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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心]公子【硯城誌卷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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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08:24
標題:
[典心]公子【硯城誌卷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s70182a 於 2014-10-30 09:38 編輯
內容簡介
歸客再訪硯城,不定變數橫生──
公子回來了,為了尋回深愛的夫人,
他不惜化為最黑暗的魔,
回到這座雪山看顧的城,
費盡千方百計,機關算盡,
只為與姑娘抗衡,
反抗硯城千百年來難以動搖的規定。
陰霾遮天,城內異象漸生,四方闇影重重,
人與非人,安寧不再。
一段段雲譎波詭的綺譚背後,
藏的是血,是淚,
是對伊人深深的思念……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15:16
楔子
在遙遠的南方,最後一座終年積雪不化的雪山下,有著一座城。
城形如大硯,被稱硯城。
那座城景色優美、花木茂盛,家家戶戶前都流淌清澈的水。城裏住著人.以及非人,還有精怪與妖物,彼此相處還算融洽,維持著巧妙的平衡。
關于硯城的傳說,有的真、有的假;有的教人害怕、有的令人玩味不已-曾衝足過的人,回來後所說的都不同,人人各執一詞,彷佛拜訪過的是不同的城。
人們來來去去,唯有雪山屹立,靜靜看顧著硯城。
雪山護衛這座城。
雪山凝望這座城。
城內城外的種種,在雪山下一覽無遺。
傳說將被驗證。
故事,開始了。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23:55
本帖最後由 s70182a 於 2014-10-30 00:26 編輯
【第一章 夢蝕】
暗夜無光,路途遙遙。
伍郎走著走著,走過森林、走過山路、走過鋪滿五色彩的街道,在古城大街小巷行走,想盡快趕回家中,見見美麗的嬌妻,抱抱吐著軟軟乳音的兒子。
夜路總是走得慢,隱約之中,身後還傳來鞋履觸地的聲音。
伍郎停下腳步,好奇的回過頭,望向來時路,以爲靜夜深深,竟也有同路人。但眺目看去,暗夜中不見人迹,腳步聲卻沒有停下,一聲比一聲近,還比先前快了一些。
逼近的腳步聲,讓伍郎蓦地心頭一冷。
他急忙轉身,莫名的恐懼感讓他加快腳步,亟欲拉彼此的距離。
只是,他走得愈快,後頭的腳步聲也趕得愈急,雖然聽來還遠,卻已經讓他頸後的汗毛根根直豎,冷汗濡濕衣衫,一邊走著,一邊拿著手絹頻頻擦拭額上的汗珠。
終于,他看見家門了。
每次晚歸時,妻子總貼心的在門前,懸挂一對燈籠。
燈籠的光暈照亮黑夜,伍郎松了一口氣,往家門走去,直到身影都沐浴在光暈之下。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他也無心探看跟蹤他的到底是誰,直接推開家門,踏入門檻——
啪!
一只肥嫩的小手,拍打他的臉。
伍郎醒了過來。
只見兒子歪著腦袋,眨著漆黑的大眼,傻愣愣的笑著,小手還直往他臉上拍,執意要找人玩耍。
「快過來,別吵爹爹。」
妻子連忙走過來,抱起嘟嘴不依的小娃兒。
「沒事,你再多睡一會兒。」她體貼的說著。
屋子裏飄著飯菜的香氣,伍郎坐起身來,瞧著窗外的日光。
「什麽時候了?」
「快晌午了。」
妻子回答:
「你昨天趕貨回來,又睡得不好,大半夜都在呻吟,所以早晨才沒喚你,想讓你補補眠。」
伍郎揉揉額頭,覺得仍舊疲累,像是沒睡過覺似的。
對了,他前幾日去養蠶人家,買了批染好的繡線。一來是挂念妻兒,二來是繡莊陳老板的女兒即將出嫁,繡娘們日夜趕工,爲新娘籌備嫁妝,庫存的繡線即將用盡,爲了這筆大生意,他只得趕夜路回來。
或許是心裏著急,才會作了那場夢。
「還要再睡會兒嗎?」體貼的妻子問。
「不用了。」
他微微一笑,把夢境抛到腦後,從妻子手中接過兒子:r我跟陳老板約好了,下午就要把繡線送過去。」
「可別累著了。」
「不會。」
他擁著妻兒,心滿意足,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
靜夜。
伍郎急速的走著,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近到他幾乎能夠感覺到那人的呼吸,吹拂過他的後頸。
他心急如焚,只覺得不能讓那人追上,步伐愈來愈急,快到已經不是走路,而是極盡全力的奔逃。
每次,只要他趕回家門前,沐浴在燈籠的光暈下,身後的腳步聲就會消失。旦踏入門檻——
「你怎麽了?」
妻子推了推他,輕聲細問:
「呻吟得好厲害啊。」
她轉身抱著丈夫,發現被窩裏溫暖,他的身子卻在發冷。
「沒、沒事。」
驚醒的伍郎喘息不已,全身汗出如漿,雙腿酸痛,含糊的回答:
「只是做了個惡夢。」
「你最近幾日,夜裏總是作惡夢。」
妻子睡音濃濃,含糊的說著,困意淹沒她,呼吸再度變得深沈而規律。
伍郎在床榻上顫抖,不敢再睡。
這已經是第六日了。
從歸來的那夜起,被這樣的惡夢夜夜都來糾纏。他一夜一夜的被追逐,睡眠不能讓他放松,反倒讓他驚恐,爲了奔逃而耗費體力,使得他白畫時倦怠不已,接連算錯好幾筆帳,損失不少銀兩。
他懼怕夜晚降臨,幾度忍著不睡,卻又不知不覺陷入夢境。惡夢太真實,他的腳底甚至長了水泡,雙腿僵硬如木。
連日的惡夢,更連累到妻兒,擾得他們也不能好好休憩。妻子的臉色愈來愈憔悴,兒子在半夜驚醒,哭鬧抽噎不停,原本已經能牙牙學語,語音不清的喊爹喚娘,這幾日卻變得沈默,不論怎麽逗弄,都一字不吭,只會放聲大哭。
爲了讓妻兒能睡幾日好覺,他把妻兒送回娘家,獨自迎接第七個夜晚。
一如前幾日,惡夢再現。
這次,伍郎用盡所有的力氣,在深夜裏奔逃。
腳底的水泡磨破,滲出的血濡濕鞋襪,他忍著疼痛,氣喘籲籲的跑著,一心一意在熟悉的夜路上飛奔。
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只要到家就好了。
他在心中默念著,終于跑過百子橋。往前經過鄰居家門,再繞過街角,就能看見家門口熟悉的燈籠;一旦到達燈籠下,身後詭異的追逐就會停止,他就會安全的醒來——
眼前的景況,蓦地讓他驚駭止步。
家門前該是亮著的燈籠,竟黯淡無光。
伍郎赫然想起,燈籠是妻子點上的,而白晝的時候,是他親自送妻兒回娘家。今夜,沒人爲他點亮燈籠。
他邁開步伐,踉跄的來到家門前,急著要推門屋,門扉卻動也不動,牢牢緊閉。倏地,一只冷涼的手搭上他的肩。
「終于追上你了。」陌生的聲音愉悅的說道。
伍郎連呼吸都停了,膽顫心驚的慢慢轉頭,順著肩上的手看去。
那是一個陌生人,正咧嘴笑著。
「我是魔。」
那人說著,笑容愈咧愈大,露出嘴內尖銳的牙,在昏暗的夜裏,那些牙更顯得怵目驚心。
魇輕松從容的稍稍靠近,雙眼帶笑的俯身,瞬間就咬斷伍郎的左手臂,津津有味的喝著血、吃著肉、啃著骨,含糊的直說好吃好吃。
伍郎看得目瞪口呆,被咬斷的地方卻絲毫不覺得痛,是啊,只是夢,一個惡夢而已,他當然不該覺得痛——
他在這時醒了過來。
窗外,天色已經蒙蒙亮,偌大的床鋪上只有他獨自一人。
真是個駭人的夢啊!
他擦擦額上的冷汗,本能的伸手去摸摸左手臂,卻只摸到空蕩蕩的袖子。恐懼湧上喉間,他顫抖不已的拉開衣衫。
只見左肩以下,睡前明明還完好的手臂,竟然消失不見,左肩的斷處渾圓,看不見傷口,更看不見半滴血,就像那只左手臂從來就不曾存在。「啊——」
朦胧的晨光裏,伍郎的哭嚎聲響遍整座硯城。
◎◎◎◎◎◎
硯城,位于終年不化的雪山之下,因城型似硯,故稱爲硯城。
硯城之中,有座木府。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曆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姓名,若是男人,就稱爲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爲姑娘。城內外若是遇上難解的事,只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陽光明媚的午後,木府的一座庭院裏,鳥語花香。
茶花盛開,努力展現最美的姿態,讓坐在花凳上溫柔婉約的女子,一針針的在
絹布上繡出栩栩如生的花樣。紅的花、綠的葉,襯托得恰到好處。
樹蔭爲她遮擋陽光,讓她所坐的角落溫度涼爽宜人,既能清楚的剌繡,又不會曬得過熱。
她衣衫雅致,不顯奢華,肌膚柔潤如玉,柳眉彎彎,雙眸像最美的夢,發間的金流蘇輕輕晃動,不敢驚擾她的專注。
奴仆偶爾上前,爲她斟換瓷杯裏的香茗,小心的注意茶溫,不敢太燙,也不敢太涼,伺候得無微不至。
就在第三朵茶花即將剌繡完成時,一個高大健壯、皮膚黝黑的男人,迳自闖入庭院,瞧見她靜靜刺繡時,濃眉不由得擰起。
「外頭都鬧得不行了,你還有閑情逸致在這裏繡花。」
他強壯的雙臂環在胸前,語帶不悅,但沒有指責。
繡針停頓,女子擡起頭來,聲音婉轉:
「外頭怎麽了?」她問。
「有個少婦在石牌坊前跪著哭求幾個時辰,雙眼都快哭出血,仆人們卻還是不讓她進來。」
察覺她真的沒聽見,男人的雙眉擰得更緊。
女子款款起身,輕歎一聲,吩咐一旁的奴仆:
「快把那少婦帶進來,領到大廳去。」
「但是——」奴仆遲疑著。
「別擔心,你是照我的吩咐去做,不會受到責罰。」女子輕聲細語,露出令人安心的淺淺笑容。
奴仆這才不再躊躇,轉身往外頭走去。
「那家夥在哪裏?」
男人不客氣的問道。整座硯城裏,也就唯獨他一人敢大膽的用如此口氣、如此詞句,稱呼木府的主人。
女子嫣然一笑。
「公子就在大廳裏。」
◎◎◎◎◎◎
大廳之內滿是書冊,散落在桌上、椅上,還有地上。
身穿白袍的男人,容貌俊逸非凡,一手撐著下颚,一手握著書冊,雙目在字裏行間遊走,姿態輕松惬意。散落的書冊上寫滿不同的文字,有的扭曲如蛇、有的斑斑點點,有的甚至完全空白。
當女子的繡鞋踏入廳內之前,公子傭懶的揚手輕揮,所有書冊瞬間消失無蹤。他擡起頭來,眼裏嘴角盡是深情,溫潤如玉的手伸向她,用最珍惜的姿勢等待她走來。他眼裏只有她,容不下其他。
軟嫩的小手滑入他的掌心,兩人雙手交握。
「曬得熱了?」他輕聲問,撫著指下的花容月貌。
「還好。」她淺笑。
公子擡起頭來,往廳外望了一眼,陽光就羞愧的黯淡下來,爲了曬熱夫人而深深愧疚。
「雷剛說,外頭有少婦跪哭許久,我卻沒聽見。」
她望著丈夫,身子不由自主的靠近,無限依戀。
「是我設下封印,不讓外頭的聲音騷擾你繡花的興致。」
她咬著唇,無奈歎息:
「你太過疼寵我了。」
成親至今,他總事事以她爲先,延宕過不少事情,類似的情狀已經發生過不知多少回。
「不。」
公子斂起笑容,認真的注視:
「不論怎麽疼你、怎麽寵你,對我而言永遠都不夠。」
他的掌心幻化出一朵紅豔的茶花,仔細簪在她的發上。
如此親昵的話語,他總也說不膩,她聽得羞怯不已,粉臉比發上的茶花更紅。只是想到還有旁人在場-她羞得更厲害,嬌小的身軀不敢再依偎著他。
「我已經讓仆人領少婦過來了。」她轉移話題,甚至還想退開,小手卻被握住不放,難以脫身。
公子望向站在一旁不識趣的雷剛:
「要不是你曾經救過她,我早就把你給殺了。」
這句話聽不出是真是假。
雷剛忤著不動,沒將威脅當一回事,冷哼了一聲:
「等你把事情處理好,我立刻走人,行了吧?」
公子還未回答,夫人已急忙搖頭。
「不行,你別急著走,妹妹知道肯定會傷心的。」她朝著站在大廳側門外,恭敬垂首的奴仆說道:
「快去把妹妹找來。」
奴仆福了福身,無聲無息的離去,一會兒之後,就領來一位素衣少女。
望見雷剛的身影,少女未語先笑,粉嫩的唇輕啓,正要說話的時候,嘶啞的哭聲傳來,那哭聲如似撕心裂肺,聽者無不心頭發疼,就連盛開的花朵都會爲之凋謝。
也不知是敬畏,或是在石牌坊外頭已經跪得雙腳發軟,難以支撐身體,少婦一進大廳就跪下來,緊抱懷裏的布包,哀切的哭泣著。
善良的夫人聽見如此悲傷的哭聲,雙目淚光盈盈,幾滴淚珠滾落雙頰,落進丈夫的手心。
公子臉色一沈,冷聲下令:「別哭了。」
哭聲驟然止息,少婦抽噎著,滾滾淚水都反溢回體內,讓她因曝曬而幹渴的身體得到了滋潤。
「你爲什麽在外頭哭泣?」冷淡的聲音,彷佛從至高無上處傳來。
少婦跪得更低,畏懼得不敢擡頭。
「爲了求公子,救我丈夫一命。」
「你丈夫在哪裏?」
少婦先是用顫抖的手掀開懷中的布包,接著高舉雙手,懇求硯城內外不論人與非人都敬畏不已的公子,能夠慷慨的施舍片刻注意,換取她丈夫的一線生機。
被小心舉起的,是一顆人頭。
伍郎的頭。
沒有手、沒有腳、沒有身軀,僅僅剩下一顆人頭。
人頭雙眼未閉,盈滿淚水的眼珠慌亂轉動,竟還能開口哀求,聲音清清楚楚:
「求公子救命!求公子救命啊」
夫人訝異低呼,難以置信的看著那顆還活著的人頭。
「別怕。」
公子低語,安撫妻子後,才緩步上前,雙手背負在後,繞著那顆人頭走了一圈。只見那雙眼珠也跟著移動,只差沒跟著轉到後頭去。
「你其他的部分到哪裏去了?」公子問道。
睜得大大的眼睛落下淚來。
「都、都在夢裏被吃了。」
伍郎钜細靡遺的說起夢裏的追逐,直到第七日時,魇在夢裏咬斷他的左手臂後,他就不敢入睡,灌了一壺又一壺的濃茶,勉強支撐了三個晝夜,才不小心打了個盹,魇就再咬去他的右手臂。
從娘家返回的妻子看見丈夫兩袖空蕩,雙臂斷處都不見血,也沒喊一聲疼,嚇得手腳發軟,差點把兒子摔落在地上。
她連忙奔出門去,向鄰居們求救,等到領著鄰居回來時,伍郎的左腿也不見了。人人驚愕不已,直說這狀況不論求神問佛怕都沒用,只能去求公子。
大夥兒趕緊拆下門板,把伍郎放在上頭,急匆匆的走街竄巷。途中伍郎縱然驚恐,卻仍不堪困意,打了一次的盹兒,右腳就不見了,衆人怕他再睡,沿途拚命的打他臉頰,在他耳邊大喊大叫。
好不容易來到木府的石牌坊前,伍郎的妻子跪著哀求,一聲又一聲的叫喚,木府裏卻始終沒有動靜。
才稍稍不注意,伍郎又睡去,醒來身軀都消失,只剩一顆頭,嘴巴張得大大的,驚恐到極點的喊叫。
妻子痛哭失聲,哭喊得更大聲。
在陽光曝曬下,駭然不已的伍郎起先還會說渴說餓,旁人看著如此可憐,不忍心的遞上水跟食物。妻子餵他吃、餵他喝,也都吃喝得下,只是不知是吞咽到哪裏去了。
之後,他又說曬得受不了,妻子只能用布將丈夫的頭包起來,用身體爲他遮蔭,癱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還好雷剛路過,聽見她的哭聲,迳自闖進木府,否則再慢上一些時間,伍郎肯定連頭都沒了。
聽完來龍去脈,公子微微眯起雙眼,緩聲說道:
「你的身軀既然是在夢裏被吃,那就得到夢裏去找。」
伍郎與妻子同時嚇得瑟瑟發抖。
「但、但是,我丈夫就只剩這顆頭,要是再入夢——」
「你們來求我,卻不信任我?」
冷冷的聲音,寒似北風。
刹那間,屋裏彷佛暗了下來,恍若由明媚的春日掉入凜烈寒冬,教人打從骨子裏冷了起來,渾身打顫。
「不敢不敢。」
妻子捧著伍郎的頭,膽寒的連連磕頭,在那無形的寒意壓迫下,整個人慢慢的、慢慢的縮小:「求公子務必救命。」
柔軟的小手探出,輕扯公子衣袖。公子低頭看見夫人嬌美的臉,滿盈一室的迫人寒氣瞬間緩解許多。
「不要氣惱,她只是救夫心切,無意對你不敬。」
夫人很能體恤,柔聲安撫丈夫,每說出一個字,公子森冷的神色就轉趨和緩。「罷了,反正那夢裏的魇是讓你落淚的罪魁禍首,我非得嚴懲不可。」
他從來舍不得讓她受一丁點兒的不快,命令花丼不顧四季,爲她終年綻放;日光不能曬熱她、寒風不能吹冷她,而那只魇鬼竟惹得她落淚!
公子走上前,俯身望著伍郎的人頭,身穿白袍的俊逸模樣,清楚的映在那雙惶恐大張的眼瞳之中。
「睡。」
簡單一個字,就遠遠強烈過求生意志,伍郎眼神渙散,眼皮緩慢蓋下。
在他雙眼即將緊閉時,公子化作一道白光,穿透他的眼瞳,瞬間消失不見。
◎◎◎◎◎◎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24:32
夢。
又是靜夜深深。
不同于前幾次,僅剩人頭的伍郎一動也不能動,只能驚慌的亂轉眼珠,感覺冷汗從額頭冒出,一顆顆的滑下。
輕巧的跳躍聲從後方靠近,連腳步聲也聽得出無限歡欣。
魇鬼把他捧了起來,轉過去四目交接。全身僅剩頭部與他不同,其余身軀、雙手、雙腳,原本都是屬于他的。
伍郎清楚的記得,左手臂弧形的疤痕,是八歲那年被鐮刀劃傷;右肩膚色較淺的那塊,是去河邊抓魚,擦傷後長出的新皮;左腳的燙傷,是爲了接住跌下床的兒子,被滾落的通紅煤炭所灼——
「這是我的身體!」
伍郎哭喊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奪去「把我的身體還給我!」他恐懼的哀鳴。
魇鬼卻笑了。
「既然被我吃了,就是屬于我的了。」
他伸出滑膩膩的舌頭,舔著伍郎的臉頰,在享用美食之前,先品嘗一些滋味,舍不得太快吃掉。
「只要再吃了你的頭,我就擁有齊全的肉體,能在白晝之下行走,不必再困在夢裏。」
舌頭舔了再舔,唾液都滴下來。
「不要!我有妻子、還有兒子,他們都在等著我,我不能被你吃掉。」
伍郎哭喊著,想躲開亂掃的舌頭,卻連轉頭都做不到。
「別擔心,我會代替你照顧你的妻兒。」
魇鬼安慰著,隨即咧開嘴,露出銳利的牙,迫不及待的大口咬下。
當曾輕易咀嚼伍郎四肢與身軀的利齒,就要觸及頭顱時,兩道白光從伍郎的雙眼射出,狠狠戳進魇鬼的眼。
魇鬼發出淒厲慘叫,顧不得手中美食,把伍郎的頭顱抛開,雙手搗著眼睛,痛苦的在地上打滾。
「你帶來了什麽?你帶來了什麽?」
痛苦的聲音裏帶著憤怒與恐懼,透明濃稠的液體從眼中湧出。因爲液體的流失,魇鬼的臉變得乾枯,發絲全都落盡,薄薄的皮膚貼著頭骨,還愈繃愈緊,連眼皮都無法閉上。
從伍郎雙眼射出的兩道白光逐漸合而爲一,公子的身影冉冉出現,散發的光芒照亮夢境最黑暗的角落。他站在白光之中,睨視滿地打滾的魇鬼,衣衫無風自飄。
即使雙眼已瞎,那美麗至極,也恐怖至極的影像,還是穿透空洞的眼眶,映射在他腦中。他恐懼的狼狽後退,企圖遠離那俊美的男子,就怕會再受到更嚴重的傷害。
「你爲什麽要阻止我?」
魇鬼忿忿不平的質問,扯得太薄的皮因爲說話而一片片掉落,露出枯槁的肉與白色的骨。
「我不是要阻止你。」
公子面無表情,潔淨的足尖不曾觸地,翩然來到魇鬼身前,一字一句緩聲說道:「我是要殺了你。」
說完,他抓住魇鬼的頭,連同奪來的身軀,一同拖到伍郎面前。
「你的夢該醒了。」
刹那之間,伍郎眼前一亮。
四周不再是漆黑的夢境,而是已經回到木府的大廳。他詫異的直眨眼睛,看見公子一如夢境之中,就站在他眼前,手裏還拖著那只魇鬼。
無法存活于白晝的魇鬼,頭顱被日光一曬,就熱燙得冒煙,疼痛得高聲慘叫。公子的手稍稍用力,冒煙的頭顱化爲粉末,慘叫頓時中斷,只剩伍郎的身軀軟軟倒臥。
雖然救回身軀,但丈夫仍是身首異處。少婦心裏著急,卻不敢開口,就怕說錯話又會惹怒公子,只能擔憂的望向夫人。
「別擔心,只要縫上就好了。」
夫人露出笑容,從衣袖中取出針與繡線,交到少婦手裏。
「多謝夫人。」
少婦感激涕零,接過針線後,就將丈夫的頭顱縫在身軀上,縫的時候還格外緊密,就怕他往後喝水時漏了。
當她縫妥最後一針,打好線結後,伍郎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他先試著動動手指,確定手指能動後,才試著動動手臂,接著是雙腳,還有身軀。雖然還有些虛軟,但他緩慢站起身來,欣喜發現原本被魇鬼奪去的,如今全都回來7。
唯一與先前不同的,是他的頸間多了一道細密的縫線。
不敢久留的夫妻千恩萬謝後,跟隨在自行提議要帶他們離開的雷剛身後,連頭也不敢回,撐著發軟的雙腿,盡速離開庭院深深的木府。
看著愈走愈遠的高大背影,夫人有些埋怨,望著丈夫說道:
「你怎麽不留住雷剛,就這麽讓他走了?」
「算他識相,知道該早早走人。」
他不希望有任何人來煩擾他們夫妻,即使是好友雷剛也一樣。他成親後這些年來只是忍受雷剛,其實並不再歡迎。
「但是這麽一來,妹妹就要失望了。」
夫人疼惜的說著。她與丈夫是如此幸福,自然也希望妹妹能有好歸宿。
素衣少女站在門前,已經看不見雷剛,卻依舊沒有轉身。她很年輕,面容還帶著一分稚氣,雙眼清澄如水
「他會再來的。」少女的聲音脆脆的,格外悅耳動聽。
「別去想他。」
公子轉回妻子的臉,不讓她看著別的東西:
「你只能想著我,知道嗎?」
他柔聲哄著,拿掉她發間的茶花,再幻出另一朵更紅、更黯的,重新爲她簪上。
只是,剛簪上夫人的發,那朵豔麗至極的茶花就蓦地枯萎,色澤變得黯淡,花瓣一片片凋零,落在大廳的地上。
公子神色一凜,又幻出一朵茶花。這次幻出的茶花並非綻放正盛,而是已帶枯色,還沒簪上夫人的發就凋零落盡。他一而再的幻出茶花,卻一朵比一朵枯萎,凋零得也更快,到最後他能幻出的,只剩一根枯枝。
許久許久沒見過花兒凋零的夫人,看著遍地落花,不解的擡起頭來,發現丈夫的神色比枯萎的花瓣更難看千萬倍,她從來不曾看過他如此震驚的模樣。這麽久以來,她一直以爲不可能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無所不能的他感到驚愕。
「發生了什麽事?」
她急急追問,雙手捧著丈夫的臉,指下冰冷的肌膚,讓她更加不安。
是什麽人或非人傷害了他嗎?
有什麽人或非人,能夠傷害得了他?
公子丟開手中的枯枝,緊緊抱住妻子,整個人僵硬緊繃。這些年來,即使面對
是可憎的妖魔,他也能從容以對、面不改色,但是如今——
時間到了。
他將妻子抱得更緊,耳畔卻聽見沒有說出口的話語,被脆脆的嗓音說出:
「時間到了。」
少女轉過身來,清澄的雙眼,注視著緊緊相擁的夫妻。
「妹妹,你說什麽?時間?什麽時間?」夫人更困惑。
「我不是你的妹妹,這些日子以來,我只是讓你們以爲我是你妹妹。」
少女輕輕搖頭,素衣散發出柔和的光澤,眸子望向公子。
「你太專注于她,還有那些書冊,才讓我有機會趁虛而入。」
她雙袖一揚,原本被公子隱沒的書冊全都現形,每一冊都浮在半空中,充塞在大廳之內,如重雛的花或是蝶,書頁翻飛時窸窣有聲,一聲聲都是責備。
「當你開始蒐羅這些入魔之法的書冊,神族就起了疑心。」
她伸手畫了個無形的圓,被粉紅色指尖觸及的書冊全都著了火,一本又一本的燃燒,迅速的蔓延開來。
火光熊熊,映在她的素衣上,宛如一朵朵豔麗的花。
「你知道規矩。」
她靜靜的說:
「每一任主人掌管硯城的時間,只有五十年。期滿之後,卸任的主人就必須獻出最在乎的那人,如此才得以維持硯城的平衡。」
公子面容扭曲,怒聲大叫:
「不!」
「五十年期滿,你可以卸任了,請把夫人交給我。」
少女伸出手來,書冊在她四周燃燒,卻不能傷她分毫,火焰虔誠的膜拜她的發、她的衣。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我不會把她交給你!」
「卸任的主人,就能成爲神族,永遠不老不死。」
少女勸說著,沒有催逼..
「只要成爲神族,你就能擁有任何東西。」
「不能與她厮守,我不老不死,甚至擁有天地,都沒有意義。」
公子表情猙獰,咆哮出聲:
「我甯可入魔,也不會犧牲她!」
他揮手劈向少女,一道強烈的光芒吞噬火焰,力量強大得足以劈開整座硯城。少女伸出手,用指尖輕輕的、輕輕的擋下那道光芒。
凶悍狠絕的光芒,毫不反抗的融化臣服,落在她的衣衫上,心甘情願爲她的衣衫染上淡淡的光澤。
這麽強大的力量,他不但未曾見過,甚至未曾想像過。
「你是誰?」他的聲音竟在顫抖。
「現在——」
她聲音柔和,字字清晰,脆脆的語音回蕩在大廳中:
「我是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她宣布。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若是男人,就稱爲公子;若是女人,就稱爲姑娘。接替他的人,竟是個猶有稚氣的少女。
他低頭望向懷中的妻子,輕撫過她的輪廓,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吻。他的手、他的吻都是那麽冰冷。
「夫君?」
惶恐不已的夫人不願意離開他的懷抱,卻被他堅定的推到身後。然後,他放開了她的手。
白袍的顔色漸次轉灰,隨著每次心跳就更深、更濃,黯淡到灰的最盡頭,是深不可測的黑,他跨過了一道絕對不能跨過的界線。爲了保住妻子,他放棄一切,甯可成魔。
少女衣衫上的色澤悄然褪盡,光芒回噬撲擊,裹住他全身,纏抱得愈來愈緊。
他先前釋放的力量爲了討少女歡心,反過來捆綁他,一層又一層的緊縮,甚至將白袍上的黑色全都擰扭出來,化作地上的一灘黑水。
粉嫩的指尖劃過綢衣,分開彼此的牽連。
他眼睜睜看著少女一步步走向妻子,身軀激狂扭動,放聲呐喊:
「住手,把她還給我!」
吐出口的每個字,都沾著血。
少女轉過身來,看著雙眼通紅,狂亂得幾乎要失去人形的公子。
「我不能縱容你危害硯城。」
她舉起手來,空氣都倏地收攝,日光消失,太陽在她手心中亮起,炙熱剌眼,讓他雙目全瞎、身軀融化。
殘存的聽覺,只聽見那可恨的聲音脆聲宣布: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萬裏之外,不得再歸回硯城。」
強大的力量撲向他,像是太陽砸落在身上;他騰空飛起,像顆慧星般遠離硯城、
遠離心愛的妻子,在無盡的痛楚中呐喊:
「把她還給我——」
◎◎◎◎◎◎
硯城之底,深之又深的石縫中,魔物微微一動。
他醒了。從三年多前那個被迫與妻子分開的惡夢中驚醒。
這些日子以來,他夜夜都會夢見那日的景況。
淚水從深陷的眼窩流出,滴落到石上,腐蝕出一個個凹洞。
他不想作那個夢,卻更不想忘卻那個夢,因爲那是他與妻子最後的記憶。他甯可保留濃烈的恨意,在夢中一遍遍重溫,讓恨意侵蝕他的良知、他的魂魄、他的身軀。
如此,他才能化爲最黑暗的魔,沿著碎落的粉末,一點一滴的充補,爬行過萬裏之遙,回到硯城。
他要來找回妻子。
她深愛的妻子啊!
