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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莉莎‧克萊佩]甜心爹地(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3:16     標題: [莉莎‧克萊佩]甜心爹地(全文完)

甜心爹地 作者:莉莎‧克萊佩

裘莉珀希望有一天可以脫離小鎮拖車營地的貧困生活,
如果她能多多用腦,而不是一心深繫著康翰迪。
但翰迪獨自離開小鎮去追求夢想,莉珀只能繼續努力掙錢,撫養年幼的妹妹。
不久,莉珀發現自己深陷一位億萬富豪「甜心老爹」的魅力之網中。
只不過,他們的關係並非外人所想的那樣,而莉珀也逐漸發現親人過去的秘密。
就在此時,翰迪又重回她的生活中。
兩男一女的情感糾葛,任何決定都能成就她,也能粉碎她。
這是一個你將替她的每一步喝采的女人,一個永難忘懷的愛情故事。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3:42

  第1章
  
  我四歲的時候,父親在一次鑽油塔的意外事件喪生。爸爸甚至不是那座油井的工作人員,他只是穿西裝、打領帶去視察生產程序與鑽井台進度的上班族。可是某一天,在裝備設置好之前,爸爸摔進其中一個洞。他往下墜落二十公尺,當場死亡,他的脖子斷了。
  
  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理解爸爸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們家在休斯敦西方的凱帝市,我坐在前窗的窗台等了好幾個月;有時候,我改去站在車道口,注意每一輛經過的車子。不管媽媽多常要我別再尋找爸爸,我就是無法放棄。
  
  我猜那時我以為只要我無比用力地渴望,爸爸就會出現。
  
  我對爸爸只有極少的記憶,或許該說是印象。他一定曾讓我坐在肩上一、兩次,我記得小腿下面結實平坦的胸膛、在空中高高搖晃的感覺,他有力的手指圈住我的腳踝,將我固定好。我手中大把抓著的幾縷頭髮烏黑閃亮,一層又一層,我彷彿也聽到他唱著總是帶給我一夜一夜好夢的墨西哥搖籃曲「天空上」。
  
  我的衣櫃上面有個相框,裡面是爸爸的照片,那是我僅有的一張照片。他穿著西部式的襯衫和前方燙出一條線的牛仔褲,皮帶是打磨過的,鑲著綠松石的銀搭扣大如餐盤。他一側的嘴角帶著微笑,光滑黝黑的面頰上有個酒窩。
  
  各種跡象都顯示他是個聰明的年輕人,浪漫主義者,也是滿懷壯志、勤奮努力的工作者。我認為假使他能多活幾年,必定頗有成就。對於父親,我知道得好少,但我很確定他愛我,即使回憶如此淺薄,我仍感覺得到。
  
  媽媽沒有再找另一個男人來取代爸爸。或者更確切地說,她找了許多男人想代替他,不過每一段關係幾乎都不長久。也許她不快樂,但她很美,吸引男人注意從來不是問題,然而留住男人又是另一回事。
  
  我十三歲時,媽媽的男朋友已多到數不清。她終於找到覺得可以待在一起一段時間的人,真是讓我鬆了一口氣。
  
  他們同意搬到德州東部離他的故鄉不遠的維康鎮同居。如今驀然回首,維康鎮卻是我失去一切,也獲得一切的地方。在那兒,我的生命被導向另一條道路,引導我走向我從未想過會前往的地方。
  
  抵達拖車營地的第一天,我沿著中央的大馬路走著。這條路把琴鍵般排列的拖車分為兩邊。營地是由一條條有進無出的路交織成的塵土烤肉網,左側圍了一道新建的木頭欄杆。每棟屋子座落在自己的水泥地基上,外邊圍著鋁制或木頭格子。少數拖車前有一小塊院子,有些點綴著盛開的紫薇,被高溫曬得過乾的花褪成淡褐色,樹皮也所剩無幾。
  
  午後的太陽又圓又白,宛如釘在空中的紙盤。上面蒸、下面烤,看得見的熱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浮動。維康鎮這裡的時間緩如爬行,居民都認為,需要急著去做的事都不值得做。狗狗和貓咪大多躲在陰影處酣睡,偶爾醒來只為了舔舔供水系統流出的幾滴溫水。連蒼蠅都飛得此較慢。
  
  一個裝著支票的信封在我的牛仔短褲口袋裡悉索作響。媽媽叫我把它拿去給「羽扇豆牧場」這處拖車營地的經理夏路易先生,他住在拖車營地入口處附近的一棟紅磚屋裡。
  
  我拖著腳步,沿邊緣都已碎裂的柏油馬路走著,感覺雙腳好像在鞋子裡蒸煮。我看到兩個年齡較大的男孩和一個女孩站在一起,他們的姿勢放鬆而悠閒。女孩的金髮綁成長長的馬尾,前額覆著用發膠定型的劉海。她穿著超迷你短褲和小小的紫色比基尼上衣,古銅色的肌膚一覽無遺,這也說明兩個男孩為何如此樂於與她攀談。
  
  一個男孩身穿短褲和無袖T恤,另一個深色頭髮的則穿著褪舊的藍哥牛仔褲和沾著土塊的牛仔靴。他把重心放在一隻腳上,一隻拇指勾著牛仔褲口袋,空出來的手一邊說話一邊揮舞。他高挺精瘦的體型和堅毅的臉部輪廓,很引人注目。在這週遭都昏昏欲睡的環境裡,他充沛的活力好像正滋滋作響。
  
  雖然每個年齡層的德州人都天生善於交際,能毫不遲疑地跟陌生人攀談,不過我似乎可以直接經過這三個人,而不引起任何注意。這樣最好。
  
  可是當我安靜地從小路另一側經過時,卻被猛然爆出的聲音和動作嚇了一大跳。驚嚇之際,我發現兩隻看來像兇猛鬥牛犬的動物盯上了我。牠們狂吠、嗥叫,嘴唇後扯外翻,露出鋸齒狀的黃牙。我從沒怕過狗,但這兩隻顯然來意不善。
  
  本能接管了行動,我拔腿就逃。我磨得光禿的舊運動鞋鞋底在散落一地的卵石上滑了一下,腳步不受控制,雙手和膝蓋趴在地上。我叫了出來,用手抱住頭,滿心以為會被撕成碎片。不過有個氣憤的聲音進入我血液奔竄的耳朵,碰到我皮膚的不是狗的牙齒,我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抓住我。
  
  我嚇得大叫。我被轉過去,看向深色頭髮男孩的臉。他迅速將我審視一遍,然後轉身對那兩隻鬥牛犬咆哮。狗兒後退幾步,吠叫聲逐漸減弱為不耐的低嗥。
  
  「走開,討厭的狗,」男孩對牠們厲聲說。「帶著屁股滾回家去,不要出來嚇人,你們這兩隻混……」他打住舌頭,瞄了我一下。
  
  鬥牛犬安靜下來,回身溜走,掛在嘴外的粉紅色舌頭宛如派對氣球下捲起來的絲帶,情緒轉換之快令人驚歎。
  
  我的救命恩人一臉厭惡地看著牠們,開口跟穿無袖T恤的男孩說話。「彼特,把狗帶回瑪雯小姐家。」
  
  「牠們自己會回去。」男孩反對,不願離開穿著比基尼上衣的金髮女孩。
  
  「帶牠們回去!」命令式的回復傳來。「叫瑪雯小姐關好那扇該死的門。」
  
  這段對話進行時,我低頭檢查我的膝蓋,看到傷口流血了,還沾有碎砂石。驚嚇感逐漸褪去,我陷入覺得丟臉的深淵,於是開始哭泣。我愈用力想對抗緊縮的喉嚨,情況愈發不可收拾,眼淚沿著大大的膠框眼鏡流下。
  
  「天哪……」我聽到T恤男孩喃喃低語。他歎口氣,向狗兒走去,捉住牠們的項圈。「走吧,搗蛋鬼。」牠們乖乖地跟著他,彷彿正在參加狗展那般,神氣地跟在他的兩邊小跑步。
  
  深發男孩的注意力回到我身上,嗓音溫和。「乖,沒事了。不要哭,寶貝。」他從後方口袋抽出一條紅色手帕,開始擦我的臉。他敏捷地擦過我的眼睛和鼻子,然後要我擤鼻水。
  
  手帕帶著濃烈的男性汗水味,竄上我的鼻腔。那年代,任何年紀的男子都會在牛仔褲後面的口袋塞條紅手帕,我看過手帕被當成濾網、咖啡濾紙、口罩,還有一次是臨時的嬰兒尿布。
  
  「以後看到狗不可以跑走。」男孩將手帕塞回口袋。」不管有多麼害怕,妳都應該看著旁邊,很慢很慢地走開,知道嗎?然後大聲喊『不要過來』,而且要讓牠們知道妳是認真的。」
  
  我吸著鼻子點頭,看向他在陰影中的臉。他寬大的嘴勾出微笑的弧度,讓我的腹部一陣騷動,運動鞋中的腳趾蜷了起來。
  
  他離真正的俊美只差那麼幾毫釐。他的五官太過鋒利與放肆,鼻樑好像斷過,有點彎曲,可是他擁有似有若無的笑容,藍得不可思議的眼睛在那身會反射陽光的皮膚襯托之下,顯得更閃閃發亮,深褐色的濃密亂髮柔亮如貂皮。
  
  「妳完全不必怕那些狗,」他說。「牠們只是愛玩,但就我所知,牠們從沒咬過人。來,抓著我的手。」
  
  他拉我起身並扶我站好,我的膝蓋感覺像著了火。我只顧著氣自己的心如此狂跳,幾乎忘了疼痛。他用力地抓著我的手,手指乾燥而溫暖。
  
  「妳住哪兒?」男孩問。「妳剛搬到圍欄邊邊的那一棟拖車嗎?」
  
  「嗯哼。」我揩掉下巴上的淚水。
  
  「翰迪……」金髮女孩的聲音帶著甜甜的誘惑,「她沒事了,陪我走回家,好嗎?我房裡有東西想給你看。」
  
  翰迪,原來這就是他的名字。他仍然面向我,但活潑的視線移至地面。幸好那個金髮女孩看不見藏在他嘴角的秘密笑容,他似乎很清楚她想讓他看什麼。
  
  「不行,」他輕快地說。「我得照顧這個小鬼。」
  
  被當成小鬼的不悅,立即被打敗金髮女孩的勝利感取代。雖然我無法理解他為何不把握陪她回家的機會。
  
  我的外表不至於平凡無奇,但也沒到人見人愛的地步。我從墨西哥裔父親那兒承襲了黑髮、濃眉,還有我覺得比需要大了兩倍的嘴。由母親那兒繼承了纖瘦的體型和淺色眼睛,不過它們不像媽媽的那麼清透、海水那般的綠,而是榛果的顏色。我經常渴望能有媽媽的象牙白肌膚和金色頭髮,可是爸爸的深色繫在我身上獲勝。
  
  生性害羞又戴眼鏡,也使我失色不少。我從來不是團體中的醒目人物。我喜歡待在角落,獨自閱讀是我最快樂的時刻。這個習慣和我的好成績,使我注定得不到同儕的歡迎。像翰迪這樣的男孩也從來不會注意到我。
  
  「來,」他催促道,帶頭走向一棟有水泥階梯的淺褐色拖車屋。他的腳步輕盈,彷彿在垃圾場找東西吃的狗那樣機警靈活。
  
  我小心翼翼地尾隨,暗自擔心媽媽若知道我跟著陌生人走,會有多生氣。「這是你家的拖車嗎?」我開口問。我的腳在走向拖車時,陷入脆裂的枯草中。
  
  翰迪轉頭回答:「我和我媽、兩個弟弟跟一個妹妹住這裡。」
  
  「一個拖車住這麼多人啊。」我評論。
  
  「是啊。我不久就得搬出去,裡頭裝不下我了。我媽說我長得太快,快把牆壁衝破了。」
  
  想到這傢伙還會長高,簡直令人害怕。「你會長到多高?」我問。
  
  他笑了起來,走到接著覆滿塵土的水管的水龍頭旁。靈巧的轉幾下,水開始流了出來,他再走到水管末端。「不知道,我已經比大多數的親戚都高了。坐在最下面一階,腿伸直。」
  
  我聽話照做,低頭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小腿,皮膚上覆著孩子氣的深色細毛。我修過幾次腿毛,不過那還沒成為固定的習慣。我無法不將我的腿跟金髮女孩光滑的古銅色長腿做比較,困窘的熱度在體內升高。
  
  翰迪拿著水管靠近我,他蹲下來,警告道:「可能會有一點痛喔,莉珀。」
  
  「沒關係,我——」我打住,眼睛驚訝地睜大。「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一邊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妳的腰帶後面有寫。」
  
  那一年流行寫有名字的腰帶,我求媽媽幫我買一條,我們選了用紅字寫有我名字的淺粉紅色皮革。
  
  翰迪用微溫的水替我清洗膝蓋,衝去血水和砂礫時,我用力吸氣。我沒想到這麼痛,尤其是他用拇指從我浮腫的皮膚上抹去幾顆不肯被沖走的砂石。
  
  他在我退縮時,發出安撫的聲音,並跟我說話以轉移注意力。「妳幾歲?十二歲?」
  
  「十四歲又九個月。」
  
  他的藍眼睛熠熠生輝。「十四歲又九個月?妳的個子實在有點小。」
  
  「我才不小,」我忿忿不平地說。「我念八年級了。你幾歲?」
  
  「十七歲又五個月。」
  
  那溫和的嘲弄讓我愣了一下,不過當我對上他的目光,發現其中閃著戲謔。我從未這麼強烈地感受到另一個人類的吸引力,溫暖與好奇交雜,形成空氣中一個未說出口的問號。
  
  這種事只會在妳的人生中發生一、兩次。妳遇到一個陌生人,立刻地,妳只知道妳必須瞭解他的一切。
  
  「妳有幾個兄弟姊妹?」他問。
  
  「都沒有,只有我跟我媽,以及她的男朋友。」
  
  「明天如果我有時間,會帶我妹妹涵娜跟妳認識。她可以介紹妳認識附近的孩子,指出該和哪些人保持距離。」翰迪將水從我破皮的膝蓋移開,那兒的皮膚現在乾淨且呈粉紅色。
  
  「那麼剛剛和你說話的女孩,屬於哪一類?她是我該保持距離的人嗎?」
  
  一絲笑容閃現。「那是譚琳。對,不要接近她,她不怎麼喜歡其他女孩。」我坐在階梯上,他起身去關水,再走回來俯視著我,深棕色的頭髮落到前額。我想將它撥回去。我想要碰觸他,不是出於感官的享受,而是驚歎。
  
  「妳現在要回家了嗎?」翰迪彎身問我。我們的手掌交握,他拉我起身,先確認我站穩了才放手。
  
  「還沒,我出來辦一件小事,有張支票要交給夏先生。」我摸摸後面的口袋,確定支票還在。
  
  這個名字讓他平直的深色眉間皺出一絲不悅。「我陪妳一起去。」
  
  「不用了,」我說,雖然心裡因這提議而湧起一股喜悅。
  
  「我們一起去,妳媽媽要妳獨自去管理室之前,應該先搞清楚狀況。」
  
  「我不懂。」
  
  「見過他之後,妳就會懂了。」翰迪抓住我的肩膀,堅決地說:「無論如何,以後如果需要去找夏路易,先過來找我。」
  
  他的抓握帶著感染力,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促。「我不想麻煩你。」
  
  「不麻煩。」他低頭看了我片刻,而後後退一小步。
  
  「你真好,」我說。
  
  「才怪。」他搖搖頭,用一個笑容回復。「我不好,但先是瑪雯小姐的鬥牛犬,又來個夏路易,總得有人看著妳。」
  
  我們沿著主車道走,翰迪略收步伐配合我,當我們的速度完美對應時,我的內心深處感到一種強烈又尖銳的滿足。我可以像這樣,和他肩並著肩……永遠走下去。我的生命中能讓我感到真正圓滿、不帶寂寞地在一旁窺視的時刻並不多,這是其中之一。
  
  我說話時,覺得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彷彿我們正躺在樹蔭下的草地上。「為什麼你說你不好?」
  
  一陣聽來無奈的輕笑聲傳來。「因為我是不知悔改的罪人。」
  
  「我也是。」當然,那不是真的,但如果這個男孩是不知悔改的罪人,我也想跟他一樣。
  
  「不,妳不是。」他的口氣帶著傭懶的肯定。
  
  「你根本不認識我,怎麼可以這樣說?」
  
  「從外表就看得出來。」
  
  我偷偷瞧他一眼。我很想問他還從我的外表看出了什麼,但恐怕其實我心知肚明:雜亂糾結的馬尾、過長的短褲、大大的眼鏡和未修的眉毛……這些實在不是男孩最狂野的綺想。
  
  我決定換個話題。「夏先生很凶嗎?」我問。「所以我才不應該單獨去找他?」
  
  「他大約五年前從父母那兒繼承了這片拖車營地,從此騷擾每個經過他面前的女人。他煩過我媽一、兩次,直到我跟他說要是他再毛手毛腳,我會確保他成為地上的爛泥。」
  
  我毫不懷疑這個聲明。翰迪或許很年輕,但他的體型已足以對人造成嚴重的傷害。
  
  我們抵達紅磚的牧場式建築,它像壁虱般緊貼著平坦的不毛之地。一座寫著「羽扇豆牧場移動住家房地產」的巨大告示牌,插在房屋最靠近主車道的這一側,告示牌角落釘著一叢叢褪了色的塑料羽扇豆,那是德州的州花。告示牌再過去一點,有一列插進土裡裝飾庭院用的粉色紅鶴,它們整齊的沿著道路排放,而且上面竟然都是彈孔。
  
  我後來才發現,朝鄰居的土地練習打靶是某些拖車住民的習慣,包括夏先生在內。他們射擊整排的紅鶴,看見擺飾彈跳晃動就知道自己射中了。當某只紅鶴的彈孔多到不能再當射靶時,便被有目的地移插到拖車營地的前門,藉以宣示此地住民的射擊技巧。
  
  「營業中」的牌子掛在前門旁邊的側窗上。因為翰迪堅定的陪伴而感到安心,我走向前門,先試探性地敲了敲,然後將門推開。
  
  
  
  一名拉丁裔清潔婦正在入口處忙碌地拖地,角落有台錄音機送出愉快的波爾卡節奏的德州民俗音樂。她抬眼看了一下。連珠炮似地用西班牙語說:「小心。地板是濕的。」
  
  我認識的西班牙字不多,抱歉地搖搖頭,但翰迪毫無困難的響應:「謝謝,我們會注意。」他抬起一隻手放在我的背部中央。「小心,地板是濕的。」
  
  「你會西班牙語?」我略微驚訝的問他。
  
  他深色的眉毛高高揚起。「妳不會?」
  
  我搖了搖頭,感覺羞愧。儘管有墨西哥血統,我卻不會父親的語言,這個事實總讓我隱約覺得困窘。
  
  一個高大壯碩的人影出現在管理室門口。乍看之下,夏路易是個好看的男人,但屬於頹廢型的那種英俊:他的臉和身體流露出自我放縱的腐敗,條紋西部襯衫的下襬拉到外面,試圖遮掩突出的小腹。雖然長褲的質料看來像便宜的聚酯纖維,靴子卻是染成藍色的蛇皮所做。他端整的五官被脖子、以及臉頰周圍的紅色腫脹感給破壞無疑。
  
  夏路易以漫不經心的興趣看著我,嘴唇往後扯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他先跟翰迪說話。「這個小偷渡客是誰啊?」
  
  我以眼角餘光看到清潔女工停下拖地的工作靜立著,似乎經常聽到這個詞彙,也因而理解它的意思。
  
  我看到翰迪的下顎立刻緊繃起來,放在腿側的雙手緊握成拳頭。我遲疑的開口:「夏先生,我——」
  
  「不要那樣叫她。」翰迪的語氣讓我的頸背汗毛直豎。
  
  他們敵意外顯地對峙著,以目光較勁。已過壯年的男人,和尚未邁入那階段的男孩,不過要是真有一場打鬥,我很確信誰會是贏家。
  
  「我是裘莉珀,」我試著緩和氣氛。「我母親跟我剛搬進來。」我從後面的口袋掏出信封,伸長了手遞給他。「她叫我把這個交給你。」
  
  夏先生接過信封塞進襯衫口袋,將我從頭打量到腳。「裘黛娜是妳媽?」
  
  「是的,先生。」
  
  「那樣的女人怎麼會生出妳這個深色皮膚的小孩?妳爸一定是墨西哥人。」
  
  「是的,先生。」
  
  他發出輕蔑的竊笑,搖了搖頭,嘴唇慢慢彎成另一個笑。「跟妳媽說,下次自己拿支票來,我有事跟她說。」
  
  「好。」急於離開他的地盤,我扯了扯翰迪堅硬的手臂。翰迪再次警告地瞥了夏路易一眼後,跟著我走向門口。
  
  「最好不要跟像康家這種白人垃圾為伍,小女孩,」夏路易在我們身後喊道。「他們是麻煩,而翰迪是最爛的一個。」
  
  只和他共處這麼片刻,我已覺得像陷在胸口這麼高的垃圾堆中,寸步難行。我轉身不可思議地瞥翰迪一眼。
  
  「那人是個混蛋,」我說。
  
  「沒錯。」
  
  「他有老婆小孩嗎?」
  
  翰迪搖頭。「就我所知,他離過兩次婚。鎮上有些女人似乎認為他是金龜婿。外表看不出來,不過他是有點錢。」
  
  「來自拖車營地的租金?」
  
  「還有一、兩個副業。」
  
  「什麼樣的副業?」
  
  他發出毫無笑意的大笑。「妳不會想知道。」
  
  我們各有所思地靜靜走到圍欄的叉口。如今暮色降臨,生命的徵象開始出現在拖車營地:車輛彎進來,各種聲響和電視的聲音穿透薄薄的牆壁、炸東西的香氣。白色的太陽倚在地平在線,顏色滲了出來,直到天空浸染成紫色、橘色和緋紅色。
  
  「是這裡嗎?」翰迪問,在我們那整潔的鋁白色拖車前停步。
  
  我在看到媽媽的側影出現於小廚房的窗戶之前,就點了頭。「對,是這裡,」我鬆口氣大聲宣佈。「謝謝。」
  
  我仰頭從褐框眼鏡後面凝視翰迪,他伸手幫我拂開從散亂馬尾跑出來的髮絲。他結繭的指尖在我的髮際感覺有些粗糙,像貓咪舌頭舔過的那種癢癢的感覺。「妳知道妳讓我想到什麼嗎?」他研究著。「姬鴉。」
  
  「這種東西不存在。」我說。
  
  「存在。牠們大都住在南方的格蘭河谷和更過去的地方,不過偶爾會往北飛到這裡。我看過一隻。」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十一、二公分的高度。「大約這麼大,很可愛的小鳥。」
  
  「我不小,」我抗議。
  
  翰迪微笑,他的影子映到我身上,替我擋住了落日刺眼的光線。我感覺到一股不熟悉的躁動。我想朝影子的底端走去,直至碰到他的身體,感受他的手臂環繞著我。「妳知道,夏路易沒說錯,」他說。
  
  「關於什麼?」
  
  「我是麻煩。」
  
  我知道。我狂跳的心知道,我虛軟的膝蓋知道,還有我灼熱如針扎的胃也很清楚。「我喜歡麻煩。」我擠出話,他的笑聲在空氣中盤旋。
  
  他邁開長腿,優雅地大步離開,成為一個堅實的深色人影。我想到他從地上拉起我時,那隻手的力量。我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我的視線,我的喉嚨有種剛吞下一匙溫暖的蜂蜜,略微刺痛又濃稠的感覺。
  
  夕陽在遠方綻射出長長的光束,餘暉鍍亮了地平線,彷彿天空是一扇大大的門,而上帝正在看世界最後一眼。
  
  晚安,維康鎮,我想著,走進拖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4:05

  第2章
  
  我的新家散發著新塑料與新地毯的愉快氣味。它是有兩間臥室的獨棟拖車屋,後面有一方水泥砌的露台。我獲准挑選自己房間的壁紙——白底上點綴著粉紅玫瑰花束,綁著藍色的緞帶。我們從未住過拖車,在搬到維康鎮以前,我們在休斯敦租房子。
  
  跟拖車一樣,媽媽的男朋友飛力也是新的。他的名字Flip來自他不斷轉台的習慣,那起先沒什麼關係,可是後來往往讓我抓狂。飛力在家的時候,每個節目都不可能看超過五分鐘。
  
  我一直不確定媽媽為何邀他跟我們同住,他看來並不比她其他的男友優秀,也沒什麼不同。飛力像只友善的大狗,好看而傭懶,有一點啤酒肚,渾身都是毛,外加隨和的笑容。
  
  從第一天起,媽媽就得用她在產權保險公司當接待員的薪水資助他。而,飛力則方便地找不到工作。他並不反對工作,但強烈地不願起身去找。常見的「紅脖於」矛盾觀。(譯註:redneck,指脖頸曬得紅紅的、既窮苦又無教養的南方白種工人。)
  
  但我喜歡飛力,因為他讓媽媽展露笑顏。那些已許久沒有聽到的聲音,是我心目中非常珍貴的東西,我多麼希望可以抓到一個笑聲,放進玻璃罐裡,永遠地珍藏起來。
  
  我走進拖車,看見飛力癱在沙發上,手上拿著一罐啤酒,媽媽卻在廚房裡忙著把罐頭放進櫥櫃。
  
  「嘿,莉珀。」他隨口打招呼。
  
  「嘿,飛力。」我走進小廚房幫忙。天花板的日光燈照在她玻璃般光滑的金髮上。媽媽五官姣好,皮膚白皙,有雙謎樣的綠眸和柔軟的唇。唯一透露出她極端倔強的線索,是她下顎簡潔利落的線條,呈現V字形,宛如古代帆船的船首。
  
  「妳把支票拿給夏先生了嗎,莉珀?」
  
  「拿了。」我伸手拿幾袋麵粉、糖和玉米粉,將它們堆進食物儲藏室。「他是個混蛋,媽媽。他叫我偷渡客。」
  
  她猛然轉身面對我,眼中冒火,臉上出現一層細緻的紅暈。「那個畜生,」她大聲說。「我不敢相信——飛力,你有聽到莉珀說的話嗎?」
  
  「沒。」
  
  「他叫我女兒偷渡客。」
  
  「誰?」
  
  「夏路易,那個營地經理。飛力,移動你的屁股,去跟他理論。現在!告訴他要是再有下一次——」
  
  「好啦,蜜糖,那個詞又沒什麼意義,」飛力抗議道。「大家都掛在嘴上,他們沒有惡意。」
  
  「你敢幫他說話!」媽媽伸手將我摟過去,手臂繞過我的背和肩膀保護我。她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讓我很驚訝(畢竟這個詞不是第一次套在我身上,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我沒事,媽媽。」我說。
  
  「所有使用那個詞的人,只顯露出他是無知的垃圾,」她簡潔地說。「妳該知道,有墨西哥血統並沒有錯。」她比我更心煩意亂。
  
  我向來都很敏銳的察覺到,自己和媽媽不一樣。我們一起出門時,總招來好奇的注意。媽媽白皙如天使,而我一頭黑髮,明顯的拉丁人模樣。我學會逆來順受。有一半的墨西哥血統跟純墨西哥人沒什麼不同,那表示有時我會被叫偷渡客,即使我生下來就是美國人,而且從未踏入格蘭河谷。
  
  「飛力,」媽媽很堅持。「你會去跟他理論嗎?」
  
  「他不用去。」我有些後悔跟她提起這事,我無法想像飛力會為任何他覺得無足輕重的小事而自找麻煩.
  
  「蜜糖,」飛力反對。「我看不出有何必要在第一天就跟房東鬧翻!」
  
  「必要性在於,你應該更像個男人,為我女兒挺身而出。」媽媽生氣地瞪著他。「該死的,我自己去。」
  
  一聲飽受折磨的長歎由沙發傳來,不過除了在遙控器上點按的拇指,沒有其他動作。
  
  我著急地阻止。「媽媽,不要去。飛力是對的,那不代表什麼。」我全身的細胞都清楚知道,我母親最好不要靠近夏路易。
  
  「我很快就回來。」她不為所動地說,一邊尋找她的皮包。
  
  「拜託,媽媽。」我搜盡枯腸,想打消她的去意。「該吃晚餐了,我餓了,真的很餓。我們去外面吃好嗎?我們去試試鎮上的自助餐。」
  
  我認識的每個成人,包括我媽媽,都喜歡自助餐。
  
  媽媽停下腳步,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柔和下來。「妳討厭自助餐的食物。」
  
  「我漸漸適應了,」我堅持地說道。「我開始喜歡用分格的餐盤吃東西。」看到她開始露出笑容,我乘勝追擊,「或許我們運氣好,今天是銀髮族優待日,妳就可以享有半價優惠。」
  
  「鬼靈精。」她大聲說,突然笑出來。「今天的大搬家,的確讓我感覺像個老人。」她大步走進客廳關掉電視,站在消失的屏幕前面。「起來,飛力。」
  
  「我會看不到『摔角狂熱』,」他抗議著坐起來,蓬亂的頭因為躺在靠枕上而扁了一邊。「反正你也不會把節目看完。」媽媽說。「起來,不然我會把遙控器藏起來一整個月。」
  
  飛力發出一聲歎息,站了起來。
  
  
  
  隔天,我認識了翰迪的妹妹涵娜,她小我一歲,但幾乎比我高一個頭。她稱不上漂亮,不過康家人特有的修長運動員體態使她很引入注目。他們一家人都很好動,酷愛競爭、更愛胡鬧,與我完全相反。身為唯一的女孩,涵娜老早學到絕不可以低頭,無論事情看來多麼不可能,面對任何挑戰時都要衝第一。
  
  我很欣賞這種大無畏的精神,雖然我做不來。可是涵娜跟我說,在一個無險可冒之地擁有冒險精神,是種詛咒。
  
  涵娜為她哥哥瘋狂,她很愛談他,而我很愛聽。據涵娜說,翰迪去年高中畢業,正和一個名叫戴雅曼的高年級女生交往,不過康翰迪從十二歲起就吸引了一堆女性。
  
  目前,他白天替附近的牧場建造並修理有刺鐵絲網的圍欄,替他媽媽付了小貨車的頭期款。膝蓋韌帶受傷之前,他是美式足球隊的四分衛,四點五秒就能跑完四十碼衝刺。你說得出的德州鳥類鳴聲,無論是山雀或野火雞,他幾乎都會模仿。而且他很疼愛涵娜跟他們的兩個弟弟,睿可和愷文。
  
  我覺得能當翰迪的妹妹,涵娜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孩。雖然她家境貧窮,我卻很羨慕她。我從不喜歡身為獨生女。每當我受邀到朋友家晚餐,我便自覺像身處異地的訪客,必須努力理解事情該怎麼做、有些話是什麼意思。我特別喜歡熱鬧喧嘩的大家庭。媽媽和我生活靜謐,儘管媽媽保證過兩個人也是一個家庭,但我們的家感覺起來並不完整。
  
  我一直渴望有更多家人。我認識的其他人都對他們的祖父母、舅公姨丈,或者二堂哥、三表妹和一年只見幾次面的遠親如數家珍,只有我從不認識我的親戚。
  
  爸爸跟我一樣是獨生子,他的父母已經過世,其他親戚散佈整個美國。他們的家族世居休斯敦東北方的莉珀郡,那也是我名字的由來(譯註:Liberry原意為自由),那時他們還用墨西哥姓Jimenezes。十八世紀,墨西哥開放那地區給前來殖民的歐洲人,後來他們改用不會透露出身的「裘」姓(Jones),整個家族有的凋零,有的賣了土地,遷居他鄉。
  
  因此我的親戚只剩下媽媽這邊的家人。但每次我問起,她的臉色便轉為冷淡而安靜,或者厲聲要我出去玩。有一次我看到她後來哭了,她拱起肩膀坐在床上,彷彿背負著看不見的千斤重擔。此後我沒再問起她的家人。不過我知道她原來姓楚,但我懷疑楚家人是否知道我的存在。
  
  不過我最想知道的是,媽媽到底做了什麼事情,嚴重到讓她的家人不要地?
  
  不管我怎樣擔心,涵娜仍堅持要帶我去認識瑪雯小姐和她的鬥牛犬。即使我抗議說我差點被牠們嚇死。
  
  「妳最好跟牠們成為朋友,」涵娜提醒。「改天牠們又會穿過柵欄門亂跑,如果牠們認識妳,妳就不用害怕了。」
  
  「妳是說牠們只吃陌生人?」
  
  我認為我的膽小很有道理,但涵娜連翻白眼。「妳少膽小了,莉珀。」
  
  「妳知道被狗咬的人會怎樣嗎?」我忿忿不平地問。
  
  「不知道。」
  
  「失血、神經受損、得到破傷風、狂犬病、細菌感染、截肢……」
  
  「好惡!」涵娜讚歎地說。
  
  我們沿著拖車營地的主要車道走著,球鞋揚起一片碎石塵土。陽光燒烤我們沒有戴帽子的頭,燃燒著頭髮的分線。我們走近康家的地,我看到翰迪正在清洗他的藍色舊卡車,他光裸的背與肩彷彿新鑄的銅板,微微發亮。他穿著牛仔短褲和夾腳拖鞋,臉上戴著飛行員墨鏡。他露出笑容時,牙齒在古銅色的臉上白得耀眼。某種愉悅感潛入我的腰腹。
  
  「嘿!」他沖洗著貨車上的泡沫,拇指刻意按住水管末端,加強水壓。「你們要去哪裡?」
  
  涵娜替我們兩個發言。「我要莉珀去跟瑪雯小姐的鬥牛犬交朋友,可是她會害怕。」
  
  「我沒有害怕。」這不完全是真話,可是我不要翰迪認為我膽小。
  
  「妳剛剛才說了一堆如果被狗咬會怎樣又怎樣的話,」涵娜指出。
  
  「那並不表示我害怕,」我防備地說。「那只表示我很有常識。」
  
  翰迪警告地看妹妹一眼。「涵娜,妳不可以在別人準備好之前,強迫人家去做任何事。讓莉珀依照自己的時間克服她的心理障礙。」
  
  「我想去。」我堅持地說,為了自尊拋棄所有判斷力。
  
  翰迪走去關水龍頭,從旁邊一個傘狀晾衣架上扯下一件白色T恤,將它套上結實的軀幹。「我陪妳們去,瑪雯小姐之前找我幫她搬一些畫去藝廊。」
  
  「她是藝術家?」我問。
  
  「噢,沒錯,」涵娜說。「瑪雯小姐畫羽扇豆,她的作品很漂亮,對吧,翰迪?」
  
  「是的。」他上前輕輕拉他妹妹的一條辮子。
  
  我看著翰迪,感受到和上次一樣的、無以名之的渴望。我想更靠近他,研究在那件漂白了的棉布下面、他肌膚的氣味。
  
  翰迪和我說話時,聲音似乎有些改變。「妳的膝蓋怎麼樣,莉珀?傷口還會痛嗎?」
  
  我靜靜地搖頭,因為他竟然對我有興趣,心裡像撥動的吉他弦般顫抖。
  
  他朝我伸出手,帶點遲疑,然後把棕框眼睛從我上仰的臉上輕輕拿下。一如往常,鏡片髒髒的,印滿指紋。
  
  「妳不戴眼鏡的視力很不好嗎?」他問。
  
  我聳聳肩,朝俯視我的模糊俊臉微笑。
  
  翰迪用衣角將鏡片擦拭乾淨,挑剔地看了幾眼後才還給我。「走吧,妳們兩個,我陪妳們去瑪雯小姐的家,看看她會怎樣對待莉珀,應該很有趣。」
  
  「她會不會很凶?」我走在他的右側,涵娜則在他的左邊。
  
  「如果她喜歡妳,就會對妳很好。」他說。
  
  「她很老嗎?」我想起我們休斯敦小區裡的壞脾氣老太太,只要我踏上她精心照料的前院,便拿枴杖追我。我不特別喜歡老人。我認識的少數幾個老人若非古怪呆滯,就是喜歡鉅細靡遺地談論身體的病痛。
  
  這個問題引起翰迪大笑。「我不很確定。從我出生起,她就一直是五十九歲。」
  
  沿路往下走約四百公尺,我們即將到達瑪雯小姐的拖車,即使沒有同伴指引我也認得出是哪一戶,關在後院柵欄裡的兩隻惡犬的吠叫,讓人老遠就知道。我立刻覺得不舒服,皮膚出現雞皮疙瘩與冷汗,心臟急跳,甚至已經結痂的膝蓋都感覺得到心臟的跳動。
  
  我停下腳步,翰迪也停住,露出疑惑的微笑。「莉珀,妳到底有什麼東西惹到那些狗了?」
  
  「它們聞得到恐懼,」我說,視線聚焦在柵欄裡的庭院角落,看到鬥牛犬上下躥跳,口沫四濺。
  
  「妳說妳不怕狗,」涵娜說。
  
  「一般的狗我不會怕,但我跟患狂犬病的兇惡鬥牛犬劃清界線。」
  
  翰迪大笑,一隻溫暖的手圈住我的頸背。安慰地輕捏一下。「我們去見瑪雯小姐吧,妳會喜歡她的。」他摘下墨鏡,低下頭,透出笑意的藍眼睛看著我。「我保證。」
  
  拖車裡充滿羽扇豆花水的味道和煙味,還有烤箱傳出的香味。屋裡所有的空間似乎都被藝術和手工藝品填滿了,例如上有手繪圖案的鳥屋、壓克力纖維做的面紙盒套、聖誕裝飾、鉤針編織的餐桌墊布,以及尚未裝框的羽扇豆油晝,尺寸形狀不一。
  
  一位個子不高的胖女士坐在這一團混亂中,頭髮用慕絲梳理成完美的蜂窩狀髮髻。她的髮色染成一種我從未在自然界見過的紅,她的肌膚覆滿皺紋,不時隨生動的表情產生變化。瑪雯小姐可能很老,但一點也不癡呆。
  
  「康翰迪,」她因抽了太多香煙而沙啞的嗓音叫道。「我以為你兩天前就要來替我搬畫。」
  
  「是的,女士。」他恭順地說。
  
  「好啦,孩子,你有什麼借口?」
  
  「我太忙了。」
  
  「翰迪,如果你要毀約,好歹也該想出更有創意的理由。」她的注意力轉到涵娜和我身上。「涵娜,跟妳一起的女孩是誰?」
  
  「瑪雯小姐,她是裘莉珀,她和媽媽剛搬進圍欄那兒的新拖車。」
  
  「只有妳和妳媽媽?」瑪雯小姐的嘴唇像剛吃了一把炸醃黃瓜那樣噘了起來。
  
  「不是的,女士。媽媽的男朋友也跟我們一起住。」受瑪雯小姐的訊問刺激,我進一步說明飛力跟他愛轉台的事,還有媽媽是寡婦,在產權公司當接待員,以及我來這裡是因為被狗追和嚇到後,想跟牠們談和。
  
  「那些壞蛋,」瑪雯小姐一點也不生氣。「大多數時間都在製造麻煩,但是我需要牠們的陪伴。」
  
  「養貓咪不好嗎?」我問。
  
  瑪雯小姐決斷地搖頭。「很久以前我就放棄養貓了,貓貼近環境,狗貼近人。」
  
  瑪雯小姐帶著我們三人進到廚房,給我們吃紅絲絨蛋糕。翰迪滿嘴蛋糕地跟我說,瑪雯小姐是維康鎮最棒的廚師。據翰迪所言,她做的蛋糕和派每年都在縣市嘉年華會奪得三色緞帶獎,直到主辦單位懇請她別再參賽,把得獎的機會讓給其他人。
  
  我的確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紅絲絨蛋糕,我後來知道它材料是奶酪和可可,以及份量足夠的紅色食用色素,讓蛋糕像紅燈一樣光彩奪目,整個蛋糕還抹上一層一寸厚的乳狀起司糖霜。
  
  我們狼吞虎嚥,黃色的餐盤差點被叉子猛刮下一層皮,直到每一粒蛋糕屑都被吃乾抹淨。瑪雯小姐要我拿放在流理台下的狗餅乾罐子時,我的扁桃腺仍因過甜的糖霜而回味著。
  
  「拿兩塊去給狗兒吃,」她吩咐。「從柵欄間遞給牠們。妳一餵牠們,牠們馬上就認識妳了。」
  
  我用力吞嚥一下,胃裡的蛋糕突然變成磚塊。看到我的表情,翰迪小聲說,「妳不一定要去。」
  
  我並不想面對鬥牛犬,但如果去面對牠們能得到翰迪幾分鐘的陪伴,就算是一群橫衝直撞的長角牛,我也願意。將手伸進罐子裡,我握住兩個骨頭形狀的餅乾,它們的表面馬上因我潮濕的手掌而變得黏黏的。涵娜留在拖車裡幫瑪雯小姐把更多手工藝品擺進一個小箱子。
  
  翰迪帶我來到柵欄前,憤怒的吠叫聲充斥在空氣中。狗兒齜牙咧嘴地咆哮、低嗥時,牠們的耳朵平貼在子彈型的頭上。公的那只是黑白花色,母的則是淺棕褐色。我真不懂牠們為何認為值得離開拖車的涼蔭跑去嚇唬我。
  
  「柵欄關得住牠們吧?」我緊跟著翰迪,差點將他絆倒。狗兒充滿蟄伏的精力,肌肉緊崩,防佛要躍過閘門。
  
  「當然,」翰迪用令人安心的堅定語氣說。「這是我親手搭建的。」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急躁的狗。「牠們叫什麼名字?瘋子與殺手?」
  
  他搖搖頭。「杯子蛋糕跟海綿蛋糕。」
  
  我張大了嘴巴。「你騙人。」
  
  一抹笑意閃過他的唇際。「是真的。」
  
  如果瑪雯小姐用甜食命名是希望讓牠們看起來可愛一點,顯然失敗了。牠們彷彿把我當一串香腸,淌著口水朝我撲過來。
  
  翰迪用嚴肅的語調跟牠們說話,叫牠們識相些,要安靜、放乖一點。他也命令牠們坐下——只有部分成功:杯子蛋糕的臀部不情願地坐到地上,海綿蛋糕的屁股則還是挑戰地掛在空中。牠們張著嘴、喘著氣,黑色鈕扣般的四隻眼睛盯著我們。
  
  「現在,」翰迪指示。「手掌打開、手心朝上,給黑色那只一塊餅乾。不要直視牠的眼睛,也不要有任何突然的動作。」
  
  我把餅乾換到左手。
  
  「妳是左撇子嗎?」他饒富興味地問道。
  
  「不是。但如果這隻手被咬掉,我還有比較好用的那隻手可以寫字。」
  
  一陣低笑。「妳不會被咬的,去吧。」
  
  我的視線緊盯著杯子蛋糕脖子上的防蚤項圈,開始往分隔我們的金屬網前進,準備給出狗餅乾。我看到牠一見到我手中的點心,身體期待地繃緊。不幸地,吸引力到底是餅乾還是我的手,則有待商榷。我在最後一刻勇氣全消,把手抽了回來。
  
  杯子蛋糕的喉嚨發出哀求聲,海綿蛋糕則是一陣短吠。我羞愧地瞥翰迪一眼,以為他會取笑我。然而他什麼也沒說,一條強壯的手臂繞過我的肩,空著的手找到我的。他好像捧著蜂鳥那樣輕輕抓著我的手,我們一起把餅乾送給等待著的狗,牠的大嘴一口吞下,筆直的尾巴左右擺動。牠的舌頭在我朝上的掌心留下一些口水,我在短褲上擦了擦。翰迪的手在我拿餅乾給海綿蛋糕時,仍環著我的肩。
  
  「乖女孩。」翰迪小聲讚美,輕捏一下我的肩膀之後才放開。即使他的手已輕移開,那臂膀的重量似乎仍盤據在我肩上。身體側面相靠的部分依然很溫暖。我的心跳改變了頻率,我吸入的每一口氣都在肺部挑起甜蜜的疼痛。
  
  「我還是很怕牠們。」我看著兩頭怪獸回到拖車旁邊,重重地趴在陰影之中。
  
  翰迪仍面向我,一手搭在籬笆頂端,讓它分擔他的重量。他看著我,好像被我臉上的某樣東西吸引著。「害怕有時也有好處,」他溫和地說。「那能讓妳繼續前進,幫妳完成事情。」
  
  我們之間的沉默,和以前我所知的沉默都不相同,它強烈而溫暖,充滿期待。「你害怕什麼?」我放膽問。
  
  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彷彿第一次被問到這種問題。有一陣子,我以為他不會回答,可是他緩緩吁出一口氣,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掃過整個拖車營地。
  
  「怕留在這裡,」他終於開口。「一直留在這裡,我會無法適應別的地方。」
  
  「你想要適應哪一種地方?」我半耳語道。
  
  他的表情如水銀般迅速變化,眼中閃著戲謔。「任何不要我去的地方,我越要闖進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4:38

  第3章
  
  大半個夏天,我都跟涵娜一起玩,參與她的各種計劃,它們並未集結出任何成果,然而充滿了樂趣。我們騎腳踏車進城,外出探尋乾溝、原野和洞穴入口,或坐在涵娜的房間,聽「超脫合唱團」。我因為很少看到翰迪而有些失望,他總是在工作。或製造麻煩,這是他們的母親珠笛小姐酸溜溜的說法。
  
  我很好奇,在維康鎮這麼小的地方,他會惹出什麼麻煩?而我盡可能從涵娜那裡收集資訊。看來大家普遍同意康翰迪是為麻煩而生,且遲早會找上麻煩。截至目前,他只是有些討人厭的行為和無傷大雅的惡作劇,都因為他並無惡意而被原諒了。涵娜好像無法呼吸似地說,翰迪曾和幾個比他大的女孩交往,不定期有人謠傳他跟城裡一個年長的女人調情。
  
  「他談過戀愛嗎?」我忍不住問。涵娜說沒有,翰迪認為戀愛是他最不需要的事。那會妨礙他的計劃,而他早就計劃等涵娜和弟弟長大些,能幫忙母親後,便要離開維康鎮。
  
  實在很難理解,像珠笛小姐這樣的女人怎會養出一個如此桀驁不馴的孩子。她嚴以律己,反對任何各種形式的享樂,有稜有角的五官彷彿舊式的天平,兩側放著等重的「溫順」和「矜持」。她高瘦而脆弱,手腕宛如白楊樹的細枝,不堪一擊。她也是「瘦子絕非好廚師」的最佳證明,所謂準備晚餐在她只是打開罐頭,和從蔬菜櫃搜出殘羹剩飯,例如萎縮的紅蘿蔔和石化了的芹菜。
  
  在康家叨擾過一頓罐頭青豆拌炒前一天剩下的香腸,以及糖霜塗吐司當甜點後,一聽到廚房傳出鍋子的碰撞聲,我就告辭回家。奇怪的是,康家的孩子似乎沒注意,也不在乎他們的食物有多爛。不管是泛螢光的通心粉、似有懸浮物的果凍或各種脂肪軟骨,都能在上桌的五分鐘內一掃而空。
  
  康家總是在星期六出去打牙祭,不過不是去本地的墨西哥餐廳或自助餐廳。他們去阿文肉鋪。肉販阿文總是把當日賣不出去的肉塊殘餘,像香腸、尾巴、肋骨、內臟、豬耳朵等,丟進大金屬桶中。「除了豬叫,什麼都丟進去啦,」阿文曾咧著嘴說。他是個大個子,手掌像棒球手套那麼大,臉像新鮮的火腿什麼的又紅又亮。
  
  收完當日殘餘,阿文會把桶子裝了水,將所有東西一起煮熟。一份搭一片麵包只要二十五分錢,任君挑選。肉鋪不浪費任何東西,撿便宜的窮人吃剩的再被磨碎,再加入淺黃色玉米粉,當成狗食販賣。
  
  康家很窮,不過他們從未視為白種垃圾。珠笛小姐態度端莊、信仰虔誠,整個家庭的地位因此被提升為「貧窮的白人」。感覺上兩者差別不大,但在維康鎮,許多人還願意跟貧窮的白人相處,而白種垃圾只能吃到閉門羹。
  
  珠笛小姐在維康鎮唯一的會計事務所擔任檔案管理員,每個月的薪水僅足以讓她的孩子不必露宿街頭,頂多再加上翰迪的收入貼補家用。我問涵娜她爸爸在哪裡,她說他在州立監獄,不過她從沒搞懂他為何入獄。
  
  這家人困難重重的過去,或許正是珠笛小姐勤上教會的原因。她每週日早上和週三晚上都去教會,而且一定坐在前三排、最能感覺到上帝的地方。而珠笛小姐也跟維康鎮大多數的居民一樣,從宗教的角度來評斷一個人。當我說我和媽媽不去教會時,她一臉困惑的樣子。
  
  「呃,那你們是什麼?」她催問著,直到我說,我想我是偏離的浸信會教徒。
  
  這又導出另一個難題。「是激進派或改革派?」
  
  我不確定兩者的差異為何,我說或許是激進派。珠笛小姐的眉頭皺了一下,說若是如此,或許我們應該去緬因街的第一浸信會,雖然就她所知,他們的主日崇拜以搖滾樂團和一排詩班女孩做號召。
  
  後來我跟瑪雯小姐提起這段對話,並爭辯說「偏離」就是指我不用去教會。瑪雯小姐的回答是:在維康鎮,沒有偏離這回事,我應該跟她和她的紳士友人雷鮑比一起去南街的無教派基督教會,因為儘管他們只有吉他手,而非風琴手,且於戶外聚會,但他們各自帶菜的主日聚餐卻是鎮上最棒的。
  
  媽媽說,目前她還是比較適合維持偏離的狀態,但她並不反對我跟著瑪雯小姐與雷先生去參加主日崇拜。我很快養成習慣,在星期日上午八點整抵達瑪雯小姐的拖車,吃過臘腸方塊或胡桃煎餅的早餐,然後隨同瑪雯小姐與雷先生一起去教會。
  
  瑪雯小姐沒有子女或孫子女,因此決定將我納入羽翼之下。她發現我唯一一件好的洋裝已經太短而且太小了,便說要幫我做一件新的。我從她放在縫紉室的特價布料之中快樂地翻找了一個小時,終於選定一卷印著黃色和白色小雛菊的紅色布疋。瑪雯小姐只用了兩個小時,便縫製出一件無袖的船形領洋裝。我試穿時,從她臥室門後的穿衣鏡看見自己的影像非常高興,洋裝修飾了青少年不成熟的曲線,讓我看起來顯得年長一些。
  
  「噢,瑪雯小姐,」我開心地說,雙臂圈住她圓胖的身材。「你最棒了!謝謝你一百萬次,數不清次。」
  
  「這沒有什麼,」她說。「我總不能帶穿長褲的女孩去教會吧?」
  
  我天真地以為把洋裝帶回家時,媽媽也會因這份禮物而開心。結果洋裝反而點燃她的怒氣。她長篇大論地攻擊施捨之舉,和多管閉事的鄰居。她氣得發抖、大聲叫喊,直到我滿臉淚水,飛力也趕緊離開拖車去喝更多啤酒。
  
  我爭辯說那是一件禮物,而且我沒有洋裝,不管她說什麼,我都要把衣服留下來。可是媽媽把洋裝從我手中抽走,裝進一個垃圾袋便離開拖車,滿肚子怒火往瑪雯小姐的拖車走去。
  
  我哭到筋疲力盡,心想我永遠不能再去找瑪雯小姐了,為什麼我有世界上最自私的媽媽,把自己的自尊看得比女兒的心靈福祉重要。每個人都知道女孩不可以穿長褲去教會,也就是說我只能繼續當個異教徒、被摒除於上帝的恩澤之外,而且最可怕的是,我永遠吃不到鎮上最棒的聚餐了。
  
  不過媽媽去找瑪雯小姐以後,事情似乎有了變化。她回來時臉色放鬆,聲音也很平靜,而且手上還拿著我的新洋裝。她的眼睛紅紅的,彷彿剛剛哭過。
  
  「拿去吧,莉珀,」她心不在焉的說,把窸窣響的塑膠袋放進我懷裡。「洋裝可以留著。把它放進洗衣機,加一匙蘇打粉去掉煙味。」
  
  「你跟……你跟瑪雯小姐談過了嗎?」我探問。
  
  「談過了。她是個很好的人,莉珀。」她撇著嘴笑一下。「很多姿多彩,但人很好。」
  
  「那麼我可以跟她去教會嗎?」
  
  媽媽抓起她長長的金髮,用髮帶束在頸後。她轉身,背靠著流理台的邊緣,關切地看著我。「反正也沒有壞處。」
  
  「當然沒有,媽媽。」我同意。
  
  她展開雙臂,我立刻跑過去緊緊靠著她。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被母親抱在懷裡更好的事了。我感覺到她的嘴壓在我頭上,還有她微笑時臉頰肌肉的牽動。「你有你爸爸的頭髮,」她低聲說,輕梳著我烏黑的亂髮。
  
  「我希望我有你的頭髮。」我的聲音因她胸前的柔軟而顯得模糊不清。我深深吸入她的香味,一種綜合了茶、肌膚和某種香粉的味道。
  
  「別這麼想,莉珀,你的頭髮很美。」
  
  我靜靜靠著她,希望此刻成為永恆。她發出低沉愉快的輕哼,她的胸口在我耳下起伏,「寶貝,我知道你不瞭解我為什麼因為一件洋裝而那麼生氣。只是……我們不要別人以為你需要一些東西,我卻無法給你。」
  
  但我真的需要啊,我想這麼說,不過只閉著嘴巴點頭。
  
  「我以為瑪雯小姐給你洋裝是因為她可憐你,」媽媽說。「現在我理解那是朋友之間的禮物。」
  
  「我看不出來那有什麼大不了,」我咕噥。
  
  媽媽把我稍稍推開,眼睛眨也不眨地與我對視。「不要忘記,莉珀,憐憫和輕視總是相互伴隨。你不可以接受別人的施捨或幫助,因為那將讓別人有權利看不起你。」
  
  「要是我真的需要幫助怎麼辦?」
  
  她立即搖頭。「無論什麼樣的麻煩,你都可以自己解決。只要努力,善用你的頭腦。你這麼聰明——」她停住,手捧著我的臉,我的雙頰被包在她溫暖的手中。「等你長大,我要你凡事靠自己。因為大多數的女人不是這樣,而那使得她們受制於他人。」
  
  「你凡事都靠自己嗎,媽媽?」
  
  她的臉出現一絲不自在,雙手從我的臉頰落下。很久之後,她才半耳語地答道:「我盡量。」那苦澀的笑容,讓我手臂上的肌膚刺痛。
  
  媽媽開始準備晚餐的時候,我出去散步。走到瑪雯小姐的拖車時,熾熱的黃昏陽光已搾乾我所有精力。
  
  我敲著門,聽到瑪雯小姐叫我進去。老舊的冷氣機架在窗框上方,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朝拿著十字繡繪圖框坐在沙發上的瑪雯小姐吐出冷空氣。
  
  「你好,瑪雯小姐。」她竟能把我個性火爆的母親安撫下來,讓我對她產生新的敬意。我坐到她身邊,我們兩人的體重使得沙發坐墊發出吱嘎聲。
  
  電視開著,一名梳著整齊短髮的女播報員站在一幅外國地圖前面。我沒怎麼仔細聽,對遠離德州的地方發生何事,毫無興趣。「……最激烈的衝突爆發於埃米爾宮殿外,皇家侍衛奮力抵擋入侵者,直到皇室成員撤離……西方人士急於離開科威特……」
  
  我的注意力放在瑪雯小姐手中的環狀框架上。她正在繡椅墊,完成後看起來會是巨大的番茄切片。發現到我很有興趣,瑪雯小姐問:「你會做針線嗎,莉珀?」
  
  「不會,女士。」
  
  「嗯,你應該學,做針線最能平撫焦慮。」
  
  「我不焦慮。」我告訴她,而她說我大一點就會。她把厚布放到我的腿上,示範如何將針穿過那些小方格。她靜脈突起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暖暖的,身上有餅乾和煙草的味道。
  
  「十字繡高手能讓作品的背面和正面一樣漂亮,」瑪雯小姐說。我們一起彎身刺繡,我好不容易在鮮紅色的部分繡了幾針。「很好,」她稱讚我。「你的線拉得很好,不會太緊,也沒有太鬆。」
  
  我繼續繡著。瑪雯小姐耐心監督,即使我弄錯了幾針也沒有大驚小怪。我試著將淺綠色細線拉過那此染了對應顏色的小方格。近看繡布,那些色點彷彿是被隨意潑灑在布面上。可是當我後退一點再看著它,整個花紋突然變得很有意義,並形成完整的畫面。
  
  「瑪雯小姐?」我開口,往後縮進到處都是彈簧的沙發角落,雙手抱住膝蓋。
  
  「如果你要把腳抬上沙發,要先脫鞋。」
  
  「是,女士。瑪雯小姐……今天我媽媽來找你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我之所以喜歡瑪雯小姐,是她總會坦誠回答我的問題。「你媽媽噴著火衝進來,對我給你做了那件洋裝非常不滿。我告訴她我無意冒犯,也很願意將它收回來。然後我倒了些冰茶,我們開始聊天,我立刻發現她並不是真的生那件洋裝的氣。」
  
  「不是嗎?」我懷疑地問。
  
  「不是的,莉珀,她只是需要一個聆聽的人。需要有人諒解她所背負的重擔。」
  
  那是我第一次和另一個成人談論母親。「什麼重擔?」
  
  「她是個必須工作的單親媽媽,這個擔子就夠重了。」
  
  「她不是單身,她有飛力。」
  
  瑪雯小姐笑了出來。「告訴我,他幫了你媽媽什麼忙?」
  
  我仔細思索飛力的責任,基本上只有採買啤酒和丟掉空瓶。飛力也花很多時間清理他的槍,有時候他會跟拖車營地的其他人去射紅鶴。簡而言之,飛力在我家純屬裝飾。
  
  「沒幫什麼忙,」我承認。「如果他這麼沒有用,我們為什麼要留他?」
  
  「跟我留著雷鮑比一樣,有時候女人需要男人陪伴,無論他多麼沒有用。」
  
  我還滿喜歡鮑比的。他是個和藹的老人,身上常有廉價古龍水和防銹潤滑油的味道。雖然鮑比沒有正式住在瑪雯的拖車,不過大多數時間都在那兒。他們看來真像一對相愛的老夫老妻。
  
  「你愛雷鮑比嗎,瑪雯小姐?」
  
  這個問題讓她笑起來。「有時候。當他帶我去吃自助餐,或者看週日晚間節目時按摩我的腳。我想我每天至少愛他十分鐘。」
  
  「只有這樣?」
  
  「嗯,那是很珍貴的十分鐘,孩子。」
  
  之的不久,媽媽就把飛力踢了出去。沒人對此感到意外。雖然營地對懶散度日的男人有極高的容忍度,但飛力的無能已達到大聯盟的標準,每個人都知道以媽媽的條件絕對可以找到更好的人,端看最後一根稻草在何時出現。
  
  沒人想到竟然會是食火雞。
  
  食火雞不是德州的原生鳥類,雖然從它的數量(野生加上豢養)來看,你若認為它是也無可厚非。事實上,德州仍被視為全球食火雞的重要產地。事情約始於一九八七年,有些農人懷著以它取代牛肉的雄心壯志,將這種不會飛的大鳥引進美國。他們必然很會說話,因為他們幾乎讓每一個人相信,不久之後民眾便會爭相使用食火雞的油、翅膀和肉。於是食火雞育種場開始培育這些火雞,以販售給其他人畜養。曾有一段時期,一對育種的鳥要價大約三千五百美元。
  
  後來當大家都不願用大鳥取代大麥克堡時,市場價錢狂跌,許多育種場便把這些毫無用處的雞野放。飛力發生那件機車事件時,正值食火雞熱的最高潮,處處可見養滿了火雞的養殖場,而任何被局限住的動物,一定會有幾隻特別的頑皮,它們總能找到逃走的辦法。
  
  就我理解,飛力的食火雞奇遇記發生在某條狹窄的鄉間道路,當時他正從某人的獵鴿租地開車回家。德州的獵鴿季從九月初開始,一直持續到十月底。如果你沒有自己的土地,你可以付錢給別人,換取在他們的土地打獵的權利。最好的租地應該長滿向日葵或玉米,還要有池塘,如此便會吸引鴿子振翅前來,且飛得很低。
  
  飛力付的租金是七十五元,那其實是媽媽付的,好讓他離開拖車幾天。我們希望飛力運氣夠好,能打中幾隻鴿子回來給我們加菜。可惜,雖然目標靜止時,飛力百發百中,他卻抓不到擊中移動目標的要領。
  
  他空著手回家,槍管仍因整日的射擊而發燙,途中因為道路被一隻身高兩公尺的藍脖子食火雞擋住,只好停下卡車。飛力猛按喇叭,又對它大叫,想把食火雞趕走,但它動也不為所動。那只若不是太凶就是太沒腦袋的食火雞竟然不懂得害怕。
  
  飛力一定是在和食火雞陷入僵局時,突然想到眼前的障礙神似長腿的大雞:他必定也想到那只火雞身上能吃的部分大約是小小鴿肉的一千倍。更好的是,食火雞不像會飛的鴿子,它直挺挺的站著。
  
  於是為挽回他受傷的男子氣概,和他耗費了數小時射擊庭園紅鶴所練就的優異瞄準能力,飛力把槍架上肩頭,一槍轟掉食火雞的腦袋。
  
  他載著巨大的鳥屍回家,滿心期待凱旋英雄的歡呼。
  
  聽到卡車熟悉的噗噗聲和引擎熄火的聲音時,我正在露台看書。繞過拖車,我問飛力有沒有打到鴿子。結果我在貨車後面看到一個巨大的深色羽毛屍體,而飛力的迷彩服和牛仔褲則血跡斑斑,彷彿他剛屠宰了牲口。
  
  「你瞧!」他咧開笑容對我說,把帽簷往後頂。
  
  「那是什麼?」我驚訝地問,慢慢靠近想看清楚。
  
  他裝模作樣了一下。「我打了只鴕鳥。」
  
  聞著新鮮的血液的濃烈甜味,我皺起了鼻子。「我覺得那不是鴕鳥,飛力。我想那是食火雞。」
  
  「差不多啦。」飛力聳聳肩,在媽媽從拖車裡出來時笑得更得意。「嘿,寶貝……看爹地帶了什麼回家來。」
  
  我從沒看過媽媽的眼睛瞪得那麼大。「我的天,」她說。「飛力,你見鬼地從哪裡弄來那只食火雞?」
  
  「路上打的。」他驕傲地回答,將她的驚哧認為驚歎。「今晚有好料了。聽說吃起來像牛肉。」
  
  「那起碼值一千五百美元。」媽媽的手放在心口,好像要防止它跳出來。
  
  「現在一文不值了。」我忍不住說。
  
  媽媽瞪著飛力。「你毀了人家的私人財產。」
  
  「沒人會發現的,」他說。「好啦,甜心,把門開著,我來把它弄進去拔毛。」
  
  「不准把它帶進我的拖車,你這瘋子!把它弄走,立刻!不要害我們因為它而被抓去坐牢。」
  
  飛力顯然無比困惑,不懂他的禮物怎麼被如此嫌棄。感覺風雨將至,我退到拖車一角後面。接下來的幾分鐘,大概大半個羽扇豆牧場的居民都聽到媽媽嚷著說她受夠了,她無法再多忍受他一分鐘。
  
  她消失在拖車裡,到處翻找了之後,抱著滿懷的牛仔褲、靴子和男用內衣出來。她將它們一股腦地拋到地上。「拿走你的東西,馬上離開!」
  
  「你叫我瘋子?」飛力吼回去。「你才是神經病呢,女人!不要那樣丟我的東西——嘿,住手!」T恤、打獵雜誌、保麗龍制的啤酒座等飛力閒散生活的不堪寫照,大量飛了出來。飛力氣憤地咒罵,將所有的東西從地上撿起,再丟進他的貨車。
  
  不到十分鐘,飛力已經揚長而去,輪胎飛轉,碎砂石在後面煙霧瀰漫。只剩下少了頭的巨大的食火雞被丟在我們門口。
  
  媽媽用力吸氣,臉色緋紅。「沒用的笨蛋,」她嘀咕。「早該甩掉他……食火雞,老天……」
  
  「媽媽,」我走出來站到她旁邊,「飛力不會再回來了嗎?」
  
  「對。」媽媽強調。
  
  我瞪著小山丘一樣的食火雞屍體。「這個怎麼辦?」
  
  「我不知道。」媽媽用手梳過凌亂的金髮。「不過我們得消滅證據。那隻鳥是某人的一大筆財富,我並不想付錢。」
  
  「應該要有人把它吃掉。」我說。
  
  媽媽搖著頭呻吟。「這跟開車撞到動物是不一樣的。」
  
  我想了一下,靈光乍現。「康家。」我說。
  
  媽媽的視線和我對上,憤怒的表情逐漸被不情願的幽默取代。「你說得對,找翰迪來。」
  
  後來聽康家人說,他們從沒享受過那樣的大餐。而且還連吃了好幾天。食火雞肉排、燉肉、食火雞三明治,還有辣椒食火雞。翰迪把火雞帶去阿文肉鋪,肉販發誓他會保密之後,費了一番功夫將它分為雞翅、雞排和絞肉等等。
  
  珠笛小姐甚至送了一份佐以馬鈴薯和漢堡肉調味的燉肉過來給媽媽和我。我吃了一點,覺得這是珠笛小姐的佳作之一。不過一臉懷疑的媽媽吃了之後,隨即臉色發青,逃出小廚房,我聽到她在浴室嘔吐。
  
  「對不起,媽媽,」我焦急地在門外說。「如果你吃了不舒服,我去把它丟掉——」
  
  「不是燉肉的問題,」她有氣無力地說。我聽到她嘔吐和沖馬桶的聲音。媽媽轉開水龍頭,開始刷牙。
  
  「那麼你是怎麼回事,媽媽?你不會是得了腸胃炎吧?」
  
  「不是。」
  
  「不然——」
  
  「我們稍後再談,蜜糖。現在我需要一點——」她開始另一陣嘔吐,「隱私。」
  
  「好的。」
  
  我懷疑媽媽早在讓別人——包括我——知道她懷孕之前,就跟瑪雯小姐說了。儘管她們似乎南轅北轍,但兩人立刻成了朋友。看她們兩個人一起,就好像天鵝與紅頭啄木鳥為伴。不過在不同的外表之下,她們皆有某種剛強:她們都是堅強的女人,願意不惜代價,爭取獨立自主。
  
  某天晚上媽媽和帶來外酥內軟的桃子派的瑪雯小姐在廚房說話,我才發現了她的秘密。我坐在電視機前,盤子和湯匙放在我的腿上,我隱約聽到她們壓低聲音在說話。
  
  「……沒有必要讓他知道……」媽媽跟瑪雯小姐說。
  
  「但他應該幫忙。」
  
  「噢不……」媽媽再次壓低聲音,我只能聽到片段。「……我的,跟他沒關係……」
  
  「你會很辛苦。」
  
  「我知道,但如果事情真的很不順利,有人可以幫我。」
  
  我知道她們在說什麼了。其實事情早有許多跡象,包括媽媽經常反胃,以及她隔一星期連看兩次醫生。長久以來,我想要並渴望有個弟妹讓我關愛、有個家人的殷切盼望終於有了結果。我感覺喉嚨後方一陣緊縮,像是淚水快要流下來。我想高高跳起,心中充滿喜悅。
  
  我保持安靜,想盡量聽到更多,而我的強烈情緒不知怎地被媽媽察覺了。她的視線落到我身上,暫停跟瑪雯小姐的對話,若無其事地說:「莉珀,去洗澡。」
  
  不敢相信我的聲音竟然和她一樣正常。「我洗過了。」
  
  「那就去看書什麼的。去啊!」
  
  「好吧。」我不情不願的走回臥室,腦中充斥著疑問。可以幫忙的人……以前的男朋友嗎?她從未提起過的親戚?我知道那跟媽媽生下我之前的生活有關。我暗自發誓,等我長大,一定要弄清楚她的一切。
  
  我不耐煩地等媽媽透露消息,可是六個星期過去,她仍隻字未提,我決定直接問她。我們正要開車去皮威超商買東西。媽媽最近剛把自我有記憶以來就使用的銀色喜美車改造了一番:凹洞不見了、新的烤漆、新的煞車,整輛車跟新的一樣好。她也替我買了新衣服,並在露台添加了套陽傘野餐桌,還有全新的電視。她說公司分她紅利。
  
  我們的生活經常如此……有時我們得錙銖必較,不過稍後便有小小的意外之財,像是紅利、樂透小獎,或者媽媽的某個遠親遺留給她東西。我從不敢問她錢的來源,不過等我更大一些,我注意到它們總是在媽媽神秘失蹤之後出現。每幾個月,或許每年兩次,她會讓我去鄰居家過夜,而她會離開一天,有時甚至隔日清晨才回來。
  
  「媽媽,」我看著她精緻但嚴厲的側臉,「你有小嬰兒了,對不對?」
  
  車子在媽媽驚訝地看我一眼時,微微偏斜。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路上,用力抓住方向盤。「老天,你差點讓我撞車呢。」
  
