這樣到時候她會感到又驚又喜。」

  「當然,我明白。」塔里娜說,「但是,你要我幹什麼呢?」

  「我要你把它藏在你自己的東西裡的某個地方,」他答,「你是一個客人,所以他們不會對你感興趣的,而對我就不同了。我作為遊艇的主人,總是他們懷疑走私違禁鑽石或槍支的對象。」

  他被自己開的玩笑逗笑了。

  「行,我會把它藏起來的。」塔里娜說。「我還不知道藏在哪裡好,但是我肯定他們不會發現的。」

  「謝謝你的好意。」紐百里先生說。「還要請你注意,這是個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除了吉蒂以外還包括伊琳和邁克爾。我總是喜歡假裝不給人送生日禮物,然後在每個人得到後,都感到驚喜。」

  「啊,那正像我父親一樣,」塔里娜說。「他沒有時間,也不能花……」她支吾了一下,然後很快接著說:「……花時間上街採購,然而在聖誕節他總是有漂亮的禮物送給每個人。」

  「嗯。我看他和我是一個類型的。」紐百里先生笑著說。「謝謝你,塔里娜,仔細收藏好。」

  他把一包很小的東西放過她手裡,不知怎麼的,她原料想這包東西會大得多,她幾乎困惑不解地向它看了一眼,這小包非常輕,包裝得很仔細,並用好幾小團火漆牢牢封住。

  「謝謝你。」紐百里先生又說。他走出了艙房,把門關上。

  塔里娜站在那裡凝視著手中的小包,裡面是什麼呢?她感到奇怪,當然是珠寶,可是它無疑是很輕很小。

  她向艙房四周看了一下,想找一個藏東西的最好地方,她記起了一個偵探故事裡寫的是把東西藏在女主人公的鞋尖裡,但是把東西藏在衣服之類裡的想法立刻被排除了,因為女僕艾拉會收搶她所穿的每件衣服,因而會很容易發現它的。

  不,一定要找出個更好的地方,碗櫃和抽屜都安裝在牆裡,海關人員要是找什麼,碗櫃和抽屜都是他們首先要檢查的地方。

  塔里娜站在那裡動開了腦筋,要找到這種既不顯眼又可以把東西藏得好的地方,比她當初想的要困難得多。

  隨後,她想出了一個主意,懸掛在洗手盆的架子上是一隻粉紅色的塑料海綿袋,艾拉把海綿和法蘭絨面巾都裝進了袋裡,除了海綿袋就只有發刷、梳子和牙刷這幾樣東西是她自己的,是從劍橋帶來的。

  這只粉紅色海綿袋實際上是她妹妹埃德溫娜去年聖誕節送給她的禮物,這是她一便士一便士積攢下錢來買的。塔里娜很喜歡它,因為她知道這是她妹妹做了無數小小的犧牲,才能積累到兩先令十一便士,買到了這件禮物。

  艾拉已經從袋裡取出了海綿和法蘭絨面巾,把它們放在盆子旁邊,海綿袋空空地掛著。塑料是不透明的,也很厚,可以收藏紐百里先生那只很小的包。她拉開袋口的帶子把小包悄悄放了進去。沒有人會知道裡面裝的什麼,它在鍍鉻的金屬架上輕輕地晃來晃去。

  塔里娜得意地微笑了。「應該把東西收藏在最顯眼的地方,最好是人人都能看見的地方。」誰這樣講過呢?或是她在哪本書上讀過的?反正這是她能想出隱藏紐百里先生小包的最好的地方。

  她驀地想起,到了晚餐時間了。她從艙房跑了出去;過了差不多三小時以後,她又回到了房裡。她首先想到的是收藏在塑料袋裡吉蒂的禮物。

  她摸了一下,它還是安安穩穩地在那裡。當她站在那裡聽外面海水發出的聲音時,她發覺自己突然想起了這天邁克爾對她講過的話。

  「我要指給你看英國的燈火。」

  自從他們上船以來,她還沒有和他單獨在一起;她覺得,即使他們單獨在一起,他也不會再提到他所講過的話了。

  他是真心講的,還是僅僅出於禮貌,到後來又後悔提出過這樣的邀請呢?對這個謎,她得不到答案。

  在大客廳裡,當他們互道晚安時,在他的眼色中沒有任何責示,他的聲音也沒有表達出什麼。

  「晚安,塔里娜。晚安,吉蒂。」

  僅此而且。接著她便回到了船艙,一直到現在,才記起他對她提過的事。

  伊琳大約在十點鐘便回房就寢了。紐百里先生把他們留下來玩橋牌,他說他喜歡晚餐後玩一盤。塔里娜和他配成一對,吉蒂和邁克爾配成另一對。塔里娜沒有經驗,出了許多差錯,當他指出她的差錯時,他還是很爽快的,對她的笨拙一點不惱火。

  她的思想全集中在打牌上面,沒有空去想別的事。可是,現在她記起來了,當然,這有點可笑,她應該像別人那樣立即回房睡覺。現在已經很晚了——差不多十一點鐘了。沒有人會料到這時她還會走上甲板。

  她開始慢慢地解開衣服的腰帶。這是件漂亮的衣服,有著寬大鬆散的下擺,配上淺藍寶石色花邊和粉紅色絲絨裙帶,她剛解下腰帶又把它穿上了。她不想睡,她肯定是這樣。那麼,為什麼她自己不可以去到甲板上觀察那些燈火呢?

  她並不是希望邁克爾也在那裡,她對自己說,是他才使她腦子裡出現這個念頭的,可是他自己卻忘掉了。她突然產生了不惜冒險活動的想法。這時回房上床睡覺該是多麼掃興啊!她隨時都能睡,只是現在不行,現在有那麼多東西可看啦。

  她走到衣櫃前,取出吉蒂借給她的外衣,這是一件柔軟的藍色羊毛衫,非常曖和、舒適。她把胳臂套了進去,把毛衣拉下緊貼著她的身子,她對鏡子照了照,看見自己的眼睛晶亮發光。

  「我並不打算去和誰見面。」她高聲說。「我只要去看看大海,不管怎樣,看一會兒也行。」

  她關上了艙房的燈,輕輕地穿過鋪著厚地毯的走道,從寬寬的升降梯爬上甲板。這時四下無人,她也並不期望有人,船在黑夜裡緩緩向前行駛。她走到船頭,靠著擦得發亮的欄杆向後眺望。她覺得微風輕輕地把她的頭髮從前額拂起。

  她看見了海岸的非常模糊的輪廓。沿著海岸她看見了一片燈火,幾乎像黑暗中的螢火蟲一樣。遠處懸崖峭壁上的燈火在上下閃動,彷彿它們每一個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還有往來船隻的燈光;那些高懸在頭頂上飛機的燈光也夾雜在星光點綴的天空中緩緩運行。

  這一切是無比美妙的。她覺得它們簡直像一條項鏈環繞著一個安全和堅強的整體,那就是英國。突然,一個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我說過我要把它們指給你看的,它們真美,是嗎?」

  她沒有聽見邁克爾走上甲板,但是這時,他並沒有使她感到吃驚﹒似乎她一直知道他會來的。

  「是的,非常美。」她說,「美得令人難以相信是真的。」

  「但它們確實是真的。」他說,「每一個燈光代表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或者一個孩子;代表一個家庭,一個人在工作,在奮鬥,在掙扎,企圖到達某個地方;代表著一個人在戀愛,在生活,在死亡。每個燈光都具有重大的意義,而且它們全是屬於英國的。」

  塔里娜沒有轉身去看他,她不加思索地說:

  「我沒有想到你竟能有這樣的見解。」

  「難道我那麼象蠢材嗎?」他說,「或者是因為你覺得處在我們這樣地位的男人,除了金錢,對任何別的事都不會有感情。」

  「我沒有那樣講。」她說。

  「沒有,可是你是那樣想的。」

  「不,我也沒有。」塔里娜否認說,「我剛才完全沒有想到你,我想到的是這些燈火,而你卻用言語把我所想的全都說了出來。我還不夠聰明,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

  「用言語說出你的想法。」他溫和地說。「是那樣嗎?」

  「對,是那樣。」她答道。

  「而你不希望我蹧蹋掉這片美景和這個時刻?」

  這是一個問題。停頓片刻後,她幾乎是用耳語般的低聲說道:

  「不,請不要。」

  他們默默無語站在那裡,塔里娜似乎覺得站了很久。一條船從陸上的避風處駛了出來,它燈火通明,轉了個彎,向南方駛去。還有一艘拖船轉向了北方。塔里娜深深地歎了口氣。

  「這裡簡直是神仙境界。」

  「我記起了第一次見到蒙特卡洛的燈光的情景。」邁克爾說。

  「我從沒去過蒙特卡洛。」塔里娜答道。「但是,我不相信別的地方會比這兒更美。」

  「美對我來說是非常孤單的東西。」邁克爾說。「我思想和別人一起分享,我希望知道別人所感覺的正是和我感覺的一樣。否則,總有點不完美。我非常想說,『你也是這樣感覺嗎?』或者『你也是這樣想的嗎?』有時沒有人回答我,只有風和太陽,可是他們都是非常冷寞的夥伴。」

  「聽你這麼說,你一定非常寂寞。」她脫口說道。

  「我有時寂寞得簡直無法忍受。」邁克爾答。「然而,我還得堅持下去,因為我知道寂寞決不會真正持續下去,總會有某件事、某個人來解脫它。那時候,我們會非常感激的,因為我們非常深切地體會到了寂寞和不寂寞的區別。」

  他的聲音裡有種語調告訴她,他是痛苦的。她懷疑地問:「那就是為什麼你今晚要和我在一起觀看這些燈火嗎?」

  「讓我獨自一人看。我實在受不了。」邁克爾回答道,「所以我要你也在這裡。」

  「謝謝你的好意。」

  「好意?」在他的聲音裡有一絲笑意。「你認為我是出於好心?」

  「不是嗎?我想全靠你非常好心地引給我看了這些東西,不然,我決不會發現它們。」

  「你真太天真了。」

  她頭一次轉過臉去看他,天色很黑,但她還能看出他臉部的輪廓,深沉的眼睛。使她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向她微笑。

  「天真?」她詢問說。「在哪方面?」

  「我不瞭解你,」他回答道。「但是我想瞭解。」

  他低頭看著她,在她臉上搜尋著。這時她突然發覺月亮正在從雲後面露出來,她的臉一定很清晰地朝著他,而他的臉仍在陰影裡。

  她站在那裡注視著他,試圖弄清他的意思,也想領悟自己內心某些奇怪的感情,這幾乎是一種高昂的激情,一種突如其來的緊張穿過她全身,她在期待彷彿她知道即將發生的事。

  「你非常美!」

  他的聲音如此低,他的話如此突然,使她喘不過氣來。

  但她只能看著他,後來她彷彿想擺脫掉那使她著迷的魔力,把頭掉了過去。

  「你是在胡說。」

  她聽得出自己的聲音並不真誠。

  「我是在說真話,你很美,我想不到有哪個姑娘能這麼美。」

  「你不可能見過許多姑娘哩。」

  塔里娜想把話說得輕鬆些。她彷彿覺得邁克爾更靠近了,他的手臂貼近了她靠在欄杆上的手臂。

  「塔里娜,這名字對你很合適。」

  她沒有回答。他說出了她的名字,像是在呼喚。接著他又講下去。「現在,」他繼續強調說,「我們正處在無人地帶。昨天我們在英國,明天我們將要在法國。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正處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只有你和我——塔里娜和邁克爾!」

  「過去和未來。」塔里娜柔和地重複說。

  「然而,我們沒有選擇餘地,現在一定會變成過去。」

  「它也會變成未來。」他溫和地說。「你有沒有想過,未來會帶來什麼嗎?」

  「我想過,但是我不想知道。」塔里娜答道。

  「你不想嗎?我卻很想知道,我很好奇。不過,大概因為我住在東方的時間太久,所以也變得相信宿命論了。天意不可違抗,而且它越來越近了,你感覺到了嗎?」

  塔里娜覺得一陣顫抖透過全身,究竟是恐懼還是狂喜,她不能肯定。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她輕聲說。

  「我想你知道。」他說。「它越來越近了,小塔里娜。我們無法躲避。有的東西太重要了——命運和愛情,我們不能逃避它們。」

  「我們想逃避嗎?」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問,她只知道他對她施加了魔力,他使她著迷了,使她越來越靠近了自己,她避不開他的聲音,也避不開他就在她身邊這一事實。

  「我不想逃避。」他答道。「但是你可能有不同的感覺。我知道無論如何我們是無法逃避的。這就是命運和愛情。」

  她覺得他的手觸摸著了她的手,突然她感到一陣驚慌失措,可是太遲了,他的另一隻手臂已經伸出,他緊緊地擁抱著她了。

  她猶豫不決地移動了一下,好像是想躲開,然而他的嘴唇已經吻著了她的嘴唇,他征服了她,吻著她的嘴唇不放,他的吻是那麼狂熱,使她懾服,使她困擾,她成了他的俘虜。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49:01

  第六章

  塔里娜一時由於感到意外和震驚,幾乎呆若木雞。接著邁克爾嘴唇的壓力和手臂有力的擁抱喚醒了她心中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彷彿有團火焰穿過她的全身,留下一種強烈的狂喜,並且越來越強烈,一直到她整個身體在這種刺激下戰慄不已。

  時間過去了很久,他們還緊緊擁抱在一起。塔里娜覺得似乎深深地陷入了奇妙的愛的海洋裡,她不加思索地沉浸在裡面,除了內心的歡樂外,她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最後他們輕輕地歎了口氣,嘴唇分開了。她的頭向後靠在邁克爾的肩頭上。在銀灰色的月光下,他低下頭來看著她。

  「我的愛人!」

  他高聲說道,他的話含著深沉、激昂的熱情。

  直到這時,塔里娜才突然察覺到發生了什麼。她發出有點不連貫的喘息聲,轉過來把臉藏在他肩膀裡。

  他默默無語,只是把她抱得更緊。她緊緊地偎依在他有力的懷抱裡,有種說不出的安慰的感覺。她要更緊地依偎著他,永遠不要再嘗到獨自一人的孤單的滋味。

  「塔里娜!」

  她聽見了他那迫切而激情的聲音。她稍稍把頭抬起,似乎在傾聽,她靦腆地避開了他的眼睛。

  「你真太可愛了,」他說。「我剛一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一生中所要找的姑娘。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的模樣,那麼年輕,那麼嬌艷,那麼迷人,簡直太迷人了。」

  塔里娜的頭腦裡回憶起了一幅情景:邁克爾正給伊琳端去飲料,奢侈豪華的游泳池,伊琳的金髮上閃爍著陽光。

  幾乎還沒有意識到她在幹什麼,塔里娜變得僵硬了。伊琳和邁克爾!邁克爾和伊琳這兩人在她的思想裡是不可分割地連繫在一起的。

  「我愛你!」

  他說出來了。邁克爾的聲音是如此低沉,如此動人,這個聲音使她一聽見就傾心於他了。

  「啊,我愛你!」

  這句話,她沒想到過會有任何男人對她講,更不用說是邁克爾了。

  「為什麼?」

  她問得非常輕,可他一下就聽見了。

  「我剛才說過,因為你是那麼可愛呀。你用你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那樣瞧著我,我就簡直沒法解釋你使我產生了什麼樣的感覺。你的嘴唇微笑時微微向上彎起;我知道你有點害羞,有點害怕。天哪,如今最難找到的就是這樣的女人。她在害羞的時候充滿了女性的魅力。」

  塔里娜慢慢地從他身邊縮開身子。「伊……琳,」她顫抖地說。

  於是她知道促使他們把一切都忘了而投入彼此懷抱中去的那股魔力已經消失了。痛苦使得她幾乎哭了出來,她知道它必然會消失,她不想讓它消失。然而已經為時過晚,伊琳擋在他們中間,非常清楚,好像就是她本人當真站在他們中間一樣。

  「伊琳怎麼啦?」

  邁克爾的聲音突然變得嚴酷起來,那種深沉的感情的共鳴也聽不見了。

  「你懂我的意思嗎?」

  塔里娜講得那麼低那麼輕,可還是不得不說出來。

  「她對你和我兩人是毫無關係的。這只是我和你兩人之間的事。這是我們的秘密,塔里娜。」

  她覺得自己在顫抖。他們在談些什麼呢?難道他不懂得秘密是該隱藏起來的事,對這些事最好不要讓人知道,而且不說出來。

  「我得走了。」

  她突然迫切地希望離開這裡。

  「不,不,別離開我。」

  他伸開手臂又拖住了她;隨後當她想掙脫時,他有力的身子靠得更緊了,他拖得這麼緊,使她無法抗拒。她只能把頭擺開,不讓他接觸到她嘴唇。

  儘管如此,他還是吻了她。他又一次吻她,這次更為激動,更為瘋狂,好像對她有點生氣。

  「不,不行。」

  她想要制止他,可是太遲了。心醉神迷的情緒已經偷偷地透過她的全身,侵蝕了她的意志,耗掉她的力量,因而她只能緊緊抱住他,在他的嘴唇下面,她的嘴唇變得柔軟了。她在發抖,她全身軟弱順從;後來突然間她掙脫了。

  「我愛你,永遠不要忘記。」他說。

  她站了片刻,喘了口氣,準備走開。接著,她跑起來,跑過甲板,從升降梯下去回到了自己的艙房。

  她關上艙門,把它鎖上,然後站在那裡,雙手捧住發燒的雙頰。她撲倒在床上想思索一下,平靜一下她心裡翻騰起伏的狂亂思緒。

  「我愛你!」

  她還能聽見他的聲音,她還能聽見這句話一再重複發出迴響;接著她本能地提出了問題:「為什麼?」

  情感的浪潮在她全身洶湧翻騰,她感到自己的嘴唇熱情飽滿,自己的乳房豐滿堅實。然而,她知道除了腦子裡想的問題外別的都無關緊要。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愛她。

  在她眼前突然出現一幅幅圖景:邁克爾和伊琳正坐在游泳池旁談話,兩人的臉靠得根緊;他在餐桌上對著伊琳微笑;他為她去取披肩;他握住了她的手。伊琳和邁克爾!

  然而,她是個結過婚的女人,而且……很有錢!現在,這個想法終於呈現出來了。她一直躲開這個想法,竭盡全力想向自己隱瞞這個想法,但是它還是冒出來了。

  邁克爾認為她很有錢。她,塔里娜?格雷茲布魯克,一分錢也沒有,卻假裝是個大富翁的女兒,是個有著百萬財產的姑娘。就財富而論她與伊琳不相上下——而且她沒有結過婚!

  塔里娜把頭更深地埋進了枕頭裡,這不可能是真的。難道有人裝假裝得那麼象?難道有人能使她產生那麼強烈的感情,像邁克爾那樣,而同時卻又是個偽君子?

  她讓疑心的毒汁深深浸入她心裡,決心掃除使她神魂顛倒地投入他的懷抱中的那種魔力的最後一點殘餘。

  邁克爾以為她有錢,有錢,有錢。

  她想起在劍橋大學她房間桌上的《閒談者報》。上面刊載的他的相片彷彿又在看著她。她記起吉蒂刺耳的話:「浪子!幫閒!伊琳的宮廷侍從!反正他們靠父親的錢可以舒舒服服地生活。」

  吉蒂蔑視的聲音仍在耳邊鳴響,此刻聽起來像喪鐘在塔里娜耳邊敲起。

  有錢!有錢!她的虛構的財富成了圈套,把她自己陷進去了,不過,究竟又有什麼關係呢?塔里娜試著問她自己,在兩個年輕男女之間接一個吻到底有多大關係?吉蒂和她的其它女朋友們吻過幾十個男人,有時甚至連他們的姓名也不知道。

  這次可不同,這完全不是那回事,塔里娜對自己說。然而,再一次,同樣的問題又來了,為什麼?

  就在這時,她得出了答案,淚水慢慢地湧上來了,她難過得無法止住;這個答案使她膽顫心驚,她知道無法躲開它,但還不得不承認它是事實。

  她愛他。當她第一次見到他,發現他有張特別吸引人的臉時,她就愛上了他。甚至就在厄爾利伍德游泳池邊他們會見的時候,那時她雖說想去恨他,實際上卻已經愛上了他。當他們在走廊上談話的時候;當她從電話間出來被他看見而大吃一驚的時候,她就已經愛上了他。今晚當她來到甲板上,明知他會在那裡的時候,她就已經愛上了他。

  情況變成這樣,完全是她自己的過錯。然而,不管怎麼說,任何事都不能影響真理。她的愛情早已在她心裡萌發了。

  「我必須恨他,」塔里娜高聲說,「我應該認清他究竟是什麼樣人,並且鄙視他。我應該正視事實:他向我求愛是為我的錢。」

  然而恰恰在她試著激起自己的滿腔怒火的時候,她明白這是毫無希望的。她愛他;她愛那張黑黑的奇妙莫測的臉,那雙深沉的眼睛和在他微笑時那意外出現的帶著幽默感的皺紋。她愛他那張堅實的嘴——曾經吻過她的嘴,那嘴唇曾俘獲她的心。

  一回憶到他的狂吻,她突然感到一陣喜悅襲來,使她止不住顫抖,於是她知道這是沒有希望的。無論他幹過什麼,無論他講過什麼,她還會繼續愛他。

  幾個鐘頭過去了,塔里娜拖著身子走下床來,開始脫掉衣服。她整個人好像分成兩半。一半是失望、懷疑和羞辱;另一半是狂喜、歡樂和盲目樂觀,認為反正事情會順利的。

  「你多麼笨呀!」她對著鏡自問。不一會她感到雙頰漲起了紅暈,因為她記起了他對她講過她那羞怯的眼色和微微向上翹的嘴角。

  「我再也不要見他了,」塔里娜高聲地說,於是她上了床,祈禱黑夜快快過去,這樣明天又會把邁克爾帶到她身邊來。

  她以為她會很難入睡,但是她一定是累了,不知不覺很快地睡著了。

  她一覺醒來已經快九點鐘了。船上引擎已停下來,她甚至沒有察覺到遊艇已經進港了。

  她從床上跳下來,拉開舷窗的窗簾,她看到了外邊的碼頭,綠色樹木和樹下的紅色小賣亭,人們漫步行走——他們看來和她剛離開的海峽那邊的人很不相同。

  她到了法國!她極其高興地叫了一聲,抓起晨衣跑下走道來到吉蒂的艙房。

  吉蒂正坐在床上,早餐在托盤內,擺在她前面。

  「喂,你起晚了,」她喊道。「我以為天一亮你會起床來看我們的船進港的。」

  「沒看到進港真叫我生氣,」塔里娜說,「吉蒂,我們到了法國,真的到法國了!我沒想到我居然會來到這裡。」

  「噓,噓,」吉蒂說,「引擎沒有開動時,在船上講點什麼話幾乎誰都聽得到。別忘記你是什麼地方都玩膩了的旅客。」

  她的話又把塔里娜帶回到她睡了一覺後忘得一乾二淨的那種處境。一個玩膩了的遊客!她,這個沒有機會旅行的寡見少聞的窮牧師女兒,這樣笨拙的欺騙把戲她怎麼能繼續玩下去呢?

  她又一次想懇求吉蒂讓她講出真話,然而她想起吉蒂有她自己的難處,同時她知道如果她珍惜她們的友誼的話,她必須忘掉她自己,去幫她的朋友。

  「昨晚你找到機會跟喬克•麥克唐納談過話了嗎?」她問道,她想暫時忘掉一切涉及邁克爾和自己情感的念頭。

  吉蒂點點頭。

  「順利極啦!」她低聲說。「我知道他正在當班,我溜進了駕駛台,除了我們兩人外沒有別人。我們談了很久。他愛我,塔里娜。」

  她講這話時比較嚴肅,沒有吉蒂以前談到喬克•麥克唐納時那種興奮。

  「你也愛他?」塔里娜柔和地說。

  吉蒂點點頭。

  「當然,」她說,接著她輕聲嗚咽道。「喬克說他不願跟我結婚。」

  「為什麼不肯?」塔里娜上前抓住吉蒂的手問道。

  「因為我那該死的錢!」吉蒂答道。「他說他永遠不要靠老婆養活他。他要我作出選擇:要麼放棄他,以後再也不跟他講話;要麼跟他結婚,靠他的收入來維持我們的生活。」

  「你怎樣回答的呢?」塔里娜問道。

  「我當然說,金錢對我來說除了不幸,什麼也沒有帶來。他不要聽。他說我必須嚴肅地考慮,不要像我做別的事那樣一時衝動。他還說,直到他絕對相信他能夠靠他自己使我得到幸福,否則就不和我結婚。」

  「這話我聽起來很不錯呀,」塔里娜說。「為什麼你是那樣不快活呢?」

  「因為我害怕,」吉蒂說。「我害怕我沒法使他相信,我確實是愛他的。除非……啊,塔里娜。說老實話,我真有點害怕他算不上真愛我。如果他愛我就像我愛他那麼深,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一起逃跑,今天就逃走呢?」

  「我想他是很理智的,」塔里娜說。「這樣犯錯誤沒有好處。此外,你有沒有想過你必須得到你父親的允許呢?」

  吉蒂點點頭。

  「我沒有想過,但喬克想到了。那就是為什麼喬克不同意逃跑的緣故。照他的話說,我必須勇於承擔後果,必須告訴父親,我準備跟他結婚,並且,不要一分錢。倘若我那樣做了,你也知道,父親和伊琳一定會想出對策叫我們分開,因為他們比我們要狡猾無情得多,我們鬥不過他們。」

  「我看這倒不一定,」塔里娜說。「或許你父親會尊重你和喬克自力更生的要求。」

  「你還不瞭解父親,」吉蒂輕蔑地說,「他正和伊琳一樣也有他自己的抱負。他是從底層爬上來的,所以他要我從上層開始向上爬。在我進劍橋大學以前,他老是介紹他的朋友們的兒子給我,提出舉行社交聚會等等。只是因為我對這些人很沒禮貌,讓他感到難為情,所以他不再這樣幹了。不過我知道他居心何在。」

  塔里娜笑了一下。

  「哎呀,吉蒂,你一定是個非常難對付的女兒。你處世接物都是那麼苛求,為什麼不肯隨和一點呢?」

  「因為我知道我需要什麼,」吉蒂回答。「我需要喬克,我要把他得到手。」

  這時她看起來特別像她父親。後來,挑釁的神氣消逝了,淚水充滿了眼眶,她說:

  「首先我得說服喬克。唉,塔里娜,幫幫我吧。」

  「當然,我一定幫忙,」塔里娜安慰地說。

  「你一定行!」吉蒂充滿了信心。「你能找他談一次話嗎?你告訴他說你知道我愛上了他。你知道我只要能做他的妻子,可以毫不考慮地放棄世界上所有的東西,你能告訴他這些嗎?」

  「我懷疑我能真的這樣對他講嗎?」塔里娜說。

  突然她想起了邁克爾。她想,她願為他放棄世上的一切,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吉蒂可就完全不同啦!

  她一眼掃過豪華的艙房,梳妝台上金的梳妝用具,鑽石手鐲,寶石和鑽石耳鐶,都是吉蒂晚上戴過,在上床時隨手扔在那裡的。她的衣服亂七八糟地拋在靠背椅上——單是一件在巴黎時髦女服商店縫製的藍雪紡綢的短衫,價格就抵得上喬克半年多的工資。

  塔里娜想,目前吉蒂也許看不起這一切,但總有一天她會非常想再得到這些東西,以及更多的東西。

  「你在想什麼?」吉蒂問她。

  「我在設想你和喬克在一起的生活。」塔里娜答道。

  吉蒂笑了。

  「能跟喬克結婚該多好呀!」她說。

  「你有把握嗎?」塔里娜問道。

  「我有這種感覺。」吉蒂答道,「我要在他身旁,我要聽他對我說話。塔里娜,你知道他從未吻過我呢?我知道這是因為在遊艇上他不願意,而在別的地方又沒有會面的機會,我已經讓他答應我在今晚見面。不論怎樣,我總能想辦法脫開身。」

  「今晚我們要去住旅館嗎?」塔里娜問她。

  「我想是這樣,海關檢查過了就會。」吉蒂說。

  這時有人敲了一下門。

  「進來,」她叫道。

  門開了,紐百里先生穿著一件鍍金扣的遊艇外套走進房來。

  「早晨好,姑娘們!」他說。「你們瞧,我們進港了,一次非常平穩的航行,甚至伊琳都睡得很好。」

  「我睡過了頭,真是羞死人,」塔里娜說。「我本來要看船進港的。」

  「這說明船長多麼高明,沒有把你弄醒。」紐百里先生答道。

  「你要上岸去嗎,父親?」吉蒂問他。

  「海關人員馬上就上船來了,」紐百里先生答道。「我聽說他們要在船上進行一次相當徹底的搜查。他們似乎懷疑有些水手攜帶了違禁品。無論怎樣,假使他們闖進你的房間,也不必奇怪。」

  「我最好還是起床,」吉蒂說,「在我還穿著睡衣的時候,我不喜歡好多男人在我房間裡到處嗅來嗅去。」

  「我也是一樣,」塔里娜說著就回了自己的艙房。

  她很快把衣服穿好了。如今事到臨頭,她對藏在海綿袋裡那個小紙包倒真有點擔心了。假如她當真辜負了紐百里先生的重托呢?其實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錯事,他完全有能力付出罰款。不過這是他唯一求她辦的事,她希望使他滿意。

  這天顯然是個炎熱的日子,她穿上吉蒂借給她的一件涼爽的打著寬帶的棉布衣裙,又取出一件短袖羊毛衫套在衣裙上。海風吹來天會涼的。

  她開了門,最後一次向艙內四周看了一眼。海綿袋依然無恙地掛在鍍鉻的金屬架上。這時她非常想取出那小包放在手提包裡,這樣會好些嗎?後來她決定不這麼幹,聽其自然。第二次想法往往是錯的。

  正在這時,吉蒂走出了她的艙房。

  「我們沒費多少時間,對嗎?」她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沒有見到任何人,也沒有聽到什麼,」塔里娜回答。

  「讓我上去看看他們在幹什麼,」吉蒂說。「我想他們一定會像用蓖子那樣檢查水手宿舍。」

  「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嗎?」塔里娜問她。

  「哦,當然!今年春天我們到達蒙特卡洛後,他們也小題大做折騰了半天。父親說他們對船上水手有懷疑,可是他們把我的艙房也檢查得亂七八糟」

  「這種事肯定不尋常吧?」塔里娜又問道。

  吉蒂聳聳肩。

  「啊,我看是這樣的。一旦他們咬住你,就從不輕易放過。」

  她們看見紐百里先生坐在甲板上天篷下的一張靠椅上,一張報紙放在他膝上。

  「你們不能上岸,」他說,「所以還不加舒舒服服地坐一會。」

  吉蒂和塔里娜坐下了。沒多久,塔里娜的心猛地跳躍起來。邁克爾從甲板的另一頭逍遙自在地走了過來,雙手插在口袋裡,襯衣的領口敞開著。他看起來很輕鬆愉快。當他轉過身來朝著她時,她察覺到他的眼色突然亮了起來,好像他正在想念她,一見到她就像是實現了他的美夢。

  「早晨好!」

  他的聲音低而深沉。

  「睡得好嗎?」

  他的問話像是對所有三個人講的,可是塔里娜明白,他要的只是她的回答。她試著對他硬下心腸,去恨他,但是發現這不可能。他太吸引人了,太使人無法抗拒——至少,對她來說是這樣的。

  她控制不住自己,微笑了一下,在他的注視下她的面頰紅了起來。她的眼睛羞怯地閃爍著。

  「塔里娜一直睡到九點鐘才醒,」吉蒂帶點指責的口氣說。

  「那麼,她是個經驗豐富的水手羅。船上的引擎一停下來我就醒了,那正是六點三十五分,」邁克爾說。

  「那麼你是很驚醒的啦,」吉蒂說。

  「當然,」他答道,「在海上我總是非常警覺的。」

  「是害怕嗎?」吉蒂有點嘲笑地問。

  「在蒼鷹號上是不會害怕的,」他一本正經地回答。「但是在別種船上,坦率地說,我有時真害怕極了。」

  「怕什麼呢?」吉蒂問他。

  但是邁克爾已經轉過身去,從那堆報紙裡拿起一張,似乎全神貫注地讀起那些大標題。

  「真是個神秘的小伙子,」吉蒂壓低聲音對塔里娜說。

  塔里娜沒吭聲。她正在琢磨他是不是在海軍呆過,他講的船是哪種船。她覺得她對他確實一無所知。她一點也不瞭解這個在四十八小時以前她還不認識的人。而這個人有這麼大的魅力,把她整個地迷住了,只要他一出現,她就全身顫抖,心跳個不停。

  「他在想些什麼呢?」她非常想知道。「他是在回想昨晚的每個時刻,每句講過的話,每一次觸摸,每一個感受嗎?」

  她渴望跑到他身邊問問他這是不是真的,真的吻過她,真的講過他愛她。可是她不能動彈,只能緊張地坐在那裡回想,思考,感受,一直到她覺得感到痛苦而不能哭出來,實在太難受了。

