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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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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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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10: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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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4-11-23 23:21 編輯
大唐明月
作者:藍雲舒
這是一個最繁華的時代:鮮衣怒馬、胡姬如花;
這是一個最冷酷的時代:骨肉相殘、人命如芥;
重生在這個時代,庫狄琉璃的目標是:沒有蛀牙……的活到老死。
在西市錦繡叢中揮揮筆,於曲水鬥花會上采采風,
溜到平康坊內聽個小曲,混入慈恩寺裡觀場演出。
她要做個閑看長安十丈紅塵,笑對大唐萬里明月的,路人甲。
然而永徽四年春,當武周奪唐的千古大戲終於悄然拉開帷幕,
她卻淚流滿面的發現,原來,她不是圍觀群眾,她是,演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10:07:22
第一卷 市井篇
第1章 人來如織劍去如電
永徽四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的晚。正月晦日(最後一天),正是長安城每年第一個「遊冶水邊追野馬,嘯歌林下應山君」的重要日子,然而那呼嘯的北風,蔽日的陰雲,卻生生把個春寒料峭演繹成了嚴冬景象。
只是對於長安人來說,比起他們懷裡揣得火熱的那一顆顆春心,無論是惡劣得離譜的天氣,還是正鬧得轟轟烈烈的駙馬謀反大案,絕對都是浮雲。不到午時,城東南的曲江之畔,早已是一片衣冠如織、車馬如龍的繁華盛景。但凡風景略有可觀處,放眼均是密密麻麻的帷帳,無數男女老少在帳內席地而坐,暢懷而飲。那錦幕四合、歌舞喧天的,是皇室豪門的游宴之處,少不得一番「席舞千花妓,歌船五彩摟」的風流;那平地設席、青氈為帳的多是平民,圖的是個「千門萬戶看,無人不送窮」的吉利……
在江濱的一頂普通氈帳裡,琉璃靜靜的喝了一口桃酪。那酸酸的冰涼漿汁順著喉嚨慢慢流下,讓她幾乎打了寒戰,等到這不適感過去,她才放下了舉起掩口的衣袖。只聽對面的珊瑚一聲嗤笑,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對一邊的曹氏道,「阿娘,琉璃不是去學教坊音聲的麼?怎麼學得做派越發像官家人了?」
曹氏淡淡的睨了琉璃一眼,冷笑幾乎從眼角溢了出來;珊瑚越發笑得歡暢,那發育良好的胸脯和頭上的金搔頭,淋漓盡致的註解了「花枝亂顫」四個字。五歲的青林抬起頭來,看了看明顯不大高興的大姐琉璃,又看了看明顯很高興的二姐珊瑚,滿臉都是困惑;而庫狄延忠只是面無表情低頭喝了一口宜春酒,回頭便跟在一邊熱酒的世僕新泉道,「再燙一壺。」
琉璃無聲的吸了口氣,壓下被「教坊」這兩個字勾起來的怒火,保持著一貫的麻木表情扭頭看著外面的風景——除了氈帳還是氈帳,偶然露出幾棵樹來,也都是光禿禿的淒涼模樣,加上不時刮過的刺骨寒風,這孟春景色怎一個慘字了得?也不知道長安人哪來的這麼大勁頭,年年歲歲要跑到這荒郊野外來吹這半天春啊風,好像不這麼折騰一番,就沒臉出門見人!對於長安人這種對郊遊的群體性狂熱,她還真是不大適應,就像她依然不大適應他們所熱愛的酪漿的古怪酸味。
算起來,這是她來到長安的第三個年頭了——自從寫畢業論文寫到睡著的那個夜晚之後。她還清楚的記得自己的論文題目是《論唐代的染織圖案演變與西域文化》,為了盡可能搞清楚時代背景,她又惡補了一番唐史,然後……就真的來到了這個時代。
因為完全聽不懂身邊人那坑爹的古代漢語發音,也因為在鏡子裡看到了一張雪膚深目的小臉,一開始她還以為自己是穿到了外國或異世。足足有一年零三個月,她沒開過口,大家先是以為她是因為母親的去世而傷心得傻了,後來,又覺得她大概是成了啞巴。等她終於摸清楚狀況,也學會了以長安官話為主、夾雜著栗特語和突厥語的家裡通用語言,她已經很悲催的喪失了嫡長女一切應有的待遇和地位——是的,她知道如今已近永徽之治的尾聲,捲入謀反案的駙馬房遺愛和吳王都死定了,武昭儀很快就要登上皇后的寶座,而害死吳王的長孫無忌過兩年也將被逼得上吊……可這一切跟她一個前途茫茫的胡姬有個毛關係?
當然嚴格的說,她其實不算胡姬,至少在大唐的戶籍紙上,她屬於本地良民。她的便宜父親庫狄延忠,假假的也算是一個前朝勳貴之後,高祖是北齊華陽縣公庫狄盛,只是風光跟長孫、宇文這樣根深蒂固的胡人高門還差了十萬八千里,更別說祖父迷上鬥雞之後的迅速敗落,只給父親留下了一個良民身份和一張害人的臉——把她母親可是害慘了。
她的便宜母親安氏是栗特胡商的寶貝女兒,據說在栗特人的什麼昭武九姓裡,安是最顯貴的姓氏之一,安氏的父親更是栗特商隊裡一言九鼎的領隊薩寶。只是當安氏不顧家中安排,執意嫁給外族人,找的這個男人又看不大起她的父兄們,她便幾乎跟娘家斷了來往。饒是如此,安氏跟庫狄延忠才過了三年快活日子,就懷著琉璃迎來了曹氏這個更年輕貌美的妾,看著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至於曹氏,倒是地地道道以樂舞為生的栗特樂戶,按大唐律法屬於不能為妻的二等賤籍。可對於庫狄這樣的胡人家庭來說,誰又會閒得抽筋來管他是不是以妾為妻?曹氏也許不算太聰明,但足以對付庫狄延忠了,也足以決定在這一千多年前的時空裡孤立無援的琉璃的命運。
如今,這個家雖然依然住著安氏用嫁妝購置的小院,卻已經看不到安氏的任何痕跡……呃,也許除了琉璃?其實琉璃也屬於曹氏非常想清理乾淨的某種東西,只是因為她的皮囊大概還值點錢,又處處小心,才熬過了最初的艱難。一年多前,當她終於開始說話並顯示出腦子沒有壞掉後,曹氏立刻就想到了「變廢為寶」的好辦法——讓琉璃去參選教坊的搊彈家!
這個決定好的一方面是:一年多來,琉璃終於能吃得飽、穿得暖了,而且已經學會了琵琶、樂舞和標準的大唐禮儀。不得不說,這具身體的確擁有過人的音樂天分,每一樣她都學得有模有樣,那請來教她的曹家小妹被她哄得開心,不知不覺便喪失了敵我立場。
壞的一方面是:從曹小妹眉飛色舞的描述中,琉璃終於知道所謂教坊是何等恐怖的地方——那是為皇宮豢養樂舞歌伎之所,進去之後最好的下場是成為皇帝偶然會寵幸的「十家」,更大的可能則在外面的雲韶院為皇家服役到老。但最變態的還是,這些教坊裡的女人居然流行結香火兄弟,平常一起廝混,而一旦嫁人,新郎也會被「兄弟們」通用……
得知這一切的時候,琉璃很想找塊豆腐撞死算了,而曹氏還笑吟吟的跟她說,「以後這個家,還要靠你多拉扯拉扯。」
啊呸,我拉扯你妹!只是明天,就是太常寺搞海選的日子,她這張臉長得的確有點禍水,曹氏家族在教坊又有根基,不出意外她肯定會被選上。一入教坊,便是賤籍,別的穿越女都是越混越好,怎麼她穿越三年,居然能從一個良民家庭的嫡長女混成以色事人的胡姬?她如何才能證明在她異國風情的皮囊下面,依然有著一顆本土穿越女堅忍不拔的心……
在不時灌進冷風的氈篷裡又熬了一個時辰,大概是因為各懷心思,庫狄家倒是沒有上演載歌載舞的一幕,帳外不時傳來歡笑和歌舞樂器之聲,珊瑚早鑽出去看熱鬧了。琉璃卻在心裡默默的計算著待會兒要實施的計劃,正在出神,卻聽庫狄延忠對她道,「你去將珊瑚找回來,且好歸家了。」
我?琉璃略有些驚異的看了父親一眼,看到他點了點頭,才雙手一按面前的矮几,從厚厚的毛氈坐席上站了起來,也許是跪坐得久了,雙腿有些酸麻,慢慢走了幾步才好些。出了帳,冷風越發顯得刺骨,她忙緊了緊身上的裌襖,抬眼一望,東邊的一處空地上圍了一大圈人,不時傳來轟然叫好聲,忙邁步走了過去。
琉璃自然沒有聽見,氈帳裡,庫狄延忠正低聲對曹氏道,「我思量著真讓琉璃入了教坊,咱家名聲須不好聽,她今年已十五,不如挑戶人家嫁了?」曹氏聲音頓時尖銳起來,「為何今日又說此事?太常寺奴家阿兄已托人打點過,遮莫要得罪他們?大郎又不是不知,搊彈家不比別個樂戶,可與良人為婚,若是好了,還可一步登天,那是何等富貴?青林日後前程也有望了……」
帳外,琉璃已走到人群聚集處,只見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著人,聽得裡面笛聲激昂,人頭之上不時有冷森森的劍光盤旋,竟是有人在表演平日難見的劍器舞,難怪這一片再無其他舞者。
這一年多來,琉璃對時下流行的拓枝舞、胡旋舞、綠腰舞等學過一遍,只有這劍器舞連見也不曾見過,忍不住也在人群後掂起腳往裡看,卻見那舞劍之人似乎並不是女子,只能看見他偶然露出的一個後腦勺和時而矯若游龍,時而團如滿月的劍光。
琉璃忍不住從人縫裡擠了進去,到了裡圈才看見,舞劍之人果然是個身量甚高的男子,那劍光吞吐遊走,恍如活物,舞者的姿態也十分矯健,看著來去如風,迅捷如雷,偏偏一招一勢又清清楚楚,端的是個劍舞好手,那吹笛之人也是個年輕男子,身上一件半新不舊的寒襖,眉目清朗,神態極為從容安適。
笛聲吹到激越處,劍舞者的長劍突然脫手向半空飛了上去,如流星飛去,又閃電般颯然落下,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剛想驚呼,卻聽一聲輕響,原來那劍已紋絲不差的落入舞者所持的劍鞘之中,四周頓時彩聲如雷。
琉璃不由也目眩神馳,這才看清劍舞之人也是個俊朗的青年人,看那打扮像是個遊俠兒,旁若無人的傲然立在那裡,只轉頭向吹笛人拱了拱手,「多謝!」吹笛之人呵呵一笑,答道:「痛快!」兩人竟不相識,卻是相視一笑,各自排眾揚長而去。圍觀之人自然也慢慢散了,有人拿了簫笛琵琶諸樣樂器,又挽臂踏足的重新舞了起來,樂聲悠揚,舞姿歡快,夾雜著「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的響亮歌聲,當真是說不盡的暢懷肆意。
琉璃依然怔怔的站在那裡,只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似乎被震裂了一條縫:三年來自己雖然一直學著那些樂舞,卻從來沒有想到過它們可以舞得這樣風流灑脫、無拘無束……怔忪間,突然身邊有人回過頭來驚咦了一聲,「這不是庫狄大娘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10:07:55
第2章 人為刀俎我非魚肉
庫狄大娘?琉璃用了兩秒鐘時間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叫自己——唐人稱呼女子通常都是姓氏加排行再加個「娘」字,所以她自出生起就成了如假包換的「庫狄大娘」,這真是一個令人淚流滿面的人生開端……
只見說話之人大約十六七歲,穿著一件本色的缺骻夾袍,頭上戴著時下最流行的黑色渾脫氈帽,帽簷下是一張輪廓鮮明的臉,眉目深秀得如同墨筆勾勒一般,竟是一個異常俊秀的胡人少年,此刻眼裡分明滿是驚喜。
琉璃眨了眨眼睛,說不出話來,一方面固然是被對方的美貌所懾,一方面也的確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見這俊秀少年眼裡的驚喜慢慢淡去,「大娘莫非認不得三郎了?」
雖然家裡僕人也是這般稱呼自己,但被一個初次見面的美少年叫做大娘……琉璃心裡再次飆淚,面上卻只能點了點頭,少年勉強笑了笑,「我是穆家三郎,四姨原先常帶大娘來家作耍的。」
琉璃腦子突然劃過一個隱隱約約的印象,脫口道:「穆家表兄?」
穆三郎眼睛頓時亮了,「大娘記得了?」
琉璃有些尷尬,笑了笑道,「只記得些須。」她想是想不起來的,只是曾聽家裡下人提過,安氏有個堂姐住得不遠,嫁了坊裡最大的布行雲霞莊的穆家,姐妹原是常走動的,但庫狄延忠對這些親戚卻不大看得上,因此安氏死後也就斷了來往。這少年既然姓穆,又叫母親四姨,自然應該說的就是他家。
穆三郎卻笑得十分開心,一張本就俊美的臉更顯生動。琉璃只能又解釋道,「阿母去世後琉璃病了一場,以前之事大半都模糊了,表兄莫怪。」
穆三郎怔了怔,心道原來那傳言竟有些真,只是她說話卻明明無礙……剛想開口,卻聽身邊傳來一聲冷哼,「哎呦,阿姊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麼?怎地如今一口一個表兄了?」
穆三郎轉頭看時,認得正是琉璃的妹子珊瑚——四姨去了後,兩家雖然不怎麼來往了,但曹氏總帶著這個女兒來自家買布料,自然早就認得。珊瑚身上穿的正是自己上回新進的杏紅色寶相花四出忍冬的料子,映的一張原本就嬌艷的心形小臉好不精神,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琉璃身上那件石青色的半舊素面裌襖,兩道劍眉不由就擰了起來。
珊瑚見穆三郎注意到了兩人的衣服,不由有些得意,忙站到了琉璃身邊,向穆三郎展顏笑道:「三郎今日如何也在這裡?」琉璃見到珊瑚亮得異常的眼睛,聽得她那親熱的口吻,心裡不由歎氣:在珊瑚心裡,從自己手裡搶去的東西便是最好的東西,如今看來這個穆小帥哥已被劃入「好東西」之列了。
穆三郎的目光卻落在琉璃臉上,三年不見,她生得越發好了,雪白的臉上一雙眼睛當真如琉璃般瑩澈,就算穿著這樣黯淡的衣服,也掩不住她的容色,只是神情略有些怯弱,想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拉著自己的手錶兄長表兄短的撒嬌……嘴裡漫不經心的回答珊瑚道,「自是和爺娘兄弟一道出來遊玩。」
珊瑚見到他的眼神,眉毛不由一立,想了想又笑道,「三郎那裡可曾又進了什麼時新料子?」穆三郎正想著要讓母親送琉璃兩樣鮮亮的料子才好,那種剛進的丁香色雙魚團紋的定然十分適合她,隨口便道,「正有兩樣最新的,過幾天就請阿母給表妹送來。」
珊瑚笑道,「這可怎麼敢當?」卻見穆三郎詫異的看了自己一眼,這才醒悟他嘴裡說的表妹並不是自己。她這幾年已是被奉承慣了,哪裡受得了這樣的輕視?自覺丟了面子,臉色頓時沉了下去,「奴家姊妹也該回去了,再會!」說完拉著琉璃就走,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頭對穆三郎冷笑道,「我勸三郎還是莫浪費好料子了,阿姊明日便要去教坊參選!」哼,明日之後,她琉璃就是一個教坊裡的女伎,看她還怎麼佔著這個嫡長女的位置!
穆三郎不由愣住了,想了一想,一跺腳,轉身便往回疾走。
琉璃被珊瑚拽得手腕生疼,卻沒做聲,任由她拉著自己怒氣沖沖的回了氈帳,心裡暗暗提醒自己:要忍,今天一定要忍!
曹氏剛才好容易才說得庫狄延忠打消那念頭,心裡本有火氣,看見珊瑚臉沉似水的進來,而她身後的琉璃卻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便皺眉道:「如何去了這般久?」青林也嘟嘴道,「姊姊們也不帶青林去耍!」
珊瑚冷冷的看了琉璃一眼,琉璃卻依然低眉順眼的彷彿一切與她無關,曹氏的火氣不由拱得更高了,庫狄延忠卻開了口,「罷了,這便回吧!」曹氏想了一想,突然笑了笑,「也好。」落在琉璃身上的眼光裡卻有些奇異起來。
琉璃在她眼皮下討了三年生活,自然知道這目光是什麼意思——那是貓兒看向老鼠的深情!此時,她倒也不在乎曹氏想出什麼惡毒點子來,卻不能讓她壞了自己的計劃,不由暗地裡提高了警惕。
果然,當清泉和帶來的僕婦阿葉快手快腳的收拾好了東西,一家五口坐上牛車晃悠悠的夾在開始回城的車流中往長安去時,還沒到城門,曹氏便道:「奴身上有些不爽利,須躺躺才好。」庫狄家乘的牛車並不寬敞,也就坐下五六個人,曹氏要躺下,佔了一半的地兒去,自然就有人要下車。琉璃心裡大大的鬆了口氣——面上茫然的抬頭看了曹氏一眼,才低頭怯怯的道:「女兒這便下去。」
庫狄延忠微微皺了皺眉頭,張了張嘴,到底又閉上了,只是敲了敲車壁,清泉忙將車趕到路邊停下,琉璃下了車,待車輪再次滾動起來時,便與阿葉一道跟在了車後。她穿的原本素淨,栗色的長髮梳了個雙環髻,上面只戴了朵絹花,看起來倒是一副標準的婢女模樣。
阿葉原是曹氏的心腹,見琉璃被趕下車,心裡甚是高興,嘴裡便笑道,「大娘可是嫌車裡氣悶,外面風卻大了些!」
琉璃沒管她,只是默默的四下打量,在長安已經住了三年,這還是她第二次出門——曹氏平日出門只帶珊瑚,全家出遊也不願帶她,對外只說她身子不好。直到去年見她琵琶樂舞都越學越好,才讓她出來過一回。那次也是來的曲江,因此對這條路琉璃倒也不算太陌生,記得上次是四月,道路兩邊的高大槐樹都開滿了雪白的槐花,香氣十分馥郁,此時當然什麼都沒有……
眼見已經靠近啟夏門,六七米高的城牆下,車子變得挨挨擠擠起來,好容易穿過十幾米長的城門洞,上了足有百米寬的南北主街,這才略好些。高門大戶的馬車在大道的正中呼嘯而去,揚起一片黃塵,而一般人家的驢車、牛車只能靠邊慢慢往前走,至於像琉璃這樣連車都沒得坐的人,很快就滿臉都是土。
走了足足五六里地,庫狄家的牛車過了永樂坊,轉向東西向的橫街,道路變窄,馬車也少了,灰塵這才消停了些。又走了四五里地,琉璃右手邊的坊門上出現了「延壽坊」三個大字,她心裡一凜,知道再走過一個坊,便會到庫狄家所住的崇化坊了。
這十來里地走下來,琉璃的額角已走出一層薄汗,瞥了一眼旁邊的阿葉,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眼見前面就是延康坊的東南角十字路口,她掏出一條帕子擦了擦汗,一陣西北風吹過,竟把帕子吹落在地,又向後飛了出去。
琉璃不由「哎呀」了一聲,忙拉了阿葉向後一指,「阿葉,帕子掉了,你去揀來。」阿葉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婢子是要跟車的。」琉璃跺了跺腳,「你讓清泉莫走太快了。」說著自己掉頭便追了過去。
阿葉哪裡理她,恍若不聞的繼續往前走,走過懷遠坊,路上的牛車只剩下幾輛,卻依然不見琉璃追上來。阿葉這才有些忐忑起來:大娘自打病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也沒怎麼出過門,莫不是剛才回去揀帕子時走遠了走丟了?她不住往回張望,眼見已經到了崇化坊的坊門,後面哪裡有琉璃的影子?阿葉這才真的急了,忙趕到車前叫道,「大娘不見了!」
清泉忙停住車,本來正躺著閉目養神的曹氏一骨碌了坐起來,第一個跳了下去,只見阿葉臉色惶恐,回頭一看果然不見琉璃的人影,怒道,「大娘怎麼不見的?」
阿葉磕磕巴巴道,「適才在延康坊那邊,大娘的帕子被吹跑了,非要自己去揀,婢子不合沒有攔住大娘……」曹氏一個耳光便扇了過去,「賤婢!如何不早說?快去將大娘找回來,不然將你賣做苦役!」阿葉臉色慘白,捂著臉往後退了兩步,轉身便向來路跑去。
珊瑚也下了車,皺著眉頭道,「阿娘理她作甚,這麼大的人了,找不見家麼?」曹氏瞪了她一眼,心裡盤算:琉璃不記得前事,幾年來也沒出過門,外人一個不識,倒不用擔心她逃了;只是她是不認路的,又膽怯得緊,不一定敢找人問路,就怕走丟了,若是不趕緊找回來,讓她犯了夜被捉住,豈不耽誤了明日的教坊參選?
而此刻,在崇化坊往北不過一坊距離的西市裡,琉璃一路笑盈盈的問著路往前找著,終於看見了不遠處那豎在鋪面左手邊的「如意夾纈」四個字,她長長的出了口氣,平日總是略微彎著的脊背漸漸變得挺直:她終於找到地方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10:08:28
第3章 人心如海順勢而為
儘管對西市的繁華早有耳聞,但剛才那一刻,當她真正走在這大唐頭號CBD地區的土地上,琉璃還是有些眼暈:從南門一走進來,放眼望去就是沿著大路兩側一家挨一家的商舖,什麼香料、珠寶、皮毛、綢緞,應有盡有,偏偏還都是敞開式的,前一刻珠光寶氣撲面而來,下一秒就換成了濃得嗆死人的香味,再走兩步,有金髮碧眼的女子倚著粉牆向人招手,「新到的葡萄美酒、三勒美漿……」
唉,總算不用繼續接受這聲色香味的轟炸了!琉璃吐了口長氣,在「如意夾纈」的對面停下腳步,認真打量著這家店面,只見這店寬約三丈,足足是一般店舖的兩倍,也是和別的店舖一樣在簷下只築了一道兩尺多高的粉牆將店面與道路隔開,只留出半丈多寬的地方任人出入,但粉牆上卻雕了蓮花與忍冬的圖案,顯得分外雅致。裡面三面牆上都掛著展開的夾纈布帛,還設了兩張高足的案幾,上面放著一匹匹布料,有兩位衣著華麗的女子帶著婢女在那裡一樣樣仔細挑選。
琉璃用懷裡拿出一條乾淨手帕,仔仔細細抹乾淨了臉上的灰塵,才不緊不慢的走了過去。
門口的夥計正滿面笑容送走一位客人,看見琉璃先呆了一下,習慣性的道,「小娘子,可要看看本店新出的花樣?」隨即便注意到她的衣著,心裡歎了口氣:原來只是來過過眼癮的!卻見琉璃對他微笑道:「小郎君,借問一聲,貴莊東家可是安四郎?」
夥計愣了愣,但見琉璃笑容明媚,言語又十分客氣,還是點了點頭,「自然是,這西市夾纈只此一家,不知小娘子……」琉璃展眉一笑,「這便是了!奴姓庫狄,是安家嫡親的外甥女,卻要麻煩小郎君找人去知會舅父一聲,奴有急事請舅父拿個主意。」
夥計越發怔住了,上下看了琉璃幾眼,見她目光明澈的看著自己,回頭又見掌櫃正得閒,便道,「小娘子且等等。」轉身到了掌櫃身邊悄悄說了幾句。
那掌櫃約有四五十歲,聞言也仔細看了一眼琉璃,只見她衣著雖然素淨,但容色清艷,更兼腰挺背直,神態從容,自有一種讓人無法小視的氣派。他心中轉了幾圈,招手叫來一個小夥計,吩咐了兩句,那小夥計便飛也似的去了。
掌櫃臉上帶了笑,走過來拱了拱手:「這位小娘子,某已讓人去請阿郎,小娘子不如進來等等?」琉璃微笑著道了聲謝,跟著走進了店面。掌櫃還要請她到後面喝茶,琉璃便笑道,「不勞煩丈人了,奴在這裡看看就好。」說著抬頭看向牆上掛的夾纈布料。
她本是美院染織系的學生,自然知道所謂夾纈,是用兩塊雕成相同圖案的花板夾著布帛入染的方法,起於北魏,而流行於盛唐,因工藝費錢費力,在這個時代還是高門富家的專屬。只見這三面牆上掛著的夾纈質地為錦、羅為主,顏色一般是單色,也有雙色及三色的,圖案則多是聯珠、團花、散花和少量人物,盛唐時的山水、花鳥、狩獵等媲美畫作的精美夾纈似乎還沒有出現……
琉璃暗暗的鬆了口氣,最近這幾個月,她一直有意無意的打聽著幾個舅舅的生意,知道大舅做香料與珠寶生意,最為富貴,小舅舅接了外祖的班,常年來往在西州與長安之間,似乎還做著女奴的買賣,惟有二舅安四郎專營布匹,以西市上獨一份的如意夾纈聞名,還有一家極大的招財絞纈以及一家明心繡坊。當時她心裡就是一動,慢慢的有了計劃。
琉璃正琢磨著待會兒如何跟這位舅舅開口,卻聽背後一位婦人歎了口氣,「近來就這些花樣了麼?」隨即便是掌櫃含笑的聲音,「夫人是老主顧了,想來也知道,要論花樣,這長安城裡除了織染署,只怕再沒有比本行花樣更多更新的地方。」那貴婦人道:「東市的風華夾纈也是好的,可惜皆無想要的花色。」掌櫃笑道,「這也不難,夫人可以說出樣子,先讓畫師斟酌著畫將出來,只是要多等一個月。」貴婦人忙問,「價錢幾何?」掌櫃道,「自然明碼標價,若是以上等生絹為底,便按本行上品的價格,一匹七百六十文,先付一半定金。」
琉璃迅速看了看牆上掛的樣品,只見果然都標著等級和價格,下品是三百二十文,中品是四百五十文,並無上品,想來所謂上品是屬於定制,需要重新繪圖、製版,自然要貴很多。琉璃並不回頭,腳下卻往那邊移了幾步,只聽貴婦人道,「奴家阿母最愛牡丹,貴行雖有一兩樣,卻富貴不足,奴思量著要做一塊三色牡丹的夾纈做成披帛,店家可能先畫出樣子來?」
掌櫃的聲音帶上了些為難,「牡丹卻是花鳥中最難畫的。某也需與畫師商量,夫人若誠心想要,不如明日此時再過來。」貴婦人不由遲疑起來,「明日麼……」
琉璃心裡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轉身微笑道,「奴也最愛牡丹,平日無事時倒是畫過一些花樣,丈人若信得奴,奴願意畫個樣子讓夫人過目。」
掌櫃和那個貴婦人都吃了一驚,貴婦人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眼,只見是個衣著貧寒的美貌胡女,氣度卻甚為沉靜,不由疑惑的看了掌櫃一眼。
琉璃笑著微微一福,「奴是這店東家的外甥女,自幼就學習花樣繪製,今日是頭次來舅父的店裡,相逢便是緣,奴且畫個簡單的樣子,夫人不喜也無礙。」又向掌櫃笑道,「可否借紙筆一用?筆要狼毫小筆,紙以熟宣最佳,若無,夾皮紙也可。」
貴婦人見她言談文雅,舉止有度,輕視之心不由漸去,微笑道,「那就有勞小娘子了。」
琉璃也不動聲色的看了她一眼,只見這婦人約三十出頭,豐肌如雪,秀眉細目,額頭貼著梅花翠鈿,上身穿鵝黃色聯珠雙鸞紋的交領窄袖襦襖,下面繫著六幅石榴裙,挽著五暈銀泥的披帛,當真就像畫上走下來的唐代美人。
掌櫃遲疑片刻,聽琉璃要的東西甚是在行,想了想還是轉頭吩咐夥計拿出筆墨紙硯等物,又空出半張案幾,研好了墨。
琉璃原是畫過好幾年工筆國畫的,提筆淺蘸毫尖,微微吸口氣,在鋪開的紙上勾勒起來。畫的卻是她原本最熟悉的纏枝牡丹圖案:以一朵復瓣牡丹和一朵單瓣牡丹的大花為主,背後是石竹和茶花的陪襯。
雖然近來琉璃私下裡常常用木炭、樹枝練手,但畢竟久未動過毛筆,手卻是有些生了。好在畫的是她前世臨摹繪製過好幾次的圖案,又只需勾勒大樣,畫到後來漸漸的熟練起來,越畫越快。最後收筆之時,琉璃長出了一口氣,歪頭看看,覺得有六七分滿意,剛想說什麼,卻聽身邊一片彩聲,不由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原來不但店裡原來的顧客夥計都圍在身邊,周圍還有好些從外面進來的人。
琉璃畫畫時從來都是心無旁騖,自己當然不知道,即使在女子多才的唐代,她這樣的一個小娘子,當街拿筆繪畫是何等引人注目,偏偏畫得又快又好,花樣又十分新奇漂亮,眾人自然轟然叫好。貴婦人拍手笑道,「小娘子果然家學淵源,這樣隨手畫來就如此好看,勾上顏色自然更是華美,奴就要這個花樣了!」掌櫃看看花樣,又看看琉璃,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另外一個貴婦人也道,「奴卻想要一幅喜鵲登枝的新花樣,不知小娘子可否也畫上一個?」琉璃抹了抹額頭上的汗,不由苦笑起來,剛想說話,卻聽市坊中心傳來了噹噹噹的響亮鑼聲,眾人相視一眼,一轟而散——卻是到了日落前七刻,西市該關門的時辰。
那要牡丹花的貴婦忙忙的讓婢女向掌櫃付了定金,只道是賀蘭府上的五夫人,要喜鵲登枝圖的貴婦人卻歎了口氣,「奴過兩日再來,只望還能見到小娘子。」
琉璃默然福了一福,心道,我比您更希望如此……卻聽身邊有人沉聲道,「四娘教過你畫花樣子?」
琉璃微微一驚,回頭看見一個卷髮深目、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自己背後,目光複雜的看著自己。她瞇了瞇眼睛,頓時想起,這名男子她剛來長安時就曾見過,當時他還支開別人跟自己低聲哇啦哇啦的說了一通,但那時她什麼都聽不懂,只能裝傻充愣的哭著不開口,這名男子似乎頗有些失望惱怒,此後再未見過——難道,這就是自己的二舅?果然聽得掌櫃叫道,「阿郎來了?」
琉璃忙行禮道:「舅父!」又回答,「阿娘在世時,曾教過兒一些,兒也甚是喜歡,只是三年沒摸過筆,今日讓舅父見笑了。」——這話也不是撒謊,她曾在自己的房間的一堆雜物裡裡見到過好幾支用得半禿的筆和舊顏料盤,也見過一兩張畫風精細的散花圖案和幾張抄寫《女誡》的字紙,寫滿了還算不錯的毛筆小字。想來安四娘曾教過女兒畫畫,說不定庫狄延忠還親手教過她寫字,可惜自打她佔據了這具身體,卻再沒機會去碰那筆墨紙硯了。
四郎安靜智忍不住挑了挑眉毛。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看見琉璃,和印象裡那個只會哭的小姑娘相比,眼前的外甥女已是一副大人模樣,容色原比妹子要秀美許多,一雙褐色的眸子似有流光轉動,但剛才見她那一筆一劃的模樣,卻和記憶中的影子重疊了起來,只是天賦卻也高得多……他咳了一聲,低聲卻又是開門見山的問:「你來此所為何事?」
琉璃低頭站了片刻,才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答案,「明日阿爺和庶母要把琉璃送到太常寺待選,兒實不願為教坊女樂,只請舅父收留一夜,待明日午後選拔之時過了,琉璃就回去。」
安靜智頓時大怒,「胡鬧!」剛才琉璃說她三年沒有摸過筆,他便猜到這外甥女三年日子定不好過,想當年自己提出要接她來家住時,她大概是傷心得傻了才不回答的,自己一氣而去著實沒什麼道理——但自己如何能想到,那個自命不凡的庫狄延忠,居然會把長女送入教坊?那地方,也是好人家姑娘去得的?他們這些胡商,也只有窮得過不下去,或是被富貴蒙了心的,才會選這條路!
琉璃看見安靜智怒容滿面的模樣,這才踏實了下來,心底裡有暗暗的喜悅湧動,面上依然保持著低頭不語的被害者造型。
安靜智看了她舒了口氣的神情,眼光又在琉璃剛剛畫好的圖樣上面微微一掃,心裡已經下定了決心,沉聲道,「你且跟舅父家去,想住幾日就住幾日!」
琉璃低聲應了,跟在安靜智身後往西市外面走去,收市的鑼聲依然在西市的上空作響,路邊的店舖大半已經上了門板,路上只有稀稀疏疏的行人在往外走。彷彿是魔法時刻已經結束,一刻鐘前還繁華得不像話的這片土地迅速的變得荒涼下來。琉璃從袖子裡摸出自己先前用細木炭在兩張紙簽背面勾勒的狩獵團花和穿花蝴蝶圖樣,悄悄揉成一團,丟進了路邊的排水溝裡。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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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10:08:47
第4章 人情難持見縫插針
琉璃隨著安靜智走出西市的南門,又往西大約走了一百多米,抬頭便看見了懷遠坊的北門。這大概是離西市最近的一個坊了,「懷遠」,琉璃悄悄的念了兩遍,想來應該是胡人聚居的地方吧?眼見舅父轉身向裡而行,她這才醒悟,原來舅父就住在自家隔壁的坊裡。
安靜智一面走,一面問了問琉璃這三年來的情況,琉璃都斟酌著簡略的回了,既不多訴苦,也刻意不隱瞞艱難的境況。
安靜智便問,「你日後有何打算?」
琉璃心裡一緊,歎了口氣,「琉璃也不知道,如今也不過躲得一日是一日。」停一停又道,「琉璃若能生為男子,還能到舅父的店裡做個畫工,倒也逍遙快活。」
安靜智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滿臉惆悵嚮往,不由微微一笑,「你為何想做畫師?」
琉璃笑道,「約莫是自幼便愛,今日拿起筆來,只覺得重新活過來一般,若是能日日如此,這生也不枉了。」
安靜智點了點頭,心裡思量了一番,便道,「你且安心在舅家住著,那邊自有舅父去交涉,某倒要看看,今日你阿爺那名門之後,還有何話說!」
琉璃心中微喜,面上卻只訥訥半響才道,「舅父的心意兒心領了,琉璃卻怕真惹惱了庶母,就算躲過明日,她若勸唆著阿爺胡亂找戶人家將兒嫁了,卻如何是好?」
看見安靜智皺起的眉頭,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她若打聽得不錯,此時的男女其實是可以自行婚配的,但大多數人家還是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便宜母親安四娘當年自行擇婿,與娘家鬧翻,落得如此下場,她自然不想重蹈覆轍!
她算是看出來了,此時出嫁女兒與娘家的關係比她想像的要重要得多,像曹氏就常常帶珊瑚和青林回娘家小住,曹氏的父母若是病了,她還要去照顧,而曹氏有什麼事情,第一個找的也是娘家……在這個時代,沒有娘家撐腰的女人大概是沒法混的吧!所以曹氏才吃定了自己,所以她今天找的是早不來往的舅舅,而不是父親最怕的那位小姑媽——庫狄家日後大概是靠不住的,她還不如和舅舅這邊搞好關係,日後或許還能有個倚靠。
比起感情來,如今的琉璃相信,利益才是更可靠的東西。三年來,這段先是裝聾作啞後是臥薪嘗膽的生活,早已教會了她謹慎。今日所作所為,不過是讓舅父看清楚自己的價值、自己樂意被利用的態度,同時也擺出了交換條件——幫她擺平那個家庭的麻煩。
眼見安靜智沉吟不語,琉璃又輕聲道,「舅父有所不知,如今兒家凡事均由庶母做主,不但幾個奴婢都是庶母的心腹,外面也人人只道庶母便是兒家主母。要將兒送入教坊就是庶母的主意,琉璃這三年來只出過兩回家門,今日能找到舅父這裡來已是萬幸,只求躲過明日的教坊之選,日後是不敢想的。」
安靜智心裡一動,頓時有了主意,臉上露出笑容來,「你且放心,舅父自有主意,定不會讓你那阿爺與庶母拿捏你的婚事。」
舅父看來明白自己話裡的重點了,琉璃不由鬆了口氣,發自內心的微笑起來。
此時兩人已經沿著坊內的大道走到懷遠坊正中心的十字路口,往右一拐,安靜智回頭道,「到了。」
琉璃抬頭看了一眼,安家大門是向南面街而開,一間兩架的門屋,雖無多餘裝飾,卻也高大齊整。安靜智上前敲響門環,一個十來歲的童子立刻開了門,安靜智便道,「去稟告娘子一聲,外甥女大娘要在家住幾日。」小童答應一聲往裡飛跑,安靜智則帶著琉璃一路走了進去。卻見裡面是一個兩進的院子,兩邊都是廂房,穿過中堂,後面有一處小小的假山,繞過後才是後院正房,和琉璃家一樣是三間四架的構造,卻高大寬敞了許多。
琉璃剛走到上房前面,門簾一挑,從裡面走出三四個女人,打頭的是個身形豐碩、眉目艷麗的中年女子,一頭金髮,先用栗特語跟安靜智說了聲,「外甥女要來也不早些說,」,隨即快步走來拉住了琉璃的手,上下看了幾眼,歎息道,「好些年沒見過大娘了,何時長成了這樣的美人?」說的卻是長安話。
琉璃知道這是二舅母,忙笑著叫了人,「是兒魯莽了,打擾了舅父舅母。」二舅母石氏笑著拍拍她的手,「自家人如此客氣作甚?」又拉了她介紹了後面的幾個,那個黑髮黑眸,只是皮膚格外白皙些的,是二舅長子三郎的妻子康氏,旁邊那個褐綠色眼睛、個子高挑的是次子六郎的妻子米氏,最小的那個卻是二舅的小女兒七娘,今年十三歲,生得和母親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量還不足舅母一半,琉璃上前逐一見過,二舅母又道,「再過一兩刻鐘,你的三個表哥也該回來了,還有個表哥卻是跟了他叔父去了西州,只怕要夏天才能回來。」
康氏心細,見琉璃臉上身上還有些灰塵,便上來挽了她的手道,「阿家看見妹妹盡顧著歡喜了,還是兒帶妹妹去梳洗下才好。」二舅母這才注意到琉璃風塵僕僕的模樣,笑道,「你去好生幫大娘收拾下,換件鮮亮衣裳出來。」康氏笑應了,拉了琉璃便往東廂房走。走進屋來,只見房中設了一張圍屏矮榻,後面又用屏風隔開,隱隱看得見一張帶帷幔的箱式大床。
康氏將琉璃讓到榻上坐下,兩個婢女端著熱水毛巾等物進來,先讓琉璃洗了手臉,臉上敷上面膏,唇上點了胭脂,又把她的頭髮打散重新梳了一遍,康氏到裡面找了一支赤金點翠的雙股釵,一件藕合色鳳眼團花的綾襖和一條鵝黃底聯珠戴勝牡丹紋錦的裙子,琉璃一一換上,康氏看了半日,搖頭歎道,「也不知日後什麼樣的男兒,能娶了妹妹去。」說著將一面手持的銅鏡交到了琉璃手裡。
琉璃照了一照,裡面那張修眉深目的精緻面孔果然比平日又美艷了幾分,她知道自己這具身體的相貌集中了父母的優點,既有栗特人的輪廓鮮明、眉目如畫,又有父親這邊的五官秀致、肌膚細膩。只是這樣的相貌,剛開始還讓前世沒有生成大美人的她沾沾自喜了一把,此後她就慢慢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長成這樣,如果沒什麼依靠,實在算不上福氣,說白了就是長了一副以色事人的模樣。要不然,珊瑚就不會處處針對她,恨不得毀了她的臉,而曹氏也不會先是一心想把她賣給哪個飢不擇食的色鬼,之後又心心唸唸要把她送入教坊。
眼見康氏眼巴巴的看著她,琉璃只能放下鏡子笑歎道,「嫂嫂,這真還是琉璃麼?」心裡卻下定決心:以後出門絕對不能打扮成這樣!
康氏笑了起來,只覺得微微有些憐憫:這個表妹枉自生了好相貌,看她來時的打扮,此刻的神情,竟然是在家沒有用過好東西的……阿翁家似乎只有一個姑母,卻是多年不來往的,阿翁突然領了她回來,莫不是要讓她住下?還是準備說給小郎做妻?——橫豎與自己無關,要急也是米氏,如今想說給小郎的史九娘,不是她的表妹麼?當下親親熱熱的挽了她道:「走,咱們一道出去,也教阿家阿翁吃上一驚!」
琉璃也就笑著和她一道出來,還沒進上房,就聽見裡面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呸,這叫甚麼法子!依六郎的主意,咱直接上門去打殺了那婆娘也罷!」琉璃腳下不由一頓,康氏已經拉著她挑簾進去,笑道,「六郎又要打殺了誰?莫嚇到了大娘才好。」
一個中等個子、長了滿臉絡腮鬍子的人轉過身來,摸著腦袋笑了笑,看到琉璃,眼睛一亮,「這就是大娘?」琉璃笑道福了福,「琉璃見過六表兄。」六郎上下看了琉璃好幾眼,大聲歎了口氣,「姑父當真是豬油蒙了心!」這話琉璃卻只能裝作沒聽見,目光一轉,只見六郎身邊還站在一個身材瘦高、眉目和舅父有些相似的年輕人,大概就是舅父的小兒子十一郎,看見琉璃,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老大三郎卻站在舅父身邊,那張臉一眼看上去只能注意到那兩撇向上捲起的八字鬍,看起來頗有些滑稽。
三郎也笑瞇瞇的看著琉璃,父親剛剛告訴他,這個表妹一手畫工甚是了得,只怕比家裡的幾個畫師都強,又願意留下幫襯如意夾纈,沒想到樣貌也如此出眾——可惜就是家世太差了。
琉璃上來和他見禮時,三郎便笑道,「表妹莫擔心,適才表兄已遣人去知會姑父你在咱家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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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10:09:14
第5章 人情如此謀立門戶
這位表哥派人去通知庫狄延忠了?琉璃立刻回頭去看了看天色,只見日已西沉,卻是黃昏時分了。她笑了起來,「多謝表兄體諒。」長安各坊都是日落就關門,五更之後才重新開,要是關了門還在外面的路上晃,那叫犯夜禁,是要挨揍的。看這天色,庫狄延忠就算得了消息,也不可能過來逼自己回家了——除非他想在這裡過夜。這位三郎自然是成心挑了這時候送消息去,畢竟,此時風氣再開放,女子不知下落、一夜不歸也不是什麼好事。
三郎將琉璃的反應看在眼裡,對她的評價又高了三分:原來還是個伶俐的!又笑著補充道:「表妹原是迷了路,幸虧遇見了阿母,少不得要留你住上幾天,明日正好初一,坊門一開你們便陪阿母去大慈恩寺燒香吧,也好為姑母祈福。」
琉璃忙應了個好,不由又抬眼看了這位長得有點像阿凡提的大表兄一眼:他的心眼也太多了點吧!大慈恩寺在長安城的南邊,要去上香,她明天一早便要從坊裡的南門出去,而庫狄家住在懷遠坊西邊,自然是從西門進來。有了這個時間差,就算庫狄延忠一早就找到安家,他和曹氏難道還能追到大慈恩寺去,在大庭廣眾下嚷嚷著不讓她給亡母上香而要她去參加教坊選撥?這樣一來,無論以後事情如何發展,自己所作所為固然無可挑剔,舅父一家也自能立於不敗之地。
卻聽六郎嘟囔道,「就阿兄花花腸子多!對付那種想把女兒送進教坊的人,也用得上顧慮那許多?」琉璃這才明白剛才聽到的那一嗓子所為何來,忍不住笑了起來,心裡倒是對這個相貌聲音都有些嚇人的六郎有了幾分親近之感。只覺手上一緊,卻是二舅母伸手將她拉到身邊,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歎道,「阿康倒是個會打扮人的,吾兒生得這樣好容貌,你阿娘原來也是如珍如寶的,豈能讓那些人糟蹋了,放心,舅父舅母必然給你做主。」
琉璃只覺得舅母手心溫厚,那雙藍眼睛大概剛剛哭過,還有點發紅,不由心裡一酸,眼圈也紅了。舅母石氏剛收的眼淚頓時又被勾了出來,連康氏都覺心酸:她剛才只道這個妹妹家境不好,沒想到她親生父親居然想把她送到教坊去!
米氏趕緊上來道,「飯食已經設好了,表妹這一天的擔心受怕的,自然也餓了吧,咱們就過去?」
舅母忙擦了擦眼淚,笑著站起來拉著琉璃往東屋走,嘴裡道,「是舅母糊塗了!看你瘦的,可要多用些才好。」
琉璃臉上重新掛上微笑,走進東屋一看,倒是微吃了一驚:只見這屋裡正中設著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桌子三面放著長條寬面板凳,擺了一桌子熱騰騰的食物,又放了九副碗筷,看上去與後世的飯局幾無區別——在庫狄家,琉璃偶然被叫到上房全家聚餐時,都是各自在小案幾上吃自己那份,她原以為唐人吃飯都是跪坐、分餐,沒想到還能看見如此熟悉親切的一幕。
舅母拉著琉璃挨著自己坐下,開始慇勤的給她夾菜,琉璃掃了一眼,只見桌上大碗盛的是炙烤羊肉、蒸羊、蒸鵝、燉煮鰱魚等葷菜,小碟放的是幾樣醃製蔬菜;而主食則是一塊直徑足有兩尺多的大胡餅,熱氣四溢,顯然剛剛出爐。
六郎站起來動手將大餅切成小塊,康氏忙給琉璃夾了一塊,笑道,「這是時下最興的古樓子,妹妹且嘗一塊。」琉璃嘗了一口,才明白這大概是古代的千層餅:薄薄的層層麵餅間夾著羊肉和調料,味道果然鮮濃,忙點頭稱好。
和在長安居住了五六代、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的庫狄家不同,安家在餐桌上十分熱鬧,男人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女人們談笑風生。這熟悉的飯局氛圍,讓琉璃整個人漸漸鬆弛下來,不知不覺便吃了個八九成飽。眼見康氏還要給她夾菜,忙擺手笑道:「再吃不下了。」舅母皺眉道,「怎麼才吃這麼點子?」米氏卻笑瞇瞇的道,「可是不合表妹胃口?表妹家中平日吃些什麼?」
琉璃忙誠懇的看著舅母道,「舅母,兒真真是飽了。」又對米氏笑道,「這菜和餅都極好,兒正想請教,這古樓子是如何做的。」心裡卻有些詫異,自己與這六嫂應是頭次見面吧,她的眼神話語裡,那股隱隱約約的試探之意是從何而來?難道是因為六表兄適才對自己太過熱情了些?
康氏道,「這有何難?不過拿一斤羊肉剁餡,拌上牛油,一層層抹上胡餅,每層間加椒豉,放在爐裡烤好,只是莫烤太久,肉到多半熟便好。」琉璃點頭受教。米氏便問,「表妹竟未見過?」琉璃微笑著點了點頭,「家裡未曾做過,琉璃平日也不大出門,讓六嫂見笑了。」
米氏見她落落大方的承認了,還想說點什麼,對面的三郎笑道,「阿米今日果真好生熱心。」米氏頓時有些訕訕的,轉頭便和七娘說話去了。
安靜智聽到幾個人的話,眉頭微微一皺,思量了片刻對三郎道,「明日你若得閒便去史家拜訪一次,把十一郎的事情定下吧。」三郎笑應了一聲,十一郎怔了一下,笑著搖搖頭,低頭喝了口酒。米氏臉上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又看了琉璃一眼,目光卻變得溫和了許多。
琉璃心裡轉了兩轉,頓時猜到了幾分,向米氏微微一笑,心裡卻忍不住苦笑一聲:這位當真是多慮了!
來大唐三年,琉璃如今對自己的處境已經看得很清楚,她的婚姻幾乎是沒有什麼指望的——胡人重利,像安家這樣的栗特貴姓,男人娶正妻固然會選相同門第的同族女子,就算是波斯等外族胡商,娶妻也會選家境富裕、生意上能有助力的;而漢人重名,娶妻自然要看門第,買個胡女做婢或納個胡姬為妾,還算得上是風流韻事,娶做妻子卻實在離譜了些。再說,即使有人肯娶她,她敢把自己交出去麼?如今,能夠不被那個便宜老爹和曹氏賣了,她就已經謝天謝地。若真和十一郎有什麼瓜葛,她不是自己找死麼?
