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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克萊佩]午夜前的歸屬(賀氏系列)(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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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1:59:56
標題:
[莉莎‧克萊佩]午夜前的歸屬(賀氏系列)(全文完)
午夜前的歸屬
(賀氏系列)作者:莉莎‧克萊佩
一份意料之外的遺贈,使賀家在一夕間晉升為貴族階級。
突如其來的轉變,使得賀雅蜜一時應付不了錯綜複雜的上流社會。
羅凱莫高大、黝黑、危險又英俊,他所擁有的財富遠超過大多數男人的夢想,羨煞眾人。
年輕女子很難不受他吸引。但凱莫對於上流社會的繁文縟節已然生厭,
一心只想回歸他「未開化」的吉普賽根源。楚楚可憐的雅蜜向凱莫求助時,
他原本只打算付出友誼,但那個打算完全比不上出其不意吞沒他倆的慾望。
可是,一個蔑視傳統禮教的男人,有可能會因為這樣的誘惑而甘願走入老套的婚姻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0:15
第一章
倫敦一八四八年秋天
在一座人口將近兩百萬的城市中尋人是一樁艱巨的任務,不過要是這個人的行徑有跡可尋,常泡在酒館或酒吧間裡,那就有幫助。然而,依舊不是易事。
里奧,你在哪裡?賀雅蜜(AmeliaHathaway)絕望地想,她乘坐的馬車車輪在石子路面轆轆滾動。可憐、狂躁、情緒不寧的里奧。有些人一旦面對難以負荷的處境,便就此崩潰,她哥哥便是如此。他們可能再也找不回昔日神采飛揚又忠誠可靠的那個里奧了。
「我們一定會找到他的。」雅蜜望著坐在對面的吉普賽男子這樣說,但心裡根本沒有把握。阿閔一如往常那般面無表情。
其實怪不得別人覺得阿閔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的防衛心很強,事實上,棲身賀家長達十五年,他始終未曾把他的名字告訴任何人。自從賀家在自家產業櫻草莊的小溪畔發現奄奄一息、不省人事的他,至今也僅僅知道他姓閔(Merripen)。
當時阿閔醒來發現自己被一群好奇的賀家人包圍時,反應之激烈使得所有人不得不合力將他壓在床上、異口同聲喊叫如果他不躺好,只會讓傷勢更加嚴重。雅蜜的父親推斷,這個吉普賽小男孩八成是在當地地主荷槍持棍、馳馬殘暴地驅趕在他們土地上紮營的吉普賽人時慘遭傷害的。
「他們可能對他見死不救,」賀先生沉痛地說。身為一名飽讀詩書且有前瞻性思想的紳士,他反對任何形式的暴力。「現在要和他的族人聯繫恐怕不容易,他們可能已經走得老遠了。」
「那我們可以留下他嗎,爸爸?」雅蜜的妹妹蓓萍興沖沖地問。雖然這個小男孩才像被活捉的小野狼似地,想用利牙狠狠咬她,如今已被她當成了新鮮好玩的寵物。
賀先生對她微笑。「他想留多久都可以,不過我覺得他可能待不到一個星期就走了。吉普賽人——他們自稱羅姆人——是流浪的種族,不喜歡在同一屋簷下居住太久,他們覺得那樣很受拘束。」
沒想到阿閔竟留了下來。起初又瘦又小的男孩,因得到適當的照料與正常的三餐,以驚人的速度長成一名體魄魁梧、孔武有力的大漢。阿閔在賀家的身份很難說得清楚,他既不是家庭成員,但也不是一般下人,他包辦了賀家的各種差事,還身兼車伕及萬事通,而且只要他高興便與賀家同桌吃飯,並在主屋裡有自己的房間。
現在里奧失蹤了,恐怕還有陷入危險的可能,當然得靠阿閔來救他。
雅蜜此刻沒有伴護,並不宜與阿閔這樣一個男人獨處,不過她已二十六歲,早就自認不需要任何伴護。
「我們應該剔除里奧不會去的地方,」她說,「像是教堂、博物館、大學校園……還有高尚的小區,自然都要排除在外。」
「剩下來的範圍還是非常大。」阿閔喃喃地道。
阿閔不喜歡倫敦。在他眼中,所謂文明社會的建設絕對比大自然的任何東西更粗野。如果要他與一群野豬關在豬舍一小時,或與一群雅客在起居室相處一小時,他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我們似乎應該從酒館開始找。」雅蜜繼續說。
阿閔白了她一眼。「你知道倫敦有多少酒館嗎?」
「不知道,不過今晚結束之前我就會知道。
「我們先不找酒館,我們要去里奧最可能捅出大摟子的地方。」
「那是什麼地方?」
「紀氏俱樂部。」
紀氏俱樂部是一家名聞遐邇的賭博俱樂部,專供紳士們來這裡做些下流事。俱樂部的創始人是個名叫紀毅偉的退休拳師,紀先生過世後,俱樂部現在屬於他的女婿聖文森爵爺所有,狼藉聲名絕不輸給岳父的聖文森只是讓這家俱樂部更顯魅力無窮。
要成為紀氏俱樂部的會員必須花一大筆錢,三個月前里奧一承襲爵位,自然堅持立刻加入。
「如果你打算用喝酒讓自己一命嗚呼,」雅蜜冷靜地對哥哥說。「我希望你好歹挑一個比較負擔得起的地方。」
「我現在可是堂堂的子爵,」里奧漫不在乎地回答。「總得有點派頭,否則人家會怎麼說我?」
「人家會不會說你是個浪子兼白癡,承襲爵位也只是一場猴戲?」
這話逗得她英俊的哥哥咧嘴而笑。「這個比喻對猴子不公平吧。」
憂慮使雅蜜越來越冷,用戴手套的手按住陣陣發疼的額頭。這不是里奧第一次鬧失蹤,但絕對是失蹤最久的一次。「我從來沒去過賭博俱樂部,這會是挺新鮮的經驗。」
「他們不會讓你進去的,你是淑女,而且就算他們放行,我也不會讓你進去。」
雅蜜放下手,詫異地看阿閔。阿閔很少阻擋她做任何事,事實上這可能是頭一遭。她有點不高興。哥哥的性命可能岌岌可危,她已顧不得講究社會規矩,何況她對這座男人的逍遙窩也非常好奇,很想一探究竟。既然她已注定要當老處女,她就要享受隨之而來的那點小小的自由。
「他們也不會讓你進去。」她指出。「你是羅姆人。」
「事有湊巧,俱樂部的經理也是個羅姆人。」
這可是非比尋常,甚至驚世駭俗。吉普賽人向來被視為小偷與騙子,有人居然能放心將現金與帳款交給一名吉普賽人管理,更別說是由他負責仲裁賭桌產生的各種爭執,這絕對是一項驚人之舉。「這個人一定非常特別,才能當上經理,」雅蜜說。「很好,我就讓你陪我去紀氏俱樂部,有你在場,說不定他會更熱心幫忙。」
「謝謝你。」阿閔酸嘲的語氣幾乎擠得出醋來。
雅蜜識相地保持沉默,由他駕著有篷馬車在華宅、商店與劇院高度集中的城市裡穿梭前行。可憐的舊馬車在寬闊的街道上無能為力地震來震去,經過羅列著整齊綠籬、立柱豪宅的漂亮廣場,以及一棟棟喬治王朝風格的建築物。街道景觀越來越顯得華麗,磚造的牆變成灰泥的牆,然後漸漸變成石砌的牆。
雅蜜對西區的景觀並不熟悉。賀家一向在他們所居住的鄉間活動,很少進城,更少來到西區這種豪奢之地。縱使現在他家已承襲爵位,仍然玩不起這種地方。
望望阿閔,雅蜜很奇怪他似乎非常清楚方向,即使他對市區並沒有比她熟悉多少。不過阿閔就是具有認路的直覺。
他們轉進國王街,瓦斯燈照得街道一片通明,街上喧嘩熱鬧,車水馬龍,擠滿了前來尋歡作樂的人。透過煤煙霧靄看去,尚有晚霞的天空一片暗紅色,地平線彼端那些巍峨屋宇的簷頂,宛如妖怪張嘴露出的成排黑色獠牙。
阿閔將馬車轉進一棟宏偉的石砌建築後方的馬廄小巷裡。紀氏俱樂部到了。雅蜜的胃部緊縮。期望在第一個地方就能找到平安無恙的哥哥,可能太癡心妄想了吧。
「阿閔?」她的聲音緊繃。
「怎樣?」
「你可能知道,就算我哥哥尚未害死自己,我也打算一找到他便射殺他。」
「我會給你一把槍。」
雅蜜莞爾一笑,扶正帽子。「我們進去吧。別忘了——由我負責交涉。」
小巷裡充滿惡臭,那是動物、垃圾,加上煤塵的城市穢氣,遲遲不見一場大雨的沖刷,越發使得街巷與河道骯髒不堪。雅蜜踏到地面,看到一隻沿著建築物牆角吱吱叫著竄過去的老鼠,連忙跳開。
阿閔將韁繩交給馬廄小廝,雅蜜則望向小巷的盡頭。
兩個街頭流浪兒蹲在一處小火堆前,烤著叉子上的東西,雅蜜不想去猜他們正在烤什麼。她的注意力轉向被搖曳火光照亮的一小群人,三男一女,其中兩個男人正大打出手,不過因為兩人都是醉醺醺地,打架的模樣就像大熊跳舞一樣滑稽。
那女人穿著顏色俗艷的衣服,敞開的胸口露出隆起的奶。她似乎覺得兩個男人為她打架的場面很有趣,第三個男人則想要勸架。
「好啦,先生們,」那女人用一口倫敦腔喊道。「你們兩個我都做,不必打架啊!」
「不要靠近,」阿閔低聲說。
雅蜜假裝沒聽見,走得更近想看清楚一些。並不是打架的場面吸引人——連他們住的那個幽靜的村落,櫻草莊,都常發生鬥毆事件——凡是男人,不拘任何身份地位,偶爾總會露出劣根性。吸引雅蜜注意的是第三個男子,那個和事佬,他在兩名醉客之間閃來躲去,極力想勸阻他們。
他的一身衣著與左右兩名紳士一樣考究,但是…這個男子顯然不是紳士階級。他有漆黑的頭髮、黝黑的膚色,相貌有點像外國人。他的動作宛如貓一般矯健而靈活,輕易閃開兩名醉客的拳打腳踢。
「兩位爵爺,」他冷靜地說,雖以手臂擋開一記重拳,語氣依然輕快。「請快快住手,否則我只好——」話到一半他掠向一旁,避開自後方撲上來的醉客。
那妓女只顧格格嬌笑。「小羅,陪兩位爵爺練練身手。」
羅凱莫(CamRohan)重返戰局,再次試圖平息紛爭。「兩位一定明白——」他躲開一記飛拳。「暴力——」擋掉另一記右鉤拳。「無法解決事情。」
「你這下三濫!」其中一人吼道,像只發狂的山羊用頭頂過來。
羅凱莫往旁邊站,讓他一腦袋撞到牆上,那傢伙呻吟倒地,躺在地上猛喘氣。
他的對手反應卻有違常理,對勸架的黑髮男子非但不感激,反而咆哮大叫:「小羅,你真是多管閒事!老子要揍得他屁滾尿流!」他衝過來,拳頭有如風車葉片那般揮舞。
羅凱莫避開一記左鉤拳,利落地將那男人翻倒在地。他站在臉孔朝下跌了個狗吃屎的男人前面,用衣袖抹了抹額頭。「可以了嗎?」他愉快地問。「可以了?太好了,爵爺,讓我扶您站起來。」羅凱莫將那男人拉起來,朝俱樂部門口看去,有個夥計站在那裡候命。「道森,送萊汀爵爺到大門搭乘他的馬車,我來送塞維爵爺。」
「不必了,」自行爬起來的那位爵爺喘著氣說,「我自己可以走回去。」他將肥碩身軀上的衣服拉拉整齊,憂慮地望了黑髮男子一眼。「小羅,我要你答應一件事。」
「什麼事,爵爺?」
「要是風聲傳出去——要是塞維夫人聽到我為了一個妓女跟人打架——那我這條老命就不保了。
羅凱莫從容不迫地保證。「夫人絕對不會知道。」
「她什麼都知道,」塞維嘟囔。「她是惡魔黨。要是有人來向你打聽這場小糾紛……」
「我就說因為打牌太火爆,」羅凱莫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
「沒錯沒錯,好小子。」塞維拍拍羅凱莫的肩膀。「為了封住你的口——」他將一隻肥手伸進背心,掏出一隻小錢袋。
「不,爵爺,」羅凱莫站到一旁堅定地搖頭,烏亮的頭髮隨之揚起又落下。「我的沉默不必用錢買。」
「拿去,」塞維爵爺堅持道。
「爵爺,我不能拿。」
「反正錢是你的,」那隻小錢袋鏗然一聲擲到羅凱莫的腳邊。「這兒!你要將它丟在路上或怎樣都隨便你。」
那位紳士離開後,羅凱莫瞪著錢袋,好像那是一隻死老鼠。「我不要,」他自言自語。
「那我就收下了。」那妓女說著,扭到他的身邊一把拾起,在手中秤了秤重量,咧嘴而笑。「我從沒見過不敢碰錢的吉普賽人。」
「我不是不敢碰,」羅凱莫厭惡地說。「而是不需要。」他歎口氣,伸手揉著頸後。
她對他笑,毫不避諱地以欣賞的眼神打量他結實的身材。「我也不想不勞而獲,要不要我在回蕭夫人那裡之前,先在巷裡為你小小服務一下?」
「謝謝你的好意,」他禮貌地回答。「不過不用。」
她半開玩笑地聳聳肩。「那我就省了事。晚安。」
羅凱莫只點了個頭,以異乎尋常的關注盯著地面,動也不動,彷彿在聆聽某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他再次抬手揉搓頸後,彷彿在撫平因警覺而起的雞皮疙瘩。然後他緩緩轉過身來,直接望向雅蜜。
兩人目光交接的剎那,一陣小小的震撼竄過她的全身。儘管相隔數碼,她依然感受到那強勁非凡的眼神。他的表情一點都不溫暖或和善,甚至有點冷淡,彷彿他早在很久之前便已看盡世間的炎涼,也早就妥協與接受。
他的目光在雅蜜身上兜了一圈,她知道他入眼所見是個穿著日常衣裝、堅固鞋履的女子。她有細緻的皮膚,烏黑的頭髮,中等的個子,以及賀家人都有的健康紅潤的臉色。時下正流行纖瘦、蒼白與嬌弱,她卻偏結實而豐滿。
雅蜜並非自負,但她知道自己縱然不是大美人,也有相當的姿色找得到丈夫。然而她雖曾冒險談過戀愛,卻落得悲慘的下場,所以已無意再次嘗試。天知道,她光是照料家人就忙翻了。
羅凱莫移開目光,沒有說句話、點個頭或打個招呼,便逕自走向俱樂部後門。他走得不慌不忙,彷彿在給自己思考某件事的餘裕,他的動作有種天生的輕快敏捷,水流一般三、兩步便走了過去。
雅蜜與他同一時間抵達門階。「先生——羅先生——你就是俱樂部經理吧?」
羅凱莫停下腳步轉向她。他們站得很近,雅蜜幾乎可以感受到對方皮膚的溫度,嗅到他濃烈的男性氣息。他華麗的灰色錦緞背心敞開著,露出背心裡細薄的亞麻白襯衫,他伸手扣上背心的鈕扣,雅蜜瞥見他戴著一枚粗粗的金戒指。一陣戰慄竄過全身,留下一股陌生而熾熱的感覺,她頓時覺得身上的束腰太繃,高高的衣領太緊。
她紅著臉,但直視著他。他年紀不大,接近三十歲,有一副外國美男子的相貌……沉鬱的嘴型,有稜有角的下顎,覆著長睫毛的金榛色眼珠。他的頭髮需要修剪,濃黑的鬈發在衣領後面微微內卷。雅蜜看到他耳上那顆璀璨的鑽石,喉嚨因驚喘而噎住。
他有板有眼地向她鞠躬為禮。「聽候吩咐,您是?」
「我姓賀,」她也有板有眼地回答,轉身指指已經走過來站在右側的同伴。「這位是我的同伴,他姓閔。」
羅凱莫機警地看著他。「這是個吉普賽的字,既是『生』,也是『死』。」
阿閔的姓有這麼多意義?雅蜜驚詫地看阿閔,但他微微聳個肩表示這不重要。她轉向羅凱莫。「先生,我們想請教你一、兩個問題,關於——」
「我不喜歡問題。」
「羅先生,我在尋找我哥哥,瑞黎爵爺,」她固執地說下去。「我非常需要你可能知道、跟他的下落有關的任何消息。」
「就算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他的口音微微混合了外國腔,倫敦腔,甚至是一絲上流社會的腔調,可以想見這樣的談吐是與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長期為伍,融合而成的。
「羅先生,我保證不會給自己或任何人惹麻煩,因為完全沒有必要,但是我哥哥失蹤已經三天——」
「這不關我的事。」羅凱莫轉向門口。
「他可能落入壞人手中——」
「真不幸。」
「說不定此刻已經送了命。」
「我幫不了忙,希望你順利找到哥哥。」羅凱莫推開門,準備進入俱樂部。
此時阿閔用吉普賽語說了句話,使得他停下來,
自從阿閔來到賀家,雅蜜就甚少聽他使用這種神秘的語言。羅姆話的聲腔粗獷,帶著濃重的子音與拖長的元音,然而字句組合起來便呈現出原始的音樂感。
羅凱莫以肩部斜靠門框,注視著阿閔。「這是古老的語言,」他說。「我已多年未曾聽到。你們部落的首領是誰?」
「我沒有部落。」
一陣長長的停頓,阿閔面不改色地面對羅凱莫的注視。
那雙榛色的眼睛瞇起來。「進來吧,我去看看能否幫上什麼忙。」
羅凱莫二話不說直接將他們帶進俱樂部,指示一名員工帶他們到樓上的私人會客室。雅蜜聽到從某個地方傅來喧囂的人聲、音樂與來來去去的腳步聲。這處男性的逍遙窩對她這種女性來說實屬禁地。
那名帶著倫敦東區口音,態度慇勤的年輕員工,將他們帶到裝潢得美輪美奐的房間,並囑咐他們在此等候羅先生。阿閔走到窗前眺望國王街。
雅蜜沒想到這間會客室如此華美:手工編織的藍白色地毯、四壁的木質鑲板,還有天鵝絨座椅。「品味不錯,」她摘下帽子放到一旁紅木爪形桌腳的小几上。「我還以為這種地方多少有點……庸俗。」
「紀氏俱樂部不是一般場所,當初建造它時的用途是用來當倫敦最大的投資銀行,只不過現在成了紳士俱樂部。」
雅蜜走到嵌入式的書櫃前,瀏覽成排的藏書,用不經心的口吻問道:「你覺得羅先生為什麼不願收下塞維爵爺的錢?」
阿閔嘲弄地回頭一瞥。「你知道吉普賽人對財物的感覺。」
「我知道你的族人不喜歡被強迫,不過據我所知,羅姆人不會拒絕該得的賞金。」
「這不是強迫的問題。以羅姆人的觀點,在一個屋簷下定居,平日錦衣玉食,賺取豐厚酬勞……是既可恥又難堪的事。那違背了本性。」
阿閔那正經又肯定的神情,使得雅蜜忍不住調侃他。「那你的理由又是什麼,阿閔?你待在賀家的歲月更是長得嚇人。」
「那不一樣。首先,我沒有收你家一文錢。」
雅蜜笑起來。
「二則……」阿閔的語氣柔和下來。「我欠你家一筆救命之恩。」
雅蜜望著那張堅毅的臉,內心的鍾愛油然而生,她輕聲說:「真掃興,我想開個玩笑,你卻這麼正經,真沒趣。你知道你並沒有留下來的義務,親愛的朋友,你報答我們的已經超過幾千倍。」
阿閔立即搖頭。「如果我一走了之,那就好像把一窩小雞丟在狐狸旁邊。」
「我們並沒有那麼無助,」她抗議道。「我絕對有能力照顧家人……里奧也會照顧我們,等他清醒之後。」
「那是什麼時候?」他平直的聲調使得這問句聽來更諷刺。
雅蜜開口想爭論,但又勉強閉上——里奧反覆喝得酩酊大醉、糊里糊塗已經有六個月了。她一手按在肋骨下,憂心忡忡,只覺得胃部有如一袋鉛彈那般沉重。可憐的里奧失魂落魄——她很害怕任何人都無能為力。一個不願被拯救的人誰也救不了。
但是她不會罷手。
她在房間裡踱步,魂不守舍,坐立不安。里奧在某處正亟需救助,而那位羅先生不知要讓他們在這裡等多久。
「我四處瞧瞧去,」她說著走向門口。「我不會走遠。阿閔,你在這裡等羅先生。」
她聽見他嘀咕,而且不理會她的要求跟著走到廊道。
「這樣不太妥當,」他在她背後說。
雅蜜未曾停步,現在「妥當」對她不具有約束力。「這是我瞧瞧賭博俱樂部的機會,我不想錯過。」她隨著聲音來到環繞一座開闊而華麗大廳的二樓迴廊。
衣著光鮮的男人擠在三張大賭台的周圍觀看賭局,賭場莊家拿著耙子收集骰子與賭金。大廳裡交談及呼喝聲不絕於耳,充滿興奮熱鬧的氣氛。俱樂部員工在賭台之間穿梭往返,有的端著一盤盤食物與酒,有的則捧著籌碼與新牌。
雅蜜半躲在柱子後方,從二樓的迴廊眺望大廳。她瞥見身穿黑色外套、打著領結的羅先生,他的服裝雖與俱樂部其它的員工相差無幾,卻顯得鶴立雞群。
羅凱莫半坐半傾身於房間角落一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前,處理賭場事宜。他似乎正對一名員工下達指示,雖然只有最簡潔的動作,卻已充分顯示他的自信,風采引人注目。
雅蜜專注的目光彷彿觸碰到他,他伸手摸摸頸後,然後筆直地朝她的方向望過來。一如剛才在小巷裡那樣。雅蜜感覺自己整個人,手足四肢、甚至膝蓋,都被心跳震醒過來。一陣尷尬潮湧而過,她像個小孩般紅著臉,心虛、發熱、驚愕地站在原地無法動彈,最後才回過神來,急忙閃到柱子後方。
「怎麼了?」她聽見阿閔問道。
「羅先生好像看到我了。」她顫聲一笑。「老天,希望我沒有造成他的困擾。我們回會客室吧。」
她壯著膽子從藏身的柱後飛快望去一眼,羅凱莫已經不見人影。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1:28
第二章
凱莫從紅木辦公桌前站起來,離開賭場大廳。一如往常,中途他總得停頓一、兩回……接待員低聲向他報告某某爵爺希望提高賒帳的限額……副管家問他某間牌室的茶點是否需要補充。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心裡想著正在樓上等他的女子。
原本該是千篇一律的夜晚,因而變得不再尋常。
像賀雅蜜這般挑起他興趣的女人,已經很久不曾出現。見到她站在巷弄裡的那一刻,生氣勃勃、臉蛋紅潤,豐滿的身材裹在樸素的衣服裡,他就想要她。他也不懂為什麼,因為她幾乎是他最討厭的那種英國女人的化身。
顯然,賀小姐對於自己獨力處理與應付身邊大小事件的能力,具有強烈的自信。通常凱莫碰上這種女人的反應總是拔腿就跑,但是當他看進她漂亮的藍眼珠,見到她眉宇之間堅定的微蹙,他感到一股邪惡的衝動,想一把抓住她、將她抱到無人之處,對她做出那些粗俗,甚至野蠻的事。
不過野性向來便在他的表層之下蠢蠢欲動。這一年來,凱莫發現自己比往常更難控制這些衝動,他變得反常、急躁。不耐煩且容易發脾氣,過去帶給他樂趣的事情再也無法滿足他。最糟的是,性方面的興致也跟這陣子的每件事一樣,意興闌珊。
找到女伴向來不是問題——凱莫一直頗能在眾多欣然接受他的女人懷裡得到紆解,同時以讓她們欲死欲仙做為回報。然而,跟女人在一起其實都談不上真正的滿足。沒有興奮,沒有火花,沒有特殊感受,一切不過是身體功能的運作,跟吃飯睡覺一樣平常。凱莫非常煩惱,甚至向他的老闆聖文森爵爺開口討教。
從前是個花花公子,如令成為忠誠丈夫的聖文森對這種事一定懂得很多。當凱莫悶悶不樂地問他,年近三十的男人性衝動減低是否正常時,聖文森被酒一口嗆到。
「拜託,當然不正常!」子爵被灼烈入喉的白蘭地弄得微微咳嗽。凌晨時分,兩人正在俱樂部的經理辦公室檢查帳目。
麥色頭髮、淺藍眼珠的聖文森英俊非凡,有人認為他的身材與相貌簡直堪稱世間一流,可惜天使的外表,卻有壞蛋的靈魂。「可否請問,你都跟些什麼樣的女人上床?」
「什麼意思,什麼樣的女人?」凱莫小心地問。
「漂亮的還是平庸的?」
「應該是漂亮的吧。」
「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聖文森用一種就事論事的口吻說。「姿色平庸的女人在床上有趣多了,感激是最強力的春藥。」
「但是你卻娶了個漂亮的女人。」
聖文森微微笑彎了嘴。「妻子完全是另一回事,照顧妻子非常費力,但回報很大。我高度推薦你娶妻,尤其是像我家那樣的妻子。」
凱莫懊惱地望著老闆,心想正經的談話老是被聖文森喜歡耍嘴皮子的習慣搞亂。「爵爺,如果我聽懂了你的意思,」他簡短地說。「你是建議缺乏性慾的男人要開始去引誘不漂亮的女人?」
聖文森拿起銀質筆管,熟練地套上筆尖,對準墨水瓶蘸了蘸。「凱莫,我很想盡量瞭解你的問題,可是我從來不曾碰上缺乏性慾這種事。除非我已臨終才可能停止渴望——不對,沒多久之前,我就差點掛了,但即使那時,對我的妻子還是充滿慾望。」
「恭喜,」凱莫喃喃說道,不再寄望從聖文森口中得到任何嚴肅的回答。「我們對帳吧,這比討論性行為重要得多。」
聖文森匆匆寫下一個數字之後,將筆放回筆插上。「不,我堅持繼續討論性行為,這種事比工作好玩得多。」他裝出放鬆的樣子靠坐在椅上。「凱莫,你雖然謹言慎行,依然受到多麼熱烈的追逐,迷倒了倫敦許多淑女。而且從各種跡象看來,你也沒有辜負眾望。」
凱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抱歉,爵爺,你到底要說什麼?」
聖文森倚回椅子,雙手合十,定睛注視凱莫。「既然過去你並沒有性慾不振的毛病,我只能推測,一如其它方面的胃口,你的問題也是因為一成不變而造成厭膩感。來點新鮮的就解決了。」
這番話甚有道理,凱莫一邊猜想,這個昔日惡名昭彰的浪子是否也想打野食?
凱莫與愛芬從小相識,當年她不時前來俱樂部探望鰥居的父親,凱莫待她便宛如妹妹般想加以保護。誰都不會將溫婉的愛芬與聖文森這樣的浪子配成一對,而且可能誰也不會比聖文森更驚訝地發現,當初方便行事的婚姻竟成為熱情摯愛的結合。
「婚姻生活是什麼樣子?」凱莫輕聲問。「到最後會不會一成不變,讓人厭膩?」
聖文森的表情改變,淺藍的雙眸因想到妻子變得親切起來。「我已經明白,只要碰上正確的女人,永遠都不會厭膩。我非常歡迎這種無從言喻的幸福。」他斷然合上賬本,站了起來。「凱莫,失陪了。」
「帳目沒弄完怎麼辦?」
「就交給能幹的你來處理吧。」看到凱莫大皺眉頭,聖文森無辜地聳聳肩。「凱莫,我們兩個有一個是單身漢,計算能力超強,晚上又沒有要事;另一個是興致勃勃的老色鬼,家裡又有個年輕貌美、心花怒放的妻子在等他。你覺得誰該負責這些該死的帳目?」聖文森滿不在乎地揮個手,離開了辦公室。
聖文森建議他「來點新鮮的」——如果這樣,賀小姐倒是非常適合的對象。凱莫一向比較喜歡有經驗的女人,她們將誘惑當成遊戲,而且絕不會把娛樂與感情混為一談。他從未做過處女的指導老師,事實上,想到要給處女上第一課就覺得倒胃口。她們的第一次只會疼痛,而且很有可能事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懊海不已。光想就讓他退避三舍。不,賀小姐不能當成找新鮮的對象。
凱莫加快腳步,上樓走向賀小姐與那羅姆人一起等候的房間。他的姓很尋常,但那個年輕人的處境卻極不尋常。他顯然擔任賀小姐的僕從,這在愛好自由的羅姆人,是相當奇特而衝突的現象。
所以凱莫與阿閔有個共同點,他們都為非羅姆人幹活,而非依照天性,自由自在地浪跡天涯。
羅姆人從不喜歡室內,或被四壁所封閉,也不喜歡住在四四方方、箱籠一般的屋舍裡,呼吸那些充滿食物與地板蠟的污濁空氣。這麼多年來,凱莫頭一次感到輕微的驚慌。他將那驚慌壓回去,專注於眼前之事:趕快將會客室裡那對棘手的男女送走。
他將衣領拉鬆一些,推門走進房間。
賀小姐極力控制著不耐煩站在門邊等候,阿閔則像條影子靜靜站在角落。當凱莫趨近,看到她仰起的臉時,原先那股驚慌化為罕見的興奮。她藍色的眼珠蘊涵淺淺的紫,看起來很柔軟的雙唇緊緊抿成一線,梳到腦後的頭髮用髮夾別住,顯得烏黑亮麗。
往後梳的頭髮與樸素保守的衣服,顯示她是個壓抑的女人。舉止合宜的老處女。但她散發的意志力卻是什麼都遮掩不住。她著實是……引人垂涎。他想要像拆開一份等待許久的禮物般將她剝光,將她赤裸地壓在身下,用力將那張柔軟的嘴吻到腫脹,讓她白皙的嬌軀因為激情而泛紅。備受這影響力的震驚,凱莫擺出空白的表情看著她。
「怎麼樣?」雅蜜顯然沒有發現他在動什麼歪腦筋。幸虧如此,否則她一定會嚇到尖叫著衝出房間。「請問有我哥哥的下落嗎?」
「有的。」
「他在哪裡?」
「今晚稍早,瑞黎爵爺來過俱樂部,賭輸了一些錢——」
「謝天謝地,他還活著。」雅蜜說。
「——而後,他顯然決定到附近的妓院尋求慰藉。」
「妓院?」她生氣地看阿閔一眼。「阿閔,我發誓我今晚就要宰了他。」她回來看凱莫。「他輸了多少錢?」
「大約五百鎊。」
那雙美麗的藍眼睛忿然張大,「我要將他凌遲至死。哪家妓院?」
「蕭夫人妓院。」
雅蜜伸手拿她的帽子。「走吧,阿閔,我們去接他。」
阿閔與凱莫異口同聲說:「不行!」
「我要親眼看到他是否平安無事,」她冷靜地說。「我強烈懷疑他並不太好。」她以冷峻的目光看著阿閔。「沒有找到里奧我不回家。」
凱莫對她強烈的決心既感到好笑,也有些緊張,他問阿閔:「我是碰上老頑固,還是白癡,抑或老頑固加白癡?」
雅蜜搶在阿閔之前回答:「我是老頑固,白癡的部分已經由我哥哥包辦了。」她將帽子戴到頭上,繫上帽帶。
櫻桃紅的緞帶,凱莫恍惚地想,那抹鮮艷的紅夾雜在一身樸素的服裝中顯得很不協調。凱莫越來越覺得著迷,聽到自己在說:「你不能去妓院。何況除了道德與安全的考慮,你也不知道它在哪裡。」
雅蜜面對他的嚴辭毫不退縮。「想必你們俱樂部與妓院經常有生意往來。你剛說妓院就在附近,這表示我走得到。再會,羅先生,感謝你的幫忙。」
凱莫擋住她的去路。「賀小姐,你只會自討沒趣。你進不了妓院的門,那裡不隨便接待陌生人。」
「先生,我如何接回我哥哥,不勞你煩心。」
她說得對,不關他的事,不過凱莫已經很久沒有碰過這麼好玩的事。風流艷事、艷技高超的情婦、甚至是一屋子的美艷裸女,都不像賀小姐和她的紅緞帶這樣引發他的興趣。一半都沒有。「我陪你去,」他說。
她蹙眉。「不必了,謝謝你。」
「我堅持。」
「我並不需要你的協助,羅先生。」
凱莫可以想出一堆她顯然非常需要而且他樂於提供的「協助」。「你若能盡快將瑞黎爵爺從倫敦帶走,對大家都有好處。我認為加快你們離開的速度,是我身為市民的責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1:48
第三章
儘管走得到,但是雅蜜、阿閔與凱莫仍然搭乘那部舊馬車出門。他們停在一棟普通的喬治王朝建築前面,滿以為這種場所應該鋪張且華麗庸俗,雅蜜覺得蕭夫人妓院的外觀實在太素淨了。
「留在馬車裡,」凱莫交代。「我進去打聽瑞黎爵爺的下落。」他嚴峻地看著阿閔。「千萬不要單獨丟下賀小姐沒人看顧,夜裡這種時候很危險。」
「現在還早,」雅蜜抗議道。「而且我們是在東區,街上都是衣冠革履的紳士,哪來的危險?」
「我見過這些衣冠革履的紳士做出你光聽就昏倒的事。」
「我從來不昏倒,」她憤慨地說。
凱莫的微笑是幽暗馬車裡的一抹白。他下了車,身影猶如夜晚的一部分,了無痕跡地化入夜色之中,只有黑檀般烏亮的頭髮與耳際璀璨的鑽石閃爍著。
雅蜜讚歎地望著他的背影。這樣的男人該如何歸類?他不是紳士,不是爵爺,不是一般工人,甚至不能算是正宗的吉普賽人。想到他扶她上馬車的那一刻,有股顫意竄過束腰下的腹部。她戴手套,但他光著手,她感覺到他暖熱而有力的手指,還有拇指那枚粗大閃耀的金戒指。她從沒看過那樣的東西。
「阿閔,男人大拇指戴戒指是什麼意思?那是吉普賽的習俗嗎?」
這個問題似乎讓阿閔有些不自在,望著車窗外飄著霧靄的夜色。一群年輕人嘻嘻哈哈地經過馬車,個個衣著考究,戴著高帽,其中兩人停下來與一名衣著庸俗的女子說話。阿閔仍然蹙著額頭,回答雅蜜的問題。「大拇指戴戒指象徵思想的獨立與自由,同時也有區別的意思。他戴戒指意在提醒自己,這裡不是他的家。」
「羅先生為何需要這樣的提醒?」
「因為你們的生活方式有太多誘惑,」阿閔陰鬱地說。「很難抗拒。」
「為什麼要抗拒?我想不通住在像樣的房子裡,有穩定的收入、享受可口的食物、坐坐沙發有什麼可怕。」
「你不是我們……」他無可奈何地嘀咕一句,逗得雅蜜咧嘴一笑。
她鬆懈地靠回椅墊已舊的座位。「我從沒想過我會如此迫切地想在一個名聲不佳的場所找到我哥哥,可是在妓院與泰晤士河的漂流屍之間作選擇——」她的話語中斷,用拳頭的指節抵住嘴唇。
「他沒有死,」阿閔低聲溫和地說。
雅蜜拚命想相信阿閔。「我們不能再讓里奧住在倫敦,他在鄉間會比較安全……是不是?」
阿閔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黑色的眼睛未曾透露想法。
「鄉間的活動比較少,」雅蜜指出。「里奧比較不會惹麻煩。」
「想惹麻煩的人,麻煩自然會找上來。」
經過數分鐘難熬的等待,凱莫回到馬車,拉開車門。
「他呢?」雅蜜質問上車的吉普賽人。
「不在這裡。瑞黎爵爺與一名女郎上樓,呃……做完交易……便離開了妓院。」
「他去哪裡?你有問——」
「他告訴他們要去一個叫『地獄酒桶』的酒館。」
「真可愛,」雅蜜冷冷地說。「你知道路嗎?」
凱莫在她身邊坐定,然後望向阿閔。「沿聖詹姆斯街往東走,第三個路口左轉。」
阿閔揚起韁繩,馬車從三名妓女前面駛過去。
雅蜜毫不掩飾好奇地望著那三個女郎。「她們有些人很年輕,」她說。「如果慈善機構能幫助她們找到正當職業該有多好。」
「所謂的正當職業大部分一樣糟,」凱莫回答。
她憤慨地看他。「你覺得女人當妓女比從事正當工作、過有尊嚴的生活更好?」
「我沒那麼說,只是有些僱主比皮條客與鴇母更兇惡,下人往往得忍受各種殘暴的對待——尤其是女僕。假如你覺得在磨坊或工廠幹活有尊嚴,那你就是沒見過剪裁掃帚桿而斷指的女工,或是在梳棉廠吸入棉屑與塵灰,導致肺部阻塞,不到三十歲就死掉的工人。」
雅蜜張開嘴巴,隨即閉上。無論她多想繼續爭論,一個規矩的女人,即使是個老處女,也不宜談論色情業。
她換上漠不關心的表情,望著車窗外,但一直感覺他在看她,那讓她幾乎有些承受不住。他並沒有搽古龍水或抹發蠟,但是身上有股誘人的氣味,有點像煙味,以及綠丁香清新的氣息。
「你哥哥最近剛繼承爵位,」凱莫說。
「是的。」
「恕我直言,瑞黎爵爺似乎尚未準備好迎接新的角色。」
雅蜜忍不住悲傷一笑。「我們全家人都一樣。承襲爵位對賀家是很大的變化,里奧之前至少有三個繼承人,可是他們全都在承襲爵位不久後由於各種事故而死,似乎當上瑞黎爵爺就會短命。以這種速度,我哥哥大概不會比他的前輩撐得久。」
「我們無法知道命運如何安排。」
雅蜜轉向凱莫,發現他正慢條斯理地打量著她,不由得心跳加快。「我不相信命運,」她說。「人生是由自己控制的。」
凱莫微笑。「每一個人,哪怕是神,都無法主宰命運。」
雅蜜懷疑地看他。「你在賭博俱樂部工作,必然看遍了各種無奇不有的事,這表示你不太可能在理性上相信運氣、命運這類說法。」
「我看遍了各種無奇不有的事,」凱莫同意道。「但我還是相信運氣。」他的眼神悶燒著、微笑使得她無法呼吸。「我相信魔法與神秘事物,還有那預告未來的夢。我也相信星象,甚至手相,能夠呈現出一些人生世事。」
雅蜜沉迷地看著他。他是個英俊非凡的男人,黝黑的皮膚宛如紅花草蜂蜜,垂落額前的黑髮讓她很想伸手將之拂開。
「你也相信命運嗎?」她問阿閔。
一陣久久的沉默。「我是羅姆人,」他回答。
這表示相信。「老天,阿閔,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理性的人。」
凱莫笑起來。「賀小姐,就因為理性,才能接納各種可能。不能因為你無法看見或感受到某些事物,就認定它們不存在。」
「沒有所謂命運這回事,」雅蜜依然堅持。「人生只有行為與因果關係。」
馬車停下,這回來到比聖詹姆斯街或國王街寒愴得多的地方,一邊有家啤酒店與廉價住宿公寓,另一邊則是一間大酒館,這條街上的行人已不那麼高尚,摩屑擦踵儘是叫賣的小販、扒手與更多妓女。
酒館門前有人打架,拳打腳踢之餘,外加帽子、酒瓶與棍棒齊飛。任何時候一場鬥毆,都很可能是她哥哥引起的。
「阿閔,」她憂心仲仲說。「你知道里奧喝醉是什麼德行,他可能就在那團混亂裡,你能不能——」
話還沒說完,阿閔已經離開馬車。
「等等,」凱莫說。「最好讓我來處理。」
阿閔冷冷看他一眼。「懷疑我打架的本事?」
「這裡是倫敦的貧民窟,我已經習慣他們玩的這類把戲。如果你——」凱莫的話因阿閔沒理他只嘟囔著離開馬車而中斷。「這下好了,」凱莫下馬車站在車旁觀看。「他們會將他當成柯芬園賣的鯖魚剖開來。」
雅蜜也下了車。「我向你保證,阿閔很會打架。」
凱莫低頭看她,眼神像貓一般幽暗。「你待在馬車裡比較安全。」
「你會保護我,不是嗎?」她指出。
「甜心,」他柔和的嗓音削去了人群的喧鬧之聲。「我可能才是你最需要避開的人。」
雅蜜覺得心跳亂了一下,睜大眼睛看著他。他以深感興趣的眼神回視,使得她的腳趾在堅固的皮鞋裡蜷了起來。雅蜜力持鎮定,盡快別開視線,但依舊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輕鬆自在的警戒姿態、層層考究衣物下無名的脈動。
他們看著阿閔擠入鬥毆的人群裡,在混亂中一陣搜索,不到半分鐘便強力拖出一個人,同時還用空出來的另一手輕易挌開飛舞的拳頭。
「不錯嘛,」凱莫帶著幾分驚訝說。
雅蜜認出一塌糊塗的里奧時,整個人如釋重負。「噢,謝天謝地!」
但是她忽然覺得下巴被輕輕一觸,凱莫以手指挑起她的臉,大拇指拂過她的下頷,她猛地睜大眼睛。這個出乎意料的親密動作讓她有點震驚,那灼亮的眼神再度令她動彈不得。
「你不覺得這樣追著已經成人的哥哥跑遍倫敦,有點保護過度嗎?他並沒有做出什麼太反常的事,大部分的年輕貴族都是這樣。」
「你不瞭解他,」雅蜜的聲音在發抖。她曉得應該甩脫他溫暖的手指。但是身體太過喜歡那如此愉悅的觸碰。「他的行為已經非常反常,他有麻煩,他——」她的話語中斷。
凱莫輕柔的指尖沿著閃亮的帽帶來到繫在下巴的地方。「什麼樣的麻煩?」
她閃開他的觸碰,在阿閔帶著里奧回到馬車旁時轉過身去。鍾愛與絞心的憂慮在看見哥哥時充塞了雅蜜的心頭。里奧渾身髒亂,毫無悔意地咧著嘴笑。不瞭解里奧的人會以為他吊兒郎當,然而往日溫暖洋溢的眼睛現已遲鈍而荒涼,曾經結實的身軀挺出了一個肚子,最明顯的是他那鼓脹的脖子。里奧真要完全報銷還很久,但他似乎決心加快過程。
「真能幹,」雅蜜若無其事地說。「你居然沒有支離破碎。」她從衣袖裡抽出手帕,溫柔地拭去他臉上的汗水與血污。她發現他的眼神無法聚焦,於是說道:「親愛的,我是中間的那一個。」
「喔,你在這兒。」里奧的腦袋像牽絲木偶般上下。他看向架著他的阿閔。「我妹妹,」他說。「棒透了。」
「里奧,在阿閔扶你進馬車之前,」雅蜜說。「你要不要先吐一吐?」
「才不呢,」他毫不遲疑地回答。「賀家人吞下肚子的酒是不會吐出來的。」
雅蜜拂開掛在他眼前的骯髒褐色髮絲。「以後你少吞一點會更好。」
「喔,老妹……」里奧低頭看她,空洞的雙眼閃現昔日的模樣,然而轉眼即逝。「我真的好渴。」
雅蜜感覺淚意湧上眼角,喉中出現鹹味。她嚥了回去,以沉著的語氣說:「里奧,未來好幾天你只能以開水和茶解渴。阿閔,帶他上車。」
里奧的目光投向穩穩架住他的年輕人。「老天,你真的要把我交給她?」
「難道你寧可在鮑爾街獄卒的手裡渴死?」阿閔委婉地說。
「說不定他們會更慈悲。」里奧咕噥著,在阿閔的攙扶下踉蹌上了馬車。
雅蜜轉向羅凱莫、他的表情莫測高深。「先生,我們送你回俱樂部好嗎?車廂可能有點擠,不過應該坐得下。」
「不必了,謝謝你。」凱莫陪她慢慢繞到馬車另一邊,「路程不遠,我走回去就行。」
「我們不能讓你走過倫敦的貧民窟。」
凱莫和她停在車後方大家看不見的地方。「我不會有事,這城市我很熟。別動。」
凱莫再度抬起她的臉,一手托住她的下巴,一手移到她的面頰。大拇指輕輕畫過她的左眼下方,濕濕的感覺令她驚訝。
「風使我流眼淚,」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抖。
「今晚沒有風。」他的手停留在她的下巴,光滑的戒指輕輕抵住她的皮膚。她的心開始怦然直跳,充血的雙耳幾乎聽不見聲音。酒館的喧囂退去,週遭也變得更幽暗,他的手指以驚人的親密方式溜過她的喉嚨,找到藏著敏感神經的地方,輕輕撫弄。
他的雙眸在她的上方,她看到金褐色的瞳仁鑲著黑邊。「賀小姐……你確定我們今晚的相遇並非命運的安排?」
她似乎無法正常呼吸。「非——非常確定。」
他俯下頭。「而且我們很可能永遠不會再見面?」
「永遠不會。」他太高大,太靠近了。雅蜜緊張不安,極力想收拾思緒,但是腦筋有如散落一地的火柴棒…然後被他吹拂到她臉頰上的氣息引燃。
「希望你是對的,如果我將必須為這個結果負責,那該有多可怕。」
「什麼結果?」她的聲音很微弱。
「這個……」他的手滑到她的頸背,他的嘴覆住了她。
雅蜜曾經被吻過,而且是不久之前。那是她愛的一個男人,他的背叛傷她如此之深,她發誓永遠不再讓任何男人接近她。但是羅凱莫既沒有徵求她的同意,也沒有給她反對的機會。她僵挺起來,雙手按住他堅實的胸膛使力推他。他似乎沒感覺到她的抗拒,繼續柔和但堅定地吻她。他的手臂移過來環住她,將她微微抬高緊擁在結實的身前。
她吸入的每一口呼吸都充滿他濃烈的氣息蜂蠟香皂的香甜,與皮膚上淡淡的鹹味。他柔軟強勁的身體環繞著她,令她不由自主地放鬆偎入,吸取更多的支持。親吻持續而來,一個未了另一個已開始,濕潤而親密的唇的愛撫,充滿愉悅、保證與不為人知的廝磨。
好聽的外國話喃喃傳入她的耳中。他移開雙唇,沿著她泛紅的頸部遊走,逗留在最脆弱的地方。雅蜜覺得衣服裡的身體膨脹起來,拚命想吸氣的肺部被緊身內衣束得好緊。
當他來到最敏感之處,彷彿品嚐稀有之異國香料般以舌尖輕觸,她不由得微微顫抖。她的胸脯、腹部與雙腿之間的脈搏全都跳動起來,充滿想要掙脫一層層悶死人的衣裙,貼緊他的可怕衝動。他是如此小心,如此溫存——
一支酒瓶摔碎在人行道上,將她從迷糊中震醒。
「不。」她喘著氣說,開始掙扎。
凱莫退開,不過依然扶著她、等她恢復平靜。雅蜜視而不見地轉身,跌跌撞撞走向敞開的馬車門。他碰到的每一個部位,都挑動她的神經,渴望更多觸碰。她低著頭,很感激帽子的遮擋。
急著逃跑的雅蜜匆匆踩上踏板。尚未進入車內便感覺凱莫握住她的腰、協助她,並利用這短暫的時刻悄聲說了一句羅姆話的「再見」。
雅蜜聽得懂,那是阿閔教過賀家人少數的羅姆話之一。他的呼息送入她的耳腔,親暱而震驚的感覺竄過體內。她沒有也無法回答,只管爬上馬車,笨手笨腳地把裙裾從敞開的車門收攏進來。
車門關上,馬匹在阿閔的引導下開始前進。賀家兄妹各自坐在座位的角落,一個酪酊大醉、一個暈頭轉向。過了片刻,雅蜜用顫抖的雙手想解開帽帶,卻發現帽帶已經鬆脫。
但只剩下一條,而另一條……
雅蜜摘下帽子,迷惑地看著它。一條紅色的絲質帽帶不翼而飛,只在帽子的內緣留下一小截。
那絛帽帶被割斷取走了。是他拿走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2:10
第四章
一星期後,賀家兄妹五人帶著家當離開倫敦,遷往漠普郡的新家。儘管挑戰在眼前,雅蜜仍然強烈盼望新環境對他們每個人都有好盧。
櫻草莊的老家充滿太多回憶。自從賀家兩老過世,一切皆已改變,她父親因心臟宿疾撒手人寰,不過數月母親也因悲傷過度隨之而去,連四壁彷彿都感染到全家人的哀慟,而化成了畫、壁只與木頭的一部分。雅蜜一看到主房間的壁爐,便不能不憶起帶蓍縫紉籃坐在爐邊的母親,一走到花圖,便想到在圖中修剪他最得意的、曾在英國薔薇戰爭裡作為標誌的蘭開斯特紅薔薇的父親。
雅蜜毫不後悔地賣掉老家。並非對老家沒有感情,反而是感情太深。太多的感觸,太多的悲傷。總是沉溺在痛苦與失落中,會使人無法展望未來。
她的手足對賣屋之事都沒有異議。里奧根本無所謂,即使有人告訴他家人打算住在街頭,他也只會滿不在乎地聳個肩。姊妹中排行第二的薇妮,因為久病不愈,身體孱弱,對於雅蜜的決定極少反對,至於十來歲的蓓萍與碧茜則對改變非常興奮。
在雅蜜看來,承襲爵位來得正是時候。儘管她必須承認,賀家究竟能保住爵位多久,還是個問題。
事實上,根本沒人想當「瑞黎爵爺」。前三任的瑞黎爵爺皆因繼承爵位而遭遇一連串離奇不幸的事故,結果全都英年早逝,這也部分解釋了賀家的遠親非常樂見子爵爵位落到里奧頭上的原因。
「我有錢可拿嗎?」一接到承襲爵位的通知時,里奧立刻這麼問。
答案是很有限度的「是」。里奧可繼承漢普郡一份小小的產業,每年還有一筆微薄的收入,不過這筆進帳遠遠比不上開銷。
「我們還是很窮。」雅蜜在細讀律師信中敘述瑞黎的產業及其狀況之後說道。「產業很小,僕人與佃農大多走光了,房屋破舊,而且爵位顯然受到詛咒。所以說到底,承龔爵位根本就是個累贅。我們有個遠房堂哥,將他的順位排在你之前可能有爭議,不過我們還是可以試著把爵位扔給他,說不定我們的曾曾曾祖父根本不是合法子嗣,這樣我們就具備喪失繼承權的——」
「我要承襲爵位,」里奧斷然說道。
「因為你跟我一樣不相信詛咒這回事?」
「因為我早就遭到惡毒的詛咒,再加一個也無妨。」
賀家兄妹從未到過南方的漢普郡,除了里奧,個個伸長了脖子欣賞風景。
雅蜜見到兩個妹妹興奮的模樣,不由得莞爾。與她一樣都是黑髮藍眸的蓓萍和碧茜,充滿著雀躍之情。她的目光在薇妮身上停頓片刻,評估她的狀況。
有別於賀家其他的孩子,薇妮是唯一遺傳到父親淺金色頭髮與自省性格的孩子。她生性害羞而文靜,吃了任何苦頭都不埋怨。一年前猩紅熱席捲整個村落,里奧和蕾妮雙雙罹病,後來里奧完全康復,但是薇妮從此衰弱而蒼白。醫師診斷她因為疫病傻及肺部,恐怕再也無法康復。
雅蜜拒絕接受薇妮將永遠生病,無論付出任何代價,她都要讓薇妮恢復健康。
大概很難想到有比漠普郡更適合薇妮與賀家其他人的地方了。這裡是英圃最美的鄉郡之一,有著交錯縱橫的河川,廣大的森林與草原,以及潮濕的石楠野地。瑞黎產業緊鄰本郡最大的一個市集鄉鎮,巨石鎮。各種牛、羊、木料、穀物,地方特產的乳酪和野蜂蜜都以此為集散地,堪稱富饒之鄉。
「我想不透瑞黎產業怎會什麼都不出產?」雅蜜思索地說,馬車沿著蒼翠的牧野前進。
「漢普郡的土地這麼肥沃,要讓它不長東西都很難。」
「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土地受到詛咒?」蓓萍有點關切地問。
「不是,」雅蜜回答。「土地本身沒有受到詛咒,只有得到爵位的人受到詛咒。那就是里奧。」
「喔,」蓓萍放了心。「那就好。」
里奧根本懶得反應,只一臉陰沈地縮在座位的角落。儘管禁酒一星期讓他的眼神與腦筋恢復了清晰,卻沒能改善他的心情。由於阿閔與賀家人有如鷹隼的監視,他完全沒有機會沾到水與茶之外的飲料。
剛開始幾天,里奧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冒冷汗與暴躁不安。現在最糟的階段已經過去,他看來已較像往常的他。不過有些人會不相信里奧才二十八歲,過去一年的折騰讓他老了很多。
越接近巨石鎮,景致越美,一幕幕風光簡直如詩如畫。車道沿線有著整齊的茅頂白牆農舍、一座座的磨坊、垂柳扶疏的小池塘,以及中古時期建造至今的石砌小教堂。畫眉鳥在灌木籬間忙著啄食漿果,野鷂棲息在花朵盛開的山楂上,草原遍佈著番紅花與秋水仙,樹木都披上金紅的綵衣,胖嘟嘟的白羊在原野啃食青草。
蓓萍暢然深呼吸一下。「好清新啊!」她說。「鄉間的空氣閒起來似乎不一樣。」
「可能是我們剛經過豬舍,」里奧咕噥道。
正在讀一本介紹英國南方風情小書的碧茜興沖沖說:「漠普郡特有的豬最出名,它們吃森林的橡樹和樺樹堅果,做出來的燻肉美味無比,每年還有製造香腸的比賽!」
他陰沈地看她一眼。「太好了,但願我們趕得上。」
薇妮放下正在閱讀的跟漢普郡及附近環境有關的厚書。「瑞黎固很有歷史。」
「我們的房子出現在歷史書上?」碧茜欣喜地問。
「只有一小段,」薇妮看著書回答。「不過確實有提到。瑞黎圖當然無法與我們的鄰居衛斯克伯爵府相提並論,衛家的產業是英國數一數二的大莊圖,瑞黎圖相形失色,而且伯爵家族在此地已居住了將近五百年。」
「那他一定很老很老了,」蓓萍板起臉說。
碧茜竊笑。「快繼續說,薇妮。」
「瑞黎園,」薇妮念道。「四周有巨大的橡樹與櫸樹,林裡有蕨類,還有鹿群嗜食的草地。最早的伊莉莎白女王時期的房舍於一五九四年竣工,以代表該時期風格的長廊為其特色。後來經過改造與增建,而有了詹姆斯一世風格的舞廳與喬治王朝式的側翼。」
「我們家有舞廳!」蓓萍喊道。
「還有鹿群!」碧茜喜孜孜說。
里奧深深坐進角落。「老天,我只但願能有點隱私。」
當他們所雇的車伕將馬車轉進通往瑞黎園棒樹林立的私人車道之際,已是黃昏時分。經過長途旅行而疲憊不堪的賀家兄妹瞥見宅邸高高的屋頂與煙囪時,都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阿閔的進度怎樣?」薇妮關心地問著。阿閔帶著廚娘與一名腳夫已在兩天前提早來此,為賀家的遷入預做準備。
「他一定是沒曰沒夜地幹活,」雅蜜回答。「清點東西,重新整理所見的一切,指揮不敢不聽話的僕人做事。我肯定他一定很快樂。」
薇呢媽然而笑。縱使面色蒼白,她依然美得驚人,銀金色的秀髮在微弱的光線下閃耀,嬌嫩的肌膚宛若白瓷。她的容顏足以讓詩人與畫家為之癡狂,看到她的人都想碰碰她,確定她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而非雕像。
馬車停在一座比雅蜜想像中龐大許多的屋子前,四周環繞著生長過於茂盛的樹籬和雜草叢生的花圃,她忖想只要經過徹底的整理與修剪,它們就可以煥然一新。建築物的外表以磚與石巧妙地交錯鋪陳,還有石板屋頂與大格玻璃窗。
雇來的車伕放好活動踏凳,扶著乘客一一下車。
雅蜜站在鋪滿碎石的路面,看著下車的哥哥和妹妹。「這地方很久沒有人住,房子和土地都有點雜亂,」她警告道。
「搞不懂為什麼,」里奧說。
「這裡美得跟畫一樣。」薇妮愉悅地說。由倫敦一路趕到此地的旅程把她累壞了,從她鬆垮的纖瘦肩膀和繃得很緊的面頰看得出她已剩沒多少力氣。
當薇妮伸手要去提放在踏凳旁的小行李箱時,雅蜜衝過去拎了起來。「這個我拿,」她說。「你一根手指也不要動。我們進屋吧,先找個地方讓你休息。」
「我很好,」薇妮抗議道。他們全都步上大門台階進入屋裡。
門廳原來髹上白漆的牆壁鑲板因年代久遠已成褐色,地板斑駁而污穢,門廳後方有一道弧形的寬闊石梯,鍛鐵欄杆上有塵埃與蜘蛛網。雅蜜發現它已經清理好一部分,看來必須費很大的工夫。
阿閔從連接門廳的走廊出來。他只穿著襯衫,沒有領圈及領巾,領口直敞到閃著汗光的黝黑胸膛。黑髮垂落額前,黑眸含笑望著他們,一副英氣勃勃的樣子。「你們比預定行程慢了二個小時,」他說。
雅蜜笑著從衣袖裡抽出手帕遞給他。「家有四個姊妹時,哪來的預定行程!」
阿閔擦拭瞼上的灰塵與汗水,巡過賀家人的視線在薇妮身上多流連了片刻。
他重新注意雅蜜,並做簡要的報告。他找了村裡兩名婦女與一個男孩來協助清理房子,到目前為止已有三間臥室可以住人,他們還大費周章地洗刷了廚房輿爐灶,這會兒廚娘正在準備晚餐——
阿閔的報告突然中斷,視線落在雅蜜肩後。他突然從她身邊竄過去,幾個大步衝到薇妮面前。
雅蜜看到薇妮垂著眼睫,微微搖晃地倒在阿閔身上。他輕易地接住她,將她抱了起來,輕聲細語地將她的頭放在肩上。儘管他的表情一如往常般鎮定而冷靜,但雅蜜被他抱著妹妹那種佔有的姿態嚇了一跳。
「她累壞了,」雅蜜關切地說。「需要休息。」
阿閔的臉上沒有表情。「我抱她上樓。」
薇妮開始眨眼並蠕動。「真是的,」她微喘地說。「我站得好好的,感覺也很好,但是地板卻突然朝我衝過來。對不起,我最受不了昏倒。」
「沒關係,」雅蜜安慰地一笑。「阿閔會送你上床。就是——」她不自在地停了停。「他會送你到你的房間。」
「我可以自己到房間,」薇妮說。「我只是暈了一下。阿閔,讓我下來。」
「你走不了五步。」阿閔不顧薇妮的抗議,逕自抱著她走向石砌樓梯,然後,薇妮慢慢抬起蒼白的手,摟住他的脖子。
「碧茜,你跟他們上樓好嗎?」雅蜜輕快地說,將行李箱交給她。「薇妮的睡衣在裡面,你可以幫她換上睡衣。」
「好。」碧茜匆匆跑向樓梯。
當門廳只剩里奧和蓓萍,雅蜜徐徐轉圈看著週遭。「律師說這處產業年久失修,」她說。「可是我覺得更精確的形容詞應該是『破爛無比』,」她說。「里奧,這房子修得好嗎?」
沒有多久之前——儘管感覺像有一輩子那麼久了——里奧曾在巴黎高等美術學院念了兩年的藝術與建築,還曾在倫敦著名的建築師譚洛倫手下擔任製圖與繪圖員。當時里奧被視為前途不可限量的新秀,甚至考慮著手接案,不料如今一切雄心壯志皆成泡影。
里奧興趣缺缺地看了門廳一圈。「結構不動,只整修房子,起碼也需要兩萬五到三萬鎊的預算。」
這筆天大的數目讓雅蜜嚇白了臉。她低頭看看腳下斑駁的地板,揉著太陽穴。「嗯,有件事很清楚,我們需要攀上有錢的親家。里奧,這表示你必須開始尋找待嫁的女繼承人,」她開玩笑地看妹妹。「而你呢,蓓萍,你得釣個子爵,最起碼也要是個男爵。」
她哥哥翻個白眼.「為什麼你不結婚來幫助家人?你憑什麼可以逃避這件事。」
蓓萍頑皮地看姊姊。「活到像雅蜜這把年紀的女人,早就沒有浪漫與熱情了。」
「這種事誰都料不準,」里奧告訴蓓萍。「說不定她會碰上一個需要護士的老紳士。」
雅蜜很想尖酸地告訴他們,她已經談過一次戀愛,再也不想重蹈覆轍。里奧的好友輿同事,一個名叫傅克禮的年輕迷人建築師曾經熱烈地追求她。就在傅克禮讓雅蜜以為他即將開口求婚時,他突然無情地切斷兩人的關係。他說他對另一個女人產生了愛意,對方剛巧就是譚洛倫的女兒。
搞建築的就是這樣,當時滿心自責、為妹妹打抱不平,加上痛失好友的里奧曾說。建築師活在師徒傳承的世界,必須無止境地追逐客戶.包括愛情在內的人生一切,都會成為野心的犧牲品。必須如此,才不會錯失那少數能實踐設計藝術的珍貴機會。迎娶譚洛偷的女兒能讓傅克禮在建築界佔有一席之地,而雅蜜無法給他這種機會。
她能給他的只有愛。
雅蜜嚥下苦澀的滋味,擠出悲傷的微笑抬頭看哥哥。「謝謝你,不過到了這把年紀,我已無心結婚。」
令她驚訝的是,里奧低頭在她的額上輕輕一吻,他的聲音溫柔而和善。「雖然如此,但我還是覺得,有一天你會遇上一個值得你放棄獨立生活的男人。」他咧嘴而笑,然後補上一句:「哪怕你已人老珠黃。」
雅蜜倏然想起那個在暗處的吻,那張緩緩侵吞雙唇的嘴,那雙溫柔的手,以及在耳畔的低語。
她哥哥轉身走開,她有點生氣。「你要去哪裡?這裡有一堆事,你不能離開。」
他停步掉頭看她,眉毛揚得很高。「被你灌了好幾天難喝的湯湯水水,如果你不反對,我要去撒泡尿。」
她瞇起眼睛。「你的措辭可以文雅禮貌一點。」
里奧繼續走。「我從來不用文雅的措辭。」
「也不講求禮貌,」她說,使得他低聲發笑。
里奧離開後,雅蜜交抱雙臂,歎一口氣。「他清醒的時候可愛多了,可惜這種時候不多。來吧,蓓萍,我們去找廚房。」
老舊的房子佈滿灰塵,空氣混濁,對薇妮的肺部非常不利,害得她一整夜不停地咳嗽。雅蜜屢屢醒來,為妹妹遞茶水、開窗戶,或者扶她坐起來,直到咳嗽逐漸緩和。熬到天亮之後,雅蜜已累得雙眼模糊。
簡直就像睡在充滿灰塵的箱子裡,」她告訴阿閔。「她今天最好坐在屋外,等我們將她的房間徹底清理乾淨。地毯需要打一打,窗戶也很髒。」
其他的家人都還沒起床,不過阿閔與雅蜜都是早起的鳥兒。阿閔穿著粗布衣褲,敞開襯衫的領口,蹙額聆聽雅蜜敘述薇妮的情況。
她咳了一整夜,筋疲力盡,喉嚨疼痛,都快說不出話了。我想讓她吃點吐司和喝點茶,但她不想吃東西。」
「我會讓她吃的。」
雅蜜茫然看著阿閔。她不該對他決斷的態度感到驚訝。薇妮和里奧感染猩紅熱時,就是阿閔幫忙照料的,若沒有他,他們能否保住性命還真是未知數。
「在此同時,」阿閔說下去。「你列一張採購清單,我早上去村子買。」
雅蜜點頭,很感激他堅毅與可靠的表現。「要不要去叫醒里奧,他也許可以幫點忙——」
「不用。」
她苦笑,非常清楚哥哥只會壞事,根本幫不了忙。
雅蜜下樓,找到村裡來的那個少年福弟幫忙將一張舊躺椅抬到屋後。他們將躺椅放在磚砌的露台上,面對以櫸樹為籬、雜草叢生的花園。花園需要重新栽種花草,修復坍塌的矮牆。
「這地方需要很多整理。」福弟彎身從磚塊的縫隙拔起長得很高的野草。
「福弟,你講話真客氣。」雅蜜打量著少年。他大約十三歲,長得粗粗壯壯,臉色紅潤,參差不齊的頭髮像知更鳥的羽毛般根根豎起。「你喜歡賀藝?很懂園藝嗎?」
「我幫我娘種了一塊地,讓她的廚房有菜可煮。」
「你想不想當瑞黎爵爺的園丁?」
「薪水多少,小姐?」
「二星期兩先令夠不夠?」
福弟思索地望著她,抓抓被風吹得紅紅的鼻子。「聽來不錯,不過你得問問我娘。」
「你家在哪裡?我早上就去找她。」
「好啊。我家不遠,就是最靠近村邊的那一戶。」
他們握手成交,又聊了一會兒,然後福弟去察看花園的工具屋。
雅蜜聽到聲音轉過身,瞧見阿閔抱著妹妹走出來。薇妮穿著睡衣睡袍,裹著披肩,纖瘦的雙臂摟住阿閔的脖子。她一身白衣,金髮雪膚,整個人幾乎沒有顏色,只有顴骨上一抹微微的粉紅,以及湛藍的眸色。
「……那是最難吃的藥,」她開心地說。
「但是很有效,」阿閔指出,俯身將她小心地放進躺椅。
「我還是無法原諒你硬要我嚥下那些藥。」
「那是為了你好。」
「你真霸道,」薇妮又說,對著他黝黑的臉孔微笑。
「是啊,我知道。」阿閔喃喃而語,細心地將毛毯幫她塞好。
很高興見到妹妹好轉,雅蜜微笑道:「他真的很可怕,不過要是他能從村裡找到更多幫手來清理房子,你就得原諒他,薇妮。」
薇妮藍色的眼睛光芒閃爍,雖是對雅蜜說話,但目光仍停留在阿閔身上。「我對他的說服力有十足的信心。」
換成別人,這句話會被當成打情罵俏,但是雅蜜非常肯定薇妮並沒有將阿閔視為一般男人。他在她的眼中,頂多是個和善的兄長。
不過阿閔本人的感受,她就不清楚了。
一隻多事的灰色穴鳥飛落地面,啾啾叫著,小心地朝薇妮跳過去。「抱歉,」她對小鳥說。「沒有東西可以分你吃。」
一個新到的聲音加入。「食物來了!」碧茜端著盛有吐司與一大杯茶的餐盤。她黑色的鬈發紮成一個小髻,草莓色的衣眼外面套著一件白色圍裙。
十五歲女孩還穿圍裙太幼稚了,雅蜜思付,碧茜現在應該穿及地長裙,老天,甚至穿胸衣。但過去這混亂的一年,雅蜜忙得無瑕照料妹妹的穿著。她得帶碧茜和蓓萍雲找裁縫師,為她們做幾件新衣裳。把這項開銷加到腦海裡一長串的清單上,雅蜜不由得蹙起眉頭。
「薇妮,這是你的早餐,」碧茜說著,將餐盤擱到她的膝上。「你好些了嗎?可以自己抹奶油嗎,還是要我幫你?」
「我來,謝謝你。」薇妮挪腳,以手勢要碧茜坐到躺椅的一端。
碧茜很快坐下來。「我可以趁你坐在這裡的時候,讀書給你聽,」她告訴薇妮,並從圍裙的大口袋裡掏出一本小書,「這本書是我世上最好的朋友白菲娜送給我的,她說書裡都是些兇殺、慘劇和鬼魂報仇的恐怖故事。好精彩,對不對?」
「你在世上最好的朋友不是霍愛雯嗎?」薇妮問道。
「喔,不,那是好幾個星期前的事,我跟愛雯已經不講話了。」碧茜舒適地窩進角落,然後迷惑地望著姊姊。「薇妮,你的表情好奇怪,怎麼了?」
薇妮舉到唇邊的茶杯定住不動,駭然睜大了藍眼睛。
雅蜜順著妹妹的視線望過去,發現一隻爬蟲悄悄攀上碧茜的肩頭。她尖叫一聲,舉超雙手走向前。
碧茜看一下自己的肩膀。「噢,討厭!你應該待在我的口袋裡。」她將那只蠕動的小東西抓起來,輕輕撫弄它。「它是斑點沙蜥,很可愛不是嗎?昨晚我在我的房間裡發現它。」
雅蜜放下雙手,目瞪口呆望著么妹。
「你把它當寵物,」薇妮無力地問。「碧茜,你不覺得它在它應該生活的森林會比較快樂嗎?」
碧茜激動起來。「跟那些肉食動物在一起?小斑活不過一分鐘。」
雅蜜擠出聲音。「跟我在一起它也活不過一分鐘,我會拿起距離最近的磚塊打爛它。」
「你要謀殺我的寵物?」
「碧茜,沒有人謀殺蜥蜴,而是消滅蜥蠍。」雅蜜氣惱地轉向阿閔。「阿閔,到村裡找幾個清潔婦,天知道還有多少不受歡迎的動物躲在屋子裡。不要指望里奧。」
阿閔立刻消失。
「小斑是很棒的寵物,」碧茜爭論道。「它不會咬人,而且已經受過大小便訓練。」
「養寵物的規矩由我定。」
碧茜叛逆地看她。「沙蜥是漢普郡特有的物種,這表示小斑比我們更有權利住在這裡。」
「可是我們不會跟它一起住。」雅蜜不想說出稍後會後悔的話,趕緊走開,對碧茜在事情這麼多的時候還要惹麻煩,感到有點生氣。轉念一想,十五歲的少女其實不是故意要惹麻煩、她們本來就是麻煩,雅蜜的唇際浮現笑意。
她提起裙子爬上中央大樓梯。反正不會有客人來訪,他們也不出門訪客,她決定今天不穿束腰,能夠暢快呼吸、俐落行動的感覺真好!