  「對不對?」我堅持。
  
  她安靜了一會兒,回答的時候,聲音有點發抖。「對,莉珀。」
  
  「男生還是女生?」
  
  「還不知道。」
  
  「我們會跟飛力一起養他嗎?」
  
  「不,莉珀,這不是飛力或任何男人的孩子。是我們兩個的。」
  
  她安靜地看我一眼,我靠回座椅。「莉珀……」她努力開口。「我們兩個人都必須做些調整和犧牲。對不起,我原本沒這個計劃。」
  
  「我瞭解,媽媽。」
  
  「是嗎?」毫無笑意的輕笑傳來。「我都不確定我瞭解呢。」
  
  「我們要叫他什麼名字?」我問。
  
  「我根本還沒想到那兒。」
  
  「我們得去找一本替嬰兒命名的書。」我要看過每一個名字。這個嬰孩會有長長的、聽起來很了不起的名字,也許來自沙士比亞的角色。這個名字會讓每個人注意到他或她是多麼與眾不同。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平靜。」媽媽說。
  
  「我很高興,」我說。「真的很高興。」
  
  「為什麼?」
  
  「因為我將不再是孤伶伶一個人了。」
  
  車子駛進成排過熱的車輛間的一個空位,媽媽轉動插在點火裝置上的鑰匙。我有點後悔那樣回答,因為那讓她的眼睛出現一抹陰影。她緩慢地伸出手,替我把前面的頭髮拔好。我好想學愛被拍撫的貓咪靠近她的手。媽媽很注重個人的空間,無論是自己或別人的,她不喜歡他人隨意闖入,也不輕易觸摸別人。
  
  「你不是一個人。」她說。
  
  「我知道,媽媽,但其他人都有兄弟姊妹。我一直想要有個能跟我玩、讓我照顧的人,我會當個好保姆,你甚至不用付我工錢。」
  
  她再次摸摸我的頭髮,然後我們便下了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4:55

  第4章
  
  學期剛開始,我便發現我的馬球衫和鬆垮的牛仔褲讓我的時尚拉警報。當時流行髒亂的風格,所有衣物都該破破、髒髒又皺皺的。媽媽厭惡地說那是垃圾桶風格。但我真的很想跟同學一樣,於是央求她帶我到最近的百貨公司。我們買了薄棉短衫和長版無袖上衣、針織短背心和長及腳踝的裙子,以及沉重的馬汀大夫鞋。一條不怎樣的牛仔褲標價差點嚇死媽媽——「破了洞的褲子要價六十元?」但她還是買給我。
  
  維康中學裡,九年級生的總人數不到一百人。美式足球就是一切。每到星期五,整個鎮全體出動去看比賽,或暫時歇業,好讓死忠粉絲能跟隨黑豹隊到客場比賽。
  
  那些運動員在球場上所進行的爭鬥,若在體育館外演出,必定會被當成謀殺未遂,但他們的母親、姊妹、女友都毫不畏懼。對大多數球員而言,這是他們一舉成名的機會。男孩們宛如名人般走過大街,人人諂媚地在教練簽支票時,笑著告訴他不需要秀出駕照,畢竟每個人都認識他。
  
  既然運動設備剝奪了其他部門的預算,圖書館只能勉強維持著。但那裡是我最常逗留的地方。我從沒想過要參加啦啦隊,不只是因為我覺得那很呆,也因為那種活動需要狂熱的雙親不吝於砸錢,還要懂得各種權力動作,才能確保他們的女兒留在隊上。
  
  我很幸運,很快就交到朋友,我們是三個打不進任何團體的女孩,於是自成小圈圈。我們去彼此的家,玩玩化妝品,在鏡子前面搔首弄姿,存錢買陶瓷平板夾。我的十五歲生日禮物,就是媽媽送我的隱形眼鏡。
  
  除去了厚眼鏡的重量是種奇怪但美好的感覺。為了慶祝我的解放,我最好的朋友芮露西宣佈她要幫我拔眉毛。露西是個深皮膚、小屁股的葡萄牙女孩,她利用下課時間鑽研時尚雜誌,成為流行的先鋒。
  
  「我的眉毛沒那麼糟吧,」露西拿著金縷梅和眉毛夾,還有一管讓我戒心大起的止痛藥膏靠近我時,我出聲抗議。「有嗎?」
  
  「你真的要我回答?」露西問。
  
  「算了。」
  
  露西推我坐在她房裡梳妝台前的椅子上。「坐好。」我擔心地看著鏡子,注意到雙眉之間的雜毛,露西說就是它們把我變成一字眉。由於大家都知道一字眉的女孩不可能幸福,我別無選擇,只能任由能幹的露西宰割。
  
  也許純粹是巧合,不過,第二天我便和康翰迪不期而遇。我一個人在空地後方的公用籃球架練習投籃,因為早先體育課時,我發現我完全不會投籃。所有女生被分成兩隊,為了哪隊該收留我還起了爭執。我不怪她們,我也不想跟我同隊。既然一直到十一月都有籃球課,我必須有點進步才不會更難堪。
  
  秋陽熾烈,氣候非常適合甜瓜生長,炙熱的白天和涼爽的夜晚替各式甜瓜帶來充足的甜度。練習投籃五分鐘後,汗水和塵土在我身上流下一條條紋路。隨著籃球每一次的跳動,炎熱的沙塵由地上揚起。
  
  地球上只有東德州的紅土會那樣地粘著你不放。風把沙吹到你身上,伸舌舔一下有種甜味。由於紅土之上的淺色表土並不厚實,一到乾季就產生劇烈的膨脹與收縮,在地面造成火星顏色的裂縫,細細的沙塵會把襪子染紅,即使浸一個星期的漂白水也洗不掉。
  
  在我氣喘吁吁、費力地讓我的手臂和雙腿合作時,聽到身後一個慵懶的聲音。
  
  「還真沒看過這麼爛的投籃。」
  
  我喘著氣把籃球拽在身側,轉身面對他。一束頭髮從馬尾跑了出來,在一隻眼睛前面晃蕩。
  
  很少男生能把嘲弄變成不錯的開場白,但翰迪是其中之一。他的笑容有種邪惡的魅力,能消除言語裡的刺。他和我一樣頭髮凌亂、沾滿塵土,身上穿著牛仔褲和扯掉了袖子的白色襯衫。他還戴著牛仔帽,帽子原本是白色的,但隨著時間轉成橄欖灰。他的站姿輕鬆,看著我的方式讓我的腸胃翻觔斗。
  
  「有任何指教嗎?」我問。
  
  我一開口,翰迪仔細看向我的臉,眼睛大張。「莉珀?是你嗎?」
  
  他沒有認出我。拔除一半眉毛的效果,真是太神奇了。我咬緊牙關、憋住笑意,把松落的頭髮從臉上拔開,平靜地說:「當然是我啦,不然你以為是誰?」
  
  「我知道才怪,我……」他把帽子往後頂,彷彿我是某種隨時會爆炸的不穩定物質,小心翼翼地靠近我。那真的是我的感覺。「你的眼鏡呢?」
  
  「我戴隱形眼鏡。」
  
  翰迪走過來站在我前面,寬闊的肩膀形成遮蔽陽光的庇蔭。「你眼睛是綠色的。」他的口氣聽起來有些分心,甚至有點生氣。
  
  我盯著他的喉嚨,棕褐色的肌膚光滑且因汗水而亮亮的。他靠得很近,我甚至聞得到汗水的鹹味。我的指甲掐入籃球的顆粒表面。當康翰迪站在籃球場上,首次真正地看我,我感覺整個世界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一切靜止。
  
  「我是全校、或許是全德州最不會打籃球的人,」我告訴他。「我怎樣都沒辦法把球丟進那玩意兒。」
  
  「籃框?」
  
  「對。」
  
  翰迪又把我仔細看過一遍,一朵微笑出現在嘴角。「我倒是可以指點你,反正你再爛也是這樣了。」
  
  「墨西哥人不會打籃球,」我說。「我應該因為我的血統得到豁免權。」
  
  他看著我的眼睛把球拿過去,運了幾下。
  
  他流暢地轉身,做了個漂亮的跳投。那是愛現的動作,而戴著牛仔帽只讓這動作更好看。看見翰迪期待地對我咧開嘴,我不禁哈哈大笑。
  
  「現在,我應該要讚美你嗎?」我問。
  
  他重新控球,繞著我運球打轉。「嗯,現在是不錯的時機。」
  
  「你真是太厲害了。」
  
  翰迪單手控球,另一手摘下舊帽子像丟飛盤般扔到場外。而後他捧著球向我走來。「你想先學什麼?」
  
  危險的問題,我心想。
  
  靠近翰迪讓我重拾那種甜蜜的沉重感,也使我不能動彈。我覺得必須用平常兩倍的速度呼吸,才能得到足夠的氧氣。「投籃。」我好不容易才開口。
  
  「好吧。」翰迪示意我站到距離籃板五公尺的白線上。這距離看來真遠。
  
  「我永遠也投不進去。」我把球從他手裡拿走。「我的上身力量不夠。」
  
  「你要用到的腿力會比用手多。雙腿跨開、重心要穩,糖糖……大約和肩膀同寬。讓我看看你怎麼——呃,如果你的球是這樣拿的,難怪你投不直。」
  
  「又沒人教過我怎麼拿球。」他幫我調整控球的手時,我反駁。他棕褐色的手指短暫的覆住我的,我感覺到它們蘊含的力量,以及粗糙的皮膚。他的指甲剪得短短的,因為曬過很多太陽,與旁邊的皮膚對比顯得很白。那是一雙勞動者的手。
  
  「我正在教你,」他說。「這樣拿球。現在膝蓋彎曲,瞄準籃板上的方框。直起身體的同時把球放開,讓力量從膝蓋上來。盡量把它變成一個流暢的動作。懂了嗎?」
  
  「懂了。」我瞄準後全力拋球。籃球離譜地飛出了球道,把一隻選錯時機從洞裡出來探查翰迪那頂舊帽子的犰狳(譯註:armadillo原產於中南美洲,小頭銳面、全身有硬殼的動物)嚇壞了。球在離犰狳不遠之處彈跳,它吱吱叫著,急忙竄回躲藏的地方,長長的腳趾甲在乾熱的地上留下爪痕。
  
  「你太用力了。」翰迪追上去把球撿回來。「放輕鬆。」
  
  我伸出手臂接住翰迪的傳球。
  
  「跨步。」我再次在白線站好,翰迪站在我旁邊。「你的左手是支撐,右手是——」他突然住口,笑個不停。「不對,不是那樣。」
  
  我對他皺眉。「嘿,我知道你想幫忙,可是——」
  
  「好吧,好吧。」他果斷地把笑意從臉上抹去。「不要動,我要站到你後面,我不會做什麼,好嗎?我只是要把手放到你手上,帶著你做。」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我後面,他的胸膛碰到我的背。我靜止不動。他的手臂分別在我的兩側,被他溫暖包圍的感覺,讓我打心底深處竄出一股戰慄。
  
  「放鬆,」他低語。我閉上眼睛,感受他的呼吸拂過我的頭髮。
  
  他動手調整我手的位置。「手掌放這裡,這三隻手指的指尖壓著縫線。好,你推動球的時候,要讓它滾過你的指尖,然後手指輕彈成弧形。這樣可以讓球在碰到籃板後向後旋轉。」
  
  他的手完全罩住我的。我們皮膚的顏色幾乎相同,但他是因為日曬,而我卻是天生。「我們一起投一次,讓你可以感覺我正確的動作。屈膝,看著籃板。」
  
  他的手環住我的時候,我完全停止思考,全身的動作只剩本能和感覺,所有心跳、呼吸和動作都隨他起舞。
  
  翰迪在我背後協力投球,球在空中穩穩畫出一個弧形,但它並未如我們的預期出現旋轉,球彈出籃框。既然我的球從沒碰到籃板,這已經是一大進步。
  
  「好多了,」翰忱說,聲音透出笑意。「射得好,小鬼。」
  
  「我不小,我只比你小兩、三歲。」
  
  「你是個小孩子,甚至還沒嘗過接吻的滋味。」
  
  「小孩子」這詞很傷人。「你怎麼知道?不要說什麼『看就知道』的鬼話。假使我說有一百個男孩親吻過我,你也無法提出反證。」
  
  「你如果有過一次經驗,我就夠驚訝了。」
  
  真希望翰迪是錯的,這股強烈期望在我體內燃燒。我多麼希望我有些經驗,敢於自信地說出像「那你等著驚訝吧」這類的話,然後向他走去,給他難以忘懷的一吻,該有多好。
  
  不過戲不會這樣演。首先,翰迪比我高大太多,我必須先爬上他大半個身體才夠得到他的嘴唇。其次,我對接吻完全沒有研究,開始時嘴唇是該張開還是合上、舌頭要怎麼辦、何時該閉上眼睛……雖然我不介意翰迪嘲笑我笨拙的投籃(呃,不是非常介意),但他若因我企圖吻他而笑出來,我會羞憤而死。
  
  於是我平靜下來,輕聲說:「你或許不像你認為的那麼無所不知。」然後走去撿球。
  
  芮露西問我要不要跟她和她媽媽去休士頓「鮑伊髮廊」剪頭髮。很貴喔,她警告。不過,她說讓鮑伊替我修出漂亮的髮型後,我也許可以在維康鎮找到美發師幫我維持。媽媽同意後,我把替鄰居當保姆所存下來的每一分錢拿出來,叫露西幫我預約。三個星期後,露西的媽媽開著白色凱迪拉克載我們到休士頓。
  
  以維康鎮的標準,芮家算是富裕,因為他們家的「順流當鋪」生意很好。我以前一直以為只有落魄、失意的人才進當鋪,但露西向我保證也有體面正派的人到這類地方紓困。有天放學後,她帶我去由她哥哥、叔叔和父親經營的當鋪。當鋪裡有成排亮閃閃的槍、嚇人的大刀、微波爐和電視。我很開心,因為露西媽媽讓我試戴擺在天鵝絨襯匣裡的戒指。那裡有好幾百個閃閃好亮的戒指,鑲著你想得到的各種寶石。
  
  「很多婚約決裂的客戶來找我們。」露西的媽媽輕快地說,拉出一個擺滿了鑽石飾品的天鵝絨底盤。我好愛她濃濃的葡萄牙口音。
  
  「噢,多麼遺憾。」我說。
  
  「一點也不。」露西媽媽繼續說明女人有權在一無是處的未婚夫背叛她們之後,典當訂婚戒指,用錢補償自己。「他搞她,你就搞他。」她理直氣壯地說。
  
  順流當鋪的興隆生意讓露西和家人得以到休士頓上城添購衣物、修整指甲和整理頭髮。我從未去過那個餐廳與商店林立的高級購物區。鮑伊髮廊位在豪華的商店街。露西的媽媽將車開到店前,把鑰匙交給服務人員時,我掩不住驚訝。剪個頭髮還有專人代客停車!
  
  鮑伊髮廊內有許多鏡子、鉻制傢俱和奇特好玩的器具,燙髮劑的濃烈氣味飄蕩在空氣中。髮廊老闆是個三十四、五歲的男人,長長的金髮波浪般披垂下在背上。這在南德州是難得一見的景象,也讓我假定鮑伊不好惹。他當然有一副好身材,精瘦結實的身體穿著黑色牛仔褲、黑靴子、白色西部襯衫,掛著一條麂皮與綠松石的飾扣領帶在店裡穿梭。
  
  「走吧,」露西催促。「我們去看新的指甲油。」
  
  我搖搖頭,繼續坐在等候區一張深色皮椅上。我目瞪口呆到說不出話。我知道鮑伊髮廊是我到過最不可思議的地方,我想稍後再去探索,但我目前只想靜靜坐著,仔細地體會。我看著設計師工作:打薄、吹乾,靈巧的將少量髮絲繞上粉色發卷。高大的木頭和金屬展示櫃中擺放著吸引人的瓶瓶罐罐化妝品,以及看來像藥品的肥皂、乳液、香精和香水。
  
  在場的每個女人似乎都在我眼前改頭換面,因為梳整頭髮、上妝、修飾而變得像雜誌上的照片那般光彩耀人。露西的媽媽在修指甲,露西在化妝品區流連,一名穿著黑白色系衣服的女人示意我到鮑伊的工作區。「第一步是觀察與討論,」她告訴我。「我的建議是放手讓鮑伊嘗試,他是天才。」
  
  「我媽媽說不要全部剪掉……」我才要開口,她已經走開了。
  
  接著鮑伊在我眼前出現,迷人又英俊,外加一些人工修飾的感覺。我們握手的時候,我感覺到他戴著許多戒指,有金有銀,鑲著鑽石和土耳其玉。
  
  一名助手為我披上閃亮的黑色長罩袍,用聞起來很貴的洗髮精幫我洗頭。我的頭髮上了潤絲,輕輕梳開,接著又被帶回剪髮區,等著我的是鮑伊拿著剃刀站在那兒、令人有些害怕的景象。他安靜地工作著,專注時會皺起眉頭。我的頭被推來推去好幾次,感覺真像自己變成了佩茲糖果盒(譯註:PezDispenser,在美國流行了五十多年的糖果盒,卡通造型,轉一下就有糖果掉出來),大量的長髮絲掉落地上。
  
  頭髮被迅速掃走,鮑伊開始展露他超炫的技術,吹整髮型。他將部分髮絲撩至吹風機風口上方,好像卷棉花糖那樣用卷髮梳纏繞那些頭髮。他示範如何在髮根噴些定型液,然後一把轉過我的座椅面向鏡子。
  
  我不敢相信。我的頭髮不再是一束束捲曲的黑髮,如今我有長長的劉海和有層次的及肩秀髮,隨著頭部的擺動輕輕彈跳並閃出光澤。我只說得出:「哇。」
  
  鮑伊露出貓一樣的笑。「美極了。」他的手指梳過我後面的頭髮,撩過頭髮的層次。「大改造,對吧?現在我請秀玲教你化妝。通常那是要收費的,不過算是我送我的禮物吧。」
  
  我還找不到感謝他的話,秀玲已現身並指引我到玻璃化妝品櫃檯旁的高腳凳坐下。「你皮膚很好,幸運女孩,」她看了我的臉之後宣佈,「我要教你五分鐘上妝術。」
  
  當我問她,怎樣能讓我的嘴看起來小一點,她露出震驚的表情。「噢,親愛的,你當然不要讓嘴看起來小一點,現在流行民族風,Kimora是最好的例子。」
  
  「誰是Kimora?」
  
  一本被翻得折了角的時尚雜誌丟到我腿上。封面是個有蜂蜜色肌膚的漂亮女孩,修長的四肢特地被擺成怪異的姿勢。她的眼睛是黑的,且眼尾上撥,她的嘴唇甚至比我更豐滿。
  
  「新的香奈爾模特兒,」秀玲說。「才十四歲——你相信嗎?據說她的臉會是九O年代的主流。」
  
  有著烏黑秀髮、普通鼻子和厚嘴唇的異國樣貌女孩,竟能取代我認定是香奈兒象徵的骨感白種女性,擔任知名設計品牌的模特兒。這對我,是個全新的觀點。我仔細看著照片,任由秀玲以玫瑰褐唇筆描繪我的嘴唇,再用粉紅色面唇膏著色,她還替我臉頰刷上粉狀腮紅,並替我的睫毛上了兩層睫毛膏。
  
  一面小鏡子放到我手上,讓我檢視最後成果。我得承認,新髮型和化妝所造成的差異讓我驚歎。那不是我以前想像的那種美——我永遠不可能成為典型的金髮藍眼美國甜心——但這是我自己的樣子,我長大後可能的模樣。生平第一次,我為自己的外貌感到一股驕傲。
  
  露西和她媽媽在我身後出現。她們鉅細靡遺地看著我,讓我羞赧地低下頭。
  
  「噢……我的……天,」露西大叫。「不,不要把臉藏起來,讓我看看。你好……」她搖著頭,彷彿找不到正確的字。「你會是學校最漂亮的女生。」
  
  「別誇張了,」我溫和地說,但我感覺得到一陣紅潮。這是我不敢想像的自己,不過與其說興奮,不如說無所適從。我輕碰露西的手腕,看進她發亮的眼睛。「謝謝你,」我輕聲說。
  
  「盡情享受,」她溫柔地說,她的媽媽正在和秀玲聊天。「不要這麼緊張,這還是你啊,傻瓜,就只是你。」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5:14

  第5章
  
  改造外型的最大驚奇,不在於我事後的感覺,而是別人的態度差異。以前我慣於默默穿過學校的走廊,現在通過一樣的走廊,我卻成為男生注目的焦點,他們記住我的名字,在我身邊跟前跟後,這讓我非常地不適應。他們在我轉著密碼鎖時,賴在我的置物櫃前,在不固定座位的課堂或午餐時,跑來坐在我旁邊。以前女同學常嘲笑我的嘴唇,但急於圍在我身旁的男孩似乎不會。我的羞怯應該會讓他們不好開口邀約,但事實並非如此。
  
  我接受了其中我最不感覺到威脅的男孩的邀約,那個有雀斑的男孩叫閔吉爾,是個身高跟我差不多的同學。我們一起上地球科學課。當我們被指定為寫「植物萃取作用」(利用植物將金屬污染從土壤移除)報告的搭檔時,吉爾邀我到他家讀書。閔家的房子是一棟很酷的維多利亞建築,有著舊式的鐵皮屋頂,但曾重新整修並油漆,屋內有各種形狀有趣的房間。
  
  我們坐在園藝、化學和生物工程的書堆中,吉爾靠過來吻了我,他的嘴唇溫暖輕盈。他退回去,看我是否會反對。「做個實驗,」他彷彿想解釋,等我笑出來,他又親我一次。他的吻沒有太多要求,使我躍躍欲試,我推開科學書籍,將雙臂繞上他的窄肩。
  
  更多讀書約會接踵而來,穿插著披薩、閒扯和更多的吻。我馬上知道我永遠不會愛上吉爾。吉爾必定也感覺到了,因為他沒有更進一步的要求。我希望自己對他的感覺能夠更熱情,我也希望這個害羞友善的男孩會是敲開我緊閉心門的人。
  
  那年稍晚,我發現你需要的,生命都會給你,只是它的方式有時候會跟你的預期很不相同。
  
  如果媽媽懷孕的情形是我將來可能經歷的範例,我決定為孩子而受苦非常不值得。她發誓她懷我的時候,順利得不得了。這回必定是個男孩,她說,因為感覺完全不一樣。或者其實只是她年歲增加了。無論原因為何,這個嬰兒似乎跟她的身體過不去,好像她的體內有一種毒物正在成長。她無時無刻都很不舒服,幾乎吃不下東西。真的吃下東西時,身體便把水分留住,讓最輕微的按壓都會在她水腫的肌膚留下凹痕。
  
  無止境的不適與荷爾蒙的分泌讓媽媽暴躁易怒,似乎我做任何事都妨礙到她。為了讓她放心,我從圖書館借了許多跟懷孕相關的書籍,並把有用的詞句念給她聽。
  
  「根據《婦產科醫學會雜誌》所說,孕吐對胎兒有益。你聽到了嗎,媽媽?孕吐能幫忙控制胰島素,並減緩脂肪的新陳代謝,為嬰兒留下更多營養。這不是很好嗎?」
  
  媽媽說如果我再繼續念這些資料,她就要拿鞭子追我。我則回嘴,說那也要我先扶她從沙發上站起來。
  
  她每次產檢,都會帶回「子癇前症」和「高血壓」等令人擔憂的字彙。她說起嬰兒時,毫無期待之喜,只希望五月的預產期一到,她可以休產假。嬰兒是女孩的消息讓我樂翻了,但媽媽可能必須辭職的事實讓我的興奮很不恰當。
  
  只有瑪雯小姐來訪時,媽媽才比較像以前的她。醫生要求瑪雯小姐戒煙,否則她將死於肺癌,這嚴重的警告使瑪雯小姐因擔憂而真的遵循醫師的指示。她開始貼尼古丁貼片,口袋裡隨時有冬青樹口香糖。瑪雯小姐以微微暴躁的步伐走來走去,說她常常很想剝下小動物的皮。
  
  「我不是很好的伴,」瑪雯小姐宣佈,捧著一個派或一盤好吃的東西走進來,坐在長沙發上媽媽旁邊的位子。然後她跟媽媽會向對方發牢騷,抱怨當天惹火她們的任何人和事,直到她們都開始大笑。
  
  晚上等我寫完作業,我會替她捏腳,幫她倒杯汽水。我們一起看電視,大部分是晚上的肥皂劇,劇情千篇一律地講著有錢人遇上可笑的麻煩:例如從不知其存在的兒子找上門來,或得了健忘症、上錯床,或身著晚禮服去參加高級派對卻掉進游泳池。我會偷瞄媽媽專注的臉。而她看起來總有些難過,我終於理解她的寂寞是我永遠無法消除的。無論我多麼想要參與,她都打算獨自經歷這一切。
  
  我在某個寒冷的十一月天將玻璃盤拿去還給瑪雯小姐。空氣冰冷,我的臉頰被偶爾穿透牆壁、建築或大樹的陣風吹得刺痛。冬季通常會替惱火的維康鎮民帶來所謂「糞便漂」的雨水和小水災,那是管理不善的排水系統所造成的。不過今天沒下雨,我自得其樂地玩著避開乾燥路面上的裂縫的遊戲。
  
  走近瑪雯小姐的拖車時,我看到康家的貨車停在那裡。翰迪正在把成箱的藝術品裝到卡車上,運去城裡交給藝廊。瑪雯小姐最近業務鼎盛,證明德州人對羽扇豆相關商品的喜好不容小覷。
  
  我欣賞著翰迪側影強健的線條,和他微翹的深色頭髮。一陣渴望與愛慕席捲而至,每回我們一有交集總是如此。至少我是這樣。我和閔吉爾的實驗喚起了我不知如何解除的性覺醒。我只知道我不想要吉爾,也不要我認識的其他男孩。我想要翰迪,更甚於對空氣、食物和飲水的渴望。
  
  「嘿,」他隨意地說。
  
  「嘿你的頭。」
  
  我腳步沒停地經過他,拿著盤子進了瑪雯小姐的門。瑪雯小姐忙著烹飪而懶得說話,僅用難以理解的哼聲打個招呼。
  
  我走回室外,發現翰迪在等我。他的眼睛藍得深不可測,我可能溺斃其中。「籃球練得如何?」他問。
  
  我聳聳肩。「還是很爛。」
  
  「需要更多練習嗎?」
  
  「你要教我?」我不假思索地問了笨問題。
  
  他微笑。「對。」
  
  「什麼時候?」
  
  「現在,等我換好衣服就來。」
  
  「瑪雯小姐的作品怎麼辦?」
  
  「不急,晚一點再送到鎮上沒關係。反正我約了人。」
  
  女朋友嗎?
  
  我遲疑了,因嫉妒和不確定而難受。我不僅他怎會想陪我練習打球,難道他誤以為我們可能成為朋友?我的表情必定透出某種絕望的陰影。翰迪往前一步,凌亂髮絲下的前額皺了起來。
  
  「怎麼了?」他問。
  
  「沒事,我……我只是在想還有沒有功課沒做完。」我吸了一大口冷冽的空氣。「好,我需要更多練習。」
  
  翰迪正經八百地點個頭。「你去拿球,十分鐘後見。」
  
  我到籃球架的時候他已經在那兒了。我們都穿著運動長褲、長袖運動衫和破運動鞋。我運了球,然後傳給翰迪,他做了一個無可挑剔的投籃後小跑步到籃下,撿起球再傳給我。「不要讓它彈得太高,」他建議。「運球時盡量不要看球,注意週遭防守的人。」
  
  「我若不看著球,球會跑掉。」
  
  「反正試試看。」
  
  我試了,籃球脫離我的掌控。「看到了吧?」
  
  翰迪耐心且輕鬆地教我基本動作,像只大貓般在球場上移動。我的身材讓我能輕易繞著他活動,但他利用身高和手長,蓋了我不少火鍋。我們都因運動而呼吸急促。他又攔下我投的球,咧嘴笑對我洩氣的呼喊。
  
  「休息一下,」他說,「等一下我教你假動作投籃。」
  
  「什麼?」
  
  「怎樣用假動作甩開對手,給你時間投籃。」
  
  「很好。」雖然空氣隨傍晚的到來而冰冷,運動卻讓我的身體溫暖出汗。我拉起長袖,手掌在長褲的側邊擦了擦。
  
  「聽說你和某人正在交往,」翰迪隨意地說,用指尖轉著球。
  
  我看了他一眼。「誰跟你說的?」
  
  「閔鮑勃,他說你跟他弟吉爾在交往。閔家的人不錯,你原本可能遇上更不好的人。」
  
  「我沒有和吉爾『交往』。」我用手指寫出引號。「不是正式的……」我停下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和吉爾的關係。
  
  「不過你喜歡他吧?」他關心的口氣像個哥哥,但他的語調讓我感覺像只焦躁的貓想穿過籬笆,卻被人往後拉。
  
  「每個人都喜歡吉爾,」我簡短地說。「他人很好。我休息夠了,教我假動作投籃吧。」
  
  「遵命,女士。」翰迪示意我站到他旁邊,然後他用半蹲的姿勢運球。「假設我後方有人防守,準備擋我的球,我必須做假動作,讓他以為我要投籃,等他上鉤,他就離開了防守位置,那我就有機會了。」他把球舉到胸前,秀了一下動作,然後流暢地投出一球。「好,你試試。」
  
  我運球時,我們彼此相對。我依循他的指導,看著他的眼睛,而不是看著球。「他吻了我,」我說,手上仍規律地運著球。
  
  看到翰迪雙眼大睜,我感到一絲滿足。「什麼?」
  
  「閔吉爾,我們一起讀書的時候。事實上,他常吻我。」我左右移動,試圖閃過他,但翰迪緊追不捨。
  
  「真好,」他說,聲調中出現先前沒有的尖銳。「你要不要投籃?」
  
  「我覺得他也是個高手,」我繼續說著,加快運球速度。「可是有個問題。」
  
  翰迪警覺的視線盯住我。「什麼問題?」
  
  「我沒有感覺。」我舉起球,做出假動作,然後投籃。出乎預料,球咻地穿過籃框。它彈跳在地,愈跳愈低,被我們兩人遺忘。我靜止不動,冷空氣讓我過熱的喉嚨失去感覺。「很無趣,我是說接吻的時候。這樣正常嗎?好像不大對。吉爾看來很喜歡。我不知道是我有問題,或是——」
  
  「莉珀。」翰迪靠近我,在我身旁慢慢繞著圈,彷彿我們之間隔著燃燒的火圈。他的臉因汗水而閃亮,說話似乎有些困難。「你沒有問題。如果你們之間不來電,那不是你或他的錯。那只表示……或許其他人更適合你。」
  
  「你跟很多女生都有化學反應嗎?」
  
  他沒看我,只揉著頸背,似想放鬆頸部的肌肉。「那不是我們應該談的話題。」
  
  既然已經起了頭,我無法停止。「如果我再大一點,你對我會有那種感覺嗎?」
  
  他轉開臉。「莉珀,」我聽到他耳語。「不要這樣。」
  
  「我只是問問。」
  
  「不要問,有些問題會改變一切。」他吁出抖動的氣息。「找閔吉爾練習籃球。對你來說,我在許多方面還是太老。而且,你也不是我要的型。」
  
  他顯然不是針對我有墨西哥血統的事實,就我瞭解,翰迪沒有任何偏見。他從不使用帶種族成見的字眼,也從不因他人無法改變的事而輕視他們。
  
  「你想要什麼樣的型?」我困難的開口。
  
  「不會讓我有所牽掛的人。」
  
  這就是翰迪,毫無歉意地說出殘忍的事實。但我在這句話中聽到弦外之音:我會讓他有所牽掛。我無法不把它視為鼓勵,雖然那並不是他的原意。
  
  他看著我。「任何事、任何人都無法把我留在這裡,你明白嗎?」
  
  「我明白。」
  
  他用力吸口氣。「這個地方,這種生活……最近我開始理解是什麼原因讓我爸這麼殘忍和瘋狂,以致最後去坐牢。我若繼續困在這裡,也會變成那樣。」
  
  「你不會,」我輕聲反駁。
  
  「會的。你不瞭解我,莉珀。」
  
  我無法阻斷他想離開的念頭,但我也無法阻止自己渴望他。
  
  我跨過我們之間無形的界線。
  
  他的手防衛地抬起,比照我們體型的差異顯得很古怪。我碰觸他的手掌,還有他脈搏狂跳的緊繃手腕。我心想:如果我只能從他那兒得到這一刻,那麼我要把握。抓住此刻,不然以後會溺斃在遺憾中。
  
  翰迪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成了牢固的手銬,阻止我往前。我盯著他的嘴,雙唇看來如此柔軟。「放手,」我的聲音低啞。「放手。」
  
  他的呼吸變快,輕輕搖頭。我蓄勢待發。我們都知道若他放手,我會做什麼。
  
  他的手忽然鬆開。我往前移,身體靠向他,緊密貼合。我握住他的後頸,發現他的肌肉緊繃。我拉下他的頭,直到他的唇與我的相觸,他的手仍半舉在空中。他抗拒了幾秒,然後粗聲歎息,讓步地用手臂環住我。
  
  這和我跟吉爾的經驗完全不同。翰迪更有力量,卻也更加溫柔。他的一隻手滑進我的頭髮中,手指捧住我的頭。他的肩膀朝我彎下。將我困住,另一隻手臂繞過我的背,彷彿要把我按進他的身體裡面。
  
  他一次又一次的吻我,試著找到每一種讓我們的嘴更契合的方式。一陣風讓我的背感到寒冷,不過我和翰迪接觸之處都熱力翻騰。
  
  他品嚐了我的嘴內,熱燙的氣息吹在我的臉頰上。他親密的氣味讓我因渴望而混亂。我緊緊攀著他,顫抖且興奮,希望這永遠不會結束,並盡可能把所有的感覺貯存。
  
  翰迪拉開我攀附的手臂,堅定地將我推開。「噢,可惡,」他震顫著低聲說。他離開我,伸手抓住球架的柱子,額頭靠了上去,好像在體會金屬冰冷的觸戚。「可惡,」他又說一次。
  
  我覺得茫然暈眩,因為突然失去翰迪的支撐而搖搖欲墜。我用掌根揉了揉眼睛。
  
  「僅此一次,」他粗暴地說,仍撇開臉不看我。「我是認真的,莉珀。」
  
  「我知道,對不起。」其實我毫無歉意,口氣想必也不是太懊惱,因為翰迪譏諷地回頭看我一眼。
  
  「不用再練習了,」他說。
  
  「你是指籃球,還是……我們剛做的事?」
  
  「都是,」他的口氣有點凶。
  
  「你在生我的氣嗎?」
  
  「沒,我該死地生我自己的氣。」
  
  「你不用那樣,你沒做錯任何事。我想要你吻我,是我……」
  
  「莉珀,」他切斷我的話,轉過來面向我。忽然間,顯得疲憊又沮喪,和我剛才一樣地揉了揉眼睛。「閉嘴,寶貝。你說愈多,我愈難受。回家就是。」
  
  我咀嚼他的話,注意到他僵硬的臉。「你要……你要陪我走回家嗎?」我討厭自己聲音裡的膽怯。
  
  他悲慘地看我一眼。「不,跟你在一起時,我不信任自己。」
  
  憂鬱當頭罩下,撲熄了慾望和得意的火花。我不確定該如何解釋這些:翰迪受我吸引、他的抗拒、我的熱烈回應……還有我明白我永遠不會再吻閔吉爾。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5:32

  第6章
  
  比預產期大約晚了一星期,媽媽終於在五月底感到陣痛。
  
  德州東南部的春天是嚴酷的季節。春天有漂亮的景致:遍佈羽扇豆花的田野令人讚歎、墨西哥七葉樹和紫荊正要開花、乾草地正轉為綠色。但春季也是紅火蟻無所事事地蟄伏了整個冬季後,開始築土堆的時節,而墨西哥灣則激起挾帶著冰雹、閃電及龍捲風的暴風雨。
  
  我們住的地區常遭強大龍捲風蹂躪,造成驚人的災情,它橫切過河流直撲市中心的街道,以及龍捲風根本不該去的地方。我們還有白色颶風,那是致命的旋轉泡沫,總在太陽已經出來、人們以為暴風遠去之後出現。
  
  因某種自然的鐵律,龍捲風最無法抗拒拖車營地的吸引,它因此成了羽扇豆牧場永恆存在的威脅。
  
  科學家說這是個迷思,龍捲風對拖車營地絕對沒有特別的偏好,不過科學家唬不了維康鎮的居民。只要有龍捲風在城裡或附近出現,它要不是往羽扇豆牧場進攻,就是朝維康鎮另一個叫快樂丘的區域而去。快樂丘為何叫這個名字無人知曉,因為它只比海平面高出兩英尺的地形,平坦得分明像是玉米餅。
  
  總之,快樂丘是一處都是兩層樓新式建築的社區(維康鎮其他勉強住得起平房的人稱呼那些房子是「大頭屋」)但這兒所經歷過的龍捲風和羽扇豆牧場一樣多,有些人以此為例,證明當颶風來襲,它對富裕社區和拖車營地都一視同仁。
  
  不過住在快樂丘的居民寇克萊先生對某次正好切過他家前院的白色颶風深為驚恐,因此對房地產展開研究,並發現一件不堪的事實:快樂丘原本是一處拖車營地。
  
  根據寇先生的意見,建設公司這樣做事根本是可惡的詐欺,如果他早知道這個區以前是拖車營地,絕對不會在此置產,因為這等於展臂歡迎災難,如同在印地安墳場上蓋房子一樣可怕。
  
  既然擺脫不了宛如龍捲風磁石的住屋,快樂丘的屋主們只好自力救濟,合資建了個社區避難所。那是一個水泥建造的大房間,他們在四周堆起土壤,把它半埋於地下。快樂丘終於真的有座小丘了。
  
  然而,羽扇豆牧場完全沒有任何類似的避難所。如果有個颶風對著拖車營地而來,我們只有死路一條。這個認知讓我們對自然災害的態度或多或少有些「來了再說」的宿命論。以此類推,我們對生命中其他方面的困難,也從不預作準備。
  
  我們只在困難出現時,盡全力設法克服。
  
  媽媽的陣痛在深夜開始。大約凌晨三點時,我發現她沒睡且一直走來走去,我立刻跟著起來。反正我也睡得不好,因為外頭在下雨。我們搬到羽扇豆牧場以前,我曾認為雨聲有安撫心情的效果。可是當雨點打在拖車屋的鐵皮屋頂,那聲響之吵雜可媲美飛機棚裡的噪音。
  
  我用烤箱的計時器計算媽媽陣痛的間隔,當頻率來到八分鐘一次,我們打電話給婦產科醫生。然後我撥電話請瑪雯小姐過來載我們去鎮上的家醫科診所,那是休士頓一家醫院延伸出來的下鄉服務。
  
  我才剛拿到駕照,雖然我自認為我開車的技術還不錯,但媽媽說若由瑪雯小姐開車她會比較安心。我個人倒認為由我控制駕駛盤,我們會安全得多。因為瑪雯小姐的開車技術,說好聽是有創意,說難聽是她本身就是隨時會發生的意外。瑪雯小姐開起車來橫衝直撞,經常轉錯彎,車速還會跟著她說話的速度匆快匆慢,而且看到黃燈就把油門踩到底。
  
  我寧願由雷鮑比開車,不過他和瑪雯小姐在大約一個月前因懷疑對方劈腿已經分手了。她說,等他搞清楚他的工具應該收進哪個工具棚後,他或許可以回來。他們分手後,瑪雯小姐和我便自己去教會,她開車、我一路祈禱,往返都是這樣。
  
  媽媽似乎很冷靜,只有些聒噪,硬是要回憶我出生那一天的情形。
  
  「我要生你的時候,你爸爸非常緊張,他絆到行李箱,差點摔斷腿。然後他把車開得飛快,我大吼要他慢下來,不然我要自己開車去醫院。他沒有陪我進產房,可能是害怕他會太過緊張反而礙事。他一看到你,莉珀,就哭了,他說你是他一生的愛。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
  
  「聽來真是窩心,媽媽。」我拿出我的清單,確認需要的東西都已裝進行李袋。我提早一個月打包,也檢查過一百次了,但我還是擔心是否忘了什麼。
  
  暴風雨更強了,閃電撼動了整輛拖車。雖然已是早上七點,天色仍暗如午夜。「狗屎,」我說,想到在這種天氣搭瑪雯小姐的車根本就是玩命。路上稍後會淹水,她的低底盤福特車根本到不了家醫診所。
  
  「莉珀,」媽媽詫異地表示不贊同,「你以前從來不說粗話的。我希望不是學校的朋友把你帶壞了。」
  
  「對不起。」我瞇起眼睛,想透過雨水流個不停的窗戶玻璃看到外面。
  
  我們同時被白色硬冰雹掉落屋頂的敲擊聲嚇了一跳,聽起來像有人把許多硬幣倒到屋子上。我跑到門口開門,檢視在地上滾跳的球。
  
  「像彈珠那麼大,」我說。「還有幾顆像高爾夫球。」
  
  「狗屎。」媽媽抱住繃緊的腹部。
  
  電話響了,媽媽接起來。「喂?嘿,瑪雯,我——你什麼?現在嗎?」她傾聽一會兒。「好吧。嗯,你可能是對的。好吧,我們在那邊碰頭。」
  
  「怎麼回事?」她掛電話時,我忍不住問。「她說什麼?」
  
  「她說主要道路可能已經淹水了,她的車過不去。所以她打了電話給翰迪,他會開貨車來載我們。因為車子只能坐三個人,所以他會先送我們去診所,再回來接瑪雯小姐。」
  
  「謝天謝地。」我立刻鬆了口氣。翰迪的貨車要去哪裡都沒有問題。
  
  我等在門口,從門縫往外看。冰雹已經停了,但雨仍繼續下著,有時從開啟的窄門縫中冷冷地打進來。我不時回頭察看縮在沙發角落的媽媽,看得出疼痛已經加劇——她的喋喋不休已漸隱沒,注意力全放在那控制軀體且難以阻擋的生產過程。
  
  我聽到她輕聲呼喊父親的名字,針刺般的痛楚穿過我的喉頭。她快要生別的男人的孩子,叫的卻是我的父親。
  
  初次看到父母無助、感受到你們的情況互換,是個不小的衝擊。現在媽媽是我的責任。爸爸不在這裡,沒法照顧她,但我知道他會要我接手。我絕不會讓爸爸或媽媽失望。
  
  康家的藍色貨車在前門停下,翰迪大步走到門口。他穿著羊毛襯裡的防水外套,背面有學校的黑豹標識,看來如此高大可靠。他一走進拖車。立刻把門緊緊關上,評估的眼光掃過我的臉。我在他低頭輕吻我的臉頰一下時,驚訝地眨眨眼睛。他朝媽媽走去,在她面前蹲下,輕聲問:「裘太太,這個天搭卡車出去一趟應該不錯吧?」
  
  她擠出無力的微笑。「我想你應該很有經驗,翰迪。」
  
  翰迪站起身,回頭看我。「有要我搬上車的東西嗎?我在後面加了遮蓋,應該還算乾燥。」
  
  我跑去拿旅行袋交給他。他向門口走去。「等一下,」我說,繼續往他懷裡塞東西。「我們需要這個放音機,還有這個——」我拿給他一個圓桶狀、上頭連著一個像螺絲起子的東西。
  
  翰迪一臉警戒地看著它。「這是什麼?」
  
  「手動打氣機。」
  
  「做什麼的?算了,不要告訴我。」
  
  「生產球要用的。」我到自己房間,拿出一個只充了一半氣的巨大橡膠球。「把這也拿出去。」看出他的迷惑,我說:「我要在去診所的路上把它充飽。它利用地心引力協助生產。人坐在上面的時候。它會把壓力加在——」
  
  「我懂了,」翰迪急忙打斷。「不用解釋。」他走出去把東西放進貨車,然後立刻回來。「風雨比較緩和了,」他說。「我們最好趕在另一波雨勢出現之前出發。裘太太,你有雨衣嗎?」
  
  媽媽搖搖頭。以她現在的身材,以前的雨衣當然不可能穿得下。翰迪逕自脫下他的黑豹外套,引導她的手穿過袖子,彷彿她是個孩子。外套拉鏈無法完全拉上蓋到她的肚子,不過已經蓋住大部分的身體。
  
  翰迪帶媽媽出去坐進貨車,我則抱著滿懷的毛巾跟著。既然還沒破水,我還是有所準備比較妥當。「那些是要幹麼的?」翰迪把媽媽在前座安排好之後間我。我們必須提高嗓門,才能蓋過風雨的喧囂。
  
  「你永遠不知道何時會需要毛巾,」我回答,心知要是解釋得更多只會造成他不必要的分心。
  
  「我媽生涵娜和兩個弟弟時,只拿了紙袋、牙刷和睡衣。」
  
  「紙袋做什麼用?」我立即擔心地問。「我要不要進去拿一個?」
  
  他笑了出來,扶我爬上前座媽媽旁邊。「那是用來放牙刷和睡衣的。走了吧,蜜糖。」積水已經讓維康鎮變成一長串小島。從甲地到乙地的秘訣,是要夠瞭解道路,才能判斷哪條「小溪」可以通過。稹水只要超過兩呎高,幾乎任何汽車都會浮起來。
  
  翰迪是對付維康鎮的高手,他乾脆避開鎮中心的低地,走環外道路。他沿著農場的道路開,穿過停車場,駕駛著貨車穿過一道又一道水流,成排的水花由奮力滾動的輪胎下往外噴。
  
  翰迪的沉著、臉上毫無緊張的表情,以及他一直與媽媽閒聊藉以分散她注意力的方式,在在令我驚歎。唯有眉間的凹痕,透露出他暗中在做的一切努力。
  
  德州男人最愛跟惡劣天氣一較高下,他們對本州的惡劣天氣,例如狂烈的風雨、熱死人的高溫,可能刮掉一層皮的強風,連綿不斷的各種龍捲風和颶風,有種頑固得莫名的自豪。不管天氣變得多壞,或何種程度的艱難加諸他們身上,德州人都以不變應萬變的一個問句接招——「夠熱嗎?」……「夠濕嗎?」……「夠幹嗎?」……諸如此類。
  
  我注視翰迪握住駕駛盤的手、操控自如的抓握,袖子上的水漬。我好愛他,愛他的無所畏懼,他的力量,甚至那股某一天會將他從我身邊帶走的野心。
  
  「再幾分鐘,」翰迪低聲說,感覺到我盯著他的視線。「我會把你們兩個安然無恙地送到診所。」
  
  「我知道,」我說,雨刷在雨水縱橫的玻璃上無助地揮動。
  
  我們一到診所,媽媽立刻坐上輪椅被帶去準備,翰迪和我則拿著我們的東西到產房。裡頭被好多器械和螢幕佔據,還有看起來像嬰兒太空船的新生兒保溫箱。不過因打褶的窗簾、鵝群和小鴨圖案的壁紙,以及一張格子座墊的搖椅,房間給人的感覺便柔和不少。
  
  一名矮胖的灰髮護士在產房內走動,檢查各項儀器並調整病床的角度。翰迪和我進去時,她嚴厲地說:「只有媽媽和丈夫可以進產房。你們必須去走廊底端的等待區。」
  
  「她沒有丈夫。」看到她的眉毛挑高,我有些防備。「我要留下來幫我媽媽。」
  
  「好吧,但是你的男朋友必須離開。」
  
  熱流衝上我的臉。「他不是我——」
  
  「我立刻出去,」翰迪輕鬆打岔。「相信我,女士,我絕不想妨礙任何人。」
  
  護士嚴肅的臉立刻放鬆下來,並現出笑容。翰迪就是有這種魔力。
  
  我從旅行袋拉出一個彩色資料夾交給護士。「女士,你若能看過這個我會很戚激。」
  
  她一臉懷疑地看著淺黃色資料夾。我用大寫的印刷體在正面寫了「生產計劃」幾個字,還貼了奶瓶和送子鳥的貼紙做為裝飾。「這是什麼?」
  
  「我把我們希望的生產經驗寫了出來,」我解釋。「我們想要較暗的光線,環境盡可能安靜,也打算播放自然音樂。我們希望在脊椎麻醉前能讓我母親保持活動。至於止痛劑,『第莫洛』應該沒問題,但我們想問問醫師『努比亞』會不會好一些。還有拜託你,請記得看一下有關外陰切開術的注記。」
  
  一副不堪其擾的樣子,她接過生產計劃就消失了。
  
  我把打氣機拿給翰迪,然後插上放音機的插頭。「翰迪,你離開之前,可以幫我把生產球充好氣嗎?不用全飽,八分滿就可以。」
  
  「當然,」他說。「還有什麼事嗎?」
  
  我點頭。「旅行袋裡有只裝了米的短筒襪,如果你能找個微波爐把它加熱兩分鐘,就幫了我大忙。」
  
  「沒問題。」翰迪彎身替生產球打氣時,我看到他的面頰露出笑意。
  
  「什麼事這麼好笑?」我問,但他搖搖頭沒有回答,只繼續笑著依照我的指令行動。
  
  媽媽被帶進產房時,燈光已被調整到讓我滿意的亮度,空氣中流洩著亞馬遜雨林的自然音樂,啪答啪答的雨聲交織著樹蛙的呱呱聲和金剛鸚鵡偶一為之的啼叫,帶來讓人平靜的感覺。
  
  「那是什麼聲音?」媽媽問道,困惑地環視房間。
  
  「雨林的錄音帶,」我回答。「你喜歡嗎?它很讓人安心,對吧?」
  
  「還好,」她說。「不過如果我開始聽到大象跟鬼叫的猴子,你就要把它關掉。」
  
  我小聲模仿泰山的叫聲,逗得她笑了出來。
  
  灰髮護士走過去扶媽媽從輪椅上起來。「你女兒要全程待在這裡嗎?」她問媽媽。她語調中的某種暗示讓我覺得她希望聽到的答案是「不」。
  
  「從頭到尾,」媽媽肯定地說。「我不能沒有她。」
  
  晚上七點,嘉玲出生了。她的名字是我從媽媽和我都喜歡看的一出肥皂劇挑出來的。護士做完初步清潔後把她裹成縮小版的木乃伊,在醫生照料媽媽並縫合傷口時,把她放進我的臂彎。
  
  「七磅七盎司(約三千四百公克),」護士說完,對著我一笑。我們對彼此的感覺在生產過程中稍微好轉。不只是因為我沒有她原本認為的那麼煩人。也因為我們很難不因新生命的奇跡而建立起某種聯繫,即使僅有短暫的一刻。
  
  幸運七,我看著臂彎中的妹妹想。我從未和小嬰兒有過交集,也沒有照顧新生兒的經驗。嘉玲皺皺的臉呈淺粉紅色;眼睛是灰藍色的,非常圓。頭髮像淋了雨的小雞的黯淡羽毛。她的重量給人的感覺像一大袋糖,但是她既脆弱又柔軟。
  
  我希望能讓她舒服一些,笨拙地挪動,直到她伏在我的肩上,圓圓的頭契合地貼著我的脖子。我感覺到她的背一陣起伏,發出小貓似的歎息,然後便安靜了下來。
  
  「讓我抱走一下,」護士衝著我笑。「他們必須替她做些檢查,並把她洗乾淨。」
  
  我不想放開她,佔有慾竄過全身。她像是我的小孩。我身體的一部分,與我的靈魂緊緊相系。情緒的激動使我差點落淚,我微微轉頭,輕聲對她說:「你是我一生的愛,嘉玲。我一生的愛。」
  
  瑪雯小姐帶了一束粉紅玫瑰和一盒沾了巧克力的櫻桃來給媽媽,還有一條她為嘉玲織的嬰兒毯——以柔軟的黃色手工鉤針收邊的羊毛毯。她抱著嬰兒讚歎了幾分鐘後,便把她交還給我,注意力全在媽媽身上,在護士動作太慢時拿杯碎冰給她,調整她的床,協助她往返洗手間。
  
  看見翰迪於隔天開著跟鄰居借來的大房車準備送我們回家,我鬆了口氣。媽媽簽文件,跟護士拿產後注意事項的資料時,我負責替嬰兒穿上回家的衣服,那是一件長袖的藍色洋裝。翰迪站在床邊看,我則手忙腳亂忙著抓住海星般的小手,將它們輕輕穿過袖子。她的手指老是抓握住布料,使得讓手臂穿過袖子變成艱鉅的任務。
  
  「這真像要把煮熟的義大利面穿過吸管,」翰迪說出他的觀察。
  
  我好不容易將她的一隻手塞進袖子裡,嘉玲已發出抱怨的哼聲。我開始對付另一隻手,第一隻手又從袖子裡跑了出來。我懊惱地呼氣,翰迪竊笑。
  
  「也許她不喜歡這件衣服,」他說。
  
  「你想幫她穿穿看嗎?」我問。
  
  「見鬼,才不要呢。我擅長替女孩子脫衣服,而不是穿衣服。」
  
  他從未對我說過類似的言論,而我很不喜歡。
  
  「不要在嬰兒面前說粗話,」我嚴厲地說。
  
  「是,女士。」
  
  小小的惱火讓我不再過分小心翼翼,很快替她穿好衣服,併攏好她的鬈發,繫上魔鬼貼蝴蝶結。我替她更換跟小紙巾差不多大小的尿布時,翰迪機敏地轉過身去。
  
  「我好了,」媽媽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我抱起嘉玲。
  
  媽媽坐在輪椅上,穿著新的藍色罩袍和同套的軟鞋,瑪雯小姐送的花放在腿上。
  
  「要不要我來拿花,你抱嬰兒?」我不情願地說。
  
  她搖頭。「你抱她吧,甜心。」
  
  固定嬰兒座椅的扣帶,多到足以綁住F-15戰鬥機的飛行員。我輕手輕腳地把扭動的嬰兒放上座椅,準備替她綁好安全帶時,她開始嚎啕大哭。「這有五點式安全帶,」我告訴她。「消費者報告說這是最好的椅子。」
  
  「看來你妹妹沒有看到那一期的報告。」翰迪從車子另一邊進來幫忙。
  
  我真想叫他不要滿嘴屁話,可是想到我自己規定不可以在嘉玲面前說粗話,只好保持沈默。翰迪對我咧開嘴笑。
  
  「好啦。」他靈巧地鬆開一條扣帶。「把這個扣到那邊,另一條在上面交叉。」
  
  我們合力把嘉玲穩穩地安置在嬰兒椅上。她扭動得更厲害,以尖叫抗議被綁住的侮辱。我把手放到她身上,彎曲手指撫著她起伏的胸口。「沒事,」我輕聲說。「沒事的,嘉玲,不要哭。」
  
  「對她唱歌試試看。」翰迪建議。
  
  「我不會唱歌。」我在她的胸口畫著圓。「你唱。」
  
  他搖頭。「不可能,我的歌聲像貓被壓路機碾過時的慘叫。」
  
  我試了「羅傑斯先生和他的鄰舍」的片頭曲,那是我小時候每天看的節目。當我唱到最後一句「你要當我的鄰居嗎?」,嘉玲不再哭泣,張大了眼睛看著我。
  
  翰迪輕聲笑了出來。他的手指滑到我的手上,我們那樣靜止不動了片刻,手貼手輕放在小嬰兒身上。
  
  我看著他的手,心想:我到哪裡都認得出這雙手。他因工作而粗糙的手指有著鐵錘、釘子和有刺鐵絲網造成的小小星狀疤痕。那些手指的力量,足以輕易折彎一根三吋半的鐵釘。我抬起頭,看到他垂著睫毛掩去思緒,看起來好像正深深吸收我的手指在他手下的感覺。他突然移開,下車去扶媽媽坐進乘客座,任由我獨自和似乎已成身體一部分的無盡魅惑奮鬥。
  
  但如果翰迪不想要我,或不允許他自己要我,現在我有另一個供我揮霍滿腔熱愛的對象了。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放在嬰兒身上,學著熟悉她呼吸的節奏。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5:47

  第7章
  
  我們在嘉玲剛出生的頭六周,建立起一些習慣,日後的事實證明,它們是無法破除的,有些甚至持續終生。
  
  無論是心理醫或生理,媽媽的產後恢復都很慢。嘉玲的出生以某種我不理解的方式,造成她的枯竭。她仍會大笑或微笑,可是某些事情就是不對。我無法確切指明,只覺得以前存在的某種東西似乎不見了。
  
  瑪雯小姐說媽媽只是疲倦。當你懷孕的時候,身體經歷了九個月的變化,它也需要至少那麼長的時間回復。她說最重要的是提供媽媽大量的體諒和幫助。
  
  我想要幫她,不只是為了媽媽,也因為我如此深愛嘉玲。我喜歡她的每一個地方:絲般的嬰兒皮膚和白金色鬈發,她像小美人魚般在澡盆拍水的樣子。她的眼睛已變成跟清爽牙膏一模一樣的藍綠色,視線總是跟著我轉,腦中充滿還無法表達的許多想法。
  
  朋友和社交生活對我的吸引力,遠遠比不上嘉玲。我用嬰兒車推她出門,餵她喝奶,陪她玩,哄她睡午覺。那些事都不是很容易。嘉玲是個難以討好的嬰兒,只比肚子絞痛的嬰兒好一丁點。
  
  小兒科醫師說,嬰兒如果每天哭上三個小時,應該就是有肚子絞痛的問題。嘉玲大約要哭兩小時五十五分鐘,其他時候則煩躁不安。藥劑師調了些聞起來像甘草精、他稱之為「絞痛水」的奶狀液體。在嘉玲喝奶前後給她幾滴,似乎小有幫助。
  
  由於她的床在我房間,晚上最先聽到她的動靜、並安撫她的人,通常是我。嘉玲一個晚上醒來三、四次,我很快學到睡前要準備好她的奶瓶,將它們排好在冰箱裡。我開始淺眠,一隻耳朵貼著枕頭,另一隻隨時等著嘉玲的信號。一聽到她吸鼻子和咕噥的聲音,我立刻跳下床跑去用微波爐加熱一瓶牛奶再衝回來。能越早滿足她越好,一旦她開始認真哭,便得耗費好長的時間才能讓她靜下來。
  
  我會靠坐在搖椅上,微微傾斜奶瓶避免嘉玲吸到空氣,她的小手指則輕拍我的。我累到幾乎精神錯亂,而她也很累,我們都想快點灌飽她的肚子,才好躺回床上繼續睡覺。
  
  等她喝了差不多一百一十西西的奶。我讓她坐在我腿上,她的身體像沙袋玩具那樣靠在我支撐的手臂上。等她一打嗝,我便把她放回嬰兒床,再像只受傷的動物爬回床上。
  
  我從沒想到我竟可能累到身體真的作痛的地步,也從未想到我會覺得睡眠如此珍貴,以致我願意用靈魂換取多睡一個小時。
  
  開學後我的成績並不出色,一點也不意外。我一向擅長的科目,例如英文、歷史和社會科學的分數還可以,可是數學已成為不可能的任務。每天我都更落後一點,理解上的每個斷層使得後續的課變得更難,到最後我總是帶著翻騰的胃和吉娃娃的脈搏速率去上數學課。重要的期中考試是決定生死的關鍵,我很可能拿到一個爛成績,就此注定後半學期的悲慘命運。
  
  考試的前一天,我更是亂成一團,我的焦慮感染了嘉玲,我一抱她就哭,放下她又尖叫。偏偏那天媽媽的同事邀她外出用餐,表示她不到八、九點她不會回家。下午放學後去接嘉玲時,我本來想問瑪雯小姐是否能多照顧嘉玲幾個小時,她卻拿冰袋貼著頭進門,她的偏頭痛發作,她正在等我把嬰兒接走,就要吃藥片去睡覺。
  
  我無計可施。即使我有時間唸書,也沒什麼差別。我把嘉玲抱在懷裡,她則在我耳邊嚎啕大哭,我感到絕望和忍受不了的挫敗。我想要她安靜下來。我想用手搗住她的嘴,用任何方法讓哭鬧停止。
  
  「不要哭了,」我暴躁地說,湧上來的淚水讓我的眼睛刺痛。「閉嘴。」我聲音中的怒氣使嘉玲哭得更凶。我確定整個拖車營地的人想必都聽得到,可能還以為有人被殺了。
  
  敲門聲響起。我六神無主地往門口走去,祈禱是媽媽的晚餐約會取消,提早回來。我抱著掙扎扭動的嬰孩去開門,淚眼朦朧中看到康翰迪高大的身影。噢,老天。我完全分不清他是我此刻最想、或是最不想看到人。
  
  「莉珀——」他走進門,困惑地看我一眼。「怎麼回事?嬰兒還好嗎?你受傷了嗎?」
  
  我搖著頭正想開口,可是突然跟嘉玲一起大哭起來。嬰兒從我的懷中被抱走,我如釋重負地抽氣。翰迪讓她靠在肩膀,她立刻開始安靜下來。
  
  「我想我應該來看一下你的狀況,」他說。
  
  「噢,我很好。」我用袖子抹過淚水氾濫的眼睛。
  
  翰迪空著的手將我拉過去。「告訴我,」他對著我的頭髮低語。「告訴我怎麼回事,甜心。」我一邊抽泣,一邊訴說數學課的問題、嬰兒的哭鬧和我的缺乏睡眠,翰迪一手在我的背上緩緩拍著。抱著兩個大哭的女性,他依然不慌不亂,只是擁著我們直到拖車裡恢復平靜。
  
  「我的後口袋有手帕。」他的嘴唇刷過我濕濕的面頰。我胡亂摸索,手指拂過他堅實的臀部讓我臉紅。將手帕拿到鼻子,我用力擤鼻水。嘉玲緊接著打了個響嗝。我挫敗地搖頭,已經累到不覺得妹妹和我這既噁心又麻煩且完全失控的模樣有多麼丟臉了。
  
  翰迪笑了出來,他讓我的頭稍微後仰,看著我哭紅了的眼睛。「你的氣色非常不好,」他坦白地說。「你有沒有生病,或者只是太累?」
  
  「太累,」我沙啞地說。
  
  他替我把臉上的頭髮撥開。「去睡一下,」他說。
  
  聽起來好棒,也好遙不可及。我只得咬牙忍住另一波抽泣。「我不能——我必須照顧嬰兒——還有數學考試——」
  
  「去睡一下,」他溫柔地再說一次。「二個小時後我會叫你。」
  
  「但是——」
  
  「別爭了。」他輕輕將我推向臥室。「去吧。」
  
  將責任交給別人、讓他掌控的感覺是如此無法言喻的輕鬆。我發現自己像行過流沙那般,步履蹣冊地走進臥室、癱在床上。我受挫的理智堅持我不該把責任丟給翰迪,最起碼我也該說清楚怎麼泡牛奶,尿布跟手巾又放在哪裡。可是我的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似乎只過了五分鐘,我便感覺翰迪的手放在肩上。我發出呻吟移動著身體,用朦朧的視線看著他,體內的每條神經都因為渴求睡眠而尖叫。
  
  「二個小時了,」他輕聲說。
  
  他看來沉著且神清氣爽,彎身向我時一副活力充沛的樣子。他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我真希望能借用一些。」我陪你唸書,」他說。「我數學很好。」
  
  我像個受到處罰的孩子,粗魯地回應:「不用了。我沒救了。」
  
  「才不是,」他說。「等我教過你,該會的你一定都會。」
  
  發現到拖車裡很安靜,太安靜了,我抬起頭。「嬰兒呢?」
  
  「她跟涵娜和我媽媽在一起,她們會照顧她幾小時。」
  
  「她們——她們——但是不可以!」我難搞的小妹正由「不打不成器」的朱迪小姐照顧?這想法足以讓我心臟病發,我掙扎著站起來。
  
  「當然可以。」翰迪說。「我還帶了尿布和兩瓶嬰兒奶過去,嘉玲不會有事的。」他看見我的表情,笑起來。「別擔心,莉珀,和我母親待一個下午不會害死她的。」
  
  我不好意思承認翰迪哄了我半天,外加一、兩個威脅,才讓我離開床鋪。我更不是滋味地想,顯而易見的,翰迪比較習慣說服女孩子上床而非下床。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桌旁,砰地坐到椅子了。我的面前整齊的放著一堆書、一堆方格紙,和三枝削好的鉛筆。翰迪走進小廚房,拿著一杯加了很多奶精和糖的咖啡出來。我母親喝咖啡,但我受不了那玩意兒。
  
  「我不喜歡咖啡,」我暴躁地說。
  
  「你今晚喜歡,」他說。「快喝。」
  
  咖啡因、寧靜和翰迪堅忍的耐性,開始對我產生魔力。他有條不紊地看過學習清單,闡明問題好讓我瞭解它們如何運算,一次次回答重複的問題。一個下午所學的比我幾星期來在數學課堂上學的更多。漸漸地,很多本來我覺得不明所以的概念變得比較清楚了。
  
  其間翰迪抽空打了幾通電話。第一通是訂了個大的臘腸披薩,四十五分鐘內會送到。第二通有趣多了:翰迪晃到客廳壓低嗓音說話時,我縮在一本書和一張計算紙後,假裝研究對數。
  
  「——今晚不行。真的沒辦法,」對方回話時,他暫停。「不是,我無法解釋,」他說。「很重要——要相信我——」對方想必有些怨言,因為他說了些聽來像安撫的話,還說了幾次「甜心」。
  
  通話結束,翰迪小心地面對我,不流露任何情緒。我知道我該因為打亂了他晚上的計劃而有罪惡感,特別是其中還牽涉到女朋友。可是我沒有。我暗自承認自己心胸狹窄,因為我對於事情的轉折其實很高興。
  
  我們的頭靠得很近,繼續上數學課。當屋外的夜色逐漸籠罩,我們在拖車裡與外界隔絕。嬰兒不在附近的感覺很奇怪,但也輕鬆許多。
  
  披薩來了以後,我們迅速解決掉它,把冒著熱氣的三角形對折,包住黏稠的起司。「嗯——」翰迪的閒聊顯得太刻意,「你還在跟閔吉爾約會嗎?」
  
  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跟吉爾說話,不是因為吵架。而是原本脆弱的關係隨著暑假開始,彼此沒機會見面便也迅速溶解。我搖頭回答。「沒有,他現在只是個朋友。你呢?你有跟誰約會嗎?」
  
  「沒有特別的人。」翰迪喝口冰茶,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莉珀——你有沒有跟你媽媽談過你花在照顧嬰兒的時間?」
  
  「什麼意思?」
  
  他責備地看我一眼。「你知道我說什麼。這些照顧小孩的瑣事;每晚跟著她驚醒。她簡直像你女兒,而不是妹妹。這些對你是很大的負擔。你需要自己的時間——有些娛樂——和朋友——還有男朋友——出去玩。」他伸手摸摸我的臉,拇指拂過我漸紅的面頰。「你的樣子看起來好累,」他輕聲說。「讓我想要——」他頓住,把話吞回去。
  
  沉默的巨浪橫亙我們之間。表面有些騷亂,但下方甚至更加暗潮洶湧。我有好多事想對他傾吐——媽媽和嘉玲間令人憂慮的距離感,還有讓我內疚的問題:我是否無意間拉開了她和嬰兒的距離,或者我只是插手填補了空缺。我想說出我的渴望,以及我擔心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能讓我有像愛他這樣深的感情。
  
  「該去接嘉玲了。」翰迪說。
  
  「好。」我看著他走到門口。「翰迪——」
  
  「嗯?」他停下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我!」我的聲音顫抖,必須深呼吸才能繼續。「我不會總是太小。」
  
  他仍舊沒有看我。「等你夠大,我已經離開了。」
  
  「我會等你。」
  
  「我不要你等。」門喀地一聲輕輕關上。
  
  我丟掉披薩空盒和塑膠杯,將桌子和流理台擦乾淨。疲倦感又回來了。但這回我有理由希望我能熬過隔天。
  
  翰迪帶著嘉玲回來,她很安靜、打著呵欠,我趕緊過去抱她。「甜心寶貝,我親愛的小嘉玲,」我輕聲說著。她用一貫的姿勢靠在我肩上,她的頭溫暖地貼著我的脖子。
  
  「她很好,」翰迪說。「她大概跟你一樣,需要暫時分開一下。媽媽和涵娜已經替她洗好澡,餵了她一瓶奶,現在她準備睡了。」
  
  「哈利路亞,」我由衷地說。
  
  「你也需要睡眠。」他摸摸我的臉。拇指滑過我的眉毛。「考試不會有問題的,蜜糖,只要別太緊張。按照步驟慢慢解題,你一定做得到的。」
  
  「謝謝,」我說。「你完全不必做這些。我不知道你為何這麼做。我真的——」
  
  他的指尖來到我的嘴唇,輕如羽毛。「莉珀,」他低語。「你難道不知道,任何事我都願意為你做?」
  
  我困難地吞嚥。「可是——你向來保持距離。」
  
  他知道我的意思。「那也是為你做的事之一。」他慢慢地低下頭,前額靠著我的。嬰兒夾在中間。
  
  我閉上眼睛心中默想:讓我愛你,翰迪,請讓我愛你。「需要幫忙就打電話給我,」他喃喃說道。「我可以這樣陪著你,以朋友的身份。」
  
  我轉過臉,直到嘴碰到他刮過鬍子的光滑肌膚。他屏住呼吸,但沒有任何動作。我用鼻子輕蹭他柔軟的臉頰,堅硬的下顎,愛極了他的觸感。我們維持這樣的姿勢好幾秒,不算接吻,但深深感受到彼此的親近。我和吉爾或其他男孩一起時沒有這種感覺,我的骨頭融化。身體因為前所未有的渴望而顫抖。想要翰迪和想要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迷失在那一刻,我因此對開門的聲音很慢才有反應。我媽回來了。翰迪退開,臉上的表情在剎那間完全抹去,但空氣中仍充滿沉重的感情。
  