關於未來,琉璃的規劃是:留在夾纈鋪做個畫師,自給自足,若有可能再開了一個小門臉,待庫狄延忠去世後自立一個女戶,反正家裡沒男人就不用納稅。如今是永徽年間,離安史之亂還有一百年呢,雖然朝堂之上很快就會血雨腥風,不過跟她這樣的小老百姓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她的生活目標也不過是沒有蛀牙的活到老死……
一時飯畢,眾人又閒聊了一陣子,六郎和米氏先告辭回去。琉璃這才知道,三郎和六郎都已自立門戶,就住在附近。十一郎雖然不到二十,從商卻已有六年之久,去年也給自己買了一處小院子,只待成親後就搬出去。康氏帶自己去的那間東廂房原是為出嫁的五娘歸寧所備的客房,因此頗有些衣裳釵簪之物,而西廂房住的是安靜智的三個姬妾,卻是沒有資格來出來見客的。
眼見天色已經黑透,三郎夫婦也告別而去,舅母便叫來一個叫小檀的婢女準備浴桶,帶琉璃去客房沐浴休息,明日好早起拜佛。琉璃沐浴更衣,烘乾頭髮,這才躺在了那張香軟的大床上,原以為自己會輾轉難眠,誰知道不過一刻便沉沉睡去。
次日天色未亮,小檀便進來準備叫琉璃起來,卻見她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床上,一時梳洗已畢,小檀去挑了一套素面的松花色緊身窄袖襖、黛青紋小口長褲讓她換上,又將她的頭髮編成了髮辮,正是一副方便出行的利落胡裝。待她到了上房,七娘也已經到了,卻是一身艾綠配石青,舅母石氏拉了兩人的手笑道,「你們倒像嫡親的姐妹倆。」七娘的性子略有些靦腆,此時不由也上下打量著琉璃,笑了起來。
過得片刻,三郎與六郎夫婦都到了。眾人吃過素面,時辰已過了五更,石氏便帶著琉璃並女兒媳婦一起到外面上了一輛兩頭健驢拉的大車,後面又有小車坐了幾個婢女,一路向懷遠坊南門而去,到了門口,略等了半刻鐘,只聽得遠處有鼓聲響起,隨即各街的鼓樓漸次響起同樣的鼓聲,坊門緩緩打開,早已等候的車馬行人一擁而出。安家的驢車夾雜在人流車流中向南而去。
而同一時刻,庫狄家的牛車也出現在懷遠坊的西門外,車裡面,曹氏面沉如水,庫狄延忠卻是一臉煩悶:昨天接到了安家的消息後曹氏就讓他立刻去接人,發現天色已晚坊門要關這才作罷;今天又一早起來摔摔打打的將琵琶、舞衣等備好,拉著他上了車,道是直接從安家接了人便去延政坊待選。庫狄延忠卻只覺得此事難為:難道讓他跟琉璃的親舅舅說,自己準備把她送到教坊去?
曹氏見庫狄延忠的表情,冷笑道,「大郎若覺得難開口,奴自跟那安家人說去,大娘是庫狄家的女兒,安家莫不成還能管庫狄家之事?」
庫狄延忠看了她一眼,半響才悶聲道,「某自去說,你莫開口。」
說話間,牛車已經到了安家門口,庫狄延忠下了車,趕車的清泉忙下車敲門,足足過了老半天,大門才打開,一個老蒼頭伸出頭來,「請問客人貴姓?有何貴幹?」
庫狄延忠道,「煩勞報知貴府阿郎,庫狄大郎來接女兒回家。」
老蒼頭行了一禮,「請稍等片刻。」慢吞吞的轉身往裡走,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只聽裡面腳步聲響,安靜智滿面笑容的出現在門口,拱手道:「原來是大郎來了,來得好早,請進。」
庫狄延忠微覺心虛,也還禮笑道,「某就不進去打擾四郎了,一早前來貴府,是因家中有事,欲接小女歸去。」
安靜智沉吟片刻,挑眉問道,「可否告知何事如此著急?大郎想也知曉,拙荊幾年未見大娘了,昨日在街上看見,歡喜得什麼似的,卻想多留她住幾日,莫非昨日某家僕人未說得明白?」
庫狄延忠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來,只聽身後曹氏的聲音傳來,「好教安家舅父知曉,小女琉璃原定了今日去奴家阿兄那裡,只怕去得晚了,阿兄等得著急,故此前來打擾。」
安靜智目露詫異的看了看曹氏,又問庫狄延忠,「大郎,這位娘子是?」
庫狄延忠勉強笑了笑,「是賤內阿曹。」
安靜智不由皺起了眉頭,「卻不曾聽說大郎娶了新婦。」
曹氏臉不由騰的漲紅,剛想開口,好容易忍住了,推了推庫狄延忠道,「大郎也不告知親戚們一聲。」隨即便對安靜智笑道,「如今人人都知奴是大娘的母親,還望安家舅父讓女兒跟咱們回去。」
「如今人人都知娘子是大娘的母親?」安靜智靜靜的看著曹氏,突然笑了起來,「這就好,大郎和曹娘子都請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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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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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10:09:40
第6章 人心不足自取其辱
都什麼時辰了,還能讓他拖下去?曹氏心裡冷笑,面上卻笑得溫柔和順,「多謝安家舅父盛情,時辰已是不早,只怕奴的阿兄等得急了,就不叨擾府上,請讓大娘趕緊出來便好。」
安靜智微笑道,「正因如此,才請兩位進來一坐,昨日我家娘子聽說,四娘去世三年大娘未曾給她上過一炷香,她便急了,因此適才坊門剛開,就帶了她和兩個媳婦坐車去了大慈恩寺,也好讓大娘盡點孝心,省的旁人說嘴。想來初一人多,總得到午後才得歸來,兩位不進來坐著等,難道還在門口站著等不成?」
曹氏臉色不由大變,指著安靜智道:「你,你說什麼?」庫狄延忠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又瞪了她一眼,才回頭道,「四郎莫開玩笑,今日實實是有事,須讓小女去上一回,還請四郎行個方便。」
安靜智雙手一攤,「安某也無法,大娘出門足有一刻多鍾了,套的又是家裡最好的驢車,此刻如何還追得及?說來安某倒想請教大郎一句,今日你們急著來接大娘到底所為何事,竟比給亡母上香更要緊,可否說來一聽?」
庫狄延忠訥訥難言,曹氏卻往南邊張望了幾眼,心頭大恨:今天午時之前不能帶那小賤人拿到參選名牌,若要進教坊就要等明年了,難道還要養那小賤人一年不成?保不齊明年這安家還要出頭,那自己一番打算說不得又要落空!早知如此,還不如找戶肯給錢的人家將她嫁出去,雖然不比入教坊之後兩頭保險,她在裡面若上不去照樣可以將她嫁人,卻也省得夜長夢多。看她平日裝得老實,原來還敢如此算計自己,待她回去定要先扒了她一身皮!
心中計議已定,曹氏咬著後槽牙笑道,「四郎果然是個好舅父,也罷,就等午時過後,奴和大郎便過來接女兒回去,須知舅家終究是親戚,她難不成還能住上一輩子?」
此時天色已大亮,路上行人漸多,安家本就住在坊間大道之旁,三個人這樣站在門口說話,少不得有四五個好事者便停下了腳步,豎著耳朵聽。見到此番情景,安靜智的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目光順著鼻樑落在曹氏臉上,淡淡的道:「曹娘子說的正是某的心裡話,安某有個不情之請,以後大娘就住安家,不必回去也罷。」
庫狄延忠不由一驚,曹氏已叫了起來:「你做夢!」
安靜智冷笑道,「安某願意養著自家外甥女,與你曹娘子何干?」
曹氏怒道,「難道奴就不是她的母親?」又用手使勁推了推庫狄延忠,庫狄延忠也皺眉道:「四郎這話好沒道理,女兒是我庫狄家的女兒,如何要你養?」
安靜智冷冷道,「安某是有道理還是無道理,卻不是你說了算的,也罷,你若不服,今日午後,安某便請了庫狄家長輩和安氏族老一起來議論議論如何?此事原本就該有個說法。」
庫狄延忠臉色微變,終於道,「這等小事又與族老們有何關係?四郎,你究竟有何打算?」
安靜智聲音依舊是淡淡的,「也沒什麼,只是安某看見大娘昨日那副打扮,那副模樣,實在對大郎不大放心,四娘只有這一個女兒,因此安某想讓大娘以後就住安家,婚嫁等事須得安某同意,聘禮嫁妝也須安家過目,大郎若無賣女之心,些須小事自應同意。」
「賣女」兩字一落入耳中,庫狄延忠的臉色不由漲得通紅,曹氏卻冷笑道,「此言差矣,你雖是大娘舅父,卻也不能管得如此之寬。誰家女兒婚事,還需舅家同意?大娘昨日出門穿得不過舊些,又不是打了罵了餓了她,誰家女兒不曾穿過幾件舊衣裳?又說何來賣女一說?」
安靜智點了點頭,「沒有自然最好,只是安某並非要安排大娘的婚事、謀奪她的聘金,只是要過目過目,卻不知又有何不可?」
他們聲音越來越大,看熱鬧的人也就越來越多,安靜智是此坊的大戶,自然有認識之人指點議論,曹氏見狀聲音越發高了幾分,「自家兒女的婚事,從來是自家做主,舅父雖親,卻也不能插手外甥女的婚事,安家也是大戶,如何連這道理也不懂?」
話音未落,只聽圍觀的人群外有人答道,「庫狄家也不是破落戶兒,不知為何卻要將自家女兒送入教坊?」卻見安三郎大步流星的分開人群走了進來,身後還有兩個精壯的漢子,安靜智認得正是懷遠坊的兩個武侯。
庫狄延忠一怔,臉色越發難看,安三郎卻笑嘻嘻的行了個禮,「姑父,好久不見,三郎無禮了,昨日表妹說話含糊,三郎一肚子都是疑惑,早上便特地找人打聽了一番,才知道今日竟是教坊選女樂的日子,難怪姑父這麼一早急著來接人。姑父也真是,自家親戚,若是有什麼難處,能幫襯的自然要幫襯,為何要出此下策?」
眾人頓時嘩然,對著庫狄和曹氏指指點點起來,庫狄延忠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連曹氏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心裡對琉璃又恨上了幾分。安三郎卻故意上下看了她幾眼,回頭便問父親,「這位娘子是?」
安靜智便答道:「你姑父剛才道,是他的夫人曹娘子。」
安三郎也驚道,「姑母去世三年,姑父何時新娶了妻室?姑父,我阿爺說的可是真?」
庫狄延忠只能點了點頭,安三郎搖頭歎道,「這也怪了,姑父,三郎原以為你家是有什麼難處,可看這位新夫人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卻都是好東西,既然如此,何至於要把表妹送入教坊?」
圍觀眾人此時哪裡還不明白發生了何事,看向庫狄和曹氏的眼光頓時更加鄙夷:這個女人身上穿的是簇新的緞面裌襖,頭上明晃晃的兩根赤金釵子,哪裡有半點窘迫的樣子?還有這做父親的,明明日子過得,卻要把女兒送到教坊去,當真是少見的!
庫狄延忠再也呆不下去,轉身要走,曹氏卻扯住了他,對安三郎道,「這位安家郎君,說話可得有憑有據,我家大郎來接女兒回家,怎麼就是要送入教坊了?」
安三郎點了點頭,不緊不慢踱到他們身後,卻突然一步搶到車邊拉開了簾子,往裡看了一眼,搖頭笑道,「姑父好生奇怪,早上來接女兒回家,卻帶了琵琶和綵衣。」有好事者也探頭往裡看,頓時便道,「可不是!還真是要送女兒去教坊!敢做怎麼又不敢認了?」
人群這樣一圍,庫狄延忠與曹氏便是想回車上也過不去了,安三郎卻又上下看了曹氏幾眼,突然恍然大悟般道,「喔,三郎突然記起了,這不是姑父原先的妾,琵琶曹家的女兒麼?怪道看著總覺得眼熟!」
曹氏被人議論指點,謊言被當場揭穿,又被說出原先是妾,臉上早已是一陣紅一陣白,怒氣難抑下脫口道:「咱庫狄家的事情,輪不到你一個小輩插嘴!大娘是庫狄家的女兒,咱們送到何處,要打要賣,都是自家的事情!」又揚頭對安靜智道,「安家舅父,今日之事也就罷了,但你若不放大娘歸家,還想插手大娘的婚事,那是萬萬不能,不然咱們就去官家分說分說,這奪人子女,算是怎麼回事!」
安靜智臉上微微露出一絲驚疑,「曹娘子既然這樣說,安家倒是有些不解了,咱們邵武人有糾紛,歷來是族老出面,不經官府,因此上安某對律法還真不熟悉,這舅父接外甥女常住也是犯了律法麼?」
曹氏揚頭冷笑道,「庫狄家女兒住在你家自然是不犯法,但子女婚姻,原是父母做主,若是日後庫狄家與人換了婚書,收了聘禮,你們再不放人,那卻是律法不容的!」
安靜智回頭對三郎道,「三郎,律法真有此條?」
安三郎皺著眉頭,轉頭看向跟著自己過來的兩位武侯,「衛大哥,烏大哥,你們是官家人,可否知曉?」
那兩個武侯點頭道,「確是如此!」安氏父子相視一眼,臉上都有些無奈的神色,曹氏不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安家舅父,奴勸你還是莫管閒事,大娘的婚事自有我們做父母來操心,你且操心好你家事也就罷了!」
安靜智皺著眉頭看向庫狄延忠,「大郎,這位娘子當真是厲害人物,她真是你的新夫人,是庫狄家如今的主母?你真要把大娘的婚事交給她做主?」
庫狄延忠此時滿肚子悶氣,只恨不得早點上車,悶聲道,「自然是,如今她是大娘的母親,不交給她還交給你麼?」
安靜智點了點頭,臉色變得舒緩起來,轉頭問道,「安某要是記得不錯,曹氏原是樂戶,不知按律法,良人以樂戶為妻,卻該是怎麼處置?」
那位姓衛的武侯傲然瞥了庫狄延忠與曹氏一眼,大聲道,「按大唐律,良人以妾及樂戶、部曲等為妻,徒一年半。」
安靜智長長的出了口氣,「原來如此,多謝二位,也請二位到時做個見證。」回頭向庫狄延忠笑道,「大郎,咱們稍後官府見。」
庫狄延忠的臉色頓時一片煞白,曹氏更是身子搖晃,站都站不穩了,見安靜智轉身要進去,曹氏再也顧不得什麼,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安家舅父留步!」
安靜智轉過頭來,冷冷的看著她,「你不過是個賤口,也配跟著大娘叫安某舅父?」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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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10:10:04
第7章 人潮攢動驚見貴客
從懷遠坊往東,走到正對啟夏門的那條大道再轉往南,到了晉昌坊,便是慈恩寺的所在。慈恩寺地勢頗高,位置更是絕佳,南對曲江碧水,北望大明宮牆,加上廟宇嚴整,林泉幽靜,是長安第一等香火旺盛之處。不過,就在五年前,它還是一座破敗的隋代舊廟。當時高宗皇帝尚是太子,因念及亡母長孫皇后的恩德,才決心要為母親重新修建一座廟宇,「思報昊天,追崇福業」,最後選了此處大興土木,當年十月便修建完畢,端的是美輪美奐……
在微微搖晃的車廂裡,琉璃靜靜的聽著舅母介紹大慈恩寺的由來。安氏一家都是信佛的,安靜智的明心繡坊便是以繡佛像而聞名,因此舅母自然對慈恩寺的種種來歷如數家珍,見琉璃對這些都有些似懂非懂,便以為是四娘去世前幾年都是纏綿病榻,未及教導所致,講解得越發詳細。琉璃一面聽,一面暗暗牢記,只是當舅母說到大慈恩寺如今的主持時,忍不住還是驚得張開了嘴,「玄奘法師?」
舅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是玄奘法師!你這都不曾聽說麼?法師是今上五年前特意到洛陽請到長安的,當年那入寺升座之禮轟動長安,竟是曠古少見的。如今法師正在修建佛塔,要供奉佛祖舍利呢!」琉璃滿臉囧字,低頭不語,心道:我真是瘋了,玄奘自然是回了長安譯經的,難不成還真的從此和孫悟空、豬八戒一起在西天過著幸福的生活?
舅母見到她的神情,以為她是因孤陋寡聞而羞慚,拍了拍她的手道,「吾兒,你被關在家中三年,平日也無人跟你說道這些,不知也不怪,今日舅母要帶你好生走一遭,這大慈恩寺風景也是極好的,有十幾處院子,還可以去戲場……」琉璃忍不住納悶:她沒有聽錯?寺廟裡還有唱大戲的?
正說著,車卻漸漸停了下來,琉璃倒不覺得什麼,石氏康氏幾個卻詫異起來。她們是常年來上香的,自然知道此處應該離廟門還有些距離,康氏便道,「兒下去看看。」說著挑簾跳下驢車,不多時便回來了,臉色微沉道,「好教阿家得知,今日是皇后的母親柳夫人要上香,不許閒人進寺,外面已經等了許多人了。咱們是等著還是回轉?」
舅母皺起了眉頭,又看了一眼琉璃,心道,四郎昨日便說過,今日無論如何也要等到午後再回。想了想便道,「我記得附近有家酒肆,雅間收拾得甚是齊整,不如去那裡等上一等。」
她這樣一說,旁人自無異議,康氏吩咐了趕車人一聲,車子略略換了個方向,又行了一段路便停了下來。
琉璃跟著舅母下了車,果然看見一家修得極為精緻的酒樓,二樓窗外有酒旗招展,那字竟是銀光閃閃,也不知是何種塗料所繪。她還看再看幾眼,舅母已當先走進門去,門口往裡幾步便是櫃檯,櫃檯旁邊卻是一個大廳,裡面已坐了五六成滿,這個時辰自然也是等著上香的。
小二慇勤的迎了過來,「幾位娘子,請問……」
舅母道,「要一處最大的雅間。」
長安的小二自然是有眼力的,知道是遇見了豪闊的胡商女眷,忙應聲好,便將幾個人引到二樓靠窗的一處雅間裡。雅間裡面設著青色坐席,又有案幾、憑幾等物,牆上掛著字畫,果真佈置得十分雅致,足足坐得下八九個人。石氏幾個都在席上跪坐下來,七娘卻散開腿坐著,只道腿酸,小檀和另外兩個婢女則在後面伺候。
石氏歇了口氣,轉頭問琉璃,「你想喝些什麼?」琉璃知道此時的女人們在「飲」上都十分講究,什麼春日飲桃,夏日飲酪,可惜對這些純天然環保飲料她都無愛,只能笑道,「但憑舅母做主。」
七娘卻道,「阿娘,既然到了此處,自然是五色飲。」石氏點頭笑道,「七娘說得是。」回頭便向夥計要了一套五色飲。
過了片刻,夥計果然端了一盤五盞飲料上來,只見五個忍冬紋銀帶把杯裡分別裝著綠、白、黃、紅、黑五種顏色的漿水,倒是十分好看。舅母讓琉璃先選,琉璃推脫不得,只得拿了離自己最近的那杯綠色漿水,見她們各自選完,都啜飲起來起來了,這才嘗了一口,依然是一股怪怪的酸甜味,只是似乎有些微微發澀,還有一種特殊的香氣。
只聽七娘笑道,「阿姊選的這杯是扶桑葉,春天飲下最合適不過。」琉璃忙又細細品味了一番,那青澀的香味果真是股樹葉子氣,只能點頭微笑,「果然如此。」七娘又舉起自己的黑色漿水道,「這烏梅飲酸酸甜甜卻最是爽口。」舅母笑道,「我卻不愛這些異香異氣的,還是酪漿也罷。」原來這五色飲裡的白飲只是最常見的酪漿。
眾人說說笑笑,又過了兩刻多鐘,只見酒肆之下車馬漸多,樓梯上腳步聲不絕,竟是上香的大戶人家也多了起來,不少都選了在此處等候,好在各有雅間隔開,倒也各自清淨。
這五色飲喝完,舅母又點了一套五香飲,據說和五色飲一樣,也是前朝的一位高僧所制。大約是客人多了,那五香飲雖然點了半日,卻是遲遲未上。正等得無聊,就聽外面傳來夥計的聲音,「夫人還是請樓下就坐吧,真真抱歉,這樓上的雅間全滿了。」有個清脆的女聲立刻道,「我家夫人的身份,豈能和樓下庶民坐在一處?」聲音中頗有些怒氣。夥計忙不迭的又是一通解釋道歉,只聽一個微帶沙軟的聲音道,「阿母,你看怎地才好?」
琉璃聽得這聲音,心裡不由一動,只覺得似乎十分耳熟,不由留神細聽起來,卻聽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道,「外面如此擁擠,此刻便是想回家也是難能的,二郎和六娘都這般年幼,在車裡等豈不氣悶?」那個沙軟的聲音歎了口氣道,「這可如何是好?」琉璃腦中閃過一張長眉細目的豐潤面孔——不正是那日定了牡丹夾纈的貴婦麼?聽這話音她是帶了小孩子和老人家來上香?
她想了一想,還是轉身對舅母笑道,「正是巧了,外面那位娘子,似乎是昨日琉璃在如意夾纈見過的一位老主顧,昨日還剛剛訂下一匹牡丹夾纈。聽她說話,竟是帶了母親和兒女一道來上香的,卻沒有地方落腳了。」舅母石氏聽了忙道,「若是這樣,咱們這裡倒還有地方,她們若不嫌棄,便請進來又何妨?」
琉璃笑著起身,帶著小檀便推門走了出去,果然看見昨日遇見的那貴婦站在樓梯口,身邊是一位甚是富態的老婦人,還跟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琉璃走了過去,微笑著行了一禮,「今日真是巧了,卻在這裡又遇見了夫人。」
那位貴婦人微微一驚,仔細看了眼琉璃,恍然道,「你莫不是昨日畫牡丹的小娘子?」
琉璃笑著點頭,「今日奴是與舅母、嫂嫂們一道上香,夫人若不嫌棄,我們的雅間卻還寬敞。」
貴婦人忙看向那老婦人,老婦人則上下打量了一眼琉璃,她一頭白髮,但腰背挺直,五官威嚴,目光也異常清明銳利,琉璃被她這一看,竟略覺有些不自在,那老婦人卻笑了起來,笑容十分和藹,和剛才的精明威嚴判若兩人,「小娘子一番好意,老身就厚顏打擾一回了。」
琉璃鬆了口氣,笑著將她們引進雅間,石氏等人少不得站起來互相見禮一回,原來這貴婦人姓武,老婦人姓楊,也是來上香被擋在門外的。琉璃細心,注意到這武夫人和楊老夫人舉止甚是嚴謹端莊,兩個孩子都進退有度,跟著她們的婢女也十分規矩,看上去不像普通人家。那小姑娘就如粉雕玉琢一般,小男孩也生得出奇的俊秀,心裡不由暗暗稱奇。舅母石氏等人也是見多識廣的,自然也看出來了,言談不由就有些拘謹起來。好在那楊老夫人竟是十分善談的,沒幾句便扯到如今流行的布料花樣、首飾款式、香料配方,這些話石氏、康氏等自然在行,你一言我一語的漸漸說得熱鬧起來。
不一會兒,夥計將五香飲也送了上來,石氏自然是請客人先飲,武夫人便向自己兒子笑道,「敏之,還不謝謝諸位娘子。」
敏之?琉璃突然間想起,昨日隱約聽過一句什麼賀蘭府的五夫人……想來應是賀蘭府的武夫人!這老夫人又恰好姓楊,難道眼前這個小男孩難道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賀蘭敏之?而這兩位婦人就是武則天的母親和姐姐?
琉璃只覺得一顆心砰砰亂跳,突然有一種眼見著歷史撲面砸了過來的恐慌,低頭深深的吸了口氣才穩住情緒,忍不住看了賀蘭敏之一眼,只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這位眉目秀美、舉止沉靜的小小少年,日後竟會變成強暴准太子妃又猥褻太平公主的狂徒,要說他和楊老夫人有染,那就更離譜了……
琉璃正念頭百轉,一陣喧嘩之聲突然從外面傳來,從窗口看去,只見大道上從坊外方向來了一長列人馬,浩浩蕩蕩向大慈恩寺方向而去,前面先是兩架馬車,隨後是三隊騎士,接著又是四組六人的儀仗隊,然後才是一架極其華麗的大車,看樣子應是柳夫人的鹵薄——大清早的封了寺,她本人卻是姍姍而來,這位皇后之母架子倒當真不小!此時,路上原有的行人車馬都已被趕到一邊,擁擠之中略有人出來一步便是一頓呵斥驅趕。
這等陣仗落在大家眼裡,石氏康氏自然嘖嘖稱歎,七娘滿臉都是好奇,武夫人眼裡露出幾絲憤然不平,琉璃心裡卻是一聲長歎:柳氏出身名門,嫁的更是超級豪門太原王氏,女兒如今又母儀天下,養在她名下的大皇子還剛剛被立為太子,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貴,但誰又能想到,不過兩年,這位夫人和她的皇后女兒就會落到那樣悲慘的下場?
她默然出神,突然覺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頭正對上楊老夫人明亮的雙眼,她看著琉璃微笑著低聲道,「此等無邊威儀,眾人看去歎也罷,羨也罷,妒也罷,為何小娘子眼中卻有憐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10:10:50
第8章 人生莫測誰窺天機
琉璃不由暗驚,心思轉了好幾轉,含笑答道,「琉璃哪有此意,只是想到先母常說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人世無常,佛語有云紅粉骷髏,想來富貴自然不過是鏡花水月,此時看的是無邊威儀,他日未必不是一場春夢,因此忍不住有些感慨而已。」在這個時代,她固然也想過找棵大樹好乘涼,但更怕真的就此捲進那立刻就要來到的血雨腥風,自古富貴都要險中求,以她的個性,神棍是當不來的,還是當個觀眾比較把穩。
楊老夫人臉上的詫異之色頓時難以遮掩,「小娘子年紀輕輕,怎麼會有如此心思?」
琉璃苦笑一聲,穿越女的滄桑豈能是你老人家能看得出來的?她現在經常覺得自己已經有一千多歲,老得不能再老,嘴上順口答道,「琉璃十二歲喪母,世事無常人情冷暖,卻也嘗到了幾分。」
楊老夫人點頭歎道,「人生禍福相倚,卻也難說得緊。小娘子青春年少,也莫太過灰心才是。」
琉璃微笑點頭,「琉璃受教了。」
楊老夫人忍不住又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端坐在那裡,姿態挺拔,神態沉靜,想到她剛才的言談,心裡更是詫異,她看著精神矍鑠,實際早已年過七十,什麼人沒見過?但這個胡女卻給她一種奇異的感覺,身上不但有書卷的清雅之氣,還有一份異樣的淡然,實在不似商賈之戶的女兒,更別說是胡商。
此時柳氏的儀仗車馬已經過去,石氏等人也收回了目光,重新說笑起來,楊老夫人不動聲色的轉了話題,有意無意的開始打聽安家與琉璃的出身來歷,聽得安四郎的伯父便是高祖當年親口封為五品散騎侍郎的安叱奴時,點了點頭,「安侍郎的名頭老身倒也聽過。」又聽得琉璃姓庫狄,楊老夫人思量半日才道,「前齊有幾位王侯都是此姓,不知……」琉璃只能道,「華陽縣公是小女先祖。」
楊氏微微點頭,又將話題轉回了三月初五大慈恩寺的牡丹盛會,語氣卻比剛才親熱了幾分:她是自重身份之人,原想著與這些胡商女眷共處一室總比到樓下與庶民雜坐要好,卻沒想到這幾位胡人倒都是有幾分來歷的,安叱奴也就罷了,不過是以善於樂舞而受寵,並不為士族所重,庫狄家門庭卻並不算太低,前有齊朝出了三位王侯,後有庫狄士文以家風嚴謹著稱。
武夫人笑道,「若說牡丹,我還真未見過有人畫得比大娘更好。」她與母親、妹妹性子不同,心思簡單,父親雖然官位不低,卻也有過經商之舉,所嫁賀蘭氏原本就是鮮卑一族,因此反而覺得和石氏等人在一起,比那些動不動攀比門庭的貴婦人在一起還鬆快些。
楊老夫人轉頭看向琉璃,眼神更是深了幾分,「大娘莫非也獨愛牡丹?」
琉璃此時心裡已有幾分肯定,眼前這位手段玲瓏目光銳利的老夫人,十有八九就是那未來女皇的母親,聽她這樣問自己,想了一想才答道,「琉璃之於牡丹,不獨愛羨,亦是敬服。牡丹之生也艱難,開也緩慢,然一旦盛開,便笑傲群芳,艷絕人間。琉璃曾聞,笑到最後者,笑得最好,大約說的就是牡丹吧。」
這話卻說到了楊氏心坎裡去。她這一生跌宕起伏,出身隋朝皇室,卻正逢改朝換代,四十歲才嫁到武家,連生三女,而母女皆被武家前妻所生的幾個兒子輕視欺辱,直到前年女兒封為昭儀,自己在家裡的處境才略微改變了一些,可那幾個兒子依然桀驁不馴。若跟柳氏比起來,她們兩個的威望權勢依然有雲泥之別。只是她卻知道,女兒是絕不甘心仰人鼻息的——因為她自己也一樣!「笑到最後者,笑得最好」,楊老夫人把這話在心裡又重複了一遍,點頭笑了起來。
因柳氏此時才入寺,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來,長安的寺廟又非此處一家,有些人等不得,便索性改去其他寺廟。說話間,這間酒肆雅間的客人一半多已結賬離去,楊氏和武氏聽到外面的動靜,商量了幾句也決心改去靈感寺上香,向石氏再三道謝而去,武夫人更對琉璃低聲笑道,「阿母的牡丹夾纈就拜託大娘了。」琉璃笑著點頭:「夫人客氣,琉璃一定盡心竭力。」
待楊老夫人一行離去,舅母石氏便道,「這兩位夫人看上去都頗有貴氣,卻沒有半分架子,也不知是何門第?」琉璃心裡腹誹:人家都快把咱們祖宗八代都摸清了……
因要在外消磨一天,石氏也不著急,一面等候,一面索性讓店家重新上了素湯餅和幾樣點心,算是提前吃了午飯。直到將近午初(十一點),柳氏的儀仗終於再次經過樓下,石氏這才結賬離開,坐車到了山腳下,下車步行,一路從山門走到主殿,琉璃忍不住四下打量,只見寺裡青石鋪地,蒼松夾道,建築多為重樓復殿,甚是莊嚴殊麗。石氏卻道,慈恩寺各處以南院的杏林最是勝景,再過一個月,上千株杏花盛開,從曲江江畔遠遠望去,就如雲蒸霞蔚一般。
這般一路走,一路說,先是舅母石氏因身形豐碩,腳步有些緩慢,走到後面,卻是琉璃挪不動步了——進了第二道山門後,那經過的殿廊院壁上,都畫滿了壯觀的壁畫,有的她一眼便能認出是閻立本的手筆,有的卻是佚名者的傑作,所畫多是各種菩薩像和經變圖,構圖精嚴,線條蒼勁,對於琉璃來說,這些宏偉的壁畫簡直就像金山寶庫一般令人目眩神迷。石氏康氏等人雖然也知道她愛畫,但見她突然對著牆壁眼冒綠光、如癡如醉,無不相顧啞然,好容易死活把她拽到了大佛殿。直到上香之前,琉璃心裡卻依然是夢遊般的恍惚:這些傳說中的名家真跡就這樣一牆一牆的出現她眼前了?
只是面前那莊嚴肅穆的佛像,身邊那些虔誠祈祝的男女,還是漸漸把琉璃從癡迷中拉了回來,她忍不住也默默祈禱,「我佛慈悲,您能網開一面讓我回去麼……」三年來她早已漸漸的學會了不去回憶,但此刻想到那些千年之後的親朋好友,那些日益模糊的生活點滴,終於忍不住又一次淚流滿面。
然而佛像無言,只是用細長的眼睛默默注視著眼前的眾生。
待上完香,已過了午正,舅母見到琉璃臉上的淚痕,只當她是追念亡母,倒是歎息了幾聲。又怕她過於傷懷,便帶著她去了南池、西園等風光幽靜之處,一路上處處雲閣華宇不說,而且幾乎每處大門、兩廊都有絕妙的壁畫,看到後來,連琉璃都有些麻木了。卻見整座廟宇最高處,那著名的大雁塔只是略有規模,想來真正修好至少還要一年光景,那是玄奘法師親手修建、供奉上千顆舍利、擁有無數唐代最高水平壁畫繡像的寶庫……
到了午後,寺院裡的人更是有增無減,琉璃一問才不無驚異的知道:許多人是直奔戲場而去,因為每日下午,慈恩寺裡的戲場便要開演——此時的戲場居然都集中在各大寺院裡,而長安戲場又以慈恩寺的最為有名。
琉璃倒是很想體驗一把在寺廟裡看大戲的滋味,但舅母卻突然想起,今日是初一,有俗講可聽,她這一說,康氏幾個也興奮起來,顯然都更愛這俗講。一行人興致勃勃的到了一處院子裡。那院子裡早已站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不住的交頭接耳。過了片刻,一個身披袈裟的中年僧人步履莊嚴的登上了前面的講壇,底下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那僧人開口先念了幾句佛經,琉璃正在琢磨他在說什麼,只聽他聲音清朗的道,「若說到因果,這洛陽城裡正有一件奇事……」竟然是直接開始講故事了,說的是一戶人家如何因信佛而逃過了一場劫難,語言之通俗,細節之生動,故事之狗血,簡直讓琉璃聽得目瞪口呆。
眼見高台之上身披袈裟的僧人講得舌燦蓮花,庭院之中男女信徒們聽得如癡如醉,舅母幾個更是全然忘情的時哭時笑,琉璃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啥叫寓教於樂啊?這才是真正的寓教於樂!
只是她對聽故事到底興趣不大,沒過多久心裡就開始惦記剛才在不遠處迴廊上驚鴻一瞥的菩薩像,聽得那俗講的故事講到那個倒霉的家主已經出了大牢,她便對舅母悄聲道了句要去更衣,舅母聽得入神,只是點了點頭。
琉璃悄然離開,快步走到了那處迴廊之上,開始仔細端詳著壁上的那幅菩薩像,只覺得圖上菩薩微微回望的動作與後世那幅藏於大英博物館的莫高窟《引路菩薩圖》頗有類似之處,神態也畫得極為生動,她越看越是入神,不知不覺已伸出手指凌空描摹著圖中的衣紋筆路,正在揣摩之中,卻聽背後一聲嗤笑,「奇哉!如今的胡姬不去西市延客,卻來寺院摹像,難道這世道真是要變了麼?」
琉璃畫畫之時最是專心,通常聲音根本打擾不了她,但此人就在她背後說話,聲音響亮,言辭刻薄,她不由怒火上衝,回頭一看,只見迴廊上不知何時來了六七個年輕男子,多是穿著深青或淺青色的圓領襴袍,站在自己身後這個卻身穿朱色團花羅袍,腰佩金鉤,年紀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白淨面皮,滿臉不屑,看見琉璃回頭,卻微微挑起了眉頭,輕佻的盯著她的臉看。
琉璃只覺得心裡如吃了個蒼蠅般的膩味,冷冷道,「怪也!如今的士子不去議論蒼生福祉,卻來議論婦人細務,這世道當真是變了!」
此言一出,這個白面男子不由一怔,他幾個同伴中有人忍不住笑著歎道,「如琢也有今日。」琉璃不欲和這種人多言,轉身便要走,那個叫如琢的男子卻一步跨上,擋在了她的面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10:11:07
第9章 人非木石偶露鋒芒
琉璃退後一步,冷冷的看著這名叫如琢的男子,那男子臉上頓時露出一絲訕然之色,隨即揚起頭來傲然道,「好個牙尖嘴利的胡姬,想走就走麼?」
琉璃剛才的話本是氣頭上脫口而出,此時已不欲再惹是非,就聽身後有人沉聲道,「如琢,玩笑也就罷了,何必與胡姬糾纏?」卻見說話之人二十多歲的年紀,身著深青色袍子,鬢髮如裁,眉目端秀,神情也十分冷肅。
如琢冷笑道,「子隆是正人君子,自然不肯如此,裴某今日卻偏要這胡姬分說個明白。」又對琉璃道,「你剛才說什麼,可敢再說一遍?」
琉璃不想跟他多說,轉身往後走,那裴如琢的一名同伴卻有意無意的往裡站了一步,迴廊本不寬敞,琉璃只得停下腳步,卻見那名男子旁邊的一人退開兩步,讓出了一條道來。琉璃心裡一喜,剛想過去,開始擋路之人卻又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一面側頭笑道,「守約,你莫不是憐香惜玉了?當心如琢晚上又灌你!」
那名叫守約的男子淡淡的笑道,「正想多喝兩杯,你難不成怕了?」琉璃不由眼光一掃,只見他身量比常人略高,一身淡青色袍子洗得有些發白,看去也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眉目疏朗,神色安然,卻有一股說不出的距離感,琉璃不由微微一怔,只覺得這面孔似有幾分眼熟。他卻並沒有看琉璃一眼,只是對如琢微笑道,「大好春日,何必計較此等瑣事?我們還是飲茶去要緊。」
這一耽誤,如琢已走了過來,先是對這位男子一擺手,「飲茶不急!」又對琉璃冷笑一聲,「這位胡姬剛才不是伶俐得緊麼?怎麼如今卻一言不發了?」
琉璃壓下心頭的怒氣,轉身看著他聲音平靜的道,「不知足下有何指教?」
如琢不由愣在那裡,他出生豪族高門,又是嫡長子,平日最愛諷刺挖苦人,卻不曾被人如此頂撞回來過,還是當著幾位同族年輕俊傑的面,而對方不過是一個身份低賤的胡女,這口氣如何忍得?他喜歡在別人身上製造笑料,卻不能容忍自己成為笑料,因此想也不想就要留下對方,好找回場子。但現在要說指出這胡女有什麼不對,好像也說不出來,一急之下脫口道,「你這胡姬,適才乘著無人在此比比畫畫,莫不是想偷師名家畫作?」
琉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起來不像如此蠢得離譜吧?只能歎了口氣,「是。」
如琢心中微喜,不加思索道,「既然如此,竊者當罪,你還有何話說?」
琉璃憐憫的看著他,「莫非足下並不識字,亦不曾臨過帖?卻不知當足下臨帖摹碑之時,可曾有師長將足下入罪?」
如琢一張白淨的面皮頓時漲得發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身邊一個年輕人看如琢臉色不對,立刻指著琉璃喝道:「大膽,一個胡人賤戶,也敢如此對河東公世子說話!」
這個輕浮的年輕人竟是什麼河東公世子?琉璃瞟了一眼他身上的朱衣金帶,心知多半是真的,她知道唐人有嚴格的衣冠制度,卻記不清具體規定,因不覺得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也沒有多問過,如今看來卻是失策了!但此時她要退步已晚,只能淡然道,「奴雖為胡人,卻非賤戶,高祖也曾封爵稱公,足下一口一個胡人賤戶,卻不知這大慈恩寺所奉之佛為何人?又是為何人所建?」
那人頓時語塞:佛祖釋迦牟尼自然是如假包換的胡人,而此寺所追念的長孫皇后又何嘗不是胡人?自己這樣說,卻的確有些不敬了……
琉璃乘機不卑不亢的福了一禮,「請恕告退。」說完轉身便走,此次再沒有人攔著她,幾個男子相視一眼,臉上都有驚異之色,連平日最端嚴少語的子隆也不例外,倒是那個叫守約的男子看了琉璃的背影一眼,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琉璃目不斜視的走出迴廊,只覺得身後一直有幾道目光跟隨,好容易轉出迴廊,又走進正舉行俗講的那個院子,眼前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才讓她終於放鬆了下來。其實從她一個人留在廊上鑒賞圖像,到此刻歸來,總共也不到一刻鐘,在她的感覺裡卻十分漫長: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她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唯恐惹禍上身,剛才一怒之下卻依然露了鋒芒,幸虧沒有遇到真正的惡少,幸虧沒有熟人看見……琉璃慢慢走到舅母幾個身邊,幾個人正聽得入神,並沒多看她一眼。琉璃看了台上那位正眉飛色舞的僧人一眼,不由心生感激。
又過了好一陣子,今日的俗講才算完畢,僧人又宣講了一番佛理,眾人漸漸散去。舅母幾個也一面歎息議論著一面往外走,琉璃跟在後面,不時做賊心虛的四下打量,生怕又遇見剛才那幾個人,好在她今日的霉運似乎已經過去,一路平平安安到了寺外,又穩穩當當的坐車回了安家。
一行人到達家門時,安靜智就在上房,眾人上來見禮時也不說話,臉色微微有些發紅。石氏跟他夫妻多年,便知道他多半是中午喝得有些高了,忙把幾位晚輩打發回去梳洗,上來推他,「你怎麼又喝醉了?」
安靜智看著石氏,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自然要喝個痛快!安某這些年受那個庫狄大郎的氣,今日才終於出了個徹底!」說著便把庫狄與曹氏如何落入他和三郎設下的圈套,如何拉著他苦苦哀求說了一遍,「莫說那個曹氏就差哭著跪下來,就是庫狄大郎,也是一口一個阿兄,一口一句親戚,我只略繃了繃,他的嘴唇都白了。」說著又大笑起來。
石氏忙道,「那大娘的事如何了?」安靜智笑道,「那還用說,我看那庫狄大郎簡直恨不得將大娘送給咱家,我思量著不必如此,只提了日後大娘就住咱家,婚嫁之事須得咱們同意,聘禮嫁妝也須咱們過目,若咱們有合適的人家也可為大娘做主,屆時知會他們一聲便可。適才午後,庫狄家連大娘的生辰八字都送過來了。」石氏點頭歎道,「這就好,今日大娘跟我們去進香,倒是個安靜孝順的孩子,待人接物也極妥當,只一樁,見到好些的畫兒就挪不動步,當真是個癡的。」
安靜智越發高興起來,撚鬚笑道,「安某看人還從未走過眼,大娘這孩子是懂事的,咱們昭武人父子兄弟都明算賬,她如今雖不好立戶出去,我也不會虧待她。看她那日的手法,就算離了那家,不出一兩年,也能為自己掙份嫁妝。有她幫襯,咱家的如意夾纈,說不得便能蓋過東市那風華夾纈。」
石氏卻皺起了眉頭,歎道,「這孩子樣樣都好,卻是難得有合適人,她說起來已不是咱們昭武人,又是唐人良民身份,要遵唐律,咱們這些人裡稍微差一點的人家,都是寧可入了唐人的客籍也不單獨立戶的,與她不配,像咱家這樣的本就不多,只怕還是要到唐人裡去找……」
安靜智思量了半天,也歎了口氣,「也只得看緣分吧。」
……
崇化坊庫狄家院子的上房裡,曹氏跳將起來,指著庫狄延忠的鼻子道,「你說什麼?」
庫狄延忠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冷冷道,「說什麼?不是你讓說的麼?如何才能安家無法再拿著今日把柄,把大娘帶回來?你倒說說看,除了再娶一戶正頭娘子,還有什麼法子抵用?誰叫你是樂戶?」
曹氏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你如今倒嫌棄起來了?原先你是如何求著阿兄讓我進庫狄家門的?那時就說你家娘子是個病秧子,進來便能扶了正,結果熬了十幾年才熬到頭,你如今又來說這個!」
庫狄延忠聲音也高了起來,「不是你非要把大娘弄回來麼?勸你一句,還是省省力氣吧!今日的羞辱還不夠?你跟你阿兄說了此事,你阿兄不是也說罷了,莫再去惹安家了?你又發什麼癲?」
曹氏怒道,「今日之辱,你能受得,我卻受不得!再說難道托阿兄送的那些禮金就這樣白白丟進水裡?」
庫狄延忠悶悶的道,「說起來,就不該讓大娘去那勞什子教坊!」
曹氏眉毛立了起來,「教坊有什麼不好?又不缺吃不缺穿,又能學樂舞,還有那樣一步登天的機會……」
庫狄延忠本來便憋了一肚子火,聽到此處再也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好!既然進教坊這般好,明年便把珊瑚送去!也就如了你的願了!」
曹氏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著庫狄延忠鐵青的臉色,念頭轉了幾下,捂著臉嗚嗚的哭了起來,往日這招原是百試百靈的,今日庫狄延忠卻只是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便走了出去。看著他摔簾而去的背影,曹氏心裡又是急又是氣又是恨,卻又有些怕,淚水倒當真流了下來。卻聽門簾一響,曹氏以為是庫狄延忠回來了,更哭得淒慘,突然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哭泣,抬頭才看見是女兒珊瑚,跪在自己腳邊一面抹淚一面道,「阿娘,珊瑚不要去教坊!」曹氏心裡難過,摟著女兒大哭起來。
庫狄延忠道院子裡轉了一圈,回來時正看見這母女兩抱頭痛哭的情形,珊瑚一看見他,立刻丟開曹氏,過來拉住了他的袍子,「阿爺,不要送珊瑚去教坊。」
庫狄延忠心裡本來已經有些軟,聽得這話不由又有些發涼,淡淡的道,「你阿姊去教坊,不是你母親的主意麼?你一提起不也很歡喜麼?你們只跟我道教坊如何好,原來都是欺我瞞我!卻讓我白白受了今日的羞辱!」
曹氏大驚,知道此事已在庫狄延忠心裡紮了刺,他今日所受之辱,說不定就此記在自己頭上,忙也趕上去哭道,「大郎此言差矣,教坊並非虎狼之地,只是珊瑚的容色不及琉璃,樂舞不及琉璃,性子又爆嘴又笨,卻不是能去教坊的,上不去不說,說不定還要惹禍。不是奴故意要害琉璃,真要害她,又何必費那麼大心思去教她琵琶樂舞禮儀,又托人去照看?今日之事誠然是奴不對,卻不是成心要給大郎惹禍。你將氣撒在奴身上也就罷了,莫怪珊瑚。」
庫狄延忠想了一想,氣略平了兩分,冷冷道,「你們既然知錯,也就罷了,什麼找安家出氣的話不許再提,過些日子五娘要來做客,在她面前,一個字也不許露!」
庫狄五娘又要來家了?曹氏怔了怔,腦海裡頓時出現了一張順著鼻樑看人的驕傲面孔,這張臉是她最不想看見的,不過若是……她心思轉動,漸漸有了主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10:11:44
第10章 人情冷暖少年心事
午正時分,西市開市的大鼓終於咚咚的響起,西市的八扇大門同時緩緩打開,等候在外面的商賈魚貫而入,沿著市坊內的大道來到各自店舖裡整理門面、收拾財貨,不多時,前一刻還一片沉寂的西市便又一次成了珍奇滿目、人流如織的繁華極盛之所。
琉璃照例是帶著小檀從西市的南門走了進去,只覺得今日人流似乎分外稠密些,氣氛也略有些怪異,不過她並沒有多想,只是沿著大路走到如意夾纈,跟史掌櫃打了個招呼,便挑簾進了為她專辟的一間畫室,進屋才摘下帷帽,小檀也熟練的生起了炭盆。
從大慈恩寺回來的第二天,琉璃便來到了如意夾纈開始了她的畫工生涯。畫染織花樣這種事情她當然是輕車熟路,半個月來已畫了的三個樣子。除了武夫人的纏枝牡丹,還為一個姓米的胡商主婦畫了幅五嬰戲的團花夾纈,前天又接下了一幅飄帶對鶴——雖然夾纈花樣可以定制,卻不是什麼圖樣都會接受,必得掌櫃覺得好賣才會同意。好在琉璃前世裡花了一年時間研究唐代染織圖樣,對這個時代的流行風尚倒是有七八成的把握,她畫的這三個樣子,便是既新奇漂亮又富貴吉利,掌櫃雖然知道她會畫,卻不知道上手做正式花樣會如何,如今才算是真正信服了。
真正畫夾纈圖樣,原不是拿張紙勾畫出大樣來就行,而是要按照所訂布帛的尺寸計算出木刻花板的大小,然後裁出同等大小的素絹來,在絹上畫出正式的花樣。待刻板時將這張絹畫牢牢的貼在木板上,再用斜刀、圓刀和平刀分別打輪廓、刻明溝等等。最後將一匹新花樣的夾纈染製出來,要一個月左右。琉璃最重視的自然是給未來女皇老媽的纏枝牡丹夾纈,幾乎每一步都要親自去看,好在一切順利,而楊老夫人的生日正是牡丹盛開的三月初,時間也來得及。
待屋裡的溫度上來了些,琉璃搓了搓手,便想磨墨,勾一兩個大樣練手,安家秉承商人作風,早已與琉璃談過畫師的報酬,可以按月給工錢,也可以從自己畫的新花樣夾纈銷售裡分利,琉璃自然選了後者,一者她對自己的專業水準從來都有信心,二者對安家而言,這種分成制也更為保險,如今算來,自己下個月就會有一筆還不錯的收入了……她往硯台裡倒了點水,還未拿起墨條,卻見小檀笑吟吟的走了進來,低聲道,「大娘,外面有位郎君找你呢。」
還有人到這裡來找她?琉璃有些意外,問道,「是誰?」
小檀笑道,「是一位姓穆的小郎君,說是娘子的表兄。」
穆三郎?琉璃頓時想起了那個眉目如畫的少年,心裡暗暗納悶,想了想道,「請他到這裡說話吧。」
如意夾纈自有接待貴賓用的雅間,就在琉璃的畫室隔壁,佈置得十分精緻舒適。安靜智原想讓琉璃在那一間作畫的,但琉璃卻喜歡這間的門窗敞亮。穆三郎既然是來找她,自然還是到她的畫室來為好。
穆三郎進來時,一眼便看見這間雪洞般的房間,窗下放著一張極大的高足案幾,上面放了筆墨紙硯等物,靠門處則設了兩張矮榻接待來客,榻上只是鋪了白底藍色雙勝鹿紋的茵褥而已。琉璃也是一身清爽:淺象牙色窄袖翻領長袍,配著玄色長褲,腳下一雙黑色的靴子,頭髮編成了髮辮,一副標準的胡女裝束,通身並無一點裝飾,然而笑容明媚,一雙眼睛光彩熠熠,和那日郊外所見的羞怯女子卻頗有些不同了。
琉璃看見穆三郎有些呆滯的眼神,上前一步笑道,「表兄近日可好?」
穆三郎這才醒過神來,笑了笑,「好,還好。」臉不由有些紅了。
琉璃忍住笑,將穆三郎請到榻上坐下,又讓小檀上了兩杯酪漿,才開口問道,「表兄今日是從哪裡來,怎麼知道琉璃在這裡?」
穆三郎卻有些尷尬起來,半日才道,「今日是去獨柳樹那邊看了看熱鬧,聽人說大娘在這裡做畫師,便順道來看看。」
他自然不好告訴琉璃,晦日那天他聽說庫狄家要把琉璃送到教坊參選,立刻就去找母親了,母親十分吃驚,卻有些猶豫要不要管這個事情,好容易被他說服找了個借口去庫狄家,卻聽說琉璃竟然在回城的路上走丟了,後來才知道是到了安四郎的家裡。母親便讓自己不用再過問此事——安四郎夫妻和琉璃的母親當年關係最好,定然不會坐視不管的。果然,據說琉璃的父親和那庶母在安家十分現眼,琉璃也再沒回過家。他又特意找到安十一郎打聽了一句,才知道她竟是到如意夾纈做了畫師。
當時安十一郎還笑他莫不是看上琉璃了,穆三郎也吃了一驚,這才驚覺自己這些日子對琉璃的關注有些過了頭。他回家想了一夜,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跟母親提了一句。母親卻搖頭不允,說一則是自家是客籍,與琉璃身份不配,二則琉璃的母親已經去世,看她父親和曹氏的模樣,那娘家以後不但不是助力,只怕還是個累贅,就算母親她看在舊日情分上同意了,父親那邊也是絕過不了關的。他便如吃了一記悶棍,鬱鬱了幾日也只得作罷。可今天因來獨柳樹看熱鬧,路過西市大門時也不知怎麼的就順著人流走到了這裡,又在如意夾纈對面發了半日呆,才鼓足勇氣走了進來……
琉璃沒有留意到穆三郎的表情,因為「獨柳樹」三個字已經讓她吃了一驚——那並非別處,正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刑場,就在西市的西北門外不遠的一片空地上,而且大多數時候是用以處斬高官貴人的。她忍不住追問,「獨柳樹今日行刑了?」
穆三郎見她問這個,倒是鬆了口氣,點頭道,「正是,今日處斬了好幾個人,說是裡面有三個駙馬,那邊圍得人山人海的,有一個薛駙馬生得相貌堂堂,到死還在大聲喝罵,倒真是條好漢!」
琉璃默然無語:這就是房遺愛謀反案的大結局,死了三個駙馬兩個公主,前後還有三個王爺。而穆三郎所說的那個駙馬,大概是薛萬徹。其中最冤的卻是被賜自盡的吳王。這位相貌英俊、文武雙全的王爺曾被李世民認為是最像自己的兒子,雖然因為長孫無忌的堅決反對而沒有被立為太子,卻依然朝野威望極高。也正因如此,長孫無忌才會利用房遺愛案來陷害他——此刻的長孫無忌已經站在了權力的頂峰,一個案子可以讓他藉機害死兩個聲名顯赫的王爺級政敵,他大概正躊躇滿志覺得天下盡在掌握了吧?肯定想不到他很快就會死在自己一手扶上皇帝寶座的親外甥手裡吧?報應來得如此之快,這場大戲還真是夠血腥,夠刺激!