  一個侍者來到甲板上。他對紐百里先生講了幾句話,他聽了以後就下去了。

  「海關人員正在執行他們的任務,」邁克爾說。「看來他們似乎找出了什麼。」

  「你怎麼會那樣想呢?」塔里娜尖刻地問。

  「侍者說那個海關長官,或者不管怎樣稱呼他的官銜吧,要求見老闆。」邁克爾簡短地說。

  「那麼你認為他們查到了什麼呢?」他好像有點詫異。「你看來有點擔心,」他說,「可別告訴我你私帶了兩塊金條或這一類的東西。」

  「不,不,當然沒有,」塔里娜答道。

  「也許他們在貨艙裡找出一箱槍枝。」吉蒂說,「要是那樣,我們都得去坐牢。法國人最惱火偷運軍火。」

  「多半是他們找出了鑽石啊,」邁克爾回答說。「這是既輕巧方便而又容易攜帶的值錢東西。可以把它隨便塞進任何地方——塞進牙膏,剃鬚膏,或者甚至放進糖罐裡。」

  「哦,你說的是哪種鑽石,」吉蒂說,「我想你指的是伊琳的印度大鑽石吧。」

  「法國人從不為一個漂亮女人的首飾操心的,」邁克爾笑著說。

  「你的意思是他們真的檢查牙膏,糖缸和這類地方嗎?」塔里娜問道。

  「你似乎有點擔心,」邁克爾說,「我相信你一定偷運了什麼東西。」

  他的聲音裡有點嚴肅的味道。這是以前沒有過的。

  「我……我不擔心﹒」塔里娜說,掛念著架子上的粉紅色海綿袋子。

  她想假若那不是給吉蒂的禮物,而是紐百里先生從一個國傢俬運到另一個國家去的鑽石呢?假若,這些被查獲了,他否認他知道這件事的話,誰會相信她呢?他們會送她去坐牢嗎?她猜度著。

  她突然意識到邁克爾正在注視著她。正在那時,伊琳也走上了甲板。她穿著一件白色緊身上衣,帶著沉重的結實的金首飾,一走動便閃閃放光,發出了響聲。她看起來比平時更為雍容華貴。

  「我不得不起床,」她煩惱地說,「我的艙房擠滿了人,在床底下和櫥櫃裡到處窺探。我想不出他們在找什麼。」

  「過來坐下吧,」邁克爾安慰她說。

  他趕緊站起來,拿來一把帶有腳墊的舒適的靠椅。伊琳坐下以後,他在她背後放好一塊椅墊。他似乎很熱心,有騎士風度,在塔里娜眼裡,他對她的照料幾乎是阿諛奉承。

  「她為他付錢,當然她有權享受,」塔里娜想,馬上她就很起自己來了,因為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對人懷有惡意和不夠厚道。以前吉蒂也對她說起過這類事,她總是表示不信。

  「我們都在奇怪發生了什麼大事,」邁克爾說。「我剛才打過賭說,這全部要怪塔里娜偷帶了幾塊金條。」

  「我們只好解釋說,她是把它們當作鎮紙用的,」伊琳被自己的笑話說得笑起來了。「這些無謂的折騰真是可笑。」

  「說起這類事,只有像我們這種人才有條件進行大規模的偷運,」吉蒂說。「普通人渡過海峽作一天的旅行不可能偷運多少東西,他們能嗎?再說他們也沒有錢經常旅行。顯然我們才是值得懷疑的對象。」

  「嗯,對我來講,我才不會費神搞偷運,」伊琳說。「這太麻煩了。無論什麼時候,我要在巴黎買什麼,我總是給柯利亞先生開個條,他申報海關,包括所有的東西——每一滴香水,以及所有的東西,甚至一雙新手套,瓦爾特總是堅決主張我不要弄虛作假。」

  「哦,這麼說,爹爹是最誠實的羅,是嗎?」吉蒂說。她話裡似乎是說伊琳並不誠實。

  「誠實總是值得的。」紐百里先生走下舷梯大聲說。「你們聽說現在一切已經正常,我們隨時可以上岸,一定很高興吧。」

  「現在還太早了,」伊琳使性子說,「你為什麼不能和他們安排好,讓他們在中午來折騰一通?」

  「我們最好別跟他們爭吵,」紐百里先生用十分快樂的聲音說。「這些海軍長官們正在高興地喝酒,我提議我們也來點酒。我已經告訴了侍者拿一瓶香檳酒上來。」

  「香檳酒!」吉蒂叫道。「我們在慶賀什麼嗎?」

  「只是慶祝我們到達法國,親愛的,」紐百里先生答道。

  「一個挺不錯的借口,」邁克爾說。他看了一眼還沒有坐下的紐百里先生又問:「他們沒有找到什麼嗎?」

  紐百里先生搖搖頭。

  「沒有,」他回答說。「我自己也給弄糊塗了,不知他們要找什麼。」

  「他們沒有告訴你嗎?」邁克爾問道。

  「一個字也沒講,」紐百里先生說。「他們當然用的是例行檢查這個詞,譯成法文可難聽了。可是我又不是個傻瓜!」

  「你不是個傻瓜,這是什麼意思?」伊琳問道。「難道你是說在今天早晨這場折騰背後還有文章嗎?」

  「不,不,親愛的,就當地官員而言,這不過是一次過份積極的搜查,我覺得遺憾的只是在某些地方使你感到不方便。」

  侍者送來了香檳酒,小心地把它打開了,然後遞給每人一淺杯金色的酒。紐百里先生舉起了他的杯子。

  「為蒼鷹號上三位美麗的女士乾杯!」他說。

  「我不能想像為什麼我們要喝莫埃特牌的酒?你知道我從來不愛這種牌子的酒。」伊琳皺皺鼻子抱怨說。

  「我有個不同的建議,」邁克爾說,他舉起杯子,陽光灑滿杯裡,似乎他舉著一杯流動的黃金。「為英國之光乾杯——為釣愛情之光乾杯。」

  塔里娜覺得她喘不過氣來了。她避開了他的眼睛。但是伊琳好奇地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我從沒聽過這樣的祝酒辭。」

  「英國之光正如愛情之光一樣,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含義,」邁克爾一本正經地回答說。「對我來說,它們意味著夢裡所求的一定會實現。它們指的是每個人所追求的一切,在他心裡有個堅定的信念,總有一天它會實現的。」

  「聽起來很動人的,」吉蒂說。「我要為英國之光和愛情之光乾杯,願我們在法國兩樣都能找到。」

  她舉杯一飲而盡。她的父親以難以理解的眼光看著她,但一聲不響。過了一會,吉蒂站起來了。

  「來吧,塔里娜,我們上岸去。」

  「我們要在諾曼底酒家的花園裡進午餐,」伊琳說,「你們最好在一點半鍾左右到那裡找我們。」

  「好,」吉蒂回答說。

  她走下了甲板,塔里娜跟著她。當她走上剛剛搭在碼頭上的跳板時,她忍不回頭看看邁克爾是不是跟著來了。她一回頭,心裡便冷了半截。邁克爾甚至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而他坐在伊琳跟前,正在一心一意地跟她談話。

  不知怎麼日光彷彿在白天消失了。但是吉蒂沒有看出塔里娜這時多麼無精打來。當她們乘車從特魯維爾港口到距離只有一哩的杜維爾去時,一路上吉蒂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這個小小的城市。

  這裡有豪華的別墅,宏偉的旅館,一個小得像一塊冰糕般的賭場,還有狹窄的街道,擠滿了引人入勝的華麗的商店,排列得整整齊齊,吸引著有錢的遊客。

  「我們到酒吧間去喝杯咖啡吧,」吉蒂說,她敲了敲出租汽車的窗子,告訴司機停下來。

  她付了車費,然後她們坐到人行道旁的一張小紅桌子旁,頭頂上撐了一把彩條的太陽傘。

  「請來兩杯黑咖啡,」吉蒂用法語對待者說,接著她兩隻胳膊放在桌上,雙手支住面頰,望著塔里娜笑起來。

  「真好玩,」她說。「假若你不在這裡,我一定會感到寂寞難受的。現在我要帶你看看杜維爾的風光。」

  她們喝完了咖啡,塔里娜的眼裡慢慢露出了高興的樣子。她極力不去想邁克爾,也不去回憶他緊靠著伊琳的臉。他們曾為英國之光和愛情之光而舉杯祝酒,她非常清楚這個信息只是給她一個人的,可也不知怎麼地她不能信任他。

  「你對邁克爾怎麼看法?」她們走在通向海邊的兩邊排滿商店的街道上,她問吉蒂。

  「我比以前要喜歡他些,」吉蒂答道。「當然,我恨伊琳身邊所有的那些聽話的貓,但我應該說直到現在他是這夥人裡最好的一個。」

  「你真的以為他只是那樣的角色嗎?」塔里娜低聲問道。

  「還能是別的嗎?」吉蒂答。「問問他的打算是什麼。問問他為什麼不找個工作幹。我可以跟你打賭,他會像所有那些人一樣避而不答。」

  塔里娜默默不語。一剎那間,鮮明的藍色的海彷彿變成了灰色的。這時她強迫自己集中思想去看那沿著沙灘延伸下去栽滿樹木的海濱,看那鮮明的紅紅綠綠的帳篷,看那一排排游泳者的更衣室,吉蒂解釋說它們是按星期或按月出租的。

  她們看著歡快的室外雞尾酒吧間,那裡有許多女人穿著精心裁製的華麗游泳衣,可是她們從沒有下過海,只是在曬黑了的年輕男人旁邊啜飲開胃酒,看來這些年輕人除了躺在太陽下面外,這輩子沒有於過別的事。

  一切都這麼令人興奮和富於異國情調。陽光照在大地上,她們沿著海濱走著,有些人坐在道旁的躺椅上注視著過往的行人。塔里娜能聽見他們用法語對她兩人發出讚美之詞。

  「多麼漂亮的英國女人呀!」

  能引得許多法國人轉身來看她們,並且發現她不再是個微不足道的人,而是人們頗感興趣的對象,是個引起別人好奇心的對象,這使她頗有點兒興奮。

  她們坐了一會兒,聽樂隊演奏最新的流行歌曲,後來吉蒂看了一下她的鑽石手錶。

  「我們該回去了,」她說。「我餓了,不知你怎樣。」

  「我不餓,」塔里娜說,不過她還是站起身來了。

  她突然覺得非常想回去。她知道只有一個原因——她渴望見到邁克爾。她真想嚴厲地責罵自己,憑什麼要喜歡他呢?她甚至愛他,真是太苦了。她總該有些自尊心吧,有足夠的力量和意志去抗拒這種吞蝕了她的感情吧。這種愛情不可能是真的,因為它既不是建立在尊敬之上,也不是建立在愛慕的基礎上,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雖說這時她的思想在否定她的愛情,她的身體卻大聲疾呼反對她的思想。她告誡自己:「我應該堅決些。我應該恨他。我應該下決心和他一刀兩斷。」

  她有意讓自己記住他似乎特別靠攏伊琳和特別向伊琳獻殷懃的時刻。她有意在心裡描繪他們倆人的圖像,讓它呈現在她的眼前。

  「你能夠愛那樣的人嗎?」她嚴厲地問自己。

  「怎麼啦?」吉蒂詢問。「你非常沉默,看來很不快活。你該不是玩得不高興吧?」

  「當然不是,」塔里娜答道:「我一直玩得很好。我很感激你把我帶來,吉蒂。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切會這樣美好的。」

  「的確出人意外,是嗎?」吉蒂說,「你快看看諾曼底飯店那可愛的藍綠色屋頂,那就是我們要住的地方。你發現了那個尖屋頂上有個相當奇怪的東西嗎?」

  「看見了,那是什麼?」塔里娜問。「啊,那是一隻貓!」

  「一隻瓷做的貓,可能是為了吉祥才放在那兒的,」吉蒂說。「真不尋常,是嗎?杜維爾充滿了不尋常的事。也許我們也會碰到的。」

  她說話時眼光非常柔和,塔里娜知道她這時想的是喬克?麥克唐納。

  她們走進了旅館。她一眼便看見邁克爾正同伊琳坐在前廳裡。塔里娜對自己說:「我應該恨他。」

  她們走了過去。他站起身來,塔里娜的眼光和他的眼光相遇在一起。她只堅持了一下,就知道這是無法抗拒的。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也不管他怎樣壞,她還是愛他!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49:17

  第七章

  「等別人上床以後,你跟我來,我要帶你去看些有趣的東西。」一個聲音輕柔地說。

  塔里娜目瞪口呆地環顧四周。剛才她正注視著輪盤賭的桌子,滾珠在盤裡旋轉。收賭錢的人低聲吆喝,籌碼被鏟入莊家的錢匣裡,發出卡嘈卡哈的聲音,一時間她簡直看得像著魔似地呆住了。

  「沒有更好的了。」

  一陣寂靜。塔里娜覺得這時她最好別說話。接著她聽見收賠錢的聲音說:

  「黑的一對,三十六。」

  談話的聲音又爆發出來了。

  「你說什麼呀?」塔里娜問道。

  「我說我要帶你去一個真正有趣的地方。」邁克爾答道:「這兒太無聊了,除非你急於想把錢扔掉。」

  塔里娜的眼光順著邁克爾的眼睛穿過桌子,她看見伊琳坐在那裡,一大堆籌碼放在她的面前。她看來是贏了,不過這也很難說,因為她在管賭台的人那兒換了好多法郎。

  「你玩不玩?」塔里娜問邁克爾。

  邁克爾搖搖頭。

  「我玩不起,」他說,「但是我奇怪你怎麼不試一下」

  塔里娜的臉有點紅了。

  「我不懂賭錢,」她支吾道。「我也不敢肯定我是不是贊成賭錢。」

  「你願意讓我教你玩嗎?」

  「不,不。」

  回答脫口而出,幾乎是太快了。

  「那麼,好吧,照我的提議做吧。伊琳就要回去了,紐百里先生也要走。在你道過晚安以後,就到大廳裡來,我等著你。」

  塔里娜本能地想拒絕他。她知道當她的男女主人以為她已上了床的時候,她卻和邁克爾出去,這樣做不僅從世俗觀點看來是錯誤的,並且是她的父母絕對不會贊成的行為。

  「我想也許……,」她猶豫地說,後來她感覺到邁克爾的手碰了碰她。

  「請你來吧,」他懇求說。

  她的牴觸消失了。突然間她很想去。她問她自己,為什麼不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去享受一下呢。雖然賭場很有趣,但是連著兩三小時看著別人輸贏,這種興奮感也漸漸變淡了。

  吉蒂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隨便下著賭注。

  「我是不在乎的,」她說,塔里娜發現吉蒂喜歡自己一個人賭;不喜歡別人注意她。所以她有時沒事幹,只是各處站站,不知怎麼地邁克爾的建議提出來恰恰是時候。

  「我應該拒絕,」塔里娜像是對自己的良心說,而不是對邁克爾說。

  「可是,你不會的,」他回答說。「我等著你。」

  他對她一笑,使得她的心一下子翻騰起來,隨後他離開了她,又回到伊琳背後站著。

  輪盤又轉動了兩三次,後來伊琳起身離開了檯子。

  「把我的籌碼收起來,邁克爾,」她吩咐道,帶著一種羅馬女皇對奴隸慣用的語調。

  塔里娜不太情願地走到伊琳身旁。

  「你準備回家嗎,紐百里太太!」她問。

  「是的,我累了,」伊琳說道。「另外,最好在我贏錢的時候離開。」

  「你贏了很多錢嗎?」塔里娜問,覺得有義務表示一點興趣。

  伊琳聳聳她赤裸的雙肩。

  「我搞不清有多少,」她答。「不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去睡覺了。」

  她被自己的笑話招得笑了。這時邁克爾走到她們跟前,晚禮服口袋裡裝滿了小籌碼,手裡還拿著許多大籌碼。

  「你想把它們兌換了嗎?」他問。

  「好的,請換吧!」

  他走到出納員那兒。伊琳到處找吉蒂。

  「我們最好一道回去,」她說。「我想我丈夫不會呆得太久的。」

  「他在酒吧間和幾個剛才跟我們一塊吃晚飯的先生在談話,」塔里娜說,「要我去叫他嗎?」

  「好,就說我要回家,」伊琳吩咐她說。

  有兩個膚色相當黝黑的人和紐百里先生坐在一起。他們都在抽大雪茄煙,在他們旁邊有一瓶放在冰塊裡的香檳酒。塔里娜有點猶豫地在桌子旁邊站住了。

  「喂,塔里娜,有事嗎?」紐百里先生問。

  「紐百里太太要回家。」

  「正好我也要回去,」他邊說邊站了起來。

  他同他的朋友們握了握手,並和他們用一種塔里娜聽不懂的語言講了幾句話。隨即挽住她的手臂,穿過賭台,來到站在桌子邊的伊琳和邁克爾身旁。

  當他們快要走到兩人身邊時,紐百里先生停下跟一個熟人講起話來,塔里娜獨自向前走去,伊琳和邁克爾都沒有看見她走過來。邁克爾這時轉身離開桌子,手裡拿著一大札鈔票。她聽見伊琳說:「啊,真討厭!在我的手提包裡還有一個籌碼,是一萬法郎的。」

  「我拿去換了它吧,」邁克爾說。

  「不,你留著,」伊琳答。「這是你該得到的,你今晚給我帶來了好運氣。」

  塔里娜覺得邁克爾彷彿猶豫了一會,接著他從伊琳手裡接過了籌碼,順手放進他的衣袋。

  「謝謝你。」他說。

  塔里娜簡直不相信她看到和聽到的是真的。她躊躇一下,靜靜地站在那裡等著邁克爾往下講。她心亂如麻地想道,他一定會講完這句話:「謝謝你,但是我用不了多少時間就給你換好了,」或者是,「謝謝你,可我真的不能接受這類的禮物。」

  可他什麼也沒有說。他把手插在晚禮服的口袋裡,他抬起頭來,看見塔里娜正在注視著他。

  「塔里娜來了,」他對伊琳說。「她把紐百里先生找回來了。」

  「現在我們可以走啦,」伊琳打了個哈欠說。

  「吉蒂呢?」邁克爾問道。

  伊琳回頭看了看賭台。

  「老實講,這個孩子太叫人操心了。你找她,她總是不在。」

  「我能找到她,」塔里娜勉強開了口,「我去把她找回來。」

  她走開了,她覺得沒法再看著伊琳和邁克爾,「多麼可恥呀!多麼丟臉呀!」她想,「一個男人接受女人的禮物和金錢,特別是象伊琳這樣的女人。」

  她不知道為什麼,只是這個插曲比長期以來發生的任何事件都要使她震驚。她現在明白了吉蒂為什麼把邁克爾叫作拆白黨,叫作聽話的貓。她本以為他會接受汽車、賽馬這一類的禮物,顯然比利和埃裡克就是那樣做的。可是塔里娜從沒想到他居然會卑躬屈膝接受十鎊錢,像小學生或傭人那樣接受賞錢。

  她還沒有走到吉蒂身邊就已經開始為邁克爾找借口了。他來到這樣的地方,一定有許多東西要他花錢,雖然紐百里先生已經供給他吃和住了。

  接受的禮物是實物或是現錢兩者有什麼區別呢?塔里娜知道其中有很大的和根本的區別,然而她還是不肯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她只知道她痛恨他口袋裡的那一萬法郎的籌碼。

  「他們走了嗎?」吉蒂來到她身邊,問道。「唉!我的運氣真糟透了。我輸得精光。」

  「啊,吉蒂,不會是真的吧!」塔里娜叫道。

  「當然,只是輸光了我帶來的錢。」吉蒂答道。「我想大約有二十五鎊吧。但是,我一向討厭輸錢。」

  「誰不是這樣呢?」塔里娜問道。

  她不讓自己想這二十五鎊用在別的地方該能做多少事呀。

  「伊琳贏了嗎?」吉蒂在問她。

  「我想是的,」塔里娜答。「她說她不耐煩點數。」

  「那就是說她贏了一大筆,」吉蒂說。「她在贏錢的時候不敢對錢表示過份的興趣,害怕這會帶來壞運氣。因為每當你想贏你反而會輸。不過,我高興她贏錢,這可以讓她的脾氣好些。」

  「聽起來你好像特別希望她情緒好些,」塔里娜說。

  吉蒂點點頭。

  「我今晚要去見喬克,」她悄悄地說。

  這時塔里娜幾乎吐露了她自己的計劃,接著她又懷疑她是否會跟邁克爾去。他們怎能偷偷摸摸用這樣的方式花伊琳的錢呢,假使她知道了,肯定不會贊同。

  「我不去。」就在她們趕上了紐百里夫婦和邁克爾的時候塔里娜對自己說。

  「快來吧,吉蒂,」伊琳說。「你老是讓你父親等著你。」

  大家都知道紐百里先生並不在乎等待吉蒂,實際上不高興的是伊琳自己;可誰也沒講什麼,而吉蒂既然處於被動的地位,就得多多少少表示一下歉意。

  「好了,我們走吧,」伊琳說。

  她帶頭走出小客廳,穿過正在表演歌舞節目的舞廳。他們走下了通向賭場大門的樓梯。

  在門外邁克爾召來一輛紐百里先生私人僱用的大轎車。伊琳一言不發地踏進了汽車,吉蒂跟著過去,紐百里先生繞過去坐在司機旁邊。

  「半小時以後,」邁克爾在塔里娜走過他身邊時悄悄地說。

  「我不來。」

  沒有時間多說了。她跨進汽車挨著伊琳、吉蒂坐在後座上。邁克爾坐在另一個窄一點的座位上。

  不到一會車就開到了諾曼底旅館。當他們到後,伊琳衝了進去,用專橫的姿態讓大家馬上回房睡覺。

  「你可別在樓下門廳裡閒逛,吉蒂,」她說,「一個年輕姑娘那樣做很不合適,希思柯特夫人今天晚上還在對我說,她絕對不讓她的女兒沒有女伴陪同就到處閒逛。」

  「哪怕是讓簡?希思柯特獨個地光著身子呆在皮卡迪利廣場的中心,她也會是絕對安全的。」吉蒂答道。

  「她是個非常有教養的姑娘,認識許多正派人,」伊琳反駁說。

  儘管她決心不看他一眼,塔里娜和邁克爾的目光還是相遇了。

  「請一定來,」在他眼色中無疑是帶有懇求,這是他想傳達的信息。她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

  「來呀,來呀。」

  伊琳叫他們跟著她走進電梯。沒有邁克爾的地方了;電梯關門時,他向他們揮揮手。

  「晚安。」

  「晚安,邁克爾,明早見,」伊琳叫道。

  電梯停在三層樓。他們都邁出電梯,穿過寬寬的走廊走向大套房。這大套間是伊琳和紐百里先生用的。吉蒂和塔里娜的房間在同一條走廊上,兩間房換在一起。

  「晚安,吉蒂,晚安,塔里娜。」

  伊琳不願多花時間,只是做做樣子親了一下她的繼女,然後走進了套房的門。

  「晚安,父親。」

  吉蒂吻了吻紐百里先生,比平時更帶感情。他跟塔里娜握了握手。

  「我希望你今晚過得不太沉悶吧,」他說。「我注意到你沒有賭錢。」

  「我喜歡看別人玩,」塔里娜很快地回答。

  「明天我一定要說服你去小賭一下,」紐百里先生溫和地說。「大概我那個會花錢的女兒明天早晨會向我要一張支票。」

  「完全正確。」吉蒂答道。

  他對她們兩人笑了一笑,便走進了套房。吉蒂來到了塔里娜的房間。

  「我現在馬上就要走了,」她說,「喬克在旅館外面等著我。」

  「假若伊琳要找你說說話,那怎麼辦呢?」

  塔里娜擔心地問。

  「不會的,」吉蒂樂呵呵地說。「她見到我就厭煩。再說,喬克等了我差不多一個小時了。我原來希望能像昨晚那樣早些離開賭場的。」她輕輕在塔里娜臉上吻了一下,便溜出房間,匆忙穿過了走廊。塔里娜關上房門坐在梳妝台旁。她也想往樓下跑去,她突然急於想見到邁克爾並且和他談談話。就在這時她想起了一萬法郎的籌碼。她的心硬了起來。她為他感到羞愧,可是她心裡知道她非常想去找他。

  她一想到昨晚他的吻,突然覺得自己全身發熱。不論他幹了什麼,不論他的行為怎樣,她無法否認她的心臟在激烈地跳動。

  她忽然聽見敲門的聲音,她朝房門看去,眼睛睜得大大的。難道邁克爾竟上樓來和她爭論,不顧伊琳差不多就在隔壁房間裡的事了嗎?假如他們被發現了,這會使她陷進難以忍受的尷尬處境裡。

  她對他很惱火,急燥地穿過房間,打開房門,準備怒氣沖沖地吩咐他立即走開。使她大吃一驚的是:站在門口的是紐百里先生。

  「哦,是你呀!」塔里娜喊道。

  紐百里先生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幾乎是踮著腳走進房間,輕輕地關上了門。

  「我不願叫吉蒂聽見,」他說。「我是來取她的禮物的,承你的好意幫我收藏了它。」

  「啊,好的,當然可以,」塔里娜說。

  她整天忙於別的事情幾乎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於是她快步走到和臥房相連的浴室裡。艾拉已經打開了她的行李,正如她所料到的,這個粉紅色海綿袋已經掛在浴室洗臉盆旁的鉤子上了,裡面裝著海綿浴擦,法蘭絨面巾和肥皂,是她離開遊艇前自己把它們收拾進去的。

  她一件一件地把它們扯了出來,最下面是紐百里先生交給她的那個小包。她把它拿進臥室裡。

  「它在這兒。」她說。「不過有點潮濕,你知道我把它放在海綿袋裡了。」

  紐百里先生笑了。她覺得他原來有點擔心,現在他笑了,放心了。

  「在你的海綿袋裡,」他喊道。「一個非常巧妙的藏東西的地方。掛在那裡每個人都看得見,可是沒有人會注意。」

  「我正是這樣想的,」塔里娜說。「我記得有一次讀過一本書說要藏好一件東西就應該把它放在找東西的人的鼻子底下。」

  「你是個非常有頭腦的年輕姑娘,我能看出來,」紐百里先生讚揚她說。「你一定得讓我送你一件小禮物,表示我的謝意,因為你能夠打敗那些好管閒事的海關官員。」

  「啊,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來查我的艙房,」塔里娜說。「事實上,從沒有人問過我有什麼東西要申報海關的。」

  「他們檢查了他們想看的每件東西,」紐百里先生說。「好啦,吉蒂的禮物會使她非常高興的。一切都謝謝你啦。」

  「後天就是她的生日,是嗎?」塔里娜說。

  「對了。」

  「我應該送給她一點東西,」塔里娜說。

  「你也應該讓我送你一件禮物,」紐百里先生堅持說。

  「哦,不必了,謝謝你,」塔里娜說。

  他拍拍她的肩膀。

  「我一定送一件非常好的東西,」他說。「你最好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們幹得多麼巧妙的事,假若傳到海關官員耳朵裡,下次他們甚至會更仔細地搜查我們。」

  「不,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塔里娜說。

  「請不要說出去,」他說。「女人,即使是最好的女人,像我妻子和女兒,也難免愛多講話。一講就洩露出去了,你懂得嗎?」

  「是的,我當然明白,」塔里娜答道。

  他又拍拍她的肩膀,走出了房間。塔里娜覺得奇怪,這樣魁梧身材的人能有這麼輕得出奇的腳步聲。

  只有她單獨一人時,她的思想又閃電式地回到了邁克爾那裡。他會等她多久呀?她懷疑。她看了下表。時間剛剛過午夜。

  突然電話鈴響了,她驚得跳起來,幾乎本能地跑去制止這喧鬧的鈴聲。她一拿起話筒就知造是誰在另一頭講話。

  「喂!」

  「是你嗎,塔里娜?」

  「是的,邁克爾。」

  「我在等著你呀。」

  「我告訴過你我不來。」

  「可是,為什麼呢?」

  「哦,我只是想到那會好些。」

  「我可要你來,只呆一會兒也行。我們只到特魯維爾去,我知道那裡有許多小的不顯眼的地方,不過在晚上這個時候那裡總是非常熱鬧、非常有趣。」

  塔里娜有點動心了。

  「不,邁克爾!」

  「那你為什麼改變主意了呢?」

  「因為……啊,我也不能解釋是什麼原因。」

  「聽著,」邁克爾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了。「我要見到你。這非常重要,對你我都重要,明白嗎?」

  「但是,那怎麼……那怎麼可能呢?」

  「那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別那麼彆扭,下樓來。我保證一切都好。」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塔里娜原是坐在床上的,但現在她站起來了。

  「好吧,」她忽然說,「我一定來。」

  她拾起一條圍巾披在她的肩頭上。她身上穿是白色透明硬紗的晚禮服,鑲著一大串珊瑚花的邊緣,縫著金屬小亮片。在她走過房間時,它們不停地閃爍發光。她關上了房門,跑下走廊,好像害怕被人攔住一樣。

  她沒有乘電梯,是走下樓來的。邁克爾站在大廳中間,他以為她是從另一邊下來,所以他的背對著她。在他沒有提防的時候,她突然一眼看見了他。他那寬寬的肩膀,堅實的頭部和他站立的姿態看來似乎可以完全信賴,使人絕對放心。她覺得無論他幹什麼無論他舉動怎樣,她都可以信賴他。

  她本能地告訴自己他是可以信賴的,儘管她的頭腦卻不相信這是真的,認為自己是受騙的。然而她知道她的本能是正確的。她到了他的身邊。他轉過身來,臉上充滿了衷心的喜悅。

  「你到底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

  他抓起她的雙手舉到他的唇邊,然後挽著她的胳臂,領著她走出大門,來到戶外溫暖的黑夜裡。他叫來一輛出租汽車,扶她進去,給了司機一個地址,然後上車坐在她的身邊。汽車開動後。塔里娜突然感到害羞。她現在是單獨和邁克爾在一起。兩人單獨乘車出遊,也算是一種冒險。

  「謝謝你來了。」他的活簡單而十分誠懇。

  「我不應該來的。」

  「為什麼不呢?你自己能作主。」

  「我是紐百里先生和太大的客人。」

  「雖然這樣,他們並不是你的保護人。假若你願意出來,有什麼不應該的呢?再說,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講。我不願讓我的屍體被人在海邊的某個海灘上發現。」

  「這樣的事以前發生過,」邁克爾說。「只要有我在,就不會發生。」

  塔里娜聽見他自信的語調,不禁微笑了。「聽起來你倒像是蘭斯絡特爵士與賈利古柏兩人合二為一啦,」她逗笑說。

  「也許我覺得我像他們兩個,因為你今晚這麼可愛。」

  「瞎說。」

  「這不是瞎說,你明明知道。你沒有注意賭場裡所有的人都在看你嗎?」

  「當然沒有,」塔里娜說。「誰也沒有看我一眼。他們全都聚精會神地望著輪子或看著牌。我肯定無論哪個女人都沒法和命運女神競爭。」

  「假如這個女人美得像個女神呢?」

  塔里娜感覺到他伸出手來碰了碰她的手。她想他大概要吻她了,便轉過臉去。

  「不,請不要,」她喃喃說道。

  「為什麼?」他問道,「難道我有什麼地方冒犯了你嗎?」

  她想起了躺在他口袋裡的一萬法郎籌碼,同時也因為她不習慣於撒謊,因而她沒法輕率地對待他的問題。

  「看起來確實是有的,」他停了一會兒說。

  「不,沒有什麼……我沒有……權利,」塔里娜結結巴巴地說。

  「你完全有權利,」他低聲說道。

  他彎身向前推開了和司機隔開的玻璃,用法語對司機講了些什麼。他講的非常快,塔里娜不十分懂,也沒有時間翻譯過來,但是,她看見出租汽車改變了方向,轉進一條小街,往回開了一段路。

  起初她以為邁克爾要送她回家,隨後車子停下來,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看見汽車是停在一座教堂門口。

  「幹什麼?」塔里娜問。「我們幹嘛到這兒來?」

  「你馬上就知道了。」邁克爾答道。

  他打開車門扶她出去。她驚奇跟著他走,想要問他一些問題,然而不知怎麼覺得很難明確地表達出來。她只好沉默不語。

  他們走上了教堂的台階。邁克爾拉開一扇鑲有皮革的門,他們走了進去。迎面撲來一陣焚香的氣味。教堂裡沒有點燈,只有幾十支臘燭在聖徒神像前燃燒。屋頂和側廊漆黑一片,只有一閃一閃的燭光和燭光下聖徒慈祥溫柔的面孔。

  邁克爾邁著堅定的步伐走進側廊。他們來到了右邊的聖壇前面,那裡有座神像四周的臘燭比任何一座神像都多,有高大的臘燭,也有細小的臘燭;有些快要熄滅了,它們忽閃忽閃地燃著,像是在為一個即將悄悄地進入永恆的靈魂祈禱上帝。

  邁克爾停在神像前面,於是塔里娜看出那個聳立在他們前面的神像是聖苦萊莎•利西尤。她穿著黑袍,手臂裡捧著一束玫瑰,她那可愛的年輕的臉龐在喜悅地仰望著天國。

  他們在那裡靜默地站了一會,然後邁克爾從口袋裡抽出一件東西。他什麼也沒講,只是把它拿在手上,讓塔里娜好好看個清楚——它就是伊琳給他的那個一萬法郎的籌碼。

  她只好呆呆地注視著它,後來在燭光下她抬起頭來,遇上了他的目光。

  「獻給那位把窮人所需要的微不足道的東西賜給他們的聖徒。」他不動聲色地說道。

  他伸手把籌碼投進神像腳下的捐獻箱。只聽見撲通一聲,接著是一片沉靜。

  「現在這件事處理完了,」邁克爾平心靜氣地說。「我們可以無牽無掛了。」

  他挽著她的手走下側廊,經過一座座燭光照亮的神像,穿過鑲著皮革的大門,走出了教堂的台階。

  汽車司機在等候他們。他手上拿著便帽,很恭敬地請他們上車,然後他們又上路了。出租汽車再一次向著特魯維爾方向駛去。

  塔里娜沒有說話。反正也不需要語言。她只是奇怪他怎麼這樣清楚地瞭解她,怎麼知道她的想法和她的感受,來取了這樣的行動,並且一下子就掃除了她所有的反感,和對他的一切討厭和憎惡的想法。

  「現在我們可以心情舒暢了,」他寧靜地說。

  他並不打算親吻她,塔里娜也知道這是他和她之間的一種默契。教堂的氣氛,神像前的燭光不知怎麼使她沉浸在非常不同的心境裡。她對邁克爾的感情不需要用撫摸或者親吻來表達。這種感情更加深刻、更加輝煌宏大,因此也更加震撼著她的心。