把她還給我。
沒有心的魔物,哀傷的無聲呢喃。
把她還給我。
他張開嘴,深深的、恨恨的咬住自己的手,直到咬出腥臭的液體。
把她還給我。
帶著疼痛,他閉上雙眼,期待能再度夢見那個惡夢,夢裏有妻子的柔情、妻子的溫度、妻子的發香……
魔物在入睡前,流著腐蝕的淚,哀淒的低語著:
「把她還給我。」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28:05
【第二章 盲】
今年的秋季,來得特別早。
並不是暑氣早褪,而是硯城裏外,景色已經起了變化。
銀杏開始轉黃、菊花含苞待放、石蒜的花梗拔地而起,花兒先綻放,花瓣向外翻卷,張揚得形如龍爪,見花不見葉、見葉不見花,本是同株生,花葉卻永難相見。那日,吹過一陣冷冽的秋風。
草原上的顔色也變了,紅黃香間的狼毒花、深紫的鸢尾花,翠綠的草原化爲火紅花海,豔麗得教人美不勝收。
買足一批新貨的劉永,就是在回硯城的途中初次見到絨兒的。
她孤身一人,坐在小徑旁,雙手撫著腳踩,面露痛楚。
相較于缤紛奪目的草原,她顯得有些蒼白。素淨的臉兒、衣裳是淡淡的灰黃色,足下一雙綠緞鞋。
她沒有開口求助,烏黑的大眼望著他,小手仍撫著腳踩。
他原本就生性善良,見到傷殘病弱,總會見義勇爲。更何況眼前落難的還是一個柔弱無依、容顔秀麗的年輕女子。
「你還好嗎?」他在女子面前蹲下,關懷的問著。
女子搖了搖頭,因爲劉永的靠近,蒼白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紅暈。她羞赧的低語:「我要到硯城尋親,一時走得太急,才弄傷腳踝。」
「我就住在硯城,平日販售胭脂水粉,城裏的人都熟,說不定就認識你的親人。」他看了看她的腳踝,小心翼翼的碰觸,力道比任何男人都輕柔。
他生得俊朗,時時笑容滿面,客戶都是女人,因爲嘴甜不吝啬誇贊,因此熟客不少,不論是年輕少女或是花甲老婦,都愛光顧他的生意。
對待女子的經驗多了,讓他更懂得女人跟男人不同,該要溫柔呵護。
「你的親戚住在哪裏?姓什麽?名什麽?」他問。
「只知道姓禾,兩家多年不曾走動。」
她低下頭來,無奈歎息:
「去年我父母染病雙亡,家裏僅剩我一人,又受鄰裏惡霸欺淩,只能來投奔遠親,盼望有個依靠。」
劉永聽了很是同情。
但是,硯城裏姓禾的人家多得難以計數,她就算到了硯城,要找到親戚,也得花費不少時間。
天空邊緣染上淡淡紫色,黃昏即將降臨,緊接著夜色就會籠罩四周。
放著她獨自在草原過夜,肯定會恐懼不已,要是碰上猛獸,她腳踝受傷,非但逃不了,肯定還會被猛獸吞吃了。
幫人幫到底,他無法置身事外。
「天就要黑了,不如我背你先進城,先在我家將就一夜,等天亮後再去尋親,這樣如何?」
他體貼的詢問。
粉臉又紅了幾分,差得不敢看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小聲的問: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您了?」
「不會,助人爲善嘛!」
劉永展顔笑著,把背後的藤筐卸下,改挂在胸前,轉身背對她:
「請上來吧。」
等了一會兒,他猜她是太羞怯,所以也不催促,耐心的等著。半晌之後,軟綿綿的少女身軀貼上他的背,纖細雙手環住他的頸項,細致又軟嫩。他有些心猿意馬,又快快克制。
背上的少女很輕盈,還有著淡淡的、屬于初秋的香氣。
「抓好,別掉下來了。」
他囑咐,邁開步伐。
羞羞的嗓音從背後傳來,貼著他的背,震動他的胸膛。
「謝謝。」
◎◎◎◎◎◎
劉永孤家寡人,住處撐不上舒適,但遮風避雨沒問題。屋內一間房是他睡的,另一間則是母親過世前的臥榻,已經閑置幾年。
空房灰塵多,他讓出自己房間,把最好最暖的被缛都留給那姑娘,獨自去睡布滿蛛網那間,蓋著破舊的被缛,很安分的沾枕就睡,對她很尊重。
第二天醒來,他把餅蒸熱,讓她慢慢吃。隨即背著籮筐出門,販售胭脂水粉,還順道爲她尋親。
但接連探問多日,卻還是沒有消息。劉永想著孤男寡女共處,傳出去對她名聲不好,安排她到鄰居婦人家去住,她卻泫然欲涕,不願搬離,對他格外依賴。
她那模樣連鄰居婦人都看得不忍,加上知道劉永老實,又知這姑娘八成是對他有意,婦人有心撮合他倆,便提出折衷的辦法:她會不時過來探看,關照這初來乍到的女子,直到找到親人爲止。
劉永只能答應,並繼續爲她尋親,時間漸久後,她反倒提起得少。她日日爲他打掃屋子、烹煮三餐,還變賣一兩樣首飾,換得銀兩去買布跟棉花,一針一線的縫制新被缛。
除此之外,她還請木工師傅做出精致的小盒,將販售的胭脂裝在裏頭,因爲模樣討喜,城裏的女子搶著購買,即將出嫁的新娘們還非得多買幾盒當嫁妝,否則甯可延遲婚期。
生意太好,自然引來同行忌恨,聯手逼迫批發商,不能賣貨給劉永。他接連離城去拜托,每趟來回就要半個月,批發商都一次次的拒絕,只得喪氣的回家發愁。
絨兒說以前的鄰居就是制作胭脂的,現在雖然聯絡不著,但她看過制作過程,也常幫忙,用料跟調制的秘方都記得很清楚,既然買不到,不如就自制。
她在隱密的荒地,種出初開時是黃色的花,等到花色轉爲橘紅,才采下用石缽反覆杵磨,濾去黃汁後留下紅汁,再淘澄淨渣滓,配花露蒸疊後,就豔得如玫瑰膏,
品質遠比批發商所售的好上不知多少倍。
女人們都視若珍寶,用時以簪子挑少許,用水抹開來,抹在唇上、頰上。
說也奇怪,只要用了劉永的胭脂,就能變得更美,男人紛紛停駐觀看,許多女人都如此嫁得如意郎君。因爲口碑極佳,連非人也來搶購。
貨品賣得炙手可熱,劉永的家境也寬裕起來。
他換了間三房一照壁的宅子,屋宇寬敞明亮,家具都是精美的,被缛換成又軟又滑的上好絲綢。
同行縱然嫉妒,也無可奈何,即使偷偷買到胭脂研究,也只能驚歎,不甘心的佩服。
他們不再排擠劉永,轉爲努力巴結,邀請劉永要去最出名的館子,吃昂貴的美食、喝難得的美酒,卻每次都被拒絕,推說只想回家,吃絨兒煮的飯菜。
得知劉永的生意是絨兒出現後才變好的,他們派出妻妾,捧著禮物、堆著笑容登門拜訪,關懷的噓寒問暖,還有人言之鑿鑿,說自己就是絨兒的遠親,她都笑而不語,總部吝啬的拿出胭脂粉送。
日子久了,妻妾們都真心喜歡她,還勸丈夫別再找他們的麻煩。
劉永與絨兒雖然住在同間屋子,卻仍舊分房睡。他萬分感謝她,不知該如何報答,當初信誓旦旦,說要爲她尋親,現在日久生情,想到不能日日看到她,就覺得難受。
終于,他鼓起勇氣向她求親,結結巴巴的問她是否願意嫁他爲妻。
絨兒喜極而泣,淚汪汪的點頭,早就愛慕他的直率、他的尊重,以及他雖然俊朗嘴甜,卻又忠厚老實。
她從兩人初見時,就在等待這一刻、等待他開口。
等不及大喜之日,兩人當夜就有了夫妻之實。她嬌柔得令他快樂、令他覺得強壯,貪婪得一再索求,她呻吟承歡,直到他全身汗濕,倦累的趴在她身上。
她靠在他懷裏,緊緊依偎著,情意深濃的問:
「你愛我嗎?」
「愛。」他喘息回答。
「真的嗎?」
「真的。」
「有多麽愛?」
「很愛很愛。」
情人間的私語,呢喃在喘息間。
聽見她悄聲問了一又一次,反覆確認,他憐愛的答著,即使困意愈來愈深,也沒錯過每次回答。
「你愛我嗎?」她追問。
「愛。」
睡意愈來愈濃,入夢前最後聽見柔柔的聲音問:
「是不是愛得,眼裏能只有我一個?」
他勉強應了一聲,隨即墜入甜美夢鄉。
◎◎◎◎◎◎
木府的午後,靜谧無聲。
這座宅邸不論大小或是精致華美的程度,都屬硯城第一。重重的屋宇,有數不清的房間,光是鑰匙就獨放一棟樓,屋宇之間的布置更是雅致非凡,有繁花似錦的庭院、清澈的水池,蜿蜒的水道映著日光。
這是銀杏最金黃的一日,每葉都燦爛如金。
原本高高在上的它們,如今全都垂下枝幹,每片耀眼的葉子都朝向同一個方向,挪湊到衣衫素雅的小女人身旁,因期盼而顫抖,發出沙沙的聲音。
她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指尖在葉片上徘徊。
銀杏葉們多想一口氣挺高,去觸碰她的指,卻又不敢造次,只得苦苦等待,期望能有榮幸能被她選中。
終于,嫩如十六歲少女的指,落在一片葉子上。
銀杏葉幸福的融化,鮮妍璀璨的金色,從她的衣袖逐漸漫上她的衣衫,直到素雅的綢衣都染爲美麗的金色。
沒被挑中的銀杏葉都有些沮喪,但也與有榮焉。
畢竟,姑娘今天選的可是它們的顔色呢!
少女在池畔轉了幾圈,笑聲脆如銀鈴,金色的衣衫飛舞,連最美的蝴蝶都忍不住贊歎,心悅臣服的認輸。
「好不好看?」她問。
銀杏葉無風自動,拚命點頭,葉片摩擦著,聽來近似人言。
好看。
好看。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
銀杏葉喧嘩著,爭相說出心聲,整棵銀杏粲然如火。
她笑得更開心,淺金色的薄霧飄蕩。茶花也不甘寂寞,刻意去沾染銀杏葉,使原本嬌媚的紅黯轉爲亮麗的金黃,成了的新品種。
守在四周伺候的灰衣丫鬟們,等待姑娘舞得盡興,其中一個的身後卻被猛地一撞,手中端的茶盤摔落,灑了一地茶水,連薄透的茶具也打破了。
「唉啊!」
灰衣丫鬟驚叫,硬眉硬眼的五官懊惱的扭曲起來。
接著,又一個丫鬟被撞倒。
「唉啊!」
這次撒落的是香酥酥的餅。
再一個丫鬟倒地。
「這人是怎麽回事?」
「是啊!」
「撞得我好疼。」
「唉唷,我的腰啊!」
唉啊!
唉啊!
唉啊!
灰衣丫鬟無一幸免,怒瞪著還在亂走亂撞的劉永。
「你是沒長眼啊?」
「是啊,竟膽敢在木府亂闖亂撞!」
「要是撞著姑娘,你有幾條命可以賠?」
被交相指責的劉永,慚愧得面紅耳赤,狼狽的頻頻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胡亂鞠躬,猛揉雙眼。
「你是朝哪裏說話的?」
灰衣丫鬟很是不滿。
「是啊,撞的是我們,卻對柱子道歉,有沒有誠意啊?」
「我、我的眼睛壞了。」
劉永俊朗的臉龐流露出絕望:
「已經一個多月了,我的眼睛只能看見男人,卻看不見女人,只能聽見她們的聲音。」
他困擾得心煩意亂,得罪不少熟客,出門還處處撞著。不論是三歲小女娃,還是八十歲的老婆婆,他全都看不見,撞倒撞傷不少人。
有次,他甚至撞著剛下轎的新娘,惹來衆人責罵。他落荒而逃,耳裏還能聽見新娘的哭聲,愧疚得幾天幾夜都睡不好。
今日要不是有個中年男人來找,要他帶著胭脂,還領著他進木府,他根本不敢出門。
聞此騷動,銀杏樹下的姑娘停止了舞動,也朝劉永看去。庭院裏的樹與花都安靜下來,忍著興奮不敢再動。她的小腦袋微微歪著,烏黑的大眼眨了眨。
「是左手香要他入府的?」
她問向中年男人。
「是。」
「爲什麽?」
一個纖瘦女人緩步走來,肌膚白中透著青,長發墨綠。她原本全盲,直到不久前才得到一雙眼睛,從此能看得清清楚楚。
「因爲他販售的胭脂。」
左手香接話,雖然有了雙眼,但神色仍清冷如昔。
中年男人不需吩咐,取了劉永的胭脂,交到她的手中。兩人的默契好得不需言語。
「你會抹胭脂?」
姑娘問著,好奇更濃。
「這胭脂很特別。」
左手香刻意避重就輕,掀開已被中年男人體貼的先扭開的盒蓋,遞到姑娘面前。
潤豔的紅色膏子,散發淡淡的香氣。
姑娘伸手挑了一些,在指尖揉開,還低頭聞了聞,清麗的臉兒浮現若有所思的模樣:「這味道我從來不曾聞過。」
「以往,硯城裏販售的胭脂,都是以石榴提煉。」
左手香淡淡說著:
「而這人所販售的胭脂,卻是以紅藍花制作。」
沾著紅膏的小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潤香的紅膏,瞬間化爲最初的原形,橘紅色的花朵在姑娘指尖綻放。她仔細的瞧著,花朵羞得垂下,不敢迎視。
這種花,從未出現在硯城。
「你是從哪裏買來這些胭脂的?」她問道。
劉永擡起頭來,誠惶誠恐的往發聲處望去。
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他竟能看見沐浴在淡淡金光中的年輕女子!
雖然從未見過,但不知怎地,他立刻知曉這就是姑娘。
他喜極而泣,不斷抹去眼淚,注視身穿金衣,紅唇彎彎,嘴角漾著十六歲少女的笑意,讓每一朵花都黯然失色的女子,不敢眨一下眼,就怕連她都會消失不見。
「這是我未婚妻所制作的。」他畢恭畢敬,照實回答。
「她是硯城裏的人?」
劉永搖頭,將事情細說從頭,每字每句都是實話,沒有任何隱瞞。
他不敢說謊,唇舌自動吐出的字句,每個字、每個音都准確清晰,不敢玷汙她的聽覺,打從心裏覺得那是不可饒恕的罪。
說完之後,他仰望姑娘,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跪下了。
「那麽,我得見見你未婚妻。」
姑娘說道,金色的衣袖在空中揮舞,散出柔和的金光,無聲召喚。
劉永急忙說:「我這就回去帶她來。」
「不必了,你留下。」
一張紙從建築中竄出,繞著姑娘飛旋,紙張伸展膨脹,四角卷起,落地的時候已經是人形,但不論是衣裳或五官,都是一片空白。
「信妖,去把這個人的未婚妻帶來。」姑娘吩咐。
「遵命,我這就去辦。」
無衣無臉的紙人湊到劉永面前,身上起了漣漪似的綴折,绉折堆疊的地方,出現衣裳跟五官的形狀,從模糊很快變得清楚,最後顔色從胸口處迸開,流竄到指尖與發梢,模樣跟他完全相同,真假難分。
跪著的劉永,嘴巴張得大大的,目送另一個自己轉身離開庭院,大步走了出去。
◎◎◎◎◎◎
木府的大廳裏,茶香渺渺。
領著絨兒到達後,假扮成劉永的信妖呼的一聲消了氣,變回一張紙,滑到姑娘的腳邊,討好的化做一朵朵紙花,散落在她的衣衫旁。
絨兒臉色乍白,驚覺不對,瞧見真正的丈夫跪在地上,連忙想拉起他,盡速離開這兒。
「我們走。」
她很是焦急,充滿防備。
劉永輕聲安撫:
「別擔心,快快跪下,姑娘是木府的主人,也是硯城的主人,沒有她辦不到的事。」
他握住未婚妻的手,熱切的說著,沒有察覺她肌膚冰冷。
絨兒還要說話,主位卻傳來悅耳的語音,清脆好聽:
「他的眼睛出了問題,或許我能幫上忙。」
劉永點頭如檮蒜。
「是的,這些日子以來,除了絨兒之外,別的女人我都瞧不見。直到今天,才發現也能看見姑娘。」
絨兒的臉色愈來愈白,之後轉爲枯黃,原本烏黑的發,變成灰蓬蓬的浮絮,從肩頭大量滾落。
「你看得見她?」
她的聲音顫抖。
「是啊,我的眼睛有救了。」
蓦地,絨兒發出一聲慘痛的啜泣,撲上前抱住未婚夫,用身體遮擋他的臉,阻擋他的視線。
「不行!」
她傷心欲絕的哭喊,不肯讓他再看:
「你只能看著我!只能看我!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連她的身體,也漸漸化爲芒花,逐漸由實體變得半透明,無法徹底遮擋。
「絨兒?」
劉永大驚失色,連忙伸手去接,卻發現她輕得像羽毛,不是人該有的重量。
「你不要看。」
她苦苦哀求:
「不論是女人、女鬼、女妖,你都不要看。你的眼裏只能只有我一個!」
「好好好。」
他連聲答應,心急如焚的擡頭求救:
「姑娘,求你救救她。」
薄得只余一朵芒花的手,企圖蓋住他的眼,卻徒勞無功。
她能讓他看不見女人、看不見女鬼、看不見女妖。但是,姑娘不是女人、不是女鬼,更不是女妖。
嫩軟的指尖輕輕一招,芒花就飄過大廳,心甘情願的落入小手中,還因爲極度的榮幸,不斷瑟瑟顫抖。
「你從哪裏來的?」
姑娘問道,隨意把玩芒花,再稍稍握緊手心,絨兒身上散落的芒花就變得紮實了些,不再持續滾落。
硯城之中,不該有她不知的花、不知的人、不知的鬼或妖,甚至是魔。
絨兒起初強忍著吐實的衝動,不願意開口,但姑娘手心放開,芒花掉落得更厲害,她驚駭又恐懼,只得哀歎坦白:
「我隨風從北方來。」
姑娘偏著頭,揉握著芒花,絨兒的身體一會兒薄透,一會兒紮實,虛虛實實,盡在她掌控間。
「他的眼睛又是怎麽回事?」
輕柔的語音,沒有半分責備。
絨兒卻覺得天彷佛塌了下來,壓得她的身子平貼在地,跟紙張一樣薄得沒有厚度。
劉永慌得手足無措,想要撐起未婚妻,又怕傷了她,只能焦急得團團轉。
「我把芒花跟頭發燒成灰,混在茶裏讓他喝下。」
她痛哭失聲,無法再隱藏秘密:
「生前,我的情人見異思遷,把我害死于芒花中,所以我怕,好怕好怕,怕他見了比我更美的,也會棄我而去。」
芒,音同盲。
她付出那麽多,對他噓寒問暖、爲他制作胭脂、爲他打點生活上的一切,把情愛點滴不剩的給了他。
但,她還是擔憂、還是怕。
淚水滾滾而出,從薄透的臉上浮出,一顆顆濕潤劉永的手。
「現在,你知道我是鬼,不是人了。」
她萬念俱灰,芒花枯黃:
「我不會糾纏你,只要不再喝我泡的茶,你的雙眼就能恢複。」
「不!」
他聲嘶力竭,沒有懼怕,胡亂抓握散落的芒花,貼補她薄得能見石磚的身子:「我不要你離開!」
劉永淚流滿面,擡頭懇切的望著坐在主位上,以手撐著小巧下颚,紅唇似笑非笑,靜靜聆聽一切,眨眼觀望的姑娘。
「求求您——」
紅唇彎起,嬌小的身子微微往前傾。
「你不在乎她是個女鬼?」她問。
他答得斬釘截鐵:
「不在乎!」
姑娘水眸輕眨,再問:
「即使她留下後,你這輩子都得半瞎,也不在乎嗎?」
劉永沒有遲疑。
「不在乎。」
他信誓旦旦,情真意切:
「爲了她,我願意這樣,一輩子都這樣。」
站立在一旁的左手香,雙眼迸出亮光,緩慢的擡起手來。那雙手白裏透紅,掌心軟嫩,十指纖長,指尖是淡淡的粉紅色,比櫻花的色澤更美。
「讓他拿一部分身體來交換未婚妻。」
她的指尖碰觸到劉永,摸著他的頭、他的肩、他的胸膛,恣意挑選。
她就是爲了取得這健康男人的一部分,才讓中年男人領他前來。
然而,當她的手正要滑入黝黑平滑的肌膚之下、進入胸膛掏取溫暖的五髒六腑,逐一拿出審視時,姑娘開口了。
「不。」
脆脆的聲音,帶著甜甜的一絲稚氣:
「他的未婚妻替我帶來寶貴的消息,我會讓他們如願,作爲一個謝禮。」
聽到所求無望,左手香擡起了眼,盯著姑娘,姑娘回望著她,嘴角挂著淡淡的笑。
半晌,左手香轉過身,一聲不吭,頭也不回的拂袖而去,只余下一絲飄渺的藥香。姑娘握住手中的芒花,湊到嘴邊,吹了一口氣。
所有的芒花都滾向絨兒,愈積愈厚,也愈積愈紮實,讓她恢複厚度,曲線曼妙起伏。而姑娘吹的那口氣,讓她有了溫度,身軀不再僵硬,能夠靈活的移動,雙手緊抱住劉永。
「你們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姑娘松開手,撒出那朵芒花。
淡黃色的芒花飄過大廳,落在絨兒頭上時,變成一張繡著喜字的頭巾,襯得她的淚容不再哀淒,反而還帶著喜氣。
兩人雙手緊握,千恩萬謝的離去,回家歡歡喜喜的准備婚事。
當衆人離去,灰衣丫鬟才又進來更換微涼的茶水、倒去軟浮的茶葉,在瓷杯中注入溫度適中、熱卻不燙的新茶。
姑娘端起瓷杯,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再將瓷杯擱在桌上,用指尖沿著杯緣打轉,繞了一圈又一圈。
如同瓷杯有邊緣,硯城城內外自成天地,四周有結界圍繞,只有人類能自由進出,非人者不能擅闖,也不能離開。
先前,公子因爲魔化,加上對結界的熟悉,才能回到硯城,非但要索討夫人,更要報複,她費了一番功夫,才與雷剛聯手將其逼退。
是因爲公子無意衝撞?
或是公子刻意所爲?
如今芒鬼能來,顯示結界未破,但已有裂縫,不論是敵是友的非人,只要尋見裂縫,想必將會陸續進入硯城。
她又啜了一口茶,望向大廳外很遠很遠的地方,感受秋季微風。
這次,來的是癡情的女鬼。
那麽下次呢?
下一個進入硯城的,會是什麽?
◎◎◎◎◎◎
事後,劉永跟絨兒爲了表示感謝,送來幾十箱的胭脂。
這麽多的胭脂,都堆在大廳裏頭,別說是擦抹在臉上了,甚至足以把一季的芒花都染成喜氣洋洋的豔紅。
卸貨的人才剛走,灰衣丫鬟們還未來得及將胭脂收起,便見騎著棗紅色大馬,膚色黝黑的雷剛興匆匆的來到木府。他還沒踏進大廳,遠遠望見姑娘的身影,就扯著嗓子喊:
「快來瞧瞧我給你買了什麽。」
他大步快走,跨過門檻,一手舉著胭脂盒子,雙眼閃爍著得意的光芒。
「這可是我等了許久,好不容易才——」他張著嘴,沒再繼續說。
他手裏只有一盒,而姑娘身後,可是堆得像小山般高呢!
雖然她輕揮衣袖,轉眼滿屋的胭脂都消失,還嬌笑的朝他走來,但他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刹那之間,他有些懊惱,只覺尴尬。
雷剛收手,笑容不再,把胭脂盒子藏到身後。
「你爲我買了什麽?」
她走入他懷裏,仰望的小臉充滿期待。
「沒什麽。」他硬聲回答。
要不是確信自己眼力過人,他肯定會被她無辜的模樣騙了。
明明擁有如山多的胭脂,姑娘卻偏要來討,不依不饒,嬌小的身子貼上雷剛的胸膛,小手順著他的手臂繞到他的後腰,困得他無法動彈。
她找到被他握在掌心裏的胭脂盒子,小心翼翼的拿出來,捧在掌心之間,露出真正開心的笑,令硯城裏所有的花都開了。
「你爲我買了胭脂。」
她驚喜的輕喊,轉開上蓋,用指尖抹了一些,沾在軟嫩的唇上,更添鮮妍麗色。瞧她視若珍寶的神情,雷剛僵硬的身軀很快軟化,心情也變好了。
「我只抹這盒胭脂。」
她柔柔的說,貼在他懷裏:
「好不好?」
映著她嬌顔的黑陣深深。他張嘴啞聲吐出一個字:
「好。」
她笑得更加燦爛,在雷剛懷中又說了一句:
「而且,只抹給你看,好嗎?」
心上人說的情話,最是動聽。
原本僵硬的嘴角軟化、微揚,他露出滿足的笑容,覺得胸口也滿滿的,粗壯的鐵臂將她圈抱得更緊,再也不去在乎那些堆積如山的胭脂。
靠在她耳邊,他吐息用那只讓她聽見的音量,悄聲再應一個字:「好。」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33:34
【第三章 丟臉】
何清是硯城裏最俊美的男人。
他面如冠玉、身材修長,是何興錢莊的少東,對家傳主業沒半點興趣,也不愛與文人歌詠風月,更不愛與粗人來往,看見衣衫有汙漬的人,大老遠就會避開。
同樣的,他也受不了自個兒的衣衫有半點的汙痕。就算是滴了一滴茶漬,他也會坐立不安,要隨從奉上幹淨衣衫,立刻更換才行,否則就甯可盡速回家,不願意待在外頭。
爲了維持美貌,他沐浴時用的,是冬季從梅花上掃下的雪。
雪融化後,封在罐子裏頭,足足夠一年用。
他還從鬼市裏,買來一個藥方。
需要春季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曬乾。
又要雨水時雨水十二錢、白露時露水十二錢、霜降時霜十二錢、以及小雪時雪十二錢。
把這四樣水調勻,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做成龍眼般大小的丸子,日日都吃,就能保持俊美。
知道劉家有賣胭脂,他也砸下重金,買了不少回來。
他不把胭脂抹在頰上,而是勾畫在眼角,俊美得讓人心跳。在家裏時,他會在銅鏡前端詳老半天;出門之後,只要遇到水池,他就會停下腳步,迷戀的欣賞著自己。
女人們貪愛他的美貌,總守在何家門前,只要他一出門,就追在後頭,搶著摘取他拂過的花葉、挖取他踏過的石磚、掬取他照映過的池水。
也有待字閨中的少女,懇求爹娘去探問,期望能結爲連理。
何清卻是理也不理,只顧對鏡描胭脂。除了維持美貌、尋找更美的方式外,他對其他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
◎◎◎◎◎◎
陳嬌是硯城裏最豔麗的女人。
她的容顔嬌俏可人,皮膚又白又嫩,幾乎可以掐出水來。安生藥鋪的陳掌櫃老來得女,疼愛得如珠如寶,從來不曾拂逆她的心意。
不只是陳掌櫃,只要見了她的男人,全都心甘情願,乖乖被她使喚。
她只吃當天采的青菜,還是最嫩的部分,竹筍就切筍尖那一丁點兒,用現榨的油炒一盤。豬肉只吃豬後頸那兒的,一頭只有兩片,一片六兩的肉,那處肉較白嫩,軟中帶著些微的脆,不膩不澀。
吃得講究,喝的當然也不馬虎。
城外一株櫻花樹下,有清澈的湧泉,冰涼潤口。陳掌櫃天天派人去挑水,自己連一口都舍不得喝,都讓女兒飲用。
爲了討女兒歡欣,陳掌櫃找出家傳藥方。
這藥工序太煩雜,前幾代只在木府主人大婚時,才會費盡心思的調制,當作賀禮恭敬送上,差不多五十年才需做一次。
但女兒愛美,到了他這一代,做得最勤,也不嫌辛苦,反倒甘之如饴。
藥方成分包括白丁香、白僵蠶、白牽牛、白細辛、白蓮蕊、白芷、白附子、白茯苓以及甘松各一兩,荊芥、獨活、羌活、檀香及防風各五錢,珍珠二分,研成細粉,再加上綠豆粉一兩。
每日用來洗臉以及沐浴,讓陳嬌的肌膚白嫩無瑕。
她自恃美貌,從來不擦粉。硯城裏的女人、女鬼、女妖,都爭相搶購劉家胭脂,她卻不屑一顧,嫌棄胭脂水粉會影響她素淨的容顔。
男人們對她愛慕已久,從她尚未及笄,登門求親者就絡繹不絕,幾乎要踏平門檻。求親者都自願入贅,但陳嬌開出的條件卻嚴苛得過分。
男人來求親,她說,必須取得木府裏,姑娘用的銅鏡。因爲有了那面銅鏡,就能青春不老。
男鬼來求親,她說,只有騎著棗紅大馬、皮膚黝黑的馬隊頭子才配得上她。她嘴上不敢說,但心裏覺得連姑娘也比不上她美貌。
男妖來求親,她說,就連城北水潭裏的黑龍,她都看不上眼,其他的小妖小怪想要娶她,更是妄想。
不論人、鬼、妖都被拒絕-卻還是不肯死心,守候在她身旁,期望哪天她會回心轉意。
◎◎◎◎◎◎
這天午後,硯城裏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豔麗的女人,在四方街的廣場上狹路相逢。何清頭綁紅巾,懷裏揣著彈弓,騎馬剛從城外打邋回來,才走到四方街上,聽聞此事的女人們,有的扔下繡到一半的手絹、有的抛下饑餓的丈夫、有的幹脆背起嬰兒,全藝廣場上來.