然而朝堂上的這種廝殺無論怎樣慘烈,距離長安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太過遙遠,也許對西市的商人們來說,那些大人物的頭顱和鮮血,不過是一個商機——難怪今天來西市的人格外多,也格外興奮……說到底,就算李唐宗室都死光了,難道還能影響到她畫畫掙錢?琉璃不由自嘲的搖了搖頭。
穆三郎看琉璃搖頭不語,以為自己說的殺人什麼的她不愛聽,又有些尷尬起來,半日才道,「聽十一郎說,你的畫如今十分出色,原先你就愛寫寫畫畫的,想來是畫得越發好了。」
琉璃收回思緒,微笑起來,「那是蒙十一表兄的厚愛罷了,琉璃只是喜歡動筆而已。」想起穆三郎家也是做布料生意的,她便讓小檀將昨日畫好的聯珠對鶴的圖案拿給他。穆三郎看了一眼,心裡不由有些吃驚:他雖然知道琉璃能畫,卻沒想到她能畫出這樣的大圖來。他十來歲上就在布莊的櫃檯上接待客人,又跟著父親去挑選布料,眼光自然是有的。眼前這幅飄帶對鶴圖對鶴生動,飄帶流麗,穿插著的輕盈的花樹點綴,即使是黑白圖樣也自有種華美大氣之感。他想說好,卻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詞彙,抬頭看見琉璃正看著自己,目光清澈無比,突然覺得不敢與這雙眼睛對視,低下頭來吭哧了半日才道,「原來大娘畫得這般好,我就放心了。」
琉璃奇怪的看著他,有點不大明白他放心什麼了,正想問問他對這個圖案的配色有什麼意見,門外卻傳來了史掌櫃的聲音,「大娘,外頭有位客人想訂一副狩獵圖的夾纈,說是要做什麼屏風。」
琉璃曾經見過唐代的夾纈山水屏風,並不覺得用夾纈做屏風有什麼稀奇,但聽掌櫃的口氣卻似乎很是不以為然,便問道,「以前沒有客人來買夾纈做屏風麼?」掌櫃道,「正是,因此想讓大娘來看看。」
琉璃站了起來,向穆三郎笑道,「表兄可否稍候片刻?」
穆三郎自然知道此時自己應該起身告辭,但張開嘴說出來的卻是,「好。」眼見琉璃向他點頭一笑,翩然離去,心裡後悔得忍不住想給自己一下:今天自己做的事,說的話沒有一樣不是傻透了的!琉璃心裡不定會怎麼想……正懊惱不已,卻聽門外琉璃「咦」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驚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10:12:13
第11章 故人相見殫精竭慮
琉璃愣愣的站在門口,只見跟在史掌櫃身後走進來的這位客人,身穿一件嶄新的青色圓領袍,青色帕頭下是一張沉靜俊朗的臉,雖然看上去比記憶裡似乎要蒼白沉鬱一些,但琉璃對人臉向來記得清楚,一眼便認出他正是那天在大慈恩寺裡遇見的人之一,記得當時他給自己讓了路,好像是叫什麼守約的……她忍不住緊張的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生怕那個小公爺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來人顯然也認出了琉璃,不太明顯的怔了一下。看見她目光警惕的掃向自己身後,想起那天的情形,嘴角忍不住微微揚了起來。
掌櫃看出琉璃神色不對,忙問道,「大娘認識這位客官?」
琉璃沒看見有別的人影,轉眼又看見那抹若有若無的笑容,心裡略有些尷尬,含糊道,「認錯人了。」卻見那人的笑容變得更深了些。
掌櫃忙把客人請入了雅間,三人分賓主坐下,掌櫃笑道,「這是本店的畫師庫狄大娘,不知這位客官如何稱呼?」
來人微笑著向琉璃點點頭,「裴某行九,叨擾了。」
裴九?琉璃突然想起那天那個小公爺似乎也是姓裴,莫非他們是親戚?不知道那個紈褲子弟後來醒過神來之後有沒有發怒記恨,若是如此……她忍不住又看了裴九一眼,卻見他悠然的坐在那裡,雖然言辭溫和,目光澄澈,整個人卻彷彿遠在天邊——有這種氣度的人,想來不至於去討好那種貴公子吧?琉璃的心情莫名的安定了下來。
只聽那裴九道,「裴某在別處見過夾纈的屏風,甚是別緻,正好今日路過貴店,也想訂一幅狩獵圖樣的夾纈來做屏風,卻不知貴店是否能做出合適的花樣來?屏風是家師的壽禮,質地花樣一定要最好的,價錢好說。」
掌櫃陪笑道,「裴君或許不知,本行從來明碼標價,只是裴君所云以夾纈為屏風,一則不知尺寸大小,二則小店的確不曾做過,因此能否試上一試,還要畫師來拿個主意。」
裴九點頭沉吟,「尺寸倒是可以回去量,只是貴店從未做過,若是沒有把握……」他本來想說,「裴某也可以去別處看看」。突然看見琉璃眼睛亮閃閃的看了過來,不由就停住了,只聽她問道,「裴君所見屏風也是狩獵圖案?是幾扇屏風,每扇都是一樣的圖案麼?」
裴九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是一副鹿山石的夾纈屏風,一共六扇,每扇圖案都不一樣。」
琉璃歎了口氣,「此扇屏風必定出自染織坊。」除了染織坊這種官家買賣,民間誰會瘋到為了一件屏風雕六套花板出來?
裴九不由微微一怔,「怎麼,只有染織坊才能做出來?」
琉璃搖頭,「做出來不難,然則太過昂貴。」
裴九微笑起來,「裴某敢問其詳。」
琉璃看了他一眼,依稀記得上次見他的時候,他是幾個人裡面穿得最舊的,怎麼如今發財了麼?換了新衣不說,還要燒錢做夾纈屏風,索性微笑道,「六扇屏風一萬錢。」她當然是獅子大開口,此時木料人工都不算貴,六套花板成本加上絹底和染料,成本決計不到六千錢,但不說高一些,如何能嚇跑這個暴發戶?
裴九神色淡然的點頭,「好,一個月能出來麼?」
琉璃睜大了眼睛,他真的聽清楚價錢了?整整一萬錢,琉璃最近也仔細打聽過衣冠制度,看他的穿著,不過是個品級最低的九品官員,他一年的俸祿有一萬錢麼?有這錢他為什麼不打個純銀屏風送人?忍不住道,「一個半月,本店規矩,先付一半定金。」
裴九想了想道,「也好。今日卻是沒帶那麼多,明日午後裴某會送五千錢過來,只一樣,屏風夾纈的圖樣是否能讓裴某先過目?若是……」
琉璃點頭道,「若讓裴君失望,本店自然分文不取。」史掌櫃在一邊早已聽傻了眼,萬萬想不到琉璃會如此抬高價錢,也萬萬料不到這個衣著不起眼的年輕人居然就這樣一口答應了下來……等他想插嘴,只見這位裴九已長身而起,「裴某明日午後再過來,屏風圖樣就勞庫狄大娘費心了。」
琉璃也站了起來,大大方方的一笑,「必當盡力而為!」裴九微笑著拱了拱手,轉身離去,掌櫃忙送了出去,琉璃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揚起了頭:若是畫個圖樣還讓古人看不上,她前世十幾年的功夫難道全白瞎了?
待得史掌櫃回轉時,琉璃已經大步走回了自己的畫室,恨不得立刻拿起畫筆才好,一眼看見穆三郎坐在那裡,這才恍然驚覺自己還有一個客人。
琉璃的畫室和隔壁的雅間原本只是用木板隔開,穆三郎早把那邊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心裡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自從那次在郊外見過琉璃,他一直擔心她過得不好,如今看來,竟是多慮了,她不但氣色鮮亮,而且幾句話就可以談下這樣的大生意……按說他應該放心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有些空落落的。見琉璃進來,他慢慢站了起來,勉強笑了笑,「大娘且先忙著,三郎便不打擾了。」
琉璃忙道,「表兄為何不多坐一會兒?作畫的事卻是不急的。」
穆三郎搖頭道,「時辰也不早了,原本就該回家了,以免阿母擔憂。」
琉璃不好再留,只得將他送出大門,眼見他走遠才回轉,心裡微微有些納悶:這位三郎怎麼看起來不大高興,難道是自己怠慢他了?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大對頭,難道是跟以前的琉璃有什麼瓜葛?不過一回到畫室,開始揮筆構圖,這點疑惑立刻便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先動手畫了一張此時較為常見的團花狩獵圖案,看了一眼又丟到了一邊,腦中不由想起了裴九的音容笑貌:此人的氣度其實無論如何也不像個窮官兒或是暴發戶——也許他只是偶然穿了一次舊衣服?她若記的不錯,「裴」是唐代人才最為鼎盛的大姓,不知有多少宰相將軍都是姓裴,最出色者如裴寂、裴矩、裴度、裴行儉等等。這個裴九說不定也是什麼高門子弟,不然,那天的幾個人裡,怎麼就他和那個一臉嚴肅的傢伙對什麼河東公世子不大買賬呢?這種人,既然丟出一萬錢眼睛都不帶眨的,自然不會看得上那種華麗俗艷的圖案,說不得這狩獵圖要走典雅古樸風了……
直到西市閉市,琉璃都在屋裡推敲四幅屏風夾纈的圖案設計,草稿畫了又扔,扔了再畫,回到安家吃飯時也是恍恍惚惚。小檀早把下午的事情告訴了石氏,不多時大家就都知道了,一方面固然有些驚奇,另一方面也看著琉璃神遊天外、比比畫畫的樣子覺得好笑,安六郎還特意跑到琉璃面前伸手晃了晃,卻見琉璃愣愣的瞪著自己,只好歎著氣又坐了回去。
食不知味的吃空了眼前的碗,琉璃便立刻告退回了自己房間——安家如今又給琉璃收拾出來一間廂房,裡面也佈置了高案、筆墨紙硯等物,琉璃忙到半夜,心裡大致有了幾個底稿,才上床合了一會兒眼睛。第二日一大早又起床磨墨,這次卻是一氣呵成,六幅大樣兩個多時辰便都勾畫完畢。
安靜智與石氏聽說畫好了,忙過來看了一眼,卻見是一套四季狩獵圖,中間四幅是春獵白兔,夏獵猛虎,秋獵肥鹿,冬獵蒼狼,外面兩幅是山石樹木,圖案並不十分繁複,甚至略帶古拙,但人馬、草木、野獸都勾畫得十分簡潔傳神,圖案疏密有致、動靜得宜,不由又是感歎,又有些迷惑,只覺得和平日所見的圖樣都不大一樣——他們自然不清楚,這種圖樣其實已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染織圖案,而近似於真正的畫作,只是囿於此時的印染技術,不及畫作精細而已。
待到西市開市的時間,琉璃興沖沖的捧著畫樣來到如意夾纈,進了自己的畫室,便將畫用漿糊貼在了牆上,左右端詳,心裡也頗有幾分得意:從這幾幅畫來看,自己這一世的水準似乎已比前世略微高了一些,起碼多了一份周密和沉穩。
正看得出神,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舒緩溫潤的聲音,「這就是你畫的六聯屏風狩獵圖?」琉璃回頭一看,正是裴九,也在目不轉睛的看著貼在牆上的圖樣。掌櫃在他身後笑著向琉璃點了點頭。
琉璃微笑道,「裴君以為如何?」
裴九的目光在琉璃的臉上停了停,又看向牆上的畫,長長的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琉璃不由有些緊張起來,忙問,「哪裡不好?」
裴九接著歎了口氣,沉默片刻才道,「裴某回家才發現,家里餘錢不多,原想找個借口來把這夾纈退了,可畫得這樣好,叫裴某借口都找不到,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愣了一愣,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不由有些惱火,抬頭想說什麼,卻見裴九正笑著看向自己,明顯上揚的嘴角劃出一個溫暖的弧度,微微瞇起的眼睛卻閃動著戲謔的明亮光芒。琉璃只覺得心裡一跳,下意識的退後了一步,垂下了雙眸。史掌櫃也被嚇了一跳,聽到後面這話才算放下心來,趕上一步笑道,「裴君真會頑笑。」
裴九看了琉璃一眼,見她剛才還生動之極的臉已在轉瞬間收起了所有的情緒,不由笑著搖搖頭,回頭對今天跟來的僕人道,「阿成,去把車上的錢搬下來。」又對掌櫃道,「可需要寫個字據?」
掌櫃點頭道,「這是自然,剩下五千錢,便勞煩裴君一個半月後交貨時付,若是本店做壞了裴君的東西或是延誤了時間,亦是要賠償的。」說著便從袖子裡拿出了早已擬定好的一式兩份文書,裴九看了幾眼,點了點頭,「貴店倒是周密。」眼睛便看向高几上的筆墨紙硯。琉璃只得默然走到案幾邊倒水研墨。
裴九正要提筆簽下自己的名字,卻聽門外傳來一個略顯尖銳的女聲,「庫狄大娘是在這裡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22:25:26
第12章 步步緊逼兵來將擋
琉璃抬起頭,心裡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小檀已經快步走了出去,不過片刻聽得環珮夾雜著腳步聲響,進了隔壁的雅間。小檀也挑簾進來,走到琉璃身邊低聲道,「大娘,來人說是大娘的親姑母,臉色似有些不大好。」
親姑母?琉璃的心不由一沉,庫狄延忠有兩個姐妹,大姐聽說是遠嫁的,她不曾見過,那妹子卻是嫁入了一戶高門做滕,似乎也是有品級的貴人,她一年也來不了兩次庫狄家,每次卻都整得聲勢浩大。看庫狄延忠的那架勢,恨不得黃土鋪地,淨水灑街的去接他這個妹子。琉璃對這位姑母也無法不印象深刻,因為她每次看向琉璃的眼光都好像是在看著一隻流浪狗。當然,比起珊瑚來,她還算好的——姑母大人看向珊瑚的眼神,就像看見了一堆垃圾。
琉璃經常十二分的納悶:難道哥哥娶了胡人,居然比妹妹去做妾還丟臉麼?這算是什麼邏輯?姑母和曹氏不應該正好同病相憐麼,為什麼她最看不起的卻是曹氏?據說這位姑母也是有一個兒子的,只是似乎沒有來過庫狄家。對了,她嫁的就是什麼「洗馬裴」家的裴都尉,住在高門雲集的永興坊……想到此處,琉璃不由看了裴九一眼——自己跟這些姓裴的難道是八字不合?
裴九已經簽下名字,又把文書交給了史掌櫃,見琉璃看向自己,便微笑道,「庫狄大娘先招待貴親要緊,夾纈尺寸稍後再議不遲。」
琉璃只得點頭致歉,帶著小檀走到隔壁雅間。一眼便看見小姑母庫狄氏陰鬱的臉,她生得與庫狄延忠頗有幾分相似,五官甚是精緻秀麗,只是此時那張雪白的芙蓉秀臉直如能滴下水一般,她背後站著兩個衣飾華麗的婢女,眼神也頗為不善。琉璃垂下眼睛,深深的一福,「琉璃見過姑母。」
庫狄氏冷冷的看著琉璃:她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但梳著胡人的髮式、穿著胡人的衣服,又在胡人店裡做畫師,這算是怎麼回事?庫狄家的臉都要給她丟盡了,虧自己以前還認為她好歹算是知禮的!
琉璃見庫狄氏久久不開口,心裡知道她是真的惱了,也不知庫狄延忠和曹氏跟她說了什麼,想了想只得低聲道,「琉璃沒有稟告姑母就住到了舅父家,是琉璃不對,只是事急從權,若非如此,琉璃今日已是教坊的一名女樂,琉璃雖然愚鈍,卻也不願去做那賤戶,給祖宗蒙羞。」
庫狄氏震驚的瞪大了眼睛,「教坊女樂?你為何會去當教坊女樂?」
原來庫狄氏是今日午前到的庫狄家,這次她原是有些打算的,第一個要見的便是琉璃,沒有見到人便再三追問,後來還是曹氏悄悄告訴她,琉璃如今已經住到了她那胡人舅父家中,聽說還在西市拋頭露面的給胡人店舖做什麼畫師,那胡人甚是囂張,不但不許他們接琉璃回去,還逼著他們同意以後琉璃的婚事也須由他們做主。
庫狄氏頓時勃然大怒,此事欺人太甚,那胡商真當庫狄家無人麼?再者,若是讓那胡商做主把她配了人家,她的打算豈不是要落空?雖然家裡還有個珊瑚,但珊瑚生得不及琉璃不說,性子也是不好拿捏的,卻不是合適的人選!因此她打聽清楚了地方,便氣勢洶洶的帶人來找琉璃,倒是要看看這個一貫怯弱的侄女如今成了什麼樣子,沒想到琉璃卻會說出什麼教坊女樂來。
琉璃心裡微微一鬆,臉上也帶出了幾分驚詫的神色,「阿爺不曾跟姑母說麼?庶母從一年多前便定下要將琉璃送入教坊,二月初一就是參選之期。琉璃原也不敢不去的,恰好晦日那天從郊外回來之時,庶母不許琉璃坐車,琉璃跟不及車便迷了路,幸得遇見了舅母。舅父見琉璃形容狼狽,阿爺又上門來要接琉璃去參選,舅父知道了教坊的事情,一怒之下便不許琉璃再回去。」
庫狄氏越聽越驚,卻也知道此事重大,琉璃絕不敢撒謊。她心中暗恨:阿兄做出這種丟人的事情也不跟自己說一聲,好在自己是先找了琉璃而不是安家,不然一分說起來,豈不是自取其辱?誰家舅父忍得自家外甥女被送入教坊?
這樣一想,她心裡的盛氣不知不覺便洩了七八分,看著琉璃的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又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半年多不見,琉璃個子似乎高了不少,眉目也更見清麗,雖然一身胡服,卻舉止大方神態嫻靜,倒是更加出落了……
琉璃本來見她神色緩和下來,心裡已是有了幾分篤定,卻看見她這樣上上下下的看著自己,忍不住又有些發毛,忙笑道,「姑母可要用些什麼?西市有極好的酪漿。」
庫狄氏擺了擺手,對琉璃露出了一絲笑容,「你先坐下說話。」又回頭看了自己的婢女一眼,那兩名婢女忙退到了門外,小檀猶疑了片刻,見琉璃無奈的給自己丟了個眼色,只得也轉身退了出去。
琉璃走到庫狄氏對面靜靜的跪坐了下來,恭敬的看著庫狄氏,心裡卻已經警惕到了極點,庫狄氏見她舉止合度,暗暗點頭,笑得越發和善,柔聲道,「大娘,你今年便十五了,日後可有什麼打算?」
琉璃心裡一緊,隱隱猜到了幾分,垂頭道,「此事阿爺已讓舅父做主,琉璃不敢有什麼打算。」
庫狄氏冷冷的哼了一聲,「你舅父不過是胡商,認得的也是些商賈之輩,你難道也想嫁個胡人不成?」
琉璃心裡苦笑一聲:只怕還真沒有啥正經的胡商人家能看得上自己,面上只能保持謙卑模樣,只是重複道,「此事自有舅父做主,琉璃不敢置喙。」——她在安家住了這半個多月,隱隱知道安家與在朝的胡人官吏都頗有些交情,想來這位姑母不過是個高門的滕妾,安家還真未必會有多畏懼她。
庫狄氏見琉璃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心裡的火氣又慢慢拱了起來,聲音也高了兩分,「你到底是庫狄家女兒還是那胡人家女兒?此次來之前,姑母已跟你父親說好,你的婚事不能由那胡人做主,姑母這裡自有大好姻緣,總不能任由你嫁了胡人,辱沒了庫狄家的門庭!」
琉璃心道果然如此,暗暗冷哼了一聲,卻只是低頭不語。庫狄氏見她神情還算安順,聲音便緩了下來,「你也知道,姑母嫁的裴府是洗馬裴的嫡支,門庭最是高貴不過,裴家的嫡長子二郎更是長安有名的年輕俊傑,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貴重,去年已然舉明經出仕,轉眼便要平步青雲的。他娶的夫人至今沒有生養,因此上要尋一門貴妾,嫁過去便要跟去任上,比正經夫人也不差什麼,生了兒子更是洗馬裴家正經的長子長孫!」
說到這裡,庫狄氏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還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微覺洩氣,只得接著道,「這樣的好親事,姑母第一個便想到了你。你且想想,你雖是良家,容貌又好,卻長得太似胡人,高門絕不會娶你為妻,如今差些的人家又要挑嫁妝,難道你要嫁到那小戶人家去終日操勞不成?還是真的嫁個胡商,做個胡婦?若是嫁入裴家,除了名頭略差些,哪一樣不是最難得的?你卻不知,姑母今日只略提了提,那曹氏就恨不得跪下求我將珊瑚帶攜過去,姑母想著那珊瑚如何能跟你比,這才來了西市找你,你若能爭氣,這好事便是你的……」
琉璃此時如何不明白,姑母嫁的裴家要給嫡長子納妾,姑母自然想著拉個自己人進去,也好在後宅再有個幫手,什麼貴妾,什麼長子,好大一個月餅,可惜卻不是自己好的那一口!只是,若是按她所說,此事絕不是她能一個人妾能做得了主的,所以才會讓她「爭氣」——「爭氣」她是不會的,「放氣」她倒是有十成十的把握。想到此處,琉璃低聲道,「多謝姑母抬愛,只是琉璃是個膽怯沒見識的,不能與姑母相比,如何能配上裴家的門庭?」
這話庫狄氏倒是愛聽,笑道,「你怕什麼,凡事自然有姑母安排,你過兩日便回家去,到時只要打扮得體體面面的跟姑母去游一次春,你這樣的人才,還怕裴二郎看不上?」那裴二郎眼光的確是高,以他那脾性,她原本也沒有指望這個長著胡人面孔的侄女兒,沒想到那邊卻說他已改了口,說是胡漢不論,一定要絕色又聰穎的,這才讓她動了這個心思,想來琉璃還真說不定能合了他的眼緣……
琉璃心裡卻安定了一些:原來還要相親,這就是八字還沒一撇吶!不過能不冒險還是不冒險的好,她搖頭道,「此事姑母還是與舅父商議為好,琉璃不敢自專。只是說到回家,琉璃只怕若真回了家,未必能平安等到游春之日。」
庫狄氏聽了她頭半句話本想發火,聽到後半句卻又一愣,她是大家族的後宅婦人,如何不明白這話只怕不是危言聳聽。看琉璃這樣大約也是動心了,只是不敢惹了舅家,也不敢回去,這樣的軟性子倒也好,至於那胡人,她自有法子拿捏他!庫狄氏便點了點頭,「也罷,姑母便去找你舅父說話!你且在家等著,再莫拋頭露面,須知名聲不好聽。」說完便站了起來,昂然而去。
琉璃略低著頭起身送她出去,見她身影已經消失,才回頭對小檀急促道,「你快去找舅父舅母報信,說是姑母要接琉璃去春遊,實則是給人相看。請舅母一定幫琉璃推脫,若實在推不開……便一定要堅持讓我那妹子珊瑚一道去,以免讓人說嘴。」
小檀忙應了一聲,向外跑了出去,此時院裡無人,琉璃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心裡鬱悶無比:這就是人在畫室坐,禍從天上來?還是天下當妾的都很喜歡介紹別人從事這項職業?她恨恨的長出了一口氣,才沉著臉走進自己的畫室,迎面卻看見了一張微笑的臉。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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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22:26:25
第13章 筆墨之鑒形勢逼人
他怎麼還沒有走?琉璃瞪著那位神情悠閒的站在案幾之後,手裡還握著一支毛筆的老兄,大腦有短暫的停擺,隨即才想到他是在等著自己商量夾纈的尺寸。她垂下眼睛,無聲的深呼吸了一下,抬眸時臉上已經換上了溫和的微笑,「有勞裴君久候了。」
裴九看著眼前這張無懈可擊的笑臉,又想到剛才聽到的那番對話,不由笑著搖了搖頭: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看樣子她對當裴二的妾沒什麼興趣——就像她對討好小公爺沒什麼興趣一樣;又真是個聰敏的,能那樣不動聲色的推出舅家的擋箭牌,又能立刻想到庶妹這個棋子。只可惜她對裴氏家族的能量實在看得太輕了些,而且她也想不到要相看的人會是那位吧?裴二雖說不好女色,但對她或許也會例外。畢竟能輕描淡寫把裴如琢臊得連茶都沒臉去喝了的女子,實在是太少見了些……她的小花招,說不定都起不了什麼作用。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卻淡淡的笑指著桌上的一張紙道,「屏風尺寸裴某都已量好,適才已寫在紙上。左右無事,又借用了貴店的筆墨紙張塗抹了幾筆,著實抱歉。」
唐人熱愛書法,這個琉璃自然是知道的,不過愛到等人這會兒功夫居然練起了大字,倒是讓她有些意外。她自然只能笑道,「小店紙筆粗劣,能為裴君所用乃是榮幸。」說著拿起那張記錄尺寸的紙看了一眼,心裡頓時一驚:尺寸倒也沒什麼,每幅屏風一尺九寸一分寬,四尺六寸長,是尋常的尺寸,但這筆字寫得也太漂亮了吧!在琉璃的印象裡,盛唐之前的書法以楷書著稱,所謂初唐四大家多是寫得一筆清秀的楷書,但裴九寫的卻是隸書,結構嚴整筆觸雄渾而不失靈動,自有一種磅礡大氣。她忍不住脫口讚了聲,「好字!」
裴九不由驚異的抬起頭來:她畫得一筆好畫也就罷了,胡人中原本就頗出了幾個畫家,難道還能辨別書法好壞不成?他的字並不是時下流行的清瘦楷書,能欣賞者只怕真要些功底。在眼前這張安靜隱忍的面孔下面,到底藏了一個什麼樣的人?他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她一眼,嘴裡卻淡淡的道,「過獎了。不知這尺寸可有問題?」
琉璃忙道,「沒問題。」一面又拿起裴九放在下面的兩張紙看了一眼,這兩張他寫得是草書,分別寫了兩首五言絕句,字跡飛揚勁逸,也是教科書級別的好字,卻同樣不是時下所推崇的。歷來書畫同源,琉璃也寫得一手還算湊合的小楷,此時見到這樣的佳作,忍不住道,「裴君,這幾張字可否留給小店?」抬頭卻看見裴九深邃的眼神,隨後才是沉默的點頭。
眼見無事,裴九又語氣平淡的說了幾句拜託、再會之類的話,琉璃也禮數周全的道了別,簾子還未落下,她已喜滋滋的拿起了一張草書,左右細看。卻沒有看見已經走出門口的裴九又回頭看了一眼,一種奇異的表情在他的淡然的臉上轉瞬即逝。
接下來這半日,琉璃卻有些靜不下心來,雖說小檀早已回報話帶到了,但想起庫狄氏走時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她便隱隱有些不安。雖然已按照屏風尺寸裁出了相應大小的素絹,她卻遲遲無法動筆,眼見快到閉市時分,索性便先帶著小檀回了安家。剛剛進了後院,還沒走到上房,她便聽見屋裡傳來一陣愉快的笑聲——是庫狄氏的笑聲!琉璃的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
她停下腳步,還沒有想好要不要進去,只見門簾高高挑起,庫狄氏已揚頭走了出來,神情頗為愉悅,身後半步跟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打扮得也甚是富貴,隨後才是舅母石氏的身影。
一眼看見琉璃站在下面,庫狄氏又笑著轉頭對那貴婦道,「真巧,十六娘,這就是剛才說的我那侄女兒。」
琉璃只得上前見了禮,庫狄氏便指著那個貴婦道,「這是裴夫人。」
怎麼又是姓裴的?琉璃心裡滋滋的冒著小火花,咬牙垂頭不語,那個裴十六娘卻一把拉住琉璃上下的看,半天才笑道,「居然是這樣的美人兒,當真是花朵兒一般,難怪五娘如此上心。」又從手上退下了一個金鐲子,死活塞到了琉璃手裡,琉璃只說不敢收,庫狄氏卻笑道,「你就收了吧,不過是長輩的一點心意。」說到「長輩」二字,又頗有深意的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只得含笑謝了,卻忍不住看了一眼石氏,只見石氏滿臉都是笑容,看到自己的目光卻挑了挑眉,微微搖頭,心裡不由越發有些發涼。
庫狄氏又笑道,「石夫人倒真是疼大娘的,我這做姑母的也就放心了,以後大娘就拜託石夫人照料,過些日子少不得還要來打擾貴府。」
石氏也笑道,「庫狄娘子說哪裡話,正是求之不得呢。」
幾個人又說了些客套話,庫狄氏和裴氏才告別而去,琉璃少不得和石氏一道將她們送到門口,臨走庫狄氏又拍了拍琉璃的手,意味深長的向她笑了笑,「你只在這裡好好等著,過些天姑母會來接你。」這才轉身上車。
琉璃和石氏站在門口,目送著兩輛車消失在街角轉彎處,石氏歎了口氣,看著琉璃道,「適才那裴娘子,是你姑母所嫁裴家旁支的女兒,也是西市市丞的夫人。」
琉璃心中微震,頓時明白過來:長安的東西市都是由一位市令和兩位市丞管理,尤其是市丞,雖然官職卑微,卻正經是各商賈的「現管」,難怪……她只能低聲道,「琉璃給舅父舅母添麻煩了。」
石氏搖了搖頭,「你不怪舅母就好,舅母原就聽說你有個姑母進了高門做滕,卻沒想到是裴家,這朝廷內外裴姓的官員不知凡幾,相爺侯爺都有好幾家。唉,你姑母又只說要接你出去玩一天,實在無從推脫。只是剛才舅母也說了要你們姐妹一起去,互相有個照應才好,你姑母倒也點了頭。大娘,你說你姑母是接你去遊玩,是為了讓人相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琉璃只得將庫狄氏下午來店裡所說的話又大致說了一遍,石氏沉吟道,「適才舅母聽她們的話音,似乎是裴都尉的原配夫人前兩年已經去了,這兩年多都是裴家女兒在主持中饋,如今孝期已滿女兒要出嫁,裴都尉便讓你姑母去協助著料理,想來正是亂著的時候,難怪你姑母要如此安排。既然那裴二郎是嫡長子,那便是日後的家主,若真像她說的那樣……」
琉璃停下腳步,抬頭看著石氏認認真真道,「舅母,琉璃寧可一生不嫁,實不願為人妾室。」
石氏怔了怔,看著琉璃平靜卻決然的臉,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琉璃低頭想了一回,微笑著抬起頭來,「明日琉璃想回庫狄家一趟,要借舅母的頭面一用,另外還請舅母借琉璃幾個婢女僕婦。」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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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22:26:49
第14章 故地重遊煽風點火
五更三點,長安各座鐘鼓樓的晨鼓照例依次響起。在微弱的曙光中,長安城像一頭從沉睡漸漸醒來的巨獸,在隆隆的鼓聲中抖動著身體。隨著各坊坊門的打開,城裡的二十五條坊外大街上漸漸有了車馬和行人的身影,尤其是橫貫長安城東西的朱雀大街,在那足足能容幾十輛馬車並排奔跑的平整路面上,馬蹄的聲音接連響起。而在各坊門口和坊內路口,則是叫賣胡餅的聲音在此起彼伏,那悠長的聲音和冒著熱氣的爐灶,讓清晨的長安漸漸有了人間煙火的鮮活氣息。
直到鼓聲停歇後良久,在崇化坊西北角的一條小街深處,庫狄家的大門才緩緩打開,一個老蒼頭弓腰走了出來,將門口略清掃了幾下,算是完成了每天的例行任務:這家平日輕易不會有客人上門,昨日那位姑奶奶剛剛來過,大門早已收拾得格外乾淨,今日更可偷個懶了……
老蒼頭剛想回身,卻聽見有車馬轆轆的聲音向著這個方向而來,抬頭一看,只見是一輛從未見過的驢車已到了近處,拉車的兩頭健驢體格高大,一身油亮的黑毛,看著分外精神。眼見那驢車在庫狄家門口緩緩停下,車裡先出來兩個盤著髮辮的胡人女婢,隨後才是一個衣著精美、頭飾華麗的小娘子,扶著婢女的手不緊不慢的下了車,向大門走了過來。
老蒼頭揉了揉眼睛,只覺得這位小娘子很是有些眼熟,等她開口道:「普伯,勞煩稟告阿爺一聲,女兒回來請安,順便也取點東西。」這叫普伯的老蒼頭才恍然明白過來,「這不是大娘麼?」他隱隱聽說過,府裡的大娘去了舅父家住,但看眼前之人的打扮、氣度,他一時實在無法和那個終日低頭不語的小女子聯繫起來……
怔了好一會兒,普伯才回過神來,急忙忙的轉身進去,過了片刻又跑了出來,「阿郎請大娘去上房。」
琉璃點點頭,她身邊的一個婢女便遞給普伯一個小小的荷包。普伯吃了一驚,手一捻,知道裡面裝了十幾個大錢,不由心花怒放,笑得牙花都露出來了,口裡感恩不迭的引著琉璃和她帶的婢女僕婦向上房走去。
庫狄家並不寬敞,繞過照壁便是一進小小的院子,庭中只種了一棵棗樹和一株核桃。看得出屋子當年也還齊整,只是多年沒有重新修葺過,顯得有些陳舊了。
一進院子,琉璃目光就落在西廂最把角的那小房間上,那間屋子房門緊閉,半舊的灰色門簾有氣無力的耷拉在門口。她無聲的歎了口氣:這就是她住了三年的地方,當時安氏去世,原來的琉璃又病得只剩一口氣,便被從原來的房間挪了出來,說是怕過了病氣給家人,從此卻再也沒有換過房間。至於她自己,從最早躺在床上無人過問,也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到後來饑一頓飽一頓的捱著日子,開始悄悄學著需要學習的一切東西;再到開口說話,一面練習琵琶樂舞,一面謀求脫身之道,這三年,給她留下的記憶實在談不上美好……
上房門口,阿葉睜大眼睛看著越走越近的琉璃,嘴巴幾乎都合不攏了:就是因為走丟了琉璃,她可是挨了曹娘子好一頓打,心裡早發過千萬個毒誓等琉璃回來要好好「招待」她,但眼前這個婢女簇擁、穿金戴銀的貴女,卻遠遠超出了她對琉璃的全部想像。還沒等她們一行人走近,她已經不由自主滿臉堆笑的掀起了簾子,嘴巴張了又張,到底一個字也沒有蹦出來。
琉璃目不斜視的走了進去,就見正房裡,庫狄延忠正襟危坐於西首的榻上,面無表情的看了過來,而他身邊的曹氏則不住上下打量自己,眼睛慢慢瞪得溜圓。
琉璃規規矩矩的行了大禮,然後緩緩站起身子,好讓曹氏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今天身上穿著鵝黃色散花飛蝶的夾纈短襖配同色齊胸襦裙,外面是湖藍色聯珠對雀紋錦半臂和一條泥金杏色披帛,頭上特意戴了一支赤金的蜻蜓步搖,蜻蜓的眼睛是兩顆血紅的寶石,而翅膀上垂下的那幾串薄薄的金箔會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輕輕顫動,看起來就像會扇動一般。
曹氏自然是識貨的,眼珠子幾乎鑲在那步搖上拔不下來:這樣一個步搖只怕要好幾千錢,如今卻戴在了這個小賤人的頭上,她只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滴出血來了。
庫狄延忠看著這通身富貴的女兒,慢慢的也皺緊了眉頭,半天才冷冷的道,「今日你回來卻有何事?」
琉璃微微低著頭,輕聲道,「女兒一則是來給父親請安,二則也是回來拿阿母留給女兒的東西。」
曹氏忍不住尖聲道,「你阿母還有什麼東西留給你不成?」
琉璃聲音依然很輕,「別的也就罷了,只那面錯金銀簇六寶相花的菱花鏡,是阿母生前心愛之物,女兒想拿著做個念想。」
曹氏喝道,「胡說,那明明是珊瑚的東西!」心裡倒是一怔:這面鏡子是她從琉璃房中拿給女兒的……莫不成真是安氏的東西?
琉璃眼睛抬了起來,看著庫狄延忠道,「那面鏡子是阿母的,下面還有小小的安字,確是阿母所有。」——她雖然沒有以前的記憶,但字還是認得的,何況作為珊瑚最心愛的「戰利品」,來歷不問可知。
庫狄隱隱約約也知道這面鏡子,心裡微覺惱火,沉聲道,「一面鏡子罷了,既然已經給了你妹妹,做姊姊的如何還非得拿回去?」
琉璃歎了口氣,「鏡子雖小,卻阿母留給琉璃的東西,若是珊瑚實在喜歡這鏡子,不如將那套珍珠的頭面還給琉璃也是一樣。」那套頭面她記得就更清楚了,是珊瑚直接是從她的梳妝盒裡拿走的,當時還留下一句,「你也配戴珍珠?」
曹氏冷笑道,「看你身上這打扮,哪裡還看得上那些東西?你這分明就是來給你阿爺難堪!」
琉璃垂目不語,臉上的表情卻分明是不打算退讓,曹氏正要再開口,卻見簾子一掀,珊瑚已一陣風般捲了進來,一眼看見琉璃,臉上閃過驚詫之色,迅即換成了怒火,走過來伸手就要推琉璃。琉璃身後一個粗壯的僕婦早一步搶上來擋在了她面前,眼光凶狠的看著珊瑚。珊瑚怔了怔,罵道:「你這個賤婢,也敢擋路?」
那個僕婦冷冷的道,「某卻不是你家的奴婢!」說著反而走上了一步。
珊瑚見她面目冷厲,心裡有些怯了,忙看向庫狄延忠,「阿爺!」
庫狄延忠臉也沉了下來,「大娘,你帶的奴婢好沒規矩!」
琉璃並不答話,她身後的小檀卻笑了起來,低聲卻又清楚的跟身邊的另一個婢女道,「今日可算是開了眼界,一個庶妹敢對嫡姊動手,做父親居然也不管,這庫狄家果然規矩大得很,待會兒出了門咱們要好好問問崇化坊的姊妹們,難不成這裡就是這風氣?」
庫狄延忠的臉色不由變了,因為上次去安家的事情,他這些日子都沒臉出門,若是讓鄰居們再聽了這樣的話去,他還如何待得下去?厲聲道,「珊瑚,出去!這三日沒我吩咐,一步不許出房門!」
珊瑚並不笨,小檀一開口,她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父親果然這樣當著琉璃發作她,她不由眼圈就紅了,又恨恨的看了琉璃一眼,卻見琉璃迎著她的目光嫣然一笑,這笑容簡直戳疼了珊瑚的眼睛,她用力一跺腳,咬著牙跑了出去。
曹氏臉色微變,但小檀的話已經讓她明白,琉璃身後的是安家人,而不是自家那些不敢出去嚼舌的奴婢,想起安靜智那刻薄冷酷的面孔,絲毫不留情面的話語,她心裡不由一哆嗦,想說什麼卻不敢再輕易開口,生怕又被抓住了把柄。心裡的恨意卻不可抑制,用眼角瞅著琉璃,暗暗的磨牙。
庫狄延忠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大娘,你來就是為了拿回那面鏡子?」
琉璃點了點頭,卻又補充了一句,「女兒還想拿回那副珍珠頭面。」——乘勝追擊,此乃兵家之道,能多拿一樣東西回來,為什麼要跟他們客氣?
庫狄延忠的臉色沉得更厲害了些,想了想還是對曹氏道,「去把東西拿來!」
曹氏忙道,「大郎……」看見庫狄延忠陰沉的眼神,下半截話頓時給噎了回去,只得起了身,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不多時,只聽東廂房裡傳來哭叫摔打的聲音,又有曹氏氣急敗壞的喝罵,好一會兒,曹氏才臉色鐵青回來,手上拿著一面鏡子和一個小匣子,冷冷的往琉璃懷裡一塞。
琉璃仔細看了一眼那面鏡子,又打開匣子看了看裡面的項鏈和珠釵,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轉手將東西交給小檀,這才向庫狄延忠深深的一福,「多謝阿爺,多謝庶母,請二位保重身體,女兒告退。」
庫狄延忠並不開口,只是冷冷的點了點頭,琉璃也不在意,轉身便帶著幾個婢女僕婦走了出去。只見東廂房珊瑚的房間門口守著阿葉和另一個僕婦,眼神緊張的看著自己一行人。琉璃笑了笑,反而走近了幾步,揚聲道,「珊瑚,姊姊勸你還是莫要生氣了。」
門簾嘩的一下掀了起來,露出一張已經憤怒得有些扭曲了的臉,琉璃臉上的微笑依然不變,「過幾天,咱們姊妹還要一起去姑母那邊,你若不想去,姊姊自會幫你知會姑母一聲。」
珊瑚怔了一下,咬著牙道:「你少胡說,我為何不想去?」
琉璃微微揚起頭,淡淡的道,「你若要去,便換掉這幅臉孔,若還是今日這般,只怕姑母會惱,也會誤了姊姊的事!」
珊瑚看著琉璃因為驕傲而變得容光煥發的臉,臉上的憤怒慢慢變成了冷笑,「你放心!」說完狠狠的撂下簾子,再沒有說一個字。
琉璃看著那落下的簾子,無聲的微笑起來:珊瑚,三年來你都很會帶給人「驚喜」,這一次,你也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對不對?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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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22:27:23
第15章 爭芳鬥艷力爭下游
半透明的華貴紫色中,一朵碗口大的鵝黃色復瓣牡丹嬌艷盛放,和另一朵雪白的單瓣牡丹交相輝映,襯著銅綠色的葉子、青色的石竹和白色的小朵茶花,顯得分外高貴華美,尤其是花蕊處若有若無閃爍的銀色光澤,更為整條披帛增加了一份神秘靈動的光彩。
武夫人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伸手輕輕的撫摸了上去,那上等絹紗特有的柔滑的觸感讓她深深的歎息了一聲,「真真是國色天香!」又抬起頭來對琉璃笑道,「著實想不到染出來竟能這樣好!」
琉璃微笑起來,徹底的鬆了口氣:一個月的功夫總算沒有白花!尤其是花蕊上的銀色,還是她靈機一動,想起慈恩寺外那面字跡銀光閃爍的酒旗,又好容易拿到了那塗料配方,反覆試驗才達到了如今的效果。
小小的月娘也學著母親的樣子,伸出小手在絹上摸了摸,揚起花朵般的小臉笑道,「阿娘,好美的花。」只見那隻小手雪白嬌嫩,手背上還有幾個圓圓的小渦。琉璃忍不住蹲下身子,對她笑道,「給月娘做條牡丹裙可好?」
自從上次在慈恩寺外見過之後,這已是武夫人第三次帶著女兒月娘來到如意夾纈。琉璃也漸漸發現,她真的很閒!大概是因為丈夫三年前便已去世,與賀蘭家的妯娌和武家幾個嫂子關係又不大好,這位武夫人隔三岔五就會帶著婢女來東西兩市閒逛,天氣轉暖後身邊又多帶了一個月娘。不知怎麼的,琉璃似乎投了她的眼緣,但凡來西市買什麼東西必要到她這裡坐一坐,或是讓她畫個小畫,或是買半匹新花樣的夾纈。這樣兩三次下來,連有些認生的月娘都已與琉璃十分熟稔,聽了琉璃的話,便忙不迭的點頭,「好!」
武夫人笑著摸了摸月娘的頭,「小人家家,也知道這是好東西?」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沉吟道,「大娘,這夾纈除了做披帛真還可以做衣裙?」
琉璃微微一愣:因為是用以做披帛,這匹牡丹夾纈用的是極輕薄的絹紗,月娘年幼,便是在裙子外加件小紗裙也無不可,但若是武夫人穿,難道還真能拿它來做成透明裝?她想了想才道,「或許可以做件大袖的紗衫,寬寬鬆松披在素色齊胸襦裙外面,想來定然別緻華麗。」——記得唐代名畫《簪花仕女圖》上就是類似的打扮,時下流行的雖是窄袖緊身的式樣,但這種程度上的新意大約還是可以接受的吧?說著,她便拿起了那夾纈,幾下折成一個大致的模樣,在身上略比了一下——她今天身上穿的是素面米色衣裳,恰好稱出了牡丹圖案的華美。
武夫人點頭一笑,「的確是好心思!」又皺眉歎道,「你這樣的好年華、好相貌,略打扮下便是一等一的人才,怎麼卻整日穿得如此素淨?」
琉璃淡淡的苦笑了一下:她又不想給人做妾,打扮得那麼漂亮做什麼,有姑母大人一個人惦記她就吃不消了,再招來別人,她當畫師乃至開小店的夢想還不得徹底泡湯?說來明日就是庫狄氏接她「春遊斗花」的日子,剛才甚至特意送來了衣裳頭面,唉,但願明日一切都不順利……
只是,不知道是她人品太好,還是珊瑚人品太次,第二天,直到她們倆一道坐著馬車到達裴家在城南的別院時,竟然一點意外也沒有出。
馬車已經停穩,琉璃扶著婢女的手下了馬車,心裡失望的歎了口氣,而跟在她後面的珊瑚則看著她的背影,恨恨的咬了咬牙。珊瑚今天穿的是曹氏特意給她新做的一身衣裳:緗色底寶樹綴蝶紋的短襖,配銀紅色六幅羅裙,披著五暈披帛,頭上戴的是家裡最好的一支玉蝶流蘇步搖,又壓了兩朵翡翠花鈿,出門攬鏡,自覺人比花姣,比琉璃那天的打扮也不差什麼。只是一看到琉璃,卻差點咬碎了牙齒。
琉璃全然不是那天花蝴蝶般的打扮,而是穿著一件丁香色素面交領短襦襖,一條長長的雪白綾裙,紅綃披帛,頭上側插了一把小小的玉梳,那條綾裙在皎潔中似有柔光流動,仔細看時才能發現一道道精美細緻的暗紋。她本來就有凝雪般的好肌膚,被這身淡雅至極的裝束一稱,更顯得眉目如畫,清艷絕倫。
珊瑚一眼看去,恨不得立刻回去換身衣服才好,只是庫狄氏今日跟車來接她們姊妹倆的不但有兩個婢女,還有一位面孔嚴厲的嬤嬤,一看到珊瑚眼中就露出了嘲笑的神色,待見到琉璃,臉色才舒緩了下來。珊瑚剛想跺腳,那位嬤嬤卻像腦後長了眼睛般回過頭來,刀子般的眼風一掃,她頓時嚇得一個字也不敢說。
她們的馬車從天門街一直出了明德門,直奔終南山方向而去。因已近上巳節,長安士女多有到曲江踏青者,這條大道上也顯得有些挨挨擠擠,出城之後又走了幾里才慢慢好些,眼見在道路兩邊高官豪族的莊園別業漸漸多了起來。馬車行了大約半個多時辰,終於在一處不甚起眼的莊園門口減緩了速度。
馬車裡,珊瑚雖然恨不得一把撕碎琉璃的那條雪綾裙,奈何在那位嬤嬤就坐在她的對面,微閉的眼睛裡似有精光閃動,不時睜開眼睛看看對面的琉璃和珊瑚,又側頭看一眼婢女懷裡緊緊抱著的水瓶和瓶裡那幾支盛開的牡丹花枝。琉璃炫耀般幾次整理裙裾,長裙掃過珊瑚的指尖,她也硬是一動也不敢動……
眼見快到地方,這位人如其姓的嚴嬤嬤才拿出剪子,剪下瓶裡最大最艷的一朵重瓣紫色牡丹,戴在了琉璃的頭上,又選了一朵半開的粉色牡丹,戴在了珊瑚頭上。珊瑚差點叫了起來,嚴嬤嬤冷笑道,「為了今日的斗花,娘子把家裡價值千金的兩株牡丹都剪下來給你們爭臉,難不成還要挑三揀四?你這滿頭的花翠,再戴朵大花像什麼樣子?」珊瑚低了頭不敢吭聲,只是暗地裡把琉璃又瞪了幾眼:難怪她今天一點花飾不帶,原來早就知道了要鬥花!
