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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克萊佩]午後的戀情(賀氏系列)(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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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4:48
標題:
[莉莎‧克萊佩]午後的戀情(賀氏系列)(全文完)
午後的戀情
(賀氏系列)作者:莉莎‧克莱佩
賀碧茜熱愛動物與自然,雖然參加過社交季,崇尚自由的碧茜從未對任何人著迷也沒有人正式追求過她,她也認為自己命中注定不可能擁有真愛。
英俊且視死如歸的費克禮上尉計劃在回國之後,要和碧茜的朋友,活潑且擅於調情的梅茹思結婚。
但是在他寫給茹思的信裡曾說,戰爭改變了他。
當碧茜得知茹思的失望,決定冒用好友的名字寫信給克禮,協助他重拾對生命的信心。
不久,碧茜和克禮之間的魚雁往返發展成某種深刻的連結……
使得克禮回到家鄉時,決心要擁有他愛的女人。
碧茜原本無心的欺騙,變成無法有圓滿結局的痛苦愛戀——以及不能否認的激情……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5:23
楔子
她暗自醞釀著一份秘密的渴望……
賀碧茜熱愛動物與自然,總覺得在戶外比舞廳裡悠遊自在得多。雖然參加過倫敦的社交季,優雅貌美且崇尚自由的碧茜從未對任何人著迷,也沒有人正式追究過她……而她也認為自己命中注定不可能擁有真愛。然而,賀家姊妹中最離經叛道的這一個也到了該結束單身、為某個普通男人安定下嗎?
他早已看破生死,對世界厭煩之至……
英俊且視死如歸的已是克禮上尉計劃在回國之後,要和碧茜的朋友,活潑且擅於調情的梅茹思結婚。但是他需給茹思的信裡曾說,戰爭改變了他,情況也顯示,將來回鄉的克禮不會是以前的那個人。當碧茜得知茹思的失望,決定冒用好友的名字寫信給克禮,協助他重拾對生命的信心。不久,碧茜和克禮之間的魚雁往返發展成某種深刻的連結……使得克禮回到家鄉時,決心要擁有他愛的女人。
碧茜原本無心的欺騙,變成無法有圓滿結局的痛苦愛戀—以及之能否認的激情……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5:38
序曲
收信人:費克禮上尉
克里米亞半島馬潘角 步旅第一隊
最最親愛的克禮:
我不能再寫信給你了。
我並非你所認為的那個人。
我寄信的本意並非傳情,但是,它們卻都變成情書。在信件寄送的途中,我的字句變成紙上的心跳。
回來吧,請回家鄉,回來找我。
— 一八五五年六月〔未署名〕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5:53
第一章
八個月前 英國漢普郡
這一切都從一封信開始。
確切地說,是從那封信裡面所提到的一隻狗。
「狗兒怎麼了?」賀碧茜(Beatrix Hathaway)問道。「誰家的狗?」
碧茜好友兼漢普郡第一美女梅茹思抬起頭來,手中拿著追求者費克禮上尉的來信。
雖然一位紳士與未婚女子通信不合禮教,但是他們安排貴克禮(Christopher Phelan) 的嫂嫂代為傳信,兩人暗中魚雁往返。
梅茹思假裝皺眉。「真是的,小碧,妳對上尉的關心似乎遠不如對一隻狗的好奇。」
「費上尉不需要我的關心,」碧茜實話實說。「漢普郡每一個適婚女子都很關心他。何況,是他選擇前往戰場。我可以肯定,他一定非常喜歡穿上英挺的制服,趾高氣昂地走來走去。」
「他們的制服一點都不英挺,」茹思悶悶不樂地回答。「事實上,他新加入那支步槍旅的制服實在非常難看,甚至平凡無奇,墨綠色制服滾黑色鑲邊,根本沒有金色穗帶或飾帶。我問了原因,費上尉說,那能幫助步槍旅隊員隱藏自己,不教敵人發現。這很沒道理,大家都知道英國軍人英勇善戰、舉世無雙,根本不屑於躲藏。但是克禮,也就是費上尉說,這是跟……有關,噢,他用了個法文字……」
「偽裝?」碧茜興味盎然地說。
「對,妳怎麼知道?」
「許多動物都有偽裝自己的方式,藉以不讓敵人發現,比如變色龍,或者像是貓頭鷹的羽毛會呈現斑點,讓自己的外表與樹幹融為一體,那樣……」
「天啊,碧茜,別再發表動物主題的演說了。」
「如果妳把那隻狗的事情告訴我,我就閉嘴。」
茹思將信遞給碧茜。「妳自己看。」
「但是,小茹」碧茜抗議,但茹思已將折得方方正正的小張信筆塞進碧茜手裡。「費上尉可能在信裡頭寫了私密的事。」
「我有那麼走運就好了!這封信寫的全是戰爭和噩耗,陰暗又叫人討厭的事。」
碧茜雖然不想替費克禮辯解,但是她仍然忍不住指出:「小茹,他遠生剋裡米亞半島的前線作戰。我想,打仗的時候,應該沒有愉快的事情可以寫吧。」
「嗯,我對外國沒興趣,也不想假裝我有。」
碧茜勉強掛上微笑。「小茹,妳真的想嫁給軍官嗎?」
「嗯,當然嘍…大部分的軍官根本不用上戰場,這些軍官打扮時髦,經常出入社交場合。如果他們願意接受半薪,根本就不需要執勤,甚至不必花任何時間在兵團裡。費上尉收到海外服役的通知前,他的生活就是這樣。」茹恩聳聳肩。「我想戰爭總是來得不湊巧。謝天謝地,費上尉即將回到漢普郡。」
「是嗎?妳怎麼知道?」
「我的父母說,戰爭將在聖誕節之前結束。」
「我也聽說了。不過,有人說我們是否太低估俄國的實力,又太高估自己的能力?」
「妳真是太不愛國了,」茹思驚訝地喊,眼神閃露促狹笑意。
「我是否愛國,跟國防部準備不足就一頭熱地派了三萬人到克里米亞半島打仗無關。我們對那個地方的瞭解並不充分,也缺乏攻佔它的健全戰略。」
「妳怎麼知道這麼多?」
「從《泰唔士報》看到的,報紙天天都在報導。妳不看報紙嗎?」
「我不看政治版。我的父母說,淑女不該注意這種事情,那太粗野了。」
「我的家人每天晚餐都在談論政治,我和姊姊也會參與討論。」碧茜刻意停頓一會兒,然後露出頑皮的笑容。我們甚至還會提出意見。」
茹思瞪大雙眼。「我的天啊。嗯,我不該過於驚訝,大家都知妳家……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算是非常好聽的說法。賀家的兄妹有五人,老大是賀裡奧,其它人按照排行分別是雅蜜、薇妮、蓓萍和碧茜。他們的父母過世後,賀家兄妹的命運轉折令人昨舌。雖然出身平凡,但是他們跟家族的某支貴族旁系有遠親關係。經歷一連串意想不到的事件後,裡奧繼承了子爵的爵銜,他和四個妹妹毫無進入上流社會的心理準備,便從櫻草莊搬到漢普郡南方的瑞黎園。
經過六年,賀家人終於設法讓自己勉強融入上流社會。不過,他們從未學會貴族的思考模式,以及貴族的價值觀或矯揉造作。他們稱得上富有,但上流社會普遍認為血統與人脈更重要。情況類似的家族會藉著與更高社會地位者聯姻,以便提高地位,但賀家的人截至目前都只肯為愛而結婚。
至於碧茜,大家都懷疑她或許不會結婚。她似乎只是半文明的人,多數時間都在戶外,或騎馬或在漢普郡的林地、濕地和草地問穿梭漫步。比起跟人相處,碧茜更喜歡動物的陪伴,她總是把受傷的、失去父母的生物撿回家中,悉心照料牠們復原。那些無法在野外自食其力的便被留下當作寵物,由碧茜親自照顧。她在戶外,快樂而滿足;在戶內,生活則並不完美。
碧茜愈來愈常感覺到不滿與渴望,它們像發炎似地在心中蔓延。問題在碧茜從未遇到適合她的男子;那些她出入倫敦客廳所認識之繁衍過多的蒼白人種,當然不予考慮。而雖然鄉間那些較為強健的男性很有魅力,但他們之中無人擁有碧茜渴望卻無可言喻的那個什麼。她夢想的男人要能與她匹敵,她想要被熱烈地愛慕……挑戰……征服。
碧茜瞥視手中折好的信。
她並非不喜歡費克禮,但他似乎處處與她作對。克禮老練世故,生來即享有特權,總能在她與之格格不入的文明環境中怡然自得地活動。他是當地有錢人家的次子,外公是位伯爵,父親的家族則因龐大的船連財產引人注目。
雖然費家不在爵位承襲之列,不過長子強恩將在伯爵過世後,繼承位於法裡克郡的麗河頓園。強恩穩重親切,深愛他的妻子黛莉。
然而其弟克禮,可謂南轅北轍。如同多數次子,克禮在二十二歲時買了個軍職,以掌旗宮的身份入伍,對如此英俊瀟灑的小伙子而言,那確實是最完美的職位,他的主要任務只是在閱兵或操練時,扛著騎兵團的團旗出場。他也是倫敦仕女園的最愛,經常不假外出進城,時間全用在跳舞、飲酒、賭博、購買漂亮衣服,還有不倫之戀這方面的事。
碧茜曾在兩個場合見過費克禮,第一次是在巨石鎮的某一次舞會,她認為他是全漢普郡最傲慢的人;第二次在一個野餐場合,她修正了看法:他是全世界最傲慢的人。
「那個賀家女孩真奇怪,」碧茜無意間聽到他跟同伴如是說。
「我認為她很迷人、很有創意,」他的同伴提出異議。「而且她比所有我見過的任何女人更瞭解馬匹。」
「那當然,」費克禮冷冷地回應。「她比較適合馬廄,而不是客廳。」
從那時起,碧茜便盡可能迴避他。不是因為那個和馬匹相比的言外暗喻,尤其馬兒是擁有價慨、高貴靈魂的美麗動物。她清楚知道自己即使不是大美女,仍擁有個人的魅力,曾有許多男士盛讚她深棕色的秀髮和湛藍的眼睛。
然而這些可上的吸引力比起費克禮的耀眼光彩,完全不值一提。他的俊美可比圓桌武士蘭斯洛,或者大天使加百列,甚至墮落天使路西法,畢竟後者曾是公認的、天堂最美的天使。費克禮很高,有雙銀灰色的眼睛,髮色猶如陽光映照的深色冬麥;他的體態強壯英挺,肩膀挺拔有力、臀部瘦削。即使他的行動帶著慵懶的優雅,其中仍有某種無可否認的強勢、某種以己為尊的掠奪性。
最近費克禮成為自各種不同之兵團中入選步槍旅的少數菁英之一。他們被簡稱為「步槍」,那是一支特殊軍種,受訓運用他們的直覺主動出擊。他們奉命自行選擇己方前線之前的位置,拿下那些通常在目標射程以外的士兵和馬匹。由於槍法出色,費克禮被晉陞為步槍旅的上尉隊長。
想到費克禮或許根本不想要這個榮譽,碧茜曾覺得很有趣,尤其他必須換下黑色外套及有無數金色穗帶的輕騎兵凰制服,換穿一套全綠而不起眼的制服。
「妳儘管看信,」茹思在梳妝台坐下。「我得先整理一下髮型,才能出去散步。」
「妳的頭髮看起來很好,」碧茜反駁,看不出那些精心夾好的金色髮辮有任何瑕疵。「而且我們只是在村裡走走,鎮上沒有知道或在意妳的髮型是不是完美無瑕。」
「我會知道。再說,誰知道我們可能遇到什麼人。」
早已習價好友無時無刻的精心打理,碧茜咧嘴笑著,搖搖頭。「好吧,如果妳真的不介意我看費上尉的信,我就只讀跟狗有闋的部分。」
「我敢打賭早在看到狗狗之前,妳就睡著了,」茹思說著,熟練地將一根髮夾插入盤扭好的辮子裡。
碧茜低頭看著潦草的字句。那些一字擠在一起,互拒纏捲的字母好像隨時準備從紙張上跳出來。
親愛的茹思:
我正坐在塵土飛揚的帳蓬內,絞盡腦汁設法言之有物。我毫無頭緒。妳值得優美的辭藻,但我只能想到這些:我不斷地想到妳,想到此信在妳手中,想到妳手腕上的香氣。我想要寧靜與清新的空氣,以及有白色柔軟枕頭的床……
碧茜感覺自己揚起眉毛,洋裝的高領下忽地發熱。她暫停,看著茹思。「妳覺得這樣的信無聊?」她溫和地詢問,不過紅暈卻如灑在桌布上的酒般蔓延開來。
「只有開頭還不錯,」茹思說。「往下看吧。」
……兩天前我們沿海岸行軍至賽巴斯托浦,我們和俄軍在奧馬河交戰。據說那是我方勝利,但感覺不像。我們的軍團損失了約三分之二的軍官,和四分之一的士兵。昨天我們挖土造墓。他們稱亡者及傷者的最後清點記錄為「屠夫清單」。截至目前,三百六十名英國人戰亡,多數是因外傷而死的士兵。
其中一名陣亡的軍官柏上尉,帶了一隻名叫艾伯特的兇惡梭犬,牠無疑是世間舉止最惡劣的狗。柏土尉入土之後,那隻狗坐在他的墓旁,哀嚎數小時,試圖咬任何接近的人。我做了蠢事,給牠一小塊餅乾,結果現在這只笨狗跟著我到處走。此刻,牠就坐在我的帳篷裡,半野蠻的眼晴瞪著我看。哀鳴幾乎沒停過。每當我靠近,牠就想把牙齒扎進我的手臂。我想射殺牠,但我對殺戮已無比厭倦。已有許多家庭因我奪去他們的兒子、兄弟、父親而哀傷。我早已因為我的所作所為,為自己在地獄贏得一席之地,而戰爭才剛剛開始。我正在改變,而且不是往好的方面。妳所認識的人已永遠消失,我怕妳可能不會喜歡這個取而代之的傢伙。
小茹,死亡的氣味……到處都是。
戰場土散著屍塊、衣物、殘缺的靴子。想像一場讓你的鞋子與鞋底分離的爆炸。他們說戰役之後,下個季節的野花會特別茂盛,因為土地被充分翻攪,讓新的種子有空間扎根。我想要哀悼,可是沒有合適的場地,也沒有時間。我必須收起感覺,深藏到某世界上還有寧靜的地方嗎?請寫信給我。跟我說說妳在做的針線活,或是妳最喜歡的歌。巨石鎮在下雨嗎?樹葉是否開始變色了呢?
誠摯的費克禮
碧茜讀完信的當下,有種奇特的感受,一股她沒想到的憐憫襲上心牆。
這樣的信似乎不可能出自傲慢的費克禮之手。她感覺非常的意外,信中傳達出的脆弱和無聲的需求觸動了她。
「妳必須寫信給他,小茹,」她用相較於之前打開時、更加悉心仔細的態度,把信折好。
「我不要寫,那只會招來更多抱怨。我要保持沉默,也許那會刺激他,讓他下次寫信時懂得寫些讓我比較開心的事。」
碧茜皺起眉頭。「妳也知道,我不怎麼喜歡費上尉,可是這封信……他值得得到妳的慰問,小茹。只要寫幾句話給他,寫些安慰的話語,那花不了多少時間。至於那隻狗,我倒些建議—」
「我才不要寫任何跟那只討厭的狗有關的事,」茹思不耐煩地吁一口氣。「要寫妳寫給他。」
「我?他不想知道我的任何事,他向來覺得我是個怪人。」
「我真想不透,只因為妳帶了梅杜莎去野餐……」
「牠是只很守規矩的刺蝟,」碧茜防備地說。
「只是那位手被刺到的紳士似乎另有意見。」
「那純粹是因為他企圖用不正確的方式抓牠。當妳要抓刺蝟的時候—」
「不必跟我說,反正我永遠也不想去抓刺蝟,至於費上尉……如果妳強烈地認為需要回信,那就用我的名義回復一下吧。」
「他不會發現字跡不一樣嗎?」
「不會,因為我從來沒有寫過回信。」
「但他是妳的追求者,」碧茜抗議。「而我根本不瞭解他。」
「其實,妳對他的認識跟我一樣多。何況妳還認識他的家人,而且妳跟他的嫂嫂是好朋友。再說,我並不認為費上尉是我的追求者,至少他不是唯一的一個。而且,除非他四肢健全地歸來,不然我絕對不可能嫁給他,我才不要下半輩子都需要我推著輪椅走的丈夫。」
「小茹,妳好膚淺。」
茹思露齒而笑。「但是,我很誠實。」
碧茜懷摸地瞥她一眼。「妳真的授權妳的朋友替妳寫情書?」
茹思無所謂地揮揮手。「那不是情書。他寫給我的信裡從來沒有提過任何的情與愛,只是些歡樂和互相鼓勵的事。」
碧茜摸索著外出服的口袋,把信塞進去。她在心裡跟自己爭辯,為正確理由而做某件道德上有爭議的事,永遠不會有好結果。可是話說回來……她無法擺脫浮現腦海的影像,看到一位筋疲力竭的軍人,雙手因為替同袍挖掘墓地而起了水泡,卻依然在帳篷裡利用難得的片刻振筆疾書,有只髒亂不堪的狗在帳蓬的角落嗚咽。
她覺得自己負擔不起這個寫信安慰他的任務,她推測茹思也有同樣的感覺。
她企圖想像克禮的處境:遠離習慣的優雅生活,發現自己身在生命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飽受威脅的世界。實在難以想像費克禮這樣嬌生慣養的美麗男人必須跟危險及困難這樣對抗。還有,飢餓和孤單。
碧茜若有所思地凝視朋友,兩人的目光在鏡中相遇。「茹思,妳最喜歡的歌是什麼?」
「我沒有最喜歡什麼歌,把妳最喜歡的歌告訴他吧。」
「我們應該跟黛莉討論這件事嗎?」碧茜問,意指費克禮的嫂嫂。
「當然不要,黛莉很重視誠實這個問題。如果她知道信不是我寫的,就不會幫忙把信寄出去。」
碧茜發出一個介於笑聲和呻吟之間的聲音。「我不會說誠實是個問題。噢,小茹,請妳改變主意,寫信給他。這樣事情簡單多了。」
可是茹思一旦決定,就不會安協。「對我可一點都不簡單,」她刻薄地說。「我很確定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復那樣的信,搞不好他早就忘了寫過這封信。」她的注意力回到鏡子,沾了一點玫瑰花瓣油膏點在唇上。
茹思真是漂亮,心形的臉蛋,棕色柳眉優美地彎在圓圓的綠色眼睛上方,可是一面鏡子所能反映出來的人是多麼有限啊。要猜出茹思對費克禮真實的感覺根本不可能。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無論多不恰當,回信是比沉默更好的方式。靜默對人的殺傷力,有時候甚至比子彈更強大。
碧茜獨自坐在瑞黎園房間的書桌前面,將筆尖探入一瓶深藍色墨水蘸了蘸。一隻名叫「幸運」的灰色三腳貓懶洋洋地靠在書桌的角落,機警地看著她。碧茜的寵物刺蝟梅杜莎,則佔據了書桌另一側。天生敏感的幸運,從不打擾有鋼毛的小刺蝟。
把費克禮的信再一遍之後,碧茜寫道:
收信人:費克禮土尉
克里米亞半島第二師步槍旅第一隊
暫停下筆,碧茜伸手用一根手指輕戳幸運僅存的前掌。「小茹會怎麼稱呼他呢?」她大聲地問。「她會稱他心愛的?還是最最親愛的?」這個想法讓她皺起鼻子。
寫信稱不上是碧茜的強項。雖然她來自非常善於表達的家庭,相較於文字,她總是更重視直覺及行動。事實上,她能戶外的短暫散步深入瞭解一個人,而那是她坐著閒聊數小時也做不到的。
仔細考慮冒充他人寫信給全然陌生者的各式可能內容後,碧茜終於放棄。一管他的,我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吧。說不定他因為戰爭太過疲勞,根本不會注意到信的口氣不像茹思。」
幸運把下巴靠在腳掌旁,雙眼半閉,口中發出舒暢的嗚嗚聲。
碧茜下筆。
親愛的克禮:
我誦了關於奧馬河之役的新聞。根據《泰唔士報》擺先生的報導,你和另外兩名步槍旅隊員領先第二近衛步兵團,擊中數名敵軍,因此讓他們亂了陣腳。羅先生同時也語帶欽佩地評論,說子彈飛來時,步槍旅從不撤退,甚至連頭也不閃。
儘管我也很欽佩,但我有點建議。依我看,在成為目標時,移動頭部並不損及你的勇敢。低頭、閃避、移步,或乾脆躲在岩石後面,我保證我不會因此而看輕你!
艾伯特還跟你在一起嗎?牠依然會咬人嗎?我的朋友碧茜(那個帶了刺蝟去野餐會的女孩)說,那隻狗也受到過度刺激,而且很害怕。由於狗有狼的本性,牠需要領袖,你必須確立你優越的地位。只要牠想咬你,就用手抓住牠整個口鼻並稍微施扣壓力,再明堅定的聲音對牠說:「不可以。」
我最喜歡的歌是「越過群山,在遙遠的地方」。昨天漢普郡下雨了,輕柔的秋季風雨幾乎沒打下任何樹葉。大理花不再綻放,冰霜讓菊花枯萎,可是空氣清新,聞起來有老樹葉和濕樹皮,還有熟蘋果的味道。你曾注意到每個月份都有專屬的味道嗎?在我看來,五月和十月是最香的月份。
你問世間是否還有寧靜之池,我得遺憾地說巨石鎮恐怕也不怎麼寧靜。最近麥先生的一頭驢子從畜欄逃跑,找到一處並不對外開放的牧地。這個花花公子為所欲為地闖入時,康先生得過獎的北馬正渾然不覺地吃著草。現在母馬顯然懷孕了,一場風暴正在醞釀,康先生要求財務賠慣,但麥先生堅持如果放牧地的圍欄更堅固,那場秘密約會根本不會發生。更糟的是,這暗示了是那匹母馬不知檢點,沒有奮力護衛牠的貞節。
你真的認為你在地獄贏得一席之地? ……我不相信地獄,至少不相信死後有地獄。我認為地獄是活著的人創造出來的。
你說我所認識的那位紳士已被取代。我多希望可以提供更好的慰藉,而非只說:無論你如何改變,我們都會歡迎你。做你必須做的。如果可以幫你想過,何妨就真的把感覺收到一旁,藏起來並鎖上門。也許某天我們將一起釋放它們。
誠摯的 茹思
一八五四年十月十七日
碧茜從來沒有蓄意欺騙過任何人,如果能以自己的名義寫信給費克禮,她會打心底舒坦一點,可是她仍然記得他對她曾有貶低的評論,他不會想收到「奇怪的賀碧茜」寄出的信件。他想要的是金髮姜女梅茹思寫的信。不過,收到經過偽裝的信還是比什麼都沒有更吧?像費克禮目前這種處境的人,需要一切能鼓勵他的字句。
他需要知道有人關心他、在乎他。
出於不知名的理由,在讀過上尉的信之後,碧茜發現她的確在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6:09
第二章
中秋的滿月帶來乾燥清爽的天氣,位在瑞黎產業的佃戶和工人令年的收成是他們記憶中最豐碩的一次。碧茜跟莊園的其它人一樣,忙於采收以及舉辦緊接而來的慶典。豐盛的露天眾餐及舞會在瑞黎國主屋的庭院舉行,來賓囊括佃戶、僕人還有村民,賓客超過千人。
讓碧茜失望的是,費黛莉不克出席這些慶祝活動,因為她的丈夫強恩咳個不停,她於是待在家中照顧他。「醫生給了我們一些藥,強恩好很多了,」黛莉的短筆寫道,「不過醫生也叮囑他必須盡量臥床休息,才能完全康復。」
近十一月底,碧茜挑了條直接的路,穿過長滿多瘤橡樹及恣意生長之山毛櫸的林地,走路前往費家。當陽光從雲邊竄出,在霜上灑落無數光芒,樹木的黑色枝幹彷彿裹了一層糖衣。碧茜踩過乾樹葉和苔癬所凍結而成的碎冰,堅固靴子的鞋底灑起泥潭。
她走近費家莊,其前身為皇家持獵住宅,它是一棟長滿長春籐的大屋子,座落在方圓數十英畝之廣的林地之間。碧茜踏上迷人的石板小徑,繞過主屋來到前門。
「碧西。」
聽到輕聲的呼喚,她轉身看到費黛莉獨自坐在石頭長椅上。
「噢,妳好,」碧茜愉快地說。「我許多天沒有看到妳,所以我想我該……」近距離看到朋友,她的聲音隱去。
黛莉穿著簡單的日間服裝,灰色布料和她身後的樹林融為一體。她好安靜,一動也不動,碧茜之前根本沒注意到她。
自從黛莉嫁給強恩,搬到巨石鎮後,她們就成了朋友,至今已經三年。有一種朋友,你只會在自己沒煩惱時去拜訪,比如茹思;另一種朋友則是有煩惱或需要時可以求助的對象,比如黛莉。
看到黛莉面容蒼白、但雙眼和鼻子卻通紅的傷心模樣,碧茜皺起眉頭,關心地問:「妳沒有穿斗遲或披肩。」
「我很好,」黛莉低聲說,可是她的肩膀在顫抖。碧茜脫下厚重的羊毛斗篷,將它披上黛莉纖弱的身軀,黛莉搖搖頭,比了比手勢要碧茜自己披著。「不,小碧,不要—」
「我因為走路,身子很暖和。」碧茜堅持,在朋友身旁的冰冷石長椅坐下。黛莉的喉嚨劇烈起伏,卻一陣沈寂。有非常嚴重的事情發生了。碧茜強迫自己耐住性子,、心跳彷彿卡住了喉嚨。「黛莉,」她終於開口問道。「是費上尉出了事嗎?」
黛莉茫然的看著她,好像正試圖理解某種外國語言。「費上尉,」她無聲複述,然後輕輕搖頭。「沒事,就我們所知,克禮很好。事實上,我們昨天才收到他的幾封信,有一封是給茹恩的。」
碧茜立刻感到一陣釋然。「我可以幫忙把信轉交給她,」她自告奮勇,試著讓聲音聽來有些膽怯。
「好的,麻煩妳了。」黛莉蒼白的手指在腿上反覆扭絞。
碧茜慢慢伸出手,輕握住黛莉的。「妳丈夫的咳嗽變嚴重了?」
「醫生才剛離開,」黛莉深吸口氣,茫然地說。「強恩罹患了肺結核。」
碧茜的手一緊。
她們都保持沉默,一陣冷風猛地刮過樹梢。
強烈的不平之感油然而生。費強恩非常樂於助人,總是在聽間有人需要幫助時,第一時間前往探視。他曾替一位佃農的妻子支付醫藥費,因為那對夫妻無法負擔,他還出借家中的鋼琴讓當地孩童上課,並在巨石鎮的飽餅店幾乎付之一炬後,出錢資助店面的重建。他這一切的作為都相當低調,彷彿被知道做了這些好事很尷尬似的.,為什麼像強恩這樣的好人會罹患重病呢?
「那又不是死刑,」碧茜終於找到聲音。「也有人打敗了疾病呀。」
「五分之一的機率,」黛莉無精打采地附和。
「妳的丈夫年輕而強壯,那五人之中的一個必定就是強恩。」
黛莉好不容易才點了頭,但沒有開口。
他們知道肺癆致死率特別高,它會破壞肺部,嚴重耗損體重和身形。最可怕的是肺病導致的咳嗽,會愈來愈頻繁且將帶血,直到患者的肺部終於無法呼吸。
「我的姊夫凱莫知道很多草藥,」碧茜提供意見。「他的祖母是他們族裡的巫醫。」
「吉普賽療法?」黛莉的語調帶著懷疑。
「妳必須嘗試所有的方法,」碧茜堅持。「包括吉普賽療法。羅姆人住在大自然中,他們知道所有自然界的療應力量。我會請凱莫調一帖能調養費先生肺部的補藥,再—」
「強恩很可能不會服用,」黛莉說。「而他母親則會反對。費家人非常傳統,如果藥不是出自醫師的診療箱或藥房,他們不會接受的。」
「我還是會跟凱莫要點什麼。」
黛莉側過頭,靠在碧茜肩上。「小碧,妳是個好朋友。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會需要妳。」
「我一定在,」碧茜簡單答道。
另一陣微風掃過,竄進碧茜的衣袖。黛莉把自己從茫亂的慘況拉出來,站起身,遞還斗篷。「我們進屋去,我去吧給茹恩的信找出來。」
屋內非常舒適溫暖,房間相當寬敞,有低矮的木製天花板和冬季光線可以透進來的厚鑲板窗。似乎屋內所有壁爐都已點燃,熱氣緩緩在整潔的房間滾動。費家的每樣東西都靜謐而高雅,氣派的傢俱都有悠久的歷史。
一名看來順服的女僕上前接過碧茜的斗篷。
「妳的岳母在哪兒呢?」碧茜問道,跟著黛莉走到樓梯間。
「她在房裡休息,這消息對她而言特別難以接受。」她暫停一下。「強恩一直是她最愛的孩子。」
碧茜跟大半個巨石鎮對此都心裡有數。費太太另外兩個兒子在襁褓時死去,有個女兒是死胎,強恩和克禮是她僅剩的孩子,她很愛這兩個兒子,不過只有強恩,是費太太投注了所有心思和心血的對象。很不幸,在強恩母親的眼中,沒有女人配得上他。三年婚姻生活中,黛莉飽受批評,尤其是她沒生孩子這件事。
碧茜和黛莉走上樓梯,經過成列鑽著厚重金框的家族肖像道,大部分的人物是黛莉岳母那邊的包家人士,即此家族中真貴族血統的那一方。經過代代傳承,包家人皆外貌出眾,有細窄的鼻子、明亮的眼睛和豐盈飄逸的頭髮。
她們抵達二樓,連串低沈的咳嗽聲從走道底一個房間傳出來。碧茜因那粗啞的聲音而瑟縮了一下。
「小碧,妳稍等一下好嗎?」黛莉焦慮地問道。「我必須先去看看強恩,他吃藥的時間到了。」
「好的,當然。」
「克禮的房問,他來訪時會住的房間,就在那裡。我把信放在五斗櫃上。」
「我去拿。」
黛莉去照顧丈夫時,碧茜先站在門柱邊往內看,才小心翼翼地進入克禮的房間。
房間很昏暗。碧茜上前拉開一片窗簾,讓日光撒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形成一個明亮的矩形。信就放在五斗櫃上。碧茜急切地拿起它,手指好想把封蠟弄破。
不過她提醒自己,信是要給茹思的。
她不耐地歎口氣,將未拆的信放進日間服的口袋,然後站在五斗櫃前審視木匣中那些擺放整齊的小物品。
一支銀質把手的小修容刷……一把折迭剃刀……一個空的肥皂盒……一個有銀質蓋子的瓷盒。碧茜忍不住掀開蓋子,她看到三副袖扣,二銀一金,一條表煉和一顆銅扣。碧茜將蓋子蓋好,接著拿起修容刷,試探性地碰觸面頰。刷毛柔軟滑順。隨著柔軟纖維滑動,好聞的香氣從刷子中飄出,是刮鬍皂的淡淡香料味。
碧茜將刷子拿近鼻子,聞嗅那股香氣充滿男性陽剛的味道雪松、熏衣草、月桂葉。她想像克禮在臉上刷上泡沫,嘴巴努向一邊,就像她見過父親和哥哥刮鬍子時那種很有男子氣概的動作。
「碧茜?」
她內疚地放下刷子,走出房間。「我找到信了,」她說。「我拉開了窗簾—我去把它們拉上,然後—」
「噢,別忙,讓光線進來吧。我討厭昏暗的房間。」黛莉朝她勉強一笑。「強恩吃了藥,」她說。「藥讓他昏昏欲睡。趁他在休息,我要下樓去找廚子。強恩覺得他說不定能吃些燕麥布丁。」
她們一起走下樓梯。
「謝謝妳替我把信拿給茹思,」黛莉說。
「妳真好,協助他們相互通信。」
「噢,那沒什麼,我是因為克禮才幫這個忙。我得說我很訝異茹思肯花時間寫信給克禮。」
「為何這麼說呢?」
「我不覺得她在意克禮。其實在克禮離開前,我曾警告過他,但他對她的美貌和朝氣實在太過心醉,自我說服說他們之間有某種心意的交流。」
「我以為妳喜歡茹思。」
「我是呀,或者至少我試著喜歡她。因為妳的緣故,」黛莉給了碧茜一個苦笑。「我決心要更像妳,小碧。」
「像我?噢,我可不會這麼做,難道妳沒發現我很奇怪?」
黨莉的微笑擴大,露出了牙齒,有一瞬間她看來就像強恩生病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年輕女性。「你接受人們本來的面目。我認為你對待他們的方式就跟你對那些動物一樣,你總是很有耐心地觀察每個人和每樣動物的習慣和需要,而且妳不批判他們。」
「我曾經很嚴苛地批評妳的小叔,」碧茜有點羞愧地指出。
「應該要有更多人更嚴厲地對待克禮,」黛莉微微一笑。「說不定能改善他的性格。」
碧茜口袋中那封未拆的信真是個折磨。她快步回家,替馬上鞍,然後騎到梅家。那是一棟有塔樓、繁複門廊和彩繪玻璃的精緻屋舍。
茹思前晚參加舞會直到凌晨三點,才剛起床,她穿著繡有白色蕾絲裝飾的天鵲絨晨袍接待碧茜。「噢,小碧,妳真該來參加昨天晚上的舞會!有好多英俊的年輕紳士,包括一支兩天後要遠征克里米亞半島的騎兵分隊。他們穿著那身制服帥到不行—」
「我剛剛去看黛莉,」碧茜有些喘,進入樓上的私人客廳並關上鬥。「可憐的費先生情況不好,而且—嗯,我等會見會跟妳說到,不過—這是費克禮寄來的信!」
茹思笑著接過信。「謝謝妳,小碧。好啦,說到我昨晚認識的軍官……有位黑髮的中尉邀我跳舞,他—」
「妳不拆信嗎?」碧茜問道,看著茹恩把信擱在小桌上,不免一陣失望。
茹思對她促狹一笑。「哇,妳今天很急呢。妳要我現在拆信?」
「對。」碧茜砰地一聲坐入印花布的沙發上。
「但我想跟妳說中尉的事。」
「我才不在乎那個中尉做了什麼,我想聽費上尉的事。」
茹思低聲地格格笑。「自從妳去年偷了柯普頓爵爺從法國進口的那隻狐狸之後,我第一次見到妳這麼迫不及待。」
「我不是偷,是拯救牠。為了打獵而進口狐狸我認為那非常沒有運動家精神。」碧茜比了比那封信。「快開!」
茹思弄破封蠟,瀏覽內文,覺得有趣卻無法置信地搖搖頭。「他居然寫起騾子來了。」
她轉了轉眼珠,把信遞給碧茜。
收信人:梅茹思小姐
英國漢普郡巨石鎮
親愛的茹思:
儘管那些報導將英國士兵描述得堅定不屈,我跟妳保證步槍旅士兵遭遇攻擊時一定會低頭、移動,並尋找掩護。經過妳的建議,我把移步和閃避也一併用上,成效卓越。依我看,古老的寓言故事不對:有時候,我們肯定想當兔子而不是烏龜。
十月二十四號我們在巴拉克拉瓦的南部港口打仗。輕騎兵隊奉命直攻俄羅斯槍隊,但理由不明。由於缺乏支持,五個騎兵團被殲滅。我們在二十分鐘內失去兩百人、將近四百匹馬。十一月五號在英克曼的戰況更是激烈。
我們搶在俄國人之前,援救困在戰場上的士兵。埃布爾(我對牠的簡稱)跟我一起在槍林彈雨中幫我找到受傷的人,把他們帶出射程。我在軍團最好的朋友死了。
請跟妳的朋友碧茜道謝,謝謝她對埃布爾提出的建立。牠不再那麼常咬人,也從來沒咬我,只曾送了此,一齒痕給來帳蓬找我的人。
五月跟十月是最香的月份?我認為十二月也很香:萬年青、霜雪、木柴的煙、肉桂。至於妳最喜歡的歌……妳知道「越過群山,在遙遠的地方」是步槍旅的隊歌嗎?
感覺上似乎除了我,每個人都成了某種疾病的受害者。霍亂等疾病橫掃了兩支分隊,不過我什麼症狀也沒。我想我至少該假裝消化不良之類的,感覺比較合群。
說到馬與蜢子的世代情仇:儘管我相當同情康先生和他那匹水性楊花的母馬,但我必須指出,驟子的出世是不錯的結果。驟比馬腳步更穩,普遍而言也更加健康,而且最棒的是,牠們有一雙表情豐富的耳朵。只要管理得宜,牠們並不會過度頑固。假如妳無法理解我何以對螺子有明顯的喜愛,我應該說明一下:小時候,我擁有一頭名叫赫克托的寵物螺子,牠的名字當然是來自《伊利亞德》裡的那個頑固的傢伙。
我不會冒昧要求妳等我,小茹,但請妳繼續跟我通信。妳上次的來信,我一讀再讀。儘管相距兩千英哩,現在的妳,感覺起來竟比以往都更為真實
永遠的 克禮
附註:內附埃布爾的素描
一八五四年十一月七日
碧茜讀著信,擔心、感動和高興的情緒輪番出現。「讓我回信給他,署妳的名,」她央求。「再一封。拜託,小茹,我寄出去之前會先給妳看。」
茹恩大笑。「老實說,這是我做過最傻……噢,好吧,妳想寫就寫吧。」
接下來半小時,碧茜聆聽有關舞會、出席賓客和倫敦最新八卦的無趣話題。她把費克禮的信輕輕放進口袋……摸到一個不熟悉的物體,她的身體僵直起來,金屬把手……還有絲般的刷毛,是修容刷。她臉色蒼白,知道自己無意間從克禮的五斗櫃上拿走了修容刷。
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碧茜設法保持微笑,繼續冷靜地和茹思閒聊,不過內心其實已慌亂不已。
當碧茜偶爾緊張或擔心時,她會從商店或住家順手牽羊、帶走一些小東西,這種行為從她父母過世之後開始。有時候她根本沒發覺她拿了東西,有時候那股衝動之強烈,她甚至會冒汗與顫抖,直到自己終於放棄抗拒。
偷東西從來不是什麼問題,麻煩的是如何將東西歸還。碧茜和她的家人總是想方設法把東西物歸原位,不過有時需要用上終極手段,例如在不恰當的時間前去拜訪,或者編撰誇張的理由在別人家中遊走,這些也讓賀家人的古怪更聲名遠播。
幸好將修容刷物歸原位不會太困難,她可以在下回拜訪黛莉時做到。
「我想我該更衣了,」茹思終於說。
碧茜立即起身。「沒錯,我也該回家做事了。」她笑著輕輕補充:「包括寫另一封信給上尉。」
「不要寫太奇怪的事情,」茹思說。「我可不想壞了我的名聲。」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6:26
第三章
收信人:費克禮上尉
克里米亞半島英克曼荷姆山脊 步槍旅第一隊
親愛的克禮:
今天我看到報導,最近一場戰役中,我們有兩千多人喪生。據說步槍旅一名軍官被刺刀所傷,不是你吧?你受傷了嗎?我好替你擔心。然後,很遺憾你的朋友陣亡。
我們正在佈置房子準備過聖誕節,懸掛冬青和榭寄生。我把一張本地藝街家做的聖誕卡放進這封信裡面。請注意卡片底下的流蘇和帶子,你一拉,左邊那些快樂的人兒就會狂飲他們杯中的酒。(「狂飲」Quaff真是個奇怪的詞,對吧?不過它是我的最愛之一。)
我愛耳熟能詳的聖誕頌歌,我愛每次聖誕節的例行公事。我愛那時吃的葡萄乾布丁,雖然我其實不怎麼喜歡葡萄乾布丁。做著同樣的事會有種心安,對吧?
埃布爾看來是只討人喜歡的的狗,也許外表不怎麼紳士,但骨子裡是忠心耿耿且有深厚感情的夥伴。
我好怕你出了事,希望你平安。我每天晚上都為你在聖誕樹上點一根蠟燭。
請盡快回信。
誠摯的茹思
一八五四年十二月三日
附註:我跟你一樣喜歡騾子。牠們非常謙遜,從不誇耀自己的出身。真希望某些人在這方面能更像騾子一點。
收信人:梅茹思小姐
漢普郡巨石鎮
親愛的小茹:恐怕被刺刀所傷的正是我,妳怎麼猜到的?那時我們正布一排俄國槍隊。那是輕微的肩傷,真的不值得一提。
十一月十四日有場暴風雨,摧毀了營地,停在港口的法國和英國船也被打沉。這次暴風雨奪走更多人命,而且很不幸,大部分的冬季補給和設備也沒了。我想這就是所謂「艱困的戰役」。我很餓。昨晚我夢到食物。通常我都是夢見妳,可是昨晚我得抱歉地說,妳的光彩被薄荷醬羔羊肉奪走了。
這裡非常冷。我現在正跟埃布爾窩在一起,我們是一對壞脾氣的床伴,不過為了不要凍僵,我們都很願意忍受對方。埃布爾成了隊上不可或缺的一分子,牠在槍林彈雨之中幫忙傳遞消息,而且跑得比人快多了; 牠也是優秀的哨兵和偵察兵。
我從埃布爾身土學到幾件事:
一、只要食物還沒被吞下去,每個人都可以搶。
二、只要可以就打個小盹。
三、除非很重要,否則不要咆哮。
四、有時追著自己的尾巴跑、亦即白忙一場是無可避免的。
希望妳過了個美好的聖誕節。謝謝妳的卡片,我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收到,它傳遍了整個軍團,大部分的人這輩子從未見過聖誕卡片。等它終於回到我手中,卡片上連著線的人見已經狂飲個徹底了。
我也很喜歡「狂飲」這個詞。事實上,我一向喜歡特殊的詞,送妳一個:「sote-ate」,指的是替馬釘蹄鑽。或者「nidifice」,是巢的意思。康先生的母馬生了嗎?也許我會拜託我哥哥去把牠買下來,誰知道何時會需要一頭好騾子呢?
一八五五年二月一日
親愛的克禮:
用郵政系統寄信實在太普通了,真希望我可以找到更有趣的方式……我想在鳥兒的腳土綁個小紙卷,或者把要給你的信放進瓶子丟進大海裡。不過考慮到效率,我還是湊合著請皇家郵政局幫忙吧。
我剛剛在《泰唔士報》讀到,你又參與了更多英勇行動。為什麼你要冒那些險呢?軍人平常的職責已經夠危險了。請注意自己的安全,克禮,若不是為你,那就當是為了我。我的要求全然出於自私我無法忍受再也收不到你的來信。
小茹,我離妳好遠。我正站在我的生命之外,往內看。儘管身處此種殘暴環境,我從餵狗、讀信和觀察夜空找到簡單的樂趣。今天晚上我幾乎以為看到了古星座南船星座那艘傑遜和他的船員踏上尋找金羊毛之旅所乘坐的船。然而,除非身在澳洲,否則不應該看到南船座,可是我相當肯定我看到它了。
我求妳忘我之前寫的:我要妳等我。在我回家之前,不要嫁給任何人。
等我。
親愛的克禮:這是三月的味道
雨、沃肥的泥土、羽毛、薄荷。每天上午和下午,我都喝加了蜂蜜的新鮮薄荷茶。最近我經常外出散步,在戶外,我的思緒好像比較清晰。昨晚的天空非常清朗,我抬頭尋找南船座。我真的拿星座沒辦法,除了獵戶座和它的腰帶,其它的我永遠也認不出。不過我盯著天空愈久,愈覺得它像海洋,然後我看到了由星星組成的艦隊。一艘船艦下錨停在月亮旁邊,其它的船則漸漸駛遠。我想像我們在其中一艘船上,在月光中航行。
老實說,我覺得海洋讓人不安。太浩瀚了。我比較喜歡巨石鎮周圍的樹林。它們總是如此迷人,而且充滿平凡的奇跡雨露閃耀其土的蜘蛛網、頹紀橡樹新生的枝芽。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目睹。然後我們將一起傾聽風掃過枝葉的美妙沙沙聲……那是樹演奏的音樂!
我坐在這裡寫信給你,穿著長襪的腳離墟火太近了,其實我偶爾會害長叫喊微微燒焦,有一次我還得用力躁腳,因為它們竟然開始冒煙。即使如此,我還是改不掉這個習慣。嗯,只要跟著隨焦長襪的味道,你蒙著眼睛也可以從人群中找到我。
附件是一根知更鳥的羽毛,我散步時撿到的。它象徵好運,把它放進你的口袋。
就在我寫這封信的此刻,我有種最奇怪的感覺,好像你就站在房裡,跟我在一起。我的筆彷彿成了魔杖,將你召喚至此,只要我夠努力祈禱……
最最親愛的茹思:
我把知更鳥的羽毛放在口袋。妳怎麼知道我需要幸運符?這兩星期,我在壕溝中跟俄國人來回交手。這場戰役不再是騎兵之戰,全被工兵和炮兵取而代之。埃布爾跟我一起待在戰嚎,只在傳遞消息時出去。
在戰事稍歇的時候,我試著想像自己在別的地方。我想像把腳擱在爐火旁的妳,妳吐露的氣息慘著薄荷茶的甜味。我想像跟妳一起散步,穿過巨石鎮的樹林。我很想見到那些平凡的奇跡,不過我想若沒有妳,我不可能找到。我需要妳的幫助,小茹。我覺得妳可能是我重新融入世界的唯一機會。
我感覺跟妳有關的記億,似乎比我認為的更多。我和妳實際相處只有少數時刻:一支舞、一段交談、一個吻。若能重活那些片段,我會更加珍惜。昨晚我再次夢見妳。我看不到妳的臉,但我感覺妳在我身邊,對著我耳語。
上回擁住妳時,我不知道妳真實的模樣,或者我究竟是誰。我們從未看透在表面之後的對方。也許那樣反而好,若當時就對妳有現在的感覺,我想我根本無法離開。
我跟妳說我為何而戰。不是為英國,或其同盟,也不出於何愛國理由,一切源自想和妳一起的渴望。
親愛的克禮:
你使我暸解文字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尤其是現在。黛莉把你的上一封信交給我時,我的心跳加速,必須跑到我的秘密小屋私下展讀。
我尚未告訴你……去年春天某次散步途中,我發現了樹林中最奇怪的建築,那是一座磚石砌成的孤塔,長春籐和苔辭滿佈其上。它在衛斯克爵爺領地上非常偏遠的區域。後來我向衛斯剋夫人探詢,她說保留一棟秘密小屋是中世紀時期當地的風俗,領地主人可能用來安置情婦,有一次衛斯克家族的祖先甚至靠它避開了嗜血的使人。衛斯剋夫人說,我隨時可以到秘密小屋去,反正它棄置已久。我經常造訪,那是我的藏身處、我的庇護所……如今你知道了,它也是你的了。
我剛才點了一根蠟燭放在窗邊,讓你可以跟著這顆小小的北極星,找到回家的路。
最最親愛的茹思:
被這些噪音、人及瘋狂環繞,我試著想像妳在秘密小屋的模樣我在塔中的公主,還有我的窗邊北極星。
一個人在戰爭中需要做的事我認為會隨時間流逝變得愈發容易,而我必須遺憾地說,我是對的。我替我的靈魂害怕,小茹,那些我做過的事、那些我還未做的事。如果我連神的原諒都不敢奢望,又怎可要求妳?
親愛的克禮:
愛能寬恕一切,你根本不需要開口要求。
從你跟我提到南船星座,我便閱讀星星的資料。我家有一堆相關書籍,因為我父親對此主題特別有興趣。亞里士多德說,星星是由不同於物質四元素之外的第五元素所組成,人類的精神本質也是同樣的元素。那就是人的靈魂能與星星溝通的原因。或許這觀點不是非常科學,但我很喜歡這個意涵: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小簇星光。
我把想念你的思緒,當成個人的星座隨身攜帶。你或許非常遙遠,我最親愛的朋友,但你依然是我畫魂中永恆不移的星座。
親愛的小茹:我們在做圍城的準備,我無法確定何時能再有寫信的機會。這不會是我的最後一封信,只是短期內的最後一封。請相信有一天我會回到妳身邊。
直到我能將妳擁入懷中,這些已經快被讀到爛掉的字句是我能靠近妳的唯一方式:我們怎能完整詮釋我的愛?文字永遠無法充分描述妳'或捕捉妳對我的意義。
儘管如此……我愛妳。我對星光發誓……我定會平安返家,讓妳親耳聽到這些話。
碧茜坐在林中深處一棵傾倒的巨大橡樹上,放下克禮的信抬起視線。她沒發覺她在哭,直到感覺微風拂過她淚濕的雙頰。她的臉部肌肉因為試圖自我克制而酸痛。
他在六月十三日寫信給她,殊不知她也在同一天提筆,實在很難不將這看做某種徵兆。
自父母過世,她從未經歷如此苦澀的深沈失去、如此痛苦的渴望。當然,這是不一樣的哀傷,但它帶來同樣遙不可及的需要。
我做了什麼?
