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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妮‧柏克曼]無情的英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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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24:07
標題:
[蘇珊妮‧柏克曼]無情的英雄(全文完)
無情的英雄
》作者:蘇珊妮‧柏克曼
在一次幾近致命的頭部傷害後,海軍海豹部隊的隊長白洛恩在新英格蘭家鄉瞥見了一名國際恐布份子。他向上級報告了,軍方卻認定那是他頭部受傷所產生的妄想。
為了阻止災難的發生,洛恩只好自己親自出馬、去召集一些好手,勉強拼湊出個反恐小組。他的成員包括了忠於他的隊友、兩名經歷過二次世界大戰的退伍老兵、一對對現在的社會適應不良的年輕男女,以及艾荷麗醫生。
而艾荷麗醫生正是昔日那甜美的「鄰家女孩」,如今她已成為一位非常出色的傑出女性了。當年鎮上惡名昭彰的壞男孩一直都在暗暗地心儀著荷麗。如今他擁有最後一個贏得幸福和她的芳心的機會,並同時可以拯救他的家鄉……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25:09
美國海軍海豹部隊的來源
海豹部隊SEAL(全名是美國海軍海陸空三棲作戰部隊,Sea一Air一Land)
它是美國海軍的特種部隊,從海軍中挑選精英組織而成,接受海、陸、空三棲作戰訓練,專門擔任先遣勘查、敵後爆破、收集戰地情報等等高危險度特殊任務的精裝部隊。目前全美編製約2000人,分駐在美國東西岸。是美國人心目中的英雄代表,也是少女們的夢中情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25:28
序幕
在海獵鷹直升機和它的駕駛同時被炮火擊中後,局勢就每下愈況了。
美國海軍海豹部隊的白洛恩上尉馬上接手駕駛的工作,駕駛著直升機離開:「爵士」和培茲則想盡辦法替那名受傷的駕駛員止血,不希望他因為血流不止而死亡。
由八個人所組成的菁英小組,會進入這個國家,是為了護送一名外交官的妻子離開。這項任務重要到得出動十六小隊的指揮官白洛恩;而直接下達這個命令的則是麥考威將軍。
麥將軍直截了當地告訴洛恩,他希望他和外號「爵士」的副官甘傑仕親自出任務,擺平那些法西斯混蛋。
或許,以洛恩隨和的笑容、胸前那些「最好將我當真」的獎章,加上他沉穩如山的指揮氣勢,對方會乖乖地遵照承諾,讓他們護送韓太太離開。
如果這還不夠,那麼有身高達六呎、全身壯碩無比,神情非常、非常嚴厲、危險、膚色又非常黑的「爵士」陪同,這項護送任務應該不難達成才對。
當地政府一再堅持韓太太並沒有違反個人意願被拘留,因此洛恩和他的小組成員搭乘民航機進入這個國家。他們先在機場租了輛廂型車,再開到韓太太下榻的飯店。先前韓先生正好去了趟鄰國,沒有帶他的妻子同行。然而才過了一個下午,當地的政治情勢巨變,韓先生和他的屬下都無法再回此地了。
韓太太確實住在飯店裡這項事實普令洛恩心想,這趟任務或許只是單純的護送任務而已。因為此時他和小組的成員正坐在飯店的中庭花園裡喝著冷飲,等韓太太打包行李。
韓太太帶著整整六大箱的行李,出現在飯店大廳。
她非常不高興看到前來護送她的海豹小組成員;尤其當洛恩客氣地建議她將大多數的行李用船運回國;並提醒她說,當地政府有扣留昂貴行李的習慣。韓太太聽到後,非常不悅地喃喃抱怨著。
韓太太的抱怨頗令洛恩納悶,美國政府幹麼自找麻煩護送她回國。
他改用較不客氣的語氣指出,一點點的暫時擱置,很可能會造成永遠的停留。年約五十多歲、養尊處優慣了的韓太太只好不情不願地留下了三箱行李。
洛恩將她交給了有張誠摯、孩子氣臉龐的金斯——金斯同時也是他的小組裡最擅長說謊的。他對韓太太綻開最迷人的笑容,親切地詢問她的孫子、孫女,帶著她坐在廂型車中較安全的位置,一面偷偷地對洛恩扮個鬼臉。
他們開車離開了飯店的停車場,禮瑞持槍守在後座。「六點鐘方向有輛黑色轎車。」
他們被跟蹤了!
洛恩並未感到驚訝。
後方響起了警笛聲;駕車的山姆在後視鏡裡迎上洛恩的視線。
「穩住。」洛恩簡潔地道。在確定警車的目標是他們之前,沒有必要驚慌.揭穿他們的偽裝。畢竟,當地政府曾允諾讓他們護送韓太太離開。
綽號「王牌」的葛肯尼坐在前座,監聽無線電通訊,調整好頻道,再由隊上的語言專家駱尼爾翻譯。
「總共有四輛車和一輛軍車,載著一隊士兵,由機場出發,準備攔截——必要時被授權使用武力,LT(譯註:上尉的簡稱)。」尼爾說道。
「王牌」樂不可支地望向洛恩。「B計劃,閣下?」
麥將軍曾一再強調外交為首要的手段。如果他們先開火,回國後可有得解釋了。但洛恩寧可回國後寫上數小時的報告,而不是和韓太太一起被關進當地的監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被釋放出來。
B計劃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就B計劃吧!」洛恩話一出口,坐在最後面的禮瑞就差點被子彈擊中。
山姆猛打方向盤,駛離開了道路,揚起滿天塵土。
他們差點撞上了輛運菜車,韓太太高聲尖叫。「你們在做什麼?你們在做什麼?」
金斯用壓過韓太太的音量說:「韓太太,我們雖然向妳保證過,妳能搭乘民航機離開,我們還是準備了另一種支援的交通工具。海鷹直升機將會在城外等著接我們。白上尉認為此刻最明智的作法是採取『後備』的離開方式。」
「LT,油門已經踩到底了,」山姆喊道。「這台爛車的最高時速只有四十五哩。」
他們以飛快的速度開在狹小、滿是坑洞的小路上。如果真的有追兵,洛恩很清楚以他們現在的速度絕不可能擺脫掉追兵。畢竟,這輛舊廂型車坐了八個大男人、一名體重不算輕的婦人,加上三個非常沉重的行李箱。
只有一種方式能夠減輕重量。
洛恩望向「爵士」;他的副官立刻明白他心裡所想的。然而坐在後座行李箱上的禮瑞和他們卻沒有一樣的心意相通。
「禮瑞,幫忙彈出壓艙物。」「爵士」低沉地道。
韓太太已經停止尖叫了,但對於必須坐直升機離開顯得非常不高興。幸好她不熟悉海軍術語。等到她要抗議時,已經太遲了。
「只要坐小於七三七的班機,我就會暈機。」她抱怨著。
洛恩在座位上轉身面對她。「我們剛攔截到無線電通訊,四輛秘密警察的車子和一輛軍車,載著三十名士兵,奉命不擇手段攔截我們。」他直視著她。「我想妳應該沒有參觀過當地的監獄;請妳想像某個黑暗、冰冷,鼠類橫行、充滿惡臭的地方。如果妳想在那裡待上數年,只要說一聲,我立刻放妳下車。」
韓太太沉默了。連後車廂門打開,她的行李被一件件丟下車時,她也沒有哼聲。洛恩心想,這輩子一定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種重話——包括她老公在內。
「我要妳緊跟著金斯,」洛恩又嚴厲地對她說道。「如果他、我或小隊裡的任何人對妳下命令,妳都必須毫不遲疑地接受。明白了嗎?」
她陰鬱地點頭,嘴唇緊抿。「非常明白,上尉。不過你可以確定我一定會寫信向你的指揮官抱怨。你剛丟下車的行李裡裝滿了名家設計師的服飾——不但昂貴,而且買都買不到!」
「伏低頭,閉上嘴,夫人!」洛恩嘲諷地道。「我向妳保證,我們一定會護送妳離開這裡,好讓妳可以寫妳的抱怨信。」
韓太太忍不住又問:「你又如何能確定他們不會打下你的直升機?」
「美國空軍已奉命在一旁支援。我們和北約有協議,必要時可以開火——只要直升機一升空,我們就會在各個頻道發出這個消息。他們除非瘋了才會開火。按照我的估計——」他看一下手錶。「我們一個小時內,就可以降落在和美國友善的鄰國。到時我會立刻找筆和紙給妳。」
「如果又出差錯呢?」韓太太譏誚地道。「還有C計劃嗎?」
「一定有C計劃的!」那代表著——隨機應變——這也是洛恩的小組最擅長的。
但B計劃順利進行。尼爾持續監聽無線電;山姆將油門踩到底:「王牌」領航,穿梭在彎彎曲曲的泥土路裡,朝目的地飛馳而去。
海獵鷹直升機也按照原定計劃抵達。直升機降低得幾乎觸及到地面,好方便韓太太登機。
然而在那之後,一切就出了差錯,而且每下愈況!一輛滿載著巡邏士兵的吉普車正好經過,看到了直升機,前來察看。那是最令洛恩咬牙切齒的愚蠢巧合。就像電影裡演的,總是在千鈞一髮時出了差錯。如果士兵來遲個九十秒,直升機將已經升空,遠離子彈的射程。
巡邏的吉普車突然繞過轉角出現,士兵個個荷槍實彈。在後座押陣的培茲先發制人,開火朝軍車掃射。洛恩和「爵士」匆忙帶著韓太太上了直升機。
士兵四散奔逃,但其中一名士兵開槍還擊,擊發了一輪子彈。事情就有那麼湊巧,其中一顆子彈竟然射中了直升機駕駛員的肩膀。
洛恩隨即接手駕駛的工作,將直升機飛上天空。他已經數年不曾駕駛直升機了。雖然飛得不算平穩,但還差強人意。
「老天,我們在冒煙!」金斯壓過韓太太持續的尖叫聲,大叫道。
該死!洛恩看到引擎冒出一長串的黑煙,就像信號彈一樣。顯而易見的是,流彈也擊中了直升機的兩部引擎之一。真是狗屎運!
他們已經飛離開了城市,朝國界飛去,但洛恩知道他們絕對挨不到目的地。老天!油箱中彈了!使得油表也彷彿發了瘋似的亂轉。冒煙的引擎再加上漏油的油箱是最爛的組合——除非你想要來場爆炸。
他必須立刻緊急降落。
下方是一片荒漠,放眼望去只有岩石和沙地,看起來就像月球表面貧瘠。此地跟洛恩從小長大、綠意盎然的新英格蘭鄉下,有著完全不一樣的風貌。
「保護好自己!」洛恩喊道,強行著陸。直升機重重落地該死!這根本和墜機沒兩樣。只要是沒有固定住的東西,全都飛了出去。「『爵士』,立刻帶韓太太離開!」
他的部下已經在行動了!「爵士」和金斯分別拉著大聲尖叫、抗議的韓太太的一臂,將她架出了直升機,奔過沙地,伏低地躲在岩石後面。
培茲和「王牌」扛著受傷的直升機駕駛員;尼爾、山姆和禮瑞盡可能都帶一些水和裝備,迅速奔跑、離開直升機。
洛恩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他邊一路狂跑著,邊在心裡想著,該死!顯然他剛剛訓韓太太的那番話不夠嚴厲,她還是一直在尖叫。
她的皮包!那個該死的女人一直在尖叫她忘了皮包。
「抱歉,夫人,」他聽見「爵士」說道。「恐怕妳只好捨棄它了。現在的直升機就像顆定時炸彈,隨時會——」
「我的心臟病藥放在皮包裡!」韓太太沙嗄地道,看來隨時會心臟病發作。
天殺的!心臟病的藥!
洛恩的眼前彷彿化成了慢動作。他看著「爵士」離開藏身的岩石後,朝他和直升機奔來。但洛恩離直升機較近。他立刻折返,回到直升機裡。
時間緊迫,但他摸索了好一會兒,就是看不到皮包。最後他終於在座位底下找到它;顯然在降落時,皮包滑到了座位下。他抓起皮包,立刻往外跑,盡可能快地遠離直升機。
然而,就在距離岩石不到二十碼時,洛恩聽到後方的直升機爆炸了,感覺到爆炸的震波朝他襲來,腳下的地面快速地朝他升上來。
該死!他將韓太太的皮包護在身下,準備承受撞擊,心想:這將會痛得要命!
下一刻,他的世界變得一片漆黑,他什麼也不能想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25:47
第一章
八月八日
洛恩將背包由頭頂的架子取下,跟著其他旅客緩步走出波士頓洛根機場。
慢慢走對他來說是件好事;因為他仍然被差點害他永遠無法再出任務的頭部暈眩症所擾——就像現在。
清晨的波士頓天空灰濛濛的一片,但他的目的地是較北邊海岸的博德溫橋鎮。那個風景如畫的度假小鎮有著蔚藍的天空,海風輕拂,氣溫和煦如春。
洛恩會在鎮上待到星期日。
他有三十天的康復假期;然而這個假卻使他生氣極了。因為他根本不想要這三十天的休假。他在醫院裡已經被困了太多天,離開工作崗位也太久了。當然,拜邰海瑞少將之賜,現在他甚至不確定自己還有工作可以回去。
誰能怪他在得知他昏迷期間,邰海瑞少將竟然企圖讓海豹十六中隊,自明年的預算名單被刪除後,他的大發脾氣嗎?不只如此,邵海瑞甚至故意拆散他花費多年、親自挑選出來的菁英小組——經常被暱稱為「麻煩製造者」,或「麻煩解決者」——把成員分別調到世界各地去……
話說回來,洛恩只不過是大發脾氣而已。他終究沒有將那名少將由四十層樓高的華盛頓辦公室丟下去;他甚至沒有動手摑掉那名自大的混帳臉上的得意表情。
他只不過是以比較強烈的方式,表達出他的不滿而已。
就因為如此,他被迫將生命裡的一星期浪費在做心理評估上面——由一大隊的心理醫生決定他的脾氣暴躁,是否和最近的頭部受創有關。
洛恩一再強調那純粹是和邰海瑞相處的副作用。但賀醫生一心只想陞遷、取悅邰少將,根本不採納洛恩的說詞。賀醫生給了他三十天的復原假,警告洛恩頭部受過傷的人有可能會在脾氣和個性上大變——像是侵略性的行為,和被迫害妄想症。他最好盡可能保持平靜、放鬆。三十天後,他會回到維吉尼亞的海軍基地,再度接受心理評估,決定他的命運。
屆時他究竟會以受傷為由,被強制退役;或是會被允許繼續留在海軍服役?
洛恩不喜歡前者,但他知道部海瑞會設法逼他退休。而那意味著未來的三十天,洛恩必須什麼也不做,盡可能休息、放鬆——以及保持神智正常。
他很清楚返回家鄉度長週末恐怕對他的神智正常不會有太大的幫助。但他想去探望他的喬伊伯公,和他的妹妹安琪和外甥女茉依。茉依今年高中畢業,也和他一樣有著叛逆、不馴的青春期。
顯然在有錢人家群集的博德溫橋鎮長大,對白家小孩並不容易。鎮上的警察只要看到洛恩出現,就像刺蝟般豎起全身的毛髮。
即使現在洛恩已經三十六歲,而且是備受尊敬、得過無數獎章的海軍海豹小組的指揮官,當年的舊標籤——專門惹麻煩的「白家火爆小子」——依舊牢牢跟著他。
噢,儘管他很想念喬伊伯公,但要在博德溫橋鎮待到星期日對他來說實在太長了。或許他可以說服喬伊伯公和他到百慕達度一、兩個星期的假。那會酷斃了。如果喬伊伯公堅持,洛恩甚至會答應讓艾查理同行。
艾查理是喬伊伯公的生死之交,也是對頭冤家——端看兩位老人的心境而定。
艾查理是個脾氣惡劣的小氣財神和鬼靈精(譯註:金凱瑞主演的電影,片中的鬼靈精憎惡世人,專愛惡作劇。)的結合,風趣、譏誚、憤世、酷好杯中物。他和喬伊伯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就認識了,兩人曾一起出生入死。此外,他也是艾荷麗的父親。
荷麗。每次洛恩回到博德溫橋鎮,都會想起她。當然,他不在故鄉時也一樣想她。事實上,他太常想到她了——而他已經有十六年不曾見過她了。
這次他待在鎮上時,她是否會正好回來探視她的父親?
機會不大。她現在是個忙碌的醫生了,沒有那個閒工夫待在小鎮上,等待洛恩返鄉。
而在過了十六年後,他也不應該再想起她了。她明顯地就不再想他了。畢竟,她都結婚了。
當然,現在她已經又離婚了。但那對他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天知道,她可能早就再婚了。別再想她了,她不會在鎮上的。
洛恩穿過人潮擁擠的機場,經過提領行李區。一大堆人在輸送帶旁邊等著提領行李——他們大多是闔家旅行或年紀較大的人。一般的生意人或出差族只帶隨身行李,早就已經離開機場了。
然而在人堆中卻有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人。他大約和洛恩同高,淡棕色的頭髮微灰。他自輸送帶上拿起行李,旋身拎上肩。
洛恩驀地停下了腳步。
不可能!
世界這麼大,洛恩不可能湊巧在波士頓機場撞上了被稱為「商人」的恐布份子。
他的髮色太淡了;但染髮非常容易。
他的臉型也不同——不過骨架並沒有多大改變。他的鼻樑和頰骨顯得比較柔和,少了戾氣。然而好的整型醫師可以輕易地做到這一點。
洛恩走近男子,試著要看清楚一點。
他的眼睛顏色也不同,濃濁的藍、棕色——很像原本棕眸的人戴上了藍色隱形眼鏡。但無論它們是什麼顏色,洛恩一眼就可以認出那對眼睛。
話說回來,他只瞥過一眼而已……
老天!有可能嗎?
男子背著背包,朝機場大門走去。洛恩緊跟在後,卻不時被人群阻擋。他注意到男子的走路方式和「商人」不同,然而這個名列通緝榜首的大人物,除了在改變髮色和臉型外,一定也會改變他的走路方式。而他將東西甩上肩的動作……洛恩在錄影帶裡看過太多了,絕不可能認錯。還有他的眼睛……
他連在睡夢中都可以看到「商人」的眼睛。
洛恩設法避開一名橫衝直撞的小孩,繞過一對行動遲緩的老夫婦,大步來到了機場大門外。但他的頭痛又發作了,並正好看到「商人」搭上計程車離去。
現在該怎麼辦?追上計程車?
附近已沒有空計程車了。
洛恩的腦海裡響起了「被迫害妄想症」的樂章,迅速記下了計程車車號,看了一下手錶。將近八點。
如果搭車離去的真是「商人」,打電話到車行,詢問今晨八點、車號5768的司機載著那名生意人在哪裡下車,是完全沒任何作用的。
因為「商人」絕不會直接前往目的地。他會先在市中心下車,走過幾條街,再改搭另一輛計程車——像這樣重複數次,直到確定沒有人跟蹤。
在遮雨篷的另一端,通往地鐵站的轉乘公車就要開了。
「被迫害妄想症」的樂音在他的腦海裡演奏得更大聲了。洛恩用力地搖搖頭,甩去它和站立太久後就會引起的暈眩感。
的確,這聽起來似乎很瘋狂——「嗨,我想我剛在洛根機場看到在九六年間,我追蹤了快四個月的國際恐布份子搭乘計程車離去。沒錯,就在人潮洶湧的波士頓國際機場……」
洛恩上了公車。
是很瘋狂沒錯,但他知道自己還是會打電話給麥考威上將。過去上將曾信任過洛恩瘋狂的直覺。但這次洛恩會等自己回到喬伊伯公在博德溫橋鎮上的舒適公寓後,才打電話。
他將背袋放在腳下,坐在窗邊,頭往後仰,閉上眼睛——休息,放鬆。
說起來容易,但他無法阻止自己去想。他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如果邰海瑞如願地將他踢出海軍,他將要何去何從。
瓷磚貼著臉頰的感覺非常的冰冷。事實上,它感覺起來還滿舒服的。只是艾查理不想像貓王一樣死在浴室的地板上——而且睡褲剛剛脫到了屁股。
那樣的死法有何尊嚴可言。
「算了,上帝老兄,」他竭力要將睡褲拉過屁股。「放了我一馬吧!」
自從白喬伊載他去看過醫生,而且那位太過年輕的醫生在同一個句子裡用了「你」和「癌症」、「末期」幾個字後,查理就開始和上帝稱兄道弟了。反正在不久的將來,他和上帝的關係就會很親近,還是現在先套好交情比較好。
死亡。
那一點也不是個愉快或有趣的字眼,它喚起的也都是不好的意象。查理比較偏好用「翹辮子」、「嗚呼哀哉」或是「一命歸西」等。那聽起來比較有趣;但他最喜歡的還是「換張床睡」的說法。
醫生估計查理大約還有四個月的時間——當然,醫生說他也有可能估計有誤,甚至可能更早。
就像今天早上。
對於死亡,查理並不會感到畏懼。但他絕對不想光著屁股,死在浴室地板上。想想那會害他留下什麼樣的名聲?
「記得艾查理嗎?」某個人會說。
「噢,對了,老艾,」另一個人回答。「那個褲子脫到一半、光著屁股死在浴室裡的傢伙。」
管他捐給慈善機構多少錢、贊助多少人道組織,或捐助成立了博德溫橋郡立醫院的兒科大樓,紀念他的兩個兒子——其中之一在四七年死於盲腸破裂;另一個則是他從未謀面的法國混血兒,死在納粹槍下。人們不會記得他曾打過的仗,以及他設立來協助年輕學子念大學的獎學金。
他們只會記得他光著屁股死在浴室地板上。
死亡。
那真是個冰冷的字眼。
坦白說,早在檢驗結果出來之前,他就已經有預感了。
「如果你的年紀大到、你第一眼看到檢查你的醫生非常年輕,並且馬上想到在這個醫生出生之前,你就不曾再有過性生活。那麼有極大的機率,你知道將不會有好消息。」他在回家的路上,陰鬱地對喬伊說道。
喬伊沒有說什麼——話說回來,喬伊的話一向就不多。年輕的喬伊比起八十高齡的查理,他才七十六歲而已。他只是在車子停下來等紅燈時,望著他良久。
查理明智地閉上嘴。這樣說實在太傷人了!因為喬伊自從一九四四年後,就不曾有過性關係!這個瘋狂的小子!喬伊曾經是個萬人迷,有著偶像般的英俊臉龐。然而自從戰後回到博德溫橋鎮後,他就一直過著僧侶般的生活。
大戰,對抗納——粹以及那對棕色的眼眸。
他和喬伊是在法國認識的——就在諾曼地登陸後不久,有如煉獄般的地球一隅。當時的喬伊就很少開口跟別人說話了。
他們的友誼是戰爭淬煉出來的,就像小說裡常見的:兩個來自截然不同的階層、背景的男人相遇了——一個是來自紐約,貧窮、勤奮的義大利移民後裔;另一個則是富有的波士頓世家之子,夏天總是到面海的博德溫橋鎮避暑。他們一起對抗納粹,兩人的關係就像邱吉爾的名言所說的——用血、汗、勞力和淚水融鑄得牢不可分。
淚水。
喬伊在醫生說出那個D字頭的字時,哭了。他曾試圖隱藏,但查理就是知道。
你不可能在當了某個人將近六十年最好的朋友後,還不知道他的心裡有多難過——儘管你曾試圖否認,儘管你有時假裝他只是園丁、僱用的員工,甚至是某個在戰後跟著你回家的蠢小子。
「你應該先帶走他的,」查理輕輕地苛責上帝。「我比較能夠應付得來這種事。」
查理用盡最後一絲的力氣,將睡褲拉上了腰際。然後他才放下心、氣喘吁吁地讓自己躺在冰冷的瓷磚上,心中納悶著上帝能否仁慈地告知他的死期。
艾荷麗快要來不及了。
她將車子停在父親的車道上、就在喬伊大約有四百年歷史久的別克房車旁邊。她關掉引擎,靜靜坐著好一晌,用手抱著頭,枕在方向盤上。
她所做的實在是太過愚蠢了——她實在太愚蠢了!她居然妄想在波士頓執業,卻又住在車程約一小時多的地方。這就是最好的證明。她應該退還哈佛文憑的;學校當初一定弄錯了,她根本是蠢得沒有資格拿到文憑。
而更加愚蠢的是,他已經擺明了他不想要她在這裡。
他不需要她的幫忙,他寧可獨自死去。
荷麗打開車門,拿起雜貨購物袋。今天她應該待在博德溫橋鎮的,結果她一早四點半就起床,趕在交通的尖峰時間前抵達波士頓,完成文書作業。最近光是通勤就占掉了她太多的時間,根本沒有時間去處埋在她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即便是今早,她也只是解決了一小部分而已。
另外,她原以為今早可以拿到羅貝絲的檢驗報告。
荷麗推測六歲的貝絲患了白血球症。如果真是如此,她想要先和女孩的雙親談談,再將女孩轉診到腫瘤科。
但她在九點打電話給實驗室時,卻發現載運貝絲的測試樣本的貨車發生車禍而翻覆,結果當天所有的檢驗都得重做。他們向荷麗保證明天一定可以拿到檢驗結果——只要今天他們可以拿到新的血液樣本。
荷麗決定放棄等待,將文書工作留給能幹的助理魏派蒂,趕回父親的身邊。
儘管艾查理根本不想要她待在身邊。
天知道,她可能得整天往鎮上跑,替他採購必需品;以她唯一能夠的方式證明她愛他——她會當個乖女兒、聽話地避開他。
她用力關上車門。
艾查理一直就是個自私透頂的混帳!他究竟在想什麼?竟然在年紀一大把後又想要個小孩?荷麗實在不明白他看上她母親緹娜的哪一點——她唯一可取的是,年輕的身體和漂亮的臉龐。她倒是很清楚母親看上查理的哪一點。查理的年紀大得足夠當緹娜的父親,但他卻非常優雅、世故、成熟——而且很富有。
儘管查理已經八十歲了,他依舊非常英俊、耀眼。昔日璀璨的金髮雖然已經轉為雪白,但頭髮依然很濃密:銳利的藍眸也沒有因這些年來,所灌下的大量酒精,而變得濃濁、佈滿血絲。
似乎唯一變醜、變得卑下的只有他的靈魂。
一直到最近,在得知死期將近後,他才停止喝酒——並不是因為他想要保持清醒,而是因為他的胃再也承受不了威士忌的摧殘。就荷麗的記憶,這是查埋首度清醒得可以進行有意義的談話。
只不過他不想和她談。
查理不需要她。但該死了,她需要他。他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甚至更短。而她需要在他的大限來到前,和他達成某種瞭解和溝通——即使只是逼著和他同待一個房間一整天。
查理很頑固,但她也是。或許因為他們是艾家人;而艾家人都必須彬彬有禮、並把自己真正的情緒隱藏起來。
荷麗走進屋裡,將購物袋放在廚房的流理台上。
屋裡靜悄悄的,然而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艾家祖傳將近一百五十年的夏屋,大得就算查理在房間裡將電視開得震天價響,她在廚房裡也聽不到。
荷麗取出紙袋裡的東西,用力擱在流理台上,故意製造出聲響——就像小時候她拿到A回家時所做的,一心想吸引父親的注意力和稱讚。儘管結果總是徒然——,但她總希望有那麼一次,查理能夠聽到、並出來打聲招呼,歡迎她回家。
在話筒的另一端,麥考威上將沉默了良久。當他終於歎了口氣後,洛恩就知道不妙了。
「再告訴我一次這個『商人』是誰。」麥考威說道。
洛恩的語氣開始緊繃起來。「長官,別調侃我了。」
「我不是在調侃你,洛恩,只是試著溫習一下我不夠靈光的記憶。你能不能直截了當地回答我的問題?還有,保持適當的音量,以免傷了我的耳朵。也千萬別將你上個星期數落邰海瑞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洛恩坐在喬伊廚房的餐桌前。「長官,你是在告訴我,你支持邰海瑞遣散十六小隊的作法?」
「我絕對沒那麼說,小子!我百分之兩百支持你。我向你保證,十六小隊會一直存在。邰海瑞的作法錯了,但你的回應方式更是大錯特錯。我必須承認我真的有點擔心。對付姓邰的混帳有許多種方法,但絕對不包括大發脾氣,害得自己被困住、並且得做一個星期的心理評估。我在一年半前親自挑選帶領十六小隊的人,應該不會犯下這種錯誤。」
麥考威說得對。洛恩的頭又在痛了,他以指揉著額頭,試著紓解壓力。他盯著灰髒的廚房牆壁,想著它需要重新油漆了。那才是他這個週末該做的事,而不是向長官報告看到恐怖份子,進一步危及到自己的職位。
「能不能幫個忙,回答我的問題,」麥考威放柔了語氣。「你說的這個『商人』——他是否和九七年的使館爆炸案有關?」
「九六年,」洛恩更正。「是的,長官。他是名獨立契約者——一名傭兵。他一手主導了九六年美國駐巴黎大使館的汽車炸彈爆炸案。某個回教激進組織聲稱那是他們的傑作,但情報單位查出他才是下手的人。那絕對是他的手法,炸彈上還有他的細胞簽名。」
「我記得你在那次攻擊後,加入了美法兩國合組成的反恐小組,追蹤那票恐怖份子到了……倫敦,是嗎?」
「利物浦。英國情報局後來也參了一腳。」
在追蹤「商人」和他的手下到利物浦的港口倉庫前,他們浪費了太多時間在打通政治關節上,不然他們應該可以成功地逮捕那票恐布份子,而不是最後只得到四具需要屍袋的屍體。為首的「商人」則依舊「在逃」——根據聯邦調查局的說法。
「拍到的錄影帶顯示『商人』中了好幾槍,傷勢嚴重,」洛恩說道。「分析人員甚至使用了『致命』的字眼。就算『商人』成功逃走了,活下來的機率也不大。」
麥將軍再度沉默了下來。洛恩看著喬伊插在桌上花瓶裡的鮮花。就洛恩記憶所及,喬伊在春夏期間,都會在廚房裡插著鮮花。
或許當園丁就會有這種習慣,洛恩想著。或許在邰海瑞成功逼他退休後,他可以回來當喬伊的學徒,學習他在高中時不耐煩學的園藝,甚至最後接手喬伊的園丁工作,並在艾查理去世後——如果他去世的話,那名老頭子似乎可以活到上千歲——查理去世後,他的女兒荷麗將會繼承文家的夏屋,而他可以擔任她全職的園丁。
那曾是他高中時代最愛作的春夢,就像廉價的A片——白洛恩擔任美麗的千金大小姐艾荷麗的園丁,他揮汗如雨地修剪籬笆;甜美可人、明眸皓齒的她坐在迴廊上看著他,開口邀請他進屋子喝杯清涼的檸檬汁,然後……
「你非常安靜,」麥將軍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噢,將軍絕對不知道!
「你在想,如果『商人』真的負傷極重,他當初就不可能逃過追捕。」麥將軍說道。
不算是。但在九六年和往後幾年,洛恩確實是那樣想的——在他沒有想著艾荷麗的時候。
而他該死地太常想到她了。回到鎮上,待在和她曾經住過的大屋、隔著車道的地方更是沒有幫助。
「將車,」洛恩說道,試著專注心思。「如果我看到的那個男人真的是『商人』,他一定曾經動過整型手術,改變髮色。他的高度和身材都和『商人』相當;還有他的眼睛……我知道很難去形容,只是當年我曾經非常詳細研究過那個男人。我牢牢記下他的每張檔案照片,而且我有數個星期一直盯著他的照片看、聽錄音帶、摸擬他的思考模式。或許我是瘋了,但——」
「那正是問題所在,上尉。」麥將軍打斷道。「或許你瘋了。我的桌上還有一份你最近的心理評估,上面詳列了你那次的頭部撞擊可能造成的副作用。我相信我不用提醒你——『被迫害妄想症』名列榜首。」
洛恩以手撫臉。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用不著你提醒,長官。但我看到了這個男人,我必須向你報告。」
「你認為你『看』到了。」將軍更正道。
儘管心裡並不同意,洛恩無意再爭辯。「我只希望你能夠謹慎看待這件——看看情報部是否曾在任何報告裡提起『商人』。我知道你神通廣大,長官。我想知道是否有其他人——最近數個月腦袋不曾被醫生打個洞的男人——」他嘲澀地附加道。「最近曾看過這個傢伙。」
「我會派出我的人,」麥將軍承諾。「你只須要確定不再報告看到任何恐怖份子。該死了!如果邰海瑞得知這件事,你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會因傷退役了。」
「我知道,長官。」洛恩簡潔地道。「謝謝你,長官。」
「好好休息一下,洛恩。」麥將軍說道,切斷了電話。
洛恩放下聽筒,站了起來,一陣暈眩馬上襲來,他必須扶著桌子,支撐住自己。他咒罵自己的虛弱,決定去找喬伊,告訴他——他回家度週末,以及他的廚房需要重新上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28:48
第二章
「荷麗……」
荷麗全身凍住了,將頭探出冰箱外,仔細聆聽。
「荷麗……」
呼喚她的聲音再度響起。是她父親的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
荷麗將西瓜塞進冰箱,快步奔出廚房,穿過走道,來到父親的臥室。
臥室裡陰暗暗的,百葉窗全都拉下,擋住了午後的陽光。荷麗走向床,但查理並不在床上。
她快步走向浴室……
老天!
她的父親臉朝上,躺在瓷磚的地板上。
荷麗飛快地蹲在他身邊,檢查他的脈搏:他的肌膚已呈現灰白色。在她的碰觸下,他才費力地睜開了眼瞼。
「也該是妳回來的時候了,」他氣喘吁吁地道。「通常妳會先過來看我。今天妳大概忙著重排廚房櫃子裡的波菜罐頭。」
「我將採購的雜貨放進冰箱,」她回答,一顆心懸在了喉間。別死掉,爸。別在現在死掉!她盡可能保持平穩的語氣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事實上,我正在練習電視廣告的試鏡。妳知道的:『我跌倒了,結果爬不起來了』的那一支?」
荷麗的怒氣爆發了。「老天!爸爸,你能不能有三十秒停止當個混帳,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摔了一校嗎?你的胸部會痛嗎?你是否跌倒時撞到了頭?有沒有摔斷骨頭?」
是中風嗎?如果是,可以該死確定的是——他絕對沒有喪失語言中樞的掌控力。
「如果妳一定要知道,」查理幾近嚴肅地說道。「前一刻我還坐在馬桶上辦事,下一刻我就倒在地上了。我不認為我撞到頭了,而且也沒有傷害造成——只除了我的驕傲。」
「我們必須安排一名居家的看護,」荷麗開始檢查父親的眼睛和頭。「如果我扶著你,你能站得起來嗎?」
「我不認為,而且我不要護士。也不准妳打電話找救護車。他們一定會載我們去醫院,而我拒絕去醫院。記得何法楠嗎?他因為輕微的胸痛進了醫院——隔天就死掉了。」
「那是因為他嚴重中風。」
「那正是我的觀點。或許如果他不去醫院,還不會有事。謝了,我寧可留在家裡。」
他的頭部並沒有受傷。謝天謝地!顯然他及時撐住了自己。荷麗接著檢查他的手腳,但他氣惱地甩開。「住手。」
「我是醫生,」荷麗提醒他。「既然你連發生這種事都不肯去醫院——」
「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有些頭暈,而且仍然虛弱無力。那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已經活了快十億年,又得了癌症,看來以後我和浴室地板還會常常做朋友。」
「如果我們請個護士——」
「她只會惹惱我而已!」查理打斷她的話。「去找喬伊。我們三個合力可以一起將我弄回床上。」
荷麗站起來,轉身背對著他。他就這麼討厭她待在家裡?她脫口而出。「那就是我所做的?惹惱你?」
查理迎上她的視線一晌,張口要說些什麼,卻又搖搖頭。「去找喬伊過來,好嗎?」
荷麗遲疑了一下,然而,她的父親已經閉上眼睛,將一切關閉在外——連同她一起。天知道,如果他們父女倆真的「交談」了,那才怪了!
她盡可能地隱藏起內心的傷害——那只會更加激怒查理而已——轉身出了房間,穿過走道,回到廚房。
她走出後門。幸好喬伊的車子還在車道上。她快步走向喬伊住的小屋。「喬伊?你在家嗎?」
一名男子由屋側走了出來。她改變方向,朝他走去。
他不是喬伊。
他是喬伊的孫姪兒——白洛恩。
他比十六年前高大、成熟了許多,依舊英俊非凡的臉龐多了些紋路,卻少了些頭髮。T恤下是寬闊、結實的男性肩膀,堅毅的臉龐上少了青少年時代的浮躁。但不變的是那對榛色的眸子,依舊蘊藏著幽默感和智慧——也潛伏著青少年時期的那種熱力。
「哇塞!艾荷麗!」他的聲音也醇厚、溫潤依舊,微帶著藍領階級的腔調。
「洛恩。」荷麗低語,感覺世界像是自腳下墜落,想起了遙遠以前的那個夏夜——在他的車子裡,幽微的燈光映著他的臉龐……她努力推開那段思緒。「我需要找到喬伊。我父親——」
她驀地打斷,想起了同樣的事情也曾發生。那是在她九年級時,他則是快高中畢業。她回到家裡,發現父親醉倒在廚房裡。她的父親很少在大白天喝醉;而她母親和她網球俱樂部的朋友很快就要過來了……
她跑去找喬伊,卻只找到洛恩。他們協力將查理扶回房間,安置在床上。
「我不知道喬伊去了哪裡,」洛恩回答道。「我也在找他。有什麼事嗎?我可以幫忙。」
「噢,謝謝你,」她迅速帶著他回到屋裡。「我父親在浴室裡摔倒了。雖然他已經消瘦了不少,他還是太重;而我無法一個人搬動他。我試著說服他雇一名居家看護;至少在我上班時。但他太過固執了。」
老天!聽她結巴成什麼樣子。這是十六年來,她首次在返家探視時,正好遇到洛恩——只不過這次她不只是回家探視,而是要久住。
洛恩跟著她回到大屋。「妳父親生病了?」
荷麗轉身面對他,平靜地道:「我父親快死了。喬伊沒有告訴你嗎?」
「快死了?」洛恩驚訝地重複,很顯然他根本不知情。「老天,不可能!我的意思是,我好一陣子沒和喬伊連絡了,但……荷麗,我很難過。他得了……」
她點點頭。「癌症。癌細胞已擴散到他的肺、肝、淋巴腺,深入他全身的每一處。醫生不知道病因,也無法對已八十高齡的他動手術。化療更是不可能。」
她清了清喉嚨,仍難以想像就在最近的未來,她可能會在醒來後、面對沒有父親的世界。她尚未作好心理準備——永遠都不可能作好。
荷麗帶路走向查理的房間。「我們先將他搬上床去,讓他舒服地躺著。」或許那之後,他們可以好好地談談——和她少女時代綺情幻想的對象,也是她長大之後多次的春夢對象。
她納悶他是否會提到那個夜晚——他很可能根本不記得了。
「嗨,艾先生,」洛恩越過她,走進浴室,和她父親打招呼。「看來你需要個幫手。」
「你記得白洛恩吧,爸?」荷麗問道。
洛恩蹲在她父親身邊,抬頭望向荷麗。「可以移動他嗎?他有沒有骨折?」
「我想他還好,和平常沒什麼兩樣。不是嗎,爸?」
「我當然記得白洛恩,」查理沒好氣地說道。「你仍在海軍服役?」
「是的,艾先生。」洛恩一直都對她父親很有禮貌,總是稱他艾先生;即使查理一直擺明著不信任這個毛頭小子。「我仍然待在海豹部隊。」
在她十五歲那年,她和洛恩費力地抱著她醉酒的父親,由廚房回到了他的房間。但這些年來,查理瘦了許多,洛恩卻壯碩多了。他輕鬆地抱起她的父親,把他放回到他的床上,根本不需要荷麗的幫忙。
「我是海豹部隊十六小隊的指揮官。」洛恩輕輕地放下她的父親。
「我知道,」查理說道。「喬伊總是在談論你。他該死地以你為傲。」
「你需要什麼嗎?」荷麗問,為她父親調整被單,努力不要去嫉妒洛恩。
「我需要永恆的青春——如果妳手頭上有的話。」在洛恩的面前,查理展現出他幽默的一面。「再不然,給我凱薩琳.麗塔瓊斯也行。聽說她喜愛老頭子。」(譯註:凱薩琳.麗塔瓊斯嫁給了年紀大她許多的邁克.道格拉斯。)
洛恩笑了,臣服於老頭子的魅力。由於他不是查理的兒子,他可以輕易地遺忘數十年來的輕視、憤怒和譏誚。
然後他倚近查理,笑容消失了。「喬伊的反應呢?」
查理很清楚他所指的,但他選擇了裝聾作啞。他挑了挑眉。「什麼?」
荷麗知道他是在測試洛恩,看看年輕人是否膽敢在他面前說出那個D開頭的字。
洛恩隔床迎上她的視線,微微一笑。那甚至只是個一閃而過的笑容,然而她彷彿又回到了十五歲,心跳如擂鼓。上帝!他甚至比高中時,長髮披肩、穿著皮夾克、跨騎在哈雷機車上的模樣更加俊帥。
他的頭髮留得很短,彷彿他該死地毫不在乎髮梢已逐漸稀疏,特別是在額頭。但短髮適合他。
毫無疑問的是,再過幾年,白洛恩——那個在高中時總將長髮綁成馬尾的男孩將會是世上最好看的禿頭男子。
荷麗看著洛恩轉頭,直視查理。「喬伊如何接受他的好友即將死去的消息?」他直截了當地問。
死亡。就這樣。大膽、坦白地拋出來,不像多數的訪客總是遮遮掩掩,任它隱藏在黑暗的角落裡發膿,並令每個人都坐立難安。
「這對他很困難,」查理回答道,以難得的坦誠回應洛恩。「你能夠留下來一陣子嗎?那對喬伊會有幫助。」
謊話!希望洛恩留下來的是查理。但他卻寧可他自己的女兒打包回波士頓去。
洛恩模稜兩可地回答了個像「是」、又像「不是」的聲音。
儘管心存嫉妒,荷麗和她的父親一樣希望洛恩能夠留下來——但是為了截然不同的理由。
「妳父親什麼時候培養出幽默感來了?」洛恩在艾家廚房的餐桌旁坐下。
荷麗背對著他,將冰塊倒在杯子裡,注入檸檬水。雖然她穿著寬鬆的絲料襯衫和長褲,洛恩依然能清楚地察覺到,他曾經垂涎的女孩,如今已經長成為擁有具令男人神魂顛倒的好身材的女人了。
即使在高中時代,她總是穿著非常保守。荷麗不會炫耀上帝賜與她的美妙身材,但就算她穿的是布袋,也仍然遮掩不住她那玲瓏、曼妙的曲線。
「我想應該是在他停止喝酒後,幽默感就出現了。」荷麗說道,俯身將檸檬水放回冰箱。
洛恩試著不去看她的臀部,但該死!它甚至比以前更加完美了。她轉身面對他,他及時別開視線,假裝看著微波爐上的鐘。
他接過她遞來的玻璃杯,對她微微一笑,彷彿剛剛才注意到她——而不是一直盯著她的身體。
她回以笑容,渾然不覺她對他造成的影響。他記得她高中時就是這樣,一點也不知道她穿過走道時,吸引了多少男性的目光。三十二歲的她,全身依舊散發著無邪的純真,甜美得令他想要保護她不被這個世界——和他傷害。
「妳的母親呢?」他問。
「她很好。她再婚了,住在巴爾的摩。」
「我媽現在住在佛羅里達。妳什麼時候搬回博德溫橋鎮的?也或者妳只是暫時回來探親?」
「我現在有一半的時間住在這裡,另外一半的時間住在波士頓。不過通常在波士頓一星期只住一晚。我父親拒絕讓我僱用護士,我只好幾乎每晚都開車回來。幸好有喬伊在。當初也是他打電話給我的——在醫生告知我父親他得了癌症後。如果要靠我爸爸,恐怕我到現在還不知情。」
「他還有多久的時間?」洛恩很快又再補充道:「如果妳不介意我問的這麼坦白。」
荷麗搖搖頭。「不,這樣反而好。人們總是欲蓋彌彰。」她深吸了口氣,彷彿在武裝好自己。「或許再過一個月,他就會虛弱得只能躺在床上,只能依賴注射嗎啡。他現在全靠止痛藥度過。他的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他行動自如;但臀部有時會給他找麻煩——不過那是老毛病了,和癌症無關。我替他準備好了步行輔助器,放在他的房裡,希望他能夠開始用它。或許在今天過後……」
她的聲音逸去,好一晌只是失神地直視著前方,纖肩疲憊地垮了下來。儘管疲累不堪,又添了十六年的芳華,她依舊有著美麗無瑕的肌膚。雖然她的眼角和嘴邊也增添了笑紋,但洛恩覺得那反而令她更有魅力,不再像個搪瓷娃娃,而是真實、活生生的女性。她的臉龐依舊是甜美的心字形,但比較豐映了些。
她的金髮色澤較暗,柔順委婉地披散在肩上。他還記得她高中時候總愛綁著馬尾。他撫著逐漸稀疏的髮梢,納悶在過了這麼多年後,荷麗眼裡的他看起來又是如何。
她一點都沒有變:蔚藍似海洋的眼眸讓男人彷彿可以溺斃其中;姣好、嬌艷的紅唇他曾夢想著親吻無數次。
只是夢想,但從不曾品嚐。
連一次都沒有!
直至他徹底瘋狂的那一晚。
她記得嗎?
有那麼一刻,在車道上,當他轉過屋角,在十六年後首度和她重逢時,他彷彿在她的眼裡看到了那一夜的影子。但現在……
那不是可以在正常的情況下,輕鬆提起的話題,更別說是現在了。
「喔,妳父親快死了,荷。記得在喬伊車中的那一晚,我們差一點……」
就算她還記得,很可能她只想要忘掉。但他還是欠她個道歉,而且遲早他都必須做個交代。
彷彿突然想到了還有其他人在,荷麗搖搖頭,強擠出個笑容。「長途通勤非常辛苦,」她說道。「我很抱歉。今早我已經開車去波士頓又回來了。我剛才不該發呆的。」
「我瞭解。和妳的父親住在一起並不容易,」洛恩安慰道。「它從來就不是。現在又是在這種情況下搬回來……」
她試著輕描淡寫地道:「的確,那正是我的寫照——可憐的富家女。」她反問:「你的近況呢,洛恩?你看起來不錯。」
他由著她改變話題。「我還好。」
那可以算是事實吧——只要省略掉他在醫院裡昏睡數個星期;邰將軍試圖撤銷他的小隊;以及在洛根機場看到「商人」,使得麥將軍懷疑他瘋了。噢,是的,這些原因如果不加上的話,他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你一個人回來?」荷麗問道。
這是禮貌的詢問,或是試探?他坦白回答。「是的,我仍然單身,到處亂跑……」他聳聳肩,以手梳攏過頭髮。「事實上,我很驚訝妳還認得出我。我的頭髮就變了許多。」
荷麗笑了。「除此之外,你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改變。而且我比較喜歡你留短髮。」
「謝謝妳的謊言,但——」
「我不是說謊。」她和他的視線接個正著,而他的眼神——或許是隱藏在其中的那一夜的暗影——令她突然別開視線,雙頰微紅。
她低頭啜了口檸檬汁。他看著她纖細的頸項、看著她以舌尖舔去汁液。
檸檬水。他年少時的綺想,總是由她開口邀請他到她的家裡喝檸檬水開始,然後熱情一發不可收拾地爆發,最後荷麗跪在他的面前——而且就在她父親屋子的廚房裡。
荷麗的幻想無疑地是白紗禮服和教堂裡的婚禮——最後則是男人屈膝跪在她的面前。她或許根本不知道女人跪在男人面前,到底要做什麼。
她是個道地的淑女。
他站起來,將空玻璃杯放進水槽。「我該去找喬伊了;他還不知道我回來了。」懦夫!他應該現在就面對往事,向她道歉……
「你會回家住多久?」荷麗問。
家。上帝,多麼動人的字眼。「我不知道。」他坦承。
「如果你有空,我知道我父親會很高興在身體比較好後見見你。或許你和喬伊可以過來吃晚餐——不一定是今晚。我想你們有許多要聊的,而你可能會去看你妹妹,明晚或許也不行……」
「我原本只想待到這個週末,但……」一旦說出口,就再也無法回頭了。然而查理就快死了,他又怎麼能夠拋下喬伊?「我有三十天的休假。」
「三十天!」荷麗站了起來,臉龐發亮。「噢,洛恩,如果你能夠留下,那就太好了。你知道,五五活動就在下個星期,我相信喬伊會很高興——」
「等等。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活動?」
「五十五的慶祝,」荷麗說道,彷彿這解釋了一切。瞧見他一臉的茫然,她笑了。「你沒有看到鎮上到處是慶典的裝飾嗎?」
「我看到插了許多國旗,但我以為那是國慶日留下來的。」
「不,是為了五十五的慶祝活動。那會是鎮上的盛事——甘迺迪和魏納森參議員都曾出席開幕儀式。整個活動為期四天。『五十五』指的是二次大戰時,在歐陸作戰的第五十五軍團。數百名五十五軍團後代的家族成員,和至今仍然健在的老兵,會由全國各地趕來此地相聚。我記得在報紙上讀到當年的老兵還健在的約有一百多人,我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妳父親參加過二次世界大戰,」沿恩背倚著流理台看著她。他剛才就說要離開的,但到現在還沒有靠近門邊半步。「他就是在法國認識喬伊的。」
「你一定會愛死這個的——除非你早就知道,卻沒有告訴我,那一來我就該捶你一頓了。在星期二的慶祝會上,喬伊將會坐在特別席上。」
「但他並沒有加入五十五軍團;他甚至不屬於陸軍。」這一點都不合理!「他隸屬於空軍——偵察機上的後艙槍手。」要喬伊談論當年的往事,就像拔牙一樣困難!洛恩最後也放棄不再要求喬伊說了。但洛恩對自己的祖父所知更少。早在洛恩出生前,他就戰死了。
「四二年時,喬伊的飛機在法國被擊落。」荷麗說道。
老天!喬伊從不曾告訴他。喬伊對二次大戰期間的經歷總是濃縮成一句:「我在歐洲服役。」可惡!
「我不大確定喬伊做了什麼——爸也不喜歡談論戰爭。但那似乎和五十五軍團有關;喬伊甚至為此贏得了榮譽獎章。」
洛恩幾乎摔倒在地。數個月來第一次,他的暈眩感和頭部的傷無關。「天殺的!喬伊拿到了榮譽獎章?抱歉我說了髒話——我太過驚訝了。」他大笑。「妳會以為他至少曾給我看過一次。我的意思是,就算沒有擱在客廳裡展示……」
「慶祝活動始於八月十五日,也是終戰紀念日。」荷麗說道。「就我所知道的——當然是透過報紙,你知道我爸和喬伊都不會說——在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十五日,就在戰爭終於結束後,第五十五軍團的士兵相約在五十五年後再見面,正好是公元二千年——加起來的數字很巧合,不是嗎?二千年在當時似乎是遙遠得很。然而全靠當年的盟軍士兵英勇奮戰,才有今日的世界和平。
「他們選擇了博德溫橋鎮重聚,因為對許多人來說,一切是由這裡開始的。你知道在二次大戰時,這裡曾有個軍方的訓練營嗎?」
洛恩搖搖頭。
「第五十五軍團就是在這裡成型的——他們的基地就在五年前、購物中心建起來的地方。戰後不久,一場大火焚燬了基地,軍方在一九五○年拆掉它。等到我們念高中時,那裡已經成為一片雜樹林了。」
「我根本一無所知。」洛恩回答道。
「爸和喬伊仍然不肯談論它。然而上個星期,他們去參加了慶祝儀式的籌備委員會。你準備好聽到更驚人的事嗎?」
洛恩笑了。「彷彿我剛聽到的還不夠驚人似的。」
荷麗也笑了。「或許你不認為這有什麼好驚訝的,但對我卻是。上個星期他們由委員會回來後,大吵了一架。之後喬伊就一直生悶氣到現在。」
「喬伊?」洛恩無法置信。喬伊擔任艾家的園丁將近六十年了——自從戰後他和查理一起由法國回來後。查理才是生悶氣的專家。他的脾氣暴躁,意見特別多。過去六十年來,查理可以說是無時無刻在生悶氣。
「當時我正在打電腦,」荷麗說道。「我聽見吼叫聲,出來察看。喬伊真的很激動。我只聽到一部分他說的話——似乎是沒有時間了。他一看到我,立刻住口;而我父親則衝回屋內。後來無論我怎樣試探,就是無法自他們兩人的口中問出任何事。」
喬伊生了整整一星期的悶氣?洛恩很難相信。他的伯公從不吝於表達表情,但也一向擅於自律、耐心.理智、思緒縝密——或許是因為大半輩子都在和艾查理、和他打交道的結果吧!
「或許我可以試著和他談談;」洛恩說道。「如果我找得到他。」
「洛恩?放在廚房的是你的袋子嗎?」
洛恩朝荷麗微笑。「看來他找到我了。」
荷麗對他回以笑容。「洛恩,可能的話,留久一點。我們都需要你的陪伴。」
他不可能離開——在得知查理垂死、喬伊可能需要他時。他可以說是喬伊一手帶大的。
還有,面對著荷麗的盈盈笑靨和誠摯的邀請,在博德溫橋鎮待上三十天,似乎一點也不可怕了。
他只能說:「好,我會的。」
然而,等他由後門離開、在車道上和喬伊碰面時,他不由得納悶他讓自己陷入了什麼。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29:03
第三章
白茉依在小小的起居室裡來回踱著步,聽著母親數落她這一生的不幸:沒有錢,只能做些最低下的清掃工作;她的女兒又不爭氣,明年不肯念大學。
抱歉,親愛的母親,或許妳該倒帶一下。沒有錢,不是嗎?如果妳連換熱水器和付電費的錢都沒有,該死地!我要怎樣去念大學?
她的舅舅坐在沙發上,耐心地聽著安琪叨念個不停。但他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對她眨了眨眼,默默地向她表達出他的支持。
她的母親終於說完了——或者該說,她犯了停下來喘口氣的錯誤。洛恩逮到這個機會,立刻主動出擊。
「加入海軍怎樣?」他問茉依。
她的母親大笑,點燃了另一根煙。「噢,那真是好主意。你可以想像茉依——」
「我不是在問妳,安琪,」他不理會她。「我是在問茉依。妳對自己的人生有何打算,女孩?如果妳想要,我們現在就拖去徵兵處。如果妳不喜歡海軍也沒有關係,我可以要徵兵處的人為妳安排妳想要去的單位。妳可以先念完四年大學。軍方希望他們的新兵都能接受到很好的教育。」
「茉依寧可去穿耳洞和刺青,」安琪生氣地道。「最近她只會搞這些。我知道你或許不相信,洛恩;儘管茉依染了一頭可怕的頭髮,事實上茉依是很漂亮的——就像十八歲時的我。」
才怪!茉依至少比她母親高上十多公分,比較像是D罩杯的亞馬遜女戰士,跟嬌小的安琪截然不同。三十四歲的安琪還可以不穿內衣,茉依自小四起就別無選擇了。
洛恩仍在看著她,用微笑鼓勵她,就像過去他偶爾返家探視他妹妹時。帶我一起走;茉依在十一、二歲那年時,曾如此要求她的舅舅。洛恩證明了白家人還是可以擺脫這個心胸狹隘、眼高於頂、富人群集的清教徒小鎮。
然而,現在洛恩的成功反而更襯托出她的失敗。她終究是比較像她的母親,不是她的舅舅。她被困住在這裡了,永遠無法翻身。
「考慮看看,」洛恩說道。「我會在鎮上待一陣子,或許一直到月底。」
茉依臉上那無聊的冷笑,因洛恩的話而被嚇掉了,連叼著的香煙也差點掉了。
「見鬼了!」洛恩舅舅要待上那麼久?
「留意妳的措辭!」安琪嚴厲地道。
洛恩要在鎮上待上數個星期?過去這個消息會讓茉依欣喜欲狂,現在只令她更加沮喪了。如果只有她和母親在,茉依還不會自覺得是個徹底的輸家。至少她沒有將薪水全花在賽狗或買樂透上面。但和洛恩兩相比較下,她和母親都同樣不可救藥。
洛恩站起來。「我去看看熱水器。如果它需要替換,或許我可以修好它。」
好主意。如果他將錢給母親,她只會把它花在其他地方——像是賭博買彩券,或是染頭髮、修指甲、買新衣服。她總是說這是必要的花費,她才有可能逮到個富有的丈夫,一勞永逸地解決她們缺錢的問題。
「熱水器在地下室。」安琪打開通往地下室的門,帶頭走下樓梯。
洛恩沒有立刻跟下去。「我馬上過去,」他喊道,轉向茉依,由口袋裡掏出了一疊約數百元的鈔票。「拿去買些日常用品,」他同時抽走茉依口中的香煙,在煙灰缸裡捺熄。「還有,開始戒煙了!等妳加入海軍後,妳會發現不抽煙比較好。」
茉依故意吮著牙齒,露出一副「你讓我無聊斃了」的表情。
「如果你認為我會自願讓像你這樣的驢蛋指使我,那你一定是瘋了!」
然而洛恩只是笑著,握住她的手臂,搔她的手肘內側癢,就像她七歲時一樣。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真的很混帳。」茉依笑著說道。
洛恩將那疊鈔票塞到茉依的手上。「那是個離開這裡的好機會,」他的神情轉為嚴肅。「仔細考慮看看。」
令茉依驚恐不已的是,她的眼裡居然盛滿著淚水。上帝,她是如此渴望逃離這裡!
「洛恩,我一個人站在黑暗裡!」安琪在地下室喊道。
洛恩轉過身,假裝沒有注意到茉依差點就要哭出來,給予她他認為她需要的空間,而不是擁她入懷。
但茉依渴望有人擁抱她,彷彿她仍然是五歲的小孩,告訴她一切都曾變好。那是個謊言,但卻是好的謊言。即使只有短短的一會兒也好,她想要感覺安全。
「仔細考慮看看。」洛恩重複道,走下了樓梯。
沒錯,那是她會做的——就只是考慮而已,不可能真的付諸實行。如果她離開了,誰來用在冰淇淋店打工的薪水購買日用品、付房租?屆時她母親又會怎樣?
茉依大步走出門外,對整個世界憤怒不已——其中更是對於洛恩給予明知道它根本是虛幻、一切都不可能改變的「希望」而更加氣憤不已。
蘇大偉坐在自行車架旁,看著眾多來博德溫橋鎮度假的大學生走過。已經過十點了,但小鎮教堂邊的慶典現場仍然熱鬧無比。
他帶來了素描簿和畫筆,卻沒有將它們由背袋裡取出來的衝動。今天他在飯店的餐廳值早班,必須在凌晨四點半就穿好制服,準備招呼客人。高爾夫選手和富有的釣客很快就會塞滿餐廳,他們大聲說笑、荷包滿滿,給起小費來也大方無比。
那是大偉最忙的時段之一,他得盡快上菜,讓他們及時趕到球場或碼頭。五點十五到六點半的客人較少,只有一些練習表排得較晚的高爾天選手大啖牛排和蛋。過了六點半,穿著網球裝的女性陸續露面。八點後,海灘客前來點咖啡和吐司。早餐時間在十點半結束,剩下的一整天都是他自己的。而此時的大偉也賺進了可觀的小費,資助他的印刷基金。
再過十五個星期,他就可以存夠錢出版「夜影」。問題是,他再四個星期就得回大學去。他考慮再兼另一份工作——或許再兼個午餐或晚餐的班。然而說實在的,他已經筋疲力竭了。
他幾乎每天都發誓要在下午補眠,但總是會有些事情發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然後他會開始畫畫,不知不覺地忙到了半夜,只能睡個數小時,就又匆忙去上班。
大偉站起來,決心今天一定要乖乖地回到租賃的夏季公寓補眠。
他看到了她。
坦白說,一開始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她的身材。她穿著那種幾乎什麼也遮掩不住的黑色緊身無袖上衣,其下的內衣也是黑色的,肩帶清楚可見。
簡言之,她是個波霸。
她長得很高,如果肩上墊個厚厚的護肩,就很適合打女子橄欖球。她的手臂肌肉看來滿有力的;如果不是她沒有二頭肌,他會以為她是個舉重選手。
她穿著寬鬆的長褲,腰際綁著牛仔外套,露出白暫的小腹,和綴著顆藍色小石頭的肚臍眼,映著街燈閃耀生輝。
她的臉龐半隱在雜亂的短髮下,只能瞥見柔美的下顎和嘴唇;和她豐滿、健美的身軀,給予人完全不同的感覺。
大偉隔著教堂的停車場看著她。她停下來,彷彿很生氣地點了根煙,吸了一口後,似乎更加生氣了。她丟掉香煙,快步走開。
大偉背起背袋,決心回家去。她突然轉身,想要去撿回香煙,但它已經滾到小水坑裡。
「Shit!」他聽見她喃喃地咒罵著。她的聲音正如他想像的低沉、沙啞、性感無比。
她微揚起頭,望向那排最新型的變速自行車。她的黑髮往後甩,街燈照在她的臉上。
大偉停止了呼吸。
那正是他一直尋尋覓覓的臉龐。
她美麗、性感,黑色眼眸非常明亮,有心形的臉龐,搪瓷娃娃般的鼻樑和嘴唇,白晢的肌膚映著漆黑的眉眼,加上閃亮的耳環綴飾,令她看起來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看著她點燃了另一根煙,隨即丟到地上,狠狠踩熄。
她罵出了一連串令水手也自歎弗如的髒話,在數呎外停步,點燃了另一根煙。
大偉完全被迷住了。渾然忘了要回公寓補眠的決心,他跟著她走進慶典的會場。
荷麗坐在後院的鞦韆架上,看著喬伊的小屋裡的燈亮了。
洛恩回家了。
喬伊和查理照舊出去打他們每週的牌局。查理醒來後還進過廚房,拄著荷麗為他買的步行輔助器,吃了點荷麗特別為他準備的晚餐,絲毫沒有提及她為他買的金屬杖,喃喃念著牌局,以及該有人顧好喬伊的大嘴巴,免得他害死自己,然後就坐著喬伊的車離開了。
荷麗沒有阻止他外出。將剩餘的數星期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對查理並沒有好處。不如在剩下的這個月裡,讓查理做他想做的任何的事。
彷彿她能夠阻止父親做任何事似的。反正喬伊有她的傳呼機號碼,有事自然會打給她。
洛恩也搭他們的便車離開,去探視他的妹妹。而她就似乎一直不自覺地等著他回來、等著他房間的燈亮了。
為什麼白洛恩總是對她有這種影響力?
光只是再看到他就令她全身充滿了精力,彷彿整個人由冬眠裡甦醒過來。夜風變得更加甜美,蟋蟀的鳴叫聲更清脆,滿天的星斗近得似乎伸手就可以觸及。
荷麗嘲笑著自己詩情畫意的比擬——因為她的感覺事實上可以追溯到一個最簡單、基本的需要——性。
只需和白洛恩獨處個十五分鐘,她唯一想到的就只有性。他的一個笑容就可以使她彷彿回到了十五歲——偷窺他在後院裡工作、對著他強健的身體流口水。
但白洛恩對她的影響力不只是性而已。今天下午,她由廚房的窗子看著他和他的喬伊伯公擁抱在一起——一老一少,就那樣真情流露地相擁良久,根本不在乎所處的場合。
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義大利血統,使得他們和冷血的艾家人截然不同。記憶中,荷麗從不曾看過自己的父親公開表露感情,或擁抱任何人——無論是男是女。
更糟的是,她不記得自己最後一次有過這樣「溫暖」的擁抱,是什麼時候了。即使在婚後,她也很少公開擁抱或親吻格瑞。就算私下在床上時,格瑞也是疏遠的。他就像她的父親——冷淡、自制,時時刻刻展現出世家子弟的良好教養。
小屋二樓的燈亮了——就在洛恩高中時住的房間。荷麗很清楚哪一扇窗子是他的。年輕時的她對白洛恩迷戀極了。洛恩的母親再婚後,他和繼父處不來,搬來和喬伊伯公同住。高中時的洛恩有著「火爆小子」的外號,留著長髮,喜歡招惹麻煩,令學校的老師和訓導人員都頭痛不已,然而乖乖女艾荷麗卻徹底被他迷住了。
她記得當時最愛窩在喬伊為她建的樹屋裡偷窺他,編織著少女的春夢。由樹上可以一覽無遺洛恩的房間。她曾多次看著洛恩只穿著內褲——甚至還有一、兩次看到他全裸。
荷麗望向樹屋,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爬到上面了。然而根本不需要爬上樹,她就知道他不著寸縷時一定酷斃了。
白洛恩。
她仍記得那年和他共度的那個神奇的一天,清楚得彷彿昨日。這些年來,她巧妙地透過喬伊打聽他的消息,特別留意到他始終未婚、從不曾帶女人回家,並在被詢及和女性的關係時,總是回答喬伊說:「沒什麼特別的」。
他畢竟是白洛恩。儘管他一直對她很親切,在海軍裡得到無數獎章,他狂野的本性始終潛伏著。
高中時,她經常看著他騎著哈雷,狂飆過海邊的公路,長髮隨風狂舞。而她是如此渴望感受那份狂野的刺激、體會高速的快感,和他一起飛翔。
她只曾被他的哈雷載過一次,而她幾乎是懇求他載著她飛馳過海邊。但他只是大笑,並始終將車速保持在速限下。
在那之後,已經匆匆過了十七年。但荷麗仍然想要和他一起飛翔。
她再度因為自己詩意的措辭而失笑。洛恩將會待在博德溫橋鎮三十天——再適合一段完美的夏日韻事不過了。至少她是這麼想的。畢竟,她極少有這方面的經驗。
她從不曾為了純粹自私的理由和男人在一起。截至現在,她有過的每一段關係都有其意義和重要性、著眼於進一步的發展。
但就這麼一次,她想要和一個不在乎她以優異成績、由哈佛醫學院畢業的男人在一起。就這麼一次,她希望和她出去的男人,不會在心裡忖度著和她約會,是否有助於他的醫生生涯。就這麼一次,她想要和某個有些狂野、有些瘋狂、有些粗魯的男人在一起——某個不會害怕依循臀上腺素的衝動、敢在海灘上深吻她,並該死地不在乎有人旁觀的男人。某個喜歡高速的刺激和危險的男人;某個像白洛恩這樣的男人。
生命太過短暫,父親垂死的事實更令荷麗察覺到這一點。她必須要作些改變,大膽拿自己的人生冒險。而還有比白洛恩更好的對象嗎?
她想要在漫長的黑夜裡有人擁抱著她,但她不想要長遠或複雜的關係。她想要的只是簡單、美好的性,而她知道那是白洛恩能夠給她的。
更好的是,洛恩會在三十天後離開。它預先標示著這段關係的結束——時刻提醒她不要逾越界限愛上他。她喜歡一開始就能看清楚這段關係的結束。
至於洛恩——他應該會很樂意來段短暫的夏日韻事。她知道他被她吸引——至少過去是。然而他也曾拒絕她……
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全新、大膽抓住機會的艾荷麗會主動出擊。
她會邀他一起吃晚餐——就只有他們兩個。
上帝,萬一他拒絕了她,她要怎麼辦?
但男人不總是這樣?在他們約女人外出時,都必須面對著被拒絕的可能性。
那會有多麼困難呢?
荷麗回到房間裡,知道如果她是男人,她會現在就關燈,出去找他。
她有膽量開口約他嗎?她不知道。
她唯一確定的是:這將會是個她永難忘懷的夏天。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29:23
第四章
洛恩沖了個澡,打開ESPN頻道,試著紓解頭痛。他剛打開冰箱,拿出啤酒,就聽到車道上傳來的聲音。
喬伊和查理回來了。
他們回來得比洛恩預期的早;過去他們的牌局總是打到深更半夜。
當然,過去查理並沒有罹患癌症,瀕臨死亡。
「我曾經要求過你任何事嗎?」查理憤怒地道,沙嗄的聲音穿透靜夜。「我曾經嗎?」
喬伊的聲音輕柔,但同樣激烈。「有的!這些年來,我一直保持沉默……你認為我想要擺在我的閣樓裡的那座獎章?你認為每次我經過閣樓時,沒有想起她?」
該死了,查理和喬伊在吵架!從來不生氣、講話只有單音節的喬伊竟然在生氣,並發表長篇大論!
他放下啤酒,推開紗門,走到後門的台階上。空氣裡濕意濃重,一陣暈眩襲來,他必須緊握著欄杆。該死!這些該死的頭痛和暈眩什麼時候才會放過他?