她們人擠著人,形成一道人牆,把何清包圍在中央,不肯讓他離開-大聲贊譽他的俊美。
這邊正在喧鬧,那邊也傳來聲響。
陳嬌搭著涼轎,轎上還撐著素雅的傘,不讓陽光曬傷,穿著牡丹團花透紗衣裙,襯著一身如新剝荔枝、白腴水嫩的肌膚。
男人們簇擁在涼轎旁,亦步亦趨的爲她開路,忙著勸走路人、移開馬匹等等動物,倘若有棟房子阻礙在涼轎前頭,他們也會衝上去把整棟房子都拆了,讓她能暢行無阻。
就這麽巧,兩方人馬遇上了。
四方街廣場大得很,卻沒有一方願意讓步。
何清故意策馬前行。
陳嬌的涼轎往前,恰好就堵了他道。
兩人的美貌讓旁觀者大飽眼福,都忘了替自個兒的擁護者說話,只顧張大雙眼,努力記住這賞心悅目的畫面。
同住在硯城裏,對彼此的美名都聽得耳裏長繭,覺得很是不耐煩。男的瞧不起女的,女的看不上男的,都覺得自己才是硯城第一絕色,每次相遇,總少不了一番針鋒相對。
「讓開。」
何清一甩頭巾,俊帥的姿勢,讓幾個女人喘息著昏倒。
陳嬌睨著他:
「爲什麽不是你讓?」
她撩著頭發,嬌豔的模樣,讓幾個男人陶醉得願意爲她而死。
「天氣熱,我趕著回家換衣裳。」
他將手裏折扇抖開,隨意搧了掮。
「是嗎?」
她捂住小嘴:
「我還以爲你忙著去劉家搶胭脂呢!」
「就算是,又跟你有什麽關系?」
「唉啊,也沒什麽,只不過聽說你胭脂用得凶,成了劉家最大的主顧,每日洗臉的水都染得紅膩膩的。」她刻意諷剌。
何清揚眉,眼角的胭脂更顯紅豔。
「我是注重儀態,知道該要增添光彩。哪像某個女人,日日素著臉,舍不得在胭脂水粉上花銀兩。」
陳嬌慢悠悠的歎了一聲,裝作好心好意的提點:
「告訴你,我這天生麗質才是真正的美。」
「美?」
何清聽得發笑:
「你敢說自個兒美?真是損了這個字。」
陳嬌臉色一沈,嫩唇半噘:
「你眼睛被胭脂糊了嗎?竟看不出我的花容月貌!」
何清沒有馬上回話。
有人扛著打磨得光亮、圓如滿月的虎音鑼走過四方街,他望著光可監人的鑼面,注視上頭的倒影,目迎目送,直到看不見爲止。
末了,才如夢初醒般,把頭轉回來。
「啊,你剛剛說了什麽?」
他摸了摸臉,得意又沈醉:
「我看見最美的容顔,總會失魂落魄,不好意思冷落了你。」
「哼,自吹自擂。」她冷哼。
「你嫉妒了。」
「我何必嫉妒一個抹了胭脂才敢出門的男人?」
「就算不抹胭脂,我的美貌也遠勝于你。」
「說得好聽,還不如真的來比一比。」
陳嬌下了戰書。
何清自信滿滿,聽見要比,自然求之不得。
「只要你不怕輸就好。」
「輸的肯定是你。」陳嬌很肯定。
「話別說得太早。」
何清環顧四周,確信如此一來又會多出幾個愛慕者。
「三日之後,咱們原地見,讓大夥兒評比到底是誰美。」
「沒問題。」她一口答應。
「輸了可別哭。」
「哭的肯定是你。」
兩人訂下日期後,如對陣的將軍,領著各自的擁護者,彼此錯身而過,都沒有回頭多看對方一眼。
◎◎◎◎◎◎
何清返家後,並沒有積極准備。
他認定絕對會贏,所以照吃照睡,每日以雪水沐浴後,更換衣裳就睡了,夢裏都聽得見女人們愛慕的呼喊聲,令他連睡著時的嘴角也上揚著。
約期那日清晨,他還在半夢半醒間,臥榻的角落,一個陰影從虛慢慢轉實,灰黑灰黑的,看不清輪廓。
何清朦胧睜眼,看見那團灰黑陰影正趴伏在枕邊,靜靜窺看。
「你是硯城裏最美的人嗎?」
灰黑的粉末摩擦,發出雖不清晰,但勉強可以辨認的聲音,聲音裏頭有著濃濃羨慕。
「當然。」何清想也不想,以爲是夢,翻身又再睡。
灰黑的陰影靠得更近。
「我想和你一樣。」
嘶啞羨慕的聲音近在耳畔。他不耐的在耳旁揮了揮手,像驅趕蚊蟲般,並哼聲道:
「不可能,別妄想了。」
「我要像你一樣。」
羨慕轉爲渴望,灰黑的粉末凝聚爲兩只手,珍惜的輕撫俊臉:
「把臉給我。」
撫過之處,都留下髒汙的痕迹。
何清轉過臉正要怒斥,張開的口卻被灰黑粉末灌入,塞得他無法言語,只能咿咿嗚嗚的幹澀呻吟,全身也動彈不得。
「美。」
那聲音贊歎:
「真美。」
以往,贊美總能讓他心花怒放,如今他卻驚駭至極。但就算恐懼時,他還是俊美非凡。
灰黑雙手摸索著,來到何清發際處,長出尖銳指尖,沿著發際到下颚,再從下颚回到發際,畫了一圈,傷口比刀割還平整。
鮮血很快湧出,伴隨強烈疼痛,但灰黑的舌探來,舔走血液,也舔去痛覺,讓他麻痹,任憑對方爲所欲爲。
髒汙的雙手很仔細的,像是掀著薄薄的潤餅皮,一寸寸的剝下俊臉,從額頭掀到雙眼處,掏挖掉眼睛,先含在嘴裏,再用指尖揠下鼻子。
嘴唇處的皮膚最薄,所以灰黑的陰影格外仔細,不再用手,而改用舌頭,慢慢的、慢慢的舔下,舌尖鑽入皮與肉之間挪移,比吻更親密,舔去好看的唇形、紅潤的唇色,口水從舌上滴答流淌。
吻得愈深,臉皮就被剝下愈多。當濕答答的舌收回時,何清的臉已經整片被剝走。
灰黑的陰影在晨光中欣喜的展開臉皮,像是敷紙窗般貼在凝聚的粉末上,用指尖撫平,黏得服服貼貼,並把眼珠拿出來放妥,就頂著何清的臉,歡喜的跳躍了一會兒,然後冉冉消失,連聲謝都沒說。
直到麻痹感消失,何清才掙紮起身,焦急的找尋銅鏡。
映在銅鏡上的,不再是俊美倒影。
他的五官都消失不見,臉部只剩一層蒼白的皮膚,光滑得像是剝掉殼的水煮蛋。他悲痛大哭,聲音就像隔著一道牆,從平滑的臉部透出,一顆顆淚水從毛孔滲出,起初是用流的,隨著哭聲漸大,改而噴迸而出。
「我的臉!我的臉!把我的臉還來!」
他把銅鏡丟在地上,用力踩踏,一邊嚎哭著。
聲音驚動家人,連鄰居也來探望,一看之下都大驚失色。
何清一口咬定,那灰黑的粉霧該是受了陳嬌的指使,因爲怕輸去競賽,才會派出迷戀她的鬼或妖,偷去他的臉去討好她。
他跑到陳家門前,先是咒罵指責,到後來轉爲苦苦哀求。陳嬌理都沒有理,徹底否認跟這件事有關。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放棄糾纏。
因爲陳嬌的臉也被剝了。
◎◎◎◎◎◎
硯城裏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豔麗的女人,都丟了臉。
他們不能吃,倒是可以喝,家人把米粒煮成漿,苦勸他們喝下。但因爲太過傷心,就算喝了再營養的湯水,仍因爲日夜哭泣,很快憔悴下去,甚至把自己關在房裏,任何人都不肯見。
陳掌櫃憂愁不已,實在沒辦法了,便准備去木府懇求。孰料家門前竟有貴客光臨。
姑娘來了。
關得嚴嚴實實的藥鋪大門,不需她敲叩,也不需她呼喚,就在她面前乖馴的無聲敞開,繪在門上的圖案顔料急急融化,遊走到地板上,每一色都染滿一塊磚,在繡鞋踏足過後,因過于幸福而蒸發。
雷剛伴隨在她身旁,如大樹護衛嬌嫩的花。
「打擾了。」
脆嫩的嗓音將憂愁驅逐殆盡,連房裏的陳嬌也不哭了,顧不得披頭散發,匆匆開門來迎接,一張蛋臉垂得低低的。
「我出來走走,聽見你的哭聲。」
她往後一坐,陽光中飛舞的塵埃就聚成舒適的座椅,托住輕盈的嬌軀。
藥材鑽出藥櫃,纏繞成小小的人形,忙著取杯端水,送上清冽的泉水,對雷剛也不敢怠慢。
陳嬌細說從頭,原本傷心欲絕,現在說起來,卻覺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嫩軟的小手捧著瓷杯,並沒有沾唇,倒是雷剛一飲而盡,她便把自己的份也給他,讓他抒解幹渴。
「既然喝了你家的水,我就幫你把臉找回來。」
姑娘彎起嘴角,微笑說著,因爲有雷剛相伴,心情特別的好。
她走進臥房,指尖緩慢伸起。
即便被缛都清洗過,看來潔淨無汙,但那些藏在布料裏、地板角落、窗框縫隙裏,所有灰黑之影經過之處,都浮現烏黑的粉末。
粉末飄浮在空中,懸凝著。
嫩白的指尖再一撚,粉末就聚集成黑線,從床鋪筆直朝窗外延伸。
姑娘微微一笑,在雷剛的牽握下,跟著黑線走了出去。
出了藥鋪,雷剛抱起姑娘,共乘棗紅色的大馬,沿著黑線追蹤,穿過大街、繞過小巷,憑藉他對硯城內外各處全都了若指掌,黑線始終在可見之處,沒有一次遺漏蹤迹。
出了硯城,黑線就鑽入山林,潛入濃蔭遮天的參天古木之間,最後落在一池綠黝黝的沼澤旁。
只見一個黑撲撲的石像對著池面,欣喜的顧盼。
它是數百年前被放置在山林之中,爲迷途之人引路的雕像,灰黑的粉末,是它因爲古老而風化散落的石屑。它老得連面目都模糊,不知已經在樹林深處度過多少歲月。
它把何清的臉皮貼在幾乎平坦無痕的石面上,就變成何清的模樣,望著池面倒影,陶醉的說著:
「我好美。」
欣賞一會兒後,它換上陳嬌的臉皮,變成陳嬌的模樣。
「我好美。」
它反覆更替兩張臉皮,沈溺在喜悅中。
雷剛扯住缰繩,先下馬之後,才抱著姑娘,讓她安穩落地。
聽到背後有聲響,它轉過身來,看見在陰暗森林中,素白綢衣泛出光亮的少女。它用陳嬌的臉露出詫異,還有一些些驚喜。
「又見面了。」
它蹦跳過來,炫耀的轉動臉部。
「看,我有臉了,還是硯城裏最美的兩張臉。」
它十分驕傲:
「我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美?」
「那並不屬于你,該要還回去。」姑娘說。
它震驚的後退幾步,連連搖頭。
「爲什麽要說這種話?」
動得太激烈,臉皮半脫,只剩上半部黏著,晃蕩晃蕩的隨時都會掉下來。
「是因爲我回答不出問題嗎?」
姑娘不言不語,只是看著它。
臉皮掉下來,它匆忙接住,摸索何清的臉要貼上,卻因爲氣憤而黏貼不平,弄出許多皺紋,俊美青年變得像半百老翁。
「謝謝你喚醒我,但你問的問題,我真不曉得答案。」
它懊惱的抱怨,雙眼瞪著姑娘,忽而又露出困惑的神情:
「等等,是你嗎?」
「你認錯人了。」
她語氣平靜,眨了眨眼,雙眸靈動:
「交出那兩張臉皮。然後,我也有問題要問你。」
「不!」
石像放聲大喊,何清的臉啪地掉下。
「我要有臉,還是最美的臉。」
「不論是人或非人,都只能有一張臉。」
姑娘耐心的解釋:
「你要取別人的臉,就要得到對方同意,用同等代價去交換。」
「不要……不要……不要……」
石像逐漸崩解,從大塊碎成小塊,小塊再相互碰撞,碎得更小、再小、微小、細小,直到化爲灰黑的粉末,急速旋轉著。
「我什麽都沒有——」
粉末摩擦,變化成各種形狀,有時是猛獸、有時是鬼怪、有時是巨大人形,最後化爲一張模糊的臉,威脅的嘶啞咆哮:
「把你的臉也給我!」
巨臉張大嘴,就要吞下姑娘。
蓦地,大刀揚起,雷剛健壯的身軀在她周圍以刀畫出一個圓。刀光擴散開來,如細密銀絲包圍兩人,形成立體的圓,再一波波輻射而出,撕裂巨臉的舌、嘴及一切,把粉末劈得更細。
粉末全數落地,無力凝聚,嘶吼轉爲嗚噎。
「嗚嗚嗚,不公平、不公平,每個人都有臉,就只有我沒有……我要臉、我要臉……」
刀光散去後,姑娘走過來,站在粉末的中央。
「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我能夠給你一張臉。」
她提出誘人的條件,爲了證實誠意,繡鞋在地上畫出人形。
粉末受到力量牽引,朝人形滾動,愈聚愈多、愈疊愈實,過了一會兒,終于恢複成石像,匍旬在她腳邊。
到這時石像才發覺,這個人擁有比喚醒它的那人更強大的能力,令它不由自主的臣服,彷佛違逆她,它就會粉碎得更徹底,只要風兒一吹,就會魂飛魄散。
「喚醒你的,是怎樣的人?」
當她問起時,它誠惶誠恐的回答:
「跟你一樣美麗,但散發著微微腥臭,撫摸我的時候,手上有濃稠的液體。」腥臭的味道雖然薄弱,但至今仍萦繞不去。
「他問了什麽?」
它回答時,也複制那人的聲音。
夫人在哪裏?
果然,是公子。
「你怎麽回答?」姑娘問。
「我不知道。」
它很誠實,不敢欺瞞,還自動補充:
「我太羨慕他,所以才會到城裏取臉來貼補自己。」
說著說著,它又哭了起來。
姑娘斂起長長的衣裙,難得蹲下身,從繡鞋上抽取出黑色,沾在指尖上,爲石像畫出五官。
再改換豔豔的山茶花,抹在嘴唇的部位,退後看了看後,又問:
「想要氣色好些嗎?」
「要要要。」它興奮的顫抖,將雙手交握。
于是,她沾了先前在陳家,貪戀依附的粉紅色,在石像兩頰各自抹了一個圓,才大功告成。
「好了。」她宣布,笑靥如花。
它呆呆的看著,記憶因太久遠,已經模糊難辨。
「我是不是見過你?」
它不太確定,愈想愈糊塗。但那笑容太絢麗,即使是數百年前的一眼,至今雖然模糊,卻沒有消失。
「有嗎?」
姑娘笑著反問,在雷剛的攙扶下輕盈站起身,指著沼澤說:
「你瞧瞧,喜不喜歡我給你的臉?」
它臨水照面,瞬間忘了剛剛問了什麽,欣喜得直顫抖,覺得這張臉比先前取來的那兩張更好看。因爲看得癡了,它愛上水中的倒影,開始對倒影說綿綿情話,誓言永遠不會離開。
姑娘收起沼澤旁的兩張臉皮,乘坐上棗紅色大馬,回程時都依偎在雷剛懷裏。「我能保護自己。」
她仰望著他,輕聲說著。
「我知道。」
雷剛垂眼凝望著她,大手握住她的手。
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中的情意,小手不自禁撫上粗糙寬厚的掌,眷戀的遊走。
「公子開始四處探問,想知道夫人的下落。他會喚醒更多非人在硯城內外作亂。」
她躺在他懷裏,彷佛那是最舒適的地方。
簡單的一句話,就是他的誓言。
她嫣然一笑。
「我知道。」
棗紅色大馬奔出山林,往硯城、往木府歸去。
◎◎◎◎◎◎
之後,姑娘吩咐信妖,把兩張臉拿去歸還。
信妖還是還了,卻還錯了人。把何清的臉,貼在陳嬌臉上;把陳嬌的臉,貼在何清臉上。
被貼錯臉的兩人急忙趕去想交換回來。但是一見到對方,他們就被彼此的美貌震懾而相戀,不出一月便成了親,每日濃情蜜愛的膩在一起。
「娘子,你好美。」
何清捧著妻子的臉,深深贊歎。
陳嬌搖頭:
「不不不,夫君,你才美。」
他強調:
「你美。」
可她不依:「你美。」
推推讓讓半天後,兩人總會臉貼著臉,相互依偎,滿足的歎息:「我們最美。」
硯城裏從此不再有比美的紛爭。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34:08
【第四章 火不思】
幽靜的夜裏,硯城裏的人與非人都睡了。
曲折小徑昏昏暗暗,幾盞夜燈未熄,微弱的火光讓一戶戶門窗隱約可辨。
一個白衣少年走到這兒,倚靠磚牆,找了個舒適的位子坐下。他撩起白衫下擺,斜跨一只腿,襪是白的、鞋是黑的。
他的手裏拿著形制特別的樂器。
那樂器形如琵琶,直頸、圓腹,四軸、四弦、音箱蒙著蟒蛇的皮,弦也以皮制,琴頭鑲嵌螺钿梅花,音箱上方嵌骨花與螺钿花紋,背面有精美紋飾,是在硯城裏從未見過的。
少年拿出骨質的撥子,在弦上輕輕劃過,測試音准。
清脆的音符蕩漾在夜色中,悅耳而不顯突兀。
人與非人睡得更深,只有火焰熠熠生揮,燭火迫不及待的竄高,攀附在門窗後;
埋在爐灰裏的火種不甘心,把蒼白的爐灰舔遍,染得遍地火熱-靠在門下小小的縫隙瞧著。
被注視的少年神態平靜、動作從容,指按細長的頸弦,撥子下滑,奏起一首輕柔的樂曲,吸引火光們靠近。
美妙的音符,只有火聽得見。
每一個撥弄,它們就如最炙熱的部分,被柔柔的撫摸;每一個按弦,它們就激動得漲大、舞動,陶醉得近乎癫狂。
當一曲彈完,不論是燭火還是爐火,都滾出門窗,一心只想親近少年。
奔得最急的火苗,親吻少年的白衣。白衣沒有因此著火,而是變得光亮了些;追隨到來的火光,醉心的蜂擁上前,最後少年的白衣潤亮如十五的皎潔月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裏,更顯耀眼。
他收起樂器,抖了抖白衣,慢條斯理的起身走向另一處。
那晚,少年經過的地方,火光都失去了蹤影。
◎◎◎◎◎◎
城北的水潭裏,黑龍靜臥安眠。
軟嫩的水草鋪在池底,讓他能睡得舒適,豔紅的鯉魚在不驚擾他的情況下,銜來一口又一口的水草,教他臥眠之處,都有厚厚的水草做底,不會碰疼他包裹在層層藥布下的傷口。
蓦地,黑龍雙眼一睜,水起波瀾。
悠遊的魚蝦螃蟹、大龜小鲵,全都一溜煙躲到石縫裏,或是軟泥中,就怕出了什麽危險,或者被脾氣暴躁的黑龍波及。總之無論如何,先躲就是了。
水族們逃的逃、躲的躲,唯獨紅鯉魚不躲也不藏,仍守在黑龍身旁。
水潭波面出現一個少女,她衣衫素雅,飄著月季的甜香,繡鞋滑入淨水中,漸漸連衣裳、頭頸都沈浸在清澈的水中,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甜甜的香味順著她的發梢、她的衣衫飄散,使得水裏也有香氣。水流沒有擾亂她的發、她的衣裳,她在水中的模樣,跟陸地上相同。
少女看來年約十六,卻不是十六歲。
就如她看似天真無邪,實則並非如此。
她漂浮在水中,足尖沒有觸及軟泥,清麗的臉兒望定黑龍。
「黑龍。」她叫喚著。
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直接轉開頭,當作沒看見。
少女繞到另一旁。
「黑龍。」她又喚。
他再轉頭,咕哝一聲,水泡噗噜噜的冒起。
少女竟就等在那兒,嘴角眼裏笑意盈盈,不氣也不惱,把他的逃避當作遊戲,故意還湊近一些。
黑龍雙陣一眯,又轉頭。
另一邊也有少女等著,一模一樣,連聲音也相同,困得他左轉右轉都不是。
「黑龍。」
兩個少女異口同聲。
他硬生生把怒火吞進腹中,火是沒了,七竅卻直冒黑煙。
「你來做什麽?」
「咦,你不歡迎我嗎?」
她合而爲一,露出訝異的神情,小手搗著胸口,有些受傷的說:
「平時都是我召喚你到木府,今兒個我想體貼些,特地到這裏來,你怎麽不領情呢?」
「那我還真要謝謝你。」
他的諷剌,把潭水都染得酸酸的。
「不客氣。」
她滿意了,笑得很甜。
「請問姑娘打駕光臨,是爲了什麽事?」
黑龍眯起眼睛。
她眨了眨眼,輕悠悠的一歎。那聲歎,讓嫩綠的水草瞬間都枯黃,原本躲藏的水族都急匆匆上前,趕忙獻上安慰。
「姑娘,好端端怎麽歎氣呢?」
「是啊是啊,是誰惹惱了您?」
「您快說出來,讓黑龍去逮惹你不順心的家夥。」
出一張嘴容易,難事還是要交給別人去辦,才稱得上明哲保身。
一旁的黑龍眯起眼,瞧見那些平日畢恭畢敬,忙著奉承他的水族,才一轉眼的功夫,就忙著殷勤的侍奉姑娘去了,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
該死!
屬于他的水潭也被這個女人輕易闖入,而她還一臉無辜。
水族圍著姑娘又哄又勸,密密麻麻擠成一圈。雖說同是硯城的居民,但它們久居水潭,要見到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可不是容易的事呢!
唯有豔紅的鯉魚,始終守在他身旁,不離不棄。
姑娘雙眸看來,故意先瞧瞧他,才又望了望紅鯉魚。
「見紅。」
姑娘喚著:
「別老是守著他不放,你也過來陪陪我。」
她眼裏有著作弄的笑意。
紅鯉魚翻身輕轉,化爲年輕女子,衣裳豔紅中帶著金色,飄蕩在身後有數尺長。見紅福了福身,態度恭敬,卻沒有過去。
「您身邊太擠,實在不缺我一個。」
她輕描淡寫的說,仍停在原處。
「是了,黑龍身邊空空蕩蕩,你才會一直陪著他,對吧?」
姑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真善良,就連他被封印的百年,你也同情他的無用,總是伴著孤伶伶的他。」
瘡疤被揭,黑龍眼角微微抽搐,沒等見紅回答,迳自粗聲低咆:
「少廢話!」
他瞪得眼都紅了。
「說出你的來意。」
姑娘笑得很無辜,根本不像是剛用言語,輕描淡寫的戳痛別人滿身傷。
「喔,是這樣的,我起來到現在還沒喝上一口熱茶,更別說是任何熱食。」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龍怒火衝腦,即便在水中也七竅噴火,烤得背對他的螃蟹、蝦子,都燙得一身紅,慘叫著直喊好熱好熱,潛進冰涼的軟泥中冷卻。
「你要我去幫你泡茶煮飯?」
他不可思議的大叫。
姑娘搖頭。
「當然不是。」
她花容失色,像是聽見最可怕的提議,小手輕搖,把他的話隨著水流撥開:
「你泡的茶、煮的吃食,怎麽可能入得了口?」
雖然不必下廚,他卻高興不起來,心裏憋著滿滿怒火,覺得被這個女人看得更扁。
「木府裏頭不是多得是人可以伺候你嗎?」
每次去木府,就能看到灰衣人忙進忙出,又是端茶、又是送膳食,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
「我來找你,就是爲了這件事。」
她兜兜繞繞,到這會兒才說到正事上,彷佛一點兒也不著急:
「我剪的灰衣人,昨天夜裏全被火燒得一幹二淨,府裏到處都是灰燼。」
沒人喚她起床梳洗,她睡得特別遲,起床後更沒丫鬟幫忙梳洗更衣,讓她什麽事都要自個兒動手,不方便極了。
「貓頭鷹日夜顛倒慣了,撐著白晝不睡,吿訴我,昨夜木府裏的火全像聽見召喚似的,一致往門外跳去,灰衣人想去攔,就逐一被燒成灰。」
說完這些,困到不行的貓頭鷹就砰的一聲,倒地昏睡過去。
「是公子所爲嗎?」
黑龍猜測,濃眉緊擰。
他對前一任責任者沒半點好感。縱然封印已解,當初釘住他的七根銀簪已碎,但只要想到公子帶著笑容,無情的深深踩踏,他仍會覺得一陣痛。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對這任的責任者抱持有多大好感。
他只是受制于她,不得不忍受而已。
「就算不是他親手執行,應該也跟他脫不了關系。」
她歪著頭,紅唇別彎,小手愉悅的一拍:
「所以,這件事就交給你處理。」
相較于姑娘的理所當然,黑龍的濃眉跟長須亂扭,打了一個又一個歪七扭八的結,一個比一個複雜難解。
「爲什麽是我?」他質問。
清麗的臉上露出些許同情,紅唇一字一字慢慢吐出,像是在教導無知的孩童。
「因爲,水能克火。」
她湊過來,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水族們都聽見:
「你該不會不知道這點吧?」
黑龍瞪著她,在腦子裏幻想著,能用千千萬萬種方式,讓她死上無數遍。
「再者,我是找事情給你做,讓你能有機會再拿回一片鱗。你可別辜負我一番好意啊!」她笑得很開心。
「記著,要留活口,帶到木府裏來。」她囑咐著。
提起恨事,他險些把牙咬斷。
因爲得罪姑娘,他堂堂龍神竟被刮去全身鱗片,被她恣意使喚,完成一件事情才能換回一片鱗。如此下去,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他才能換回所有鱗片,不用再纏著這些礙事的藥布?
「啊,對了。」
姑娘像是突然想起,又像是刻意籌謀:
「別說我又讓你孤伶伶,怪可憐的,這次你記得把見紅帶上。」
說完,飄蕩在白嫩頸間的一絲發,被某股力量猛地一抽,從水中被扯離,如飛箭般破水而去,很快不見蹤影。
姑娘身上的顔色與芬芳迅速淡去,最後只剩蒼白,還突然扁了下去。
卷起的四角舒開,恢複成一張白紙。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白紙上浮現五官,幸災樂禍的奸笑,震得水潭波光閃動。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我替姑娘把話帶到了。」
它笑得全身抖動,浸在水潭裏,竟也不濕:
「笨泥鳅,要是真的遇上公子,記得快逃啊,別被煮成泥鳅羹,我可是會想你的喔!」紙上的五官擠眉弄眼,還抛了個飛吻。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趕在黑龍氣惱得噴火前,信妖緊卷如針,也隨著發絲離去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離去。
◎◎◎◎◎◎
硯城裏的火逐一消失了。
天氣還暖,不需要火爐取暖,但是沒了火,爐子不開鍋,餐餐吃的都是冷食、喝的是冷茶,實在讓人受不了。
鐵鋪的火沒了,無法打鐵煉鋼。
餅鋪的火沒了,無法烤出香酥的甜餅跟醎餅,還有又鹹又甜的餅。
酒鋪的火沒了,端不出可口菜肴,變得門可羅雀,從掌櫃、店小二到廚房裏的大廚、二廚、三廚,全都眼巴巴的望著門口,盼著客人上門。
一旦入夜之後,就更麻煩了。
黑夜無火,到處都黑漆漆,迷路的、跌倒的、摔落橋下溝渠的、撞倒家具或被家具撞倒的,還有從臥榻摔下來的人與非人不勝枚舉,有的嚴重到必須送醫,卻在巷子裏亂撞,把傷者又摔了好幾次。
就連鬼魂也來訴苦,說鬼火都不見了。
化爲人形的黑龍全身纏著藥布,未被藥布遮掩的臉龐,雙眉剔銳如劍、黑眸深邃,總混雜著濃濃怒氣,看什麽都不順眼,薄唇也緊緊抿著。
聽多了抱怨,他愈來愈厭煩,擰著眉頭,雙手叉腰,頭也不回的吩咐:
「去拿個燈台過來。」
「是。」
見紅不敢怠慢,跟一戶人家借了燈台,就快快趕回來,豔麗的薄紗伴隨長發搖曳,襯得她的姿態更好看。
取來燈台後,黑龍深吸一口氣,在指尖輕吐,一簇火苗蓦地出現,照亮衆人驚喜的神色。
火苗挪移到燈台上,人們紛紛聚攏。
「龍火不會滅,誰都可以來取火。」
他冷聲宣布,不理會衆人的千恩萬謝,自顧自的大步走開。
欣喜的人們輪流取火,再彼此傳遞,原本暗黑的民宅窗上漸漸亮起令人安心的光亮。
「大人聖明,願意出借龍火,問題就已經解決大半。」
見紅跟在一旁,眉目低垂,只在他沒有發現時飛快的觑了一眼,粉臉微微嫣紅。能跟他並肩而行,已是她莫大的榮幸。
黑龍卻冷哼一聲:
「這些都在那女人的盤算之中,所以她才會派我來處理這件事情。」
他心知肚明,就算是龍鬧到硯城,,也未必能逃得出姑娘的掌握。
姑娘看似天真無邪,實則機深詭谲,非但能與魔化的公子爲敵,甚至更勝一籌。他久居硯城,跟前兩任責任者都交過手,而她的能力遠比前兩任更強大,卻還控制了他、收伏了信妖,留在身邊使喚。
原本黑龍以爲姑娘是貪懶。
直到公子出現,他才知道她是早有准備。
想著想著,他倏地停步,黑眸眯起。
「大人?」見紅困惑的問。
「有聲音。」
那聲音很小,有如最初的一朵梅花落地,卻逃不過他敏銳的耳。一聲連著一聲,有時快、有時慢,是一首輕快的樂曲。
當樂曲響起時,被點在燭台上、火爐裏,那些殘余的火苗,包括黑龍借出的不滅龍火,都蹦跳離位,不顧人們的追逐,迳自長了腳,啪嗒啪嗒的跑得飛快。
黑龍與見紅隨著火焰照亮的路徑飛身趕去時,火焰已經開始聚集在四方街廣場,圍繞在一個白衣少年身旁。
一圈圈的火苗將廣場照得很明亮,連地上的五色彩石都清晰可辨。
少年彈奏著樂器,火苗隨著樂音擺動。當他彈出高音,火苗就猛然竄高;當他彈出低音,火苗就微弱到將近熄滅。
隨著流泄的樂曲,火苗癡迷的舞動,追隨在少年身後,化爲小小人形,整整齊齊的排了長長一列,隨著少年左搖右晃,一會兒踢腳、一會兒搖頭晃腦,亮黃色的臉龐都是同一個表情,恍惚而陶醉。
黑龍臨空落下,阻擋在少年前方,阻止對方前進。
「你要把這些火帶去哪裏?」他劈頭直問,半點都不客氣對于增加他麻煩的家夥,不需要客氣。
再者,他向來對誰都不客氣。
少年不驚不怕,露出淺淺微笑,停了手裏的撥子,身後的火苗們乖乖停下,原地踏步,燒得地上的五色彩石都黑了。
「當然是帶它們去照路。」
他的神情跟語調多了濃濃的敬重,直言不諱:
「是公子吩咐我這麽做的。有了火苗引路,就能找到夫人。」
黑龍額角一抽,原本以爲需要好好逼問,才能問出幕後主使,沒想到少年連氣都沒喘,一口氣全說了,害得他連拷問的樂趣都泡湯。
「我不能讓你把火帶走。」
既然對方坦白,他也大剌剌的說了。
少年用手托腮,百思不解的神情,嬌媚得有三分像女子。
「爲什麽?」
他問,湊近英俊的黑龍,雙眸慵懶的眨了眨,帶著些許挑逗:
「你身爲龍神,大可袖手旁觀,何必爲人類奔走?」
「不關你的事!」黑龍恨恨的瞪眼。
少年並不畏懼。
「是爲了向姑娘換回鱗片?」
他把尾音拖得長長的,挑了挑眉:
「還是,你愛上她了?」黑龍氣得眼前一黑。
「胡說八道!」
剌眼的閃電隨咆哮聲落下,在地上擊出一個大洞。
少年露出微笑,很是贊許。
「不是就好。」
他笑得很溫柔,近乎誘惑:
「公子說,那個女人是愛不得的,被她愛上就只有死路一條,只是早晚的問題。」「她愛的是別人。」黑龍沒好氣的說。
「很好,我也不希望她來站汙你。」
少年伸出手來,撫上黑龍的臉:
「因爲,我很喜歡你。」
他吻上了他。
黑龍全身僵硬,只覺得體內某種東西急速的被吸吮而去。他惱怒不已的正要摔開少年,一旁的見紅已展開攻勢。
滋啦!