像她這樣總是秉持誠信的人,居然做出如此不可原諒的欺騙,但實話只會讓情況更糟。假使費克禮發現她假藉他人之名與他通信,他會瞧不起她;如果他沒發現,碧茜也永遠只會是「適合馬廄的女孩」,沒有其它可能。
「請相信我會回到妳身邊……」
儘管那些字句的對象是茹思,但它們對碧茜別具意義。
「我愛你,」她低喃,眼淚撲簌簌地流。
這些感覺是如何悄悄在她身上蔓延的。親愛的上帝,她根本不大記得費克禮的模樣,但她的心卻因他而碎。最糟糕的是,克禮的表白非常可能是受戰時的艱困情境影響:她藉由信件認識的克禮……她所愛的男人……可能在返家之後便消失不見。
這種情況不會有好的結果,她必須叫停,她無法再假裝成茹思了。那對他們任何人都不公平,尤其是克禮。
碧茜慢慢走回家。進入瑞黎園峙,她遇到正準備帶兒子雷恩去散步的雅蜜。
「找到妳了,」雅蜜大聲說。「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馬廄?雷恩要騎他的小馬。」
「不了,謝謝。」碧茜的薇笑感覺像是用別針釘上的。所有家庭成員很快便把她納入他們的生活之中,也都非常寬待她,可是她依舊感覺自己無可避免地歸為老處女阿姨。
她覺得格格不入又孤單,就像她收容的動物,無法融入環境。
她的思緒做了一個大跳躍,喚出她在舞會、晚餐和晚會上所認識之紳士的記憶。她一直不乏男性青睞,也許她應該鼓勵他們其中一人,只要選一個可以投注感情的可能人選,並要自己滿足於此就好。也許她的人生就是應該跟不愛的人結婚。
但那又會是另一種悲慘。
她的手指溜進口袋摸著費克禮的來信,想像他折這張羊皮紙留下的觸感,她的胃被炙熱愉悅的痛所緊緊揪住。
「妳最近很安靜,」雅蜜說,藍色的眼睛搜索著。「妳看起來好像哭過,什麼事讓妳煩心嗎,親愛的?」
碧茜隨意聳聳肩。「我想是因為費先生的病情,所以我有些憂鬱。黛莉說,他的情況急轉直下。」
「噢……」雅蜜滿臉關切。「希望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如果我裝一籃梅子酒和牛奶凍,妳能幫忙送去給他們嗎?」
「當然,我下午就去。」
退回自己的房間,碧茜坐在書桌前,拿出來信。她要寫最後一封信給克禮,內容不涉及個人,只是溫和的撤退。那樣比繼續欺騙他更好。
她小心地打開墨水瓶,用筆蘸了蘸,開始下筆。
親愛的克禮:
我相當珍視你,親愛的朋友,不過你仍在他鄉,我們任一方陷入感情皆屬不智。我誠摯地祝福你平安、健康。然而,我想我們之間最好不要再有涉及個人情感的話題,直到你歸來。事實上,也許終止通信是最好的作法……
每寫完一句,她的手指便愈來愈無法正常運作,下筆愈來愈難。鋼筆在她緊緊的抓握中顫動,她感覺眼淚又冒了出來。「垃圾,」她說。
寫這種謊言字字痛心,她的喉嚨幾乎緊到無法呼吸。
她決定在寫完應該寫的信之前,她要先寫出實話,她要寫出真心渴望寄給他的信,然後把信銷毀。
碧茜深吸口氣,抓了另一張紙,匆匆寫下只有她看得到的幾行字,希望能舒緩緊緊揪住心臟的強烈痛楚。
最最親愛的克禮:
我不能再寫信給你了。
我並非你所認為的那個人。
我寄信的本意並非傳情,但是,它們卻都變成情書。在信件寄送的途中,我的字句變成紙上的心跳。
回來吧,請回家鄉,回來找我。
碧茜雙眼全是淚水,視線一片模糊。她把信紙放到一旁,回頭完成那封中規中矩的信,表達對他平安歸來的祝福和祈願。
至於那封情書,碧茜把它揉成一團扔進抽屜。稍後她會用自己的儀式把它燒燬,看著每個發自肺腑的字句燒成灰燼。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6:54
第四章
那天下午稍晚,碧茜走到費家。她帶了裝有梅子酒、牛奶凍、一塊白色奶酪,和一個沒有糖衣只是微甜的家常蛋糕的提籃。不管費家人需不需要這些一,禮輕情意重。
因為籃子有些重,雅蜜力勸碧茜搭乘雙輪或四輪馬車前去,不過碧茜想走走路,希望藉由體力的消耗讓她煩躁的心情沈靜下來。她的步伐規律,吸進初夏的氣息。這是六月的味道,她想寫信跟克禮說……忍冬、綠色牧草、晾乾的被套與床單……
她到達目的地時,兩隻手臂已因為提著籃子過久而疼痛。
覆蓋厚厚長春籐的屋子,好像裹著大衣的人。碧茜走到前門敲了敲,感到一陣憂心。面容嚴肅的總管領她進屋,他接過籃子,帶她到前方的接待廳。
屋子裡仔像有些過熱,尤其她剛走了長路感覺更為明顯。碧茜覺得外出服下及耐用的及踝靴內,冒出一層汗水。
纖細又凌亂的黛莉踏入房肉,頭髮披散著,身穿圍裙,上頭沾染了些深紅色的污漬。
血跡。
黛莉看到碧茜憂慮的眼神,擠出虛弱的微笑。「如妳所見,我並未準備要見任何人,不過妳是少數我不用特地整理服裝儀容便能接待的人。」發現自己仍穿著圍裙,她解開它、捲成一團。「謝謝妳的提籃。我請管家倒了杯梅子酒給費太太,她在床上休息。」
「她病了嗎?」黛莉在她身旁坐下時碧茜問道。
黛莉搖搖頭。「只是心慌意亂。」
「那妳丈夫呢?」
「他快死了,」黛莉不帶感情地說。「他活不了多久,醫生說就這幾天。」
碧茜伸出手,希望能摟摟她,一如對待她那些受傷的動物。
黛莉縮了一下,防衛地舉起手。「不,不要。不可以碰我,我會碎成片片。我必須為強恩堅強起來。我們快些談話,我只有幾分鐘。」
碧茜立刻把手收回腿上。「讓我做點什麼,」她放低聲音。「讓我在妳休息的時候坐住床邊陪他,一個小時也好。」
黛莉淡淡一笑。「謝謝妳'親愛的,但我不能讓其它人陪他,我要自己來。」
「那,要不要我去陪陪他母親?」
無莉揉揉眼睛。「妳很熱心,不過我覺得她不想要任何陪伴。」她歎口「要是讓她選擇,她會寧願跟強恩一起死去,而非失去他、自己獨活。」
「可是,她還有另一個見子。」
「她向來不寵愛克禮,她的愛都給強恩了。」
碧茜試著消化這個想法時,高大立鐘的滴答聲彷彿持反對意見,擺動的鍾鍾似乎緩緩搖頭。「不可能是真的,」她終於說道。
「當然可能,」黛莉無力地笑。「有些人有無窮無盡的愛得以分享,比如妳的家人;不過,對其他人而言,愛是有限的資源。費太太全數的愛只夠供給她的丈夫和強恩。」黛莉筋疲力竭地動動肩膀。「她是否愛克禮並不重要,這種時刻,沒有任何事是重要的。」
碧茜伸手探入口袋,拿出信。「這個是給他的,」她說。「茹思寫給費上尉的信。」
黛莉接過信,表情高深莫測。「謝謝,我會把它跟敘述強恩狀況的信一起寄出。他會想要知道。可憐的克禮……在那麼遠的地方。」
碧茜暗想她可否把信拿回來。這是推開克禮最差勁的時機。但換個角度想,或許這也是最佳時機。這種小打擊在此刻應當只是小巫見大巫。
黛莉觀察著她的表情變換。「妳不打算告訴他嗎?」
碧茜眨眨眼。「告訴他什麼?」
這個反應換來不以為然的表情。「我不是傻瓜,小碧。此時此刻茹思正在倫敦,參加各式各樣的舞會、晚會,以及社交季所有的愚蠢活動。她不可能寫那封信。」
碧茜感覺自己的臉變得通紅,然後轉為慘白。「她離開前交給我的。」
「出於對克禮的愛?」黛莉噘起嘴唇。「上一次我見到她,她甚至連問候他都沒有。而且為什麼總是你來送信,拿信?」她縱容又責備地看著碧茜。」從克禮寫給我和強恩的信看來,他顯然因為她寫給他的那些內容,而非常喜歡茹恩。如果我身為大嫂,卻像個笨蛋被蛋弄,小碧那將是妳的錯。」
看見碧茜下額顫抖、眼眶泛淚,黛莉拉起她的手捏了捏。「我瞭解妳,知道妳的本意一定是好的。可是我很害怕這樣不會有好結果,」她歎氣。「我必須回去照顧強恩了。」
碧茜跟著黛莉走到門廳,腦中盤旋著好友將要面臨丈夫離世的想法。
「黛莉,」她發著抖說。「真希望我能替妳承受這些。」
黛莉定定看著她良久,面頰因感動而稍微紅潤一些了「碧茜'就是這樣的體貼,讓妳成為真正的朋友。」
兩天後,賀家接到消息,強恩在夜裡過世了。賀家人滿懷不捨,思忖他們能如何幫助喪夫喪子的兩位費家夫人。情理上,應由莊園的主人,即裡奧,拜訪賢家人並提供協助。不過因為此時仍是國會會期,裡奧人在倫敦;目前議員們正針對國家漠視、導致克里米亞半島的駐軍嚴重缺乏支持和補給之事,進行激烈的政治辯論。
賀家人最終決定由薇妮的丈夫阿閔代表前往費家致意。大家都不認為阿閔會獲接見,畢竟喪家極度悲傷,可能無法與人交談。但無論如何,阿閔都該送一封慰問的信過去,提供對方可能需要的任何協助。
「阿閔,」碧茜在他離開前叫住他。「可否請你替我向黛莉致意,看看葬禮的安排事項,我能不能幫上忙?或問她需不需要人去陪她。」
「好的,」阿閔回答,深色的眼睛滿懷暖意。自小在賀家成長,對所有人而昔日,阿閔就像個兄長。「妳何不寫張便條?我可以請僕人轉交給她。」
「等我一下。」碧茜急忙朝樓梯跑去,大把抓起裙子,免得在趕往房間的路上被絆倒。
她來到書桌前,抽出紙和筆,伸手去開墨水瓶的蓋子。看到抽屜裡揉成一團的信,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打開來,是她寫給費克禮那封疏遠而有禮的信。
它根本沒被寄出去。
碧茜全身發冷,雙腿幾乎站不住。「噢,上帝,」她喃喃開口,跌進旁邊的椅子,用力之大讓椅子差點翻倒。
她一定是給錯了信,那封閉頭寫著「我不能再寫信給你了。我並非你所認為的那個人……」、沒有署名的信。碧茜的心臟狂跳,因慌亂而抽緊。她試圖要紊亂的思緒冷靜下來。信被寄出去了嗎?也許還有機會把它拿回來。她會問問黛莉可是,這樣不好,實在太過自私、欠缺考慮。黛莉的丈夫才剛過世,她不該在這種時刻,被這種小事叨擾。
來不及了。碧茜只能看著辦,但願費克禮不要從這封奇怪的短箋看出什麼。
「回來吧,請回家鄉,回來找我……」
碧茜發出呻吟,往前把頭靠在桌面。汗水使得她的額頭黏在光潔的木頭上。她感覺到幸運跳上桌子,聞嗅她的頭髮、喵喵叫著。
求求禰啊,親愛的上帝,她絕望地想,不要讓克禮回信。讓一切到此為止。千萬不要讓他發現是我。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7:03
第五章
克里米亞半島斯庫台利
「我忽然想到,」克禮拿起蔬菜湯湊近一名受傷士兵的嘴唇,閒話家常地說,「醫院可能是最不適合休養的地方了。」
他正在餵食的年輕士兵頂多二十歲,喝湯時發出覺得好笑的聲音。
克禮三天前被送來斯庫台利的臨時軍醫院。他在賽巴斯托浦沒日沒夜的圍攻襲擊時受了傷。前一刻他還隨同一組工兵要把梯子架在俄方一處地下調堡,下一刻便傳出爆炸,他的側身和右腳立刻感到一陣劇痛。
改建的臨時醫院擠滿傷者、老鼠和害蟲。唯一的用水來自一處泉水,醫務兵大排長龍只為裝一點惡臭的水。由於那處泉水不適合飲用,它便被用來清洗和浸泡繃帶。
克禮賄賂了醫務兵,拜託他們替他弄來一杯烈酒。他用酒精沖說自己的傷口,希望能因此避免化濃。他第一次清洗時,那火燒般的劇痛讓他暈了過去,並從床上滾落在地,從此淪為病房內其它傷員說不膩的笑談。克禮好脾氣地任大伙見取笑,知道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放肆笑鬧是必須的。
炮彈碎片已從他的身側和腿中取出,不過傷口尚未完全癒合。這天早晨,他發現傷口周圍的皮膚又紅又緊繃。想到在這裡生重病的可能性,他簡直快嚇壞了。
昨天,儘管成排病床上的士兵激烈抗議,醫務兵仍動手將一個尚未完全斷氣的人以沾血的床單包裹,準備帶去公共掩埋場。針對病患的生氣叫囂,醫務兵的回答是那個人不省人事,頂多再撐幾分鐘,但病床供不應求。這都是事實。身為少數可以下床的傷員,克禮代為求情,說他願意坐在地上陪伴那個人,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他在堅硬的石板地坐了一小時,替那人驅趕昆蟲,讓他的頭枕在自己受傷的腿上。
「這樣真的有幫到他嗎?」在那可憐人終於離世、克禮放手讓他們帶走他時,一名醫務兵嘲弄地問道。
「如果沒有幫到他,」克禮低聲說。「或許幫到其它人。」他朝成排簡陋的帆布床點點頭,床上的病患躺著觀察一切。讓他們相信如果自己死期將至,至少會得到稍微人道的對待,是很重要的。
克禮隔壁床的年輕士兵幾乎無法自己做任何事,因為他失去了整條手臂,另一隻手也只剩胳臂。由於護士都很忙碌,於是克禮幫忙餵食。他在床邊跪下,身體因痛楚縮了一下,然後扶起士兵的頭,協助他喝杯子裡的清湯。
「費上尉,」一名修女清脆的聲音傳來,她的表情嚴厲、態度苛刻,令人望之生畏,甚至有士兵說若是派她去與俄軍對戰,鐵定穩操勝算,當然這只能私下說說。
看到克禮在其它病患的床邊,她橫眉豎眼。「又在惹麻煩了?」她間。「回你的床上,上尉,不要再下床……除非你想害自己情況惡化,被我們永遠留在這裡。」
克禮很聽話,腳步瞞跚地回到自己的帆布床。
她走過去,用涼涼的手摸摸他的額頭。「發燒了,」他聽到她說。「不要離開這張床,不然我要把你綁在床上,上尉。」她的手移聞,某樣東西被放在他的胸膛。
克禮睜開眼睛,看到給他的一小迭信件。
茹思。
他熱切地抓起信,急促卻笨拙地拆開封蠟。包裡裹中有兩封信。
等修女離開,他才打開茹思的信。看到她的筆跡令他百感交集。他想要她、需要她,那感覺強烈到他無法招架。
不知怎地,隔著大半個地球,他愛上了她。他對她幾乎不瞭解的事實根本無關緊要,他愛那些已知的極少部分。
克禮讀著少少的幾行字。
這些字看來像孩童的字母遊戲,會自己重組。他反覆思索想弄清它們的意義。
「我並非你所認為的那個人...請回家鄉,回來找我...」
他的唇無聲地出她的名字,手掌將信緊貼在胸膛,與自己劇烈的心跳相互呼應。
茹思發生了什麼事?這封奇怪又衝動的短箋攪亂他的心緒。
「我並非你所認為的那個人,」他發現自己無聲復誦。
沒錯,她當然不是。他也不是。他不是在醫院病床上發著燒的衰弱男人;她也不是大家所以為的無趣花蝴蝶。透過書信往來,他們在值此身上找到更多的可能性。
「…請回家鄉,回來找我…」
他摸索著另一封信,黛莉的信,雙手腫脹緊繃。高燒讓他動作笨拙。他開始頭痛…嚴重的抽痛…他必須在陣痛間慢慢一字一句地讀。
親愛的克禮..
我沒有辦法輕描淡寫地告訴你,強恩的病情惡化了。如今他正以素有的耐性和良善面對死亡。你收到這封信時,他應該已經離開人世….
克禮的腦袋拒絕往下讀。稍後會時間繼續,會有時間哀悼。
強恩不應該生病。他應該平平安安地在巨石鎮與黛莉生兒育女,他應該在克禮回家時在門前迎接。
克禮費力地蜷起身子。他把毯子拉高,造出一個避難所。他周圍的其它士兵繼續打發著時間…盡可能聊天、打牌,好心地刻意不理會他,給他需要的隱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7:46
第六章
繼碧茜最後一次寫信,克禮已經十個月沒消沒息。他曾回黛莉的信,不過由於黛莉仍因強恩的死而悲傷,她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即使是碧茜。
黛莉轉達消息..克禮之前受了傷,不過已在醫院休養康復,並回到戰場。碧茜不斷在報上搜尋任何與克禮相關的隻字詞組,發現記述他英勇事跡的報導多不勝數。歷經賽巴斯托浦長達數月的圍城戰,他成了炮兵部隊戰積最輝煌的軍人。克禮不僅獲頒巴斯勳章,還有因在奧恩河、英克曼、巴拉克拉瓦及賽巴斯托浦表現出色的克里米亞戰役勳章,此外他也被法國人封為榮譽騎士,並從土耳其人那兒得到梅迪勳章。
碧茜感到遺憾的是,她和茹思的友誼冷卻了,從碧茜說她無法再寫信給克禮那天開始。
「可是為什麼呢?」茹思當時抗議道。「我以為妳很喜歡跟他通信。」
「我現在不喜歡了,」碧茜悶聲響應。
她的朋友一臉懷疑。「我真不敢相信妳竟這樣遺棄他。他不再收到信之後會怎麼想?」
這個問題讓碧茜感覺十分沉重,充滿罪惡感和渴望。她幾乎不敢開口,害怕失常。「我沒辦法繼讀隱瞞真相又跟他通信,這變得太私人了。我這裡面逐漸牽涉到感情。妳暸解我想要想說什麼嗎?」
「我只知道妳很自私。妳把情況弄得我無法寫信給他,因為他會注意到我們風格的差異。妳最起碼可以幫我釣著他,直到他回來。」
「妳為什麼想要他?」碧茜皺著眉頭間,她不喜歡「釣著他」這個詞…彷彿克禮是條魚,而且是一大群魚裡的一條。「妳有很多追求者。」
「沒錯,但費克禮現在是戰爭英雄,回來時甚至可能被女王召見,共進晚餐。而且,他哥哥過世了,他將繼承麗河頓園。這些都讓他的身價媲美貴族。」
雖然碧茜曾認為茹思的膚淺很有趣,如令卻覺得不大高興。只用這些表面價值評斷克禮,未免太侮辱他了。
「妳有沒有想過,他可能因為戰爭而改變了?」她輕聲問道。
「嗯,他可能受傷,不過我當然希望不要啦。」
「我是說人格上的變化。」
「因為曾經去打仗?」茹思聳聳肩。「我想那對他多少會有影響吧。」
「妳讀過跟他有關的任何報導嗎?」
「我很忙,」茹思防衛地說。
「費上尉因為救了受傷的土耳其軍官,獲頒梅迪獎章。幾星期後,費上尉爬到一處剛被炮擊的彈藥庫,當時十名法軍已經身亡、五把槍失效。他利用剩下的槍枝、獨自據守彈藥庫,單槍匹馬與敵軍對峙八小時。在另一場戰役中—」
「我不需要聽這些」茹思抗議。「妳想說什麼,小碧?」
「他回來時可能是個截然不同的人。如果妳在乎他,就該試著瞭解他曾經歷過什麼。」她把一迭用藍色嚴帶折著的信交給茹思。「妳可以從讀這些信開始。我應該在寫信給他時留下副本,好讓妳也能看到那些信。不過恐怕我疏忽了。」
茹思不情願地接過那迭信。「好吧,我會看信。但我確信克禮回家之後,不會想聊這些信,他應該更希望我陪在身邊。」
「妳應該試著深入暸解他,」碧茜說道。 「我認為,妳想要他的理由是錯誤的…當有這麼多好的理由可以選擇。他值得妳想要他的本人,而不是因為他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以及那些閃亮的勳章…事實上,那些是最不重要的部分。」片刻沉默之後,碧茜感到一陣哀傷,從令以後她真的應該遠離人群,只把時間奉獻給她的動物。「費上尉曾經寫到,你們相識時,都只看到表面。」
「什麼的表面?」
碧茜無奈地看茹思一眼,對茹思而言,表面之下有的也僅是表面。「他說妳可能是他再次融入世界的唯一機會。」
茹思一臉奇怪地瞪著她。「或許妳不再寫信給他終究比較好,妳好像很喜歡他。我希望妳不會以為克禮…」她刻意停頓。「算了。」
「我知道妳想什麼,」碧茜用實事求是的口氣說。「我當然沒有那種幻想。我還記得他曾把我比喻成馬。」
「他沒把妳比喻成馬,」茹思說。「只說妳適合馬廄。不過,他見過許多世面,跟一個把大多數時間都花在動物身上的女孩來往,是永遠不會快樂的。」
「比起我認識的任何人,我更喜歡動物的陪伴,」碧茜回擊,但立刻後悔說出這麼尖銳的評論,尤其她發現茹恩將之視為針對她的攻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那麼,或許妳該離開了,回到妳的寵物身邊,」茹思冷冷開口。「跟無法反駁妳的話的對象交談,妳會比較開心。」
碧茜強行壓住翻騰的情緒,離開梅家大宅,臨走前只聞茹思開口..「為了我們彼此,小碧,妳要跟我保證絕對不會告訴費上尉,那些信是妳寫的。那樣做毫無意義。即使妳告訴他,他也不會要妳,徒增尷尬和怨恨。那種男人絕不會原諒任何人欺騙他。」
從那天起,碧茜和茹思除了錯身而過,再也沒有見面。寄給克禮的信也停了。
碧茜關切克禮的狀況:埃布爾是否跟他在一起、他的傷勢是否痊癒…胡思亂想折磨著碧茜,但她已不再有權利詢問他的近況。
其實,她從未擁有那個權利。
一八五五年九月聯軍攻下賽巴斯托浦,全英格蘭歡欣鼓舞,和平協商於來年二月開始進行。碧茜的姊夫凱莫指出,雖然大英帝國贏了,但戰爭總歸是慘淡的勝利,因為沒人能確切估算戰爭折損的每條人命。這是羅姆人的感想,碧茜也由衷同意。聯軍總計有超過十五萬名士兵死於創傷或疾病,俄軍也損失十萬人以上。
眾所企盼的返鄉令頒布之後,黛莉和費太太得知克禮所屬的步槍旅將在四月中由多佛港登陸,再行進至倫敦。由於克禮成了家喻戶曉的國家英雄,大家都熱烈期盼步槍旅歸國。店家從報紙剪下他的圖片貼在櫥窗上,他的英勇事跡在小酒館和咖啡店裡被反覆傳頌。各郡各村寫來長串的感謝狀,至少有三把刻了他的名字、鑲了珠寶的儀式配劍準備送他,是意於褒獎他軍功的政客所鑄。
不過步槍旅登陸多佛的那天,克禮居然沒在慶祝活動裡出現。聚集碼頭的群眾為步槍旅歡呼,引首盼望最為人所知的神槍手,但克禮似乎選擇避開喝采的民眾、各項儀式和盛宴,甚至連女主和親王主持的慶祝晚宴,也沒有出席。
「妳覺得費克禮發生了什麼事?」碧茜的姊姊雅蜜在他行蹤成謎的三天後問道。「在的印象中,他是樂於享受這類關注的社交高手。」
「他的缺席吸引了更多注意,」凱莫指出。
「他不要被人注意,」碧茜憋不住。「他躲起來了。」
凱莫揚起一道深色的眉毛,一臉有趣。「像狐狸那樣?」他問。
「對。狐狸詭計多端,即使牠們看來好像是朝目標直行而去,其實牠們總是改道,以達到最佳成效。」碧茜猶豫著,她目光遙遠,盯著身旁的窗外因雨而陰影幢幢的樹林。「費上尉想回家。不過他會先按兵不動,等那些獵犬喪失興趣。」
說完後她不發一語、靜靜沈思,凱莫則繼續和雅蜜討論。這或許只是她的想像但她有種奇妙的感覺..費克禮就在附近某處。
「碧茜,」雅蜜來到窗前站在她身邊,一隻手輕輕環住她的肩膀。「親愛的,妳很沮喪嗎?也許妳該和妳的朋友茹思一樣,去倫敦參加社交季。妳可以住在裡奧和凱琳的家,或住在蓓萍和哈利的飯店—」
「我對社交季毫無興趣,」碧茜說。「我參加過四次,而那參加一次就太夠了。」
「可是妳很受歡迎,紳士都喜愛妳,說不定會有新面孔。」
碧茜看著遠方。「倫敦社交界永遠沒有新面孔。」
「沒錯,」雅蜜想了一下。「但我還是覺得妳應該進城,鄉間太平靜了。」
一名深色頭髮的男孩騎著木馬衝進房間,揮舞著寶劍,發出戰吼。那是雷恩,凱莫和雅蜜四歲半的兒子。男孩快速經過時,竹竿馬的末端不小心打到有著藍色玻璃燈罩的立燈。凱莫一個反身撲過去,在燈罩落地摔碎前接住。
雷恩轉身,看到父親在地上,格格笑著跳了上去。
凱莫和兒子玩著摔角,然後暫停動作,對他的妻子說:「這裡並不平靜。」
「我想念傑森,」雷恩抱怨道,他說的是他的堂弟和最喜歡的玩伴。「他什麼時候才要回來?」
阿閔、雅蜜的妹妹薇妮和他們的稚子傑森,一個月前去了愛爾蘭,訪視阿閔將要繼承的產業。鑒於他的祖父身體衰弱,阿閔同意無限期留在那兒,以便熟悉產業和該地的佃農。
「還要一陣子,」凱莫很遺憾地告訴他。「大概要到聖誕節。」
「那太久了啦,」雷恩悶悶歎口氣。
「你有其它表弟妹呀,親愛的,」雅蜜指出。
「他們都在倫敦。」
「愛德和伊曼夏天會來這裡,而且那個時候,你還會多個弟弟。」
「可是愛德一點都不好玩,」雷恩說。「他不會說話、不會丟球,而且他會漏水。」
「上下都漏,」凱莫補充,閃閃發亮的琥珀色眼睛往上看向妻子。
雅蜜的笑聲再也憋不住。「他不會永遠都漏水。」
雷恩枕靠著父親的胸膛,看著碧茜。「阿姨,妳陪我玩好嗎?」
「好啊。你要玩彈珠還是稻草人遊戲?」
「我要玩打仗,」男孩興味盎然地宣佈。「我當騎兵,妳當俄國人,我要繞著灌木圍籬追妳。」
「我們不可以直接簽訂巴黎合約嗎?」
「要先打仗,才可以簽合約,」雷恩抗議。「不然怎麼談條件。」
碧茜咧嘴對著姊姊笑。「非常合理。」
雷恩跳起來拉住碧茜的手,拖著她往外走。「走吧,阿姨,」他勸哄著。「我保證不會像上次那樣,用劍刺殺妳。」
「不要跑進樹林裡,雷恩,」凱莫在他們後面叫道。「有個佃農說,今天早上有只野狗從樣木叢跑出來,差點攻擊他。他覺得那隻狗可能瘋了。」
碧茜止步,轉身看著凱莫。「什麼樣的狗?」
「有梗犬那種硬毛的雜種狗,佃農說那狗偷走了他的一隻母雞。」
「不用擔心,爸爸,」雷恩胸有成竹地說。「我和碧茜在一起很安全。所有的動物都愛她,即使是瘋狂的動物。」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8:09
第七章
沿灌木圍籬並鑽入樹林嬉鬧了大約一小時後,碧茜帶著雷恩回屋裡去上課。
「我不喜歡上課,」雷恩在他們往屋側的法式門走去時,唉聲歎氣地說。「我比較喜歡在外面玩。」
「我知道,但算術課還是必須上的。」
「我覺得不必耶。我已經會數到一百了,而我非常確定如果我需要任何東西,都不會需要一百個以上。」
碧茜笑了出來。「那去練習字母吧,練會了就可以閱讀好多冒險故事唷。」
「可是,如果我把時間都用去閱讀冒險故事,我就沒有時間真的去冒險了,」雷恩煞有介事地反駁。
碧茜邊笑邊搖頭。「我就知道不該跟你辯論,雷患,你此一整車猴子更聰明。」
那男孩跑跳著拾階而上,扭頭問她..「阿姨,妳要進來嗎?」
「我等一下再進去,」她的眼光落到瑞黎園後面的林地。「我想去走一走。」
「我應該陪妳去吧?」
「謝謝你,雷恩,此刻我需要單獨的散步。」
「妳要去找那隻狗,」他聰明地說。
碧茜露出微笑。「可能。」
雷恩面帶懷疑地打量她。「阿姨?」
「什麼事?」
「妳這輩子會結婚嗎?」
「我希望我會,雷恩。但我必須先找到我想跟他結婚的那位紳士。」
「如果沒人願意跟妳結婚,等我長大後,我願意。不過我必須先長高,不然必須抬頭著妳,好累唷。」
「謝謝你,」她慎重地說完,忍著笑轉身往樹林走去。
這是她已走過上百次的路線。風景都如此熟悉,被樹枝分割的陽光樹影榕在地上。除了被腐蝕為塵土的部分,樹根的皮上披覆著淺綠色的苔辭,林中地面的泥上上則蓋著乾紙似的枯葉、籐類植物和腐爛的花瓣。樹林中的聲音也是熟悉的婉轉鳥鳴、校葉婆娑和幾百萬種小生物窸窣作響的聲音。
然而,即使如此熟悉,碧茜仍覺察到一種新的感覺﹒她應該提高警覺。空氣中似乎承諾著……什麼。這種感覺隨著她往樹林更深處走去峙,越來越強烈。她的心臟奇怪地起伏,手腕、喉嚨,甚至膝蓋處的脈動都瘋狂地甦醒了過來。
她的前方似有動靜,某個形體往一叢籐類底下鑽去。看外型不是人類。
碧茜拾起一根掉落的樹枝當成手杖。那動物靜止下來,樹林裡一片寂靜。
「過來,」碧茜出聲叫喚。
一隻狗踩過灌木與落葉朝她走來。牠應該算是一隻梗犬,牠停在幾公尺外,咧嘴、露出自牙看著她。
碧茜靜靜站著,鎮定地看著牠。牠很瘦,除了嘴邊和眼睛附近,鬈曲的毛都被剪短了,觀得她圓滾滾的眼睛更加明亮和表情豐富。
這張特殊的臉,她一直記得。她見過牠,在一張圖上。
「埃布爾?」她驚訝地間。
聽見這名字,狗兒的耳朵抽動一下。牠蹲伏下來,喉嚨裡發出咆哮的聲音,聽來的感覺好像既生氣又困惑。
「他帶著你一起回來了,」碧茜說著扔掉樹校。淚水湧入眼睛,即使她其實低聲笑了出來。「我好高興你沒有被戰爭摧毀了。來,埃布爾,我們成為朋友吧。」她沒有動,讓狗兒自己審慎地接近她。牠慢慢地繞圈,一邊聞嗅她的裙襬。片刻之後,她感覺涼涼的、濕潤的鼻頭碰觸她的手。但她依然沒有移動,也沒伸出手去拍撫牠,只容許牠熟悉她的氣味。等看見牠的表情改變,下巴的肌肉鬆弛下來,嘴部也掛了下來,她才用堅定的口氣說:「埃布爾,坐下。」
牠的臀部落地,喉嚨發出吹哨子似的聲音。碧茜伸手拂過牠的頭,再抓抓牠的耳後。埃布爾開始急切地喘氣,雙眼因為關心而半瞇了起來。
「你從他身邊逃走嗎?」碧茜順著牠頭上的毛。「淘氣的小狗。不過,追逐兔子和松鼠,的確很好玩。可是,好像有只失蹤的雞,也該掛在你的帳上吧。我看你最好不要靠近任何園圃,不然你在巨石鎮會待不下去唷。我該送你回家了嗎?他或許已經在找你了。他—」
她的話語因為某個聲音…某個人走過林間的聲音而停住。埃布爾轉頭,快樂地吠叫了一聲,往來人活潑地蹦跳過去。
碧茜緩慢地抬起頭,因為她必須努力讓呼吸平穩,並試圖安撫狂亂的心跳。她感覺狗兒又高興地跳回她身上,而且舌頭伸得很長。牠得意地回頭看著牠的主人,好像邀功地說:看我找到了什麼。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抬頭望向停在大約三公尺外的人。
克禮。
全世界好像在此刻靜止。
碧茜看著站在眼前的男人,想將他跟以前那位目空一切的傲慢浪子做個此較。但,他似乎不可能是同一個人。他再也不是從奧林匹亞山上下來的神祇如今是被苦澀經驗千鍾百煉過後的戰士。
他的面容彷彿曾在太陽中緩緩浸過,是金與銅的融合,深小麥色的鬈發修剪成看來很利落的層層短髮。他面無表情,但靜止之下似乎充滿了爆發力。
他看起來如此荒蕪,如此孤寂。
她想向他跑去,她想碰觸他。努力地站著不動,使得她全身的肌肉都因抗議而疼痛。
她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不是那麼穩定。「歡迎你回到家鄉,費上尉。」
他保持沉默,似乎沒有認出她是誰。天老爺,那對眼睛…冰與火,他的凝視灼穿她的意識。
「我是賀碧茜,」她好不容易說出話來。「我的家人—」
「我記得妳。」
他那如粗糙天鵝絨般的聲音,宛若愉悅的筆觸,拂過她的耳朵。碧茜著迷又困惑地看著他充滿戒備的臉。
從費克禮的角度來看,她是一個陌生人。然而,即使他並未發覺,但他的信件存在於他們之間。她的手溫和地撫過埃布爾粗糙的毛皮。「你沒去倫敦,」她說。「大家替你準備了盛大的歡迎會。」
「我還沒準備好。」
言簡意骸的幾個字,說明了許多事情。他當然沒法準備好,那種對比太強烈了。浴血戰爭的殘酷,跟歡樂的遊行,以及鮮花與勝利的號角。「任何神智正常的人都不可能準備好面對那種事,」她說。「太瘋狂了。你的畫片貼在每一家商店的櫥窗上,許多東西用你的名字來命名。」
「東西?」他謹慎地重複她的話。
「例如有種帽子被取名為費克禮帽。」
他的眉毛不悅地壓了下來。「不可能。」
「噢,真的有。頂上是圓的,帽簷很窄,灰色或黑色的。巨石鎮的帽子店就買得到。」
他皺起眉頭,低聲嘀咕了幾句。
碧茜輕輕揉弄著埃布爾的耳朵。「我知道埃布爾的事,是茹思告訴我的。你能帶牠回來真是太好了。」
「我做錯了,」他的聲音平直。「從多佛上岸之後,牠完全不受管教,簡直像只瘋狗。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兩個人被牠咬傷,其中一個是我的僕人。而且牠不停地狂吠。昨天晚上我只好把牠關在院子的工具棚,可是牠逃了出來。」
「牠害怕,」碧茜說。「牠認為只要表現出凶悍的樣子,就沒有人敢傷害牠。」急切的狗兒人立起來,前掌放在她身上。碧茜的一邊膝蓋抵在牠的胸前。
「過來。」克禮的聲音充滿敵意,碧茜覺得一陣冷顫竄下背脊。狗兒夾著尾巴向他走去。克禮從大衣口袋拿出一條以皮索編織而成的項圈與皮繩,綁在狗兒的頸項上。他看向碧茜,從她裙子上的兩團泥巴腳印,往上到線條柔美起伏的胸前。「對不起,」他唐突地說。
「沒關係,我並不在意。不過牠應該學習不可以跳到人的身上。」
「牠只跟士兵相處過,不懂得跟人相處應該有禮猊。」
「牠可以學。我相信等牠習慣新的環境,應該會是一隻很好的狗。」碧茜暫停一下,才說出她的提議。「我下次去拜訪黛莉的時候,或許可以教教牠。我很懂得跟狗狗相處。」
克禮悶悶不樂地看她一下。「我忘了妳跟我嫂嫂是好朋友。」
「是的,」碧茜略微遲疑。「我剛才應該先說,請節哀—」
他舉起手阻止她說下去。那隻手放下去時,手指緊握成拳頭貼在腿邊。
碧茜暸解。兄長之死的痛苦還太過強烈,是他目前仍無法探索的領域。「你很可能還沒有機會哀傷,是嗎?」她輕聲問。「或許他的死亡太不真實了,你必須回到巨石鎮才能真正感受到。」
克禮警告地看她一眼。
碧茜在被捕的動物眼中看過類似的神情,不管任何人靠近牠,都是這種無助的憎恨。她也學會尊敬這種眼色,並瞭解野生動物在祂防衛能力最弱的時候也最危險。她把注意力放回狗兒身上,重複地撫弄地的毛皮。
「茹思好嗎?」她聽見他問。聽見他聲音裡出現小心翼翼的渴望,她好傷心。
「我相信她很好,她在倫敦參加社交季。」碧茜考慮了一下才謹慎地又說:「我們還是朋友,只是不再以前那麼喜歡對方。」
「為什麼?」
他的視線警覺了起來。顯然提起茹思可以贏得他全副的注意力。
因為你,碧茜心想,但掛上有點自嘲的微笑。「看來我們的興趣不再相同。」我對你有興趣,而她則對你即將繼承的東西有興趣。
「妳們的個性本來就不相同。」
聽見他聲音裡的嘲諷,碧茜抬起頭、好奇地打量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略微猶豫。「我的意思只是說,梅小姐比較保守。而妳跟她不一樣。」他的聲調裡有那麼似有若無的一絲不屑…但是,真的有。
瞭解到費克禮依然不喜歡她,碧茜所有的同情與溫柔立刻消失無蹤。
「我從來不想當一個保守的人,」她說。「他們通常無趣而且膚淺。」
看來他把這當成了對茹思的批評。
「跟帶著動物去參加野餐會的人相比嗎?誰都不敢指控妳無趣吧,賀小姐?
碧茜覺得臉上的血在剎那間全被抽走。他不惜悔辱她。這領悟令她全身麻痺。
「你可以悔辱我,但請別悔辱我的刺蝟,」碧茜對自己居然還說得出話感到無比驚訝。
她猛地轉身,踏著入地三分的重步伐快速離開。埃布爾發出嗚咽的聲音想要跟上來,克禮大聲地叫牠回去。
碧茜完全沒有回頭,一徑地大步往前走。愛上一個不愛她的人已經夠難受了,而這個人還討厭她,那簡直是無數倍的痛苦。
更荒唐的是,她還希望她可以寫信跟她的克禮談論她碰上的這個陌生人。
她會這樣寫..他是如此地瞧不起我,好像我完全不值得一絲一毫的尊敬揮手要我走開。
他顯然認為我尚未開化,還有一點瘋癲。最可怕的是,他或許是對的。
她突然想到,這可能就是她寧可跟動物相處的原因。動物不會騙人。牠們的本性若是什麼,表現在外表的就是什麼。而且沒有人會期待動物改變牠的本性。
克禮帶著平靜地跟他回家的埃布爾返回費家莊。這狗兒見過賀碧茜之後,不知怎地似乎聽話許多。看見克禮責備地看著自己,埃布爾伸出舌頭、露出牙齒往上看。
「白癡,」克禮嘀咕道,雖然並不確定這是罵狗,還是罵他自己。
他十分不安,且充滿罪惡感。他知道自己對賀碧茜的行為非常不可原諒。她如此用心地想要表現出友善的樣子,而他的反應卻是冷酷而且不屑的。
他並未故意要冒犯她。全是因為他實在太渴望見到茹思,渴望到快要瘋了。她甜美且毫不虛飾的聲音曾經阻止他發狂,她在每一封信裡寫給他的每一個字,依然在他的靈魂裡迴響,與它共鳴。
「最近我經常外出散步,在戶外,我的思緒好像比較清晰……」
,他突然有個瘋狂的想法她就在附
當他出發去尋找埃布爾,並發現自己行經樹林時,他突然有個瘋狂的想法…她就在附近,命運即將把他們帶到一塊兒,就這麼快、也這麼簡單。
然而他並未在樹林裡找到日思夜想、渴望已久的女人,而是碰見了賀碧茜。
他也不是不喜歡她。碧茜有點怪,但是她也相當可愛,甚至比他記憶中更有魅力。事實上,她似乎在他離開家鄉的期間變成了一個頗為漂亮的人,原本小駿馬似的帥氣體型,現在看來高挑優雅且婀娜多姿……
克禮對自己不耐煩地搖搖頭,試圖重整思考的方向。可是賀碧茜的影像徘徊不去。標緻的心型臉蛋、引人遐思的豐唇,還有一對勾魂懾魄的藍眼睛,那藍色如此豐富與深沈,似乎充滿紫色的暗示。她如絲鍛般光亮的深色頭髮隨意地用髮夾夾起,垂落的一些鬈曲髮絲則自由地逃出來逗人。
天哪,他太久沒有女人了,簡直像魔鬼那麼好色。看來他不只弧獨,也充滿相同份量的哀傷與價怒。未被滿足的需要是那麼的多,多到他不知該從哪裡處理。不過,找到茹思似乎是個不錯的開始。
他打算在家鄉休息幾天,等他覺得多少找回昔日的自己之後,再去倫敦找茹思。然而由剛才的情形看來,他似乎不像以前那麼善於跟人相處。克禮知道他過去的放鬆與迷人,現已被謹慎及麻木所取代。
部分的原因是因為缺乏睡眠。任何微小的聲音都能驚醒他、刺激他進入全神戒態,而那其實只是老房子的嘰嘎聲,或樹枝搔刮窗戶的聲音。即使白天也是一樣。例如黛莉昨天抱了一迭書經過,不小心掉了一本,克禮便差一點跳了起來。他也會自動去摸索武器,稍後才想起他已經不再佩帶槍枝。他的步槍幾乎已變成他的手…他經常感覺到它好像仍在身邊。
克禮的腳步徐緩下來,在埃布爾的身邊蹲下,看著那張毛穿穿的臉。「可憐的傢伙,你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對吧?以你的感覺,子彈依然隨時會在身邊爆炸,對吧?」
埃布爾仰躺在地,挺出肚子要他抓一抓。克禮抓抓牠後站起身來。「我們回去吧,」他說。「我會再讓你進入屋,但是你不可以再咬人,好嗎?」
不幸的是,他們剛走近牆壁都覆蓋著長春籐的費家在時,埃布爾馬上又跳進牠以前顯示的敵對狀態。克禮嚴厲地將牠拉進母親和嫂嫂正在喝茶的起居室。
埃布爾對著兩位女士吠叫,對著嚇得發抖的女僕吠叫,對著牆壁和茶壺都拚命叫。
「安靜,」克禮咬牙將牠拉到長沙發旁,把皮繩綁在沙發腳上。「坐下,埃布爾,坐下。」
狗兒戒備十足地坐下,只從喉嚨發出低嗚聲。
黛莉勉強掛上笑容,拿出喝茶的禮儀問道..「我來倒茶給你,好嗎?」
「謝謝,」克禮不動聲色地回答,來到茶桌旁邊加入她們。
他母親的臨像手風琴那樣皺了起來,發出緊張的聲音。「牠把泥巴沾在地毯上了。你一定得帶著這只動物來懲罰我們嗎?」
「抱歉,可是牠必須習慣於待在屋內。」
「我可無法習慣,」他母親反駁道。「我知道這隻狗在戰爭的時候幫了你很多忙,你現在不需要牠了呀。」
「要加糖或牛奶?」黛莉問道,她溫柔的棕眼從他母親移到他身上時,已經沒有笑意。
「加糖就好。」克禮看著她用小匙把方糖放入杯中攪動。他接過杯子,專心於那杯滾燙的液體,同時努力壓下那份消化不了的怒氣。這種對環境完全無法適應的感覺,也是新的難題之一。
等克禮終於有辦法說話的時候,他耐下心來解釋﹒「埃布爾不只是幫了我很多忙,當我必須在戰壕裡一待好幾天時,牠守護著我,讓我能夠多少睡一小段時間,沒有遭到任何敵人的突襲。牠替我們傳遞消息,避免我們執行了錯誤的命令。當敵人遠在我們都還看不到、聽不見的地方逐漸接近時,牠已經察覺並警告我們。」他停下來看了看母親不悅又繃緊的臉。
「我的生命是牠救回來,我對牠再怎樣忠誠都不為過。雖然牠並不好看,又很沒有禮猊,但我剛好非常愛牠。」他往埃布爾看去。
埃布爾熱情地用動尾巴拍打地板。
黛莉半信半疑,他母親滿臉怒容。
克禮在她們的沉默中安靜地喝著茶。看著兩個女人的改變,他的心其實也很痛。她們都變得好瘦好蒼白,母親的頭髮全都白了。看來強恩久病不愈的狀況給她們帶來很大的痛苦,而這一年來的哀悼更不好受。
克禮再次覺得守喪就該與人隔離的規矩,其實很殘酷,如果她們可以得到他人的陪伴,或者有些愉快的活動讓她們分心,日子應該會好過許多。
放下喝到一半的茶,他母親拉著茶桌站起來。克禮起身相扶。
「那只動物那樣盯著我,我沒辦法喝茶,」她說。「牠隨時可能跳起來,撕開我的喉嚨。」
「牠被皮繩綁在家真上,母親,」黛莉指出。
「那不是重點。牠是野獸,我討厭牠。」她昂起頭,大步往門口走去。
婆婆一走,黛莉不必謹守禮節。她把手肘架在茶桌上,頂住下巴。「你舅舅和舅媽邀請她去赫福郡住一陣子,」她說。「我想鼓勵她接受他們的邀請。換換環境應該比較好。」
「這屋子太暗了,」克禮說。「為什麼所有的百葉窗和窗簾都關了起來?」
「她說光線使她的眼睛不舒服。」
「胡說。」克禮皺起眉頭看著嫂嫂。「她應該出去走走,」他說。「她縮在這個陳屍室太久了,妳也一樣。」
黛莉歎一口氣。「一年快滿了,我很快就可以不再服全喪,進入半喪期。」
「半喪期是怎樣的情況?」克禮問道,他對這種跟女人有關的禮節不是很清楚。
「那表示我可以不用再戴面紗,」黛莉平鋪直敘地說。「我可以穿灰色和黨衣草色的衣服,配戴不發亮的飾品。我也可以參加有限的社交活動,但不能表現出太過快樂的樣子。」
克禮哼了一聲。「這些規矩是誰發明的?」
「我不知道。但是老天幫忙,我們必須一一遵守,不然會被社會撻伐到體無完膚。」黛莉停下來。「你母親說她不打算進入半喪期,她要一輩子都穿黑色衣服。」
克禮毫不意外地點頭。母親對哥哥的奉獻,因為他的死亡而更形牢固。「這很明顯,她每次看著我,都認為我才是應該死去的兒子。」
黛莉張嘴想要爭辯,但隨即閉起。「你活著回來絕對不是你的錯,」她終於說。「我很高興你回來了。而我相信在她心底的某個深處,你母親也是高興的。不過,這一年來她的心理有些不平衡,而她自己並沒有覺察到她的所言所行。我也相信離開漢普郡一段時間,對會有幫助。」她暫時停下。「我也要離開了,克禮,我要去倫敦探望家人。當你母親不在此地時,只有我們兩個人是不合宜的。」
「如果妳願意,讓我護送妳去倫敦。我想去找梅茹思。」
黛莉皺起眉頭。「噢。」
克禮詢問地看她一眼。「妳對她的意見有所改變嗎?」
「噢,有的。而且變得很差。」
他忍不住要為茹思辯護。「為什麼?」
「茹恩在這兩年變得非常善於調情,她想嫁給有錢之貴族的野心人人皆知。我希望你並未奢望她在這兩年裡乖乖地在等待你。」
「我並沒有那種想法。」
「很好,因為就所有外表來看,她早就把你忘光了。」黛莉冷冷地接著說:「不過,如今強恩過世,你是麗河頓園的繼承人,茹思應該對你重新燃起興趣。」
克禮面無表情地思索這個有點討厭的消息。這跟與他通信的那個人簡直南轅北轍。看來茹思應該是謠言的受害者,以她的美貌和魅力,這也是可以預料的。
不過,他不打算跟嫂嫂爭論。為了引開她對梅茹思的不滿,他說:「我出去散步的時候,碰見妳的一位朋友。」
「誰?」
「賀小姐。」
「碧茜?」黛莉立刻專注地看著他。「我希望你不曾對她無禮。」
「我有點失禮,」他承認。
「你說了什麼?」
他尷尬地看著杯子。「我侮辱了她的刺蝟,」他低聲說。
黛莉似乎非常不悅。「噢,天哪。」她用力攪動的湯匙撞擊著瓷杯。「想想看,你這個曾經自認為能言善道的人,怎會一再冒犯我所知道最善良的女人?」
「我沒有一再地冒犯她,我只有令天說錯了話。」
她的嘴唇不敢苟同地抿了起來。「你的記憶力很方便地喪失了,巨石鎮的每個人都知道你曾經說她比較適合馬廄。」
「不管她以前或現在怎樣古怪,我都不會對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話。」
「碧茜聽見你在巨石莊圍的豐收慶祝舞會時對朋友這樣說。」
「而後她告訴每個人?」
「不是,她犯了大錯,跟茹思透露秘密。誰知茹思酷愛說長道短,弄得全鎮皆知。」
「顯然妳一點也不喜歡茹思,」他開口,「不過如果妳—」
「我已經盡了全力想要喜歡她。我常想,只要剝去她那一層層的人工偽裝,就能找到埋在底下真正的茹思。問題是,那底下一無所有。我也懷疑將來會再出現什麼。」
「而妳認為賀碧茜的優點比她更多?」
「除了外表沒那麼美麗,碧茜的每一方面都比茹思更好。」
「這妳就錯了,」他說出自己的觀察。「現在的賀小姐也很美。」
無莉揚起雙眉。「是嗎?這是你的感覺?」她閒適地間,舉杯就唇。
「那非常明顯。不管我對賀小姐的性格有何想法,她的確是一位魅力四射的女人。」
「噢,我不知道…黛莉專注於她的茶,又加了一小顆方糖。「她有點太高。」
「她的身高和體型都很理想。」
「深棕色的頭髮也太平常……」
「她的棕色並不尋常,發出貂皮般深沈的潤澤。而且那對眼睛……」
「藍眼睛一點都不稀奇。」黛莉把手一揮。
「那是我所見過最深也最純粹的藍,任何藝術家都難以捕捉—」他猛地停住。「別管我說什麼,那些都不是重點。」
「那麼,你的重點是什麼?」黛莉甜甜地問。
「賀小姐美不美毫無意義。她和她的家人都很特別,但是我對他們都沒有興趣。同樣的,我也不在乎梅茹思的美貌,我只對她腦海中的想法有興趣。她那些充滿創意、令人讚歎的可愛想法。」
「我懂了,碧茜的頭腦特別,而茹思的頭腦充滿創意且令人讚歎。」
「本來就是這樣。」
黛莉輕輕搖頭。「我有些事情想告訴你,不過它們應該會隨著時間逐漸自行明朗。反正我現在說了你也不會相信,至少是不願意相信。這是必須由你自己去發現的事。」
「黛莉,妳在打什麼啞謎?」
他嫂嫂將細瘦的手臂抱在胸前,嚴厲地審視著他,嘴角卻又一再出現奇特的小微笑。「如果你真是一位紳士,」她終於說,「你應該在明天去拜訪賀小姐,並向她道歉。你不妨利用帶著埃布爾出去散步的時間,即使她不高興看到你,也會很高興看到牠。」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8:40
第八章
克禮第二天下午往瑞黎園走去。他並不是很甘願這樣做,只是他下午反正沒有其它的計劃,而且光為了逃避母親指責的眼光和黛莉無聲的詢問,出了門也好。家裡每個房間的角落和陰影都充滿他無法面對的回憶。
他還沒問黛莉,強恩最後那幾天的狀況…他有沒有什麼遺言。
賀碧茜說得對,直到他回到家來,哥哥的死才變得完全地真實。
他們走過樹林時,埃布爾開始跳來跳去,在蕨類植物叢裡到處探索。想著他抵達瑞黎園後所可能受到的接待,他的心情隨著腳步越來越陰鬱和不安。碧茜肯定已把他的粗野行為向她的家人抱怨,他們應該正在生他的氣,而且生得理直氣壯。大家都知道,質家人非常團結,對自家人極為保護。考慮到異於傳統的兩位女婿,以及他們並非淵源流長的貴族世家,團結也是有必要的。
這家人的社會地位,全來自瑞黎子爵裡奧所繼承的爵位。他們很幸運地得到這地區最有影響力之衛斯克爵爺的支持與接受。這層關係使得原本可能將他們排除在外的社交界接受了他們。只是,令當地鄉紳頗為不悅的是,賀家人根本不在乎社交界是否接受他們。
當他接近瑞黎園時,克禮開始譴責自己,他在做什麼?怎會沒有預先通知,便前來拜訪?今天可能不適合拜訪,或許時間也不對。不過,賀家人也許全部不在意吧。
瑞黎產業並不大,但是生意盎然。他們有三千畝可耕種的地,和兩百家興旺的佃農。此外,它還擁有一大片樹林,每年生產出不少賺錢的木材。莊園迷人的屋頂線條出現在眼前,它的中央是中古世紀的圓頂,兩旁是高而尖的山形牆,最左邊卻又添加了小巧雅致的喬治王朝的方形建築。混搭的建築其質很常見,許多老房子難免出現歷朝歷代的風格,但因為這是賀家人的住所,所以似乎還顯得不夠怪異。
克禮用皮繩拉著埃布爾,忐忑不安地往主屋中央的入口行去。
如果他夠幸運,或許沒有人在家。
將埃布爾綁在前廊一根細柱子之後,克禮敲門並緊張地等待。
滿臉驚慌的管家把門拉開時,他趕緊後退一步。
「我很抱歉,先生,我們正在—」她因為屋內某處有瓷器摔破的聲音而停下來。
「噢,老天慈悲,」她哀哀呻吟,朝前廳做個手勢。「請您先在這裡稍候,而—」
「我抓到牠了,」一個男性的聲音喊道,接著,「沒有,牠又往樓梯跑去了。」
「千萬別讓牠上樓!」有個女人尖叫。嬰兒啼哭聲出現。「噢,那可惡的動物吵醒嬰兒了。女僕哪裡去了?」
「躲起來了吧。」
克禮在門廳猶豫,聽見咩咩聲音時,茫然地問管家:「屋裡有家畜嗎?」
「當然沒有,」她試圖把他推進前廳。「那是嬰兒,對,是嬰兒在哭。」
「聽起來不像,」他說。
克禮聽見埃布爾在前廊吠叫。一隻三條腿的貓緩緩經過走道,接著是一閃而過的刺蝟。管家匆匆追著牠們去了。
「潘多拉,妳回來!」這是賀碧茜的聲音,克禮的感官立刻認了出來。他不安地扭動著,他的反射反應催促他採取行動,但他還不清楚這兒發生什麼事。
一頭白色的大山羊跳躍著經過前廳的門。
而後賀碧茜繞過角落衝出來,她緊急煞住腳步。「你應該想辦法阻止牠吧,」她說完抬頭看見是克禮,不高興的表情出現在臉上。「噢,是你。」
「賀小姐—」他開口。
「替我抱一下。」
某種扭動而溫暖的東西被塞進他的手裡,而碧茜衝去追那頭山羊。
克禮呆滯地看著手上的東西,那是一頭小小羊,米色的毛、棕色的頭。他努力抱好手上的動物,往碧茜離開的身影看去,才發現她穿著長褲和靴子。
克禮看過許多女性的服裝,或甚至沒穿服裝的女性,但從未看過女性穿著馬廄工作人員的服裝。
「我一定是在作夢,」他抱緊蠕動的小羊。「一個怪異的夢,夢裡有賀碧茜和羊…」
「我抓到了!」男性的聲音叫道。「碧茜,我就告訴妳,畜欄的圍籬需要加高。」
「牠不可能是跳出來的,」這是碧茜的抗議,「牠是鑽出來。」
「誰讓牠跑進了屋子?」
「是牠自己頂開一扇側門鑽進來的。」
一連串聽不清楚的話語接著出現。
就在克禮等待時,有個四、五歲的黑髮男孩從前門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他握著一把木劍,頭上綁著一條手帕,像個小海盜。「他們抓到山羊了嗎?」他問克禮。
「應該是抓到了。」
「噢,可惡,好玩的我都沒碰上。」男孩大聲歎氣。他仰望著克禮。「你是誰。」
「費上尉。」
男孩的眼光立刻因為興趣而專注起來。「你的制服呢?」
「戰爭已經結束,制服收起來了。」
「你是來找我父親的嗎?」
「不是,我來拜訪賀小姐。」
「你是她的追求者之一嗎?」
克禮很堅定地搖搖頭。
「你也許是,」男孩狀似聰明地說,「只是你還不知道。」
克禮感覺自己露出微笑,那是他許久以來第一次真的想笑。「賀小姐有很多追求者?」
「噢,很多,可是他們都不想跟她結婚。」
「依你想像,這是為什麼?」
「他們不想被射到,」男孩聳聳肩說。
「這是什麼意思?」克禮揚起眉毛問道。
「結婚之前要先被箭射到,然後才墜入情網,」男孩說出他的解釋。他停下來深思。「不過,我覺得後來就應該不會那麼痛了。」
克禮忍不住笑起來。這時,碧茜拉著用繩子綁位的那頭應該哺乳、卻逃避責任的母羊,再次出現。
碧茜看著克禮,臉上的表情懾人心魂。
克禮的微笑逝去,望入那對藍之又藍的眼睛。它們是如此驚人的直接與清澈……彷彿落入凡間的天使。讓人覺得她或許已看遍這罪惡的世界,但依然充滿慈悲,也依然願意出手拯救。她讓他想起自己看過和做過的不好的事,宛若銀器失去了光澤,再也無法還原。
她原本與他對視的眼光緩緩望向地面。「雷恩,」她把繩子交給男孩,「你帶潘多拉去穀倉好嗎?還有小羊。」她伸手把小羊從克禮的懷中抱走,碰到他襯衫前標的手指激發出一陣不安的感受,他的小腹隨之愉快地起伏。
「好的,阿姨。」男孩神通廣大地既拿著木劍、抱著小羊還牽著母羊從前門走了出去。
克禮轉身面對碧茜,竭盡全力不要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樣。看來他失敗得很慘。他的表情彷彿她只穿著內衣站在他面前。事實上,那樣或許更好,因為不會有如此奇特的煽情之感。
包裹在男性衣著下的女性之腿部與髖部的曲線,清晰可見,而且她完全不覺得有任何不自然之處。天殺的,她是怎樣的女人啊?
許多反應在他的體內翻攪,那是懊惱、著迷與興奮的綜合體。她的頭髮好似要掙脫髮夾、雪崩似地瀉下來,加上因為剛才那些激烈運動造成的粉紅色雙頰,她是閃閃發亮之健康女性的最佳縮影。
「你來我家做什麼?」她間。
「我來道歉,」他說。「我昨天說錯了話。」
「不對,你是態度粗魯。」
「沒錯,而我非常抱歉。」她的缺乏反應,使得他只好拚命找話說。而他以前是多麼能言善道的人。「我跟粗魯的同伴相處太久。自從離開克里米亞,我發現我到處得罪人。我……領悟到言語文字非常重要,不應該漫不經心地使用。」
或許是他的想像,但是他認為她的表情略微軟化。
「你不必為你不喜歡我而道歉,」她說。「只需要對你說錯話表達歉意。」
「是態度太粗魯,」他自行修正。「而我沒有。」
「為什麼?」她皺起眉頭問道。
「我沒有不喜歡妳。我的意思是…我對妳認識不深,不足以確定喜歡或不喜歡。」
「費上尉,我倒很確定你若更認識我,只會更不喜歡我。所以我們不必玩這種捉迷藏遊戲,一了百了地承認我們都不喜歡對方。中間那一段就可以省掉了。」
她對整件事情的誠實與實際的處理方式,反而讓克禮覺得非常有趣。「我恐怕沒辦法遵照妳的要求。」
「為什麼?」
「因為聽著妳這麼說的此刻,我已經開始喜歡妳了。」
「放心,你會復原的,」她說。
她堅定的口氣讓他想笑。「其實越來越嚴重,」他說。「現在我完全相信我喜歡妳了。」
碧茜拿出耐心來,批判地瞪視他。「那我的刺蝟呢?你也喜歡牠嗎?」
克禮開始考慮。「對於囓齒目動物的喜愛不可能很快產生。」
「梅杜莎不是囓齒目動物,牠是一隻刺蝟。」
「妳為何帶牠去參加野餐會?」克禮忍不住問道。
「因為我認為牠比我將在野餐會碰見的許多人,是更好的夥伴。」她的唇角出現似有若無的微笑。「而我並沒有錯。」她停下來。「我們要喝茶了,」她說。「願意一起來嗎?」
她尚未說完,克禮已開始搖頭。賀家的人會問許多問題,而他必須想出一些萬無一失的答案。想到漫長的對話,他立刻覺得好累,也逐漸焦慮,起來。「謝謝妳,但我看最好不要。我—」
「這是我原諒你的條件,」碧茜說。那對深藍色的眼睛閃著挑釁的光芒,直截了當地望入他的雙眼深處。
驚訝而又被逗得有點開心,克禮不禁猜測,一個未經世事的二十出頭女子怎有膽量命令他?
然而,它也可能變成一個愉快得出奇的了午,不是嗎?何不留下呢?他並未預定要去任何地方。何況再怎樣變化,也不可能比回家去面對那些黑暗的房間更嚴肅了。「既然如此—」他尚未說完,即因為碧茜把頭靠了過來而驚訝地停住。
「噢,天啊。」她凝視著他斜紋外套的翻領與前襟。「你全身都是小羊的毛。」她開始使勁地拍著他的翻領。
克禮花了五秒鐘才想起該怎樣呼吸。「賀小姐—」她忙於幫他拍去羊毛,站得太過靠近了。他想要她更近。擁住她、面頰貼在她那頭亂髮之上的感覺,會是怎樣呢?