琉璃卻暗暗苦笑:她也是昨天才知道是要鬥花的。斗花本就是這個季節長安仕女們最愛的一種遊戲,為了用最名貴艷麗的花朵裝飾髮髻,每到此時全城都是花價暴漲,真正的名貴花種千金難買,讓無數奸商大發其財。當然,這些女人們之所以這樣燒錢發瘋,因為斗的也不僅僅是花——按照大家心知肚明的習俗,無論高門賤戶,斗花會其實都是男女相看的絕佳場合,所差別者,無非是民間來得比較直接,高門來得含蓄些而已。
琉璃原也真想和珊瑚一樣打扮得比較符合胡人暴發戶的身份,怎奈姑母大人早就送來了衣服,這也罷了,她居然還安排了這樣一位厲害的嬤嬤,若不把她支開,她讓珊瑚跟來的一片苦心豈不是白瞎了……
待到下車走了幾步,琉璃一面用眼角注意著珊瑚的動靜,一面便四下打量了一眼,只見這處莊園從外面看雖然毫不打眼,裡面的佈置卻十分大氣,迎面便是一座綠苔斑駁的石屏,一彎從外面引入的碧水悠悠蕩蕩繞屏而過,自有一番古拙情趣。
嚴嬤嬤領著她們繞過石屏,分花拂柳沿著流水邊的青石小路一路往裡走,不多時,水流漸漸匯成一片半畝大的湖面,湖邊東邊是一處小小的涼亭,又連著湖面上架起的迴廊,對面是一棟青瓦粉牆的閣樓。
此時涼亭上已有幾個穿紅戴綠的人影,嚴嬤嬤一直繃著的臉慢慢放鬆下來,待走到亭下,已換成了滿臉的笑容。琉璃看得清楚,亭中除了姑母庫狄氏外還有三個女子,一個看著三十出頭,眉目溫婉,頭上戴著一簇粉色的杏花。另外兩位都是年輕女子,個子略高的那位繫著一條石榴紅裙,頭上戴著一朵碗口大的紅色牡丹,映的容色十分嬌艷,另一個頭上則是一朵黃色的芍葯。
看見琉璃一行人走了過來,亭中的幾個人都站了起來,庫狄氏打量了琉璃一眼,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另外三個人眼睛在琉璃和珊瑚身上掃了一圈,兩個年輕女子都不約而同的盯著琉璃的臉,而年長一些的婦人目光卻落在琉璃的雪綾裙上,嘴角微微一揚,「這就是姊姊家的兩個侄女?果然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庫狄氏笑道,「她們都是不大出門的女孩兒,扭手扭腳的,讓妹妹見笑了。」又對琉璃和珊瑚介紹道,「這是阿郝,你們叫她七姨就好,這是七姨的外甥女何家雲娘,這是雲娘的堂妹珍娘。」
琉璃微笑著一一見了禮,看著面前幾個人的神情,心裡倒也明白了幾分,想來這七姨應該也是裴家的妾室,這雲娘和珍娘就是另外的小妾候選人,看她們的那副打量競爭對手的眼神,似乎還真挺積極進取的,讓一門心思力爭下游的她心中只能長歎一聲:來吧來吧,快把我打倒再踩上一萬腳吧……
幾個人都笑盈盈的見了禮坐下,互相打量著對方頭上的簪花,品論了一番顏色品種,不多時又陸陸續續來了幾位年輕的女子,有兩位姓裴,應是遠房族親的女兒,一個叫十五娘戴了朵顏色極正的粉中冠。有一位卻是博陵崔家的偏支嫡女,名叫玉娘,衣著華貴,頭上一朵黃色牡丹花型極為優美,只是滿臉都是不耐煩,只問八娘怎麼還未到。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這崔玉娘帶來的衛十二娘,只見她那雪白的瓜子小臉上是一對水汪汪的杏子眼,偏偏又戴了一支白色的單瓣牡丹花。長安人欣賞牡丹,向來偏愛顏色濃艷、花型豐滿的品種,像琉璃頭上這朵紫雲便是頗受追捧的名種,而崔玉娘頭上的黃鶴翎則因形似荷花而名貴,其餘幾個女子選的也是類似的重瓣艷色牡丹,唯有十二娘戴的是單瓣白牡丹,雖然略顯單薄,但映著她小小的清麗面孔,越發添了份嬌柔。
珊瑚原本一腔傲氣而來,見到琉璃先消了一半,見到這衛十二娘又消了三分,此時只默默低頭不語,倒是比平日文靜了許多。
琉璃暗暗有些著急,正有心撩撥她兩句,突然聽見人道,「八娘來了。」就見亭子北面的一條小路上,幾個婢女簇擁著一名妙齡女子盈盈而來,待看清楚她的打扮,庫狄氏臉上已變了顏色,琉璃心裡卻不由大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22:28:06
第16章 撞衫風波明槍暗箭
這裴八娘看去也就十七、八歲年紀,生著微長的鵝蛋臉,五官端麗,氣質高華,頭上一朵顫巍巍的牡丹花,竟是極其少見的墨紫色,身上穿著玉色襦襖,下面一條雪白的綾裙,行動間如雪浪般閃動著優雅的光澤。頓時便有好幾個人回頭去看琉璃——兩人的裙子竟是一模一樣的料子,只是琉璃是六幅,八娘卻是八幅,顯得更為飄逸一些。
庫狄氏心裡涼了半截,回頭狠狠的看了郝七娘一眼,明白是中了她的圈套——難怪自己剛剛吩咐針線房做條素色的裙子,她竟送了匹罕見的越州繚綾過來,當時自己還以為她是為了日後來賣好,原來卻是在這裡等著她!她眼角又掃向琉璃,只見她呆呆的看著越走越近的裴八娘,臉色微微漲紅,神情倒還算鎮定。
琉璃此時喜出望外,強自忍耐著做木訥狀,眼角看見珊瑚臉上的笑容幾乎要噴薄而出,又聽到崔玉娘重重的哼了一聲,另外幾個女子則不著痕跡的離自己遠了一步。
裴八娘顯然也看見了琉璃的裙子,臉色微微一變,笑容也淡了幾分。還未待她走入亭子,崔玉娘先快步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笑道,「幾個月不見,你倒是藏得嚴實。」八娘便歎了口氣,「你道我不想去尋你們?也得能有這閒下來的時辰不是?」
兩人攜手進了亭子,庫狄氏與郝七娘又把幾個來客一一向她介紹了一遍,裴八娘臉上早已重新堆上了大方得體的微笑,便是與琉璃相見時也笑盈盈的好不客氣。只是那崔玉娘看向琉璃的目光便分外不善起來,另外兩個裴家的女兒也頗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那裴家十五娘便笑道,「八姊姊頭上這墨玉當真少見,也就八姊姊能配得上這花,卻不像一些眼皮子淺的,戴朵深點的紫牡丹便以為是名花了。」
玉娘也笑道,「墨玉就是墨玉,別的花任怎麼學也是學不出那份氣度的,白白讓人笑話罷了。」眾人頓時跟著笑起來,眼光自然瞟向了在座唯一簪了紫色牡丹的琉璃。
琉璃只能低頭不語,心裡忍不住有些驚愕,她出了跟主人撞衫這種糗,對方當然會不高興,但何至於因為這種小事這樣當面羞辱人?好在她這幾年臉皮已經練出了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換一個人,還不得給她們這麼刻薄死?就聽庫狄氏突然笑道,「說了這半天,咱們也要頑些什麼才好,對面彷彿已經樂上了。」
眾人抬頭一看,果然對面的閣樓上窗戶已經打開,窗子後面人影閃動,看得見有年輕男子憑窗看了過來,兩下相距不過二十多米的距離,當真是眉目可見,笑語可聞。這卻是斗花會的正戲開始上演了:按斗花會的規矩,所謂勝者,自然要看女子這邊的評定,但大家更在意的,其實參加斗花會的男子吟詠名花的詩句——名為詠花,實則詠人,得詩多的便是另一種贏家;而男子那邊所傳出來的詩句好壞,卻也是女子們評價他們的標準。這番明爭暗鬥,真正是郎才女貌四個字的最佳註腳。
眾人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開了,庫狄氏又讓人上了棋盤、投壺等物,裴十五娘幾個便開始投壺做耍,一時嬌聲笑語不絕,連珊瑚都湊了過去,琉璃原本也想走到珊瑚身邊去,但在收到幾道輕蔑的目光後,只能自覺的一個人呆在一邊,不去討嫌。
崔玉娘卻不屑和她們一起玩鬧,只拉著八娘到一邊說話,低聲笑道,「我可是把十二娘帶來了,她生得好也罷了,難得還算知道分寸,家裡又靠著我們崔府,諒她日後也不敢對我姊姊不敬。只是,你家二哥還真來相看這些人不成?」
這崔玉娘的姊姊正是八娘的二嫂,她早就知道今日斗花會的由來,對琉璃幾個自然十分不屑,卻又忍不住要來看看。
八娘也笑著低聲告訴她,「你還不知道阿兄是什麼人?他本就約了今日和幾位好友在此處吟詩喝酒,是那兩位又上趕子的約了這些女子來斗花,阿兄也就隨她去了,你莫管她們,咱們且樂咱們的。聽說阿兄此次不但請來了程大將軍家的大郎程務挺,還有盧照鄰和那位駱神童,待會兒定有好詩!」
玉娘不由睜大了眼睛,「二郎好大的面子!盧照鄰和駱賓王竟都來了麼?」又笑道,「怪道你今日打扮得如此出色。你家的墨玉養得真是好,我這朵黃鶴翎卻是不及了。」
八娘看了一眼自己的裙子,自嘲的一笑,玉娘臉上露出了憤然之色,「你那庶母也太不知好歹,非把那些女子拉到這裡也罷了,竟然還敢讓她家那位侄女和你穿上了一樣的裙子,也不想想那胡女是什麼身份!八娘你放心,看我為你出氣!也好教那些低賤女子知道什麼是天高地厚!」
八娘忙道,「罷了罷了,她們不過是些玩意兒般的貨色,何必去計較?若真鬧起來,咱們須不好看。」
玉娘拍了拍她的手,「放心,等著看好戲就是了。」又冷笑道,「姊姊那般溫柔嫻淑的人物,身子又不好,絕不能讓這種狐媚女人進你家門。」兩人說笑了一陣,玉娘忍不住回頭去看那邊樓上,卻恰好見到一張熟悉的端正面孔,忙推八娘道,「二郎在看這邊。」
八娘也抬頭去看,果然看見閣樓第一個窗口,二郎裴炎正憑窗而立,視線卻似乎在看向另一邊,她順著那目光一看,正看見亭子另一側的外面迴廊上孤零零站著的琉璃,心裡不由哼了一聲:二哥這樣端嚴自持的一個人,難道也看上這個胡女了?
裴炎自然沒有察覺到妹妹的眼光。他原本只是想過來把窗子推開一些,卻一眼就看到了迴廊上那個有些眼熟的身影,雖然只能看到半張臉,他卻越看越是狐疑,恨不得叫她轉過身來——難不成真是那天在慈恩寺遇見的胡女?眼見琉璃走了一步,面孔恰好轉過來了一些,他心裡頓時鬆了口氣。
其實半個多月前,庫狄氏托管家來問,她家有個侄女才貌俱佳,只因母親是胡人,生得也略似胡人,能否也請來莊園斗花?當時他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慈恩寺的那一幕,突然覺得若能有那般美貌伶俐,胡女也沒什麼,這才同意了,卻沒想到真會是她!想起裴如琢那天鐵青的臉色,他的嘴角忍不住已經揚了起來。
一旁的程務挺最是眼尖,忙湊過來也往外看,看了幾眼便忍不住叫著裴炎的字問道,「子隆,是那個簪紫花的女子麼?果然是個美人!」
他這一嗓子,頓時把閣樓上六七個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裴炎忙退後一步,把程務挺也拽了回來,低聲道,「你當裴某是什麼人?只是看那女子有些眼熟罷了!」
程務挺與裴炎極熟,知道他平日最不苟言笑,剛才卻突然露出那種笑容,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奇道,「什麼女子,怎麼眼熟?居然能讓你裴子隆笑出來!」裴炎只得壓低聲音,把那天的事情從頭到尾又告訴了他一遍,程務挺不由拍腿大笑,「原來不但是美人,還是個妙人兒!如琢那小子,該!」
在座幾個男子,別人也就罷了,駱賓王年方十三,盧照鄰也不過十六歲,兩人都是以神童之名被召入長安,如今分別是鄧王李元裕和道王李元慶的府僚,少年成名,最是飛揚跳脫的性子,早就湊了過來,聽得這樣的事情,不由都拊掌稱快,又都趴在窗口看了一回,回頭便開始磨墨,要詠紫牡丹。裴炎哭笑不得,只能由他們去。程務挺往外又看了一眼,笑道,「那邊卻也開始磨墨了!」
只見亭子裡剛才還各自為戲的女子已經湊在了一起,中間案几上的果品都已經被放到一邊,放上了筆墨紙硯等物。原來這邊玉娘道,「今日斗花自然是以八娘的墨玉為第一,我等都是甘拜下風的,只是下棋投壺也有些無趣,不如就以牡丹為題,大家都寫上幾句,也算不辜負了這大好春光。」
寫詩?琉璃大吃一驚,不是說斗花會上女人們負責展示風姿,男人們負責賣弄風雅麼?怎麼還會有這種高難度節目?卻見衛十二娘、裴十五娘幾個已經拍手叫好,另外幾個也紛紛應了,看來還真都是會的!琉璃頓時有了種原來只有自己是文盲的自卑感,不過轉念一想,這不正是丟人的大好時機?一顆心頓時又安安穩穩的放回了肚子裡。
眼見幾個婢女手腳麻利的收拾好了案幾,又變戲法般不知從哪裡拿出了成套的筆墨紙硯,竟是一副早有準備的樣子,琉璃這才明白:在裴家這樣的門第裡,這大概還真是斗花會上的常規節目。她想得入神,便沒有留意到那崔玉娘給自己的婢女使了個眼色,而後者心領神會上前接手了磨墨的活兒。
一時那衛十二娘第一個走到案几旁邊,提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琉璃探頭一看,是四行端端正正的小楷:「曲水晴望好,近接終南家,帶雲猶誤雪,映日欲欺霞。」想來是在詠她頭上的白牡丹。
卻見十五娘也忙忙的走了上去,接過筆就寫了四句「江亭閒望處,遠近見秦源,萼中輕蕊密,葉上粉瓣繁」,正與她簪的粉芍葯應景。
裴八娘、崔玉娘等人大概也是此中熟手,不多時一人或四句或八句的都寫了下來。另外幾個躊躇了半日,也提筆寫了幾句,琉璃看不大出好壞,只覺得一個個字都寫得漂亮,正在暗暗點頭,卻見眾人的眼光都已經投向了自己。
琉璃怔了怔,才注意到只有自己和珊瑚沒有動筆,忙搖頭笑道,「確是不會!」頓時便收到了幾道鄙夷的目光,卻聽玉娘笑道,「若是不會,就罰你來抄一遍。」
抄詩?琉璃微覺奇怪,不知道她這又是唱的哪一出,聽見庫狄氏已笑道,「大娘,你莫掃了大夥兒的興,就去畫上一枝牡丹如何?」又是玉娘第一個叫起好來。
看著玉娘熱切的眼神,琉璃心裡隱隱有些明白過來,心裡微覺好笑,站了起來走到案几旁邊,提筆蘸墨,幾下塗抹,自然而然的畫出了一朵碗口大的復瓣牡丹。
正在此時,那位磨墨的婢女手一抖,一滴墨水濺了出來,婢女忙伸手去擦,不知怎麼的一帶,硯台突然傾翻,半硯的墨汁都飛濺出去。琉璃驚呆了般閃都沒閃,袖上、裙上頓時全都染滿了黑色的墨汁,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落。
眾人忍不住都驚呼了一聲,庫狄氏第一個站了起來,忍不住看了玉娘一眼,卻見她向那婢女喝斥道,「沒長眼的賤婢,還不快去賠罪!」但眼裡卻分明帶著笑意。庫狄氏哪裡還不明白?只能壓下心頭的火氣,回頭對嚴嬤嬤道,「快帶大娘去我那裡換身衣服!」
琉璃這才驚醒過來,低頭疾步走向亭外,不知怎麼的,經過珊瑚時腳下突然一拌,竟又踉蹌著狠狠的摔了出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22:38:21
第17章 君子救美走投無路
隨著「砰」的一聲,一朵剛剛還與人面交相輝映的紫色牡丹摔落在台階下,滾了幾滾,頓時沾滿了塵土。嚴嬤嬤眼疾手快,一步搶上扶起了琉璃,只見她髮髻散亂,額角大概是擦在一張胡凳的角上,破了一道紅痕,本來就有半身墨汁,如今又沾滿了灰塵,當真是說不出的狼狽。
珊瑚有點呆住了,琉璃經過她身邊時她會伸腳去拌幾乎已經成了一種本能,但這兩年來琉璃卻再也沒有摔得這麼慘過,她原該高興才是,但對上姑母幾乎要殺人的眼神,心裡卻是一陣恐慌,訥訥的伸手想去扶,琉璃卻已扶著嚴嬤嬤一步一拐的走出了亭子。
庫狄氏簡直想扶額哀歎,但對著眼前這七八個或幸災樂禍,或驚愕不已的年輕女子,又抬眼看到對面閣樓窗口指指點點的的幾個身影,心裡知道此事已經無可挽回,只能對著幾個婢女喝道,「還愣著做什麼,趕緊收拾好了!」
郝七娘慢慢走了過來,對庫狄氏笑道,「姊姊不去看看侄女兒?」
庫狄氏皮笑肉不笑的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不勞阿郝費心,」抬頭環視了一眼,又歎道,「看來今日斗花會,大概會是衛家小娘子佔了魁首去。」
郝七娘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了一僵。
不遠處的閣樓之上,裴炎臉色微沉,程務挺卻搖頭歎道,「真真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怪道聖人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駱賓王本是聽到亭子裡的驚呼聲才到窗口來看的,只看見剛才還想吟詠的美人兒已經變成了灰人兒,並不明白就裡,忙問,「程兄此言何意?」
程務挺笑道,「程某倒也練過幾年眼力,若是看得不錯,那墨水是婢女故意往她身上潑的,那一跤也是那個戴粉牡丹的女子故意伸腳拌的。」
駱賓王並不知道此次斗花會由來,不由奇道,「那又為何?她們莫不有仇?」
程務挺心裡有數,只是笑而不語的看了裴炎一眼。裴炎臉色更為沉峻,回頭到座位上喝了口酒,才慢慢放緩了神色,又跟程務挺、駱賓王等談論起詩句來。過了半響,心裡卻依然有些不安,趁眾人不留神便走了出去。
琉璃此時已在庫狄氏的房間裡換了一身衣服,又重新淨過面,梳了頭,額頭上那道擦傷也用劉海勉強遮了遮。嚴嬤嬤沉著臉端詳了半日才點了點頭,「大娘再回去時,卻要當心一些。」琉璃苦笑道,「能不回去麼?琉璃實在沒臉再回去!」嚴嬤嬤冷冷道,「大娘還是聽夫人的安排才好!」
琉璃只好點頭,扶著嚴嬤嬤往外走時,腳下卻瘸得更厲害了一些,嚴嬤嬤的眉頭不由越皺越緊。
出了這出院子,再往南走一箭地就是湖邊,琉璃越發走得蹣跚,剛剛走過一處花木繁茂處,嚴嬤嬤正想讓琉璃在此歇息著,她去詢問庫狄氏一聲再說,卻見路邊站著一名年輕男子,似乎正低頭看著一叢新開的芍葯,聽見動靜才轉過身來,神色嚴峻的看向兩人,嚴嬤嬤大吃一驚,忙滿臉堆笑道,「二郎。」
琉璃怔了一下,愕然認出居然也是那天在慈恩寺遇見的人,記得當時他一臉嚴正的指責那個裴如琢「何必與胡姬糾纏」,又聽見身邊嚴嬤嬤這聲「二郎」,心裡更是咯登一下。
裴炎剛才其實遠遠的已看見琉璃一步一瘸的走得艱難,心裡更是不快,此時再對上她驚訝的眼神,不知為什麼又隱隱的覺得有趣,卻只沉著臉走上幾步,對嚴嬤嬤道,「這是今日的客人麼?既是受了傷,何不派人趕緊送回城去?」
嚴嬤嬤張口結舌,實在想不到平日從不過問後宅事務的二郎怎麼突然管起這種小事來。裴炎臉色更寒,冷冷道,「還不快去備車!」
他生性沉默寡言,卻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嚴嬤嬤不敢耽誤,忙行禮道,「老奴這就去。」又對琉璃道,「大娘且等一等,老奴去叫人來攙扶你。」轉身忙忙的就跑了。
看看嚴嬤嬤的背影,又看看眼前這個一臉肅然的裴二郎,琉璃只覺得今天的腦子似乎有點不大夠用了,心中正在急轉,此時矯揉造作的說聲多謝二郎和退後一步做滿臉警惕狀,到底哪種效果比較噁心人……就聽這位裴二郎已沉聲道,「今日之事,裴某實在抱歉。」
琉璃眨了眨眼睛,頗有點懷疑自己剛才那假摔是不是太過賣力,摔壞腦袋出現了幻聽:她好不容易才出了這樣一趟洋相,他卻在道哪門子歉?難道說……他認為是他害得自己受了暗算?
裴炎此時跟她相隔不過兩步,只見她那雙清澈的褐色眼睛直愣愣的看著自己,眼裡先是一片困惑,隨即變成了警惕,微風吹起她額頭的碎發,露出一道醒目的傷痕,他只覺得胸口一緊,不由自主收回視線,低聲道了句「裴某告辭」,便快步走了過去。琉璃轉頭看著他的背影急沖沖的消失在小路盡頭,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這又是什麼狀況?
好在沒迷茫多久,兩個婢女已經一路跑了過來,看見琉璃鬆了口氣,卻又四下張望了幾眼,才上來一左一右扶住琉璃笑道,「夫人讓奴婢們扶大娘上車,說是不必去告辭了,過幾日自會來看你。」說完扶著她便往外走,琉璃的腳傷本有七八分是裝出來的,此時被半扶半架著一路出去,簡直都快忘記裝瘸。不多時便來到外面的門口空地,早上接自己的馬車赫然已經停在那裡,等在車邊的嚴嬤嬤幾步搶過來,親自扶著她上了車,一個婢女又趕在頭裡鋪好了坐墊、靠墊,嚴嬤嬤和另外一個婢女小心翼翼的扶著她坐下,就好像琉璃突然變成了一件易碎的珍寶。
這情形詭異得讓琉璃心裡發毛,忙追問嚴嬤嬤自家姑母大人說了什麼,嚴嬤嬤只是道,「夫人擔心大娘受傷耽誤了,讓奴婢們趕緊送大娘回去。」琉璃心知絕不是這麼簡單,突然想起事情就是在遇見裴二郎後變得荒謬起來的,一顆心更是提了起來,忍不住問,「適才路上遇見的那位,就是貴府的二郎?」
嚴嬤嬤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自然就是!」
琉璃問完這句廢話,看著嚴嬤嬤的表情,心底裡已經隱隱有了答案,臉色不由漸漸有些白了,只能趕緊安慰自己,也許那位裴二郎不過是客氣了一句,下人們就會錯了意。這樣一想,心裡才略微安定了幾分。
馬車一路進城,卻是先去了一家醫館,醫師檢查了琉璃的腳骨,說是無事,又開了瓶止痛化瘀的藥膏,嚴嬤嬤笑瞇瞇的扶著琉璃上車,一直送到安家大院的上房裡才罷。
石氏見琉璃好好的出去,卻被人扶著回來,自然是大驚。好容易等滿口客氣話的嚴嬤嬤走了,忙拉著琉璃道,「你怎麼了?要不要緊?」
琉璃苦笑著搖了搖頭,索性走了幾步給她看,石氏這才念了句佛,聽琉璃解釋她是裝傷的,又搖頭笑道,「你這孩子,就算不想給人做妾,也不用如此。你看那嬤嬤陪的小心,何必把她們嚇成這樣?」
琉璃歎了口氣,她其實只是想演好一個競爭上崗失敗的逃兵而已,可問題是,現在真正嚇到的好像是她自己,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多半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只是她心裡的這點僥倖,卻在第二天庫狄氏上門時頓時化為了烏有。庫狄氏幾乎是一陣風般的刮進了她的屋子,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又笑得花兒一般的拍著她的手,「吾兒真真好運道!姑母原以為不成了,沒想到二郎竟會如此照看你,姑母讓人打聽了,二郎的意思已經有了八九分!你且等著,三日之內,一定便有准信。」
琉璃看見她的臉色便知道大事不好,聽到這些話只覺得耳邊轟然作響,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庫狄氏笑道,「你這孩子,歡喜得呆了,二郎你也見過了,何等的人才!他如今雖然只是九品,但他這樣的家世人品,指日便會高昇,過不了兩年,你也一般是有品級的貴人!你放心,裴家會遣媒人來說合,要下聘訂文書,到了吉日亦有婚車迎娶,都是正經按貴妾的規格,絕不會委屈你。」
見琉璃依然是怔怔的,又歎道,「你放心,二郎的正室是正經的名門淑女,就是昨日那崔玉娘的姊姊,卻不似她那般刻薄,你但凡小心恭順些,必不會吃排頭。」
琉璃看著庫狄氏的笑臉,心裡已經絞成了一團——她應該一開始就寧死不去的,她應該去之前就摔斷自己的腿!她太過相信自己的計劃,只道是出個大醜自然一切便罷,卻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該死的,早知如此,便是那個裴如琢指著自己鼻子罵祖宗三代,她也應該一句話不回。三年的辛苦忍耐,苦心謀劃,難道就這樣毀在了一時的口舌之快上?她真應該永遠裝啞巴裝下去!
庫狄氏見琉璃目光茫然、神色不定,笑著搖了搖頭,「我且找你舅父和阿爺說話去!」說著又一陣風的出去了。
琉璃頹然坐下,猜也猜得到那邊的情形——舅父舅母會收留她,會為她和庫狄延忠翻臉,卻絕不會為她得罪一個裴氏家族。她也沒臉因為自己的事情連累他們家……看著鏡子裡那張神情淒惶卻依然惹眼的臉,她苦笑起來:既然是這張臉帶來的禍事,也許,只有毀了它才能消弭禍端。她要的不是錦衣玉食、呼風喚雨,她要的只是一點點自由,一點點尊嚴,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而這一切,根本不需要這張臉!只是……這件事情她還需要好好計劃一下,還有兩天,她一定能想出最合適的辦法來。
呆坐了足足有半個多時辰,眼見早已過了午時,她站了起來,像往日般拿上帷帽向上房走去。
石氏早已聽到消息,心裡也不大好受,卻不知該跟琉璃說些什麼,見她一如既往的過來說是要去西市,倒是吃了一驚,忙道,「且歇兩日吧。」
琉璃搖頭苦笑,「能去一日是一日,舅母放心,琉璃心中有數。」
石氏歎了口氣,「你能想開便好,咱們婦人多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琉璃淡淡的點頭,石氏又叫小檀跟上她,兩人照舊出門步行到西市的如意夾纈。那史掌櫃看見她們卻立刻迎了上來,歎道,「正想使人去喚大娘,你可算來了,那裴九郎已等了大娘好一陣子!」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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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22:38:43
第18章 晴天霹靂一波三折
依舊是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袍子,依舊是一臉風輕雲淡的表情,琉璃一進畫室,便看見裴九負手站在案幾前,向自己點頭致意時,目光卻在她的額頭上停了一下。
琉璃此時滿心麻木,向他微微一福後便開門見山,「勞煩裴君久候,敢問有何見教?」
裴九並不說話,只是看了琉璃身後的小檀一眼,神色依舊十分平靜,但連琉璃都突然覺得心裡一凜,回頭一看,小檀已忙不迭的低頭退了出去。
又沉默半響,裴九才開口道,「裴某只想告知庫狄大娘,河東公世子裴如琢一直想找到你。」
那個紈褲子弟!琉璃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張自以為是的輕浮面孔,他一直想找到自己?他想做什麼?卻聽裴九接著道,「那天慈恩寺之事已經略有流傳,裴如琢最是心高氣傲,斷不能容忍此等事情。」
琉璃不由皺眉道,「那他想如何!」
裴九淡淡的道,「自然是找到你,納你為姬妾,如此,昔日的笑料便會成為一樁風流美談。」
琉璃縱然滿心悲憤,此時不由也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混賬邏輯?裴如琢這傢伙腦子被驢踢了麼?明明是他惹是生非在先,就算自己還擊了一下,怎麼就跟笑料啊姬妾啊扯上了關係?
裴九卻突然問,「子隆……裴二郎準備何時下聘?」
琉璃愣愣的看著他,完全不明白他怎麼又扯到了這裡,脫口道,「說是就這兩三日。」隨即省過神來,「你怎麼知道?」
裴九並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瞼淡然道,「不知庫狄大娘是否已見過子隆,他人品持重,是難得的正人君子。你若無異議,便可請貴親盡快定下此事,以免夜長夢多。」
琉璃驚訝的看著他,卻見裴九不動聲色的看了畫室與雅間隔開的那面薄牆一眼,頓時明白過來:裴九那天一定聽到了姑母對自己說的話,而且早就知道姑母所說的二郎就是在慈恩寺遇到過的那位……是的,他沒有義務告訴自己這個事情,可他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她的確不想給那位紈褲子弟當姬妾,但同樣不想給這位正人君子當貴妾!難道在這些姓裴的看來,能當上某人的妾是她的榮幸嗎?上拱的怒火讓她的聲音不受控制的變得尖銳,「若有異議呢?」
裴九的神色沒有任何改變,「若是如此,裴如琢會在這兩三日便遣媒上門。」
琉璃只覺得雷聲滾滾,經久不息,今天這位裴九的話一句接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足以把她劈得外焦裡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裴如琢為何會知道我在哪裡,你怎知他會派媒人過來?」
裴九抬起眸子,目光清明的看向琉璃,「因為我會告訴他。」
……
安靜智這兩天的心情都很不好。
這天午初時分,當他照例在延康坊的明心繡坊檢查賬目,卻被妻子石氏身邊最得力的婢女明朱急忙忙的叫回家去時,心情就越發的壞了。
走在旁邊的明朱偷偷看了安靜智一眼,心裡打鼓:有媒人,而且是官媒娘子,上門來給大娘說親,難道不是好事麼?為何自家娘子會火燒眉毛般跳起來讓她來找阿郎?阿郎怎麼又是這樣一副臉色?她在娘子身邊服侍也有好些年了,還沒看見她這般失態過……卻聽安靜智問道,「你聽清楚了,的確是裴家請來的官媒?娘子還說了什麼?」
明朱忙點頭,「官媒人還是婢子迎進去的,通報時說得清清楚楚是裴家請的。娘子讓婢子出去倒些茶來,只是不知怎麼地,婢子回去時,娘子滿臉都是著急,只讓婢子趕緊找阿郎回家去,卻沒說為何。」
安靜智緊緊的皺起了眉頭。說起來,自打前天琉璃的那位姑母得意洋洋的來安家報了喜,他就覺得心裡憋了股火氣。此前他雖然也覺得琉璃的婚事難為,卻想著還有兩年時間可以慢慢設法,沒想過她會這麼快就被逼得去做妾!虧這孩子這兩天還天天去夾纈鋪做事……但是,那是裴家,那是根深葉茂、大唐開國幾十年來就已經出了好些相爺公爺大將軍、朝廷上下無處不在的裴氏家族,相比之下,他們安氏簡直就是一隻小小的螻蟻,他無論如何也沒這個膽量去橫插一手——認識到這一點,讓他尤其惱火。
只是今天這算是怎麼回事?裴家打發媒人來並不奇怪,奇怪的是怎麼找到了自己家,娘子又在著哪門子急?
轉眼已經走到安家門口,大門早已打開,小檀站在門口探頭,看見安靜智和明朱,拍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急促道,「阿郎可算回來了!」說完就跟明朱使了個眼色。
安靜智詫異的看了小檀一眼——官媒會找到自家來就夠奇怪了,更奇怪的是,這兩個婢女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怎麼都是一副火燒火燎的鬼樣子?他心裡驚詫,腳下不由也加快了步伐。來到上房時,只見一位身穿青色襖裙的官媒人正滿臉不耐煩的坐在東首坐榻上,一眼看過去,只能看到她兩道黑眉毛幾乎沒耷拉到那圓鼓鼓的腮幫子上。石氏陪笑坐在對面。看見安靜智進來,兩個人同時霍地站了起來,安靜智差點退後一步——這位官媒娘子個子居然不比他矮!
只見她先福了一福,「這位可就是安家四郎?」
安靜智定了定神,微一拱手,「鄙人正是。」
官媒的大圓臉上擠了一絲笑容出來,「奴奉裴府之命,來貴府提親,欲納貴府庫狄大娘為妾,只是尊夫人卻說無法做主,如今郎君回來,可否給個准音,奴還需去裴府交差。」
安靜智疑惑的看向石氏:裴家要納大娘為妾,不是早就說好了麼?只是這官媒為何會找到自己頭上來?只見石氏滿臉急色,向自己殺雞抹脖子的使眼色,心裡不免疑惑,便向她擺了擺手,才對官媒笑道,「這位娘子有所不知,這庫狄大娘只是安某的外甥女,此事安某雖知,卻還請夫人去庫狄府上提親才是。」卻見石氏這才鬆了口氣。
官媒微微皺起眉頭問,「庫狄大娘可是住在此處?」
安靜智點了點頭。官媒道,「這就是了,裴府交代過,庫狄大娘常住貴府,婚事由舅家定下即可,不知安郎君在推脫什麼?莫不是不願意?想河東公府何等門楣,世子又是何等的身份,貴府大娘進去雖是妾室,卻遣了奴來說合,聘禮也由你們來提,卻還要如何?」
安靜智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回頭去看石氏,只見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一臉莫名其妙。安靜智這才道,「這位娘子,你說的是河東公府的裴世子?不是裴都尉家的裴二郎?」
官媒那兩道描得又黑又長的眉毛頓時立了起來,「怎麼郎君也是這話?奴還當尊夫人是糊塗了,這裡難道還有什麼緣故?」
安靜智只覺得頭都大了:怎麼又出來了一個河東公?即使在裴氏家族裡,河東公府也是最顯貴的之一,比起裴都尉那支來又不知要難纏多少,只怕打個噴嚏,就會讓他這樣的小人物頃刻間無處容身。他心下一轉,便打定主意絕不接這不知從哪裡飛來的燙手山芋,忙滿面堆笑道,「不瞞這位娘子,此事安某也不知首尾,亦不好過問,不如安某夫婦陪你去庫狄府一趟如何,娘子也好與大娘的父親當面說個明白。」
官媒何等見多識廣,一眼便看出安靜智是打定主意不做這個主了。她簡直想甩臉而去:一個小小的胡商,居然敢跟河東公拿大!但想到裴夫人許下的賞金,到底還是按了按心頭的火氣,點頭道,「也罷,就有勞二位了。」
石氏忙走過來,引著官媒往外走,到了外院,安靜智吩咐人去套了驢車來。不知怎地,驢車卻遲遲不見出來,媒人更是不耐煩起來,安氏夫婦一面著人去催,一面陪著笑臉,半天才見那車才終於被趕了過來。
片刻之後,在庫狄家的門口,這位官媒的臉徹底的黑了下來,聲音都有些變了,「你家阿郎不在?」
普伯苦了臉色,點頭道,「在下如何敢欺瞞郎君和兩位娘子?今日阿郎清早便出去辦事了,也未跟老奴交待何時歸來。」
官媒低頭想了想,轉頭冷冷道,「安家郎君,請給句明示,庫狄大娘是否已經定了人家,還是貴府不願讓大娘進河東公府?」
安靜智忙道,「安某的確不曾聽說大娘已經許人,只是婚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言,安某做舅父,如何就敢定下?」
官媒又道,「那裴都尉府又是怎麼回事?」
安靜智滿臉誠懇的道,「安某只知大娘的姑母是裴都尉家的滕妾,似乎聽她提過一句,不敢妄加揣度。」——那個女人雖然打了包票,但畢竟只是個妾的身份,裴都尉府的媒人一日未來,這事就一日難說得很,這種時候,他怎麼會拍著胸脯說裴都尉府如何如何,當然是越含糊越好。
官媒盯著安靜智,從他臉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哼了一聲,淡淡的道了句告辭,也不肯再坐安家的驢車,便轉身匆匆而去。
眼見這位個頭胖大的官媒人扭動著腰肢消失在小路的拐彎處,安氏夫婦相視一眼,搖了搖頭,正想也上車離去,卻聽普伯壓低了嗓音道,「請留步,我家阿郎請二位到上房說話。」安靜智詫異的回過頭來,卻見庫狄家的大門又打開了一些,自家婢女明朱滿臉警惕的探出頭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22:39:27
第19章 左右為難自有主張
「是大娘讓你來的?」安靜智瞪著明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朱點了點頭,「奴婢適才跟阿郎一回去,小檀就把奴婢叫到大娘屋子裡,大娘吩咐說,她聽說河東公世子欲納她為妾之事了,想著阿郎會帶媒人到庫狄家,便讓小檀去吩咐車伕慢些套車,又讓奴婢來報信,請她阿爺只推說不在,混過今日再說。大娘說,河東公府勢大,都尉府事又未定,若是當面拒絕了河東公府,都尉府事又未成,只怕他們覺得是藉故推脫,便得罪得狠了;可若是答應,又如何跟她的姑母與裴都尉府交代?阿郎請放心,庫狄家已遣人去知會大娘的姑母了。大娘說,此事因她而起,她已經有了打算,絕不會因此拖累了安家。」
安靜智與石氏對視一眼,心裡鬆了口氣,又忙問,「大娘有何打算。」
明朱搖頭道,「奴婢也不知曉,大娘只是讓奴婢告訴她阿爺,明日河東公府或是裴都尉家有人肯讓步便罷,若是不肯,應了任一家,只怕都會為日後埋下隱患。真到左右為難之時,她自有法子消除日後的禍端。」
安靜智點頭不語:這裡面的為難處他自然早就想到了,不然也不會這樣急著帶人過來,好趕緊脫身事外,只是大娘她一個小小女子卻能有什麼主意?他一面思量,一面向庫狄家上房走去,剛剛進門,庫狄延忠一步搶了過來,急道,「四郎,你可知今日之事是從何說起?我已派人去找她姑母了,也不知那邊會如何!」
安靜智見他急赤白臉的模樣,微微皺起了眉頭,「那你打算如何?」
庫狄延忠長歎一聲,「如今哪有什麼主意,好在琉璃著人送了信來,今日算是混過了,只求她姑母那邊趕緊派人來定下此事,將琉璃立刻送過去也罷!」
安靜智心裡叫了聲晦氣,冷笑一聲道,「然後呢?你當河東公府是什麼來歷?那是裴寂裴相爺的後人,一門如今已出了三位相爺兩位公爺,絕不是裴都尉府可以比擬的。今日你說不在,不見那媒人也罷了,明日那媒人若再來,你卻說已許了別家為妾……自己想想去!」
庫狄延忠頓時呆掉了,他雖然出身尚可,也讀過幾年書,平日卻不大出門,也就是靠祖上及安氏留下的幾間房子收租過活,不像安靜智交遊廣闊、眼界寬廣,只是怕慣了妹子,滿心覺得裴都尉家就是一等一的豪門,聽得安靜智這話,更沒了主意,「依四郎的主意,難不成要答應了河東公家?」
安靜智冷冷道,「裴都尉家官職雖然不如河東公,卻是洗馬裴的嫡支,一族裡朝廷上上下下也有不少高官,大娘既然已經去給他家相看,她姑母又已經說了此事,你若突然就應了另外的高門,他家拿河東公無可奈何,卻拿咱們沒辦法麼?」
庫狄延忠目瞪口呆,半響才一把抓住了安靜智的手,「四郎,你說如何是好,你可一定要拿個主意,救救我們這一家子!」
安靜智搖了搖頭,「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那媒人今日發怒而去的模樣,若是河東公府就此罷休便是最好,或是大娘姑母那邊聽得此事,退讓一步,咱們也沒有什麼可愁的,若是兩家都不肯……」
庫狄延忠忙問,「那又如何?」
安靜智歎了口氣道,「大娘說她自有主意,必不會連累家人。」話音未落,就見曹氏從裡間衝了出來,一把抓住庫狄延忠叫道,「大郎,不能聽她擺佈,今日之禍就是她惹出來了,誰曉得她又安了什麼主意!莫讓她帶累了我們!」
安靜智冷冷的看著曹氏,庫狄延忠看了看安靜智的臉色,也拉下臉道,「你吵嚷什麼,也要聽四郎將話說完才好。」
安靜智卻道,「你若有什麼主意,不妨說來一聽。」
曹氏不由怔住了。自打前日庫狄氏過來說起琉璃之事,卻又把珊瑚和她一頓大罵之後,不但珊瑚被禁了足,她也不得不收斂了許多,日日陪著小心。今日這檔子事情一出,她本來還暗暗咬牙:那小賤人有什麼好,怎麼一個兩個的都爭著要她?剛才安靜智一番話,卻讓她越聽越是害怕,終於忍不住跑了出來,只知道不能讓琉璃遂了願,但被安靜智這麼一問,她也訥訥的說不出話——若是依照她心裡的意思,自然乾脆把琉璃弄死,一了百了,可這話如何跟安靜智說得?想了又想,只能道,「這麼大的事情,怎麼能聽她的,不論她選哪家,都是去享福的,我等卻要受那連累!」
安靜智冷笑道,「那若是聽你的呢?」
曹氏咬咬牙道,「不如都不應,說不定得罪還有限些。」——無論琉璃去了哪家,此後就是高高在上的貴人,既然左右是得罪人,又怎麼能便宜了她去!
庫狄延忠跺腳道:「胡鬧!」安靜智卻沉吟起來,他做生意時若是遇到兩個貴人爭一樣東西,遇到能講道理的,無非是價高者得,若是兩個都不講道理,便只能說那東西不好,或是不賣,哄得兩個都放開手,寧可生意不做,也不能讓其中一人失了面子,記恨自己。曹氏的私心他自然知曉,但此時看去,似乎也不無道理。
庫狄延忠此刻沒有主意,只問安靜智該如何是好,安靜智低頭思量了片刻才道,「既然大娘說她有主意,我便回去問問,若是有道理,不如聽她的。」
庫狄延忠無法,只得讓安靜智與石氏先回去了,過了半個多時辰,安家又遣了婢女過來,只道琉璃的主意頗為周全,明日一早她便會回庫狄家,屆時聽她的安排就是。
曹氏哪裡放心,便讓庫狄延忠去問個究竟,庫狄延忠卻搖頭不肯,「既然大娘明日一早就回來,到時再問又遲得了什麼?」曹氏心知他是因為上回在安家當眾丟了面子,不願意再去那地方,卻也無法,只能暗自咬牙發狠,把琉璃詛咒了七八百遍,又想若是能說服兩家中有一家肯退一步娶了珊瑚——自然最好是河東公府,那豈不是美事?