  媽媽拿著外套、鑰匙和餐廳的外帶餐盒走進拖車。她一眼就看清了整個情況,掛上一抹微笑。「嗨,翰迪。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搶在他之前開口。「他幫我準備數學考試。你的晚餐如何,媽媽?」
  
  「還好。」她把東西放在小廚房桌上,過來從我懷裡抱走嬰兒。嘉玲抗議著手臂的變換,她的頭快速搖動,臉色脹紅。「噓,」媽媽哄她,規律地晃著她直到她平靜下來。
  
  翰迪低聲道再見。向門口走去。媽媽用小心斟酌的語氣開口:「翰迪,我很感謝你來陪莉珀唸書,但我不認為你以後該和我女兒獨處。」
  
  我倒吸一口氣。她才剛生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嬰兒,竟敢在我和翰迪完全沒有犯錯的情況下,刻意要把我們分開。這種作法不僅虛偽,簡直是卑鄙。我差點把這個想法和更難聽的話說出來。
  
  但翰迪搶先我開口,荒蕪的眼神和我母親對視。「我想你說得對。」
  
  他離開拖車。
  
  我想對媽媽尖叫,用許多話轟她。她好自私。她要我賠上自己的童年照顧嘉玲。她因為生命中沒有男人,而嫉護有人關心我。而且她應該待在家裡照顧新生兒,而不是經常和朋友外出。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
  
  我好想說出這些話。然而就像德州小蜥蜴會吃掉自己的尾巴那樣,將怒氣往肚子裡吞是我的天性,即使這些沒說出口的話差點使我窒息。
  
  「莉珀——」媽媽溫和地開口。
  
  「我要睡了,」我說。我不想聽她扯那些這樣對我最好的廢話。「明天要考試。」我疾步走回房間,在應該使出全力把門甩上的時候,依然只敢要點小性子,用上一半的力氣關門。聽到嬰兒被嚇哭了,我感到某種刻薄但毫無意義的滿足。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6:07

  第8章
  
  隨著時間過去,我開始用嘉玲的成長在過日子,例如她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自己坐起來、第一次吃蘋果混米麩、每一次剪頭髮、長第一顆牙。她總是要我抱,也總是咧開流著口水的嘴對我笑,媽媽起先覺得好玩又奇怪,後來也就視為理所當然了。
  
  嘉玲跟我之間的聯繫遠比一般的姐妹更為親密,比較像一般的父母與子女。這當然不是最初的用意或結果——只是事情就是如此。我陪媽媽帶嘉玲去看小兒科醫生似乎也很正常,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問題與起居作息。
  
  輪到要打針的時候,媽媽叫我壓著她的手腳,自己退開。「你來按住她,」媽媽說。「她比較習慣你,別人壓她,她會反抗。」
  
  我望著嘉玲水汪汪的大眼睛,在護士小姐把針插入她胖胖的腿、而她不可避免地尖叫時,我也渾身一震。我貼在她掙扎得通紅的耳朵旁邊說:「如果可以,真希望我可以幫你挨這一針,甚至幾百針。」而後我緊緊地抱住她,直到她不再哭泣。為了獎勵她,我把護士給我的「我是好病人」的貼紙,貼在她的T恤胸前。
  
  沒有人(包括我)能說媽媽不是一個好母親,她有愛心也願意注意小嬰兒,該吃的、該穿的她都有留意到了,但那令人困惑的距離感還是存在。她對嘉玲不像我這麼專注,這使得我頗為困擾。
  
  我拿著我的疑問去問瑪雯小姐。她的答案讓我驚訝。「這一點也不奇怪,莉珀。」
  
  「不奇怪?」
  
  她正在攪拌爐子上一大鍋融化的蠟,準備倒入一排玻璃罐。「說他們對每個孩子的愛都一樣的話,是在說謊,」她以安撫的口氣說。「是人就都會偏心,父母也會有他的最愛,你母親最疼愛你。」
  
  「我希望她最疼愛嘉玲。」
  
  「時間到了你媽媽就會愛她,這不一定是一見鍾情的事。」她把一根長柄杓放進淺藍色的蠟中。「你必須給她們時間彼此瞭解。」
  
  「那不應該這麼久,」我有點抗議。
  
  瑪雯小姐笑得面頰都抖動了。「莉珀,這有時需要一輩子。」
  
  這次她的笑聲一點也不好聽。我不用問也知道這是指她的女兒,一個名叫梅莉但從不來看她的女人。那是她很久前一段短暫婚姻所生,但梅莉是個思想混亂的人,有各種癮頭,還喜歡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糾纏不清。
  
  「她為何會這樣?」我問瑪雯小姐,那時她一邊說著女兒的事一邊把麵團捏成小球,彷彿希望女兒也這麼容易揉捏該有多好。
  
  「那是上帝的旨意,」瑪雯小姐簡單地回答。聲音很平靜。從這次以及後來的許多談話,我得到一個結論:在教養或天生這個問題上,瑪雯小姐堅信人會怎樣,天生早已注定。我則還不確定。
  
  只要我帶嘉玲出去,大家都認為她是我的孩子,雖然黑髮褐膚,而她彷彿白玫瑰那般潔白。這年頭的年輕人,這和小就有了孩子,」我推著嘉玲的嬰兒車走過購物中心時,聽到後面一個女人說。而後一個男人不屑地說:「這些墨西哥人,等她長到二十歲大概已經生了一打。而這些都要靠我們交稅來養。」
  
  「噓,不要那麼大聲,」那個女人警告他。
  
  我加快腳步,轉入最近的一家商店,臉蛋因為憤怒與慚愧而燒紅。這就是大家的刻板印象:墨西哥女孩很小就有性經驗,而且像兔子那麼會繁殖,脾氣火爆,熱愛烹飪。偶爾你仍會在超市的入口看到貼著照片的廣告,描述郵購新娘。
  
  「這些可愛的女孩喜歡當女人,」廣告上的文字如此描述。「她們沒有興趣跟男人競爭。堅守傳統價值的墨西哥妻子永遠以丈夫的事業為優先,她們跟美國女人不一樣,只要你不虐待她,她們安於很簡單的生活。」
  
  住在這麼靠近邊境的地方,德州的墨西哥裔女人常受到如此要求。我希望將來不會有任何男人期待我以他的事業為優先。
  
  我的高一生活很快過去,媽媽因為服用醫生給的處方,產後憂鬱症已大有改善。她的身材與幽默感都恢復了,電話也多了起來。媽媽很少帶她約會的男人回來,她很少一整夜都沒有回家。但她偶爾會外出一整天,回家後卻什麼也不解釋。但她這時總是能恢復平靜,好像去做過祈禱或避靜。只要能對她有幫助,我並不介意她離開,反正我一個人也能把嘉玲照顧得很好。
  
  我盡量不要依賴翰迪,因為我們兩人見面的結果,每次都是沮喪與不快樂。翰迪堅持把我當成他的妹妹,我也盡量遵照他的要求,可是相處起來非常的彆扭與難以適應。
  
  翰迪忙於幫鄰居的牧場整地,以及其他能使他的身體與精神都更加強壯的苦力工作。以前存在於他眼中淘氣的閃光,如今逐漸冷卻,變成叛逆與尖銳的凝視。他的缺乏未來,以及同齡的男孩大都已去上大學、但是他卻前途茫茫的事實,使他焦慮難安。只有高中畢業的男孩除了去石油公司打工,或者去當築路工人,選擇並不多。
  
  等我畢業。我的選擇也好不到哪裡去。我並沒有足以申請到獎學金的特殊才華,到目前也毫無能寫到履歷表上的暑期工讀經驗。「你很會照顧小孩,」我的好友露西對我說。「你可以去安親班工作,或者去幼稚圖當助教。」
  
  「我只是很會照顧嘉玲,」我說,「我並不見得喜歡照顧別的小孩。」
  
  露西思考著我的未來,她認為我應該去念個美容美發的學位。「你喜歡化妝和做頭髮,」她指出。這倒是真的。不過,美容學校的學費很貴。我若跟媽媽要幾千元的學費,不知道她會怎麼說。但是媽媽對我有計劃嗎?如果有,又是什麼?我比較認為她根本沒想到這些,媽媽是選擇活在當下的人。所以我收起這個念頭,想等媽媽心情好的時候再跟她談。
  
  冬天來了,我開始跟一個名叫畢路克的男孩約會.他父親是一個汽車代理商,他也是足球隊員——翰迪膝蓋受傷後,就是他接任四分衛,但是路克不會繼續當運動員,他的家庭有錢供他去申請到任何大學。他長得很好看,黑髮藍眼,體型也類似翰迪,而這正是他吸引我的原因。
  
  我在聖誕節前的一次藍色聖誕派對認識路克。那是本地警察局舉辦的年度盛會,他們募捐玩具送給弱勢家庭。許多志願工利用十二月將玩具分類、整修,在聖誕節前送給需要的孩子。足球隊教練命令每個隊員都要去當志願工幫任何階段的忙都可以。
  
  我跟同學慕笛以及她的男友去當志工。那裡起碼有一百個人,長長的桌上與桌子的附近都堆滿了如山的玩具,聖誕音樂在背景裡輕輕播放著。角落裡的不銹鋼桌上設有臨時的咖啡站,還有一盒盒餅乾。我戴著不知是誰放到我頭上的聖誕老公公帽,跟站在長長桌旁邊幫忙包禮物的足球隊員相比,簡直就像個聖誕小矮人。
  
  那麼多人要剪包裝紙與緞帶,剪刀總是不夠用。有人剛把剪刀放下,立刻被等著的人搶去。我抱著紅白條紋紙與一卷緞帶,不耐煩地等著輪到我。一把剪刀被人匡啷一聲扔到桌上,我伸手要拿,但某人的手比我更快。我的手指扣住已抓住剪刀的男人的手掌。我抬起頭,望進一又微笑的藍色眼睛。
  
  「抱歉,」那男孩說。他伸出另一隻手,替我把掉到前面遮住我眼睛的帽子尾端撥到肩膀上。
  
  晚上剩下的時間我們一起工作與談笑,並指出我們認為對方會喜歡的玩具。他替我選了一個棕色頭髮的甘蘭菜拼布娃娃,我替他選了一個星際大戰的機器人。晚上結束前,路克已經約我出去。
  
  路克是個討人喜歡的人。他在各方面都很平均,而且是朝好的那一面。他聰明,但不是天才,很會運動,但不是肌肉纍纍的那一型。他笑起來很好看,雖然沒有翰迪那麼好看。他的眼睛雖不像翰迪那樣又冰又火的明亮,但是既深且藍。他深色的頭髮捲成波浪,跟翰迪如貂毛那般的濃密柔滑,不大一樣。路克也沒有翰迪追人的氣勢與永不安分的靈魂。但除了這些,他們真的很像,都很高大、自信,充滿絕不妥協的男性氣概。
  
  那一段時期,我對男性的注意力特別無法抵擋。維康鎮這小小世界的每個人似乎都成雙成對,我母親的約會都比我多出許多。既然眼前這個男孩這麼像翰迪,而且並未像他那麼複雜,我又何不接受。何況他也沒有女友。
  
  我和路克持續見面之後,大家也接受了我們是一對,其他的男孩也不再邀我外出。我喜歡跟人配成一對的安全感,也喜歡有個人陪我走過穿堂,我們一起吃午餐,或在週五晚上的球賽之後出去吃披薩。
  
  路克第一次吻我的時候。我對它感覺不像翰迪的吻而失望。他在一次約會之後送我回家,在我下車之前采過來親吻我.我回應地壓向他,並要自己有所感覺,但是這其間並沒有熱度或興奮,只覺得那是另一個人的嘴,以及探索的舌頭。對於身體正在經歷的事,我的頭腦一逕抱持著客觀。對於我的冷靜感到愧疚與不好意思。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想要補償他。
  
  隨著持續的約會,我們有過更多親吻、擁抱與嘗試性的探索。我逐漸學會不再拿路克與翰迪相比。反正我們之間沒有神秘的魔法,沒有看不見的電流與激情。路克不是想得很深的人,他對我心裡的秘密領地也沒有興趣。
  
  起初,媽媽並不贊成我跟高三男生約會,但見過路克後,她非常喜歡他。「他看來像個好男孩,」她對我說。「只要你遵守十一點半之前回家的規定,我就讓你出去約會。」
  
  「謝謝媽媽,」我很感激她准我出去,但是內心的魔鬼使得我忍不住說:「他其實只比翰迪小一歲。」
  
  她瞭解我沒有說出口的問題。「那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她這樣說的原因。
  
  翰迪或許才十九歲,但是他已經比大多數的男人更男人。父親的缺席使他在很小的年紀就肩負起照顧母親與弟妹的責任。他努力工作,確保他們與他自己的生存。而路克則完全相反,他是受到庇護與照顧的男孩,相信一切事情都沒什麼困難。
  
  如果我不曾認識翰迪,我或許會喜歡路克。但說這些都太晚了,我的感情早巳像一張濕牛皮緊緊裹在翰迪身上。而後又拿到太陽下去曬,任何想要改變其形狀的努力,只會讓它破碎。
  
  有天晚上,路克帶我去參加一個派對,主人的父母外出度週末,朋友們便聚集到他家去。在場的似乎都是高三生,沒有半個熟悉的面孔。
  
  重搖滾樂從後陽台的擴音機傳過來,大家喝著加了酒的柳橙汁。路克用塑膠杯裝了一杯給我,好心地叮囑我不要喝太快。那味道聞起來像加了柳橙口味的酒精,我只嘗試了一小口,立刻感覺到嘴唇有點刺。看到路克在跟他的朋友說話,我問旁邊的人廁所在哪裡。
  
  我拿著塑膠杯往屋裡去,假裝沒注意躲在陰影與角落裡親熱的對對人影。我找到客人用的廁所,發現那裡居然沒被佔用,非常高興,而後我把飲料倒進馬桶裡。
  
  從廁所出來之後,我決定走另一條路。從前門出去,繞過屋側回到後陽台比起必須看著那些親熱的人容易許多,也比較不那麼尷尬。但是當我經過樓梯間,我瞥見纏在一起的一對。
  
  認出那是翰迪,而且他的手臂正緊緊摟著一個長手長腳的女孩時,我只覺得我的心好像被一把刀猛地刺了進去。她正騎在他的腿上,肩膀與上背部從緊身上衣裡露出來。他的一個拳頭抓住她的長髮,讓她的頭在他親吻她的脖子時往後仰。
  
  痛苦、慾望、嫉妒——我從沒想到能同時感受到這麼多又這麼強烈的情緒。我運用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讓自己不看他們繼續行走。我的腳步踉蹌,但我不能停止。我瞥見翰迪抬起頭,發現他也看到我了,我覺得我真想去死。我的手發抖,好不容易才握住門鈕開門。
  
  我知道他不會追出來,但我加快腳步,幾乎是跑向後陽台。氣流梗在我的胸前。我好想忘記剛才看到的那一幕,但是翰迪與那金髮女孩的身影將永遠蝕刻在我的記憶裡。我對自己所感受到的憤怒與白熱化的背叛,極為震驚。這跟他並沒有承諾我什麼、也沒有欠我什麼無關,他是「我的」。我的每個細胞都這樣尖叫。
  
  我總算在後陽台的人群中找到路克,他看著我露出詢問的微笑。我脹紅的臉頰,他不可能沒注意到。「你怎麼啦,寶貝娃娃?」
  
  「我把杯子弄掉了,」我的聲音濃濁。
  
  他笑著摟住我的肩膀,「我再去替你拿一杯。」
  
  「不用,我——」我踮超腳尖在他的耳邊說:「我們能離開嗎?」
  
  「現在?我們才剛來。」
  
  「我想單獨跟你在一起,」我焦急地小聲說。「請你帶我離開這裡,我們去任何地方都好。」
  
  他的表情有了變化。我知道他在想我突然想要跟他單獨相處,我們想的可是同一件事?
  
  答案是肯定的。我想吻他、抱他,做翰迪現在正跟另一個女孩做的一切事。不是因為慾望,而是因為憤怒的哀傷。我不能向任何人傾訴。我母親會把我的感覺斥為孩子氣。也許我真的孩子氣,但我不管。我從未感受到如此侵蝕全身的怒氣,唯一穩住我的,是路克的手臂。
  
  路克帶我去一座公園。那裡有一片人工湖,和幾座木造碼頭。水邊建有幾處加蓋的觀景台和長椅,白天會有人在那裡野餐。晚上則黑暗而少人駐足。空氣裡充滿夜晚的聲音,一群青蛙在香蒲花叢裡演奏交響樂,反舌鳥唱著歌,蒼鷺振翅高飛。
  
  我們離開前,我把路克手中的那杯龍舌蘭雞尾酒暍個精光。現在我的頭在轉。不知是想吐或者只是頭暈。路克脫下外套鋪在長椅上,拉我坐在他的腿上。他濕而搜尋的嘴親吻我,我嘗到他要告訴我的話,今晚只要我允許,他想做。
  
  他柔滑的手溜進我的上衣,在我的背後想要解開內衣的絆扣。那件衣物鬆了開來,他的手立刻轉到前面,握住我的乳房粗魯地捏了一下。我往後瑟縮。
  
  他稍微鬆手,不知所措地笑著。「對不起,娃娃。都是因為——你實在太美了,你讓我發狂——」他的大拇指開始揉搓正逐漸變硬的乳尖。我們的親吻持續著。他也一直地捏擦我的乳尖,柔嫩的它們很快就破皮而讓我有點痛。我不再希望我能得到愉悅,而是開始假裝。如果事情不對,錯誤也是在我,畢竟路克是有經驗的一方,他知道怎麼做。
  
  必定是那杯雞尾酒的功勞,使得我有能力轉為旁觀者,看著路克推我躺在他的外套上。我的肩膀撞上硬硬的木頭,引發腰部一陣痛,但我沒有理它。
  
  路克拉扯我的牛仔褲扣子,把它往下拉,並讓我的一條腿從褲管裡出來。我望向觀景台屋簷之外的天空。今晚的天空霧濛濛地,沒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唯一的光線來自遠處那被蟲娥所包圍的街燈發出的藍光。
  
  路克跟一般的青少年一樣,對女性身體比較細緻敏感的部分是一無所知的。我知道的當然又更少了,而且我也不敢主動開口說我喜歡或不喜歡什麼,只是被動地任他為所欲為。我不知道我的手應該放在哪裡。我感覺他的手伸入我的內褲底下,更多的揉搓,有幾次粗魯到讓我跳了起來。他發出興奮的笑聲,誤把我的不舒服當成享受。
  
  路克的身體魁梧而沉重,壓得我的腿逐漸麻痺。他在我們之間摸索,想拉下長褲的拉鏈,因急於完成而動用了雙手。我聽見塑膠袋被撕開,感覺他套上了什麼,接著我的大腿內側便感覺到繃緊而跳動的他。
  
  他推高我的襯衫與內衣,開始吸吮與拉扯我的胸部。我想,我們或許已經過了叫停的那一點,我已沒有權利說不。我只希望這件事趕快過去,光是這時,我腿上的壓力已經足以讓我瘀青了。我咬著牙繃緊起來,抬眼望向路克的臉。
  
  他並沒有看我著我,他的注意力在這件事情本身。我只是他尋求解放的工具。他更用力衝刺,衝入我抗拒的肌肉,我忍不住痛苦地叫了出來。
  
  他又抽插了幾下,保險套因為沾了血而變得潤滑了些,而後他抵著我渾身一抖,呻吟聲從喉嚨的深處發出。
  
  「噢,寶貝,感覺真好。」
  
  我的手臂環繞著他。感覺他親吻我的脖子、呼出的氣息像水蒸氣噴在我的皮膚上,我突然感到一陣嫌惡,覺得被他利用得夠了,我必須重新屬於自己。當他抬起身體,肌肉腫痛的我感到如釋重負。
  
  我們默默地各自整理衣服。我因為一直繃緊肌肉,現在一旦放鬆居然開始發抖,連牙齒都撞在一起。
  
  路克把我拉過去,拍著我的背。「你會後悔嗎?」他低聲問。
  
  他不認為我會說是,我也不肯那樣說。畢竟那給人的感覺會很失禮,而且也於事無補。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可是我很想回家,很想一個人獨處。那時我才能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整理並歸類。
  
  「不會。」我對著他的肩膀說。
  
  他再次拍著我的背。「下一次你會舒服很多,我保證。我的上個女朋友也是處女,她花了不少時間才喜歡這件事。」
  
  我靜止不動,畢竟任何女孩都不會喜歡在這種時刻聽到上個女友的事。何況路克以前的女友是處女,我並不是很驚訝,但那彷彿使我痛上加痛。好像我給他的不再那麼珍貴,好像擔任處女的第一位情人,在他是家常便飯,我不過是前仆後繼的諸多處女之一。
  
  「請你送我回家,」我說,「我好累——」
  
  「沒問題,寶貝。」
  
  路克一手開車,一手摟著我,還不時捏我一下。我不知道他是要安慰我,或是要我安慰他,但我也每次都回捏一下。他問我明天晚上一起出去吃東西好嗎,我自動地答應了。
  
  我們說著話,但我有點暈,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各種胡思亂想在腦海中飛來飛去,我開始擔心麻痺感過去之後,我會有多難過,同時要自己相信這其實沒有什麼。跟我同齡的女孩都跟男友上過床,露西已經做了,慕笛正在認真考慮。所以,我做了又怎樣?我還是原來的我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這樣說,我還是我。
  
  不過,既然我們已經做了一次,是否以後每次都要做?每次約會的最後都是這樣嗎?這想法讓我渾身一顫。我身上有很多奇怪的地方都在抽痛,尤其大腿的內部。我告訴自己,即使翰迪是第一個,也不會有差異。痛苦、氣味、身體的動作應該都是一樣的。
  
  我們在拖車屋前停住,路克送我到前門。他好像還不想走。為了盡快擺脫他,我拿出最熱情的動作用力地擁抱他,親吻他的嘴、下巴和面頰。這些表演似乎重新建立了他的信心。他笑著讓我進屋。
  
  「明天見,寶貝娃娃。」
  
  「明天見。路克。」
  
  屋裡留有一盞櫃燈,但是媽媽和嘉玲都睡了。我慶幸地拿著睡衣躲進浴室,轉開我所能忍受、最熱的水。我站在足以燙掉一層皮的熱水底下,用力清洗腿上褐色的污漬。熱水減輕了抽搐般的疼痛感,也沖掉了路克壓印在我身上的感覺。等我踏出蓮篷頭,我都快煮熟了。
  
  我穿上睡衣回到我的房間,睡在搖籃裡的嘉玲開始扭動。雖然腿間疼痛,我依然趕緊去泡好一瓶牛奶。等我回到她床邊,她已經醒了,但是沒有哭,好像她也知道應該給我些許寬容。我抱起她到搖椅上喝奶時,她用暖和的小肥手抱住我的脖子。
  
  嘉玲的身上充滿嬰兒洗髮精與痱子粉的香味,純真無邪的味道。她小小的身體嵌入我的每個地方,在我餵她喝奶時輕拍著我的手,藍綠色的眼睛注視著我。我以她最喜歡的緩慢節奏輕搖著她,隨著每個擺動,我胸腔、喉嚨與頭腦裡的緊繃一絲絲地剝解開來,淚水從我的眼角往下淌。整個地球最能安慰我的,不是媽媽、甚至不是翰迪,而是嘉玲。眼淚帶出也帶走許多東西。我一邊喂妹妹喝奶。一邊默默地哭著。
  
  我沒有把嘉玲放回搖籃,而是將她放在我的床上靠牆的一面。瑪雯小姐曾經告誡我,絕對不可以這樣做,她說這會使得小嬰兒再也不肯回去她的小床。
  
  瑪雯小姐向來都是對的。從那天晚上開始,嘉玲堅持要跟我睡,只要我不理那雙高高舉起的手,就發出郊狼一般的哭嚎,其實我也很喜歡跟她一起睡,蓋著玫瑰圖案的棉被緊緊依偎在一起。我想,既然我需要她,她也需要我,相互安慰不就是姐妹特有的權利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7:04

  第9章
  
  路克跟我並未那麼常上床,一是欠缺機會——他跟我都沒有自己的住處,二是我並未感到太多的愉悅。即使我假裝感覺還不錯。我們從未直接討論這種情況。每次我們真的上床時,路克都很熱心地做著各種嘗試,但怎樣試都沒有差別.我也無法對自己或對他解釋我的興趣缺缺。
  
  有天下午放學後,我們利用他的父母去聖安東尼奧要很晚才回來的機會。在他的臥室裡做。「真好玩,」他說,「你是我所約會過最漂亮也最性感的女孩。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麼不能……」他沒有往下說,只用雙手握住我赤裸的臀部。
  
  我知道他的意思。
  
  「這就是跟一個墨西哥裔的浸信會教徒約會的結果,」我說。
  
  我耳朵下的胸膛因為輕笑而起伏。
  
  露西最近剛跟男友分手、現在跟咖啡店副理約會,我把我的問題對她傾訴。「你需要跟其他的男孩約會,」她狀似很有權威地說。「高中男生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你知道我為何跟湯米分手嗎?……他老是捏著我的乳頭轉來轉去,好像我們聽收音機想找到正確的電台那樣。誰在床上的表現會這樣笨的?告訴路克,你想跟其他的男孩約會。」
  
  「不用我說,他兩個星期後就要離開了。」我跟路克都同意他去念學時,我們不必不切實際地要求對方不准認識其他人。這不算正式的分手,我們也同意他放假回來時還是可以見面。
  
  我對路克的離去,感覺很複雜。部分的我很期待重獲自由,週末又是自己的時間了,而且我不用再跟他上床。但是,少了他我也會很寂寞。
  
  我決定把全部精力放在照顧嘉玲,與我的功課。我要做一個最好的姊姊、女兒、朋友、學生,成為負責任的女性典範。
  
  勞動節那天濕度很高,因為水蒸氣往上蒸發,下午的天空顯得比較蒼白。但是濕熱的天氣並沒有妨礙大家去參加「紅脖子大競賽」的興致,這是郡裡所舉辦的騎馬套牛與套其他牲畜的比賽。競賽的場地充滿各種活動,五花八門的攤位,有的賣藝術與手工藝品,有的賣刀賣槍。還有小馬租騎、馬術特技、卡車展售,外加無窮無盡的食物。競賽活動將於晚上八點在露天競技場舉行。
  
  媽媽,我和嘉玲在七點抵達,我們打算在這裡吃晚餐,而後去瑪雯小姐租來賣藝術品的攤位看她.我推著嬰兒車走過裂縫處處的泥土地,看見嘉玲的頭忙著轉來轉去,不禁哈哈大笑。她的視線一直跟著食物區中央一串又一串的彩色燈泡。
  
  來參加嘉年華會的人大都穿著牛仔褲,和胸前有兩個有蓋口袋、與一排珍珠色扣子的西部襯衫,腰繫厚皮帶。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戴著草帽或牛仔帽。女人穿很緊的牛仔褲或沙沙作響的縐紗裙,以及上面繡了花的靴子。
  
  我跟媽媽都選牛仔褲,我們也給嘉玲穿上從腿內扣扣子的牛仔布短褲,我找出一頂鋪棉的粉紅色牛仔帽幫她戴著,並用緞帶在下巴打個蝴蝶結,但是她一直把它扯下來磨牙。
  
  空氣間飄著各種有趣的味道,身體的氣味、古龍水、香煙、啤酒、油炸的食物、鑽來鑽去的動物、潮濕的草、灰塵和機器。
  
  我們推著嬰兒車走過食品區,決定吃炸玉米,豬肉串和薯條。其他攤位還賣炸的酸黃瓜、炸的墨西哥辣椒,炸的培根。德州人認為每樣東西都可以串在竹籤上拿去炸。
  
  我喂嘉玲吃從家裡帶出來的蘋果泥,媽媽決定買油炸蛋糕當甜點,那是把冷凍蛋糕沾魚漿之後拿去炸,外酥內溶,非常好吃。
  
  「這起碼有一百萬大卡、」媽媽咬著金黃色的酥脆外皮,一邊拿起餐巾紙擦拭。
  
  吃完晚餐,我們用嬰兒濕巾把手擦乾淨後,去找瑪雯小姐。她火紅的頭髮在黃昏的光線裡像火炬一樣耀眼。她的羽扇豆藍色蠟燭和手繪的鳥屋向來有固定的銷路,我們在一旁等她慢條斯理地找錢給一位顧客。
  
  有個聲音從後面叫我們。「嗨,你們好。」
  
  媽媽跟我同時轉過去,看見是拖車營地的所有人夏路易,我的瞼霎時僵住。他穿著蛇皮靴和牛仔褲,繫著一條以銀質箭頭為飾的波洛領帶(譯註:bolotie美國西部以麂皮細索穿過飾扣的領帶)。
  
  我通常跟他保持距離,而因為管理室前面的房間經常沒人,所以並不難。他毫無辦公時間的概念,不是在喝酒就是駕車進城尋花問柳。營地裡的任何人若去抱怨化糞管堵塞或主車道有個大洞,他即使答應要處理也從未遵守諾言。找夏路易做任何事都是浪費時間。
  
  夏路易的服裝或許是高檔貨,但是他整個人是腫的,面頰上破裂的微血管好像中國古董碗底下的冰裂紋。他還剩下的好容顏,只徒然讓人欷歔他親手毀了自己的俊美。
  
  我突然覺得,我在路克帶我去的那些派對所看到的男孩,中年以後就是這副模樣。其實,他也讓我有點想到路克,人若不珍惜天上掉下來的權利,就會變成這樣。
  
  「嗨,路易,」媽媽回答。她已經抱起嘉玲,正想撬開我妹妹的嘴,救出被抓去咀嚼的頭髮。她淺綠色的眼睛和燦然而笑的嘴,顯得好美……看見路易的反應,讓我不安地震了一下。
  
  「這個小可愛是誰?」他的口音好重,子音幾乎都聽不見。他伸手去逗弄嘉玲的下巴,她也流著口水對他笑。看見他的手指在嬰兒無瑕的皮膚上,我好想抱走嘉玲,跑得遠遠的。「你們吃過了嗎?」夏路易又問媽媽。
  
  她依然笑著。「吃過了,你呢?」
  
  「飽得快漲了,」他拍拍肚子。
  
  這根本是一肚子蠢話,但媽媽竟然笑出了聲音。她看著他的方式,讓我起雞皮疙瘩。她的眼光、姿勢,把頭髮塞到耳後的樣子,都在發出邀請。
  
  我無法相信。媽媽跟我一樣,對他的名聲非常清楚。她甚至對著我和瑪雯小姐開過玩笑,說他只是個小鎮的紅脖子,卻自以為是什麼大亨。她不可能會喜歡夏路易,他根本配不上她,這實在太明顯了。但是飛力或我看過的其他任何男人,也沒有一個配得上她。我對這些如出一轍的爛人感到不解,不懂媽媽為何總是看上錯誤的男人。
  
  在東德州其貌不揚的林相裡,豬籠草以鮮艷的黃色喇叭與紅色籐蔓當廣告,吸引各種昆蟲上門。它的黃色喇叭中充滿昆蟲無法抗拒的香甜汁液,但它一旦爬進去就再也出不來。蓋子合上之後,它會淹死在糖漿中並被吞噬。看著媽媽與夏路易,我也看到類似的煉金術正在進行:虛假的廣告、致命的吸引力。
  
  「套牛比賽快要開始了,」夏路易說。「我在正前方有個包廂,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不用了,謝謝你,」我立刻回答。媽媽警告地瞪我一眼,我知道我很粗魯,但是我不管。
  
  「我們很願意去,如果你不介意小孩可能比較吵,」媽媽說。
  
  「該死,當然不會,這個小寶貝這麼可愛。」他逗弄著嘉玲的耳垂,惹得她扭來扭去,一邊格格笑。
  
  而平常對人們的言語很挑剔的媽媽,居然沒指責他在小孩面前講粗話。
  
  「我不要看套牛比賽,」我不高興地說。
  
  媽媽惱火地歎口氣。「莉珀……你如果心情不好,也不要掃別人的興。或許你可以去看看有沒有同學也來這裡?」
  
  「好,那我要帶著嘉玲一起去。」我立刻知道我不該用那種「嘉玲是我的」的口氣說話,我若換個說法,媽媽應該會答應。
  
  結果她微微瞇起眼睛說:「嘉玲跟著我就行。你自己去,一個鐘頭之後回來這裡跟我會合。」
  
  我憤怒又煩惱地轉身朝一排排的攤位走去。鄰近一座大帳篷裡的鄉村樂隊正為即將開始的舞會試音。今晚是個適合跳舞的夜晚,我悶悶不樂地看著勾肩搭背、快樂地朝帳篷走去的一對對男女。
  
  我在攤販的桌子之間慢慢走,看著一罐罐的醃製食品、墨西哥料理常用的以番茄和洋蔥做成的辣調味醬,以及烤肉醬,有的攤子販賣繡花或縫著小亮片的T恤。我朝一個檯面上放著許多盤閃閃發亮的銀製飾品的珠寶攤位逛去。
  
  我僅有的首飾是媽媽給我的一對單顆珍珠耳飾,以及路克在聖誕節送我的一條很精緻的金手鏈。我彎著腰在一盤盤煉墜之間檢視,拿起一個鑲土耳其玉的鳥形墜子……一個德州的州形……一隻小公牛的頭……一雙牛仔靴,我的注意力突然被一個銀色的犰狳吸引過去。
  
  犰狳向來是我最喜歡的動物。它們算是有害的動物,因為它們會挖著溝渠穿過人家的院子,而且常在房屋的地基下鑽地道。它們也很笨,就跟岩石那樣地不知變通。它們真的不美,你頂多也只能說它們實在醜得可愛。
  
  犰狳是史前時代就有的動物,身上有著一圈圈盔甲那般的硬殼,從硬殼下面伸出來的小小的頭,好像是後知後覺才被安裝上去的。萬物都在演化時,犰狳卻似乎被遺忘了。什麼也沒有改變。
  
  不管人們如何地怨恨或誘捕犰狳,它們依然很有毅力地。夜復一夜地鑽土挖地,尋找藏在泥土裡的蛆與蟲。如果找不到,它們改吃莓果或植物也能維持生命。犰狳是「面對逆境時,只要堅持必可克服」的最佳範例。
  
  犰狳的身上沒有任何惡意,它們所有的牙齒都是臼齒,即使它們想要跳起來咬人也不可能。當百業興隆,家家的鍋裡都不乏雞鴨魚肉時,它們被匿稱為吸塵器小豬,只是現在的人早已飢不擇食。有人說,犰狳吃起來的味道很像豬肉,然而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品嚐。
  
  我拿起犰狳的項煉墜子,問賣家如果加上一條十六寸的鏈子要多少錢。她說二十元。我還來不及掏出錢包,我身後有個人已經遞出一張鈔票。
  
  「我來付,」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我急忙轉身,幸好他扶住我的手肘,才沒有跌倒。「翰迪——」
  
  大部分的男人,即使相貌普通,一旦戴上牛仔帽,穿起褪色的緊身牛仔褲加上有點跟的靴子,都很像萬寶路香煙廣告的男主角。這一套服裝的變形能力,就跟黑色晚禮服一樣強大。這樣的組合一旦出現在翰迪身上,簡直就如同胸口挨了一拳,讓人頓時無法呼吸。
  
  「你不必買東西送我,」我出聲反對。
  
  「好久不見,」翰迪說著,從女老闆手中接過項煉。她問要不要收據,他搖一搖頭,同時以手勢要我轉身。我轉過去,並撩起頭髮。他的指背拂過我頸後的皮膚,送出一波波寒顫。
  
  因為路克的關係,我已初步瞭解性是怎麼回事,即使尚未完全開發。我獻出我的純真,希望可以換來安慰、疼愛、知識……然而才與翰迪並立片刻,我已理解,試圖用任何人來取代他是如何地愚不可及。
  
  除去還算過得去的相似體型,路克與翰迪完全不能比。我充滿苦澀地默默猜測,是否我將來的每一段關係,他都會像個陰影般籠罩在那裡,永遠地陰魂不散。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忘掉他,可是我也永遠不能擁有他。
  
  「涵娜說你搬去住在城裡了,」我說出我的意見,一邊摸著垂於兩根鎖骨之間那凹處的銀色小墜子。
  
  他點頭。「我租了一個只有一間房的公寓。地方很小,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能有些許的個人隱私。」
  
  「你跟其他人一起來嗎?」
  
  他點頭。「涵娜和兩個弟弟都來了。他們在那邊看馬的慢跑比賽。」
  
  「我跟媽媽與嘉玲一起來。」我好想把夏路易的事情告訴他,以及我對媽媽居然把時間花在那種人身上,感到多麼憤怒。但是,我又覺得,每次見面都是我有問題要他幫忙解決。就這一次,免了吧。
  
  天空的顏色從淺紫色變成深紫色,太陽迅速落入地平線的後方,快得我以為它會再跳回來。跳舞帳篷那邊燈火通明,樂隊正歡欣鼓舞地唱著一首兩拍子的舞曲。
  
  「嘿,翰迪,」涵娜帶著他們的兩個弟弟出現。兩個男孩的臉上都黏答答的,笑著跳著要翰迪帶他們去抓小牛。
  
  抓小牛是馬術比賽之前的暖身遊戲,全是小孩子下場,再放進三隻尾巴綁著黃絲帶、精力充沛的小牛,任何有辦法拿到黃絲帶的小孩,可以得到美金五元的獎金。
  
  「嗨,莉珀,」涵娜跟我打招呼。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已經轉向她哥哥說:「翰迪,他們想去抓小牛,那邊快開始了,我可以帶他們過去嗎?」
  
  他搖頭,臉上出現不得已的笑容。「不去好像不行吧。睿可和愷文,你們不可以亂跑唷。」兩個男孩大聲歡呼,轉頭就跑,涵娜只好拔腿猛追。翰迪笑著說:「把他們一身牛大便地帶回去,我媽會剝了我的皮。」
  
  「小孩子偶爾就是應該玩得一身髒。」
  
  翰迪的笑容轉為無奈。「我也常跟我母親這樣說。有時候我必須非常刻意地提醒她,要她稍微放鬆對他們兩個的控制,讓他們像一般的小孩自由地跑跑跳跳。我真希望……」
  
  他沒有往下說,雙眉皺了起來。
  
  「什麼事?」我輕聲問。我經常說我真希望怎樣怎樣,但我從未聽見翰迪說過這種不實際的句子。
  
  我們開始漫無目的地走著,翰迪縮小他的步伐配合我。「我真希望當年父親被判無期徒刑後,她曾有勇氣考慮再結婚,」他說。「她有絕對的權利要求離婚。而她若找個正直的男人在一起,她整個人或許不會這麼緊張。」
  
  我從來不知道他父親為什麼被判無期徒刑,也不大好意思問,我只盡量讓自己表現出智慧又關心的樣子。「或許她還愛他?」
  
  「不,她怕死他了。他只要一喝醉,罵起人來的惡毒口氣,簡直像一袋毒蛇。而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喝酒。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不斷地進出監獄……一、兩年回來一下,把我母親弄懷孕了之後,又把我們僅有的錢拿跑。」
  
  翰迪停了一下。
  
  「我十一歲的時候曾經想要阻止他,那也是我的鼻樑被打斷的原因。但,下一次他再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大到可以抵擋他了。後來,他就再也沒來打擾我們。」
  
  我想像又高又瘦的珠笛小姐被打得團團轉。
  
  「她為什麼不跟他離婚?」我問道。
  
  翰迪無情地一笑。「我們的教區牧師告訴我母親,不管丈夫怎樣虐待你,都不能跟他離婚,那會使你喪失為基督服務的機會。他說人生應該以為耶穌奉獻為首,個人的快樂一點也不重要。」
  
  「如果挨打的是他,他就不會這樣說了。」
  
  「我去找過他理論,但是他很堅持。我怕自己會氣到扭斷他的脖子,只好趕快離開。」
  
  「噢,翰迪。」我的胸口因為同情他而隱隱作痛,也不由得想到路克的生活多麼愜意,以及跟翰迪又有多大的不同。「為什麼有的人的生命就是比別人困難許多?為什麼有的人就是必須一路掙扎?」
  
  他聳聳肩。「沒有人一輩子都那麼容易,上帝遲早會要你付出代價。」
  
  「你應該到南街的上帝羔羊聚會所來做禮拜,」我勸他。「那裡的牧師非常好,只要你在週日的聚餐大會帶來一些炸雞,很多的罪他都可以原諒你。」
  
  翰迪笑得露出了牙齒。「你這樣說,好像神也是可以收買的。」我們來到跳舞的帳篷。
  
  「看來上帝羔羊聚會所的牧師也不反對跳舞?」
  
  我愧疚地垂下頭。「嗯。」
  
  「萬能的上帝,你的內心其實是很遵守教義的。噢,來吧。」他握住我的手,拉著我走到舞池的邊緣,大家正依照音樂的旋律滑動,兩步慢、兩步快。
  
  這其實是一種類似儀式的團體舞蹈,你和舞伴之間都會謹慎地保留適當的距離,除非他把手伸到你的腰上,把你轉一個小圈,再帶到他的身前。如此一來,這舞的感覺便立刻改變,尤其是音樂也慢下來的時候。
  
  跟隨著翰迪刻意的動作,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我只覺得一顆心正以讓人暈眩的力量狂猛地跳動。長久以來,他一直強調我們之間只能有友誼,我非常訝異他居然願意跟我跳舞。我很想問他為什麼,但終究藏起這個問題。我太想跟他跳舞了。
  
  他將我輕輕拉近時,我簡直快要暈倒了。「這樣不太好吧?」我問。
  
  「的確。手掌放在我的肩上。」
  
  我把手掌放在他堅硬的肩膀前面,他的胸腔開始以不穩定的節奏一起一伏。當我終於有勇氣望向他美好但嚴峻的面容時,我理解到,這其實是他難能可貴的自我放縱的片刻。他的眼睛高度警戒著,卻也充滿聽天由命的認知,好像一個心知即將遭到人贓俱獲的小偷。
  
  我只隱約注意到樂隊正在演唱的是藍迪‧崔維斯一首苦澀的傷心情歌,只有鄉村歌曲唱得出這種荒蕪輿淒涼的感覺,既孤傲又傷感。翰迪用手的壓力引導我,我們穿著牛仔褲的腿相互摩擦。
  
  那感覺不像在跳舞,更像不知要漂浮到哪裡去。我們跟隨一股流動的氣勢,與其他的一對對舞者共同踩著慢舞的腳步,然而光是這簡單的滑動,卻比我跟路克做過的任何事更要性感。我完全不必思考舞步,或我應該往哪一邊轉。
  
  翰迪的皮膚有著煙和太陽的味道。我想要推進到他的襯衫底下,探索他身上的每一個秘密地方,每一寸皮膚和每一道線條的變化。我想要一些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東西。
  
  音樂更慢了,兩步舞曲不知何時已消失,轉變成舞者只需站在原地,相互擁抱著慢慢搖晃。如今我全身都感覺到他,而那讓我心浮氣躁。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感覺他的嘴貼在我的頰骨上。他的嘴唇乾乾的,有點滑潤。
  
  我呆若木雞,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把我更推到身上,一隻手往下滑到我的腰窩,輕輕地施壓。感受到他有多麼興奮。我的腿和小腹更加飢渴地往他擠去。
  
  在人生的大計劃中,三或四分鐘是很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時間,人們每天都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浪費了好幾百分鐘。但有時候在這些吉光片羽裡面,也能發生讓你終生難忘的事。翰迪的擁抱、如此充分地與他接近,是一種比真正發生性行為更親密許多的行為。如今回想起來,我依然能感覺到那絕對親密的片刻,血液也依然衝到我的瞼上。
  
  當音樂轉入新的旋律,翰迪帶著我離開跳舞的帳篷。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肘,並在我們必須跨越像蛇群一般橫在地板上的諸多電線與電纜時,低聲警告我。
  
  我完全不知道我們要走去哪裡,只曉得離那些攤販越來越遠。最後我們抵達這塊地的邊界,那裡有用紅杉木釘出的圍欄。翰迪用他的一雙大手握住我的腰,輕而易舉地舉起我放在圍欄上。我坐在最上面的一條橫木,剛好可以跟他面對面,我緊緊並在一起的膝蓋擋在我們之間。
  
  「別讓我跌下去,」我說。
  
  「你不會跌下去的。」他穩當地抓住我的髖部外側,掌心的熱度穿透質料比較輕薄的夏季牛仔褲。
  
  一種幾乎無法控制的衝動襲來,我突然很想張開我的腿,把他往前拉進我的腿間。但我終究只是保守地夾緊雙腿,雖然我的心臟有如擂鼓一般。嘉年華會那微罩著塵土的黃色燈光在翰迪的身後張開來,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緩緩搖頭,好似終於準備要面對一個無從解決的難題。「莉珀,我必須告訴你……我就快要離開了。」
  
  「離開維康鎮?」我差點說不出話。
  
  「對。」
  
  「什麼時候?去哪裡?」
  
  「就在這幾天。我申請的一個工作有回音了,而……我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你要去做什麼工作?」
  
  「在一家鑽油公司擔任焊接技工,第一個工作地點是在波斯灣外海的油田。但焊接人員經常調動,就看公司跟哪裡簽約。」看見我的表情,他沒再繼續說。他知道我父親在一座油井喪生。在海上的油井工作,薪水很高,可是也很危險。拿著會噴火的焊接搶在油井上工作的人,若不是腦筋有問題,就是想要自殺。翰迪必定明白我的想法。「我會盡力不要引發太多爆炸。」
  
  如果他是想要逗我笑,他的努力毫無效果。事情像攤開的白紙,我知道再也看不到康翰迪了。而問他是否會回來找我,更是白費口舌。我必須放手了。但我非常清楚,只要我活著,失去他的痛苦永遠都會跟著我。
  
  我開始想像他的未來,想像他將要橫越諸多的海洋與大陸,遠離所有認識他、愛他的人,遠在另一個半球,遠到連他母親的禱告都抵達不了。未來,他將有許多女人,其中的一個將會知道他的秘密,生下他的孩子,見證歲月在他身上刻劃下來的改變。而那個女人,將不是我。
  
  「祝你好運,」我的聲音已帶有哭腔。「你將會一切順利,擁有你所想要的一切,也將比任何人所預想的更為輝煌騰達。」
  
  他的聲音倒很平靜。「你這是在做什麼,莉珀?」
  
  「我正努力說出你想聽的話。心想事成,生活美滿。」我用膝蓋推他。「讓我下來。」
  
  「等一下,先告訴我你為什麼生氣。我在每個轉折點所做的一切,都是盡量不想要傷害你。」
  
  「但我還是受傷了。」我控制不住地爆發開來。「而如果你曾經問我,我想要怎樣,我會說我寧可盡量擁有你,以及我根本不怕跟你在一起所附帶的傷害。結果,我反而什麼都沒有,只得到這些愚蠢——」
  
  我停下來。想找一個更好的詞,可是找不到。
  
  「愚蠢的借口,說什麼你不想傷害我。其實,害怕受到傷害的是你。你害怕你可能因為太愛一個人而無法離開,而後你便必須放棄所有的夢想,一輩子住在維康鎮這個小地方。你害怕——」
  
  因為他抓住我的肩膀搖了一下。我驚地猛喘一聲。這動作雖小,但震撼遍及全身的每個部分。
  
  「別再說了,」他的聲音嘶啞。
  
  「你知道我怎會跟路克交往嗎?」我太過絕望,整個豁出去了。「因為我想要你,可是我又不能擁有你,而他是我所找得到、跟你最像的人。可是,每次跟他上床,我都希望他是你。這不只使得我恨我自己,我甚至更加恨你。」
  
  這些話剛吐出我的嘴,苦澀而孤絕的感受即令我想蜷縮起來。我低下頭抱住身體,但願能縮到最小的空間。
  
  「都是你的錯。」明知道稍後我會後悔,但我太激動,已經不想管了。
  
  翰迪的抓握更緊,緊到我的手臂都痛了。「我並沒有給你任何承諾。」
  
  「那還是你的錯。」
  
  「該死的。」看見一顆淚水滑下我的面頰,他不知所措地吸口氣。「該死的,莉珀。你這樣很不公平。」
  
  「天下沒有公平這回事。」
  
  「你要我怎樣?」
  
  「我要你承認你對我的感覺,即使只有一次。我想要知道,你以後會不會有一點點想念我,會不會記得我,會不會後悔任何事。」
  
  我感覺到他的手指插入我的頭髮裡面,將我的頭往後拉。「天哪,」他小聲說。「你想盡力讓我不好過,對不對?我不能留在這裡,可是我也不能帶著你一起走。你想知道我會不會後悔任何事?」
  
  他火熱的氣息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我的臉頰上。他伸出手臂抱住我,止住所有的動作。他的心臟貼著我被壓平的胸脯,急促地跳動。
  
  「只要能擁有你,我連靈魂都願意出賣。在我的這一生,你都將是我最想要的人。但是,我什麼都無法給你。而我也不會留在這裡,變成我父親的翻版。我會把所有的不順遂都發洩到你身上,我會傷害你。」
  
  「你不會,你永遠也不會像你父親。」
  
  「你真的這樣想?那麼你對我、比我對自己更有信心。」翰迪用雙手捧住我的頭,修長的手指纏在我的後腦。「想到畢路克碰觸你,我恨不得殺掉他。也因為你居然讓他碰你,而想殺掉你。」我覺得一陣抖顫竄過他的身體。「你是我的,」他說。「你並沒有說錯——我非常清楚,一旦擁有你,我將無法離開。」
  
  我恨他竟然把我當成避之唯恐不及的陷阱。他低下頭來親吻我,我的眼淚所產生的鹹味在我們的唇間化開。我不敢動,但他敦促我的嘴張開,更深入地吻我,而我就此迷失。
  
  他以殘忍的溫柔找到我的每個弱點,以他的舌把激情像塗蜂蜜果醬那般層層鋪疊。他掰開我的腿,在我來得及夾緊之前,他的身體已經擠了進來。隨著一些低語,他拿起我的雙手鉤在他的脖子上,而後他的嘴再次回航,繼續他緩慢的掠奪。我多麼渴望讓他全身的重量壓住我,渴望他全然的佔有與全面的降服。我推開他的帽子,將手指插進頭髮裡面,使勁將他的嘴拉近。而且越來越用力。
  
  「慢下來,」翰迪在我耳邊低語,抬起頭、將我顫抖的身體摟過去貼近他。「慢下來,糖糖。」
  
  我奮力呼吸,只覺得坐著的木頭橫桿刺進臀部的肌肉,膝蓋緊緊夾著他的髖部。直到我平靜下來,他才再吻我,但用意已是安撫的。我忍不住發出的聲音。都被他的嘴吸收了進去。
  
  他的手沿著我的脊椎一再地上下。而後一隻手掌緩緩移到我的胸下,隔著襯衫的衣料愛撫著我,拇指輕輕晝著圓圈,直至找到早已挺立的乳尖。我的手臂突然癱軟,沉重得抬不起來,整個人像週末的醉客那般更加依靠在他身上。
  
  我已瞭解跟他在一起的感覺,那跟與路克上床完全不一樣。翰迪似乎正掬飲著我的每一絲反應,我發出的每個聲音、顫抖與呼吸。他擁著我的方式,好像我的重量是他手中最珍貴的寶藏。
  
  他那有時溫柔、有時又兇猛的親吻究竟持續了多久,我早已無從追蹤,只知道緊張的感覺逐漸高漲,直到聲聲低吟從我的喉嚨破柙而出,而我的手指抓著他的襯衫表面,渴望接觸到他的皮膚。
  
  他把嘴扯開,轉頭將臉部埋進我的頭髮裡面。極力控制他的呼吸。
  
  「不,」我不甘心地抗議。「不要停,不要——」
  
  「噓、噓,親愛的。」
  
  如此地被扔在乾冷的高空中,我充滿了叛逆與不甘,渾身抖動不止。
  
  翰迪將我包裹在他的雙臂之中,揉著我的背部,希望能讓我平靜下來。「沒事的,」他在我耳邊低語。「我甜美的女孩……沒事的。」
  
  然而,這怎麼可能沒事?我想到當翰迪離開我,我將再也無法從任何事得到快樂。等我認為我的腿應該站得住了,我才半滑半跌地從欄杆上下來。翰迪伸手要扶我,但是我往後退。淚眼矇矓中。我幾乎看不清他。
  
  「請你不要說再見,」我說。
  
  或許瞭解這是他所能替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翰迪保持沉默。
  
  我知道在未來的歲月裡,我會一再地重播這一幕,而且每次都會想我其實應該說些什麼不同的話,或做出什麼不同的事。
  
  但,當時我終究只是頭也不回地走開。
  
  我這一生經常為自己不經思考就說出的話後悔。
  
  但這一次我對我說的、以及我沒說的,都一點也不後悔。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7:32

  第10章
  
  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乖戾的青少年幾乎都長一個樣。青少年總是驚天動地地想要一些東西,可他們通常是要不到;當他們因此而傷心難過時,偏偏大人又覺得那不過是小孩子小題大作,這才是最大的羞辱。
  
  大人都說,隨著時間過去,再破碎的心也會癒合。這話或許沒錯,但是用在我對翰迪的感情上,卻一點也不對。時間已過去好幾個月,冬天的那些假日來了又去,我依然對週遭的一切視而不見,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對包括我自己在內的任何人都像個廢物。
  
  使我心情更加乖戾的是媽媽與夏路易兩人那炫耀又高調的關係。他們竟會湊在一起,替我帶來無窮的困惑與憎惡。我從未看過他們和和氣氣地相處片刻,大多數時間都像被困在一個布袋裡的兩隻貓那樣爭吵不休。
  
  路易總是把媽媽往最壞的方向帶去。她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喝個爛醉,而我母親從來不是愛喝酒的人。她向來堅持個人的空間不容侵犯,可是跟路易在一起時又變得很粗野,不是推打就是拉扯。夏路易引發她野性的一面,而身為母親的人是不能太野的。我多麼希望她不是個金髮美女,也多麼希望她是穿著圍裙在家煮飯、並常去教會聚會的那種母親。
  
  除了這之外,隱約瞭解媽媽與路易那爭吵、拉扯與相互的嫉妒,以及他們對彼此所造成的小傷害,其實是性愛的一種前戲,也帶來不少困擾。路易很少到我們的拖車來,謝天謝地,但是我以及羽扇豆營地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媽媽在他的紅磚屋裡過夜。她有時帶著瘀青的手臂、失眠的憔悴臉龐,或被鬍鬚樁子磨得紅通通的脖子回來,這也不是一個母親該有的形象。
  
  我不知道母親與夏路易的關係有多少是真正的快樂,又有多少是她在懲罰她自己。我想她認為路易是一個強壯的男人,但唯天知道,有多少女人誤把男人殘忍的行為當成力量。
  
  或許,當一個女人像我媽媽那樣、獨力對抗全世界太過長久之後,能把世界交給別人去管,感覺起來會像是卸下千斤重擔那般暢快,即使對方並不是那麼好的人。當我因為責任的重量而痛苦時,我也經常有那種「怎不有個人來替我想想辦法」的渴望。
  
  我必須承認,路易也可以很迷人。即使是最爛的德州男人,也懂得如何以和藹可親的虛偽態度和舌粲蓮花的本領,直攻女人的弱點。他似乎真的很喜歡小小孩,而他們也早就準備相信他要說的任何事。嘉玲每次見到他就笑個不停,可見俗話說「小孩本能地知道哪些人可信」,其實並不正確。
  
  不過,路易一點也不喜歡我,我也是全家唯一不喜歡他的人。那些讓媽媽無比心動的東西卻都是我最討厭的,例如他那自以為了不起的傲慢姿態,以及數不清的手勢,只是想藉以炫耀他擁有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小東西。他擁有一櫃子量腳訂做的手工靴,其中一雙用來自辛巴威的大象皮所做的靴子,價值高達八百美元。那些靴子成了維康鎮的話題。
  
  有一次,路易帶著媽媽以及另外兩對男女到休士頓去跳舞,守在門口的人不讓他把銀質的扁酒瓶帶進去。路易便走到旁邊,拿出隨身攜帶的折刀,割開那雙象皮靴,把酒瓶塞了進去。媽媽後來告訴我時,她說這動作真蠢,也很浪費。但是她在後來的幾個月逢人就說,我才領悟她對這種誇張的行為其實挺欣賞的。
  
  這就是路易,無所不用其極地表現他多麼富有,其實他並不比我們有錢多少。沒人知道路易花的那些錢是從哪來的,它的總數絕對高過整個營地的租金收入許多。他只是個虛張聲勢的人,光打雷而不下雨。
  
  有人謠傳他偶爾販毒,而由於我們距離美墨邊界非常近,任何人若想冒個險並不困難。我不相信路易本人抽大麻或吸毒,烈酒應該是他所選擇的麻醉品。但他若有機會輸送毒品給回家來度假的大學生,或覺得約翰走路還不夠刺激的鎮民,我想他也不會遲疑。
  
  我不替媽媽跟路易在一起而煩惱時,心思便全在嘉玲身上.她剛會走路,總是像個迷你版的小醉漢,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她喜歡把舔得濕答答的手指塞進電器插座、削鉛筆機和可樂瓶。她會從草地上抓蟲,或撿起煙屁股,或從地毯上挖出陳年洋芋片的碎片,而所有的東西都進入她的嘴裡。等她開始使用幼兒湯匙自己吃東西時,她可以把自己弄得一塌糊塗,我甚至必須把她帶到院子裡用水管沖洗。我在後院放了一個大水盆,常看著她在水裡玩。
  
  她開始會講話後,總是叫我「莉莉」,而且要做什麼都找我。她愛媽媽,每次跟媽媽在一起時都像螢火蟲那樣閃閃發亮,可是當她不舒服、煩躁或害怕的時候。她都找我,而我也都會回應她。我跟媽媽從來沒有討論或深思這個現象,只視為理所當然。從很多方面來說,嘉玲更像是我的孩子。
  
  瑪雯小姐很鼓勵我帶嘉玲去找她,說如果我們不去,她家就太安靜了。她後來並沒有再讓雷鮑比回來,她說她這個年紀的男人若不是已變得醜陋邋遢,就是低能愚蠢,或者既丑又笨,所以她應該不會再交任何男朋友了。
  
  每星期三下午。我開車送她去上帝羔羊聚會所,因為教會在這一天替鎮上行動不便的老人做「食物送到家」的活動,瑪雯小姐是這個活動的志工廚師之一。而且她超愛教會裡那間裝備齊全,美到足以拍廣告的廚房。
  
  我們到了那裡之後,瑪雯小姐總順便教我烹煮基本的德州料理,我會把嘉玲側抱在腰上,一邊遵照她的指令調這調那。或攪拌鍋裡缽裡的東西。
  
  因為她的指導,我學會刮下新鮮的甜玉米,用烤肉醬炒到讓人流口水。我也學會做白醬炸雞排、熱油炸玉米粉秋葵、排骨煮黑白斑豆以及辣椒醬煮蕪菁甘藍.我甚至得知了瑪雯小姐如何做紅絲絨蛋糕的秘密,她還警告我,除非我想要對方向我求婚,不要做給任何男人吃。
  
  最難做的是雞湯麵疙瘩,因為沒有任何食譜。她的面疙瘩之香濃柔韌與入口即化,可以讓人流淚。她會先把麵粉倒成一堆小山,加進鹽、蛋和奶油,用手指攪拌在一起,揉成麵團。而後用□面棍稍微推平,再切成厚條,加入煮得熱滾滾的土雞湯中。幾乎任何的不舒服,都可以用這道雞湯治癒。康翰迪離開維康鎮的那天。瑪雯小姐就煮了一鍋雞湯麵疙瘩,短暫地紆解了我的心痛。
  
  接著我會把嘉玲交給瑪雯小姐照顧,自己去幫忙送餐。
  
  「你不用做功課嗎,莉珀?」她會問,而我總是搖頭,我幾乎不做功課了,在學校也只選必修課,避免曠課。既然媽媽對我的教育與聰明與否已經毫不在意,我又何必關心。
  
  畢路克放假回家時會邀我出去,可是被我連續拒絕一段時間後,他的電話就減少了。我只覺得自從翰迪離開,我的心好像也關閉了起來,而我不知道它何時或怎樣才能再開啟。
  
  體驗過沒有愛的性,以及沒有性的愛之後,現階段的我,兩樣都不想再嘗試。瑪雯小姐勸我開始遵循自己內心的火炬過日子,而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媽媽在她跟路易交往的一年之後,與他分手。她對火爆的生活有很高的容忍度,但人終究有她的極限。事情在他們偶爾去跳舞的一家酒吧發生。路易去上廁所時,一個喝醉了酒的牛仔請媽媽喝一杯龍舌蘭。
  
  德州男人對地盤的觀念比大多數人嚴重。這是多年來他們圍籬笆保護土地、抱著來福槍入睡以保護家園之後,其來有自的文化。對別人的女友採取行動,是足以引發兇殺案的。那個牛仔即使暍醉酒也應該有這點自知之明,所以許多人認為路易把他揍個半死,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路易以狂猛的暴力修理他之後,還在停車場用靴子前端長達兩寸的包鐵踢得這可憐的傢伙吐血之餘,還衝回卡車拿槍,想要一槍解決對方。
  
  幸好路易的朋友硬是把他拉開,避免他犯下謀殺罪。媽媽後來告訴我,她覺得奇怪的是,那名牛仔真的很高大,一般來說,以路易的體型根本不可能打贏他。然而,惡毒的心有時可以打敗肌肉。見識過路易的凶狠本性,媽媽與他分手。那是翰迪走後,我最快樂的一天。
  
  但是好景不長,路易不肯放過她,也不讓我們安寧。他開始沒日沒夜地打電話,弄得我們覺得整天都聽到電話鈴聲,嘉玲也因為睡眠老是受到干擾而經常哭鬧。路易開著車跟蹤媽媽,在她下班、外出吃飯或買東西時,跟在她後面。他經常把車停在我們家外面,監視著我們。有一次我進臥室要換衣服時,發現路易就站在面對隔壁農田的窗戶外面盯著我看。
  
  雖然有些可笑,但在那個年代,一般人依然認為跟蹤是一種追求。有人還對媽媽說,只有名人才有人跟蹤她呢。所以,當她去找警察時,他們根本不願意採取任何行動。在他們眼中,這情況只是兩個人吵架了。她因此覺得很尷尬,甚至有些慚愧,好像是她的錯。
  
  最糟糕的是,路易的詭計奏效了。他把她搞得筋疲力盡,使得復合反而變成最容易的事。她甚至極力要自己相信那是她真心想要跟他在一起。依我的看法,這根本不是約會,而是綁架。
  
  但他們的關係已經有了本質上的變化。路易或許重新得回媽媽這個人,但是她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的喜歡他。他和每個人都知道,如果她能自由離開、如果她能獲得保證說她離開後他不會危害任何人,她極有可能立刻跳走。
  
  我說「極有可能」而非「一定」,乃因為她內心某個可怕的小部分依然想要他、依然被他抓在手上,好像鎖的機心依然需要鑰匙的觸動。
  
  有天晚上,我剛哄嘉玲睡著,有人來敲門。媽媽跟路易到休士頓吃飯跟看表演了。
  
  我不知道警察的敲門為何跟一般人不一樣,為何他們的敲門聲就是會讓你的脊椎的每一節都挺立起來。他們無情的聲音也讓你立刻知道不好的事情發生了。我去開門,發現兩名警察站在門外。時至今日,我依然想不起他們的臉,只記得他們的制服,淺藍色的襯衫、深藍色的長褲,以及胸前繡著的警徽。
  
  我立刻想起當晚稍早我見到媽媽的情況。看著她換上牛仔褲和高跟鞋要出門,我很不高興但是沒有說出來。她交代了些無意義的話,例如她可能要到早上才會回來,我聳聳肩說了句「隨便」。這些日常對話,後來經常在我耳邊縈繞。你總以為人們會在最後一次見面時說些了不起的對話,但媽媽只是笑了一下、交代我把門鎖好,注意一切安全,就此一去不回。
  
  警察說車禍在快速道路發生,那時州際十號公路還沒有建好,行駛於快速道路上的車輛有四分之一都是運貨的十八輪大卡車。那條路並不寬,而且車道之間的線早就全都模糊了。
  
  路易闖了紅燈衝入快速道路,與經過的一輛貨車相撞。貨車司機只受到輕傷,他們鋸開車子才救出路易,他在送往醫院的一個小時後因內出血死亡。
  
  媽媽在撞車時當場身亡。
  
  她不知道什麼東西撞到她,警察說,這對我應該有點安慰,只是……她在最後的剎那畢竟還是知道的,不是嗎?在那一片模糊的片刻,世界爆炸了,身體受到難以承受的破壞。不知她有沒有在現場徘徊,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下場。我渴望相信一個守護天使在那時來到她身邊,用美好天堂的承諾取代她心中被迫離開我與嘉玲的哀傷,而且她會經常從天上看看我們過得如何。
  
  然而,我從來不是信仰虔誠的人。我只知道母親去了一個我沒法跟她一起去的地方。
  
  而我也終於理解瑪雯小姐所謂點燃自己心中火炬的說法。當你行過黑暗,你不能指望任何人、或任何事來幫你照亮腳下的路徑,你只能仰仗你心中僅有的一點火花;不然你會迷失。媽媽就是這樣。
  
  我更清楚的是,如果我也迷失,就沒人能照顧嘉玲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7:38

  第11章
  
  媽媽沒買保險,而且幾乎沒有存款。她留給我的只有租來的拖車屋,一些傢俱、一輛車和一個兩歲的妹妹。我只受過高中教育,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放假與其他課餘時間我都在照顧嘉玲,這表示唯一能證明我的工作能力的人,還坐在嬰兒椅裡面。
  
  震驚是一種慈悲的心理機制。它讓你得以跟你的感覺保持必要的距離,如此你才能走過災難,應付必須處理的事。
  
  首要之務是安排葬禮,我以前從未去過殯儀館,總以為這種地方必定很可怕也很哀傷。瑪雯小姐堅持要陪我去,雖然我一直說我不需要任何幫助。她說她跟葬儀社的老闆傅先生以前曾經約會,他的妻子已經過世,她想去看看這麼些年來,他的頭髮還剩多少。
  
  答案是所剩無幾。不過傅先生是我所見過最和藹可親的人,而光亮乾淨、白牆白柱的葬儀社給我的感覺是佈置得很舒適的客廳。它的會客室擺放著藍色的人字紋粗呢沙發,咖啡桌上擺著大本的樣品簿,牆上掛著風景畫。瓷盤裡有餅乾,咖啡裝在閃亮的保溫銀壺裡。我們開始談話後,傅先生俏俏把面紙盒朝我們推過來的小動作讓我覺得很貼心。我並沒有哭,我的情緒還懸在冰上,但瑪雯小姐用掉了半盒面紙。
  
  傅先生溫和善良、充滿智慧的臉,很像耳朵長長、一雙咖啡色眼睛彷彿融化了的巧克力的短腿獵犬。他給我一本小冊子,書名是《哀傷十法》,並技巧地問我:媽媽是否提過她有任何生前契約。
  
  「沒有,」我很認真地說。「她從來不是事先會做任何準備的人,光是要點什麼食物吃,她都要想上半天。」
  
  傅先生眼睛周圍的紋路深了些。「我太太也是那種人,」他說。「有人喜歡未雨綢繆,有人喜歡事情發生了再說。兩者都沒什麼不對,但我自己是喜歡事先有計劃的。」
  
  「我也是,」我說,雖然也不全然為真。我常以媽媽為榜樣,事情來了再說。但是現在我想要改變,我也必須改變。
  
  傅先生翻開一本價目表,引導我討論葬禮的預算。
  
  要付錢的項目好多,墓地的錢、稅金、訃文、最後的處理與化妝、墓穴的營造、要租靈車,還有音樂、墓碑等等。
  
  付完這些,媽媽剩下的現金大概就沒了,除非我能刷卡。可是我對卡債向來不大信任,我看過太多人因為循環利息搞到痛不欲生,大多沒有機會爬出負責的深淵。尤其在德州,政府並沒有債務的協商條例,也沒有無家可歸者的收容所。你只有靠親戚幫忙。而我是自尊心不容許我去追查從不認識的的親戚,再跟那些陌生人要錢。當我瞭解媽媽的葬禮只能因陋就簡地辦理,我的眼睛後面開始出現熱熱的壓力。
  
  我告訴傅先生媽媽不去教會,所以我們不要宗教性儀式。
  
  「那是不可能的,」瑪雯小姐嚇得忘了哭。「這在維康鎮是不可能的。」
  
  「鎮上還是有很多人文主義者,他們尊重個人的選擇,瑪雯,」傅先生說。「他們只是不公開表示,以免前門立刻有很多抱著蛋糕與聖經的熱心人士前來敲門。」
  
  「你也成了無神論者嗎,亞瑟?」瑪雯小姐逼問,而他露出微笑。
  
  「倒也不是,不過有些人覺得不被拯救反而比較快樂。」
  
  討論過個人化葬禮的幾種選擇後,我們去擺有三十多具棺木的展示室,我不知道會有這麼多選擇,也不知道除去主要材料還必須選襯墊的材質,例如絲絨的或緞面的,還有顏色的問題。因為那好像會影響死者躺起來是否舒服,也讓我難以決定。
  
  某些高雅的棺木,例如一副以法國傳統手工打磨的橡木棺材,或有個黃銅靠枕的霧面鋼造棺材要價都高達四、五千美金。我看到展示室角落有一些讓我驚訝的作品,例如外面有手繪的莫內式繪畫,畫著拱橋、池塘、睡蓮,顏色是一堆的黃、藍、綠和粉紅,裡面則是寶藍色的緞子襯墊。
  
  「看起來也漂亮,不是嗎?」傅先生像個小男孩那樣笑著。「我的一個供應商今年強力推銷他的藝術系列,但是這種品味對我們的小鎮居民或許太花俏了。」
  
  但我想要給媽媽這樣的東西。它或許很俗艷,而且埋在土裡面也沒人看到,但如果你要永遠地躺在某個地方,藍緞的枕頭與藏在地底的秘密花園,豈不是最好的選擇?「它要多少錢?」我問。
  
  傅先生很久才回答,回答的聲音也很安靜。「六千五百塊,麥小姐。」
  
  我大概只負擔得起十分之一。
  
  窮人的選擇向來不多,但你通常不怎麼想它。你盡力而為,做必須做的事,同時祈禱不要有無法控制的橫禍飛來。但是當你真的很想要一樣東西卻無能為力,就很心痛。
  
  為媽媽挑選棺木時,我深深有這種感覺。而我相信這是一個預兆,種種我想要但又要不起的東西將一再出現,例如房子、嘉玲的衣服,整牙或教育,或能幫我們從貧民的深淵跨入中產階級的東西。我不懂我為何沒在媽媽在世的時候想到情況已經這麼緊急。我的無知與不懂得思考,讓我自己想吐。
  
  我默默地跟著傅先生走到雜木成品區,找到一具松木的棺材搭配白色塔夫塔綢,只要六百元。我們繼續挑選墓碑與刻字,決定目前先在母親的墳上放一塊銅牌,而我默默發誓將來一定換上一塊大理石墓碑。
  
  車禍的消息傳出去後,小鎮各處的烤箱紛紛啟動。連不認識我們或僅有幾面之緣的人都送來燉鍋、派或蛋糕。拖車裡能放東西的地方,如梳理台,桌子、冰箱和爐子,都擺放著用鋁箔紙蓋著的食物。
  
  在德州,喪事常能挖出各戶人家珍藏的食譜。許多人把他們的食譜貼在送來的食物上,可見得大家都知道我需要一切的幫忙。每道菜需要的配料都不會多過四、五種,大都是很常見的聚餐菜,如墨西哥派、丑蛋糕、國王牧場燉鍋、可口可樂燉肉、吉露果子凍沙拉等等。
  
  我好遺憾這麼多的食物送來,可是我根本吃不下。我拿下那些食譜,收集在一個牛皮紙袋裡,把大多數的菜送去康家。我第一次覺得珠笛小姐的冷靜也有好處,因為不管她多麼同情我,她都不會跟我討論感情上的事。
  
  當我如此渴望翰迪的時候,看見他的家人讓我備覺痛苦。我多麼需要翰迪回來救我,和照顧我。我想要他抱住我,讓我在他的懷裡大哭。但是當我問珠笛小姐是否有他的消息,她說還沒有,他可能很忙,已經好久既沒有寫信也沒有打電話回家。
  
  淚水在母親過世的第二天晚上才潰堤,那時,我剛上床,嘉玲熱烘烘的身體擠過來靠近我。而後她發出一聲放心的歎息,這聲音打破了我的心防。
  
  兩歲的嘉玲無法瞭解死亡,也不會受到那至大的打擊。早先她一直問媽媽什麼時候回來,我向她解釋天堂,她也一臉的不解,只跟我要棒棒糖吃。現在我抱住她躺在床上,擔心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社工人員會來把她帶走嗎?以及,如果嘉玲生病時,我該如何處理?以及當我自己都還這麼年輕,我要怎樣撫養及教育她?
  