「不要動。」她繼續拍著他的前襟。「我快要拍乾淨了。」
「不,我…這不…」克禮的控制崩潰了。他抓住她兩隻纖細的手腕舉在胸前。天
哪,碰觸她的感覺…如此滑膩的皮革膚…指尖下細緻跳動的脈搏。一陣微渺的顫抖竄過她的身體。他想用雙手追隨那陣顫抖,讓張開的手掌撫過玲瓏的曲線。他想要她、她的腿、她的手、她的頭髮包裹他的全身。
然而儘管充滿這些無可否認的吸引力,他永遠不會追求像賀碧茜這樣的女人,即使他沒有早已愛上梅茹思。他真正想要、與需要的,是恢復正常,是回到他可以重建平靜之心境的生活。
碧茜慢慢將雙手從他手銬似的掌握裡抽出來。她凝視著他,視線警覺而專注。
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使兩人都嚇了一跳。
「午安,」某位女性愉快的聲音出現。
這是賀家的大姊雅蜜,她比妹妹稍矮,身材也此較豐滿。她的週遭總是充滿著溫暖的母性,好像她隨時都願意付出同情與撫慰。
「羅太太,」克體低聲招呼,並鞠躬。
「這位是?」雅蜜微斜著頭表示詢問。他們見過面,但她顯然沒有認出他是誰。
「這是費上尉,雅蜜,」碧茜說道。
雅蜜的藍眼睛微微張大。「多麼可愛的驚喜,」雅蜜說完伸出手去。
「費上尉跟我是死敵,我們都不喜歡對方,」碧茜接著說明。
克禮很快地看她一眼。「我們什麼時候變成死敵?」
碧茜沒理他,逕自跟姊姊說:「雖然如此,他仍願意留下來喝茶。」
「真好,」雅蜜圓滑地答。「你們為什麼是敵人,親愛的?」
「我昨天出去散步的時候,他罵梅杜莎是花園害人精,並責怪我帶牠參加野餐會,」碧茜解釋給姊姊聽。
雅蜜對克禮微笑。「梅杜莎被罵過更難聽的話,包括『有病的針墊』和「會走路的仙人掌』。」
「我永遠不懂,大家為何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不喜歡刺蝟,」碧茜說。
「牠們在花園裡到處鑽洞,」雅蜜說。「而且抱起來一點也不溫暖。費上尉也不是沒有道理,親愛的,妳應該帶貓咪去參加野餐會。」
「別傻了,貓咪哪像刺蝟那麼喜歡野餐會。」
她們的對話以水銀的速度那般流淌開來,克禮毫無插嘴的機會。但他總算找到一個縫隙。「我已經為我的失言正式向賀小姐道歉了,」克禮不自在地對雅蜜說明。
雅蜜因此賞了他讀美的一眼。「太好了,一個不害怕道歉的男人。不過,說真的,道歉在我們這家人身上其實是浪費的,人家認為是冒犯的事情我們反而喜歡.,反過來也一樣。進來吧,上尉,大家都是朋友。」
克禮發現自己被延入一個明亮而愉悅的房間,到處都是窗戶和書籍。
「碧茜,」他們一路走時,雅蜜回頭說,「或許妳該去更換服裝。可憐的費上尉應該覺得它太過驚世駭俗了。」
「反正他已經看過了,」碧茜在克禮身後說,「要驚訝也驚訝過了,所以何必更換?上尉,我脫掉長褲你會更自在嗎?」
「不會,」他連忙說。
「很好,那我要繼續穿。真的,我總是不懂女人為什麼不能一直都穿這樣的衣服,要跳要跑都非常自由。我若穿著長裙,要怎樣去追山羊?」
「裁縫師真的應該想想這個問題,」雅蜜說。「雖然我關注的是追小孩,而不是山羊。」
他們進入一個有著面對春天之花園的半圓形長窗的房間。房間非常舒適,放著許多厚厚的沙發和繡花的靠枕。一名女僕正忙著在茶桌上放置喝茶的杯杯盤盤。克禮忍不住將溫馨的此地,跟費家無比正式之前廳的下午茶兩相比較。
「請再安排一個座位,苔莉,」雅蜜吩咐道,「我們有客人。」
「是,夫人。」女僕狀似憂慮地又問..「山羊出去了嗎?」
「都出去了,」雅蜜安撫地回答她。「妳可以放心地把茶端出來了。」她裝出皺眉的樣子。「這只山羊除了麻煩還是麻煩,而且牠又不好看,比起綿羊來很不討喜。」
「這樣說很不公平,」碧茜道。「山羊比綿羊更有個性。綿羊只懂得跟著羊群盲目行動,山羊聰明多了。倫敦最多這種綿羊了。」
「倫敦有綿羊?」克禮不解地問。
「我妹妹的說法是象徵性的,費上尉,」雅蜜說。
「我真的在倫敦看過許多綿羊,」碧茜說。「但,沒錯,我指的是人。他們說來說去都是同樣的八卦,那實在很無聊。他們緊抓流行和眾人的意見,不敢有任何違抗,不管那些東西是怎樣愚蠢。跟這些人相處,你永遠不會成長,只會變成羊群之一,成天只知咩咩叫。」
正走進房間的羅凱莫小聲地笑起來。「看來賀家的人都不是綿羊,因為我企圖帶領你們這群人好多年了,依然沒有成功。」
克禮記得羅凱莫原本是倫敦一家賭場俱樂部的經理,後來因為投資得法賺了許多錢。他對妻子與家人的忠心耿耿,在巨石鎮附近是很出名的,但他絕非愛國的中流抵柱。他的長髮、異國的琥珀色眼睛和耳朵上的鑽石,讓人明顯看出他的吉普賽傳統。
靠近克禮時,凱莫微微鞠躬,並以友善的眼光打量他。「費上尉,看見你真好。我們都很盼望你安全歸來。」
「謝謝,希望我的在場並未過分打擾府上。」
「當然不會。瑞黎爵爺跟妻子還在倫敦,我哥哥嫂嫂去了愛爾蘭,我們這兒最近非常安靜。」他停了下來,眼中發出開玩笑的光芒。「逃跑的山羊不算。」
女士們落坐,洗指碗和餐巾紙出現,接著是沉重的茶盤。雅蜜開始倒茶,克禮注意到她在碧茜的杯中加入了幾片綠色的葉子。
看見他的目光,雅蜜說:「我妹妹喜歡薄荷增添的風味。你想試試嗎?上尉?」
「不,謝謝。我…」克禮的聲音因為看著她加入匙蜂蜜並加以攪拌而消失。
「每天早上和下午我都喝加了蜂蜜的新鮮薄荷茶.....」
想起茹思的信中之語,喚醒熟悉的渴望,克禮拿出鋼鐵般的意志力壓抑住,強迫自己專注於眼前的情況和人群。
在這簡短的沉默中,他聽見埃布爾在外面吠叫,突然非常地不耐煩,這只可惡的狗幾時才能安靜下來。
「牠只是想保護你,」碧茜說,「牠正在擔心我把你帶到哪裡去了。」
克禮緊張地歎一口氣。「或許我該走了,牠可以這樣叫上好幾個小時。」
「胡說。埃布爾必須學會適應你的行程,我去帶牠進來。」
雖然她說得很對,但那權威的態度讓克禮嚥不下去。「牠可能會弄壞一些東西,」他作勢要站起來。
「牠已經比山羊乖巧很多了,」碧茜回答道,站起來面對他。
凱莫基於禮貌也站了起來,看著他們兩人。
「賀小姐—」克禮正要繼續反對,但在她伸手碰到他胸前時要然而止,同時眨眨眼睛。她的手指在他胸前停留了一個心跳的時間。
「讓我試試,」她輕聲說。
克禮退後一步,覺得自己似乎沒在呼吸。他的身體迅速對她產生令人困擾的反應。女士不該碰觸紳士身體的任何部分,除非事態無比緊急例如他的背心著了火,而她企圖將之撲滅。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她有任何理由可以這樣做。
然而,如果他指出這個規矩,「當面糾正女士」也同樣失禮。既困惑又微感興奮,克禮只對她用力點個頭。
碧茜離開之後,兩位男士再次落坐。
「原諒我們,上尉,」雅蜜低聲說。「我看得出我妹妹的有些行為讓你很驚訝。我們真的努力學習更好的禮儀,但我們依然是一群俗不可耐的人。現在碧茜聽不見了,我想向你保證她平常的衣著並沒有那麼怪異。但偶爾她必須從事一些穿長裙會很礙事的工作,例如爬上樹替小鳥更換鳥巢,或是訓練馬匹之類的。」
「或許更比較方便的解決之道,」克禮謹慎地挑選用字,「是禁止她去做那些必須穿上男裝才能進行的事務。」
凱莫咧開嘴笑。「我應付賀家人的秘密處方是,永遠別禁止任何人做任何事,」他說。「越禁止,他們越要去做。」
「拜託,我們哪有那麼不可救藥,」雅蜜發出抗議。
凱莫充滿言外之意地看看他的妻子,微笑在嘴邊徘徊。「賀家人必須擁有自由,」他告訴克禮,「尤其是碧茜。一般女士只能在客廳和起居室活動,但這種家常生活對碧茜而言等於是在坐牢。她以如此充滿生命力和自然的方式跟世界溝通,是我從未在任何加又身上看過的。」看見克禮滿頭霧水的模樣,他解釋:「加又是羅姆語對外族人的稱呼。」
「而因為碧茜,」雅蜜說,「我們收養了一群任何人都不要的動物..咬合不正的山羊、三隻腿的貓、胖胖的刺蝟,還有體型不平衡的騾子,等等。」
「騾子?」克禮專注地看著她,但這時碧茜牽著埃布爾回來了。
克禮起身要去接那隻狗,但是碧茜搖搖頭。「謝謝你,上尉,不過牠肯聽我話了。」
看見克禮,埃布爾拚命搖著尾巴,而且吠叫著要撲上來。
「不行,」碧茜責備著將牠往後拉,並短暫按住牠的口鼻。「你的主人很安全,不必驚慌。來。」她從一張低背長椅拿起一個靠枕,放在角落。
克禮看她帶領狗兒來到靠枕前面,放開皮繩。埃布爾哀哀低鳴不肯躺下,但是聽話地留在角落。「留在這裡,」她對牠說。
克禮驚訝地發現埃布爾真的沒動。一隻隻懂得逃離炮火的狗如今完全聽從賀碧茜的命令。
「我認為牠懂得守規矩了,」碧茜說著返回茶桌。「不過我們最好不要理牠。」她坐下,拿起餐巾鋪在腿上,再伸手去拿茶杯。看見克禮的表情她露出微笑。「不必緊張,上尉,」她輕聲說。「你越放鬆,牠也越平靜。」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克禮喝了許多杯甜滋滋的熱茶,聽著多采多姿的對話在他身邊飛來飛去。他胸腔裡一連串冰冷的硬結,緩慢地一個個解開來。裝滿三明治和餡餅的小碟子放到他面前。他偶爾看看埃布爾,發現牠已在房間角落安頓下來,下巴抵在前腳掌上。
跟賀家人相處是克禮從未有過的經驗。他們明敏而有趣,談話隨時都在轉向,而且總是出人意料。他清楚地領悟,姊妹倆都太過聰明,無法適應對禮儀斤斤計較的社會。他們都避談克里米亞戰爭,這讓他非常感激。他們似乎能理解戰爭是他最不想討論的事。這也是他越來越喜歡他們的理由之一。
不過,碧茜依然是個問題。
克禮弄不懂她。她以一種熟悉但令他不悅且不解的方式跟他說話,看見她所穿的長褲,以及她像男人那樣交迭著雙腿而坐,讓他很不舒服。她好奇怪,是個危險的破壞份子,好似野性未馴。
「希望你能盡快再次來訪,」雅蜜說。
「好的,」克禮敷衍道。他頗確定賀家人或許有趣好玩,但最好淺嘗即止。
「我陪你走到樹林旁邊,」碧茜說完,過去帶埃布爾。
克禮忍住心中的懊惱,不便表現出來。「那真的不必要,賀小姐。」
「噢,我知道不必要,但我想這樣做,」碧茜回答道。
克禮只能繃緊下巴,伸手去接埃布爾的皮繩。
「我帶牠就可以了,」碧茜抓著皮繩,並未放手。
感覺到凱莫正有趣地觀察著他們,克禮壓下已到嘴邊的反駁,跟隨碧茜走出前門。
雅蜜走到窗前去看兩人從果園往樹林走去的背影。已經冒出綠芽和白色小花的蘋果樹很快便遮住了他們的身影。
她思索著碧茜跟這位面孔嚴厲之軍人的互動,覺得碧茜有點像啄木鳥般孜孜矻矻地啄個不停,好像要他想起他忘掉了的某件事。
凱莫來到窗前,站在她的身後。她往後靠在他胸前,享受丈夫堅強又穩定的力量所提供的安慰與支持。他的一隻手滑到她身前,那性感的撫觸令她愉悅地輕輕顫抖。
「可憐的男人,」雅蜜想著費上尉陰鬱不安的眼睛,低聲地自言自語。「我一開始甚至沒有認出是他。不知他是否知道自己改變了多少?」
凱莫用嘴唇輕觸她的額角。「他回到家了,所以他會逐漸發現。」
「他以前非常迷人,現在顯得好疏離。他看東西的方式像是要把它看穿…」
「他有兩年的時間必須埋葬許多朋友,」凱莫靜靜地回答。「而且他參加過那種會讓人變成鐵石心腸的近身搏門。」他沈思著停下來。「有些經驗一輩子也無法過去,被你殺害的那些人的臉會永遠存在你的腦海。」
知道他想起了過去生活的片段,雅蜜轉身緊緊地擁抱他。
「羅姆人不相信戰爭可以解決任何事,」凱莫貼著她的頭髮說。「衝突、吵架、打架,都沒問題,但不可以取人性命。所以我無法成為一個好士兵。」
「但你因此而成為一個非常好的丈夫。」
凱莫更加用力地擁抱她,用羅姆語低聲說了些話。她或許不瞭解那些文字,但是它們粗啞柔和的音調使得她的神經開始抖動起來。
雅蜜更為貼緊起些,臉頰貼在他的胸前,大聲地說出她的想法..「碧茜顯然對費上尉非常著迷。」
「她總是被受傷的生物吸引過去。」
「受傷的動物其實也是最危險的動物。」
他的手掌沿著她的脊椎安撫地往下滑。「我們會密切留意她,摩妮莎。」
他們朝樹林走去,碧茜輕易地與克禮並肩同行。讓別人握住埃布爾的皮繩顯然讓他甚為苦
惱,碧茜的自信與魄力就好像在他的鞋尖裡放了一顆小石頭。然而當她在附近,他便無法跟週遭的環境疏離。她似乎有種本領總能讓他專注於當下。
他無法不看著長褲下她的腿和髖部的移動。她的家人怎會允許她穿這樣的服裝?即使是在自己家中,這也不應該被接受。他冷笑著想起他總算跟賀碧茜小姐有了個共同點:他們都不是與外面世界同步的人。
但他們的差異之處是,他想要與眾不同。
在戰前,那非常容易。他永遠都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或該說什麼。如今,光是想到要重回那處處講究繁文縟節的社會,便令他卻步。那有點像要重新加入一場比賽,但他已經忘了比賽的規則。
「你很快會出售你的軍人委任狀嗎?」碧茜問道。
克禮點頭。「我過幾天便要去倫敦安排這件事。」
「噢。」碧茜的聲調明顯地委頓下來,當她說:「我想你會去探訪茹思。」
克禮發出不置可否的聲音。他的上衣口袋裡一直收藏著一張快要磨破的信紙。
我不是你認為的那個人…….
回來吧,請你回來找我。
沒錯,他會找到她,並弄清楚她為何寫下那些叫人魂牽夢繫的字句。然後他要跟她結婚。
「哥哥走了,現在你必須學習如何管理麗河頓園的產業,」
「那是我必須學習的許多事之一,」他精準地說。
「亞丁森林很大的一部分是麗河頓在園的產業。」
「我知道,」克體輕聲說。
她似乎沒有注意到其中的嘲諷。「有些地主砍了太多樹木,提供給本地的工廠。我希望你不要那樣做。」
克禮保持沉默,希望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你想要繼承麗河頓園嗎?」碧茜的問題嚇了他一跳。
「我想要與否並不重要,我是下一個順位的人,該做的事就必須做。」
「然而,想不想要依然很重要,」碧茜說。 「所以我才問你。」
克禮失去了耐性。「答案是我不想要。這從來都是強恩的責任,我感覺自己像個篡位的人,謀取了王位。」
對方若是任何人,問題便到此結束。然而碧茜仍繼續追問..「如果他依然在世,你會怎麼做?你還是會賣掉你的軍職,不是嗎?」
「對,我再也無法忍受軍隊的生活。」
「然後呢?你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
「你覺得你的能力和天賦在哪些方面?」
他們靠近樹林,腳步慢了下來。他的天賦…他酒量很好,撞球、打牌和追求女人方面總是贏的時候居多。他的槍法無人能及,馬術也極佳。
而後他想起這輩子最被讚美的一件事,他因此備受褒獎並獲頒許多勳章。
「我有一項天賦,」他把皮繩從碧茜手上接過去,垂視她圓圓的眼睛。「我很會殺人。」他沒再多言,將她留在樹林的邊緣,轉身離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9:39
第九章
克禮返家的那個星期,發現他與母親完全無法相處,不和的程度幾乎已到只要在同一個房間內超過幾分鐘,兩人便要發生爭執。可憐的黛莉拚命為他們緩頰,但成效不大。
費太太落入了一個不斷抱怨的狀況。她到每個地方,都像婚禮的撒花童那般,隨手扔出無數的不滿與批評。她的神經強烈的敏感,使得她每天都必須躺在黑暗的房間裡面。身體上數不清的疼痛令她無法監督家務,如此一來,家中的每件事當然更不能讓她滿意。
只要費太太在休息,她的反應便像廚房裡杯盤的聲音是隱形的刀捅刺著她,任何低聲說話或甚至腳步哩,都像磨著她的神經。全家人都必須彷彿踩在雞蛋上面那般小心翼翼,就怕打擾了她。
「即使剛失去手臂或腿被截肢的人,都不像母親有這麼多抱怨,」克禮對無奈苦笑的黛莉說。
黛莉恢復嚴肅的樣子。「最近她更堅守那些哀悼的儀式,彷彿她的哀傷能讓強恩跟她在一起。幸好你姨丈他們明天就要來接她,她的生活形態真的有必要改變。」
費太太每星期至少有四個上午,要前往巨石鎮墓園費家的墓地,在強恩的墳前坐上一個小時。她當然不願獨自前往,所以總是要求黛莉同行。但是昨天她堅持由克禮陪同。他繃著臉沉默地佇立在旁一個小時,看她跪在哥哥的墓碑之前,偶爾掉幾滴淚水。
等她終於以手勢表示她要起身,克禮上前扶她起來時,她要他一起跪下來祈禱。
他做不到,即使為了討好她也不行。
「我有我的哀悼方式,」他說。「在我自己選擇的時間。」
「你對他如此缺乏敬意,非常沒有禮貌,」母親的話語充滿怒火。「你應該向哥哥表達哀痛。你因為他的死亡獲得了這麼多好處,至少該做做樣子。」
克禮難以置信地瞪著她。「我獲得好處?」他壓低了聲音重複她的話。「妳知道我從來不想繼承麗河頓園。如果可以把他換回來,要我放棄任何東西都可以。如果犧牲我的生命可以換取他的,我也顧意。」
「我多麼希望事情可以這樣,」她尖酸地說。他們一路沉默地返回家中。
而在路上,克禮忍不住猜測當她跪在強恩的墳前,有多少時間是在祈禱埋在裡面的是另一個兒子。
強恩本來就是那個既可靠又負責任、完美的長子。克禮則是狂野粗率、不顧後果、大而化之且比較感性的次子。他像父親威廉。每次威廉在倫敦又闖出什麼醜聞(通常是扯上某位有夫之婦),費太太便以一副冰冷又疏離的態度對待克禮,似乎把他當成外遇連連之丈夫的替身。威廉因騎馬的意外喪生之後,倫敦流傳的耳語是:大家都很驚訝他怎麼不是被某個戴了綠帽的丈夫或憤怒的父親所射殺。
那年克禮十二歲。因為父親的缺席,他逐漸接替了浪子的角色。而那似乎也符合大家的期望。事實是,他也樂得享受都市的狂歡,不管它們感覺起來多麼膚淺和短暫。軍職對他來說是如此完美的職業…各方面都那麼好玩。直到他真的奉派前往戰場,他對自己泠冷地一笑。
他自己和其它人都沒料到,他是這麼出色的戰士。而隨著殺人的數目增加,他所謂的戰績也越來越輝煌,但他內心的感覺卻日漸死寂。
幸好他有茹思。那是他唯一還像個文明人的部分,那愛著她的他。想到就要去見她,他便開始焦躁不安。
他依然有難以入睡的問題,經常因惡夢而猛地坐起。白天也會因為突然出現的噪音而本能伸手要拿並不存在的槍。但他相信一切都會隨著時間而改善。
它必須改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29:48
第十章
事情非常明顯,眼費上尉有關的任何事,她都不該懷抱任何希望。碧茜一再地如此提醒自己,他想要的是茹思:金髮、美貌、保守又傳統的茹思。
有生以來第一次,碧茜希望自己是另一個人。
我想妳可能是我再度與世界融合的唯一機會….
或許,茹思終究是最能幫助克禮的人。她適應社交界的能力,碧茜的確望塵莫及。好吧。如果這是對他最有幫助的,碧茜搜索她的內心,發現自己真的無法責怪他。這個男人已經承受過太多的痛苦與磨難,碧茜不忍心再替他製造更多困難。
問題是.....她無法不想著他。那好像一種慢性疾病,使得她再也無法像平常那樣地過日子。她經常地想哭,老覺得自己在發燒,似乎隨時會病倒,而且對任何食物都失去了胃口。
事實上,她變得如此病懨懨地,使得雅蜜吩咐廚房做了鹿肉補湯堅持要她吃下去。
「妳整個人都變了,」雅蜜說。「妳以前是那麼快樂。」
「又沒有任何事值得快樂,我幹麼要表現成那樣?」碧茜悶悶不樂地說。
「妳有什麼理由這麼難過嗎?」
碧茜很想對姊姊傾吐心事,但她終究保持了沉默。雅蜜對這情況也無能為力,何況對一百個人、一千個人傾訴也不能改善她的感覺。她挑上了一個她永遠無法擁有的男人,而她不想要任何人來告訴她這事多麼荒謬。她甚至不想放棄這個挑上他的舉動。她如此絕望地想要他,這力量是她跟克禮最微弱的聯繫。
她的執著是如此深刻與全面,她甚至考慮是否前往倫敦度過剩下的社交季。她可以去拜訪黛莉,也可以看到克禮。然而她也將被迫看到克禮跟茹思在一起…跳舞、調情、追求…而碧茜很確信她必定承受不了。
不,她還是留在她所歸屬的漢普郡吧。
黛莉也說這是明智之舉。
「他變了,小碧,而且不是變得更好。克禮剛從克里米亞回來時,我好想把信件的真相告訴他,說出妳才是寫信給他的人,而非茹思。不過,我現在很高興我當時沒有說。我不想再鼓勵妳跟他有任何聯繫。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他喝太多酒,他很容易受到驚嚇。而且我知道他幾乎無法入睡,夜裡常常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可是我每次想跟他談,他都把我當成呆子那般一手揮開。有的時候,某個簡單的問題,尤其是跟戰爭有關的,便會使他勃然大怒到失去控制的地步。我在想…」
「妳想什麼?」碧茜因為關懷而無比心痛。
黛莉直接看著她。「我在想茹思應該應付不了他。他是如此堅定地想得到她…但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人。然而茹思不夠聰明,她不可能發現這一點,我甚至擔心他會對她造成傷害。」
深思著黛莉充滿惡兆的預言,碧茜懷著執行任務的決心往費家莊走去。她對克禮或許無能為力,但她肯定可以幫助埃布爾很多。一隻充滿攻擊性的狗必定會對他人造成傷害,使牠得不到必須的愛和照顧。這是一種惡性循環。狗兒原本是非常社交型的動物,被孤立會增加牠們的攻擊性。必須有人教導埃布爾如何跟其它的生物相處。
費家的管家柯太太閉門迎接她,說明黛莉不在家,她去了村子裡很快就會回來。「妳要等她一下嗎,賀小姐?」
「我其實是有件特殊的事,想要見費上尉。」碧茜對管家詢問的眼光微微一笑。「我想向費上尉建議,當他前往倫敦的期間,由我替他照顧埃布爾。」
管家的眼睛張大。「主人要將牠留在家裡,交給僕人照顧。」她傾前小聲說﹒「牠是魔王的化身,連魔鬼本人都不會想要那樣的狗。」
碧茜同情地一笑。「我希望我可以給牠更好的影響。如果費上尉不反對,我今天就帶牠回去,解除你們的負擔。」
柯太太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噢,那真是太好了,賀小姐!我立刻去通知費上尉。」
她好似擔心碧茜會離開,立刻跑進屋內。
克禮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前廳時,碧茜覺得自己全身都脹紅了。立刻停止,賀碧茜。再這樣白癡下去,妳真的必須喝下一整瓶補藥了,她嚴厲地指正自己。
「賀小姐,」克禮以無懈可擊的禮儀對她鞠躬。
他眼下因為失眠而產生的黑眼圈居然可以使他更加迷人,那似乎為他冷硬的臉增添了一些人性。
碧茜好不容易掛上若無其事的笑容e 「早安,費上尉。」
「現在是下午。」
「噢,是嗎?」她瞥視他身後壁爐架上的時鐘,十二點半。「好吧,午安。」
他揚起一道眉毛。「有什麼事我可以為妳效勞嗎?」
「有件事我希望能為你效勞。我想在你前往倫敦的時候,讓埃布爾到瑞黎園去住。」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為什麼?」
「我很想幫助牠適應新的生活。埃布爾將受到最安善的照顧,我可以陪伴牠、訓練
牠」看見他排斥的表惰,她無以為繼。她沒想到他會拒絕這個提議。
「謝謝妳,賀小姐。但我認為牠最好留在這裡,讓僕人照顧牠。」
「你懷疑我無法幫助牠?」碧茜好不容易才說。
「這隻狗太容易興奮,牠需要絕對的平靜。我並沒有冒犯之意,但我感覺瑞黎園的氣氛對牠或許太過騷動。」
她的眉毛往下垂。「對不起,上尉,但我認為你完全錯了。那正是埃布爾需要的環境。要知道,從狗見的觀點來說—」
「我不需要妳的意見。」
「你需要,」碧茜堅持道。「你憑什麼確定你是對的?你起碼應該花幾分鐘聽一下,我絕對敢說我跟狗兒相處的經驗比你更多。」
克禮那狠命的盯視,充分表明他是一個說話從未遭到任何質疑的男人。「我也確信妳的經驗比我更多,但我跟這隻狗比妳跟牠更熟。」
「沒錯,但是—」
「妳該離開了,賀小姐。」
碧茜的內心充滿了苦澀與失望。「你認為當你不在這裡的時候,你的僕人會怎樣對待牠?」她質間,並在他回答之前繼續說..「他們會因為怕牠而把牠關在工真棚,或鎖在某個房間裡面,而這只會使埃布爾變得更加危險。牠不知道人們要牠怎麼做,牠會生氣、寂寞又焦慮。牠將需要有人不斷地注意和照顧牠,而我是唯一有能力也有意願注意和照顧牠的人。」
「那隻狗是我兩年以來的夥伴,」克禮以決斷的口氣說。「我絕不會把牠交給那樣喧鬧的家庭。牠不需要混亂,牠不需要噪音和困惑—」
他的話被一陣瘋狂的吠叫聲以及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打斷。埃布爾從門廳衝進來,撞到了一名正端著一盤銀器要去磨亮的女僕。
碧茜才剛瞥見一蓬湯匙與叉子飛向門口,她的身體已被拋向前廳的地板。那撞擊力一下子將她胸腔裡的空氣抽光。
她驚訝地發現她被釘在地毯上,沉重的男性身體蓋住她。
她昏亂地想弄清這是什麼狀況。克禮撲到她身上,他的手臂在她的頭部旁邊…而且他本能地用他的身體庇護她。他們手腳交纏、衣服凌亂,氣喘吁吁地一起躺在地上。
克禮抬起頭,戒備十足地掃視他們的環境。有那麼片刻,碧茜被他臉上的殺氣嚇得不敢呼吸。這就是他在戰場上的模樣,這就是敵人倒下之前所看到的他。
埃布爾向他們跑來,憤怒地吠叫著。
「不行,」碧茜壓低聲音指示道,同時伸出手臂指著牠。「生下。」
吠叫聲壓平為低低的咆哮,而牠也慢慢伏到地板上,但眼睛一直看著牠的主人。
碧茜把注意力轉回克禮。他喘息、吞嚥,努力重拾他的神智。「克禮,」她謹慎地開口,但他似乎沒有聽到。在這一刻,任何言語都碰觸不到他。
她伸出手臂將他輕輕環抱,一手在他的肩膀,一手在腰上。他是個壯碩的男人,身強體健,但是有力的軀體現正微微發抖。緩緩高昇的溫柔感覺沖刷而過,她的手指慢慢撫過他硬的頸背。
埃布爾低聲嗚嗚,看著他們兩人。
碧茜從克禮肩上瞥見不知所措的女僕抓著一把叉子站在門口看著他們。
對於表象或醜聞這類的小事,碧茜或許不以為意,但是她很在意應該在克禮脆弱時刻保護他。他一定不希望別人看見他失控。
「走開,」她平靜地說。
「是,小姐。」女僕令人感激地離開了,而且順手關上前廳的門。
碧茜的注意力返回似乎對這簡短對話毫無所覺的克禮身上。她小心地把他的頭拉下來,面頰貼著他閃亮的琥珀色頭髮。而後她靜靜地等待,只讓他感覺到她平穩的呼吸節奏。
他的味道是乾淨的,像夏天、也像炙熟的太陽和番紅花。感覺到他的身體帶著些許叫人猜不透的堅實更往下壓住她,膝蓋挖著她凌亂的裙幅,她閉上眼睛更用心去體會。
一分鐘過去,兩分鐘。她將在餘生裡永遠記得,她跟他躺在午後地毯上的方形陽光裡面…他美好的體重、呼吸吹在她頸上的親暱感覺。如果可能,她想永遠活在這一刻。我愛你,我是那麼瘋狂、絕望、永遠地愛著你,她心想。
他的頭抬起來,困惑的灰色眼睛往下看著她。「碧茜。」他破碎的低語與她的神經一起共振。他的雙手捧住她的頭,修長的手指輕輕插在她凌亂的客發裡面。「我有沒有傷書妳?」
碧茜的胃部繃緊。她說不出任何話,只能搖頭。噢,他看她的方式,真正地看著她...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克禮。這是寫信給她的人。他是如此地充滿關懷,如此真實與讓人目眩神迷,讓她好想哭。
「我以為…」他說不下去,用拇指撫弄著她熱熱的面頰。
「我知道,」她低語,全身的神經因為他的撫觸而滋滋作響。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他的視線移向她分開的嘴唇,徘徊不去而致使她感覺那的佛一種愛撫。她的心臟因為要把血液送往已無神經的四肢,拚命地努力跳動著。每次呼吸都使得身體挺起來貼向他的,對肌肉與乾淨的衣料造成磨擦與挑逗。
碧茜著迷地看著他臉上微妙的變化,臉色逐漸脹紅、銀色的雙眼閃閃發亮。各種可能好似陽光射穿樹林的天篷,進入那一片安靜之中。
她心想,他會不會吻她。幾個字閃過她的腦海。
吻我吧,求求你。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30:06
第十一章
克禮繃緊自己,抵抗發抖的肌肉,他的心跳在耳朵裡然作響。他努力想弄清楚整個情況怎會失控到這個地步。一陣噪音嚇了他一跳,而他不假思索便採取了行動。直到發現自己撲倒在賀碧茜身上,想要保護她、保護他們兩人,他完全不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事…而當巨大的心跳聲逐漸從耳朵消失,他這才充分體會他究竟做了什麼可怕的事。
他把一位毫無防衛的女士撲倒在地,像個瘋子般跳到她身上。天哪。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感覺時空錯置,而且頗為瘋狂。他很有可能害她受傷。
他必須扶她起身,向她道歉。然而,他卻看著自己探索的指尖悄悄爬向她的頸間,輕撫著那裡小小的脈動。他該死地究竟在做什麼?
他已許久不曾被女人擁抱。那感覺如此美妙,令他無法叫自己立刻放開。她的身體以堅實的女性力量宛若搖籃般承載著他,溫柔修長的手指持續撫弄著他的頸背。他從未見過這麼藍的眼睛,彷彿布里斯托的藍色玻璃那麼清晰與深沈。
他為什麼不能擁有她?克禮想不起任何理由。他甚至努力要想起茹思,但那也不可能。
他閉上眼睛,感覺她的呼吸吹在他的下巴上。他全身的每個地方都感覺到她,他的鼻子和喉嚨聞到她的味道,她的溫暖滲透而入。
:那感覺好似經年累月的需要,蒸餾成此一片刻,化為他身下這窈窕的身形。他如假地開始書怕他可能對她做的事。他知道他應該離開,應該與她保持距離,但他卻只能拚集她所帶來的刺激感,她迷人胸脯的起伏,多層裙幅之下張開來的腿。她的指尖在他頸上的輕掃,引起陣陣愉悅的顫抖,同時也使得他幾乎因為需要而變得火燙。
他不得己只好抓住她的手,釘在她的頭上。
好多了。
也更加不好。
她以眼光向他挑釁'邀請他更加靠近。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意志力非同小可,且像火焰般輻射出來,而他體內的一切迫不及待地產生了反應。他著迷地看著一片粉紅色在她的皮膚底下渲染開來,他的手指和嘴唇渴望跟著那片粉紅而去e
然而,他最後只是搖搖頭,叫自己清醒。「對不起,」他說苦時一口氣。「對不起,」他又說一次。這次喉嚨裡發出毫不幽默的笑聲。「我好像總是在跟妳道歉。」
她被握住的手腕放鬆下來。「那不是你的錯。」
克禮真的不懂她怎能如此鎮定。除去面頰的紅暈,她毫無不安的跡象。他突然有種被耍弄的不悅感覺。「我把妳撲倒在地板上。」
「你不是故意的。」
那想要解除他不安的努力,出現了反效果。「當妳被體型兩倍大的人撲倒,對方用意如何並沒有關係。」
「用意如何永遠都有關係,而且我常被撲倒,」碧茜說。
他放開她的手。「妳常被撲倒?」他的問題充滿嘲諷。
「是啊,不是狗狗就是小孩…大家都喜歡往我身上跳。」
克體不難理解,跳到她身上是幾年來他所做過最愉快的事。「我既不是狗狗也不是小孩,」他說,「似乎沒有借口。」
「女僕吧一整托盤的餐具掉在地上,你的反應完全可以理解。」
「是嗎?」他尖刻地說著,離開她的身上。「我完全不理解。」
「這很清楚,」碧茜在他扶她起身時說。「長久以來,你受到的訓練便是聽到炮彈爆炸或子彈發射時,立刻尋找掩護與躲藏。你或許已經回家,但是這種反射動作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輕易拋棄。」
克禮忍不住猜測茹思會這麼快就原諒他嗎?她的表現可能如此鎮定嗎?
他的臉色因為另一個想法出現而轉為陰沈。如果他的行為如此難以預測,他有權利去找茹思嗎?他不該讓她涉險。他必須控制好自己。但要怎麼做?他的反射動作太過強烈也太過迅速了。
當克禮一直沒再說話,碧茜往埃布爾走過去,她彎身拍牠。狗兒翻過身露出肚子。
克禮撫平衣物,雙手插入長褲口袋。
「你願意重新考慮,讓我帶埃布爾回家嗎?」碧茜再次問道。
「不行,」克禮立刻回答。
「不行。」碧茜的口氣好像他的拒絕完全無法理解。
克禮鐵青著驗。「妳不用擔心牠,我已經特別吩咐僕人,牠會受到良好的照顧。」
碧茜一臉忿忿不平的樣子。「那只是你想要如此相信。」
他被惹惱了,不快地說:「賀小姐,當妳堅持自己的意見時,別人並不一定喜歡聽。」
「費上尉,我只在我認為沒錯時,才堅持我的意見。而你則因為固執而堅持。」
克禮冰冷地瞪她一眼。「讓我送妳出門。」
「不必,我知道門在哪裡。」她挺直背脊往前門走去。
埃布爾散步跟隨,直到克禮命令牠回來。
碧茜在門坎處暫停,回頭以異常專注的眼光看著他。「請轉達我對黛莉的問候,希望兩位前往倫敦的旅途愉快。」她猶豫片刻。「如果你不介意,希望你也能把我的問候轉告茹思。」
「妳要說什麼?」
「告訴她,我會遵守諾言,」碧茜平靜地說。
「什麼諾言?」
「她理解的。」
克禮與黛莉起程前往倫敦的三天之後,碧茜前往費家莊去探視埃布爾。果然不出所料,那隻狗已經鬧得費家天下大亂。牠不斷地吠叫與咆哮,把地毯和沙發佈撕扯成碎片,還咬傷了一個男僕的手。
「不只如此,」柯太太告訴碧茜,「牠還不肯吃東西。我們已經可以看到牠的肋骨,而如果牠餓死了,主人不知會有多生氣。這隻狗真是太煩人,我從沒見過這麼討厭的動物。」
正在磨亮樓梯柱頭的女僕忍不住插嘴:「我快被牠嚇破膽了,牠在晚上的哭嚎連死人都會被牠驚醒。」
柯太太一副委屈的樣子。「真的。不過,主人特別交代我們不能讓任何人帶走埃布爾。所以不管我怎樣渴望擺脫這只兇惡的動物,我更害怕主人生氣。」
「我可以幫助牠,我知道我可以,」碧茜平靜地說。
「幫助主人或幫助狗?」柯太太忍不住問道,她的口氣疲憊而絕望。
「我可以從幫助狗狗開始,」碧茜壓低聲音說。
她們交換了一個眼光。
「我也希望妳有機會,」柯太太喃喃地自言自語。「這屋子裡的人正在凋零,好像進來這裡拘東西都正逐漸耗盡生命力而後滅絕。
這話使碧茜更下定決心。「柯太太,我絕不敢要求妳違背費上尉的指令。不過…如果我無意中聽到妳跟女僕說,埃布爾此刻被安置在哪裡,應該不是妳的錯吧?而如果埃布爾自己逃跑…而某個妳並不知道的人開始照顧牠,只是沒有立刻來府上通知妳,這也不能怪妳,對吧?」
柯太太笑著對她說:「賀小姐,妳真是詭計多端啊。」
碧茜微笑道..「我知道。」
柯太太轉身對女僕清晰明確地說..「妮莉,妳要記得提醒我,埃布爾是在廚房旁邊那間藍色的工具棚裡。」
「我會記得,柯太太。」女僕頭也不抬。「我也應該提醒妳,柯太太,牠的皮繩就放在門廳那張半月形的邊桌上。」
「很好,妮莉。或許妳可以跑去跟其它僕人和園丁說,如果有人要去藍色工具棚拿點東西,叫他們不必太注意。」
「是,柯太太。」
女僕匆匆離去後,柯太太感激地看看碧茜。「我早已聽說,妳有雙奇跡之手也非常善於照顧動物,賀小姐。而我相信若要馴服那頭長滿虱子的野獸,真的需要奇跡。」
「我做的不是奇跡,」碧茜微笑著說,「我只是很有毅力。」
「上天保佑妳,小姐。牠真的是一隻野蠻的動物。如果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我替費上尉的狀況非常憂慮。」
「我也是,」碧茜打心底說道。
她很快便找到藍色工具棚。
原來放置園藝小工具的棚子被一再跳起來撞牆的動物弄得不斷抖動。碧茜靠近時,埃布爾發出一連串憤怒的吠叫。碧茜對自己應付牠的能力雖然很有信心,然而牠那彷彿來自地獄的盛怒與嘶吼,依然使她暫停腳步。
「埃布爾?」
吠叫的聲音更加激烈,其中還夾雜著哭嚎與嗚咽。
碧茜蹲下,背部靠著工具棚坐在地上。「請你平靜下來,埃布爾,」她說。「等你不再亂叫,我就放你出來。」
梗犬開始低吼,並用爪子抓門。
碧茜參考過幾本跟狗有關的書,其中有一本特別談到梗犬,那讓碧茜很確定訓練埃布爾如果用權威或處罰的方式是沒有效的,那只會讓牠們的行為更難以控制。那本書上說,梗犬會經常考驗主人,總要證明主人的確比牠聰明,牠才顧意乖乖臣服與聽話。所以她打算在牠表現出良好的行為時用讀美、食物以及疼愛來獎賞牠。
「我當然知道你很不快樂,可憐的狗狗。他走了,而你原來的位子都是在他身邊的。不過,我來帶你了,我們趁他不在的時候,努力學好一些規矩,好嗎?我們或許沒辦法把你變成最可愛哈巴狗…但是我可以幫助你跟其它的相處愉快。」她若有所思地一笑。「當然啦,我自己也不見得能適應有教養的社會,但我總認為所謂的有教養,其實牽涉到很多的不誠實。嗯,你安靜下來了。」她站起來,拉著門栓。「埃布爾,我要告訴你的第一條規則是…以粗暴態度對待他人是很無禮的。」
埃布爾衝出來,跳到她身上。幸好她早有準備,雙手扶著工具棚的門框才沒有被撞倒。埃布爾用後腳站立起來,一邊發出長長的低鳴,一邊猛烈地搖甩尾巴,同時把臉擠到她的驗上。牠早已骨瘦如柴、筋疲力竭,而且臭得不得了。
「我的好狗狗,」碧茜拍撫、搔抓牠粗糙的毛。她努力想把皮繩套進牠的脖子,但牠掙脫開來躺在地上,抖動的四隻腳筆直地伸長著。她笑著給牠搔了搔肚皮。「跟我回家吧,埃布爾。我認為你跟賀人應該很合得來,當然我得先你洗個澡。」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37:32
第十二章
克禮先送黛莉返回她在倫敦的娘家,她的家人熱切地歡迎他們的姊妹。黛莉因為沒有人知道的原因,堅持不讓家人在強恩過世後去漢普郡相陪,只由她單獨陪費太太守喪。
「只有你母親跟我,對失去強恩有相同的強烈感受,」黛莉在前往倫敦的馬車上對克禮如此解釋。「那樣其實比較輕鬆。如果我的家人去漢普都,他們一定不想看我那麼悲傷,會用愛與安慰包圍著我,那反而使我無法盡情地哀悼。如此一來只會讓我更累。任由我生活在我需要的哀悼環境之中才是對的,而當然我現在可以逐漸恢復了。」
「看來妳把情緒管理做得很好,不是嗎?」克禮的口氣彷彿事不關己e
「或許吧。其實,我很希望能在這方面協助你。目前,你的情緒好像打翻了的領巾抽屜,亂得一塌糊塗。」
「不是領巾抽屜,而是放刀叉餐具的抽屜,每一樣都非常鋒利,」他說。
黛莉露出微笑。「我好同情那些誤闖到你和你的情緒之間的人。」她停下來,疼惜又關切地看著他。「看著你,對我是非常困難的事,」她的評語令他震驚。「你跟強恩那麼相像。當然,你比較英俊,但我更喜歡他的臉,那是一張尋常人的臉,我卻百看不厭。你的臉相較之下更讓人敬畏。但說真的,你其實比強恩更像個貴族。」
克禮的眼光因為想起戰場上的一些同袍而黯淡下來,他們或許沒有喪命,但是受到不同形式的傷害,有的傷殘、有的面容已毀。他們都曾擔心回家之後會受到怎樣的對待,他們的妻子或愛人會因為外表的傷而背棄他們嗎?
「人的外表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內在究竟是怎樣的人,」他說。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
克禮沈思地看她一眼。「妳這話,好像另有用意。」
「沒有。只是我想問你一件事。如果男一個女人,好吧,例如賀碧茜'跟梅茹恩的外表相互交換,而你所尊崇的茹恩的一切都轉到碧茜身上…你會想要碧茜嗎?」
「天哪,當然不要。」
「為什麼?」她忿忿不平地問。
「因為我認識賀碧茜'她跟茹思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你不認識碧茜,你跟她相處的時間不夠你認識她。」
「我知道她不修邊幅、意見很多,而且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該那樣快樂。她穿長褲、她爬樹,無人伴護便隨處亂走。我還知道她讓松鼠、刺蜻和山羊在瑞黎園裡到處亂跑,任何不幸跟她結婚的人光是付獸醫的費用便很可能破產。我說的這些,妳有任何反駁嗎?」
黛莉雙手交抱,乖戾地看看他。「有,她沒養松鼠。」
克禮從外套內袋拿出茹思寫給他的那封他總是隨身攜帶的信。它已成了他的護身符,是他為之戰鬥的象徵,是他存活的理由。他垂眼望著那張紙,甚至不需要打開。那些字句早已鑴刻在他心上。
「請你回來找我…」
以前,他曾懷疑自己有沒有愛人的能力。他的愛情事件最多只曾維持幾個月,即使他們在身體方面非常火熱的需要對方,但也都僅止於此。到最後,每個女人都一樣,沒有任何人比較特殊。
直到那些信件出現。那些有如直接且可愛之小精靈的字句種繞著他的心,他立刻愛上那些字句裡的精神,也立刻愛上了她。
他的大拇指輕輕地撫摩著,好像那文件是敏感且活生生的皮膚。「記住我的話,黛莉,我將要跟寫這些信件的女人結婚。」
「我一定會記住的,」黛莉向他保證。「就看你是否言之有信了。」
倫敦社交季將持續到八月,那時國會也將休會,貴族都要返回他們在鄉間的莊園休息。回到鄉間,他們可以打獵、射擊,享受許多的娛樂活動。克禮打算利用在都市的時間賣掉他的軍職,去見他的外祖父,討論他應該負起哪些新的職責。他也將去拜訪一些老朋友,並跟以前軍團的同袍相緊。
而最重要的,他要找到茹思。
克禮尚未確定他該如何接近她,畢竟她最後切斷通信的方式實在有點突兀。
那是他的錯。他太早說出他的意願,他真的太沒有耐性了。
難怪她不想繼續通信。她是出身高尚家庭的淑女,認真的追求者應該有耐心與謙虛的態度。
如果那是茹思想要的方式,那麼他就如此進行。
他在盧裡奇飯店安排了一個套房。這家高級旅館是歐洲貴族、美國企業家以及未在倫敦置產之英國貴族喜歡落腳的地方,其豪華與舒適當然不在話下,但是費用也很可觀。克禮在櫃檯辦理入住手續時,注意到大廳那座大理石壁爐上方的一幅肖像畫。畫中主題是一位藍眼、美麗非凡的女人。
「那是盧先生的夫人,先生,」櫃檯人員以驕傲的口吻說。「她很漂亮吧?而且何地方都再也找不到更好、更善良的女人了。」
克禮想起賀雅蜜曾經提起,她的一個妹妹嫁給了盧裡奇飯店的所有人盧哈利先生。「盧太太是漢普郡賀家的姊妹之一,對吧?」
「是的,先生。」
克禮充滿疑問地微微一笑。盧哈利這麼有錢、人脈這麼廣,他想要任何女人都沒有問題。他怎會瘋狂到跟這樣的一家人結為姻親?應該是那對眼睛,克禮忍不住著迷地走近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藍和濃厚的長睫毛。跟賀碧茜的一模一樣。
克禮住進盧裡奇飯店的第一天,邀請函便有如雪片般飛至。舞會、沙龍聚會、晚宴、音樂會…連白金漢宮都召見他去參加一場晚宴,屆時將有大音樂家史特勞斯率領他的交響樂團演奏著名的華爾茲舞曲。
做了些詢問之後,克禮接受了一個私人舞會的邀請,因為消息來源證賞梅茹思小姐將由她的母親陪同,參加同一場舞會。舞會在梅菲爾廣場一座豪華宅邸舉行,那是一棟意大利風格的大房子,屋外有寬敞的前庭,還有三層樓高、旁有包廂的中央大舞廳。與會者有貴族、各國外交家、各個領域的出色藝術家等等,來此展示其財富與社會地位。
擁擠的氣氛讓克禮的胸腔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驚慌。他壓下焦慮,前去與主人寒暄。他其質比較喜歡穿平民的服裝,但他終於難以免俗地穿上了綠色鑲黑邊的軍服,外加佩劍與肩上穗飾。最討厭的是他所曾獲得的勳章一個也不能少,只要少掉一個便是最大的不敬。勳章原本是榮譽的象徵'但在克禮的心中,它們代表的卻是他渴望能盡快忘懷的事。
舞會裡還有身著例如紅色或黑色鍾金色條紋之其它軍服的軍官,他們所引發的那些尤其來自仕女們的注意力,使得克禮更加不安。
他以眼光尋找茹思,但是她並末在前廳或側廳。痛苦的幾分鐘過去,他起步穿過人群,但一再被他認識或認識他的人攔下,而必須與對方說些話。
茹思到底在哪裡?
「…只要跟著燒焦長襪的味道,你蒙著眼睛也可以從人群中找到我。」
想起她在信中寫的句子,他微微地想笑。
他焦躁不安但也充滿渴望地進入舞廳,只覺得他的心臟似乎已經跳到喉嚨口。
看見她的時候,他已快無法呼吸。
茹思甚至比他記憶中更加美麗。她身穿外覆蕾絲的粉紅色禮服,小小的雙手套著雪白的手套。她似乎剛跳完一支舞,表情端莊地與她的愛慕者之一輕聲說著話。
克禮感覺他好似經歷過千山與萬水才來到她的身邊,他的需要之強烈令他自己都深感震憾。看見她、聽見她美好話語的回音,帶來一種他已經許久不曾感受到的意義。
希望。
茹思在克禮靠近時轉身、抬起眼光看著他,綠色的眼睛張大,同時發出難以置信笑聲。「我親愛的費上尉。」她伸出戴著手套的雙手,而他彎身且暫時閉上眼睛。他握住的手。
他等待此刻實在太久了,此情此景他是多麼經常夢見的啊。
「還是這麼瀟灑。」茹思對他微笑。「其實是更瀟灑了。胸前別上這麼多勳章是什麼感覺啊?」
「沉重,」他說,而她大笑。
「我都快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
以為她說的是自從他去克里米亞,克禮感覺到一陣熱熱的戰慄。
但她接著說:「…自從你回國可是卻討厭地不肯出現。」她的嘴唇彎出風情萬種的微笑。「不過,你很清楚那只會使人們更想找你。」
「相信我,我完全不希望任何人找我,」他說。
「但是倫敦的每位男女主人都渴望邀請你成為他們的貴賓。」她又輕聲一笑。「而每個女孩都想跟你結婚。」
他只想抱住她,把臉埋進她的髮絲裡面。「我或許不是結婚的好人選。」
「胡說,你當然是。你是全國人心目中的英雄,又是麗河頓園的繼承人。這是結婚的最佳人選了。」
克禮望著她美麗、精緻的臉,以及她閃閃發亮的貝齒。她正用她以前那種調情的、活潑的、有些開玩笑的方式跟他說話。
「我是否繼承麗河頓園還沒有定論,」他說。「我外祖父也可能選擇家族裡的任何一位堂表兄弟。」
「在你從克里米亞獲得如此卓越的戰功之後?我很懷疑。」她對他笑著。「你怎會突然改變心意,在社交圈出現?」
他以低沈的聲音回答:「我跟隨我的北極星而來。」
「你的…」猶豫了一下才說。噢,對,我想起來了。」
但這短暫的猶豫讓他有點不安。
火熱且愉悅的急切逐漸消逝。
然而,期待茹思鉅細靡遺地記得信中的一切是不合理的。他把她的每一封信都看了不止一千遍,直到每個字都永恆地鎮刻在他的靈魂上。但他不能期待她也做同樣的事。她的生命和以前大致相同,而他的則每一方面都改變了。
「你還喜歡跳舞嗎,上尉?」她長長的睫毛搧動著。
「如果妳是我的舞伴,我便喜歡。」他伸出手臂,而她毫不猶豫地挽住。
他們開始跳舞。他愛的女人終於在他的懷中了。
這應該是他這一生最美好的夜晚。然而不到幾分鐘之後他便理解,長久以來所盼望的、卸下重擔的感覺,其實虛幻如一座以輕煙所建造的橋。
不知怎地他覺得不對。
有些事情非常虛假。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37:53
第十三章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克禮經常想起黛莉對茹思評語,他的大嫂說:的表面之下沒有任何東西。但,那不可能。那些信不是他想像出來的,的確有人寫信給他。
他早先時候曾經問過茹思,她的最後一封信…我不是你想的那個人究竟是什麼意
思,以及她為什麼不再與他通信。
茹思尷尬得滿臉通紅,那脹紅跟她平常可愛的羞紅完全不一樣。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出現真正的情緒。「我…我想我那樣寫,是因為我不好意思。」
「為什麼?」克禮溫柔地問,他拉著她走進陽台的陰影處,戴手套的手輕輕握住她的上臂把她拉近。「我崇拜妳寫的每個字。」渴望壓擠著他的心臟,脈搏全都亂了步。「當妳不再寫信…我差一點發狂,幸好...妳要求我回來找妳。」
「是啊,我是那麼說過。我想…我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不當,寫了那麼多愚蠢的
事…」
他讓她又更為靠近,每個動作都非常小心,好像她是極端脆弱的東西。他的嘴唇輕輕壓在她細緻的額角。「茹思…我夢見我像這樣擁著妳…在那些夜晚…」
她的手臂滑上他的脖子,頭部自然地後仰。他溫柔而搜索地吻了她。她立刻有反應,雙唇輕輕地張開。這是一個美好的親吻,但並未帶來任何滿足,不知怎地,他張狂的需要完全沒有獲得舒緩,好像他親吻思的夢想反而使現實相形失色。
作夢就是有這種壞處。
茹思挫敗地笑著把臉轉向一邊。「你很急切。」
「對不起。」他的嘴唇立刻離開。但是她保持靠近,香水的味道使週遭的空氣變得十分濃郁。他仍用雙手扶著她的肩膀,持續地想有所感覺…但是他的心臟附近似乎被冰霜簡罩著。
他突然有種感覺…但那太不合理了。任何女人都無法符合這種期望。
在社交季期間,克禮盡可能去找茹思,與她在舞會與晚宴碰面,帶她和梅太太乘馬車出遊,去公園散步或參觀藝術與博物館的展覽。
克禮無法在茹思身上找到任何缺點。她是如此美麗與迷人,從來不問讓人不舒服的問題,事實上她幾乎不曾問過他的私事。她對他所經歷過的戰役與那場戰爭毫無興趣,只對那些勳章有興趣。不過,他也有點懷疑她除了把它們當成亮晶晶的裝飾品,是否知道它們所代表的其它意義。
他們的談話還是跟以前一樣,狀似愉快其實枯燥乏味,充滿各種言不及義的流言蜚語,這樣的談話早在以前他來倫敦參加社交季時已經陪許多女人說過了。那時,他好像也樂此不疲。
他好希望現在的他也能滿足於此。
他曾想過…希望過…茹思多少有些喜歡他。但目前並無這種跡象,她毫無柔情,完全看不出是寫過…我把想念你的思緒,當成個人的星座隨身攜帶…這種文字寄到遙遠的戰場給他的人。
而他是如此深刻且絕望地愛上了寫那些信的茹思,可是她在哪裡?她為什麼躲著他?