  他們過了橋進入特魯維爾,邁克爾一直沒有說活。這時,他說:「我們要去一個十分便宜的地方,是我自己能夠出得起錢的地方。」

  「那也正是我喜歡的地方,」塔里娜說。

  出租汽車駛上小坡,停在一家小小的明亮的餐館前。塔里娜走出汽車,看見這家餐館叫「幻想」餐館。門一開就傳出一陣音樂和歡笑的聲音——這種歡樂,即使是初次嘗試,也使人覺得比美酒還令人陶醉。

  餐館是一間長長的狹窄的屋子,酒吧佔了房間的整個一面牆,再過去是陽台,擺著許多張小桌子,可以眺望大海。一對對男女在跳舞,可是更多的男女只是手拉著手坐在桌旁,顯然是沉溺在迷戀之中,除了彼此和夜晚的魔力外,忘記了外界的一切。

  邁克爾和塔里娜被領到靠近陽台邊緣的一張桌子上。他們坐下以後,塔里娜頭一次發現整個飯館佈置得相當樸素。陽台過去顯然是這幢房子的後花園,修建的時候就是為了能很好地觀看大海的景色。餐館樂隊由三個黑人組成;桌子都是鐵製的,但是鋪上了清潔的桌布;女服務員都是面帶笑容的年輕姑娘,她們的父親則站在酒櫃後面招待客人。

  邁克爾叫了一瓶白葡萄酒,然後對塔里娜說。「待會兒我們再要吃的,」他說,「現在我要和你談談。」

  「談什麼呢?」她有點迷迷糊糊地問道。

  「談我們兩人,」他回答說,「難道這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話題嗎?」

  「講講你自己吧,」塔里娜突然感興趣地說。

  「女士們先講,」他回答說。

  「不,這不公平,」她說道,「是我先問你的。」

  「可是我真想知道關於你的事。」他說。

  塔里娜轉眼看著別的地方。她聽見遠方海水緩緩地拍打著海岸,發出美妙神秘的聲音。似乎和她剛才離開的教堂裡的平安和寧靜難以解釋地聯繫在一起。她不願意對他說謊,然而她又必須回答他的問題。

  「好吧,」她帶點挑戰的口氣說。「讓我告訴你我的事吧,其實並沒有多少好講的。你是知道的,我在劍橋上學,和吉蒂是同學。我打算回家度假,吉蒂說服了我,和她一齊回厄爾利位德,其實我不太願意來。其餘的你都知道了。」

  「其餘我都知道,」邁克爾有點諷刺地重複說。「那麼,你當然是非常有錢羅。」

  「錢有什麼關係呢?」塔里娜問道。

  「唉,那可有很大關係啊,」邁克爾說,「特別是在你沒有錢的時候。」

  「哦,你為什麼不找個工作?」塔里娜問道。

  「今天晚上吉蒂也剛好問過我這個問題,」邁克爾答道,「不過問得不太客氣,事實上她問得相當粗暴。」

  「那是吉蒂的錯兒,」塔里娜馬上接口道,「不過她對伊琳身邊所有那些年輕人都有一種說不出道理的憎噁心情。」

  「你也是那樣稱呼我的嗎?」邁克爾問道,「伊琳身邊的年輕人!」

  「嗯,你是不是呢?」塔里娜問他。

  他笑了一下。「我希望你能用非常不同的眼光來看我。」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塔里娜認真地說。

  他朝屋子那邊望過去,但是顯然他不是在看那些合著樂隊歡樂的拍子跳著舞的人們。

  「不,我不是的,」他說,然後他突然轉過身來抓住了她的手,「讓我們忘記這些吧,至少只在今天晚上。讓我們忘記你對我的看法或者我對你的看法吧。讓我們裝作是兩個一見鍾情的戀人,沒有任何障礙能阻止我們盡情地相愛。我們不要提問題了,除了我們心裡的感情以外,不要再對任何事情感到好奇。讓我們記住愛情之光吧,同意嗎?」

  他的狂熱充滿了感染力。塔里娜的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我愛你,」邁克爾用突然低沉起來的激動聲調說:「我愛你,讓我們忘記別的一切吧。」

  「忘記一切,」塔里娜回答道,「除了此時此刻以外。」

  「來跳舞吧。」

  邁克爾跳起身來把她帶到舞場上。樂隊正在演奏一支輕柔的、夢幻般的樂曲,可是塔里娜非常擔心她會跳不好。她很少跳舞,一點也不像吉蒂,吉蒂一有機會就上各式各樣的夜總會啦、舞會啦去跳舞。

  吉蒂在劍橋每星期也總有兩三次跟別的姑娘和幾個大學生去跳舞。但是塔里娜總是呆在房裡學習。現在她想,平時該多練習練習就好了,但是這些想法剛一冒出來,她就知道她是用不著擔心的。

  邁克爾的手臂剛剛繞著她,他剛剛緊緊抱住她,他們就成了一個人,翩翩起舞,彼此十分合拍。塔里娜明白,無論他怎樣跳,也不管他的舞步多麼複雜,她都能本能地、毫不困難地跟他一起跳舞。

  「我想跳舞,是為了能夠擁抱你,」邁克爾說。

  他的面頰貼住了她的胳臂,他的手緊緊地擁抱著她。她和他靠得這麼緊,簡直快活得渾身顫抖。

  「你跳起舞來這麼輕盈,好像我是在和幽靈在跳舞。據說她是隨著海霧來到陸地上的。」

  「這話聽起來真叫人發抖,」塔里娜笑著說,她的心隨著他講話的魔力而激烈地跳動著。

  「我不會讓你發抖的,」邁克爾答道。「你記得昨天晚上我們多麼溫暖多麼活躍?哦,塔里娜!我一直睡不著,躺在床上想念你在月光下的嘴唇和臉蛋。」

  他們又一次繞著房間轉了一圈,然後回到他們的桌子上。

  「現在我們要談話了,」他說。「我想瞧著你的臉,告訴你,你是多麼可愛。」

  「我懷疑你在一星期前是不是這樣想的,」塔里娜答道。

  「為什麼要在一星期前呢?」他追問。

  「因為我從那以後就變了,」塔里娜答。「吉蒂給我剪了頭髮,梳了個新的式樣。她借給我這些衣服穿,因為我的衣服已經送回家了。那時我真的有些土氣。」

  「你不管怎麼打扮都美,」邁克爾答道。「你的眼睛是那麼富於表情;那麼神秘,黝黑黝黑,叫人激動,它們使我隨時都在猜想你在想些什麼。當你對我生氣時,我真害怕。我從來沒想到我會那樣害怕。」

  「你是在說笑話,」塔里娜說,但是她的聲調洩露了她講話時情感上的激動。

  「親愛的,看著我,」邁克爾命令她說。

  儘管感到一陣害羞,她還是轉過臉來向著他。他眼裡流露出的表情把她完全征服了。

  「我只能不停地說我愛你,」邁克爾說。「同時我要使得你也愛我。我要你感覺到——感覺到我對你的全部感情。我全身心地愛你,用我全部思想愛你。我渴望佔有你,我要你屬於我。這就是愛情,塔里娜。但是愛情是這樣狂熱,這樣使人銷魂,我幾乎感到害怕了。」

  「我也……害怕,」塔里娜低聲說。

  「假若我失去了你,或者你失去了我,我們會怎樣呢?」邁克爾問道。

  塔里娜沒有回答,因為她認為目前不會得到答案的。既然她並不是他心裡所想像的那樣的人,她怎麼能夠說他們沒有理由會失去自己的心上人呢?

  他是在向她求愛嗎?她突然顫抖了一下,感到有點懷疑,可不可以說他是在向加拿大來的富有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求愛呢,那位小姐衣著華麗,髮式優美,家庭富裕和豪華的程度至少並不比紐百里家裡差。

  「有什麼辦法呢,」她無可奈何地想道。他並不是真愛她。那是不可能的。他愛的是富有的、雍容華貴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並不是出生在牧師家庭的貧窮的小塔里娜。

  由於她愛他,由於她年輕,由於她坐在他身邊,這些事實便產生了一種令人驚異的魔力,使得她脫口說道:

  「讓我們繼續假裝吧,假裝今晚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別的都無關緊要,」邁克爾說。「只有你我在一起,我們知道彼此相愛,這就是一切。這是真的,對嗎,塔里娜?你真的有點愛我嗎?」

  「是的,我愛你,」塔里娜答道,她說話時帶著嗚咽聲。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49:36

  第八章

  「我們該回去了。」

  「是的,我知道。」

  兩人都一動不動。他們站在防波牆邊,雙肘靠在牆上,看著早晨的第一條太陽光線開始照耀在灰色的海面上。

  一切都結束了,塔里娜想道,這是一個最美好的夜晚,它將永遠留在她的記憶中。

  他們一直在「幻想」餐館跳舞,直到連面帶笑容的女招待也感到疲倦了,除了樂隊和他們兩人以外,已經沒有別的客人了。後來他們興致勃勃地走下了鋪著鵝卵石的彎彎曲曲的街道,去尋找別的娛樂場所。

  ﹒但是黑夜已經過去,他們沒法再找夜遊場所了;於是他們走過海港,蒼鷹號正停靠在那裡,籠罩在一片陰影中。他們走上那塊從杜維爾一直延伸到特魯維爾的寬廣的金色沙灘。

  起初他們在沙灘上奔跑,邁克爾追逐著塔里娜。他抓住了她,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裡。後來他們手挽著手慢慢向前走著,直到諾曼底旅館出現在他們眼前。

  星光已經消失在天空裡,一道耀眼的金色晨曦出現在東方。

  「我得走了。」

  塔里娜又一次對他說,但是邁克爾轉身拖住了她。

  「我真不願意夜晚就這樣快地結束了。」他說。

  「我希望夜晚永遠不會結束,」塔里娜答道,「但是,我們必須回到現實中去。」

  邁克爾把面頰貼著她,他並沒有吻她。

  「以後就可能難找這樣的機會了,」他說。「你懂得嗎?」

  「為什麼?」她問。

  他猶豫了一會,接著說:「伊琳很少這麼早睡覺,通常是早上四、五點鐘才離開賭場。」

  塔里娜覺得自己殭硬起來。這是幾個鐘頭以來在他們中間第一次提到伊琳的名字。現在似乎伊琳正站在他們中間——她的美貌,珠寶和金錢形成了一道金色的障礙。

  「難道你打算永遠對伊琳俯首貼耳嗎?」

  她本來沒有意思提這問題,可是她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了。

  她感覺到他似乎歎了口氣。邁克爾鬆開了抱住她的胳臂。

  「目前是這樣,」他回答。

  「為什麼呢?你能解釋一下嗎?或者是用不著解釋?」

  「可不可以這樣說:我不打算作解釋?」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我明白了。」

  塔里娜轉身向旅館走去。幾百扇窗子,只是偶爾一兩扇還亮著。三角屋頂在閃光的天空下呈現出非常清晰的輪廓。

  「你沒有明白,」邁克爾說。「塔里娜,別這樣子離開我。你知道我愛你,但是有些事是我不能答應的。」

  「其中之一是得罪紐百里太太!」塔里娜說。「另外一件大概是找個工作。」

  他停了一刻沒有講話,後來他突然一把把她抱在懷裡。

  「你就這麼想吧,」他說。「你高興怎麼想就怎麼想。但是你不能否認你愛我。我知道,它就流露在你的嘴唇上,你眼睛裡,在你的呼吸裡。」

  他說完便彎下身子去吻她。她沒有拒絕——實際上她也不可能這樣做,因為這時他充滿了怒氣和慾望,被一陣狂熱的激情所驅使,使她無法抗拒。

  他吻著她的嘴唇,他的吻越來越強烈,越帶有佔有慾。然後他吻她的雙眼,她的頸項,回頭來又一次吻著她的嘴唇,直到她叫饒起來。

  「請別這樣,邁克爾!請別,你弄痛了我。」

  他好像沒有聽見一樣。他的吻象暴雨般地襲擊她,更為兇猛、更為強烈,直到她覺得身上沒有一點力氣,癱軟無力地躺在他的懷抱裡。

  當他最後從她面孔上抬起頭來時,她倒在他懷裡幾乎站不住了。太陽漸漸升高起來,他可以看清楚她的臉了。

  他低頭望著她,眼睛裡幾乎現出凶狠的神色。他盯住她那受了折磨的軟綿綿的嘴唇,眼睛下的黑圈,面頰上的潮紅。

  「你愛我:」他得意洋洋地說。「現在你還能否認嗎?」

  「請別再這樣了,邁克爾。」

  他的嘴唇又靠近了她。她舉起手想攔住他,他急躁地把她的手推開。

  「對我說你愛我,」他吩咐說,「說呀,我要聽你說。」

  「我……愛……你。」

  她沒有力量和他爭辯,她太軟弱了,只能聽從他的吩咐。

  「再說一遍,再說一遍,」他命令她。

  「邁克爾,我們必須走了。」

  「等到你再告訴我你愛我以後,不管我是怎樣的人,不管你在某些方面多麼輕視我,你仍然愛我,因為你沒法不愛我,你講吧。」

  「不……我……」

  「講吧,」他指示說。

  「我……愛你。」

  「不管我是什麼樣的人?」

  「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

  她覺得他寬慰地歎了口氣。然後他彎腰又一次吻她,可非常柔和,帶著從未有過的溫柔神情。

  「可憐的寶貝,我讓你受累了。回到旅館去。你得上床休息。」

  他摟住她的肩膀,兩人走上空蕩蕩的馬路。

  「你也應該睡一下,」塔里娜說。

  邁克爾搖搖頭。「不,我睡不著。我太幸福了。我要去游泳。」

  「現在嗎?」

  「現在,此時此刻;我送你上了床以後就去。這是最好的時刻,那些傻瓜們都還沒有起床。」

  「但是,那可能有點危險。假使你遇上腿抽筋之類的事。」

  他微笑了。「別為我擔心,」他說,「我總是能逢凶化吉。而且說不定有很多雙眼睛在密切注視著,想發現自殺的人或者談情說愛的人。」

  塔里娜有點擔心地看了看旅館。「我希望沒有人看見我們,」她說。

  「你是希望那些和我們有關係的人不要看見我們。」邁克爾糾正她說。

  他們來到轉向大門的側路,邁克爾停下了。「晚安,我的親愛的,」他說。「謝謝你讓我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

  「我也過得很快活,」塔里娜若有所思地說。

  她停了一會,希望他說他會想法在白天單獨和她見面,或者,也許約會她晚上在外邊見面,假如伊琳上床早的話。但是邁克爾什麼也沒說,他只是又一次吻了她,隨後沉默地引她轉到旅館的大門,走進那扇大玻璃門。

  晚班看門人向他們道了個昏昏欲睡的晚安。「我想,他一定認為我們在賭場呆了一整夜。」塔里娜說。

  「他只會想到他的早餐和舒服的床鋪,」邁克爾答道。

  他們走進了大廳,塔里娜向樓梯走去。「晚安。」

  塔里娜在燈光下有點害羞地掃了邁克爾一眼,似乎他們兩人現在都變了,他們又回到文明社會了。

  塔里娜突然覺得邁克爾看起來像個陌生人。她跑上了樓梯,他注視著她離去。當她走到樓梯的中間時,轉身揮了揮手。他沒有表示,只是注視著她,直到她消失不見。

  她到達臥室時已經喘不過氣來了。鑰匙在門上,她盡量輕輕地開了門,她奇怪吉蒂是否已經回來了。

  她只花了幾秒鐘便脫下了衣服。她以為她一定很累了。可是當她躺在寬大舒適的床上時,一想到昨晚發生的事情,她的思緒便奔馳起來,心臟在飛快地跳動。她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幸福。

  「你多迷人,」她能聽見邁克爾低沉的聲音,他注視著她的眼睛這樣對她說。「你身上有許多神秘的地方,我想你大概是個女巫,應該在木樁上燒死。」

  「即使我是,我也不會傷害你的。」她不相信她自己的聲音會容納這麼強烈的感情。

  「你已經打垮了我。你不知道愛情就是一種最危險的武器嗎?」

  幾個小時以後她似乎仍然聽見自己在問:「什麼是愛情?」

  「這是一種瘋狂的、著迷的幸福感,像我們現在一樣。這是一種絕望的恐怖感,害怕失去自己所愛的人。這是一種最高的自信感,相信自己如果需要的話,能夠征服世界。這是完全的絕望,覺得自己不夠完美,不配得到剛剛到手的愛情。」

  塔里娜想道,邁克爾說出了多麼奇妙的話!陽光已經穿過窗子射進來了;她想到他這時正在海邊游泳,他的頭襯著碧綠的海浪,他青銅色的皮膚象太陽一樣金黃。

  她愛他。她記起了他那撫摸著她的手,她想到她怎樣把臉藏在他的肩上。她想到他的嘴唇的親吻是那麼有力和熱情,她感到自己又在顫抖,充滿了激情。

  她用手指摸摸自己的嘴唇,它給吻得發疼,但是連疼痛也不知怎麼地使她感到極度的愉快。

  「我愛他,」這句話她至少說了十多遍才沉沉睡去。

  她突然驚醒過來,看見吉蒂坐在她的床邊。

  「我以為你睡死了,」吉蒂對她笑了。「你知道現在十一點鐘了嗎?我從來不知道你醒得這麼晚。」

  「我是不習慣睡得晚的,」塔里娜昏昏沉沉地說。

  「啊,醒醒吧,」吉蒂請求說。「我有話要跟你講。」

  塔里娜勉強睜開了眼睛。

  「十一點不算晚啦,」她說。「至少在杜維爾並不算晚。」

  「瞧瞧我們,變得多麼老練羅,」吉蒂逗笑說。「哦,一星期以前,假如我提議睡到十點鐘,你會大吃一驚的。」

  「一星期前,你還沒有慣壞我唄。」

  她坐起來,把枕頭推到背後,穿上吉蒂扔給她的一件馬拉布生絲和軟緞交織的短晨衫。

  「現在要早餐吧,」吉蒂說。「然後我要跟你談談。」

  塔里娜順從地按了一下床邊的紅色按扭,幾秒鐘後侍者敲門進來。她點完了咖啡和麵包卷以後說道。

  「現在我在注意聽了。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喬克和我走到海邊坐下了,」吉蒂說。「我們談了又談。跟他在一起真是快活極了。可是,似乎我們沒什麼進展。」

  「為什麼?」塔里娜問。

  「喬克要我去跟父親講,我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那只會使我被送回家或者送去旅遊世界,喬克則會被開除。我建議和他私奔。我們可以去蘇格蘭的格列特納?,虛報年齡,弄張特別結婚證。這可以辦得到。要是不行,我準備還是跟他走,逼父親不得不讓我們結婚。」

  「假如父親不理你呢?」塔里娜問她。

  「喬克就是那麼說的。但是我告訴他,我們只要等一年,我就滿二十一歲了。」

  「那麼喬克怎樣講呢?」

  「他太守舊,太不靈活了,」吉蒂悻悻地說,「蘇格蘭人就是太固執,他們一旦下定了決心,說什麼也推動不了他們。喬克說他正大光明,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他不明白假如父親和伊琳對這事有一點懷疑的話,他們是決不會容許的。」

  「真沒有別的選擇嗎?」塔里娜問道。

  「再等一年,」吉蒂悲觀地說。

  「也許他是對的,」塔里娜說。「至少你就有機會再慎重地考慮一下了。」

  「難道現在我還沒考慮成熟嗎?」吉蒂回答說。「問題就在於我沒法說服他。我確實知道我只想嫁給他一個人,什麼也制止不了我嫁給他。」

  「那麼,為什麼不照他提議的辦呢?去告訴你的父親,看看會發生什麼。」

  吉蒂從床上下來朝房門走去。使塔里娜驚訝的是,她突然打開門朝外邊看了一下,又把門關好。

  「我只是瞧瞧外邊有沒有人偷聽﹒」她說。「塔里娜,勸你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我怕得要死。」

  「怕什麼呀?」塔里娜問。

  「怕父親,」吉蒂答,「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喬克。」

  塔里娜想取笑吉蒂,說她「盡說廢話」,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她記起了她是怎樣聽見從秘書的房裡傳來自己說話的聲音的事。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問。

  吉蒂壓低了自己的聲音。「父親要幹什麼的時候,他是完全冷酷無情的,」她說。「自從母親去世後,我和他在一起住了這麼多年,我完全知道他在許多方面都變了。他變得更冷酷,更專橫,有時我幾乎覺得他相信自己就是上帝。」

  「哦,吉蒂,你太誇張了,」塔里娜說。

  「但願如此,」吉蒂回答:「有些事總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樣發生了。他強迫人家照他的意思去幹。有時他賄賂他們,有時他恐嚇他們。我不願意喬克受到恐嚇,更不願意地發生更可怕的事。」

  「吉蒂,你不是在暗示……」塔里娜用震驚的口氣說。

  吉蒂躲開了她的目光。「我並沒有暗示什麼,」她說。「我只是說我為喬克和我自己擔心。」

  塔里娜默默不語。

  「幫幫我,塔里娜,」吉蒂懇求說。

  「怎麼幫法?」塔里娜問道:「我能幹什麼呢?」

  「我不知道,」吉蒂回答說:「我不知道別人能幫什麼忙,也許你可以和喬克談談,讓他理智一些。」

  「我真的看不出你的建議是理智的,」塔里娜答道。「假如你沒有得到父親的准許就和他結了婚,那麼你就得撒謊,他會被控告,上法庭,結果婚姻會被宣告無效。假如你和喬克私奔同居,即使他答應你這樣幹,你父親也能根據法律強迫你回到他的身邊。」

  「他一定不願意把事情張揚出去,」吉蒂說。「想想這樣的報紙標題:百萬富翁的女兒和遊艇水手私奔。伊琳害怕報紙會那樣講,永遠不會讓他逼我回來的。」

  「假如你跟他給了婚,報紙也會同樣報導的,」塔里娜說。「今晚你還要和他見面嗎?」

  吉蒂點點頭。

  「是的。他說大約九點鐘可以下班。我要對伊琳說我頭痛。反正她昨晚也頭痛。」

  「假若她到你房間裡來呢?」

  「如果我掛上一塊『請勿打擾』的牌子﹒她不會進來的,再說,一個人總得冒點險。」吉蒂達觀地說。

  她笑了一下。「昨夜我們下去吃晚飯以前,伊琳給我上了一課,讓我對誇裡爵士表示點好感。你見過他嗎?一個有個大喉結,戴著眼鏡的自命不凡的蠢傢伙。聽說,他是個破落戶,在多塞特有一大片破爛不堪的房產。伊琳給他的母親出了個好主意,她們以為父親的錢和我的嫁妝能幫他們重新發家。」

  「哦,吉蒂,我真不能相信。」塔里娜說。

  「這完全是真的,」吉蒂答道:「我聽她對誇裡夫人說過:『我的繼女對令郎非常愛慕,她常對我講他是多麼聰明。』」

  「她怎能這樣講呢?」塔里娜問。

  「只要能達到目的,伊琳什麼都能講,」吉蒂回答說;「凡是對她沒有好處的,她就閉口不提。你還不明白,塔里娜。你太單純了。人們要得到什麼時,總是不惜千方百計利用自己的權力去得到它。」

  「嗯,我想那樣做沒有錯呀,」塔里娜說。「爹爹急於想得到什麼時,他總是祈禱。」

  「祈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吉蒂不耐煩地說。「那是依靠比個人力量大得多的力量。可是父親和伊琳以及他們那一類人只信賴他們自己。他們要幹就幹到底——欺詐,哄騙,用他們能使用的任何手段來達到目的。一旦他們下決心想得到什麼,十拿九穩他們是會成功的。」

  「我們要當心,」塔里娜說。

  她突然預感到她們面對的敵對力量是強大的,她又一次想起那個放在餐桌下面的陰險的錄音機,想起紐百里先生聽取他的生意合夥人發言時的眼色。這個人在一定的時候會變得很危險。

  她非常懷疑她們現在講的話是否也被人竊聽。這間臥室是否也裝上了錄音機?要不,紐百里先生也許找出了別的方法竊聽女兒和她的朋友的談話。

  「怎麼啦?」吉蒂問她,「為什麼你那樣東張西望?」

  「我只是在思索,」塔里娜急忙回答。她覺得她不能對吉蒂洩露自己在厄爾利伍德的發現。一個主人進行偷聽和安裝錄音機偷錄客人的談話,這是件極不名譽的事。

  有人在敲門。她們兩人都嚇了一跳。塔里娜說了聲『進來』,伊琳的女傭人進了門。

  「我在找你,吉蒂小姐,」她說。「太太現在就要見你。」

  吉蒂帶著詢問的眼色看了塔里娜一眼,隨著女傭人出去了。

  她去了很久。塔里娜起了床,洗了澡。當吉蒂回來,闖進門來時,她差不多已經穿好了衣服。吉蒂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然後猛地坐在梳妝台旁的靠椅裡。

  「伊琳給我上了最糟糕的一課,」她說。

  「談什麼呢?」

  「當然是誇裡爵士!她說我對他不夠友好。我說對那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年輕人,我已經夠友好的了。隨後她發脾氣了,並且惡語傷人。她說我令人失望,給家裡丟了臉。她說自從她和父親結婚以來,我除了和她作對以外什麼事也沒幹,並且說如果不是因為她有責任感的話,她早就不管我的事了。」

  「我告訴她我並不要她對我負責。但是當然,這沒有用。她憤怒地講了好幾個小時,可是最後又回到原題——她已經訂出計劃要我和這個沒有頭腦的白癡結婚,就我所瞭解,父親是十分同意的。」

  「他不能讓你同一個你不愛的人結婚。」塔里娜說。

  「我想他早忘掉這個詞的意思了,」吉蒂答道:「此外,從伊琳講話的口氣,我推測父親認為誇裡爵士在他的某些董事會上是很有用處的。他的有些公司是靠不住的,一個爵士會使它們聽起來神氣多了,只要他們看不見他本人的話。」

  吉蒂講得這麼辛酸,使得塔里娜低下頭去吻了吻她的臉。「別擔心,」她說。「反正我們會找出一條出路的。」

  「伊琳說的唯一一句好聽的話是說可惜我不大像你,」吉蒂接著說,「她順便問起了你父親的教名,我想她打算送一條吹噓性的小消息給某家報紙,說我們這兒正舉行著重要的社交集會,還要列入有錢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的名字。」

  塔里娜用雙手摀住臉。「哦,別讓她那樣做!假如爹爹和媽媽看見怎麼辦?」

  「他們會嗎?」吉蒂問道。「這消息只會登在社交欄裡。」

  「不,大概不會的,」塔里娜沒有把握地說。「但是這是相當危險的,如果某些愛管閒事的人傳給他們,他們知道了我撒謊騙人的事,一定會大發雷霆——父親一定會要我立刻把一切都告訴你的父親的。」

  「那簡直是火上加油啦,」吉蒂高興地說。「伊琳曾經說過你的好話,假如你是裝假的,她會覺得她公開上當了。」

  「在事情暴露以前,」塔里娜說,「我最好先溜掉。」

  不過,她並沒有說得十分肯定。她想留在這裡,要挨近邁克爾,要見著他,雖然她心裡知道這會使事情變得更糟。

  昨晚她避開了她所面對的真理。她愛他,可是他們的愛情必須隱蔽而不能公開,她不知道這種隱蔽的愛情多麼難受啊,到什麼時候才有個結束。

  邁克爾曾一次又一次地說他愛她。即使有時他沒有說出來,可他的眼睛和他的嘴唇比他的語言更有說服力。但他從沒有支言詞組提到結婚的事。他從未有一刻提出過他們彼此之間的愛慕之情將永遠不變。

  她想用這種想法鼓勵自己:不管他是怎樣愛她,現在就談到結婚的事未免太早,然而她知道那是在欺騙她自己。

  邁克爾為什麼沒有提到婚事,因為他並沒有把愛情當作一回事——只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只是一次美妙的曇花一現的戀愛,在他們生命之中象流星一樣一閃而過,肯定會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塔里娜想到這裡幾乎大聲呼喊起來。她不能沒有他,不能沒有他。直到此刻她才知道,為了她的欺騙她付出了多麼高的代價啊。

  「不論什麼時候你做了錯事,就會受到懲罰,不管你怎樣聰明想逃避它。」她記得父親在她還是個小姑娘時這樣教導過她,而現在她比以前任何時候更懂得了這句話的真諦。

  她為了取悅於吉蒂而撒謊,她知道這是錯誤的,這是她得到的懲罰。邁克爾愛她,可是他愛的不是她自己,卻是另一個人,所以他們彼此之間的感情是建立在虛偽的基礎上的。

  是不是因為他以為她有錢才沒有向她求婚呢?或者,相反是不是因為她有錢他才愛她呢?如果他知道了她的真實面目——知道她是吉蒂的貧窮,襤褸,破衣爛衫的朋友——他還會像昨晚那麼說嗎?或者,他不但會那樣說,還會說你願意嫁給我嗎?

  那些都是不可思議的問題,她知道她自己無法回答,然而,問題的回答是明擺在那兒的。懲罰是殘酷的,可她知道她罪有應得。

  「你現在當然不能離開我,」吉蒂說。「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你不必為伊琳的話擔心。假如我放機靈點,她不會發現的。」

  「那麼,我們得非常機靈才行,」塔里娜說,「因為有許多許多事決不能讓伊琳和你父親發現。」

  「是,我知道,」吉蒂認真地說。「但是,今晚你能同我一道去和喬克見面嗎?」

  「我們那樣做妥當嗎?」塔里娜問道。

  吉蒂聳聳肩。「有時我們得冒點險。我想到了賭場以後,我去告訴伊琳說我頭疼。只要她一坐上檯子,她對別的事就不會感興趣了。你應該說,你願意陪

  我回來。」

  「行,」塔里娜說。

  一整天吉蒂都焦急地等待黃昏的來臨。這種心情不知怎麼也傳給了塔里娜。這裡舉行了大型的午餐燕會。餐後他們走下海灘,紐百里先生在那裡租用了兩座色彩鮮艷的帳篷,備有靠椅,坐墊和各種舒適的設備。

  他們一大群人都去游泳了,只有伊琳躺在那裡,穿著精緻漂亮的緞子游泳衣,配上披肩,游泳鞋以及配套的海灘用的珠寶首飾,看起來簡直漂亮得過了分。

  邁克爾也正在游泳,但是,塔里娜看見他早在別人出水以前就上了岸坐在伊琳身邊,一面曬太陽一面和她談天。她注視著他們,覺得妒火中焚,在她胸膛裡引起劇烈的疼痛。

  在傍晚的時候,她們要去參加另一個盛大的燕會,她突然聽見伊琳在講話,不覺感到一陣窒息。

  「邁克爾,親愛的,今晚你要受到優待,坐在我的旁邊。午餐時我盡了主人的義務。今晚我要免掉禮儀,抽籤就坐。但是我已經抽走你的坐位,你不需要再抽籤了,只是請你把名字送給每一個人去抽籤。

  「那不是玩花招嗎?」他的背正對著塔里娜,他沒有看見她進來。她懷疑當他低下頭看伊琳時,他眼中的表情會不會同昨晚他看她時的眼色一樣。

  「玩花招在某些情況下是允許的,」伊琳反駁說。「至於是哪些情況呢,你肯定猜不著。」

  塔里娜覺得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正要悄悄地走上前去聲稱她來了的時候,吉蒂匆匆忙忙地來到了雞尾酒廳。

  「我來晚了嗎?」她問道。邁克爾和伊琳正在屋角談話,屋角上有許多張專為燕會而訂下的桌子,這時他們轉過身來看見了吉蒂和塔里娜兩人。

  「來吧,姑娘們,」伊琳高興地說。「我剛才告訴邁克爾今天晚上我們要抽籤配對。我已經抽過了。」

  在她說話時,伊琳有點腆地看了邁克爾一眼,在她的嘴唇上現出一絲高興和引人注目的微笑。邁克爾拿著一隻裝著折疊好的名字的小碗,走到吉蒂面前,她取出一張。

  「該死!」她大叫說。「這是誇裡爵士。我相信是你故意把它放在上面的。我還能抽一次嗎?」

  「當然不行,」伊琳說。「我們應該一視同仁。而且,我也希望你坐在誇裡爵士旁邊。」

  「這太明顯了,」吉蒂說。「你抽到了誰,塔里娜?」

  「你的父親,」塔里娜答。

  「好,他整天在發脾氣,我希望你會幫他改好點,」伊琳說。「我真不知道瓦爾特這些日子是怎麼回事?」

  塔里娜有點畏懼,但是她的懮慮沒有減輕,因為紐百里先生很遲才來參加正餐。所有別的用餐者——大約二十個人,在他到達以前已經喝完了雞尾酒。

  「你上哪兒去了,瓦爾特?」伊琳使性子地說。

  「對不起,我有幾個長途電話要接,」他回答說:「我們進去進餐,好嗎?我在樓下已經喝過雞尾酒了。」

  「很好,」伊琳說著就站起身來,對誇裡爵士這類最尊貴的賓客招招手,讓他們先走。

  塔里娜走在最後,在她就坐前,絕大多數別的客人都已坐下了。很明顯她的主人心事重重。省酒的侍者已經提醒他兩次,他才意識到他必須吩咐拿香檳酒了。隨後他坐下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並且鼓出了下嘴唇,似乎在高度集中地思索著什麼。

  塔里娜不喜歡用某些無意義的話來打斷他的思想,所以她默不出聲,一直到上過了魚並且撤走以後,紐百里先生在遞給她鹽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她坐在他的旁邊。

  「你今天過得好嗎?」他敷衍地問。

  「是的,好得很,謝謝你,」塔里娜答道:「海水十分暖和,我真沒有想到它會有那樣暖和。」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說錯了。她裝作是個經常旅行的人,這話可露了餡。紐百里先生似乎倒沒有注意到。

  「我工作太多,」他說。「我永遠也擺脫不了工作。讓我給你一個忠告,你一定不要把度假和工作攪在一起,那會得不償失的。」

  「哦,我相信是這樣的。」塔里娜說。「你能不能停止幾天的工作呢?告訴你下面的人不要打電話給你,讓你的辦公室自己作出決定,不要打擾你。」

  紐百里先生笑了。「聽起來很簡單,」他說。「我真希望這是可能的,也許我的工作效率低。他們總是說,一個辛辛苦苦幹活的人往往不善於使用別人。另一方面,也沒有人會肯像我那樣拚命幹。」

  「假如這不能使你幸福的話,那麼拚命幹有什麼意思呢?」

  紐百里先生一時注視著她,似乎她的問題使他吃了一驚。接著他說:「除了做自己所想做的事以外,什麼叫做幸福呢!再說,我愛工作。」

  「但是,你必須要有休息,」塔里娜堅持說。

  他搖搖頭,接著又說:「你無須為我擔懮。我不是像你那樣美貌,有閒的年輕姑娘。你要做什麼你就能做什麼。我的工作像一條章魚,它的觸手盤繞著我,使我無法逃脫。」

  「聽起來挺嚇人的,」塔里娜說。

  「這裡面也有樂趣,」紐百里先生回答道,「讓我給你敲個警鐘。在你有可能時,在你無拘無束時,在你由自在想到哪裡就到哪裡去時,你應當盡情享受,過得快活。當你漸漸老起來時,你就會成為自己的金錢利益的奴隸的。」

  他邊說邊笑,一會兒笑容消失了。「說真的,」他說,幾乎像是對他自己講的。「你愛去哪兒就到哪兒,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拿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他說:「明天是吉蒂的生日,你沒有忘記吧?」

  「沒有,當然沒有,」塔里娜答道:「今天下午我給她買了一件禮物,只是一件小小的禮物,」她連忙說:「在店舖裡的每樣東西都那樣……」,她是想說『那樣貴』﹒但很快轉口說成「那樣普通」,「我想在我回英國後再給她買點東西。」

  「曖,曖,我明白。」紐百里先生顯然又在出神想別的事了。他突然說:「你想在什麼時候離開我們?」

  他的問題使塔里娜感到意外。

  「我……哦不……知道,」她結結巴巴地說。「我還沒有跟吉蒂商量過。」

  「你並不急於要走嗎?」

  「不,不急著走。」

  「我是說,一星期或兩個星期。也許更長些,對你不會有什麼區別吧?」

  「不會……我的意思是……嗯,當然到時我得回去。」

  「對,當然,不過,此刻你的時間是你自己支配的,像我們剛才談過的,你是自由自在的。」

  「是的,」塔里娜同意說,感到有點迷惑不解。

  「我想和你談一下,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他說,「我認為你大概能幫助我——事實上,我肯定你能夠。」

  「在哪方面?」塔里娜問道。

  「那是個秘密,」他有點深沉地說。「但是,我不會忘記。有件事我要請你幫我做一下。你願意幫我嗎?」

  「這要看是什麼事,」塔里娜謹慎地回答說。「可是,當然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會很高興幫忙的。」

  「是真的嗎?」

  他轉過身來瞧著她,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目光多麼鋒利,多麼尖銳!它們似乎一直扎進了她的心裡。

  「是的……那自然,」她吶吶地說。

  「好!那正是我希望你講的。你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塔里娜,你是個非常聰明的,機靈的姑娘,我沒有看錯吧?」

  塔里娜笑了。「我希望你是對的。」

  「我肯定我是對的,在判斷一個人的時候,我很少會錯。很好,我不但要請你幫忙,還要信任你。」

  「你要我做什麼呢?」塔里娜問道。

  她模模糊糊地猜想,是不是有事要她和吉蒂一同去做,是不是紐百里先生想請她去給吉蒂當個合格的女伴?不論是哪種情況,她既然知道了內情,又該怎麼回答呢?