她充滿決心地拍打里奧的房門。「醒來,懶惰蟲!」
一串粗話從厚重的橡木門裡傳出來。
雅蜜露齒而笑,走進蓓萍的房間。她拉開窗簾,揚起的灰塵使得她打噴嚏。「蓓萍,起……哈啾……起床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2:31
第五章
這是個涼爽宜人、晴朗無雲的日子,南部的氣候比倫敦溫和多了。雅蜜輕快地穿過花園後方的果園,樹枝上掛著一顆顆碩大的青蘋果,落地的果子被小鹿與其他動物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在地上腐爛了當肥料。
她停下來從低垂的枝椏上摘了一顆蘋果,在衣袖上擦了擦,啃了一口,好酸。
有只蜜蜂飛過來,雅蜜嚇得猛往後閃。她向來害怕蜜蜂,縱然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的,但是每當那些討厭的小蟲飛到身邊,她仍舊嚇得驚慌失措。
雅蜜匆匆走出果園,循著凹陷的小徑通過潮濕的草地。雖然已到深秋,依然到處可見一畦畦茂盛的水田芥。水田芥的葉辦帶有胡椒風味,美味可口,被譽為「窮人的麵包」,村人總是大把地帶回家,從做湯到填鵝皆可料理。她決定回程要採一些回去。
往村莊最近的路是繞過衛斯克產業的一角。雅蜜行經瑞黎產業與巨石園之間無形的邊界時,似乎感覺環境氣氛變得不大一樣。她走在沙沙作響的森林邊緣,樹蔭濃密到天光也無法穿透。這片土地豐富而神秘,古木的根深深鑿入肥沃的黑色土壤裡。雅蜜摘下帽子,享受清風吹拂瞼龐的快意。
衛斯克家族擁有這片土地已經好幾代,不知伯爵與他的家人是些什麼樣的人?她猜想八成是極為刻板與傳統的吧。他們大概不會歡迎瑞黎園現在住進像賀家這樣沒有救養、活蹦亂跳的一群人吧。
她找到一條橫過森林的崎嶇小徑,撞上一對麥鷂,它們呱呱大叫地飛走了。到處都是生命,包括色澤鮮艷到幾乎不自然的蝴蝶,還有猶如火花般閃亮的小甲蟲。雅蜜提起裙裾,避免拖在落葉雜陳的地面,並小心讓腳步保持在小徑上。
她走出榛樹與橡樹林間,來到開闊乾燥的曠野。此處空空藹藹,有股不祥的寂靜,沒有任阿人語,也沒有雀鳥啁啾、蜜蜂嗡嗡、蟋蟀唧唧的聲音。寂靜中彷彿隱藏著某種未知的威脅,讓她直覺地感到緊張。她謹慎地爬上緩緩往上的草坡。
抵達小山坡邊緣,雅蜜瞧見一座古怪的金屬裝置聳立在那裡,一時迷惑地停下腳步。那玩意兒乍看像座由支架撐住的滑槽,以陡峭的角度傾斜著。
這時遠方一陣騷動引起她的注意……兩個男人從一座小木屋跑出來,對著她揮臂大叫。
雅蜜立刻發現自己誤闖了危險的地方,隨即看見地面那道冒著火花一路蜿蜒熏燒,竄向那座金屬滑槽的線路。
一條引信?
就算雅蜜對爆破裝置所知不多,也明白引信一旦點燃,就無法阻滅。她趕緊用雙臂抱住頭部,臥倒在被太陽曬得發熱的草地上,心想這下鐵定要被炸成碎片。幾秒鐘過去,她在一具龐大而沉重的身軀跌倒到她身上時發出驚叫……不,那不是跌倒,而是撲倒。那人將她完全覆蓋住,雙膝抵在她身旁兩側的地面,以自己的身軀護住她。
同一時間,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轟向空中,猛烈的嘶聲劃過他們頭上,他們底下的地面則是一陣震動。雅蜜嚇得無法動彈,但竭力保持冷靜,即使耳中充滿轟隆之聲。
她的同伴動也不動地覆在她身上,在她的髮際急促喘息。空氣中佈滿濃濃的煙硝味,即便如此,雅蜜仍然嗅到一股迷人的男性氣息,皮膚上淡淡的鹹味與香皂味,還有無以名之的親密戚。等到耳中的喧囂消退,她用手肘支起身體,感覺他堅實的胸膛抵著她的背部,然後瞥見他那袖子捲起、肌肉結實的前臂……臂上還有個東西……
看見那手臂上樣式獨特的黑色小圖案,她的眼睛張大。那是一匹黃眼睛的黑色飛馬,正是愛爾蘭傳說中出現於噩夢裡的兇惡怪物「普卡」,它能發人語,總在午夜出現,將人類誘拐而去。
然後,她看到他的大拇指戴著一隻金戒指,心跳驟然停止。
雅蜜在那人的身體下面扭動,想翻過身來。
強而有力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協助她,那嗓音低沉而熟悉。「你有沒有受傷?對不起,你走進了——」
雅蜜翻過來,他猛地住口。她前面的頭髮鬆脫,從原本夾緊的髮夾散落在臉上,擋住了她的祝線。在她伸手撥開之前、他已搶先幫忙,指尖輕拂而過引燃一道火流,沿著她身體私密的路陘竄燒。
「是你,」他輕聲說。
羅凱莫。
不可能,她暈眩地想,他怎會出現在漠普郡?然而那雙有著濃密睫毛的金褐色眼睛,午夜一般烏黑的頭髮、邪氣的嘴,甚至耳上那枚異教徒的璀璨鑽石,都錯不了。
他的表情有些慌亂,彷彿被迫想起一些企圖遺忘的事。但是當目光滑過她迷惘的臉,他的嘴角卻微微彎上來,順著勢親密地窩在她身邊,使她一時無法呼吸。
「羅先生,你……怎麼……為什麼在這裡?」
他沒有動,彷彿打算這樣躺著跟她聊上一整天。他禮貌十足的語氣與他們親密的姿勢,形成唐突的對比。「賀小姐,多麼愉快的驚喜啊。就這麼巧,我來拜訪朋友。你呢?」
「我住在這裡。」
「不會吧,這裡是衛斯克爵爺的產業。」
她的心臟在胸腔裡怦怦亂眺,身體感受著他身上每個細微之處。「我不是說就在這裡,而是指這一帶,樹林的另一側,瑞黎園。我們剛搬來。」緊張與驚嚇使她無法自制地說個不停。「那些聲音是什麼?你們在做什麼?你的手臂為什麼會有那個刺青?那是愛爾蘭傳說中的怪物普卡,對不對?」
最後一個問題讓他直視著她。他還來不及回答,另外兩人已經趕過來,雅蜜從仰臥的姿勢顛倒地望著他們。這兩人和凱莫一樣都只穿著襯衫與背心,背心也都敞開著。
其中一位是個胖胖的老紳士,有一頭搶眼的白髮,手裡拿著以短繩串住懸在頸上、木頭與鐵製的小型六分儀。另一位是大約三十七、八歲的黑髮男子。他不像凱莫那般高大,但有一種貴族特有的傲慢與權威感。。
雅蜜無肋地扭動一下,凱莫矯捷地從她身上移開,拉她站起來,並用手臂扶著她。「它飛多遠?」他問那黑髮男子。
「誰管什麼火箭,」男子以沙啞的聲嗓回答。「這位小姐的情況怎樣?」
「她毫髮無傷。」
銀髮紳士開口道:「凱莫,真有你的,不到五、六秒鐘便衝過五十碼的距離。」
「撲向美女的機會,我怎會放過?」凱莫的話逗得老紳士低聲笑了起來。
凱莫的手仍放在雅蜜的背窩,暖和的重量使得她血液微微沸騰。
雅蜜悄悄躲開那讓人心慌意亂的碰觸,抬起雙手將披散下來的頭髮塞到耳後。「你們發射火箭做什麼?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在我家的土地上發射?」
陌生男子犀利地打量她。「你家的土地?」
凱莫出面打圓場。「衛斯克爵爺,這位是瑞黎爵爺的妹妹,賀雅蜜小姐。」
衛斯克蹙起額頭,頗為正式地鞠躬為禮。「賀小姐,我沒有接到你抵達此地的通報。要是知道你在這裡,我一定會像通知附近所有人那樣通知你,我們要做火箭發射的實驗。」
顯然衛靳克爵爺是那種凡事都得向他報告的人。新來的鄰居遷入家中,竟敢不先向他報備,似乎令他頗為著惱。
「爵爺,我們昨天剛到,」雅蜜回答。「我原本打算安頓妥當之後,立刻過來拜訪.」換作一般情況,她會到此為止,但她依舊心神未定,攔不住從嘴裡冒出來的話。「我得說旅遊指南上完全沒有警告,該提防寧靜的漢普郡會有火箭發射的事件。」她俯身用力拍掉沾在裙上的塵土與落葉。「看來您對賀家的瞭解還不夠,目前還不至於轟炸我們。不過等我們更為熟識,我保證您會找到充分的理由搬出重炮。」
她聽見凱莫在她的頭上笑起來。「賀小姐,根據我們發射火箭的目標與精準度,你大可不必擔心。」
銀髮老紳士在此時開口:「凱莫,你去看看它降落的地點——」
「好的。」凱莫大步輕快地走開。
「這傢伙的身手有夠敏捷,」老紳士讚歎。「速度快如獵豹,而且雙手穩定、態度沈著,一流的工兵人選。」
老紳士向雅蜜自我介紹,說他是前皇家工兵部隊的蘇隊長,是個火箭迷,退休後繼續鑽研科學實驗,剛巧奸友衛斯克爵爺跟他一樣對科學工程很有興趣,鄉居又有開闊的空間方便試射,於是他才帶著最新的火箭設計來到這裡。衛斯克爵爺找來羅凱莫幫忙計算飛航與其他數學方程式,以提高火箭的性能。
「他對數字的天分真是了不得,」蘇隊長說。「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
雅蜜非常同意。她所認識的學者型的男人,例如她父親,多半因為老是窩在書房而膚色蒼白,挺著個肚子,而且一副不修邊幅的閒散模樣,很少是手戴金戒指、臂上刺著飛馬圖案,年輕力壯、充滿異國風情,宛如異教徒王子的男子。
「賀小姐,」衛斯克爵爺開口道。「據我瞭解,瑞黎園已將近十年沒有人居住,應該不太適合入住吧。」
「喔,房子的狀況還不錯,」自尊心冒了出來,雅蜜快活地撒著謊。「當然還是需要清掃並稍事整修,不過我們可以住得很舒適。」
她自覺很有說服力,可是爵爺依然一臉懷疑。「巨石園今晚舉辦盛大的餐會,」他說。「歡迎你帶家人前來,這是你們與本地居民及牧師認識的好機會。」
與衛斯克爵爺及夫人共進晚餐?老天!
要是他們已有充分休息,要是里奧戒酒的行為更穩定,要是他們都有合宜的正式服裝,要是他們都上過一些禮儀課……那麼雅蜜可能會接受邀請,然而目前的情況不可能。「爵爺,您真仁慈,不過我必須婉拒。我們剛抵達漢普郡,大部分衣服都還沒有開箱——」
「這是非正式的餐會。」
雅蜜覺得他所謂的「非正式」可能跟她的定義相差很多。「爵爺,不只是衣服的間題,我有個妹妹身體不好,參加餐會對她是很大的負擔。從倫敦一趟遠路來到這裡,她需要充分的休息。」
「那就明天晚上好了。明天晚上的場面較小,不會那麼累。」
見爵爺如此堅持,實在無法拒絕,雅蜜詛咒自己今天早上怎不乖乖待在瑞黎園就好。她勉強擠出笑容,「那好吧,爵爺,感謝您的盛情。」
凱莫氣喘吁吁地回來,皮膚上泛著一層汗光,宛如古銅般發亮。「火箭的方向完全正確,」他告訴衛斯克爵爺與蘇隊長。「安定翼發揮作用,大約在兩千碼外著地。」
「好了,」蘇隊長說。「可是你怎麼沒把火箭帶回來?」
凱莫咧開潔白的牙齒笑著。「它深深埋進一個正在冒煙的坑洞裡,我稍後再去把它挖出來。」
「好吧,我們需要檢視外殼與核心的狀況。」蘇隊長滿臉得意的紅光,用條手帕在老皺的面容上抹著汗。「好一個興奮的早上,不是嗎?」
「也許該回莊園了,隊長,」衛斯克建議道。
「是該回去了。」蘇隊長向雅蜜行了個禮。「很高興認識你,賀小姐.我得說,當碰上意外的攻擊,你的反應非常靈敏。」
「隊長,」她說,「下回再來,我會記得揮舞一面白旗。」
他笑著向她道別。
衛斯克轉身隨蘇隊長離開前,看了凱莫一眼。「我陪蘇隊長回莊園,麻煩你送賀小姐安全回家。」
「沒問題,」凱莫毫不遲疑地答應。
「謝謝,」雅蜜說。「不過沒有必要。我認得路,距離也不遠。」
她的抗議未被理會,另外兩個男人兀自離開,丟下她彆扭地望著凱莫。
「我絕不是那些無助的女性,」她說。「不需要別人送我到任何地方。何況以你之前的行為來判斷,我一個人反倒比較安全。」
短暫沉默後,凱莫偏頭奇怪地看她。「之前的行為?」
「你知道我在說——」她停下來,想到車後那個吻便紅了臉。「我是指倫敦那件事。」
他禮貌但不解地看著她。「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麼。」
「不要假裝不記得,」她說。也許他吻過太多女人,所以無法一一記得。「你是否也要否認你偷走了我的帽帶?」
「賀小姐,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他若無其事地說,但是眼中閃著惱人的笑意。
「才沒有,我家其他的人都很擅長想像,只有我是腳踏實地的理性分子。」她轉身邁開輕快的步伐。「我要回家了,你不必陪我。」
凱莫不理她的宣佈,輕易跟上她的腳步,輕鬆的一大步便抵上她的兩小步。他讓她決定步調的快慢。開闊的曠野中,他似乎比她印象中更為高大魁梧。「你看到我的手臂上的……剌青,」他低聲說。「你怎麼知道它叫普卡?」
雅蜜並不急著回答。他們走著,附近樹上出現一道影子從他們面前飛掠而過,一隻紅尾鷹飛過天空,消失在濃密的林間。「我讀過一些愛爾蘭民間故事,」她終於回答。「普卡是邪惡而危險的怪物,編來害人作惡夢。你怎會在手臂刺上這樣的圖案?」
「小時候就黥了,不過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
「那有什麼目的和意義嗎?」
「我的家人從未對我解釋。」凱莫聳聳肩。「說不定他們現在會說,不過我已經許多年不曾見到他們。」
「如果你想要找,還找得到他們嗎?」
「給我充裕的時間,應該可以。」他悠閒地扣上背心鈕扣,放下衣袖,遮住那異教徒的符號。「我記得外婆講過普卡的故事,她鼓動我相信。我猜她自己也有些相信,畢竟她也奉行那些古老的魔法。」
「什麼古老的魔法?算命嗎?」
凱莫搖頭,雙手插入長褲口袋。「不是,」他一副覺得有趣的樣子。「雖然她的確常為非羅姆人算命。所謂古老的魔法是指一種信念,相信萬物息息相關且地位平等,以及萬事萬物都有生命,連樹都有靈魂。」
雅蜜聽得入迷。阿閔絕口不提他的過往或是羅姆人的信仰,怎麼哄他開口都沒用,而這男人似乎樂於談論一切。「你相信古老的魔法嗎?」
「不相信,不過我喜歡這種想法。」凱莫扶住她的手肘,引導她繞過一處起伏的地面。她尚未來得及抗拒那輕柔的碰觸,他已經放手。「普卡並非總是搗亂作怪,有時它只是惡作劇,鬧著玩玩。」
她不相信地看他一眼。「你說一頭怪物將你馱在背上、飛到天空,最後扔入壕溝或沼澤裡,只是鬧著玩?」
「那只是故事之一,」凱莫笑著承認。「其他時候普卡只是想帶你去冒險,飛到唯有作夢才看得到的地方,然後便送你回家。」
「可是,根據傳說,當一個人隨著那匹飛馬經歷午夜的翱翔之後,就跟以前不再一樣了。」
「那當然,」他溫和地說。「怎麼可能一樣?」
雅蜜已在不知不覺中放慢了腳步。如此風和日麗的天氣,身邊又有個黝黑、危險、迷人,如此非比尋常的男子,似乎不太可能健步如飛。
「在這麼多可能再度碰面的地方,」她說。「我最沒想到會在衛斯克爵爺的產業見到你。你們怎會認識?他應該是俱樂部的會員吧。」
「他的確是會員,也是老闆的好朋友。」
「爵爺在巨石園招待的客人都能接納你?」
「你是指因為我是羅姆人?」他的唇際浮現戲嘻的笑意。「恐怕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客氣地對待我。一來基於對伯爵的尊重,二來他們大多曾在俱樂部賒帳,欠我人情。這也表示我知悉他們私人的財務資料。」
「外加私人的醜聞事件,」雅蜜想起小巷裡的紛爭。
他的笑意徘徊不去。「是有幾位這樣的客人。」
「可是你一定常覺得自己是圈外人。」
「始終如此,」他以實際的語氣說。「甚至在自己族人眼中,我也是圈外人。我只有一半的血統,是吉普賽母親與愛爾蘭父親所生的孩子。因為家族世系以父親為主,所以我根本不被當成羅姆人。族裡的女人嫁給外族是罪大惡極之事。」
「所以你才沒有跟自己的部落一起生活?」
「這是原因之一。」
雅蜜想像他難堪的處境,夾在兩種文化之間,兩邊都沒有歸屬感,兩邊都不能完全接納他。然而他的言談舉止毫無自憐之意。
「賀家也是圈外人,」她說。「顯然我們並不適合擠入上流社會,我家沒有人受過進出上流社會的教養與栽培。應邀到巨石園晚餐一定醜態百出,我們最後八成會被揪住耳朵扔出去。」
「你可能會很驚訝衛斯克爵爺與夫人並不很拘泥於禮節,他們的餐桌常有形形色色的來賓。」
雅蜜並未更安心。以她的想法,上流社會有如擺在社交廳裡裝飾用的水族箱,充滿稀奇古怪、光彩奪目的魚類,以那種她根本不想弄懂的舞姿游來繞去。賀家雖然因緣際會成為這群貴族之一,最好還是潛在水底為妙。但這次他們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應付。
瞥見草原水澤裡一畦茂盛的水田芥,雅蜜走過去細看。她抓住一大把水田芥,用力拉斷細莖。「這裡盛產水田芥,不是嗎?聽說它們可以用來做湯或調成醬汁。」
「它們也是一種藥草,羅姆話叫潘尼夏,我外婆常將它們搗成藥膏,治療扭傷或創傷。它們更是強力的春藥,對女人特別有效。」
「它們是什麼?」那些細嫩的莖葉從她無力的手中掉下去。
「男人讓他的情人吃水田芥,激發她的感覺,增強——」
「不要告訴我!不要!」
凱莫笑了起來,眼中閃著戲譫的光芒。
雅蜜警告地瞪他一眼,將數片水田芥從掌心拍去,轉頭繼續走。
凱莫敏捷地跟上來。「告訴我你家的情況,」他慫恿道。「家裡有幾個人?」
「總共五人。里奧,也就是瑞黎爵爺,是大哥,我是老二,接著是薇妮、蓓萍和碧茜。」
「哪個妹妹身體不好??
「薇妮。」
「她長期身體不好嗎?」
「不,薇妮本來很健康,直到一年前感染猩紅熱,差點死掉。」她的喉嚨有點緊縮,遲疑了許久。「幸好,她活了下來,但是肺部變得很衰弱,體力很差,容易疲倦。醫生說薇妮可能永遠不會好,而且大概也無法結婚生子。」雅蜜繃住下巴。「我們會證明醫生是錯的,薇妮一定會完全康復。」
「老天保佑那些阻擋你的人。你似乎很喜歡左右別人的生活,不是嗎?」
「只在我的想法顯然比他高明的情況,你笑什麼?」
凱莫停下腳步,使她不得不轉過來面對他。「笑你啊。你讓我想——」他住口彷彿要思索更好的說法,但唇邊那抹有趣的笑意依然流連不去。
她不喜歡他看她的樣子,那樣子讓她覺得發熱、緊張而暈眩。所有的理智都在說,他是個絕對不能信任的男人。他只依照自己的規矩行事,不聽令於任何人。
「告訴我,賀小姐……假如你受邀午夜馳騁,飛過大地與海洋,你會怎樣?你會選擇冒險、這是安全地躲在家裡?」
她似乎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那雙寶石般的眼睛散發笑謔的光芒,但那不是少男的純真頑皮,而是帶著某種更危險的意味。她幾乎要相信他可以在某個夜裡變幻形體,出現在她的窗前,乘著午夜的翅膀將她帶走……
「當然是留在家裡,」她極力以理性的口吻說。「我才不想冒險。」
「我覺得你會。我覺得在一個脆弱的片刻裡,你可能會讓自己很驚訝。」
「我沒有所謂脆弱的片刻,絕不可能那樣。」
他的笑聲宛如一縷輕煙裊繞著她。「你會的。」
雅蜜不敢問他為何如此肯定。她有些困窘地垂眼盯著他背心的第一顆鈕扣。他是在調戲她嗎?不,他一定只是在開玩笑,將她當傻瓜唬弄。而她這一生除了最怕蜜蜂,再來就是怕表現出一副傻瓜的樣子。
她凝聚起有如蒲公英飛絮在狂風中滿天飄散的尊嚴,對他蹙起眉頭。「快到瑞黎園了,」她指指林中凸出的屋頂輪廓。「我想自己走最後一段路,請告訴伯爵你已安全護送我到家。日安,羅先生。」
他點點頭,用那雙足以讓人棄械投降的灼亮眼神,深深地打量她,然後站在那裡目送她走。雅蜜每走一步,就覺得更安全一些,然而慌張不安的感覺依然流連不去。然後她聽見他在喃喃低語,聲音有一抹玩笑的意味,彷彿在說:「某個午夜……」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2:48
第六章
應邀赴衛斯克爵爺及夫人宅邸晚餐的消息,在賀家引發不同的反應。蓓萍與碧茜開心而興奮,而經過長途旅程,還在努力恢復體力的薇妮只表現出認命的態度,至於里奧則巴望將有好酒搭配一堆佳餚。
只有阿閔拒絕前往。
「你是家裡的一分子,」雅蜜對他說,看著他固定起居室裡鬆脫的鑲板。阿閔拿著木工用的釘錘,靈巧、紮實而熟練地將手工木釘子釘入鑲板邊緣。「雖然你極力否認和賀家的關連,我不是說你不該否認,但你依然是我們的一分子,你應該參加。」
阿閔有條不紊地將更多釘子釘入牆壁。「我沒有必要出席。」
「當然沒有必要,但你還是可以去玩一玩。」
「我不要,」他頑固而斷然地說,繼續工作。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固執?如果你擔心受到無禮的對待,那你可以想想衛斯克爵爺已經接待了另一位羅姆人,他並沒有偏見——」
「我不喜歡外族人。」
「但我們一家都是外族人,可我們也是你的家人。你是說你不喜歡我們嗎?」
阿閔沒吭聲,只是繼續釘釘子,發出嘈雜的聲響。
雅蜜大聲歎氣。「阿閔,你太勢利眼了。萬一晚上的場面變得很可怕,你有義務跟我們一起承受。」
阿閔又抓起一把釘子。「這個計謀不錯,」他說。「但我還是不去。」
瑞黎園從未更新的水管、黯淡的燈光、一、兩面雖然能用但水銀已剝落多處的穿衣鏡,使得拜訪巨石園的準備工作異常困難。她們先在廚房辛辛苦苦地燒水,隨後在樓梯上上下下將熱水提到各自的房間。每個都是,只有薇妮例外,她還在房間裡養精蓄銳。
雅蜜難得順從地坐著,讓蓓萍為她打理髮型,將頭髮往後梳,編一條粗粗的辮子,再以髮夾別進盤在腦後一隻厚重的假髮髻裡。「行了,」蓓萍愉快地說。「至少你從耳朵以上是符合流行的。」
雅蜜的衣服跟三個妹妹一樣,都是耐用的邦巴津斜紋布製成,款式很簡單,只有樸素的藍色長裙及束緊的長袖。
蓓萍的衣服跟她差不多,不過是紅色的。蓓萍是個漂亮非凡的少女,姣好的容貌充滿生氣與聰慧,如果一個女孩受到上流社會的歡迎是基於她的優點而非嫁妝,那麼蓓萍在倫敦必然大受歡迎。然而,她卻只能窩在破爛的鄉間房舍裡,穿著舊衣服,像女僕一樣提水搬煤,但是從來沒有一句怨言。
「我們很快就可以做幾件新衣裳,」雅蜜保證道,覺得揪心自責。
「希望如此,」她妹妹輕快地回答。「假如我要找個有錢的丈夫來幫助家人,我將需要可以穿去參加舞會的禮服。」
「你知道我只是開玩笑,你不需要尋找有錢的丈夫,只要是對你好的善良男人就行。」
蓓萍露齒而笑。「我們總可以期望財富與善良並不互相排斥,對吧?」
雅蜜也對她微笑。「一點也沒錯。「
兄妹五人在大廳集合,雅蜜看到碧茜穿著只到足踝的綠色衣裙,系白色漿燙的圍裙,那身服裝其實更適合十二歲的小女孩而不是十五歲少女,內心更加自責。
雅蜜走到里奧身邊,對他喃喃低語:「不要再睹了,里奧。拿你在紀氏俱樂部輸掉的錢來為你的妹妹添置適合的衣服,足足有餘。」
「你有非常足夠的錢帶她們去找裁縫師,」里奧冷冷地說。「不要將你為她們打點行頭的責任賴到我頭上。」
雅蜜咬牙。儘管她愛里奧,但是沒人能像他這樣讓她生氣,而且如此之快。她很想搬個笨重的東西砸他的腦袋,或許可以讓他恢復一點腦筋。「以你花掉家產的速度,我不覺得我大肆用錢是聰明的作法。」
兩人的談話引爆成激烈的爭執,三個妹妹都張大眼睛望著他們。
「你可以選擇慳吝地過日子,」里奧說。「但是我可不幹。你完全不懂得享受嘗下,總是在盤算明天怎麼過。哼,對有些人來說,明禾永遠也不會來。」
她的火氣竄上來。「總得有個人想想明天怎麼過,你這花錢如流水的自私鬼!」
「你才是蠻橫霸道的惡婆娘——」
薇妮介入兩人之間,輕輕按著雅蜜的肩。「好了,你們兩個。臨出門這樣大動肝火實在毫無意義。」她給雅蜜一個世上無人抵擋得了的甜蜜笑靨。「親愛的,眉頭不要皺成這樣,萬一你的臉從此皺在一起怎麼辦?」
「繼續見到里奧,」雅蜜回答。「一定永遠皺在一起。」
她哥哥哼了一聲。「我根本是最方便的代罪羔羊,不是嗎?雅蜜,要是你敢對自己誠實一點——」
「阿閔,」薇呢喊道。「馬車準備好了嗎?」
阿閔從大門走進來,一身的髒亂且滿臉陰沈。他同意駕車送賀家兄妹到巨石園,稍晚再去接他們回來。「準備好了,」他望向金髮美麗的薇妮,臉上的表情似乎更加陰沈,假如這有可能。
彷彿一個謎題在雅蜜的腦中自行解開,阿閔那偷看的目光讓她豁然明白一些事。阿閔不肯參加今晚餐會,乃是要避免跟薇妮同時出現在社交場所。他想跟他們拉開距離,但又擔心她的健康狀況。
這件事讓雅蜜很煩惱。阿閔從未對任何人事物表現出強烈的感情,但他很可能偷偷地喜歡她妹妹,然而薇妮太嬌弱、太文雅,各方面都與他格格不入。很可能阿閔也有自知之明。
雅蜜覺得既同情又傷感,心頭更添幾分憂慮,她眼在妹妹身後上了馬車。
車上的乘客一路沉默,沿著兩旁成行橡樹的馬車道直驅巨石園。他們都未曾見過保養得這麼好、這麼壯麗的園邸,似乎每一棵樹上長出的每一片葉子都經過悉心規劃。宅邸宛如沉睡的巨獸匍伏在大地,環繞週遭的花園與果園綿延至茂密的森林。四座巍峨的角塔最初原是歐洲風格的碉堡,經過多次的擴建而呈現出不對等的美感。宅邸蜂蜜色的砌石歷經悠遠歲月與風化作用之後,已褪為溫潤的色澤,整個外圍都是整齊有致的高大樹籬。
屋宇正面是一片廣闊而富有特色的庭園,側邊則是居住的廂房與馬廄,馬廄不同於一般尋常的設計,正面還有座石砌大拱門。巨石園果真是王者之府,聽說衛斯克爵爺的血統甚至比當今王后更為悠久。
馬車在柱廊入口處才剛停住,雅蜜便巴望這個夜晚已經結束。在如此宏偉的環境裡,賀家人出個小差錯都會被放大。他們會顯得跟一群難民差不多。她望著三個妹妹,薇妮臉上帶著慣常那種挑不出毛病的沉靜神色,里奧顯得從容,外加有點無聊的表情,一定是從紀氏俱樂部最近認識的那些公子哥兒身上學來的。兩個小妹則是一臉興高采烈,逗得雅蜜微笑。至少,她們將會玩得很愉快,而天知道,她們理應獲得一些玩樂。
阿閔協助四姊妹下車,里奧最後一個落地,阿閔靠近他低聲交代了幾句話,要他留意薇妮的狀況,里奧卻狠狠白他一眼。遭到雅蜜數落已經夠不爽快,他可不想再受阿閔的氣。他嘀咕道:「你要是這麼關心她,為什麼不自己進去當保母。」
阿閔瞇起眼睛,但沒有回話。
這兩個男人的關係向來稱不上親如兄弟,始終只維持著淡淡的交情。
儘管賀家兩老非常疼愛阿閔,但他從來不以第二個兒子自居,只要碰到可能形成競爭的場面,阿閔總是立刻退讓。至於里奧,對阿閔則保持適當的友情,甚至如果阿閔的判斷比他更好,他也會接納阿閔的意見。
里奧感染猩紅熱時,阿閔以連雅蜜都比不上的耐心與和善來照料他。後來雅蜜對里奧說,他欠阿閔一條救命之恩,誰知里奧不但不感激,反而從此處處唱反調。
請你千萬不要出魄,里奧!雅蜜很想求他,但是她忍著沒有說,跟隨妹妹步入巨石園裡燈火輝煌的大門。
兩座敞開的雙扇大門通向深開的大廳,大廳懸掛著價值連城的繡幃,一道寬敞的大理石樓梯宏偉地通往挑高的二樓迴廊,連大廳最偏遠的角落與好幾處走道門口都亮著枝狀水晶大吊燈。
如果說莊園外圍保養得當,那麼宅邸內部更是無懈可擊,處處光潔亮膏,纖塵不染。放眼望去沒有任何嶄新的設置、尖銳的邊緣,或是現代的裝飾干擾到這裡寧靜悠遠.古色古香的氛圍。
瑞黎園也該是這個樣子,雅蜜頹喪地想。
僕人上前接過帽子與手套,一名年長的總管向剛抵達的客人致歡迎之意。雅蜜的注意力隨即投向從大廳朝他們走過來的衛斯克爵爺與夫人。
衛斯克爵爺身穿量身剪裁的高級禮服,展現出運動老手那種體能上的自信與穩健,他的神態謙抑而自制,嚴峻的相貌毋寧說是搶眼,而非英俊,他的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他是那種對別人要求甚高、對自己要求更高的人。
像衛斯克如此位高權重的男人,必然會選擇那種完美的英國新娘,冰冷尊貴與矯揉做作的氣質打從娘胎便滲透到骨子裡的女子。可是當雅蜜聽到衛斯剋夫人滔滔不絕的歡迎詞透著美國腔時,不禁大感驚奇。
「你們不知道我多麼希望有個新鄰居,漢普郡有時真會變得有點無聊,你們來了真好。」她就像男士見面那樣,伸手與里奧相握,嚇了里奧一跳。「瑞黎爵爺,很高興見到你。」
「恭候吩咐,夫人。」里奧對這位奇特的夫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輪到雅蜜時,她本能地回握衛斯剋夫人堅定有力的手,注視她那雙眼梢微揚、姜餅色的眼睛。
衛斯剋夫人莉琳是個身段高挑而苗條的年輕女子,有一頭黑貂般的秀髮,美麗的五官,恣意的笑容。她與丈夫不同,散發出一種即刻令人感到自在的隨興與友善的態度。「你是雅蜜,就是昨天慘遭他們轟炸的人。」
「是的,夫人。」
「很高興伯爵沒有謀殺了你,要知道,他的準頭很少失誤。」
伯爵彷彿已經習以為常,笑著接受妻子大言不慚的恭維。他從容地說:「我可沒有瞄準賀小姐。」
「你應該考慮危險性低一些的嗜好,」衛靳剋夫人建議。「像是賞鳥或收集蝴蝶啦,一些比爆破裝置更高尚些的玩意兒。」
雅蜜以為伯爵聽了這些不遜的話語會皺起眉頭,但他只露出好笑的表情。當妻子的注意力轉向賀家其餘的姊妹時,他只顧著迷地望著她。這對夫妻之間顯然有著強烈的吸引力。
雅蜜將妹妹介紹給這位不太符合傳統的伯爵夫人。謝天謝地,妯們全記得該屈膝行禮,也對衛斯剋夫人直率的問題做出禮貌的回應,像是喜不喜歡騎馬、喜不喜歡跳舞、嘗過當地的乳酪沒有、是否跟她一樣對一些黏膩的英國食物,像是鱔魚糊和豬肉凍敬而遠之?
伯爵夫人扮出逗趣的表情,賀家姊妹笑著隨她走向休息室,那裡約莫有二十來位客人聚集著等候開席。「我喜歡她,」她聽見走在背後的蓓萍悄悄對碧茜說。「你覺得是不是所有美國女人都這麼……活潑大方?」
活潑大方……是的,這個形容詞非常適合衛斯剋夫人。
「賀小姐,「伯爵夫人友善而關切地對雅蜜說,「伯爵說瑞黎園很久沒有人住,屋子一定很破爛。」
衛斯剋夫人率直的話讓雅蜜嚇了一跳,但是她堅定地搖頭。「喔,不會,我們那裡還沒到『破爛』這麼嚴重,只是需要徹底清理,做點修補,再加上……」她不自在地住了口。
衛斯剋夫人露出坦率而同情的目光。「其實很嚴重,對不對?」
雅蜜輕輕聳個肩。「瑞黎園的確需要大肆整理,」她承認。「不過我並不怕幹活。」
「你們若需要協助或意見,衛斯克有很多資源,他可以告訴你到哪裡去——」
「謝謝你的好意,夫人,」雅蜜趕緊說。「不過請別把我們的家務事放在心上。」她最不樂見的就是賀家被當成窮光蛋與乞討族。
「你可能躲不過,」衛斯剋夫人笑著說。「你們現在是在衛斯克的領域裡,這表示無論你有沒有開口詢問,都會聽到意見。最討厭的是,他總是說對。」她鍾愛地朝丈夫的方向看過去。衛斯克站在房間另一端的人群中。
感覺到妻子的眼光,衛斯克轉過頭來。夫妻倆很有默契地交換了一些無聲的訊息……他飛快且幾乎不為人知地回了個眼色。
衛斯剋夫人輕笑一聲,她轉向雅蜜。「到九月我們結婚就四年了,」她有些害臊地說。
「我還以為我現在應該不會再為他神魂顛倒了,誰知道還是一樣。」她深棕的眼睛裡閃著調皮的光芒。「好啦,我來為你介紹其他的客人。告訴我你想認識誰。」
雅蜜的視線從伯爵身上移到他周圍的人群,發現羅凱莫時,一陣激盪竄過脊骨。他跟其他紳士一樣穿著黑與白的禮服,只不過高雅的服裝只讓他更像異教徒。濃黑光滑的頭髮微微鬈曲地垂在漿燙雪白的衣領上,黝黑的膚色、老虎般的眼眸,與這個優雅的環境似乎格格不入。凱莫瞥見她,欠了個身,她也僵硬地回了禮。
「你當然已經見過羅先生,」衛斯剋夫人看著他們相互行禮,說道:「很有意思的人,你不覺得嗎?羅先生非常迷人而和善,而且不是很文明,這讓我非常喜歡。」
「我……」雅蜜使勁將目光從凱莫身上收回來,一顆心仍在亂跳。「不是很文明?」
「喔,你知道的,上流社會發明的那套所謂的禮節,羅先生大部分都懶得遵守。」衛斯剋夫人咧嘴而笑。「其實我也是。」
「你認識羅先生多久了?」
「自從聖文森爵爺接管賭博俱樂部後才認識的。從那時開始,凱莫就有點像是衛斯克與聖文森的被保護人,」她笑了一聲。「好像一肩站著天使,一肩站著魔鬼,不過凱莫似乎將他們兩人都應付得很好。」
「他們為什麼對他這麼有興趣?」
「因為他跟別人都不一樣,我想沒有人真的瞭解他是怎樣的人。據衛斯克說,凱莫非常聰明,但也非常迷信和難以預測。你聽過他那『幸運的詛咒』沒有?」
「他的什麼?」
「好像不管凱莫做什麼投資,就是會賺錢,而且賺很多。甚至他故意想賠錢的時候也不例外。他經常說,人擁有太多金錢是錯的。」
「那是羅姆人的觀念,」雅蜜喃喃說道。「他們不喜歡擁有財物。」
「沒錯。我來自紐約,幾乎無法理解這種想法,不過你應該能懂。凱莫被迫收取俱樂部的大筆分紅,不管他做了多少佈施與捐贈,甚至是爛投資,仍然不斷得到大筆的意外之財。他先是買了一匹受傷的賽馬小丹堤,去年四月竟在全國賽馬大會贏得冠軍。然後是那間搖搖欲墜的橡膠廠,結果——」
「結果怎樣?」
「那間小橡膠廠在倫敦東區,已經快倒閉了,羅先生卻砸下大錢投資它,包括衛斯克在內的每個人都勸他收手,以免賠光——」
「那正是他的用意,」雅蜜說。
「一點沒錯。但讓凱莫沮喪的是,整件事出現大逆轉。工廠負責人用凱莫那筆投資取得橡膠硫化過程的專利權,發明出一種可以伸縮的、圓圓的小玩意兒,叫做橡皮圈,現在工廠大為成功。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不過版本都很類似,就是凱莫把錢扔出去,那些錢就翻成十倍回到他身上。」
「我絕不會說那是『詛咒』。」
「我也不會,」衛斯剋夫人輕聲笑起來。「可是凱莫卻這麼覺得,所以事情才會如此好笑。你該瞧瞧白天他收到倫敦的股票經紀人最新的報告時一臉懊喪的模樣,全部都是好消息,他卻看得咬牙切齒。」
衛斯剋夫人挽著雅蜜的手臂,帶她走過房間。「雖然今晚未婚的紳士比較少,不過我保證季末就會有一批訪客來此狩獵和釣魚,通常男士比女士多很多。」
「這是好消息,」雅蜜回答。「我非常希望妹妹找到如意郎君。」
衛斯剋夫人聽出話裡的暗示,於是問道:「而你自己沒有這種打算?」
「沒有,我不想結婚。」
「為什麼?」
「我對家人有責任,他們需要我。」雅蜜梢稍停一下,然後坦白地說:「其實是我不喜歡順從男人的指揮。」
「以前我也有這種想法,不過我要警告你,賀小姐……命運往往會搞亂我們的計劃.這是我的經驗談。」
雅蜜微笑,但不太相信。這是優先順序的問題,她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得放在為兄妹創造一個家,看著他們健康平安,快樂成家。那時就會有一大群甥倒,瑞黎園將充滿她所愛的親人。
任何丈夫都不可能給她更多這樣的幸福。
雅蜜瞥見哥哥,發現他的臉色不大對,有點面無表情,那表示他正在掩飾某些強烈或是私人的情緒。他很快朝她走過來,與衛斯剋夫人愉快地聊了幾句話,當衛斯剋夫人請求離開去招呼一位剛到的長者時,他禮貌地頷首。
「怎麼了?」雅蜜抬頭看扶著她肘彎的里奧,低聲問道。「你一臉吞下滿嘴斕木塞的表情。」
「不要在這時候鬥嘴。」他用一種近來最關切的眼神看她,聲調低而緊急。「振作起來,老妹,有個你不想見到的人在這裡,而且朝我們走過來了。」
她翻翻白眼。「如果你說的是羅先生,我向你保證我非常——」
「不,不是羅先生。」他的手伸到她的腰際,彷彿預料到有必要扶住她。
她恍然大悟。
在雅蜜轉身去看朝他們走過來的人之前,她已經明白里奧為何有如此奇怪的反應,她變得又冷又熱,無法站穩。然而在體無完膚的內心某處,卻冒出了堅韌的意志。
她向來曉得總有一天會再見到傅克禮。
他獨自一人朝他們走過來——小小的慈悲,畢竟他應該帶著新婚嬌妻出席社交活動,而雅蜜肯定會受不了要見到那個致使傅克禮棄她而去的女人。她直挺挺地站在哥哥的身邊,盡力裝出獨立女性禮貌而淡然地面對負心漢的神情。可惜她知道自己蒼白的臉色根本無從掩飾,她可以感覺到血流倏然衝回到狂眺的心臟。
倘若人生是公平的,傅克禮便應該變得比她記憶中更矮小,不再那麼英俊迷人。然而人生從未公平,他依舊身材結實、溫文優雅,有著機警的藍色眼珠,修剪整齊的濃密頭髮;他的頭髮說是金色太深,說是褐色又太淺,從香檳到亮黃的各種色澤都有。
「老相識,」里奧說,語氣既無仇恨,也無任何愉悅。他們的友誼已在傅克禮拋棄雅蜜時化為粉碎。里奧肯定有他的缺點,但對手足的基本忠誠還是有的。
「爵爺,」傅克禮平和地說著,向兩人行禮。「賀小姐。」他似乎很費力才能面對她的目光,天知道她也一樣。「好久不見。」
「我們當中可能有人覺得還不夠久,」里奧回答,連雅蜜偷偷踩他一腳也不畏縮。「你來莊園作客嗎?」
「不是,我來探望一位世交,他們是村裡客棧的主人。」
「準備待多久?」
「沒有確定的計劃。我正在構思幾件委託案,同時享受鄉間的安寧與幽靜。」他的目光飄向雅蜜,很快又回到里奧身上。「聽到你承襲爵位的時候,我寫過一封信給你。」
「我收到了,」里奧懶洋洋地說。「不過我這種人記不住信的內容。」
「大致是說我很為你高興,但又很失望失去一位可敬的對手。在過去.你是驅策我超越自己的動力。」
「沒錯,」里奧譏嘲道。「我是建築界的重大損失。」
「的確是。」傅克禮的語氣並沒有諷刺的意味。「賀小姐,可不可以稱讚你氣色很好?」
好奇怪的感覺,她昏眩地想,她曾經愛過他,現在他們卻以如此正式的方式交談。雖然對他已無愛意,然而被他擁抱、親吻、愛撫……那些記憶依然留存在每一分思緒與感情裡,就像染到茶水的蕾絲,永遠無法完全去除污瀆。她記得他曾經送了一束玫瑰花給她……他拿著其中一枝,用花辦撫摩她的臉頰與啟開的雙唇,對著滿臉緋紅的她微笑。我的小可愛,當時他耳語……
「謝謝,」她說。「可否輪到我恭賀你的結婚大喜?」
「恐舊沒有恭賀的必要,」傅克禮謹慎地回答。「因為婚禮沒有舉行。」
雅蜜感覺里奧放在她腰際的手收緊,她微微靠住他,不再看著傅克禮的臉,說不出話來。他沒有結婚,她心思混亂。
「是她恢復了理智,」她聽見里奧用不經心的口吻問道。「還是你?」
「我們頭然不如當初預期的那麼合適,她寬宏大量地放了我。」
「所以你被掃地出門了,」里奧說。「你仍然為她父親工作嗎?」
「里奧!」雅蜜半耳語地出聲抗議,抬起目光恰好看到傅克禮嘲弄地咧嘴一笑,痛楚的熟悉感使得她的胸口絞痛起來。
「你從來不是說話委婉的人,不是嗎?是的,我仍然為譚先生工作。」傅克禮的目光在雅蜜身上緩緩移動,評估著她淡漠與戒備的態度。「賀小姐,很高興再度見到你。」
他離開之後,她微微癱軟下來,盲目地轉向哥哥,嗓音嘎啞而尖銳。「里奧,如果你能培養些許文雅的態度,我會非常欣慰。」
「我們永遠也比不上你的傅先生那麼文雅。」
「他不是我的。」頓了一下,她遲鈍地補上一句:「從來都不是。」
「你值得更好的對象。要是他又跑來糾纏你,記住這一點。」
「他不會,」雅蜜說,討厭自己那顆在堅固的心牆下亂跳的心。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3:07
第七章
就在賀家兄妹抵達之前,曾駐紮在印度四年的蘇隊長正把印度猛虎的獵食過程講給一些賓客聽。他說,老虎會一路追蹤鹿只,一旦發現獵物即將之撲倒,以其巨顎咬住鹿的頸背…蘇隊長描述老虎如何吞食白斑鹿時,女士無不花容失色,包括幾個男人都嚷說太恐怖了,有個女人駭然說道「好凶殘的野獸!」
可是當賀稚蜜進入大廳時,凱莫卻發現他對老虎萬分羨慕。他多麼渴望學老虎那樣,咬住她那柔嫩的頸背,將她拖到僻靜之處,花上幾個小時悠閒地享用她。雅蜜穿著款式簡單的衣服、沒戴耳環也沒戴項鏈,佇立在一大群打扮得光鮮亮麗的仕女當中。顯得素淨而秀麗。
更加引人垂涎。他很想單獨與她相處,在屋外開放的空間,雙手自由地撫摸她的嬌軀。不過,他很清楚不宜對良家女子動這種念頭。
他剛才曾冷眼旁觀雅蜜、她哥哥與傅克禮那位建築師三人之間略微緊張的場面,儘管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但他看得見他們的姿態。顯然雅蜜與博先生之間有些什麼過往、而且不是快樂的結局,他猜測是破碎的戀情。他想像雅蜜與傅先生在一起的情景,竟冒出一陣他不喜歡的激憤。他將不當的好奇心強行壓下,不再注意他們。
想到即將開始的冗長而無趣的晚宴、一長串的菜色、客氣的閒談,凱莫不由得重歎一聲。他對社交場合,這套規矩,禮節嚴格的界線已經相當熟悉。剛開始他把它們當遊戲,學習這天之驕子的作風,如今他已越來越厭倦像個邊緣人在外族的世界遊蕩。他們多數人也並不喜歡他混進來。然而除了這裡,他別無去處。
事情大致是從兩年前開始的,當時聖文森就像扔一顆棒球般,將一本銀行存折隨意地扔給了他。
「我替你在倫敦投資銀行開了個賬戶。」聖文森告訴他。「銀行在艦隊街。你在俱樂部的分紅將按月存入賬戶。請善為管理金錢,不然你會被金錢管理。」
「我不要分紅,」凱莫毫無興趣地翻弄那本存擂。「我的薪水夠用了。」
「你的薪水還不夠我一年的擦鞋費。」
「對我已經足足有餘,再說我不知道拿這些錢做什麼。」凱莫被列在結餘那頁的數字嚇了一跳,蹙額將存折扔到桌上。請你收回去。」
聖文森顯得既好笑又好氣。「真是的,兄弟。現在我是這裡的老闆,我不能讓人說你拿的是貧民的薪水。你以為我受得了被人叫成小氣鬼嗎?」
「更差勁的綽號都有人叫過,」凱莫指出。
「那些都是我罪有應得,反正也聽慣了。」聖文森以深思的神情看著他。然後,這個具有可惡洞察力,讓人不知他會說出什麼的昔日浪子,喃喃說道:「要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無論我付給你的是英鎊、鯨魚牙齒或貝殼珠,都不能減損你羅姆人的尊嚴於分毫。」
「我已經做了太多妥協。自從我來到倫敦,就一直住在一間屋子裡,穿外族的衣服。幹活拿薪水。」
「那好,我們就這樣說吧,金錢不過是各種肥料當中的一種。」聖文森指指那本被扔開的存折。「你依然可以善加利用,去做任何讓你高興的事。不過,我建議不要將它們當做肥料撒在草皮上。」
凱莫決心花掉每一分錢,搞了一連串瘋狂的投資。幸運的詛咒就是那時落到他頭上的。
加上現在正值工商業人士得以挾帶財富進入上流社會的時代,越滾越多的財富,替他開啟了原本不可能為他開啟的門。然而,跨過這扇門後,凱莫必須要有特定的行為、特定的想法,而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他。聖文森錯了,財富真的讓他不再像個羅姆人。
他已經遺忘了許多東西…母語、故事,兒時催他入眠的小曲。他幾乎不記得摻著杏仁果、用奶水煮成的面疙瘩,是加了醋與蒲公英葉燉菜豆的味道。親人的臉孔已遙遠而模糊,要是如今相逢,他說不定認不出他們。這一切讓他害怕自己再也不是羅姆人。
他上一次睡在天空之下是什麼時候啊?