  我從未開支票付帳,也不知道我們的社會安全卡放在哪裡,而我也擔心嘉玲能否記住媽媽。想到將來竟沒有人能跟我分享對媽媽的記憶,眼淚開始成串地往下掉。淚水無法停止,我只好躲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掩飾聲音,哭到幾乎麻痺才安靜下來。
  
  「你需要錢嗎?」我的朋友露西在我換衣服要去參加葬禮時,唐突地問我。她來幫我照顧嘉玲,直到典禮結束。「我的家人可以借你一些錢,我爸爸說你可以來我們家兼職。」
  
  要不是露西的幫忙,媽媽死後的那幾天我根本應付不來。她每天過來,問我什麼事需要幫忙,即使我說沒有,她也不管,看到什麼就做什麼。她堅持帶嘉玲回家,讓我能利用下午的時間安靜地打電話處理事情,和做些清潔工作。
  
  又有一天,露西帶她媽媽一起來,她們把媽媽的東西用箱子裝起來。我自己完全沒辦法做這件事.媽媽最愛的外套,她的白色緊身洋裝、藍色的襯衫、用來綁頭髮的粉紅色絲巾,每件衣服都有那麼多的回憶。我會在晚上穿上還沒洗的T恤,那上面還有她的味道,以及雅絲蘭黛青春之露的香味,我渴望讓那些味道長存。當有一天,它們總會消失,一切將只能在記憶中追尋。
  
  露西跟她媽媽把那些箱子送去一個儲藏櫃出租公司,而後把鑰匙交給我。芮媽媽說,每個月的租金當鋪會付,我可以把東西無限期地寄存在那裡。
  
  「你隨時可以來店裡工作,」露西開始催促我。
  
  我搖頭,我很清楚他們根本不需僱用任何人,他們只是出於同情而想幫助我。雖然我對他們的感激絕對超出他們知道的程度,但我也很清楚一旦利用了朋友,友情很快就會耗光。
  
  「替我向你的父母道謝,」我說。「但我可能需要一份全職的工作。只是我目前還不知道要怎樣找。」
  
  「我一直說你應該去念美容學校,你會是一個非常棒的美發師,我現在就看得到你將來會自己開店。」露西是最瞭解我的人,她知道我渴望在美發沙龍工作。可是……
  
  「但我必須全天候的上學至少九個月到一年,才能去考證照,」我遺憾地說。「而且我也付不起學費……」
  
  「你可以先借錢——」
  
  「不。」我穿上一件黑色上衣,把下擺塞進裙頭。「我不能以借錢開始,那會沒完沒了。我如果還無法上學,我就必須先存錢,一切等存夠了錢再說。」
  
  「你可能永遠也存不夠,」她以好朋友那種惹人惱怒的坦白說。「女孩啊,若要等神仙教母替你送來舞衣和馬車,你可能一輩子也去不了舞會。」
  
  我拿起梳子把頭髮紮成馬尾。「我沒有在等任何人,我打算自己想辦法。」
  
  「我想說的只是,有什麼就拿什麼,不必每件事都挑困難的路走。」
  
  「我知道。」我忍住惱怒,逼出一個微笑。露西是個好朋友,知道這一點使得她的霸道比較容易接受。「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麼頑固,博先生要把棺木升級,我也同意了,不是嗎?」
  
  葬禮的前一天,傅先生打電話說他有個提議不知道我要不要接受,他似乎很小心地選擇使用的字眼,他說藝術棺木的供應商要開始打折,莫內棺木在廉價傾銷的名單上。既然它的原價是六千五,我懷疑它能廉價到什麼程度。
  
  「他們幾乎是大贈送了,」傅先生繼續說。「事實上,莫內棺木現在的價錢跟你選的松木差不多,你不必多付任何費用。」
  
  我太過意外了,一時說不出話。「你確定?」
  
  「是的,裘小姐。」
  
  我有些懷疑傅先生的慷慨是否跟幾個晚上之前他邀瑪雯小姐外出吃飯有關,我跑去問她,他們的約會到底說了什麼。
  
  「裘莉珀,」她義正言辭地說,「你竟然懷疑我會為了替你的棺木求到一個好價錢,而跟他上床?」
  
  我大驚失色,立刻回答我不是不尊敬她,而且我當然沒有想到那種事。
  
  傲慢的瑪雯小姐通知我,如果她真的跟傅亞瑟上了床,他會把棺木免費送給我。
  
  在墓園進行的葬禮非常美,雖然以維康鎮的標準或許有些不符合傳統。傅先生主持了葬禮,他說了些媽媽的故事,以及她的朋友與兩個女兒該有多麼想念她。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提起路易。他的家人已經把他帶回他們大多數親戚所住的馬斯鎮,並僱用一個名為麥馬克的年輕人來管理拖車營地。
  
  媽媽最要好的一個同事念了一首詩《請不要佇立在我的墳前哭泣》(Donotstandatmygraveandweep)
  
  請不要佇立在我的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我沒有沉睡不醒。
  
  我已化身為吹拂而過的千縷微風,
  
  我是白雪上璀璨的鑽石,
  
  我是熟穗上金黃的陽光,
  
  我是秋天裡溫柔的雨。
  
  在乍現的靜謐晨曦中,
  
  我存在於盤旋而上的鳥兒將你喚醒的氣流裡。
  
  我是夜裡對你眨眼的星光。
  
  請不要佇立在我的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我並未死亡。
  
  
  
  這或許不是很虔誠的詩,但是黛比念完時,許多人都熱淚盈眶。
  
  我代表嘉玲跟我,在棺木上放了兩朵黃玫瑰,德州人偏愛黃玫瑰。傅先生向我保證他們會把花兒跟棺木一起埋起來。
  
  儀式最後,我們播放約翰藍儂的歌《想像》,它讓有些人的嘴角掛上微笑,有些人則不贊同地皺起眉頭。而後我們把四十二個氣球放上藍藍的天空,每個氣球代表母親在世上的一年。
  
  這對裘黛娜來說,是一個完美的葬禮。我相信我母親會喜歡它。儀式之後,我突然覺得必須趕回嘉玲身邊,想要永遠地抱住她,撫摸那每一絲跟媽媽如此相像的金色鬈發。我突然覺得嘉玲好脆弱,任何傷害都可能降臨到她的身上。
  
  我轉身掃視長排的車輛時,看到一輛窗戶貼有隔熱紙的黑色禮車停在遠方。維康鎮不可能有這種車,我微微嚇了一跳。這輛車的外型新穎,門窗緊閉,流線型的設計像一條鯊魚。
  
  墓園裡只有我們這一場葬禮,所以坐在車子裡的人一定認識我母親,想從遠方觀看葬禮。我靜靜站立,注視著那輛車。而後我的腳移動,我覺得應該去問問車裡的人是否願意到墳前來致意。但我才剛啟步,車子已緩緩開走。
  
  想到我將永遠不知道這人是誰,讓我心裡很是困擾。
  
  葬禮過後不久,一位監護評估人員來找我們,她將評估我適不適合擔任嘉玲的監護人。我覺得她只停留大約一個小時,就要收費一百五十元實在很貴,幸好後來法院說這筆費用由政府支付,因為我的帳戶根本沒有這麼多錢。
  
  嘉玲好像知道她必須拿出最好的表現來,評估員看著她堆好一座積木房子,幫她的娃娃穿衣服,還能從頭到尾唱出字母歌。評估員詢問我對小孩教養的意見,以及我未來的計劃時,嘉玲爬到我的腿上親吻我的臉頰,她還刻意地看著評估員,要對方注意到她是很愛我的。
  
  接下來的程序竟然出奇的容易。我出席家庭法庭,把瑪雯小姐、上帝羔羊教會的牧師、小兒科醫生寫的信呈交給法官,他們每個人都說我有很好的個性,也有撫養小孩的能力。法官對我似乎沒有工作表示關切,要我立刻找個工作,而且警告我說,社會局的人也許會有其他的意見。
  
  聽證會結束後,法院職員要我支付七十五元的法院費用,我用在皮包底部找到的一支紫色的筆開了支票。他們把申請書的副本,以及監護人的證明交給我。我無法不感覺到我好像交錢買下了嘉玲,現在他們正在給我收據。
  
  我走出法院,發現露西推著嘉玲的嬰兒車在階梯下面等我。看到嘉玲胖胖的小手上抓著露西替她寫的一個紙牌時,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那紙牌上寫著:「這是裘莉珀的財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8:01

  第12章
  
  與西德州航空一起高飛
  
  想要一份以人為主、報酬豐富的天空工作嗎?旅行、學習、擴展視野,西德州航空是國內線成長最快的航空公司。必須願意住在加州、猶他州、新墨西哥州、亞利桑納州及德州,高中畢業,身高五尺到五尺八寸。詳情請洽西德州航空公司各分公司。
  
  我向來討厭飛行。飛行違反自然,人類就該待在地上。
  
  我放下分類廣告,看向坐在高椅子上、叉起長長的義大利面放入口中的嘉玲。她大部分的頭髮用一個紅色的大蝴蝶結束在頭頂,像噴泉般散開來,身上只穿著尿布。我們已經發現讓她光著上身吃完晚餐再替她洗澡省事多了。
  
  嘉玲的嘴與面頰都沾著橘色的面醬,抬起頭嚴肅地看著我。
  
  「你會喜歡我們搬去奧勒岡嗎?」我問她。
  
  她圓圓的臉笑開來,露出幾顆分得很開的白色乳牙。「好好。」
  
  這是她最近學會的字,另一個是「不要」。
  
  「你可以去托兒所,」我說。「而我上飛機去送小瓶的約翰走路給那些生意人。聽起來怎麼樣?」
  
  「好好。」
  
  我看見嘉玲挑出我偷偷混進面裡的紅蘿蔔,把最不營養的白色麵條放入嘴中,吸了進去。
  
  「別再把蔬菜挑出來,」我告訴她,「不然我煮青花菜給你吃。」
  
  「不要,」她的嘴裡都是面,我笑了出來。
  
  我拿起我為一個高中畢業、沒有工作經驗的女孩所能做的工作所列的清單研究著,看來到目前為止我能做的有:便利商店的結帳員、垃圾車駕駛員、保母、「快樂幫手清潔公司」的清潔工,或到寵物店去替貓洗澡。它們的薪水也都正如我的預料,只有一點點。我最不想做的是保母,我不想因為必須照顧別人的孩子而不能照顧嘉玲。
  
  我坐在那裡看著我的選擇,覺得自己既渺小又無力,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需要找個可以做得長久一些的工作,在各地跳來跳去對嘉玲和我都不好。而擔任清潔工的升級機會應該不多吧。
  
  看見嘉玲把紅蘿蔔放到她面前的報紙上,我小聲說:「不要這樣。」我把報紙拉開,看見橘色污漬旁邊的一個廣告。
  
  不到一年換取一個事業!
  
  不管時機好壞,一位訓練精良的美容美發技術師永遠不怕沒有工作。每天都有幾百萬人去找他們最愛的時尚設計師剪髮、染髮,或得到美體以及其他的美妝服務。「東休士頓美容學院」能提供你將來想要從事的任何美容事業的技術。來東休士頓,開啟你的未來。
  
  合乎條件者可申請獎學金。
  
  住在拖車營地,「工作」是你耳熱能詳的詞。羽扇豆牧場的那些人永遠都在失去工作、找工作,逃避工作、找人介紹工作。但,沒任何人擁有事業。
  
  我好想要一張美容師的執照,要到幾乎受不了。在那一個行業裡,有哪麼多地方可以工作,那麼多東西值得學習。我覺得我的性情很適合當美發師,我也有足夠的動力,萬事俱備,只欠錢。
  
  去申請也沒有用,我又沒有錢。但我像在洗別人的手那樣洗著手,而後拭去紅蘿蔔的污漬。把廣告撕下來。
  
  美容學院的主任華瑪莉太太坐在水藍色房間裡一張腎形的桌子後面,四周的牆上掛許有多美女的鑲框照片。一股混合著噴發劑、洗髮精與刺鼻燙髮劑的味道,從教室的方向往行政區飄來。美容院的味道,我喜歡。
  
  發現主任是個西班牙裔的女人,我有些驚訝,但我謹慎地隱藏起來。她很苗條,短髮挑染,肩膀有稜有角,骨感的長臉表情嚴厲。
  
  她向我解釋美容學校已經接受我的申請,但是獎學金名額有限。所以如果我一定要有獎學金才能來上課,或許我願意先列入備選名單,明年再次申請。
  
  「好吧,女士,」我的臉因為失望而僵硬,笑容隨時可能崩潰。我立即教訓自己,列入備取又不是世界末日,反正在那之前我還有很多事可以做。
  
  華太太的眼神很和善,她說她會在明年的申請期間打電話給我,也很希望再次見到我。
  
  返回羽扇豆牧場途中,我試圖想像自己穿著快樂幫手清潔公司襯衫的樣子,應該不會太難看。收拾與清潔別人的家,向來比整理自己的家容易許多。我會努力,我會成為整個地球上最努力工作的快樂幫手。
  
  一邊這樣自言自語,我沒注意看路,糊里糊塗地開上了比較遠的路。既然即將經過墓園,我慢下車速轉上墓園路,經過管理員的辦公室。停下車後,我在墓碑之間穿梭,這裡彷彿是一片種著花崗石與大理石墓碑的花園。
  
  媽媽的墓是最新的一座,光禿禿的土堆矗立在井然有序的青草廊道旁邊。我在墳邊站住,似乎需要一再前來證實才能接受它真的發生了。我無法相信媽媽的身體真的躺在棺木裡,一個天藍色的綢緞枕頭上,身上蓋著同顏色的布巾。我覺得四周向我壓迫過來,我鬆開領口的鈕扣,用袖子揩揩汗濕的額頭。
  
  墓牌旁邊一抹黃色的東西引開我的恐慌,我從墓尾繞過去察看。那是一束黃色的玫瑰,插在只有開口露出地面、埋於土裡的一隻黃銅花瓶裡。我在傅先生殯儀館的目錄上看過,一隻要價三百五十美元,我當然買不起。而傅先生雖然是個好人,也不可能免費附贈,更不可能什麼都沒有跟我說。
  
  我從花束中抽出一朵花,湊到鼻前。高溫使得花兒全力綻放,發出香味。有許多黃玫瑰並不香,但這一種散發著有點像鳳梨的強烈香氣,是比較名貴的一種。
  
  走向辦公室的途中,我用指甲把花莖上的刺一一樞掉。一名橘棕色頭髮彷彿鋼盔的中年女士坐在服務台後面。我間她,是誰在我母親的墓前埋了黃銅花瓶,但是她說這是私人資料,不能透露。
  
  「但那是我的母親,」我沒有生氣,只是無法理解。「有人可以這樣做嗎?……隨便在別人的墳前放置花瓶?」
  
  「你要我們拿掉嗎?」
  
  「這……」我想要花瓶保存在那裡,如果負擔得起,我也會那樣放的。「不用,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是誰送花來給她。」
  
  「我不能說。」經過幾分鐘的辯論,這名接待員終於讓步,說她可以告訴我送花來的花店名稱:它位在休士頓,店名是「花的力量」。
  
  接下來幾天我忙於申請快樂幫手的工作,並去面試,直到週末才有機會打電話。花店的女孩接起電話就告訴我:「請等一下。」並讓我聽漢克威廉斯的歌:《我就是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我坐在放下來的馬桶蓋,夾著電話看嘉玲邊洗澡邊玩。她把水舀入塑膠杯中,加入沐浴精,而後攪拌。
  
  「你在做什麼,嘉玲?」我問她。
  
  她把肥皂水倒在自己身上開始搓洗。「替人打蠟。」
  
  「用水沖掉!」我正要說話,花店的女孩再次出現。
  
  「花的力量,很高興為你服務。」
  
  我向她解釋情況,並希望她能告訴我是誰送黃玫瑰花到我母親的墳上。不出所料,她不能透露客人的名字。「我的電腦上記錄,這是一張長期的訂單,客人要我們每個星期送花到墓圃去。」
  
  「什麼?」我快昏倒了。「每星期一打黃玫瑰?」
  
  「是,訂單上是這樣說的。」
  
  「為期多久?」
  
  「沒有截止日期,可能很久。」
  
  我的下巴往下掉。「你們真的不能!」
  
  「對不起,真的不行,」她很堅定地說。「你還需要其他服務嗎?」
  
  「應該不用了——」我還來不及說謝謝或再見,對方就掛了。
  
  我在腦海中搜尋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沒人有這種閒錢。
  
  那些玫瑰來自媽媽的秘密生活,她從未提起的過去。
  
  我皺著眉頭拿起大毛巾抖開來。「站起來,嘉玲,該起來了。」
  
  她喃喃抱怨,不情不願地遵從了。我抱她出來、把她擦乾,羨慕地看著學步期小孩總有的、有著小窩的膝蓋和圓圓胖胖的肚子。她在每一方面都是最完美的,我想。
  
  每次把嘉玲擦乾,我們都會玩帳篷遊戲。我把大毛巾罩在兩人頭上,頭抵著頭躲在微濕的大毛巾下親吻對方的鼻子,一起格格傻笑。
  
  電話鈴聲打斷了我們的遊戲,我很快地把嘉玲包住,接起電話,「你好?」
  
  「請問是裘莉珀?」
  
  「是?」
  
  「我是華瑪莉。」
  
  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她,我一時說不出話。
  
  她不著痕跡的填補了沉默。「美容學院!」
  
  「是,是,對不起,華太太……你好嗎?」
  
  「我很好,莉珀,謝謝你。我有個好消息給你,如果你還想在今年入學。」
  
  「我當然想。」突如其來的興奮鎖住喉嚨,我只能低聲說話。
  
  「我們剛好有個獎學金的名額空了出來,我能給你全額的獎學金了,你要我把註冊的資料寄過去給你填寫,或者你要撥個時間到辦公室來拿?」
  
  我緊緊地閉上眼睛,握住話筒的力量之大,讓人驚訝它怎麼沒有折斷。我感覺嘉玲的手指摸著我的臉,玩著我的睫毛。「謝謝你,謝謝,我明天去拿,謝謝。」
  
  我聽見主任的笑聲。「不要客氣,莉珀,我們很歡迎你加入課程。」
  
  掛斷電話後,我抱住嘉玲尖叫。「我獲選了!我獲選了!」她扭動著,用興奮的尖叫分享我的快樂.雖然她根本不知道我在高興什麼。「我要去上學了,我要成為美發師了,而不是快樂幫手的清潔工。我無法相信,噢,寶貝,我們也該有些好運了。」
  
  我知道事情不可能太容易.但做你想做的事,而非不得不做的事,怎樣你都不會覺得辛苦。
  
  勞工階層常說:「自己的鹿,自己剝皮。」我必須剝皮的鹿是學校。媽媽向來認為我很聰明,但我從不覺得,不過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很想要一樣東西,我會想盡辦法去得到它。
  
  我相信許多人認為美容學校一點也不難,而且沒什麼好學。其實在拿到剪刀之前,要學的可多著。
  
  課程表的課,如「消毒細菌學」需要去實驗室工作,並學習一些理論……「燙髮課」要學燙髮的過程、材料……「染髮」則包括解剖學、生理學、化學、染髮過程、特殊效果,以及問題的解決。看著那些書,我理解為何要花九個月才能畢業。
  
  我最後還是去當鋪打工。利用晚上和週末工作,平常時候嘉玲則交給托兒所。我們過著幾乎是赤貧的生活,靠花生醬白吐司,微波墨西哥餅、罐頭蔬菜湯和打折的蔬菜與水果過日子。我們只去折扣商店買衣服和鞋子。
  
  幸好嘉玲還不到五歲,打各種預防針都有補助。但我們沒有健康保險,這表示我們不能生病。嘉玲每次喝完果汁我必定給她喝很多水,並且拚命替她刷牙,因為我們付不起任何看牙醫的費用。汽車的每一個奇怪聲音都代表車蓋不要出現花大錢的問題,每一張水電瓦斯的帳單都必須仔細檢查,電話公司的任何不明費用都必須問清楚。
  
  窮人必須斤斤計較。
  
  當鋪的老闆芮先生幫了很多忙,他讓我帶著嘉玲去上班,我工作時她在後面塗鴉和玩玩具。他也常邀我們一起去家裡吃飯,露西的母親會堅持我把吃剩的菜帶回家。我喜歡芮太太,她對每件事都有一句葡萄牙語的說法,例如:「美又不能餵豬。」(這是她對露西那位英俊男友麥特的評語。)
  
  我不常見到露西,她在專科學校唸書,又跟植物學課認識的一個男孩約會。偶爾她會跟麥特到當鋪來,我們隔著櫃檯說幾句話,他們便出去吃東西。我不能說我不羨慕。露西有個愛她的好家庭,有男朋友,有錢,還有未來應該會不錯的正常生活。反觀我一個家人也沒有,每個時刻都好累,每分錢都必須計算,即使我想找男友也不可能在推著嬰兒車時吸引到任何人。二十多歲的男人看到尿布時,一點也不會興奮。
  
  但只要我能跟嘉玲在一起,那些都不重要。每次去托兒所或瑪雯小姐的家接她,她張開手臂向著我奔跑過來的樣子,生命從未如此甜美。
  
  現在她已學會了很多話。而我們也好像總是在說話。我們還是一起睡,腿纏在一起聽她說托兒所的朋友,抱怨某人的藝術作品一點也不好看,或報告誰在玩家家酒的時候獲選當媽媽。
  
  「你的腿碰起來會癢,」有天晚上她抱怨道。「我喜歡滑滑的。」
  
  我只覺得好笑。我快累垮了,擔心著明天的考試,擔心帳戶裡只剩十塊錢,現在居然還要應付一個小孩的批評。「嘉玲,沒交男朋友的好處就是可以幾天不刮腿毛。」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要適應一下,」我告訴她。
  
  「好吧。」她往枕頭裡鑽。「莉珀?」
  
  「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才要交男朋友?」
  
  「我不知道,寶貝。也許要很久以後。」
  
  「如果你肯刮腿毛,或許很快就會找到。」
  
  我笑了出來。「說得真有道理,睡吧。」
  
  冬天的時候,嘉玲感冒了,而且一直沒好,咳到骨頭好像快要散掉。我給她吃了些成藥,但是好像一點都沒效。有天晚上,我被一陣好像狗吠的聲音吵起來,才發現她的喉嚨腫到只能淺淺的喘氣。我嚇壞了,趕緊開車送她去醫院,雖然沒有保險,他們還是收了她。
  
  我妹妹被診斷為喉頭炎,他們拿出一個會噴出霧狀藥物的塑膠面罩。機器的聲音和面罩使嘉玲害怕地縮在我的腿上,一邊可憐兮兮地哭泣著。不管我如何對她保證那不會痛,她都不肯使用,甚至咳到全身抽筋。
  
  「我先戴上好嗎?」我沒辦法了,只好這樣問那位住院醫生。「讓她知道不會痛。」
  
  他搖頭,好像我是瘋子那般看著我。
  
  我把大哭的妹妹轉過來,面對面。「嘉玲,聽我說,這就像一個遊戲,我們來假裝你是太空人,你想去哪個星球?」
  
  「家的星球,」她抽泣著說。
  
  她一邊哭但我一邊堅持,我們玩了幾分鐘的太空探險遊戲,直到住院醫生滿意了她所吸入的消炎藥的份量。
  
  我抱著妹妹在午夜的黑暗與寒冷中返回車上。她已經累得睡著了,雙腿圈著我的腰,頭部癱在我的肩上。我品味著她在我懷裡既結實又脆弱的重量。
  
  嘉玲坐在安全椅裡睡著,但我充滿著愛、擔憂和如釋重負的感覺一路哭回家,同時覺得自己真沒用。我整個感覺好像我是嘉玲的父母,而非姊姊。
  
  隨著時間過去,瑪雯小姐和傅先生的關係越來越好,好像兩個很獨立、毫無理由談戀愛的人還是彼此愛上了。他們很登對,傅先生近乎頑固的平靜狀態,跟瑪雯小姐尖刻辛辣的個性剛好有個平衡。
  
  瑪雯小姐到處說她不想結婚,沒人相信她.我想最後的原因是,傅先生或許經濟良好,但他是個需要人照顧的男人。他的襯衫袖口會少個扣子,老是忘記吃飯,襪子也不一定同色。有些男人就是欠人嘮叨,而瑪雯小姐似乎找到了嘮叨的好對象。
  
  所以在他們開始約會的八個月後,瑪雯小姐做了博亞瑟最愛吃的啤酒燉肉、烤了家常麵包和紅絲絨蛋糕,順理成章地,他開口求婚。
  
  瑪雯小姐假裝若無其事地把消息告訴我,宜稱一定是亞瑟要了什麼花招,不然像她這樣自己經營著事業的獨立女性,根本不必結婚啊。
  
  但我看得出,她很快樂。我很高興瑪雯小姐一生起起伏伏,終於找到一個好男人。她說他們要去賭城找個貓王替他們證婚,然後或許看一場鄉村歌王的秀。回來之後,瑪雯小姐就要離開羽扇豆牧場,搬進亞瑟在城裡的磚造住宅,而且他還允許她重新裝潢。
  
  瑪雯小姐這一搬家不過五哩,但是差別卻不是里程表所能衡量的。她已經移入一個不同的世界,並擁有新的地位。想到我再也不能跑過街道就去找她,那感覺讓人不安與沮喪。
  
  瑪雯小姐一走,羽扇豆牧場再也不值得留下了。我們住在一文不值的活動屋內,它座落在租來的土地上.既然我妹妹明年要開始上幼稚園,我應該找個學區較好的地方租個公寓住。如果能通過美容師的證照考試,我打算去休士頓工作。
  
  為了嘉玲,我想離開拖車營區。但那也將剪斷我跟媽媽與翰迪的最後連結。
  
  每次我想跟人說我或嘉玲發生了什麼事,就會想起媽媽已經不在了。她走後許久,我心中那需要安慰的小孩依然哭求著她。但當哀傷隨著時間逐漸減弱,媽媽也離我越來越遠。我幾乎想不起她的聲音,她前牙的樣子,她臉頰的顏色。我拚命想留住她的記憶,但那就像用手舀水一樣,遲早都會流光。
  
  失去翰迪的痛苦也一樣尖銳,雖然是另一種方式。現在只要任何男人有興趣地看著我、跟我說話或微笑,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在對方身上尋找翰迪的影子。
  
  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不要繼續渴望他。我根本毫無希望,我也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見他,但我依然無法不拿每個男人跟翰迪相比,並覺得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他。我愛他愛到好累,好像黑鳥對抗自己那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為何愛情在某些人的身上是如此簡單,對其他人又如此困難?
  
  我大多數的高中同學都已經結婚,露西也跟麥特訂了婚,她說她一點疑問也沒有。我覺得有人可以依靠真好。但我似乎仍在幻想翰迪回來找我,對我承認他的離開是錯誤的,我們會克服困難在一起,因為真的沒有任何事值得我們為它而離開對方。
  
  如果寂寞是一種選擇,那麼另外的選擇又是什麼?屈就於次好的,而後叫自己要懂得知足?但,這對你所屈就的人,公平嗎?
  
  外面一定有某個人可以幫我忘掉翰迪,為了我也為了我妹妹,我必須去找到他。嘉玲的生命缺乏男性的影響力,她只有媽媽、瑪雯小姐和我。我不懂心理學,但我已發現父親或父親的形象,對一個小孩的成長有多大的影響。我常想,如果我跟父親能有多一些時間相處,我的選擇不知會有多麼大的差異。
  
  真相是我跟男人相處起來很不舒服。我覺得他們像外星人,握手那麼用力,喜歡紅色跑車和力量強大的工具,而且即使卷簡衛生紙沒了也不懂得換。我羨慕那些理解男人、而且跟他們相處愉快的女人。
  
  我發現,除非我已準備接受隨著關心某人可能帶來的傷害,拒絕、背叛與心碎,我不可能認識任何男人。但我向自己保證,總有一天我將有能力承擔這些風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0-27 11:18:22

  第13章
  
  華太太對我以接近滿分的成績通過筆試和實習,一點也不意外。她用瘦長的手捧著我的臉。好像我是她最鍾愛的女兒,說:「恭喜你,莉珀。你是這麼的努力,你也該為自己感到驕傲。」
  
  「謝謝你。」我因為興奮而快要無法呼吸,通過考試使我信心大增,使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正如露西媽媽曾說的,你會編一個籃子,你就會編一百個。
  
  主任要我坐下。「你想去實習或想租個位子自己做?」
  
  美容院畢業生可以向美容院以月租方式承租一個位子做生意,我對這種收入毫無保障的工作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比較喜歡去實習,為了妹妹和我的生活,我必須有固定收入,」我說。
  
  「的確,我相信以你的技術和美貌,不難在一家好的美發沙龍找到工作。」
  
  我很不習慣被人讚美,只是聳聳肩膀。「容貌跟工作有關係嗎?」
  
  「高級的美容業者必須維持形象,當然會以美麗的女孩為優先錄用的對象。」她審視的眼光令我有些不自在,因為同學的彼此實習,我的手腳指甲和全身的皮膚都受到這輩子不曾享受過的保養,也是我有生以來最美麗的一段時期。
  
  我的深色頭髮有著焦糖與蜂蜜色的挑染,而經過或許上千次的做臉,我的皮膚乾淨到什麼粉底都不需要。我很像芭比娃娃那些高人一等的朋友,塑膠腦袋裡或許空無一物,但外表乾淨而美麗。
  
  「購物中心區有一家很高級的美容中心,」華太太接著說,「壹沙龍……或許你聽過?我跟那裡的經理很熟,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推薦你去。」
  
  「真的?」我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噢,華太太,我不知道我應該怎樣謝謝你。」
  
  「他們很挑剔的,」她警告道。「你也許通不過第一關面試。不過……」她停下來,奇特地看我一眼。「我感覺你應該進得去,莉珀。」
  
  休士頓是個長手長腳的城市,像個邪惡的女人經過一夜的罪惡生活之後,雙手插腰站在那裡。問題很大,歡樂也很大!這就是休士頓。德州人普通都很友善,而休士頓市民是最友善的,前提是只要你沒有侵犯他的領土。他們很重視土地,彼此也很理解這一點。
  
  休士頓的郵遞區號或許沒什麼特殊,但這裡正在實驗土地使用權的自由市場化。你不難看到脫衣舞俱樂部、情趣商店跟道貌岸然的辦公樓及公寓比鄰而居,還有修車廠與獵槍店就在玻璃帷幕的摩天大樓旁邊。
  
  這是因為休士頓人喜歡在自己的土地上做生意,他們不喜歡政府來安排他們應在商業區開店而後住在郊區。他們樂於付出這樣亂成一團的代價,即使這代表許多不想要的商店也像雨後春筍般出現。
  
  在休士頓,新錢跟舊錢一樣好用。不管你是誰或你從哪裡來,只要付得起門票都歡迎進入最時尚的夜店狂舞。社交界最著名的多位女主人據說都出身卑微,一個是傢俱店員的女兒,一個是宴會規劃員出身,她們都有不少傳奇故事流傳在外。
  
  只要你有錢而且品味高尚,達拉斯很歡迎你:但如果你很有錢,而且像撒火蟻餌那樣到處亂撒錢,那麼你屬於休士頓。
  
  表面上看來,這是個人們動作很慢、說話也很慢的城市,大多數時間熱到你不想搞任何事。但休士頓的權力藉由經濟活動展示,這個城市建立在能量上,只要看看那些摩天樓,它們好像都還在成長。
  
  我在距離壹沙龍不遠、六一0號公路的內圈找到一處公寓。這條環城公路是個無形的界線,住在環內的人好像比較國際化,是偶爾會去看看藝術電影、喝喝拿鐵咖啡的人。一到了環外,喝拿鐵就會被認為是自由派人士了。
  
  公寓位於一處稍舊的大樓社區,擁有一座游泳池和慢跑跑道。「我們有錢了嗎?」嘉玲看到寬敞的大廳,以及我們搭乘電梯到公寓,因此驚訝地問。
  
  到壹沙龍實習的第一年,我可以領到大約一萬八千元的年薪。扣去稅款與每個月五百元的房租,其實所剩不多,尤其休士頓的物價又比維康鎮更高。但是第一年結束後,我將可以升為助理美發師,就可加薪到二萬多。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覺得生命充滿各種可能.我擁有學位和證照,以及一個將來可以轉變成事業的工作。住在一處內鋪米色地毯、雖只大約二十坪的公寓,還有一部尚未拋錨的本田小車。還有最重要的,一張寫著我是嘉玲法定監護人的證明書,再也沒有人可以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我替嘉玲在附近的幼稚園註冊,替她買了小美人魚外型的午餐盒,以及踩下去就會閃閃發光的運動鞋。開學第一天,我送她去教室,在她哭著求我不要離開時強忍著眼淚。我帶著她退到門邊,避開老師們同情的眼光,跪在地上擦拭嘉玲涕泗縱橫的臉。
  
  「寶貝,這只要幾個小時,你可以在這裡玩,還可以交到很多新朋友——」
  
  「我不要新朋友!」
  
  「你可以做漂亮的手工藝品,還有畫圖!」
  
  「我不要畫圖!」她把臉埋在我的胸前,聲音也壓模糊了。「我要跟你回家。」
  
  我捧著她的頭,貼在濕了的襯衫胸前。「我不是要回家,我們都有工作,記得嗎?我的工作是去幫別人做頭髮,你的工作是上學。」
  
  「我不喜歡我的工作!」
  
  我放開她的頭,再用衛生紙替她擤鼻涕。「嘉玲,我有個好主意。來,你看!」我拿起她的手輕輕轉成手腕向上。「我要給你一個一天都不消失的吻,看!」我低頭把嘴唇印在她的手肘下方,我的唇印清楚地留在白色的皮膚上。「你看,現在你如果想念我。這個吻就會告訴你,我愛你,還有我很快就會來接你。」
  
  嘉玲充滿懷疑地看著那粉紅色的唇印,我很高興她的淚水總算停了。「我希望它是紅色的,」許久之後她說。
  
  「我明天會擦紅色唇膏,」我保證著同時站起來,牽著她的手。「來吧.寶貝。去交幾個新朋友,畫一張漂亮的圖送給我,你還沒玩夠我就來接你了。」
  
  嘉玲挺起胸膛,像要去打仗的士兵進入園門。但這留個唇印的儀式卻一直持續。有一天我忘記了,老師打電話到壹沙龍說嘉玲鬧到大家都不能上課。我利用休息時間趕到學校,在教室門口見到我雙眼紅腫的妹妹。
  
  我趕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且火大到快無法說話。「嘉玲,你幹麼一定要這樣胡鬧?只因為手上少個吻,這一天就過不下去了嗎?」
  
  「對。」她伸出手臂,哭花了的小臉彷彿驢子那般頑固。
  
  我歎口氣,在她的皮膚印上一個唇印。「現在可以乖乖去上課了吧?」
  
  「好!」她跳著返回教室,我則飛車趕回壹沙龍工作。
  
  我們外出時,人們總是注意到嘉玲。他們會停下來欣賞她、間她一些話,讚美她漂亮。從來沒人猜到我是她姊姊,他們都認為我是保母,說些例如「你照顧她多久了?」或「她的父母一定很驕傲。」的話。
  
  連新的小兒科醫院的接待員都堅持我把表格帶回家給她的父母或法定監護人簽字,我說我是嘉玲的姊姊時,她還是一臉的懷疑。我理解為何我們的關係老是受人質疑,那是因為我們的膚色和髮色都有很大的差異。我們就像棕色的雞和白色的雞。
  
  嘉玲剛滿四歲時,我再次嘗試約會,但那一點也不美好。同在沙龍工作的一個美發師柯安姬替我跟她哥哥邁克安排了一次約會。他與大學女友結婚兩年後,最近剛離婚,安姬說他想要找一個跟前妻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做什麼工作?」我問她。
  
  「噢,邁克混得很好。他是「價格天堂連鎖店」五金部的超級業務員。」安姬意在言外地看我一眼。「邁克是個供應者。」
  
  在德州,有固定工作的男人被稱為「供應者」,沒有工作或不想工作的人,被稱為「布巴」(bubba)。眾所皆知的,前者有時會變成後者:但後者晉陞為前者的,幾乎沒有。
  
  我寫下我的電話號碼給安姬,讓她交給她哥哥。邁克在第二天晚上打電話給我,我喜歡他愉快的聲音和平易近人的笑聲。我們同意讓他帶我去吃日本料理,因為我從未吃過。
  
  「我不吃生魚片,其他都可以嘗試,」我說。
  
  「他們的作法會讓你很喜歡吃。」
  
  「好吧。」既然幾百萬人都吃過壽司,也沒吃死,我或許也可以試試看。「你打算幾點來接我?」
  
  「八點。」
  
  我不知道能否找到願意待到午夜的保母,也不知道這樣的保母要花多少錢,而且要嘉玲跟一個陌生人相處一個晚上,不知她會怎樣,還有把嘉玲丟給陌生人,我能安心嗎……
  
  「很好,」我說。「但我必須先看能不能找到保母,如果不行我會打電話……」
  
  「保母?」他突然打斷我的話。「要照顧誰?」
  
  「照顧我的妹妹。」
  
  「噢,她要在你家過夜?」
  
  我略微遲疑。「是的。」
  
  我從未在壹沙龍談起我的私生活。沒有任何人,包括安姬,知道我是一個四歲小孩的法定監護人。我理解我應該立刻向邁克說明,但我太想出去約會。我已經像個修女那樣過了幾乎永恆的時間,而安姬又曾經警告我說她哥哥不想跟任何有包袱的人約會,他想要有全新的開始。
  
  「所謂【包袱】是什麼意思?」我問安姬。
  
  「你可曾跟人同居、訂婚或結婚?」
  
  「沒有。」
  
  「有沒有無法治癒的疾病?」
  
  「沒有。」
  
  「進過勒戒所或參加過戒酒團體?」
  
  「沒有。」
  
  「有無任何犯罪紀錄,不管大或小?」
  
  「沒有。」
  
  「精神科疾病?」
  
  「沒有。」
  
  「我幾乎沒有家人,大概稱得上是個孤兒,只有——」
  
  我還來不及解釋嘉玲的存在,安姬已經歡呼。「天哪,你太完美了!邁克會愛死你。」
  
  技術上來說,我並沒有說謊。但知情不報,形同說謊,而且絕大多數人會說嘉玲是個包袱。但我認為這是最大的錯誤,嘉玲絕對不是包袱,也不應該被等同於無法治癒的疾病,或犯罪行為。何況,如果我沒有嫌棄邁克離過婚,他也不應該嫌棄我想養育我妹妹長大。
  
  約會的前半段進行完美。邁克是個英俊的金髮男人,笑起來很好看。我們前往一家我念不出名字的日本餐廳,我沒想到女侍竟然帶我們到一張只有膝蓋那麼高的桌子旁邊,我們坐在地板的座墊上。
  
  不幸的是,我的褲子太短不能側坐,整個晚上都只能直挺挺地跪坐著。還有,生魚片壽司雖然做得很美,但我若閉起眼睛依然覺得像在吃魚餌桶裡的東西。然而,相較於那些把菜單與蠟筆一起送上桌給你的速食餐廳,週六晚上能置身幽雅的餐廳,感覺還是很好。
  
  但邁克或許已二十六、七歲,卻不是很成熟。倒不是身體上……他很好看,身材也很好:然而見面不到五分鐘,我就知道他的離婚或許已經辦妥,但他還陷在裡面。
  
  他說那場離婚弄得兩敗俱傷,而且都是他前妻的錯,因為她竟然認為得到小狗是個大勝利,其實邁克從來沒有喜歡過那隻狗。他接著告訴我,他們怎樣分配財產,甚至不惜把一對櫃燈分開,只為了力求公平。
  
  晚餐後,我問邁克要不要到我住的地方看個錄影帶什麼的,他說好。我們抵達公寓的時候,我真的如釋重負。這是來休士頓後我第一次把嘉玲交給保母,其實整頓晚餐時間我都在擔心她。
  
  今晚的保母蓓妮是跟我們住在同一棟樓的十二歲女孩,是管理室一位太太推薦的。她跟嘉玲弄了一大碗爆米花,看了一部迪士尼電影,還幫嘉玲洗了澡。唯一的問題是嘉玲不肯上床睡覺。
  
  「她一直爬起來,」蓓妮無助地聳聳肩。「她就是不肯入睡,我很抱歉,呃……」
  
  「叫我莉珀就可以,」我說。「沒關係,蓓妮,你做的已經很棒了,希望改天還可以請你幫忙。」
  
  「沒問題。」她收下我給的十五元,揮揮手就走了。
  
  在此同時,臥室的門猛地打開,嘉玲穿著睡衣衝進客廳。「莉珀!」她抱住我的腹部,好像我們一年沒有見面。「我好想你,你到哪裡去了?你怎會在外面待這麼久?那個黃頭髮的男人是誰?」
  
  我很快瞥視邁克一眼。他雖然勉強露出笑容,但我知道這不是介紹的時候。他環顧室內,視線在舊沙發以及斑駁的咖啡桌上暫停片刻。我有些訝異突然很想跳起來為自己辯護,也為他眼中聽看到的我感到不舒服。
  
  我低頭親吻妹妹的頭。「那是我的新朋友,他要陪我看一部電影,而你應該睡覺了。去吧,嘉玲。」
  
  「我要你跟我一起睡,」她抗議。
  
  「不行,我的睡覺時間還沒到,但你應該睡了。去吧。」
  
  「但我還不累。」
  
  「我不管。去躺下來,閉上眼睛。」
  
  「你要來幫我蓋被子嗎?」
  
  「不。」
  
  「但你每次都幫我蓋被子的。」
  
  「嘉玲!」
  
  「沒關係,」邁克說,「去替她蓋被子,莉珀。我來找找錄影帶。」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我立刻就來,謝謝你,邁克。」
  
  我將嘉玲帶進臥室,並關門。她像大多數的小孩一樣,非常懂得利用情勢。我通常不在意她哭鬧,但此刻我們都很清楚我不會任由她在有客人來訪時出醜。
  
  「你如果不要關燈,我願意很安靜,」她跟我講條件。
  
  我將她抱到床上,拉起床單蓋住她。再從床頭幾拿一本故事書。「好。躺在床上不准下來,我是認真的,嘉玲,我不要聽到任何聲音。」
  
  她把書翻開。「我自己沒辦法看。」
  
  「書上的每個字你都認識,我們一起看過幾百次了。乖乖留在床上,不然——」
  
  「不然你會怎樣?」
  
  我瞪她一眼。「五個字,嘉玲,閉嘴不要動。」
  
  「好吧。」她縮回書後,直到我只能看到兩隻緊握住書兩側的小手。
  
  我返回客廳,邁克僵硬地端坐在沙發上。
  
  不管你跟他出去過一次或一百次,約會的過程中總會有個靈光乍現的時刻,你在那時刻頓悟眼前這個人對你的意義。你知道他將成為未來重要的一部分,或者他只是一個過客,你對是否會再見到他一點也不在乎。我已後悔邀請邁克進來公寓,現在我希望他已經離開而我可以洗澡上床。我露出微笑。
  
  「找到你想看的片子了嗎?」我問。
  
  他搖頭,指指咖啡桌上三個租來的錄影帶。「我都看過了。」他給我一個看板式的微笑。「你有好多兒童電影,看來你妹妹經常住在你這裡?」
  
  「她一直住在這裡。」我在他身旁坐下。「我是她的法定監護人。」
  
  他一臉困惑。「那麼她不回去了?」
  
  「回哪裡去?」我的表情跟他一樣困惑。「我們的父母都過世了。」
  
  「噢。」他移開視線不再看著我.「莉珀……你確定她是你妹妹。不是你女兒?」
  
  什麼意思?這種事我怎會不確定?「你這是在問我,我是不是有個女兒,卻不知怎地把她給忘了?」我或許應該生氣,但我其實更震驚。「或者你是問我有沒有說謊?她是我妹妹,邁克。」
  
  「對不起,對不起。」他很快地說著,額頭因懊惱而皺了起來。「那是因為你們真的很不像。不過,你是不是她媽媽並不重要,結果其實一樣,對吧?」
  
  我還來不及回答,臥房的門被拉開。嘉玲一臉焦慮地走出來。「莉珀,事情不好。」
  
  我像坐在熱鍋上那般從沙發跳起來。「怎麼回事?什麼事情不好?什麼事?」
  
  「有個東西沒經過我的同意,就跑到我的肚子裡去了。」
  
  狗屎。
  
  恐懼像鐵絲網纏住我的心。「你吃了什麼東西?」
  
  她的臉皺起來,掙得紅紅的。「我的幸運銅板,」她開始哭。
  
  我壓下慌張,努力思考,想起我們在十一樓電梯口撿到的那個一分錢。嘉玲向來把它放在床頭幾的盤子裡。我跑過去把她抱起來.「你是怎麼吞下去的?你把那個髒髒的銅板放進嘴裡做什麼?」
  
  「我不知道,」她哭起來。「我只是把它放進嘴裡,它就自己掉進去了。」
  
  我只隱約感覺邁克在背景裡喃喃低語,說時間似乎不對,他或許該走了。我們都沒有理他。我讓她坐在我的腿上,抓起電話找小兒科醫生。
  
  「你可能因此而噎到,」我責罵她。「嘉玲,絕對不要再把任何一分、一角或任何硬幣放進嘴裡。你的喉嚨會痛嗎?它還卡在你的喉嚨,或者吞下去了?」
  
  她暫停哭泣,嚴肅地思考我的問題。「我覺得它在我的脖子裡,卡住了。」
  
  它會跑到氣管嗎?醫院的總機要我稍候。吞了一分錢會不會造成金屬中毒?現在的銅板還是銅做的嗎?它會停在食道的某個地方而必須開刀嗎?這種手術要花多少錢?
  
  我焦急地敘述狀況,電話另一邊的女人卻鎮定得讓人生氣。她留下我的資料,說醫生十分鐘內會打電話給我。我掛斷電話,嘉玲坐在我的腿上,光著的腳搖晃著。
  
  邁克走過來。我知道這一天給他的印象一定很可怕,他想離開就像我也想要他趕快離開一樣。
  
  「呃,」他尷尬地說,「你是個漂亮的女孩,也非常甜美……但我目前應付不了太多事。我需要沒有包袱的人,情況是我……無法幫你收拾碎片,我自己都收拾不了。你可能無法理解。」
  
  我很理解。邁克想要一個沒有過去的陽光女孩,一個能保證不會犯錯、不會讓他失望或傷害他的女孩。
  
  以後我會替他難過。因為在他尋找沒有包袱的陽光女孩的過程中,一個充滿失望的未來正在等著他;但此刻我只覺得他很煩。
  
  我想起翰迪這時總是趕來救我,他會立刻掌握狀況,而我也立刻如獲大赦。但,翰迪不會趕來,我手邊只有一個甚至不懂得問一聲他是否幫得上忙的沒用男人。
  
  「沒關係。」我盡量說得若無其事,其實心裡已經當他是一隻流浪狗,只希望把他趕開。「今晚謝謝你,邁克。我們很好,但我可能沒辦法送你出去了——」
  
  「沒問題,」他急忙說道。「我知道怎麼出去。」
  
  他消失了。
  
  「我會死掉嗎?」嘉玲問我,她似乎很有興趣知道,也頗為關心。
  
  「若再讓我發現你把銅板放進嘴裡,我會揍死你,」我說。
  
  醫生的來電打斷我的氣話。「裘小姐,你妹妹有氣喘或無法呼吸的現象嗎?」
  
  「沒有。」我看著嘉玲的臉。「呼吸一下給我聽,寶貝。」
  
  她熱心參與,像打變態電話的人那樣用力呼吸。「沒有氣喘,」我對醫生說完轉而對嘉玲說:「夠了,嘉玲。」
  
  醫生在另一頭輕笑。「應該不會有問題。你只需要在未來幾天注意她的大便,硬幣應該會排出來。如果沒有我們再來照X光,找找是否卡在某個地方。但我幾乎可以保證它會隨大便排出來。」
  
  「你能百分之百的保證嗎?」我說。「我今天對【幾乎】沒有信心。」
  
  他又笑出來。「我很少給人百分之百的保證,裘小姐,但你是例外。我完全保證那個一分錢會在四十八小時內排出來。」
  
  後來的兩天,只要嘉玲說她上了廁所,我就拿一支鐵絲衣架去攪動她的大便檢查。那個硬幣終於被我們發現了。後來的幾個月,嘉玲逢人便說她的肚子裡有個幸運銅板,她向我保證幸運的事遲早會降臨在我們身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8:44

  第14章
  
  在休士頓,頭髮是件大事。我很驚訝有人肯花那麼多錢到壹沙龍來整理這三千煩惱絲,尤其若能弄成金髮,更是最值得花費時間與金錢的投資。而壹沙龍保證給女性顧客她們一生最美的顏色。
  
  很多人從德州以外的地方專程搭飛機來染我們最著名的「三色金」。每位美發師的預約名單都很長,若想預約首席美發師兼沙龍的大股東禪子(Zenko)先生親自動手,至少要在三個月之前預約。
  
  禪子個子雖小,但氣勢很強,舉止彷彿帶電,高雅有如舞者。他是休士頓近郊凱特市的人,美容學校畢業後去英國實習,帶著一口人人為之著迷的英國腔和莫測高深的名字回來。即使他對我們這些在幕後的人吼叫,我們還是很喜歡那口鏗鏘有致的腔調。
  
  禪子經常吼叫。他不只是個天才還是完美主義者,只要事情略不合意,他就爆發。但是,他創造了多麼偉大的事業啊。壹沙龍曾獲《德州月刊》、《Elle》和《Gamour》選為年度最佳美容美發院,禪子本人曾出現在一位著名女星的紀錄片。該女星接受訪問時,影片拍到禪子在替她的紅色長髮做平板燙。
  
  那部紀錄片播出之後,知名度本已不低的禪子頓時成為炙手可熱的髮型設計師。現在,他更擁有了自己品牌的美發用品,全部產品都是銀色的瓶子或罐子,以及星星形狀的蓋子。
  
  在我眼中,壹沙龍的內部裝潢彷彿英國的鄉村宅邸,亮閃閃的橡木地板、古董、有著浮雕之獎章圖案與手繪設計的天花板。客人要喝的咖啡,以放在銀托盤上的骨瓷杯送到,健怡可樂則倒入高玻璃杯,冰塊保證是用加拿大進口的冰河礦泉水做成。一般客人在寬敞大廳的美發站做頭髮,另有貴賓室為明星與超級巨富服務,洗頭的房間到處點著精油蠟燭,播放古典音樂。
  
  當學徒的第一年,任何人的頭髮我都沒碰過,只能跟在一旁觀察與學習,替禪子跑腿、替客人送飲料,有時幫護髮的客人包上熱毛巾或蠟紙。我也在一些客人等待禪子的時候替她們修指甲,或做手部按摩。最有趣的是替呼朋引伴一起來做全套SPA的客人修腳趾甲,我們幾個默默工作的美容師會聽到各式各樣最新的八卦。
  
  她們會先談誰最近做了什麼整容,她們自己又應該去做什麼,以及在臉頰施打肉毒桿菌或許可以繃緊皮膚,可是也因此不能微笑,這樣是否值得?她們也談各人的老公,而後轉向孩子、孩子的學校、朋友、功課或他們的毛病。許多孩子都因為驕縱而有各種五花八門的問題,幾乎每個都在看心理醫生。
  
  她們的生活與我有天淵之別,彷彿我們是兩個星球的人。但有時也會有類似的故事,讓我很想說:「對,我妹妹也是這樣。」或者:「我知道你在說什麼。」
  
  但我當然閉緊嘴巴,因為禪子曾嚴厲警告我們,絕絕對對不可以主動談起個人生活的任何事情。客人不想聽我們的意見,她們不想成為朋友。她們來壹沙龍放鬆身心,並接受專業人員的服務。
  
  但我聽了很多。我知道哪個親戚跟霸佔家族噴射機的人吵架,誰跟誰為了信託基金和財產在打官司,誰的丈夫喜歡去坎城獵艷,哪裡訂做的椅子最好。我也聽了許多醜聞與成功的故事,知道誰家的宴會辦得最好,哪個基金會的慈善工作大家最喜歡,以及當個全職的社交名媛需要注意多少繁文褥節。
  
  我喜歡休士頓的女人,她們幽默而坦率,對最新的時尚永遠有興趣。當然還是有些古板的老太太堅持要把頭髮弄成圓形的鋼盔,但禪子即使討厭這樣的髮型,也不敢得罪這些手上的鑽戒跟煙灰缸一樣大的富家太太。
  
  沙龍當然也有體型大小不一的男士前來,通常都是衣著昂貴,髮型、皮膚與指甲都保養良好的客人。別以為德州都是牛仔,其實德州男士對於外表非常講究,該磨、該剪的都懂得定時處理。
  
  短期內就有一小批固定的男士客人總是利用午休時間來找我修指甲,或修眉毛以及脖子後面太長的毛。有人會想跟我調情,尤其是一些年輕的,但禪子對此也有規定。我很樂意遵守他的規定。在這個階段,我對調情與戀愛都毫無興趣,只想要穩定的工作,和客人給的小費。
  
  沙龍裡少數長袖善舞的幾個女孩,包括安姬在內,都交上一個甜心爹地(譯註:SusarDaddy港語傳神地稱為「契爺」,台灣稱「乾爹」)於一旁備用著。那些安排都很隱密,禪子或許沒注意,也或許裝作沒看到。我對這種富有的老男人和年輕女人之間的不成文關係並沒有興趣。但難免感到好奇。
  
  每個大城市都有甜心爹地這種次文化。它的本質就是隨時可以開始,也隨時可以結束,但雙方似乎都很喜歡它的非永久性,何況其中的未成文規則依然帶來某些保障。關係從普通的喝杯酒或吃飯開始,女孩如果手腕不錯,便能哄得甜心爹地替她付學費、旅費、治裝費,甚至整型的費用。
  
  安姬告訴我,錢很少直接轉手,那會破壞浪漫氣氛。男方喜歡認為,這是一段特別的友誼,他們只是在資助值得幫忙的女孩。女方則相信好男人當然想要幫助他的女友,她花些時間陪他,也是應該的。
  
  「但如果有一天他買了一輛車給你、可是你並不想跟他睡的時候,怎麼辦?」我挑剔地問安姬。「但你還是必須順從他,對不對?這跟——」
  
  看見她抿起嘴角的警告,我連忙住嘴。
  
  「這跟性無關,」安姬僵硬地說。「那是友誼。你無法理解的,我懶得浪費口舌跟你解釋了。」
  
  我立刻道歉,說我來自小鎮、對這些事很無知。安姬被我安撫下來,原諒了我.但她不忘告訴我,如果我聰明,也該找個有錢的男友,幫我更快達到目標。
  
  然而,我並不想要出國旅遊、穿設計師服飾、過奢華的生活。我只想遵守我對自己及嘉玲的承諾,我小小的野心只求我們有個家,衣食無缺,擁有包括牙醫在內的健康保險,我不要任何甜心爹地來提供這些。那種關係以友誼為包裝,其實附帶著不少義務,等於用禮物交換性……那是我應付不來的一條路。
  
  太多坑洞了。
  
  
  
  崔橋祺是壹沙龍的重量級客人之一。你如果看過《財富》、《富比士》或類似的雜誌,你一定知道他。不幸的是,我對財經問題沒有興趣,而除非要打蒼蠅,不會去碰那種又厚又重的雜誌。
  
  看見橋祺,你首先會注意到的幾件事之一就是他低沉莊嚴的聲音,低到彷彿腳底都能感受到。他並不高大,倘若低頭垂肩甚至是偏矮,但一旦橋祺把頭低下來,其他人也不敢抬太高。他不胖但胸膛厚實,手臂之有力似乎徒手就可以把馬蹄鐵拉直。
  
  橋祺是男人中的男人,喝烈酒、槍法很好,但在談判桌上卻是一位紳士。他努力賺錢,該吃的苦一樣也沒少吃,該享受的也都享受了。
  
  橋祺喜歡跟他同一類的老派人士。他認為男主外、女主內,只在倒咖啡的時候才進入廚房。他常不懂怎有男人會對瓷器的圖案、有機芽菜或樂於展現女性的一面有興趣。橋祺沒有女性的一面,誰敢這樣暗示,他會把他一桿揮到天外去。
  
  橋祺在我剛去壹沙龍工作不久後第一次光顧。有一天,沙龍內向來寧靜莊重的氣氛忽然熱烈起來,設計師們交頭接耳地低語,客人紛紛扭頭去看。我在他被引入貴賓室前及時瞥見一眼——一頭鋼鐵顏色的濃髮、深灰色的西裝。
  
  他在貴賓室門前暫停,眼光掃過美發區大廳。他的眼睛是深色的,那種瞳孔與虹膜不是分得很清楚的深棕色。他是個好看的老傢伙,有著某種特立獨行的氣質。
  
  我們的視線相遇。他靜止不動,專注地盯著我時,雙眼微微瞇起。我霎時有種無從形容的奇特感覺……胸部深處一個言語碰觸不到的地方出現某種愉悅之感。我放鬆下來,感覺受到撫慰與盼望,甚至覺得額頭與下巴的肌肉緩緩鬆懈下來。我想對他微笑,但他已經轉身隨禪子走進了貴賓室。
  
  「那是誰?」我問站在我旁邊的安姬。
  
  「進階級的甜心爹地,」她以敬畏的口氣回答。「可別告訴我,你從未聽過崔橋祺這號大人物。」
  
  「我聽過崔家,他們就像德州的華爾街,很有錢,對吧?」
  
  「蜜糖,崔橋祺等於投資界的貓王,他經常上CNN,他也寫書,半個休士頓都是他的,而且他還有遊艇、噴射機、豪宅……」
  
  安姬說話向來誇張,但我依然印象深刻。
  
  「……最棒的是,他的妻子不久前過世。噢,我要想辦法進去那間貴賓室認識他。你看到他剛才盯著我看的樣子嗎?」
  
  我不自在地笑了笑。我還以為他是看我,其實那當然是安姬,男人都喜歡金髮又性感的她。
  
  「有啊,」我說。「不過你真的會追他?你跟喬治不是處得很好嗎?」喬治是安姬現任的甜心爹地,他剛買了一輛凱迪拉克送給她。他說是借她開,但是她想開多久都可以。
  
  「莉珀,一個聰明的甜心寶貝隨時要抓住往上爬的機會。」安姬連忙衝去化妝站補粉、重畫眼線和重上唇膏,準備去見崔橋祺。
  
  我去工具室拿掃帚準備掃去地上的頭髮。我正要開始掃時,有個名叫亞倫的美發師匆匆向我走來,他力圖鎮定,可是雙眼睜得像一元銅板那麼大。
  
  「莉珀,」他壓低聲音緊急地說,「禪子要你送一杯冰茶進去給崔先生。濃茶,很多冰塊,不加檸檬,兩包藍色包裝那種代糖。用托盤端進來,別搞砸了,不然禪子會殺掉我們。」
  
  我立刻警覺起來。「為什麼找我?安姬說她要端進去,她說他看著她。我很確定她想去,她——」
  
  「他指名要你,【那個黑頭髮的小女孩】,」亞倫說。「快去,莉珀,藍色的代糖,藍色的。」
  
  我轉身去準備冰茶,小心的攬動讓糖充分溶化,並選擇了冰盒中形狀最勻稱的冰塊。靠近貴賓室時,我必須一手端托盤一手開門,冰塊危險地撞擊著杯子,我好害怕茶汁飛濺出來。
  
  我先掛上微笑,而後走進貴賓室。崔先生坐在椅子上,面對一面巨大的金框鏡子。禪子正在說明可以對他標準的商人髮型做出怎樣的改變。我覺得禪子正在暗示崔先生應把髮型更新,或許打出層次而後在頭頂上發膠,表現出更為鋒利的樣子。
  
  我盡力不造成任何妨礙,但那對銳利的深色眼睛看著我,崔先生轉過椅子拿走茶杯。「你的意見怎樣?」他質問。「你認為我需要更新嗎?」
  
  我一邊考慮該如何回答,一邊注意到他的下排牙齒有點參差不齊,笑起來的時候好像老獅子正要邀請小羊進入獸欄玩耍,但棕茶色的眼光堪稱親切。迎視著他,我的喉嚨裡打起結來,但我用力地把它吞下。
  
  我忍不住告訴他實話。「我覺得您已經夠鋒利了,再鋒利會把旁人嚇死。」
  
  禪子的表情變成一片空白,我覺得他很可能當下就把我開除。
  
  崔先生笑起來好像一袋石塊在搖動。「我想採納這位小姐的建議,」他告訴禪子。「上面剪掉半吋,旁邊和後面修一修就好。」他持續看著我。「你叫什麼名字?」
  
  「裘莉珀。」
  
  「這名字哪裡來的?你是德州哪裡的人?你是洗頭的小妹嗎?」
  
  我後來才知道橋祺發問時都是一連串的,如果你忘了,他會把問題重複一次。
  
  「我在莉珀郡出生,在休士頓住了一段時間,而後在維康鎮長大.我還沒有資格替客人洗頭,我剛來這裡工作,現在還在當學徒。」
  
  「還沒有資格替客人洗頭,」崔先生皺起眉頭重複著我的話,好像覺得很不可思議。「那麼,這裡的學徒都做些什麼?」
  
  「我送冰茶給客人。」我對他露出最甜美的微笑之後,準備離去。
  
  「別走,」他下令,「你可以拿我來練習洗頭。」
  
  禪子超級鎮定地插話進來,那口英國腔之重,好像他才剛跟卡蜜拉及查理王子吃過午餐。「崔先生,這女孩尚未完成她的訓練,沒有資格替任何人洗頭。不過我們有經過優良訓練的美發師將要過來替你服務!」
  
  「洗頭需要什麼訓練?」崔先生難以置信地問,顯然很不習慣他的要求不被一一遵守,他才不管對方是什麼人或用什麼理由。「你盡力,裘小姐,我不會抱怨。」
  
  「請叫我莉珀,」我回到他身前說.「但是我不能替你洗頭。」
  
  「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洗了,而您不再來壹沙龍,大家會認為是我沒有洗好,我不要我有不好的紀錄。」
  
  崔先生的臉沉了下來。我應該放聰明一些,露出害怕的樣子,可是我們之間充滿一種玩耍的氣氛,不管我怎樣壓抑,我就是很想微笑。
  
  「除了端茶,你還會做什麼?」崔先生又凶巴巴地問。
  
  「我可以幫你修指甲。」
  
  他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我這輩子沒修過指甲,也不懂男人幹麼修指甲,太女性化了吧。」
  
  「我替很多男士修過指甲。」我正要伸出手去,隨即有些遲疑。接著他便把手放在我的朝上的手掌。那是一隻強壯寬大的手,不難想像它握住馬韁或鏟子的模樣。指甲剪得很短,手指上的皮膚有傷痕,有一片指甲因為很久以前受過傷而有一道稜線。我把他的手輕輕轉過來,複雜無比的掌紋想必會讓一個算命師很傷腦筋。「您的手需要做些保養,崔先生,尤其應該去角質。」
  
  「叫我橋祺就可以了,去拿你的工具來替我修吧,」他說。
  
  既然讓崔先生滿意是今天的首要之務,我只好拜託安姬接替我的工作,那是掃地和十點半要替一位客人修腳趾甲。
  
  安姬一定很想拿起最近的一把剪刀捅我,然而她更忍不住在一邊幫我收拾工具,一邊提供意見。「不要說太多話,說的越少越好。要微笑,但不是你平常那種大大的微笑,越秀氣越好。男人喜歡那樣。設法要到他的名片,還有,無論如何都不要提起你妹妹。男人一聽到女人有一堆責任,火就熄了。」
  
  「安姬,」我也低聲回話,「我不想找甜心爹地,即使我想找,他也太老了。」
  
  安姬大搖其頭。「蜜糖,天下沒有太老這回事。光看一眼我就知道他的豆漿還很多。」
  
  「我對他的豆漿或他的錢都沒有興趣,」我說。
  
  崔橋祺的頭髮剪好、做好造型之後,我在另外一間貴賓室見到他。這間貴賓室有一盞伸長了手臂的白光吊燈,我們隔著修指甲的專用檯子面對面而坐。
  
  「你的頭髮剪得很好看,」我說著拿起他的一隻手放入能把指甲皮軟化下來的溫潤液體之中。
  
  「以禪子的收費,怎能不好看。」崔先生充滿戒心地看著排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你喜歡在他手下工作嗎?」
  
  「我很喜歡,先生。我從禪子身上學到許多,能在這裡工作是我運氣好。」
  
  我們談著話,我一邊替他剪去死皮,修去硬的角質層,以皮籤條把他的指甲像打蠟那般讓它發出自然的光澤。崔先生說他第一次讓人幫他做這種事,很有興趣地看著我一路做下來。
  
  「你怎會決定到一家美容院工作?」他問。
  
  「我小時候就經常替朋友做頭髮、化妝。我喜歡把人弄得美美的,更喜歡她們在我弄好之後覺得自己很美。」我打開一個小瓶子,崔先生充滿戒心地看著它。
  
  「我不需要那個,」他很堅定地說。「你要怎麼修都可以,但我的底線是絕對不搽指甲油。」
  
  「這不是指甲油,是去角質層的油,你很需要。」我不管他往後縮,逕自用小刷子塗在他指甲周圍的皮上。「真有趣,」我說,「你的手不像做生意的人,除了把文件推到辦公桌的另一邊,你一定還做些其他的事。」
  