  正在這時在桌子另一頭的伊琳站起身來。「假如我們不早點去賭場,我們在大檯子上就會很難找到座位了。我感覺今晚我會交好運氣。」

  「我希望我也能這樣,」誇裡夫人慢吞吞地說。「我每天晚上都在輸錢——不太多,但也夠煩人的了。」

  塔里娜把她的椅子推開。太太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慢慢穿過餐室走向休息室。男人跟在她們後面,塔里娜想去跟在太太們後面走,紐百里先生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胳臂。

  「稍等一下,」他說。

  她停下來帶著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等到這夥人中最後一個掉隊的人走到聽不見的地方,他說:「你能為我到法國南方去一趟嗎?帶一個包裡去,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塔里娜是那樣地驚詫,只能睜大眼睛看著他。

  「嗯,行還是不行?」紐百里先生說。「要求你做的並不是很大的事。由於我自己的某些原因,我不願派別的我認識的人去。你能幫我的忙嗎?」

  「可是怎樣做?我的意思是……」

  「所有細節以後可以談,」他說。「我現在要你做的就是告訴我,你肯不肯幹。」

  「是的……我想可以……假如你要我去。」塔里娜答道。

  她覺得似乎沒法做別的回答。雖然一切是如此突然,她卻立刻想到她受了這個人的恩惠。他是她的東道主;他款待了她。為什麼不應該為他做點事呢?

  「謝謝你,」紐百里先生說。「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你一定不要對任何人講,行嗎?」

  「行,當然行,」塔里娜允諾說。

  他讓開了路讓她走過去。她穿過餐室走在最後一個客人的後面,相隔只有一點點遠,客人們剛剛走出大門。通過一塊隔開餐廳和休息室的玻璃門,她看見了邁克爾。他正在那邊注視著她。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49:54

  第九章

  伊琳和她的客人在大廳外面取她們的披肩。「天氣這麼熱,我們真的不需要穿什麼了。」吉蒂對塔里娜說。「不過我帶了一條圍巾,在你需要的時候可以披上。」

  她說話時,對她眨眨眼睛。塔里娜幾乎機械地接過了圍巾。「圍巾」這名稱太老式了,這其實是一條精緻的、配有珠寶的鑲著貂皮邊的緞子披肩。她隨手把它披在肩頭上。

  「別忘了,我犯了頭痛病,」吉蒂悄悄地說,一邊走去幫助誇裡夫人披上她的皮披肩。塔里娜突然不知所措了。紐百里先生真的要請她為他到法國南方去一趟嗎?這似乎是不可思議的。然而,除非她瘋了,否則這完全是千真萬確的。

  她向休息室望去,看見邁克爾還在注視她。他同幾位先生站在一起,他們一邊談話一邊點燃了雪茄,可是他沒有參加談話。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猛然覺得困窘不堪,簡直有點害怕了;但是,她對自己也難以說清這種感覺。

  「汽車在外邊等著啦,」伊琳有點不耐煩地說。

  「我們還是步行吧,」有人提議。「像這樣美好的晚上,關在汽車裡真太遺憾了。」

  「我要步行,」吉蒂同意說。「我覺得頭痛,不知怎麼搞的。」

  「也許,中了點暑,」誇裡夫人同情地說。「我老是警告我的兒子在游泳時要當心。中暑太討厭了。中暑比大家想像的更容易得多。」

  「也許就是中暑了,」吉蒂揉了揉她的前額說道。

  「同誇裡爵士跳一次舞馬上就會好的,」伊琳刻薄地說。「都來吧,我們不必等那些先生們。他們總是千方百計找借口躲開太太們。」

  她朝著男賓客那邊掃了一眼,便急急忙忙地穿過休息室,身後留下一股高級香水氣味。女士們都跟隨在她後邊。

  伊琳來到外面,進了等候著的高級大轎車。除非萬不得已,她從來不步行。雖然賭場只有兩分鐘的步行路程,她卻打算讓自己顯得格外體面排場地到達那裡。

  誇裡夫人和另一個年齡大些的婦人上車坐在她的旁邊。其餘的人在星光照耀的街道上走著去。當塔里娜發現邁克爾走在她旁邊時,她並不感到意外。

  「紐百里先生對你講了什麼?」他低聲問道。

  「沒什麼,」她很快地說,她不得不撒謊,心裡感到羞愧,可是除此別無其它辦法。

  「他一定跟你講過了什麼,」他堅持地說。

  塔里娜用眼角掃了他一眼,他在妒忌嗎?她思忖著,這個想法太可笑了。紐百里先生已經年老了,而且似乎從來沒有對女人發生過興趣。但是邁克爾顯然非常好奇,同時他的聲音是咄咄逼人的。

  「他是在講……吉蒂的生日,」塔里娜最後說。

  她覺得邁克爾看來鬆了口氣,可那大概是她的想像。

  「吉蒂的生日,」他答道。「什麼時候?」

  「明天,」塔里娜答。「紐百里先生請我……」她突然停住了。她帶著沮喪的感覺意識到她幾乎講出了紐百里先生是怎樣請她從英國為吉蒂帶來一件包裡的事。她吃力地回憶起,那也是個秘密。

  「你是在說?」邁克爾說。

  「只是說……」塔里娜回答得有點結結巴巴,「紐百里先生……告訴我他有件禮物要送給吉蒂。」

  「她滿了二十歲了,是嗎?」

  塔里娜點頭。

  「還有一年她才能夠結婚。」邁克爾說。「這是件好事,假如你問我的話。」

  塔里娜驚愕地瞧著他。是什麼使他提到了結婚的問題呢?

  「你是什麼意思?」她問。

  「我想說的是,」他答。「吉蒂應該等一等,假如她犯了錯誤,那就太遺憾了。」

  塔里娜盯著他。但是正在這時,吉蒂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唉,邁克爾,我頭痛得厲害,」她大聲說,並且挽起了塔里娜的手臂。

  「是嗎?」他說,「很遺憾。」

  他的聲音聽來富於同情,並且一點沒有懷疑,但是塔里娜帶著迷惑不解的神情注視他。他講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錯誤!他知道了什麼嗎?難道他開始懷疑喬克?麥克唐納了嗎?要不就是碰巧說了那些話?

  沒有時間再說什麼了。他們到了卡新話賭場,吉蒂仍然反覆說她頭痛。她在伊琳身邊,伊琳她們只比步行的人早到一點點兒。

  「如果頭痛厲害了,我就回家去。」吉蒂說。

  「我同你一起去,」塔里娜插話說。

  「說真的,吉蒂,你彷彿只擔心你的健康,」伊琳尖銳地說道:「這對一個姑娘來說是不恰當的。男人最討厭生病。他們認為,如果必須有人生病的話,最好生病的人是他們自己。」

  伊琳通常找岔子就是用這種方法,但是這一次她說話沒有帶刺。她的思想早已飛到了那碰運氣的賭場上了。她從手提袋裡抽出一大迭一千法郎的鈔票遞給邁克爾去換成籌碼。塔里娜在伊琳的眼裡看見了興奮的光芒,她在別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興奮。

  這家賭場有許多扇窗子可以眺望大海,賭場裡面擠滿了人。這是一個充滿時髦氣息的夜晚,穿著華麗的電影明星與穿著閃光的精緻莎麗的印度女郎在爭芳鬥艷。

  還有些年老的英國貴婦戴著需要打磨的古老的家藏的美麗珠寶飾物,法國實業家的太太們則戴著卡提爾最新出產的金光燦燦的指環和項圈。當然也有幾個平常的投機賭客,手裡拿著十先令的籌碼,從一個檯子逛到另一個檯子,他們不想冒險,只是在有把握時才下注。他們也會側身站在大銀行家或別的運氣好的人後面,試著把他們一點寶貴的小賭注放在某個幸運兒的巨大的籌碼旁邊。

  伊琳在賭場是個有名人物,一個服務員找來一把椅子趕緊給她放在高台旁邊。她一下坐進椅子,對一兩個向她道晚安的賭友隨便地點點頭,而對幾個比較有名望的而她又刻意結交的人則巴結地打著招呼。

  邁克爾規規矩矩地站在她椅子後面,隨時聽她吩咐。晚上的賭博開始了。

  「現在我們的機會來了!」一等到伊琳已經在綠色粗呢檯面旁安下了營寨,吉蒂便說。

  她走上去拍拍邁克爾的手臂。「我的頭更疼了,」她用一種勇敢地忍受著痛苦的聲調說。「我不想打擾伊琳,你告訴她我已經回家了,好嗎?」

  「你同塔里娜一起走嗎?」他問道。

  吉蒂點點頭。「是的,我想讓她留下,但是她不答應。」

  「我寧願跟吉蒂一塊兒走。」塔里娜說。

  她想看看他的眼睛,但他沒有看她。她非常希望他會提出再次見見面,哪怕只幾秒鐘,也許他能在伊琳賭錢時溜出去。也許他能夠到另一個房間,他們可以在一起談談。塔里娜突然迫切地想對他說:「你忘記了昨天晚上嗎?你一定願意再和我單獨在一起吧?你沒有忘記嗎?」

  然而她什麼也不能表示。這並不是那個曾經擁抱她並且狂吻過她臉龐的邁克爾。這是另一個人,她似乎覺得他能對她鎮靜地,毫不顫抖地談話,在他眼裡也沒有絲毫閃爍的火光。

  她祈求他那怕是稍稍表示出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表示出在她胸膛裡燃燒著的對他的想法,在他心裡也在共鳴、也在燃燒。但是她失望了。

  「我會告訴伊琳的,」邁克爾對吉蒂說,「願你晚上過得好。晚安,塔里娜。」

  他毫無拘束地迷人地微笑了,但是塔里娜覺得那笑容裡沒有什麼秘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隨後他轉過身去,回到檯子跟前。

  「來吧,」吉蒂說,她拉起了塔里娜的手。

  她們繞著檯子穿過人群走了出去,這時賭台的情緒正處於低潮。他們剛剛走到小客廳的門口,正好接上了紐百里先生。

  「喂,你們去哪兒?」他問道。

  「我頭痛得受不了,父親,」吉蒂回答道,「我準備回旅館去。我一定是有點中暑了。我今天在水裡泡了好長時間。」

  「你離開這裡是不是太早了些了」紐百里先生問道。

  「我知道,可是我不舒服。留在這裡有什麼好處呢?」吉蒂問他。

  「塔里娜也跟你一道去嗎?」

  「她想跟我走,」吉蒂答道,「她不習慣玩得很晚。我們在睡覺以前,還要閒扯一會。」

  吉蒂為了消除父親的懷疑,她對他笑了一下,但是他卻皺著眉頭。塔里娜注意到在他的粗粗的眉毛下,他的一雙眼睛看起來比以前更加厲害更加尖銳。她覺得他在猶豫不決,好像不想讓她們走。後來他改變了主意。

  「那好,明天早上見。」

  塔里娜明白這是對她講的。吉蒂卻認為她得到了允許,可以離開了。

  「晚安,父親,」她很快地說。「來吧,塔里娜。」

  她們趕緊穿過檯球桌,繞過了舞廳,走出賭場,進入暖和清新的薄暮空氣中。

  「嘿!」吉蒂抽了一口長氣。「我覺得像是在尼加拉瀑布上走鋼絲繩。」

  「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回旅館?」正當吉蒂轉身朝著旅館相反的方向走去的時候,塔里娜問道。

  「不必要,」吉蒂答道。「他們不大可能去那兒找我們。而且喬克在等著我們呢。」

  「你安排在什麼地方見他呢?」

  「在海邊,」吉蒂回答說,「就是我們昨晚去的地方。這時候沒有人到那兒去。我非常希望你跟他徹底談一下。你一定能想出什麼主意,讓我們能夠結婚。」

  「我敢肯定不會想出什麼你沒想到的辦法,」塔里娜說。

  她們急忙走著,舞鞋的高跟在石鋪路上響出了奇妙的節奏。她們到了海濱大道。潮水已經退了。有點陰暗的天空下伸展開了一長條平坦廣闊的沙地。今晚沒有星光,空氣有些沉悶,似乎過一會就會有雷雨。

  塔里娜突然覺得心情不安起來,她盼望邁克爾宣佈對她的愛情,可是那一來別人會猜疑在他們中間發生了什麼事,她知道這種想法太幼稚了。然而正是因為她愛他,她才希望他對她有愛慕的表現,表明他仍然愛她。

  她不知怎麼想流淚。她盡力強迫自己注意聽吉蒂說話。

  「我們一定得想出辦法來,塔里娜,至少你得想出來。你知道我全都靠你哪,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朋友……」

  她忽然打斷了話頭,高興地叫了一聲。「他在那兒,」她說著就沿著海濱大道,朝遠處的一個男人奔去。

  喬克?麥克唐納坐在那邊的一張椅子上等她們。他站了起來,吉蒂跑到他身邊,投進了他的懷抱。他擁抱著她,低下頭對她微笑。

  「我很抱歉我們來遲了,」吉蒂說,「但是我們吃完晚餐已經是九點半了。你知道我一定會來吧?」

  「我肯定你遲早會來的,」喬克?麥克唐納說。

  「喂,這是塔里娜,」吉蒂說。「我裝作頭痛,她說她要跟我作伴和我一道回旅館。」

  喬克?麥克唐納伸出手來。「很高興見到你,」他對塔里娜說。

  他們在長凳上坐下了,塔里娜注意看他。她感到奇怪:是不是邁克爾講過的話使她更帶批判性,或者第二次會見她,對他的印象沒有第一次會見時那樣好呢?

  她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反正他看起來有些不同——粗俗些,同時也不像她原來想像的那麼吸引人。她想,也許是因為他用手臂相當隨便地摟住吉蒂的腰的那種姿勢,使她突然想起她看見週末晚上從牧師住宅的窗下走過的女店員,而喬克同那些殷懃陪伴著女店員的年輕工人肯定不會有多大區別。

  他脫下便帽,面孔變得難看得多了。他的額頭太低,他的頭髮剪得相當短,相當難看,襯在他的粗頸項上顯得又黑又粗糙。

  「我想吉蒂已經把我們的事告訴過你了吧?」喬克。麥克唐納對塔里娜說。

  「是的,」塔里娜回答。

  「她很固執,我希望你能夠使她理智些,」他接著說:「我已經告訴過她,唯一的辦法是告訴她的爹爹。私奔以後又被抓回來是不理智的。我們要在桌面上攤牌,正大光明地進行鬥爭。」

  「那樣做有什麼用呢?」吉蒂說。「我告訴過你,他們會把我送到天涯海角去,而你會被開除。」

  「這一點我倒不敢肯定,」喬克說。「有時候把人開除是並不明智的。」

  「你是什麼意思,明智?」塔里娜說。

  「因為他知道的事太多了,」他說,並且對她眨了眨眼。

  塔里娜轉過眼去看著海面。此刻她清楚地和本能地意識到他不是吉蒂恰當的對象。她對紐百里先生的所作所為是有所瞭解的,聽了喬克所做的暗示,她的心猛地一跳。

  紐百里先生做過某些事,而喬克?麥克唐納完全準備用它來威脅他。這些事也許是小事,像瞞過海關人員走私了一點東西啦,也可能是些更糟糕的事,但是不管怎樣,遊艇上僱用的這個人現在正準備充份利用它為自己謀取好處。

  漸漸地,一種不信任和厭惡的感覺湧上了她的心頭,好似一股浪頭從海浬衝上來。她開始看出:喬克?麥克唐納堅持要吉蒂去請求她的父親讓他們倆結婚,也許另有別的原因。

  紐百里先生是個非常富有的人,喬克?麥克唐納想狠狠地敲他一筆竹槓。「或許我對他不太公平,我不應該這麼快得出結論。」塔里娜想,可是這個想法,依然存在。

  「我不十分明白你的意思,」她睜大眼睛裝出頭腦簡單的樣子慢慢吞吞地說。「紐百里先生到底幹了些什麼事使他不敢開除你呀?」

  「哦,我只是隨便講講,」喬克假裝快活地說。

  「告訴我們吧,哦,請告訴我們,」吉蒂說。「他是否搞了走私還是別的什麼?」「也許有,」喬克?麥克唐納躲躲閃閃地說,「也許沒有。我不想說什麼給他找麻煩的話。同時,我自己也不想惹麻煩。」

  「不,當然不,」吉蒂說,「不過,不管你怎樣講,假如我們告訴他說我們要結婚,我知道他一定會大發雷霆。」

  「你還是去告訴他吧,讓我來承擔後果,」喬克?麥克唐納說。「我知道怎樣對付他。」

  「我們一定能想出別的好辦法,」吉蒂說。「想想吧,塔里娜,你比我要聰明得多。」

  「我認為麥克唐納先生說得對,」塔里娜說。「不過,我認為不應該由你去告訴你父親。我想應該他去說。」

  她馬上看見他臉上露出警惕的神情,她明白,這個主意不合他的口味。

  「對我來說有點尷尬,不是嗎?」他問。「我經常見到這個老人。如果,比方說,你們都在遊艇上,那就不同了。現在你們都住在旅館裡——唉,這便不那麼容易了。」

  「你可以寫封信早上送去。」

  「再說,那個叫柯利亞的傢伙老是跟著他,」喬克說。「他總是輕手輕腳地到處走,我簡直受不了他。他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他隨時都準備猛撲過來襲擊,他簡直叫我毛骨悚然。」

  「你可以請求單獨會見父親,」吉蒂猶豫地說。

  「不,這件事該由你去辦,」喬克說。

  「但是,為什麼我們兩人不能一走了事。」

  「嗯,為了一個很充份的理由——我們沒有錢,」喬克答道。

  「那麼,我有些,」吉蒂說。

  「有多少?」

  在這句問話裡,塔里娜感到帶著貪婪的成份。

  「我不知道這會兒在我的存折裡有多少,」吉蒂答,「快到月底了,我想還剩下大約一百鎊。」

  「一百鎊!」喬克?麥克唐納大笑起來。「要像你原來喜歡的那樣過日子的話,那根本不能維持多久。」

  「可是,喬克,你不是說過不要我的錢;你說要讓我靠你的收入過活呀!」

  喬克看起來有點害臊。「光說不做是挺浪漫的。但是只要一接觸到實際問題,就完全行不通了,這你完全知道。你從來沒有做過飯,掃過地,洗過衣服。不,如果我們結婚,我要讓你過得舒適,過很快活,否則就不公平。」

  塔里娜握緊了拳頭。一切都非常明顯了,她明白了喬克?麥克唐納究竟想得到什麼。要嘛,紐百里先生把他解雇,付給他一大筆錢,不然,就得給他們夫婦足夠的錢,讓喬克可以一輩子吃吉蒂的。

  她突然覺得噁心和厭惡,也非常為她的朋友擔心,她想道,吉蒂不可能愛上這樣的人。她只是為了愛而戀愛——這種愛,從她母親死後她一直在尋求。

  可憐的小吉蒂——孤單,愁悶,只要有人對她表示愛慕,她就會愛上他。

  「但是,喬克,我不明白,」吉蒂說。

  「別想了,」喬克答道:「一切交給我好了,也許你的朋友會想出好的主意。你只要理智些,聽我的話就行了。」

  「嗯,但是,喬克……」

  塔里娜跳了起來,她覺得再也忍不住了。「我們該走了,吉蒂!你可以改天晚上再見麥克唐納先生。現在這兒不安全。」

  「最好照她說的辦,」喬克?麥克唐納很快地說。「我們辦事不能操之過急。最好事先不要讓你父親知道,要讓他感到出乎意外。」

  「好吧,」吉蒂勉強說。「只是我不明白塔里娜為什麼也覺得這樣好。晚安,喬克。」

  她抬起頭來讓喬克吻她,塔里娜看著別處。這時她唯一想幹的事就是狠狠揍這個人,他在利用吉蒂年輕和脆弱的性格欺騙她。

  她想道,他並不年輕,他一定超過三十了。她相信,他如此不擇手段地去贏得一個孩子的愛情和信任,只是為了她有太多的錢。她還沒有證據,只是憑她的直覺而已。邁克爾也許是無意的,但是卻給她指明了正確的方向。

  「再見,希望很快再見到你,」喬克說。

  「明天我要到遊艇上去,」吉蒂告訴他。「我會找個借口,說我要回到艙房去取點東西,到那時,我們再安排明晚見面吧。」

  「行。好好保重,吉蒂。」

  她們離開了,他問她們揮揮手。塔里娜只是加快了步伐。

  「你怎麼啦?」當她們走到別人聽不見的地方,吉蒂問道。「你完全和我一樣知道,這個時候伊琳是不可能回旅館去的。」

  「我們一定得回去,」塔里娜嚴厲地說。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吉蒂問道,「昨天晚上我在外面一直呆到兩點,也沒有人操心。」

  「我們不要存僥倖的心理,」塔里娜說,「還有,女僕們可能會懷疑,假如紐百里太太告訴她我們早就回旅館的話。」

  「對,那倒是真的,」吉蒂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蘿莎總是充當伊琳的耳目。我抓住過她一兩次了。」

  「好,那麼,我們應該當心點,」塔里娜說。

  她們急急忙忙從海灘回到旅館。一路上,她們沒有講什麼話。在吉蒂的臥室裡,床已經鋪好了。但是一個人影也沒有。

  「你看,」吉蒂說。「兩個女傭人都下樓自己玩去了。我敢肯定她們根本沒有想到我們。」

  她一下子撲倒在床上。「說真的,塔里娜,你老是大驚小怪。我們本來可以和喬克多呆一會。」

  她把雙手緊扣在腦後,斜倚在枕頭上。「現在,告訴我,你覺得他怎麼樣?」她說。

  「他多大年紀?」塔里娜迴避了問題。

  「我不知道,」吉蒂答道,「我沒有問過他,我想大約二十五、六歲吧,他有很豐富的生活經驗,周遊過世界,見過世面。」

  「大戰時他在幹什麼呢?」塔里娜問道。

  「他在海軍商船隊工作,所以他才能在遊艇上找到工作。」

  塔里娜沉默了一會兒,她想找些別的什麼問問她。但是,不管答案是什麼,她知道那都不會影響她的決定。她不相信喬克。困難的是如何把這點透露給吉蒂。

  她知道公開攻擊這個人將是不明智的。那不會有什麼用處,只會引起吉蒂的反感。這位姑娘很明顯地迷戀著他。除開她所過的生活,對後娘的憎惡和父女之間的很脆弱的感情聯繫之外,沒有什麼能沖淡這種迷戀,儘管這種迷戀是瘋狂的和不明智的。

  「我有個主意了,」塔里娜說。「現在還非常早——剛過十一點。讓我們回到賭場去。你可以說,你服了兩片阿司匹林,你的頭疼好多了。如果我們留在這裡,你只會覺得沮喪,煩惱,有時一個人腦子裡有問題要解決,他同時做點別的事情,比集中在一個問題上要好些。」

  吉蒂在床上坐起來了。「我看就這麼辦吧,」她說。「賭場今晚看上去確實相當熱鬧。」

  「我相信那兒一定很有意思,」塔里娜說。「在我把對喬克的看法告訴你以前,我要先考慮一下。我要對事情的整體作個全盤的觀察。」吉蒂對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出解決的方法,」她信任地說。「你非常聰明,塔里娜。喬克好極了,這你看得出。我決定跟他結婚,不管父親或是別人怎樣講。但是我相信他有一點看錯了,他簡直不瞭解父親和伊琳。要是人們不熟悉他們,又怎麼會瞭解他們呢?」

  「是的,我想在這點上你是對的,而喬克是錯了,」塔里娜慢吞吞地說。「但是我現在不想談這個問題。」

  「那麼,我們不淡吧,」吉蒂說。「我們要回到賭場去看伊琳是否交了好運。」

  「她怎麼能有那麼多的錢去賭呢?」塔里娜問道。「我以為每個在國外旅行的人花錢是有一定限制的。」

  「哦,父親不用怕限制,」吉蒂說。「他在歐洲幾乎每個國家都有產業,我知道他在法國也有買賣。在西班牙也有。我老實告訴你,這很方便。不論我們到哪裡,我們高興花多少錢都行。」

  「那肯定很方便,」塔里娜同意說。同時也懷疑他做的是哪些買賣,喬克知道不知道呢?

  在到賭場去的路上,她的腦子飛快地轉動,一再思考著吉蒂的問題,想找到一條出路,怎樣才能使她看出他的庸俗和虛情假意,最重要的是怎樣才能使她看出他實際上真正感興趣的是她的錢呢?

  「我沒法證明這點,我沒法證明。」她想去想來,知道如果現在去指責他,那會是非常糟糕的,除非她掌握了他背信棄義的真憑實據。

  賭場比她們離開時要擁擠得多了。她們花了點時間才穿過房間走到她們原來離開伊琳的地方。

  伊琳還坐在檯子旁邊,可是邁克爾已經不在她身旁。她們沒有出聲,轉身走過房間去找另一夥人。

  塔里娜首先看見了邁克爾。他正靠著櫃檯跟兩個人在談話。在她們走近時,他抬頭看見了,隨即向和他談話的人打了個招呼,便轉身向她們走來。

  「你們回來了!」他大聲說。「出了什麼事嗎?」

  塔里娜搖搖頭。「吉蒂的頭痛好多了,」她說。「我們想這邊這麼熱鬧,我們那麼早上床,豈不是太可惜了。」

  「是嗎?」

  邁克爾在這兩人臉上看來看去,好像要找出別的原因。塔里娜突然想出了個主意。

  「我們去跳跳舞吧,那一定很有趣,」她說。「剛才跟你談話的那幾位朋友呢?他們肯和我們一塊去嗎?」

  她的話一說出口,她就覺得這個提議似乎太大膽了。可是,像往常一樣,只要她一出主意,吉蒂總是同意的。

  「哦,行。讓我們去請他們吧,」她對邁克爾說。

  邁克爾似乎猶豫了一會,接著,他轉身向站在櫃檯邊的人走去。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吉蒂?紐百里小姐和塔里娜?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他說。「這是特德?伯林頓和吉姆?卡森。」

  他們握了握手。這兩人都很年輕,曬得黑黑的,帶著那種上過私立學校的英國人身上才能見到的從容自若的神態。

  「你們是在賭錢嗎?」塔里娜問道。她對自已採取主動的行為也感到驚訝。不過,她這樣做也是為了讓吉蒂不再去想坐在海邊的那個人。

  「我們把錢全輸光了。」特德答道。

  他是兩人中稍高的一個,有金黃色頭髮和一雙閃閃發光的灰眼睛。

  「我們還是去跳舞吧!」邁克爾提議。「那可不用花多少錢。」

  「好主意,」吉姆?卡森說。

  「你去找一張桌子,」邁克爾對吉蒂說。「我最好去告訴伊琳一聲。」

  「好,去報告吧,」吉蒂冷淡地說,隨後對特德?伯林頓笑了笑。他倆領先來到跳舞廳,後面跟著塔里娜和吉姆?卡森。

  他們找到一張桌子,既方便跳舞又能聽酒吧音樂。塔里娜強迫自己喋喋不休地閒談,談些這兩人認為上流社會的小姐應該談的話題。但是她覺得談得很吃力。

  她盡量不看那個通向小客廳的門。她盡量不讓談話停下來,她等候著邁克爾來參加他們的談話。但他一直不來!

  塔里娜彷彿覺得已經過了好幾個鐘頭。這時特德,柏林頓建議到夜總會去。

  「只要走過馬路就行了,」他說,「相當有趣。」

  「那兒一定好玩,」吉蒂說。「我玩得真開心。你呢,塔里娜?」

  「我也是。」塔里娜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誠懇,可總覺得奇怪,為什麼有塊石頭般的東西重重壓在她心上。她又一次強迫自己,不要回頭看邁克爾是否跟來了。

  「我們是不是應該告訴伊琳一聲我們上哪兒去了?」在男人們付款時,她懷著一線希望問道。

  吉蒂搖搖頭。「為什麼我們應該操那份心呢?她根本沒有把我們放在心上,不然她就會讓邁克爾帶個信指示我們不許做這,不許做那。」

  「也許他會奇怪我們上哪兒了。」塔里娜說。

  「如果他關心的話,他會來找我們的。」

  這個答案是明擺著的,塔里娜只好承認,可是她的心情更為低落,更不快活了。但她還是打算享受一下夜總會的娛樂。

  她從沒有去過夜總會。那非常豪華的暗淡燈光,那擺設著舒適的軟沙發的桌子以及樂隊奏出的使人全身震顫的旋律,這種種感受使她無法不興奮起來。

  樂隊演奏著異國情調的動人音樂,燈光越來越睹了,直到每個桌子上只有燭光在閃閃發亮,音樂變得更富於誘惑力。人們紛紛跟著旋律翩翩起舞。

  「你真可愛,」吉姆?卡森對塔里娜說。

  他緊緊抱住了她,想把臉緊貼著她的臉。不知怎麼地,塔里娜覺得如果拒絕他就顯得沒有禮貌,太古板了。他們臉靠近臉,跳了一會兒。隨後,吉姆說:「為什麼我以前沒有見過你,這個季度我在倫敦經常參加舞會,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

  「我不在倫敦,」她答道:「我在劍橋。」

  「你是大學生!老天爺!我看你並不像是個女學究!」

  「我學習很努力,爭取得到學位,」塔里娜回答說。

  「你要學位幹什麼?」他問道,「你總會結婚的,那麼要學位有什麼用處。」

  「也許,我不想結婚,」塔里娜回答。

  「那決不會是因為沒有人追求你,」他說。「你是多年來我見過的姑娘中最漂亮的。」

  「謝謝你,」她笑了一下回答說。

  「會見你真是幸運,」他繼續說。「特德和我在這裡認識的人不多。我們是來參加馬球周的。明天開始比賽。我們兩人以前都沒有到過特魯維爾。」

  「我覺得這裡很愉快,」塔里娜說。「我從前也沒有來過。」

  「那麼,我們彼此結伴逛逛,好嗎?」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說。

  「我不知道,」塔里娜答道,「我是同紐百里先生和太太一起來的,吉蒂是我的朋友,他們要我做什麼,我就得做什麼。」

  「我想你不必為你的朋友擔心,」吉姆回答道,「特德是個快攻手,只要他對誰發生了興趣,用不了多久就會講出來的。假如你問我的話,我認為他愛上了你的那位吉蒂,完完全全迷上了她。」

  塔里娜朝屋子另一邊望去。吉蒂和特德正坐在桌子邊,頭靠得很攏。吉蒂面部的表情,眼睫毛的閃動,嘴唇上的微笑,都非常明顯地說明特德講的話給了她很大的樂趣。

  塔里娜想道,當有人跟一個女人談情說愛時,在這個女人的臉上一定看得出來,這是不會錯的。她突然感到一陣興奮,因為她的計劃可能行得通了。

  她讓邁克爾給她們介紹正在和他談話的兩個朋友只是出於本能,只是出於一種搭救吉蒂的盲目的願望——她為此才抓住了她能想到的第一個救生圈——另外一個男人。

  「愛情的解毒藥只有一種,那就是另外一個情人。」塔里娜忘記在什麼地方讀過這麼一段話,當時她認為這是挖苦人的,是十分不切合生活實際的。現在她卻覺得這話是有道理的。

  她想,即使吉蒂沒有對特德•柏林頓產生愛情,她也能夠看出他和他的朋友跟喬克•麥克唐納是多麼不同啊,在他們身上見不到那種粗魯,在他們的談話中也看不出那種狡猾和欺詐。

  「哦,上帝呀,請成全這事吧!」塔里娜發覺自己在祈禱了,隨後她聽見吉姆的聲音焦急地說,

  「你看來有很重的心事。到底有什麼事使你這樣不安?」

  「不,我真的覺得很快活,」塔里娜答道。

  就在這同時,她覺得她雖然為吉蒂而高興,但她自己的不幸仍然深深地藏在心裡。邁克爾走開了。他把她介紹給另一個男人——具體說,另兩個男人——然後就毫不考慮地離開了她。

  她閉上眼睛跳舞,幻想她又回到了「幻想飯店」。這是她知道的最靠近天堂的地方。

  邁克爾說的那些話難道不是真情實意嗎?在他臉上和聲音裡流露出的熱情是假裝出來的嗎?在她和他中間交流著的激情只是她的幻覺嗎?