兩個男人仍坐在喬伊的房車裡,但車窗開著,兩人的談話聲清楚傳來。
「或許你認為我就像你一樣將過去忘得一乾二淨。」喬伊繼續激烈地道。「噢,我沒有!我從沒有片刻遺忘!」
查理看起來就像快要中風了,他的臉龐脹得火紅,全身因憤怒而顫抖。「你怎麼膽敢暗示我——」
「也該是時候了,」喬伊用壓過查理的聲音說。「琴妮早就離開了你——說出真相再也傷害不了任何人。但真正害怕說出真相的人是你,不是嗎?和你的第一任妻子無關。」
查理開始咳嗽,身體劇顫。「該死的你!」他邊咳邊喘氣地道。「該死了,我要你立刻離開這裡!你被解雇了,你這個婊子養的!」
「嘿,嘿,兩位,」洛恩走向車子,瞧見荷麗也由主屋裡走出來,手上拿著個像氧氣罩的東西。
「夠了!」她厲聲說道。「你們兩個,別再吵了!」
喬伊下了車,用力地甩上車門。「你無法解雇我,你這個自私、傲慢的混帳,我辭職了!」
「哇塞!」沿恩裝出戲謔的口吻說道,擋住喬伊的路。「你們兩個都深呼吸口氣,數到十。重新倒帶。我知道你們剛剛的話都是無意的。平靜下來,好嗎?」
荷麗將呼吸器遞給她的父親,為他戴上氧氣罩,讓他喘過氣來。查理的呼吸比較平緩後,她抬頭望向洛恩,和他互換了個目光,表示同樣困惑、無知。
然後她睜大了眼睛,瞧見洛恩只穿著一件——男性內褲。
她也換了運動短褲和緊身上衣。由肌膚上的汗漬看來,她出來前正在健身。
他試著不去看她修長、苗條的身材,但那白晢的肌膚實在該死地太令人分心了。當然,他自己也只穿著內褲。但現在似乎不是回去加件T恤和短褲的好時候。
「這是怎麼回事?」洛恩問道,故意擋住喬伊回屋子的路。
查理拉掉了氧氣罩。「七、八、九、十,」他喘著氣數完。「你還是被解雇了!」說完話後,他又開始劇烈咳嗽。
「爸!」荷麗氣憤地喊道,立刻將氧氣罩又替他戴了回去,無奈地朝洛恩翻了翻白眼。
洛恩轉向他的伯公。突然一陣暈眩襲來,他必須靠著車身支撐自己。該死!這場馬戲秀已經夠熱鬧了,不需要他表演昏倒來參一腳!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查理再度拉下氧氣罩。「你想要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來告訴你怎麼回事。某個蠢蛋想要寫本有關五十五軍團的蠢書,而那名猶大已同意接受他的訪談(譯註:猶大意指背叛者,曾出賣基督給羅馬人。)。」他又開始咳嗽。荷麗遞出氧氣罩,查理用力扯過去、戴上。
「他有名有姓,叫高肯特。」喬伊緊繃地說道,繞過房車,和查理面對面。「而且他是波士頓學院的歷史教授,因此愚蠢一詞並不適用於他或他的書。」
查理再度扯掉氧氣罩。「噢,誰給他權利——」
「他的祖父和你一樣普隸屬於五十五軍團,在諾曼地戰死,」喬伊說道。「肯特有得是權利。」
查理氣呼呼地戴回氧氣罩,無法反駁喬伊。
洛恩一手扶著房車,極力抗拒暈眩感。他從不曾看過喬伊如此憤怒。老人偶爾會發脾氣,但他的脾氣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像現在這樣激烈,年邁的身軀氣得簌簌顫抖。
「如果這位教授要寫第五十五軍團,」洛恩揉著額頭,抵擋左眼上方的刺痛。「為什麼要找你訪談?」他問喬伊。「媽給我看過你和祖父入伍時的照片。你們兩個穿的都是空軍制服。」
荷麗仍蹲在她父親身邊,但現在她抬頭望向他,皺起秀眉。「你還好吧,洛恩?」
棒極了!他的臉色大概像鬼一樣糟。
如果不考慮到他只有三十天的假期讓這該死的暈眩和頭痛消失,他的事業岌岌可危,他最重要的親人即將面臨著喪失好友之痛,以及再見到荷麗令他瘋狂地渴望她,就像十五年前一樣,而且她的父親就快死了……
如果不考慮到這一切——噢,他可以說是再好不過了。
「我疲累、頭痛,僅穿著內褲站在這裡,而且該死地一點也摸不著頭緒!」洛恩的怒氣表露無遺。「我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位教授要找一名空軍退伍的老兵談論五十五軍團的事。」
喬伊由洛恩望向查理,搖了搖頭。「我很抱歉,」他僵硬地道。「這是私人的事——」
「該死地才是!」查埋沒好氣地說道。「你都要接受姓高的訪談了,還會有多麼私人?」他瞪視著洛恩。「姓高的想找喬伊談,因為他是『博德溫橋鎮的英雄』。你記得豎立在碼頭邊的雕像吧?雕像上面刻著在二次大戰時捐軀的鎮民的姓名。」
洛恩非常熟悉那座雕像。他曾盯著那一長串的陣亡戰士名單良久,納悶當年雕刻的石匠是否不小心,在「博德溫橋鎮的英雄(Hero)後面遺漏了複數的「es」
他感覺到荷麗在看著他,強迫自己站直身體。
查理頓了一下,再度戴回氧氣罩,深吸了口氣後,再繼續說:「過去仔細看看雕像上面的臉——那是喬伊的臉。他拒絕刻上自己的名字,但那個人像就是他。在法國、諾曼地登陸後約一個星期,他及時傳遞給盟軍德軍即將伏擊的消息,讓他們做好準備,迎擊德國人。如果不是喬伊,五十五軍團至少會多損失數千條人命。」
博德溫橋鎮的英雄,熱愛園藝、性情恬靜、從不愛出鋒頭的白喬伊,竟然是天殺的博德溫橋鎮的英雄!
「老天!」洛恩轉向他的伯公。「為什麼你從不曾告訴我?那應該在高中時,對我滿有幫助的——像是在我第五十次被叫到訓導主任的辦公室時。」
他的話只有一半是開玩笑的。天知道,在那段叛逆又自卑的青少年歲月裡,那確實對他的自尊有極大的幫助,知道一向被上流社會瞧不起的白家人,竟然出了個博德溫橋鎮的英雄!而且是唯一的英雄,不僅是其中之一!
喬伊嗤之以鼻,但他無法迎上洛恩的目光。
查理又說:「納粹熟知地形,打算和用這項優勢切斷第五十五軍團,孤立他們,大肆屠殺。」他看向荷麗和洛恩。「如果不是喬伊的英勇行為,至少會有數千名士兵慘遭屠戮。」
「我的英勇行為!」喬伊嗤之以鼻。「你很清楚事實的真相。我受了傷,根本無法行走。如果沒有你和——」
「我只是正好同行,而且你清楚得很。」查理氣極地反駁,並再度咳嗽。
「快用氧氣罩,」荷麗嚴厲地道。「不然我就送你去醫院。」
查理戴上了氧氣罩,但在喬伊反駁時又摘下來。「你才不是正好同行。你只是希望每個人認為你——」
「夠了!」洛恩抬起頭,開始感覺像個仲裁者。暈眩感已減輕了許多,但他的頭依舊疼痛欲裂。「等等,我實在搞不懂,」他厲瞪向喬伊。「除了我剛知道的英雄事跡,我數個小時前才知道——當然是由荷麗那兒——你的飛機在一九四二年在法國境內被擊落;但盟軍直至一九四四年的夏天才反攻歐洲。這段期間內,你在敵軍的後方做什麼?難道說你被擊落兩次?也或者她弄錯了日期?」
「不。」他早該料到喬伊又會用單音節回答。
「瞧,」查理說道。「你要大肆宣揚我的過去,但提到你自己時……」他望向洛恩。「他在四二年被擊落,身受重傷——通常飛機被擊落時都是如此。幸運的是,他被法國反抗軍發現,而非納粹,不然他一定會被送去集中營——管他的日內瓦公約!」
喬伊搖搖頭。「他們不會想聽到這些。我就不想聽。」
「你認為高教授想要訪問你什麼?」查理問道。「絕對不是怎樣保護你的玫瑰花不受霜害!」
「爸,」荷麗勸道。「你們兩個都太過激動了,或許我們應該——」
「反抗軍發現了他,將他藏起來、照顧他到復原。」查理打斷她。「然後他——」
「別說!」喬伊尖銳地道。
「喬伊加入了他們,成為自由的鬥士。」查理強調地說道。「由於喬伊精通義大利文和法文,加上在紐約的義大利區長大,他可以持著偽造的文件在法國境內自由出入,探勘德軍的軍事目標的確切位置,方便盟軍的空軍轟炸。那甚至比他原本開的偵察機更有效。也由於他做得太過成功了,他被要求留在被佔領的法國境內,繼續提供消息給盟軍。」查理又吸了口氣。「喬伊參戰時是空軍,最後卻成為了OSS(譯註:Office of trategic Service; Operational StorageS ite美國戰略勤務局《中央情報局的前身,成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
洛恩看向他的伯公。OSS!他一直都很尊敬、佩服他的伯公,但主要是因為喬伊在他的母親遺棄他後,親切地收容他,從不曾看不起他。但他也一直覺得喬伊對園藝的愛好頗為可笑,並想像他在戰時,大概是當個辦事員或廚子……但老天,OSS!
「老天,喬伊!」荷麗柔聲說道。「你在納粹佔領的法國,當了兩年的間諜!」
洛恩也曾出過一些艱巨的任務。某些極危險的臥底任務需要他深入敵後,置身敵人的大本營。他曾坐在敵人環伺的餐館裡用餐,很清楚只要身份被揭露,他就得準備挨子彈!但他可從不曾在敵後整整待上兩年!
「那些都已經結束、過去了,」喬伊淡淡地說道。
「但必要時,你仍然會做出同樣的事。」查理乾咳道。
喬伊陰鬱地看著他的朋友。「你也一樣。」
兩名老人瞪視著彼此,眼睛眨也不貶,直至查理再度劇烈咳嗽。
「你堅持要接受訪談,是不是?」查理喘著氣道。
「是的。」
查理憤怒地用氧氣罩蓋住臉龐,盡可能吸入氧氣。「那不重要了,」他邊咳邊說。「正如你所說的——過去都已經過去了,又何必重提舊事?」他咳嗽得更加劇烈,嘴角甚至滲出血絲。
荷麗望向洛恩。「我最好送他回屋裡。你介意……」
「當然不會。」洛恩抱起查理,朝屋子走去。荷麗緊跟在一旁,將氧氣罩覆住她父親的口鼻。
但查理還沒有說完。他抬起頭,顫巍巍地指著他的多年老友。「我一直都知道,你打從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痛恨我了!」
喬伊站在車道上,看著洛恩和荷麗抬著查理回到屋內,心如刀割。
六十年前的他初次看到查理時,他也是被抬進了屋子裡。
諷刺的是,在他所認識的人裡,艾查理最痛恨無助的感覺了!
但當年他就是身負重傷、無助地被亨利和大盧抬進了茜碧的屋子裡。而他的存在也將為他們所有的人都帶來了危險!
他傷得很重,時而清醒,時而陷入昏迷,貴族般的英俊臉龐因為痛苦而扭曲,蒼白憔悴,金髮沾著泥土和血污——這名受傷的王子需要茜碧的治療,因此被大老遠地帶到這裡,也因此讓屋裡的所有人都陷於險境。
如果德軍發現了查理,他會被關進俘虜營,其他人則以收藏他的罪名被吊死。
美軍已在諾曼地登陸。喬伊辛苦收集情報,終於等到了盟軍反攻歐陸。
再過不久,戰線就會推進到聖海倫娜這個小鎮,他們將可以重獲自由,脫離納粹的統治。再過不久,少數僅存藏匿在鎮上的猶太人家庭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到陽光下。
「將他放在桌上,」茜碧用法文說道,將長長的黑髮撥到肩後,迅速在廚房裡洗了手。「我需要熱水。瑪麗,生火。派特,準備繃帶和肥皂。喬斯,脫掉他的制服。」
「喬斯」是喬伊在法國被佔領區所使用的義大利名字。茜碧抬起頭,棕色的眸子望向他。
喬伊點點頭。
艾查理被放在堅硬的長桌上,被迅速脫光了全身衣物,包括軍用材質做的內褲。這樣就算納粹突然板進來,他們可以辯稱他只是被戰火無辜波及受傷的農民。
喬伊將制服兜起來,連同這名美軍上尉的識別標幟一起。「艾查理。」他讀道。制服上面血跡斑斑,但現在已無暇清理。他必須盡快把這些東西挖個夠深的洞埋起來,以兔鎮上的流浪狗聞到血腥味,將它們挖出來。
盧家兄弟的老大拿毛毯過來,打算蓋在查理身上;但茜碧揮手表示不必。夏天的夜晚頗為窒熱,受傷的美軍上尉全身冒汗,不需要毛毯。
茜碧才二十一歲,卻已習慣了在這個曾和她的丈夫、兒子同住的屋子裡,治療全身是血的赤裸男人。艾查理身上共有三處槍傷:肩膀、腹部和小腿上側。肩膀和小腿的傷已經夠糟了,但最難處理的還是腹部的傷。如果沒有外科醫生處理,腹部的傷幾乎讓他死定了。除非……
「子彈還在裡面,」茵碧檢視了他的傷口。「幸好。子彈擊中他時已經力竭,或許我們還救得回他。」
「力竭的子彈」意味著德軍朝這名美國上尉開槍時,是在一段距離外。子彈雖然擊中了他,但力量已經減弱,只卡在他的肌理組織裡。
「如果我們能夠挖出子彈,」茜碧又說。「阻止感染……」
她迎上喬伊的視線,棕眸顯得疲憊、蒼老。傷口感染奪走的性命和德軍子彈奪走的幾乎不相上下。沒有醫院,又沒有醫生的照顧,這名美軍上尉活下來的機會並不高。子彈卡在體內只是將它存活的機率由零提升到稍微有可能而已。
喬伊碰觸她的肩膀,揉開她緊繃的肌肉。過去他們也曾多次向不可能挑戰,而且都獲勝了。
「妳可以救得了他。」他鼓勵道。
茜碧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我可以嘗試。我需要有人幫我按著他,以免他在治療的過程中醒過來。」
他們沒有嗎啡,治療槍傷的過程將會非常痛苦。喬伊就曾親身體驗。幸運的話,艾查理會一直陷入昏迷,直至她挖出了子彈。
當然,他選擇了在她開始挖子彈時醒來。他呻吟出聲,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蔚藍似晴空的眸子緊盯著茜碧。
茜碧彷彿被定住般,怔怔地回望著他。查理是她遇到的第一個真正的美國人。喬伊並不算——他在紐約的義大利區長大,父親是義大利人,母親是法國人。
儘管全身赤裸,艾查理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國人,有著鑿削般的五官、蔚藍的眼啤、耀眼的金髮,俊美得就像由好萊塢的雜誌裡走出來的一樣。
他回望著茜碧,抬起手碰觸她的臉頰。「天使。」他低語。
茜碧硬生生地扯開視線,後退一步,避開他的碰觸。「告訴他,他弄錯了,」茵碧只懂得基本的英文,但她聽得懂「天使」兩個字。她再次望向喬伊。「告訴他等我挖完子彈後,他會咒罵我是惡魔。」
但喬伊沒有機會翻譯。因為艾查理抬起頭,痛苦地試圖撐起身軀。「法文,」他喘息地說道。「妳是法國人,天使!發生了什麼?……喔特拉雪兒?」他用高中時學的破法文問。「黑衣?老天,妳是拉雪兒?」
沒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但那已經不重要了。他的眼白直翻,努力要保持清醒。
茜碧搖搖頭,望向喬伊求助。
喬伊走向前,但艾查理已經又昏迷了過去。
「快!」茜碧對瑪麗和盧皮耶說道。「替我按住他。」
她挖出了第一顆子彈,查理呻吟出聲,但沒有醒過來。
「他剛在問什麼?」她問喬伊,繼續挖出子彈,汗水流下她的額頭和鼻尖,應和著查理的痛苦呻吟。
「我也聽不懂,」他搖搖頭,同樣聽不懂查理的爛法文。「抱歉。」
「今晚我不能陪你出任務了,」茜碧說道。「我必須留下來照顧他。前幾個小時最重要。」
喬伊很失望,但一如往常,他隱藏得很好。「這是當然。」
她抬起頭,露出一個他早已熟悉的、甜美哀傷的笑容。「或許沒有我同行,對你反而好。」
那倒是事實。在對抗納粹一事上,她是毫不畏懼的。她不會只滿足於計算士兵或軍火的數量,還必須更接近敵軍,聽到他們的談話、找出儲藏軍火的確實位置,以供她帶領的這一支自由反抗軍所用。她會接近到只要被德軍發現,一顆子彈就會貫穿他們的腦袋。
喬伊望著仍被抱在手上的制服。他必須盡快挖坑埋好它們,然後趕到約定的地點。
「去吧!」茜碧說道,很清楚時間的限制。
他最後望了茜碧一眼,並彷彿溺斃在那對午夜般漆黑的眸子裡。然後他轉身潛入深夜裡,遵守了她的規則。
自從德軍佔領法國以來,茜碧只有三條規則。某次在他們數瓶酒下肚後,茜碧坦白告訴了他們:
第一,絕對不要錯過任何能夠打擊德軍的機會。第二,絕對不要承諾再見。第三,絕對不談情說愛。愛情和戰爭是最糟的組合。
那一夜,她和往常一樣獨自回到自己的臥室,並要他們承諾也會遵守她的規則。
喬伊拿了把鏟子,在茜碧屋子的後院挖洞,心裡直歎息。
三條規則裡若能去掉兩條會很不錯。
可惜,茜碧絕不會同意的。
「謝謝。」荷麗關上父親的臥室門,對洛恩說道。
走道上光線幽微,唯一的光源是起居室的燈光,氣氛浪漫。
洛恩卻頭痛得要命。他只穿著件棉料內褲,而站在他身邊的是艾荷麗不是某個他在吧檯釣上的女郎。但明暗的光影令她的眼眸幾乎是熾熱的,彷彿她正在欣賞他幾近赤裸的男體。
儘管在醫院裡住了數個星期,瘦了許多,洛恩對自己的身材有絕對的自信。那是在海豹部隊裡出過無數次任務、千錘百煉出來的結實肌肉。
但是看他的人是艾荷麗——從小就是班上的優等生、女童軍、護理之家的義工、教堂的女高音獨唱、畢業班致答辭代表和哈佛醫學院的高材生。
而且她曾無比熱情地回吻他,彷彿明天之後世界就要終結;彷彿只要他開口,她就是他的。當然,那是在多年以前、她十五歲的那一年。
「我很高興自己幫得上忙。」洛恩回答道,回想起那一夜,她親吻他時,她看著他的眼神。也或許是他先吻了她?他不知道——即使在多年前的那個夏夜。他只知道那是在深更半夜,他們已在一起將近十二小時,而他仍然不願意送她回家。
當時他們就坐在喬伊的房車裡——現在停在車道上的同樣一部。他們在碼頭區的紅燈前停了下來,兩人的交談已愈來愈稀落。他猜想她累了。他早該送她回家的,但當他望向她時,她的秀容並沒有疲態。相反地,她的眼神令他的嘴唇乾澀。
洛恩將心思拉回到現在,清了清喉嚨。「妳知道的,荷,我欠妳個道歉。」
他由她的眼神裡看出她很清楚他在說什麼,她別開了視線。「不,你沒有。」
「不,我有的。在我離開小鎮的前一夜——」
「那只是一時衝動,」她仍然拒絕迎上他的視線。「我們都太年輕了。」
她是很年輕,但他已經快十九歲了。或許第一個吻,純粹是出於衝動,但之後他所做的事……將車開到了隱密的銀行停車場裡,關掉引擎……那是錯誤的。但如果再來一次,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抗拒她。「不管怎樣,我一直想向妳道歉。我佔了妳的便宜——」
「拜託!」她快步穿過走道,來到廚房,明顯地尷尬不已。「別再提了。」
「不管怎樣,我不該放任它進行到——」
「第三個吻?或者是第四個吻?對某個傳聞睡過鎮上每個女孩的浪子來說,我一直認為你展現了驚人的自制。」
「那是傳聞……我並沒有真的……我們是朋友……而且妳太過年輕了。我只是……我很抱歉。」老天!他真的表達得爛透了。他再度嘗試。「我想念妳這個朋友,而既然我們都會在鎮上待一陣子,我認為最好別讓那一夜的事絆著我們,免得尷尬。」
「道歉根本是沒有必要的,但我接受了。」荷麗用力開燈。「告訴喬伊,他沒有被解雇,好嗎?告訴他,爸是無意的。」
「我想他早就知道了;」洛恩說道。「我會告訴他的。」
「我一直在想,如果爸在他和喬伊和解前去世,那會有多麼糟糕。現在對喬伊已經夠困難了。」
門就在他身後。洛恩知道他該朝門口移動,道了再見離開。他已經道了歉,而明顯地她不想談論往事。
他最不應該做的是以臂環住她,無論她看起來有多麼失落,或穿著這身健身服有多麼性感。
他清了清喉嚨。「我最好去看看喬伊,試著和他談談。」
荷麗點點頭,伸出手給他。「真的很謝謝你。還有,別擔心……噢,你知道的,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洛恩害怕碰觸她,但拒絕她的握手會太過無禮。他武裝好自己,握住她的手。
她的小手冰冷,手勁卻很堅定——那毫不為奇。艾荷麗做任何事都很認真,從不虛與委蛇。
但出乎他意料外的,她執起他的手到唇邊,輕柔地吻了他的掌背。
「你一直是個好朋友,而且我衷心高興如此。」
洛恩倏地臉紅耳赤——坦白說,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臉皮是鐵鑄的。但此刻他卻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做、怎麼說,甚至怎麼想了。
她吻了他的手。
這會是將她擁入懷裡的最好時刻,然而他再度遲疑了。濃濃的感情懸宕在空氣裡,他彷彿可以感覺到它炙著肌膚的暖意。如果他吻了她,或許她會臣服於這一刻的魔力,讓他進入她的閨房……床上。他將可以再度一親芳澤——就在他剛剛道歉不該佔了她的便宜後。
洛恩強迫自己退開,抽回手。他推開紗門,對她露出一個笑容。
「明天見。」他逃走了,但保住了她的貞潔。
茉依幾乎是立刻就後悔扔掉打火機。
那是個很不錯的打火機,而且她的口袋裡只剩下六十五分——扣除掉洛恩舅舅給她買日用雜貨的三百元。
但將錢花在買打火機上面——就在她剛丟掉它後——似乎是大錯特錯的。
茉依手上叼著煙,緩緩地轉個圈,想要找個認識的人借火。
「我很想找出火柴借給妳,但就算我有,妳可能又會立刻捺熄。何不乾脆踩掉香煙,省掉點煙的麻煩?」
老天,凌晨兩點,怪胎警報!
他中等身材,略瘦了些,黑色的直髮像是用手指扒梳出來的,戴著一副書獃子型的超大眼鏡,破掉的鏡片還用透明膠帶貼著。他穿著過短的牛仔褲,搭配遜斃的白襪和球鞋,蒼白的肌膚就像是整天關在倉庫裡組模型、不見天日、標準俗斃了的遜卡!
「嗨,我看到你的襪子!」茉依嘲笑著說道。
他眨了眨眼,伸出了手。「嗨,我是蘇大偉。」
她雙臂抱胸,冷眼看著他,挑了挑眉。「有什麼事?」她的心情不好,口氣也很壞,只差在最後一刻將「廢物」兩個字嚥了回去。
怪胎似乎沒有注意到;或許他早已經習慣人們的冷眼對待。「事實上,」他調整了一下黃色背袋,拉開前拉鏈。「我已經注意妳好一晌了,我納悶妳是否會有興趣——」
又來了!令人噁心、倒足胃口的提議!
他得意地由背袋裡拿出張陳舊的名片,但茉依不等他說完。
「讓我猜猜看,」她冷冷地道。「你打算給我二十元,只要我肯將香煙以外的其他東西放入口中,對不對?」
怪胎竟然一臉的驚訝,繼之露出了困窘。事實上,他那嬰兒般柔軟的臉頰已經紅透了。
「噢,不!」他困窘地笑道。「雖然那聽起來很不錯,卻不是我想要的……」他清了清喉嚨,遞出名片。「我是個藝術家,不知道妳有沒有興趣當我的模特兒?」
茉依沒有接過名片。「模特兒?我猜接著你會要我到你的公寓裡當模特兒——順便一提,全裸的?」
「噢,雖然我很希望那樣,但那或許會令我難以專心。如果妳能穿上件比基尼——」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個傻瓜嗎?」她瞪著他。「我聽過各種爛台詞,愛因斯坦。但你的卻可以勇得『最佳蠢蛋獎』。我根本不想和你有任何關聯——這輩子都不要!」
她奪走他手上的名片,用力撕成兩半,丟在積水的人行道上,大步走開。
「等等!」他追著她喊道。「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
正如她所料的台詞!茉依甚至不想回頭多看一眼。
洛恩輕敲了浴室的門。喬伊開了門,但他假裝用毛巾抹臉,迴避壯孫的目光。
「你還好吧?」洛恩問。
「不好。」喬伊坦承,感覺愚蠢至極。查理已經八十歲了,他能夠活這麼久已經是項奇跡,他病重瀕死的事實不應該令他如此難過。
「為什麼我早猜到你會這麼說?」洛恩道,歎了口氣。「算了,我人就在這裡。你知道如果你改變主意,哪裡可以找到我。」
喬伊老氣橫秋地哼了一聲,擰乾毛巾,掛回毛巾架上。
「我打算明天去買些油漆,」洛恩改變了話題。「廚房看起來頗為灰暗。我們可以一起替它上層漆——輕輕鬆鬆,星期日之前就搞定。當然,除非說『博德溫橋鎮的英雄』認為油漆這種粗活不適合自己的身份。」
喬伊沒有回答。像那樣的混帳話不值得他回應。
但洛恩擋住了浴室門口。「你知道的,你至少可以告訴我的。」他溫和地道。
喬伊一直將洛恩當作自己的兒子來疼愛。他望著他良久。「不,」他搖了搖頭。「我不能。」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29:45
第五章
八月九日
「確實是他沒錯,對不對?是喬伊。」
荷麗正在注視著博德溫橋鎮廣場上的雕像,轉身瞧見洛恩站在身邊。
她一點也不驚訝他一大早就來到這裡。他毫無疑問地和她一樣急於重看「博德溫橋鎮的英雄。」
「嗨。」她打聲招呼,竭力克制著不要臉紅,想起了昨晚她親吻他的手,以及他在事後落荒而逃。幸好她沒有進行到親吻他的唇。
「今天休假?」他的語氣輕鬆、友善……就像平常的洛恩,但也隱隱潛伏著性感的暗流。
「才沒有這麼好的事。」她試著顯得和他一樣輕鬆自在,希望他不要看出來,她每次只要一看到他,全身就發熱發冷,幻想著親吻他,甚至就在此時此地……在博德溫橋金的廣場上。「我的意思是,嗯,這應該是我待在家裡的日子,但有很大的可能性我會被傳呼,叫我回波士頓。」
洛恩戴著太陽眼鏡和棒球帽,大半的臉隱藏在棒球帽下面。他的神色疲憊,似乎昨晚沒有睡好——也或者他提到的頭痛依舊困擾著他。但他聞起來棒極了,像是混合著陽光、咖啡和洗潔劑的氣味。她強行抗拒著將鼻子貼在他乾淨的棉料衣袖上,深吸口氣的衝動。
「我剛去查出了這個,」荷麗打開皮包,取出她在圖書館的微縮膠片影印得來的資料。「出自『博德溫橋號角』。」
他笑了。「我們的想法相似。我正打算下一站要去圖書館。」
「我在那裡待了兩個小時,而這是我所發現的,」荷麗說道。「或許你的運氣會比我好一點。」
「一九四六年,五月八日,」他接過影印的資料,念了出來。「那是在終戰後將近一年。」
「是的,正好在終戰紀念日後一年整。鎮上舉辦了雕像揭幕式——就是這尊雕像,」她抬頭望向雕像。「捐贈雕像的是博德溫太太,紀念她在大戰中死去的兒子。根據報上所說的,她另外有兩個兒子在五十五軍團服役,全賴喬伊即時的警告,他們才活了下來。博太太要雕像家用喬伊的照片當做模型;但她尊重喬伊的『謙卑懇求』,沒有在雕像上刻上他的名字。」
荷麗看著洛恩迅速瀏覽完新聞,再看向照片。照片裡的喬伊顯得極不自在,僵硬地站在博太太旁邊,被一大群西裝筆挺的鎮人包圍著。照片中的喬伊穿著制服,年輕得難以置信。一九四六年的戰後,他二十二歲。當他的飛機在法國境內被擊落時,他才十八歲而已——真的難以想像,喬伊才十八歲就潛伏在敵軍後方當間諜!
「另一篇報導簡短地描述了喬伊如何解救了五十五軍團,」荷麗繼續說道。「內容大致和爸昨晚告訴我們的差不多。不過他提到了喬伊……」她靠近他,站在他肩後一起看著影印的資料。當她為他指出某個段落時,手碰到了他的。她清了清喉嚨。「就在這裡:『白喬伊,現受雇煙艾家在博德溫橋鎮的夏屋,擔任園丁一職。他在戰爭裡認識了艾查理,五十五軍團的軍官,於一九四四年六月在法國境內被德軍擊落,身受重傷。白喬伊協助他藏匿,躲避納粹。當時由於德軍的反擊,戰線往西推移,迫使艾上尉深陷在敵軍的陣營裡……』」
她抬頭看向洛恩。「我父親也和他一樣陷在德軍的佔領區裡。你知道嗎?」
他挑了挑眉,她忍不住笑了。「我不該問的——彷彿那對三緘其口的雙胞胎會告訴你似的。抱歉。」
洛恩望著照片上年輕、神情嚴肅的喬伊,然後再看著神情陰鬱的雕像。
「絕對是喬伊沒錯,」荷麗說道,跟著也看向雕像。「他有著白家的眼睛。」
洛恩笑了。「妳是指閃爍不定的白家眼睛?」
她轉身面對他,神色驚恐。「上帝!不,你不會——」
「嘿,放輕鬆!我只是在開玩笑。」
她近得可以看到他隱藏在太陽眼鏡後面的眼睛。「不,你不是開玩笑。鎮上或許有許多人不喜歡或不信任你,洛恩。」她激烈地道。「但我從來不是其中之一。」
他淡淡一笑。「是的。我知道……我也一直很感激。」
荷麗站得太近了,但她拒絕後退。他們之間的吸引力是互相的——它必須是!當他不在她身邊時,她或許還有所懷疑。但現在他們近得幾乎可以碰觸到彼此……她絕非平空想像出兩人之間滋滋作響的電流。
昨晚他為了許多年前吻了她道歉,但他並沒有為了吻她的隔日,竟然不告而別地離開鎮上一事道歉。她一直在等他提起,然而他並沒有。最後,他卻突兀地說他要去找喬伊,於是她伸出手給他。
握手是主動的誘惑。她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但最愚不可及的是——她吻了他。
吻在他的掌背上。
其是天才極了!
回想起來,她有許多俏皮話可以回應他的道歉。例如「你不需要為了我也深深陶醉其中,並渴望再來一次的吻道歉。」
帥呆了——只要她有膽子說出來。
「那就解釋一下,」洛恩說道,抬頭望向兩人頭頂的雕像。「我很想知道所謂的『白家眼睛』是怎麼回事。」
她該怎麼說呢?像是他的眼神,只要一眼就能讓她融化、心跳加快,開始編織著各種春夢?
「好吧!」她小心翼翼地道。「我認為或許該說是靈魂之窗那回事。或許是因為你們的義大利血統,你和喬伊都不擅長隱藏感情——那是好事。」他看起來像要開口反對,她趕緊又再說道:「也或許是因為如此,你們的眼神都有一點哀傷,即使在你們微笑時。」她斜瞄著他。「或許那是因為心裡藏著太多秘密了。」
他笑得露出了酒窩。「我沒有什麼秘密。」
「的確。除了你是海豹隊的成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秘密外,你的生命就像本敞開的書。然而你一年甚至回家鄉不到兩次,因為你的事業就是你的生命。」
她逮到他了。
「還有喬伊,」荷麗繼續說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個園丁——結果他卻是個國際級的神秘人物。似乎每次我一轉身,他就有更多的秘密。」
「只有在關於戰爭的方面。」洛恩說道。「許多由歐陸打完仗回來的士兵,都不願意提起舊事。那並不難瞭解。」
「但他的私生活呢?」
「他哪有什麼私生活可言?」洛恩說道。
「瞧,我說得沒錯吧?」她對他露出個得意的笑容。
洛恩沉默了下來,只是凝視著她。他是如此地靠近——太過靠近了!荷麗感覺到臉上的笑意逸去。
親吻我,她想著。
越過廣場就是銀行。十七年前的那個夏夜,洛恩就是將車子停到了銀行無人的停車場裡,排入P檔,擁她入懷,親吻了她——就在離他們現在站立處,不到一石之遙的地方。
毫無疑問地,那絕對是她一生中,最火辣、性感的經驗。而她的衣服還一直穿在身上。然而對他來說,那只是樁必須要道歉的事。
他略微後退,在兩人之間隔出了空間。經過了這麼多年後,他還在後退。
「為什麼喬伊從不曾結婚?」荷麗問道。為什麼你從不曾結婚?那是她真正想問的,儘管她早已經知道答案。他不是那種會心甘情願定下來的男人。那是好事,她提醒自己——只要她能設法點燃火柴,引爆兩人之間的吸引力,他們將可以各取所需,卻不會受到傷害。
她比著洛恩手上的影印資料,指著喬伊的照片。「瞧瞧他,如此英俊——他是個大好人,又是個戰爭英雄。鎮上的女人應該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給他。」
「妳知道嗎?我曾問過喬伊類似的問題。」洛恩說道。「我想知道喬伊為什麼沒有娶我的祖母——他的弟妹。她在喬伊搬來鎮上數年後,也跟著搬來此地定居。喬伊替她在妳父親的廚房裡,找到一份當廚子的工作。喬伊明顯地也喜歡她。我看過她的照片,她很漂亮。她嫁給我祖父時才十七歲;等她搬來此地居住時,也才二十三歲的芳齡,帶著一個五歲的孩子——我的父親。喬伊幫她在城裡租了個房子、定居下來。但僅僅這樣而已。
「在我六歲那年,她嫁給了一位郵差。我實在弄不明白,所以就問喬伊為什麼不娶她。喬伊告訴我,他一直將祖母視為妹妹。他很高興她再婚,找到一個可以攜手共度一生的男人,不必再孤單一人。」他抬頭望向雕像。「接著,我問喬伊為什麼不曾結過婚?為什麼他沒有找到一個能讓他不再孤單的人?」
洛恩柔聲輕笑,回想起了往事。「那年我只有六歲,不知道我的問題已經逾越了。」
「喬伊怎麼回答?」荷麗好奇地問道。
「他告訴我他沒有結婚,是因為他在戰時遇到、並失去了他唯一的真愛。我清楚地記得他的回答,彷彿只是昨日。他唯一的真愛。」洛恩沉默了良久。「他說在認識了她之後,就再也沒有必要另外尋找了。沒有人能比得上她。喬伊說他不願意屈就,寧可孤單過一生。」
荷麗抬頭望著神情陰鬱的雕像。「失去了他唯一的真愛……」她低語,望向了洛恩。「你想他是指……她死了?」
「我不知道。『失去』可能有許多意義,或許她嫁給了別人。」洛恩望著手上的影印資料,彷彿突然驚訝於它的重量。他走向她,將資料遞還給她。
荷麗接過資料,放回袋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語氣裡滿是難以置信。「老天!這實在是……噢,該怎麼說……好浪漫。」
然而喬伊給她的印象,一直是最實際、腳踏實地的男人。他是個園丁、工匠;然而多年來,他的心裡一直只有一名女子。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飄飲。誰會想到呢?
「你認為他是對的嗎?」她問洛恩。「我們的一生中只有一次真愛的機會?你認為什至有真愛這種東西嗎?」
他搖搖頭。「妳問錯人了。我對這種問題不大有經驗;我什至不曾……嗯,妳知道的……愛過人。那似乎不適合我現在的工作。」
「但你應該有你自己的看法,不是嗎?」她堅持。「我們全該對愛情應該或不應該怎樣,有其意見和看法。事實上,你對愛情的看法,或許基於你決定逃避任何認真的關係的心理。」
「謝了,弗洛伊德博士。」他的語氣裡有著笑意。「妳是否曾想過,我不曾有過認真的關係,是因為我知道……嗯,該怎麼說……以我的不定性,再加上不適合發展關係的職業,任何發展出認真的關係的機率,幾乎等於零?」
「那麼,如果你的夢中情人找上你——」荷麗假設。「這個女人能夠滿足你對一生的伴侶要求的心靈、肉體和感情的期盼。而她對你說:『洛恩,我願意成為你一生的朋友和戀人,和你禍福與共,滿足你的每個性幻想。』你會拒絕她嗎?」
洛恩笑了。「我不知道。妳想要更明確地界定這些性幻想嗎?」
噢,這絕對是調情。他的話裡絕對潛伏著性吸引力的暗流,現在她只需要反將他一軍。她可以做到的。
她直視著他的眼睛。「由你來告訴我呀!我們談論的是,你的性幻想。」
輪到他發球了。但他沒有往前,而是再度選擇了後撤。他笑了。
「我覺得有喬伊伯公在聽著,描述細節會很奇怪。」他淡淡地道,抬頭望向雕像。
「我不認為你會拒絕你的夢中情人。」荷麗並不想笑;她不想要這個話題變得輕浮。她想要回到兩人之間的空氣充斥著性張力的時刻。她只需要開口邀他共進晚餐就好;她可以辦到的。
洛恩搖搖頭。「我必須要拒絕她。如果她真有那麼完美……我不想要傷害她。」
「但如果你是她唯一的真愛,你拒絕和她在一起,才會真正傷害了她。」
他揉著額頭,彷彿頭痛又發作了。但他還是笑著回答。「好了,我們討論夠這個純粹假設、絕不可能發生的問題了,這實在沒有什麼意義。讓我們面對現實吧,荷麗。絕對不會有『夢中情人』找上我,提議……」他打斷,清了清喉嚨。「空白處自己想像;但我想那可能和鮮奶油和黑色蕾絲睡衣有關。」
「你認為那是絕無可能的純假設,」她反駁。「但萬一喬伊真的認識了他的夢中情人?他唯一的真愛?」
洛恩搖搖頭。「我不知道。或許他確實是。」但連這樣的認知都令他難以消受,他再度後撤。「聽著,荷麗,我只知道無論當年喬伊的感覺為何,它都強烈得令他在往後的六十年裡,寧可一個人孤單過日子,而非另外找個他並不愛的女人為伴。還有,我們談論的是真正的孤單,」他補充道。「喬伊沒有女朋友,甚至沒有女性的朋友。他不會去酒吧找個一夜情;他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黑色蕾絲或鮮奶油,就只有回憶和他相伴。」
老天!那真的是好悲傷。喬伊在二十二歲那年就不再尋找了?也或者他一直懷抱著希望——希望能夠找到一個能夠替代他心目中至愛的女人,但希望終究是落空了?
「在某方面,我可以瞭解他不願意屈就的心理,」洛恩說道。「我的個性也是寧缺勿濫。」
荷麗的傳呼器響了,嚇了她一跳。她去圖書館時,已經先將它設定在震動。她看了一下來電號碼。
「抱歉,」她對洛恩說道,由皮包裡找出手機。「我得回電給醫院。」
她撥了號碼,微轉身側對著他。「我是艾醫生,剛有人call我。」
「艾醫生,很抱歉打擾妳。」派蒂回答。「但羅貝絲的檢驗結果下來了。」
荷麗閉上了眼睛。「告訴我那只是種奇怪的貧血症。」
「沒有那麼幸運——是最糟的那種結果。」派蒂陰鬱地說道。「貝絲的雙親急著想知道檢驗的結果。我現在就打電話過去,約定明天見面的時間。」
「不,最好約在今天,」荷麗說道。「還有,打電話給馬醫生。我們盡快安排貝絲轉到腫瘤科。」
「妳的假期就這樣泡湯了。」
「這不是假期,只是暫休。」
「對某個暫休的人來說,妳幾乎是天天報到。」
「替我約定和羅氏夫婦一個小時後見,」荷麗說道。「我這就趕過去。」
她關掉手機,掏出汽車鑰匙,然後突然想到她的父親。她低咒出聲,再度要打電話給派蒂。
但洛恩攔住她。「我正要去家居生活買些油漆,但那並不急。如果妳有需要,我可以回去陪妳父親。」
「你毋須專程為我改變計劃,」荷麗說道。「不過如果你不介意,或許可以在回家後,替我看看我父親……」
「沒有問題。或許他會想來一盤西洋棋?」
「那太好了。我相信他會愛死了。」
「可以給我個能夠連絡到妳的電話嗎?我的意思是,我應該不會需要,但……」
荷麗由皮包裡掏出名片。「裡面有我的辦公室電話——專線,還有傳呼器的號碼。有必要就打電話。還有,你毋須一直陪著他,只要有空過去看看就好。」
「別擔心,那不會很困難。坦白說,我還滿喜歡妳老爸的。幸運的話,或許還會有波士頓紅襪隊的比賽,我可以讓他和喬伊待在同一個房間,不會大打出手。」
荷麗感激得想要擁抱他。「如果你能夠辦到,我曾愛你一輩子。如果你能夠讓他們和解,再度成為朋友……我會帶些鮮奶油回來。」
老天!她真的說了出來?
確實是。
洛恩也顯得很驚訝,但他跟著也笑了。「那倒是不錯的動機。」他指著停車場。「去吧,稍後見。」
她朝車子奔去。
是他沒錯。
就在一號公路旁、博德溫橋鎮的家庭用品店裡。
洛恩的推車裡堆滿了油漆和滾筒,正在推著它穿過人群、走向結帳台時,就看到他——「商人」。至少那是他在洛根機場看到的同一個人。他正推著結完帳的推車,朝出口而去。
在他轉過轉角前,洛恩及時瞥見了他一眼。摻著銀灰的棕髮、軟弱無力的下顎,肩膀微微垮下,彷彿想借此看起來矮一點。
絕對是他沒錯!
該死的「商人」在博德溫橋鎮做什麼?
購物。他的推車裡裝滿了東西。洛恩看到了一卷電線,全身的寒毛豎起。
九六年,巴黎大使館汽車爆炸案的主腦,買了一捆的電線。
洛恩將推車丟在走道上,無視於其他人不悅的目光,忘了艾荷麗和鮮奶油的綺想,朝「商人」剛離開的出口處衝去。
他擠過人群,在心裡咒罵被耽擱的每一秒。他衝到人行道和白花花的陽光下,硬煞住腳步,以手遮擋陽光和暈眩感,迅速瞄過了停車場。
「商人」已不見蹤影。停車場上車進車出,人來人往,不少人推著推車,但其中沒有一個是「商人」。
洛恩再度掃瞄了一遍。快一點,站出來露面吧。沒有人能夠那麼快將推車推到車子邊,卸完貨上車,除非……
四部車朝通往一號公路的出口駛去,停下來等紅綠燈。賣場出口的人行道旁停著數輛空蕩蕩的推車。如果「商人」的車子早就在人行道旁等著他……
洛恩望向那幾輛等紅綠燈的車子。兩部白色的休旅車、一輛紅色的廂型車,還有一輛藍色的轎車。車子太遠而無法看清楚車牌號碼。然後號志變了,它們陸續開走。
天殺的!
洛恩回到賣場、「商人」剛剛結帳的櫃檯。負責櫃檯的是名中年婦人,正快速、俐落地為客人結帳。她抬頭瞧見洛恩,對他綻開個笑容。她看起來似乎能夠一心貳用,洛恩決定問問她。
「抱歉,女士,」他讀了她胸前的名牌。「梅妲。剛剛有個男人——嗯,他買了一整車的東西,像是電線等……」
她挑了挑眉,手上繼續刷著條碼。「你剛描述的幾乎是自我上班以來,店裡的每一個客人。」
很好,她有幽默感,而且友善。「他幾分鐘前才結帳離開。棕髮,微灰。大約四十五歲,高度和我相當。他買了一卷電線?」
「棕眸?」
棕眸?「是的。」洛恩說道,「商人」大概是摘下了藍色隱形眼鏡。但他究竟在博德溫橋鎮做什麼?
梅姐還在等著他續續說。
「他是我妹夫,」洛恩流利地撒謊。「我那個瘋狂的妹妹硬要我過來確定他是否買齊了我們需要的東西。我們要重裝家裡的管線,但我到達時,他剛好離開了。我看到他買了電線,但或許妳能夠告訴我他是否也買了鋸子?」
「他買了不少東西,」梅姐一面為客人刷著條碼,一面說道。「電線、剪電線的鋸子和鉗子。我想想……還有許多纏電線的膠帶、開關和開關的覆板。」她接過客人的信用卡刷卡。「還有一些小裝飾品,和一盆花。」
一盆花?恐布份子買盆栽做什麼?洛恩可以很快地想出數個理由。第一,是為了掩人耳目;第二,他根本不是恐怖份子,只不過是很像洛恩在波士頓機場看到的某個人;第三,他根本是瘋了。
「他買了電子鐘嗎?」他問。如果「商人」要做汽車炸彈,一定會需要鐘。
梅姐搖搖頭。「我們不賣那種東西。你得去西爾斯或電器行」
「他用信用卡或現金——」
「付現。」
正如所料,「商人」不大可能會用信用卡。就算是,那也一定是偷來的。「謝了,梅妲。」他說道。
「祝你改裝好運。」梅妲說道。
噢,他絕對會需要運氣的!
「汽車炸彈。」麥將軍歎了口氣。
洛恩坐在喬伊的廚房裡,盡可能讓語氣聽起來正常,但連他自己都不完全相信自己。
「他到處都可以買得到鐘,長官。」洛恩回答。「我知道這一切聽起來很瘋狂。首先,我在洛根機場遇到這個人,然後我又在博德溫橋鎮看到他。我也覺得這毫無道理。為什麼要挑上博德溫橋鎮?他的目標是什麼?是我?」
「那是你截至現在、說過的最瘋狂的話。」麥將軍說道。「當年負責追捕『商人』的小隊裡,你又不是指揮官。他何必在這麼多年後,由眾多成員裡突然單挑上你?」
「他也不可能追查到我,」洛恩指出。「你、我都知道海豹隊的成員名單絕對保密。就算他有內線的幫助,也打聽不出什麼。」他揉了揉眼睛。他一個小時前才服了藥,卻似乎沒什麼用處。「我不認為他知道我在這裡,不然他不可能明目張膽去大賣場買做炸彈用的電線。」
「洛恩,」麥將軍再度歎氣。「我私下要人打聽過了。但沒有任何單位報告有『商人』的動靜——這些年來,沒有人看過他,或有關於他的任何風聲。事實上,中情局假定他已經死了。我實在很難對你的報告感到興奮。」
「長官,我瞭解你的立場,我也知道最近我的眼睛不夠可靠。但我認為明智的作法是採取預防措拖——」
「洛恩,你需要善用這個月,好好休息、重新充電。我必須對你坦白,孩子,等你重返工作崗位後,最好要小心翼翼。邰少將一心想埋葬你和你的整個團隊,而且他不是唯一想要作掉專惹麻煩的十六小隊的人。如果你想要保住你的事業,你必須回來為它奮戰。如果話傳了出去,說你在家鄉看到了被認定已經死亡的恐怖份子——或是貓王、外星人等的,那可是對你毫無幫助。你知道我一直支持你,洛恩。但如果你堅持要讓自己被掃地出門,我也救不了你。」
「長官——」
「好好休息吧,洛恩。」麥將軍掛斷了電話。
洛恩聽著嗡嗡聲好一晌,跟著掛斷了電話。
如果他要保住他的工作……
噢,他絕對要。他的工作對他意味著一切。
但如果他看到的真是「商人」,那麼有危險的絕不只是他的工作。想像「商人」在波士頓一帶裝汽車炸彈就夠嚇人的了。
但為什麼挑上了波士頓?「商人」挑選地點和目標一定都有理由。他不可能是隨便挑上了波士頓。
除非他的目標真的是洛恩。畢竟,那次「商人」的同黨被格斃時——包括他的妻子在內——洛恩就在現場。的確,反恐小組的隊員名單是絕對機密,但任何機密都有可能走漏、被偷走或販賣。
或許「商人」的目標真的是他。
老天!那聽起來真的很瘋狂。絕對像是被迫害妄想症。
好好休息;麥上將如此命令他。
他按著桌緣,抗拒另一波劇烈的暈眩和嘔吐感,站了起來。過去他從不曾質疑自己的判斷力或是眼睛,但現在不同了。
他一直靠著自己絕佳的掌控力和自信,爬到海豹隊指揮官的職位。他的手下也對他有信心,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因為洛恩一直都相信自己。
他在洛根機場看到了「商人」。那絕對是「商人」!他打從內心裡知道、還有他身體的每個細胞都知道——那是他研究了好多個月的那個男人!
但陌生的懷疑因子開始滲透了進來,令他納悶自己究竟看到的是誰。
萬一他弄錯了,那個人並不是「商人」呢?好吧,凡人皆會有錯,就當做巧合吧!在芸芸眾生裡,他在機場看到的那個人正好將背袋甩過肩的動作和「商人」一樣。
或許洛恩根本沒有看到那個動作,而是他那天殺的頭痛讓他以為自己看到了。
這些懷疑的毒素快要殺死他了。
他還能夠再信任自己的眼睛嗎?
他快要被逼瘋了——如果他還沒瘋的話。然而問題依舊存在。
萬一他看到的真的是「商人」呢?萬一那名恐怖份子鎖定的目標是波士頓區呢?
洛恩能夠放鬆地度他的假,躺在面對海洋的躺椅裡,閒來無事,占占心靈正脆弱的荷麗的便宜?
那一來,他其是個雙倍的混帳了——漠視恐布份子的威脅,同時欺騙了他喜歡和尊敬的女人。
荷麗最終會受到傷害,無辜的人也會因此喪命。
無視頭部的劇痛,洛恩再度打電話,撥了「爵士」的號碼。「爵士」有洛恩公寓的鑰匙,他的電腦硬碟裡儲存著「商人」的完整檔案。「爵士」可以用電子郵件傳給他,順便聯絡「王牌」。他出神入化的駭客工夫能夠侵入電腦,授尋到過去數年內有關「商人」的一切檔案——包括照片、錄影帶、正式的報告或是謠傳。
噢,只要他能借到一台有網路連線的電腦,洛恩打算聽從麥上將的建議,好好休息——藉由大量的閱讀。
「妳推薦什麼樣的口味?」
非常熟悉的聲音。茉依看向冰淇淋店的櫃檯外,驚訝地發現是昨夜那名怪胎——他竟然追到了她工作的地方!
「香草口味。」她淡淡地道。
他眨了眨眼,似乎很驚訝她會回答。但既然他問了,她就照實回答。坦白說,她覺得各種千奇百怪的口味都比不上老闆娘凱琳的手工自製香草口味。
「如果那對像你這樣有國際觀的人太過平淡,」她又說道:「試著一球香草、一球金桔。」
「聽起來不錯,就來這個吧!」他回答道。
他隔著眼鏡看著她俯身挖冰淇淋——毫無疑問是想乘機偷瞧她的胸部風光。
「妳在這裡工作好一陣子了吧?超過一年了?」他問。
「一年半,」她說道。「那又怎樣?」
是沒怎樣,只不過那已經比她母親做過的任何工作都長超過一年。就整個宇宙人生來說,茉依知道賣冰淇淋實在是很愚蠢又無意義的。但當凱琳給她一份備分鑰匙,讓她在早上開店時,她真的感覺到很驕傲。
她將冰淇淋筒遞給怪胎時,兩人的手指相碰觸到。很難說他是否是故意的。他沒有臉龐發紅、開始結巴,或是昏倒,因此很可能是故意的。
「謝了。」他笑著露出一嘴白牙,遞出了五元鈔票。「我第一次看到妳時,還以為妳有練舉重,但妳根本沒有那個必要。妳的臂部肌肉是在這裡工作,挖冰淇淋練出來的。」
她的臂部肌肉。他正在歌頌她的臂部,那差點令她笑了出來。但她勉強克制住,打開收銀機找零錢給他。
她轉身面對他,瞧見他竟然將冰淇淋舔到了鼻子上面。老天!真是遜斃了。她盡可能高傲地將零錢遞給他。
「妳在這裡賣一整個下午?」他又問。
凱琳正好由後面的房間出來。「午餐時間,茉依!妳可以休息一整個下午。記得,別抽太多煙!」
棒極了!凱琳不但宣佈了她一整個下午都有空,而且這下子怪胎也知道她的名字了。
茉依解開圍裙,由冰箱裡拿出餐包,連同書本和香煙,朝門口走去。
怪胎頂著鼻端的冰淇淋跟上來——她早該料到的,不是嗎?她已經快到了店門口,突然又轉身回到櫃檯。抽出了張衛生紙。儘管她看不起這個變態的可笑傢伙,也不忍心看他頂著冰淇淋走在街上,被其他前來度假、乘坐遊艇的富家子弟嘲笑。
「別動。」她命令道,用衛生紙為他拭去冰淇淋。「別想歪了,我只是替你擦掉臉上的冰淇淋。」
擦完後,她丟掉衛生紙,走出門外,假裝沒有注意到他還在跟著她。
「事實上,」他又說道。「我是故意的。」
茉依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忍不住轉身看向他。「你在說什麼?」
他露出一個快樂的怪胎笑容。「鼻子上面的冰淇淋。這是我小小的人性測驗,妳通過了。」
「去你的!」茉依瞪著他。誰知道呢,怪胎也有幽默感?「我的等級呢?」
他笑了,默默跟著她,一面舔著冰淇淋。「妳總是在碼頭那邊吃午餐嗎?」
「該死!」她忘了由店裡拿瓶汽水;而今早家裡唯一的食物是一條發霉的麵包加花生醬。顯然今天的午餐會渴斃了。
「那邊很漂亮。」他指著波光瀲灩的水面,吃完了冰淇淋,用衛生紙擦嘴。「對了,妳剛真的很不錯。」
「聽著,」她在博德溫橋飯店前的大草坪坐下。「我只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而且我這本巨著只看到一半。如果你不介意……」
他俯身想看清楚她的小說封面,她不耐地遞給他。
他搖搖頭。「沒聽過這個作者。是新作家嗎?」
「是的,」茉依翻眼向天。「大約有十年那麼新了。她是人氣最旺的浪漫愛情小說的作家。」
「噢,我的浪漫愛情小說看的不多。」他說道。
「不多?」
「事實上是不曾。」他坦承。
她打量著他的褪色Babylon-5T恤、怪胎格子短褲、不成對的襪子,加上超可笑的髮型、和貼著膠帶的大眼鏡。他真的可以榮獲最差服飾的金像獎了!
「覺得它不夠男子氣概,是嗎?」她問。
他很認真地回答。「不,只是對它不瞭解。我喜歡看科幻小說。」
「看得出來。你加入Babylon-5就是線索。」
他顯得驚訝。「妳怎麼知道我加入Babylon-5?」
她指著他的T恤。
他低下頭,似乎很驚訝自己竟穿著這件T恤。「噢,我還以為妳會讀心術。原來妳只是觀察入微。」
她翻眼向天。「噢,我發現只要張大眼睛,聚集焦點,那會很容易。你會開始注意到一些小細節,像是對方究竟是人類、還是波士頓小獵犬。」
他似乎聽出她是在嘲笑他。「我會注意到小細節,」他反駁。「事實上,我很擅長細節。我只是比較不留意有關自己的事。」他再度望向小說的封面。「現在我把書名記起來了,我打算也去買一本來看。」
「棒極了!」如果他真的讀完了一本浪漫愛情小說,她的母親也可以當州長夫人了。她打開小說,一面看一面吃著午餐,故意不理他。
他站在她旁邊好一晌,然後出乎她意料外的,他轉身走了。
奇跡中的奇跡!一名瞭解「滾蛋」這個訊息的怪胎!
但十分鐘過後,茉依又看到他越過草坪走向她。她武裝好自己,假裝專心看小說,微轉開身體。
他走到她面前。她沒有抬起頭,也不打算說話,故意繼續忽視他。
但他接下來的舉動再度出乎她的意料外。他沒有久待、或試圖交談,吸引她的注意力,只是將某個東西放在她身邊的草地上,隨即離開,朝碼頭走去。
確定他離開到安全距離外後,茉依牙抬起頭。
他為她買了瓶可樂。
她看著他坐在堤防邊的長椅上,面對著港口,由背袋裡拿出一本書,開始閱讀起來。
她打開可樂,灌了一大口,享受它的冰涼解渴。她點燃了香煙——剩下的最後三根存糧。等到抽完後,她就要戒煙了。
她抽著煙,喝著可樂,一面看著蘇大偉。
他沒有再望向她,而是很認真地看著他手上的書。
真是個徹底的怪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30:01
第六章
喬伊替玫瑰澆完了水,關掉水龍頭,望著奢華的艾氏夏屋。
查理獨自一個人在大宅裡;負責清潔的凌太太半小時前開車離開。荷麗今天一早就去了波士頓,還沒有回來。
他應該進屋裡去看看查理。但他害怕自己反而會害查理的血壓升高,將他氣得直跳腳。
有趣的是,他曾經認為查理是他所認識的人裡面,最不會動怒的。即使在危險環伺或面對感情問題時,依舊輕鬆自若。
但那是在許多年前了——在二次大戰時。當時他們都認為自己是男子漢,事實上他們不過是孩子而已。
往事清晰如昨。對喬伊來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只是一串模糊的生活,然而大戰的記憶卻栩栩如生。彷彿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又回到了過去。
他仍然可以聽到茜碧廚房裡的滴水聲,嗅到躲在閣樓裡的人們的恐懼。他可以看到茜碧對巡邏的納粹士兵露出燦爛的笑顏,只為了由那些惡魔口中得到情報,幫助反抗軍。
他也記得查理——年輕、充滿活力的他,不再是重傷、奄奄一息。他出任務回來後,查理已經好多了。
他坐在茜碧的床上,右臂懸著吊帶,側腹和腿上都包著繃帶。茜碧的床。她會為了反抗軍做任何事,庇護有需要的人,從不吝於和挨餓的人分享最後一顆蕪菁;為反抗納粹的同志在廚房鋪張溫暖的床——但她從不曾讓出她的臥室,只除了給生產的女人或重病的孩子。
然而,她卻將自己的床讓給了這名金髮的美國軍官。
他正在和盧家兄弟、蘿娜玩牌。喬伊站在門口,看他笑著贏了這一局。他的肌膚蒼白,下顎留了一個星期的髭鬚,眼睛下方有著黑圈。但依舊英俊、帥氣得令喬伊無法跟他相比。
艾查理似乎有一種天生的魔力。它像光輝般散發自他的體內,讓他的藍眸更藍、金髮更加璀璨。喬伊知道那就叫「魅力」。那或許是來自於他存放在銀行裡的成噸鈔票,它給予了富人極大的自信。而那種自信,卻是終日為了生活,在汲汲營營的平民老百姓很難擁有的。
喬伊看著艾查理由床邊的煙盒裡取出香煙,蘿娜立刻為他點燃煙。他對蘿娜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蘿娜當下臉都紅了。
噢,那絕對是某種魔力。
或許茜碧並不是讓出了她的床,而是和他共享。
那樣的想法太過齷齪了,但喬伊累壞了。他原本只是出個搜集情報的過夜任務,結果卻變成了長達一個星期的夢魘。他能夠重返聖海倫娜鎮已經是奇跡了。
「喬斯?」
他轉身瞧見茜碧走下樓,一臉的釋然。她飛奔進他的懷裡,而一如往常,當他擁著她時——那並不常發生——他總是驚訝於她的嬌小、纖細。
她是他們最堅毅的領導者,始終鎮靜如恆,不畏壓力,彷彿有著無窮的精力,以及和她嬌小的身軀不相襯的強韌。
「謝天謝地,」她低語。「我們聽說你被捕了,但沒有人能夠告訴我,他們把你帶去哪裡。」她後退望著他,眼裡滿盛著感情。「你還好吧?」她以手撫過他的肩膀、手臂。「你沒有事吧?」
「我只是累了,」他用法文說道。「並很高興能夠回來。」
「發生了什麼事?」
「納粹的士兵攔下了我,要求看我的身份證明文件。」偽造的證明文件。如果有機會逃走,他絕對會的。但他根本無路可逃。逃走將意味著死路一條。當然,被揭穿間諜的身份也一樣死定了——而且是飽受酷刑折磨而死,因為納粹會不擇手段地逼問出他的同黨。但茜碧曾保證他的證明文件偽造得幾可亂真。他也只好認命地交了出去,並祈禱茜碧是對的。
「我被納粹拘留了,」他疲累地說道。「但並非因為他們識破了我的身份。」
一開始他並不知道。納粹士兵吼叫著他聽不懂的瑞士腔義大利文,將他押解到一個小房間,反鎖在內。他恐懼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質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他被送上一輛擠滿了人的火車。
「納粹一直苦於糧食短缺,」他解釋道。「而由於我的文件上面寫著我是義大利人,我和其他非本國籍人一起被送上火車,遣送出境。」
茜碧無法置信地笑了。「什麼?」
「我被送回我大利,因為納粹不想浪費糧食在我們身上。」喬伊說道。他被困在火車裡將近九個小時,才有時間逃脫——由高速行駛的火車跳下來。比起可能頭骨折斷的危險,他只得到一身瘀傷算是幸運的了。
「在我跳下車後,我必須小心翼翼地穿過鄉間,回到這裡——我的文件仍被納粹扣留著。那實在不容易!」
他毋須進一步描述細節,茜碧已經很瞭解。她也曾為了出任務去到她不該去的地方,並知道那有多麼危險。
「我很抱歉無法早一點趕回來。」
「那不重要了,」茜碧說道。「我很高興你回來了。」
她仍在他的懷裡。他擁著她,望進那對深邃似子夜的明眸,一時情動得無法自己。他低頭親吻她,想要品嚐他已夢想了數個夜晚的美好。
但茜碧別過頭去,臉頰埋在他的肩上,結果他只吻到了她的髮絲。
那樣做真的很蠢。但當她那樣望著他時,他愚蠢地幻想她會歡迎他的吻。然後他抬起頭,瞧見那名金髮的美國人就站在門口望著他,眼裡躍動著笑意,感覺更是雙倍的愚蠢。
「不錯的嘗試,」艾查理嘲澀地道——數個月來他首次聽到的美國腔英文——扣除掉在BBC廣播電台中聽到的,或是他教茜碧時出自自己口中的。「但她絕對不感興趣。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因為我的法文太爛了。但我猜想她是有婦之夫,」他由喬伊望向了盧家兄弟。「反正你們也沒有人聽得懂我在說什麼。那也不重要了——只要你們說的不是德文,我們都能夠相處愉快。」
茜碧溫柔地離開了喬伊的懷抱,滿懷期望地看著他,等著他翻譯。
但那名美國人並沒有給他機會開口,他指著自己。「艾查理,」他清楚、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顯然你是他們的頭頭。你失蹤了好一陣子,你的朋友都認為你被納粹抓走了,擔憂不已。你比我預期的年輕,但那只是外表的假象吧?」他挪動右臂,隨即痛得畏縮了一下。他無奈地看著吊帶,伸出了左手。「或許你比其他青蛙聽得懂我的破高中法文。我叫查理。」最後一句他說的是法文。
喬伊走進房裡。「我知道你叫艾查理,上尉。」他雙臂抱胸,故意避兔和他握手。「你被扛進這裡時,是我摘掉你的名牌的。你口中的『青蛙』救了你的小命。」
查理完全愣住了,但只有一剎那。他收回手。「顯然你聽得懂英文——太懂了。」他的困窘只有一會兒。他強忍痛苦,坐到床上。他的眼險慵懶、半閉,銳利的藍眸饒富興趣地打量著喬伊。「你的英文帶著紐約腔。你由哪裡學到了那樣的英文?」
「布魯克林。」喬伊回答。
「老天,你是美國人!」查理笑道。「由你的外表絕對看不出來!噢,無意冒犯。」
「不幸地,我不能說你也是。」喬伊望向茜碧和盧伯特。「為什麼他沒有待在閣樓裡?如果德軍搜索屋子……」他驀地明白到自己說的是英文,改用法文覆述一遍。
盧皮耶聳聳肩,望向了茜碧。
「太熱了,」茜碧說道。「我不忍心將受傷的他藏在閣樓裡——特別在他所做的一切後。」
查理聽懂了她的話。「我沒有做什麼,」他用英文抗議,他們顯然已有過類似的討論。告訴她那走誤會。」
「他是個英雄。」茜碧說道。
「她錯了,」查理說道,轉向茜碧。「妳錯了。自從盟軍登陸諾曼地以來,我所做的都是盡可能避開火線,好完整無缺地回到家鄉。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們能夠盡快送我回我的單位,我就可以以傷兵的身份被送回美國。讓其餘的五十五軍團將希特勒趕出柏林吧!我只想回到麻州、博德溫橋鎮的夏屋,給自己調杯馬汀尼,坐在海邊看夕陽。」
看著他坐在那裡,指間叼著香煙,很容易相信他的話是出自內心的。儘管穿著粗布舊衣,他看起來就像出身名門世家,不是一般農民。而通常會起來反抗納粹的都是平民老百姓——像他、茜碧或盧家兄第,不是有錢人。
他厭惡地別過頭去。茜碧卻爆出了一長串的法文——快得他幾乎聽不懂。在他聽完後,他改以尊敬的眼神望向查理。若非是出自茜碧口中,他絕對不會相信的。
「她說你救了二十五個孩子和兩名修女的性命。」喬伊翻譯。這絕對不是一心只想保住自己小命的人會做的事。「她說修女帶著小孩躲藏在北邊教堂的地下室。她們原以為自己遠離火線,但你們那一連的盟軍攻破了德軍的防線,戰線往北移動,教堂反而成為了目標。你和另外三名美國士兵冒著生命的危險,救出了小孩。」
喬伊原以為查理會否認,但他搖了搖頭,唇角抿成線。「那實在愚蠢至極——根本就像是走進射擊場裡。」
「我很遺憾你的朋友被殺了。」茜碧用有限的英文說道。
「他們不是我的朋友,只是被我命令跟上來的三個可憐蟲。我什至沒有給他們選擇。」他抬頭望向喬伊,眼神冷硬。「用法文告訴她,務必要她明白。」
喬伊翻譯了,感覺自己就像局外人,純粹只是茜碧和查理之間的翻譯。
「告訴他所有的孩子都活了下來,」茜碧說道。「包括他又折回去搶救的那一個。」
喬伊瞧出茜碧的心意在眼裡流露無遺,知道她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麥克。德軍剛入侵法國時,兩歲的麥克被困在了火線裡。孩子的父親、茜碧的父親首先被殺。可憐的麥克一定嚇壞了,被單獨困在了屋子裡,直至爆炸奪走了他太過短暫的一生。
喬伊翻譯了查理的話,但他看不出查理的眼神。
「告訴她不要那樣子看著我,」美國人陰鬱地說道,依舊注視著茜碧。「我不是什麼天殺的英雄。我不知道那天早上,自己究竟是著了什麼魔。就算給我一百萬元,我都不會再做出那樣的蠢事。」
喬伊照實翻譯了。茜碧柔聲輕笑,轉身要離開。「不要告訴他,」她對喬伊說道。「我不相信他的話。」
「我聽得懂,」查理在她離開房間時喊道。「妳錯了——我一點也不像你們。」
她命令其他人下樓,讓美國人休息。一如往常,她離開後,房間就似乎失去了它的光彩;空氣也彷彿變得更加窒熱、沉重。盧家兄弟悄聲跟著她離開,喬伊也要下樓,但查理攔住他。
「我不像你們,」查理再度說道。「你是OSS吧?」
「你對我們知道得愈少愈好,」喬伊說道。「對你、和對我們都是如此。」
「噢,我聽到茜碧喊你喬斯。希望你們不會因此決定殺人滅口。」
「只要戰爭一天沒有結束,我在這裡就叫喬斯,一名義大利人,而非美國人。別喊我喬伊,不然你令害死我們。」
「你絕對是OSS,」查理點燃了另一根煙。「我聽說過你們的事跡——你們潛伏敵後,偵測敵情,甚至和納粹為鄰。你們真的是很瘋狂。換作是我就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結果你現在卻在這裡。」
「並非出於我的選擇。或許我弄錯了,但那個叫茜碧的女孩似乎暗示一旦我夠強壯,你的手下會設法幫助我回到我的單位。」
「那個女孩——」喬伊說道。「擁有我們現在待的屋子,我們全都是她的客人。而且這裡的男男女女都服從她的領導。她才是『頭頭』,不是我。他們為她工作,不是我。」
美國人望向茜碧剛離開的門口。「這實在難以置信。她是這一支軍隊的首腦?她是如此……」
嬌小、美麗、女性化。然而在茜碧魅惑人的棕眸裡,隱藏著比鋼鐵更堅硬的決心和毅力。
「我認識不少最厲害的游擊隊都是女性,」喬伊說道。「茜碧和她的朋友幫助我們對抗納粹,安置炸彈,破壞鐵軌,提供彈藥和軍隊移動的情報給盟軍。甚至在德軍指揮部的牆上,漆上邱吉爾代表勝利的『V』,讓他們坐立不安。」
「這真是個奇怪的世界,」查理搖了搖頭。「我就無法想像我的妻子琴妮炸鐵軌;我什至無法想像她打開油漆桶。」
「你會很驚訝必要時,人們可以做到的事。」喬伊反駁。查理已經有妻子了;這項認知令他略微鬆了口氣——彷彿只要查理不參與競爭,他和茜碧就有機會似的。這太過可笑了。茜碧是不能染指或碰觸的。她就像聖女貞德,全心奉獻給她的理念、嫁給了她的理念。她是只能由遠處膜拜的天使,超脫了凡俗的慾念,不可褻玩。
「你能代我和茜碧談談嗎?」查理問道。「告訴她,我不想要再等了,我想盡快回到盟軍的陣線。」
「沒有那麼簡單。盟軍的陣線已推進到西北方,離這裡有幾哩遠。雙方交戰得非常激烈——德軍仍在負隅頑抗。現在要將你偷渡過去非常困難。」
「該死!」查理望向喬伊,優雅的唇角抵起個笑意。「如果我不能盡快趕回單位,我的傷勢就不夠重得能被送回美國。」
喬伊望向他仍綁著繃帶的腿。「除非你能夠自行走路,移動你會太過冒險。」
茜碧端著查理的午餐回來,而那包括了兩顆珍貴的雞蛋、起司、蕪菁和一大塊黑麵包。「我聽到你們提到冒險,」她將餐盤放在查理的床邊,滿懷期待地望向喬伊。「你們在計劃什麼?」她用法文問。
「我們的客人非常不耐,急於想回到他的單位。」
「他仍然太過虛弱。」她用有限的英文封查理說道:「你不夠強壯,什麼地方都不能去。」
美國上尉咧開個笑容。「無法忍受我離開,不是嗎?我似乎就是對女孩有這種力量。謹遵所囑,美麗的女將軍。」
茜碧望向喬伊,但這次他沒有如實翻譯。他只說:「他說等準備好後,就會離開。」
荷麗疲憊地背靠著辦公椅;剛剛和羅貝絲的雙親的談話彷彿夢魘一般。夫婦倆聽到六歲大的寶貝女兒得到血癌,整個人幾乎都快崩潰了。雖然現在的醫療技術比較進步,活下來的機率也比以前大,但那都改變不了他們很可能會失去他們的寶貝的事實。等他們離開後,夫婦倆眼裡的痛苦卻仍糾纏著荷麗不去,令她無心處理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
她的電話鈴響了——專線電話。荷麗立刻坐直身軀,憂慮地拿起電話。「爸?」
「不,是我,洛恩。」
「老天!發生了什麼事?我父親——」
「噢,別焦急,大家都很好……該死!我很抱歉,荷麗。我沒有考慮到我一打電話,妳就會往最糟的地方想。」
荷麗一直在屏著呼吸,聞言長吐出了一口氣。「抱歉,我反應過度。」
洛恩打電話給她了——但不是因為她的父親病發需要她。她的脈跳加促,但是為了不同的理由。
「事實上,」他柔聲輕笑。「現在我真的覺得自己很蠢,因為這不是什麼重要的電話。我的意思是,我原可以等妳回到家的。我只是想知道……」
時間懸宕住了:她的心裡轉動著無數的可能性。
「……是否我可以借用妳的電腦上網?」洛恩說完。
「噢。」荷麗說道,強烈的失望像濕毛毯般包裹住她。他只想借用她的電腦,根本無意邀她出去看電影、跳舞、用餐,或共度個狂歡夜。「噢,當然可以。沒有問題。」
「當然,我會用自己的帳號。」
「當然,」她附和。「隨你要用多久都可以。」
「謝了,」他說道。「我真的很感激。」
「事實上,我不確定我今晚能不能回家。我六點還有個會議,」和腫瘤科的馬醫生討論貝蒂的病情。「我可以打電話給凌太太,看看她——」
「別擔心,我會看著妳父親。」
荷麗閉上眼睛。「謝了。」
一晌的靜寂,然後他又說道:「那……我就不再耽擱妳了……」
幾乎就在同時,她也開口道:「噢,我在想……」
就是這樣了。她要說出口了——邀他出去用餐。約會。
「抱歉,什麼事?」他笑道。
她全身的動脈似乎凝結成了冰。「我是想說……你可能不知道,我的電腦在房間裡。」噢,膽小鬼!「我覺得最好先告訴你,以免你找遍整個屋子。」她閉上眼睛。她不只是個膽小鬼,而且聽起來就像個白癡。白癡兼膽小鬼!「我的房間在西翼的二樓。白牆.藍窗簾……」牆上掛著個牌子,寫著:「白癡住在這裡。」
那是她從小住的臥室,非常寬敞,有著私人的衛浴設備;落地窗通往陽台,可以俯瞰整個後院和游泳池。她經常由二樓看著洛恩在後院做事……
變態的白癡膽小鬼!