到了閉坊前,庫狄延忠打發去找庫狄氏的阿葉終於趕了回來,回報說庫狄氏大怒,只道裴都尉府這邊都已經在準備聘禮文書,河東公府再是勢大,也不能如此欺了他們去?明日一早她就會派遣媒人帶聘禮來定下此事。
庫狄延忠和曹氏面面相覷,心裡是更沒著沒落起來,一夜都不得安生。
好在第二日一早,晨鼓響後不過一刻鐘,琉璃便帶著幾個婢女僕婦回了家,神情肅然的上來請安,庫狄延忠看著面目越來越陌生的女兒,躊躇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今日有何打算。」
琉璃道,「請阿爺去外面略避片刻,若有需要,女兒再請你歸來。」
曹氏頓時跳了起來,「你想做什麼?」
琉璃淡然道,「女兒能做什麼?能自己與媒人定了文書,還是能自己收了聘禮?有庶母在家,也不會讓女兒做出這樣膽大妄為之事罷!不欲阿爺在場,只是不願阿爺被人逼迫,左右為難,待女兒將事情平息,阿爺再回來,豈不乾淨?便是要得罪人,女兒自己出面得罪,難道不比讓阿爺得罪要好?」
庫狄延忠已經為難了兩天,他原本就是一個最怕麻煩生事的人,此刻聽到這句「不願阿爺被人逼迫,左右為難」,簡直舒坦到了心底裡去,越想越覺得琉璃說的在理,點頭道,「也罷,就依你。阿爺就在坊裡的西州酒肆裡消磨,若是事情一了,你可著人去尋我。」說完也不理曹氏,站起來竟真的走了。
曹氏一把沒拉住庫狄延忠,回頭看著琉璃,臉色都有些青了,心裡打定主意,待會兒琉璃若敢應了任何一家,她就算豁出去撒潑,也要攪黃,絕不能如了她的意!回頭便讓人去房裡守著珊瑚,沒有召喚絕不能讓她出來,又暗暗吩咐了幾句。
琉璃也不理她,只是安安靜靜跪坐下來,小檀也靜靜的站在她身後,倒是曹氏耐不得性子,出去讓人打探了兩回。
眼見日頭慢慢升到了樹梢之上,陽光從剛剛生出的棗樹的新葉間透了進來,在小小的院子裡灑了一片碎金,風吹影動,正是暖得讓人提不起精神來的陽春景象,只是無論是庫狄家的幾個下人,還是安家過來的僕婦,個個都是大氣也不敢喘。而當阿葉蹬蹬的跑了回來,銳聲叫道「來了!來了!」,那聲音簡直刮得人耳膜生疼。
琉璃頭都沒抬,曹氏已呼的站起來,急聲問道,「是哪一家?」
阿葉頓時呆住了,頓了頓才結結巴巴道,「婢子是見到有官媒帶人抬了喜箱過來,並沒看得仔細。」
喜箱都抬來了?那就是已經真的已經帶了聘禮過來!曹氏心裡也說不出是驚還是酸,張嘴便罵道,「這點小事也做不好,要你何用?還不滾回路口再看清楚些!」又對琉璃道,「如今媒人聘禮都來了,你且如何打算?」
琉璃平靜的抬起頭,「如今阿爺並不在家,女兒能有何打算?自然只能讓他們先進來等上一等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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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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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22:40:04
第20章 一團亂麻針鋒相對
庫狄家的大門幾乎是被毫不客氣的撞開的,去開門的普伯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然後便眼睜睜的看著十幾條人影一擁而入。眨眼間,昨日才鎩羽而歸的那位官媒人已經站在了上房的台階下,依然是一身青襖青裙,那兩道濃黑的眉毛似乎要飛到額角上去。十六位抬箱的健漢亂紛紛的放下了八個裝滿喜禮的箱子,又放開嗓門叫道,「大喜!大喜!」
曹氏跑了出來,站在媒人面前,仰頭陪笑道,「娘子辛苦了,請上房去歇歇。」她自然不想聽琉璃擺佈,但一眼看到這位媒人,卻立刻打消了所有分辯的念頭。
小檀也跟了出來,向媒人行了一禮才笑道,「阿郎是昨日出去,至今還未歸來,娘子已遣了好些人去找,想來再過一響便會回轉。」見對方神色未動,又補充道,「我家大娘也在上房。」說著又拿出早已預備好的一串錢,逐一發到那些大漢手裡。
官媒人本來一聽說家主居然還是不在家,只覺得鼻子都快歪了,但曹氏言語客氣,婢女說話做事也還上道,這才火氣略減;又聽說這次的正主,那位庫狄大娘也在上房,倒也起了一絲好奇之心,冷冷的點了點頭,「那便打擾了。」
挑起蔥綠色的素面門簾,官媒人昂首挺胸走了進去,只見從東首坐榻上不緊不慢的站起一個年輕女子,低眉斂衽行了一個標準的福禮,她心裡不由微微一驚:這份禮儀和氣度,真不似一個小家女子。當下也不敢輕慢,還了一禮。只聽她緩聲道,「家父不在,有勞娘子兩次奔波,請稍待片刻。」
媒人在客位的坐榻上端端正正跪坐下來,挑剔的打量著這位被河東公世子相中的女子,只見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身穿月白色的短襦長裙,個子還算高挑,卻顯然太瘦了些,五官還算精緻,但臉龐的線條有些剛硬,眉毛又過於英挺,毫無柔媚豐腴的福相,倒是一雙褐色的眸子深邃清澈,頗為奇異,容顏雖不富態,那番韻味倒是讓人過目難忘。
她暗道一聲難怪,腦中不由浮現出昨日到河東公府覆命的情形:那位世子夫人先是一聲冷笑,並不十分在意,但進去之後再過片刻出來,卻臉色發青的厲聲吩咐下人準備聘禮,又對自己擱下了一句:明日一早便把聘禮送去,他們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按大唐律法,收了聘禮,便算是已經訂下婚約,女家若事後再不同意,要按悔婚論處,杖六十。她自然猜得出來,這大概是世子發了狠。這等強勢做派,還真不是裴家常見的——都怪那家子胡人太不識抬舉!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原打算給這家一點顏色,也好出了昨日的郁氣,沒想到這邊除了家主依舊未歸,別的倒是一切依禮,如今又看到了正主兒……看這氣度,指不定他日就會成為公府的貴人。
待到婢女送上了一盞新鮮的桃漿,官媒人的臉上已換上了一副笑臉。對已經在琉璃上首坐下的曹氏放緩了聲音道,「貴府的大娘果然是好人才,怪道世子夫人如此上心,今日的八抬喜禮,都是上好的綾羅綢緞,還有一百金的聘金,夫人若方便可否先過目一遍?」
一百……金?那就是六十多萬錢!還有八箱綢緞……曹氏險些一頭栽倒在蓆子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那媒人恍如不見,只微笑著站起身來,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已經擬好的文書,放到了曹氏面前的案几上,上面寫著「婚書」兩個大字,下面寫著庫狄氏長女年已長成,令淑有聞,今議與河東公世子裴瑾為側室,今收到聘禮一百金、綢緞一百二十匹,本女即擇吉日過門云云,又註明了媒人乃為官媒何氏六娘。
曹氏拿起婚書,只覺得手都是抖的:只要簽下字據,這一百金和八箱綢緞就是他們的了,算起來足以買處更大的院子……正恍惚間,突然聽見身邊的琉璃咳嗽了一聲,側頭一看,只見她神色冷漠的看著自己,心裡頓時清醒了過來:原來河東公府竟是如此的富貴,聘她的還是正經的世子,她若真去了那府裡,看看庫狄延忠對他妹子的模樣就知道,日後這家哪還有自己和珊瑚的立足之地?
想到琉璃日後可能過上的富貴日子,曹氏揉了揉臉,換上了得體的笑容,對媒人道,「奴是大娘的庶母,這字據還是要她父親來簽才是。」心中卻在暗暗著急,那裴都尉家的怎麼還未到?若是兩處都來了,才好教此事一拍兩散!
彷彿是聽到了她的心聲,還沒等媒人接口,門簾挑處阿葉已衝了進來,「娘子,又、又來了!」
曹氏心中大喜,卻沉下臉道,「什麼又來了?」
阿葉喘了口氣才道,「媒人,也是帶人抬著喜箱,還有五娘子的車……」竟然是庫狄氏親自帶著媒人和聘禮過來了麼?曹氏本來已經鬆了口氣,聽到最後一句一顆心又提了起來,看了琉璃一眼,第一次有些慶幸庫狄延忠已經被她給支了出去。
那位官媒人何氏騰的站了起來,沉著臉道,「這又是什麼緣故?」
曹氏心裡急轉幾圈,也站起來陪笑道,「好教這位娘子得知,大娘有位姑母在裴都尉府做滕妾,因喜愛大娘,原是常說要讓大娘也進那府裡,難不成是她今日也帶媒人過來了?」
何氏冷笑一聲,這才明白昨日安氏夫妻所說的「裴都尉家二郎」是怎麼回事,想來是得了消息今天也來搶著下聘,難怪這庫狄家的家主兩天都「不在」,只是既然那邊慢了一步,又讓她帶來的聘禮入了院門,若讓他們把這事情翻過來,自己也就白當了這二十多年的官媒!裴都尉,想來就那位折衝都尉,不過四品的官員,也敢和河東公府搶人?
當下她也不著急,冷冷的看著曹氏急忙忙的迎了出去,又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依然面色平靜的坐在那裡,完全看不出喜怒來,心裡倒是暗暗稱奇。聽得院子裡已鬧哄哄響成一片,這才撣了撣裙子,不緊不慢的走了出去。
只見庫狄家小小的院子裡,又湧進來二十來位壯漢,抬了十餘箱的喜禮,當頭的卻是一個穿朱戴金的婦人。何氏心裡冷笑一聲,若是服紫的貴婦也就罷了,不過是個滕妾,也來充什麼貴人麼?
特意換上了朱色常服的庫狄氏也早就看見了官媒打扮的何氏,揚頭走了過來,習慣性的想順著鼻樑瞟何氏一眼,卻發現她實在太高了些,只得轉頭對曹氏道,「不是說好今日來下聘麼?這又是怎麼回事?」
曹氏心裡早有了幾分打算,當下笑道,「這位何娘子是河東公府遣來的媒人,昨日便來過,今日又帶來聘禮過來,因大郎不在,阿曹不敢做主,只得請到上房歇息,等大郎歸來再說。」
庫狄氏臉一沉,「胡鬧!大娘之事我兩日前便已說好,怎麼昨日不跟這位官媒娘子分說明白,耽誤了時辰不說,還白白讓貴人準備了這許多物件!」
曹氏剛想分解,何氏卻不慌不忙的行了個福禮,「這位夫人,既然說是前日便已說好,請問可有文書?」
庫狄氏怔了一下,只能道,「約定了今日來簽。」
何氏又問,「可留下了聘禮?」
庫狄氏忙一指後面,「這不是麼?」
何氏笑容頓時變得有些冷了,往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的看著庫狄氏,「這位夫人莫非不知,納妾不同娶妻,只以財禮文書為準,若說聘禮,河東公府的聘禮已在這院中,文書已在這屋裡,此事就算定下了,不知又與裴都尉府有何干係?」
庫狄氏頓時瞪大了眼睛看向曹氏,「阿兄簽下了文書?」
曹氏忙道,「不曾,大郎不在家,誰還能簽下那文書?」
庫狄氏鬆了口氣,皺起眉頭看向何氏,「河東公府固然門第高華,卻也不能如此欺人,我家侄女的婚事早有安排,就不勞官媒娘子費心了。」
何氏站得更直了些,冷冷道,「既然早有安排,為何不見憑據?昨日小媒也去過大娘舅父家,又來過此處,為何兩處卻都無人說起?為何今日又容聘禮入門?若是覺得小媒好欺也就罷了,莫非河東公府也是由得你等欺辱的?」
庫狄氏頓時有些愣住了,轉頭狠狠的瞪了曹氏一眼,「你等為何不曾跟人說清楚?阿兄去了何處,還不趕快著人將他找回來!」
曹氏想到庫狄氏上次指著自己和珊瑚的那頓罵,心裡暗恨,面上卻惶然道,「大郎從昨日起便不在家,阿曹只是妾室,此事大郎也未對奴說過,怎敢到媒人娘子面前胡亂搬弄?如今已經打發兩撥人去找大郎,想必就快回來。」
庫狄氏心中微定,轉頭看著何氏道,「原來阿兄一直不在,難怪無人跟娘子提及,此事是我與阿兄兩日前定下的,歷來兒女婚事,便由父母做主,待阿兄歸來,自然會簽下文書,只怕還要這位娘子與河東公府分說明白,非是有意欺瞞,大娘確是姻緣已定,連都尉府都已去過,這事人人皆知。」
何氏冷笑道,「夫人既是大娘的姑母,大娘去都尉府看望姑母又有何奇?這也能算憑證?難不成去過都尉府的女子都是都尉府的姬妾不成?我何六娘也做了二十多載的官媒,只知道聘禮一入家門,斷無就此抬出去的道理。夫人要籤文書且簽去,到時也只好長安縣大堂上見了!」
庫狄氏在這院裡原是說一不二的,何曾被人如此譏諷威嚇過,一張臉頓時氣得通紅,「去就去!依你的說法,難不成天下想娶妻妾之人,只要闖入家宅,放下財貨就算完禮不成?河東公府再是高門,也不能不籤文書便強奪良家女子為妾!」
何氏心道,廢話,高門這樣納妾奪婢的事情莫非還做得少了?可見是個沒見識的!越發冷笑起來,「好,好,明明白白是河東公府先遣人上門,先送了財禮,你如今文書未簽,財禮後到,倒有理了,咱們走著瞧!」說完便高聲道,「放下喜箱,咱們走!」
話音未落,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慢著!」眾人回頭一看,只見琉璃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上房門口,臉色蒼白,眼中卻是一股冰冷的決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22:40:42
第21章 斷髮明志完美收場
「你出來得正好!」庫狄氏盯著比她高了一頭的這位官媒,臉上怒色不減,上前一步想拉住琉璃,「你倒給這位官媒娘子說說,你去都尉府卻為何來?姑母是否曾跟你說過此事?」
琉璃卻退後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下頭去,「姑母,此事請聽琉璃一言!」
庫狄氏不由都怔住了,皺眉道,「好孩子,你這是做甚?」
琉璃向她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無聲的深吸了一口氣,才抬頭道,「姑母一片好意,侄女感激在心,奈何琉璃命薄,竟惹出今日之事,若是真如這位官媒娘子所說,鬧到公堂之上,琉璃不但是給庫狄家惹來無妄之災,也是令河東公府、裴都尉府兩家高門蒙羞,裴氏一族,名聲何等皎皎高貴,若是鬧出為爭一妾對簿公堂之事,豈不是貽笑大方?屆時姑母與官媒娘子,如何向兩府家主交代?」
庫狄氏和那官媒怔怔看著琉璃,都有些說不出話來——她們剛才在氣頭上自然都是不肯退讓,以兩府的地位,往日若遇上這樣的小事,也不過是向長安縣縣令遞個名刺罷了,自有人幫他們解決。但此次若是兩府對上,正如琉璃所說,那裴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了?河東公府和裴都尉府雖然血緣已遠,但畢竟是同出河東聞喜,同為裴氏一族;同族兄弟為爭一胡女而打官司……真要鬧出這樣的醜聞來,別說她們兜不住,只怕要納琉璃的兩位少主也難以承受家主的怒火。
可是,此時此刻,要她們服軟讓步,又如何甘心?
靜默了半響,還是庫狄氏先忍不住道,「依你說當如何?」
琉璃伏在地上,袖子掩處,用手心裡藏的一把剪刀微微用力的刺了手腕一下,抬起頭來時,滿臉都是悲愴,「今日之事,不怪姑母與官媒娘子,只怪琉璃無福,不但不能為父親分憂,反替家中招來如此為難之事,若再惹上官非,琉璃便是萬死也不能贖其罪!由此可見,琉璃本是不祥之人,不配如此厚愛!」
這話簡直說到了曹氏的心裡去,第一個便贊成道,「確是如此,她自小就是個命薄惹禍的,如何配入兩府?其實我家還有一個女兒,卻是個打小有福的……」說著便想向守著珊瑚門口的僕婦招手,好讓她把珊瑚帶出來。
庫狄氏氣不打一處來,斷喝一聲,「住嘴!」曹氏一怔,不敢再說,眼中不由流露出恨恨之色。
琉璃深深的低著頭,「庶母所言不錯,琉璃的確命薄不詳。若為小小的琉璃,惹得兩府生出嫌隙來,何其因小失大也!如今兩府的聘禮都已入門,便是琉璃的阿爺在此,豈敢擇其一家而拒一家?無論擇哪一家,琉璃可以入高門享福,卻置庫狄家於何地?又置兩府的名聲、裴氏的名聲於何地!」
庫狄氏與何氏相視一眼,又各自轉過頭去,的確,今日兩抬聘禮都已入門,琉璃無論選擇哪一家,另外一家名聲都不會好聽,而且無論怎麼選,只怕對裴氏的名聲也沒有什麼好處!
何氏便有些後悔剛才話說得太滿,庫狄氏心裡更是七上八下起來:昨天自己一聽到這消息,只想到好容易有了侄女來當幫手,還能出了被郝氏暗算的那口惡氣,怎麼能半途被別家攪合了去?因此只想著先下手為強,忙忙的提了聘禮出來,卻沒跟裴都尉交代過還有這樣一檔子事情,這萬一鬧大了,琉璃不選自家,固然丟了面子,但若琉璃選了自家而因此得罪了河東公府,裴都尉只怕也饒不了她!他對裴氏名聲看得有多重,自己難道還不知道?
琉璃又行了一個大禮,才抬起頭來一字字道,「兩府帶來聘禮琉璃實在都不敢收下。請兩位明鑒,此事非為琉璃拿喬,實乃命薄福淺,未高入門先惹事端,故理應為貴人所棄!」
庫狄氏和何氏心裡都是一鬆,彷彿溺水的人突然撈到了一根浮木:從今日的情形來看,這還真是一種不失體面的辦法,只是,卻不知過後對方會不會又使出什麼花招來奪人,或是日後又被別人翻出來?
琉璃看著她們的臉色,心裡漸漸有了底,聲音也更是決然,「為免日後口舌,致使兩府令名受損,琉璃在此明誓,此生此世,絕不為裴氏之妾,亦絕不為他人姬妾!若違此誓,天厭之,地棄之,下場便如此發!」說著,右手一舉,露出了早就拿好的剪刀,左手扯開髮髻,一剪刀便絞了下去。
眼見一把褐色的長髮落在地上,庫狄氏幾個都變了臉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斷髮便如自殘,這不是能開玩笑的事情!庫狄氏叫道,「這是做什麼!」還沒等她上前,琉璃身後站著的小檀早跳了起來,一手拉住了琉璃的右手,另一手便奪下了剪刀。琉璃長歎一聲,低頭用袖子遮住了臉,肩頭微微抖動——儘管對今天的戲碼早有心理準備,但真這麼一路振振有詞的把自己貶得一文不值下來,最後還要鴛鴦附體一把,她實在是有些扛不住了,真的,太肉麻了……
何氏跺腳歎了一聲,轉頭看向庫狄氏,庫狄氏怔怔的看著琉璃,半響也轉過頭來,兩人都從對方的眼裡讀到了一絲輕鬆:比起相持不下打官司,或是琉璃選了任何一家,如今這結果倒是可以接受的——不是琉璃看不上她們,是她們都嫌琉璃是個禍水!而且琉璃既然發誓不做姬妾,以她的出身,自然這輩子都不會進入高門,此事日後也不會給人留下話柄。
何氏低頭思量了一會兒,走進屋子裡收起了文書,對曹氏淡然道,「此事小媒須先回去向世子夫人如實稟告,聘禮暫存片刻,告辭了!」
眼見何氏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庫狄氏默然不語,小檀便上來把琉璃扶了起來,走進上房的裡屋重新梳洗,她一面將琉璃的頭髮重新挽了起來,一面便道,「可惜了那麼些頭髮,幸虧生得厚,用心遮住些也看不出來什麼。」
看了看窗外又歎了口氣,「也不知她們是否會把聘禮抬回去,今日怎麼會巧到這份上,真真是奇了!」
琉璃心裡咯登一下,垂著眼睛沒有做聲。卻聽小檀又絮絮的念了幾句別的,顯然剛才只是隨口一說,這才暗暗鬆了口氣。待得一切收拾利落,庫狄氏的聲音也已在外間響起,聽起來頗為鬱怒。琉璃識趣的並未出去——庫狄氏此刻只怕並不想再看見她,就像她也不想再對著那張面孔做哀哀欲絕狀。
兩間屋子裡一片沉悶的寂靜,連曹氏都一言不發。院子裡的壯漢們閒極無聊的說笑聲越來越大,但那嘈雜不但沒有打破屋裡的寂靜,反而那靜默變得更加讓人難以忍受。琉璃怔怔的看著窗戶,幾乎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這是她兩輩子加起來最大的一次賭博,賭對了便是一勞永逸,要是賭輸了……
時間突然變得極慢,好容易才熬到午時,曹氏讓人去坊門口的胡餅店買了兩籃子胡餅,大家胡亂吃過便罷。又過了半個時辰,院子裡終於響起一陣騷動,隨著一陣腳步聲,隔壁傳來那位官媒何氏的聲音,「庫狄夫人果然未走,世子夫人欲問一句,河東公府抬走聘禮之後,庫狄夫人當如何?」
庫狄氏冷冷的哼了一聲,「自然亦是抬走,我侄女兒既已立下此等毒誓,做姑母還能逼迫她不成,官媒娘子若不放心,此是文書……」只聽「刺啦」兩聲,大概是將準備的納妾文書撕成了幾片。
琉璃聽到這裡,終於長長的出了口氣,本來一直緊握的雙拳慢慢鬆開,這才感覺到掌心生疼,胳膊發酸。按說她應該感到踏實,但此時此刻,卻反而有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事情的發展居然與他預料的一模一樣,她居然真的就這樣賭贏了!三天來,琉璃一直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才會相信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人,按他的預計設法把事情慢慢逼成了一個死局,逼得她們僵持不下時再抬出「裴氏名聲」這四個字,沒想到她們也真就這樣同時放手了……
卻聽何氏響亮的道了聲「好!」,又道,「今日小媒原是受人之托,無意冒犯貴府,世子夫人吩咐,願送上四色布帛,一則為貴府壓驚,二則,此事……」
曹氏半天沒接口,倒是庫狄氏寒聲道,「放心,今日之事必不出此門!」
何氏的笑聲顯得歡悅了許多,「庫狄夫人果然爽快,這是河東公府的謝禮,請這位夫人收好,小媒這就告辭。」
片刻之後,院子裡響起了她的聲音,「大夥兒辛苦,把這些箱子再抬到外面的車上去,仔細些。」院子裡頓時響起了一片抱怨,然後是箱子響動、腳步拖沓的一片雜聲。待得聲音消停,隔壁屋的庫狄氏也冷淡的說了一聲告辭,院子裡又照舊亂了一遍,才最終安靜了下來。
自始至終,庫狄氏都再未提過琉璃一句,或進來看她一眼。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河東公府好歹還留下了幾匹布,姑母大人大概一根紗也不會留下……她站起來,舒緩了一下發酸的筋骨,慢慢走了出去。只見曹氏正站在屋子當中,拿著已經被撕成四片的納妾文書,滿臉都是糾結,抬頭看見琉璃,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說不出是恨還是怒。琉璃看著她,展開了一個燦爛的笑臉,「庶母還未著人去將阿爺找回來麼?」
曹氏眼睛一瞇,哼了一聲,將手中的文書丟在案几上,轉身便出去了。琉璃微覺好奇,走上兩步,拿起納妾文書拼在一起看了一眼,在看清楚「五十金、一百五十匹布帛」等字樣後,又隨意瞟了一眼開頭,卻不由猛的睜大了眼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22:41:14
第22章 小懲大誡天地牢籠
「今濮州司倉參軍裴炎欲聘華陽庫狄氏長女琉璃為側室……」
裴炎?裴炎!裴都尉府的裴二郎,難道就是三十年後會被武則天殺頭抄家、全族流放的那位宰相裴炎?算起來那位裴炎如今的年紀應該也是二三十歲……老天,自己難道差一點就做了這個悲催到家的宰相的妾?
琉璃半天才醒過神來,像被燙了手般將文書丟到案几上,想了一想又拿起來撕得粉碎,揉成了一團,簡直恨不得一把火燒了才好,突然聽見身後小檀微帶驚異的一聲,「大娘,你……」琉璃這才醒悟到自己失態了,皺著眉頭把紙團丟給了她,「扔遠些,瞧見便心亂!」
小檀了悟的點點頭,腳步輕快的走了出去,片刻後回來低聲笑道,「丟進了牆邊的水溝裡!」
琉璃看著這個總是快手快腳快言快語的婢女,心裡不由變得鬆快了一些:不管那位只有兩面之緣裴二郎是不是著名的裴炎,他已經和自己沒有一毛錢關係,自己是個普通人,會朝夕相處的,終究也是些普通人——就像小檀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琉璃的腦海裡又冒出了另一張面孔,一張神情溫和、卻總是讓人看不透的面孔——裴九,他只怕不會是普通人吧!不然他怎麼能夠把所有的事情都料得分毫不差?甚至包括河東公府的聘禮會比裴都尉府的先到!
自己如今依然只知道他姓裴。是的,姓裴。她還記得自己曾經問過他,你怎麼知道一提到裴氏名聲兩家就都會放棄?那張微笑著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尖銳的嘲諷,「因為,我也姓裴!」
其實這不是一個多麼有說服力的答案,但就在那一刻,好像是面具突然裂開了一條縫,她似乎看到了他真正的樣子。她這次之所以會這樣賭下去,一半是因為她的確沒有更好的法子來擺脫困局,裴九的辦法雖然大膽,聽起來卻還有幾分勝算,但另一半,也是因為這一眼……
「哎呦,怎麼才一轉眼,這人人都要的搶手貨,便無人問津了?」一個尖銳的聲音把琉璃從思緒裡扯了回來,抬頭便看見了珊瑚冷笑的臉。她身上穿著簇新的鵝黃色窄袖羅衫,杏紅色的齊胸襦裙,頭上還戴著明晃晃的金葉步搖,臉上也精心描畫過,此刻眼睛斜睨著琉璃,滿臉都是幸災樂禍,卻還有點不甘心的憤恨。琉璃看著她的打扮,頓時想起曹氏說的那句「其實我家還有一個女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珊瑚臉色頓時更難看,怒道,「你笑什麼?」
琉璃笑道,「琉璃原先聽說妹妹被禁足,還有些擔心,沒料想妹妹禁足時也打扮得這般華麗,姊姊好生羨慕!莫不是今日還有媒人來相看妹妹?」
珊瑚的一張臉頓時便漲紅了:母親暗地裡吩咐她好好打扮一番,她也滿心期待今日能把琉璃比下去,好教人知道庫狄家不止一個女兒,沒想到卻連門都沒能出去!看見琉璃的笑臉,她一口氣騰的頂了上來,忍不住指著琉璃鼻子罵道,「你這賤人胡說什麼?誰似你這般下作,勾三搭四的惹了這麼多媒人上門!」
琉璃微笑不變,回頭對小檀輕聲道,「掌她的嘴!」
小檀本來就已經怒了,聽到吩咐二話不說跳上去就是一巴掌。珊瑚還未反應過來,臉上已是正著。她尖叫一聲,伸手來抓小檀,卻被小檀抓住手腕用力一擰便背到了身後,忙銳聲叫道,「來人,來人啊!」
門簾一掀,阿葉急忙忙的衝了進來,一眼見到珊瑚被小檀反手制著,便直奔著跑了過來,琉璃一步擋在她的面前,厲聲喝了一聲,「下去!」
要是往日,阿葉自然不會把琉璃看在眼裡,但經過這幾日的事情,再聽見琉璃的嚴厲聲音,她卻不由自主退後了兩步,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珊瑚還在尖叫,屋外庫狄家與安家的幾個僕婦紛紛湧了進來,有想上來幫忙的,有只是開口相勸的,也有幫著琉璃擋人的,正亂著,曹氏和庫狄延忠已走進院門,曹氏聽見珊瑚的尖叫,忙拔腿跑了進來,看見珊瑚的樣子,厲聲對小檀道,「賤婢,誰讓你這樣大膽,還不放手!」
琉璃迎上一步,微笑道,「庶母息怒,珊瑚適才口出惡言,女兒也是怕她日後惹禍,才小小的教訓了她一下。」
珊瑚忍不住尖叫道,「誰會惹禍?你本來便是賤人……」一言未了,庫狄延忠也已走了進來,他今日在酒肆呆了大半日,自然也喝了不少,恰恰聽清楚琉璃這一聲「賤人」,忍不住怒喝一聲,「住嘴!」
小檀這才鬆開手,輕巧的退到了一邊。琉璃歎了口氣,「妹妹,姊姊本想私下教訓你一番也就罷了,你怎麼當著阿爺還是如此口不擇言?」珊瑚哪裡理她,捂著胳膊滿眼淚水的快步奔到曹氏面前哭道,「阿娘,琉璃那賤人適才讓她的婢子摑了女兒一掌……阿娘快去教訓那個賤人和那賤婢……」
庫狄延忠臉都青了:原來琉璃是因為此事教訓珊瑚,說到哪裡也不為過。其實平素曹氏和珊瑚私下裡也經常這樣叫琉璃,他一般當做沒聽見也就罷了,但如今當著這麼多下人,特別是安家下人的面,還這樣說話,又置庫狄家名聲規矩於何地?看見珊瑚還在一口一個賤人,怒火上衝,走上一步一耳光便扇了過去。
珊瑚正在哭訴,被這一耳光扇得踉蹌了幾步,轉頭看見庫狄延忠怒火燃燒的臉,頓時張著嘴,哭都哭不出來了。
曹氏尖叫一聲,忙護住珊瑚,叫道,「你這是做什麼?今日之禍又不是珊瑚惹出來的,你為何打她?」
庫狄延忠青著臉道,「早說過珊瑚這幾日都要禁足,誰讓她出來的?上次她在裴家陷害姊姊還沒有找她算賬,今日又對著琉璃一口一個賤人,這就是你教出來的規矩?」
曹氏跺足哭道,「你原就是看我們母女不順眼,我且去把青林也叫來,你今日把我們三個都打死才乾淨!」她今日憋了一肚子氣,眼看著五十金、一百金都到手邊又溜走了,珊瑚又連出門的機會都沒有撈到,她找到庫狄延忠告訴他事情已經了結,又準備添油加醋把庫狄氏如何驕橫,琉璃又如何貶低庫狄家門楣好好數落一遍。誰知道庫狄延忠一聽說兩家都已退去,立刻便心滿意足,曹氏後面的嘮叨聽也不要聽,讓她越發火大,此刻又看見愛女因為琉璃而挨打,頓時便豁了出去,衝上來推庫狄延忠,「不如你先打死我!」
庫狄延忠平日原是好性兒的,對琉璃都不曾動過手,珊瑚更是呵斥都少,但今日煩悶擔憂了一天,好容易鬆了口氣又聽曹氏嘮叨,本來就有些火氣了,此時酒性上頭,怒道,「莫以為我真不敢打你!」照著曹氏就是一腳,曹氏頓時飛出了半丈多遠,狠狠的摔倒在地,腦頂又恰恰撞在了案幾的邊上,鮮血一下子冒了出來,曹氏用手一抹,眼看著染紅了的手指,殺豬般慘叫起來,而珊瑚捂著嘴,呆呆的站在那裡,已經一動都不會動了。
庫狄延忠也呆了一呆,只覺得有些害怕,又有些煩躁,一甩手轉身走了出去,聽見腳步聲響,竟是直接出了院門。
曹氏本來在尖叫,突然看見庫狄延忠已經不見,不由哭得當真慘痛淒厲起來。
琉璃倒是一時有些怔住了:以前曹氏母女欺負自己,鬧得厲害了,這位父親大人必然一走了之,任自己受傷也好挨打也好,都是眼不見心不煩;她原以為他只是待自己如此,沒想到其實他對曹氏母女,也沒有什麼分別。
珊瑚這時已經反應過來,撲上前扶起曹氏,母女抱頭痛哭。琉璃突然間只覺得有一點意興索然,沒有興趣再看這兩張臉,低聲對小檀道,「我們走!」說完便往外走,卻聽珊瑚尖叫道,「你給我站住!都是你這賤人惹的禍……」
琉璃轉過身來,冷冷道,「妹妹還沒學會怎麼跟姊姊說話麼?是不是還要姊姊代阿爺來教你一教?或是打開大門讓鄰里們來評評這個道理?」說完也不看那母女倆的臉色,轉身便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庫狄家門外,小檀才笑出聲來,「太解氣了!她們活該,依婢子說,大娘該再斥她們幾句才好。」琉璃笑道,「理她們作甚,咱們還是快些回去,舅父舅母只怕已是等得心焦。」小檀忙道,「正是正是,快些走!」
回頭看了庫狄家的大門一眼,琉璃腳步快捷的走向巷口,只是心情卻並沒有想像中的輕鬆。她曾經以為,只要逃離了這扇大門就會擁有自由,但多麼可笑,她居然不知道,對於她這樣的平民女子來說,自由遠比她想像的奢侈。在這個風流無罪、放縱有理的時代,那些權貴莫說奪人女兒,便是奪人妻子,也不算什麼醜聞,而她,卻根本就沒有向這些高門大戶說「不」的權力。
走在崇化坊的坊間大道上,正是太陽略有些西斜的時光,琉璃這才注意到,今日竟是一個極好的晴朗天氣,只是行人似乎格外稀少。天空碧藍如洗,午後的陽光照著這條安靜的黃土大路,也照著路邊的新綠色的槐樹以及路邊房屋灰黑色的瓦片,整個坊間顯示出一種午睡未醒的安寧——也許,此刻整個長安城也同樣如此吧。這是一個夢幻般雄偉的都城,也是一個由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封閉式方塊組成的嚴整城市,但她卻越來越覺得,它其實更像一個秩序森然的巨大牢籠。
而她,在這個牢籠裡安心做一個螻蟻的決定,真是正確的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22:41:36
第23章 大樹易靠安穩難求
三月曆來是長安人最喜歡的季節,先是三月初三的上巳節,後是三月初五的牡丹會。這兩三天裡,長安人照例是傾城而出,但凡煙水明媚之處,都是一番鮮衣接踵,彩帷連天的繁華勝景,也不知促成多少風流佳話,留下多少錦繡詩章 。
只是這一切,跟琉璃卻沒有什麼關係。初三正是兩家裴府下聘的日子,她壓根就忘記了上巳節這回事,只是在回安家的路上,有些奇怪於街上為何如此安靜;初五那日,安氏女眷去大慈恩寺上香、賞牡丹,她也堅決的拒絕了舅母攜她同去的好意。大慈恩寺……開什麼玩笑,別說牡丹花,就算那兒的牆壁上裡突然冒出一幅《蒙娜麗莎》來,她也不打算冒險去看了。對於沒有實力的人來說,低調才是王道啊!
這些天,她依然午時去西市,閉市前才回來,最早做的幾幅夾纈此前都已交貨,果然便有更多的人慕名而來。那團花嬰戲圖的夾纈,用來做新婚的被面原是最合適不過,這幾天便訂了七八匹出去,另一種飄帶對鶴的夾纈也頗受歡迎。不過銷路最好的,卻還是那牡丹夾纈,縱然是琉璃留了個心眼,並未在店裡售賣的樣布用上那銀色塗料,但來的女客依然是沒有不喜歡的。琉璃算著這個月的收入,心裡不由暗暗高興起來。
這一日,琉璃把為客人新畫的一副八寶雲紋壽字的樣子交給史掌櫃過目時,史掌櫃便笑道,「如今卻是要多買幾個刻工才好。」琉璃也笑了起來。刻版要花的時間比畫樣要多出幾倍來,以她目前的速度,刻板還真有些跟不上了——那六幅狩獵圖就花了足足半個多月才全部刻好,最後一幅剛剛下染,卻又要忙著刻新的花板,那幾個刻工大概要把自己罵死了吧?不過此時的工匠多是家奴或部曲,而不是後世的雇工,好處是沒有跳槽的危險,壞處則是想買到一個合適的也不是一般的困難。
想到那狩獵圖,琉璃不由有些出神,已經十來天了,裴九再沒有出現過,她的一肚子問題自然也無從找到答案……正思量間,突然聽見史掌櫃笑道,「武夫人,好久不見,這位可是令郎?」
琉璃忙抬頭去看,從外面走進來,可不是十幾天沒有來過的武夫人?只見她一身鮮亮,滿面笑容,手裡牽著小月娘,身後跟著那小小的英俊少年賀蘭敏之,還未等琉璃上前見禮就笑道,「大娘且看月娘這裙子如何?」
琉璃低頭一看,月娘穿的正是一條牡丹夾纈的小小紗裙,也分了四幅,籠在素色裙子之外,看起來頗為別緻。月娘顯然也十分得意,看到琉璃的目光,笑盈盈的轉了一圈,輕紗飛起,那牡丹花越發鮮活。琉璃笑道,「月娘今日真真如牡丹仙子一般。」
月娘得了誇獎,有些不大好意思,轉頭便躲到了敏之身後,又探出頭來嘻嘻的笑,敏之也笑了起來,輕輕的揉了揉她的頭。武夫人便笑道,「自打給月娘做了這裙子,她簡直捨不得脫下來,前日好容易哄得她換了,今日聽說要過來,又自己翻了出來……」一面說笑著,一面便走到了後面琉璃的畫室裡。
琉璃便注意到,武夫人氣色鮮潤,身上系的是一條五彩散花夾纈的八幅羅裙,構圖精巧,染色鮮亮,難得的是,還有一種絞纈特有的暈色效果,難不成竟是一匹布用了兩種染法?琉璃越看越是驚異,將武夫人讓到榻上坐下後便歎道,「夫人今日的裙子好生華美!」
武夫人的臉突然微微一紅,卻回頭對婢女道,「還不趕緊拿過來給大娘?」
琉璃一怔,那婢女已走了過來,雙手捧上一個小小的匣子。琉璃心中納悶,拿到手裡打開一看,卻見裡面是一支鏤金片玉的蝴蝶步搖,雖不甚大,但蝴蝶雙翅上的卷草紋細如髮絲,綴著的小小玉片薄如蟬翼,做工竟是琉璃從未見過的精細,便是舅母石氏心愛的那支蜻蜓步搖也頗有不及。她不由大吃一驚,忙道,「這如何敢當?」走上兩步便要還給武夫人。
武夫人擺手笑道,「與我無干,是我家妹子賞你的。你那日說可以用這夾纈做件寬袖的紗衣,我回家便照你比劃的樣子裁了一件,她在前幾日的牡丹花會上穿了這紗衣,果然艷冠群芳,得了好一番厚賞,聽說這夾纈是你畫的樣子,紗衣又是你的主意,便讓我帶了這支步搖給你,還說你巧手慧心,正配這步搖。」
是……武則天,賞她的?琉璃呆在那裡,只覺得嗓子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武夫人想了想又道,「我那妹子是位貴人,平日最是大方爽朗,一年也不知要賞多少東西出去,不過是支步搖,也就是樣子做得精巧些,不值什麼,你若再推三阻四的,豈不是小瞧了她去?」
小瞧她?只怕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啊!琉璃心知不是推脫之時,聽武夫人的意思也不願意說破妹子的身份,只得低頭道,「那琉璃就厚顏謝賞了!」
武夫人笑著點頭,「這就是了。我家妹子還想問你,你可會畫繡樣?」
琉璃微一沉吟,點了點頭,「琉璃願意一試。」她前幾天才明白,這時代對於平民女子而言並無太多保障,只怕還是要找棵大樹靠著才比較安全——而如今這天底下,還有比未來女皇更可靠的大樹麼?
武夫人拍手笑道,「那便更好了,我妹子說,她那裡繡坊出來的東西雖然富貴華麗,卻多是舊樣,不如你的新奇,難為這花蕊上的銀光是怎麼想出來的,紗衣的樣子也大方別緻,可見是個心思巧的,以後說不得還要讓你給她多畫幾個新樣子、做幾件新衣裳出來,放心,自是不會虧待於你!」
也就是說,以後她要給未來的女皇陛下搞時裝設計?琉璃只覺得一顆心忍不住有些砰砰亂跳,強壓著心緒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武夫人嫣然一笑,眼角眉梢卻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嬌媚,又指著牆上的狩獵圖問:「這屏風可是做好了?」
琉璃搖了搖頭,「至少還要半個多月。」
敏之和月娘本來規規矩矩的跪坐在蓆子上,聽武夫人和琉璃說著這些花啊衣服的,月娘也就罷了,敏之卻有些不耐煩起來,忍不住插嘴道,「阿母,我們何時去買弓箭?」
武夫人一怔,笑道,「這就去。」又對琉璃道,「敏之買了弓箭還要去學裡,屏風之事回頭再說。」琉璃也笑道,「小郎君可是想買練習騎射的弓箭?舅父恰巧認得這西市最大的弓箭鋪東家,夫人若覺得方便,不如琉璃去找個機靈的夥計陪夫人與小郎君一道去。」
武夫人想了想,點頭笑道,「有勞大娘了。」
敏之也笑了起來,一骨碌起身就往外走,月娘卻伸著手叫了起來,「阿兄!」敏之忙停下腳步,回頭牽了月娘的手,將她拉了起來,又捏了捏她的鼻子,「這也起不來麼?」
琉璃回頭瞅了一眼,兩個孩子臉上都滿是笑容,看起來更是金童玉女般可愛,心裡暗歎一聲,出去找了店裡那位平日最機靈的夥計,叮囑了一番,才讓他領著武夫人一行人去了。待他們出了門,琉璃又與史掌櫃隨意說了幾句刻板的事情,剛想回身,卻看見外面有些騷動起來。
如意夾纈原是處在西市四條呈「井」字形路口的把角,正對著西市的東門,此時就見這條坊間大路上行人紛紛走避,看得見遠遠的竟是來了一隊鹵薄,儀仗齊整,氣勢肅穆,琉璃不由納悶起來:西市珍寶雲集,平素自然也有貴人白龍魚服的來此賞玩採買,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打出全副禮儀車馬、大張旗鼓的來血拼的,也不知是哪家的貴人如此腦殘……
只見那儀仗越走越近,琉璃也越看越是眼熟,心裡剛有些驚疑,隊伍竟在如意夾纈前停了下來,車馬在店門口四周圍了一圈,十幾位婢女隨即便湧入如意夾纈,將本來在店裡挑選布帛的幾位客人以及琉璃、掌櫃幾個都隔在了一邊。琉璃忍不住看了史掌櫃相視一眼,只見他眼裡也滿是驚奇困惑。
此時,儀仗分開,從後面緩緩駛上一架紫色頂蓋鑲玉圍板的華麗大車,車簾一掀,兩名青衣女子站了出來,一人一邊高高的挑起簾子,又有兩名婢女從後面趕了上來,放下兩級的踏凳,放好之後立刻退了一步,低頭肅立在車旁。隨即才是兩名黃衫女婢扶著一位貴婦,緩緩從車裡走了出來,只見一條深紫色錦繡團花八幅長裙流雲般從車上飄到了地下,停了一停,才飄到了夾纈店裡。一股馥郁的香味頓時也飄滿了整個店舖。
琉璃看得清楚,這貴婦大約四五十歲年紀,高髻半翻,頭上是一頂赤金的九樹花鈿,明晃晃的映著一張敷得雪白的臉,長眉豐腮,形容富態,只是眉梢眼角略略有些往下耷拉,滿臉都是一股凜人的傲氣。她先是漫不經心的環顧了店裡一眼,看到掛在店中最顯眼處的那牡丹夾纈的樣帛,眼睛微微瞇起,點了點頭。
貴婦人身邊的黃衫女婢上前一步,朗聲道,「誰是這店裡的主事?」
史掌櫃忙上前一步,滿面笑容道,「小人正是,敢問有何吩咐?」
那黃衫女婢拿眼角冷冷的掃了他一眼,才道,「我家夫人聽說,你這店裡的牡丹夾纈是新來的畫師所繪,這裡是二十金,那位畫師我家夫人要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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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22:42:12
第24章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此言一出,琉璃不由愕然:這又從何說起?莫非她身上比較有貨物的氣質,怎麼一個兩個都是要買她的?稀奇的是,出價竟然還越來越低!
史掌櫃的臉色也變了,忙陪笑道,「這位娘子只怕消息有誤,本店的畫師乃是東家的侄女,並非奴僕,如何能買賣?」
那婢女冷笑道,「那便把你東家叫過來!想你那東家不過是胡商,客戶而已,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誰?他侄女能被夫人看上,是幾世修來的造化!」
史掌櫃忙道,「我家東家姓安,東家的從叔武德年間便是散騎侍郎,早已脫了客籍,東家的侄女也是良家子,能得夫人垂青,原是莫大的機緣,只是按理卻無法跟夫人去享福,望夫人恕罪。」
黃衫婢女微覺語塞,良家子不同奴婢客戶,根本就不能買賣,莫說二十金,二百金也是無法硬讓一個良家子去做奴婢的。她不由回頭看了自己的夫人一眼,只見那張圓臉已經陰沉了下來,心裡不由一哆嗦,想了想還是道,「你且讓那畫師出來見過我家夫人!」
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分開眾人走了上去,端端正正的行了一個福禮,「見過柳夫人。」
貴婦人一直紋風不動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詫異之色,目光在琉璃身上略停了停,扶著她的另一個婢女一眼瞥見,忙開口問道,「你如何認得我家夫人?」
琉璃心道,你家夫人每次出個門都搞這麼大動靜,不嫌沉的舉著那麼大的「魏」字,不就是為了讓別人都認得她這位魏國夫人麼?面上卻恭敬的微笑道,「奴不久前曾在大慈恩寺外見過夫人的鹵薄,故此認得。」
柳夫人聞言又上下打量了幾眼琉璃,兩道細眉慢慢的皺了起來,半響才淡淡的道,「你年紀輕輕的,倒有幾分眼力,聽說你畫功不壞,王家如今正缺這樣的人手,不知你是否願意來王家為客戶?」
琉璃雖然也從崔玉娘、裴八娘幾個身上見識過一把高門女子的傲慢,但此刻聽得柳夫人這番話,心裡忍不住還是「靠」了一聲,雖然的確經常有人願意投身高門成為比奴婢略高一點的客戶,但也不是人人都那麼賤吧?她用得著拿出這樣一副施恩的口吻,難不成還指望自己聽了這話立刻感恩戴戴、跪爬幾步上去親她鞋底?琉璃心裡憋火,語氣卻更加恭順了些,「多謝夫人厚愛,奈何無法從命,萬望恕罪。」
柳夫人的臉頓時沉了下來,最先開口的那位婢女怒斥道,「大膽!夫人的話你也敢駁斥?」
琉璃微笑道,「不敢。奴若無聽錯,夫人適才是問,是否願意去王家為客戶。奴非為不願,乃是不能。啟稟夫人,奴家祖上也曾封過公侯,家族也有小小的名聲,如今衣食無憂,卻要貪圖富貴去做客戶,卻置祖宗顏面、家族名聲於何地?夫人出身名門,又是當今皇后的母親,原是天下婦人的楷模,自然知道身為婦人,當以家族為重,又怎會怪罪?」
說完她又向柳夫人鄭重的行了一禮,「請夫人體諒奴的苦衷,奴雖不能侍奉夫人左右,然夫人若有吩咐,一定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她剛才便注意到柳夫人的目光落在了牡丹夾纈之上,想來今日之禍,應該就起於這夾纈。武夫人剛才還說到,武則天穿著那身牡丹紗衣在宮裡的牡丹花會大出風頭,得了厚厚的賞賜。柳夫人大概是聽說後動了心思,長安城除染織署外只有兩家夾纈店,自然不難打聽出牡丹夾纈出自何家何人之手,這才有了眼前這一出。
柳夫人目光陰沉的看著琉璃,心裡明白今日只怕難以如願——她總不能說,婦人不應拿家族名聲當回事吧?原聽說這位畫師不過是個年輕胡女,還是個性子軟和的,沒想到卻是這樣的一個厲害角色!只是,她以為搬出這樣的道理來,自己就拿她無可奈何了麼?
她心裡拿定了主意,臉色倒是緩了一些,點頭道,「也罷,你且給我做四色夾纈,要蓮花、寶相花、菊花和蘭花四種,每一色都要比這牡丹夾纈更好,一個月之後我會讓人來取,此間你不得再給別人做花樣!」
不讓她再給別人做花樣,這和買了她有什麼區別?喔,有的,不用給錢!琉璃心裡忍不住暗罵一聲,抬頭笑道,「多謝夫人照顧小店,只是一個月內至多也就能做出一兩樣,四樣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的。」
柳夫人並不答話,她身邊的婢女冷笑,「無法?那便自己想法去!我家夫人只管一個月後拿貨就是,若是沒有,你們也別想在西市再開門了!」
琉璃心頭怒火上拱,袖子裡雙手已不知不覺緊緊握成了拳頭,但此時此刻,也只能忍無可忍,重新再忍,她微微吸了口氣才笑道,「那就麻煩這位姊姊多付一半定金!」
那位婢女沒料到琉璃沉默片刻,張口居然便是要錢,又是鄙夷又是憤怒,回頭看了柳夫人一眼,卻見她眼神冰冷的點了點頭,她本來就拿了四錠共二十金在手裡,立時便丟了一錠在地上,冷笑道,「拿去!還能短了你的不成?」
琉璃垂下眼皮,好掩住眼睛裡的怒火,史掌櫃已經上前一步,撿起了那錠金子,笑道,「請稍候片刻,小人這就找錢。」
柳夫人擺了擺手,淡然道,「不必了,此後這位畫師只能給王家畫夾纈的花樣,待交了四色花卉後,自然還有事情吩咐她做!」說完悠然轉身,在婢女簇擁下緩緩登上華車,一行人又如來時一般浩浩蕩蕩的離開了如意夾纈。
待這行人走遠,店裡的客人這才七嘴八舌的議論開來,附近相熟的店子也有人過來詢問,待得聽說了這事,各個都是搖頭不語。
琉璃看著史掌櫃手裡那錠小小的金子,只覺得荒誕無比。五金,不過六千多文錢,就生生買斷了自己的花樣,這位柳夫人也太「大方」了吧?也是,她原先準備只花二十金就買下自己,算來不過是一個頭臉齊整的婢女的價格。柳夫人是認為畫師和婢女是一個價,還是認為她的的錢就格外值錢些?若是那位王皇后的智商也和這位柳夫人差不多,她能鬥得過武則天才真是沒天理了!還四花夾纈,她以為皇帝是蜜蜂轉世麼?身上有幾朵漂亮的花花草草他就會嗡的飛過來?
還好,如今已是永徽四年了,這位柳夫人,最多也就有兩年時間可以囂張!只是琉璃的心情不由還是低落了下來。本來從這兩個月的勢頭來看,她到今年年底攢上一兩萬錢似乎也不算困難,可如今一來,她能不給如意夾纈帶來禍端就算不錯。
史掌櫃自然明白琉璃心緒不佳,他自己也是一腔鬱悶,此事也無法抱怨,待議論稍熄,便回身對她道,「四樣夾纈要一個月趕出來,卻是要作坊日夜做工了。要比那牡丹夾纈更好也是難為。」
琉璃明白掌櫃的意思,歎了口氣低聲道,「我盡力而為。」說著便轉身進了後院自己的畫室裡,她從來都相信,憤怒不能解決問題,有這時間生氣,還不如做點有用的事情。
小檀忙跟了上去,進門才低聲道,「這柳夫人真是當今皇后的母親?怎生如此不講道理?」
琉璃苦笑一聲,搖搖頭,「莫說她了,當心禍從口出。」說著便動手研好了墨,隨手在夾皮紙上勾了幾個樣子。柳夫人要的寶相花與蓮花原是此時最常見的紋樣,菊花與蘭花也不算少見,但之前她畫的纏枝牡丹,原是極經典的一種紋樣,要畫得比那牡丹夾纈還好,卻談何容易!琉璃頭疼的揉了揉額頭,將畫好的幾個樣子都丟到一邊,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卻聽一陣腳步聲響,門簾一挑,武夫人已出現在了門口,眉頭緊皺,神情頗為不悅。琉璃忙放下筆迎了出去,笑道,「小郎君已經走了?可曾買到合意的弓箭?」
武夫人皺眉歎道,「你在我面前還作甚模樣?掌櫃都告訴我了,你這也叫無妄之災!此事我定會告訴我家妹子,她最是聰慧不過,一定能幫你想出法子來,說起來這事也與她……」她想起什麼似的捂嘴一笑,又轉了話題,指著牆上的狩獵圖道,「我原想讓你幫我也做個這樣的夾纈屏風送人,如今看來卻是不成了。」
琉璃笑道,「有什麼不成的?也就是這兩天沒有空閒,過兩日只怕想忙也無事可做了。夫人不妨先說說看。」開玩笑,她哪能因為柳氏這樣橫行不了兩年的紙老虎,就放棄一棵真正的大樹?