他的夢帶著他進入黑暗的樹林,他在灌木叢中與蕨類植物之間搜尋,跟隨一個女人的蒼白身影鑽過樹木之間的狹小縫隙。她總是在他的前方,總是讓他看得到卻永遠追不到。他憤怒地喘著氣醒來,握拳的雙手只抓到一片虛無。
白天的時候,克禮赴約處理商務,或進行必要的社交拜訪。進出了不知多少裝潢繁複、塞了過多東西的狹小房間,說了許多毫無意義的話語,參加了更多沒有結果的活動。他無法想像自己曾經熱愛這樣的生活。發現他居然開始懷念克里米亞的日子,而且也真的渴望那些他感覺自己充分活著的短暫時光時,他對自己好生氣。
他對此刻在倫敦的生活毫無感覺。即使當時在戰場,他必須設法瞭解並接近他的敵人,然後為了存活而設死對方,他跟敵人之間的連結都比現在更多,也更深。然而,跟這些身著華服、雍容世故的所謂愛國者在一起,他卻毫無同胞的感覺,也完全不喜歡他們。他知道他跟他們已經不一樣了,他相信他們也感覺到。
發現自己居然渴望去探望外祖父,他才領悟他是這麼絕望地想看到某樣熟悉的事物,或某個熟悉的人。
自有記憶以來,亞羅德爵爺就是一位嚴厲且叫人無比敬畏的外祖父,從不吝於鞭當他的子孫。亞羅德的孫輩,包括那位將來要繼承伯爵爵位的表舅,對於亞羅德的召喚從未心甘情願地前來。不過,克禮的哥哥強恩則對外祖父言聽計從,他是少數的例外。而克禮當然是反其道而行的。
克禮知道老人必然仍因強恩的過世而極度傷心與難過,所以他懷著恐懼又有點同惰的心態前來。
抵達亞羅德在倫敦的豪華宅邸之後,僕人奉命帶他前去書房。此時或許正是盛夏,但房內的壁爐仍燒著火。
「天哪,外公,」差點被房內的高溫逼得往後彈跳的克幢大聲說道。「你會把我們變成兩隻烤雞。」他幾個大步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讓清涼的空氣進來。「你只要到外面走走,身體就會暖和起來了。」
他外祖父坐在爐邊的一張椅子上,滿臉不悅地看著他。「醫生說外面的空氣對我的身體不好。我建議你先別急著害死我,而是過來跟我談判你要繼承的東西。」
「這沒什麼好談判的,你要給我什麼或什麼都不給我,一切都隨你高興。」
「還是跟以前一樣,喜歡操縱全局,」亞羅德低聲抱怨。「你假定只要你說西,我一定會做東。」
克禮微笑著脫去外套,丟到附近的椅子之後,再往外祖父走去。他上前握住他的手,把脆弱衰老又冰冷的手指用他溫暖的手掌包覆起來。「你好,外公。你的氣色很好。」
「我一點也不好,」亞羅德立刻唱反調。「我老了,拖著這把老骨頭要度過風燭殘年,就好像駕駛遭到船難的船度過暴風雨。」
克禮在另一張椅子坐下,開始端詳他的外祖父。老人的確多了幾分以前沒有的脆弱,他的皮膚好像包了一層碰了就要破碎的縐絲在鑄鐵的骨架外面。不過,他的雙眼仍像以往那樣的光亮與銳利。而他的眉毛好像要忤逆早已變得雪白的頭髮,依然保持著濃黑的顏色。
「我想念你,」克禮以自己也稍感意外的聲音說。「雖然我無法決定是哪個原因。或許是您嚴厲的眼光,使我想起了我的童年。」
「你從小就是個叛逆的孩子,」亞羅德告訴他,「而且自私到了骨子裡。當我的代理人把你在戰場的英雄事跡向我報告時,我一直懷疑他們弄錯了人。」
克禮嘻嘻一笑。「我如果真有什麼英雄事跡,那也純粹是意外的副產品。我只是不想弄丟我這條小命。」
老人想必覺得好玩,不由自主地也笑了出來,但他立刻又垂下眉毛。「看來你完成了光榮的使命。據說皇室正考慮頒發騎士的爵位給你,所以,你最好接受女王的邀請。你剛回國的時候,拒絕待在倫敦,給了大家不太好的印象。」
克禮哀傷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馬戲團的猴子,我也沒有興趣提供大家任何娛樂。我跟幾千幾萬返國的軍人一樣,我們只是做了我們該做的事。」
「這麼謙虛的人,真的是你嗎?」亞羅德說出他的觀察。「真的是這樣,或只是說給我聽的?」
克薩憂鬱地保持著說默,懊惱地拉著領巾,解開來讓它垂在脖子的兩邊。當這樣依然無法涼快一些,他走到敞開的窗前。
他看著下面的街道。那兒擁擠而嘈嚷,因為天氣暖和大家都到戶外去活動,或坐或站或聊天,而經過的車輛和馬匹則掀起有臭味的塵土。克禮注意到有隻狗兒坐在一輛貨車的後面。他想起埃布爾,心中立刻充滿後悔。他真後悔沒有帶牠來倫敦。但那也真的不行,這兒的吵雜與限制,會讓可憐的埃布爾發瘋。牠留在鄉間是比較好的。
理解到外祖父似乎說了什麼,他把注意力將回老人身上。
「…重新考慮你的繼承問題。留給你的本來很少,因為最大的部分當然會是交給你哥哥。比強恩更值得掌管麗河頓園的人,我真的還沒見到。」
「我同意,」克禮平靜地同意道。
「可是現在他已經過世,而且沒有子嗣。你的性格雖然已有改進的跡象,但我還不相信你有資格繼承麗河頓園。」
「我也不相信。」克禮稍停。「除了你原來預定要給強恩的,我並不想多要。」
「不管你想要什麼、我想給你什麼,我自然會告訴你,一亞羅德的口氣堅定,倒也沒有任何的刻薄。「你有你不能逃避或撇除的責任,孩子。但在我展示我的進程之前,我想問你一些事。」
克禮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您請說。」
「你為什麼用那種方式打仗?為何這麼多次拿生命去冒險?你是為了國家的利益才那樣做嗎?﹒」
克禮嫌惡地哼了一聲。「那場戰爭跟國家利益毫無關係。那是為了私人的商業利益,以及一些政治家的誇張奇想。」
「那麼你是為了爭取勳章的榮耀?」
「當然不是。」
「那是為了什麼?」
克禮默默分析著可能的答案。找到真相之後,他先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我的士兵。他們加入軍隊是為了避免餓死,或被送去服勞役,以及那些很有經驗但沒錢買官職的低級士官。我當上軍官、帶領一個連隊,完全是因為我有錢買它,而不是我有任何功勞或能力。這樣的制度實在太荒謬了。而我隊上的人,不管我是白癡或無能的懦夫,都必須遵從我的命令。除了聽命於我,他們沒有任何選擇。所以,我也毫無選擇地必須努力成為他們所需要的領導人。我只是盡我的能力,不讓他們死去。」他猶豫片刻。「我其實失敗過很多次。我真的很希望有人可以告訴我,如何不要因為他們的死亡而自責。」他注視著地毯遠程的一個小圖案,聽見自己說:「我並不想要麗河頓園。老天給我的東西早已比我值得擁有的,多出許多了。」
亞羅德以前所未有的表情看著他,依然充滿評估但已幾乎稱得上友善。「正因為如此,你才可以擁有麗河頓園。我不會把我要交給強恩的削減一分一毫,我也願意賭上一把,相信你將本著照顧隊上士兵的心情與責任,照顧產業上的佃戶,以及在那些地方工作的人。」他稍停。「或許你跟麗河頓園雙方都將因此而獲益。那本來將是強恩的責任,現在它成為你的了。」
當燠熱的八月開始籠罩倫敦,漿糊似的天氣把居民趕向空氣甜美又清涼的鄉間。克禮無比渴望返回漢普郡,事實越來越明顯,都市對他毫無好處。
幾乎每天他都必須跟猛然跳出來的影像與驚嚇奮戰,專注變得非常困難。才剛進入睡眠,便因惡夢而渾身大汗地驚醒,醒著的時候則沮喪且充滿無從形容的憂思。他常憑空聽見炮彈聲,感覺心跳加速、雙手毫無理由地顫抖。不管身在何處,他依然隨時提高警覺。他去探訪過軍團裡的老朋友,但每當他試著詢問是否有人也被這些不知所以然的病痛所苦,對方都堅決地保持沉默。這似乎是不容討論的題目。即使他們真有處理的方法,似乎也必須私下解決。
唯一有幫助的是烈酒。克禮喝下許多酒,直到酒精吧他悶燒不停的腦袋化成模糊的一片,溫暖地撫慰著他。勢所難免的,他開始衡量自己的酒量,以便在必要時可以保持清醒。他知道瘋狂正逐漸侵蝕他,但他只能盡力隱藏,同時猜測情況何時可以改善,甚至是否有改善的一天。
至於茹思她已成為他必須放棄的一個夢境了。一個慘遭破滅的幻夢。每次見她,他的心就死去一點點。她對他並沒有真正的愛,這事已經很明顯了。她跟她所寫的信完全不一樣。或許她只是很努力地想要鼓勵他,或許她從某本書或某些戲劇裡擷取了那些文字,並抄寫成那些信件。他竟然相信了一個幻想。
隨著社交季進入尾聲,他知道茹思跟她的父母都希望他求婚。尤其是她母親,總是在暗示她將有多少嫁妝,他們將生出多麼美麗的孩子,過著多麼美滿的生活。然而,他很清楚自己完全不適合做任何人的丈夫。
這天,克禮懷著既忐忑但也如釋重負的心情,前往梅家道別。當他要求與茹思單獨談話時,她母親把他們留在前廳,但是廳門應該沒有完全關上。
「可是…可是…」聽見他說他要離開了,茹思的表情甚為不悅。「你要離開之前不是應該先去找我父親談一下嗎?」
「找他談什麼?」他問,雖然心裡有數。
「我以為你會想要得到他的同意,正式追求我,」茹思一臉的憤慨。
他直接望進她綠色的眼睛。「此刻的我沒有權利做這樣的要求。」
「沒有權利?」茹思跳了起來,他也只好起身站立,她憤怒地瞪著他。「你當然有權利。你沒有其它的女人,對吧?」
「沒有。」
「你的事情都辦好了,繼承的問題也安排好了。」
「是的。」
「那就沒有理由再等待了。你的確讓許多人都認為你喜歡我,尤其你剛回到倫敦的時候,你一直說你多麼期待再看見我,我對你充滿了意義你的熱情為什麼冷卻了?」
「我以為—也希望—妳可以跟寫信的妳更相似一些。」克禮停下來,仔細地觀察
她。「我經常猜想…是不是有人幫妳寫了那些信?」
茹思雖然有一張天使般的臉,然而她眼中的盛怒則絕對是寧靜之天堂的反面。「噢!你為什麼老愛問起那些愚蠢的信?那只是一些文字,文字沒有任何意義!」
「你讓我暸解文字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
「沒有意義?」克禮難以置信地注視著她。
「是啊。」發現自己已贏得克禮全神的注意,茹思的神情和緩下來。「我在這裡,克禮,我才是真實的。你不再需要那些愚蠢的信件,你已經擁有我了。」
「但是,妳寫的跟第五元素有關的事怎麼說?」他間。「那也沒有意義嗎?」
「第五元素?」茹思脹紅了臉注視著他。「我不記得我寫了什麼。」
「根據亞里士多德的理論,除了地、水、火、風之外的第五元素,」他溫和地提醒她。
她的臉色倏地刷白,好像闖了禍的孩子被大人當場撞見。「那跟我們哪有任何關係?」她叫嚷著逃到憤怒裡面去。「我想說更實際的東西,誰管亞里士多德那些理論?」
「但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意涵…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小簇星光…」
這些是她寫的字句。克禮一時無法動彈。一個個想法像接力賽跑那般依次出現..
那些信是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女人寫給他的…經過茹思的同意…他受騙了…黛莉必定知道…當他開始付出真心信便停了。為什麼?
「我不是你所認為的那個人…」
克禮感覺他的喉嚨和胸膛好像被掐住,聽見自己發出了奇怪的笑聲。
茹思也笑了出來,彷彿如釋重負。她完全不知道他苦中作樂的原因。
他們是想捉弄他嗎。是因為他過去得罪過什麼人,而對方想要報復嗎?他向上帝發誓,他一定要找出是誰這樣做,以及為何這樣做。
他被一個不知姓名的人愛過,並背叛了。然而他還愛著她,這是最不可原諒的部分。不管她是誰,他一定會要她付出代價。
再次擁有目標的感覺真的很不錯,他要出發去狩獵這個害他蒙受這麼多損失的人。這感覺好熟悉,因為那正是他的本質。
細薄如刀刃的微笑割穿令他全身冰冷的憤怒。
茹思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克禮?」她唯唯諾諾地間。「你在想什麼?」
他走過去用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心想:手掌滑上她的脖子勒死她實在太容易了。但是,他只掛上迷人的微笑。「沒錯,」他說,「文字一點也不重要,這才是重要的。」
他緩慢而且用了一些技巧親吻她,直到他感覺她的身體放鬆下來,輕輕貼著他。茹思發出一個愉快的聲音,雙手環住他的脖子。
克禮貼在她緋紅的臉頰上低聲說:「我返回漢普郡之前,會向妳父親要求,正式地追求妳。這樣妳高興了吧?」
「噢,那太好了,」茹思燦爛地笑著。「噢,克禮…你是真心的,對吧?」
「我是真心的,」他緊擁她,聲音不高也不低,眼睛看著窗外的一個點。問題是他根本沒有心。
「她在哪裡?」克禮一到黛莉父母位於肯辛頓區的家中峙,第一句話便這樣問道。離開茹思之後,他立刻前來這裡。「她是誰?」
他嫂嫂對於他的盛怒似乎無動於衷。「說話不必這麼凶。你在說什麼?」
「那些信是茹思親自交到妳手上,或是別人交給妳的?」
「噢。」黛莉仍一臉鎮定,她坐在前廳的窗下,拿起原本便在刺繡的布框。「所以,你終於理解那些信不是茹思寫的嘍。她是什麼地方露出了馬腳?」
「她知道我寫的信,但是不知道她自己寫了些什麼。」克禮聳立在嫂嫂面前,生氣地垂眼看她。「是她的朋友之一,是吧?告訴我是誰。」
「我不能說。」
「這跟賀碧茜有沒有關係?」
黛莉翻個白眼。「碧茜為什麼要扯入這種事?」
「報復,因為我曾說她更適合馬廄。」
「你否認這樣說過。」
「是妳說我說過!放下那個繡框,不然我發誓我會把它套到妳的脖子上。請妳瞭解一件事,黛莉:我從頭到腳都傷痕纍纍。我曾被子彈射中、被刀刺進身體,被刺刀劈刺、被炮彈碎片打到,甚至由醉到站不直的醫生替我療治。」他野蠻地停下來。「然而,它們對我的傷害還比不上這件事。」
「對不起,」黛莉溫順地說。「如果我知道那會使你這麼不快樂,我絕對不會同意這個陰謀。那一開始真的是出於善意,至少我相信是這樣。」
善意?克禮發現自己原來只是某人善意同情的對象,整個人都快癱軟了。「妳為什麼要幫助別人來欺騙我?」
「我那時並沒有覺察到,」她突然激動起來。「因為照顧強恩,我已經筋疲力盡,處於半死亡的狀態,我吃不下、睡不著,我並沒有多想,只是覺得有人寫信給你應該不會有任何傷害。」
「可惡,傷害才大呢。」
「是你自己想要相信那是茹思,」她指責道。「不然她不是寫文者的事實,是那麼的明顯。」
「我正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忙著在戰壕裡東奔西跑,我沒有時間去檢查分詞和介係詞—」
鬥口有人發出聲音,打斷他的話。「黛莉o」那是她幾個高大的弟弟之一,蓋文。他充滿戒備地靠在門框上,用警告的眼神看著克禮。「你們吵架的聲音,全屋子都聽見了。需要任何幫忙嗎?」
「不用,謝謝你,」黛莉很堅定地告訴他。「我可以應付他,蓋文。」
她弟弟微微一笑。「其賞我是問費上尉。」
「他也不需要你任何幫助,」黛莉很有威嚴地說。「請讓我們單獨相處幾分鐘,蓋文。我和克禮有重要的事情必須解決。」
「好吧,但我就在附近。」
黛莉歎口氣目送她過度保護的弟弟離開,才把注意力轉回克禮身上。
他狠狠瞪著她。「把名字告訴我。」
「你必須發誓你不會傷害她。」
「我發誓。」
「以強恩的墳墓發誓,」她堅持。
好長的沉默。
「我就知道,」黛莉嚴肅地說。「既然你可能傷害她,我當然不能說出她是誰。」
「她已婚嗎?」他的聲音出現一絲嘶啞。
「不是。」
「她在漢普郡嗎?」
黛莉尚未回答,克禮已經用力地點頭。
「告訴她,我會找到她,」他說。「等我找到,我會讓她後悔。」
他在緊張的寂靜中往門口走去,但在門坎處暫停,並扭頭說:「在那之前,妳可以向我道賀,我跟茹思幾乎要訂婚了。」
黨莉面如死灰。「克禮…你在玩什麼遊戲?」
「妳很快就會發現,」他泠冷地回答。「希望妳和妳神秘的朋友能從中得到樂趣,既然妳們這麼愛玩遊戲。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38:15
第十四章
「你們究竟在吃些什麼鬼東西?」瑞黎子爵裡奧站在瑞黎園的起居室門口,望著他那對正坐在地毯上玩耍的黑髮雙胞胎愛德和伊曼。
他的妻子凱琳正幫兩個小小孩堆積木,抬起微笑的臉。「他們在吃餅乾。」
「是這些嗎?」裡奧看看桌上那碗褐色的小餅乾。「和碧茜餵狗的那些令人作嘔的餅乾未免太像了吧。」
「因為本來就是一樣的啊。」
「本來就…上帝,凱琳!妳到底在想什麼?」裡奧彎腰想拿走愛德手上一塊變得濕黏的餅乾。他的動作惹來一陣憤怒的哭嚷。
「我的!」愛德哭著把餅乾抓得更緊。
「給他吃吧,」凱琳抗議。「雙胞胎正在長牙,這些餅乾夠硬,裡面的成分又無害。」
「妳怎麼知道?」
「因為是碧茜親手做的。」
「碧茜不進廚房的。就我所知,她連在麵包上塗奶油都不會。」
「我不弄給人吃,」正走進起居室的碧茜快活地說,埃布爾邁著輕快的步伐跟在後面。「倒是會弄給狗吃。」
「想當然耳。」裡奧從碗裡拿起一塊餅乾仔細研究。「可否請妳透露一下,這些令人作嘔的東西是用什麼做的。」
「燕麥、蜂蜜、雞蛋…很營養的。」
凱琳的寵物雪貂道奇像是要替這話背書似地,以閃電般的速度竄到裡奧身上,叼走他手上的餅乾,接著竄進附近一張椅子底下。
裡奧的表情讓凱琳低聲笑起來。「磨牙餅也是用這些同樣的材料做的,爵爺。」
「好吧,」裡奧怏怏地說。「不過要是雙胞胎開始汪汪叫或把玩具埋起來,我知道該找誰負責。」他在女兒旁邊的地板坐下。
伊曼對他露出淌著口水的笑容,濕脹的餅乾往他嘴巴送。「把拔,給你。」
「不了,謝謝妳,親愛的。」裡奧感覺埃布爾用鼻子頂他的肩膀,伸手拍拍牠。「這是一隻狗,還是掃街的掃把?」
「牠是埃布爾,」碧茜回答。
狗兒立即在他旁邊趴下,尾巴不斷拍打著地板。
碧茜微笑。這樣的場景在三個月前是無法想像的。那時的埃布爾充滿敵意與恐懼,她根本不敢讓牠待在兒童附近。
但是用耐心,愛與紀律—還有雷恩幫忙,埃布爾完全蛻變成另一隻狗。牠逐漸習慣了這個家裡的各種活動,還有其它動物的存在。現在牠會以好奇而非恐懼與攻擊的態度迎接新的事物。
此外埃布爾也增加了一些亟需的體重,看起來毛皮光滑而且健康。碧茜在牠身上下了很大工夫,定期幫牠梳毛剪毛,但保留了臉上那些讓牠看來古靈精怪的鋼毛。碧茜帶埃布爾到村子裡散步時,總會有一群孩子圍著牠,牠也開心享受他們的拍撫。牠喜歡玩和跑著去接東西,也愛趁人不注意時,偷走鞋子並埋起來。簡言之,牠已經是只完全正常的狗。
雖然碧茜仍對克禮無法忘情,每次想到他就難過,卻也發現心痛的最佳療方是試著幫助他人。需要協助的人到處都有,包括那些住在瑞黎園產業的佃農及農場上的雇工。因為姊姊薇妮遠在愛爾蘭,而雅蜜又忙於家務,碧茜便成為姊妹當中唯一有時間及餘力從事慈善工作的人。她帶食物給村裡的病人及窮人,定期讀書給一個幾乎看不見的老婦人聽,而且在本地教堂幫忙。碧茜發覺這樣的工作自有其妙用,忙碌使她不至於陷入憂鬱之中。
望著和裡奧在一起的埃布爾,碧茜不禁猜想克禮看見他的狗有這麼大的改變時,不知會有何反應。
「牠是家裡的新成員嗎?」裡奧問。
「不是,只是來作客,」碧茜答。「牠是費上尉的狗。」
「社交季期間,我們見過費克禮幾次,」裡奧說,唇邊泛起一絲笑意。「我跟他說,如果他每回玩牌都非贏不可,以後我都會避開他。」
「你見到費上尉時,他還好嗎?」碧茜努力用自然的語氣間。「健康狀況好嗎?精神如何?」
凱琳沈吟著回答:「他的外表看起來似乎很健康,而且魅力四射。常看見他和梅茹思在一起。」
碧茜感到令人反胃的嫉妒。她轉開臉。「真好,」她以幾不可間的聲音說。「我相信他們會是很匹配的一對。」
「謠傳他們訂婚了,」凱琳繼續說,接著揶揄地朝丈夫一笑。「說不定費上尉終究會拜倒在某個好女人的裙下。」
「他早已拜倒在很多另一種女性裙下了,」裡奧說,一絲不苟的口吻令她失笑。
「你這不是鍋子笑茶壺黑嗎?」凱琳雙眼閃閃發亮地指控。
「那是陳年歷史了,」裡奧對她說。
「不正經的婦女比較有趣嗎?」碧茜問他。
「不,親愛的。只是人總要有可以對照的對象。」
碧茜一整晚都壓抑著自己,內心因為想到克禮和茹思出雙入對,然後訂婚、結婚而萬分難過。兩人將用同一個姓氏。
世奇事司一長床。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嫉妒,這種感覺真是令人苦惱,就像中了毒,慢慢死去似地。茹思一整個夏天都快樂享受一位俊俏而英勇的軍官追求,而碧茜卻只能和他的狗相伴。
更別提他很快就會來帶走埃布爾,到時連和他的狗作伴的機會也沒有了。
克禮一回到巨石鎮,就得知賀碧茜偷走了埃布爾。眾僕役非但對玩忽職守死不認錯,還編出狗見自己跑掉、而碧茜收留牠的荒謬故事。
儘管長達十二小時的旅程令人疲憊且風塵僕僕'餓得要命的他也心情惡劣,克禮還是上馬騎往瑞黎園。碧茜這愛管閒事的毛病最好一次解決。
他抵達瑞黎園時,暮色已逐漸聚攏,四周的林地像拉開的椎幕般讓大宅更顯雄偉。最後一絲暮光替磚砌大屋染上一抹紅光,在多格窗上映得閃閃發亮。這棟屋子有著迷人的不規則屋頂利多支向上矗立的煙函,看起來彷彿自豐饒的漢普郡土地生長出來、紮下深深的根並朝天空延展的生命體。
在屋外忙碌的僕役、園丁和馬扶正紛紛準備結束一天的工作,返回屋內休息。動物被趕回穀倉,馬匹牽回廄房。克禮在車道上勒馬暫時停下,感覺與眼前看到的景物格格不入,自己就像個入侵者。決定盡快且有效率地結束此次拜訪後,克禮騎到大宅正門,把韁繩交給僕人,大步向門口走去。
應斗的是管家,他單刀直入說要找碧茜。
「全家人都在用晚餐,先生—」管家說。
「我不在乎。妳不請賀小姐出來,我就自己進去找她。」他決定不讓賀家任何人事物令他分心,或輕易打發他。在和他那隻老愛惹是生非的狗相處整個夏天後,他們必定十分樂於把埃布爾交還給他。至於碧茜—他希望她試著阻止他,如此一來他就可以乘機跟她說清楚幾件事。
「你想到前廳稍待嗎,先生?」
克禮一言不發地搖頭。
一臉不安的管家將他留在門廳,轉身離去。
碧茜隨即出現。她一身的白,裙擺由層層質地很薄的衣料構成,設計繁複的上衣覆住起伏的胸脯。胸前和上臂半透明的衣料,使她的佛由那堆,白絲般的布料間飄然現身。
就一個偷走他的狗的女人而言,她從容的態度令人印象深刻。
「費上尉。」她走到他面前,行個屈膝禮。
克禮著迷地注視著她,一面嘗試維持正義的憤怒,卻發現它像指尖的沙子般逐漸消失。
「妳怎麼不穿長褲了?」他發覺自己以沙啞的聲音這麼間。
碧茜微笑。「我覺得你可能很快就會來帶埃布爾回去,而我不想因為穿著男性的服飾而冒犯你。」
「妳如果真有那樣在乎是否冒犯他人,就該在拐走我的狗之前三思。」
「我沒拐走牠,牠是自願跟著我回來的。」
「我好像記得告訴過妳,不要靠近牠。」
「沒錯,我知道。」她的口氣有些歉意。「但埃布爾比較喜歡在這裡過夏天。對了我們相處得很好。」她停頓,上下打量著他。「你好嗎?」
「我累壞了,」克禮簡潔地說。「我剛從倫敦回到這裡。」
「辛苦了。你一定餓壞了,進來一起吃晚餐吧。」
「謝謝,但是不用了。我只想帶我的狗回家。」然徒用酒把自己灌到不省人事。「埃布爾在哪裡?」
「我要管家去帶牠,馬上就來。」
克禮眨眨眼。「她不怕牠嗎?」
「怕埃布爾嗎?老天爺,當然不怕。每個人都很愛牠呢。」
很難想像有人—任何人—會喜歡他那只知惹是生非的能物。克禮原本預期向收到一張慘遭埃布爾破壞之物品的清單,此刻不禁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管家回來,小跑步跟在旁邊的是一隻服從而且受到良好照顧的狗兒。
「埃布爾?」
狗兒看向他,耳朵猛然扯動。牠有著短鬚的臉表情改變,眼睛興奮地亮起來,接著毫不遲疑地吠叫一聲往前衝。克禮單膝跪地,將快樂而不斷蠕動的狗兒抱個滿懷。
埃布爾奮力舔著他,同時不斷嗚嗚低鳴並往他身上磨蹭。
克禮緊緊抱住那溫暖而結實的身體,輕聲叫牠的名字並使勁拍撫著牠,家人般的感情與釋然充斥心中。埃布爾低鳴並輕輕顫抖。
「我好想念你,埃布爾。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克禮無法自己地把臉埋進那粗糙的毛髮中。罪惡感淹沒了他。即使他一整個夏天都棄埃布爾於不顧,牠依舊這樣熱情歡迎他回來的事實,讓他深受感動。「我離開太久了,」克禮望著狗兒熱情的棕眼,喃喃說著。「我絕不會再拋下你。」他緩緩抬眼看著碧茜。「離開牠是個錯誤的決定,」他嘶啞地說。
她對他露出微笑。「埃布爾不會介意的。犯錯是人性,原諒則是狗的天性。」(譯注…〔犯錯是人性,原諒為神性。〕)
令自己也驚訝地,克禮感到唇角泛起回應的笑意。他繼續輕撫結實而皮毛光滑的狗兒。「妳把牠照顧得很好。」
「牠比以前有規矩多了,」她說。「現在起你可以帶牠去任何地方。」
克禮起身並俯視著她。「妳為什麼要做這件事?」他輕聲間。
「因為牠值得,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兩人無法避免且敏銳地察覺到對方。克禮的心跳沉重而紊亂。一身白衣的她看起來是那麼美麗,渾身散發著與倫敦那些時髦又柔弱的仕女截然不同的女性健康美。他不禁幻想著和她上床會是怎樣的感覺?她是否如對待其它事物般的直接與熱情?
「留下來吃晚餐吧,」她再次邀請他。
他搖頭。「我必須回去了。」
「你吃過了嗎?」
「還沒,不過我可以在家裡的食品貯藏室找到東西吃。」
埃布爾坐下並專注地望著他們。
「長途旅行之後,你需要一頓豐盛的食物。」
「賀小姐—」碧茜兩手分別抓住他的手腕和手肘時,他的呼吸也隨之不規律起來。她輕輕扯他一下,他的反應一路直達鼠膜部,全身都對她的觸摸出現反應。他既惱怒又興奮地俯視著她深藍色的眼睛。
「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他對她說。
「那當然,而且也沒關係。」她輕而誘惑地又扯他一下。「來吧。」
克禮發現自己不知怎地竟跟著她走,穿過門廳和一條兩旁陳列多幅畫作的走廊。埃布爾邁著輕快的步伐,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後。
他們走進點著多支蠟燭的餐廳時,碧茜放開他的手臂。桌上擺滿各式銀器與水晶玻璃器皿,還有豐盛的食物。他認出瑞黎子爵裡奧與他的妻子,另外還有羅凱莫及雅蜜。黑髮男孩雷恩也在場。克禮在門口停下腳步,有些不自在地說:「抱歉,我只是來—」
「我邀請費上尉跟我們一起吃飯,」碧茜宣佈。「他不想說話。所以除非極度必要,不要直接問他問題。」
這家族的其它成員沒太多特別反應,自在地接受了這不合禮儀的要求。一名男僕迅速為他安排座位。
「請進,費上尉,」裡奧輕鬆地說。「我們最喜歡沉默的客人,那讓我們有更多機會說話。你儘管坐著,什麼都不必說。」
「不過如果你可以,」凱琳微微一笑接著說。「試著對我們機智與聰慧的表現露出讚賞的表情。」
「如果想得出任何相關的事,」克禮試探地說。「我會加人你們的話題。」
「那就最好了,」凱莫說。
克禮在雷恩旁邊的空位坐下,面前已擺著盛滿食物的盤子與一杯酒。他開始進食,這才發覺自己有多餓。他盡情享受烤鰈魚、裹著酥脆培根的煙爆牡蠣等美食時,賀家人聊著政治、莊園產業和巨石鎮發生的大小事。
雷恩的表現像個小大人,注意聽眾人的交談,偶爾出口的問題也總是立即得到答案。
就克禮所知,允許孩子出席晚餐是一件非常不尋常的事。絕大多數上流社會家庭都遵循傳統,讓孩子在育嬰室單獨吃飯。
「你一直都和家人一起吃晚餐嗎?」克禮輕聲問他。
「大部分,」雷恩也輕聲回應。「只要嘴巴裡有食物時不說話,也不要玩馬鈴薯,他們不會介意。」
「我會盡力不要做那些事,」克禮嚴肅地向他保證。
「而且你也不可以拿桌上的食物喂埃布爾,就算牠跟你要也不行。碧茜阿姨說,只有未經調昧的食物,對牠才是好的。」
克禮看向安靜地蹲伏在角落的狗。
「費上尉,」注意到他視線方向的雅蜜開口。「你對埃布爾的變化有什麼看法?」
「近乎難以置信,」克禮答。「我本來還懷疑牠經歷過可怕的戰場,是不是能適應這裡平靜的生活。」他望著碧茜,語氣莊重地說:「我應該向妳致謝。」
碧茜鹼紅起來,低頭望著她的盤子微笑。「不用客氣。」
「我妹妹對動物向來很有辦法,」雅蜜說。「我有時會很想知道如果碧茜打定主意要改造某個男人時,會是怎樣的光景。」
裡奧咧嘴而笑。「我提議找個令人作嘔、毫無道德觀念的流浪漢,把他交給碧茜。兩星期內她一定能完全改造他。」
「我對兩足動物毫無興趣,」碧茜說。「至少要有四條腿才行。此外,凱莫也不准我把更多動物放進穀倉了。」
「穀倉不是很大嗎?」裡奧間。「別說已經沒空位了?」
「總得有個限度,」凱莫說。「在那頭騾子之後,我不得不叫停。」
克禮立即看向碧茜。「妳有一頭螺子?」
「不,」她馬上說。或許是光線的關係'她臉色似乎突然變得有點蒼白。「沒事。我是說,對,我有頭騾子。但我不喜歡討論牠。」
「我喜歡討論牠,」雷恩天真地接口說。「赫克托是一頭好騾子,不過牠的背不好,後腿又畸形。牠一出生就沒人要,所以碧茜阿姨去找康先生,說—」
「牠叫赫克托?」克禮間,視線集中,在碧茜身上。
她沒回應。
一股奇異而且沉重的感覺席捲克禮全身,他感覺到每根豎立起來的毛髮與血管的搏動。「牠的父親是麥先生的驢子嗎?」他問。
「你怎麼知道?」發問的是雷恩。
克禮的回答十分簡短。「有人寫信告訴我的。」
舉起酒杯就唇時,克禮的目光由碧茜刻意不露出任何表惰的臉上別開。
接下來的用餐時間,他都沒再看她一眼。
他不能那樣做,他怕自己一定會失控。
接下來的晚餐時間中,碧茜幾乎被自己心頭的憂慮壓得無法呼吸。勉強留克禮用餐已成為她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她收養康先生的騾子,又用了他兒時寵物的名字,他會怎麼相心呢?他一定會要求解釋,而她則必須說這些全是茹思告訴她的。我想大概是茹思提到時,那名字就停留在我腦海捏了吧,她可以輕鬆地這樣說。而且那是給騾子的好名字,希望你不介意。
對,只要她保持平靜的態度,就行了。
只不過當心中充滿驚慌時,要保持表面的平靜實在太困難了。
幸好,克禮彷彿己對這話題失去興趣。事實上,他幾乎不再看她,只和裡奧及凱莫聊起他們在倫敦都認識的人。一派輕鬆的他不時微笑,甚至被裡奧的如珠妙語逗得大笑。
當騾子赫克托的話題顯然被完全遺忘時,碧茜焦急的情緒也緩和下來。
她再次偷看他一眼,這是她整晚都在做的事,也再次對眼前所見深深著迷。他的皮膚是久經日曬的深褐色,燭光映出他頭髮當中金色的髮絲,臉上新生的短鬚在黃色光線中閃著微光。他平靜外表下粗獷又不安分的男性氣概令她遐想,想像在大雨中跑出戶外,恣意接受大自然洗禮般,耽溺在他的魅力當中。不過她最渴望的,還是跟他說話…開啟兩人的心,分享所有的想法與秘密。
「衷心感謝貴府的招待,」用餐結束時克禮說。 「這正是我需要的。」
「你一定要盡快再來,」凱莫說,「尤其要來看看伐木場裡的一些新機械。我們採用了創新的工法,或許哪天你在麗河頓園也用得上。」
「謝謝你,我一定會來。」克禮直視碧茜。「我離開前,賀小姐,是否可以請妳帶我去看妳那頭騾子?」他態度輕鬆…但卻有著掠食者的眼神。
碧茜嘴唇發乾。看來要避開他的詰問已不可能。清況如此清楚,他要答案,不是現在就是稍後。「現在嗎?」她無力地問。「今天晚上?」
「如果妳不介意,」他的口吻太愉悅了些。「穀倉很近,不是嗎?」
「對。」碧茜站起身,同席的男性全都禮貌地站起來。「請容我們先離開,不會很久。」
「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去嗎?」雷恩問。
「不行,親愛的,」雅蜜說,「洗澡時間到了。」
「我根本看不到任何髒的地方,為什麼一定要洗澡?」
「我們既然無法隨時保持神性,」雅蜜露齒而笑地回答。「就應該隨時保持乾淨,」雷恩上樓,而碧茜和費上尉也帶著埃布爾離開後,所有人不約而同停止閒聊。
一陣突來的沉默之後,裡奧首先開口。「有任何人注意到—」
「有,」凱琳說。「你有什麼看法?」
「我還沒想清楚。」裡奧蹙眉並啜飲一口波特酒。「我不會主動撮合他和小碧。」
「那你會覺得她最好跟誰在一起?」
「我哪會知道,」裡奧說。「某個興趣相似的人吧。或許本地的獸醫,可以嗎?」
「他高齡八十三歲,而且耳聾,」凱琳說。
「如此一來,他們絕不會吵架,」裡奧指出。
雅蜜微笑,緩緩攪拌她的茶。「我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我和裡奧意見相同。不是說那獸醫配碧茜很好,而是碧茜和軍人?聽起來就不怎麼搭調。」
「費克禮已經離開軍隊,」凱莫說。「他不再是軍人了。」
「而且,如果他繼承麗河頓圈,」雅蜜沈思地說。「碧茜就有權利在那一大片樹林裡遊蕩了…」
「我想到他們兩人的共通之處了,」凱琳同樣陷入深思中。
旦奧揚起一道眉毛。「可以麻煩妳說明一下,他們有何共通之處嗎?她喜歡拯救動物,他卻喜歡射殺生物。」
「碧茜總是跟世界保持著一段距離。她十分迷人,但個性內向。我在費上尉身上也看見相同的特質。」
「沒錯,」雅蜜說。「妳說得很對,凱琳。這樣想來,這兩個確實挺登對的。」
「我還是持保留態度,」裡奧說。
「你向來如此,」雅蜜按著說。「如果你記得,當初你也反對凱莫,現在也接受了。」
「那是因為有更多妹婿之後,」裡真說。「相較之下凱莫就越看越順眼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38:39
第十五章
到馬廄的一路上,碧茜和克禮並未交談。半掩在雲層後的弦月彷彿黑天鵝絨上一隻單圈戒指,低懸在空中。
碧茜不合理地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聲,她的鞋踏在碎石地上的聲響,還有她旁邊那位充滿活力的男人。
他們走進溫暖而陰暗的馬廄內部時,一名在馬廄工作的少年朝他們點頭致意。馬廄的工人都已經很習慣看到碧茜在此進出,也都放手讓她做她想做的事。
馬廄裡有著混合了乾草、馬匹、飼料、動物排泄物的刺鼻氣味,聞起來像是某種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味道。她沉默地領著克禮進入廄房深處。他們經過純種馬、一匹拉貨車的馬,以及一對完全相同的旅行馬車用馬的廄欄時,那些動物都低聲嘶鳴並轉過頭來。
碧茜在螺子的廠欄前停下腳步。「這就是赫克托,」她說。
小騾子走上前來迎接他們。雖然有著那些缺陷,或者說正因為那些缺陷,牠看起來格外令人喜愛。牠的體型怪異,一隻耳朵彎曲,驗上卻永遠掛著快活的神情。
克禮伸手拍撫赫克托,後者回應地磨贈他的手心。他對小騾子的溫柔令人安心。或許,碧茜滿懷希望地想著,他並未如她想像的那麼生氣。
碧茜滿懷希望地想著,他並未如她想像的那麼生氣。
她深吸一口氣說..「我把牠取名為赫克托是因為—」
「不。」克禮以快得驚人的動作,將她困在廄欄的柱子上。他的聲音陰沈而刺耳。「我們先從這件事開始..那些信是妳幫茹思寫的嗎?」
碧茜睜大雙眼望著他籠罩陰影中的臉。她的血流加速,皮膚表層開始發熱。「不,」她勉強開口。「我沒幫她。」
「那是誰幫她?」
「沒人幫她,」
這是事質,只不過不是全部的真相。
「不管妳知道些什麼,」他堅持。「我要妳說出妳所知道的一切。」
她感覺空氣中彷彿充滿他的怒氣所形成的電流。她的心跳像小鳥的那麼快,並且得極力控制一股她幾乎無法承受的情緒。
「放開我,」她以分外鎮定的口吻說。「你這舉動對我們兩個都沒有任何好處。」
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別把妳訓練狗的語氣用在我身上。」
「我訓練狗不是那樣說話的。而且如果你這麼執意要知道事實,何不去問茹思?」
「我問過。她說謊,就像妳現在所做的一樣。」
「你一直想要茹思,」碧茜脫口而出.。「現在終於可以擁有她了, 又何必去在意幾封信?」
「因為我被欺騙了。我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以及事情背後的原因。」
「自尊,」碧茜語帶譏諷地說。「對你而言,這件事就是…你的自尊受傷了。」
他一隻手伸進她發中,握住她頭髮的動作輕柔卻也令她動彈不得。他將她的頭往後扯時,她不自覺發出一聲輕呼。
「別想改變話題。妳知道某些事,可是沒有告訴我。」他另一手伸往她露出來的頸間。在令人心跳幾乎停止的片刻,她以為他可能會掐住她的喉嚨。結果他卻輕輕愛撫她,拇指在底部的凹處移動。自己激烈的反應令她非常震驚。
碧茜雙眸半掩。「住手,」她微弱地說。
誤將她回應的輕顫當作是不屑或恐懼的表現,克禮低下頭,呼出的鼻息拂過她的臉頰。「除非我得到事實。」
絕不。如果告訴他,他一定會因為她欺騙又棄他不顧而恨她。有些錯誤是無法得到原諒的。「下地獄去,」碧茜顫巍巍地說出她這輩子從未說過的話。
「我早就在地獄裡了。」他全身壓著她,雙腿侵入她多褶的裙擺間。
心中滿是罪疚、恐懼和慾望,她試著推開他輕撫喉間的手。他以幾乎要弄痛她的力道抓著她的頭髮,嘴巴就在她的嘴前。被他所有的力量和男性氣概包圍,她不禁在所有感官全都無助、等待地沈靜下來之際閉上眼睛。「我一定會讓妳說出來,」她聽見他低聲說。
然後他吻住她。
不知怎地,碧茜暈眩地想著,克禮似乎錯誤地認為她會對他的吻異常反感,從而坦承一切,以便讓他停止。她真的想不出他怎會有這種念頭。事實上,她現在完全無法思考。
他柔軟的嘴以親暱的角度在她唇上移動著,直到發現能讓她全身發軟的部位。怕自己像渾身骨頭都已融化似地癱在地上,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把她摟近,貼著堅宜的身軀,舌尖戳刺、品嚐著,緩緩探索她。
她的四肢因喜悅而變得如此沉重,身體不自覺地更靠向他。她清楚感覺到他的怒氣被激情掩蓋、慾望變成白熱化需要的瞬間。她的手指探入他美麗的髮間,剪短的霉發觸感濃密而有彈性,在她手心下的頭皮是溫熱的。隨著每一次呼吸,她攝入更多他溫暖的男性皮膚上似有若無的檀香味。他獨特的味道。
他的嘴組暴地從她的嘴離開,一路在她喉間移動,經過令她全身不自禁扭動的地方。她視而不見地把臉轉閉,雙唇摩擦著他的耳朵。他激烈地吸一口氣,頭部猛然往後抽退,手來到她的下顎並緊緊掐著。
「把妳知道的告訴我,」他說,呼出的鼻息燒炙著她的唇。「否則接下來我要做的,就要可怕了。我會在此時此地佔有妳。那是妳想要的嗎?」
就這點說來…
然而想起這應該是種懲罰又強制的行為,碧茜勉強無力地說..「不。住手。」他的嘴再度踩蹂躪她的。她歎息著,整個人融化在他身上了。
他要用力親吻她,把她壓在廠欄的板條上,雙手不規矩地四處游移。她的身體被層層蕾絲與布料裹住,阻礙他想愛撫她的企圖。
相對地,他身上的衣物卻不構成太大的障礙。她的雙臂探入他外套裡'摸索著碰觸他,急切地拉扯他合身的背心和襯衫。她的手伸入他的吊褲帶之下,將因他的體溫而溫暖的襯衫布料多少拉出一些來。
她清涼的手指碰觸到炙熱的背部皮膚時,兩人都抽了一口氣。碧茜著迷地感覺他結實的肌理了緊繃的肌腱與骨骼的構造,以及潛藏在表面之下的力量。她發現象征痛楚與求生的疤痕,輕撫過那已經癒合的傷口之後,以手掌溫柔地覆住它。
他的全身一陣輕顫。克禮呻吟著,嘴唇緊緊壓住她的,催促她更貼緊著他,直到兩人一起找到一種性感的模式,一種韻律。碧茜本能地以舌及雙唇拉扯著他的,企圖將他納為自己的一部分。
克禮突然中斷親吻,不斷喘著氣。他捧住她的臉,前額貼住她的。
「是妳嗎?」他以沙啞的嗓音間。「是嗎?」
儘管努力想眨回去,碧茜還是感覺到淚水淌下。她的心像著了火似的。似乎她這一生都在等待這個男人,以及這無法表達愛意的片刻。
然而她太害怕他的嘲諷,也對自己的行為太過感到羞恥,所以無法回答。
克禮的指尖發現她頰上的淚水。他的嘴輕刷過她顫抖的唇,在柔軟的嘴角逗留,然後往上滑到因淚水而嘗起來微鹹的臉頰。
他放開她,往後退並以混合憤怒與挫敗的表情凝視著她。慾望的巨大力量在兩人之間拉扯,碧茜不禁暈暈然地想著,他怎麼還能保持著那雖短卻遙遠的距離。
他顫巍巍地呼出一口氣,然後喝醉般小心翼翼地動手整理衣服。
「妳該死。」他以低而緊繃的嗓音說完,便轉頭大步走出馬廄,
本來一直坐在一處廄欄旁的埃布爾起身要跟著他出去,注意到碧茜並跑回來並未一起離開,又馬上跑回來並低聲嗚咽著。
碧茜彎身拍拍牠。「去吧,好孩子,」她輕聲說。
埃布爾只遲疑一下下,便撒腿追著牠的主人而去。
碧茜只是絕望地注視他們兩個。
兩天後,衛斯克伯爵抗儷在巨石園舉辦舞會。以蜂蜜色石塊建造、廣大花園環繞著的在園主建築,座落於俯瞰伊欽河的絕壁上,是難得一見的經典傑作。身為伯爵伉儷的鄰居與朋友,所有賀家人都受到邀請。凱莫和伯爵相識多年,兩人之間的交情更是深厚。
雖然已來過巨石園多次,碧茜對莊圍的美還是驚歎不已,尤其是華麗的室內佈置。無可比擬的舞會廳中,鋪設著圖案繁複的木條鑽花地板,天花板上有兩排水晶吊燈。兩面長牆設有多座放置在壁凹裡的天鵝絨長椅。
在長長的自助式餐檯取用過飲料與食物後,碧茜與雅蜜、凱琳進入舞廳。現場的色彩多到令人眼花撩亂,淑女們身著各式華麗的晚禮服,紳士們則全套黑白兩色正式服裝。水晶吊燈與女士們手腕上、頸間和耳際的珠寶相互輝映。
盛會主人衛斯克伯爵過來與碧茜、雅蜜和凱琳輕鬆談笑。碧茜向來很喜歡禮儀與榮譽感兼具的伯爵,他的友誼與支持多次造福賀家人。伯爵有著粗獷的五官、炭黑色頭髮和黑色眼珠,外貌與其說英俊不如說令人過目不忘,而且散發自在而不浮誇的權力氣息。伯爵邀凱琳共舞,這是幾乎其它賓客都沒有的特殊待遇,凱琳微笑著接受邀請。
「他人真好,」望著伯爵領凱琳進入對對舞者正接轉著的舞池中時,雅蜜對碧茜說。「我注意到他總是刻意禮遇賀家的人,如此一來絕沒有人敢對我們無禮或冷落我們。」
「我認為他喜歡不固守窠臼的人。他其實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樣古板。」
「衛斯克伯爵夫人這麼說過,」雅蜜微笑著接話。
在瞥見房間彼端那看來極為相配的一對時,本來要答腔的碧茜不禁閉上嘴巴。費克禮正在和梅茹思交談。黑白兩色的正式打扮穿在任何男人身上都好看,但在像克禮那樣的人身上,就只能以令人屏息四個字形容。打扮正式的他仍是一派從容,姿勢輕鬆而筆直,雙肩寬闊。他頸間上過漿、利落的白領巾,與他勳黑的膚色成鮮明對比,吊燈光線在他金銅色的髮上閃著光芒。
雅蜜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眉毛聳起。「好迷人的男士,」她說完,注意力又回到碧茜身上。「妳喜歡他,不是嗎?」
未及深思的碧茜傷感地看姊姊一眼,又垂眼看著地板,然後說﹒「以前有十幾次我應該會喜歡某位男士,但都因為不湊巧、不合宜或有困難而作罷。但事實是,我一定要等到某個特別的人出現。某個會讓我感覺心像是被象群踏過,丟進亞馬遜叢林,然後被食人魚群吃掉的人。」
雅蜜同情地對她微笑,戴著手套的手悄悄覆在碧茜手上。「親愛的小碧,我若說這種迷戀的感覺非常正常,對妳有任何安慰作用嗎?」
碧茜手心往上翻,與姊姊的手交握。自他們的母親在碧茜十二歲時過世以來,雅蜜一直無止盡地付出愛與耐心。「那是迷戀嗎?」她聽見自己輕聲問。「因為感覺起來,真的要比迷戀嚴重許多,像是致命的疾病。」
「我不知道,親愛的。愛情與迷戀本來就不容易分辨,不過時間終會澄清一切。」雅蜜停頓一下。「他對妳有意,」她說。「前幾天晚上我們全都注意到了。妳何不給他一些鼓勵呢,親愛的?」
碧茜感覺喉頭一緊。「我不能。」
「為什麼?」
「我無法解釋,」碧茜以悲厲的語氣說,「只能說我欺騙了他。」
雅蜜驚訝地看看她。「那不像平常的妳。妳是我所知最不會欺騙的人了。」
「我不是蓄意的,而他也不知道那是我。但我認為他已經懷疑是我。」
「噢。」聽著這席令人困惑的話,雅蜜聲起眉頭。「嗯,聽起來似乎是一團亂。或許妳該跟他說個明白,他的反應說不定會令妳意外。以前我們把母親逼到她耐心的極限時,她是怎麼說的?『愛能寬恕一切』,記得嗎?」
「當然記得,」碧茜說。她曾在給克禮的一封信中寫過那句話。她的喉嚨變得非常緊。「雅蜜,我現在不能討論這件事,我會哭到癱在地板上。」
「老天爺,千萬別那樣做。說不定有人會絆到妳呢。」
有位紳士來向碧茜邀舞,她們沒再聊下去。雖然此時此刻碧茜實在沒有心情跳舞,但在私人舞會中,除非有例如腿斷了這樣明顯而合理的借口,拒絕邀舞是非常失禮的。
老實說,和這位名叫薛奇歐的紳士跳舞並非苦差事。他是位迷人又隨和的年輕人,碧茜於上個社交季在倫敦認識他。
「妳能給我這榮幸嗎,賀小姐?」
碧茜對他微微一笑。「樂意之至,薛先生。」她放開姊姊的手,跟他一起離去。
「妳今晚非常漂亮,賀小姐。」
「謝謝你,仁慈的先生。」碧茜身上這件由閃閃發亮的紫紅色衣料裁製的晚禮服,是她的衣櫃最好的一件。它的上身領口剪裁極低,露出一大片美麗的肌膚。她的頭髮捲成許多發鬈,並以好幾支珍珠發針盤起固定,此外她沒佩戴任何首飾。
感覺頸後毛髮緊張地豎起來,碧茜很快地環顧室內一下。她的視線立即迎上一雙冷淡的灰眸。克禮正毫無笑意地注視著她。
薛奇歐優雅地帶她開始跳華爾茲。跳完一曲之後,碧茜轉頭往後看,不過克禮已經沒在看她了。
事實上,那之後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碧茜強顏歡笑和薛奇歐跳舞,心裡想著再沒有比不開心時還要假裝開心更令人難受的事。她偷偷注意著克禮,後者正被一群想跟他調情的女性與想聽戰爭故事的男性包圍。顯然大家都想與英國最受尊祟的戰爭英雄攀點關係。克禮以鎮定而有禮的神情面對眾人,偶爾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
「要挑戰那個質在太難了,」薛奇歐玩笑似地對碧茜說,一邊朝克體的方向點個頭。
「名氣、財富,還有茂密的頭髮。而且沒人敢看不起他,因為他輕輕鬆鬆就打贏了戰爭。」
碧茜笑起來,假裝憐憫地瞥他一眼。「你也像費上尉一樣出眾,薛先生。」
「以哪種標準?我既沒有從軍,也沒有名氣或財富。」
「不過,你的確有茂密的頭髮,」碧茜指出。
薛奇歐咧嘴笑起來。「再跟我跳一支舞,我就讓妳看我茂密的頭髮看個夠。」
「謝謝,但我已經跟你跳兩支舞,再繼續就要成為醜聞了。」
「妳讓我心碎,」他對她說,她笑起來。
「這裡有許多很樂意把它補起來的美麗淑女,」她說。「請你給她們機會吧。一個像你這麼會跳舞的紳士不該被獨佔。」
薛奇歐不情願地離去時,碧茜聽見她背後傳來熟悉的嗓音。
「碧茜。」
儘管很想躲起來,她還是挺起胸膛面對以前的好友。「嗨,茹思,」她說。「妳好嗎?」
體態豐腴的茹思身穿一件象牙白禮服,寬大的金色蕾絲裙襬每隔一小段裝飾著絲質玫瑰花蕾。「我很好,謝謝妳。好時髦的禮服…妳令晚看起來非常成熟,小碧。」
碧茜苦笑著接受這句出自小她一歲的女孩、似褒質貶的評語。「我二十三歲,小茹。我敢說我看起來成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當然。」
接下來是一陣漫長而瞥扭的沉默。
「妳想要什麼嗎?」碧茜唐突地問。
茹思微笑並走近起了「是的。我想要謝謝妳。」
「為什麼謝我?」
「妳一直是個忠誠的朋友。本來妳只要說出我們的秘密,就能輕易破壞克禮和我的好事,但你沒有。你遵守了承諾,我原來不相信妳會。」
「為什麼?」
「或許我認為妳可能會嘗試吸引克禮注意妳。然而,那念頭實在太可笑了。」
碧茜微微偏頭。 「可笑?」
「或許那不是正確的字。我的意思是不合適。因為一個像克禮這種地位的男人,需要的是熟悉人情世故、能在上流社會協助他的女人。以他的名氣和影響力,有朝一日他會進入政界。如果他的妻子大部分時間都在樹林或馬廄,他很難達成那個目標。」
這段意在言外的話像一支箭般射穿碧茜的心。
「她比較適合待在馬廄,而非客廳,」克禮這樣說過。
碧茜刻意露出不在意的笑容,並但願看起來不會像是扮鬼臉。「對,我記得。」
「再次謝謝妳,」茹思真誠地說。「我從沒像現在這樣快樂。我已經越來越喜歡他,我們就要訂婚了。」她看看和一群紳士站在舞廳入口附近的克禮。「妳看他有多麼俊俏,」她的語氣帶著感情與驕傲。「我偏愛他身穿佩戴著那些迷人勳章的軍服,不過他一身黑的打扮也很出色,不是嗎?」
碧茜的注意力回到茹思身上,想著要怎樣才能擺脫她。「噢,看1‧‧‧‧‧‧‧紐芮妲就在那邊。妳跟她提過妳就要訂婚的事了嗎?我相信她聽到這件事一定會很高興的。」
「噢,對,她一定會。妳要跟我一起過去嗎?」
「謝謝妳,但我口渴。我要去找些東西喝。」
「我們再聊,」茹思在蕾絲的一陣窸窣聲中離去。
碧茜氣惱地呼一口氣,吹走落在前額的一綹髮絲。她又偷偷看一眼正在跟人交談的克禮。雖然他一派氣定神閒,但臉上其實泛著一層薄汗。他將目光由同伴身上移聞,一隻微顫的手悄悄伸上去覆住前額。
他不舒服嗎?碧茜仔細觀察著他。
樂團正演奏著一首輕快的曲子,讓舞廳裡的人們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能壓過音樂。這麼大的聲音和令人眼花撩亂的色彩…這麼多人擠在一個房間裡。隔壁的點心室傳來一聲敲擊,玻璃杯碰撞聲、刀叉磨擦瓷器的聲音此起彼落。接著是香檳瓶塞打開時「噸」的一聲,而碧茜看到克禮抽搐一下。
她明白了。這一切已超過他的承受範圍。他已瀕臨爆發,自製的努力已達極限。
碧茜沒多想便盡快趕到克禮面前。「原來你在這裡,費上尉,」她大聲說。
幾位紳士的交談因這突如其來的干擾而終止。
「你躲我也沒用,」碧茜以愉悅的口吻繼續說。「我記得,你好像答應過要陪我去看衛斯克伯爵家的畫廊。」
克禮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惰,他眼中擴張的虹膜幾乎呈黑色。「我的確這麼說過,」他生硬地說。
其它的紳士立即附和,碧茜的大膽使他們只能做此反應。
「我們當然不能讓你失信,費上尉,」其中之一說。
另一個也有樣學樣。「尤其你承諾的對象是像賀小姐這樣的可人兒。」
克禮簡單地點個頭。「容我先告退,」他對同伴說完,伸出手臂讓碧茜挽著。他們一離開人聲鼎拂的宴會廳,他立即用力呼吸。他的汗水涔涔而下,她手指下的肌肉也僵硬得不得了。「那對妳的名聲沒有任何好處,」他低聲說,指的是她接近他的方式。
「別管我的名聲。」
對莊園內部相當熟悉,碧茜帶他走到一處戶外溫室。修長的圓柱支撐起相連的圓形屋頂,四周花園裡點燃的火炬提供了些許光線。
克禮靠著溫室的側面,閉上眼睛吸入清涼、甜蜜的空氣,那模樣彷彿剛游完泳、冒出水面的人。
碧茜站在附近擔憂地注視他。「裡面噪音太多了嗎?」
「每一樣事物都太多,」他喃喃說。片刻後,他微微睜開眼睛。「謝謝妳。」
「不用客氣。」
「那男人是誰?」
「哪一個?」
「和妳跳舞的那個。」
「薛先生?」明白他的確注意她後,她的心情變得輕快許多。「喔,他是個討人喜歡的紳士,我之前在倫敦認識的。」她停頓一下。「你也看到我跟茹思說話嗎?」
「沒有。」
「嗯,我們聊了一會兒。她似乎相信你和她即將結婚。」
他的表情完全沒有改變。「或許會。那是她應得的。」
碧茜幾乎想不出該如何響應這句話。「你喜歡她嗎?」
克體對她露出極度嘲諷的表情。「我怎麼能不喜歡她?」
她眉頭皺得更深。「如果你堅持要說這些冷嘲熱諷的話,那我想進去裡面了。」
「那就進去吧。」持續斜靠在牆上,他再次閉上眼睛。
碧茜真的很想進去,但望著他靜止而閃著微光的五官,一波無法控制的溫柔沖刷過她的全身。
他看起來巨大又刀槍不入,除了眉間的凹痕外,完全不出任何情緒。但她知道他已經過度緊繃。沒人喜歡失控,尤其一旦失去自製便可能有生命危險的人。
噢,她多希望能告訴他,他們的秘密小屋就在不遠處。跟我來,她會這樣說,讓我帶你到一個幽靜的地方.‧‧‧‧.