豔紅帶金的薄紗中戳出銳利堅硬的魚剌,根根穿透少年,將其牢牢釘在地上,濃稠的黑色液體從傷處流出。
「放肆!」
她咬牙,皮膚跟頭發都變成紅色,發絲無風自動,有如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焰。受傷的少年沒有發出哀嚎,更沒有出聲求饒,反倒咯咯笑著,對見紅的怒火中燒覺得很是有趣。
「嫉妒的滋味如何?你很愛他吧?」
他把她深藏的秘密隨口就說了出來,還輕蔑的睨著她,故意挑釁:
「我有他的吻,你有什麽?」
豔紅色的發絲朝少年射去,根根沒入,在他身體裏鑽探,抽出再剌入、剌入再抽出,發絲的前端都染上濃稠的黑液。
「我不只有他的吻。」
少年猖狂的笑,火光映得他雙眼發亮,還有不懷好意的神色。他聲音低了下來,神秘兮兮的說:
「我還吞了他的龍火。」
突然之間,少年張開嘴,吐出一道火炬,將見紅的發絲燒斷。
要不是黑龍抓住她,在緊要關頭迅速將她拉到身後,只怕她的衣衫與身軀都會被龍火燒成灰燼。
少年輕易起身,嬌媚的順了順發絲,環顧龍火燒過的地方,滿意的發現石地都融化凹陷,留下深深的溝痕。
「啊,不滅的龍火,果然厲害。」
因爲吞噬龍火,他的衣裳散發著日光般的光芒,耀眼得讓人不敢逼視。
黑龍用力抹過唇,卻抹不去少年嘴唇的觸感,更無法抹去少年從他口中竊去龍火的事實。
少年把樂器抛下,愉快的旋轉著,踩滅一朵又一朵的火花,半點都不憐惜,癡迷的火花被踩熄大半,剩余的還癡癡不動。
「全硯城的火,都不及龍火來得可貴。」
他吐出龍火,燒出一個個坑洞,開心得手舞足蹈:
「我的成果,比公子吩咐的更好。」
見紅的薄紗響動,恨不得衝出去撕爛少年的笑容。
黑龍卻大手一擋,不許她輕舉妄動。
「你控制不了龍火。」
他沈聲說道,語氣裏、眉宇間都不帶怒氣:
「你大膽亵渎了我,將受盡痛苦的死去。」
他的聲音裏有著前所未有的冰冷。
少年踮著腳尖跳舞,不當一回事的挑眉,揮手指著融化的坑洞,四方街廣場幾乎沒有平地,即使有也岌岌可危,都要掉落進坑洞裏。
「瞧,我控制得多好。」
他停下腳步,黑鞋踩踏余燼走來,眨了眨雙眼,欣賞著黑龍的健碩俊美:
「告訴我,你要怎麽讓我痛苦?」
他充滿期待。
黑龍冷眼不答。
少年等不及,繞著他走了一圈又一圈,大膽提議:
「你別再聽姑娘的話,我會爲你求公子,取回你的鱗片。從此之後,你有鱗片可以護身,我爲你吐火驅敵,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不可能。」薄唇吐出三個字。
「爲什麽不可能?」
少年很是受傷,視線望向黑龍身後的見紅:
「是因爲她嗎?她配不上你。」
「這跟你沒關系。」
「你太頑固了!一定是氣我吞了龍火。」
少年的面目漸漸變得猙獰:
「主人在等著我,別再顧著那女人,跟我一起走。」他伸出手來,卻久等不到回應。
「我不走。」
黑龍淡漠回答:
「你也不能走。」
「笑話,我要走要留,難道你說了算?」
少年不可一世,因擁有龍火而自認無敵,態度高傲。
「不只是你的去留,就連你的生死,都是我說了算。」
黑龍沒有半點懼色,好整以暇的回答,不將少年的狂妄看在眼中。
「看來我該給你一些警告,磨去你的銳氣。」
全身光亮的少年深吸一口氣,炙熱無比的龍火在他口中聚集,連空氣都被燃盡,火焰朝黑龍噴來——
「不!」
女子的呐喊在火焰中響起。
想到黑龍無鱗,藥布之下傷痕累累,若是被龍火灼身,勢必劇痛難忍,還會留下難以治愈的傷。
情勢太過緊急,她只想著絕對不能讓黑龍痛、絕對不能讓黑龍傷,來不及想到自己會痛、自己會傷。
即使她有時間思考,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事。
見紅竄到黑龍身前,豔紅薄紗鋪開如網,護住他的身軀,讓自己暴露在龍火之下,被高溫烤炙。
薄紗瞬間就融化,她轉過頭去,即使緊閉雙眼,仍看得見耀眼的光芒,灼熱得剌眼,使眼睛都快要融化。她一側的發燒盡,肩上先是覺得極燙,然後就沒感覺了。她不知自己還能剩下多少。
剌耳的龍嘯,讓硯城劇烈震動。
黑龍轉身護住受傷的見紅,單手化爲龍爪,掐住少年的頸項,龍火不再噴出,咳出嘴的只剩幾縷煙絲。
少年脆弱的頸項被掐握得粉碎,身軀在半空中扭動,雙眼吃力的轉動,難以置信的看著他,從容與高傲都蕩然無存,甚至無法呼吸。
吐不出空氣,他的腹部愈來愈亮、愈來愈熱,燙得內髒都融化,痛楚得難以言喻。他張開嘴,頸項間的龍爪又緊了一緊。
熱!
好熱!
他無聲慘叫,火焰從體內燒出,烤熟他的每根骨、每寸膚、每根發。他的雙眼噗的破裂,眼窩裏的液體沸騰,很快就幹涸。
直到這時,他沸騰的腦子才閃過黑龍先前的話語。
你控制不了龍火。
因爲,他不是龍。
龍火屬于龍,也只有龍能操控自如。
難怪黑龍始終不慌不忙,直到那女人受傷,才會——
少年的思緒到這兒就斷了。他已渾身焦黑,龍火滲出每個毛孔,回歸到黑龍腹中,曾經光亮的他在烈焰中燃燒,落地時現出原形,隱約看得出是個塌扁的燈籠。黑龍抱著受傷的見紅,速度極快,急急奔向木府。
◎◎◎◎◎◎
雕花木精上,姑娘就著夜明珠的光亮,握著銳利的銀剪,一刀一刀剪著灰紙。
黑龍還沒落地,話已經說出口。
「救她!」
「她傷得不重。」
姑娘只看了一眼,又低頭繼續剪紙:
「只要抹些左手香調制的藥膏,過幾日就會好了。」
「藥呢?」他追問。
「活口呢?」姑娘反問。
黑龍微微一怔。
見紅受傷時,他的理智被怒火燒得一幹二淨,壓根兒忘了要留活口。不過即使重來一次,他也不想留活口,反而會讓對方死得更痛苦、更淒慘。
被抱著的見紅掙紮要下地。被黑龍抱在懷中,是她作夢都想不到的事,她被燒過的發落在他身上,汙了他的衣衫,讓她覺得罪該萬死。
「姑娘,這完全是我的錯。」她開口就覺得喉間剌痛,卻還是要求情:
「是我礙事,龍神大人爲了救我,才會誤殺對方。」
「對方是什麽東西?」
黑龍搶在她之前開口:
「燈籠。」
他很不耐煩,卻知道愈是焦急,姑娘就會拖延更久。
「是公子的燈籠,彈奏樂器,引火爲了要照路,找到夫人的所在地。」
「嗯。」
她應了一聲,脆聲叫喚:
「信妖。」
「來了!」
谄媚的信妖匍匍到姑娘腳邊,鼓出雙手替姑娘槌腿。
「有什麽吩咐?」
「去四方街那兒把樂器帶回來。」
「是!」
信妖疾如箭矢,眨眼消失無蹤。再一眨眼,信妖已經回來,手裏捧著少年彈奏的樂器,恭恭敬敬的雙手奉上。
姑娘拿起樂器,輕輕喔了一聲。
「這樂器名爲火不思,難怪那燈籠能拐走全城的火。」
她的指尖劃過弦,堅硬緊繃的弦一根根繃斷,沒有發出聲音。沒了弦,就不能再作怪。
潤亮的雙眸望向等候已久的黑龍。見紅已經自個兒站著,雖然搖搖晃晃,卻不敢再倚靠黑龍。她盡量用殘余的發絲遮住受傷部位,不願讓他看見醜陋的傷口。
「黑龍,這件事你辦得不周全,所以鱗片不能給你。」
姑娘笑著說,不去碰桌上的墨玉。
他眯起雙眸,身體略略一僵,難得沒有抗議。
「算了,你把她治好就是了。」
黑龍轉身,甩袖就往外走,跨出大廳之前還補上一句:
「告訴她,以後不要多管閑事!」
說完,他已踏入夜色中。
見紅趕忙想追上,卻因爲受傷,每走一步都艱難萬分。
「別急,先過來讓我治療傷口。」姑娘說著。
她不肯領情。
「不用了。」
「那麽,你也拿藥膏回去,擦個幾日就行,不會留下任何傷痕。」
不留疤痕的誘惑讓見紅遲疑,忍不住轉頭望去。她先看到姑娘手裏的白玉藥盒,但想到姑娘對黑龍的無禮,她硬是狠下心來。
「我不需要。」她傲然說道。
姑娘的手再張開一些,露出藥盒,還有藥盒底下,躺在柔嫩掌心上的東西。
那是一片鱗。
黑龍的鱗。
「你確定?」姑娘笑問。
見紅可以拒絕藥膏,卻無法拒絕爲黑龍取回鱗片的急切。她擡起頭來,不解的看看姑娘,又看看龍鱗,不知所措的看來看去,眼中流露渴望。
「我說不給他,但沒說不給你。」
溫柔的聲音如溫熱的蜜,流淌入耳,教人無法拒絕,連疼痛都被撫去。被燒死的舊皮裂開,露出底下完好的肌膚。
她收下藥膏,還有珍貴的龍鱗,立刻就要走,身後卻傳來叫喚。
「見紅。」
她不由自主的回頭。
姑娘坐在那兒,嘴角笑意柔柔:
「好好守著他。」
見紅的臉兒浮現嫩嫩的嬌紅,不知該怎麽回應,最後只能福了福身,捧著龍鱗飛快的離去。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38:24
【第五章 鬼畫符】
有個人名爲鄭堆,在四方街廣場一角開了個攤子,備著一套桌椅,桌上擺著豔豔的朱砂、文昌筆、暗黃色的紙,以占蔔凶吉、畫符去邪爲業。
鄭家三代做的都是這一行,因爲符咒靈驗、百試百靈,硯城裏不知何時開始只剩鄭家這攤子,沒人再從事此業。
到了鄭堆這代,更是出類拔萃,人與非人都敬佩。
誰家的小娃兒,夜裏時常啼哭,怎麽哄都哄不停,家人愁白了發,個個都跟著樵悴下去。
有天經過四方街廣場,經過鄭堆的攤子時被喚住,見他當場以筆沾朱砂,在黃紙上撇畫曲折,似字非字、似圖非圖,不收半分銀兩,只吩咐回家後,貼在床鋪底下。
那人起初半信半疑,但不花費銀兩,加上鄭堆聲名遠播,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取一些剛炊好的米,揉得有黏性後,依言貼在床鋪下。
當晚,小娃兒出生後,首度睡得安安穩穩,一聲啼都沒有。倒是隔壁剛搬來數月的婦人病了,整夜呻吟,雖然擾人清夢,但也令人同情。
接連幾夜的狀況都是如此,婦人病得愈來愈厲害。
鄰裏街坊很熱心,輪流去探病,還做了滋補的藥材。一進婦人的屋裏,只見原本敞亮的窗都用被子塞起來,屋裏昏昏暗暗,婦人蓬頭垢面,整個人骨瘦如柴,像是餓了很久很久.,勸她進食,她也只喝了一兩口湯,就說喝不下,倒頭又回床上哀歎呻吟。
以往,婦人最愛逗弄小娃兒,偶爾會抱回家玩,或者睡個午覺,相處得很是親昵。爲了勸慰婦人,讓她能有好胃口,小娃兒的娘煮了一鍋雞湯,抱著白嫩嫩、軟胖胖的小娃兒過去。
才剛踏進鄰家,原先病恹恹的婦人聽見小娃兒的聲音,就能坐起來,雙眼閃著光亮,痩得皮包骨的雙手將小娃兒抱過去,當寶貝似的摟在懷裏。
小娃兒的娘轉身想盛一碗雞湯,但蓋子才剛打開,就聽到孩子尖利的哭叫,像是被大大的咬掉一口似的。
回頭看去,只見婦人伸出又紅又長的舌,像舔著糖人似的,滋味無窮的舔著小娃兒的臉,每舔一下就發出滋潤的口水聲。小娃兒大哭大叫,扭動著胖身子要逃,卻被抱得牢牢的,根本動彈不得。
小娃兒的娘大驚失色,衝上去搶了孩子,轉身就跑。
「給我!」
身後吼聲大作,伴隨濃濃腥風。
護子心切的少婦強撐著沒被腥風吹倒,更忍著沒吐出來,急忙奔回家裏,還聽得見腳步聲,急忙把門關上,抱著小娃兒躲到床上,蓋著被子直發抖。
砰!
大門被踹開,婦人目訾盡裂,眼角流出血,大大的舌頭在空氣中收縮擺蕩,代替了嗅覺,且更加靈敏,踏著大步直直往床鋪走去。
少婦嚇得直抖,只覺得腥味愈來愈濃,眼下丈夫不在,又無處可逃,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
披頭散發的婦人終于來到床邊,嗤嗤嗤的笑著,口水像泉水般湧出,走過的地都濕黏黏的。她用舌頭掀開被子甩開,大得占去臉一半的眼睛直盯著小娃兒瞧。
說也奇怪,小娃兒回到家後就止了哭啼,這會兒坐在床上,非但沒有哭,還坐得好好的,噘嘴直盯著對方瞧,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比娘親勇敢得多。
婦人的血盆大口裏滿是尖牙,餓得舌頭直顫,枯槁的雙手伸向床鋪——
滋!
豔紅的火焰如初生的芽,燒灼惡意的雙手,還延著手腕攀爬,所經之處都留下深深烙痕,腐肉烤焦的味道教人聞著就想吐。
婦人大聲慘叫,恨恨的盤桓在床邊,蹲低身子在床下搜尋,看見那張符咒。
起初婦人咬著牙,露出不情願的神情,轉身往外走了幾步。
但還沒走到門口,那張醜惡的臉又轉過來,貪圖小娃兒的陽氣,徹底豁出去,整個人撲身向床。
火焰竄燒,豔若紅蓮,密密麻麻、分不清是字或是圖的紅痕,很快爬滿婦人全身,烙痕愈燒愈深、愈燒愈大,像繩索般纏勒得愈來愈緊,直到最後婦人連慘叫都發不出來,被勒得灰飛煙滅。
紅繩落地之後,就化爲朱砂粉末。
少婦等到丈夫回家,才把驚險的事情說了。丈夫彎腰去看床下,發現只剩一張黃紙,符咒都不見了。
◎◎◎◎◎◎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38:54
這類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硯城裏,人與非人各自營生,偶爾出現不安分的事情,雖沒大到必須去木府求姑娘,卻又鬧得不得安甯。口耳相傳之下,鄭堆之名不胫而走。
不論是人或非人,見到他都禮遇三分,畢竟誰都不知道何時會需要他的符咒相助,先打好關系總不吃虧。
只要他出現,人人迎面都是笑臉,一個喊得比一個大聲。
「鄭大師好!」
「大師,吃過早飯了嗎?」
「大師,謝謝您的符,我墳上的祭品再沒人偷吃了。」
「大師啊,請摸摸我孫兒,讓他沾沾您的福。」
攤子擺好後,有來求符咒的、有來問卦的,也有受幫助的人心懷感恩,特地送來鮮蔬水果臘肉乾等等。從開攤到收攤,人潮始終絡繹不絕。
來求符咒的事件五花八門,諸如婆媳不和、兄弟阋牆、鄰裏相爭到新宅安居、惡鬼侵人、惡人欺鬼,只要他拿筆沾朱砂,在黃紙上揮毫,一符就能息事甯人、消災解厄。
年月久了,鄭堆的攤子成了四方街廣場的一景,來硯城裏買賣的商賈也對他印象深刻,離去時紛紛買符咒,保佑一路安全到家,不會遇到什麽小妖小魔、小鬼小人來找麻煩。
某一日,鄭堆卻沒出現,攤子也沒擺上。
人們心裏納悶,鄰近商家偶爾也探頭,察看鄭堆來了沒有,但一整天過去,來求符咒的人失望而歸,送禮的人伶著禮物又回去了。
如此持續了三日,才有消息傳出,原來鄭堆吃雞肉時被骨頭噎著,一時喘不過氣來,就此送了命。
大夥兒都去奠祭。棺木用的是上好木材,喪禮辦得風風光光,墓地選在一座小山坡上,望出去景致不錯。鄰近幾座墓裏的鬼,都承諾會好好關照新鄰居。
事情本該就此落幕。
但是,七七四十九天後,鄭堆竟又出現,在原地擺起攤子,同樣的桌椅,桌上朱砂、筆、黃紙,一樣不少。
倒是鄭堆的影子不見了。
他不再是人,而是個鬼。
墳裏清靜過頭,他實在不習慣。鄰居們雖都是好鬼,善意跟他親近,但他還是想念擺攤時的熱鬧,加上沒有兒子繼承,惦記著老顧客,在棺木裏輾轉難眠,左翻右翻、正睡俯睡,最後還是決定再出來擺攤。
硯城裏本就是人與非人共處,是人還是鬼,衆人也不多計較,照樣老遠見著鄭堆就打招呼。
累積四十九天沒開攤,事情可不少,客人絡繹不絕,排著長長的隊伍,就爲求得一張符咒,每個拿到手的都小心翼翼,用嘴把朱砂吹乾,視若珍寶的捧回家去。
人潮來來去去,鄭堆忙了好幾日,才送走最後一個急切客人。他忙歸忙,但做了好事,心滿意足的收攤,在夜晚才開的酒館裏暍了點酒、吃了幾盤小菜,還不忘給鄰居們捎幾樣吃食回去。
但是,過了一陣子,來求符咒的人漸漸少了,不再有人來送禮,也不跟他打招呼,甚至瞧見他就會低頭避開。
鄭家三代擺攤,從來不曾如此冷清過,就連鄭堆主動叫喚,對方也不停下腳步,
反而加快腳步,甚至跑得飛快,像被火燒著屁股似的。
就在他盼得望眼欲穿時,終于有人找上攤子來了。
鄭堆笑臉相迎,觀看來人氣色,卻見一臉怒氣衝衝,胖胖的腮幫子直抖,雙眼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
「你這個老家夥!」
來人怒叫,雙手一掃,桌面就被抹淨,朱砂亂撒、黃紙亂飛,筆還摔斷了。
「人人都說你符咒靈驗,怎麽我拿回去偏偏就出事?」
鄭堆臉色乍變,簡直不可思議。
「不可能,我畫的符咒從未出錯過。」
「可在老子家裏偏偏就出了錯。」
那人怒聲咆哮,抓住鄭堆的衣襟,把他提得腳尖碰不著地。
他勉強擠出笑,從未遇過這種事,應付起來格外不俐落。
「先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城東養豬的,人人都喊我劉胖。」
他人胖臉松,氣憤時說話口沫橫飛:
「我家幾頭母豬接連死胎,鄰居建議來跟你買了張六畜興旺。」提起來,他就更氣惱。
「那麽,是出了什麽錯?」
如此簡單的符咒,鄭堆六歲時就會了。
「你還敢問?」
劉胖氣得滿臉通紅,如似鹵得恰到好處的豬頭肉:
「那張該死的符咒沒讓母豬生下一頭豬崽,卻讓我老婆生了。」他的手愈抓愈緊。
「恭喜恭喜。」
鄭堆嘴裏道賀,心裏狐疑。怪了,這不是一件好事?
劉胖聲如洪鍾,吼得鄰近的人都覺得耳朵發麻。
「恭喜個頭!她一口氣生了八個,要我怎麽養?」
他也盼著添丁,但可沒想過一次就添了八個!
「母豬不生,兒子卻有一堆,難道我要把兒子當豬崽賣嗎?」
「您該不是把符咒貼錯地方了吧?」鄭堆被抓在空中,微微懸蕩著。
「你當我是笨蛋,以爲我蠢到把那張符貼床頭嗎?」
胖臉更扭曲,揪著他用力左甩右晃:
「告訴你,我可是貼在豬舍門上的!」
「這——這——」
「這什麽這?你是故意整我吧?」
「絕對沒有。肯定是哪裏誤會了,我再畫一張符咒,您拿回去——」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搖晃得上下排的牙喀啦喀啦直撞。
「誰還敢要你的符啊?生都生下來了,有什麽符能讓我那些兒子都縮回老婆的肚子裏?」
想到家裏那八張嗷嗷待哺的小臉,他這個當爹的不但驕傲不起來,雙腿還微微打顫。
鄭堆一時想不到辦法,也無法回話,眼看就要被搖晃得骨骼全散。
好在有個中年婦人趕來,跑得氣喘籲籲,稍稍緩過氣來後,張嘴就對劉胖一頓大罵:
「你犯懶的這家夥不待在家裏,把兒子們都丟給我女兒,她才一個人啊,怎麽有能耐照顧八個孩子?」
中年婦人忿忿不平的直罵:
「我好好一個閨女,嫁你都算委屈,非但沒享到福,還忙得沒日沒夜,連好好吃頓飯都不能。」
面對嶽母,劉胖氣焰全消,連忙放開鄭堆,雙肩緊縮,脖子都短了,唯唯諾諾的直點頭,小聲的想解釋:「娘,我不是偷懶,而是來討公道的。」
「討什麽公道?」婦人直罵:
「八個娃兒全都一個樣,跟你像到我都想哭,你來這裏怪罪別人,難道是懷疑我女兒不守婦道?」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劉胖直抓頸背,抓得那兒都快破皮出血了。
「那還不趕緊回去?」
「是、是——」
劉胖被嶽母驅趕著,臨走前還懷恨瞪了倒在桌邊的鄭堆一眼,才小聲嘟囔著,快步奔跑回家。
驚魂未定的鄭堆,身上沾了朱砂。他生前從沒遇過這種場面,死後也是頭一回,抖了老半天後,才慢慢撿回斷筆,一張張拾起黃紙,沒心情再擺攤,早早就墓地去了。歇了幾日,他思來想去,不知翻轉幾次,把棺內襯的布帛都磨薄了,還是想不清是哪裏出了差錯。
他從出生開始就被爹親教導,未識字,先學符,還頗有資質,爹親人前人後總是誇獎,說他青出于藍、更勝于藍。
靠著多年累積下來的自信,他去買了朱砂,挑了一只好筆,准備妥當後,還換了棺木裏最好的衣裳-才去開攤做生意。
誰知還沒走到攤子前,就看見一群人等在那兒,氣惱的大聲議論,還有人摩拳擦掌、伸展筋骨,一副預備大打出手的凶狠模樣。
有人眼尖,瞧見鄭堆就大喊起來:
「看,終于來了!」
衆人紛紛轉身,表情一個比一個猙獰。
「你這個老鬼,躲了這些天,終于讓我逮著了。」
第一個揪住他的人長得很瘦長,活像根竹竿,低頭對他罵道:
「說,你怎麽賠我?」
「賠?」
鄭堆一頭霧水:
「賠什麽?」
「哼,裝傻是吧?」
對方咄咄逼人,不肯輕饒:
「我送貨出城之前,跟你買了張出入平安,來回這一趟卻被劫了五次,連馬都喝水噎死了。」
這位客人看得眼熟,他忍不住問:
「您之前不也買過嗎?」
「之前是都靈驗,次次平安,但這趟什麽妖魔鬼怪都來了,吃我的貨、拿我的銀兩、追了我兩個山頭,還拔了我一大绺頭發。」
他一甩頭,露出左耳畔的頭皮,果然光禿禿的,雖沒再滲血,但也怵目驚心。
一旁也有人喊:
「我買的是鎮宅安甯,卻夜夜有鬼來,把我家當客棧,有時喧嘩大笑、有時鬼叫亂嘯,趕都趕不走,還不時變得青面獠牙,嚇得我家人心驚膽戰,夜夜不得安眠。」有個少婦抽抽噎噎,滿臉是淚的哭訴:
「我把夫妻和睦的符燒成灰攪拌入水,丈夫喝了卻愛上一棵樹,天天跑去對樹說情話,還把我休了。」
這下子別說是和睦,連夫妻都拆散了。
鄭堆被衆人推來推去,罵得狗血淋頭,冷汗濕透衣裳。
他照舊寫符咒,卻被顧客責罵,惱怒到在攤子前等了幾日,就是要堵到他,痛罵一頓出氣。
「你是不是死後跟妖魔鬼怪聯手,畫的符咒就是給它們報信?特意引來欺負我們這些人?」
「絕對沒有!」鄭堆急忙否認。
「枉費我們對你的信任!」
「是啊。」
「還砸了你爺爺跟你爹的招牌!」
罵聲如雷,轟隆隆的在他頭上響。他不知所措,垂著雙手、抖著身子,聽著人們一聲又一聲的指責。
有個聲音揚高,不是替他辯解,而是急于辯駁,不願被他牽連受罵。
「等等,我就是鬼啊,他的符害得我墳堆被鏟平,連子孫都不記得我,沒了冥紙跟煙火,我餓得只能嚼路邊的嫩葉子。」
「我也是。」
又一個鬼不堪被牽連,出聲討公道,唏噓不已的說道:
「買了符咒後,我沒日沒夜的咳嗽,咳得骨灰都噴出骨灰壇,一部分都被風吹沒了。」
衆人一看,果然發現那鬼缺了右腿。
不但有人受害、有鬼受災,連妖物都出言指控:
「用符水沐浴後,沒有讓我更美,反倒害得我全身的毛都脫盡。」
戴著鬥笠的狐狸精不敢見人,背後垂落的九條尾巴別說是毛色豐潤,就連半根毛都沒有,不像狐狸尾巴,倒像是老鼠。
衆人、衆鬼、衆妖輪著罵到過瘾,直到口水幹了、罵得累了,才悻悻然離開,臨走前還不忘聯手把他的桌椅都砸爛,不讓他再造禍害。
委靡潦倒的鄭堆坐在殘桌破椅間,往日的自信都被罵得一幹二淨。梳得整齊的頭發被推得亂了,花白的發一绺绺的落在眼前;最好的衣裳被揪得破了,露出枯槁蒼老、斑斑點點的皮。
愣了好一會兒後,他用顫抖的手握筆沾朱砂,不用黃紙,而是朝著廣場邊的矮牆上,一只曬著太陽、翻著肚子舒服扭動的狗兒,淩空畫出一道平安符。
頓時,狗兒哀嚎一聲,雙眼翻白、舌頭外吐,像中了無形的箭,當場就斃命。
鄭堆緊緊抱住頭,蜷縮在毀壞的攤子裏,絕望是無底深淵,連他的哀嚎都吸收殆盡,一聲都喊不出來。就連死亡都未曾讓他如此崩潰。
從小到大,他學的就是畫符蔔卦,他擅長這件事,也只會這件事。
爹親爲這件事誇獎他、鄰裏爲這件事對他刮目相看、人們對他敬重不已、鬼與妖走過他面前都要畢恭畢敬。他人生的意義都來自這件事帶來的自信,能想起的每段記憶,都跟這件事有關。
除此之外,他什麽都不會,只是一個老頭——
不,是老鬼。一個畫符不靈的鬼。
他倒臥在地上,無聲啜泣,比被遺棄的娃兒更無助。雖然三魂七魄都還在,卻覺得失去一切,連臨死前的痛苦都比不上此時的萬分之一。
那些以前會熱切打招呼、送水送吃食、主動圍靠過來的人們,全都避得遠遠的,任憑他的魂魄被日光曬得淡去,也沒有半個人去理會。
◎◎◎◎◎◎
不知是誰把鄭堆的墳也糟蹋了。
鄰近幾座墓的主人聽到傳言後,也不敢再跟他來往。他成了道地的孤魂野鬼,偶爾出來飄蕩時,被昔日顧客遇見,還會遭來一頓痛罵。
他躲避人群,只在深夜時分于草原上走動。
明明知道不該,但他還是無法忘記畫符。他對著夜空揮舞著筆,任朱砂灑過他的腳邊,每道符咒練了又練,只留最後一筆,不敢完成。
草原被朱砂染紅,他走過的路徑,道道都紅得像灑落的血。
這樣過了很久。
又似乎沒那麽久。
有天深夜,烏雲遮蔽月光,草原上連風都沒有。
他從躲避處爬出,滿頭花白、衣衫褴褛的拖著腿,漫步在雜草之間,拿出懷中珍藏的筆,從最簡易的符咒寫起——
啊,這是他三歲起就學會的符,爹親高興得買了串糖葫蘆給他,圓胖的山楂沾著厚厚糖衣,裏頭還塞著豆沙餡,咬起來又脆又甜。
朱砂揮灑,符咒一道比一道複雜。
五歲時學會的符。
七歲時學會的符。
十歲時學會的符。
十五歲時學會最複雜的符後,他也在那年出師,代替爹親擺攤,舊客們都來慶賀。他當場替爹親寫下長命百歲的符咒,爹親也在滿百歲過後,含笑逝去。
如今,牽連他與人世的那件事消失,他的魂魄一天比一天薄弱,漸漸化成深夜的淡影,不知何時就要被絕望稀釋到蕩然無存。
淩空的筆抖下朱砂,沒寫成就停手。
「老人家符力不淺啊!」
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論是語句或聲音裏都蘊含著他最饑渴的贊譽。
有光芒穿透他的魂魄,從後方亮起,從朦胧漸漸清晰。
他轉過身去,驚愕的看見先前走過的空曠草原上,竟出現一桌兩椅,樣式華麗、
雕工精美。一個男人穿著飄逸白袍,悠閑的坐在椅上,吹開碗裏的茶葉,慵懶的啜了一口,才對他露出笑容。
男人長得俊美,笑起來更是能讓花季時綻放得最美、最豔的花爲之失色,慚愧得枯萎凋零。
但是,男人的俊美中透著濃濃邪氣。那是鄭堆見過的妖物總和後,也遠遠不及的邪氣,白袍的陰影下,是無盡的晦暗。
「老人家,請過來喝一杯茶。」
他笑著邀請,黑影有如活物般從腳邊四散開來,所經之處草兒都枯死。
鄭堆畏懼著。
可是,他太過寂寞,沒有人對他友好-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這俊美的男人卻願意對他笑。他像是在沙漠中行走,瀕臨渴死之前,就算知道是最毒的酒,都願意痛快喝下。
鄭堆誠惶誠恐的走上前,見到桌椅潔淨,一時不敢坐下。
「老人家在硯城裏畫符多年,聲名卓著、遠近馳名。」
男人溫聲說著,用贊譽補足他失去的自信。
蓦地,昔日的從容湧現,鄭堆精神一振,像是回到最輝煌的盛年。再富麗的門戶、再精美的擺設,他不知看過了多少,每戶主人都對他敬重有加。
瑟縮的腳步變回以往的昂揚大步,連衣衫都恢複整潔。他撩開衣袍,坐上空的那張椅子,端起杯子就口。
茶很濃郁,有著不明的苦味,卻滋潤他的魂魄,深深的潛入其中。
「唉,死了,一切就變了。」
他感慨著:「符咒不靈,人鬼都嫌,累積三代的名聲都毀在我手裏。」
男人又啜了一口茶,微微淺笑:「我見您符力仍在,要再畫符該是輕而易舉。」
「真的嗎?」
鄭堆睜大雙眼:「那我的符咒爲什麽道道都沒用?甚至還有反效果,毀了我這些年的成就?」
「人死後成鬼,就是陰陽顛倒。」
男人說得輕松,桌上瓷壺飄起,穩穩的在空杯裏注入八分滿,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只要換樣道具,您的符咒又能如往常一般靈驗。」
「要到哪裏去才能找到那樣東西?」
鄭堆追問著,興奮得雙手直晃,茶杯裏濺出液體,點點滴滴腐蝕桌面,他卻沒看見。
「說來也巧,我這兒就有一塊。」
男人信手從袖中掏出一塊黑色的墨:
「朱砂陽剛,您生時有用,死後卻適得其反,不如以陰黑相助。這是取萬條毒蛇煉制成的,只要改用此墨,您的符咒就能靈驗。」
「你——您——」
鄭堆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跪下,仰望著男人,期望得顫抖。「求求您,不論您開價多少,我都願意跟您買下。」
如果拿複生與黑墨兩樣讓他挑選,他無疑會選擇後者。
「這塊墨不賣。」
男人淺笑著,徐徐傾下身,好言好語的說道:
「我能把墨給您,但是,您要答應爲我做一件事——」不等男人說出條件,鄭堆就狂亂點頭。
他願意做任何事。
◎◎◎◎◎◎
四方街廣場一角,空了許久的位子又擱上攤子。
鄭堆彷佛沒事般,如常擺攤開業。
起初當然沒人光顧,鬼跟妖也指指點點,對他不屑一顧。倒是有初來乍到的生意人買了符咒回去,事事順遂、件件靈驗,感恩的回來道謝。
這樣的人愈來愈多,原先猜想是鄭堆自導自演的人們,聽到鄰城傳回來的聲譽,漸漸也放下心防,先去求些小事,發現真的靈驗後,客人們才開始回籠,都像以前那樣來求他。
不但客人回來了,人們的熱情也回溫,招呼聲變得響亮,連娃兒都繞著他的攤子玩耍,一切像是都沒變,他終于又能重操舊業,做他唯一會做的事。
鄭堆生意回歸順遂後,硯城裏卻開始有了異變。
成人男子被發現渾身血汙的陳屍家中,每個屍首都沒了肝髒,一天死去一個;但不同于先前,屍首都被留下,像是刻意的挑釁。
一具又一具的屍首,日日被送入木府,死者有的神情驚恐,有的如似睡夢般安詳,各種死狀都有,共通點是被活活剖取肝髒——擺明就是公子所爲,負傷的他已經恢複到能夠再奪人肝而食。
左手香依照約定,從屍首中挑出中意的器官,修複得不見傷口後,才將屍首發還給家屬安葬。衆人哀淒時,只有她唇上噙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被姑娘派出查探受害者屋宇的信妖,發現每間門上都有無色的數字,要在月光下才看得見,而且不論怎麽擦,就是擦不掉。
聽了這訊息,姑娘喝下一口用最靠近雪線的那株梅花最早長出的花蕾,所制作的暖暖甜湯,才說了一個字:
「換。」
◎◎◎◎◎◎
這晚,鄭堆收攤後,來到一戶人家門前。
人還是他白晝時就挑好的,他淸楚記得這戶有男丁,年紀輕、身體強健,完全符合男人開出的條件。
他不是不知道男人做了什麽事,那些悲恸的家屬奔過他攤子前時,落下的淚久久沒幹。但是恢複符力的感覺太美好,好得能將罪惡感洗滌得一幹二淨,教他日複一日爲延續符咒靈驗,間接殺死那些男人。
只要符咒靈驗,不論是人是鬼都會歡迎他、接納他。畢竟被疏離嫌惡的感覺遠比墳墓裏更冷,一個連鬼都嫌棄的鬼,要多寂寞有多寂寞。
再說,又沒有人來求助,人們都跑過他的攤子前,視而不見的去跪在木府的石牌坊前,哀哀哭求姑娘。
鄭堆聳聳肩,舉起筆來,在門上畫下數字。
月色之下,門上浮現「十」。
雖然筆上沒有沾墨,但毒墨沁染,黑濁的顔色從毫毛反染,連玉制的筆管都逐漸被沁透,染進一絲絲扭曲如蛇的黑絲,即使經過清洗,劇毒也無法消失。
寫好數字後,就不關他的事了。即使知道門內男丁今晚非死不可,他也無動于衷,飄飄然的就要離去。
木門卻在他轉身之前打開。
昏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一張深埋在記憶裏的清秀臉兒出現在他眼前,久遠得像是在幾輩子之前。年輕女子倚著門扉,不太確定的喊了一聲:
「爹?」
那聲喚,讓鄭堆猛然一顫。
「素兒?」
他喊了出來,看著唯一的女兒:
「你不是嫁到鄰城去了嗎?」
記憶如浪洶湧,不羁的奔騰。
「我們這幾日才搬回來的。剛安頓好,才想著要去看爹呢。」
女子熱絡的挽著他手臂,如兒時般崇敬他、信任他。
「您是聽到消息了吧?爹就是這樣,樁樁件件做的都是善事,人緣好得連我都沾福。」
他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更無法在心愛的女兒面前,說出他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爲。
屋子裏頭有個健壯的男人正背著門在吃飯,聽到動靜便轉過頭來,跟鄭堆打了個照面,憨憨的摸著腦袋,起身湊到門前,殷勤的喊著:
「爹。」
那張臉,就是他白晝時選中的男人。
「爹?」
女兒喚著,語音帶笑:
「您是怎麽了?瞧您嚇得……是久沒見面,忘了女婿長什麽樣了嗎?」
女婿!