「噢,我不知道妳的電腦放在臥室。我不想侵犯妳的隱私——」
「你抽煙嗎?」她打斷道。
「不抽。」
「那就不成問題了。那只是間我湊巧用來睡覺的房間。不過你最好先有心理準備,裡面可是一團糟。別管那些髒衣服,或是床鋪根本沒鋪。」
他再度笑了,笑聲性感、低沉、沙啞、親暱。「屋子裡不是有清潔女士嗎?」
「我嚴禁凌太太進我的房間,」荷麗說道。「我湊巧喜歡我的房間亂七八糟。」
「妳確定不介意我進去?」
她還求之不得呢!「真的沒關係,」荷麗翻著行事歷,確定明晚有空。「明天晚上——你有空嗎?」
老天,她真的做了!她真的說了出來!
「當然。怎麼了?妳需要我陪妳爸爸?沒問題。」
他徹底誤解了。男人怎麼會如此愚蠢呢?怪不得有那麼多人跑去當修士!
「不是的,」她閉上眼睛,武裝好自己。「我只是想和你共進晚餐。」
好一晌的岑寂。
「嗯,」他說道。「那應該很……」
荷麗屏息以待。
「……不錯。」他把話說完。
那並不是她期待的字眼,不過已經不錯了。
「那就說定了。」老天!這比她原想像的容易多了。
又一晌的岑寂。她明白到他接受她的邀約或許只是出於禮貌.不想傷害她。或許他正在思索著脫身的借口。或許他……
她開始結巴起來。「你知道的,我只是想那應該很不錯——」該死!又是那個字眼。「可以暫時離開家或醫院,和某個……」擁有你的長相和體格的男人。不,不能那麼說。「某個……」有男性象徵的男人。老天……
「某個不是八十歲的老男人一起用餐?」他代她說完。
「是的,就是那樣,」她說道。「老天!聽起來真糟。」
「不會的。每個人都會需要休息一下,鬆口氣、散散心。」
噢,是的!「坦白說,我也有可能在最後一刻取消晚餐的邀約。我的一名病人……」她清了清喉嚨,慶幸自己是在講電話,他不會看到她的淚水。這實在不像個專業的醫生,但想起甜美的貝絲將要經歷的煎熬,她的眼眶就變得很不爭氣。「她即將開始化療,而她和她的雙親可能會需要我給予鼓勵。」她的聲音微咽,輕咳掩飾。「抱歉。」
「老天!妳一定很難過。」洛恩柔聲說道。
荷麗閉上眼睛,一心只想放任自己,迷失在對這名男子的強烈吸引力裡。她不想要明晚和他共進晚餐;她想要他載著她,坐上他的舊摩托車——它依舊停在車庫裡,用白布覆蓋著,保存得很好——她想要迎風奔馳,遺忘所有的痛苦、恐懼和憤怒。
然而最痛苦的還是恐懼——恐懼儘管有最現代化的醫療科技,和所有小兒科醫師的努力,依舊挽救不了貝絲的性命;恐懼她的父親至死都不肯和喬伊和解,而喬伊將會抱憾餘生。
恐懼她無法在剩下的寶貴數個月裡,直視她父親的眼睛,告訴他,儘管他一直酗酒、殘酷地漠視她,她依舊愛他,並問他是否也曾經愛過她——即使只有一點點。
恐懼她終究會像她父親一樣,滿懷憤怒,孤單地死去。
的確,她需要散散心。但她要的不只是共進晚餐和談話;她要的是毫無保留的身體接觸和灼熱的深吻。她要的是狂野的放蕩,和令人屏息的火熱交歡。她想要拋開一切,純粹只是感受白熱的歡愉和激情——狂野不馴的白洛恩將會是最合適的人選。
過去十六年來,她一直期待著再度親吻他,並且納悶現實是否比得上記憶中的美好。或許明天晚上,她就會發現。
「她幾歲?」洛恩問道,低沉的聲音彷彿天鵝絨,輕撫她的耳垂。
「剛滿六歲。」她的下唇顫抖,彷彿自己也是六歲小孩。老天!振作起來,荷麗。
「該死!」
「洛恩……」荷麗緊閉著唇。她該怎麼做?直接開口要求他和她有性關係?晚餐的邀約是一回事,但——老天!她可以想像他的反應,試著委婉地拒絕。噢,那會很不錯,但……「我很抱歉,」她改口說道。「我真的該掛電話了。」
「荷麗……如果妳需要我,我就在這裡。」
「謝了。」她勉強地道,掛斷了電話。
儘管她只想伏在桌前的文件上大哭,她卻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強行振作起精神,開始工作。
她的父親一定會以她為傲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30:19
第七章
「道歉有什麼用?如果你不肯停止做你正在道歉的事情?」查理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那就像是說,你很抱歉用工具尺敲我的頭,結果卻又一直用它敲我!」
「但我並沒有敲你的頭!」喬伊熱辣辣地反駁。「如果你一定要用這個作比喻,應該換你自己想像自從一九四四年以來,你一直在用工具尺敲我的頭。你才是該向我道歉的人!」
洛恩走進房間,瞧見查理用手指塞著耳朵,高聲唱著:「啦——啦——啦——啦——」試圖蓋掉喬伊的說話聲。
瞧見他,兩名老人同時閉上嘴巴,但仍然像一對不服輸的年老拳擊手,隔著艾家寬敞的客廳躍躍欲戰。
查理一手拎著氧氣桶,戴上氧氣罩,深吸了口氣,一面怒瞪著喬伊。
「如果你需要氧氣,」喬伊疲憊地說道。「為什麼不戴鼻夾——」
查理拿起步行輔助器,盡可能遠遠地丟出去——但丟得一點也不遠。「這就是為什麼,」他苦澀地說道,身軀憤怒地顫抖。「我無法自己走路、無法自己呼吸。為什麼上帝不乾脆降道閃電,現場斃掉我算了?」
「因為還有許多事未了。」喬伊說道。
「就像告訴某個愚蠢的教授,某個愚蠢的故事?」查理必須要坐下來。洛恩過去扶他,但得到的回報是一記厲瞪和皺眉。「某段根本已毫無意義的愚蠢往事?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死者已矣,喬斯。重新挖掘出往事——」
「兩位,」洛恩介入。「大戰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正如他所料,兩位老人家同時閉上嘴,死也不肯開口。
洛恩等待著。他不急;他隨時可以用荷麗的電腦。他可以陪這兩位老人家耗上數個小時,再上網看「商人」的舊檔案資料。
喬伊首先開口。「我必須回去做事了,」他朝門口走去。「那些玫瑰——」
「停下來。玫瑰可以等,」洛恩用最嚴厲的指揮官語氣說道,喬伊也依言止步。誰會料到呢?「聽著,兩位,我無意刺探。如果你們不想談——」
「我們不想談!」查理打斷他,再度用可發射死光的眼神瞪著喬伊。
「好吧,」洛恩輕鬆自若地說道。「那我就不再問了。但回答我這個問題,喬伊。艾先生還有多少天可以活?」
這是個殘忍的問題。但更殘忍的是,任由他的伯公離開、兩名老友之間的裂痕擴大。
喬伊的肩膀垮了下來。他背過身體,不想讓洛恩看到他的臉龐,讓洛恩幾乎聽不清楚他的回答。「我不知道。」
「噢,你知道的。」洛恩為兩人難過,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荷麗告訴我,醫生說頂多只有三、四個月——最多。我相信你們清楚得很,也沒有老糊塗到連這點簡單的算術都算不出來。」他望向查理。「三個月等於多少天?」
瞧見喬伊的痛苦,查理的怒氣頓時消了。他改而瞪向洛恩,語氣冷如冰。「沒有這個必要。」
「我認為有,先生。」洛恩盡可能溫和地說道。「請回答我的問題。多少天?」
查理再度望向喬伊。「或許九十天,」他最後說道。「也或許更少。」
「九十天。」洛恩重複。「而你認為未來九十天裡,會有多少天有像這樣完美的夏日和晴朗的藍空?」
兩個老人都沒有開口。
「絕對少於九十,」洛恩代他們回答。「甚至可能只有個位數而已。你們同意嗎?」
沉默。
洛恩再度自問自答。「是的,你們同意了。接下來是最容易的問題:你們何苦要浪費這麼美好的夏日藍空,為了段已有五十五年歷史的愚蠢舊帳爭吵不休,而不是乾脆乘船出海釣魚?」
查理望向喬伊,喬伊也望向查理。
「就這麼說定了,」洛恩說道。「別再去管你們爭吵的這檔子事,甚至連想都別去想。你們兩個去碼頭,買些魚餌,做你們喜歡做的事。必要時,你們連話都可以不說。但務必善用上帝賜與的、這個美好的夏日。」
沉默持續著。洛恩兀立在原地,假裝有無限耐心可以耗下去。
喬伊最後清了清喉嚨。「要我先打電話到港口去嗎?」他僵硬地詢問查理。「要他們將『幸運號』準備好。」
有那麼一晌,沿恩擔心查理會太過混帳得拒絕和解。他沉默得太久了。
洛恩挑了挑眉。「艾先生……」
查理不情願地屈服了。「好吧!」語氣勉強得很。
「聽著,」洛恩再次對兩人說道。「無論你們之間有什麼問題,遲早都要解決。不是今天——但盡快。」
「我們立刻就可以解決,」查理老氣橫秋地說道。「只要喬伊承諾閉上他的大嘴巴。」
喬伊的嘴巴陰鬱地抿成一直線。「你就是要我上台,再度接受榮譽獎章就對了?我得站在那裡,面對著全國新聞網的鏡頭,和大老遠由英、法兩國飛來的政要握手,假裝——」
「等等,」洛恩問道。「你剛在說什麼?來自那些國家的政要?」
「紀念五十五軍團的儀式。」喬伊回答。「我根本連去都不想去。」
「你必須。」查理說道。
喬伊的全身像刺蝟般豎了起來。「我不必做任何事。」
「等等,倒帶,」洛恩說道。「你剛說到來自英國的政要?」
「皇室的某位遠親,連聽都沒有聽過。」查理陰郁地道。「他們應該派邱吉爾的曾孫來;那一來我倒會以握他的手為榮。」
「你甚至不知道邱吉爾是不是有曾孫。」喬伊反駁。
「但主辦單位至少可以試著找找看。而他們由法國邀來的又是誰?某個政客,搞不好還是納粹的同路人的後代。」
「荷麗告訴我會有數名美國參議員出席。」洛恩猛地明白到:美國、英國、法國——當年聯合起來,剿滅商人的小組的三個國家;而商人的愛妻也在那次圍捕行動中喪生。博德溫橋鎮將會湧入眾多的戰爭英雄和觀禮的人,CNN的攝影機也一定會來湊熱鬧。
「該死!」洛恩說道。「我必須要打個電話。」
「『商人』的目標有可能根本不是波士頓,」洛恩告訴「爵士」。「它很可能就是博德溫橋鎮——如果你信的話。」
「你認為會是汽車炸彈?」「爵士」說道。
「那一直是過去那個混帳的最愛。」洛恩在艾家的廚房裡,和他的副官兼長期死黨通著電話。
「紀念儀式有什麼保全措施?」
「我還不知道。我已經要我的伯公打電話到當地警局詢問。」喬伊和查理也立刻照做,甚至還停止了爭吵。
洛恩告訴了他們在波士頓機場看到「商人」,但沒有說出他頭部受傷,以及麥上將對他的懷疑。喬伊和查理當下盡棄前嫌,熱心投入應付這個全新的情況。
「麥考威知道嗎?」「爵士」問道。
「我打過電話,但他不在。我也不想要留言。」噢,這種事絕不適合留言。他深吸了口氣。這說出來並不容易,但「爵士」有權利知道。「你必須知道,老麥並非百分之百支持我,『爵士』。」
「聽起來確實有些瘋狂。」「爵士」輕笑。
「他根本不支持我。」洛恩坦承。
他的副手並未退卻。「你要我什麼時候趕過去?」
「『爵士』——說坦白一點,我有可能完全搞錯了。或許我真的出槌了,這個天殺的頭痛令我無法分清楚幻想和現實。」
「給我個一、兩天,解決手邊的事。」「爵士」說道。「然後我會打電話給其他隊友,看誰能夠過來。」
「爵士」要趕來幫忙他。洛恩感到如釋重負,並必須坐下來。「坦白告訴他們真相。如果他們要過來——或是你要過來,這趟行動都不列在紀錄裡,它完全是自願的,而且用的是自己的時間。我知道你在休假期間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因此——」
「我一直想見見你的喬伊伯公。此外,博德溫橋鎮不是有個著名的水彩畫學校?」
「你什麼時候開始畫起水彩了?」洛恩問道。
「大約兩、三天前。」「爵士」說道。「也或者你認為我躺在沙灘上做日光浴,會比較有機會融入白人的圈子?」
「說得好。」洛恩抬頭看見喬伊站在門口。他走進房內,將一張紙遞給洛恩後離開。紙上面是查理鬼畫符般的字跡。
「老天!」洛恩對「爵士」說道。「五十五紀念儀式的安全防護就只有當地的警力五個人。加上借調的兩名警察,協助維持秩序。」
「既然如此,我們絕對需要支援。別掛斷。」
洛恩聽著「爵士」翻動紙張,一面喃喃地咒罵。
「『王牌』不行,長官。」「爵士」說道。「他去加州出特別任務。培茲的膝蓋得動手術。禮瑞去沙烏地阿拉伯參加射擊比賽,數個星期後才會回來。」
「該死!我需要個神槍手。我不希望在假定這是汽車炸彈後,結果卻發現對方採取暗殺手段。」他閉上眼睛。假定「商人」是真實的,假定他的眼睛並沒有欺騙他……「我會需要個狙擊手在一旁待命。」
「恐怕那並不容易,長官。這次的射擊比賽吸引了軍方所有最優秀的神槍手。」
「查查看雷亞莎是否也參賽了,」洛恩靈機一動。歐禮瑞只是海軍裡的第二號神槍手。雷亞莎才真的是百發百中,更勝禮瑞一籌。
「我很肯定她沒有,」「爵士」回答道。「她不會被邀請。女人去阿拉伯比賽?才不!」
「打電話給她。」
「爵士」猶豫了一下。「你認為那明智嗎,長官?」
亞莎一直想加入只有男性隊員的海豹隊,並不斷騷擾洛恩和「爵士」。她一再表示只是想要有個機會證明自己。
「她很有抱負,或許不會願意請假——或冒這個險。」洛恩說道。「務必讓她知道這可能只是浪費時間;或許最後根本沒事,她只會落得和你一起在海灘上畫水彩畫。」
「和我?老天!」「爵士」的語氣毫不熱中。
「你由我的電腦裡下載了『商人』的檔案了嗎?」洛恩問道。
「全部傳送過去了,你只需要打開電腦就好。」
「聽著,『爵士』,我必須再說一次。我不希望你感覺像是我在命令你——」
「完全瞭解,長官。我會將我的班機和抵達時間盡快用電腦傳給你。」「爵士」簡潔地說,掛斷了電話。
大偉清了清喉嚨。「介意我坐下來嗎?」
茉依抬頭望著他,敵意在黑色的眸子和紅唇裡表露無遺。
她姓白,和母親住在鎮的另一邊。大偉輕易地由愛在海灘上閒逛的那票青少年那裡,打聽出有關她的一切。
坦白說,他們很樂得嚼白茉依的舌根。
據說她和她的母親都是以愛錢和麻藥出名。她們的技巧絕對不輸專業的人士,而且絕不挑剔。她們不收信用卡,但海洛因就可以換到上好的服務——隨你要挑母親和女兒都行。顯然茉依的母親和她一樣美麗,也一樣被眾人輕視。
雖然大偉涉世不深,然而他卻很清楚傳聞經常只是過度誇大的渲染。而有關白茉依的傳聞,聽起來就像是小鎮人的小心眼和嫉妒的傑作。
他回到冰淇淋店,打聽茉依的班表。老闆娘告訴他今天她多做了一班,會一直做到八點,現在是她的晚餐休息時間。
大偉很清楚可以在哪裡找到她。果然,她又回到了樹下。
「你就不懂放棄嗎?」茉依冷冷地問道。「你還沒聽膩我要你滾蛋?」
他坐在樹蔭下,距離她約四呎。「不。」
她微轉身側對著他,繼續吃著她的花生醬三明治,一面看小說。大偉忍不住盯著她柔和的側面、細緻的鼻尖、性感的明眸、無瑕的肌膚和紅唇。老天,白茉依有完美的唇!
她的下顎也是完美的。她固執地抿起,露出了優雅的喉嚨和頸部的曲線,激勵詩人獻上長篇史詩歌誦——還有她偉大的雙峰。
她就像是活生生的「夜影」再現。當然,此刻穿著無袖上衣和七分褲的她較像是「夜影」的另一個自我——薛妮琪。
大偉將背袋擱在膝上,打開拉鏈,拿書出來看——和白茉依正在讀的同一本浪漫愛情小說。
四呎外,茉依改變了姿勢。他沒有抬起頭,但聽到她將吃剩下的三明治放回空紙袋裡,揉縐紙袋,再度換了個姿勢。
然後她開口了,語氣裡滿滿的都是懷疑。「你不會想要我相信你真的在讀那本小說吧?」
他抬頭看向她。「我當然是在讀它。我已經看了快一半了。」
她的表情是如此滑稽,令他想要拿出相機,將她拍照留戀。
「你真的在看浪漫愛情小說,」她環顧著週遭。「就在大庭廣眾下?」
大偉也望向週遭。大草坪上大約有二十餘人,碼頭那邊的人更多。但根本沒有人留意到他們。
他聳聳肩。「是的。妳說的不錯,這本書很棒。謝謝妳的推薦。」
「你真的全部看了?」她懷疑地問道。「你不會只是隨便翻翻,專挑有性愛的場面看吧?」
「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因為你是男人……」
「我全都看了。」他笑了。「但我必須坦承,遇到性愛的場面時,我會多看兩次。」
她的唇角扯起笑意。「噢,歡迎加入俱樂部。我也是。」
她笑了!她真的對他笑了!那是個真誠的、我倆所見略同的笑,而不是「我想用手指挖出你的眼睛」的冷笑。
茉依已幾乎看完了她手上的書。
「妳看得很快。」大偉說道。
她看向他手上的書。「你也是。」
「我一向喜愛閱讀。只要我有書可看,我會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在書裡,我可以神遊百萬哩,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甚至另一個星球。我也可以化身成另一個人,特別在當自己似乎太沉重時。妳瞭解那種感覺吧?」
茉依點點頭,但她別開了視線,似乎害怕洩漏出太多的自己。「老天!我需要一根煙。」她轉移話題道。
「戒煙很難吧?」
「你不會湊巧有根煙吧?」
「我不抽煙。」
「我就知道。」
她的話是蓄意的侮辱,但大偉並不介意。茉依在週遭豎起了重重的防衛,將人們排除在外。如果他想要闖進去,就必須忽視她用尖刻的言辭所砌成的荊棘叢林,小心地踩過地雷區。
他再度拉開背袋的拉鏈,拿出了下午他才放進去的書,遞給了她。但她沒有接過去,最後他將書放在她面前的草地上,彷彿奉獻給女神一般。
「在我開始讀這本書後,」他指著手上她推薦的書。「我想起了妳或許從不曾看何漢林寫的書。或許妳想要看看我最喜愛的作家的書。」
茉依看著他放在她面前的書,但沒有伸手去拿。她看著書的封面,而後是他。「你究竟想由我這裡得到什麼?」
她問得如此尖銳,令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尤其她此時的眼神激烈無比。
「你真的認為只要拉攏我加入你的私人讀書俱樂部,我就會讓你除了書本外,偶爾再塞給我一些什麼?你想要和我做它,怪胎小子?」
怪胎小子。大偉沒有機會回答;因為她氣壞了,還沒說夠。他終於找到了聲音,說道:「不——」
她站了起來,粗魯地將他的書踢還給他,拿起紙袋、書和喝到一半的汽水。
大偉原本打算花費數天、甚至數個星期和茉依交朋友,之後才告訴她「夜影」的事。但現在他明白自己打錯了如意算盤。他必須立刻對她坦白。
他連忙跟著站起來,由背袋裡取出「飛翼II」。「妳說得對,我確實對妳有所求,茉依。但那並不是妳所想的。瞧,我只是想要妳當我的下一本書的模特兒。」
他將書遞出去;她瞪著黑漆漆的封面。
「『飛翼II』?」她抬起頭看他。「漫畫書?」
「圖畫小說。我們試著讓它比漫畫書更高格調,但如果有大的出版社找上我們,妳可以確定我們會很樂意立刻讓它成為漫畫書。」他指著封面的名字。「席雷尼和蘇大偉合著。繪圖:蘇大偉——也就是我。」
她接過他手上的書細看,一臉的無法置信。
「『飛翼』的第一集和第二集都印得不多——最多只有幾千本。我們自己印刷、發行,」他看著她翻動書頁。「我們必須先支付印刷費用,但多數的投資都回來了。不幸的是,這個系列並沒有如我們預期的大受歡迎,儘管它走的是最流行的路線。」
她仍在翻閱內頁,只有一半心思在聽。
「過去兩個月來,我一直在著手另一個新系列:『夜影』。這次全都由我一手包辦——包括故事和繪圖。書的主角是一名擁有超能力的高中女孩薛妮琪。」
茉依對他皺起眉頭。「我應該要相信你就是這個蘇大偉?這本圖畫小說封面上的名字?」
大偉拿出皮夾,取出駕照。
她接過駕照,瞇起眼睛,看著他的名字和他雙親在紐頓的住址。「老天,這張照片真遜!」她再度仰望著他。「或許不。」她將駕照遞還給他,仍未全然相信。「蘇大偉是個極尋常的名字。」
大偉知道他必須要證明自己。他在草坪坐下,由背袋裡取出鉛筆和素描簿,翻開到空白的一頁。他將素描簿擱在膝上,看著茉依,開始畫了起來。
「幫我個忙,坐下來,」他命令道。「我的頸子快折斷了。」
她看著他的鉛筆快速地在畫紙上移動,緩緩地坐下來,前傾著身子,看著他畫圖。
「老天,」她屏息地道。「酷斃了!」
它一點也不酷。如果沒有壓力的話,他可以畫得更好。但事實上它也不賴——簡單數筆勾勒出了漫畫版的茉依,連她正字標誌的皺眉都躍然紙上。他刻意誇大她的身材,畫成了超級英雄,擺出超級英雄的姿態。她比對「飛翼II」的封面,然後是他。「該死,這真是你畫的!」
他掉轉畫冊,讓她能夠看得更清楚。「我真正想要的是拍下妳的照片就各種角度,拍下各種姿勢。描繪出真實的身體移動、屈伸是最困難的。去年我在學校修瞭解剖學,那對我非常有幫助。只不過我還是很難抓住正確的視角。不過如果我能夠拍下妳數百張的照片,貼在繪圖桌上,就會容易許多了。」
她看著他的圖稿,展顏一笑。「看起來真的很像我。好古怪。」
「瞧,」大偉湊近她。「我拿些照片給妳看。」
他取出背袋裡的相機,輕輕地放在草地上,繼續翻找剛剛去藥局裡沖洗出來的照片。
「老天,這個相機真大。」
「相機事實上很小,」他拿起相機遞給她。「大的是鏡頭。」他指著取景鏡。「由這裡看出去。轉動這裡,距焦。」
他們的手指碰觸,但她沒有抽回手。他近得可以聞到她嘴裡的花生醬味道。
她笑了。「這就是那種狗仔隊用的遠鏡頭,專拍名人在海灘上做日光浴的裸體照——甚至遠在五哩外。」她由取景鏡看出去。近距離下,他可以清楚看到她牌子裡的綠色和金色光點。遠望的她已經夠美艷了,近看下,她簡直令人心跳停止。
大偉直視她的眼裡,感覺IQ急劇下降到只剩個位數。
「你都用遠鏡頭來拍誰的照片?」她問。「威廉王子最近進城了?」
「不,」他回過神來說道。「誰都沒有——我的意思是,尚未。我原本打算今天下午要拍照。」
拍照。對了,他原本要讓她看照片的。振作起來,腦袋瓜別突然秀逗了。她就坐在他身邊,聽著他解釋,似乎真的很感興趣。
她將照相機遞回給他。他們的手指再度相觸。「我初中時曾加入攝影社,」她說道。「我愛極它了——我由社裡借了台酷斃的相機,拍各種詭異的黑白照片。噢,直至費馬克由我的置物櫃裡偷走了它。他告訴我,他拿走了相機。但在我報告魏先生後,他卻矢口否認。那變成了他的證詞和我的對質,而由於他在學校總是拿A,又是網球社的社長,結果被責怪的人成了我。我沒有被踢出攝影社,但我不再被允許借出器材。媽買了台爛傻瓜相機想讓我感覺好一點,但她根本不知道那和真正的相機的差別。」
費馬克和魏先生都應該被痛揍一頓。「傻瓜相機也可以拍出不錯的照片——連立可拍都可以。妳只需要善用自然光。妳還玩攝影嗎?」
她聳了聳肩,看不出答案「是」或「不是」。她望向手錶。該死!他快沒時間了。
「我再五分鐘就得回冰淇淋店。」
大偉終於在口袋裡找出了相片。「哪,妳大概翻一下就好。」
其中一些是他在鎮上拍的照片,但大多數拍的都是他的朋友布南登。
「我在自己的公寓裡拍的。他是我的朋友叫布南登,他是飯店的救生員。基本上,我所做的是要他在過來後,換上泳褲——」
「噢,你們是那樣稱呼它的?」茉依說道。「它似乎並沒有太多想像的空間,不是嗎?」
大偉笑了。「它是丁字泳褲,完全合法。大夥兒都穿它。」
「或許在普林斯敦是如此。」她翻著照片。「老天!你要我也穿這個玩意兒?」
他的脈跳加促。她間的樣子彷彿他們已經成交,就此說定了。但他還不能這麼快確定,必須要冷靜。
「妳有比基尼嗎?」他問道。
她搖搖頭。「我燒了它,以免做太多日光浴。」
「我有個衣物箱,裡面有各種尺寸的比基尼。如果妳找到喜歡的,可以在拍完照後留下它。」
她重新翻回到布南登的照片,仔細審視著它。「我不確定自己想在事後留下它。此外,萬一那是你喜歡穿的那一件怎麼辦?」
她是順口開玩笑,或是蓄意看輕、殘忍地嘲笑他?大偉無法分辨得出來。
「個人來說,我比較喜歡我的粉紅色芭蕾舞衣,」他輕描淡寫地道,選擇相信她是在開玩笑。「再加上小雞裝。只要妳遠離它們……」
她笑了。她拿起一張布南登拍得特別神勇的照片。「這個傢伙真是鎮上的救生員?他看起來就像是出自好萊塢電影裡的人。你怎麼說服他擔任你的模特兒?」
「我們由四年級起就是朋友了,也是他替我弄到了在飯店裡當侍者的夏季工作。他免費擔任我的模特兒——就說是延遲付款吧!我們有過協議,如果我的書大賣,我會付他一大筆錢。但如果妳想要,我可以先付妳錢。我最多一個小時只能負擔五十元,保證拍攝兩個小時以上。」
她突然很認真地重看照片,彷彿不想看他的眼睛。「只是穿著泳裝拍照,一小時就有五十塊——這似乎滿多的。」
「職業模特兒拿的錢更多。」大偉說道。
她沉默了。
「其實我真正想要的是」大偉又說,祈禱沒有因為談論到錢,而搞砸了。「安排妳和布南登一起拍照。當然,我會拍攝許多妳的獨照,但有你們兩個在一起會更棒。他可以教妳怎樣快快上手。」或許知道她不會和大偉在公寓裡獨處,會令她比較安心。「他飾演朱利安,妳在圖畫小說裡的愛人。」
「這本圖畫小說究竟有多麼圖畫?」她懷疑地問。
「不,」他很快說道。「絕不是那樣。我想爭取比較寬廣的觀眾群。某些藝術家或許會畫得……嗯,比較露骨一點。噢,我當然會暗示某些關係,但我不會……我的意思是,我最多畫到男女主角親吻……」
她再度看向布南登的照片。「那麼……你想要拍我和你的朋友親吻的照片了?」
「是的……嗯,我的意思是,會有幾張。親吻最難描繪……」
「他有女朋友嗎?」
大偉望著她,胃部翻攪。她問得漫不經意——太過不經意了。該死!這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了。每次他認識了個心儀的女孩——最後總是由布南登帶她回家。那似乎總是不可避免的。只是那令他心痛得要命。
但這和他喜歡茉依與否無關。重要的是說服她擔任他的模特兒——重要的是「夜影」。
「不,他沒有女朋友。」他略微堆高眼鏡。「但我最好先警告。他只要瞧見妳一眼,就會煞到妳。」他感覺像個皮條客,用和他的好友肌肉猛男一夜春宵,說服她進入他的工作室。
茉依搖搖頭。「才不!像這類的傢伙,釣上的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她將照片放回信封。「此外,就算他邀請我,我也不會和他出去。我不需要這類的垃圾來擾亂我的生活,謝了。」
「那麼我會叮嚀他保持距離。」大偉願意承諾她任何事——但也很有可能,她一看到了布南登,就會改變心意。
她站起來,拍掉牛仔褲上的草屑。「我快遲到了,真的得走了。」
「今晚怎樣?」大偉由背袋裡掏出名片。「布南登今晚剛好不必值班,他會在九點到我的公寓。妳說呢?九點到十一點?」他想要雙膝跪地懇求,但知道保持酷樣會更有效。
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接過名片,但這次她認真看了。他的名片上面印著夏季的住址和電話。
「不會脫掉泳裝?」她問道。
「我以上帝發誓。如果妳想要,妳可以帶妳父親過來當伴護。」
「我帶我舅舅過去怎樣?」她挑釁地道。「他隸屬於海軍海豹部隊,來鎮上度假。」
大偉掉了手上的素描簿。海豹部隊?「真的?」他的聲音沙嗄。「酷斃了!海豹部隊的人就像神祇一樣。務必要帶他過來。妳想……」
茉依笑了。「他不會的;但我會帶他過去。你剛說服了我,你是真貨,蘇大偉。老天,別笑得那副蠢樣!」
大偉依舊笑得合不攏嘴。「那就今晚見了。」老天,他必須立刻回去,整理他的公寓!
她皺起眉頭。「如果我看錯你了,我會踢得你的屁眼由鼻子裡跑出來,知道嗎?」
她生動的描述令大偉忍不住笑了。「絕對明白。」
她厲瞪著他,似乎想證明她是認真的。然後她仔細將名片收到牛仔褲的背面口袋裡,轉身走開,回去工作。
大偉一直等到她轉過了街角,才開始繞樹跳起勝利之舞。
她是他的了!
噢,至少在紙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30:36
第八章
踢開那些髒衣服。荷麗如此說。
理論上很容易,執行起來卻很困難。
對洛恩來說,似乎房間裡多數待洗的衣物都是內衣衣。
它散佈在床上、地板上、電腦椅和敞開的梳妝台抽屜上面。
當然,其中也有些牛仔褲和T恤。噢,他自己的洗衣籃裡也有這玩意兒,踢開它們絕不成問題。但那些內衣、底褲和絲襪……
但當他真的試圖用腳踢開它們時,一件淡綠色的蕾絲底褲卻勾在他的腳趾上。
艾荷麗的內褲。
那已經夠他受了。等他俯身要拿開它時,他發現了另一項他絕對不想要知道的事——艾荷麗穿著丁字褲。
洛恩坐在她的電腦面前,腦袋裡像有錘子在敲,暈眩地攝入了她的香水味,仍然震驚不已。老天!他不希望腦海裡浮現那個影像——僅僅穿著內衣物的荷麗已經夠糟了,但她還穿著那個?
別管頭部的傷了,光是想像就已經令他暈了。
在他明晚即將和她共進晚餐時,那絕對不是他應該想像的。上帝助他!
艾荷麗即將和他共進晚餐。
冷卻下來,老弟。那只是晚餐而已。
是嗎?他原本認定今早她提到鮮奶油只是開玩笑。但萬一那只有一半是玩笑呢?萬一她真的想要……
別胡思亂想了,色情狂!
如果荷麗知道他坐在她的電腦前,想像她穿著內衣,幻想和她赤裸交纏,火辣辣地做愛.交歡,絕對不會同意借他電腦。
或許那不會是火辣辣的性愛,而是令人脈跳沉緩的慵懶與銷魂,就像是電視上虛擬的浪漫廣告片——只不過這不是虛擬的,而是真槍實彈的演出。他會緩慢無比地包覆著她,迷失在她的體內和明眸裡。那會是只要一個碰觸、她的纖指輕刷他的手臂,就令他失控的性愛……
老天!他必須離開這裡。
因為那是絕對不會發生的——明晚不會,以後也不會!
就算她想要,現在他也沒有立場和艾荷麗這樣的女子發展出關係。他終其一生都在躲避像她這樣的女子——甜美、純真,值得溫柔多情的男子,付出一生的承諾——而荷麗更是其中佼佼者。
但他是如此渴望她,老天!他一直就渴望她,即使在他們的年紀不允許時。當年,那是如此容易。但如果他真的依照自己想要的碰了她,他絕對會鋃鐺入獄。他吻了她已經夠糟了。他為此放逐了自己,強迫自己面對她眼裡的傷害,沒有留下任何解釋就離開。害怕和她獨處,他只留下一張字條——「抱歉,我無法。」他沒有提到她太過年輕;恐懼自己如果再度面對她,可能會被熱情沖昏頭。
只要他閉上眼睛,就可以聽到她低語——「今晚在樹屋和我碰面。」
老天!他真的想要。他渴望荷麗比任何人或事都甚,而這份熱情嚇壞了他。他寫完字條,把它放在她會看到的地方,隨即騎上摩托車,拚命地騎得遠遠的,直至汽油用盡,將自己困在離家最遠的地方。
直至當夜他再也不可能趕回博德溫橋鎮,和荷麗在樹屋碰面。
但現在他再度回到了博德溫橋鎮,而且她已不再年輕。現在的危險純粹是感情上的。而這次他冒的是傷了荷麗的心的危險。
洛恩等著印表機印出「商人」的第二張相片,環顧著荷麗的房間,試著不去理睬那些內衣物。
她沒有鋪床,床上堆著色彩繽紛的花朵圖案被單。骨董風格的四柱床垂掛著和窗簾搭配的藍色絲緞,看起來清涼、舒適無比,令他想要爬上床,閉上眼睛,埋在她芳香的枕頭裡,撫平他的頭痛。
就像三隻小熊的故事,他會在她回家時等著她……
夠了!如果他最後還是被踢出了海軍,他還可以靠寫黃色小說為生。
老天!他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無法停止有關荷麗的色情幻想?最愚蠢的是,她可不是他在某個垃圾酒吧釣上的浪女。事實上,他尊敬、佩服荷麗。她聰明又開朗……
在高中時,他最喜歡看著她動腦筋。她敢於和他據理力爭——當然,是很禮貌的。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甜美、善良.親切的人。
他的直覺是保護她,遠遠地崇拜她、尊敬她——就像對他的祖母、德蕾莎修女和茱麗.安德魯斯。(譯註:主演電影「真善美」的知名女演員。)
陽光透過落地窗的窗簾流瀉而入,映出水藍色的波光——很漂亮,但絲毫沒有考慮到荷麗的安全。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地爬上陽台,破壞落地窗的鎖入內。
洛恩在心裡記下:去「家居生活」買鎖——上門的鎖。畢竟,他不可能永遠留在鎮上。
她一定也知道。那麼她又為什麼要邀他共進晚餐?
她仍然被他吸引。除非他是個傻子,才會看不出來。然而他絕對是來樁韻事的最糟候選人,特別在今天下午後。
自從在洛根機場看到「商人」後,那份恐懼一直塞在他的胸臆不去。萬一他真的瘋了呢?萬一他開始到處看到恐怖份子呢?萬一他真的因此必須離開海軍呢?比起當年,現在他更需要和荷麗保持距離。然而現在他也更渴望迷失在荷麗安慰的臂彎裡。
老天!他要她。假如她真的要他,他該死地要怎樣一直拒絕她。
印表機停了下來。洛恩關掉電腦,越過房間,途中再度抖掉腳上勾到另一件蕾絲衣物。他低咒一聲,拿著「商人」的照片,下了樓梯,來到餐室,卻發現查理和喬伊又在吵架了。
「你錯了,」查理生氣地道。「那是再明顯不過了。」
「簡單一點,傻瓜。」喬伊反駁。
查理厲瞪著他。「你喊誰傻瓜?」
洛恩的左眼竄過一陣劇痛,胃部翻攪。「老天!」他吼道。兩名老人一起轉身看向他。「我不過離開你們三十分鐘,你們就又吵了起來。如果你們無法停止爭吵,我就不需要你們的幫忙了。」他嚴厲地瞪向他的伯公。「我實在沒有想到你竟然還罵人……」
「罵人?」喬伊茫然地由洛恩望向了查理。
「傻瓜,傻瓜。」查理提醒他。
喬伊恍然大悟。「不是的,那只是種說法,洛恩。你知道的,KISS簡單——Keep it Simple, Stupid的縮寫,意思是『簡單一點,傻瓜』。我沒有……」他忍俊不禁地格格輕笑。「你以為我是在罵查理……」他望著查理,後者陰鬱地吸了口氧氣。「你也是這麼想的?噢,我會罵他許多字眼,但絕對不會是傻瓜。」
查理一臉的懊惱。「謝了。」
「我們想要找出最適合恐怖份子,在飯店週遭安置汽車炸彈的地點。」喬伊說道。
洛恩也瞧見了他們攤平在桌上的大地圖。喬伊指著地圖上、飯店前方的彎曲車道。
「我認為這個叫『商人』的傢伙,可能會直接開到正門前,但查理認為那太過明顯了。」喬伊望向他的老友。「你曾經和我們出過一次任務,炸掉德軍用來運送軍火和補給到前線的鐵軌。納粹早就預期曾有破壞行動。他們預期我們會在半夜、較隱密的鐵軌路段下手。結果你還記得吧?」
查埋沒有回答。
「我們反而潛進了城裡,就在德軍的基地附近動手。」喬伊說道。「他們沒有料到我們膽敢捋虎鬚,根本沒有防備。那都是茜碧的主意——」
「我都記得。」查理打斷他,突然間顯得蒼老無比。「該死,你明知道我記得的!」
「那是在一九四四年?」洛恩問到,好奇不已。這個茜碧又是誰?
當年他們都還如此年輕。喬伊二十歲,查理則是二十四歲。
洛恩二十四歲時在做什麼?他剛接受完海豹部隊的受訓課程,被指派到他的小隊,參與某個危險的臥底任務——但那是在他接受了數年密集的訓練和實境模擬後,無論在體能和心理上,他都應該能夠應付得了各種情況。
但即使如此,在頭幾年裡,他仍經常被嚇得屁滾尿流。
然而喬伊和查理頂多只受過數個月的訓練,就被丟入了戰場。命運迫使他們深入敵後作戰。他們並沒有像洛恩一樣受過間諜的訓練,只是基於強烈的信念,做他們認為自己該做的事。
洛恩一直都知道喬伊和查理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但在這之前,他從不知道那其中所包含的是什麼——破壞德軍的火車、深入德軍的陣地。還有茜碧……
當然,他是不可能查出更多細節了。兩名老人同時陷入了沉默,顯然是無意回答他的問題。喬伊的表情擺明了他根本忘了洛恩在場,才會脫口而出。突然間,他看起來就像查理一樣蒼白、病重。
「你們要我離開,好繼續談論?」洛恩問道。
「不!」他們異口同聲、激烈地說道。
「我們打了幾通電話。」查理清了清喉嚨,改變話題。「我在想,如果我們要逮到這名恐布份子,我們需要更多台電腦。我們可以將屋子的東翼當做總部。我訂了三部電腦,花了一大筆錢要他們星期五送來——電腦公司的人表示那是最快的了。」
「哇!」洛恩感覺頭又暈了,但是為了截然不同的理由。「在你灑下大把銀子之前,或許你該知道——」
「你的上級並不相信你看到的是『商人』?」查理像雷射光銳利的眸子掃向他。
「是有這個小問題。」洛恩說道。
「我想也是,聽起來的確很瘋狂。一名恐怖份子在和平的新英格蘭度假小鎮安置炸彈?你究竟是嗑了什麼藥?」
「也因此你不應該太快花掉你的錢。」洛恩嘲澀地道。
「那是我自己的錢,」查理執拗地道。「我可以隨我高興花掉它——反正我再幾個月後就用不到了。」
洛恩坐了下來,揉著左眼上方。老天!他的頭又痛了。
「我必須做的是,」洛恩開口說道。「讓我的故事聽起來不會那麼瘋狂。追查到『商人』,或找出他的炸彈應該會有幫助。」
「他的照片,」查理提議,拿起電話。「我得訂購一些照相機。」
洛恩阻止了他,將電話挪開到老人拿不到的地方。
「照片不一定會有幫助。」他遞出荷麗的印表機印出來的兩張照片。
「這就是他?」查理問道,掏出擱在上衣口袋的老花眼鏡。「『商人』?」
「我確信在機場看到的就是他,」洛恩說道。「不過他已經改變了許多。」
「當然,」喬伊說道。「考慮到世界上有一半的國家都在通緝他。」
「他的面貌只做了些微的改變,但非常有用。」洛恩說道。
「有沒有什麼可以辨識他的記號?」喬伊詢問。
「有的話,他一定也弄掉了。但過去他帶領的組織都會在身上有著同樣的刺青——在右手掌背,就像一個小小的眼睛。」他在照片背面畫出代表全能力量的雙圓。「它很小——大約只有五分錢的硬幣一樣大。我過去所知道的『商人』不會除去那個刺青,但現在就不知道了。就算他還留著刺青,他很可能會貼上OK繃掩飾。」
「因此我們該找個和你一樣身高,」查理說道。「淡棕髮、膚色不佳、手上貼著OK繃,或是有眼球刺青圖案的男人。」
查理真的很投入。事實上,自從洛恩給他們看了「商人」的照片後,老人的臉色就不再顯得致命的蒼白,而且他似乎隔比較久才需要氧氣。
洛恩忍不住笑了,想像查理一手拎著氧氣桶,一手支著步行輔助器走在街上,瞪著每個行人看,尋找右手背有刺青或OK繃的男人。
「我們必須要弄到『商人』的指紋,」查理又說道。「那一來你的上級就會相信了。」
「假設海軍或中情局有他的指紋紀錄,取得比對的樣本當然會解決我們的問題。」洛恩小心翼翼地說道。「但在我們取得他的指紋之前,我們必須先找到這個男人。而我們將需要不只三對眼睛。我的副官甘上尉會在星期五下午抵達,和他同行的還有施山姆和雷亞莎。」
「爵士」已經傳電子郵件給他了。小隊裡的其他人都無法分身,不過他和山姆可以趕過來。他們會由洛根機場租車,開到博德溫橋鎮,雷亞莎也會和他們同行——謝天謝地!
「他們可以住在這裡,」查理決定。「我們有得是房間。」
「或許最好先問問荷麗的意思。」喬伊提議。
「為什麼要?這是我的屋子」
「因為她是你的女兒,而且她也住在這裡。」洛恩打斷他。「你最好確定她不會介意我的朋友來小鎮度假時,借住這裡的客房。」
「你不希望荷麗知道這件事?」喬伊問道。
洛恩遲疑了一下。或許荷麗應該知道。如果她也認為他瘋了,或許她就會對他卻步,而他也不必擔心能否拒絕她。
「我不知道,」他最後道。「讓我決定什麼時候告訴她吧!在這之前,我們別讓任何人知道。」他望向查理和喬伊。「我相信你們都能夠保守秘密,」顯而易見的是,他們由一九四用年起,就一直守著某個秘密。「而且我要你們停止這見鬼的爭吵。我是說真的。如果你們無法做到,那就別再插手。我不需要那種協助,明白了嗎?」
查理望向喬伊,喬伊望向查理,然後他們一起望向洛恩,點了點頭——儘管是很不情願的。彷彿過去六十年來,他們一直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不是最好的朋友。
洛恩無情地進逼。「從現在起,我要你們形影不離。只要你們離開大屋,就必須一起行動,而且要帶著你們的手機。如果你們看到了可疑人物,別去招惹他,只要跟著他就好可能的話。然後盡快打電話給我,別輕舉妄動。」
「你要不要我們去飯店,待在大廳裡監視?」查理明顯地樂在其中。「如果『商人』要待在鎮上,他一定得找地方住。」
「我去拿棋盤,」喬伊說道。「那會是最完美的掩飾。那名恐怖份子絕不會懷疑兩名在飯店大廳下棋的老人,竟然是在找他。」
他興沖沖地離開,查理跟著站起來。「我也得去戴帽子。」
洛恩看著查理快步走向他的房間,連氧氣桶都忘了。洛恩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感激起「商人」的存在。
自從在蔬果鋪聽到何太太說,看到她父親和喬伊在博德溫橋飯店的大廳下棋,荷麗就迫不及待地要趕回家。但此刻她卻在門邊打住了。
她可以隔著紗門看到洛恩。他坐在廚房的餐桌旁,被成疊的文件和檔案團團包圍住。
他戴著閱讀的眼鏡,顯得極不搭軋——就像智慧型的戰士,或流氓圖書館員那一類的。他以掌心托著額頭。
荷麗抱著整袋的蔬菜和水果,站在門邊,看著他閉上眼睛,揉了揉額頭,彷彿頭痛又發作了。
她略微挪動了一下身子,他立刻抬起頭,望向站在暮色裡的她,全身警戒。他站起來,矯健俐落地走向紗門,開燈推門。
玄關燈驀地大亮,荷麗眨了眨眼,瞪著他看。
他摘下眼鏡,收到口袋裡。
嗨,親愛的,我回來了。有那麼一晌,荷麗讓自己幻想在上了一天疲累的班後,回家看到洛恩的情景。他會以一記熱情的吻在門口歡迎她,跟著替她脫下醫生的制服。他們甚至等不及回到她的房間,就在廚房、她的臥室門口或是起居室的地板上熱情做愛,驅走了她一日來的辛苦和心痛。
「抱歉,」他讓開一旁。「我忘了天快黑了,沒有開燈。」
「沒關係,」她的聲音略微屏息。她清了清喉嚨,害怕他會察覺到她稍早的春夢。「外面沒有由屋裡看出來那麼暗。」
她將購物袋放在流理台上,他則開始收拾堆在餐桌上的文件。他穿著件寬鬆的T恤和短褲,但那絲毫隱藏不住他完美的身軀,更絕對隱藏不住他強健有力的腿肌,進一步撩起她的遐想……
「你不需要專程收起來,」她開口說道。「你可以留在廚房做事沒關係。」
「謝了,我已經快做完了。一切還好吧?」
她強擠出個笑容。「在得知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患了絕症後,還能好到哪裡去?貝絲明天一早就得住院。在開始化療之前,我們還得做些檢驗……」
荷麗聽到球賽的聲音由客廳傳出來。客廳。只有查理一個人在家時,他會窩在他稱為「電視間」的房間、窩在沙發裡看電視。但如果喬伊也在,他們就會在客廳裡一起看大螢幕電視。
她離開廚房,穿過走道,來到客廳的門邊。裡面只亮著一盞檯燈。螢幕閃爍不定的光影映在查理和喬伊的臉上。
他們坐在一起,在同一張沙發上,看著波士頓紅襪隊的比賽,討論接下來揮棒打擊的選手。
她站在陰影處,看著打擊手擊出了全壘打,兩名老人一起興奮地大喊。她聽不到喬伊說了什麼,但她父親笑了。
查理笑了——而且是在和喬伊一起時。
荷麗感覺洛恩來到她身後。她轉身面對他,以指封唇。今天喬伊和查理之間顯然發生了某種奇跡,而她不想打破這份魔咒。她示意洛恩跟她離開,帶路回到了餐室。
她直到關上門後才問:「你究竟施了什麼魔法?你對他們說了什麼?」
「別太過興奮了,」洛恩警告。「他們爭吵的癥結仍未解開。」
「但他們竟然坐在一起……你是怎麼辦到的?你把他們催眠了嗎?我以為只有奇跡才能——」荷麗的聲音破碎,別開視線,眼眶盈淚。這真的是奇跡。
「我並沒有做什麼,」洛恩說道。「我只是告訴他們……嗯,一項我正在進行的計劃。我說如果他們想要幫忙,就必須立刻停止爭吵。」
荷麗感覺到他在看著她,納悶她是否會情緒失控,當場哭出來。但他實在不必擔心的。艾家人從不會情緒失控,他們會盡可能地避免這類有失體面的感情流露。她可是從小就千錘百煉。控制妳自己,小時候她父親和她說話時,總是在看報紙!然後從報紙後面,冷冷地道:等妳能夠理智地談話時,才再回來。淚水——無論是喜悅或悲傷的淚水——都必須極力避免。
她也學會了疏離自己的感情,時時刻刻都保持冷靜和理智。而那證實了對她的醫師生涯極有助益。事實上,今早她和貝絲悲痛逾恆的雙親談話時,那就派上了用場。
唯一的問題是,它並沒有阻止她擁有感情。她只是把它改儲存到另一個她能夠發洩或爆發的時、地。但現在的時、地都不合適。
「妳還好吧?」洛恩問道,語氣溫柔。「令天很不好過吧?」
「我……只是有點累。」她坦承。艾家人絕對是含蓄的大師,該死!她何必如此小心、禮貌?和她談話的是洛恩,小鎮上她唯一可以稱為朋友的人。她決定坦白以告。「事實上,我累得幾乎快站不住了。這真的是該死折騰人的一天。」
她的聲音再度破碎,但她不在乎了。
「至少直到我在蔬果店停下來,聽說我父親和喬伊下午都在飯店大廳裡下棋。」她轉身面對他。「我不知道該怎樣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她想要擁抱他,就像那天喬伊在車道上擁抱他一樣。但她沒有。她不能——也不知道該怎樣做。
此外,她可以由他的表情看出來她嚇壞他了——就像她剛結婚時,嚇壞了格瑞一樣。然後她開始學會了在她的前夫面前隱藏自己的情緒,就像小時候面對查理時一樣。
「別擔心,」她告訴洛恩。「我不會哭出來。」
只是話剛出口,淚水就已經奪眶而出了。但不只是淚水——她還在大笑。笑自己的時機算得真好;笑他臉上滑稽的表情;想像波士頓的艾家祖光在墳墓裡看到她如此失態,會怎樣侷促不安,就令她的笑聲更無法停止。
她做了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她說了聲「失陪」——極其禮貌地——然後朝自己的臥室奔去。
洛恩沒有跟上來;她也不預期他會。
「她不會露面了。」
大偉在相機裡裝好了新的底片,抬頭瞧見布南登還穿著牛仔褲和T恤。「她很快就會來。你先換衣服,好嗎?」
「絕不,老弟。我要等到她來,不然我可是另外還有約。你認識和我一起在游泳邊值班的雞尾酒女侍莎玲吧?她暗示今晚要去『碼頭小館』那裡。只要我想要,她就是我的了,」布南登走到大偉的畫圖桌旁。「哇拷!這就是茉依?」
「是的。」大偉憑著記憶,畫了幾張她的素描。
「只有她的臉是寫實的,那副魔鬼身材則是藝術家的……誇張創造吧?」
大偉調整了一下鋪在桌上的白布。「不。」
布南登吹了聲口哨。「這下我希望她會露面了。」
大偉望向他的朋友。「別招惹她,南登。她很……」脆弱。那是事實!但沒有人看透茉依故意表現在世人面前的潑辣表像;多數人不會試圖看穿她保護自己的面具。「她還年輕,」他最後說道。「我認為她甚至還未滿十八歲。」
門鈴響了。
「拜託,」大偉又再次說道,朝門口走去。「別嚇走了她。」
他深吸了口氣,打開門。茉依站在通往他頂樓公寓的樓梯平台上,試著隱藏她已經想要打退堂鼓的事實。
「嗨。」他打開紗門,讓她進來。「妳找到這裡有問題嗎?」
她搖搖頭。老天!她是如此年輕而且猶豫。
他決定慢慢來。「噢,如果妳改變主意,也沒關係。我知道妳會覺得——」
害怕。他正要說出來,驀地明白到茉依絕對不會想要被如此形容——即使那是事實。
她挑釁地抬起下顎,厲瞪著他。「我不怕。」
「她說她不怕了,」布南登自紗門後說道。「但我是——因為你絕對是瘋了。你應該做的是說服她,而不是允許她逃走,傻瓜!美麗的茉依,趕快進來,看大偉憑著他對妳的記憶,畫出來的素描。」
布南登打開門,牽著茉依的手,走進公寓。
「老天!這裡真涼快。你們裝了冷氣。」
「是的,寶貝。」布南登引導茉依走向繪圖桌。「等到大偉的作品大賣特賣,我們就出名了。哈斯伯會用我們的臉龐做成人偶,我們會參加漫畫年展,簽名簽到手酸痛得要命——那是絕對的!」
大偉關上門,茉依俯身看著他的畫,跟著抬頭望向他,彷彿正在徹底審視他。然而他卻絲毫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他忍不住低下頭,確定自己拉鏈拉上了——確定自己記得套上了長褲。不,他還穿著稍早打掃房間後換穿的短褲。為了省電費,他先前沒有開冷氣,搞得自己熱得要死。打掃完後,他沖了澡,但只穿上了短褲。他半個小時前才開冷氣。先前他出去買晚餐的比薩時,套上了T恤。這次他先確定了T恤上面的字樣沒有問題。
「為什麼你不換副新的眼鏡?」茉依問道。「你知道在一號公路上,有那種一個小時就能夠換好眼鏡的店。」
大偉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是為了想要掌控情況,才故意指出他最明顯的缺點?
「我沒有錢,」大偉坦白回答。「現在我所有的儲蓄都用在畫好『夜影』和印刷上面。」
「你的父母親呢?」她又問。「你可以告訴他們,你的眼鏡壞掉了。我敢說如果你回家去看他們,他們絕對會帶你去換副新眼鏡。」
她說得沒錯,只不過……「他們願意幫忙是一回事,但主動去找他們要錢……」他搖搖頭。
茉依嚴肅地點頭。「我瞭解你的意思。」
「我會在開學前回家一趟;或許那個時候,我就會換新眼鏡了。」他說道。
她是很認真地問他問題,而不是暗藏譏誚。她在認真和他交談,彷彿他的想法和意見是重要的、彷彿她真的喜歡他。大偉的脈跳加快,凝望進她的明眸,幾乎無法呼吸。
他和茉依、南登同處一室,但茉依卻在對他說話——看著他、喜歡他。
「那有什麼大不了的?」南登大聲地說道。「他們是你的雙親,他們會預期你去找他們要錢。」他將襯衫拉過頭,開始解開長褲。
他閃亮的金色胸肌彷彿塞滿了整個房間。茉依的視線離開大偉,直盯著他看。她臉上的表情應該會很有趣——只不過它也徹底殺死了剛剛在大偉的心裡萌芽的希望種子。
南登踢開牛仔褲。茉依轉過身,睜大眼睛,看著他僅著內褲越過房間。大偉感覺自己再度變回了隱形人。
那也好。畢竟,他還有工作要做。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31:01
第九章
洛恩根本無法專注在棒球賽上面。重讀「商人」的檔案也沒有用。他已經看過那些資料五、六遍了,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他想要再度上網,看「王牌」是否傳給他新的資料了。但電腦就在荷麗的房間,而她的房門緊閉。他站在門口好一晌,仔細聆聽。但房裡一片沉默。他知道她在房間裡,只不過她很可能已經睡著了。
他真正想要的,是在荷麗的臥室裡,和她在一起。
先前她哭出來時,那彷彿要殺死他一般。他竭力自制,才沒有擁她入懷。他太過瞭解自己,知道他不是那種能夠單純提供安慰的男人。
他太過渴望她了,擁抱她將會令他失控。他將再也無法抗拒她的誘惑。他會親吻她,而她會回吻他——或是推開他。
洛恩不確定哪一種反應比較糟。
如果他吻了她,她沒有推開他,他毫不懷疑自己會登堂入室,進入荷麗的房間。而現在他們仍會在那扇緊閉的房門後,纏綿終宵。他太擅長取悅女人了;那絕非自誇。他知道怎樣讓女人拋開疑慮,擁抱此時此刻。
問題是,遇到艾荷麗時,無法拋開重重疑慮的反而是他自己。
萬一他在洛根機場和「家居生活」看到的真的不是「商人」呢?萬一真的是他的頭痛令他看到幻覺——萬一他真的是頭腦秀逗了呢?
洛恩走到屋外,但夏夜的酷熱潮濕,絲毫無助於紓解他的頭痛。
他站在後院,看著荷麗臥室的燈光熄滅。她睡著了。但他卻頭暈、煩躁、了無睡意。
隱隱約約的樂聲由鎮中央順風傳來。他想起了今晚教堂的停車場上有節慶活動,決定乾脆去鎮上走走。或許那會有助於他入睡。
儘管已經筋疲力竭,荷麗就是無法睡著。
她聽見球賽結來後,浴室傳出的水流聲。她父親準備要就寢了。
她披上睡袍,踏出房門,下樓梯。父親的臥室門微開。她敲了門後,自行推開。
查理已經躺上床了,但不久後,他就會虛弱得連這一點也無法辦到。他似乎每一天都變得更瘦弱……逐漸在她眼前消失。
「需要我給你拿些什麼嗎?」荷麗強嚥下喉間的硬塊問道。
他搖搖頭,然而她知道他不舒服。
「你可以吃一顆醫生開的藥。」
他望向她,但很快地就又別開了視線。「我一個小時前才吃過。」
現在再吃藥太快了。「我可以打電話給醫生,問問——」
「我還好。」他朝她點點頭,下了逐客令。「晚安。」
強烈的挫折爆發了開來,她再也無法忍受、再也無法假裝成完美的艾家女兒——沉默、有禮、小心控制情緒,以免對她的父親造成困擾。她父親都快死了。比較起來,一點點的困擾又算什麼?
「你一點都不好奇我今天做了什麼嗎?」她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語氣裡透著怒意。不給她的父親時間回答,她拉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繼續說道:「今天我和一對悲痛逾恆的父母談了許久。他們的女兒得了血癌,很可能會死掉。儘管現在的存活率較高,小女孩還是太虛弱了。就算她挨得過癌症的摧殘,她可能也會死於化學治療所造成的感染。她可能會染上感冒,而她的免疫系統將無法對抗。我所能做的是,分析情況讓她的父母親知道,試著給予他們希望,又警告他們最壞的結果。」她的聲音顫抖。「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癌症病童,但這次不同……我真的不知道那個小女孩要如何挨得過去,而我知道她的父母親也看得出來。爹地,這是我一生裡最糟糕的一天。」
她父親沒有開口,一徑背靠著枕頭,直盯著被單,似乎衷心希望自己身在別處。
「或許我根本不該成為醫生,」荷麗說道。過去她從不曾——不敢對他坦承這種事。「我根本不適合。表面上我似乎很好,但內心裡我感覺像要死掉了。」
荷麗知道父親想要她離開。他想要她去別的地方抱怨,離開他的房間,讓他一個人清靜。但她不能。她已經沒有時間了。如果她想要他和她談談,那就必須先由她自己開始,該死了!管他喜不喜歡!多年來他一直拒絕溝通——頑固自負的艾家人,永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要流露在外、不要有感覺。但你不可能沒感覺,壓抑也無法讓它消失。它只是在暗地裡孳長,最後成為聚集了痛苦、憤怒和喜悅的龐然大物——噢,包括喜悅在內,因為文家人甚至不能在大庭廣眾前大笑。
她必須主動開口——就像今天下午邀請洛恩出去用餐。她必須勇敢嘗試,爭取最後這個深入瞭解她的父親、和他溝通的機會,而不是任由兩人之間保持原狀。
「令晚我回家後真的是被搾乾了,」她又說道。「我只想躲起來痛哭。你知道嗎?我常哭的。」
查理望向了她,但很快地就又別開了視線。哭泣。那是艾家字典裡最可憎的字眼。
「別擔心,我總是躲起來一個人哭。」她附加道。「但今晚我和洛恩交談時,突然失控,哭了起來。」
沒有反應。她不知道父親是否聽了進去,也或者他開始在腦海裡算算術,好將她的聲音關閉在外。她的怒氣和傷害更甚。
「你知道我迷戀他。自從他回來後,我一直在思索將他弄上床的最好方法。」
她的父親開始咳嗽。很好,他聽進去了。
荷麗幫他接上氧氣。當他的呼吸比較平順後,他厲瞪著她。賓果!他們的目光接觸了。
「妳究竟為什麼要對我說那種事?」
誠實。絕對的誠實。既然她都敢開口邀請洛恩出去用餐了,她一定也可以做到這個。「我要你認識我是誰。」
「我知道妳是誰!」
「你根本不知道萬分之——」
「我知道所有我應該知道的,謝了!」
「真的?」荷麗平靜地問,心已經被扯成了兩半。他怎麼能夠那樣說?「你真的不想要知道我的秘密?不想知道我的事,像是……像是……」她在心裡搜索著從不曾告訴過其他人的事。「像直至今日,我心裡始終牢記著兩個最美好、燦爛的日子。你不想知道其中一天就是和你度過的?你帶我出去駕帆船——那年我十二歲——結果我們被困在風暴裡。你記得嗎?」
「不。」他記得。她知道他記得;她看得見他眼裡記憶的波動。
「當時你並沒有要我留在下面,而是信任我幫你操控船隻回航。在我們安然度過風暴返航後,你給了我你在戰爭裡獲頒的『紫心勳章』。我知道你記得的。」
查理依舊固執地搖頭。
「我仍然留著它。你還說我是個好水手;我好驕傲,但後來媽就不再讓你帶我出去駕帆船。」
上帝!十二歲的小荷麗渴望極了參與父親的人生。她夢想和父親一起比賽帆船,幫他一再贏得冠軍;他則會告訴她,他有多麼地愛她。
「你並未試圖讓母親改變心意。你甚至沒有爭辯,就依照她的意思做。當時我好生你的氣——我認為你是個廢物。」荷麗無法相信這樣的字眼,竟然出自艾家人的口中。
查理也一樣。他張開嘴巴,旋即又閉上。
「怎樣?」荷麗問道。拜託,和我談話,爹地……
「妳一直不知道那一天情況的嚴重性,」他終於僵硬地開口。「事實是,如果沒有妳的幫忙,我絕對無法回航。我們的船隻沒有翻覆純粹是運氣。妳不擅長游泳,即使穿著救生衣,妳還是會溺死。在那之後,我就不想再帶妳出海駕帆船。」
她父親害怕她會溺死;她父親會害怕。那實在難以想像。他總是鎮靜如恆,即使在最惡劣的風暴裡。她突然明白了。「所以你才要我參加納粹女士舉辦的晨泳班?」
查理這下認真地看向她了。「納粹?」
「報告長官,」荷麗模仿十二歲女孩的聲音說道。「今天早上才六十二度,池子的水溫只有五十二度。我聽說過失溫一詞——『妳給我乖乖地進池子,不然就在泳池邊做一百下的仰臥起坐,讓自己溫暖起來!』」
查理輕咳他似乎在笑。「我不知道。」
「等我拿到游泳證書後,夏天已經結束了。次年,你賣掉了帆船。」
他搖搖頭。「反正我也不再用它。當有人開價時……」
「你不再乘船,因為你開始酗酒。」
醜陋的事實突然在兩人之間迸出。
荷麗繼續說道:「我記憶中最美好的另一天,是某次我騎腳踏車下坡時,不小心摔倒,整個前輪都撞歪了。」
他哼了一聲。「我注意到妳的完美日子,似乎都和災難脫離不了關係。」他的語氣並不愉快,但至少他開口了。謝天謝地!她原以為在她點破他酗酒後,他就不會再開口了。
「那天我在舞會上喝了生平的第一罐啤酒,而我感覺像要吐了。我離開舞會後,在下坡路段騎得太快,最後在轉養時失控,摔倒撞傷了手肘。」
他嗤之以鼻。「也因此妳仍然懷念至今。」
「我坐在路邊時,洛恩騎著他的摩托車過來,」荷麗說道。「那才是令我懷念至今的原因。那一整個下午和晚上,我都和他待在一起,坐著摩托車到處跑。」她微笑。「我們經過了骨董展,借口要買杯汽水進去裡面。但我知道他事實上是想參觀看看。他一頭栽進了骨董的世界,也一直都對我很好。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天的每一刻,它是如此完美——包括受傷的手肘在內,因為那使得洛恩停下來幫我。」
她還記得坐在洛恩的摩托車上,雙臂緊圈著他,臉頰埋在他的背上,雙腿夾緊他的。她也記得就在同一晚,他們坐在喬伊的房車裡……
「我打算將今天加到『最特別的日子』的名單裡,」荷麗說道。「因為儘管今天開始得糟透了,結局卻是好的,爸。我回家後,聽到你和喬伊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吵架。當我在客廳看著你們……」她強抑回淚水,隨即改變主意,任由它流下來。讓他瞧見她有多麼感動——即使在過了這麼久後。「我好高興你終於明白剩餘的時間有多麼可貴——特別是對那些愛你的人。」
查理閉上了眼睛,但沒有命令她離開。
她趁勢追擊。「我知道你不希望喬伊接受那名作家的訪談。我知道你生他的氣,但我不明白原因。我很害怕你們會一直吵下去,然後你會在盛怒中說出不該說的話,並在你有機會收回前死去。我害怕那會令你懷著遺憾去世,無法得到平靜。」她的聲音顫抖。「爸,我希望你能和我談,告訴我你和喬伊究竟在吵什麼。如果我不知道問題在哪裡,我要怎麼幫忙?我實在不知道相交已有半個世紀的你們,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查理一徑沉默;荷麗知道父親是無意和她談了。事實上,她懷疑他甚至睡著了,徹底將她關閉在外。
「我愛你,」她大膽地說了出來。「我想要感覺是你生命中的一份子,即使只是小小的一部分……」
他開口了,但依舊緊閉著眼睛。「那是關於一個女人,」他低語。「她叫戴茜碧。」他用完美的法文輕喚出她的名字,彷彿音樂般。「她是名反抗軍,她救了我的命——事實是她救了無數的盟軍飛官和猶太人。她的所作所為都奉獻給擊敗納粹,不遺餘力地破壞德軍的鐵路運輸和軍火庫。她是如此勇敢、美麗……她的眼眸裡閃動著……如此堅定的信念……」
他抬頭望向荷麗。她震驚地看到他的眼眶裡蓄著淚水,一向僵硬、緊抿的唇顫抖。「我已經結婚了,而且我知道喬伊愛著她,但是……」
荷麗握住查理的手。生平第一次,她的父親讓她握住了他的手。女人。他父親和喬伊的爭吵竟然是為了一個女人!這實在太難以置信了。
「我仍然無法談論她,」查理又開口道,再次閉上了眼睛。「我什至無法忍受想到她。喬伊所做的將會再度撕裂了我的心——他想要告訴全世界當年的事。」
荷麗替他撥開頭髮,為他心痛不已,渴望他告訴她更多,也知道他說得已經比她原預期的多了許多——一個女人!