  不,那都是真的。她毫不懷疑。那麼,為什麼呢?他為什麼要避開她呢?為什麼一句話也沒講呢?為什麼他只提出關於紐百里先生的問題而沒有說到別的呢?

  她轉身向著吉姆衝動地問。「你跟邁克爾•塔蘭特很熟悉嗎?」她問。

  「我們上學時在一起,」他答道,「但是,很難說我跟他很熟。他是個古怪的傢伙,似乎總是在最料想不到的地方出現,老是一文不名。不過,今天有人告訴我,他交上了好運。他找到了一個女繼承人。我只希望他能獲得成功。」

  吉姆•卡森講完後,塔里娜沒有吭聲,他看了她一眼,接著叫了一聲。「哎呀,」他陷入了狼狽驚訝之中。「我說錯了話嗎?你該不是那個女繼承人吧?」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50:21

  第十章

  塔里娜被耳邊尖銳的電話鈴聲吵醒了。一時間,她以為是在自己家裡,接著她認識到了她在哪裡。

  她很快在床上坐起來,取下話筒,同時看了看鐘,從窗簾縫透過的光裡,看出只是八點半鐘。

  「早安,格雷茲布魯克小姐。」

  她吃了一驚,這是柯利亞先生的聲音。從他準確的、過於講究的發音,不難聽出來。

  「早安,柯利亞先生,現在還很早,是嗎?」

  「我很抱歉把你給鬧醒了,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但是紐百里先生想見你。他建議你起床後不要叫醒吉蒂,自己一個人到海灘上去。在你們昨天用過的帳篷裡,你會見到他。」

  「很好,柯利亞先生。我會盡快地到那裡去。」

  她掛上了電話,然後坐了一會,打著呵欠。她們很晚才上床睡覺,儘管那樣,她沒有能夠睡好。事實上她躺下哭了好一陣子,熱淚從她臉上不住地流淌下來。她知道她一生中從來沒有比這時更痛苦。

  她盡力不去面對事實。她自言自語地說,吉姆所講的只是重複了一個謠言,一句賭場的閒扯。他所說的邁克爾,「找到了一個女繼承人」可能是指伊琳並且不知道她結了婚,或者,很可能是指吉蒂。她本人是個無名的陌生人;雖然紐百里先生認為她是個有錢的加拿大人,但是在社交界裡許多別的人對她很可能絲毫不感興趣。

  不管塔里娜對自己作出怎樣的解釋,她仍然明白吉姆?卡森的話對她是個很大的打擊。她越是仔細思考越是覺得痛苦,因為它們無論如何也影響不了她自己對邁克爾的愛。

  她愛邁克爾,那簡直太真了。

  昨晚他們跳舞時,她一直注視著門口,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了,她仍然希望他會來。她想他一定會勸說伊琳來參加他們;要不就是,當他們準備在那裡呆到更晚的時候,他還會在伊琳睡覺以後趕來的。

  吉蒂顯然過得很快活,她並不打算回旅館去。塔里娜也樂於等待,因為她心裡祈求邁克爾會到來,那怕只是短短的片刻。

  在夜總會裡,人們幾乎都離去了。吉蒂最後勉強提出他們應該走了,這時她才確實認識到他是不會來了。

  「玩得真不錯,」吉蒂說。兩位男人把她送回旅館,說了聲晚安就走了。

  「我覺得柏林頓先生很不錯」塔里娜說。

  「哦,別那麼古板,叫他特德,」吉蒂說。「現在大家除了教名以外從來不用別的名字會稱呼人。」

  「好吧,那麼叫特德,」塔里娜笑了。

  「他真是個出色的人,」吉蒂說。「而且他的舞跳得好極了。」

  她的熱情是無可懷疑的,塔里娜雖然心情不佳,也不能不為吉蒂而高興。至少在目前,她似乎是忘記了喬克?麥克唐納。

  「特德提議明天在馬球賽前我們和他們共進午餐,」在她們到達臥室門口時,吉蒂說道。「我說我們會去的。晚安,塔里娜。我想你是累了,但是今天玩得好極了。」

  「對,好極了,」塔里娜應付地說,儘管她心裡知道今晚她簡直是難以忍受。

  只是當她獨自一人呆在自己的臥室裡時,她才勉強鬆弛下來,她嘴唇邊裝出的微笑消失了,她用手摀著臉坐了一會兒,開始脫衣服。

  現在,在她拉開窗簾時,陽光傾瀉在她身上,一股噯熱撫摸著她赤裸的雙肩,她懷疑她是否誇大了她的愁苦。說不定在他們離開夜總會時伊琳可能還在賭場,因而邁克爾不可能走脫。到底他對她的女主人還是要盡一定的義務的。除此以外,他也許為了某些進一步的不那麼平常的原因,也必須做伊琳吩咐他做的事。

  在外邊,太陽在海上閃爍發光,像地中海那樣出現深藍的顏色;各種旗幟沿著海邊在飄揚,帳篷、太陽傘與下面的花朵和花圃形成一片燦爛的色彩。

  這裡一帶都是如此地美麗,塔里娜對自己講,在這樣的環境裡她還要覺得難受,實在太忘恩負義了。

  「他愛我!他愛我!」她輕輕說出了聲,想抵制腦海浬發出的諷刺的問號「是你還是你的錢?」

  這時她想起了紐百里先生在等著她。於是她從抽屜裡拉出一件游泳衣趕緊穿上。這是一件新的游泳衣,吉蒂一定要借給她穿。它是用白鯊皮縫製的,配上紅的背帶,紅的腰帶和紅鞋。

  塔里娜在鼻子上撲了點粉,在嘴唇上抹上了唇膏,她發覺在她眼睛下面有黑暈,面色蒼白。昨晚的眼淚無疑使她變難看了。

  不過,很難想像除了邁克爾外還有什麼是重要的。看來在午餐前是不會見到他了。

  塔里娜拾起她的游泳浴巾披在肩上。她打開了門,輕輕把它關上。有一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在吉蒂的房門上。走道上還沒有人,在早上這時候旅館本身是死氣沉沉,寂靜無聲的。

  塔里娜急忙走到電梯那裡等著,開電梯的小伙子吹著口哨,打開門看見了她。

  「今天是游泳的好天氣,小姐,」他說著,電梯下到了底層。

  「對,好天氣,」她隨口同意說。

  休息室空無一人,她從通向海邊的那扇門走出去。離開海邊大道只有短短的一點距離,塔里娜低著頭慢慢向前走去。

  在海濱附近只有少數幾個人——幾個曬黑了的青年人在玩一個巨大的橡皮球,還有一兩個風雨無阻的游泳人已經下海了。

  塔里娜穿過五顏六色的帳篷走向他們昨天用過的帳篷。她剛走到那裡,就看見紐百里先生已經在那裡了。他躺在一個甲板靠椅裡,穿著一件毛巾晨衣,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不知怎麼有點不相稱。他正在讀報紙,另外還有一堆報紙放在膝上。他手指裡夾著一支大雪茄煙。

  「早安,紐百里先生!」

  他聽見塔里娜對他講話,便抬起頭來,放下了報紙。

  「早安,塔里娜,」他莊重地說。「請原諒我沒有起身。在這樣的甲板椅裡我不論起身、坐下總是覺得為難。」

  「哦,當然,請別動,」塔里娜說。

  她從帳篷裡取來一個舒適的橡皮坐墊放在紐百里先生的椅子旁邊。

  「我是不是把你叫醒得太早了?」他問道,「我猜想你們年輕人昨晚玩得很晚。」

  「的確是很晚,」塔里娜承認說,「可是我們在夜總會裡玩得非常高興。」

  「我聽說你們很晚沒有回去睡覺,」紐百里先生說。

  塔里娜止不住銳利地掃了他一眼。她懷疑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柯利亞先生和他的窺探系統甚至在賭場裡也在活動嗎?

  「我想現在是個好機會,」紐百里先生繼續說。「來談談我昨晚對你提到的事。」

  「關於到法國南方去的事嗎?」塔里娜說:「我……我想我不能。」

  「你答應過我你會幫助我的,」紐百里先生說。「我一定要請你遵守諾言。這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任務。我可以解釋一下嗎?」

  「是的,請講,」塔里娜說。她滿肚子猶疑,不知道如何才能拒絕他要求她辦的事。

  「你當然知道,我經營著各種各樣的生意,」紐百里先生說。「我的工作就是促進我的業務,不論在什麼地方只要有可能的話。在生意中我經常會遇到某些徹底改革的想法。通常這些發明,也就是那些改革的想法,是很不切合實際的,要不就是在世界別的地方、別的人也恰恰在改革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東西。」

  他稍停了一會,噴出一口雪茄煙。「這實際上並不像聽起來那麼奇怪,」他說,「因為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始終是根據或多或少同樣的思路在工作的。唯一的問題是誰能有驚人的幸運,像一般人所講的,搶在別人前面發現恰恰同樣的一瓦罐金子。」

  紐百里先生咯咯地輕聲笑了。「我的話聽起來有點不太具體吧?」他說。「現在我要講得更明確些,當前發生的事是某個人發明了某件東西,確實和別人的不同——事實上他不只是搶在前面一步而是搶前了很多步,你懂得嗎?」

  「是的,我想我懂得,」塔里娜回答道,「你需要我做什麼呢?」

  「我要你幫助我把這個新發明的計劃送給一個人,他能充份利用它,」紐百里先生說。

  「為什麼要我送呢?」塔里娜問道。

  「因為我的競爭者同敵人都跟上了我,」紐百里先生回答說,「他們認為,雖然還不敢肯定,我已經掌握了某件東西,可以在競賽中打敗他們。他們決心在可能範圍內掌握這個秘密並且利用它為他們自己謀利。」

  「但是,無疑的,」塔里娜問。「他們不能制止你把計劃郵寄出去,可以掛號或是保險呀!」

  紐百里先生笑了。「讓我給你看一件東西。」

  他拿起那堆報紙,從最下面取出了一份,打開報紙翻了幾頁,然後遞給塔里娜,並用手指指出這頁下面的某一小段報導。「你能讀法文吧?」他說。

  「能,」塔里娜答。她讀了他指示的那段,把它慢慢譯出來:「亨利•比埃羅特,郵差,最近剛慶祝過他在郵政局服務二十五週年紀念,星期四他在奚納投遞郵件時受到襲擊。竊賊逃走。所有郵件散落在路的四周。亨利因腦震盪在冥納醫院就醫,據說他沒有看清襲擊者的面貌。一般認為這次暴行可能是一場惡作劇,因為在揀回郵件時沒有發現任何丟失。幾件掛號包裡也完整無損。」

  塔里娜讀完這段新聞,用詢問的眼光看看紐百里先生,正好與他那冷酷的黑眼睛相遇。

  「亨利•比埃羅特,」他安靜地說,「正準備送信給我一個住在別墅裡的朋友。」

  「這個朋友就是你想送給他計劃的那個人嗎?」塔里娜問道。

  「正是,」他說。「在揀齊別的信件時,郵袋裡有一封信沒有找到。幸而這信一點也不重要。事實上寄出這封信的唯一目的是看看它是否能安全投到。」

  「可那……真是不可思議,」塔里娜說。

  紐百里先生點了點頭。「大多數人都是這麼講,人們對法律和對人類的文明行為都有一種真誠的信心。不幸的是,貪婪是一種很強烈的刺激,會使人無法無天,我說的這項發明對那些能首先利用它的人要值數百萬元哩。」

  「我懂了,」塔里娜慢慢地說。

  「那就是我請你幫忙的原因,」紐百里先生接著說。「我和我家裡人都是受到懷疑的。我離開旅館後總是擔心我的房間在我又回來以前是否被搜查過。柯利亞是個能幹的看家狗,但是,他有時也得休息一下,這裡沒有多少人是我信賴得過的。」

  「那麼你認為你能相信我嗎?」塔里娜問他。

  「我肯定能,」他明確地答道。「再者對於我的計劃你是最完美無缺的人選。你認識的人不多,假如你突然到法國南方去一兩天,沒有人會奇怪的。」

  「但是……我怎麼能呢?」塔里娜問。

  「一切都會安排好的,」紐百里先生答道,「我想像大多數年輕姑娘一樣,你有一筆零花錢,即使最有錢的父親也會讓他的兒女對金錢產生一種責任感。我對吉蒂也是一樣,雖然我承認這並不很成功。」

  「不完全是那樣,」塔里娜說。

  「你也正在考慮找什麼借口吧,」紐百里先生說。「你的父親或母親有什麼直系親屬,有弟兄和姐妹嗎?」

  他非常突然地對她拋出這個問題,使她幾乎不經思考地回答出來。「我母親有個妹妹」她說,「她喜歡隱居。不大外出。」

  「好極了,她叫什麼名字?」

  「簡•伍德魯夫,」塔里娜答。「可是……,」

  「她行,」紐百里先生說。「現在聽著,我們時間不多了。今天早晨再過一會將有一封信跟平時一樣塞到你的門下面。這信是你姨媽簡•伍德魯夫寄來的。她是在塞納的卡爾登旅館寫的信。她邀請你去住幾天——只住幾天,因為她要上意大利去。你將要回一封電報給她,說你明天到達。我給你安排轎車送你到巴黎,從那裡趕乘今晚八點半的臥車。」

  「可是……我不能……」塔里娜開始說,但是紐百里先生用手傲慢地一揮使她止住了。

  「你要告訴我妻子和吉蒂,說你一定得去看看你的姨媽。你把那封從她那裡收到的信留在你的房間裡。這很重要,把信封也留下。上面會有一個正確的日期戳子,因為那是昨天從塞納寄來的。」

  紐百里先生抽了一口雪茄。「你要照我講的到塞納去,」他繼續說,「你明天早晨大約十一點鐘到達。你的姨媽會在車站接你。你會認出她來的,除了吻她,別的沒有什麼要做的,對來接你的婦女要裝得親熱點,然後跟她回到旅館。你明天和後天由她陪著你,然後你回到我們這裡。」

  塔里娜著了迷似地坐在那裡。她簡直難以相信這些指示是對她講的。這聽起來像個神話故事,一個雜誌上的故事,它是不是不可避免地遲早會涉及謀殺案件。

  「可是,這個……這個裝作是我姨媽的婦女,」她說。

  「她將是一個普通的可尊敬的加拿大中年婦女,」紐百里先生答道。

  加拿大這個名字好像使塔里娜恢復了理智。她想這太離奇了。她必須做點什麼,必須講些什麼來制止他。他怎麼可能讓這荒謬絕倫的弄虛作假的事幹下去。讓一個婦女在塞納偽裝成她的簡姨!

  要是紐百里先生能看見簡•伍德魯夫的話,她想,一個被生活壓垮了的小小的老處女,她安靜地獨居在德文郡,有時為她的朋友編織些工作服和便裝襪,好賺點零用錢。簡姨簡直沒有聽過塞納這個名字,更不用說夢想到那兒去了。

  「我必須告訴他我真的是什麼人,」塔里娜想著,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她突然想到了吉蒂。吉蒂害怕她的父親,吉蒂很明顯牽涉到了令人討厭的愛情事件中,吉蒂必須受到保護,因為她極其需要愛,而在生活中又沒法得到。

  還有邁克爾。但想到這裡,塔里娜把他拋得遠遠的,不再去想他。

  「我不再找你談話了,」紐百里先生說。「當然,除了在公共場所和說再見外。那麼這是你的指示。」

  他邊說邊回頭看。在五十碼內沒有任何人,在她注意看他時,塔里娜忽然有種幾乎是驚駭的感覺,因為甚至紐百里先生,一個嚇人的專橫的生意人,也露出了畏懼的神情。

  「你要注意,在談到你姨媽時要表現得十分自然,同時要十分肯定,使每個人認為你想這是很討厭的事,可是由於你的責任感使你不得不去。這不是一個去享樂的問題,你懂得嗎?」

  「懂,懂,」塔里娜喃喃地說。

  「吉蒂一定會阻止你去,」紐百里先生說。「你一定得答應她盡快地趕回來。我將要說我很遺憾吉蒂留不住你。正在你跨上轎車去巴黎前,柯利亞會送給你一束蘭花表示我的敬意。你要把花別在你的外衣上一直別在那裡,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一定不要把它取下來。」

  他降低了嗓音繼續說道:「一直等你到達塞納以後,決不能在這以前,你必須取下蘭花,然後在更衣時,將它們丟在你的臥室內的廢紙簍裡。聽清楚了嗎?」

  「是的,十分清楚,」塔里娜帶著迷惑不解的口氣答道。「但是我……」

  「那就是你全部要做的事,」紐百里先生尖銳地說。「我十分真誠地對待你,塔里娜,因為我覺得你是個有頭腦的姑娘。除非你知道我要你做什麼,否則我不會冒昧地請求你做什麼事。現在我要請你用名譽擔保並用你認為是神聖的東西發誓不對任何人講我告訴過你的事,你能答應遵守諾言嗎?」

  他伸出手來,塔里娜幾乎機械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裡。她感到他的手指緊緊握著她,強壯、堅硬而不知怎麼地特別令人反感。

  「答應我吧,」紐百里先生堅持說。「我知道我能信託你,對大多數婦女我肯定不會這樣講的。」

  「我……我答應,」塔里娜低聲說。她覺得這幾個字似乎是從她身上硬拽出來的,可她反正無法可想,只好答應了,因為是他要求她。

  「你可以對我發誓嗎?」他重複說。

  「我……發誓。」

  他鬆開了她的手,坐了起來。「謝謝你,塔里娜。」他說:「你不會後悔的。在你回來後,我要找個借口送給你一件最美的禮物,希望是你從未有過的。它應該是紅寶石一類——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種寶石,正好配得上你面孔的顏色。」

  他站起把晨衣拉攏,向她點點頭然後走開了。

  「唉,紐百里先生……」她聲音微弱地說,伸出手來想要阻止他。

  「去游泳吧,塔里娜,」他吩咐說。「那是你到這兒來的目的,記住——因為你醒得根早,想游游泳。」

  他低頭望著她有點擔心和焦急的臉,隨後又說:「謝謝你,親愛的。你真正幫了我的忙。我只希望在你需要時有人會照樣幫你的忙。」

  沒有別的話能比這個更直接打動塔里娜的心。它掃除了她過多的擔心和焦慮。她是在幫助一個人。這一點她至少是清楚的,而她知道幫助人總是對的。

  同時,她還是不得不感到這整個計劃太異想天開了,似乎是她想像中虛構的事物。

  什麼簡姨!什麼塞納!什麼臥車!什麼蘭花!像這類的事能與伯蒙德賽的牧師住宅,或者與住在德文郡的一個不知名的小小村莊裡中國別墅二號的住戶簡姨完全無關嗎?

  「這簡直是發瘋,發瘋!」塔里娜自言自語,同時她明白過來:只是因為她過著那樣安靜平常的生活,所以整個這樣的事,她才覺得離奇。而對紐百里先生,吉蒂和像他們這樣的人來說,他們一會兒跳上飛機,一會兒奔向法國南方,一會駕車穿過整個歐洲去看一個朋友,就跟她和母親乘四個便士的公共汽車或者到倫敦西頭採購一天一樣輕鬆。

  「他們怎麼能知道,這件事對我來說多麼離奇啊!」塔里娜想,她又一次懷疑自己究竟應不應該講真話。

  「這就是說謊話的下場!」她嚴厲地責備自己。「你現在越來越受牽連,越來越深地陷進了泥坑。」

  她奇怪到底紐百里先生是否清楚:派她去執行他的指示是完全不適宜的。她從未到過巴黎,從未乘坐臥車旅行過。塞納對她只是一個地圖上的名字。雖然他說過已經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安排,她還是希望他不會忘記給她帶上足夠的錢。她的錢甚至連給臥車服務員的小費都不夠。

  她把她身上剩下的最後幾個法郎買了一件生日禮物送給吉蒂。它只是一條繡得很精緻的腰帶,可是花了差不多兩個法郎,所以她完全成了一文不名的人,一直要等到吉蒂付給她下周的工資才有錢。塔里娜笑了一笑,想到吉蒂完全有可能把這件事忘掉了。

  她歎了口氣,她出來為游泳的時間快過去了,她脫下她的游泳浴巾和鞋子,跑進海浬去了。海水很冷,可是使人精神煥發。她朝大海游了一段路,然後又回到海灘上。

  她想,游了這麼長的時間,足夠使她編的借口顯得真實了。她拉下游泳帽,用手指梳理一下頭髮,慢慢走回帳篷去。她沒有走到,就看見有個人躺在甲板靠椅上,是剛才紐百里先生坐過的地方。在她看清了他是誰以前,她幾乎撞上了他。她的心似乎在她胸膛裡翻了個。

  「邁克爾!」她覺得她的嘴唇張開,念著這名字,雖然沒有發出聲來。

  「早上好,親愛的。」他從椅子裡站起來,並拾起她的浴巾圍在她的肩頭上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塔里娜問。

  「我不知道,」他答道,「我是下來游泳的,見到了你的浴巾。你很早呀。」

  「對,我是,」塔里娜說。

  她走進帳篷,脫下濕的游泳衣,隨後把毛巾浴披緊緊圍住了腰,又回來坐在日光下。

  「你非常可愛,」他柔情地說。

  她把頭轉過去了。「別這樣,」她不情願地說。

  他對她轉過去的側面注視一會兒,然後他在她身旁的橡皮坐墊上坐了下來。「你生我的氣了嗎?」他問。

  「是的,」她回答道,在回答時發出一聲嗚咽。

  他握住她的手,海水使它變得很涼,他用手指讓它噯和起來。

  「我的親愛的,我們都不要生氣,」他說。「我的事情很困難,比我所能解釋的更為困難。但是我愛你。你能想法肯定這點嗎?」

  「我怎麼能呢?」塔里娜問道。

  「因為在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是不需要用語言表達的,」他說。「看著我。」

  她搖搖頭,因為她眼睛裡含著淚水,這時他伸出手來托著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了過來。她掙扎了一會,後來突然屈服了。

  她發現自己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這眼色又把她給迷住了。

  「我可憐的小寶寶,」他溫情地說。「別不快活。我不值得你那樣。唯一能肯定的是我愛你,真的,是那樣。無論我做過什麼,或說過什麼相反的話,我愛你,塔里娜。」

  「但是昨天……」塔里娜開始說。

  「是,是,我知道,」他說。「我們不談那些吧。讓我們回到我們渡過的那個晚上。我們都在假裝,你不記得嗎?在這世界上沒有別的人,沒有問題,沒有困難,只有我們——你和我。」

  他的聲音顯得深切,引起了共鳴,使她忘記了昨晚不愉快的事,忘記了她一小時又一小時地等他,希望他能來到夜總會,忘記了她所忍受的痛苦。他有魔力引她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裝假的世界,正如他說過的,在那裡只有他們倆人,任何其它的事都無關緊要。

  「你看上去真年輕,頭髮沒有梳好,穿著白浴披,簡直像個小孩。」他說。「或者是因為你有一種特別天真無邪的神情,恰恰像個頭髮蓬亂的唱詩班兒童,或者是一個誤入人間的小天使。」

  「你又在運弄我了,」她說。

  「我沒有,」他答道,「這就是為什麼我一見到你就愛上了你——你的容貌是那麼純潔,是那麼天真無邪,對於你全世界一半是叫人迷惑的,另一半是使人興奮的冒險。絕大多數婦女都厭倦於享樂了。她們什麼事也幹過,什麼地方也去過,一個男人能對她們講的任何事,對她們都算不了新鮮,沒有什麼事是她沒有聽過的。」

  塔里娜在他的眼光下低下了眼睛。她想,她怎麼能告訴他,他的感覺都是那麼真實呢?她沒有到過任何地方,也沒有見過什麼。他講的和做的每件事對她都是很新鮮和令人心醉的。

  「你太可愛了,」邁克爾說。「我要吻你的足尖,那些纖細得出奇的腳呀。我也要吻你的手指,最想要的,親愛的,是吻你的嘴唇。」

  塔里娜覺得渾身在顫抖,一股強烈興奮的火焰突然迅速穿過她的全身。

  「告訴我,」邁克爾說,「從那天晚上以來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塔里娜問。

  「我是曾經吻過你的第一個人嗎?」他提出了這個問題,似乎他有點擔心會得到什麼樣的答案。她不禁有點高興,因為她知道,這次她至少可以真誠地回答他,而不需要裝假。

  「只有你一個人,」她告訴他說。

  「哦。我親愛的。」

  他低下頭,打開了她的手心,把他的嘴唇無限纏綿地、長時間地緊緊貼在她的手心上。他接著吻了她的手腕,使她的脈搏跳得飛快。

  「你叫我發瘋了,」他說,這時他的聲音更為深沉,她見到一般情慾的火焰突然出現在他的眼睛裡。

  「我要正正輕輕地吻你,」他說。「我要像那天晚上那樣抱住你。我要你讓我覺得你也在吻我。」

  「別那樣,」塔里娜又一遍說,這次,可是一種很不同的請求。

  「別怎樣?」他溫和地問,好像他已經知道答案。

  「別讓我愛你太過價了,」塔里娜請求說。「我心裡根怕。以前我沒有這樣的感覺,也從不知道一個人會覺得這樣……」

  「覺得怎樣?」邁克爾催問。

  「這樣……瘋狂,這樣……毫無約束,」塔里娜結結巴巴地說。

  他嘲笑了,但很柔情,好像她的每個字都帶來了樂趣。

  「你猜猜我想幹什麼?」他說,「我想到海邊找到一條小船,載著你離開這裡。我要一直劃去,一直劃到一個除了我們兩人外無人居住的小島。我要和你整天躺在那裡,並且知道只有我們兩人,不會有別的人來打擾我們。

  「我要用這個機會告訴你我是多麼愛你,你對我是多麼重要。我要撫摸你,吻你,我要把我的臉埋在你的頭髮裡。我要聽你說『不要』,恰恰是那樣的聲音使我銷魂,以前從沒有什麼使我這樣銷魂。」

  塔里娜的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她接著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她似乎覺得他確實在吻她,似乎他們彼此結合起來成了一體,直到他們完全不可分離。

  「親愛的,親愛的,」邁克爾說,他的聲音斷斷續續。

  一個大的橡皮球飛了過來,從他們身邊滾過去,驚醒了他的夢境。一個正在玩球的曬黑了的年輕人衝過來追球,把球拾了回去。他的一雙赤腳把地下的沙土在他的身後濺了起來。

  「我必須回去了。」塔里娜突然說。

  「為什麼你是一個人來的?」邁克爾問。「你為什麼不帶吉蒂一道來?」

  「她睡著了,」塔里娜答道,「我不想叫醒她。」

  「你來的時候這裡有人嗎?」邁克爾問道。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這個問題裡有特別的含意。邁克爾說這話的樣子是有所指的,但態度卻故意裝作無所謂。然而這就是剛剛跟她談過話的人,他的聲音和剛才並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起初她想說沒有人,紐百里先生一定會要她這樣講的。可是,忽然她的眼角掃見了一件東西,它有一半理在沙裡,而且很明顯昨夜它並不在那裡。這就是紐百里先生抽雪茄時丟下的煙頭。

  「哦,紐百里先生剛才在這裡,」塔里娜說。「我看見他很奇怪。我從沒有想到他也來游泳。」

  「我也是一樣。」邁克爾說。

  於是她知道他看見了那煙頭,可是,假如那樣,她暗自思量,為什麼還要問她這個問題呢?是他有意想套出她的話來嗎?她排除了這種想法。

  這個陰謀開始刺激了她的神經了,她想。她在懷疑每個人,每件事。即使邁克爾看見了煙頭,或是紐百里先生在回到旅館的路上遇見了他,那也沒有理由懷疑他認為紐百里先生和塔里娜見過面。他們可能不是從一條路來的,那是很簡單的事,她甚至可以在紐百里先生去後幾秒鐘內到達,甚至還不知道他曾經到過那裡。

  「他是個古怪的人。」他沉思地說。「他跟你談過什麼?」

  「哦,他問我昨晚是不是睡得很晚,」塔里娜如實地答道。

  「你喜歡吉姆和特德嗎?」邁克爾問她。

  「很喜歡。」塔里娜答道。

  不知怎麼地她覺得他的話很生硬,同時昨晚在夜總會不愉快的經歷也清晰地湧上心頭。

  她慢慢地站了起來。「我應該走了。」她說著,可還是猶豫不決。

  「我要留下游泳,」他笑著說。「請原諒我不能送你回旅館。」

  她感覺到那不是他不陪她回去的原因,她又一次心裡想她是多麼可笑呀。伊琳還不會醒來﹒也不可能從窗子向外看,然而如果有人看見他們肩並肩地走回旅館,他一定很願意饒舌去報告伊琳說邁克爾和塔里娜一起去了海灘。

  「海水相當涼,」塔里娜找點話說。

  「啊,我親愛的,寬恕我,」邁克爾低聲說。「我知道我使你失望。我知道我使你不愉快。我也無法可想,只求你繼續相信我,繼續裝假吧,你答應嗎?」

  在他的問話裡有如此動人的懇求,使她無法拒絕。

  「我盡量試試看,」她慌亂地答道。

  「相信我,只求你相信我,」他請求說。他低下頭去吻她的手,她知道再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於是轉身走開了。

  她知道他在注視著她,可她硬是不回頭看他。她拿著濕的游泳衣和帽子慢慢走過沙地,進了海濱的小樹林。

  她穿過馬路,開始朝著旅館走去。在她走了一段相當長的路以後,她再也忍不住了,轉身回頭望去。她看見他正在向海浬跑去,她見他走進水裡猛地游了出去。蔚藍的海水裡顯現出他頭部的黑色輪廓。

  她歎了口氣。轉身繼續向前走。她產生了一個荒謬的想法:邁克爾正朝著他講過的那個海島游去,而她卻轉身向相反方向走開了。

  為什麼她不能告訴他,她就要離開呢?為什麼不告訴他今晚她要去塞納呢?她想到了她曾經對紐百里先生作出的許諾。她幾乎恨死了他,因為他從她那裡搾取了諾言。

  龐大的旅館赫然聳現在她前面,突然使她害怕起來。在那裡等候著她的事將會推動一連串的新的事件。

  她突然希望她能信任邁克爾。無論怎樣,不管他對她做的所有的事,不管他怎樣搖擺不定,怎樣使人難以理解,他比起任何人任何事,似乎更使她覺得穩當和有保障。

  她的臥室和她離開時一樣。她洗了個澡,坐在梳妝台前梳頭髮。正在這時她聽到門外響起了輕微的沙沙聲。她站了起來,正如她所料到的,在地板上有一份每日郵報和一封信。

  她盯著它看了一會,幾乎害怕去拾起信來。她想這簡直太離奇了。然後她勉強用手把它拾了起來。有人把她的名字用一種圓潤和女性的手筆清晰地寫在信封上,在上面蓋了前一天的塞納郵戳。

  她翻過信來非常仔細地看看封口,它偽裝得非常好,但是她能看出它是拆開過的。她用顫抖的手指胡亂撕開封口。在裡面信紙上端印著:輝煌大旅館塞納。信內稱呼是:「我的親愛的塔里娜……」

  她不由得止不住只想大笑——幾乎是狂笑。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發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然而她卻能十分肯定紐百里先生所說的一切一定會發生。這和黑夜必然降臨的事實沒有兩樣。