客人一起走進餐廳,由於是非正式的棗會,所以不必依次入席。一列身穿黑、藍與芥黃色制服的僕人上前為客人拉椅子,倒水、斟酒。長長的餐桌鋪著雪白亞麻桌布,每個座位都擺設銀餐具,還有一組尺寸各異的水晶杯。
凱莫發現鄰座是他上回來巨石園時見過的牧師太太,他抹去臉上所有的表情、這個女人很舊他,每次他想跟她說話,她就不斷輕咳,嗄啞作響的聲音很像一隻壺蓋不合的茶壺。
牧師太太一定是聽了太多吉普賽人偷小孩、對別人下咒、獸性大發攻擊無助女性的故事。凱莫很想告訴她,他通常不會在上第二道菜之前,動手綁架或搶劫。不過他沒吭半聲,盡量擺出毫無威脅性的表情。她縮在椅子裡拚命跟另一邊的男賓客說話。
凱莫轉向右邊,發現自己面對著賀雅蜜那雙藍色眼睛。他們被安排坐在一起。一陣喜悅湧上心頭。她的秀髮如絲緞般光滑,雙眸明媚,肌膚看來有如某種牛奶與糖霜做的甜點。那副嬌俏的模樣讓他想到一個他首次聽到就覺得有趣的形容詞」秀色可餐」。它常用來形容蘸人食指大動、美味可口的東西,但也有些許性誘惑的意涵。他覺得雅蜜自然素淨的模檬,比起在場一干擦脂抹粉、穿金戴玉的盛裝女士更為動人一千倍。
「如果你是想裝出溫文爾雅的樣子,」雅蜜說。「你並沒有成功。」
「我向你保證我沒有傷害性。」
雅蜜聞言微笑。」你當然希望大家都這麼想。」
他享受著她柔和清新的氣息,與悅耳的嗓音只望著她調整膝上的餐巾。
他想觸摸她臉頰與喉嚨的細嫩肌膚,但是他搖頭。「也沒有,我忙著學習用餐的規矩。」
「像是什麼,」
「要坐在指定的位子,不談論政治或身體功能。叉當餐叉用,絕對不要從自己盤裡分食物給別人。」
「羅姆人彼此分享盤中的食物嗎?」
看著她。「如果我們是坐在營火之前以吉普賽方式進食,我會把肉類最鮮嫩的那塊、麵包最鬆軟的那一邊、水果最香甜的那部分,分給你吃。」
她的雙頰紅起來,伸手端起酒杯,小心啜一口,沒有看他兀自說。「阿閔很少說這些事我認識阿閩十多年,反而從你這裡知道更多事。」
阿閔陪她在倫敦找哥哥那個沉默的羅姆小子。他們之間熟悉自在的相處方式,透露出阿閔的身份應當不只是僕人。
凱莫還來不及多說,湯已上桌。僕人與副管家配合無間地捧上數只熱騰騰的有蓋大蒸鍋,分別盛著萊姆時蘿鮭魚湯、奶酪香菜蕁麻湯、野雞絲水田芥湯,以及酸奶白蘭地蘑菇湯。
凱莫等到他選的蕁麻湯舀入面前的淺口瓷碗之後,轉頭想再度與雅蜜說話,卻惱人地發現她已被另一邊的客人霸佔,那傢伙正口沫橫飛地談他收藏的東方瓷器。
凱莫很快聽聽周圍的談話內容,全都無聊透頂。他耐心等著牧師太太將注意力轉到面前的湯碗。她俯頭將湯匙舉到薄薄的唇邊,發現凱莫正看著她,清喉嚨的雜音又出現了,她手裡的湯匙在發抖。
他努力思考能引起她興趣的話題。「苦薄荷。」他用一種實際的口氣對她說。
她慌張地瞪大雙眼,頸邊一條青筋突突直跳,小聲說「苦、苦、苦、」
「苦薄荷,甘草加蜂蜜,對化痰很有效果。我外婆是個治療師,教我很多秘方。」
「化痰」一辭差點讓她的眼珠從腦殼裡爆出來。
「苦薄荷對治療咳嗽及毒蛇咬傷也很有效,」凱莫繼續熱心地說。
牧師太太面無人色,放下湯匙,急急轉開,去找另一邊的客人講話。
凱莫本來打算禮貌地跟她聊聊,遭此斷然拒絕,只得坐回去,等候湯碗撤去。第二道菜上來。奶油白汁甜麵包、香料焗松雞,鴿肉派、脆烤鷸肉、蔬菜蛋白酥,一道道佳餚濃郁的香味交互混合在空氣中。賓客無不讚歎,期待地看著侍者為他們裝盤。
「----你擁有的大部分耕地顯然已經荒廢-----」衛斯克說著,里奧百無聊賴地聽著。「我會派我的產業經紀人協助你,將漢普郡這裡的田地租賃條件和狀況向你呈報。這些安排通常不會訴諸書面,都是靠雙方的口頭協議-----」
「謝謝你,爵爺,」里奧粗魯地一口灌下半杯酒,然後說道:「不過我會照我自己的時間表來處理佃農的事。」
「對他們來說,恐怕沒有時間再拖了,」衛斯克回答。「你的土地上有許多佃農早已屋倒人去,現在依靠你為生的那些人,失去照顧已經太久了。」
「那他們總算知道我這人有個非常一致的特性,那就是從來不照顧依靠我的人。」
里奧笑著朝雅蜜望一眼,眼神冷硬。「對不對,老妹,」
稚蜜顯然很費力才鬆開抓住餐叉的手。「我肯定瑞黎爵爺會密切關注佃農的需要,」她
小心地說。不要被他開玩笑的意圖誤導,其實他提過未來要改善佃農租借土地的事,研究先進的農耕方法|!」
「如果我有可能研究任何事,」里奧慢吞吞說。「那就是一瓶葡萄酒還剩多少。」
里奧漫不經心的談吐引來幾位客人驚訝的關注,另外幾人則是勉強擠出一點笑聲,氣氛變得有點緊張。
假如里奧存心要與衛斯克為敵,那他算是選中了一個最好的方法。衛斯克素來深切關懷比他不幸的人,對於放縱自己、不負責任的貴族則深惡痛絕。
「糟了。」凱莫聽見莉琳低語,只見她丈夫的雙眉已經壓到冷峻幽黑的眼睛上。
就在衛斯克準備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年輕子爵時,有位女客人突然震耳欲聾地尖叫起來,另外兩位女客人連同數名紳士則嚇得在椅上猛然一震,驚恐地瞪著餐桌的中央。
所有的談話戛然而止。凱莫順著全體客人的目光望過去。看見一隻晰蜴,從調味料容器組與鹽罐旁邊蠕蠕爬過去。他毫不遲疑地伸手捉住那隻小東西,握在掌心,小沙蜥在他的掌心裡面猛烈扭動。
「我抓到它了,」他溫和地說。
牧師太太已經快要昏厥,癱在座位裡低聲呻吟。
「不要傷害它!」賀碧茜焦急地叫。「那是我家的寵物!」
全體賓客的目光從凱莫握攏的手掌轉向賀家女孩充滿歉意的臉。
「寵物?多麼讓人鬆了一口氣,」衛斯剋夫人泰然自若地說,從長長的餐桌望向丈夫空洞的表情。「我還以為是我們新發明的英國美食呢。」
衛斯克的臉孔脹紅,原本看著她的眼神趕緊望向別處。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正強忍著,不要大笑出來。
「你把小斑帶到晚宴上?」雅蜜不可置信地質問妹妹。「碧茜,昨天我就叫你丟掉它!」
「我有呀,」碧茜懺悔地回答。「可是我把它留在在樹林裡,它又跟著我回家。」
「小斑不是普通的蜥蜴,它-----」
「我們到外面討論。」雅蜜站起來,使得紳士們都不得不離座而起。她歉然地看衛斯克。「對不起,爵爺,請容我們告退-----」
伯爵鎮靜地點個頭。
那個傅克禮熱切地望著雅蜜,簡直快讓凱莫怒髮衝冠。「我可以幫忙嗎?」傅先生問,小心不流露出迫切的聲調,但是凱莫心裡清楚那傢伙多渴望跟她到外面。
「不必,」凱莫利落地說。「瞧,一切都在我的掌握裡。賀小姐,我會幫你處理。」他抓著那只扭動的小蜥蜴,伴隨姊妹倆步出餐廳。
第八章
凱莫帶著她們離開餐廳,穿過兩扇法式門扉,來到一座溫室。這個戶外的房間傢俱甚少,只有幾張籐背椅與一張靠椅。溫室周圍白柱環繞,點綴著青翠的懸垂植物。雲層飄過有點濕氣的夜空,顯得幽幽暗暗,但是火炬在地面投下閃耀不已的光彩。
門一關上,雅蜜便舉起雙手向妹妹走去。凱莫以為她要搖撼妹妹,誰知雅蜜竟一把抱住碧茜,肩膀顫動、笑得喘不過氣來。
「碧茜,你是故意的,對不對?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只天殺的蜥蠍竟然在餐桌上跑。」
「我必須有點行動,」碧茜用被蒙住的聲音解釋。」里奧的表現太惡劣了!!我不是很懂他在說什麼,可是我看到衛斯克爵爺的臉色。」
「噢!」雅蜜笑到叉氣。」可憐的衛斯克,先是被里奧那種不顧佃戶生計的態度忤逆,然後是小斑冒出來爬過麵包盤。」
「小斑呢,」碧茜掙脫姊姊的懷抱向凱莫走去「謝謝你,羅先生,你的手腳好快。」
「大家都這麼說。」他對她微笑。」其實蜥蠍是代表幸運的動物。有人說它會讓人作預言的夢。
真的嗎?碧茜著迷地望著他。嗯,我最近真的比較會作夢。-------
我妹妹夠愛胡思亂想了,請不要再鼓勵她。雅蜜說完,凶馬馬看碧茜一眼。」請向小斑說再見了!」
「是的,我知道。」碧茜歎口氣,從鬆鬆的指縫裸瞧著將成過去的寵物。」我現在就放它走。我想小斑會比較喜歡住在這裡,而不是瑞黎園。」
「誰不喜歡?去幫它找個好地方吧,碧茜,我在這裡等你。」
妹妹一溜煙跑走,雅蜜轉身眺望宅邸朦朧的邊角,它的輪廊化入那道沿著懸崖建造、俯瞰河流的鐵礦石牆的影子裡。
「你在做什麼,」凱莫走過來問道。
「最後一次細看巨石園,因為以後我再也不會看到了。」
他咧嘴而笑。「那可不見得,更可怕的客人衛斯克都歡迎他們再來。」
「還有比將一隻野生動物放到餐桌亂爬更可怕的事?我的天,他們這麼需要人作伴啊。」
「他們對離經叛道的行為很有包容力。」他停了一下補充道。」比較無法接受的,反倒是不關心他人的人。
提到哥哥,她有點激動,幽默感變成煩惱。」里奧以前絕對不是無情的人,」她用雙臂緊抱住胸口,彷彿想將自己綁入自我保護的包裹裡。
「他在過去這一年才變成這個怪樣子,」
「是因為承襲了爵位嗎?」
「不,跟承襲爵位沒有關係。是因為------」她移開視線,用力吞嚥一下。他聽見她一隻腳在半遮掩的裙下煩躁地敲著地。」里奧失去一個人。」她終於說道。
「村裡許多人感染猩紅熱,包括那個女孩,他已跟那女孩訂了婚約。蘿娜。」這個名字彷彿卡在她的咽喉裡。
「她是我和薇妮最好的朋友。長得非常美麗,喜歡素描和畫畫,她的笑聲會讓你一聽就跟著一起笑。」
雅蜜靜默了片刻,迷失在回憶裡。」蘿娜是村裡第一個發病的人,里奧把每一分可能的時間都用來陪伴她,沒有人想到她會死,可是一切發生得那麼快。她發了三天高燒,脈搏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最後陷入昏迷,幾個小時後便死在里奧的懷裡。而他回到家便倒了下來,我們發現他感染了猩紅熱,接著薇妮也得了病。」
「你們其它人沒有?」
雅蜜搖頭。」那時我已將碧茜和蓓萍送走。不知什麼原因,我和阿閔都沒有被感染。
他協助我照顧病人,沒有他,他們兩人都活不了。阿閔用一種有毒植物做成藥漿----
「顛茄,」凱莫說。」非常不容易採到。」
「沒錯,」她好奇地看他。」你怎麼知道,我猜是從你外婆那裡學來的。」
他頷首。」利用適量的顛茄清除血中的毒素,但不至於傷害到病人。」
「總之謝天謝地,他們兩個都大難不死。可是薇妮病後變得非常贏弱,你可能也看得出來。至於里奧現在他不再關心任何事與任何人,甚至是他自己。」她的腳又開始不安地打拍子。
「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幫助他。現在我已能瞭解失去一個人的感受,可是-----」她無助地搖頭。
「你是指傅先生,」他說。
雅蜜銳利地看他一眼,滿面通紅。」你怎麼知道?他說了什麼嗎?傳出什麼閒話或是----」
「不,不是這樣的,是稍早我從你跟他說話的姿態看出來的。」
雅蜜搖著頭,抬起雙手捧住燙紅的雙頰。」我的天,我那麼容易看穿嗎?」
「說不定因為我是通靈的吉普賽人。」他對她微笑。」你愛他嗎?」
「不關你的事。」她的回答略嫌急促了些。
他仔細看著她。」他為什麼離開你,」
「你怎麼-----」她中斷話語,蹙超眉頭,明白了他的詭計。他故意問一堆惹人生氣的問題,企圖從她的反應得到真相,」真煩人。好吧,我告訴你。他為了另一個女人離開我,一個更美、更年輕的女人,而且碰巧是他老闆的女兒。這樁婚姻對他大有好處。」
「你錯了。」
雅蜜不解地看著他。」我向你保證,這樁婚姻真的有很大很大的好處!」
「她不可能比你美。」
這個讚美使得她張大了眼睛。」喔。」她輕輕出聲。
凱莫走近,用他的腳碰了碰她動個不停的腳。打拍子的動作終止下來。
「壞習慣,」雅蜜困窘地說。」我好像改不了。
「春天的蜂鳥也是這樣。它掛在巢邊,用另一隻腳直拍地面。」
她的目光到處轉,好像無法決定該看什麼地方。
「賀小姐,」凱莫溫和地說,看著侷促不安的雅蜜。」我讓你緊張嗎?」
很想將她擁入懷中,直到她安靜下來。
她抬起頭看他,雙眸彷彿月光下的小湖閃爍著黑藍的水光。」不,」她立刻說道。」不,你當然-----沒錯,你讓我緊張。」
她坦率的回答使得兩人都很驚訝。夜深了,有支火把已經燃盡而熄滅,談話的氣氛也轉變為某種微妙的東西,宛如一塊糖在舌尖徐徐融化。
「我不會傷害你,」凱莫以很低的聲音說。
「我知道。並不是那個----」
「是因為我吻過你嗎?」
「你----你說你不記得了。」
「我記得。」
「為什麼?」她半耳語地問。
「因為衝動,也因為我有機會。」她的靠近激起他的反應,凱莫極力不去理會身體那沒奔騰的渴望。」這就是羅姆人的行徑,你一點也不該意思。我們從不放過任何機會。如果羅姆人中意一個女人,他便動手把她搶走,有時甚至是從她的床上。」即使在幽暗中,他也看得出來她的臉再度變得緋紅。
「你剛剛才說不會傷害我。」
「假如我把你帶走------」想到這裡,想到將她嬌柔、掙扎的身體抱在懷裡,他的血脈一陣洶湧。原始的慾望將他完全控制,所有的理性被狂熱的渴望擊成粉碎。」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傷害你。」
「你不會做出這種事,」她極力裝出就事論事的口氣。」我們都知道你太文明。」
「是嗎?相信我,我的文明程度絕對值得懷疑。」
「羅先生,」她略微顫抖地問,」你故意要讓我緊張嗎?」
「不是,」彷彿需要強調,他又輕聲說了一次,」絕對不是。」
真要命!他搞不懂自己在做什麼。他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女人,這個聰穎、多刺又純真的女人,會讓他如此神魂顛倒。只知道他強烈地渴望觸碰她的內在,剝光她所有的胸衣。蕾絲、鞋子,層層人工的束縛,礙事遮擋的衣服,甚至是髮夾。
雅蜜深深吸口氣。」羅先生,你沒說的是,羅姆人如果將一個女人從床上搶走,依照傳統他就是抱著成婚的目的,這是所謂搶婚,也是經過事先的安排和準新娘同意的。」
凱莫朝她迷人的一笑,有意驅散緊張的氣氛。」搶婚的習俗雖然不夠含蓄,但是可以加快過程,不是嗎?不必徵詢父親的同意,不必結婚預告、沒有曠日廢時的訂婚禮節,羅姆人的追求過程非常有效率。」
他們的談話被去面復返的碧茜打斷。」小斑走了。」她報告道。」它好像很高興可以住在巨石園。」
妹妹的回來似乎讓雅蜜如釋重負。她走過去拂掉妹妹衣袖上的泥土,並調整她頭上的蝴蝶結。」小斑很幸運。準備回餐廳了嗎,親愛的?」
「噢,一切都會沒事的。只要記得,我板著一張臭臉,你擺出乖小孩的模樣,相信他們會讓我們待到上完甜點。」
「我不想回去,」碧茜唉聲歎氣。」宴會實在太無聊了,我不喜歡那些油膩的菜,而且我坐在牧師旁邊,他只想談他寫的宣道文章。你不覺得自說自話很煩人嗎?」
「那樣真的很不禮貌,」雅蜜笑著同意,撫了撫妹妹的黑髮。」可憐的碧茜。如果你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回去。我相信某個僕人可以建議一個好地方讓你待到宴會結束,圖書室也許不錯。」
「噢,謝謝你!」碧茜鬆了一口氣。」可是萬一里奧又開始亂來,那誰來製造另一個混亂,引開大家的注意力?」
「我可以,」凱莫鄭重地向她保證。」我很擅長不必準備就嚇到別人。」
「我一點也不驚訝,」雅蜜說。」而且非常肯定你樂在其中。」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3:56
第九章
衛斯克府晚宴上的賓客聽到碧茜選擇獨自反省,無不鬆了一口氣。他們一定很怕又有一隻口袋寵物冒出來搗亂,不過雅蜜向大家保證餐桌上再也不會有不速之客。
好像只有衛斯剋夫人為了碧茜退席而泱泱不樂,她大概在第四、第五道菜之間離席,十五分鐘後才又回到桌邊。後來雅蜜才知道衛斯剋夫人吩咐僕人送食物到圖書室給碧茜而且還親自過去探望她。
「衛斯剋夫人說了幾個她小時候的故事給我聽,她說她和妹妹非常調皮搗蛋,」翌日碧茜重達道。」她說把一隻蜥蜴帶到餐桌,比起她們幹過的壞事根本微不足道。她說她們姊姊倆簡直無法無天,頑劣到骨子裡。這樣是不是很棒?」
「的確很棒,」雅蜜衷心地說。心裡非常喜歡這個天生自在、有趣又可愛的美國女人。
衛斯克伯爵又是另一回事,他讓人備感畏懼。他對瑞黎產業的關心美意被里奧悍然否決之後,勢必不會太善待賀家。
謝天謝地,後來里奧避開了席間進一步的爭論,多半因為他受到鄰座那個美女的吸引,與她打情罵俏去了。儘管從前總有許多女人被里奧高高的個子、好看的相貌與傑出的才智迷倒。但里奧從來不曾受到如此熱烈的追逐。
「我覺得這表示女人的品味非常奇怪,」薇妮在瑞黎圖的廚房偷偷對雅蜜說。」里奧正常的時候,沒這麼多女人追逐他,他越古怪越受歡迎。」
「她們要就趕快把他帶走吧,」雅蜜沒好氣地說。」我看不出一個每天看來不是剛起床、就是正準備再回床上的傢伙,到底哪裡吸引人?」她用一塊布包住頭髮,再把布的尾端仿照印度人的頭巾塞進去。
她們準備展開另一天的清掃工作,屋裡陳年的灰塵會沾黏在皮膚與頭髮上。不幸的是,雇來的幫手從未有準時報到的習慣。而里奧由於前一晚喝太多仍未起床,八成要昏睡到中午,雅蜜對他格外生氣。這是里奧的房子與產業,他至少該幫忙整理。或者僱用合適的僕人。
「他不只相貌變了,連眼睛都變了。」薇妮低聲說。」眼珠的顏色,你注意到沒有??」
雅蜜定住沒動,過了許久才回答。」我還以為是我的想像。」
「不是。他的眼珠以前跟你一樣是深藍色的,現在幾乎變成了淺灰色,就像冬季天空下的小湖。」
「我相信有些人的眼珠顏色會在長大之後改變。」
「你知道那是因為蘿娜的緣故。」
想到死去的閨中好友,以及彷彿跟著她一起走了的哥哥,黯然沉重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向雅蜜聚攏過來。但是,現在她不能沉陷於悲傷之中,她有太多工作。
「我不相信這種事,從來沒聽過」瞧見薇妮用一塊相同的布將頭髮包起來時,雅蜜說到一半停下來。」你做什麼?」
「今天我要幫忙打掃,」薇妮說,儘管語氣溫順,但是纖細的下巴繃得跟騾子一樣硬。」我覺得身體很好,而且-----」
「噢,不,不行!你會把自己做到昏倒,然後又得花上好幾天才能恢復。去找個地方坐下來,讓我們幾個人----」
「我已經坐膩了,我厭倦只能看著大家幹活。我會拿捏自己的限度,雅蜜,讓我幫忙吧。」
「不行。」雅蜜不可置信地看著薇妮抓起角落一把掃把。」薇妮,把掃把放下來,不要!!!!」一陣困把席捲過她。」你幫不了任何人,只會被這些雜活耗光力氣。」
「我做得來。」薇妮用雙手抓住掃帚。
「把掃帚放下來。」
好像怕雅蜜一把搶走。」我不會累壞自己的。
「不要管我了,」薇妮叫道。」到別的地方去清理灰塵!」
「薇妮,要是你不」雅蜜發現妹妹的目光掠向廚房門口,注意力隨之轉開。
阿閔站在那裡,寬闊的肩膀填滿門口。才大清早。他已滿身塵灰、汗流浹背,襯衫黏在胸膛與腰部健壯的輪廓上。他的臉上有種她們都很熟悉的不容反對的表情----拿根小茶匙去搬動一座山,都比改變他的決心容易。他走向薇妮,向她伸出一隻大手做出無言的要求。
兩人都沒動。但在他們頑固的姿態中,雅蜜卻看到一種奇妙的聯繫,彷彿被困在永遠解不開的僵局裡,但兩人都不想掙脫。
薇妮無助地蹙起眉心。」我什麼事都沒得做。」她很少這樣發牢騷。」我已經厭倦老是坐著,看書、對窗外乾瞪眼。我希望自己有點用處,不想在角落靜靜地發瘋。」的話無疾而終。」好吧,拿去吧!」她將掃帚扔過去,他以反射動作迅速接住。」我會找個你能做的事。」
「跟我來。」阿閔溫和地打斷她的話。他將掃帚放到旁邊,走出廚房。
薇妮與雅蜜迷惑地互望一眼,她氣消了。」他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
姊妹倆跟隨他經過走廊來到餐廳,從牆上一排高大的玻璃窗透入的陽光,在餐廳灑下長方形的格子。廚房中央有張刮痕纍纍的大餐桌,桌上堆滿了瓷器,迭得高高的茶杯與碟子,有如三明治夾在一起、大大小小的盤子,包著破爛麻布條的碗。至少有三組不同圖案的餐具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
「這些需要整理並分類。」阿閔輕輕將薇妮推向餐桌。」很多餐具都缺了角,壞的得挑出來。
這是非常適合薇妮的工作,夠讓她忙,但又不至於把她累壤。雅蜜充滿感激地望著妹妹拿起一隻茶碟。翻過來看,一小團死蜘蛛殼掉到地板上。
「真夠亂,」薇妮喜形於色地說。」我覺得我得順便把它們洗一洗。」
「如果你要蓓萍幫忙」雅蜜開口道。
「不許叫蓓萍,」薇妮說。」這是我的工作,我不要跟別人分享。」她往餐桌旁邊一張椅子坐下來,開始解開餐具。
阿閔俯看著薇妮包著頭巾的頭,手指在拍打,彷彿很想觸碰從頭巾溜出來的一綹金色的髮絲。他的臉有一種堅忍的表情,好像他很明白不管如何想要,永遠都不可能得到的滿足。他用一根手指把餐桌邊緣一隻碟子往中央推,那碟子發出聲音滑過破舊的木頭桌面。
雅蜜隨阿閔返回廚房。」謝謝你,」他們走出薇妮聽不到的地方時,雅蜜說。」我只顧確保薇妮不要累壞自己,沒有想到她可能會無聊到發逼。」
阿閔拿起一箱鏗鏗作響的廢棄雜物,輕而易舉扛到肩頭。臉上閃過一個微笑。」她會越來越健康的。」
這雖不是醫師的意見的,但雅蜜相信他。她望著老舊不堪的廚房,感到無比快樂。搬到這裡是對的,新的環境會帶來新的可能,說不定賀家終於要從不幸中轉運了。
雅蜜帶著掃帚、拖把、畚箕,還有一大迭抹布,上樓來到尚未探究的房間之一。她用身體全部的重量頂開第一扇門,門扉在吱嘎聲與未上油的鉸鏈尖銳的聲響中打開來。這裡像是一間私人會客室,沿著牆壁建有內嵌式的書櫃。
架上擺著兩本書。雅蜜檢視那兩本佈滿灰塵的書。年代久遠的皮革封面爬著蜘蛛網,第一本書名是《高竿垂釣,垂釣藝術座談會之專題論叢》,她想這一定是之前書的主人留下
來的。第二本書似乎有趣多了,那是《查爾斯二世之宮廷情史》。希望這本書會有一大膽露骨、能讓她與薇妮看後格格發笑的內容。
雅蜜將書放回去,走過去打開掛著窗簾的窗戶,窗簾原來的色澤已經褪成灰色,天鵝絨的絨毛參差不齊,大多被蛀蟲吃掉了。
雅蜜費力地將一面窗簾拉到一邊,結果整條銅桿從天花板脫落下來,重重摔到地板上,一陣濃厚的煙塵將她吞沒。她在烏煙瘴氣中猛打噴嚏與咳嗽。她聽見樓下有人在大聲問發生了什麼事,可能是阿閔。
「我沒事,」她也大聲回答。她拿起一塊乾淨的布擦擦臉,拉開骯髒的窗閂。窗框卡住了,她用力推著框架,企圖把它弄松,然後更用力地再推一下,接著使出全副力量狠狠地撞它。那扇窗突然敞開,使她失去平衡。她猛往前傾,抓住窗戶邊緣想穩住身勢,但是它往外晃出去。
就在倒栽出去的驚慌中,她隱約聽見背後一個聲音。
她在瞬間被人揪住,往後拉,力道之大,讓她的骨頭因猛然反轉的衝力痛了起來。她踉蹌地重重撞到某種堅硬但又柔軟有彈性的東西上,然後手腳打結、身不由己地摔到地板上。
有幾隻手腳不是她的。
她趴在一片肌肉結實的胸膛上,底下是一張黝黑的臉。混亂中她低聲說「阿閔!!」
但那不是阿閔漆黑的雙眸,而是一雙明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一陣喜悅泛過她的胃部。
「要是我得這麼經常拯救你,」羅凱莫悠閒地說。」我們似乎該討論一下賞金的問題。」
他伸手拉開她已經歪斜的頭巾,她的髮辮垂落下來。丟臉的感覺趕跑了其它所有的感覺雅蜜很清楚她現在一副亂七八糟、渾身灰塵的模樣。為什麼她每次出糗,他就出現?
她喘氣道歉,竭力想從他身上爬起來,但是沉重的裙子與僵硬的束腰使得她行動困難。「不,等等」她在他身上扭動,凱莫猛地抽一口氣,將兩人一起翻過來側躺。
「是誰讓你進屋的?」她勉強出聲問道。
凱莫無辜地看她。」沒有人,大門沒關,大廳又空無一人。」他踢開她糾纏的裙子抽出腿來,將她拉起來坐著,她從沒見過任何人的動作如此敏捷。
「你有沒有找人檢查過這個地方?」他問。」這屋子的橫樑都快塌了,我得向比提甘果禱告一番,才敢進來。」
「那是誰?」
「吉普賽的保護神。」他對她微笑。」不過既然進來了,就碰碰運氣吧。我扶你起來。」他拉起雅蜜,直到她站穩才放手。他有力的雙手使得她的手臂一陣顫瑟,她無法呼吸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問。
凱莫聳聳肩。」只是來拜訪一下。今天是獵狐狸季節的第一天。待在巨石園沒事可做。
「你不想參加,」
他搖搖頭。」我只為覓食、而不為玩樂打獵。何況我也挺同情狐狸的,我自己有過幾回與狐狸相同的處境。」
他一定是指追捕吉普賽人的行動,雅蜜憐憫而又好奇地想。她很想多問一些,但實在不能跟他談下去。
「羅先生,」她難堪地說。」我很希望善盡女主人的職責,招待你到起居室用茶點,可是我沒有茶點,甚至沒有起居室。請原諒我粗魯真言,目前真的不是拜訪的好時機!」
「我可以幫忙。」他面帶微笑,斜靠在牆上。」我的手很靈巧。
他的語氣並無譏諷之意,但她的臉還是變得更紅。」不,謝謝你。我肯定比提安果不會贊成的。」
「比提甘果?」
急於證明自己的能力,雅蜜走向另一扇窗,開始拉扯合攏的窗簾。」謝謝你,不過你看得出來,我將這裡的情況控制得很好。」
「我覺得我還是先別走。我剛阻擋你從一扇窗戶翻出去,實在不願見到你重蹈覆轍。」
「我不會,我沒事的。一切都在我的-----」她拉得更用力,結果桿子就跟另外那根一樣鏗然掉到地板,不同的是,另一根桿子掛的是老舊的天鵝絨,這根桿子掛的是微微震動的簾布。
雅蜜嚇呆了。這面窗簾上下竟然爬滿了蜜蜂。蜜蜂-----上百隻,不。上千隻的蜜蜂,擺動彩色光亮的翅膀,發出兇猛可怕的嗡嗡聲。它們從坍成一團的天鵝絨窗簾下成群飛起來,更多是從牆壁的縫隙飛出來,一個巨大的蜂巢就築在壁縫裡。這些蜜蜂一定是從腐朽的外牆裂口鑽進來,在凹陷的空間築了巢。大群的昆蟲宛如火舌在雅蜜麻痺的身置四周竄飛,她感覺自己面無人色。」噢,天啊-----」
「不要動,」凱莫的聲音出奇地冷靜。」不要拍打它們。」
她從來不曾經歷如此極端的恐懼,它從皮膚裡湧出來。滲入每一個毛孔。她的身體似乎沒有一個地方是她能夠控制的。空中飛滿蜜蜂。更多的蜜蜂。
這不會是愉快的死法。雅蜜緊緊閉上眼睛。竭力要自己別動。但全身每一束肌肉都扯得緊緊地,瘋狂地想逃跑。蜂群繞著她打轉,小小的身軀碰觸她的衣袖、雙手與肩膀。
「它們恐懼你的程度,可能比你恐懼它們更厲害。」
雅蜜高度懷疑這個說法。」它們不是恐、恐懼的蜜蜂,」她的聲音聽起來已不像她,」它們的生、生氣的蜜蜂。」
「它們的確有點煩躁,」凱莫承認道,緩緩接近她。」也許是因為你的衣服------蜜蜂不喜歡灰灰暗暗的顏色。」他稍停一下,」要不然就是因為你剛扯掉了它們的配額。」
「你----你還有心情開玩笑!」她說到一半停下來,雙手蒙住臉,渾身都在發抖。
他沉穩的聲音壓過四周的嗡嗡聲。」不要動,一切都會沒事的。我跟你在一起。」
「帶我出去。」她絕望地耳語,心臟跳得太過猛烈,胸骨跟著震動,腦中所有清晰理智的念頭一掃而空。她感覺他伸手撫開她頭髮上幾隻蜜蜂又回來用雙臂摟住她。堅實的肩膀抵
在她的臉頰下方。
「我會的,甜心。雙手圈住我的脖子。」
她盲目地摸索他,覺得痛苦虛弱而且不知所措。他朝她俯下身,頸背平滑的肌肉抽動,輕易將她如小孩般抱起來。」行了,」他低聲說。」我抱住你了。」
她感覺雙腳離開地板,身體凌空但又被抱得牢牢的。每件事都有點虛幻。在空中嗡嗡打轉、傾巢而來的蜂群,安全牢靠地抱住她的堅硬胸膛與胳臂。她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他沒在這裡,她可能會送命。他是如此沉著、謹慎、全然無畏。那股掐住她喉嚨的恐懼感略微鬆開。她將臉轉向他的肩膀,在他懷裡放鬆下來。
他的呼息暖暖的,有節奏地拂過她的臉頰。」有些人把蜜蜂當成幸運物,」他說。」它們是轉世的象徵。」
「我不相信轉世,」她喃喃說道。
他的聲音含著笑意。」多麼讓人意外。最起碼,蜜蜂出現在你家表示好事就要上門。」
她的聲音埋在他上等毛料的外套裡。」要是有上千隻蜜蜂在家裡呢?」
他將她抱高一點,雙唇抵在她冰涼的耳郭。」可能表示我們喝茶的時候有很多蜂蜜可加,我們現在走出門口了。我很快就要放你下來。」
雅蜜繼續將臉埋在他的肩頭,手指戳入他的衣服裡。」它們有沒有跟過來?」
「沒有。它們只想留在巢邊,保護蜂后不受侵害。」
「她一點部不需要怕我!「
他發出呵呵的笑聲,小心翼翼將雅蜜放到地板,一條手臂環住她,伸出另一手把門關上」好了,我們已經離開房間,你安全了。」他的手滑過她的頭髮。」可以睜開眼睛了。」
雅蜜揪住他外套的翻領,站著等待始終沒有來的輕鬆感。她的心跳依然太猛太快。胸口由於用力憋氣而發疼,她抬起睫毛,卻只見到滿眼星星。
「雅蜜,放輕鬆。你沒事了。」他用手上下拍撫她的背部驅趕顫意。」放慢呼吸,」但是她無法放慢呼吸肺部像要爆裂一般,無論多用力就是無法吸足空氣。蜜蜂-----那些嗡嗡的喧囂聲仍然充塞在耳裡,他的聲音聽來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感覺他的雙臂再度環住她,她陷入了灰色的幽柔的重重迷霧裡。
過了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小時,愉悅的感覺穿透那層迷霧。有個輕柔的力道指過她的額頭,輕觸她的眼皮,滑到她的雙頰。強壯的雙臂摟著她靠在一片舒適堅實的平面上,清爽而略帶鹹味的氣息充滿她的鼻腔。她的睫毛微微抖動,迷惑但愉悅地轉向那片溫暖。
「你醒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雅蜜睜開眼睛,望見凱莫的臉在她的上方。他們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他將她抱在膝上,好像這種場面不夠丟臉,她的上衣敞開,束腰的鉤子解開了,只有縐成一團的內衣覆在她的臉前。
雅蜜僵住,直到此刻才知道那種羞窘到極點、讓人想找個地洞鑽進去的感覺。」我、我的衣服。」
「你的呼吸不順暢,我覺得最好解開束腰。
「我從來不曾昏倒,」她恍惚地說,極力想坐起來。
「你受到驚嚇。」他伸手到她的胸口,輕輕將她壓回去。」再休息一會兒。」他的視線移過她蒼白的臉。」我想我們可以聊聊你不喜歡蜜蜂原因。」
「我從七歲就討厭蜜蜂。」
「為什麼?」
「那時我正跟薇妮和里奧在屋外玩耍,就在這裡叮了一口。」碰碰右眼下方。
「然後跌到一叢玫瑰旁邊,一隻蜜蜂飛到我的瞼上臉頰最上端之處。」我的半邊臉腫到眼睛都睜不開,將近兩個早期這隻眼睛完全看不見----」
他的指尖摩過她的臉頰,彷彿要撫平很久以前的傷口。
「我哥哥和妹妹叫我獨眼龍。」她看見他忍住笑。」現在每次有蜜蜂飛得太近,他們還是這麼叫我。」
他友善而同情地看她。」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
「你害怕什麼?」
最主要是天花板與牆壁。
她迷惑地盯凝著他,腦子仍然該死的轉不快。」你是說、你寧可像野生動物一樣露宿野外,」
「是的,正是這個意思。你曾經露宿野外嗎?」
「就睡在地上?」
她那不可思議的語氣逗得他露齒而笑。」在營火旁邊鋪毯子睡。」
雅蜜試著想像那種情景,毫無防備地躺在堅硬的野地,暴露在所有的動物爬行的、
匍匐的,撲翅的----威脅下。」我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睡著。」
她感覺他的手徐徐撫弄她鬆散的髮絲。」你可以,」他的聲音很溫柔,」我會讓你睡著。」
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只知他的指尖觸及她的頭皮。一陣飄悸竄過她的脊椎,她笨手笨腳地摸索上裝,想將那幾片調整身材的束腰拉攏。
「讓我來,你還不太穩定。」他撥開她的手,利落地替她扣上束腰的鉤子。顯然對女人複雜的衣物相當熟悉,雅蜜相信有不少女人願意讓他練習。
她臉紅地問:」我有沒有哪個地方被蟄到?」
「沒有,」他的眼睛閃著惡作劇的神色。」我徹底檢查過了。」
雅蜜壓下懊悔的呻吟。她很想推開他的手,但是他幫她整裝的效率比她動手更快,只得閉上眼睛,假裝自己沒有橫躺在一個男人腿上,讓他幫她繫緊束腰。
「你得找個養蜂人來移除蜂巢,」凱莫說。
雅蜜想到牆壁裡那個巨大的蜜蜂聚落。」他會撲滅所有蜜蜂嗎?」
「也許用不著。他可以利用煙熏讓蜂群不能動,然後將蜂后移入活動的木造蜂房裡,蜂群就會跟著走。要是沒能成功,他會用肥皂水撲滅蜂群。更麻煩的是如何徹底清除蜂巢與蜂蜜,否則它會發酵吸引各種害蟲。
她睜開眼睛憂慮地看著他。」需不需要動到整座牆壁?
凱莫還來不及回答,一個新的聲音加了進來。」這是怎麼回事?」
剛起床穿上衣服的里奧,光著腳從他的房間走過來,惺忪的睡眼掃過兩人。」你敞著衣扣躺在地上做什麼?」
雅蜜思索這個問題。」我自願跟一個不太認識的男人在走廊中央幽會。」
「那下回請小聲一點,有人需要睡眠。」
雅蜜頑皮地看他。」拜託,里奧,你一點也不擔心我的名聲受損嗎?」
「你有嗎?」
「我。」她望了望凱莫黃寶石般灼亮的眼睛,臉紅起來。」應該沒有吧。」
「如果你不確定,」里奧說。」那大概就是沒有。」他走到雅蜜的面前蹲下來望著她。語氣溫柔。」發生了什麼事,老妹?」
她顫抖地用一根手指指著關上的房門。」裡面有蜜蜂。」
「蜜蜂,老天。」她哥哥鍾愛而嘲弄地對她笑,」你真是膽小鬼。獨眼龍。」
雅蜜蹙眉,從凱莫的腿上支起身體,他自動地撐住她,手臂穩穩地架在她的背後。」你自己去看看。」
里奧懶洋洋地晃過去,打開房門踏了進去。
不到兩秒鐘。他便衝出來,甩上房門,用肩膀頂著它。」老天爺」他的雙眼爆瞠而呆滯。」那一定有好幾千隻蜜蜂!」
「我估計至少二十萬隻」凱莫說,替雅蜜扣上最後一枚衣珵,扶著她站起來。」不急,」他低聲說。」你可能還有點頭暈。」
她讓他扶著,評估著自己不太可靠的平衡感。」我現在站穩了,謝謝你。」她的手仍被凱莫抓在手裡,他的手指修長而優雅,拇指那枚閃耀的金戒指在蜂蜜色的皮膚上閃閃發光。
雅蜜忸怩地抽開自己的手,對哥哥說:」羅先生今天兩度救了我的命,我先是差點從窗戶翻出去,然後發現那群蜜蜂。」
「這棟房子,」里奧嘟嚷道。」應該整個拆掉拿去做火柴棒。」
「你們應該找人來做完整的結構檢查。」凱莫說。」這棟屋子的狀況很不好,有些煙囪傾斜,門廳天花板塌,木頭和橫樑都有受損現象。」
這番直接的監定卻惹惱了里奧。」我很清楚問題在哪裡。」以里奧所受的建築訓練已夠他正確評估這棟房子的狀況。
「一家人住在這裡可能不安全。」
「這是我家的事,」里奧說,輕蔑地補了一句:」不是嗎?」
雅蜜感覺氣氛緊張,趕緊打圓場。」羅先生,瑞黎爵爺應是相信這棟房子對家人沒有立即的危險。」
「有四個妹妹需要照顧,我不會這麼輕易相信,」凱莫回答。
「願意接手嗎?」里奧問。」可以全部給你。」他對默不作聲的凱莫冷冷微笑。」不願意?那就少說一些討人厭的意見。」
見到哥哥臉上冷酷的神情,失望與憂慮充滿雅蜜的全身。他變得像個陌生人,他的內心被絕望與憤怒填得那麼深,那些情緒已開始侵蝕他的根本。總有一天,他會像這棟房子一般,在結構體最脆弱的部分垮掉後,他也跟著轟然倒下。
凱莫平靜地轉向雅蜜。」站在建議的立場,容我提供一些消息。兩天後村莊裡有個拖把集。」那是什麼,」
「人力市集,所有想找差事的當地人都會參加。他們身上會有交易項目的標誌」女僕
會拿一根拖把,蓋屋匠拿一束稻草,諸如此類。你看中合意的對象就給對方一先令訂金,他們會幫你做一年。」
雅蜜小心地看哥哥。」里奧,我們需要一、兩個全職的僕人。
「那就去啊,想雇誰就雇誰,我完全不在乎。」
雅蜜不知所措地點個頭,伸手抱住上臂,隔著衣袖摩擦它們。
天氣真冷,她心想,即使是秋季也不該這麼冷。寒意悄然在她穿著長襪的足踝邊盤旋,鑽入袖口的邊緣,飄過汗濕的頸背。她繃住肌肉抵擋那陌生而刺骨的寒意。
兩個男人陷入沉默,里奧的表情空洞。目光內聚於心。
感覺週遭的空間彷彿將自己裹了起來,越來越濃稠,直到空氣變得跟水一般沉重。更寒冷、更壓縮、更迫近-----雅蜜下意識地後退,離開她哥哥。直到感覺肩膀碰到凱莫的胸膛。
他將手伸到她的臂上,輕輕扶住她的手肘。她顫然緊靠著他溫暖有力的身軀。
里奧動也不動,目光茫然地等待著。彷彿想吸取寒意,彷彿歡迎那股寒意,想要那股寒意。他別開的臉顯得嚴厲而陰沉。
雅蜜感覺有種東西將她與里奧的空間切割開來。她能感受到那個動作所產生的共振。比微風更輕柔。比鴨絨更細緻-----
「里奧,」雅蜜忐忑地喚道。
她的聲音似乎將他的魂魄喚了回來。他眨著眼睛用那雙幾近無色的眼珠望著她。「送羅先生出去。」他簡短地說。」你的名譽受損夠了。」
他很快走回房間,粗魯地用力甩上房門。
雅蜜並未立刻移動,哥哥的行為,甚至走廊上刺人的寒意都使她如此不解。她轉向凱莫,他瞪視著里奧離去的方向。
他俯頭看她,竭力保持著不受影響的表情。」我很不願意離開你,」他的口吻有幾許玩笑意味,」你需要有人跟著你,以免發生不測。不過,你也需要有人幫你去找養蜂人。」
雅蜜發覺他並不打算談論里奧,於是跟著他的話題走。」你可以幫我們找嗎?我會非常感激。」
「當然可以,不過----」他的眼睛帶著邪氣。」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不能一直無條件地幫助你。男人辦事需要一點誘因。」
「如果,如果你要錢,我很樂意!!」
「拜託,不是。」凱莫笑起來。」我不要錢。」他伸手將她的頭髮往後撫,掌眼摩過她的顴骨。他的摩擦輕柔而又挑逗,使得她用力吞嚥。」再見,賀小姐,我會自己出門。」他笑著給她忠告,」千萬不要靠近窗戶。」
凱莫下樓時碰到大步上樓的阿閔。
一見到他,阿閔的臉色沉了下去。」你在這裡做什麼?」
「好像是幫忙殲滅害蟲。」
「那你可以滾了,」阿閔咆哮道。
凱莫不以為意地啊嘴一笑,繼續下樓。
通知家人樓上有個危險的起居室,那裡很快便有了個」蜂窩室」的名號之後。雅蜜極為小心地查看樓上其餘的地方,沒有再發現其它的危險,只有塵埃、腐朽與寂靜。
這裡絕不是個可厭的居所。當窗戶大開,陽光灑在多年沒有人跡的地板上,整個地方似乎急著要敞開、呼吸,並被重新整理。只需要稍微擦亮與整頓一番,這座有著離奇的氣氛、神秘的角落,以及獨特風貌的瑞黎園。真的是個迷人的地方。不像賀家一家子這樣問題。
午後,雅蜜癱坐在樓下一張椅子上,蓓萍則在廚房沏茶。」薇妮呢?」
「在房間小睡,」蓓萍回答。」忙了一上午,她累壞了。她當然不肯承認,不過光看她蒼白皺眉的臉就知道了。」
「她滿足了嗎?」
「應該很滿足。」蓓萍將熱水倒入裝滿茶葉的缺角茶壺裡,一邊講著她的新發現。她在另一個房間尋獲一塊漂亮的小地毯,在足足拍了一小時之後,那塊小地毯露出鮮艷的顏色,而且相當完好。
「我看大部分的灰塵都從地毯跑到你的身上了,」雅蜜說。因為蓓萍在拍打地毯時用手帕蒙住半張臉,灰色全落在她的額頭,眼睛與鼻樑上,取下手帕之後,蓓萍的臉就成了兩種顏色,上面是灰的,下面是白的。
「我打得很開心,」蓓萍笑著回答。」再也沒有比拿著打毯棒用力拍槌地毯更能化解挫折感。」
雅蜜正想問蓓萍她有什麼挫折感時,碧茜走進廚房。
一向活蹦亂跳的女孩卻是垂頭喪氣,一言不發。
「茶快泡好了,」蓓萍說,忙著在廚房桌上切麵包。」要不要順便吃點吐司,碧茜?」
「不,謝謝你。我不餓。」碧茜說。」怎麼了,親愛的?覺得不舒服嗎?累了嗎?」
「你向來總是很餓,」雅蜜說。」怎麼了,親愛的?覺得不舒服嗎?累了嗎?」女孩不吭聲,只是猛搖頭。碧茜顯然為了什麼事而非常沮喪。
雅蜜將一隻手輕輕放到么妹纖瘦的背部,靠向她。」碧茜,怎麼了?告訴我,你想念好朋友或是小斑,還是----」
「不,不那種事。」碧茜頭兒低垂,但是發紅的臉非常明顯。
「那是什麼事,」
「我有問題,」她喪氣地啞聲說。」我的老毛病又發作了,雅蜜。我無法控制自己,只記得做了那種事!」
「噢,不!」蓓萍低喊。
雅蜜的手仍放在碧茜的背上。」跟之前同樣的問題嗎?
碧茜點頭。」我要去自殺!」她激烈地說。」我要把自己關在蜂窩室。」
「好了。你不會幹那種傻事的。」雅蜜按摩她僵硬的背部。
自從母親過世,四年來,碧茜便反覆出現那個」問題」,偶爾就會無法自制地偷拿東西,有時是在商店,有時是在某人家裡,通常都是些小玩意兒-----,一把縫紉小剪刀、一對髮夾、一片筆尖、一塊封蠟等等,但有時也會是值錢的東西,像是鼻煙盒或耳環。稚蜜知道碧茜從來都不是存心偷東西,事實上,她經常事後才發覺自己的行為,不但悔恨不已,更是恐懼得不得了。發現無法掌控自己的行為,那對任何人都是非常恐怖的事。
賀家保守碧茜的秘密,當然也合力悄悄歸還偷來的東西,保護她不致曝光。因為已經將近一年沒有發生這種事。他們都以為碧茜已經好了,不再有那種無法解釋的偷竊衝動。
「你拿了巨石園的東西是吧?」雅蜜強自鎮定地問。」那是你唯一去過的地方。」
碧茜懊悔地點頭。」是在我放走小斑之後。我到圖書室去。邊走邊瞧了幾個房間,然後----我不是故意的,雅蜜!我不想那麼做!」
「我知道。」雅蜜張開雙臂安慰地抱住妹妹,充滿母性本能地想要保護她,安撫她,讓她平靜下來。」我們會解決的,碧茜。我們會所有的東西放回原位。不會有人知道。快告訴我你拿了什麼,想想是在哪個房間拿的。」
「這裡,全在這裡。」碧茜將圍裙口袋裡一堆小東西倒在膝上。
雅蜜拿起第一樣東西,那是一匹木刻的小馬,有絲穗做的鬃毛,彩繪精細的馬臉,被摩挲得有點舊了,馬身上還有牙齒印。」衛斯克有個女兒,年紀還很小,」她喃喃說道。」這可能是她的玩具。」
「我拿了一個小嬰兒的玩具,」碧茜呻吟,」這是我做過最低級的事,我應該去坐牢。」
雅蜜拿起第二樣東西,一張並排印著兩幅相同圖案的卡片,她猜這是插入立體鏡頭讓圖案變成立體畫面的圖卡。
第三樣東西是一把家用鑰匙,最後一樣則是------不妙,那是一隻純銀印璽,尾端還刻著家族紋章,用來蓋在融化的蠟上封住信件。這只印璽很重,而且價值不匪,是那種代代相傳的傳家之物。
「這是在衛斯克爵爺的私人書房拿的,」碧茜低聲說。」放在他的桌上,他寫正式信件可能都是用它。我現在就去吊死自己。」
「我們必須立刻歸還這樣東西。」雅蜜用一隻手按住冒汗的額頭。」要是衛斯克家發現丟了東西,可能會有僕人遭殃。」
三個女人都嚇得噤聲不語。
「我們一早就去拜訪衛斯剋夫人,」蓓萍的口氣焦急,有點喘不過氣。」明天是她接見客人的日子吧?」
「那不重要,」雅蜜說,極力讓聲調冷靜。」沒時間耗了。不管是不是恰當的日子,你和我明天只管上門。」
「我要一起去嗎?」碧茜問。
「不要!」雅蜜與蓓萍異口同聲回答。兩人的想法都一樣。就怕碧茜去了之後又無法自制。
「謝謝。」碧茜似乎如釋重負。」我很難過你們必須幫我收拾善後,我應該接受一點懲罰。
「說不定我應該去自首並且道歉。」
「被逮到再說,」雅蜜說。」一開始我們先把事情壓下來。」
「要不要告訴里奧、薇妮,或是阿閔?」碧茜怯生生問。
「不要,」雅蜜低聲說,將妹妹抱得更緊,雙唇貼到她凌亂鬈曲的黑髮上。」這件事是
三人的秘密。我和蓓萍會處理一切,親愛的」。
「好吧,謝謝你們。」碧茜放鬆下來,偎著姊姊歎口氣。」我只希望你們不會失風被捕。」
「當然不會」
蓓萍輕快地說。」你一點也不必擔心。」
「問題解決了,」雅蜜又說。
雅蜜和蓓萍在碧茜的頭上惶恐地對望著。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4:25
第十章
「實在不懂碧茜為什麼會做這種事,」隔天早上蓓萍說道。雅蜜手執四輪馬車的韁繩,兩人正要前往巨石園,那些偷來的東西放在她們最好的白天服裝的口袋裡。
「我相信她不是故意的。」雅蜜焦慮地蹙著額頭。「如果是故意的,碧茜會偷她真正想要的,像是髮帶、手套或蠟燭之類的東西,而且事後不會承認。」她歎息。「她似乎總是在生活發生重大變動的時候才會如此。爸媽過世、里奧與薇妮生病……然後現在,我們離鄉背井搬到漢普郡。我們盡量將大事化無,並且確保碧茜以後的生活平靜安穩。」
「我們家哪來的『平靜安穩』?」蓓萍怏怏不樂地說。「噢,雅蜜,為什麼我們這一家會這麼奇怪?」
「我們並不奇怪。」
蓓萍不以為然地揮著手。「怪人從不覺得自己怪。」
「我就非常正常啊,」雅蜜說出她的抗議。
「哈。」
雅蜜詫異地望了妹妹一眼。「你那個『哈』是什麼意思?」
「家裡的每件事、每個人你都要管。你也不信任家裡以外的任何人,你就像一頭豪豬,誰也通不過你滿身的刺。」
「我喜歡這樣,」雅蜜理直氣壯地說。「當我決定奉獻一生照顧我的家人時,被比喻為那種大型的齧齒動物——」
「沒有人要你照顧我們全家。」
「總得有人去做,我是家中最大的孩子。」
「里奧才是最大的孩子。」
「我是腦筋清楚的、最大的孩子。」
「這樣仍不表示你必須犧牲自己。」
「我不是犧牲,只是負起責任。你居然毫不感激!」
「你比較喜歡得到感激,還是得到丈夫?我個人會選擇丈夫。」
「我不要丈夫。」
姊妹倆一路拌嘴,因此在抵達巨石園時,兩人都是氣呼呼的。不過當僕人趕來協助她們下車,她們又扮出假意的笑容,僵硬地挽著手步向大門。
她們在門廳等候總管前去通報。當他帶領她們到一間起居室,並說衛斯剋夫人馬上過來,雅蜜鬆了一口氣。
高雅的起居室裡有插著鮮花的花瓶、椴木的傢俱、淺藍的厚墊椅,雪白的大理石壁爐裡燃著煦暖宜人的火,使得蓓萍大為讚歎。「喔,這裡好香啊,又多麼漂亮。瞧,窗戶都亮晶晶的!」
雅蜜沒有作聲,雖然她完全同意。看到這間纖塵不染的起居室與灰撲撲、髒兮兮的瑞黎園簡直是天差地遠,她不免心頭沉重,而且深感愧疚。
「不要脫掉帽子,」她對正要解開帽帶的蓓萍說。「正式的拜訪應該戴著帽子。」
「只有在城裡才那樣,」蓓萍爭論道。「鄉間的禮節比較寬鬆。而且我相信衛斯剋夫人不會介意。」
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介意什麼?」窈窕的衛斯剋夫人穿著粉紅色長服,烏黑閃亮的頭髮卷卷地梳在腦後,笑容帶著一抹淘氣,親切而迷人。她抱著一個穿淺藍衣服、剛學走路的小孩,漆黑的頭髮和姜餅色的大眼睛,跟她很像。
「夫人……」雅蜜與蓓萍雙雙行禮。雅蜜決定坦白承認:「衛斯剋夫人,我們剛在爭論該不該脫掉帽子。」
「老天,不必拘禮,」衛斯剋夫人抱著孩子走過來。「請務必脫掉帽子。叫我莉琳,這是我女兒梅璃。我們正趁著她早上去睡個小覺之前,玩點遊戲。」
「很抱歉被我們打擾了——」蓓萍開口致歉。
「一點都沒有。如果你們受得了我們打鬧,這樣才開心呢。我吩咐僕人備茶。」
她們很快便輕鬆地聊起來,梅璃也不再羞澀,拿出心愛的娃娃安妮和口袋裡收集的小石頭與樹葉給她們看。衛斯剋夫人是個疼愛孩子而又願意陪孩子玩的母親,毫不忸怩地跪在地板尋找掉到桌子下面的小石頭。
莉琳與孩子之間的互動在貴族家庭非常少見。通常孩子很少見客,即使見客也是匆匆一瞥,拍拍頭隨即由保姆帶走。多數尊貴的伯爵夫人探視自己的孩子一天也不會超過一、兩回,養育工作全交由奶媽或保姆負責。
「每天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梅璃,」莉琳坦率地說,「保姆只好習慣我的騷擾。」茶點送到之後,娃娃安妮便在蓓萍與梅璃之間的位置端坐起來,梅璃將自己的杯子壓在玩具娃娃的紅唇邊。「媽咪,安妮想要多加一點糖。」梅璃說。
莉琳很清楚是誰要喝甜死人的茶,她笑了起來。「親愛的,告訴安妮一杯茶最多只能加兩塊糖,吃太甜會生病。」
「可是她喜歡吃甜的,」小女孩抗議之後還加上警告:「而且她很愛生氣。」
莉琳搖著頭,嘖嘖作聲。「好固執的娃娃啊!梅璃,你的態度要比她堅定。」
笑看母女對談的蓓萍,忽然換上一副疑惑的表情,在沙發上動起來。「老天,我好像坐在一個……」她手伸到背後,拿出一匹小木馬,假裝是在兩個坐墊之間找到的。
「那是我的小馬,」梅璃喊道,小手抓住木馬。「我以為它跑走了!」
「謝天謝地,」莉琳說。「小馬是梅璃最喜愛的玩具,昨天一屋子人快找翻子!」
雅蜜的笑容開始發抖,和蓓萍互看一眼,兩人心裡都在想不知他們有無發現還有其他東西失蹤。那些失竊物,尤其是那只印璽,必須盡快歸回原位。雅蜜清清嗓門。「夫人……我是說莉琳,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一下化妝室……」
「當然。要我叫個僕人帶你去,還是——」
「不用,謝謝你。」雅蜜趕緊說。
聽完莉琳清楚指示的路線後,雅蜜離開起居室,讓三人繼續喝茶。
她必須先找到圖書室,立體圖卡與鑰匙原本是放在那裡的。她回想碧茜所描述的主樓層的平面圖,快步沿著安靜的走廊前行。瞧見一名正在打掃地毯的女僕時,趕緊放慢腳步,極力裝出很有方向感的樣子。那名女僕暫停打掃,謙恭地退到一旁讓她經過。
繞過一個轉角,雅蜜發現一扇敞開的門,裡面是上下兩層的寬敞圖書室。最棒的是裡面空無一人。她衝進去,瞧見一座立體鏡擺在巨大的閱覽桌上,旁邊有只木盒,插滿像她口袋裡那種卡片。她將卡片塞回一堆卡片中間,只在中途停下來將鑰匙插入門上空空的匙孔,隨即迅速離開圖書室。
剩下最後一項任務,她必須找到衛斯克爵爺的私人書房,歸還那只純銀印璽。行進間,那只沉重的印璽惱人地在她的腿邊撞來撞去。她迫切地想:求求老天,讓衛斯克爵爺不在書房,讓那裡沒有人,讓我不要被人贓俱獲。
碧茜說書房離圖書室不遠,可是雅蜜找到的第一道門裡是音樂室。她瞥見走道對面另一道門,那是間堆滿水桶、掃帚、抹布,以及一罐罐打蠟劑與擦亮油的儲藏室。
「要命、要命、要命!」她唸唸有辭,衝向另一扇敞開的門。
那是撞球室,裡面有五、六位紳士正在打球,更糟的是,其中之一是傅克禮。他英俊的臉在與她的視線相接時,表情一片空白。
雅蜜滿面飛紅地打住。「抱歉,」她低語一聲,落荒而逃。
令她驚惶的是,傅克禮動了一下,彷彿要跟著出來。她只顧著逃跑,沒看見有個人搶在傅克禮之前過來,還險些將他撞倒。
「賀小姐。」
男人的聲音使她猛然轉身。她以為會是傅克禮,沒想到跟在她後面的竟是羅凱莫。「羅先生。」
凱莫只穿著襯衫,領口彷彿被拉扯過般有點鬆,漆黑的頭髮稍嫌凌亂,像剛用手扒過那些閃亮的髮浪。她的心跳加快,僵硬地等他以流暢的步伐走過來。
傅克禮出現在撞球室門口,皺眉看了他們一眼,返回撞球室。
凱莫在雅蜜面前停住,點頭打招呼。「可以幫你什麼忙嗎?」他禮貌地問。「你迷路了?」
為求速戰速決,雅蜜顧不得謹慎,一把抓住他捲起的衣袖。「羅先生,你知道衛斯克爵爺的書房在哪裡嗎?」
「知道。」
「帶我去。」
凱莫掛上詢問的笑容看著她。「為什麼?」
「沒有時間解釋了,趕快帶我去。求求你,快一點!」
他順從地帶她穿過走廊,經過兩道門,來到一間有花梨木鑲板的小房間。一間純男性化的書房,唯一的裝飾是牆上一列矩形彩繪玻璃窗,這裡便是衛斯克伯爵處理公事的地方。
凱莫將門關上。
雅蜜摸索裙子的口袋,取出那只沉甸甸的印璽。「這東西放哪裡?」
「書桌右邊,靠近墨水池那裡,」凱莫說。「它怎會在你手上?」
「以後再解釋,求求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她走過雲將印璽擺到書桌上。「我只希望爵爺沒有發現印璽不見了。」
「它怎會跑到你手裡?」凱莫不置可否地問。「你打算偽造文書嗎?」
「偽造文書!」雅蜜臉色發白。一封衛斯克爵爺署名,蓋上家族印璽的信件,其份量確實不容小覷。不然,借用這只純銀信璽還有其他什麼目的?「噢,不,我不——是這樣的,我不願——」
她的話被一個令人心跳停止、轉動門把的聲音打斷。剎那間,她同時感到強烈的惱恨與認命刺穿她的心。完了。她差一點就成功了,現在卻即將被逮個正著,而且天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她根本無法解釋,她為什麼會出現在衛斯克爵爺的私人書房,只能招出碧茜的罪行。如此一來,不但將使家庭蒙羞,她會毀了碧茜的前途。帶一隻蜥蜴坐上餐桌是一回事,在伯爵府邸行竊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各種想法掠過雅蜜的心頭,她僵立原地等待斧頭劈下來。這時,凱莫兩個大步跨過來,雅蜜還來不及移動、思索,甚至呼吸,他已將她整個人拉到自己身上,把她的頭壓向他。
凱莫用那種讓她頭暈目眩、且極不得體的坦率方式親吻她。他的雙臂抱得很緊,嘴巴的角度也恰到好處,兩者都讓她動彈不得。她抬起雙手想要抗議,手心碰到他緊繃的胸肌和襯衫的鈕扣。
天旋地轉中,他是唯一的磐石。她不再推他,身體開始感受他身上擾亂心弦的細節:堅實的男性軀體、戶外清新的氣息、煽情探究的嘴。她現在才知道,原來她曾在夢中回味他的吻千百遍。
優雅的手指扶著她的脖子與下巴,將她的臉往上抬,指尖摸索到她耳後嬌嫩的皮膚,柔細的髮際交接處。在此同時,他繼續往她嘴裡送進一簇簇火種般的熱吻,直到她覺得口腔又麻又甜,雙腿虛軟。他的舌頭非常輕巧,不慌不忙地探索,一遍遍地進入,令她在迷惘的愉悅中緊緊貼住他。
他的嘴離開,熱呼呼的氣息愛撫著她的唇。他轉頭對進入書房的某人說話。
「抱歉,爵爺。我們想要片刻的隱私。」
雅蜜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門口,頓時滿面通紅。衛斯克爵爺一臉莫測高深地站在那裡。
衛斯克立刻領悟,目光在雅蜜和凱莫的臉來回一掃。他黑色的眼眸閃動笑意。「我大約半小時後回來,希望那時候書房已經沒有人。」他禮貌地點個頭,隨即離開。
門一關上,雅蜜呻吟著將額頭垂到凱莫的肩上。她應該退開,但她擔心自己無法站穩。「你為什麼這樣做?」
他似乎毫無悔意。「我必須想個我們在這裡的理由,這好像是最佳選擇。」
雅蜜緩緩搖頭,額頭仍然抵在他的肩上。他身上乾爽清香的味道讓她想到太陽曬過的草地。「你想他會不會告訴別人?」
「不會,」他立刻向她保證。「衛斯克不說長道短。他不會告訴任何人,除了……」
「除了什麼?」
「衛斯剋夫人,他可能會告訴她。」
雅蜜想了想,覺得讓衛斯剋夫人知道可能比較不可怕。夫人似乎不像會拿這種事指責她,她似乎比較能容忍不守規矩的行為。
「當然,」凱莫說下去。「如果衛斯剋夫人知道,那她很有可能會告訴聖文森夫人,這個週末聖文森夫人會跟聖文森爵爺一起來巨石園。因為聖文森夫人什麼事都會告訴丈夫,所以他就會知道。除此之外,不會有人知道,除非……」
雅蜜的頭像吊著絲線的傀儡木偶猛地揚起。「除非怎樣?」
「除非聖文森爵爺向韓熙孟先生提到這件事,韓先生一定會告訴夫人雅蘭,那樣的話……大家就都知道了。」
「天啊,我受不了!」
他機警地看她一眼。「為什麼?因為你被人發現讓一個吉普賽男人吻你?」
「不,而是因為我根本就不是那種會被人發現讓任何男人吻我的女人。我並未跟人幽會!等大家都知道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尊嚴、沒有名譽、沒有——你笑什麼?」
「笑你啊,我不覺得事情有這麼誇張。」
雅蜜有點惱怒,因為她從來不是誇張型的女人。她的雙臂更加使勁地頂在兩人之間。「我的考慮絕對合理——」
「你的表現還不錯。」
她莫名其妙地眨眼。「誇張的表現?」
「不,親吻的表現。再練習一下,就會更出色,不過你必須先放鬆。」
「我不要放鬆,我不要……噢,老天。」他將頭俯向她的頸部,尋找她明顯狂跳的脈動。灼熱而震驚的感覺竄過她的體內。「不要這樣。」她微弱地說,但是他不罷休。他的嘴邪惡而溫柔,她感覺他的舌頭刷過去,呼吸陡然加快。
她用雙手猛推他肌肉結實的肩膀。「羅先生,你不要——」
「親吻就是這樣,雅蜜,」他用手掌托住她的頭,靈巧地讓它歪向一邊。「嗅覺幫很大的忙。」他的嘴又一次讓人暈頭轉向地刷過去,帶來一波溫熱的快感。「你有糖與茶的味道。」
「我知道怎樣親吻!」
「是嗎?」他的大拇指摩過她暖熱的唇,促使它們開啟。「表現給我看吧,」他低聲說。「讓我進去,雅蜜。」
她從未想過會有男人對她說出如此大膽的話。而如果他的話太過分,在他的眼中閃現的光芒則更是野蠻。
「我……我是個老處女。」她如此解釋,彷彿它是個護身符。人人皆知放浪的紳士不碰老處女,不過顯然沒有人告訴羅凱莫。
一個隱秘的微笑使他的嘴角凹陷下去。「這無法保護你不受我的侵犯。」她把臉轉開,但是他用手將它轉回去。「我好像無法不碰你。事實上,我正在重新思考我對老處女的整套策略。」
她還來不及問他的策略是什麼,他的嘴已再度壓上來,手指則愛撫著僵緊的下巴,想誘哄她放鬆。就算她和傅克禮在最熱情的時候,他也不曾這樣、彷彿要將她吞食般地吻她。他的唇摩擦著她的然後封住它們,舌頭進入她的嘴中逗弄著,雙手同時將她擁近,愛撫著她的背部與肩膀。接著他的唇開始探索她頸部柔和的斜坡,找到一處使她扭動的地方輕輕舔舐,直到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聲。
凱莫抬起頭,親爍的雙眸彷彿黑色邊緣的瞳孔鑲了硫磺石。他像收集落葉似緩慢地說:「這可能不是個好主意。」
雅蜜顫抖地點頭。「的確不是,羅先生。」
他以指尖輕撫她再次泛紅的臉頰。「我的名字是凱莫。」
「我不能這樣叫你。」
「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她的語氣虛軟,感覺他的嘴落到燥熱的面頰上,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它是什麼意思?」
「我的名字?羅姆話的『太陽』。」
雅蜜的思路一團混亂。「兒子……還是天上的太陽?」(譯註:son/sun同音。)
「天上的太陽。」他的嘴移到她彎彎的秀眉,親吻外揚的眉尾。「你知道吉普賽人有三個名字嗎?」
她慢慢搖頭,他的嘴滑過她的額頭,用話語貼著她的皮膚形成一片溫暖的紗。「第一個是母親在剛出生的孩子耳邊悄悄給的名字,第二個是只給吉普賽人稱呼用的部落名字,第三個則是我們與非羅姆人打交道時用的名字。」
他的氣息整個包圍了她,淡雅、清新而宜人。「你的部落名字是什麼?」
他微微而笑,嘴型在她的面頰畫出一個灼熱的圖形。「我不能告訴你,我跟你還沒有那麼熟。」
還沒有。這個充滿挑逗的承諾,使得她呼吸急促。「請你放開我,」她低聲說。「我們不能——」她的話語被他飢渴的吻吞沒。
歡愉的感覺使雅蜜摸索他的頭髮,尋覓在那濃密光滑的髮絲裡穿梭的滿足與快意。感覺到她的撫觸,他發出低沉的呢喃鼓勵她,呼吸的節奏更為急促,親吻也轉為激切而連綿不斷。
他接受她的撫觸,還更進一步將舌頭深深探入,汲取快感。他的吻彷彿要將她的靈魂燒焦,思維就像營火迸出的火星一般消失無蹤。
突然地,他扯開雙唇,將她緊擁在身上。她感覺自己有如鐘擺般微微搖晃,需求、壓力與釋放的諸多衝突,使她全身緊繃。他穩住她,在她顫悸與渴望的時刻擁緊她。
羅凱莫終於鬆開懷抱。他徐徐放開她,直到完全將她推開。
「抱歉,」他終於說。她看到他的眼神迷離而熾熱。「我很少這樣難以自禁。」
雅蜜盲目地點頭,用雙臂抱住自己,她沒有發覺她的腳又開始神經質地打拍子,直到羅凱莫移過來將一隻腳伸進她的裙下,制止敲打的動作。
「蜂鳥,」他低語。「你該走了,以免我用你無法想像的方式損毀你的名聲。」
雅蜜不很清楚她如何回到起居室而沒有迷路,只感覺恍如在重重的夢境中行走。
回到蓓萍所坐的長沙發,雅蜜接過另一杯茶,並對小梅璃微笑,她剛配茶吃完一塊糖霜很厚的小麵包。她對莉琳要他們全家來參加衛府週末野餐的邀約不置可否。
「若能接受衛斯剋夫人的邀請該有多好啊,」蓓萍在回程中渴望地說。「不過接受了也是自找麻煩,因為里奧可能又會搞怪,碧茜可能又會手癢。」
「而且瑞黎園還有太多事情等著我們去做,」雅蜜補充道,覺得心神恍惚且遙遠。
她心裡只有一個清晰的想法:羅凱莫很快就會返回倫敦。在他離開之前,避開巨石園是對兩人最好的事。
可能是對清掃、修復和整理房子的工作感到疲乏,這天晚上,除了里奧,一家人全都懶洋洋地歪在樓下房間的壁爐前面。薇妮朗讀狄更斯的小說,阿閔窩在角落,與一家人保持不即不離的距離,仔細聆聽。就算薇妮是在朗讀保險人名冊,他也會聽得津津有味。
蓓萍忙著做針線,用鮮艷的毛線縫補一雙軟鞋,碧茜則在壁爐附近自己玩紙牌。雅蜜看到么妹偷翻紙牌時,不由得笑起來。「碧茜,」她等薇妮念完一段後說道,「你玩單人紙牌何必作假?你是在跟自己打牌啊。」
「所以不會有人抗議我作假。」
「重點不在贏,而在怎麼贏,」雅蜜說。
「我聽過這個道理,不過並不認同。贏還是快樂得多。」
蓓萍邊縫補邊搖頭。「碧茜,你真是厚臉皮。」
「誰管它,只要我是贏家!」碧茜打出她要的那張牌,滿意地說。
「我們是哪裡出了錯,怎會把你教成這樣?」雅蜜兀自嘀咕。
薇妮微笑。「她又沒有多少娛樂,玩玩單人紙牌,耍點花招應該無傷大雅。」
「或許吧。」雅蜜本想再說下去,但被一陣在腳踝打轉的冷風分了神,腳趾都變麻了。她打著冷顫拉緊裹在身上的藍色針織披肩。「天哪,這裡好冷。」
「你一定是坐在通風處了,」蓓萍關切地說。「過來坐我這邊,我比較靠近壁爐的火。」
「謝謝,不過我想去睡了,」雅蜜打個呵欠,人依然在顫抖。「大家晚安。」她在碧茜要求薇妮再朗讀一章的聲音中離開。
雅蜜沿著廊道前行,經過一間在他們看來當初應該是男士休閒室的小房間,凹室的形狀,大小剛夠擺進一張撞球檯,牆上有幅黯淡的狩獵圖,窗戶中間有張厚墊椅,天鵝絨的絨毛已被磨光,一盞立燈在地板投下微弱的光芒。
里奧坐在那張椅子裡打瞌睡,一條手臂軟軟地垂在側邊。有支空酒瓶站在椅邊的地板上,在房間另一端映出長矛狀的影子。
雅蜜本來要繼續往前走,可是哥哥那種毫無防備的姿態使她停下腳步。他的頭歪向一肩,雙唇微啟,像小時候那樣睡著。那張完全抹去了憤怒與悲傷的臉顯得年輕而脆弱。想到從前那個瀟灑多情的年輕人,她的心不禁又悲又憐地扭絞起來。
雅蜜走進小房間,空氣驟然變得冰冷刺骨,將她嚇了一跳。這房間比外面冰凍許多,這絕不是她在幻想,因為她的呼吸在冒白煙。她打著寒顫靠近哥哥,寒氣集中在他四周,冰得讓她吸入肺部時都覺得刺疼。她站在他歪斜的身邊,陷入蒼涼悲哀的情緒裡,欲哭而無淚。
「里奧?」他的臉色灰白,嘴唇乾裂而泛青,她觸碰他的臉頰,竟然毫無溫度。「里奧!」
沒有反應。
雅蜜搖動他,猛推他的胸部,將他僵硬的臉捧在手裡,同時感到有股無形的力量在跟她拉扯。她一把揪住里奧寬鬆的襯衫衣褶。「里奧,醒來!」
他開始蠕動與呼吸,睫毛顫然掀開,使得她大大鬆了一口氣。他瞳孔的顏色淺而透明,有如冰塊。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惺忪咕噥:「我醒了,我醒了,請你不要尖叫,你的嗓門會把死人都吵醒。」
「剛才我正是以為我在叫醒死人,」雅蜜半癱在扶手上,神經因為恐怖而戰憟。「噢,里奧,你動也不動,面無人色,就算屍體的氣色也比你更好。」
里奧揉眼睛。「我只是打個盹,不是死掉了。」
「你沒有醒過來。」
「我不想醒……我……」他停住不語,顯得很煩惱。他的聲調輕而迷惘。「我在作夢,好鮮明的夢……」
「夢見什麼?」
他沒有回答。
「夢見蘿娜?」雅蜜追問。
他的表情封閉,臉上深刻的皺紋彷彿岩石裡的水結冰、爆開的裂縫。「我跟你說過,永遠不要再提到她。」
「是的,因為你不想再想起她,但這樣無濟於事,里奧。無論有沒有聽到她的名字,你還是會不斷地想到她。」
「我不想談她。」
「躲避顯然沒有用。」她拚命在想有什麼方法才能貼近他的心,她嘗試表現出她的決心。「我不會讓你崩潰的,里奧。」
他的表情清楚讓她知道,決心是更糟的選擇。「總有一天,」他以冷淡而愉快的口氣說。「你將領悟覺悟,有些事不是你能控制的。如果我想讓自己崩潰,我就會崩潰,無須經過你該死的同意。」
她改用同情試試看。「里奧……我瞭解自從蘿娜死後你所經歷的痛苦。但是很多人也從失去所愛的悲痛中恢復,重拾快樂的生活——」
「不再有快樂了,」里奧的聲音粗啞。「我的人生再也沒有任何該死的寧靜角落,她已帶走一切。求求你,雅蜜,去管別人的閒事,別再煩我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4:55
第十一章
雅蜜前來巨石園的第二天,凱莫到衛斯克的書房找他。他在門口停步。「爵爺。」
瞥見紅木書桌下有小孩的陶瓷娃娃靠著桌腳坐著,旁邊還留著像是蜂蜜餡餅的殘渣,凱莫忍住了笑。他知道伯爵極為疼愛女兒,大概是無法抵擋梅璃入侵書房。