「你要我和喬伊談談嗎?」她溫柔地問。「或許我可以試著讓他改變主意。」
「我要的是我無法擁有的,」查理沒有睜開眼睛。他的語氣是如此輕柔,荷麗甚至不確定它說出口了。「五十六年了,但我始終想要的只是她回來。」
嬰兒油黏膩得可怕。
茉依換好了大偉提供的泳裝,由浴室出來,瞧見布南登正在自己身上塗抹嬰兒油。
這實在太神奇了。他本人甚至看起來比照片更帥,有著金棕色的燦爛髮絲,和班.艾佛列克的完美鼻樑。他很高——至少比她高上五寸,肩膀寬闊,全身的肌理勻稱、結實。
他的笑容彷彿水銀瀉地,眼眸是蔚藍的青空。
他是那種永遠閒不住的人,永遠精力充沛。她可以想像他坐在博德溫橋飯店游泳池邊的救生椅上,不斷晃著口哨繩,在手腕上繞來繞去,就是靜不下來。
「嬰兒油可以幫助相機捕捉住肌肉的紋理。」南登將瓶子遞給她。「我無意冒犯,但如果妳幫忙塗我的背,我也可以幫忙塗妳的。」
以這樣親暱的方式碰觸他似乎很奇怪——特別說他們兩個幾乎可以說是全裸的。
大偉為她挑的比基尼上半部太小了——兩塊薄薄的三角布料繞住她的頸項,幾乎遮不住她的乳尖;高腰泳褲也只比丁字褲好上那麼一點點。
「大偉告訴我,妳整年都住在博德溫橋鎮,」南登接過她手上的瓶子,在她的肩膀抹油。「那一定很棒。」
這是她首度聽到她住在鎮上被描述為「棒」,但她沒有開口。他的手撫過她背部的感覺太棒了。但他太快就塗完了。茉依接過他手上的瓶子,將嬰兒油倒在手上,塗抹了大腿、乳峰的上部和小腹,清楚地察覺到南登一直在看她。大偉也在偷瞄她,但不像他的朋友那樣明目張膽。
「拍完照後,我一定得沖個澡。」她說道,突然間覺得不自在起來。房間裡很冷,但他們兩個似乎都沒有注意到。老天!她需要一根煙。
「沒問題,」大偉馬上說道。「我的浴室裝有蓮蓬頭可以給妳用。」
說完,他的臉紅了,明白自己的話有多麼蠢。
「幸好,它不是在衣櫃裡。」茉依打趣道。
南登大笑,彷彿她的俏皮話超幽默。然而那實在沒有那麼好笑,但他的笑聲似乎有感染力,她忍不住也笑了。
南登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到地板上鋪著白被單的地方。他們站在一堵純白的牆面前,面對著相機。南登不時拿話逗她,大偉則忙著調整相機的鏡頭,測光、打光。
「這是最無聊的部分,」南登解釋道。「等小蘇調整好光線和鏡頭,開始拍攝後就有趣多了。但我相信今晚會更加有趣。」他對她貶了眨眼,解釋道:「大偉得確定光線捕捉到每個最小的細節……」
大偉拿量尺比著她的臉龐,跟著將尺往下拉,手差點碰到她的乳峰。他全神貫注在測量上,由光源量度表看向她的乳峰——毫不帶感情地——然後再重複量一次。
「的確是捕捉到了每個最小的細節,」茉依說道。「包括乳頭在內。抱歉,大偉,你在那裡玩得愉快吧?」
南登爆笑出聲。大偉驚訝地抬起頭,直視進她的眼裡。她望著他,看出她的話終於穿透了大偉的全神專注,讓他明白到自己正在做的。他的視線回到她的乳峰,彷彿突然看清楚了它們。他歉疚地抬起頭望向她,再度臉紅了。
「抱歉,我無意冒犯。」大偉尷尬地說。
她相信他。他的語氣非常誠摯,似乎是由衷的。「我們能不能關掉這台冷凍庫?」
「抱歉,」大偉眨了眨眼。「妳覺得冷?我不知道。」
「你在開玩笑嗎?你問我是不是覺得冷?睜開你的眼睛,認真看看我,愛因斯坦。」
南登再度大笑。而大偉立刻衝過去調整冷氣機的溫度;他的臉又紅了——看來要讓他臉紅個一整晚,似乎不是件難事。
「南登總是抱怨在燈光下拍攝太熱,」大偉解釋道。「或許我應該先道歉。我一工作起來就全神投入。拜託,我希望妳明白,我真的無意冒犯。事實上,我是很尊敬妳的。」
他真的很困窘——事實上,該說是懊惱不已。他確實很尊敬她。很有趣;因為除了她的舅舅洛恩和普曾公喬伊外,從沒有人曾尊敬過她。
「我認為妳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獨特的女人,」大偉又說道。「但我也知道妳的美不只是一張臉和身體。如果今晚在照相時,我太過投入,以至於將妳物化了,請妳務必要讓我知道;也請記得我真的是無意的——絕對。」
「哇塞!小蘇,你還真會掰!」南登打趣道。
這次輪到茉依臉紅耳赤了。她這輩子聽過許多恭維她的狗屎話,目的都是為了將她弄進汽車後座。但這次不同。大偉的話是真心的——他是非常認真的,而且他說的真是甜美極了——對一名遜卡來說。
「謝了,」茉依說道。「雖然我認為你的話全是狗屎連篇,但還是謝了。」
大偉笑了。「為什麼我早就料到妳會這麼說呢?」
她也笑了。有趣的是,他笑起來幾乎就像南登一樣好看。而當他以那樣的眼神凝視著她時……
「算我一份,寶貝。」南登抓住她的手臂,帶著她轉了一圈,遠離大偉。「我是妳的影迷俱樂部的第一號。」
大偉清了清喉嚨。「或許我們該開始了。」
「絕對是。一旦我們開始後,就會溫暖起來了。」南登擠眉弄眼,笑容充滿了暗示性。
她試圖抽回手,但南登緊擁著她,無視兩人身上都是嬰兒油。
「妳曾經演過戲嗎?」大偉問道。
「演過一、兩次。」茉依想起了在高中時,她總是高抬著頭走過學校的走廊,假裝不在意其他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噢,那不只是一、兩次——她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生都在演戲!
「『夜影』——妳擔任模特兒的這個角色——今年十七歲,」大偉解釋道。「她仍在念高中,而她的另一個自我妮琪……就像個獨行俠。除了朱利安外,她沒有任何朋友。」
噢,那對她絕對不難。
「妳幾歲?」布南登突然問道。
「十八。」
「那意味著……妳剛高中畢業?恭喜了!」南登朝大偉咧開笑容。「她十八歲,剛剛畢業。很棒吧?」
「我以為你今晚急著要離開。」大偉聲音平平地道。
「我?才不!此刻我只想留在這裡,穿著丁字泳褲,伸展臂肌,和我的新朋友一起扮演超級英雄。」布南登揉著茉依的手臂,似乎要讓她溫暖起來。他的拇指意外地拂過她的乳峰。「在她凍斃之前,我們趕快開始吧!」
茉依微避開他。「『夜影』有什麼能力?」
「她擁有超X光的夜視力,」布南登說道。「而且她會飛或什麼的。」
「她可以徹底變形,」大偉更正道。「那很像星艦系列裡的傳輸器。她可以隨意改變自己的細胞形態,而且不需要機器。在她變形後,她可以迅速由一地移動到另外一地,就像飛行一樣。但在達到目的後,她需要將近一個小時才能再度變為人類。在這段期間,她無法作戰。她失去了所有的能力——除了夜視力。她可以說是脆弱的。」
茉依很瞭解脆弱。
「但等她變為人後,她就是無敵的打手。」布南登說道。「她會武術那一類的。她幾乎是所向無敵的,不知道恐懼為何物。」
不懂得恐懼——那倒是需要演技了。
「好了,」大偉躲到相機後面。「開始吧!」
「樂意之至。」南登說道,再度挑了挑完美的眉毛。
查理服下的止痛藥似乎比不上酒有效。
噢,男人可以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直至沉入徹底的遺忘。但止痛藥是有限量的,他不能一顆又一顆地吃。
或許可以,但荷麗絕不會同意。
荷麗。
她一直努力取悅他——直至今夜。今夜她坦白說出了心裡的話——而且那是他活該。事實上,她已經很寬容地略過了輕蔑和嘲弄。
他閉上眼睛,彷彿仍然可以看到她三歲、七歲、十三歲時的模樣——有著大大的藍眼睛,和甜美的臉龐。儘管他深愛著荷麗,卻無助於填滿半個世紀來,一直啃略著他的空虛。只有琴酒能幫他遺忘,只是那經常還不夠。
查理閉上眼睛,讓呼吸變得悠長,假裝入睡。在經歷了三次失敗的婚姻後,裝睡可以說是他最擅長的了。
荷麗輕吻他的臉頰。「晚安,爸。我愛你。」
她愛他。儘管這三十二年來,他一直表現得像個徹底的混帳,他的女兒依然愛他。
只是那仍然不夠。老天!他究竟是哪裡不對了?
他聽到臥室的門被輕輕關上,才睜開眼睛,瞪視著天花板。房間裡只有荷麗留下的小夜燈所發出的微光。
他一個小時前吃的藥令他感覺像在飄浮。它雖然消除了疼痛,但卻無法阻止回憶。
一九四四年法國諾曼地登陸後的夏日
查理眨了眨眼,突然他的房間變得亮如白晝。他再度眨眼,然後他已經不在自己的房間,而是在茜碧的廚房裡。
他不再是垂死的八十歲老人,而是正在養傷的二十四歲年輕飛官。
他復原得很好,現在他已經能夠拄著枴杖走路。茜碧已經拆掉了他肩膀和腹部的縫線。昨天他也拿掉了吊帶。
茜碧一直視他為英雄——就因為他衝回去教堂,救出孩子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做,他根本不記得了。整個戰事期間是一片模糊。當他感覺到子彈擊中他時,他認為自己死定了。但現在他仍活著,仍在世間佔有一席之地,而且很幸運不是在戰俘集中營裡,而是在這個法國反抗軍總部所在的小鎮上,被視為英雄。
查理認為白喬伊才是比他更強上一百倍的英雄。他是OSS,兩年來一直出生入死、冒險犯難。然而沒有人會在餐桌上多留一個蛋給他。就算有,喬伊也不會吃。真正的英雄會堅持將蛋留給更需要營養的人。
儘管喬伊是個超級英雄,個性又超級嚴肅,查理喜歡他。怎麼可能有人不喜歡上帝?
再過幾天,茜碧、喬伊和其他人就會設法將他送回盟軍的陣營。他等不及了。
比起另一種選擇——死亡或待在納粹的集中營——查理待在小鎮的日子簡直像天堂。他從不曾在白天外出,因為茜碧的屋子和某個納粹高階軍官距離只有幾戶。對查理和大多數的男人來說,白日是慵懶無事的。大、小盧(查理給盧家兄弟取的綽號)和其他人,白天也很少出門。他們的活動集中在晚上,像吸血鬼一樣潛伏在暗影裡,黎明前回到茜碧的屋子,在廚房地板上睡到快中午才起來,躲避德國人。
茜碧和其他女人則過著雙重生活。夜裡,她們活在男人的世界,經常跟著他們出危險的任務。白天時,她們過著正常的生活,為在廚房地板上打盹的反抗軍煮飯、掃地、洗衣服,或是去河邊釣魚。
茜碧還接了縫補的工作,好有錢購買餐桌上的麵包。只要一有空,她和其他女人總是在做針線。諷刺的是,她最大的客戶是鎮上巡邏的納粹士兵。他們穿的襪子一再出現在茜碧的縫衣籃裡。
聖人喬伊就像茜碧一樣勤奮。他大半的時問都在耕種茜碧屋後的小菜園,孜孜不倦地照顧它,讓每一寸爛泥巴都能長出蔬果。雖然他從小住在紐約市,他似乎頗有園藝的天分。
查理的法文也日益進步。應該說,他已經聽得懂其他人的話。不過,儘管有茜碧的溫柔教導,他的法文依舊說得不好。
她總是嘲笑他發音不標準。坦白說,如果能聽到她的笑聲,說得再不標準都是值得的。
他用英文告訴她博德溫橋鎮的一切,像是海邊的慵懶夏日,以及他在哈佛的那些年。她則用法文告訴他聖海倫娜鎮被納粹入侵前的日子。
她的丈夫和兒子都被德國人殺害了,而茜碧至今依舊心碎。雖然她沒有說出來,但查理就是知道。然後她也會問起他的琴妮。
那是在查理清醒後,約一個星期的午後,他伸手到茜碧的縫衣籃裡,取出一隻襪子和針。
茜碧笑他。「別告訴我,他們在哈佛教你縫紉。」她揶揄道。
「我才沒有那麼幸運。我正要妳教我怎樣縫襪子。」他說道,但茜碧反而笑得更大聲,彷彿他說的是大戰以來最好的笑話。
「我整天無所事事,」他堅持。管它是不是女人的活兒!「我快無聊得瘋了。教我怎樣縫襪子。天知道!我吃的麵包全是靠妳縫襪子賺來的。」
她睜大了眼睛,明白到他是說真的。「亨利和盧家兄弟都拒絕學;我能說服他們幫忙煮東西已經很不錯了。」
「亨利和大、小盧是混帳。」查理將手指伸出襪子的破洞,朝她比了比。「過來教我,我想要學。」
她笑著照做了。她必須坐得很近,才能教他。她帶繭的手指觸感冰涼,大腿貼著他沒有受傷的腿。她將長髮隨意綰在腦後,數縷黑色的髮絲垂在白晢的頸項上。她寬鬆的洋裝早已褪色,縫補了無數次,身上聞起來是廉價肥皂的味道。因為數年來一直將食物分給其他需要庇護的人,她變得瘦骨如柴,骨頭都突了出來。然而當她轉頭,近在咫尺地望進他的眸子時,那是查理生平首次感受到某種類似宗教的體驗。
然而他很清楚,如果她在博德溫橋鎮和他擦身而過,他絕對不會多看她一眼。他不會有空望進她的眼裡,瞧見真正的她。
茜碧生活的世界是他所不曾過的,也是琴妮所不曾過的。
他們坐在長凳上良久,兩顆頭顱幾乎靠在一起。她不時指正他的錯誤,兩人的手指偶爾碰觸著。他笨拙地試圖跟上她的動作,卻一再失誤。這確實是女人的工作,他想。
等他終於勉強縫完了一隻襪子——同時茜碧已經縫完了六隻。儘管如此,茜碧依舊為他鼓掌,棕眸裡閃耀著讚美和暖意。
他由籃子裡拿起另一隻襪子,固執地縫了起來。
他可以由她的表情看出來,她原本預期他在縫完第一隻襪子後,就會放棄。
然而籃子裡至少有六十隻襪子要修補。按照他現在的速度,或許他可以在下星期三前縫完——反正他也沒有其他更好的事可以做。
他感覺到茜碧在看著他,但他不敢再抬起頭。他知道他會在她的眼裡看到了英雄崇拜。的確,他希望她喜歡他,但那應該是真正的他,而不是出於某種扭曲的誤解,誤認他是英雄。或許他確曾意外成為英雄,但那都已經過去了。
「等我回到博德溫橋鎮後,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他用閒聊的口吻說道。「什麼事都不做。我只會坐在父親的夏屋前廊,而整整兩個月之久,我只要餐餐吃牛排,看著潮來潮往。」他抬起頭——立刻明白到那是一大錯誤。他試著唬弄過去,開玩笑地道:「我會說服喬伊和我一起回去。我會付他數千元的薪水,替我在後院開闢個花園——全部都是花,不准有半顆蕪菁或包心菜。」
他看見她偎向他,明眸掠過他的唇。他的心跳似乎停止了。他沒有閉上眼睛,直至她的唇溫柔地拂過了他的。那是令人心痛的甜美,而且太快結束了。
他沒有回吻她,也沒有移動。他無法。他已經結婚了,他應該吻的人只有琴妮。
上帝,但他是如此渴望茜碧!
如果不是她突然站起來,走向廚房,他或許會屈服於誘惑,將她擁入懷裡,重重地吻住她,直至天昏地暗。
她轉身面對他,卻無法直視他。「謝了。」她輕輕地說道。
查理點點頭,甚至勉強擠出個笑容。他們假裝這只是個感激的吻,但兩人也心知肚明根本不只如此。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31:32
第十章
「好了,就是這樣了。」大偉自照相機後面站起來,清楚地察覺到布南登還在吻著茉依。
他的朋友微抬起頭。「噢,再多拍幾張。」跟著再度吻住了茉依。
每次他畫「飛翼」的男女主角親吻時,席尼總是嫌不夠好,要他一再重畫。這次大偉決定在「夜影」裡參考相片,但……
「這個故事裡並沒有很多吻戲。」大偉說道,並轉過頭,不想看到茉依吻著南登,手指纏入他的金棕髮裡。透過鏡頭似乎比較不真實。
「再說,我已經沒有底片了。」大偉繼續道,但根本沒有人理他。
他走向冰箱,拿出汽水,用力打開。他背對著相吻的那一對,灌掉了大半瓶。
「喔,」他聽見南登對茉依說道。「我剛才有些忘形了。」
才怪!大偉喝光了汽水,壓扁鋁罐。
「我在想……」南登困窘地輕笑。「這聽起來似乎有些瘋狂,但……」他再次輕笑。
自從我看到妳的第一眼,我就感覺到了某種聯繫。大偉在心裡替南登接完話,將鋁罐丟人分類回收桶,坐在繪圖桌前,突然感覺疲累無比。已經過十一點了,而他在不到五個小時內,就得去飯店當服務生。
「自從我看到妳的第一眼,我就感覺到了某種神奇的聯繫……」南登低語。
這就像是命中注定。大偉再度在心裡替南登接完話。噢,大偉聽過南登重複同樣的台詞太多次了,無論是在海灘上、大學的舞會或是他們十八歲時去的露營地。那套台詞真的蠢斃了。換作是大偉來說,絕對會被罵得狗血淋頭。但女孩們卻信南登這一套。這還真的是命中注定!
「這就像是命中注定。」南登對茉依說道。
接著是:過去我從不曾有這種感覺。大偉野蠻地削著鉛筆,卻忍不住看向他們。南登依舊擁著茉依,但只要她想要,她就可以掙脫。然而她明顯地喜歡待在那裡。
「過去我從不曾有這種感覺。」南登狀甚誠摯地道。
它只不過是第四百六十七次而已……來吧,「夜影」,運用妳的夜視力,看穿這個混帳!
大偉並不討厭南登。正好相反。幾乎自有記憶以來,他們就是好朋友。但想到今晚南登將帶茉依回家,在樓下他的公寓和她做愛……那已遠超過大偉所能承受的。
他知道自己只需要告訴南登——「我喜歡這個女孩」,就能阻止這一切。南登會退讓,但那對他又有何用?不過是一個寧可和南登在一起的女孩。
「等一下出去走走,」南登低語。「妳餓了嗎?我們可以去吃些東西。」
大偉開始畫起「夜影」的草圖——一幅接著一幅,跑步、跳躍、飛翔、打擊邪惡、所向無敵的「夜影」。他試著不去聽他們的交談、試著不去在乎茉依的回答。
「我身上都是嬰兒油,黏膩得要命。」
「大偉說過他不介意妳使用他的浴室。」南登推著她朝浴室走去,彷彿她已同意和他外出。「我會跑回去用我自己的——我就住在樓下。」
她遲疑了一下,望向大偉。「我不確定——」
「我們可以去慶典那裡,吃個漢堡,騎最新型的『飛馳』自行車。」
她的臉龐一亮。大偉立刻知道完了。話說回來,他又想騙誰呢?早在他邀請她當模特兒時,他就該知道今夜她會和南登共度。
「放心,那是在鎮中央。」南登說道。「妳知道的,就在教堂的停車場上。」
「一直到星期日。」茉依說道。
「太棒了!妳怎麼說?」
大偉直盯著「夜影」的素描,聽到她回答。「好吧。」
「太好了!」南登朝門口走去。「我會在十分鐘內回來——清潔溜溜的。稍後見了,大偉。」他對大偉說道,關上了公寓的門。
大偉聽出她的遲疑,但沒有抬起頭,一徑繼續畫他的素描。終於,浴室門關上、上鎖,淋浴聲響起。他放下鉛筆。
門邊有個小鏡子。他離開桌邊,走到鏡子前,審視著自己。
在拍了將近一個小時的照片後,他的頭髮全都豎了起來,彷彿用電燙過一般。他試著將它們壓得服貼,結果反而更糟。還有他的眼鏡……膠帶、安全別針,再加上至少退流行十五年以上……鏡片又大又厚重,一點也不像一般人常戴的超薄、檻圓形鏡片。他從不曾注意到這一點,直至昨天他畫著未變身的朱利安戴眼鏡時,南登指出「夜影」的男主角不應該戴著一副蠢蛋眼鏡。
蠢蛋眼鏡。就像大偉的眼鏡。
那似乎很可笑。眼鏡不過是輔助視力的工具,它們看起來怎樣,重要嗎?就像他的外表重要嗎?
他摘下眼鏡,湊近鏡子,瞇起眼睛,審視鏡子裡的自己。他看起來並不像是可憎、畸形的怪獸。他的五官還算端正,都在該在的地方。
但他也絕對不是南登——那是可以確定的。反過來說,南登也不是他。就算再過一百萬年,他也不願意拿自己的智力和繪畫天分,去交換南登的好容貌。
他有得是內涵。如果茉依太過膚淺而看不出來;如果她只在乎皮相;如果她輕易被南登的身軀和相貌迷倒……
偽君子。他是個徹底的偽君子。
他在鎮上跟著茉依數天,根本和她辛辣的幽默感、或令人耳目一新的刺蝟個性無關。他跟蹤她,是因為她有著迷人的臀部、世界級的胸部,以及混合性感和純真的絕美臉龐。他跟蹤她,是因為他徹底被她的容貌和身材迷住了。
沖水聲停了。他將眼鏡戴了回去,迅速回到繪圖桌前,假裝在浴室門打開時,正全神投入畫畫。
茉依換回了原來的衣服,但黑髮依舊濕淋淋的。她撥開濕發,站在浴室門外,顯得很不自在。南登還沒有回來,現在只有她和大偉獨處。
然而大偉始終不曾開口,他只是不斷畫著。
由眼角的餘光,他瞧見她聳了聳肩,朝他走來。那是他最沒有預料到她會做的事。
「聽著,」茉依說道。「我知道你或許會覺得我很機車,因為我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風流韻事總是很短暫,」大偉抬頭望向她。「偶爾只比一夜情久一點。別對他期望太多。」
她笑了。「老天!我不會——」她打斷。「我想你有理由不相信我說的話,但我發誓,我只是去和他騎腳踏車而已。」
「妳毋須對我解釋任何事;我不會因為妳想要做的事而去判斷妳。」大偉繼續畫他的圖。「妳只不過是誤判了自己對南登的反應,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我是個女孩,我早就和他上床了。」
她拉了張椅子,坐在繪圖桌旁。「我不會和他上床。」
「那不是他所想的。」
「老天!」她俯近身子,細瞧他的畫。「你畫得真好。」
「定住,別動!」他命令道,迅速抽出一張新的畫紙,放在桌上。她望著他的神情充滿了驚畏和佩服,令他想要捕捉在畫紙上面。她的秀髮濕透了,明眸大睜,顯得既荏弱又堅強。
他畫得很快,簡單數筆就捕捉出她的神韻和精力——她像火焰般燃燒的靈魂。
其實這是極自私的行為——命令她不要動,像這樣子畫下她,強迫她給予他全副的注意力。但他終於畫完了。他將畫紙推向她,依舊和她的視線互鎖住。
茉依看著他好一晌,然後才低頭看向畫紙。她看著畫良久,才望回向他,問道:「這是『夜影』?」
他搖了搖頭。「不,是妳。」
她再度望回畫紙。「這真的是你眼中的我?」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照鏡子時,看到的並不是這樣。」
他聽到南登的腳步聲上樓,站起來、轉過身。「今晚玩得愉快。」
「我只是想和他一起去慶典。我們學校的人都會去那裡,而我想要和他一起露面,讓其他婊子瞧見我和這個傢伙在一起。」
大偉轉回頭。她倚近他,眸光熾熱。
「因為這個理由和他出去爛透了,」她坦承。「我知道我很差勁。但就這麼一次——」
門打開了,南登像颶風般掃了進來。「準備好了,寶貝?」
「我希望偶爾讓別人嫉妒我一次,」茉依低語,用眼神懇求大偉瞭解。「而不是那個總是嫉妒別人的人。我知道這很愚蠢,你或許不明白——」
南登對鏡自照,撥弄了一下仍然潮濕的髮。「走吧,我餓壞了。讓我們瘋狂去吧!」
茉依站起來,小心地折好畫紙,放進口袋裡。南登走向她,環住她的腰,大手托住她的臀部,彷彿他有的是權利。
大偉看著南登擁著她離開。
茉依所說的絕不愚蠢,而且大偉瞭解得很。因為身為南登的好友,他非常瞭解嫉妒。
洛恩在便利商店裡看到了他。
那個正在櫃檯買香煙和樂透彩券的人並不是「商人」。他大約和「商人」同高,但年輕許多——大約二十幾歲,有著黑色的鬈發和平凡的棕眸。
洛恩剛走進店裡買汽水和止痛劑,就注意到這名年輕人。走路進城不但無助於減輕他的頭痛,反而今它更惡化了。
他由便利商店的冰箱拿了罐可樂,衷心希望在離開艾家屋子前先服顆藥,以及他沒有走這麼遠。現在他還得一路走回去了。
一路走回去。
由鎮上到艾家頂多一哩。從什麼時候起,走個一哩路就令他卻步了?他走向結帳櫃檯,而後他看到了他。
黑髮男人離開店,用右手推開門。他的手背上有一個小小、圓形的黑圈——一個刺青。
洛恩離年輕人太遠,無法看清楚那是否是「商人」的眼睛標誌。但它是圓的,而且大小差不多。
也有可能是他搞錯了,那純粹只是巧合——只不過他從不相信巧合。在瞧見「商人」的鎮上,湊巧也看到年輕人手上有著圓形刺青?
不可能!
他的頭痛更劇烈,胃部欲嘔。但他在海豹隊待得夠久了,很清楚他該做的。
他必須偷偷地跟蹤這個年輕人,查明他落腳的地方。而且他必須設法靠近他,看清楚他手上的記號。
「抱歉,我臨時改變主意不要了。」洛恩將可樂丟在櫃檯上,迅速離開了便利商店。
他來到了濕熱難當的夏夜裡,頭痛和嘔吐感一時被遺忘了。他瞧著那名年輕人越過商店的停車場,走向……
該死了!
洛恩看著年輕人由腳踏車固定架上取出腳踏車,坐了上去,騎著離開。
沿恩衝過去,但腳踏車架上的另一輛卻牢牢鎖住。
該死極了!
他仍然可以跟上去。但追著輛腳踏車跑絕對不符合「偷偷」跟蹤的定義。除非……
他穿著T恤、短褲和慢跑鞋。只要年輕人騎得不大快……
洛恩假裝慢跑,盡可能用最快的速度跟上去。
儘管已經晚上十一點半,博德溫橋鎮依舊熱鬧無比。由鎮中央、飯店到碼頭、海灘都燈火通明:觀光客、來度假的人和放暑假的高中生,成群結隊地在古色古香的紅磚道上溜躂。遠處還可以聽到音樂由教堂的慶典現場隱約傳來。
年輕人騎得並不快。紅磚道並不適合騎腳踏車,行人又多。然後他轉到了威伯街,朝海濱和教堂的慶典而去。
威伯街是一條柏油路,略微下坡。格恩盡可能加快慢跑的速度,卻還是距離黑髮年輕人愈來愈遠。
汗水濕透了他的T恤,他的雙腿和肺部像火燒一般。自從出院後,他就不曾跑過步,更絕對不曾跑這麼速。過去數天,他一直苦於頻繁的頭痛,很少運動。然而比起他在十六小隊習慣的運動量,這應該不算什麼的。
天殺的!不過才休息了數個月,他的身體就不行了!
他的頭痛益發劇烈,彷彿爆發在他的右眼上方。他不得不緩下來,感覺腳下的地面在劇烈搖晃。
他強迫自己注定著前方的黑髮男人。教堂的停車場入口處聚集了太多人,年輕人只好放慢車速。洛恩跟著緩下來。
他感覺到耳鳴,世界瘋狂地旋轉。
一步接一步。之前他都可以辦到——這次一定也可以。
擴音器裡的音樂放得震天價響:小販大聲叫賣,試圖吸引客人;慶典的燈光亮如白晝;旋轉馬車的燈光、人群鬧烘烘的……洛恩幾乎無法聚焦。
他試著搜尋黑髮男子,但他已不見蹤影,被人群吞噬了。
他繼續往前跑,不願意或是無法停步。一名母親皺眉瞪著他,快手將她的兒子拉離開洛恩的面前。
他需要……
他需要離開人群。他來到了賣吃的攤位旁的小空地。他迫切需要新鮮的空氣,但吸進去的只有油膩的甜甜圈味。
他雙膝跪地,試著喘過氣來,恢復平靜,讓週遭的世界和燈光停止旋轉。然後他看到它了。
腳踏車正靠著寫著「飛馳」看板的架子;它有可能是黑髮年輕人的腳踏車。但洛恩無法確定。他似乎就是無法聚集焦點,看清楚它。
沿恩朝它走去,回到人群裡,搜尋著黑髮男人。老天!在他最需要燈光時,它們到哪裡去了?一群人排隊等著騎「飛馳」。而由於他們全都站在陰暗處,每個人的頭髮看起來都是暗色的。
洛恩改而搜尋著刺青。右手。右——
他找到了!
然後他又看到了另一個,另一個,另……
至少有數十個。老天!他被「商人」的數十名手下團團包圍住!
他的眼眶後方爆出了劇痛。
該死!這一點道理也沒有。就他所知,「商人」行動時,從不會帶太多手下,最多只有六、七個人。
然而那個圓形的標誌就印在每個人的右手上——「商人」的眼睛。他試著要看更清楚一點,眼前卻益發模糊。他必須坐下來。他必須……
一隻有著圓形刺青的手伸向他。「洛恩?老天!你還好吧?」
他順著那隻手往上看,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女性臉龐。
菋依。安琪的女兒。
不.有兩個茉依。她們同樣自非常遙遠的距雕看著他。從什麼時候起,她也被收編成為「商人」的部下了。
他抓住她的手,拉近到眼前……
那根本不是眼睛或刺青。「它是個天殺的小丑臉孔。」他的聲音聽在轟隆隆的耳際似乎非常遙遠。
那是個小丑圖樣的章,而且每個人的手上都蓋了一個。
「你付十塊錢,就可以蓋個章。」茉依說道。
茉依明明就握著他的手,為什麼聲音卻像是由很遠的地方傳來?「然後你可以隨你高興騎一整晚的腳踏車,直至一點慶典結束。」
洛恩倒在地上。
「老天,洛恩!」茉依蹲在他身邊。
「你認識這個傢伙?」洛恩聽到另一個男性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傳來。
噢,別緊張,我只是需要休息,他想道。
「他是我舅舅,」他聽見茉依說道。「他的臉色糟透了。你有車嗎,南登?我必須送他回家。」
「嗯,茉依……我想我該回家了。」
「喔……」茉依說道。「好吧!」
「這對我太過怪異了。無意冒犯,但……改天見了。」
「當然。」茉依喃聲道。
「混帳!」洛恩不自覺地說出聲。
茉依笑了。「你說得對。我很抱歉,但我不能把你留在這裡,任由別人踩踏,或是被警察帶走。」
「抱歉,」洛恩勉強說道。「我無意……」無意什麼?此時他全心只專注在抗拒暈眩上,根本想不出要說的話。
「別擔心,」茉依說道。「在我拒絕讓他上我的慷慨提議後,他就一直想辦法要甩掉我了——彷彿和他約會是什麼頭獎似的。」
「一點……也不浪漫。」
茉依再度笑了。「算了,洛恩。試著站起來,好嗎?你可以走吧?」
「我現在不是在走嗎?」
「不算是。」她扶著他起來。他也試著要幫忙,但他的身體卻不肯配合。「來吧,洛恩,靠著我。我送你回家。」
荷麗睡不著。
她坐在陽台上,假裝沒有一直盯著喬伊的小屋的窗子——特別是洛恩房間的那一扇。
她用意志力呼喚他起床,開燈出門,越過車道。她打賭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爬上她的陽台。
這十六年來,她幾乎都在等著他這麼做。
她一直希望他會來解救她,脫離這糾纏她不放的無眠夜晚,遠離憤怒、痛苦和悲傷。
這絕對不會是洛恩首次解救她。
第一次是在她十五歲那年。她由學校返家,發現父親醉倒在廚房地板上。當時她急著去找喬伊,想趕在母親帶朋友回來前,將父親弄回臥室。
但她找到的卻是洛恩。在他幫忙她扶她父親上床後,荷麗還試著隱瞞。「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大概是在廚房裡滑了一跤——也或許是染上了感冒,頭暈——」
「荷麗,我知道妳父親喝醉了。」洛恩打斷她的話。「我可以清楚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荷麗震驚不已。艾查理是個銀行家。儘管他總是在夜裡一直灌酒灌到睡著,白天他仍然正常上班、工作,沒有人知道他私底下是個酒鬼。她也不敢告訴任何人,害怕別人會嘲笑她。她甚至不敢帶朋友回家。
「我知道他每晚都喝酒喝到入睡,」洛恩說道,溫柔地托起她的下顎,直視著她。「每天的垃圾桶都是我倒的。我看到了那些酒瓶,妳毋須對我假裝。」
荷麗難過不已。除了她和母親之外,還是有人知道了。洛恩知道了。「別說出去,」她懇求道。「拜託,別告訴任何人。」
「別擔心,我不會的。」他很快地向她保證道。「這是個人的隱私,妳可以信任我。」
他陪著她坐在車道的石牆邊,如此親切。生平第一次,荷麗拋開了堅強的偽裝。生平第一次,她得以傾訴出她的絕望、和對父親的怒氣。她的朋友都不知道她父親一回家就開始喝酒,而有個毋須偽裝、能夠談談的人真好。
往後數個星期,在那個彷彿有魔力的早夏,荷麗每天黃昏都會來到庭院裡的大樹鞦韆下。而洛恩也經常出現,和她交談——有時候一談就是數個小時。
有時他們聊她的父親,但多數時候都純粹只是閒聊——什麼都聊。荷麗和洛恩的友誼建立在推心置腹的坦誠上,而那對她是無比珍貴的。
有一陣子她甚至膽敢冀望他會迷戀她。然後從某天起,他不再來到鞦韆下。同時她也由她的朋友那裡聽到「火爆小子白洛恩」正在和梅愛娜約會。愛娜是三年級生,有一輛紅色的敞篷車,據說喜愛在無人的沙灘脫掉上衣。
直至夏天快結來時,洛恩才又再度出現,解救了她。那也是她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天。
她在舞會結束後回家的路上,摔下了腳踏車。洛恩正好騎著摩托車經過,瞧見她坐在路旁,腳踏車的前輪已彎曲得不可救藥。
他停下來載她。一開始他們還有些尷尬,但很快地就又回到了舊日輕鬆談話的模式。他們騎著他的「哈雷」,兜風了一整個下午,她的雙臂始終緊抱著他。老天,那就像是天堂一樣!
最後洛恩改開喬伊的房車,載回她修好的腳踏車。中途他們停下來參觀了骨董展,還點了份炸干貝和薯條一起享用。
他們談天、說笑了好幾個小時。那是個如此美好、充滿魔法的一日!
近午夜時,他們的車子在碼頭邊的紅燈停下來。荷麗記得她凝視進洛恩的眸子裡,一顆心懸在喉間,由衷地渴望他親吻她。當他轉身看向她時……
她不記得自己動了,但她顯然是。畢竟,他的雙手都擱在方向盤上。她吻了他終於,真正吻了他!
他發出低沉、沙啞的吼聲,將她擁近,舌頭探入了她的口中。
荷麗從不曾像這樣被吻過。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應該要感到震驚,但她沒有。它太過完美了。
他嘗起來像是他們曾一起享用過的巧克力冰淇淋,像帶著鹹味的海風,就像自由。
親吻洛恩是她所夢想的一切——而且還更多。
他們後面的車子按了喇叭,荷麗抬頭瞧見燈號已轉成綠色。洛恩重踩油門,將車子轉進了銀行的停車場,緊急煞住,關掉引擎,再度將她擁回懷裡,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她。
那就像是天堂一樣。
「上帝!」他屏息地道,稍微後退些,望進她的眼裡。「讓我停下來,我不該這樣做。」
他的手插入她的髮裡,氣息粗重。
她不想要他停下來,學他一樣地回吻他——深刻、火熱,舌頭和他的交纏,紅唇舔吮著他。
他的喉間再度發出低沉的低吼。儘管她的經驗有限,她知道他喜歡她吻他的方式。
但他還是後退離開她。「老天!妳太過危險了。」
她猶豫了。「你不……但你是那樣吻我的。」
他發出個既像是呻吟、又像是笑的聲音。「妳吻過多少個男孩,荷麗?」
她無法迎上他的視線。「我不清楚;我沒有記錄。」
他沒有開口,只是一徑地望著她。
「只有一個,」她低語。「而且那和這次全然不同。」她融化在他美麗的樣色眼眸裡。「我從不曾有過這種感覺;我想要一直吻你到永遠。」
「妳是如此甜美,」他低喃。而這次他再親吻時,是無比溫柔的,柔軟的唇熨貼著她的。他也從不曾有過如此美好的感覺。
「我真的得帶妳回家了。」他平靜地告訴她。
「現在還不晚,」她大膽地道。「我們可以去海邊。」
高中的情人喜歡去公園,躲在車子裡做愛做的事。比較大膽的則拿張毛毯,乘船到芬恩島。只是她從不曾去過那裡。
「妳真的想要?」他的語氣變得緊繃、怪怪的。
「是的。」她鼓起勇氣,再度瞄向他。
他的下顎青筋抽動。她緩緩地伸出手,擱在他的膝蓋上。
「上帝助我!」他開始大笑!
他在笑她。荷麗急抽回手,難過得要命。
他立刻知道她所想的,急忙解釋道:「不,荷麗——我不……我是在笑我自己。」
她一點也不明白。
「儘管我很想要,但我不能帶妳去海邊。妳不知道那裡的人都在做什麼。」
「我知道。」他想要的。他的話令她的膽子又大了起來,她甜蜜蜜地吻了他。「至於我不知道的,你可以教我。」
她聽到洛恩再度呻吟出聲。
他將她推回到乘客座,為她繫好安全帶,發動車子。在接下來心跳停止的時刻裡,她忐忑不安卻又雀躍不已。然而他並沒有開往海邊,而是加速往山上駛去開向他們的家。
「洛恩——」
「不!」他切斷她的話,語音粗嗄。他轉進了通往艾家的路。「不要再說半句話。」
「但——」
「拜託。」他啞聲道。
我愛你。荷麗硬是嚥回了這三個字。
洛恩一開進車道,喬伊立刻由小屋裡出來。她的母親則由主屋出來,狐疑地輪流看向荷麗和洛恩。
「你們去了哪裡?你知道快半夜了嗎?」
「稍後在樹屋和我見面。」荷麗低語。
她的母親拉著她回屋,但在門關上前,她最後望了洛恩一眼。他將她的腳踏車搬下車,抬起頭,直視進她的眼裡。而她在那對眸子裡看到的熾熱,令她確信他會和她見面。
她就是知道。
她一直等到了凌晨兩點,終於相信了他在留給她的字條裡所寫的——「我很抱歉,但我不能。」
然而,她依舊懷著希望入眠,深信如果他不愛她,絕對不會在車裡那樣親吻她。
但次晨洛恩就離開了鎮上。今荷麗震驚不已的是,他剪了個小平頭,加入了海軍。她甚至無法在他的船出航前,和他私下說句話,因為喬伊和她的雙親都在場。
「我很抱歉。」他在和她握手時,口氣平靜地說道。而在此時,她終於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是——他很抱歉,但他並不愛她。
她是個傻瓜,才會誤以為他對她有意思!
他在海軍服役的第一年,曾回家探望過好幾次。但她總是刻意避開。她假裝根本不知道他回來了,私心裡卻希望他會主動找上她。但他從來不曾。然後在她十七歲那年,她的父母親離婚了,她跟著母親搬離了博德溫橋鎮。
荷麗曾多次回家看她的父親,但總是正好和洛恩回來看喬伊的時候錯過。
直至這次。
明晚她將會和他共進晚餐。這次她將會按照他的規則來玩——和火爆小子白洛恩。
查理在夢境裡回到了過去。
盧家兄弟很不高興查理害他們也得學著縫襪子,己經將近一個星期不曾給過他好臉色看。坦白說,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白天有空時就盡量幫茜碧。(這也是現在他唯一能夠對抗納粹的方式)。他縫補襪子的速度已經快多了——當然還比不上茜碧和蘿娜,但卻是幾個男人裡最快的。
第二快的是喬伊。查理開始縫補襪子一天後,喬伊就拿起針線加入了他。
毫無疑問的是,他極力想在茜碧面前獲得加分。但喬伊得到的回報只有茜碧的笑容——沒有親吻。
查理是唯——獲得那項殊榮的人。
當然,之後茜碧一直都避免和他獨處。那樣也好,查理告訴自己。他繼續為她描述博德溫橋鎮,但總是有喬伊在場擔任翻譯和伴護。
喬伊真的很不簡單。他安靜得幾乎令人忘了他的存在,但桌上的新鮮豆子和蔬菜全拜他之賜。而只要聽到鎮上哪裡有騷動,像是德軍的補給被偷、鐵軌被炸,或墜機被捕的美國飛行員神秘地逃離了納粹的魔掌,那也都一定有喬伊的分。
儘管兩人間的差異,查理喜歡喬伊——尊敬喬伊。
毋須哈佛學位,他也看得出喬伊愛著茜碧。
那是種純粹、神聖的愛,也是茜碧所應得的。喬伊無私無悔地敬愛、崇拜著茜碧。毫無疑問的是,他願意為了茜碧去做任何事——甚至為她而死。
然而,茜碧卻在一個星期前親吻了查理。
噢,查理曾吻過許多女人。比起那些香艷、火辣,舌頭交纏的熱吻,那個淺琢即止的吻根本不算什麼。那是個純柏拉圖式的吻……
他究竟想騙誰?那個吻絕對不柏拉圖,而是充滿了感情,以及勉強壓抑的熱情。它低語承諾著更多——承諾著天堂。
這個星期來,他幾乎無時無刻地想著那個吻。過去從不曾有任何親吻帶給他這樣的震撼——還有茜碧的眼睛。如此美麗、深邃,男人可以在其中溺斃至永恆。
噢,當然,他也常想著她的身體,想著她長裙下渾圓的臀部,和寬鬆的洋裝遮掩不住的豐滿乳峰。當然,比起嬌美動人的琴妮,她的身材就像小男孩一樣。
但上帝助他,他渴望她,為她焚燒——管他琴妮和喬伊去死!
「喬斯!」蘿娜突然衝進廚房,連珠炮般對喬伊說了一長串的法文,快得查理半句都聽不懂。但喬伊聽了後卻臉龐緊繃,神色冷硬。
他站起來,迅速用法文發號施令。查理只勉強聽出菜籃和蛋錢兩個字眼。
其他男人前晚出任務去了,無法趕回城裡,只有大盧在家。聽完喬伊說的話,大盧和蘿娜立刻分頭去拿菜籃和蛋錢。
喬伊戴上帽子,就要出門去。
查理撐著傷腿站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德軍射殺了藍安德,現正在搜查他的屋子。蘿娜擔心茜碧會過去那裡,被德軍逮捕。」他打開門。「我必須找到她,警告她。」
喬伊打算在白天進入城裡?他瘋了嗎?
查理拄著茜碧為他準備的枴杖,一跛一跛地追了上去。「我們有四個人,可以由不同的方向去找。」
喬伊無法置信地看著他。「你不能出去。萬一你被德軍攔下呢?你沒有任何證明文件。」
「你也是。」查理知道喬伊也沒有文件。他聽茜碧說,原本替他們偽照文件的人被德軍逮捕了,必須另覓管道。
「如果她去了安德那裡,她很可能已經死了。」喬伊聲音緊繃地道。
「如果她沒有,她可能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誤板,遭到逮捕。我可以幫忙找到她,阻止她。」他越過喬伊,走到耀眼的陽光下——數個星期來第一次。
天空碧藍如洗,澄澈無雲。茜碧不可能在這樣美好的晴空下死去,上帝不可能如此殘酷。然而茜碧曾告訴他,在她的丈夫和兒子被殺那天,天空也是如此蔚藍、美麗。
喬伊摘下他的舊帽子,蓋在查理的頭上,盡可能遮掩住他的金髮。
「如果你被逮捕,她永遠不會原諒我。」他對蘿娜和大盧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他們立刻離開了。「我去安德的住處。你應該留在這裡,她可能會回家。」
「不,她有可能在朋友那裡。」查理追上去。「今早茜碧提到瑪麗快生了,想要送些菜園裡的新鮮蔬菜過去。」
「說法文,」喬伊警告他,腳步不停。「記得說法文。瑪麗住在麵包店的樓上。麵包店。」他重複了兩次,確保他聽懂了。「你去那裡,然後立刻回來。明白嗎?」
「明白。」查理也用法文回答。
喬伊指著街上。「往那邊去。上帝保佑,別被捉了。」話畢,他已快步離開,留下查理一個人。
不,不是獨自一個人。街上有得是行人。他們由反方向朝他走來,兩名年長的婦人,和一名西裝筆挺的生意人。
查理縮著肩,低下頭,心跳如擂鼓,和他們擦身而過。
沒有人多留意他一眼。
鵝卵石街道並不方便拄著枴杖行走,略微上坡的道路對他的腿更是一大負擔。但他堅定地往上走,直至來到了麵包店外。
喬伊說瑪麗就住在樓上。他抬起頭,看到樓上的窗戶。但一樓的正前方只有一扇門——通到麵包店裡。
然後他聽到了腳步聲——德軍的馬靴聲。四名穿著納粹制服的士兵朝他而來。或許他們的目的地是麵包店,但查理無意留下來查證。
他瞧見麵包店和隔壁的建築隔著條窄巷,趕緊朝它走去。他並未刻意加快或放緩速度,彷彿那自始至終就是他的目的地。他是來幫茜碧的,萬一他反而將德軍引來了呢?
建築物的側面並沒有門。他繞到後方,瞧見一扇後門。它微開著,麵包的香氣自廚房飄出來。他拄著枴杖上了台階……
茜碧就在廚房裡,正面坐著一名大腹便便的婦女。
他推門而入。懷孕的婦人瞧見他,低聲驚呼出聲。
「抱歉,我們今天不開店。沒有東西給——」
茜碧瞧見他,明眸大睜。她握住瑪麗的手臂。「他是我的朋友,」她平靜地道。「我想是有急事。」
瑪麗很快別開臉龐,彷彿不想要看到或記住他的臉龐。
「給我的朋友一杯水,」茜碧一直看著查理。「然後我們就走。」
瑪麗指著水槽。茜碧迅速洗淨杯子,注滿了水。
查理這才發現自己已滿頭大汗。他用袖口拭去汗水,接過杯子,指尖微碰觸到她。茜碧的手在顫抖。
「謝謝。」他用法文說道,將杯子遞還給她。但茜碧以指封唇,示意他什麼都別說。
茜碧放下杯子,和他由後門離開。他們回到了巷子裡,她臉色凝重地轉向他。
「我想是壞消息。」她低語。「說吧,查理。」
他的名字用法文出自她口中是如此悅耳,柔軟甜美。
「說吧!我承受得了。」
他只好說了。「藍安德死了。被納粹射殺的。」
她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那些孩子呢?」
「我不知道,」他說道。「我沒有聽說孩子的事。」
「安德和帝絲在閣樓裡藏匿著十餘名孩子——猶太人和吉普賽人的都有。」
只要納粹一搜索安德的家,孩子一定會被發現。他和茜碧都一樣清楚。
儘管力持鎮靜,茜碧仍然克制不住地顫抖著。他以臂環住她,擁緊她。她緊攀著他,令他震驚於她的柔軟和堅強。
他聽見他的枴杖鏗鏘墜地。整個世界似乎緩了下來,連地球都停止了轉動。她是如此完美地契合著他,令他想哭。他攝入她甜美的氣息,閉上眼睛,感覺陽光曬在臉上的暖意,和自己的心跳聲。
安德死了,但查理還活著——茜碧也是。
他抬起頭,俯望著她,看著陽光沾染著她的睫毛、細緻的鼻頭和臉頰。
她的眼裡是深受打擊的茫然,彷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或自己是誰。她抬頭搜尋著他的臉龐,而這一刻他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感情,它全都赤裸裸地寫在他的眼裡。
恐懼、交織著發現她平安無恙的釋然;悲傷、又氣憤於她朋友的死亡;還有他自私的慾望、渺小的肉體需要;他的脆弱和自我憎惡;而且明知道他即將做的是錯的——這一切都赤棵棵地攤開在她的面前。
他瞧見她的眼裡竄起了一簇野火。她踮起腳尖,將他的唇拉向她,低聲道:「吻我,快!」
她將他推抵著建築物的牆,離開陽光到了陰影處,急躁中幾乎撞倒了他。她在他的懷裡化成了火焰,她的唇灼燒他的,雙臂圈住他的頸項,一腿圈住他,柔軟的大腿朝他敞開,彷彿她想要……
查理擁緊了她,托住她渾圓的臀部,低頭加深這個吻。老天!他的手探到了她的裙子下,一遍又一遍地吻她,掌心摩弄著她平滑的大腿。
他感覺她的手指來到了他皮帶的扣環,心跳幾乎停止。她想要……就在這裡做它?
突然一陣男性的淫笑聲傳來。查理的唇離開了茜碧,瞧見三名德國士兵站在麵包店的門口看著他們。
茜碧將他拉了回來,再度親吻他。她睜開眼睛,明眸和他互鎖住,他明白了。
她早就發現了那些德國士兵,剛才的一切只是在作戲。她想讓德國人認為他們在巷子裡私會,而非討論反抗軍同志的死。
她只是在作戲。他的釋然交織著強烈的失望,很清楚如果她真的解開了他的皮帶,如果她不是作戲,他很可能會在巷子裡當場要了她,毫不考慮他們可能會有的孩子。
毫不考慮深愛著她的喬伊,或是查理曾立誓要一輩子忠實的妻子。
但這只是作戲。無論他有多麼地渴望茜碧,他都不能擁有她。他所擁有的只有這寶貴的數分鐘,假裝她們是戀人,直至那幾名德軍厭倦了看好戲。
於是查理吻了她。
不是像先前的激情火辣,或飢渴的唇舌交纏,令他疼痛地渴望深埋在她的體內,野蠻地肆虐。
不!這次他的吻是極其緩慢、溫柔的——幾近於慵懶,卻遠比先前徹底。
這次他好整以瑕地品嚐她、記憶著她。
愛她。
她融化了,柔若無骨地偎向他。
他知道他應該感到羞愧——她一定感覺到他的喚起。她的朋友剛剛慘遭殺害,查理卻只顧想著自身的慾望。他活該被她摑個一巴掌。但她沒有後退,而是繼續緊攀他,緩慢、甜美地親吻他——即使德國士兵早已走進了麵包店裡。
她終於往後退,他也只好放開她。他閉上眼睛,背靠著磚牆,等待她開口——恐懼著她即將說的話。
他聽見她粗嗄的呼吸,試著喘過氣來。她清了清喉嚨。「抱歉,請原諒我,查理——」
「別,」他張開眼睛,尖銳地打斷她。「妳該死地很清楚我不需要妳道歉,而且我該死地無意告訴妳,我很抱歉——因為我並不。」
「說法文。」她低語,望向麵包店的門。
他無法用法文告訴她,他想說的話。他找不出合適的字——但或許他用英文也說不出來。
他扣回皮帶,拾起枴杖,在心裡咒罵受傷的腿。諷刺的是,稍早他伸手到茜碧的裙子底下時,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不知道何者比較尷尬——他的傷腿或是未消退的慾望堅挺。
或許她現在終於明白他根本不是什麼英雄了。
「我們得盡快將你弄回家。」她盡可能若其無事地道,彷彿稍早她的舌頭並未探入他的口中、她的身軀不曾偎著他、她的靈魂不曾觸及到他的。他痛苦地舉步,跟著她走出了巷子。「然後我得趕去安德那裡——」
「那太危險了!」他嚴厲地道。老天!她想找死嗎?
她迴避了他的視線。「我會小心的。」
「如果妳要去,我也要去。」
「那太過瘋狂了。」
「正是如此。」
她明顯地還想說更多,但街上還有其他人,而查理的法文又爛透了。他們盡可能快步地下了山丘,回到茜碧的屋子。他們繞到屋後,而她幾乎是硬推著他進了廚房。
「喬伊己經去安德那裡找妳了,」查理說道。「我們等他回來再——」
「那些孩子裡有兩個是我的。」她說道。
她的孩子?
「他們原本藏匿在我的閣樓裡,」她說道。「兩個都是女孩,夢娜和瑞雪——瑞雪才四歲而已。但在你來了後,我擔心會有麻煩,於是我將她們送到了安德那裡,以確保她們的安全。」她的身體再度劇烈地顫抖。
老天!「她們會說出去嗎?」查理抓住她的肩膀。「她們知道妳的名字嗎?」
「她們還小,什麼都不懂。瑞雪喊我媽媽,」她的唇顫抖。「我必須去看看。只要有一絲機會……」
「沒有的。」
查理和茜碧一起抬起頭。喬伊站在門口,眼裡有著淚花。「我剛由那裡回來,」他平靜地說道。「孩子都被卡車載走了——全部。」
茜碧靜默了下來,神情可怖。「去哪裡?」她低語。
查理望向喬伊。喬伊卻別開了視線,顯然答案很不妙。
「他們帶孩子去了哪裡?」她再次問,聲音如同沙紙。
喬伊以掌背拭淚,無法回答。
「去哪裡?」茜碧問得更大聲,掙脫了查理的手。「那些禽獸把我的孩子帶去了哪裡?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死他們每一個!」
她試圖越過喬伊,衝出門外。但喬伊硬是攔住她不放。
她拚命反抗,又摑又踢,然而喬伊只是默默忍受,直至她終於崩潰,倒在他的懷裡。
從來不曾哭泣的茜碧現在卻哭得摧肝斷腸。
查理無法移動。他站在原地,一顆心懸在喉間,無法開口或做任何事。
他看著她的膝蓋一軟,朝地上倒去。喬伊也跟著她一起倒下,雙臂圈住她。他也在哭泣,不斷輕搖著她。「我很抱歉,」他一再地說道。「我很抱歉,茜碧。我不知道孩子被帶去了哪裡。我不可能知道這種事。」
「但一定會有傳聞,」她後退望著他,氣息粗重。她搜索著喬伊的眼睛,神情黯然。「他們被載去那些死亡集中營之一。」她低語。
「親愛的,那只是謠傳。我們無法確定。」
查理呆立在原地,看著茜碧哭泣,知道他會不惜一切來撫平這個女人的傷痛。但他卻絲毫無能為力。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31:57
第十一章
大偉和衣而睡。也幸好如此。因為他根本沒有聽到敲門聲,甚至沒有注意到門被打開。
但臥室的燈光一亮,他就醒了過來。
「大偉!」
他瞇起眼睛。『夜影』……」
他眨了眨睛。茉依。他迅速低頭,確定自己穿著衣服。幸好有。平常他為了省冷氣錢,經常全裸而睡。
「你連睡覺也戴著眼鏡?」
他坐了起來。「當然沒有。」然後他注意到自己確實戴著眼鏡。「噢,並不總是。」
「大偉,我很抱歉吵醒你,但我有急事。」
急事。他的腦袋逐漸清醒過來。茉依和南登一起出去,他原以為她會和他回公寓。現在她卻在這裡——獨自一個人。
「出了什麼事?」他立刻站起來。「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她軟弱無力地笑了。「南登真是混帳。」
老天!大偉感覺想吐。「他對妳做了什麼?」
「他沒做什麼,只不過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卻甩了我。我很好——洛恩就不見得了。」
「洛恩?」
「你有車子嗎?」
「是的,它舊了一點,但還能發動。洛恩是誰?」
「我舅舅。」茉依拉著他的手開始往外走。他是在作夢嗎?
「他說他沒有喝酒,但他的臉色糟透了。」茉依帶著他下樓。「我不知道他究竟服用了什麼;我什麼也不敢確定。如果你一個小時前告訴我,洛恩舅舅會嗑藥,我會罵你鬼扯蛋。但他現在看起來就像是……他甚至無法站起來。我必須送他回喬伊曾伯公那裡。」
大偉跟著茉依下樓來,馬上就瞧見了洛恩。他是個很高大的男人,就躺在人行道旁。「或許我們該送他去醫院。」
「最好不要,」茉依說道。「他在海軍服役。如果他……他嗑了藥……」
「如果是那樣,醫院才是他該去的地方。」
她點點頭。「我知道,但……我們先送他回喬伊曾伯公那裡,好嗎?」她的臉上顯露出困擾。
「好吧!我去開車過來。不然要搬動他可不容易。」
他轉身要走開,她突然喊住他。「謝謝你,」她柔聲說道,站在街燈下的身影就像「夜影」一樣荏弱。「我知道你明天一早還得去工作,卻還半夜叫醒你——」
「沒關係的,」大偉柔聲地回答。「我馬上回來。」
「查理。」
喬伊再度低喚查理的名字。「醒來,老艾。」
查理睜開了眼睛,但仍身陷在夢境裡。「又空襲了?」他用腔調濃厚的法文問。
「不,」已經快半個世紀不曾有過空襲了。「是洛恩。」
喬伊看著查理眨了眨眼,逐漸由一九四四年回到了現在。誰說沒有時空旅行這檔的事?
查理終於望向他時,眼神已回復了清明。「你的洛恩?」
「我的曾姪孫女——安琪的女兒茉依——剛剛送他回來。」喬伊替查理將步行器拿過來。「他的情況很糟,但他拒絕去醫院。我需要你的幫忙。」
荷麗也被敲門聲喚起。
「爸?」她睡意惺忪地問,想不出有誰會敲門。
「艾醫生?」
不是她父親。門外的聲音屬於年輕的女性,而且不是凌太太。她是誰?又是如何進入屋內的?
「等一下。」她推開被單,披上睡袍,走過去開門。
「很抱歉打擾妳,艾醫生。」門外的年輕女孩似乎很眼熟。她穿著緊身上衣、寬鬆的七分褲,黑髮染色,標準時下辣妹的打扮——但那對眼眸令她認出她是誰了。
「老天,妳是白茉依!我最後一次看到妳時,妳才國小五年級。出了什麼事?妳怎麼會在這裡?」
她的後面站著一個男孩,縐巴巴的衣服和凌亂的頭髮顯示,他剛剛由床上被挖起來。
「他是蘇大偉,」茉依很快地介紹了男孩後,又接著說:「確實有事,艾醫生。但不是我;是洛恩舅舅。」
洛恩?荷麗的睡意全消。「怎麼回事?」
「他和喬伊曾伯公、艾先生都在樓下,而且他們一直在爭辯。洛恩舅舅說他沒有喝醉酒,只是數個月前出了點小意外,並拒絕去醫院檢查。」茉依指著身旁的男孩。「大偉認為他應該去看醫生,因為不久前,洛恩舅舅還不省人事。」
荷麗完全摸不著頭腦。「洛恩在樓下?他沒有……喝醉,但……」
「妳是個醫生吧?」茉依問道。
「小兒科的。」荷麗回答道。
「那更好,」茉依說道。「因為現在洛恩舅舅表現得就像個孩子一樣。」
洛恩感覺已經好多了——只要他持續將頭埋在膝蓋間、雙手覆在頸後。至少他的眼前看出去不再是一片灰色,或每樣東西都變成兩個。他將晚餐吐出來的可能性,也已經降到百分之五十以下了。
「很好,」他第五百次地說道。「我只想上床。我想先洗個澡,再睡上個八小時。」
「你說你之前在醫院住了多久?」查理問道。
喬伊坐在餐桌對面,異常地沉默。
「不久。」洛恩回答道,不敢看向喬伊。
「噢,你剛剛是那樣說的。但我想聽到個較明確的答案,像是兩天、一個星期或三個月——」
「沒有很久。」洛恩清楚地說道。「聽著,艾先生,我沒事——」
「是的,我相信你剛是那麼說的。原諒我們生性多疑,特別是你現在的臉色看起來爛透了!」查理絲毫不肯放過他。
喬伊站了起來。「夠了!我要送他去醫院。」
洛恩終於望向他的伯公。「拜託,相信我,喬伊。」
喬伊由木頭鑰匙架上取下鑰匙——那是洛恩在六年級的勞作課做的;作品充滿了愛心,卻欠缺手藝。但這麼多年來,它卻一直被掛在喬伊伯公的廚房裡。「上車去,洛恩。」
「不。」
「噢,你會的。」
「你打算怎麼做?扛著我上車?」
「別以為我做不到,」喬伊氣壞了,似乎真的就要動手。
「聽著,去醫院只是浪費時間,」洛恩試著講道理。「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裡。我只是把自己逼得太過了。我年紀大了——」
「他年紀大了,」查理譏誚地道。「我該用枴杖和氧氣桶敲他嗎?」
「我仍未完全自上次的傷勢裡復原。」洛恩只好再說。
「你受過傷?」喬伊發火了。「你已經回來好幾天了,我卻到現在才第一次聽到你說,你曾受過傷。」
「我很抱歉,但那真的沒什麼。我不想讓你擔心。」
「如果真的沒什麼,就算你告訴我了,我也不會擔心,不是嗎?」
「抱歉,我不該『不想要』讓你多操心。」洛恩忍不住也拉高了嗓門。
「太好了,這下我真的有得操心了。」喬伊更火大地道。「因為我知道就算你出了事,你也不會打電話給我。」
「聽著,我很好——」
「你住院了好一陣子,你卻沒有告訴我!」
「你當過OSS,還獲得個天殺的榮譽獎章,而你也沒有告訴我!」
沉默——連查理都閉上了嘴。
洛恩用指尖揉著額頭。「該死!」他低聲咒罵。「我很抱歉,喬伊。我只是……我累壞了。昨晚我折騰了大半夜,現在絕對不想被送進急診室,讓那些驢蛋醫生把我戳來戳去。」
「改由我來檢查一下,量量你的血壓如何?那也叫做『戳來戳去』嗎?」
荷麗。洛恩抬起頭,瞧見她拎著醫藥包,站在廚房和餐室中間。她走進廚房,將醫藥包放在桌上。她穿著件舊T恤和短褲當睡衣——而且性感極了。
「老天,別碰我!」洛恩馬上說道。「我只需要洗個澡。」
她不為所動地俯向他,拿出個小探照鏡,照向他的眼睛。「看著我!」她命令道,纖指堅定地托住他的下顎。
他仍然全身是汗——而且不是那種運動過後、清爽宜人的汗水,而是氣味難聞的冷汗。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改而注視著她的額頭、眉毛。
她放下小探照鏡,站起來,雙手撫摸他的頭皮,進行觸診。「今早你曾摔倒、撞到頭嗎?」
「不是今早。」
她在T恤下根本沒穿,而她靠著他如此地近。洛恩閉上眼睛;他絕對是恢復正常了。當荷麗就近在咫尺時,他的身體立刻有了反應。
「我要問你一些很愚蠢的問題,可以吧?你的名字。」
「白洛恩。妳需要部隊和個人的編號嗎?」
「不必,但告訴我今天幾號。」
「八月九日,再過十分鐘就十日了。」
「很好。你可以說出喬伊的電話號碼嗎?」
他很快念出了號碼,跟著念出了她留給他的私人專線號碼。
荷麗正在為他的手臂綁上血壓帶,聞言抬起頭來。「很厲害。」
「我很擅長記數字。我還記得小時候住過的每棟公寓的電話和住址——我們還常常搬家呢!等我到了八十歲時,我或許還是會記得妳醫院的電話號碼。」
「希望屆時我已經退休了,」荷麗說道,開始壓縮氣囊。「何不早個幾十年打電話給我?我的意思是,既然你記得號碼,乾脆善用它。會太緊嗎?」
他搖搖頭。她是在和他調情嗎?既然你記得號碼……這絕對是調情,而且是當著眾人的面、他還渾身惡臭。
喬伊已經坐了下來,卻又坐立難安,欲言又止。茉依和一名他不認識、但模糊記得叫大偉的男孩站在門口。查理雙臂交握,像個國王般挑剔地俯視著他的子民。
荷麗取出聽診器,將他的手壓在她的手肘和臀部下面。那感覺好極了——如果她是赤裸的就更好了。
她緩緩地放開了氣囊,認真聽診,然後又重複做一遍。
「你的血壓幾近完美。」她最後說道,俯身聆聽脈跳,指尖搭著他的手腕,專住地看表。
喬伊再也忍不住了。「茉依和她的朋友送他回來時,他甚至無法走路。」
「脈搏很強。」荷麗說道。
「妳或許應該知道,」喬伊說道。「他不久前才因為頭部受傷住院。」
荷麗望向喬伊。「的確。洛恩最好能夠詳細告訴我,他的舊傷,以及今晚發生的事。但這必須由他決定。」她轉向洛恩。「無論你是否決定要告訴我,我都想和你私下談談。你能夠走上二樓嗎?」
「沒問題。」洛恩撒謊。他的考驗來了。只要他能夠站起來,走上樓梯,沒有跌倒,他們就會放棄送他去急診室。
他站起來,世界微微搖晃。「介意我先洗個澡嗎?」他對荷麗說道,不想讓她注意到他沒有自己所想的強壯,並必須扶著椅背,支撐自己。
「我不介意,」但她還是注意到了。「只要你認為自己辦得到。我再五分鐘就上去。」
她跟著洛恩走到樓梯口,和喬伊一起看著洛恩一步步走上樓。
洛恩好不容易終於走到了樓梯頂,他俯望著她。他已經又滿身大汗了,幸好她離他太遠而看不出來。「瞧!」他裝出輕鬆的口氣說道。
她瞇起眼睛。「別鎖上浴室門。你有五分鐘的時間,在那之前出來,不然我就會闖進去。」
「那是威脅——還是承諾?」他問道。
老天!他在對荷麗說什麼渾話?他原本的意思是解除她的武裝,不想讓她注意到爬個樓梯就幾乎搾光了他的精力。在醫院裡,這一套對女醫生或護士一向有效。
「抱歉,」他很快地又說道。「那樣說實在……不好。抱歉。」
他在自己說出更多蠢話之前,迅速離開了。
荷麗深吸了口氣,站在洛恩的臥室門口。
茉依描述洛恩踉蹌穿過慶典的人群,彷彿喝醉或嗑了藥一般。在喬伊幫忙扶他進屋後,他開始醒來,而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不去醫院,不找醫生。」
當洛恩得知茉依懷疑他嗑藥後,他很快解釋他的頭部最近受過傷、住過院。那安撫了茉依,卻讓喬伊急壞了。
而在這整個突發狀況期間,查理連一次咳嗽也沒有。他的氣色極好,似乎頗為樂在其中——那個虐待狂!也或許是因為他感覺被需要——喬伊由睡夢中喚醒查理,向他求助。
她必須記得這一點;但首先她得應付「不去醫院、不看醫生」的白洛恩。她必須以朋友的身份接近他,再以醫生的醫藥常識說服他去醫院。或許不是今夜——洛恩的神智還算清楚——但明天一大早就得去。
荷麗挺直肩膀,敲了敲洛恩的房門。
「門開著。」
她轉動門把。生平第一次,她被邀請進入洛恩的房間。
他坐在床上,換了件T恤和短褲,一身結實的肌肉,黑髮潮濕——就像夢想成真。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走進來,關上房門。
她的心狂跳,打量著她青少女時代曾由樹屋窺探過無數次的房間。真正進入房裡後,感覺又不同了——比較沒有那麼性感、神秘。五斗櫃新上了層白漆,擱著他的閱讀眼鏡、皮夾、一些零錢和梳子;衣櫃門緊閉,毛巾掛在門把上;角落的地上擱著個旅行袋——除此外一無所有。
沒有到處亂丟的衣服或書本。這已不再是他的房間,只是個停留過夜的地方。
「感覺好多了嗎?」她問道。
他模稜兩可地點了點頭。
老天!她習慣的是,可以用布娃娃逗哄的小病人。她的病人不會有胸毛——也不是她迷戀的對象。
她決定單刀直入。「你希望現在的我是『哪個』我,洛恩?艾醫生,或是你朋友荷麗?」
他微微一笑,露出迷死人的酒窩。「這兩者可以分開嗎?」
「不算是。艾醫生會禮貌地拉張椅子坐下,或許根本問不出你的問題所在;荷麗則會盤腿坐在你床上,直至得出了真相為止。」
「那或許得耗上一整夜。」
荷麗坐在床緣。「那是威脅或是承諾?」
他銳利的拌光掃過來,她感到臉龐忽熱忽冷。老天!她真的說出那樣的話?她究竟在做什麼?她真的想和一個連爬樓梯都很困難的男人上床?洛恩需要她,而她卻說出這麼挑逗的話,對他是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她站了起來。「抱歉,我挑的時機不當。」
他反而大笑。「老天!妳真是……」他再度大笑,搖了搖頭。「妳不可能是……認真的吧?」
荷麗無法忍受他的嘲笑:憤慨取代了先前的困窘。「為什麼我不能是認真的?我一直覺得你……」
老天!她究竟在說什麼?她的大學室友對洛恩這樣的男人有個名詞,叫做「可以上的」。她記得她們曾歇斯底里地笑著圈選十大「可以上的」的男人,而其中多數是電影明星。當然,那只是開開玩笑,她們並沒有真的付諸實行。而洛恩當時就名列她「可以上的」男人榜首。他不是女人適合去愛的男人;多年前她就學到了。但如果來段性關係……
她假裝專注地看著窗外。由這裡可以看到她的樹屋,也可以看到她的臥室陽台……
「你一直覺得我怎樣?」洛恩問道。
可惡!「是否說:『算了』已經太遲了?」
他笑道:「除非說這是醫生新伎倆——藉由吊病人的胃口,提振他的求生意志。」
她轉身面對他。「我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前來,不是你的醫生。我不想成為你的醫生。」
「太好了,請坐。」她走向書桌前的椅子,他說道。「坐這邊,朋友。」
他正用那對難以置信的白家眸子看著她——流露著白家狂野的靈魂的眼眸。她在其中看到的熱力令她一窒。
那就像是一項挑釁,似乎他想測試她剛差點說出口的話,有多麼真實。
她在他的床邊坐下來,離他不遠也不近。
「妳一直覺得我……」他又說道。
「非常有吸引力,」她輕快地接著說道。「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很清楚自己的長相。我們別再談這個話題了。告訴我,你的頭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會落得住院的下場?」
他沉默了好一晌,一徑望著她,然後他才點點頭,似乎決心說出實情。
「好吧!當時我帶領海豹部隊的十六小隊。他們都是菁英之選、最優秀的隊員。我不能告訴妳,我們去哪裡出任務。我只能說,出了一連串的差錯——就像骨牌效應般,災難一發不可收拾。」
他告訴她直升機迫降,以及爆炸的威力將他轟飛了出去。
「事實上,飛出去那部分還好,」他笑道。「有問題的是著陸。顯然我在那方面仍需要加強。」
老天,他還能夠拿此開玩笑!「你撞到了哪裡?」她問。
「應該說,我哪裡沒有撞到了?」他反駁,然後放柔了語氣。「就像我說過的,我大多不記得了。但顯而易見的是,我的頭部遭到了重擊,我的左太陽穴頭骨碎裂。」
荷麗偎近他。「我知道我在樓下做過一次觸診,但……你介意嗎?」
洛恩搖搖頭。她抬起手,溫柔地輕觸他的頭部,始而輕柔,逐漸加重力道。這次她看到了他手術留下的紅疤。它很小,幾乎看不到。「痛的話,告訴我一聲。」她低喃。
「它是互相的,妳知道的。」他突然說道。「那份吸引力是互相的。」
他的臉龐距離她只有寸許,他的腿近得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體熱。他的視線停留在她的唇好一晌。這就是了,荷麗想著,在等待了將近一輩子後,白洛思終於要再度吻她了。
「它絕對是互相的。」他又再次強調道,隨即後退離開。「不過在我們進一步發展之前,妳或許應該知道一些事。」他的手指輕點著桌面。「我曾經陷入了昏迷數個星期之久。我的頭傷可能會結束我的事業,而我認為我可能瘋了。」
他陷入了昏迷數星期之久。
「我一直看到這個傢伙,而我不知道他是真實的,或是我——」他頓了一下。「頭部的傷所造成的幻覺。他叫『商人』,是個恐怖份子,荷麗。」
他等待著她的反應,而她也知道自己的反應很強烈。「恐怖份子?你是說,真的恐怖份子?」
「是的。我知道,這聽起來真的很瘋狂。」
「洛恩,你——」
「我必須告訴妳一切。讓我從頭開始,等我說完後,妳再問問題。」
荷麗點點頭。恐怖份子……
她聽著他描述在洛根機場看到「商人」,一名為了錢殺人放火的傭兵。一九九六年的巴黎大使館爆炸案就是他的傑作,洛恩則隸屬被派去逮捕他的反恐小組。
「有數個月之久,我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逮到他。那就像是獲得政府許可的著魔。我的小組夜以繼日地研究那個惡魔,直至就算在半夜的暗室裡,蒙著眼睛都可以認出他。我是如此地瞭解他,甚至可以像那個混帳一樣思考——知道他的一舉一動。在『商人』的小組潛入英國後,我們追了過去,準備逮捕他。如果不是那些礙手礙腳的狗屎官僚,我們應該可以成功的。天殺的——抱歉,原諒我的措辭。」
荷麗不由自己地笑了。「沒關係的。我又不是沒有聽過髒話,洛恩。」
洛恩清了清喉嚨。「總之,我們闖了進去,幾乎是立刻展開了槍戰。那真的是一團混亂。通常海豹小組總是秘密行動,在行動結束後,甚至沒有人會知道我們曾經介入。然而,你一旦開始發射MP5機關鎗,想要不惹人注目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們原本計劃偷潛進去,活逮『商人』。我什至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究竟是誰先開的槍——但突然間,所有的人都被捲入了槍戰,而『商人』那個婊子養的就趁混亂中逃走了。
「根據可靠的消息來源,他在那場槍戰中身負重傷,而他也從此消聲匿跡。許多人假定他已經死了。」
「但你不這樣認為。」
「我不習慣先預設立場。」洛恩揉著額頭,似乎頭痛又發作了。「結果就是這樣了。多年後我出的另一趟任務又遇上了一連串的災難——直升機墜毀,我的頭部遭到重擊。我在數分鐘後醒過來。雖然我頭痛得要命,但似乎一切都還好——我可以自己站起來、我記得自己的名字。我認為自己沒事。」
「神智清醒的期間。」荷麗柔聲說道。在頭部受了重傷後,往往還會有一、兩個小時的清醒期間,直至內出血造成了昏迷。
「正是。就在數個小時後,我的眼前開始出現隧道現象,我昏了過去。我的副官『爵士』背著我到達安全的地方;但我一直到十五個小時後,才被送進了最近的醫院,那時我已經陷入重度昏迷。明顯地,我的腦內血管和皮下嚴重出血。醫生在我的腦袋鑽了個小洞,放掉該放的血、綁好該綁的血管,胡搞亂搞一通後——天知道他們都做了些什麼——數個星期後,我醒了過來。」
數星期?天知道,他真的很幸運了。
「醫生說我的情況可以說是奇跡,因為我的腦部依舊正常運作,似乎沒有嚴重的傷害造成。我可以照常說話、走路、讀和寫,而且我沒有喪失任何記憶。我通過了所有的測試,只除了一項——而且那甚至不是真正的測試。」
他往後靠,背倚著床板,雙手抱膝,頭埋在掌心裡。
「在我回到海軍總部後,我和某位試圖要消滅十六小隊的少將起了衝突——我的脾氣失去了控制。」他抬起頭,告訴了她,他接受的心理測試。結論是頭部的傷造成了他侵略性的行為,並被強迫要休三十天的復健假期。
荷麗聽了後,安慰他說——這一切對他來說是多麼不容易呀!