  只聽得門上鑰匙一聲轉動,接著吉蒂闖了進來。

  「你醒了嗎?」她問。「我想我應該多睡一會,但是一點也不覺得累,你也是嗎?」

  「不,」塔里娜答道。

  「你收到了一封信嗎?」

  塔里娜把信放在梳妝台上。「吉蒂,我出了這樣的麻煩。」

  「天哪,出了什麼事啦?」吉蒂問,一下子坐在床上。

  「這關係到你父親,」塔里娜答道:「我想我應該對你父親講實話,除此別無他法。」

  「你不能那樣做,」吉蒂迅即說道:「昨晚我還在想,有你在一起過得多快活呀。如果我們不是假裝說你是闊人,那麼昨晚的事永遠不會發生,要不然伊琳永遠也不會讓我帶你來。」

  「可是,比那重要得多的事發生了,」塔里娜說,「你父親要我為他到塞納去一趟。昨晚他求我的。這封信假說是我姨媽寄來的,我要到那裡去會見她。」

  「他究竟要你去幹什麼呢?」吉蒂問道。

  「我不知道,」塔里娜撒謊說,她知道說到這裡她必須十分小心,因為她決不能讓吉蒂懷疑她知道的事比她準備告訴她的要多得多。

  「他問我是否能去,不知怎麼地因為我有許多事要隱瞞,所以我不想要他提太多的問題,我真的想見到你問問我應該怎樣做才好。」

  「他要你去塞納!」吉蒂懷疑地重複說。

  「對,」塔里娜答道:「去會我的一個姨媽,當然會是一個加拿大人。她用我姨媽的真名字,哦,在他提出這事時我只覺得,不知怎地我不能告訴他我們做的一切。經常要撒那麼多的謊,確實很糟糕。」

  「你當然決不能告訴他,」她躊躇地說。「他要你去多久?」

  「啊,只兩個晚上,」塔里娜回答。

  「那行,」吉蒂說,她的臉舒暢起來,「那麼,照他講的辦吧。我想他一定有充份的理由的。使我詫異的只是他派你去而不派柯利亞。」

  「他似乎覺得我恰當些,」她謙卑地說。

  「嗯,那太好了,」她滿意地說。「如果爹爹看中了你,那麼事情就好辦多了。」

  「難道你看不出來,」塔里娜請求說,「這事那麼彆扭,因為我得假裝沒有告訴你。這封信,」她抬起來,「是讓你的繼母相信我是被叫走,去看一個親戚的。」

  「我看不出那有什麼關係,」吉蒂答道:「你一定得去,這是有點叫人惱火的,我完全同意。我見不著你了,即使只有兩個晚上,我也會難過的。但是這能使爹爹脾氣好些,而且伊琳說,我們以後還要到比阿里茲去玩,當然,我要你同我們一道去。」

  「不過,吉蒂,我不能……」

  「現在聽著,塔里娜,」吉蒂打斷了她的話。「你現在已經看見我的一家了,你知道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你做到了別人所不能幫我做的、最友好最無私的事,你把情況變得更順利更好,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

  她停了一下,顯然想起了什麼,又說下去。「我已經答應過送錢給你父親和母親。如果我請求他們,我相信他們一定願意你和我在一起,而不願意你在一家骯髒的咖啡館工作,或者同一些討厭的傢伙在一起,只不過因為他們也準備給你錢,跟我一樣。」

  塔里娜本來想說,她認為她在這裡被牽連到一些非常麻煩的事件中去了,可是她忍住了沒講出口。她知道吉蒂剛才拐彎抹角地講出的話也是實情。她的母親真的寧可她在杜維爾或比阿里茲渡假——哪個做母親的會不願意呢——?也不願她在倫敦的小街上到處徘徊著尋找工作。當然她母親更希望她有豐衣美食以及各種豪華的娛樂。

  她完全用不著假裝認為她父親不會對撒謊和弄虛作假表示震驚。可是塔里娜發現她的母親在和藹的性情和自我犧牲的性格後面還有一些老於世故的特色。她無疑會說,只要目的正當,可以不擇手段。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想或者怎麼做了?」

  「那太簡單了,」吉蒂回答說,「照父親說的去做,一切事情就會十全十美,直到假期結束。如果你跑去亂說一通,告訴他們說我們對他們撤了謊,說你是個騙子,他們肯定會大發雷霆,把你送回家,我的日子也會過得非常不舒服,非常難過了。」

  她注意著塔里娜的臉色,接著說。「嗯,假如你真的告訴他們,我就逼著喬克和我逃跑,不管他願不願意。我說話是算數的。」

  「哦,吉蒂,別把事情做絕了,」塔里娜立刻說。

  「唉,我會的,如果你是那麼做,」吉蒂反駁說。「我的話聽起來像是恐嚇,可我是說到做到的。有你在這裡我玩得可高興啦,我們在一起能把事情辦好,沒有你,我總難辦到。就拿昨天晚上說吧,要是沒有你,我永遠不會見到那兩個可愛的男人。凡是伊琳介紹給我的人都是害人的傢伙。」

  「我覺得你還沒有見到他們以前就有了偏見,」塔里娜說。「這是實話,對嗎?」

  吉蒂笑起來了。「我想是的,」她同意說。「我非常厭惡伊琳,凡是她說好的人,我打心眼裡都討厭。我對她正如你說過的那樣有著一種變態心理。」

  「你一定不要對任何人都有變態心理,」塔里娜說。

  「好吧,不論怎樣,反正特德沒有受到伊琳的污染,」吉蒂答道:「我們約了地方,你什麼時候出發?」

  「我是趕今晚從巴黎開出的臥車,」塔里娜說,「表面上我還不知道怎麼去;實際你父親準備派車送我到巴黎。」

  「嗯,」吉蒂回答,「那麼,你可以呆到下午三點鐘才離開,那我們還是有時間一起吃午餐的。」

  「在我離開的時候,」塔里娜說。「你要答應我對喬克決不要做任何蠢事。答應我吧,吉蒂。」

  「我答應你,」吉蒂回答說。

  塔里娜頓時感到寬慰。不過她知道,這全靠特德,才使吉蒂答應得這麼輕鬆而又毫無保留。假如她今晚不走就好了。

  要是她在這裡,這種友誼就會增進得順利多了。她下決心偷偷地請特德照顧好吉蒂,一直等她回來。她突然靈機一動,想道,要是她能使特德感覺到吉蒂需要保護,那麼他就會抓緊一切機會去見她,於是就可以使她不去想喬克?麥克唐納了。

  她低頭看看那封信,突然感到厭惡。要是在生活中不出現那麼多的複雜情況,該多麼順遂呀,可是那又會多麼單調無聊啊?

  「你現在應該做的事,」吉蒂說,「是去打電話,打給柯利亞先生,把編的那一套告訴他,那麼,一切馬上就會辦好的。」

  「看在上天的面上請當心點,」塔里娜說。「對於我的離開,只應該有一個人感到驚奇和困擾不安,那就是你。」

  「我知道而且我是那樣感覺的,」吉蒂說。

  「你的父親……」塔里娜剛說著,就大叫一聲,「啊,吉蒂,我忘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親愛的,這是我給你的生日禮物。」

  她從抽屜裡取出禮物放在吉蒂的手裡。

  「太美了,」吉蒂叫喊說。「你不應該花錢買這個。但這正是我想要的。」

  她把它套在她晨衣外面,在衣鏡前踮著足尖試著。塔里娜走到電話機前取下話筒。她接通了柯利亞先生,對他說:「哦,柯利亞先生,我收到了塞納那裡的姨媽的一封信,她要我馬上去見她,住兩個晚上。你能不能為我安排一下?」

  「當然,格雷茲布魯克小姐,我想你得趕從巴黎開的八點四十五分的車。我要問問紐百里先生看看能不能派一輛車送你去,那是一條方便得多的旅程。」

  「非常感謝你,」塔里娜一本正經地說。她放下了話筒,向吉蒂做了個鬼臉。「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他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小人。」

  「現在我們得去告訴伊琳,」吉蒂說。「我希望你的姨媽有錢有地位。」

  「她一定是,」塔里娜說。「她住在塞納的輝煌大旅館。」

  她突然大笑起來,她想到簡姨,帶著針線活,帶著眼鏡,滿頭凌亂的灰白頭髮,現在將由某人扮演她並代替她住在漂亮的大旅館裡。這真是荒謬可笑。

  吉蒂也跟著大笑起來,她們兩人禁不住咯咯地笑,一直笑得癱倒在那裡。

  「你知道,」吉蒂喘過氣來,說道,「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能夠讓父親和伊琳受了騙,佔了他們的上風。當然,也包括邁克爾。我從來還沒有做過任何比這更愉快的事。」

  塔里娜沉默了一會,然後用一種不同的聲音說:「嗯,當然,我們同時也騙了邁克爾。」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50:47

  第十一章

  「我得換好衣服,」吉蒂說。「你最好也去換去。伊琳一醒來你就去告訴她你要離開。」

  「我去換好衣服就回來,」塔里娜說,她知道自己會比吉蒂換得快多了。

  當她一個人在房間時,她很快就換好了,並且有條理地從衣櫃裡挑選出一件漂亮、鮮艷的棉布衣服,它非常樸素,會使旁觀者誤認為它是件便宜貨,其實這是從巴黎一家最昂貴的服裝商店買來的。

  塔里娜在衣鏡前看著自己,她禁不住想邁克爾會不會說她漂亮。一想到邁克爾,她就皺起眉頭來,然後她堅定地向門口走去,決定不讓自己再有時間想他。

  正如她所料的,吉蒂只穿好了一半衣服。

  「你真快呀!」她叫喊說。

  「你的繼母是不是已經叫過了傭人?」塔里娜問道。

  「我想她一定叫過了、」吉蒂回答說,「打個電話給她的女僕蘿莎吧,如果她不在,那就是說她在伊琳的房間裡。」

  塔里娜轉身走到電話機前,恰在這時,電話鈴聲響了。

  「我可以接嗎?」她問吉蒂說。

  「可以,」吉蒂答道。

  塔里娜拿起話筒。

  「我可以跟紐百里小姐講話嗎?」一個深沉的、頗為動人的聲音說。

  「請稍候一下,好嗎?」塔里娜規規矩矩地說。

  她把手按住了聽筒。「我想是特德,」她低聲說。

  吉蒂的眼睛發亮了。她跑過房間,從塔里娜手裡拿過了話筒。

  「喂。」

  塔里娜注意看著吉蒂的臉。她對電話裡講話的那個人很高興,很感興趣,這是毫無疑問的。她忽然想到要是他能認真對待她就好了;她默默地祈禱:特德•柏林頓會愛上吉蒂。

  「她所需要的只是愛情,」塔里娜想。「只是要有人關心地,只要使她想到自己在某人心目中是最重要的。」

  「好極了,」吉蒂對電話說,「是的,我要告訴塔里娜,但是她暫時恐怕不能來,不管怎樣,我在十分鐘內下來,我們在大廳見。」

  她放下了話筒。「是特德,」她多餘地低聲說道,「他約我們同他和吉姆一塊去打網球。我說你不能馬上一起去。可那沒有關係,因為吉姆也有點事,我和特德先去打單打。」

  「那太好了,」塔里娜說。

  「然後我們還要去游泳,」吉蒂接著說。「在午餐前,他們準備帶我們到一個很有趣的地方去,那是他們熟悉的一個靠近馬球場下面的地方。他說那個餐館並不講究,可我說我們並不在乎。」

  「不,當然不,」塔里娜同意說。

  「我要帶上我的游泳衣,」吉蒂說,她打開了一個抽屜,翻來翻去把東西拋得到處都是。「我有一件從來沒有穿過的新游泳衣和帽子,不知在哪個地方。」

  「在這裡,讓我幫你穿好衣服吧。」塔里娜說。

  「謝謝,」吉蒂答道,「如果我按鈴叫艾拉,她得半小時才來,我不想讓特德等我。」

  「不,你不必那樣,」塔里娜微笑說。

  吉蒂梳了一下頭髮,並加上一點口紅。「你看我行嗎?」

  「你很美,」塔里娜認真地說。

  這是真的。吉蒂,在生氣勃勃和快活的時候,看起來像春天的化身。

  吉蒂拾起了她的游泳衣和帽子,扔在手臂上。

  「我的網球拍,」她說。

  「就在角上,」塔里娜叫道,抓起網球拍給她。

  「別呆太久了,」吉蒂說,「吉姆來了以後我們打雙打更有趣。」

  「我一定盡快來,」塔里娜答應說,她想到在她和吉姆到來以前,特德和吉蒂能有點時間單獨在一起,再也沒有比這安排得更合適的了。

  「打電話叫艾拉收拾一下,好嗎?」吉蒂打開了門說。

  她沒有等塔里娜回答就匆匆忙忙地到走廊上去了。塔里娜向房間四週一看,笑了一下。看起來像是一顆炸彈在房裡爆開了。這裡肯定需要艾拉把東西整理順當,把吉蒂在找游泳衣時從抽屜裡拋出來的衣物一一地收拾起來。

  正當她要拿起電話筒時,電話鈴聲又一次響了。

  「喂!」塔里娜說。

  「是你嗎,吉蒂?」

  一聽就知道誰在講話,那是不會錯的。塔里娜立刻認出了蘇格蘭人相當刺耳的口音。

  「不是,麥克唐納先生,」她說。「這是塔里娜•格雷茲布魯克。吉蒂出去了。」

  「喂,我一定要找她講話,請快點。」

  「我怕辦不到,」塔里娜說,她下定決心一定不讓喬克•麥克唐納損壞吉蒂跟特德•柏林頓的美好時刻。

  「我有要緊的事,你能找著她嗎?」

  「我想此刻不行,」塔里娜說。「要我帶個口信嗎?」

  喬克•麥克唐納猶豫了一下,然後非常勉強地說:「那我只好講了。是這麼回事,我出了點麻煩。」

  「是哪樣的麻煩?」塔里娜問道。

  「嚴重的麻煩。」

  塔里娜等候著,過了一會,她說;「你最好能確切地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事情是這樣的,」喬克•麥克唐納答道。「我昨晚出去,跟人打起來了,是在附近的一個下等娛樂場所,有一個下流坯子的老闆張口罵人,我猛打了他一拳……唉,我想是打得太重了。」

  這時停頓了一會。

  「他死了嗎?」塔里娜問道。

  「不,我想沒有吧,但是他傷得相當重,他們送他去醫院了,而我被捕了。」

  「你是從什麼地方打來電話的呢?」塔里娜問他。

  「從警察局。在我說出我要跟誰通話以後,他們就讓我打電話了。吉蒂一定得幫助我,而且要快。」

  「那麼你想要她幹什麼呢?」

  「當然是告訴老頭子啦。我早就告訴過她,現在是吐露真情的時候了。告訴他出了什麼事,並且告訴他一定得把我保釋出來,還要請一個真正好的律師——反正按法國的規矩辦。我的情況很不妙。」

  「是為什麼事爭吵呢?」塔里娜問道。

  她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她覺得這問題的答案是重要的。很明顯,喬克•麥克唐納在回答前猶豫了。

  「好吧,我想你遲早會知道的。」他說。「是為著一個女人,也並不是什麼有地位的人——不過只是一個女的,我請她去吃一點點晚餐。」

  「我明白了,」塔里娜的聲音是冷冰冰的。「你要我把這也告訴她嗎?」

  「啊,見鬼!她就是知道了實情也沒有關係。反正,只不過是消磨一個夜晚的問題。不管怎樣,這不是要點。老頭子一定得為我出錢,清楚嗎?」

  喬克•麥克唐納的嗓音強硬起來,塔里娜覺得自己有點發抖。吉蒂真的能愛上這個人嗎?她能聽到他的聲音,嗓子裡帶點害怕和粗魯,顯得蠻不講理,要人照著他的意圖去辦。在他聲音裡還有別的,那是自負,使得他認為無論他說什麼或做什麼,吉蒂都一定會依著他。

  「假使紐百里先生不相信吉蒂的話呢?」塔里娜突然說。「假使他拒絕幫助你呢?」

  「他不會拒絕的,」喬克•麥克唐納匆忙地回答。「我保存著吉蒂給我的信——這些信要是送給報紙,讀起來一點也不會使人感到愉快的。報紙是喜歡這類事的,不是嗎?『女繼承人愛上了遊艇水手!』紐百里先生不會受得了的。」」你全都策劃好了。是不是?」塔里娜責備他道。「我想你從一開頭就希望紐百里先生在知道吉蒂愛上你的時候,會任憑你擺佈的。」

  「你少管閒事,」喬克•麥克唐納威脅說,「我想什麼或不想什麼都不關你的事,我請你去辦的,就是告訴吉蒂出了什麼事,叫她快點辦;並且把錢帶來。我可一刻也不想關在這個發臭的監獄裡」

  「假使那個人死了,我料想你會在那裡呆好久哩,」塔里娜反駁說。

  「不論他是死是活,老頭子紐百里會把我弄出去的,只要他願意,」喬克•麥克唐納答道。「我對他有足夠的瞭解,知道不論是謀殺或更壞的事他都能逃脫,只要中他的意。哼,這次他同樣會高興來救我的,你懂嗎?」

  「對,我懂,」塔里娜說。

  「那麼,動手幹吧,」喬克•麥克唐納吩咐說。「吉蒂不會願意見到一個她喜歡的人,像我這樣的人,在一個法國監牢裡被整垮的。萬一遇到困難,你提到那些信就行了。」

  「你把信帶在身邊了嗎?」塔里娜問道。

  「沒有,它們在……」他突然住了口,「它們穩當得很,你不用多操心。你照我說的動手幹吧。」

  「很好,」塔里娜勉強讓自己說得溫順些。

  她放下話筒,呆呆地凝視前方,想知道她應該怎麼辦。她對這個平庸粗暴的人產生了幾乎是一種尖銳的憎恨,這個人正玷污著吉蒂的青春和人生歡樂。

  她幹了什麼,該遇到這樣不幸的事?塔里娜想。她現在十分肯定喬克•麥克唐納蓄意地使吉帝愛上了他。無疑地,吉蒂是太樂意有一個知心朋友,想要有個人愛護她。由於她明白,伊琳假如知道了這件事該多麼惱怒,便更使她的迷戀增添了刺激因素。

  可是目前發生的事是太可怕了。塔里娜不忍想像吉蒂聽見以後會多麼傷她的心。她相信這個人。而她認為她愛的這個人,竟在晚上帶著一個他在街上碰見的下賤女人到一個下流酒吧間,隨後惹起一場爭吵。塔里娜可以清楚地想像這一切,而且能想像出當她父親知道這樣一個人就是吉蒂初戀的戀人時,這會給吉蒂帶來多麼深沉的奇恥大辱。

  伊琳會講什麼呢?塔里娜幾乎可以聽見從伊琳口裡吐出的諷刺、咆哮的言詞。對於吉蒂,情況不能再壞了,她會覺得所有的人都在反對她,而喬克•麥克唐納看中她也只是為了她的錢。

  「我怎樣才能挽救她呢?我能做什麼呢?」塔里娜急切地自己問自己。她忘記了自己面對的問題。她想到的只是吉蒂——如此可愛、如此脆弱、如此孤獨的吉蒂,她早就憎恨社會和它代表的一切。這只會使她產生更壞的變態心理,因而她可能想到所有男人都是壞的,想到在全世界沒有正派的或者真正的感情。

  也許金錢是真正可咒的,塔里娜想道。它肯定沒有給可憐的吉蒂帶來歡樂,它恰好證實了她的信念:她同別的人不同,是因為大量的財富包圍著她,使她受到沾染而失去了光澤。

  「我一定不能袖手旁觀,可是我能幹什麼呢?」她低聲自言自語說,接著幾乎不知不覺地穿過房間走到門口。

  她打開門正要走回自己的房間,突然看見柯利亞先生正在她臥室外面舉起手想要敲她的門。

  「哦,你在那裡,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他叫喊說。「我給你送車票來了。我可以進房嗎?」

  「當然可以,」塔里娜說,並打開了她臥室的門。

  「這是你的臥車票,」柯利亞先生用他那準確無誤的口音說,「另外一張是你的回程票。這裡有點錢,是紐百里先生想到你要零用的錢。」

  他把一個厚厚的信封連同車票放在桌上。

  塔里娜突然下了決心。「柯利亞先生,我需要你的幫助。」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在他厚厚的眼鏡後面一雙眼睛無疑地顯出驚惑的眼色。「我願意為你放勞,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他規規矩矩地說。

  「這是關於紐百里小姐的事,」她開始說,接著有點衝動地往下講。「柯利亞先生,我能信賴你辦事不會引起麻煩嗎?」

  柯利亞先生似乎猶豫了一下。「這要看是什麼事,格雷茲布魯克小姐。紐百里先生是我的東家,我對他是忠心耿耿的。」

  「是,是,我知道,」塔里娜說。「我也一樣希望保護紐百里先生不受到傷害和不幸。」

  「你可以告訴我是什麼回事嗎?」柯利亞先生問道。

  他的聲音仍然是乾巴巴的,難以理解地缺乏感情,然而不知怎地塔里娜覺得他有點同情,好像在他身上還有一絲絲的人情味。

  她很注意地選擇自己的詞句。

  「在遊艇上有一個人——實際是大副——出了麻煩,」塔里娜說。「他剛才打電話要我捎個信給紐百里小姐。他……的話說得很難聽,好像他想要……恫嚇她。」

  柯利亞先生的眉頭揚起來了。無疑他這是他沒有料到的。

  「恫嚇!」他重複說。

  塔里娜點點頭。「是的,他想逼著她去求紐百里先生幫助他。他捲入一場爭吵,打傷了一個人。那人傷勢很重,被送進了醫院。警察把他抓起來了。」

  「這很嚴重,」柯利亞先生說。「我奇怪船長沒有報告這件事。」

  「我想他會的,」塔里娜回答。「請求你,柯利亞先生,船長報告了以後,你能不能想法不讓吉蒂的名字牽涉過去呢?」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一定要提到紐百里小姐,」柯利亞先生一本正經地說。「畢竟她不十分認識這個人。」

  「那正是關鍵所在,」塔里娜有點氣急敗壞地告訴他說。「他說他手裡有她寫給他的信,並且威脅說如果紐百里先生不把他保釋出來,或者至少在受審時沒去幫助他,他就把信送給報社。」

  柯利亞先生沒有動,但是塔里娜確信他那靈活和敏捷的腦子在領會著每個細節。

  「你知不知道這些信可能在什麼地方?」他稍稍停頓一會問。

  「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它們是在遊艇上。」塔里娜答道。

  柯利亞先生點點頭。

  「那就好辦了,」他簡短地說。

  「還有一件事,」塔里娜說,「我不願意讓紐百里小姐知道這件事,你懂嗎?任何人也不要告訴她。要是這個人從監牢裡寫信給她,也不能讓她收到信。萬一報紙上登了什麼,也不能給她見到。不管怎樣,你能保證嗎?」

  「那太容易了,」柯利亞先生回答道。「就紐百里小姐來說,這個人從此就算失蹤了,再也沒有人會聽見他了。紐百里先生聽見他的遊艇上有個水手有這樣的行為,他會怎樣辦,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他是會不高興的。事實上這個人從來沒有令人很滿意過。由於原來給我們工作過一些時候的大副生了病,我們臨時僱用了他。我並不覺得他走了,別人會感到遺憾的。」

  「我猜想他會得到公平的審判?」她說。

  「我想你不用再為那事操心了,」他答道;「無疑他會得到他應有的懲罰。至於其它方面的事,請不要為它擔心,吉蒂小姐什麼也不會知道。」

  「謝謝你,」塔里娜歎了口氣說。

  「那麼,請原諒,我走了……」柯利亞稍稍欠身,走出了房間。

  在他走後,塔里娜寬慰地輕輕舒了口氣。不管他的樣子多麼乾癟,而且據吉蒂講他對家庭別的成員進行窺探的手段多麼令人厭惡,可是,毫無疑問,遇到這樣的緊急關頭,他是可以信賴得過的。

  塔里娜十分肯定吉蒂那些輕率的信再也不會出現了,再也不會有人看見了。她知道除非有什麼意外之事發生,吉蒂永遠也不會聽到喬克•麥克唐納的消息了。

  她的思想一陣混亂,她懷疑她做得對不對。拿別人的性命開玩笑,干涉他們的愛慕之情是很可怕的。但是在這裡,她有一個特殊的原因,喬克•麥克唐納對吉蒂幹不出好事,只會傷害她。

  塔里娜的眼睛落在放在桌上的票上。時間過得很快,她必須趕緊做好旅行的準備。她毫不遲疑,穿過房間,走到走廊,敲敲伊琳套間的門。羅莎立刻把門打開了。

  「紐百里太太醒了嗎?」塔里娜問她。

  「太太正在用早餐。」

  塔里娜走過穿堂,打開起居室的門。這個大房間沉浸在陽光中。到處放著大盆的花,散發出濃郁的香味,它們和伊琳慣用的外國香水混合起來,顯得香氣太濃了。

  伊琳坐在窗邊。她穿著一件鑲花邊的長睡衣,看起來像個時髦女郎,而坐在她對面桌子旁邊的則是邁克爾。

  他們兩人在塔里娜進來時都抬起頭來,她當時的印象是她打斷了他們的秘密談話。

  「早安,塔里娜!有事嗎?」

  在伊琳的聲音裡十分明顯地流露了她不高興這種干擾。

  「我是來告訴你,」塔里娜說,「我今天下午要離開這裡到法國南方去。」

  「真的!」

  伊琳的聲音顯然是並不特別感到興趣。塔里娜雖沒有去看邁克爾,可聽見他把椅子向後推開。她知道他站起來注視著她。她覺得很難只瞅著伊琳而對邁克爾瞧也不瞧一眼。

  「是這樣,我的姨媽從塞納給我來信,要我去看看她,」塔里娜繼續說。「我必須立刻動身,因為她就要去意大利了。那麼,假如你們還想留我的話,我在星期一就能回來。」

  「當然,我們非常高興你能再來,」伊琳敷衍地說。「吉蒂有你這個朋友真好。可惜你要離開我們一個短時期。那你最好去見柯利亞,他會作好安排的。」

  「非常感謝,」塔里娜說。「謝謝你的好意。」

  「不要客氣,」伊琳答道。

  「事情很重要嗎?一定得要你去看姨媽嗎?」邁克爾突然說。

  塔里娜轉過身向著他。她立即察覺到他的眼睛似乎帶著怒意。

  「她……她是我唯一的姨媽,」她結結巴巴地應付說。

  「說實在的,邁克爾。」伊琳插嘴說。「如果塔里娜想去看她的姨媽,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阻止她去。」

  伊琳的聲音很刺耳,無疑地她對他的異議非常惱火。

  「哦,不,當然不,」邁克爾用完全不同的語調說。「我只是想她走這麼遠的路程去,為什麼只呆這麼短的時間。」

  「我猜想她是喜歡旅行的。」伊琳說。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伊琳又說。「你是要到吉蒂那兒去吧,去呀。」

  「非常感激你,再見,」塔里娜說,覺得自己像個學生被校長打發走了。

  她偷著看了邁克爾一眼,隨即走出房間。哎呀,算是過來了。一直到門外,她發覺自己有點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感到緊張:她知道邁克爾在想什麼,可她又不能對他作解釋。

  然而,當他十分明顯在對伊琳扮演一個角色的時候,他為什麼應該對她行動的權利提出問題呢?難道他的愛情也是假裝的嗎?她似乎再一次聽見吉姆?卡森在說:「他在追求一個女繼承人,我希望他成功。」

  她是女繼承人嗎?是吉蒂?還是伊琳呢?邁克爾認為她們三個人都有錢。

  塔里娜用手摀住了臉。每當她想著邁克爾時,她的思想老是在兜著圈子,使她無法擺脫。

  她吃力地收拾了她的游泳衣,借了吉蒂的一隻網球拍,走下球場去了。

  吉姆已經在那裡坐著看特德和吉蒂打一盤興高采烈的、十分高級的單打。塔里娜一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笑容可掬地伸出了手。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說。

  「很抱歉,我有事耽誤了,」塔里娜答道。

  「我還以為你在床上睡懶覺哩,」他開玩笑說。

  「我敢向你保證,我起來好幾個鐘頭了。」

  「我也一樣,」他說:「今天早上你應該跟我一起玩。我騎上了我的一匹打馬球的馬,沿著沙灘來回跑,玩得可高興了。」

  「我也很早去游泳了,」塔里娜說。

  她在他身旁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他們一直談到單打打完。隨後他們緊張地打起了雙打,直到吉蒂說天氣太熱,她必須去洗澡涼快一下。塔里娜立刻同意了。她們跑到帳篷裡,吉蒂和塔里娜更換衣服。特德和吉姆也回到他們自己在海濱的更衣棚去了。

  「你對伊琳講過了嗎?」吉蒂邊問邊脫下她的衣服。

  「講過了,」塔里娜答道。

  她非常不願意多說,害怕吉蒂會問起邁克爾是不是在那裡。此刻塔里娜甚至害怕提到他的名字。只要想一想他當時的神情,就彷彿像自體的創傷那樣叫她難受。

  「她覺得奇怪嗎?」吉蒂問道。

  「不,並不十分奇怪,」塔里娜答道:

  「那是好事,假如她猜想到是父親派你去的,她會開始到處嗅探找出原因來。」

  「我認為她並不感興趣,」塔里娜說道。「要特別當心,吉蒂。可能帳篷外面有人偷聽。」

  「我希望不會,」吉蒂根快地說,她向外面掃了一眼,沒有看見人,就低聲說:「我說,塔里娜,特德今晚清我和他單獨吃晚餐。他要帶我去離這兒十一公里的地方。我怎樣才能讓伊琳不知道我去幹什麼了呢?」

  「即使她知道了,又有什麼關係呢?」塔里娜答道。

  「關係倒沒有,只不過她老是發些令人噁心的議論,她會問特德是什麼樣的人,有多少錢。你知道她對每個人的評價,是看他擁有多少財產而定。這種態度真糟透了。我不要她碰我的朋友。」

  塔里娜禁不住感到高興,吉蒂已經把特德認作是她的朋友,準備不顧一切地去保護他了。

  「為什麼你不說你是和吉姆一道出去的呢?」她說。「那將會使她的查詢轉移目標。同時如果你走的早一點,在她還在換衣服吃午餐時,她就不會看見他來找你。」

  「塔里娜,你太機靈了。」

  塔里娜搖搖頭。

  「我看我越來越不老實了,」她傷感地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自從來到這兒,我彷彿對待事物是從另外角度看的。在家裡我從來沒有這樣的行為。」

  「什麼樣的行為?」吉格說,「是為了幫助我嗎?或者你還有某些瞞著我的秘密嗎?」「有許多,」塔里娜說了真話,但是她知道吉蒂不會相信她的。

  「你要是不走該多好,」吉蒂說。「不過你星期一就回來,那時我將會有一大堆的事告訴你。我喜歡特德,你呢?」

  「我覺得他根有風度,」塔里娜熱忱地說,「像個真誠的人。」

  「他也很有錢,」吉蒂說。「所以我不會覺得由於我有錢才引起了他的注目。」

  「我並不認為許多人計較錢有你想的一半那麼多,」塔里娜說。

  「至少象特德那樣人不會,」吉帶愉快地說。

  她打開帳篷走到沙灘上。

  「我要和你賽跑下海去,」塔里娜聽見她對特德說。於是她放慢了步子,和吉姆一起走去。

  早晨很快過去了。他們在一家餐館吃午餐。據吉姆和特德說,這裡的酒糟淡菜比沿海別處地方做得都要好。這裡顯然很熱鬧有趣。鋪著方格檯布的桌子放在外面的一個小花園裡,有幾個流浪音樂家從街上漫步進來唱唱歌,彈彈曲子,討幾個小錢幣。

  「這種音樂表演真不尋常,」吉蒂笑著說。

  「這些人從一家餐館到另一家餐館,」吉姆說。「我有時也想去幹這一行。我想他們總有辦法會發財的。」

  「可是季節很短,」特德笑著說,「冬天他們只能到漁民酒吧間去演奏,我想,要討漁民的錢,可就不太容易了。」

  在整個午餐時,那兩個男人胡扯一氣,吉蒂和塔里娜邊笑邊煽動他們多來些胡話。

  「真有趣,」塔里娜想道,這跟那些隆重而正式的午餐和正餐多麼不同。在那些正式的燕會上,只要有紐百里先生和伊琳在座,他們總需要勉強忍受。

  她突然極其想念邁克爾。她知道他很適合這個場合。這時咖啡送上了桌子,塔里娜看了看表。

  「我一定得回去了,」她說。「三點三十分我要動身。」

  「你到底還是要走嗎?真是叫人煩死了,」吉蒂說道。

  「你能夠不走嗎?」吉姆向她。

  他的眼色使塔里娜清楚地看出,他要求她留下。

  「我也希望我能夠不走,」她答道,「我星期一就回來。」

  「等你回來以後,我們要為你舉辦一次晚會,」吉姆說。「說定了,好嗎?」

  「當然好,」塔里娜還沒有開口,吉蒂便大聲說道。「我們要辦得歡樂些,帶點刺激。別讓她知道,我們在她走後,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我們今晚再商量吧,」特德用只有吉蒂能聽見的旁白說。

  「那好極了,」吉蒂回答說。她的目光和他的相遇了。

  「我必須走了,」塔里娜說。「請別送我。」

  「我開我的車送你,」吉姆說。

  「你一定不讓我送你嗎?」吉蒂問她。

  「決定不讓,」塔里娜回答道。

  她吻了吉蒂,並向特德伸出手去。「請你代我照看她,」她請求說。

  「你用不著擔心,」他回答道:「只要我能夠的話,我一刻也不會離開她身邊。」

  吉蒂離開他們走下花園,同吉姆走到汽車邊。特德轉身用眼睛盯著她,塔里娜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她渴望看見的東西。

  「她過的日子並不很順遂。」她溫和地說。

  「不論多麼不順遂,」他答道:「她是我從未見過的最可愛的姑娘。」

  「她正是像那樣的,」塔里娜答道。

  她匆忙跟上了吉蒂和吉姆。

  「再見,親愛的,」吉蒂又說。「一定快回來。我一想到你在這大熱天走這麼遠的路,我就受不了。」

  「再見。」塔里娜回答。

  她上了車,吉姆開著車,很快就送她回到了旅館。紐百里先生經常用的大轎車停在大門外。

  塔里娜匆忙地回到她的房間。艾拉已經把她的東西收拾好了,並已把箱子送下了樓。塔里娜把車票和仍然封在信封裡的錢放進手提包,然後換上一套整潔的柞絲綢衣服,這是幾天前吉蒂認為適宜於旅行穿著用的,還配上一項粉紅色帽子和一件同樣顏色的短外套,不過料子比較厚,以便在晚上轉涼時穿的。