他竟挑中自己的女婿!
鄭堆幾步跨到門後,用衣衫拚命擦拭,想擦掉門上的數字,但字迹入木三分,即使他磨得衣衫都破了,把手掌的皮肉都磨盡,剩下蒼白的骨,嘎啦嘎啦的刮過木板,字迹還是未淡半分。
夜就要深了,他要快、要快、要快——
女兒走出門來,容顔漸漸老去,站在她身邊的男人卻維持年輕的模樣。
「爹,這是您的外孫。」
女兒從門裏,牽出一個年輕的男人,笑笑的走出來,跟女婿長得一模一樣。鄭堆擦了又擦,幾乎要在門上磨出火來。
女兒再變得更老,站在兩個健壯的男人前,又從門內牽出另一個男人,同樣的憨笑、同樣的臉龐、同樣健康年輕的身體。
「爹,這是您的曾外孫。」
女兒已變得垂垂老矣,頭發雪白如飛瀑。她伸出手,又要往門裏探。
鄭堆失聲大叫:
「不!」
他擦不去字迹,雙眼恐懼得深陷。
那男人就要來了!會活生生的挖開他女婿、外孫、曾外孫甚至曾曾外孫——那些延續他的血脈、他僅存親人的每個男人的胸膛,在肝髒溫熱的時候,逐一放進嘴裏阻嚼。
他無法要他們快逃。
因爲他知道他們逃不過。
慌亂得手腳發抖的鄭堆,放棄擦拭女兒家的門扉,跑到對面去,匆匆寫了個「十」。才剛寫完,門就被打開。
「爹?」
清秀的素兒站在那裏,柔笑著叫喚:
「我們這幾日才搬回來的,剛安頓好,才想著要去看爹。您是聽到消息了吧?爹就是這樣,樁樁件件做的都是善事,人緣好得連我都沾福。」
背對門的男人起身走來,憨笑叫喚著:
「爹。」
「您是怎麽了?瞧您嚇得……是久沒見面,忘了女婿長什麽樣了嗎?」女兒問。
一模一樣的對話、一模一樣的男人——那個被他挑中的男人!
女兒容顔衰老,從門內牽出年輕男人:
「爹,這是您的外孫。」
他不敢再逗留,轉身又去寫別家的門。
「爹?」
不論他寫了幾家的門,每扇木門後走出的都是他的女兒、都是他的親人。
深夜裏頭,他寫滿每一家的門,最後發現再也沒有門可寫。他救不了他們,無法阻止女兒悲恸露出與那些喪失親人的家屬同樣的表情。
無路可走的鄭堆拿出懷裏的黑墨,開始往臉上擦,把臉塗抹得漆黑。這樣不夠,他還在四肢上塗抹,一邊抹一邊奔逃,在夜裏大叫著:
「吃我!吃我!不要吃他們,來吃我!」
他把黑墨都塗盡,愈跑愈遠,只想著要轉移那食肝男人的注意。爲了女兒,他就算奔逃得魂飛魄散也值得。
遠遠的,鄭堆的背影消失不見。
容顔最老的素兒滿是皺紋的臉,像一張紙般落下,然後是她的身軀、雙腳。站在她身邊的男人也如脫釘的畫,有的大片、有的小片,從慢而急紛紛掉落,露出身後的空白。
很快的,所有的東西都剝落,像是下了一場色彩缤紛的雪。
偌大的空白在色彩落盡後,開始擰扭縮小、縮小、再縮小,最後折疊爲柔嫩掌心上的-朵紙蝶。
「裝什麽蝴蝶?」
站在一旁的黑龍不屑的冷笑:
「噁心!」
信妖不服氣,維持蝴蝶的形狀叫嚷起來:
「我噁心?臭泥鳅,你辦得到嗎你?」
「辦得到我也不幹。」
「那就是辦不到了!哈哈,自己無能,倒敢取笑我。」
它拍動蝶翅,就怕黑龍來爭寵,非要爭第一,連忙討好姑娘:
「姑娘,您說,這件事我辦得好嗎?」
「好。」她松開手,讓紙蝶落下。
這次她跟公子都沒出面,只是間接交鋒。
公子留下的線索很明顯:要吃食人肝,大可不經別人之手。他憑藉著強大的魔力,硯城裏的男人之肝,都只是暫時寄放在身體裏。
會利用鄭堆,只是牛刀小試,爲了證明他連鬼都能輕易蠱惑,善用最深層的欲望,挑起人與非人都抗拒不了的貪婪。
而她利用親情抹拭了貪婪,用信妖換取被選中的那戶人家,讓鄭堆早已遠嫁鄰城幾十年的女兒換取鄭堆的恐懼,直到他自取滅亡。
這次,她贏得輕而易舉。
姑娘望著大廳外、庭院裏第一朵梅花宿蕾,在心中想著。那麽,下次呢?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39:49
【第六章 桃花運】
硯城北方,雪山的山麓下,生長著一株桃花。
桃花臨著懸崖生長,紮根在堅硬的岩石裏,年年受著最潔淨的雪水滋潤,樹齡已將近千年,一般桃花很少能活得如此長久。
它的樹幹呈灰褐色,還很粗糙,但每到花季時,它開得最早,延伸的枝條滿是粉紅的花蕾,綻放時豐潤嬌美。到花季最末,臨著懸崖落下的花瓣,會是那年最後的一場雪,嬌嫩如粉紅迷霧的桃花之雪。
就連木府裏頭有幸能供姑娘欣賞的那株桃花,都是由它這兒折枝,再進行栽種的。木府裏的那株,雖已是硯城裏最美的,卻還是不及它沐浴在料峭春寒裏,傾盡全力的缤紛。
花開時的真正燦爛,還是得要人們走上坎坷山路,來到這兒欣賞。
它也見過姑娘。
有個騎棗紅色大馬、名喚雷剛的男人,載著嬌美的少女,策馬到山麓下,然後背著她,一步步走上山,沿途的花草都恭敬低伏,雀躍她的到來,只求她能多看一眼。但是,姑娘很少看它們,她幾乎只看著雷剛。
她趴在他寬闊的背上,頭枕在結實肩頭,輕聲跟他說話,告訴他這是哪種草、那又是哪種花;哪種果子吃來清甜、哪種嫩葉嚼來苦澀。
偶爾,她會拿出手絹,擦拭他額上的薄汗。
脆脆的聲音靠在他耳邊,輕問他累不累、要不要歇息?
男人笑著搖頭,非要親自背她上山,欣賞懸崖上姿態宛若淩空的桃花,還囑咐她不可以耍什麽花樣,讓他少走一步,否則往後就不再帶她出來春遊。
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人與非人連提起她時都敬畏不已的姑娘,竟就乖乖聽話,咬著衣袖露出甜笑。
如此行徑,如此對話,先前似乎也曾有過,但是記憶太模糊,跟夢境分不開來,桃花沒辦法判斷那是數百年前的一場夢,還是數百年前的一幕景。
滿山的花草樹木,年歲有的僅有一年,多的也就剛滿百年,都比它年輕得多,見了姑娘那惹人憐愛的模樣,著迷得讓有幸得見的花草樹木都陶醉,幸福的接連討論好幾季。
雷剛體力過人,中途沒有歇息,就把姑娘背到山麓上。他脫下外袍在地上鋪好-讓姑娘在最好的角度,能將美景都納入眼中。
他們來賞花,眼裏卻大部分時間只看著彼此。
因爲姑娘大駕光臨,它也畢恭畢敬,脅垂所有枝條,輕顫著聽姑娘誇贊,整株桃花都因這榮耀而顫抖。它左等右等,好不容易觑了個時機,獻上那年那季那月那日那時,開放得最美的短枝。
短枝被雷剛摘下,簪在姑娘烏黑的發上,人面桃花相映紅。
回頭想想,它那時太緊張了,忘了要跟姑娘訴說煩惱。
不過,這也怪不了它,因爲千年之樹總是敏銳得多,它感覺得到,那時姑娘只想跟雷剛說話,任何人與非人都不該、也不敢去破壞那份甯靜。
錯過那一日,它也錯過機會,煩惱累積得愈來愈深重。
除了姑娘之外,來看它的人終年絡繹不絕。
就算不是花季,其他季節裏,只要山路可行,看它、求它的人與非人,早在超過一萬之後,它就懶得去數了。
來求它的大多是女人。
其中,少女最多。
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唇上還抹了胭脂,把青春點綴得更嬌妍。就算山路難行,她們也不放棄,中途必須歇息幾次,來到它面前已經香汗淋漓、氣喘籲籲。
少女們會帶來胭脂、水粉、鏡子跟甜酥餅,虔誠的懇求它能賜予她們桃花運,早日覓得得意郎君、共結連理。
然後,她們會在枝幹上小心的綁上紅線,等到心願達成,再來解開紅繩。
從它有記憶起,幾乎每日都有少女帶著希望來祈求,過了不久之後,就會滿懷欣喜的再來解紅線。
蝴蝶告訴它,並不是每株桃花都會受到這種禮遇。
而是因爲不知什麽緣故,只要親自登山,來求姻緣的就特別順遂,沒多久便能歡歡喜喜的當新嫁娘,搭上花轎嫁人去了。
綁上紅線,是要它別忘記;解下紅線,是要它別再惦記。
它年年日日看著少女們來到、少女們離去,衍生了煩惱。因爲耗去太多心神煩惱,這幾季的桃花顔色比先前淡去許多。
終于,在滿千歲那日,它決定了。
◎◎◎◎◎◎
消息很快在少女間傳開。
山麓下那株能求得姻緣的桃樹逃了。
它在一夜之間消失。前一天,有少女去時,還見它迎著日漸凜冽的冬風,臨著
懸崖獨立,她送上貢品祭拜,綁妥紅線後下山;第二天別的少女上山,卻發現桃樹不見蹤影,崖邊的巨石上破開又深又大的洞,桃樹已抽根離去。
少女們驚慌起來,有的面帶愁容、有的寢食難安,全都日漸憔悴。
後來,有人想到了。
木府裏那株桃花,不就是千年桃花的分株?
雖然未滿千年,卻是種在木府裏,說不定會更有效。
她們重拾笑容,同樣帶著貢品,在石牌坊前擺放妥當,紅線綁在甜酥餅盒上,就這麽排得滿滿的,還排排排排排排排,排到大路上去,阻礙行人車馬移動。
因爲過于不便,甚至連全身纏滿藥布,只露出一張俊容的黑龍受到姑娘召喚、來到木府的時候,都被逼著從側門由灰衣人領著走進來。
由于是側門,路徑更曲折,黑龍走到滿腔不耐時才來到大廳。
大廳裏也沒好到哪裏去。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擺滿拆開的盒子,盒裏都是甜酥。有的是壓模很是
講究,餅上有龍有鳳;有的是作法講究,餅皮或厚或薄,薄的細致如雪,小小一個就能堆疊超過百層;有的是內餡講究,有桂花餡、玫瑰餡、莓果餡、豆沙餡、芝麻餡等等。
姑娘坐在椅子上,桌上只剩能放一杯茶的空間,每盒甜酥餅裏,都只有一個被咬了一小口。她喝了幾口茶,雙手捧杯擱在裙上,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吃膩甜酥餅了。」她宣布。
黑龍翻了個白眼,極力忍著不對這小女人咆哮的衝動。他必須習慣、必須忍耐,就算聽見再荒謬的理由、再微小的藉口,都不能被激怒。
「沒人要你都吃。」
他嫌惡的揮手,驅趕彌漫的甜香。
「但是,她們都送來了。」
黑龍眯眼,淡淡下了結論:
「貪吃。」
「我是好奇。」
她聳聳雙肩,難得露出無奈的模樣,卻只是爲了推卸責任,像拂開掉落的餅屑般,把事情丟給別人。
很明顯的,那個倒黴鬼就是他。
黑龍想的沒錯。
姑娘接著就擡起頭來,漾著純真的笑,殷勤又和善的問:
「黑龍,你愛吃甜酥餅嗎?」
她問得直接,連找理由都省了。
望著那些甜酥餅,他就覺得膩,還膩進骨子裏了。要是他的鱗片不是落在姑娘手上,而是還留在他身上,現在肯定片片都豎起。
「我才不吃。」他答得飛快。
嬌美俏臉上才剛流露出一點兒失望,折成宮燈形狀的信妖立刻把嘴裏的火吐出來,飛下來繞著黑龍亂嚷亂叫。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膽!」
它訓斥著,故意提醒,不錯過狐假虎威的機會:
「笨泥鳅,姑娘都這麽問了,你就該高高興興的說喜歡,然後把這一屋子的餅都吞了。」
「想都別想。」黑龍立場很堅定。
「你這笨泥鳅,怎麽就不聽話呢?」
它最擅長如此,指責旁人時不忘向主人谄媚,飛落在繡鞋旁,淩著一盒餅沒沾著,邀功的問著:
「姑娘,我最聽話了,對不對?」
她點點頭,很是稱許:
「對,你聽話多了。」
簡單幾個字,就讓信妖沐浴在深濃幸福中,暈陶陶的直轉,覺得就算此刻被粉碎消滅也值得了,它絕對不會有一聲抱怨——
姑娘的下一句話,卻讓它恨不得幹脆把自己滅了。
「所以信妖,賞你吃三盒餅。」
表面上說是賞,實則是拒絕不了的命令。信妖雖然稍稍露出苦臉,但很快恢複過來,爲了不讓黑龍嘲弄、爲了成爲姑娘最寵愛的妖、爲了自圓其說,它硬擠出笑臉。嘎啦嘎啦。
嘎啦嘎啦。
它幹笑著,忍住語音不顫,大聲回答:
「多謝姑娘賞賜。」
柔軟的信紙下兩端卷起,再精致的各分手掌與五指,連指甲都清清楚楚。它雙手各抓一個餅,往嘴裏開始塞,卻偷偷黏起舌頭,大口大口咀嚼,爲了表現盡責,它還多吃了兩盒。
「好吃嗎?」姑娘問。
「嗝、嗝,好、好吃!」它滿腹圓鼓的回答。
姑娘啜了一口茶,不輕不重、不冷不熱、不笑不怒的再問:
「是什麽滋味的?」
信妖再度有滅了自己的念頭。
它張大嘴巴,慢慢把舌頭放下,不敢多說一個字,乖乖再埋頭苦吃,把該吃的三盒補上,速度還不敢慢下來。
黑龍冷眼旁觀,雙手環繞在胸前。他早已知道耍小花招是絕對不可行的,這女人的心眼比針眼還小。
澄淨的水眸再度落到他身上。姑娘撥弄著一條被解開的紅線,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自然而然的問:
「對了,見紅愛吃甜嗎?」她就那麽順口一問。
「不知道。」
黑龍答完,才見她臉上那狡黠的淺笑,心裏暗暗一驚。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則被她觑隙一問,滾出舌尖的就會是答案。還好——還好——
還好什麽?
他擰起眉頭,抛開被那一問挑起的煩人情緒。
「她的傷勢如何?」
姑娘又問,很感興趣,身子還微微前傾。
他有了防備,硬聲回答:
「我不知道。」
「喔?」
她停了聲,連茶杯也擱下,理了一理衣裙,再慎重的坐好。
「過來,讓我看看你。」她語聲裏帶著取笑。
「要看什麽?」他警戒起來。
「當然是看你說謊的模樣啊!」
她擡起小手,衣袖遮住唇瓣,笑得好得意。原先的一本正經,都轉爲少女惡作劇得逞後,難以遏止的銀鈴般輕笑。
黑龍咬緊牙關,瞪著笑倚在桌邊的小女人,知道他愈是想回避的問題,她就會愈故意去問。
如果他身上有傷,而她拿著鈍針,一針又一針的戳著傷口,還睜著無辜大眼,天真無邪的問他痛不痛、痛不痛、痛不痛?是這樣比較痛?還是那樣比較痛?他也不會訝異到哪裏去。
「想知道她的事,爲什麽不去問她?」
這些問題,讓他很難不去想起那豔紅帶金的身影。現在,除了拿回鱗片之外,他不能分心。
姑娘放下衣袖,布料浮現淡淡的梅花紋,隨著光線一時花開、一時花落,落下的花瓣圍繞在四周,連飽得不能動彈的信妖都被梅花淹沒。
「因爲問你比較有趣。」
她說得理所當然,像是閑來無事,戲弄堂堂龍神只是個不足一提的小嗜好。
「對了,見紅把東西給你了沒有?」
「什麽東西?」
姑娘卻笑得別有含意,故意打住不說:
「算了,沒事。」
怒火充腦的黑龍,一時之間還實在想不出來有誰能比她更可惡。
大廳之外,灰衣人又捧來成堆的禮盒,隔著大老遠,恭敬的說道:「姑娘,又有禮盒送到,連先前的加總,共一百三十五盒。」
「糟糕,顧著聊天,都忘了該處理正事。」
姑娘收起微笑,雙手一拍,埋怨的指責:
「都怪你,讓餅又增加了。」
是是是,怪他,都怪他!
黑龍頭上都快長出角來了。
「你要我怎麽做?」
他不想再聽這些瞎扯的廢話,直接提問。
「眼下這些,還能找辦法解決。」
她環顧那些都被咬了一小口,露出甜餡兒的餅:
「但是,桃樹一天不回去,餅就會累積更多。」
梅花下的信妖勉強撐起尖頭,透過飽脹到喉嚨的餅,擠出聲音來:
「我、我聽說,城裏新開了間茶鋪,蝴蝶們都說,那兒有桃花的味道,是不是先——隔、呃,先到那裏瞧瞧……」它脹得像個胖大的四角餃子。
「好。」
姑娘點頭,幹脆的吩咐:
「你們一起去。」
◎◎◎◎◎◎
最看對方不順眼的兩個,偏偏就被湊在一塊行動。
黑龍深深覺得這也是她算計好的刻意折磨,不論怎麽樣,就是不要讓他好過。去找回千年桃花,還要信妖跟他同行,別說是看了,他就是想起這家夥的存在,都會心生厭惡。
吃得太撐的信妖,出了木府還拖拖拉拉的。
它先找了間醬坊,像毛巾般用力扭擰,擠出了一缸糖水,還有一缸蜂蜜,才能走動自如,不會走一步就漏一灘的糖,腳底黏黏難走路。
「呼,好撐,差點就要撐死我了。」
它變身女子,邊走邊碎碎念,姿態也如女子一般,誰都分辨不出來:
「我這輩子都不會碰甜食了。」
黑龍只說了兩個字:
「活該。」
信妖氣惱得臉皮薄紅,聲音又細又嬌,還雙手叉腰,忿忿不平的指責:
「你不知道討姑娘歡心有多難!」
黑龍看都不看她,迳自往前走。
「我不需要知道。」他很冷淡。
「嗳,你就是這樣,才不得姑娘的疼。」
女子歎了一大口氣,從刻薄的嘴裏大發慈悲的吐出秘密:
「就是要討好她,她哪天開心了,說不定會提早放我們自由。」
黑龍停下腳步,終于看向身旁,雙眼睜得很大,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信妖當他這時才開竅,用同情的表情跟語調,大方的指導:
「我啊,已經領先你太多,所以先被釋放的絕對是我。」
基于厭惡——還有同情——黑龍決定不告訴它,那天永遠不會到來。
兩人並肩而走,果然隔著遠遠就聞見桃花的氣息。
冬季將至,不是桃花綻放的時候,花香卻馥郁得像-層無形的布,覆蓋在硯城之上,混入每種氣息之中。
就連身旁走動的人,偶爾也有滿身桃花香。
在花香最濃的地方,街角的那裏,就開著一間茶鋪。地點不在鬧區,甚至算得上有點偏僻,卻坐滿客人,還有人站著不肯離去。
而且全都是男人。
茶鋪簡陋,除了茶之外什麽都沒賣,只有一個豔麗的女子張羅。她穿著褐色的粗布衣裳,上頭縫綴了不知多少百針,用的都是紅線,線上都打了結,整件衣裳看來褐中有紅、紅中有褐,很是奇特。
她爐上煮著幾大壺水,逐一倒給客人,經過她的手,熱水就變成香噴噴的茶,偶爾有桃花不經意的從袖口滾進杯裏。
男人們坐在桌邊,視線追隨著她,舍不得移開,甚至舍不得眨眼,嘴角都彎著迷茫的笑。
看見信妖扮的女人,她很不客氣,厭煩的說:
「我這兒不招待女客。」就連一句道歉都沒有。
看見黑龍來到,她倒是笑容滿面,不著痕迹的推落一個坐著的男客,把最好的位置空出來,招呼著他坐下。
「您好,天要冷了,喝杯茶暖暖身子。」她殷勤的招待。
他不動聲色,坐在空位上,眼角瞄見信妖不悅的走開,才一會兒的功夫,就變換成男人回來,因爲沒被熱切款待,很不是滋味的倚靠在牆邊。
茶杯端上來,是簡單的素陶,熱氣成煙飄了上來。
「客人,請快喝。」
她急切過頭,已經是催促。
在那雙濕潤的眼眸注視下,他端起茶杯,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
「再一口。」女人近乎懇求。
他沈默的再喝。
「最後一口。」女人的聲音顫抖著。
他面無表情,靜靜喝下第三口。
女人終于不再催促,松懈下來,重重喘了一口氣,手搗在胸口,像是完成最大
心願般,快樂而滿足的徹底放心。
她踏出茶鋪,到一旁的空地上,不論是坐著的男人或站著的男人都圍繞著她,著迷得失神,除了她眼裏什麽都容不下,如最忠心的花朵,只迷戀一只蝴蝶,全都癡癡仰望。
褐紅的衣裙一轉,落出許多桃花,她繞了一個圈。
「我美不美?」
男人們異口同聲。
「美。」
她燦笑著,抽下發上的簪子,輕輕搖了搖頭,長發就如泉般墜下,散發出更濃郁的花香,魅惑著每個男人。
「你們愛不愛我?」
男人們再度異口同聲,有志一同的點頭:
「愛。」
花香是無形的手,緊箝箍著男人的視線、男人的神智、男人的行動。只見更多男人來到,身後有婦人緊緊扯著衣袖,哭哭啼啼,無論如何不肯放手’男人卻看都不看婦人一眼。
「別去!」
婦人失聲叫著,滿臉是淚:
「跟我回去,今天我絕對不允許你再去喝那女人的茶。」
她握得好緊,卻被拖行著前進。
「我非去不可。」
男人喃喃說著,像在夢呓,不由自主的走向茶鋪。
婦人淚如雨下,指尖都扯出傷口,在親手縫制給丈夫的衣衫上,滲出如桃花般豔麗的一道道紅痕。
「你明明說過只愛我一個人,永遠不會離開我的。」
她用控訴的哭音,提起當初兩人的海誓山盟,往日的情話,如今被說得萬分淒厲。
男人執意往前。
「不,我愛的是她。」
他想也不想,甚至無法思考,隨意扯開衣袖,顧不得撕裂的袖子跟被抛下痛哭的妻。
沒有位子可坐,他就站著,跟別的男人同樣著迷。
女子搔首弄姿,一遍又一遍的詢問重複的問題,聽著男人們重複的答案。周遭的男人愈聚愈多,哭泣的女子也跟著增加,哭得通紅的雙眼都恨恨的看著女子。
蓦地,女子停下動作,筆直的走到黑龍面前。
「你爲什麽不愛我?」
她注意到只有這個俊美粗犷的男人沒有露出著迷的神色,更沒有跟著衆人同聲回答,說她美、說愛她。
「因爲我是龍神。」他言簡意赅。
女子忿忿搖頭,揮手朝男人們指去:
「不,這裏有人,也有非人,就算你是龍神,喝下那杯茶也會愛上我,對我唯命是從。」
「我不能解釋爲什麽,總之,我沒有愛上你。」
他望著千歲的桃花精。喝那杯茶時,只覺得舌尖微微泛甜,此外沒有半點影響。女子惱怒得直抓頭發,不能接受竟然有人或非人能喝下她累積千年的珍露,卻不受她控制,仰慕的望著她,問一句答一句,說著愛她愛她。
站在一旁的信妖慶幸自個兒沒喝茶,因爲懷恨黑龍俊美,被特別對待,所以倚靠在牆邊不幫忙,反而說起風涼話,故意要攪局添亂。
「是啊,臭泥鳅,你爲什麽不愛她?」
它揚聲問,還摸摸下巴,對這個問題深感興趣。
黑龍瞪了它一眼,它卻不知死活,還笑嘻嘻的:
「你是不是已經愛上別人了?」
亂吧亂吧,亂了最好!它幸災樂禍的想,就讓那不甘心的桃花精纏上黑龍算了。如此一來,能讓臭泥鳅煩到想死,還能解決這件事情,一舉兩得,回去姑娘面前,功勞全算它的。
女子醒悟過來,用力點頭,被信妖無意提點了答案。
「對,一定是這樣!你的愛在別人那裏。」
她放棄對其他男人的控制,因爲得不到,所以更想要,傾盡全力要迷惑黑龍,讓他臣服在她的裙下。
周圍的男人們因爲沒了控制,在花香淡去後,一個個逐漸清醒,恍如做了個太深太沈的夢,困惑的看著彼此,再看看茶鋪,不知道自己怎麽到了這裏。
那些有妻子的、有情人的,轉頭看見心愛的人在茶鋪外頭哭泣,都驚愕得連忙起身,焦急的哄問爲什麽要哭泣,對憤怒的槌打、啜泣的指控沒有半點頭緒。
就算桃花精只對黑龍散發無論人與非人都難以抵擋的誘惑,他還是無動于衷,
甚至又喝了幾口已經半涼的珍露。
「我沒有愛任何人。」
他皺著眉頭,說得很肯定。
「不,一定有。」
她太過執著,很用力很用力,幾乎要冒險讓自己衰老,卻還是無法讓黑龍就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不可能有這種事情。」他堅持,什麽情啊愛的都不敢興趣。
他諷剌的一笑。
雖然他不相信也不知道他的愛在誰那裏,不過倒是很清楚自己被剝下的鱗片,如今在誰的手裏。
四周的男人們全都走光了,只剩下他跟信妖,跟全身無力,狼狽跌坐在地上,
哭得花瓣不斷凋零的桃花精。
哭泣的女人很煩,但受制于人,再煩也得處理。黑龍耐著性子,先清了清喉嚨,
才能用平常的語氣說話,沒有當場咆哮,只叫她快點滾回山上待好,不要增添他的麻煩。
「雖然我不懂愛情,但是你對那些男人所做的,只是控制罷了。」
拜某人所賜,他對控制熟悉到不行。
「他們嘴上那麽說,心裏未必贊同。」
這道道地地的就是他的心聲啊!