結果她只從禮服內的口袋掏出一條手帕向他走去。「別動,」她說著踮起腳尖,用手帕擦拭著他的臉。
他任由她那樣做。
她結束時,他俯視著她,嘴嚴肅地抿起。「我有時會突然這然…發狂,」他粗聲說。
「在跟人說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或者做著一件十分平常的事,眼前突然出現幻象。還有那種一片空白,讓我忘記剛剛在說的話,或正在做的事。」
「什麼樣的幻象?」碧茜悶。「你在戰時看過嗎?」
他似有若無地點個頭。
「那不是瘋狂,」她說。
「那是什麼?」
「我不確定。」
他發出毫無笑意的笑聲。「妳該死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喔,我不知道嗎?」碧茜專注地望著他,心裡猜測著自己能信任他到什麼程度。自我保護的本能,跟幫助他、與他分享的慾望拉鋸著。「勇敢是我的朋友!」她默念著莎上比亞作品中她最愛的一句話,那也是賀家人的座右銘。
好吧,她要說出除了家人、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羞恥秘密。如果能對他有所幫助,這風險也就值得了。
「我偷東西,」她直率地說。
這話引起他的注意。「抱歉,妳說什麼?」
「都是些小東西,鼻煙盒、封蠟之類的。但我不是故意的。」
「妳怎麼可能不是故意去偷東西?」
「噢,那很可怕,」碧茜誠實地說。「我在商店或別人家裡。看見一個小東西:....那可能是珍貴的珠寶,或只是不起眼的緞帶…接著最可怕的感覺就控制了我。那是一種焦躁、讓人心神不寧的感覺.....你有過那種非搔不可、卻又搔不到癢處的經驗嗎?」
他的唇扯動一下。「有,通常是我穿著靴子、站在水深及膝的戰壞裡面,在炮火四射的時候。那絕對會讓你癢到要發狂。」
「天哪。嗯,我試著抗拒,但那種感覺只會更嚴重,直到我拿了那東西放進口袋才會消失。稍後我回到家時,總是滿懷羞愧和困窘,而且不得不設法歸還我拿走的東西。我的家人會幫我,不過要把東西放回去,可比拿走它困難多了。」她扮個苦臉。「有時候我甚至不是很清楚自己拿了人家的東西,而那也是我被女子學校退學的原因。我拿過的東西有髮帶、鉛筆、書我試過歸還所有的東西,但有時候就是記不得哪些該放回哪裡。」碧茜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猜想著會不會在他驗上看到譴責的表情。
但他嘴巴的線條柔和下來,眼神溫暖。「那是何時開始的?」
「我父母親過世之後。有一晚我父親胸口痛上床休息,就再也沒醒過來。我母親更糟…她停止說話、幾乎不吃東西,不再接觸任何人事物,幾個月後悲傷而終。那時我年紀還小,而且也很自私,因為我覺得被拋棄了。我搞不懂她為何不能愛我到願意繼續活下來。」
「那不表示妳自私。」他的聲音平靜又親切。「小孩子都會有那種反應。」
「我哥哥和姊姊非常照顧我,」碧茜說。 「但是母親過世後不久,我這毛病就開始了。現在情況好很多…當我心情平和、安全感足夠時,我不會偷東西。只有在低潮、我不舒服或者情緒暴躁時,毛病便又出現。」她同情地抬頭看著克禮。「我認為假以時日你的問題,就像我的一樣,也會逐漸消失。然後或許偶爾出現一下,但都很短暫。不會永遠都這麼嚴重的。」
眼中反映著火炬光芒的克禮凝視著她。他伸出手,以緩慢而令人吃驚的溫柔動作將她拉近,一隻手指上結滿粗繭的手握住她的下巴。令碧茜不解地,他緩緩把她的頭壓在他肩上,然後用兩隻手臂環住她。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感覺了。因喜悅而暈暈然,她倚著他,感覺他胸膛均勻的起伏。他把玩著她頸背幾綹鬆脫的髮絲,他的拇指輕刷而過的動作激出的狂喜輕顫,由她的脊椎一路往下擴散。
「我有你的一顆銀袖扣,」碧茜的臉頰靠著他外套光滑的衣料,聲音微顫地說。「還有一把修容刷。我本來是要去歸還修容刷,結果卻偷了那只袖扣。我一直很怕歸還東西,因為我很肯定到頭來又會偷其它東西。」
他的胸膛響起類似笑聲的聲音。「妳為什麼會在一開始的時候拿走修容刷?」
「我說過,我沒辦法—」
「不,我意思是,當時妳正為什麼事心神不寧?」
「噢,那不重要。」
「我認為很重要。」
碧茜稍稍往後退,抬頭看他。你。我因你而心神不寧。但她說的卻是..「我不記得了。我必須進去了。」
他放鬆手臂。「我以為妳不擔心所謂的名聲。」
「嗯,一點損傷不要緊,」碧茜理智地說。「但如果全部碎成片片可就不好了。」
「那妳進去吧。」他放開雙手,她舉步要走開。「但是,碧茜…」
她停下來,不確定地看他一眼。「什麼事?」
他直視著她。「我想要回我的修容刷。」
她的唇角因微笑慢慢揚起。「我很快就還給你,」她承諾,留下他單獨站在月光下。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38:56
第十六章
「碧茜阿姨,看看誰來了!」雷恩來到穀倉外的訓練場,小跑步跟在他旁邊的是埃布爾。
碧茜正在訓練一匹最近才因為小時候沒訓練好,被不高興的馬主賣掉的馬。這匹馬有個要命的壞習價..往後退,有一回還差點踩死正在訓練牠的騎師。男孩和狗的出現讓鳥兒不安地躁動,但碧茜安撫牠並讓牠開始沿著訓練場繞圈子。
她看雷恩一下,他已經爬到柵欄最高處坐下,埃布爾則坐下來,下巴靠在最低的欄木上, 專注地看著她。
「埃布爾自己來的嗎?」碧茜有些困惑地問。
「對,而且牠身上沒有皮繩。我想牠逃家了。」
碧茜還沒來得及回話,馬兒停下腳步並開始生氣地往後退。她立刻放鬆韁繩,傾前用右臂環住馬頸。馬兒慢慢平靜下來時,碧茜催促牠往前走。她拉緊繩索讓馬先右後左地繞半圈,然後再讓牠前進。
「妳為什麼讓牠那樣繞圈?」雷恩問。
「事實上,這是你父親教我的。這是要告訴牠,牠必須跟我合作。」她拍拍馬頸,陪牠慢慢走。「馬見後退的時候,一定不能拉緊疆繩,那可能會使牠往後倒。當我感覺前腳施力變輕的時候,我就催促牠以較快的速度前進。只要牠一直往前走,就不可能後退。」
「妳如何知道牠的毛病改掉了呢?」
「這很難說,」碧茜說。「只能繼續跟牠一起努力,我相信牠會慢慢進步。」
她下馬並牽牠到柵欄前,雷恩撫摸著牠光滑的脖子。「埃布爾,」碧茜以閒聊的口吻說,一面彎腰拍拍狗兒。「你來這裡做什麼?你從你的主人身邊跑掉了嗎?」
牠熱烈地擺動著尾巴。
「我給牠喝了些水,」雷恩說。「今天下午我們可以讓牠待在這裡嗎?」
「恐怕不行,費上尉可能正擔心著牠呢。我現在就帶牠回去。」
男孩歎一口氣。「我很想跟你一起去,」他說,「但是我得做完功課。我真的很期待學會所有東西的那一天,那時就不必再讀書或做算術了。」
碧茜微笑。「我不想洩你的氣,雷恩,但是要學會所有東西是不可能的。」
「媽媽就所有東西都會啊,」雷恩沈思地停頓一下。「至少,爸爸說我們必須假裝她什麼都會,因為這能讓她快樂。」
「你父親,」碧茜笑著告訴他。 「是我所認識最有智慧的男人之一。」
碧茜由埃布爾陪伴,騎馬到費家大宅,半路上才發覺她還穿著靴子和馬褲。這身怪異的服裝一定會惹惱克禮。
巨石園舞會之後的這一個星期,都沒有他的任何消息。碧茜不敢奢侈望他會來看她,雖說身為鄰居,他這樣做會讓人覺得很高興。她每天出去散步,希望能巧遇他並且閒聊片刻,但是連他的人影都沒看見。
再明顯不過的事實是,克禮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而這也讓碧茜明白對他吐露那個秘密,是嚴重的錯誤。她假定自己的問題可以和他的相提並論,實在是太冒失了。
「最近我才明白我已經不再愛他了,」快到費家莊時,她對埃布爾這麼說。「真是令人鬆口氣。現在我不再因為見到他而緊張,這應該是我對他只有迷戀的證據吧。因為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我一點也不在乎他做什麼事,或者和誰結婚。噢,自由的感覺真好。」她看看狗兒,後者毫無被她說服的樣子。她沉重地歎口氣。
到大宅正門口後,碧茜下馬並把韁繩交給一名僕役。見他瞪大眼睛望著她的樣子,她不禁不好意思地笑笑。「請隨時備馬,我只進去一下。來,埃布爾。」
她在前門碰到同樣被她的服裝嚇了一跳的柯太太。「喔,賀小姐……」管家結巴著。「妳穿著……」
「對,我很抱歉,我知道這樣實在不體面,但我來時很匆忙。埃布爾今天出現在瑞黎園,我把牠帶回來交給你們。」
「謝謝,」管家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我還沒注意到牠不見了呢。主人這樣失常…」
「失常?」碧茜立刻擔憂起來。「怎麼了,柯太太?」
「我不該多話。」
「妳當然應該說。我很謹慎,只跟動物聊天,所以是傾訴秘密的最佳人選。費上尉生病了嗎?發生什麼事了?」
管家降低音量輕聲說:「三天前的晚上,我們所有人都聞到主人臥室飄出煙味。主人喝得爛醉如泥,而且把他的制服連同所有勳章丟進火堆!我們努力救回勳章,不過衣服都毀了。那之後,主人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停地喝酒。我們盡可能在酒裡頭加水,但是…」她無奈地聳個肩。「他不跟任何人說話,也不碰我送去的食物。我們請醫生來,他連見都不見:;昨天我們帶牧師回來,他還威脅要殺他。我們正考慮去請費太太過來。」
「他母親嗎。」
「天哪,不是。是比較年輕的費太太,我想他母親不會有什麼作用。」
「對,黛莉是個好選擇。她頭腦清楚而且很瞭解他。」
「問題是,」管家說,。她至少要兩天後才能…到而我怕…」
「什麼?」
「今天早上他要人送剃刀和熱的洗澡水。我們很怕給他那些東西,但又不敢拒絕。我真的好怕他會傷到自己。」
碧茜立刻明白兩件事..一,如果不是無計可施,管家絕不會跟她說這麼多。二,克禮正身陷極大的痛苦中。
她的肋間出現響應的痛苦。如今看來,她對自己說什麼新發現的自由、迷戀已死等等,全是無稽之談。她仍為他瘋狂,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她焦急地思考著他需要什麼、什麼話能撫慰他。但她沒有資格擔當這個重責大任。她想不出任何有智慧或聰明的話語,一心只想陪在他身邊。
「柯太太,」她小心翼翼地說。「我想…妳可不可能沒注意到我上樓去?」
管家睜大眼睛。「我…賀小姐…我覺得那不安全,而且不明智。」
「柯太太,我的家人向來相信在面對重大難題時,最好的解決方式通常是瘋狂的人而非明智的人找到的。」
一臉困惑的管家張嘴要反對,接著又閉上。「如果妳大聲呼救,」片刻後她說。「我們會立刻趕去幫忙。」
「謝謝,不過我確定應該沒有必要。」
碧茜進屋,然後走向樓梯。埃布爾跟在她後面,她說:「不行,乖狗狗。留在這裡。」
「來,埃布爾,」管家說,「我們去廚房找東西給你吃。」
狗兒立刻換個方向,腳也不停便快樂地跟著柯太太走了。
碧茜慢慢上樓。有多少次她想方設法地去瞭解受傷的野生動物,她難過地想著,但要瞭解謎樣的人類時,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到了克禮房門口,她輕輕敲門。因為等不到響應,她自行開斗進去。
她驚訝地發現房內光線明亮,八月向晚的陽光照亮了在窗戶附近懸浮的微塵。空氣中有著酒、煙和沐浴皂的氣味。房間的角落擺著移動式浴盆,地毯上印著濕腳印。
克禮躺在沒整理的床上,背枕著一迭胡亂堆著的枕頭,指間隨意持著一隻白蘭地酒瓶。他漠然的視線移到碧茜的身上並停住,雙眼突然機警起來。
他只穿一件扣到一半的淺褐色長褲…他斜倚著床、金黃色修長的軀體肌肉精實虯結,飽經陽光洗禮的皮膚上有幾處疤痕…有一個刺刀刺穿肩膀的三角形記號、炮彈碎片造成的疤痕,還有一定是子彈劃過他的身側造成的凹處。
克禮緩緩坐直,把酒瓶放在床頭几上。他半坐在床緣,沒穿鞋的腳放到地板上,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碧茜。他仍然潮濕的鬈發呈暗金色,寬闊的肩上健壯的肌肉一路與手臂有力的肌理相連。
「妳怎麼會來這裡?」他的聲音因為有一段時間沒說話而沙啞。
碧茜勉強把視線自著迷地膠著在他發亮而毛茸茸的胸前移開。
「我送埃布爾回來,」她說。「牠今天自己跑到瑞黎園去了,牠告訴我說,你一直都不理牠,最近也沒帶牠去散步。」
「是嗎?我不知道牠居然這麼愛嚼舌根。」
「或許你願意穿…件衣服,跟我出去走走,讓你的頭腦清醒一些?」
「白蘭地就能讓我頭腦清醒,或者說,如果我那些該死的僕人不要加水就能。」
「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她哄著。「要不然我可能又得用訓練狗的語氣跟你說話了。」
克禮以威脅的眼神看著她。「我已經受過訓練,在女王陸下的皇家軍隊裡。」
儘管有滿室的陽光,碧茜還是感覺到蟄伏在角落的噩夢。她強烈的直覺認為他應該到戶外呼吸新鮮空氣,離開窒悶的室內。「怎麼回事?」她間。「怎會變成這樣?」
他煩躁地一揮手,像是要趕走惱人的昆蟲。
碧茜小心翼翼地向他走去。
「不要過來,」他尖銳、譴責般的聲音傳來。「別靠近我,別說任何話。快走。」
「為什麼?」
他不耐煩地搖頭。「不管什麼樣的話可以讓妳走開,就當我已經說過了。」
「我如果不走呢?」
他的雙眼異常明亮,臉色嚴厲。「那我會把妳拖到床上,強行佔有妳。」
碧茜壓根兒不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個字,但它卻透露出他所受的折磨有多大,居然讓他說出這樣的話。她耐著性子但批判地看他一眼,說..「你醉翻了,根本抓不到我。」
一連串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她大吃一驚。
克禮以快如黑豹的速度來到她面前,雙掌壓在她頭部兩側的門板上,聲音低沈而嚴厲。「我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醉。」
碧茜反射性地舉起雙臂護住驗,接著刻意提醒自己要繼續呼吸。問題是一旦恢復呼吸,得到他她的肺部運作卻像是她剛跑過好幾里路。面對猶如一面牆的男性肌肉,她幾乎感覺得到皮膚上的熱度。
「現在妳怕我了嗎?」他間。
她睜大雙眼,似有若無地搖了搖頭。
「妳應該害怕。」
感覺到他的手放肆地由她的腰朝肋骨方向愛撫,碧茜不禁嚇一大跳。他發現她沒穿緊身束衣時,呼吸變得沉重起來,手掌緩緩沿著她天生的曲線移動。
克禮雙眼半合、臉色逐漸發亮地注視著她。他一手來到她的胸前,輕輕罩住那方渾圓。碧茜感到雙腿就快支撐不住。他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堅挺的頂端並輕輕揉捏。
「最後的機會,」他濁重地說。 「出去,否則就上我的床。」
「有第三種選擇嗎?」碧茜虛軟地間,她的乳房在他的碰觸下悸動著。
克禮的回答令人吃驚,他輕易地抱起她走到床邊,把她丟到床墊上。她還未及移動,他已經跨騎在她身上,金黃有力的軀幹壓制著她。
「等等,」碧茜說。「在你強行佔有我之前,我想要先有五分鐘的理性談話。只要五分鐘。這當然不是太過分的要求吧。」
他的雙眼不帶任何憐憫。「如果妳要理性的交談,應該去找另一個男人。妳的曲先生。」
「是薛先生,」碧茜說,一面在他胯下扭動著。「而且他不是我的,還有—」她用力拍開他再度襲向她胸前的手。「住手。我只是想要—」他絲毫不為所動地摸向她襯衫的鈕扣。她生氣地皺起眉頭。「好吧,」她氣憤地說。「你高興怎樣就怎樣!或許結束之後我們就可以進行理性的討論。」她在他膀下勉強轉身,臨朝下趴著。
克禮停止所有動作。遲疑許久後,她聽見他以正常得多的口氣問..「妳在做什麼?」
「讓你更方便啊,」她的回答滿是反抗的意味。「繼續吧,你要怎樣就怎樣。」
另一陣沉默。然後,「妳為什麼要趴著?」
「因為本來就是這樣啊。」碧茜扭頭看著他,一陣不確定讓她又問..「不是嗎?」
他一臉莫名其妙。「從來沒人跟妳說過嗎?」
「沒有,不過我在書上讀過。」
克禮翻身離開,不想繼續壓著她。臉上帶著奇特表惰,他問..「什麼書?」
「獸醫指南。當然我也見過春天的松鼠,以及農場上的動物,再加上—」
她沒說完的話被克禮大聲清喉嚨的聲音打斷,然後他又發出同樣的聲音。她不解地向他看去,這才發覺他正很努力地不要笑出來。
碧茜有點惱羞成怒。她第一次和男人躺在床上,而他居然在笑。
「仔細聽好,」她一副就事論事的口吻,「我讀過二十來種生物的交配習性,而除了生殖器長在脖子上的蝸牛之外,牠們全都—」她打住並皺起眉毛。「你幹麼笑我?」
克禮已經笑到無法控制自己。他抬頭見到她備受冒犯的表情時,隨即努力忍住另一陣笑聲。「碧茜,我我不是在笑妳。」
「你是!」
「不,我不是。只是…」他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水,接著又呵呵笑起來。「松鼠…」
「嗯,這對你來說或許好笑,但對松鼠來說可是很嚴肅的事。」
這話讓他叉開始大笑。克禮把臉埋在枕頭裡'雙肩顫抖,完全表現出對小型哺乳動物繁殖權的階級歧視。
「松鼠的交配行為有這麼好笑嗎?」碧茜惱火地問。
這時,他的表現已經像快中風一樣。「別再說了,」他大口喘氣。「拜託妳。」
「看來人類不是那樣,」碧茜拿出最具尊嚴的口氣,內心其實感到相當屈辱。「他們不用和動物一樣的方式嗎?」
克禮努力控制住自己,翻身面對她,眼睛因未釋放的笑意而明亮。「對。不對。我的意思是,他們也一樣,但是…」
「但是你不喜歡那樣?」
克禮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同時伸手順了順她一些掙脫了髮夾束縛而散亂的頭髮。「我喜歡,事實上是很喜歡。但妳的第一次不應該是那樣的。」
「為什麼?」
克禮望著她,嘴角緩緩揚起形成微笑,然後以低沈的聲音問:「我應該做給妳看嗎?」
愣住了的碧茜動也不動。
他把沒有反應當成同意,推她躺下並慢慢移到她身上。他小心翼翼地碰觸她,把她的四肢擺在適當的位置,分開她的腿以接納他。她倒抽一口氣,感覺他的體部緊貼著她的,他勃起的部分親密地抵著她。他以雙臂撐住部分的體重,往下凝視她逐漸緋紅的驗。
「這種方式,」他說著微微往前推進,「對女性而言通常比較愉悅。」
那輕柔的動作激發她體內一陣喜恆悅的熱流。碧茜無法說話,她所有的感官都被他充滿,髖部不自覺地開始拱起。她仰視著他覆著誘人的金銅色胸毛、寬闊有力的胸膛。
克禮把身體放得更低,嘴巴懸在她的之上。「正面相對…我可以一直親吻妳,而且妳可以甜蜜地完全接納我…像這樣…」他的唇佔據她的並誘哄它們分閥,自她臣服的唇瓣間汲取熱與喜悅。她全身上下都感覺到他,他的溫暖與重量固定住她。
他喃喃說著親暱的話語,沿著她的喉嚨親吻,同時拉扯她襯衫的鈕鈕,然後分開衣料,她底下僅著一般用來覆蓋束腹的那種短內衣。他把短窄、邊緣飾以蕾絲的布往下拉,一方渾圓、白宮的乳房裸露出來,尖端已然緊繃並泛紅。他低頭,嘴舌並用地愛祺她,牙齒輕輕擦過她敏感的神經。同一時間仍不斷在下面進行著有韻律的刺激…他騎著她、佔有她,將需要驅策至不可思議的高峰。
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蛋,再度張嘴深深親吻她,彷彿要把她的靈魂從身體裡吸出來。碧茜熱切地回應,手腳並用地抱住他。但是接著他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隨即移開。
「不,」她聽見自己呻峙。「求你—」
他的手指來到她的唇上,輕輕撫摩著她,直到她不再出聲。
他們面對面、並肩躺著,努力讓呼吸恢復正常。
「上帝,我想要妳。」克禮的語氣一點也不高興,拇指掃掠過她因親吻而腫脹的雙唇。
「即使我惹你不高興?」
「妳沒有惹我不高興。」他仔細地把她襯衫的釘子一一扣好。「我一開始覺得妳有,但現在我發現那比較像當你雙腳許久沒走路,開始動時血流回來峙的不適感但那是好的。妳瞭解我的意思嗎?」
「暸解,我讓你感到刺痛。」
他的唇上泛起微笑。「那只是其一。」
他們繼續躺在一起,注視著對方。
他有最令人難忘的臉,碧茜想著。強壯、毫無瑕疵然而眼角的笑紋和性感的唇又使他看起來不至於顯得太過完美,微妙的滄桑感使他看起來經驗老到。這是那種會讓女性心跳加速的臉。
碧茜羞怯地伸手摸他肩上刺刀造成的疤。除了癒合的傷口造成的、不平整的凹處,他的皮膚感覺就像溫熱的綢緞。「這一定很痛吧。」她喃喃說。「你身上的傷口還會痛嗎?」
克禮微微搖頭。
「那麼…究竟是什麼讓你這麼困擾?」
他默不作聲,一手放在她的髖部。他思考之際,手指滑入她沒塞進褲頭的襯衫下擺,指關節摩掌著她腰腹的肌膚。
「我找不回戰前的我,」他最後說。「也不能做戰時的我。如果我兩者都不是,除了知道自己殺過無數的人,實在不確定我還剩下什麼。」他眼神遙遠,彷彿正擬視著一個噩夢。「首要目標永遠都是軍官,那會讓軍隊群龍無首。然後我就在士兵四散奔逃時一個個射倒他們,他們就像被小孩子弄倒的玩真那樣倒下。」
「但那是上級給你的命令,他們是敵人。」
「我不在乎。他們是人,有人愛的人。我無法讓自己忘記那一點。妳不知道中槍是怎樣的景象,妳也沒聽過戰場上的傷者哀求著要水喝,或者求人助他一死—」
他翻身坐起並低下頭。「我常會有突然發作的價怒,」他以模糊的聲音說。「昨天我還差點攻擊我的僕人,他們跟妳說過這件事嗎?﹒上帝,我根本就和埃布爾一樣。我再也不能和女人同床﹒我說不定會楚她睡覺時殺死她,而巨事後才察覺自己做了什麼。」
碧茜也坐起來。「你不會做那種事。」
「妳不可能瞭解,妳太純真了。」克禮突然打住,顫巍巍地吸氣。「上帝,我掙脫不了這副枷鎖,也無法就這樣與之共存。」
「與什麼共存?」她輕聲問,逐漸明白的確有某件事折磨著他,某個不堪回首的記憶。
克禮並未響應。他的心思在另一個地方,雙眼注視著陰影。她開始朝他移動時,他自我防禦似地舉起手臂,手心朝外。如此強壯的手竟做出如此無助的手勢,讓碧茜感覺像一把刀當胸刺入心臟。
她感到一股像是要將他從懸崖之前帶開、把他拉近的強烈衝動。但她只把雙手放在腿上,眼睛盯著他被陽光曬成褐色的頸間的髮尾。他的背部肌肉緊繃。她真希望能用手掌無過那堅硬而起伏的表面,希望能安慰他。但他必須自己尋找解決問題的出路。
「我有個好朋友死在英克曼之役,」克禮終於開口說,聲音斷斷續續而且組啞。「我手下有個中尉叫柏麥克,是整個軍團裡最優秀的軍人。他永遠誠質,常常在錯誤的時機說笑話,但如果接獲指令,無論如何困難或危險,一定達成使命。他甚至願意為任何同袍犧牲自己的性命。
「當時俄軍在一座小山旁邊的洞穴和老舊的石造小屋裡設下步兵槍隊,對著我們的炮兵連猛烈開火。將軍決定必須攻下俄軍的據點,選定了三個團。
「一團輕騎兵接獲命令,在敵方企圖由側面攻擊我方時給予痛擊。但他們是由一個我痛恨的人,魏威廉中校所領導。每個人都討厭他,他也是我剛從軍時第一個軍團的長官。」
克禮陷入沉默,迷失在回憶中,半垂的睫毛在他的臉頰投下細長的陰影。
「大家為什麼討厭他?」最後碧茜試探地問。
「魏中校常毫無理由的殘酷,喜歡為懲罰而懲罰,會為最微不足道的理由執行鞭刑或將某人免職。我在他捏造理由訓誡屬下時干涉,他便指控我抗命,我差點因而被送上軍事法庭。」克禮緩慢、不穩地吐出一口氣。「魏中校是我同意轉調步槍旅的原因。後來在英克曼,我卻發現我不得不仰賴他的騎兵團支持。
「步兵部隊抵達戰壞之前,我們在一處可躲避炮彈的峽谷歇腳。當時已將近晚上,我們分成三組開火,俄軍回擊,然後我們集中火力猛攻二疋要攻下的據點。我們持檔挺進,能撂倒幾個就是幾個…然後變成近身肉搏。戰鬥中我和柏麥克被分開來。俄軍的支援來到時,
我們被迫撤退…接著炮彈如雨般落下,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人紛紛倒下…屍體殘缺不全,傷口皮開肉綻。我的手臂和背部因被彈片擊中而感到燃燒般的痛楚。我找不到柏麥克。天色已暗,我們必須撤退。
「我把埃布爾留在峽谷裡。我叫牠,牠立刻應聲過來。埃布爾違背所有天生的本能,穿過滿天亂飛的炮彈...和我一起在黑暗中尋找受傷的同袍。牠帶著我找到兩個負傷躺在山丘下的人,其中之一就是柏麥克。」
碧茜難過地閉上眼睛,說出正確的猜測,「而另一個是魏中校,」她說。
克禮肅然點頭。「魏中校落馬。他的坐騎不見蹤影,他自己則斷了一條腿…腹側中一槍…存活機會算大。但是麥克…他的正面整個被撕裂,幾乎沒有意識,正逐漸死亡。當時我希望那是我,應該是我才對。我總是大膽冒險,麥克則小心再小心,因為他想返回家人和所愛的人身邊。我不明白為何不是我。戰場上就是這樣,一切都是機率,沒人知道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你可以試著躲起來,但炮彈還是找得到你。你可以直接衝向敵人,但是來復槍一卡彈,你就完蛋了。一切都是運氣。」他繃緊下巴抵擋情緒的一陣被動。「我想把他們兩個都帶到安全的地方,但是沒有人幫忙。而我又不能把魏中校留在那裡。如果他被敵人俘虜,他又熟知將軍所有的調遣、戰術與補給的詳情,許多機要情報都會外洩。」
碧茜凝視他半轉開的臉。「在救你的朋友之前,」她輕聲說,終於瞭解後,憐憫令她的心作痛。「你必須先救魏中校。」
「我告訴麥克.:『我會回來救你。我一定會回來,我發誓。我把埃布爾留在這裡陪你。」我知道他想說話,但是嘴裡有血說不出來。埃布爾守在他身旁,我扛起魏中校,帶他回到峽谷。
「我回去找柏麥克時,整片天空都是火,濃煙讓人連兩、三公尺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彈藥轟擊出的光像閃電一樣。麥克不見了,他被俘了,而埃布爾負傷在地,有人用刺刀刺了牠。牠的一隻耳朵差點完全掉下來,現在還看得到當時縫合時沒縫好的疤痕。我持槍待在埃布爾旁邊,我們守到步兵團再次前進。最後我們終於抵達戰埠,一切結束了。」
「一直都沒找到柏中尉嗎?」碧茜以微弱的聲音問。
克禮搖頭。「交換俘虜時他沒回來,事實上他被俘後不可能活太久。但是我本來可能可以救他的。現在我永遠不會知道了,上帝。」他用指腹按按因淚水而閃閃發亮的眼睛後,陷入沉默。
他似乎在等待什麼…他不會接受的同情,不該得到的譴責。碧茜猜想著比她更有智慧或見識的人可能會說什麼,她不知道。她所能提供的,只有事實。「你一定要聽我說,」她說。「那是極為困難的選擇,而且柏中尉…麥克…並不怪你。」
「我怪我自己。」他疲憊地說。
他一定非常厭倦死亡,她同情地想。也一定很厭倦悲傷和罪惡感。但她說的是..「嗯,但那樣很不理性。我知道想到他孤獨地死去,或者更糟的,死在敵人手上,對你一定是很大的折磨。不過真正重要的,並不是我們如何死,而是如何活。麥克活著的時候知道他有家人和朋友愛他,那已經是一個人所能擁有最好的了。」
克禮搖頭。沒有任何話語能幫助他。
碧茜再也無法忍住,伸出手輕撫過他肩膀上的金黃色皮膚。「我覺得你不應該責怪自己,」她說。「但我的看法並不重要,你必須自己做出那個結論。面對一個兩難的抉擇不是你的錯,你一定要給自己時間恢復過來。」
「那要花多少時間?」他苦澀地問。
「我不知道,」她喃喃說。「但你有一輩子的時間。」
他發出一個議諷的笑聲。「那該死的太長了。」
「我瞭解你認為麥克的事是你的責任,但你自認的罪恕早已被寬恕了,真的,」他搖頭時,她堅持地說。「愛能寬恕一切。所以很多人—」感覺到他身體猛然扭動時,她打住說了一半的話。
「妳說什麼?」她聽見他輕聲間。
碧茜發現了自己剛犯的錯誤,她的雙臂由他身上垂下。
血液在她耳中轟轟作響,她的心跳快到讓她感覺即將昏倒。她想都沒想地連忙從他身邊爬開,下床並跑到房間中央。
呼吸粗重的碧茜轉身面對他。
克禮正注視著她,閃亮的眼中帶著奇異又瘋狂的光芒。「我知道這句話,」他輕聲說。
她開始猜測他可不可能想要殺她。
她決定不要等到答案出現。
恐懼給了她受驚之野兔般的速度,讓她趕在被他抓到之前拔腿就跑,到了門口立刻用力開門,一路奔向寬闊的樓梯。她快速跑步下樓時,靴子在階梯上發出不尋常的砰砰聲。
克禮追到門口,大叫著她的名字。
碧茜一秒都沒逗留,知道他一旦穿好衣服就會來追她。
柯太太站在門附近的走廊,一臉擔憂又驚訝的表情。「賀小姐?什麼—」
「我想現在他會離開房間了,」碧茜快速說完從最後幾階跳下。「我該走了。」
「如果他叫人備馬,」碧茜喘不過氣地說,「請你們務必慢慢地弄。」
「好,但是—」
「再見。」
碧茜像是後有惡魔狂追似地跑出了費家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39:08
第十七章
碧茜逃到她知道他找不到的地方。
她在原本最想和克禮分享的地方躲避他,這其中的諷刺之處她當然注意到了。清楚自己無法永遠躲他,報應總會到的。
但看見他明白欺騙他的人就是她時的表情後,碧茜只想盡可能延後報應的到來。
她快馬加鞭地騎往衛斯克爵爺領地上的秘密小屋,拴好馬後,隨即上樓到塔樓房間。房裡除了兩把破舊的椅子、古老的靠背長椅、一張看來隨時會倒的桌子還有靠牆的床架之外,沒有其它像樣的傢俱。碧茜把房間打掃得很乾淨,牆上也掛了未加框的風景畫與動物素描當成裝飾。
窗前有一支立在碟子裡、已經燒完的蠟燭頭。
開窗讓新鮮空氣進來後,碧茜來回踱步,慌亂地不停自言自語。
「他八成會殺了我。也罷,那總比他恨我好多了。只要掐住喉嚨,一切就結束了。我只希望我能掐自己的喉嚨,替他省去這麻煩。或許我該從窗口跳下去。要是我從沒寫過那些信,要是我夠誠實,那該有多好。噢,要是他去瑞黎園等我,那該怎麼辦?萬一—」
突然響起的聲音使她停下來。那是一聲狗吠。她潛到窗邊,看見埃布爾正快活地繞著小屋打轉,而克禮正把馬繫在她的馬旁邊。他找到她了。
「噢,上帝,」臉色發白的碧茜低聲說。她轉身,背抵著牆,感覺自己就像面臨處決的罪犯。這真是她一生中最難過的時刻之…與賀氏家族過去曾遭遇的困境相較,這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片刻,埃布爾已輕快地跑進房間,來到她面前。
「你帶他來的,對不對?」碧茜憤怒而低聲地指控。「叛徒!」
一臉歉疚的埃布爾走向一張椅子,跳上去坐好後,下巴擱在前腳掌上。樓梯上平穩的腳步聲令牠耳朵動了動。
克禮稍微低頭穿過中世紀風格的小門,走進一房間。他站直後,雙眼掃視一下四周,銳利的視線才找到碧茜,那對經歷太多磨難、快按捺不住怒火的眼神盯著她。
碧茜真希望自己是那種會暈倒的女性。在這種情況下,那似乎是唯一且合宜的反應。
無奈不管她怎樣努力,大腦就是不聽使喚地保持清醒。
「我很抱歉,」她淒慘地低聲說。
沒有反應。
克禮一副她隨時可能逃走似地慢慢向她走去,而後牢牢抓著她的上臂。「告訴我,妳那樣做的原因,」他說,聲音低沈而充滿....恨意?憤怒?「不,該死的妳,不要哭。那是遊戲嗎?或者只是要幫茹思的忙?」
碧茜可憐兮兮地抽泣一聲,把頭轉聞。「不,那不是遊戲.....茹思拿你寫的信給我看,還說她不要回信。我卻覺得一定要回,因為我感覺那封信彷彿是寫給我的。本來應該只寫一次,但是你回了信,我告訴自己再回一次就好…然梭又一次、再一次..... 」
「其中有多少事實?」
「全部都是,」碧茜脫口而出。「除了茹思的名字,其它全都是真貫的。如果你其它什麼都不信,求求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
克禮沉默許久,呼吸變得沉重。「妳為何不再繼續?」
她感到要他問出這問題有多難。但上帝助她,要回答更加困難。
「因為那讓人太難過了,那些字句代表著太多意義。」雖然止不住淚水,她還是強迫自己說下去。「我愛上了你,可是我知道我永遠不能擁有你。我無法再假裝自己是茹思。我當時那麼愛你,沒辦法—」
她沒機會把話說完。
他開始吻她,她暈眩地發覺。這是什麼意思?他想怎樣?他…她的思緒飛散,不再尋求任何意義。
他的雙臂環抱著她,一手握住她的頸背。她深受震撼,只能緊挨著他。他吸入她的啜泣,深入地舔舐,他的親吻強烈而野蠻。這一定是夢,然而所有的感官都堅持這是事實的,他的氣息、溫暖與強韌包裹著她。他把她抱得更緊,緊到她無法呼吸。她不在乎。這一吻的歡愉充滿她,令她感覺陶陶然,當他抬起頭,她困惑而抗議地呻吟時起來。
克禮強迫她回望著他。「當時愛我?」他沙啞地問。「過去式?」
「現在式,」她勉強開口。
「妳要我回來找到妳。」
「那張字條本來是要銷毀的。」
「但妳還是寄了。妳想要我。」
「對。」淚水繼續由她刺痛的眼睛湧出。他低頭用嘴吸去它們,品嚐帶著鹹昧的悲傷。
那雙凝視著她的灰眸不再像地獄之火那麼炙烈,而是煙霧般輕柔。「我愛妳,碧茜。」
或許她終究還是會暈倒吧。
這種感覺的確很像,她雙膝發軟,他讓兩人一起躺到抽線的舊地毯t時,她的頭無力地靠著他的肩膀。她的頸背枕在他的手臂上,克禮再度以嘴覆住她的。碧茜無助地響應,再也無法按捺任何感情。他們的腿交纏,他的大腿悄悄磨蹭著移入她的腿間。
「我以—以為你會恨我…」她茫然的聲音彷彿來自很遙遠的地方。
「絕不可能。不管妳跑到地球上哪個最遠的角落,我還是會愛妳。妳做什麼都無法阻止我愛妳o」
他的手分開她的衣服並溜進裡面,令她忍不住打個哆嗦。她的雙乳發熟,頂端因他的碰觸而迅速變硬。「我還以為你要殺了我,」她困難地說。
他的唇際泛起似有若無的笑意。「不,那不是我想做的。」他再度將嘴移到她的嘴上,猛烈、飢渴而充滿熱情地吻她。解開她的騎馬褲後,他找到她腹部緊致的肌膚。他的手巧妙而迂迴地深入鬆開的衣物,包覆位她的腰際。他探索的手指帶著溫柔而堅持的好奇,令她忍小住扭動,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來。
「克禮,」她斷斷續續地說,一面胡亂扯弄他的長褲,但他抓住她的手腕並拉開。
「已經太久了,我不信任我自己。」
碧茜熱燙的臉埋進敞開領口處露出的脖子,感覺到他吞嚥的波動。「我想要成為你的。」
「妳早就是我的,上帝幫助妳。」
「那就愛我。」她急切地親吻他的喉嚨。「愛我—」
「噓,」克禮低聲說。「我的自制力已經少得可憐。我不能在這裡跟妳做愛,妳不該得到這種待遇。」他親吻她凌亂的頭髮'抖動的手同時輕撫過她的腰間。「跟我說話。妳真的會讓我跟茹思結婚嗎?﹒」
「如果你跟她在一起真的很快樂,如果她真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妳。」他吻她,嘴巴強硬而帶著懲罰的意味。「我一直想在她身上找到我愛的特質,但遍尋不著,然後叉開始在妳身上發現,這一切簡直快讓我發狂。」
「我很抱歉。」
「妳早該告訴我的。」
「沒錯,但我知道你會生氣。而且我以為漂亮又活潑的茹思才是你想要的—」
「還有像烤肉叉一樣的腦子。」
「那一開始你為什麼寫信給她?」
「當時我很寂寞。我並不是很瞭解她,但我需要…某個人。我接到那封寫到麥先生的驢子、十月的味道,以及其它一切的信…那時我便陷入了愛河。我以為那是我不瞭解的、茹思的另一面,從沒想過那些信根本是另一個人寫的。」他不高興地看她一眼。
碧茜後悔地回望著他。「我知道你不會想收到我寫的信,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女人。」
把碧茜按過來側躺,克禮將她攬過來貼著他興奮的身體。「這感覺像是我不要妳嗎?」
他堅硬的壓力與賁張的體熱眩惑著她所有的感官.....感覺好像喝醉了.....而且飲進的是星光。她閉上眼睛,臉龐偎在他的肩上。「以前你覺得我很奇怪,」她以模糊的聲音說。
他的嘴輕刷過她的耳朵邊緣,停留在她脖子上。她感覺他在微笑。「親愛的…妳的確很奇怪。」
她的唇彎成一朵回應的笑容。她輕顫地感到克禮在她身上移動,將她往後推並用大腿分開她的。他以無數深入而急躁的親吻佔據她的嘴,將她的血液化為火焰。他開始以軍人特的、強壯而長繭的雙手愛撫她,她的騎馬褲已自白晢的腰間褪下。
他的手親密地罩住她時,兩人都喘著氣,呼吸急促。他撩撥著那溫暖的潮濕,分開她,一隻手指撫摩著她身體的入口。
她安靜而順服地躺著,感覺瘋狂的心跳聲在四周迴響。他碰觸她裡面,手指輕柔地推進那純真緊縮的內部。低下頭,他的嘴輕輕壓在她柔軟起伏的胸前。她感到他將一個硬挺的乳尖納入口中時,不禁發出呻盼。他開始吸吠,舌頭在有韻律的拉扯之間舔竄。他的手指探得更深,手掌逗弄著那無可言喻的敏感區域。
碧茜盲目地扭動。急迫的張力一被被湧上來,眾積在低而緊繃的部位。一陣難以置信的歡愉席捲而過時,她不禁發出低泣,他引領她更深入其中。她努力自變乾的嘴唇之間說話,聲音帶著驚異與顫抖。「克禮—我受不了—」
「讓它發生,」他挨著她緋紅的皮膚輕聲說。「讓它來。」
他以一種邪惡而性感的韻律撫摸她,將她推得更高。她的肌肉因巨大的感官浪潮而緊繃起來,然後她的全身開始吸納它,血管賁張,體溫直線上升。碧茜抱住他的頭,雙手插入他的頭髮中,將他的嘴移向她的。他立即響應,酣飲著她的呻吟與喘息,令人眩惑的雙手撫慰著螺蜓般向上升去的高潮。
狂喜如懶洋洋的退潮緩緩消失,留下她虛弱地顫抖不已。碧茜動了動並睜開眼睛,發覺自己躺在地板上,衣衫半褪,被她愛的男人抱在懷裡。這是奇異、珍貴而脆弱的片刻。她從他的臂彎中轉頭去看埃布爾,牠頭然對他們奇怪的舉動毫無興趣,已在椅子上睡著。
克禮緩緩愛撫她,指關節輕輕畫過她雙乳間的凹谷。
碧茜微偏頭看著他。汗水使他的皮膚泛著金屬般的光澤,令他充滿男性氣概的五官看起來像是青銅雕塑。他的表情專注,彷彿她的身體令他著迷,彷彿她是由某種他從未見過的珍貴物質所做成。他彎身親吻她手腕內側時,她感覺到他輕柔而溫熱的鼻息。他的舌尖頂著她的一處脈搏。這種跟他在一起的親密感是如此陌生,卻又像心跳般不可或缺。
她再也不要離開他的臂彎,她要永遠和他在一起。
「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她以無力的聲音間。
克禮的唇輕刷過她的臉頰,把她抱得更緊些。他沒出任何聲音。
碧茜有些驚訝地眨眨眼。他的遲疑像一盆冷水澆醒了她。「我們要結婚,不是嗎?」
克禮注視著她緋紅的臉龐。「那是很難回答的問題。」
「不,這並不難。這只是簡單的是或不是的問題!」
「除非我能確定這對妳是好事,」他平靜地說。「我不能跟妳結婚。」
「你為什麼無法確定這對我是好事?」
「妳知道原因。」
「我不知道!」
「突然出現的暴怒、晚上的惡夢、奇怪的幻象、飲酒過度…這其中有哪一項聽起來像是理想丈夫的人選?」
「你原本打算和茹思結婚,」碧茜生氣地說。
「我沒有。我不會對任何女人做這種事,尤其是我愛她超過自己生命的女人。」
碧茜翻身坐起來,拉起衣服遮住自己。「你打算讓我們等多久?很明顯的,你並不完美,但—|」
「所謂『不完美』是指頭禿了一塊,或臉上有痘疤。我的問題比那些要嚴重許多。」
著急的碧茜連珠炮似地回答:「我的家人都有缺陷,也都和有缺陷的人結婚。我們每個人在愛情上都要冒點風險。」
「我太愛妳,不能拿妳的安全冒險。」
「那就再多愛我一些,」她央求。「多到無論有任何障礙,你都想要跟我結婚。」
克禮皺起眉頭。「妳覺得我不顧後果、任性妄為,就會比較輕鬆愉快嗎?我想要妳每個白天時時刻刻都跟我在一起,我想要每天晚上抱著妳。我想要跟妳做愛,想得我幾乎無法呼吸。但我絕不允許妳遭受任何傷害,尤其是來自我的雙手。」
「你不會傷書我,你的本能不會讓你那樣做。」
「我的本能跟那些瘋子的本能沒有兩樣。」
碧茜抱住屈起的膝蓋。「你願意接受我的問題,」她哀傷地說。「卻不准我接受你的問題。」她把臉埋在臂彎裡。「你不信任我。」
「妳明知道不是這樣,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情緒如此混亂,要她不哭實在太難了。這種情況真的太不公平、太令人發狂了。
「碧茜,」克禮在她身旁蹲下,拉她過來緊貼著他。她渾身僵直。「讓我抱著妳,」他在她耳朵旁邊說。
「如果我們不結婚,我要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你?」她難過地問。「帶著伴護去拜訪你?駕車出遊?或者偷偷摸摸地溜到外面去?」
克禮撫摸著她的頭髮,望入她淚汪汪的眼中。「我們一定會比目前更常見面。」
「那還是不夠。」碧茜伸臂環抱住他。「我不怕你。」為了強調她的意思,她抓住他襯衫的背部搖晃。「我想要你,你說你也想要我,我們之間唯一的障礙就是你。別告訴我,你由那些戰役中倖存、受了這麼多苦才回到家鄉,只是為這個—」
他伸出手指按在她的嘴上。「安靜,讓我想想。」
「有什麼—」
「碧茜'」他語帶警告。
她不再出聲,目光集中於他嚴肅的五官。
克禮蹙眉考慮各種可能性,在心裡跟自己辯論,卻沒有得到令他滿意的結論。
一直沒作聲的碧茜把頭靠在他肩上。他的身體溫暖而令人感到寬慰,結實的肌肉輕鬆承接她的重量。她蠕動著靠緊他,讓他堅實的胸膛壓著她的胸脯。感覺到下面明顯的壓力時,她又調整一下坐姿。她的身體極度渴望接納他。她偷偷地以嘴唇輕刷過他略帶鹹昧的脖子。
他的手扣住她的腰,聲音中帶著笑意。「別再亂動了。妳這樣動來動去,叫人怎麼可能好好思考。」
「你還沒考慮好嗎?」
「還沒。」但是她感覺到親吻她額頭的他在微笑。「如果妳跟我結婚,」最後他說。「我會面臨保護我的妻子免於我的傷害這種困境。而妳的健康和快樂是我最重視的。」
如果…碧茜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嚨口。她開口要說話,但克禮以指關節輕推她的下巴,溫柔地閉上她的嘴。「而且不管妳的家人對婚姻有什麼引人入勝的高見,」他繼續說,「我的觀念是很傳統的。丈夫是一家之主。」
「噢,當然,」碧茜略嫌迅速地答腔。「我家也是這樣。」
他狐疑地瞇起眼睛。
或許那扯遠了。為了讓他分心,碧茜以臉頰磨蹭他的手。「我可以繼續養動物嗎?」
「當然。」他的聲音變得輕柔。「我絕不會拒絕一件對妳如此重要的事。雖然我還是忍不住要問.....那只刺蝟可以放棄嗎?」
「梅杜莎嗎?噢,不行,牠沒辦法自行求生。我從牠小時候被母親拋棄就收養了牠。我也曾想替牠找新家,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沒有人樂意養刺蝟當寵物。」「那些人還真奇怪,」克禮說。「好吧,梅杜莎可以留下。」
「你這是在跟我求婚嗎?」碧茜滿懷希望地問。
「不是。」克禮閉上眼睛,輕歎一口氣。「但儘管有諸多疑慮,我仍願考慮。」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39:23
第十八章
他們直接騎馬回瑞黎園,埃布爾快活地慢步跑著。已經接近晚餐時間,裡奧和凱莫可能都已結束一天的工作。碧茜真希望自己有時間先讓她的家人對事情的最新進展有心理準備。同時她也很慶幸奇威還在愛爾蘭,因為他有對所有外來者都先抱著懷疑態度的毛病,絕不可能輕易放過克禮。還有,裡奧可能會反對。最好的做法是先找凱莫,因為他是家族男性,中最講理的一個。
然而碧茜試著跟克禮建議該先找誰,以及該說些什麼時,他只用一個親吻打斷她,然後說他自己會處理。
「好吧,」碧茜不情願地讓步。「不過我警告你,他們可能會反對這樁婚事。」
「我也反對這樁婚事,」克禮提醒她。「至少在這部分我們意見一致。」
他們進屋並直接到家族起居室,凱莫和裡奧正在交談,凱琳坐在一張小書桌前。
「費克禮,」凱莫抬頭,面帶輕鬆的微笑招呼客人,「你來看新的木材廠嗎?」
「謝謝,不過我來是另有原因。」
站在窗戶附近的裡奧由克禮縐巴巴的衣服看向衣衫微亂的碧茜。「碧茜'親愛的,妳穿這樣跑出莊圈外嗎?」
「只有這一次,」她帶著歉意說。「當時我有急事。」
「和費上尉有關的急事?」裡奧銳利的目光移向克禮。「你要討論什麼事?」
「是私事,」克禮以平和的口吻說。「和令妹有關。」他由凱莫看向裡奧。一般而言,要跟他們兩個當中哪個談,應該毫無疑問。裡奧是莊園領主,又是大哥,是當然的商談對象。只不過賀家人對角色的分配,好像自有一套規矩。
「我該跟你們當中哪一個談?」克禮問道。
兩個人都指向對方而且同時回答。「他。」
凱莫對裡奧說:「你是子爵。」
「平常都是你處理這種事。」裡奧抗議。
「沒錯,但你一定不會喜歡我對這件事的意見。」
「你不會真的在考慮同意他們在一起吧,會嗎?」
「在賀家眾姊妹中,」凱莫平靜地說,「碧茜最適合自己選擇丈夫。我相信她的判斷。」
碧茜對他露出燦爛的微笑。「謝謝你,凱莫。」
「你的腦筋有問題嗎?」裡奧問他的妹婿。「你不能相信碧茜的判斷。」
「為什麼不能?」
「她太年輕,」裡奧說。
「我二十三歲了,」碧茜提出異議。「我要是狗狗,這歲數早就上天堂了。」
「而且妳是女性,」裡奧堅持。
「你剛才說什麼?」凱琳插進來。「你是暗示女性判斷力比較差嗎?」
「在這類的事情,是的。」裡奧指著克禮。「看看像尊希臘天神般站在那裡的那傢伙。妳認為她是因為他的智能而選擇他嗎?」
「我是劍橋畢業的,」克禮的語調辛辣。「我應該帶文憑來嗎。」
「在這家族,」凱莫插嘴說。「不用大學學位來證明一個人的聰明才智。瑞黎子爵就是兩者之間毫無關聯的最佳例證。」
「費克禮,」裡奧說,「我無意冒犯,不過—」
「對他來說,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凱琳甜甜地插嘴。
裡奧對妻子皺皺眉頭,然後又把注意力轉回克禮身上。「你和碧茜認識的時間並不長,尚未到可以考慮結婚,就我所知是只有幾星期吧。還有,梅茹思怎麼辦?你們兩個不是訂婚了嗎?」
「這些論點都很有力,」克禮說。「我會一一回答。但首先你們該知道的是,我也反對這件婚事。」
裡奧不解地眨眨眼。「你是說你反對跟梅小姐的婚事?」
「嗯...沒錯。但我也反對我跟碧茜的婚事。」
室內頓時一片沈寂。
「這是某種詭計,」裡奧說。
「不幸的是,這不是。」克禮回答。
又是一陣沉默。
「費上尉,」凱莫仔細斟酌用詞後說。「你是來要我們同意,你和碧茜結婚的嗎?」
克禮搖頭。「如果我決定要跟碧茜結婚,有沒有你們的同意我都會做。」
裡奧看著凱莫。「親愛的上帝,」他厭惡地說。「這個比盧哈利更麻煩。」
凱莫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或許我們該到書房跟費上尉詳談,順便喝點白蘭地。」
「我要自己喝一瓶,」裡奧些激動地說,率先往書房走。
除了省略幾個親密細節之外,克禮把-切都告訴他們。他毫不保留地說出自己的問題,但同時也下定決心要保護碧茜不受批評,即使是來自她家人的批評。
「玩弄這種手段實在不像她,」克禮跟他們說了那些信的事之後,裡奧搖著頭說。「天知道她當時究竟著了什麼魔,竟然做這種事。」
「那不是玩弄手段,」克禮語氣平靜地說。「後來的演變也超出我們兩人的預期。」
凱莫沈思地注視他。「這些看似令人興奮的發現,費克禮,很可能反而讓人做不出正確判斷。你真的非常確定你對碧茜的感情嗎?因為她是—」
「很獨特的,」裡奧接著說。
「我知道。」克禮感覺自己的嘴角因笑意微微揚起。「我知道她有非故意的偷竊癖,她穿男性的騎馬褲,喜歡引用希臘哲學家的話,而且讀過太多獸醫手冊。我知道她收養其它人付錢要人殺掉的動物當寵物。」想著碧茜,他感到一種渴望的疼痛。「我知道她永遠不可能在倫敦長住,只有離自然很近的地方才是她的歸屬。我知道她很有同情心、聰慧而且勇敢,她唯一真正害怕的就是被拋棄。而我永遠不可能拋棄她,因為我碰巧愛她愛到要發狂。不過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裡奧間。
克禮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卻滿含蕭索的意味。「我。」
克禮花了好幾分鐘解釋完所有的狀況他自戰後開始、無法合理解釋的行為,以及類似瘋狂的各種症狀。他們看似平靜地接受他透露的一切,倒也沒有讓他太驚訝,只是心裡不免想著﹒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家族?