「等我回到海軍後,我必須說服那些心理醫生,我能夠勝任舊職,不然就是——『謝謝你的效命,歡迎重返平民世界,白先生。』我回到了博德溫橋鎮,很清楚我的未來取決於這三十天能否恢復心理健康。」
洛恩直視著荷麗的眼睛。「但現在我開始在博德溫橋鎮看到恐怖份子,我開始懷疑頭部的傷造成我的被迫害妄想症。生平第一次我開始懷疑自己。」他的聲音破碎,頓了一下後,才又繼續說:「我必須要知道自己是否適合再擔任指揮官,不然我的職業生涯就結束了。」
荷麗不知道該怎麼說或做,但他還沒有說完。
「我告訴妳這一切有數個原因,」他繼續。「顯而易見的是,我需要一個可以信任的醫生——某個我可以信賴,坦誠相對的人。事實是,在過了今夜後,我需要做個腦部斷層掃瞄,查出我的頭顱內是否又出血了。我不認為有出血,但我必須確定。我必須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否在妄想;我需要知道什麼是真實,什麼不是。」
他深吸了口氣後,再長吐出來。「好了,我講完了。聽眾有問題嗎?」
問題。是的,她大約有四千個問題。
「你提到恐怖份子,而且用的是複數。你是說你看到不只一名恐怖份子?」
「噢,今晚根本是Shit——抱歉。」
「我聽過那個字眼,甚至自己偶爾也用過。告訴我今晚發生了什麼事。」
他平淡、不帶情緒地描述了昨晚發生的事,彷彿他的事業並未瀕臨瓦解的邊緣——在便利商店看到手上有眼睛刺青的男人,以為他是「商人」的部下;追著騎腳踏車的男子跑到節慶會場,無視於頭部才受過重創,直到眼前出現了隧道現象……(譯註:喪失眼睛四周的視力,只能看到眼睛正前方的東西。)
「突然間,我置身於手背上都有眼睛刺青圖樣的人群裡。那就像夢魘一般,荷麗。有那麼一刻,我很確信自己瘋了。」
他的手在顫抖,荷麗不由自己地伸手握住他。
「最後我明白」他低語。「那根本不是刺青,而是慶典裡蓋的圖章。我只能假定我在便利商店看到的那個男人的掌背上也是圖章。我的眼睛看到了一樣東西,我的腦袋卻轉換成另一種有威脅性的圖案——聽起來就像是被迫害妄想症,不是嗎?」他的聲音輕顫。「如果真是如此,邰少將想要幹掉我也是對的。我根本不該再待在海豹小組裡。」
他驀地察覺到自己一直緊握著她的手,很快放開。「抱歉,我無意失控。」
他試著抽回手,但荷麗拒絕放開。「你似乎一直在向我道歉。」
洛恩點點頭。「我本來想再說抱歉,但及時省悟到,那或許是錯的。」
荷麗笑了,胸口滿溢著感情,感覺想哭。她的第一個直覺是壓抑自己的感情,就像過去一樣。但何必呢?她已經自我封閉了一輩子,先是對她的父親,然後是格瑞。
她抬起手,碰觸他的臉頰。「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她柔聲說道。「我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喬伊在內。除非你想要我這麼做。」
他的肌膚是如此溫暖,臉頰的鬍渣卻有些扎手。
「荷麗,我所說的一切,妳有聽進去吧?我很可能瘋了。或許再過二十八天,我就會失業,而我也會同時失去我的家。因為我一直住在海軍基地,我將必須搬出去——」
「但你不是獨自一人,」她反駁。「我會幫助你。我認識波士頓的一名腦神經科醫生,他的醫術高明,可以說是全世界最頂尖的。你可以信任他。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陪你去看他。他可以在明天一早為你安排電腦斷層掃瞄——」
「但妳就是醫生,我信任妳。」
老天!「我不能擔任你的醫生,你需要的是專家。此外,我也不想當你的醫生;我想要……」
荷麗沒有多想、沒有預謀或怎樣,她只是自然而然地俯身親吻白洛恩。
他的唇溫暖得難以置信——嘗起來有牙膏的清香。顯然他剛才刷過牙。
這只是個情挺點水式的吻,短暫、溫柔,截然不同於記憶裡和洛恩那個纏綿銷魂、驚天動地的吻。但她的舉動卻嚇壞他了——也嚇壞了她自己。
她怔望著他,而他也望著她彷彿有二十分鐘之久——不,最多只有二十秒。
最後他開口了。「我瘋了。嗨,妳不明白我剛剛告訴妳的嗎?」他的笑聲裡有著危險的絕望意味。「老天!結果妳卻吻了我。妳的常識呢,艾荷麗?妳究竟在想什麼?」
她搖搖頭。「你沒有瘋。那應該只是頭部受傷的後遺症——」
「但妳知道這些後遺症可能是永遠的。」他嚴厲地道。
她聽出了他語氣裡的痛苦,再度伸手向他,雙臂環住他、將他擁近。老天!那就像是擁著座堅硬的大山;只不過這座山有著一顆心。她的頭枕在他的肩頭上,聽到他的心狂跳。
不久後,他開始放鬆了下來,同樣以臂環住她,猶豫、幾近不情願地碰觸她的頭髮。
「我可以幫助你,」她低語。「雖然我對像這類頭部的重創知道得不多,但我可以去查資料。我也會安排你做斷層掃瞄。」
他的雙臂緊擁住她。「謝了。」他後退一步,輕按著她的肩膀?「但荷麗,我真的認為——」
她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現在該是他聽聽她怎麼想的時候了。她握住他的手臂。「你的頭部有可能遭到永遠的傷害,使得你誤解了某些訊息。但也有可能你認為的妄想症只是暫時的。它會隨著時間消失,就像你現在常有的頭痛和暈眩感。或許你需要的只是休息——而且不只三十天。」
他搖搖頭。「我頂多只有三十天。」
「洛恩,如果你的腿骨折,海軍會不會因為它無法在三十天內癒合,就將你踢出軍隊?」
「當然不會。」
「那這兩者有何差異?」她堅持道。
他皺起眉頭,突然明白到自己已不再按著她的肩膀,將她隔在一段距離外,而是托住她的手肘。她的大腿貼著他的,而她整個人幾乎坐在他的膝蓋上。
「或許妳該走了。我以為如果我告訴了妳一切,妳會……」
她凝望著他。「我會怎樣?」
「我不知道。但除了親吻我之外,妳有許多其他的選擇。老天……」
他又繞回到這個話題了。荷麗火了。「我很抱歉它有那麼可怕。我只是一時衝動,沒有多想。如果我仔細考慮過,或許我只會一直想要吻你,卻不敢付諸實行。至少這一來,我做了想做的事。那又怎樣?看來我太誇大了記憶中的那一吻的美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就像是親吻路人甲。」
「路人甲?」洛恩無法置信地笑了。「的確,妳事先沒有給我任何的警告或透露訊息,就那樣突然地打了就跑——那甚至連半個吻都算不上!」
她真的是被徹底羞辱了。荷麗試著要掙脫,但這次他拒絕放開她。她張口欲言……但要說什麼?她自己也不確定。突然間,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因為他正要吻她。
老天!她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意圖——他絕對給了她充分的警告時間。他緩緩地就向她,卻在他的唇距離她只有寸許時,停了下來。
「現在我知道自己瘋了。」她屏息地道。
他親吻了她。
他無比細膩、溫柔地吻了她——輕輕分開她的紅唇,品嚐著她,甜美地佔有了她的唇。
荷麗融化了。這是她記憶裡的吻。在他想要後退時,她再度親吻他,渴望著更多。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渴望著更多。
敲門聲響起,門被打開來。喬伊。他一定也看到了。
荷麗慌張地後退離開洛恩。她甚至不敢抬頭望向兩人。
「抱歉。」喬伊清了清喉嚨,和她一樣困窘。「判決的結果為何?」
洛恩也清了清喉嚨。「我沒事。」
「我是在問荷麗。」
「洛恩會去醫院,」荷麗盡可能輕快地說道。「但那是在明天。我要帶他去波士頓接受腦部斷層掃瞄。」
「很好,」喬伊由洛恩望向荷麗、又望了回來。「很好。」他順手關門。「我送查理回主屋。」
荷麗聞言衝了過去。「噢,不!我來……我正要離開。」
但喬伊已經離開了,再度剩下她和洛恩獨處。
「明早我們一起去波士頓吧!」她竭力保持輕快的語氣,仍然無法望向他。「不過最好等到交通尖峰時間過後。就九點半吧?」
「謝了。」洛恩說道。
她轉身要離開。
「荷麗。」
「不要道歉,」她輕聲說道。「不准!那是——」噢,說出來。如果她不開口說出來,他怎麼會知道?她轉身面對他,直視著他的眼睛。「那一吻非常棒,而我想要再來一次。或許在我們明晚吃完晚餐後?」
她很顯然地再度出乎他的意料外;因為他看來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荷麗試著裝作不在乎。或許他根本不認為吻她很棒;或許他只是想證明他不是路人甲;也或許他根本就不想再吻她。
她看著洛恩再次揉了揉額頭。「我猜瘋狂對妳並不構成問題,對不對?」
荷麗忍不住笑了。雖然她不確定何者比較糟——「商人」純粹只是洛恩的想像,或是真的有恐怖份子潛伏在波士頓。
「你在高中時就以瘋狂出名。此外,頭部受傷的後遺症,在臨床上並沒有把它定義為『瘋狂』。」
他仰望著她。「我希望妳不會相信妳在高中時,聽到的那一切。」
「只有好的那部分。」
洛恩笑了。「老天!還有好的部分?」
噢,有的,不過那絕對不是她母親所定義裡的「好」。荷麗打開門。「明天見了。不過,如果你想要今晚就去醫院,打個電話給我。只要你有需要,我立刻趕過來。」
「荷麗,」洛恩再度喊住她。「我所告訴妳的一切——關於『商人』那部分,我希望妳——」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她保證道。「你應該知道的。」
他點點頭。「我只是想確定。」
她的手握著門把,回望著他。「萬一這一切並不是你的想像呢?萬一你真的看到了這個男人?」
「那麼我會查出他下手的目標,然後阻止他。」
他說得如此輕而易舉,充滿自信,令她也相信了。
「在我確定自己真的發瘋前,我必須將這項威脅視為真實的。」他又說道。「我有一些……朋友,他們會在最近抵達此地幫助我。」
「你在這裡早已經有朋友了。」她說道。
「是的,」他微笑。「我知道。」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32:58
第十二章
八月十日
疼痛令查理無法睡得很好,再加上他又開著燈睡覺。但這些日子以來,他就像個孩子般,堅持一定要開燈,害怕沒有了亮光,他就會看到死神潛伏在陰影裡等著他。
昨晚查理決定了,他寧可不要知道自己已不久人世。他第一千遍後悔去看了那名乳臭未乾的年輕醫生。
話說回來,如果他不去看醫生,他也無法拿到止痛劑的藥方。只不過最近止痛劑似乎愈來愈無效了。
如果有選擇,查理寧可死亡在絲毫沒有料到的一瞬間來到——前一刻還在人世,下一刻就瀟灑地走了。
凌晨五點零七分,他艱困地拖著年邁的身體下床,舉步維艱地爬到了閣樓上,很快地找出他想找的東西——儘管他已經將近五十年不曾碰過那個袋子。
凌晨六點,他坐在俯瞰大西洋的平台上,清理著五十五軍團擊敗希特勒的軍隊後,他大老遠由歐陸帶回來的紀念品。
純手工製造的Ruger手槍,保存的情況良好,在收藏家之間已喊到天價——但在查理的心目中,它卻比不上另外一把已經磨損不堪的。
WaltherPPk手槍比Ruger輕巧得多,容易藏在衣服下面。它不像Ruger是純手工打造的藝術品、純粹只是殺人的武器。但它原屬於茜碧。
茜碧曾一再碰觸這把槍,握著它,將它藏在衣服下,貼著她溫暖的肌膚。早在她認識查理之前,她由某架墜毀的德軍軍機的駕駛屍體上,找到了這把槍。她將它送給了查理,就在她……
老天!他不想再去回想。
他花了一大筆錢將槍運回了美國,當做紀念品。結果是它們一直被他深鎖在閣樓裡。他一點也不想回憶他在法國的那段時光。然而最近他卻不斷在回想。
等到喬伊的訪談出書後,將會更糟——多年來他一直試圖隱藏的一切、他所做的一切都會公諸於眾。的確,喬伊只是述說他的生平——但那也是查理的生平、他的過去、他的秘密——和他的失敗,還有他的悲傷。
在不斷逃離自己、和舊日的傷痛將近六十年後,他仍然被牢牢地困在其中,心仍然巨痛著。而喬伊重提舊事只是雪上加霜。
查理感覺到陰影籠罩著他,但沒有抬起頭,一徑清理著手上的槍。那可能是死神,也可能是喬伊。還有誰會這麼早起?
他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確定是喬伊。
「我就快清理好了,」查理惱怒地道。「如果你再提起那個該死的訪談,我就可以用這把槍作掉你。」
喬伊歎了口氣,坐在他身邊,眺望著平和的海洋。這幅美景曾讓當年查理在法國日夜夢迴、並對茜碧描述過無數次——透過喬伊的翻譯。
茜碧一直想來博德溫橋鎮看查理描述的美麗夏屋和海洋;查理也承諾會在戰後,帶他們來。戰後當時那似乎是如此遙遠。在戰爭結來後,所有人——包括亨利、蘿娜和脾氣不好的大、小盧——全都被邀請前來。查理有得是錢。他會出機票錢讓他們飛來波士頓,安排他們下榻博德溫橋飯店。
「我們答應過洛恩不再吵架。」喬伊說道。
「誰在吵架了?」查理反駁道。「我只是用槍威脅你。」
「你真的想現在談談?」喬伊問道。「我們可以談它,但不准吼叫。只要你提高音量,我立刻起身走人。」
「好吧!」
「很好。」喬伊深吸了口氣。「你最好知道,昨晚高教授打了電話給我。他想要在星期二的開幕儀式後,在飯店裡訪問我。我也答應他了——我會出席,接受訪談。」
WaltherPPk手槍由他的指尖滑落,掉在桌上。查理試著接住它,結果反而砸痛了自己的手指。該死!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你可以幫助我補充遺漏的地方。」喬伊說道。
「補充什麼?」查理緊繃地道。「說我不只欺騙了自己的妻子,還有我最好的朋友?」
喬伊遠眺著碧綠的海洋。「我早已經原諒你了,」他平靜地道。「我也原諒了茜碧。並不是我有權利原諒——她並不屬於我,艾查理。從頭到尾,我只是自作多情,而且你也知道。」
茜碧。
查理無法開口。她的名字已塵封了將近六十年,為什麼喬伊能夠如此輕易、漫不經心地?而且還是在查理面前?單單是想到她,就令他的喉嚨緊窒。
然而他卻正在清理當年她隨身不離的手槍。喬伊一定也認出它了;茜碧外出時一定帶著它。
「你知道的,我從不曾厭倦坐在這裡看海。」喬伊沉思。「你說得對,這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地方。」
查理依舊低頭清理槍枝。他該死地很清楚由平台上望出去的景象。
「在我死後,」他陰鬱地告訴喬伊。「這一切都會是你的。這棟屋子、這片土地,還有五十萬的現金。這是荷麗的意思——遺囑已經寫好了。不過,如果你堅持出書這檔子……無聊事——」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我會更改遺囑,讓你什麼也得不到。」
「你真的認為我在乎這一切?」喬伊難以置信地嗤之。「你的屋子?你的錢?你認為那是我想要的?」
查理可以感覺到喬伊在看他,眼眸熾熱。他錯在抬起頭望向他。喬伊的臉上全是皺紋,頭髮灰白,滿是歲月的痕跡——但他的榛眸仍和當年一樣銳利,就像二十歲時的OSS。而他們的相遇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不想要你的房子,查理。」
喬伊所想的清楚地映在他的眼裡——茜碧。
嬌小玲瓏,閃亮的黑髮披肩,深棕色的眸子裡盛滿了如此的傷痛和悲傷……
「你無法給予我唯一想要的。」喬伊柔聲說道,往後靠著椅背,視而不見地眺望著海洋,沉浸在將近六十年前的回憶裡——卻又栩栩如昨。
查理低頭看著槍,彷彿又看到了當年茜碧纖細、帶繭的手擦拭著槍;看到她將槍藏到圍裙口袋裡……
他彷彿又看到了茜碧淚痕滿面。茜碧從來不哭的,只除了那一次——她哭得彷彿心都碎了。
原屬於反抗軍的安德被殺了,藏在他閣樓裡的猶太小孩全都被納粹帶走了。
茜碧沉默、無聲地哭泣。
喬伊試圖要擁住她、試圖安慰她。
「戰爭再過不久就會結束了。」喬伊告訴茜碧。查理尷尬地站在廚房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只想……想做什麼?
想要擁著她,就像下午在窄巷裡一樣。他想要再次迷失在她醉人的香氣裡,感覺她的小手纏入他的髮,她的腿環住他的。他想要感覺她的身軀貼著他扭動。他想要以最簡單的方法逐走兩人的傷痛。他們在巷子裡分享的是如此美好——不像現在,她坐倒在地上,哭得如此淒慘,彷彿她的靈魂受了重創。而他也一樣傷痛如割……
「美國人已經在法國登陸了,」喬伊說道,一心想給予她希望;在她最絕望的時候。「頂多再過數星期或數個月,盟軍就會解救聖海倫娜,將納粹趕出去。」
「之後呢,喬斯?」茜碧平靜地問。「等到德國人離開後,再也沒有人留下來作戰時,之後呢?我該怎麼做?我要何去何從?我要獨自留守這個空蕩蕩的小屋,只有丈夫和孩子的鬼魂為伴?」
她試著要抽身,但喬伊一直緊擁著她。
「嫁給我,」喬伊說道,同樣淚流滿面。查理知道喬伊深愛她得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如果能夠,喬伊會很樂意分享她的痛苦。「嫁給我,茜碧,和我一起回美國。我們可以一起去博德溫橋鎮。我從沒有去過那裡,但如果妳想要,我可以帶妳去。我們可以住在艾家漂亮的夏屋旁邊。我照顧他的花園,妳則在他的屋子裡做事。等到戰爭結束後,我們就可以過去,親愛的。日子會再度恢復正常。」
茜碧含淚注視著喬伊,神情落寞。她輕撥開他頰畔的髮絲,彷彿他是個孩子般。
「你還不明白嗎?就算戰爭結束了,日子也無法恢復正常。」她碰觸他的臉龐,眼眸再度湧上了淚水。「我無法嫁給你。我無法捨棄這裡的生活,捨棄過去——」
「那麼我就留下來,」喬伊急切地承諾。「我們可以住在聖海倫娜。只要妳想要,我都願意——」
「我無法擁有我想要的,」她低語。「我唯一想要——我唯一一直想要的只有麥克,我的寶貝。」她再度崩潰,泣不成聲,一聲聲都像在凌遲著查理。「我只想要我的麥克回來。如果你能夠還給我、我的孩子,只要一分鐘也好,讓我再度擁著他——我就會跟你走。我可以跟著你到天涯海角,追隨你一輩子。但你無法!你不能!沒有人能夠!」
她掙脫了喬伊的懷抱,蹣跚躲到了角落,繼續啜泣。
喬伊就要跟上去,但查理攔住了他。然而淚流不止的喬伊是無法輕易被阻止的。最後查理乾脆丟掉枴杖,跟著坐下來,緊抱著他。
喬伊對茜碧的深情只是在折磨她而已,對她絲毫沒有幫助。沒有人能夠幫助得了她。
在那個美麗的夏日午後,在蔚藍的晴空下,查理和喬伊擁抱著彼此,因為他們都同樣無能為力。他們都無法給予茜碧、她在這個世上最想要的——她兒子的擁抱。
洛恩清了清喉嚨。「嗨。」
荷麗將外套和公事包放進汽車後座,聞聲抬起頭。「嗨。」她對洛恩微笑,笑容卻有些僵硬、緊張。
緊張的絕對不只是她而已。
他比著身上的夏季軍裝。「我不確定該穿什麼。照理說,如果我需要就醫,應該去軍方的醫院。但這次的情況特殊。這是私人的事件,而且……」他坐在乘客座上,將取自喬伊冰箱的可樂放在飲料架裡。「我的意思是,如果我需要動手術,我必須去軍方的醫院——除非是緊急事故。但這次應該不算是。」太棒了!他根本是不知所云——酷斃了,白洛思!
「你今早覺得怎樣?」她問,發動車子,倒出車道。
「還好,」洛恩說道。「我仍然會頭痛,但還好。戴著太陽眼鏡有幫助,」他拿起可樂,啜了一口。「灌些咖啡因也有幫助。」
她望向他。「你看起來……很不錯。」
在她改口「不錯」之前,究竟想說什麼?老天!這實在是太拘謹了。但這都是他的錯。今天一早,他就決定要和她以禮相待,保持距離——拒絕擁抱、舌頭交纏的深吻、或:「去他的醫院,讓我們做愛做的事吧!」
但他選擇保持距離是有好理由的。就算荷麗不在乎和一名有可能瘋了的男人交往,他在乎。她值得更好的對象。
也或許她已經改變了主意;從她改口「不錯」前的遲疑,就可以證明。她顯然和他一樣禮貌為上。
她再度望向他。「你知道,女人總是怎麼說穿著軍服的男人的?」
噢,那絕對是調情。她可以說是揮舞著黃旗,明白表示出自己的興趣。
「我不知道。」他簡潔地道。噢,少來了,姓白的,擅用你的頭腦,說幾句聰明話。「我一年到頭都和穿軍裝的男人混在一起,那似乎該死地對我毫無影響。」
很冷的笑話,但荷麗還是笑了。「沒錯。我記得你偏愛黑色蕾絲睡衣和鮮奶油。」
老天,這不只是黃旗而已,是整支交響樂隊齊鳴!
生平第一次,洛恩無法答得上話。
矛盾的是,荷麗的雙頰染上了迷人的緋紅。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今早的她迷人至極。她穿著無袖短洋裝,露出修長的美腿,細緻的帶狀涼鞋惹人遐思。她的髮型和化妝也特別用過心,顯得秀色可餐……
而她剛才幾乎可以說是……老天!他不確定她究竟說了什麼。換了其他女孩,那意味著只要他出對牌,今晚他所做的將絕對不只是探索她的唇。
這更加令他暈眩了。他和荷麗。今夜……
那真的是她想要的?
「我和格瑞通過了電話。」她往公路開去,回復了公事化的輕快語氣——在喬伊逮到他們在洛恩的床上親吻後,她也是這樣說的。
今早洛恩沒有看到喬伊。幸好!
他不知道喬伊對昨晚看到的那一幕有何意見。但他一定會有的,即使只是一句叮囑——「小心。」
「他動用了些關係,讓你一到醫院,就能接受電腦斷層掃瞄。」荷麗又說道。
等等。她剛說是誰?「格瑞是……」
「安格瑞醫生,腦神經科的權威。我昨晚告訴過你的。」
這個名字似乎很熟悉。是因為昨晚她提起過嗎?
「做完斷層掃瞄後,我約好了十一點在格瑞的辦公室見面——就在醫院裡。然後——很抱歉,但我必須去看個病人。如果不介意,我會送你去車站搭車。」
「沒問題。妳是要去見羅貝絲?」他問道。
她驚訝地望向他。「是的,她今天開始化學治療。沒想到你還記得她的名字。」
「我一向擅長記名字。」只除了那個叫安格瑞的傢伙。「告訴我更多關於安醫生的事。今天他怎麼會有時間見我?像他這樣大牌的醫生,時間應該都排得滿滿的。」
「事實上,我知道格瑞今天十一點半有空,因為我們約好了要一起吃午餐。」
洛恩更加驚訝了。荷麗和格瑞有約?
既然如此,昨晚她為什麼還親吻他,又談論鮮奶油什麼的?
「那麼,」洛恩故作漫不經意地道。「格瑞不介意錯過和妳的午餐約會?」
她望向左後肩,確定沒有車後,加速開上了高速公路,幾乎是立刻切到了內線。她一手操控方向盤,一手握變速桿,十足是自信、從容的駕駛者。
他原本想她可能會是個膽怯的駕駛,甚至考慮過提議由他來開車。
「格瑞或許會和我一樣鬆了口氣,」荷麗回答:「我們每兩個月見一次面——純粹只是保持聯絡。既然我們同在波士頓工作,最好保持文明的關係。然而,在各自吹噓了彼此最近的醫療奇跡後,我們很快就沒有話可說了——就像我們結婚期間一樣。」
叮噹!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個名字如此熟悉了。安格瑞是荷麗的前夫!
「妳確定我找妳的前夫看腦袋好嗎?」洛恩問道。「他會不會突然嫉妒心大發,在我的腦子裡胡搞一通?」
「我們已經離婚一年半。他早已再婚,女兒也剛滿週歲。」她望向他。「身為海豹隊員,你應該很熟悉基本的算術?」
那很容易。十二加九等於二十一個月。格瑞在和荷麗分手前,就已經搞大他第二任妻子的肚皮了。「噢,那一定讓妳很難過。」
「事實上,我反而鬆了口氣。」她的語氣是誠摯的,令他相信了。「我們兩個都不想承認我們的婚姻早就擱淺了。如果格瑞沒有認識『乳房小姐』,我們或許仍會持續著我們枯燥無味的婚姻。」
洛恩被可樂嗆到了。
荷麗的臉微紅。「抱歉,我習慣私下這樣喊她。我不該說出來的。」
「不,只是……只是出乎我的意料。」洛恩說道。
「她這個人事實上不錯,」荷麗誠摯地道。「真的不能怪她……天賦異稟,噢,你知道的。坦白說,我仍然很驚訝格瑞會注意到。」
「格瑞是個傻瓜,才會沒有注意到他已經擁有的。」洛恩反駁。
她的笑容是真摯的。「謝了。」
「我們今晚的晚餐約會仍然算數嗎?」老天!他為什麼這樣問?他應該盡可能保持兩人之間的距離。
但他喜歡她——真心喜歡。而且每次和她交談後,都愈來愈喜歡。她和他記憶中的不同了,變得更加精明、強悍——世俗。乳房小姐。老天!只是他必須和她保持距離;他絕對不想傷害她。
「今晚的約會絕對算數,」她回答道,很高興他還記得。對他露出的燦爛笑容幾令他忘了小心為上。「不過……你介意我們改在露台上用餐嗎?我沒想到今天會離開家裡這麼久,而——」
「沒關係,那聽起來很不錯——我的意思是,只要格瑞不覺得有必要立刻對我動開腦手術,填補這個月的配額。」
荷麗笑了。「好的醫生沒有所謂的配額,而我可以保證他絕對是好醫生。」
「我信任妳,」洛恩說道。「儘管它聽起來很可怕,我可以說是將腦袋交給妳了。」
荷麗再度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
「我喜歡你信任我。你知道的,我一直信任你。」
洛恩俯望著兩人交握的手,胸口一窒。
她信任他。但此刻她實在不該的;因為他再也不信任自己了。
那是在同一夜——安德被殺的那一夜——茜碧來到了他的房間。
它甚至不算是房間,只是個有窗子的櫃子。但至少他擁有自己的隱私,能夠鋪上被單,也可以在涼快的夜晚關上門睡覺。
月亮出來了,銀暉透窗而入。他記得他以手當枕,望著窗外的星空,然後她進來了。
她沒有敲門,就那樣進來了。
他只穿著短褲——也幸好他沒有裸睡。
他立刻坐起來,尋找長褲,忙亂中頭反而撞到櫃子頂。
那就算不是他生命中最尷尬的時刻,也很接近了。
「老天!」他驚呼,倒回了被單上。
「噢,查理,我很抱歉。」她蹲跪在他身邊,指尖撫著他的頭部,以確定他沒有撞得頭破血流。
他沒有,只不過感覺很像而已。
她穿若件單薄的棉料睡衣。月光灑在她的身上,輝映著披肩的長髮,令她看起來就像天使一般。
查理小心翼翼地坐起來,盡可能遠離她——考慮到房間只有櫃子的大小,那根本不可能。該死!他的長褲究竟丟到哪裡去了?
「出了什麼事?」他以破法文問。有什麼任務是他不知道的嗎?出了差錯嗎?「喬斯呢?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搖頭。「沒事。喬斯在樓上,很可能正熟睡著。」
噢。該死了!
查理望進了她的眼裡,頓時瞭解了她的來意。
「我不想要獨處,」她低語。「我厭倦了獨自一個人。拜託,查理。你能——」
「拜託,茜碧,不要要求我——」
「今晚和我做愛,好嗎?」
不,不,不!那是全世界他最渴望的,但也是他絕對不能做的事,即使她就近在眼前,他只要敞開雙臂……
「該是誠實面對彼此的時候了,」她以一貫的坦率道。「我要你,而我知道你也想要我。」
他感覺想哭。「妳知道我已經結婚了。」他用法文和英文各說一遍。
她沒有動,一徑蹲跪在他身邊,秀容沐浴在月光裡。老天,她是如此美麗!「但你並不愛她——不是男人對女人的愛。當你談起琴妮時,彷彿她只是個你關愛、喜歡的孩子。」
她是對的,然而卻無法抹煞他曾立下的婚誓。
「你沒有為了她燃燒。」茜碧低語。
「她愛我。」的確——以琴妮自己的方式。
「她愛你能夠照顧她一生;她愛你的財富。」
那也是事實。
「告訴我,你愛她,」茜碧挑釁他。「那我就會離開。」
「我愛她。」他用法文和英文說謊。
她不信。
「我真的愛她,」他用英文道。「我知道我談論她時的語氣不像是,但我發誓我真的愛她。」
茜碧瞭解他。他知道她瞭解,但她依舊沒有離開。
「喬伊呢?」查理說道,已走投無路。如果她碰觸了他,他不認為他還能夠堅持自己的立場。只要她碰觸他,她就會知道真相。他不愛琴妮。他娶她只因為她懷著他的孩子;只因為她是那種男人看了賞心悅目、帶出去會讓所有人羨慕的女人。他曾經渴望她,千方百計追求她,甚至認為自己愛她。但那並不是愛。過去他從不知道真正的愛是什麼。
「妳應該去喬伊的房間,」他講理道。「妳知道他愛妳。他能夠自由、毫無保留地愛妳。」
「你要我去喬斯那裡?你要我今夜和他在一起,而不是和你?」她的眼眶湧現了無法置信的淚水。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非常重要,但還是說了;儘管說出口彷彿要嗆死他了。上帝助他!「是的,去喬伊那裡。我無法給予妳所需要的。」
「我明白了。」她以掌背拭去淚水,深吸了口氣,轉身離開他的房間。
門在她身後關上。查理很想追出去,阻止她——他渴望阻止她勝過一切。
但他始終凍住在原地。他聽見她走上樓,卻依舊沒有動。茜碧的房間在樓梯頂的右邊,喬伊的在左邊。她的腳步聲在他頭上方停頓下來。
查理閉上了眼睛。
她往左走——而他知道了那絕不是他想要的。
查理睜開眼睛,眺望著海洋。比起六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將茜碧推到好友懷裡的心痛,昨夜肉體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麼。
那一夜,他輾轉反側,痛恨自己軟弱得渴望她,卻又不夠軟弱得膽敢擁有她。一整夜,他飽受妒火和挫折的煎熬,想像茜碧在喬伊的房裡,躺在他的床上、他的身下……上帝!他痛恨自己,痛恨喬伊,痛恨琴妮也恨茜碧。她怎麼敢闖入他的房間,誘惑他背叛妻子,就因為她渴望有人擁抱她?而且只要是男人都好。不然她怎麼會毫不遲疑地由他的房間投入喬伊的懷裡?
然而他的恨意並沒有令一切較好承受。特別當次日清晨,他看著喬伊容光煥發地出現在早餐桌上,眼裡映著天堂的光輝……
六十年後的此刻,他和喬伊並肩坐在這棟百萬豪宅的露台上,遠眺著美麗的洋面。喬伊的眼裡也有著同樣溫柔、遙遠的光芒……
即使在六十年後,查理仍然嫉妒著喬伊。
喬伊轉身望向他。「我認為洛恩和荷麗之間有曖昧。」
查理好不容易才回到了現在。洛恩?荷麗?噢,他的小女兒終於主動出擊了。
「你認為他們之間有曖昧?」他冷嘲。「噢,在過了將近六十年恍若僧侶般的生活後,你突然成為戀愛專家了?」
喬伊只是耐心、沉穩地看著他;那樣的眼神總令查理自覺得幼稚無比。
「我親眼看到了他們親吻,」他不慍不火地道。「而且我一眼就看出來是誰在吻誰。我知道荷麗一直很孤單。」
荷麗親吻洛恩。查理的第一個反應是想笑。他女兒有自己的私生活,但他一直不喜歡她帶回來的那些戴眼鏡、自以為是的都會菁英。至於白洛恩——他絕對是個男子漢。
也或許太過有男子氣概了。他的心思一凜。他從沒有料到荷麗會真的採取主動。「他們並不適合彼此。」他實際地道。
「我不認為。」喬伊反駁道。「但或許荷麗會同意你的看法。我認為你最好和荷麗談談,以免她傷洛恩太深。」
荷麗傷了洛恩的心?這倒是窮小子和富家女的戀愛故事的大逆轉。但那絕對是可能的,不是嗎?畢竟,她是個艾家人,而艾家人一向以鐵石心腸著稱。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33:05
第十三章
「一切看起來很好,」格瑞一進辦公室,絲毫不浪費時間,立刻就說。「沒有出血的跡象、沒有腫脹,看不出有任何問題。腦部的傷癒合得很好。」
荷麗閉上眼睛,忍耐他在自己的臉頰上的輕啄。「謝天謝地。」
洛恩反而看起來不是很高興。他在格瑞坐定後,馬上開口問道:「接下來呢?我那些頭痛和暈眩的症狀呢?還有妄想症?」
「在病理上找不出解釋的原因,只能說和你先前受的傷和手術有關。」格瑞顯得疲憊,英俊的臉上刻蝕著壓力的痕跡。「你的這些症狀很可能是相關的。」
「不是在開玩笑,」洛恩望向荷麗,明顯地感到挫折。「我是否問錯問題了?」
「我認為格瑞是想說,他無法確切解釋你為什麼會有這些症狀。」她解釋道。
「我們對腦部的傷還有許多要學的,上尉。」格瑞坦承。「十個傷勢類似的人可能會有十種不同的恢復情況,由死亡、到完全恢復都有。比起全身癱瘓,或是語言中樞受創,你的問題可以說是微不足道。至於說妄想症和脾氣失控這類的人格改變——由你的腦部受傷的情形來看,那並沒有脫離正常的範疇。話說回來,由於我們所知太少,正常的範疇可以是相當寬廣的。」
「究竟有沒有方法可以知道這類妄想症是否永久性的?」洛恩問道。瞧見格瑞深吸了口氣,開口欲言,洛恩立刻伸出手。「簡單的『有』、或『沒有』就好。」
格瑞閉上嘴巴,望向荷麗。她挑了挑眉,等待著。格瑞歎了口氣;簡單的回答實在不是他擅長的作法。「沒有。」
洛恩點點頭,神情漠然。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荷麗為他心痛。她衷心希望自己就坐在他身邊,可以握住他的手。她希望在他們走出醫院後,有勇氣擁住他。她也希望她的擁抱可以安慰得了他。
「能夠給我個統計數字嗎?」他又問格瑞。「像是頭部受傷的人徹底復原的百分比。」
格瑞將桌上的文件整齊疊好。「由於我沒有你的醫療記錄,我無法完全確定。但根據你所描述的——你的頭傷的嚴重程度,加上受傷後到就醫的時間……」他搖了搖頭。「我不清楚正確的數據,但多數人根本無法存活。在統計數字上,你是最頂端的那幾個。」
洛恩沉默了。
「如果這些後遺症是永久的,」格瑞試著安撫他。「還是有方法可以幫助你適應。藥物可以紓解焦慮感,和你提到的輕微妄想症。如果你想要,我可以——」
洛恩搖頭。「那是不予考慮的——如果我還想留在海豹部隊。」
「或許該是你考慮退休的時候了,」格瑞盡可能溫柔地說道。「回到平民生活,休息個一、兩年——徹底放鬆。打高爾夫球、種種花草,讓自己癒合。」
洛恩站了起來,無言地表示拒絕。「我無意退休。我還有數個星期的休假;有什麼建議能夠加速復原的過程?」
「好好休息、」格瑞建議。「充分的睡眠、減輕生活的壓力。盡可能慢慢來、避免心情煩躁、別逼自己太過。多按摩,和其他紓解壓力——嗯哼——的活動。」
荷麗無法看向洛恩。這實在太怪異了——坐在她想要上床的男人旁邊,聽著她的前夫建議他用性愛來紓解壓力。她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荷麗站起來。「嗯,那聽起來不錯。」
格瑞和洛恩一齊看向她。她睜大眼睛,裝出一臉的無辜。
格瑞和洛恩握了手,但洛恩遠一直看著她。毫無疑問的是,他想到她在車子裡提到了鮮奶油和黑色蕾絲睡縷。很好,也該是他開竅的時候了。
荷麗握了格瑞的手,輕吻他的臉頰。洛恩識趣地離開辦公室,給予他們隱私。
「妳父親最近怎樣?」格瑞詢問。
「很不好。蒂娜和寶寶呢?」
他強擠出個笑容。「他們都好極了。」只不過無法適應他的工作狂時間表。蒂娜曾經打電話給荷麗,問格瑞每週工作八十個小時是否正常。她回答:是的。
荷麗揣測他們的關係頂多能再延續個五年。聰明的蒂娜不會容許格瑞那副「唯我獨尊」的態度太久。噢,格瑞是個好醫生,但他絕不是史懷哲。
「謝謝你為洛恩看診。」她說道。
他仍然握著她的手,降低了音量。「他似乎還不錯,不過……海豹隊員?妳這麼年輕就有中年危機了?」
「他是高中時代的老朋友,」荷麗抽回手。「而且我湊巧仍覺得他極有吸引力。我們兩個都單身,而且他會在鎮上待上數星期……」
格瑞笑了。「原來,只是短暫的肉體關係,我可以瞭解。記得避孕,甜心,不然它可能會變成永遠的。」
和蒂娜的五年縮短到兩年。她猜想格瑞終會變得像她父親一樣,有錢得要命,但在經歷多次失敗的婚姻後,孤單、苦澀地死去。
「再見了,格瑞。」荷麗關上辦公室的門,樂於逃脫。洛恩已離開了等待室,站在走道上。「抱歉。」
他望向她。「沒關係的。」
他們走向電梯。「你還好吧?」她問道。
他迎上她的目光,歎了口氣,出乎她意料外地搖了搖頭。
「我相當失望,」他笑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預期著什麼。或許是些微的內出血,可以指出問題的所在,說:『就是它!』,根據症狀採取行動。」
他用力按下電梯鈕。
「你指的是開腦手術,」荷麗柔聲道,為他心痛不已。「讓醫生在你的腦袋開個孔,然後……老天!格瑞是個好醫生沒錯,但開腦手術總是有一定的風險。我們談論的是有人在刺戳你的腦袋。就算手術順利,總是有可能感染或——」
「我願意冒個險。」
電梯門打開,洛恩讓在一旁,讓荷麗先進去。
「當然,這樣的討論純屬虛構。」
「的確。」電梯開始下降,他沮喪地揉著額頭。
「我有些驚訝你沒有對格瑞描述你的妄想症……的細節。」
洛恩望向她,懊惱地笑了。「多麼含蓄的說法,」他聳了聳肩。「我只是不想要他知道。」
然而,他卻源源本本地告訴了她。
「如果我繼續堅持看到了『商人』的本尊,妳是否會認為我真的瘋了?」他再次笑了。「再試試看含蓄的說法。」
那並不難。「我認為你應該做你必須做的事,讓你自己心安——和減輕壓力。我認為你應該遵照格瑞的建議,盡可能放輕鬆。」
洛恩背靠著電梯壁,注視著她。她可以看出他眼裡的不快樂,和對只能「靜待時間分曉」這項建議的挫折感。她試著設身處地來想。如果她被告知,她很可能不能再當醫生呢?她所學到的一切、多年來奮鬥的目標將化為烏有……
噢,她還得等上一個月才能知道。她的焦慮和壓力指數一定會很高。
「或許你該去熱帶島嶼度數星期的假,每天坐在海灘上喝水果酒。」她說道,然而話一出口,她就知道洛恩絕不可能拋下他認定看到的恐布份子。她父親的情況也使得他不能拋下喬伊。「我願意放棄一切陪你去。」
這就是了。她剛送給他一記超慢速的正中直球。他只需要踏上壘包,用力將球揮出場外就是了。
他沒有假裝誤解或聽不懂;他再度露出個令她目眩神迷的似笑非笑。「我該拿妳怎麼辦?妳真的該逃離我遠遠的。」
「我為什麼要逃走?」她溫柔地道,心臟狂跳。「在我真正想要的,是你再度親吻我時?」
他直起身體,荷麗知道他就要吻她了。昨夜她也在他的眼裡看到了同樣的神情——還有多年前在喬伊的車子裡。她的脈跳加快了四倍,嘴唇乾澀……
電梯門打開來,六、七個人等在門口,看著他們。
洛恩退在一旁,先讓她出電梯——十足的紳士。
「走吧!」她說道,帶頭穿過擁擠的醫院大廳,竭力隱藏自己的困窘。剛剛他原本要吻她的,不是嗎?「我送你去車站。」該死!等他們進入車子後,她一定要吻他。
洛恩握住她的手,阻止她推開通往停車場的門。「我可以自己去車站,妳沒有必要特地載我去車站,又開回來看貝絲。」
「噢,我不介意。我寧可親自送你去車站,那會讓我比較心安。」
「那太過可笑了;我又不是孩子。」
「萬一你又頭暈了呢?」她憂慮地道。
他笑了。「我會坐下來,靜待暈眩感過去。如果我真的頭暈,我保證不會再像昨晚一樣,追著腳踏車跑上數哩路,好嗎?」
她望著他,仍未被說服。他眼裡的笑意轉為溫柔,手指和她的交纏、將她擁近。
「我喜歡妳關心我,荷麗。那令我感覺很溫暖。但妳知道嗎?」
她搖搖頭,察覺到他愈來愈靠近。他們的腿部相貼,她的雙峰抵著他的胸膛。
「我是受過特別訓練的專業人士,我認為我可以自己搭車到車站,回博德溫橋鎮,就算路上偶爾會有些暈眩。」
他的唇距離她的只有寸許。他停頓一下,凝視著她,跟著他的唇吻上了她。
這是個「稍後再見」的吻,但截然不同於她慣於在擁擠的醫院大廳裡、收到的「稍後再見」的吻。
他好整以暇地親吻她,讓她的身體緊偎著他,緩緩地掬飲著她。他的全身都是堅實的肌肉,環著她的手臂卻是如此溫柔。
他的唇也是柔軟的,而且美麗、溫柔。他嘗起來像咖啡加巧克力——像是全世界所有的美好。
當他終於停止這個吻,抬起頭時,輪到她頭暈目眩了。幸好,他還緊緊地擁著她。
她從不曾在醫院大廳裡如此被緊擁過。但洛恩毫不在意他們是在大庭廣眾下。他不在意週遭有許多人,也不在乎。換成是格瑞和她的父親絕對會大皺眉頭,不贊成她在這麼多人面前真情流露。
但對荷麗來說,它就像她一直夢想的那麼美好。如果他在人們面前親吻她都這樣了,當他們私下獨處時,又會是怎樣?單單是想像就令她心跳停止。
「記得嗎?妳信任我。」他柔聲說道。
荷麗只能用力點頭。
「那就信任我能夠自己搭車到火車站,信任我能夠回到博德溫橋鎮。我們稍後見。相信我,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錯過今晚的晚餐。」
他再次吻了她,但這次是短暫的——適足以挑起她的情慾,讓她的心跳加促。然後他揮揮手,通過旋轉門,走到了街上。
荷麗隔窗看著他越過街道,在候車月台上等公車。月台上擠滿了等車的人,但穿著一身軍裝的他硬是搶盡鋒頭,帥氣無比。
今晚……白洛恩。
老天!
大偉一下班,就瞧見白茉依坐在他的公寓樓梯口等著他。
她合上正在讀的書,站起來。「嗨,我記得你的早班十點半就結束。」
她穿著正字標誌的短套頭上衣、低腰短褲,露出的肚臍眼改綴著顆紅色的石頭,烘托得她的美腿更加迷人。
「嗨,『夜影』。」他走上樓梯。「老闆臨時要我值午餐的班。現在幾點了?」
「一點多了。你一定累壞了。」
她由十點半起就坐在這裡了?
不可能的!但由堆積在她週遭的口香糖錫箔紙看來——她最近戒煙期間的替代品——和可樂空罐,似乎正是如此。
大偉真的累壞了。他原本想在回家後,立刻上床,睡他一個下午。但現在突然又精力充沛了。茉依就在他面前。而且已經等他數個小時!
「我還好,」他說道。「一點也不累。」
她戴著太陽眼鏡,令他無法看清楚她的眼睛。「你是在開玩笑吧?你快一點半才上床,而你說你四點半就得開始工作。你甚至睡不到三個小時——」
「我很好。」他打開門鎖。「進來吧!妳吃過午餐了嗎?妳什麼時候要去上班?」
「今天不必去;」她跟著他入內。「我要到明天中午才輪到我的班。」
噢,這真是讓他痛心疾首!大偉必須一直工作到明天下午;今晚六點他還得去值晚餐的班,雖然小費會很多,但比起茉依就在他的公寓裡,而且未來二十四個小時都會有空,錢根本毫不重要!
「我的午餐全都是可樂,」她走到他的電腦桌前,按了下滑鼠。畫面伴隨著巨大聲響突然出現,嚇了她一大跳。「老天!我按錯了什麼嗎?」
大偉放下背包,走過來關掉喇叭。「沒事,我只是設定讓電腦立刻連線,方便我看電子郵件。」
「那是可以網路連線的相機嗎?」她小心地指著,害怕再碰觸到任何東西。「很有趣。你都用來照什麼?在網路上大跳裸舞?」
「噢,不是,我只是用它來傳送我的作品給小雷——之前和我在加州合作出過書的夥伴。」他很快地說明道。「我的原稿太大了,無法通過掃瞄器——」
茉依笑了。「放輕鬆,我只是在開玩笑。我早就料到了,你是那種會在離線後,才大跳裸舞的人。」
大偉近得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香氣,看見她眼裡瞳孔的光點、她細緻無瑕的肌膚、迷人的領骨和炫目的耳環。而他愛極了有關她的一切。
他清了清喉嚨。「我正要做個三明治當午餐。妳要不要也來個裸麥熏雞三明治?」
他轉身要躲回廚房,但她突然握住他的手,阻止他。「不了,我只是來謝謝你昨晚為我所做的一切。」
「我很高興能夠幫上忙,這是我的榮幸。」他瞧見她的眼裡泛著淚光,連忙開玩笑道:「畢竟,我可不是經常有機會能夠拯救『夜影』。」
然而茉依並沒有笑。「南登就丟下我走掉了,」她平板地說道。「他將我丟在那裡,不管我的舅舅還昏迷不醒地倒在地上。」
該死的南登!大偉毫不意外南登會這樣做;但茉依明顯地對他的朋友預期著更多。她預期著南登內外皆美,而且她或許早就有些愛上他了。
怪不得她的眼裡會泛著淚光。噢,那真的很傷人。
「我很抱歉。」他平靜地道。
「你為什麼要抱歉,」她用掌背拭去淚水。「你的為人實在太好了。如果有人半夜吵醒我,我會繼續蒙頭大睡,管他下地獄去。你應該被封為聖人或什麼的。」
不,他絕對不夠格成為聖人——當茉依就近在咫尺時。「哪,三明治如何?」他改變話題。
她搖搖頭。「不,我已經剝奪了你的睡眠,不能再剝奪你的食物了。我真的該走了,讓你忙自己的。」
「噢,我本來就打算做幾個三明治,再去冰淇淋店找妳一起吃。」
她瞪著他。「才怪!」
他由冰箱取出熏雞和芥末醬。「聖人大偉從不說謊。」
她終於笑了。「對極了!」
他取出麵包。幸好,還沒有過期。「對了,我昨晚取回照片了,要不要看看?」
茉依的眼睛一亮。「拍得怎樣?」
「有些很不錯,」他將雞肉夾進麵包。「我沒有美乃滋,加番茄醬好嗎?」
「不,芥末醬就好。我能看照片嗎?」
「除非妳留下來,吃完三明治。」他放下三明治,改由背袋裡取出洗好的照片,丟給她。
但茉依並沒有伸手去拿起照片。「大偉,南登告訴我,你拚命在存錢。我真的不需要三明治。」
「那麼我們來個交易如何?妳吃掉我一個三明治,改天回請我一個。」
她想了一下後,點點頭。「好吧!但你必須答應讓我買一個回請你。今晚如何?」
他必須承諾讓她請他出去吃晚餐?噢,那可是求之不得!就算要賣身做奴隸,換取和茉依在一起,他都願意。
「我很樂意,但今晚我還得值晚班,由六點一直做到飯店的餐廳關門。」
「那就明天吧!」
「事實上,我原本希望妳明天還能過來拍照。照片很不錯,但有幾張燈光不對——結果過度曝光了。」
她開始翻閱照片。「老天!我看起來——」
「妳看起來棒極了,」他說道。「任何不好都是我的錯。」
她抽出一張她眼瞼半閉的照片。「你的錯?」
「是的,我拖延太久,害妳眨了眼睛。絕對是我的錯。」
她再度大笑,坐下來認真翻看照片。
「妳的三明治要加芥末醬?」他問道,坐在她身邊。
「是的,謝謝。」她回答道。
他微笑起來。「不謝。」我才該謝謝妳留下來用餐,完成我的綺想。明晚怎樣?應該不會太久,最多一個小時。大偉心中如此想著。
「老天!南登真上相。」她說道。
南登。他的夢想登時被戳破了。「是的,我知道。」
她仍在看著照片。「或許明晚我們可以在拍完照後,出去吃個漢堡。算是我們扯平了。」
「當然,」大偉說道。「就算是我們扯平了。」
「荷麗叮囑我,如果你沒有叫計程車由車站回來,要我好好罵你一頓。」
洛恩的腳步一頓。艾家廚房的門鎖著,但他瞧見了喬伊和查理坐在露台上,信步走了過來。
查理在躺椅上睡著了,身上蓋著毛毯。喬伊則是清醒的,皺眉看著洛恩。
「走路回來並不遠,」洛恩說道。「我慢慢地走。事實上,我今天的情況很好。」
喬伊望向查理,然後他起身離座。「荷麗告訴了我電腦斷層掃瞄的結果。她說檢驗的結果並沒有問題。」
「是的,」洛恩眺望著蔚藍的海洋。「那是其中一種說法。」他迎上喬伊的目光。「我比較偏好有決定性的結果。」
「我則比較偏好你在受傷住院時,通知我一聲。」
「我很抱歉。」
喬伊笑了。「不,你一點也不感到抱歉。噢,我還記得年輕時的自己,感覺就像昨天一樣。」他望向查理,搖了搖頭。「今天我們又在飯店待了許久。我不確定該怎樣說:該說每個人看起來都有嫌疑,或是沒有人有嫌疑。我們試著注意有哪些人是全家一起來度假,有哪些人不是。但飯店裡的人太多了,那實在很不容易。」
「我的副官會在明天下午抵達,」洛恩說道。「我們會找出監視飯店的最好方法。我的意思是,就算我們得在慶祝儀式當天,逐一清查停車場裡的每輛車子。」他迎上喬伊的視線。「也有可能根本沒有威脅;我只是在浪費每個人的時間。」
「或許,」喬伊回答道。「也或許不。」他哀傷地微笑。「不管怎樣,反正我有得是時間可以浪費。」他清了清喉嚨。「好了,該談談你和荷麗了。」
洛恩搖搖頭。「喬伊,我不想討論——」
「我應該為昨晚貿然闖進去道歉。」
「好吧,道歉接受。」洛恩轉身要回屋裡。
「你今晚要和她共進晚餐。」
洛恩轉回頭。「很有趣。我不記得曾發出新聞稿,通知親朋好友。」
喬伊雙臂抱胸。「你有什麼理由不想讓我知道你將和她共度今晚?」
「不是今晚,只是晚餐。」洛恩說道。「饒了我吧!」
「她再過幾個小時就會回來。她打電話托我去蓮花餐廳拿些外食——蓮花是鎮上的中國餐廳。」
洛恩點點頭。「我還記得。」
「那裡的食物不錯,老闆和老闆娘人也很好。」
洛恩等待著。
「他們的英文不好,但菜真的不錯。他們倒是會說一些法文,我可以和他們溝通。」
一向沉默寡言的喬伊突然變得挺多話的;洛恩知道他的伯公想談的根本不是中國菜。
「好吧,我和荷麗,」洛恩說道。「坦白說出你的意見吧!你不認為我應該和她共進晚餐——至少不該獨處。你不認為——」
「不,」喬伊馬上打斷道。「我認為那棒極了。事實上,我認為你今晚應該穿上白西裝,向她求婚。」
洛恩差點嗆到。「什麼?」
「你聽見我說的了。當男人愛著女人時,那就是他該做的事。既然你已經愛荷麗大半輩子了,也該是你娶她的時候了。」
洛恩搔著頭,小心措辭。「我不確定『愛』是合適的字眼。是的,我一直被她吸引,但——」
喬伊笑了。「隨你怎樣稱呼它,或要給它貼上什麼標籤,洛恩。但如果你有半個腦袋,你就該盡快和她結婚。」
「嗯……」
「我知道你和荷麗之間有過糾葛。我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而那嚇壞了你,使得你提早一個月加入海軍。」
洛恩試著掩飾住自己的驚訝;喬伊笑了。「你不會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吧,孩子?那一晚你很晚才送她回家,」他柔聲輕笑。「你的眼神狂野,洛恩。我非常以你為傲——你沒有占年輕的她的便宜。但我很失望在她成年後,你沒有為了她回來。」
喬伊直視著他。「當年她並不明白你為什麼離開,而那傷透了她的心。今夜你可以好好解釋,然後向她求婚。」
「好讓我再度傷透了她的心?」上帝!他怎會陷入這段談話的?洛恩試著溜向門口。他不想談論這個、不想去回想十六年前,他握著她的手,和她道再見時,她眼裡的感情。「你該死地很清楚像我這種職業的人,負擔不起認真的關係。婚姻對海豹部隊的人並不容易。」
「像你這種職業的人才應該擁有認真的關係。你知道我也曾待過你這一行——至少很類似。我們比多數人都更瞭解生命有多麼短暫、珍貴。你明明在手裡掌握著幸福,又怎麼能夠什麼都不做,放任它消失?」
洛恩無話可說。
「此外,婚姻從來就不容易。」喬伊繼續說道。「我這輩子看過許多婚姻。那些看似順利、或持續許久的婚姻都需要靠雙方的辛勤維持。只要善加維護,即使是最老舊的T型車都可以永遠跑下去。但一旦你忽略了照顧——」
洛恩往後靠著欄杆。「你從不曾結婚。」
「是的,」喬伊同意。「但那不是因為我不曾求婚。」
「茜碧。」洛恩說道。
喬伊望向了仍在熟睡的查理,然後再望向洛恩。他搖了搖頭。
「我真希望你能告訴我當年在法國發生的一切,」洛恩說道。「——有關茜碧、艾先生和五十五軍團。我直到數天前才知道你是OSS,而我——」他打住,搖了搖頭。「我瞭解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你在大戰期間所做的事。我在海豹部隊做了許多可怕的事,我也不想談它。我不能強求你,但如果你想要談談……」
「謝了,」喬伊說道。「只是我必須在星期二的開幕儀式後,告訴高教授一切。我不認為我能忍受得了述說兩次。」
「你根本不需要這麼做。」洛恩反駁。
「你知道嗎?你應該去趟城裡,替荷麗買個戒指;在和她共度今宵前送給她。」
老天!「這只是晚餐而已,」洛恩再次說明道。「我們只是共進晚餐而已。」
喬伊點點頭。「今晚我不會等你回來。」
「我還得用電腦處理一些事。」洛恩說道,匆忙逃回了主屋。
你根本不需要違麼做,洛恩對他如此說道。但事實不然。喬伊必須告訴高教授當年的真相——在查理去世之前。
博德溫橋飯店前豎立著座用喬伊的臉當做模型的雕像,但也該是鎮上的人知道雕像的臉,應該換成查理的時候了。
艾查理——這座富人群聚的小鎮上,最富有的人士之一。艾家累積了三代的財富,在查理精明的操作下迅速倍增。他勇於投資,不惜採取割喉戰術,險中求勝。一些人認為他在商場上冷血無情,但他們不知道金錢的冒險對他根本不算一回事——在經歷過第二次大戰,目睹無數人慷慨捐軀,犧牲如此慘重之後。
查理年紀較長後,捐了大筆錢給醫院。但鎮人反而私下嘲笑他只是想預買在天堂的位置。
那實在再偏離事實不過了。
查理才是博德溫橋鎮真正的英雄,而喬伊終於要說出頁相了。但並非全部的真相。有些事是他絕對不會說的——就像茜碧來到他房裡的那一晚。
喬伊回到露台上,坐在查理身邊,替他拉好毛毯。查理已經許久不曾睡得如此平和了。那真的很奇怪,但今早看到查理清理茜碧以前所使用的手槍,他彷彿被拋回到過去。
回憶是如此清晰,他彷彿可以聞到茜碧廚房的味道、感覺到身下粗糙的被單、品嚐到她的吻。
喬伊視而不見地眺望著洋面,陷入了回憶中……
他已經睡著了,卻在她溫柔的碰觸下醒來。她鑽進他的懷裡,懇求他擁著他。他會很樂意滿足於擁著她,但她接著親吻了他。噢,她終於吻了他,而……
清涼的夜風穿窗而入,但兩人的肌膚很快佈滿了汗水。他欣喜若狂,深信自己終於尋到了天堂。
雲雨過後,茜碧哭了。當時他一點也不明白。他只能將她緊緊擁在心口,低語著他愛她,再次懇求她嫁給他、和他白頭偕老。她卻求他別再說了,要他擁著她就好。然後她也在他的懷裡睡著了。
他也睡著了。但次晨他醒來時,茜碧已經離開了。
他迅速梳洗、更衣,懷著顆雀躍的心,下樓吃早餐。
的確,戰爭尚未結束,納粹還在街頭巡邏。但美軍已經朝著聖海倫娜鎮逼近,而且茜碧已經成為了他的人。他們甚至可能已經有了孩子……
大、小盧在餐桌上喝著羊奶配麵包;茜碧和蘿娜正在清洗由菜園裡摘下來的蔬菜,準備稍後將縫好的襪子拿去給德軍時,順便向他們推銷,賺取幾個銅板。
喬伊在桌旁坐下,瞧見查理坐在門邊的長凳上,一臉憔悴,鬍鬚沒刮,彷彿徹夜未眠。他視而不見地望著喬伊。
「昨晚腿上的傷又困擾你了?」喬伊問道。
查理佈滿紅絲的藍眸注視著他好一晌。「是的。」
「噢。」喬伊喃聲地說;因為他的心情太過愉快了。他轉向茜碧和蘿娜,喜形於色。他想大喊、跳舞,但他終究只說道:「早安,茜碧。妳應該叫醒我,讓我到菜園裡幫忙的。」
茜碧抬頭望向他,隨即偷瞄了查理一眼。
「你一向天亮就起來了,」她專注於將青豆放到籃子裡,不再抬頭。「我想最好讓你多睡一會兒。」
為什麼她不肯看他?「昨晚我睡得非常好。」他在心裡用意志力要她看向他、迎上他的目光。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事實上,再好不過了。」
查理笑了,突兀地站起來,轉頭望著門口。
茜碧用力洗了更多的青豆,彷彿在生它們的氣。
「我不會介意妳叫醒我。」喬伊又說道,由茜碧望向查理。
他倆的身軀同樣緊繃,刻意不望著彼此——太過刻意了。
他的喜悅再也無法持久,滲入了些微的不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或許茜碧再度拒絕了查理回到盟軍陣營的要求。他們已為此爭辯了不只一次。
「今早我是否起得太遲,錯過了些什麼?」喬伊提高音量,詢問小盧。
他搖搖頭。「什麼也沒有。」
查理拄著枴杖,離開門邊。「我想回去躺一下。」
茜碧丟下豆子,追了出去。
喬伊也跟著追了出去,不確定為何。他在廚房門內聽到茜碧的聲音停了下來。
「你怎麼敢?」
「我敢怎樣?閉上眼睛,試著休息?」查理的語氣裡透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因為我只想盡快治好這條該死的腿,拍拍屁股、離開這裡?」
「你怎麼敢表現得彷彿是我傷害了你?」茜碧喊道。「你告訴我——」
她中斷談話。喬伊走到走道上,衷心希望她沒有突然停下來,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要聽完。
「我是告訴過妳,」查理的語氣平靜,聲音卻在顫抖。「但我不知道它會令我感覺這樣。」
查理看著茜碧,而茜碧也看著查理——以一種她從不曾看過喬伊的眼神;即使昨夜她赤裸地在他的懷裡時。
他知道真相了。
茜碧愛著查理,而查理明顯地也一樣愛她。
喬伊不過是一直被蒙在鼓裡的一隻棋子。
他沉默地轉身,離開屋子。他聽見查理追來,卻反而跑得更快。
他不記得自己走去了哪裡、做過了哪些事。他只知道最後他還是回來了,因為他終究無法離開。有太多人依賴著他——像是茜碧。而他仍然愛她。
她就在他的房裡等他——和衣睡在他的床上。
他在床緣坐下,床墊的震動喚醒了她。他沒有點燃蠟燭,透窗而過的月光清楚映出了她的臉。
「喬斯,我很抱歉。」她的歉意是誠摯的,也因此更加傷人。「你一定將我想得糟透了,但我不是。我真的以為昨晚可以……我不知道……或許是拯救我吧!你不明白嗎?生命對我是一片空虛。我認為如果我能夠讓自己想要什麼……」她垂下了頭。「我錯了,我很抱歉。我真的不該傷害你。」
他緘默不語。他又能說什麼?
「我真的愛你,」她低語。「只不過不是以你想要的方式。」
「不像妳愛查理那樣,」他必須要知道,聽到事實的真相,好讓他可以停止愛她。上帝,他想要停止愛她!
她並未否認。「我很抱歉。」
憤怒、挫折、嫉妒鞭撻著他。「他結婚了。」
「我知道——」
「是因為他的錢——」
「不!」她激烈地否認。「我不在乎錢,那對我毫無意義。我擁有這棟屋子,我也是個富有的女人。」
「我不明白為什麼——」
「我也不明白,」茜碧說道。「我只知道他竭力裝作不在乎任何人或任何事。他說,他不記得回到教堂,冒著生命的危險救出孩子。他說如果重來一次,他絕對不會再那樣做。但我不相信。」
「而妳認為……他可以救得了妳?」他的聲音粗嗄、嚴厲。但他必須要知道、他必須要停止愛她!
「我不知道。」她坦承。「但單單只是和他坐在一起、望進他的眼裡,就令我同時感覺到絕望和失望。而我已經許久不曾感覺到絕望以外的其他情緒了。」
她的氣息粗重,似乎在哭泣。但她的頰上和眼裡都沒有淚水。
「我呼吸的每口氣都好痛,」她低語。「它是如此沉重,像要把我窒息了。如果不是對納粹的憤怒和恨意驅策著我,我相信我早就死了。
「我知道我不是孤單的。我不是唯一在戰爭裡失去孩子的母親,和我類似遭遇的有數百萬人。」她的聲音破碎。「想像我們可以組成什麼樣的百萬大軍,而且我們的憤怒和悲痛將使我們所向無敵。但即便如此又如何?就算我們粉碎了第三帝國,那又如何?我們又贏得了什麼?」
喬伊無法回答。
「我最大的希望是梅莎的孩子可以活超過兩歲,但我再也無法喚回我的麥克。」
喬伊仍無法開口。
「我會贏得對納粹的這場戰爭,」她激烈地說道。「不然我將會死掉。但在獲勝後,我也會死。因為沒有個可以痛恨的敵人,我將只有絕望為伴。」
「妳不是孤獨的,」喬伊也激烈地說道。「我會在妳身邊,」他伸出手向她,但她閃了開去。她不要他。老天,那是如此傷人!
「我具的希望我能愛你。」她悒悒地道。
喬伊望著茜碧。儘管滿心的傷痛、絕望和憤怒,他依舊懷著希望。「或許終有一天妳會的。」
她凝望著他良久,美麗的眸子顯得蒼老、疲憊,彷彿已預見到她了無生趣的未來。
茜碧離開了,反手輕聲關上門,留下依舊深愛著她的喬伊。而喬伊發誓將會永遠愛她一輩子。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45:45
第十四章
荷麗衝回她的房間,哼著「寶貝,擁抱今夜」的曲子。
洛恩坐在她的電腦前,根本沒有時間警告她。因為她已經將洋裝拉過頭,習慣性地朝電腦椅上丟過去,在布料砸中他臉上的同時,瞧見了他。
「老天!」她驚呼,立刻搶回洋裝,遮在身前當做盾牌。
可惜,效果不彰。
「抱歉,」他試著要站起來,卻差點撞倒椅子。「我需要上網,我以為妳不會介意。我立刻就走,」他轉向電腦。「我只需要——」
「等等,」荷麗走近電腦,盯著電腦螢幕上「商人」的照片。「那就是……他?」
她站得如此靠近,短洋裝根本遮掩不住什麼,背部的春光整個暴露在洛恩眼前。他試著不去看,但眼角的餘光卻不由自主地掃到了她正字標記的丁字褲——深紫色的緞料,映著白晢的肌膚。老天!
洛恩坐回電腦椅內,迫使自己無法再看到她,收攝視線。
是的,他們今晚將共進晚餐。是的,他在波士頓吻了她,而且今晚還打算再吻她。還有,他也想要探索兩人這份共通的吸引力可能進展到哪裡。
其中一項可能就是在荷麗的臥室裡,房門像此刻一樣緊鎖。也像此刻一樣,荷麗僅著內衣物……
但在進展到那一步之前,他們還有許多要談的。儘管體內的每個細胞都在吶喊著要他站起來,將她擁入懷裡,以手撫遍她平滑、完美的肌膚。只是溝通是關鍵,他們必須先談話。
一定要!因為她信任他。
她仍盯著螢幕,等著他回答她的問題——是他嗎?