坐在書桌後的衛斯克抬起頭,示意凱莫入內。「是老布的部落嗎?」他問。
凱莫在指示的椅子坐下。「不是,這是一個叫丹尼的男人帶領的部落。他們看見樹上的記號。」
這天早上,衛斯克一名佃農前來通報,河邊有羅姆人紮營。不同於漢普郡其他地主,衛斯克頗能容忍吉普賽人在他的產業上落個腳,只要他們不惹是生非,也別賴著不走就行。
過去伯爵偶爾也會攜帶酒食前去探訪,羅姆人投桃報李,便在樹上刻下這是友善之地的記號。他們通常僅逗留數天便離開,而且不會對環境造成傷害。
在得知吉普賽人紮營的消息後,凱莫自告奮勇要去與新來者聊一聊,打聽他們的計劃。衛斯克一口同意,很高興能夠派出深諳羅姆話的中間人。
凱莫的拜訪很順利。這群人並不多,首領是個友善的男人,向凱莫保證絕不惹麻煩。
「他們預備待一星期,不會多留,」凱莫告訴衛斯克。
「很好。」
伯爵俐落的回答使得凱莫莞爾一笑。「你不喜歡羅姆人來作客。」
「我確實不太希望他們出現,」衛斯克承認。「他們會讓村民和佃農不安。」
「但你還是容許他們留下來。為什麼?」
「一來是,接近他們更容易知道他們的行動,二來是……」衛斯克停了停,似乎用一種不尋常的慎重在選擇用辭。「許多人將羅姆人視為四處流浪與居無定所的族群,更糟的是,當他們是乞丐兼小偷。但另有一種看法,認為他們其實正努力保有自己的文化。如果我們認同後者的觀點,就不能因為他們遵照天性過日子,而懲罰他們。」
凱莫深受感動地揚起眉毛。即使一般人都很難以如此公正的態度對待吉普賽人,何況是貴族。「這麼說,爵爺是贊同後者的觀點?」
「我傾向後者的觀點,」衛斯克扮個鬼臉,「同時也承認,偶爾偷雞摸狗也是人的天性之一。」
凱莫咧嘴而笑。「羅姆人認為,沒有人能夠擁有土地,以及土地所哺育的生命萬物。技術上來說,既然這些東西屬於全人類所共有,怎能算偷?」
「我的佃農大概不會同意,」衛斯克嘲弄地道。
凱莫往後靠,一隻手擱在扶手上,他的金戒指在美麗的紅木上閃耀。他不像伯爵總是穿量身訂做的服裝、打著端正的領結,而是穿著靴子、馬褲與敞領的襯衫。穿上一身外族正式的硬領服裝去拜訪吉普賽部落,當然很不合適。
衛斯克仔細看著他。「你們談了些什麼?我猜他們看到一個過著外族生活的羅姆人一定很驚訝吧?」
「的確很驚訝,」凱莫同意道。「並且可憐我。」
「可憐?」伯爵並不清楚羅姆人自認比外族優越許多。
「他們可憐任何過這種生活的人,」凱莫隨手朝優雅的室內比了比。「睡在屋子裡,背負著財物重擔,依照行程表過日子,帶著懷表。這一切都是違反自然的。」
他陷入沉默,想著踏進營地的那一刻,感受到被剝奪已久的自在感。那些貨車、篷車,懶散地趴在車輪之間的狗,拴在一旁、溫馴的短腿馬,燃燒的木頭與灰燼的味道……種種一切都挑起他兒時溫暖的記憶,以及渴望。他渴望那樣的生活,而且那渴望從未停止。截至目前為止,他也從未發現任何事物可以取代那樣的生活。
「在我認為,一個人希望有個遮風避雨的屋頂,並不違反自然,」衛斯克說。「擁有並耕種土地,或使用鐘錶來拿捏日常行程都一樣。掌控生活環境本來就是人的本性。如果不這樣,社會將分崩離析,引發戰爭,動盪不安。」
「這麼說,英國有鐘錶,有農場,還有柵欄——所以沒有戰爭?」
伯爵蹙起眉頭。「看事情不可以這麼簡化。」
「羅姆人可以。」凱莫望著靴尖,柔軟的舊皮革沾著一些乾涸的河泥。「他們邀我在他們離開時跟他們一起走。」
「你當然拒絕了。」
「我很想答應。不要是在倫敦還有工作與責任,我會答應。」
衛斯克的表情有點茫然,話語因沉思而停頓下來。「你讓我很訝異。」
「為什麼?」
「你有超過常人的能力與才智,又擁有財富,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白白浪費這一切實在沒有道理。」
凱莫微微一笑。儘管衛斯克是個心胸開放的人,但是他對人生的模式依然有他一套強烈的信念。他那包含榮譽、勤奮與力爭上游的價值觀,與凱莫並不一致。以伯爵的看法,大自然需要管理與整頓,花卉一定得種在花園裡,動物一定得訓練或是捕獵,土地一定得清理得乾乾淨淨。一個年輕人一定得培養積極進取的精神,娶個賢妻良母,建立一個穩定可靠的英國式家庭。
「為什麼那會是浪費?」
「一個男人必須把他的潛力發揮到極致,」伯爵毫不猶豫地回答。「如果你以羅姆人的方式生活,就不可能做到。他們連吃住的基本需求都無法滿足,還不時要面對外族的迫害。我無法理解,當你已經擁有任何男人都想要的一切時,流浪的生活怎麼可能還吸引你?」
凱莫聳聳肩。「它自由自在。」
衛斯克搖頭。「如果你想要土地,你有很多錢可以買大片土地;如果你想要馬匹,你可以買一大群純種駿馬與獵犬;如果你想要——」
「這些不是自由。你看你要花多少時間管理產業,和你的投資與公司的事務?花多少時間會見代理人與經紀人?前往布里斯托和倫敦?」
衛斯克似乎有些生氣。「你是很認真地告訴我,你考慮放棄工作、野心和前途……只為了能駕著篷車浪跡天涯?」
「是的,我正考慮這麼做。」
衛斯克咖啡色的雙眼微微瞇起。「你以為在倫敦的商場打滾多年之後,你能開懷適應那種沒有生活目標、四處遊蕩的日子?」
「那才是我真正歸屬的生活。在你們的世界裡,我只是個怪物。」
「成就驚人的怪物。你有機會成為你們族人的榜樣——」
「老天保佑,」凱莫不由自主哈哈大笑。「如果有人真的學我,我應該被槍斃。」
伯爵從桌角拿起那枚純銀印璽,以不尋常的專注察看底部的刻紋,用拇指的指甲摳去一滴黏在印璽光亮外表的封蠟。凱莫沒有被衛斯克忽然改變的態度騙倒。
「在考慮改變整個生活方式的同時,」伯爵喃喃說道。「我們不能不留意到,你好像也對賀小姐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凱莫的表情未曾改變,他以蛙定的笑容築起一面屏障。「她是個美麗的女人,我又沒有瞎,當然會注意到她。不過這絕不影響我未來的計劃。」
「目前還不會。」
「永遠也不會。」凱莫回答,聽出自己的語氣有著不必要的激動,他停了停。「我已經決定跟聖文森商量俱樂部的一些事,兩天後便要離開。我不大可能再見到賀小姐。」謝天謝地,他暗自補充一句。
他與賀雅蜜寥寥可數的幾次相遇,都出現大麻煩。凱莫似乎不記得自己曾對一個女人如此著迷,他從來不是愛管閒事的人,也向來討厭給別人出主意,更不會花時間去思考與他沒有直接關連的問題。
然而,他竟無法抗拒地受到雅蜜的吸引。她是那樣受不了的正經,孜孜不倦地照顧生命裡所有的人,使得他好想讓她分心失神。他想逗她笑、逗她玩樂,而只要他用心,他也真的做得到。知道這樣,便得不去接近她變得更加困難。
她與家人所建立的緊密連結,以及她不畏艱難、上天下地都要照顧家人的決心……對他具有某種與生俱來的吸引力。羅姆人也是如此,這是一種部族天性。只不過雅蜜和他還是有著最根本的差異,她是安居樂業、落地生根的人。多麼諷刺啊,他居然對一個代表他急於逃避的一切的女人,著迷到這種程度。
看來好像全郡的人都湧入了拖把市集。這個市集依傳統於每年十月十二日開市,至少已有一百年的歷史。整齊的小店舖、黑白茅頂農舍的村莊出奇地可愛,大批群眾若非擠在村裡橢圓型的草地,就是在架起一座座臨時攤棚的主街漫步。小販叫賣著便宜的玩具、小吃,或來自萊明敦的袋鹽,各種玻璃器皿與布料,還有一罐罐土產蜂蜜。
歌手與提琴手的樂聲被路人獻給表演特技的藝人的掌聲打斷。大多數的人事交易一早都已完成,想找差事的工人和學徒成排站在村裡的草地上,與可能的僱主面談。條件談妥後,給新雇的僕人定金,接下來的一整天便可以盡情玩樂。
一早阿閔便前往市集為瑞黎園找了兩、三個合適的僕人,辦完事,下午他又陪著賀家人回到村裡,大夥兒聽音樂、吃東西,玩得非常開心。里奧沒多久便跟著村裡的兩個姑娘走了,將妹妹丟給阿閔看顧。
姊妹四人在攤位間穿梭瀏覽,吃了手掌大的豬肉派、韭菜包、蘋果與梨子,還有最討女孩歡心的「丈夫姜餅」。那是把麵粉壓入刻成男人形狀的木頭模型,再經過烘烤並刷得油亮的姜餅。攤位上的烘焙師傅向她們保證,每個待嫁姑娘都必須吃一塊丈夫姜餅祈求好運,才能嫁到好丈夫。
雅蜜一口拒絕自己的一份,說她不想嫁人,結果跟烘焙師傅嘻笑地爭執了起來。
「你怎能不嫁人!」烘焙師傅開玩笑地嚷嚷。「每個女人都想嫁人。」
雅蜜笑著將姜餅遞給妹妹。「三個多少錢,老闆?」
「每個四分之一便士。」他將第四塊遞給雅蜜。「這塊不用錢。像你這麼可愛的藍眼姑娘不嫁人,真是太可惜了。」
「噢,我不能拿,」雅蜜抗議道。「謝謝你,可是我不要——」
有個新來的聲音在她背後說:「她要。」
一陣羞窘與喜悅在身體深處騷動起來,雅蜜看見一隻黝黑強壯的手伸出來,將一隻銀角子放進烘焙師傅的手掌裡。她聽見妹妹大聲笑,轉過身去,望進一雙金榛色的眼睛。
「你需要好運,」羅凱莫將那塊姜餅塞到她不願接受的手裡。「吃一點。」
她吃了,故意一口咬掉姜餅的頭,他笑了起來。她嘴裡充滿濃濃的糖蜜香,舌尖儘是因咀嚼而融化的姜餅味道。
她看著羅凱莫,心想這個男人總該有一、兩樣瑕疵吧,皮膚或臉型歪扭之類……偏偏他的皮膚光滑有如黑蜂蜜,臉部的線條工整而完美。當他向她低下頭來時,陽光在他微波起伏的黑髮照出點點金星。
雅蜜極力嚥下姜餅,含糊不清地說:「我不相信運氣。」
羅凱莫微笑。「也不相信丈夫。」
「那是我本身,不過妹妹——」
「相不相信無所謂,你終究會嫁人。」
「怎麼說?」
羅凱莫看向正笑咪咪地瞧著他們的三姊妹,沒有立刻回答。阿閔則眉頭緊鎖,不大高興地站在一旁。
「我可不可以偷走你們的姊姊?」羅凱莫問三姊妹。「我需要跟她談談蜂房的事。」
「那是什麼意思?」碧茜問,從雅蜜手中接過無頭的姜餅。
「我想那是指我們家那個蜂窩室,」薇妮笑著回答,輕聲敦促妹妹跟她走。「走吧,我們去找找有沒有賣絲線的攤子。」
「不要逛太遠,」雅蜜在她們背後喊道,有點驚訝家人這麼快就丟下她一走了之。「碧茜,買東西要先殺價,還有薇妮……」她的聲音無疾而終,因為她們已經鑽進攤位聽不見了。只有阿閔回頭瞪她一眼,眼神不大高興。
看到阿閔不悅,羅凱莫似乎很高興,他向雅蜜彎出手臂。「陪我走一走。」
她可以拒絕他溫柔的命令,然而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他,以後恐怕很久,甚至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何況,要抗拒他那閃爍迷人的眼神也很難。
「你為什麼說我會嫁人?」她問。他們以悠閒的步調穿過人群,她留意到這名紳士裝扮、英俊的羅姆人招來不少注目。
「姻緣就刻在你的手裡。」
「手相是騙人的,而且男人不會看手相,只有女人才會。」
「我們只是不看手相,」羅凱莫愉快地回答。「不表示我們不會看。你的姻緣線清楚得跟大白天一樣。」
「姻緣線?在哪裡?」雅蜜從他的臂彎抽出手來,端詳自己的掌心。
羅凱莫拉著她走到草地邊緣一株巨大的櫸樹樹蔭下。人群擠過刈平的橢圓型草地,最後幾道斜陽沉落在地平線之下,天快黑了,火炬與燈籠都已紛紛點燃。
「在這裡。」羅凱莫抬起她的右手,掌心朝上翻過來。
雅蜜蜷起手指,感到一陣尷尬。她應該戴手套,但是她最好的那雙手套弄髒了,第二好的那雙有根指頭破了個洞,她還沒有去買新的。更糟的是,她的大拇指被鐵桶割了一道傷口,她將斷裂的指甲磨得很平,看起來很稚氣。這是女僕的手,不是淑女的手,有片刻,她真的非常渴望有雙像薇妮那樣潔白、修長而優雅的玉手。
羅凱莫審視了半天。雅蜜想抽手,他反而捏得更緊,低聲說:「等等。」
她別無選擇只得在他溫暖的掌心裡鬆開拳頭,他的大拇指在她手裡磨蹭,往外推弄,直到她的手指全部放鬆並打開。
他的聲音彷彿集中在她頭顱底部某個神秘快感的中心。「就這一條,」他的指尖摩著她小指下方一條水平線。「只有一次婚姻,非常長久。然後這些……」他劃著三條觸及姻緣線的垂直細紋。「代表你至少會有三個孩子,兩女一男,伊莎、珍妮……伊格。」
她忍不住微笑。「伊格?」
「以他父親命名,」他嚴肅地說。「一位了不起的養蜂人。」
他那閃著玩笑之色的眸光使得她脈搏加速,她抓住他的手仔細看他的掌心。「讓我瞧瞧你的。」
羅凱莫的手很放鬆,但是她能感覺到它的力道,骨骼與肌肉在曬黑的皮膚下微微收縮。他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甲很乾淨,修剪到接近嫩肉的部分。吉普賽人真的非常挑剔,在清潔方面簡直是吹毛求疵,他們一家人對阿閔所謂「真正乾淨」的標準都感到很好笑。他總是在流動的水下衝澡而不願泡在澡缸裡。
「你的姻緣線比我深,」雅蜜說。
他僅只點個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
「你也有三個孩子……還是四個?」她碰碰他掌邊一道幾乎看不出來的細紋。
「只有三個,掌邊這一條表示我會有一段很短暫的婚約。」
「你比較像……會被某個生氣的父親持槍逼進結婚禮堂。」
他咧嘴而笑。「只有我把未婚妻從她的房間搶走才有可能。」
她看著他。「很難想像你當丈夫的樣子,你太獨來獨往了。」
「一點也不,我到天涯海角都會把妻子帶在身邊。」他好玩地抓住她的大拇指,彷彿抓住一簇蒲公英薊草。「我們會駕著篷車從世界的一端遊歷到另一端,我會在她的手指與腳趾戴上金戒指,在她的足踝套上金鐲子。夜裡為她洗頭,在火邊替她梳乾頭髮,每個早晨都將她吻醒。」
雅蜜的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雙頰暈紅而敏感。她趕緊移動,藉以打破這令人面紅耳赤的親密時刻。他跟上她的步伐,兩人穿過村莊的草地。
「羅先生……你怎會離開部落?」
「我一直不是很清楚。」
她訝異地抬頭看他。
「當時我才十歲,」他說。「我所能記得的是,我跟著外公及外婆搭篷車旅行。我從未見過父母——我母親難產而死,我父親是愛爾蘭人,他的家人拒絕承認這椿婚姻,還慫恿他拋棄我母親。我想他甚至不知道她已經懷了孩子。」
「沒有人告訴他嗎?」
「我不知道。他們可能認為有孩子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據我外公外婆說,他非常年輕,」他對她頑皮地笑了笑。「不是成熟的男人。有一天我外婆為我穿上她縫製的新襯衫,說我必須離開部落,因為我有危險,不能再跟他們一起生活。」
「什麼樣的危險?哪裡來的危險?」
「外婆不願意說。一個名叫諾爾的表兄帶我去了倫敦,他幫我找了個工作。他答應有一天會回來找我,等到我可以安全回家的時候會通知我。」
「你就是那時候開始在俱樂部工作?」
「是的,紀先生雇我當記帳員的跑腿小弟。」回想到俱樂部創始人,羅凱莫的表情柔和起來。「從很多方面來說,他就像我的父親。當然,他的脾氣火爆,有點太容易動粗,但他是個好人,一直在保護我。」
「這種遭遇一定讓你很難過,」雅蜜對幼時遭到親人拋棄,不得不獨自求生的他感到很同情。「我很奇怪你為何沒有企圖逃回部落。」
「我答應外婆不逃回去。」瞧見一片樹葉從頭上的枝椏飄然墜落,羅凱莫伸出手靈巧地在空中接住它。他將樹葉拿到鼻端嗅嗅芬芳的氣味,然後遞給她。
「我留在俱樂部許多年,」他很實際地說。「一直在等諾爾回來接我。」
雅蜜以手指的指腹揉擦那片薄脆的樹葉。「但是他始終沒有來。」
羅凱莫搖頭。「後來紀先生過世,他的女兒與女婿接管了俱樂部。」
「他們對你好嗎?」
「太好了。」他蹙了蹙額頭。「就是他們造成我『幸運的詛咒』的開始。」
「是啊,我也聽過這件事。」她對他微笑。「不過我不相信運氣或詛咒,所以存疑。」
「這種事足以毀掉一個吉普賽人。無論我怎麼做,錢財就是滾滾而來。」
「真厲害!你一定很傷腦筋。」
「我尷尬死了。」他用那種她無法懷疑的真實的語氣嘀咕。
雅蜜一半好笑,一半嫉妒地問:「你以前有過這種經驗嗎?」
羅凱莫搖頭。「不過我應該要料到,這是注定的。」他跟著她停下來,攤開手心給她看。他的食指底部有一簇星形交叉的紋路。「這是財源廣進的運勢,」他悶悶不樂地說。「而且不會很快就過去。」
「你可以把錢捐出去,慈善機構與需要救助的人非常多。」
「我正準備這麼做,很快。」他握住她的手肘,帶她小心繞過一處高低不平的路面。「後天我就要回倫敦,為俱樂部找個經理取代我。」
「然後你打算要做什麼?」
「去過羅姆人真正的生活。我要找個部落一起旅行,再也不必碰觸帳冊、沙拉叉子或擦鞋油。那時候我就自由了。」
他似乎很相信他能安然過著簡單的生活,但是雅蜜頗為懷疑。問題在於兩者沒有中間地帶,要當流浪者,就不可能當紳士,總得做個選擇。她很慶幸自己沒有這種雙重人格,她清楚自己是什麼人,是哪一種人。
羅凱莫帶她來到村裡賣酒的店所設的攤位,買了兩杯李子酒。她早就口渴了,因此大口灌下酸酸甜甜的水果酒,逗得凱莫無聲地笑起來,「不要喝這麼猛,」他勸道。「這東西比你想的更烈。你喝太多,我就得像扛死鹿一樣扛你回去了。」
「這酒沒那麼烈,」雅蜜抗議道。濃郁的水果酒嘗不出一絲酒味,只覺得很好喝,舌上儘是李子香。她把杯子遞給老闆。「我還要一杯。」
有教養的女人通常不會在大庭廣眾之前飲酒吃食,不過這條規矩在鄉下市集和節慶日裡往往被扔到一邊,在這裡三教九流的人士摩肩擦踵,放開了禮俗的規定。
羅凱莫一臉好笑的神情,喝完自己那杯酒,耐心等待她喝更多。「我為你找了個養蜂人,」他說。「並將你家的狀況描述給他聽。他說他明天或後天會到瑞黎園,應該可以除掉那些蜜蜂。」
「謝謝你,」雅蜜熱切地說。「我又欠你人情了,羅先生。移除蜂巢需要很久嗎?」
「要等他看過蜂巢才知道。房子那麼久沒人居住,蜂群的數量可能相當大,他說他曾經在一間廢棄小屋看過一個高達五十萬隻蜜蜂的巢穴。」
她雙眼圓睜。「五十萬隻——」
「我覺得你家的蜂群數量應該沒那麼嚇人,」凱莫說。「不過清除蜜蜂之後,幾乎確定得拆掉一部分的牆壁。」
更多的開銷,更多的修補,想到這些,雅蜜的肩膀垮了下去。她不假思索地說:「早知道瑞黎園的情況這麼不好,我就不會把一家人搬到漢普郡來。我不該聽信律師的話,說這棟房子可以住人,但我實在太急著讓里奧離開倫敦,我太希望一家人有新的開始——」
「你不必為每件事負責任,你哥哥已是成人,薇妮與蓓萍也是。他們不也都同意了搬家的決定嗎?」
「是的,不過里奧的精神狀態即使到現在都還不大正常。薇妮的身體很差,然後——」
「你真喜歡自責,不是嗎?跟我走。」
她將空酒杯放到攤位的一角,覺得頭暈暈的。她不該喝第二杯酒,也不該跟凱莫到任何地方,尤其夜色已深,雖然四周喧鬧。然而她看進他榛色的眼眸,卻有種荒唐而不顧一切的感覺。就當成偷來的片刻吧……她抗拒不了他那無法無天的淘氣笑容。「我再不趕快回到家人身邊,他們會擔心。」
「他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
「所以才會擔心,」她說,逗得他大笑。
他們在賣幻燈的攤位前停下來。錫制的浮雕小燈,正面有聚光鏡片,鏡片後方有個溝槽可放入手繪的玻璃圖片,將燈點亮之後,圖像即可投射在牆壁上。凱莫堅持要買一個送給雅蜜,連同一包幻燈片。
「這是小孩子的玩具,」她提著幻燈的金屬把手抗議道。「我要這個做什麼?」
「縱容自己做些沒有意義的娛樂,玩耍啊。你偶爾也應該試一試。」
「那是小孩子的生活,大人不玩樂的。」
「噢,賀小姐,」他低聲說著帶她離開攤位。「最棒的玩樂都是大人在玩。」
他們在人群邊緣走著,宛如繡花針般穿進穿出,終於離開火炬、活動與音樂,來到幽暗且十分寂靜的櫸樹林。
「你打算把從衛斯克書房拿走印璽的事,告訴我了嗎?」他問。
「請你不要見怪,但我寧可不說。」
「因為要保護碧茜?」
她吃驚的目光穿透黑暗。「你怎會……當然不是,你幹麼提到我妹妹?」
「那天的晚宴,只有碧茜有時間和機會那樣做。問題是,她拿走那個做什麼?」
「碧茜是個好女孩,」雅蜜很快地說。「很好的女孩。她絕不會故意做壞事——你沒將印璽的事告訴任何人吧?」
「當然沒有。」他摸摸她的側臉。「放心,蜂鳥,我不會背叛你的秘密,我是你的朋友。我覺得……」一陣短暫的、令人悸動的停頓。「在另一世界,我們不只是朋友。」
她的心臟在肋骨下痛苦地翻了個觔斗。「沒有所謂另一世,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來自『奧卡姆剃刀』的觀念。」
彷彿她的回答讓他很驚訝,他半晌沒有作聲,然後才發出讚歎的笑聲。「十四世紀的科學原理?」
「沒錯。那是聖方濟會的修士、奧卡姆的威廉建立的思想:在說明理論時,要像剃刀一樣盡可能排除不必要的假設;換名話說,最簡單的解釋最有可能。」
「所以你才不相信魔法、命運、靈魂再生?因為它們的論述太複雜、太純理論?」
「沒錯。」
「你怎會知道『奧卡姆剃刀』?」
「我父親是研究中世紀歷史的學者,」她感覺他的手在她的頸邊遊走,不由得打顫。「我們有時會一起讀書。」
凱莫從她顫抖的手中拿走幻燈機,將它放在他們的腳邊。「他有沒有同時教你,有時候複雜的解釋比簡單的解釋更正確?」
雅蜜搖頭,無法言語,因為他抓著她的肩膀,極小心地讓她貼到他身上。她的脈搏狂奔起來。她不該讓他擁抱她,就算是偷偷藏匿在這個暗處,還是可能被人瞧見。但是當她貼住他溫暖有力的身軀,愉悅的感覺使得她暈眩,她不再理會他的臂彎以外的任何人和事。
凱莫的指尖出奇輕柔地劃過她的喉部、耳後,推進細滑溫暖的頭髮裡。「你是個有趣的女人,雅蜜。」
他的呼息及到之處都引起雞皮疙瘩。「我不知道你怎——怎會這麼覺得。」
他戲弄的嘴沿著她的眉骨移動。「我覺得你非常有趣,想將你當成書本那樣打開來,細讀每一章節。」他的嘴彎成微笑,低聲又說:「連註解也不漏掉。」感覺到她頸部的肌肉僵硬,他輕輕按摩著它,讓它鬆弛。「我想要你,我想和你躺在星座、雲層與樹蔭下。」
在她能夠回答之前,他用嘴覆住了她的雙唇。她感到一波熱流,血液霎時滾燙起來,反應如同無法抑制的心跳般自然出現。她伸手觸摸他的頭髮,那黑檀木般美麗的髮絲在她的指間微微捲曲。她碰觸耳垂上那枚鑽石,以指尖輕輕撥弄,再順著緊實光滑的皮膚來到衣領邊緣。他吻得更深,呼吸逐漸急促,舌頭滑膩地探入索求。
白色的月光穿過櫸樹的枝椏,在凱莫的頭部外圍描繪出他的輪廓,也在她的肌膚鋪上一層虛幻的光輝。他一手支撐她,一手托住她的臉,帶著酒香溫熱的氣息送到她的唇際。
一個唐突的聲音在潮濕幽暗的林間出現。「雅蜜!」
那是傅克禮,他佇立在數碼之外,姿態僵硬且充滿挑釁。他瞪著凱莫久久不放。「不要讓她出醜。她是淑女,應該受到淑女的對待。」
雅蜜覺得凱莫的身體立刻繃緊起來。
「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如何對待她。」他低聲說。
「你很清楚要是被人看見你們在一起,她的名聲將受到怎樣的傷害。」
雅蜜很清楚自己再不趕緊說話,場面會變得非常火爆。她離開凱莫的雙臂。「沒人會看見什麼,」她說。「我得回去找我的家人了。」
「我陪你過去,」傅克禮立刻說。
凱莫的眼睛危險地噴火。「不行。」
「不要這樣,」雅蜜伸出冰涼的手指壓在凱莫啟開的唇上。「我覺得……我們最好就在這裡分開,我想讓他陪我走回去。我們之間有些話必須談清楚,而你……」她擠出笑容。「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她笨拙地彎身提起腳邊的幻燈機。
「再見了,羅先生,希望你找到想要的一切,希望——」她停下話語勉力一笑,感覺到喉嚨裡異常的刺痛,用力嚥下那又苦又甜的渴盼滋味。「再見,羅先生。」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她感覺他看著她走向傅克禮……感覺他的眼神穿透她的衣服,在皮膚上流連不去。當她舉步離開,失落感沖刷過她的全身。
她與傅克禮慢慢地走著,重拾往日那熟悉而協調的步伐。他們在交往期間經常一起散步,或由伴護陪同外出騎馬。那是一段中規中矩的交往,他們認真地談話,一板一眼地通信,加上幾個偷偷摸摸的親吻。如此英俊而完美的男人居然看上她,有點像是奇跡,令人不敢相信。事實上,剛開始時,雅蜜就以這個理由拒絕他,笑著說他一定是在開她玩笑。但傅克禮說他絕不會拿好朋友的妹妹開玩笑,他也不是專門玩弄女性的倫敦花花公子。
「首先,我的衣著就稱不上是花花公子,」克禮笑指著自己合身但偏向保守的服裝。
「沒錯,」雅蜜同意,假裝嚴肅地上下打量他。「事實上,建築師的衣著好像必須更高級一些。」
「還有,」他繼續說。「我跟女士們也都保持著值得尊敬的紀錄,從未竊取任何人的感情或名聲。哪個花花公子敢這樣自誇?」
「你很有說服力,」雅蜜說,並在他靠近時屏住呼吸。
「賀小姐,」那時克禮將她涼涼的手包進溫熱的雙手裡,低聲說道。「可憐我吧,至少讓我寫信給你,答應會看我的信。要是到那時候你仍然不喜歡我,我就再也不來騷擾你。」雅蜜的好奇心被挑了起來,因而默許了。後來那些信……著實可愛而動人,有些段落甚至熱情十足。他們就此開始魚雁往返,克禮只要一有空便會往櫻草莊跑。
雅蜜與男性的相處,從未如此愉快。他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很一致,在一起時甚為融洽,但要是碰上意見相左,那更是樂事一椿。克禮很少為一個議題爭得面紅耳赤,他總以分析與學理的角度切入,跟她父親很相像。倘若雅蜜惱怒起來,他就笑著親吻她,直到她忘了剛剛是怎麼吵起來的。
克禮非常敬重她,從未試圖引誘她。有幾次甚至是雅蜜心動,鼓勵他嘗試比親吻更進一步的動作,他總是拒絕。「小可愛,我當然想要你,」他低聲說,呼吸有點急促,眼神熱烈而明亮。「但那得等到恰當的時候,等到你成為我的妻子以後。」
那是克禮說過最接近求婚的話。他們未曾正式定下婚約,但是他一直讓她以為他們會有結果。然後,當他忽然莫名其妙消失了將近個把月,里奧為了雅蜜還專程到倫敦去找他,回來的時候顯得氣憤而煩惱。
「外面有些傳言,」里奧粗聲說,將雅蜜擁在胸前,用手帕為她試淚。「有人瞧見他跟譚洛倫的女兒在一起,據說是在追求她。」
最後克禮又來了一封信,信裡那毀滅性的力量,讓雅蜜想不透紙箋上的一些筆劃怎能夠將一個人的靈魂撕成碎片?也想不透痛苦到這種地步怎能夠再活下去?她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不曾踏出黑幽幽的房間一步,哭到肝腸寸斷還繼續哭。
諷刺的是,後來竟然是薇妮與里奧感染猩紅熱才救了她。他們需要她,手足之愛將她從憂鬱的深淵中拉出來。從那之後,她就不曾再為傅克禮掉一滴眼淚。
但是沒有眼淚,不表示沒有感情。現在雅蜜吃驚地發覺在她苦澀的心情與謹慎的態度之下,當初對他的一切好感依然存在。
「我是最沒有資格評論你私事的人,」克禮平心靜氣地說。步行之際,他伸出臂彎,她遲疑了一下才挽住。「可是你很清楚,若被人看見你跟他在一起,會有怎樣的閒話。」
「謝謝你關心我的名聲,」雅蜜微帶諷刺地說。「不過,因村莊市集的熱鬧氣氛而稍事放縱一下的人,不會只有我一個。」
「如果你跟紳士在一起,那些稍事放縱可能不會被注意,但他是個吉普賽人。」
「我知道,」她嘲弄道。「我還以為你並沒有那些偏見。」
「不是我有偏見,」克禮迅速反駁。「而是社會有偏見。你可以不予理會,但總會因此而付出代價。」
「算了,反正沒有必要爭論,」她說。「羅先生很快就要返回倫敦,以後的情況毫不確定。我很懷疑我會再見到他,而且也完全不懂你關心這些做什麼。」
「我當然關心,」克禮溫和地說。「雅蜜……我很後悔傷害了你,比你知道的更加後悔。我絕不希望見到你再次因為一椿不當的愛情,受到傷害。」
「我沒愛上羅先生,」她說。「我才沒那麼傻。」
「我很高興聽到這句話。」
他那過度溫柔的口氣有點惹人厭,弄得雅蜜想做些狂野放肆的行為來刁難他。「你為什麼沒有結婚?」她突然問題。
這問句引來一聲長歎。「她接受我的求婚只是為了取悅父親,而非真心喜歡我。原來她另有心上人,但她父親不中意,最後他們私奔到格雷特納去了。」
「這倒是非常公平,」雅蜜說。「你拋棄愛你的人,而她拋棄你去愛別人。」
「你要是知道我根本不愛她,會開心一點嗎?我喜歡她也欣賞她,但是……那和對你的感覺完全無法相比。」
「不,我一點都不關心。而看到你將野心置於一切之上,給我的感覺更加不好。」
「我是個一切都必須靠自己的男人,有朝一日還得養家餬口,事業又不穩定。我不期望你能理解。」
「你的事業一直都很穩定,」雅蜜立刻反駁。「就算不娶譚洛倫的女兒,你依然擁有大好前途。里奧告訴我,我光憑才華就能成功。」
「我也但願光憑才華就能成功,但這種想法太天真了。」
「好吧,天真似乎是賀家人的通病。」
「雅蜜,」他低聲說。「你變得很會冷嘲熱諷,這一點也不像你。」
她垂下頭。「你完全不知道現在的我是什麼樣子。」
「我希望有機會知道。」
這句話招來她驚訝且不相信的眼光。「克禮,重新和我交往沒有任何好處。我並沒有更富裕,也沒有更有力的人脈,從我們分手到現在,一切並無改變。」
「也許是我變了,也許我已經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
「是你把它拋棄的,」她糾正他的措辭,一顆心痛苦地跳著。
「的確是我拋棄的,」他輕聲說。「我是個傻瓜兼惡棍,雅蜜。我不會要求你原諒我做過的事,但至少給我彌補的機會。如果有可能,我想為你的家人出點力,還有幫助你哥哥。」
「你幫不了他的,」雅蜜說。「你已經看到他成了什麼樣子。」
「他才華洋溢,浪費那些才華是一種罪行。如果我跟他能重拾友誼,說不定……」
「我不認為他會接受。」
「我想幫助他。現在我在譚洛倫那裡有點影響力,他女兒的私奔讓他覺得對我有點虧欠,」傅克禮說。
「你真是塞翁失馬。」
「我也許可以說服里奧回去為他工作,這對雙方都有好處。」
「可是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問。「你何必為了里奧如此費心?」
「雅蜜,我不是壞到底的傢伙,我還是有良心的,哪怕我的良心並沒有充分發揮。帶著曾經傷害別人的記憶生活並不好過。」
「克禮,」她迷惘地看他一眼,低聲道。「我不知道,我需要一些時間想想——」
「你儘管慢慢想,」他溫和地說。「即使無法恢復以前的關係……能當個守候在一旁的朋友,我也心滿意足。」他微微一笑,雙眼充滿溫柔的光芒。「而只要你願意更進一步……隨時都可以讓我知道。」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5:07
第十二章
通常凱莫都很高興看到聖文森爵爺與夫人抵達巨石園,然而想到必須告訴聖文森他要辭去俱樂部的工作,他就不那麼盼望與他們碰面了。聖文森會很不高興。不僅是另尋經理很不方便,聖文森也不會瞭解凱莫想過羅姆人生活的渴望。他是最擁護生活務必舒適的人。
聖文森銳利的言辭與精明的個性,讓許多人敬而遠之,不過凱莫並不怕他。事實上,他不只一次地向子爵提出挑戰,若是別人,老早被兩人的唇槍舌劍劈成了碎片。
聖文森夫婦帶著女兒菲比到來,紅髮小娃兒有著驚天動地、變幻莫測的脾氣,前一刻還是安靜可愛,下一刻便有如小惡魔般哭天搶地,只有父親的聲音安撫得了她。「哎呀,親愛的,」聖文森出名地善於哄孩子。「什麼人惹你不高興?沒有人理你嗎?哦,好差勁啊,我可憐的小公主應該要什麼就有什麼……」因為父親的嬌寵,菲比會逐漸打著嗝笑起來,火氣也平息下來。
小娃兒獲得在場人士的諸多誇讚,起居室的每個人都抱了抱她。愛芬與莉琳聊個不停,兩個老朋友不時相擁與挽臂。
過一會兒,凱莫、聖文森與衛斯克退到屋後的露台,午後的微風帶來河流、蘆葦與沼澤金盞花的氣息,灰腳鵝聒噪的叫聲,配上牛群沿著崎嶇小路走向乾草坡的低聲哞叫,打破漢普郡秋天的寧靜。
三個男人坐在室外桌邊。凱莫不喜歡煙草味,揮手拒絕聖文森遞給他的雪茄。
凱莫和聖文森討論俱樂部重新裝修的進度,衛斯克興致勃勃地聽著。然後凱莫覺得沒有理由繼續迴避,於是告訴聖文森他決定在整修工程完成後就辭掉俱樂部的工作。
「你要離開我?」聖文森困惑地問。「離開多久?」
「永遠離開了。」
聖文森瞇起淺藍的眼睛,吸收這個消息。「那你以後要怎樣賺錢?」
凱莫從容面對老闆不悅的臉色,聳了個肩。「我的錢已經夠我用一輩子了。」
聖文森子爵往上空看。「說這種話的人根本不知道怎麼用錢。」他短歎一聲。「這樣呀,如果我沒搞錯,你是打算徹底丟下文明生活,去過野蠻人的生活?」
「不,我打算去過羅姆人的生活,這是不一樣的。」
「凱莫,你腰纏萬貫,年輕而且單身,可以過著最快樂的現代生活。如果你覺得無聊,就去做那些別的男人會做的事。」
凱莫揚起眉毛。「那是什麼……」
「賭博啊!喝酒啊!買馬!找個情婦!拜託,用點想像力!除了拋開一切去當原始人、造成我的不便之外,你想不出更好的選擇嗎?我能找誰來接替你?」
「沒有人是無法取代的。」
「你就無法取代,倫敦沒有任何人做得了你的工作。你是一本活帳簿,後腦勺多長了一雙眼睛,深諳交際手腕,有一顆銀行家的金頭腦,兩三下就能化解紛爭,我起碼需要僱用六個人才做得了你的工作。」
「我才沒有銀行家的金頭腦,」凱莫忿然說。
「瞧瞧你那些投資策略,你不能否認——」
「那不是刻意的!」凱莫眉頭深鎖。「那些都是『幸運的詛咒』所害。」
聖文森為自己動搖了凱莫的冷靜,一臉得意地吸了口煙,然後徐徐噴出一縷白煙。他望向衛斯克。「趕快幫我阻止他呀,」他對老朋友說。「你不可能比我更同意這件事。」
「這不是我們同意與否的事。」
「謝謝,」凱莫低聲說道。
「不過,」衛斯克說下去。「我要敦促你仔細思索一件事:你的一半是愛好自由的吉普賽人,另一半則是以熱愛家園出名的愛爾蘭人,這讓我懷疑,四處流浪是否將如你所想像的那麼快樂。」
這番話讓凱莫陷入了困擾。他一直故意忽視自己另一半的天性,像扛著一件過重的包袱到處走,卻找不到適當的地方擱下來。
「既然,怎麼做都是錯,」凱莫簡略地說。「那我寧願錯在自由的一邊。」
「所有聰明能幹的男人最後都得放棄自由,」聖文森回答。「單身漢的問題在於,他們要幹什麼都簡單得多,所以人生才會無聊。人生唯一的挑戰,其實只有婚姻。」
婚姻與社會的尊敬。凱莫以懷疑的眼光笑著打量兩個同伴,覺得他們就像兩隻拚命想相信自己的籠子有多麼舒適的鳥。任何女人都不值得他收起雙翼。
「我明天就回倫敦,」他說。「俱樂部重新開幕之後,我就要永遠的離開了。」
聖文森聰明的腦筋繞著問題打轉,從各個角度剖析。「凱莫……你過著所謂的文明生活已經許多年,怎會突然之間覺得受不了?」
凱莫保持沉默。真相連他都還不大能對自己承諾,更無法告訴別人。
「你要走一定有些原因,」聖文森追問。
「我可能有點離題,」衛斯克開口道。「不過我猜事情跟賀小姐有關。」
凱莫用力瞪他一眼。
聖文森機靈的目光從凱莫雕像般的臉轉向衛斯克。「你沒告訴我,這其間牽扯到一個女人。」
凱莫猛地起身,差點將椅子翻倒。「她跟這件事沒有關係。」
「她是誰?」聖文森向來最恨自己消息不靈光。
「瑞黎爵爺的一個妹妹,」衛斯克回答。「他們是我家的鄰居。」
「嗯,」聖文森說。「凱莫,她一定非常特別,才能激起你如此強烈的反應。說說她的事吧,金髮美人?身材姣好?」
沉默或否認只徒然承認他脆弱到何等地步。凱莫坐回椅上,稍嫌唐突地說:「黑髮,漂亮,但是……有點古怪。」
「古怪?」聖文森的眼神迸出愉快的光芒。「這有意思,請繼續說。」
「她研讀艱澀的中世紀哲學,害怕蜜峰,緊張的時候會用腳尖敲地板。」至於其他的部分,則太私密……像是她雪白的頸部與胸脯,將她的秀髮托在手中的感覺,她那種既堅強又脆弱、猶如兩塊截然不同的布料縫在一起的個性。尤其那副足以引人犯罪的美好身軀。
凱莫不願想到雅蜜。每次想到她,他便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淹沒,那痛楚總是太過強烈,飢渴也過分深入。而這感覺的存在,似乎只為了讓他夜不成眠。賀雅蜜全身上下的每一分毫都太過吸引他,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經驗,更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要是能夠一親芳澤,或許能紓解那無盡的渴求……但只要碰她一次,他只可能想要更多。數學上,可將一個有限的數字做無限的分割,次數可以無窮延伸,但每一份量都同等重要。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這是凱莫生平頭一次以「女人」的形式去瞭解這個數字概念。
留意到衛斯克與聖文森意味深長地對看一眼,凱莫悻悻地說道:「你們不必以為我是因為喜歡賀小姐才打算要離開……其實我想離開已經很久了。我又不是傻瓜,對女人也不是全無經驗。」
「的確,」聖文森調侃道。「可是過去你追求女人,或者該說女人追求你時,她們都是可以取代的。直到現在。如果你迷上這位賀小姐,你不覺得事情值得深入探究?」
「拜託,我才不要呢,那只會導向一件事。」
「婚姻,」聖文森子爵毫不遲疑地說道。
「沒錯,而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討論賀雅蜜,甚至提及結婚,都令凱莫因不安而變色。「我不適合結婚——」
聖文森嗤之以鼻。「每個男人都不適合。結婚是女人發明的東西。」
「即使我願意,」凱莫繼續說。「而且我是個羅姆人,我不想拖累她。」
這是無須解釋的。高尚人家不會與吉普賽人論及婚嫁,他是混血兒,就算雅蜜對他或許沒有偏見,但是他所面臨的社會差別待遇,絕對會延及妻小。何況,他的族人也可能更反對他們的結合。羅姆人與外族人,向來是壁壘分明的。
「假如她並不在乎你的血統呢?」衛斯克平靜地問。
「這不是重點,而是別人會怎樣看待她。」眼見這個比他年長的男人就要爭辯,凱莫低聲問:「告訴我,兩位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吉普賽人嗎?」他看著兩人默不作聲且不自在的臉色,乾笑了兩聲。
過一會兒,衛斯克慢條斯理、有條不紊地捺熄雪茄。「顯然你已經下定決心,再爭論下去也沒有用。」
聖文森領會他的暗示,無可奈何地聳個肩,輕快笑了笑。「看來我只能祝福你過快樂的新生活,雖然我看不出沒有自來水的生活怎麼快樂得起來。」
凱莫並沒有被他們無可奈何的態度騙倒。他從未看過衛斯克或聖文森在論戰時輕易服輸,當一般人不支倒地之後,他們兩人依然以額自的方式,堅持立場到底。凱莫十足肯定兩人的結論還沒有出現。
「我天亮就走,」他只這麼說。沒有任何事可以改變他的心意。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6:03
第十三章
碧茜整個心都被那幻燈機迷住了,等不及晚上趕快來臨,可以再挑選那些玻璃幻燈片來欣賞。那些幻燈片都很有趣,有穿著人類衣服的動物在彈鋼琴、坐在書桌前看書,或是攪拌湯鍋。
其他的幻燈片則是比較感性的畫面,例如火車通過村莊廣場、冬景、孩童嬉戲等,甚至有一、兩幅是異國叢林裡的野獸,其中一幅猛虎半藏身於草叢中的景象,讓人一見難忘。碧茜在牆壁前面移近或移遠地測試焦距,想調整出讓那頭猛虎最清晰的畫面。
現在碧茜心血來潮,決定開始編寫故事,並要蓓萍繪製相關場景的幻燈片加以補充。她們決定挑個好日子開演,由碧茜講述故事,而蓓萍操作幻燈機。
兩個妹妹躺在壁爐前討論新點子,雅蜜與薇妮坐在沙發上,她看著薇妮纖細優雅的手繡著精緻的花草,繡花針一閃一閃地穿過布面。
她哥哥斜坐在兩個女孩一旁的地毯上,無精打采,酩酊半醉,長腿像土著般盤坐著,從前的他是個善良而有愛心的兄長,會充滿同情地為手指受傷的小孩包紮傷口,協助看顧走失的幼童,如今,妹妹在他眼中只是生疏冷淡的陌生人。
雅蜜心不在焉地伸手揉搓頸後僵疼的肌肉,望向坐在房間角落的阿閔。他身體的每一道線條都因為粗重工作之後的疲勞而松塌,眼神彷彿凝聚在自己私密的內心之中,而顯得遙遠。每次看到他,都讓雅蜜倍覺煩惱,他黝黑的膚色、宛如蘋果種子般烏黑發亮的頭髮,太容易讓她想到羅凱莫。
今晚她似乎無法不想到他,還有傅克禮,兩人的形象在她心裡形成強烈的衝突。羅凱莫沒有給她任何承諾,也避談將來,只有當下的歡愉。他不是紳士,但他毫無顧忌的坦率,反而比一般人斯文的禮節更讓她欣賞。
然後是金髮、文雅、理性而英俊的克禮。他想重拾舊情,她不知道他是否真心,也不知道如果他確實是真心的,她會如何反應。
能有機會跟初戀情人重拾舊情,大多數的女人應該會很感激吧?如果她選擇不計較他過去的錯,原諒他、鼓勵他,對他們來說或許為時不晚,但她卻不敢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追回那些已然遺棄的舊夢。她也懷疑,跟一個只有愛而沒有信任感的男人能否真正幸福?倘若他再有高攀的機會,他會不會再度棄她而去?
碧茜從燈匣前方取出玻璃幻燈片,謹慎地放到旁邊,然後拿起另一片。「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幅……」她對蓓萍說著,將下一幅圖片插入溝槽。
雅蜜已經看膩了牆上一連串的畫面,並沒有抬頭,注意力停留在薇妮的刺繡。可是,薇妮卻反常地失了手,那根針戳入細嫩的食指,一滴血迸了出來。
「噢,薇妮——」雅蜜出聲道。
可是薇妮對針刺沒有反應,甚至好像沒有發覺。雅蜜蹙眉望向妹妹靜止的臉,順著她的視線看到對面的牆壁。
幻燈在牆上投射出一幅冬景,飄雪朦朧的天空,幽暗蒼鬱的森林,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然而從陰影處卻隱約浮現一張女人的臉。
熟悉的臉。
雅蜜呆住了,定睛看去,那張幽靈般的臉彷彿有了體積與質感,越來越大,最後好像只要雅蜜伸出手便可以沿著它的五官輪廓畫過去。
「蘿娜……」她聽見薇妮悄聲說。
那是里奧深愛的女孩,那張臉絕對錯不了。雅蜜回過神的第一個念頭是碧茜與蓓萍在開什麼可怕的玩笑,可是她朝地板上兩個女孩看去,只見她們渾然未覺地在聊天。她立刻曉得她們甚至沒有看見那張死者的臉。蹙額不解地望著薇妮的阿閔,也沒看見。
等到雅蜜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畫面,那張臉已經消失。
碧茜將幻燈片從燈座取出來,里奧撲過去搶那片玻璃,她驚叫一聲往後倒。
「幻燈片給我!」里奧發出的聲音彷彿動物的咆哮,面孔蒼白而扭曲,身體因驚惶而縮起。他拱身瞪著那片小小的彩繪玻璃,好像那是接通冥界的窗口。然後他手忙腳亂摸索那座幻燈機,想把幻燈片插進去,險些打翻燈座。
「不要這樣,你會把它打破!」碧茜困惑地大叫。「里奧,你在做什麼?」
「里奧,」雅蜜極力出聲。「小心一點,你會引發火災。」
「怎麼了?」蓓萍一臉迷惑地質問。「發生了什麼事?」
幻燈片滑入位置,那幅冬景再次投射到牆上。
雪花、天空、森林,別無其他影像。
「回來,」里奧搖著燈座,瘋狂地呢喃。「回來、回來。」
「里奧,你不要這樣嚇人,」碧茜指責道,跳起來衝向雅蜜。「他是怎麼了?」
「里奧只是有點恍神,」雅蜜心不在焉地說。「妳知道,喝太多酒都會這樣。」
「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
「睡覺時間到了,」薇妮說,憂慮猶如薄紙上的水印,清晰地透在嗓音之間。「碧茜,蓓萍……」她朝阿閔看,他立即站起來。
「可是里奧會弄壞我的幻燈機,」碧茜說。「里奧,不要弄了,你把側邊都弄彎了!」
但里奧顯然沒有聽見或是沒有聽懂,兩個女孩在薇妮與阿閔的催促下離開房間。阿閔低問怎麼回事,薇妮輕聲回答稍後再說。
等所有人都離去,嘈雜的聲音在走廊消失之後,雅蜜小心開了口。
「我也看到她了,里奧,薇妮也是。」
里奧沒有看她,但是雙手定在燈座上不動。過一會兒,他取出幻燈片,再重新插進去,雙手抖顫不已,淒慘的模樣令人不忍卒睹。雅蜜起身向他走去。「里奧,求求你跟我說話——」
「走開,不要理我。」他的手掌往外翻,半遮住面孔不讓她看。
「必須有人陪著你。」房間越來越冷,雅蜜的脊椎頂端開始起寒顫,然後一路冷下去。
「我沒事,」他不順暢地用力呼吸幾下,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放下雙手。然後用亮得古怪的眼神看著她。「我沒事,雅蜜。我只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我想跟你談談我們看到的東西。」
「那沒什麼,只是幻覺。」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冷靜許多。
「那是蘿娜的臉,你、我和薇妮都看到了!」
「我們都看到相同的陰影。」他的唇邊露出似有若無的笑意。「拜託,老妹,妳這麼理性的人不該相信鬼魂。」
「沒錯,可是……」雖然他那熟悉的嘲弄語氣讓她安心不少,但她不喜歡他一隻手一直放在燈座上的樣子。
「去睡吧,」他溫和地催促。「就像妳說的,夜深了,妳需要休息。我不會有事的。」
雅蜜躊躇不決,包在衣袖裡的雙臂冷得刺疼。「如果你真的想獨處——」
「是的,去睡吧。」
她不情願地離開房間。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陣風撲過她的身邊,她並不想將門完全關上,但它就像飢餓野獸的雙顎倏地閉攏。
要讓自己走開實在很難,她想保護哥哥抵擋某種東西,只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雅蜜回到房間,換上最喜歡的睡衣。白色的法蘭絨由於多次清洗已變得粗厚而皺縮,高高的領口與長長的袖子上有薇妮做的白色刺繡。即使她已爬進被褥裡縮成一團,從樓下帶上來的寒意依然久久不去。她應該先生個火。她應該去生火。讓房間溫暖,可是想到要爬出被窩,她終究沒有動。
於是她改而想一些暖烘烘的東西:一杯熱茶、一條羊毛披肩、一個熱水澡、一塊在壁爐裡燒得很燙、用法蘭絨布包著的磚……她漸漸被溫暖包圍,放鬆而睡著了。
不過她睡得很不安寧,恍惚作了夢,夢中有人在爭執,一些你來我往無甚意義的交談。她輾轉反側,往下翻,往側邊翻,又翻回來,不想理會那些擾人的夢境。
現在多了聲音……蓓萍的聲音,真真實實的聲音……再怎麼不想理會,那聲音依然叫著她。「雅蜜!雅蜜!」
她猛然醒來,用手肘撐起身體,視力不明而迷糊。蓓萍坐在她的床邊。
「什麼事?」雅蜜含糊問道,掃開披在臉上糾結的髮絲。
起初蓓萍的臉隱沒在黑暗中,等到雅蜜的眼睛適應之後,她其餘的部分才清晰可見。
「我聞到煙味。」
這種話絕不能亂說,也不能不當一回事。不管在何處,火災都是人類不可輕忽的災害。許多狀況都可能引發火災,像是翻到的蠟燭、油燈、從壁爐或炭爐迸出的星星之火。這種舊房子如果失火,肯定是一場大災難。
雅蜜竭力從床上爬起來,摸索床尾放軟鞋的箱子。她不小心踢到腳趾,痛得跳起來咒罵。
「來,我來拿。」蓓萍掀起軟鞋匣的錫蓋,取出鞋子。雅蜜則找到披肩。
姊妹倆挽著手臂,像老貓一般小心翼翼走過漆黑的房間。
來到樓梯頂端,雅蜜用力嗅了嗅,可是除了濃濃的清潔皂、打蠟劑、灰塵與燈油那些熟悉的味道,聞不出其他異味。「我沒有聞到煙味。」
「妳的鼻子還沒有清醒,再聞聞看。」
這次果然有股明顯的焚燒氣味。她整個人緊張起來,想到里奧獨自一人與燈在一起,燈裡的火與油……她霎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阿閔!」她發出鞭笞一般的叫聲,將蓓萍嚇得跳了起來。雅蜜抓住妹妹的手臂穩住她。「去找阿閔,叫醒所有人,盡可能大聲。」
蓓萍立刻遵從,匆忙跑向姊妹的房間,雅蜜則衝下樓去。起居室那個方向在隱隱發亮,門縫底下冒出不詳的紅光。
「里奧!」她用力拉開門,一股熱氣撲出來,使她整個人往後彈。一面牆已經著火,火舌一道道盤旋向上,從嗆鼻的煙霧看過去,她哥哥橫在地板的笨重身軀清晰可見。她衝過去,揪住他的襯衫,在使勁狂拉之下,將他的衣服都拉開,縫線也拉裂了。「里奧起來,快起來!」然而里奧不省人事。
雅蜜又拉又扯,還一邊尖叫想喚醒他的意識,卻怎麼也沒有用。挫敗的眼淚從已經被煙熏得水汪汪的雙眼冒出來。此時阿閔突然出現,他用力推開她,彎身低吼一聲將里奧拉起來扛到寬闊的肩上。「跟我走,」他粗聲對雅蜜說。「其他人都出去了。」
「我馬上就出去,我要上樓收拾一些——」
他危險地瞪她。「不行。」
「可是我們沒有衣服——全部都會——」
「出去!」
認識這麼多年,阿閔從來不曾對雅蜜大聲叱喝,她嚇得乖乖聽話。他們從大門跑到幽暗的石子車道,她的雙眼仍然因為煙熏而刺痛流淚。薇妮與蓓萍簇擁在里奧的身邊,想喚醒他坐起來,她們和雅蜜一樣都只穿著睡衣、披肩與軟鞋。
「碧茜呢?」雅蜜問,這時園裡發生火警的鐘聲響起,清亮高亢地散播到四面八方。
「我叫她去敲鐘,」薇妮說。鐘聲會召喚鄰居與村民前來救火,儘管等大家趕到的時候,瑞黎園八成已經整個陷入火海。
阿閔跑到馬廄將馬匹牽出來,提防火勢蔓燒過去。
「發生了什麼事?」雅蜜聽見里奧沙啞地問。還沒有人回答,他便一陣猛咳,薇妮和蓓萍留在哥哥身邊輕聲安慰他。雅蜜只站在一旁,將披肩揪得更緊。
她的心裡充滿苦澀、憤怒與恐懼。她斷定這場火是里奧引發的,他不但毀了他們的家,還差點將他們全都害死。她會很久很久都不要跟他說話,這個她曾經鍾愛、但如今好像變成另一個人的哥哥。
里奧已經沒有多少值得愛的地方了。他在最好的情況時,是個可憐兮兮的傢伙,若在最糟的情況,則成了危害自己與家人的危險人物。沒有他對大家都好,雅蜜心想,只不過要是他死了,爵位將由某個遠親繼承或撤銷,到時他們會連半文錢的收入都沒有。
望著阿閔在雲層朦朧的月光下忙著從馬廄先拉出馬匹,再拉出馬車的身影,雅蜜感到一陣感激。沒有他,他們該怎麼辦?多年前她父親收留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時,鄰居都當成一椿善舉,但賀家卻因為有了阿閔長期的默默相守,而得到莫大的回報。她從不確定阿閔為何留在賀家,他們所得到的好處遠超過他。
開始有人馳馬趕到,有的來自村莊,有的來自巨石園的方向。村民以健壯的載貨馬匹運來人工抽水機輪板車,輪板車配有水草,可借由人力來回以水桶裝運河水注入水槽,屆時轉動木頭槓桿將水推進皮革水管,再從鐵製管口壓出來噴水滅火。只不過等到整個過程準備就緒,火勢恐怕已經延燒到無法控制,但是好歹有助於保住部分的建築。
雅蜜跑向前來的村民,向他們描述前往附近河流的捷徑。一群男人很快便跟著阿閔奔向水源,扛在肩頭扁擔上的水桶搖來晃去。
雅蜜轉身想回妹妹身邊,卻撞上背後一具高大的身軀。她倒吸一口氣,感覺一雙熟悉的手環住她的肩膀。
「克禮。」他的出現讓雅蜜整個人放鬆下來,儘管他並無法挽救她的家。她扭過身抬頭看他,他英俊的臉沐浴在搖曳不定的火光下。
他彷彿情不自禁地將她擁近,把她的頭按在肩上。「謝天謝地,妳沒事。怎麼會失火?」
「我不知道。」雅蜜在他的懷裡僵硬起來,昏眩地想,她從來未料到會再度被他擁抱。她還記得依偎著他的感覺,以及他所帶來的安全感。然而想到他的背叛,她趕緊掙脫,撥開眼前的頭髮。
克禮不情願地放開她。「不要靠近房子。我去幫忙弄抽水機。」
黑暗中傳來另一個聲音:「你到另一邊比較幫得上忙。」
雅蜜與克禮都嚇了一跳,雙雙朝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轉過去。黑髮黑衣的羅凱莫宛如一道陰影從幽黑裡現身而出。
「要命,」克禮低聲說。「黑成這副德行,根本看不到你。」
羅凱莫可能對這句話不太高興,但他沒有反應,只迅速打量了雅蜜。「妳有受傷嗎?」
「沒有,可是房子——」她的喉嚨哽咽而緊縮。
凱莫脫下外套披到她身上,將邊緣拉攏到前面。羊毛料子散發著溫暖與宜人的男性氣息。「我們會盡量滅火。」他以手勢要克禮跟他走。「有兩桶容器已經卸到台階旁邊,你可以協助我將它們搬進屋裡。」
雅蜜看到兩隻金屬容器,張大了雙眼。「那是什麼?」
「蘇隊長的發明,桶子裡裝滿珠灰溶液。我們要利用它阻止火勢蔓延,直到他們準備好抽水機。」凱莫的目光移向克禮。「蘇隊長年紀大了,搬不動桶子,我搬一桶,你搬一桶。」
雅蜜相當瞭解克禮的個性,知道他不喜歡別人命令他,尤其是被他認為比他低等的男人。但令她驚訝的是,他居然沒有抗議,跟隨凱莫朝燃燒的房子走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6:39
第十四章
雅蜜看著凱莫與克禮抬起那裝著皮管、笨重的銅製容器,使勁拖入大門。蘇隊長留在台階旁邊,在他們背後大聲指揮。
大火開始吞噬房屋內部,從窗口迸出驚人的火光。雅蜜垂頭喪氣地想,整座房子很快就會燒得片瓦不留,只剩黑鴉鴉的骨架。
雅蜜走回妹妹身邊,站著看薇妮將里奧的頭托在腿上。「他的情況怎樣?」
「他被煙嗆傷,」薇妮輕撫哥哥凌亂的頭髮。「不過我覺得他會沒事。」
雅蜜低頭看著里奧,喃喃說道:「下次你要自殺,請不要帶著大家一起走。」
他沒有出現聽見這句話的反應,但是薇妮、碧茜與蓓萍都驚訝地看著她。
「現在不要責備他,親愛的,」薇妮微微責備道。
雅蜜將冒到嘴邊那些刻薄的話壓下去,木然望著房子。
更多救兵趕到,一批人組成一條從河邊到抽水機來回傳送水桶的路線。屋裡則看不出動靜,她不知道凱莫與克禮在做什麼。
薇妮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說道:「看來蘇隊長終於有機會測試他的新發明。」
「什麼新發明?」雅蜜問。「妳怎麼知道?」
「巨石園晚宴那回,我坐在他的旁邊,」薇妮回答。「他告訴我,他在火箭實驗的時候,想出一個利用珠灰溶液噴灑在火上的滅火裝置,銅製容器倒過來的時候,一瓶酸劑與溶液混合,產生足夠的壓力噴出液體。」
「有用嗎?」雅蜜懷疑地問。
「我衷心希望它會有用。」
兩人被一陣敲破窗玻璃的巨響嚇得縮起來,操作抽水機的那組人打破一個洞,以便將水柱灌進著火的屋裡。
雅蜜越來越憂慮,緊張地看著是否有凱莫或克禮的蹤影。她對帶著可能炸壞一張臉、未曾測試過的滅火裝置衝進火場的行動,非常沒有信心。兩個男人面臨化學藥劑、濃煙與高溫的肆虐,很可能迷失方向或根本無法抵擋。想到他們任何一人可能受到傷害,她實在無法承受。焦慮中,她的肌肉像打結一般緊繃,直到疼痛延燒到四肢百骸。
就在她開始考慮走到門口去張望的時候,凱莫與克禮帶著空空的容器從屋裡出來,蘇隊長立刻趨近。
雅蜜高興地叫了一聲奔向前去,心裡原本打算一接近他們便停步。所以當雙腳仍往前跑的時候,她自己也很驚訝。
凱莫扔下容器,緊緊抓住她。「小心啊,蜂鳥。」
他的外套與她的披肩都在衝動地往前跑時,不知掉到哪裡去了,夜晚的寒氣穿透她薄薄的睡衣,使得她猛打冷顫。他將她抱得更緊,加入了辛辣的煙與微鹹的汗味。他的心臟在她的耳下穩定跳動,他的手在她的背部溫暖地畫著圈子。
「滅火器的效果比我預期的更好,」她聽見蘇隊長對克禮說。「再多加兩、三個滅火器,我相信我們就可以自行撲滅火勢。」
雅蜜定定神,從凱莫的臂彎看出去。克禮一臉不以為然,可能還有那麼幾許嫉妒地望著他們。她知道自己與凱莫的舉動引人側目,但她還不捨得離開他那安慰與庇護的懷抱。
蘇隊長很高興他的滅火器奏效,微笑地對雅蜜說:「火勢已經控制,相信他們很快就能將它撲滅。」
「隊長,我對你感激不盡,」她終於找到聲音。
「我一直在等這樣的機會,」他表示。「不過當然不希望是你們家成為試驗的場所。」他掉頭去看此時正全力發動的抽水機滅火的情況,悲傷地說:「我擔心水所造成的傷害,跟煙一樣大。」
「說不定樓上幾個房間還可以住人,」雅蜜說。「過一會兒我想上去看看——」
「不行,」凱莫冷靜地打斷她的話。「妳和其餘家人到巨石園去,他們有一堆客房可以收留你們。」
雅蜜還來不及說話,克禮便已替她回答:「我和蕭家住在村裡的客棧,賀小姐和哥哥、妹妹可以跟我過去那邊。」
雅蜜感覺凱莫的擁抱有了變化。他的手掌移往她的手臂,大拇指找到肘彎內側細緻皮膚下的脈動,以親密愛人佔有的姿態觸碰她。
「巨石園比較近,」羅凱莫說。「賀小姐和妹妹只穿睡衣站在寒冷的屋外,她們的哥哥需要看醫生,而且要是我沒弄錯,阿閔也一樣。他們到巨石園。」
聽見他的話,雅蜜蹙起眉頭。「阿閔為什麼需要看醫生?他在哪裡?」
凱莫將懷中的她轉向對面。「那裡,妳妹妹身邊。」
看到阿閔縮成一團蹲在地上,她倒抽一口氣。薇妮在他身邊,嘗試將他的薄襯衫從背部拉開。「噢,不!」雅蜜掙脫凱莫,疾速走向家人。她聽見克禮叫她,但是沒有理會。
「怎麼回事?」她在薇妮身邊潮濕的地面蹲下來。「阿閔被燒傷了嗎?」
「是的,在背部。」薇妮撕下自己睡衣的布邊充當繃帶。「碧茜,妳把這條繃帶拿到水裡浸濕好嗎?」
碧茜立刻跑向抽水機的溝槽。
薇妮撫弄阿閔濃密烏黑的頭髮,他將頭抵在前臂上,齒間嘶嘶地發出顫抖的呼吸聲。
「燒傷的地方很痛,還是沒有感覺?」雅蜜問。
「痛得要命。」他梗塞地擠出話來。
「這是好現象。感覺不到痛的燒傷,更嚴重。」
他轉頭狠狠白他一眼。
薇妮繼續撫著阿閔的頸項,對雅蜜說:「他太靠近屋簷,大火的熱氣使屋瓦的鉛制遮雨板著火熔化,流了下來,一些熔液淌到他的背部。」她抬頭看拿著滴水的臨時繃帶回來的碧茜。「謝謝妳,親愛的。」
她拉起阿閔的襯衫,將濕布覆蓋在燒傷的地方,他痛得嗥叫,無法控制地顫抖,顧不得所有的自尊與禮節,讓薇妮將他的頭枕在腿上。
雅蜜望向情況絲毫沒有好轉的里奧,發現凱莫說得對,她必須立刻將家人送到巨石園安置,並找醫生治療傷者。
她沒有抗議,讓羅凱莫和蘇隊長過來協助一家人上馬車。里奧被抬進車裡,站不住且分不清方向的阿閔同樣需要幫忙。蘇隊長熟練地執起韁繩,載著賀家人到巨石園。
賀家抵達之後,引起好大一番騷動與同情。僕人從四面八方跑過來,莊園的客人主動捐出多餘的衣服與個人用品,衛斯剋夫人和聖文森夫人接手照料三個女孩。雅蜜則被兩個意志堅定的女僕拖走,顯然在沒有將她洗好澡、餵飽肚子、穿好衣服之前絕不罷休。
等到兩個女僕終於為雅蜜換上乾淨的睡衣與淺藍睡袍時,已不知過了多久。然後她們悉心將她潮濕的頭髮編成兩個辮子,又拖泥帶水地耗去了十五分鐘。最後總算大功告成,雅蜜謝過女僕,逃出客房,趕去探視兄妹。她先找哥哥。
走道有個僕人指點她前往里奧的房間。醫生正要離開,他是個蓄著整齊的灰鬍、上了年紀的男士。她向他詢問哥哥的情況,他提著手提包停下來。
「整體說來,瑞黎爵爺的情況還不錯,」醫生回答。「喉嚨有點輕微腫脹,當然是因為吸入濃煙的關係,不過頂多造成刺激,而不會是嚴重傷害。他的氣色不錯,心臟強壯,所有現象顯示他會康復如初。」
「謝謝你。那阿閔呢?」
「那個吉普賽人?他的情況就有點麻煩了,燒傷相當嚴重,我已經為他處理傷口,敷上藥膏,並塗了蜂蜜膏料讓繃帶不致黏在傷口上。明天我會回來查看他的情況。」
「謝謝你。先生,我不願麻煩你,時候已經很晚,不過你是否可以抽點時間看看我妹妹?她的肺部很虛弱,雖然沒有暴露在濃煙中,但是夜晚的空氣——」
「妳是說薇妮小姐?」
「是的。」
「她在那個吉普賽人的房間,他顯然和妳一樣關切令妹的健康。兩人為了我應該先看哪一個,激烈地吵了一頓。」
「喔,」雅蜜的唇邊浮現微弱的笑意。「誰贏了?我猜是阿閔。」
他對她微笑。「不,是薇妮小姐。妳妹妹的肺部或許虛弱,但是意志力可堅強得很。」他向她欠欠身。「晚安,很同情府上的災難。」
雅蜜點頭表示謝意,進入里奧的房間,房裡一盞燈已經轉弱。他側躺著,眼睛睜開,但她走過去時他並沒有看她。她謹慎地在床墊一邊坐下,伸手撫摸他亂糟糟的頭髮。
他的嗓聲低沉嘶啞。「妳來了結我的性命嗎?」
她苦笑了笑。「你自己似乎就做得不錯了。」她的手順著他的頭髮輕輕畫過去。「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這時他才看她,雙眼充滿血絲,有如兩幅小小的地圖。「我不記得,我睡著了。我不是故意引起火災的,希望妳相信。」
「我相信。」她傾前親吻他的頭,好像他是個小男孩。「休息吧,里奧。明天一早所有事都會變好。」
「妳總是這麼說,」他低語著合上眼睛。「也許有一天會成真。」他竟然很快睡著了。
聽到門口有聲響,雅蜜抬頭瞧見管家捧著盛有褐色玻璃瓶與乾藥草的盤子進來,凱莫提著一隻冒著蒸汽的小茶壺跟著後面。
凱莫尚未清洗頭髮、皮膚與衣服上的黑煙。儘管忙了大半夜一定累壞了,但他毫無倦容。他打量了雅蜜一圈,炯炯發亮的雙眼在佈滿一條條汗漬、且被燻黑的臉上宛如硫磺。
「水蒸氣可以幫助瑞黎爵爺在夜裡的呼吸更為順暢,」管家解釋道,動手點燃床邊一座支架下的蠟燭,接著把小茶壺放在架上。
蒸汽散發到空中,濃烈但不難聞的香氣飄入雅蜜的鼻腔。「這是什麼?」她壓低聲音問。
「甘菊、百里香和甘草,」凱莫說。「還有榆樹和木賊葉子,可以紓解他腫脹的喉嚨。」
「我們還帶了一瓶嗎啡來,幫助他入睡,」管家說。「我把它放在床邊,要是他稍後醒來——」
「不,」雅蜜趕緊說。里奧最不需要的東西就是一大瓶在無人監管下可隨意飲用的嗎啡。「不需要這個。」
「好的,小姐。」管家離去時低聲告訴雅蜜,有任何需要拉鈴即可。
凱莫留在房間,一邊肩膀閒適地靠著高高的床柱。他看著雅蜜走過去檢視蒸汽茶壺裡的成分。她躲避著,不去看他那昂揚黝黑的外表、搜尋的眼神,以及含著揶揄笑意的嘴。
「你一定很累了。」她拿起一片乾葉子,將那薄脆芳香的藥草拿到鼻端試探地嗅了嗅。「時間很晚了。」
「我在賭博俱樂部混了大半生,早已是夜貓子。」停了一下。「倒是妳該去睡了。」
雅蜜搖搖頭。奔跳不寧的脈動與紛亂憂愁的心情,讓她覺得疲憊不堪,但是想睡也一定睡不著——她只會躺在那裡對著天花板乾瞪眼。「我的腦筋像旋轉木馬般轉個不停。想到睡覺……」她搖搖頭。
「靠在某人的肩上哭一哭,會有幫助嗎?」他輕聲問。
她極力掩飾被這問題引起的不安。「謝謝你,真的不用。」她小心將藥草放回茶壺裡。「哭泣浪費時間。」
「『哭泣減輕悲傷。』」
「羅姆人的諺語?」
「莎士比亞說的。」他審視著她,看出太多心思,也感覺到在她強自鎮靜之表面下騷動的情緒。「雅蜜,妳有朋友可以幫妳度過難關。我就是其中一個。」
雅蜜最怕的就是被他當成可憐的對象,她要不計一切代價避免那種情況發生。她絕不依靠他或任何人,因為如果她一旦依靠,很可能永遠無法自立。她從他身邊走開,繞過他,揮動著雙手,彷彿想揮走任何人想要與她接觸的意圖。「你千萬不要為了賀家而傷神。我們會想辦法的,我們向來靠自己撐過去。」
「這回可能沒有辦法。」凱莫堅定地看著她。「妳哥哥幫不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妳妹妹太年輕,除了薇妮。現在連阿閔都病倒了。」
「我會照顧他們,我不需要幫助。」她伸手拿起掛在床腳的一條毛巾,將它整齊折疊起來。「你一大早就要回倫敦了,不是嗎?你該聽從自己的勸告去睡覺。」
炯炯的眼神變得強硬。「真是的,妳為什麼要如此固執?」
「我不是固執,我只是不想接受你的任何東西。而且,你有權利去追尋被剝奪已久的自由。」
「妳是關心我的自由,或是過於恐懼、而不敢承認妳需要別人?」
他說對了,不過她死也不會承認。「我不需要任何人,尤其是你。」
他的聲音雖然柔和,但激烈的程度絲毫不減。「妳不知道要證明妳是錯的,有多容易。」他向她伸出手,但又停止往前,用一副好像想要掐死她、親吻她,或是兩者皆有的神情看著她。
「或許下輩子吧。」她勉強擠出一個扭曲的微笑。「請你走吧,求求你,凱莫。」
她一直等到他離開房間,才如釋重負地讓肩膀放鬆下來。
亟需逃出屋宇那令人透不過起來的限制,凱莫走到屋外。夜晚微弱的月光穿透無盡的黑幕。他漫步來到那道立於懸崖邊緣、俯瞰河流的鐵礦石牆,輕易地攀上牆垣,雙腳懸在牆邊坐著,聆聽流水與夜晚的音籟。煙味依然在空中繚繞,跟土地與森林的氣味混合在一起。
凱莫試圖整理他紛亂糾葛的思緒。
他從來不知嫉妒為何物,但是稍早看見雅蜜與傅克禮擁抱在一起,他油然湧現一股想勒死那個混蛋的狂暴衝動。每一分直覺都在大叫雅蜜是他的,只有他能保護與安慰她。然而,他對她並沒有權利。
如果傅克禮有意追求她,那凱莫最好不要干涉。雅蜜跟同類的對象在一起,比跟一個混血的羅姆人好得多,這樣對凱莫也好。老天,難道他真的在考慮餘生要過著外族的生活,被困在家居瑣事裡面?