克禮說完後,緊接著是片刻的寂靜。
裡奧期待地看著凱莫。「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現在是賣弄你那些羅氏格言的時候啦,什麼公雞下蛋、豬在果園跳舞之額的。你老喜歡說這些,說一句來聽聽吧。」
凱莫嘲弄地看他一眼。「我現在一句也想不出來。」
「天哪,我被迫聽過幾百句,而費克禮一句也不用聽嗎?」
凱莫不理會裡奧,注意力轉向克禮。「我相信你提到的那些問題,都會隨時間而漸漸消失。」他停頓一下。 「如果我們的妹婿奇威在這裡,他可以證實這一點。」
克禮專注地望著他。
「他沒上戰場打過仗,」凱莫平靜地繼續說。「但,暴力和傷書不只來自於戰場。他也有自己的問題要處理,而且成功克服了它們。我認為你也做得到。」
「我認為費上尉和碧茜應該等一等,」裡奧說。「等待不會有任何損失。」
「這可說不定,」凱莫說。「就像羅馬人說的.『蹉跎光陰,終將一事無成。』」」
裡奧一副得意的表情。「我就知道一定會有格言出現。」
「我無意冒犯,」克禮喃喃說,「但這段談話不會有結果。你們當中至少該有一個指出,碧茜值得匹配更好的男人。」
「那正是我對內人說過的話,」裡奧說。「也是我在她找到那個更好的男人之前,趕緊把她娶到手的原因。」他微笑地看著正生氣地瞪著他們的克禮。「到目前為止,我並不覺得你那些缺點有多嚴重。你酗酒,有時不大能控制衝動,而且會突然發脾氣。這些剛好都是賀家人的特質。我想你大概認為碧茜理想的結婚對象,應該是認為所謂的刺激是收集鼻煙盒、寫十四行詩、個性安靜的年輕紳士吧。嗯,我們試過,但從來沒有成功。她不想那種男人,她要的顯然是你。」
「她太年輕又充滿了理想主義,不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克禮說。「我覺得她的判斷力有問題。」
「我也同意,」裡奧反擊。「不幸的是,我幾個妹妹都不讓我為她們選擇丈夫。」
「兩位請別急,」凱莫語氣平靜地充當和事佬。「我要問你一個問題,費上尉…如果你打算在無限期的未來才跟碧茜求婚…在那之前你打算繼續跟她見面嗎?」
「當然,」克禮誠實地說。「我不認為有任何事物能讓我遠離她,但我們會很謹慎。」
「我很懷疑,」裡奧說。「碧茜對謹慎所有的知識,就是這兩個字該怎麼寫。」
「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流言出現,」凱莫說,「還有批評,而那些都會傷害到碧茜的名聲。既然你終究要跟她結婚,拖延不可避免的事實在沒有意義。」
「你是說你想要我跟她結婚?」克禮無法置信地間。
「我不想要,」表情有些悲傷的凱莫回答。「但我也不能說我喜歡另一個選擇。碧茜會很難過的。此外,我們當中哪一個要自告奮勇去告訴她,她必須等到不知何時呢?」
三個人都不說話。
碧茜知道當晚她不會得到多少休息,心頭的憂慮和問題讓她無法成眠。克禮非但沒留下吃晚餐,反而在和凱莫與裡奧談過話後,立即離去。
雅蜜送雷恩的弟弟亞歷上床後下樓來,聽到消息後毫不掩飾她的喜悅。「我喜歡他,」她擁抱一下碧茜,然後往後退,微笑看著她。「他看起來是個有榮譽感的好人。」
「而且很勇敢,」凱莫接口說。
「對,」雅蜜嚴肅地回答,「大家都不會忘記他在戰時的英勇事跡。」
「喔,我指的不是那個,」凱莫對她說。「我說的是他願意和賀家姊妹之一結婚。」
雅蜜對他吐吐舌頭扮鬼臉,他咧嘴笑起來。
這對夫妻的關係很自在,又有玩鬧與調情的加味。碧茜猜想著她和克禮是否能擁有類似的關係,他是否願意放下自我防衛讓她接近他。
碧茜蹙眉在雅蜜旁邊坐下。「我一直問凱莫和裡奧,他們究竟跟克禮談了些什麼,但好像什麼都沒決定,他們只喝了一些白蘭地。」
「我們向費克禮保證,我們十分樂意讓他擁有妳和妳的動物園。不過,」裡奧回嘴。「後來他說,他需要時間思考。」
「思考什麼?」碧茜追問。「有什麼要考慮的?他為什麼需要這麼長的時間決定?」
「他是男人,親愛的,」雅蜜和藹地解釋。「持續的思考對他們來說是困難的。」
「和女人剛好相反,」裡奧反擊。「女人決定事情根本不需要任何思考。」
克禮在早上來到瑞黎園,雖然身穿休閒的散步服,卻一副十足的…嗯,軍人架勢,他以平靜而無懈可擊的禮貌態度要求陪碧茜去散步。碧茜雖然很高興看到他,卻也有些不安。他看起來謹慎而嚴肅,像要去執行不怎麼愉快的任務。
這完全不是個好兆頭。
不過碧茜保持愉快的態度,帶著克禮走向樹林裡她最喜愛的散步路線之一。它沿著樹林外圍蜿蜓,右手邊是農地,左手邊是林地,然後轉個彎切進樹林裡,再經過幾條古道,在一條小溪前結束。他們往前走時,埃布爾不斷地來回跑著、認真地到處聞嗅。
「你只要看到像這樣的小空地,」帶著克禮來到一小塊斑駁陽光照亮的草地,碧茜說。「可能都是青銅器時代留下來的園地遺跡。那時的人不懂施吧,所以在土地生產力變差時,他們便再開墾另一塊新地。舊的地就佈滿金雀花、嚴類和石南。而這裡—」她指著空地附近一棵橡樹的樹洞,「是我在夏初時目睹一隻小鷹破殼而由的地點。鷹不築自己的巢,而是佔用其它鳥類築的巢。牠們飛行速度極快,在天空中看起來就像會飛的鐮刀。」
克禮專心聽著。微風輕拂暗金色頭髮,嘴角掛著微微笑意,他看起來俊俏得讓人無法不盯著他看。「妳知道樹林裡所有的秘密,對嗎?」
「還有非常多東西可以學習,我只懂些皮毛而已。我的本子裡有很多動植物的素描,而且還一直發現更多值得研究的新生物。」她渴望祖歎口氣。「聽說倫敦要成立一個自然歷史協會,真希望我可以參加。」
「妳為什麼不能參加?」
「他們不准女性入會,」碧茜說。「那些社團都是這樣,一屋子留鬍子的老先生,一面抽煙斗一面交換昆蟲筆記。真是可惜,我敢說我對昆蟲的瞭解跟他們任何人一樣多。」
他緩緩綻出微笑。「我很高興妳既不抽煙斗也沒留鬍子,」他說。「話說回來,像妳這樣喜愛動物與昆蟲的人不能參與討論,質在很可惜。說不定我們可以說服他們為妳破例。」
碧茜驚訝地看他一眼。「你會那麼做嗎?你不反對女人擁有這種非傳統的興趣?」
「我當然不反對。和一個擁有不尋常興趣的女性結婚,然後又強迫她做回普通女性,豈不是太沒道理了嗎?」
她雙眼圓睜。「你現在是跟我求婚嗎?」
克禮把她轉過來面對他,手指輕撫著她下巴,哄她抬起臉。「我要先討論幾件事。」
碧茜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他的表情嚴肅起來。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沿著長滿青草的小徑走著。「首先…我們不會同床。」
她眨眼,然後有些猶豫地問..「我們的關係將是柏拉圖式?」
他踉蹌一下。「不。天哪,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們當然會有親密關係,但不睡同一張床。」
「但是…我覺得我會喜歡和你一起睡。」
他收緊握著她的手。「我經常作惡夢,那會使妳睡不好。」
「我不介意。」
「我說不定會在睡覺時失手掐死妳。」
「噢。嗯,這一點我倒是有些介意。」兩人緩緩往前走的同時,碧茜蹙起眉。「那我也可以有個要求嗎?」
「可以。什麼事?」
「從現在起,你可以遠離烈酒,改喝葡萄酒嗎?我知道你把烈酒當作治療那些問題的藥方,但也可能那只讓問題更加嚴重。而且—」
「妳不必說服我,親愛的。我已經決定不再酗酒。」
「噢。」她對他露出微笑,心裡十分高興。
「我對妳還有最後一個要求。」克禮說。「不可以再做危險的事,像是爬樹、訓練半野生的馬,或者把兇猛的動物從陷阱裡救出來,諸如此類的。」
碧茜抗議地看他一眼,抗拒著未來的對她自由的任何限制。
克禮瞭解她的想法。「我不是不講理,」他立刻說。「但也不想擔心妳隨時可能受傷。」
「人隨時都可能受傷。女性的裙襬著火,或者有人不慎從飛馳的馬車摔下,或者絆到東西跌倒—」
「我就是這意思。生命本已危機重重,若再加上那些危險行為,我會更加擔心。」
碧茜突然明白家人對她的限制,遠比丈夫的要求少了許多。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婚姻會用其它的好處補償她。
「…我不久就必須去麗河頓園,」克禮說。「我必須學習管理莊園的許多事務,還有木材市場的部分。據產業管理人的說法,麗河頓園木材供應不穩定。另外,當地正在鋪設鐵路並設置火車站,如果有良好的道路配合,對我們將非常有利。我必須在計劃時就參與,否則日後沒立場抱怨。」他打住並將碧茜轉過來面對他。「我知道妳和家人關係親密,妳能忍受離開他們嗎?我們會留著費家莊,但大多數時間將住在麗河頓園。」
不跟家人一起住是個令人吃驚的想法。他們一直都是她世界的全部,尤其雅蜜更是她生命中的盤石。這念頭令碧茜心中出現一絲焦慮,但也有興奮。一個新的家,新的家人、新的地方可探險…還有克禮。最重要的是克禮。
「我相信我可以,」碧茜說。「我必定會想念他們。不過在這裡,我大部分時間也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我的哥哥姊姊理所當然都忙著各自的家庭和事業。只要隨時能來看看他們,我就很高興了。」
克禮愛撫著她的面頰,指節輕輕滑至她的頸側。他眼中有著瞭解、同情,還有其它令她皮膚瞬間泛紅的情緒。
「只要能讓妳高興,」他說,「什麼事都可以。」他把她拉近,親吻她的額頭,然後一路吻鼻尖。「碧茜,現在我要問妳一件事。」他的唇找到她微笑著的嘴。「我的愛人…我寧願選擇到目前為止與妳共度的短暫時光,也不要和其它女人在一起一輩子。妳根本不需要寫那張要我回來找妳的信,我這輩子一直想找到妳。我想世上沒有任何男人能符合妳應得的丈夫的條件…但我請求妳讓我試試。妳願意跟我結婚嗎?」
碧茜把他的頭拉近她的,嘴唇附在他耳邊。「願意。」她呢喃,並且因為衝動而輕咬他的耳朵一下。
被這愛的輕咬嚇一跳的克禮俯視著她。碧茜看見他眼中的歡愉與報復的承諾,不禁呼吸加速。他在她唇上印下強烈的一吻。
「妳想要哪一種婚禮?」他間,並且在她回答前又偷吻她一下。
「可以把你變成我丈夫的那一種。」她以手指輕觸他堅毅的唇部線條。「你想要哪一種?」
他無奈地微笑。「快速的那種。」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39:41
第十九章
克禮自忖兩周不到的時間,他已與未來的姻親相處甚歡,這在算不得好兆頭。儘管以前他因為他們的種種怪癖而躲避他們,現在則十分喜歡他們的陪伴,幾乎每天晚上都在瑞黎園度過。
賀家人愛拌嘴、一起大笑,而且似乎的很喜歡彼此,這使他們與克體認識的其它家族截然不同。他們對所有的事物都有興趣,新的觀念、新的發明與發現,顯然全家人在知性傾向這方面,都深受他們已過世的父親賀愛德的影響。
克禮感覺這個快樂而常常有些混亂的家庭對他非常有幫助,而喧鬧的倫敦則否。不知怎地,有著某些質樸特質的賀家人撫慰了他靈魂受傷的部分。他喜歡他們每個人,尤其是身為家族—或如他所說的「部落」—領導人的凱莫。凱莫是家族的鎮定劑,總是平靜又充滿包容力,但必要時也偶爾鞭策家人前進。
裡奧則沒那麼可親。他迷人而有些高高在上,尖銳的幽默令克體不自覺想起以前冷嘲熱諷的自己。例如,他就曾說過碧茜只適合待在馬廄。他不記得自己說過,但不幸地,聽起來就像是以前的他會說的話。當時他還不完全明白言語比刀劍更鋒利的道理。
過去兩年當中,他學到許多教訓。
不過就裡奧而言,碧茜也跟克禮保證過,他雖然牙尖嘴利,卻是充滿愛心而且忠誠的哥哥。「你最後一定會很喜歡他,」她說。「不過你會比較喜歡跟凱莫相處並不令人驚訝,因為你們兩個都是狐狸。」
「狐狸?」克禮頗感有趣地重複。
「對啊,我向來善於分辨出某人是哪種動物。狐狸是獵食者,但不憑恃暴力。牠們纖細而聰明,喜歡智取他人。雖然有時候會遠行,但牠們永遠都喜歡回到舒適安全的家。」
「我猜裡奧是獅子,」克禮嘲諷地說。
「噢,沒錯。戲劇性、喜怒形於色,而且他討厭被忽視,有時候還會呼你個大巴掌。不過在那些尖銳的爪子和咆哮之下,他其實是一隻小貓咪。」
「妳是什麼動物?」
克禮向來想像自己會有個舉止合宜、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妻子,不過看來他即將擁有的,是一個穿長褲到處跑、讓動物在每個房間漫遊、潛行或跳來跳去的妻子。
碧茜那些一般女性不會有的技能,讓他很是著迷。她懂得使用槌子和刨刀,騎術是他見過的女性中最好的,或許也比一些男性好。她極具創意,擁有極佳的記憶力與直覺。不過克禮越是瞭解碧茜,越察覺到她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那是一股驅使她離群獨處的孤寂感,他認為或許與她雙親—尤其她母親—的猝死有關,因為碧茜感覺被她拋棄了。又或者,和賀氏家族受到始料未及、社交上的排擠窘境有關。身為上流社會的成員不僅僅是遵守一條條禮儀與規矩,還有從出生起便要逐漸灌輸的思考與行為模式,以及和他人互動的技巧。碧茜絕不可能擁有年輕貴族女性的那種世故。
而那正是他最愛她的地方之一。
向碧茜求婚後第二天,克禮強迫自己去見茹思。他原本計劃要為自己並未公平對待她而道歉,結果看見茹思對欺騙他毫無悔意,他對她的任何歉意也跟著消失無蹤。
還有,當時的場面一點都不好看。她的臉脹成深紅色,發瘋似地尖叫怒罵。
「你不可以為那個怪女人和她奇怪的家庭拋棄我!你會成為笑話。那家子有一半是居無定所的吉普賽人,另一半則是瘋子,既沒人際關係也不懂社會禮儀。他們是骯髒的佃農,你一定會後悔到你死的那一天。賀碧茜是個粗魯又沒教養的女孩,說不定還會生出一隻小狗或小豬。」
她停下來喘口氣時,克禮平靜地說:「不幸地,不是每個人都像梅氏家族這樣高尚與優雅。」
這句話正中茹思的痛處,想當然耳,她繼續像漁婦般尖叫。
就在那時克禮腦海中出現一個影像…不是跟戰爭有關的那些,而是祥和的…前一天碧茜在照顧一隻受傷的鳥時,那平靜而專注的臉。她把一隻小麻雀的斷翅縛在牠身上,然後教克禮怎麼喂小鳥吃東西。克禮專心看著醫療過程,也為碧茜靈巧又充滿力量的雙手懾服。
注意力回到眼前正在咆哮的女人身上,克禮不禁想同情最後要娶茹思的男人。
後來茹思的母親聽見客廳裡的喧鬧聲而進來,也試著安撫她。沒多久克禮便告辭離開,心中為浪費在梅茹思身上的時間感到惋惜。
十天後,茹思和一個長期追求她的當地仕紳私奔的消息,使巨石鎮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那兩人私奔當天,茹思寫給碧茜的一封信送到瑞黎園來。那封污跡斑斑、字體因憤怒而潦草的信中,滿是嚴厲的指責與不懷好意的預測,再加上許多拼錯的字。滿懷困擾與罪惡感的碧茜把信拿給克禮看。
他抿著唇把信撕成兩半後還給碧茜。「嗯,」他閒聊似地說。「她終於寫信給某人了。」
碧茜努力擺出斥責的表情,終究還是笑了出來。「別拿這件事開玩笑,我覺得很愧疚。」
「為什麼?茹思可一點也沒。」
「她怪我把你從她身邊搶走。」
「我從一開始就不曾是她的,而且這也不是什麼傳遞包裹的遊戲。」
這話讓她露齒而笑。「如果你是包裹,」她充滿暗示地對他眨個眼。「我好想把你打開。」
她靠過去要親吻他時,克禮搖頭。「別分心,否則這件事永遠無法完成。」他把一塊木板放好,期待地看著她。「開始釘吧。」
他們在乾草棚裡,她帶他來這裡整修一個她打造的鳥巢。克禮饒富興味地看著碧茜在木板邊緣整齊地釘上一排釘子,他從沒料想到女性精於使用工具時會是這麼迷人。而且他無法不欣賞她每次彎身時,長褲在臀部繃緊的模樣。
他有點辛苦地試著控制他的身體,壓制急切升高的慾望。碧茜散發出的誘惑,他已快無法承受。每回親吻她,她純真而性感的回應總是把他逼到自我控制的極限。
從軍參戰前,克體在男女關係方面從沒有任何問題。性只是另一種他可以毫無罪惡與壓抑的享受,是輕鬆的娛樂,但經過軍旅生涯長期的禁慾之後,他很在意第一次和碧茜做愛,他不想傷害或嚇到她。
任何自我控制都是困難的。
在某些一情況下特別困難。例如有一晚雙胞胎之一不小心踩到碧茜的貓幸運,後者發出貓咪特有的、震耳欲聾的尖叫聲。接著雙胞胎開始哇哇大哭,凱琳趕緊過去安撫他們。
那場小混亂令克禮大吃一驚,渾身緊繃而微微顫抖的他閉上雙眼,一下子彷彿回到漫天烽火的戰場上。深呼吸幾次後,他才發覺碧茜就坐在他身旁。她沒問任何問題,只是安靜地陪著他。
然後埃布爾也過來,下巴擱在他的膝蓋上,幽幽的棕眼望著他。
「他瞭解,碧茜輕聲說。
克禮伸手輕輕拍撫那毛髮租糙的頭,埃布爾用鼻於磨蹭他做手,舌頭舔著他的手腕。是的,埃布爾瞭解。牠同樣經歷過槍林彈雨,也知道子彈穿透肌肉的痛楚。「我們是最佳拍檔,對不對,老朋友?」克禮喃喃說。
碧茜完成手上的工作,放下鐵錘並拍拍手上的灰塵時,他的思緒也被拉回現在。「好了,」她滿意地說。「可以給下一個鳥家族使用了。」
她手腳並用地爬到克禮半躺著的地方,在他旁邊像貓一樣伸展身體。他睫毛半垂地審視著她,所有的感官都想把她吸進去,耽溺在她柔軟的肌膚、她豐映堅實的嬌驅在他底下的觸感中。但她試著把他拉近時,他卻抗拒。
「妳的家人會懷疑我們做的是木工以外的事,」他說。「妳身上會沾滿乾草。」
「我向來沾滿乾草。」
她微彎嘴角的笑容和靈動的藍眸瓦解他所有心防。他溫柔地朝她低頭,以溫暖而略帶試探的吻蓋住她的嘴。她雙臂攬住他的脖子。他好整以暇緩緩探索她,與她嬉戲,直到感覺她羞怯地伸出舌尖回應。那刺激直達他的鼠蹊,引燃另一波肉慾的熱流。
她穩穩地撐著他,髖部本能地在他身下調整位置。他無法自己地頂著她女性的柔軟處,以令兩人都心醉神迷的動作推進。碧茜呢喃著他的名字,頭枕著他的手臂往後,展現喉嚨、尋求他嘴唇潮濕的愛撫。他的舌找到敏感部位,感覺她攝動的同時開始以舌尖恣意施為。他的手移至她的乳房,隔著襯衫和內襯罩住那自然的半圓體,溫暖的手心揉搓著緊繃的頂點。
她發出細碎而歡愉的呻吟。
不斷扭動又在他底下拱起身體的她是如此美妙,讓克禮覺得自己開始沈溺在慾望當中,他的身體凌駕逐漸模糊的理智。解開她的衣服並解放他飽受折磨的男性讓自己進入她,得到最終對解放是如此輕而易舉—
他呻吟著翻身仰躺,但她仍緊抱著他不放。
「跟我做愛,」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現在。這裡。拜託,克禮—」
「不,」他坐起來,勉強拉開她的手。「這裡隨時都可能有人進來。」
「我不在乎。」碧茜將發熱的臉埋在他胸前。「我不在乎,」她瘋狂地說。
「我在乎。妳值得的遠不只是乾草堆裡的茍合,更別提禁慾兩年多的我。」
碧茜睜大眼睛抬頭望著他。「真的?你保持貞節那麼久?」
克禮嘲弄地看她一眼。「「貞節」指的是一種思想上的純淨,我可以跟妳保證那不適用在我身上。不過我一直都保持獨身。」
碧茜爬到他背後,拍掉黏在他背上的乾草。「那時都沒機會跟女性在一起嗎?」
「有。」
「你為什麼沒有做?」
克禮扭頭看看她。「妳真的想知道?」
「對。」
「碧茜'妳知道女孩子問這種不規矩的問題,有什麼下場嗎?」
一在乾草堆上被蹂躪?」她滿懷希望地問。
克禮搖頭。
碧茜從背後抱位他,他感到她乳房壓在背上那刺激的壓力。「告訴我,」她湊近他耳邊說,帶著濕意的鼻息令他頸背的毛髮愉悅地豎立起來。
「有隨軍妓女,」他說,「她們永遠都忙著服務士兵。但她們實在不怎麼有吸引力,而且助長許多疾病在軍團中散播。」
「好可憐,」碧茜真誠地說。
「妳指的是妓女還是士兵?」
「所有人。」
同情而非不齒的反應,多麼典型的她,他想著。克禮拉起她的一隻手,在她的手心印下一吻。「也有一、兩位隨軍團而行的軍官太太邀請過我,但我不愛跟有夫之婦牽扯,尤其之後我或許會跟那個丈夫並肩作戰。後來,我在醫院的時候,也有幾個護士似乎願意…當然是一般護士,不是修女…但是漫長的圍城加上挖過數不清的墳墓…然後又負傷我對性事真的提不起興趣,所以就維持那樣。」他扮個鬼臉。「而且我還在等待。」
碧茜親吻他的脖子,又用鼻子磨贈著,令他感到另一陣興奮竄遍全身。「我會照顧你,可憐的小伙子,」她喃喃地說。「別擔心,我會溫柔地馴服你。」
這種混合了慾望與幽默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克禮轉身抱住她,把她移到他腿上。
「喔,妳一定會照顧我,」他對她保證,然後嘴巴壓住她的。
當天稍後,克禮和裡一起去看瑞黎園的木材廠。瑞黎園的木材生意在規模上與麗河頓園無法相提並論,但經營手法卻細緻得多。根據裡奧的說法,目前不在的妹婿閔奇威是木材業的專家,非常善於辨認可利用的木材、拔除雜林以及重複造林。
在伐木場,有好幾座依蓓萍的丈夫盧哈利建議而設計出的創新設施。帶克禮看過一座讓切割好的木料能有效率且安全運送的先進滾筒與軌道後,裡奧和他一起返回屋裡。
他們的談話內容轉向木材市場與相關商業。「只要與市場相關事項,」裡奧說。「不論是拍賈或自訂契約的買賣,都是凱莫負責處理。他掌握財務的能力比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強。」
「你和你幾個妹婿劃分領域、各展所長,讓我覺得非常有趣。」
「我們配合得很好。奇威喜歡土地,凱莫擅長數字....至於我,則扮演無為而治的角色。」
克禮可沒被唬卡到。「你對整個企業的瞭解程度讓我無法相信這句話。你在這地方下了很長很多的功夫。」
「是的。不過我一直希望如果我假裝無知,他們便不再要我做事。」
克禮微笑,專注地看著兩人走路時,被靴子踩著、背後的陽光形成的長長影子。「我不必假裝無知,」他正色說。「我對木材業幾乎一無所知。我哥哥一輩子都在準備,我或其它人,從沒想過我將必須頂替他。」他打住,暗自希望最後那句話沒說出口,聽起來像他索取同情。
不過裡奧卻以友善且實事求是的口氣回答:「我瞭解那種感覺。不過奇威可以幫你。他可是知識的泉源,而且最好為人師。只要跟他相處兩個星期,你立刻變成該死的木材專家。碧茜跟你說奇威和薇妮要從愛爾蘭回來參加婚禮嗎?」
克禮搖頭。婚禮將於一個月後,在村裡教堂前的草地舉行。「我為碧茜高興,她很希望整個家族都能出席。」他發出一個笑聲。「我只希望屆時不會有一列動物陪她走過教堂走道。」
「算你幸運,我們已經送走大象,」裡奧說。「要不然,她說不定會要牠擔任伴娘。」
「大象?」克禮飛快地瞥他一眼。「她養過大象?」
「只有一陣子。後來她為牠找到新家。」
「不。」克禮搖著頭。「認識碧茜以後,我幾乎可以相信每件事。但這不可能。」
「她真的養過一頭大象,」裡奧堅持。「我發誓。」
克禮還是不信。「我猜牠是有一天出現在門口,而有人不小心餵了牠?」
「問碧茜,她就會告訴你—」
他們走近似乎正發生某種騷動的馴馬場時,裡奧突然住了口。空氣中傳來馬匹憤怒的嘶叫聲,一匹上頭有人的純種馬正以後腿直立、拱背騰空躍起。
「該死,」裡奧邊說邊加快腳步。「我跟他們說過不要買那匹壞脾氣的小馬—牠已經被人弄壞了,連碧茜也不可能矯正牠。」
「那是碧茜嗎?」克禮問,警覺陡然竄起。
「不是碧茜就是凱莫—沒有別人會那麼頑固而去騎牠。」
克禮開始跑。不是碧茜,不可能是。她已經跟他保證過不會再讓自己冒險。但他跑到馴馬場時,看見她的帽子飛掉,深色的頭髮鬆脫,而憤怒的馬再度騰空躍起。碧茜令人驚訝而輕鬆地攀著那匹動物,同時輕聲細語地安撫牠。馬兒因碧茜的努力,似乎逐漸安靜下來。但下一瞬間牠突然高高躍起,壯碩的身軀只靠兩條細瘦的後腿平衡。
然後馬兒扭動身軀開始落下。
時間變慢,碩大的馬身倒下,碧茜纖弱的身體在下方著地。
正如在戰場上多次發生的那樣,克禮的本能接管一切,激發出比思考更迅速的行動。他什麼都聽不見,卻感覺自己的喉嚨因嘶啞的叫喊而震動,同一時間身體飛過馬場柵欄跳過去。
碧茜也依本能反應。馬身開始墜落時,她扯開踩在馬鐙上的雙足,在半空中跳離馬匹,著地時順勢翻了兩、三圈。這時馬兒在離她僅十來公分之處倒地。
暈眩的碧茜動不動地躺著時,發狂的馬兒掙扎起身,四蹄在她旁邊以令頭顱碎裂的力道猛踩地面。克禮一把將她拉起來,抱到馴馬場邊緣,裡奧則接近暴怒的馬,並想辦法拉住韁繩。
克禮把碧茜放到地上,雙手在她的四肢與頭上摸索,試著找出任何可能受傷的部位。而她因為剛才的意外而岔了氣、正氣喘吁吁地用力呼吸。
她困惑地抬頭看著他。「發生什麼事了?」
「馬騰跳起來又倒下。」克禮的聲音刺耳。「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
「你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
「妳叫什麼名字?」他堅持。
「賀碧茜,還有一個中間名是荷依,」她圓睜的藍眸注視他。「現在我們知道我是誰了…但,你是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39:54
第二十章
克禮的表情讓碧茜嘻嘻竊笑,並調皮地皺皺鼻頭。「我逗你玩的,真的。我當然知道你是誰。我一點事也沒有。」
碧茜從克體的肩上,看到後面的裡奧告地搖著頭,邊用一根手指畫過喉嚨。
這時她才為時已晚地明白這可能不是開玩笑的恰當時刻。賀家人也許一笑置之的話,或許會引燃克禮的怒火。
他不可置信而極度憤怒地盯著她。此刻她才發現他因為替她害怕而全身顫抖。
這絕不是表現幽默的時機。
「對不起—」她語帶懊悔地說。
「我跟妳說過不要訓練那匹馬,」克禮怒氣沖沖地說,「而且妳也同意。」
碧茜立刻覺得有必要保護自己。她向來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而且這當然不是她第一次從馬上摔下,也不是最後一次。
「我們不是那樣說的,」她說之以理, 「你要我別做危險的事。在我看來,這並不危險。」
這話非但無法安撫克禮,反而讓他更生氣。「從妳剛剛差點被踩扁的事實看來,我說妳錯了。」
碧茜決心要贏這一場辯論。「嗯,反正那也不重要,因為我承諾的生效時間是在我們結婚以後。我們還沒結婚呢。」
裡奧用手蒙住跟晴、搖搖頭,然後消失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克禮燃燒般的目光瞪著她,張嘴要說話,然後又閉上。他不發一語地撐起身體站直,大跨步走向馬廄。
碧茜坐起來,不解又惱火地望著他的背影。「他要走了。」
「看來是這樣。」裡奧走向她,伸手把她拉起來。
「他為什麼在吵架吵到一半的時候,就這樣走掉?」碧茜問,一面生氣地使勁拍打褲子上的塵土。「他不應該就這樣走掉,應該留下來吵完啊。」
「如果他留下,甜心,」裡奧說,「我很有可能得把他的手從妳脖子上扯開。」
看見背脊挺得筆直的克禮騎著馬從馬廠出來,接著策馬快跑時,他們的交談突然中斷。
碧茜歎口氣。「我一心只想贏過他,沒考慮到他的感受,」她承認。「看見馬那樣倒下來,他大概很為我害怕吧。」
「大概?」裡奧重複。「他的表情彷彿和死神打過照面。我敢說那一定引發了他的那些魔咒—或者不管妳怎麼稱呼它們—之一。」
「我得去找他。」
「穿這樣不能去。」
「看在老夫的份上,裡奧,就這一次—」
「沒有例外,親愛的。我很瞭解我的妹妹。給妳們一寸,妳們會進一尺。」他伸手撥撥她鬆脫的頭髮。「還有…記得帶伴護去。」
「我不需要伴護。那一點也不好玩。」
「沒錯,碧茜,這正是帶伴護的原因。」
「嗯,在我們家,任何能陪我去的人,恐怕都比我更需要伴護吧。」
裡奧張嘴要反駁,按著又閉上。能讓兄長啞口無言的情況,還真是少見。碧茜按捺著笑意,大步朝屋子走去。
還沒回到費家莊,克禮已經原諒碧茜了。他很清楚碧茜習於無限制的自由,而且她就跟那匹馬一樣不想受任何拘束。要她適應諸多限制,需要一段時間。他早已知道此事。
但稍早他過度驚慌,完全無法清晰思考。她對他太重要—她是他的生命,單單她可能受傷的念頭,他已無法承受。目睹碧茜幾乎喪命,那排山倒海般的恐懼和憤怒在他體內爆發,令他陷入完全的混亂。不,不是混亂,而是某種更可怕的狀態。那是種幽暗,灰色而沉重的濃霧包裹住他,阻絕所有的聲音和感覺。他感覺彷彿靈魂都幾乎出竅了。
在戰時,還有在醫院時,這種靈肉分離的麻木感不時出現。沒有治療方式,只能等待它自己消失。
跟管家說不要任何人打擾之後,克禮走進陰暗而寧靜、感覺像避難所的書房。他翻尋餐具架,找到一瓶雅瑪色白蘭地,隨即倒了一杯。
辛辣的烈酒燒灼他的喉嚨。這正是他想要的。他一口喝完杯裡的酒又倒第二杯,希望它能祛除他靈魂中的寒意。
他聽見門上的刮擦聲,走過去開們。埃布爾快樂地搖著尾巴進來,四處聞嗅著。「沒用的笨狗,」克禮彎腰拍撫牠。「你聞起來像東區小酒館的味道。」狗兒懇求地頂頂他的手心。
克禮蹲下來,有些感傷地看著牠。「如果你會說話,你會說些什麼?」他問。「我想你不說話是比較好的。那正是養狗的原因。沒有對話,只有充滿愛慕的目光和永不停止的喘息。」
有人從他背後的門口開口說話,嚇了他一跳。「希望那不是你…」
爆發的本能令克禮瞬間轉身,扣住對方柔軟的脖子。
「…對妻子的期待,」碧茜發著抖說完。
克禮渾身靜止。他顫抖地吸氣並用力眨眼睛,試著在一團混亂中思考。
天哪,他到底在做什麼?
他把碧茜壓在門框上,扣住她的咽喉,另一隻手已握拳往後拉。只差一秒不到的時間,他便可能朝她的臉揮去令她臉部纖細骨頭碎裂的一拳。
鬆開拳頭並放下手臂所費的氣力,更是嚇壞了他。還放在她喉間的手,感覺到拇指下跳動的脈搏,以及吞嚥時輕微的波動。
他望著她湛藍的雙眸,感到暴力氣息被一陣絕望迅速沖走。
模糊地低咒一聲,他抽開手並走去拿酒。
「柯太太說你吩咐不要有人打擾,」碧茜說。「當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擾你。」
「不要從我的背後接近我,」克禮粗聲說。「永遠不要。」
「我應該比所有的人知道這一點。我不會再犯了。」
克禮吞一大口燒灼般的烈酒。「為什麼妳最應該知道?」
「我常與不喜歡事物從牠背後接近的野生動物相處。」
他充滿威脅地看她一眼。「妳和動物相處的經驗正好可以用在我們的婚姻,真是太好了。」
「我沒那個意思…嗯,我要說的是,我應該更體諒你的弱點。」
「我沒有弱點,」他怒氣沖沖地說。
「抱歉,那我們換個說法吧。」她既溫柔又撫慰的聲音,已足以讓眼鏡蛇、老虎、貂熊和袋狸等形形色色的動物全窩在一起打盹兒。
克禮緊咬著牙,像尊石像般一動也不動地保持沉默。
碧茜從長裙口袋裡掏出一塊似餅乾的東西,埃布爾立刻迫不及待地跑過去吃掉。她帶著狗兒走向門口,示意要牠出去。「到廚房去。」她以鼓勵的口吻說:「柯太太會拿東西給你吃。」埃布爾一溜煙就跑走了。
關上門並鎖好後,碧茜走向克禮。她身著淺紫色連身長裙、頭髮整齊地以幾支髮梳固定,看起來既清新又女性化,與那個愛穿長褲的佳女孩有著天壤之別。
「我可能會失手殺死妳'」他野蠻地說。
「那並未發生。」
「我可能傷到妳。」
「那也沒發生。」
「上帝,碧茜。」克禮拿著酒杯走到壁爐前的椅子坐下。
她帶著絲質衣料的窸窣聲跟在他後面。「我其實不是碧茜,而是比她更好的雙胞姊妹。她說從現在起,你可以擁有我。」她看向自蘭地。「你保證過不喝烈酒。」
「我們還沒結婚。」克禮知道自己應該為自己以嘲諷的語氣重複她先前說過的話而感到羞恥,但他就是忍不住。
碧茜毫不畏縮。「我為那件事道歉。擔心我的安危一點也不好玩。我很魯莽,常常高估自己的能力。」她在他腳前蹲下,雙臂擱在他膝上。她那雙周圍擴著黑色長睦毛、真摯的藍眸懺悔地直視著他。「我不該跟你那樣說話。在我家,爭執是一種常態—我們常忘記其它人或許會很在意。」她的指尖在他腿上畫著複雜的圖案。「不過我也有些優點,」她繼續說。「例如,我不介意有狗毛。而且我會用腳趾夾起小東西,這是挺有用的技能呢。」
克禮感覺麻木感像春天的冰逐漸化掉。原因與他喝的白蘭地無關,都是碧茜的緣故。天哪,他好愛她。」
但隨著感官知覺逐漸恢復,他趣發感到體內的騷動。在脆弱至不堪一擊的自制力之下,需要洶湧地出現。太多的需要。
克禮把沒喝完的酒放在地毯上,把碧茜拉進雙腿間,湊上前將唇壓在她的前額之際,嗅到她肌膚誘人的甜蜜氣息。他在椅子上後退,專注地望告她。她看起來像個天使般誠實無欺,彷嘴完全不沾人間煙火。小壞蛋,他溫柔而逗趣也想著,輕撫著她擱在腿上的織織小手,深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來。
「所以妳的中間名是荷依,」他說。
「對,來自中世紀一個法國修女。我父親非常喜歡她寫的文章。事質上,這讓我想到…荷依因為和彼得﹒埃布爾拉(譯註:十二世紀法國最著名之神學與哲學家。)之間往返的情書而有名。」碧茜臉色一亮。「我可以說是「實至名歸』,不是嗎?」
「埃布爾拉後來被荷依的主教叔叔去勢,而她被送去修院,我不怎麼喜歡這種比較。」
碧茜露齒而笑。「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她繼續注視著他,微笑逐漸褪去。「你原諒我了嗎?」她問。
「為妳做危險的事?…絕不,妳對我太珍貴了。」克禮抬起她的手親吻它。「碧茜,妳穿這件衣服美極了,而且我太過喜愛妳的陪伴。但我還是得送妳回家。」
碧茜沒動。「等這件事解決。」
「已經解決了。」
「不,我們之間還有一道牆。我感覺得到。」
克禮搖頭。「我只是.....有些分神。」他伸手扶她的手肘。「我扶妳站起來。」
她不從。「有件事不大對,你好遙遠。」
「我就在這裡a」
沒有任何言語能形容這種可怕的疏離感。他不知道它為何出現,或如何讓它消失,只知道,它終會慢慢消失。至少以前是這樣。然而它也可能出現並再也不離開。天哪。
碧茜注視著他,雙手輕輕捏著他的腿,她非但沒站起來,反而挨著他抬高身體。
她的嘴輕柔探詢地與他的接觸。他感裡些微的震驚,心臟彷彿記起該再度跳動,突然強烈搏動起來。碧茜柔軟炙熱的唇以他教她的方式逗弄著,他感覺慾望迅速竄高。她的重量全壓在他身上,雙乳以及裙擺都擠在他的腿間。他暫且投降,嘴與她的密合,並以他渴望佔有她的方式,深入而猛烈地親吻她。碧茜立即變得柔順服從,而且知道他會為之瘋狂。
他想要她的一切,想用她來滿足所有的渴望與衝動,但她的純真讓他不敢妄為。克禮扯開嘴,將她推到一臂之外。
她大睜的雙眼中滿是不解。
令他鬆口氣地,她撐起身子站起來。
然後她開始解開上衣的帶子。
「妳在做什麼?」他以粗啞的聲音說。
「別搶心,門上鎖了。」
「我不是那—碧茜—」待他踉蹌地站起時,她的上衣領口經斜斜地打開。他耳
中開始響起急促而原始的鼓聲。「碧茜,我沒心情開始另一次處女的實驗。」
她對他露出完全純真無恥的表情。「我也不想。」
「妳和我在一起不安全。」他伸手把她的上衣領口拉攏。他忙著把帶子系回去時,碧茜撩起長裙的兩側。一個拉扯又扭動一下後,她的襯裙落到地板上。
「我脫衣服比你幫我穿回去的速度更快,」她對他說。
克禮咬著牙,看著她把衣服推到腰下。「該死的妳,我不能做這件事。現在不行。」他正在冒汗,肌肉緊繃。受壓抑的需要產生的力道,令他的聲音顫抖。「我會失控。」他一定無法阻止自己傷書她。他們的第一次,他一定要在絕對自製的情況下,先籽解部分慾望後才接近她…但此時此刻,他一定會像肉食動物般撲上她。
「我瞭解。」碧茜抽下頭髮上的梳子,丟到堆在旁邊的絲質衣裳上,甩甩頭讓貂毛般閃亮的鬈發落下。她對他露出的表惰,令他全身毛髮都豎立起來。「我知道你認為我不瞭解,但其實我瞭解。而且我就像你一樣需要。」她一一解開束腹的鉤子,將之丟到地上。
親愛的上帝,已經太久沒有女性為他寬衣解帶了。克禮無法移動或說話,只能興奮、飢渴而腦袋一片空白地站在那裡,飽覽眼前的美景。
看見他注視她的樣子,她更刻意慢慢把襯衣從頭頂脫掉。她的胸脯高聳而柔和渾圓,頂端呈玫瑰紅色,而且隨她彎腰脫下襯褲的動作優美地晃動著。
她站起來面對他。
儘管行徑看似大膽,碧茜其實很緊張,而且從頭紅到腳趾。不過她仍然專注地看著他,將他所有的反應盡收眼底。
她是他見過最美的小東西,苗條而柔軟,雙腿穿著淺粉紅的長襪與束襪帶。她完全擊潰他。閃亮的頭髮簾幕般被垂下來,直達腰間。她大腿間的小三角地帶看起來像是油亮的毛皮,與她瓷器般雪白的肌膚成明顯對比。
他同時感覺既虛弱又野蠻,洪流般的慾望在體內四處氾濫。除了進入她,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能擁有她,他死不足惜。他不明白她為何要故意逼得他後無退路,為什麼她不害怕?他的喉間發出一個刺耳的聲響。雖然在意識中沒做出行動的決定,他卻發現自己走過兩人之間的空間並抓住她。他張開手指沿著她的背部移動,來到她圓弧的臀。他將她往上拉近緊貼著他,找到她的嘴,近乎蹂躪地親吻她。
她完全臣服,身體和嘴都任他予取予求。他的嘴佔據她的之際,手往下探進她大腿間,找到她女性柔軟的熱源當中。她挨著他的嘴喘息著,踮起腳尖拱起身子。他就這樣緊抱著她,一面親吻,一面以手指深入她。
「讓我感覺你,」她喘息著說,雙手在他的衣服上摸索著。「拜託…」
克禮掙扎著脫掉背心和襯衫,匆忙中只見釘子四散迸落。上半身裸露後,他將她抱個滿懷,兩人同時呻吟並靜止下來,體會著肌膚相親、他的胸毛輕輕摩擦她胸脯的感覺。
他半抱半拉地把她帶到靠背長椅前面,放在柔軟的椅墊上。她緩緩坐到椅子上,頭和肩膀靠著一端,一隻腳垂到地板上。她還未及合上雙腿,他已經置身其間。
他雙手撫過長襪,發現它們是絲做的。他從沒見過粉紅色長襪,只見過黑色或白色。他愛它們。他愛撫著她的腿,隔著絲襪親吻她的膝蓋,解開束褲帶並親吻它們在她腿上留下的紅色痕跡。碧茜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是不斷輕顫著。他的唇緩緩接近她大腿內側時,她無助地扭動身子。她腰肢放蕩的小動作令他更加瘋狂起來。
他把長襪卷下來脫掉。陷入高漲的情慾中,由她的嬌軀往上看向她因激情而顯得醺然的臉蛋、半閉的雙眸和瀑布般垂落的黑髮。他以雙手分開她的腿,吸入她嬌軀散發出之異香的同時,舌頭輕舔過那柔軟的三角地帶。
「克禮,」他聽見她的懇求,她的雙手急切地壓著他的頭。震驚莫名的她明白他打算做什麼時,整個驗都脹紅起來。
「是妳開始的,」他聲音濁重地說。「現在我要結束它。」
不給她抗議的機會,他又彎身一路吻入那柔軟的秘密通道,用舌頭撐開她。她呻吟著繃緊身體,彎曲膝蓋,像要用身體包裹住他似地拱起背脊。他把她推回去,張開她並掠取他想要的。
整個世界只剩下嬌嫩、顫抖的女體、女人的味道,他的女人,她的蜜液比醇酒、鴉片或異國香料都更醉人。他舌頭溫柔的牽引令她呻吟起來。她的回應變成他的,她發出的每個聲音拉扯著他的鼠蹊部,急切的輕顫令他體內燃起無數的火苗。他專注地沿著她最敏感的部位移動,為那潮濕的絲鍛眩惑。他開始以規律的節奏輕彈、戲弄她,毫無憐憫地驅策她。她停止所有動作,全身因席捲而上的狂喜而緊繃,令他知道,除了他正在給她的歡愉,什麼都不存在了。他迫使她接受又接受,直到她沉重的呼吸化成不斷重複的叫喊。高潮比他曾給過她的任何事物都更強烈而深沈…他聽見、感覺也品嚐到它。
當最後一陣撞擊止息時,他將她往下推,嘴同時來到她的雙峰。她雙臂環抱住他的脖子,得到滿足的嬌軀已為他準備好,而且為已在她腿間安置好的他分開雙腿。他伸手摸索著解開長褲,拉扯著釋放自己。他的自製蕩然無存,全身充滿疼痛的需要。他完全無法言語,無法說出請別阻止我,我沒辦法停,我一定要擁有妳。他再也沒有抗拒的力量。他俯視著她,嘶啞而疑問的噪音喚著她的名字。
碧茜發出輕哼的聲音並愛撫他的背。「別停,」她喃喃地說。「我要你,我愛你…」
她將他拉近並歡迎地拱起身體的同時,他毫無保留而堅持地佔有了她。
他從未佔有過處女,一直假定那不過是快速而容易的突破。但她好緊,沒有經驗的肌肉緊縮著,要拒他於門外。他推進那純真的抗拒中,一路強行深入,她喘息著緊抱住他。他在她體內移動,當所有的本能都尖叫著要他奮力衝刺進入那性感熱源之際,還要努力讓動作保持輕柔,令他不住地顫抖。接著她的肌肉不知怎地接受了不可能將他屏除在外的事實,她放鬆下來。她的頭靠在他的手臂上,臉轉向他堅硬的二頭肌。他發出一聲釋然的呻峙,開始衝刺,除了在她體內、被她愛撫那種盲目的喜悅,什麼都感覺不到。極致如死亡的狂喜洶湧襲過他全身上下。
他完全不想延長芒。高潮的浪頭迅即湧至,令他屏息地拍打著他,按著他一頭栽進狂暴而令人不斷輕顫的釋放,痙攣-一陣陣刺穿他。即使他正狂暴地在她體內抽送,背部卻像要保護她似地拱起,雙臂也仍緊擁著她,同時陷入恍若永無止境的高潮。
她在高潮余咱中顫抖著,興奮的反應由頭頂傳到腳趾。他抱著她,安撫似地把她的頭按在胸前。他火熱的雙眼前一片模糊,然後他以天鵝絨椅墊吸乾淚水。
過了好半晌他發覺顫抖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40:09
第二十一章
時間在滿足的平靜中過了幾分鐘。碧茜安靜地偎在克禮的懷抱中休息,雖然他抱得太緊也沒抗議。慢慢地,她開始能分辨出不同的感覺…他的體溫和重量、汗水的氣味,還有他們依然結合之處的濕濡。她感覺酸痛,但那同時也是種溫暖、圓滿的喜悅。
克禮原本急切的擁抱開始放鬆,一隻手伸上來把玩著她的髮絲。他的嘴轉向她頸間柔嫩的肌膚,空著的手則在她的背和體側游移。一波釋然的戰慄緩緩傳遍全身,他將手臂伸到她背後,讓她往上,繼而以唇罩住她的乳房。他的嘴潮濕的拉扯令她顫巍巍地吸口氣。
他移動好讓兩人都翻個身,讓她躺在他身上。他的男性已經滑開,她感覺它像某種親密的烙鐵般貼著她腹部。她抬起頭望著他的臉,望入那雙眼珠有些放大的灰眸中,享受著溫暖的他在她底下的感覺。雖說事實是否剛好相反還是個大問號,她有種已經馴服他的感覺。
她的嘴唇壓在他的肩上,他的皮膚甚至比她的更光滑,像是拉緊的鍛子般覆在堅實賁起的肌肉上。她找到刺刀造成的疤痕,用舌尖碰觸那縫得很不平整的部位。
「你並未失控,」她輕聲說。
「在某些時候,我有。」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剛從長睡中甦醒的男人。他開始把她披散的髮絲聚攏。「這是妳的計劃嗎?」
「你是問我是不是刻意要引誘你嗎?不,那完全是臨時起意。」見他不作聲,碧茜抬頭對他露齒而笑。「你可能會覺得我是輕佻的女人。」
他用拇指輕輕描過她腫脹的下唇。「事實上,我當時在想的是,要怎樣把妳弄到樓上的臥室去。不過既然妳提起…妳的確是輕佻的女人。」
她笑著輕咬一下他拇指的尖端。「我很抱歉先前惹得你那樣生氣。從現在開始,凱莫將負責訓練那匹馬。我以前從來不必聽任何人的話,所以我得想辦法習慣。」
「是的,」他說。「現在就開始。」
碧茜本來想對他專橫的口氣抗議一下,但他眼中還有一絲危險的光芒,她因此明白他就像她一樣焦躁不安。女性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力,讓他很不自在。
好吧。她當然不會事事順從他,幾件事讓他一些倒是可以的。「我保證從現在開始會更小心,」她說。
嚴格說來克禮並未微笑,不過他的唇苦笑似地微微上揚。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長椅上,走到他被丟在地板上的衣服前,找到一條手帕。
曲身側躺的碧茜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對他的情緒變化有些不解。感覺上他好像已經恢復為原來的他,大部分是,但他們之間還是有種距離感,某種壓抑的感覺。那是即使在他們才以最親密的方式溝通之後,他們不願分享的感覺,仍有不想說出來的話。
她突然明白這距離不是第一次出現。它從一開始就存在,是對他個性的各種細微處已更瞭解,才讓她更清楚察覺到。
克禮走回來,把手帕遞給她。雖然碧茜自覺在剛才經歷的一切之後,應該不可能臉紅,但是在輕拭酸疼、潮濕的腿問時,她還是滿臉通紅。血跡當然在預期當中﹒但它同時包讓她完全明白自己無可換回地改變,不再是處女了。新而脆弱的感覺襲上心頭。
克禮為她穿上他的襯衫,用還有著他體味的白色亞麻布料裹住她。
「我應該穿我自己的衣服回家去,」碧茜說。「我家的人知道我沒帶伴護跟你一起在這裡,但他們也有忍耐的極限。」
「妳今天下午都要待在這裡﹒」克禮以平和的語氣說。「妳不可以大刺刺踏進我的家門,對我為所欲為,然後當我是妳非處理不可的雜務,拍拍屁股走人。」
「我令天很忙,」她抗議。「我從馬上摔下來,然後來誘惑你,現在又全身瘀育酸痛。」
「我會照顧妳o」克禮表情嚴肅地俯視著她。「妳要跟我爭辯嗎?」
碧茜努力裝出溫順的語氣。「不,先生,」
他緩緩露出微笑。「這種服從太沒誠意。」
「我們來練習,」她以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說。「給我一個命令,看看我會不會服從。」
「吻我。」
她的嘴壓上去,之後是一段很長的沉默。他的雙手溜進襯衫下面,溫柔地折磨她,直到她靠過去緊貼著他。她感覺體內彷彿變成熔岩,而且全身虛弱地渴望著他。
「到樓上去,」他挨著她的唇說,並且宛如她毫無重量似地輕易抱起她。
他們走近門口時,碧茜臉色一變。「你不能這樣就帶我上樓。」
「為什麼不行?」
「我只穿著你的襯衫。」
「那不重要。開鬥。」
「萬一僕人看見了怎麼辦?」
他眼中閃過打趣的神色。「現在妳才擔心合宜的問題?打開這扇天殺的門,碧茜。」
她照做,並在他抱她上樓時緊閉雙眼。即使有僕人看見他們,也沒人作聲。
帶碧茜進入他的房問後,克禮要人送來熱水、半身浴盆和一瓶香檳。而且他不顧她的躲閃與抗議,堅持要替她清洗。
「我不能只是坐在這裡'」她跨入浴盆並小心地放低身體,「讓你做一件我完全可以自己做的事。」
克禮走向放有香檳與兩個細長酒杯之銀托盤的五斗櫃,為碧茜倒了一杯並拿過來給她。「這樣妳就有事做了。」
淺啜一口冰涼、冒著細微氣泡的美酒,碧茜往後靠著並注視他。「我從沒在下午喝過香檳,」她說。「當然更從沒在洗澡的時候喝,你不會讓我淹死吧,對不對?」
「妳不可能在半身浴盆裡淹死的,親愛的。」胸膛祼露而且看起來矯健無比的克禮蹲在浴盆旁邊。「而且不會,我絕不會讓妳發生任何危險。我為妳安排了其它的計劃。」他在海綿和自己的雙手上塗肥皂,開始為她清洗身體。
從還是小小孩開始,她就一直自己洗澡。這給她一種安全、被照顧的感覺。她往後靠,懶洋洋地輕觸他的前臂,指尖在一層泡沫中移動。海綿慢慢地在她身上移動,她的肩膀和雙乳,她的雙腿和膝蓋後面。他開始清洗她更親密的部位,所有的安全感在她感覺他的手指滑入她裡面時,完全消失無蹤。她驚喘一聲,掙扎著伸手握位他的手腕。
「別把酒杯弄掉了,」手還在她雙腿間的克禮喃喃說。
碧茜差點被她喝的下一口酒嗆到。「這實在太邪惡了,」她說。他探索的手指找到她體內深處一個特別敏感的部位時,她不禁半合起眼睛。
「喝妳的香檳,」他溫柔地說s
她又喝下另一小口,同一時間他入侵的手指以微妙的圓圈方式移動著。碧茜無法呼吸。
「你那樣做時我沒辦法吞嚥,」她無助地抓著玻璃杯說。
他的眼神恍若愛撫。「給我喝一口。」
她費力地把酒杯拿到他唇邊,讓他喝一口,他則繼續在水底下愛撫、逗弄她。他的嘴來到她嘴上,這個吻帶著香檳甜美的氣息。他的舌以令她的心臟如雷鳴般跳動的方式嬉戲著。
「現在喝掉剩下的那些,」他輕聲說。她暈暈然地看著他,腰部彷彿自有意志開始上下擺動,使佈滿肥皂泡沫的水不停攪動。她裡裡外外都感覺好熱,她的身體渴望著他遲遲不給的歡愉。「喝完,」他提醒她。
喝掉最後一大口,杯子隨即從她沒知覺的手上被拿走,放在一旁。
克禮再度吻她,空著的手臂滑到她頸後。
碧茜摟住他的手臂,強忍住一聲呻吟。「拜託,克禮,我需要更多。我需要—」