洛恩清了清喉嚨。「嗯……」他是誰?「『商人』。在他動整型手術之前。」
「我可以看看他整型手術後的長相嗎?」
「沒有辦法,我沒有他的近照。他自九六年後就被認定已死,我只是假定他的容貌已經做了改變。」
她又回到了他的餘光視角內,蔚藍、深邃的眼眸望著他,不再是電腦螢幕。「假定?」
「如果我是他,我絕對會那樣做。」他試著控制自己。「能夠請妳幫個忙,披上件袍子嗎?」
她故作無辜地望著他——但他已逐漸識破她的伎倆。她很顯然地樂在其中。「你是指現在被坐在你屁股下面的那一件?」
洛恩馬上站了起來;她由椅背拉出件睡袍——揚起了一片蕾絲。
他早該料到的。
她不在房裡時,被她的所有物包圍已經夠糟了。而當她在場時……那就像是發現波莉.安娜私下擔任「維多莉亞的秘密」的模特兒,自己還被邀請同台拍攝。
她套上蕾絲睡縷,將換下來的洋裝丟到床上,甜甜地問:「你有看到帶子嗎?」
這件睡縷有帶子才怪!「不。不過,如果妳給打掃的凌太太一頂礦工盔,加上四十八個小時,或許她可以找得到。」
荷麗笑了。「這裡才沒有那麼糟。」
「妳的衣服都不掛在衣櫃裡嗎?我的意思是,如果妳根本不用它,要衣櫃做什麼?」
「我的家裡可是非常整齊乾淨——我是指波士頓的公寓。」她在床邊椅子上的那堆衣服裡翻找。「我認為我一直在抗拒將衣物收到櫃子裡,因為那等於是承認我要住在這裡。應付我父親的病已經夠困難了,我不想再同時應付個人的失敗。」
她終於找到了衣帶——謝天謝地!她繫好帶子、攏住前襟。
「個人的失敗?」他不解地問道。
「算了,我不想談論那個話題;在我的心情大好之時。當我回家,看到我父親和喬伊一起坐在平台上,心情更好了。你知道他們和平地度過了一整天,而我父親從頭到尾都不需要氧氣筒?」
洛恩任由她去改變話題。他也有不想談論的話題——像是電腦斷層掃瞄的結果正常,而那意味著他頭痛、暈眩的問題並沒有那麼容易解決。
「是的,他們大半個下午都待在飯店,替我盯梢。我告訴過他們那可能只是浪費時間,但他們不在乎,堅持替我監視是否有可疑的客人出入。」洛恩笑了。「我想他們只是喜歡有借口在一起。我明白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再吵架,就不讓他們幫忙,於是他們只好維持和平的假象——至少在我面前。」
「謝謝你,」荷麗說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感激你在這裡。」
她的眼神太過溫暖,那件睡縷又太過短了。洛恩竭力不要望向她修長的美腿。
談到個人的失敗——他真正是徹底失敗了。
他必須立刻離開——在他再度親吻她之前。那應該要等到稍後;在樓下,兩人衣著整齊時,而不是現在……
「告訴我更多關於『商人』的事,」在他能夠站起來,逃向門口時,荷麗擋住他,再度改變了話題。「你還有其他照片嗎——有照出他眼睛的?」
她來到他身後,旋轉電腦椅,讓他正對著螢幕,雙手充滿佔有慾地搭在他的肩上。他喜歡極了她這樣做——太過喜歡了!是的,他絕對要盡快離開。
「就算他動過整型手術,也無法改變他的眼睛,不是嗎?我的意思是,他可以戴上隱形眼鏡,改變顏色,但無法改變他凌厲的眼神。瞧照片裡他的眼睛——真的很嚇人。」
她開始揉弄他的肩膀,而洛恩該死地知道自己哪裡也去不了了——當她清涼的小手正貼著他的頸項、她的纖指纏入了他的髮裡。
洛恩用滑鼠連續點選了幾張照片:巴黎的汽車炸彈事件、阿富汗的咖啡屋爆炸案、以色列的公車炸彈,接著是「商人」的照片。多數照片都是遠距離拍攝的,相當模糊,只有最後一張是近距離拍的。「王牌」還把它特別放大、修飾。照片裡「商人」對著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微笑,攝於巴黎汽車炸彈案前一年。
荷麗俯近螢幕。他感覺到她柔軟的胴體貼著他的肩膀,攝入了她清新的氣息。那不是香水味,比較像是沐浴乳或洗髮精的味道,聞起來好極了。
「這張照片裡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禽獸,」荷麗說道。「就像一般的人。瞧他望著身旁女子的眼神——他顯然深愛著她。他應該壞不到哪裡去。」
「他至少得為九百條以上的人命負責。」洛恩忿忿地道。
「老天!」她屏息,湊得更靠近了。「怪不得你很擔心他仍逍遙法外,一心想要逮捕他歸案。」
「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人想在美國進行大規模的恐怖破壞活動,他會是最佳的人選。他是專業人員,然而因為他被假定已死,情治單位並沒有派人盯著他,他可以隨意進出美國,」洛恩搖搖頭。「除非他真的已經死了。」
然而那卻反而意味著真正危險的人是洛恩。他可能瘋狂到將某某約翰或布朗誤認為恐怖份子,錯殺無辜。
荷麗再度按摩著他的頸項。絕對是他該離開的時刻了。他隨時可能會失控,放棄溝通或信任的那一套,獸性大發,瘋狂地撲了過去……
洛恩關掉畫面,離開線上。「我要去洗個澡。」他的聲音粗嗄,彷彿剛跑過了十哩路。
她的睡縷前襟敞得更開,隱約露出其下的淡紫色內衣和渾圓的雙峰。他抬頭望進她的眼裡,知道自己已輸了這場戰爭。而且她也知道。
他在她伸手向他的同時,撲向了她。下一刻,她已經在他的懷裡,兩人熱情、纏綿地吻在一起。
他褪下她的睡縷,一面強迫自己緩下步調,把他的吻變得溫柔些,保持自制,而不是整個吞下她。
她是他所渴望的一切,也是他一直竭力遠離的。
先用餐。
先談話。
她信任他。
他氣息粗重,強迫自己退開。他可以在她的眼裡看見了天堂的承諾。但荷麗信任他,該死!
「一個小時後,我們在露台見,用晚餐。」
她對他粲然一笑。「如果那是你想要的。」
洛恩朝門口走去,突然又後退轉向荷麗。「妳該死地很清楚我想要的。我努力要當個好人、努力要做對它。」
她沒有開口、沒有爭辯,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娉娉婷婷地站在原地,僅著睡縷,眼裡坦然流露著對他的需要。
「妳應該知道,這根本是行不通的。」洛恩啞聲說道。「我只會在這裡待上數星期。而就算我們能夠維持遠距離的關係——我必須坦白,荷麗,我從來就無法維持超過數個月以上的關係。妳應該得到更好的對待。」
她朝他走近一步。
「我的未來……此刻有些岌岌可危。但我打算盡全力去保住在海豹小隊的職位。我可以坦白告訴妳,即使是我的敵人,我都不忍心看她和海豹隊員發展出戀情。我會在博德溫橋鎮待上數個星期,這或許是今年以來我在美國本土待得最久的一段時間。我總是在飛來飛去,而且大半時間都待在海外。我的任務通常是臨時編派的;我什至不會有時間打電話道別,必須徑行前往目的地。當我回國後,我也不能談論我去過的地方,或做過的事——也很有可能,我會一去不回。」
她朝他走近一步——近得只要伸手就可以觸及。
洛恩再也無法克制了,他碰觸了她——她的頭髮、她的臉頰和溫暖的頸項。她閉上眼睛,臉頰磨蹭著他的大手,紅唇微分。她的肌膚是如此地柔軟、平滑。
「只有非常強韌的女性,」他低語。「才能夠忍受得了這個。」
她也在碰觸他,纖手撫過他的上臂。她睜開了眼睛,藍眸裡額滿著熾熱的需要。「我遠比你想像的強韌。」
他沒有笑——甚至不敢扯動唇角。但她知道他不相信。
「我是的。」她的手撫過他的肩膀,往下來到他的軍服襯衫。
他無法自己地吻了她——在她用如此熾熱的眼神望著他、如此熱情地碰觸他時。他盡可能緩慢地親吻她,小心克制著自己的慾望。他半褪去她的睡縷,感覺到她貼著他融化、聽到她柔聲歎息。
老天,誰來阻止他吧!
他又拉回她的睡縷。
「或許我們應該慢慢來,」他無法相信那是出自他的口中。但話說回來,他也無法相信他竟然在艾荷麗的臥室裡,荷麗將近半裸地在他的懷裡,僅著睡縷,幾乎全裸。上帝助他!像她這樣緊貼著他,一定感覺到他的喚起。
他知道自己應該後退,在兩人之間隔開距離。但他只是個凡人,而該死的是,她又在吻他了。他感覺到自制力在滑落,努力讓他的吻更溫柔——包含著尊敬、虔誠。
那是艾荷麗應該得到的吻。
「噢,寶貝,我不想傷害妳。」他沙啞地說道。「我好害怕我會。就算在最好的情況下,我也沒有什麼可以給予像妳這樣的女子。而現在……」
荷麗拉低他的頭,親吻他。
她再度感覺到他的後退。噢,他的唇貼著她的,他的舌頭深入她的口中,但她卻可以感覺到他的緊繃、自制。他小心翼翼地對待她,彷彿她是易碎的花瓶。
她想起了多年前曾坐著他的哈雷機車回家。她一再要求他開快一點,想要感受迎風奔馳的快感。但他沒有。當時他也一樣小心翼翼地對待她。
太過小心了。
當晚在喬伊的車子裡,她原想要他帶她去海邊、去她從不曾去過的小島。但他卻載她回家。
就像現在,他說他沒有什麼可以給予像她這樣的女子。其實他真正的意思是:像她這樣的淑女。終她的一生,人們總是只看到她名門淑女的表象。儘管她大學時代也曾學瑪丹娜一樣將黑色蕾絲內衣外穿,就是沒有人將她當真。
這都要怪她這副啦啦隊長的外表。當人們看到她時。看到的只是擁有玫瑰般的粉頰、金髮藍眸的好女孩。
好吧!她確實曾是乖女孩。那又怎樣?好女孩就不能渴望令人心跳停止的熱情?她就不能渴望洛恩雄偉的身軀在她體內失控的快感?彷彿好女人就只能渴望彬彬有禮、小心翼翼的性愛……
彷彿好女孩就不能偶爾想要一段熱情的韻事,滿足她一生的幻想,感覺到熱情、激烈的性愛——或只是渴望在孤單的深夜裡,有人愛憐地擁著她。而最近她的夜晚又特別孤單。
荷麗知道洛恩渴望她——那是無庸置疑的。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尖挺抵著她。她想要伸手向他,解開他長褲的皮帶。她想要……
她想要的絕不是小心翼翼或自我克制;她想要的或許會讓洛恩心臟病發作;如果他先入為主地認定她是個「好女孩」。
老天!她最不想要的,是另一個小心翼翼的愛人。她想要對方能夠視她為平等,讓她主控全局,定下疆界——那到現在根本是不可能。她想要的,是個狂野、甚至有些自私,活在當下的愛人。
白洛恩就是她想像中的愛人。
她再度吻他,測試他。她加深這個吻,紅唇舔吮,假著他搖擺,小腹挨擦著他堅硬的慾望。
她聽到他呻吟出聲——很好。她感覺到他的手滑過她的背,彷彿要托起她的臀部,讓她更貼向他。但他突然半途打住。她再度感覺到他的自製——那一點也不好!
她知道他竭力想要小心翼翼——那對他一點也不自然。顯然他只有在和她一起時,才這樣。因為她是「好女孩」。
荷麗一再吻他——深、長、慵懶的吻,幾乎是懇求他將她丟到床上。她已經將他的襯衫拉出褲腰,大手探進去,感覺到他的灼熱。她的手探入其中,指關節摩梭著他堅硬的腹肌,手指充滿挑逗,讓他納悶她是否會真的伸入他的褲襠裡。
好女孩嗎?
她看得出來他更加辛苦了,但依舊克制著自己。
噢,她絕對不和白洛恩小心翼翼、禮貌地做愛。不,她要的是危險和風狂雨暴。她想要和這個有「浪子」之名的男人來一段狂野、粗魯的性愛!
「吻我,該死!」她忿忿地道。「我不再是十五歲了,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吻我!」
他乘機後退,謹慎地將她的小手拉出他的褲襠。「荷麗,我認為我們或許該——」
她說出一個簡單、相當粗魯的F開頭的髒話,明白表示了她所想要的。「那才是我想要做的,白洛恩!然而每次我吻你時,我只感覺到你太過擔心弄痛我了。信不信由你,我想要的,是不會痛的!」
他笑了,但她看出了他眼裡的驚訝。似乎他再過一百萬年也不相信,她會如此直率、粗魯。
那真的有夠氣人了。
「你知道的,我已經不是處女了。」她說道。「老天!我已經結婚多年了,而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格瑞並不是第一個。信不信由你,我喜歡有些冒險、甚至粗魯的性愛。我還滿喜歡發出聲音的,洛恩。坦白說,我期望著和你發出許多聲音。」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或做;荷麗也同樣嚇到了自己。但那都是實話,只是過去她一直不敢大膽說出來而已。現在話一旦出了口,那種感覺是振奮無比的。而且她還沒說完!
「我知道你仍然將我想成住在隔壁的小女孩,但我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了。」她繼續說。「我有上百萬個不好的習慣,還有許多黑暗、可怕的思緒。我看過許多爛透了的事,洛恩——死亡、可怕的苦難和痛苦。你需要看清楚真正的我——讓我由你一直硬推著我上去的『好女孩』高台上走下來,因為在上面,我無法過著我真正想過的生活。在那裡,我無法觸及你,無法像我渴望的以雙腿圈住你。」
如果不是他眼裡燃燒著的熱力,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會滑稽不已。他終於認真聽進了她說的話;而等她說完後,她知道他將會給予她所想要的一切——不再小心翼翼、不再自我克制。
「我並不完美,」她的心狂跳不已,但她必須確定他瞭解了。「我會在不快樂時哭泣;在生氣時使性子;在我沮喪時自怨自艾。我會罵髒話,而且——我一直都有刺青。」她瞧見他一臉的不信,點頭強調。「是的,我真的有。它只是小小一個,但卻是貨真價實。我太過膽小得不敢在肚臍眼打洞,但我真的想要這樣做。或許哪天我會鼓起勇氣去做。你知道,我有許多想要做的事——我想要能夠和我父親好好談談;我想要有一晚在入睡前,知道我的生活過得極充實,而不是知道自己又再度膽小、退縮;我不想再老是玩著安全的遊戲!我想要做盡一切我想要做、卻始終不敢做的事——像是剪個超炫的髮型,或是穿著暴露身材的衣服。我想要玩高空跳傘和風浪板;我……我想要——我不知道——和海豚游過歐洲;我想要在電影院裡撲倒你。」
荷麗無法相信自己真的那樣說了;他也是。但她已一發不可收拾。「我想要在我父親的船上和你做愛——就在港口裡!我想要你今夜就帶我上床,直至明天中午——不,後天中午才放我離開!我想要書裡描述的那種熱情——在廚房的桌子、通往臥室的樓梯、進城的火車廁所裡——管他是在哪裡!我想要在每一處做它——宴會上客房的衣櫃裡,完全無視於人們進進出出!我想要你半夜由窗子潛入我的臥室,和我做愛;儘管我們兩個小時前才剛做過愛。上帝!我想要感覺你在我的體內——」
洛恩吻了她。
他無法再聽下去了;她快要逼瘋他了。她想要……在戲院裡……
去他的晚餐!去他的談話!
他根本不餓,而且他們剛才已說完了需要說的一切。他告訴她,他害怕傷害她;她則回答她想要他——以各種撩人的方式和地點。
現在他們處在書本的同一頁裡。
他抱起她,照她描述的讓她的雙腿圈住他,讓她柔軟的女性部位抵著他,他的大手托起她的臀部。他抱著她走向她的床,感覺到她一路解開他的襯衫鈕扣。
她指控他的罪名是對的。
他一直在對她做出他最痛恨別人對他做的事:貼標籤。他從沒有看清楚真實的她。他一直迷戀著「甜美的艾荷麗」的假象——但其下真實的女人卻奪走了他的呼吸。
真實的艾荷麗並不甜美,而是火辣、風趣、坦率——甚至有些粗魯。而且她比他所認識——所曾經夢想的任何女人都更加熱情如火。
她用破紀錄的速度解開了他的襯衫;她的小手和唇貼著他胸膛的感覺令他想要狂笑出聲。
她的洋裝還擱在床上。他一手抓起它,丟到了電腦椅上。他脫掉了襯衫,她也同時褪下了睡縷。
上帝慈悲!
她是如此美麗!洛恩一向喜愛欣賞半裸的女子,而荷麗更是其中翹楚。她的雙峰飽滿、豐盈,小腹和大腿平滑、柔軟。就在這一刻,他深刻明白她是他理想中完美的化身。相形之下,過去曾和他在一起的女人都為之遜色——包括數年前他曾約會過的超級名模。當時他曾懷疑自己是否有問題,因為連那名長腿美女都滿足不了他。
現在他才明白了原因。
過去他常看著荷麗在她父親的泳池裡游泳、看著她穿泳裝多次。當時他只敢夢想穿著底褲的她——直至現在。
這實在太過神奇了。他吻她、碰觸她,以手碰觸她柔軟得不可思議的肌膚。
她也在碰觸他,彷彿無法要夠他,並同樣感到無法置信。
他帶著她倒在床上,讓她壓在他身上。他吻她的喉間、肩膀和乳峰。
她脫下了內衣,令他同時想要哭泣、唱歌、大吼和歡笑。他笑著將臉埋在她身上,貪婪地碰觸、親吻、品嚐她。
她也在笑著,伸手向他的皮帶。
她無法解開他的皮帶,小手往下,隔著他的長褲覆住他。他溫柔地推開她,翻身脫掉靴子和長褲。她蹲坐在床邊,眸光熱切地注視著他,雙峰的蓓蕾挺立,像最狂野的夢想成真。
他永遠都要不夠她。
「老天!」她低喃,瞧著他脫下內褲,睜大了眼睛。
洛恩忍不住笑了。她眼裡坦然的讚賞令他的慾望更為激昂。他再度將她擁入懷裡,雙腿和她的交纏,深深吻住她。她的乳峰貼著他的感覺是無法置信的美好;而當她伸手碰觸他,甜美的纖指環住他時……
「荷麗!」他沙嗄地低喘。
她嬌笑著將他推回床上,吻他的唇、他的頸項、胸膛,繼續往下攻城略地,長髮垂落在他敏感的肌膚上。他支肘起身……
老天!他狂吼出聲。她柔軟的唇覆住了他,那對明亮、恍如天使般的藍眸微笑地仰望著他……他絕沒有想到……
她對他所做的是如此美好——太過好了!但這並不是他希望他們第一次在一起時的方式:他想要讓她也同樣喊叫出聲。
他伸手向她,將她拉離開。她仍穿著她的紫色內褲。他伸手極盡挑逗地愛撫她。她拱臀,張開雙腿,發出喜悅的呻吟。
洛恩愛極了那個聲音。他也找到了她的刺青——那是個小小的和平記號,就在她的左臀上。如此甜美、性感得令他無法自己。
荷麗再度掙脫開他,由床邊幾的抽屜裡取出了錫箔紙包的保險套。他拉下她的底褲時,她也撕開了錫箔紙。
他的身體立刻覆住她;她也馬上吻他,嬌軀偎向他,纖手滑過他的臂,手指梳過他胸前的毛髮,雙腿緊圈住他的。
荷麗的動作很快,但洛恩硬是托住她的臀,阻止她接納他。她發出抗議聲,停止了親吻,改而望向他。
「嘿,」洛恩用浪子的口吻說道。「這是妳最後一次改變主意的機會。」
她無法置信地笑了。「你是在開玩笑吧?」
「該死地對極了,我是在開玩笑。」他啞聲說道。「我只是想得到妳的注意力。」
然而他已經得到了,她也在注視著他。他開始緩慢地進入她,逐漸以她的熱力包裹住自己。
「瞧,我一直有著這份幻想。」他屏息地說道。「在我第一次和妳做愛時,我要望進妳的眼裡。」
這實在太難以置信了,他所有的幻想都比不上此刻。他放開她,往後躺下,更深地進入她——終於回到家了!
荷麗依舊和他的視線互鎖住,聲音顫抖、不穩地說道:「我一直就愛極了望進你的眼裡。」她低語,開始在他身上移動。「你有著美麗的眼睛,洛。」
她的感覺太過美好了,洛恩無法開口,只能將她擁近親吻她、碰觸她,掌心遊走遍她絲緞般的肌膚。
她緩慢的旋律快要逼瘋他了,但他盡可能地忍受。最後他翻身將她壓在下面,希望能借此獲得些自制。
但他沒有。
荷麗仰起身承受他,歡迎他加快的律動,熱情地親吻他。他整個失控了,眼前變成一片模糊。他從不曾體驗過如此強烈的快感,和深入靈魂的狂喜。她的唇、他的唇、她的手、他的手——已然無從得知是誰主動、誰更熱情了。
洛恩聽見了她的呻吟聲——也或者那是他的聲音?
在她的催促下,他移動得更快,即使明知這樣做,會將自己推過了邊緣。
「荷麗,」他沙嗄地說道。「荷麗……荷,這實在太過美好了,我無法停止——」
她爆發在狂喜裡。
他感覺到她強烈的高潮——這也是他一生中最神奇、美好的體驗。他熱切地緊攀著他,身軀擺盪在一波又一波的感官愉悅裡。她則不斷呼喊著他的名字。
這是他做到的、是他帶給她這種感覺的。
他想要大笑,但他自己的高潮灼炙地襲來,令他暈眩不已,令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只能感覺。
荷麗。
有那麼數刻,他的腦袋完全停擺。他飄浮在強烈的快感、和高潮後的醉人慵懶裡,過去數個小時、甚至數天來的片段閃過腦海。
荷麗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裡迴響著——我愛極了望進你的眼裡。你有著如此美麗的眼睛。美麗的眼睛。白家的眼睛。有一點哀傷。因為藏著太多的秘密。秘密。
還有喬伊的聲音——你已經愛著荷麗大半輩子了。
然後又是荷麗的——我需要你看見真正的我。
老天!或許喬伊看見洛恩一直沒有看到的。他一直被荷麗「好女孩」的表象蒙蔽了——而且那有部分是他自己幫忙創造出來的。如今它已經徹底垮了。
洛恩看到荷麗的臉——她笑著和他做愛的臉。他清楚地看到了,再也沒有錯誤的標籤或誤解。她是美麗的、她是赤裸的、她風趣、粗魯,徹底令人耳目一新。
在那個白熱的一刻裡,洛恩知道喬伊說對了——自己全心愛著這個女人。
洛恩睜開眼睛,神智回到了此時此刻、回到了荷麗的臥室、荷麗的床上。他的臉龐埋在她的髮裡,壓著她。他翻身側躺,擁她入懷。這實在太過瘋狂了。他不可能愛她……「見鬼了!」他的氣息粗重,但是為了截然不同的理由。
她偎向他。「怎麼了?」
「沒什麼,」他很快地回答道。「我只是……妳知道的,不小心說了髒話。Shit!妳懂得的。」
荷麗柔聲輕笑,抬起頭親吻他的下顎,慵懶地玩耍他頸項的毛髮。「說得好。」
「我是說真的,」洛恩說道,害怕兩人間會陷入沉默,以及自己會脫口說出他仍未釐清的感情。「坦白說,我剛才發出夠多聲音了吧?」
荷麗再度笑了出來。「別告訴我,你是那種會問——」她壓低音量。「『我剛表現得夠好嗎?』那種不上道的傢伙。」
「不是。只不過我在大吼這方面不算有經驗,因此……」他笑了。「此外,我知道只要它對妳有對我的千分之一好,我相信那對妳應該已經夠好了。」
她支肘起身。「真的?剛才對你有那麼好?」她翻眼向天。「老天!我剛變成那些不上道的人之一了。」
洛恩俯身親吻她的乳尖。「不,妳沒有。但它的確是…」他試著裝作若無其事,彷彿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所曾有過最美好的性。」
她坐了起來。「哇塞!」她的笑容逸去了。
「關於電影那檔子事怎樣?」沿恩問,在心裡暗罵自己一下子透露太多了。「妳明天忙嗎?最近正好有幾部我絲毫沒有興趣看的電影。」
她再度展顏而笑,俯身吻他,明眸閃亮發光。「那絕對會有趣極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46:24
第十五章
「你想爸和喬伊會納悶我們跑到哪裡去了嗎?」荷麗抬起頭,看著洛恩。
他望向敞開的落地窗,驀地明白到它們始終大開著,而且他和荷麗的做愛非常大聲。當然,喬伊和查理不可能聽得到。他們遠在屋子的另一端、一樓的面海平台上。然而……
「就算妳父親拿著獵槍要追殺我,我也不會意外。」他的手輕撫過她的裸背,似乎怎樣碰觸她也不夠。「我感覺人在這裡已經打破了所有的規則——在艾荷麗的臥室裡,而且還鎖上房門。」
他一直想像那會比天堂更美妙——他料對了。
荷麗笑了。「那很奇特,不是嗎?」
「奇特,而且神奇。」
「說到奇特,今早我忘了告訴你,但昨夜我終於讓爸略微透露了他和喬伊吵架的原因。信不信由你,那竟然和某個曾是地下法國反抗軍的女人有關。」
「茜碧。」洛恩隨口而出。
她張大了嘴巴。「你知道她?你卻從來不曾告訴我?」
「我不知道,」他很快地說道。「我只是聽過她的名字,幸運猜中了。喬伊提過她,而查理差點心臟病發。之後我就無法再問出更多。不過今天喬伊倒是給了我些暗示——主要是藉由他抵死都不肯說出來這一點。」
「他們兩個都愛她,」荷麗說道。「我認為我父親仍然愛著她。」她柔聲輕笑。「我一直認為他無法愛任何人,然而他卻愛著茜碧幾乎大半輩子了。」她往後躺,頭枕在他的肩上,指尖撫過他的胸毛。「我不知道她後來怎樣了。你知道嗎?」
洛恩歎了口氣。「不。喬伊拒絕談論她。」
她抬頭看著他,碰觸他的臉龐。「你看起來很累。還好吧?」
他望進她的眼裡,一陣暈暈然襲來。艾荷麗全裸地躺在他身邊。他仍然覺得難以置信,而且他又想要她了。他親吻她。「彷彿在天堂,謝了。」
「頭痛?暈眩呢?」
「救命!我的床上突然冒出了一名醫生。」
「這是我的床,」她反駁。「而且它一直躺著位醫生。你感覺怎樣?」
她是很認真在說的。她要聽到份醫療報告。「我很好。」洛恩只好漫聲應道。
她坐起來望著他,秀眉懷疑地擰起,只可惜那效果卻被她全裸的嬌軀破壞了。她的秀髮凌亂,鬈曲落在她迷人的乳峰上。
他忍不住對她露出笑容,但那反而令她的眉頭擰得更緊。
「怎麼了?」他問道。「我不被允許說還好嗎?」
「我需要你對我完全坦白,」荷廣睜大著藍眸,誠懇地說道。「我知道你很強悍,被訓練要忍受一切。但當你和我在一起時,不要一味地忍受,好嗎?」她執起他的手,貼在臉頰旁。「拜託?答應我,洛恩……」
他向來就無法讓懇求他的裸女失望。「我答應。」
「你覺得怎樣?」她再次問道。
「輕微——非常輕微的頭痛。幾近於不存在——絕對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瞧,我真的很好。」他伸手向她,但她再度後退。
她還沒完。「有暈眩的毛病嗎?」
「坦白說,我不確定,寶貝。妳將我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令我整個人暈暈然——心理,而非病理上的。」
荷麗笑著俯身吻他。他乘機擁近她,輕撫她柔軟的肌膚,掬飲著她。
她的聲音微微屏息。「來自醫生的最後一個問題。你覺得可以——」
「可以。」
他已經將她壓在身下、鑽到她的雙腿之間。她嬌笑道:「身為醫生,我可是很有觀察力的,而我注意到——」
他吻了她。
「嗯,」她偎向他。「我認為這是會上癮的。」
他也是。未來數個星期,每天來個三、四次如何。一他不想去想到更遠;他無法忍受去想。他不能留下來,但他該死地也不想離開。突然間,他的生命變得比短短數個小時前複雜了許多。
他閉上眼睛。她的小手來到兩人之間,她的碰觸逐走了所有的思緒。她拱起臀部向他……
電話鈴聲響了。一開始他以為是他腦海裡的警鈴大作。他該死地在做什麼?竟然沒有用保險套,就和一名女人發生關係?他瘋了嗎?他是否徹底喪失了理智?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他往後退開。
「喔哦,」她俏皮地道。「蝙蝠俠的電話。高譚市出問題了。」
洛恩這才注意到她的床邊几上放著兩支電話:一支是一般的有線電話,另一支正在尖叫個不停的則是無線的。
她自他身下爬出來,伸手去接電話。他也乘機吃遍了她的豆腐。「艾荷麗。」
但在她一接起電話後,他立刻不再碰觸她。工作是工作,玩樂是玩樂,過去他的女伴常試圖在他接重要的電話時騷擾他,而他一點也不覺得那性感——只覺得煩人。
這顯然是一通重要的電話。荷麗坐了起來,轉身背對著他。「是的,妳說她……」
她由地板上撿回了內衣物。「我明白了。」
該死!荷麗要離開了。
洛恩看著她穿上內褲。這一幕是很賞心悅目,但比起他們剛剛開始的,那可就不好玩了。
她將電話夾在肩頸間,由衣服堆裡翻找出卡其長褲套上。
她絕對是要離開了。他身體的每個細胞都還燥熱難耐,渴求著另一回合火熱、激情的性愛——然而她卻要離開了。
洛恩忍不住笑了——這實在太諷刺了。過去離開的總是他,而他從不曾真正明白被留下的人的心情。那實在是超挫折,令人氣惱。他感覺沮喪、被騙了,一心希望她盡快回來。
然而他比誰都更明白那種隨傳隨到的工作。此刻他最不需要的是不滿、抱怨,讓另一半心存歉疚。他拉過被單,遮蓋住自己的喚起,支肘起身。
荷麗轉身看向他,似乎突然記起了他也在場。「等一下,派蒂,」她遮住話筒。「是貝絲,她今天開始做化療。腫瘤科的人給她的反嘔吐劑顯然無效,過去一個小時,她一直在咳血,她的雙親嚇壞了。我真的需要——」
「是的。」他體諒地道。「去吧,別擔心。我和喬伊會照顧好妳的父親。」
她鬆了口氣。「謝謝你。」她不再遮住話筒。「派蒂,告訴他們我會盡快過去。」
她掛斷電話,找出件暗色T恤套上。「我很抱歉。」
「就當做是強迫性的期待吧。今晚等我們有機會時……噢,準備等著看煙火爆發吧!」
她笑了。「那是個承諾?」
「絕對是。」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神情彷彿想要改變主意。「這實在是很愚蠢。我的意思是,我趕過去也沒有什麼用處。腫瘤科的醫生才是專家,我實在幫不了什麼忙。」
「只不過有妳在場,貝絲的雙親會感覺好許多。」
「是的,」她將頭髮結了個馬尾,依舊看著他。「你真的還好?」
洛恩往後躺在她的床上,以手枕著頭。「我承認如果妳留下來,我會該死地感覺好許多。但我很瞭解這種工作。只要電話或傳呼機一響,我們就得趕過去;而它們是不會配合你在最便利的時刻響起。但人生就是如此。事實上,我剛在想,過去總是我必須在最不合適的時刻離開床上。」
他看著她在臉上抹上淡妝,塗上口紅。「我想……你曾有過許多不合適的時刻?」
她在嫉妒。她試著不要,但她無法克制自己。通常嫉妒的女人會讓他只想逃開,但荷麗的嫉妒反而令他很高興。
「不算多,特別是最近。而且它們從來就不重要。」
她望向他。「我無意說得彷彿……我不是試圖試探或……」
「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他誠摯地說道。「我的意思是,嗯,我確實有過關係,但……」
但它們從來就比不上和荷麗在一起的感覺。老天!他不能這樣告訴她。這份強烈的感情和自己強烈的反應嚇壞了他。他從不曾將「我」、「愛」、「妳」這三個字按順序放在一個句子裡。
他甚至不確定自己真正的感覺為何。也或許那只是延遲了十六年的滿足後,造成的短暫荷爾蒙失調。
「我真的不想要知道,」荷麗說道。「真的,那不重要。我什至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問。」
洛恩樂得改變話題。「到波士頓後,打個電話給我。」他說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妳有時間。」
她挑剔地照著鏡子。「他們一定會看出來的,不是嗎?只要一眼,就可以瞧出來『哇!我剛被睡過了。』」
他笑了。「沒有人能夠用看的就看出來。」
「是嗎?」她瞇起眼睛望著他。「你也有那副表情。如果你現在下樓,我父親和喬伊一定會知道。如果你不小心,或許會發現自己被槍口比著去結婚。」
「妳父親沒有那麼老古板。」
「但喬伊有。」她握著門把,依依不捨。「冰箱裡有中國菜。餓的話,用微波爐加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嘿,妳不打算和我吻別嗎?」
她笑了。「你在開玩笑嗎?我不信任自己接近你六呎內。稍後我再親吻你打招呼。」
「夠公平的了。」
「我真的該走了,」她仍然沒動。「謝謝你給了我最美好的一天。」
「謝謝妳……」如此的美好。該死!什麼時候起,他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
「老天!我無法相信我終於將白洛恩弄上床了,然而我卻得開車離開。」話畢,門在她身後關上,而他可以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聲傳來。
她走了。
洛恩往後躺回床上,攝入她的餘香,想起她臨走時說的話,忍不住也笑了。他無法相信他竟然會躺在荷麗的床上;無法相信她的笑帶給他的感覺;無法相信她會如此渴望他,也無法相信他們終於做愛了。
他下了床,走到陽台上,看著她進入車子裡。她沒有抬頭、沒有回頭看,就那樣把車開走了。
數個星期後,輪到他必須離開時,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同樣瀟灑地離去。
茉依看著客廳,想像由大偉的觀點看起來會是如何。
破舊的沙發和躺椅,綻線褪色的地毯。小客廳只有一扇窗子,外面還擋著帆布篷。牆上掛著廉價的畫——安琪曾在一家汽車旅館做事,旅館結束營業時,老闆送給她六幅畫抵薪資。
大偉審視著沙發上面的一幅靜物畫,小心地保持神情空白。茉依很清楚那幅俗麗的金框畫有多麼爛。該死!她發什麼神經,竟然帶他回家?
他們原本在大偉的公寓裡看照片。多數的照片都很不錯。雖然看見自己穿著比基尼的樣子很奇怪,她還算上相。她認為自己成功地表現出她想像中的「夜影」堅強無畏、所向無敵。
但其中幾幅照片的光線不好,曝光過度。結果是他們必須重拍親吻的那幾張照片。真是狗屎運!
她吃著大偉做給她的美味三明治,一面問他怎樣畫圖畫小說。是不是所有的藝術家都像他一樣依賴照片?大偉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大偉給她看了一些他常用的參考照片,她則表示那比她照的照片強多了。
大偉自然而然地接續這個話題,結果就是大偉跟著她回到這間租賃的廉價公寓,堅持要看她過去兩年來用傻瓜相機拍的照片。
她的照片放在房間裡,必須回房去拿。大偉禮貌地在門口等,直至她堅持邀請他進來。
她看著他打量她窄小的床,小小的書桌和窄窗。牆上貼滿了電影海報,書架和牆角全都堆滿了書。最後他望向了盤腿坐在床上的她。
他拉了張椅子坐下,取下背的Nikkon相機。「我一直在想,如果妳想要,妳可以借用我的相機。」
「什麼?」茉依忍不住驚訝地問。
「我的相機借妳。裡面有一卷新的底片,彩色的,三十六張。妳今天下午和明天早上都沒有班,妳可以隨妳高興,拍完一整巷都沒關係。」
茉依望著他。「你真的要將相機借給我?」那玩意兒至少價值她四個月的薪水!
「當然。」他將相機遞給她。瞧見她遲遲不敢接,他改放在桌上。「使用它很簡單基本上是按下去就好。妳可以利用夕陽下山時玩玩光線;我想妳應該還記得待在攝影社時學到的。」
他信任她地將他的相機借給她。
他朝她伸出手。「現在,給我看妳的照片吧。」
她將相簿在胸前抱得更緊,害怕自己拍得很爛,他看一眼就會笑出來。「我用傻瓜相機拍的。它們真的很爛,別假裝它們不是,可以嗎?」
他笑了。
茉依的胃部忐忑,將相簿交給他。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棕眸顯得深邃、篤實。
他打開相簿,裝模作樣地尖叫,用力合上它。「老天,它們真的爛透了!」
茉依笑了,用腳踢他。「少機車了!」
「哇!讓我們講講理。我說它們很爛,我就很機車。妳說它們很爛,而……」他期望地望著她。
茉依翻眼向天。「好吧,我很機車!而它們一點都不爛,可以嗎?」
「哈!真相終於水落石出。」
「噢,別……預期太多,也別說謊,好嗎?」
「好的。」他打開相簿,立刻專注地看起來。「其中有一些很不錯。瞧這張!」他立刻指出了茉依自認為最好的一張作品。那是在她擔任歐家雙胞胎的保母時,為他們拍下的。
「構圖很棒,妳巧妙地利用鞦韆當做框架,捕捉到了動作的那瞬間——真的很生動,而且妳還是用傻瓜相機拍的!」
茉依看著他侃侃而談,用他的眼、手和整個身體投入其中,截然不同於只會在外表上裝酷、卻言語無味的南登。
他穿著俗斃了的七分褲和花格子襯衫,超遜的髮型和醜陋的大眼鏡也一如以往,但那都只是膚淺的表象。只要去一趟購物中心,就可以將大偉改頭換面,由怪胎變成了個斯文、順眼的男孩。當然,他絕對不可能變成像南登那樣的超級種馬。然而不管去幾趟購物中心,都無法將南登變成像大偉一樣風趣、幽默、聰明、有見解、體貼、善良的男孩。
茉依忍不住笑了。
大偉也對她笑了,繼續評論她的照片,不覺得她突然笑出來有什麼奇怪的。
這實在難以置信——而且超酷斃了——
她竟然喜歡上蘇大偉了!
「我就在想我聽到了妳回家的聲音,」查理打開頭頂燈。「妳幹麼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廳裡?」
荷麗沒有轉身看他。「我累壞了,而且我想躲起來。你怎麼還沒睡?喬伊留了張字條,說你在十一點就趕他和洛恩離開了,因為你想睡覺。」
「善意的謊言,」他回答。「我只是想要獨處。這些日子來,我似乎只有在床上時,才能夠獨處——那應該是正好相反過來才對。」
荷麗聽見他倚賴步行輔助器走進來。「別進來了;我剛在哭。」天知道查理有多麼痛恨哭泣。
他停了下來。「噢。」
貝絲無法挨過去;荷麗今晚體認到。化學治療極可能會殺了小女孩;然而就算不做化療,白血症也絕對會要了她的命。前者會伴隨著長期的痛苦,後者則是「絕對」沒有生機。這對她的雙親真是個艱困的選擇。
荷麗陪著羅氏夫婦數個小時,討論了數種可能紓解化學療法的副作用的藥方。然而它們都可能造成小女孩的痛楚——甚至有性命的危險。
羅氏夫婦期待著她的回答,但她無法幫他們。她沒有答案——即使洛恩的氣味仍留在身上,兩人完美的結合仍溫暖著她的肌膚。
他就像她夢想的一樣,是個超優的情人。但在面對著羅氏天婦充滿懇求的棕眸時,卻沒有多少的幫助。他們在請求告訴她,應該讓孩子死去呢?或是試圖救她,讓她受盡苦楚,而最後她還是很可能會死。
荷麗原本承諾洛恩在回家後,繼續下午的歡愛。但此刻性是她最不想要的事。她無法忍受以這種方式慶祝生命——在羅家人正面對著死亡和哀傷搏鬥時。
她知道洛恩可能正在樓上、她的房間等著他。
她深吸了口氣,坐了起來,轉向她的父親。
「你需要什麼嗎?」她問道。「要我替你倒杯水嗎?」
「不必了。」他清了清喉嚨。「謝了,但……」
「該吃藥了?」
「一個小時前就吃過了。」
「你……還好吧?要不要打電話給醫生,改換藥效較強——」
他不耐地揮揮手。「不,我很好。」
她是否又做錯了什麼,擾亂了他井然有序的小世界?她想不出來,只除了……喔,查理發現稍早她在自己的臥室裡引誘洛恩了?
他似乎很氣惱,但是在生自己的氣。
「你需要換被單嗎?」她又問。
或許他在小睡時,尿濕了床。過去他並沒有這種問題,但她知道在身體機能敗壞後,那是可能發生的。她早就買了成人紙尿布,放在房裡。就像輔助步行器一樣,他只要有需要就可以取用——毋須開口。
至於更換被單——他就無法獨自做到,而她可以瞭解他不想向喬伊求助。
「不,」他氣惱地道。「我只是想要——」
她等著。
「我想要坐下來,和妳談談。但如果妳覺得……那就稍後吧!」他轉身要離開。
她父親想要和她談談。
荷麗無法移動、無法思考。為什麼她父親會想要和她談談?她想著各種理由:或許他只是想告訴她,他已接受了大限將至,而他還有許多該說的話還沒有說。或許他想告訴她更多昨夜他提到的法國女人。那真的只是昨夜嗎?感覺彷彿是一百萬年前。
也或許他已經發現了她和洛恩的事。
「等等,爸!」她匆忙追出去。「爸!」
他停下來,緩緩地轉身。瞧見這個小小的動作彷彿耗盡了他的力氣,她的心往下沉。她的父親日益贏弱了。
「和我談話,」她拉著他回到客廳,溫柔地按著他坐下來,跟著在他旁邊坐下。「我就在這裡。你想要說什麼?我迫不及待想聽了。」
「沒有那麼重要。我只是……」他無法迎上她的視線。
「說吧!」她低語。「你會發現一旦你開口了,那有多麼容易。它會自然而然地流瀉而出。」
他終於望向她,甚至伸手碰觸她的頭髮。「妳是個漂亮的孩子。我一直害怕白洛恩在他還和喬伊住在車道盡頭的小屋時。我瞧見他看著妳的眼神。」
老天!這和洛恩有關。
「你知道的,爸,我現在已經是大女孩了。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妳一直都很擅長照顧自己……我擔心妳可能因此錯過了讓別人照顧妳的機會——如果妳知道我的意思。」
荷麗不明白。她搖了搖頭。
「洛恩,」查理不耐地道。「我們在談論洛恩。」
「噢,」她開口。「是嗎?」
「他是個好人,荷麗。」
老天!她的父親認為……「是的。」她附和。
「我只是想確定妳知道我是這麼想的,」他尷尬地道。「過去我從來不曾說出口。」
「爸,你顯然對他有很高的評價。」
「最近我想得很多,」查理說道。「自從妳告訴我……嗯,妳知道的,妳有可能遇上比他更糟許多的對象。」
老天!她父親認為她和洛恩……「我不會嫁給他。我們沒有……他不是……」她搖搖頭。「我很抱歉讓你失望。」再一次。
「喔,我原以為……我原希望……」他搜索著她的臉龐,歎了口氣。「那會再完美不過。我原本想,如果洛恩能夠照顧妳,你們兩個將可以一起照顧喬伊。」
這是為了喬伊。她父親擔心在他走後,喬伊會乏人照顧。
荷麗握住他的手,沙嗄地道:「放心,我會代你照顧喬伊的,爸。我保證。」
他再度碰觸她的頭髮,眼眸充滿了哀傷。「但誰來照顧妳呢?」
洛恩坐在荷麗的電腦前,突然間完全不確定了。
將近一個小時前,他就聽到荷麗的車停在車道上。她不可能沒有注意到她房間的燈還亮著,落地窗也仍大開著。
她回家了,卻無意上樓。
她沒有由波士頓打電話回來,也沒有在車上打電話給他。
那或許根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或許只是忘了他的手機號碼,也或許她在樓下吃東西、看看她的父親。那都需要時間。
今晚他過來之前先衝過澡,刮了鬍子,刷了牙,還梳了頭髮,甚至還在心裡練習了許多遍天殺的台詞。
「嘿,荷麗,妳知道再過三個半星期,我就要回加州。妳覺得我們來個遠距離的交往怎樣?我們可以試試看。妳知道的,打電話、寄電子郵件那類的。我可以每隔數個月回來一趟……」
當然,還有略微不同的版本。「妳知道再過三個半星期,我就要回加州了。或許妳可以和我回去……」
還有更精采的。「妳知道再過三個半星期,如果我的心理測驗沒過,就會被踢出海軍,成為無家可歸的無業遊民,有的只是份心理診斷不正常的證書——我的心情將會down到最低點。還有,妳或許也注意到我開始禿頭了——妳說我們結婚怎樣?」
那只證明心理醫生的診斷沒錯——他真的是瘋了。
但上帝,他渴望她!他真的想要她。不只是今夜,而是永遠。一整個晚上,他一直處在半喚起的狀態,等著她回來,編織各種愚蠢的夢想。最有效率的作法,是設法由兩人忙碌的時間表裡抽出個空檔,規劃分隔東西兩岸的兩人生活;只有喬伊和「爵士」出席的簡單婚禮,還有為他們的孩子取名字……
該死!他真的有大麻煩了。才不過廝混了一個下午,他已經在替孩子取名字了。的確,他們的性愛美妙極了,而且她帶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感受。但那並不代表他現在的感覺就是愛;那並不意味著它會持續到永遠。
但你又如何知道?生命裡總有著不確定性。或許如果她直視著他的眼裡,低語著她愛他,那就足以令他昏頭了。上帝!他想要她愛他。
他想要f在這裡。現在。
如果剛剛將車子停下來的是他,他早就三步並作一步地衝上階梯,回到房間了。
門終於打開了,荷麗走了進來。
她反手關上門,背倚著門,似乎必須先武裝好自己,才能夠抬頭望向他。
「嗨。」她強擠出笑容。
她哭過了。她已經擦乾了淚水,但洛恩可以看得出來她依舊很難過。他站了起來,突然間更加不確定了。「我希望妳不介意我——」
「當然不。」她走進房內,語氣輕快,將袋子放在梳妝台上。「我說過你隨時可以用我的電腦。」
他在這裡並不是為了使用她的電腦,而她一定也清楚。「一切還好嗎?妳……」
她坐在床緣脫鞋。「我很好。我……我父親快死了,有時候那會令我傷感——再加上百分之八十得到白血症的孩子會活下來的事實,意味著有百分之二十的孩子會死掉。」她用力將脫下來的鞋子丟進櫃子裡。
洛恩坐在她旁邊。該死!「貝絲的情況不好,對不對?」
她搖搖頭,緊繃地道:「是的,一點也不好。」
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按摩。「我真的很難過。」
她凝視著兩人交握的手。「老天!洛恩,我好累。這幾天我一直跑來跑去,而且……」
「妳看起來需要個背部按摩,」他想幫她紓解她全身的緊繃。「喬伊收藏了許多法國美酒,我可以拿瓶過來——」
她甩開他的手站起來,聲音顫抖。「聽著,我知道我承諾等我回來後,我們會在一起。但我很抱歉,我只是……我只是沒有那個心情。」
洛恩不知道該怎麼做,但他不想在她心情不好時,丟下她一個人。他試著讓氣氛輕鬆點。「沒有背部按摩的心情?」
荷麗轉身面對他。「性。」
「我沒有說妳看起來需要性,我是說妳看起來需要背部按摩。」
「那不是一樣嗎?當有人提議給我按摩和美酒時,結果總是以性結束。」
她累壞了,心情又難過。洛恩感到愧疚。的確,性通常追隨在美酒和按摩之後,而且他的動機並不全然單純。不過,他可以使得它們變得單純。「事有先後。我可以告訴妳,我從不會和不是真正想要的女人有性關係,因此……」
「我毫不懷疑在你著名的背部按摩後,」她尖銳地說道。「我就會列在被你改變心意、想要它的女人名單之上。但今晚我該死地一點也不想要,可以嗎?」
哇塞!她的脾氣真大。「荷麗——」
她的聲音顫抖。「我知道我很糟,洛恩。我愛極了今天下午在一起的時候——真的,但不希望誤導你。坦白說,我現在唯一想做的是爬上床睡覺。或許你應該離開——」
洛恩站了起來。他努力試著要瞭解,知道小女孩的病情令她心裡難過。但他愈來愈難控制自己的音量。「妳是在暗示我唯一想要得之於妳的只有性——除非有性關係,我根本不會想要和妳在一起?」
是的。噢,她真的是這麼想的。她毋須開口,他已經由她的眼裡看出來了。
「妳不認為當妳走進房裡——」他的音量愈來愈高。「在妳哭過了後,我會想擁著妳、和妳談談話、陪妳一會兒,問妳究竟為什麼難過?」
「你不認為只要你擁著我,」她反駁。「過了一會兒後,我們就可以再做它?」
「除非妳想要。」他緊繃地道。
她生氣地道:「但那正是重點所在。我並不想要,而我們都知道如果你碰了我,我就會屈服。」她抬起雙手。「你知道的,這一切對我都是嶄新的。我從不曾擁有純粹基於性的關係,事實是,只要我看著你,部分的我就會忘了我今晚根本不想要性關係。我知道這完全是我自己的問題,但,拜託,放過我這一次,洛恩。你走吧!」
洛恩怔視著她。
純粹基於性的關係。老天!他是否搞錯了什麼?她認為那就是他們所有的?他無法置信地笑了。她該死地一點也不明白。如果他們的關係純粹是基於性,根本就毋須浪費那麼多時間在交談上面;關心另一個人的想法和感覺……
這不該只是交換雙方名字、閒聊幾句後就——「上我吧」的一夜情。他和荷麗所擁有的是更深刻的感情關係——至少他是這麼想的。
如今看來他只是一廂情願;荷麗只想要「上」他而已。回想起來,一開始她就用過那個字眼了。
他的胃部絞痛、喉嚨緊繃。「太好了!等妳想要性時,打個電話給我。我隨傳隨到。」他譏嘲地說道,走出落地窗、跳下陽台,不再回望一眼。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50:28
第十六章
「洛恩!」
他已經快走到喬伊的木屋了。
「洛恩,等等!」
他終於停下來,緩緩地轉身。荷麗可以由他的站姿看出他的怒氣和不耐。
「我很抱歉,」她由陽台上喊道。「我處理得很糟……」
他的臉龐半隱在陰影下。然後他往回走,來到她的陽台下。「它純粹只是性,」他緊繃地道。「不然還有什麼?」
「不是嗎?我的意思是,你再過數個星期就會離開……」
「妳曾經有過純粹基於性的關係嗎?就只是性而已?」他的榛眸注視著她,其中毫無暖意。他真的非常、非常生氣。這一點道理也沒有。
她沉默地搖搖頭。
「看來我是中了頭獎。為什麼,荷麗?為什麼由我首開『純粹只是性』的先例?」
他知道了。她站在原地,俯望著他,看出他已經知道了原因。她無法開口。
「看看真正的我!」他殘忍地模仿她稍早說過的話。「妳該死地對我做了妳曾指控過我的罪名。妳並不想要和我一起共度未來數個星期,而是想要和專門惹是生非、拈花惹草的白家『火爆小子』白洛恩!那才是妳想要的吧,荷麗?妳想要瘋狂的冒險?噢,我會給妳的。」
他爬上陽台的雕花鐵欄杆。她往後退,心臟狂跳。「不要。」
洛恩又跳回地面。「太好了!現在妳對我感到害怕了,這真是太完美了!」他仰望著她,胃部翻攪、牙關緊咬、胸口疼痛。「這十六年來,我一直待在海豹部隊。這十六年來,我一直是備受尊敬和欽佩的人。我是全美最菁英的海豹部隊的指揮官,但妳看著我時——妳,一直視我為人類——然而妳所看到的、很可能妳一直看到的,只是某匹種馬。」
「那不是事實!」荷麗結巴地道。「喔,那不全然是事實。我認為……」
他一徑站在原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等著看她有什麼解釋。
「我只是不想要有牽扯,」她低語。「我不想要開始一段不容易結束的關係。我真的認為你會喜歡那種輕鬆的關係——就只有這個夏天。」她俯身探過欄杆。「洛恩,你告訴過我,你不做愛……」
「妳說得對,絕對對極了!」他不做「愛」。老天!他不知道自己該死地在想什麼了。
「我很抱歉。我不怕你;永遠別那麼想。我怕的是我自己。如果你太靠近……」
他厲聲地笑了。「是的,我真是太難以抗拒了。」
「的確。」她輕聲地道,以手拭臉,彷彿在哭泣。老天!那令他的胸口更加疼痛了。他不要她哭泣。「你沒有感覺到嗎?即使我在上面,你在下面……」
「是的,我感覺到了。」他冷冷地道,大步走開。他絕對感覺到了。有趣的是,他竟然認為他感覺到的是另一種感情。
八月十一日
荷麗停下車,瞧見在喬伊的房車旁停著輛她不認得的車子,車內的人陸續下車。
駕車的是一名高大、魁梧的黑人,壯得令荷麗懷疑他究竟是怎樣塞進車子裡的。接著由乘客座下車的是一名身材健美、纖細苗條的女人。最後則是一名看起來痞痞的年輕男子,長髮、留著小鬍子、戴太陽眼鏡。他伸個懶腰,打了個呵欠,長靴上的鐵鏈映著陽光。
荷麗愣了好一會兒,納悶他們是誰。今早她打過電話給「居家看護中心」,想要找個夠強壯、又有幽默感的看護人員。這三個人雖然都身強體壯,但看起來似乎比較適合職業摔角,而非擔任看護人員。然後她想起了洛恩提過他的隊友今天下午會來。
老天!她真的累壞了,怪不得連腦袋也不靈光了。昨晚她睡得糟透了,輾轉反側一整夜——那是不足為奇的。今天早上,她原想在開車去波士頓前找洛恩談談的,但他已不見人影——那也是不足為奇的。
她仍然不確定除了鄭重道歉外,自己該對洛恩說什麼——但絕對還有什麼。
她下了車,瞧見洛恩由主屋屋側走出來,似乎他剛一直在面海的平台上,聽見車聲才走出來。
他只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隨即對他的朋友露出歡迎的笑容。「嗨。」
荷麗看著洛恩和他們逐一握手,先是那名黑人,然後是年輕人,最後是那名女子。
一名女子。怪了!就她所知,海豹部隊只有男性成員的——絕無例外。
荷麗朝他們走去,注意到洛恩和她握手的時間似乎太久了一點。但女郎長得真的很耀眼。她的肌膚是健康的可可色,頭髮微紅,眼眸翠綠,身材頎長、健美。她不是波霸,但全身比例勻稱,肩膀打得筆直,彷彿皇族一般高傲。
「謝謝你們趕來,」洛恩對她和年輕人說道,然後望向黑人。「我相信『爵士』已經告訴過你們情況了。你們知道這很可能是白跑一趟吧?」
女子的噪音低沉、悅耳,就像她本人一樣優美。「是的,長官。正如我告訴過甘傑仕上尉的,我很願意支無薪的假期來支援你,即使只是為了保護你的影子。」
洛恩自嘲地笑了。「很可能事實正是如此。對了,別這麼正式,亞莎。我可以喊妳亞莎嗎?」
荷麗打住腳步。洛恩知道他正在不經意地散發出令她著迷了將近二十年的男性魅力和性感嗎?
亞莎露出一個亮麗、耀眼的笑容,就像她本人一樣。「隨你怎樣叫我都可以,LT。不過我比較偏好『亞亞』。」
荷麗望著洛恩,等待他看到她,放開亞莎的手,為兩人做介紹。
他放開了亞莎的手,但沒有看向荷麗。「那就是亞亞了。還有,以後叫甘傑仕上尉『爵士』就好。至於這位長髮痞子——」洛恩拍拍施洛勃的背。「如果妳能搞懂他的名字,通知我一聲,好嗎?他的原名是施洛勃,但他偏好休斯、雷洛或山姆——甚至鮑伯。他宣稱這些暱名都有其道理,但我實在弄不明白。」
「喊我山姆就好,亞莎小姐。」他用超濃的德州腔說道。那是故意裝出來的吧?荷麗想。
亞莎的背挺得更直了。「亞亞就好。」她冷冷地道。
「這段期間,」洛恩說道。「喊我——」
「L.T.。」「爵士」介入。「L.T.很好,長官。」
「叫我洛恩,」他堅定地說道。「還有,將『長官』兩個字由你的字彙裡除去。」
「爵士」的表情彷彿剛吞下了顆苦果。
荷麗朝平台上的喬伊和她父親走去。洛恩將「爵士」拉到一旁。
山姆挨近亞莎。「我想先提醒妳,雖然這次妳和我們一起出勤,但那並不意味著妳就能跨進海豹小隊的大門。海豹小隊裡絕不允許有女人。」他的音量並不大,但荷麗正好經過,聽得清清楚楚。
「謝謝你這麼關心我,蘿蔔。」亞莎故意譏誚地道。
「噢,我是真的很關心。」山姆的語氣毫無誠意。「我只是不希望妳懷抱著太高的希望。」
「我這一生只有兩件事是辦不到的,」亞莎甜膩地道。「其一是加入海豹小組——對此我深感遺憾,因為我對小組將會是一大助益。其二是當個討人嫌的蠢男人,這點我倒是毫不遺憾。」她對著山姆微笑。「可惜你就不然了。」
「這將是次天殺的假期!」山姆咕噥道。
「我不是來度假的,」亞莎回答。「我是來工作的。」
「好了,拿起你們的裝備,」洛恩說道,帶路走向平台。「來見見小隊裡的其他成員。」
現在他要介紹她了。屆時他將得直視進她的眼裡,而她會用心電感應向他致歉。
「這是我伯公,白喬伊。」洛恩說道。「這位是艾查理先生。他慷慨地出借屋子的東翼給我們。你們將會住在那裡,我們的臨時總部也會設在那裡。喬伊和艾先生是打過二次世界大戰的老兵。艾先生屬於五十五軍團,喬伊則是OSS。他們都自願幫忙。」
還有,這位是荷麗,她只想由我身上得到性。荷麗可不想聽到那樣的介紹詞。她主動走向前。
「我也一樣自願幫忙。」她伸出手給「爵士」。「嗨,我是艾荷麗。很高興認識你『爵士』先生?」
她和「爵士」.山姆和亞莎都握了手——但亞莎所做的並不只是握手而已。那對綠眸冷冷地打量著她。
妳猜對了,荷麗試著用眼神和笑容警告她。洛恩是我的,寶貝。別想染指他。
然而,洛恩只是淡淡地瞧了她一眼。或許在昨夜她說的話後,他已不再是她的了。
「艾醫生是小兒科醫生,在波士頓執業。」他告訴他的隊友。「她不會常常在家。」
「不再是了,」荷麗趕緊說明道。「我已經請了接下來三個星期的假,也和醫院調好了班。」
洛恩終於望向她了——今天以來,兩人的視線首度接觸。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她用心電感應說道。
「我只有在羅家夫婦需要我時才過去。」她說道,用意志力要洛恩看著她的視線。「我已經受夠了,昨晚我可以說是陣亡了。」
她讀不出他的表情。我很抱歉不該將氣出在你身上,她用心電感應說道。但在她能夠真正說出口之前,他已經轉過身去。。
「太棒了!」洛恩譏嘲地道。「現在我們的小隊有個醫生了——並不是我們真的有需要。也希望妳可以一直派不上用場,艾醫生。」
荷麗的心一沉,看著他帶領他的隊友走進屋裡。她無言的道歉並沒有被接受。
「只有你……一個人嗎?」
洛恩由今早才送達的電腦前抬起頭。他和「爵士」、山姆、亞莎將電腦安裝在艾家夏屋的東翼裡。
他們的新總部曾是艾家的音樂室,現在鋼琴已被移到了角落,改搬進由當地傢俱行訂購的辦公室桌椅。牆上掛著軟木板,釘滿了「商人」的照片——喬伊和查理忙了整整一個小時後的傑作。
「是的,」洛恩說道,轉身面對荷麗。「只有我一個人。」
她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彷彿不確定自己是否被歡迎。
「其他人呢?」
他往後靠著椅背,打量著她。她穿著件小花圖樣的家居服,長髮垂肩,顯得清爽、甜美——就像天使一樣。
「妳父親在平台上小睡,喬伊陪著他。我的隊友去鎮上熟悉環境,特別是飯店和碼頭。亞亞大概是去檢查教堂的塔樓。阻止恐怖份子攻擊的方法之一,就是搶佔制高點。」
「我記得你說過『商人』專精於汽車炸彈。」
「沒錯,我只是不想有所疏漏。」
「亞莎和『爵士』都喊你L.T.?」
洛恩點點頭。「那是上尉的簡稱。比直呼名字尊敬,但又不像長官那麼正式。」
她走進房裡,打量著牆上的軟木板和新電腦。「這看起來……滿像回事的。」
「妳有事嗎,荷麗?」他突兀地問。「我正在上網找一輛廂型車。」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這次她不再是故作無辜,而是真的感覺不確定……甚至害怕。「是的,我想……和你談談。今早我特別調查了一下因為頭部的創傷,造成了『被迫害妄想症』的病人。」
「噢,妳是以醫生的身份前來。」
她搖搖頭。「不……」她深吸了口氣。「我是以你朋友的身份前來。」
他沒有開口,只是靜待她說下去,折磨著自己,看著透窗而過的晨光落在她白晢的肩上。
「我看的資料愈多,」艾醫生繼續——如果他將她想成艾醫生,應該會有幫助的。「愈堅信——」她朝他走近一步。「你的情況並非如此,洛恩。患有『被迫害妄想症』的病人,通常會感覺到焦慮、和無以名之的被迫害感。
「但他們從不曾目睹具體的威脅——特別是被威脅的還包括了『他們自身以外的人』。因為『被迫害妄想症』者,通常認定有人想加害「自己』。但就你所描述的,『商人』甚至不知道你在鎮上。」
「因此,如果不是我的案例異於常人,必須改寫病史,就是——」
荷麗再朝他走近一步。「也或者你根本就沒有『被迫害妄想症』;或許你真的看到了『商人』。我一整天一直在想這件事,我認為你所做的應該不只於此。」她比著房間。「我認為你應該打電話給有關當局,告訴他們,你在博德溫橋鎮看到了這個男人。」
她是如此靠近,他可以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
「是的,我已經打了電話——立刻。但沒有人相信我。如果我堅持求援,我將會危及到我的職業生涯。我告訴過妳的那位邰少將一直想將我踢出海軍,我毫不懷疑他會利用這次的機會,強迫我退休。」他厭惡地笑了。「那的確聽起來像『被迫害妄想症』,不是嗎?但那是事實。麥考威上將很明白地告訴我,並警告我不要輕舉妄動。」
「FBI呢?你可以打電話給他們嗎?」
「或許,我認識裡面的某個人。但我必須先找出『商人』在這裡的確實證據,否則如果連我的上級都不信任我,其他還有誰會呢?」
「這對你一定很不容易。」她柔聲說道。
洛恩站起來。「讓我把話說明白吧!當妳是我隊上的醫生時,我們談話。但當我們是愛人時,我們會做的只有——」
「我希望我們是朋友。」她打斷道,俏臉微紅。
「我所瞭解的卻不是這樣。昨晚妳告訴我,妳只想要——」
「我也是來道歉的。昨晚我——」
洛恩走近她。「道歉被接受了。妳知道,妳是對的。」
他停在距離她不到一呎處,近得可以清楚看見反映在她眼裡的情緒焦慮、希望和慾望。
特別是慾望。
他知道荷麗來找他,是因為她無法遠離他,就像他無法遠離她一樣。
所謂的「談談」只是個借口——讓自己進入這個房間的借口。她並不是真的想和他談話。她來是因為她想要他——她想要性。她只是該死地太過禮貌得不敢承諾。
洛恩碰觸她——僅用一指輕刷過她的臉頰。她的嬌軀輕顫,他立刻知道自己想對了。
「我們只有數個星期,」他告訴她,也是在告訴自己。「分秒都不能浪費。」
他吻了她,她立刻就爆炸了,無比熱情地回吻他,幾乎將他撞倒在地。
老天!她真的認為在她主動投懷送抱後,他還會趕她走?
他的吻更深入、更用力,她也宛轉地迎合。她的手臂圈住他,身體緊貼著他。他的腿插入她雙腿間,她貼著他摩弄著。
不!他不會瘋狂得推開她。現在他已經知道她想要的,他也會滿足她的需要——但僅此而已。
從此之後,他會保護好自己的心。從今以後,這純粹只是性而已。
沿恩拉低她的洋裝,裸露出她的雙峰,就向他的手、他的嘴。他感覺到她的小手扯著他的短褲拉低它,尋找他。是的……
老天!門還大開著,任何人都有可能走進來。話說回來,她剛進來時原可以順手關上門的。或許她故意要它開著;她喜歡冒險——昨晚她是這樣告訴他的。
但被他的隊友——或荷麗的父親撞見他光著屁股,可就不好玩了。
他望向了房間裡的更衣室,裡面掛的是查理不再穿的過時外套。對荷麗來說,那應該夠刺激了。
洛恩擁著她進入更衣室,裡面的光線昏暗、不通風,聞起來全是樟腦丸的味道。
該死!它的門閂壞了,無法拉上。任何人都可以走進來,風險依舊太大。但當荷麗如此熱情地吻住他時,洛恩該死地毫不在乎了。
她拉下他的短褲,他撩起她的裙擺,並發現——
她沒有穿內褲。
他碰觸她潮濕的熱源。她呻吟出聲,拱身向他,促使他的手指更加深入。
「求你!」她屏息地說,將保險套塞在他的手裡。她顯然一直將它藏在裙子的口袋裡。
沒有穿內褲,又帶著保險套。這個女人真的是有備而來。
為了性。只是性而已。
她再度吻他,他發現自己也不在乎了。
洛恩迅速覆住她,將她抱起來。她撥開礙事的裙擺,雙腿夾緊他,歡愉地承受他強而有力的進入。
她緊攀著他,發出喜悅的呻吟,感到他強悍、幾近野蠻、粗魯的律動著。
「更多,」她喘息地道。「我還要更多。」
是的,她早就告訴過他的。她要的是狂野、粗暴的性愛……
洛恩將她推抵著牆,深深進入。她驚喘出聲——或許他太過深入了?
「該死!別讓我傷害妳。」他喘息地說。
「你沒有。拜託,洛恩,你——」
「哈囉?」
他凍住了,荷麗也是,直視進洛恩的眼裡。
有人走進了辦公室。
「他不在這裡。」山姆熟悉的德州腔道。
洛恩和荷麗的週遭全是套著塑膠袋的冬季外套。如果他試著將她拉到更深處,塑膠袋一定會發出聲音,洩漏了兩人的位置。最好是按兵不動——儘管他正深埋在她的體內。
上帝!
洛恩感覺冷汗流下後背。
「你確定嗎?我似乎聽到了聲音。」亞莎也走進了辦公室。
荷麗直視進洛恩的眼裡,然後緩緩地俯身親吻他。
「洛恩?嗨,小恩恩,你是躲在書桌底下,或是藏到鋼琴裡了?」山姆笑道。「不,他不在這裡。」
這是個緩慢、蓄意慵懶的吻——白熱、但徹底無聲的吻。
他背部的汗水傾流如注。
亞莎嗤之。「顯然如此,不然你才不敢當著他的面喊他『小恩恩』。」
荷麗無聲地後退,洛恩在她的眼裡看到了熱力。她真的喜歡這樣,她真的想要……於是他移動了——緩慢、安靜地進出。
荷麗笑了,貝齒咬著下唇,藍眸裡有著深刻的喜悅。噢,是的,她喜歡這樣。
「我們是哥倆好,」山姆說道。「我和小恩恩。」
「很好,拿了地圖就走吧。『爵士』在車子裡等著。」
洛恩也是。他也喜歡這樣,於是他再做了一次——無比緩慢地,幾乎完全退出。
「至少洛恩知道我射擊的經驗不只局限於紙靶,甜心。」
亞莎的語氣緊繃。「我知道由於這是次秘密任務,我們必須暫時捨棄軍中的禮節和職稱。但從現在起,當我們獨處時,你必須喊我『女士』或『上尉』,山姆下士,明白嗎?」
他再度深入到底。荷麗忍不住呻吟出聲,洛恩及時吻住她,將她的嬌吟吞入口中。
「是的,女士。」山姆悶悶不樂地道,跟著亞莎離開。
正好及時。因為荷麗已達到了高潮,他感覺到她強烈的痙攣和釋放。她竭力保持靜默,但她發出的那些細小的聲音快要逼瘋他了。
他律動得更快——無法自己。他的釋放強烈襲來,像白光一般耀眼,血流如雷聲隆隆。
性。這只是性交而已!
無法置信、美好的性——再一次。
洛恩知道他應該感到高興、饜足;因為懷中的美女主動來找他,渴望他,無法遠離他。
噢,這應該是棒極了。他不必請她出去吃晚餐,連交談都省了。他只需要在完事後,理好衣著,拍拍屁股走人。
他也幾乎做到了。他一直走到了門口,沒有開口說話。然後他犯下了回過頭看她的錯誤。
她依舊背抵著更衣室的牆,氣息粗重、秀髮凌亂——而他渴望她。他依舊想要她。雖然暫時他的身體已無餘力,然而……
「今晚讓臥室的落地窗開著,」洛恩啞著微微不穩的聲音說道。「如果妳想要我過去。」
她凝望著他。「洛恩,拜託,我們可以——」
他不想聽她說、不想談話。畢竟,這是她訂的規則。
「不!」他簡潔地道,迅速離開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51:32
第十七章
「它們很糟嗎?」
「我還沒有看過。」大偉後退一步,讓茉依先進公寓。他早就先開好了空調,預期著今晚的拍照。
「你沒有看?為什麼?」她將背包放在廚房桌上。
「因為那是妳的照片,應該由妳先看。」這一天真是折磨人。他在工作時,只能偶爾瞥見茉依拿著他的相機,到處在飯店裡拍照。下午他終於有空時,又輪到茉依在冰淇淋店當班。他進去店裡買了個冰淇淋,一邊吃,一邊看著她工作。他點了杯咖啡,卻忙著畫她的素描。等到兩個小時後,咖啡都冷透了。
「你連偷瞄一下都沒有?」她問道。
「沒有。」他回答道。
「說真的?一次也沒有?」
他笑著將照片遞給她。「沒有。妳先看看,再決定要不要也讓我看——」
「我要你一起看。我不介意你的批評。」
為什麼她會用那種眼神看著他——明眸柔和,並在他望向她時別過頭去,似乎突然間……害羞了?白茉依會害羞?
「你的班上得怎樣?」她坐在餐桌旁,拿出相片翻看。「你看起來好累——連續值了那麼多班,前晚又被我半夜挖起來,根本沒有睡多少。」
大偉緩緩地坐在她身邊,試著想要理解,卻又害怕誤解。她是指她一整天都在想著他——或者只是擔心他太累了?有可能是前者嗎?