他想他應該離開漢普郡,讓雅蜜自行決定她與傅克禮的事,他則跟隨自己的命運前行,雙方都不必做任何的妥協或犧牲。在雅蜜心裡,他將不過是生命裡僅只留下模糊記憶的一段短暫插曲。
他低下頭,雙手扒過凌亂的頭髮。他的胸口出現每當他嚮往自由時,便會出現的痛楚。但他首次懷疑,他渴望的生活是否對的,因為那股痛楚似乎不會因他的遠颺而消失,只可能變得更嚴重。
他的未來將是一片死氣沉沉的空白,千百個無法擁有雅蜜的夜晚,他將擁抱別的女人、與別的女人親熱,但她們沒有一個是他真心想要的。
他想像雅蜜過著老處女的生活。或者更可怕的,與傅克禮復合,說不定嫁給他,但是永遠活在明知他曾背叛他、而且可能再度背叛的感傷裡。她值得擁有更好的人生,她值得熱情如火、全心全意、勇往直前、將她燃燒殆盡的愛。她值得……
喔,天啊!他想太多了,簡直像個外族人了。
他強迫自己面對事實。事實是,無論他留下或離去,無論他們是否走上同一條人生路,雅蜜都是他的。他們可以活在世界的兩端,而她依然屬於他。
他身上羅姆人的那一半從一開始便已看出這個重點。
這是他必須聽從的一邊。
雅蜜的床柔軟而豪華,不過它感覺起來就像一張木板硬床。她滾過來、翻過去、平躺在那裡,就是無法為疼痛的身體找到一個舒適的姿勢,無法讓折騰的腦筋平靜下來。
房間很悶,空氣越來越濃濁。她渴望吸點新鮮涼爽的空氣,於是溜下床,走到窗前打開窗子。一道清風徐徐拂過,她舒暢地吁了口氣,閉上酸澀的眼睛,用指節揉著潮濕的睫毛。
真奇怪,一堆麻煩橫在眼前,但讓她睡不著的卻是傅克禮有沒有真正愛過她的念頭。即使他曾經背叛她,她依然想要認為他有。她告訴自己,在大部分人的生命裡,愛都是一種奢侈品;她也告訴自己,克禮的事業生涯有他的困難,當時他必須面對一個不可能的選擇。他只是做了他認為最好的選擇。或許期望他不顧後果地選擇她,其實是她不對。
被人不顧一切地渴望、想要、需要與嚮往……這種事從來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上過油而十分滑潤的門,成弧形敞開來。她發現陰影產生變化,感覺有人進門。她吃驚地轉過身去,瞧見凱莫就站在門裡。她的心跳開始像有人用力敲擊的鼓。他恍如從夢中走出來的一個幽暗而迷魅的鬼魂。
他緩緩走來。走得越近,她週遭的一切就越向四方散開來,一直在消失,讓她覺得暴露而脆弱。
凱莫的呼吸凌亂,她也一樣。他靜默了許久,終於開口:「羅姆人相信,當路在召喚,我們一定要走上去;而且,永不回頭。因為,我們不知道那裡正有何種冒險在等待我們。」他慢慢向她伸出手去,給她充分的機會反對。他隔著細薄的棉質睡衣碰觸她髖部的曲線,將她擁近,抵在堅硬的身體上。
「所以我們要走上這條路,」他低語。「看它通往何處。」
他等待一個信號,一些反對或鼓勵的隻字片語,但她只像被催了眠般無助地望著他。
他輕撫她的頭髮,悄聲告訴她不要害怕,他會照顧她、取悅她。他的手指找到她的頭頸敏感的彎處,托住它開始親吻。他的嘴反覆在她的唇上廝磨,當她啟開濕潤的雙唇,更一口將它封住。
興奮的感覺將她淹沒,她向那黑暗的愉悅屈服,張嘴讓他的舌頭探入,極力想捕捉那滑溜溜的舌吻。他輕輕將她往後推,直到她彷彿躺在異教徒的祭壇那般躺在凌亂的床上。凱莫俯向她,親吻她的咽喉,他在她的睡衣正面做了一連串迅速的拉扯,睡衣兩側就此分開。
她感覺到他的迫切,與身體散發的灼熱,但是他將手伸入細緻的棉質睡衣愛撫她的乳房時,每個動作都很小心且依戀。她曲起雙膝,拱起身體想擁有更多他的觸碰帶來的快感。
凱莫以無言的聲音哄她放鬆,他的手從她的胸前滑到膝蓋,分開的唇刷過赤裸的乳尖,逗弄那堅挺的蓓蕾。她伸手摸他的頭髮,手指纏繞漆黑的髮絲,試著將他抱在身上。他的嘴輕輕拉扯,直到她發著抖想要躲開。被推向某些全然陌生的感覺,讓她非常不安。
凱莫將她拉回來,再次俯向她,雙唇覆蓋她的嘴,逗弄的手拉高睡衣的下擺,找到嬌嫩的大腿背面。
雅蜜顫抖的雙手伸向他那件沒有鈕扣、套頭式的無領寬鬆襯衫。凱莫幫助她脫掉襯衫,扔到一旁。月色在他那柔韌且充滿陽剛線條的軀體鍍上一層銀光,他的胸膛緊實而平滑。
她將手心平放在那片堅硬的肌肉上,輕輕移到身側,再繞到背部。他在她的觸摸下顫抖,放低身體臥在她身邊,一腿插入她的腿間。她的胸脯在敞開的睡衣下完全裸露,衣擺縮上來堆在腿上。
他的雙唇再次落到她的胸口,他用手覆住並揉捏那結實的乳房。她拱起身,渴望貼得更緊,讓他的重量更徹底地壓在身上。他抗拒著,雙手撫過她的身體想讓她冷靜。這溫柔的動作令她瑟瑟發抖,雙手抓住她的背部,無法思考也無法說話,一徑抵著他扭動,體會著強烈到無法忍受的慾望。
「凱莫……凱莫……」她將臉貼在他的肩上。
感覺到她的睫毛濕濕的,他將她的頭往後移,舌尖碰觸逸出的眼淚。「不要急,蜂鳥。這樣太快了。」
她抬頭看著他滿是陰影的臉。「對你?」
凱莫彷彿正極力壓抑笑聲,停頓了片刻。「不,對妳。」
「我已經二十六歲,」她抗議道。「怎麼可能還太快?」
這時凱莫再也忍俊不禁,將那低沉而渾厚的笑聲送入她的口中。
親吻變得更激烈、綿長,凱莫交互說著羅姆話和英語,甚至不清楚自己正使用哪種語言。他抓住她的手,拉到他身體那昂揚之處。雅蜜震驚且著迷地順著他的長度撫摸,手指遲疑地摸索他的輪廓。凱莫痛苦般呻吟起來,她立刻把手抽回。
「非常抱歉,」她紅著臉說。「我不是故意要弄痛你。」
「妳沒有弄痛我。」他的語氣有一絲溫存笑意,再次抓住她的手往下拉。
緊繃的長褲下那種興奮衝動、引人遐想的狀態激起雅蜜的好奇心,她害羞地探索他。他彷彿陶醉在那撫觸下,發出幾乎是呻吟的聲音靠向她,磨蹭並舔吮她的喉嚨。
他的雙腿全在她的腿間,讓她更為張開,睡衣在她的腰際擠成一團。暴露、羞慚及興奮的諸多感覺中,他的一隻手往她的游部游移而下,接著即將是痛楚與佔有。她想此刻應該是提到某些事的好時機。
「凱莫?」
他揚起頭。「什麼事?」
「我聽說有些方式——因為這種事會——噢,我不知道怎麼說——」
「妳不希望我讓妳懷孕。」他以指尖輕佻私處的細緻毛髮。
「是的,喔……不。」她的呼吸糾結,好似呻吟。
「我不會,雖然可能性總是有的。」他找到一處非常敏感的地方,使得她猛地抽動一下,曲起膝蓋。他很輕柔地以手指分開細緻的裂口。「問題在於,吾愛,妳對我的渴望是否夠強烈而願意冒險。」
她的感官在被他那樣觸摸的羞恥與歡愉的感覺裡漂浮,整個人的意識縮小集中到那正隱密挑逗著她的手指。這些凱莫都知道。他繼續撫弄,以指尖揉捏那柔嫩的部位,等待她的回答,並小心觀察她身體的每一次顫動與痙攣。
「是的,」她微微發著抖說。「我想要你。」
他的大拇指腹往下拂動,滑過神秘濕潤的地帶。她還不及說話,他的大拇指已經壓入濕潤之處,輕輕進入她。
他的睫毛垂落在亮得出奇的眼睛上。「妳想要這樣嗎?」
她點頭想說是,但只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輕柔探究的攪弄更深入,直到她感覺他戴在大拇指的戒指抵著她身體的入口。他在她體內繞圈子,光滑的戒指觸碰著、摩擦著她,使得她幾因興奮而恍若昏厥。噢,天啊,是,不是,求求你……一個漩渦接著一個,每個都將快感推得更高,直到她的心臟怦然猛跳,臀部一次次撞擊他手掌的底部。但是美妙的探入突然撤退,她的身體絕望地想要挽留,卻只得到一片虛空。她向他伸出手去,熱切渴求地抓著他。凱莫放聲輕笑。
「不要急,甜心,我們才剛開始。不必倉促行事。」
「開始?」她驚訝而悸動,差點說不出話。此刻如果有件事是她能夠肯定的,那就是她一定承受不了他那些老練的折磨。「我以為你已經結束了。」
她感覺他帶著微笑吻她手肘的內側,一路滑到手腕。「重點就在盡量拉長時間。」
「為什麼?」
「那是對妳、跟我都最好的方式。」他撬開她緊握的手指,親了親她的手心。他將她的睡衣拉攏回來,仔細扣上正面的鈕扣。
「你要做什麼?」
「帶妳去騎馬。」她想問話。他用食指輕碰了她的嘴唇一下,悄聲說:「相信我。」
他將她從床上拉起來,為她裹上天鵝絨睡袍,穿上軟鞋。雅蜜暈眩地順從他。
凱莫握住她的手,帶她走出房間。房子靜止而無聲,牆上懸著一幅幅滿臉不以為然的貴紫黑色。雅蜜雖然莫名其妙,但心甘情願地跟著凱莫走下台階。
他停住腳步,短促地吹了聲口哨。
「什麼——」聽到一陣沉重有力的蹄聲轟然而起,雅蜜倒吸一口氣。只見一道龐然黑影宛如從噩夢中冒出來的怪物向他們衝來。她一陣驚慌,鑽進凱莫的懷裡,臉龐在他的胸膛,他伸臂緊緊摟著她。
等到雷聲平息,雅蜜壯起膽子瞧那怪物。原來是一匹馬,一匹黑色駿馬,牠噴出的鼻息在濕冷的空氣中彷彿幽靈一般裊裊上升。
「這是真實的嗎?」她問。
凱莫伸手到口袋,餵給那匹馬一塊方糖,然後撫摸牠光滑黝黑如午夜的頸項。「妳作過這樣的夢沒有?」
「從來沒有。」
「那這就是真實。」
「你真的有一匹聽到口哨就會跑來的馬?」
「是的,這是我訓練牠的。」
「她叫什麼名字?」
他笑開的白牙在幽暗裡發光。「妳猜不到嗎?」
雅蜜想了想。「普卡?」馬兒彷彿聽懂一般轉頭看她。「普卡,」她微笑又叫一聲。
「你有沒有恰巧長了一對翅膀?」
馬兒隨著凱莫微妙的手勢,強調般地搖頭否認,雅蜜顫聲笑起來。
凱莫走到普卡的側邊,以優雅的動作攀上馱鞍,然後橫移到雅蜜所立的台階,向她伸出手。她拉住他的手,極力踩在馬鐙上。她被輕易地拉上去坐在他的前面,身體因勢而往前俯衝,但是凱莫立刻用手臂環住她,讓她坐穩。
雅蜜往後倚靠他堅硬的胸膛與臂膀,鼻中所聞皆為秋天、潮濕的地面、馬匹與男人,以及午夜的氣味。
「你早就知道我會跟你走,對不對?」她問。
凱莫傾前吻她的太陽穴。「我只是希望。」他夾緊大腿,策馬奔出去,隨後換成流暢的小跑步。雅蜜閉上眼睛,發誓他們真的在飛翔。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7:28
第十五章
凱莫騎向河邊吉普賽部落曾經停留的廢棄營地。殘餘的營地依然在那裡:地面留有篷車的車轍、矮種馬拴住並啃食過的圓形草地、堆滿灰燼的淺淺火坑。河流湍急的水聲隨處可聞,流水拍打著岸邊濕透柔軟的泥土。
他下馬後協助雅蜜落地。在他動手建立一個臨時營地的時候,她依照他的指示坐在一截倒下來的樺樹上。她雙手交疊在膝上,看著他從馱鞍拖出一卷毛毯。不到數分鐘,他已在石頭環繞的火坑生起了火,並在火邊鋪好睡鋪。
雅蜜很快走向成堆的毯子,鑽進層層的羊毛毯與棉被裡。「這裡安全嗎?」
「除了我,這裡沒有人會傷害妳。」凱莫笑著在她身旁坐下。他脫掉靴子,進入毛毯裡,將她拉到身上。他提醒自己,耐心將得到甜美的回報,抱緊她等待。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雅蜜的身體也更加緊密地依偎他。僅僅是擁抱她的感覺便如此美好,所以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什麼也沒做。當他們的身體溫暖地簇擁在毛毯裡時,他諦聽著她呼吸的氣息,感覺夜晚的冰冷空氣從他們臉上飄過。
他們沉入靜止的深處,凱莫從未感受過如此恬靜的愉悅。他的脈搏開始強勁跳動,每一個拍子都加重興奮的感受。他感覺她的小腹小心貼向他,托著他的堅挺,擠得更近一些。但是他依然未動,只讓她依偎與摩擦著他,直到他繃緊且強烈興奮起來。
一條條黃色火舌嗶剝閃跳,舔著斷裂的樺樹與橡樹。熱……他這輩子從未這麼熱過。就在他考慮脫掉襯衫的當兒,感覺雅蜜的手悄悄伸入寬鬆的衣邊,纖細冰涼的手指撫過他冒汗的皮膚,所到之處,肌肉便一條條起伏伸張。那感覺如此美妙,凱莫不由得在她的髮際發出一個微弱的呻吟。她鬆鬆地抓住他的襯衫往上拉,他毫不遲疑坐起來,剝掉襯衫扔到一旁。
她爬到他的膝上,長髮如絲綢一般披瀉於他赤裸的胸膛與肩膀。凱莫著迷地靜止不動,讓她將嘴印到他的胸口、肩膀與喉嚨底部,輕巧、嬉戲地吻著。
「雅蜜……」他伸出手扶住她的頭,讓她定住,她波浪般溫暖的髮絲滑落到他的手臂,激起雞皮疙瘩。
「摩妮莎,」他耳語。「我不想做任何妳不喜歡的事,我只想給妳愉悅。」
她的臉在火光下發亮,雙唇是紅醋栗的色澤。「那個字是什麼意思?」
「摩妮莎?表示親愛的用語,」他無法清楚思考。「羅姆人和女人很親密時稱呼對方的話。」
她向他伸出雙手,手指穿入他的指縫。兩人十指交纏,嘴唇說著無聲的話語,嘴與嘴濕潤熱烈地廝磨與捕捉。
凱莫將她放到毛毯,躺在那簇閃動的火光下。他以古老的語言悄聲訴說,他願像天際的太陽追逐月亮一般追逐她,他想填滿她直到兩人成為一體,合而為一。醉飲她的芬芳與身體迸發的熱意,他只有一半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
他打開她的睡袍與睡衣,作夢似的將衣服從她曲線玲瓏的胸脯與腰部拉開。她真是美麗的傑作!嬌軀豐盈而結實,雪白的肌膚發出光澤,誘人的黑影落到他渴望觸碰與品嚐的地方。他的嘴隨著她擴散的紅暈吻著,追逐那片紅潮。她在他的親吻下顫動,雙手抓住他的臂膀隆起的肌肉。
他握住她的乳房,以呼吸與舌頭挑弄乳尖,直到它們濕滑而堅硬。他將一隻乳尖輕輕含在齒間不放,使得她嗚咽地挺起身體。
凱莫將糾結在兩人之間的睡衣拉開,她的肚臍隨著呼吸而上下起伏,他用嘴覆住它,舌尖鑽入那窄窄的小洞裡,填滿空心。
「凱莫……噢,等等……」她開始扭動,猛推著他。他抓住她的雙手拉到身邊,趴在她的肚子上重重喘息。
凱莫極力控制自己,使出最大的力量將臉頰輕柔貼在她的皮膚上。「我不是想傷害妳,」他耳語。「我只是要吻妳……品嚐妳……」
她的聲音有點哀怨。「不能吻那裡。」
凱莫不由得微笑。這種混合了樂趣與激情的經驗非常新鮮。「就是要吻那裡。」他的手移過她的臀部與大腿,進入柔軟的卷毛裡。「我想知道妳全身每一個地方,摩妮莎……不要動,讓我……是的,親愛的,是的……」他往下移動,飢渴到顫然發抖。私密之處微鹹的味道與女性肌膚的芬芳搧起難以按捺的慾望,他的嘴刷過那處私密封閉的雙唇,將它們舔開,探入激情之地,品嚐她歡愉的滋味。
雅蜜除了斷續的喘息之外沒有作聲,雙腿夾緊他身體的兩側。她無助地隨著他拐彎抹角的舌頭起伏,渴望地拱起全身。他撫慰她,也刺激她,他的嘴像飛燕一般嬉戲逗弄,急遽的呼吸拂著她潮濕的皮膚,令她情慾激盪。一根手指滑入那片潤澤裡。
她頓時失去所有的自制力,苦惱地叫了一聲,他得意的嘴一意溫存地襲擊,拖延那折磨,直到她嬌柔的呻吟快變成抽泣。她緊繃且扭曲,手指揪住他的頭髮,臀部不由自主地擺動,由他舔去所有痙攣與抽搐。
片刻之後,他移身再度將她擁住。她伸手摸索拉開他的褲帶,直到它松垂在他的臀際。他的堅挺彈跳出來,她用手握住那份鼓脹,撫弄它直到凱莫受不了,喘著氣往後扭開。
她臉泛紅潮,深垂著眼瞼,再次觸碰他,敦促他向前,本能地張開臀部與雙腿。他抗拒著,將身體重量撐在她的上方,遮住月光對她的凝視,張開手指從她身體的正面游移而過,小指尖摩擦她的乳頭,使得她顫抖。他在乳頭畫圈圈,看著它立起來。
「如果妳要我,吾愛,」他耳語。「請用羅姆話告訴我。」
雅蜜盲目地轉頭吻他起伏的二頭肌。「我該怎麼說?」
他低聲說出柔和如歌的言語,耐心等她重複一次,在她口齒不清的時候指導她,同時移到她的身上,身體放得更低,繃得更緊,當最後一個字離開她的雙唇,他即猛然進入她的體內。
雅蜜忍不住瑟縮起來,痛楚地叫出來。凱莫在弄痛她的強烈歉意與進入她的極端歡愉之間掙扎,她未識人事的肌肉緊緊包住陌生的入侵之物,抬起臀部彷彿想甩開他,但是每一個動作都只讓他陷得更深。
他試著撫慰她的痛楚,愛撫並親吻她的喉嚨與胸部,將粉紅的尖端含入口中,輕輕吸吮,用舌頭舔過它,直到她在他的身體下放鬆並開始呻吟。
這時凱莫再也無法停止動作,除了往那輕輕夾住的肌肉、那環繞他的溫暖肢體、在他嘴下喘息的香唇深入推進的需要,他忘了一切。他情不自禁在她的唇際喃喃說著幾個字,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將那股心醉神迷的感覺堆疊得更高。「曼地斯……曼地斯……」
妳是我的。
感覺那激烈的釋放就要迸發,凱莫撤出來,抵住她光滑顫抖的腹部。熱流在兩人之間噴洩流淌下來。凱莫呻吟著將頭埋入她的頸窩。沒有任何感覺近似這種經驗,他暈眩地想,完全沒有。
那歡愉甚至一直延續到他的心跳回復正常,他也多少能夠清楚思考的時候。雅蜜鬆弛地躺在他的身體下,惺忪歎息。儘管他只想沉溺在她的感覺裡,但卻必須強迫自己撤離。
他用手帕擦拭她身上的血漬與潮濕,為她穿好睡衣,然後去為營火添加柴薪。等他鑽回毛毯裡,雅蜜再度偎入他的臂彎。
凱莫望著爆裂的火焰,享受她的頭放在肩上的信任與依靠,撫摸她披散在手臂的秀髮。她睡得很沉,火光將她的睫毛投影在面頰上方。凱莫用一種愛人的警覺仔細看著她,記住每一個細節:她細柔的髮線、挺直的鼻樑、小小的耳朵。他很想輕啃她的耳朵,跟她開個玩笑,又不願打擾她的睡眠。
他將棉被拉上來蓋住她雪白的肩頭,拂開一綹繞住她耳朵的髮絲。一切已經改變,他忖想,而且無法回頭。
第十六章
破曉了。
這個辭最能形容晨光一點一滴進入臥房的景象,一道陽光投射過她的床,另一道落在窗戶與小壁爐之間的地板上。雅蜜眨著眼睛懶洋洋地躺了片刻。壁爐裡有火——女僕進房間生火時,她一定睡得正沈。
火......瑞黎園......不快的記憶砰然落下。她閉上眼睛,但又猛地睜開,想起幽暗、藍色月光,還有男人溫暖的肌肉,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她做了什麼事?
她躺在她的床上,只模糊記得他們趁著夜色仍黑時騎馬回來,凱莫抱她上床,當她小孩般,將大片床單在她的身體四周塞好。閉上眼睛,他低聲說,他的手以一種讓人舒服的力道按她的頭顱。她悠悠入睡,睡了又睡。此刻斜眼望向壁爐架上的時鐘,她發現時間已近中午。
驚慌在體內翻騰,直到她提醒自己,現在驚慌也已無濟於事。然而心跳還是無比猛烈,幾乎使得血流不足,呼吸也急促起來。
她很想要相信一切只是一場夢,可是她的身體仍然佈滿他以嘴唇、舌頭、牙齒和兩手所畫下的、看不見的地圖。
雅蜜將指尖抬到唇邊,感覺雙唇比平常腫脹光滑......被他的嘴舔舐與摩擦過的雙唇。她身體的每一寸都變得極為敏感,那些柔內的部位仍然窩藏著痛楚的愉悅。
良家婦女一定會為那些行為感到羞恥,但雅蜜沒有那種感覺。昨夜是那麼特別,那麼豐富、秘密而甜美,她會永遠珍藏那份記憶。跟一個與她過去所認識、或將來可能認識的對象都全然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是一個不容錯過約經驗。
然而,她卻希望他現在已經離開。
幸運的話,凱莫應該已經啟程返回倫敦處理他的工作。經過昨夜,雅蜜無法確定她能否面對他,何況還有一堆事情等著決定,她真的不需要他在這裡讓她分心。
至於昨夜與凱莫在一起的記憶,一切已有點變形,彷彿他是一面三稜鏡,她的感受皆透過他折射出去......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以後有的是時間。數天、數月,數年之後。
不要想了!雅蜜起床斷然告訴自己。她拉鈴召喚女僕,笨拙地繫住睡袍。不到一分鐘,一名雙頰紅潤,髮色淺淡且身材健壯的女僕出現。
「我可以要點熱水嗎?」雅蜜問。
「好的,小姐,我可以端上來,或者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到浴室替你放洗澡水。」這女僕說一口親切而帶著濃濃鄉土氣的約克夏腔。
雅蜜想起昨晚在那間新式的浴室洗過澡,於是點點頭,隨著自稱為貝蒂的女僕步出房間,沿著廊道走。「我妹妹和哥哥怎麼樣?還有閔先生呢?」
「薇妮小姐、蓓萍小姐和碧茜小姐都已下樓用早餐,」女僕回答。「兩位紳士仍臥床休息。」
「他們不舒服嗎?閔先生有沒有發燒?」
「管家鮑太太覺得他們兩位的情況都還好,只是需要休息。」
「謝謝老天。」雅蜜決定梳洗完畢便去探視阿閔。燒傷是相當危險而且難以預料的傷害,她仍為他的傷勢憂心忡忡。
她們進入四壁鋪設淺藍瓷的浴室,角落有張躺椅,另一角則有座大浴缸,天花板懸掛一面色調鮮艷、東方風格的垂簾,藉此隔出一個更衣區。因為有座壁爐,所以很溫暖,一座開放的大型櫥櫃,擺著一落落折疊整齊的浴巾、土耳其毛巾,以及各種香皂與盥洗用品。洗澡水由某類瓦斯裝置在室內加熱,各設有熱水龍頭,冷水龍頭、微溫水龍頭,以及接通室外的管路。
貝蒂打開水龍頭,調整適當的水溫。她將浴巾有條不紊地成排擺放在躺椅上。「小姐,要我服侍你洗澡嗎?」
「不用了,謝謝你,」雅蜜立刻說。「如果你不介意將我的衣服拿到更衣室......」
「哪件衣服,小姐?」
一句話問得雅蜜啞口無言。她發現她根本沒有帶任何衣服到巨石園。「噢,老天。不知是否有誰可以到瑞黎園去拿我的東西......」
「它們很可能滿是沙塵和煙灰,小姐。不過聖文森夫人已把她的一些衣服送到你的房間,她和你的身材比較接近,衛斯剋夫人的個子比較高,所以她——」
「噢,我不能穿聖文森夫人的衣服,」雅蜜不自在地說。
「恐怕沒別的辦法,小姐。那件衣服是漂亮的紅色羊毛,我去幫你拿過來。」
看來要拿到自己的衣服是不可能的事,雅蜜只得點頭低聲稱謝。她走到更衣屏後面脫睡袍,女僕關上水籠頭,離開浴室。
雅蜜脫掉睡衣,讓它落在地板上,突然瞥見左手食指閃著金光。她吃驚地抬起手,那是一枚刻著姓名字首的精緻金質印戒,是凱莫原本戴在小指的東西。一定是昨夜他趁她睡著的時候幫她戴上的,這是贈別的禮物,或有別的涵義?
她想褪下戒指,卻發現它套得很牢。「真是的,」她低聲咕噥著,徒勞地扯著。她從櫥櫃拿了一塊香皂去洗澡,熱水緩和了許多疼痛與刺激的感覺,也紆解了雙腿間的痛楚。
她不能讓任何人瞧見她戴著凱莫的金戒指,天知道她該如何解釋她怎會戴著它。又為什麼戴著它?
她又拉又扭直到指節都腫起來,最後終於放棄。接著洗完澡。她用一條土耳其毛巾擦乾身體,它蓬鬆柔軟地貼著她的皮膚。進入相連的更衣室,發現貝蒂臂彎裡抱著一件酒紅色柔軟的羊毛衣服正在等她。
「衣服在這裡,小姐。你穿這件衣服會很好看,它跟你黑色的頭髮很搭。」
「聖文森夫人太慷慨了。」還有一疊乾淨輕盈的內衣,看來新得好像沒穿過,甚至還有一件束腰,白色蕾絲之整齊有如外科醫師縫出來的。
「喔,她有很多很多衣服,」貝蒂透露道,把折疊整齊的底褲和內衣遞給雅蜜。「聖文森爵爺一心想將妻子打扮得如同皇后一般。告訴你,如果夫人想要天上的月亮裝飾她的鏡子。他也會想辦法把它摘下來。」
「你對他們的事怎會知道這麼多?」雅蜜問,扣上束腰正面的鉤子,貝蒂則移到她背後去收緊繫帶。
「我是聖文森夫人的女僕,一向跟隨她出門旅行。她要我來服侍你和其他三位賀小姐——她說:『她們吃了苦頭,需要特別的照顧』」
雅蜜屏住氣,讓束腰帶子緊緊拉上,等它們終於繫好,她才飛快喘一口氣。「她實在非常好心。你也是,希望我的家人沒有給大家帶來太多麻煩。」
不知何故,這話引來一聲低笑。「小姐,請別介意我這麼說,他們就像薑汁、檸檬,混合啤酒的香蒂酒。」雅蜜還來不及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女僕便喊道:「好細的腰!我想聖文森夫人的衣服會像手套一樣適合你。不過在試裝之前,最好先上這雙絲襪。」
雅蜜從她手中接過一團黑色透明的織物。「絲襪子?」
「絲質的長襪,小姐。」
它們差點掉到地上。絲質長襪非常昂貴,這雙繡有朵朵小花的絲襪只會更昂貴。她要是穿上它們,一定會害怕勾破,但又別無選擇,不穿會失禮。
「快穿吧,」貝蒂催促道。
帶著心動與罪惡感,雅蜜穿上生平穿過最華麗的衣服。這襲有著絲質襯裡的長服非常淑女,穿在她身上竟比她有過的任何衣服更合身。貼身的袖子到肘部後散開成大簇的黑色蕾絲,相同的黑色蕾絲鑲在大斜角的裙緣,暗示裡面有層層堆疊的襯裙。一陣黑緞腰帶強調出腰部纖秀的曲線,腰帶尾端交叉,以一枚閃耀的黑玉別針別在側邊。
雅蜜坐在梳妝台前,望著貝蒂巧妙地將一條黑緞帶編進她的髮間,然後夾住。由於貝蒂似乎友善而健談,所以雅蜜大膽地問:「貝蒂......聖文森夫人和羅先生認識多久?」
「他們從小就認識,小姐。」貝蒂咧嘴而笑。「羅先生真是個搶眼的男人,不是嗎?你該瞧瞧他到主人家時那種盛況,我們每個人都搶著從鑰匙孔偷看他一眼。」
「我在想......」雅蜜用不經心的口吻說。「你覺得羅先生與聖文森夫人之間可曾......」
「喔,沒有,小姐,他們就像兄妹一樣的長大,甚至有傳言說羅先生是她的異母兄弟。
紀先生肯定不會只有一個私生子。」
雅蜜傻眼。「你覺得傳言是真的嗎?」
貝蒂搖搖頭。「聖文森夫人說不是真的,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夫人很喜歡他。」
貝蒂嘲弄地笑了笑,又說:「夫人警告過我和其他女僕,千萬不要接近羅先生。她說那不會有好下場,我們會發現自己被弄上床然後拋棄。他有魔力,那個羅先生。可以騙你張開手心把糖果送給他。」梳好雅蜜的頭髮,貝蒂滿意地打量她,然後過去收拾堆在椅上用過的浴巾,包括脫下來的睡衣。
女僕拿著睡衣,停頓了兩、三秒。「要不要幫你準備布墊,小姐?」她小心地板。「你的月事來了?」
還想著那句難聽的「弄上床然後拋棄」,雅蜜搖搖頭。「不必,謝謝你,我的時間還沒——」她駭然住嘴,看到女僕發現到的東西——睡衣上黯淡的點點落紅。她的臉色煞白。
「好的,小姐。」貝蒂將那件睡衣緊緊折進一大團床單裡,表情不變地對她微笑。「拉鈴我就來,小姐。」她走向門口,輕手輕腳離開。
雅蜜將手肘支在梳妝台,額頭抵在拳頭上。完了,樓下僕人圈一定會傳開。直到現在她從來沒做過任何足以讓人說長道短的事。
「天哪,求求禰,讓他已經離開了,」她低語。
雅蜜下樓,心裡想著她到底還是得相信運氣。不然她何以解釋以同樣形式一再發生的事?幾乎每種情況都落得一成不變、可想而知的結果。
當然,她的運氣剛巧就是不好的那種。
走到門廳,她看見聖文森夫人屋後的露台進來,雙頰被風吹得泛紅,裙緣沾著一些草葉。她那恬靜的面容、波浪般的紅髮,散落鼻樑淘氣的淺金色雀斑,讜她看來像個不修邊幅的天使。
「你還好嗎?」聖文森夫人立即走過來,挽住她的手臂。「你看來很漂亮。你妹妹在屋外散步,不過薇妮沒有,她坐在露台喝茶。吃過早餐沒有?」
雅蜜搖頭。
「到屋後露台,我們會吩咐僕人送食物過去。」
「如果打擾到你們——」
「完全沒有。」聖文森夫人溫和地說。「來吧。」
雅蜜只好跟著她,聖文森夫人熱切的態度讓她感動又不安。
「夫人,」她說.「謝謝你允許我借穿你的衣服,我會盡快歸還——」
「叫我愛芬,」她親切地回答。「你一定要留下這件衣服。它很適合你,但不太適合我。這個特殊的紅顏色跟我的髮色衝突。」
「你真是太好了,」雅蜜說著,一邊希望自己說話不要這麼老套。更希望自己收下禮物時不要覺得有接受恩惠的壓力。
不過愛芬似乎沒有留意到她的尷尬,只是握住她的手挽入臂彎裡,彷彿雅蜜是個需要她領路的小孩。「你妹妹看到你起床活動一定會鬆一口氣,她們說以她們的印象你從未睡到這麼晚。」
「我一直沒有睡好,我......想了太多事情。」想到她躺在凱莫身邊,兩人裸露著那些最原始與激情的地方,手和嘴美妙的探索,紅暈爬上雅蜜白皙的臉頰。
「是的,想必你——」愛芬忽然中斷,而後再用一種若有所思的口吻重拾話語:「想必你必須考慮很多事情。」
雅蜜順著她的視線,發現愛芬正在低頭注視放在她衣袖上的手。
她瞧見了那枚戒指。
雅蜜蜷起手指,抬頭看著子爵夫人好奇的藍眼睛,心頭一片空白。
「沒關係,」愛芬在雅蜜想將手縮回去時抓住她的手,壓回自己的手臂。她微笑。「我們必須談談,雅蜜。難怪我覺得他今天有點異常,現在我知道原因了。」
沒有必要指明「他」是誰。
「夫人......愛芬......我跟羅先生之間沒有什麼。什麼都沒有。」她的雙頰燒得火紅。
「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
她們在通向屋後露台、敞開的法式門扉之前停下腳步,雅蜜把手從愛芬的手臂上縮回來。她拉扯著仍舊牢牢套在指上的戒指,絕望地看向愛芬。令她詫異的是,愛芬絲毫沒有震驚與批評的表情,只有瞭解。她臉上有種溫柔莊嚴的神態,使得雅蜜心想,難怪聖文森爵爺會為她如癡如醉。
「我覺得你是個很能幹的年輕女子,」愛芬說。「你深愛自己的兄妹,勇敢地負起照顧他們的責任。然而,我覺得一個女人獨自扛起這份責任,非常沉重。我同時也覺得你有一種天生就能接納他人本來面貌的胸襟。而,凱莫很清楚這是多麼難得。」
雅蜜感到焦慮,彷彿丟掉某種東西急著想找回來。「我......他還在這裡?他應該回倫敦去了,不是嗎?」
「他還在這裡,正在跟我丈夫與衛斯克爵爺談話。他們一大早騎馬到瑞黎園察看災後狀況,做些初步的評估。」
雅蜜有點不喜歡他們沒有知會她和里奧,便逕自前往瑞黎的產業,彷彿將賀家人當成一群無助的孩童。她挺起肩膀。「我知道他們都是好意,不過現在我已經能夠處理情況,我相信瑞黎園還有部分可以居住,我們將不必再麻煩衛斯克爵爺與夫人接待我們。」
「噢,你們一定要留下來,」愛芬趕快說。「莉琳已經表示歡迎你們住到瑞黎園完全修復。衛斯克莊園這麼大,你們根本不會干擾到任何人,而且莉琳和衛斯克爵爺即將出門至少兩個星期,他們明天要去布里斯托,探望莉琳就快臨盆的妹妹黛西——我和聖文森爵爺也要一起去——所以整座園邸可以說都是你們的。」
「等他們回家,我們已將此地夷為一堆瓦礫。」
愛芬微笑。「我不相信你們一家人有這麼危險。」
「你不清楚賀家。」感覺需要保有控制情勢的權力,雅蜜說:「吃過早餐我就騎馬回去,如果樓上房間還能居住,那麼我的家人今天傍晚就回去。」
「你覺得這樣對薇妮最好嗎?」愛芬溫和地問。「還有閔先生和瑞黎爵爺?」
雅蜜的臉倏地脹紅,知道自己不講理。但是那種權威被剝奪的無助感太過強烈,幾乎要讓她窒息。
「也許你應該先跟凱莫談談,再做決定,」愛芬建議。
「他跟我的決定沒有任何關係。」
愛芬思索地看著她。「對不起,我不該擅做假設。只是你戴著那枚戒指......那是凱莫從十二歲就戴著的東西。」
雅蜜猛扯戒指。「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給我這枚戒指,這肯定沒有意義。」
「我覺得意義很大,」愛芬柔聲說。「凱莫一輩子都是圈外人,甚至與羅姆人一起生活的時候也是。我覺得他始終偷偷地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找到一處他能歸屬的地方。可是直到遇見你,他都沒有想過,他所汲汲營營尋找的,可能不是一處地方,而是一個人。」
「我不是那個人,」雅蜜低聲說。「我真的不是。」
愛芬仁慈而同情地看著她。「當然,決定權在你。不過身為認識凱莫很久的人,我一定要告訴你......他是個好男人,而且絕對可靠。」她為雅蜜推開法式門扉。「你妹妹在屋外,我會吩咐僕人送早餐過來。」
這天的氣候潮濕而涼爽,空氣中充滿具有保護土地的草葉泥混合覆蓋物、玫瑰花,以及晚開花的牧草氣味。屋後露台俯瞰著數畝受到悉心照料的大花園,園裡石子步道交錯連接。
石板地上擺設了桌椅,由於衛斯克爵爺的客人大多在狩獵聚會結束之時離開了,所以露台上沒什麼人。
瞧見薇妮、蓓萍與碧茜坐在桌邊,雅蜜急切地走過去。「你還好嗎?」她問薇妮。「有沒有睡好?有沒有咳嗽?」
「我很好,我們在擔心你——我從沒看過你睡這麼久。除非是生病。
「噢,我沒生病,我很好。」雅蜜刻意掛上開朗的笑容。她朝另兩個妹妹看,她們都穿著新衣裳,蓓萍是黃色,碧茜是綠色。「碧茜......你好漂亮,像個小淑女。」
碧茜笑嘻嘻地站起來,慢慢轉一圈給她看。這件淺綠色的衣裳,上裝打著複雜衣褶,還有深綠的稜紋和及地的裙裾,幾乎完全合身。「衛斯剋夫人送給我的,」她說。「這是她妹妹的衣服,□她快生小孩,已經不能穿了。」
「喔,碧茜......」見到妹妹穿著成人衣服喜孜孜的摸樣,雅蜜的自尊心一陣低落。碧茜應該去念女子精修學校。學習法文、插花,以及賀家其他人欠缺的、上流社會該有的教養,但家裡一直沒有錢供她上學。如今這種情況,更加沒有希望。
她感覺薇妮拉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她低頭看見薇妮那充滿瞭解的藍眸,不覺歎口氣。姊妹倆靜止了片刻,手握著手相互支持。
「雅蜜,」薇呢輕聲說。「坐我旁邊,我要問你一些事。」
雅蜜坐下來。這個位置的視野很棒,可以眺望整座花園。當她望見三個男人沿著紫杉樹籬緩步而行。認出凱莫那黝黑優雅的身形也在其中時,胸口一陣猛撞。凱莫和同伴一樣穿著馬褲與長統皮靴,但不是傳統的狩獵外套加背心,而是白襯衫和小羊皮的無領背心,微風吹拂他層層的頭髮,使得烏亮的髮絲揚起又落下。
三個男人走著,凱莫以另外兩人沒有的方式與週遭環境互動,時而從樹籬捻起一片葉子,時而用手掌撫過五節芒黃銅色的尾端,但雅蜜肯定他不會漏聽任何一個字。
儘管沒什麼事可能讓他發覺雅蜜在這裡,但他卻停下腳步回頭朝著她的方向望過來。即使相隔將近二十碼,雨人目光的交接依然帶來小小的衝擊,她全身的寒毛都豎立了起來。
「雅蜜,」薇妮問道,「你是否跟羅先生達成了某種安排?」
雅蜜頓時口乾舌燥。將戴戒指的左手藏人裙褶裡。「當然沒有,你怎會突然這樣想?」
「早上他和衛斯克爵爺與聖文森爵爺從瑞黎園回來後就一直在討論事情,我無意中聽見他們在露台時的交談。那種討論的方式、羅先生的口氣,聽來好像在代表我們發言。」
「你是什麼意思,代表我們發言?」雅蜜氣憤地說。「除了里奧和我,沒人可以代表賀家發言。」
「他像是在決定需要做哪些事,而且,」薇泥微窘地低聲補充:「好像他是一家之主。」
雅蜜一陣憤怒。「他沒有權利......我不知道他怎會覺得......老天!」
這種狀況必須立刻停止。
「你還好嗎?」薇妮關切地問。「你的臉色好蒼白,來,喝一點我的茶。」
發覺三個妹妹都瞠目望著她,雅蜜接過茶杯兩大口一飲而盡。
「我們要在這裡住多久,雅蜜?」碧茜問。「我喜歡這裡勝過我們家。」
在雅蜜回答之前,蓓萍岔進來問:「你哪來這麼可愛的戒指?可以借我看嗎?」
雅蜜霍然起身。「失陪,我需要找某人把話說清楚。」她走過露台,急急步下弧形台階,走進花圃。
三個男人停在種滿天竺牡丹的石缸旁邊,她接近時聽到一些片段的談話:「......延伸現有的地基......」以及「......將紀氏俱樂部剩餘的石材運到這裡......」
他們談的一定不是瑞黎園,她越來越恐慌地想。他們一定不知道賀家的年金收入有多麼微薄,根本負擔不起重建的建材與工錢。
發現她的到來,三個男人轉過身來。衛斯克爵爺一臉的和善與關切,聖文森爵爺顯得很愉快,但是保持距離,凱莫的表情則是莫測高深,目光很快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
雅蜜點頭為禮。「日安,各位先生,」她武裝自己,不在注視凱莫黝黑的臉時畏縮。
「羅先生,我以為你已經離開。」
「我馬上就要返回倫敦。」
太好了,她忖想,這樣最好,但是一顆心卻痛苦地多跳了一下。
「一星期之內就回來,」凱莫從容補充的話卻令她驚訝。「帶著工程師和建築工頭來評估瑞黎園的情況。」
他尚未把話說完,雅蜜已開始搖頭。「羅先生,我知道我應該感激,但真的請勿費心。
我哥哥跟我會決定最好的作法。」
「以你哥哥的情況,無法決定任何事。」
衛斯克爵爺打斷他們的談話。「賀小姐,歡迎你們無限期住在巨石園。」
「爵爺,謝謝你的寬厚與慷慨。不過瑞黎園還在,我們會住那裡。」
「失火前的瑞黎園已不堪居住,」凱莫說。「現在這種情況,連流浪狗我都不放心讓它進去。那棟房子大部分都得剷平,剩下地基。」
雅蜜蹙眉。「我們可以搬進路口的警衛小屋。」
「那裡地方太小,擠不下你們一群人,而且那屋子也破爛不堪。」
「羅先生,這不關你的事。」
凱莫專注地看著她,目光裡的某種神情使得她畏怯而迷惑,五臟六腑也揪緊起來。
「我們需要私下把事情談個清楚,」他說。
「不,我們不需要。」看到三個男人彼此交換眼色,她所有的神經大聲發出警告。
「如果你允許,」衛斯克說道。「我們且先告退。」
「不,」雅蜜急急地說。「你們不必走,真的,沒有必要......」她的聲音無疾而終,因為根本沒有人真的徵求她的允許。
聖文森爵爺跟著衛斯克爵爺離開前對雅蜜低聲說:「雖然忠告通常不值得相信,尤其是我的......但是,賀小姐,人應該保持開放的心胸。千萬不要小看你有錢的丈夫。」他向她眨眨眼睛,隨衛斯克走向露台。
雅蜜如遭雷擊,只能擠出一句話:「丈夫?」
「我告訴他們,我倆已經訂婚。」凱莫溫和但堅定地挽住她的手臂,帶著她繞到紫杉樹籬的另一邊,不讓宅邸那邊的人看到他們。
「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確訂婚了。」
「什麼?」
他們在隱蔽的樹籬前站住,雅蜜駭然抬頭看他溫暖的榛色眼睛。「你瘋了?」
凱莫抬起她的手,直到日光把那枚戒指照得閃閃發亮。「你戴著我的戒指,你跟我睡覺,你已許下諾言。很多羅姆人會說我們已經結婚了,但為了確保合法性,我們仍將以外族的方式結婚。」
「才怪!」雅蜜猛地將手抽回,人往後倒退。「我戴著這枚要命的戒指,是因為我拔不掉!你說我已許下諾言,又是什麼意思?你要我跟著你說的那些羅姆話,是某種誓言嗎?你耍騙了我!那不是我真正的意思。」
「可是你真的跟我睡了覺。」
她羞惱交加地紅了臉,用衣袖抹過冒汗的眉毛。她霍地轉身,快步沿著深入花圃的石子路走去。「那也不具任何意義,」她扭頭說。
他輕易跟上她的步伐。「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性行為在羅姆人心目中是很神聖的。」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在倫敦勾引的那些淑女怎麼說?你跟她們睡覺的時候也很神聖嗎?」
「有段時間我染上外族人的惡習,」他無辜地說。「現在,我已經改邪歸正了。」
雅蜜橫他一眼。「你不想要這樣,你也不真的想要我。一個晚上不可能改變人的一生。」
「當然可以,」他伸手要拉她,雅蜜閃開,經過一座四周設有石板凳的美人魚噴泉。凱莫從後面抓住她,用力拉到身上。「不要再逃避我,聽我把話說完。我真的想要你,即使我明知如果跟你結婚,馬上就有一堆家人,包括一個自我毀滅的大舅子。還有一個脾氣跟受到刺激的熊一樣難搞的吉普賽小廝。」
「阿閔不是小廝。」
「你愛怎麼稱呼他都行,我能接受他是賀家不可分的一分子。」
「他們不會接受你,」她絕望地說。「我的家庭沒有地方容納你。」
「有,就在你的身邊。」
呼吸困難的雅蜜感覺他的手移到她的身體前面。雖然胸脯包在有襯墊的束腰裡,他輕壓的手依然令她悸顫。
「事情會成為大災難。」熱度從胸前往上升,蔓延到喉嚨與臉部。「你會怨恨我奪走你的自由......我會怨恨你奪走我的自由。我無法發誓服從你、接受你的決定,永逮都不再主張自己的意見——」
「沒有必要變成那樣。」
「是嗎?你能發誓絕不命令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
凱莫將她的臉轉過來面對他,手指輕抵在她發燙的皮膚上。他仔細思索這個問題。「不能,」最後他說。「我不能發這種誓,因為我會覺得有些事情是為了你好。」
以雅蜜的看法,這就是結論了。「我向來自己決定事情,我不會將決定權交給你、或任何人。」
凱莫以手指輕輕佻弄她的耳垂,沿著她的頸側移動。「在你做最後的決定之前,有些事應該想一想。事情不只關係到我們兩人。」雅蜜想從他身上移開,□他抓住她的腰不准她動。
「你的家人碰上了麻煩,甜心。」
「這不是新鮮事,我家向來都有麻煩。」
凱莫勉強承認。「但是情形正每況愈下,你最好趕快解決。即使嫁給羅姆人,也比你想靠自己一人扛這個爛攤子輕鬆許多。」
雅蜜想讓他明白她的拒絕跟他的吉普賽血統並不相干。
但是他湊向她的臉,再度說話。「嫁給我,我會重建瑞黎園,將它變成王宮。我們將它當成聘金的一部分。」
「什麼?」
「羅姆人的傳統,結婚之前新郎會給新娘家一筆錢,這也表示我將順帶解決里奧的債務——」
「他還欠你錢?」
「不是我,是其他債主。」
「噢,真是的。」雅蜜的胃往下墜。
「我會照顧你和你的家人,」凱莫繼續以無比的耐心說。「華服、珠寶、馬匹、書籍......
供碧茜上學......讓蓓萍參加倫敦社交季,為薇坭延請最好的醫生,她可以到世界任何醫院就醫。」他刻意停頓一下。「難道你不願意見到她恢復健康?」
「這樣說很不公平,」她低聲說。
「你只需把我想要的給我,就是最好的回報。」他的手移到她的腕部,沿著手臂的線條住上滑。一陣麻癢的快感從絲與毛料下面竄過去。
雅蜜極力讓聲音穩定。「我怎會覺得好像跟魔鬼做了交易。」
「不,雅蜜,」他的嗓音有如幽深的天鵝絨。「只是跟我。」
「我甚至不知道你想要什麼。」
凱莫的頭俯向她。「經過昨夜,我很難相信你這句話。」
「你可以用更便宜,而且絕對更不麻煩的方式,從無數女人身上得到那件事。」
「我只想從你身上得到那件事,只有你。」他短暫且略微不自在地暫停,露出扭曲的微笑。「那些曾經跟我在一起的女人......只是將我當成新鮮好玩的事物,一個跟她們的丈夫不同的男人。她們只要我在夜裡的陪伴,白天就成了陌路人。我永遠不能眼她們平起平坐,跟她們在一起我也從未獲得真正的滿足。跟你在一起,則完全不一樣。」
雅蜜閉上眼睛,感覺他的嘴在額上溫暖的愛撫。「是你不該跟已婚婦人勾搭,」她艱難地說。「如果你追求正經規矩的對象,說不定——」
「我的生活都在睹博俱樂部裡,」他的聲音裡有著笑意。「很難碰上正經的女人——眼前這位除外——而臣我跟正經規矩的女人一向處不好。」
「為什麼?」
他的嘴沿著她的臉側輕摩慢移。「我似乎會讓她們緊張。」
他的舌頭碰到她的耳垂,她震了一下。「我不——不明白為什麼。」
他玩弄著她的耳朵,用牙齒輕輕咬住耳朵外緣。「我承認嫁給羅姆人不容易,我們的佔有慾強,嫉妒心重,我們喜歡妻子永還不碰別的男人。你也不能在床上拒絕我。」他用一個
足以將鐵熔化的熱吻覆住她的嘴,舌頭深深探入。「不過話說回來,」他抬起嘴說。「你也不會拒絕。」又一個慵懶的長吻,然後凱莫在她的唇邊說:「而且會有那種備受寵愛的幸福表情,摩妮莎。」
雅蜜被迫攀住他以免跌倒。「你終究會離開我的。」
「我發誓我不會。我終於找到了我的阿千坦。」
「你的什麼?」
「終點站。」
「我不知道羅姆人有終點站。」
「不是每個人都有,不過顯然我是那少數人之一。」凱莫搖著頭不高興地嘀咕:「昨天在地上睡了一夜,我的背痛死了,我體內外族的那一半終於贏了。」
雅蜜低頭抵著他冰涼光滑的背心,不知如何是好地笑了一聲。「這太瘋狂了,」她含糊地低聲說。
凱莫將她擁得更緊。「嫁給我,雅蜜。你是我最想要的,你是我的命運。」一隻手移到她的腦後,拉住辮子與緞帶讓她仰起頭來。「答應我,」他輕咬她的唇,舔吮它們、開啟它們。「答應我,雅蜜,讓我不必再跟別的女人過夜。我會在屋裡睡覺,我會修剪頭髮。只要你喜歡,老天救我,我甚至願意帶著懷表。」
雅蜜覺得頭暈目眩,無法思考,無肋地仰仗他堅實的身軀所提供的支持。到處都是他,每一個呼吸、心跳、眨眼、顫抖。他呼喚著她的名字,聲音恍如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雅蜜......」凱莫輕輕搖著她,重複問一些話,直到她聽懂他是問,她的上一餐是什麼時候吃的。
「昨天,」她勉力回答。
凱莫的表情不是同情而是生氣。「沒吃東西又沒睡覺,難怪你快要昏倒。你連自己的基本需求都照顧不好,如何照顧別人?」
她想抗議,□是他不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只用強壯的手臂環過她的背部,推著她向房子走去,一路提醒她小心腳步。她彷彿使盡全副力氣才登上弧形台階。
他們走到頂層時,看見衛斯剋夫人站在那裡,黑色的明眸關切地打量雅蜜。「你好像快把烤麵餅嘔吐出來了,」她立刻道。「怎麼回事?」
「我向她求婚,」凱莫簡短地說。
莉琳揚起眉毛。
「我沒事,」雅蜜告訴她。「只是空腹太久。」
莉琳陪著凱莫將雅蜜帶往她妹妹的桌子旁邊。「她接受了嗎?」她問凱莫。
「還沒有。」
「呃,我不意外。一個女人不可能空著肚子思考婚姻大事。」莉琳很關心地看苦雅蜜。
「你的臉色很蒼白,要不要我送你進屋,找個地方躺下來?」
雅蜜搖頭。「謝謝你,不必了。抱歉,我出醜了。」
「噢,你沒有出醜。相信我,這兒的日常狀況就是這樣。」她微笑著給予安慰。「雅蜜,有什麼需要,請儘管讓我知道。」
凱莫帶著雅蜜來到妹妹的桌子。她感激地倒入椅中,面前擺著一盤裝滿火腿片、雞肉與各色沙拉的早點,還有一碟麵包。令她驚奇的是,凱莫莊她旁邊的椅子坐下來,切了什麼東西,用叉子叉住。
他將那口食物送到她的嘴邊。「先吃這個。」
她皺起眉頭。「我可以自己吃——」
叉子推進她的嘴裡。雅蜜一邊咀嚼一邊瞪他,嚥下食物,才說了「叉子給我」幾個字,他已將另一口送過來。
「如果你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凱莫對她說。「只好由別人代勞。」
雅蜜拿起麵包,咬了一口,雖然很想說她之所以睡眠不足和沒吃早餐都是他的錯。但是當著妹妹的面,一個字都不能出口。她吃著東西,感覺臉頰恢復了氣色。
她留意到週遭開始交談,幾個妹妹詢問瑞黎園的情況,以及還有什麼倖存之物。聽到蜂窩室原封不動,蜂群仍然旺盛熱鬧,妹妹們異口同聲的呻吟。
「我覺得我們永遠趕不走這些討厭的蜜蜂了,」碧茜喊道。
「我們會的。」凱莫說。他將手放到雅蜜擱在桌面的臂上,大拇指找到手腕內側細小的青色血管,撫摩著振動的脈搏。「我會確定每一隻蜜蜂都被清除。」
雅蜜沒有看他,用另一手端起茶杯,小心喝了一口。
「羅先生,」她聽見碧茜問道,「你要跟我姊姊結婚了嗎?」
雅蜜被茶一嗆,趕緊放下茶杯。拿起餐巾捂著噴氣又猛咳的嘴。
「別亂講,碧茜。」薇妮低聲說。
「可是她戴著他的戒指——」
蓓萍用手摀住碧茜的嘴。「不要說了!」
「我可能會,」凱莫回答道,他的雙眼閃著惡作劇的光芒。「我發現你們的姐姐很欠缺幽默感,而且一點也不懂得服從。從另一方面來說——」
一扇法式門扉被人撞開,伴隨著玻璃碎裂的巨響。露台上所有人都吃驚地抬起頭來,男士紛紛站起來。
「糟了。」薇妮低叫一聲。
那是阿閔,他硬撐著從病床爬了起來,身上裹著繃帶,頭髮凌亂,但是毫無孱弱無助的摸樣,反倒像頭抓狂的大公牛。黧黑的頭低低的,雙手握成巨大的拳頭。足以致人於死地的眼神直直瞪視著凱莫。
正是羅姆人因為家眷受到污辱、怒極而欲殺人的反應。
「噢,天哪,」雅蜜低聲說。
站在雅蜜椅邊的凱莫帶著疑問低頭看她。「你對他說了什麼嗎?」
想到沾血的睡衣與女僕的表情,雅蜜滿面通紅。「一定是僕人說閒話。」
凱莫認命地望向狂怒的彪形大漢。「可能是你走運,」他對雅蜜說。「我們的婚約很可能就要倉促結束。」
她想站起來,但是他將她壓回椅上。「不要介入,我不希望你因被波及而受傷。」
「他不會傷害我,」雅蜜短促地說。「他要宰的人是你。」
凱莫對上阿閔的眼神,緩緩從桌邊移開。「你想討論什麼事嗎?」他以令人稱許的冷靜問道。
阿閔用羅姆話回答,儘管只有凱莫聽得懂,但是大家都知道那顯然不是什麼好話。
「我要跟她結婚,」凱莫彷彿在安撫他。
「那更不行!」阿閔帶著殺人的眼神上前。
聖文森迅速介入兩人之間,他跟凱莫一樣,都有在賭博俱樂部平息糾紛的豐富經驗。他抬起雙手做出阻擋的姿勢,同時和氣地說:「不要緊張,大個子。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一個理性的方式解決你們的衝突。」
「滾開!」阿閔咆哮,否決了文明談判的提議。
聖文森愉快的表情並未改變。「你切中了要點,理性的方式最煩人了,我自己也總是能避則避。不過,我還是覺得不能在女士面前打起來,那會嚇到她們。」
阿閔燃燒似的黑色眼光投向賀家姊妹。在薇妮蒼白細緻的臉上多留了片刻。她很輕很輕地搖著頭,無聲地懇求他息怒,與三思而行。
「阿閔——」雅蜜沙啞出聲。這種場面太丟臉了,但是阿閔如此維護她的名聲,又讓她感動萬分。
凱莫輕碰她的肩要她住口。他鎮定地看著阿閔說:「不要當外族人的面吵鬧。」他朝後花園的方向扭個頭,隨即走向石砌台階。
阿閔遲疑地思考了一下,隨行而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7:57
第十五章
凱莫騎向河邊吉普賽部落曾經停留的廢棄營地。殘餘的營地依然在那裡:地面留有篷車的車轍、矮種馬拴住並啃食過的圓形草地、堆滿灰燼的淺淺火坑。河流湍急的水聲隨處可聞,流水拍打著岸邊濕透柔軟的泥土。
他下馬後協助雅蜜落地。在他動手建立一個臨時營地的時候,她依照他的指示坐在一截倒下來的樺樹上。她雙手交疊在膝上,看著他從馱鞍拖出一卷毛毯。不到數分鐘,他已在石頭環繞的火坑生起了火,並在火邊鋪好睡鋪。
雅蜜很快走向成堆的毯子,鑽進層層的羊毛毯與棉被裡。「這裡安全嗎?」
「除了我,這裡沒有人會傷害妳。」凱莫笑著在她身旁坐下。他脫掉靴子,進入毛毯裡,將她拉到身上。他提醒自己,耐心將得到甜美的回報,抱緊她等待。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雅蜜的身體也更加緊密地依偎他。僅僅是擁抱她的感覺便如此美好,所以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什麼也沒做。當他們的身體溫暖地簇擁在毛毯裡時,他諦聽著她呼吸的氣息,感覺夜晚的冰冷空氣從他們臉上飄過。
他們沉入靜止的深處,凱莫從未感受過如此恬靜的愉悅。他的脈搏開始強勁跳動,每一個拍子都加重興奮的感受。他感覺她的小腹小心貼向他,托著他的堅挺,擠得更近一些。但是他依然未動,只讓她依偎與摩擦著他,直到他繃緊且強烈興奮起來。
一條條黃色火舌嗶剝閃跳,舔著斷裂的樺樹與橡樹。熱……他這輩子從未這麼熱過。就在他考慮脫掉襯衫的當兒,感覺雅蜜的手悄悄伸入寬鬆的衣邊,纖細冰涼的手指撫過他冒汗的皮膚,所到之處,肌肉便一條條起伏伸張。那感覺如此美妙,凱莫不由得在她的髮際發出一個微弱的呻吟。她鬆鬆地抓住他的襯衫往上拉,他毫不遲疑坐起來,剝掉襯衫扔到一旁。
她爬到他的膝上,長髮如絲綢一般披瀉於他赤裸的胸膛與肩膀。凱莫著迷地靜止不動,讓她將嘴印到他的胸口、肩膀與喉嚨底部,輕巧、嬉戲地吻著。
「雅蜜……」他伸出手扶住她的頭,讓她定住,她波浪般溫暖的髮絲滑落到他的手臂,激起雞皮疙瘩。
「摩妮莎,」他耳語。「我不想做任何妳不喜歡的事,我只想給妳愉悅。」
她的臉在火光下發亮,雙唇是紅醋栗的色澤。「那個字是什麼意思?」
「摩妮莎?表示親愛的用語,」他無法清楚思考。「羅姆人和女人很親密時稱呼對方的話。」
她向他伸出雙手,手指穿入他的指縫。兩人十指交纏,嘴唇說著無聲的話語,嘴與嘴濕潤熱烈地廝磨與捕捉。
凱莫將她放到毛毯,躺在那簇閃動的火光下。他以古老的語言悄聲訴說,他願像天際的太陽追逐月亮一般追逐她,他想填滿她直到兩人成為一體,合而為一。醉飲她的芬芳與身體迸發的熱意,他只有一半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
他打開她的睡袍與睡衣,作夢似的將衣服從她曲線玲瓏的胸脯與腰部拉開。她真是美麗的傑作!嬌軀豐盈而結實,雪白的肌膚發出光澤,誘人的黑影落到他渴望觸碰與品嚐的地方。他的嘴隨著她擴散的紅暈吻著,追逐那片紅潮。她在他的親吻下顫動,雙手抓住他的臂膀隆起的肌肉。
他握住她的乳房,以呼吸與舌頭挑弄乳尖,直到它們濕滑而堅硬。他將一隻乳尖輕輕含在齒間不放,使得她嗚咽地挺起身體。
凱莫將糾結在兩人之間的睡衣拉開,她的肚臍隨著呼吸而上下起伏,他用嘴覆住它,舌尖鑽入那窄窄的小洞裡,填滿空心。
「凱莫……噢,等等……」她開始扭動,猛推著他。他抓住她的雙手拉到身邊,趴在她的肚子上重重喘息。
凱莫極力控制自己,使出最大的力量將臉頰輕柔貼在她的皮膚上。「我不是想傷害妳,」他耳語。「我只是要吻妳……品嚐妳……」
她的聲音有點哀怨。「不能吻那裡。」
凱莫不由得微笑。這種混合了樂趣與激情的經驗非常新鮮。「就是要吻那裡。」他的手移過她的臀部與大腿,進入柔軟的卷毛裡。「我想知道妳全身每一個地方,摩妮莎……不要動,讓我……是的,親愛的,是的……」他往下移動,飢渴到顫然發抖。私密之處微鹹的味道與女性肌膚的芬芳搧起難以按捺的慾望,他的嘴刷過那處私密封閉的雙唇,將它們舔開,探入激情之地,品嚐她歡愉的滋味。
雅蜜除了斷續的喘息之外沒有作聲,雙腿夾緊他身體的兩側。她無助地隨著他拐彎抹角的舌頭起伏,渴望地拱起全身。他撫慰她,也刺激她,他的嘴像飛燕一般嬉戲逗弄,急遽的呼吸拂著她潮濕的皮膚,令她情慾激盪。一根手指滑入那片潤澤裡。
她頓時失去所有的自制力,苦惱地叫了一聲,他得意的嘴一意溫存地襲擊,拖延那折磨,直到她嬌柔的呻吟快變成抽泣。她緊繃且扭曲,手指揪住他的頭髮,臀部不由自主地擺動,由他舔去所有痙攣與抽搐。
片刻之後,他移身再度將她擁住。她伸手摸索拉開他的褲帶,直到它松垂在他的臀際。他的堅挺彈跳出來,她用手握住那份鼓脹,撫弄它直到凱莫受不了,喘著氣往後扭開。
她臉泛紅潮,深垂著眼瞼,再次觸碰他,敦促他向前,本能地張開臀部與雙腿。他抗拒著,將身體重量撐在她的上方,遮住月光對她的凝視,張開手指從她身體的正面游移而過,小指尖摩擦她的乳頭,使得她顫抖。他在乳頭畫圈圈,看著它立起來。
「如果妳要我,吾愛,」他耳語。「請用羅姆話告訴我。」
雅蜜盲目地轉頭吻他起伏的二頭肌。「我該怎麼說?」
他低聲說出柔和如歌的言語,耐心等她重複一次,在她口齒不清的時候指導她,同時移到她的身上,身體放得更低,繃得更緊,當最後一個字離開她的雙唇,他即猛然進入她的體內。
雅蜜忍不住瑟縮起來,痛楚地叫出來。凱莫在弄痛她的強烈歉意與進入她的極端歡愉之間掙扎,她未識人事的肌肉緊緊包住陌生的入侵之物,抬起臀部彷彿想甩開他,但是每一個動作都只讓他陷得更深。
他試著撫慰她的痛楚,愛撫並親吻她的喉嚨與胸部,將粉紅的尖端含入口中,輕輕吸吮,用舌頭舔過它,直到她在他的身體下放鬆並開始呻吟。
這時凱莫再也無法停止動作,除了往那輕輕夾住的肌肉、那環繞他的溫暖肢體、在他嘴下喘息的香唇深入推進的需要,他忘了一切。他情不自禁在她的唇際喃喃說著幾個字,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將那股心醉神迷的感覺堆疊得更高。「曼地斯……曼地斯……」
妳是我的。
感覺那激烈的釋放就要迸發,凱莫撤出來,抵住她光滑顫抖的腹部。熱流在兩人之間噴洩流淌下來。凱莫呻吟著將頭埋入她的頸窩。沒有任何感覺近似這種經驗,他暈眩地想,完全沒有。
那歡愉甚至一直延續到他的心跳回復正常,他也多少能夠清楚思考的時候。雅蜜鬆弛地躺在他的身體下,惺忪歎息。儘管他只想沉溺在她的感覺裡,但卻必須強迫自己撤離。
他用手帕擦拭她身上的血漬與潮濕,為她穿好睡衣,然後去為營火添加柴薪。等他鑽回毛毯裡,雅蜜再度偎入他的臂彎。
凱莫望著爆裂的火焰,享受她的頭放在肩上的信任與依靠,撫摸她披散在手臂的秀髮。她睡得很沉,火光將她的睫毛投影在面頰上方。凱莫用一種愛人的警覺仔細看著她,記住每一個細節:她細柔的髮線、挺直的鼻樑、小小的耳朵。他很想輕啃她的耳朵,跟她開個玩笑,又不願打擾她的睡眠。
他將棉被拉上來蓋住她雪白的肩頭,拂開一綹繞住她耳朵的髮絲。一切已經改變,他忖想,而且無法回頭。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8:10
第十六章
破曉了。
這個辭最能形容晨光一點一滴進入臥房的景象,一道陽光投射過她的床,另一道落在窗戶與小壁爐之間的地板上。雅蜜眨著眼睛懶洋洋地躺了片刻。壁爐裡有火——女僕進房間生火時,她一定睡得正沈。
火......瑞黎園......不快的記憶砰然落下。她閉上眼睛,但又猛地睜開,想起幽暗、藍色月光,還有男人溫暖的肌肉,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她做了什麼事?