「要有耐性,」他低喃。「我知道妳需要什麼。」
她在他撤走手指時挫折地喘息,然後他扶她從浴缸站起來。她因虛弱而幾乎站不起來,膝蓋威脅著要放棄。他極有效率地擦乾她,一隻手臂撐在她背後,帶著她走向床鋪。
他在她旁邊躺好,把她摟在懷裡,開始親吻及愛撫她。碧茜像貓一樣地歸動身體,同時試著學習他正在教給她的課程。那是一種由皮膚和雙手構成的語言,比言語更加原始…每個碰觸都是承諾與撩撥。
「不要掙扎,」他呢喃著,手悄悄再度探向她緊繃的大腿間。「讓我給妳…」他的手罩住她並施壓,手指進入她並逗弄,但她想要的仍未獲得,只一直低語要她放鬆、順從、放鬆。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他,感覺上有點恐懼。但她那樣做了。她任頭部往後批在他的手臂上,身體變得順從,雙腿張開。高潮瞬間湧上,她的肌肉緊縮,所有意識集中在他正輕捻慢挑的私密部位。
碧茜終於由狂喜的迷霧回到現實,看見他眼中有著擔憂。他專注地看著她裸露的身體側面,手輕掠過稍早落馬造成的大片瘀傷。
「這沒什麼,」她說。「我幾乎每天都有瘀傷或擦傷。」
這話並未讓他寬心。他揚起嘴角,搖搖頭。「待在這裡別動,我馬上回來。」
這命令根本沒必要,碧茜一點也不想動。她往枕頭上面挪移一下,臉頰貼著亞麻枕頭套。她歎口氣並打個盹兒,直到感覺克禮又回到床上。
他一手放在她的髖骨附近,塗著某種藥膏的手掌感覺滑溜溜的。濃濃的藥草香飄到她的鼻子前面,她動了動。「噢,真好聞。那是什麼?」
「丁香油膏。」他仔細地把藥膏塗在她瘀傷的地方。「我哥哥和我小時候常全身塗滿這玩意兒。」
「我知道你們的一些探險故事,」碧茜說。「強恩告訴黛莉和我的。你們兩個在晚餐前偷了李子餡餅那一次…還有他激你從樹上跳下來,結果你跌斷手臂…強恩說你經不起激將法。他說要叫你做什麼都很簡單,只要說你做不到就行了。」
「當時的我是白癡,」克禮可憐兮兮地說。
「『壞小子』是他用的字眼。」
「那是從我父親那裡傳下來的。」
「事實並非如此,至少強恩這麼說。他說你老被說像你父親,其實是很不公平的,你並不真的像他。」克禮推一下要她仰躺,碧茜順勢翻個身。他強壯又溫柔的手把藥膏揉進她緊繃的肌肉,丁香油使她的皮膚感到微微的清涼。
「強恩總是試著在每個人身上找出優點,」克禮喃喃說。「有時他看見的是他想相信的,而非實際的真相。」
他繼續在她肩膀上按摩時,她皺起眉。「我看見你的優點。」
「別對我抱持不切質際的幻想。跟我結婚這件事,妳只能自求多福。妳不瞭解自己將面對什麼情況。」
「你說得對,」他沿著她脊椎兩側按摩峙,碧茜舒服得拱起身身體。「任何女人都會為我現在所面對的情況同情我。」
「跟我在床上消磨一個下午是一回事,」克禮陰鬱地說。「日復一和瘋子生活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我對所謂和瘋子一起生活非常瞭解,我姓賀啊。」碧茜在他用雙手按摩下背部時,不禁輕歎起來。她全身感覺既放鬆又微微刺痛,所有的瘀傷和疼痛都被拋在腦後了。她扭過頭去看看他,只見他一臨嚴峻。她有種要逗他開心的強烈衝動。「你漏了一個地方。」
「哪裡?」
碧茜撐起身子,翻身爬到克禮跪著的地方。他已經穿上天鵝絨晨袍,分開的前擺讓人得以一瞥誘人的古銅色皮膚。她雙臂環住他的脖子,然後親吻他。「裡面,」她呢喃。「那是我最需要撫慰的地方。」
她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這樂膏會太刺激。」
「不,不會。感覺好極了。來,我示範給你看—」她摸過去搶那罐藥膏,再用指尖沾滿。空氣中充斥著丁香油濃郁的香氣。「先別動—」
「我見鬼的才不要。」聲音帶著興味,他伸手要抓她的手腕。
碧茜像雪貂般敏捷地躲開,滾了一圈、兩圈,然後伸手要拉他袍子上的腰帶。「你用它塗滿我全身,」她格格笑著指控。「懦夫。現在輪到你了。」
「不可能。」他抓住她、兩人格鬥著,他沙啞的笑聲令她興奮。
終於設法爬到他身上後,他被喚起的肉體令她驚喘一聲。她繼續和他角力,直到他輕鬆地壓住她,扣住她的手腕。袍子在他們扭打時鬆開,兩人裸露的身體互相摩擦。
閃閃發亮的銀眸望入藍眸中。已經笑得有些喘不過氣的碧茜看見他望著她的眼神時,不禁感到暈暈然。他低頭親吻並舔過她的微笑,彷彿真的嘗得到它的味道。
克禮放開她的手腕,翻身側躺並朝她敞開晨袍前襟。
碧茜疑問地看他一眼,動動手指。「你要我要我用這個碰你?」
他沒作聲,只用眼神激她。
害羞但好奇的她手往下探,小心翼翼地握緊他,兩人都因那冰涼與溫熱並存,以及油膏毫無障礙地在具威脅性的堅硬上滑動的感覺而有些吃驚。「像這樣嗎?」她輕聲說,一面輕柔地搓揉。他咬牙吸氣,聽毛半垂,但並未阻止她。
她用拇指指腹在那光滑、深色的尖端畫個團圈,接著手指圈住那沉重、堅硬的男性,往下滑動,為他的觸感驚奇不已。他任她盡情把玩、探索,皮膚變成發燒般的顏色,胸膛的起伏加快。她完全被雙手下他嚴苛控制住的力量迷住,張開手指沿著他髖骨的部位來到他大腿正面。她撫摩著硬如岩石的肌肉,輕刮過閃亮的毛髮表面,然後回到他的鼠蹊部。她輕柔地罩住他下部的重量、把玩著,再用兩手握住堅硬的他。
濁重的喉音向他胸口發出。他褪掉袖子,把袍於推到一旁,然後緊抓住她的髖部。看見他硬挺的男性象徵以及原始而專注的眼神,她的心臟不禁狂跳起來。她被抱到他腿上,他的男性打開她,挺進那陣陣刺痛的柔軟中。他把她往下推,讓她跨騎並苦受所有此他時,她唇間逸出一聲嚶嚀。他抵達她體內一處新的所在,感覺疼痛但那種不可思議的美妙又與她緊繃的肌肉回應地悸動苦著
藥膏在數秒內發揮效用,有清涼效果的香料紓解她發熱肌肉的同時,也喚醒了所有感官神經。她急切地悸動著。克禮攫住她腰間,將她往下壓的同時也向上衝刺。
「克禮…她無法控制地扭動並抬高身體,他也一次次把她的腰臀往下壓。他的腿從她的後面支撐著,他一手伸向兩人結合的地方。他專注地看著她並挑弄她,手指煽情地輕撫過她,同時身體毫不放鬆地繼續深而激情的回轉動作。
「休戰,」她勉強說出來。「我無法承受更多了。」
「但妳會承受。」他伸手把她往下扳並親吻她。
「求求你,結束它吧。」
「再等一下。」他雙手移向她的背。「妳這麼美,」他低聲呢喃。「這麼敏感。我可以永遠不停地跟妳做愛。」
「克禮—」
「讓我再次帶妳登上歡愉的高峰。」
「不,我已經筋疲力竭了。」她用牙齒輕咬他的下唇。「現在就結束,」她說。
「再等一下。」
「我會讓你結束。」
「用什麼方法呢?」
碧茜打量著他高傲而俊美的五官,還有閃爍著挑戰的眼睛。身體仍因他絲毫不停歇的推進而微微震動著,她俯身把嘴巴靠在他耳朵旁。
「我愛你,」她順著他的節奏輕聲說。「我愛你。」
這樣已經足夠。他呻吟著中止呼吸,他長驅直入她的深處並靜止下來,健壯的身體因強力的釋放而輕顫著。他的雙臂悄悄環住她,將多年來痛苦的渴望注入她體內。她繼續對著他輕聲細語,承諾著愛、安全,以及用新的夢想取代破碎的那些。
承諾永遠。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40:34
第二十二章
倫敦社交結束後,貴族階級轉到鄉間續他們的社交娛樂。舞會、晚宴的邀請函雪片般飛來飛去。獵場管理人放出松雞讓愛好此道者獵個痛快,獵鳥槍全都上好油並清理乾淨,騎馬道整修完畢。美酒和各式珍饈由布里斯托與倫敦的港口運到各地。
在漢普郡,最搶手的邀請是瑞黎園在九月中旬為宣佈碧茜和費克禮的訂婚所舉行的晚宴。賀家舉辦的社交活動通常頗受歡迎,但這一次不同。每個受到邀請的人都立即接受,接著是一大堆要求獲得邀請的信函與詢問,有些語氣還頗為強烈。
對於突然爆升的人氣,賀家人只能歸因於英國最受尊崇的戰爭英雄。而絲毫不掩飾對人群的厭惡的克禮,對整件事的態度是快快不樂。
「你得承認,」裡奧說。「我們當中最不想跟上流社會沾上邊的人,居然是整個上流社會最想拉攏的人,這事實在有趣。」
「少說風涼話,瑞黎爵爺,」克禮咕嚼著,裡奧則是咧嘴笑起來。
不過「我們當中」這不經意的用詞卻令克禮滿心溫暖。他們輕鬆而友善的關係,令他想起往昔他與強恩的兄弟情誼。當然無人能取代強恩的地位,但克禮發覺他未來的大舅子和連襟是很好的夥伴。至少他對裡奧和凱莫有這種感覺,至於奇威則有待日後觀察。
九月一日,奇威和他的妻子薇妮帶著小兒子傑森從愛爾蘭歸來。原本就不懂含蓄為何物的賀家人全都陷入歡天喜地的狂熱中。混亂的全家團圓過程中,克禮一直待在家族起居室的一旁,望著全家人互相擁抱及歡笑。奇威和凱莫擁抱並熱情地彼此拍背,連珠炮似地以吉普賽語交談。
克禮曾於戰前在一、兩個社交場合見過奇威,但除了體格壯碩而且寡言之外,克禮對他實在沒什麼印象,當然也從未想過有一天他們會成為一家人。
薇妮身材苗條而優雅,有著大大的藍眸與淡金色秀髮,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與賀家姊妹大異其趣。她從房間中央那小群人當中走到克禮面前,將手伸給克禮。「費上尉。我們何其幸運,有你加入這個家族。這家族一直都是陰盛陽衰,五比四,現在你會讓我們的成員成為平衡的十個。」
「我還是覺得屈居劣勢,」裡奧說。
奇威也走向克禮,以強勁的力道與他握手,並且評定地看他一眼。「凱莫說以一個非吉普賽人的標準來說,你挺不賴的,」他說。「而且碧茜說她愛你,這暗示我該同意讓她跟你結婚。不過我還在考慮這件事。」
「如果我顧意接收所有的動物,」克禮說。「會有幫助嗎?」
奇威思考一下。「你可以跟她結婚。」
起初晚餐桌上的話題既變化快速又熱烈,但後來轉到愛爾蘭及奇威即將繼承的莊園,氣氛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大約十年前,愛爾蘭發生過一次嚴重而漫長的馬鈴薯蟲害,導致一場那個國家至今尚未從中恢復的大災難(譯注:這裡指的是一八四五年至一八五二年開發生的「大饑荒」,導致約一百萬人死亡,一百萬人移居外國)。英國政府認為問題有朝一日自然會獲得解決,只提供了短期紓困的極少協助。
全國性的饑荒降臨在原已極度貧窮的愛爾蘭,繼之以各種傳染病,讓許多人全家死在路邊或他們的泥造小屋裡。而像卡文這攘的地主,把身無分文的佃農逐出他們的家圈,而且對那些留下來的毫不留惰,造成層出不窮的官司纏訟,以及延續到後代的敵對恨意。
「卡文的領地和佃農都已經被忽視多年,」奇威說。「祖父只關注他在英格蘭的產業,根本不可能在那裡做任何改善或修復。那片土地沒有排水系統、沒有耕種的器具。佃農只知道最原始的耕種方法,住的是泥和石塊砌的房子,而且多數的牲口都為了付佃租賣掉了。」
奇威停頓一下,臉色嚴肅。「回巨石鎮前我跟卡文見過面,他甚至連一先令的錢都不想花在那些仰賴他的人身上。」
「他還能活多久?」雅蜜問。
「不到一年,」奇威回答。「如果他能撐過聖誕節,我將非常驚訝。」
「等他不在,」薇妮接著說。「我們就可以把他的財產用在那些土地上。」
「但那裡需要的不只是金錢,」奇威說。「我們得把那些泥造小屋換成穩固的農舍,教佃農全新的耕種方式。他們什麼都需要,器真、燃油、牛只、種子…」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然後深不可測地看凱莫一眼。「費洛(譯注.:羅姆語的「兄弟」),那會讓我們在瑞黎園所做的一切看來像是兒戲。」
凱莫看似心不在焉地伸手,扯著前額的頭髮。「我們現在就開始準備,」他說。「我需要卡文領地所有財務與資產的數據,可能得賣掉他的—你的—一些英格蘭產業來籌資。你必須先估計需要做哪些事,哪些又是最優先的。我們沒辦法一次做完所有的事。」
「這實在讓人不知所措,」奇威以平直的口吻說。
由餐桌上突如其來、驚訝的沉默判斷,克禮知道奇威很少、或甚至從未說過不知所措的話。
「我會幫你,費洛,」眼神堅毅的凱莫說。
「我開始有種你們兩個致力拯救愛爾蘭的同時,」裡奧說,「我必須獨自管理瑞黎園的不妙預感。」
碧茜注視著克禮,嘴角有微微的笑意。「看來我們也只能自立自強了,不是嗎?」她低語。
那正是他一直在想的事。
奇威機警的視線掃向克禮臉上。「既然你哥哥已經過世,你即將繼承麗河頓園。」
「是的。」克禮的唇彎成一抹自嘲的微笑。「而和我早已準備承擔家業的哥哥剛好相反,我除了開槍殺人和挖戰壕之外,幾乎什麼都不懂。」
「你懂得如何把人組織起來,」奇威指出。「如何擬訂並執行計劃,如何評估風險並在需要時修正。」他對凱莫露齒一笑。「我們開始重整瑞黎園產業時,曾經對自己說過,犯錯就是學習最好的機會。」
此時克禮終於完全瞭解,他與這家族的男性雖然來叫不同的家庭背景,彼此間其實有很多共同點。他們全部在快速變動中的世界試著把握機會,面對前所未見的挑戰。整個社會都在經歷巨變,舊有階級制度岌岌可危,權力逐漸移轉到新手身上。你可以認定那與自己無關,或者向前邁進、參與形塑即將到來的新時代。各種可能性既有趣又令人筋疲力竭—他在奇威和其它人臉上看出這一點,但沒有人會逃避該做的事。
克禮審視坐在離他幾個座位之外的碧茜。那雙午夜般湛藍的眼睛既純真又充滿智慧,充滿令人驚訝的洞察力。她擁有十分獨特的特質組合,可以表現得非常沉著鎮定,又可以像孩子一樣玩樂。她有極高智慧、直覺敏銳,而且該諧逗趣。跟她說話就像打開寶盒,找到各種令人意外而欣喜的寶貝。
克禮比碧茜大六歲,旦感覺他們之間彷彿有百年的差距。他想要、需要接近她,同時也必須關閉他所見過、做過那些最糟的事物、好讓它們永遠碰不到她。
自從兩周前那個下午至今,他下定決心在婚前不再佔她便宜,一直沒再跟她做愛。但激情的回憶一直誘惑著他。他無法拿跟碧茜在一起的經驗,與以前那些提供輕鬆而世故之娛樂的女人作比較。碧茜直率的熱情是獨一無二的。
這麼純真又美好,她不該承受命運之神加予他的重擔,但他對她的渴望大到管不了那麼多。他要定了她,而不管命運將以何種災禍回報,他一定會保護碧茜免受其害。
或者必要時,免於他對她的傷害。
瑞黎園舉辦的晚宴上,一聲由大廳傳來的尖叫讓所有人的談話頓時被打斷。
「什麼玩意兒?」克禮的外祖父亞羅德爵爺皺起眉頭問。他正端坐在家族起居室裡一張長椅上,接受各方賓客的致意。到漢普郡的長途旅程使他脾氣暴躁又疲憊,因而命令從倫敦一路陪他來此的黛莉要隨侍在側。
克禮見他大嫂望著起居室門口的渴望眼神,不禁忍住咧嘴而笑的衝動。雖然她與老爵爺向來處得不錯,但前一天已經跟這怪老頭關在私人馬車上一整天了。
「為什麼會有人在宴會上尖叫?」還皺著眉的亞羅德爵爺繼續追問。
克禮維持平和的表情。只要和賀家人有關,什麼事都有可能。
「我該去看看嗎?」黛莉問,顯然急著想擺脫她已逝丈夫的外祖父。
「不,妳留在這裡,我或許會需要什麼東西。
黛莉按僚住一聲歎息。「是,爵爺。」
碧茜走進起居室,一路穿過眾賓客間,來到克禮面前低聲說:「你母親剛剛和梅杜莎打照面。」
「尖叫的是我母親?」克禮間。
「發生什麼事?」一直坐著的老爵爺問。「尖叫的是我女兒?」
「恐怕是的,爵爺,」碧茜略帶歉意地說。「她撞見我那只從畜欄跑出來的寵物刺蝟。」她看克體一眼,又以愉快的口吻繼續說:「以前梅杜莎胖得根本爬不出牠的窩,看來牠做的運動有做了!」
「那聲尖叫跟刺蝟的刺有關嗎,親愛的?」克體忍住笑意間。
「噢,不,你母親沒被刺到。不過梅杜莎讓她頭痛,雅蜜帶她到樓上的房間去休息。」
黛莉翻翻眼珠子。「她隨時都在頭痛。」
「妳為什麼養刺蝟當寵物?」亞羅德爵爺問碧茜。
「牠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爵爺。牠還是小刺蝟時,我哥哥把牠從圍籬洞裡救起來,我們又找不到牠母親,所以我從那時起就照顧牠。只要小心,刺蝟是很好的寵物。」她停頓,並且以明顯感興趣的態度看著伯爵。「天哪,你是老鷹,對不對?」
「我什麼?」老人瞇起眼睛問。
「老鷹。」碧茜專注地望著他。「你的五官非常突出,連坐著都散發權威的氣息。而且你喜歡旁觀他人。你能馬上對某人做出判斷,不是嗎?難怪你總是能做出正確的決斷。」
克禮相當確定他外公絕不會對她客氣,正打算出聲調解時,卻驚訝地發覺針對碧茜仰慕的目光,亞羅德爵爺的反應是洋洋得意。
「我能,」伯爵同意。「而且事實上,我的判斷極少錯誤。」
黛莉又轉轉眼珠子。
「你看起來好像有點冷,爵爺,」碧茜說。「你坐的地方一定有風。等一下—」她急忙去拿來一張藍色小毯子,將柔軟的羊毛毯覆蓋在他的膝上。
房間裡一點也稱不上涼,而且也不可能有什麼風進來。不過,亞羅德伯爵還是欣然接受那條毛毯。想起外祖父屋裡總是過熱的房間,克禮這才想到他或許會覺得冷。至於碧茜是怎麼猜到的,那就真是個謎了。
「黛莉,」碧茜央求。「請讓我坐在爵爺旁邊。」彷彿那是什麼令人垂涎的特權。
「如果妳堅持。」黛莉像彈簧般從長椅上跳起來。
碧茜坐下前,先在長椅下一陣翻找,抓起一隻正在打瞌睡的灰貓,抱到伯爵腿上。「給你。腿上有隻貓是最快讓人溫暖起來的方法。牠叫幸運。如果你摸摸牠,牠會呼嚕呼嚕叫喔。」
老人面無表情地看著牠。
令克禮十分驚訝地,老人開始撫摸光滑的灰色毛皮。
「這隻貓少一條腿,」他對碧茜說。
「是的,我本來要用獨臂將軍納爾遜的名字為牠命名,但牠是母的。牠本來是奶酪店的貓,一隻腳被陷阱夾到了。」
「妳為什麼給牠取名幸運?」伯爵間。
「我希望這名字能改變牠的命運。」
「有嗎?」
「這個嘛,牠正坐在伯爵腿上,不是嗎?」碧茜指出,亞羅德伯爵呵呵大笑。
他摸摸貓咪剩下的那只前掌。「牠能適應也算很幸運。」
「牠是下定了決心的,」碧茜說。「你真該看看牠剛失去那條腿之後,常常想要用那條不見了的腿走路,或是從椅子上跳下去,因此經常摔倒。但是有一天牠似乎突然明白,並且接受那條腿永遠不會再回來的事實。後來牠的動作就幾乎像以前一樣靈敏了。」她語帶深意地說。「訣竅就是忘記失去的…並學習以現有的一切繼續生活下去。」
亞羅德伯爵一臉欣賞地看著她,嘴唇上彎。「妳真是聰慧的小姑娘。」
克禮和黛莉以驚訝的表情看彼此一眼,而碧茜和伯爵則繼續全神貫注地交談。
「男人向來喜歡碧茜,」黛莉轉過去對克禮低聲說。「難道你本來以為你外祖父會反對她嗎?」
「沒錯,他不喜歡任何人。」
「看來懂得滿足他的虛榮心,並專心聽他說話的年輕女性,剛好就是例外。」
克禮看看碧茜發亮的臉蛋。老伯爵當然抗拒不了她,碧茜自有她全心全意看著某人、讓對方自覺是所有人當中最有趣者的魅力。
「我無法理解她為何沒在此之前結婚,」克禮說。
黛莉繼續壓低聲音回答。「大多數貴族階級把和賀氏家族的關係視為減分。此外,如你所知,紳士們雖然喜歡碧茜,卻不想跟不合社會常規的女孩結婚。」
這話讓克禮蹙起眉頭。「一旦認識她之後,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錯誤。」
「幸好你回頭是岸,」黛莉說。「我本來還不認為你能不帶偏見地看待她。以前有不少男性對碧茜非常愛慕,但都沒追求她。拿薛先生為例,他請求他父親允許他正式追求她,但他父親卻威脅要切斷他的經濟來源。於是他只好遠遠地愛慕她,明知不會有結果,還是一有機會就跟她調情。」
「那些日子結束了,」克禮說。「如果他膽敢再接近她…」
黛莉咧嘴笑起來。「小心啊,近來已經不流行嫉妒了。別人欣賞自己的妻子時,男人應該要有一笑置之的雅量。」
「我會笑著把那個人丟出窗外。」黛莉的大笑使克禮停頓一下,顯然她認為他在開玩笑。決定改變話題的他說..「我很高興看到妳又出門參加社交聚會了。」他是真心的。因為結婚沒幾年強恩就被診斷出肺病,黛莉幾乎所有時間都在照顧他。接下來還有守喪期。全部加起來,對她真是漫長又弧寂的折磨。她應該找些生活樂趣,尤其應該要有人作伴。「妳可曾中意哪位紳士?」
黛莉扮個鬼臉。「你是指還沒被我的兄弟嚇走的嗎?不,還沒有人讓我產生那方面的興趣。我很肯定那一大筆遺產可以讓我在倫敦的獵財者間頗受歡迎,不過無法生育對我是個減分。」
克禮有些驚訝地看著她。「是嗎?妳怎麼知道?」
「我和強恩結婚三年,沒有任何孩子,連一次流產都沒有。而且大家都說這種問題出在女方身上。」
「我碰巧不信這種說法。沒有孩子不一定都是女人的問題—那是未經證實的。此外,強恩在你們婚後,大多數時候都臥病在床。妳和另一個男人有小孩是絕對可能的。」
黛莉苦笑。「就看命運如何安排吧。但我已經累到骨子裡,並不渴望再婚。我感覺自己不像二十五歲,反而比較像九十五歲。」
「妳還需要一些時間,」克禮喃喃說。「總有一天妳會改變的,黛莉,」
「或許吧,」她以懷疑的口吻說。
他們的注意力被碧茜和老伯爵逐漸熱烈起來的交談吸引過去。
「…我跟瑞黎園裡任何伐木工人一樣會爬樹,」碧茜這麼告訴他。
「我不相信,」伯爵大聲說,顯然覺得這很有趣。
「噢,當然是真的。我只要脫掉累贅的裙子和束腹,穿上長褲,就—」
「碧茜,」黛莉趕緊在這段閒聊進行到更多不當的服飾細節前插話。「我剛才看見蓓萍在隔壁房間。我已經太久沒見到她了,而且從沒機會認識她的丈夫。」
「噢。」碧茜不情願地把注意力從伯爵身上轉開。「我帶妳過去找他們好嗎?」
「好。」黛莉抓住她的手臂。
表情不悅的亞羅德伯爵在黛莉拖著碧茜走開時皺起眉頭。
克禮勉強忍住笑意。「你覺得她如何?」
伯爵毫不猶豫地回答。「如果我年輕個五歲,我會自己跟她結婚。」
「五歲?」克禮懷疑地重複。
「十歲好了,該死的你。」不過伯爵滿是歲月痕跡的臉上出現微微的笑意。「我很贊成你的選擇。她是個活潑的姑娘,不知畏懼為何物,有獨特的美。而且有那樣的魅力,她甚至不需要美麗的外在。你一定要握緊韁繩,但那樣的麻煩是值得的。」他打住,一臉深思的表情。「一旦你擁有那樣的女人,就再也不可能安於尋常女性了。」
覺得碧茜美得無與倫比的克禮正準備針對她美麗與否的問題加以辯駁,卻又被最後那句話吸引住。「你指的是外婆嗎?」他問。
「不。你外婆是我認為自己應該與之結婚的那種女性。那時我愛的另有他人—一個地位遠低於我的女孩。我放開她,並永遠後悔。」他歎口氣,陷入久遠回憶的沈思中。「沒有她的一生.....」
克禮很想問更多…不過此時此地並不適合聊這種話題。然而他己對他的外祖父有更深入的瞭解。對男人來說,當可能跟像碧茜這樣的女性結婚時,卻和像茹思那樣的對象結婚,究竟會有什麼影響?一定很痛苦。
稍晚,一盤盤香檳被端出來,眾賓客引頸期待婚約的宣佈。
只不過應該做這件事的人卻暫時不見蹤影。
一陣短暫搜尋之後,大家找到裡奧並催他進入大廳。他充滿魅力地舉杯,列出好幾個逗趣的、兩人應該結婚的理由。大多數人都全神貫注地聆聽並不時報以笑聲,克體卻還是聽見附近的兩個女人很不以為然地低語。
「…瑞黎子爵被找到時,正躲在角落和一個女人調惰。他們只好把他拖來。」
「那女人是誰?」
「他的妻子。」
「噢,老天爺。」
「就是說呀。已婚夫婦還玩這種遊戲,實在太不合宜了。」
「我猜賀家人就是不夠聰明。」
克禮壓下笑意,真想轉過去跟那兩隻老母雞說賀家人其實更聰明。他低頭看一下碧茜,不過她顯然沒聽見那段沒營養的話,注意力都在哥哥身上。
裡奧說完對未婚夫妻將來的幸福與家道昌盛的祝福,所有賓客附和地舉杯。
克禮拉起碧茜戴著手套的手,在她手腕背面印上一吻。他真想抱起她離開擠滿人的大廳,將她完全佔為已有。
「快了,」碧茜像是看穿他的心思般地輕聲說。「還有別那樣看我,」她又說。「會讓我膝蓋發軟。」
「那我就不說出我此時此刻想對妳做的事,妳一定會像九柱球戲的柱子一樣倒下。」
這私密而愉快的片刻太快結束。
站在裡奧附近的亞羅德伯爵排開眾人走到前面,舉起香檳杯。「我的朋友,我希望為這歡樂的場合貢獻一則來自倫敦的消息。」
眾人安靜下來以表尊重。
一陣報冰涼的感覺竄下克禮的背脊。他看裡奧一眼,後者一脆不解地聳聳肩。
「什麼消息?」碧茜低聲問。
盯著外祖父的克禮搖頭。「上帝助我,我不知道。」
「前來漢普郡前,」亞羅德繼續說,「劍橋公爵閣下告訴我,將頒發維多利亞十字勳章給我的外孫。這個去年一月設立的勳章,是對戰場上英勇的表現最高的表揚。明年六月女王將親自在授勳典禮上為費上尉別上勳章。」
室內每個人都鼓掌叫好。克禮感覺他體內的暖意全數流逝。這根本不是他要的,又一枚別在他胸前、天殺的勳章,再一次表揚他根本不想記得的事,見鬼的儀式。而它居然侵犯他生命中最甜蜜珍貴的時刻之一,實在令人作嘔。尤有甚之,他外祖父在做這件事之前,竟然連事前警告他一下都沒有。
「維多利亞十字勳章是要表揚什麼事件,爵爺?」某人問。
亞羅德伯爵對克禮微笑。「或許我的外孫猜得到。」
克禮搖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見克體一臉興致缺缺,伯爵臉上掠過惱怒的神情。「費上尉得到敘獎資格,是因一位軍官目睹並說明他在敵軍猛烈的炮火中,背著另一位軍官到安全所在。當時嘗試攻佔俄國步兵坑的我軍正節節敗退。拯救那位軍官後,費上尉堅守陣營,直到援軍到抵達。俄軍陣地攻下,而那位受傷的軍官,魏中校,也獲救。」
一連串喝采與恭喜響起的同時,克禮卻不確定自己說得出得體的話。他強迫自己喝完香檳,筆直而鎮定地站著,事質上卻感覺自己正由一處危險的懸崖往下滑。幸好他找到力量阻止它,並擋住那瘋狂的感覺,伸手擁抱他既需要又害怕的隔絕感。
求求禰,上帝,他想著。不要是為了救活魏中校。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41:46
第二十三章
碧茜感覺動也不動的克禮其實已經快爆炸,但仍然等到他喝完香檳。「喔,天哪,」她以四周的人都聽得見的音量說。「我恐怕受不了這種興奮了。費上尉,可以請你陪我到小客廳去嗎?」
由於女性表現脆弱是被鼓勵的,這問題引來同情的響應。
碧茜努力裝出虛弱蒼白狀,緊攀著克禮讓他帶她走出去。不過他們沒到小客廳,而是到戶外碎石步道旁的一張長椅。
他們坐在一起,無聲地溝通著。克禮伸臂摟住她,嘴壓在她的秀髮上。她聆聽著附近各種屬於夜晚的聲音;昆蟲的唧唧叫聲和沙沙聲、青蛙如音樂般優美的對話,以及鳥類和蝙蝠振翅的聲響。最後,她感覺克禮的胸膛一起一伏,他長歎一聲。
「我很抱歉,」她平靜地說,知道他正想著自己沒能救出的好友柏麥克。「我知道這勳章為何這麼令人痛恨。」
克禮沒回應。由他身上輻射出、極其明顯的緊繃,她瞭解在他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回憶中,這一件是最可怕的。
「有可能拒絕勳章嗎?」她問。「收回它?」
「他們不會主動收回,我必須做違法或符合除名條款規定的壞事。」
「我們可以安排讓你去犯個罪,」碧茜建議。「我相信我的家人一定有很好的點子。」
克禮看著她,雙眼有如月光下的鍍銀玻璃。有那麼一刻,碧茜擔心他會因為她輕浮的建議而惱火。不過接告他喉間發出笑聲,然使把她抱在懷裡。「碧茜,」他輕聲說。「我永遠都需要妳。」
他們又在外面逗留了比一般禮儀允許的、更久的時間,親吻、愛撫著彼此,直到兩人都因受挫的需要而喘不過氣來。他低低呻吟一聲,把她從長椅上拉起來,帶她回到屋裡。
碧茜與眾賓客愉快地閒聊、假裝對他們提供的建議很有興趣之際,也不時偷看克禮。他一副冷靜到極點的鎮定神態,舉止間將軍人的自製發揮得淋漓盡致。每個人都在奉承他,包括社會地位及階級在他之上的人。在克禮控制得宜的外表下,她仍然感覺到他努力嘗試再融入一度如此熟悉的環境時的不自在,或許還有敵意。他在那些絲毫不想瞭解戰爭真相的老朋友當中,會不知所措。勳章、金穗和愛國歌曲是大家覺得可以輕鬆談論的話題,因此他只能小心而短暫地表現出真正的感受。
「碧茜,」黛莉來到她旁邊,在她參與另一個話題之前把她拉走。「跟我來。我要給妳一個東西。」
碧茜帶她到位於屋子後方、通往一樓一個奇怪房間的樓梯。像有生命般依附主建築生長、沒有明顯用途的房間和空間,是瑞黎園大宅許多有趣的地方之一。
她們一起坐在階梯上。
「妳真的帶給克禮許多好處,」黛莉說。「他剛從戰場返家時,我以為他已經失去所有快樂的能力。但他現在似乎自在得多…不再那樣憂鬱或精神緊張。連他母親都提到他的改變—而且她很感激。」
「她對我非常親切,」碧茜說。「雖然我並非她期待的媳婦該有的樣子。」
「的確不是,」黛莉咧嘴笑著承認。「不過,她也決心要順應情勢。妳是把麗河頓園留在家族裡我們這一房唯一的機會。如果妳和克禮沒有子嗣,繼承人將是她的表兄弟,而那是她無法忍受的。我想如果我有孩子,她會比較喜歡我。」
「我很遺憾,」碧茜拉起她的手喃喃說。
黛莉的微笑變得苦澀。「到現在,我總算學會有些東西是不能強求的,你若非自怨自艾,就是接受事賞。強恩過世前不久跟我說,我們應該為擁有過的時間而心存感激。他說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他已經把世事看得很清楚。而這也跟我要給妳的東西有關係。」
黛莉小心地從袖子裡拿出一份折得很整齊的羊皮紙文件。那是一封未封緘的信。
「妳讀信之前,」黛莉說。「我必須解釋一下。強恩過世前一周堅持親手寫這封信,而且告訴我如果克禮回來,把信交給他。但是看過信之後,我卻不曉得該怎麼辦。克禮剛從克里米亞返家時情緒非常不穩…說就想再等一下比較好。因為不管強恩交代我做什麼,我知道最重要的是,不能在克禮經歷過那一切後繼續傷害他。」
碧茜睜大眼睛。「妳認為這封信可能會傷害他?」
「我不確定。雖然他是我的小叔,我對克禮的瞭解卻不足以做任何判斷。」黛莉無助地聳聳肩。「妳讀過信就會知道我的意思。等確定對他有好處,而非製造無心的傷害,我才會把它交給克禮。我信任妳的組智慧,碧茜,所以交給妳決定。」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41:54
第二十四章
一個月後,婚禮在晴朗而乾燥的十月天,於村裡教堂前的草地舉行。儀式完全遵守村裡的傳統,讓巨石鎮民非常高興。男女雙方參加婚禮的相關人士都在離教堂幾條街外下車,沿撒了花朵和象徵多產之香草的街道走到教堂。越來越多人在他們經過時加入,結果後來那看起來不大像是婚禮行列,反而比較像是快活的狂歡人群。
碧茜的小騾子赫克托馱著兩個裝有許多花的大籃子,非常莊重地走在人群最前面,跟在牠兩旁的女人則負責抓起新鮮的花瓣和花朵撒到地上。赫克托頭戴裝飾著花彩的草帽,彎曲的耳朵從帽子兩旁的洞裡探出來。
「天哪,埃布爾,」克禮可憐兮兮地對他身旁的狗說。「我認為和那頭騾子比起來,你的造型好多了。」埃布爾才剛洗過澡和修剪毛髮,脖子上套著白玫瑰花編成的項圈。狗兒看起來有些緊張,顯然和克禮一樣不喜歡他們週遭密密麻麻的人群。
因為一大群女人佔據街道的一側,而男人在男一側,克禮只能偶爾看見碧茜。她被一群村裡的女孩包圍著,後者全部身著白衣藉以保護新娘免於邪靈的傷書。身為新郎的克禮則被他昔日步兵團和步槍隊同袍組成的榮譽衛隊圍繞著。
他們終於抵達擠滿人的教堂,空氣中充滿快活的小提琴音樂。
克體走到聖壇前等著,碧茜則和裡奧一起留在後方。
「碧茜,」她哥哥問,「妳對赫克托做了什麼?」
「牠是頭花騾子,」她講道理地說。
「希望妳聽到牠正在吃牠的帽子時不要太難過。」
碧茜忍住格格笑的衝動。
裡奧俯頭靠近她喃喃說:「當我在聖壇前把妳的手交出去峙,碧茜,我要妳記住一件事。我不是真的把妳送走,只是允許他有機會像我們其它人那麼愛妳。」
碧茜眼中泛著淚光,身子斜倚著他。「他的確愛我,」她低聲說。
「我也這麼想,」她哥哥同樣低聲說。「否則我不會讓妳跟他結婚。」
這天早晨接下來的時間和下午在一連串令人目眩的快樂時刻中過去。交換婚誓之後,他們在榮譽衛隊舉劍形成的拱門下離開教堂。依巨石鎮另一傳統,關著的大斗要等新郎付過路費才打開。克體伸手從天鵝絨袋子裡掏出一把金幣,將之撒向群眾。雨點般撒下的金幣引來一陣興奮的尖叫。另外三把金幣接著撤出去,大多數都在掉到地上之前就被接住了。
撿完所有金幣後,群眾湧向教堂草地上的長桌,上頭擺滿巨石鎮上所有人帶來的蛋糕。碧茜和克禮互喂蛋糕的同時,村民朝他們撒著象徵早生貴子的麵包屑。
眾人繼續草地上的慶祝之際,新郎新娘及雙方賓客出發前往瑞黎園。接下來盛大的婚禮早餐在無數回合的敬酒與歡樂氣氛中結束。
冗長的慶祝活動結束後,碧茜終於可以鬆口氣,到樓上換掉結婚禮服。雅蜜和女僕幫忙脫下笨重的禮服時,紛紛落下的麵包屑讓她們三個人都笑起來。
「這是我最不喜歡的巨石鎮傳統婚禮的部分,」碧茜一面拍掉黏在她手臂上的麵包屑,一面可憐兮兮地說。「不過,許多鳥可能會很快樂。」
「說到鳥,親愛的.....」雅蜜等到女僕離開去抬浴缸進來才說。「就讓我想起山謬﹒柯立芝(譯註:英國詩人、哲學家,以詩、散文與評論莎士比亞的作品聞名)一首有關春天的詩句,「蜜蜂騷動,鳥兒振翅—」
碧茜以詢問的眼神看著她。「妳為什麼突然提到這首詩?現在是秋天,不是春天。」
「是的,不過那首詩裡提到了鳥類的交配。我想妳或許在那方面會有些問題要問我。」
「跟鳥有關的嗎?謝謝妳,不過我對鳥的瞭解比妳多更多。」
雅蜜歎息,放棄委婉的嘗試。「別提什麼鳥了。今天是妳的新婚之夜,妳想問我任何問題嗎?」
「噢。謝謝妳,但克禮已經,呃…提供過這方面的數據了。」
「他有嗎?」
「有,但他用的是和鳥與蜜蜂不同的譬喻。」
「是嗎?他用什麼譬喻呢?」
「松鼠,」碧茜說。然後她把頭轉向一邊,藏起因姊姊的表情而出現的笑意。
雖然隔天就要到科茲握作為期兩周的旅行,碧茜一直以為他們會在費家莊度過新婚夜,也已經命人送了裝有幾件衣服、盟洗用品和睡衣的路行箱過去。所以當克禮說他另有計量時,她頗為驚訝。
和家人道別後,碧茜與克禮一起走向前門的車道。他已經換掉飾有金光閃閃之勳章的制服,穿著簡單的斜紋呢外套,頸間打個白領巾。她比較喜歡這種不那麼講究的打扮,他穿軍裝時所散發出的耀眼光芒近乎難以承受。秋日金黃飽和的夕陽正逐漸沒入樹頂之下。
碧茜原本期待會有馬車,結果在車道等待的卻是克禮的紅褐色大公馬。
碧茜轉身疑問地看他一下。「我沒有自己的馬嗎?或者小馬拉的車?還是我應該跟在你後面小跑步?」
他的唇扯動一下。「如果妳願意,我們共騎。我有個驚喜要送給妳。」
「你還真是不按牌理出牌啊。」
「是的,而我認為那會讓妳很高興。」他先扶她上馬,自己再一躍而上坐在她後面。
無論所謂驚喜是什麼,碧茜向後倚著他保護的臂彎時想著,此時此刻已是極樂。她細細品味著他的觸感、他所有的力量包圍著她,以及他輕鬆配合馬兒每個動作的身體。他們進入樹林裡時,他要她閉上眼睛。枕著他胸膛的碧茜放鬆下來。混著松脂與黑土氣味的林間空氣變涼的同時,似乎變甜了。
「我們要去哪裡?」她挨著他的外套問。
「就快到了。別偷看。」
不久克禮勒馬停下,自己先下馬再扶她下來。
碧茜看看四周,不解地微笑。這是衛斯克爵爺的秘密小屋,燈光從敞開著的窗戶流瀉而出。「我們為什麼來這裡?」
「上樓看看,」克禮說完先去把馬繫好。
碧茜拉起藍色長裝的裙襬,登上迴旋的樓梯,樓梯間牆上原本用來插火炬的托架上都掛著燈。到樓上後,碧茜跨過圓形房間的門坎。
整個房間都改造過了。
一個小火堆在原本漆黑的壁爐爐床裡燃燒著,油燈燈光令空氣染上一片金黃。古老的石牆上掛著以花朵為主題的織錦畫,原來的古老床架被有著雕刻床板和螺旋床柱的栗木大床取代。床上擺著一個厚床墊、豪華的被褥和亞麻被套,白色、蓬鬆的枕頭堆在床頭。角落的桌子鋪上淺紫色的鍛布,擺著有蓋的銀托盤,還有食物滿到快掉出來的籃子。冰鎮香檳的銀桶外水珠閃閃發亮。她的旅行箱就放在一幅更衣屏風旁邊。
目瞪口呆的碧茜慢慢走進去,想把所有的東西看個清楚。
克禮來到她身後。碧茜轉身面對他,他以疑問的目光審視著她。 「如果妳喜歡,我們就在這裡度過我們的第一個晚上,」他說。「如果妳不喜歡,我們就回費家莊。」
碧茜幾乎說不出話。「這是你為我做的?」
他點頭。「我問衛斯克爵爺我們可否在這裡過夜,他不反對重新佈置一下。妳—」
他被撲上來抱住他、雙手緊扣住他脖子的碧茜打斷。
克禮抱著她,雙手緩緩在她的背和腰間移動著。他的唇找到她雙頰、下巴柔嫩的肌膚,還有順服、柔軟的嘴。碧茜恍若置身層層喜悅的透明薄紗中,不知所云地回答他,在微顫的呼吸中感覺他彎曲、修長的手指擱在她的下顎。他以唇描繪著她的唇,舌尖溫柔地探索。他的味道可口、不可思議而且陽剛。令人迷醉。她需要更多的他,用力將他吸得更深,更用力親吻他,他無聲笑著抗拒。
「等等。慢慢來…親愛的,全套驚喜還有一個我不希望妳漏掉的部分。」
「在哪裡?」碧茜恍惚地問,手在他身前摸索著。
克禮發出隱約的笑聲,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推遠些。他低頭注視著她,灰眼閃閃發光。
「聽,」他輕聲說。
隨著抨悴的心跳聲沈靜下來,碧茜聽見音樂的聲音。不是樂器,而是和諧的人聲。她有些發愣地走向窗前往外看。微笑令她的臉發亮。
一小群克禮軍團的軍官仍穿著軍服,正排成一列唱著一首抒情且令人難忘的歌謠。
我躺在格陵蘭的海岸,
將我的姑娘抱在懷裡;
永恆繚繞冰霜中的溫暖,
半年的在晚稍縱即逝。
於是我將愛妳一整個白天。
每晚將親吻與嬉戲,
若是和我一起,妳將天真地流浪。
越過群山,在遙遠的地方…
「我們的歌,」隨著串串能律漂浮到他們耳畔,碧茜喃喃說。
「是的。」
碧茜跪在地板上,交迭的雙臂擱在窗台上....她曾為一個在遠方打仗的軍人點燃過無數蠟燭的地方。
克禮加入在窗前的她,跪下來並且雙臂撐在她兩旁。歌謠結束後,碧茜送給他們一個飛吻。「謝謝各位,」她對他們說。 「我會永這珍藏這個回憶。」
一個軍官上前說:「或許妳並不清楚,費太太,但根據步槍旅的傳統,每個新郎榮譽護衛隊的成員都可以在新婚夜親吻新娘。」
「胡說,」克體溫和地反駁。「我所知步槍旅唯一的傳統,就是避免結婚。」
「這個嘛,你已經破壞那一條了,老友。」一群人全呵呵笑了起來。
「不過我不怪他,」其中一個繼續說。「妳真是太美了,費太太。」
「像月光那麼美,」另一個人說。
「謝謝你們,」克禮說。「現在別再灌我妻子迷湯,你們可以走了。」
「我們開始的,」一個軍官說。「就交給你來完成了,費克禮。」
在一陣貓叫和祝福聲中,步槍旅成員離開。
「他們把馬帶走了,」克禮帶著笑意說。「現在妳真的名副其實地跟我困在這裡了。」他轉向碧茜,手指移到她的下巴,要她抬起頭看他。「這是什麼?」他放柔聲音。「怎麼回事?」
「沒什麼,」隔著淚霧看著他的碧茜說。「什麼事都沒有。只是…我曾經花很長的時間在這裡,夢想著有一天能跟你在一起,但從來不敢相信會成真。」
「妳一定曾經相信,就算只有一點點,」克禮輕聲說。「否則就不會實現了。」他把她拉近他的腿間,安慰地抱著她。許久之後,他輕聲在她耳邊說..「碧茜,那個下午之後我一直沒再跟妳做愛的原因之一,是我不想再佔妳便宜。」
「你沒佑我便宜,」她抗議。「我自願給你的。」
「是,我知道。」克禮親吻她的頭。「妳慷慨、美麗,而且那麼熱情,我對其他女人再也沒有興趣了。但我想給妳的第一次不是那樣的,今晚我要修正過來。」
碧茜因他語調中性感的承諾而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沒有那個必要。不過如果你堅持﹒...」
「我的確堅持。」他的手順過她的背部,繼續抱著她,讓她感覺很安全。接著他開始一路沿著她的頸側親吻,他的嘴火熱而不慌不忙,於是她開始覺得沒那麼安全。他在一個敏感部位逗留之際,她不禁飛快地吸一口氣。
他感覺到她不由自主吞嚥的起伏,抬起頭來對她微笑。「我們該先吃晚餐嗎?」他輕鬆地站起來,順勢也把她拉起來。
「吃過那頓豐盛的婚禮早餐之後,」碧茜回答。「我絕不可能再餓了。不過」她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倒不介意喝杯香檳o」
克禮捧著她的臉,迅速吻她一下。「就衝著那朵微笑,一整瓶都是妳的。」
她的臉頰貼在他手心上。「可以拜託你先幫我解開衣服上的鉤子嗎?」
他把她轉身背對他,開始解開洋裝背後一整排隱藏起來的鉤子。
像這樣幫她寬衣感覺上就是丈夫該做的事,令人感到既欣慰又愉悅。她的頸背裸露出來後,他的唇在上面印下輕吻,然後在她背脊頂端灑下一連串的吻。
「要我繼續解開胸衣嗎?」他湊在她耳朵旁邊問。
碧茜為她的腿居然還撐得住暗暗稱奇。「不了,謝謝,那個我自己來就可以。」她趕緊逃到更衣屏風後面,把旅行箱也拖進去。打開箱蓋,碧茜找到折得很整齊的衣服、裝著牙刷與一整排髮夾的薄棉布袋子,還有其它小型、必需品。另外有一個用淡藍色紙張與同色鍛帶包裝的小包。碧茜拿起塞在鍛帶下的張小紙條,打開來看:這件睡衣由倫敦最時量的女裝店老開親手縫製,親愛的小碧為妳的新婚夜準備的禮物。它和妳平常穿的有極大差異,但會讓新郎很高興。相信我這一點。
蓓萍。碧茜學起那件黑色薄紗做成、上飾以黑玉扣子的睡衣。由於她平常穿的都是白棉布的樸素睡衣,這一件看起來格外令人吃驚。不過,如果做丈夫的都喜歡這種…
脫下胸衣和其它衣物後,碧茜從頭頂套上睡衣,讓清涼的絲料滑過身上。薄薄的布料覆住她的肩膀和上身,在腰間扣住,然後層層透明的裙擺直洩落地。她只要走動,側面直達腰間的高衩就讓她的腿露出來。至於她背後,低垂到她腰間的布料則令人震驚地暴露整個背。她取下髮夾和髮梳,放進箱裡的棉布袋中。
她試探地從屏風後走出來。克禮剛倒好兩杯香檳,一轉頭整個人全呆住了,燃燒般的目光迅速把她從頭打量到腳。「我的天,」他喃喃說著,一口喝掉香檳把空杯子放在一旁,然後像怕另一個會從指尖溜掉似地緊捏著它。
「喜歡我的睡衣嗎?」碧茜問。
克禮點頭,視線一刻也沒離開她。「它其它的部分在哪裡?」
「我只找到這個,」忍不住想戲弄他一下,碧茜轉頭看一下後背。「不知道我是不是穿反了…」
「讓我看看。」她轉身露出毫無遮掩的背時,克禮發出刺耳的吸氣聲。
雖然聽見他低咒一聲,但碧茜不以為件,心想蓓萍果然說對了。當他忘了那是給碧茜的而喝掉第二杯時,碧茜不得不忍住一個笑容。她走到床邊,爬到床墊上,享受著鬆軟的被褥和亞麻床單。她往後側躺,完全不想遮掩薄絲料開衩露出來的腿。
克禮一面向她走去,一面扯掉他的襯衫。他渾身波動的結實肌肉與被陽光曬得翰黝黑的皮膚令人屏息。他是個美麗的男人,帶有傷痕的阿波羅,夢中情人。而且他是她的。
她朝他伸出手,一手壓在他胸前的同時,感到呼吸卡在喉嚨。她以指尖掠過鬈曲、閃亮的胸毛。他彎身以半閉的雙眼看著她,嘴唇像平常興奮時那樣根起。
在愛與欲交互衝擊中,她喘息著說:「克禮—」
他用一隻手指碰她的唇,撫過顫抖的曲線,用拇指分開唇瓣。他親吻她,嘴巴以各種角度與她的膠合。每個吻都傳送一波深沈而甜蜜的震顫到她所有的神經末梢,在她體內燃起火焰,使她無法清楚思考。他雙手敏銳而輕巧地在她身上移動,給予承諾而非滿足。她正被以高超的技巧誘惑著。
她感覺自己被轉過來仰躺,他的腿在她腿間推進。他的手指輕撫過她的乳房,找到遮蓋在絲料下乳頭那疼痛的頂點。他拇指刺激那朵蓓蕾,輕輕旋轉,令她興奮地蠕動。他用拇指和食指夾住她的乳尖,隔著薄紗輕輕捏著,令她體內竄過一陣火球般的慾望。她緊挨著他的唇呻吟,中斷兩人的吻好吸入更多空氣。
克禮彎身欺近她胸前,他鼻息的濕氣穿透閃著微光的薄紗,使其下的皮膚發熱。他的舌碰觸緊繃的頂端,在絲料上來回彈動,隔著薄紗的刺激令人感到既挫折又愉悅。碧茜伸出顫抖的手,想扯下礙事的睡衣。
「不急,」他輕聲說,同時舌頭在她的皮膚上移動,卻總不到她最需要的地方。
她的手指來到他的臉頰和下顎,他刮了鬍子的皮膚感覺似粗糙的天鵝絨。她嘗試引導他的嘴,他無聲地笑著、抗拒著。「不急,」他又說一次,在她乳房間的柔軟皮膚上印下無數輕吻。
「為什麼?」她在急促的呼吸間間。
「這樣對我們兩個都比較好。」他扣住她胸脯下緣,手指溫柔地罩著那圓弧。「尤其是妳。那會讓歡愉更深刻…更甜美…讓我做給妳看,愛人…」
他的舌在她身上嬉戲時,她的頭擺動著。「克禮…」她的聲音顫抖。「我希望…」
「嗯?」
這麼說實在很自私,但她就是忍不住說了出來。「我希望在我之前沒有其它女人。」
他低頭看著她的樣子,讓她感覺自己像是正在蜂蜜中融化。他的嘴下降,以溫柔、急切的溫暖愛撫著她。「我的心只屬於妳,」他低語。「以前的都不是做愛。這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
她望入他明亮而柔和的眼中,不解地思索著。「那麼人若相愛中時,那是不一樣的嗎?」
「碧茜,我的摯愛,它超越我所知的一切。超越夢想。」他一手滑到她腰間,輕輕拉開薄紗碰觸她的肌膚。她的腹部在他誘惑的碰觸下緊繃起來。「妳是我活著的理由。要不是為了妳,我絕不會回來。」
「別說那種話。」他發生不測的念頭是令人無法忍受的。
「『一切都只為了要跟妳在一起的希望,』…記得我在信裡那樣寫過嗎?」
碧茜點頭,感覺他的手探往透明絲質裙擺下時咬住唇。
「我寫的每個字都出自真心,」他喃喃說著。「我原本想寫更多,但怕會嚇到妳。」
「我原本也想寫更多,」她顫抖地說。「我想跟你分享所有的想法,每一個—」他找到她腿問那脆弱的部位時,她不覺驚喘一聲,打住沒說完的話。
「妳這裡好溫暖,」他低聲說,不停撫摩著她。「好柔軟。喔,碧茜…光是文字已經讓我愛上妳…但我不得不承認…我比較喜歡這種溝通方式。」
被激情沖昏了頭,她幾乎說不出話來。「這仍然是一封情書,」她說,一面伸手輕撫過他金黃色的肩膀斜面。「只不過是在床上寫的。」
他微笑。「那我會努力,別把標點符號弄錯。」
「而且不可以用獨立分詞,」她接著說,讓他笑起來。
然而隨著他持續撫摸、折磨著她,她失去所有幽默的理智。太激動的感覺自四面八方湧來,讓她在逐漸高築的熱流中扭動著身子。克禮在狂喜的浪潮湧得太高時試著安撫她,雙手輕撫著她微顫的四肢。
「求求你﹒」皮膚和髮根都已經出汗的她說﹒「我現在需要你﹒」
「不,愛人。再多等一會兒。」他愛撫著她的腿,拇指往上移至她女性潮濕的皺折。
她發覺這世上最不可能的,就是控制住高潮。他越是叫她控制,它就越強烈地湧向她。而且他很清楚,這個惡魔。他眼中閃著戲謔的光芒,對她輕聲說著…「再等一下,太快了。」而同時他的手指懶洋洋地愛撫著她腿間,嘴唇輕擦過她的胸脯。她全身上下充滿急迫的渴望。「別對它屈服,」他挨著她抽搐的皮膚說。「再等等…」
碧茜喘息著全身僵硬起來,試著控制強烈的喜悅浪潮。但他分開雙唇納入她的乳頭,開始輕輕拉扯,於是她迷失了。她喊叫出聲,撐起身體緊抵著他的嘴和雙手,任憑猛烈的喜悅征服她。陣陣情慾的浪潮席捲全身時,她猛烈顫抖並呻吟,懊惱的淚水也湧了上來。
克禮俯視著她,同情地喃喃說話。他的雙手撫慰地在她身上移動,吻去一顆奪眶而出的淚珠。「別難過,」他低聲說。
「我無法阻止它發生。」她以悲哀的口吻說。
「當然沒辦法,」他溫柔地說。「我只是在逗著妳玩。」
「但我也想要持續更久一點。這是我們的新婚夜,而它已經結束了。」碧茜停頓一下,又怏怏不樂地繼續說:「至少我是如此。」
克禮別開臉,但她看得出來他正努力忍住笑。他控制住自己後,微笑地俯視她,並拂開她臉上的髮絲。「我可以讓妳再一次準備好。」
碧茜沉默地評估著自己筋疲力竭的神經與無力的身體。「我不覺得可以,」她說。
「我覺得自己像被擰乾的廚房拖把。」
「我保證會讓妳再準備好,」他語帶逗趣地說。
「要花很長的時間,」還皺著眉頭的碧茜說。
克禮把她抱進懷裡,嘴壓在她的上面。「但願如此。」
為兩人都脫去所有衣服後,克禮在她靨足的身體各處親吻著,恣意品嚐著她。她伸展又拱起身體,呼吸逐漸加快。他像是在餘燼中再度點火般,依她微妙的反應持續誘哄出熱流。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撫過他陽剛的身軀、粗糙的毛髮與堅硬而觸感如緞的肌肉,還有那些逐漸變得熟悉的疤痕。
他讓碧茜側躺,將她上面的膝蓋往上移。她感覺他從後面進入她,他的壓力打開她,將她撐至不可思議的緊繃。太多了,但是她還想要更多。她的頭落在他支撐的胳臂上,在他彎身親吻她的脖子時發出啜泣。他圍繞著她、充滿她…她感覺肌肉在熱流與慾望中膨脹起來,她的身體本能地配合著他。