  「我想東西都帶齊了,」塔里娜自言自語說。

  她彷彿覺得帶些什麼或留下什麼反正沒有關係。她討厭此刻離開,不僅是為了吉蒂,更是因為要離開邁克爾而有點傷感。不過她也不敢肯定她是不是在怨恨他。

  她拿起手提包,乘電梯下了樓。她沒有盼望到再見著紐百里先生和伊琳,然而使她感到驚愕的是,她看見他們兩人,背後還跟著一夥人,正在走進休息室。

  他們剛剛在花園裡用完了午餐。塔里娜抱怨地想,真是夠討厭的,要是她早兩分鐘來,就不會碰上他們了。

  紐百里先生首先見到她。「呀,塔里娜!」他叫喊說,向著她走去。「我聽說你要離開兩個晚上。我很遺憾。吉蒂會想念你的。祝你一路平安。」

  「非常感謝你,」塔里娜答道:「也謝謝你的盛情款待。」

  她轉過身對伊琳說:「再見,紐百里太太!非常感謝你。」

  「再見,塔里娜。」

  伊琳的告別是敷衍了事的。她正忙著跟一個灰白頭髮帶獨眼鏡的相當有身份的人談話,這人顯然是個重要人物。

  「我送你上車吧,」紐百里先生對塔里娜說。

  「讓我來送她,先生。」

  邁克爾從一群客人中走出來。他們穿過外廳來到停車的地方。塔里娜試著不去看他。

  「再見,親愛的!」紐百里先生重複說。

  「再見,」塔里娜說,並同他握握手,然後轉過身對著邁克爾,把手放進他的手裡。她覺得他的手指緊緊地、很快地壓了一下她的手,同時察覺到在他的手心裡有件東西緊緊塞進了她的手心。

  「再見,塔里娜!一路順風,」他笑著說,「請代我向『藍色的海岸』致意。」

  她的手指幾乎自動地緊緊抓住了他傳給她的東西。她轉身朝著轎車走去。正在此時,她看見柯利亞先生從大廳裡出來,他手裡拿著一樣東西。

  「那是什麼,柯利亞?」她聽見紐百里先生問。「啊,對了!花,當然,我幾乎忘掉了。」

  他從柯利亞先生手裡拿過花來,並把銀色的包皮紙取掉。

  「這是吉蒂和我送給你的一件小禮物,」紐百里先生說。

  「啊,太謝謝了,」塔里娜裝作驚喜地說。

  「把它別在你的外衣上,顏色正好配得上,」紐百里先生說。

  柯利亞先生趕緊遞上一枚別針。「啊,謝謝,」塔里娜笑著說。「這些花太可愛了。謝謝你的好意,能想到這事。」

  「你應該謝的是吉蒂。」紐百里先生說。

  塔里娜把蘭花別在肩頭上並上了車。在他們走開並回頭望時,她揮了揮手。她看出在紐百里先生臉上有擔懮的神情,但邁克爾沒有揮手。他注視著她走。她彷彿覺得他的臉色格外嚴肅。

  她歎了一口氣,向後靠去。然後她偷偷地,不讓司機看見,把抓在手掌心的一張小紙條打開,並把它攤平,她念道:「告訴司機在布里昂的旅館那兒停一下。」

  只此而已,沒有簽名——只是寫得相當整齊,反正,筆跡沒有特點。

  為什麼邁克爾一定要她停一下呢?她不清楚。他想給她一封信嗎?後來她猜出了原因。他準備給她打電話到那裡。

  她突然覺得高興極了,像騰雲駕霧一般。在他沒有對她說聲再見以前,他是不會讓她走的。

  在布里昂的旅館那兒停一下。奇怪的是,只有寥寥幾個字,竟然改變了全世界,使它金色燦爛,光彩奪目,使她充滿了幾乎難以控制的歡樂。

  汽車很快地穿過樹籬圍住的小路,彎彎曲曲地拐來拐去,終於開上了通向巴黎的大道。由於路上車輛不多,現在他們一直快速前進,經過一村又一村,塔里娜一直在注意路旁的標誌。

  終於她見到她所盼望的標誌:距布里昂十公里。

  她彎腰向前對司機說:「請你在布里昂的旅館停一下。」

  他似乎並不驚奇,雖然她懷疑他在想什麼。「很好,小姐。」

  他只說了這句話。於是她開始一公里一公里的計數:五、四、三、二。他們到了布里昂。這只是一個小村,在這裡有家旅館,很吸引人,在大道後不遠的地方。

  汽車開到門外。這旅館在中午這個時間看來沒有人。門外有兩輛車,一部大的雷諾特,另一部小的佈滿了灰塵的菲埃特。

  塔里娜走進旅館,有點害羞又有點害怕地想試試她的法語能否派上用場。在大廳的接待櫃檯上沒有人。她穿過大廳,走進一間有著很低的天花板和橡木橫樑的休息室,屋裡有一個古色古香的火爐,周圍放著舒適的靠椅。

  這兒也沒有人,她準備轉身再到接待櫃檯去,這時從通向花園的落地窗裡進來了一個人。塔里娜起初只是呆若水雞地看著他,接著,又驚奇又高興地叫了一聲。這是邁克爾!

  「你高興見到我嗎?」他問道。

  「可你是怎樣來的?」她詢問他。

  「我是乘一輛又小又快的菲埃特來的,」他說,「我在大約二十分鐘以前就超過你了。你那時看來相當愁悶。我不想讓司機看見我,所以我沒有停車。」

  「啊,邁克爾,為什麼你事先不告訴我呢?」

  「我不能確定我能否脫身,」他說。「我想我也許不得不打電話給你。」

  「我也是認為你會那樣的。」

  「來坐下吧。」

  他拉著她的手引她來到陽台上。它顯然是為了防禦寒風而修建的。它的下面有一座種滿鮮花的花園,更遠處有一條小溪彎曲地流過樹木成蔭的兩岸。他們在一張有軟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親愛的,難道你真的以為我會不向你告別就讓你走嗎?」邁克爾問道。

  「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塔里娜回答說。

  「我告訴過你要相信我,」邁克爾答道。「可是,為什麼今天早晨你沒有告訴我你要去塞納呢?」

  「我自己也還不知道,」塔里娜很快地回答說。「我只是在回到旅館後才收到信。」

  「我也想一定是那樣,」邁克爾說。「我不相信你會欺騙我。」

  塔里娜的眼睛垂下了。「為什麼我要呢?」她結結巴巴地說。

  邁克爾伸出手臂把她抱住。「我太愛你了,」他直率地說。「要是事情順當些,要是我能向你解釋該多好。但是我不能。可別折磨我了,我的親愛的。」

  「你是什麼意思?」塔里娜問他。

  「今晚你一定要走嗎?」

  「我一定得走,」她答道。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走那麼遠的路。我真想陪你去。你獨自一人旅行還太年輕了。我覺得你隨時都需要保護。」

  「我會很好的,」塔里娜說。

  「星期一你一定回來嗎?嗯,無論如何,這總還能叫人放心。不過我有一個荒謬的感覺,我應該不讓你去。」

  「那不是太荒謬了嗎?」塔里娜說,她的聲音有點發抖。

  「我想那是因為我一刻也捨不得和你分離,」邁克爾說。

  他低頭看著她的臉,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慢慢把她的頭向後傾倒過來,讓它緊緊靠在他的肩上。

  「啊,我的親愛的,」他說,他的聲音若斷若續,隨後他親吻了她。

  塔里娜想要抵擋他,不讓他的吻的魔力和歡樂的感覺使她更為激動。然而,她不得不向他貢獻自己的整個生命,她覺得她自己也緊緊抱住了他,她的嘴唇迎上去一再吻他。她的身體在他手臂裡顫動和發抖。

  「我愛你。」

  這句話似乎從他身體內猛抓出來,彷彿它是誓言而不是陳述。隨後,他有點搖晃地站立起來。

  「你應該走了,我心愛的,我也要回去了。」

  伊琳的影子又重現在他們中間。

  「他們……會……找你嗎?」塔里娜問他。

  「我想不會,」他說。「我講過我要去理髮。」

  他又一次吻她,可不知怎麼的,熱情已在消失。這個吻和他以前的吻相比只是一個幽靈般的吻。

  「再會!」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裡,抬起頭來望著他。「你更可愛了,」他說,「可惜我沒有想到送給你這些花。」

  他邊說邊摸摸那束蘭花。然而,因為她太想留下來,她咬緊牙關從他身邊走開了。

  她走過短短的走廊,沒有回頭看一下。在她走到接待櫃檯前時,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她看見他站在陽台原地方,只是看著她走。

  她躊躇不決,她想跑回他身旁抱住他,要求他和她一道走。不過,她彷彿用了超人的力量,迫使自己把頭抬得高高的,鎮靜地走到車前。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51:05

  第十二章

  塔里娜在臥車上睡不著覺,她長時間地坐在窗邊,把窗簾拉起來觀望著黑夜飛越而過。最後,她脫下衣服躺在柔和舒適的床上,可怎麼也睡不著。

  過去四十八小時發生的事跟蹤而來,在她心裡翻來覆去,直到她似乎覺得無法理出事實和幻想的來龍去脈。

  她覺得整個事件在許多方面是那麼令人難以置信,是那麼希奇古怪。她要是去告訴某個不帶偏見的局外人,他一個字也不會相信的。每件事似乎是那樣不必要地富於戲劇性,使得她一再捫心自問,到底是不是她自己想像出來的。然而,她知道,紐百里先生提議她到法國南方去,或提議她應該在身上戴上一束蘭花,都不是出於她的想像,何況在火車加快速度時,她能看見這蘭花在她掛著的外衣上擺動哩。

  當她獨自一人在臥車裡時,她忍不住要仔細地看看這束花,在她看來它跟別的蘭花是一樣的。她以前沒有機會細看過這樣的花束,只有有錢的女人才戴得起這種熱帶的花朵。這兒有兩朵紫色的大花——聽說它的名字是卡特雅——在它莖上用一條恰恰與花同樣顏色的紫色絲帶纏在一起並捲得很緊,簡直無法猜出到底有沒有什麼東西藏在下面。

  不過,她知道那些計劃當然會藏在那兒,這卷絲帶肯定比一般的要厚些,還能想得出有比這更好更巧妙的地方嗎?

  除了蘭花,除了紐百里先生關於計劃和間諜活動的離奇故事以外,還有許多別的問題使她睡不著。

  吉蒂的事怎麼樣了呢?要是她不來這裡,要是她能留下保護她該多好,然而,雖然有點出奇,但她已經完全信賴柯利亞先生了。他是這樣的能幹,同時採用的方法又是這麼不擇手段。塔里娜不得不確信,吉蒂不會得到任何消息,也收不到任何信件,即使法國報紙上登載了什麼,這張報紙也沒有機會在紐百里先生的房間裡出現。

  假使不在今天就在明天,吉蒂會開始懷疑喬克?麥克唐納出了什麼事,如果她寫信去遊艇,那是十分安全的——這封信會被截下來,萬一她到艇上去探望他,詢問別的水手——那會怎樣呢?

  塔里娜只求新近對特德•柏林頓所產生的興趣會使她暫時忘記那個她曾以為她愛過的人,她父親僱用的水手。

  假如她嫁給喬克?假使她和他私奔?塔里娜一想到她的幻滅和不幸,就感到一陣戰慄,那將是她的舉動會導致的不可避免的後果。

  吉蒂得救了——至少塔里娜暗中祈求,自己果真救了她。接著,她知道有一件事是自己試圖不去想的,可是。她終於還是想起了,那就是邁克爾。

  她覺得她的嘴唇在發燒,正如他吻她時,他倆的嘴唇都在發燒;她一想到眼睛裡充滿著火樣的熱情的他,她就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沉重起來;她感到一股微微的火焰閃爍不定在她內心升起,她回憶起了他的嘴吻著她的頸項,他的手緊緊抱住她。

  我愛他!我愛他!

  火車彷彿也在不停地重複說:「我愛他!我愛他!」

  繼續,繼續,不斷下去,像樂曲的一段迭句震動和拍打著她身體的每根神經。

  她一定睡了一會,因為她突然被猛的一下顛簸驚醒,聽見法國服務員在叫喊,她跳起來向窗外看去,景色簡直太美了,使她深深吸了口氣。思想和說話的能力部喪失了,留下的只是眼前的美景所引起的強烈感情。

  大海呈現出蔚藍色,沒有什麼能和它相比,只有劍橋皇家學院大窗的玻璃也許比得上。太陽雖然剛出來,卻已發出了耀目的光彩。塔里娜覺得彷彿到處是鮮花——深紫色的、緋紅色的一小塊一小塊的,在圍牆外和花園裡盛開著,一直伸延到海邊,到處是平頂的白色別墅,金黃色的沙灘,在炎熱空氣中,天空似乎是半透明的,這裡每樣事物都蒙上了一層迷人的色彩,塔里娜似乎覺得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她著了迷似地坐在窗邊,彷彿像一個小孩把鼻子貼著糖果店的玻璃窗,向內盯著看,直到服務員敲門送來一杯茶,她才意識到該是更衣時候了。

  她急忙地穿上衣服,而一刻也沒有把眼睛從窗外的美麗景色移開。火車沿著海岸慢慢行駛,她看見游泳的人在水中濺起了水花,微波細浪拍打著紅色岩石,掛起彩色篷帆的小船從海港慢慢地駛出。

  「這正是我所夢想見到的。」塔里娜暗自說道,這時她丟掉了擺在面前的一切事,以及對於她到達塞納後即將發生的事的一切懮慮,而是盡情享受所有這些美好的事物,她從沒想到會有機緣見到這一切。

  「塞納!塞納!」

  服務員們唱起了這個名字,他們輕快而有節奏地唱著。塔里娜急忙戴上帽子,關上衣箱,她抬起手提箱和手套,在鏡子前面照了一下,儘管她晚上沒有睡好,她看上去不顯得疲倦——事實上她感到興奮,臉色喜氣洋洋,眼睛閃閃發光。

  「我看來像是會情人去的,」她想入非非地對自己說。她突然感到一陣劇痛,想到邁克爾遠在法國北方,她肩上的蘭花在車上過了一夜,好像有點蔫了,它們也許失去了鮮嫩,但還是使她顯出闊綽和異國的情調,她慢慢地走到站台上。

  一時她站在那裡,猶豫不決。

  「小姐要出租汽車嗎?」服務員用法語問道。

  「我想有人來接我,謝謝。」塔里娜說。

  他領她沿著站台走去,塔里娜突然看見一個中年婦女面帶歡迎的笑容迎面而來,一秒鐘後,她毫不懷疑這就是那個假裝的簡?伍德魯夫。

  「親愛的塔里娜!」這個婦人揮動手臂抱住塔里娜,吻著她的雙頰說,「你能這麼遠來看我,真太好了!我說不出有多麼高興見到你。」

  她說話聲音很高,帶著明顯的加拿大的口音。隨後她挽住塔里娜的手臂,用相當差的法語告訴服務員說,她有車在外面。

  「我的確願你一路安適。」她說,她們一直走下去。「我老是想著你得旅行這麼遠的路,我覺得我太狠心了,在這大熱的天氣請你來。」

  「我很舒適,謝謝你,」塔里娜相當生硬地低聲說。

  她不能不覺得很難為情,同時又幾乎很害怕,這整個的事是那麼的不真實;她偷看了她的同伴一眼,似乎更是難以相信這個伶俐的、衣著人時的婦女竟冒充貧窮寒酸的簡姨。

  「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給你弄了一間房。」這個偽裝者說,「輝煌大旅館每年這時都住得滿滿的,當然我知道你想要一間向陽的房間,他們想給一間後房,但我馬上制止了他們。我告訴接待經理說,『我的侄女無論到什麼地方總是要住最好的房間。』我大鬧一場以後,他們馬上發現了一間空房——在四樓,還有單獨的陽台。」

  「那太好了。」塔里娜好不容易裝出熱心的樣子說。

  「現在,我想聽聽所有家裡的消息。」她的同伴接著說。「你一定得告訴我一切關於你親愛的媽媽的事,去年冬天我很擔心她的身體。」

  塔里娜正要突然說出「為什麼?」馬上她認識到這個問題提得太不慎重,幸虧這時她們已經到了車站大門口了。服務員提起小提箱放進了在門外等候的一輛非常時髦的轎車內。

  她正要給服務員小費,但她的假姨媽揮開了她。

  「給你,」她說。

  她給了他一筆在塔里娜看來是多得不正常的小費,這人顯然非常高興,口裡說:「十分感謝夫人,」車子開動後還跟了一段路。

  當他們駛離車站後,這個婦女俯身向前,查看她們和司機之間的玻璃窗是否關緊了,然後她似乎才舒了口氣。

  「真見鬼。」她說,「我非常害怕你不會來。」

  塔里娜沒有吭聲,她不知要講什麼。她有她的指示,她想,她會不折不扣地執行。她不願意對這個婦女提到計劃或別的事情。

  「你一點也不像我盼望見到的人。」這個中年婦女說。「我想會是一個年齡大得多的相當老練的人,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可是你還只是一個孩子呢。」

  「我快二十一歲了。」塔里娜說。

  「那對我來說,只是個抱在懷裡的嬰兒。」這婦女答道。「天哪!要是我能講我差不多二十一歲該多好。我真希望我再活轉去一次。」

  她顯然不希望塔里娜問為什麼,所以當她們的車向海邊開去的時候,她們的談話又一次暫停下來。

  「這真是太美了、」在她們駛上海濱時,塔里娜用種肅然的讚美口氣說,她看見長排的梧桐樹和精心佈置的花床,還有一大群衣著艷麗多來的尋歡作樂的遊客在沙灘上玩耍。

  「你以前到過這兒嗎?」這個婦人問她。

  塔里娜搖搖頭。

  「啊,那麼這算是一次體驗吧,縱然我想你一定經常到各處旅行的。」

  塔里娜沒有說話,反正她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對這個婦女撒謊,但是她想一定已經有人講過,她是有錢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

  「我們被派去的地方並不總是這麼好。」這婦人說,在她的聲音中,塔里娜聽出她似乎渴望得著什麼。「通常是派到胡衕裡的小酒吧間去或者派到東德,簡直令人毛骨驚然。」

  「在德國嗎?」塔里娜問道。

  這婦女似乎感到有點不自在。「別講我說過什麼,好嗎?」她說,「我們不應該講出我們到過什麼地方,你是知道的。」

  「我怕我還不知道哩。」塔里娜說。

  「哎呀,那麼,既然如此,我對你講過的任何事,都請你忘掉它。」這婦女懇求說。

  她似乎突然畏縮了,也不那麼自大了。「你不會希望我惹出麻煩,對嗎?」她問道,「幫幫忙吧。」

  「我什麼也不會講,」塔里娜答道:「當然不會講。」

  事情變得更離奇了,她暗自思忖,這個婦女是誰?是哪種人僱用了她呢?反正她覺得不只有紐百里先生一個人在後台主持一切,但也許他比她所想像的更為冷酷無情。

  她一想起了在厄爾利伍德的談話錄音,就感到顫抖。

  「喂,」她突然說,「我今晚要回去,那行嗎?」

  「除非給你的指示是那樣講的,」這婦人回答說。聲音中帶著嚴厲的語調。

  「我寧可回去,假如能辦到的活。」她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她受不了這婦女長久跟她作伴,她對自己周圍的神秘事件感到好奇,可是,她並不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切都令人討厭,令人不快。

  「我看不出有任何原因為什麼我不應該回去,」她有點固執地堅持說,「一旦我完成了我的任務。」

  「當然,一切都由你。」這婦人答道,「不過,假如你肯聽我的忠告,你決不要做他們不想要你做的事,萬一你要做,通常會惹出非常大的麻煩。」

  「跟誰惹麻煩?」

  這個婦人把眼睛轉向別處。「你是知道答案的。」她說。

  「今天還有一次晚班火車嗎?」塔里娜問她。

  「當然有,」這個婦人厲聲說,「如果你要的話,有的是火車、飛機、輪船,但是,假若有人吩咐你呆在這裡一直到明天,那麼,你最好照辦,不然的話,你會發現他們能叫你非常不愉快。」

  她再一次感到顫慄,這一切都難以形容,無法理解,她暗自下了決心要給紐百里先生打電話,大約在六點鐘她能夠通話,假使他不喜歡這樣,嗯,她又能怎麼辦呢?

  她突然想放聲大笑,她竟會害怕某件事或某個人,聽起來該是多麼荒謬呀,畢竟她是塔裡挪?格雷茲布魯克;在家裡有父親、母親、埃德溫娜和唐納德,還有個破舊的牧師住宅可去,家裡的人都在等待她回去。

  他們可能對她發脾氣,因為她撒了一大堆謊。但是同時。不管她幹了些什麼,不管她多麼愚蠢,他們和她是站在一起的,她屬於他們,他們也屬於她,就是那麼回事。

  這個婦人站在她身旁,用驚奇的眼光看著她。

  「你在想什麼使你快樂的事嗎?」她問道。

  「我在想我的家庭,」塔里娜答道:

  「他們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叫你看起來那樣快樂。」她有點尖酸地說。

  「事實是這樣,」塔里娜回答。

  「好,這就是輝煌大旅館。」這婦人說,她們的車已經離開大路轉入一條很短的個彎道,開到一個有門廊的大門口。

  服務員們跑了上來,塔里娜慢慢走下車,她的同伴高聲談著話。服務員們恭敬地領她們進了門。

  「這位是我的侄女,平安到達了。」她說,「火車這次是正點到站,我原以為在車站還要等半小時。請把她送到她的房間,把行李也送上去吧!」

  她轉身朝著塔里娜。「我猜想你要換衣服,親愛的,是嗎?換上涼爽一點的,我坐在酒吧外邊的太陽下面,你會在那兒找到我的。我為你準備了可口的冷飲,等著你,別太久了。」

  「不,我不會太久的,」塔里娜隨口說。

  她走進電梯,她的假姨媽揮揮手,轉身走了,塔里娜聽見她滔滔不絕地跟櫃檯上的一個男人談了起來。

  她的房間在四樓,是一間大屋子,比她在杜維爾的房間甚至更為華麗,遮太陽的天篷拉下來遮住了陽台,房間裡似乎仍然充滿陽光,靠窗的桌子上擺著一大束粉紅色的康乃馨花。

  服務員把塔里娜的手提箱放在固定箱架上。他等著她給小費,然後在道謝後走出房間並輕輕帶上了房門。

  塔里娜向房間四周看了一會兒。多麼不可思議啊!她居然來到了這裡。然而她還是忍不住跑到窗前觀看遠處的大海。

  她來到了塞納!嗯。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任何人因為她的冒險行為而向她動怒。至少她遊玩了她從來沒有想到能去的兩個地方。

  她清醒過來,記起了那個在樓下等著她的婦人。她想她該換衣服,下樓去會她了。在此地有一個人時刻陪著她,真是太掃興了。要是只有她自己一個人,會玩得更痛快些——隨後她想到了花費,於是做了一個鬼瞼。

  她打開手提箱取出衣服,她只帶了兩套——一套是粉紅色點綴著少許白點;另一件是涼爽的綠色,當然,還有一套晚禮服、便鞋以及游泳衣和各種零星東西,都是艾拉最後裝進去的,而塔里娜則認為這麼短期旅行不可能用得上的。

  無論如何,該謝謝吉蒂,使她不必為自己的外貌而感到害臊。她慢慢地解開那套她旅行時穿的粉紅色衣服的鈕扣,接著她又解下別在肩上的蘭花。她把它們放在手裡翻轉過來,幾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衝動使她想把繫在花莖上的絲帶解開,看看裡面是什麼,還想試試能不能解釋或弄懂別人托付給她的這件重要秘密。

  然而,她明白這是背叛了紐百里先生對她的信任。不管她覺得他為人怎樣,她曾經對他發過誓。不管她對他和他的同夥如何懷疑,至少他對她是盛情款待和慷慨大方的。

  她把花拿在手裡,呆了一會,隨即,她像做了一件無可更改的事一樣,按照給她的指示,把蘭花丟在廢紙簍裡。

  在那以後,她開始忙了起來。她急於離開房間,好讓人把蘭花取走,在她再回房時,事情就會辦妥了。她把衣服脫下,掛在衣櫃內,換上綠色連衣裙。這衣服很適合她的身材,緊緊貼住她的腰肢,領口開得很低,雙臂赤裸著。這是一套很簡樸的服裝,使她看起來非常年輕。

  要是邁克爾在這兒該多好!她幾乎高聲說出了口。

  接著她跺了跺腳,她差不多能聽到自己責罵自己愚蠢的聲音。

  「下樓去盡情享受吧。塔里娜,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你曾盼望了多年想要出國去,你現在是在這兒了,可是你什麼也不幹,只是為了你只見過幾次的某個蠢人而悲歎,快下去看看大海,快活些,即使只有二十四小時,那又有什麼關係呢?至少你已經有了這二十四小時,並得到充份的享受,這是永遠不會有人來攫取的。」

  她從梳妝台旁走開,幾乎跑出了房門,她要接受自己的勸告,她要忘記一切的懮慮,猜疑和痛苦,要好好欣賞塞納,正是因為它是塞納。

  她接了一下電梯的鈴,等待了一會兒,電梯開門後司機道歉說,他剛把一位坐輪椅的太太送到頂層。

  「天氣真好呀,小姐!」他又說,塔里娜對他一笑。

  「對,天氣好極了,不是嗎?」她說,並覺得情緒很高,畢竟她會玩得很有趣的。

  他們開到了底層,正當電梯停下時,她喊叫了一聲。

  「我多麼笨呀。」她說,「我把手提包放在房間了,我很抱歉,你不會在意把我再帶上去嗎?」

  電梯司機關上門,他們又開上去了。上,上,一直上到四樓。

  「我要不了多久。」塔里娜說。

  她把房門鑰匙拿在手裡,跑下走道到房門口,她很快把鑰匙插入匙孔把門打開,走了進去。

  剛開始時她沒有看見他。他正站在門的左邊,在衣櫃裡尋找什麼。然後,她看見了有個人在那兒。她一時喘不過氣來了,一半由於憤怒,一半由於恐懼。

  「你在那兒幹什麼?」她問,她忘記了應該用法語。

  這個人關上板門,轉身對著她,這是邁克爾。

  她一下子以為她一定是發瘋了,她呆住了,只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像停了擺似的。這時,由於他只是盯著她,她退後了一步,伸出有點顫動的手抓住了床欄杆。

  「邁克爾!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想最好還是你告訴我。」他回答道。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想你是知道的。」他說。

  她凝視著他,在她看來他彷彿老了點,更認真了,或許只是他的聲音有點變。

  「邁克爾,我不明白。」塔里娜說。

  「你告訴我你是來會見你的姨媽的。」邁克爾說。「那是撒謊。」

  「你怎麼知道呢?」塔里娜問他。

  「因為我看見了她。」他答道,「她呀,誰的姨媽也不是,要是說她是的,至少她的侄女肯定一點也不像你。」

  「哦!」

  塔里娜一時好像什麼話也說不出。她在床的一頭坐了下來。

  「你最好立刻把它們拿出來交給我。」邁克爾說。

  「交出什麼?」

  「塔里娜,別玩弄我吧,」他說,「你太聰明了,我完全上了你的當,不管怎樣,我要它們,並決心取得它們。」

  「我不明白你講些什麼呀?」

  她說話時沒有看他,反正她覺得她一定要拚搏,無論她將會輸得多麼慘,因為直到現在顯得不那麼重要的偽裝,現在卻是那樣可怕,那樣嚇人。

  邁克爾來到床頭把手放在發亮的床板上。

  「你是怎樣捲進去的呀?」他說。

  「我想你沒有任何權利來詢問我。」塔里娜有點鹵莽地說。「你是誰竟敢闖進我的房間,搜查我的東西,還當面向我提問題呢?為什麼我該告訴你呢?」

  「你要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我。」邁克爾說。在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毫不妥協的決心。塔里娜從未聽過比這更為威脅的語調。

  「你是誰?」她問道,「誰給你權力來盤問我?」

  「我以後可以告訴你。」邁克爾回答說,「在目前,讓我們先談談這件重要的事情吧,你把它們放到哪裡去了?」

  「我不明白你說的『它們』是指什麼?」

  「那麼好,假若用簡單的英語講的話﹒就是這些計劃。」

  塔里娜從床邊站起來,走到窗邊,彷彿一幅七巧板一塊一塊都拼對了地方。紐百里先生講過他的對手和競爭者,他利用她為他的計劃作掩護,他的對手,不管他們是誰,則利用邁克爾作掩護。他是站在另一邊的,因此,他是紐百里先生的敵人,無論她的心有什麼感覺,她一定要忠於這個人,她答應過要為他服務。

  她轉過身面向著他。「我怕你犯了個極大的錯誤。」她說,「我來到塞納,只是因為我要來,我並不是來看我的姨媽,像你那樣聰明地發現的,而是去會一個我特別想要看的人。」

  她似乎覺得邁克爾的嘴抿緊了,但她不敢肯定。

  「一個男人?」他問道。

  塔里娜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睛。「那完全是我個人的事。」她說。

  「我不相信你,假使你說的是真話,那你和基蒂?馬婁在一塊幹什麼呢?」

  「基蒂?馬婁!」

  塔里娜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天真的神態。「就是那個很願意把自己登記為簡?伍德魯夫的女人。」

  「啊,她只是一個借口,這樣我才能離開社維爾,來到這裡。」

  邁克爾突然走到塔里娜身邊,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別瞎扯了,」他說,「你是我所見到的最蹩腳的說謊者,雖然我太傻了,受了你的騙,我還是不相信你會真正捲進去,把實話告訴我吧。塔里娜,告訴我吧!」

  他的手觸摸著她,她感到自己在顫抖,她抬起頭望著他,差一點她就要屈服了,她一生中從沒有比這時更迫切想要用雙臂抱住他的脖子。把整個事情告訴他,把她是誰和如何捲進去的統統告訴他。

  然而,她知道她不能這樣做,為了她自己的原因,她什麼也不能講,她只能看著他,隨後她想轉過頭去。

  「嗯?」邁克爾說。

  「我不能,」她直截了當地說。「我什麼也不能告訴你。」

  「你寧可讓我作出我自己的猜測?」

  「這一點我可以完全絕對真實地告訴你。」塔里娜說。她的聲音有點變了。「我一點也不知道你是怎樣猜測的。」

  他放下了他的手。「你真叫人氣惱。」他說。「我得追查到底,我一定要。」

  他們兩人沉默了一會,然後邁克爾激動地說:「聽著,塔里娜!現在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訴你,在你昨晚離開杜維爾時,你身上帶了一些計劃,那是非常重要的計劃——由於太重要了,所以我必須要求你告訴我它們放在什麼地方,或是你把它們怎麼辦了。請別讓我太為難了,你知道,我愛你。」

  他的話是那麼突然,她很快吸了一口氣。「我怎麼能相信你呢?」她問道,「你來到這裡是我完全沒有料到的,你來威脅我,想要我告訴你我所不能告訴你的事。」

  「你害怕嗎?」

  「不,我不怕。」塔里娜答道。

  「那麼,告訴我吧。」他說,「我們兩人在一起可以很容易解決這件事。」

  「為誰來解決?」

  他看了她一下,然後平靜地說:「為那些最有關係的人,為了跟你有關係也跟我有關的人——大不列顛和法蘭西。」

  塔里娜突然呆住了。「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問道。

  「我指的是,」邁克爾回答說,「這兩個國家對你這麼巧妙地藏著的東西都極為關懷。」

  「那麼那些計劃是什麼呢?」塔里娜問道,「它們是關於武器或導彈的計劃嗎?」

  「難道你是真的不知道。」邁克爾有點譏笑地說:「嗯,簡單的說:不是的!」

  塔里娜覺得她的緊張情緒緩和了一點。在剛才那可怕的一刻,她以為她對祖國扮演了叛徒的角色。在恐怖小說裡往往描寫某個原子武器工廠的計劃被人橫跨半個歐洲大陸帶走了。這些故事一下子湧上她的心頭。

  可是,現在她知道她的恐懼是沒有根據的,紐百里先生講的是真話,正如他所說的,這計劃只是關於商業方面的事,代表另一個敵對公司的邁克爾完全沒有理由去買那些屬於紐百里先生的東西。

  「我很抱歉,邁克爾。」她平靜地說。「我想我現在明白你所講的了,我想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你屬於敵對公司的人,他們沒有權利得到這些計劃,由於他們不能用公開合法的辦法取得,所以採取不正當的手段。」

  「那又錯了,計劃比你說的要重要得多了。」邁克爾說。「聽著,親愛的,我仍然不明白你是怎樣牽連進來的。可是你明白我所講的是什麼,所以你得用你自己的常識去判斷。」

  「不,我不,」塔里娜飛快地說。「我想假如你想哄騙我,讓我把那些你我都知道的東西給你,那你就錯了,而且可鄙。這完全不是我的東西,可以隨便給你。走吧,邁克爾,我以為我愛過你,我看出我是錯了。」

  「我也以為我愛過你。」他回答道,「我仍然愛你——即使我不明白,即使我害怕去想你是誰,你是幹什麼的。」

  「假使你把我想成那個樣子,我就不要你愛我了。」塔里娜發火地說。

  邁克爾向著她邁了一步,塔里娜本能地向後退,要離開他遠一點。

  「別碰我,」她說。「你太不正經了。我看不起你﹒快離開我的房間,我要和你下樓去談。」

  邁克爾仍然朝著她走去。「我不會走開,一直等到你告訴我計劃放在哪兒。」他說。「我一定要得著,即使擠也得把它們從你身上擠出來。」

  「哼,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呀。」她昂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說。