桃花精仍舊搖頭,悲泣不已。
「你兩百年前才來到硯城,我卻在這裏已經待了千年。」
她用手抹去花瓣,卻又更多花瓣湧出,已經超出好幾季的份量。
「她們來了一批又一批,個個都如願以償,但我呢?她們都有桃花運,爲什麽反倒我沒有?」
「總之,迷惑的手段證明是無效的。」
他雙手撐在大腿上,難得很用力去思考,額上都冒出青筋。
「那我該怎麽辦?」
感覺到黑龍的認真,她停止哭泣,雙眸含淚的求救,期盼能得到答案:
「你已經不能愛我了。」她抱怨著。
「當然不行。」
他回答得飛快,更努力的想著,直想到星星都出現,姿態都換過好幾個,坐都快坐麻了,懊惱的一低頭,看見桃花的花瓣間露出來的小巧雙足,這才靈光一閃。
「對了。」
他用力一拍大腿:
「你不是有雙腳嗎?」
桃花精困惑的歪頭:
「是有。」
她能化爲人形,沒有絲毫不同。
「那些少女用雙腳,爬上山去找你。」
黑龍這下子想清楚了,終于能說得有條理:
「她們是用雙腳去走,才能求得逃花運。你本身就是桃花,只要跟那些少女一樣,用雙腳去找,說不定就能找到。」
桃花精聽著,覺得有道理,但仍有幾分沒把握。
「真的嗎?只要用雙腳去找?」
她有點擔心,咬著唇瓣,認真的再確認:
「就這麽容易嗎?要是找不到怎麽辦?」
「到時候再來想辦法。」
黑龍雙手一攤,實話實說:
「這樣總勝過你在這裏耗盡精魂,卻只是換來一群口是心非的家夥好吧?」費了這番唇舌,又花去幾個時扉,桃花精終于被說服。她不再哭泣,稍微整理自己,連一刻也不想浪費,就要邁步前行。
臨時之前,她稍一停步,轉過身來,粉臉薄紅的望著黑龍,感激的點了點頭,由衷的道謝:
「我一定不會忘記你提點的恩情。」她保證。
「不用了。」
他揮了揮手,正要叫她快走,倏地又坐直,險些忘了最要緊的事情:
「記得,找的時候,山上的形體也要維持著。」
「是。」
對用心提點的黑龍,她百依百順,不敢違背。
星光燦亮,把一條路照得特別亮,被磨得圓潤的五色彩石微微發著光,是個無聲的指引。
桃花精選了那條路,走一會兒,就停一會兒,對黑龍點頭答謝。這樣重複許多次後,嬌娆的背影才消失在路的盡頭,再也看不到。
好不容易解決一件事情,黑龍往後仰著頸項,大大的吐出一口氣,覺得這比先前跟公子對戰還要累上許多倍。回去之後,他絕對要在厚厚的水藻上,舒服的睡上一覺。
等等——
啊,在回去之前,他還得去木府一趟,討回這次的鱗片。
不知道她會不會又羅羅嗦嗦,像上次那樣說他辦事不周全,欠著一片鱗沒給他?想到姑娘的笑,跟那些迂回難測、以耍著他玩爲最主要目的言行,他差點難受得呻吟出聲。
始終倚靠在牆邊,半點忙也沒幫的信妖,這時才開口:「所以,你真的有所愛之人了?」它好奇死了。
黑龍默不作聲,擡頭看著它,張口就噴出一道最炙熱猛烈的龍火,燒得它嘎啦嘎啦的鬼叫不停,最後散落成灰燼。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40:52
【第七章 知了】
他思念著她。
他的妻子、他的夫人、他的摯愛。
穿著飄逸白袍的公子,在硯城之底、深得要掘過三道泉水,幽冷難尋之處,一座辟石而建的精致樓宇中,那舒適奢華的臥榻上,輾轉難眠的歎息。
他坐起身來,用手搗著沒有心的胸膛。心沒了,思念卻濃之又濃,沒有淡去分毫。就算已化成魔物,還是舍不下思念。他是爲她而入魔、爲她放棄成爲神族,就爲了保護她。即使離開硯城,過著平常日子,像對尋常夫妻那樣,他也甘之如饴。他是真的這麽想的。
只不過,連平凡也是最奢侈的夢。
他已成魔了。
而她爲了維持硯城的平衡,被作爲犧牲品,不知被藏在何處。
他清楚規矩,因爲他也親手封印了他上一任責任者的妻子,把那女人埋在硯城以南的牆下。當初爲了找尋規矩的遺漏之處,在被迫卸任前,他親手去挖掘南牆。
被封印時绮年玉貌的女子,經曆將近五十年的消耗,別說是身軀了,就連魂魄都脆弱稀薄,觸都觸不得,連用力吹口氣,都會讓她消失爲無。
如今,他的妻子被姑娘封印也超過三年,他必須趕在硯城吞噬她之前,快快將她救出來才行。
聚集惡念、吞食人肝,讓他一日日強大。但愈是強大,他愈是覺得身體裏有股力量在衝撞著他的魔力,就像是血液裏有把鋒利的匕首在流竄,因爲搜尋不到心,所以始終剌不中要害。
溫潤如玉的手伸到胸膛前,食指化得粗糙黑綠、浮凸可怕,泛黑的指甲又長又鋒利,在肌膚上劃了一道,湧出腥臭的液體,滴入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中。
液體腐蝕水晶,流入其中,黑血飛旋暈染,把水晶侵蝕到最薄,卻有一小滴殷紅懸在水晶之中,散發柔亮光芒。當黑血沈澱,它更顯紅潤。
他舉起水晶端詳。
這該是那女人的血——他繼任者的血——擁有強大力量,能操控日光、驅逐化魔的他、能力遠比他跟他上任責任者更強,看似十六歲,又絕非十六歲的少女。
姑娘。
他在唇舌間輕念這兩個字,再用獠牙狠狠咬碎。
關于她的線索太少,除了深愛雷剛、役使黑龍與信妖、對硯城內外之事全都駕輕就熟、事事易如反掌外,他對她知道得並不多。這不是一件好事,他必須知道更多,才有獲勝的機會。
先前,他就是沒有料到雷剛已從人變鬼,才棋差一著,失去殺她的機會。
她還藏著什麽樣的事情?
她有什麽樣的秘密?
她的弱點在哪裏?
經過上次交手,公子知道對敵人懂得愈多,才愈有勝算。
姑娘看似不敗,但並非如此。
沒有人與非人是無敵的。
俊美無俦的公子,垂落不成比例的魔爪,爪中握著水晶。他想了一想,記起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原本微不足道,如今卻變得有利用價值,令他的眼裏有真正的笑意。
他知道該去哪裏詢問關于姑娘的過去。
時間正好——就是這麽剛好,沒有遲一些,也沒有早一些——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麽莫名的東西在幫助他呢?
公子輕聲笑了。
◎◎◎◎◎◎
有個壯年男人從樹林中走出來,神情疲憊但滿足。他閑適的踏在五色彩石上,在四方街廣場四周挑了門面最奢華、索價最昂貴的酒樓,悠哉悠哉的晃了進去。
店小二不敢怠慢,立刻過來招呼。
「大爺,您好——」
男人伸手,打斷客套話,直接說道:
「我要最好的廂房。」
店小二雙眼一亮,飛快的打量來客。只見這人身材普通,大臉上雙眼小小的,還分得很開;身穿深褐得發亮的衣衫,最外頭還罩著一件看似透明,細看卻又有紋路的透紗長袍。
這種袍子可是富貴人家才穿得起的!
知道是貴客光臨,店小二笑容更燦爛,腰也彎得更低。
「好好好,大爺您運氣可真好,今晚最上等的廂房正好就空著,平時可是日日都有人訂,排都排不上。」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華麗的廂房後,男人大剌剌坐下。
「大爺,這是我們的菜譜,還有酒單,請您過目。」
店小二用雙手奉上,伺候得格外殷勤。
「不用看了,把最好的酒菜都給我端上來。」
男人很豪氣,完全不在意價格,全要最好的。
「是是是。」
店小二猛點頭,不忘介紹:
「我們店裏的菜好,酒更好。尤其是糕餅師傅,做的甜酥餅連姑娘都吃過一口。」他驕傲的說。
男人小小的雙眼發亮。
「那就給我來個一盤。」
「是!」
店小二走到外頭,用盤子捧著一疊溫熱適宜、整整齊齊,還灑了花露的毛巾,讓貴客擦手,順道把半點灰塵都沒有的桌子又熱切的擦了一遍,不放過任何機會,
努力表現得勤快。
在他鞠躬哈腰要退出去前,男人才吩咐道:
「酒菜都由你送來,門給我掩好,別讓任何人來打擾。」
他小眼專注,對這點很重視,極力要保住隱私。
「這您放心。」店小二保證。
「放機靈點,等我吃飽喝足,不會虧待你的。」
「多謝大爺!」
樂呵呵的店小二想到豐厚的小費,自然不想把這美差讓給別人,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好幾趟,把酒菜都上齊後,就門神似的在廂房外守著,誰也不讓進。
男人恣意喝著最好的酒、吃著最貴的菜,開始時吃喝得快,等到肚子裏有七分飽後,才有閑欣賞窗外美景。最好的廂房,景色當然最好,望出去整個四方街廣場都在眼中,人與非人都忙碌著,燈火剛剛亮起。
看著看著,吃得油光滿面的臉漸漸露出惆怅的神色。
好酒、好菜配上美景,都是上等享受。可惜卻是他的最後一頓,往後再也沒機會享受了。
心裏正不好受,眼角卻瞟見有個人不請自來,還迳自坐下。
他有些惱,轉頭就罵:
「不是說過,任何人都不能——」
罵到一半,他就張口結舌。
因爲來的不是人。
身穿白衣的年輕男人坐在桌的另一邊,神情平靜,卻氣度懾人,雖然已經斂盡魔力,卻還是能讓人與非人畏懼。他身後的門還關得好好的,憑空就出現,守在外頭的店小二並不知道廂房裏多了不速之客。
男人一眼就認出對方是誰。
「果然,你什麽都知道。」
看著男人眼裏的畏懼,公子很滿意。
「那不是我願意的。」
男人辯駁,聲音先是軟弱,最後反倒強硬起來,壯膽的灌下一杯酒:
「你想怎麽樣?」
公子慢條斯理的拂了拂衣裳,彷佛連空氣都覺得汙濁,潔淨得不肯沾身。他垂眼的時候,眼睫很長,燈光映在俊臉上,有兩道彎彎的暗影。
「我要問你一些問題。」
他輕輕的說,聲音卻出奇的大,震得滿桌酒菜劇烈搖晃,摔跌了滿地,連上頭的燈籠也瘋狂搖動,急著要逃出去。
男人掩住雙耳,被震得摔在地上,勉強剛爬起,又被余波滑倒,撞得鼻青臉腫、頭昏眼花,嘗試好幾次後才順利起身,衣衫都髒了。
「我什麽都知道,但是我不會說。」
羞辱的手段讓他的恐懼淡去,覺得氣恨起來。
公子看著他,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感興趣。
不論是成魔之前還是之後,他很少遇見不對他畏懼的家夥。
「我能讓你死。」他說。
男人哼笑一聲:
「我本來就要死了。」
「喔?」
公子挑眉,拇指輕輕摩擦著中指與食指:
「我能讓你死得非常、非常痛苦。」
「這我也知道。」
男人咬緊牙關:
「不要緊,反正我死得很快,你的折磨有限,我只會痛一下下,很快就沒感覺了。」
「那麽。」
公子沒有退意,繼續又說:
「我會去找到你留下的每個子嗣,把他們逐一殺死,讓你死得毫無意義。現在它們都還是卵吧?我會一個、一個、一個的捏破——」
男人終于崩潰,立刻變了臉色,哀嚎的大叫:
「不要!」
他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孤孤單單的存活了十七個年頭,終于盼得離開,在短短的時日裏尋找伴侶,爲的就是要繁衍後代。他死不足惜,畢竟是注定的,但他的子嗣卻不能受害。
他是一只蟬。
蟬,又喚知了。
因爲被這麽稱呼,所以天地間的事,就算他不想知道也不由自主,在夏季時只好厭煩的一直叫「知了」、「知了」、「知了」——
就算這麽叫,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事,還是會溜進他耳裏。他們除了留子嗣之外,都會帶著過多的答案死去。
「那麽,我問什麽,你就得答什麽。」
公子打了個響指,要淚流滿面的蟬精擡起頭來。
「秋季已末,你是最後一只蟬,所以知道得最多。」
他只能點頭,但是很快的又痛苦搖頭。
「我雖然知道,卻不能說。」
他只有能力知,卻沒有能力說。
公子不看蟬精,而是仔細端詳著光潤無瑕的手,用最慢的速度仔細揉撚。流露的無聲威脅,讓廂房內連空氣都不敢流動。
他磕頭如檮蒜,拚命哀求:
「公子,求您放過我,我——」
一塊水晶出現在小小的眼睛前,輕輕的搖晃。裏頭的黑血晃蕩成波,唯獨那滴小小的嫣紅懸空,一動也不動。
「這是什麽?」公子只要答案。
蟬精愣住,雙眼盯著水晶,小小的眼珠隨著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看得舍不得眨眼,眼淚也止住了,甚至露出求之不得的表情,用力吞了吞口水,滋潤突然幹澀的喉嚨。
「如果公子您能把那滴血給我,讓我喝下之後,我就什麽都能說了。」
他身體顫抖著,衣衫發出摩擦聲,卻不再是因爲恐懼,而是無比的驚喜。
公子偏著頭,長發落在衣衫上。他傭懶的先看了看水晶-再看看蟬精,把水晶隨意扔去,半點都不在意。
蟬精誠惶誠恐的接住水晶,就怕摔破了。他握著水晶,湊到嘴邊,小心翼翼的只吞咽下紅血,沒讓黑血碰觸到嘴。
剛吞下紅潤的血,他就猛地擡頭,雙眼發直的顫動。黑發中的白發都脫落,生出的是更強壯的黑發,臉上的皺紋也消失,轉眼從有些疲倦的中年,變回精神抖擻的青年。
「呼——」他歎息著,也回味著,如似銷魂。
啪!
響指聲再起。
蟬精連忙回過神來,興奮的開口:
「這是神族之血。」
因爲吞咽神血,他就跟同類不同,不但有了說的能力,更不用在冬季到來時死去。他將可以活得很久很久很久,而且始終青春不老。
這是因禍得福啊!
蟬精欣喜不已,感受著神血帶來的改變。他身強體壯、氣血暢旺,能夠繁衍無數子嗣,甚至能看到蟬族之間傳說已久,卻不曾見過的降雪之景。
再也沒有族類可以嘲笑他,什麽叫夏蟲不可語冰。
公子面露訝異。
「神族?」
「是的。」
俊美的臉龐下,有不知名的東西鑽動,在俊容上一下子凸、一下子凹,景象詭異而駭人。那東西不斷從公子頭部湧出,順著頸項溜下,遊走在皮與肉之間,幾乎就要裂膚而出。
「她是神族?」
「是。」
難怪她的能力遠在他之上。
許久前的記憶,此時出現在腦中,那可恨的聲音在腦中回蕩,清晰得就像是昨日才聽見。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萬裏之外,不得再歸回硯城。
驅逐他時,姑娘這麽說過。
神族。
那句話是線索,卻也誤導了他。
牽神族之命。
一直以來,他以爲姑娘是奉命于神族,卻沒有料想到她本身就是神族。不論是
身爲責任者時或是成魔,要對抗神族都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幾乎。
他在入魔前讀過的那些書冊中曾清楚記載著,即使非常非常稀罕,卻也有神族真正被擊敗的例子。這證明他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她把夫人封印在哪裏?」
他問出最亟欲知道的問題。
蟬精張開口,欣喜的臉色乍然有些詫異。他閉嘴,再張嘴,重複了幾次,最後挫敗的放棄嘗試,不甘心的回答:
「我不知道。」
原來這世上竟有他不知道的事。
公子微微擰眉,沈默了一會兒,直到竄出七孔的扭曲黑蛇不再因怒意而激烈舞動、慢吞吞的縮回去後,才又再問:
「她已經是神族,驅逐我後大可離去,爲什麽會留下,繼續擔任責任者?」
成爲神族,是責任者期滿後的報酬,她不需多費一番功夫。
「是因爲雷剛嗎?」
這可能性最大。
但是,卻又說不通。
身爲神族,姑娘大可以爲所欲爲,三年多前就帶走雷剛、遠離硯城。她繼任責任者,反倒會讓心愛的雷剛成爲期滿後的犧牲品。
蟬精搖頭晃腦,臉色和緩了些。
「是。」
他先肯定,但又回答:
「也不是。」
公子不接受模棱兩可的答案。
「解釋清楚。」
「姑娘留下,某部分是爲了雷剛。」
蟬精說著腦中源源不絕的答案:
「但是,她擔當責任者也是必須的。」
「爲什麽?」公子眯起眼。
「這不是她第一次擔任責任者。」
蟬精語出驚人:
「五百年前,她就曾擔任責任者,期滿後獻出犧牲,當時就成了神族。但是,她的方式受到質疑,于是必須重複擔任第二次。」
如此一來就說得通了。
公子舔了舔嘴角,舔去一些笑意,卻還留了一些在唇上。他嗅見機會的味道,很可能就是姑娘的弱點所在。
「她當初是用了什麽方式?」
「姑娘第一次期滿時,獻出的犧牲是個威力極強的大妖。」
五百年前的事,蟬精說來還是有條不紊:
「大妖的能力與當初的姑娘難分上下,姑娘沒有與它爲敵,反倒與它成親,期滿後犧牲大妖,也爲硯城去除大患。」
公子眼中精光一閃,陡然明白過來。
「她騙了那個大妖。」
這女人的心思盤算得那麽深,所作所爲都對她有利。
「她對大妖是虛情假意。」
最是在乎,卻未必是情愛。
她在乎大妖,說不定是爲了除掉它,如此才能一舉兩得。
「神族間就有此一說。」
蟬精點頭,道出深藏已久的秘密:
「于是,姑娘再臨硯城,第二次成爲責任者。」
「這次,她遇見了雷剛。」
他深深記得她有多麽在乎雷剛,甚至早早就做了防範,讓雷剛從人變鬼,隱沒他的鬼名作爲保護。
公子這麽想著。
但是,他很快又變得不能肯定。
雖然見過姑娘如何對待雷剛,深深的在乎,看似深情,卻只有她知道是不是真心真意。畢竟連神族都不知道她情意的真假。
這一點,不需要問蟬精,公子也曉得不會有答案。
他沒有怒,更沒有半點沮喪,笑意仍在。
至少現在已經確定雷剛會是個關鍵。不論她是真情還是假意,雷剛都會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有了這個弱點,她即使是神族,也未必立于不敗之地。
窗外,秋意褪盡。
冬天來了。
蟬精深吸一口氣,懷抱無比興奮,感受著從未體驗的凜冽氣息。什麽時候才會
下雪?雪是什麽溫度?摸起來是什麽觸感?吃起來會是什麽滋味?他全都迫不及待想知道。
他站在窗口,挺起胸膛。
倏地,某種東西從體內衝撞、穿透他的皮膚疾飛離去。速度太快,他只隱約看見一抹殘余的碎紅。
禅精艱困的伸出手,想要挽回離去的神血,卻在下一陣冬風吹起前就僵著身軀,維持最後的姿態死去。
世上注定了蟬不知雪,任何一只都無法違逆。
公子站起身來,望著神血離去的方向,也是木府的方向。姑娘察覺他的出現了,時間雖短,但已經足夠讓他問出幾個跟她密切有關的問題。
白袖揚起,他嘴角含笑,身軀如燃燒的蠟燭般融化,流進廂房的陰影處,最後完全消失不見。
他得到重要訊息了。
◎◎◎◎◎◎
廂房裏頭,久久無聲。
店小二耐心的等啊等,從滿腔期待等到惴惴不安。
他先用一只耳朵,忐忑的貼在門上偷聽,始終聽不見動靜。眼看客人來了又走,不論是其他廂房,或是開放的桌台,都換過好幾次客人了,就是裏頭那個說要給他小費的貴客還沒有喊結帳。
這、這、這該不會有啥差錯吧?
他把整個人貼上去,像壁虎般貼著門,力道還不敢太大,就怕把門碰開了。
砰!
一顆爆栗用力砸在他腦袋上。
「唉啊!」
他慘叫一聲,腳步顛了顛,身子搖搖欲墜。
掌櫃站在後頭,氣呼呼的罵著:
「你這小子,整晚都看不見蹤影,喊也喊不來。店裏忙得快翻天,誰都累得快趴下了,只有你一個人偷懶,躲在這裏不做事。這回我非扣你冥饷不可!」
店小二心裏發急,顛得更厲害。
「不、不——」
字未成句,他已經控制不住,重重撞開雕刻花鳥的木門,倒進大半晚都沒開的廂房。
「掌櫃的,我沒偷懶,是有個貴客在這裏,我得伺候著。」
他大聲辯解,慌忙站起來,想要向客人賠不是,轉身卻驚見杯盤狼藉,好酒好菜都灑了,瓷器也碎裂,桌子更是翻在牆邊。
至于貴客,則是面朝下,半個身子挂在窗口。
「這是怎麽回事?」掌櫃焦急的問。
糟糕,該不是出人命了吧?
店小二衝到窗邊,把財神爺抱回來,臉色發白的伸手探了探鼻息,急得頭上冒汗,大聲喊著:
「掌櫃,快快快,去請大夫來啊,客人沒氣了!」
嗚嗚嗚,他的小費啊,這下子沒著落了。
掌櫃卻沒有離開,反倒走過來,仔細看了看死者。一看那長相,他的眼淚差點也流下來,伸手又朝店小二後腦狠狠連打好幾下。
「請什麽大夫啊,我這頓賠得還不夠嗎?」
他在廂房裏團團轉,從灑落滿地的殘羹散酒辨認。
「唉啊啊,我上好的五十年竹葉青!還有這靈芝炖雞、這餺龍魚、這蟹黃湯包、這藕心鑲肉、這——還有我的瓷器啊!瓷器啊!」他握拳哭喊。
店小二看不下去,忍不住說道:
「掌櫃,人命要緊,您還顧什麽酒菜?」
「什麽人命?」掌櫃火了。
「就地上這客人啊!」
「這根本不是客人。」
掌櫃按著店小二的頭,逼著去看死者的臉:
「認不認得這長相?我不是早就要你們給我記得這張臉的嗎?」
店小二這才細看:
「好像,有點眼熟。」
「當然眼熟,我還讓人畫起來,就貼在櫃台後頭!」
他怒氣充腦,兩眼昏花:
「這是蟬精啊,到秋季臨死前,就到處騙吃騙喝,吃完就死,白吃白喝還要店家幫著收屍。」
「啊?」
店小二驚覺被騙,卻已經太遲。
「既然是你帶進來的,屍首就給我從後門擡出去。」掌櫃連連歎氣,整晚賺來的利潤都抵不過這頓白食啊「還有,損失都從你月薪裏扣!」
「掌櫃——」
「還敢回嘴?」
店小二低下頭去,縮著肩膀不敢再說。
「記得把這裏清理幹淨,知不知道?」
店小二學夏季的蟬,小小聲的哼了一句:
「知了。」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42:09
【第八章 馬鍋頭】
冬風吹來,一陣比一陣冷。
無瑕的白色從雪山往下蔓延,速度雖慢,進度卻一日一日可見,每天都比昨天下降一些。
那是雪的顔色。
雪山東麓、主峰右下方的雲杉坪,又稱錦繡谷,這時也已銀妝素裹、遍地細雪。古老的杉樹們凍在冷風中,要睡過整個冬天,直到明年春冰雪融化時才醒來。
硯城內外的人與非人也爲過冬而准備,比尋常時候更忙碌。
雷剛觑准時機,算好山路的狀況,在落雪封路前,領著馬隊走了今年最後一趟,替城內翹首盼望的店家帶回入冬前價格最高的皮草、臘肉等等貨品,再將豐沃的薪資發給弟兄們。
男人們興高采烈,用拳頭敲擊彼此肩膀,很高興一年的辛苦終于告一段落,接下來幾個月可以窩在火爐旁,跟妻子暖暖的膩著。
其中,有一個最年輕的,過幾天就要成親,大夥兒又是恭賀、又是取笑,弄得他黑臉泛紅,窘得抓耳撓腮。
是雷剛笑著制止,男人們才停了取笑,承諾會去喝杯喜酒,方道別分閧,牽著自個兒的馬回家。
身爲馬鍋頭的雷剛,目送每個兄弟離去後,最後才走。
他的家在硯城某條小巷裏,外頭搭著馬棚,夏季時通風而舒適,冬季時蓋上氈毯,溫暖不透風雪。他把棗紅色大馬視爲兄弟,鋪蓋在地上的乾草,永遠篷松幹燥,吃的細料也是最上等的。安置好棗紅色大馬後,雷剛才進屋裏去。
他是人的時候就住在這裏,成鬼後也沒搬家,覺得這兒住得習慣。
比起兄弟們分的薪資,他領得最少,而且大多花費在照料棗紅色大馬。他簡樸慣了,扣去吃食跟必須花費,單身獨居,用不了多少錢。
簡單的小屋雖然隔了好一陣子沒人,屋內卻是一塵不染,桌上還有四菜一湯,都是他最愛吃的。
門邊擺著兩雙新鞋,床鋪上還換了被缛,用的是純棉,摸上去平滑細軟,他粗糙的手反倒還會勾住面料。仔細一摸,被缛裏的棉花打得很松軟,蓋上身肯定不重。他笑著歎了一口氣。
這也是他不需花錢的原因之一。
他心愛的女子勸不了他進木府居住,就費心爲他張羅,吃穿之類她都愛插手。知道他不喜歡奢華,她用都是實惠的材料,還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爲他納鞋、縫被缛、做衣裳。
她生來嬌貴,吃穿都有灰衣人伺候,這類事情大可以交給別人,她卻偏要獨攬不放,把爲他張羅這些當成屬于她的特權。
被缛上頭有淡淡的香氣,該是她的味道。
他深深聞嗅,感覺被缛還有些暖,不知是何時擱下的,蓦然間幾乎有種衝動,讓他想飛奔出門,說不定就能看見她在巷口等著,長發飛揚在風中,彎著唇甜甜一笑。
擱下被缛,雷剛走到桌前坐下,沒去動筷子,而是探手入懷,從貼身的暗袋裏拿出一個布制的小袋。
大手粗指打開小袋,因爲很謹慎,所以有些笨拙。
袋子裏是一只簪子,紅潤潤的很漂亮。
這是他在鄰近的城裏不經意看見的,販售的商人說是用珊瑚所做。珊瑚生長在深海,比美玉更珍貴,如此紅豔的又更爲難得。
相處多年,他知道她配戴紅色的簪最是好看。
所以,即使珊瑚簪子的價格驚人,他也當場就訂下。鄰近幾百裏內,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他聲譽極佳,是遠近馳名的馬鍋頭,立刻包妥要讓他帶回去。
雷剛卻不肯。
他從薪資裏一點一滴的存,每到那座城一次,就付一筆數額,這樣往返許多次,好不容易才存到夠數,能在今年把簪子帶回家。
紅潤的珊瑚,被巧匠鑲爲一朵山茶,姿態栩栩如生。
看著看著,他又有些不確定姑娘會不會喜歡這簪子。畢竟全硯城的茶花都渴望被她選中,能被簪在她烏黑的發上。她有無數真的茶花,何必要一朵假的?
珊瑚簪子在寬厚的大手間轉啊轉,流蘇搖曳,發出細碎的聲響,紅色的光暈也跟著轉動。
她會喜歡嗎?
薄唇不自覺的上揚。
她不會喜歡嗎?
薄唇不自覺的垂下。
如果有人瞧見,肯定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向來處事俐落、態度幹脆,多年來走馬隊沒出過一次差錯,他的人、他的名就是信譽的保證,甚至連雪山在面前崩塌,都不會皺一下眉的雷大馬鍋頭,竟會爲了一根簪子陷入苦思,連飯菜涼了都沒發覺。蓦地,拍門聲響起,咚咚咚咚的拍得很急切,才把他的心神喚回來。
「誰?」他揚聲問。
外頭的人直喘,換了幾口氣,才能開口:
「馬鍋頭,我是王家茶莊的人。」
雷剛擱下簪子,走去開門,瞧見一個年輕人靠著牆喘氣,呼出的氣息都化做白煙。
「怎麽了?」他問。
「請、請您快跟我走一趟。」年輕男人說道,焦急得快哭了。
雷剛答得理所當然:
「這就走。」
◎◎◎◎◎◎
王家茶莊裏,人人急得團團轉。主人王朗在冬天裏,額上還冒著汗,不斷用手帕擦了又擦,身上的衣袍也被汗沾濕,照理說冷飕飕的天,濕衣裳該是穿不住,他卻渾然不覺。
因爲他的心比身體更冷啊!