  他聳聳肩。「我偶爾也做些牧場的事,經常騎馬,以前我太太在世的時候,會要我在她的花園裡幫忙。她非常喜歡種東西。」
  
  我挖了些乳霜放在手掌上,開始替他做手部及腕部的按摩。要他放鬆真的很難,他的手指老是要握起來。「聽說她過世不久,」我看著他依舊哀傷的臉。「真是遺憾。」
  
  崔先生微一點頭。「艾華是個好女人,」他的聲音粗啞。「我所知道最好的女人。她得了乳癌,我們太慢才發現。」
  
  我好想違背禪子的三令五申,說我懂,我也曾失去很心愛的人。但我終究只說:「人家說心理上如果有所準備,死亡便比較容易接受。但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橋祺短暫地握了我一下,在我來得及感受到手壓時,已經放開。我驚訝地抬起頭,看見他臉上的善意與無言的哀傷。不知怎地,我覺得不管我有沒有說出心事,我相信他是理解的。
  
  結果,我跟橋祺的關係比一般男女關係更為複雜。如果其中摻雜了感情或性,也許還更容易理解、也更直接,但是橋祺對我的興趣從來不在那方面。
  
  一個六十出頭的富有鰥夫可以選擇的對象真是太多了。我隨即養成在報章雜誌尋找他的新聞的習慣,覺得他跟社交名媛、二線女星或偶爾地,來自外國的貴族女性一起出現在報上的照片很有娛樂性。橋祺的社交圈在很高的層次。
  
  他忙得沒時間來壹沙龍剪頭髮時,會找禪子去他的豪宅。有時他會來找我修一下頸後的毛髮或眉毛,或修指甲。他對修指甲總是有點心虛,但在第一次讓我修去硬皮、把指甲打出自然的光澤之後,他非常喜歡它們看起來的樣子和摸起來的感覺,他說他好像多了一項浪費時間的癖好。他也在我追問之後承認,他的女性友人也喜歡他指甲修後的結果。
  
  橋祺的友誼,以及我們隔著修指甲台的談話,使得有人嫉妒我,也有人欽佩我。我知道許多人都在猜測這份友誼的本質,畢竟他不可能是來找我咨詢對股票市場的看法。
  
  我想大家都假設我們之間一定有事,或即將有事。禪子肯定是這樣認為,因此對我比對其他同級的美發師更有禮貌。依他猜想,橋祺即使不是因為我才來壹沙龍,我的存在也絕對沒有壞處。
  
  最後,有一天我終於提出心中的疑問:「橋祺,你有打算要追求我嗎?」
  
  他好像嚇了一跳。「天哪,當然沒有,你太年輕了。我喜歡經驗豐富的女人。」他停一下,換上喜劇明星似的不安表情。「你也不想要我追求你,對吧?」
  
  「對。」
  
  如果他展開攻勢,我真的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無從定義自己對橋祺的感覺——我跟男人相處的經驗還不夠,搞不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既然你沒有……呃,你知道的,我不瞭解你為什麼注意我,」我接著說。
  
  「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他說。「但不是現在。」
  
  我對橋祺有著從未有過的尊敬。他當然不是容易應付的人,情緒有時會在轉瞬間改變:他也不是心平氣和的人,我總覺得他百分之百快樂的時間非常之少。其中很大的原因是他曾失去兩個妻子。
  
  他的第一任妻子瓊安在生下他們的大兒子之後不久過世……後來又是結婚二十六年的艾華。橋祺從不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但失去心愛的人,卻是命運對他的極大打擊。這方面我很能瞭解。
  
  
  
  幾乎過了兩年,我才有辦法對橋祺說起我母親,或我的過去。橋祺不知怎地得知了我的生日,他的秘書在當天早上打電話給我,說他要請我吃午餐。我穿上一件黑色的及膝裙,白色的上衣,戴上銀質的項煉。橋祺穿著高雅的英國西裝抵達,樣子好像來自古老歐洲的殺手。他護送我走向等在人行道旁的英國頂級賓利車,一名司機替我們開著後門。
  
  我們去了我所見過最高級的餐廳,法國式的裝潢、雪白的桌巾,牆上都是美麗的畫。米色特殊紙的菜單上寫著花體字——法式肉卷、炸魚、綜合醬汁——我不知道該點什麼。而且,那些價格差點讓我鬧心臟病。菜單上最便宜的是十元的開胃菜,而且那只有一隻蝦子,用我不知如何發音的方式烹煮。最下面似乎是漢堡和薯條,看到價錢時我差點把口中的健怡可樂噴了出來。
  
  「橋祺,」我無法相信地說,「菜單上的漢堡一個要一百元。」
  
  他眉頭一皺,不是分享我的驚訝,而是因為我的菜單印有價錢。他手指一動招來侍者,對方立刻強力道歉。我手上的菜單立刻被收走,換上沒有價目的。
  
  「為什麼我的菜單沒有價目?」我問。
  
  「因為你是女士,」橋祺還在為侍者的疏匆生氣。「我請你吃飯,你不必知道這一餐的價錢。」
  
  「但是這裡的漢堡一個要一百元。」我還是無法不受影響。「那個漢堡裡面放了什麼,居然要一百元?」
  
  他似乎覺得我的表情很有趣。「我們來問問。」
  
  高級餐廳會有侍者負責回答客人對菜單產生的問題。對於漢堡怎麼做,以及它有什麼特別,他的解釋是所有配料都是有機食材,包括餐廳獨家精緻的麵包,它還用了義大利白乾酪、水栽的奶油頭芹菜、在樹上成熟的番茄和辣椒,所夾的肉片是有機牛肉,和野放的食火雞。
  
  「食火雞」這三個字啟動了我的開關。
  
  我感覺笑聲衝出嘴唇,一笑再笑,終至笑得不可收拾,笑得兩眼流淚、肩膀聳動。我摀住嘴,卻只造成反效果。我開始擔心停不下來,會在這種高級餐廳出糗。
  
  侍者知趣地退開。我試著向橋祺道歉,他只關心地看著,搖頭表示不,不必道歉,而日輕捏我的手腕要我放心。是這溫和的力量止住了瘋狂的笑,我終於可以深呼吸,我的胸部也放鬆下來。
  
  我告訴他我們搬去維康鎮的拖車營地後,媽媽那個叫飛力的男友開槍射了一隻食火雞。我講得好快,許多細節滾滾而出。橋祺聽著每個字,眼角微微瞇起來,等我說到把死去的食火雞送給康家時,他也輕聲笑了出來。
  
  我不記得點了酒,但侍者送來一瓶香檳,酒汁在高腳的水晶杯中冒著泡。「我不能喝酒,下午還要回去工作。」我說。
  
  「你不用回去工作。」
  
  「我當然要回去,下午的預約都滿了。」但我想到就很累,不只是因為要工作,也因為必須表現出客人所期待的高雅魅力和愉悅的服務態度。
  
  橋祺從西裝內袋拿出一支比骨牌大不了多少的手機,按了壹沙龍的號碼。當著下巴關不上來的我,他問禪子我今天下午可不可以請假。據他轉述,禪子說沒有問題,工作時間表可以重排,一點問題也沒有。
  
  看橋祺滿意地合起手機,我幽幽地說:「辛苦的事在後面等我呢。如果這通電話是你之外的任何人打的,禪子會說:請問你的頭還在你的脖子上嗎?」
  
  橋祺笑得露出了牙齒。他的缺點之一就是喜歡看人不敢拒絕他的要求。
  
  因為橋祺的詢問,整餐飯的時間都是我在說話,除此之外還有他真誠的興趣,以及好像永遠喝不空的酒杯。
  
  可以一吐為快、而且無所不談的自由,似乎也替我卸下了扛之多年的重擔。在埋頭往前衝的這些年裡,有太多的情緒我都沒敢仔細檢視,許多事我從未對任何人說;如今再也隱藏不住。我從皮包裡找出皮夾,拿出嘉玲的學生照,她露出牙縫很大的門牙微笑著,兩束馬尾一高一低。
  
  橋祺拿著照片看了很久,甚至掏出閱讀用的眼鏡,看得更仔細。他先喝了些酒才說出評論。「她看起來是個快樂的孩子。」
  
  「她的確是個快樂的孩子。」我謹慎的收起照片。
  
  「你做得很好,莉珀,」他說。「帶著她是對的。」
  
  「那是我必須做的事,我也只剩下她了。而且,我知道沒人能像我那樣照顧她。」我對自己這樣輕易地把話說出來,以及我怎會如此渴望吐露心事,感到驚訝。
  
  我痛苦但又興奮地偷偷想,如果爸爸還在,我跟他的相處就會是這樣。一個年長而充滿智慧的男人,他瞭解我要說的、以及沒有說出來的一切。多年來我一直擔心嘉玲沒有父親,沒有想到我自己也還需要一個父親。
  
  仍因為香檳而微微頭暈,我說起嘉玲的學校生活,談及她將在感恩節有個表演,她的班即將分成兩邊,分別扮演清教徒與美洲原住民,而後演唱兩首歌曲。嘉玲兩邊都不喜歡,她想扮成牛仔女郎。她很堅持,使得她的老師只好打電話給我。我向嘉玲解釋,一六二一年的時候,還沒有牛仔女郎,連德州都還不存在呢。但我妹妹根本不管歷史事實。
  
  幸好她的老師非常聰明,讓打扮成牛仔女郎的嘉玲在演唱之前,拿著裁成德州模樣的紙牌走過舞台,上面寫著:德州感恩節。
  
  橋祺哈哈大笑,似乎認為我妹妹的頑固是一項優點。
  
  「你沒有抓到重點,」我告訴他。「我要說的是,如果這是一個徵兆,她到青少年時期該有多可怕。」
  
  「艾華對付青少年時期的孩子有兩個原則,」橋祺說。「第一,你越想控制他們,他們越叛逆。第二,利用他們需要你載他們去購物中心時,跟他們談條件。」
  
  我微笑。「我要記住這兩個原則,艾華一定是個好母親。」
  
  「每一方面都非常好,」他強調。「吃虧的時候從不抱怨.她跟大多數人不一樣,她很懂得怎樣讓自己快樂。」
  
  我差點指出,大多數人如果有好的家人、一座豪宅和衣食無缺的金錢,他們也都會很快樂。但我畢竟沒有說出來。
  
  但橋祺似乎會讀心。「你一邊工作也聽了許多事,」他說,「你應該知道有錢人的日子跟窮人一樣難過。其實,或許更難過。」
  
  「我會盡量發揮我的同情心,」我嘲弄地說。「但是,想像出來的困難跟真正的困難。還是有差別的。」
  
  「這就是你跟艾華很像的地方,」他說。「她也分得出其中的差別。」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9:14

  第15章
  
  經過四年的訓練,我終於成為壹沙龍羽翼成熟的美發師。我的專長是染髮,對挑染與挽回染壞的頭髮,有特別的天分。我好喜歡用許多小瓷缽調理染髮劑,感覺自己很像實驗室裡的瘋狂科學家。對於染出一個別緻又漂亮的頭所牽涉到的溫度、時間、敷劑與計算,以及最後成果之間的微妙關係,我是無比地樂在其中。
  
  橋祺依然來找禪子剪頭髮,但是頸後的毛髮和眉毛則由我修,只要他想做就替他修指甲。
  
  如果兩人有事值得慶祝,便一起吃午餐,同時也無所不談。因此我對他的家人知道甚多,尤其他的四個孩子。他的大兒子蓋奇(GageTravis)三十歲,是第一任妻子喬安妮生的,其它三個的母親是艾華:傑克二十五歲,喬伊小二歲,最小的女兒海芬還在大學唸書。我知道蓋奇因為三歲就失去母親而個性較為孤僻,不容易信任人,他交過的女友之一說他有「承諾恐懼症」。
  
  對心理學術語不熟悉的橋祺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這表示他不肯說出他的感覺,」我解釋,「不肯露出弱點,還有他害怕被人綁住。」
  
  橋祺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這不是承諾恐懼症,男人都這樣。」
  
  我們也談他的其它子女。傑克喜歡運動、女人緣很好,喬伊像個信息垃圾桶,酷愛冒險。最小的海芬不管橋祺如何懇求她留在德州大學或位在休斯敦的萊斯大學,或農科大學(什麼跟什麼?),她都不肯留在德州,選了東部新英格蘭區的學校。
  
  我會把嘉玲最近的狀況告訴他,偶爾也說說我的感情生活。我把翰迪以及他在我心中如何揮之不去的心事,向他吐露。我在每個穿褪色牛仔褲的慵懶牛仔身上看見翰迪。每一對藍眼睛、每一輛舊貨車、每一個萬里無雲的熱天都讓我想起他。
  
  橋祺睿智地指出,如果我能接受某方面的我永遠都想要翰迪、不要如此用力於「不想」他,或許才有可能真的不想。「有些事情真的只能學著忍受,」他說。
  
  「但是舊愛若不成為過去,你無法愛新的人。」
  
  「為什麼?」
  
  「因為那會使你的新戀情成屈就。是退而求其次、跟自己妥協之後的結果。」
  
  橋祺覺得我的說法很好玩,他說每一種關係都有妥協的成分在內,最好不要雞蛋裡挑骨頭。
  
  我不同意,我感覺我必須讓翰迪完全過去。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做到。我希望有一天能認識一個能令我徹底折服的人,那時我或許可以冒險再愛一次。但我相當懷疑這樣的人可能存在。
  
  而這人當然不是我去參加嘉玲的家長座談會時在教室走廊認識的賀湯姆。他已離婚,有兩個孩子,整個人像只巨大的泰迪熊,有著棕色的頭髮和修得很整齊的絡腮鬍。我們約會已將近一年,關係很舒適。
  
  湯姆經營美食食材,所以我的冰箱常有各種美食。嘉玲跟我得以飽嘗美味的法國與比利時起司,印度的剝皮西紅柿甜酸醬,熱那亞香蒜醬,珊瑚色的阿拉斯加熏鮭魚,瓶裝的奶油蘆筍湯,和醋漬胡椒與突尼西亞綠橄欖。
  
  我很喜歡湯姆,也很努力地想要愛上他。他是個好父親,對嘉玲應該也會很好。湯姆的很多條件都很好,我有很多理由應該愛上他。
  
  約會之所以讓人焦慮,其中之一是妳明知道這人值得妳愛,可是妳對他的熱度卻連一支蠟燭都點不著。
  
  我們在他的前妻接走孩子而我能找人照顧嘉玲的週末做愛。不幸的是,我們的性生活也像一盆溫水。他在我體內時我從未有過高潮,那輕度的壓力感覺像是婦科醫生把器械放了進去,所以他改用手指。當這一招也不一定有效時,我乾脆假裝,而後他會把我的頭往下壓,直到我含住他。有時,我們就只採傳統男上女下的傳教士體位。這套慣例一直沒有改變。
  
  我買了幾本書,想找出原因並做改善。湯姆因為我的熱心,試過我從書上看來的花招,但他說基本的原則還是A管插入B洞,但如果我要嘗新,他很樂意配合。
  
  我不悅地發現又讓他說對了。嘗試新體位讓我感到尷尬又傻氣,而且不管怎麼試、怎麼做瑜伽式的交纏,我還是沒有高潮。
  
  湯姆唯一不肯嘗試的是對我做口交。我脹紅了臉、囁嚅地要求他,那可能是我一生最難堪的時刻,更可怕的是湯姆帶著歉意說他不喜歡那樣做。那不衛生,他說,而且他不喜歡女人那裡的味道。他不想做,希望我不介意。我說我當然不介意,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我都不會勉強他。
  
  但每次他把我的頭往下壓時,我都不免有些憎恨。而後又開始有罪惡感,因為湯姆在其它方面都很慷慨。我叫自己不要這麼小心眼,我們在床上可以一起做的事還很多。
  
  但這情況越來越困擾,我覺得自己似乎沒抓住某個重點,因此有一天在沙龍開始營業之前,我向安姬請教。在備好一切東西之後,我們通常把自己打點一下。
  
  我搽了些發雕後開始抓頭髮,安姬重上唇彩。我忘了我真正是怎麼說的,好像是問她可曾有過不肯在床上做某些事的男友。
  
  安姬從鏡子裡看著我。「他不要妳吹他?」幾位美發師朝我們看過來。
  
  「不,他喜歡那樣,」我壓低聲音。「是,呃,是他不喜歡對我做同樣的事。」
  
  她畫得很美的眉毛往上一揚。「他不喜歡吃玉米薄餅?」
  
  「嗯,他說--」我覺得臉上像有火在燒。「那不衛生。」
  
  安姬一臉怒氣。「那跟男人那裡一樣衛生!好個自私的小人--莉珀,我告訴你,大部分的男人都很喜歡對女人那樣做。」
  
  「真的?」
  
  「那能讓他們興奮。」
  
  「是嗎?」這是好消息,使我對曾經要求湯姆不再那麼難堪。
  
  「噢,小姐,」安姬大搖其頭。「妳一定要甩掉他。」
  
  「可是......可是......」我不確定我想採取這麼極端的步驟。湯姆是我約會最久的對象,我還滿喜歡那種安全感。我想起媽媽所經歷的那種旋轉門式的男女關係,我覺得我開始懂了。
  
  約會有點像吃剩菜。肉卷或香蕉布丁,放了一段時間會更好吃,但甜甜圈或披薩過夜就該丟掉了,因為不管怎樣加熱都無法像新鮮時那樣好吃。我一直希望湯姆可以是肉卷,而不要是披薩。
  
  「甩掉他吧,」安姬依然堅持。來自加州的海瑟忍不住插嘴進來。他說話的方式總能把不是問句的都說成問句。「妳有男朋友方面的問題,莉珀?」
  
  安姬在我開口之前搶先回答:「她交了一個六十八分的男人。」
  
  其它的美發師同時發出呻吟。
  
  「什麼是六十八分?」我問。
  
  「他要妳下去,卻不肯投桃報李,」海瑟說,「六十九少一分,所以是六十八。」
  
  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都更瞭解男人的亞倫揮動圓頭粉刷說:「甩掉這傢伙。六十八分的男人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可是他在其它方面都很好。」我還在掙扎,「他是個很好的男友。」
  
  「不,他一點也不好,」亞倫說。「那只是妳的想法。一個六十八分的男人很快就會在臥室之外展現他的本性。他會把妳扔在家裡,跟死黨出去玩.他買新車,讓妳開舊車。這種人總是拿走最大塊的蛋糕,蜜糖。不要跟他浪費時間,相信我,我有過切身的經驗。」
  
  「亞倫說得很對,」海瑟說。「我幾年前也跟這種人約會過,起先熱得不得了,結果是最大的混帳。超級大無賴。」
  
  在這一刻之前,我從未認真考慮要跟湯姆分手。但這想法竟讓我如釋重負。我突然發現,困擾我的其實跟吹簫無關,問題在於我們的親密度也跟性生活一樣沒有進展。
  
  湯姆不想知道我內心的秘密,一如我也不想知道他的。我們寧可在品嚐異國美食那些小事上冒險,誰也不願去探測男女關係複雜又困難的一面。我逐漸領悟,人與人之間要有我跟翰迪所曾分享的默契,是要特殊緣分的。而翰迪為了錯誤的理由放棄了那緣分,放棄了我跟他。我恨死了,真希望他跟我一樣、遍尋不著可以建立親密關係的人。
  
  「怎樣結束比較好?」我問。
  
  安姬和善地拍拍我的背。告訴他這段關係達不到妳的理想,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你覺得你們沒有前途。」
  
  「記住,別在你家扔出炸彈,」亞倫趕緊補充說明,「因為請人走路總是比較困難,在他家說,而後你離開。」
  
  不久之後,我總算鼓足勇氣在湯姆家跟他提分手。我說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很愉快,但這段關係沒有未來,問題不在他,問題在我身上。
  
  湯姆專注地聽著,臉上幾乎沒有表情,他沒有問我問題,也沒有任何抗議。我想,或許他也如釋重負。或許他也跟我一樣,老早就發覺我們之間缺少某種東西。
  
  湯姆送我出門,我抓著皮包,很感激他沒有企圖吻我作為道別。
  
  「我......希望你幸福。」我說。這是一個很老土的句子,但它真的最能表達我的感覺。
  
  「妳也一樣,莉珀。我希望妳花些時間觀察妳和妳的問題。」他說。
  
  「我的問題?」
  
  「妳有承諾恐懼症,」他說得好像很關心。「妳害怕親密關係,必須就這方面想想辦法。祝妳好運。」
  
  大門當著我的臉輕輕關起來。
  
  第二天我上班遲到,只好稍後再報告分手的過程。在美發沙龍工作,妳會發現大家都對男女關係很有興趣。我們的咖啡時間每次都很像男女交往的團體治療。
  
  要不是湯姆那臨門一腳,我對這次分手其實是很得意的。我並不怪他那樣說,畢竟剛被女友甩了,任何人都說不出好聽的話。困擾我的是,他或許是對的。我或許真的害怕親密。
  
  除了翰迪,我沒有愛過任何人,他穩坐我的心中,被層層有倒刺的鐵絲網保護著。我依然夢見他,醒來時血液澎湃,每一寸皮膚都是濕熱而活躍的。
  
  我曾擔心我或許應該挑選湯姆安頓下來。嘉玲很快就要十歲了,她被剝奪父親的影響已經太久,我們的生活需要個男人。
  
  我走進剛開門營業的沙龍,亞倫過來跟我說禪子立刻要見我。
  
  「我只不過遲到了幾分鐘--」我剛開口抗議。
  
  「跟遲到無關,是崔先生的事。」
  
  「他今天要來?」
  
  他原本看著皮面的預約簿,見我進來抬起頭。「莉珀,我正在看妳的預約表,」最後那三個字是他最喜歡的,經常以鏗鏘有致的英國音念出來。「下午三點半之後,妳就有空了。」
  
  「是的,先生,」我謹慎地說。
  
  「崔先生想在家裡修頭髮,妳知道地址嗎?」
  
  我疑惑地搖頭。「您要我去?一向不都是您去的嗎?」
  
  禪子解釋一位知名女星要從紐約過來,他不能不接待她。「何況,」他特別以某種單調的語氣說,「崔先生指名要你去。他出意外之後,情況很困難,他說那或許會好一些,如果--」
  
  「什麼意外?」我突然感覺到腎上腺素上升,有點像必須阻止自己跌下樓梯。但即使你沒有下跌,大空難就要發生的預感還是存在。
  
  「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禪子說。「崔先生兩個星期之前從馬背上跌下來。」
  
  以橋祺的年紀,這一跌肯定很嚴重。一定有骨頭斷掉、脫臼、碎裂,或脖子脊椎折斷。我感覺我的嘴發出無聲的「噢」,我的手也做出一連串的動作,先是壓住嘴唇,而後抱住上臂。
  
  「情況有多嚴重?」我好不容易才說。
  
  「細節我不清楚,但我相信有一條腿斷了,還動了些手術......」禪子停下來注視著我。
  
  「你的臉色蒼白,要不要坐下來?」
  
  「不用,我很好,我只是......」我無法相信我剛才是那麼地害怕,與關心。我想立刻去看橋祺,我的心跳加快到變成一種痛苦,我的雙手無意識地出現了祈禱的姿勢。我眨眨眼,想排除閃過腦海的畫面,那些跟橋祺無關的畫面。
  
  我母親穿著白衣服躺在雛菊花中,我父親出現在已模糊的黑白照片中,嘉年華會的俗麗燈光閃過翰迪堅毅的臉,陰影中間還有陰影。我快無法呼吸,但我要自己想著嘉玲。我抓住她的影像,我妹妹、我的寶貝。驚恐的感覺逐漸逝去。
  
  我聽見禪子問我,是否願意去河橡園替崔先生修頭髮。
  
  「當然,」我盡量說得很自然,就事論事。「我當然願意去。」
  
  完成一天的工作後,禪子告訴我地址和兩個保全密碼。「大門有時會有警衛,」他說。
  
  「他還有大門?」我問。「和警衛?」
  
  「那叫保全人員,」禪子冷漠的口氣比較像是在笑我無知,而非嘲弄。「有錢人都需要這些」
  
  我接過他寫的字條。
  
  我的本田小車需要洗一下,但我不想浪費時間,我必須盡快見到橋祺。開車到那裡要十五分鐘。在休斯敦,妳用時間衡量遠近,如果碰上塞車,就算距離很近也會變成走走停停的惡夢,足以刺激每個駕車人氣到去撞人。
  
  我以前就曾聽人家把河橡園跟達拉斯的高地公園相比,其實河橡園是個更大也更奢華的小區。你可以說它是德州的比佛利山。
  
  河橡園佔地約兩千英畝,位於休士頓中城與上城之前,整個社區有兩所學校、一座鄉村俱樂部,許多項級餐館與商店,以及一片又一片美麗的花圃。這小區在一九二0年代建立時,住戶有默契地不准白人以外的人種入住,工人宿舍除外。時至今日,那裡已經多元化了,不再全是白人,但絕對都是有錢人,最便宜的小房子也要一百萬美金。
  
  我開著小破車經過路兩邊的豪宅和一連串的奔馳與BMW,有些房子是西班牙復古式,有石砌露台、塔樓和鑄鐵雕花欄杆。也有的仿自紐奧良的莊園,或新英格蘭的殖民式宅邸,有白色圓柱、三角牆和鑲邊的煙囪。它們都很大,景觀很美,綠蔭扶疏,夾道的巨大橡樹使得馬路成為綠色隧道。
  
  我知道橋祺的家一定很壯觀,但真正看到時還是嚇了一大跳。那只能稱為大莊園,一棟彷彿歐洲城堡的石砌建築座落在廣達三英畝的河灣。我在鐵門前停車,按下密碼,如釋重負地看見沉重的鑄鐵雕花大門莊嚴地往兩旁分開。鋪石板的寬大車道通往屋子,而後分成兩條路,一條到屋前,一條到足夠停放十輛車的車庫。
  
  我在車庫前停住,想找個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停車。我可憐的小本田好像等人來回收的作廢車輛。車庫的玻璃門顯示裡面有一輛銀色的奔馳,一輛白色的賓特利,一輛響尾蛇。另一邊還有其它的車,但是我太焦急無心多看。
  
  以秋天來說,今天算是涼快的,我好感激一陣清涼的微風吹過我汗濕的額頭。我拿起工具箱,往前門走去。
  
  屋子前面的植物和灌木美得好像園丁使用來自冰河的礦泉水澆灌它們,再用指甲剪修整,我幾乎要發誓門前的墨西哥羽毛草曾用名牌的梅森皮爾遜梳子仔細梳理過。
  
  我伸手去按門鈴,它的上方有一部自動提款機上都有的那種攝影機。
  
  我一按門鈴,攝影機旋即啟動,轉動鏡頭照著我,讓我好想後退。我這才發現離開沙龍之前並沒有梳頭髮,也沒有補妝。現在來不及了。
  
  門不到一分鐘就開了。來人是一位身段苗條的年長女性,她穿著綠色長褲、編皮的無後跟托鞋,印花的雪紡襯衫。她看來大約六十歲,但因駐顏有術,我相信她真正的年紀或許快七十歲。她的一頭銀髮梳成包包頭,膠水之厚,連一絲縫隙都沒有。她大約跟我一般高,但是她的頭使她比我高了六、七公分,彷彿聖誕裝飾品那麼大的鑽石耳飾垂到肩膀的一半。
  
  她微笑,那是個發自真心的微笑,使她的眼睛彎成兩條熟悉的黑線,我立刻知道她是橋祺的姊姊凱倩,她訂過三次婚,但三次都沒有結成婚。
  
  橋祺告訴我,凱倩的未婚夫都因悲劇而死,第一個是韓戰,第二個車禍,第三個是直到他突然死亡家人才知道他有心臟病。最後一次之後,凱倩說上帝顯然不要她結婚,所以她單身至今。
  
  聽故事的時候我想像橋祺的姊姊穿著一身黑衣,差點哭了起來。「她不會覺得寂寞嗎?」我那時問,「從來沒跟......」我停下來想找個比較好的說法,肌膚之親或身體上的親密?「生活裡沒有一個男人?」
  
  「她才不會寂寞呢,」橋祺哼了一聲。「每次有機會結婚時她都拚命反抗。她會跟男人在一起,只是不結婚。」
  
  望著這位臉龐甜美的女人,以及她眼中的閃光,我想:我覺得妳很棒。崔凱倩小姐。
  
  「莉珀,我是崔凱倩。」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們早就是老朋友,而且一把握住我的雙手。我放下工具箱,笨拙地與她握手。她的手掌溫熱,除了手指上一堆撞出聲音的戒指,還可感覺到柔韌美好的骨架。「橋祺常跟我說起妳,但他沒說妳是這麼個漂亮的小女孩。妳會渴嗎,蜜糖?那個工具箱會不會太重?妳放在這裡,我找人幫妳提上去好嗎?妳知道妳讓我想起誰嗎?」
  
  她跟橋祺一樣,問題一連串。我趕緊回答:「謝謝妳,夫人,我不渴。而且這箱子不會很重,我自己提就可以了。」
  
  凱倩把我拉進屋裡,好像怕小女孩迷路那般,立刻又握住我沒提工具箱的手。握住另一位成年女士的手雖然略微奇怪,但感覺很好。
  
  我們走進挑高兩層樓、大理石地板的門廳,走道兩邊都是精美的黃銅雕塑。凱倩的聲音在我們朝馬蹄型樓梯間旁的一座電梯走去時,在門廳裡發出回音。
  
  「妳讓我想起麗泰海華絲,」她自行回答了剛才的問題,「她在「吉爾達」那部電影裡的造型就是這樣,波浪般的頭髮和長長的睫毛。妳看過那部電影嗎?」
  
  「我沒看過,夫人。」
  
  「沒關係,反正結局也不是很好。」她放開我的手,去按電梯。「我們當然可以爬樓梯,但這樣比較容易。能坐就不要站,能搭車就別走路。」
  
  「是,夫人。」我以盡可能細微的動作整理衣服,拉下黑色的V領T恤,蓋到白色牛仔褲上。我的紅色腳趾甲從拖鞋式低跟涼鞋前面露出來。我真希望今天的穿著更為正式,但我早上出門之前並不知道這一天會變成這樣。「崔小姐,請妳告訴我--」
  
  「叫我凱倩就可以。」她說。
  
  「凱倩,他的情況怎樣?我今天才知道他發生意外,不然我會送花或卡片過來--」
  
  「噢,蜜糖,我們不需要花。這陣子收到的花已經多到我們不知如何處理了,何況我們盡量不想聲張。橋祺不要大家為他忙碌,我猜那是因為他尷尬到快要死掉,不只打了石膏,還得坐輪椅--」
  
  「他的腿打了石膏?」
  
  「目前是軟石膏,兩個星期之後可以改成硬的。醫生說他的情況是......」她瞇起眼睛來專心地想。「脛骨粉碎性骨折,腓骨穿透性折斷,踝骨之一斷裂。他們在他的腿上打了八個長長的鋼釘,外面還有一根以後將會拿掉的桿子,但是有個金屬板則要一輩子放在身體裡面。」她笑起來。「他以後會通不過機場的金屬檢測器,幸好他自己有飛機。」
  
  我說不出話,只能稍微點頭。瑪雯小姐的丈夫傅先生以前教過我一個不讓自己哭出來的小技巧:如果妳很想哭,就用舌尖頂住上牙床,沿著上顎往後掃。專注於這樣做,就可以阻止眼淚流下來,他說。它有點用,但我還是好想哭。
  
  「噢,橋祺很堅強的,」看見我的表情,凱倩咋著舌頭說。「妳不用替他擔心。蜜糖。妳需要擔心的是我們這些在他身邊的人,他至少要有五個月不能自行活動,但是到那時候,我們都已經瘋掉了。」
  
  這屋子有著好高的天花板和寬敞的走廊,沿著走廊的每一幅畫作都有單獨為它設計的燈光照明,簡直像一座博物館。整個屋子氣氛很寧靜,但是遠方的許多個房間正有許多事在發生:電話鈴響,某種敲擊或槌打的聲音,廚房裡錯不了的金屬鍋碗瓢盆聲。許多看不見的人正在忙碌地工作著。
  
  我們走進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寬敞臥室。我的小公寓可以整個放進來,還綽綽有餘。一長排的大窗子外罩有南方莊園式的百葉窗,地板是手工的胡桃木拼花地板,散放著許多東方織繡藝術地毯,它們每一片都比一輛龐迪亞克車更昂貴。一張有著雕刻床柱的特大號大床斜放在房間的一角。另一個區域則佈置成起坐區,一對椅子和一張活動椅面對牆上巨大的電漿電視。
  
  我的視線立刻找到坐在輪椅上、一條腿被架起來的橋祺。向來衣著完美的橋祺穿著剪開的寬鬆運動褲,以及一件黃色的T恤,彷彿受了傷的獅子。
  
  我快步過去抱住他,嘴唇印上他的頭頂,感受到頭殼硬硬的弧形以及茸茸的灰髮。我吸進熟悉的皮革味道,和一絲昂貴的古龍水味。
  
  他的一隻手放上我的肩後,堅實地拍拍我。「不要這樣,」我聽見他莊嚴的聲音。「妳不必擔心,我會好的。妳不要這樣,聽話。」
  
  我擦著哭濕了的臉頰直起身,清清哽咽的喉嚨。「怎麼回事......你想表演牛仔特技還是怎樣?」
  
  他沉下臉說:「我跟朋友在他的牧場騎馬,有只野兔突然跳了出來,我的馬受到驚嚇,人立起來。轉眼之間,我就四腳朝天跌在地上了。」
  
  「你的背和脖子都還好吧?」
  
  「都還好,只有腿斷了。」橋祺歎著氣開始抱怨。「可是我也必須被困在輪椅上好幾個月,除了看電視什麼都不能做。我還必須坐在一張塑料椅上才能洗澡,每樣東西都得要拜託人家拿給我,什麼事都無能為力。我討厭被當成殘障。」
  
  「你真的殘障了啊,」我說。「你就不能放鬆下來,讓人寵愛你一下嗎?」
  
  「誰寵愛我?」橋祺憤慨地重述。「我被晾在一旁,都快脫水了也沒人理我。沒人準時送飯給我吃,我大叫也沒人過來,水瓶空了也沒人管。實驗室的白老鼠所過的生活都比我更好。」
  
  「別這樣說嘛,橋祺,」凱倩想安撫他。「我們都盡力了。大家都必須做許多新的調整,我們會想出辦法來的。」
  
  好不容易有個同情的人出現,他顯然急於訴苦,根本不聽凱倩的大道理。他該吃止痛藥了,可是某人硬是要把藥丸放在遙遠的浴室櫃子裡,讓他無法自己拿到。
  
  「我去幫你拿,」我立刻向浴室走去。
  
  寬敞的浴室空間以紅色的陶磚及金色斑點的磁磚鑲嵌而成,橢圓形的大浴缸半埋在中間的地上,淋浴間與窗戶以玻璃一體成型。幸好浴室這麼寬,橋祺的輪椅可以直接進來。
  
  我在其中一個櫃子找到棕色的藥瓶,和一個普通的塑料水杯,它跟這簡直可以登上裝潢雜誌的週遭顯得很不協調。我打開藥瓶,一邊大聲問他:「一顆或兩顆?」
  
  「兩顆。」
  
  我裝了水,連同兩顆藥拿去給橋祺。他苦著臉吞藥,嘴角因為忍痛而抿成了灰色。我無法想像他的骨頭在抗議那些鋼釘與支撐的桿子時,他的腿該有多痛。為了醫治如此巨大的損傷,他的整個身體系統又需要花費多大的力氣。
  
  我問他要不要躺下來休息,我可以等他,或改天再來。橋祺決斷地說,他已經休息太多了,他想要好的陪伴,而那是「最近」非常缺乏的。他還意在言外地看了看凱倩一眼,後者也不甘示弱地表示:好的陪伴是雙行道,你要好好待人,人家才會好好地對待你。
  
  他們友愛地吵了幾句,凱倩便告退了,走前還不忘提醒橋祺需要什麼就按對講機。我把他的輪椅推進浴室,停在浴缸旁邊。
  
  「我按對講機根本沒人理我,」橋祺暴躁地說,看著我拿出工具。
  
  我拿出黑色的剪髮披巾,先在他的脖子圍一圈折起來的毛巾之後再圍上披巾。「你需要一副隨身對講機,需要什麼就可以直接叫人。」
  
  「凱倩連手機都懶得接,我哪有辦法要她隨身攜帶對講機。」他說。
  
  「你沒有特別助理或秘書嗎?」
  
  「本來有,但是上星期被我開除了。」他說。
  
  「為什麼?」
  
  「他受不了我的吼叫,那傢伙本來就很傲慢。」
  
  我笑起來。「你應該先找好接替的人,再開除他。」我把水噴在他的頭髮上。
  
  「我已經有新的人選了。」
  
  「誰啊?」橋祺以手勢表示那不重要,再次坐好。我把他的頭髮打濕之後,仔細地梳好,慢慢剪出層次來。一邊工作時,我也看見止痛藥使得他的嘴角逐漸放鬆下來,但原本精光四射的雙眼也開始渙散。
  
  「這是我第一次真的替你剪頭髮,」我說,「我終於可以在履歷表寫上你是我的客人。」
  
  他笑出聲音。「妳在禪子那裡工作多久了?四年?」
  
  「快五年了。」
  
  「他給妳多少薪水?」
  
  我有點驚訝,很想說這不關你的事。但對他保守秘密,好像也沒什麼意義。「一年兩萬四,小費另計。」
  
  「我的助理一年的薪水五萬。」
  
  「好多啊,他必定很辛苦。」
  
  「哪有?他替我辦些雜事。整理我的時間表,替我打電話,替我正在寫的書打字。就一些雜七雜八的事。」
  
  「你又要寫另一本書?」
  
  他點頭。「大部分跟投資策略有關,有點自傳性。我動筆寫了一些。其它的用錄音機口述,助理再把它打進計算機。」
  
  「你若自己打字,會更有效率。」我把頭髮梳回去,尋找天生的分發線。
  
  「我太老了,有些事已經學不來,打字就是其中之一。」
  
  「那就雇一個臨時秘書。」
  
  「我不要臨時秘書,我要我認識又可以信任的人。」
  
  我們的視線在鏡中相遇,我這才理解他的用意。天哪,我想。我們眉頭因為專心而皺起來。我尋找正確的角度,剪刀在他頭上仔細的剪著。
  
  「我是個美發師,」我並未看著他,「不是秘書。而且一旦離開壹沙龍,我將再也不能回去。」
  
  「這不是短期工,」他輕鬆反擊的態度,讓我瞥見一個精明的談判專家。「我這兒有很多工作,它們的挑戰性比你搬弄指甲的死皮高出許多。嘿,羽毛不必翹起來--我沒說你的工作不好,你也做得很出色--」
  
  「唷,謝謝你。」
  
  「但是妳可以從我身上學到更多。我還要很久才退休,也還要做很多事。我需要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協助我。」
  
  我難以置信地笑起來,拿起我的電剪。「你怎會認為你可以信任我?」
  
  「妳不輕易放棄。」他說。「妳做事有恆心,勇於解決困難。這種特質比打字技巧難能可貴得多。」
  
  「等你看到我的打字技巧有多爛,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打字只要多練習就會了。」
  
  我搖頭。「要你學你說太老,而我就不會?」
  
  「妳還年輕。」
  
  我無奈地朝他笑一笑,啟動電剪,它的嗡嗡聲讓我們暫時不能談話。橋祺需要的絕對是比我更有資格的人,雜事我會做,但是替他打電話、幫他寫書、跟他那個圈子裡的人打交道......我還太嫩。
  
  然而我也意外地發現,他的提議激起了我的野心。有多少大學畢業生願意搶破頭來爭取這樣的一個機會?這是一個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
  
  我讓橋祺的頭稍微歪斜,細心地修著頭髮。最後,我關掉電剪,輕輕拍去他脖子上的碎發。
  
  「如果你不滿意我的工作,怎麼辦?」我聽見自己在問他。「你會在開除我的幾個星期之前通知我嗎?」
  
  「會的,」他說,「外加優厚的遺散費。但妳不會讓我失望的。」
  
  「健康保險呢?」
  
  「我會讓妳和嘉玲擁有跟我的家人一樣的保險。」
  
  天哪,難以想像。
  
  到目前,除了基本的預防接種,我跟嘉玲每次看醫生都要自己全額付費。幸好,我們幾乎不生病。但每一聲咳嗽、每一次感冒或耳朵感染,每一個可能轉成大病的小毛病都讓我心驚膽跳。我想要皮夾裡有一張保險公司發的白色卡片,渴望的程度讓我握拳的手發痛。
  
  「妳想要什麼儘管寫下來,」橋祺說。「我不是計較的人。這妳應該很瞭解,一切我會公平地處理。但有一個條件我絕不妥協。」
  
  「什麼條件?」我依然無法相信我們正在討論這件事。
  
  「我要妳和嘉玲住在這裡。」
  
  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他。
  
  「凱倩跟我都需要家裡有個人,」他解釋。「我被困在輪椅上,即使可以起來之後,也還有一段時間需要適應。凱倩最近也有自己的問題,包括記憶力的喪失。她一直說她想搬回自己的房子,其實她必須住在這裡。她的行事歷也需要有個人幫她注意,我不希望那是個陌生人。」他的眼光精明,但是聲音很隨意。「妳可以自由來去,管理這裡,當成自己的家。送嘉玲去河灣小學唸書。樓上有八間客房,隨妳要挑哪一間住都可以。」
  
  「可是我不能把嘉玲就這樣連根拔起......讓她搬家、轉學......萬一事情出了錯。」
  
  「如果妳是要求保證。我沒法給妳。我只能承諾我們都會盡全力去嘗試。」
  
  「她甚至還不到十歲。你知道家裡有這麼小的孩子,是什麼情況嗎?小女孩很吵鬧,也很沒有條理。她們很容易--」
  
  「我有過四個小孩,」他說。「包括一個女兒。我知道小女孩會怎樣。」他精明地停一下。「這樣吧。我們請個語言家教,一星期來兩次。也許嘉玲會喜歡上鋼琴課,樓下有一架許久沒有人彈的史坦威。她喜歡游泳嗎......我可以找人在泳池邊架設一座溜滑梯。我們可以在她生日的時候舉辦盛大的池邊生日派對。」
  
  「橋祺,」我低聲說,「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想要讓妳無法拒絕。」
  
  那正是我害怕的。
  
  「答應吧,」他說,「對每個人都有好處。」
  
  「我如果拒絕呢?」
  
  「我們還是朋友。只要妳想要,工作就是妳的。」他聳聳肩,將輪椅轉動一下。「反正我哪裡也去不了。」
  
  「我......」我用手指梳過頭髮。「我需要時間考慮。」
  
  「當然,妳儘管考慮。」他和藹地笑著。「不過妳可以在決定之前帶嘉玲來看看她喜不喜歡。」
  
  「什麼時候?」我暈頭轉向地問。
  
  「今天晚上來吃飯。妳去學校接她過來,蓋奇和傑克也要來。妳或許會想見見他們。」
  
  我從不想認識橋祺的子女。他的生活跟我向來是分開的,加進這些元素讓我開始不安。一路行來,我已深深相信,拖車營地與豪宅是兩個世界,再怎麼往上爬也是有其限度。
  
  但是,我想要嘉玲也承受這種限制嗎?如果我讓她有機會見識有別於以往的生活。她會怎樣?那會不會是讓灰姑娘坐馬車去參加舞會,而後要她坐南瓜回去?灰姑娘的風度很好,但我不認為嘉玲會甘心。我也不希望嘉玲品嚐那種由奢入儉難的滋味。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9:29

  第16章
  
  不出我所料,嘉玲那天在學校弄得特別髒。牛仔褲的膝蓋沾著草漬,T恤前襟也沾了海報顏料。我在教室門口接了她之後,立刻把她帶進女生廁所。我用紙巾很快地擦拭她的臉和耳朵,重綁她的馬尾。
  
  她問我為什麼要她更好看,我解釋說要帶她去朋友的家吃飯,她必須拿出最好的表現,不然......
  
  「不然會怎樣?」她照例問,我也照例假裝沒聽到。
  
  看見大鐵門之後的大房子,嘉玲開始興奮地尖叫,堅持自己探出車窗去按我念出的開門密碼。我為她的年紀還小、尚未懂得被豪宅所代表的一切嚇到,暗自高興。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已經按了五次門鈴,還對著保全的攝影機扮鬼臉,跳上跳下使得閃光運動鞋像緊急信號那樣閃個不停。
  
  這次來開門的是一位年長的管家。她使得橋祺和凱倩成了年輕人,她乾皺的臉讓我想起以乾蘋果為頭、白棉絮當頭髮的蘋果乾娃娃,兩顆黑鈕扣般的眼睛從可樂瓶底的眼鏡之後看著我們。她有個腔調,濃到我聽不出她的名字是西西或西麗。
  
  而後凱倩出現。她說橋祺已經搭電梯下來,正在起居室等我們。她看到嘉玲,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好漂亮的小女孩,多麼寶貝,」她說。「妳要叫我凱倩姑姑,蜜糖。」
  
  嘉玲格格笑著,把玩凱倩印花襯衫的下擺。「我好喜歡妳的戒指,」她看著凱倩閃閃發亮的手指。「我能戴戴看嗎?」
  
  「嘉玲--」我正要責備她。
  
  「當然可以,」凱倩說著,「但我們先去見見橋祺伯伯。」
  
  她們手牽著手走了,我跟在後面。「橋祺把他跟我說過的事和妳討論過了嗎?」我問凱倩。
  
  「有啊,」凱倩扭頭跟我說。
  
  「妳的看法呢?」
  
  「我覺得對我們都很不錯,自從艾華過世、孩子們搬出去後,這兒實在太冷清了。」
  
  我經過幾間天花板很高、長窗懸掛絲質或天鵝絨窗簾的房間,胡桃木地板上鋪著東方地毯,上置古董級的傢俱,顏色都是柔和的紅色、金色與奶油色。這個家有人很喜歡書,到處都有落地的書架。屋裡有著香香的檸檬油、蜂蠟和古董的味道。
  
  起居室大到足以辦汽車展了,兩邊牆壁各有一座比人還高的壁爐,居中的圓桌上擺著由白色繡球花、黃紅玫瑰與尖尖的蒼蘭所插成的巨型花飾。橋祺坐在房間的角落,他的上方有一張色調偏黑的帆船照片。我們進去時有幾位男士遵照傳統禮節站了起來。我沒有看他們,而是注意著往輪椅走去的嘉玲。
  
  他們慎重其事地握著手。我看不見妹妹的臉,但我看見橋祺的表情,他專注地看著她。閃過他臉上的情緒是驚訝、喜悅與哀傷,這讓我有些疑惑。他旋即移開視線,用力清了清喉嚨。等他再次看向我妹妹,他的表情顯得十分開朗,所以剛才或許是我的想像。
  
  他們像老朋友般聊了起來。通常很害羞的嘉玲正在描述如果她可以在室內溜冰,她將多麼快速地溜過學校的走道,她還問起害他摔斷腳的那匹馬叫什麼名字,她接著談起學校的美術課,以及她的好朋友蘇珊怎樣不小心地把畫海報的藍色顏料噴到她的桌上。
  
  他們說話時,我把注意力拉向起身站在椅子旁邊的兩位男士。長時間聽橋祺談起他的兩個兒子,真正看見他們,我還真有些震驚。
  
  我雖然很喜歡橋祺,但依然看得出他是一個嚴厲的父親。他也承認為了讓三個兒子與一個女兒變成他經常看見的驕縱的有錢人子女,他用了許多心力。他們在成長期間都必須努力完成父親為他們設下的目標,與各自分配到的工作。身為父親,橋祺說他很少誇獎孩子,但處罰時通常很嚴厲。
  
  橋祺有今天的成就,是跟生命摔過角的,他也承受過重大的打擊,他希望他的孩子也能有同樣的經歷。他要求他們的功課和運動都要有傑出的表現,勇於接受生命的各種挑戰。橋祺憎恨偷懶與不勞而獲,任何這方面的缺點絕不能存在。他對唯一的女兒、也是家中的小寶貝海芬最為寬鬆,對首任妻子所生的大兒子蓋奇最為嚴厲。
  
  聽過所有孩子的故事,我知道他最大的驕傲和最高的期望都放在蓋奇身上。年方十二歲,當時念菁英型寄宿學校的蓋奇就曾冒著生命的危險,拯救同宿舍的其它同學。有天晚上宿舍三樓發生火災,那棟房子並沒有自動灑水器。橋祺說,蓋奇留到最後,確定每個同學都已起床並逃了出去。他最後才離開,且因嗆傷與二級灼傷,差點出不來。
  
  橋祺之所以說起這個故事,加上他的評語,使我知道蓋奇是他最大的驕傲。
  
  「他知道我會希望他做到這些,」橋祺說。「那也是我對每個家人的期望。」換句話說,從燃燒的房屋拯救他人,在崔家沒什麼了不起,也不值得特別注意。
  
  蓋奇後來念了德州大學,而後是哈佛商學院,目前既在橋祺的投資公司工作。自己也經營一家公司。崔家的其它兒子都各自追求自己的理想。我不知道蓋奇替父親工作是出於自己的選擇,或父親的期望。他活在橋祺的期望之下,這是一個很大的負擔,不知他有沒有不為人知的哀傷?
  
  弟弟過來自我介紹,說他是傑克。他的握手有力,笑容平易近人,黑咖啡色的雙眼在顯然常運動因而曬得很黑的臉上閃閃發光。
  
  而後我見到蓋奇。他比父親高了整整一個頭,黑髮、骨架大但是精瘦結實。他應該大約三十歲,但世故的表情讓人覺得年紀或許更大。他分配一個敷衍的微笑給我,彷彿存量不多,必須珍惜著用。
  
  看到蓋奇,人們可以很快地理解兩件事:一是他不容易大笑,二是他或許出身富家,但他很強悍,是血統純正的鬥牛犬。
  
  他自我介紹後,與我握手。
  
  他的眼睛是罕見的淺灰色,充滿智慧與黑色、尖利的針。用心者可從那對眼睛瞥見寧靜假象之下的火山,那種緊緊控制住的精力,我只曾在翰迪的身上看過。不同之處只在,翰迪的魅力是邀請人更為靠近,但此人是警告妳保持距離。他造成的震驚太大了,我幾乎不敢去握他的手。
  
  「我是莉珀,」我無力地說。我的手指消失在他的大手中。輕而燙人地一抓,他也盡快放手。
  
  我視而不見地轉身,只想避開他那讓人不安的眼神,這時我注意到一個女人坐在附近的雙人座椅上。
  
  那是一個高挑美麗、氣質卻像小流浪兒的女人,精緻的臉上有一對充了氣般噘起的唇,做過挑染的如瀑金髮從肩部披散到沙發的扶手上。
  
  橋祺曾告訴我,蓋奇目前的女友是個模特兒,應該就是這一位。她的手臂細長如花莖,髖骨從衣服下突出來,好像一把開罐器。如果她不是模特兒,任何人都會認為她有厭食症。
  
  我的體重向來正常,身材較為女性化,該有的曲線都有,雖然臀部或許大了點。我若穿對衣服就很好看,穿錯了就很難看。總地來說,我很喜歡我的身體,但站在這女人身邊,我覺得自己像得獎的荷蘭乳牛。
  
  「嗨,」我在她上下打量我時,勉強打招呼。「我是裘莉珀......橋祺的朋友。」
  
  她不屑地看我一眼,甚至懶得自我介紹。
  
  我想起要保持這麼苗條所必須忍受的多年飢餓,不能吃冰淇淋、烤肉、檸檬派以及塞了融化的白起司的炸青椒卷,難怪她高興不起來。
  
  傑克打破僵局說:「妳是哪裡的人,莉珀?」
  
  「我......」我看向正在研究輪椅上一排開關的嘉玲。「一個都不准按,嘉玲。」我的腦海突然浮現橋祺坐著輪椅滿屋子飛的卡通畫面。
  
  「我不會按,」我妹妹抗議,「我只是在看。」
  
  我把注意力轉回傑克身上。「我們住在休士頓,沙龍的附近。」
  
  「什麼沙龍?」傑克帶著鼓勵的笑容問我。
  
  「壹沙龍,我工作的地方。」短暫但不舒服的沉默出現,好像大家都想不出針對美發沙龍的工作該說或該問什麼。我覺得必須出面填空。「搬來休斯敦之前,我們住在維康鎮。」
  
  「我好像聽過這個地名,」傑克說,「但我忘了是哪裡聽到的。」
  
  「那只是一個什麼都有一家的普通小鎮。」我說。
  
  「什麼意思?」
  
  我尷尬地聳聳肩。「一家鞋店、一家墨西哥餐館、一家乾洗店......」
  
  這些人習慣跟同類的人聊天,聊我從來沒有經驗過的人和事。他們讓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我突然對橋祺把我逼進這種情況而生氣,知道我們一離開立刻會變成大家的笑柄。我閉上嘴,可是另一段沉默發生時,我又忍不住出來打圓場。
  
  我再次看向崔蓋奇。「你在父親的公司工作,對吧?」我想起橋祺說他不僅繼承家業,同時也主持一家正在研發「替代性能源」的公司。
  
  「我父親的一些行程,短期內可能都得我去跑了,」蓋奇說。「他下星期原本要去東京演講,現在變成我必須代替他去。」像漆器一樣光滑有禮,但一絲微笑也無。
  
  「你替橋祺演講的時候,」我問,「你是照著他的稿念嗎?」
  
  「我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並不完全相同。」
  
  「那麼這表示你不會照著念。」
  
  「我不會,」他輕聲說。當他繼續看著我,我很意外自己竟然感覺到到某種輕微而且還挺愉快的騷動。我的臉紅了起來。
  
  「你喜歡旅行嗎?」我問。
  
  「我其實很厭倦了。妳喜歡旅行嗎?」
  
  「我不知道,我從沒離開過德州。」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但他們三人好像我長了兩個頭那般瞪著我。
  
  「橋祺從未帶妳去任何地方?」沙發上的女人玩弄著自己的頭發問我。「他不希望別人看見你跟他在一起嗎?」她微笑,好像這是一個笑話,其實語氣之尖銳足以剝下奇異果的皮。
  
  「蓋奇是居家男人。」傑克說。「其它的崔家人都有流浪癖。」
  
  「但是蓋奇喜歡巴黎,」那女人揚起眉毛說出她的評論。「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我去替法國版的《時尚》雜誌拍封面。」
  
  我努力裝出欽佩的樣子。「對不起,我沒聽到貴姓大名。」
  
  「丹妮。」
  
  「貴姓?」
  
  「只是丹妮。」
  
  「她剛獲邀為一個出名化妝品牌的香水拍攝全國性的廣告,」傑克說。
  
  「是香氛,」丹妮糾正他的錯誤。「名字是Taunt(譯註:意為奚落或高高的桅桿)。」
  
  「我相信妳的廣告一定會很成功,」我說。
  
  喝完飯前酒,我們在挑高的橢圓形餐廳吃飯,美麗的水晶燈像天上灑下來的雨點。餐廳的一扇拱門通往廚房,還有一扇鑄鐵的門。橋祺說那裡通往藏了將近一萬瓶佳釀、而且可以在裡面吃飯的酒窖。紅木餐桌旁是繃著灰色天鵝絨厚墊的餐椅。
  
  管家率領一名西班牙裔的女僕,將紅酒倒入大肚玻璃杯中,她們另外給嘉玲倒了七喜汽水。我妹妹坐在橋祺的左邊,我坐她的另一邊。我小聲提醒她把餐巾鋪在腿上,汽水杯放進去一些。她的表現很好,該說的請和謝謝都沒有忘記。
  
  只有一次讓我擔憂,那時有一盤菜端出來,而我認不出那是什麼。我妹妹並不挑食,但也不是勇於冒險的老饕。
  
  「這是什麼?」嘉玲低聲問我,望著盤子裡的條狀物、球狀物和塊狀物。
  
  「是肉,」我的聲音從嘴邊出來。
  
  「什麼肉?」她用叉子叉起一個球。
  
  「我不知道,吃就是了。」
  
  這時橋祺注意到嘉玲在皺眉頭。「怎麼回事?」他問。
  
  嘉玲用叉子指向盤內。「我不吃我不認識的東西。」
  
  橋祺、凱倩和傑克都笑起來,蓋奇則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丹妮則向管家解釋,她要管家把盤子帶回廚房用秤量一下。她只想吃三盎斯的肉。
  
  「這個規則不錯,」橋祺對嘉玲說。他要她把盤子移過去給他看。「這些就是所謂的綜合烤肉,這是鹿肉條,這是麋鹿肉球,這是火雞香腸。」他抬眼看看我。「沒有食火雞的肉。」他對我眨眨眼。
  
  「這就像吃動物頻道裡的一集「野生動物」。」我說,並對橋祺如此盡力說服一個八歲女孩去做她不願意做的事,覺得很好玩。
  
  「我不喜歡吃麋鹿。」嘉玲說。
  
  「妳沒有吃,怎麼知道喜不喜歡?吃一口試試看。」
  
  嘉玲聽話地試吃了從沒吃過的肉,還有嫩蔬菜與烤馬鈴薯。裝著麵包卷與方形玉米麵包的籃子傳了過來,我發現嘉玲想挖裡面的。「寶貝,」我小聲說,「從上面拿。」
  
  「我要平常吃的那一種,」她抱怨道。
  
  我抱歉地對橋祺說:「我通常用圓形的煎鍋做玉米麵包。」
  
  他對傑克一笑。「你媽媽也是這樣做的,對吧?」
  
  「對啊,」傑克露出懷念的微笑。「我總是在它熱熱的時候把它浸入牛奶裡面......好吃極了。」
  
  「莉珀做的玉米麵包最好吃了,」嘉玲熱心地說。「你應該叫她做一些給你吃,橋祺伯伯。」
  
  我以眼角瞥見蓋奇在聽到「伯伯」這兩個字時僵硬地靜止不動。
  
  「或許我真的會唷,」橋祺對著我溺愛地一笑。
  
  晚餐後,不管我說他一定很累了,橋祺依然堅持要帶我們逛一圈。其他人逕自去起居室喝咖啡,只有我和嘉玲隨橋祺離開。
  
  我們的主人駕馭他的輪椅進出電梯,沿著走廊要我們看幾個房間。他說這整個地方都是艾華佈置的,她喜歡歐洲風格和法國的東西,選購了許多既高雅又舒適的古董傢俱。
  
  我們探頭進去看那些附有小陽台的房間,以及用鑽石形切面玻璃做成的窗戶。有的房間像城堡,牆壁用海綿粉刷過,營造古色古香的氣氛,連天花板的樑柱是外露的。我們也看了藏書豐富的圖書室,有三溫暖及壁球場的運動間,傢俱全為奶油色天鵝絨的音樂廳,以及以一整面牆為屏幕的電影放映室。
  
  室內和室外各有一座游泳池,室外泳池的旁邊有一座小涼亭,還有夏天的廚房,附有遮頂的陽台,和戶外壁爐。
  
  橋祺使出渾身解數。這個老無賴好幾次以充滿言外之意的眼光看著我,例如嘉玲跑到史坦威鋼琴前面去試彈了幾個音,或者躍躍欲試地想要靠近游泳池。
  
  她可以隨時享有這些,他無言地暗示我。只有妳在阻止她。我生氣地瞪他時,他就哈哈大笑。
  
  但他的重點依然達到了。此外我也注意到一些其它的事,一些他沒有發現的事。他跟嘉玲的互動,以及他們融洽的相處,帶給我極大的震撼。
  
  這個小女孩沒有父親或祖父,而這位老人並未在孩子成長的過程與他們充分相處。他曾對我說,那讓他深深遺憾。然而,身為橋祺,他又只可能是個嚴厲的父親。但現在他有機會做他想做的、充滿親情的自己,他可以回頭去看到他當年錯過的許多里程碑。
  
  看著他們兩人的情況,讓我非常困擾,我有很多事必須思考。
  
  我們終於參觀到暈頭轉向,橋祺也累了。回返起居室時,我看到他嘴角的灰色,抬起手看表。「你應該吃止痛藥了,」我小聲說。「我跑上樓替你拿。」
  
  他點頭,咬著下巴忍痛。有些痛你必須事先阻止,不然永遠也壓不下去。
  
  「我陪妳去,」蓋奇站起來。「妳可能不記得路。」
  
  他的聲調或許愉悅,但那幾個字依然把剛才跟橋祺在一起的舒適感破壞殆盡。
  
  「謝謝,」我警戒地說,「但我找得到。」
  
  他仍然堅持。「我還是陪妳去,這地方很容易迷路。」
  
  「謝謝,」我只能說。「你真體貼。」
  
  但我們才一走出起居室,我立刻知道他要做什麼。他有話要跟我說,而且絕對不會是好話。來到樓梯下,離開大家聽得到的範圍,蓋奇停步把我轉過去面對他。他的碰觸讓我全身結凍。
  
  「慢著,」他冷冷地說,「我不管妳是否跟老頭上床,那不關我的事。」
  
  「沒錯,那的確不關你的事。」我說。
  
  「但我要畫出一條線,不准妳把那種事帶進這座房子。」
  
  「這不是你的房子。」
  
  「這是他為我母親建造的房子,我們一家人在這裡團聚,一起過節。」他不屑地看著我。「妳正站在危險地帶。妳若敢再踏進這裡一步,我會親手把妳扔出去。懂了嗎?」
  
  我懂,但絲毫不怕也不打算退卻。對付鬥牛犬我太有經驗了。
  
  我從滿臉通紅變成全身雪白,好像血液全結冰了。這個傲慢的混蛋根本不瞭解我,也不知道我做過的選擇、我曾放棄的事,更不知道我原本可以走多少快捷方式,可是我都沒有、從來都沒有,而面對這麼不可救藥的屁蛋,就算此刻他身上著了火,我連吐一口口水都不願意。
  
  「你父親需要吃藥,」我的表情有如石頭那般冷硬。
  
  他的眼睛微瞇。我想跟他比誰對視比較久,但我已經筋疲力盡,這一整天下來的所有事把我的情緒都拉到了表面。所以我注視房間另一邊的某個點,專心讓自己面無表情,也不去感覺任何事。
  
  在無法容忍的長久時間過去之後,我聽到他說:「這最好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妳。」
  
  「滾到地獄去,」我說完即審慎地舉步上樓,雖然我的本能要我像野兔那般竄開。
  
  那晚我還有另一場私人談話,是跟橋祺。傑克早就離開,蓋奇也要送那位穿零號衣服的模特兒女友回家。凱倩帶著嘉玲參觀她收藏的古董存錢筒,有個像坐在牆上的蛋人,還有一隻投錢進去它會抬腳踢身後牧人的乳牛。她們在房間的另一頭玩,我坐在橋祺輪椅前的腳凳陪他說話。
  
  「你有在考慮嗎?」他問我。
  
  我點頭。「橋祺......如果你堅持,會有家人不高興。」
  
  他並沒有假裝聽不懂。「沒有人敢為難妳。莉珀,」他說。「我是這裡的大狗。」
  
  「我需要一、兩天考慮。」
  
  「沒問題。」他知道何時該逼進,何時該放鬆。
  
  我們一起看向因為一隻鑄鐵猴子用尾巴把銅板扔進存錢筒而格格笑的嘉玲。
  
  那個週末,我們去瑪雯小姐家吃週日午餐。整座牧場式磚屋充滿啤酒燉肉與馬鈴薯泥的香味,看他們相處如此舒適愉快,你真會覺得瑪雯小姐和傅先生一定是結婚五十年以上的老夫老妻。
  
  瑪雯小姐帶嘉玲去屋後她的縫紉室,我跟傅先生坐在他的書房,我說出我的兩難。他默默聽著,表情溫和,雙手成尖塔形架在肚子上。
  
  「我知道安全的選擇是什麼,」我說。「基本上來說,我沒有必要冒險。我在壹沙龍做得很好,嘉玲也喜歡她的學校。去適應一個同學都坐著奔馳車來上學的學校生活,可能有許多困難。我只是......我只是希望......」
  
  傅先生溫柔的棕色眼睛裡有著微笑。「我感覺妳其實很想去,妳只是希望有人准許妳去。」
  
  我把頭靠向椅背。「我跟他們那麼不一樣,」我對著天花板說。「噢,你只要看看那座屋子,那使我感覺......噢,我說不出來。好像一個一百美元的漢堡。」
  
  「我不懂妳的意思。」
  
  「即使它是在一家高級餐廳,用骨瓷盤送上桌來,那終究只是一個漢堡。」
  
  「莉珀,」傅先生說,「妳沒有理由覺得自己比那些人、或任何人卑下。等妳到我這個年紀,妳會發現所有人都一樣。」
  
  一個殯葬業者最有權力說這種話,不拘貧富、人種或其它把人區分的因素,所有的人最後都會來到殯儀館的地下室。
  
  「我明白你的角度,傅先生,」我說。「但以我的觀察,他們真的跟我們不一樣。」
  
  「妳還記得何家的大兒子威利嗎?去德州基督大學唸書的那個?」
  
  我不知道何威利跟我的困境有什麼關係,不過聽傅先生說故事要很有耐心,最後一定有收穫。
  
  「威利在大一的時候,參加學校的交換學生計劃去了西班牙,」傅先生繼續說。「去學習其它地區的人怎樣生活,他們的思想與價值觀又是如何。這趟學習對他很有幫助,我認為妳也該有同樣的想法。」
  
  「你要我去西班牙?」
  
  他大笑。「妳明知道我在說什麼,莉珀。妳可以把崔家人當成妳的交換學生計劃。妳跟嘉玲或許不屬於那裡,但是去看看能有什麼壞處?妳們或許會有其它的收穫。」
  
  「也或許有害無益。」
  
  「不去嘗試,誰又知道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19:58

  第17章
  
  崔蓋奇每次看到我,都一副想把我分屍的樣子。不會是盛怒地動手,而是緩慢而有條有理地肢解。
  
  傑克與喬伊一星期會來個一次,但蓋奇每天都來。他協助橋祺進出淋浴間、換衣服,送他去看醫生。不管多麼不喜歡蓋奇,我必須承認他是個好兒子。他可以堅持要橋祺僱用護士,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親自前來照顧父親.
  