「我還好。」他說道。「我有一點累,但小費也賺了不少。我不用做早班,但老闆要我今天值午餐的班。一名客房服務的小弟辭職了,他們人手短缺。」
一個星期前,他會很樂意有機會多賺點錢。但現在他唯一想的是,如果他值午班,他就無法和茉依在冰淇淋店見面、去碼頭一起吃三明治了。那已經快變成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了——當然,那還比不上她芳駕光臨他的公寓。
「客房服務——那酷斃了。你要接受嗎?想像,端著香檳給那些芳心寂寞、百萬富翁的老婆們。她們一心想在年邁的老公外出釣魚或打高爾天時,來些調劑。」她模仿有錢太太的語氣。「客房服務嗎?我是206房的葛太太。給我送三份的魚子醬,我指定要那個英俊小子蘇大偉。還有,別忘了他超大、超棒的……」
她抬頭望向大偉,明眸裡閃動著惡作劇的光芒。大偉想著,稍早他怎麼會認為白茉依突然害羞起來了?
「餐盤?」她笑著說完。
太遲了,他的臉紅了。
「你原以為我要說另外一樣的,對不對?」她問道。
「坦白說,我原本以為妳會出人意料,『夜影』。我不敢妄加猜測妳的想法,因為妳太過獨特了。」
「太過怪胎了。」
「不,那不是我的意思。」他很快解釋道。「我是指,妳是特殊的。妳是神奇的……」
再說呀!正好可以毀了他們的關係,讓她知道他徹底迷戀她。他拿起相片翻看,在心裡武裝好自己,等著她找借口離開——她的垃圾沒倒,或是得替她的貓刷牙齒……也或者她不會離開,而是來篇友誼的訓話——「噢,我真的喜歡你,大偉。但只是朋友的喜歡。我再說一次,以免你聽不明白——朋友。」
只是當他抬起頭時,她卻用和稍早一樣奇特的眼神看著他。「你真好。」她柔聲說道,明眸停留在他的唇上一瞬,隨即別開了。
老天!她真的那樣做了?也或者那只是他的想像?根據所有肢體語言的教科書記載,那意味著她想要他親吻她。當然——只除了那回眸一轉,純粹是他的想像。
他低頭看向照片。她拍的都是人物。她在飯店裡用遠鏡頭到處拍照,而被拍的人也不知道自己進了鏡頭。
照片裡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一名正在摸鼻子的氣派人士;一名對著電話、破口大罵的婦人;一名少女對著書本露出如夢似幻的神情;一名正在登記住宿的男人硬拉著沉重的行李推車不放,和行李小弟進行拔河。
她還拍了好幾張他微笑招呼客人的照片。
「拍的很好。」他讚美道,將照片攤開在桌上。俯身要指出憤怒的婦人那一張時,肩膀碰觸到了茉依的。
她沒有退開,反而挨得更近。他們一起看照片,頭幾乎碰在一起。大偉的腦袋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兩秒鐘前,他還在想要對她評論那張照片,現在他只想著她的肩膀正溫暖地偎著他。
他由眼角瞧見她轉頭望向他。
她聞起來像這些天常嚼的戒煙口香糖的味道——今天是辛辣帶勁的肉桂香。
他也轉向她,突然口乾舌燥、掌心汗濕,感覺完全不確定,且害怕得要命。他想要吻她。他的每個直覺都在吶喊著,她也想要他吻她。但萬一他弄錯了,他將會失去她這個朋友。他無法忍受那樣。
「南登遲到了。」他乾澀地道。
茉依往後坐。「你要我換衣服嗎?我一定得換上泳裝嗎?反正只是拍親吻的鏡頭,我們應該可以穿著衣服——不必擦嬰兒油加泳裝吧?」
「噢,我要拍的不只是近照,還有些長鏡頭,包括身體和手、腳。手尤其是最難的——我想要看到它們是怎麼擺的。妳介意嗎?」他問道。「我知道全身抹遍嬰兒油真的很噁心。」
茉依走過去翻出上次穿的泳衣。「嬰兒油還比不上再度親吻那個混帳噁心。」
「妳可以不必拍的。如果妳真的不想要,沒——」
「算了!」她轉身面對他。「那只是演戲而已,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如果他又試圖站起來……那我們只好等到他恢復後再拍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茉依走進浴室,關上門,但她隨即又打開來。「我需要人幫我擦嬰兒油,嗎?我的意思是,省得南登乘機對我毛手毛腳。」
「當然,那是我的榮幸。」他隨即聽出了話裡的語病,張口結巴要道歉。
茉依卻對他粲然一笑。「也是我的。」她關上了浴室門。
大偉怔立在原地,眼睛睜得大大的、全身呈石化狀態。
那絕對不是他的想像——這次不是!
「喬伊,能幫我個忙嗎?」洛恩問道。「我要在十五分鐘內趕到車站。」
一開始他沒有汪意到荷麗也和喬伊、查理一起坐在平台上,看著夕陽將洋面染成了橙色——直至他說到了「車站」。他的語氣微變。
她搖了搖檸檬水裡的冰塊,抬頭望向他。
他看著喬伊,肩膀緊繃,下顎肌肉抿起。他已換了件牛仔褲和T恤,戴著棒球帽,腳下趿著球鞋。
「我需要租輛有著深色玻璃窗的廂型車——『爵士』需要它來安裝監視設備。」他解釋。「我終於在史瓦浦找到了一輛,但他們要求我親自去取車。他們只開到八點。下一班火車是在二十一分鐘後。」
「你確定你能開車嗎?」荷麗問道。「而且是由史瓦浦一路開回這裡?」
他望向她,打量著她身上的小花洋裝——和她稍早穿的是同樣一件。她將頭發放了下來——也或者該說是他在更衣室裡放下來的。她梳了頭髮、趿上涼鞋,也補了哭糊掉的妝。
她納悶他是否知道他決絕、冷酷的離去令她哭了。她清了清喉嚨。「萬一你突然頭暈呢?」她問道。
「我不會。」他堅定地道。
喬伊已經要站起來,轉念又改口。「你確定你真的可以?」
洛恩生氣了。「我很好。我頭有些痛,但那是因為我打了三個小時的電話,才找到我要的這輛車子。如果我沒趕上火車……」
「我載你去史瓦浦吧!」荷麗打岔道,嘴唇乾澀——害怕他會拒絕,也害怕他會接受。在長達四十分鐘的車程裡,她要和他談些什麼?「你不必搭火車,我直接載你去租車的地方。」
他已經在搖頭了。「謝了,不必了。我沒有要求妳載我去史瓦浦。」
「你是沒有,」荷麗硬聲地道。「是我自願。」
喬伊和查理警覺地打量著她和洛恩,明顯地感到兩人之間的暗流洶湧。
「謝了,但真的不必。」他堅持道。
「但我想要。」她的聲音沒有顫抖——尚未。「我一直沒有機會向你道歉,而——」
「妳已經道過歉了,而且我也接受了。」他轉過身,語氣急切。「喬伊,能夠請你載我去車站嗎?」
荷麗站了起來,差點撞翻了椅子。「該死!昨晚我那樣說時,並不意味著我們永遠不再和彼此談話。我不希望我們做不成朋友了,洛恩!」
洛恩沒有動、沒有反應,甚至沒有眨眼,只是一徑看著她。
荷麗再也無法忍受了。她不在乎她的父親和喬伊在場,大步走向洛恩,吻了他——良久。
「今晚我的門會開著。」她的聲音微顫。「如果你要進來,最好準備好談話。」說完,她大步走回主屋裡去了。
喬伊開車載洛恩去車站,但查理也堅持同行。
到車站只要三分鐘。洛恩要求在便利商店暫停,買瓶可樂,紓解頭痛——特別在荷麗稍早那場精彩的演出後。
今晚荷麗的房門將為洛恩開著。
查理試著告訴自己,那不算什麼。畢竟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就算他三十二歲的女兒想要和不是她丈夫的男人有性關係,那也是她個人的決定。當初他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就應該如此的——至少那可以省了他許多傷痛,和一大筆瞻養費。
洛恩拿著瓶可樂回到了車內,喬伊就要駛走。
「等等!」查理命令,自後座輕拍洛恩的肩膀。「你買好了需要的一切束西嗎?如果有遺漏,最好現在回去買一盒——嗯,你知道我的意思。」
喬伊和洛恩一起回頭看向他。
六十年前,查理開車載琴妮去參加藍家的舞會時,她的父親是否也給了她同樣的建議?琴妮的父親一定很清楚由藍家回來的那條路有多麼暗,人車稀少,適合秋天的夜晚在路旁的草地上攤開毛毯,共享美酒,眺望星空……
噢,琴妮或許還有看到星星,查理就絕對沒有。
「保險套。」查理氣惱地說。「需要我講得更明白嗎,小子?你究竟有沒有準備保險套?」
洛恩望向他,驚訝不已,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老天!這真是尷尬透頂……
「點個頭就好,」查理咄咄逼問。「有或是沒有?如果是有,我們就開車,不然你就給我回店裡去——」
洛恩點了點頭——有。然後他又搖頭。「艾先生,我不——」
「你不想談論它,」查理打斷他的話。「可以。只要回答我想知道的答案;答應我有需要時,你會使用它。」
洛恩用力點頭。然後他轉身,正襟危坐,目視著前方——或許正在祈禱喬伊趕快送他到車站,免得查理開始追問他最喜愛的體位。
喬伊將車往前開,對著後照鏡翻了個白眼,知道查理可以看到。
那正是查理所需要的——在送洛恩坐上火車後,聆聽最高禮儀祭司訓話,說他不該和今晚即將和他的獨生女上床的男人,討論保險套。
喬伊會認為查理只需要勸他們謹慎小心就好,但他不想要他們的孩子受到傷害——儘管他們早就是大人了。查理和喬伊都很清楚,要傷害你最關心的人,有多麼容易。
喬伊把車開到了車站前。查理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法國,和喬伊一起潛近車站的那一次。當時茜碧和他們在一起,同行的還有亨利和大盧。
他們由BBC的法語廣播裡,收到了加密的訊息,要求協助阻止德軍移動。當時法國境內的交戰極為激烈;只要能夠阻止德軍利用火車運送部隊或補給品,都會對盟軍有所幫助。
喬伊要求查理同行;當晚他們欠缺人手。小盧、蘿娜和瑪麗都不在,喬伊和茜碧需要他的幫助。
查理的腿傷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毋須再借助枴杖。諷刺的是,喬伊原本預定今夜帶查理穿越鄉間,回到盟軍陣營。但在聽到BBC的廣播後,那自然被取消了。
屋子裡的氣氛依舊緊繃——數天前他才和茜碧在廚房裡爭吵過,喬伊明白茜碧上他的床,是因為她無法得到查理。整個屋子就像剛被火藥炸過一樣。怪不得小盧、瑪麗和蘿娜會閃得不見人影。
一開始,查理拒絕幫忙。他能夠做什麼?他對炸藥和炸鐵軌都一無所知。此外,他坦白告訴他們,他已經做夠英雄了——達成一生的配額了。
但在夜幕降臨後,查理卻發現自己無法忍受置身事外,堅持同行。
茜碧理所當然地丟給他一把槍,彷彿早就知道他會改變主意。她扮成男人,將慣用的WaltherPPk繫在皮帶間。她在臉上塗了泥炭,也幫查理將臉龐塗黑。
他們提心吊膽地通過宵禁的街道,數度停下來藏身,躲開巡邏的德軍,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只要稍一出聲,他們就會被發現,繼而送命。那不只折磨人的神經,還有體力。然而喬伊和茜碧已經習於如此數年了。
來到鎮外的樹林後,情況略微好一點。他們迅速往南行,來到火車線上的一處村莊。整段鐵路都被嚴密看守著——德軍早預料到會有破壞行動。
但茜碧反而提議挑選接近德軍堡壘的一段鐵軌動手。的確,要潛近車站並不容易,但一旦潛入後,那裡的守衛反而最鬆懈。
亨利在鐵軌上安置炸藥,大盧負責將炸彈安裝在停在鐵軌上的空火車。喬伊、茜碧和查理擔任守衛工作。
查理一直提心吊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茜碧。
他不想去在乎。他不想去愛她。他只是想要回家而已……
他望向車外,喬伊也正好在車站前停車。
「謝謝你載我過來。」洛恩說道。
喬伊點點頭。
洛恩打開車門下車。
查理降下車窗。「對了,稍早我忘了告訴你。如果你傷害了荷麗,我一定會殺了你——緩慢而痛苦。」
的確。荷麗曾告訴他,她不想嫁給洛恩。查理自己卻認為那只是欲蓋彌彰。不過,他自己則似乎無法拿定主意,不知道究竟想要他們在一起,或是要他們離彼此遠遠的。
洛恩強抑住笑意。「艾先生,我可以保證,我絕對無意——」
「我不在乎你的意圖。我知道你無意傷害她,但我只是在明白告訴你『不行』。」說完,查理馬上升上了車窗。
有一晌,洛恩看起來像是要敲打車窗,繼續談下去。但火車已經開進站,洛恩急忙往月台衝去。
喬伊沒有立刻把車開走,由後視鏡裡看著查理。「他是個很好的男人,而且他愛她——我很確定這一點。我不知道先前在平台上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我相信她也愛他。只不過要他們兩個承認,恐怕比登天還難。」
對查理來說,這一點也不是好消息。對他來說,愛情絕對不是解答。
「太棒了!」他咕噥道。「這意味著洛恩有能力傷她極重。」
數年前寫了首笨歌的那名歌手叫什麼名字?那首歌詞一直重複唱著:「你唯一需要的是愛」?
哈!他們對愛又知道些什麼?當初他也曾經找到真愛——就在他最不需要它的時候。對被愛烙印的人來說,那只是個詛咒,和終生痛苦的來源。
他真正需要避之唯恐不及的是愛,也因此他始終用報紙阻隔著他藍眸的小女兒。因為對她敞開心意味著——敞開自己。天知道那一來將有多少深鎖住的東西,會逃逸出來。
或許荷麗和洛恩會比較幸運,可以始終保持著輕鬆的關係——只有性,沒有愛。
沒有愛就不會有牽扯,也就不會有心痛。也就不會有一輩子的後悔莫及了。
茉依閉上眼睛,感覺大偉的手撫過她的裸肩,往下到她的背部。
他一直很安靜。屋子裡靜悄悄的,她可以聽到他徐緩的呼吸。他在手上抹了更多嬰兒油,溫柔、幾近虔誠地抹在她的背部下方。
他塗完了,後退一步,起身離開她。
該死了!
「謝謝。」她柔聲道,轉身由他手上接過瓶子。
有那麼一剎那,他的眸子裡流露著赤裸裸的男性慾望,讓他的臉上增添了既令她害怕、又興奮莫名的鋒芒。大偉不再只是個瘦弱的大好人大偉,而是個男人。
隨即他一臉的困窘和歉疚,彷彿害怕她在他眼裡看到的會冒犯了她。她也不再感到害怕了。這是大偉——甜美、善良、最棒的大偉。
電話鈴響了,他越過房間,半途抽了張衛生紙擦手,拿起電話。「喂?」聽出自己沙嗄的聲音,他清了清喉嚨。「噢,你現在在哪裡?」
一定是南登。
大偉望向她。「但茉依已經打扮成『夜影』了——」他無奈地苦笑。「太棒了!是的,我知道你沒拿半毛錢,南登。但下次你想要臨時取消,別在約定好的時間過了三十五分鐘後,好嗎?如果只有我們兩個,我不會介意。但茉依早就來了。如果你早點讓我知道,我至少可以打電話給她,另外約時間。結果她專程過來,卻——」
他迎上她的視線,微一搖頭,眼裡有著歉意。南登不會過來了。
大偉掛斷電話。「該死!我真的很想拍好照片。」他以手扒過發。「Shit!我真的很抱歉,茉依。我——」
「沒關係的,」她安慰他道。「我本來就想過來看照片,順便混一下——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
他笑著轉過頭,彷彿不敢看她。「噢,一點也不。這樣吧!妳去沖個澡,然後我們出去吃點東西。我真的很抱歉,我應該先確定南登會過來,再要妳抹上嬰兒油的。」
「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茉依說道,突然靈光一閃。大偉總是如此該死地禮貌。如果要等他主動,恐怕要過了一百年,他才敢牽她的手。還有比這更好的點子嗎?她深吸了口氣。「我認為你應該代替南登,用遙控的方式拍照。」
大偉再度笑了。「噢,不!我一點也不上相。」
「你是的。」
「妳在開玩笑嗎?」他比著自己。「瞧瞧我,茉依。算了!」
她走到桌子前,翻出昨天她拍他的照片。「我倒認為你很上相。你的容貌端正。的確,沒有南登那麼英俊,但那又怎樣?為什麼朱利安一定要很英俊?我倒認為『夜影』可能會喜歡上像你一樣的男人——有著真誠的笑容的男人。南登笑起來就好假。你知道他的笑容令我想到什麼嗎?」
大偉搖了搖頭。
「他的笑容像是在說——『我愛死我自己了。如果我的嘴巴湊得到,我只想舔我的老二。』」
他竭力忍住笑,卻還是失敗了。
「『夜影』絕不會浪費時間,和那種傢伙在一起。」她將照片丟回桌上,拿起盒子翻找。「摘下你的眼鏡,我來弄你的頭髮——我的袋子裡有些發膠。」她找出了泳褲,把它當超大型橡皮筋般彈過房間,正中大偉的胸口。
他拿起它。「我不認為——」
「這不公平,」她說道。「我都穿上了這玩意兒,你也應該穿。」
他搖搖頭。「但——」
「拜託,」她使出了王牌。「這一來,我就不必再吻南登了。」
吻。
她看著他——看見他終於開竅了。他實在省悟得有夠慢,但他絕對不傻。
「是的,」他朗聲地道。「這絕對值得一試。」
他拿著泳褲,筆直地朝浴室衝去。
荷麗洗完澡後,開始整理房間。
內衣和T恤收到五斗櫃裡,其他的衣服用衣架掛起來,再掛在衣櫃裡。
她究竟想欺騙自己到什麼時候?
她絕對是住在這裡了,無論她是否假裝、是否將衣服掛進衣櫃裡。事實就是,在三十二歲之齡,她又搬回到了娘家。
情況並沒有聽起來的那麼糟。她的父親快死了,她有理由回到這裡;再加上她離婚、沒有孩子,因此能夠搬回來照顧她的父親——那似乎只證明了她的私人生活,真是個徹底的輸家。
或許格瑞對她不忠,讓蒂娜懷孕有部分是她的錯。理論上,如果艾荷麗真的是個成績優良、分數可以拿到A的妻子,格瑞就不會另尋新歡。
但荷麗明顯地在當「妻子」這門學科上死當。她是個頂尖的小兒科醫生,廚藝不錯,安排她和格瑞的行程表上,也是個非常勝任的助理。但在當愛人和性感小貓這方面,她就絕對不及格了。
她膽怯地由格瑞主導,期待他帶領她進行性的探險——只不過格瑞根本無意帶領她,也從來沒有做過任何的「探險」。在過了一陣子後,連性也幾乎沒有了。
因為格瑞已不再視她為必須賣命追求上床的寶貝。她變成了習慣性的存在,替他在回家時,取乾洗衣物的妻子。習慣已取代了熱情。
婚姻就是這樣,要陷入習慣的模式是很容易的。只是荷麗決心不再讓自己陷入那樣的陷阱。她不會讓自己的下半輩子,當個習於被忽視的隱形人。
當然,她也沒有試圖挽回格瑞的心。如果她膽敢買下她渴望許久的性感內衣,去他的辦公室找他、鎖上門。或許他仍然會想要留下來。
洛恩就絕對留下了。
她從沒有想過,她有膽子做出今天下午她所做的事——找借口去找他、主動引誘他。
結局並不如她所預料的。她原本預期他會原諒和瞭解,同意兩人的關係主要是建立於熱情之上。但他們長期以來的友誼也很重要。
然而,它並沒有以溫柔的吻和歡笑來結束——兩名老朋友,發現他們在床上不只是朋友而已。結果是洛恩穿回褲子離開,彷彿她對他毫無意義。
那並不是她所想要的——也或者它是?
她只想要探索性和熱情。她不想冒太過接近的危險——冒著愛人和心碎的危險。因為她絕對不想重蹈覆轍,像上次洛恩離開她時,一樣被傷透了心。
她究竟又想騙誰了?似乎只有她自己。
她早在和洛恩開始這段關係前,就劃下了界限。她為兩人架設了一個小框框,結果卻是出乎意料。她設定的框框裡,根本容納不了他們所分享的一切——那太過巨大、狂野,也太過危險了。
事實是,她怕極了愛洛恩。怕他再度離開時,她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中。但她更害怕的,是這份愛遲早會黯然褪色。
就算奇跡出現,他們混亂的糾葛有個童話般的結局——白馬王子洛恩穿著軍裝站在教堂的禮壇前,她一身白紗禮服,也無法保證他們能夠「快樂、幸福地過一輩子」!
事實上,不可能的機會還比較大一點!
她絕對無法忍受在過了七、八年後,他們的談話會局限於誰在回家的路上,拿乾洗衣物。
她想要洛恩一直用熾熱和渴望的眼神凝視著她——就像今天他在更衣室裡,看著她一樣。
在他冷酷地轉身離開之前。
老天!實在沒有個簡單的解決方法。
荷麗打開通往陽台的落地窗,攝入了新鮮的海風。
坐火車到史瓦浦要三十分鐘。到租車的地方十五到二十分鐘;填好表格、借好車又是二十分鐘。再花四十五分鐘開車回家——視交通狀況而定。
根據她的計算,洛恩應該很快就會回家了。因此荷麗坐在陽台的搖椅上開始等待。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51:38
第十八章
茉依用掉了快半磅的髮膠,才勉強馴服了大偉的鬈發。她將它們往後梳,但還是有一兩簇就是拒絕聽話。
他坐在餐桌旁邊,腰際裹著條大浴巾。脫掉襯衫後的他並不像她原本想的那樣骨瘦如柴,而是瘦削、精悍的——就像長跑選手一樣,全身沒有多餘的贅肉。他的肩膀結實,手臂也可以看到塊肌,不像她原以為的扁平。
不是說她會在乎。
噢……或許會有一點吧!但不多。
他坐得好嚴肅。事實上,自從他踏出浴室後,就不曾笑過了。
「站起來,」她命令。「解開你的裙子,勇者。該由你體驗全身抹遍嬰兒油的樂趣了。」
他忍不住笑了,但笑容裡有些遲疑。「噢,茉依,我實在不確定——」
她無意等他說完,直接擠了一大坨的嬰兒油,往他的背部抹去——成功地封住了他的嘴。
「好了,」她又說道。「站起來。」
他站了起來,但依舊一手拉著腰際的浴巾。
茉依雙手並用,朝他的背上抹油。他的肌膚出乎意料外的柔軟。她想要慢慢來,暗示這不只是為了拍照而已。因為她也同樣緊張。
「來吧!」她再次說道,輕扯浴巾。「浴巾快要沾到油了。」
大偉深吸了口氣後,再吐出來。「老天!我不能不說了。」他緊閉著眼睛,再度深吸了口氣。「我真的很喜歡妳,『夜影』。我的演技很爛,而即使這只是演戲,我仍然很可能會冒犯到妳。我真的很想吻妳,但只穿著這件泳褲,絕對無法隱藏妳對我的影響力——天知道,我已經有一半快失控了——妳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脫掉浴巾;如果妳希望我們只是朋友,我可以接受。我不希望妳認為那只是因為妳的身體,因為它並不是——真的不是!我的意思是,它是、又不是,妳知道嗎?還有——」
茉依很想聽他繼續說下去,那令她感覺飄飄然。他說即使她只想當朋友,他仍可以接受。他是「真的」喜歡她!
她轉過他的身體、讓他面對著她,開始在他的胸前塗嬰兒油。他驀地打住,彷彿突然被拔掉插頭。他張開眼睛,似乎很驚訝她還在。
「噢,」他結巴地說道。「我自己塗就好了。」
她沒有停手,仰望進他的眼裡。「是的,但我可以做得更好。」
他凝視著她。為什麼他一直不開口——在她最需要他的安撫,以確定自己沒有徹底出糗時?她的脈跳是如此急促,她深信他一定也聽到了。她在手上擠了更多嬰兒油,擦在他的肩肌上。他的肩膀真的滿結實的。
她的聲音破碎。「你說呢?」
他點了點頭。「是的——噢,是的。」
茉依又擠了更多嬰兒油到手上。大偉伸手向她,溫柔地碰觸她,指尖梭巡過她的側面,灼熱的目光追隨著她的手。他輕觸她的小腹,然後是她肚臍上的環。
那就是茉依需要的保證了。「今晚我不是在演戲。」她低語。「和你在一起時不,大偉。」
「老天!」他凝視進她的眼裡,露出個笑容。她的心臟彷彿翻了個肋鬥,無法不回應他的笑。他倚近她,她驀地察覺到他比她高多了。他低頭吻住她。
下一刻,她遺忘了一切,重要的是大偉的唇、大偉的手和大偉的眼睛。他的唇是如此細膩、柔軟、甜蜜。他好整以暇地吻她,她可以嘗到他的飢渴。
然而他並未試著吞掉她,像多數吻她的男孩一樣。當他擁近她時,他也沒有像多數男孩一樣摸向她的臀部——彷彿一個吻就給了他們對她毛手毛腳的權利。相反地,他的手始終停留在她的背部,輕攏愛撫。
她感覺到他的毛巾掉落,滑下她的腳、落在地上。
「希望妳不介意,」他睜開眼睛,俯望著她,眸光溫柔。「我不希望第一次吻妳,是為了照相。」
他是如此浪漫。有著滑稽髮型和可笑格子襯衫的大偉——卻是茉依一生所遇過最浪漫的男人。
她再度吻他時,他愉悅地輕歎出聲。
噢,她可以放心愛上這個溫柔的男人;她將心交給他是安全的。
查理借口疲累,回到房間。事實上,那並不算是借口。他真的很累。這些日子來,他總是很容易疲累。他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三個月,但大多數時候都被他睡掉了。
他和喬伊回家後,發現客廳已被戰士佔領。洛恩的朋友都很驚人。外號「爵士」的高大黑人幾乎不笑;長髮、靴子上繫著鐵鏈的地獄天使圍著梵妮莎.威廉斯(譯註:美艷名女歌手。)團團轉,卻又拚命假裝他根本不想要她在場。
才怪!如果順著靴子先生的意,今晚他們一定共度春宵了。但梵妮莎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她一直看著手上的書,避開和靴子先生的視線接觸。顯然她不只美麗,而且聰明。
她確實很美。查理在回房之前,還和她調了一會兒的情。她的名字叫亞莎——很漂亮的名字。她對他微笑,回應他的調情;在酷勁的士官表象下,事實上是個甜姐兒。
查理辛苦地爬上護理床。這項特技應該足以在奧林匹克競技裡得到九點九分——如果不是德國裁判故意扣分,差點就滿分了。即使在將近六十年後,他們依舊痛恨他。
天知道,他們確實有理由恨他——而且這份恨意是互相的。
恨和恐懼。這是最糟的組合,令人冒出一身冷汗。而艾家人一向不喜歡流汗。
但他幾乎整個一九四四年都在流汗。他還記得那個溫暖的夏夜,一身冷汗地藏身火車站旁,深信就算德國人沒有看到他,也一定聞到了他的汗臭味。
他的全身細胞緊繃,全神留意是否有德軍接近。大盧和亨利則忙著裝置炸彈。
他的心臟狂跳。由他的監視地點無法看見茜碧,而那快要逼瘋他了。他應該堅持她留下來的;他應該一開始就自願參加。
他應該在她來他的房間時,和她做愛。
它突然發生了。查理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前一刻他還全神留意德軍的動靜,下一刻他已經被爆炸的威力轟倒在地,吃了滿嘴的泥土。爆炸的餘威猶在,火焰的熱力灼炙著他的後腦勺。
茜碧!
他迅速站起來,隨即又重重摔倒。老天!他扭到腳了——該死!還是他跛行了數個星期的同一隻腳!
他的足踝痛得要命,但他咬緊牙板,爬向茜碧的藏身處。
她還在,而且活著,謝天謝地!就著火車廂的沖夭烈焰,他瞧出她被震暈了過去,嘴角流血。
他必須盡快帶她離開。德軍牽著獵犬,大聲吆喝著逼近。
他喃喃地咒罵,抗拒著足踝處的劇痛,抱著茜碧站起來。
喬伊由濃煙中出現,一臉的擔憂。
「她還活著。」查理立刻說道。
喬伊閉上眼睛一晌。「謝天謝地!」他深吸了口氣,望向爆炸現場。「帶她到安全的地方。」他命令道。「亨利已經閃人了;我要回去找大盧。」
儘管隔著一段距離外,火焰的熱力依舊炙人。「他絕對不可能挨得過,何必冒著自己生命的危險——」
「如果他沒死,一定也嚴重灼傷,並可能瀕臨死亡。如果德軍先找到了他……」喬伊的神情陰鬱,確定手槍上了膛。「人只能承受一定的痛苦,能夠洩漏的秘密卻太多了。」
查理明白了。喬伊不是為了大盧而去,而是為了保護每個人。如果德軍在大盧斷氣前先逮到他,茜碧的組織將會有危險。
「你帶茜碧走,」查理試著將她交給喬伊。「我去找大盧。」
喬伊已經往後退。「大盧是我的朋友,」他平靜地說道。「好好保護茜碧。」話畢,他走了。
「等等!」查理急切地喊道。「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該帶她去哪裡……」
德軍的吆喝聲愈來愈大,沿著鐵軌,快速逼近。
查理抱著茜碧,跛行著退入樹林裡,一路小心別讓樹枝刮傷了茜碧。
他沒有走出多遠,就聽到了槍聲。
只有一響。
不是喬伊已死……就是他找到了重傷垂死的大盧,他……
兩者都難以想像。但如果是德軍發現喬伊,應該會發射機關鎗……
跟著亨利裝置在鐵軌上的炸彈爆炸了,查理知道喬伊仍然活著。
查理聽到了德軍的槍聲和叫喊聲。喬伊引著德軍朝查理和茜碧的反方向追去。
喬伊仍然活著——至少暫時是。
查理慌不擇路地朝樹林深處奔去,夜色模糊成了無盡的恐懼和痛楚。他徹底迷了路,分不清東西南北。
在經過了似乎數個小時後,他找到了一間廢棄的農舍。農舍的屋頂早就不見了。查理找到了一條破毛毯,鋪在骯髒的地上,就這樣抱著茜碧,度過漫漫長夜。
他也在心中不斷祈禱她的傷勢不重、祈禱喬伊能夠順利逃走——也為喬伊的靈魂祈禱;並祈禱自己永遠毋須面對喬伊的選擇——用一記子彈送好友上路,結束他的痛楚……
洛恩回來了。
他已經回來快一個小時了。
他將廂型車停在車道上時,荷麗就坐在陽台上。
她看著他下車,走進喬伊的小屋,始終不曾望向她的窗戶一眼。
她看著他臥室的燈亮了,也看著它熄滅。但他始終沒有過來。
他不想和她談話,寧可避開得遠遠的。
荷麗關掉臥室的燈,爬上了床。
她拒絕軟弱地哭著入睡;因此她根本沒有睡。
他們應該要拍照的。只是大偉似乎無法停止吻茉依。
他們站在他的公寓裡,兩人都幾近全裸,她的嬌軀緊恨著他。她的雙峰抵著他的胸膛,柔軟的小腹貼著他的堅挺;他的手撫摸著她絲緞般的肌膚。
他的氣息粗重,試著要拉開她,結果手卻勾到了她的比基尼帶子。
那完全是無意的,但在他一扯下……結鬆了開來。突然茉依上半身全裸,站在他面前。
大偉如遭雷殛。他是個二十一歲的健康男人,而她是如此美麗,粉紅色的蓓蕾綻放在白晢渾圓的乳峰上。
「老天!」大偉抱歉地說道。「我真的好抱歉。」
「我並沒有感覺受到冒犯了。」她並未試圖遮掩住自己,反手解開一條帶子。「這件泳裝太小了,真的很不舒服。」
她並不像外表顯現得那麼輕鬆自若;大偉可以在她的眼裡看到不確定——還有恐懼。彷彿她不確定他是否喜歡他所看到的。
「老天!妳是如此美麗。」他低語,忍不住伸手碰觸她,俯身握住她的豐盈,進而品嚐她。「妳不明白妳對我的影響嗎?」
他用力吸吮。她驚喘出聲,不自禁地把他擁得更近了,並以臂圈住他,雙腿對他敞開,柔軟、甜美的大腿內側貼著他。
他無法相信這真的在發生。慢下來,他警告自己,別太過躁進,嚇壞了她。別認定這代表她願意做到底,她隨時可能改變心意。
但她的唇貼著他的耳邊。「你知道、我知道的。」
他抬起頭。「什麼?」
「我知道自己對你的影響。」茉依狡獪地對他微笑,微微分開兩人,指向兩人之間……
他的泳褲再也無法遮掩住他昂揚的挺立。他迅速伸手去拉,但沒用。小小的布料一點也遮不住他巨大的挺起。「噢,老天!我很抱歉!我——」
「我可以碰你嗎?」
她是很認真在說的。她真的在問,她是否可以——
大偉只能點頭,無法開口。
她伸出一根指頭——只有一根,輕輕碰觸了他,差點害他失控。
「哇塞!」她又試了一次。「你曾經——嗯,用過它嗎?」
他終於找到了聲音。「如果妳是在問我是否是處男,答案是:『不』。信不信由妳,我做過的。」
「嘿,我無意暗示你沒有或侮辱你。」她再度碰觸他。
大偉再也無法忍受了。他低頭吻她,握住她的手,讓她整個人覆住他;他則是以自己的手覆住她的乳峰……令男人無法一手掌握的女人……他想起了初次找她說話時。如果當初有人說他們會進展到這個地步……他不禁大笑出聲。
她還沒有問完。「她是誰?」
「不重要的人。」他再度吻她,此刻絲毫無意談話。
茉依的唇離開了他。「她總有個名字。」
「吉妮,」大偉俯望著她,看出她決心打破沙鍋問到底了。「她是南登高中時的女朋友。大一那年的暑假,她利用我想讓南登嫉妒,但沒用。」最後受到傷害的只有他一個人。
但茉依就是知道。「那真的欄透了。你愛她吧?」
他望進她柔和的眼眸,坦白告訴了她,他從不曾告訴過南登,或吉妮的真心話。
「是的。」
「我很難過。」她真誠地說道。「但我覺得你不會和你不愛的人做它。」
他必須對她坦白。「茉依,我是個男人。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要,即使我——」
「但你曾經嗎?」
「不。我不算有那個機會。」
「那麼你又怎麼知道有機會時,你會真的做它?」
說得好。
「吉妮是個賤貨!」她說道。「坦白說,我才不會因為你被甩了而替你難過。不然你要把我擺到哪裡去?我才不想愛上個已經有女朋友的人。」
大偉無法呼吸。她剛說愛上……
茉依試著和他的視線相鎖住,挑釁地抬起下顎。但終究不敵怯意地別開了。「說些什麼,大偉。別讓我淨懸著一顆心。」
他托起她的下顎要她看著他。「妳愛我?」他的聲音破碎、沙嗄,然而他絲毫不在乎。
她聳聳肩——白茉依的招牌動作。「不然呢?你認為我會和一個我不愛的人做它?」
做它。她真的想要。慾望澎湃洶湧地席捲了他,讓他的丁字泳褲更加毫無用處了。
他怔住了太久,她的眼眸裡再度浮現了不確定。「我的意思是……那是假設我們會……你知道的……做它。」
大偉知道。他的一生似乎只為了這一刻、這一夜。茉依愛他、她要他。他感覺想哭。
然而,他只是牽起她的手,走向床。「我也愛妳。」他終於突破喉間的哽咽,找到了聲音。
她吻了他,緩下兩人的步調。「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是的……」
「我在去冰淇淋店找妳的第一天,就愛上妳了。」他坦承。「我記得就是在妳罵我『滾蛋』的時候。」
她笑了。「什麼?」
「妳不是說真的——噢,或許妳是。但妳說得如此有趣。就在那一刻,我明白到妳有著邪惡的幽默感……而我愛上了妳。」
他無法再等片刻。他抱著她,走到床邊。
「上帝!」她緊攀著他。「我們會將被單搞得全都是嬰兒油!」
「我看起來像是在乎嗎?」
她低頭看向他的泳裝,再度笑了。「不。」
他親吻她,帶著她倒向了床鋪,打算要好整以暇地來。他會膜拜她,虔誠地和她做愛,用他的眼和手探索遍她身體的每一寸。
但她反而比他急,伸手扯下了他的泳褲、解放了他的束縛。她也同樣急著脫去自己的。
他幫助她,直至兩人都一樣赤裸地躺在他的床上。他無法自己。這實在太過美好、該死地太過神奇了。
「你有保險套嗎?」
他笑不出來了。該死!他沒有。他根本沒有準備。「不,茉依,我從沒夢想到——」
「我有。」她說道。「我有夢想到,因此我今天去了趟藥局。」她指著廚房桌子上的包包。「你介意嗎?它應該在最上面。」
不,他不介意。他離開床,找到了一整盒的保險套。他很快撕開外層的塑膠和錫箔。
茉依用被單遮住了身體,似乎突然害羞起來。她看著他套上了保險套。但她的被單很快被扯掉了;她也同時伸手拉著他倒在身邊,深而久地吻住他。
他會很樂意吻她一整夜,然而她已在催促。「求你,大偉……」
他原本以為她想在上面主掌全局,但她似乎沒那個意思。他覆住她,溫柔地推進她的雙腿間。她為他敞開,他用指尖碰觸她。老天!她就像絲緞一樣平滑。
像天堂一樣。
他再也無法等待了,他開始推進——
奇怪的是,他遇到了阻礙。
他再度嘗試,但就是無法再越雷池一步。
怎麼回事……他恍然大悟。
「茉依?」他的語氣顫抖。
她睜開眼睛,仰望著他。真相寫在她的眸子裡。
老天!
「妳是個處女!」他無法置信地說道,清楚地感覺到她的緊繃,卻似乎就是無法明白。「妳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你沒問。」
他原本假定她很有經驗。以她的態度和那副身材,他原以為……她也知道他是這麼想的。老天,他真是個徹底的混帳!
「你愛我吧,大偉?」她搜索著他的眼眸。
他點點頭。害怕、謙卑、羞愧、卻又狂喜不已。「我不知道我能否辦到。我無法忍受傷害妳,即使只是一點點……」他真的不想傷害她,但知道自己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卻令他神魂顛倒。不管怎樣,只有一次第一次,而她卻選擇了他——蘇大偉——就因為她想要他!
他更想要她了,他開始在她體內緩緩地移動——
「告訴我,你愛我。」她低語。「拜託,大偉。」
「噢,『夜影』,我真的愛妳。」他屏息地說道。「全心全意。」
他吻她的唇、她的臉、她的雙峰,直至房間開始在週遭旋轉,澎湃洶湧的熱情超越了恐懼,他長驅直入。
他衝破了薄膜,聽到她呼喊出聲。他深埋在她體內,緊擁著她。兩人的身體都在劇烈顫抖著。
「你還好吧?」她問道。「因為我還好。真的很好。」
他抬起頭,直視進她的眼裡。「妳確定?」
她不穩地輕笑,然後吻了他,抬起臀部,促使他更加深入。「我們應該要這樣做吧?」
上帝,是的!
大偉跟著一起移動,始而緩慢,跟著加快步調。他吻她、碰觸她、愛她——深刻地愛她,並且知道自己也愛她。
大偉彷彿可以看見他的一生展開在眼前,像一頁頁無盡的漫畫,每一頁都充滿了歡笑、歌聲和幸福。而茉依在每一頁裡都陪伴著他。
他感覺到她的高潮、感覺到她緊攀著他.她的爆發。那正是他所等待的,他狂喜地釋放出自己,眼眶也不禁蒙上了層淚霧。
「噢,大偉,謝謝你。」她屏息地說道。
她在謝他。
他不敢開口,害怕她會聽出他哭了。但她也在用被單拭淚,這使他明白到像釘子般強悍的茉依也在哭泣。
只是茉依並不像釘子般強悍。她溫柔、甜美——而且還不可救藥的浪漫,堅持將自己保留給愛情。
查理被劇痛由睡夢中喚醒。
強烈的痛楚令他蜷縮著身體,大口喘氣,眼眶蒙上了淚霧。他抓起床邊几上的藥瓶,倒了數顆到手上,就著水吞下喉去。
他也拿起了電話,知道只要按下快撥鍵,他的女兒就會趕來幫他。
他痛恨需要她;他痛恨需要任何人。但止痛藥的藥效要好一會兒才會發作。
他大聲呻吟。或許這就是結束了,就在今晚,他要死了。
他幾乎就要按下快撥鍵,然後他想起了荷麗和洛恩在一起。荷麗和洛恩。她邀請年輕的白家小子今晚到她的房間,他很可能現在就在那裡。
查理瞧見了他們望著彼此的眼神。洛恩現在絕對在荷麗的房間。也因此他更該打電話給她,阻止他們跨越不該跨越的那道線——愛上彼此。他們絕對不適合彼此——也或者他們是天作之合?查理無法決定。他既想要他們結婚,又想要他們雕彼此遠遠的。
然而,如果他們結婚,查理就不必擔心喬伊了。
痛苦再度攫住了他。老天!他抓住電話。喬伊。他可以打電話給喬伊。
是的,他總是可以依賴喬伊。喬伊一直忠誠守護著他大半輩子。喬伊原諒了他和他的出軌——一切。
查理才是始終無法原諒喬伊的人。
或是茜碧。
茜碧。他閉上眼睛,祈禱藥效趕快發揮,藉由回憶茜碧在陽光下的模樣,協助自己飄浮到沒有痛楚之域。
仔細想起來,他實在太少看到陽光下的她了。
但在那個金色、明亮的夏日裡,她屬於他,而他也屬於她——在陽光下。
那是在爆炸事件後的隔日清晨。
查理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他依舊疲累不堪,足踝依舊疼痛,依舊害怕會被德軍發現。
他睜開眼睛,看見晨光穿透廢屋的屋樑,感覺到身邊的茜碧動了一下……
茜碧。
他一直擁著她而睡。她的背貼著他的胸膛,她的頭枕著他的下顎,他的手佔有慾地環住她的雙峰。
她轉身仰望著他,他也俯視著她。
他挪開手,虛弱無力地微笑。「抱歉。」
她沒有回以笑容,只是看著他。
「妳還好吧?」他問了兩次。一次用英文,一次用他的爛法文。
她點點頭,撐著站起來,隨即又跌坐了回去,雙手捧頭,彷彿頭痛欲裂。「我們在哪裡?」
他立刻想念她溫暖的身體親暱地貼著他。「嗯,我只能說……在法國。」
他真希望自己有水可以給她,但他唯一有的是背在後腰的威士忌瓶。他拿了出來,她搖搖頭,取出自己的水壺。她啜了一口後,遞給他。
他搖搖頭,偏好自己的威士忌。
茜碧坐離開他更遠,背靠著廚房僅剩的牆。「發生了什麼事?」
「大盧大概是接錯了線,」查理用法文搭配手勢道。「他的炸彈提早引爆。」
「可憐的大盧,」她的眸子裡有著痛楚。他想要再度擁住她,但又不敢。「他……死了嗎?」
「我不確定,但……」他只聽到一聲槍聲。何必存著虛假的希望?「或許。我很遺憾。」
她深吸了口氣。「亨利呢?還有喬斯?」
「我想亨利逃走了。至於喬伊……我不知道。離開前,我聽到他引著德軍往另一個方向而去,好讓我帶著妳逃走。」
她閉上眼睛。他納悶她是否相信上帝,並正在祈禱——為了亨利和大盧、為了喬伊,也為了自己。
她的神情陰鬱,臉上依舊塗抹著昨夜偽裝用的煙灰。她穿著男人的長褲和襯衫,長髮塞在小帽裡,在黑夜裡還可以冒充成男人,但在陽光下反而更加襯托出她的女性化——因為她優雅的頸項,纖細的臉頰、手腕和修長的手指。
如果德軍發現他們,一定會懷疑質問,特別在昨晚的爆炸事件後。
「我們必須梳洗一下。」查理突兀地道,只想盡快送她回到她安全的家。
茜碧緩緩地站起來,由破窗望出去。「我想我知道我們在哪裡了。這附近有一條小溪,還有條鐵軌穿越樹林。我們可以沿著它走回聖海倫娜。我們該走了。」
「該走的是妳,我什至連站都站不起來。」他指著自己腫得可怕的足踝,它看起來糟透了。老天!那裡的骨頭甚至很可能已經斷了。
「聖母瑪麗亞!」她蹲在他身邊,盡可能溫柔地碰觸他。但查理還是痛得差點罵出髒話。「你就這樣一路走到這裡?還抱著我?」
「不,我是用跑的。」
她看著他,睜大了眼睛。他明白她誤會了他的意思。
「我跑是因為害怕。」他解釋。「瞧,那正是我一直試圖要告訴妳的。我真的很擅長逃跑。恐懼壓抑了痛楚,我的腿根本沒有任何感覺——懦夫通常就是這樣。」
她的眼裡蒙上了風暴。「你為什麼總是要假裝成你不是的人?」
他挫折不已。「為什麼當妳看著我時,總是要堅持看到某個英雄?」
「我只是看到我所看到的。」茜碧站起來。「脫下你的靴子。我們去察看井裡是否有水。有的話,就可以用來冷敷。不然我們還可以設法將你弄到溪邊去。」
「我自己去水井邊,」他掙扎著要站起來。「不准妳一個人去外面。」
「你剛說你甚至無法站起來。」
「我可以。我是在說謊。瞧,我什至愛說謊。」
「我早已經知道了。」她低語,轉身離開。
「茜碧。」查理低咒,跛著腳跟上去。
她在他艱辛地繞過廢墟前,已經提著一桶水回來了。幸好他的足踝沒有骨折,不然他連跛行都不可能。
「坐下來。」她命令他回到他先前攤開的毛毯上。她已經把臉洗乾淨了,並將襯衫末端浸到了水裡。
「我可以——」
「別動。」
她蹲在他身邊,為他洗臉。他忍耐她的小手拂過他的臉,看著她拉高襯衫時,微露出的白晢肌膚。但他還是忍不住要說:「妳真的應該一個人回去。我無法快步走路,可能會讓妳陷入危險。」
「不!」她以往常的命令口吻道。「我們等到天黑後,我們再一起離開——慢慢走。」
「茜碧——」
她俯望著他。「你要我將你丟在這裡?」
「等妳回去後,再派喬伊——」
「你會將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嗎?」他再也無法逃離她的注視;無法否認他真正想要的是,擁她入懷,吻她、愛她。他會丟下她一個人嗎?
在完美的世界,不會。但這個世界絕不完美。「我會。」
她笑了。「你又說謊了。」但她的眸光隨即轉為溫柔,輕觸他的臉龐,溫柔地拂開他的頭髮。
「我會的——毫不遲疑!」他一心只想她停止碰觸他,但他就是無法退開,只好用言語試圖在兩人間隔開些距離。「不然妳認為我為什麼急著要回到美軍的陣營?」
沒有用。她輕輕地用袖子擦拭他的臉龐,溫柔的眸光不曾離開他。
「因為不管你怎麼想,你就是個英雄。因為你一直被拉扯在你想要的、和你相信是對的事情之間。」
查理笑了——也或許那是再也忍不住爆發而出的嗚咽?很難說。
「英雄,」他抓住她的手腕,粗魯地將她帶入懷裡。「英雄會這樣做嗎?」他粗魯地吻了她。
她拒絕讓他傷害她。她偎向他,接納了他的怒氣,燃起他的熱情。而且那確實有效。當他抬起頭、再度望著她時,眼裡只剩下灼熱的需要。
他即將再度吻她,而且他們兩個都很清楚這一點。這是錯的,但是他將要吻她,然後……
「這個世界瘋狂了,一點道理也沒有。」茜碧低語。「我想要的——只有短短的數個小時,就這麼一天,讓我們忘了所有的痛楚和世間的悲慘。我想要的只有你、我和這個美麗的夏日。讓它對我有意義,查理。讓它比多年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要有意義。」
她碰觸他的臉龐,俯身將唇溫柔地印上他的。「我不希望這一天是憤怒的,我不希望它充滿了愧疚和痛楚。我希望它是純粹、潔淨、完美的——就只有此時此地。」
茜碧再度吻他。「拜託,查理,就只有這一天就好。那是我唯一要求的。」
查理攫住了她的唇,深深吻住她,用她的光芒和生命注滿了他的靈魂。他挫折地呻吟出聲,拉著她倒回在他昨晚鋪的毛毯上。
他們的衣服紛紛飄落。就像魔法一般,他的指尖撫過她平滑的肌膚。她是如此美麗——遠比他夢想的都更美麗。他想要看她、碰觸她、品嚐她,刻意慢慢地來。如果他只能夠擁有今天,他希望它是無止盡地漫長。
然而,她反而將他擁近,小心不碰觸到他受傷的足踝。他用他的身體、心靈和靈魂來愛她——純粹、潔淨、完美的,就像她所要求的。
她低喚出他的名字,明眸灼燒著他的。他的種子深灑在她的體內,生平首度明白到做愛的真正意義。
陽光穿透殘破的屋頂,灑落在她的睫毛上、親吻著她的臉頰,令她的黑髮閃亮發光。她仰望著他,明眸如夢如幻,沉浸在兩人結合的屏息狂喜裡。她抬起手碰觸他的頭髮、他的臉龐。
「天使。」她低語。
查理搖搖頭。他能夠說什麼?沒有愧疚、沒有痛苦、沒有憤怒——然而它們卻威脅著要吞沒了他。他深深地吻住她,趕走那些陰影,翻身將她擁在懷裡。
他沉默地躺著好一晌,緊擁著她;她的心臟抵著他狂跳。他看著懸浮在陽光裡的輕塵,拒絕思考,任由思緒飄浮——飄浮在對茜碧的濃情深愛裡。
沒有痛楚、也沒有憤怒。只有茜碧在他的懷裡、他的心裡。
一直都只有茜碧而已。
荷麗驚醒過來,倏地坐直身體,心臟狂跳。
她是有好理由的。一道黑色的高大人影背著月光,站在散開的落地窗前。
他沒有動,沒有開口。
床邊几上的鍾映著3:38。老天!這麼晚了。
她凝視著他,聽著鐘的滴答聲,用意志力祈求他進來。但他沒有。
「我無法離開,」他最後開口說道,聲音粗嗄、低沉。「我試過了,就是沒辦法。」
荷麗的心卡在了喉間,朝他伸出手。
「我不在乎。」她低語。
他緩緩地走向她,一步又一步。他走近後,她瞧出他沒有穿襯衫,結實的胸肌和手臂映著月光。他僅著短褲,但在來到她床邊時,已脫掉了它。
「瞧,那正是問題所在。」他柔聲說道。「因為我在乎。」
她不瞭解,也沒有試圖瞭解。他上了她的床,將她擁在懷裡,親吻了她。然後他們兩人都沒有再開口。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54:35
第十九章
八月十二日
「回家去,」洛恩說道。「隨便去什麼地方都好——你們都走吧!」
「爵士」沉默地坐著,重讀「王牌」今早寄來的電子郵件。內容寫得很合糊,預防透過電腦傳輸時被攔截到。但也確定讓洛恩和「爵士」一定看得懂。「你們詢問的對象,據悉已在那次出差錯的事件後,永遠離開該棟建築物。根據可靠的來源,宣稱在場的可靠證人指出——『不可能』。引用醫生最愛說的話:『他死了』。」
所謂的「他」,指的自然是「商人」。
「王牌」透過可靠的消息管道,得知某個可靠的證人宣稱目睹「商人」已死。
「爵士」聳聳肩。「目擊證人過去也曾出差錯。」
「是的。但這次看來出差錯的目擊證人是我!」洛恩咒罵。「我就是那個天殺的瘋狂目擊證人。」
「爵士」想了一下。「或許是,也或許不。既然我們在這裡,不妨假定真有其事,留到慶典結束。」
洛恩搖搖頭,感覺爛透了。他的頭痛又回來了,而且他筋疲力竭。昨晚他只睡了一個小時半——在荷麗的床上。
他原本無意留下來的;他原本想在和她行使完性關係後離開。但她軟倒在他身上,一動也不動。她似乎無意交談——因為她睡著了。他告訴自己,他只待一會兒,等她睡熟後,再設法離開。結果一會兒變成了良久。他一直睡到了天亮,才在她身邊醒來。
他不敢驚醒她,悄悄離開了,害怕面對醒來的她。
他仍然不想談。昨夜他說得如此地少,事實上他卻已經透露太多了。他依舊徘徊在床邊好一晌,看著熟睡的她,渴望著她。
今天他肯定了昨晚他得到的認知——他必須離開她遠遠的。儘管他希望兩人之間純粹只是性關係,他卻知道自己無法做到。在這段插曲結束後,他將會徹底被擊垮。
「爵士」已經又回去忙著安裝廂型車上的監視設備。
他的愚蠢正在浪費大筆人力和金錢。
「天殺的!」洛恩詛咒道。「讓我們結束掉它。」
電話鈴響了。「爵士」接了電話,很快又遞給他。「你妹妹打來的。」
太好了!彷彿他這一天還不夠糟似的。聽安琪抱怨正是他所需要的。「怎麼了,安安?出了什麼事?」
「洛洛,是茉依。」她的聲音哽咽。
洛恩倏地坐直身軀。「發生了什麼事?她受傷了?」
「她昨晚沒回家。」
該死!「妳們兩個昨晚又吵架了?」
「才沒有。她留了字條,說要在朋友家過夜——」
「她留了字條,」那比經常不告而別的安琪強多了。洛恩搖搖頭。過去總是茉依打電話給他,聲音發顫,問他是否看到了安琪。「那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大不了的是這個朋友叫做『大偉』。茉依最近常和這個大學生見面,他還借給她照相機。」
什麼相機?「大偉,」洛恩對他還有些模糊的印象。「黑頭髮,戴著眼鏡?」
「我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子。你想她會帶他回來介紹給我認識嗎?我只知道他是飯店早餐時段的服務生,而且他是男的。他會害得她懷孕,那一來我們要怎麼辦?」安琪開始哭了起來。「我一直想讓她得到最好的,但沒有男人在家裡,獨自養育孩子實在很難。」
老天!洛恩歎了口氣。「別哭,好嗎?妳要我做什麼?」
「誰呀?」
洛恩聽見茉依的聲音自公寓內說道。
「看來我來對地方了。」洛恩對應門的瘦削年輕人說道。
洛恩不得不對男孩另眼相看。他只愣住了數秒鐘。「妳舅舅。」他回答茉依,跟著伸出手給洛恩。「你好多了吧,先生?」
先生。該死!這小子真有禮貌。「我很好。但茉依的母親有些擔心她。」
茉依拉開門。「我留了字條給她,」她穿著大偉的襯衫,而且很可能其下不著寸縷。她對著洛恩微笑,然後又對大偉笑了——笑靨燦爛如花。
大偉就沒有這麼放輕鬆。他滿懷戒意地望著洛恩,一面輕觸茉依的手臂,彷彿無法忍受離她這麼近,卻不碰觸到她。
「看來我被逮到了,」茉依開懷地說道,令洛恩頗為驚訝。在他的記憶裡,茉依和開懷兩個字很少連在一起。「我和大偉過夜了。你來是要扯著我的頭髮、帶我回家嗎?」
大偉後退一步。「或許我們最好進去房裡談談。」
洛恩走進公寓,發現自己還滿喜歡這個男孩的。他絕不是洛恩料想茉依會喜歡上的類型。他原本想的是,像山姆那類時髦的痞子;或是所謂頹廢派的藝術家,借口藝術為重,任由房間變得豬窩般凌亂。事實上,只不過是自我中心或藥嗑得太多,懶得整理打掃。
大偉的套房卻打理得整齊、乾淨。左邊是廚房,餐桌上散落著許多張照片。另一邊的角落裡擺著張繪圖桌,照相機立在三腳架上;還有一台設備齊全的電腦,附帶掃瞄器和網路相機——很像「王牌」那種人堅持即使在度假時,都不可缺的配備。忘了衣服沒關係,只要記得電腦就好。
洛恩覺得很好笑。他從沒有想過茉依會和一名電腦小子混在一起。
「要來些咖啡嗎?」茉依問道,走向流理台。
「好的。」咖啡因應該有助於紓解他的頭痛,特別當他望向套房遠端的雙人床時——被單凌亂,一盒保險套放在床邊,地上散落著用過的、彩色繽紛的套子。真有你的,小子!
他原本打算前來訓誡他們安全的性關係,順便厲瞪男孩幾下,嚇唬、嚇唬他。然而大偉並沒有被嚇倒,而且他們似乎也遵守了安全的性關係的原則。
話說回來,他又憑什麼去教訓別人要記得安全的性——在他自己正從事著最危險的性關係時?
的確,他和荷麗每次都使用保險套。荷麗總是有備而來。她不愛他——永遠不會愛他;她打一開始就決定了不會愛他。
然而明白這一點,就像要撕裂了他的心。因為他愛她。那正是他最大的問題所在。
自他有記憶起,他就愛著荷麗了。
昨夜當他一個人躺在床上,該死地盡可能不去荷麗的房間時,他就明白到了這一點。
然而他這個情場上的徹底輸家,卻在這裡企圖澆熄他在茉依和大偉眼裡,看到的喜悅和愛意。
或許這段戀情終究不會有結果。他們太過年輕。或許茉依最終會傷透了大偉的心,也或許是大偉會傷透了茉依的心。但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這個簡陋的小公寓裡尋到了天堂。
「我回去和我母親談談。」茉依平靜地說道。「然後我們在鎮上見——在我們的樹下。」
他們有自己的樹。這真是該死的甜蜜極了!洛恩想起了他和荷麗也曾有過自己的樹。樹上是荷麗十歲時,喬伊為她建的樹屋,粗大的枝幹上綁著副鞦韆。在荷麗十五歲的那年夏天,他們幾乎每個黃昏都在樹下見面……
「我和妳一起去,」大偉說道。「我也想見妳的母親。」
她翻眼向天。「不!你不會想要的。」
他握住她的手,將她拉近,溫柔地輕觸她的臉。「噢,我想要的。」
大偉顯然沒有利用茉依;他是瘋狂地愛慘了茉依。如果安琪夠聰明,她應該展開雙臂歡迎這個男孩。
洛恩清了清喉嚨,朝門口走去。「我的咖啡免了——訓話也免了。記得——安全的性,絕無例外!不管你們是否在深更半夜用完了保險套。清楚了嗎?」
茉依笑了。大偉嚴肅地點頭,盯住洛恩的視線。「是的,先生。」
昨晚洛恩就無法同樣理直氣壯地回答查理的訓話。
洛恩轉身要離開,卻又突然頓住。
他走近了繪圖桌,打量桌上的照片。整型後的「商人」的臉,自照片裡看著他。
「該死!」他拿起照片,望向大偉和茉依。「這是誰拍的?」
「是我。」茉依不解地望著他。
「什麼時候?」
茉依聳聳肩。「昨天吧?大概是晚上。」
洛恩翻遍了所有的照片。還有好幾張照到了「商人」——全都在博德溫橋飯店的櫃檯前。另外一張是他在大廳裡和另一名男子談話,兩人的臉都清晰可辨。
「我要借用你的電話。」
大偉的掃瞄器是超高性能的。
洛恩只瞧了它一眼,突然間,大偉的公寓就成了反恐總部,茉依不由得懷疑她舅舅是想借此阻止她和大偉繼續歡愛。
但,不是。洛恩在瞧見那幾張「商人」的照片後,便用力地擁抱了她一下,隨即打電話召來他的隊員、進佔大偉的公寓,快得大偉只有一點點的時間趕快鋪好床.藏好保險套。
洛恩緊擁著她,告訴她,他認為大偉是個好男孩,以及他一直就知道茉依很聰明,並很高興她找到個深愛她的人。
茉依也很高興。
此刻,她看著洛恩舅舅坐在大偉的電腦前,將她拍的照片數位化後,傳到加州給某個叫「王牌」的人。整個場景就像大偉的圖畫小說——國際恐怖份子前來新英格蘭小鎮,意圖搞個天翻地覆……
這似乎是很天馬行空的幻想,但洛恩舅舅的人——包括了一名神情陰鬱的高大黑人、牛仔先生和美艷的女軍官,都視此為認真的威脅。
既然大偉很高興展示他的電腦的性能,茉依也不介意在一旁湊熱鬧。
他們正在用電腦比較「商人」手術前、和手術後的面孔,分析骨架,以確定茉依照片拍到的人,和洛恩電腦檔案裡的是同一個男人。
綽號「爵士」的黑人坐在她對面。「妳用遠鏡頭拍下了這些照片?」
他的肩膀至少有四呎寬。茉依不禁納悶他究竟怎樣擠進巴士或電影院的座位。「是的。」
「我想也是,」他看住她的視線。「他看到妳拍照了嗎?」
「沒有。」
「爵士」點點頭。「妳很幸運。如果妳再次看到他,盡可能遠離他,茉依。記得,別再拍照了。如果他知道妳拍了這些照片,他很可能會要了妳的命。他曾為了更微不足道的理由殺人。」
殺人?為了幾張照片?茉依的頸項寒毛全部豎起。「你是認真的?」問神情陰鬱先生這種問題似乎太笨了。
「事實上,如果妳在未來數天能夠遠離飯店,妳舅舅會很高興的。」
老天!「但大偉——在那裡做事。」
「是嗎?」他轉頭望向大偉。「做什麼?」
「他是服務生。」
「客房服務?」「爵士」問道。
「不是。不過飯店問他是否願意兼客房服務,他們人手短缺。為什麼問?」
「爵士」咧開個大大的笑容,露出極適合拍牙刷廣告的白牙。「大偉即將協助妳的舅舅拯救博德溫橋鎮,免遭壞人的毒手。」
「噢,是嗎?」茉依只能呆呆地問。
在面海的平台上,喬伊走向查理。「荷麗說你在找我?」
查理示意他在一旁坐下,沒有多廢話地直說:「昨晚我痛得很厲害。」
喬伊擔憂地搜尋著他的臉龐。「現在好多了嗎?」
查理保持著面無表情。「一陣一陣的。」
「我很難過。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嗎?」
查理直視著他的老友。「暫時不——但或許快了。」
喬伊瞇起了眼睛,立刻警覺起來。
查理明說了。「在疼痛太過劇烈時,你可以幫我。」
喬伊沉默了,面無表情。
「你還記得盧皮耶吧——我總是喊他『大盧』?」
喬伊開始搖頭。他清楚查理所要求的,而他的答案是不。他不想談論它。
查理不怪他。他痛恨自己不得不提起。
「我從沒有問過你,他後來怎樣了。」查理輕聲說道。「而我一直無法確定。我總是假定你找到他時,他仍然活著。我……我聽到了一聲槍聲。」
喬伊眺望著海洋,臉龐變得蒼老無比。遠處雷聲隆隆,一場風暴正在醞釀。「除了上帝之外,我從不曾和任何人談起。」
「我是唯一知情的人,喬斯。再則,你那樣做是為了保護我們其他人的安全。我只是想,如果你能夠——」
喬伊望向了他。「我所做的是為了大盧。他全身嚴重灼傷,已經奄奄一息,甚至無法開口,也無法洩漏我們的秘密。他是我的朋友,於是我開了槍,代他解脫痛苦。然而在那之後,我沒有一天不記得他,瞧見那張灼傷的臉龐眼裡的痛楚……」
「你並沒有做錯,」查理安慰他道,為他的好友心痛不已。「你幫助大盧解脫,上帝也會同意的。」
喬伊一徑望著地平線,眼眶裡蓄著淚水。
查理也望向了海洋。「我也是你的朋友。」
淚水流下了喬伊歷經滄桑的臉頰。
劇痛再度襲來,迫使查理對他的好友做出這個殘忍的要求。「在我開始依賴點滴嗎啡注射後……我希望你能調高劑量,讓我輕鬆地走。我不想讓荷麗動手,喬伊。我知道你愛她。我不想無意義地苟延殘喘,那會對她太過困難。」
喬伊用掌背拭臉。
「我會給你個信號,」查理告訴他一生的摯友。「你看到後,就會知道我已準備好要離開。記得……我們最愛看的女明星卡羅.班奈持(譯註:卡羅.班奈特Carol Burnett是知名影星,曾獲得美國第二十六屆的「年度藝術界傳奇人物獎」。)嗎?她美麗又風趣。」查理扯了扯耳垂。「她總是這樣做,代表『晚安』。記得吧?」
喬伊再度點頭,依舊直視著海面。
「那就是我的信號。」查理說道。
一場風暴即將來襲。荷麗到花園找喬伊,想問他需不需要人幫忙把野餐椅折起來。
然而,洛恩的朋友「爵士」先找上了她。「抱歉,艾小姐。能夠借一分鐘說話嗎?」
「當然。」
「上尉今天很不好過。我不知道妳和他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坦白說,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是為此找妳,我只是……想要警告妳——或者該說,我想拜託妳今晚對他好一點……如果可以。」
「發生了什麼事?」她問道。
他搖了搖頭。「這不該由我來說。」
太棒了!彷彿洛恩願意和她談話似的。「他在哪裡?」她問,不確定自己如此間,究竟是想要找到他,或是遠離他。
「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在那邊大樹的鞦韆下。」
她的鞦韆。然後荷麗知道了,她想要去找他。他會在鞦韆下——表示他想要她去找他。
「謝了。」她說道。
「對了,這附近有沒有好的比薩外送店?」
「『馬利歐』,電話就貼在冰箱上面。順便替我和喬伊、洛恩也叫一份,好嗎?」
「當然。」「爵士」對她露出個大大的笑容,轉身回到屋裡。
荷麗朝主屋後的鞦韆走去。
她瞧見洛恩坐在鞦韆上,緩下了腳步。起風了,樹葉被吹得獵獵作響,但他還是聽到了她走近。
他轉過頭,而她震驚地明白到,他剛在拭淚。
荷麗猛打住腳步,不確定該怎麼說或做。
是他先開口說話。「瞧,這是誰找來了?怎麼了,寶貝,等不到晚上了?」
她幾乎想轉身離開,然而他的聲音太過沙嗄、粗啞,令她無法就此走開。
「你還好吧?」
「是的。我再好不過了。」
「發生了什麼事?」
「說來太長。太長了——因為只要我們在一起五分鐘,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我們兩個都會脫個精光。」
她想那是她活該。她望著他,不確定該說什麼。她道歉過了許多次,但明顯地,道歉並不是他想要的。
她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什麼。
「我想我們在這裡夠安全了,」她說道。「這裡的交通量太大了——即使對我來說。」
他似乎笑了,但天色愈來愈暗,她看不清楚。
荷麗坐在她那邊的鞦韆上,看著樹葉迎風狂擺。「記得那年的夏天,我們總是在這裡見面嗎?我們從不曾真正約定,那只是種自然而然的默契。每天黃昏我來到這裡時,總是期望你也會在。有好一陣子,你是的。」
洛恩沉默不語。
「我一直認為我們有著種不成文的協議,在這裡什麼話都可以說。」荷麗直視著他。「告訴我,究竟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該問是什麼沒有發生。」他挫折得幾乎踢樹出氣。「發生了太多事,我不知道該由哪裡開始。」
何不由他今早離開她的床後開始?當時他在想什麼?他的感受呢?在激情過後,是否剩下的只有怒氣?為什麼他還在生她的氣?