瞧見雷剛大步跨進門口,他如見救星,癱軟在椅上的胖身子俐落的一挺就起,匆匆奔上前。
「發生了什麽事?」雷剛劈頭就問,毫不耽擱。
王朗也省了客套,哭喪著臉,把手帕絞出幾滴汗,跟著又再往額頭上抹。
「是、是茶葉出了問題。」他急著說。
「哪批茶葉?」硯城裏的茶葉,都是由雷剛運進來的。
「春季那一批。」
雷剛濃眉微擰。他經手茶葉多年,知道春茶最是昂貴,每次運送春茶時,他也最是小心。新茶進城之後被分爲九等,在不同的地方曬了不同的時日,再被裝進不同的茶倉。
有人偏愛新茶,愛那剛摘取下不久的茶葉,浸了滾燙的熱水,再度嫩軟青澀,散發如少女般的幽香。
有人偏愛陳茶,愛那茶葉藏得愈久愈好,青黝黝的茶葉,泡成一杯暗色的茶湯,再慢慢品啜,還直說陳茶比陳酒更醉人。
「這次開倉,取了春茶販售,但客人買回去後全都來抱怨。」
王朗愁苦的說著,看著滿地被拆開後,又被客人退回的茶葉。
雷剛拿起一搓茶,放在鼻間聞著,濃郁的茶香竄入,鮮冽又芬芳,沒有半點黴味。看來不是他運送時有錯,也不是茶莊處理時有誤。
「有哪裏不對?」
他擱下茶葉,重新站起身。
王朗差點就哭出聲。
「這批茶葉造反了!」
他的聲音跟哭也差不多了。
愁眉苦臉的仆人去端來茶杯跟裝滿熱水的水壺,先取了些許茶葉,擱在茶杯裏頭,提高水壺,熱騰騰的水衝進杯裏,冒出一陣煙,然後——
「燙!」
一片茶葉唉叫,跳出杯子。
跟著,又是一片茶葉。
「燙!」
更多的茶葉,全跟著唉唉叫。
「燙!」
「燙!」
「燙!」
「燙!」
一片又一片茶葉嚷著,迅速逃出茶杯,還努力搖晃,急著要把熱氣甩去。
王朗滿面哀淒,愁得都冒出不知多少根白發了。茶莊裏沒人開心得起來,因爲損失太大,他們的月錢,還有年終的分紅全沒了。
「您親眼瞧見了,這批茶葉全這樣,九等的茶都怕燙,一衝熱水就跳出來逃走,根本受不得浸潤,杯裏的水連半點茶味都沒有。」
王朗一邊說著,一邊端詳雷剛的臉色:「是不是能拜托您,把事情告訴姑娘,請她——」
雷剛舉起手來,止住王朗的話,銳利的視線在屋內來回看了幾次。
茶葉甩去熱度後,都躺著桌案上,舒展好不容易能松開的葉片。
打開的袋子,還有嘗試失敗的杯子,擺得到處都是。杯子旁都散落茶葉,唯獨最靠近窗口、被寒風吹得極冷的角落,小幾上放著樸素的陶杯,四周幹幹淨淨。
「馬鍋頭——」王朗又期期艾艾的低喊。
他沒有理會,走到窗邊低頭,拿起陶杯觀看。
杯子冷涼,茶葉在裏頭溫馴舒展,悠遊自在的上下舞動。雖是涼水,但杯中傳出的茶香不比衝泡熱水時遜色,甚至更勝一籌。
「這杯子是誰的?」雷剛問。
那個跑去找他的年輕小夥子慢吞吞的舉手,有些不知所措,就怕闖了什麽禍,會被痛罵一頓,甚至在過年前就被解雇。
「臭小子,你做了什麽?」
以爲找到罪魁禍首,王朗五官扭曲,深吸一大口氣,擺開架勢,預備來一場痛罵。「我、我什麽也沒做啊!」
小夥子一頭霧水,被問得膽怯不已,肩膀都縮了起來。「你——」
寬厚的大手落在王朗肩上,阻止連串大罵。
「問題不在他身上。」
雷剛緩聲說道,雙眼直視小夥子,低沈的聲音裏盡是安撫:
「你喝的茶是冷的?」
小夥困惑的點頭,不知哪裏出錯。
「店裏忙,我有時拿些不能賣的茶葉碎末,剛泡好又有事,等忙完之後茶就涼了,喝久也就習慣了。」
雷剛點點頭,晃了晃陶杯,茶香濃得誘人。
「這杯茶也是這樣泡的?」
「是。」
「用的是剛開倉的春茶?」
「咦?」
小夥子用食指樞樞頭,看到老板雙眼圓睜,急忙解釋道:
「沒錯,但我用的是最低等的碎末,真的!真的是不能賣的那種!」
他害怕得臉色發白。
王朗卻沒有開罵,反倒握住陶杯,雙眼發亮的先用力聞了幾次,也顧不得先擦擦杯緣,拿起來就湊到嘴邊,小心再小心的啜了一口,用心的品嘗。
冷茶在唇齒間流動,先是一陣茶香竄腦,接著茶味透出,舌尖漸漸覺得甘美,伴隨淡淡氣息。那是春風、春花、春暖、春雨跟春陽的滋味,喝下這口冷茶,就像是喝下一整個春天。
而且,這還是用不能賣錢的碎末泡的!
「快快快,把最好的茶拿給我。」
他從絕望轉爲興奮,急跳跳的奔走叫喚:
「用冷水,記得給我用冷水。」
用冷水泡過的上等茶葉,更是滋味悠長,勝過茶莊先前賣過的每一批茶。就連他兒時,祖輩歎息說不曾遇過那麽好的年頭、那麽好的春茶所泡的茶湯,也不及他手中的這杯。
這批春茶原來是寶貝啊!
他要把這些茶都收好,先拿夏茶來賣,雖然這季會虧損一些,但是等到明年天熱時,就能賺進比小山還高的銀兩。
王朗用力拍著小夥子的背,樂得合不攏嘴:
「太好了太好了,你這法子救了茶莊,我可要好好賞你。」
小夥子唯唯諾諾,乍驚乍喜,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看見每個人都笑了,雖不太明白,但也跟著笑開,心中重擔一掃而空。
「馬鍋頭,多謝您啊。」
王朗熱切的說道,興奮的直嚷著:
「我讓廚師今晚大展身手,您今晚就留下吃飯,讓我好好答謝。」
雷剛搖頭,淡淡拒絕:「不用了,我家裏有飯菜了。」
說完,沒等王朗再挽留,他獨自走進冬風中,俐落的皮衣翻動,用牛筋束起的剛硬長發如上好的鬃,飛揚在空中。
◎◎◎◎◎◎
回到家中,映入眼中的,是桌上他先前擱下的珊瑚簪子。
雷剛重新坐下,單手撐著下颚,直盯盯的看著。
唉,真該在買簪子前就先想好的。
他換了個姿勢,用另一手撐著腦袋,黑眸半眯,覺得從未遇到這麽困難的事情。
當初怎麽會那麽衝動呢?
腦中一想起她簪著這簪子的模樣,他就——
砰砰砰!
砰砰砰!
椅子還沒坐熱,門又被拍得直響。
這次來的是個獨眼的巨大青鬼,眼淚一滴滴的落下,哭得很傷心。它想要進門,但身體太巨大,嘗試幾次都卡在門上,只好放棄的坐在地上。
「嗚嗚嗚,馬鍋頭——」它哭著叫喚。丨雷剛就陪著站在冷風中,耐心的聽青鬼訴苦。
「我住在雪山裏,跟琥珀池相愛有上百年了。以往琥珀池從不幹涸,前幾日才剛入冬,她卻被冰雪封住,凍得不能跟我說話。」
青鬼擦著眼淚,獨眼中充滿期待:
「能不能求你,把這件事告訴姑娘——」
「不用。」他倚著門回答。
「難道我跟琥珀池就從此分開嗎?」
青鬼抽噎著,眼淚愈來愈大顆,愈來愈急,很快就流進旁邊的水渠,甚至讓水慢慢漲了起來。
雷剛入門去拿刀,把舊鞋脫下,換上門旁的新鞋。舊鞋的底已被磨得光滑,行走雪地不方便,換了新鞋才好走山路。一如往常,新鞋不大不小,就是他的尺寸,雖然新但也不咬腳。
「我陪你回山裏去。」
他關上家門,對青鬼說道。
巨大的鬼搖搖晃晃起身,有點懷疑。
「你能幫我嗎?」它問。
「應該可以。」
「喔。」
青鬼遲疑的望了望木府的方向:
「如果不行呢?」
「我會替你想辦法。」
雷剛很笃定:
「帶路。」
連久居雪山的青鬼都知道雷大馬鍋頭一諾千金,說到絕對做到。它于是邁開步伐,笨拙的一步步往前走,離開小巷、避開大街,出了硯城後,直往琥珀池走去。
青鬼走的路徑,尋常人根本無法可走,雷剛卻輕而易舉、身手矯健的在冰凍的林木間行動,連氣息也絲毫不亂,沒有慢下半步。
雪山中寒意滲人,皮衣不夠保暖,他一聲不吭,迳自忍受下來。
當大雪覆蓋他的發、他的眉、他的肩膀時,青鬼才停了下來,站在一面冰凍的水池旁,哀傷的慢慢蹲下,長毛的大手、短短的指頭,無限憐愛的撫摸池面。
「你先讓開。」
雷剛說道,全身沐浴在風雪中。他找到冰面最薄的地方,抽刀高舉,鋒利的刀面映著雪光,猛地往池面剌下。
蓦地,池水洶湧而出,化作一個女子,隨著池水湧出,從小如拇指漸漸變大-直到如正常女子大小後,就淚汪汪的撲進青鬼懷裏。
「阿青!」
她從沒被困過,心裏害怕到不行,虧得是情人守在她身邊,不斷說話安撫。當他們都束手無策,最後才想到要去木府求姑娘。
她望著情人下山,忐忑的等了好久,沒想到來的不是傳說中稚嫩如十六歲的姑娘,而是個健壯的男人——不,男鬼。
「恩人,請問您是哪位?」琥珀池問道。
青鬼搶著解說:
「他是雷剛,雷大馬鍋頭,硯城裏的人跟非人都說,去求他就能快些見到姑娘。他聽了我們的事,沒有去木府,而是親自上山來救你。」
琥珀池眨了眨眼,看著名聲幾乎跟姑娘一樣響亮的雷剛,萬萬沒想到在這麽嚴酷的天候下,他還願意出城,對它們出手相救。
「多謝雷大馬鍋頭,我們——」
「別急著道謝。」
雷剛淡淡的說道,沒有收起手上的大刀,微微颔首示意:
「請你們再後退幾步——不,再退、再退——對,就是那裏,站著別動。」
在青鬼與琥珀池的注視下,他再度舉起刀來,刀鋒急速剌下,最尖銳的地方分開冰面、池水,直直插入池水下的岩石。岩石應聲碎裂。他再用力刺得更深,碎石亂滾,隨著刀面散發的光芒被刀氣揚起,落在池邊堆如小山。
雷剛這才收刀,刀面沒有染到一滴水。
「我把池底多挖了三尺,確保水量充沛,不論再大的風雪,都不會再讓池面冰凍。」
既然來了,幫忙就幫到底,就此一勞永逸。
情侶千恩萬謝,感激得要下跪,他卻揮手拒絕。這類事情對他來說根本稀松平常,不過是舉手之勞,不收謝意,更不收禮。
青鬼說要送他下山,他回答記得來時路,轉身踏著複雜的山徑,走在沒有路的林木間,很快就看不見身影。
◎◎◎◎◎◎
連家門都還沒進,又有事情找上雷剛。
有一個糊塗的醉鬼經過黑龍潭時,掉落了自個兒的墓碑。因爲沈浸酒鄉太久,記憶老早消失大半,記不得回墳的路,地圖就刻在墓碑後頭,這下子地圖沒了,就坐在水潭邊哭。
哭聲連續幾天幾夜都沒停,也有人想幫忙,但畏懼黑龍,都不敢下水。
「雷大馬鍋頭,請你去求求姑娘,讓她叫喚黑龍,在水潭裏找一找。」
被哭聲騷擾的人與非人都這麽求他。
「不用。」
雷剛回答,跳入水潭中,來回搜尋好幾趟,才把墓碑找上岸,還把醉鬼送回墳裏。有雪妖趁冬季到來,侵入某戶人家糾纏婦人的丈夫,不但冰凍了男主人,天天依偎在旁邊,還把屋內每樣東西都凍住,冷得讓人無法居住,甚至連踏入都困難。
婦人哭哭啼啼,去找雷剛求救,左手跟右手各抱著一個小娃兒,連發絲都還凍得硬硬的,只有流出的眼淚比較溫熱,全抹在小娃兒臉上,就怕嬌嫩的肌膚被凍傷。
「雷大馬鍋頭,沒人能動那雪妖,求您跟姑娘說一聲,不然我丈夫跟家都被占去,天又愈來愈冷,我跟孩子都沒有活路了。」
婦人不在乎自己,卻無法不在乎孩子。
「不用。」
雷剛這麽說,提刀踏進冰凍的屋中,先是勸說,勸不動只好動刀,沒有砍死雪妖,只留下幾道傷,讓雪妖記得教訓,不敢再犯。
被人迫害的鬼、被鬼排擠的妖、被妖作弄的人,無路可走、無法可想的人與非人,都輪流來找他,每個都滿懷期望的說:
「能不能請您把這件事情告訴姑娘,請她出手幫忙?」
他都回答:
「不用。」
然後,每一件難事,他都幫忙處理妥當。
直到午夜過後,所有事情才告一段落,雷剛終于能踏上返家的路途。從回來到現在,他沒吃一口飯、喝一口水,發梢還滴著水。
一陣薄雪落下,在他面前旋轉,雪中的身影從淡薄,漸漸變得清晰。
「你還真忙。」
斯文的聲音裏有著惡意的嘲弄。白袍落地,公子主動現身,還刻意擋住他回家的路,俊美的臉上有莞爾的神情。
雷剛火速抽刀,嚴陣以對,刀鋒發出光芒。
「別擔心,我只是以朋友的身分來對你說幾句話罷了。」
公子沒有動作,雙手垂在身側,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我們不是朋友。」
雷剛冷聲以對。他深深記得不久之前將公子當作是朋友,卻差點傷害心愛女子的教訓。
公子彎唇笑著,不當一回事,若無其事的說道:
「我早就知道你愛多閑事,但比起以往,你管得也太多了吧?」
他一眼看穿,還要故意點破。
「你甚至舍不得讓她太忙碌,甯可獨自攬下大多數事情,對吧?」
嚴峻的五官動也不動,聲音更冷:
「我不會讓你傷害她。」
公子笑容不變。
「我知道。但是,她會不會傷害你?」
「省省你的口舌。」
他大刀一揮,刀刃卻只是劈開雪花,沒有碰到任何實體。
公子不在這兒,只是利用薄雪顯像。他不想打鬥,特意來尋找雷剛,爲的是說話。有時候,唇舌比刀劍更厲害,能砍中最重要的東西。
「你這樣替她忙碌,跟她用來當工具的黑龍、信妖、灰衣人有什麽兩樣?」他的話語都散在風中,伴隨在薄雪裏,圈繞著雷剛飛轉。
「我是自願的。」
「或許是她讓你認爲你是自願的。」
雷剛不說話,堅定的眼神裏,沒有半點懷疑。
「你認爲她是真心愛你嗎?」
公子問道,笑容可掏,眼裏是深不可測的惡意。
「你也知道規矩,五十年其實很快,到時候你願意被犧牲嗎?」
「不用你提醒,我早就有覺悟了。」
愛上姑娘之前,他就已經知道責任者最在乎的,期滿就將被犠牲。但是他無法阻攔愛戀,決意成爲她的奉獻。
「真是癡情。」
公子贊歎著,最要緊的話語留到此時才說:
「但是,她有沒有告訴過你,她早已嫁過,嫁給一名大妖?」
雷剛的刀鋒未動,薄唇緊緊的抿著,雙眸變得很黑很黑,黑得看不到半點的光。他不動聲色,就如一尊雕像,不論人與非人,甚至成魔的公子,都看不出他的心思。「她告訴過你嗎?」
公子的聲音很柔和,話語卻無比惡毒:
「如果沒有的話,就去問問她,記得,要問得仔仔細細,問出來龍去脈,看你心愛的女人究竟隱瞞了什麽。」
悛美的容顔崩落,起初是一小塊、一小塊,最後全散成薄雪。
穿著白袍的男人消失,只剩語音回蕩。
去問問她。
要問得仔仔細細。
你心愛的女人,究竟隱瞞了什麽。
隱瞞了什麽。
隱瞞了什麽。
隱瞞了什麽麽麽麽麽麽麽麽麽——
當薄雪都消失,雷剛才收刀,不再維持警戒的姿勢。他一步又一步踩在融化的雪上,步履沈穩,神情也沒有改變,就這麽走回家,關上門扉,在桌前坐好。
珊瑚簪嬌豔的躺在那兒,紅潤得像是心愛女子的唇。
雷剛看著簪子,思索了許久,最後才把簪子仔細放回袋子裏,拿到枕頭下面收妥。他換了衣裳-睡在新做的被缛裏,疲倦的閉上雙眸,快要睡著之前,才猛然坐起身來。
他忘記該吃飯了。
穿著睡衣的雷剛,稍微吃了一些,把剩下的收拾幹淨,才又走到床邊。
他掀開枕頭,確認簪子還在。
然後,他緩慢躺下,重新蓋上被缛,很快的就入睡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夢中有什麽。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44:01
【第九章山藥(上)】
有個低垂著頭、穿戴著鬥蓬,從裝扮跟長相都分不出男女的人,逆著寒風前行,在硯城裏走動,雙手還環抱在胸前,護著一個布包。
穿過四方街廣場時,賣油炸豆皮卷的小販眼看天冷路滑,出來的人少得多,以往日日有人排隊,今日天都快黑了,還賣不到平時的一半,好不容易見有人走過,忍不住出聲招呼:
「豆皮!現炸的豆皮,卷香菜、豆芽、肉絲還有花生粉,咬著脆、吃著香,包管您吃了想再吃咧!」
他揮舞著長筷子,口沫橫飛的說著。
那人在攤子前略略停下腳步,瞥過來一眼。
「瞧,這金黃酥脆的顔色、這香噴噴的氣味,人人都愛吃豆皮呐!」
冷冷的天,別的攤子早收了,只剩他不甘心,想在天色全黑前多賣幾卷豆皮:
「客人,您也來一卷吧?」
那人咽了咽口水,很想大快朵頤一番,無奈有任務在身,連吃的時間都沒有,只能搖了搖頭,舉步就要離開。
剛踏出一步,又覺得不舍,一路緊閉的嘴這時才張開:
「你賣到什麽時候?」
「天黑前都在這兒。」賣豆皮的小販回答。
「那你等著,我去辦些事情,天黑前就回來,到時候剩下的豆皮卷我都包了。」分不清男女的手,拿出一錠雪亮亮的白銀。
小販樂極了,從沒遇見這麽闊氣的客人,連忙把沾油的雙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才把銀錠捧過來。銀錠很沈,絕對不低于五兩,他還是頭一次把這麽重的銀兩捧在手裏。
「好好,我先幫您炸起來,放在鍋邊溫著,等您回來一咬,還是滿口熱。」他殷勤的說著,把銀錠往懷裏擱著,沈甸甸的壓在胸上,心口好踏實。
「不用,先別炸,先炸放著就軟了。」
那人阻止,顯然對食物要求不低。
「我愛吃現炸的,你維持整鍋油滾燙就好。」
做生意的永遠顧客至上,何況還是個慷慨的顧客。
「知道了!」
小販用力點頭,笑咧著嘴,雙手猛搓滿是油漬的圍裙:
「我就在這兒等著。這天冷難走,您別趕,我一定留在這裏。」
那人點點頭,穿過蕭瑟的廣場,走向一條大路,走了不久之後又拐進一條小路,最後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住。
門裏頭傳來歡笑聲,有男人的、婦人的,還有小娃兒的牙牙學語,跟出生沒多久,嬰兒的嘤咛聲,是個和樂融融的家庭。就算天候冷著,但-家人能團聚,就覺得暖了。
那人伸出手,拍了拍門板,也沒叫喚,只是拍了又拍、拍了又拍,直到木門被打開。
來開門的是男主人,因爲被打擾,在屋裏頭高聲問了幾次,來人也不答話,光顧著拍門,拍得他剛出生的女兒都被吵得哭了,讓他心疼不已。
「做什麽?」他氣衝衝的問。
「送信的。」
那人打開懷中布包,拿出幾封信的其中一封,遞給男主人。
「信?」男主人一頭霧水。
「天黑後再打開。」那人說完就轉身離去。
風漸漸加強,送信者卻渾然不覺,腳步很有節奏,一步一步的走著。分岔的小路裏有許多小巷,他慢條斯理的走著,早就把硯城中的路徑記得滾瓜爛熟,無論再偏僻的地方、再難找的住戶,他都能找到。
小巷裏頭有幾條見不著陽光,比外頭天黑得更早些。但是這兒的住戶不知怎地都沒點火,屋裏昏暗不清,也聽不到什麽動靜,更別說是談笑聲了。
那人在一戶門前站住,裏頭黑漆漆的,彷佛是個空屋。
照舊,送信者舉起手在門上拍打,持續的、有耐心的拍。
屋裏頭開始傳出嗚噎聲,又輕又柔,小小聲的卻很明確,聽在耳裏就像是一根冰冷的手指,輕輕的、輕輕的觸摸後頸,令人毛骨悚然。
送信者置若罔聞,繼續拍打木門,節奏半點不亂,顯示出無比耐性,即使鬼哭聲愈來愈大、愈來愈淒厲、愈來愈剌耳,他還是拍著門。
方法用盡的鬼終于無計可施,恨恨的衝出來,嘩啦的一把將門推開,披散的頭發後頭,雙眼紅通通的,氣恨的直瞪著來人:
「不論你賣的是什麽,我都不需要!」
鬼怒吼著。它最厭煩來敲門兜售的小販,因爲它什麽都不需要,最想要的如今已不能要。
它用這招嚇退小販,幾乎是百試百靈,如今卻被逼得非要來開門不可,氣得它臉色更青、雙眼更紅,鬼氣逼人。
「我不是賣東西的。」
那人半點都不怕,很冷靜的說。
「那你拍什麽拍?非讓我起來不可嗎?」
它這些年來,連動都懶得動了。
「是。」
那人從布包裏,再抽一封信:
「這是你的信。」
鬼的眼睛差點掉出來,大聲嚷叫著:
「送錯了!我跟人與非人都沒有來往,不可能有信給我。」
它厭惡的說。
「不,這信就是給你的。」送信者很堅持。
眼看不收信,那人就一副非要站在門口的模樣,就算站成一棵樹也不肯罷休。鬼爲了圖個清靜,不甘願的用彎長的指甲把信挾過來。
「天黑後再打開。」
送信者囑咐後,終于擡起腳來,離開鬼的住處,往小巷最深處走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暗巷中。
鬼拿著信,搔了搔亂發,轉身進屋裏去,慶幸再沒有人來騷擾。
硯城裏的屋宇大多用泥碑建築,牆面會刷上混了漆的白粉,比例還不能錯,要抓得准確、刷得均勻,牆刷出來才會好看。屋頂上蓋灰瓦,屋裏會用上不少木料,有錢的人家就用得精致、沒錢的人家就用得簡單,地面則都鋪著五色彩石。
在屋子跟屋子之間,有道看不出的縫隙,那人卻很輕易踏進縫隙裏,身軀扁得不能再扁,與其說是走動,不如說是流動,從這個縫隙溜到那個縫隙,悠遊在扭曲的縫隙間。
最後縫隙變寬,濕潤的泥磚裏被辟出一個空間,裏頭小橋流水、庭院花草扶疏、景色優美還座落著一間雅致小屋,尺寸雖小但樣樣倶全,有如世外桃源。
送信者也縮得很小,走到小屋門前舉手拍門,力量不輕也不重,就是拍得很響亮,屋裏聽得非常清楚。
這次沒拍多久,裏頭就有和善的聲音說道:
「來了來了,請稍等。」
腳步聲由遠而近,身穿綠色衣裳、身材圓滾滾的富態女子匆匆把門打開,微笑的問道:
「請問您特地到寒舍來,有什麽貴事?」
泥磚裏就是她的家,她跟丈夫平常都住在這裏,只有雨季時才會出去。小屋僻靜難找,訪客當然就少,平均差不多五年才有一位,她自然相當歡迎。
「我找你丈夫。」那人說得直接。
女子有些錯愕,沒想到對方會這麽無禮,擺明了不跟她談話,甚至連客套幾句都沒有,直言就是找她夫君。她尴尬的點點頭,退回屋裏頭去。
過不了多久,身穿亮紫色衣衫,比妻子胖了兩倍的男人走來到門前。
「客人光臨,有失遠迎,實在抱歉。」
他拱手做揖,滿身滿臉都肥潤潤的,下巴格外肥大,垂得連頸子都看不見,臉
上有一道舊疤,因爲臉重得下垂,所以疤痕也被拉開了些。
那人完全不理會,拿出布包裏最後一封信,遞到紫衣男人面前。
「收下。」
「請問,這封信是哪位寫來的?」紫衣男人拿著信,很有禮貌的又問,說話時雙頰鼓動。
「看了就知道。」
送信者沒有回答,照例吩咐:
「天黑後再打開。」
說著,身軀又扁了下去,頭也不回的順著縫隙離開。複雜的縫隙對那人也沒有影響,半點都沒有走錯,從哪個地方進去,就從哪個地方出來,抽身站在小巷深處時,身體又彈回原狀。
任務完成,那人惦記著跟小販的約,腳步變得輕快,趕在天黑之前就回到四方街廣場,朝著滾油的香味走去,饞得直流口水。
小販冷得厲害,聳著肩膀直抖,連懷裏揣的銀錠都涼了。
看見久等的顧客出現,他的精神都來了,揮舞著長筷子,准備好好施展炸豆皮的技術,連寒意都感覺不到,笑得都看不見眼睛了。
「客人,等您好久了。」
他吆喝著,連忙把桌椅擺好,特意把桌子擺在油鍋後頭,讓客人能瞧見他熟練的手藝。
「我這就開始替您炸豆皮。」
長筷子挑起一張薄薄的、淡黃色的軟豆皮順勢溜入滾油,滋啦滋啦的直冒泡。
那人把鬥蓬脫下,擱在椅子上,將兩手的袖子都卷起。
「不用,我習慣自己來。」
小販有些詫異,更多的是不服氣。他炸豆皮多年,硯城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攤子雖然小了點,但是名氣大啊,往來的客人都誇贊呢!
他挾起金黃酥脆的豆皮,耐著性子沒發火,看在懷裏的銀錠份上,臉上勉強擠出笑容,轉身勸說道:
「客人,這樣吧,您就先吃一口,一口就好,絕對——」
話沒說完,他就嚇得松手,脆脆的豆皮落地就碎。
藏在鬥蓬下的,竟是一顆暗綠色、形狀成倒三角、雙眼大到不成比例的大蝗蟲腦袋,頭上長長的觸須在風裏抖動。尋常蝗蟲嘴小,它這只大蝗蟲嘴當然就大。
這會兒它正笑著。
「我不愛吃豆皮。」
大手變回尖銳堅硬的前肢,嗖的剌進小販的眉心,順勢往下壓,直到小販的身子後弓,腦袋整個浸入油鍋中。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它小心翼翼的把腦袋勾出油鍋,顧不得燙,也不管直滴油,迫不及待的就咬下去,酥酥脆脆裏頭還有槳,吃得它銷魂不已,連啃了好幾大口,先解了饞後,才吐了一口氣,笑笑的說道:
「我自己炸的真好吃。」
當艎蟲吃得不亦樂乎時,天色徹底變黑,夜晚降臨了。
每一封它先前送出的信,這時才顯出字來。
黑膩的黏稠汁液透出紙張,一顆又一顆的浮起,在信的上方浮現一行字,腥臭得讓人無法忽視。
記得夫人的恩情嗎?
◎◎◎◎◎◎
木府裏頭,風雪不侵。
姑娘剛吃過晚膳。因爲晚餐裏有一道菜,是按照左手香的配方做的藥膳,不但能滋補人,也能滋補鬼,她用這個藉口,派信妖去把雷剛請來,一塊兒用餐。
撤下殘羹剩肴後,灰衣人送上糖炒栗子,濃濃的香氣裏,帶點微微的焦糖味兒,炒到這時最是好吃。
兩人隔桌而坐,姑娘等栗子涼了一些,才用粉嫩的指尖去拿。
去殼的栗子,外頭還有一層薄膜。她連薄膜都不讓雷剛吃,非要一顆一顆親手撕得幹淨了,剩下香軟鮮黃的栗仁,才餵給他吃。
他吃了幾個就不肯再吃,握住她的小手。
「別剝了。」
「爲什麽?」
她歪著小腦袋,雙眸中柔情似水:
「你不是最愛吃栗子的嗎?」
每年秋季長得最好的栗子,要飽滿無蟲咬,大顆又甜潤,才有幸跳進擺在石牌坊外的竹籃裏,競爭得很激烈。還好栗子們愛惜好不容易長成的果實,不然非得在帶著尖剌時,就先打過好幾輪。
「不想讓你燙了手。」
雷剛帶繭的大手摸著她的指尖,靠過去吹了吹,想要降點熱度。柔嫩指尖比先前紅了些,讓他無比心疼。
姑娘粲然一笑:
「不要緊的。」
「要緊。」
他握緊她的手:
「對我很要緊。」
「但是涼了就不好吃了。」
愈是這樣,她愈是想剝給他吃。
「那我來剝。」
他伸出另一只手,給她看皮粗肉厚的指掌:
「我不怕燙,可以剝給你吃,自己也吃,不然就這麽放到涼。」
她輕咬著唇,想要嬌聲抗議,但心頭的甜讓她心軟,嘴也軟了:
「好。」
就這樣,剝栗子膜的人變作是雷剛。
黝黑的雙手雖然大,但動作很俐落,輕易就撕下薄膜,一小部分餵她,直到她說吃不下了,他才剝來自己吃,後來懶得講究,幹脆連薄膜都放進嘴裏,一塊兒咀嚼。「雷剛。」
姑娘喚著,捧起茶遞過來。
「嗯?」
「你有事瞞我。」
這句話是肯定,不是疑問,讓他猝不及防,滿口栗子差點噎住,連忙接過她捧到眼前的茶,分幾口灌下去,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沒有。」他答得很快,掩飾心虛。「說謊。」
她負氣的腿兒一伸,繡鞋踏上地板,嬌嬌的跺腳,咬著唇瓣轉身,對他伸出手來:
「你爲什麽不把簪子送我?」她質問。
聽到是簪子的事,雷剛的心中有某些東西落了地。
原本他以爲不會在乎,卻因爲愛戀得太深,所以難以忘懷。
「你怎麽知道有簪子?」
他故意反問,第一次隱瞞了她,沒有將疑問說出口。
「信妖說的。」
她伸出小手,就是要討到手。
「它說去找你過來時,從窗戶瞧見你盯著一根簪子自言自語,瞧得都出神了。」她等了又等,始終等不到他拿出簪子。
「簪子是有的。」
雷剛慢條斯理的說,看著她粉嫩嫩,還有一絲稚氣的臉兒:
「但是,我沒說要送誰。」
她小嘴半張,難得愣住了。
「那你要送誰?」
「留著。」
「留?」
幾乎知道天地所有秘密的姑娘,好久好久沒有過困惑的情緒:
「留著做什麽?」
他慵懶的恣意伸展健壯偉岸的體魄,擺出認真的表情:
「自己用啊,瞧你的簪子那麽多,所以我才去買了一根來,學你簪著好看。」他捉弄的說著,欣賞她難得出現的神情。
那是明知被戲弄、想要一笑置之,卻又偏偏不甘心,有些焦急的模樣。她想了一會兒,才恢複平靜,有些狡黠的一笑:
「那,我跟你用換的,好不好?」嬌小的身子走過來。
「拿什麽換?」
芬芳的氣息撲面而來,柔軟的雙手圈繞他強壯的頸項,交纏在他發根處,嬌軟輕盈的身子在他身上坐下,恰恰適合他的懷抱。
她湊上前,在他久曆風霜的臉上印下一個輕吻。
「用這個換。」
聲音小小的,只有他能聽到。
雷剛險些要被說服,但瞧著她的嬌羞,好不容易強忍下來,用嘶啞的聲音回答:「不夠。」
她低下頭來,貼著他的胸膛,過了一會兒才擡頭,雙陣水潤,輕輕湊上前來,模樣生疏,不僅是羞怯,甚至是隱藏不住的膽怯。嫩嫩的唇貼住薄唇,就沒有再動。
他動情的抓住她,將她抱得更緊,薄唇厮磨著她的柔嫩,饑渴的神智只想要更多更多,直到她完全屬于——
突然,姑娘點住他的胸瞠,讓他動彈不得,雙頰紅潤的她,轉眼就脫離他的懷抱、他的熱吻。
「不可以。」
她小聲的說,轉開視線。
雷剛全身僵硬,很緩慢才逐漸放松,黑眸望著她。往常她說不可以時,他就會停手,沒有更進一步,也沒有多問。
如今,疑問卻竄上喉嚨,就要吐出舌尖——
陡然之間,地面晃動了一下。那震動不大,卻連木府內都感受得到。
姑娘擡起頭來,恢複從容,往濃濃夜色望去,脆聲下令。
「信妖。」
薄紙飛來,先前沒聽到庭院裏的聲響,直到姑娘叫喚,它就聽得清清楚楚,立刻趕來報到,一瞬都不敢延遲。
「您有什麽吩咐?」
「把黑龍找來。」
啊,那只臭泥鳅!