武夫人想了想,笑道,「我倒也未想好,只是再過一個多月,也是有人要過壽辰,我想送一樣別緻些的物件做壽禮,這夾纈屏風便是不錯,只是還想不好要送個什麼樣子的。」
琉璃便問,「此人最愛何物?」
武夫人沉吟道,「最愛的便是書法,他不愛遊獵玩樂,因此狩獵圖只怕不大合他的意,餘者麼,他也不愛珠寶珍玩、奇花異草……」不知想到什麼,她的臉又有些紅了。
琉璃見她眼波流傳、暈生雙頰的樣子,眼角又掃過那條精美的夾纈羅裙,心裡猛地一動,難道那則八卦居然是真的?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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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22:42:48
第25章 靈機一動五雷轟頂
據說,章 懷太子李賢之所以與武則天離心離德,是和宮裡的一則流言有關的,根據流言的說法,他並非武則天所生,而是韓國夫人,也就是武則天的姐姐與高宗皇帝生下的兒子。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琉璃看著眼前這個突然滿臉春意的女人,看到那條明顯出於宮中的華裙,突然便想起了這句老話。
就算她不是章 懷太子的生母,看樣子她和她的皇帝妹夫只怕已經……唐朝宮廷,果然是天下最亂來的地方!
不過這一切,與她何干?她又不是李淵,哪有閒心去管大唐宮廷的這筆爛賬!她只需要知道,這位武順武夫人在此後十來年裡與武則天關係還算不錯,就足夠了。而這位夫人,現在想請自己畫個屏風,好送給她的皇帝情人當生日禮物,她有什麼理由拒絕?可惜的是,這位皇帝最愛的偏偏是書法,她畫畫也許還過得去,寫字就太不夠看了,她那筆放在一千年後被人交口稱讚的小楷,到了這個書法鼎盛的時期,莫說跟名家們比,就是斗花會上那些女子,一半以上的書法造詣都比自己強!
不過,她寫不了,不代表別人也寫不了啊!若是能成,也許還會是另外一個機會……
琉璃思量了片刻,抬頭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就用一篇墨書做扇六聯屏風,或是整面的水墨畫配大段辭賦,做成一個單幅的插屏?豈不比這狩獵圖更別緻?」
武夫人凝神想了一想,點頭笑道,「正是!他的書房裡就有六扇的墨書屏風,是褚相爺的墨寶,若再做個六聯屏風倒不新鮮,咱們不如做個插屏,依你說的以書配畫,想來更是新奇。」
褚相爺?是此時最出色的書法家褚遂良吧?他與虞世南、裴行儉等人齊名,是以空靈清瘦的楷書而著稱,琉璃忙問,「那六扇屏風可是楷書?」
武夫人沉吟片刻才道,「似乎是行書。」
琉璃點了點頭,心裡又多了幾分把握,笑道,「夫人回去後將插屏的尺寸告知琉璃,若是不出意外,半個月內便能得了。」
武夫人頓時笑得更明媚了些,「待我回去,找到合適的屏風,再來找你。」
只是之後的十來天,武夫人卻一直沒有出現過。琉璃倒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操心這些,好容易畫完那位柳夫人的四季花卉夾纈後,她又畫了兩個樣子,此外還要琢磨適合武則天的刺繡圖樣,每天都要在畫室消磨半日,日子跟之前的也沒有什麼區別。
柳夫人到訪之後,琉璃曾以為舅父會對此大驚或大怒,誰知道安靜智卻只是一臉不屑的道,「她說不許就是不許麼?舅父這裡又不止一位畫師,以後便讓史掌櫃替你挑選客人、交涉花樣,你只要不當著客人的面畫,誰又知道是你畫的?」
看見琉璃愕然的表情,他倒是笑了起來,「咱們在西市開店,這種自以為是的高門公子婦人早見得多了,當面自然是要好好奉承,但真都依了他們,西市也不用開門了!」
琉璃原本就不大喜歡與客人交涉,有了這番安排,自然心滿意足,連四季花卉的樣子都畫得快了起來,安靜智又想辦法買到了兩個刻工,染坊日夜開工,一個月的時間倒也勉強夠用,狩獵圖的夾纈因此還出來得更快了些。這兩天,琉璃日日對著這六幅夾纈,倒是真有些期待看看它們被裝上紫檀木屏風的樣子——這可是地道的唐代夾纈屏風,一千年後卻只在日本還保存著幾扇,就像這一千年前的長安,只有京都還保留下來了幾分影子……
這一日午後,琉璃正在畫室裡勾花練手,就聽見史掌櫃的笑聲在門外響起,「裴君的夾纈前幾日就得了,染得極好。」
琉璃筆尖一抖,剛畫的一枝蘭花旁邊頓時多了個黑點,她怔了怔,隨手在那個黑點勾了幾條細線,畫成了一隻蜜蜂,只是黑點到底大了些,看起來倒更像一隻蒼蠅。她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
小檀早已打起了門簾,跟在史掌櫃身後走進來的,正是多日不見的裴九,或許是因為已到四月,暮春風暖,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清爽的月白色襴衫,整個人看上去似乎也明朗飄逸了幾分,看見琉璃抬頭看了過來,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笑容一如往日溫和。
琉璃放下筆,也笑著福了一福,收拾好桌上的筆墨,便走到架上拿起了那早已準備好的六幅夾纈,一一鋪放在案幾之上。
這幾幅夾纈染色並不複雜,只是用淡淡的青色做底,人馬獵物線條都是墨黑色,遠山用留白勾勒,惟霜葉和人臉等處用了淺赭色,配著原本就簡潔的圖案,看起來十分清淡古雅。
裴九目不轉睛的看著這幾幅猶如水墨畫般的夾纈,臉色漸漸變得凝重。史掌櫃心裡不由打起鼓來,忙陪笑問道,「裴君以為如何?」
裴九沉吟著點了點頭,「甚有古風,令人忘俗。」抬頭時,臉上又重新掛上了平日的微笑,「裴某已將餘錢帶來,就在外面的車上,勞煩掌櫃讓我那僕從搬下來就是。」
史掌櫃頓時鬆了口氣,笑著行了一禮,又客氣了兩句,便轉身出去了。琉璃看了小檀一眼,見小檀悄無聲息的退到了外面,這才認真的看著裴九深深的一福,「上次之事,多謝裴君。」
裴九笑著擺了擺手,語氣依舊清淡謙和,「庫狄大娘客氣了,裴某不過是胡亂猜測了一番而已,什麼事都沒做,何敢當一謝字?大娘能得償所願,想來應是天意如此,倒是這夾纈,家師定然歡喜,裴某應多謝大娘才是。」
琉璃微微一怔,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回答,既然他已不願再提之前的事情,她自然也不會再說什麼,當下也只是笑著點點頭,轉身到架上又拿下了一疊夾纈,放到了案几上,與案上那六張正是一模一樣。
裴九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驚詫,「這是?」
琉璃微笑道,「自然贈與裴君的,若是裝入屏風時有個萬一,也好替換,若無此等意外,裴君隨意處置就好。」夾纈的工藝特殊,染好出來時永遠都是兩幅圖案一模一樣的布帛,雖然裴九隻訂了一套,卻自然會多出另一套來。這一套,若是留在如意夾纈,想來不會有人再發瘋到拿一萬錢來買,從商行信譽來講,也不能廉價處理,倒不如送給裴九做個人情。
裴九搖頭道,「無功不受祿,這如何敢當?」
琉璃笑道,「確是有一事要煩勞裴君,過些天我要畫一幅插屏,只是那畫須有題詞,我這筆字實在見不得人,思來想去,只能厚顏找裴君幫這個忙了。雖然這套夾纈不足以充作潤筆之資,也是聊表一點心意。」
裴九似乎有些意外,看著琉璃不語,琉璃忙補充道,「這插屏卻不是售賣之物,乃是私下受一位夫人所托而已。」
裴九怔了一下,垂下眼簾微笑道,「既然如此,敢不從命。」
琉璃頓時鬆了口氣,武夫人提到書法時,她就想到了裴九那筆精妙的好字,此前還一直有些擔心,此人雖然看起來溫和有禮,卻自有一種令人不敢太過親近的氣度,身為裴氏子弟、朝廷命官,她一個小小的胡女畫師,哪裡有資格讓他幫這樣的忙?她又不能直接說,這是送給當今陛下的生日禮物,原本她還想了幾個別的法子來打動他,卻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好說話!琉璃忙趁熱打鐵,「那就先在此謝過了,只是須得裴君動筆時,卻不知如何才能告知裴君?」
裴九道,「此事容易,屆時你差人到長樂坊東北蘇將軍府所在的小道上,裴某就住在蘇將軍府東牆邊的院子裡,裴某若是不在,亦只要給院子門房留句話,我得空定會過來。」
琉璃心裡一動,突然想起了那個曾在胸中盤亙的疑團,忍不住問道,「可否請教裴君官諱?」
裴九淡淡的一笑,「不敢當,裴行儉。」
他的聲音明明極輕,但聽在琉璃耳中,就如霹靂在耳邊炸響,一時耳邊、腦中都有些嗡嗡做響。和裴炎對她而言只是一個名字不同,裴行儉在她心裡絕對是一個傳奇,而這傳奇,居然早就已經出現在自己面前,自己卻渾然不知!
「裴行儉?」她幾乎是機械的重複了一句,突然覺得自己一定是世上最二的穿越者,她早該想到的!像裴九這種心智氣度的人物怎麼可能是無名小卒?這個時代的裴氏子弟,能寫這樣的一手好字,又能如此料事如神,除了那個文韜武略都驚采絕艷的裴行儉,還能是誰?
裴行儉略有些驚異的看了她一眼,突然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大娘原來也聽過裴某的名字?」
琉璃一驚,這才醒過神來,只覺得他的這絲嘲色十分刺眼,不由垂下了眸子,心裡微覺納悶,她記得裴行儉身世坎坷,成名甚晚,看他這神色,難道此時他還有什麼惡名在外不成?如果說對裴九,她雖然感激,卻隱隱還有幾分猜疑,但「裴行儉」這三個字已經打消了她的一切疑慮。她心裡只微微一轉,便抬起頭來揚眉笑道,「哪裡,只是想要記得牢些而已,不然裴君若不肯題字,卻如何能找上門去訴苦?」
裴行儉默然看著她,突然一本正經的道,「大娘放心,裴某,字守約。」
所以會守約?看著他肅然的臉上那雙閃動著戲謔之色的明亮眼睛,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
直到裴行儉離開很久,這抹笑意依然停留在琉璃的唇邊,讓她莫名的心情愉快。只是在史掌櫃再次進來時,她才突然心裡一動,藉機找了由頭便問道,「掌櫃可知訂貨的那位裴九郎名叫裴行儉?我總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卻不知在哪裡聽過。」
史掌櫃頓時笑了起來,「原來大娘也聽說過,我那日收了他的文書後看著那名字也覺得眼熟,後來過了兩日才想起是怎麼回事,卻沒想到他竟然會是這樣一副和善的模樣。」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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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0 22:43:16
第26章 天煞孤星春江花月
房間裡的蠟燭早已經熄滅了。沒有月亮的時候,長安的夜晚是一片真正的漆黑,琉璃即使睜大了雙眼,也只能隱隱看見一個窗子的輪廓。遠遠的似乎有梆梆的打更聲傳來,一下,兩下,三下,應該是三更時分了,她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其實琉璃並沒有失眠的習慣,尤其是到了安家之後,在這張舒適的廂式雕花床上,她的睡眠一直很好,只是今天白天聽到的那三個字,實在有些太過震撼,而史掌櫃後來說的話,又太過離奇,那背後似乎有些什麼東西,讓她想不明白。
按照史掌櫃的說法,裴行儉這個名字如今在大唐的官員和世家中幾乎是無人不曉,他都曾在與客人的管家們閒聊時聽到過兩三次。但究其原因,既不是他的書法,也不是他的智謀,而是四個莫名其妙的字:「天煞孤星」。
至於這四個字的由來,前面半截琉璃是大致知道的:裴行儉出身洛陽裴嫡支,父親是聲名卓著的一代名臣,兄長是萬人莫敵的一代名將,裴家因世代鎮守洛陽,自然就投入了當時在洛陽稱帝的王世充麾下。裴氏父子在洛**深蒂固,威望又高,頗受王世充猜忌排擠,便密謀投奔故交李淵,不料慘遭出賣。王世充一怒之下屠了裴氏三族,而裴行儉就是這個大家族裡唯一倖存的遺腹子。
至於故事的後半截,她還是第一次聽說,裴行儉十五歲喪母,十八歲從大唐頭號貴族學院弘文館舉明經出仕,當年便娶了兵部陸侍郎的女兒,結果第二年長子夭折,過了兩年,陸氏又因難產去世,一屍兩命。自此之後,他便被認定是大唐頭號天煞孤星——全家,乃至全族都被他剋死了,難道還有比他命更硬的人麼?
想到這種荒誕卻廣為流傳的說法,想起那張總是溫和而略帶疏離的臉,琉璃只覺得既困惑又不平:洛陽裴氏家族的事情是亂世中的悲劇,怎麼能怪到一個還沒有出世的孩子身上?至於女人難產,孩子夭折,在這個時代是何等司空見慣的事情,又怎麼成了他是天煞孤星的鐵證?如今他並不是什麼大人物,這個名聲怎麼會傳得如此路人皆知?單從史掌櫃那句「沒想到他竟是這樣一副和善的模樣」就可以想見他的名聲被傳到了何種地步!此外,在這個講究出身的時代,他八九年前就已經以那樣根正苗紅的方式出仕,為什麼直到如今依然是個九品的官員?
無數問題一個接一個的在琉璃腦海裡翻騰,在朦朧睡去之前,她突然想起似乎在哪裡看到過一筆,裴行儉是有妻有子的,有一個兒子好像後來還當上了宰相。他並不是真的天煞孤星,而這世上原有一種人,是經霜雪而越加傲岸……她舒了口氣,放心的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到畫室,琉璃便立刻找出了裴行儉上次留下的幾張字,左右端詳了半日,挑了兩張,讓小檀拿到相熟字畫店裡去簡單裝裱一番——裴行儉遲早會建功立業,他的字到時大概也能值點錢吧?就算不賣,留著做傳家寶也不錯。到老的時候,自己可以得意的跟孫子說,「你奶奶當年給女皇陛下做過衣服,給高宗陛下畫過屏風,還讓裴大將軍寫過字……」這樣的人生,也很不錯啊!
還沒等琉璃YY完,門口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門簾挑處,露出了武夫人笑盈盈的臉,進門便道,「唉,總算是有合用的屏風了!我這幾天可是一頓好找,最後還是母親那裡找到了一架金絲楠木的插屏,真真是再難得不過的,足有五尺多高,邊框底座一木貫通的不說,雕工也極精細,四面都是透雕的蓮花卷草紋,我把尺寸都量好了,你來看看!」說著就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紙箋。
琉璃看了一眼,上面記著是三尺九寸高,兩尺三寸五分寬,插屏這樣算是尋常尺寸的。只聽武夫人問道,「若是要畫,幾日能得?」
琉璃想了想,覺得還是說得保守一些的好,「有個十幾天總是夠了。」
武夫人笑道,「那不是佛誕日之後就好?時間倒是富富有餘。你準備畫些什麼,又題些什麼字樣?」
琉璃心中早已有了腹稿:在這幅屏風裡,畫其實只是配角,重要的是詩,以及寫詩的那筆字。而她想來想去,有印象的長詩也只有一首《春江花月夜》。上一世裡,她臨摹過一副同題的水墨畫,也一筆一畫的臨摹了配畫的這首詩。琉璃雖然對詩歌不大感冒,但那首長詩配上畫面的意境給她留下的印象實在太為深刻,以至於現在還能記下來十幾句,就算不到原詩的一半,想來也夠用了。她如今的打算就是把這幅畫和這首詩都照搬過來——《春江花月夜》此時應當還未問世,她隱約記得這首詩的來歷據說是有幾分不可靠的,倒是正好。
琉璃笑著把自己的想法大略說了一下,武夫人連連點頭,「春江花月夜,這名字就好,你說的那詩聽上去也好,原來的屏風裡面也是一幅畫,是閻立德畫的什麼《行獵圖》,十分無趣,我回去便拆了它!」
閻立德?初唐畫壇第一名家閻立本的哥哥……武夫人居然要拆了他的畫換上自己的,琉璃只覺得一滴冷汗滑落額角,壓力頓時大增。誰知武夫人看著她,又笑了一笑,「倒是忘記說了,這幾日或許會有人來點名讓你畫花樣,你若為難,只要把魏國夫人柳氏之事如實說了便好。」
琉璃的冷汗頓時便嚇干了,怔怔的看著武夫人,她這是什麼意思?
武夫人奇道,「你發什麼怔?想來問的人一多,那柳氏自然不好再難為你。」
琉璃垂下眼簾,苦笑道,「此事不算什麼,怎好勞煩夫人掛心?琉璃能如今這般給夫人畫屏風就好,畫不畫花樣又有甚打緊?」這位武夫人也不知是真天真還是假天真,以柳夫人如今的權勢,自有一千種法子來收拾自己。若是讓她以為自己到處訴苦,壞了她的名聲,不定會招來怎樣的災禍!
武夫人搖頭笑道,「你總是這般謹慎!那柳氏最是橫蠻,人所皆知,你這樣的手藝,怎麼能就此埋沒了?我母親昨日請幾位夫人來家中做客時,特意讓她們看了你做的那夾纈披帛,又提了提你,人人都說想讓你幫她們也做兩條呢!我母親說,正要讓她們都知道柳氏的所為。」
琉璃低頭盯著自己的袖子,就像上面突然多出了一個洞。她現在明白了,眼前這武夫人是真的傻,這事還能直接告訴自己?她難道看不出來,這是她母親揚老太在給柳夫人使絆子?而她琉璃就是身負重任的……那塊西瓜皮,就算摔不著柳夫人也能噁心她一下。這些貴婦自然樂得看熱鬧,只是,有人想過西瓜皮的下場沒有?她在心裡歎了口氣,抬頭笑道,「楊老夫人真是熱心腸,琉璃多謝她了。只是要畫這插屏的畫卻極要靜心,明日起,琉璃就會在家閉門作畫,便是沒有魏國夫人的事情,那些夫人也只怕要過些日子才有閒能接待。」
武夫人點頭道,「這倒也是。」她並不太明白母親的那些彎彎心思,在她心裡,自然這屏風才是第一等要緊之事,聽琉璃說得如此鄭重,倒多了幾分歡喜。
琉璃忙又問,「依夫人所見,這畫是上色的好,還是水墨的好?」
武夫人果然便拋開了那些思緒,皺著眉頭思索了半日才道,「我是喜歡上色的畫,記得見過一幅青綠的山水,甚是好看,只是這屏風上若要配上詩賦,只怕還是水墨的更合適些?」
琉璃心裡鬆了口氣,只順著她的意思又說了些屏風的構圖、風格,又厚著臉皮吹了一通這屏風畫會如何清雅絕倫——她的畫也就罷了,但裴行儉的書法,《春江花月夜》的名句,難道是鬧著玩的?武夫人走時果然一臉夢幻,一個字也沒再提起柳夫人的事。
琉璃看著她的背影,無聲的搖了搖頭,超齡少女這種人,原來哪個時空都有會!她轉身回到屋裡,小檀在一邊笑著問道,「大娘,今日那兩張字是誰寫的?今日書畫店的米掌櫃讚歎了半日呢!」
琉璃奇道,「你不知道麼?自然是那位裴九郎的。」
小檀滿臉都是訝然,「是那位天……」看見琉璃微沉的臉色,忙摀住嘴巴,把後面三個字咽進了嘴巴裡。
琉璃歎了口氣,昨天小檀聽說了裴行儉的事情,就嘖嘖稱奇的把「天煞孤星」四個字掛在了嘴邊,自己忍不住拉下臉來說了她一句,現在她倒是不說了,心裡顯然卻還是這樣想的。只是看著小檀捂著嘴,眼珠骨碌碌亂轉的樣子,琉璃撐不住還是笑了起來,「罷了罷了,我不是怪你,你須知道,武夫人這屏風還指望這位來幫著寫呢,待我畫好之後,說不定還要你去請人,若把這幾個字說溜了口,那可如何是好?」
小檀放下手,眼睛笑得彎彎的,「婢子再笨,當面怎會說出來?」
琉璃笑道,「是是是!小檀你伶牙俐齒,名震西市,如何會說錯話?」
兩人說笑了片刻,琉璃便開始磨墨,想把記憶裡的那幅《春江花月夜》勾出個大樣來,才動了幾筆,史掌櫃卻匆匆的走了進來,皺眉道,「大娘,外面有位鍾娘子,指名道姓要見你,看那架勢,彷彿是官家夫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22:44:10
第27章 富貴勾人寂寞千古
不起眼的牙色素面短衫,不起眼的鎏金珠釵,眼前的這位鍾夫人大約五十許歲,相貌普通,笑容謙和,略有些隨意的坐在雅間的客席上,看起來半分架子也無,只是那條紫色團花六幅羅裙,無聲而又明確的揭示了她的高官女眷身份。身後兩個婢女更是屏息靜氣而站,琉璃進來時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琉璃眼光只是一掃,便恭敬的行了一個福禮,「琉璃見過鍾夫人。」
鍾夫人笑道,「這位可是庫狄大娘,果然是好人才,不必多禮。」
琉璃微笑著站直了身子,鍾夫人上下打量著她,笑容雖然可親,眼神裡卻流露出琉璃並不陌生的掂量之意。琉璃垂下眼睛,心裡已有幾分明白她的來意。
果然那鍾夫人便笑道,「說起來,應是我要勞煩大娘才是。昨日無意中見到一條牡丹夾纈的披帛,著實艷麗,因此特地的打聽了地方,想勞煩大娘為我也做一條那樣的披帛出來,最好是蓮花圖案,不知大娘可有時間?」
琉璃抬起頭,微笑著輕聲道,「小店一定不負夫人所托。」
鍾夫人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驚詫之色,隨即便追問道,「大娘何時畫這花樣?」
琉璃笑道,「琉璃尚有委託在身,小店另有畫師,技藝比琉璃高出十倍,定然不會讓夫人失望。」
鍾夫人的臉重新舒展開來,笑得越發和煦,「大娘太過謙遜,那牡丹夾纈是我親眼所見,若說有人比你技藝高出十倍,我是不信的。卻不知是誰委託了大娘,需要多長時間?我且等著就是。」
琉璃心裡越發警惕了,以楊老夫人的身份,如今武昭儀的地位,有人願意湊上去為之效勞並不奇怪,但這位夫人也未免太過熱心了一些,難道非要自己說出柳夫人擱下的話?或是當面抱怨一番?只能笑道,「夫人明鑒,琉璃目前確無閒暇,一則魏國夫人曾命琉璃給她做四色花卉夾纈,如今還未得;二則,琉璃又應了賀蘭府的武夫人為她畫一幅畫,雖是私人之托,與小店生意無干,亦需忠人之命,因此上這些日子琉璃只怕都是分身無術,無法再為夫人效命了,望夫人體諒。」
鍾夫人似未料到她會把武夫人也牽了進來,笑意雖然如舊,看著琉璃的眼神卻變得有些深,半響才「哎呀」一聲想起了什麼似的笑道,「說到魏國夫人和武夫人,我倒是剛想起來,聽武夫人說,她上次來這店裡時,正遇見魏國夫人也到了此處,不止是讓你做花卉夾纈,當場還說過不許你再為別家畫花樣,可有此事?」
琉璃心中微沉,這位居然是一個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有些話看來已經躲不過去,她只能點了點頭,「當時是有這一說。大約是琉璃在貴人面前應答失儀,惹惱了魏國夫人也未可知。」
鍾夫人瞅著琉璃,又笑了起來,「你倒是個謹慎的,卻不知是如何失儀了?」
琉璃歎息了一聲,「琉璃也不甚明瞭。只是見魏國夫人走時不大高興,胡亂猜測而已。」
鍾夫人點了點頭,「魏國夫人原是個規矩大的,既然她已發了話,我也不難為你了,日後有機緣再說。」說完竟是乾淨利落的起身便往外走,琉璃不由有些茫然,恭敬的跟在後面,將她送出了夾纈店。只見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鎏金花鳥的廂板,重錦車簾,竟是極其華麗。待到上車之前,鍾夫人又突然回頭和藹的一笑,「既然大娘還要與武夫人作畫,記得見到她時,幫我帶聲好。」
琉璃心裡這才一鬆,恭順的點頭笑道,「夫人所托,必不敢忘。」待目送著這位鍾夫人的馬車走遠,回頭便問史掌櫃,「掌櫃可曾打聽出來這位鍾夫人的來歷?」
史掌櫃皺眉道,「我也在納悶,適才便讓小錢去與那車伕攀談了幾句,說是什麼許大學士府的,看那馬車當是極富貴的人家,我想了半日也沒想起曾與這府裡打過交道,也不知這位夫人為何會知道大娘你的名字。」
許學士?難道說是武則天麾下的第一個大臣許敬宗?若這鍾夫人真是他的夫人,以今天的情形看來,倒不是武則天收服了他,而是他絞盡腦汁貼上了武家才是!所以她最後才會提那麼一句:她真正所圖的並不是要自己說出什麼來,而是要讓楊老夫人看到,自己是第一個聽明白了她話中的含義,又付諸行動的人!權力富貴,果然是這世上最誘人的東西,只要撒下餌,就不怕沒人上勾。
琉璃站在院裡,靜默良久,終於只是歎了口氣,回頭對小檀道,「我們回去。」
小檀看了看天色,頗有些驚異,不過看到琉璃的臉色,還是一言不發的跟著她進了畫室,幫她拿了幾樣東西,便一路向外走去。
此後幾天,琉璃都沒有再來西市,對外只說是病了,卻讓小檀每日去打探一回消息,期間果然有兩三位官家夫人來打聽過她,不過並沒有流露出太過在意的樣子,倒是對店裡出售的牡丹夾纈沒有銀色閃光頗有點意見。琉璃漸漸放下了一半的心,想來如今武則天雖然得寵,但朝廷裡依然是長孫無忌的天下,**裡王皇后的地位也依然穩固,除了許敬宗這種不甚得志又與武家有舊的人,誰會把寶押在一個侍奉過先皇的大齡妃子身上?
小檀對琉璃的行為頗有些不解:不就是有人來打聽了一下那位傲氣十足的魏國夫人麼?至於躲著不敢見人?琉璃自然也不會跟她解釋,只說要留在家裡靜心畫插屏。石氏聽說了此事,倒是笑著對她,「你倒真像是咱們家的人,那些眼光短淺的人哪裡曉得,做生意原是不能看眼皮子底下的,你這樣與客人相交,才是長久之道。」又轉頭對女兒七娘道,「你也該跟姊姊多學著些。」
琉璃不由愕然失笑,點頭道,「琉璃只想著應了人的事便要做好,卻沒想那麼久遠,還是舅母說得對。」
七娘原已與琉璃十分要好,聽說她要在家裡作畫,樂得天天在她的屋裡廝混。安家也如其他胡商,對兒子要求是能夠掙錢養家餬口,自幼便得出門學著打理生意往來,對女兒卻也講究嬌養。七娘是家中幼女,更是頗為嬌寵,並不輕易許她出門。她在家呆得無聊,便是替琉璃磨墨鋪帛,也覺得好玩。
那《春江花月夜》的圖,琉璃用紙張練習了兩遍之後,到了第三日上才鋪開從書畫店裡精挑細選的淡赭色熟絹,提筆揮墨,又花了兩日功夫,才終於告成。
這幅畫雖然不是工筆重彩,琉璃卻畫得甚為細緻,畫面下方是幾叢盛放的牡丹,透過牡丹的花葉看去,只見大江靜流,水天相接,圓月高昇,月華如暈,波光之中,一葉扁舟靜靜的停在江中,一位戴巾的士子面向圓月負手而立。瘦削的背影裡,自有一股寂寥之意撲面而來。
琉璃看了半響,舒了口氣,其實這幅畫與她當年臨摹的已頗有些不同,但好在改動之後效果依然不錯,尤其是那位士子的背影,以前臨摹時,導師總說她的畫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若是能讓導師看到這一幅,他大概就不會有那樣的不滿了吧?琉璃怔怔的看著自己的畫,剛開始的那絲得意,漸漸變成了壓在心頭無法出口的一聲長歎。
只聽七娘歎道,「姊姊畫得真好,只是這畫中的人看上去為何這般不樂?還有這月亮下面的一大片,也太空闊了些吧?」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七娘真是好眼力,這人對月獨立,自然是有些寂寥的,至於這一片空白,卻是有一首長詩要填上去,這畫才算是完整。」
七娘點頭不迭,琉璃一面跟她閒話,一面便盤算,後天就是四月初八佛誕日,正是大唐的法定節假日之一,裴行儉這位低級公務員說不定也會得閒。轉頭便召來了小檀,讓她找個男僕第二天去長興坊的裴行儉家送信。小檀想了想卻道,「長興坊倒是不遠,大娘明日若是無事,不如讓婢子去一趟,省的那些人笨口笨舌的說不清楚,反而耽誤了事。」
琉璃看著她眨啊眨的眼睛,怎麼不明白這妮子是好奇心發作,想到原也是說過讓她去請人的,只得笑著點頭,「也好。」
第二日一早,小檀興沖沖的出了門,不到午時回了家,進門就滿臉神秘的對琉璃道,「今日小檀可是將那位裴九郎家轉了個遍!果然有些稀奇。」
原來她找到裴行儉的院子後,先只說有口信要當面告知,裴行儉已經去了左屯衛,午時之後才能回轉,門房的老蒼頭便將她帶到了廳房裡,又叫來一位小童上茶陪客。那小童不過十來歲年紀,幾下便被小檀套出話來:這裴家不但沒有女主人,連婢女也沒有一個,除了這看門的老蒼頭和平日在書房伺候小童外,只有兩個長隨平日跟著裴行儉進出,外加一個廚子做飯。倒是有個女僕負責打掃涮洗,卻是跟著先頭裴老夫人的。裴行儉性子又十分隨意,一應事務都不大講究,看門的老蒼頭跟他的時間最久,居然便是半個管家。
小檀打聽完消息,又特意找了個借口到那院子裡轉了轉,「院子不小,只是無人收拾,也就是勉強還算乾淨,真真是可惜了。倒是院子裡那棵棗樹生得十分不錯,聽說果子也甜……」
琉璃本來還怔怔的聽著,聽她一路扯下去竟是越來越不得要領,忍不住問,「口信你可帶到沒有?」
小檀笑道,「我看完了,自然留下口信便回來了,難道還留在他家吃飯麼?」
琉璃不由哭笑不得。因想著裴行儉大概這兩日便會過來,她次日便帶上畫去了西市的畫室,誰知一連等了三天,裴行儉蹤影皆無,卻等到了柳夫人的最新指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22:44:26
第28章 小鬼難纏大話名詩
四色花卉夾纈一字排開的放在店舖內最大的那張案几上,富麗飽滿的聯珠寶相花,清雅簡潔的出水蓮花,繁複精緻的纏枝菊花和別緻舒展的卷草蘭花,圖案都是少有的新穎漂亮,而染出的顏色無論是朱紅與碧色的強烈對比,還是藕合與鵝黃的淡雅交融,或是像流沙般閃動的細碎的金銀色,更是令人挪不開眼睛。
那位依然穿著黃色紗衫的婢女本來一臉傲慢,但當這四色夾纈一匹匹的鋪開,眼睛卻不由自主的漸漸黏在了上面,直到掌櫃笑道,「小店總算不負所托,昨天才將最後一匹染好,不知貴府覺得可還能用?」她才醒過神來,哼了一聲,臉上慢慢恢復了傲然的神色,淡然道,「也就勉強用得!」
四周頓時轟然一聲。黃衫婢女眼光一掃,意外的發現不知何時這店舖裡外已經站了不少人,對著那四色夾纈指指點點,有人嗓門略大,聽得見正在議論,「這還只是勉強能用,也不知這家平常用的是什麼……」她心頭微惱,瞪了史掌櫃一眼,「何時來了這麼多閒雜人等?」
史掌櫃笑道,「開店迎客,自然來的都是客人。」他一見這婢女,就特意把最大的案幾挪到了靠近店門口的敞亮處,又把那四匹夾纈都鋪得甚開,就是要多吸引些人來看,沒想到效果還真是不錯。
黃衫婢女原本還想再挑剔幾句,被人這樣圍著議論卻不好再多說,皺著眉頭揮了揮手,身後的兩個女僕忙走上前去,小心的收好夾纈,抱到了馬車上面。
立刻便有人問道,「店家,這四色夾纈可還有貨?我也想訂一匹寶相花的。」
黃衫婢女聞言不由大怒,冷冷的看了那發話之人一眼,又轉頭看著掌櫃道,「這四色夾纈,我家夫人有緊要用處,再不許再賣給他人!」
史掌櫃微笑著點了點頭,「自當遵命,只是這樣一來,這四匹的價錢就不能以上品計算,而是絕品,要兩貫錢一匹。」一面說,一面便指著牆上新制的價目表給這婢女看。此事他早有預料,恰好還有上次的狩獵夾纈屏風,索性便在店裡的價目表上加上了「絕品」一欄,一匹兩貫錢,十天前便報備到了市丞那裡。否則,按照東西兩市的行規,若是不按明碼標價收錢,教人告到了市丞那裡,如意夾纈卻是要挨罰的。
黃衫婢女一怔,瞥了史掌櫃一眼,冷笑道,「你是怕我家夫人付不起麼?」
史掌櫃搖頭道,「不敢,尊府上回賞了五金給小店,付了這四匹,還有足足二十四貫,只是說來讓小娘子心中有數而已。」
黃衫婢女眉頭緊鎖,只覺得若再跟這滿嘴算賬的胡商說下去,自己身上都是一股銅臭味,不耐煩道,「你們那畫師呢?我家夫人還有話吩咐她!」
琉璃本來一直站在簾子後聽著動靜,聽到這婢女提到自己,心裡不由一緊,忙退後幾步進了雅間,剛剛坐定,史掌櫃便引著那婢女走了進來。
琉璃站起來微笑見禮,那婢女卻彷彿沒有看見般大喇喇的坐了下來,冷笑道,「畫師今日怎麼尊貴起來了?連面也不肯露上一露?」
琉璃知道她是覺得自己受了慢待,只能笑道,「這位姊姊有所不知,自打夫人吩咐不得再給他人畫樣,琉璃便謹記在心,因有些相熟的客人點名讓我畫樣,不好推脫,琉璃這些日子連店舖都不曾來過,只是這幾日想著夫人來拿夾纈時或有吩咐才過來的,又不好教人看見,這才只在後面等候姊姊。有不恭之處,請姊姊恕罪。」
黃衫婢女臉上的怒色這才慢慢收了,卻依然冷冷道,「怎麼不好說?難不成給我家夫人畫樣,還失了你的面子不成?」
琉璃微笑道,「哪裡,能為夫人效勞自然是琉璃的榮幸,只是琉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畫師,那點名要琉璃畫樣的,又頗有幾位官眷,琉璃見識疏淺,也不知能否將夫人的吩咐說出去,也只好用了這個笨法子。若姊姊覺得不妨,以後自然明說就是。」
黃衫婢女漫不經心道,「明說就是,又有何妨?」看著琉璃的眼神裡倒沒有了挑剔和怒氣,全是不加掩飾的輕蔑,似乎在說,果然是個沒見識的,居然以為我家夫人買你幾個花樣還怕人知道!
琉璃點頭一笑,心道,我終於知道你家夫人和她的皇后女兒是怎麼死的了,是笨死的!皇帝的寵妃穿了件新鮮紗衣,你們轉頭就去弄了相似的來,還不許那家店舖再做給別人,這難道是什麼很光彩的事情?明火執仗的做了還不夠,還堂而皇之的任憑人說……好吧,你們都不怕,我怕啥?
只聽那婢女又淡然道,「你這四色夾纈做得倒還能看,我家夫人愛才,原也說過你若肯到王家,進來就是管家娘子,這可是幾世都求不來的體面。想來你是不知,我們王家管事娘子的吃穿用度,便是尋常官宦夫人也比不得!你若有心,我可以幫你去夫人面前求上一求。」說完便斜睨著琉璃。,一副你還不趕緊來求我模樣。
琉璃心裡歎了口氣,站起來鄭重的福了一福,「琉璃多謝夫人厚愛,多謝姊姊好意,只是家父最重名聲,琉璃為生計來操賤業已是不孝,不敢再為富貴而投身客籍,姊姊明鑒,夫人但有吩咐,琉璃會全心效勞,絕不敢有半分懈怠。」
黃衫婢女看著琉璃,半日才冷笑著點頭道,「你倒真是有志氣的,好!夫人吩咐,要再做一匹五彩散花的紅羅和一匹長安竹的翠綾,做八幅裙用,我下個月過來取。」說完又冷笑了幾聲,揚長而去。
琉璃站直了身子,只覺得胸口一團煩悶,幾年來的磨練,早已讓她學會了低頭求存,可是三天兩頭被這種「給你臉不要臉」的目光看著,她便是泥人也有火氣往外冒。她悶悶的回了畫室,悶悶的展開那幅《春江花月夜》,歎了口氣,都說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然而誰又知道那一代代望著江月之人,擁有何等不一樣的人生?還有答應來幫她寫上這首詩的那位,也不知道為什麼至今都沒有露面……
好在第二日她一到如意夾纈,史掌櫃見到她就笑著向後面一指,「大娘今日卻是來晚了些,那位裴九郎已經等了一盞茶功夫了。」琉璃心中一喜,快步走進了後院。剛一挑起簾子,就見一個修長的身影背對院門而立,微風吹動著他淡青色的頭巾與袍角,卻讓那身影越發顯得沉靜。
大概是聽到了琉璃的腳步聲,那人迅速轉過身來,正是多日不見的裴行儉,看見琉璃,微笑著拱了拱手,「抱歉,因過些日子南邊的林邑國要入貢獻象,這幾日裴某脫不開身,今日才來,讓大娘久等了。」
有屬國要獻大象?這倒是要好好準備的一場大熱鬧。琉璃笑著回了一禮,「哪裡,裴君公務要緊,勞煩你百忙之中過來,是我該抱歉才是。」
裴行儉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大娘好生客氣。」
琉璃笑而不語,心道:虛偽,這還不是跟你學的!卻見裴行儉彷彿聽到了這句話般,微笑著看了自己一眼,頓時不敢再腹誹下去。
兩人走進畫室,琉璃便在案幾上展開了《春江花月夜》的畫卷。裴行儉低頭凝視著畫面,良久不語,半響才低聲問了一句,「此畫何名?」聽到琉璃說出「春江花月夜」幾個字,奇怪的抬頭看了她一眼,斷然搖了搖頭,「陳後主的宮體詞名,如何配得上此畫?」
《春江花月夜》難道還跟那個臭名昭彰的陳後主有什麼關係?琉璃心裡不由一片茫然,轉念一想,裴行儉比自己有文化得多,應該不會說錯。她只能歎了口氣,把早就抄好的那小半篇長詩遞給了裴行儉,「此畫與陳後主無關,只是因為此詩就叫《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只見長江送流水。」一共十二句,是琉璃有把握不會寫錯的全部詩句了,好在她自己讀著,倒也不覺得七零八落。
裴行儉似乎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低聲讀了下來,讀完之後卻又從頭讀了一遍,然後才放下紙箋,怔怔的看著琉璃,「此詩,是你所作?」
琉璃連忙搖頭,她還有點自知之明的,就自己肚子裡那點存貨,讓她冒充才女,還不如讓她冒充神棍來得保險,因此這篇瞎話她早已編好,「自然不是,這是琉璃幾年前在曲江邊聽人所唱,《春江花月夜》這名字也是歌者所說,他也不知是何人所寫。那歌甚長,琉璃只記得這幾句了,只是每一念及這幾句詩,腦中便會出現這樣的畫面,索性此次便畫了出來。」
裴行儉看著她不語,目光突然變得極為清亮銳利,琉璃倒也沒什麼可心虛的,抬眼看著他,笑道,「裴君難道疑心我能寫出此等詩句來?」
裴行儉收回目光,揚眉一笑,「詩自然是好的,只是便是沒有此詩,畫也是絕妙佳品,能為此畫題墨,是裴某的榮幸。」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22:44:55
第29章 七月流火華服霓裳
辰時剛過,正對著太極宮朱雀門的天門街依然是一副車水馬龍的景象。從明德門進來的拉貨馬車與各坊裡湧出的行人車馬混雜在一起,人流中,有穿著胡帽胡服的長安本地人,也有操著一口流利長安話的胡人,互相打著招呼開著玩笑,又一道抱怨今年這個夏天熱得實在有些離譜。
永徽四年的這個夏天,熱得的確有些離譜。似乎四月底林邑國獻象的那檔子熱鬧後,氣溫就嗖的熱了起來,直到七月竟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雨。此時,那明晃晃的太陽照在這條寬闊得驚人的天街上,晃得人都有些睜不開眼,道路兩旁的槐樹也越發無精打采起來。
琉璃坐的馬車是在開化坊的北邊才轉彎向東,她撩開車簾,看著遠處那雄偉的朱雀門消失在坊牆背後,心裡突然有點沮喪:來長安三年半了,她其實,連太極宮的樣子都沒有看清楚過。如果不是武夫人非要她到武家去看看那幾件新做的衣裙,她大概連這一眼都撈不著。
這兩個多月,她的生活終於變得安穩,除了還忍受過兩次那位柳氏的婢女的挑刺眼光和刻薄言語,連外人都不用見,平日不是在畫室畫花樣、繡樣以及古代版服裝設計圖,就是在家裡與舅母石氏和七娘消磨時間,甚至還跟七娘學了兩手女紅。安家雖也是一大家子,但兒子兒媳們不過是每晚過來吃頓飯,而主母地位比唐人家庭更高,幾個姬妾跟婢女們也無甚區別,平常只待在自己房間裡。因此,安家的日常生活倒有幾分現代家庭的簡單安靜。琉璃頗為適應這種生活,只是偶然會惦記起那扇《春江花月夜》的屏風,猜測它是否已經入了皇宮。
記得兩個月前,武夫人看到那幅字畫時很有些喜出望外,聽說那手漂亮的行書是出自裴行儉之手又是頗為愕然,好在倒沒有什麼不悅,反而興致勃勃的打聽了一番便歎道,「好好的一個名門之後,卻成了如今的模樣,真是埋沒了這筆好字。」讓琉璃對她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只是這位夫人最近似乎忙了很多,只是半個月前見了琉璃一次,琉璃注意到,她幾次似乎想說什麼又住口不言,鬧得琉璃忍不住心裡嘀咕,以至於對這次見面也有些期待起來。
她坐的馬車一直駛入了緊靠東市的宣陽坊,穿過十字路口,才在一間頗有規模的府第前減慢了速度,琉璃往外看了一眼,只見那府門匾額上寫著「應國公府」幾個字,烏頭大門緊閉,兩邊各站著幾個豪奴。馬車並未停下,而是順著那府邸的外牆直到東北的一個小門外,車伕才喝住了馬,帶著馬車來接琉璃的婢女便笑道,「從這門到我家夫人的院子更近便些。」
這婢女原是武夫人身邊伺候的,琉璃與她早就熟了,見她略有些訕然的模樣,忙笑道,「正好呢,這天氣走遠了才是真受罪。」
這位婢女也笑了起來,親親熱熱的帶著琉璃便往裡走。從這小門進去,沒走幾步眼前便是一片湖面,青石砌岸,楊柳低垂,湖水東邊一片都是白色蓮花,亭亭玉立,清香宜人。那婢女見琉璃多看了幾眼,便笑道,「這白蓮極是稀罕,宮外沒幾家能有呢。」
不就是白色的荷花麼?難道這時候居然是貢品級的稀罕物?琉璃心裡嘀咕,也不好開口詢問,只默默的跟著她沿著池塘邊的青石小路一路往西走,在一座涼亭前轉向南面,又走了約一箭地,便看見了一處不甚起眼的院子。進門才見這院子是尋常的四合院格局,兩邊廂房,當中是五間小小的正房,重簷雕棟,倒也精緻。
那婢女讓琉璃在外面稍候,自己進去通報,轉身便出來笑道,「大娘快請進,我家夫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琉璃跟在她的後面進了房,直接挑簾進了西間,只見這屋子正中是一架落地的華榻,榻上三面設著插屏,又掛著好幾重煙霧般輕柔的粉色紗帳,看去倒像一座紗亭,武夫人只穿著齊胸的羅裙,外面披著紗衫,大片的雪白肌膚清晰可見,懶洋洋的半坐半倚在榻上,看見琉璃便招手笑道,「快過來坐。」
琉璃忍不住暗讚一聲,好一幅海棠春睡圖!笑著走了過去,找了個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散腿坐下。這榻上是一張翠絲編就般的細竹蓆,入手沁涼,角落裡還設了一個雕成荷葉的玉盆,裡面放著大塊的冰塊,帳子裡生生便比外面低了兩度。
武夫人笑道,「原想著去西市找你,只是我最是怯暑,這幾天實在熱得厲害,只能勞你跑這一趟,路上可熱著了?」
琉璃搖頭笑道,「還好。」其實要說熱,這千年之前的長安還真不算太熱,對於琉璃這種曾在長沙每年40度高溫中都堅強的活下來了的人而言,眼下這個號稱酷熱的夏天還真不算什麼,而她如今的體質似乎也不懼熱,只要在屋裡呆著,幾乎連汗都不會出。
武夫人見琉璃依然穿著素色的羅衫長裙,領子扣得嚴實,臉上也不見汗跡,羨慕的歎了兩聲,才想到今天的正題,忙讓人把那幾件新衫都拿了過來。
看見那幾件衣裳,琉璃的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在答應給未來的則天女皇設計衣裳繡樣之後,她突然發現,這其實也是一個好機會,可以讓她根據自己的想像把那些傳說中的衣裙都做出來。而現在,這些著名的唐代華服霓裳就活生生的出現在她眼前:那六幅碧綾裁成的是荷葉裙,那在團花紅錦上加金絲重繡的是百蝶石榴裙,那越州繚綾中銀色雲紋若隱若現的是月色裙,而那一件左襟金絲繡鳳、右襟銀絲繡鵝的淺杏色羅衫,則是「羅衫葉葉繡重重,金鳳銀鵝各一叢」……
琉璃輕輕的撫摸著這些從自己的設計草圖上脫胎而出的精美衣裙,一種美夢成真的喜悅油然而生。她以前的專業雖然是染織,但時裝設計課是必修課,也曾有過做時裝設計師的夢想,這些美麗猶如藝術品的衣裳,就是她真正意義上的設計成品——何況還會穿在那樣一位古今無雙的女模特身上!