  每天早上八點整,他幾乎分秒不差、絕對準時地出現。橋祺因為無聊與生活上的不便,變得脾氣很大,但不管父親如何發火或口氣惡劣,蓋奇從未失去耐性。他總是很鎮定、很容忍,而且任何事都有辦法解決。
  
  直到他跟我相處,那時他就變成一級混蛋。蓋奇清楚明白地讓我知道,他認為我是寄生蟲、淘金女郎,甚至更低下。他對嘉玲也不理不睬,只當她是屋裡多出來的一個小矮人。
  
  我們搬進來的那天,我真的以為蓋奇會把我們扔出去。我挑了一個有大窗戶、淺淺苔綠色的牆與奶油色牆板的房間。我之所以挑上它,是因為牆上成組的黑白照片。它們是德州的寫真:仙人掌、有刺鐵絲網、一匹馬,還有我最喜歡的一隻對著鏡頭瞪大了眼睛的犰狳。我把它當成幸運符。嘉玲將要睡在離我兩個房間遠、一個有著黃白條紋壁紙的美麗小房間。
  
  我坐在特大號的床上打開行李箱時,蓋奇出現在房門口。我緊緊握住行李箱的邊緣,用力大到如果握的是紅蘿蔔早就搾出汁來了。明知應該沒有危險——橋祺總會阻止他把我殺掉吧——我還是全身都警戒起來。他的身影充滿整個門框,巨大、凶狠而無情。
  
  「妳在這裡做什麼?」他輕柔的嗓音比吼叫更讓我不安。
  
  我的嘴好幹,但我說:「橋祺說我可以選擇我想要的任何房間。」
  
  「妳也可以自願離開,或由我把妳扔出去。相信我,妳會願意自己走。」
  
  我沒有動。「有問題請你去找你父親,他要我在這裡。」
  
  「我不管,滾開。」
  
  一條冷汗沿著背脊往下流,但我沒有動。
  
  他三個大步過來,抓住我的上臂,好痛。
  
  我驚呼一聲。「放開我!」我作勢想要掙脫,但是他的手彷彿鐵鉗。
  
  「我告訴過妳,我不會容忍——」他突然停止,鬆手之猛害我退了幾步才站穩。我們的對峙穿透了沉默。他看向我已經擺上幾張照片的五斗櫃。我發著抖,抱住被他抓過的手臂揉弄著,意圖除去他碰觸的痕跡,但它好像已經烙印在那裡。
  
  他向衣櫃走去,拿起其中一張。「那是誰?」
  
  那是媽媽,跟我父親結婚之後不久拍的。看來非常年輕漂亮,一頭的金髮。「不准碰,」我跑過去把照片搶走。
  
  「那是誰?」他追問。
  
  「我母親。」
  
  他低頭審視我的臉。我因為衝突無故終止,一時找不出任何話語來問他在想什麼。我只荒謬地察覺到我的呼吸、他的呼吸,以及兩人呼吸相互作用之餘,節奏居然逐漸一致。從百葉窗進來的光線,在我們的身上製造了一些條紋,也使得他的睫毛在頰骨上留下陰影,我看見他臉頰上茂盛的鬍鬚樁子,不難想像他到下午就必須再刮一次。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我們還沒完,」他低聲說完,轉頭就走了。
  
  我毫不懷疑他是直接去找橋祺,但我許久之後才知道他們父子談了什麼,以及他決定放棄這場戰役的原因。我只知道蓋奇不再干預我們搬進來的事。他在晚餐之前離去,留下橋祺、凱倩、嘉玲跟我自行慶祝搬家的第一夜。我們吃紙包蒸魚,以及用蔬菜與切成小塊的青椒紅椒煮成的類似海鮮飯的晚餐。
  
  凱倩問我們是否安頓好了,以及喜不喜歡我們的房間,我們都很高興地給予肯定的回答。嘉玲說美麗的床帳讓她感覺像個公主,我說我好愛我的房間,綠色的牆帶來寧靜的感覺,我尤其喜歡那些黑白照片。
  
  「改天妳一定要告訴蓋奇,」凱倩笑著說。「那是他大學時攝影課的作業,為了等那只犰狳進入鏡頭,他動也不動地躺了兩個小時呢。」
  
  可怕的懷疑出現。「噢,」我困難地吞嚥,「凱倩,我的天……有那麼剛好,我竟然挑了……」我幾乎說不出他的名字,「蓋奇的房間?」
  
  「沒錯,」她沉著地說。
  
  天老爺,樓上的房間那麼多,我竟然挑上他的。他走進來,看見我在他的地盤……他沒像套牛表演的牛仔那樣抓住小牛的頭往地上壓,也真夠我驚訝的。「我不知道,」我渾身無力地說。「應該有人告訴我。我要搬去另一間!」
  
  「不用,不用,他從來不在這裡過夜,」凱倩說。「他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過十分鐘。那房間空著已經許多年,莉珀。有人使用,蓋奇應該會很高興。」
  
  才怪,我想,伸手去拿酒杯。
  
  那天晚上,我想把化妝袋裡的東西放進浴室,拉開櫃子的第一個抽屜時,我聽到一些東西滾來滾去。仔細調查,我發現了一些應該很久沒人使用的私人用品:一支用過的牙刷、一把扁梳子,一管古早的髮膠……還有一盒保險套。
  
  我轉身先關上浴室的門,才打開那盒子更仔細地檢查。一打裝的套子還剩三包,是我沒見過的英國牌子,盒子上還印了個有趣的句子:「風箏標記,敬請安心使用。」風箏標記是什麼意思?(譯註:英國國家標準局的記號)我想了一下,應該就是歐洲版的「正字標記」吧。我忍不住注意到盒子的角落有個「特大號」的注記。沒錯,我辛酸地想,在我心中蓋奇的確是特大號的混蛋。
  
  我考慮著該如何處理這些東西。我當然不可能把早被遺忘的保險套還給他,但也不好丟掉,或許將來他會想起而跑來問我。所以我只把那些東西往後推進角落,放進我自己的,而後盡量不要去想蓋奇跟我共享一個抽屜。
  
  剛開始的幾個星期是我這輩子最忙碌的日子,但也是自從媽媽死後,我最快樂的時間。嘉玲很快地交了新的朋友,新的學校有一座自然中心、一間計算機實驗室、藏書豐富的圖書館,還有各種啟發性教學的課程,她都適應得很好。讓我耿耿於懷的適應問題一直沒有發生,或許她的年紀使她其實比大人更容易適應新環境。
  
  人們對我都還不錯,是種特別保留給僱員、略有距離的友善。擔任橋祺的私人助理,保證我得到不錯的待遇。我看得出去過壹沙龍的人覺得他們認得我,但又不敢確定在哪裡見過。崔家來往的很多都是家世一流的有錢人,有的只是有錢,但不管他們的錢來自繼承或自己的努力,他們都很樂於展現及享用。
  
  休斯敦高級社交圈以金髮、小麥色皮膚和高級衣著為時尚。雖然休斯敦是全美十大胖子最多的城市之一,但時尚人士必須肌肉結實且身材苗條。有錢人的身材都很好,是我們這些愛吃墨西哥卷餅,愛喝汽水,愛吃炸雞排的人,使市民的平均體重增加。
  
  在休斯敦,你若付不起運動俱樂部的入會費,遲早會變成胖子。攝氏三十五度以上的日子太多,以及空氣中過高的碳氫化合物,使人無法在戶外慢跑。除去空氣質量惡劣,例如紀念公園之類的公共空間大都太過擁擠,也太危險。
  
  既然休斯敦人對自己喜歡走快捷方式從不引以為恥。只要能達到目的即可,這兒也是加州之外整型人口最多的地區,好像每個人都有某個地方動了刀或注射了什麼。如果在美國這邊做費用太貴,隨時歡迎南下墨西哥隆乳或豐唇,那邊就便宜多了。如果你刷卡還可以累稹里程數,點數夠了就可以免費搭乘西南航空。
  
  有一次我陪凱倩參加朋友聚會,她們的節目內容居然是吃飯、聊天,外加輪流讓醫生施打肉毒桿菌。凱倩打完肉毒桿菌會頭痛,所以讓我開車送她去。
  
  那是一次「全白」餐會,並非客人全是白人,而是食物全白:白湯——以瑞士格魯耶爾乾酪與白花菜熬煮的,白蘆筍色拉、主菜是清蒸的梨子與白雞肉,甜點是白巧克力椰粉鬆糕。
  
  我樂於在廚房吃普通食物,並觀看三個外燴人員工作。他們像手錶裡的零件各司其職的做菜方式,讓我歎為觀止。那真像一場舞蹈,轉來轉去都不會撞到其它人。
  
  聚會結束,與會者皆獲贈一條愛馬仕絲巾。凱倩一上車就把絲巾給了我。「給妳吧,蜜糖。謝謝妳送我來。」
  
  「噢,不可以。」我知道愛馬仕的東西都很貴。「妳不必給我東西,凱倩。」
  
  「拿著吧,反正我很多,」她堅持我收下。
  
  我向來不喜歡接受禮物。不是我不領情,而是多年來省吃儉用,這樣的浪費讓我很不適應。
  
  
  
  我替我跟橋祺買了對講機,並把我的機子隨時都扣在腰間。剛開始那兩天,他幾乎每十五分鐘就要叫我一次。一來是他喜歡這種方便的聯絡方式,也因為隨時能叫到人使他不再感覺那麼孤立。
  
  嘉玲經常吵著要借我的對講機。每次我投降了、借她十分鐘,她便滿屋子亂跑,一邊跟橋祺說話,整個走廊都是「聽到」、「請回答」以及「我抓到你了」的回音。不久他們便達成協議,放學之後、在晚餐之前,橋祺要辦什麼雜事,都由嘉玲胞腿,而我乾脆也替她準備一支對講機。如果跑腿的事不夠多,她還會抱怨,直到他發明一些雜事讓她去忙。有一次我發現他把遙控器扔到地上,再找嘉玲過來拯救他。
  
  我替橋祺買了很多東西,設法解決硬石膏所帶來的問題。他覺得只能穿剪開的運動褲非常地有失體面,但石膏那麼肥厚,根本不可能穿一般長褲。我找到一個他可以接受的折衷之道,那是外側有長拉煉的登山褲,一腳是正常的長褲,一腳拉開拉煉容納石膏。他依然不喜歡這麼休閒,可也不得不承認這比運動褲好。
  
  我買了好幾碼的棉織羅紋布,以便於夜間套在橋祺的石膏上,避免石膏堅硬的玻璃纖維把細緻的高級床單磨出洞來。我最得意的發現是在五金行買到一支鋁制的長桿子,它的另一頭有爪子那樣的裝置,讓他可以夾住或撿起他伸手拿不到的東西。
  
  我們很快就建立了例常的程序。蓋奇每天早上來一趟,而後返回他居住與工作的緬因街一八○○號。那棟樓位於美國銀行中心與原先是安隆公司總部的藍色帷幕大樓附近,整棟都是崔家所有。那原本是休斯敦最乏善可陳的一個灰盒子,橋祺以低價買進之後,剝去原本的外皮,再用節能玻璃重新包起來,頂樓的多重玻璃金字塔被我稱為朝鮮薊。
  
  那棟樓目前都是豪華的辦公空間,幾家頂級餐廳,頂樓的四戶公寓各值兩千萬美金,下一樓層的六戶公寓稍微便宜一點,但也要五百萬。蓋奇和傑克各住一戶,小兒子喬伊不喜歡高樓,他選擇一般的房子。
  
  蓋奇來幫橋祺洗澡更衣時,會把橋祺為了寫新書所要的研究資料順便帶來。他們一起翻閱那些報告、論文並做評估,為一些議題相互辯論或討論。他們兩人似乎都很喜歡這種辯論。
  
  我總是盡量不造成妨礙,輕手輕腳地拿走橋祺的早餐盤,替他送來更多咖啡,擺好他的寫字板和錄音機。蓋奇則刻意當我不存在。我很明白自己連呼吸都會惹惱他,所以能閃則閃,即使在樓梯擦身而過也不說話。有一次他忘了帶走鑰匙,我追上去交給他,他萬分勉強地道了一聲謝。
  
  「他對每個人都這樣,」橋祺告訴我。雖然我從未提起蓋奇的冷,但那實在太明顯了。「他總是冷眼旁觀,要好一陣子的暖身才能跟人相處。」
  
  我們都知道其實不然,他只是不喜歡我。我對橋祺保證我不在意,但這也不是真的。我總是想要討好別人,這已經成了我的詛咒。一旦碰上打定主意不喜歡妳的人,總想討好的個性就會使得我非常淒慘。我唯一的防衛就是以他討厭我的方式討厭他。這方面,他一直都很幫忙。
  
  蓋奇離開之後,一天最好的時光就開始了。我坐在角落用筆電把橋祺的手稿輸進去,或聽著錄音機打字。他鼓勵我不懂的就問,而他非常有天分,總是能用深入淺出的方式解釋很多事情,讓我輕易就能理解。
  
  我也替他打電話和處理電子郵件,整理他的行事歷,並在有人來家裡開會時,做會議記錄。有外國朋友來訪時,橋祺通常都會致贈禮物。
  
  日本商人東澤一郎是橋祺的多年好友,他來看橋祺時,我們送他一頂價值四千美元的栗鼠與海狸毛的西部帽子。當我靜坐在一旁看他們開會,我對他們卓越的見解,以及對同樣的資訊卻有不同的解讀,感到無比欽佩。但即使意見不同,但大家顯然都很尊敬橋祺的看法。
  
  每個人都說橋祺受了這麼嚴重的傷,精神還這麼好,顯然任何事都打不倒他。但要維持這種形象,也讓橋祺付出不少代價。只要客人一離開,他就像洩了氣那般,顯得更為疲憊與易怒。久坐會讓他覺得冷,我得不斷替他加熱水,與蓋上毯子。他的肌肉如果抽筋,我替他按摩腳和沒有受傷的腿,並協助他做腳和腳趾的運動,避免沾黏。
  
  「你需要一個妻子,」有天早上我去收早餐盤時這樣對他說。
  
  「我曾經有妻子,而且是很好的兩個,」他說。「要求老天再給我第三個好妻子,就太苛求了。何況,我跟我的女朋友相處都還不錯。」
  
  這話當然不是沒有道理。橋祺真的沒有理由必須結婚,他若要找女性友人陪他隨時都有。有不少女人打電話或寫信給他,其中一位名叫薇安的迷人寡婦,還曾留下來過夜。雖然斷腿使他行動困難,但我相當相信他們睡在一起。約會之後的第二天,他的情緒都特別好。
  
  「那妳怎不找個丈夫?」他反問我。「妳不應該等太久,不然會嫁不出去。」
  
  「我還沒找到想要嫁給他的人。」我的話讓橋祺大笑。
  
  「在我的兒子之中挑一個吧,」他說。「年輕又健康的動物,都是好丈夫的材料。」
  
  我翻個白眼。「你的任何一個兒子裝在銀盤上送給我,我都不要。」
  
  「為什麼?」
  
  「喬伊太年輕,傑克太花,完全不具備成家的責任感,而蓋奇……呃,個性問題之外,他只跟體脂肪為零的女人約會。」
  
  另一個聲音加入我們的談話。「那不是必要條件。」
  
  我扭頭看見蓋奇進來。我的心打抖,真希望自己不曾多嘴。
  
  我一直不懂蓋奇為何跟丹妮那種女人約會,她除了購物只會閱讀八卦雜誌。傑克對她的形容最好:「丹妮很辣,但是跟她相處十分鐘之後,你會發現自己的智商節節降落。」
  
  唯一可能的結論就是,丹妮想要蓋奇的財富和地位,而蓋奇拿她當成炫耀品,而他們的關係除去毫無意義的性生活,什麼也沒有。
  
  天哪,但我羨慕他們。
  
  我想念性生活,即使是跟湯姆那種二流的性生活。我是個健康的二十四歲女性,我有我的性衝動,可是沒有方法可以滿足它。自慰真的不能算。那種差別就像獨自思考或跟人對話,愉快的是交流的過程。何況,好像大家都有性生活,只有我沒有。連凱倩都有。
  
  有天晚上,我喝了一大杯總能幫助橋祺入睡並安撫神經的茶,可是一點用也沒。我想著一些色情的畫面,被單都扭成了麻花,依然怎樣也睡不好,但這一次與翰迪無關。我從一場春夢中猛地坐起來,一個男人的手在我的腿間、嘴在我的胸前,而我扭動著懇求更多,我看見他的雙眼在黑暗中閃著銀光。
  
  崔蓋奇在我的春夢裡出現,是我所曾經歷最愚蠢、最困惑也最尷尬的事。但那場夢的印象,我從其中感受的濕熱、黑暗與撞擊。一直在腦海的角落徘徊不去。這是我第一次迷戀我受不了的男人。這怎麼可能?這等於背叛了我對翰迪的一切記憶,但我依然在渴望一個根本瞧不起我的冰臉陌生人。
  
  多麼膚淺啊,我責備著自己。我的想法讓我窘迫,也使得我在他走進橋祺的房間時幾乎無法看他。
  
  「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橋祺意指蓋奇早先的條件之說。「因為我實在無法想像棒棒糖枝似的女人如何替我生一些健康的孫子。」
  
  「我如果是你,」蓋奇回答他,「我暫時不會擔心孫子的事,爸。今天的洗澡要快一點,我九點要跟灰地公司的人碰面。」
  
  「你的臉色很差,」橋祺打量著他。「發生什麼事了?」
  
  聽見這話,我終於克服自己的尷尬,抬頭看他。橋祺沒有說錯,蓋奇的氣色真的不好。小麥色的皮膚下顯得很蒼白,嘴角出現嚴厲的線條。他向來一副無敵鐵金剛的樣子,看見他喪失慣常的活力,讓人很驚訝。
  
  蓋奇歎著氣,用手梳過頭髮,有些便翹在那裡。「我昨晚沒有睡,感覺像被大卡車碾過。」
  
  「有沒有吃藥?」我問。我很少直接對他說話。
  
  「吃了。」他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
  
  「因為你如果——」
  
  「我沒事。」
  
  我知道他一定很痛苦。德州男人即使失去四肢之一、瀕臨失血而死,他們也都還是逞強說他們沒事。
  
  「我替你弄一個冰袋,給你幾顆止痛藥——」
  
  「我說我沒事,」他逕自轉向他父親。「我們快讓你洗澡吧,我真的快遲到了。」
  
  渾蛋,我拿走橋祺的早餐盤。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都沒有看到蓋奇。傑克被徵召來替代他。因為傑克有著他自稱為「早上總是睡不醒」的毛病,讓他替橋祺洗澡,使得我很擔心橋祺的安全。
  
  傑克必須到中午之後,才能像個人類那樣正常活動或說話,他那醒不過來的樣子,在我看來就像宿醉未醒。他會一直詛咒、埋怨,聽不見別人說話,所以傑克的出現根本是在幫倒忙。橋祺嘲諷地說:傑克若能不要鬼混到半夜,早上一定能清醒些。
  
  在這期間,蓋奇因重感冒下不了床。因為沒人記得他上次生病到必須請假是什麼時候,可見這次一定很嚴重。沒人有他的消息,因此當蓋奇已有四十八小時沒接電話時,橋祺開始著急起來。
  
  「我相信他只是在休息,」我說。
  
  橋祺哼了一聲。
  
  「丹妮也許正在照顧他,」我說。
  
  這次得到一個嘲諷的眼色。
  
  我本想指出他弟弟會去看他,這才想起喬伊跟女友去聖西蒙島已經好幾天了,而傑克照顧病人的能力,在連著照顧父親兩天之後,已經彈盡援絕。我相信再叫他去照顧另一個家人,他必定會一口回絕。
  
  「你要我去看看他嗎?」我不情願地問。我今晚休假,約了安姬和壹沙龍的幾個女孩一起去看電影。我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們了,很想跟她們一起敘敘舊。「我可以在跟朋友見面之前繞到緬因街去看看他。」
  
  「謝謝妳,我很希望妳能去一下。」
  
  我立刻後悔我的自告奮勇。「我懷疑他會讓我進門。」
  
  「我給妳鑰匙,」橋祺說。「蓋奇很少這樣不聲不響,我想知道他沒事。」
  
  
  
  要走到緬因街一八○○號的住戶電梯,必須經過大樓的大理石大廳,和一座彷彿弓狀梨子的黃銅現代雕塑。門口有門房,接待處的櫃檯有兩個人。我盡力裝出對百萬公寓熟門熟路的樣子。
  
  「我有鑰匙,」我停下來秀給他們看,「我來看崔先生。」
  
  「好,」櫃檯後面一位女士說。「妳可以上去,小姐貴姓?」
  
  「我姓裘,他父親派我來探望他,」我說。
  
  她指向蝕刻玻璃的自動門。「電梯就在那邊。」
  
  我覺得好像還必須說些什麼來說服他們。「崔先生病了好幾天,」我說。
  
  她似乎真的很關心。「啊,那真不幸。」
  
  「所以我要上去看看他,我很快就下來。」
  
  「沒問題,裘小姐。」
  
  「謝謝。」我舉起鑰匙以防她剛才沒看到。
  
  她耐心地笑著,又對電梯的方向點點頭。
  
  我走進黑白大理石地板、金框鏡子的電梯,它靜悄悄地往上,一下子就到了十八樓。
  
  無窗的走道形成一個大H,靜得讓人不安。羊毛地毯吸收了我的腳步聲,我往右走尋找十八A。來到公寓門口,我堅定地敲門。
  
  沒有回應。
  
  我更用力一些,還是沒有結果。
  
  這下我也開始擔心了。他會不會昏迷了?他會不會得了登革熱,或狂牛症,或禽流感?他的病會不會傳染?我可不想得個什麼莫名其妙的外國傳染病,可是我又答應了橋祺來探望他的情況。
  
  從皮包裡找出鑰匙,正要插進去時,門先開了。眼前出現臉色跟死人差不多的崔蓋奇。
  
  他打著赤腳、身穿灰色T恤和法蘭絨格子褲,頭髮似乎已好幾天沒梳。他用紅眼眶的渙散目光看著我,雙手抱住自己,像屠宰場的巨大動物般簌簌發抖。
  
  「妳要幹麼?」他的聲音像乾樹葉沙沙落下。
  
  「你父親派我來——」看見他又抖了一下,我停住。這可能是個錯誤的判斷,但我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他的皮膚滾燙。
  
  他一定病得很難受,否則不會讓我摸他。我清涼的手指讓他閉上眼睛。「天哪,好舒服。」
  
  不管我有多渴望看到我的敵人倒地,他這可憐的樣子並未讓我覺得很痛快。
  
  「你怎麼不接電話?」
  
  我的聲音似乎使他回了魂,頭部猛地抬起。「沒聽到,我在睡覺,」他咕噥道。
  
  「橋祺快急死了。」我又往皮包裡挖。「我必須打電話告訴他,你還活著。」
  
  「走廊手機不通。」他沒關門便轉身往公寓裡走。
  
  我跟著進去,把門關上。
  
  公寓的裝潢很美,都是超現代的對象和間接光源,還有一些連我這外行人都一眼便知的、無價的抽像畫。整牆的窗展現出休斯敦美麗的黃昏,太陽正往顏色逐漸加深的遠處地平線落去。現代化的傢俱以珍貴的木頭和天然顏色的織物組成,毫無額外的裝飾。這種什麼靠墊、枕頭或任何柔和東西都沒有的景象,也給人太過整齊、太過極簡的感覺。空氣裡有一種塑料味,好像很久沒人住在這裡。
  
  開放式的廚房有灰色石英石的檯面,黑色的漆器櫥櫃與不銹鋼廚具。這是一個似乎很少使用、消過毒的廚房。我站在台邊用手機打電話給橋祺。
  
  「他怎樣?」橋祺一接電話立刻吼道。
  
  「不大好。」我望向蓋奇高大的身形搖搖晃晃地走到一張完美的矩形沙發旁邊,而後癱倒下去。「他在發燒,連抓一隻貓的力氣都沒有。」
  
  「我抓貓做什麼?」有氣無力的聲音從沙發傳來。
  
  我忙著聽橋祺說的話,沒有回答他。「你爸問你,有沒有吃任何抗病毒的藥?」
  
  蓋奇搖頭。「來不及了。醫生說必須在感冒一開始的四十八小時內吃藥,不然吃了也沒用。」
  
  我轉告橋祺。他很生氣,說蓋奇是個頑固的白癡,竟然沒有盡早吃藥,那麼現在如此難過也是活該。而後他就把電話切斷了。
  
  短暫而沉重的寂靜。
  
  「他說什麼?」蓋奇的口氣並沒有很好奇。
  
  「他希望你早日康復,記得多喝液體。」
  
  「胡說。」他的頭在沙發椅背上滾動,好像重得抬不起來。「妳的責任盡到了,妳可以走了。」
  
  聽來不錯。這是星期六晚上,我的朋友都在等我,我也很想趕快離開這個高雅又荒蕪的地方。但是這裡實在太安靜了。當我轉身向門走去,我知道這個晚上已經毀了。蓋奇關在黑暗的公寓裡獨自生病的想法,將一個晚上都啃噬著我。
  
  我走回去,冒險進入客廳,那裡的壁爐以玻璃罩遮著、電視悄然無聲。蓋奇仍動也未動地癱在沙發上。我忍不住注意到那件T恤如何貼著他的手臂和胸膛。他的身體修長,毫無贅肉,彷彿運動員般鍛煉得很好。原來這就是藏在那些亞曼尼襯衫與深色西裝下的崔蓋奇。
  
  我早該知道蓋奇運動起來也像其它方面一樣卯足全力,絕不要求特殊待遇,也不給自己特殊待遇。即使病得奄奄一息,他依然好看得驚人,從小的自我節制使他的五官透著堅毅的氣質。他是男士裡的Prada。
  
  我不情不願地承認,崔蓋奇只要願意施展一茶匙的魅力,我早就認為他是我所見過最性感的男人。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時,他微微睜開眼睛。以前總是整整齊齊的黑色頭髮有些落在前額,我很想把它撥開。我想再次碰觸他。
  
  「什麼事?」他凶巴巴地問。
  
  「你有沒有吃退燒藥?」
  
  「吃了泰利諾。」(譯註:Tylenol止痛退燒藥。)
  
  「有沒有人會來幫你?」
  
  「幫我做什麼?」他閉上眼睛。「我不需要任何東西。我一個人騎得過。」
  
  「一個人騎得過,」我輕輕地取笑他。「好吧,牛仔,告訴我你上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
  
  沒有反應。彎月形的睫毛垂在蒼白的頰骨上,好像他昏過去了,也好像他認為我是個惡夢,只要他閉上眼睛我就會消失。
  
  我走進廚房,一一打開櫥櫃,找到昂貴的酒、時尚的玻璃杯、比較像方形而非圓形的黑色盤子。找到食物櫃後,我發現一盒年代不明的麥片,一罐龍蝦清湯,幾瓶進口的香料。冰箱也一樣乏善可陳,一瓶快喝完的柳橙汁,一個白色盒子裡有兩塊快要幹掉的水果派,一公升喝到一半的鮮奶,還有一顆孤伶伶的蛋。
  
  「都不適合你吃,」我說。「我來的時候在幾條街外看見一家雜貨店,我跑一趟幫你買些——」
  
  「不用,我沒事。反正我也吃不下任何東西。我……」他好不容易抬起頭,顯然正努力尋找可以把我變離開的神奇魔咒。「我很感激,莉珀,但我只是需要……」他的頭又低了下去。「需要睡覺。」
  
  「好吧。」我拿好皮包又開始猶豫,想著安姬和我們的朋友,以及正在等我的聊天大會。可是蓋奇的樣子如此無助,他的身體窩在這麼不舒服的硬沙發上,頭髮像個小男孩那般凌亂。一個商業王國的繼承人、事業有成的商人,更何況還是遠近馳名的黃金單身漢,怎會落到孤伶伶地倒在價值五百萬美元的高級公寓裡獨自生病?我知道他有一千個朋友,何況他還有一個女朋友。
  
  「丹妮呢?」我忍不住問他。
  
  「她下星期要拍《大都會》的封面,」他低聲說。「不想被我傳染。」
  
  「這也難怪,你染上的東西好像不大好玩。」
  
  他幹幹的嘴唇閃過微笑的陰影。「相信我,它非常不好玩。」
  
  那似有若無的笑意,好像一個楔子,插進我心裡一個看不見的縫隙,並把它越撐越大。突然地,我的胸腔覺得好緊,也好溫暖。
  
  「你必須吃點東西,」我終於決定了,「即使只是一片吐司。不然死後僵硬很快就會找上你。」我擺出小學老師的嚴厲姿態,伸出食指阻止他抗議。「我最多二十分鐘就回來。」
  
  他乖戾地撇著嘴。「我要把門鎖起來。」
  
  「我有鑰匙,記得嗎?你擋不住我的。」我以那種明知會惹他不高興的冷靜背上我的皮包。「我希望你趁我出去的時候去洗個澡,我相信你瞭解我是說得很含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0:18

  第18章
  
  我在車上打電話給安姬,為失約道歉。「我真的很想去,可是橋祺的一個兒子生病了,我必須去替他辦些雜事。」
  
  「哪個兒子?」
  
  「老大,蓋奇。他是個混蛋,但他得了我所見過最嚴重的感冒,偏偏橋祺最疼愛他。所以我沒辦法。對不起,我——」
  
  「幹得好,莉珀!」
  
  「什麼?」
  
  「妳的思路總算像個甜心寶貝了。」
  
  「有嗎?」
  
  「妳正在進行B計劃,以防甜心爹地一號把妳甩掉。但是,小心唷……別在釣兒子的尼龍線捲進來前,丟掉了老爹。」
  
  「我沒有在釣任何人,」我抗議。「這只是單純地同情另一個人類。相信我,他絕對不是B計劃。」
  
  「當然。記得打電話向我報告情況,小乖。」
  
  「不會有任何情況,」我說。「我們都受不了對方。」
  
  「幸運女孩,跟這樣的人上床最過癮。」
  
  「他都快死了,安姬。」
  
  「再聯絡。」她又說一次,就切斷了。
  
  
  
  我在大約四十分鐘之後抱著兩包雜貨返回公寓,眼前沒看到蓋奇。跟著一道衛生紙鼻涕包所留下的蹤跡,我聽到浴室的水聲,很好,他聽從我的建議去洗澡了。我撿起衛生紙返回廚房,把它們扔進好像從來沒有用過的垃圾桶。嗯,這情形即將要改變了。我拿出買回來的東西,一半收起來,洗好三磅雞肉之後放進鍋裡煮。
  
  我開啟電視轉到有線電視的新聞台,一邊聽新聞一邊做菜。我想做雞湯麵疙瘩,那是我所知道最好的治病良方。我的版本永遠也比不上瑪雯小姐,但還是很好吃。
  
  我把麵粉倒在砧板上,成一座小山。它們摸起來的感覺很像絲緞。想想,我快一輩子沒有下廚了。摸著麵粉,我才發覺自己多麼想念把食材煮成佳餚的感受。
  
  我捏了些奶油進去,把麵粉與之攪拌成為碎屑,把碎屑築成牆,倒進蛋汁而後用瑪雯小姐教過我的方法,用手指攪拌、再把它們揉捏在一起。她說大多數人會用叉子攪拌,但手的熱度會使麵團更好吃。唯一的問題出現在我找不到□面棍,替代方法是找出一個圓形的玻璃杯,在外面拍上麵粉。效果不錯,我用它把麵團推平,切成條狀。
  
  眼角出現人影晃動,我很快地看看走廊,蓋奇一臉挫敗地站在那裡。他換了一件乾淨的白色T恤和古老的灰色運動褲,腳上依舊沒有穿鞋。
  
  他的頭髮因為剛洗,亮得像黑色的緞帶。他跟我平常習慣的僵硬、圓滑,扣子扣到下巴的蓋奇很不一樣,或許我的表情也跟他一樣困惑。我第一次覺得他像個人,而不是某種城市壞蛋。
  
  「我沒想到妳會回來,」他說。
  
  「我捨得錯過能使喚你的大好機會嗎?」
  
  他坐入沙發,但仍看著我,一副虛脫而無措的樣子。
  
  我裝好一杯水,連同另一種止痛退燒藥「依步芬」拿過去給他。「吃藥。」
  
  「我已經吃過泰利諾了。」
  
  「這兩種藥每四個小時交替吃,會比較快退燒。」
  
  他接受了藥片,用水吞服。「妳怎麼知道?」
  
  「小兒科醫生說的,每次嘉玲發燒,醫生都這樣說。」注意到他在起雞皮疙瘩,我走過去點燃壁爐。只要啟動一個開關,真的火焰便出現在雕刻出來的瓷器木頭之間。「還是很冷?」我同情的問。「你家有小毯子嗎?」
  
  「臥室裡有一條,但我不需要!」
  
  他還沒說完,我已經走到前往臥室的半路。
  
  他的臥室也跟公寓的其它地方一樣。都采極簡式的裝潢風格,低矮檯子上的床鋪著米色和深藍色的床單,兩個完美的枕頭靠在閃閃發亮的鑲板牆上。臥室裡只有一幅油畫,畫的是安靜的海景。
  
  我在地上找到一條米色的開斯米小毛毯,連同一個枕頭帶回客廳。「來,」我輕快地說著用毛毯蓋住他,並以手勢要他坐直,把枕頭塞到他的背後。
  
  彎身靠近他時,我聽到他抽了一口氣。我沒有立刻退開。他真好聞,乾淨的男性氣味,還有我以前就注意到一種飄匆的味道,有點像琥珀,熱熱的、夏天的。那味道引誘著我,讓我不想移開。
  
  但這樣的接近很危險,那似乎會打開我心裡尚未準備打開的某些東西。而後,最奇怪的事發生……他故意轉動他的臉,使得我移開時有些頭髮掃過他的面頰。
  
  「抱歉,」我的呼吸急促,且不懂自己為何道歉。
  
  他很快地搖一下頭,那對繞著一圈深灰的虹膜,帶著催眠的亮光將我定住。我舉手摸他的額頭,還是很燙。皮膚下正持續燃燒著。
  
  「呃……你對靠墊有什麼不滿嗎?」我收回測溫的手,問他。
  
  「我不喜歡雜亂。」
  
  「相信我,這裡是我所見過、最不雜亂的地方了。」
  
  他望向我身後的鍋與爐。「妳在煮什麼?」
  
  「雞湯麵疙瘩。」
  
  「除了我之外,妳是第一個使用這廚房的人。」
  
  「真的?」我抬手收攏散落的頭髮,重新綁好馬尾巴。「沒想到你會進廚房。」
  
  他的一邊肩膀稍微聳了一下。「幾年前我曾和一位女友一起去上烹飪課,那是伴侶諮商課的部分課程。」
  
  「你訂過婚?」
  
  「沒有,只是交往。我提議分手的時候,她想試試諮商,去就去吧。」
  
  「諮商師怎麼說?」我覺得很有趣。
  
  「她建議我們找一樣可以一起去學習的事物,例如跳舞或攝影,我們決定去學綜合烹飪。」
  
  「那是什麼?聽來好像科學實驗。」
  
  「就是各種菜混在一起,日本料理、法國菜、墨西哥菜等等,例如我們會用清酒加芫荽調成澆色拉的醬。」
  
  「結果如何?有幫助嗎?」我問。「我是說,對你跟女朋友的關係。」
  
  蓋奇搖頭。「課才上到一半我們就分手了,她討厭烹飪,並決定我對親密感的恐懼是不治之症。」
  
  「真的?」
  
  「我也不確定。」他緩緩微笑,這是我從他身上得到的第一個微笑,造成我的心臟沉重地跳動。「但是我做的乾燒扇貝無敵好吃。」
  
  「你獨自上完烹飪課?」
  
  「那當然。學費是我付的。」
  
  我大笑。「根據我上一個男朋友的說法,我也有親密感恐懼症的問題。」
  
  「他說得對嗎?」
  
  「或許。但我常想,如果碰到真命天子,親密感根本不須努力製造。我認為——我希望——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感,是自然而然產生的。不然,對方若是錯誤的人,而你貿然敞開自己——」我扮個鬼臉。
  
  「那就像把武器交給對方。」
  
  「沒錯。」我拿起遙控器交給他。「要看運動台嗎?」我轉身要回廚房。
  
  「不要。」蓋奇只把聲音轉小。「我沒有力氣看任何比賽,興奮的氣氛會害死我。」
  
  我洗完手,把小片面疙瘩放入滾開的雞湯,家常菜的香味充滿室內。蓋奇從沙發上轉過來看我,那專注的視線讓我不大自在。「多喝些水,避免脫水。」
  
  他聽話地拿起水杯。「妳不應該過來,妳不怕被傳染嗎?」他問。
  
  「我從不生病,何況我有照顧崔家病人的強迫症。」
  
  「妳是唯一肯幹這種事的人,我們家的人一生病,脾氣都很壞。」
  
  「你沒生病的時候,脾氣也沒多好。」
  
  蓋奇對著水杯微笑。「妳可以開一瓶酒,」他終於說。
  
  「生病的人不能喝酒。」
  
  「但是妳可以喝。」他放下杯子,把頭靠回沙發的椅背。
  
  「也對,我做了這麼多,你起碼該請我喝一杯酒。什麼酒配雞湯才好喝?」
  
  「中性口味的白酒,在冰酒的冰箱裡找。」
  
  我對酒毫不瞭解,通常只根據酒標來選。不一會兒,我找到一瓶上有紅花和法國字的,替自己倒了一杯。我拿起大茶匙把浮上來的面疙瘩壓下去,再放進另一層。
  
  「妳跟那位男士約會很久嗎?」我聽見蓋奇發問。「妳的上一個男友?」
  
  「沒。」面疙瘩全部入鍋了,接下來要煮一下。我拿著酒,走回客廳。「我的約會好像都不長。我的關係都短而甜蜜,呃……至少都很短。」
  
  「我的也是。」
  
  我在沙發附近的一張皮椅坐下來。它很有型,一個立方體置放在烙鋼架上,但是坐起來並不舒服。「太短其實不大好,對不對?」
  
  他搖頭。「雙方合不合適,其實很快就知道了,除非妳是睜眼瞎子或腦筋都是漿糊。」
  
  「也有可能你的約會對象是犰狳。」
  
  蓋奇疑惑地看我一眼。「再說一遍?」
  
  「我是說有些人很難理解,像犰狳一樣渾身罩著盔甲,又很害羞。」
  
  「而且還很醜?」
  
  「犰狳一點也不醜,」我笑著抗議。
  
  「牠們是身穿防彈衣的蜥蜴。」
  
  「我認為你是犰狳。」
  
  「我沒有很害羞。」
  
  「但是你的盔甲很厚。」
  
  蓋奇想了一下,承認地點個頭。「我在諮商課學到投射作用的理論,我敢說妳其實也是犰狳。」
  
  「什麼是投射作用?」
  
  「意思是人會拿自己的錯誤去指責別人,或認為自己的想法就是別人的想法。」
  
  「天哪,」我舉杯喝了一口。「難怪你的關係都很短暫。」
  
  他緩慢的微笑讓我手臂上的毛都豎立起來。「說說妳為何跟上一個男友分手。」
  
  我的盔甲沒有我想要的那麼厚,因為真話立刻到了嘴邊——他是六十八分——但我當然不能這樣說。我更感覺臉頰燒燙。臉紅這回事最討厭的就是,妳越不想要它紅,它越紅。所以我紅著臉拚命地想著該怎麼說。
  
  而蓋奇似乎可惡地看進了我的腦袋,把我的心思讀得一清二楚。「真有趣,」他輕聲說。
  
  我凶巴巴地站起來,用酒杯指著他。「喝水。」
  
  「是,老師。」
  
  我跑去整理廚房,一邊希望他把電視轉台去看個什麼節目。但他好像對我把穩潔噴在流理台上的技術無比著迷。
  
  「對了,」他以聊天的口氣說,「我看出妳沒有跟我父親上床了。」
  
  「算你厲害,」我說。「什麼事讓你茅塞頓開?」
  
  「他要我每天早上去幫他洗澡和換衣服的事實。如果妳是他的女朋友,妳就會在浴室裡了。」
  
  面疙瘩煮好了。我找不到湯杓,只好用一個量杯把湯舀進方形的大碗。雞湯麵疙瘩放在超現代的方舟中很不搭調,但它的味道好香啊,我知道這是我的最佳表現之一。擔心蓋奇沒有力氣坐在餐桌旁邊,我把大碗拿到沙發前的咖啡桌。
  
  「每天早上必須去那裡一定很辛苦吧?」我問。「但你從未抱怨。」
  
  「比起我爸,我的辛苦哪算什麼?」他說。「何況我當成是在還債,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讓他很辛苦。」
  
  「看來也是。」我拿一條乾的擦碗巾塞進他的T恤領口,好像他還是個八歲男孩。我的碰觸沒有任何其它用意,但是指節碰到皮膚所感到的熱度,卻使我的肚子裡好像有螢火蟲在飛。我把半碗雞湯和湯匙交給他,同時說:「別燙到舌頭。」
  
  他舀起一匙,輕輕吹著。「妳只是姊姊卻必須擔負起母親的責任,妳也從未抱怨,」他說。「我猜妳和男友的交往都那麼短,跟她一定有關係。」
  
  「的確。」我也盛來一碗。「但那其實還不錯,防止我在錯誤的男人身上浪費時間。一位男士如果害怕負起責任,他就不是適合我的人。」
  
  「但妳也因此從未享受沒有孩子的單身生活。」
  
  「我一點都不在意。」
  
  「真的?」
  
  「真的。嘉玲……是發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
  
  我本來還想說,但是蓋奇吞下一湯匙後閉上眼睛,臉上露出彷彿痛苦又狂喜的表情。
  
  「怎麼啦?」我問他。「湯沒問題吧?」
  
  他忙著吃。「我死不了了,」他說,「只要再吃一碗,我一定活得下去。」
  
  兩碗雞湯麵疙瘩似乎讓蓋奇起死回生,蒼白如蠟的臉恢復紅潤。「我的天,」他說,「這簡直是仙丹。妳絕不會相信我已經舒服太多了。」
  
  「不要操之過急,你還是需要休息。」我把盤子全部放進洗碗機,雞湯放進冰箱。
  
  「我需要多吃雞湯,」他說。「以後我要在冰箱裡存個幾加侖。」
  
  我差點告訴他,只要一瓶白酒就可以賄賂我再來替他熬湯。但那太主動了,也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既然臉色好轉,而且不再那樣無精打采,我知道他很快就會恢復原樣。我們之間的和平不一定能維持,所以我只是笑一笑。
  
  「很晚了,」我說。「我該回去了。」
  
  蓋奇的前額皺了起來。「都午夜了,這麼晚開車不安全,尤其是妳那輛破車。」
  
  「我的車很好。」
  
  「留在這裡,我有多出來的客房。」
  
  我發出驚訝的笑聲。「你在開玩笑,對吧?」
  
  蓋奇露出不悅的樣子。「不,我沒有開玩笑。」
  
  「謝謝你的關心,但是我在更晚的時間開那輛破車經過休斯敦許多次。而且我帶著手機。」我走過去摸摸他的額頭,那裡是涼的,而且在出汗。「燒退了,」我滿意地說。「但你應該再吃一次泰利諾,比較保險。」我要他不必站起來。「你多休息,」我說,「不必送我,我自己出去。」
  
  他沒理我,跟著我一起走到門邊。我看見他一手壓在門框上,他的前臂肌肉結實,覆著薄薄一層毛。這是一個充滿攻擊性的姿勢,但我依然轉身面對他,他眼中似有若無的懇求讓我信心大增。
  
  「牛仔,」我說,「你沒有力氣阻止我做任何事,我可以在十秒之內把你擺平。」
  
  他朝著我靠過來,聲音很輕。「試試看。」
  
  我發出緊張的笑聲。「我不想傷害你。讓我走吧,蓋奇。」
  
  他沒有碰到我,但我極其痛苦地察覺到他的身體,他身上的熱度和堅硬。而且我突然知道如果我們上床那會是怎樣的情況……我抬起小腹貼向他的重量,我的手碰觸他堅硬的背。感覺到腿間發出對應的抖顫,柔軟而秘密的神經好像觸了電,一股熱流穿身而過,我的臉紅了起來。
  
  「拜託,」我低聲說,並在他從門口站開,讓我通過時,長吁一口氣。
  
  我離開時蓋奇在門口逗留了片刻。那或許是我的想像,但我在抵達電梯時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好像某個重要的東西被我帶走了。
  
  
  
  蓋奇恢復原有的時間表時,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尤其傑克。他於星期一早上神清氣爽地出現,橋祺高興地宣佈他的病一定是裝的。
  
  我並沒有跟橋祺說,我星期六曾留在那裡幫忙。我覺得讓大家以為我依照原訂計劃跟朋友聚會去了比較好。我發現蓋奇也沒有說,不然橋祺應該會有評語。我跟他之間的這個小秘密,讓我有點不安,雖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但有些事情還是改變了。蓋奇對我的態度不再像以前那樣拿我當留校察看的學生,開始主動幫忙,例如替我解決筆電的問題,或收走橋祺的餐盤。我也覺得他似乎更常回來,在各種奇怪的時間回來看橋祺。
  
  我盡力以平常心對待這些改變,但我無法否認蓋奇在一旁的時候,一切都似乎變得更有趣。他這個人很難歸類。德州人對於文化修養的追求向來不是那麼信任,所以崔家大小經常不帶惡意地取笑蓋奇太過嚴肅。
  
  但蓋奇這名字其實來自母系,他母親是蘇格蘭與愛爾蘭邊界一些好戰族群的後裔。酷愛研究族譜的凱倩宣稱,蓋奇的祖先那種陰鬱又倔強的自我忍耐與堅忍不拔,使他們成為當時最適合來德州開疆闢土的先鋒。他們張開雙手歡迎孤立的環境、艱辛的工作,和層出不窮的危險。他們的天性使得他們酷愛冒險。有時你真的會在蓋奇的臉上看到早期那些堅苦卓絕的移民的影子。
  
  傑克和喬伊就親切可愛了許多,他們倆有著哥哥所完全缺少的稚氣。而只在放假才回家來的海芬,是個黑髮的苗條女孩,她有橋祺的黑眼睛,但個性直率許多。她對父親以及週遭每個人說,她是第二波的女權主義者,而且已經改為主修「女性研究」,她不要再容忍德州這種充滿父權壓力的文化。
  
  她講話很快,我常沒有聽懂,尤其她把我拉到一旁,訴說她對「我的同胞」所受的壓抑與歧視感到多麼不平,並向我保證她一定支持改善移民政策,與勞工條例。我還沒想出該如何回答,她已經跳過去跟她父親展開辯論了。
  
  「不要在意海芬,」蓋奇微笑地看著他妹妹,嘲弄地說。「只要能抗議的議題她都喜歡,她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生為美國公民。」
  
  蓋奇跟他的弟妹都不一樣。他太過努力工作,有強迫症似地向自己挑戰,對家人之外的所有人保持距離。但當他開始以謹慎的友善態度對待我時,我也不由自主地那樣待他。何況他對我妹妹越來越好。起先都是一些小事。例如他替她修好粉紅色的腳踏車,還在有一天我忙到來不及時,開車送她去上學。
  
  後來是那個「蟲蟲計劃」。嘉玲的自然課要研究昆蟲,老師要求每個人研究一種昆蟲,並製作一個立體模型。嘉玲決定研究一種會發光的蟲。我帶她去手作用品店,花了四十元買顏料、保利龍、膠水和附了毛可任意扭轉的細鐵絲。我不怕花錢,既然嘉玲打算要做全班最美的蟲蟲,我也決心不惜工本鼎力相勸。
  
  我們做了蟲子的身體,貼上濕的石膏條,並在它乾了之後塗上黑色、黃色和紅色。過程中,整個廚房簡直像一場大災難。蟲子其實很帥氣,但是肚子下的黑漆並未如我們所預期的那麼亮。它根本不亮,嘉玲傷心地說。我保證會找到更好的漆,讓它更亮。
  
  替橋祺的手稿打字一下午之後,我驚訝地看到蓋奇跟我妹妹坐在廚房,桌上堆著各種工具、鐵絲、小木塊、電池、白膠和一把尺。他一手捏著蟲子,一手用美工刀割開它的肚子。
  
  「你們在做什麼?」
  
  一黑、一白金的頭抬起來。「動個小手術,」他很有技巧地割下一塊長方形的保利龍。
  
  嘉玲的眼睛興奮地亮著。「他要把真正的光放進蟲蟲的肚子,莉珀!我們要用電線做一個開關,一按它就會亮。」
  
  「噢。」我困惑地在桌旁坐下。任何人的幫助我都很感激,但我從來沒想到蓋奇會加入。我不知道他是被嘉玲徵召,或自動請纓的,不過看他們如此地同心協力,我竟隱約覺得有點不安。
  
  蓋奇很有耐心地指導嘉玲怎樣裝電線回路,握著她的手教她使用螺絲起子。他拿著開關的小盒子,教她用白膠黏起來。每次他平靜地誇獎她,嘉玲都好高興,她小小的臉在他們合力完成一件作業時發出亮光。可惜的是,電池太重,細鐵絲支撐不住,蟲蟲的肚子總是垮下來。看他們兩人罵那只不爭氣的蟲,我真想笑。
  
  「這是一隻睡不醒的螢火蟲,」嘉玲說,我們三人爆出大笑。
  
  蓋奇又花了半小時,用衣架的鐵絲加強蟲蟲的腿。把成品放在廚房桌子的中央後,他關掉廚房的燈。「好啦,嘉玲,」他說,「我們來實驗一下嘍。」
  
  嘉玲急切的拿起開關盒,當蟲蟲發出有節奏的閃光時,她興奮地大叫。「好酷啊,看哪、看哪,快來看我的螢火蟲,莉珀!」
  
  「好棒啊!」看見她那樣興奮,我也很高興。
  
  「擊掌,」蓋奇舉起他的手對嘉玲說。
  
  然而他跟我都很驚訝的是,嘉玲沒理會他的手,逕自撲上去抱住他的腰。
  
  「你最好了,」她抵著他的襯衫說。「謝謝你,蓋奇。」
  
  他沒有動,只是低頭看著嘉玲金色的頭。而後他才伸手抱住她。她依然抱著他的腰抬頭對他微笑時,他揉一揉她的頭髮。「重要的工作都是妳做的,小矮子。我只幫了一點點忙。」
  
  我好驚訝他們的連結怎會這麼容易就建立了起來。嘉玲向來比較會跟祖父型的男人相處,例如傅先生或橋祺,但是她跟與我差不多年紀、可能和我約會的人向來保持距離。我無法理解她怎會接受蓋奇。
  
  他不可能成為她生命中的永恆元素,所以她絕不能黏上他。這只會帶來失望,甚至心碎,而她的心太寶貴了,我不能讓它碎掉。
  
  當蓋奇終於想到而疑惑地對我一笑時,我無法響應,只低頭開始收拾桌面上的雜物,手指因為太過用力,指尖都變白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0:36

  第19章
  
  我們寫到「偏執的優點」這一章時,橋祺教我「策略轉折點」究竟是什麼。依據他的解釋,公司的策略轉折點是它有了技術上的大躍進,或它有機會改變做事情的一切方法;例如貝爾公司在一九八四年的突破,或蘋果推出Ipod。那能讓公司的生意一飛沖天,或一敗塗地至無可救藥的地步。但不管結果如何,比賽的規則都就此永遠改變。
  
  我跟蓋奇的關係,在嘉玲交出蟲蟲作業的那個週末出現了策略轉折點。那是星期天快接近中午的時候,而嘉玲跑到屋外去玩。天氣很冷,風很凜冽。休士頓附近都是平地,為數不多的豆科灌木形成不了什麼阻礙,開闊的地形使風勢得以充分發揮它的動能。我穿著牛仔褲與長袖T恤,外加有帽子的厚毛衣。通常我會用電燙梳直我的頭髮,但這一一我懶得弄了,就讓它卷卷地垂在背後。
  
  我經過挑高天花板的客廳,凱倩正在指揮一組到府做聖誕節佈置的人,今年的主題是天使,專家們爬在高高的梯子上懸掛冬青樹枝、花圈和金色的布條。迪恩馬丁的歌聲唱著《寶貝,外面很冷》的聖誕歌曲,配合著彈手指的節奏。
  
  我隨著音樂跳到屋後,聽到橋祺沙啞的笑聲和嘉玲快樂的叫聲。我拉起衣服的帽子,循著聲音找過去。
  
  橋祺的輪椅停在陽台的邊緣,面對花園北邊的一處斜坡。我的腳步因為看到我妹妹站在斜坡上一條滑索的起點而煞住。那條鈾索掛著一個滑輪,讓人可以抓著它從高處往低處溜下來。穿著牛仔褲和老舊灰色運動衫的蓋奇正在滑索的另一頭把它綁緊,嘉玲在山坡上催促他。「不要急,」他笑著對她說。「我要先確定它能支撐你的體重。」「我要下去了,」她抓住滑輪,堅定地說。
  
  「等一下,」蓋奇警告她,試驗地拉著銅索。
  
  「我等不住了!」
  
  他大笑。「好吧,但是跌倒不要怪我唷!」
  
  那滑索太高了,我驚駭地想,它如果斷了,或者嘉玲沒有抓好,她會摔斷脖子的。「不要溜下來,」我叫著趕過去。「嘉玲,不要下來!」她轉過來對我笑著。「嘿,莉珀,看我!我要起飛了!」
  
  「等一下!」
  
  但是這個固執的小驢子沒有理我,她抓住滑輪,雙腳一推便離開斜坡。她小小的身體太高、太快地離開地面,穿著牛仔褲的腿揮動著。她發出快樂的尖叫聲,我的視線一時全模糊掉,咬著牙齒發出痛苦的聲音。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差不多與嘉玲同時抵達蓋奇站立之外。
  
  我聽見坐在陽台邊緣的橋祺叫著我的名字,但我沒有回答他。
  
  「我叫你等一下!」我因為如釋重負、也因為生氣,對著嘉玲大叫,餘悸猶存的感覺在我的喉嚨裡翻攪。她臉色蒼白地閉了嘴,張大了藍眼睛望著我。
  
  「我沒聽見,」她說。但我們都知道這是個謊話,而當看見她往蓋奇身邊擠過去,好像我會欺負她,而他會保護她,讓我的怒氣更是火上加油。
  
  「你聽見了!而你休想以為你逃得過,我要把你禁足一輩子。」我轉向蓋奇。「那……愚蠢的東西對一個小孩實在太高了。你沒有權利在問過我之前,帶著她做這麼危險的事。」
  
  「那並不危險,」蓋奇平靜地看著我說。「我們小時候就是這樣玩的。」
  
  「你們一定曾經跌下來,」我吼他。「一定摔得很慘。」
  
  「那當然,而且越跌越勇敢。」
  
  因為受到挑釁,我的怒氣像傷口被抹了鹽,變得如此原始,每一秒鐘都更強烈。「傲慢的混蛋!你根本不瞭解八歲小女孩的情況!她很脆弱。隨時可能跌斷脖子——」
  
  「我沒有很脆弱!」嘉玲憤恨地搶白,更往他的身側擠過去,直到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你至少該戴著頭盔,這是基本常識,要保護著頭部才能做這種事。」
  
  蓋奇面無表情地問我「你要我拆掉滑索嗎?」
  
  「不要!」嘉玲對著我叫,眼中都是淚水。「你從來不讓我玩,你不公平,我就是要玩滑索,你又不是我媽,你沒有權利不准我玩!」
  
  「嘿、嘿……小矮子。」蓋奇的聲音很溫和。「跟姐姐說話不可以這樣。」
  
  「這下可好了,」我凶道。「我倒成了壞人。滾開,蓋奇,我不需要你來替我辯護,你——」我的手防衛地舉起來,手腕僵直。一陣冷風撲上我的臉,在內眼角處產生針刺般的感覺。我發覺自己快要哭出來了。我看見他們站在一起,我聽見橋祺叫我。
  
  全世界都跟我作對。
  
  我突然轉身,因為淚水而視線不清。撤退時間,我快步離開,每一步都挖起一些土,經過輪椅時,我一步未停地撂下一句狠話:「你也給我小心,橋祺。」
  
  等我抵達廚房溫暖的庇護時,我的全身已經冷到了骨頭裡。我朝廚房最黑、最能保護我的角落衝去,那是窄而嵌壁式的食品儲藏室。我一直跑到整排放瓷器的玻璃櫃後,才停下來,抱住自己縮起來,越來越小。
  
  每個本能都在對我尖叫,嘉玲是我的,沒人有權利反對我的判斷。我犧牲了那麼多,一直在照顧她。你又不是我媽。忘恩負義的叛徒!我好想衝出去跟她說,我原本可以多麼輕易地在媽媽死後把她送給別人。媽媽……我多麼希望可以收回青少年時期對她說過的那麼氣話。現在我終於明瞭身為父母的無力感。你希望他們健康而安全,但是他們回報給你的只有責怪與叛逆,從不感激也從來不肯配合一下。
  
  有人進來廚房,我聽見門關起來。我靜止不動,祈禱不必再跟任何人講話,但一道黑影穿過並未亮燈的廚房,只有蓋奇連影子都是那樣結實的。
  
  「莉珀?」
  
  我無法繼續躲在黑暗中,「我不要跟你說話,」我鬱悶地說。
  
  他的身影塞滿食品儲藏室窄小的門口,把我困住。陰影很深,我看不見他的臉。而後他說了我從未料到的一句話。
  
  「對不起。」
  
  任何言語都會讓我暴跳如雷,但這三個字卻只讓眼淚奔流而下。我低下頭,抖動地歎一口氣。「算了,嘉玲呢?」
  
  「我爸在跟她說話。」蓋奇謹慎地走進來。「你說的每件事都是對的。我告訴嘉玲以後每次玩都要戴安全帽,我也把滑索放低了幾尺。」他停頓一下。「我應該先問過你,才把它架起來,我以後都會先問。」
  
  我只能說,他有驚嚇我的天分。我原本以為他會很尖刻,或拚命替自己辯解。喉嚨不再那麼緊了,我抬起頭,因為眼睛的適應而能看到他的頭的輪廓。他身上有戶外的味道,那是帶著臭氧味道的風、乾草,以及剛劈開的木頭的甜味。
  
  「是我過度保護,」我說。
  
  「你當然會過度保護她,」蓋奇很講理,「那是你的工作。如果你不那樣——」他可能是看見我臉上閃過淚痕,突然停住。「真是的。不要哭,你不要哭。」他轉身拉開一些抽屜,找出一疊餐巾紙。「可惡,莉珀,不要哭。對不起,我不該架起好該死的滑索。我會立刻把它拆掉。」向來十分靈巧的他,在把柔軟的餐巾紙按在我臉上時,幾乎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拆,」我吸著鼻子。「讓它留在那裡。」
  
  「好,好,你要怎樣都可以,一切都聽你的,只要你別哭。」
  
  我拿走餐巾紙擤鼻涕,同時顫抖地歎口氣。「對不起,我不該在外面發脾氣,我的反應太過火了。」
  
  他想過來、又停住,像籠中的動物不安地動著。「你半輩子都在照顧她、保護她、突然來了個混蛋把她從兩公尺高的地面射過去,連安全帽都沒戴,你當然會生氣。」
  
  「那都是因為……我只有她。如果她出了任何事——」我的喉嚨又縮緊起來,但我逼自己繼續說。「我老早就知道嘉玲需要男性的影響力,但是我不希望她太喜歡你和橋祺,因為這不是永久的,我們不會永遠在這裡,這也是我——」
  
  「你害怕嘉玲太喜歡我們?」他緩慢地重複一次。
  
  「對,我怕她會因此而無法離開,我……覺得我錯了。」
  
  「關於什麼事?」
  
  「每件事,所有的事,我不該接受橋祺提議的這份工作,我們根本不應該來這裡。」蓋奇靜默下來,光線的惡作劇使他的眼睛像個發光體。
  
  「怎麼回事?」我的口氣有很多自我防衛。「你怎麼不說話?」
  
  「我們改天再說。」
  
  「現在就說。你在想什麼?」
  
  「我們改天再說。」
  
  「現在就說。你在想什麼?」
  
  「你又在心理投射了。」
  
  「關於什麼事?」
  
  他伸手過來,我立刻變得全身僵直。他的手、男性的皮膚熱度粉碎了我的思考能力。他的腿夾住我,薄薄舊牛仔褲下的肌肉如此堅硬。他的手掌滑到我的頸後,讓我忍不住偷偷抽一口氣。他的大拇指拂過我的頸側,那輕輕的撫弄引來陣陣令人羞郝的興奮。
  
  他抵著我的頭髮說話,字句滲入我的頭皮。「不要假裝一切只是因為嘉玲,你也在擔心你跟我們的關係。」
  
  「我沒有,」我的嘴唇突然很乾。
  
  他讓我的頭往後,低頭在我耳邊說:「非常有,親愛的。」
  
  他沒有錯,我太天真了,竟然以為我們可以像兩個觀光客進來崔家的世界參觀一圈,而後毫無感情牽扯地離開。然而,連結已在不知不覺中建立,我的心在未曾預料的地方找到了追求的目標。我從未料到我的感情會下得這麼深。
  
  我開始發抖。蓋奇的嘴沿著下頷來到我的唇角,我的下腹一陣緊縮。蓋奇摟住我的腰窩撐住我,我的每次呼吸都撞到他的胸膛。「莉珀……不要拒絕,不要……」
  
  我無法說話或移動,只能無助地等待他的嘴輕輕落下。
  
  我閉上眼睛,但敞開其他的一切仔細體會,他緩慢探索著,不帶任何要求,手掌移過來捧住我的臉側。他的溫柔解除了我的武裝,我放鬆下來,向他依偎過去。他的探索逐漸變得更深入,輕輕地推著、愛撫著,但依然充滿令人瘋狂的自製直到我的心像剛跑過馬拉松那般狂跳。
  
  他拂開我的頭髮,親吻我的脖子,似乎花了永久的時間才抵達耳朵後面。我早已忍不住想更靠近他,手指緊握他毫不退讓的上臂,他喃喃說著什麼,抓住我的手腕繞到頸後,我踮起腳尖,企圖拉長身體的每一條肌肉。
  
  他堅定地擁著我,以堅硬的骨架將我定住,再次佔有我的唇,這次的親吻更慢悠悠地碾磨,更濕、更為綿長、更深地全面佔有,我無法呼吸。我把全身的重量交給他,我們之間毫無空距離。他彷彿已在我身體裡面那樣地吻我,牙、舌、唇全貪婪地用上了,甜蜜地讓我想暈過去,但我只攀住他的身體,把我的呻吟送進他的嘴中,他的手滑到我的臀部,捧住我頂向那滋味無從形容的地方,剎那間,慾望將我推入某種瘋狂。我想要他把我壓到地上,做什麼都行。他吃著我,深深地吸吮,每個思維與衝動都融成白色的低吟,生猛的愉悅直衝腦殼頂端。
  
  他的手滑進我的恤衫下擺,找著我那好像剛被燙到、因而火熱與敏感的背部肌膚。冰涼的手指讓人如釋重負,當它們如張開的摺扇般貼著我的脊椎往上旅行,我狂亂地弓起身體歡迎。
  
  廚房門砰地打開。
  
  我們跳起來,全身悸痛著的我連退好幾步,我慌忙整理衣服,蓋奇留在食品儲藏室的底部,雙手撐在廚櫃上,低著頭,我看見他的肌肉在衣服下跳動。他的身體因為沮喪而僵硬。像某種電波從他身上發射出來。我剛對自己的反應,以及那反應所留下的激情烙印感到震驚。
  
  嘉玲遲疑的聲音出現。「莉珀,你在裡面嗎?」
  
  我趕緊現身。「我在這裡……我只是需要安靜一下……」
  
  我走到妹妹所站的廚房門邊。她小小的臉上充滿緊張與焦急,頭髮你侏儒娃娃般直立著,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莉珀……」
  
  當你愛一個孩子,你會在她要求之前便已原諒她,基本上來說,連她沿未犯的錯,你也都早已原諒了。「沒關係的,」我低聲說著向她走去,「沒關係的,寶貝。」嘉玲快步過來,細瘦的手臂抱住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說那些話。我只是……」「
  
  我知道。」
  
  「我只是喜歡玩。」
  
  「當然。」我給她一個最強烈也最溫暖的擁抱,同時把臉頰壓在她的頭上。「可是,不讓你玩是我的工作之一。」我們都笑起來,並深深擁抱了片刻。「嘉玲,我會盡力不要時時刻刻都像一條濕毛毯,悶得你無法呼吸。你你正在進入一個年齡,那就是你想做的任何事,都剛好會讓我擔心到快要發瘋。」
  
  「你要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嘉玲急於討好地說。
  
  我微微一笑。「老天,我並不要你盲目地服從我,但我們必須在意見不同的時候找到妥協的方法,你知道什麼是妥協,對不對?」
  
  「嗯哼,那就是你不能想要怎樣就怎樣,我也不行,結果大家都不高興。就像蓋奇把滑索的高度降低。」
  
  我笑起來。「對。」被滑索提醒,我朝食品儲藏室瞥去一眼,那裡似乎已經沒有人了,蓋奇已悄悄離開廚房。下次見到他,我該說些什麼?他那樣親吻我,而我的反應……
  
  有些事,不知為妙。
  
  「你跟橋祺說了些什麼?」我問嘉玲。
  
  「你怎麼知道橋祺跟我(me)說了話?」
  
  「這裡要用主格的I,」我習慣性地糾正她的文法,並快速思考。「呃,我想他應該會跟你說一些話,因為他向來就是這樣,對每件事都不意見。而既然你不是立刻進來廚房,我便假設你們聊了一下。」
  
  「嗯,他說當父母不像表面看來那麼容易,而你雖然不是我母親,但你是他所看過最好的代理媽媽。」
  
  「他這樣說?」這讚美讓我很高興。
  
  「他還說,」嘉玲繼續,「我不應該認為你理所然應該撫養我,因為大多數你這年紀的女孩會在媽媽死後把我送給別人收養。」她把頭抵在我的胸前。「你曾經想要把我送人嗎,莉珀?」
  
  「從來沒有,」我肯定地說。「連一秒鐘都沒有。我太愛你,不可能放棄你,我要你永遠都在我的生命裡面。」我低頭更加抱緊她。
  
  「莉珀?」她的聲音有些模糊。
  
  「什麼事,寶貝?」
  
  「你跟蓋奇在食品儲藏室做什麼?」
  
  我猛地抬頭,想秘一臉的罪惡感。「你看到他?」
  
  嘉玲純真地點一下頭。「他在幾分鐘前離開了廚房,有點偷偷摸摸的樣子。」「可許他想給我們私下談話的機會,」我的聲音有點顫抖。
  
  「你們在為滑索的事情吵架了嗎?」
  
  「噢,我們只是聊天,隨便說說。」我視而不見地朝冰箱走去。「我餓了,我們找些點心來吃吧。」
  
  蓋奇後來就不見了,有些急事需要去處理什麼的,我也因此鬆了一口氣。我需要時間思考這是怎麼回事,以及我該如何反應。
  
  根據橋祺的書,當策略性轉折點出現時,最好的應對方法是盡速通過否認的階段,接受事情已出現變化的事實。審慎考慮過一切之後,我決定那個吻是蓋奇一時失去理智,他或許已經後悔了,所以,我應該表現出平靜、放鬆、不以為意的態度。
  
  我決心向蓋奇展現我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並以冷靜及世故的樣子讓他驚訝,卻在看見傑克第二天早晨代替他前來協助父親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淒慘的傑克說,蓋奇事先毫無通知,只在凌晨的時候要他起床回來協助老爸,因為他沒法過來。
  
  「什麼事那樣十萬火急,連過來說一聲都不行?」橋祺暴躁地問。傑克或許不喜歡來,而橋祺不喜歡他來。
  
  「他要飛去紐約看丹妮。」傑克說。「在她拍完廣告後帶她去吃飯。」
  
  「就這樣什麼都不說就去了?」橋祺拚命皺眉,額頭打了好幾個結。「他這是在幹什麼?他今天應該要跟新克魯公司加拿大來的人見面啊。」橋祺的眼睛危險地微微瞇起來。「他最好別是沒告訴我,就要灣流機載他過去,那我會炸了他——」
  
  「他沒有搭灣流。」
  
  這消息把橋祺安撫下來。「很好,因為我上次告訴他——」
  
  「他讓塞特送他去。」傑克說。
  
  橋祺拿起手機時,我也拿起早餐盤下樓,事情很荒謬,但蓋奇在這節骨眼去見女友的消息,像一記重拳打在我的心窩。想到蓋奇前去紐約,陪著那位有著一頭如瀑金髮、瘦伶伶的香水代言人,束緊全身的呆滯感壓得我快不能呼吸。他當然會跑去找她,我只是他一時的衝動。臨時起意的錯誤。
  
  然而妒忌燒灼著我,同時也因為自己挑了個最不值得的人來妒忌,而覺得噁心。我無法相信,這實在太愚蠢了,我一再生氣地罵自己笨。但是,明知如此也無法使心情好轉。
  
  我開始對自己痛下決心,並一直發誓。我努力想著翰迪,希望可以把蓋奇的形影逐出腦海。翰迪才是我的最愛,他對我的意義,蓋奇永遠也比不上……翰迪是如此性感、迷人、毫不保留地付出。跟傲慢而討人厭的蓋奇是完全相反的人。
  
  然而,即使用力想著翰迪也沒有用。我轉而一有機會便向橋祺提起蓋奇與塞特生飛機,想要扇起他的怒火,希望橋祺把他的大兒子當成埃及的瘟疫。
  
  只可惜,橋祺的脾氣竟在跟兒子通電話之後平息了,「他想跟丹妮有新的進展。」橋祺滿意地向我報告。我沒想到我的情緒竟然還可以更低落,因為這只意味著一件事:他要丹妮搬進他家。或者,他根本是去跟她求婚。
  
  一整天的工作,加上陪嘉玲在院子練習足球,我幾乎累癱了。更嚴重的是,我極為沮喪。我永遠也找不到適合我的人,我注定一輩子要孤單地睡在雙人床上,直到我成為一個只能澆花草、聊是非、照顧十隻貓的孤僻老女人。
  
  我用嘉玲加入了芭比娃娃泡泡沐浴精、因此香得像泡泡糧的水,泡澡許久之後,拖著疲憊的身體上了床,卻只睜著眼睛,怎麼也睡不著。
  
  睡眠好像催化了我的沮喪,每件事都變得很礙眼,我的情緒彷彿即將沸騰。隔天,我乖唳地告訴橋祺,我不想一天到晚跑上跑下,希望他能把今天要我做的事整理成一張單子,他揚起眉毛看著我。稍後的單子上有一項要求:去一家新開幕的餐廳定位,今天晚上,八個人。
  
  「我的一位朋友是大股東,我要帶家人去捧場,你和嘉玲今天晚上要好好打扮。」他說。
  
  「我和嘉玲不會去。」
  
  「當然要去。」他扳著手指頭。「你們兩位,凱倩、傑克和他的女友,薇安跟我,還有蓋奇。」看來蓋奇今晚會回來,我的心像罩上了一層鉛。
  
  「丹妮呢?」我簡要地問。「她要來嗎?」
  
  「我不知道,那訂九個位子吧,以防萬一。」
  
  丹妮如果來了……如果他們訂了婚……那我今晚肯定熬不過去。
  
  「這是七人的晚餐,」我說。「我跟嘉玲不是家人,我們不去。」
  
  「你們是家人,」橋祺的聲音不帶情緒。
  
  「明天要上學,嘉玲不能太晚睡。」
  
  「那就把時間訂早一些。」
  
  「你要求太多了,」我不大高興地說。
  
  「不然我付薪水給你做什麼,莉珀?」橋祺的聲音還是很平和。
  
  「你付我薪水是要我替你工作,不是陪你的家人吃飯。」
  
  他直視著我。「我打算在吃飯時討論工作,帶著你的筆記本。」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0:51

  第20章
  
  吃這頓飯成了我有生以來最害怕的事,也讓我一整天躁動不安。下午五點的時候,我的胃裡面已經像灌滿了水泥,我相信我絕對吃不下任何東西。
  
  然而,自尊心逼我穿上衣櫃裡最好的衣服。那是一件紅色的長袖針織毛質洋裝,V形領口隱約可以看到乳溝,胸部到腹部的線條稍緊一點,其下是稍微喇叭狀散開的裙子。我花了快四十五分鐘才把頭髮燙直,刷上煙熏眼影,塗上唇色的亮光唇彩,我覺自己可以出門了,雖然情緒消沉,但我知道我從未這樣好看。
  