她躺在她的床上,只模糊記得他們趁著夜色仍黑時騎馬回來,凱莫抱她上床,當她小孩般,將大片床單在她的身體四周塞好。閉上眼睛,他低聲說,他的手以一種讓人舒服的力道按她的頭顱。她悠悠入睡,睡了又睡。此刻斜眼望向壁爐架上的時鐘,她發現時間已近中午。
驚慌在體內翻騰,直到她提醒自己,現在驚慌也已無濟於事。然而心跳還是無比猛烈,幾乎使得血流不足,呼吸也急促起來。
她很想要相信一切只是一場夢,可是她的身體仍然佈滿他以嘴唇、舌頭、牙齒和兩手所畫下的、看不見的地圖。
雅蜜將指尖抬到唇邊,感覺雙唇比平常腫脹光滑......被他的嘴舔舐與摩擦過的雙唇。她身體的每一寸都變得極為敏感,那些柔內的部位仍然窩藏著痛楚的愉悅。
良家婦女一定會為那些行為感到羞恥,但雅蜜沒有那種感覺。昨夜是那麼特別,那麼豐富、秘密而甜美,她會永遠珍藏那份記憶。跟一個與她過去所認識、或將來可能認識的對象都全然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是一個不容錯過約經驗。
然而,她卻希望他現在已經離開。
幸運的話,凱莫應該已經啟程返回倫敦處理他的工作。經過昨夜,雅蜜無法確定她能否面對他,何況還有一堆事情等著決定,她真的不需要他在這裡讓她分心。
至於昨夜與凱莫在一起的記憶,一切已有點變形,彷彿他是一面三稜鏡,她的感受皆透過他折射出去......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以後有的是時間。數天、數月,數年之後。
不要想了!雅蜜起床斷然告訴自己。她拉鈴召喚女僕,笨拙地繫住睡袍。不到一分鐘,一名雙頰紅潤,髮色淺淡且身材健壯的女僕出現。
「我可以要點熱水嗎?」雅蜜問。
「好的,小姐,我可以端上來,或者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到浴室替你放洗澡水。」這女僕說一口親切而帶著濃濃鄉土氣的約克夏腔。
雅蜜想起昨晚在那間新式的浴室洗過澡,於是點點頭,隨著自稱為貝蒂的女僕步出房間,沿著廊道走。「我妹妹和哥哥怎麼樣?還有閔先生呢?」
「薇妮小姐、蓓萍小姐和碧茜小姐都已下樓用早餐,」女僕回答。「兩位紳士仍臥床休息。」
「他們不舒服嗎?閔先生有沒有發燒?」
「管家鮑太太覺得他們兩位的情況都還好,只是需要休息。」
「謝謝老天。」雅蜜決定梳洗完畢便去探視阿閔。燒傷是相當危險而且難以預料的傷害,她仍為他的傷勢憂心忡忡。
她們進入四壁鋪設淺藍瓷的浴室,角落有張躺椅,另一角則有座大浴缸,天花板懸掛一面色調鮮艷、東方風格的垂簾,藉此隔出一個更衣區。因為有座壁爐,所以很溫暖,一座開放的大型櫥櫃,擺著一落落折疊整齊的浴巾、土耳其毛巾,以及各種香皂與盥洗用品。洗澡水由某類瓦斯裝置在室內加熱,各設有熱水龍頭,冷水龍頭、微溫水龍頭,以及接通室外的管路。
貝蒂打開水龍頭,調整適當的水溫。她將浴巾有條不紊地成排擺放在躺椅上。「小姐,要我服侍你洗澡嗎?」
「不用了,謝謝你,」雅蜜立刻說。「如果你不介意將我的衣服拿到更衣室......」
「哪件衣服,小姐?」
一句話問得雅蜜啞口無言。她發現她根本沒有帶任何衣服到巨石園。「噢,老天。不知是否有誰可以到瑞黎園去拿我的東西......」
「它們很可能滿是沙塵和煙灰,小姐。不過聖文森夫人已把她的一些衣服送到你的房間,她和你的身材比較接近,衛斯剋夫人的個子比較高,所以她——」
「噢,我不能穿聖文森夫人的衣服,」雅蜜不自在地說。
「恐怕沒別的辦法,小姐。那件衣服是漂亮的紅色羊毛,我去幫你拿過來。」
看來要拿到自己的衣服是不可能的事,雅蜜只得點頭低聲稱謝。她走到更衣屏後面脫睡袍,女僕關上水籠頭,離開浴室。
雅蜜脫掉睡衣,讓它落在地板上,突然瞥見左手食指閃著金光。她吃驚地抬起手,那是一枚刻著姓名字首的精緻金質印戒,是凱莫原本戴在小指的東西。一定是昨夜他趁她睡著的時候幫她戴上的,這是贈別的禮物,或有別的涵義?
她想褪下戒指,卻發現它套得很牢。「真是的,」她低聲咕噥著,徒勞地扯著。她從櫥櫃拿了一塊香皂去洗澡,熱水緩和了許多疼痛與刺激的感覺,也紆解了雙腿間的痛楚。
她不能讓任何人瞧見她戴著凱莫的金戒指,天知道她該如何解釋她怎會戴著它。又為什麼戴著它?
她又拉又扭直到指節都腫起來,最後終於放棄。接著洗完澡。她用一條土耳其毛巾擦乾身體,它蓬鬆柔軟地貼著她的皮膚。進入相連的更衣室,發現貝蒂臂彎裡抱著一件酒紅色柔軟的羊毛衣服正在等她。
「衣服在這裡,小姐。你穿這件衣服會很好看,它跟你黑色的頭髮很搭。」
「聖文森夫人太慷慨了。」還有一疊乾淨輕盈的內衣,看來新得好像沒穿過,甚至還有一件束腰,白色蕾絲之整齊有如外科醫師縫出來的。
「喔,她有很多很多衣服,」貝蒂透露道,把折疊整齊的底褲和內衣遞給雅蜜。「聖文森爵爺一心想將妻子打扮得如同皇后一般。告訴你,如果夫人想要天上的月亮裝飾她的鏡子。他也會想辦法把它摘下來。」
「你對他們的事怎會知道這麼多?」雅蜜問,扣上束腰正面的鉤子,貝蒂則移到她背後去收緊繫帶。
「我是聖文森夫人的女僕,一向跟隨她出門旅行。她要我來服侍你和其他三位賀小姐——她說:『她們吃了苦頭,需要特別的照顧』」
雅蜜屏住氣,讓束腰帶子緊緊拉上,等它們終於繫好,她才飛快喘一口氣。「她實在非常好心。你也是,希望我的家人沒有給大家帶來太多麻煩。」
不知何故,這話引來一聲低笑。「小姐,請別介意我這麼說,他們就像薑汁、檸檬,混合啤酒的香蒂酒。」雅蜜還來不及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女僕便喊道:「好細的腰!我想聖文森夫人的衣服會像手套一樣適合你。不過在試裝之前,最好先上這雙絲襪。」
雅蜜從她手中接過一團黑色透明的織物。「絲襪子?」
「絲質的長襪,小姐。」
它們差點掉到地上。絲質長襪非常昂貴,這雙繡有朵朵小花的絲襪只會更昂貴。她要是穿上它們,一定會害怕勾破,但又別無選擇,不穿會失禮。
「快穿吧,」貝蒂催促道。
帶著心動與罪惡感,雅蜜穿上生平穿過最華麗的衣服。這襲有著絲質襯裡的長服非常淑女,穿在她身上竟比她有過的任何衣服更合身。貼身的袖子到肘部後散開成大簇的黑色蕾絲,相同的黑色蕾絲鑲在大斜角的裙緣,暗示裡面有層層堆疊的襯裙。一陣黑緞腰帶強調出腰部纖秀的曲線,腰帶尾端交叉,以一枚閃耀的黑玉別針別在側邊。
雅蜜坐在梳妝台前,望著貝蒂巧妙地將一條黑緞帶編進她的髮間,然後夾住。由於貝蒂似乎友善而健談,所以雅蜜大膽地問:「貝蒂......聖文森夫人和羅先生認識多久?」
「他們從小就認識,小姐。」貝蒂咧嘴而笑。「羅先生真是個搶眼的男人,不是嗎?你該瞧瞧他到主人家時那種盛況,我們每個人都搶著從鑰匙孔偷看他一眼。」
「我在想......」雅蜜用不經心的口吻說。「你覺得羅先生與聖文森夫人之間可曾......」
「喔,沒有,小姐,他們就像兄妹一樣的長大,甚至有傳言說羅先生是她的異母兄弟。
紀先生肯定不會只有一個私生子。」
雅蜜傻眼。「你覺得傳言是真的嗎?」
貝蒂搖搖頭。「聖文森夫人說不是真的,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夫人很喜歡他。」
貝蒂嘲弄地笑了笑,又說:「夫人警告過我和其他女僕,千萬不要接近羅先生。她說那不會有好下場,我們會發現自己被弄上床然後拋棄。他有魔力,那個羅先生。可以騙你張開手心把糖果送給他。」梳好雅蜜的頭髮,貝蒂滿意地打量她,然後過去收拾堆在椅上用過的浴巾,包括脫下來的睡衣。
女僕拿著睡衣,停頓了兩、三秒。「要不要幫你準備布墊,小姐?」她小心地板。「你的月事來了?」
還想著那句難聽的「弄上床然後拋棄」,雅蜜搖搖頭。「不必,謝謝你,我的時間還沒——」她駭然住嘴,看到女僕發現到的東西——睡衣上黯淡的點點落紅。她的臉色煞白。
「好的,小姐。」貝蒂將那件睡衣緊緊折進一大團床單裡,表情不變地對她微笑。「拉鈴我就來,小姐。」她走向門口,輕手輕腳離開。
雅蜜將手肘支在梳妝台,額頭抵在拳頭上。完了,樓下僕人圈一定會傳開。直到現在她從來沒做過任何足以讓人說長道短的事。
「天哪,求求禰,讓他已經離開了,」她低語。
雅蜜下樓,心裡想著她到底還是得相信運氣。不然她何以解釋以同樣形式一再發生的事?幾乎每種情況都落得一成不變、可想而知的結果。
當然,她的運氣剛巧就是不好的那種。
走到門廳,她看見聖文森夫人屋後的露台進來,雙頰被風吹得泛紅,裙緣沾著一些草葉。她那恬靜的面容、波浪般的紅髮,散落鼻樑淘氣的淺金色雀斑,讜她看來像個不修邊幅的天使。
「你還好嗎?」聖文森夫人立即走過來,挽住她的手臂。「你看來很漂亮。你妹妹在屋外散步,不過薇妮沒有,她坐在露台喝茶。吃過早餐沒有?」
雅蜜搖頭。
「到屋後露台,我們會吩咐僕人送食物過去。」
「如果打擾到你們——」
「完全沒有。」聖文森夫人溫和地說。「來吧。」
雅蜜只好跟著她,聖文森夫人熱切的態度讓她感動又不安。
「夫人,」她說.「謝謝你允許我借穿你的衣服,我會盡快歸還——」
「叫我愛芬,」她親切地回答。「你一定要留下這件衣服。它很適合你,但不太適合我。這個特殊的紅顏色跟我的髮色衝突。」
「你真是太好了,」雅蜜說著,一邊希望自己說話不要這麼老套。更希望自己收下禮物時不要覺得有接受恩惠的壓力。
不過愛芬似乎沒有留意到她的尷尬,只是握住她的手挽入臂彎裡,彷彿雅蜜是個需要她領路的小孩。「你妹妹看到你起床活動一定會鬆一口氣,她們說以她們的印象你從未睡到這麼晚。」
「我一直沒有睡好,我......想了太多事情。」想到她躺在凱莫身邊,兩人裸露著那些最原始與激情的地方,手和嘴美妙的探索,紅暈爬上雅蜜白皙的臉頰。
「是的,想必你——」愛芬忽然中斷,而後再用一種若有所思的口吻重拾話語:「想必你必須考慮很多事情。」
雅蜜順著她的視線,發現愛芬正在低頭注視放在她衣袖上的手。
她瞧見了那枚戒指。
雅蜜蜷起手指,抬頭看著子爵夫人好奇的藍眼睛,心頭一片空白。
「沒關係,」愛芬在雅蜜想將手縮回去時抓住她的手,壓回自己的手臂。她微笑。「我們必須談談,雅蜜。難怪我覺得他今天有點異常,現在我知道原因了。」
沒有必要指明「他」是誰。
「夫人......愛芬......我跟羅先生之間沒有什麼。什麼都沒有。」她的雙頰燒得火紅。
「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
她們在通向屋後露台、敞開的法式門扉之前停下腳步,雅蜜把手從愛芬的手臂上縮回來。她拉扯著仍舊牢牢套在指上的戒指,絕望地看向愛芬。令她詫異的是,愛芬絲毫沒有震驚與批評的表情,只有瞭解。她臉上有種溫柔莊嚴的神態,使得雅蜜心想,難怪聖文森爵爺會為她如癡如醉。
「我覺得你是個很能幹的年輕女子,」愛芬說。「你深愛自己的兄妹,勇敢地負起照顧他們的責任。然而,我覺得一個女人獨自扛起這份責任,非常沉重。我同時也覺得你有一種天生就能接納他人本來面貌的胸襟。而,凱莫很清楚這是多麼難得。」
雅蜜感到焦慮,彷彿丟掉某種東西急著想找回來。「我......他還在這裡?他應該回倫敦去了,不是嗎?」
「他還在這裡,正在跟我丈夫與衛斯克爵爺談話。他們一大早騎馬到瑞黎園察看災後狀況,做些初步的評估。」
雅蜜有點不喜歡他們沒有知會她和里奧,便逕自前往瑞黎的產業,彷彿將賀家人當成一群無助的孩童。她挺起肩膀。「我知道他們都是好意,不過現在我已經能夠處理情況,我相信瑞黎園還有部分可以居住,我們將不必再麻煩衛斯克爵爺與夫人接待我們。」
「噢,你們一定要留下來,」愛芬趕快說。「莉琳已經表示歡迎你們住到瑞黎園完全修復。衛斯克莊園這麼大,你們根本不會干擾到任何人,而且莉琳和衛斯克爵爺即將出門至少兩個星期,他們明天要去布里斯托,探望莉琳就快臨盆的妹妹黛西——我和聖文森爵爺也要一起去——所以整座園邸可以說都是你們的。」
「等他們回家,我們已將此地夷為一堆瓦礫。」
愛芬微笑。「我不相信你們一家人有這麼危險。」
「你不清楚賀家。」感覺需要保有控制情勢的權力,雅蜜說:「吃過早餐我就騎馬回去,如果樓上房間還能居住,那麼我的家人今天傍晚就回去。」
「你覺得這樣對薇妮最好嗎?」愛芬溫和地問。「還有閔先生和瑞黎爵爺?」
雅蜜的臉倏地脹紅,知道自己不講理。但是那種權威被剝奪的無助感太過強烈,幾乎要讓她窒息。
「也許你應該先跟凱莫談談,再做決定,」愛芬建議。
「他跟我的決定沒有任何關係。」
愛芬思索地看著她。「對不起,我不該擅做假設。只是你戴著那枚戒指......那是凱莫從十二歲就戴著的東西。」
雅蜜猛扯戒指。「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給我這枚戒指,這肯定沒有意義。」
「我覺得意義很大,」愛芬柔聲說。「凱莫一輩子都是圈外人,甚至與羅姆人一起生活的時候也是。我覺得他始終偷偷地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找到一處他能歸屬的地方。可是直到遇見你,他都沒有想過,他所汲汲營營尋找的,可能不是一處地方,而是一個人。」
「我不是那個人,」雅蜜低聲說。「我真的不是。」
愛芬仁慈而同情地看著她。「當然,決定權在你。不過身為認識凱莫很久的人,我一定要告訴你......他是個好男人,而且絕對可靠。」她為雅蜜推開法式門扉。「你妹妹在屋外,我會吩咐僕人送早餐過來。」
這天的氣候潮濕而涼爽,空氣中充滿具有保護土地的草葉泥混合覆蓋物、玫瑰花,以及晚開花的牧草氣味。屋後露台俯瞰著數畝受到悉心照料的大花園,園裡石子步道交錯連接。
石板地上擺設了桌椅,由於衛斯克爵爺的客人大多在狩獵聚會結束之時離開了,所以露台上沒什麼人。
瞧見薇妮、蓓萍與碧茜坐在桌邊,雅蜜急切地走過去。「你還好嗎?」她問薇妮。「有沒有睡好?有沒有咳嗽?」
「我很好,我們在擔心你——我從沒看過你睡這麼久。除非是生病。
「噢,我沒生病,我很好。」雅蜜刻意掛上開朗的笑容。她朝另兩個妹妹看,她們都穿著新衣裳,蓓萍是黃色,碧茜是綠色。「碧茜......你好漂亮,像個小淑女。」
碧茜笑嘻嘻地站起來,慢慢轉一圈給她看。這件淺綠色的衣裳,上裝打著複雜衣褶,還有深綠的稜紋和及地的裙裾,幾乎完全合身。「衛斯剋夫人送給我的,」她說。「這是她妹妹的衣服,□她快生小孩,已經不能穿了。」
「喔,碧茜......」見到妹妹穿著成人衣服喜孜孜的摸樣,雅蜜的自尊心一陣低落。碧茜應該去念女子精修學校。學習法文、插花,以及賀家其他人欠缺的、上流社會該有的教養,但家裡一直沒有錢供她上學。如今這種情況,更加沒有希望。
她感覺薇妮拉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她低頭看見薇妮那充滿瞭解的藍眸,不覺歎口氣。姊妹倆靜止了片刻,手握著手相互支持。
「雅蜜,」薇呢輕聲說。「坐我旁邊,我要問你一些事。」
雅蜜坐下來。這個位置的視野很棒,可以眺望整座花園。當她望見三個男人沿著紫杉樹籬緩步而行。認出凱莫那黝黑優雅的身形也在其中時,胸口一陣猛撞。凱莫和同伴一樣穿著馬褲與長統皮靴,但不是傳統的狩獵外套加背心,而是白襯衫和小羊皮的無領背心,微風吹拂他層層的頭髮,使得烏亮的髮絲揚起又落下。
三個男人走著,凱莫以另外兩人沒有的方式與週遭環境互動,時而從樹籬捻起一片葉子,時而用手掌撫過五節芒黃銅色的尾端,但雅蜜肯定他不會漏聽任何一個字。
儘管沒什麼事可能讓他發覺雅蜜在這裡,但他卻停下腳步回頭朝著她的方向望過來。即使相隔將近二十碼,雨人目光的交接依然帶來小小的衝擊,她全身的寒毛都豎立了起來。
「雅蜜,」薇妮問道,「你是否跟羅先生達成了某種安排?」
雅蜜頓時口乾舌燥。將戴戒指的左手藏人裙褶裡。「當然沒有,你怎會突然這樣想?」
「早上他和衛斯克爵爺與聖文森爵爺從瑞黎園回來後就一直在討論事情,我無意中聽見他們在露台時的交談。那種討論的方式、羅先生的口氣,聽來好像在代表我們發言。」
「你是什麼意思,代表我們發言?」雅蜜氣憤地說。「除了里奧和我,沒人可以代表賀家發言。」
「他像是在決定需要做哪些事,而且,」薇泥微窘地低聲補充:「好像他是一家之主。」
雅蜜一陣憤怒。「他沒有權利......我不知道他怎會覺得......老天!」
這種狀況必須立刻停止。
「你還好嗎?」薇妮關切地問。「你的臉色好蒼白,來,喝一點我的茶。」
發覺三個妹妹都瞠目望著她,雅蜜接過茶杯兩大口一飲而盡。
「我們要在這裡住多久,雅蜜?」碧茜問。「我喜歡這裡勝過我們家。」
在雅蜜回答之前,蓓萍岔進來問:「你哪來這麼可愛的戒指?可以借我看嗎?」
雅蜜霍然起身。「失陪,我需要找某人把話說清楚。」她走過露台,急急步下弧形台階,走進花圃。
三個男人停在種滿天竺牡丹的石缸旁邊,她接近時聽到一些片段的談話:「......延伸現有的地基......」以及「......將紀氏俱樂部剩餘的石材運到這裡......」
他們談的一定不是瑞黎園,她越來越恐慌地想。他們一定不知道賀家的年金收入有多麼微薄,根本負擔不起重建的建材與工錢。
發現她的到來,三個男人轉過身來。衛斯克爵爺一臉的和善與關切,聖文森爵爺顯得很愉快,但是保持距離,凱莫的表情則是莫測高深,目光很快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
雅蜜點頭為禮。「日安,各位先生,」她武裝自己,不在注視凱莫黝黑的臉時畏縮。
「羅先生,我以為你已經離開。」
「我馬上就要返回倫敦。」
太好了,她忖想,這樣最好,但是一顆心卻痛苦地多跳了一下。
「一星期之內就回來,」凱莫從容補充的話卻令她驚訝。「帶著工程師和建築工頭來評估瑞黎園的情況。」
他尚未把話說完,雅蜜已開始搖頭。「羅先生,我知道我應該感激,但真的請勿費心。
我哥哥跟我會決定最好的作法。」
「以你哥哥的情況,無法決定任何事。」
衛斯克爵爺打斷他們的談話。「賀小姐,歡迎你們無限期住在巨石園。」
「爵爺,謝謝你的寬厚與慷慨。不過瑞黎園還在,我們會住那裡。」
「失火前的瑞黎園已不堪居住,」凱莫說。「現在這種情況,連流浪狗我都不放心讓它進去。那棟房子大部分都得剷平,剩下地基。」
雅蜜蹙眉。「我們可以搬進路口的警衛小屋。」
「那裡地方太小,擠不下你們一群人,而且那屋子也破爛不堪。」
「羅先生,這不關你的事。」
凱莫專注地看著她,目光裡的某種神情使得她畏怯而迷惑,五臟六腑也揪緊起來。
「我們需要私下把事情談個清楚,」他說。
「不,我們不需要。」看到三個男人彼此交換眼色,她所有的神經大聲發出警告。
「如果你允許,」衛斯克說道。「我們且先告退。」
「不,」雅蜜急急地說。「你們不必走,真的,沒有必要......」她的聲音無疾而終,因為根本沒有人真的徵求她的允許。
聖文森爵爺跟著衛斯克爵爺離開前對雅蜜低聲說:「雖然忠告通常不值得相信,尤其是我的......但是,賀小姐,人應該保持開放的心胸。千萬不要小看你有錢的丈夫。」他向她眨眨眼睛,隨衛斯克走向露台。
雅蜜如遭雷擊,只能擠出一句話:「丈夫?」
「我告訴他們,我倆已經訂婚。」凱莫溫和但堅定地挽住她的手臂,帶著她繞到紫杉樹籬的另一邊,不讓宅邸那邊的人看到他們。
「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確訂婚了。」
「什麼?」
他們在隱蔽的樹籬前站住,雅蜜駭然抬頭看他溫暖的榛色眼睛。「你瘋了?」
凱莫抬起她的手,直到日光把那枚戒指照得閃閃發亮。「你戴著我的戒指,你跟我睡覺,你已許下諾言。很多羅姆人會說我們已經結婚了,但為了確保合法性,我們仍將以外族的方式結婚。」
「才怪!」雅蜜猛地將手抽回,人往後倒退。「我戴著這枚要命的戒指,是因為我拔不掉!你說我已許下諾言,又是什麼意思?你要我跟著你說的那些羅姆話,是某種誓言嗎?你耍騙了我!那不是我真正的意思。」
「可是你真的跟我睡了覺。」
她羞惱交加地紅了臉,用衣袖抹過冒汗的眉毛。她霍地轉身,快步沿著深入花圃的石子路走去。「那也不具任何意義,」她扭頭說。
他輕易跟上她的步伐。「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性行為在羅姆人心目中是很神聖的。」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在倫敦勾引的那些淑女怎麼說?你跟她們睡覺的時候也很神聖嗎?」
「有段時間我染上外族人的惡習,」他無辜地說。「現在,我已經改邪歸正了。」
雅蜜橫他一眼。「你不想要這樣,你也不真的想要我。一個晚上不可能改變人的一生。」
「當然可以,」他伸手要拉她,雅蜜閃開,經過一座四周設有石板凳的美人魚噴泉。凱莫從後面抓住她,用力拉到身上。「不要再逃避我,聽我把話說完。我真的想要你,即使我明知如果跟你結婚,馬上就有一堆家人,包括一個自我毀滅的大舅子。還有一個脾氣跟受到刺激的熊一樣難搞的吉普賽小廝。」
「阿閔不是小廝。」
「你愛怎麼稱呼他都行,我能接受他是賀家不可分的一分子。」
「他們不會接受你,」她絕望地說。「我的家庭沒有地方容納你。」
「有,就在你的身邊。」
呼吸困難的雅蜜感覺他的手移到她的身體前面。雖然胸脯包在有襯墊的束腰裡,他輕壓的手依然令她悸顫。
「事情會成為大災難。」熱度從胸前往上升,蔓延到喉嚨與臉部。「你會怨恨我奪走你的自由......我會怨恨你奪走我的自由。我無法發誓服從你、接受你的決定,永逮都不再主張自己的意見——」
「沒有必要變成那樣。」
「是嗎?你能發誓絕不命令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
凱莫將她的臉轉過來面對他,手指輕抵在她發燙的皮膚上。他仔細思索這個問題。「不能,」最後他說。「我不能發這種誓,因為我會覺得有些事情是為了你好。」
以雅蜜的看法,這就是結論了。「我向來自己決定事情,我不會將決定權交給你、或任何人。」
凱莫以手指輕輕佻弄她的耳垂,沿著她的頸側移動。「在你做最後的決定之前,有些事應該想一想。事情不只關係到我們兩人。」雅蜜想從他身上移開,□他抓住她的腰不准她動。
「你的家人碰上了麻煩,甜心。」
「這不是新鮮事,我家向來都有麻煩。」
凱莫勉強承認。「但是情形正每況愈下,你最好趕快解決。即使嫁給羅姆人,也比你想靠自己一人扛這個爛攤子輕鬆許多。」
雅蜜想讓他明白她的拒絕跟他的吉普賽血統並不相干。
但是他湊向她的臉,再度說話。「嫁給我,我會重建瑞黎園,將它變成王宮。我們將它當成聘金的一部分。」
「什麼?」
「羅姆人的傳統,結婚之前新郎會給新娘家一筆錢,這也表示我將順帶解決里奧的債務——」
「他還欠你錢?」
「不是我,是其他債主。」
「噢,真是的。」雅蜜的胃往下墜。
「我會照顧你和你的家人,」凱莫繼續以無比的耐心說。「華服、珠寶、馬匹、書籍......
供碧茜上學......讓蓓萍參加倫敦社交季,為薇坭延請最好的醫生,她可以到世界任何醫院就醫。」他刻意停頓一下。「難道你不願意見到她恢復健康?」
「這樣說很不公平,」她低聲說。
「你只需把我想要的給我,就是最好的回報。」他的手移到她的腕部,沿著手臂的線條住上滑。一陣麻癢的快感從絲與毛料下面竄過去。
雅蜜極力讓聲音穩定。「我怎會覺得好像跟魔鬼做了交易。」
「不,雅蜜,」他的嗓音有如幽深的天鵝絨。「只是跟我。」
「我甚至不知道你想要什麼。」
凱莫的頭俯向她。「經過昨夜,我很難相信你這句話。」
「你可以用更便宜,而且絕對更不麻煩的方式,從無數女人身上得到那件事。」
「我只想從你身上得到那件事,只有你。」他短暫且略微不自在地暫停,露出扭曲的微笑。「那些曾經跟我在一起的女人......只是將我當成新鮮好玩的事物,一個跟她們的丈夫不同的男人。她們只要我在夜裡的陪伴,白天就成了陌路人。我永遠不能眼她們平起平坐,跟她們在一起我也從未獲得真正的滿足。跟你在一起,則完全不一樣。」
雅蜜閉上眼睛,感覺他的嘴在額上溫暖的愛撫。「是你不該跟已婚婦人勾搭,」她艱難地說。「如果你追求正經規矩的對象,說不定——」
「我的生活都在睹博俱樂部裡,」他的聲音裡有著笑意。「很難碰上正經的女人——眼前這位除外——而臣我跟正經規矩的女人一向處不好。」
「為什麼?」
他的嘴沿著她的臉側輕摩慢移。「我似乎會讓她們緊張。」
他的舌頭碰到她的耳垂,她震了一下。「我不——不明白為什麼。」
他玩弄著她的耳朵,用牙齒輕輕咬住耳朵外緣。「我承認嫁給羅姆人不容易,我們的佔有慾強,嫉妒心重,我們喜歡妻子永還不碰別的男人。你也不能在床上拒絕我。」他用一個
足以將鐵熔化的熱吻覆住她的嘴,舌頭深深探入。「不過話說回來,」他抬起嘴說。「你也不會拒絕。」又一個慵懶的長吻,然後凱莫在她的唇邊說:「而且會有那種備受寵愛的幸福表情,摩妮莎。」
雅蜜被迫攀住他以免跌倒。「你終究會離開我的。」
「我發誓我不會。我終於找到了我的阿千坦。」
「你的什麼?」
「終點站。」
「我不知道羅姆人有終點站。」
「不是每個人都有,不過顯然我是那少數人之一。」凱莫搖著頭不高興地嘀咕:「昨天在地上睡了一夜,我的背痛死了,我體內外族的那一半終於贏了。」
雅蜜低頭抵著他冰涼光滑的背心,不知如何是好地笑了一聲。「這太瘋狂了,」她含糊地低聲說。
凱莫將她擁得更緊。「嫁給我,雅蜜。你是我最想要的,你是我的命運。」一隻手移到她的腦後,拉住辮子與緞帶讓她仰起頭來。「答應我,」他輕咬她的唇,舔吮它們、開啟它們。「答應我,雅蜜,讓我不必再跟別的女人過夜。我會在屋裡睡覺,我會修剪頭髮。只要你喜歡,老天救我,我甚至願意帶著懷表。」
雅蜜覺得頭暈目眩,無法思考,無肋地仰仗他堅實的身軀所提供的支持。到處都是他,每一個呼吸、心跳、眨眼、顫抖。他呼喚著她的名字,聲音恍如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雅蜜......」凱莫輕輕搖著她,重複問一些話,直到她聽懂他是問,她的上一餐是什麼時候吃的。
「昨天,」她勉力回答。
凱莫的表情不是同情而是生氣。「沒吃東西又沒睡覺,難怪你快要昏倒。你連自己的基本需求都照顧不好,如何照顧別人?」
她想抗議,□是他不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只用強壯的手臂環過她的背部,推著她向房子走去,一路提醒她小心腳步。她彷彿使盡全副力氣才登上弧形台階。
他們走到頂層時,看見衛斯剋夫人站在那裡,黑色的明眸關切地打量雅蜜。「你好像快把烤麵餅嘔吐出來了,」她立刻道。「怎麼回事?」
「我向她求婚,」凱莫簡短地說。
莉琳揚起眉毛。
「我沒事,」雅蜜告訴她。「只是空腹太久。」
莉琳陪著凱莫將雅蜜帶往她妹妹的桌子旁邊。「她接受了嗎?」她問凱莫。
「還沒有。」
「呃,我不意外。一個女人不可能空著肚子思考婚姻大事。」莉琳很關心地看苦雅蜜。
「你的臉色很蒼白,要不要我送你進屋,找個地方躺下來?」
雅蜜搖頭。「謝謝你,不必了。抱歉,我出醜了。」
「噢,你沒有出醜。相信我,這兒的日常狀況就是這樣。」她微笑著給予安慰。「雅蜜,有什麼需要,請儘管讓我知道。」
凱莫帶著雅蜜來到妹妹的桌子。她感激地倒入椅中,面前擺著一盤裝滿火腿片、雞肉與各色沙拉的早點,還有一碟麵包。令她驚奇的是,凱莫莊她旁邊的椅子坐下來,切了什麼東西,用叉子叉住。
他將那口食物送到她的嘴邊。「先吃這個。」
她皺起眉頭。「我可以自己吃——」
叉子推進她的嘴裡。雅蜜一邊咀嚼一邊瞪他,嚥下食物,才說了「叉子給我」幾個字,他已將另一口送過來。
「如果你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凱莫對她說。「只好由別人代勞。」
雅蜜拿起麵包,咬了一口,雖然很想說她之所以睡眠不足和沒吃早餐都是他的錯。但是當著妹妹的面,一個字都不能出口。她吃著東西,感覺臉頰恢復了氣色。
她留意到週遭開始交談,幾個妹妹詢問瑞黎園的情況,以及還有什麼倖存之物。聽到蜂窩室原封不動,蜂群仍然旺盛熱鬧,妹妹們異口同聲的呻吟。
「我覺得我們永遠趕不走這些討厭的蜜蜂了,」碧茜喊道。
「我們會的。」凱莫說。他將手放到雅蜜擱在桌面的臂上,大拇指找到手腕內側細小的青色血管,撫摩著振動的脈搏。「我會確定每一隻蜜蜂都被清除。」
雅蜜沒有看他,用另一手端起茶杯,小心喝了一口。
「羅先生,」她聽見碧茜問道,「你要跟我姊姊結婚了嗎?」
雅蜜被茶一嗆,趕緊放下茶杯。拿起餐巾捂著噴氣又猛咳的嘴。
「別亂講,碧茜。」薇妮低聲說。
「可是她戴著他的戒指——」
蓓萍用手摀住碧茜的嘴。「不要說了!」
「我可能會,」凱莫回答道,他的雙眼閃著惡作劇的光芒。「我發現你們的姐姐很欠缺幽默感,而且一點也不懂得服從。從另一方面來說——」
一扇法式門扉被人撞開,伴隨著玻璃碎裂的巨響。露台上所有人都吃驚地抬起頭來,男士紛紛站起來。
「糟了。」薇妮低叫一聲。
那是阿閔,他硬撐著從病床爬了起來,身上裹著繃帶,頭髮凌亂,但是毫無孱弱無助的摸樣,反倒像頭抓狂的大公牛。黧黑的頭低低的,雙手握成巨大的拳頭。足以致人於死地的眼神直直瞪視著凱莫。
正是羅姆人因為家眷受到污辱、怒極而欲殺人的反應。
「噢,天哪,」雅蜜低聲說。
站在雅蜜椅邊的凱莫帶著疑問低頭看她。「你對他說了什麼嗎?」
想到沾血的睡衣與女僕的表情,雅蜜滿面通紅。「一定是僕人說閒話。」
凱莫認命地望向狂怒的彪形大漢。「可能是你走運,」他對雅蜜說。「我們的婚約很可能就要倉促結束。」
她想站起來,但是他將她壓回椅上。「不要介入,我不希望你因被波及而受傷。」
「他不會傷害我,」雅蜜短促地說。「他要宰的人是你。」
凱莫對上阿閔的眼神,緩緩從桌邊移開。「你想討論什麼事嗎?」他以令人稱許的冷靜問道。
阿閔用羅姆話回答,儘管只有凱莫聽得懂,但是大家都知道那顯然不是什麼好話。
「我要跟她結婚,」凱莫彷彿在安撫他。
「那更不行!」阿閔帶著殺人的眼神上前。
聖文森迅速介入兩人之間,他跟凱莫一樣,都有在賭博俱樂部平息糾紛的豐富經驗。他抬起雙手做出阻擋的姿勢,同時和氣地說:「不要緊張,大個子。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一個理性的方式解決你們的衝突。」
「滾開!」阿閔咆哮,否決了文明談判的提議。
聖文森愉快的表情並未改變。「你切中了要點,理性的方式最煩人了,我自己也總是能避則避。不過,我還是覺得不能在女士面前打起來,那會嚇到她們。」
阿閔燃燒似的黑色眼光投向賀家姊妹。在薇妮蒼白細緻的臉上多留了片刻。她很輕很輕地搖著頭,無聲地懇求他息怒,與三思而行。
「阿閔——」雅蜜沙啞出聲。這種場面太丟臉了,但是阿閔如此維護她的名聲,又讓她感動萬分。
凱莫輕碰她的肩要她住口。他鎮定地看著阿閔說:「不要當外族人的面吵鬧。」他朝後花園的方向扭個頭,隨即走向石砌台階。
阿閔遲疑地思考了一下,隨行而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8:23
第十七章
兩人消失不見時,衛斯克爵爺對聖文森說:「我們也許該遠遠地跟著,防止那兩人殺死對方。」
聖文森閒適地坐回椅中,搖了搖頭。他伸手去摸愛芬的手,開始玩她的手指。「相信我,凱莫能將情況控制得很好。他的對手或許比他高壯,但是凱莫在倫敦打滾長大,跟太多罪犯與兇惡的暴徒打過交道,他有絕佳的優勢。」
雅蜜並不擔心凱莫。凱莫與阿閔之間的戰鬥會像棍棒與長劍的格鬥......長劍憑借卓絕的優雅與靈巧,勢將得到勝利。但是這樣卻會導致不良的後果。賀家人,除了里奧,都非常愛阿閔,姊妹們不會輕易原諒傷害阿閔的人。特別是薇妮。
雅蜜望向妹妹,開始說一些安慰的話,因為她發現薇妮的表情不是害怕或無助,而是生氣。
「阿閔受了傷,」薇妮說。「應該臥床休息,而不是追著羅先生跑。」
「他不臥床休息又不是我的錯!」雅蜜懊惱低聲地說。
薇妮瞇起藍色眼睛。「你做了某些驚動大家的事,不管那是什麼,顯然都跟羅先生有關。」
一直在豎耳傾聽的蓓萍忍不住補上一句:「非常親密的事。」
兩個姊姊一起瞪著她說:「閉嘴,蓓萍。」
蓓萍皺起眉頭。「我一輩子在等雅蜜放棄她那保守拘束的作風,現在機會來了,我一定要看好戲。」
「我也是,」碧茜哀怨地說。「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我們到底在說什麼。」
凱莫帶頭沿著紫杉樹籬離開宅邸,來到一條往森林延伸而去的小路。他們停在一叢開滿黃花、穗狀葉莖有如瓶刷一般茂盛的金絲桃草旁邊。凱莫裝出輕鬆的姿態,鬆弛地交抱雙臂。他對這個人高馬大,怒氣沖沖,獨來獨往的同胞有些費解。
神秘的阿閔不願依附吉普賽部落生活,反而選擇忠心耿耿地擔任外族人的家僕。為什麼?他對賀家有什麼虧欠?說不定阿閔是羅姆人認定的不忠分子,從部落被驅逐了出去。如果是這樣,凱莫很想知道他究竟幹了什麼壞事而導致如此結果。
「你佔了雅蜜的便宜,」阿閔怒言。
「那不重要,」凱莫以羅姆話回答。「但是你怎會知道?」
阿閔伸縮著巨大的拳頭,彷彿想將他撕裂為二,而且只恨自己的眼神無法更凶狠、更激烈。「說英語,」他粗聲道。「我不喜歡那種古老語言。」
凱莫好奇不解地蹙起額頭,但是爽快地照做。
「女僕嚼舌根,」阿閔回答。「我聽見她們在房門外說話。你污辱了我的家人。」
「我知道。」凱莫的口氣很平靜。
「你配不上她。」
「這我也知道。」凱莫只是盯住他看,問道:「你對她有意思嗎?」
阿閔一臉怒色。「她是我的姊妹。」
「很好,因為我要她做我的妻子。據我所知,」凱莫將雙手攤開。「賀家沒有長期收入,我或許可以幫助他們。」
「他們不需要你的錢,瑞黎有年金。」
「你我皆知,瑞黎爵爺快不行了。他一旦嚥了氣,爵位就輪到下一個倒楣鬼,賀家四姊妹身無一技之長,你想她們的下場將會如何,那個病人又該怎麼辦?她需要接受醫療——」
「她不是病人!」阿閔面無表情,但是凱莫已經瞥見他臉上那一閃即逝的異樣神色,強烈而痛苦的情感。
顯然,凱莫忖想,阿閔並非將賀家四姊妹全都當成姊妹。也許關鍵就在這裡,也許阿閔偷偷愛著一個女人,但她太純真因而尚未發覺,而且身體孱弱致使成婚無望。
「阿閔,」凱莫慢慢地說。「你必須想辦法容忍我,因為我有能力照顧雅蜜和她的家人,而你不能。」他不理會阿閔那種愧為男人的表情,繼續以沉穩的口氣說:「我沒有耐心每一步都必須跟你打仗。假如你是真心替他們著想,要嘛你就離開,否則你就接受。我是不會走的。」
高大的的阿閔對他怒目以視時,凱莫幾乎可看出他心思的轉動。他正在衡量與選擇,他強烈地想打倒對手,但他更渴望為家人做出正確的決定,所以把憤怒壓抑下去。
「更何況,」凱莫說。「雅蜜如果不嫁給我,哪個外族人還會再追求她?你很清楚她跟我在一起會比較好。」
阿閔瞇超雙眼。「傅克禮傷了她的心,你奪走她的清白。你哪裡比較好?」
「因為我不會離開她。羅姆人對自己的女人忠心耿耿,」凱莫停住,數了五秒,才又刻意補上一句話:「這點你應該此我清楚。」
阿閔將憤怒的目光投向遠方。「要是你以任何方式傷害她......」他終於說道。「我會殺了你。」
「很公平。」
「無論如何我都可能殺了你。」
凱莫微笑。「說過要殺我的人,多到會讓你驚訝。」
「不,」阿閔說。「我一點也不驚訝。」
雅蜜緊張地在凱莫的房門前停步。房裡有聲響,抽屜開開關關,東西移來移去。她發現他一定正在準備動身離開。
巨石園的主客都很識相地在凱莫與阿閔回來之前便離開露台。雅蜜只瞧見阿閔回他的房間。阿閔看到她,深鎖的眉頭蹙得更緊,她張口想說句話或道個歉,但阿閔不讓她開口。
「那是你的選擇,」他低聲說。「但它對每個人都有影響。請你記住。」他在她說出任何一個字之前,把門關上。
雅蜜左右張望確定走廊沒人,這才輕似羽毛地敲了下門,進入房間。
凱莫正將一落折疊整齊的衣服放入床尾的男用皮箱。他抬頭看她,眼底出現一波幽深的溫柔。他充滿了活力,如此黝黑好看,皮膚宛如打磨得光亮無比的黑檀木。
雅蜜的喉嚨好緊,聲音微微顫抖。「我好擔心阿閔將帶著破碎的你回來。」
凱莫微笑地從床邊向她走去。「我毫髮無傷。」
雅蜜望著他結實迷人的身軀,感覺自己的體溫升高。她移向一旁,急切地開口說話。
「我思考過你先前說的每一件事,也有了決定。不過我首先要說明的是,我的決定與你個人的秉賦沒有關係,它們相當出色,只是——」
「我個人的秉賦?」
「是的、你的聰明才智,你的魅力。」
「噢。」
「不明白他的聲調為何如此奇怪,雅蜜不解地看他一眼,只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充滿了笑意。她說了什麼,讓他如此好笑?「你有沒有注意在聽?」
「相信我,凡是討論到我個人的秉賦,我總是非常注意。請繼續。」
她蹙眉。「羅先生,儘管我對你的提議感到非常榮幸,而且以目前的情況——」
「雅蜜,讓我們只說重點。」他的雙手按住她的肩膀。「你要嫁給我嗎?」
「我不能,」她虛弱地說。「我就是不能。我們並不合適,最明顯的是,我們根本是不一樣的人。你太衝動,一眨眼便做出改變人生的決定,而我則是一旦選定方向,就不會偏離。」
「昨夜你就偏離了方向,瞧,結果多麼美妙。」雅蜜那表情使得他咧嘴而笑。「我不是衝動,吾愛。我只是能夠明白,有些事情太過重大,不能依據邏輯來決定。」
「婚姻是其中之一?」
「當然。」凱莫伸手放在她的胸口,心臟猛跳之處。「你必須用這裡做決定。」
雅蜜只覺得在他溫暖的手下,胸口繃得好緊。「我認識你只有幾天,我們還是陌生人,我不能將一家人的未來交給連我都還不瞭解的男人。」
「一對夫妻可以結婚五十年都還互不瞭解。再說,你已經瞭解我最重要的部分。」
雅蜜聽見惱人的敲擊聲,起初以為是她狂急的心跳。但當凱莫將腳輕輕移入她借來的衣裙下碰到她的腳,她才發現又是她的腳在要命地打拍子,她費力地停住。
凱莫伸臂圈住她,另一手握住她的左手抬到嘴邊,雙唇刷過她因為拚命想拔下戒指而弄得紅腫的指節。
「戒指卡住了,」她抱怨道。「它太小。」
「它沒有太小,只要將手放鬆,它就會掉下來。」
「我的手很放鬆。」
「女孩啊,」他說。「你們每個都像紫竹林那麼僵硬。一定是束腰的關係。」他低頭,嘴唇找到她的,慢慢探索,引誘她開啟雙唇,追捕著她羞澀的舌尖。她發現他居然正動手解開背面的繫帶,慌張地扭動起來,但是上衣正面已經松垂下來,露出繃得緊緊的胸脯。
「凱莫......不要......」
「噓......」他溫熱興奮的呼息充滿她的嘴。「我要幫你拔下戒指,你不是想把它拔下來嗎?」
「拔下戒指跟弄開我的束腰沒有關係——」束腰的邊帶分開來,露出豐滿的胸部。「這樣沒有幫肋。「她想將被解開的內衣拉攏,但是動作笨拙彷彿沈在水裡的人。
「對我很有幫助。」凱莫的手滑進她的底褲後面,她窘得猛烈扭動,衣服加速往地板溜下去。
「我必須在白天看看你。」凱莫的嘴輕輕追逐,飢渴地移過她的喉嚨與肩膀。「摩妮莎,你是最美的女人......最美的......」他的動作越見急躁,使勁拉扯的結果甚至扯開了幾處縫線。
「不要這樣,這件衣服不是我的。」雅蜜焦急地說,手忙腳亂脫除借來的衣服,免得它們慘遭撕裂。她聽見一陣腳步聲沿著走廊而來,經過關住的房門而去。可能是僕人。但會不會有人瞧見她溜進凱莫的房間,萬一有人正在找她?「凱莫,求求你,現在不行。」
「我會很溫柔。」他將她從脫掉的衣堆中抱起來。「我知道在你的第一次之後這樣還太快。」
他將她抱到床上,她猛搖頭,雙手揪住內衣不讓它移位。她壓低聲音說:「不,不是那個。我們會被人發現,被人聽見,被人——」
「放手,蜂島,讓我幫你脫下來。」他溫和地說,但是雙眼發出炙烈的火光,「放手,不然會被我撕破。」
「凱莫,不要——」
她的話被裂帛一聲打斷,他將內衣從正面完全撕開,細緻的布料從她的身體兩側滑下去。
「你把它毀了,」她不敢置信地說。「我怎麼向女僕解釋?我怎麼把束腰再穿回去?」
凱莫把殘餘的內衣從她身上扯開,臉上毫無歉意。「脫掉底褲,不然我把它也撕了。」
「天啊。」眼看無法阻擋他,雅蜜趕緊照做。「把門鎖上,」她滿臉通紅地低語。「求求你把門鎖上。」
微笑掠過凱莫的嘴,他離開床鋪走向房門,邊走邊脫掉背心與襯衫。他用鑰匙將門鎖好,不慌不忙地回到床邊,看到她鑽進被褥下似乎覺得很好笑。
他半裸地佇立在她面前,馬褲鬆鬆地掛在腰下。雅蜜將眼光從那緊實而光滑的胸膛移開,在冰涼的床單之間發抖。「你將我逼入非常麻煩的位置。」
凱莫脫好衣服,鑽進被窩裡。「我知道一些你會比較喜歡的位置。」
她整個人被拉到他身上,他的身體龐大且出奇的溫暖。他用雙手撫摸過她,發現她仍穿著襪帶與絲襪。凱莫消失在蓋被下,寬闊的肩膀頂起床單、毛毯與天鵝絨的床罩。
雅蜜想坐起來,卻在感覺他的嘴貼在她腿間柔嫩的皮膚上時,呢喃出聲倒了回去。他解開襪帶,讓它滑落,然後以慢得折磨人的速度將絲襪往下卷,雙唇跟著收攏的絲襪緩緩而下、舌頭伸人她膝後的凹處......滑過肌肉緊繃的小腿......來到敏感的足踝側邊。絲襪從她蜷起的腳趾被輕輕拉掉。感覺他濕熱的嘴含住她的腳趾時,她差點叫出來。他一次吸吮及舔弄一個趾頭,直到她的腳麻癢而抽搐。
等到第二支絲襪褪下時,雅蜜已經開始冒汗。她用力將被褥從過熱的皮膚推開,乳尖因暴露在冷空氣中而縮緊。凱莫推開她的雙腿,勾在他堅硬的危膀上。他的手指穿入茂密的卷毛,輕柔地吻她,舔入又熱又緊的密處,緩慢旋轉與舔弄。她覺得太超過了......又覺得還不夠......因輕彈慢攏的折磨而全身繃緊。
他一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柔緩地晝圈。「甜心,輕鬆地躺好。」
「我不——不能。噢,請你快一點!」
凱莫低聲笑,啟開的雙唇拖過她敏感的肌膚,用舌頭晝著她、弄濕她,然後在潮濕的卷毛上吹氣。「我慢一些,你比較舒服。」
「不,我不會。」
「你怎麼知道,這不過是你的第二次。」
他再次使用舌頭,她小小呻吟了一聲。「我已經受不了了。」
他甜美至極地舔過她,深入地進入她,直到她呻吟喘息,他溫熱的呼吸吹拂著她。他抬起身體,移到她結識光滑的腿上,結結實實滑入她的體內。那種充滿的感覺使得她震驚地倒
抽一口氣,指甲戳入他的肩膀。
凱莫暫停,低頭用擴大的眼瞳看著她,金光閃耀的瞳仁四周鑲著深不可測的黑影。「雅蜜,吾愛......」他的吻帶著鹹味與親暱的味道。「你可以讓我再進去一點嗎?」
她竭力在迷亂的快感中思考,用力搖一下頭。
他的嘴角因為微笑而往內凹,低聲如耳語:「我覺得你可以。」
他的雙手移過她身上,熱切的指尖滑到兩人相連的地方。他推進她的體內,節奏緩慢地動著,他的手出奇地溫柔,在慢條斯理的抽動中適時撫弄。她喘著氣拱起身體讓他進得更深再更深。
每次他一推入,他的身體便美妙無比地摩擦她的身體,她開始熱切地抬高自己,期待每一次撞擊,為每一次撞擊而喘息,快感一層層往上堆,直到眩目的狂喜高潮噴上來......一波......又一波......她感覺他開始撤出,不禁呻吟並用雙腳纏住他的臀部。
「雅蜜,」他喘著氣。「不,讓我......我必須......」他顫抖著,被她的身體束緊並壓縮,無法控制地在她體內爆發出來。
凱莫抱著她轉為側躺,兩人依然相連。他低聲說著羅姆話,儘管雅蜜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感覺都是些讚美的話語。身體因愉悅與篩疲力盡癱軟著,雅蜜將頭靠在他堅實的二頭肌上,感覺到他依然在體內深處不時扭動和抽搐一下時,不禁屏住呼吸。
凱莫伸出手指夾住她左手那只印戒,輕易地取了下來交給她。「拿去。雖然我比較喜歡你戴在手上。」
雅蜜張大了嘴,先看自己的手,再看戒指。然後她遲疑地將戒指套進同一支手指,它順利滑過指節又退出來。「你是怎麼弄的?」
「我幫助你放鬆。」他的一隻手哄誘似的撫過她的背脊。「戴回你的手指,雅蜜。」
「我不能。這樣表示我接受了你的求婚,但是我並沒有。」
凱莫像貓一般伸展,再度將她翻過來平躺,但是他的身體重量則用雙肘撐住。感覺到體內的他仍然堅挺,雅蜜倒吸一口氣。「你不能在跟我睡了兩次之後還拒絕嫁給我。」凱莫低頭吻她的耳朵。「我已經失去清白,」他一路吻到她耳垂後方細嫩的地方。「而且覺得自己好廉價。」
儘管事情很嚴肅,雅蜜仍差點笑出來。「拒絕你是幫你大忙,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
「如果你現在就將這只該死的戒指戴回去,我立刻就感謝你。」
她搖頭。
凱莫往她體內挺進了些許,使得她驚喘。「那我個人的秉賦怎麼辦?誰來照顧它們?」
「你自己就可以——」她扭向旁邊將戒指放到床邊的小几上。「照顧自己。」
凱莫跟著她移動。「有你共襄盛舉,我會更加滿足。」
他伸手要取回戒指,在她身上的身體拉長並抬高。她感覺仍留在她體內的他更堅硬也更厚實,他的慾望好似得到新的動力,這讓她因驚訝而緊張起來。
「凱莫,」她發出抗議。望著關閉的房門,她抓住他的手腕,試圖阻止他去拿戒指。他開玩笑地與她拉扯與揪扭,直到兩人在床上整個地轉了個圈,她再度躺在他的身體下面。
現在他激情勃起,以緩慢的推進逗弄著她。雅蜜在他的身體下面蠕動,他低頭吻她的胸脯,她推著他黑色的頭。「可是......我們才剛結束......」
凱莫抬起頭。「羅姆人......」他開口好像準備解釋,但又趴回她身上。如果他的語氣有幾分歉意,他那連續不斷的入侵與深入的愛撫,根本毫無悔意,沒多久她的抗議即化為小貓似的呻吟。
他一次次猛烈地衝刺將雅蜜帶往爆發的邊緣,她用雙臂與雙腿試圖將那堅實的男性軀體完全擁住。他在她即將抵達高峰之前將她轉為俯臥,她難受地以為他決定打住,但是他的身體壓覆上來,用膝蓋將她分開,交互低聲說著英語和羅姆話,讓她聽懂他說這樣不會弄痛她
,會舒服一些,她喃喃說著好的、好的,他以不可想像的深度滑進去,在她本能地想躲避時握住她的髖部。
她垂著頭,抵在床單上的喘息聲含糊不清。他的手伸到她的私處,張開手指搗住柔滑的犁溝。歡悅一波波泛過,一波比一波更強、更高,直到她顫慄、吟歎,淹沒於其中。
凱莫突然撤出,呻吟著爆發在床單上。那股落空難受的感覺,使得雅蜜震鸞而不知所措,肌肉因為需要他回到體內而悸動。他伸手在她的臀部溫暖地畫著圈後將她壓下來。
「你會得到我的,」凱莫耳語道。「你會得到我的,蜂鳥。我是你的命運——即使你到現在還不願承認。」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8:40
第十八章
凱莫走後,雅蜜發現自己沒精打彩地在諾大的莊園裡遊蕩。
宅邸很安靜,每個人都回到自己的房間午休。伯爵夫婦與聖文森夫婦的行前準備已經打點妥當,明天早上他們即將前往布里斯托,住進莉琳的妹妹與妹婿——也就是黛西與施墨修——的家中,陪伴最後兩周待產期的黛西。
莉琳急於前去探視與她極為親近的妹妹。「她在整個懷孕過程都相當健康,」莉琳很驕傲地告訴雅蜜。「黛西壯得像匹馬,不過她的身材非常嬌小,她的丈夫則非常高大,」她悶悶不樂地補充。「這表示嬰兒有可能過大。」
「責怪人家長得高大,實在沒有道理。」坐在妻子身邊的衛斯克爵爺簡潔地指出。
「我又沒有怪他,」莉琳抗議。
「你有這種念頭,」伯爵說道,莉琳拿起一隻靠枕作勢要打他,但兩人深情款款地相視一笑,夫妻間的戰火就此煙消雲散。
莉琳將注意力轉向雅蜜。「我們不在,你和家人沒有問題吧?我很不喜歡丟下尚未解決的事就此離開,閔先生的傷勢也還沒好。」
「我想阿閔很快就會痊癒,」雅蜜信心十足地說。阿閔來到賀家這些年從未生病。「他非常強壯。」
「我已交代醫生每天都來一趟,」衛斯克說。「你們若有任何困難,送個信到市裡斯托。那裡不遠,我會立刻趕回來。」
天知道他們怎會如此幸運,竟有莉琳與衛斯克這樣的好鄰居。
此刻當雅蜜走過藝廊,目光在畫作與雕塑之間移動,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內心有股可怕的空洞,不知如何驅除。那種感覺不是飢餓、害怕或憤怒,也不是疲憊或憂懼。
那是孤單。
胡說,她斥責自己,大步走向面對側花園的長排窗戶。外面開始下雨了,濕冷的雨珠不斷落到地面,形成一道道泥流衝向懸崖與河流。你不可能孤單,他離開不過半天,何況全家人都在這裡,你根本沒有理由孤單。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這種不是隨便找個人陪伴便能化解的孤單。
她歎口氣,將鼻子抵在冰涼的窗玻璃上,雷聲在窗外轟隆大作。
哥哥的聲音從藝廊的另一端傳過來。「媽媽總說,那樣會把鼻子壓扁。」
雅蜜後退,對走過來的里奧微笑。「她那樣說只是不要我弄髒玻璃。」
里奧面容憔悴,眼神空洞,蒼白的皮膚與凱莫那紅花草蜂蜜般黝黑的膚色形成強烈的對比。里奧穿著借來的衣服,質地考究,而且顯然是訂做服裝,一定是聖文森爵爺的。只不過穿在聖文森優美修長的身上極為瀟灑的服裝,卻繃在里奧臃腫的腰部與浮腫的頸項。
「希望你的感覺比你的外表好一點,」雅蜜說。
「只要我能找到一些像樣的飲料提神,我的感覺就會更好。我向僕人要了好幾次葡萄酒或烈酒。但這些僕人好像個個心不在焉。」
她蹙起眉頭。「這時候就喝酒太早了吧,里奧。」
他從背心掏出懷表,瞇眼看表面。「現在是孟買時間的八點鐘,身為一個對國際性事物有興趣的人,我有資格以外交的理由喝點酒。」
以往雅蜜會很無奈或生氣,但此時望著哥哥,看到他煩躁的表面下那槽失落輿難受,不由得感到憐憫。她走向前張開雙臂擁住他,心想不知如何才能拯救他。
里奧被這衝動的動作嚇了一跳。他靜止不動,既沒有回抱也沒有退開。他抬起雙手放在她的肩上,將她移開。
「我就知道你今天的感情會有點脆弱,」他說。
「是的,因為......發現自己的哥哥差點被燒死,任何女人都會很激動。」
「我只是稍微烤焦罷了。」他用那種奇怪的明亮眼神看她,完全不像她認識了一輩子的哥哥。「倒是你的改變比我大很多。」
雅蜜立刻知道他要說什麼。她小心地從他面前轉過身,假裝眺望附近的山巒、雲團與銀色的小湖。「改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跟羅先生玩的捉迷藏遊戲。」
「誰告訴你這件事?僕人嗎?」
「阿閔。」
「我不敢相信他竟敢——」
「他和我有史以來第一次有共識。等阿閔傷勢好一點,我們立刻就回倫敦,先住進盧裡奇旅館,直到找到合適的住所——」
「盧裡奇旅館非常昂貴,」她說。「我們負擔不起。」
「不要爭論,雅蜜。我是一家之主,由我做決定。能得到阿閔的全力支持,花再多錢都值得。」
「那你們兩個就去死吧!我不聽你的命令,里奧。」
「這次你非聽不可,你跟羅先生的戀情結束了。」
雅蜜覺得淒苦又氣憤,從他面前轉過身去,生怕自己口出惡言。過去這一年,有多少次她盼望里奧能負起一家之主的責任,對每件事出點意見,對自己以外的人付出一些關懷,沒想到激發他採取行動的竟然是這件事。
「我很高興,」她用充滿惡兆的平靜口吻說。「你對我個人的戀情這麼有興趣。現在或許你該將興趣展展到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像是瑞黎園如何與何時重建,怎麼改善薇妮的健康狀況,碧茜上學的問題,還有蓓萍——」
「你休想這麼容易就引開我的注意力。真是的,老妹,你就不能找個等級相當的對象廝混嗎?你的眼光真的低落到跑去跟個吉普賽人上床?」
雅蜜的嘴掉了下來,突然轉身面對他。「我不敢相信你說出這種話。我們自己的兄弟也是吉普賽人,阿閔他——」
「阿閔不是我們的兄弟。不過他剛好跟我意見相同。那人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雅蜜頭暈地跟著說,一步步倒退直到肩膀貼到牆上。「怎麼說?」
「這不需要解釋吧?」
「需要,」她說。「我覺得需要。」
「羅凱莫是個吉普賽人,雅蜜,他們是一群生性懶惰、四處遊蕩的浪民。」
「你自己從未動過一根手指,竟敢說出這種話?」
「我不需要工作,我現在是貴族,只要我存在,一年就有三千鎊的收入。」
跟一個瘋子吵架顯然毫無意義。
「在這一刻之前,我本來都無意跟他結婚,」雅蜜說。「不過,現在我開始認真考慮家中至少有個理智男人的好處。」
她輕蔑地看他。「原諒我不受你那些威權的左右,里奧,也許你該用到別人身上。」
她離開藝廊的時候,雷聲轟隆,大雨傾盆打在窗上。
凱莫趁著前往倫敦的途中停在河邊,想於離開漢普郡之前再看看瑞黎園。他對如何處理這個地方頗有些為難。房子勢必得重建,既是貴族限定繼承的產業,自當保持良好的狀態。
而且凱莫也喜歡這個地方,覺得它很有可造之處,如果剷平四周坡地,做好景覲設計,建築物本身經過適當的設計與建造,瑞黎園將會是一顆明珠。
然而賀家能保住瑞黎的爵位多久卻是一大疑問。如果一切要靠里奧,那就沒戲唱了,他的健康與壽命是很值得商榷的問題。想到這位即將成為姻親的人,凱莫吩咐車伕等候,冒著大雨走向搖搖欲墜的房子。他並不特別在乎里奧是死是活,但是雅蜜的感受卻事關重大,凱莫會盡一切力量免除她的悲傷與憂愁。也就是說,他會幫忙保住她哥哥毫無價值的一條命。
房屋內部被煙燻黑且坍塌下陷,活像一頭原本英姿勃發的野獸因慘遭毒打而奄奄一息。
他想著什麼樣的建築師可重建此地?房屋結構能保住多少?想像整棟屋宇完全整建好並粉刷之後的景象,明亮、迷人、帶著古怪的風格,就像他的賀家人。
想到雅蜜的幾個妹妹,他的嘴角牽動一抹微笑。喜歡她們並不難。真奇怪,在這個地方落腳、成為一家人的念頭竟然這般迷人,他覺得與他們有那種......結成一個氏族的感覺。說不定衛斯克說得對,他永遠無法忽視自己那愛爾蘭的一半根源。
他在大廳停住,聽見樓上傳來吵雜的聲響,好像有人在槌打木頭。他的後頸發麻。誰會在這裡?這入侵者是人是鬼?迷信與理智開始交戰。他小心翼翼地上樓,腳步迅捷無聲。
他在樓梯頂停住,豎耳傾聽。槌打聲在某個房間再度響起,他走到半開的門邊一探究竟。房間裡的神秘怪客肯定是個人,凱莫瞇起雙眼,認出了傅克禮。
傅克禮拿了把鐵撬,顯然試圖撬開牆上一塊鑲板,可惜那塊木頭無動於衷。他白費了一番力氣後,氣得扔下鐵撬低聲咒罵。
「需要幫忙嗎?」凱莫問。
傅克禮差點從鞋裡跳出來。「什麼鬼——」他瞪大雙眼猛然轉身。「可惡!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正想問相同的問題。」凱莫交抱雙臂,靠著門柱,思索地望著另一個男人。「我在前往倫敦的途中決定過來一下。鑲板後面有什麼?」
「沒什麼。」建築師沒好氣地回答。
「那你幹麼要撬開它?」
傅克禮已經回過神,俯身拾起鐵撬。他閒散地拿著它,但只要稍微使個勁,那把鐵撬輕易就能成為武器。凱莫保持著放鬆的姿勢,視線未曾離開傅克禮。
「你對建築與設計瞭解多少?」傅克禮問。
「不多,不過我偶爾做點木工。」
「沒錯,你們族人偶爾會做點修修補補的粗工,說不定還能蓋屋頂,不過絕不可能蓋房子。你們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待到工程完成,不是嗎?」
凱莫讓自己的口吻客氣到挑不出毛病。「你是特別指我,還是指一般羅姆人?」
傅克禮緊握住鐵撬向他走去。「那不重要。回答你先前的問題,我在檢查房屋,評估損害,思索一些重新設計的想法。為了幫賀小姐。」
「她有請你檢查房屋嗎?」
「身為賀家、尤其是賀小姐的老朋友,我把這件事當成我的責任。」
那句帶著擁有意味的「尤其是賀小姐」,差點粉碎凱莫的自制力,但是向來以從容鎮定自詡的他,立刻化解敵意。「也許,」他說。「你該先問問賀小姐。你的幫忙看來並不需要。」
傅克禮的臉色一沉。「你有什麼權利代賀小姐和她的家人說話?」
凱莫看不出有遮掩的必要。「我快要跟她結婚了。」
傅克禮的鐵撬差點掉下去。「少胡扯,雅蜜不可能嫁給你。」
「為什麼不可能?」
「老天,」傅克禮不可思議地大叫。「你居然問這種問題?你不是與她身份相當的紳士,而且該死的,你甚至不是真正的吉普賽人,你是個混血兒。」
「但我照樣要跟她結婚。」
「我會先宰了你!」傅克禮吼道,向他跨一步。
「放下鐵撬,」凱莫平靜地說。「否則我會讓你的手臂脫臼。」他衷心希望傅克禮出手,可惜讓他很失望地,傅克禮將鐵撬放到地板上。
建築師瞪著他。「等我跟她談過之後,她就再也不會要你了。我會讓她明白人們將怎樣議論一個跟吉普賽人胡搞的淑女。她還不如去跟一個夫,一隻狗,一個——」
「一針見血,」凱莫說,對傅克禮露出存心激怒他的和藹笑容。「不過有趣的是,賀小姐上回跟一位與她身份相當的紳士談戀愛,會不會就是導致她如今對羅姆人更有興趣的原因?這件事讓你很難得到好評。」
「你這自私的畜生,」傅克禮低聲道。「你會毀了她,你一心只想將她拉到跟你一樣低劣的等級。如果你真的在乎她,最好永遠消失不見。」
他沒再多說,只從凱莫身邊衝過去。下樓的腳步聲隨即消失不見。
凱莫留在空蕩蕩的門口許久,內心翻騰著怒氣以及對雅蜜的關切,甚至更糟——還有罪惡感。他無法改變身份,也無法為雅蜜抵擋嫁給吉普賽人為妻將遭受的各方微言。
但是如果他讓她孤單地在這無情的世間奮鬥,那他更不是人。
晚餐桌上非常沉悶,衛斯剋夫婦與聖文森夫婦已經啟程前往布里斯托,里奧跑到村裡的酒館尋找娛樂。雅蜜無法想像淒風苦雨的夜裡能有什麼快樂,□里奧可能太想要找到比較能同情他的人吧。
阿閔仍留在房間,幾乎整天都在睡覺。他很少這樣,所以賀家姊妹都很擔心。
「他多休息應該是好事,」蓓萍說。無聊地在餐桌布上將幾塊麵包屑推來推去,一名僕人趕緊拿著餐巾與銀器過來為她清掉麵包屑。「這樣可以幫助他更快復原,是吧?」
「有沒有人看過阿閔的肩膀?」雅蜜望向薇妮。「大約是換藥的時間了。」
「我去,」薇妮立刻說。「順便把晚餐端去。」
「碧茜可以陪你去,」雅蜜建議道。
「我端個餐盤沒有問題,」薇妮抗議。
「不是那個......我是說,你一個人到阿閔的房間不恰當。」
薇妮顯得很驚訝,扮了個鬼臉。「我不需要碧茜跟去,那只是阿閔。」
薇妮離開餐廳後,蓓萍看著雅蜜。「你覺得薇妮是否已經知道他——」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一直都不敢提,我不希望給她那種念頭。」
「希望她不知道,」碧茜開了口。「她要是知道會很傷心。」
雅蜜和蓓萍取笑地看著妹妹。「你知道我們在說什麼嗎?」雅蜜問。
「知道啊,阿閔愛薇妮,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從他幫她洗窗戶的事看出來的。」
「幫她洗窗戶?」兩個姐妹異口同聲問。
「是的,那時我們還住在櫻草莊。薇妮的房間有扇窗,窗外有一棵大楓樹——你們記不
記得?猩紅熱過後,薇妮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起床,虛弱到連一本書都拿不動,只能躺在床上看樹上的一個鳥窩。她看著小燕子從出生到學飛,有一天她抱怨窗戶太髒,幾乎看不到外面,天空也變成灰色。從那時開始阿閔便將窗戶擦得一塵不染,有時還爬到梯子上洗外面的窗戶,你們知道他有多怕高。你們從來沒看過他洗窗戶嗎?」
「沒有,」雅蜜雙眼刺痛,差點說不出話。「我不知道他做過那種事。」
「阿閔說。天空應該永遠為她保持蔚藍。」碧茜說。「我就是那時候知道他......蓓萍,你在哭嗎?」
蓓萍用餐巾擦眼角。「沒有,我只——只是吸進胡椒粉。」
「我也是,」雅蜜擤著鼻子說。
薇妮端著盛有墩肉湯、麵包與茶的輕便餐盤,走向阿閔的房間。說服廚房女僕讓她自己端托盤非常不易,她們很不願意讓衛斯克爵爺與夫人的客人端任何東西,但薇妮深知阿
閔不喜歡陌生人,加上他因受傷而特別脆弱,很可能會表現得暴躁而頑固。
最後取得折中:女僕將餐盤端到樓梯頂,薇妮從那裡接過去。
走近阿閔的房間時,薇妮聽到東西砰然撞到牆上的聲音,加上只可能是阿閔發出的恐嚇咆哮,她蹙起眉頭,在走廊上加快腳步前進。一名女僕氣沖沖地從阿閔的房間出來。
「我再也不來了,」那女僕氣得滿臉通紅地叫道。「我進去為壁爐撥動煤炭和添加木柴結果那個可怕的吉普賽人不但大肆叫囂,還用茶杯丟我!」
「天啊,對不起!你有沒有受傷?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他沒丟中,」女僕有幾分得意。「藥水讓他變得跟電報街的警察一樣神志不清。」電報街是倫敦知名的一條路,路上全是鴉片館。「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進那個房間。只要你走到他碰得到的地方,他就會把你撕成兩半,那個畜生。」
薇妮關切地皺眉。「好的,謝謝你,我會小心。」藥水......醫生一定是開了麻痺燒傷劇痛的強效給他,其中可能摻有鴉片劑和酒精。因為阿閔從來沒吃過藥,甚至滴酒不沾,對藥劑的反應特別強烈。
薇妮進了房間。用背部推上房門,走過去將餐盤放到床邊小几。阿閔的吼聲將她嚇了一跳。
「我叫你出去!」他大叫。「叫你——」當她轉過來面對他時,他噤了聲。
薇妮從未看過他這副樣子:面孔脹紅,不知所措,黑眼微微失焦。他側躺著,白色襯衫敞開著,露出厚厚的繃帶邊緣和古銅色般發亮的肌膚,緊張而暴怒的模樣,一如她母親曾經保守說的「獸性畢露」。
「奇威,」她輕輕叫他的名字。
他們曾經交換條件,就在她染上猩紅熱、他要她吃藥那時候。薇妮不肯吃,直到他說願意把名字告訴她。她答應絕不告訴任何人,而且真的信守承諾。但,他可能以為她已經忘了。
「躺好不要動,」她柔聲催促。「沒有必要發脾氣,你把那個可憐的女僕嚇得半死。」
阿閔遲鈍無力地看著她,雙眼無法聚焦。「他們對我下毒,」他告訴她。「把藥水灌進我的喉嚨。我的頭好昏,再也不要吃藥了。」
薇妮只想寵愛與悉心照料他,□依然先扮演嚴格的護士。「不吃藥情況會更嚴重。」她坐到床墊邊緣,抓起他的手腕,他的手臂又硬又重地橫在她的膝上。她將手指壓在他的腕部,臉上不動聲色。「他們給你喝了多少藥水?」
他的頭歪垂。「太多了。」
薇妮無聲地同意,感覺他的脈搏極其微弱。她放開他的手腕,試他額頭的溫度。燙得很。他發燒了嗎?她的憂慮頓時加重。「讓我看看你的背部。」她想移身,但是他抬起手將她冰涼的手用力壓在自己額前,不肯放開。
「好熱。」他合上眼睛說。
薇妮坐著不動,感受著他,身邊這副充滿陽剛的男性軀體,在她的手心下燙熱的光滑皮膚。
「不要進入我的夢中,」阿閔呢喃道。「你在這裡我睡不著。」
薇妮縱然自己撫摸他,撫摸那濃密的黑髮,及不似平日那般陰沈與嚴峻的英俊臉龐。她嗅到他的皮膚、汗味、呼吸裡散發出鴉片劑的甜味,以及辛辣的蜂蜜氣味。阿閔一向將臉剃得乾乾淨淨,但現在他滿面的鬍髭輕刮著她的手心。她想將他像小男孩般擁入臂彎,摟在胸前。
「奇威......讓我看看你的背。」
阿閔忽然移動。即便虛弱依然迅捷而有力,甚至由於藥物的麻醉而比平日充滿更多的攻擊性。平常他對待薇妮總是溫柔得幾近誇張,彷彿她是一吹就散的蒲公英毛絮,但此刻他卻使出強勁的力道抓住她,將她拖到床墊上。
他重重呼吸,眼神呆滯但好鬥地瞪著她。「我叫你不要進入我的夢中。」
他的臉有如古代戰神的面具,美麗而粗獷,雙唇下微微露出動物般雪亮的牙齒。
薇妮吃驚、興奮,還有那麼一絲懼怕......但他是阿閔,她望著他,些微的懼怕油然化解。她將他的頭抱近,他吻了她。
她向來以為他的吻會是粗魯、急切、熱情而有力,沒想到他的雙唇極為柔軟,用那種陽光般的溫暖、夏曰小雨般的甜美輕摩著她。她驚喜地張開嘴,臂彎裡充滿堅實而沉重的他,他的身體壓到她皺成一團的裙子上。熱情騷動的新發現使薇妮忘了一切,不自覺地伸手抱住
他的肩膀,直到他疼痛地瑟縮起來,她才感覺到手掌下那厚厚的繃帶。
「奇威,」她微喘著。「對不起,我......不,不要動,休息。」她放鬆雙臂輕摟著他的頭,他吻她的喉嚨時輕輕打著哆嗦。他在她起伏柔和的胸前磨蹭,將臉頰貼在她的上衣裡歎了一口氣。
過好久沒有動靜,她的胸部在他沉重的頭顱下起落,她遲疑地叫他:「奇威?」
回答她的是微微的鼾聲。
生平第一次被男人親吻,她悲傷地想,她卻將他弄睡了。
薇妮從他的身體下面掙扎出來,掀開被子,拉住他的襯衫下擺,亞麻布料粘在他強壯的背部。她將襯衫一路掀上去,塞在無領的領口,小心翼翼拉開繃帶邊緣,棉紗布粘膩膩的,有股蜂蜜的臭味。她傻眼地看著那片紅腫發炎的燒傷。醫生說傷處會結痂,可是這片滲著血
水的傷口絲毫沒有要痊癒的樣子。
薇妮瞧見他的背部側邊有侗黑色記號,好奇地蹙超眉頭,將他的襯衫拉得更高一些。入眼所見的東西,使得她屏住呼吸,睜大眼睛。
儘管阿閔高大而魁梧,但他出奇的羞怯。家人經常因為他只肯獨自洗澡,甚至做粗活也打死不肯脫掉襯衫而取笑他。
原因就在這裡嗎?一個奇怪的記號,有何涵義?它可能透露著什麼過去?