他挫折地咒罵了一長串。「我想應該由今天早上安琪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茉依昨晚沒有回家開始。」
「老天!」荷麗馬上問道。「她還好吧?」
「她很好。她交了個男朋友,留在他那裡過夜。我不知道安琪在擔心什麼。茉依已經十八歲了,而且她有留字條。」
「十八歲還是太年輕了。」
「茉依的實際年齡雖小,心智上卻沒有。她由七歲起就是家裡的大人了。」他頓了一下。「妳第一次——嗯,妳知道的——的經驗是什麼時候?」
這是非常私人的問題,荷麗感覺到臉微紅。「十九歲,在我念大學時。我……認為自己戀愛了,但對方沒有。」
「那一定很傷人。」洛恩說道。
她點點頭,望向他。「我不認為我該問你是在幾歲啟蒙的。」
他笑了。「妳或許認為我是那種十二歲,就開始有性關係的人。」
她閉上眼睛。「老天!我就知道——」
「抱歉毀了妳對我少年唐璜的幻想,但我是在十六歲那年,我很挑的。我高中時只睡過四個女人,她們都是大學生,經驗遠比我豐富。她們都在我們交往後不久,就離開了鎮上。」他頓了一下。「很像我們現在的安排——在交往之初,就定好了結束的日期。」
「我們算是在交往嗎?」她幽幽地問。
「我不確定,」他回答道,火熱的眸光炙過她的嬌軀。「但我想是的。我的意思是,我們已經談話超過四分鐘了,而我的褲子拉鏈還沒拉開。我認為接下來一分鐘,將是決定我們是在交往,或者只是兩個迫不及待要撲倒彼此的色情男女。」
「你剛提到安琪打電話給你。」她轉移話題。
他笑了。「是的,安琪打電話給我。我去了茉依男友的公寓,打算好好訓誡他一頓,拽著茉依的頭髮回家。只是那個叫大偉的男孩深愛著她,而茉依似乎很快樂——事實是,自從她滿四歲後,我就不曾看過她這麼快樂了。妳見過大偉吧?」
荷麗點點頭。「只有一會兒。他看起來似乎還不錯。」
「是的。他直視著我的眼睛……」洛恩清了清喉嚨。「他是個好男孩,我也給了他們祝福。但就在我要離開公寓時,我看到了茉依用大偉的相機拍的照片攤在桌上——其中有四張拍到『商人』在飯店大廳裡。」
「老天!那太棒了,洛恩!」
「只有一開始是,接著就不了。我們用大偉的掃瞄機將照片傳過去給我的手下『王牌』;他是隊上的電腦專家。他和大偉用這些新照片比對了『商人』的舊檔案照片,由電腦分析兩人的頭骨頭型,判定是否同一個人。結果是肯定的。當然,那意味著仍然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可能他們不是同一個人。我決定在打電話給麥將軍之前,需要更多的證據。」
「像是?」
「譬如說找出他可能用來製作炸彈的材料。我要亞莎穿上洋裝和高跟鞋,拿著『商人』的照片,去飯店的行李室打聽。她亮出照片,露了一下美腿,然後妳猜她花了多少時間就打聽出他的名字?」
「她打聽出了『商人』的名字?」
「當然是他在飯店登記的假名,不可能是真名。只有三秒——亞莎和她的美腿就問出了『商人』登記為——杜瓦基。」
「亞莎和她的美腿——我痛恨那種說法。」
「事實就是如此,美色可以方便女人打聽到許多消息。『爵士』和山姆一直反對讓女人進入海豹小組,並非因為他們認為她們無法勝任,而是擔心有女人在隊上,他們可能會分神,危及到在工作上的表現。」
風更大了,葉子被刮得紛紛墜落。雷聲隆隆作響,然而荷麗仍然無意回到屋裡。
「你剛說到打聽出了『商人』登記住宿的名字。後來呢?」
「後來大偉回去飯店上班——他是那裡的服務生;他們正好短缺客房服務的人手。我們將山姆打扮得稱頭體面,梳直他的頭髮,要他跟著大偉去找領班。趁領班盯著山姆填寫個人的資料表時,大偉偷偷進入飯店的電腦,查出了杜瓦基先生住在104房。」
「這一切不是再好不過了嗎?你們可以不必等到他弄好炸彈,直接逮捕他就好,不是嗎?」
「首先,這是美國,如果有人未經授權,就徑行將人帶到他不想去的地方時,那就叫做『綁架』。」
「但你是海豹小組的成員——」
「我在此地並沒有權限,荷麗。我需要的是找出證據、向我的上級報告,讓他們派FBI的人過來,逮捕這個人渣。」他的語氣變得冷硬。「當然,必要時,我會不惜訴諸綁架,直接逮人。現在山姆和亞莎正在監視他的房間。但在今天下午我們的發現後……」他厭惡地吐出了口氣。「我想他們只是不忍傷我的心才配合我。」
「你們發現了什麼?」
「在查出『商人』住進104房後,我做了更多調查,並很肯定我們逮到目標了。104房正好面對碼頭,而且飯店的油庫就在它的地下室。」洛恩冷笑。「如果我要炸掉博德溫橋飯店,那會是安裝炸彈的最好地點。安置在一樓的炸彈可以破壞掉建築的主結構,下方的油庫更有火上加油的效果。」他望向她,眼裡滿是挫折。「我原本是如此肯定!」
「我不明白。難道不是嗎?」
「我們潛進他的房間。」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荷麗很清楚事實絕對不然。如果杜瓦基真的是「商人」,而且房裡安置著炸彈,他應該會做好嚴密的防護,甚至在門上裝置那種一打開就爆炸的炸彈。然而洛恩和他的小組成員一定也知道,並會做好安全防護。他們絕對不可能就只是挑開鎖,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他們很可能花了數個小時才進入裡面。
「房間裡什麼都沒有。」洛恩的語氣緊繃著挫折。「亞莎由教堂的鍾塔監視著前面的窗子;山姆守著走道;『爵士』和我搜遍了房間。但沒有炸彈、沒有爆裂物或塞滿電子裝置的行李箱。那就只是一間平常的飯店套房,床上擺著個裝滿了高爾夫球裝的行李箱,桌上是一瓶開過的礦泉水。當然,我們取了礦泉水瓶上的指紋,它非常清晰。我們將指紋傳給我認識的人做電腦比對,結果立刻就出來了。猜猜看怎樣?它確實屬於某個姓杜名瓦基的人。」
噢,不!
洛恩揉了揉額頭。「我需要衝個澡。」
「洛恩,你確定——」
他站了起來。「我什麼都再也不確定了。」
「『爵士』叫了比薩。」
「太棒了!我想在瘋人院裡不容易吃到比薩。」
他朝喬伊的小屋走去,荷麗追上去。「弄錯了並不等於發瘋。」
他停步望著她,風在兩人週遭狂嘯。「我仍然相信這個傢伙是『商人』。我仍然認為威脅真正存在;我仍然恐懼極了像他那樣的人,可能對小鎮造成的破壞。」
他激烈的語氣令她倒退了一步。
他笑了,但笑意並沒有到達他的眼裡。「很好,我們是該保持距離。」他用比較平靜的語氣再說道:「瘋狂還可以被妳接受,但偏執狂就不行了。」他嗤之。「太遺憾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58:05
第二十章
十一點十五分,洛恩起床打荷麗的私人專線電話。他知道她還沒有睡;因為她臥房的燈仍然亮著。
「艾荷麗。」
「是我,洛恩。我沒事。」
「謝天謝地!」她的語氣裡是強烈的釋然。
「我很抱歉,」洛恩感覺像個徹底的白癡。「我不想打家裡的電話,擔心會吵醒妳的父親。但我……貝絲怎樣了?」
「她好多了。馬醫生試用的新抗嘔吐藥似乎有效。我的意思是,她的病情依舊不樂觀,但……」她苦笑。「這不會是你深更半夜打電話給我的原因吧?」
他打電話,是因為他想和她談談——必須和她談談。但他不想去她的房間。今天黃昏在鞦韆下,他們重新界定了兩人的關係。只是他一點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從他那裡得到什麼。老天!他已經走投無路。他的手甚至在顫抖。
「不。」他清了清喉嚨。「聽著,我知道今天下午我很混帳,但我……」他勉強在聲音顫抖前,控制住自己。該死!
「洛恩,你還好吧?」
沉默持續下去。洛恩抗拒著淚水,試著要再開口,卻沒有辦法。該死!他一點也不好。「我很抱歉。」他簡潔地道,掛斷了電話。
荷麗拿著她的醫藥袋,僅著睡衣和她父親留在廚房的舊靴子,越過門口、衝過車道。
喬伊的屋子黑漆漆的,但前門沒鎖。喬伊總是說沒有什麼可以偷的。畢竟,家財萬貫的艾家王屋就在一旁,又有誰會對這棟小屋有興趣?
雨一直下個不停,等她走進喬伊的小屋客廳時,頭髮都濕透了。她撥開濕發、脫下靴子,快步上到二樓。
洛恩的房門緊閉。她停在門外,突然間害怕得要命。
她以額靠著門,緊抱著醫藥袋,聆聽房內的動靜。然後她聽到了她最害怕聽到的——哽咽的啜泣、粗重的呼吸聲。
洛恩在哭。
老天!她該怎麼辦?她必須進入房裡,確定他不是舊傷復發。身為醫生的她不容許她就此離開。但身為女人的她,知道洛恩絕對不想讓她看到他在哭泣。
然而,她一直在看有關頭部傷害的書。即使洛恩的腦部斷層掃瞄沒有問題,有可能腦部受傷的血管會在一段時間後才破裂。她需要和他談談,檢視他的瞳孔、量血壓,確定他沒有生命危險。
這遠比他不想要她看到他在哭泣,更為重要。
她敲了房門;門後一片死寂。
她再敲了一次。「洛恩?」
「別進來。」他的語音粗嗄。
她幾乎也要哭了。「我必須。」
「回家去。」
「我不能,」她轉動門把,門沒有鎖。
他的房裡一片漆黑,但她可以看到他坐在床邊。瞧見她進來,他立刻站起來,試圖拭淚。
「老天!滾出去!」
她的聲音顫抖。「你不能在半夜打電話給我,向我求助,現在又要我別管你。」
「我沒有向妳求助!」
「那你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我?」
「老天!拜託妳離開,荷麗!」
她進入房裡,反手關上房門。
「老天!」
「洛恩,我必須確定你的舊傷沒有復發。」她將醫藥袋放在床邊。「你會頭暈嗎。是否——」
「那和我的頭無關,而是我天殺的人生!我多年來一直努力奮鬥的事業衝到抽水馬桶裡,我卻毫無選擇!」他的聲音破碎。「我該死地毫無選擇!」
他崩潰了,荷麗的心也跟著碎了。她將他攬進懷裡,緊擁著他。
「我很抱歉。」他啜泣道。「老天!我很抱歉。」
「噢,洛恩,」她也跟著哭了。「我衷心希望能夠幫你度過這一切。」
茉依獨自在大偉的床上醒來。
雨還在下著,浙浙瀝瀝地打在屋頂上。房間裡只有大偉的繪圖燈亮著。他俯在桌前,拚命作畫。燈光映著他赤裸的上半身和黑髮。單單是看著他,茉依就覺得心裡盈滿暖意、慾望——和滿足。
但安琪並不明白。她眼中的大偉只是個醜陋又笨拙的男孩,並認定他一輩子不可能有大成就,也沒有試圖隱瞞她的輕蔑。但在茉依的眼裡,大偉是世上最美麗的男子——而他深愛著她。
她沒有移動身體,但大偉自繪圖桌前抬起頭。「抱歉,燈光太亮,害妳睡不著?」
「沒有。」茉依站起來,用被單裹住自己。她無法像大偉一樣泰然自若、全裸地在房裡走動。「你在做什麼?」
大偉伸手拉近她,讓她看他畫的草圖。畫裡的她化身為超級英雌「夜影」,正對著一名長相邋遢,狀似電腦怪胎的幫派領導人放狠話。
「如果我證實我看錯了你,我會踢得你的老二由鼻孔裡冒出來,明白了嗎?」
茉依笑了。「這台詞似乎很熟悉。」
他也回以笑容。「這麼好的台詞,不用太可惜了。」
他的眼神灼熱,但他沒有動、沒有親吻她,只是一徑看著她。
茉依也望著他,感覺像在失速墜落的電梯裡,氣息屏住。
她要他。她想再和他做愛,但……
「保險套上的說明寫著,它不是百分之百有效。但它又沒有標示是百分之多少。我的意思是,它究竟是百分之九十九,或是百分之十……」
「我記得那是看情形而定。我似乎在某處讀過,它大概在八十幾到九十之間——」
「八十幾?該死!那意味著有百分之二十的時間……」
「那是假設說你使用的方法錯誤,」他迅速附加。「或是它們破掉了。」
「破掉了?」老天!她沒考慮到這點。她在健康教育課學過,保險套是有可能破掉的。
「如果你使用的方法正確,它的有效性會高達百分之九十八。」
茉依看著他。那表示還有百分之二的可能……
「妳知道的,如果我讓妳懷孕了,我絕對不會像妳的父親拋棄妳的母親一樣拋棄妳。」大偉親吻她。「我會和妳結婚。」
「我不希望你被迫和我結婚,」她回吻他。「我想要一直和你做愛。但那百分之二的可能性嚇著我了。那意味著如果我們做愛一百次,其中我有兩次可能懷孕。而它事實上只需要一次——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果我們做愛三百次,那就有六次——」
大偉笑了。
「這一點也不有趣!我是很認真的!」但他的笑聲是有傳染性的,使她很難再板著臉。
「我不是在笑妳。」他吻著她道。「我笑,是因為妳告訴我,妳想和我做愛三百次——那真是大好消息;那對我造成了妳絕對無法想像的影響。然而在那之後,妳卻要我開始解釋百分比和可能性?」
他再度深深吻了她,流連舔吮。「我也同樣要不夠妳,『夜影』。我願意冒險——就算盒子上面寫只有百分之五十有效。但這不只是關於我,還有妳。如果妳不想要……」
怎麼可能會不想要?茉依放開了被單。
洛恩躺在床上,一臂環著荷麗,另一手覆著自己的眼睛。他不記得自己最後一次這麼疲累,是什麼時候了。而他上一次崩潰、哭泣又是什麼時候?
是在他十四歲那年,即將成為他繼父的男人,為了點芝麻小事,將他揍得半死。而他的母親卻未試著保護他?
或是他十五歲那年,她母親收拾了他的行李,要他搬來和喬伊同住?她選擇了她嫁的那個惡毒的混帳,而不是自己的親骨肉。
或是他發現安琪懷孕了,永遠也無法逃離這個會生吞了你的小鎮?
或是在當時未滿十六歲的荷麗,低語著稍後在樹屋見,望著他的熾熱眼神表明了她想要他再次吻她、她要他。這反而讓他知道自己必須立刻離開鎮上,否則將永遠無法逃離?
或許那才是他離開的真正因。他告訴自己,她太年輕。但他原可以等的。為了荷麗,他可以等到永遠。他原可以緩下步調,在她真正準備好之前,不越雷池一步。
當時她是愛著他的;他知道她愛他。而如果他留下來了,他將可以擁有現在茉依和大偉所擁有的。而且他們很可能已經有好幾個孩子了,因為他一定會娶荷麗。此刻他將會和他的妻子躺在一起,而不是暫時的夏季愛人。
當然,他很可能不會成為海豹隊員。但反正在數個星期後,他也不會是海豹隊員了。
如果他早知道,他還會離開嗎?
「這些『如果……早知道……』真要人命。」他不耐地道。
荷麗微側頭望向他。「別玩那種遊戲,你絕對無法贏的。」
但他必須。「如果那年夏天我沒離開呢,荷麗?如果那晚我去了樹屋和妳見面?」
她柔聲輕笑,低頭埋在他的肩上,溫暖的手拂過他的胸膛。「可以確定的是,我會早在十九歲之前,就失去我的貞操。」
「我愛妳。」
他感覺到她凍住了。奇怪,她明明沒有動,但他就是可以感覺到她絕對的靜寂。
這絕對不是好預兆。
「我那樣說並不是希望能得到妳的回答;我只是必須說出來而已。」他轉變了話題。「嘿,妳知道嗎?我今晚又回到了104房,重新取指紋。猜我找到了什麼?」
「我猜不出來。」她微弱無力地低語。
「我找到了康瑪莉、丁吉米、賀蘿玲和艾諾曼的指紋——他們全都是飯店的員工。我也找到了一些較舊的指紋,像是鄔喬治和海倫、安利曼的——他們是前任房客——但我沒有再找到杜瓦基的任何指紋,無論是他的行李箱內外,他穿的長褲皮帶、衣櫃門、電視或電話上面——全都沒有。」
他花了數小時,逐一用細粉取指紋,又花了數小時清理乾淨。這期間,一直很清楚杜瓦基隨時可能回來。當然,他的隊友為他把風監視,洛恩也配備了無線電通訊。但如果「商人」真的回來了,他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推開枕頭,坐了起來。荷麗也跟著坐起來。「是的,那非常可疑——除了礦泉水瓶上的那一枚外,房間裡找不到其他的指紋。或許那一枚根本就是故意留下的。」他繼續說道:「我知道妳接著想問的。妳想知道杜瓦基花了二百八十元一晚租的房間,為什麼到了九點還不回房?」
荷麗點點頭。洛恩望向床頭的鬧鐘。「妳也許也在納悶,為什麼已經半夜了,我的隊友仍未打電話給我,告訴我那個男人回房了。妳會納悶那個房間是否只是誘餌……該死!我不知道。或許他要到最後一刻才安置炸彈;或許那只是故佈疑陣,為了擺脫像我這樣的人的盯梢;或許他和我一樣有天殺的被迫害妄想症。」
他直視進她的眼裡。「我知道那是他沒錯,荷麗。我很肯定他就是『商人』——我就是感覺得出來。而且我知道五十五紀念儀式是他的目標!我知道我必須向上級通報,只不過他們一定不會相信我。我沒有證據,有的只是個找不到『商人』指紋的飯店房間,數張和『商人』的頭骨分析基本上相同的照片。」他的聲音微顫。老天!別又哭出來了。「最後我開始納悶。或許我真的瘋了,或許是頭部的傷使我堅信是他。我決定……」他打住,必須清了清喉嚨。「我必須打電話給麥將軍。」
他在今晚下定了決心。也或者說,他已經認命了,明早就打電話過去。事實上,根本沒有所謂的決定或不決定。那只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做的事。
即使那意味著放棄他的事業、他整個的人生。
「如果我錯了……」他必須要再度打住,制止自己的唇顫抖。「如果我錯了,我一直看到的是已死的恐怖份子,那麼我將不配再擔任海豹十六小隊的指揮官,並應該接受因傷退役。那不是我所希望的。不過,那也沒有什麼好羞愧的。」
「或許。」她挨近他。「或許還不到這麼絕望的地步。或許在休息數個月之後,你可以——」
「不,一旦我打電話給麥將軍,拉出了警報,我就不會有數個月。我的心理醫生一心想討好邰少將,巴不得盡快將我關起來,而在麻州看到已死的恐怖份子將會給他最好的借口。一旦我通報出去,我不只會被迫退役,很可能還要被留置,做心理治療好一段時間。」
荷麗的眼眶盈淚。
「但我不能不說,」洛恩柔聲說道。「我就是不能置之不理。已經快沒有時間了。」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她問。「或者我可以代你打電話,和他們談談?」
他搖搖頭,害怕伸手向她;在她明顯地退卻,並刻意迴避和他碰觸後。
我愛妳。那樣說真是愚蠢極了。他將她嚇壞了,再加上有關恐怖份子的那檔子瘋話。
「洛恩,」她還要再談談。「關於你剛說的——」
「不!」他阻止她。「我現在無法談。我們能不能不要再談它?」
她點了點頭。她想走,還是想留?他讀不出她的肢體語言。
「你想要我留下來一會兒嗎?」她問道。
「妳或許該回王屋去了。」他同時說道。
「是的。」他回答。她的則是:「不。」
「不,」她又再說一次。「我父親有喬伊的電話……」
「老天!不要出於憐憫而留下來。」他粗聲地道。
荷麗俯身吻他。他伸手向她,她偎入他的懷裡,直覺地知道那是他想要的,也是她所屬於的地方。
如果說她並沒有刻意迴避他呢?或許他太快打斷她的話,而她原本也要回答——她愛他?或許他會在天亮後醒來,發現她仍在他身邊?
她將睡衣拉過頭,露出赤裸的嬌軀。他的手游移過她的柔美。
這些不斷的假設快要逼瘋他了。荷麗說得對,他無法贏的。沒有人能預知未來,你只能順其自然。
洛恩幫荷麗脫下他的短褲,讓自己陷溺在此時此刻。
八月十三日
查理在通往平台的階梯止步。荷麗已經起床,坐在欄杆上,凝視著海面和日出。
風很大,她只穿著件白睡衣……和他的舊靴子?她顯得神色疲憊,眼下有著黑圈,雙頰蒼白。
他迅速地轉身,猜想她可能想要獨處。但荷麗已經聽到了金屬杖抵著階梯的聲音,抬起了頭。
她強擠出個笑容,卻沒有很成功。「你起得真早。睡不好覺?」
查理看得出她想要假裝若無其事。「妳還好吧?」他問道。
「我很好。」她強擠出另一個笑容。
「好吧!那我也很好。」他回答。快死了,但好得很。
事實是,他早就起來好一會兒了。疼痛成為他的新床伴,不許他入眠。
她細看著他。「你確定?你看起來……」
像鬼一樣?像得到了癌症的八十歲老人?「我很好。」查理堅持。
「聽聽我們的談話!」她突然笑了。「上帝,你聽見我們的對話了嗎?事實是,我們兩個都該死地糟透了。」
她滑下欄杆。「你快死了……」她的唇顫抖。「而我卻害怕活著。」
「那聽起來確實不好。」查理坦承。
「不是的,洛恩愛我,」她的淚水流了下來。「但我不愛他。我不想要愛他;我拒絕再愛上他。」說完,她奔離開了平台。
「那太愚蠢了。」查理喃聲道,即使她已經遠去。「我怎麼會教出這麼愚蠢的女兒?妳不能選擇要愛誰。妳該死地由哪裡得來這個念頭的?」
洛恩決定賭一下。他沒有打電話給麥將軍,而是直接撥到FBI。數年前,他曾和鄧肯德共事。雖然他們不常聯絡,肯德應該還記得他。
他打電話到他的家裡,詳細告訴了他一切——他的頭傷、被迫害妄想症和疑慮。慶祝儀式就在兩天後,而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在電話另一端的肯德愈來愈安靜;洛恩知道自己輸了這場賭博。
肯德聽完後,回答會看看星期二能夠派誰過去幫忙。但毋須在肯德的電話裝追蹤器,洛恩已知道他會立刻打給美國海軍。
他搞砸了。但他又預期著什麼?當他一個人在床上醒來時,已昭示著這一天壞的開始。
荷麗早在他醒來之前就離開了。他告訴她,他愛她。但她甚至沒有留到天亮。
洛恩打電話到麥將軍的家裡,希望能夠先連絡到他。結果他被迫等電話等了好一陣子。
「噢,你這次真的是整死自己了。」麥將軍終於接電話後,開口就說道。「我剛和邰海瑞通過電話;他想要派海岸防衛隊去逮你過來。似乎他剛接到了FBI的反恐部門的電話,告訴他——」
「長官,這次的威脅是真的。」洛恩打斷他。「慶祝儀式即將在兩天後開始,我只有一個人在這裡,我需要幫忙。」
「噢,你確實需要幫忙,上尉。但恐怕你已經置自己於我也幫不上忙的處境了。」
「派些FBI的人過來又有何妨?出席慶祝儀式的不只有美國的參議員,還有來自英、法的代表。如果炸彈爆炸——不,當炸彈爆炸時——」
麥將軍咬牙切齒地道:「該死!洛恩,你還沒完嗎?你聽不出來你說的有多麼瘋狂嗎?」
「假如我是對的呢,長官?」
「孩子,你頭部的傷已經影響了你的判斷力。我要你盡快住進最近的軍醫院。」
「我會的,長官——等到下個星期,慶祝儀式結束後。如果我真的搞錯了,我會去的。但在那之前……這個鎮上住著許多我關心的人,長官。除非我能解除威脅——或確定它根本不存在,我不會離開。」
南登用鑰匙打開大偉的公寓門時,茉依還在床上。
「哇!」他道,很驚訝看到她——她也一樣。「我很抱歉,我不知道妳在這裡。」
他將鑰匙放進口袋,但沒有離開,反而走到了廚房。「我來偷拿一些小蘇的牛奶。」
「早就沒有牛奶了。」茉依說道,藏好大偉留在枕邊給她的字條。
「該死了!」南登咒道。
被單遮到了茉依的下顎,但她在被單以下全裸。她只希望南登盡快離去。但他沒有,反而挨到床邊坐下。
「有誰會料到呢?」他露出個自以為帥氣的笑容,但看在茉依眼裡,只更顯出他的膚淺。他的眼裡佈滿了紅絲,彷彿昨晚徹夜狂歡。過去她怎麼會認為他很帥的?「美艷的茉依竟然會睡在小蘇的床上?」
「他並不小。」她冷冷地道。「能夠請你離開嗎?我正在睡覺。」
他一動也不動。「妳知道,大偉已經愛上『夜影』這個角色數年了。在他終於賦予了她臉孔後,他會和她上床,實現他的夢想似乎再合適不過了。」他笑了。「坦白告訴我,他是否要妳在辦事時,穿上比基尼,假裝成『夜影』?」
她沒有笑,表情極冷。「很好笑,南登。走吧!」
「妳確定?」他曖昧地眨眨眼睛。「大偉還要好幾個小時才會回來,而床上似乎很溫暖——」
他開始拉扯被單。
茉依死命地抓緊。「不要!」
「嘿,放輕鬆!我只是在開玩笑!」他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卻又半途停下來。「大偉真是幸運的傢伙——實現了他的幻想?妳知道的,很像和麗亞公主睡覺那一類的(譯註:星際大戰裡的女主角。)。稍後見,『夜影』!」
他一關上房門,茉依立刻取出了大偉留給她的字條。
他畫了熟睡中的她、書自己俯身親吻她,一旁寫著:「我等不及下班回來,再度和『夜影』做愛了……」
夜影。
他一直都喊她「夜影」。
「我愛妳,夜影。」
老天!萬一南登不只是開玩笑的呢?萬一大偉愛上的不是茉依,而是「夜影」?
她並不是「夜影」;儘管她擁有她的臉龐和身材。
「夜影」是勇敢、無畏、自信的超級英雌;而白茉依則是兩名被困在小鎮上的失敗者的私生女。
她恐懼地明白到,大偉絕不曾捨棄「夜影」,但他很可能會厭倦白茉依。
洛恩將電話丟過了辦公室。
「爵士」沒有抬頭、沒有退縮,甚至沒有眨眨眼。他繼續說完他的電話,再輕輕地掛回話筒。
「我連絡到了金斯、尼爾和培茲,」他轉身面對洛恩。雖然他沒有說出「長官」兩字,但意思仍在。「但他們最快要到星期二早上才能趕到。」
「該死!」
「他們能趕到總比沒有好。」
洛恩揉了揉前額。「我再也不確定任何事了。如果慶祝儀式當天沒有發生任何事;如果我一開始就誤認了『商人』,我要你和山姆、亞莎立刻離開鎮上。我不希望你們因為幫我而遭殃。」
「我們曾一起經歷過更糟的,洛恩。」
洛恩直視著曾和他共生死患難多年的隊友,就算洛恩下的命令是要他下地獄,「爵士」也會服從。而他們也確實多次經歷類似的情況。「如果我被迫退役,我會推薦你升任指揮官。或許他們不會立刻將十六小隊交給你,但假以時日——」
「我並不急著要你離開。」「爵士」淡淡地道。
「但邰少將卻急得很。」洛恩搖搖頭。「不論我打電話向哪個單位求助,他的人總是搶先我一步。州警局被警告,如果我打電話過去,不要理我。連當地的警局都不鳥我。博德溫橋鎮的警長甚至有膽命令我遠離飯店,直到慶祝儀式結束。他警告我,如果看到我出現在飯店附近,他的手下會護送我到警察局。」
「爵士」挑挑眉。「噢,我倒想要看看他們要如何辦到。」
「我們只能靠自己了。」洛恩生氣地道。
「爵士」笑了。「那樣反而最好。」
荷麗發現她的父親蜷縮在床上,痛苦地喘氣。
一開始她以為他病情發作,或是中風了。然後她才明白到,他只是處於劇烈的痛苦。
她迅速為他戴上氧氣罩,讓他的呼吸比較順暢,然後她打開他裝著止痛劑的藥瓶……
只剩下三顆。那意味著他已經加倍劑量許多天了。
「你最近都服幾顆,爸?多久之前?」她問著。
「三顆,二十分鐘前。」
那表示他已經像這樣痛了二十多分鐘了?
「為什麼你沒有打電話給我?」話一問出口,她立刻明白到答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這裡,她必須盡可能幫他。但在他已服用了三顆止痛劑後,她又能做什麼?她以臂環住他。老天,他是如此瘦弱!
出乎她意料外的,他回答了。「沒有必要打電話,知道妳很快就會下來,道晚安。」他緊閉眼睛,抵抗另一波疼痛,緊握著她的手臂。「老天……能夠替我打電話給醫生嗎?這玩意兒似乎不大有用了。」
荷麗想哭。「他已經無法再給你什麼了——在你已經服用了三顆後。你必須等待。它們或許無法有效止痛,但如果你服用得太多,它們會讓你停止呼吸。」
「好吧、好吧!」查理睜開眼睛,放開荷麗的手臂,並推開她。「妳毋須在場目睹。走吧——」
「我才不會!我絕不會離開你!」荷麗緊抱著他,拒絕放手,彷彿她成為了母親,查理反而是孩子。
「茜碧也不肯。妳在許多方面都很像茜碧——堅強、自信。」他閉上眼睛,氣喘吁吁。「我不確信我還能承受多久,但我似乎一時還死不了。昨晚不、今天也不,很可能今晚也不。我不怕死——但我害怕這天殺的疼痛。」
荷麗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來。「我希望我可以幫你。」
「妳可以的。妳可以承諾我,妳會代我照顧喬伊。」
「我會的,」她承諾道。「我說過我會的。我會確定他衣食無缺——」
「不是那樣。我知道喬伊的生活不會有問題,因為我會留給他足夠的錢。我指的是另一方面——照顧他,試著讓他明白他才真的是『博德溫橋的英雄』。他比我是個十倍以上的男子漢,荷麗。一百倍。我不知道茜碧為什麼無法愛他,為什麼她反而愛上了我。」
荷麗看過她父親二十三歲入伍前拍的照片。他對著鏡頭朗笑,眼裡躍動著生命和歡愉。喬伊也很英俊;但查理似乎自然而然地散發著某種魔力。即使在八十歲高齡時依舊如此;即使在他酗酒最凶的時候也依舊如此。
她毫不驚訝茜碧選擇了查理,而不是喬伊。
「我只知道一點——」他低語。「妳在聽著嗎?」
「是的,」荷麗哽聲道。「我在聽著。」
「我知道。但妳認真聽了嗎?」
「你不需要在現在談。」儘管她想要聽到她父親要說的話;但是她也知道現在談話,對他有多麼困難。
「那對我反而有幫助。此外,妳需要知道。這很重要,荷麗。妳不能選擇妳想要愛的對象。妳不能說:『不,我不會愛你;是的,我會愛你。』妳不能那樣做。我剛認識茜碧和喬伊,就知道他愛著她。而在不到一個星期後,我也愛上了茜碧——只不過我已經結婚了,奉子之命結的婚。我根本不該愛上茜碧、或琴妮以外的任何人。但它就是那樣發生了,而我完全無能為力。茜碧也被我吸引——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我一直努力要做對,和她保持距離。但最後我還是失敗了,我屈服了。妳知道嗎?我什至願意將我的靈魂賣給惡魔,換取能夠自由地愛她,和她共度一生。那份愛是如此深刻、強烈——我是如此愛她!」
他沉默了好一晌。荷麗只能祈禱止痛劑已經生效。
「但一開始,我一直否認這份愛。」查理平靜地道。「我告訴自己,如果我擁抱了這份美好、這份愛,我會傷害了我的妻子和喬伊。結果是我傷害自己和茜碧更多;因為我浪費了我們原本可以在一起的寶貴時光。
「茜碧曾告訴我在她的丈夫和兒子被殺的那一天,她為他們做了早餐,卻沒有時間坐下來和他們一起享用。她告訴我,她一輩子都後悔沒有和他們一起吃早餐。她希望能看著她的兒子吃完雞肉粥,和她的丈夫吻別。她希望她能夠擁住她的兒子,而不只是用濕布擦拭他的嘴角。她希望能夠在他們永遠離開她的廚房和生命之前,告訴他們,她愛他們。
「她告訴了我這一切,」查理對荷麗說道。「只是我卻仍然不明白——直至一切都太遲之後……」
他開始放鬆下來。她扶著他躺到床上,為他拉上被單。但她沒有離開,而是坐在床邊,輕撫他的頭髮,握著他的手。
「那是在我們發現德軍打算伏擊五十五軍團的那一晚——」他的聲音變得輕柔,只是他似乎無意停止,而荷麗也想要聽下去。
她的父親正在以過來人的經驗,給予她忠告,而那是她怎樣也夢想不到的!
「那之前一個星期,我扭傷了足踝,好不容易才復原得可以走路。我必須離開聖海倫娜鎖,越過兩軍交戰的陣線,回到五十五軍團。喬伊會盡可能地帶領我過去。
「我沒有和茜碧道別。或許我知道一旦面對她,我將被迫承認我愛她。我害怕許下在我的神智回復正常後,無法遵守的承諾。」查理哀傷地微笑。「我真的以為我會回復神智正常——但我從來不曾。一輩子都不曾。
「就這樣,我和喬伊離開了聖海倫娜。那是個晴朗的夏夜,我們往西北走,取道喬伊和茜碧常走的森林小徑。我還記得在路上,我不斷想著:我怎麼能夠?我怎麼能夠不告而別?我怎麼能夠不看她最後一眼,就這樣回到博德溫橋鎮?最後我明白到,我一定早就心裡有數。我故意不和茜碧道別——為的是可以在回美國前,必須再回到聖海倫娜鎮。我必須再見到茜碧。隨著這項認知,我的心頭湧起無盡的狂喜。當下我明白了:我愛她勝過一切,包括我在法國時不斷提到、渴望回去的博德溫橋的夏屋、我的財富、我的家人、我的妻子和人生——一跟我和茜碧的愛情比較起來,這一切都微不足道。」
他沉默了下來,閉上眼睛。
荷麗忍不住追問。「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沒有留在法國,爸?」
他服用的止痛劑開始生效。當他睜開眼睛看著她時,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回到了遙遠以前的那個夜晚。
「我和喬伊走了還不到七哩路,茜碧就追上了我們。她一路跑著追來,並還有精力在追上後,重重地摑了我一巴掌。當然,我吻了她。她氣得要命,但我吻了她。告訴她,我終於明白了。我會在戰後回去聖海倫娜鎮,以及我愛她。我會為她做任何事——甚至為她而死。」
她的父親柔聲輕笑,眸光遙遠。荷麗知道他真正看到的是——他的茜碧。
「她哭了,告訴我那是她最不想要的——為她而死。她絕不會容許那樣。」他搖了搖頭。「可憐的喬伊。那對他一定是莫大的折磨,站在那裡,聽著我們互訴愛意——他是如此愛她,甚至比我更甚。
「然後茜碧告訴我們,她為什麼追來——不單是為了狠狠摑我一巴掌,即使她會很樂意有這個機會。她告訴我們,她得到了情報,德國打算伏擊五十五軍團。她必須在天亮之前,將她手上的情報送到盟軍那裡。
「於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出發。愈接近雙方交戰的陣線,德軍愈來愈多。我們可以說是寸步難行,而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
他的聲音顫抖。「然後喬伊受了傷,情勢更加惡劣。他拖慢了我們的速度,但我們又怎麼能夠拋下他?我們經過了一個小鎮——我什至不知道它的名字。但鎮上的屋子都只剩下斷壁殘垣,無處藏身。
「我們被困在了,」查理聲音平板地說道。「我們躲在一處廢墟裡,巡邏的德軍正筆直朝我們而來。當下我知道,我們玩完了。我拔出了槍,打算撂倒多少個算多少個——而天知道,當時我真的可以做到。我可以作掉他們全部,讓我們三個都能逃走,管他德軍是否配備著機關鎗,而我只有一把小Rugger?
「只是我根本沒有機會嘗試。茜碧將文件交給我,連同她隨身不離的WaltherPPK手槍。我應該立刻明白她心裡的打算,但我沒有。老天,我真是其蠢無比!」
他的眼裡蓄著淚水;荷麗的一顆心似乎也懸在了喉間。
「她吻了我,」他低語。「她直視進我的眼裡;說:『我愛你』。然後在我能夠阻止她之前,她朝我們的來路衝了出去。」
查理的唇顫抖,淚水滑落了臉頰。「德軍立刻追了過去,對她開火。我看到子彈擊中她,看到她倒下,知道她死了。就那樣——她死了!但我也知道除非我立刻採取行動,我無法將文件和喬伊送到安全的地方,反而害得茜碧自白犧牲。直至今天,我仍不知道自己究竟怎樣辦到的。我背著喬伊,越過了德軍的陣營。我將喬伊和文件留在盟軍的士兵一定會發現的地方,抓了把槍,立刻加入戰鬥。我猜我想戰死吧——天知道!我真的好想。戰爭結束後,喬伊設法找到了我。他知道他不是靠個人的力量越過陣線。然而軍方的人找我談論要頒榮譽獎章給我時,我堅決否認在場。我不要它——我不配得到它。」
他沉默了好一晌。荷麗亦然,無話可說。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痛恨喬伊——痛恨他受傷,拖累我們,害得我們被德軍困住。為此我一直無法原諒他,也一直無法原諒茜碧。」
「但你自己呢?」荷麗柔聲問道。「你能原諒自己了嗎?」
他搖了搖頭。「瞧我怎樣對待茜碧賜予我的人生。五十六年了,我卻無法達成她的期望。我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但在我回到美國後、在小查理去世後,我什至無法守住我和琴妮的婚姻。之後又是兩次徹底失敗的婚姻——這算哪門子的英雄,整天只會坐在面海的平台上,將自己灌酒灌到睡著——無用的孬種!
「茜碧給了我最珍貴的禮物——生命。然而現在我卻躺在這裡,注視著我唯一擁有過的美好——而且純粹是意外得到的。妳的出生全然是意外。妳是個最好的女兒,荷麗。我深深以妳為傲。然而妳有今天絕非拜我之賜。」
荷麗無法開口,淚水已模糊了她的視線。
「我愛妳們,」查理告訴她。「妳和茜碧——一直都是。妳知道的,如果她還活著,我願意放棄一切和她在一起。我可以應付得來琴妮的傷心和憤怒、我父親的失望——我可以應付得來任何事。
「妳無法選擇妳所愛的人,荷麗。但妳卻可以輕易糟踢掉這份愛。為什麼人們總是在擁有時,不知道珍惜?」
他閉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沉穩,遠離了所有的痛苦——肉體上的。
暫時如此。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59:12
第二十一章
八月十四日
到處都是人。
荷麗將車子停在電影院旁的停車場,打算走路到藥局替父親取藥。
博德溫橋鎮擠進了眾多夏日的遊客,加上明天趕來參加五十五慶典的人,幾乎是人山人海。碼頭區也都是人,港口裡停滿了船隻,許多人打算利用這個晴朗的夏日出海遊玩。
飯店前的大草坪上忙著搭建明天紀念儀式的臨時舞台。一旁的街上停著洛恩租來的深色玻璃窗廂型車,裡面裝設著高科技的監視設備。
原來他們在這裡。
荷麗一早醒來後,發現屋子裡空蕩蕩的。連昨晚被疼痛折磨了大半夜的查理也不見人影。
荷麗失望不已。
她想要見到洛恩,但他的臨時辦公室裡並沒有人在——就像他的臥室一樣空蕩蕩的。她去過了喬伊的小屋,想要找到他,告訴他……什麼?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想要和他在一起、想要看到他。但現在她只想幫助他——盡她所能。
她走向廂型車,敲著後門。
她感覺到深色玻璃車窗後有所動靜,但車門始終緊閉。
她再度敲門。
「是艾醫生。」茉依的聲音清楚地傳到洛恩的耳機裡。
荷麗。「她要做什麼?」他問道。
查理的聲音由無線電上傳來。他負責駐守碼頭管理員的辦公室。「如果她夠聰明,應該是在找你。如果不夠聰明,那就是在找我。」
「各位,盡可能別用無線電聊天。」「爵士」說道。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麼。」茉依說道。「我應該讓她上車嗎?」
「是的,」洛恩試著克制住他的不耐和挫折。是的,讓她進來,讓她繼續站在廂型車外,敲打窗子只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力。「盡快讓她進來,關上車門。」
他聽到車門打開,聽到荷麗說道:「嗨,茉依,妳在這裡做什麼?」
「大偉和我正在幫忙洛恩。」
「嗨,大偉,你好嗎?我喜歡你的新髮型。」
「謝了,茉依剪的。」
「我可以進去嗎?」
「是的,洛恩說進來。快。」
洛恩望向山姆,翻跟向天,終於聽見門關上。「茉依,妳能夠替我接到擴音器上,讓荷麗聽到我說話嗎?」
「車上的擴音器效果不佳,」大偉說道。「不過我們還有多一組的無線電,可以給荷麗用。」
「太好了,」洛恩說道。「給她吧!」
「洛恩。」荷麗說道,接過大偉給的無線電。
「什麼事,荷麗?」他試著讓語氣顯得理所當然,彷彿她並沒有粉碎他最後的希望——在他告訴她,他愛她後,躲起來避而不見。她想說什麼?我也愛你——不。「妳需要什麼嗎?」
「你在哪裡?你的聲音聽起來很近。」
「我確實很近。我在飯店裡。」
「亞莎由教堂的尖塔監視104號房;」茉依告訴荷麗。「『爵士』和山姆正在幫助洛恩逐房搜索、尋找炸彈。」
茉依說得好輕鬆,彷彿他們只是敲敲門,解釋房間裡可能有炸彈,問房客可否讓他們進去瞧瞧?
不,他們必須秘密行事。山姆穿著西裝,長髮綁成馬尾,戴著顆大戒指,假裝成飯店員工;「爵士」則穿上軍裝,扮成安全人員,假裝為了明天的慶祝儀式做安檢。「爵士」甚至向櫃檯員工自我介紹,光明正大地進入飯店裡。
洛恩穿著衝浪短褲,過大的襯衫下藏著「爵士」替他弄來的槍。今早他負責搜索房客不在房內的房間。
截至現在,他們並沒有找到炸彈。他們已經來到了三樓——只剩兩樓。樓層愈高,愈不可能安裝炸彈。「商人」一定也知道安裝在四樓以上的炸彈,無法傷害到建築的主要結構。
昨晚洛恩重看相片,提出了一個問題。茉依拍到「商人」推著一整車的行李住房。如果104號房只有一小個行李箱,其他的行李呢?它們是否放在別的房間?
洛恩示意「爵士」和山姆上四樓;他負責搜索三樓的最後一個房間。
「我認為飯店裡不大可能有炸彈,」荷麗低語。「我認為『商人』應該會搞汽車炸彈。」
房間裡看起來住的是帶小孩的家庭,玩具丟得到處都是。但那並不意味著洛恩應該放棄搜索。如果他是安放炸彈的恐怖份子,他也會在地上丟些玩具和積木,掩人耳目。
「我們今天的行程是搜索飯店,」洛恩說道,有效率地進行搜索。「明天起才是停車場。」
「我可以幫得上什麼忙?」荷麗問道。
「不多。」他聲音平平地道。「如果妳想要,妳可以和大偉、茉依留守車上。但正如我告訴過他們的,我不要你們進入飯店——不論在任何情況下。」
「我原本希望能有機會和你談談。」荷麗說道。「你什麼時候會休息一下?」
「星期三。」她想要和他談。太棒了!她想要告訴他,他們最好保持距離,直到他休完假離開。她不想傷害他,而……
「你是認真的嗎?從現在起一直到星期三,你都沒有空——」
「沒有。」他走出375號房,反手鎖上,確定它沒有問題。他在單子上劃掉它。
「你甚至不上廁所?我不能在你小便時,和你談談?」
「荷麗,我現在很忙。」他緊繃地說道。「妳能不能挑別的時候,展現妳的幽默感?」
「我不想等到星期三才告訴你,我打一開始就錯了。」她降低了音量。「我們之間擁有的不只是性而已。但我一直在害怕,現在也依然是。但在經過了昨夜、在我找不到你後,我更害怕失去你。」
「嗯,荷麗——」
她將音量壓得更低。「我想念你、我想念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想念和你的談話。信不信由你,我喜愛和你談話,就像我愛——」
洛恩迅速截斷她。「是的,我知道妳所愛的。但現在整個小組——包括妳父親在內——都聽到了」
「什麼?」
「每個人都可以聽到。」他忍不住笑了,沒有料到她會告訴他這些。他知道她一定困窘得要命,但他還是很高興。雖然她不是說:「我也愛你。」這已經很夠了。「這是共用的頻道。」
荷麗也忍不住笑了。「老天!真的是如此?」
「別切斷,」山姆懶洋洋的聲音切入。「就我個人來說,我覺得這比電影更好看一百萬倍。」
「謝了!」洛恩嘲澀地道。「但我想她已經說完了。」
「我還沒有,」荷麗馬上說道。「因為我還得告訴你:『我愛你』。」
「聽到了嗎?」山姆說道。「她還沒完。」
「我無法等到星期三再說。」荷麗再說。
「星期三妳就毋須公開宣佈了。」洛恩說道。她愛他。老天!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嚇得要死。
「我不在乎誰聽到,」她堅定地道。「我愛你,而且這是件美好的事。」
她的語氣似乎是要說服她自己:洛恩瞭解那種感覺。
「我的意思是,」她頓了一下。「如果你仍然愛我……」
沉默。絕對的沉默。
荷麗等待洛恩的回答,雙頰忽冷忽熱。
「再一個半小時後,我們休息一下如何?」他最後才開口說道。「等我們搜索完了四樓後?」
「抱歉,」她說道。「我無意讓你尷尬。」
「沒有尷尬。我只是想在私下繼續這段談話。」
「好吧!就在一個半小時後——」
「洛恩,我看到一架商用直升機飛近飯店的屋頂。」亞莎切入。「上面有停機平台嗎?」
「有的。」大偉說道。「飯店的屋頂可以供直升機起降,接送客人。」
「直升機上面只有駕駛,」亞莎報告。「似乎是來接人的。」
「走道上有人,」山姆說道。「洛恩,別露面。『爵士』在415號房。黑髮男子提著小旅行袋,走出435號房,看起來很像——賓果!我看到他的臉了。我們的目標。」
洛恩聽見山姆說道:「抱歉,杜先生——」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樓。
「該死,不!你露餡了,山姆!」
他沒有在場目睹,但清楚聽到了三聲槍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山姆喚出「商人」在櫃檯登記住進104號房的假名。「商人」一轉身就對他開槍。
「『爵士』,報告情況!」
「山姆倒地,」「爵士」說道。「我們需要醫護人員——他血流不止。『商人』剛由另一端的逃生梯上樓。長官,435號房安裝了炸彈。該死!上面的時間剛由明早九點半改成二十分鐘後。這傢伙確實是炸彈專家。這玩意兒足夠轟掉大半的建築。飯店最好立刻淨空、疏散客人。我不確定能在二十分鐘內搞定這玩意兒,解除炸彈。」
「醫護人員已經趕過去了;」茉依的聲音響起。「荷麗說會過去替山姆急救。」
「不!」洛恩吼道,衝過四樓,朝屋頂而去。「該死!叫荷麗留在車內。」
「她已經離開了。」
「該死!『爵士』,呼叫『王牌』。他一直在電話機旁待命,要他幫你解除炸彈。茉依,連絡警方,告訴他們有炸彈。亞莎,槍枝待命。」
「是的,長官。」
洛恩衝到了屋頂,來到了燦爛的艷陽天下。他拔槍在手,推開了逃生梯門。
「商人」。
「商人」看到了洛恩和他手上的槍,立刻舉槍還擊。可惜他遲了一步。
洛恩一記飛踢,踢掉了他手上的槍。它鏗鏘掉落到樓梯間。但「商人」隨即揮出手上的旅行袋,擊中洛恩的臉頰,而後是他握槍的手腕。洛恩的槍掉落地上,「商人」立刻朝它撲去。
荷麗快步上到四樓。山姆中彈了!老天!千萬不要是胸膛或頭臉……
他倒在地上,肩上的槍傷血流不止。再低個兩寸半,子彈就會擊中他的心臟。再低個兩寸半,他就死定了。
現在他已經陷入了昏迷。荷麗瞧見他的頭上也有血;一顆子彈擦過他的額頭。她取下他的無線電耳機戴上;反正他也暫時用不上它了。
435號的房門開著。她走進去要拿些毛巾止血,但在看到炸彈後,打住了。
老天,洛恩一直是對的!而且他正在追逐那名帶槍的男子!上帝,千萬要保佑他平安無事!
「距離爆炸還有十七分鐘,」「爵士」用飯店的電話和某人交談。「我會盡可能詳細描述它的線路配置。我該死地希望你可以親眼看到。」
大偉站了起來。「爵士」希望遠在加州的「王牌」能夠親眼看到炸彈。
他可以幫忙。用他的網路相機拍照,再用筆記型電腦連線。
他拉開車門。「乖乖待在車上,」他對茉依說道。「別亂跑,知道嗎?」
「但——」
「我有事要做。」他說道,朝他的出租套房奔去。
茉依無法接通電話。她用手機打一一九,但就是撥不進去。
乖乖待在車上,別亂跑。
除了她之外,這項規則應該也適用於大偉和荷麗。
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像白癡般坐在這裡?
她的職責是通知警察有炸彈、疏散飯店的客人——而現在距離炸彈爆炸只有十五分鐘了。
該死!她摘掉無線電對講機,離開廂型車,朝飯店跑去。
草坪上有人在玩飛盤、有人在架設臨時舞台。飯店的大廳一如往常地豪華氣派,進出的都是有錢人。然而這一切很快就會改變。
櫃檯和服務台前都排了不少人。佩槍的警衛閒來無事,正和禮品店的店員聊天。
茉依衝到他面前煞住腳步。
「飯店裡不准跑步。」警衛嚴厲地道。
「是嗎?假設炸彈會在十五分後爆炸呢?」
警衛的神情更加嚴厲。「炸彈的威脅是犯法的,女士。就連開玩笑也不可以。」
「這不是威脅或開玩笑,它就在435號房。我們需要立刻疏散所有的人。」
「姓白的說的?」警衛瞇起了眼睛。「噢,我認得妳。妳是白安琪的女兒。警局來了通電話,警告我們白洛恩幻想出某個已死的恐布份子的威脅。幫幫忙,回家去,小女孩!帶著妳的發瘋舅舅一起。」
「我是說真的,警衛先生。」茉依試著禮貌。「至少你可以去435號房——」
「我給妳十秒鐘離開,」警衛嚴厲地說道。「我特別寬容沒叫警察,只因為我和妳媽是朋友。」
「朋友,是嗎?」茉依反諷。「你老婆知道嗎?」
警衛伸手要抓她,但她已經跑掉了。
查理站在碼頭辦公室外,緊抓著欄杆。喬伊在一旁。「妳看到了什麼?」他對著無線電大叫道。「亞莎,殺了那個混帳!」
「洛恩和『商人』正在打鬥——徒手。」亞莎由教堂尖塔的狙擊點說道。「他們糾纏在一起。相信我,只要有空檔——」
「荷麗,」查理喊道。「妳在哪裡?」
「她在這裡,」大偉回答老人。「和山姆一起。她的無線電的麥克風摔壞了,只能聽,不能通話——」
大偉繞過中槍的海豹隊員。荷麗正在用毛巾按著他的肩膀,為他止血。老天,山姆中彈了!之前在廂型車裡聽到時,似乎一點也不真實,不像現在……
「叫她離開!」洛恩的聲音在大偉的耳機裡響起。「該死,要她立刻離開!」
「我不會拋下山姆,」荷麗平靜地說道。「他已經失血過多。」
大偉轉述她的話,拿著筆電和相機進入435號房。
他看到了炸彈。
它一點也不像電視或電影裡看到的那麼炫,但它確實有個計時器,上面顯示著倒數十三分四十七秒。
四十六、四十五、四十四……
「爵士」滿頭大汗,飯店的電話夾在下顎,審視著炸彈上面的電線。
「老天!」大偉說道。「它們看起來全都是一個顏色。你要怎樣分辨出來?」
「爵士」抬頭看向他。「噢,你認為『商人』會將它們塗上不同顏色,方便我們解除這天殺的玩意兒?」
「但電影演的……」
「爵士」厲瞪了他一眼。
大偉趕緊打開筆記型電腦。「我帶來了我的網路相機:你說希望『王牌』可以看到炸彈。哪,現在他可以了。」
「爵士」的眉頭舒展了開來。
荷麗在祈禱。上帝,別讓她在救了山姆後,結果卻是大夥兒全被炸死。上帝,保佑洛恩平安無事。
她聽見亞莎在無線電上描述洛恩和「商人」的戰況。「我無法瞄準,」她不斷地說道。「他們纏鬥在一起。我無法冒險。」
「喔噢,」然後她說道。「我們有麻煩了。直升機的駕駛下來了——帶著槍。」她的語氣緊繃。「我需要指示。」
洛恩沒有回答。荷麗按緊山姆肩上的毛巾,知道那代表情況不妙。
茉依衝到大廳的正中央,跳到了桌子上,同時一聲槍聲響起。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
「抱歉了,各位有錢人,事態緊急!飯店的435號房被人安置了炸彈,再過十二分鐘就會爆炸。你們剛聽到的聲音是槍響。看誰要打電話給警察。還有,想活命的人最好拿著錢包,立刻——」
她看不到誰由後面抓住了她,將她拉下桌子、摀住她的嘴巴,硬拉著她越過大廳,進入電梯裡。
茉依狠狠地朝他的手咬下去,一個手肘往後拐,迫使對方放開她。但電梯門已經關上,開始上升。
她轉身打算再戰,卻發現自己直視著黝黑的致命槍口。她認出了持槍人的臉孔。在她拍到的照片裡,和「商人」在一起的男人。他的面貌猙獰,憤怒地扭曲。正如洛恩舅舅所描述的,掌背有個小小的眼睛圖案刺青。
「妳該死地是誰?」他咄咄逼問。「我應該現在就作掉妳!」
茉依拒絕哭出來。她反而站直身軀,抬起下顎——就像「夜影」一樣。「立刻投降,混小子!我還可以放你一馬!」
洛恩開始感到暈眩。
「商人」很強壯,但洛恩始終掌握主控權,不讓兩人滾近槍枝掉落處。他也始終緊纏著對方的手,不讓他有機會拔出暗藏的刀子。
洛恩逐漸取得了贏面,尤其在亞莎開槍,嚇阻駕駛員接近後。駕駛員開著直升機逃走了,「商人」似乎也慌了,讓洛恩的優勢大增。
「壓住他,長官。」他聽見亞莎說道。「壓住他,我就可以一槍解決他。」
說起來容易,特別是洛恩的頭又開始抽痛、難以保持平衡。但他終究成功地勒住了「商人」的頸項,切斷他的呼吸。他感覺到對方的掙扎踢動愈來愈無力。
「倒數十一分鐘。」洛恩聽到「爵士」報告。「噢,如果你還在線上,LT,我剛發現有一件事不大妙。地上有兩個時鐘的空盒子,但現場只有一個鐘。或許你可以設法問那個傢伙,他將另一個炸彈安裝在哪裡。」
該死了!
洛恩放開了「商人」,翻滾著拿到槍,雙手握槍,比著「商人」的額頭。
他緩緩地站起來,同時重踢「商人」的肋間。
「商人」用力喘氣。
「站起來!」洛恩喊道。「雙手抱頭!」
好一晌,「商人」只能雙手抱膝。但已經快沒有時間了。「起來!」
「丟下槍!」
洛恩沒有照做。他手上的槍始終穩穩地比著「商人」,轉身面對逃生梯的門口。
那是恐布份子二號;茉依的照片裡有拍攝到他。最糟的是,他正用槍比著茉依的頭。
「放下槍,不然我就斃了這個女孩。」
該死了!這是怎麼回事?「茉依。」洛恩說道。
「茉依?」大偉的聲音在無線電裡響起。「茉依,妳在哪裡?妳離開了車上?」
「我很抱歉。」茉依低語。洛恩聽不到她的聲音,但可以看到她的唇形。她的無線電對講機壞掉了,臉龐有著瘀痕、嘴唇腫起。那個混帳揍了她!
「丟下槍!」恐布份子二號重複道。
「拜託,洛恩,照他說的做。」大偉由對講機裡喊道。「拜託,別讓她死掉。」
「丟掉槍!」恐怖份子二號再度重複。
如果洛恩照做,他和茉依都死定了。「你才應該丟下槍,混球!不然你的老闆就會先掛掉,然後下一顆子彈就輪到你。我可以向你保證。」
「白上尉,請你站右邊一點。」他的耳邊響起了亞莎冷酷的語音——全美首席狙擊手,現正埋伏在教堂尖塔的制高點。
洛恩依言往右移。
他感覺到子彈由他額際呼嘯而過。下一刻,恐怖份子二號的額頭中彈倒地,當場斃命。
「茉依!」大偉悲痛地喊道。他無法看到經過,只聽到了一聲槍響。
茉依全身是血,但她沒有昏倒或倒下。她立刻抓住恐怖份子二號的槍,學洛恩一樣雙手握槍,瞄準「商人」。
「告訴大偉,我還活得好好的。」
但大偉已經衝到了屋頂。「茉依!」
「他喊我茉依,」她對洛恩說道。「你聽到了嗎?」她哭了出來,全身是血又是淚。但握槍的手始終沒有移動分毫。
大偉也在哭。「我只是……上帝,我愛妳。我以為——」
茉依破涕而笑。「我知道,你走吧。」
「你們兩個都走。」洛恩命令。「快走,現在!」
茉依搖搖頭。「不!我認為我該在場支援你。你的臉色不大好。」
「是的,但手上有槍的人是我。」他望向了「商人」——兩個「商人」。該死了!他抗拒著暈眩。「告訴我第二顆炸彈在哪裡。」
「商人」的視線偏移了一下——只有一點點。他望向了碼頭。
洛恩望進「商人」的眼裡,恍然大悟。他太過瞭解這個混球的思考模式了。飯店四樓的炸彈目的並不在於摧毀其主建築,而是借此驚嚇走人群,將他們趕向碼頭區。
港口裡的遊艇櫛比鱗次地停泊在一起,「商人」只需在其中一艘船上安置炸彈,其餘的船也會跟著被炸飛到空中。像骨牌效應般,整個港口區將會陷入了連環大爆炸,造成了美國歷史上死傷最慘重的恐怖事件。
「商人」抬頭眺望著藍天,然後他毫無預警地撲向前,想奪走洛恩手上的槍。
但洛恩早已有準備。他太過瞭解這個男人。「商人」寧可被殺,也不要被俘。
他扣下了扳機,結束了「商人」太過漫長的一生。
「亞莎、喬伊、查理!」洛恩的聲音清楚地傳到了查理的耳機中。「第二顆炸彈在船上,很可能在水面下,你們看不到的地方。」
查理瞧見亞莎離開教堂的塔樓,越過草坪,朝碼頭區奔來。喬伊也奔下階梯,朝港口衝去。
雖然查理的行動不便,他的腦袋卻靈光得很。他沒有跟上去,而是推開碼頭管理員的辦公室,翻出臨時停泊的船隻的名單,很快一個個地看下去……
一開始他毫無所獲。名單上沒有叫「商人號」,或名稱可疑的船隻……
然而其中似乎有一艘船不對勁。海風號。幾天前它一直停泊在A-3,後來卻移到了B-7。這就怪了。照理說,A-3比較方便出海,不像B-7被困在眾多船隻的中央。
除非說,船主的目的是想引起連環大爆炸。
「亞莎、喬伊,查看B-7的停泊格。」他對著無線電大吼。
但為了安全起見,他取走了掛在管理室牆上、所有船隻的備分鑰匙。
櫃檯後面的李海倫站了起來。「艾先生,你在做什麼……」
「偷走所有的訪客船隻,」他沒好氣地道。「不然妳認為呢?」
拿著步行輔助器不方便下階梯,他乾脆將它丟到階梯底,一屁股滑下去。
喬伊搜遍了「海風號」的內側。果然,炸彈就在船首,時鐘上顯示倒數計時七分二十八秒——就設定在飯店的炸彈爆炸三分鐘後。
亞莎跟在喬伊後面上船。她很快摘下耳機和無線電,躍入水裡搜尋。一會兒後,她冒出水面換氣,隨即再度潛下去。
他看到查理也往「海風號」蹣跚地跑來。
亞莎再度浮出水面。「他說得對。炸彈安裝在水面下,整個船身都連結著爆炸物。」
「船上也有。」喬伊說道。
她伸出手。喬伊吃力地拉她上到甲板,想著他畢竟是年紀大了。
「那應該是計時器,」亞莎說道,撥開濕發,看了一眼。「是的。瞧,電線一直連結到船側。但計時器上面也裝著個小炸彈。只要我們切斷引線,它立刻就會爆炸,引爆其他炸彈。」
她戴回了耳機和無線電。「LT,你還在線上嗎?我們找到了第二枚炸彈,而且我們的麻煩大了。」
「我至少還要兩分鐘,才能解除這玩意兒。」「爵士」回報。「我不可能抽身趕過去。」
「我立刻過去。」洛恩說道。
查理丟開了步行輔助器,笨拙地爬上了船。「親愛的亞莎,回到水裡,看看炸彈是否連結到發動機上。」
「你在想什麼?」她問道。
「妳不會要我這把老骨頭自己下水去看吧?」
她再度摘下無線電,厲瞪了查理一眼後,跳下水去。
「你在想什麼?」喬伊問道。
亞莎很快地又浮了上來,咳出了水。「沒有——就我所看到的,沒有。」
茜碧。查理在想著茜碧。
「我有『海風號』的鑰匙。」他告訴他的老友。
喬伊的眼裡有著瞭解。「我和你一起去。」
「為什麼我們要一起去?」查理盡可能溫柔地說道。
「你們哪裡都不會去,」洛恩的聲音由無線電中傳來。「在那裡等我過去。」
「我搞定了,」「爵士」如釋重負的聲音傳來。「計時器停止倒數了。」
喬伊回到船首。「這裡的計時器仍在倒數。剩下四分鐘。」
他們快沒有時間了。如果查理要做,就得立刻。
「荷麗,我為妳感到驕傲,」查理對著無線電說道。「我愛妳。我很高興妳找到了洛恩,更高興妳認清了自己想要的。」
喬伊的眼眶含淚。「我和你一起去。」他再次說道。
「你不能,」查理說道,在過了五十六年後,首度擁抱了他最好的朋友。「告訴那名作家真相——茜碧才是博德溫橋的英雄。」
他的擁抱完全出乎喬伊的意料外。查理往後退開,突然將喬伊推到了水裡。
查理發動了引擎。船沒有爆炸。很好。
「爸,我愛你!」荷麗找到了附有麥克風的無線電,焦灼地喊道。
「我知道,」查理回答。「我從來就不曾懷疑過這點,荷麗。妳愛我,茜碧也愛我。那已經遠超過我應該得到的。」
他倒檔將船駛離開,瞧見亞莎和喬伊浮在水面。
他可以瞧見喬伊的臉,瞧見他眼裡的傷痛。
查理碰觸他的右耳,打了個信號給他。
該是離去的時候了。
洛恩轉身,瞧見荷麗越過草地奔向他。
在港口裡,查理打開節流閥,全速朝海面駛去,很快離開了無線電的收訊區。
荷麗緩下了腳步,泣不成聲。
洛恩朝她伸出手,她投入了他的懷裡。
在碼頭邊,亞莎拉喬伊上岸。
在飯店裡,「爵士」守在山姆旁邊,等待救護車抵達。
茉依和大偉站在窗邊,看著「海風號」逐漸駛遠了。
而在船上,查理終於明白了。他終於明白茜碧為什麼要為他、喬伊和五十五軍團犧牲了自己。
他終於寬恕了她。
她一直都很痛苦,在世上了無生趣。她並不是不愛他——噢,他很清楚她是的。但除非她採取行動,她知道查理會犧牲自己救她,而她將再一次面對失去所愛的心痛。她太過愛他了,無法忍受沒有他的世間。
茜碧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一直視他為英雄,而當他和她在一起時,他是的。
查理將船首瞄準遙遠的地平線。多年來,心境首度獲得了平靜,知道就在他死前,他終於再度成為了戴茜碧所愛的男人。
在飯店和碼頭區的大草坪上,距離「博德溫橋的英雄」雕像旁不遠處,洛恩緊擁著荷麗。
在碼頭上,渾身濕淋淋的喬伊朝遠去的船隻行舉手禮;一旁的亞莎則低頭鞠躬。
爆炸聲頗為遙遠,但依舊清晰得讓港口和飯店草坪上的人們抬起頭,望向了海面有數秒之久,所有的喧囂都岑寂了下來。
然後人聲、笑語和孩子們的叫喊聲再起。冰淇淋車按著喇叭叫賣。
洛恩和荷麗靜立著好一晌,看著查理犧牲自己救回來的每張臉孔。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0-31 15:59:24
第二十二章
八月十五日
洛恩在華盛頓做完簡報後,只來得及趕赴五十五慶祝儀式的尾聲。
慶祝儀式按原定計劃舉行——在高度的安全戒護下——而且出席的人幾乎都不清楚昨日發生的事件。
美國政府的反恐政策是盡可能不讓失敗的恐怖活動曝光。由於恐怖份子即使在失敗後,仍愛在媒體上大作文章,美國政府就盡可能不讓他們如願。
但洛恩並不在乎沒有人知道——除了麥考威將車外;還有邸少將。他當著麥將軍的面,極沒有誠意地向洛恩道歉。
洛恩站在人群的邊緣,看著荷麗走上台,代替她父親接受法、英、美國政府頒發的特別獎章,表揚他在大戰期間的貢獻。
儀式在那之後不久就結束了。
他試著擠過人群,走向荷麗,結果遇到了茉依和大偉。
「山姆還好吧?」茉依問道。
「他已經離開了加護病房,現正在騷擾護士。」洛恩說道。「妳呢?可不是每天都會有人用槍比著妳的頭,威脅要殺死妳。」
「我還好——只是有些餘悸猶存。」她輕笑。「不只一些。看到亞莎時,代我謝謝她救了我一命。」
「是的,」大偉肯定地說道。「務必要。」無視於洛恩的目光,他將茉依擁進懷裡,彷彿無法忍受片刻離開她。
洛恩忍不住問了。「開學後,你們要怎麼辦?」
「我打算半工半讀念大學。」茉依說道。「我不會加入海軍——無意冒犯,洛恩舅舅。但那不合我的調調。」
「我們已經想過了。茉依可以設法在波士頓找到攝影師助手的工作。」大偉說道。
「大偉租的公寓有六個大房間,總是在征室友,我不算是和他同居。波士頓離家也近,我可以就近照顧媽媽。」
「我們打算在三、四年後結婚。」
結婚。這對年輕小情人真是有種,他笑了。「你們真認為過個三、四年後,你們還會在一起?」
大偉和茉依一起點頭,異口同聲地道:「當然。」
「絕對。」
兩人的自信令洛恩動容。但他忍不住要問:「如果你們沒有……」
大偉和茉依相視而笑,會意的笑容裡擺明了——「你能相信這傢伙有多蠢嗎?」
「就算我們沒有在一起,」大偉回答道。「那也不是因為我們不曾嘗試。」
荷麗在黑暗裡等著洛恩。
她聽到他回來,看到他臥室的燈亮了、看到他換掉軍服,然後來到起居室,停下來和喬伊說了一會兒話。
最後他越過車道,朝主屋走來。
她閉上眼睛,想像他推開廚房的後門、走上二樓,看到她留在臥室裡的字條——在樹屋和我會面。
她無法忍受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在失去了父親後,它顯得如此孤單、安靜。但同時,她到處都可以感覺到查理的存在——在客廳、廚房和面海的平台上。
尤其是在平台上。查理日復一日地坐在那兒,眺望著海洋,愛著一名無法忍受人世間沒有他的女人。
階梯在洛恩的重量下嘎吱作響。儘管這只是樹屋,他依舊敲了門後,才進來。
「喬伊還好嗎?」她問,突然為了昨天告訴他的那些話緊張不已,希望他沒有在昨天的事件結束後,立刻前往華盛頓。
「他感覺很失落,」洛恩回答道。「畢竟,他和查理是將近六十年的好朋友了。」
「將近六十年的好朋友,」荷麗搖搖頭。「這應該列入某種世界紀錄。」
「是的。不過在和高教授談過後,他感覺好多了。」
「那很好。」
好一晌的沉默,然後他開口了。「妳或許應該知道,我又得到了三十天的康復假期。這次我會認真休息。坦白說,我不認為我會需要到三十天。現在暈眩的症狀已經很少出現了。」
「昨天你才又頭暈而已。」她指出。
「是的,但我沒有因此失控、我沒有暈過去。我認為這是個好徵兆……只要再休息一段日子,我應該會沒事的。」
「我為你感到高興。」她感覺到他在黑暗中注視著她。「以前我常在這上面偷窺你;由這裡可以清楚看到你的臥室窗子。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看到你只穿著內褲晃來晃去——甚至還更少。」
「妳在開玩笑吧?」
「令晚你的內褲是藍色的。」
洛恩笑了。「老天!妳真的很墮落。」
荷麗點點頭,很高興他這麼想。「沒錯。」然後她歎了口氣。「事實上,我不算是。如果我真的是,我會到處偷窺每個人的窗子。坦白說,我唯一感興趣的窗子或內褲——只有你的。」
「妳的墮落紀錄卻長達十六年。」
「好吧,我接受。至少那有助於駁斥我那該死的好女孩形象。」
「個人來說,我倒覺得它相當迷人——好女孩和壞女孩的結合。」他的聲音在黑暗中恍若天鵝絨般地包裹著她。他走近她,體熱朝她襲來。
「你愛我嗎?」她必須知道。「我的意思是,真實的我——不是你心目中想像的我;是會罵髒話,喜歡在更衣室裡做愛的我?」
他柔聲輕笑。「我怎麼可能不?」
「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是說真的。或許我舉了個壞例子。」
「好例子,」他親吻她、擁近了她。「我很好奇,妳在樹屋裡的表現又如何?」
「洛恩——」
他親吻她的喉嚨,大手探入她的襯衫裡。「妳知道的,已經過了五分鐘,而——」
「老天!你打算拿這句話懲罰我一輩子嗎?」
「沒錯,一輩子。我只會讓妳說上五分鐘的話,跟著我就要上妳了。」
老天!「如果我們約在餐廳裡見面,那就有趣了。」
他的笑聲輕柔、危險。「妳等著瞧。」
「或是在海灘上……」
「嗯哼。」
「或是在機場。我想我們會常去機場。」
他抬起頭。「除非妳跟我到加州。」
荷麗沉默了。他是在向她……
他清了清喉嚨。「我在想,我們或許可以打破查理和喬伊的紀錄,在一起個六十五年……」
老天!「你是指當朋友?」
洛恩點點頭。「我知道M開頭(譯註:指Marry,結婚。)的字令妳緊張。但,是的,我指的是那種偉大、永恆的友誼。不過和查理和喬伊分享的那一種友誼,有點不同。我想要的是那種每一晚做愛的朋友、一起分享秘密和歡笑,甚至某天一起製作出嬰兒。我知道那類的友誼需要辛勤的維護;不過,妳知道的,在這方面我還滿行的。」
荷麗笑了。「老天!這真像是好好先生的求婚。話說回來,你一直就是個好好先生……不是鎮上的人在那幾年間封給你的外號——『撒旦』?」
「顯然有一萬個人都看錯我了;這種事總是會發生的。」他擁著她倒在毛毯上。「正如他們也看錯了妳,」他再度吻她。「妳並不像他們所想的那麼好。多數人都不知道妳那美妙的唇能夠做出多麼邪惡的事。」他笑了。「但我知道。」
荷麗柔柔地笑了,仰望著他。
儘管夜色深沉,她知道他可以清楚地看得到她,就像她可以看穿貼在白洛恩身上的標籤和偽裝。
「我愛妳,」他低語。「我知道我們可以做得到的。至少——正如兩個非常有智慧的年輕人告訴我的——就算它失敗了,我們知道那不是因為不曾嘗試。嫁給我,荷麗。」
「成為海軍海豹部隊成員的妻子?」
「是的,而且絕對不會有片刻的無聊。當然,我也會成為某位德高望重的小兒科醫生的丈夫。我們可以比賽誰的傳呼機比較常響起。」
荷麗輕喟一聲。「我害怕婚姻。」
「我會保護妳。」
「你保證?」
「我承諾。我發誓,我——」
「我希望我們是那種到了七十五歲時,依舊瘋狂愛戀著彼此的夫妻。」
他再度吻她。「絕對!我承諾即使到了七十五歲,仍然會在樹屋裡做它。」
「我愛你——自從我十五歲那年起。但除非你同意讓喬伊和我們同住,我不能嫁給你。我們可以找相連的公寓屋子——」
「妳確實是個大家所說的好女孩。」
荷麗驀地推開他,反而將他壓在身下。「別太大意了,」她警告。「不然我會證明你錯了,對你胡作非為,藉由……你知道的,用我的唇……」
洛恩的笑容反而漾得更開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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