  我去嘉玲的房間,發現她的房門鎖著。「嘉玲,」我叫她。「六點了,要出門了,你快出來吧。」
  
  她的聲音有些模糊。「我還要一下下。」
  
  「嘉玲,動作快些,」我有點急了。「讓我進去幫你——」
  
  「我自己可以弄。」
  
  「我要你在五分鐘後下樓到起居室。」
  
  「好啦!」
  
  我歎口氣向電梯走去。我通常會走樓梯,但穿著三寸高跟鞋時另當別論。屋子裡靜得出奇,只聽見我的鞋跟敲在大理石地板的清脆聲響,而後是硬木地板的咯達聲,等我踩到起居室的羊毛地毯上就沒有聲音了。
  
  起居室空無一人,壁爐裡燒著火,我困惑地走到附有水槽的吧檯,在那些瓶瓶罐罐間搜尋。我想既然我不開車,而橋祺要強迫我跟他的家人出去用餐,我喝他一杯應該不算過過。我倒入一些可樂,加入蘭姆酒再用食指一攪。我把它當藥水般大喝一口時,覺得喉嚨有灼燒的感覺。或許是蘭姆酒加太多了。
  
  運氣實在不好,我站在光線偏暗的吧檯後面才一轉身,便看到蓋奇進來,灼燙的酒差點噴出來。我勉強把它吞下,還沒放好杯子,已開始劇烈咳嗽。
  
  蓋奇在轉瞬間來到我身邊。「跑進氣管去了?」他同情地問著,一手畫著圓圈按摩我的背部。
  
  我只點個頭,繼續咳嗽,眼眶裡都是水。
  
  他的表情既關心又好笑。「是我不好,沒想到會嚇到你。」他的手還停在我的背上,但是對於讓我恢復呼吸毫無幫助。
  
  我立刻注意到兩件事:一是他獨自前來,二是穿著黑色高領毛衣、灰長褲與赤色PRADA軟鞋的他帥到不行。
  
  最後的咳嗽終於停歇,我無法自主地看入一對閃閃發光的眼睛。「嗨。」我無力地說。
  
  微笑閃現在他的嘴角。「嗨。」
  
  與蓋奇站在那裡,我的全身充滿危險的熱度。光是靠近他,便讓我感覺很快樂,可是我也因為諸多原因感到很淒慘,更因為好想撲過去抱住他而覺得羞恥。這些複雜的情緒翻湧而上,讓我差點站不住。「丹妮……有跟你來了?」
  
  「沒有。」蓋奇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但又及時停住,望望四周。「大家都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我刻橋祺說是六點。」
  
  他的微笑帶著嘲弄。「真不懂他怎麼會這麼沒有耐心,非要在今天把大家叫來,我趕來的唯一原因是希望飯後可以有幾分鐘跟你談點事。」他這一下。「單獨的。」
  
  一陣冷顫竄下我的脊椎。「好吧。」
  
  「你好漂亮,」蓋奇說。「但你總是很漂亮,」他在我回答之前又說。「我來這裡的咱上,傑克打電話給我,說他沒辦法過來。」
  
  「希望他不是生病了,」我盡量加入關心的語氣,但此時此刻我一點了不關心傑克。
  
  「傑克不喜歡酷玩,」我聽過傑克的批評。
  
  「沒錯,但是他喜歡跟女朋友上床。」
  
  我們在凱倩帶著嘉玲進來時一起轉過身去,凱倩穿著薰衣草色的絨裙和同色系絲質襯衫,脖子上圍著愛馬仕絲巾。令我生氣的是,嘉玲仍穿著牛仔褲和粉紅色毛衣。
  
  「我不能去,」我妹妹興高采烈地說。「我的功課太多了,所以我要跟凱倩姑姑去她的讀書會,我可以在那裡做功課。」
  
  凱倩一臉遺憾的表情。「我忘記我今天有讀書會了,我不能缺席,兩次沒到就會被開除的——」她塗著珊瑚鈀指甲油的手指一直摸著絲巾。
  
  「這未免太嚴苛了吧。」我說。
  
  「噢,蜜糖,豈止這樣,一旦被開除就再也不能進去了,而星期二晚上的活動除了「大家一起來騙人」的社團,只有讀書會了,」她抱歉地看著蓋奇。「而你知道我多麼不喜歡騙人。」
  
  「不,我不知道。」
  
  「那個社團每次都準備好多點心,我去了就想吃,」她說,「而我這個年紀可不能太胖——」
  
  「我爸呢?」蓋奇再次打斷她的叨絮。
  
  嘉玲若無其事地回答:「橋祺伯伯要我告訴你,他的腿今天特別痛,他想在薇安抵達之後留在家裡看個電影什麼的。」
  
  「不過你們兩位既然都打扮好了,」凱倩說。「你們就自己去吃一頓吧。」她們倆像表演完雜耍的演員,說完台詞立刻轉身下台,剩我跟蓋奇面面相覷地站在原地。這根本是一個陰謀。
  
  我震驚而困惑地轉向蓋奇,「我發誓,這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他本來有些生氣,後來竟然開始大笑。「你看到了,我的家人在耍陰謀的時候,一點迂迴的技巧都不會。」
  
  看見他難得笑容,讓我打心底快樂起來。「你不必帶我出去晚餐,」我說。「你剛從紐約回來一定很累,而且丹妮如果知道我們出動也會不高興。」
  
  他的愉悅消失。「其實……丹妮跟我,在昨天分手了。」
  
  我一定聽錯了,我很害怕我從這短短幾個字做出錯誤的假設,霎時間,我的皮膚下,臉頰、喉嚨裡、所有地方的脈搏同時加速。我那困惑的表情必定很可笑,但是蓋奇沒再說什麼,只是等我回答。
  
  「真是遺憾,」我終於說。「這就是你去紐約的原因……去跟丹妮分手?」
  
  蓋奇點頭,替我把一絡頭髮塞到耳後,大拇指再沒著下巴線滑下。我的臉火紅、全身緊繃,深怕任何一條肌肉若稍有鬆懈即可能癱軟在地。
  
  「我領悟到,」他說,「如果我對一個女人著迷到終夜無法入眠地想著她……再跟另一個女人出去,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對吧?」
  
  即使說一個字就能救我的命,我也說不出來。我的視線落在他的肩膀上,突然很想把我的頭靠上去,他的手帶著最微小的電荷玩著我的頭髮。
  
  「所以……我們要繼續被你設計嗎?」片刻後,我聽見他問。
  
  我總算抬頭看他,而他好看極了。
  
  壁爐的火在他的皮膚投下熾熱的顏色,也在他的眼中點烯小小的燭光,他們臉被投射成清晰的浮雕。他的頭髮需要修剪了,厚厚的黑色卷髮已經落到耳邊與頸後。我想起它們在我指尖的感覺,像比較粗糙的絲,而我渴望碰觸他的頭,拉他下來抵住我的。
  
  他剛才問了什麼?噢,對……我們被設計了。「我討厭讓他們得逞。」我說。
  
  他微笑。「話是沒錯,但……我們總是得吃飯。」他的目光掃下我的身體。「而且你這麼美,今晚不應該留在家裡。」他伸手按住我的背窩,輕輕一壓。「我們出去吧。」
  
  他的車停在前門車道上。他很典型地開著不希望引人注目的Maybach。這是一款不喜歡炫耀財富的有錢人才會選取用的車,所以在休士頓很少見。你只要花個三十萬美金,他們就給你一種毫不起眼的外表,讓停車小弟絕不會把這車跟BMW或凌志並排停放。可是它的內部全部是手工精製的小羊皮,從印尼深山叢林以大象運出來的紫檀木,還有兩個電視螢幕,兩個放香檳的杯架,與內建的小冰箱。而且它可以在五秒內從零加速一百一十公里。
  
  蓋奇讓我坐進底盤頗低的車內,並探身替我扣好安全帶。我在座位上放鬆下來,開著打過蠟的皮革味道,檢視這宛如藝術作品的內部設計。Maybach在我們駛離時發出貓似的喵喵聲。
  
  蓋奇一手開車,一手從中間的操作台拿起一樣東西。他把手機給我看一下。「我很快打個電話可以吧?」
  
  「當然。」我們開出鐵門,我望著我們經過的一棟棟毫宅、透出鮮黃色燈光的長方形窗戶,一對男婦正牽著狗出來散步。對許多人來說,這只是另一個平凡的夜晚……卻也正有某些無從想像的事,正發生在另外的一些人身上。
  
  蓋奇以速撥鍵按了一個號碼,而且沒有打招呼便立刻進入主題。「爸,我剛從紐約回來,行李都還沒打開,我知道你聽起來有些震驚,但是,我並不依照你的時間表過日子。」橋祺回答了些什麼。
  
  「我知道,」蓋奇說,「但是我警告你,從今以後,你管好自己的愛情生活就行,不要管到我的來。」他砰地一聲關上手機。
  
  「多管閒事的老傢伙,」他低聲說。「他什麼人的事都要管,」
  
  我正因為他把我列為他的「愛情生活」而感到無法呼吸。
  
  「這是他表現疼愛的方式。」蓋奇嘲諷地看我一眼。「奇怪的方式。」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知道你去紐約跟丹妮分手嗎?」
  
  「知道,我跟他說了。」橋祺知道,可是竟然一個字也沒有跟我說。我要殺掉他。
  
  「原來這就是他跟你通過電話後反而平靜下來的原因,」我說。「看來他不是丹妮的死忠影迷。」
  
  「他似乎從來不曾喜歡過丹妮,不過他倒是很喜歡你。」
  
  快樂從我的內心冒出來,好像抱在懷裡的水果已經重到捧不動了。「橋祺喜歡的人很多,」我用事不關已的口氣說。
  
  「不盡然,他對大多數的人都很防備,我在這方面很像他。」
  
  我突然好想把一切都對他傾訴,在他的面前完全放鬆下來,雖然這似乎很危險。但汽車人部像個豪華又黑暗的網,而我沉湎在跟這個男子無從言喻的親密感之中,即使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他對我談起你,已經許多年,」我說。「還有你的弟弟妹妹。他每次去沙龍,都把家人最新發生的事件跟我說,而你跟他好像永遠對某件事都有不同的意見。可是我聽得出他最以你為傲,即使抱怨你的事,聽來也像是吹噓。」
  
  蓋奇微微一笑。「他平常不是那麼多話的。」
  
  「你會驚訝人們在修指甲時有多麼愛說話。」
  
  他看著路,搖搖頭。「我爸是我想像中最不可能去修指甲的人。我第一次聽說的時候,無法相信什麼人可以讓他做出這種事。你不難猜到這在家裡引起多少臆測。」我很重視蓋奇對我的看法。
  
  「我從未向他要過任何東西。」我語氣充滿焦慮。「我從未把他當成……你知道的,甜心爹地……他從未給我任何禮物或——」
  
  「莉珀,」他溫和地打斷我的話。「不必緊張,我知道的。」
  
  「噢。」我吁出一口氣。「呃,我知道外人看起來像是怎樣。」
  
  「我立刻就知道你們之間沒有事,任何跟你上床的男人都不會讓你離開。」
  
  一片寂靜。
  
  這別具涵意的評語將我的思路分成兩條:一是慾望,一是不安全感。我即使有過也很少如此地渴望一個男人,但我配不上他。我缺乏經驗技巧,而且容易分心,總是無法不想起:嘉玲要參加遠足的童子軍我簽了沒?乾洗店能把我那件白襯衫的咖啡印洗掉嗎?簡而言之,我在床上的表現不佳,而我不要他知道。
  
  「我們要談那件事嗎?」蓋奇問我,我知道他指的是食品儲藏室裡的吻。
  
  「什麼事?」我反問。
  
  他輕聲一笑。「這聽來像是拒絕。」他有點惋惜,轉而問起嘉玲的功課。我如釋重負地說,妹妹的數學不好,談話轉向我們對學校的回憶,而後他開始說起他跟弟弟小時候在學校惹出來的麻煩。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抵達餐廳,一名身著制服的門房拉開車門扶我下來,另一名接過蓋奇的鑰匙。「如果你不喜歡,我們也可以去其他地方,」他扶著我的手肘說。「我相信這裡一定很好。」
  
  這是一家現代的法國餐廳,淺色的牆,白色的桌巾和鋼琴音樂。蓋奇解釋崔家的訂位從九人減為兩人時,帶位人員領我們抵達角落一個有類似簾子圍起來、提供更好隱私的桌位。蓋奇翻閱大如電話薄的菜單時,侍者替我們倒水,並把餐巾鋪到我們的腿上。蓋奇選好酒之後,我們站了緬因州的奶油龍蝦湯、一碟加州鮑魚、乾煎多佛比目魚,以及紐西蘭茄子與彩椒的沙拉。「我的晚餐比我去過更多地方。」我說。
  
  蓋奇微笑。「如果你可以選擇,你想去哪個地方?」
  
  我開始想像。我總是幻想去了電影或雜誌上看到的地方。「噢,我不知道……最先或許是巴黎吧,或者倫敦、或佛羅倫斯。等嘉玲長大一些,也等我多存一些錢,我要帶她去歐洲坐巴士旅遊……」
  
  「從巴士的車窗看歐洲一定不好玩,」他說。
  
  「不好玩?」
  
  「一點也不好玩,你會想跟一個知道所有最佳景點的人一起去。」他拿出手機掀開來。「哪一個」
  
  我微笑但困惑地搖頭。「什麼意思?哪一個?」
  
  「倫敦或巴黎?飛機兩小時之內就可以準備好。」
  
  我決定隨他的興致玩一玩。「我們要搭哪一架飛機,灣流或塞特生?」
  
  「去歐洲當要得用比較大的灣流。」
  
  我才知道他是認真的。「我連一件行李都沒帶,」我驚訝地說。
  
  「你需要任何東西,到那邊我都可以買給你。」
  
  「你說過你已經厭倦旅行。」
  
  「那是商業旅行,何況我想透過一個從沒去過巴黎的人眼睛看看巴黎。」他的聲音溫和。「那會像再次重新認識。」
  
  「不不不……沒有人第一次約會就去巴黎。」
  
  「有。」
  
  「我這種人沒有,而且這麼即興的行動,會把嘉玲嚇壞的——」
  
  「投射作用。」他低聲說。
  
  「好吧,我會嚇壞了,我對你的認識還不夠多,還不能一起出去旅行。」
  
  「這情況即將改變。」
  
  我驚訝地注視著他,發現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如此放鬆,連眼中都有笑意。「你是怎麼回事?」我詫異地問。
  
  他笑著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順其自然。」
  
  我們邊吃邊聊。我有那麼多事想告訴他,想問他的甚至更多。三個小時根本還搔不到表面。蓋奇善於聆聽,似乎對我過去的那些故事、那些應該很無聊的細節都是真的很有舉。我談起母親,我如何地想念她,以及我們之間有過的衝突。我甚至說出我藏了許多年的心事,那就是我覺得媽媽跟嘉玲無法真正親密是我的錯。「當時我認為是在幫她,」我說。「但她過世後,我總是思考……如果我不曾……呃,從嘉玲一出生我就非常愛她,幾乎取而代之。後來我常想,我有沒有把她……我不知道那個詞怎麼說……」
  
  「邊緣化?」
  
  「它是什麼意思?」
  
  「把你母親放在邊線。」
  
  「對,我就是那樣。」
  
  「胡說,」蓋奇溫和地指責我。「事情不可能是那樣,甜心。你愛嘉玲並沒有拿走你母親的任何東西。」他握住我的手。「我覺得黛娜有她自己的問題,她或許很感激你給了嘉玲了給不出的疼愛。」
  
  「但願如此,」我並不相信。「我……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他聳聳肩。「一定是我爸提過。」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我想起蓋奇三歲就沒有母親。「你記得你母親的任何事嗎?」
  
  蓋奇搖頭。「我生病時都是艾華照顧我,她唸書給我聽,在我打架回來時替我擦藥包紮,然後教訓我。」他懷念地歎口氣。「天啊,我好想念她。」
  
  「你父親也很想念她。」我暫停片刻才鼓起勇氣問他:「你介意他有女友嗎?」
  
  「當然不會,」他突然咧開嘴笑。「只要你不是其中之一。」
  
  我們在午夜時分回到河橡園。我因為喝了兩杯葡萄酒,還在他們送上甜點時,抿了幾口附送的甜酒而有點頭重腳輕。我這輩子還不曾如此快樂,甚至比跟翰迪在一起的那些平靜幸福的日子更好。
  
  然而,感覺這麼快樂,卻讓我憂慮。我非常擅長不讓男人真的靠近我。以我的想法,親密感甚至比上床更困難或更危險。
  
  但這隱隱約約的憂慮並不曾真的扎根,因為不管我如何抗拒,蓋奇就是可以讓我信任他。回想起來,我這一生幾乎不曾隨心所欲,完全不必考慮後果。
  
  蓋奇在門口停車時,我們沒有說話。空氣裡充滿沒有說出口的問題。我坐在我的座位上,沒有看他。幾個怎麼做怎麼錯的片刻過去,我盲目地摸索安全帶。蓋奇不慌不忙地下車,繞到我這邊來。
  
  「很晚了,」我在他扶我下車時說。
  
  「累了?」
  
  我點頭,但不是真話,我其實是緊張。現在我們回到熟悉的環境,我很自然地重拾舊有的防衛。
  
  我們在門前停步,我轉身面對他,高跟鞋使我失去平衡。我必定是晃了一下,因為他立刻伸手扶住我的腰,手指停在我的髖骨上方。我靠近他的那隻手架在我們之間。我開始喃喃地向他道謝,表達今晚多麼愉快……蓋奇把我拉近、溫暖的唇印在我的額頭,我的聲音逐漸消失。
  
  「我並沒有在催促什麼,莉珀,我可以很有耐心。」
  
  他輕輕地擁著我,好像我很脆弱,需要保護。我試著要自己放鬆,想舒適地安頓下來,雙手慢慢爬上他的肩膀。我感覺到我們相互偎貼的每個地方都在向我承諾,我們在一起會有多麼美好,身體內部那些脆弱之外因而開始鬆開來。他寬而堅毅的嘴移到的我的臉頰,輕輕烙了印。「明天早上見。」
  
  而後他就退開了。
  
  我茫然地看著他步下門階。「等等,」我有點不知所措,「蓋奇……」
  
  他轉身,沉默而疑問地揚起眉毛。
  
  我尷尬地低聲問:「你不給我一個晚安吻嗎?」
  
  他安靜無聲的笑捲著空氣而來。他緩緩走回我面前,一手按在門板上。「莉珀,親愛的……」他的口音好重。「我可以很有耐心,但我不是聖人。今晚我只有能力應付一個吻。」
  
  「好吧。」我悄聲說。
  
  我的心跳在他的頭低下來時失去控制,他只有嘴唇碰到我,輕輕地試探,直到我的唇分開。讓我念念不忘了兩天的、那種說不出所以然的味道,從他的呼吸、他的舌尖再次出現,那甜蜜而讓人上癮的味道。我只想盡力地吸取更多,雙臂緊緊地箍著他。一個輕緲幽遠的聲音從他的喉嚨逸出,他的肺部急速起伏,他伸臂把我攬到身上。他的親吻更長、更用力,直到我們雙雙癱靠地門上。他的一隻手從我的腰部往上徘徊到胸以下後又以猛地後撤。我按住它,笨拙地鼓勵它前往我想要的地方,直到他的手指捧住我的胸部。他的大拇指繞著圈,輕揉慢捻、讓柔軟的蓓蕾轉變成一碰即痛的小點。他的手指無比溫柔地拉著,讓我希望那是他的嘴,希望他的皮膚貼著我。我需要的是那麼多、太多了,而他碰觸我、親吻我的方式,使我敢於渴望不可能的事。「蓋奇……」
  
  他擁住我,盡力安撫我無助的扭動。他的嘴埋在我的頭髮裡面。「怎樣?」
  
  「請你……送我回房間。」
  
  他理解我的提議,並不急於回答。「我可以等。」
  
  「不……」我彷彿即將溺斃那般,緊抱著他。「我不想等。」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1:20

  第21章
  
  在前門與臥室之間的某處,熱情之火漸被疑慮掩埋。我當然不會在此刻退卻,我太想要蓋奇了,何況我很確信我們在一起是遲早的事。但我的思緒繞著我的床上無能症打轉,以及我該如何彌補。我也拚命想像蓋奇想要什麼、什麼事可以取悅他。等我們進入我的臥室,我的腦袋已經像美式足球隊的教戰手冊,圖表上畫有許多箭頭,說明進攻路線、阻擋策略和防禦的隊形。
  
  看著蓋奇拉上門鈕,聽見上鎖的聲音,我的胃開始翻轉。我扭開床頭燈後將之調暗,讓暈黃的燈光照在地板上。
  
  蓋奇看著我,臉色柔和下來。「嘿……」他以手勢要我過去。「你隨時可以改變主意。」
  
  他的手臂抱住我,我偎入那溫暖的懷中。「不,我沒有改變主意。」我的面頰壓在輕軟的喀什米爾毛衣上。「只是……」
  
  「只是什麼?」他的手沿著我的脊柱上下安撫。我掙扎了片刻——如果我能信任一個男人到跟他上床,應該什麼話都可以跟他說。
  
  「事情是……」我不知該怎麼說。不管如何深呼吸,似乎都只吸到一半的空氣。蓋奇的手依然持續地安撫著我。「有些事情你應該知道……」
  
  「什麼事?」
  
  「呃,是這樣的……」我閉上眼睛,強迫自己說出來。「事情是,我在床上很笨。」
  
  他的手停止,把我的頭從他的肩膀搬開,疑惑地盯著我。「不可能。」
  
  「真的,我在床上很笨。」承認此事讓我如釋重負,而一旦開口便停不下來。「我很沒有經驗。都這個年紀了,這讓我很尷尬。我只有過兩個男友,而上一個的情況只能以平凡無奇來形容。每次都是。我沒有技巧,老是不專心,總要花上永恆的時間才能進入情況。即使進入了,情緒也很快散掉,到最後我只好假裝。而我甚至連假裝都做不好,我——」
  
  「等等,暫停一下,莉珀……」蓋奇將我拉近,阻止我繼續嘮叨。感覺到一串震顫的笑意穿過他的身體,我無法動彈,他立刻更用力地抓住我。「不要亂想,」他的聲音充滿了好笑。「我不是笑你,甜心。我只是......不要亂想,我很認真在對待你說的話,真的。」
  
  「我完全看不出來。」
  
  「甜心。」他拂開我的頭髮,鼻子磨蹭著我的太陽穴。「你絕對不會平凡無奇,你唯一的問題是太年輕就當上單親媽媽……十八還是十九歲?我早就知道你很沒有經驗,因為……說實話,你一直給出各種相互矛盾的信號。」
  
  「有嗎?」
  
  「有,所以我決定放慢腳步,不想在你準備好之前操之過急。」
  
  「我準備好了,」我認真地說。「我只是希望你降低標準。」
  
  蓋奇移開目光,我覺得他又在忍住另一波笑聲。「好吧,我降低標準了。」
  
  「你只是嘴上說說。」
  
  他不再說了,只用兩眼發出等著瞧的光芒。
  
  我們打量著對方,我不知道下一步是否輪到我出手。我命令發抖的腿走到床邊坐下,踢去高跟鞋,腳趾獲得解放的感覺真好。
  
  蓋奇看著我,看著我光裸的腳,雙眼在剎那間失去知性的光芒,看來好像蒙上煙霧,甚至昏昏欲睡。受到這樣的鼓勵,我的手向裙擺伸去。
  
  我點頭,看著他的長褲繃在腿上,注意到這張床很高,他的腿比較長所以腳踩在地上,而我的腳晃蕩著。我感覺他的手伸到頷下,把我的臉轉過去。「第一條,絕不假裝。跟我在一起,必須誠實。」
  
  我立刻後悔向他承認曾經作假。我實在不喜歡自己是一緊張就多話的人。「好,我只是讓你知道,那有時需要好久——」
  
  「需要一整夜也不是問題,這又不是試演會。」
  
  「萬一我無法……」我第一次發現,上床這回事,做比說容易多了。
  
  「我們會想辦法,」蓋奇說。「相信我,我很願意陪你練習。」
  
  我鼓起勇氣碰觸他的腿,那感覺好像摸到水泥。「另一條規則是什麼?」
  
  「我主導。」
  
  我眨著眼睛,猜測這三個字的意義。蓋奇的手覆在我的頸背輕輕捏著,送出一波波情慾的震顫,沿著我的脊椎而下。
  
  「只有今晚,」他的聲音平穩。「相信我,把什麼時候、哪裡和時間的長短,都交給我決定。你只需放心地享受,什麼都不要做。心理上放手、身體上放鬆,讓我照顧你。」他的嘴降下來,低聲耳語:「為了我,你做得到嗎,親愛的?」
  
  我的腳趾蜷了起來,從來沒人這樣要求過,我做得到嗎?但我點點頭。
  
  他的嘴沿著面頰來到我的嘴角,我的胃翻了個觔斗。他的嘴落在我的唇上,緩慢而深入地搜索著,直到我全身無力地癱在他的腿上。蓋奇脫去鞋子,跟我一起躺到床上,他彎腿壓進紅衣服的縐折裡面,把我固定在床墊上。他的嘴用綿長的親吻、有時輕啄有時淺啃,完全地將我佔有,直到我紅色洋裝下的皮膚似要冒出蒸氣。我的手指滑入他豐厚的黑髮中想抓住他,感覺到頭髮的表面比較涼、靠近頭皮的地方很熱。
  
  蓋奇接收到這急切的催促,他往後退,而後一個流暢的動作坐起來,撐跨在我的小腹上。感受到他親密部位堅硬的壓力,以及他的臀部,我顫抖地吸一口氣。他靈巧地脫去黑色毛衣扔到一旁,露出遠比想像更為雄偉的胸膛,光滑、彷彿堅硬的棉被,中間有一片不是很濃密的胸毛。
  
  我想親吻、探索他,不是為了取悅對方而是為了我自己的愉悅。他是那麼地讓人興奮,具備了如此強烈的雄性之美。
  
  他再次放低身體,找尋我的嘴,而我幾乎快要沸騰了,絕望地想剝去身上的洋裝,只覺得它彷彿已變成中世紀懺悔者所穿的鋼毛襯衣。我探向洋裝的衣擺,想要把它往上拉。
  
  蓋奇的嘴突然離開,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我疑惑地抬眼看他。
  
  「莉珀。」他的聲調是指責的,雙眼邪惡。「規則只有兩條……你已經觸犯了一條。」
  
  片刻之後我才理解,不情願地強迫自己放開衣服。雖然我的臀部很想推動,但我盡力靜躺著。蓋奇把我的衣服拉回膝上,這個人有虐待狂,不然不會隔著衣服愛撫了我彷彿永久的時間。我更用力、更靠近地抵住他,因為感覺到他興奮地身體而呼吸急促。
  
  熱度直線上升,直到蓋奇終於抓住那件衣服注上剝,離開我快要燒起來的皮膚,但也因為太過敏感,一接觸到空氣便開始打抖。他解開胸罩的前扣,將我的乳房從鋼絲胸罩中解放出來。他以指尖似有若無地挑逗著激凸之處,讓我幾乎再也忍受不了。
  
  「莉珀……你好美……如此之美……」我感覺到他斷斷續續的低語抵著我的喉嚨與胸前說出他多麼想要我,我讓他多麼堅硬,我的皮膚嘗起來多麼甜美。
  
  他的唇滑過胸脯的斜坡,張口含住頂端,將它拉進他的嘴裡那團濕熱的火中。他的手指滑進我的棉褲,我的小腹往上挺高。我的腿間是如此疼痛,可是他似乎並不瞭解我需要他碰觸哪裡。他到處愛撫,就是不肯真正碰觸那裡。我以無聲而有節奏的懇求一再往上挺,我要……我要……我要……但他就是沒有反應,而後我才發現他根本是故意的。
  
  我張開眼睛、分開嘴唇……但是蓋奇俯視著我的臉,表情既有趣又挑釁,看我敢不敢抱怨。這當然不可以認輸,我無論如何也要閉緊嘴巴。
  
  「乖女孩,」他低語著,除去我的內褲。
  
  他將我穩穩地壓進床墊裡。我任由他擺佈地躺著,我的身體沉重,彷彿激情灌注了鹽水變得有重量。我只覺得一切像要滿溢出來,但又無計可施。他在我的身上、四周移動,直到我因為受不了這些熱度、挑逗的摩擦與刺激,而快要瘋狂。
  
  他往下滑,而我的頭因為太過沉重,甚至抬不起來看他要做什麼。他的嘴盲目地搜尋,時時橫過我腿間那小小的港口。感覺到他的舌頭用那足以融化一切的舔舐,分開、探測我柔滑的肌膚,直到它們濕潤地為他敞開,我整個人都扭動起來。他抓住我的臀瓣,不讓我閃躲他的嘴、他熱切的親吻,以及緩慢的潛行。當所有這些對著我席捲而至,我的肌肉收縮起來,差點達到高潮。幸好他及時退開。
  
  我發著抖,懇求他不要停止,但是蓋奇以眼色要我稍安勿躁,只把身體往下沉。他伸入兩隻手指,同時親吻著我。激情使得他的五官顯得比較嚴厲。我的身體圈住那進出的手指,拱起身來包住它們。
  
  我太需要他了,他的任何部分進入我體內的任何地方都行。我一再喊著他的名字,這是我唯一、唯一的方法,藉此告訴他,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他是我想要的一切,以及他實在太過分,我快受不了了。
  
  蓋奇這才除去他的其他衣物,並從放在床頭幾的皮夾裡要拿保險套。我搶過那個鋁箔包想要幫忙,但是越幫越忙。我又聽見他壓抑的笑聲。這一點也不好笑,我渾身燥熱,他的挑逗已讓我瘋狂。
  
  感覺到蓋奇的身體比我的更為清涼、堅硬與沉重,他終於開始配合我燃著熊熊火焰的身體。他對我的每次顫抖,我發出的每個聲音都有回應,他的唇偷走我肌膚的秘密,他的手溫和地侵入私人領域,直到我身上的每個地方都變成他的。
  
  他推開我的腿,以一個直達根部的衝刺進入我的身體,用嘴接收了我的呻吟,在我耳邊低語:就是這樣,甜蜜的寶貝,小聲、小聲。而我接受了全部的他,愉悅的感覺既沉重又甜蜜,而隨著每次接觸,那絲絨般的堅硬帶領我逐漸靠近懸崖的邊緣。
  
  天哪,就是那裡,對了,求求你。我需要他快一點,但是他有自己的節奏,依然不疾不徐地更為深入。他的臉在我的頸間磨蹭,剛剛冒出的鬍鬚茬子感覺真好,我像被痛苦所包圍,哀哀呻吟。
  
  視而不見地,我探向他延展得好長的背部,往下滑到他的臀瓣,張開五指抓住那兒結實的肌肉。他老謀深算的步伐一絲也未亂,探手往後捉起我的手腕,一次一隻,刻意地拉回來壓在床上,而後他低頭吻住我。
  
  我的意識邊緣只有一個理性的思想微微閃爍著:他所要求的降服,好像有一點不對。但是,它所帶來的解放,卻是如此難以言喻。所以,我臣服了,我的思緒化為黑暗與寧靜。在我放手的那片刻,愉悅之感翻湧而上,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為無情與堅持。我的髖部差點連他一起抬離床鋪。他以更沉穩有力的衝刺與我對抗,將我壓下,讓我劇烈收縮的肌肉帶出他自己的釋放。我的高潮一次、一次又一次。經歷過這樣的感覺,一個人應該已經死去。
  
  通常地,當愛做完,兩人分開是很正常的事。男人轉身入睡,女人衝進浴室洗淨身體並處理證據。但是,蓋奇抱著我許久,玩著我的頭髮,低聲跟我說話,在我的臉和胸前拂過許多親吻,還用浸了溫水的毛巾替我清洗。
  
  我應該覺得很累,可是我卻像個生龍活虎的人,渾身充滿了精力。我盡量想躺在床上,但終於躺不住而跳起來穿上睡袍。
  
  「看來你是那種人,」蓋奇饒富興味地看著我撿起扔了一地的衣服折好。
  
  「哪種人?」我停下來欣賞他只蓋著白床單一角的頎長身體,他轉而用一隻胳膊撐著頭,肌肉一波波跳動著。我好愛那被我揉亂的頭髮,以及他放鬆的嘴角。
  
  「上床之後精力充沛的女人。」
  
  「我從未這樣。」我把折好的衣服放在椅子上,很快地自我評量之後,羞怯地說:「但我覺得我現在可以跑馬拉松。」
  
  蓋奇微笑。「我對怎樣可以幫你消耗精力有很多想法。只可惜,由於我無從預知今晚的情況,身上只有緊急狀況出現時備用的一個保險套。」
  
  我半坐在床沿。「我是緊急狀況?」
  
  他把我拉過去,讓我趴在他身上。「自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是了。」
  
  我笑著親吻他。「你其實有更多保險套,」我告訴他。「我搬進來的時候,在浴室的抽屜裡找到一些。我當然不好意思還給你,所以把它們留在原位。我們共用一個抽屜呢。」
  
  「我們共用一個抽屜,而我竟然不知道?」
  
  「你現在可以把保險套要回去了,」我慷慨地說。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我衷心感謝。」
  
  夜更深了,我們發現我不只不笨,還非常出色。天才學生,蓋奇如此宣佈。
  
  我們分享了一瓶酒,一起沖澡,而後又回到床上,彷彿忘了已經親吻過幾千次,依然一次又一次地熱情親吻。當黎明初曉,我跟崔蓋奇做過的有些事,在至少九個州是違法的。他似乎什麼都喜歡,任何事都願意嘗試。他極有耐心,而且如此地徹底,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拆解開來,而後又以不同的方式重新組合。
  
  筋疲力盡又全然地滿足,我偎在他身邊入睡。清晨微弱的陽光把我叫醒,我感覺蓋奇在我頭頂上伸懶腰,身體因為伸展的動作而繃緊。這一切美好得不像真的:在我身邊這副沉重的男性軀體,提醒我一夜狂歡的疼痛感,他的手停靠在我的腰下。我好擔心這個如此溫柔地佔有我、發掘我的情人可能就此消失,重新變回以前那個冷眼旁觀的遙遠男人。
  
  「不要離開,」我輕聲耳語,握住他的手,更用力地壓在我的皮膚上。
  
  我感覺蓋奇的微笑印在我睡得暖呼呼的頸間。「我哪兒也不去,」他將我摟過去,更貼近他。
  
  休士頓人做事情向來越大越好,河橡園的新屋落成當然更不例外。那個週末的夜晚有很多節目,但是最搶手的邀請函應該是雷彼得與雷莎夏夫婦的慈善派對。這位石油公司總裁與擔任市議員的夫人將邀請大家順道參觀他們的新家,那是一棟意大利與地中海式的皇宮,有著從歐洲進口的廊柱,與佔了整個二樓,廣達三千六百平方呎的舞會廳。
  
  崔家當然受邀,而蓋奇邀我同行。這實在不是一般的第二次約會。
  
  《編年報》的生活版曾刊出雷家的照片,包括吊在大門廳、高達十四英呎的吊燈。那是一件讓人歎為觀止的藝術傑作,彷彿一大朵用藍色、琥珀色與橘色玻璃組成的半開的花。
  
  這次派對將替一個藝術慈善基金募款,故以歌劇為主題,並有休士頓歌劇院的歌唱家前來助興。憑我對歌劇的有限認識,我想像歌者戴著維京人的盔帽、梳著長辮子,唱起歌來可以用聲音把我們的頭髮往後吹。
  
  大門廳的四個凹壁佈置成世界四大歌劇院,例如威尼斯與米蘭。屋後的露台有特為此次派對搭建的整排亭子,供應意大利各地的美食,為數眾多、戴白手套的侍者隨時提供各種服務。
  
  我花了約半個月的薪水,買了一件妮可.米勒禮服,白色的露背上裝扭轉纏繞包裹到腰下,而後是柔軟垂地的縐褶。這是一件性感但高雅的V領禮服,搭配鞋跟與帶子都鑲有水晶的涼鞋。
  
  嘉玲看到這雙鞋的時候,立刻說它是灰姑娘的玻璃鞋。我把頭髮往後梳,讓它很亮地平貼著頭,再綰成一個精巧的髮髻。細心地化好彩妝,我挑剔地看著我的臉。我沒有可供搭配這身衣服的耳環,但我真的需要一點裝飾品。
  
  想了幾秒鐘之後,我走去嘉玲的房間,在她的美術箱中搜尋,我找到一張自黏的水晶貼片。我拿起最小的一顆,貼在我的眼角,變成似有若無、亮晶晶的美人痣。
  
  「看起來會不會很俗氣?」我忍不住問在床上跳來跳去的嘉玲。問一個八歲女孩打扮有沒有過頭,等於問一個德州人辣椒夠不夠,答案永遠都是否定的。
  
  「當然不會,它完美極了!」嘉玲早就準備把自己笑翻。
  
  「不要跳,」我提醒她,她笑著撲趴在床上。
  
  「你今天晚上會回來嗎?」她問,「或者你要在蓋奇家過夜?」
  
  「不一定。」我過去坐在她的床邊。「寶貝,如果我在他家過夜,你會不高興嗎?」
  
  「當然不會,」她高興地說。「凱倩姑姑說如果你沒回來,我就可以晚睡,我們要一起做餅乾。如果你要你的男朋友跟你結婚,你必須在他家過夜,這樣他才能知道你在早上起床的時候好不好看。」
  
  「什麼跟什麼?嘉玲,這是誰告訴你的?」
  
  「我自己想出來的。」
  
  我抖著下巴,忍住笑聲。「蓋奇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也沒有想要他跟我結婚。」
  
  「我覺得你應該那樣想,」她說。「你不喜歡他嗎,莉珀?他比以前跟你約會的那些人都好,甚至比那個帶很多怪味道起司給我們的那個更好。」
  
  我仔細看著她的小臉。「你好像很喜歡蓋奇。」
  
  「對呀!只要我多教他一些小孩子的東西,我想他可以當一個非常好的爸爸。」
  
  小孩子的觀察經常可以打得你一棒不起。我的心因為愧疚、痛苦而扭絞在一起,還有最讓人難過的:希望。我當然也希望那樣,可是我也最不敢希望。
  
  我傾身輕輕親吻她。「不要有所期待,寶貝,」我小聲地說。「我們要有耐心,安靜看著事情怎麼發展吧。」
  
  出發之前,橋祺、薇安、凱倩和她的同伴在起居室喝雞尾酒。我們必須把橋祺的禮服長褲送去修改,剪開褲管的側面再用魔鬼貼黏合起來,才能包住腿上的石膏。薇安拿這一撕即開的長褲開玩笑,說她好像在跟脫衣舞男約會。
  
  我下樓步出電梯時,蓋奇在那裡等我。好個壯麗的男人,如此優雅又充滿男性氣概,包裝在豪無瑕疵的黑與白裡面。蓋奇穿禮服跟他做任何事一樣,都很輕鬆自然。
  
  他微笑地注視著我。「裘莉珀……你像一位公主。」他煞有介事地拿起我的手,在掌心裡輕輕印下一個吻。
  
  這不是我,這離我所知道的現實太遙遠了。我覺得自己彷彿是許久以前的那個小女孩,一頭飛揚的頭髮、戴著大眼鏡,旁觀一個穿得很漂亮的女人想要享受當下這一刻,但是無能為力。而後,我又想:管他的,我再也不要當旁觀者了。
  
  我刻意把上半身往前傾,看見蓋奇的眼睛轉暗。「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的問題讓他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
  
  我們稍早曾因為即將來到的聖誕節起了衝突,原因是蓋奇問我想要什麼禮物。
  
  「不要珠寶,」我立刻說。「貴重的東西都不要。」
  
  「那還剩什麼?」
  
  「帶我出去吃一頓浪漫的晚餐。」
  
  「沒問題,要去倫敦或巴黎?」
  
  「我尚未準備跟你一起去旅行。」
  
  這使他皺眉。「在這裡跟我上床,與在巴黎的旅館跟我上床,有什麼不一樣?」
  
  「首先,花費很不一樣。」
  
  「這跟錢沒有關係。」
  
  「我覺得有,」我語帶歉意。「你是天生就不必因錢而煩惱的人,但我不是。因此,以我的感覺,讓你在我身上花錢……會使一切失去平衡。你能理解嗎?」
  
  蓋奇越來越不高興。「讓我搞清楚,你是說如果我們都很有錢、或者我們都沒有錢,你就會跟我去一些地方?」
  
  「對。」
  
  「愚蠢的想法。」
  
  「你是有錢的那一方,當然可以那樣說。」
  
  「所以,如果你的約會對象是聯合快遞的送貨員,他要買什麼東西給你都可以,但我就不行?」
  
  「呃……對。」我給他一個誘惑的微笑。「但我永遠不會跟聯合快遞的送貨員約會,他們那咖啡色短褲的制服太倒胃口了。」
  
  他並未回以微笑,算計的凝視讓我很不安。憑我對蓋奇的瞭解,他若想要一樣東西,他會跨過、繞過或穿過任何阻礙去得到。這表示除非他找到一個方法,讓我那勞工階級的腳離開美國國土,他是不會放棄的。
  
  「你若想得深一點,」我說,「就會明白我把金錢拿掉,對我們的……呃……」
  
  「我們的交往。我們已經在交往了。你並沒有把金錢拿掉,你是把它擺在正中央。」
  
  我盡量想讓自己的話顯得很有道理。「嘿,我們才剛開始交往,我只要求你不要送我奢華的禮物,也不要安排昂貴的旅行。」看見他的表情,我不情不願地補上一句:「至少目前還不要。」
  
  最後這一句總算把他稍微安撫下來,但他的嘴角已經陰鬱地抿著。
  
  此刻,他輕握著我的手,我看見他已恢復平常的自制。「沒有,我不生氣了,」他的聲音很平靜。「我們崔家的人喜歡挑戰。」
  
  那似有若無的傲慢,平常會讓我不大高興,不知怎地,現在只讓我覺得無比性感。我對他展開笑容。「你不能總是為所欲為,蓋奇。」
  
  他將我拉近,手掌根部刷過我的胸部側面。親密的耳語使我的心急切地跳動起來。「但是今晚可以。」
  
  「或許吧。」我的呼吸也加快了。
  
  他的一隻手不安分地撫下我的背部,一副現場就想剝去我衣服的樣子。「我真等不及這場派對趕快結束。」
  
  我笑起來。「它還沒開始呢。」他的嘴沿著我的喉嚨側面搜尋,我的眼睛微微閉起。
  
  「我們將在車上舉行我們自己的派對。」
  
  「我們不跟其他人同車?」我的呼吸在他發現了一個敏感的點時暫停。
  
  「不,他們先走了。」蓋奇抬起頭,我看見他眼中灼熱的閃光。「車上只有你跟我,在隔開的屏幕之後,遺有一瓶白酒。應付得了嗎?」
  
  「放馬過來吧,」我說著握住他的手臂。
  
  豪華轎車在雷家屋外停下。那座房子的面積與設計都很驚人,看起來比較像皇宮,而不是真的有人在裡面生活。
  
  剛進入豪華的門廳我就看得很快樂,這裡簡直像歐洲的嘉年華會。身著黑色正式禮服的男士們,正好替花枝招展、五顏六色的女士們擔任最好的背景。各式珠寶在頸間、腕間、指間與耳朵上爭奇鬥艷,頭上的吊燈更是錦上添花地在地上撒下燈光所形成的珠寶。現場演奏的音樂經由最好的音響傳到屋子的每個角落。
  
  發已呈霜但剪得非常時髦的女主人堅持要帶我們參觀,有時把我們推進一小堆人的談話,有時則在我們談得太盡興時把我們拉出來。我對賓客的多樣性覺得很驚訝:一小群前往好萊塢發展的年輕演員與導演,他們自稱是「德州黑手黨」,一位奧運金牌得主,一位火箭隊的後衛,一位全國知名大教堂的牧師,有些是石油業的有錢人,有些是畜牧業的有錢人,甚至還有來自歐洲的小貴族。
  
  蓋奇在這些人之中如魚得水,每個人他都認識,也都記得詢問對方高爾夫球賽如何、他家的狗如何,或者獵鴿季的收穫,或者他們是否還保有在安道爾(譯註:西班牙與法國間總人口七萬四千的小國)或墨西哥瑪薩特蘭的別墅?
  
  在這些高階層的人士之中,他的興趣依然讓對方覺得榮幸與興奮。憑他那很酷的魅力、飄匆的微笑,良好的出身與教育,蓋奇是耀眼的星星。而且他自己也非常清楚。
  
  要不是我還記得很不一樣的他,不那麼自我、在我的手下顫抖的他,我很可能也會被他嚇到。眼前這麼正式的場景,與記憶中在床上的他,其間的對比引發我體內的興奮,並在蓋奇的手臂拂過我、或對我低語而熱氣吹過耳廓時,更讓我顫抖。
  
  我發現聊天並不難,主要是因為我既然不知道只好多問,而這似乎也讓對話得以進行。我們穿過閃閃發亮的賓客,隨人潮往屋後的露台緩緩過去。
  
  並排的三座木造涼亭內,提供義大利不同地區的美食。散置的餐桌上鋪著黃色的桌巾,擱有義大利的藝術玻璃,其內盛著液狀的石蠟,精油蠟燭與鮮花漂浮其上。
  
  我們跟傑克與他的女友,還有德州黑手黨的幾個人同坐一桌,他們正在拍攝一部獨立影片,而且將在幾個星期之後去參加日舞影展。
  
  席間的談話是如此天馬行空與活潑好笑,葡萄酒又那麼好喝,我很快就覺得有些飄飄然。這是一個魔法般的夜晚,稍後將有歌劇演唱,接著是舞會,而後我將依偎在蓋奇的懷中,直到明天早晨。
  
  「我的天,你美呆了,」德州黑手黨之一,名叫雪梨的黑髮女孩對我說。她是個導演,這是她以坦率眼光觀察之後的結論,而非讚美。「你在銀幕上會很好看——各位,你們同意吧?——你有一張透明的臉。」
  
  「透明?」我不由自主地摸摸臉。
  
  「心裡想什麼立刻顯現出來,」雪梨解釋。
  
  這讓我的臉火紅。「天哪,我可不希望那麼透明。」
  
  蓋奇靜靜地笑著,手臂放在我的椅子後面。「沒關係,」他對我說,「你這樣就很完美。」他微微瞇起眼睛,掃了雪梨一眼。「不准你動歪腦筋,騙她去拍電影——」
  
  「好啦、好啦,」雪梨抗議。「不必緊張,蓋奇。」她對我燦然一笑。「看來你們很深了吧?我跟蓋奇從小學三年級就認識,從來沒見過他這麼——」
  
  「阿雪,」他打斷她的話,用視線保證揍死她。但那只讓她笑得更得意。
  
  傑克的金髮女友海蒂把話題轉往新的方向,用撒嬌的語氣嬌滴滴地說:「傑——克,你說要去拍賣會買些東西給我的,我想去看看了。」她意在言外地對我說:「聽說義賣的好東西不少——鑽石耳環,聖卓佩斯一周假期……」
  
  「狗屎,」傑克好脾氣地笑著。「她挑的東西一定會讓我的荷包大失血。」
  
  「我不值得你送一樣好禮物嗎?」海蒂不由分說地把他拉起來。
  
  禮貌地在海蒂起身時也站起來的蓋奇,看我已吃完甜點。「來吧,甜心,」他對我說。「我們也去看看。」
  
  我們向其他人告退後,隨傑克與海蒂進屋到拍賣會場。一排排長桌上放著書籍、籃子與單品說明。我好奇地沿著第一張長桌參觀。每項拍賣物件都附有一個內有出價單的皮面夾子,供人寫下願意認購的金額,如果有人加價,便把姓名和金額往下寫。午夜十二點結標。
  
  形形色色的拍賣品中有:電視公司提供的名廚課程並附證書,贏過世界大賽之網球運動員的網球課,一批稀有的藏酒,或英國搖滾歌星替你寫一首歌並錄製成CD。
  
  「有沒有你喜歡的?」蓋奇的聲音出現在我身後,我真想往後靠並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前。當著一屋子的人。
  
  「真實的。」我用指尖扶在桌邊,閉眼片刻。
  
  「怎麼了?」
  
  「我真希望這個階段可以趕快過去,而我的腦袋可以恢復清晰的思考。」
  
  他仍站在我身後,但是聲音頑皮而愉悅。「什麼階段?」
  
  感覺他的手放在我的腰側,我的神經滋滋作響。「約會有五個階段,」我告訴他。「第一個階段是互相吸引……也就是你知道的,那些在一起時會爆發的化學作用啦、荷爾蒙高漲之類的事。第二個階段是想要獨佔對方。而後當身體的吸引力消失,現實問題就來了——」他的手移到我的髖骨最高處。
  
  「你當真認為這個——」他的手輕輕往下。「會消失?」
  
  「呃,」我無力地說,「照道理說,應該會。」
  
  「我們抵達現實階段的時候,請通知我。」他的聲音像黑色天鵝絨。「我會設法讓你的荷爾蒙再次高漲。」他以強力的佔有慾拍拍我,結束這個愛撫。「在此同時……我離開一下,可以嗎?」
  
  我轉身面對他。「當然可以,有什麼事嗎?」
  
  蓋奇出現抱歉的表情。「我必須去客廳跟一位世交打個招呼,他兒子是我的高中同學,不幸在幾個月前因為帆船的意外過世。」
  
  「噢,這太讓人傷心了。我在這裡等你。」
  
  「順便也挑些東西。」
  
  「什麼樣的東西?」
  
  「隨便挑吧,一趟旅程或一幅畫都行。不買任何東西的人,明天會被報紙抨擊不支持藝術,我就靠你來拯救我了。」
  
  「蓋奇,我從未把錢花在這方面……蓋奇,你在聽嗎?」
  
  「沒。」他笑著準備走開。
  
  我低頭看看最近的一本說明書,語帶威脅地說:「那我們要去奈及利亞了,希望你喜歡騎著大象打球。」
  
  他笑著走開,讓我自行在一排又一排的拍賣品中挑選。我看見海蒂和傑克,正想朝他們走去,但人潮一下子又遮住他們。
  
  我在長桌之間仔細研究,對於蓋奇可能想要什麼毫無頭緒。限量產的歐洲摩托車?不行,那可能害他跌斷手或腿。一場可以駕駛六百馬力改裝車去參加大賽車的資格?同樣不行。一趟包機之旅?有名字的珠寶?跟一位美麗的肥皂劇女星共進午餐……更不行,我自嘲地想。
  
  優美的現場音樂終於陪伴我找到理想的目標:一張至少有十五種變化的高功能昂貴按摩椅。蓋奇可以拿它當聖誕禮物送給橋祺。
  
  我拿起筆想寫下蓋奇的名字時,那筆居然不能寫。我拿起它甩了甩,還是沒用。
  
  「來,」我旁邊一位男士把一支新筆放在桌上,再用手掌推過來。「試試這一支。」
  
  那隻手。
  
  我無法動彈地盯著那隻手,頸背的汗毛站立起來。
  
  一隻大手,指甲因為皮膚常曬太陽而顯得比較白,修長的手指散著小小的星形疤痕。比記憶更深的認知,讓我知道這是誰的手,但我無法相信。怎會在這裡?怎會是現在?
  
  我抬頭看進那對令我魂牽夢繫、至死都會記得的藍眼睛。
  
  「翰迪,」我低聲說。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1:35

  第22章
  
  看著我曾如此深愛的陌生人,我愣住了。康翰迪成熟了,年少時的可能性都已充分完成,現在的他是個高大勇猛的男人,那對藍之又藍的眼睛、閃亮的深棕髮、就要微笑的嘴角,在我的靈魂深處蕩起漣漪……,除了呆望著他,沉溺在讓我害怕的快樂之中,我什麼都沒法做。
  
  翰迪靜靜看著我,但我感覺到他的外表之下也有劇烈的情緒正激盪不已。
  
  他像我小時候那樣,拿起我的雙手。「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我挽著他,並未在意傑克看到我離開,除去那雙握著我的、有著厚繭的手,我什麼都不在意。翰迪拉著我的手,離開那些長桌,進入屋外等待的黑暗中。
  
  我們繞過人群、噪音、燈光,朝屋子的側面走去。那種感覺好像燈光也想追隨我們,無力地伸展它的觸鬚,但最後也只好在我們走入廊柱所形成的陰影中時放棄。
  
  我們在橡樹般粗大的廊柱下停步。我快無法呼吸,而且渾身顫抖。我不知道是誰先採取行動,也或許是我們同時靠近對方。我被一把抓過去貼在他身上,嘴對著嘴,那是個因為太過用力而不可能愉快的親吻。而我好像快要死了,心臟猛烈地狂跳。
  
  沉默的片刻過去,翰迪終於扯開他的嘴,低聲說:沒事的,他不會離開。我逐漸放鬆下來,感覺到他火熱的嘴沿著我濕濕的面頰巡行。他再次吻我,像多年前他教過我的那樣,緩慢而自在,我也再次感覺安全與年輕,並充滿了理直氣壯、因而幾乎有益健康的慾望。他的吻,輕輕扣進記憶最深的礦脈裡,使得分開的這幾年突然消失無蹤。
  
  一小段時間過去,翰迪用他禮服外套的兩邊包住我,在那件打著繁複細摺的禮服襯衫之下,他的胸膛堅硬如一堵牆。
  
  「我已經忘了這個感覺,」我心痛而充滿渴望地低語。
  
  「我從未忘記。」翰迪的手隔著白色禮服拂過我的腰。「莉珀,我不應該這樣出現,我一直告訴自己要耐心等待。」他笑了一下。「我甚至記不得我是怎樣走到你身邊。你從來就是我心目中最美的人,莉珀……但現在……我無法相信你是真的。」
  
  「你怎會來到這裡?你早就知道你會見到我嗎?你——」
  
  「我有太多話要告訴你了。」他把臉頰貼在我的頭髮上。「我想過你或許會來,但我無從確定……」
  
  他用那我渴望已久的聲音對我說話,那已比他年輕時更加低沉的聲音。他說,是一個也在石油業的朋友邀他同行。剛開始的幾年他在既困難又危險的油井工作,藉以建立人際關係,並觀察機會。最後他辭去工作,與一名地理學家及一名工程師組一家小公司,希望能在早已成熟的石油界找到新的利基。
  
  根據翰迪的說法,全世界的每處油田都還有一半以上的油和天然氣尚未開發,他們籌到大約一百萬美元的資金,第一次探測便在德州一處已被廢棄的油田發現它大約還有二十五萬桶原油。
  
  翰迪的解釋讓我瞭解他現在有錢了,而且還會更有錢。他已經替他母親買了一棟房子,他在休士頓有一所公寓,短期內會以這裡為基地。瞭解他對成功的渴望,以及他有多想提升他的現況,我很替他高興,也把想法說了出來。
  
  「這還不夠,」他捧著我的臉。「最可怕的驚嚇是……一旦你得到了,才發現成功其實毫無意義。多年來,我第一次有機會思考和深呼吸,而我……」他像神經已遭到高度磨損般,吁一口氣。「一直都渴望著你。我必須找到你。我去找瑪雯小姐,她告訴我你在哪裡,以及……」
  
  「我跟某個人在一起,」我困難地說。
  
  翰迪點頭。「我想知道……」
  
  我是否快樂?我是否依然需要他?我們是否已經沒有機會?這麼多的疑問……
  
  生命的幽默感有時很殘酷,它會在最可怕的時間把你最想要的東西給你。這其中的諷刺性撕裂我的心,沉重的苦澀與遺憾在我的心中翻騰。
  
  「翰迪,」我微微發抖,「如果你早些找到我,該有多好。」
  
  他沒有說話,只將我抱在胸前。他的一雙手沿著我的手臂而下,直到我緊握的手指。他舉起我的左手,大拇指在並未戴任何戒指的無名指根部摩挲著。
  
  「你能確定地告訴我,我來得太晚了嗎,蜜糖?」他輕聲問。
  
  我想起蓋奇,覺得自己深深地陷在困惑之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莉珀……明天跟我見面。」
  
  我搖頭。「我答應要帶嘉玲去雷恩戲院看一場滑冰表演。」
  
  「嘉玲。」他搖頭。「天哪,她應該有八、九歲了吧。」
  
  「光陰似箭,」我小聲說。
  
  翰迪舉起我的手,面頰在指關節處摩挲,而後輕輕吻著。「那麼後天?」
  
  「可以,可以。」我很想當場就跟著翰迪離開,我害怕一放開他就得猜想這場重逢是不是作夢。我把手機號碼告訴他。「翰迪,請你……先進去,我需要獨處幾分鐘。」
  
  「好。」他又緊緊抱我一下才放開。
  
  我們對看著,漸漸分開。他的存在帶來無限困惑,這個男人跟我曾經認識的大男孩那麼相像,卻又那麼不像。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連結怎麼還可能存在,但它又真的存在。我們還是原來的我們,從相同的核心彼此溝通,我們來自相同的世界。然而蓋奇……想到他,我的心揪結起來。
  
  我的表情必定非常痛苦,所以翰迪很溫和地說:「莉珀,我不可能做任何會傷害你的事。」
  
  我稍微點頭,在他離開之後茫然地望進黑暗裡。
  
  但是,他過去曾傷害過我,我想。
  
  我瞭解他離開維康鎮的理由,我也瞭解他認為那是唯一的選擇。我並沒有責怪他。問題是,我已經把我的生命往前推進了。而歷經多年的奮鬥與非常人所能忍受的寂寞,我終於跟其他的人建立了關係。我穿著灰姑娘鞋的腳感到有些疼痛,只好變換著重心,扭動一下腳趾,舒緩被細鞋帶勒出來的痛楚。白馬王子終於出現,我心痛地想,只可惜他該死地來得太晚了。
  
  誰說的?我的理智依然頑抗。翰迪跟我還是有可能。舊的阻礙已經不在了,至於新的……選擇永遠不可能只有一個。然而認清這個事實,卻讓我很不舒服。
  
  我鼓起勇氣踏進亮一些的地方,並在小皮包裡搜尋。翰迪的嘴、皮膚與指尖把我精心化好的彩妝全揉壞了,完全無法彌補。我拿出粉餅拍拍臉,再用指尖揩去眼睛下麵糊掉的眼線,再次塗好亮光唇彩膏。眼角的水晶小貼紙早就不見了,人們應該不會發現。大家都在跳舞、喝酒、吃東西,妝糊掉了應該不足為奇吧。
  
  剛抵達屋後的露台,我便看到蓋奇黑色的身影,高大精確,猶如一把刀刃。他從容地向我走來,握住我沁涼的上臂。
  
  「嘿,」他說,「我到處找你。」
  
  我勉強地笑一下。「只是需要點新鮮空氣。對不起,沒讓你久等了吧?」
  
  蓋奇的臉上有著陰影。「傑克說,他看見你跟某個人離開。」
  
  「是的,我碰上一個老朋友。以前在維康鎮的老朋友,很難相信,對吧。」我覺得我的不以為意應該很自然,但是蓋奇向來敏銳。他把我轉個方向讓光線照著我的臉。
  
  「親愛的……我認得你剛被親吻的樣子。」
  
  我無言以對,臉上的小肌肉愧疚地跳動著,眼中出現哀求的淚光。
  
  蓋奇冷靜地審視我片刻。不一會兒,他拿出手機要禮車的司機到前門接我們。
  
  「我們要走了?」我的喉嚨裡像塞著一個釘球。
  
  「對。」
  
  我們從屋子的側面繞出去,我的高跟涼鞋在走道上敲出清脆的聲音。行進間,蓋奇又打一個電話。「傑克,對,是我。莉珀頭疼,喝太多香檳了。我們先回去,麻煩你跟……對。謝了。替我注意老爸。」傑克說了些話,蓋奇笑了幾聲。「早就猜到了。改天見。」他關上手機放回口袋。
  
  「橋祺沒事了吧?」我問。
  
  「沒事但是薇安因為太多女士繞著他團團轉,很不高興。」
  
  我差點笑出來,但因為鞋跟陷入人行道的石板之間而想也不想地向蓋奇伸出手去。他立刻抓住我,扶著我的背繼續前行。我知道蓋奇雖然非常生氣,但是他絕不會讓我跌倒。
  
  我們進入禮車,華美而黑暗的小世界立刻把我們跟舞會的喧嘩與活動區隔開來。
  
  我有點擔心跟蓋奇單獨處於這麼狹小的空間。不久之前,我搬進大宅的那天,他大發脾氣的記憶猶新。雖然當時我挺了過來,但那真的不是我喜歡重新感受的經驗。
  
  蓋奇一派自然地對司機說:「菲爾,先到出繞繞,要進市中心時我會讓你知道。」
  
  「是,先生。」
  
  蓋奇按了幾個扭,升起隔間的屏障,而後打開迷你酒吧。我完全看不出他有沒有在生氣。他似乎很放鬆,不過那種平靜反而比吼叫更讓人害怕。
  
  他拿出一隻高腳玻璃杯,倒了約一指高的烈酒,一口喝下。而後他又靜靜地倒一份,遞給我。我感激地接下,希望烈酒能把我擊昏。我想學他一口吞下,但是它灼燒我的喉嚨,嗆得我猛咳。
  
  「慢慢喝,」蓋奇低聲說著,手掌不帶任何用意地按在我的背上。感覺到我在起雞皮疙瘩,他脫下外套替我披上。外套柔軟的絲質襯裡帶著他身上的暖意將我團團包起。
  
  「謝謝,」我發出氣喘般的聲音說。
  
  「不客氣。」而後停頓許久,冷鋼似的視線令我發抖。「他是誰?」
  
  在我叨叨絮絮的童年故事中,我談過母親、朋友、維康鎮上每個人的每件小事,但是我從未提起翰迪。我跟橋祺談過他,但我還沒有勇氣跟蓋奇提起。
  
  我盡力讓聲音保持沉穩,說出翰迪的事:我十四歲認識他……曾經,他是我的生命中除了媽媽與妹妹之外,最為重要的人。曾經,我愛他。
  
  對著蓋奇談起翰迪的感覺好奇怪,我的過去與現在撞在了一起。但我也從而發現,拖車營地的裘莉珀跟此刻我所變化而成的這個女人,已經有了多麼大的差異。我必須深入思考這件事,我必須深入地思考許多事。
  
  「你跟他上過床嗎?」蓋奇問道。
  
  「我想要,」我承認。「但是他不肯。他說那會使得他無法離開我。他有很多野心。」
  
  「但這些野心不包括你。」
  
  「我們太年輕,而且一無所有。現在看來,分開其實是最好的。如果我像個石磨掛在他的脖子上,翰迪根本不可能去追求他的目標,而我永遠也不可能拋下嘉玲。」
  
  我不知道蓋奇從我的表情、手勢與尖細的話語聲中看出或聽出多少,我只知道某些東西像水上的浮冰那般地碎裂了,而蓋奇正從其間踐踏過去。
  
  「看來是你愛他,他離開你,現在他想再試一次。」
  
  「他沒有這樣說。」
  
  「他不必說,」蓋奇的聲音平平的。「因為你顯然很想再試一次。」
  
  我覺得像被抽乾了,也有點生氣。我的頭好像旋轉馬車。「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真的想要的。」
  
  來自迷你酒吧的光線將他的臉切割成嚴厲的形狀。「你認為你還愛著他。」
  
  「我不知道。」我的淚水又冒出來。
  
  「不要哭,」蓋奇的鎮定不見了。「你要我做任何事,我幾乎都願意,我想我甚至願意替你去殺人。但要我在你為其他男人哭泣的時候安慰你,我想我做不到。」
  
  我捏著眼角,把那些好像強酸般燒灼著喉嚨的淚水硬是吞回去。
  
  「你會再跟他見面,」他稍後說。
  
  我點頭。「我們……我……需要把事情弄清楚。」
  
  「你會跟他搞在一起嗎?」
  
  這刻意粗魯的用字像個巴掌甩在我的臉上。「那不在我的計劃之內,不會,」我的口氣僵硬。
  
  「我不是問你計劃怎樣,我是問你會不會?」
  
  這下子,我也生氣了。「不會。我不那麼容易跟人上床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呀,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種跟A先生去參加宴會,卻跟B先生打情罵俏的人,可是你的確做了。」
  
  我因羞愧而滿臉通紅。「我不是故意的。看見他讓我太過震驚,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蓋奇哼了一聲。「這偏偏也是所有借口之中,最傷人的一個,甜心。」
  
  「我知道,我也很抱歉。而我真的不曉得我還能說什麼。只是我在認識你的許久之前,就愛上了翰迪。而我跟你的關係……才剛開始。我想公平地對待你,可是我也想弄清楚我對翰迪的感覺是否還在。這表示……在我能想清楚之前,我跟你的關係必須暫時擱置。」
  
  蓋奇並不習慣被人擱置。所以他的風度並不好,甚至有種豁出去算了的感覺。他一把將我拉到腿上時,我嚇了一跳。
  
  「我們上過床,莉珀,這是不能倒帶的。我不會輕易容許他插進來,把我們拋出原來的軌道。」
  
  「我們在一起只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反對他的說法。
  
  他揚起一道眉毛,一臉嘲弄的樣子。
  
  「好吧,好幾次,」我說。「但是只有一夜。」
  
  「那就夠了,現在你是我的。而且我比他曾經有過、或者未來將會有的,都更想要你。我要你在『弄清楚』的時候,記住這一點。也在他說著你想聽的任何甜言蜜語時,記住—」
  
  蓋奇忽然停止。他的呼吸失控,燃燒的雙眼足以點燃火炬。「記住這個,」他的話全是喉音,身形向我逼近。
  
  他的手臂太緊,嘴唇成了刑具。他從未這樣親吻我,他的飢渴因為嫉妒而變成銳利的鋒刃。蓋奇已被逼出他所能容忍的極限,他的呼吸急促,把我壓向柔軟的皮椅墊,我們已經完全躺下,但是他的唇從未離開我的嘴。
  
  我被他壓在身下,對於自己究竟想把他推開或感受更多的他,也一時沒了主意。但只要我一動,蓋奇便往我的腿間沉沉壓去,命令我接受他,感覺他。堅硬的印記,讓我想起他曾經讓我享受過的,刻骨銘心的愉悅,每個思想與情緒在剎那間被慾望的狂流沖走。
  
  我突然那麼地想要他,那渴望從頭震顫到腳,於是閉上眼睛隨它而去吧。薄薄的羊毛長褲藏不住他的堅挺與厚實,我呻吟著把手伸向他的臀部。
  
  我們交纏在一起的幾分鐘彷彿一場狂熱的夢。我細緻的內褲被鞋子的拌扣鉤住,不肯被脫下,他乾脆把它撕開。他把我的長裙拉到腰間,我的皮膚粘在身下的皮椅上,大張的一條腿垂在地板上,但是我一點也不在乎,急迫的需要在全身的每一處怦怦跳動。
  
  他抓住我的上衣往下扯,我的胸部在他火熱的嘴覆蓋上來時迎上前去,他嚙咬的牙與彈動的舌引發我的呻吟。他伸手到我們之間,解開皮帶。
  
  感受到火燙並躍躍欲試地要求長驅直入的他,我的眼睛張大……而後當身體向那濕濡的滑動與軟中帶硬的侵略降服,一切便模糊了。我的頭在他如鐵棒的臂彎中往後仰,他的嘴無情地扒梳呈現在眼前的頸項。他開始以沉重的節奏且出且進,令我只能無助地扭動與喘息。車子因為紅燈停下,除去在我體內的推擠與愛撫,天地好像也都停止了…而後禮車啟動,我們也像開上高速公路。我一次又一次地接納他,將一切伸展到最大,但求把他拉靠到最近。
  
  我抓著他的衣服,需要碰到他的肌膚,如此地需要、又需要……他的嘴回到我的唇上,舌頭衝了進來。他充滿了我的全身,奮力向更深處探索,直到低頻美好的痙攣開始,再從我的身上彈到他身上。我渾身顫抖,因為需要大吸一口氣而掙脫他的嘴。蓋奇先是屏住呼吸,而後才像綠森林的火,嘶嘶釋出。
  
  因為腦內啡而醺醺然,蓋奇將我從座椅抱起時,我簡直像個空枕頭套那般隨風蕩漾。他低聲咒罵自己,將我的頭抱在他的臂彎裡。我從未見他如此惱怒,黑色的瞳孔幾乎要將銀色的虹膜全部吞噬。
  
  「我太粗魯了。」他的聲音粗啞。「該死的,我真的很抱歉。我只是—」
  
  「沒關係,」我低聲說,仍倘佯在暢快的餘波之中。
  
  「有關係。我—」
  
  我挺起來吻住他。他沒有回應,只拉起我的衣服蓋住我的胸和腿,再用他的外套裡住我。
  
  之後我們都沒再說話。我仍沉浸在超載的激情裡,幾乎沒注意到他按鈕跟司機說話。而後他一手抱著我,一手又倒了一杯酒漫漫喝著。他的表情什麼也沒說,但是他的身體非常僵硬。
  
  安全而舒適地窩在蓋奇的腿上,車子輕微的晃動與他身體的溫暖,將我搖入瞌睡的狀態。車子停止與車門突然打開,我才猛然驚醒。蓋奇把我搖醒、扶我下車時我還在眨眼睛。
  
  我知道自己衣著凌亂、以及所以凌亂的理由,我尷尬地瞥向司機。但他刻意地不看我們,臉上毫無表情。
  
  我們在緬因街一八OO號。蓋奇看著我,好像認為我會反對在此過夜。我試著衡量去或留的後果,但我的思緒一片漿糊,唯有一個想法鶴立雞群…不管我選擇怎樣處理翰迪的事,這個男人絕不會有禮地離開。
  
  我披著蓋奇的外套走進大廳,隨他進入電梯。電梯上升的速度有點快,高跟鞋使我晃了一下。蓋奇伸手扶住我,他的吻讓我滿臉通紅且無法呼吸。他拉我出去時,我差點跌倒,他一個動作便將我橫抱而起,往他的公寓走去。
  
  我們默不作聲地進入臥室,而後在黑暗中脫去衣服。經過車中的匆忙行事,所有的急切淡化成溫柔。蓋奇彷彿影子一般輕掩而至,找到我最柔軟的地方與最敏感的神經。
  
  但是他越是輕盈,我越渴望。渴望著他那身結實肌肉堅韌的觸感,如絲綢、如午夜的濃髮,我發出長長的歎息,伸出手去擁住他。他誘哄著我敞開自己,再用嘴與手指巧妙地探索和挖掘,直到他衝出所有的界線,在我的身體裡面接受了洗禮,佔有也被佔有。
  
  牛仔都知道,狂騎一匹馬之後,絕不能任其大汗淋漓的冷卻。這條規則也適用於女友,尤其是那些久未上床,需要時間適應的人。我說不出蓋奇夜裡找了我多少次,但我醒來時,某些我從不知道它存在的肌肉會痛,我的四肢因過度延展而僵硬。而蓋奇非常體貼,從把咖啡送到床上開始。
  
  「不必裝出後悔莫及的樣子,」我探身向前,讓他在我的背後多塞一個枕頭。「那顯然不是你與生俱來的表情。」
  
  「我沒有後悔莫及。」穿著黑色T恤和牛仔褲,他在床邊坐下。「我很感激。」
  
  我拉起床單裡在胸前,謹慎地小口喝著滾燙的咖啡。「經過昨夜之後,你的確應該感激,」我說。
  
  我們靜靜對看著,而後蓋奇按住我膝蓋。手掌的熱度直透床單。「你還好嗎?」他溫柔地問。
  
  這可惡的傢伙,他一針見血地卸除了我的武裝,在我以為他必將傲慢或頤指氣使的時候,表現他的關心。我的胃部繃緊,直到整個內在好像一張彈跳的彈簧床。他的一切都這麼好,我可能為了一個我一直想要的男人,而放棄他嗎?
  