武夫人也歎道,「真難為你怎麼想出來的,你那些圖也畫得真是好看,卻不知這做出來的樣子,可還有需要改動的地方沒有?」
琉璃搖頭笑道,「比我想的還要好些。」這個時代的刺繡裁剪工藝的確比她想像的更為精湛,以至於這最後的成品讓她這個設計者都有些驚艷的感覺。
武夫人笑道,「那就好,過兩天我就去送給我妹子,她再不穿啊,卻要穿不下了!」說著又看了琉璃一眼,略帶抱歉的微笑道,「一直沒跟你說,我妹子是宮裡的貴人。」
難道武則天又懷上龍種了?琉璃心裡思量,笑而不語。武夫人便點頭歎道,「你今日來看見了府門的匾牌,自然是猜到了。我以前只說是賀蘭府的,也不是成心瞞你,只是說慣了,又怕你跟我拘謹。我的性子你也知道,我妹子又是極和善大方的,你莫變得拘泥起來,反而不好了。」
琉璃心道,跟你不拘泥是沒問題,跟你妹子不拘泥我大概還要練幾輩子,索性大大方方的點頭一笑,「琉璃遵命。」
武夫人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突然壓低聲音道,「你可知道上次那屏風是送誰的?」
琉璃心裡一動,抬起眼睛茫然的看著武夫人,等她的下文,她果然便笑著低聲道,「是送給當今聖上的!」琉璃配合的驚歎了一聲,站了起來,「夫人怎麼也不早說,我那點彫蟲小技,怎麼入得了聖人的法眼?」
武夫人忙道,「你慌什麼?聖上十分喜歡,原說要賞你的,聽說你不是官家人,這才罷了。倒是那裴行儉竟是個有造化的,聖上一眼便看中了他的字,又聽說他的身世經歷,倒是感歎了一番,沒幾天特意叫人賞了他幾匹素絹,讓他抄寫《文選》。那裴行儉只用了一個多月,便抄了整本的《文選》呈了上來,聖上竟是愛不釋手。又召他覲見了一次,聽說應答十分得體,如今他已升為了起居舍人,真真是一步登天!」
那扇屏風真的起了作用!琉璃眼睛頓時一亮,只是……起居舍人又是什麼?她不由困惑的看著武夫人。
武夫人笑道,「看來你當真是不知曉,這中書舍人便是跟在聖上身邊專職記錄聖上起居言行的,雖然只是六品,卻最是清貴不過,先皇時褚相就任過此職。聖上也說,他終於找到一個墨書能與褚相媲美之臣了。」
從九品到六品,而且是皇帝身邊的近臣,這個速度,大概算得上坐火箭了吧?琉璃忍不住微笑起來,「可見這世上有好心好報這回事,我原想著自己只認識這個人字是寫得極好的,求他時還只怕他不答應,沒想到他竟是個熱心肯幫人的,這才有了這番機緣。」
武夫人原有些怕她會心生不平,看她笑得坦然,忍不住歎道,「這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若是官家人就好了,只怕這番恩賞就不是那裴行儉一人的,以你的才華容貌,便是召你入宮也說得過去。」
入宮?去跟武則天搶皇帝?那她寧可直接找根繩子吊死算了。琉璃忙道,「夫人過獎了,琉璃這點手藝算什麼?夫人不知,琉璃的性子最是懶散,在規矩大些的地方就渾身難受,宮裡別說去,便是想一想也唬得慌。」
武夫人捂嘴大笑,半響才道,「你這脾氣,怎麼跟我一模一樣?其實宮裡也不似你想的那般唬人,當今聖上性子極和氣的,就是皇后規矩大些。」
琉璃忙點頭道,「琉璃領略過魏國夫人的風采,倒也能想像一二。」
武夫人忍不住又大笑起來,點著琉璃的額頭道,「原來你也是個不老實的。」她這樣大笑之時,神情分外天真明媚,偏偏胸口波濤起伏得誘惑無比,琉璃心裡忍不住暗歎一聲,尤物啊,難怪高宗要偷嘴!
兩人正在說笑,只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位婢女挑簾進來,恭敬的施了一禮道,「老夫人聽說庫狄大娘來了,想請大娘去見一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0 22:45:23
第30章 旁敲側擊老而彌辣
從武夫人的院子出來,往南幾十步是一道彎彎曲曲的流水,沿著水流走上一小段路,一處掩映在花木叢中的院子便露出了飛簷。這處院子明顯比武夫人的大了很多,院子分內外兩重,外面的院子有流水穿牆而過,上面架著小小的石橋,走過石橋,穿過中堂,才是五間北屋,房子高大富麗,看格局卻不像是武府的上房。
琉璃剛剛跟著婢女走到台階下面,早有婢女打起了簾子笑道,「庫狄大娘來了。」琉璃略略加快了腳步走了進去,只見這屋裡兩面設著綢背錦邊牙席和檀木案幾,錦簾高卷,珠帳低垂,自有一番高華氣息。楊老夫人正襟危坐在東邊的牙席之上,幾個婢女僕婦圍繞其後。
琉璃忙走上一步,深深的一福,「見過夫人。」
楊老夫人微微一笑,「快請起,大娘坐下說話。」
琉璃規規矩矩坐在她的對面下首,微笑著抬起眼睛,正遇到了兩道意料之中的明亮目光。她先是略帶驚異的回望了過去,片刻之後才似乎承受不了那目光裡的打量探究之意般垂下了眼簾,身子也微微挪了挪。
楊老夫人這才對琉璃笑道,「幾個月不見,大娘越發出落了。」
琉璃低聲答了句「夫人過獎」,只聽她悠然道,「說起來,早該請大娘過來一敘,你那牡丹夾纈披帛甚是出眾,做的那幾件新衣更是別緻,當真是巧手慧心,難得格調新奇,與眾不同,卻不知大娘是從哪裡學到的?」
琉璃微笑著答道,「家母最喜擺弄衣服布料,勾畫花樣,琉璃從小跟著阿母學了一些,得武夫人垂青,我也就大膽試了一試,能合夫人之意,的確是意外之喜。」
楊老夫人點頭道,「原來卻是家學淵源,難怪看著新穎,不似長安這邊的風尚。就是宮裡,也難得有你這樣心思手藝的。」
琉璃聽到「宮裡」兩字心裡便是一緊,面上只微帶羞澀的笑了笑。
楊老夫人又漫不經心似的道,「聽順娘說,你今年已是十五,卻還沒許人家,且一直住在舅父家裡,不知家裡可有什麼打算?」
琉璃心中警鈴大作,搖頭笑道,「舅父舅母對琉璃甚是疼愛,琉璃聽他們安排就是。」
楊老夫人笑著歎道,「倒是一個省心的孩子。」又回頭讓人上了兩杯酪漿。
琉璃原不愛喝酪漿,但婢女捧上的兩杯酪漿竟是用碧色琉璃盞盛的,顏色十分清涼,輕輕啜飲一口,也格外冰涼爽口。就聽楊老夫人笑道,「如今我年紀也大了,不能吃那冰的,這酪漿也就是在井水裡浸了半日,取點涼意罷了。」
琉璃笑道,「過涼則傷脾胃,夫人這樣才是養身之道。」
楊老夫人「喔」了一聲,微微驚詫道,「大娘莫非還懂醫理?」
琉璃忙道,「琉璃哪裡懂什麼醫理?舅父家大表兄有一家藥材店,琉璃也就偶然學了幾句。」安三郎的確有家小小的藥材鋪,不過販賣些西域過來的紅花雪蓮,此時卻正好借來一用。
楊老夫人果然不再追問,只是就著夏日飲食忌諱隨口閒聊了下去,琉璃笑盈盈的聽著,偶然插上幾句。卻聽楊老夫人突然問倒,「順娘可跟你說過那幾件新衣是為誰而做?」
琉璃忙放下杯盞,恭敬的道,「適才夫人才跟我說了,是給宮裡的貴人。」
楊老夫人笑道,「宮裡的是我那次女媚娘,如今已是昭儀,她原跟我說過,眼下宮裡就缺掌管衣物、繪製新樣的伶俐人兒,再過些天就是女官入選之期,你若想去試上一試,老身大概還能助你一臂之力。想來以你的才華,還怕沒有榮華富貴?不知大娘可有這打算?」說著眼光似漫不經心般在琉璃臉上轉了一圈。
琉璃一怔,終於有幾分明白這位老夫人叫自己過來的意思,念頭急轉之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微微苦笑道,「多謝夫人厚愛,只是琉璃尚有幾分自知之明,雖說能繪樣製衣,卻絕不是伶俐人。不怕夫人笑話,琉璃膽子最小,也就是在夫人這樣和善的貴人面前還能侃侃而談,若是遇上魏國夫人那樣規矩大的,真是話都不會說了。若是入了宮,只怕還沒摸到富貴的邊,就成了翻身不得的罪奴。」
楊老夫人笑道,「記得大娘曾說過,笑到最後者,笑得最好,怎麼如今又膽怯起來了?」
琉璃忙道,「此言自是不假,然而琉璃心中之好,是安穩靜好之好,並非富貴榮華之好。琉璃雖沒見識,卻也聽過富貴險中求這句話,似我這般膽小如鼠的,還是求個平平安安的富家婆來做,才算是得其所哉。」
楊老夫人忍不住笑出聲來,搖頭道,「哪有形容自己膽小如鼠的?」笑著喝了一口酪漿,便示意婢女撤下案上的琉璃盞,轉頭又歎道,「今年天時不好,連門都出不得,好不悶氣,不知大娘在家做些什麼解悶?」
琉璃看見她的神色,一顆心放下了一半,笑著答,「琉璃卻是不愛出門的。」也就隨口說了說在家裡與七娘一道繪樣、女紅等事,後來又說到嫂嫂們只是晚飯前才過來,楊老夫人聽到安家兒子們都是分家單過,平日家人來往賬目也要算得清楚,不由奇道,「胡人家中都是如此麼?」
琉璃點頭,「大食人如何,琉璃也不知,但昭武九姓家家皆是如此,琉璃剛去時也覺得驚奇,住得久了,倒覺得這樣家裡反而簡單。」
楊老夫人想了一想,歎道,「說得倒也在理。」臉上不由流露出幾分悵然之色。琉璃看著她的神色,想到這院子的位置和規制,頓時明白她在這府裡只怕並沒有老封君的地位——依稀記得她本來就是繼室,丈夫之前有好幾個兒子,而那幾個兒子對她們母女並不好,看來還真是如此。
楊老夫人半響回過神來,便笑著問道,「聽你的意思,若是你家舅父以後讓你也嫁個昭武人,你也覺得無妨?」
琉璃想了想,點頭笑道,「琉璃自是覺得無妨,只是昭武人通常不娶外女,只怕是看不上琉璃的。」
楊老夫人見她說得坦白,笑得不由更和藹了些,「你們庫狄家雖不是高門,總比昭武姓氏要高貴些,休要妄自菲薄才好。」
琉璃忙正色道,「夫人教訓得是,琉璃受教了。」
楊老夫人點了點頭,又說了幾句閒話,便讓人給琉璃拿來了一個匣子,不等琉璃開口就道,「不過是我早年用過的東西,如今過時了,我也懶得重新去打,你若有暇便翻新了用。你若不收,以後我們也不好再去勞煩你了。」
琉璃只得再三謝過,見她流露出幾分倦色,忙起身告辭,又到武夫人那裡坐了坐,眼見已快午時,這才出府歸去,手頭卻又多了一個匣子…
坐在武府的馬車上,琉璃忍不住便先打開了武夫人的匣子,只見是裡面是一對沉甸甸的卷雲紋銀臂釧和一支做工精美的鎏金蔓草蝴蝶紋銀簪;再打開楊老夫人的匣子一看,不由大吃了一驚:裡面是一把赤金背梳,象牙為齒,掐絲為紋,少說也有二兩多重,算起來恐怕不止萬錢……
琉璃只覺得手心發燙,就如拿著一塊烙鐵一般。她若看得不錯,楊老夫人那樣精明的人是不會隨意施捨的,她只會投資,可自己身上,又有什麼值得她如此投資的地方?琉璃仔細回想著今天的對話,一顆心不由漸漸的沉了下去。
……
武府的院子裡,武夫人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自己的母親,「媚娘如今懷了龍胎,女兒自然會多去看她,這兩個月女兒不就常在宮中麼?這跟那庫狄大娘又有什麼關係?」
楊老夫人看著這個一臉懵懂的女兒,歎了口氣,「你啊!什麼時候才能用心一些?你當那宮裡是什麼好地方?媚娘上一次好容易才生下了弘兒,那時是什麼情形?如今皇后已和淑妃聯手,比上次要凶險百倍,媚娘一個人一雙眼睛還能事事都盯緊了不叫人鑽縫?身邊得力的人自是越多越好,便是你,你如今又……有了那事!難道還要似從前那般散漫著?」
武夫人一怔,臉不由就紅了,低頭半響才道,「女兒也不是有意……」
楊老夫人歎道,「阿母也不想說你,只是這樣便愈發要謹慎些,事事都要多想一想,你可能做到?」說起來,她的這三個女兒,就這個長女順娘最是糊塗。她倒並不擔心她和皇帝的事,以媚娘的性子,此事只怕也是默許的。問題是,順娘的性子實在太過散漫隨意,身邊的婢女又沒有真正得用的,她這個做母親的不得不多為她操心些。
武夫人半響才道,「阿母的意思是,讓那庫狄大娘進宮去?這只怕不成,今日女兒還說起此事,聽她那意思是不願意入宮的。」
楊老夫人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她一眼,「正要這種不想攀高枝的人才能得用,不然找個年輕貌美的好做對頭?這庫狄大娘,那門手藝固然是難得的,更難得的是心性,上次在慈恩寺外我就留心看過,她不像是個有富貴心的,為人又謹慎識禮,跟你也投緣。再說了,她母親又是胡人,是注定不足為患的。這樣的人,你當好找麼?」
武夫人歎了口氣,「話是這樣說,只是,她既然不願意入宮,若是把她弄去,豈不是讓她怨咱們?又如何能用得?」
楊老夫人淡淡的道,「自然不用我們去弄。」她的目光轉到了那幾件新制的衣裳上,瞇著眼睛笑了起來,「自然有人比我們心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2:37:15
第31章 意外來客未雨綢繆
七夕前夜,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趕走了些許暑熱,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是一個天空碧藍如洗的艷陽天。
安靜智站在自家院子裡,抬頭看著天色歎了口氣,「再這樣晴下去,只怕今年的米價卻是要漲了。」石氏便在廊下應聲答道,「那便多買些備著!總比連綿陰雨要好些,你莫忘了,那年連下了一個多月的雨,坊市北門關了多久?我們這些人又是天天在家不許出去,那番折騰才叫悶人。」
想起那一年朝廷下令關閉所有市坊的北門,又不許婦人上街,以為這樣便可以讓太陽露臉的奇怪做法,安靜智忍不住也笑了。
琉璃的屋子裡,七娘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給扇面上那幅織女圖點上了最後一抹嫣紅,又聽到窗外傳來的母親的聲音,輕聲笑了起來,「正是呢,今日晴了,晚上才好乞巧。午後咱們就去捉蜘蛛?」
琉璃放下筆,搖頭道,「我只怕還要出去,你若有閒就幫我捉幾隻吧,說起來,我這手女紅,不乞也罷。」
七娘一面拿起那柄絹扇端詳,一面歎道,「你這手再不巧,哪裡還有巧人兒?便是女紅,你也學得比我當初快了不知多少,也就是練得少了些。」
見那絹面上的顏料慢慢乾了,七娘便把扇子拿在手裡,又對著銅鏡照了照,美滋滋的道,「我就要這把了!」
琉璃笑著點點頭,她這次一共買了七柄素絹的圓扇,花了兩天都畫上了織女圖,扇面上的簡筆仕女圖案並無太大區別,只衣服顏色略有不同,最後這柄是粉色的衣裳,七娘果然一眼便看中了。
兩人拿了剩下的扇子到了上房,石氏看了果然也十分歡喜,知道家中女子人人有份,連十一郎的未婚妻子史九娘和出嫁的五娘都有一柄,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挑了一柄青衣的織女在手裡搖著笑道,「這樣好的扇子,我定要拿著多去做做客才好。」又連忙挑了兩柄讓人給安五娘及史九娘送了過去。不多時,康氏與米氏也得了消息,過來各自選了一柄合心意的。琉璃一看,剩下的一柄,扇面上的織女一身月白色素淨衣裳,不由也笑了。
不到午時,五娘與史九娘各自又遣人帶了回禮過來,五娘送的是一個小小的鏤銀香囊,散發著幽幽的芙蓉冷香,史九娘則回了一方繡著月破雲出圖案的絹帕,琉璃雖然平日並不熏香,也忍不住把那個精巧的香囊掛在了身上,大家又評點了一番史九娘的手工,康氏米氏便沒有回去,幾個女人一起熱熱鬧鬧的吃了頓冷淘。
琉璃瞅了個空拉住康氏低聲道,「嫂嫂,三哥何時會去西市的藥材鋪?我有事想向三哥請教一二。」
康氏奇道,「你是說那間賣雪蓮的小鋪子?三郎輕易不會去那裡,你若想買什麼,不如去絞纈店找他,今日過節,他應當會在店裡,你讓他帶你去就好。」又笑道,「今日嫂嫂還沒給你回禮,你看中什麼儘管挑去。」
琉璃搖頭笑道,「並不缺什麼,當真只是有事請教三哥。」
吃過午飯,幾個人又說笑了一陣子才散了,各自回去準備晚上的瓜果供品、乞巧盒子。琉璃則和石氏道了別,帶著小檀一起往西市走去。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分,在坊間道路上還有些樹蔭遮擋,一進西市大門,當那股熱浪夾著聲浪以及脂粉香料的種種味道撲面而來,琉璃被嗆得差點跌了一跟頭,小檀則是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扇起風來。
安家的絞纈店離夾纈店並不太遠,都在西市位置最好的東門附近上,兩人順著商家屋簷的陰影加快了腳步,剛剛走到自家夾纈店,本想打個招呼就過去,那史掌櫃卻一步迎了出來,「大娘來得正好!」
琉璃不由一怔,史掌櫃才道,「真是巧了,正有客人一定要見大娘,我剛想打發小夥計去找你。」
因為柳夫人的事情,琉璃這些日子悶頭畫花樣,早已不大與客人打交道,怎麼還會有人堅持找她?她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是哪位客人?我可認識?」
史掌櫃笑道,「你當是誰?就是從前做屏風的那裴九郎!我也說過,你不再畫花樣,他說是另外有事。我想大娘或許會見他,也就沒有格外推拒。」
琉璃心裡一震,還未說話,小檀已叫道,「那位天煞孤星不是好久沒來了麼?怎麼今日卻來找人了?」
琉璃面無表情的看了小檀一眼,才對掌櫃道,「我這就去。」
小檀悄悄吐了吐舌頭,老老實實的跟在琉璃背後往後院畫室走去。
一眼看到站在案几旁邊的裴行儉,琉璃只覺得略有些恍惚:他依然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淺色襴衫,清淡的神情也是一絲都沒有變。若不是武夫人清清楚楚的告訴了琉璃,她簡直難以相信,眼前這個人在過去的這兩個多月裡有過那樣一番驚人的際遇。她定了定神,微微一福,「好久不見。」
裴行儉的目光在琉璃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微笑起來,「裴某早就該過來的,只是一直脫不開身,大娘一向可好?」
琉璃笑道,「托福。」一面請他落座,一面便吩咐小檀去外面買一壺冰酪漿過來。
裴行儉正襟危坐在榻上,默然片刻,突然鄭重的抱手欠身,「多謝大娘。」
琉璃忙側身避開,想了想笑道,「裴君客氣了,我什麼都沒做,只是請裴君幫了我一個忙而已,裴君能有此番際遇,想來是天意如此。」正是把裴行儉上次說的那番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了他。
裴行儉不由怔住了,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同時笑了起來。裴行儉便問道,「不知大娘是何時知道此事?」
琉璃笑道,「也沒幾天。托我畫屏風那人告訴我說,那屏風是送給聖上的,這才說起了裴君的事情。」
裴行儉忍不住道,「不知此人是……」看了一眼琉璃又抱歉的一笑,「裴某唐突了。」
琉璃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的確有些唐突。」
裴行儉愕然看了琉璃一眼,不由搖頭苦笑起來。半響才道,「裴某也是前幾天才知道,原來竟是那扇屏風造就的這番際遇,這幾日來心內常自不安……」
琉璃擺了擺手,截住了他的話頭,「裴君過慮了,際遇之事,一半是天意,一半也在於人為,琉璃不敢貪天之功,更無不平之意。試想,若無裴君上次解我那兩難之局,或是自珍身份不肯幫我題字,事情又會如何?所謂善有善報,無非如此。裴君仁心俠骨,此番際遇不過是上蒼的補償,想來日後自有更大的福報。」
其實想起這件事的時候,琉璃自己也有些困惑,裴大將軍自然不會永遠是九品小官,但自己為何可以在這過程中扮演一個小小的角色?到底是她推動了歷史,還是歷史本來就有她這個意外因素?
裴行儉怔怔的看著琉璃,半響才垂下眼簾微笑道,「裴某自認臉皮不薄,但聽大娘這番話,也要羞慚無地了。」
琉璃笑道,「那便再也不提此事可好?」
裴行儉臉色難得的露出一絲無奈之色,點了點頭,「他日大娘若有驅使,必當從命。」
琉璃心道,你能幫我擺平魏國夫人和楊老夫人那對禍害麼?想到裴行儉的滿腹智謀,心裡不由一動,正色道,「實不相瞞,過些日子琉璃說不定真會求裴君幫忙拿個主意。」
裴行儉立刻道,「如今裴某長值宮中,常數日不得歸,但大娘若有事情,請告知我家門房一聲,他自會想法子。」
琉璃想起他家門房老蒼頭就是半個管家的說法,忍不住笑了起來,小檀的消息準確率看來還真夠高的。
待小檀將酪漿送上時,裴行儉便隨意問道,「大娘這兩個月似乎不常來店裡?」
琉璃不由驚異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忙道,「適才聽掌櫃提了一句。」
琉璃想了一想,還是把自己給武夫人做了牡丹夾纈後引起的麻煩簡單說了一遍,裴行儉越聽臉色越是肅然,半響才道,「你還是要當心些,最好莫要再給那位武夫人再做布帛衣裳,若推脫不得,哪怕稱病避開也好。」
琉璃長歎了一聲,誰說穿越人士智力會比古人高?自己若有裴行儉一半的敏銳,就不會沾沾自喜於能做武則天的時裝設計師了——她光想著未來的女皇戰無不勝,卻沒想到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捲入到那種級別的爭鬥中!默然半響終於還是道,「前幾日剛做了幾件。」
裴行儉看著琉璃,兩道舒展的劍眉慢慢的皺了起來,「你在長安之外可有親戚?」
琉璃心裡一沉,難道有這麼嚴重?想了片刻搖了搖頭,裴行儉歎了口氣,「你適才說或有事找我,可就是預料到會有麻煩?」
琉璃點頭不語。裴行儉沉吟道,「若大娘不嫌忌諱,不如這幾日先稱病在家,不要出門了,先看看再說。你父親那裡,也常使人去探聽可有動靜。若真有難解之事,一定記得知會我一聲。」
琉璃一怔:他說的頭一件本來就是自己打算做的,第二件卻是提醒了自己,至於第三件,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也就只能但願這位智多星能再次給自己出個好主意了。
裴行儉低頭思索了片刻,又叮囑了琉璃幾句,便起身告辭而去,琉璃站在院子裡,呆了好一陣子,也終於打起精神出了門,跟史掌櫃告辭時,便囑咐道「這幾天若是有人問起我是否在店裡,掌櫃就說我身體不適,許久不曾來過了。」
史掌櫃笑道,「記下了,說來前些日子常有人問,這幾日倒是不曾有人問過。」琉璃一驚,脫口道,「今日也無人問過?」史掌櫃點了點頭,「自然。」
琉璃看著外面的街道,怔怔的出了半天神,卻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史掌櫃欲言又止的神色。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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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37:50
第32章 拜月乞巧金風玉露
與整個西市只有一家夾纈店不同,「絞纈」二字卻是西市東邊這條街上最常見的招牌之一。這種把布帛按各種方式捆紮之後入染的方式,不但成本低廉,染出的布帛花樣還有一種特殊的暈色效果,因此極受歡迎。在招財夾纈裡,各種色彩艷麗的布帛便掛滿了整個店面。不過,此刻琉璃卻無心去辨認哪些是新染出的花樣,只問絞纈店的掌櫃,「三郎今日可過來了?」
那掌櫃也姓史,正是夾纈店史掌櫃的從弟,看見琉璃便笑得彌陀佛般的道,「三郎正在後院裡跟盧明府家的管事談生意,大娘且等一等。」又親自領著琉璃到了後院。
招財絞纈的後院比如意夾纈還要大些,光雅間就有兩間,只是陳設卻不比如意夾纈的雅致。琉璃跟著掌櫃進了西頭的那間雅間,那掌櫃便在邊上陪著東拉西扯,琉璃再三客氣了一番才把這位格外慇勤的掌櫃打發走,自己在坐榻上跪坐下來,一面下意識的撫摸著席上那床紫底鹿胎的絞纈綾褥,一面思量著適才的事情。
沒過多久,一陣腳步聲響起,安三郎挑簾走了進來,笑瞇瞇的道,「大娘今日怎麼有空到這裡來了?」
琉璃忙站起來見了禮,安三郎擺手道,「就你禮數多,快坐下,你找我可是有什麼事情?」
在琉璃的幾個表兄裡,安三郎是看上去性子最好的一個,但琉璃自然知道這位表兄有多精明,她沒有跟他拐彎抹角便道,「的確是有,琉璃無意中惹了禍,想問問阿兄,你的藥材鋪裡是否有那種服下後讓人看上去像病了的藥材?」
安三郎的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驚愕,「你到底惹了什麼麻煩?」
琉璃歎了口氣道,「阿兄想也知道那魏國夫人的事情,她是當今皇后的母親。我前些日子為一位武夫人做了幾件新衣,後來才知道那些衣服是給武夫人的妹子穿的,而她妹子竟是宮中的寵妃!那魏國夫人原就是因為這位寵妃穿過我做的夾纈才找上門來的。她說過幾次想買我為婢,琉璃擔心,如此一來,她更不會罷休。」
安三郎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半響才道,「你且等著,阿兄還要去打探一番消息,你說的那藥材,也需去問問。只是你這幾天,就莫要出門了。」
琉璃看著安三郎喜怒莫辯的臉,不由內疚起來,是她的一時思慮不周,才會有今天的麻煩。她低頭老老實實的應了聲「好」,又道,「琉璃有些擔心,我家阿爺那邊……」
安三郎點頭道,「有道理,我會設法讓人多探著點。」
琉璃喃喃的說了聲「多謝」,就聽安三郎道,「你也莫要太過擔憂了,這些事情又不是什麼難做的,交給阿兄就好,今日還要乞巧,你先回去,今夜卻要多乞到些巧才是。」
琉璃抬起頭來,只見安三郎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笑瞇瞇的表情,兩撇尖尖的鬍子隨著他的笑容微微顫動,心裡不由鬆了幾分。
待她回到安家時,七娘正指揮著幾個婢女在簷下捉蜘蛛,看見琉璃便笑道,「已經捉了好幾隻了,你看可夠不夠?」說著便拿了兩個開了小孔的精緻盒子給琉璃看,「你看,這盒子是我的,放了三隻蜘蛛,你這盒子裡也是三隻……」
琉璃拿著那盒子,只覺得胳膊上寒毛都要立起來了,強忍著點點頭,「夠了夠了!」轉身就把盒子給了小檀。
七娘笑嘻嘻的和琉璃一道去了上房,沒過多久,康氏與米氏也到了。這一日,安家早早的吃了晚飯,天還未黑,石氏就指揮著大家把上房最大的那張案幾抬到了院子當中,用七個銀盤分別盛了新鮮瓜果、餅子肉乾等放在了案幾之上,又放了兩壺酒和一個香爐。
琉璃原本不覺得七夕是什麼打緊的節日,但在這忙忙碌碌、說說笑笑的氛圍裡,忍不住也開始期盼天色早點黑下來。
好容易那一輪如眉新月漸漸由蒼白變得皎潔,安家的女人們各自回房取了銅鏡放在月下,婢女們又捧上早已準備好的金針彩線。琉璃這還是第一次月下穿針,免不了有幾分緊張,那七根金針十分細巧,天邊的月色與簷下的燈光又實在有些朦朧,她心裡打鼓,穿了幾次竟一次也沒成功,眼見石氏幾個都已穿好,七娘便過來道,「莫急,莫急,越急越穿不上。」
琉璃點點頭,又試了一次,不知是熟能生巧,還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居然真的穿了過去,接下來還有六根便順利得多,不多時便一一的穿到了彩線之上,眾人都道了聲好,琉璃抹著額角上的汗水,也笑了起來。
穿針之後便是拜月,石氏先在設好的香爐裡燃上了細香,眾人各自默默祈禱。琉璃在心裡低聲道,「請保佑琉璃能早日過上自由自在、無憂無懼的生活。」想了一想,又覺得這要求實在有點太高,這個時代,別說她一個寄人籬下的胡女,就算貴為天子,離這八個字也不知道有多遠……
眼見新月漸漸升高,夜風中也有了難得的涼意,女人們在葡萄架下另設了案幾胡凳等物,隨意吃酒聊天,七娘便拉著琉璃找著牛郎織女星,琉璃抬起頭來,只覺得那密密麻麻佈滿了星斗的天空是如此陌生,銀河當真就如一條微微泛著奶白色的星光之河在天際流過,讓人忍不住要心生敬畏。
只聽七娘指著天空叫道,「找到了,找到了!那就是牛郎和織女呢。」又歎道,「這鵲橋一年能多架幾次該有多好!」
琉璃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片或明或暗的星辰,哪裡分得清誰是牛郎織女,心裡卻清清楚楚記起一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七娘見琉璃不語,便拉了她笑著問,「姊姊今日許了什麼願?」一語未了,就聽石氏道,「這話也能問?祈願可是說不得的!」
七娘和琉璃都嚇了一跳,回頭才看見石氏不知何時已走到了兩人身後,七娘便嗔道,「阿娘,不能說便不能說,你唬人做什麼?」
石氏笑著道,「你快過去,阿嫂有事問你。」
七娘忙過去了,石氏卻又拉著琉璃走了幾步才道,「聽說你今日去了招財絞纈?」
琉璃心裡微微一凜,點了點頭,正不知該如何說起那事,石氏卻道,「你覺得,那小史掌櫃如何?」
那個笑瞇瞇的中年胖男人?琉璃下意識想說「很好」,突然醒悟到石氏話裡的意思,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斷然搖了搖頭,「不甚瞭解。」
石氏歎道,「我也覺得他不成,只是這小史掌櫃是你六嫂的娘家親戚,她非要托我來問一聲,說是那掌櫃去年娘子去了,如今想找個續絃,阿米說他家境不錯,人也實誠可靠,又是靠著我們家的,不必擔心日後會有什麼不好。我想著他年紀大了些,家裡的女兒都快十四了,實在委屈了你。」
琉璃這才想起這位小史掌櫃今日那慇勤的面孔,突然只覺得荒謬之極:難道在這位掌櫃眼裡,在那六嫂眼裡,自己竟然……忍不住苦笑道,「舅母,琉璃實在不想嫁人。」
石氏笑了起來,「說什麼傻話,你那六嫂這事上原是有些糊塗了,你卻莫犯了糊塗,我和你舅父原也一直留心著,總能找到合適的,你莫灰心,絕不會至於拖到十七歲,鬧得要交給那官媒娘子來撮合。」
琉璃一驚,忙問道,「什麼官媒娘子?」
石氏奇道,「這你都不知麼?唐人的女子過了十七不嫁,官媒便要上門的。」
琉璃呆呆的看著石氏,腦中頓時浮現出那位官媒何娘子高大威猛的身影,只覺得心頭一片冰涼。難道在大唐獨身主義居然也行不通麼?怎麼還會有逼著人金風玉露亂相逢的規矩?
石氏又絮絮的在琉璃耳邊說了一篇話,琉璃都聽在了耳裡,卻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石氏也看出琉璃有些恍惚,只道今日這事太過突然,便笑著拉她到葡萄架下坐著。又看見米氏詢問的眼神,對她搖了搖頭,米氏垂下眼睛便不說話了。
這一坐直到近三更天才散,回到屋裡,小檀一面幫琉璃散下頭髮,一面便嘟囔道,「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那小史掌櫃都能做大娘父親的人了,怎麼有臉提這個。」
琉璃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聽了這話不由奇道,「你怎麼也知道了?」
小檀笑道,「這院子裡,有什麼事情我能不知道?大娘你生得這樣好,又這樣能幹,一定能做官家娘子!」又歎了口氣,「有的人倒是樣樣都好,可惜……」
琉璃苦笑著打斷了她,「你還不困麼?我要去睡了,你也趕緊回吧。」
這一夜,她卻是真正的失了眠。十七歲,也不過是讀高二的年紀吧?在這裡,竟然就成了必須交給政府做主嫁人的大齡女青年,這是什麼世道?難道她還要趕緊想辦法把自己嫁出去?左思右想中輾轉到將近五更才勉強合了會兒眼,起來時未免有些無精打采,連她的巧盒裡蜘蛛結沒結網都沒興趣去看。又這樣悶悶的過了幾天,倒是不用刻意去裝也飲食大減了,石氏忙讓人去請大夫過來,那大夫過來看了一遍,無非說了些肝氣鬱結、脾胃不和之類的話,開了幾副藥。
轉眼又離中元節只有三日,中元節也是佛教的盂蘭盆節,石氏便開始忙碌著準備百味飯。這天午後,如意夾纈的史掌櫃卻讓小夥計送了封信過來。琉璃拿到手裡一看,上面的字跡正是裴行儉的。她趕緊拆開,裡面只寫了八個字,琉璃將那八個字讀了兩遍,呆了半響,轉頭便問小檀,「舅父和三哥此刻都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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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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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38:36
第33章 飛來之禍疑難之疾
崇化坊庫狄家的上房裡,庫狄延忠忐忑的看著對面的不速之客,小心翼翼的陪笑道,「盧坊正今日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與他對面而坐的男人大約五十出頭,皮膚卻還十分白皙光潔,鬍鬚修得一絲不亂,儀態更是端莊高雅,正是崇化坊的坊正盧渜,與他坐在一起,一貫注重修飾的庫狄延忠簡直就像個剛從鄉下來的粗人。此刻盧渜也瞇著眼睛打量著庫狄延忠,看見對方那張臉上流露的是發自內心的恭謹,才點頭微笑道,「盧某此來,是為恭喜大郎。」
庫狄延忠驚訝的抬起頭來,「坊正,此話從何說起?」
盧渜捋了捋鬍子,矜持的笑道,「你或許還不知,再過幾日,宮中又要秋選了,聽聞君家長女才貌雙全,本坊已將令愛列入待選名冊,特來告知大郎一聲。」
庫狄延忠頓時便呆住了,這才明白坊正大早上來拜訪是為何故,忙道,「坊正明鑒,小女頑劣,焉能擔此重任?」他自然聽說過,所謂秋選是選宮女,可那宮女豈是好當的?若不能蒙恩放出,就在要宮中熬到白頭!
盧渜對此倒也早有預料,臉上笑容紋絲不動,「大郎此言差矣,若是採選尋常宮女,盧某也不會念及令愛。但此次不同,在宮女之外,還要選有才貌的良家子入宮中六尚局為女官,這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旦入選,錦衣玉食不提,以令愛的品貌,說不得還能伺候宮中貴人,是何等的榮耀?大郎莫一時糊塗,耽誤了令愛的前程才是。」
庫狄延忠本不善言辭,吭哧了半日才道,「坊正有所不知,小女性子執拗頑劣,確是不堪大任,若是入宮之後頂撞了貴人,那可如何是好?」
盧渜淡淡的道,「這倒也不必讓大郎操心,令愛的品貌這坊中是有目共睹的,何來執拗頑劣之說?這秋選之事,盧某原是秉公辦理,此來只是告知大郎一聲,十日後便是秋選之期,讓令愛做好準備就是。」
庫狄延忠還想再說,曹氏已捧著一個托盤快步走了進來,先將托盤上的一杯蓮漿恭恭敬敬送到了盧渜桌上,笑著道,「坊正,這是今年的新鮮蓮子制的,味道粗些,坊正莫見怪。」
盧渜的臉上重新露出了一絲微笑,端起那細鏤荷葉銀杯喝了一口,點頭道,「果然清香。」
曹氏謙卑的一笑,這才將另一杯放在了庫狄的案几上,給他使了個眼色,又回頭對盧渜笑道,「大郎也是個粗疏的,心裡知道盧坊正的好意,嘴裡說不出來,這入選女官,想來是極難得的,還要多謝坊正想到我家才是。」
盧渜點頭笑道,「可不是?這原是少有的機緣!大郎,你說是也不是?」
庫狄延忠心裡多少有些不願,但面前的坊正掌管著坊裡門禁治安稅賦等事,正是名副其實的「現管」,又是出身五姓中的范陽盧氏旁支,是正經的高門子弟,便是那番氣勢就讓他不大抬得起頭來。此刻,一句「不是」壓在庫狄延忠的舌上,重若千斤,再被曹氏幾個眼神一使,便再也說不出來,只能乾笑著點了點頭。
盧渜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大郎深明大義,盧某也就放心了,既是如此,就請在此登上一筆,也請令愛出來按上個手印。」說著就取出了一張紙,上面還是一片空白,庫狄竟是第一家。
庫狄延忠苦笑道,「坊正有所不知,我家小女如今住在舅父家中,並不常歸來,只怕,還要去她舅父家一趟才是。」
盧渜倒似毫不意外,點頭道,「也罷,請大郎先簽上名字,那手印麼,盧某便跟你走一趟。」
庫狄延忠不由驚訝的微微睜大了眼睛,連曹氏都是一怔。盧渜淡然道,「秋選之事虎不得。我的馬車就在外面,勞煩大郎引我去一趟就是。」
從庫狄家到安家的這段路並不長,坐馬車不過一會兒就到。庫狄延忠卻覺得這車裡格外的悶熱,胳膊上被曹氏臨行前擰的那一下似乎還在隱隱作痛,面對著盧渜那張平靜無波的臉,又想到安四郎那張不怒而威的臉,汗水不由沿著額角滴落了下來。
馬車在安家門口停下,門房聽得是坊正到了,忙引到外廳裡坐下,又有管事過來慇勤相陪,只道,「請坊正和大郎稍待一會兒,我家主人去請大夫了,立刻就回。」
庫狄延忠不由奇道,「誰生病了?」
管事歎道,「正是大娘病了。」
此言一出,不但庫狄延忠吃驚,連盧渜臉色都是一變,張口想問,好容易才忍了下來,庫狄延忠已經問道,「她怎麼病了?可要不要緊?」
管事道,「這個老奴卻是不知,似乎幾日前就請郎中來看過一回,今日似乎又重了些。」
正在說著,安靜智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背後還跟著一個大夫,看見庫狄延忠和盧渜,他的臉上露出了驚訝之色,「大郎今日怎麼來了?這位貴客好生眼熟……」
庫狄延忠忙介紹了一番,安靜智恍然大悟,「原來是盧坊正,失敬失敬。」轉頭先讓管事領了大夫進去,回頭才道,「今日怠慢了,快請上房去坐。說著便將盧渜與庫狄延忠帶到了上房,石氏也迎了出來,與安靜智一道招待客人。
坐定之後,安靜智先笑著問道,「不知萬年縣的盧明府與坊正如何稱呼?」
盧渜忙道,「那是盧某的從兄。」
安靜智笑道,「怪道看著坊正眼熟,您的氣度和盧明府倒有七分相似。」
因聽安靜智提到自己那位嫡支的堂兄,盧渜也不敢太過怠慢,笑著問了幾句,才知道面前這胡商與堂兄已經認識了十幾年,又見安家上房裡設著的牙席錦簾、水墨屏風,都不是俗物,心底裡倒也收起了幾分輕視之心。
安靜智便問,「盧坊正此次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盧渜微微一笑,便把秋選之事說了一遍。安靜智點頭歎道,「家叔原就在宮裡伺候過,這倒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只望我那外甥女兒有這福分!」說著臉上露出了一絲憂色,看了庫狄延忠一眼。
庫狄延忠忙問,「聽說大娘病了,如今怎樣?」
安靜智看著盧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半響才道,「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自打七夕後,她就有些脾胃失和,本來吃了兩劑藥便好了的,沒想到今日又有些反覆。」
盧渜聽這話與管事先前所說的差不多,想到剛才安靜智進門時的焦急模樣,此刻又是極力輕描淡寫,心頭不由一沉,肅容道,「按理說此時不應打擾,只是貴府的大娘既已入了秋選的名冊,照理須簽名按印,不知可否領我去探望一二?只需問上幾句就可。」
安靜智忙道,「自是無礙,且容將安某著人那屋裡藥味散散。」石氏便喚了丫頭來吩咐了幾句,又過了片刻,安靜智才領著盧渜與庫狄延忠走進了東廂房靠南的一間屋子。只見那屋子門窗大開,簾子一挑便有極濃的藥味撲面而來。屋裡站著四五個婢女,神色都有些緊張。剛才進來的那大夫正在外屋的一張案幾上揮筆寫著方子。
盧渜心裡一動,笑道,「這位大夫貴姓,不知在哪裡高就?」
大夫微微欠了欠身,「在下姓方,就是這坊裡松壽堂的。」
安靜智幾步走到門口,自有婢女打起了簾子,盧渜不好再問,只得走了進去,走進這內室才覺得在藥味之外,似乎還有一種酸臭之味,只見屋內站著一位穿水綠色襦裙的年輕女子,見人進來便福了一福,「見過坊正,見過父親、舅父。」站起來時身子卻是一晃,旁邊的婢女忙扶住了。
盧渜仔細看了幾眼,只見這女子大約十五、六,生得十分清麗,只是雙頰微陷,臉色蠟黃,竟似病得不輕。他的眉頭不由就皺了起來,只是一想到那人的吩咐,還是點頭笑道,「客氣。盧某的來意大娘想也知曉,今日也無須簽名了,請大娘按個手印就好。」那女子神情恍惚的點了點頭,盧渜剛想從袖子裡掏出紙簽來,卻見她突然臉色一變,捂著嘴奔到床後,竟是「哇」的一聲吐了起來,盧渜這才知道屋裡的酸味從何而來,眼見安靜智匆匆的走了出去,在外屋呆了片刻,回來時臉色已經黑沉下來,卻勉強對盧渜笑道,「真是抱歉,坊正不如還是在外間等候片刻?」
盧渜點了點頭,又隨他到了外間,只見那大夫正在收拾物什,沉著臉對安靜智道,「按老夫開的那藥方趕緊抓來藥大鍋煮了,這院裡每人都要喝些,這些天萬萬不能再喝生水。」說完抱了抱手便快步走了。庫狄延忠愣了一下,回頭問安靜智,「大夫此言何意?」
安靜智皺眉道,「自是怕大家再吃壞東西。」盧渜心頭疑雲不由越來越大,念頭轉了幾轉,站起來對庫狄延忠笑道,「既然如此,盧某今日也不打擾了,過幾日待令愛身子好了再說也不遲。因還有要事,這就告辭了。」庫狄延忠連說了幾個「勞煩坊正」,安靜智卻面帶憂色,一改之前的談笑風生,只心不在焉的一路送了出來。
盧渜上車先回了家,又把自家最得力的管事叫了出來,低聲的叮囑了一番,這才按著名冊上所錄,到另外幾戶有適齡未婚女兒的人家拜訪了一回,不到晚間,就陸續有人送了禮來,他斟酌著推拒了兩家,回頭又拿出另外兩家送來的金玉之物把玩了一回,忽然聽見門簾響動,卻是午前打發出去的管事回來了。
盧渜忙放下東西,問道,「打探得如何?」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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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38:53
第34章 暗箭難防一波又起
在長安東北角的各坊裡,緊靠太極宮東牆的永昌坊並不是豪門雲集之處,因為此處離皇宮最近,有權勢的宦官在宮外建府時多選此坊,高門大戶自然便退避三舍。只是如今在永昌坊的東街上,前幾年卻修起了一座足足佔了半條街的司空別院,正是當今皇后之父王司空的宅邸。如今,王司空已經去世,這府裡住著的魏國夫人柳氏幾乎隔日便要去宮中一趟,每當此時,她前呼後擁出門的做派氣勢,倒也給這座多少有些冷清的永昌坊平添了一道勝景。
眼見明日便是中元節,在司空別院上房的西屋裡,榻上一字排開放著十幾個華美精緻的盂蘭盆,柳夫人看了半日,挑出了一個鏤翠疊玉的,端詳了一番,點了點頭,「這個倒還不俗。」
旁邊的婢女笑道,「夫人真有眼光,這還是天竺那邊的珍品,只怕長安也是獨一份的。」
柳夫人瞥了她一眼,「不如此,又怎麼配得上皇后的身份?」說著便又轉身到院子裡看了看明日獻到佛前供養的蠟花假樹諸物,這才轉身對婢女道,「什麼時辰了?也該去宮中一趟,讓外邊準備著吧。」
那婢女應了聲「是」,剛剛走到門口,另一個穿著綠色長裙的婢女卻急匆匆的走了進來,兩人差點撞了個滿懷,柳夫人一看,來的正是打發去招待那崇化坊坊正的脂紅,不由皺起了眉頭,「怎麼這般毛躁?那事盧坊正辦妥了沒有?」
脂紅趕忙行了一禮,站起來才道,「啟稟夫人,事情似有些麻煩。盧坊正說那庫狄大娘已經病了好幾日,看樣子竟不是什麼好病,只怕是不能入選宮中了。」
柳夫人臉一沉,冷冷道,「哪有這種巧事?你上回見她不還好好的麼?怎麼說病就病了?他莫也讓人哄了去!」
脂紅忙道,「婢子也問了,盧坊正言道,他前日得了夫人的消息,昨日一早就去了庫狄家和那安家,竟是和大夫前後腳進的門。他也怕有詐,還進去看了那胡女一眼,的確是滿面病容。後來他思來想去還是不放心,又特地讓人找鄰里和藥堂打聽了一番,果然她是幾日前就在延醫抓藥了,並不是這一兩天的事情。」
柳夫人冷笑道,「病了又如何,便是只剩一口氣,也得讓她進宮來!這種賤婢,虧我好意幾次三番給她臉面,她竟敢還給武氏那賤人做衣,連楊家那老貨都敢來我面前炫耀,她真當自己是個良家子,我就拿她無可奈何麼?」
脂紅面上露出了幾分難色,「盧坊正言道,他想著若是不打緊的病便這麼做,誰知道托人問那大夫,竟有幾分像是霍亂,至少也是個腸辟之症,是極易過人的病,如何能送往宮中?盧坊正今日來之前又去問了問,那家已是將胡女挪到無人居住的雜物偏院了,家裡也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樣子,他不敢多呆,便趕緊過來回報,想請夫人拿個主意。」
柳夫皺眉道,「這賤婢若是就這樣病死了,雖是有些可惜,倒也罷了,只是怕她過幾日緩了過來,還敢陽奉陰違!」
脂紅忙用力點了點頭。每次去如意夾纈,都是她出的面,她看那狐媚子般的胡女早就不順眼了,尤其是一想起她那番做了奴婢就是有辱祖宗的話語,更是心裡恨得發癢——彷彿她比自己高貴多少似的!聽到柳夫人這話,心頭一動,笑道,「婢子倒有個粗淺的主意。」
柳夫人瞪了她一眼,「還不快說?」
脂紅微笑道,「夫人可還記得在那夾纈店留下了五金?算是買下了那庫狄大娘這幾個月的花樣,婢子算著,五金如今還未用完,不如婢子過幾日便去一次,點名讓她畫幾個繡樣,限時讓她交,她若交得上來,自然就能入宮,若交不上來,就借這個由頭,或另指一事,讓西市市令封了那店。那胡女若死了也就罷了,若是沒死,一日不來投奔夫人,一日就封著,讓那家子喝西北風去,看她能撐多久!」
柳夫人眉毛一挑,點了點頭,「這主意倒是可行,只怕她還有後路,你先把情況都打聽清楚了,過了節就去辦!」
脂紅清脆了應了一聲,又笑道,「也不用再煩別人,這盧坊正定然能知道。」
大約一刻鐘後,盧渜皺著眉頭出了司空別院,一上外面等候的馬車,便交代車伕趕緊回崇化坊,還沒走多遠,就聽背後那大門轟然洞開,一隊儀仗擁簇著一輛華貴的馬車昂然走了出來,前面清道的老實不客氣的便把他的車轟到了一邊。盧渜挑起簾子,看著那偌大的一個「魏」字一路向西邊的皇城而去,想到剛才那個婢女那番夫人身體不適、無法招待的說辭,臉色不由慢慢沉了下來。他跑了這兩天,竟是這番待遇麼?打發個婢女來說話也就罷了,居然還叫那婢女大咧咧的再讓自己去打探庫狄家和安家的情形,她柳氏真當自己這盧氏子弟是她家僕人不成?
眼見那車隊走遠,盧渜便對車伕道,「去常樂坊。」
車伕奇道,「阿郎不回崇化坊辦事了麼?」
盧渜冷笑道,「急什麼,既然到了這邊,還是去常樂坊打兩角好酒再說。」
……
琉璃坐在窗邊的胡凳上,從支開的窗下看著院子裡的泥地,除了偶然匆匆忙忙爬過的一隊螞蟻,再也沒有別的動靜。
這已是她搬到這偏院來的第五日了,每天也就是小檀會進來送一日三餐的飯食和藥水,手裡的兩本閒書已經來回翻了三遍,兩輩子加起來她也從來沒有過這麼多時間可以發呆。
這幾日裡,她已經把三年來,尤其是最近半年來做的所有事情認認真真反思過一遍,得出的結論是:當她以為自己不再那麼白癡的時候,事實上依然白癡如故。好在再過三四天,宮女的秋選就要結束,她也可以慢慢恢復正常的生活。之後她會像那首老歌唱的那樣:時刻警惕著——不能在這個坑爹的時代再次掉到坑裡去。
如今這情況,當然是她活該,光顧著得瑟,差點一頭扎進了史上最著名的宮斗大戲裡,若不是裴行儉及時送來的那「秋選宮女,謹防時疫」八個字,若不是三郎和舅父的周密安排,想來她必將悲慘的淪為該大戲的炮灰龍套,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白頭宮女在,閒坐說高宗」……
琉璃正想得出神,院門吱的一響,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進來。她不由笑了起來,如今每日裡也就是小檀來送飯送藥時自己能和她說上一篇話,確切的說,是聽小檀說上一篇話,不知道今天她又有什麼新鮮事情?