信妖偷偷做了個鬼臉,剛要出發時,聽見姑娘又說了一句:
「到雪山下跟我會合。」
◎◎◎◎◎◎
晃動的中心點,站著不是別人,就是公子。
不是幻影,就是他本人。
溫潤如玉的雙手,因爲剛剛自挖胸口,沾滿黑色的腥臭液體。方才,他把先前就准備好、從一個娃兒身上緊系多年,被洗得有些薄透的精致手絹擱在地上,淋滿他的血。
那是夫人的手絹。
他的妻子多麽善良,要他幫助了許多人與非人。當初,那娃兒被鬼所纏,將鬼驅逐後,小娃兒還哭個不停,她就將手絹仔細的綁在娃兒手上,從此再沒惡鬼敢靠近。
手絹上頭留有她的痕迹,雖然稀薄,但已經足夠。
而他的血裏,有姑娘的血。
封印是姑娘設下的,倘若她是一般的責任者,血就沒有太大用處。但是她是神族,屬于她的神血能引導去往封印之路。少少的血,只能引起非常短暫的反應,他說什麽都不能錯過。
黏液浸透手絹時,一道紅色的光亮起,硯城也爲之晃動。
「看見了嗎?」
公子冷聲問道,胸口的傷口很快愈合,連衣衫也恢複潔淨。
恭敬的站在一旁、被燒得僅剩骨架的燈籠,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黑煙,敬重的回答:
「看見了。」
它從破開的嘴裏,吐出最後的一絲火苗,照亮又被藏起的路徑。黑龍燒得它徹底焦黑,離死只剩一步,它勉強撐著,就是爲了這一刻,替尊敬的偉大主人照路。「好。」
雖然只有一個字,但燈籠死去時,已覺得無比榮幸。
在公子的身後,有一個人、一個鬼、一個妖。當公子如飛箭般沿著火苗之路疾飛時,他們也被牽引著,在迎面的強風中,經曆無比的痛苦,卻都忍著一聲不吭。
火苗之路的盡頭,是雪山之下一個隱蔽的角落。火苗圈繞著那處-支撐到公子到來就徹底熄滅,留下微微融化的雪痕。
公子蹲下身來,用手覆蓋著雪,唇邊露出衷心的笑,甚至笑得有些抖顫。爲了這一刻,他經曆過無數磨難,但比起能見到愛妻,即使再苦億萬倍,他也甘之如饴。「等我。」
他輕聲說著,無比溫柔、無比深情:
「再等一等就好,我們就要見面了,你再也不需被困住、不必被消耗,從此可以自由。」
站起身後,公子揚起長長的衣袖,指向顫抖的男人:
「從你開始。」
男人深吸一口氣,拿出利刃,懸宕了一會兒,然後朝另一手的手腕劃下,切斷那處的血管,鮮血滴染雪地。害怕後悔,所以他割得很深。
「我受過夫人的恩惠,願意獻出我的血。」他說。
鬼接過染血的刀,知道逃不出公子的掌握,只能乖乖就範,跟著劃開手腕,重複男人先前所言。
「我受過夫人的恩惠,願意獻出我的血。」
鬼血滴在雪上,淡淡的,很稀薄。
告別妻子的紫衫男人,鼓足勇氣前來,在惦念夫人恩惠之外,也擔心如果不從,連妻子都會慘遭公子毒手。與其夫妻都送死,不如他獨走黃泉路。
「我受過夫人的恩惠,願意獻出我的血。」
獻出血液後,肥大的身軀頹然倒落,紫衫恢複成皮,是只修練成精的紫蛙。
公子彎彎的指甲在皮膚上切出一道傷口,黑色的黏液湧出,也滴落在已被鮮血浸潤得融化的雪上,很快的跟著滲下,穿透終年不化的冰雪,直達最底處。
人的血、鬼的血、妖的血、魔的血——
還有封印者的神血。
都齊全了。
五種血液以不同的速度流到雪下的岩石,當彼此相溶的時候-散發出灼熱的溫度、剌眼的光亮、強勁的風,方圓三裏的積雪轟然爆裂開來,連雪山也搖搖欲墜。公子在原處,低頭露出渴望的.、憐惜的、深情的神情。
原本被積雪掩埋的地方,露出一個偌大的坑洞,洞中依稀能見到身影綽約,就是它朝思暮想、沒有片刻忘懷的愛妻——
當姑娘趕到時,封印已破。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46:19
【第十章山藥(下)】
「住手!」
脆聲喝令,淩空傳來。
綢衣飛舞,長發飄揚,繡鞋在公子身後輕輕的落地。綢衣在夜色中散發著光澤,映照嬌美的容顔。她連一絲發都沒亂,唯一不同的是語氣不再柔和,變得冷若冰霜。「你不能阻止我。」
公子沒有回頭,仍注視著洞穴:
「任何人與非人都不再能囚禁她,她的犠牲到此爲止。」
身後的光亮讓陰暗的洞穴亮了起來,看得更清晰。
沒有眨眼的雙目,終于在相隔三年多後,再度看清妻子的容顔。
她一如分開的那日,柳眉彎彎、衣著雅致,發間的金流蘇一動也不動,連那日簪在發上的花都維持鮮妍,彷佛還能聞見剛采下的芬芳。唯獨她的雙眸閉著,睡著了一般,等待被喚醒。
他舉步維艱,朝洞穴踏入一步、再一步。
難解的事情出現了。一入洞穴,站在最深處的妻子陡然出現在身邊。他伸手去碰,只摸到冰冷光滑;再進一步,妻子又出現在另一邊,伸手去觸碰時,同樣又冷又滑。
突然之間,無數的夫人同時出現,包圍著公子。
他凝神一看,終于看清洞穴內合時,憤怒的咆哮響起,不但傳出洞穴,還驚得趕到的信妖後退一步。
「你做了什麽!」
黑龍直挺挺的站著,望了姑娘一眼,沒有張口去問,笃定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他一邊想著,一邊觀察四周,沒想到封印的範圍會這麽大,很難想像是有多大的能力,才能設下這麽大的封印。
即使封印已破,殘留的力量卻還在。
相比之下,先前困住他百年的七根銀簪根本微不足道。
咆哮聲如似泣血,在洞穴中回蕩。公子失控得無法維持人形,長發化蛇、額上生角,眼窩深陷,長著獠牙的血盆大口裏,吐出的聲音從唯哮漸漸轉爲哭聲。
他伸出手去,卻無法碰觸愛妻。
洞穴裏滿是水晶,夫人被封在水晶柱裏,他起先用力的刮,但是水晶聞風不動,連痕迹都沒留下。只有他的淚滴在水晶柱上,腐蝕出一個個洞。怕傷害到妻子,他抹著淚,一步步退開。
「不要搬動她。」
令他最惱恨的聲音,從洞穴外傳來,平靜的宣布:
「她已經跟水晶融爲一體,要是水晶斷折,她也會跟著斷裂,非但不能自由,還會即刻死去。」
公子跳出洞穴,雙眼噴冒怒火,爪掌踏步時,震動硯城內外。
「我要殺了你!」
姑娘搖頭:
「你嘗試過,也失敗了。」
「我會再試幾十遍、幾百遍、幾千遍,讓你從裏到外都痛苦到無法忍受,哭喊著求我,要爲我釋放她。」
她雙手一攤,無奈聳肩,隨著綢衣的移動,被逼退的積雪緩慢的爬上赤裸的岩石,堆得如先前那麽厚,逐漸縮小範圍。
「我不會那麽做的。」
姑娘耐心的說,看似毫無戒備,其實非常慎重:
「當年,你會將上一任的犧牲封印在南牆下,是因爲感受到那兒有缺損。如今,我把夫人封印在這裏,理由相同,是因爲雪山病了。」
「咦?」
信妖在危機中,還是忍不住脫口問道:
「山也會生病?」
當然,問的時候,它的眼睛還是盯著公子的。
「對,雪山更是病得不輕。」
她淡淡說著,纖嫩的指尖伸向洞穴的方向:
「那是雪山的底處,也是病源所在。」
當初她親手布置,才能將效用發揮到最大,止住從雪山之巅,一日又一日的崩碎。
衆人身後傳來低沈的男聲。
「所以,夫人就是山的藥?」
雷剛問道。他對雪山地形了如指掌,雖然來的慢了些,卻還是追上黑龍等人的腳步,在雙方對峙時趕到。
姑娘回過頭,錯愕盡顯在臉上。感受到震動時,她太過心急,想搶在封印破解前趕到,忘了在離開木府前封住雷剛的行動。
「你不該來的!」
她最想保護的人,就是他。
「你在這裏,我就必須來。」
雷剛沒有看她,手中緊握大刀,上前跟她並肩而站。這是屬于他的位置,不論面對的是什麽,他都不打算退讓。
簡單的話語,就是他的真心。
她腦中飛快的想,要讓信妖逼雷剛離開,卻又知道此時此刻不能分散戰力,也不容許分心。公子殺不了她,但曾經傷了她,不能等閑視之。
被衆人忌憚的魔物注視著水晶洞,一聲又一聲,失魂落魄的反覆呢喃:
「山的藥?山的藥?你把她當成山的藥?」
冷風滲入呢喃,吹過的每一棵樹,都因絕望而枯死。
「讓我再設下封印。」
姑娘勸著,感受到魔物的抵抗隨著意念減弱:
「退開,我就不傷你。」
現在不傷,但封印完成後,她的承諾就會作廢。
「不,我不走。」
巨大的背影延伸陰暗,又踏入水晶洞中,擁抱鑲住夫人的水晶柱。他褪去凶惡的魔物模樣,恢複成當初迎娶她、寵愛她的俊美樣貌,用手一遍又遍的撫摸。
「我留在這裏,哪裏都不去。」
他輕哄保證,聲音溫柔,是說情話的口吻。
「你冷不冷?」他問著,用白袍覆蓋水晶柱:
「別怕,我抱著你,很快就能暖起來。」
如果水晶能像冰一般融化,該有多好?
「你聽得到吧?」
他希望是這樣的,卻又有些懷疑:
「聽得到嗎?聽得到嗎?我好想知道你是不是能聽見我現在所說的、跟之後要說的話。我還有好多話,來不及對你說。」
真摯的深情,低低呼喚,在水晶洞中回蕩,引起一次次的回音,像是同一句話就說了許多遍。
那聲音、那模樣,連信妖都爲之動容。
「姑娘,能不能把公子跟夫人埋在一起?」
它心軟的求情,見到可怕的強大敵人因妻子而軟弱,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別說是攻擊,反倒可憐起這對夫妻了。
姑娘的回答很果斷:
「不能。」
封印不能有汙,就如同藥物裏不能滴入毒物。她不會冒險,讓藥效受到一丁點兒的影響。
心念一動,她綢衣的袖裏垂落各式各樣的繡線,在地上交織出各種花樣,鋪遍每一寸岩石,柔軟而平整,又厚又舒適,還滑冗她的繡鞋下,小心翼翼的支撐著,把最美的花樣保留在她腳下。
最後,繡線才流進洞穴中,從公子的雙腳往上爬,一圈一圏的纏繞,強制分開公子與水晶柱,圈繞他的身、圈繞他的手、圏繞他的頭與臉,將被纏繞如繭、毫無反抗的公子往外拖去。
在離開水晶洞前,繡線圈繞的繭中泄漏出一句讓星兒聽見,也會哀傷墜落的低喊:
「雲英——」
最絕望的聲,喚的是夫人的名。
那名字,只有身爲丈夫的公子能呼喊。
水晶柱中的夫人無聲的流下淚,連綿十三峰的雪山從內而外的猛烈搖晃,像是底部最脆弱的地方,受到嚴重的傷害,山巅的積雪崩下一大塊,不偏不倚的轟然往鋪滿繡線的地方砸落。
「糟糕!」
姑娘低喊一聲,臉色乍變:
「她醒了!」
那聲叫喚,讓沈睡中的夫人從長長的夢中醒來。她雖然不能動彈,卻也無法忍受丈夫受到折磨。
她傷心,被她治療著的雪山也跟著傷心,落下的大量積雪,就代表著整座山的淚。
微小連接強大、脆弱在堅硬之內,被稍微碰觸,就引發連鎖效應,最後變成勢不可擋的結果。
黑龍竄到半空中,恢複原本模樣,龍身圏繞住大部分的積雪,只讓少部分的雪落在姑娘的四周。他低頭望見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被雷剛護在手臂下,水陣裏漾出明顯怒意。
真難得,她竟也有藏不住怒意的時候。
轟隆!
又是一聲巨響。
第二波積雪落下,比第一波更多、更猛,從黑龍背上翻滾,執意要砸中目標。信妖不敢退縮,衝上來在黑龍下方延伸再延伸,撐開來承接第二波落雪,因爲落雪的勢子太強、份量太重,它被砸得痛叫出聲,都凹陷下去了,驚險的就要碰著雷剛擡起的手臂。
它撐得很緊,猜測要是碰著雷剛,會比碰著姑娘死得更慘。
拜托啊,千萬不要再來第三次,不然——
好的不靈壞的靈,連想想也出事。
轟隆!
第三波雪來了。
萬年以來,雪山之巅首度暴露在外,形如展開的扇。積雪推擠黑龍,龍爪沿著山上厚厚的雪壁,留下又深又長的刮痕.,信妖被黑龍與落雪再擊,只勉強支撐了一下下,就崩潰了。
在被積雪深埋的前一瞬間,姑娘揚起衣袖,綢衣散落開來,無止盡的鋪蓋,翻舞如浪,光澤閃耀得像有百個月亮,把月光都溶在綢衣上。
原本足以淹沒硯城幾百尺深的積雪,在觸及綢衣的時候,陡然之間消失不見,連半片雪花都沒有留下。
掉落在地面的,只有信妖,以及黑龍的人形。
當綢衣收卷回去後,滿地繡線消失,被圈繞如繭的公子正面帶微笑的看著俏容森冷的姑娘。
「這都在你的計劃之中。」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沒有料到公子會故意示弱,用悲情喚醒夫人。夫人與雪山息息相關,夫人會保護丈夫,雪山從此不受控制,變成敵人。
「你不會以爲同樣的招式對我有用吧?」
公子稍稍一頓,故意想了想:
「對了,在你中計之前,我們說到哪裏?喔,我想起來了,我說要殺你。」
他笑容變得猙獰,一手探進袖中,極爲緩慢的拿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殡鐵爲柄、金鋼做面的斧,斧面上淺刻著古老的文字。
「還記得這個吧?」
他把玩著斧,在銳利的邊緣吹了一口氣,連魔氣都被一分爲二。
姑娘嬌小的身軀,僵硬得比積雪更硬。她往後揮手,沒有回頭,聲音裏藏不住焦急與恐懼,疾聲下令:
「帶雷剛走!」這是她最深的恐懼。
不行,她不能讓他知道,還不能——
爲了不讓雷剛知道,她甯可獨自面對足以致死的可能。
信妖卷起雷剛,立刻就想逃,卻駭然發現這男人的意志居然強烈到可以阻止它的行動,甚至在它的包裹下還能移動,執意要走近姑娘。
「我要留下!」他大吼。
「不行!」
公子揮出手中的斧。
鋒利的邊緣在四周劃出閃亮的軌迹,把夜色劈開一道縫,泄漏進日光。
「全都留下吧丨」
凝笑聲響起,帶著惡氣說道:
「你的神血最先替我找到的,是你五百年前設下的封印,力量已經很薄弱。」
飛斧遊走,脫離旋轉的軌道,在夜色中疾飛,切劃一道道裂縫。黑夜即將被毀去,倘若從此只剩白晝、沒有夜晚,硯城的人與非人在純粹的白晝下,都將漸漸毀去,硯城終將被廢棄。
情況危急,但是姑娘已自顧不暇。
她聽見公子的聲音。
「雷剛,當初她就是用這把斧將大妖釘在封印裏。」
他笑聲嘹亮,說著最最有趣的事,看著她蒼白的臉色:
「你知道那個大妖是誰嗎?」
綢衣飛揚,直擊公子,攻勢淩厲。
「閉嘴!」
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
飛揚的綢衣,飛斧攔截,輕易切割開來,從綢袖的最末端直直劈向她僵冷的臉兒。斧上有著強烈、純粹的恨,饑渴的要接近她。
黑龍從未想過,從容淡定到惹人厭惡的姑娘,竟會如此狼狽。
而公子所言,更讓他訝異。
陣陣剌耳笑聲伴隨利斧的飛嘯,清楚的傳進他耳裏。身旁的雷剛不聾,自然也聽得一清二楚。
「那個大妖,就是她的丈夫!」
雷剛氣息一窒,擡眼望向姑娘。她退到他身旁,用盡力氣將他強行推開,手中綢袖包裹飛斧,吃力得額上冒汗,在危難的時刻只夠看他一眼。
眼裏有擔憂、有驚慌、還有千言萬語。
他想也不想,舉起大刀,朝劇烈蠢動的綢袖砍去,要爲她擋下攻擊,她卻彷佛觸火般,迅速離他遠去,對他施下不可動彈的咒,爲此失去一絲力量,讓飛斧有機可趁。
嘶啦!
飛斧劃開綢衣,布料紛紛落下。
「不許再說了!」
她對公子怒喊,氣惱上次失手,沒能一舉消滅這魔物,害得她秘密難保,被挖掘出久遠的過去,被最不該聽見的雷剛知悉她竭力想隱藏的事。
俊逸如仙,實則爲魔的男人,笑容映在利斧的平面上。
「你能阻止我嗎?」
不能。
她必須專心對付利斧。
嬉嫩的小手中出現一塊墨玉,在圏劃時铮铮作響,一片片黑鱗出現,當小手收撤時,已出現一塊龍鱗之盾,顔色深暗、質地堅硬。
黑龍張口結舌,蓦地大叫,又驚又怒:
「餵,快給我住手,不要亂用我的鱗!」
該是刀槍不入的龍鱗之盾暫時擋下利斧。但利斧彷佛自有意識,回避不可摧毀的龍鱗,飛升向上,才又急速下降,飛旋過去切斷她的發、她的衣、她的繡鞋,甚至是她的肌膚。
姑娘揚手再擋,但飛斧近身旁,只有一發之隔,龍鱗之盾無法成形,一片片掉落在地,聲似玉石。
就怕鱗片再被毀損,黑龍咒罵著上前,用力拍擊利斧,把攻擊轉到自己身上,讓姑娘有機會換得短暫喘息。這女人古靈精怪,肯定還有暗招。
傾斜的飛斧,削去姑娘肩上的繡,露出粉嫩的肌膚。
她匆忙翻身,以黑龍爲遮掩,利斧卻沒有停下,直直追擊氣喘籲籲的獵物,視黑龍爲無物。
他利爪交疊,龍氣灌滿全身,凝神接招。
但是詭異感愈來愈重,當利斧觸及爪尖時,他詫異的發現竟然感受不到敵意。利斧如水流般,穿過他的爪、他的身,然後從他背後裂膚而出。
「該死!」
他憤怒咆哮,等待劇痛降臨,血濺五步——
沒有痛、沒有血,甚至沒有傷口。
利斧只追擊姑娘,執意與她不共戴天。
信妖鼓足勇氣,不敢在此時示弱,更不讓黑龍專美于前,把自己縮小成最硬的磚,咬牙挺身擋禦。
利斧穿透它,不留痕迹,沒有痛楚。
信妖張開嘴,舌頭伸得長長的,低頭檢視肚子,發現竟完好無缺。不僅是肚子,就連它的每寸紙都沒有傷口,甚至是半點疤痕。
「感受到了嗎?」
公子淡笑著,欣賞她的狼狽,因占盡上風而愉悅不已:
「這武器上充斥對你的恨意。」
昔日大妖早被犧牲爲無,只剩當日的武器還在,灌滿對姑娘純粹的恨。
那怨恨之深,讓煉獄都失色。
「他媽的,笑什麽笑!」
黑龍咬牙,厭煩那笑聲,還有深深的嘲弄:
「你在看哪裏?本龍神大爺還在這裏!」
他就是看不順眼,拒絕被小觑。
翻騰的威武巨龍發出震耳的龍嘯,長須直立,張口往白衣男子咬去,准備將這家夥咬成肉末,再吐得遠遠的,免得再來礙眼,攪得硯城裏煩事多多,連累他奔來跑去。
銳利的龍牙在觸及公子時,被魔化的利爪握住。
彎彎的指甲搔過黑龍嘴裏的上颚,陷入軟肉中,能輕易就剌穿,直達龍神之腦。公子終于看向他,神色鄙夷:
「我對你厭煩了。」
烏黑的、炙熱的惡火在魔爪中燃起,從內而外的噴冒,燒灼黑龍沒有防備之處,痛得他劇烈翻騰,盲目的吞下一口口積雪,卻還滅不盡內燃的火,入口的一切都變成焰灰,堵塞在咽喉處,吞不下、吐不出。
蓦地,豔紅帶金的身影飛來。
見紅衣衫未乾,爲黑龍趕到。她傾下身去,做出此生最放肆的事——她吻上黑龍,從它口中吸出惡火。
連黑龍都支撐不住,她僅僅是一條紅鯉魚,更難抵擋惡火摧殘。但是即便再疼、再痛,她都吻著他,把惡火吞入體內。
「不要丨」
被惡火灼傷的嗓,喊出憤怒以及莫名的情緒,深濃得不需探究:
「不要爲了我!不准你爲我而死——」
但他粗嘎的命令無法阻止一切,只能看著她撫著他的臉,露出溫柔滿足的微笑。
作者:
s70182a
時間:
2014-10-30 00:48:43
【第十章山藥(下)】
豔紅帶金的衣衫從最尾端開始焦黑,寸寸化做灰燼掉落,然後是她的雙足、她的身軀,紅豔的外表因惡火毀損,不再美貌。她在烈焰中含笑吞下最後一口烈焰,灰燼撒落如雪。
他落到地面,攏住灰燼不讓風吹散,雙眼深處灼痛,卻並非是惡火所傷。
低估公子的代價,讓黑龍作夢都想不到。
他想怒吼、想咆哮、想咬爛世上的一切,只因見紅爲救他而死。脆弱的她殘留下的灰燼裏,只剩一枚小小的、豔紅色的鱗。
幾乎就在同時,利斧砍中姑娘。
不同對黑龍、信妖的毫無影響,重重的劈砍正中胸膛,傷口噴出紅潤的鮮血,猶如花季時,漫山茶花凋零,紅遍每個角落。
她仰著身,痛楚喘歎。
利斧還不依不饒,非要致她于死地,在濺血的粉嫩胸上狠狠的橫劃,要剌入她的心——
鮮血灑出更多,開始飄落的雪花都被染紅。
咒力這時才松懈。
雷剛以最快的速度奔上前來,抓住她的後領,在危急之際將她拖離利斧。他的魂魄疼痛得幾乎散裂,徹底痛恨自己,當她受到攻擊時,只能一動也不動,無法拚盡一切保護她。
飛斧再來,他舉刀相抵,利斧與大刀交擊出金色的火花,其勢不可擋,將他往後推行,激出大片雪花。他的大刀裂開,幾欲斷落。
飛斧勢盡,在半空旋轉,又再次朝她襲來。雷剛護著她旋身,大腳往雪地上用力一踏,踏出一道窟窿,直抵著雪下灰岩,揮刀再次相抵。
刀斧相接的同時,大刀又崩了一個口子,碎片迸射,擊中了他的額頭,濺出了血。血珠在空中飛轉,彈射到斧刃上,他額冒青筋,厲聲大喝:「停下!」同時翻轉使刀的手腕,將利斧往旁揮開。
他沒有停歇,迅速護著她轉身,知道那妖斧必會再次襲來,誰知那妖斧卻被他那一揮擋擊了出去,落在山壁上發出巨響,然後掉落雪地之中,再無動靜。
信妖趕緊上前,把利斧包裹得緊緊的、嚴嚴的,盡量爬行遠離,禁箍這可怕的武器。
姑娘軟軟、冷冷的躺臥在雷剛懷中,小手無力垂地。
到處都是她的血——神的血!
血液濺落在公子身上,也濺落在水晶洞裏,恰巧就在那兒灑得最多。神血自成封印,在水晶洞外設下更強限制。
得意的公子即使利用利斧,卻也不敵大量神血撲身。他燒灼扭痛,不甘的留下叫喚,從純白化爲漆黑,黑上又滿是紅得耀眼的血漬。
「雲英。」
他慘叫著,在神血中消融。
雷剛無暇顧及其他,滿心滿眼只有姑娘。她的身子好冷,臉色慘白,連肌膚也白到接近透明,像是失去所有血液,連生命也隨之被流失。
「醒醒、醒醒!」
他啞聲呼喚,恨著自己的無能,只能袖手旁觀:
「不要離開我,聽見沒有?醒過來,睜看眼睛看我!」
她不該定住他。
但是,如果她不定住他,他又能做什麽?手上沾了她的血的大刀,能跟利斧對抗嗎?
她不給他這個機會。
所以,他非得要喚醒她,好好責備一番。
雷剛搖晃著愈來愈冷的嬌軀,貼附著她的臉,執意不肯放棄:
「公子說了什麽,我都不在乎,那全是過去,我要你的現在跟往後。」
她不能離去,他跟她還過得不夠、說得不夠、愛得不夠。
「你成過親,我不在乎。」
他一字一句,說給她聽。
「你嫁給誰,我不在乎。」
「你做過什麽,我不在乎。」
他痛徹心肺,摩擦她冰冷的臉,說出心裏最深的話:
「我只在乎你如今在不在乎我。」
離間無用,他愛她之深,情願連魂魄都賠上。
「所以醒過來,親口告訴我你在乎我,就像我在乎那麽多——不,二分之一也好、十分之一也好、百分之一也好。」
不論多少,都好。
姑娘動也不動,隨著他更深的擁抱,軟軟的往後傾倒,長發垂散,像要將嬌小的她淹沒,從此深陷在岩石裏,也變成山的藥。
「不許離開,山已經有藥。」
他摩擦著她的手、她的臉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你該治療的是我,我太愛你,這也是一種重病,對吧?」
反覆呢喃、訴說,她始終沒有反應。雪下來愈來愈濃,他的聲音愈說愈啞,強壯的雙臂抱著她一次次搖晃,晃得很輕很輕,就怕會弄疼她的傷。
刷——
一聲輕響,落在雪地上。
是他買的珊瑚簪,比血更紅。
「簪子,是要送你的。」
他用顫抖的手拿起珊瑚簪,簪在她的發上:
「我知道你戴著它會很美,所以才會買下來。醒過來瞧瞧吧,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都要跟我說一聲。」
說到最後,語音微弱,他的臉埋進她的發,讓發變得更濕潤。
蓦地,珊瑚簪泛出光華,潤潤的紅色光暈從發上染開,滲透進慘白的臉、雙手、身軀,不但止住傷口的出血,也讓她的肌膚重新變得紅潤,指尖恢複淡淡的粉紅。
「雷剛。」她的聲音很小。
他全身僵住,遲疑的擡起頭,近乎膽怯的望向她的臉,多怕這是幻覺。
但她的雙眼是睜開的,唇色還有些白,卻噙著一絲淺淺的笑。
「我沒有死。」
他的情意浸潤了她,將她從瀕死邊緣拉回人世間。
「你這麽吵,我怎麽能死?」
「你傷得太重,我——」
她擡起手,掩住他的唇,保證的點點頭:
「沒事了。」
她輕柔的撫摸他粗糙的臉龐,沒有告訴他自己已在瀕死之際,聽見他每一句話。「帶我回木府,讓左手香醫治,不然傷口就要留疤了,我可不喜歡那樣。」
「好!」
雷剛二話不說,抱起她離開血淋淋的雪山之下,用最快的速度,往木府的方向飛奔。
◎◎◎◎◎◎
冷寂的雪地,只有一小塊地方沒有濺到血。
那是黑龍用身子阻擋,才沒有被血沾染,一小搓的灰燼。
他沒說半句話。
因爲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因爲說了也沒用。
只余灰燼,還能期望什麽?
她剩下的只有一小片的鱗。
過了許久,他以指尖小心的沾起那片紅鱗,壓入額上,讓紅鱗覆蓋在原本的黑
鱗上。這麽一來,永遠都無法取下——
他也不想取下。
蕭瑟的風雪來襲,黑龍望著灰燼被吹散,直到完全看不見後才站起身來,轉身離開失去她的地方,穿過山林,回到黑龍潭深處。
從今之後,再也沒有紅鯉魚能陪伴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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