  我正要說我很好,但發現自己對他說出實話。「我正在害怕我犯下了此生最大的錯誤,但我也還在思考這個錯誤是什麼。」
  
  「你應該是指這個錯誤是誰。」
  
  這話使得我瑟縮了一下。「我知道如果我跟他見面,你會不高興,但是—」
  
  「不,我不會不高興,我希望你跟他見面。」
  
  我握住熱熱的杯子。「真的?」
  
  「情況必須解決,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你必須親自去發現他已有怎樣的變化,你也必須去確認當年的感情是否還在。」
  
  「的確。」我覺得他能如此體諒,真是一大進化。
  
  「我覺得這些都沒有問題,」蓋奇接著說,「只要你不跟他上床。」
  
  進化或許有一點,但仍然是佔有欲超高的標準德州佬。
  
  我疑惑地笑著問他:「這是否表示,只要你能跟我上床,我對他有怎樣的感覺都沒關係?」
  
  他的回答很沉穩。「這表示,我暫時接受目前的性關係,其他的以後處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1:53

第23章
  
  據我觀察,橋祺的晚上也不好過,他跟薇安以吵架收場。橋祺說,女士們要對他好又不是他的錯,她太愛吃醋了。
  
  「問題在,你對她們多好?」我問道。
  
  坐在床上的橋祺用遙控器開啟電視,同時瞪我一眼,「只要我回家吃晚餐,是誰讓我有好胃口,有什麼重要?」
  
  「天哪,但願你沒有對薇安這樣說。」
  
  一片沉默。
  
  我拿起他的早餐盤。「難怪她昨天晚上沒有留在這裡。」洗澡的時間到--他已經可以自行處理了。「洗澡或換衣服有問題,儘管用對講機叫我,我會讓剪草的人上來幫你。」我準備離開。
  
  「莉珀。」
  
  「什麼事,先生?」
  
  「我通常不管別人的事......」看見我給他的臉色,橋祺露出微笑。「但你有事情要告訴我吧?最近都沒事嗎?」
  
  「沒事啊,都是老樣子。」
  
  「你跟我兒子也沒事?」
  
  「我不會跟你討論我的感情生活,橋祺。」
  
  「為什麼?你以前都跟我說。」
  
  「那時候你不是我的老闆,而我的對象也不是你的兒子。」
  
  「好,我們不談我兒子,」他從善如流。「我們聊聊你的老朋友,一位從老油田抽到新石油的石油新貴。」
  
  餐盤差點從我手中掉下去。「你知道翰迪昨晚也在?」
  
  「本來不知道,後來有人介紹我們認識。我一聽到那個名字,立刻認出他是誰。」橋祺體諒的表情,讓我好想哭。
  
  但我終究只是放下餐盤,在附近的一張椅子坐下來。
  
  「發生什麼事了,孩子?」我聽見他問。
  
  我靜坐著,眼睛看著地上。「我們只談了幾分鐘,但是我明天要跟他見面。」很長的停頓。「蓋奇對這樣的情況,不是很高興。」
  
  橋祺不露感情地一笑。「不難想像。」
  
  我這時才抬頭看他,忍不住問:「你對翰迪的印象怎樣?」
  
  「印象不錯,聰明、有禮,野心不小。你邀他來這裡嗎?」
  
  「天哪,當然沒有,我們應該會到外面找個地方聊聊。」
  
  「你可以邀他來,這裡也是你的家。」
  
  「謝謝,但是......」我搖搖頭。
  
  「你後悔跟蓋奇有了開始嗎,孩子?」
  
  這問題終於讓我崩潰。「不,」我用力眨著眼,立刻大聲說。「每一件事都那麼美好,我怎麼會後悔?只是......翰迪一直是我認定的最後歸屬,他是我所夢想並渴望的一切。然而,該死的,我好不容易才認為他已成為過去式,他為何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現?」
  
  「有些人永遠不會成為過去式,」橋祺說。
  
  我淚眼模糊地看著他。「你是指艾華?」
  
  「我會永遠想念她,但我說的不是艾華。」
  
  「那麼是你的第一人妻子?」
  
  「也不是,是另一個人。」
  
  我用袖子按一按眼睛。橋祺好像有事情要告訴我,但我一時也負荷不了更多真相。我站起來,清清喉嚨。「我必須下樓弄早餐給嘉玲吃。」我轉過身要走。
  
  「莉珀。」
  
  「嗯?」
  
  橋祺眉頭緊鎖,似乎正考慮著什麼。「這件事我稍後要跟你詳談,但不是以蓋奇的父親、或老闆的身份,而是你的老朋友。」
  
  「謝謝,」我的聲音沙啞。「我似乎正需要一個老朋友。」
  
  翰迪在早上稍後打電話,邀我和嘉玲星期天去騎馬。我很期待也很高興,但我告訴他,嘉玲只在嘉年華會之類的場合騎過由大人拉著漫步走的小馬。
  
  「沒問題,」翰迪輕鬆愉快地說。「她很快就可以學會。」
  
  第二天早上,他開著一輛巨大的白色休旅車抵達崔家。嘉玲跟我在門口接他,我們都穿著牛仔褲、長靴和厚夾克。我告訴嘉玲,翰迪是家裡的老朋友,從她還是小嬰兒的時候就已認識她。事實上,開車送媽媽去醫院生產的正是他。
  
  凱倩對來自我過去生活的男人,非常好奇,也陪我們在門鈴響起的時候來到門廳。我伸手把門拉開,她看見站在陽光裡的翰迪,讚歎地說了一聲:「噢,我的天!」我得意地笑了起來。
  
  他高壯雄偉的身材與那對藍眼睛,還有無從抗拒的露齒微笑,任何女人看到這種彷彿不像真人的形象都會為之傾倒。他很快地上下掃我一眼,低聲打招呼並親吻我的臉頰,而後便轉向凱倩。
  
  我替他們介紹,翰迪以非常小心的態度、好像怕捏碎那般,輕輕握著凱倩的手,她露出興奮的微笑,把南方的慇勤女主人扮演得淋漓盡致。翰迪的注意力才一轉開,凱倩立刻我一個眼色,似乎在默問:這麼好的貨色,你是把他藏在哪裡?
  
  翰迪此時蹲下來面對我妹妹。「嘉玲,你甚至比你媽媽更漂亮了。你或許不記得我。」
  
  「我出生的時候,你送我們去醫院,」嘉玲害羞地說。
  
  「沒錯,用一輛很破的藍色卡車,那時暴風雨使半個維康鎮都淹在水裡面。」
  
  「瑪雯小姐就住在維康鎮,」嘉玲宣佈。「你認識她嗎?」
  
  「我認識瑪雯小姐嗎?」翰迪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噢,我當然認識,而且還在她家的廚房裡吃過好多紅色天鵝絨蛋糕。」
  
  嘉玲徹底地為他著迷,在他站起來的時候握住他的手。「我很少提起你,」我對翰迪說,但那聲音聽起來很怪。
  
  翰迪看入我的眼裡點點頭,十分瞭解:有些事情過於重要,反而非言語所能表達。
  
  「唷,」凱倩活潑地說,「你們出去玩個痛快吧。嘉玲,站在馬匹附近時要小心,記住我跟你說的,絕對不要跑到馬的後面去。」
  
  「我會記住的!」
  
  我們去了銀轡頭馬術中心,那裡的馬過著比人類更好的日子。它們住的馬廄設有蚊蟲控制系統,並播放古典音樂,每一間馬房有自己的水龍頭與燈光。馬廄外有一室內賽馬場,一座戶外跳躍場,草地、水池、馬匹展場,以及五十畝土地供人馳騁。
  
  翰迪安排我們去騎他的朋友寄養在那裡的馬。既然養一匹馬的費用甚至比大學學費更貴,可見這位朋友很有點錢可以燒。
  
  馬伕帶出毛刷得很亮、看得出訓練精良的馬,這種強壯純色的馬高大而肌肉結實,以冷靜聰慧聞名於世。
  
  我們出發之前,翰迪抱起嘉玲讓她坐上一匹很結實的黑色小馬,先帶著她在圍場繞了一圈。他果然如我所料地讓我妹妹徹底為他傾倒,他一再地誇獎她,逗得她格格笑。
  
  這一天的天氣也很適合騎馬,氣溫雖低但有陽光,空氣間飄來草地與動物的味道,還有你雖說不出個所以然、但絕對非常德州的特殊鄉土味。
  
  翰迪跟我並騎著說話,嘉玲騎在我們的前面一點。
  
  「你把她帶得很好,蜜糖,」他告訴我。「你母親會以你為榮。」
  
  「但願如此。」我看著妹妹,她的金髮梳成一條工整的辮子,用白色緞帶綁住。「她很美好,對吧?」
  
  「的確很美好。」但翰迪看著我。「瑪雯小姐說了一些你經歷過的苦,你一肩挑起不少重擔,不是嗎?」
  
  我聳聳肩。是有一些辛苦的時刻,但回顧以往,所謂重擔與奮鬥其實都很普通。許多女人經歷過更嚴苛許多的考驗。
  
  「媽媽剛死的時候最困難,我大約有兩年不曾睡個好覺。我必須半工半讀,還要盡力照顧嘉玲。那種感覺好像每件事都只做一半,到哪裡都遲到,樣樣事都做不好。但到最後,就逐漸得心應手了。」
  
  「告訴我,你怎樣認識崔家的人。」
  
  「哪一個?」我衝口便問,但立刻後悔。
  
  翰迪微笑。「先從年長的一位說起吧。」
  
  一路說著話,我有種正在挖掘早已成形、其實深埋許久之寶藏的感覺。我們的對話是揭開層層蓋物的過程,有些很快地被掃開,需要鑿子或斧頭的那些則被暫時放下。
  
  我們把分開那些年所發生的事,敢說的都說了。但是重新與翰迪相處的感覺,卻跟我的預期不大一樣。我的心裡仍有某件事被頑固地束之高閣,彷彿我依然不敢把那個藏匿許久的情緒釋放出來。
  
  下午將至,嘉玲似乎累了也餓了。我們騎回馬廄下馬,我給嘉玲一些零錢,讓她去主要建築物的販賣機購買飲料。她匆匆跑開,我跟翰迪留在原地。
  
  他看著我片刻。「過來,」他低聲說完,把我拉進一個沒有人的馬具室。他輕輕吻我,而我嘗到塵土、陽光、肌膚鹽分與多年的時光,他們融合成一股堅定但緩慢的暖流。我一直在等他,等著這感覺,而它也一如記憶中那般甜美。
  
  但是當翰迪加重力量,試圖想要索取更多,我緊張地笑著並將他推開。
  
  「抱歉,」我微喘著說。「抱歉。」
  
  「沒關係。」翰迪的眼睛熱得發亮,聲音倒是充滿安慰。他很快地笑一下。「一時太激動。」
  
  跟翰迪在一起雖然很愉快,但他送我們回河橡園時,我依然感到如釋重負。我需要躲進某個地方思考,把一切歸位。嘉玲快樂地在後座吱吱喳喳說她想要再騎馬,以後要有自己的馬,提出一堆要給她的馬取什麼名字的建議。
  
  「你把我們送入另一個階段,」我對翰迪說。「我們從芭比娃娃進入馬匹。」
  
  翰迪笑著對嘉琳說:「小可愛,你隨時想騎馬只要讓姐姐打電話給我。」
  
  「我明天就要再騎!」
  
  「明天要上學,」我說,這讓嘉玲情緒低落,知道她想起可以告訴同學她去騎馬。
  
  翰迪把車停在門口,扶我出來。
  
  瞥向車庫,我看見蓋奇的車。他從未在週日下午回來,我好像雲霄飛車來到第一個沉降點般,整個胃翻了過來。「蓋奇在這裡。」我說。
  
  翰迪依然很鎮定。「那當然。」
  
  嘉玲握住這位新朋友的手往屋子走去,一分鐘就講了一籮筐的話。「......這是我們的房子,我住在樓上一個有黃色條紋壁紙的房間,在那上面的是攝影機,讓我們可以看清楚是誰才讓他進門--」
  
  「寶貝,這些都不是我們的,」我不安地加以阻止。「這是崔先生的房子。」
  
  嘉玲不理我,逕自按了門鈴,而後對著攝影機扮鬼臉。翰迪笑了起來。
  
  門開了,穿著牛仔褲與白色馬球衫的蓋奇出現。他先看看我,再把視線轉向我的同伴,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蓋奇!」嘉玲一副好幾個月沒有看到他似地,高聲尖叫。她跑過去抱住他的腰。「那是我們的老朋友翰迪,他帶我們去騎馬,我騎了一匹名叫王子的黑色小馬,像個真正的牛仔女郎了!」
  
  蓋奇微笑地低頭看她,手臂穩穩地摟著她的肩。
  
  我看向翰迪,在他的眼中看到沉思。此情此景出乎他的預料,他沒料到我妹妹跟蓋奇的感情這麼好。他露出自然的微笑伸出手去。「康翰迪。」
  
  「崔蓋奇。」
  
  他們堅定而短暫地握手,狀似比賽以平手結束時、雙方握手的感覺。嘉玲仍抱著蓋奇的腰,他的臉毫無表情。我把流汗的雙手插進口袋。兩個男人的站姿好像都很放鬆,但是空氣間充滿戰鬥與衝突的小針,射來射去。
  
  看見這兩人站在一起,是個很讓我驚訝的經驗。翰迪的高大充滿在我的記憶裡面,我驚訝地發現蓋奇或許精瘦一些,但也一樣高大。
  
  他們在每一個方面都有很大的差異,教育、背景、經驗......蓋奇遵守著他參與制訂的遊戲規則,而翰迪則像一小部分的德州勞動階級,見規則不適合自己便把規則丟掉。蓋奇通常是一個房間裡最聰明的人,而翰迪則曾以洞徹人心的懶洋洋笑容告訴我,他只要比對手聰明就行了。
  
  「恭喜你們一舉成功,」蓋奇對翰迪說。「這麼短的時間就有如此可觀的成績聽說儲藏量的品質很好。」
  
  翰迪微笑,輕輕聳個肩。「我們運氣好。」
  
  「那不只需要運氣。」
  
  他們談起地球化學、對一些油井的分析,以及油田產能的難以評估,最後談到蓋奇的替代能源科技公司。
  
  「外面都說,你已研發出新的生物柴油(譯註:以動植物油或廢棄的食用油脂,經轉化技術後所產生的酯類,直接使用或混合於石化柴油作為燃料),」翰迪說。
  
  蓋奇愉快的表情一點也沒有改變。「目前還不值得談起。」
  
  「我聽到的其他說法是你已經有辦法......不過生物燃料還是太貴了。」翰迪對他一笑。
  
  「石油比較便宜。」
  
  「那只是目前比較便宜。」
  
  我略微知道蓋奇對這個主題的看法。他和橋祺都同意,低油價時期快結束了,一旦供需出現鴻溝,生物燃料將可使世界避開一場經濟危機。
  
  許多石油界的人士或崔家的友人,一致認為石油還多得很,無油可用或貴得用不起的時間,還要幾十年才會降臨。他們常跟蓋奇開玩笑,希望他可不要太快推出足以取代石油的產品,不然他們如果失業了,都要找他算帳。蓋奇跟我說,他們其實也在擔心。
  
  大家小心翼翼地談了幾分鐘後,翰迪看看我,低聲說:「我該走了。」他對蓋奇點個頭。「很高興認識你。」
  
  蓋奇也點個頭,把注意力轉向一直要談騎馬多好玩的嘉玲身上。
  
  「我送你出去,」我對翰迪說,對於談話終於結束,感到如釋重負。
  
  我們往外走時,翰迪摟住我的肩膀低聲說:「我要再跟你見面。」
  
  「隔幾天再說。」
  
  「我明天打電話給你。」
  
  「好吧。」我們在門外停步,翰迪親吻我的額頭,我抬頭望進他的溫暖的藍眼中。「嗯,幸好你們都很文明。」
  
  他哈哈一笑。「他其實很想摘掉我的頭。」他一手撐在門框上,很快地認真起來。「我不懂你怎麼會跟他在一起,他是個冷酷的傢伙。」
  
  「等你認識他就不會了。」
  
  翰迪拿起我的一縷頭髮在指間玩弄。「我認為即使冰山見到你也會融化,蜜糖。」他微笑後放開我的頭髮,向他的休旅車走去。
  
  覺得疲憊與困惑,我在廚房找到在翻冰箱與食品儲藏室的蓋奇與嘉玲。
  
  「餓了嗎?」蓋奇問。
  
  「餓死了。」
  
  他拿出一盒千層面沙拉和一些草莓,我找到一條法國麵包切了幾片,嘉玲擺出三個盤子。
  
  「兩個就夠了,」蓋奇告訴她。「我吃過了。」
  
  「好,我能吃一片餅乾嗎?」
  
  「吃完午餐再吃餅乾。」
  
  嘉玲去拿餐巾時,我皺起眉頭問蓋奇:「你不留下來?」
  
  他搖頭。「必須知道的,我已經知道了。」
  
  因為嘉玲在場,我沒有多聞。蓋奇替嘉玲倒了杯牛奶,拿出餅乾放在她的盤子邊緣。「最後才吃餅乾,親愛的,」他低聲說著。她伸長了手又抱了他一下,才開始吃沙拉。
  
  蓋奇對我可觀地笑一下。「再見,莉珀。」
  
  「等一下--」我跟嘉玲說我馬上回來,匆匆追上他。「你們見面只有五分鐘,你就認為你已經把康翰迪摸清楚了?」
  
  「對。」
  
  「你對他有什麼看法?」
  
  「告訴你沒有用,你會說我有偏見。」
  
  「你沒有嗎?」
  
  「可惡,我當然有,可是我也剛好是對的。」
  
  我碰觸他的手臂讓他停下來,蓋奇低頭看著我碰過的地方,而後緩緩移到我臉上。
  
  「告訴我。」我說。
  
  蓋奇以就事論事的口氣回答:「我認為他的野心早已深入骨髓,他工作努力,玩起來更是努力。他渴望擁有代表成功的一切:汽車、女人、房子、禮蘭賽馬場的馬主包廂。為了往上爬,他可以拋開所有的原則。他會發財幾次、失敗幾次,結婚、離婚好幾次。而他之所以想要你,乃因為你是讓事情保持真實的唯一方式。然而,即使是你,也沒有足夠的力量讓他不要那樣天馬行空地什麼都想要。」
  
  如此嚴厲的評價,讓我嚇了一跳。我眨著眼睛,雙手抱胸。「你不認識他,翰迪不是這樣的人。」
  
  「走著瞧。」他微笑,但是笑意並未抵達眼中。「你該回廚房去了,嘉玲在等你。」
  
  「蓋奇......你在生我的氣,對不對?我很抱--」
  
  「我沒有生氣,莉珀。我跟你一樣,也在設法思考得更清楚。」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跟翰迪見過幾次面:一頓午飯,一次晚餐,一次較長的散步。在那些談話、沉默與重建親密感的過程底下,我也正努力把成人翰迪跟我以前認識並渴望的男孩重新組合。發現他們並不一樣時,我很困擾......然而,他們當然不一樣,我也改變了,不是嗎?
  
  我覺得弄清楚有多少吸引力是來自現在,似乎很重要。如果我們現在才認識,我對他的感覺會是怎樣?
  
  我不確定。但,天哪,他真的很迷人。他向來自成一格,總是能讓我覺得很自在。我們什麼都能談,包括蓋奇。
  
  「告訴我他是怎樣的人,」翰迪抓著我的手,玩著我的手指。「謠傳的那些話有多少真實性?」
  
  我知道蓋奇給人的印象,聳聳肩笑一下。「蓋奇......很有教養,但是凶起來也很可怕。蓋奇的問題在於什麼事情都要做到完美,也有人認為他無懈可擊。但是他也很重隱私,想接近這種人很不容易。」
  
  「但是你顯然辦到了。」
  
  我也聳聳肩,笑一下。「或許吧,我們剛要開始比較親近......而後......」
  
  而後翰迪出現。
  
  「你對他的公司瞭解多少?」他閒聊似的問。「我無法想像來自跟石油業的關係如此密切的家庭,他怎會去搞那些替代性燃料、生質柴油之類的?」(譯註:biodiesel利用廢棄木材或稻草、玉米稈、回收乳品之類的農業廢棄物提煉的燃料,可大幅降低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又,第一代生質材料以玉米、甘蔗為原料,被視為世界糧荒的原因之一,故第二代已改用廢棄物。)
  
  我微笑。「那是你不瞭解蓋奇。」經不起他的追問,我談起我所知道蓋奇的公司正在發展的科技。「他們即將談成一個巨大的生質燃料的協議,而後分銷到全德州。據我所知,應該快要談成功了。」我聽出自己聲音裡的驕傲,「橋祺說,只有蓋奇辦得到。」
  
  「他一定克服了不少障礙,」這是翰迪的評語。「在德州的某些地方,光是提起「生質柴油」就會被槍斃。他將要跟哪家煉油廠合作?」
  
  「麥地鈉。」
  
  「的確夠大。為了他好,但願一切都沒有問題。」而後他便改變話題了。
  
  在第二個星期快結束時,翰迪帶我去一家裝潢成太空船的超現代酒吧,裡面的燈光不是藍色就是綠色的,桌子像茶杯墊那麼小,並用吸管撐著。這是目前最時尚的去處,來的人雖然不是都很自在,但看來都像是走在時代尖端的人。
  
  我小口喝著名為「南方舒適」的調酒,掃視室內,不可避免地留意到翰迪很吸引一些女人的注意。憑他的外表、架勢與魅力,這實在不足為奇。將來隨著時間過去,翰迪將會越來越成功,也會更受歡迎。
  
  我喝完一杯,又要一杯,今晚我似乎放鬆不下來。震天價響的現場樂隊讓我們無法說話,我知道我很想念蓋奇。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看見他,。我頗為愧疚地發現我或許太過分了,我實在沒有權利要求他等我,直到我弄清楚對另一個男人的感覺。
  
  翰迪揉弄著我的手指關節,在音樂的巨響之下,他的聲音顯得好溫柔。「莉珀。」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睛因為燈光,而閃著神秘的藍光。「我們走吧,蜜糖,我們有些事情也應該解決了。」
  
  「去哪裡?」我無力地問。
  
  「回我那裡,我們需要談談。」
  
  我有些遲疑,用力的吞嚥著,最後猛然點個頭。翰迪稍早曾帶我看過他的公寓--我選擇去那裡跟他碰頭,而不是他去河橡園接我。
  
  一路上我們並未多談,但翰迪一直握著我的手。我的心彷彿蜂鳥那般跳得飛快。我不是很確定事情會怎樣發展,或我想要它在怎樣發展。
  
  我們抵達豪華的高樓,上去他的公寓,那裡用皮革與粗紡的織物佈置得很漂亮。鑄鐵的燈上罩著圖案特殊的羊皮紙燈罩,溫暖地照著客廳。
  
  「喝點什麼呢?」他問道。
  
  我搖頭,交握著手站在門邊。「不喝了,謝謝你。我在酒吧裡已經喝了不少。」
  
  他略帶逗弄地笑著,走過來親吻一下我的太陽穴。「你在緊張嗎,蜜糖?只是我啊,你的老朋友翰迪。」
  
  我緊張地歎了口氣,靠著他。「是啊,我記得你。」
  
  他擁住我,我們就那樣站了許久,一起站著,一起呼吸。
  
  「莉珀,」他低語。「我曾經告訴你,在我的一生裡,你將永遠是我最想要的人。記得嗎?」
  
  我抵著他的肩膀點頭。「你在說完這句話的那一晚就離開了。」
  
  「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他的嘴唇溫柔地刷過我的耳朵。「我的感覺還是一樣,莉珀。我知道我在要求你拋棄什麼----但我發誓,你永遠不會後悔。你想要的任何東西,我都會給你。」他用指間抬起我的下巴,嘴唇蓋了上來。
  
  我的平衡瓦解了,只能攀住他。他的身體因為多年的勞力工作而堅硬,手臂強壯而且安全。他的吻跟蓋奇不同,更為直接、更具攻擊性,缺少蓋奇的銷魂與玩樂的感覺。他分開我的唇,緩緩探索,我的回應裡混雜著愉悅與愧疚。他暖熱的手移到我的胸前,拂過圓弧停在敏感的尖端。我發出焦急的聲音掙脫。
  
  「翰迪,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說,慾望在我的胃裡形成。「我不能。」
  
  他仍然搜索著我抖動的頸部皮膚。「為什麼?」
  
  「我答應過蓋奇,我們同意,我不跟你做這件事,直到--」
  
  「直到什麼?」翰迪抬起頭,眼睛微微瞇起。「你又沒有欠他,他不是你的主人。」
  
  「不是這樣,這不是誰擁有誰的問題,這只是--」
  
  「這當然是擁有權的問題。」
  
  「我不能失信,」我堅持。「蓋奇相信我。」
  
  翰迪沒說什麼,只奇怪地看我一眼。他的沉默讓我起雞皮疙瘩。他伸手扒抓的頭髮,走到景觀大窗望著迤邐在我們腳下的城市。「你確信他相信你?」他終於問。
  
  「這是什麼意思?」
  
  他轉身面對我,靠在窗台上,兩隻腳踝交叉。「我們最近幾次見面,我都發現一輛銀色的車跟著我們。我抄了車牌號碼,找人查了一下。車主在一家專門監視人的保全公司工作。」
  
  我渾身他了冷顫。「你認為蓋奇讓人跟蹤我?」
  
  「那輛車現在就停在街尾。」他招手要我過去。「你自己來看。」
  
  我沒有動。「他不會做這種事。」
  
  「莉珀,」他平靜地說,「你對這傢伙的瞭解不夠,你不可能確信他會或不會做這種事。」
  
  我搓著手臂想讓自己暖和起來,但功效不大。我也因震驚而說不出話。
  
  「我知道你認為崔家人是你的朋友,」我聽見翰迪繼續以平直的聲音說。「但他們不是朋友,莉珀。你認為他們收容你跟嘉玲是在幫你的忙嗎?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們欠你的多到還不完。」
  
  「你為何這樣說?」
  
  他走到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膀,望入我疑惑的眼中。「你真的不知道,對吧?我還以為你多少總該有點懷疑。」
  
  「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抿著嘴把我拉到沙發坐下,握住我冰冷的手。「你母親跟崔橋祺有過戀情,而且持續了很多年。」
  
  我努力吞嚥,但口水就是吞不下去。「不可能,」我小聲說。
  
  「瑪雯小姐告訴我的,你可以去問她。你母親全部都跟她說了。」
  
  「瑪雯小姐怎麼都沒有跟我說?」
  
  「她不敢讓你知道,怕你惹上他們。她擔心他們會把嘉玲帶走,而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後來,她發現你替橋祺工作,他猜想他的用意是要補償你,而她最好不要干預。」
  
  「這話一點道理也沒有,他們為何要把嘉玲帶走?橋祺有什麼權利--」我的臉頓時刷白,我用發抖的手按住我的嘴唇。
  
  我聽見翰迪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莉珀......你認為嘉玲的父親是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2:21

  第24章
  
  我離開翰迪的住處,打算回河橡園找橋祺對質。自從母親死後,我第一次這樣騷亂不安,但我的外表異常冷靜。這不可能是真的。我不要它是真的。
  
  如果橋祺是嘉玲的父親......我想起我們的挨餓與咬牙苦撐,她問我她怎麼不像同學都有爸爸的時候。我那時只能把我父親的照片拿給她看,跟她說:「這是我們的爸爸,」以及他是多麼愛她,雖然他住在天堂。我想起她的生日、各個假期、她生病的時候,所有她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
  
  如果橋祺是嘉玲的父親,他不欠我什麼。但他欠嘉玲的比天地更大。
  
  我還沒有想清楚,卻已發現我竟駛入緬因街一八00號的停車場。警衛要求看我的駕照,我想著或許應該跟他說我走錯了。但我最後還是讓他看了,並開入住戶區停車。我想見蓋奇,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家。
  
  我按電梯的十八樓時手在發抖,小部分是恐懼,但絕大部分是生氣。聽說墨西哥女人以脾氣火爆著稱,但我這輩子都很平和。我不喜歡生氣,也不喜歡隨憤怒衝來的那種苦澀的腎上腺素。但此刻,我即將爆發。我想扔東西。
  
  我跨著大步邁向蓋奇的門前,敲門之用力,指關節都瘀青了。當裡面沒有反應,我乾脆掄起拳頭用力捶去,並差點在門往內開啟時跌了進去。
  
  蓋奇一如往常那樣鎮定與無所不能地站在那裡。
  
  「莉珀......」他抬高最後一個音節以表達他的疑問,而後看著我脹得通紅的臉。他伸手把我拉進去,我甩掉他的手大步跨進門檻。「怎麼回事,甜心?」
  
  我受不了他聲音裡的溫柔,更受不了自己強烈的需要,即使到了這時候,我還想撲進他的懷裡。
  
  「不必假裝你關心我,」我把皮包扔在地上。「當我什麼都跟你坦承的時候,我無法相信你竟然還做出這種事!」
  
  蓋奇的表情很冷靜,聲音並無不快。「你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是什麼事?」
  
  「你完全知道我為何生氣,你僱人跟蹤我。你一直在監視我,我不懂這是為什麼。我沒有做錯任何事,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
  
  「你平靜下來好嗎?」
  
  男人就是不懂,要一個正在氣頭上的女人平靜下來,根本是火上加油。
  
  「我不要平靜,我要知道你幹麼這樣做!」
  
  「如果那你遵守諾言,」蓋奇指出,「你完全不必擔心有人留意著你。」
  
  「那麼你是承認找人跟蹤我?噢,天哪,那真的是你,我能從你的臉上看出來。該死的你,我沒有跟他上床。你應該信任我的。」
  
  「我向來相信一句老話:「信任但也求證。」
  
  「商場上或許很有效,」我用想要殺人的語氣說,「但在男女關係方面則不行。我要你立刻停止,我再也不要被人跟蹤。叫他走開!」
  
  「好,好。」
  
  沒想到他會這麼輕易答應,我警覺地看著他。
  
  蓋奇看著我的表情很奇怪,我這才發現自己簌簌發抖。憤怒已經飛逝,但是讓我想吐的絕望感覺出充滿全身。我完全不懂自己怎會陷入兩個蠻橫男人的拔河賽之間......如今還加上橋祺的事。我好累,對一切都覺得好累,尤其還有一堆沒有答案的問題。我不知道我該何去何從,或該拿自己怎麼辦。
  
  「莉珀,」他謹慎地開口,「我知道你沒有跟他上床,我真的信任你。天哪,我好抱歉。當我這麼想要一樣東西,不,想要一個人的時候,我真的沒有辦法光是袖手在旁等待,我不能沒有戰鬥就放走你。」
  
  「這只是輸贏的問題嗎?這在你只是一場比賽嗎?」
  
  「不,這不是一場比賽。我想要你,我想要你現在可能還不準備聽的東西。但我現在最想要的是抱住你,讓你能不再發抖。」他的聲音因焦急而嘶啞。「莉珀,讓我抱著你。」
  
  我靜止著,猜測我能否信任他,祈禱我能把事情想清楚。而後我看著他,看見他眼中的焦慮,與需要。「求求你,」他說。
  
  我上前,他將我緊緊抱住,輕輕低語:「好女孩。」我把臉埋在他的肩上,深吸熟悉的味道。鬆懈的感覺泉湧而上,我拚命想更擠進,需要我手臂所能擁住的更多的他。
  
  蓋奇終於讓我躺到沙發上,一邊揉捏著我的背與臀。我們的腿纏在一起,我的頭枕著他的肩,如果沙發不要那麼硬,我會認為我們已經在天堂。
  
  「你需要一些靠墊,」我的聲音悶悶的。
  
  「我討厭雜亂。」他移動身體,俯視著我。「你有其他的煩惱。說給我聽,我會替你解決。」
  
  「不可能。」
  
  「試試我的能耐。」
  
  我渴望把橋祺與嘉玲的事對他傾訴,但我仍必須保密。我不想要蓋奇替我處理這件事,而如果我告訴他,他一定會那樣做。
  
  這是我跟橋祺之間的事。
  
  所以我只是搖搖頭,卻也忍不住更深深地鑽進他的懷裡。蓋奇撫著我的頭髮說:「今晚留在這裡。」
  
  我覺得自己脆弱易碎,渾身都是傷口。我的脖子枕在他的手臂上,我渴望感覺他堅硬的肌肉,以及他溫暖的身體所帶來的保障。「好吧,」我小聲地說。
  
  蓋奇專注地看著我,手掌以無限的溫柔捧著我的側臉。他輕吻我的鼻尖。「我一大早就必須離開你。我必須去達拉斯開會,而後趕去「研究三角區」」(譯註:位於北卡州,由杜克、北卡大與北卡州大三所大學延伸而出的研究園區,數百家高科技研究公司集中與此。)
  
  「那是哪裡?」
  
  他笑著用手指在我臉上懶洋洋地畫著。「北卡羅來納州。我要去好幾天才能回來。」他看著我,好像問我什麼,最後還是沒有問。他一個流暢的動作拉著我站起來。「來吧,你需要上床了。」
  
  我隨他前去臥室,那裡很暗,只有一盞燈照著那幅海洋的畫。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脫去衣服,穿上蓋奇遞給我的白色T恤,充滿感激地鑽進細緻的高級床單裡。燈光熄滅,我感覺蓋奇的體重使床墊往下沉。我轉身鑽進他的懷裡,伸腿勾著他。
  
  身體貼得那麼緊,我不免注意他的堅挺火熱地抵著我的腿。
  
  「別管它,」蓋奇說。
  
  雖然身心俱疲,我還是忍不住微笑。我的嘴唇偷偷拂過他的喉嚨,他身上暖暖熱熱的男人香,早就足以在煽情的一瞬間讓我的脈搏狂跳。我以腳趾輕輕刷過他覆蓋著腿毛而微微粗糙的皮膚表面。「這麼浪費好像有點可惜。」
  
  「你累壞了。」
  
  「速戰速決嘍。」
  
  「我從不速戰速決。」
  
  「我不介意。」我懷著熱切的決心爬到他身上,感受到他的身體正在延展的強大肌力讓我呼吸急促。
  
  黑暗中傳來輕笑聲,蓋奇一個流暢的動作便把我壓在下面。
  
  「別動,」他低語,「讓我照顧你。」
  
  我很聽話,只在他拉住T恤下擺將它脫去時渾身一顫。他嘴裡溫柔的熱度罩住我挺起的乳尖,我發出哀求的聲音迎上前去。
  
  他像只大貓跨了上來,半張的嘴旅行過我的胸前,細細輕咬著翅膀般張開的鎖骨,尋找到我狂亂的頸動脈,並以舌頭將之安撫。而後它往下,來到我繃緊的上腹部:每一個慵懶探索的親吻延燒成火焰,往下製造出許多難以啟齒的愉悅,讓我渾身扭動,在激情湧至並在我周邊粉碎時,他將我緊緊固定。
  
  我裹在充滿性愛與皮膚味道的床單中單獨醒來。我更往床裡鑽去,看著曙光爬上窗戶。與蓋奇共度一夜,讓我穩了下來,使我更有力量應付擺在眼前的難題。我貼著他睡了一夜,不是躲避,而是接受庇護。我向來總能設法從自己的身上找到力量,如今我也能從旁人身上汲取力量,這對我其實是另一種啟發。
  
  我下床,經過空蕩蕩的公寓進入廚房,拿起電話打回崔家大宅。
  
  嘉玲在第二聲電話鈴響時拿起話筒。「喂?」
  
  「寶貝,是我。我在蓋奇家過夜,對不起沒有先告訴你,因為我想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噢,沒關係,」我妹妹說。「凱倩婆婆做了爆米花,而後她跟我和橋祺一起看了一部都是唱歌跳舞的老電影,好好笑。」
  
  「你準備好去學校了嗎?」
  
  「準備好了,司機說他要開賓特利送我去。」
  
  聽見她不以為意的口氣,我無奈地搖搖頭。「你已經像個河橡園的女孩子了。」
  
  「我必須趕快去吃早餐了,我的榖片都泡軟了。」
  
  「好吧。嘉玲,你幫我跟橋祺說,我半個小時內就會回去,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他談,可以嗎?」
  
  「為什麼?」
  
  「大人的事。我愛你。」
  
  「我也愛你,再見!」
  
  橋祺在起居室的壁爐附近等我,如此熟悉,卻也如此陌生。他是我這一生認識很久、仰仗最深的男人,簡而言之,他是我生命中最接近父親形象的人。
  
  我愛他。
  
  他必須說出一些秘密,否則我會殺死他。
  
  「早,」他的視線像探照瞪搜索著。
  
  「早,你好嗎?」
  
  「還可以,你呢?」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說。「有點緊張吧,也有點生氣,還有許多困惑。」
  
  面對橋祺,你不必使用迂徊前進那一套。有話直說即可,他任何事情都可以應付。有此認知,使我很容易便直接走到他的面前,亮出我的問題。
  
  「你認識我母親,」我說。
  
  爐火發出狂風吹過的劈啪聲。
  
  橋祺的回答有著驚人的自我控制。「我愛你母親。」他給我一點時間,充分吸收這個訊息之後,才又決斷地點個頭。「莉珀,扶我到沙發去坐,輪椅的座位很不舒服。」
  
  從輪椅移到沙發,需要的是注意平衡,而不是蠻力,所以我可以做得很好,我們雙方也利用這空檔整理思緒。我抓住一張靠腳椅拉過來,抬起他裹著石膏的腿放上去,再用幾個小墊靠枕塞進身體與扶手之間。等他舒適地坐定,我在他身邊坐下,雙手抱住腰部。
  
  橋祺從他的襯衫口袋拿出皮夾,找了一下之後交給我一張邊緣都已起毛的黑白照片。那是我母親非常年輕的時候,美得像個電影明星,後面有她寫的字:「給我親愛的橋。愛,黛娜。」
  
  「她父親,也就是你外公,是我公司的職員,」橋祺說,他把照片拿回去,好像它是宗教聖品輕輕握在掌心。「在公司野餐會認識黛娜時,我的妻子已經過世,蓋奇還很小。他需要一個媽媽,我需要一個妻子。從一開始,她似乎就是錯誤的對象,太年輕、太漂亮,太熱情。但我對這些都不在意。」他搖著頭,因為憶起往事而有些失神,且聲音沙啞。「天哪,我愛那個女人。」
  
  我張大了眼睛看著他,無法相信橋祺正對我打開一扇窗戶,讓我去瞭解我的母親。那是她從來沒有提起過的。
  
  「我發動我所擁有的一切,展開強烈的追求,」橋祺說。「只要我認為能吸引她的,我都用上了。」我很快就告訴黛娜,我想跟她結婚。她立刻被眾多壓力包圍,尤其是她的家人。他們是中產階級,非常清楚只要黛娜嫁給我,週遭的人都將連帶得到許多好處。」他大言不慚地又說:「我也把這一點跟黛娜說得很清楚。」
  
  我試著想像年輕的橋祺,不擇手段地追求一個女人。「天哪,多可怕的一個馬戲團。」
  
  「我軟硬兼施,既用高壓手段、也用金錢賄賂,再用甜言蜜語誘哄她愛我,終於我好不容易讓她跟我訂了婚。」他嘿嘿一笑,聽來卻別有一番可愛的味道。「只要給我時間,任何人都會被我影響。」
  
  「我媽媽是真的愛你,或只是演戲?」我不是要傷人,但我必須知道。
  
  橋祺就是橋祺,他也不會誤解。「有某些時刻,我相信她是愛我的。但,到最後,那些愛還是不夠。」
  
  「發生了什麼事?是蓋奇嗎?她不想這麼快就當母親?」
  
  「不,那些都無關。她似乎還是挺喜歡他,而且我也保證會僱傭保姆與管家,任何她需要的幫助都可以。」
  
  「不然是什麼?我無法想像她為什麼......啊!。」
  
  我父親是那橫生的枝節。
  
  我立刻開始同情橋祺,也對我幾乎不認識的父親感到無比的驕傲,他竟然有辦法從一個更為年長、也比他有錢有勢許多的人手中,把我母親搶走。
  
  「沒錯,」橋祺似乎有能力看穿我的心思。「你父親跟我完全相反,年輕、英俊,是我女兒海芬看到會說「被褫奪公民權」的人。」
  
  「還是個墨西哥人。」
  
  橋祺點頭。「這一點最讓你外公生氣。在那個年代,棕白聯姻還是很讓人不以為然的。」
  
  「你這是客氣的說法,」我知道那被歸位有辱門風。「然而,憑我對母親的瞭解,或許正是這種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禁忌最吸引她。」
  
  「她生性浪漫,」橋祺同意,把照片謹慎地收回皮夾裡。「但她對你爸爸真的有很多熱情。你外公警告她,如果跟了他就不用回去了。她很清楚家人永遠也不會原諒她。」
  
  「只因為她愛上了窮人?」我憤慨地質問。
  
  「她的家人的確不對,」橋祺承認。「但是大家的環境都很艱苦。」
  
  「這不是借口。」
  
  「黛娜私奔去結婚的那天晚上曾經來找我。你父親在車上等她,她來跟我道別,並把結婚戒指還給我。我不肯收,要她變賣後買個結婚禮物。而後我求她如有任何困難一定要來找我。」
  
  我十分瞭解能說出這種話,需要多麼寬大的胸襟,尤其像他是這麼驕傲的人。
  
  「等到我父親過世,」我說,「你已經跟艾華結婚了。」
  
  「沒錯。」
  
  我靜下來,在回憶裡搜索。可憐的媽媽,在諸多困難中獨立掙扎。既不能投靠家人,也沒有任何人幫助她。但她偶爾會失蹤一、兩天,而後冰箱裡會有事物,債主也暫時不再打電話來......
  
  「她來找你,」我說。「即使你已結婚。你給她錢,多年來一直在幫助她。」
  
  橋祺不必說什麼,我在他眼中看見事實。
  
  我挺起肩膀強迫自己問出最重要的問題。「嘉玲是你的孩子嗎?」
  
  他的臉立刻脹紅,憤慨地瞪我一眼。「你竟認為我會那麼不負責任?讓她在那可怕的拖車營地長大?不,她絕對不是我的孩子。黛娜跟我不曾有那種關係。」
  
  「少來,橋祺,我也不是白癡。」
  
  「你母親從來未跟我上床,你認為我會對艾華做出那種事?」
  
  「抱歉,但我不相信。尤其她還拿了你的錢。」
  
  「蜜糖,我才不管你相信什麼,」他平靜地說。「我不是不想,但我身體上沒有出軌,這是我對艾華至少應有的尊重。你要我去做DNA檢驗也沒有問題。」
  
  這句話讓我相信他。「好吧,對不起,我道歉。我只是......很難接受我母親這些年一直向你拿錢。她是那麼地強調不可以接受施捨,以及我長大後應該如何自立自強。結果她是最大的假道學。」
  
  「她只是希望她的孩子能給盡力做到最好,她也盡力了。我多麼想給她更多,但是她不肯。」橋祺歎口氣,似乎突然身心俱疲。「但是她死前的那一年,我都沒有見到她。」
  
  「她跟一個爛傢伙約會,一直糾纏不清。」
  
  「夏路易。」
  
  「她跟你說過?」
  
  橋祺搖頭。「我看過車禍的調查報告。」
  
  我看著他、研究著他,想起他的愛搞排場。「你坐在黑色的禮車從遠處看著葬禮,」我說,「我一直猜不出那是誰。還有黃色的玫瑰......這些年送去的花。」
  
  他沒說話,而我逐漸把圖片拼湊起來。「棺木的減價,」我慢慢說。「那是你,你付了錢,但是讓葬儀社跟我那樣說。」
  
  「那是我能替黛娜做的最後一件事,」他說。「另外就是,替她留意著女兒。」
  
  「怎麼留意?」我開始懷疑。
  
  橋祺閉上嘴巴。但是,我太瞭解他了。我在此的工作項目之一,就是幫忙把來自各處的咨詢組織起來。他對商業、政治議題、各地人事都很注意,經常會有一些信封什麼都不寫的牛皮紙袋寄來。「你不會也監視著我吧?」我問,一邊在想:天哪,崔家這些男人使我有了偏執妄想。
  
  他微一聳肩。「我不會用這種說法,我只是偶爾核對你的情況。」
  
  「我太瞭解你了,橋祺,你才不是偶爾核對,你會出手攪局。你......」我突然猛地吸氣。「我從美容學校得到的獎學金......那是你動的手腳,對不對?」
  
  「我想幫你。」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我不要任何幫助!我自己可以做得很好。可惡,橋祺!你先是媽媽的甜心爹地,然後自告奮勇地把我納入旗下,只是我連選擇拒絕的機會都沒有。你知道,這讓我覺得我是個多麼大的傻瓜嗎?」
  
  他的眼睛微微瞇起來。「你的一切成就,依然是你憑著雙手努力獲得的,跟我替你做的,關係很小。甚至幾乎沒有。」
  
  「你根本不該插手。橋祺,我發誓你必須把你花在我身上的每一分錢都收回去,不然我也不跟你說話。」
  
  「很公平,我會把獎學金從你的薪水扣回來。但是棺木的錢不行,那是我替黛娜做的,與你無關。坐下,我還有話跟你說。」
  
  「很好。」我坐下來,反正我的腦袋也正嗡嗡作響。「蓋奇知道嗎?」
  
  橋祺點點頭。「有一次我開車去聖瑞吉飯店見你母親的時候,他跟蹤我。」
  
  「你跟她在旅館見面,而你們竟然從未--」他不悅的表情讓我住口。「好,好,我相信你。」
  
  「蓋奇看到我們共進午餐,」橋祺繼續說,「後來他跟我對質。即使我發誓從未對艾華不忠,他依然非常生氣。但因為不想使艾華傷心,他答應保密。」
  
  我想起搬進來的那一天。
  
  「蓋奇從我房間的照片認出了我母親,」我說。
  
  「對,我們因此談了一下。」
  
  「我相信。」我注視著爐火。「你怎會開始去壹沙龍?」
  
  「我想認識你。我對你決定留下嘉玲、不管多辛苦工作也要自己撫養她,感到非常驕傲。你們是黛娜的女兒,就已經足以讓我愛上你們,但認識你之後,我疼愛的是你本身。」
  
  眼淚讓我看不清楚他。「我也愛你,雖然你是個這麼愛多管閒事的壞老頭。」
  
  橋祺伸出手臂,要我靠近一些。我靠入由胡後水、皮革與襯衫料組合而成的讓人安心的父親味道。
  
  「我母親忘不了我爸,」我心不在焉地說,「而你忘不了她。」我往後坐,看著他。「以前我總認為「找到」正確的人是重要的,其實重點在「選擇」......懂得做出真的選擇,而後把你整個的心放上去。」
  
  「知易行難。」
  
  我不覺得難,至少我已經豁然開朗。「我需要去見蓋奇,」我說。「他什麼時候不出差,竟然挑了這個最可怕的時間。」
  
  橋祺皺起眉頭。「孩子,蓋奇沒有跟你提起這趟臨時出差的原因?」
  
  他的口氣讓我警覺起來。「他說他必須去達拉斯和研究三角區,但是沒說原因。」
  
  「我若告訴你,他會生氣,」橋祺說。「但我認為你應該要知道,麥地納煉油廠的協議在最後一分鐘出現問題。」
  
  「天哪,不會吧,」我知道這對蓋奇的公司有多重要,不禁關心地問。「出了什麼時?」
  
  「談判過程出現安全漏洞。這件事的進行應該沒有外人知道,事實上,談判桌的人都簽了保密協定。但你的朋友康翰迪不知怎地知道了,他去找麥地納的上游供油廠勝利石油公司,現在他們對麥地納施加壓力,要麥地納退出整個計劃。」
  
  肺裡的空氣在一瞬間被抽光。「我的天,是我,」我渾身麻痺,「我對翰迪說起他們的協議,我不知道這是高度機密。我沒想到他會這樣利用我。我必須找到蓋奇,告訴他是我的錯,我並不是故意--」
  
  「他已經猜到了,孩子。」
  
  「蓋奇知道我是洩漏機密的人?可是--」我因驚慌而渾身冰冷。他昨晚就知道了,而他竟然什麼也沒說。我開始反胃,舉起雙手蒙著臉,聲音從僵硬的手指之間傳出來。「我該怎麼辦?我能怎樣彌補?」
  
  「蓋奇正盡力進行善後工作,」橋祺說。「他今天早上就是去麥地納滅火,而後要去研究三角區的公司,召集研發小組處理生質燃料的後續問題。不要擔心,孩子,事情都會解決。」
  
  「我必須有點行動,我......你願意幫我嗎?」
  
  「沒問題,」他立刻回答。「你儘管說。」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2:36

  第25章
  
  理智的做法應該是在休士頓等蓋奇回到德州來。但想起他因為我而在自尊與公事上遭到雙重的重大打擊,我知道這不是講理智的時候。一如橋祺所說,有時排場也是必要的。
  
  我在前往機場途中繞到翰迪的辦公室。那是在市中心兩棟建成拼圖狀的玻璃帷幕大樓裡面。公司接待員照例是一位聲音誘人、長腿撩人的金髮美女,她在我抵達時立刻帶我進去翰迪的辦公室。
  
  他穿著購自男士服裝的名店布魯克兄弟的深色西裝,與眼睛完全同色的鮮藍色領帶,一位精明能幹、見多識廣的男人。
  
  我對翰迪說出我與橋祺的對談,以及我已經知道他在麥地納協議所扮演的角色。「我不瞭解你怎能做出這種事,」我說,「這完全不是我認識的你。」
  
  他面不改色。「做生意就是這樣,蜜糖。難免會把手弄髒。」
  
  然而,有些污點是洗不掉的,我想這樣說。但我知道,終有一天他會自行領悟。「你利用我去傷害他。你認為這會把我們拆散,更有利的是,勝利石油公司從此欠你一個人情。為了成功,你可以不擇手段,對吧?」
  
  「必須做的我都會做,」他依然面無表情。「我絕不因為我要領先而道歉。」
  
  我的憤怒枯竭了,只同情地看著他。「你不必道歉,翰迪,我能體會。我還記得想要並需要一些東西,可是永遠得不到的感覺。只是......你跟我似乎是不可能了。」
  
  他的聲音很輕。「你認為我沒有能力愛你,莉珀?」
  
  我咬著嘴唇,搖搖頭。「我認為你曾經愛過我,但即使在當時,這份愛也不足以滿足你。你想知道一件事嗎?......蓋奇有機會說出你做的事,但他並沒有說。因為他不要你把一根楔子插進我們之間。他在我請求原諒之前,在我知道我背叛了他之前,直接就原諒了我。這才是愛,翰迪。」
  
  「啊,蜜糖......」翰迪拿起我的手,轉過來在微微跳動的腕動脈印上一個吻。「失去一樁生意,對他根本無足輕重。從他生下來的那一天,他就擁有一切。如果他在我的處境,他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不,他不會。」我把手抽回來。「不管任何價錢,蓋奇都不會利用我。」
  
  「每個人都有個價錢。」
  
  我們的視線交織在一起,千言萬語好像在這一眼交換完畢。他跟我都看見了我們必須知道的。
  
  「我必須跟你說再見了,翰迪。」
  
  他的視線裡有著苦澀的理解。我們都知道這段友誼已不可能繼續下去,我們之間只剩童年的歷史。
  
  「天哪。」翰迪捧住我的臉,親吻我的額頭、緊閉的眼睛,在我嘴邊停住。而後記憶深刻的,有力與安全的雙臂將我緊緊裹住。他擁著我,在我耳邊低聲說:「要快樂啊,親愛的,你是天下最值得擁有快樂的人。但是,不要忘記......我保留著你的心的一小部分。你隨時想討回去......都可以來找我。」
  
  從未搭過飛機的我。在飛往北卡州首府洛利的一路上,緊緊地握著扶手。我坐頭等艙,旁邊那位衣著體面的生意人很好心地在起飛與降落時握住我的手,並在飛行途中讓空服員送威士忌酸味酒幫我安神。我們要下機時,他問能否給他電話號碼,我搖頭說:「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但願我並沒有說錯。
  
  我本來想搭計程車前往我的下一站,那是大約十公里外的一座小機場,但一名禮車司機在領行李的地方等我。他拿著一張紙牌,上面寫著我的姓,我上前試問:「你有可能是要接裘莉珀嗎?」
  
  「是的,女士。」
  
  我猜這是橋祺的安排,他或許是思慮周密,也或許是怕我不會坐計程車。崔家男人的保護欲向來很誇張。
  
  司機幫我提起行李。箱子是凱倩借我的,她也協助我打包:薄的羊毛長褲和一條裙子,幾件白襯衫,絲圍巾和幾件她發誓對她已毫無用處的毛衣。我以樂觀的心態同時帶了一件禮服和高跟鞋。我的皮包裡裝著嶄新的護照,以及橋祺讓蓋奇的秘書交給我的、他的護照。
  
  抵達小機場時,天已薄暮。這裡只有兩條跑道,一家簡單的餐廳和一座完全不像塔台的塔台。我立刻注意到北卡州的空氣聞起來和德州很不一樣,它帶點鹹味,比較柔軟也比較翠綠。
  
  停機坪上有七架飛機,兩架小的、五架中型的,其中之一是崔家的灣流機。私人噴射機僅次於遊艇,是富豪展現財力的工具。某些超級富豪的私人飛機上設有浴室、臥室和鑲木牆壁的工作站,外加例如鍍金的置杯架之類的花俏事物。
  
  但重視維修成本的崔家,如用德州的標準來說是比較保守的。然而,你若看到這架豪華的長程飛機,看到它裡面那些足以製作小提琴的紅木裝潢,柔軟的羊毛地毯,你真會覺得這哪裡算保守。何況還有那些可轉動的皮椅,電腦電視,以及特別訂製的、拉出來可以當雙人床的大躺椅。
  
  我上機後見到機長與副機長。他們隨即坐進駕駛艙,我拿著一杯可樂緊張地等待蓋奇。我一直在練習一篇改了幾百次的講稿,希望能讓蓋奇明白我的心情。
  
  聽見有人登上飛機,我的脈搏狂跳,講稿全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蓋奇並沒有立刻看到我。他一臉的嚴肅與疲憊,把黑色公事包放在最靠近他的座位,好像脖子很酸那樣地按摩著。
  
  「嗨,」我輕聲開口。
  
  他的頭轉過來,看見我時表情一片茫然。「莉珀,你怎會在這裡?」
  
  對他的愛豐沛地湧了上來,滿溢而出。像熱氣一樣從我身上冒出。天哪,他好美.我找不到話說。「我......決定去巴黎。」
  
  長長的沉默過去。「巴黎。」
  
  「是,你邀請過我......呃。我昨天打電話給機場,說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我的確很意外。」
  
  「他解決了一切問題,讓我們可以從這裡出發!如果你想去。」我掛上充滿希望的微笑。「你的護照我也帶來了。」
  
  蓋奇緩緩脫下外套,披在一張椅子的椅背上,樣子似乎略微慌亂。這讓我有了些許信心。「所以,你現在準備跟我去某個地方了。」
  
  我激動的聲音顯得濃厚。「我準備跟你到任何地方。」
  
  他閃亮的灰色眼睛看著我,嘴角終於彎成微笑時,我幾乎無法呼吸。他鬆開領帶,開始朝我走來。
  
  「等一下,」我奮力地說。「我必須先告訴你一些事情。」
  
  蓋奇停住。「什麼事?」
  
  「麥地納的合約,橋祺跟我說了。是我的錯。是我告訴了翰迪。我不知道他會......對不起。」我的聲音破了。「我非常抱歉。」
  
  蓋奇兩個大步來到我身前。「沒事的。不,天哪,別開始哭。」
  
  「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我知道你不會。噓,別哭。」他將我拉近,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淚。
  
  「我實在太笨了,竟然沒有發現--你為何什麼都沒說?」
  
  「我不要你擔心。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沒告訴你那是最高機密。」
  
  他對我的信賴,讓我震驚。「你怎能如此確定我不是故意告訴他的?」
  
  他捧著我的臉,對著我汪汪的淚眼微笑。「因為我瞭解你,裘莉珀。別再哭了,甜心,那會要了我的命。」
  
  「我會補償你,我發誓--」
  
  「閉嘴,」蓋奇溫柔地說,他火熱的吻讓我的膝蓋打結。我抱住他的脖子,忘了我為何哭泣,忘了一切。我們深深地擁吻著,幸好他伸手撐在一張椅背上才沒有跌倒,而飛機甚至還沒移動呢。他貼在我面頰上的呼吸又熱又快,好不容易才退開一點,低聲輕問:「另一個傢伙呢?」
  
  他的掌根正揉弄我的胸部側面,我半閉上眼睛,好不容易才說:「他已過去,你才是我的未來。」
  
  「那當然。」又一個野蠻的深吻,充滿火焰與溫柔,承諾著我已快承受不了的更多。我腦中唯一的思想是,跟這個男人過一輩子絕對不夠。他微微笑著退開:「你再也沒有理由離開我了,莉珀。我們就這樣定了。」
  
  我知道,我想說,但他已經吻住我,許久之後才放開。
  
  「我愛你。」我不知道這是誰先說的,但是在飛越大西洋的七小時又二十五分鐘的航程裡,我們都說了又說。而且,蓋奇也想了些非常有趣的方式打發在五萬尺高空的時間。
  這麼說吧,如果有事分心,飛行其實不難忍受。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2:49

  終 曲
  
  我並不確定牧場是訂婚禮物或提早送的結婚禮物。我只知道在情人節這一天,蓋奇給了我一圈用紅絲帶繫著的鑰匙。他說,當市區太擠的時候,我們會需要一個可以逃避的地方,而且嘉玲也需要有地方騎馬。他解釋了好幾分鐘,我才理解這是一份禮物。
  
  我現在擁有一座佔地五千英畝的牧場。
  
  這座原以馬匹育種出名的牧場距離休士頓四十五分鐘,現在它被分割出售。傑克說,根據德州的標準,這只稱得上小小牧場,蓋奇瞪他一眼之後,他假裝害怕得發抖。
  
  「而你連小小牧場都沒有,」嘉玲快樂地取笑傑克,「所以,你是『城市鄉巴佬』。」她說完就趕快往門口跑去。
  
  「你敢笑我?」傑克假裝生氣,追了過去,一串串笑聲從走道傳來。
  
  那個週末,我們帶了些過夜的東西來到這座已被蓋奇命名為「犰狳牧場」的地方。「你不該破費,」我們出城北上之後,我已說了快一百次。「你給我的已經夠多了。」
  
  蓋奇看著路,抬起我們交握的手送到唇邊。「為什麼我每次給你東西,你都這麼不自在?」
  
  我發現接受禮物也是一種禮貌,只是我尚未學會。「我不習慣收到禮物,」我承認。「尤其是既非生日、也非特殊節日那種沒有必要送禮物的時候.在這......這座--」
  
  「牧場。」
  
  「對,在這座牧場之前,你已經送我許多我永遠也無法回報的--」
  
  「親愛的。」他的口氣很有耐性,但我也感覺到其中的堅持。「你必須想辦法丟掉你腦袋中那張平衡表,放鬆下來,容許我享受送你一點東西的快樂,而不是事後要拚命說服你收下的痛苦。」他稍微往後看,確定嘉玲正戴著耳機在聽音樂。「下次我送你一個禮物,你只要說『謝謝』。然後跟我上床就可以了。那是我唯一需要的回報。」
  
  我咬著唇,忍住一個微笑。「是。」
  
  我們行經一對巨大的石柱,上面有七公尺長的鐵拱門,繼續沿著一條鋪好的路往前開。原來這就是我們的車道了。兩旁的田野種著冬天的麥子,野雁從頭上飛過,在田里留下斑駁的影子。濃密的豆科灌木、雪松、仙人球散佈在遠處。
  
  車道的盡頭是一座以石塊與木頭建造而成的維多利亞式大房子,高大的橡樹與胡桃木形成它的遮蔭。我震驚地看向石砌的穀倉......圍起來的練習場......空空的養雞園。所有的一切都由一道石頭圍牆圈起來。房子本體大而堅固,迷人而可愛。一看就知道,曾有孩子在這裡成長,有人在這裡結婚,家人在那些尖尖的屋頂之下歡笑、吵架和相愛。住在這房子的感覺會很安全。這裡是一個家。
  
  車子在可停三輛車的車庫前停下。「它重新整修過了,」蓋奇說。「現代化的廚房,大浴室,無線電視與網路--」
  
  「這裡有馬嗎?」嘉玲抓下耳機,興奮地問。
  
  「有啊。」蓋奇才微笑著說完,嘉玲已興奮地在後座彈跳。「還有游泳池和熱水按摩浴缸。」
  
  「我曾經夢想住在這樣的房子裡,」嘉玲說。
  
  「是嗎?」我也很驚訝。解開安全帶從車子裡出來後,我依然注視著房子。我曾經渴望家人和一個家,但我從來無法決定這個家應該是什麼樣子。但這座房子的感覺是那麼恰到好處、那麼完美,任何其他地方都比不上它的一半。它的周圍有一圈迴廊,迴廊上有鞦韆,屋頂下依照古例漆成淺藍色,防止泥燕在那裡築巢。此刻地上已經掉了許多胡桃,撿起來可能有好幾桶。
  
  我們進入裝有空調的屋內,牆壁是白色和奶油色,從高大窗戶射入的陽光把打過蠟的香柏木地板照得亮晶晶的。屋內的裝潢是雜誌上所謂的「新鄉村風格」,亦即沒有很多荷葉邊,但是沙發跟椅子都有厚厚的墊子,而且到處都是抱枕。嘉玲興奮地尖叫著,跑過一個又一個的房間,有了新發現就跑回來報告。
  
  蓋奇跟我慢慢參觀。他注意著我的反應,並說我要更改什麼都可以。我只驚訝地說不出話。我對這座房子立刻有了感情,我愛那些頑固地站在這片紅土地上的植物,那些供野豬、山貓與郊狼生存的雜木林,這裡的一切比玻璃帷幕的公寓大廈不知豐富了多少倍。我不知道蓋奇怎麼知道這就是我的靈魂所渴望的。
  
  他把我轉過去面對他,眼光搜索著。我霎時想起,從未有人如此在乎我的快樂。「你在想什麼?」他問道。
  
  我知道蓋奇不喜歡我哭。每次看到眼淚就不知所措,所以我拚命地眨著刺痛的眼睛。「我在想,我對從前到現在的一切有著多麼說不出的感激,」我說,「即使是不好的事。我感激每個失眠的夜晚,每個寂寞的時刻,每次車子壞掉,每次鞋底黏到口香糖,每份遲繳的帳單,每張槓龜的樂透彩券、每次撞傷的瘀青,每個打破的盤子,甚至每片烤焦的吐司。」
  
  他的聲音很輕。「為什麼,親愛的?」
  
  「因為它們把我領到今天的這裡,跟你在一起。」
  
  蓋奇發出一個聲音吻住我,他想要溫柔,但是不一會便緊緊抓住我。低聲說著綿綿愛語,以及臥房裡的話語,情難自禁地往我的脖子吻去,直到我喘著氣提醒他,嘉玲就在附近。
  
  我們三人一起弄晚餐,吃過之後移到陽台上聊天。我們會停下來聽北美斑鳩哀淒的歌聲,穀倉偶爾會傳來馬的嘶鳴,風吹過橡樹沙沙作響,也把胡桃吹落地上。最後,嘉玲說她要上樓用新的腳爪型浴缸泡澡,而且她要睡在有淺藍色牆壁的房間。她張著快要閉上的眼睛說,我們可不可以在天花板畫上白色的雲,我說當然可以。
  
  蓋奇跟我睡樓下的主臥室。我們蓋著手縫的拼布棉被,在特大號的四柱床上做愛。體諒我多愁善感的情緒,蓋奇讓一切輕鬆緩慢地進行,但這方式每次都讓我發狂,誘出我所有的激情,直到我的心跳彷彿在喉嚨裡槌打。
  
  他是那麼強壯與堅硬,外加刻意地誘惑,每個溫柔的動作都是超乎言語、比單純的熱情更深刻甜美的佔有。他從我的身體誘出快樂綿長的顫抖,令我抵著他的肩膀悶聲呼喊,幾乎在他的懷中死去。而後,我用四肢緊緊圈住他,他在大浪湧至並逐漸加快時,嘶喊著我的名字。
  
  黎明時分,雪雁的鳴叫聲與它們振翅前去獵食早餐的拍打聲把我們同時吵醒。我依偎在蓋奇胸前,聽著知更鳥孜孜不倦地從窗外的橡樹對著我們唱著小夜曲。
  
  「槍在哪裡?」我聽見蓋奇喃喃自語。
  
  我偷笑。「不要亂來,牛仔,這是我的牧場。那些小鳥想要怎麼叫都可以。」
  
  既然如此,蓋奇回答,他要逼我陪他騎馬去視察我的產業。
  
  這下我不敢笑了。我有件事想告訴他,但不知何時或怎麼說。我安靜下來,緊張地玩著他的胸毛。「蓋奇......我今天不大能騎馬。」
  
  他用手肘撐起身體俯視著我。「為什麼?你不舒服嗎?」
  
  「不,我是說我沒有不舒服,我很好。」我吸一口氣。「但我必須問一下醫生,騎馬這麼激烈的運動適不適合我。」
  
  「醫生?」他過來抓住我的肩膀。「什麼醫生?你幹麼......」他的聲音漸小。「天哪,莉珀,甜心,你......」他的力道立刻縮小,好像擔心把我捏碎。「我無法相信。」他的眼睛亮了起來。「其實,我相信了。是新年的前一夜,對吧?」
  
  「是你的錯。」
  
  「這個錯我太願意承認了。我的甜蜜女孩,讓我看看你。」
  
  我只好立刻接受檢查,他的雙手拂過我的身體,一再地親吻我的肚子,而後將我抱在胸前。「天哪,我愛你。你的感覺怎樣?你會在早上的時候想吐嗎?你需要吃餅乾嗎?或者醃黃瓜,或胡椒博士牌的汽水?」
  
  我搖頭,一邊吻他一邊說話。「我愛你......蓋奇......愛你。」言語因為親吻而更甜,難怪德州人喜歡稱呼親吻為「甜甜的咬」(Sugar-bite)。
  
  「我一定會把你照顧得很好。」蓋奇把頭輕放在我胸前,耳朵貼著我的心跳。「你,嘉玲跟我們的孩子,你們是我的小小家庭。一個奇跡。」
  
  「這個奇跡有點平凡,」我指出。「我是說,女人天天都在生孩子。」
  
  「她們不是我的女人,生的也不是我的孩子。」他抬起頭,眼中的感情讓我無法呼吸。「我能替你做些什麼?」他低語。
  
  「只要說聲簡單的『謝謝』,然後跟我做愛,」我告訴他。
  
  他從善如流。
  
  我毫不懷疑這個男人因為我是我而愛我,沒有條件,也沒有限制。這也是一個奇跡。事實是,每個人每天的生活都充滿各種平凡的奇跡。
  
  不必到遠方求取,在你身邊即俯拾皆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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