「奇威,」她迷惘地耳語,手指拂過他肩上那個記號。「你究竟藏著什麼秘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9:10
第十九章
翌日早晨,雅蜜一醒來便聽到蓓萍趕來通知的壞消息:里奧昨夜沒有在自己床上睡覺,不見蹤影;然後是阿閔的情況惡化了。
「里奧老哥,」雅蜜怨歎道,從床上爬起來拿睡袍和軟鞋。「他從昨天中午開始喝酒,肯定不會停止。我實在很擔心他在哪裡、有沒有出事。」
「要是他溜出宅邸......噢,我不知道......絆到樹根或怎麼樣?我們該請園丁或產業管理人幫忙找找他嗎?」
「老天,真是丟瞼!」雅蜜將睡袍往頭上套,迅速扣好扣子。「我想應該要,□不能要所有人都去,我實在不願因為我們的哥哥不知自制,而增加他人的工作負擔。」
「他在悲傷的情緒中,雅蜜,」蓓萍心平氣和地說。
「我知道,可是老天幫我,我已經厭倦他的悲傷,而說出這種話讓我更難過。」
蓓萍同情地看她,張臂擁住了她。「你用不著難過,你總是在替他收拾爛攤子,還包括其他每個人的。假如我是你,我也會累。」
雅蜜也擁抱妹妹一下,歎著氣後退。「我們稍後再擔心里奧的事,現在我更關心阿閔。早上你看過他嗎?」
「沒有,不過薇妮有。她說他開始發燒,而且傷口並沒有好轉,我猜她可能陪了他一整夜。」
「那她現在一定累倒了,」雅蜜生氣地說。
蓓萍皺眉躊躇。「雅蜜......我不知道現在告訴你是對還是錯......樓下僕人有點小騷動,好像有些銀餐具不見了。」
雅蜜走到窗前,懇求似地望著烏雲密怖的天空。「親愛慈悲的上帝,請不要是碧茜幹的。」
「阿門,」蓓萍說。「不過很可能就是。」
雅蜜有種無法承受的感覺,絕望地想,我失敗了,房子毀了,里奧不是失蹤就是送了命,阿閔身受重傷,薇妮生病,碧茜就要被抓去坐牢,而蓓萍注定要當嫁不出去的老處女。但
是她開口說:「先去看阿閔。」隨即俐落地步出房間,蓓萍匆匆眼著她走。
薇妮守在阿閔的床邊,累到幾乎坐不直,臉色發白,雙眼充血,全身似乎快垮下來。她已剩沒多少力氣。「他在發燒。」她捧了一條濕毛巾,覆在他的頸背。
我會請醫生過來。」雅蜜站到她的身邊。「你去睡覺。」
薇妮搖頭。「稍後再說,他現在需要我。」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因為他而病倒,」雅蜜厲聲說,但見妹妹一臉痛苦的表情,她的口氣緩和下來。「薇妮,求求你去睡覺。你休息的時候我和蓓萍會照顧他。」
薇妮慢慢垂下頭,直到兩人的額頭相抵。「雅蜜,情況完全失控了,」她低聲說。「他的體力消失得太快,發燒不該這樣來勢洶洶。」
「我們會讓他熬過去。」這話聽在雅蜜自己耳裡都覺得不實在,她勉強掛上保證的笑容。
「快去休息,親愛的。」
薇妮不情願地聽話離開,雅蜜俯身端詳病人。阿閔健康的古銅色已經變得慘白黯淡,與黑色濃密的雙眉和睫毛形成強烈對比。他嘴唇微啟地睡著,虛弱的呼吸從乾裂的唇間吁出來。一向強壯剛健的阿閔衰弱得如此之快,讓人感覺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雅蜜摸摸他的臉側,被他滾燙的皮膚嚇了一跳。「阿閔,」她輕聲叫他。「醒醒,親愛的。我和蓓萍要幫你清理傷口,你一定要為我們撐住,好嗎?」
他吞嚥一下,點點頭,用力張開眼睛。
姐妹倆同情地喃喃低語,一前以後做著事,將被子反折到他的腰際,拉起他的襯衫下擺,將乾淨布條、膏藥和蜂蜜、新的繃帶一一擺好。
雅蜜拉鈴召喚僕人之時,蓓萍則移除舊的藥膏布,皮開肉綻的傷口散發的難聞氣味使得她皺起鼻子。姐妹憂慮地互看了一眼。
雅蜜盡量以輕柔而迅速的動作清理傷口滲出的膿,敷上新膏並覆蓋傷口。阿閔不發一語挺得直直的,但在處理傷口的過程中背部不住抽搐,還不時壓抑不住地發出痛苦的嘶聲。
蓓萍用一塊乾布擦拭他臉上的汗。「可憐的阿閔。」她將一碗水端到他的嘴邊,他不想喝,她將一條手臂伸到他的頭下,硬把他的頭抬高。「不行,你一定要喝水。我就知道你是個難搞的病人。喝點水,視愛的,不要逼我開口唱歌。」
阿閔乖乖喝水之際,雅蜜忍著笑。「蓓萍,你的歌喉又不可怕,爸爸常說你唱起歌兒像小鳥。」
「他是指□鵡。」阿閔的頭靠在蓓萍的手臂上,嘶啞地說。
「就衝著你這句話,」蓓萍對他說。「今天我要叫碧茜來照顧你。她可能會把一隻寵物放到床上跟你一起睡,然後在地板擺滿紙牌,如果你運氣非常之好,她還會帶剪貼簿過來,那你就可以幫她剪紙娃娃的衣服。」
阿閔苦不堪言地望了雅蜜一眼,她笑起來。
「親愛的,如果這樣還不能刺激你趕快好起來,那就別無其他方法了。」
然而接下來兩天,阿閔的病情越來越嚴重,醫師似乎束手無策,只能開出更多相同的藥方。他承認傷勢惡化,從傷口下斷滲出血水而四周的皮膚變黑,可以看出傷者最後會會走上毒侵全身的結果。
阿閔也以超乎可能的速度消瘦,醫生說燒傷病人往往有此現象,因為身體大量消耗能量去抵抗傷勢。但是比身體消瘦更讓雅蜜憂心的是,阿閔消沉的意志,似乎連薇妮都無法激勵他。「他受不了自己如此無肋,」薇妮握住沉睡中阿閔的手,對雅蜜說道。
「沒有人喜歡無助,」雅蜜回答。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覺得阿閔完全無法接受這種折騰。所以退縮了。」薇妮輕撫著他鬆軟黝黑的手指,那隻手做慣了粗活,強壯而且結著繭。
看到妹妹溫柔專注的神情,雅蜜忍不住輕聲問:「薇妮,你愛他嗎?」
妹妹的表情猶如人面獅身像那般難以理解,神秘的藍眸轉向她。「當然。我們都愛阿閔不是嗎?」
這根本不是答案,不過雅蜜覺得她沒有資格追問。
另一件讓人越來越憂慮的事就是里奧依然杳無蹤影。他騎了一匹馬出去,□沒有攜帶私人物品。他會不會長途騎馬去了倫敦?雅蜜知道哥哥不喜歡旅行,所以覺得不可能。里奧應該還在漢普郡,但是下落成謎。他不在村裡的酒館,不在瑞黎園,也不在衛斯克莊圃。
一天午後傅克禮前來探望雅蜜,讓她鬆了一口氣。他衣著嚴整,相貌英俊,身上散發著昂貴古龍水的香氣,還帶著一束排列完美、用漂亮的黃綠色緞帶紮起來的鮮花。
雅蜜在樓下的會客室見他。為了阿閔傷重和里奧失蹤而備受煎熬的雅蜜,對傅克禮原有的拘謹不翼而飛,過去所受的傷害已退到內心深處,在這種時候,她需要一個同情的朋友。
克禮握莊她的雙手,和她一起坐在天鵝絨沙發上。「雅蜜,」他的聲音關切而溫柔。
「看得出你心情不好,不會是阿閔的情況很糟吧?」
「槽透了,」她說,因他雙手堅實的抓握而感激。「醫生似乎沒有別的藥可用,也不認為有哪種民間草藥能讓阿閔不再惡化,我好怕我們會失去他。」
他以大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指節,「我很難過,我知道他對你們家的意義。要不要我派人到倫敦請醫生?」
「我覺得來不及了。」恐懼感陡然湧上來,被她強壓下去。
「如果有任何幫得上忙的地方。請你只管告訴我。」
「有件事......」她告訴他里奧失蹤了,不過肯定仍在漢普郡的某處。「得有人去找他,」
她說。「我很想自己去找,可是走不開。他很可能會去一些......」
「正派的人不會去的地方。」克禮苦笑地替她說完。「以我對你哥哥的瞭解,不管他人在哪裡,乾脆讓他待在那裡睡到恢復清醒,可能是最好的方法。」
「但他也可能受傷,或是陷入危險......」她從克禮的表情看得出,他最不感興趣的就是去找她那個胡搞瞎搞的哥哥。「如果你可以向城裡的人打聽是否有人看到他,我會非常感激。」
「我會的,我保證。」他出人意料地伸出雙臂擁抱她,她有點僵硬,但是讓他將她擁近。「可憐的甜心,」他低聲說。「你的負擔好重。」
曾經有段時日,雅蜜非常瞳憬這種溫馨的時刻,讓克禮擁抱與撫慰她。從前這種溫馨時刻美好得如在天堂,可惜現在的感覺已大不相同。
「克禮——」她想移開,但他的嘴吻住了她,她愕然定住不動。連親吻的感覺都變得不一樣......然而有片刻,她憶起從前的感受,跟他相處的快樂,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猩紅熱蔓延之前,當時的她一派天真且滿懷企盼,未來彷彿充滿了希望。
她別開臉。「不要,克禮。」
「當然,」他將嘴唇貼在她的頭髮上。「現在不是適當的時候,對不起。」
「我太擔心我哥哥和阿閔,無法思考別的事——」
「我明白,甜心,」他將她的臉轉回來。「我願意幫助你和你的家人。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快樂,你也需要我的保護,在你們家一團混亂的時候,你很容易被別人佔便宜。」
她蹙起眉頭。「沒有人佔我的便宜。」
「那個吉普賽人呢?」
「你是指羅先生?」
克禮點頭。「我在他去倫敦的途中碰到他,他談論你的那種口氣......說白一點,根本不是紳士應有的言談。我聽了都為你感到生氣。」
「他說我什麼?」
「他居然大言不慚說你就快跟他結婚了,」他不屑地笑起來。「好像你會淪落到那種地步!一個雜種。吉普賽人根本沒有教養和知識。」
雅蜜的心出現一股袒護的氣憤。她注視這個一度深愛的男人,他具備了一切讓女人想要嫁給他的條件。沒有多久之前,她很可能拿他和羅凱莫比較,並認為他比較優越。但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清純女子......克禮也不再是她曾經以為的、盔甲金光閃閃的騎士。
「我不覺得我是淪落,」她說。「羅先生是位紳士,他的友人對他的評價都很高。」
「他們只覺得他是社交場合的開心果,但他絕不可能跟他們平起平坐,也絕不可能是個紳士。這是人盡皆知的事,親愛的,連姓羅的自己都心裡有數。」
「我不理解也不接受這種論調,」她說。「我認為成為紳士的必要條件,不僅僅是合宜的禮節。」
克禮注視她憤慨的臉色。「好吧,如果談他會讓你生氣,我們就不要談他。不過別忘了吉普賽人一向以蠱惑和欺騙手段出名,他們的人生原則不外是尋求自己的享樂而不顧他人死活與後果。你對他的信心用錯了地方,雅蜜,希望你沒有將家庭事務或法律事務交託給他。」
「謝謝你的關心,」她回答,希望他離開去找她哥哥。「不過我們的家庭事務仍然握在瑞黎爵爺和我的手中。」
「那麼羅凱莫不會再從倫敦回來了?你跟他的關係已經了斷?」
「他會回來,」她不情願地承認。「帶一些專業人士來為瑞黎園的整建提供意見。」
「噢。」克禮傲慢的口氣使得雅蜜咬牙。他搖搖頭,緘默了片刻。「你只願聽他的意見,還是我也可以提供一些我非常在行、而他根本不懂的建議?」最後他問。
「我當然很歡迎你提出建議。」
「那我可以到瑞黎園區做一些專業的評估嗎?」
「如果你願意,謝謝你,不過......」她不確定地略微停頓。「我不希望你花太多時間在我家的事務。」
「任何花在你身上的時間都是值得的。」他傾前在她退開之前用嘴拂過她的唇。
「克禮,我對我哥哥比對房子還關心——」
「當然,」他慨然保證。「我會打聽他的下落。如有任何消息,就馬上通知你。」
「謝謝。」
不過克禮離去後,她多少心裡有數,知道他不會積極去尋找里奧。絕望宛如冰冷的浪潮淹過她的心頭。
隔天清晨,雅蜜手腳痙攣而心臟狂跳地從噩夢中驚醒。她夢見發現里奧浮在湖裡,她涉水過去試圖將他拉到岸邊,他卻往下沉。她無法讓他浮在水面,他往黑暗的水裡直沉下去,將她也一併住下拉......她在水中猛嗆,看不見也無法呼吸......
她簌簌發抖地爬下床,搜尋軟鞋與睡袍。天色尚早,宅邸裡依然幽暗而沉寂。她走向房門,手放在門把上但停住末動。恐懼在血管裡一陣陣奔竄,她不想離開房間,她害怕發現阿閔已在半夜死去......也害怕哥哥發生了悲劇......更害怕的是,假如不幸降臨,她會無法接受。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沒有力量。
只有想到三個妹妹,才讓她抓住門把轉開來。為了她們,她會表現出決心與信心,她會做任何該做的事。
她匆匆走過廊道,推開阿閔房間那扇虛掩的門,走到床邊。幽微的晨光在黑暗中無甚作用,但是雅蜜可以看見床上的兩個人。阿閔側身躺著,從前強壯的體格鬆垮而癱軟,睡在他旁邊的是薇妮那纖秀嬌小的身形,她衣裝整齊,雙腳縮進居家服的裙子裡。儘管如此嬌弱的
女子不可能保護一個遠比她魁梧的大漢,但薇妮卻彷彿正護衛著他。
她讚歎地望著他們,從這幅景象瞭解到言語所不能表達的更多意義。即使睡著,兩人的姿勢依然流露出渴盼與克制。
她發現妹妹的眼睛是睜開的——微微發著光。薇妮既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神情肅穆,彷彿在記憶每一分與他相處的時刻。
雅蜜感到一股無法承受的憐憫與相同的悲傷,從妹妹身上移開視線,離開床邊,走出房間。她差點撞上同樣從廊道走過來的蓓萍,她白色的睡袍猶如鬼魅。
「他怎樣?」蓓萍問。
她的喉嚨痛楚,難以說話。「不是很好,在睡覺。我們去廚房燒壺水。」兩人走向樓梯。
「雅蜜,我一整晚夢見里奧,都是些可怕的夢。」
「我也是。」
「你想......他會不會傷害自己?」
「我全心全意地希望不會,但我覺得那是很有可能的。」
「是的,」蓓萍低聲說。「我也這麼覺得。」她吐出一口氣。「可憐的碧茜。」
「為什麼這樣說?」
「她年紀輕輕。就失去這麼多親人......先是爸媽,現在可能是阿閔和里奧。」
「我們還沒有失去阿閔和里奧。」
「看這種情況,我們若要保住他們,只能靠奇跡。」
「你早上總是精神昂揚,」雅蜜拉住她的手捏了捏,竭力不理會自己胸口那股沉重的無力感,堅定地說:「還不要放棄,蓓萍,我們要盡可能懷抱希望。」
她們走到樓梯最下一級,「雅蜜,」蓓萍的聲音有一絲困擾。「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撲到地板大哭一場嗎?」
有啊,就是現在。雅蜜心想,只不過流淚是她享受不起的奢侈。「當然沒有,哭根本無法解決事情。」
「你從來沒想過要靠在某個人的肩膀上?」
「我不需要別人的肩膀,我自己就有一副好肩膀。」
「那太傻了,你無法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蓓萍,要是你打算一大早就跟我抬槓——」雅蜜住口不語,聽到屋外吵雜的聲音,馬車輾過石子路面的嘎吱聲、馬具鏗鏘,蹄聲轟隆。「老天,什麼人在這種時候上鬥?」
「醫生吧,」蓓萍猜道。
「不是,我還沒請人去找他。」
「說不定是衛斯克爵爺回來了。」
「沒道理啊,他為什麼一大早趕回來——」
有人在外面敲門,聲音在門廳迴響。
姊妹倆不自在地互看一眼。「我們不能去應門,」雅蜜說。「我們穿著睡衣。」
一名女僕趕到門廳,放下一桶煤炭、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然後趕過去開門。她打開巨大的門鎖,拉開大門,屈膝行了個禮。
「走吧。」雅蜜低聲說,催促蓓萍隨她退回樓梯。可是當她回頭張望來者,一個高大黝黑男子的身影在她體內撞出滿天星火。她在第一階站住,望了又望,直到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朝著她的方向看過來。
凱莫。
他看來凌亂而邋遢,簡直像個亡命之徒。他定睛看著她,嘴邊浮現笑意。「我似乎離不開你,」他說。
她不假思索地衝了過去,匆忙中差點摔跤。「凱莫——」
他低聲笑著抓住她。他身上充滿野外的味道;泥土、濕氣與樹葉。外套上的水霧穿透她薄薄的睡袍,凱莫發覺她在打哆嗦,立刻打開外套將她拉進結實溫暖的身體所形成的天堂。
雅蜜遏止不了顫意,她隱約感覺僕人走過大廳,妹妹就在一旁,她的動作惹人側目——她應該離開他,並克制自己。但是她做不到,還不能。
「你一定趕了一夜的路,」她聽見自己說道。
「我必須早點回來,」她感覺他的嘴唇摩擦著她的頭髮。「我丟下一些事沒有完成,可是我感覺到你可能需要我。甜心,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雅蜜開口想回答,丟臉的是,她只能發出淒慘嘶啞的聲音,自制力化為粉碎,一徑搖頭梗塞嗚咽,越想停住就哭得越厲害。
凱莫緊緊抓著她,深深擁入懷中,似乎對她猛烈的淚雨毫不在意。他執起雅蜜一隻手平放在他的胸口,讓她感受到他那強壯而穩定的心跳,在雅蜜分崩離析的世界裡,唯有他可靠而真實。
「沒事、沒事,」她聽見他低聲安慰。「我在這裡。」
被自己的崩潰嚇到,雅蜜顫巍巍地想要自行站立,但他只是將她癱得更緊。「不,不要掙開,讓我抱著你。」凱莫將她發抖的身體擁在胸前,發現蓓萍怯生生站在一旁,他保證地對她微笑。「不必擔心,小妹。」
「雅蜜從來不哭的,」蓓萍說。
「她會沒事的,」凱莫輕輕拍撫雅蜜的背。「她只是需要......」
在他停頓的當兒,蓓萍接口說「一副可以依靠的肩膀。」
「沒錯。」他將雅蜜帶到樓梯,以手勢要蓓萍坐到他們旁邊。
凱莫將雅蜜抱在膝上,從口袋找出一條手帕為她擦拭眼睛和鼻子。他發現他顯然聽不懂她那些雜亂無章的話,於是輕聲要她別說了,只將她擁在龐大而溫暖的身體上,讓她藏住臉啜泣。她坍塌般地放鬆下來,讓他把她當成孩子搖晃著。
當雅蜜靜靜地偎在他懷裡平復她的啜泣時,凱莫問了蓓萍一些話,蓓萍將阿閔的病情惡化、里奧失蹤,甚至銀器不見了的事都告訴他。
雅蜜終於逐漸恢復控制,清了清疼痛的喉嚨,從凱莫的肩上抬起頭,眨著眼睛。
「好點了嗎?」他問,將手帕拿到她的鼻端。
她點頭順從地擤鼻子。「對不起,」她用被蒙住的聲音說。「我成了漏水的水壺,不過現在我哭完了。」
凱莫彷彿看進她的心裡,他的聲調非常溫柔。「不必道歉,而且你還可以繼續哭。」
雅蜜發現無論她做什麼或說什麼,無論她想哭多久,他都會接受,而且都會安慰她,這使得她的雙眼再度湧出淚水。她的手攀到他敞開的襯衫領口上,那片被陽光曬黑的皮膚。她的手指抓住那亞麻質料。「你想里奧會不會已經死了?」她悄悄地問。
他沒有給她不實的希望或空洞的保證,只以指背撫摩她淚濕的臉頰。「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將一起處理。」
「凱莫......你能為我做一件事嗎?」
「任何事。」
「你能去找阿閔用來治療里奧和薇妮猩紅熱的那種藥草嗎?」
他往後退,看著她。「顛茄?它對這個沒有作用,甜心。」
「但同樣是發燒。」
「現在是傷口的敗血症引起的,你得對症下藥。」他的手移到她的頸背,按摩繃緊的肌肉。他凝望地板遠遠的一處,顯然在思索某件事,濃密的睫毛投影在榛色的眼睛上。「我們去看看他。」
「你救得了他嗎?」蓓萍一躍而起,問道。
「我要是不能救他,也許就是讓他加速送命。反正到了這種地步,他大概也不在乎了。」
凱莫將雅蜜從膝上抱起來,讓她站好。他們一起上樓,他的手始終放在她的背窩上,輕柔而穩定地給予她迫切需要的支撐力。
抵達阿閔的房間時,雅蜜想到薇妮可能還在裡面。「等等,」她匆忙走向前。「讓我先進去。」
凱莫待在門邊。
雅蜜小心地進入房間,瞧見只有阿閔一人睡在床上,她將房門拉開一些,示意凱莫和蓓萍進來。
阿閔感覺有人進入,翻過身瞇眼看他們,一見到凱莫,臉孔隨即變色扭曲。
「滾開!」他啞聲叫道。
凱莫愉快地微笑。「你都是這樣歡迎醫生的嗎?我打賭他會因此盡全力救治你。」
「不要靠近我。」
「你八成會很吃驚,」凱莫說。「我寧可去看其他許多東西,也不想看你爛掉的身體,不過為了你的家人,我還是願意。翻過身去。」
阿閔趴在床墊上,口中喃喃有辭,聽起來很像是羅姆人的粗話。
「彼此彼此。」凱莫泰然自若地說。他掀起阿閔背上的襯衫,拉開受傷肩頭的繃帶,面無表情地檢視那猙獰滲汁的傷口。「你們多久清理傷口一次?」他問雅蜜。
「一天兩次。」
「改為一天四次,加上敷藥膏。」凱莫離開床邊,以手勢要雅蜜跟他到門口,在她的耳邊說:「我得出去找些東西。我出門後,給他一些讓他入睡的飲料,否則他會受不了。」
「受不了什麼?你打算在藥膏裡添加什麼東西?」
「蜂毒。精確地說,是從壓碎的蜜蜂所淬取的物質。」
雅蜜迷惑地搖著頭。「可是你要去哪裡弄到——」她的話語一斷,駭然望著他。「你要找瑞黎園的蜂巢?你怎——怎麼抓蜜蜂?」
他有趣地扭嘴一笑。「小心謹慎地抓。」
「要......不要我幫忙?」她艱難地自告奮勇。
知道她對蜜蜂多麼恐懼,凱莫捧住她的頭,在她唇上深深一吻。「抓蜜蜂就不必了,甜心。留在這裡為阿閔調嗎啡藥水,要多一點。」
「他不會喝的,他討厭嗎啡,他寧可忍著痛。」
「相信我,等我為他敷藥的時候,絕對不會有人希望他是清醒的,尤其是阿閔自己。羅姆人稱這種治療法為『白光』不是沒有道理的,沒人受得了。所以要想盡辦法讓他喝下去,摩妮莎。我很快就回來。」
「你想『白光』會有用嗎?」她問。
「我不知道。」凱莫回頭用深不可測的眼神望了床上的病人一眼。「不過如果不試,我覺得他撐不了多久。」
凱莫出門後,雅蜜和幾個妹妹私下商量,決定薇妮是最可能讓阿閔服下嗎啡的人。但薇妮表示她們必須欺騙阿閔,因為無論她們怎樣哀求,他都不會自動吞下嗎啡。
「必要的話,我會騙他,」薇妮說,其他三人都嚇得默不作聲。「他信任我,我說什麼他都會相信。」
姊妹們都知道薇妮從小就不曾說過一句謊話。
「你真的覺得自己做得到?」碧茜對薇妮的決定感到敬畏得不得了。
「為了救他,我一定做得到。」薇妮鎖起秀眉,雙頰浮現淡淡的紅霞。「我想......我想了這個原因而說謊,應該可以無罪。」
「我同意,」雅蜜立刻附和。
「他喜歡薄荷茶,」薇妮說。「我們去煮茶,並添加大量的糖,這樣有助於壓下藥味。」
沒有人曾如此悉心慎重的調製一壺茶,賀家姊妹宛如女巫煉丹一般守在爐火邊。終於,一壺裝滿緊張與糖調配而成的藥水,連同一副杯碟放到了托盤上。
薇妮端著盤子來到阿閔的房間,停在門口,雅蜜替她打開房門。
「要找陪你進去嗎?」雅蜜低聲問。
薇妮搖頭。「不,我應付得來。請關上房門,別讓任何人打擾我們。」她挺直了纖瘦的背部進入房間。
聽見薇妮的腳步聲,阿閔睜開眼睛。潰爛的傷口無可避免地日夜劇烈作痛,他可以感覺毒素滲入血液,灌進每一條微血管,使得他經常陷入一種黑暗昏睡的狀態,他日漸衰敗的軀體彷彿飄浮起來,懸蕩在房間的邊緣。總要等到薇妮到來,他才欣然跌回痛楚中,只為了感受她雙手的觸摸,還有輕拂到他瞼上的呼息。
薇妮猶如海市蜃樓閃閃發光地佇立在他的面前,而他的軀體卻散發著惡臭與熱氣。
「我端了一些東西來給你喝。」
「不......不要......」
「要喝,」她堅持道,坐到床邊。「它會讓你舒服一些......來,坐上來一些,我用手臂撐住你。」纖細的女性手臂扶住他,伸到他的下面。阿閔配合她移動身體,咬牙強忍那令人麻痺的劇痛,閉攏的眼皮底下在黑暗中爆出星光,他拚命保持清醒。
等到阿閔能夠再度睜開眼睛時,他發現自己的頭枕在薇妮柔軟的胸前,她用一條手臂圈住他,另一手則將一隻杯子端到他的唇邊。
細緻的杯緣碰到他的牙齒,辛辣的味道刺痛了他乾裂的嘴唇,他往後退縮。「不喝——」
「要喝。」那杯茶再度端上來,她在他的耳邊溫柔低語。「為我喝。」
他太虛弱了,根本嚥不下,但為了讓她高興,他吞了一些。那股嗆鼻難聞的味道使得他往後縮。「這是什麼」」
「薄荷茶。」薇妮天使般的藍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美麗面容上的表情未曾改變。「你一定要全部喝下去,或許再喝一杯。它會讓你好一些。」
他立刻知道薇妮在說謊,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更好,茶裡強烈的嗎啡味道根本壓不住。
然而阿閔感覺薇妮別有用心,他忽然覺得她是故意讓他喝下過量的藥水。他疲憊的心思索著這個可能性。薇妮一定是希望他少受一點苦,知道他承受不了日日夜夜的折磨。利用嗎啡殺了他,是她最後能給他的仁慈。
死在她的懷裡......在他將傷痕纍纍的靈魂交附黑暗的時候,依偎著她......薇妮會是他最後感覺到、看到與聽到的人。要是他流得出任何眼淚,他會感激涕零地哭一場。
他慢慢地喝,竭力嚥下每一口,連第二杯都喝了一部分,直到咽喉再也做不出吞嚥的動作。他將臉轉到她的胸口,渾身顫慄。他的頭在旋轉,光點彷彿流星一般在他的四周漂浮。
薇妮將茶杯放到一旁,撫弄他的頭髮,濕濕的瞼頰貼在他的額頭上。
兩人一起等待著。
「唱歌給我聽,」阿閔耳語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開始向他圍攏過來。薇妮繼續撫弄他的頭髮,一邊低聲唱起搖籃曲,他伸手觸碰她的喉嚨,那美妙的嗓音顫動的地方。然後光點消失了,他沉入她的歌聲中,走上最後的命運。
雅蜜蹲下來坐在門邊的地板上,十指鬆鬆交握。她聽見薇妮溫柔的語聲......夾雜著阿閔粗嗄的幾句話......接下來便是長長的沉寂。然後,薇妮輕輕唱起歌兒,歌聲是那麼純真美好,有短暫的片刻,雅蜜感到一陣祥和貫穿全身。最後那天使般的歌聲停了下來,接著是更長的沉寂。
過了一小時,神經已經繃到極限的雅蜜站起來,伸展酸疼的肢體,然後小心翼冀開門。
薇妮已從床上下來,正將床單塞到阿閔俯臥的身體四周。
「他喝了嗎?」雅蜜走向她低聲問道。
薇妮顯得疲倦而緊張。「喝了大部分。」
「你有騙他嗎?」
她輕輕點個頭。「這是我做過最簡單的事。你瞧?我其實不是那麼聖潔的人。」
「是,你是,」雅蜜說著,緊緊抱住她。「你是。」
凱莫帶著兩大罐活生生的蜜蜂步入廚房時,連衛斯克爵爺訓練有素的僕人都不由得抱怨起來。洗碗室的女僕尖叫著衝到僕人休息室,管家退回自己房間,氣呼呼地寫信通知伯爵與夫人,總管則對馬伕長大吐苦水,說如果這是衛斯克爵爺指望他招待的客人,那他就要認真考慮退休的事。
一屋子人只有碧茜敢跟進廚房,留下來協助凱莫燒水、過濾與混合,後來還向覺得噁心的姊姊報告,搗碎蜜蜂好玩得不得了。
最後凱莫捧著看來活像巫師的藥來到阿閔的房間,雅蜜已在房間裡等著他,將他吩咐準備的乾淨的小刀、剪刀、鑷子、清水,以及一大疊繃帶一一擺好。
蓓萍和碧茜被命令離開房間,怏怏不樂地出去,薇妮將房門緊緊關上。她從雅蜜手裡接過圍裙,繫在纖腰上,然後走到床邊,手指放在阿閔的喉邊擔心地說:「他的脈搏很弱很慢這是嗎啡的作用。」
「蜂毒會刺激心臟,」凱莫捲起袖子說。「相信我,一、兩分鐘內它就會狂跳。」
「要不要拿掉他的繃帶?」雅蜜問。
凱莫點頭。「襯衫也一起脫掉。」他走過去用肥皂洗手。
薇妮和雅蜜從阿閔趴著的身體上脫掉亞麻襯衫,他的背部仍然肌肉纍纍,但因為失去太多體重。兩邊的肋骨在黝黑的皮膚下嶙峋凸出。
薇妮拿走縐成一團的襯衫,雅蜜則拉開繃帶尾端,開始拆除繃帶。當她發現他另一邊肩膀有個奇怪的記號,不覺停下動作,俯身仔細端詳那黑色的圖案。一陣震驚的寒意竄過她的體內。
「一個刺青......」她只擠得出這句話。
「是的,我幾天前才發現,」薇妮回到床邊說。「他從來沒提過,不是很奇怪嗎?難怪他小時候總是在畫普卡,編一些普卡的故事,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意義——」
「你說什麼?」凱莫得聲音儘管溫和,但因為氣氛如此緊張,聽起來好像大叫。
「阿閔的肩膀有個普卡的刺青,薇妮回答,不接地看著三大步衝到床邊的凱莫。「我們直到現在才知道。這是非常特殊的圖案,我從來沒看過相似的——」凱莫將前臂伸到阿閔的肩膀旁邊,她一下住了口。
兩匹一模一樣的黃睛黑色飛馬。
雅蜜從那驚人的景象抬起眼睛,看向凱莫空白的表情。「這代表什麼意思?」
凱莫的視線似乎無法從阿閔的背上移開。「我不知道。」
「你可知道其他任何人——」
「沒有。」凱莫往後退。「老天。」他慢慢繞過床尾,直望著阿閔靜止不動的身軀。彷彿他是前所未見的稀有動物。他從工具盤拿起一把剪刀。
薇妮本能地挨近昏睡病人的身邊,凱莫留意到她那充滿保護意味的反應,輕聲說:「沒事,小妹,我只是要剪除死皮。」
他俯身全神貫注地處理傷口。薇妮看著他清理傷口一分鐘後,走到一旁的椅子砰然坐下,彷彿雙膝再也無法支撐。
雅蜜站在凱莫身邊,感覺咽喉快被反胃的酸水噎住。但是他神色自若,好像只是在修理一面結構複雜的鐘,而非人類潰爛的皮肉。依他的指示,雅蜜將那碗液態藥膏捧過來,藥膏的味道非常刺鼻,但有股奇特的甜味。
「不要濺到眼睛,」凱莫說,他正用食鹽水沖洗傷口。
「這藥膏的味道很像水果。」
「那是蜂毒的味道。」凱莫剪了一塊方形的布放進碗裡,然後小心取出,將濕淋淋的藥膏布貼覆在傷口上。深度昏睡中的阿閔,抽搐呻吟起來。
「放鬆,」凱莫一手壓住阿閔的背部,讓他不要亂動,確定他再度靜止之後,凱莫即牢牢地扎上繃帶。「我們每次清理傷口就換一次藥,」他說。「注意不要把藥膏弄翻,我不想再回去抓更多蜜蜂。」
「我們如何知道這樣做是否有用?」雅蜜問。
「他會逐漸退燒,明天應該就可以看到傷口開始結痂。」他測試阿閔頸側的脈搏,對薇妮說:「他的脈搏轉強了。」
「疼痛呢?」薇妮憂慮地問。
「應該很快就會減輕。」凱莫對她微笑,引述一句拉丁文:「ProMedicinaddolor,dol-oremquinecat.」
「以毒攻毒,恰似良藥。」薇妮翻譯出來。
「只有羅姆人才懂得個中意味,」雅蜜說道。凱莫咧嘴而笑。
他用雙手按住她的肩膀。「接下來由你負責,蜂鳥。我要出去一下。」
「現在嗎?」她疑惑地問。「可是......你要去哪裡?」
他的表情一變。「去找你哥哥。」
雅蜜感激又關切地望著他。「也許你應該先去休息。你趕了一夜的路,而找他要花不少時間。」
「不會的,」他的雙眼閃著嘲弄之色。「你哥哥是那種很不懂得遮掩行蹤的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09:22
第二十章
尋找里奧的行動開始大約六小時之後,凱莫來到一座富裕農莊的大門之前。依照酒館的傳聞:有人瞧見瑞黎跟著某人離開,並意外聽見他們計劃去某地,於是循線追蹤,最後來到這個地方。
這座門楣刻有「建於一六二零年」的都鐸王朝時代的大宅,距離巨石園約二十英哩。根據凱莫收集到的資料,這座農莊原本屬於漢普郡的貴族家庭,後來因為缺錢而賣給來自倫敦的一名富商,現在已成為富商揮霍成性的兒子和他一群玩伴逍遙玩樂的處所。
里奧會被這種同伴吸引一點也不奇怪。
大門打開,毫不友善的總管現身,看到凱莫即嫌惡地把嘴一撇。
「本宅不歡迎你們這類人上門。」
「幸好我也不打算久留,我來接瑞黎爵爺。」
「這裡沒有這號人物。」總管打算關門,但是被凱莫一手擋住。
「高個子,淺色眼睛,皮膚泛紅,可能有點醉——」
「沒看過這樣的人。」
「讓我跟你家主人說話。」
「他不在。」
「聽著,」凱莫急躁地說。「瑞黎子爵的家人派我過來,他們希望他回家,天知道為什麼。請將他交給我,我立刻不再吵你。」
「如果他家要人,」總管冷若冰霜地說。「那就派個像樣的僕人過來,而不是個骯髒的吉普賽人。」
凱莫用另一隻手揉揉眼角,歎了一口氣。「我們可以來軟的,也可以來硬的。坦白說,我寧可省下沒必要浪費的力氣,我只要求你給我五分鐘的時間找到那個畜生,帶他離開。」
「滾開!」管家再次試圖關門未果,抓起大廳桌上的銀鈴。不一會兒。便有兩名粗壯的大漢趕到。「立刻將這只臭蟲攆出去,」總管命令道。
凱莫脫下外套扔到門廳一張內嵌式的長凳上。
第一個僕人撲了過來,幾個暖身動作之後,凱莫給他的下顎一記右鉤拳,讓他癱在地板上呻吟。第二個僕人比第一個僕人更小心地接近凱莫。
「你習慣用哪只手?」凱莫問。
那僕人看來嚇了一跳。「你幹麼要知道?」
「我比較想打斷你不常使用的那隻手。」
那名僕人雙眼大睜,往後退縮,乞憐地看總管一眼。
總管對凱莫怒目以視。「你有五分鐘時間找到你的主人,滾吧。」
「瑞黎不是我的主人,」凱莫說道。「他是我屁眼上的一根刺。」
「他們在同一個房間一待好幾天,」他們登上鋪有地毯的樓梯,那個叫做喬治的僕人告訴凱莫。「食物送進去,妓女來來去去,滿地空酒瓶......整個樓上都是鴉片煙的味道。你進房間後立刻會想遮住眼睛,先生。」
「因為鴉片煙太熏人嗎?」
「呃......是因為房間裡的景象,連魔鬼看了都會臉紅。」
「我是倫敦來的,」凱莫回答。「我不會臉紅。」
即使喬治不願帶凱莫到那間墮落的房間,光憑氣味他也可以輕易找到它。
房門虛掩,凱莫用手肘頂開,走進煙霧瀰漫的房間。裡面有四男兩女,全是年輕人,各自程度不一地裸著身體。儘管只有一管鴉片堙在燒,但整個房間就像一支大煙槍,充滿濃濃的煙霧與甜味。
凱莫的到來絲毫沒有引起注意,三個男人慵懶地橫在厚椅墊的傢俱上,一個則蜷縮在角落的軟墊裡,個個面色死白,目光因麻醉作用而顯得矇矓無神。旁邊的小几雜亂堆著小湯匙。鴉片針、一碟看來很像黑糖蜜的東西。
一個全身一絲不掛的女人,正將煙槍舉到一個男人鬆垮的嘴邊,中途停了下來。
「瞧,」她向另一個女人說。「來了個新客。」
昏昏欲睡的嬌笑聲。「好極了,我們需要他。他們全不行了,唯一堅硬的東西只剩煙槍。」她扭頭看凱莫。「天啊,好俊的男人。」
「讓我先上,」另一個說,拍著自己邀請道:「來吧,親愛的,我會給你——」
「謝了。」鴉片的煙霧讓凱莫開始覺得有點頭昏,他走到最近的一扇窗,打開窗戶,讓冷風掃進房間。他的動作招來幾聲抗議。
認出角落那個人正是里奧,凱莫走向那具動也不動的軀體,抓著頭髮拉起他的頭,望著未來的舅子浮腫的臉。「你最近吸煙吸得還不夠嗎?」他問。
里奧皺眉。「混蛋。」
「你的口氣很像阿閔,」凱莫說。「他啊,要是你有興趣知道,等我們回到巨石園可能已經死了。」
「他死了才清靜。」
「我不反對,但那可能表示我站在這個說法錯誤的一方。」凱莫動手將里奧拉起來,里奧掙扎著。「自己站起來,可惡,」凱莫費力地拉著他。「別逼我拖著你走。」
里奧臃腫的身體搖搖晃晃地倒向他。「我也想站起來,」他沒好氣地說。「可是地板一直在傾斜。」
凱莫極力扶住他。等里奧好不容易站好,他們蹣跚走向僕人守候的門口。
「爵爺,我送您下樓?」喬治恭敬地問。里奧臭著臉點個頭。
「關上窗戶。」其中一個女人要求,赤裸的身體在掃進房間的秋風中發抖。
凱莫不為所動地望著她,他看過太多這樣的女人,早已失掉了同情心。倫敦有千百個類似的女人——圓臉的鄉下姑娘,因為幾分姿色而吸引男人的注意,然後被騙失身,遭到無情的遺棄。「你該吸點新鮮空氣,」他勸道,從沙發旁邊拾起一條膝毯。「新鮮空氣有助於思考。」
「我哪需要思考?」她不高興地問。
凱莫露齒一笑。「說得好。」他將那條毯子披到她發抖的身體上。「可是......你還是應該做點深呼吸,」他俯身輕拍她蒼白的臉頰。「然後趁你還能逃走之前,盡快離開這個地方,不要把自己浪費在這些畜生身上。」
那女人抬起充血的眼睛。驚異地瞪著這個耳上戴著一枚璀璨鑽石,黝黑粗獷、像個海盜王子的黑髮男人。
她淒側地對著離去的他喊道。「回來啊。」
凱莫和喬治必項合力將又是抱怨、又是抗議的里奧抬進馬車。「好像一次扛了五袋馬鈴薯。」僕人喘吁吁說,將里奧的腳安全推入車裡。
「馬鈴薯不會這麼吵,」凱莫說,將一鎊的金幣扔給僕人。
喬治在空中接住,對他眉開眼笑。「謝謝你,先生!我能不能說你是位紳士——雖然你是吉普賽人。」
凱莫的笑容轉為嘲弄。他跟在里奧之後爬上馬車,兩人在沉默中返回巨石園。
「你需要停車嗎?」半路上發現里奧的臉色從慘白變成青黃,凱莫問道。
里奧愁眉苦臉的搖頭。「我不想說話。」
「你欠我一、兩個回答,因為如果我沒有跑遍半個漢普郡找你,我就可以躺在床上——」和你妹妹在一起,他心想,但是改口說:「睡覺。」
那對奇特的淺色眼睛轉向他,透出藍色冰柱般的顏色。很不尋常的眼睛。凱莫似乎見過類似的眼睛,但不記得那是誰或是在哪裡。難以觸及的遙遠記憶。
「你想知道什麼?」里奧問。
「你為什麼如此討厭阿閔?是因為大家喜歡他,或者他是羅姆人?又或者因為他被你的父母當成另一個兒子撫養長大?」
「都不是,我討厭阿閔是因為他拒絕了我唯一請求過他的事。」
「什麼事?」
「讓我死。」
凱莫想著他的回答。「你一定是指,他在你染上猩紅熱的時候照顧你。」
「是的。」
「你怪他救了你的命?」
「是的。」
「如果能讓你感覺好一點,」凱莫靠回座位挖苦地說。「我肯定他也很後悔。」
他們不再交談,凱莫放鬆下來,讓思緒遊蕩。天色暗了,里奧在陰暗中沉思,那對令人膽寒的眼睛閃著一縷銀藍——凱莫悠然想起。
那是在他兒時,仍在部落生活的時候。有個面容枯槁、雙眼透亮無色的男人,為了死去的女兒哀傷欲絕。凱莫的外婆警告他不要接近那個人,她說:「他是迷幽迪。」
「那是什麼意思,外婆?」凱莫焦慮地拉住她溫暖的手問,她的手粗粗糙糙摸起來很舒服,而且有如老樹的巨大盤根那般結實。
「被陰魂糾纏的人。不要接近他,他已經失去羅姆人的平衡,他太愛女兒了。」
凱莫非常同情那個人,又很為自己擔心,於是問道:「外婆,你死掉的時候,我會不會變成迷幽迪?」他肯定他很愛外婆,而且無法不那樣愛她,
外婆睿智的黑眼睛浮現笑意。「不會的,凱莫,迷幽迪會將所愛之人的靈魂困在幽冥兩界之間,因為他不放她走。你不會那樣對待外婆吧,小狐狸?」
「不會的,外婆。」
沒多久那個男人便自殺身亡,震驚了整個部落,但也讓族人如釋重負。
如今,凱莫已多了成人而非僅只是孩童的認知。重顧往事,悚然有了新的領悟,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同情。將心愛的女人拱手交出,的確非常不可能。你要怎樣阻止自己對她的渴望?你的心會被哀傷撕裂,所以你當然死抓著她不肯放手。
或者,你會很想跟著她走。
凱莫帶著毫不悔悟的浪子走進宅邸,雅蜜和碧茜匆匆跑過來,前者雙眉緊蹙,後者則是歡天喜地。
雅蜜開口想對里奧說些什麼,但是凱莫看著她搖了搖頭,要她別說話。出乎意料的,她居然順從地嚥回尖銳的話語。她伸手接過里奧的外套,口氣緩和地說:「我來拿。」
「謝謝。」兩人都迴避對方的視線。
「我們剛吃完晚餐,」雅蜜說。「燉肉還是熱的,要吃一點嗎?」
里奧搖頭。
碧茜對暗潮洶湧的氣氛渾然末覺,衝向哥哥,摟住他粗粗的腰身。「你失蹤了好久!發生好多事——阿閔病了,我幫忙為他做藥膏,而且——」她停下來,扮了個鬼臉。「你好臭啊,那是什麼味道——」
「告訴我,你做了什麼藥膏,」里奧的聲音沙啞,逕自走向樓梯。碧茜跟著他,吱吱喳喳說個不停。
凱莫仔細打量雅蜜,沒有遺漏一絲細節。她已累得整個人凌亂不整,頭髮披在背後,眼神疲憊,需要休息。
「謝謝你找到他,」她說。「他在哪裡?」
「跟幾個朋友在一處私人宅邸。」
她向他走近,細細嗅著他。「這個味道......你們兩個......」
「鴉片煙,你哥哥有了一個昂貴的新嗜好。」
「他的舊嗜好我們已經負擔不起。」雅蜜露出不豫之色,她的腳又開始在裙下斷斷續續打著拍子。她是如此嬌小、火爆,惹人憐愛,凱莫幾乎要失控地一把拉起她吻到她不省人事。「我沒有現在就謀殺他的唯一理由是,」雅蜜說。「他看來太過麻木不會有任何感覺,所
以等他清醒一點,我就要——」
「阿閔好些了嗎?」凱莫打斷她的話,伸手從她的肩膀輕輕撫到手肘。
打拍子的聲音戛然而止。「還在發燒,但是好多了,薇妮陪著他。我們幫他換過藥,傷口看來比較不像之前那麼可怕,這是好現象嗎?」
「這是好現象。」
她開切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轉。「我為你弄點吃的好嗎?」
凱莫微笑搖頭。「先讓我洗個澡,」他們有許多事需要討論,但是一切都可以稍候。
「去休息一下,摩妮莎——你看起來很累。」
「你也是。」雅蜜踮起腳尖,凱莫站著不動,讓她在頰上印了一吻。她遲疑了好半天。
才怯怯地問:「晚上你會來找我嗎?」
這個羞怯的邀請差點讓他招架不住。這是個機會,是接受的象徵,只是他對她愛護心切,不願在她疲憊的時候佔便宜。「不,」他將她納入臂彎。「你需要充分休息,而不是我在一旁干擾。」
她有些羞赧,往他身上靠得更緊。「我不介意你的干擾。」
凱莫笑起來。「這對我的做愛技巧是一大誇讚。」
「來找我,」她耳語。「抱著我睡。」.
「蜂鳥,」他回答,嘴唇刷過她的秀美。「要是我抱住你,我可不敢保證能讓你睡,所以我們分開比較好。「他俯頭微笑地看她。「只有今晚。」
凱莫大肆清洗三回才除掉皮膚與頭髮上的鴉片煙味。他用毛巾擦乾頭髮,上黑色絲質睡袍,經由幽暗的廊道走回房間。屋外狂風暴雨,乘著東風而來的雷雨閃電,猛烈地打在窗戶與屋頂上。
房間裡的壁爐已經加添了燃料,火焰發出熱氣與火光。凱莫看見被子下有個身影,奇怪地瞇起眼睛。
雅蜜的頭從枕上抬起來。「我好冷,」她說,好像這是她出現在這裡的絕佳理由。
「我的床又沒有比你的床溫暖。」凱莫緩步走過去,竭力不要感覺像個掠食動物,竭力不理會體內滾熱的血流。黑色絲袍下的身體已經變硬,肌肉在期待中繃緊。他知道她想要什麼......更樂意給她。
「有你陪我就會更暖和,」她說。
她的長髮宛如黑色波浪從肩膀直洩到腰部,凱莫坐到她的身邊,觸摸一縷亮麗的髮絲,隨著它到胸脯、乳尖,而至發尾。雅蜜倒吸一口氣,他想,不知她臉上的紅暈有沒有蔓延到他看不見的肌膚上?