他在她耳邊呢喃著慾望、讚美與愛慕,告訴她想用哪些方式取悅她。接著他輕柔地讓她俯臥,用勝蓋把她的腿撐得更開。她呻吟著感覺他一手伸進她的小腹,罩住她並來回撫摩,同一時間他的節奏變得深沈而急切,比先前更快而刻意…而且毫不留情。洶湧的激情化為熊熊火焰之際,她呻吟著抓住被褥。
她將登上另一個激情頂峰之際,他停止並把她翻過來。她無法自己地注視他有如融化的銀、又像醞釀著閃電風暴的雙眼。
「我愛妳,」他輕聲說,而後她震驚地感覺他再次進入她。她手腳全環住他,親吻並咬住他肩上厚貫而誘人的肌肉。他發出一個低低的、像是咆哮的聲音,扣住她的臀部把她往上抬﹒更緊密地迎向他的衛刺。他每次往前推進,身體就親密摩擦著她的,一次次摩掌著她的女性,將她送入令所有細胞與神經都發光的高潮中。
克禮將自己深埋進去並停在那裡,讓她身體濕濡、激烈的抽搐拉扯著他,兩人的釋放化為呻吟同時退出。然而需求未曾停止。肉體的解放開啟了對更多親密的渴求。兩人一起翻身側躺,克禮以交纏的方式環抱著她。即使現在,他還是不夠接近她,他想要更多的她。
一段時間後,兩人下床享用包含肉派、色拉、成熟的黑李和加了接骨木花酒的蛋糕等冷食,一邊喝著香檳,然後把最後兩杯帶到床上。克禮說了無次露骨的敬酒詞,碧茜則是用她喝過香檳的冰涼嘴唇印在他身上許多不同的部位。他們嬉戲著,讓對方大笑,然後沉默片刻,望著逐漸燒到盡頭的蠟燭。
「我不想睡,」碧茜喃喃說。「我要今晚、永遠延續下去。」
她感到克禮挨著她的臉頰微笑。「不需要延續。我個人對明天晚上相當樂觀。」
「果真如此,我就要睡了。我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他輕吻她。「晚安,費太太。」
「晚安。」看著他下床去拉熄殘餘的蠟燭,她露出帶著睡意的微笑。
但他拿了一個枕頭和另一套被褥丟在地毯上。
「你在做什麼?」
克禮回過頭看她一眼,聳起一道眉毛。「妳應該記得我說過,我們不能睡同一張床。」
「連新婚夜也不行嗎?」她抗議。
「我就在伸臂可及的地方,愛人。
「但是你睡在地皈上不舒服。」
他過去捻熄蠟燭。「碧茜,和我過去睡過的某些地方比起來,這裡就像皇宮一樣。相信我,我會覺得很舒服。」
碧茜不悅地蓋好被子側躺。房間變暗,她聽著克禮打理地鋪的聲響,而後是他均勻的呼吸聲。不久,她感覺自己滑入那歡迎的黑暗中…留下他與他睡夢中的魔鬼對抗。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42:11
第二十五章
雖然,碧茜認為漢普郡是全英國最美麗的地,但她也欣然同意科茲渥區之美跟漢普郡在伯仲之間。科茲濯常被認為是英格蘭的中心,它由一連串橫跨葛洛斯特郡和牛津郡的深谷及丘陵所形成。那些彷彿只在故事書裡才出現、由小巧可愛的茅屋所組成的小村莊,以及遍佈在青翠山坡上的肥胖白色羊群,讓碧茜看得好快樂。
由於羊毛是科茲渥地區獲利最豐的工業產品,當地人也把利潤都用於改善地景和建築教堂,所以許多地方都有石板刻著這樣的拉丁文..一切全拜綿羊所賜。
碧茜很高興看到牧羊犬在此地也受到同樣的珍視。村人對待狗兒的態度,讓碧茜想起凱莫說過的一句羅姆人的諺語..「要讓客人感覺賓至如歸,就必須讓他的狗也有同樣的感受。」在科茲渥區的鄉村裡,人們到任何地方都帶著他們的狗同行,即使是進入教堂。教堂裡的長椅椅柱都被狗兒的皮繩磨出了許多凹痕。
克禮帶碧茜去佈雷克爵爺產業的一棟茅草屋頂的小屋。佈雷克子爵是克禮外祖父亞羅德爵爺的老朋友,他很爽快地答應隨他們無限期地居住。小屋就在佈雷克宅郎的邊緣,建造一座古老穀倉的旁邊。它有一扇低低的拱門,斜斜的芧草屋頂,外牆爬著粉紅色的鐵線蓮,是一座迷人異常的屋舍。
大房間裡有座石砌的壁爐,粗大的原木屋樑,舒適的傢俱,和俯瞰一片後花園的豎框窗戶。埃布爾跑上樓去探查樓上的房間,幾名男僕把他們的行李箱拿了進來。
「妳還喜歡嗎?」看見碧茜如此興奮,克禮微笑地問道。
「怎麼可能不喜歡?」她緩緩轉身看著週遭的一切。
「用來度蜜月好像簡陋了點,」克禮說著,因為她跳到他身上、抱住他的脖子而笑了出來。「我可以帶妳去巴黎、翡冷翠—」
「我說過了,我想要安靜溫馨的地方。」碧茜忍不住一再親吻他的臉。「好書…好酒…幾小時的散步…和你。這裡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地方,想到最後必須離開,我已經開始捨不得了。」
他笑著吻住她的嘴。-我們將要住上很愉快的兩個星期。」碧茜因為他熱情的吻而融化在他身上,她歎口氣。
「一般的生活怎麼跟這裡相比啊?」
「只要跟妳在一起,一般的活也同樣美好,」他低語。
因為克禮的堅持,碧茜睡在樓上兩個只有木板條和灰泥薄牆相隔的兩間寢室之一。他知道不能跟他同房讓她很困擾,但是他的睡眠太不安穩,他的惡夢也太難以預測,所以他真的不敢冒險。
即使在這個為快樂所包圍的地方,他還是睡不好。他仍被充滿炮聲、鮮血和子彈的惡夢昕驚醒,也會看見臨死之人慘烈的臉,而他會伸手去拿槍、拿劍或任何可以防衛自己的武器。惡夢特別嚴重的時候,埃布爾會爬上床腳跟他作伴。那就跟在戰場上一樣,埃布爾在克禮入睡時守護他,並在敵人靠近時警告他。
不管夜晚如何擾人,幸好白天非同凡響地…充滿了快樂與寧靜,醞釀著克禮許多年不曾體會到的安定感。科茲渥地區的光線很特別,彷彿一種頗具在撫作用的乳白色輕柔地籠罩在山丘與農地上。上午通常都是大晴天,到了下午烏雲逐漸開始聚集。傍晚時分,小雨漸漸瀝瀝地落在美得驚人的秋葉上,替它們上了一層糖水般的釉彩,並從肥沃的土壤中抽出深沈清新的香味。
事情很快便形成某種模式,簡單的早餐之後帶著埃布爾隨意散步,而後他們會到附近的城鎮去逛逛那裡的商店和麵包店,或者去廢墟或山上走走。跟碧茜出門散步是不能有目的地的,她經常停下來觀察蜘蛛、昆蟲、苔蘚和鳥巢。她傾聽戶外各種聲音的熱切,跟有些人欣賞莫扎特的音樂是一樣的。在她的耳中,大自然的天空、水和大地,本來就是一首美妙的交響樂。她每天都以全新的方式接近這個世界,完全地活在當下,與週遭的事物同進同退。
有天晚上,他們接受了佈雷克爵爺與夫人的邀請,前往莊園的主屋吃晚餐。除此之外,他們幾乎與世隔絕,只偶爾有僕人送食物和乾淨的床單、毛巾等過來。許多的下午都在爐前或床上做愛。跟碧茜想處越久,克禮就越想要她。
但是克禮決心不讓她看見自己的黑暗面,亦即那些連他也閃避不掉的回憶。他們談話時,難免會碰上無法穿越的障礙,她有些問題也非常接近危險區域,但這時碧茜都很有耐心地不再追問。當陰影籠罩著他的情緒,她也寬容以待。只是克禮有時會對她必須被迫去面對他天性裡這麼複雜的一面,感到有些慚愧。
然而,她溫柔的刺探有時也會引發突如其來的怒火,但他不會惡言相向,只是縮進冰冷的沉默裡。而他們的睡眠安排是最常引發緊張的來源。他睡覺時就是不要任何人在他附近',但碧茜似乎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這不只是惡夢的問題,而是只要有人在他身邊,他完全無法入睡。任何碰觸或聲音都會讓他跳起來。每天晚上都是一場大掙扎。
「至少陪我睡個午覺嘛。」有天下午,碧茜這樣誘哄他。「簡短的午覺,你會發覺感覺很好的。只要陪我躺一下—」
「碧茜,」他的聲音充滿快要控制不住的絕望,「不要勉強我。除了把我弄亞發狂,妳得不到任何結果。」
「對不起,」她順從地回答。「我只是想要親近你。」
克禮理解。但她所渴望的全面親近,在他卻是不可能的。他只能以想得出來的其它方式,盡力彌補她。
他對她的需要己如此深入,彷彿是血液的一部分,且早已滲入了骨髓。他並不瞭解這種神秘煉金術的全部道理,但道理有何重要?任何人都可以單獨拿起愛情加以分析、檢視吸引力的每個面向,但最後仍然解釋不清楚一個人為何愛上另一個人。
愛就是愛
他們返回巨石鎮後,克禮和碧茜發現費家莊毫無秩序可言。僕人對剛搬進馬廄和屋裡的貓咪、刺蝟、山羊、小鳥、兔子、騾子等諸多住戶,還適應不過來。但混亂主要的理由來自費家莊的房間大都已經關閉,重要的東西準備搬去麗河頓園。
黛莉和克禮的母親都不打算返回費家莊居住。黛莉選擇跟從不吝於給予她許多疼愛與關注的家人住在倫敦,費太太則打算留在赫福郡跟弟弟一家人同住。不能或不顧搬離巨石鎮的僕人將留下來照顧費家莊和它的屬地。
針對他們出門期間所發生的事,柯太太對克禮做出詳盡的報告。「我們陸續收到了許多結婚禮物,包括一些非常漂亮的水品和銀器,我把它們連同卡片都放在圖書室的長桌上。您也可以看到一迭信件和拜訪卡片。還有,先生…有位軍官來訪。不是來參加你婚禮的那些位,是另一位。他留下了名片,也說他即將再來。」
克禮面無表惰,平靜地問..「他的名字是?」
「魏中校。」
他並未做出任何響應。但碧茜站在他旁邊,看到他垂在腿邊的手指略微抽動,以及睫毛難以察覺地眨了兩次。他隨即表情嚴肅志對管家簡單地點個頭。「謝謝妳,柯太太。」
「是,先生。」
他沒對碧茜說什麼,逕自離開前廳往圖書室走去。她立刻跟了上去。
「克禮」
「稍後再說。」
「魏中校找你有什麼事嗎?」
「我怎麼知道?」他的口氣不佳。
「會是跟維多利亞十字勳章有關嗎?」
克禮驟然止步,似乎帶著攻擊的意圖迅即轉向碧茜,使得她也本能地站在腳跟上往後閃避。他的眼神如此銳利,彷彿刀刃。她頓時領悟,他已被強大的憤怒席捲而去,宛若神經已被拉長到快要繃斷的極限。光是提到魏中校,已使得他情緒惡劣。但克禮終究是有修養的人,他深吸一口氣,把翻騰的情緒控制下來。「我現在無法細談,」他低聲說。「請妳暫時放過我,碧茜。」他轉身漫步走開。
「我又沒有逼你!」碧茜對著他的背影不高興地說。
兩人之間的冷戰持續到晚上。吃晚餐時,克禮只以單音節的字回應,讓碧茜既難過又討厭。在賀家,即使有任何衝突,總還有別的人可以說話。然而,當一個人結了婚、但還沒有孩子時,跟丈夫吵架的意思就表示妳也沒有任何朋友。她應該向他道歉嗎?才不要呢,她對自己吼道。她又沒做錯什麼,她只是問了一個問題。
到了就寢之前,碧茜想起雅蜜告訴她的一件事..絕不要生著丈夫的氣上床。她穿著睡衣和睡袍,最後在圖書室的壁爐之前找到他坐在那裡。
「這樣不公平,」她站在圖書室門口說。
克禮抬起頭看著她。黃色與紅色的火光滑過他的臉,在他層層的頭髮上閃著琥珀色的光芒。他的雙手宛若一把折刀,整齊地迭在一起。埃布爾躺在他椅前的地板,下巴置於雙掌之上。
「我做錯了什麼?」碧茜繼續說。「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話?」
她丈夫的臉面無表情。「我沒有不跟妳說話。」
「你的說話方式,彷彿我是個陌生人,一點感情都沒有。」
「碧茜,」他似乎很累。「對不起。妳上床睡覺去吧。等我明天見過魏中校之後,一切都會恢復原樣。」
「但我做錯—」
「跟妳做的任何事都沒有關係,請讓我用我的方式處理。」
「你為什麼把我排除在外?你為什麼不能信任我?」
克禮的表情改變,整個人和了下來,眼光隱約有一絲同情。他站起來,慢慢向她走去,那身形因為背對火顯得更為陰暗與龐大。碧茜的背脊抵住門鈕,心臟在他接近時越跳越快。
「跟妳結婚是一個自私的舉動,」他說。「我知道要妳別無苛求、只安於我能給妳的一切,是非常困難的。不過,我的確曾警告妳。」他難解的眼光掃視而下,一手按在她頭上的門框處,一手輕拂從睡抱下露出的睡衣花邊。他玩弄著蕾絲,低下頭來。「讓我跟妳做愛好嗎?」他輕聲問。「那能滿足妳嗎?」
當有人刻意安撫妳時,碧茜不可能認不出來。丈夫建議用性愛取代真正的溝通。若要粉飾太平,這其實是不錯的替代方案。然而,即使她的身體已因為他的靠近而有所反應,他溫暖的氣息和撫觸所帶來的承諾也搧起她的心火,但是她的頭腦卻加以拒絕。她才不要他拿性愛當成讓她分心的計謀。她要當他的妻子,而非只是戲耍的玩具。
「事後你會跟我一起睡到天亮嗎?」她頑固地問。
他的手指靜止。「不會。」
碧茜沈下臉來,自他身邊站開。「那麼我自己去睡了。」一時的挫敗,使她退開時又補句:「反正我每晚都是自己睡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42:29
第二十六章
「我跟克禮吵架了。」第二天下午,碧茜挽著雅蜜在瑞黎園屋後鋪著碎石的花園小徑散步時,她對姊姊這樣說。「在我說出經過之前,我要先聲明,這件事只有一個人講道理,那就是我。」
「噢,天哪,」雅蜜充滿同情地說。「這些丈夫有時真的很讓人生氣。把妳的道理告訴我,我一定站在妳這邊。」
碧茜開始解釋魏中校前來拜訪,以及克禮隨後的行為。
雅蜜謹慎地對碧茜一笑。「我相信這就是克禮之前特地警告妳的事。」
「沒錯,」碧茜承認。「但我沒法這麼輕易就被排除在外。我瘋狂地愛著他。但我也看見當有一些想法跳進他的腦海,他是如何費盡心力地與之對抗,以及他又多麼努力地想壓制一些不受控制的反射動作。可是,他完全不肯跟我討論這些。我或許贏得了他的心,但他的心是一棟每個房間都緊緊鎖住的房子。他不要任何不愉快的事碰觸到我。可是,這樣的婚姻並不是真正的婚姻,妳跟凱莫就不是這樣。除非他願意把最好的和最壞的自己都跟我分享,我們才可能享有真正的婚姻。」
「男人不喜歡跳進那樣的風險裡面,」雅蜜說,「妳必須有點耐心。」她的聲音有點了無生氣,微笑似乎也顯得很無奈。「但我跟妳保證,親愛的..... 沒有人可以只跟他人分享最好的一面。」
碧茜悶悶不樂地看看姊姊。「我毫不懷疑我很快就會逼他做出狗急跳牆的事。我刺探、逼迫,而他一再抗拒。我好擔心這會成為我的婚姻模式。」
雅蜜疼惜地看著她。「任何婚姻都不會永遠停留在某種模式。婚姻一定都會改變,這是它最好也最壞的一個特徵。等待妳的機會來臨,親愛的,它一定會來的。」
碧茜出門找她姊姊之後,克禮不得不思考去見魏威廉中校的事。自從這可惡的傢伙在英克曼受傷、被送回英國療養之後,他們就沒有碰過面。說他們不歡而散是很客氣的說法。
魏威廉從不隱藏他對克禮的厭惡,他認為克禮所有的戰功與所受到的崇拜,應該都是他的。大家雖然都很討厭魏威廉,但也都不得不承認他是天生的軍人。他騎術出眾,勇敢異常,每次戰鬥都奮勇殺敵。他的野心是讓自己在戰場上揚名立萬,並成為英國軍事史上最真傳奇性的英雄。
然而,他偏偏受傷而被克禮所救,這個事實被魏威廉視為最大的羞辱。許多人相信魏威廉寧可戰死也不希望克禮救他,更因此而獲頒勳章。
克禮無法想像魏中校找他做什麼。或許他風聞雄多利亞十字勳章的調查,前來找他發牢騷。好吧。克禮願意聽聽他的委屈,然後請他離開。魏中校在名片後面潦草地留下了一個地址,看來他似乎住在本地的客棧裡。克禮沒有選擇,只能去那裡找他。他完全不希望這個人進入費家莊,更不希望他靠近碧茜。
下午的天空是灰色的,秋風像鞭子般打下來,林地上覆蓋著乾枯的棕色葉子和掉下來的樹枝。雲朵遮蔽了太陽,沁涼的濕寒預告苦冬天即將來臨。克禮取道沿樹林而行的大馬路,胯下高大的種馬因為天氣清涼而充滿活力,急於伸展牠的腿。秋風吹得林地裡的樹技沙沙作響,彷彿不肯安息的鬼魂在樹林低語。
克禮覺得好像有人跟蹤他。他甚至半懷著可能看到死神或魔鬼的心理,突然地轉過頭去看。這是戰爭之後便開始無情荼毒他心理的變態思想,但最近已經起來越少出現。
因為碧茜的關係。
他的胸腔裡突然感覺到被拉扯了一下,似乎渴望前往她所在的任何地方,找到她並將她緊緊擁在懷裡。昨天晚上,他們好像不可能談話,他原本以為今天會比較容易。他願意嘗試去做任何事情,但求能讓自已成為她所需要、所想要的丈夫。這種事,當然不可能一蹴可及。不過,她是很有耐心的人,也很寬大為懷,而老天保佑,他是多麼深愛這樣的她。想著心愛的妻子,讓他抵達客棧之時好像不再那麼緊張。村子裡很安靜,十一月的濕冷,使得大部分的店面都關著門。
巨石鎮客棧是座歷史悠久的建築,舒適且充滿麥酒和食物的味道,灰泥牆因年代久遠已經成了深蜂蜜色。打從克禮小時候就認識他的客棧老闆潘先生親切地歡迎他,開心地問了幾個跟蜜月有關的問題,並在克禮開口之前,便把魏威廉住在哪間房告訴他。幾分鐘後,克禮敲門,而後緊張地等待。
門板被推開,因為走廊的地板不平,有個角落在地上磨擦。
因為只曾看過魏中校穿紅色與金色的騎兵隊制服,見他身著便服感覺非常不協調。面孔還是一樣,只是對一個如此執著於馬術的男人來說,背景竟是一般的起居室,怎麼看都覺得不對。
克禮出於直覺地不願太靠近他。「魏中校,」他說,並努力阻止自己舉手敬禮,只伸出手去與對方握手。那只濕涼的手,帶給他詭異的感覺。
「費上尉。」魏威廉不大自在地移到一邊。「請進。」
克禮有點遲疑。「樓下有兩間包廂,和一間茶室。」
魏威廉微微一笑。「不好意思,但我舊傷未癒,爬樓梯不大方便。請你將就,留在樓上。」他一臉無奈,甚至微帶歉意。
克禮要自己放鬆下來,走進房間。
跟客棧裡其它的房間一樣,這問房的私人起居區寬敞、乾淨,傢俱還算舒適。他注意到魏威廉坐入椅子時,腿部明顯地有些僵硬。
「請坐,」魏威廉說。「謝謝你到客棧來。我很樂意再到府上拜訪,但你走這一趟替我省了不少工夫。」他指著他的腿。「它最近很痛。醫生說我能保住這條腿是個奇跡,但我常想,不知截肢是否為比較明智的選擇。」
克禮等魏威廉自行解釋來到漢普郡的理由。但對方似乎一點也不急於說明來意,他於是單刀直入地問..「你來這裡想做什麼嗎?」
「你不像以前那麼有耐心了,」中校說出他的觀察,似乎覺得很有趣。「以善於等待時機出名的那位神槍手哪裡去了?」
「戰爭已經結束,而我現在樂於關心更好的事。」
「必定跟你的新婚妻子有關。看來,我應該向你道賀。可以告訴我,怎憬的女人竟能釣上全國勳章最多的軍人?」
「對勳章和桂冠毫不在乎的女人。」
魏威廉的臉上出現一點也不相信的神情。「不可能。她當然會在乎,她現在是不朽人士的妻子。」
克禮一臨茫然地注視著他。「這是什麼意思?」
「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後的人都還會記得你。別告訴我,這對你毫無意義。」
克禮輕輕搖頭,視線依然在對方臉上。
「我的家族有偉大的軍人傳統,」魏威廉說, 「我知道我將是其中成就最高,也將被傳頌很久的。一個只曾當過丈夫、父親、至愛的師父或忠誠的朋友等這樣默默無名的祖先,後代的子孫誰會記得他?這些無名小卒,誰在乎呢。但戰士將永垂青史,留芳百世。」苦澀使他的臉好像過熟的橘子皮般出現皺折。「我需要的,就是例如維多利亞十字勳章這樣的東西。」
「那只不過是用造槍的金屬所壓印出來的、半盎司重的裝飾品!」克禮嘲弄地說。
「收起你輕蔑的態度,你這傲慢的傢伙。」魏威廉的言語或許充滿惡毒,但是表情鎮定,絲毫沒有失控。「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只是個腦袋空空的少爺,只因為穿制服很帥而加入軍隊。但你竟然擁有射擊的天賦,而那在戰場是很有用的。所以他們讓你加入步槍旅,成為實地參戰的軍人。我第一次看到派遣令時,還以為是另一個姓費的人。因為報告上的人是個戰士,而我知道你根本不是。」
「我在英克曼之役已經證明你錯了,」克禮平靜地說。
這一拳使得魏威廉的驗上出現微笑,但那是一種站在遠處觀看生命、難以理解它何以如此充滿諷刺的微笑。「的確,你救了我,而現在你將因此而獲得全國最高的榮譽。」
「我不想要它。」
「這使得事情更難處理。我因傷被遣送回家,而你成為備受讚美的英雄,拿走了原該屬於我的一切。大家將記住你的名字,可是你卻一點也不在乎。我如果戰死沙場,起碼還留了為國捐軀的美名。現在,連這一點也被你奪走了。過程中還背叛了你最親密的朋友,一個相信你的朋友。你讓柏中尉孤獨地死去。」他仔細地看著克禮,找尋任何的情緒波動。
「事情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相同的選擇,」克禮不動聲色地說。
魏威廉的臉上出現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以為我把你從戰場上拖出來,是為了你或為了我嗎?」克禮質問。「你以為我在乎你或那個什麼鬼勳章嗎?」
「那你是為了什麼?」
「因為柏麥克已經快要死了,」克禮的聲音野蠻了起來。「而你應該可以救得活。已經死了這麼多人,能多活一個是一個。所以我只好救你,你認了吧。」
當魏威廉咀嚼並消化這個說明,房間裡一片寂靜。他精明地看向克體的眼光,令克禮頸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柏麥克的傷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嚴重,」他說。「他的傷並不致命。」
克禮不解地注視著他。他要自己振作,重新聚焦於繼續說話的魏威廉臉上。
「…幾名俄國士兵後來經過,他們把他當成俘虜帶了回去,」魏威廉說。「俄軍的外科醫生醫治他之後,把他送去遠方一個小島的戰俘營。他吃了許多苦,沒吃沒住還得做苦工。嘗試過許多次越獄之後,他終於逃到附近一個友善的地區,並在大約兩個星期之前被送返倫敦。」
克禮只敢相信他的耳朵。這有可能是真的嗎?穩下來…穩下來…他的頭整個暈眩了。他的肌肉繃得好緊,因為他用力控制著讓它發抖。他好怕自己一旦開始發抖,便再也停不下來。
「柏麥克為什麼沒有在戰爭結束、交換戰俘的時候,被換回來?」他聽見自己這樣問。
「似乎抓住他的人想要以他為籌碼來談判,意圖獲取大筆的贖金,外加一些武器。看來柏麥克在嚴刑拷打之餘,承認自己是柏氏船運公司的繼承人。不論如何,這場談判困難重重,而且是在國防部最高層級的辦公室秘密進行。」
「這些可惡的雜種,」克禮憤怒到極點,「早知道他有救,我一定會救他的…」
「那是當然,」魏威廉冷冷地說。「幸好,不管你出了力沒有,事情還是解決了。」
「柏麥克現在在哪裡?他的狀況怎樣?」
「這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我是來警告你的。說完我的警告,我欠你的債就還清了。你瞭解嗎?」
克禮雙手握拳站了起來。「警告我?警告我什麼?」
「柏中尉的神智並不正常。陪他回來的醫生其實建議他的家人讓他去療養院待上一段時間,這也是他返國的消息並未刊在報紙上的原因。他的家人希望保持絕對的隱密。柏中尉已被送回柏家在白金漢郡的莊圈,但他立刻不告而別。目前行蹤不明。我之所以趕來瞥告你,乃是因為他的親戚說他把他所受的苦,全都怪到你的頭上。他們相信他要殺你。」他的臉上出現好似冰塊裂了一個缺口那般的笑容。「這也非常諷刺,是吧?你因為救了一個你討厭的人而即將獲頒全國最高榮譽的勳章,卻又因為你該救而沒救的人而被謀殺。費上尉,你最好在他找上你之前,找到他。」
克禮腳步踉蹌地離開魏中校的房間,快步行經走廊。這是真的嗎?這是魏威廉邪惡的操控,或者,柏麥克真的奇跡似地沒死?果真如此,他受了怎樣的苦啊。他想像帥氣又幽默的麥克,以及剛才魏威廉所描述的那個人。這質在太不可能f了。
神聖的地獄啊…如果柏麥克前來向他尋仇,要找到費家莊真是太容易了。
前所未有的恐懼撲天蓋地而來,尖銳且無可比擬。他必須確定碧茜的安全,保護她是最重要的事。他下樓時,心臟怦怦狂跳,轟隆隆的腳步聲似乎是她名字的迴響。
潘先生站在客棧入口處,建議地對他說:「喝杯麥酒再走吧?小店永遠免費招待全英國最偉大的英雄。」
「不用了,我急著回家。」
潘先生關心地伸手攔住他。「費上尉,你氣色不大好,到裡面的包廂坐一下吧?我拿出最好的白蘭地或蘭姆酒,幫你振奮精神?」
克禮搖頭。「沒時間。」他沒時間做任何其它的事。他跑到外面,天氣比他抵達時更暗也更寒冷了。傍晚的天空彷彿惡夢的顏色,吞噬了世界。
他快馬加鞭往費家莊趕回,耳朵中充斥的全是戰場上如鬼吼般的喊叫,充滿淒厲的哀求與痛楚。柏麥克,他沒死…這怎麼可能?克禮明明看見了他胸前的巨創,他也看過夠多的傷者,知道那樣的傷不可能存活。然而,或許因為奇跡…
當他靠近屋子,他看見埃布爾從樹林裡出來,碧茜苗條的身影跟在牠後面。她似乎剛從瑞黎園回來。一陣強風吹起她酒紅色的披風,使它瘋狂地翻飛,順便也把她的帽子吹掉了。狗兒吠叫著跑去追時,她笑了起來。看見克禮從馬路上過來,她開始對他揮手。
他差點因如釋重負而掉下馬來。一路隨行的巨大恐慌感逐漸減輕,黑暗開始往後退。感謝上帝,碧茜完好無恙地在這哩。她屬於他,如此美麗且生氣勃勃,而他將要用他的一生來照顧她。不管她要什麼、任何的話語或回憶,他都願意說出來。在這一刻,一切顯得那麼容易,因為他愛她,這份愛的力量使得任何事都不再困難。
克禮放慢馬兒的速度改為走路。「碧茜。」他的叫喚被風吹散了。
她仍然笑著,頭髮被風吹散了,她停下來等他過去。
有道光線一閃,他被腦部突然的疼痛嚇了一跳。剎那之後,他才領悟他聽到了步槍發射的聲音。如此熟悉的聲響…那是他靈魂上不可抹滅的一個刺青。槍枝發射、子彈發出口哨般的聲音、爆炸、人的喊叫、馬匹嘶鳴…
他真的從馬上掉下來了。他緩慢地往下滾,世界變成了令人困惑的景象和聲音。天和地顛倒了。他是往上,還是往下跌倒?他撞擊到一個堅硬的表面,呼吸全被抽光,他也感覺熱熱的血液沿著他的臉流進耳朵裡。
另一場惡夢。他必須趕快醒來,找到他的方向感。奇怪的是,碧茜也在他的惡夢裡'哭喊著向他跑過來。埃布爾夾帶著狂吠的聲音已經衝到。
他的肺拚命想要吸到空氣,他的心臟好像離了水的魚,賣力地跳動。碧茜在他身邊跪倒下來,藍色的裙子澎了起來,她抱起他的頭放在腿上。
「克禮—我來—噢,上帝—」
埃布爾在某人靠近時咧嘴發出威脅的聲音。片刻的暫停,而後憤怒的吠叫聲開始滲入高頻率的哀鳴。
克禮掙扎著坐起來,使用外套的袖口壓住從太陽穴流出來的血。他用力地眨眼睛,看見一個似乎只剩骨架、衣服與頭髮都凌亂不堪的人站在幾公尺外。他的手上有一把槍。
克禮的頭腦立刻評估對方的武器,那是一把可射彈的槍,也是軍方才有的配備。
早在他抬頭看到來人形容枯稿的臉時,克禮已經知道他是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42:55
第二十七章
碧茜的第一個本能是衝到丈夫與陌生人之間保護他,但是克禮把她推到身後,用身體屏擋她。她害怕又震驚地小聲呼吸,從他的肩膀上方看出去。
那人的便服掛在有如骷髏的骨架上。很高大,但是好像沒吃沒睡已經好幾個月。亂七八糟的黑色頭髮需要梳剪,以瘋子般狂野且讓人緊張的專注眼神看著他們。這些雖然都很奇怪,但仍不難看出他原本相當英俊。如今,他是船難之後的殘骸。一個有著老人之臉和鬼影幢幢之雙眼的年輕人。
「從地獄回來了,」柏麥克聲音嘶啞。「你沒想到我活得成,是吧?」
「柏…麥克。」克禮說話時,碧茜感覺到他的身體如此幾不可察地征微發抖。「我從來不知道你發生的事。」
「當然。」柏麥克手上的槍開始抖動。「你忙著救魏威廉。」
「柏麥克,請你放下那個東西。我—閉嘴,埃布爾—我差點因為沒有救你而自責致
死。」
「但你終究沒有救我。從那時起,我好像去了一趟地獄又回來。當你成為英國最偉大的英雄,我卻在戰俘營裡挨餓受凍,全身都快爛光了。叛徒,雜種—」他舉槍瞄準克禮的胸前。碧茜嚇得抽了一口氣,貼在他的背上。
「我必須先救魏威廉,」克禮冷冷地說,他的脈搏跑得飛快。「那是我唯一的選擇。」
「胡說,你想要得到拯救長官的榮耀。」
「我以為你已經回天乏術'而且魏威廉如果被俘,他被刑求之後的許多軍事機密將對我方造成重大傷害。」
「那麼你應該射殺他,而救我出來。」
「你的頭腦該死地瘋掉了,」克禮生氣地說。對已經處於半瘋狂狀態的柏麥克這樣說話,或許不很聰明,但是碧茜真的不能怪他。「冷血地謀殺一個毫無防禦能力的軍人?任何理由都不能讓我那樣做,即使對方是我討厭的魏威廉。如果你要因為這件事而槍殺我,那就動手吧,讓你自己成為真正的魔鬼。但是,如果你敢傷我的妻子一根汗毛,我會拉著你一起去地獄。這也包括埃布爾,牠為了保護你,還受了重傷。」
「埃布爾沒在那裡。」
「我留下牠保護你。當我再回去想要救你的時候,牠被刺刀刺傷、躺在地上流血,一隻耳朵也被割掉。可是你已不見蹤影。」
柏麥克眨眼,眼中閃過一絲不知該相信什麼的神情。他的目光移向埃布爾。碧茜驚訝地看見他蹲了下來,對狗兒做出手勢..「過來,狗狗。」
埃布爾動也不動。
「牠知道槍枝代表什麼o」碧茜聽見克禮簡潔的解釋。「把槍放開,牠才會靠近你。」
柏麥克開始猶豫,終於,他把手槍放在旁邊的地上。「過來,」他對困惑地低鳴不已的狗說。
「去吧,孩子,」克禮以低沈的聲音鼓勵牠。
埃布爾以充滿警戒的姿勢靠近柏麥克,尾巴只以極小的幅度搖動。柏麥克揉弄牠粗糙的頭,再抓抓狗兒的脖子,埃布爾一邊喘氣,一邊開始舔他的手。
貼靠在克禮頸邊的碧茜感覺他身上的緊張有點開始離開。
「埃布爾在那裡,」柏麥克用不同的聲音說。「我想起來了,牠舔著我的臉。」
「如果我不打算回去找你,我會把埃布爾留在那裡陪你嗎?」克禮質問。
「這些都不重要。立場如果反過來,我會射殺魏威廉,救你出來。」
「不,你不會。」
「我會,」柏麥克堅持的聲音已開始動搖。「我不像你,你的榮譽感太強了。」他在地坐下來,整張臉埋在埃布爾粗糙的毛皮裡。他再次說話的聲音因此有些模糊..「你應該在他們俘虜我之前,把我槍斃。」
「但我沒有,而你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了下來。」
「存活的代價太大了,一點都不值得。你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麼,連我自己都受不了。」
柏麥克放開埃布爾,備受折磨的眼睛看向躺在身旁的手槍。
在柏麥克拿到武器之前,碧茜說:「咬過來,埃布爾。」狗兒立刻聽話地咬起武器帶去給她。「好孩予。」她收好武器,拍著牠的頭。
柏麥克把手臂架在膝上,臉部埋了進去。碧茜立刻認出這個低沈又沮喪的姿勢。他發出了幾個聽不出任何意思的字詞。
克禮過去跪在他的身邊,伸出強壯的手臂放在他的背上。「聽我說,你不孤單。朋友在你身邊。真是的,麥克…跟我們回家。說出你的遭遇,我會傾聽,我們會合力找出如何跟那些遭遇一起生活下的方法。我那時候沒辦法幫你,現讓我想辦法幫你。」
他們帶柏克回到屋裡,他立刻因為筋疲力盡、飢餓和精神上的重大悲痛垮了下去。
克禮尚未指示柯太太應該怎樣處理,後者已立刻掌握情況,並號令所有僕人分頭行動。這是一個早已習慣應付疾病和殘障者的家庭。熱水澡、臥室,營養且容易消化的食物,麥克才剛躺下來,柯太太便讓他服用藥水和鴉片酊。
克禮來到床邊,望著幾乎不認得的老朋友。苦難改變了他的內外,但是他將痊癒。克禮一定要幫他做到。
懷著這樣的希望與使命感,克禮開始對生命與整個存在有種脆弱和以前沒有的感覺。柏麥克沒有死。在他所犯下的許罪惡之中,至少這一件可以從他沉重的良心負擔上移開了。
柏麥克以昏沈的眼光看著他,曾經神采奕奕的眼睛如今黯淡與遲鈍。
「我希望你跟我們住上一段時間,等到身體好一些再離開,」克禮說。「你不會亂跑,對吧?」
「我無處可去了,」柏麥克喃喃說完,就睡了。
克禮離開房間,謹慎地關好門之後,朝屋子的男一翼走去。
那只名叫梅杜莎的刺蝟正在走廊裡遊蕩,因克禮經過而暫停。他忍不住露出微笑。他彎下腰去,用碧茜教他的方法,雙手放到牠的身下,把牠抱起來。他把牠轉過來看著他時,刺蝟的刺自然地平貼下來。牠掛上刺蝟奇特的微笑,放鬆但好奇地打量他。
「梅杜莎,」他輕聲說,「我如果是妳,就不會在晚上離間我的籠子出來亂逛,等妳被某個洗碗女僕撿去刷鍋子的時候,可不要怪我。」他帶著牠上樓來到私人的起居室,將牠放進籠子裡。
他繼續前往碧茜的房間,想起妻子完全把柏麥克當成另一隻受傷的動物,毫不遲疑便讓他住進家裡來。這好像就是大家公認的碧茜的行事風格。
安靜地進入房間後,他看見妻子坐在梳妝台前,正仔細在替幸運剉趾甲。那貓咪一臉無聊地看著她,尾巴懶洋洋地甩動著。「…你不能爬到沙發的靠墊上,」碧茜正在說教,「不然,柯太太會砍了我們兩個的頭。」
克禮的視線沿著她修長而優美的曲線往下看,檯燈由她的側面映照過來,也穿透了薄薄的棉布睡衣。
感覺到克禮在場,碧茜自然而優雅地起向他走去。「你的頭會痛嗎?」她關心地問道,同時抬手去摸他擦了藥的太陽穴。從克禮起同家,發生了太多的事,他們到現在才有機會私下說些話。
他低頭在她的唇上輕輕刷過一個親吻。「不捕。像我這麼堅硬的頭,子彈碰到了都只好跳開。」
她的手依戀地在他臉上徘徊。「你去找魏中校的情況怎樣?他也想拿槍殺你嗎?」
克禮搖頭。「只有朋友才拿槍殺我。」
碧茜笑了一下,立刻恢復嚴肅。「柏中尉並沒有瘋,你知道。只要給他時間和足夠的休息,他會痊癒的。」
「但願如此。」
她藍色的眼睛審視著他。「你一直都在責怪自己,對吧?」
他點頭。「我做了當時所能做的最好的決定。但即使有這種認知﹒並沒有使那個決定的結果更容易接受。」
碧茜靜止不動了片刻,顯然正在考慮著什麼。她隨即離開他,往梳妝台走去。「我有個東西要給你。」她在前面的抽屜裡翻找,拿出一張折迭的紙。「是一封信。」
他親切但詢問地看她一眼。「妳寫的?」
碧茜搖頭。「是強恩寫的。」她拿過來想交給他。「他臨終前不久寫的。黛莉不想交給你,但我認為你該看了。」
克禮並未伸手去接,而只是靠近碧茜,拿起她刷得膨鬆的棕色頭髮掃著自己的臉。「妳念給我聽吧。」
他們一起往床鋪走去,在床墊上坐下來。碧茜打開信紙開始念時,克禮一徑注視著她的側面。
親愛的克禮..
看來我剩下的時間比我預計的更少了。我承認我完全沒有料到生命竟然這麼短。回首過往,我發現自己在錯誤的事情蹉跎了生命,而未把時間用於真正重要的事。但我也看到,我已經比其它人受到上天更多的眷顧。我不必拜託你照顧黛莉和母親,我很清楚只要是她們的要求你一定都會照辨。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就表示你從戰場回來,而且正準備扛起你從未準備要扛的責任。容在在此給你幾個忠告。我在旁看了你一輩子…看見你躁動不安的天性,看見你總是無法知足。看見你常把所愛的人放在台座之土,最後卻發覺他們令你失望。你也對自己做著相同的事。我親愛的弟弟,你是你自己最大的敵人。如果你能學會,不去要求自己和別人必須成為那不可能的完美,你或許可以找到總是與你失之交臂的快樂。
原諒我無法活著…也原諒你還活著。
這是你理應擁有的生活,任何一天都不應該浪費掉。
強恩
克體沉默了許久,他的胸口好緊、好緊。這的確就是哥哥的口氣…如此地充滿愛心,稍稍地愛說教。「我好想念他,」他低語「他是那麼地瞭解我。」
「他瞭解的是過去的你,」碧茜說。「但我認為你已經改變了。你不再事事要求完美。不然,你怎會認為我有吸引力?」
克禮輕輕捧著她的驗。「妳是我理想中最完美的人,賀碧筒。」
她往前讓他們的鼻子碰在一起。「你原諒自己了嗎?」她輕聲問。「原諒你還活著?」
「我正盡力嘗試。」她美妙溫暖的胴體令他無法抗拒,他按著她的頸後,親吻她的喉嚨。她的皮膚竄過一陣顫抖。壓抑著似乎要失控的需要,他謹慎地替她寬衣。每個動作都盡力地溫柔、輕巧,雖然他的身體早已因為佔有她的渴望而無比疼痛。他的雙手輕輕拂過,讓心中的愛化成感性的動作流過兩人的全身。情緒轉化成動作,動作帶來無上的愉悅。
他用舌頭探索她的嘴,同時進入她,雙手插在她如絲如瀑的髮中。她想移動,但是他讓她靜止、送進更多的愉悅,直到她的每一口呼吸都是呻吟、顫抖不止。
碧茜緊踩著床、用力抓著他的背,他開心地欣賞她漸大的小小痛苦,深愛她臉上那迷惑或失落的表情。她 身體的節奏似乎全收攏了過來,而後集中於一個震動,一片粉嫩的水彩渲染過細緻的肌膚。但他還不想結束,雖然他的飢渴如此兇猛。他以無比的努力強迫在她體內的自己靜止下來。
她叫了出來,抬起小腹握著他的體重。「克禮,求求你!|」
「噓....」他將她壓下去,親吻著她的頸部,再慢慢往下到胸前。他輕輕吸吮著美麗的蓓蕾,用牙齒和舌頭愛撫她,留下濕熱的余火。她的喉嚨發出小而飢渴的聲音,體內的肌肉以不由自主的節奏緊抓著他。他開始遵循這溫柔的模式..身體往前壓,引誘她在他後撤時企圖抓住他。「看著我—」他低語,而她的睫毛往上抬,將她的靈魂暴露出來。
一手握在她的腦後,他在最深入她時,用嘴唇覆住她的。她接受所有的他,雙手雙腳乃至全身都環抱著他。他讓抽送的節奏變得更為兇猛與快速,逐漸狂野與放肆地騎乘她的小腹。她往上拱,激烈地抽搐,體內肌肉緊緊地抓著他,濕熱的漣漪抽出最徹底的釋放。
激情狂愛令兩人好一陣子都無法動彈。這種敞開、再也沒有秘密的感覺是如此飽和,令克禮以崇敬的心情用遊走的雙手膜拜她的身體。她伸展身體,移動修長的腿將他困住,一手橫在他的胸前。而後她更往上些、爬到他的身上,用嘴和鼻子磨蹭他胸前的毛。他靜靜躺在她溫暖的身體之下,任由她探索與玩耍
等他們終於下床,兩人都有些暈眩。克禮堅持幫她沐浴、替她擦乾身體,甚至幫她梳頭。他洗澡的時候,她拿著他的睡袍坐在澡盆旁邊,不時探前偷一個吻。他們為彼此發明許多暱稱,開始建立親密關係裡看似沒有意義、實為婚姻之全部意義的小小連結。一如他們收集的某些字句與回憶,這些小小的親密動作都在兩人之間有過特殊的意義,如今一一進入他們的感情存折。
碧茜熄去床頭之外所有的燈。「該睡覺了,」她喃喃低語。
克禮站在門坎,看著妻子滑入床單之間,她的頭髮梳成鬆鬆的辮子垂在肩上。她看過來的眼神如今已如此熟悉,那是一種充滿耐心的鼓勵。也是只有碧茜才有的表情。
跟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只有一輩子是不夠的。
克體深吸一口氣,他決定了。
「我要睡左邊,」他熄掉最後一盞燈。
他們一起睡到第二天早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43:12
終曲
一八五七年六月二十六日 倫敦海德公園
克禮與他的步槍旅一起站在海德公園北邊處很大的空地。這片長千兩百公尺、寬
八百公尺的地方,將要容納所有軍種的代表,計有海軍、重騎兵隊、步槍旅、輕騎兵隊、救生隊、高地軍隊等,每個軍種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令天早上很熱,一點風也沒有,保證要把參加維多利亞勳章授勳典禮的成千上百個軍人烤焦。
全副武裝的士兵們早已非常淒慘,有的是已經曬昏了,有的是因為羨慕。「我們的制服是整個大英帝國的軍隊裡面,最最醜陋的,」步槍旅一位同袍低聲抱怨,一再看向附近衣著華麗的輕騎兵隊。「我討厭這種叫人沮喪的墨綠色。」
「穿著那一身的紅色和金色穗帶爬到前線,恐怕會成為最鮮明的標靶吧,」另一名隊員以責備的聲調低語,「你的屁眼三、兩下就被射穿。」
「我才不管,女人都喜歡紅外套。」
「你寧可要女人喜歡,而不怕屁眼被射穿?」
「你難道不喜歡?」
隊友的沉默是最佳的回答。
克禮覺得很有趣,嘴角揚了起來。他望向葛洛文廣場人口附近的觀禮區,那裡約有七千名持票的觀眾坐著,包括碧茜和賀家的其它人,以及他的外祖父、黛莉和幾位親戚。在這場學勞師動眾、而且他並不想要的典禮之後,所有人將一起前往盧裡奇大飯店,舉行聚餐和所謂的慶祝會。盧哈利暗示將有特別的餘興節目。憑他對盧哈利的瞭僻,這節目從歌劇三重唱到動物雜耍團,都有可能。只有兩件事是確定的..賀家人到倫敦來了,等著所有的頑皮和嬉鬧吧。
飯店的聚餐將有另一位特別來賓,那就是柏麥克,他已經賣掉軍職,準備接掌家族的航運事業。麥克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克服戰爭帶來的創傷,事實土,復原的過程離全部完成還很遙遠。然而,經過費家上下的長久照顧,已經幫了他很大的忙。經過痛苦但又必要的過程,麥克終於把他的神智一片片地重新拼湊起來。藉著充分瞭解他的朋友的支持,他逐漸回復成原來的那個人。
麥克一天比一天更像以前那個機智又瀟灑的公子哥兒。經常在鄉間馳騁的結果,不只讓他的身體更為健康、活力更為增加,失去的肌肉也漸漸長回來。即使返回他在白金漢郡的家鄉,麥克傲然經常去麗河頓園找克禮和碧茜。就在這樣的一次拜訪中,他認識了前來麗河頓園作客兩星期的黛莉。
黛莉見到這位高大黑髮之前任軍人的反應,讓克禮和碧茜非常不解。克禮無法理解,向來如此友善高雅的嫂嫂,為何一到麥克附近就變得如此害羞和笨拙。
「因為他是一頭老虎,」碧茜私下向他解釋,「而黛莉是天鵝,老虎永遠會讓天鵝覺得緊張。她覺得他非常有吸引力,但她又覺得她不該與這位紳士在一起。」
麥克似乎也很喜歡黛莉,但每次小心地採取行動時,黛莉便立刻後退。
然後,這兩人以讓人驚訝的快速成了好朋友。他們一起去騎馬,一起去散步,分開的時候不斷地寫信給對方。如果兩人都在倫敦,大家也會看到他們經常湊在一起。
對他們從原本尷尬的關係竟有這麼巨大之改變感到好奇,克禮有一次詢問麥克,其中是否發生了什麼事。
「我告訴她,我因為舊傷而無法人道,」麥克說。「這似乎極大程度地安撫了她的神經。」
克禮嚇了一大跳,忍不住謹慎地問..「你真的不行?」
「當然不是,」麥克理直氣壯地回答。「我這樣說,只是因為她在我身邊時,實在太容易受到驚嚇、也太害怕了。這方法看來很有效。」
克禮嘲弄地看他一眼。「你打算把真相告訴黛莉嗎?」
麥克的嘴角出現淘氣的微笑。「我或許會讓她把我醫治好,」他承認。看見克禮的表情,他趕緊又說,他最終的用意是要向她求婚的。
這是一樁好婚配,克禮相信他哥哥也會贊同。
致敬號響起,禮炮擊發。閱兵開始時,軍樂隊也雄壯地演奏著國歌,所有軍人放低他們的隊旗、展現他們的武器。女王一行人慢慢地走過隊伍之前,當她並未依照原訂計劃在中央的講台下馬,工作人員開始小小地騷動,而後發現女主陛下打算騎在馬背上授勳,並讓親王在她的左邊陪伴她。
六十二位即將接受勳章的人逐一被召喚到講台那邊。克禮也跟其它的許多人一樣,在戰爭結束之後離開了軍隊,所以現在都穿著便服﹒跟其它人不一樣的是,克禮的手上還牽著一條皮繩,帶著一隻狗。軍方並未多做解釋,只通知他帶著埃布爾同行。當埃布爾順從地與克禮同步前行時,步槍旅的同袍紛紛發出鼓勵的聲音。
「你好帥啊,埃布爾!」
「看起來真聰明,兄弟!」
「嘿,別替我們在女王面前出糗啊!」
「這也是你應得的,埃布爾,」有人加了這一句,眾人紛紛贊同。
克禮瞪了他的同袍一眼,這只讓他們更開心,接著他便帶領埃布爾去晉見女王了。
女王陛下比他所預期的更為矮胖,鷹鉤鼻有點醒目,下巴卻幾乎看不見,但是眼睛炯炯有神,充滿穿透人心的力量。她穿著紅色的騎馬裝,胸前斜坡將軍的綬帶,騎馬帽上也別有將軍的紅白羽毛帽徽,胖胖的手臂上套著悼念陣亡官兵的黑色紲縐紗。當她騎在馬背上,剛好與站在講台上的受勳人士一樣高。
克禮很欣賞她執行典禮那種慎重其事的態度。人們排隊經過她面前,每個人停下來讓工作人員向女王介紹,再由女王把用紅色鍛帶繫住的銅製十字形勳章別在該位人士的胸前,而後他立刻被引導下台。以這種速度進行,整個過程不到半個小時即可結束。
克禮和埃布爾上台時,群眾傳來一陣歡呼聲使他略微分心,而後歡呼聲越來越大,幾乎震耳欲聾。他不認為自己應該比別的士兵得到更多讚揚,每位受勳人士的勇氣和義行都應該得到同樣的認同。但是各個列隊依然為他歡呼,使得他非常的不好意思。埃布爾不安地抬起頭來看他,也更往他的身邊擠靠。「不怕,孩子,」他低聲安撫牠。
一人一狗在她面前站定時,女王好奇地看著他們這一對。
「費上尉,」她說。「我們的國民非常以你為榮。」
克禮謹慎地回答..「榮耀屬於所有為女王陛下征戰的每一位士兵,以及等待他們回來的每一位家屬。」
「說得真好,也很謙虛,上尉。」她的眼尾紋因微笑而更深了一些「上前來。」
他上前之後,女王把十字勳章別在他的胸前。克禮要後退時,她用手勢和話語留住他。「留下。」她的注意力轉向坐在台上、歪著頭好奇地打量她的埃布爾。「你的夥伴叫什麼名字?」
「牠叫艾伯特,陸下。」 (譯注‧‧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也叫艾伯特。)
女王好像很想笑,嘴角微微地上揚。她很快地看了王夫一眼。「據我們所知,你在英克曼和賽巴斯托英勇作戰的時候,牠都在你身邊。」
「是的,陛下。牠執行了許多困難又危險的職務,讓我跟我的弟兄得以保持安全。這個勳章大半應該歸功於牠,是牠幫我在敵軍的戰火下找到受傷的上級軍官。」
工作人員上前,把一個奇特的東西遞給女王。那有點像是…狗的頸圈。
「上前一步,艾伯特,」女王說。
埃布爾立刻聽令,坐到講台的邊緣。女王探身把頸圈繫在埃布爾的脖子上,她的手法非常熟練,顯然很有經驗。克體想起他似乎聽過,女王養了好幾隻蘇格蘭牧羊犬。她開始對埃布爾說話,好像當牠聽得懂..「這個項圈刻有你的軍團,和你在戰場上的功績,銀扣環則褒揚你對帝國的奉獻與英勇。」
埃布爾耐心地等待頸圈扣好,而後舔了舔女王的手腕。
「沒禮貌,」她低聲斥責,但拍拍牠的頭。而後她很快對克禮露出心照不宣的一笑,他們則讓位給下一個受勳的人。
「埃布爾,你成了皇室之友呢,」碧茜後來在盧裡奇飯店裡笑著說。她坐在他們房間的地毯上,審視埃布爾的頸圈。「希望你今後可別自以為了不起,擺起架子來唷。」
「在妳家人的四周,牠是不敢的。」克禮正在脫下外套和背心,接著除去領巾。他在長椅躺下,覺得清涼的室內非常舒服。埃布爾走到牠的碗前喝水,發出不小聲音。
碧茜走過去,整個人趴伏在他身上,手臂迭在他的胸前。「你今天讓我好驕傲啊,」她笑著對他說。「我並且在所有的女人因你而歎息、為你如此心醉神迷時,因為你將回到我身邊,而感到一丁點的得意。」
克禮揚起一道眉毛。「只有一丁丁點?」
「噢,好啦,鋪天蓋地般得意。」她開始玩弄他的頭髮。「現在,勳章這回事結束了,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討論。」
克禮閉上眼睛,享受她的手指輕輕拂過頭皮的快感。「什麼事情?」
「你對在我們家增加另一個成員有什麼看法?」
這個問題並無不尋常之處。自從他們搬到麗河頓園,碧茜的畜欄便一直擴大,領養回來的動物只有增無減。她最近也申請加入倫敦新成立的自然歷史協會,不知怎地,那些老袤的昆蟲學家、鳥類學家和其它領域的自然學家,竟未排斥這位年輕的女會員。尤其,他們發現碧茜可以就候鳥的遷徙模式、植物的週期以及跟動物有關的習性與行為等題目,一談便好幾個鐘頭的時候,他們似乎歡迎她還來不及呢。一所新的自然歷史博物館即將成立,他們正在考慮邀請碧茜加入董事會,希望她針對該計劃的各方面提供女性的洞見。
克禮並未睜開眼睛,懶洋洋地笑著。「這回是有毛皮的?還是有羽毛的?或者是有鱗片的?」針對她早先的問題,他問道。
「都不是。」
「天哪,來自異國他鄉的。好吧,這個生物是從地球的哪裡來的?我們必須去澳洲接牠嗎?或是冰島或巴西?」
一陣笑意竄過她的身體。「他其實已經到了,不過,你可能要,呃…八個月之後
才見到。」
克禮的眼睛倏地張開。碧茜正對著他害羞又急切地笑﹒而且似乎很高興。
「碧茜。」他小心地翻轉身體,讓她改為在他身下。他閉雙手捧著她的臉。「妳確定?」她點頭。不知所惜的克體乾脆用嘴蓋住她的,用力地親吻她。「我的愛…寶貝的女孩...」
「所以,這也是你想要的,對吧?」她在親吻之間問道,其實早已知道答案。
克禮臉上純然的喜悅,使得一切都模糊了。「比我所曾夢想的更想要,雖然我並不值得擁有。」
碧茜的手臂滑上他的脖子。「讓我告訴你,你值得什麼,」她說著把他的頭往下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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