  「正是因為我太愛你了,」他嚴厲地說。「我才不願讓你做任何會使你悔恨一輩子的事。」

  塔里娜與邁克爾的目光碰上了。她知道他們兩人都真正生氣了。她緊握雙拳,感到怒火上升,準備去反抗他,假使照他講過的,他想把它們從她身上擠出來的話。從他眼裡鋼鐵般的閃光、方方的下巴、緊繃的嘴唇就可看出他在發怒。

  「該死的!你快把我逼瘋了。」

  他向她走過來,她張口正要喊叫。這時,突然傳來了敲門的聲音,門開了。

  幾乎出自本能,他們兩人都站著不動了。這只是收拾房間的男僕,穿著熟悉的灰色背心和黑色圍腰的制服。

  「請原諒,夫人;請原諒,先生!」

  他穿過房間,這時,塔里娜已經知道他為什麼到房間來,他來是為了廢紙簍裡的蘭花的。他抬起簍子並假裝把梳妝台上的灰塵輕輕撣向簍內。然後朝門口轉過身。

  「早安,夫人!早安,先生。」他說著,向門口走去。

  或許塔里娜臉上露出了什麼,或許出於本能,使邁克爾認為這件事有些不尋常,不管是什麼,他飛快地行動起來。

  「等一下!」

  他的聲音像一發手槍子彈發射出來,接著他跨了兩大步,穿過房間,從男僕手裡拿過廢紙簍。

  這個人似乎在爭奪它,他用力拉住簍子。由於邁克爾也在拉,他突然轉身跑出了房間,門彭的關上了。

  邁克爾手拿簍子站在那裡往裡面窺視,接著只聽見輕輕的一聲響,他扔下了廢紙簍,取出了那束蘭花,他把花拿在手裡,不一會他就飛快地開始解開包在花莖上的紫色絲帶。

  「哦,你是這麼幹的。」他說,「巧妙!非常巧妙!」

  絲帶越拉越長,塔里娜瞧著他的手指在動,似乎著了迷,一卷膠卷緊緊繞在花莖上,它大約有兩寸寬。在邁克爾拿起它對著光亮時,看來它約有一尺長。

  他對著膠片看了一會兒,在他臉上露出極為滿意的神色,隨即把它放進自己的外衣口袋裡。

  「謝謝你。」他說。

  她知道他在挖苦她。反正,他再也不能惹她發怒了。她就那樣站著,覺得渾身無力,垂頭喪氣,彷彿一個小女孩沒有完成派給她的任務,由於不夠聰明,沒能執行好頗為複雜的指示,現在正等候處罰。

  她忽然覺察到邁克爾在注視她,在他臉上有種奇怪的表情。他柔和地說:「你為什麼幹這事呢,塔里娜?」

  「因為紐百里先生請求我幹的,」塔里娜答道,「我怎能拒絕呢?我是他的客人,我完全沒有理由說為什麼不該來法國南方的。反正,我要是說個不,似乎太忘恩負義了。」

  邁克爾迅速地走到她身邊。「這是真話?完全是真話嗎?」他說。

  他把手放在她的下巴下面,把她的臉轉向著他。

  「當然這是真話,」塔里娜答道:「你的懷疑,你的含沙射影以及你的所作所為,我統統感到厭煩,我想你是個賊,是個強盜,我恨你。」

  她的話如此突然,她自己也感到驚奇,她的眼淚直往下淌,邁克爾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我的愚蠢的,親愛的傻瓜。」他說,「我相信你剛才確實講了真話。」

  「當然我是,」她抽泣道。「他信任我,我完全是照他告訴我的去做,可現在,你插進來了,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噯,可憐的紐百里先生,邁克爾,你會把那些計劃還給他嗎?」

  「可憐的紐百里先生,真的?」邁克爾笑著說。

  這聲音聽起來不大愉快。「你想聽聽紐百里先生的真實情況嗎?」

  「假若那是真實的,」塔里娜說,她正在抽噎。

  「好吧,事實上我們的紐百里先生是個非常貪婪的人。」邁克爾說,「在他一生中只關心一件事,那就是錢,他才不管是怎樣還是從誰那裡弄到它的。他顯然告訴過你……」

  他停了一下,從胸前口袋裡拿出一條手帕擦去了塔里娜的眼淚。「他顯然告訴過你。」他重複說。「這些計劃是個工業設計,確實,它們是革新機械和保障煤礦安全的設計,這是由一個非常聰明的捷克人發明的,此人自從大戰以來,一直在英國工作。」

  「嗯,我們知道他在幹什麼。還知道他在某些時候接受過各種工業團體的金錢援助,可是,我們不知道他的設計是完全成功的並且已經完成了。」

  「至於紐百里先生是如何跟他聯繫上的,我們也不知道,但是無論怎樣,我猜想像那樣的人,不論什麼地方有錢,他是問得出來的,無論如何,我們發現的第一個跡象就是:紐百里先生開始向英國煤炭部提出問題,詢問他們為了得到新的設計願出多少錢。後來在法國他又提出同樣的問題,這兩個國家一起商量,決定分享這些計劃,因為,新的發明如果安裝在我們的煤礦裡,不論是歐洲或英國,每個人都會受益。」

  「紐百里先生知道這些嗎?」

  「啊,他知道各方都需要。」邁克爾說:「但是他只是在價格上堅持不讓,這個捷克人把整個生意的安排交給他了,我想他們打算對半分利潤。」

  「那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呢?」塔里娜問道。

  「另一個國家對此感到興趣,」邁克爾回答說,「你可以猜出那是哪個國家,但是紐百里先生玩得非常狡猾,他要那個國家付出高於他向英法討價的三倍,因為他知道他對英法的要價已達到最高限度,不可能再加了。」「可是他一定有權這樣做羅,」塔里娜說。

  邁克爾點點頭。「是的,從行為準則和理論上來說,當然他是可以的,但是從道義上是不行的,這個發明是由一個在英國庇護下的人製成,試驗是英國花錢搞的,雖然我們讓法國加入﹒我們並不準備讓歐洲所有別的國家首先利用它們,但是他正在對我們攔路進行敲詐,這又是英國白廳決不會善罷干休的。」

  「後來又怎樣呢?」塔里娜問道。

  「嗯,我們得知紐百里先生不能肯定那個國家能出多少錢,除非他們先看看這些計劃。他們經過通信安排在法國南部某地會晤﹒我們非常幸運地截獲了他們的通信。」

  「困難的是要確定在什麼地方?有個人,我想大概是紐百里先生,出了一個好主意,安排在塞納,這裡經常有飛機停靠,多一架少一架都不會引起特殊的注意,特別是從維也納或南斯拉夫來的飛機。」

  「就紐百里先生而言,那麼現在困難的是如何把計劃送來塞納,他知道我們盯上了他,他知道我們決心不管怎樣也不讓敵對組織見到這些計劃,同時也不讓他們給他出巨額價格,因為他對計劃沒有作出絲毫的貢獻。」

  塔里娜歎了一口氣。「我開始明白了。」

  「我想你也應該明白,」邁克爾溫和地說。他走到床邊拿起了電話筒。「請給我接巴黎警察廳,」他說。

  塔里娜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兩手捧著面頰。發生的一切事是真的嗎?這是真實的事嗎?她看著邁克爾,他對著話筒,正在專心地用非常流暢和迅速的法語講著話,她知道這是真的。

  那麼,邁克爾又是什麼人呢?他怎麼會發現她呢?她突然感到驚恐。她害怕他發現了她沒有告訴他的一切,知道了她的欺騙。

  邁克爾放下了話筒。「他們派了警車來取計劃,」他說,「今天下午將用專機空運回倫敦。」

  他向她走過去,伸出手去握著她的手。「現在任務已經完成,我們能考慮我們自己的事了。」

  她的手不知不覺地緊緊握住了他的。「哪方面的?」她有點緊張地問。

  「首先,我能告訴你的是我愛你,」他說。「親愛的,你得寬恕我委屈了你,使你太難堪了,只是一時由於證據太確鑿了,以致於我以為你真的捲進去了,並且接受了紐百里先生給你的錢,或者你的身份是假裝出來的。可是,我一看見你的眼睛,頓時就覺得我該多傻呀,你唯一的假裝是我們之間的假裝,是我倆的,親愛的。我們完全沒有理由不彼此相愛。」

  他突然把她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裡。「一切都過去了,」他說。「假裝已不再需要,我們可以彼此相愛,像我們總是想的那樣。」

  塔里娜覺得自己開始哆嗦,他的嘴唇漸漸靠攏她的,她要告訴他實話,這正是時候,她覺得正如他講過的,他們彼此之間不再需要裝假了。

  可是,不知怎麼的,她下不了決心把一切講出來。她一定要講,一定一定!然而邁克爾的嘴唇已經差不多碰到了她,她需要他的吻,比她一生中需要任何東西更為迫切。

  「我愛你!啊,我的親愛的,我愛你!」

  他吻著她,太遲了,她沉沒在愛情的海洋裡,更深更深地墜入在欺騙的大海之中,只知道為了愛情的緣故,整個世界都沉沒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1 16:51:23

  第十三章

  大門的門鈴響了,塔里娜放下手裡的活,擦擦手,走去看看是誰來了。

  一個小孩在門廊前氣喘吁吁地等著。「請牧師到水牛路二十二號去一下,小姐,媽媽說告訴他,我祖父活不過今晚了。」

  「牧師此刻不在家,」塔里娜說,「等他一回來,我就告訴他,水牛路二十二號,你是吉米?郝金主,不是嗎?」

  「對的,小姐。」這小孩頑皮地笑了一下,接著像一道閃光奔馳而去,顯然由於完成了任務而感到鬆快。

  塔里娜關上前門,把這事寫在專放在大廳裡的一本拍紙簿上,然後回到廚房裡。

  她正在做蛋糕,可在她攪拌奶油並加過雞蛋時,她的思想早已飛到遠方了。她想起了在蔚藍大海上的陽光,在她周圍的花朵和棕櫚樹,同時她還聽到邁克爾的聲音說。「現在我們可以談我們自己的事了。你什麼時候準備跟我結婚?」

  整個世界似乎翻了一個觔斗,圍著她旋轉,就在那時,她知道她不能吐露真情,她不能破壞那迷人的和燦爛的時刻,去承認她說過謊話——不止一次而是上千次。

  她覺得她不能忍受從他臉上看出他的醒悟,從他的眼睛裡再也看不到柔情,只看見他以鄙視的目光瞄著她。

  她忘不了第一次在她房間裡見到他對,他臉上流露的冷酷神情。那時他對她就有所懷疑,不過,不知怎地她又使他信服了,但是現在她沒有出路,也無法證明她是無辜的——因為她不是的。

  她一再撒謊,她一想起就覺得臉紅,假使我不得不告訴他:「我並不是真正的我,甚至我穿的衣服也不是我自己的,我口袋裡連一個便士也沒有,有的只是屬於紐百里先生的錢。」那是多麼低下,多麼卑鄙。

  正是為著這點,不為別的,她才決定不能告訴他真話,那時她盡力控制了手指的哆嗦,嘴唇的顫動,說:「請原諒,我們不能在這兒談。」

  「為什麼不呢?」邁克爾面帶笑容地問。

  對她來說,也實在說不出理由來,所有鄰近桌上的人都在一心一意地談話,她和邁克爾看起來似乎是單獨地、與別人離得很開地、坐在軟墊靠椅上,前面放了一張白色的小桌子,忘卻了世界上所有的人。

  「我愛你,你很清楚,不是嗎?」

  她不敢望著他,以免他看出她受折磨的眼色,直到現在她還沒有承認她是冒充者,那麼她能說什麼,能做什麼呢?

  「謝天謝地,任務總算完成了。」邁克爾接著說,「我本來真不想承擔它的,我曾經在國外,在非洲呆過——具體說是在蘇丹——當我回來後,我本應享受一段長時期的休假,這時外交部請我幫他們幹這件事,我不太好推辭。」

  「外交部?」塔里娜眼睛睜得大大地問。

  「當然不是正式的,」邁克爾說,「假使我失敗了或遇到麻煩,他們會不承認的,可是,說真的,他們非常擔心,不願讓這個發明落在壞人手裡。」

  「現在他們對你一定會非常感激了?」塔里娜問。

  「他們不會給我發獎章或那類東西的,」邁克爾開玩笑地說,「他們只會說:『幹得不賴,老夥計,我們可能在六個月內還會有別的什麼事托給你辦的。』」

  「什麼事呢?」塔里娜問他。

  「那現在要看你羅!」邁克爾答道。

  她又突然感到驚慌,他們所談的一切難道只能有一個結局嗎?她懷疑他最後一句話的含義是否是指:假使他有一個有錢的妻子,他就會得到一個較好的工作,接著,她又為這個想法而看不起自己,然而聯想到自己冒充而帶來的痛苦,她回憶起使她耿耿於懷的吉姆?卡森所說的那句話:他現在交上了好運。

  可惜邁克爾不知道,她想:由於這想法是如此難以忍受,如此毫不可笑,她真想歇斯底里地狂笑一陣。

  「為什麼他不能愛上吉蒂呢?」她捫心自問,對他來說這會是十全十美的,然而一想到他會愛上另一個女人,她又覺得嫉妒的心情爬上了心頭。她幾乎苦惱得喊叫起來。

  「再來一杯吧!」邁克爾正在說。她這時才知道她喝了一杯香檳雞尾酒而竟沒有嘗出味道來。

  「不,謝謝你。」

  「那麼,讓我們找個有陽光的露天地方一起吃午餐吧。」

  他們沿著棕櫚樹散著步,到了一個他們能在彩條太陽傘下用餐的好地方。海浬的波浪幾乎在他們腳邊輕拍,這一切都使人銷魂,像個迷人的夢境,但是她知道遲早她會醒過來的。

  幾乎就在她察覺以前,下午就消逝了,邁克的談情說愛和甜言蜜語,使她眼簾下垂,臉色鮮紅;邁克爾激情的隱密私語在她心裡燃起愛情火花來,答覆了他眼裡流露出的情感。

  不知不覺突然快到了傍晚的時刻了。「我要離開你一兩個小時,」邁克爾說。「我必須到警察局去一趟,打個電話給倫敦,瞭解一下飛機是否安全到達了,同時還得為明天作點安排,我想你可以搭早車走。」

  「到哪裡?」塔里娜幾乎無法可想地問道。

  「回到杜維爾去,到吉蒂那裡去,」邁克爾回答道,「當然,除非你覺得無法去見那個老人,那麼,我想你可以回家去。」

  家!這正是她等著要聽的字,塔里娜想。現在她知道該怎麼幹了——而且要快。

  「你不需要匆忙地作出決定,」邁克爾繼續說,「我現在帶你回旅館去,你可以躺下休息一會兒,要是你在九點鐘準備好了,我們將到一個安靜地方吃晚餐,也許再去跳舞。」

  塔里娜不能肯定該說什麼和怎樣回答他,她只知道在他們乘坐敞篷出租汽車回旅館去後就是告別。

  他握著她的手,他們到達輝煌大旅館的莊嚴的大門後,他把她的手舉到唇邊,吻了她的手指。

  「九點鐘見,」他說,「別讓我等。」

  她覺得他的嘴唇溫暖而堅實,她看著他的眼睛,然後低聲不連貫地說了聲再見。他轉身走開了。

  她一直等到他的出租汽車開走以後,立即走到服務員那裡。

  「我必須馬上離開,」她說,「請派服務員在五分鐘內上樓把我的行李取下來,並給我叫一輛出租汽車。」

  她故意不說往哪裡去,因為她知道邁克爾以後會查問的,她匆忙上樓裝好手提箱,並給邁克爾留下了一張簡短的字條。

  「我回家去了,」她說,「請別設法找我,把發生過的一切都忘掉吧,儘管這樣終結,仍然是非常美好的,塔里娜。」

  她把信裝進信封,下樓後交給了大廳服務員。

  「有位先生九點鐘要來找我,」她說,「你可以告訴他,有人把她叫走了,並給他這封信,好嗎?」

  「很好,小姐。」

  她坐上出租汽車,並告訴司機沿著海濱駛去,當他們離開輝煌大旅館,來到別人聽不見的地方,她才叫他開往飛機場。

  她很感謝紐百里先生給她的錢還有多餘可以購買飛機票,「我一定把全部的錢,每個便士都還清,」她發誓。但她心情很沉重,想到她得用多長時間啊。

  旅館帳單和小費雖說只是住這麼短時間,卻簡直大得驚人,這些費用和買到倫敦的飛機票使她想到要是花費省一點,她可以作幾十次的旅行。

  可是她沒有時間去想,沒有時間考慮節約錢的辦法,她馬上要做的事是離開邁克爾,離開塞納,並排除一切使她回憶起他和他的生活的事。

  然而,當她飛上了法國天空時,她知道她永遠不能忘掉留在記憶中的事。在回家的路上,她只是想到他的聲音在說,「我愛你!」想到他看著她的那雙眼睛,他那張靠近她嘴唇的嘴。

  「我愛你!我愛你!」

  她發覺自己念這句話念得出聲了,直到空中小姐站在她面前說:「你要什麼嗎?小姐。」

  她臉紅了,急忙回答:「不,謝謝你。」

  飛機坐滿了乘客,她很幸運地遇上有人退票。「在每年的這個時期,我們通常沒有空座位。」航空公司職員告訴她。

  但是,塔里娜覺得不論任何事或任何人都無法制止她從邁克爾身邊逃走,正因為她迫切期望和他在一塊兒,因而她知道命運會不可避免地強迫他們分開。

  「我愛你!」她仍然能聽見這句話,在她的記憶和心中發生迴響,這時她正在牧師住宅的黑暗的老式廚房裡攪拌蛋糕。她把攪拌好了的麵團放在鐵罐內,上面覆蓋了防油紙,然後放在火爐上,正在這時,她聽見前面的鈴又響了。

  「哎呀,討厭!」她高聲說,她用撲面的手將頭髮從前額向後推去,匆忙穿過鋪著陳舊油氈的小廳走到門口。

  她打開門,是邁克爾站在那裡。

  「啊!」

  她只能站在那裡呆呆看著他,從她嘴唇裡發出的聲音既不是驚訝又不是歎息,也許是兩者的混合。

  「我能進來嗎?」

  他已經脫下了帽子,站在那裡,在他曬黑的臉上他的眼睛顯得很黑,很漂亮,不知怎的又帶上一點無法解釋的懇求神情。

  「是,我想可以。」塔里娜說,在她聲音裡帶了點哭聲。

  他走進小廳,她在他後面關上了門。「請到起居室來,好嗎?」她問道。

  她在印花小圍裙上擦了擦手,在前面引路,然後脫下圍裙放在門邊的靠椅上。

  她穿的是一件舊的棉布長外衣,由於經常洗,顏色已經褪了,並且裁剪得也不合體。雖給如此,但也未能完全掩蓋她那苗條的身材和隆起的豐滿的胸部,雖說當她穿上吉蒂借給她的製作昂貴的時髦服裝時,她的線條更顯得突出。

  起居室看來破舊,有點簡陋。她母親的針線筐放在沙發椅旁邊,還有一堆準備織補的襪子放在盆子上。有一張埃德溫娜只畫了一半的油畫,四周還有顏料盒、畫筆、抹布,統統放在一張桌子上,有些零亂的教會刊物,有為老人捐款義賣的做好了一半的物品,還有父親用的參考書放在靠椅和家俱上,到處都是東西。

  「我很抱歉這房間太不整潔了……」塔里娜幾乎無意識地說,隨即她的聲音慢慢變得聽不見了,她站在那裡瞧著邁克爾。

  他背靠著空火爐台站著,在他臉上有某種表情使她摸不著頭腦。

  「你是怎樣找著我的?」她突然問道。

  「我打電話給吉蒂,硬要她告訴我你的地址,我肯定你回家了。」

  「那,你為什麼來呢?」她詢問。

  「來看你。」他答道,「因為我覺得我應該得到一個解釋。」

  她害怕的正是他會這樣說,她感到自己在發抖。她把臉轉開了,扶著一張椅子站在那裡。她感到難受,希望房子坍下來,或大地裂開,把她吞進去。

  「你沒有想到你還欠我一個解釋吧?」邁克爾溫和地問。

  「我……想是的。」

  「為什麼你不信任我?」

  「我怎麼能呢?事情做得太過份了。」

  「那就更應該信任我。更應該對我講真話。」

  「我不能。」塔里娜激動地說。「我不能。」

  「好,你現在能告訴我嗎?」

  她在痛苦中激出了強烈的自尊心,她發出了滿腔怒火。

  「你自己不能看嗎?」她問道﹒「你難道不能看出,我並不是我假裝的那個有錢的女繼承人嗎?我是塔里娜?格雷茲布魯克,一個伯蒙德賽的牧師女兒,這是我的家,你所想到關於我的一切,以及我告訴你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講話非常衝動。接著,過了一會邁克爾說:「一切嗎?」

  「一切有關緊要的事,」塔里娜答道。

  他沒有動,可是,她覺得他靠近了她,她緊緊抓住靠椅,直到她的手指關節發白了。最後她說:「現在你知道了真實情況,我不名一文,為什麼你不走呢?」

  她講話時閉上了眼睛,一半指望聽見他從她身邊走過去,聽見他在走廊裡的腳步聲。

  「那麼你真以為我是對你的錢感興趣嗎?」邁克爾說著,音聲裡帶點嘲笑口氣。

  「你認為我有錢,而你需要錢。」塔里娜有點不連貫地說。

  「誰告訴你的?」

  「吉姆?卡森就講過。」

  「我要是見著他,我得擰斷他的脖子。」邁克爾開玩笑地說。「吉姆一向是個不可救藥的愛講閒話的傢伙,那麼,你認為我是一個騙女人錢的拆白黨嗎?」

  「當然,吉蒂也是那麼說的,那就是為什麼你總和伊琳在一起。」

  「對,邏輯上是那樣。」邁克爾讓步說。「這似乎是我能打進紐百里家的唯一辦法,但是,你和我情況不同,至少我是那樣想的。」

  在一陣沉默之後,他接著說。「假使我告訴你我不把錢放在心上,又怎麼樣呢?」

  「你總是考慮錢的。」塔里娜答道:「縱然你自己也許不要錢,但你認為我是一個被錢包圍了的人,穿衣是錢,讀書是錢,有一個富有、豪華的家庭背景。你認為你是在和那種人在戀愛,而我一樣也不是,我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這個人是你從來沒有遇見的。」

  「那麼,認識你就更有意思了。」

  「不,不會的。」塔里娜反駁說。

  她終於轉身離開了他,穿過房間站在書桌旁邊。「你不瞭解。」她說。「我和你認識的人或你感興趣的人完全沒有共同之處。我對那個世界也不瞭解,雖然在那裡一時會使人興奮。可我不能那樣生活下去,我不能長久扮演下去,事情總會揭穿的。」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接著是一陣沉默。後來邁克爾非常溫柔地說:「我們可以一起假裝喜歡那樣的生活。」

  在他的聲音裡含有一種柔情,使她渴望跑過去,向他伸出手臂,並告訴他說只要他繼續愛她,她願做任何的事。然而她決不能;她應該挽救他,不是從他自己而是從她身邊,從他以為她像的那個人身邊。

  「請走開,」她說。「你不明白你在講些什麼,在幹些什麼,你和我,我們彼此都毫不相干,你愛上的那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那你怎樣呢?」邁克爾說。「你是愛上了誰呢?」

  任憑她如何堅決,塔里娜感到自己眼睛中滿含著淚水。「我還有我的工作,」她有點哽咽地說。

  「那就夠了嗎?」邁克爾問道,「你會真正甘願忘記那晚在遊艇上我初次吻你嗎?那天晚上我們在特魯維爾的那個奇妙的飯館裡一起跳過舞,我們沿著海岸走回來,在旅館的陰影下我吻了你,這一切你都忘記了嗎,塔里娜?」

  「別講了。」塔里娜轉過身面對著他。

  「你在折磨我,」她說。「你是故意這樣做的,你想叫我軟下來,想叫我……」她的聲音很悲傷,「我不知道你打算幹什麼,現在請走開,快走。」

  眼淚不斷沿著她的臉頰淌下來,邁克爾突然來到了她身旁。「啊,親愛的!」他說。「你是多麼不明白,多麼愚蠢和糊塗,你沒有意識到我愛你嗎?」

  「但是你不愛我,」塔里娜啜泣說。「不是我,不是真的我。」

  他把她抱得緊緊地,使她喘不過氣來。「我愛一個人,名叫塔里娜。」他說。「她有烏黑的頭髮,一雙困惑、忠實的眼睛。在笑的時候面頰上有兩個酒窩,和一張動人的嘴,逗引我無法不吻它。我知道我並不喜歡吻那含著鹹鹹淚水的嘴,但是我願意冒點風險。」

  他低下頭,在她能阻止他以前,他的嘴唇已經吻著她的了,她想把他推開,可是她的手軟弱無力地拍打著,終於突然不動了。

  他使勁抱著她,緊緊靠著自己,他的嘴唇完全控制了她的,所以她只能躺在他的手臂裡,四肢癱軟,無能為力,完全憑他擺佈。

  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的臉。她面色緋紅,顫抖地靠在他的肩上。

  「你為什麼要和命裡注定的事對抗呢?」他問道。

  「啊,邁克爾。」她的聲音低得像是耳語,她覺得沒有多的話好講,一切都在吻中表達明白了。

  「我愛你,我要和你結婚,」邁克爾說。接著,他又吻她了,那樣的狂熱,那樣的深情,塔里娜覺得整個房間在旋轉,似乎充滿了陽光和星星,充滿了地中海的光輝。她知道除了她緊貼著邁克爾和他愛她以外,任何事都無關緊要了。

  後來,好像已經過了多少年,他們手拉手地坐在沙發裡。她問道:「是什麼使你對我起了疑心呢?你為什麼來到塞納呢?」

  「我猜想你會問這個問題。」邁克爾回答說,「我告訴你,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我和你在布里昂分手以後,我返回杜維爾,到了旅館,我到柯利亞先生的房間去看看每個人都在什麼地方,我想假使伊琳走了,她會給秘書留下口信的。」

  「柯利亞不在,只有哈里斯小姐在那兒——我不知道你見過她沒有,她是個地位相當低的秘書,不太聰明。我問她:『紐百里太太留了口信給我嗎?』她告訴我,『她到皇家酒店參加一個雞尾酒會去了,塔蘭特先生,她要你盡快去會她』」。

  「『我馬上就去。』我說。隨後我走到門口,我猛的想起了:『格雷茲布魯克小姐記得帶上她的護照嗎?』我問。『她走得那麼急,可能會忘記帶上。』『啊,我相信柯利亞先生會記住的。』哈里斯小姐問答說。」

  「她起身打開一個寫字會的抽屜。『那一定是一張加拿大護照。』我怕她不知道她要找什麼,便提醒她說,『哦,不是!格雷茲布魯克小姐有一張普通的英國護照。』哈里斯小姐回答說,『在我們上遊艇時只有兩張外國護照,一張是紐百里太太的女僕蘿莎的,另一張是一個男僕的,他是波蘭人。』」

  「我沒有和她爭辯,因為我看出她講的是真話。我恍然大悟,你不是加拿大人,從來也不是,我記起在談到蒙特利爾時你是多麼勉強,在南安普敦郡時你談到的瑣事,說明你很少旅行,我突然開始責怪自己輕易上當受騙,讓你和計劃從我手投下溜走了。」

  「我走到我的房間裡,收拾好提包,然後回到辦公室告訴哈里斯小姐說我接到電話說我叔父病重,我必須馬上去。我隨後到機場乘飛機來到塞納。」

  「所以你在我以前好久就到了。」塔里娜說。

  「對的。」邁克爾說,「那樣我就能夠找出那個冒充簡?伍德魯夫小姐的人,我以前認識她,那時她參加了另一次騙局。在那些日子裡,鑽石走私是常見的。」

  「她沒有認出你嗎?」塔里娜問道。

  「沒有,我很當心沒有讓她看見我,我派了兩個便衣警察跟著她。在我從你那裡得到膠卷以後,他們便通知她馬上離開,不許她再回來。法國人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對不受歡迎的人絕不容情。」

  「我對紐百里先生該怎麼辦呢?」塔里娜問道,「我要找個工作,把我欠他的錢設法還給他。」

  「讓我來辦,」邁克爾說。「實際上你用不著擔心,紐百里是一個非常機靈的商人,不會不知道他已經被擊敗了,當你再次見到他時,你見著的無疑還是吉蒂的父親,你會發現他還是像過去那樣和藹和具有魅力。不用怕,他不會過多地遭受損失的。如果他有哪一項計劃遭受失敗的話,他還會有半打其它的計劃獲得成功。正如諺語講的:他比滿滿一車猴子還要機靈。」

  「那麼吉蒂?我必須告訴吉蒂。」

  「你今晚可以打電話給她,告訴她你和我訂婚了。」邁克爾說,「這會是一個驚人的消息,但是假若她對你講了她和特德訂婚的同樣喜訊,我是不會感到驚奇的。」

  「啊,但願如此!」塔里娜叫喊說,她彷彿已經確切知道吉蒂會和特德結婚,而他們四人將會永遠是朋友。

  「可是,伊琳怎麼辦?」她高聲問道。

  「我怕她對我不會很高興的。」邁克爾回答。「但是,到底她總還有比利和埃裡克可以和她作伴。也許吉姆可以做個替補者,直到那兩個人裡的一個到達為止。」

  塔里娜笑了。「你對任何問題都有個答案,是嗎?」

  「我同意這點,因此你何必費神提問題呢?」邁克爾回答說。「不過我還有個問題要問你:你愛我嗎?」

  在他問話時,他伸出手臂又一次把她緊緊抱在自己胸前。

  「你知道我愛你。」塔里娜回答說,「你能十分肯定你確實不在乎我窮,沒有地位而且還是個騙子嗎?」

  「錢財並不特別使我擔懮。」邁克爾說,「我敢說我們總能勉強餬口。至於說到沒有地位,嗯,你在我心目中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再說到騙子,我能原諒,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塔里娜問道,她的嘴唇緊緊貼攏了他的嘴。

  「那就是你永遠不再對我假裝了。」邁克爾答說。「只有這樣的事是我不能原諒的,那就是當你不愛我時,假裝愛我。」

  「我向你保證。在這件事上我永遠不對你假裝。」塔里娜答道:「因為我愛你。啊,邁克爾!我真是太愛你了。」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沒法回答,他的嘴唇找到她的嘴唇。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忘記了門還是開著的,這時威廉?格雷茲布魯克牧師走了進來。他站在那裡注視著他們,感到有點驚奇,接著門關上了,從窗口帶來一陣風。他們嚇了一跳,立即有點內疚地分開了。

  「爹爹!」塔里娜叫喊說。她立即站起來,跑到他身邊。「啊,爹爹:這是邁克爾,我們訂婚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牧師說,他伸出手來向邁克爾走去。

  「你好,先生。」邁克爾說。「我恐怕塔里娜的介紹不很清楚,我的全名是邁克爾?塔蘭特。」

  牧師和他握了握手,接著說:「塔蘭特!讓我想想,有一位塔蘭特在牛津大學和我同過學,他的名字是史提芬?塔蘭特,你跟他有親戚關係嗎?」

  「他是我的父親,先生,現在我記起來了,我曾聽他說過你,我不知怎麼從來沒有把這名字和塔里娜連到一起。」

  「說真的,史提芬?塔蘭特是我的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牧師說:「事實上我們有一次計劃一起周遊世界,我們打算採用徒步旅遊的方式,可以看看沿途每樣東西。然而就在出發前你的祖父去世了,史提芬繼承了他的頭銜,他得趕回去照看他在多塞特郡的產業。我記得他很失望,我也一樣。」

  「嗯,對的,先生。」邁克爾說,「我記得他講過這事。」

  「我知道他兩個月前去世了。」牧師說。「雖說我們好多年沒有見面,我覺得他要是活著,我們的友誼是決不會改變的。」

  牧師轉過身看了邁克爾又看看塔里娜。「哦,原來你要嫁的就是這位年輕人。是嗎,塔里娜?」他說。

  「是的,爹爹。」

  「好,我們去告訴你的母親。」牧師說。和他平時一樣,他高興卸下所有的責任。「同時,我想大概邁克爾爵士可以喝點茶,我知道我就想喝。」

  塔里娜轉身看著邁克爾,眼睛睜得大大的。「邁克爾爵士?」她問道。

  「我想是的,真沒辦法。」他回答說,「你很在乎嗎?」

  「在乎——」她開口說,忽然用手摀住了嘴。「茶——哎呀,我的蛋糕,我簡直忘得一乾二淨,它一定全完蛋了。」

  她從房裡衝進廚房。過了一會,她從爐子裡拉出一塊烘得有點過火的蛋糕。她發現邁克爾站在她身旁。

  「我是來幫你忙的。」他說。「你父親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哎,邁克爾,你不應該來這兒。」塔里娜說。

  「為什麼不?」他問。「說起來,我還是個極好的廚子呢。我想我會比你好些。」

  「可你是什麼人呀。」她說。「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沒有想到我要做一位從男爵的妻子,我會害怕的。」

  「只要有我在那裡照看著你,你什麼也用不著害怕。」邁克爾答道。

  他把蛋糕從她手上接過來放在桌上。「我愛你,」他說。「我太愛你了,除了我需要愛你以外,我別的什麼也不能想,啊,塔里娜!快點和我結婚,我們還有許多事要一起幹。」

  她想說什麼,可是不知怎地覺得很困難,這是由於他的嘴唇緊緊吻著她,他的手臂緊緊抱著她,一種奇異的緊張興奮的感情穿過她的全身,使她靠在他身上不停地顫抖。

  「說你愛我。」他命令說。「我怎麼也聽不厭,你還記得愛情之光嗎?我非常擔心它們不會實現,擔心你會變心。說吧,塔里娜。」

  「我愛你。」塔里娜低聲說。這時牧師先生在起居室裡正等著喝茶,可是總不見端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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