她遲疑地伸出手,撫摸覆蓋肩膀的黑色絲袍,凱莫克制急迫的需求,坐著不動。她起身跪著,衝動地吻了吻他戴鑽石的那只耳朵,並摸摸潮濕而微鬈的頭髮。
「我認識的男人沒有一個像你這樣,」她說。「我作夢也夢不到像你這樣的人,你好比從一個外國的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人。」
「希望是個王子。」
「不是,你是龍,美麗而邪惡的龍。」她的聲調變為渴慕。「在你身邊的人,怎麼可能過正常的日子?」
凱莫安全而堅定地抓著她,將她壓到床墊上。「也許你能給我一些文明的薰陶,」他俯向她胸前的斜坡,隔著細棉睡衣親吻她。「又或者,你乾脆嘗嘗龍的滋味。」他找到她胸前的蓓蕾,嘴唇吻濕了棉質睡衣,直到嬌嫩的乳尖在他的舌下變得堅挺。
「那就躺著不要動,」他低聲說。「讓我對你噴火。」
曾與他上床的女人沒有一個穿過這種保守的白睡衣,凱莫卻覺得這是他見過最性感的衣服,打著繁複細密的褶皺,鑲著蕾絲邊,從脖子包到足踝,宛如一片薄透的冰霜覆在她的嬌軀上。他隔著棉質睡衣順著她的曲線,尋覓她有感覺、會興奮的地方,每當她拱起或顫抖時便逗留不去。睡衣正面有一排包了布的鈕扣,他解開那些鈕扣的時候,她的雙手急躁地滑過他被絲質睡袍覆蓋的背部。
他親吻她,舌頭搜索她口腔裡的甜蜜滋味。睡衣頂端敞開來,露出若隱若現的飽滿胸脯,以及雙峰之間誘人的凹處。他將睡衣往下拉,再往下拉,直到它卡在她的手臂上,胸部裸裎而出。他俯頭含住他想要的東西,舔著一隻堅挺的乳頭,以舌吮弄,使它變成濕潤的深粉紅。雅蜜深深歎息,雙眼半合,當他俯向另一邊乳房,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身體。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將她的睡衣拉得更低,脫離手臂,露出腹部與髖部的線條。他張開雙手愛撫她的身體,手指與掌心讓興奮變成快感。他吻她的肚臍、肚臍四周怕癢的皮膚,還有細密的毛髮頂端。
她被壓在他身體下的雙腿繃緊抵住他。他引身向上,跨坐在她身上,拿起她之前拒絕戴的印戒遞給她。
「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他說。「不過你得先戴上這枚戒指。」
雅蜜集中目光看著戒指。「我不能。」
「你必須戴上戒指,我才跟你做愛。」
「你好無理。」
「你好固執。」凱莫傾向她,前臂支在她的兩側,親吻嘟起來的嘴。「只要今夜戴上就好,」他悄悄地說,「戴上我的戒指,雅蜜,讓我取悅你。」
他吻她的喉嚨,小腹輕輕摩擦她的下半身,黑色絲袍下那堅硬脹大的感覺使得她驚喘起來。他的嘴徐徐移到她的耳朵。
「我會進入你、充滿你,然後靜靜抱著你。我不動,也不讓你動,我會等到你包著我開始陣陣悸動......然後隨著那節奏深深進入你的身體,甜美的進出,不會停止......直到你啜泣、顫抖、叫著想要更多。我會給你,不管多久、多猛烈,我都會給你。戴上戒指,吾愛。」
他悶燒般的吻落到她的唇上。「我是你的。」
他抵到她柔軟的開口處,感覺她的溫熱從睡衣透出來,濕潤與絲滑在兩人之間延展。她的小手碰到他的,鬆開手指......讓他將戒指套進去。凱莫將她剝光,讓她躺在他脫下的睡袍上,她的肌膚被閃亮的黑色絲袍襯得出奇的雪白。他吻遍她全身每個地方,手肘的彎處、膝蓋的後方、女性柔膩胴體的每一道線條及每一個凹處。她用自己纏繞他,吻他身上每一個吻得到的部位,她的嘴做著純真的索求。
他以雙手捧住她的臀部親吻雙腿之間,直到她的氣息在他體內引爆燎原大火。他舔進柔嫩的裡面,逗弄著、輕吮著,她終於發出聲聲呻吟伸手摸索他的頭,催促他上來。凱莫極力保持控制,深深滑進她體內,她扭動並拱起身體,幾乎讓他瘋狂。「甜心,等等,」他顫抖地說,試著讓她冷靜。「不要動,請你不要動......」她絕望地套在他的身上,他從喉嚨發出沙沙作響的笑聲。「安靜一下,」他低聲說,在她張開的雙唇刷過一個吻。將我包在你的裡面,感受你的身體裹緊我的感覺。」
雅蜜呼吸急促,但試著依言而行。她的肌肉不由自主裹住那入侵的硬物。凱莫讓他們一起等待,兩人的身體緊繃而出汗,注意力凝聚在那微妙而銷魂、嵌緊的感覺裡。他終於開始動作,用自己的身體取悅她,跟她全身的每個地方做愛,陷入那深不可測的幽暗歡愉之中,在前所未有的滿足裡載浮載沈。
她將他包裹在柔軟與熾熱裡,讓他在盡隋享受熱吻之際,一邊快速而激烈的律勤。他低頭用愉悅的榛色眼眸注視被他溫柔無比地捧在掌心的瞼,呢喃說著羅姆話,我是你的。看著她在那陣令人眼盲的甜蜜狂喜中閉上眼睛,感覺狂喜在他體內迴盪,浪潮一波比一波更高,直到世界著火燃燒。
稍後,他們有如船難倖存者般癱軟地並躺在一起,被激情的風暴嚇得癡傻而失神。過了許久,凱莫才提起一絲力氣,翻身磨蹭著雅蜜的喉嚨,喜愛她的芬芳濕潤與溫暖。
凱莫釘住她的手腕,低頭將她的手指含入嘴裡。她倒吸一口氣,感覺他的舌頭繞著手指底部轉動,將它舔濕,然後用牙齒將那枚金戒指咬出來。他從唇間拿下戒指,套入自己的手指。她那只空無一物的手彷彿遭到剝奪般抽搐著,她不確定地看著他。
「你將會習慣戴著它。」凱莫的手從肚臍上方住小腹滑順地撫過去。「我們每回讓你試戴幾分鐘,好像讓馬匹適應鞍具一般。」她的表情逗得他咧嘴而笑。
凱莫拉上被褥蓋住兩人,依舊撫摸著她。雅蜜歎口氣,依偎在他的肩頭與臂膀上。
「對了,」他說。「銀餐具已經放回銀器櫥櫃裡了。」
「真的嗎?」她昏昏欲睡地問。「怎麼放回去的......」
「我跟碧茜在搗碎蜜蜂時聊過。她解釋她的問題。我們同意找些新的嗜好讓她保持忙碌。首先我要教她騎馬,她說她完全不會騎馬。」
「她哪有時間做那種事,家裡還有——」雅蜜開始抗議。
「噓......我知道,蜂島,你已經盡了全力,維繫並保護家人,現在你可以借重一些協助了,」他溫柔地吻她。「並且讓別人來保護你。」
「可是我不希望你——」
「睡吧,」凱莫耳語。「要吵明天再吵。現在,吾愛......作個香甜的好夢。」
雅蜜睡得很沈,夢見她歇息在龍的巢穴裡,偎在它溫暖的皮翼之下,它不時噴著火嚇阻膽敵入侵的任何人或任何事物。半夜裡,她恍惚感覺凱莫起床穿衣。「你要去哪裡?」她喃喃地問。
「去看看阿閔。」
她知道她應該一起去,她非常關心阿閔,可是當她想坐起來時,只覺得頭暈眼花。
凱莫哄她躺回舒適的枕衾之間,她很快又睡著了,只在他回到身邊躺下,將她摟入懷裡時才蠕動了一下。「他好些了嗎?」她低聲問。
「還沒有,不過也沒有惡化,這是好事。快閉上眼睛吧......」他哄著她回到夢鄉。
阿閔在幽暗的房間醒來,唯一的光線來自拉攏的窗簾縫隙,那是正午燦爛的天光。他的頭劇痛無比,舌頭很脹,似有偏差的兩倍大,口腔裡乾燥而腫脹。他的骨頭疼得要命,皮膚也一樣,連睫毛都會痛。事實上,他正在經歷某種奇怪的逆轉,渾身無處不痛,只有受傷的肩膀不痛,那地方幾近舒服地微微發熱。
他試圖移動,有個人立刻走過來。
薇妮。清涼、纖弱、散發甜甜香氣,黑暗裡一道可愛的人影。她緘默地在他身邊坐下,扶起他的頭,一小口一小口地餵他喝水,直到他的口腔濕潤而能說話。
看來他沒有死。倘若他現在沒有死,那他可能就不會死了。他不確定對此有何感受。他往昔強悍的生存意志已被毀滅性的憂慮所取代,這或許是嗎啡的後遺症。
薇妮仍然摟著阿閔的頭,手指梳著他凌亂末洗的頭髮,指甲輕輕刮過他的頭皮,給他疼痛的全身帶來一陣清涼的快感。但是他為自己的邋遢感到丟臉,更別說是那種無助了,因而撞開薇妮輕柔的手。
「我一定是在地獄,」他喃喃低語。
薇妮低頭用那種令他無法承受的溫柔對他微笑。「你不會在地獄看到我吧?」
「在我的版本裡......會的。」
她的笑靨轉為難過,而後消失。她小心將他的頭放回枕上。
在阿閔的地獄裡,薇妮絕對是主角。他經歷過最煎熬、最撕心裂肺的痛苦全是因她而起——極度想要卻要不到,愛得入骨卻嘗不到愛的滋味。而今他顯然必須承受更多的痛苦,倘非如此愛慕她,他一定會痛恨她的。
薇妮俯向他,伸手到他的肩上,開始解開繃帶尾端。
「不要,」阿閔粗聲說著,閃開她。
他赤裸地躺在被單下,身上充滿汗臭及藥味,有如一頭龐大的野獸,甚至更糟,極端危險。如果她繼續觸碰他、照顧他,他的抵抗力必將瓦解,天知道他會說出或是做出什麼。他需要她盡可能地遠遠離開。
「奇威,」她那太過小心的口吻讓他更激動。「我要看你的傷口,快到換藥的時間了,如果你趴著躺平讓我——」
「不要你。」
趴著躺平。怎麼可能?當他因她的碰觸立即狂暴勃起的時候?雖然又病又髒,嗎啡的麻醉未退,但他依然是只想以那種方式佔有她的野獸......明知跟她做愛無異簽下她的死亡執行令。如果他是個經常祈禱的人,他會祈求慈悲的上蒼,永遠不要讓薇妮知道他的飢渴,或是他的感覺。
過了許久,薇妮才終於用完全正常的語氣問:「那你要誰來幫你換藥?」
「誰都可以,」阿閔繼續閉著眼睛。「只要不是你就行。」
他不知道薇妮在想什麼,沉默越來越久也越迫人。他豎耳傾聽她裙裾曳動的聲音,想到裙裾在她纖瘦的腿際搖曳擺動,便足以使他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
「好吧,」她走向房門,用實際的語氣說。「我盡快找個人來。」
阿閔張開手指,移到床墊她剛才坐過的地方,極力想封閉因藏了太多秘密而始終無法封閉的心。
薇妮小心步下寬敞的大樓梯,看見凱莫正好要上來,覺得胃部一陣抽動。她與不熟悉的男性相處向來有點緊張,而且不太確定該如何面對這個人。凱莫以驚人的速度建立起左右她家人的地位,他還以那種她似乎還不太能瞭解的聰明與機巧竊取了姐姐的心。
他和阿閔一樣,都是身材高大,充滿陽剛氣息的男性。而且也都是羅姆人,不過他對自己的血統顯然自在得多。凱莫溫和而討人喜歡,阿閔則行事隱密而多愁善感。不過凱莫儘管迷人,卻隱隱有股危險的覺察力,來自備受保護的賀家人向來陌生、而他極為熟悉的人生的另一面。
他其實也藏了很多秘密......跟阿閔一樣。兩個完全一樣的刺青,讓薇妮揣測兩人之間的關係。而即使他們還不知道,她或許已心裡有數。
他們在樓梯相遇,她帶著羞怯的微笑停下來。「羅先生。」
「薇妮小姐。」凱莫驚人的金色眼睛掃過她白皙的臉。阿閔的拒絕依然讓她既懊惱又沮喪,感覺得到自己的雙頰燙紅。
「看來他醒了,」凱莫精準地從她的表情讀出事實。
「他氣我騙他喝下兩杯摻了嗎啡的茶。」
「我認為他會原諒你任何事,」凱莫回答。
薇妮按著欄杆,心下在焉望著欄杆之外。她有種奇怪的渴盼及需要,想與這個友善的陌生人談話,但又不確定她想說些什麼。
凱莫友善而安靜地等待,並未露出急著要走的樣子。她喜歡他的陪伴。長期與阿閔的唐突與里奧的自我毀滅為伍,跟一個腦筋清楚,行事穩健的男人相處真好。
「你救了阿閔的命,」她開口道。「他已經好轉。」
凱莫仔細端詳她。「你關心他。」
「噢,是的,我們都關心他,」薇妮脫口而出,但隨即止住自己。心裡的千言萬語彷彿長了翅膀,集中又飛散,要把它們抓回來實在太費心力。她突然充滿挫折與悲哀,眼神呆滯地想著樓上的男人,以及他們之間那永遠、永遠遙不可及的距離。「我也想要我的健康情況好轉,」她突然說。「我想要......我想要......」她閉上嘴巴心想,天啊,他會聽成什麼?她為自己的失控感到羞赧,伸手搗住臉頰,搓著太陽穴。
然而凱莫似乎能夠瞭解,眼神慈悲而非可憐,聲音裡的誠實帶來無限的安慰。「我想你會的,小妹。」
她搖著頭,承認道:「我想要的東西太多了,我已不敢奢望。」
「永遠要勇敢地懷抱著希望,」凱莫溫和地告訴她。「那是啟動事情的唯一方法。」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10:02
第二十一章
雅蜜簡直想不透她怎會一覺睡到午餐過後。只能怪到凱莫頭上。只要他出現在屋子裡,她就太過放鬆。好像她的心智自動地將憂慮與操心的事一股腦全交給了他,所以她才會像個小嬰兒般睡得不省人事。
她不喜歡這樣。
她不願依賴他,但又不知如何阻止自己依賴他。
她穿上一件以粉紅天鵝絨鑲邊,看起來理智十足的巧克力色衣服,前去探視阿閔。他的壞脾氣也沒能澆熄她見到他好轉的喜悅。
下了樓,管家告訴她兩位先生剛從倫敦抵達,羅先生正在書房會見他們。雅蜜猜想其中一位必定是凱莫所找來將要替他們建房子的人。她對來客很好奇,走到書房門口。
男人的談話聲停下來。書房桌邊圍了一小群人,兩個坐著,一個閒適地靠著桌子,還有一個是里奧,他躲在角落。男士全都站起來,除了里奧,他只在椅中挪了挪,好像起立的禮節太過費力而懶得動。
凱莫照常一身隨意而優雅的穿著,考究的訂做服裝,但是明顯少了領巾。他向雅蜜走來,執起她一隻手,抬到唇邊久久吻著指背,那種佔有的姿態任誰都看得出來。
「賀小姐,」凱莫的口吻很禮貌,但是雙眼閃閃發亮。「你來得正是時候。兩位紳士剛抵達,準備討論瑞黎園重建的事。容我介紹他們。」
雅蜜與來客相互答禮。營造商名叫戴約翰,看來年近四十,他的助手名叫龐幅西。戴先生因數年前建造盧裡奇飯店而贏得極高的聲譽,隨後承建了遍及英國的許多公私建案。他和兄弟所成立的公司業務興旺,他們採取一種相當新穎的觀念。將參與的所有工人納為公司員工,不再僱用其他的工人與工匠。此種集中管理旗下員工的方式,使得他們的作業能夠保持高超的效率。
戴先生高大壯健,隨時堆滿笑容,粗獷而迷人,不難想像他早年手執鎯頭當木工學徒的摸樣。「很高興見到你,賀小姐。我很遺憾瑞黎園發生火災,不過也很高興每個人都沒事,許多家庭沒能這麼幸運。」
她頷首。「謝謝你,先生。我們很感謝能得到你的指教,並且看看現在如何處理我家的房子。」
「我會全力以赴,」他承諾道。
「戴先生,貴公司可有建築設計師?」
「我弟弟恰好就是非常專精的建築設計師,不過他比較喜歡承接倫敦的業務,我們一直在找第二位建築師來負責其餘的案子。」他很快看了里奧一眼,然後回來看雅蜜。「我希望說服瑞黎爵爺陪我們到產業視察,我會很歡迎他提供意見。」
「我已經放棄提供意見,」里奧說。「任何人都不會同意我的意見,如果有,那只證明他毫無判斷力。」
不過凱莫終於以巧妙地激將法,促使里奧陪他們前往瑞黎園。這天稍晚,凱莫私下向雅蜜描述經過,里奧大部分時間都是臭著喃喃臉抱怨,但是有幾個片刻他似乎忍不住發表議論,表示他最不喜歡巴洛克繁複華麗的裝飾風格,他認為宅邸設計應當講究對稱與平衡。
「你有沒有向戴先生提到,傅先生最近也在漢普郡?」雅蜜問。
他們沿著一條通往森林的小路漫步而行,天空泛著夜晚將臨的霞光,輕風將地面的落葉掃得窸窣作響。凱莫調整腳步以配合雅蜜較小的步伐,他摘掉她一隻手套,收進口袋,握住她的手。
「沒有,」他回答。「我沒有提到他。為什麼要提他?」
「傅先生是非常傑出的建築師,也是家庭的友人,他主動說要給我們一些專業意見——」
「他不是家庭友人,」凱莫簡短地說。「我們也不需要他的意見,他休想干涉瑞黎園的事。」
「他希望有所彌補,好意說要幫忙,如果我們需要——」
「什麼時候?」
這話有如來福槍的子彈快速且尖銳地射了出來。雅蜜被他的語氣嚇到,茫然眨眼。「什麼『什麼時候』?」
凱莫停步將她轉過來面對他,臉色嚴峻。「他該死的什麼時候說要幫忙?」
「你不在的時候,他曾來拜訪。」雅蜜從未見過他發脾氣,肩膀被抓得太緊而不安地扭動。「他只是,」她繼續說。「提議要幫忙。」
「如果你相信他只是要幫點忙,那你就比我想像的更天真了。」
「我不是天真,」她氣憤地說。「你也不必吃醋,我們的言行並沒有失當。」
他的雙眼發出危險的火光。「只有你跟他在房間裡?」
他激動的態度使雅蜜非常驚愕。從來沒有任何男人對她表現出氣焰如此高漲的佔有慾,她不確定該感到得意、困擾,還是驚恐,抑或三者都有。「是的,只有我跟他在一個房間,」
她說。「但是房門敞開著,一切都合乎禮儀。」
「那或許合乎外族人的禮儀,但羅姆人可不同意,」他將她拉起來,她的腳尖差點碰不到地。「除了你哥哥和阿閔,沒有我的允許,你再也不能跟他或任何男人單獨相處。」
雅蜜張開嘴巴。「你的允許?」
「再也不能,」他嚴厲地又說了一次。
她的火氣也冒了上來,但勉強保持平和的口氣。「你瞧,這就是我不願意跟你結婚的原因,我不接受命令,我不——」
凱莫低頭用嘴讓她沉默,在她想把臉轉開的時候拉住她的頭髮。她感覺他強迫她開啟雙唇、探入嘴裡,她抗拒的企圖很快被驚人的快感削弱。既然無法掙脫,她只力圖不被激情打倒,盡力抱持冷淡而不為所動。他發覺她缺乏反應,抬起頭瞪著她。
雅蜜以眼還眼。「那不是你的房子,我不是你的——」
他再次親吻她,雙手捧住她的臉,全副火力集中在她的嘴上,直到她渾身悸動。她呻吟著軟弱地靠在他身上,他低聲說著羅姆話,將她拉到最大一株櫸樹的樹幹上。光滑灰色的樹皮接著瘤,因歲月而變得斑駁,枝幹沉重地垂到地面再往上生長,彷彿一個懶洋洋的巨人支著老邁的手肘。
凱莫拉開雅蜜的帽帶,將帽子扔到地上。他將她推到樹幹巨大的枝椏分叉處,膝蓋抵入她的裙子釘住她,只要他們一移動,腳下的櫸樹果殼便嗶啵作響。凱莫每一個吻都找到一個新角度,吻得更深,激情地與她的嘴做愛。
頭上金黃色的葉子變得矇矓不清。「凱莫,不要。」雅蜜在他的雙唇往下降到她的喉嚨時耳語。
他沒有理她,解開她上衣的正面,粗魯拉扯的動作使得她驚喘。他向冰涼堅埂的乳頭俯下頭,用嘴暖和它,輕咬尖端。
「不要在這裡,」她好不容易說出話來。
凱莫一路往上吻她繃緊的頸子。「就在這裡,」他的嗓音濁重。「在這裡,我們跟森林裡的動物沒有兩樣。」他將她的手拉到勃然硬挺的男性之物上,她半閉著眼睛,即使隔著長褲仍感覺得到他的堅硬與炙熱。他拉起她的裙子時,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他。
他拉開她底褲的帶子,讓它滑落到她的膝蓋。他的手強行伸入她的腿間,探入她的體內,用那種令人受不了的親匿愛撫引誘她,然後以指尖滑溜地在敏感的蓓蕾上摩挲轉圈。他的雙臂束緊她扭動的身體,呢喃地吻她的雙唇。
頭上的樹枝在風中拍動抽打,落葉猶如一陣陰雨紛紛飄落,森林外夜色籠罩,逐漸滲透林間。凱莫將雅蜜轉過去,讓她雙手扶在櫸樹粗大但樹皮如紙般平整的枝幹上。他掀起大把的裙裾堆在她的腰際,手掌撫過她的臀部。
他灼熱的長莖摩擦她身體的入口,她不由自主地翹起身體,渴望他更為深入。他握住自己的男性象徵逗弄她、畫圈、交叉與進出,柔滑的壓力令她繃緊地等待,櫸樹皮被她的手心搗濕。她只能等待著,有點怕會像他說的動物一般嗥叫起來。但是當他終於深長而勇猛地往前推,她終於放聲呻吟了起來。
凱莫一手移到她的正面,在兩腿之間逗弄,挑動一波波白熱化的狂歡。她能感覺他體內狂野的飢餓,但是為了她的愉悅,他強力克制著。她的身體起了陣陣強烈抽搐的反應,他呻吟地撤出來,將滑溜的長物抵在她臀部光滑的肌膚上,讓熱液噴濺。
雅蜜希望他在她體內,希望在最後時盡可能深刻地包住他。但她只能被動地伏在枝幹上,不知是否有力氣走回莊園。凱莫慢慢為她重新理好衣服,強壯的雙手將始拖下來。他用力擁住她,在她的髮際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她恍惚地想,可能又是另一道將她綁在他身邊的咒語。她將臉頰貼在他平滑堅硬的胸膛,低聲道:「你在說羅姆話。」
凱莫換成英語。「雅蜜,我——」他欲言又止,彷彿想說的話溜掉了。「我無法阻止我的嫉妒,就好像無法不像半個羅姆人。但是我努力不讓自己蠻橫無理,答應做我的妻子吧。」
「請你容許我稍後再回答,」雅蜜低語,只覺得還無法作任何理性的思考。」那時我或許能想清楚。」
「你已經想得太多了,」他親吻她的頭。「我無法承諾給你完美的生活,但我可以發誓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會把我所有的一切全部給你。我們會廝守在一起,你在我之中,我在你之中。」他將她擁近,短歎一聲。「好吧,稍後再給我答案,不過記得......龍的耐心並不多。」
戴先生與助手在漢普郡又待了一天,到瑞黎園多晝一些房屋結構及四周土地的素描,助手龐先生將做初步的勘查及測量。因戴先生的邀請,雅蜜欣然陪同他們前住,很高興有機會看他們的工作情形。
凱莫則被迫留在莊園會晤產業管理人潘吉羅先生。潘先生為負責管理瑞黎園長期合約的樸茨茅斯公司工作,得到火災消息後緊急趕來收集初步損害的報告,並評估狀況。租賃、修復、產業的土地開發都將進行討論,包括與戴先生簽定合約。為了防止瑞黎產業上僅存的一些佃跑掉,許多事項必須盡快決定。希望將來在良好的管理下,能吸引更多佃摟前來,為急需收入的賀家增加收益。
當然這一切都得取決於里奧能活多久。
由於跟潘先生會面是現任瑞黎爵爺的貴任,所以凱莫脅迫里奧跟他一起出面,倒不是里奧能有什麼貢獻,但總得做個象徵。
「何況,」凱莫悻悻地對雅蜜說。「如果我必須被這些瑣事煩到死,那里奧有什麼理由逃避?」他以佔有的眼神上下打量穿著綠色毛料外出服與鑲皮毛黑色披風的雅蜜。「我不該讓你跟戴先生和龐先生一起去,」他說。「那裡只有你一個女人,我不喜歡。」
「噢,一切都非常慎重,他們兩位部是紳士,而我——」
「已經被預訂了,」他唐突地說。「我預訂的。」
她的心跳有點快。「是的。」
她小小的認同似乎讓他頗為高興。他用腳把門踢上,纏擾不休的雙手伸進披風裡。他彷彿要將她吸入般地吻她,激昂的吻,猛烈的吻,巧妙戲弄的吻,溫柔挑逗的吻,足以燃起篝火、填滿天空,捧住滿天星星的吻。
凱莫終於放手,將她從門口移開,打開房門,在她逃走之前附在她緋紅的耳際說了一句話。那句話直鑽入了她的骨髓。
「今夜。」
雅蜜與戴約翰繞著瑞黎園的殘破外圍緩步而行,同時起勁地交談,詢問他過去的建案,他的野心,還有與自家兄弟一起工作是否困難。
「我們經常起衝突,」戴先生露出笑容,眼睛因陽光的照射而瞇起。「我們都討厭妥協,我罵他一意孤行,他也罵我傲慢自大。慘的是,我們兩人都對。」
雅蜜笑起來。「但是工作照樣完成。」
「是的。我們被帳單的壓力逼得只好妥協。來,挽著我的手臂,地面不平。」
她戴著手套的手感覺他的手臂堅實而牢靠,對他油然生出好感。「我很高興你來漢普郡,我相信瑞黎爵爺將非常感謝你對我們的協助。」
「是嗎?」
「喔,是的,我相信他本來會這麼說的,只不過最近他有太多心事。」
「其實我以前見過他,」戴先生說。「兩年前,他還在譚洛倫旗下實習的時候,不過你哥哥大約不記得了。當時我對他的印象很深刻——他是個愉快而討人喜愛的年輕人,滿腦子都是計劃。」
雅蜜垂下視線。「從你見到他那時到現在,他變了許多。」
「他好像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未婚妻的死使他太過悲痛,直到現在還沒有恢復。」雅蜜的聲音低似耳語。「有時我覺得,他好像永遠不會恢復了。」
戴先生停下腳步將她轉過來面對他,眼中充滿同情。「噢,這就是愛情的代價,為失去所愛而痛苦不堪。我真不知道這樣是否值得,說不定一個人如果非愛不可,也應該有節制的愛。」
這話聽起來頗有道理,雅蜜想開口贊同,話語卻梗在喉嚨裡,最後只發出不確定的笑聲。「有節制的愛,」她若有所思地說。「這很難激發詩人的靈感吧?」
「詩人對人生的看法會讓人過著很不舒服的生活,不是嗎?要是人人都熱情地不顧一切,只為愛情而抓狂......」
「或是午夜騎馬去馳騁,」雅蜜說。「追求夢想與幻想......」
「沒錯,那樣只會帶來災難。」
「或是浪漫,」她說,希望他沒有發現她聲音裡的嚮往。
「只有女人才這樣說。」
雅蜜笑起來。「是啊,戴先生,我承認我也渴望浪漫,希望這不會使你降低對我的評價。」
「一點都不會,事實上......」他的語氣溫文。「我希望在重建瑞黎園的過程中能夠來看你。能跟這麼可愛迷人,而且顯然極其聰慧的女人相處,一定很讓人高興。」
「謝謝你。」雅蜜雙頰都紅了。可是當她望著眼前衣裝高雅的紳士,心裡卻浮現一張有著金色眼眸、墮落天使般的嘴的英俊臉龐,他的頭映在星光蕩漾、午夜的天空裡。充滿異國氣息、不可預測、桀傲不馴的一個男人。
你在我之中,我在你之中。
「我也非常喜歡和你相處,先生。」她聽見自己說道,然後臉紅地補充:「不過你一定知道我和羅先生之間有侗共識。」
謝天謝地,她的同伴很快領悟她的意思,但他似乎並不驚訝。「我也覺得可能就是這種情況。我不能不留意到羅先生對你的關注,他有一種完全將你佔為已有的斷然的態度。」戴先生悲傷地微笑。「實在怪不了他。」
雅蜜覺得有點受寵若驚,不知如何回答,將注意力轉向房子。她不習慣男人如此奉承她。她的眼光順著凹凸不平的屋頂輪廓看去,房子有如船難的殘骸坍在那裡,窗戶則像倒地的野獸身側的傷口。窗戶......她瞧見其中一扇窗似有動靜或閃光,像是一團月光與陰影。
一張臉。
她一定是發出了聲音,因為戴先生仔細看她,然後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什麼事?」
他立刻問道。
「我好像......」她發現自己像個恐懼的孩子抓住他的衣袖,腦中一片混亂。「我好像看到窗子的後面有人。」
「可能是小龐。」
可是龐先生從屋角繞了過來,而那張臉在二樓的窗戶。
「要不要我上樓看看?」戴先生沉穩地問,關切地瞇起眼睛。
「不用了,」雅蜜馬上說,勉強擠出淺笑,放開他的衣袖。「一定是窗簾飄動了一下,
我相信沒有人在樓上。」
戴先生與龐先生動身回倫敦之後,凱莫回到書房與潘先生討論最後幾件事,里奧已經受不了產業事務,放棄了偽裝出來的興趣,溜回房間去了。儘管凱莫嘲弄地表示歡迎雅蜜加入討論,不過她立刻婉拒,料想自己不會比哥哥更受得了那些瑣碎繁雜的討論。
她改而去找薇妮。
她妹妹在樓上的家庭起居室,蜷坐在沙發角落,一本書攤在膝上。薇妮似乎看都沒看地翻過一頁,抬頭見到雅蜜時明顯鬆了一口氣。
「我一整天都想找你。」薇妮移動雙腳,騰出位子給雅蜜坐。「你從瑞黎園回來後就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是因為看到房子的緣故,心情不好嗎?還是因為戴先生?他想追求你?」
「我的天,」雅蜜不自在地笑。「你怎會想到他想追求我?」
薇妮笑著聳聳肩。「他好像很喜歡你。」
薇妮笑得更高興了,看來就像她從前,罹患猩紅熱之前,那種調皮的模樣。「你會說『呸』,是因為你已經綁住羅先生了。」
雅蜜驀然睜大眼睛,左右張望了一下,彷彿擔心有人聽到她們的談話。「別亂說,薇妮!我沒有綁住任何人。好嚇人的話,我不相信——」
「面對事實吧,」薇妮樂得見到姊姊忸怩不安。「你已經變成傾國妖姬。」
雅蜜翻白眼。「你再繼續取笑我,我就不告訴你,瑞黎園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噢,雅蜜,告訴我!我都快無聊死了。」
雅蜜發現要若無其事地講出那件事真的很難,她用力吞嚥了一下。「我覺得說出來會很蠢,可是......我跟戴先生一起走著看房子,忽然瞥見樓上一扇窗有張臉。」
「有人在裡面嗎?」薇妮用低微的聲音問,伸手握住雅蜜冰冷的手指。
「那不是人,那是......那是蘿娜。」
「噢。」她只發出一絲聲音。
「我知道很難相信——」
「不,不會。記得吧,失火那晚,我也在幻燈片裡看到她的臉。而且——」薇妮猶豫著,纖細白皙的手指撫過雅蜜的手背。「曾經接近死亡邊緣,我發現自己很容易相信這種神秘現象可能是真的。」
冰冷而緊張的沉默。雅蜜極力想保持理性,想弄清楚不可能之事。她艱困地說:「那麼,你覺得是蘿娜的陰魂在糾纏里奧嗎?」
「如果是,」薇妮小聲說。「那也是出於愛。」
「我覺得他快被弄瘋了。」薇妮默不作聲,對雅蜜的話沒有反應,雅蜜絕望地說:「我們該如何阻止它發生?」
「我們無能為力,只有里奧才能阻止。」
雅蜜氣惱地猛將手抽開。「抱歉我不能這麼宿命,總得想點辦法。」
「那你就去想辦法吧,」薇妮淡淡地說。「如果你願意將里奧逼上絕路。」
雅蜜從沙發上跳起來瞪著她。薇妮到底指望她怎樣?無動於衷地旁觀里奧毀滅自己?
匆然間疲憊感貫穿熊熊的怒氣。她厭倦一切,所有這一切,厭倦不停地苦思、煩惱與害怕,最後除了換來家人的不知感激,一無所獲。
「這個可惡的一家,」她的聲音嘶啞,在彼此說出更難聽的話之前離開起居室。
對晚餐失去胃口的雅蜜直接回到房間,和衣躺到床上。她瞪著天花板,直到房間越來越暗,陽光消失,空氣變得幽靜而冰冷。她閉上眼睛。等到她再度睜眼時,房裡已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她的週遭、她的身邊有些動靜,她嚇了一跳,伸出手,碰到溫暖的人體,一隻毛髮不是很茂盛的手臂,強壯的手腕。「凱莫。」她摸到他大拇指底部的光滑金戒指,低聲說道,人也鬆懈下來。
凱莫沒說話,只慢慢脫去她的衣服。她在夢一般的安靜中任由他卸除衣物,胸口鬱悶的感覺淡去,快感油然綻放。
他找到她的嘴,舔開雙唇,整個吻住她。她抬起雙臂擁住身上這個黝黑而俊美的男人,以及在她身上奔流的力量。他的每一口呼吸都讓胸膛在她豎起的乳尖上滑動,輕盈的摩擦引發她喉嚨裡發出無聲的呻吟。
他的嘴從她的唇上移開,以張口的熱吻探索她的肩膀與胸部,彷彿想要嘗遍她全身每一處地方。他以指背愛撫她的肚子,大拇指沿著肚臍四周嬉戲......雙手的動作無比靈巧與溫柔。他還未進入她,但她已經感覺他在她的核心,鼓動著,激起愉悅。你在我之中......她盲目地伸出手,用肢體纏繞住他。
他輕柔地笑著抵抗、嬉戲,將她的手腳拉直,讓她整個攤開在他的下面。他的嘴拖過她身上,吸吮逗弄,她的雙腿之間已經濕透。他用舌頭觸碰她,分開頂端,尋到悸動不已的敏感之點。他那雙肌肉隆起的手臂伸到她的腿下,捧住她的臀部,她微微掙扎,不是抗議而是懇求,在他舌頭的每一個旋轉與滑動下顫抖。
她在暈眩與渴望中,感覺自己被抬起來,被他的雙手挪動安排。他讓她跪在他的上方,將她的臀部按下來,緩和的來回推動。他的嘴再次覆住她,她在溫熱濕潤的反覆摩擦中無法自抑的呻吟。他玩弄的手指滑入她的體內,她開始心蕩神馳地喘息,快感自行盤繞——一陣敲門聲粉碎了激情中的靜默。
「天啊,」雅蜜低語,呆住了。
敲門聲再度響起,這回更急迫,伴隨著蓓萍含糊不清的呼叫聲。
凱莫將嘴從她身上移開,手指也慢慢從她揪緊的身體收回去。
「蓓萍,」雅蜜微弱地喊。「不能等嗎?」
「不能。」
雅蜜從凱莫身上爬下來,全身的神經因為突然中斷的激情而震顫,凱莫翻身趴著低聲呻吟,手指戳入床單裡。
她像在顛簸的船甲板行走一般,趺跌撞撞繞過房間,設法找到睡袍穿上,胡亂扣了幾個鈕扣。她走過去將房門微微拉開。「什麼事,蓓萍?現在是三更半夜。」
「我知道,」蓓萍焦急地說,發現很難面對她的視線。「我不會——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作了一個可怕的噩夢,跟里奧有關。那個夢太逼真了,如果不確定他平安無事,我實在睡不著,所以我到他的房間,結果......他不見了。」
雅蜜氣憤地搖頭。「里奧老哥。我們早上再找他,我不認為我們應該半夜摸黑、冒著寒冷出去找他。他可能到村裡的酒館去了,如果那樣——」
「我在他的房間發現這個。」蓓萍將一張字條遞給她。
雅蜜蹙眉看那張字條。
對不起。我不指望你們能夠瞭解,這樣對你們比較好。
還有潦草的幾個字。
但願有一天
最下面一行,又是那句話:
對不起
沒有署名。不需要署名。
雅蜜非常驚訝自己的聲音如此冷靜。「回床上去,蓓萍。」
「可是他的字條,我覺得它的意思——」
「我知道它的意思。親愛的,回床上去,一切都會沒事的。」
「你回去找他嗎?」
「會的,我會去找他。」
雅蜜偽裝的冷靜在房門關上的那一刻便化為烏有。她點亮床邊的燈,凱莫已經穿好衣服,套上靴子。她顫著手將字條遞給他。「這不是空話,」她發現這句話說得很困難。「他早有這種意圖,說不定已經——」
「他最可能去哪裡?」凱莫打岔道。「產業的某個地方?」
雅蜜想到窗口蘿娜陰魂不散的那張臉。「他在瑞黎園,」她的牙齒格格打顫。「求求你帶我去那裡。」
「沒問題,不過你得先穿些衣服。」凱莫給她一個撫慰的笑容,用手撫摸她的臉側。
「我會幫助你。」
「任何男人,」她囁嚅道。「經歷這些事還想跟賀家攀親,應該抓去監牢關起來。」
「婚姻本來就是監牢,」他明智地說,從地板拾起她的衣服。
凱莫的馬兒以幾乎駭人的速度闊步奔過大地。氾濫的黑暗,噬人的寒冷,被不由自主拖向前的感覺,在在有如另一個噩夢的一部分。但凱莫屹立不搖的身體在她的背後,手臂穩穩地圈住她。她恐懼他們將在瑞黎園發現的結果,但是萬一最可怕的情形已經發生,她也只能
接受。所幸她不是孤單的,她與一個對她靈魂的每一道經緯似乎都瞭如指掌的男人在一起。
趕到瑞黎園時,他們瞧見一匹馬兒獨自在金雀花草地上啃青草。這是頗令人欣慰的現象,里奧在這裡,他們不必跑遍漢普郡尋找他。
凱莫協助雅蜜下馬,握住她的手,但當他想帶她走向大門時,她退卻不前。「也許,」
她謹慎地說。「你應該在這裡等著,我——」
「不可能。」
「如果只有我去找他,他可能比較願意配合,只有剛開始——」
「他的心理不正常,你不能在沒有我的情況下面對他。」
「他是我哥哥。」
「我是你的羅尼。」
「那是什麼?」
「我稍後再解釋。」凱莫飛快偷吻她一下,伸臂環住她,帶她進屋。屋裡宛若墓穴一般死寂,冷空氣帶著煙塵的味道。他們靜悄悄搜索一樓,沒有發現里奧的蹤影。黑暗中根本什麼都看不見,但凱莫像貓一般穩健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
頭上方傳來聲響,地板移動的吱嘎聲。雅蜜感到一陣緊張,但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她勿匆往樓梯走,但凱莫抓緊她的手臂拉住她。她知道他要她不可急躁,於是強迫自己放鬆。
他們登上樓梯,凱莫帶路,每一步都先測試才讓雅蜜跟著走,悄然無聲的腳步碾壓過累積在地上的砂粒。上了樓,空氣變冷,且越來越冷,寒氣刺入她的骨頭裡。這陰森透骨的寒意不像來自人間。冰冷使得她的嘴唇乾澀,牙齒發疼。她的手在凱莫的掌心裡蜷了起來,極力靠近他,同時得避免絆到他。
二樓廊道的盡頭有個房間透出朦朧霜白的光,等雅蜜認出那光來自哪個房間,不禁沮喪地叫了一聲「蜂窩室。」
「蜜蜂晚上不會飛,」凱莫低聲說著,抬手撫過她的頸背。「不過如果你想留在這裡等我——」
「不。」雅蜜鼓起勇氣,挺起肩膀,跟著他走過廊道。多麼像里奧的作風,這整人的壞蛋,偏偏鑽進會嚇死她的地方。
他們在敞開的門口停住,凱莫遮住了雅蜜部分的視線。
她從他的肩膀旁邊望過去,驚詫地倒吸了一口氣。
那不是里奧,而是傅克禮。他站在蜜蜂築巢那面牆、一塊打開的鑲板之前,燈光的顏色灑在高壽的身軀上,彷彿鍍了一層金。那些蜜蜂雖然溫順,但絕不安靜,無數的翅膀拍打出低沉可怕的嗡嗡聲。木頭的腐朽暴露出來後所發出的濃重臭味,與蜜蜂發酵的味道充滿在空氣中。油燈的燈光在傅克禮腳下扭曲搖動,陰影則有如潑灑的墨汁映在地板上。
雅蜜的吸氣聲使得他突然轉過身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把槍。
三個人都在這黑暗的場面下愣住了,震驚的感覺竄過雅蜜的皮膚。
「克禮,」她大惑不解地說。「你在這裡做什麼?」
「退後,」凱莫粗聲道,試圖將她推到身後。既然她更不願意讓凱莫在她的前方面對槍口,於是從他的手臂下鑽出來,站到他的身邊。
「看來,你們也是來找它的。」克禮的聲音出奇地冷靜,目光從凱莫的臉跳到雅蜜的臉上,那把槍牢牢握在手裡,並未放下。
「來找什麼?」雅蜜困惑地瞪著牆上那塊至少五呎高的長方形洞口。「你為什麼在那面牆上挖開一個洞?」
「那是活動鑲板,」凱莫簡潔地說,目光一直盯著克禮未曾稍離。「用來遮住藏匿的空間。」
雅蜜實在不懂為什麼兩個男人似乎都知道瑞黎園的一些事,而她卻不知道。她不解地問:「為什麼要有藏匿的空間?」
「那是很久之前的設計,」克禮回答。「給遭到迫害的天主教教士藏身的地方。」
她迷惑的腦筋試著去明白。她在書上讀過這類記載,很久之前,英國法律曾下令追捕並處死羅馬天主教徒,一些逃亡的敦徒藏匿在同情者的家中,不過她從沒想到瑞黎園也有這種地方。
「你怎麼知道這個......」她難以言語,僵硬地指著牆上的洞口。
「建築師畢梭的私人日記留下相關記錄,那本日記現在由譚洛倫收藏。」
而今,雅蜜心想,經過了兩百年歲月,這處藏匿地點曝了光......還住了一大窩的蜜蜂。
「譚先生告訴你這些做什麼?你想尋找什麼?」
克禮輕蔑而好笑地看著她。「你是假裝不知道,還是真的不知道?」
「我可以猜猜,」凱莫說。「可能跟地方上傳說的瑞黎園的寶藏有關。」兩人好奇的注視,讓他聳了聳肩。「衛斯克提過。」
「寶藏?這裡?」雅蜜不高興地蹙起眉頭。「為什麼沒人對我說過?」
「那是子虛烏有之事,而且高尚人士也下便提起那些寶物的由來。」凱莫冷冷地看克禮。「把槍放下來,我們無意介入。」
「我們要!」雅蜜生氣地說。「如果瑞黎園有什麼寶藏,那也是里奧的。為什麼寶物的由來這麼說不得?」
克禮仍將槍口指著凱莫,回答道。「因為那批寶物是十六世紀喬治國王送給情人的紀念品及珠寶,那是瑞黎家族的一個人。」
「國王跟瑞黎夫人有私情?」
「其實是瑞黎爵爺。」
雅蜜的下巴掉下下去。「噢。」她的雙眉緊鎖,用手隔著衣袖徒勞地摩擦凍的雙臂,想使自己稍微暖和一些。「所以,你認為這些寶物放在此地一處藏匿的地點,你一直想找到它們。所以你友善的建議幫忙,你後悔拋棄了我,一切都是假的!而是為了找一批子虛烏有的寶藏。」
「那不是假的,」克禮不屑而又有點可憐地看她。「我是真心想與你重修舊好,直到我發現你喜歡一個吉普賽人。我不接受損毀的貨品。」
雅蜜勃然發怒,手指像爪子一般蜷起,向他衝去。「你甚至不配給他舔靴子!」她叫道,掙扎著拒絕讓凱莫把她往後拉。
「不要,」凱莫勸道,雙手鐵鉗一般抓住她的身體。「不值得生氣。冷靜下來。」
雅蜜緩和下來,怒目看著克禮,越來越強的寒意一波波乘著空氣而來。「就算這裡真有寶藏,你也拿不到,」她生氣地說。「那面牆被起碼二十萬隻蜜蜂填滿了。」
「所以你們的到來才會變成意外的驚喜。」手槍轉而指向她的胸口,他對凱莫說。「你去幫我拿出來,否則我會給她一槍。」
「不許你幫他的忙,」雅蜜對凱莫說,用雙手抓住他一條手臂。「他在虛張聲勢。」
「你不會拿她的生命來冒險吧,羅先生?」克禮的語氣其實不大有自信。
雅蜜拚命抓住想將手臂掙脫的凱莫。「不要幫他!」
「不用害怕,摩妮莎。」他抓住她的肩膀輕輕搖了搖。「安靜,你幫不上忙。」他看著克禮,沉穩地說:「讓她離開,你要我做什麼都沒問題。」
克禮搖頭。「她在這裡,你會更合作。」他用手槍比了比。「過去,開始找。」
「你瘋了,」雅蜜說。「寶藏、手槍、半夜潛入——」看見空中一道銀白閃動的光彩,她頓然住口。刺骨的寒意掠過房間,那片影子凝在他們四周。
克禮似乎沒有察覺突然下降的氣溫,或是飄舞在他們之間半透明的白影。「快過去,羅先生。」
「凱莫——」
「不要說了。」他摸摸雅蜜的臉頰,給她一個莫測高深的眼神。
「可是那些蜜蜂——」
「不礙事。」凱莫從地板拎起那盞燈,走到打開的鑲板前面,把燈伸進空空的洞裡,傾身進去。蜜蜂開始降落並爬到他的手臂、肩膀和頭上。雅蜜定定地望著他,看到他的手臂抽搐,發現他被螫了。驚慌的感覺束緊她的肺部,使得她的呼吸又急又淺。
凱莫的聲音低沉下清。「這裡除了蜜蜂和蜂窩,什麼也沒有。」
「一定有,」克禮厲聲說,「進去找。」
「他不能進去,」雅蜜憤怒地叫道。「他會被螫死。」
他將手槍對準她。「進去。」克禮命令凱莫。
成群蜜蜂紛紛落在凱莫身上,爬滿他黑亮的頭髮、臉孔與頸背。雅蜜望著他,感覺宛如陷在一個活生生的噩夢裡。
「這裡什麼東西也沒有,」凱莫出奇地鎮定。
現在克禮似乎從這種形勢得到某種惡毒的滿足感。「你根本沒找,進去,沒找到就不准出來。」
雅蜜的眼淚滾滾而下。「你是惡魔,」她憤恨地說。「那裡什麼也沒有,你很清楚。」
「瞧瞧你,」他說。「為你的吉普賽愛人哭泣,你竟墮落到這等地步。」
她還來不及回答,一道藍白色的光突然無聲無息地充滿房間,燈火在一陣寒極的疾風中倏匆熄滅。雅蜜眨著眼睛抹去淚水,茫然轉身想找出光源何在。某種光影圍繞著他們,冰冷而發光,陰森的能量。她伸長雙手跌跌撞撞向凱莫走去,蜜蜂成群地飛起,回到蜂巢。那道藍光將蜂翅照得閃爍有如星雨。
雅蜜摸到凱莫,他溫暖而有力地抓住她。「你受傷了嗎?」她問,雙手忙亂地摸索他。
「沒有,只被叮了一、兩下。我——」他住口□然倒抽一口氣。
雅蜜在他懷裡轉身,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兩條朦朧的人影在搖曳的燈火下纏扭在一起,搶奪那把槍。那是誰?還有誰來到房間?凱莫在轉瞬間將她推到地板。「蹲下。」他未曾稍停地撲向纏鬥的兩個人。
但他們已經分開,一個男人抓著槍趺到地板,另一個則衝向門口。凱莫奔向倒地的男人,空氣發出爆裂的聲響,彷彿房間裡到處都是輪轉煙火。另一人逃之夭夭,房門在他走後砰然關上......儘管根本沒有人碰到門。
雅蜜頭昏眼花地坐起來,那道斷裂的光芒消退成一抹幽微的藍影,縈繞在那男人的身邊。「凱莫?」她不確定地喚道。
他的聲音低沉而震驚。「沒事,蜂鳥,過來吧。」
她移到他們身邊,看到第三者的臉時嚇了一大跳。「里奧,你怎麼——你怎會——」見他手握槍枝,她說得結結巴巴。他將那把槍鬆鬆地拿在腿上。神色平靜,自嘲地彎著嘴。
「我正要問你相同的事,」里奧溫和地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雅蜜在里奧身旁的地板坐下來,目光始終停留在哥哥身上。「蓓萍發現你的字條,」她喘息道。「我們趕到這裡,以為你打算......了結自己。」
「本來是那麼想,」里奧說。「不過我中途到酒館喝了點酒,等我終於到達這裡時,卻發現太多人了。自殺是私下解決的事。」
雅蜜被他平靜的態度嚇壞了,眼光落到他手裡的槍,再回到他臉上。她的手爬到凱莫繃緊的腿上,她心想,那鬼魂跟著他們,冷空氣凍得她的臉孔麻痺,嘴唇難以啟動。「傅先生在尋找寶藏。」她告訴哥哥。
里奧懷疑地看她。「寶藏,在這個破爛堆?」
「呃,是的,傅先生以為——」
「不,不必多說,我對傅克禮的想法沒有興趣。那個白癡。」他低頭看手槍,大拇指摩挲著槍身。
雅蜜沒想到一個打算自殺的男人,他的表現會如此輕鬆。一個即將毀滅的人在一棟即將毀滅的屋子裡。他身體的每一道線條都透出厭世的意味。他看著凱莫平靜地說:「你必須帶她離開這裡。」
「里奧——」雅蜜開始發抖,曉得他們一離開,他就會自裁。她想不出任何話語,就算有話說也一定都是些誇張、荒謬、毫無說服力的言語。
她哥哥扭了扭嘴,彷彿累到笑不出來。「我知道,」他溫和地說。「我知道你要什麼、不要什麼。我知道你希望我的表現比現在更好,可惜我不能。」
他的影像變得模糊,雅蜜覺得淚水從雙眼滾下來,流到下巴化成冰。「我不要失去你。」
里奧曲起膝蓋,一手抱住膝蓋,手指仍抓著槍把。「我下是你哥哥,雅蜜。再也不是了。自從羅娜死後,我就變了。」
「我還是要你。」
「沒有人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東西,」里奧喃喃說道。「現在不可能了。」
凱莫專注地看著她哥哥。沉默長得令人痛苦不堪,冰寒之至的風吹著他們三人。「我可以勸你放下手槍,跟我們回家,」他終於開口。「再拖個一天。但是就算這回阻止了你......沒有人能夠讓一個不想活的人活下去。」
「沒錯,」里奧說。
雅蜜顫然張嘴想抗議,但是凱莫的手指輕輕整在她的唇上,阻止她。凱莫繼續盯著里奧,神態不是關切,而是一種不帶感情的深思,彷彿正在專註解開一道數學程式。「鬼魂不會糾纏任何人,」他柔聲說,「除非是那個人自己願意。你知道吧?」
房間變得越發冷冽,燈火不住地跳動閃爍。雅蜜被空氣中郡股系張的震動,那環繞著他們的無形能量,嚇得緊緊挨住凱莫的背部。
「我當然知道,」里奧回答。「她死的時候我就該死了,我根本不想一個人活下來。你不明白那是什麼滋味。」
「□是,她並不想要這樣。」
那雙淺色的眼睛裡燃燒蓍敵意。「你怎麼知道?」
「如果你們的情況對調,你會選擇讓她這樣嗎?」凱莫指指他手裡的槍。「我不會要求我愛的人為我犧牲。」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凱莫說。「我瞭解。我要說的是,請你停止這些自私的行為。你已經過渡悲傷,兄弟。你強迫她回來安慰你。你必須放她走,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她。」
「我做不到。」情緒開始爬過里奧的臉,就像蛋殼上的條條裂紋。藍光旋過房間,冷冽的風像只看不見的手,拂過里奧的髮絲。
「讓她安息吧。」凱莫的語氣越發溫和。「如果你結束自己的生命,將害得她與你一樣,生生世世當著孤魂野鬼,那樣對她不公平。」
里奧無言地搖著低垂的頭,抱著曲起的膝蓋,那姿勢讓雅蜜想到他小時候的樣子。她以未曾有過的理解,徹底體會了他的悲傷。
要是她突然失去凱莫?再也無法用雙手觸摸他的頭髮,再也無法感受在她嘴上廝磨得雙唇。她剛開始體驗到的一切都將無法實現,那些承諾、微笑、眼淚與希望,都從她的手中被奪走,永不復回。那時她的思念會深切到何種程度?那種永遠無人能夠取代他的感覺,會痛苦到何種地步?
雅蜜感到同情而心疼,看著凱莫靠近她的哥哥。里奧藏住臉,用一種心碎而無助的姿勢猛地抬起一隻手,五指張開,掌心往外翻,哽咽地道:「我無法讓她走。」
燈火匆地熄滅,窗玻璃發出震動的聲音,一道寒風向他們襲來。能量在房間劈啵爆裂作響,一簇小火光繞著他們旋轉。
「為了她,你做得到,」凱莫用雙臂擁住她哥哥,彷彿在安慰一個迷路的孩子。「你做得到。」
里奧開始痛哭,聲聲充滿憤怒的絕望。「噢,上帝,」他哀吟。「羅娜,不要離開我。」
然而當他哭泣之時,氣氛似乎逐漸緩和,冰河般冷而平靜,那道藍光宛如遠方逐漸淡去的星光,開始攸攸消失。一陣泜沈的嗡嗡拍翅聲,幾隻蜜蜂從巢中飛出,又飛回去過夜。
凱莫開始喃喃低語,同時堅定而護衛地擁抱著里奧。他說著羅姆話,話語飄入稀薄的空氣中,似乎對逐漸消失無形的一縷芳魂許下允諾,定下協議。
直到一切遠飄,留下三人靜坐在黑暗裡、粉碎的玻璃中,手槍扔在地板上。
「她走了,」凱莫輕聲說。「她自由了。」
里奧藏著瞼點點頭。他深受創傷但仍然活著,身心俱碎但不至於沒有復原的希望。
而且終於願意活下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27 12:10:11
第二十二章
他們將里奧帶回巨石園,送他上床之後,雅蜜和凱莫站在他的房門外。她的情緒亢奮而激昂,幾乎控制不住。「我去告訴蓓萍。他沒事,」她悄聲說。
凱莫默然頷首,顯得有點失神。兩人的手指短暫交握。
他們分開,雅蜜去找妹妹。
蓓萍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找到里奧了,」雅蜜趨近時,她說。
「是的,親愛的。」
「他......」
「他很好。我想......」雅蜜在床邊坐下,低頭對她微笑。「我想他從現在開始會好很多。」
「像從前的里奧?」
「我不知道。」
蓓萍打了個呵欠。「雅蜜......我問你一件事,你會不會生氣?」
「我已經累到無法生氣了,要問就問吧。」
「你要不要跟羅先生結婚?」
這個問題讓雅蜜充滿暈眩的喜悅。「我應該跟他結婚嗎?」
「那當然。要知道,你已經失去清白,何況他對你有很好的影響,有他在,你比較不像豪豬那樣不可親近。」
「多麼討人喜歡的孩子,」雅蜜隨意看了房間一圈,然後對妹妹咧嘴而笑。「睡吧,親愛的,我明天再告訴你。」
她走過昏暗寂靜的廊道去找凱莫,感覺宛如新娘一般忐忑不安。坦誠與信任的時間到了,她從來不曾如此,甚至與凱莫在最親密的時候也不曾如此。她的心跳響徹全身,連手指頭和腳趾頭都在振動。她來到凱莫的房間,燈光從虛掩的門縫透出來。
凱莫坐在床邊,並未寬衣。他垂著頭,雙手支在膝上,一副深思的姿態。她進入房間關上門時,他抬起頭。
「怎麼了,吾愛?」
「我......」雅蜜遲疑地走過去。「我在擔心我要的東西你會不肯給我。」
他慢悠悠的笑容使得她無法呼吸。「我從未拒絕你任何事,不大可能現在開始破例。」
雅蜜在他面前停下來,裙裾擠進他張開的雙膝之間,他身上那清爽微鹹的、長春籐的氣味飄入她的鼻腔。「我要給你一個提議,」她試著以一種談生意的口氣說。「一個理性的提議。你瞧——」她停下來輕咳幾聲。「我一直在想你的問題。」
「什麼問題?」凱莫輕輕玩弄著她的裙褶,機警地注視她的臉。
「你那個『幸運的詛咒』,我知道你可以如何擺脫它了。你應該和一個很倒楣、很倒楣的家庭結親,這個家庭花費奇高,這樣你就不會因為擁有太多金錢而尷尬,因為錢流出去的速度幾乎和進來的速度一樣快。」
「很有道理。」凱莫將她一隻顫抖的手夾在溫暖的雙掌裡,用腳碰碰她□打拍子的腳。
「蜂鳥,」他低聲說。「跟我在一起不必緊張。」
雅蜜鼓起勇氣,說道:「我要你的戒指,而且再也不要摘下來。我要當你的羅尼直到永遠——」她困窘地笑著。「不管那是什麼意思。」
「我的新娘,我的妻子。」
雅蜜感覺他將那枚金戒指套入她的手指、推到底部,欣喜使得她喉嚨緊縮,無法動彈。
「今晚我們跟里奧在一起時,」她沙啞地說。「我完全體會到他失去蘿娜的感受。以前他告訴過我一次,但我無法瞭解,除非我也曾經那樣愛過一個人。他是對的。今晚我看到你跟他在一起時......我知道當我在人生最後一口氣的時刻我會這麼想。」
他的大拇指撫過她指節細嫩的表面。「怎麼想,吾愛?」
「我會想。」她說下去。「噢,要是我能夠跟凱莫再相處一天,我會將一生都融入這幾個小時裡。」
「不必那樣想,」他溫柔地向她保證。「算一算,我們至少有一萬、一萬五千個日子可以在一起。」
「我一天都不要跟你分開。」
凱莫將她認真的小臉捧在手心裡,大拇指抹過她眼睛嚇得淚痕。他的目光愛撫著她。
「我們是要過沒有名分的生活,還是你終於答應跟我結婚了?」
「是的、是的,我要跟你結婚。雖然......我還是無法答應順從你。」
凱莫無聲地笑。「這一項我們可以矇混過去,只要你至少答應愛我。」
雅蜜抓住他的手腕。指尖下,他的脈搏穩定而有力。「噢,我愛你,你是——」
「我也愛你。」
「你是我的命運,你是我的一切——」她還要說下去,但是他將她的頭拉過去,以那種強勁而激昂的力道吻她。
他們匆匆卸裝,因慾望與熱情手忙腳亂地拉扯對方的衣服。最後當他們的皮膚盡皆裸裎時,凱莫不再急切。他的雙手慢條斷理地滑過,每個愛撫都將激盪的歡愉推升到表面。他讓她仰躺著,他的臉有種肅穆之美。他的嘴落到她的胸前,雙手捧住渾圓的乳房。舌頭與牙齒輕輕航過尖端。
他起身跪在她的雙腳之間,雅蜜以呻吟的聲音叫喚他的名字,不由自主屈從於他。他的手撫過臀部,抬起來架在他分開的腿上。凱莫的雙眼燃燒著魔鬼般的烈焰看著她,撫摸她,逗弄那柔軟的裂口及裡面敏感的肌肉。她需要他的重量壓住她,伸出手卻無法將他拉下來。
他以手指充滿她,大拇指邪惡地轉圈,結實的腿撐著她繃緊的臀。她只能嗚咽地拱起身體,齒間發出嘶嘶的呼吸聲,雙手揪著床單。
他的手指溜走,讓她的身體因徒然包住一片空虛而顫抖,不過他隨即推進她體內,將她完全填滿。她挺起來接受,因他刻意而緩慢的蠕動抽著氣。
她的手胡亂地從他的肩膀摸到他的瞼,感覺到他的微笑。「不要戲弄我,」因需要而顫抖,她低語著。「我受不了。」
「甜心......」他輕柔如絲緞般的耳語撫摩她的臉頰,「恐怕你得接受。」
「為——為什麼?」他撤出來,僅以頂端頂住她,她屏住呼吸。
「因為我最喜歡的事,就是戲弄你。」他以永恆那般緩慢推進她的體內。雙手一邊愛撫著她。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美妙,而且毫不保留,所以當他完全進入她之時,她已經達到高潮。兩次。
「讓你留在裡面,」她啞聲懇求,他開始不斷律動,興奮感再度高漲。「不要出來、不要——」話語零散變成長長的呻吟。
凱莫俯在她身上,熱呼呼的喘息撲到她的臉與喉嚨。他深深看進她迷離的眼睛裡,從她愉悅的模樣得到無上的滿足。他的手滑到她的頭顱下,摟住她的頭吻她,將一個激昂的呻吟埋入她甜蜜的口腔裡,讓自己盤旋在她體內釋放而出。
之後,凱莫摟著她傭懶地在她的背部與肩膀畫圈子。雅蜜靠在他身上,舒適地感受他穩定起伏的呼吸。
「結婚後,」他說。「我要帶你出門一陣子。」
「去哪裡?」她欣然問道,轉過去將嘴唇貼在他的胸膛。
「去找我的部落。」
「你已經找到你的部落,」她抬起腿橫在他的腹部。「叫做賀氏部落。」
笑聲在他的胸腔震動。「好吧,精確的說,是我的羅姆部落。已經許多年了,我想看看外婆是否尚在人世。」他停了停。「我還想問一些問題。」
「什麼問題?」
他將她的手拖到前臂,按在他的刺青上。「這個。」
想到阿閔那個一模一樣的剌青,以及這離奇且不可思議的巧合,雅蜜好奇地蹙超眉毛。
「你和阿閔會有什麼關聯?」
「我不知道,」凱莫悲傷地說。「老天幫幫我,我幾乎害怕去知道。」
「無論什麼關聯,」她說。「我們都要相信命運。」
凱莫的笑容放大。「所以現在你相信命運嘍?」
「還有運氣,」雅蜜說,抓緊他的手臂。「因為你的緣故。」
「這提醒了我......「他用一隻手肘撐起上身,低頭看她,黑色睫毛垂落在琥珀金色的眼瞳上。「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不要動——我去拿過來。」
「不能等嗎?」她抗議道。
「不能。我立刻就回來,別睡著了。」
他下床穿衣服,雅蜜乘機享受地欣賞他。
不想在他離開時睡著,她到臉盆架擰了一條冷毛巾拭淨自己,然後趕快回床上,將被子塞到腋下坐著。
凱莫像貓那般無聲無息地回來,手上拿著一隻鞋盒形狀與大小的東西,放在她的身邊。
雅蜜疑惑地打量它,那是一隻以木料與嚴重失去光澤、且佈滿斑點的銀打造的沉重的盒子,但它散發出一股酸甜的味道。雅蜜小心地摸過去。發現表面有點黏膩。
「幸好它用油布包起來,」凱莫說。「否則早就被發酵的蜂蜜腐蝕。」
雅蜜震驚地眨眼。「不要告訴我這就是傅克禮尋找的寶藏?」
「這是我為了做阿閔的藥膏去抓蜜蜂那次發現的,我把它帶回來給你。」他看來有些抱歉。「我本來要早一點告訴你,可是忘了。」
雅蜜忍住笑聲。一般人很難將一隻可能貯藏著寶物的盒子忘記......但在凱莫心中,這只木盒的意義可能跟一盒榛果差不多。「只有你,」她說。「才有可能去找蜂毒卻發現寶藏。」
她捧起木盒,輕輕搖一搖,感覺裡面有沉甸甸的東西在移動。「該死,它鎖住了。」她摸索凌亂不堪的頭髮,找到一根髮夾,遞給他。
「你怎覺得我應該會開鎖?」他的眼中閃著頑皮的神色。
「我對你的犯罪能力有十足的信心,」她說。「請把盒子打開。」
他依言將髮夾折彎,插入那古舊的鑰匙孔。
「你為什麼不告訴傅克禮,你早就找到寶藏?」雅蜜在他尋找機關之時問道。「你如果說了,就不必受到全身爬滿蜜蜂的痛苦了。」
「我要為你家保住這只寶盒,傅克禮沒資格得到它。」不到一分鐘,鎖匙發出喀達一聲,木盒應聲而開。
雅蜜興奮得心兒怦跳。掀開盒蓋。她發現一捆信札,可能有五、六封,用一條頭髮編成的細辮子束起來。她小心翼翼拿起那捆信,抽出最上面一封,打開古老泛黃的羊皮紙。
那的確是國王寫的情書,簡單地署了個『詹姆士』的名字。信中那些露骨、熱烈但十分甜蜜的內容,似乎太過親密而不宜第三者閱讀。這些信不是要寫給她看的,這使她感覺像個偷窺者。她合起薄脆的的折痕,擱到一旁。
凱莫則在此時開始取出盒裡的東西,擺到她的膝上;一顆直徑至少一英吋並未鑲嵌的紅寶石、一對鑽石手鐲、一條巨大的黑珍珠項煉、一枚金鎊大小的橢圓形藍寶石胸針,下方綴著一顆淚滴形的鑽石,還有各式各樣的珠寶戒指。
「我無法相信,」雅蜜說,推著那堆閃閃發亮的珠寶。「這些一定足夠重建瑞黎園兩次以上。」
「不太夠,」凱莫以很有經驗的眼光打量那堆珠寶。「不過很接近。」
她整理那些貴重的發現物,蹙起眉心。過半晌她開口道:「凱莫......」
「嗯?」他似乎已對寶物失掉興趣,專心玩著她鬆脫的髮絲。
「你不會介意我們先保管這批珠寶,直到里奧......呃,更加清醒?否則我怕他會出去做一些不負責任的事。」
「我敢說這是很實在的考慮。」他抓起那些珠寶,扔回盒裡,關上盒蓋。「好的,我們先保管這些珠寶,直到他準備好。」
「你覺得,」雅蜜遲疑地問。「里奧會改變現在的行為嗎?他會變好嗎?」
聽出她聲音裡的憂慮,凱莫伸手將她拉到身上。「正如羅姆人說的:馬車不會永逮使用相同的輪子。」
被褥從兩人身上溜下去,冷風拂到雅蜜赤裸的背部與肩膀,使得她瑟瑟發抖。「回到床上,」她耳語。「我需要你讓我溫暖。」
凱莫脫掉襯衫,感覺她伸手猛扯他的長褲鈕扣時無聲地笑起來。「我那位一本正經的女孩哪裡去了?」
「恐怕——」她將手探入褲子開口,撫弄他的勃起之物。「繼續跟你廝混,會讓我變得寡廉鮮恥。」
「好極了,那正是我的希望。」在她的觸摸下,他的睫毛垂下去,聲音微帶喘息。「雅蜜,如果我們有了孩子......你是否介意他們有羅姆血統?」
「只要你不介意他們有賀家血統。」
他發出一個好笑的聲音,脫光衣服。「我覺得未來的人生將是一大挑戰。要知道,想到要管理你們這一家,真會嚇壞一個不是那麼有氣魄的男人。」
「你說得對,所以我想不透你為何願意接納我們。」
他色迷迷地朝她赤裸的嬌軀看一眼,進入被子裡陪她。「相信我,它的回報絕對很值得。」
「你的自由怎麼辦?」雅蜜緊緊嵌入在身邊躺下來的他。「你會因失去它難過嗎?」
「不會,吾愛,」凱莫伸手熄滅燈火,讓兩人沒入溫柔的黑暗裡。「我終於找到了自由。就在這裡,跟你在一起。」
他投入她等待的緊密懷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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