琉璃剛剛轉身站起,只見小檀已衝了進來,臉上的神色頗有些異樣,「大娘,事情不妙了呢!」
沒等琉璃問出一句話,她便連珠炮般說了下來,「適才史掌櫃來找阿郎,說是那個魏國夫人的婢女又來了,這次是讓你畫兩個繡樣,限三天內交,若是不交,便叫如意夾纈好看!史掌櫃說,看那樣子,不似說說而已。」
琉璃心裡一沉,頓時明白這是來者不善了,對方要她畫繡樣,看來的確是已經知道自己為武則天做衣服的事情,至於那要她三天之內交貨,不就是逼著舅父家要麼送自己去應選當宮女,要麼就讓如意夾纈賠錢乃至關門……她忙問道,「舅父怎麼說?」
小檀道,「阿郎說,無論如何,等秋選之後再說。」
琉璃鬆了一口氣,坐了下來,心裡隱隱卻知道,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就結束,沉吟片刻還是對小檀道,「出了此等事情,我心實在不安,如今我也不好出去,你多探聽著些,有什麼事情告知我一聲。」
小檀點了點頭,「你放心!」
琉璃目送她又一陣風似的出了院門,心裡不由苦笑了一聲,她能放心那才真是見了鬼了。
果然到了三天之後,西市那邊便傳來了壞消息:魏國夫人的婢女午後過來,聽說琉璃病重無法畫繡樣,一言不發就走了,結果沒過半刻鐘,夾纈店裡突然來一群人吵吵嚷嚷,那市令竟不由分說將史掌櫃抓去當眾打了八十杖,說是買賣不公兼擾亂市坊,夾纈店當場就被封了。
琉璃臉頓時白了,忙問,「史掌櫃怎麼樣了?」
小檀安慰道,「那市坊裡的差役原是相熟的,說是八十杖,打得卻不重,史掌櫃最多也就躺個幾天罷了。」停了片刻又道,「只是阿郎臉色十分不好看,還是夫人勸了他半日,只道既然已經如此,總不能兩頭都不落好。」
琉璃歎了口氣,半響說不出話來。她原本應當感到放心,但想到年紀不輕的史掌櫃竟然因此受辱挨杖,安家最要緊的鋪面又這樣被封了,她又如何高興得起來?一想到明日就是宮女採選入宮受檢之期,她的心裡更是發沉:只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安靜智似乎也是如此想的,沒多久,那位和安家交好的方大夫便又來了,沒說別的,只拿了一盒琉璃並不陌生的丸藥過來。琉璃二話不說吃了下去,頓時又上吐下瀉的折騰起來,沒半天便臉色蠟黃、形容憔悴。但出人意料的是,直到第二日午時,那盧坊正竟是面也沒露一個。琉璃這才徹徹底底的放下心來,安靜智也開始張羅著托人打點。過了兩天,待琉璃搬回後院時,安靜智所托之人卻帶來一個令大家心裡發涼的消息。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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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39:13
第35章 四面楚歌當機立斷
天色剛黑,安家上房的東間裡,照例是在高足飯桌上擺滿了一桌子飯菜。正是秋風初起的時節,因此不但有熱騰騰的芝麻胡餅,亦有最應時的蒸羊肉,六郎甚至還弄了一隻新鮮鹿腿回來,廚房用鐵網架著炙烤了一番,看上去十分饞人。只是此時,那圍坐在桌邊的安靜智夫婦及三郎、六郎夫妻,卻無人有興趣多看這滿桌的美食一眼,只是低頭悶吃。
一片沉悶的靜寂中,還是安靜智先放下了碗筷,開口問道,「依你們看,如今該如何是好?」
石氏悶聲道,「說來此事原也不能怪大娘,是那魏國夫人太沒道理,別說她只拿了那麼點錢出來,而且當時說好了的是不讓大娘給別人畫夾纈花樣,又沒說不許她給別人做衣裳!怎麼就是欺了她?再說,那武夫人原是夾纈店的老顧客,咱們上香時還一起坐過半日的,可誰又知道她竟是宮裡那武昭儀的姊姊?就算幫她做了兩件衣裳,哪裡談得上是故意跟魏國夫人和皇后作對!」
三郎看著母親歎了口氣,「阿母說得固然在理,此事原不是大娘的錯,只是,那魏國夫人若是講理的人,怎會讓市令把如意夾纈給關了,又提出讓大娘到她家為奴為婢的話來?」
米氏忙點頭道,「三哥說的是,這些唐人高門不講道理原也不是一兩天了,這魏國夫人,又是皇后的母親,如今琉璃得罪了她,也是得罪了皇后,咱們上哪裡講道理去!」
六郎瞪了自己妻子一眼,「依你說,難道就真如那柳氏說的,讓大娘去給她家當奴婢不成?那可是一輩子也翻不得身了。」
米氏的聲音也高了一些,「那你倒說說該怎麼辦?咱們這西市裡,因為得罪高門被鬧得傾家破產的,難道只有一兩家?還要添上咱們家不成?」
六郎想了半日,目光還是轉向了三郎,三郎苦笑道,「我又有什麼法子?適才我算了一算,去年夾纈店約有二百貫的利,佔了咱們家收入近兩成,夾纈店若是關了,一年便要少這些收益。再者,夾纈店裡還有約一百多貫的存貨,一日不開,便要賠一日。這也就罷了,我更擔心的是,魏國夫人那邊既然開出這條件來,我們不答應,她們就不會再做什麼了麼?若是明日又關了絞纈店,後日再關了繡坊,我們這一家子,又該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連石氏都再無話可講,半響才對安靜智道,「真就別無法子可想了?」
安靜智沉沉的點了點頭,「我也知道此事棘手,這次是老了臉求到了永寧坊的王太尉家,讓他家的管事出的面。那王太尉是皇后的從叔,論親戚論地位,還有誰比他家更合適?誰知那魏國夫人竟是一絲不留情面,只讓個婢女出來說了一句,是大娘欺她在先,必要入府為婢,再無二心,才算完事。王管事出來後給我還好一通埋怨,說是一把年紀,竟讓一個婢女教訓了一通,我還不知日後要賠多少小心進去才能還了這人情。看這情形,若再托人,只怕不但不能成事,更會惹惱了那魏國夫人!」
米氏就歎道,「阿家說的是,此事原是大娘太草率了些,也不打聽清楚就給人做了衣裳,如今惹下這樣的禍事,誰又能保得了她?」
康氏看了米氏一眼,轉頭問三郎,「話雖如此,但琉璃畢竟只是親戚,難道讓我們出面將她送到那府裡?如此一來,以後我們可如何好做人?」
三郎點頭道,「這還在其次,按照唐人的律例,良人為奴,只能自願自賣,連父母都是不能用強的,何況是我等?此事自然是萬萬不能做!只是大娘若是在這裡再住下去,那魏國夫人只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安靜智沉聲道,「正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將大娘請過來分說明白,我們不能送到她到王府,卻也……」他歎了口氣,到底沒法把「不能留她」說出來,目光卻看向康氏。
康氏暗暗的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兒這就跟大娘……」
話音未了,只見門簾挑起,因「大病初癒」應留在自己房中吃飯的琉璃臉色平靜的走了進來。安家幾個人相視一眼,臉上多少都有些訕然,不知剛才這番話她聽了多少去。只見琉璃臉色還有幾分憔悴,但眼睛卻分外明亮,走到安靜智面前深深一福,「舅父,此事琉璃已經悉數知曉,給舅父舅母和兄嫂們帶來了這許多煩擾,全是琉璃思慮不周所致,如今只請舅父舅母再給琉璃一日的時間,兒定會處置好此事,以後絕不會再給舅母舅母添麻煩。」
安靜智吃了一驚,想問一聲「你有什麼法子」,石氏已含淚答道,「你這孩子又說什麼傻話?這事情哪裡是你的不是,要怪,也只能怪舅父舅母沒本事,護不住你,你莫怪我們就好。」
琉璃搖了搖頭,神色有些黯然「舅母此言差矣,這半年來,舅父舅母待兒如何,琉璃再沒心腸也是知道的,幾次惹出麻煩都是舅父舅母和哥哥們幫了大忙,不然此時此刻,琉璃不過是教坊裡的一名女樂!說來此次之事,原本就是琉璃一時疏忽,才惹出了這等大禍。以那魏國夫人的權勢脾性,既然已經恨了琉璃,如今這長安城裡又有幾戶能不讓步?琉璃不但連累如意夾纈被關,還讓史掌櫃如此受辱,只求舅父舅母不要怪罪琉璃就心滿意足,難道還敢怪舅父舅母不成?」
三郎默然不語,六郎卻悶悶的一拳捶在了桌子上。安靜智看了琉璃一眼,忍不住歎了口氣,心道,若早日會讓你到那柳氏家中做個奴婢,倒還不如做個太常音聲人算了!起碼還有幾分盼頭。
琉璃看著安靜智,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笑容,「舅父放心,琉璃如今心裡已有打算,不至於去魏國夫人那裡為婢,日後說不定反而會有一番造化,只是此前卻需舅父應允琉璃兩件事情。」
安靜智心裡一鬆,忙道,「什麼事?你儘管說就是。」
琉璃道,「明日請舅父派輛車子,讓小檀幫著送兩封信。「安靜智點了點頭,「此等小事自然無妨,第二件呢?」
琉璃微笑道,「請舅父於後日一早,在街上人最多的時候,將琉璃趕出安家!」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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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39:41
第36章 無路可退無須再退
「光」的一聲巨響,琉璃沒有回頭,也知道是安家的那扇黑色木門斷然合上的聲音。初秋的早晨已有了幾絲涼意,琉璃抬起頭,看著頭上的天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轟然關上的大門,手裡拿著小小包裹的標緻女子,以及她無語望蒼天的茫然表情,這意味深長的一幕,頓時吸引了街上來往人群的注意,先是從頭到腳的打量,接著就是交頭接耳的議論,「這不是那安家麼?那是他家什麼人?」
琉璃站了片刻,估摸著看見這一幕的人已經夠多了,才慢慢轉身往懷遠坊的西門走去,坊內光明寺的悠悠鐘聲和那些好奇的指指點點,直到她走進了崇化坊才終於消停了下來。
小街深處,庫狄家的大門一如往常的虛掩著,門口被粗粗的清掃過,看門的普伯卻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琉璃搖頭笑了笑,邁步走了進去。
阿葉正在院子裡晾曬衣裳,抬頭看見琉璃,不由一呆,下意識的想行個禮,卻注意到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月白色衫子並湖色襦裙,手裡拿著一個藍底白花的粗布包袱,背後更是不見一個奴婢,與前兩次回來的情況大不相同,她眼珠轉了轉,還是笑道,「這不是大娘麼?今日如何回來了?」
琉璃並不理會她,只淡淡的問,「阿爺可在家中?」
阿葉心頭疑惑,還是點了點頭,琉璃徑直向上房走去,阿葉看著她的背影,皺了半天眉頭,突然一拍腿便跑了出去。
庫狄延忠並不在正房之中,而是坐在東間看書,突然看見琉璃挑簾走了進來,也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怎麼回來了?又有什麼事不成?」
琉璃行了一個福禮,才答道,「琉璃無意中惹怒了一家貴人,致使舅父家的夾纈店被關,無顏再呆下去,故此回家暫且煩擾父親幾日。」
庫狄延忠更是驚訝,忙道,「你得罪了哪家貴人?」
琉璃淡然道,「是當今皇后的母親魏國夫人。」
庫狄延忠頓時臉色大變,站起來指著琉璃道,「你怎能得罪了她?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看著他的臉色,微笑起來,「阿爺敬請寬心,女兒惹的事情並不算大,自能解決,最多也就在家住上兩日而已。」
庫狄延忠狐疑的看著琉璃,半響才道,「你自己惹出的禍,自己想法子解了,莫要連累家中才好。」
琉璃垂眸點了點頭,「這是自然,請阿爺著人將琉璃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一下。」
庫狄延忠猶豫片刻,習慣性的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曹氏剛才已帶了珊瑚和青林去了坊內的布莊,揮手道,「你自去院子裡找人收拾就是。」
琉璃轉身到了院子裡,阿葉早已不見,惟有一個做灑掃粗活的僕婦還在忙碌,琉璃便叫了她過來開了房門。那小房間早已落了一層的灰,又堆了若干雜物。琉璃讓僕婦打了水,兩人一起動手,剛剛大致收拾到一遍,就聽背後傳來了一陣清脆的笑聲,「這不是姊姊麼?怎麼不在那安家住著,又要回咱們家了?也不嫌這房子委屈了你這個嫡長女?」
琉璃直起身子,看著門口珊瑚那張幸災樂禍的臉笑了笑,「最多也就住個一兩夜的,沒什麼委屈不委屈。」
珊瑚一怔,細細的眉頭皺了起來,又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番,冷哼一聲便轉身去了上房。琉璃見屋子裡雜物已清了出去,那張床榻上也已坐得了人,便丟下抹布,到井邊洗了洗手。手上的水還未擦乾,上房便傳來了曹氏的尖叫聲,隨即人便衝了出來,看見琉璃眼睛都紅了,指著琉璃的鼻子罵道,「你這賤人,在外面惹了禍就想躲回來麼?還想連累全家人不成?還不給我滾出去!」正要滔滔不絕的罵下去,琉璃看著她笑了起來,「庶母,你可知道琉璃是因何得罪了魏國夫人?」
曹氏不由一愣,琉璃的語氣依然平緩,「魏國夫人惱了琉璃,不過是因為琉璃的花樣畫得還好,她幾次三番想讓女兒去她家做客戶,許諾一去便是管事娘子,但琉璃卻不願為人奴婢。魏國夫人這才一怒之下關了舅父的夾纈店,讓琉璃無處存身。庶母,你讓琉璃滾出去自然容易,只是魏國夫人若是上門來要人,不知庶母是不是準備拿珊瑚來抵數?只是珊瑚的畫兒能不能入了魏國夫人的眼,那就難說了。」
曹氏頓時說不出話來。琉璃看了她一眼,悠然的走回了房間,走到門口回頭一看,果然曹氏又往上房去了。
過了片刻,門簾一挑,卻是庫狄延忠帶著曹氏沉臉走了出來,看見琉璃還在收拾房間,冷冷道,「還收拾什麼?跟我上車去!」
琉璃歎了口氣,轉身道,「父親是要女兒現在就去魏國夫人那裡自寫文書麼?」
庫狄延忠道,「那是自然!那魏國夫人說封店便能把店封了,留你在家中,難道還等著她過來拆了房子不成?」
琉璃笑著搖了搖頭,「父親此言差矣,魏國夫人既然能把舅父家的店封了,對女兒自然是勢在必得。須知要自賣為奴,也有價錢高低之別,父親覺得是送上門去價格比較高,還是等著她們上門來買價格會比較高?」說完,眼光在庫狄延忠背後的曹氏臉上轉了一轉。
庫狄延忠還未說話,曹氏已是心動了。自打上回琉璃拒絕了兩家的聘禮,她就一直肉疼無比,此刻既然有機會再賣琉璃一次,若是能賣出好價錢來,珊瑚的嫁妝不就有了著落?她忙拉了拉庫狄延忠的袖子,低聲道,「要麼,先打聽打聽再作打算?」
庫狄延忠原就是被她挑唆著過來的,此刻又聽她這麼說,只得皺起眉頭甩手走了出去。琉璃也不管他們如何謀劃,回頭先讓僕婦把屋子裡唯一的胡凳拿出去洗乾淨了晾在院中,又從櫃子裡抱出席褥在外面晾曬。
就聽一陣腳步聲響,琉璃一回頭,看見珊瑚走了過來,滿臉都是冷笑,「你倒還有心思收拾這個,莫以為阿爺今日沒有趕你走,你就能在這裡賴下去!我問你,上回你從我這裡搶走的鏡子和珍珠頭面呢?還不趕緊還給我!你遲早不過個賤婢,也配用這些好東西?還有上次你給我那巴掌,如今也該還還利息了吧?」說著又走上了幾步。
琉璃看著她嫣然一笑,「珊瑚,你可知道,良家子若要為婢,須得自願自賣?否則,就是爺娘賣子女,也是要挨板子的!你想想看,若是魏國夫人的人上得門來,我跟他們提,我只有你這一個妹子,一定要同甘共苦,否則絕不自賣,那事情又會如何?」
珊瑚臉色一變,尖聲叫道,「你敢!」
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妹子,你說姊姊到了這一步,有什麼是不敢做的?只是我們姊妹一場,你若討好討好我,姊姊說不定心情一好,屆時也就不提了。」
珊瑚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色精彩無比,半響才跺腳尖叫道,「阿爺,阿娘,琉璃說要把女兒和她一起賣了!」
曹氏和庫狄延忠急忙忙的跑了出來,珊瑚奔過來拉了曹氏的手把琉璃的話又說了一遍,曹氏的臉色頓時就青了,怒道,「琉璃,珊瑚說的都是真的?你竟然還要害人不成?」
琉璃一面拍打被褥,一面淡然道,「琉璃倒想息事寧人,是珊瑚鬧著不肯放過我,又是來要東西又是來打人,琉璃只好嚇了她一嚇而已。去魏國夫人府的事情說來原與他人無關,是琉璃自己惹的禍,自己須得擔著,只是若是這兩天有人還要跟女兒過不去,那女兒心情惡劣之下,也沒什麼不敢做的!在魏國夫人眼中,琉璃此刻只怕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既容不得此物不在她府中,自然也容不得此物被他人損壞,阿爺和庶母若覺得咱家不怕她的怒火,不妨打殺了琉璃試試!」
曹氏又是氣又是怕,想罵幾句卻不敢開口,只能用力推了推庫狄延忠。庫狄延忠也覺得琉璃的話一句比一句刺耳,想了一想才道,「你就回自己的屋裡呆著,自然無人來招惹你,你也記住了,你是庫狄家的女兒,若真是做出什麼事情來,自然打殺得你!」
琉璃拍了拍手上、衣上的灰塵,微笑著福了一福,「女兒恭候父親處置。」
庫狄延忠看著琉璃的笑臉,氣得手都有些抖了,再也說不出話來,冷哼一聲走了回去。曹氏也恨恨的瞪了琉璃一眼,拉了珊瑚跟在後面。
琉璃搖頭笑了笑,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接著收拾桌椅等物。這一日,果然沒有人進來煩她,只有青林偷偷在門口看了一眼,見沒有什麼熱鬧可看,也就走了。連一日三餐都是僕婦送進來的,飯食上倒也不算苛刻。
到了晚上,這小房間已被琉璃收拾得整齊潔淨。只是坐在小床上,她突然發現自己實在有點可笑:她明知道只會睡一兩夜,居然也不能容忍這房間裡有邋遢的地方,就好像她明明已經是這個時代的人,居然還總想著能像以前那樣乾乾淨淨的活著,大概就是這該死的潔癖,才終於把自己搞得無路可退吧?而如今,她已經無法再後退一步,這種豁出去的感覺,其實還不錯,不就是比無恥的人更無恥,比冷血的人更冷血麼?也許只有如此,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一口氣吹滅了床邊的蠟燭,琉璃望著窗外出了一會兒神,小檀的信都送到了,舅父所托的人也應當已經把自己回家了的消息告訴柳夫人那邊,明天,或許會是精彩的一天!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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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40:15
第37章 以勢相逼峰迴路轉
因是胡人聚居之所,崇化坊裡日常出入的多是驢車和牛車,而這日早間,當一輛頗為華麗的馬車徐徐駛入坊門時,自是吸引了一些目光。只見那馬車在坊門邊停了下來,車伕向守門人問了幾句,才徑直駛入坊內,拐進了一條小街。
片刻之後,脂紅已昂然走進了庫狄家的上房,挑剔的掃了一眼矮榻上這張八成新的綢緞包邊細竹蓆,才皺著眉頭跪坐下來,看著對面的庫狄延忠冷冷的問,「你就是庫狄家的家主?」
庫狄延忠笑著欠身,「正是,不知魏國夫人有何吩咐?」
脂紅聽他說得客氣,臉色略緩了些,「我奉夫人之命前來,所議之事與貴府大娘有關,勞煩也將大娘叫過來吧。」
庫狄延忠忙向門口的婢女打了個手勢,不一會兒,琉璃便走了進來,看見脂紅微笑著點了點頭,「今日又見到姊姊了,姊姊一向可好?」
脂紅抬眼看了一眼琉璃,只見她穿著鵝黃色纏枝菊花的衫子,繫著白色綾裙,比先前明顯要瘦了些,氣色卻不算太壞,神色落落大方,並沒有一絲預想中的沮喪恐懼,不由冷哼了一聲,「聽聞大娘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場,如今看來卻是不像啊!」
琉璃笑道,「托姊姊的福,琉璃的確病了十來日,前兩天才好了。」
脂紅冷笑道,「這病來得倒是好,去得也是巧,大娘果然是有福之人!」
琉璃笑而不答,只回頭吩咐婢女道,「還不趕緊拿些酪漿來招待貴客?」
脂紅斷然道,「不必了!今日我來不是為了別的,只是上次夫人與你說的入府之事,你考慮得如何?」
琉璃悠然道,「此事夫人與姊姊都提過兩次,不知如今夫人又有何見教?」
脂紅冷冷道,「夫人仁慈大量,你若立刻寫文書自投為客戶,之前所犯便一概不論,不然……」
琉璃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詫,「琉璃正想請教姊姊,之前琉璃是如何冒犯了夫人?」
脂紅一怔,聲音帶上了怒氣,「你還要明知故問麼?在如意夾纈那邊,夫人賞了你五金,令你不許再為他人做事,你是怎麼做的?」
琉璃歎了口氣,「竟是這樣麼?姊姊當日也在,請姊姊想想,夫人當日明明說的是,這幾個月裡,琉璃就不必為別人畫樣了。琉璃自是謹遵夫人吩咐,幾個月連夾纈店都不怎麼去了。可夫人何曾說過不讓琉璃為他人做衣?若是姊姊覺得琉璃記錯了,那日在場之人極多,一問就知!琉璃這兩日來一直在苦苦思索,是何處得罪了夫人,原來竟是一場誤會!」
脂紅不由大怒,眼睛都立了起來,「你還敢強詞奪理!你的意思,難道還是夫人冤枉你了?」
曹氏也忙道,「琉璃,你在胡說什麼?」
琉璃回頭走了兩步,走近曹氏福了一福,「庶母莫急,琉璃自有道理。」又壓低聲音道,「你看不出來,不辯上一辯,他們是一文錢也不想給麼?」
曹氏一怔,果然沒再開口,琉璃這才又轉過身來對脂紅笑道,「夫人自是沒有冤枉琉璃,此事只怪琉璃太過駑鈍,因想著夫人吩咐的是不得給人畫夾纈樣子,便沒有領會到別的,請姊姊明鑒,琉璃絕不是故意違背夫人的意思,還要勞煩姊姊回去跟夫人分說一番才是。」
曹氏這時也回過神來,忙插嘴道,「正是,原是一場誤會,琉璃便是要去為夫人效勞,這誤會總要揭開才好。」
脂紅冷笑著點頭道,「你們說了這半日,這投身文書到底是寫還是不寫?」
琉璃懇切道,「按說夫人有命,琉璃不敢不從,只是即使要寫,也須得辯說清楚才是。琉璃原本並非故意違背夫人之命,又何來抵罪之說?琉璃是庫狄家的女兒,爺娘辛辛苦苦養大了女兒,就算要為夫人效勞,爺娘這十幾年就白養了不成?」
曹氏聽得順耳,忙也點頭道,「正是!」
脂紅聽明白了意思,臉色變得就如寒霜一般,一字字道,「依你說,要多少才算不是白養?」
琉璃低頭想了想,抬頭笑道,「一百金大約也就夠了。」
庫狄延忠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曹氏卻立刻想起了當日河東公府的聘禮,頓時點頭不迭。
脂紅勃然大怒,站起來就往外走,琉璃忙跟了上去,卻見脂紅站在上房門口厲聲喝道,「給我搬進來!」隨車來的兩個粗壯僕婦,忙忙的出去從車裡抬出了一個箱子,往庫狄家院子裡一放,脂紅指著那箱子冷笑道,「那是我家夫人賞你的十六匹絹。這文書,你寫不寫就掂量著辦吧!」
琉璃輕笑一聲,「所謂無功不受祿,這些絹帛,琉璃還真是無顏收下。」
曹氏一想,十六匹絹,不過幾貫錢,這買賣無論如何也不合算,那魏國夫人比河東公府門第更高,怎麼會如此小氣?忙上前一步笑道,「這位小娘子,庫狄家受不起夫人的賞呢!」招手便叫院子的奴僕,「還不把箱子送回車上去?」
脂紅怒道,「你們敢!」
曹氏嚇了一跳,但想著那一百金,卻也不肯後退,只陪笑道,「這位小娘子,如今便是五六歲大的孩子,也總要幾十貫才買得到,何況我家大娘如此年紀品貌,你卻不知,上次有高門出了一百金八箱子綢緞要聘了她為妾,我家都沒答應,我們這小門小戶的,養大一個女兒談何容易……」
脂紅是幫柳夫人辦慣了事的,從來只要擱下幾句狠話就無人敢違,哪裡見過這樣一副做生意咬定價錢的做派,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眼見院子裡庫狄家幾個僕人走了過來要把箱子往車上裝,脂紅帶來的僕婦自然不依,小院頓時變得熱鬧非凡。曹氏便對著脂紅絮絮叨叨著養一個女兒要花多少錢,琉璃又是如何搶手,脂紅卻理都不理她,只喝令不許將箱子搬回去。眼見庫狄家上上下下已亂成一團,就聽門口有人高聲道,「這是庫狄府麼?」
院子頓時靜了下來,阿葉回頭答了句「正是」,門口那聲音笑道,「請夫人下車,就是這家了。」
聽著這耳熟的聲音,琉璃閉上眼睛,暗自長出了一口氣:終於來了!就見院外緩緩走進一位貴婦人,手裡搖著一把團扇,輕衫羅裙,襯著雪白的肌膚、含笑的雙眼,讓人看著便挪不開眼睛,正是武順武夫人。
脂紅怔怔的站在那裡,她曾在宮裡見過武夫人好幾次,此時一眼認出,心裡驚詫之餘,漸漸覺出不妙來。
琉璃忙急走幾步迎上去福了一禮,「夫人怎麼來了?琉璃……」說著眼圈就是一紅。
武夫人目光流傳的嗔了她一眼,攜了她的手低聲笑道,「還不是為了你?」
庫狄延忠和曹氏見武夫人打扮非凡,忙也迎了過去,眼睛就看向琉璃。琉璃忙道,「這位是武夫人,是應國公的長女,當今宮裡武昭儀嫡親的姊姊。夫人,這是家父與庶母。」
庫狄延忠和曹氏忙上前見了禮,相視一眼,心裡都有些駭然,琉璃到底還認識多少貴人?
武夫人笑著點點頭,「不必多禮,說來這些日子,大娘幫了我不少忙,還要多謝你們才是。」庫狄延忠連稱不敢,客客氣氣把武夫人引向上房。
脂紅站在台階上,當真是進退兩難,直到武夫人走到身邊,才勉勉強強行了一禮。
武夫人停下腳步,看了她幾眼,回頭便問琉璃,「你家這婢女,我看著怎麼有些眼熟?」
琉璃看著脂紅瞬間變青的臉,忍笑答道,「夫人說笑了,這位姊姊是魏國夫人身邊伺候的。」
武夫人恍然點了點頭,「難怪眼熟,只是,她來你家作甚?」
琉璃沒有做聲,脂紅咬了咬牙道,「庫狄大娘欲投身到我家夫人手下為婢,婢子是奉命來收文書的。」
武夫人驚訝的看了琉璃一眼,「這話從何說起?快些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要自賣為奴?此事萬萬使不得!」
琉璃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幾個月前魏國夫人給了琉璃五金,讓琉璃這幾個月只能為她畫花樣,琉璃愚鈍,原想著做衣裳卻是不打緊的,結果魏國夫人惱了,說琉璃欺她,這才……」
武夫人驚詫道,「原來如此,竟是我的不是!」轉頭看著脂紅道,「此事不能怪大娘,是我不知此事,求著大娘幫我做衣裳的,你回去稟告你家夫人,說我武順向她賠罪,就莫難為大娘了。」
脂紅臉上的青色變得更重了一些,寒聲道,「啟稟武夫人,此乃我家夫人與這庫狄大娘之事,夫人還是莫要插手的好。」
武夫人看了看琉璃,微笑道,「若是從前,我原也不便插手,如今卻是不同了。前幾日我母親清點舊日的書信來往,發現外祖與大娘的曾祖竟有同僚之誼,算是通家之好。母親說,難怪一見大娘就覺得投緣,原是有這層關係在,這才讓我今日前來拜訪,說起來,大娘就如我的妹子一般,哪有妹子要去做奴婢,姊姊不能過問的道理?」
此言一出,不僅脂紅呆住了,連琉璃都有些發愣,她雖然料定楊老夫人既然在她身上投資,應當是想讓她入宮,而不是讓她去給柳夫人當奴婢,所以前日就送信給武夫人求助。這兩天,她的所作所為其實圖的不過是個拖字,拖到武家來人。卻沒想到武夫人會在這節骨眼上親自過來,找的竟然又是這樣的借口……如果她是古人,大概從此就會對武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吧?
脂紅的臉終於徹底青了,狠狠的看著琉璃道,「庫狄大娘,你可想清楚了?我家夫人可沒那麼好的耐心!」
琉璃怔怔的看著武夫人,隨即決然的轉身行了一禮,「請轉告魏國夫人,恕琉璃不能從命!」
脂紅咬著牙冷笑一聲,看著琉璃點了點頭,「好!極好!只願你日後莫要後悔!」說完轉身就走。
庫狄延忠與曹氏都有些傻了眼,眼睜睜看著脂紅帶著那兩個僕婦抬著箱子出了門,想追出去,卻聽武夫人輕聲笑道,「這司空府也太沒規矩了些,也不知這種婢女是怎麼教出來的,一點禮數也不懂!」
庫狄延忠這才醒過神來,忙把武夫人請進了上房,分賓主落定,武夫人才曼聲道,「翠墨!」她身後的一個婢女便走到庫狄延忠跟前,雙手遞上了一份禮單。
庫狄延忠忙站了起來,「這如何使得?」
武夫人笑道,「我與大娘甚是投緣,又給貴府添了這番麻煩,一點薄禮只是心意而已。此番冒昧前來,一則認個門,二則家母許久沒見大娘,甚是掛念,想請大過府一敘,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庫狄延忠看著眼前的禮單,那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素絹十匹,綠緞十匹,青紗十匹,花錦十匹,玉珮一對,金簪一對,銀鐲一對……正有些茫然,又聽到武夫人這一番話,抬起頭來,半天才道,「承蒙夫人厚愛,小女自當從命。」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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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40:49
第38章 世事如棋誰主勝負
「琉璃多謝老夫人和夫人的救命之恩。」在武府楊老夫人院子的上房裡,琉璃恭敬的深深福了下去。
武夫人笑道,「你又客氣上了!」
楊老夫人看著琉璃微紅的雙眼,滿意的笑了起來,「哪裡話,原是我們該做的,你本是給順娘幫忙,總不能因此被逼得做了奴婢。你快坐下說話。」
琉璃點頭應了個「是」,才端端正正的坐了下來,楊老夫人又笑道,「大娘在老身這裡便是客人,萬事莫要太客氣。」
琉璃垂眸道,「老夫人以後叫琉璃的名字就好,今日若不是夫人來得及時,琉璃這輩子便只能為奴為婢,辱沒祖宗了。如今也只能懇請老夫人讓琉璃留在府裡為老夫人和夫人效勞,但凡有什麼事情琉璃能做的,便請吩咐一聲,琉璃感恩不盡。」
說起來,她之所以會落入這種局面,眼前這位精明的老婦人才是真正的佈局者。只是,這或許同樣是她唯一的機會。在這個時代,既然無論怎樣退縮都無法離自由更近一點,她也只能奮力攀到更高的地方,搏出一條自己想走的路。現在,她的條件已經提出來了,願意效勞,不做奴婢,卻不知這位楊老夫人會如何安排。
楊老夫人看著她呵呵一笑,「琉璃?這名字倒是好!只是你也太客氣了些。你就當這府裡是你家好了。卻不知這一次你想住多久?」
琉璃心裡更是警醒,抬頭誠懇的道,「不敢欺瞞老夫人,琉璃原本就惹惱了魏國夫人,今日之後,她定然更是不會放過我。有她一日,這長安城裡,也就只有老夫人能庇護琉璃,琉璃願一直在兩位跟前服侍。若有雲散月出的那一日,再聽老夫人安排。」她願意效力到她們共同的對頭魏國夫人倒台,這個說法聽起來應該很有誠意吧?
楊老夫人的眼睛裡終於露出了笑意,卻搖頭道,「哪裡有什麼服侍不服侍的?只是我看你與順娘倒也投緣,她是個粗疏的,若能有你一半的細緻周全,老身就放心了!」
琉璃心裡鬆了口氣,臉上順勢便露出了真誠的笑容,「夫人性子仁厚,最是難得的,琉璃願跟隨在夫人身邊。」
武夫人拍手笑道,「母親這主意不錯。」
楊夫人也笑了起來,「這就好,日後在這府裡,你就是老身故交的孫女,來此是與順娘作伴的。只有一樁,順娘過幾日便要去宮中她妹子身邊,你可願意也跟去?只怕住的日子要長些。」
琉璃一怔,臉上露出了一絲畏懼、一絲躊躇,「宮裡?琉璃原是小戶出身,宮裡規矩一概不懂,只怕給夫人丟了臉……」
楊老夫人看著琉璃,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這有什麼,誰又是天生就會的?」
武夫人也忙道,「我來教你就是,宮裡其實也沒多大規矩,就是悶了些,你又是跟著我的,不用理會那麼多事情。你這般心靈手巧的,有什麼學不會?想來多一個人解悶,媚娘也一定歡喜。」
琉璃微一猶豫,還是鄭重的點了點頭,「琉璃遵命!只是要請夫人多費心教著琉璃一些。」
楊老夫人笑道,「好,天怪熱的,翠墨,你先帶大娘去換件衣服。」待琉璃走了之後,她才對武夫人歎道,「果然是個識得進退的,可惜竟是寧肯裝病也不當宮女,不然,這琉璃無論是留在皇后身邊,還是弄到媚娘那裡,都是一步絕妙的好棋。事到如今,卻也只能換個下法了!」
院子外面,走在去武夫人院子的小路上,琉璃也一邊回想著剛才楊老夫人的話,一面默默觀察著這府裡的佈置與路徑方位。領路的翠墨正是上次去接琉璃的那位婢女,走了幾步便回頭笑道,「大娘能和我們一道去宮裡,真是太好了。我家夫人最是愛玩愛逛的性子,可在宮裡時,昭儀娘娘卻是一步也不許夫人出那咸池殿,咸池殿的宮女們又不大敢和夫人說笑玩鬧,夫人日日都怨太悶。」
琉璃回過神來,笑著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好姊姊,你就叫我琉璃吧。琉璃對宮裡什麼都不懂,你快跟我說說,那宮裡有哪些規矩忌諱?昭儀娘娘性子如何?」
遠處的湖面上,白荷依然在綠葉中亭亭玉立,微風吹過,兩個年輕女子細碎的話語和低笑聲瞬間便消散在若有若無的荷花清香之中。
……
從安家到西市的這條路,小檀早已記不清自己走過多少趟。或許是因為口齒伶俐,自打進了安家為婢,家裡娘子阿郎有什麼事情要知會西市的掌櫃們,都是讓小檀去分說。只是此刻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她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彆扭:那個經常和她一面走一面說笑的人,大概是再也不會回來了。記得她面上總是笑盈盈的,但有時候卻會莫名其妙的輕聲長歎——在她走了之後,小檀發現自己也染了這毛病。此刻,望著西市的大門,她就歎了口氣,才邁步走了進去。
雖然已經進了八月,中午的陽光還是有些曬人,小檀照例沿著店家簷下的陰影往前走。剛剛走到一家酒肆門口,店裡靠街邊的桌上卻突然站起了一人,叫了一句,「請留步!」
小檀唬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那位神出鬼沒的裴九裴行儉,忍不住脫口道,「你怎麼在這裡?」
裴行儉舒了口氣,微笑著,「果然是你,可否借一步說話?裴某有事請教。」
小檀想了想道,「今日如意夾纈剛重新開張,我家娘子有事囑咐阿郎,小檀先去把話帶到,回頭再過來可好?」
裴行儉點了點頭,「有勞了,你再來時,逕直去雅間就好。」
小檀點頭應下,心裡倒也猜出了幾分他想問什麼,忙匆匆的走到如意夾纈。店面已經被收拾得煥然一新,安靜智正親自指揮著夥計們從庫裡搬出最新的花樣掛在牆上,與安家交好的幾家店面掌櫃也派了夥計來幫忙,又有些客人在外面看熱鬧。
小檀擠了進去向安靜智行了一禮。安靜智奇道:「你來做什麼?家裡莫非有事?」小檀忙道,「是娘子遣婢子來跟阿郎說一聲。」安靜智忙帶著她走到後院,小檀才道,「娘子擔心,今日會有人打聽封店之事,請阿郎言語上略留心些。還有就是,史掌櫃傷勢還沒好,要不要她去石家借個人來頂著?」
安靜智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我心裡有數,你回去跟娘子說,讓她莫要操這個心!」
小檀趕緊應下了,眼見安靜智並無其他吩咐,這才告退。待她再次走到酒肆之中,夥計似已得了吩咐,上來便引她進了樓上的雅間。那雅間也靠著窗子,掛著一卷疏疏的葦席為簾,裴行儉早已坐在裡面,面前的案幾擺著一壺酒一個酒杯,另一邊座位的案上則是一杯酪漿,見小檀進來便微笑道,「耽誤你辦事了,請先坐下喝口酪漿解解渴。」
小檀曾聽琉璃提過一句,這裴行儉如今是個不小的官兒了,雖然知道他性子謙和,但聽到這番話,不由呆了一下才結結巴巴道,「不敢,不敢當。」又福了一福,才有些彆扭的跪坐下來。
裴行儉待她喝下了兩口酪漿,方開口道,「這兩天裴某都在宮中值守,大娘送的信昨夜才收到,今日原本想去夾纈店打聽的,那邊卻好像十分熱鬧,也不見掌櫃的身影,幸得遇見了姑娘,卻不知如今大娘人在何處,可還安好?」
小檀歎了口氣,「婢子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她如今是在那個武夫人家中。」抬頭看見裴行儉靜靜的看著自己,目光溫和中帶著期待,不由自主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從頭到尾都講了一遍,末了才道,「那天她出了安家之後便回了自己家裡,聽說第二日魏國夫人就派了人到庫狄家逼著她寫文書,不知怎麼的,那武夫人也去了,說兩家原先有交情,又送了庫狄家不少禮,大娘當天就跟她走了,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裴行儉垂下眼簾,默默的喝了口酒,半響才抬起頭來笑了笑,「多謝。」
小檀看著他的笑容,不假思索的脫口道,「你莫擔心,大娘那樣心善的人,定然會有福報!」
裴行儉一怔,隨即微笑著點點頭,「自應如此。」說著拿出了一個裝了些銅錢的絹囊推到小檀跟前,「若你能見到大娘,勞煩轉告她,她所說之事,裴某自當從命。」
小檀剛才說完那一句,就後悔自己太過唐突,再見了賞錢,不由跳了起來擺手道,「不敢領賞,若能見到大娘,小檀一定把話帶到!告辭了!」說著連禮都未行,轉身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裴行儉多少有些愕然的看著小檀的背影,忍不住搖頭一笑,只得拿起絹囊收回懷中,指尖卻突然觸到一物。他慢慢將它拿了出來,看著信封上「裴君親啟」那四個端正的小楷,想到信裡提出的那個請求,不由望著窗外出神半響,低聲歎了口氣,「你太小瞧裴某,也太小瞧你自己了!」
自斟自飲的喝完了那壺酒,裴行儉才結賬走出酒肆,太陽不知何時已失去了先前的熱力,一陣風猛的從地上刮了起來,吹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遠遠的天際,有厚厚的黑色雲層迅速堆積。
長安的第一場秋雨,很快就要落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2:41:27
第二卷 宮廷篇
第39章 承天門高咸池殿遠
一場延綿了兩天的秋雨之後,長安的秋意驀然變得濃厚起來。微涼的秋風吹過,枯黃的槐莢紛紛墜落,長安城每條大道的兩旁都堆積了厚厚的一層,與還未乾透的泥濘混在一起,在沿著路邊行走的牛車車輪和行人腳下不時發出吱嘎的聲響。
琉璃坐的馬車走在大路的最中間,那裡的黃土已經被太陽曬乾,馬車行駛得又快又穩,車輪過處,揚起一路飛塵。沒過多久,馬車左邊的小窗外,便出現了高大的宮牆。
琉璃還是第一次離皇宮如此之近,忍不住湊過去多看了幾眼,只覺得這足有十餘米高的土黃色宮牆看著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想到接下來的一兩年裡多數時間或許都要在這高牆內度過,饒是她這幾天來已經做足了心理建設,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茫然。就聽坐在她對面的武夫人問道,「琉璃,你可曾來過這邊?」她回過神來,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
武夫人今日穿著緋色的泥金芙蓉羅衫,挽著絳色暈花披帛,氣色鮮潤,心情明顯頗為愉快。她安慰的對琉璃笑了笑,「我頭一次進宮裡時,也覺得這宮牆看著就森嚴駭人,慣了便好了。」
琉璃只能點頭稱是,卻見坐在武夫人身邊的小月娘也在笑嘻嘻的看著自己,忍不住對她扮個鬼臉,笑了一笑,心情倒是鬆快了些。
馬車沿著宮牆走了兩三里地,才在一個寫著「延喜門」的單拱大門外停了下來,守衛的禁軍上來盤問了兩句後揮手放行,馬車便沿著門洞走了進去。那門洞足有十幾米長,想到這便是宮牆的厚度,琉璃不由有些駭然。
進了門洞是一條往西去的寬闊長街,兩邊都是高高的宮牆,武夫人便指著右邊的宮牆道,「這邊是東宮,過了東宮才是太極宮。」又往左邊指了指,「那邊是皇城,是東宮內坊、三省衙門和禁軍駐地。」
琉璃點頭暗記,車馬又走了兩三里地,武夫人突然笑道,「你不妨掀開車簾好好看一眼,前面就是承天門了。」
承天門?琉璃忙往前挪了挪,掀起車簾向外看去,就見馬車前方出現了一個青石鋪就的大廣場,正對著右邊那座異常雄偉的城門門樓。那門樓寬度近七十米,中間的大門便足有八九米寬,兩邊又各有兩個寬約六米的側門,規模比起後世的天安門城樓來絲毫不見遜色,反而更多了一種古樸渾然的氣勢。城門之上是一座兩層飛簷的高大樓觀,朱牆黑瓦,在高遠澄澈的秋日天空下勾勒出一道簡潔而雄渾的剪影。城門東西兩側還各有一座規制嚴整的朝堂,將這座大唐第一門烘托得越發大氣磅礡。
琉璃屏息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承天門門樓已經徹底消失在馬車後面,才放下車簾長出了一口氣,大約又往前走了幾百米,馬車慢了下來。武夫人笑道,「到了」車子剛剛停穩,坐在後面車上的兩名婢女翠墨和香玉已趕上來打起了車簾,琉璃低頭先出了馬車,踩著踏凳跳下,乳娘抱著月娘跟在後面,最後才是武夫人扶著翠墨下了車。
眼前是另一座城門,看去與承天門的構造相仿,也是上有樓觀,下鋪青石,十分莊嚴沉穩,只是規制要小上一號,門道只有三條,旁邊也無殿堂襯托,看起來便遠不及承天門的壯觀,城門的牌匾上寫著「永安門」三個大字。武夫人便向琉璃笑道,「但凡官家女子入宮,都是從這永安門出入,只是這正門卻只有皇后才走得。」
武夫人話音剛落,就見三名宦官快步迎了上來,打頭的一個長得眉目清秀,向武夫人行了一禮,「夫人來得好早。」
武夫人微笑道,「劉康,昭儀這些日子可好?」
那叫劉康的宦官點頭不迭,「一切都好,就是時常惦記著夫人與老夫人。」說著便指揮著另外兩個宦官將馬車上的行李搬了下來。
武夫人攜著琉璃的手走向左邊的側門,一面略帶抱怨的低聲道,「按說咱們這樣的後宮親眷可以乘車直入,那柳氏就從來不在這裡下車,只是媚娘和母親都是左也不許右也不許的,咱們也只能到裡面換宮裡的小車了。」
琉璃心裡暗暗點頭,這才是聰明的做法對武夫人笑道,「還是昭儀和老夫人考慮得周到,雖是麻煩了一些,卻也省得人說嘴。」武夫人嗔了她一眼,「怪道母親喜歡你,你果然是和她一路的」
琉璃笑而不語,心道,我能跟她是一路人才見了鬼她四下打量了幾眼,正瞥見那個叫劉康的宦官塞給看門的侍衛頭領一個看起來頗有些份量的錢袋,幾個侍衛頓時都眉開眼笑。劉康又和那幾人熟絡的說笑了幾句,這才趕了過來。
這永安門門洞也足有十幾米長,走到門內,劉康便把幾個人引到一邊早已等候的三輛馬車邊。幾輛馬車都是掛著青帷,套著矮馬,車廂看著極為小巧輕便,武夫人拉著琉璃上了頭一輛,乳娘抱著月娘上了第二輛,翠墨香玉則帶著行李擠上了第三輛馬車。
琉璃上得車來,才發現馬車內部也十分簡潔,只設了一張半新的牙席,鋪著蔥綠色的錦褥,正好供兩人從容坐下。不多時,車輪滾動起來,不知是因為宮中地面格外平整,還是馬車做得精細,竟比武家那輛華麗的大車更平穩三分,從車廂的小窗向外看去,不時能看見一座座雄偉的宮殿或樓閣,武夫人便告訴琉璃,「這一片都是前朝,那邊牆內的是中書省,你瞧見遠處那處飛簷沒有?那便是太極殿……」
在馬車裡坐了足足兩盞茶功夫,又過了兩處宮門,車輪才停了下來,劉康在外面笑道,「夫人,請下車換簷子。」
武夫人笑著舒了口氣,「進了這暉政門,才算是到內廷了,咱們也不用再憋在這巴掌大的馬車裡」
琉璃跟著武夫人下車走進暉政門,立刻便發現四周的景色已截然不同:寬闊的青石路兩邊綠蔭婆娑、花木扶蘇,掩映著幾處亭台樓閣精緻的粉牆黑瓦,路上來來往往的也不再都是低眉順眼的宦官,而是穿著對襟半臂與高腰綾裙的宮女,連迎面吹來的微風裡,似乎都多了一股脂粉香。
劉康招了招手,一頂四人抬的簷子趕了過來。琉璃也曾偶然在市坊中見過這種唐代轎子,有抬在肩上的,也有後世那樣用手抬的,只是四面都不過是象徵性的掛著窄窄的幾條布簾,坐轎之人的視野固然幾無遮擋,卻也只能神情肅然的正襟危坐,便是打個噴嚏也能引來旁觀,實在算不得有多舒服。
此時過來的正是這樣一頂肩輿,頂部做成了四角飛簷的亭閣狀,幾條朱色輕紗飄垂四角。到了武夫人面前,四名抬輿的宦官恭敬的將簷子放了下來。武夫人回頭牽了月娘跪坐在簷子之上,四名宦官這才抬輿起步,端的是平穩之極。
琉璃和翠墨跟在簷子左邊,翠墨性子原就十分平和,這幾日來已和琉璃混得極熟,此刻便低聲將沿路的各處殿閣的名字告訴琉璃。武夫人自打進了內廷,便不再說笑,偶然只囑咐月娘幾句,或含笑看琉璃一眼。倒是一路上遇見不少宮女似都認識劉康,多有先與他說笑一句,才向武夫人行禮的。琉璃注意著她們的舉止進退,果然並不見得十分拘謹,穿著打扮也常在細節上別出心裁。
這一路過了百福殿,經過月華門,往西走了一段,只見左手邊出現了一條長長的廊廡,朱欄青瓦,延綿不絕。琉璃忙問,「這可就是那條千步廊?」翠墨笑道,「自然是,若是雨天,這條長廊極是方便的。」又歎道,「過了這千步廊和淑景殿,便是咸池殿了。」
琉璃點了點頭,這一路來至少已經走了一刻多鐘,看樣子還有很長一段路走。她心裡忍不住嘀咕,住在這個比故宮的後宮還要大幾倍的院子裡,若是不騎馬不坐轎子,這皇帝妃子們要靠兩條腿跑來跑去的勾勾搭搭或你爭我鬥,那也太坑爹了吧……正想得出神,翠墨卻一把緊緊的攥住了她的胳膊,低聲道,「糟了」
琉璃吃了一驚,忙問,「怎麼了?」
翠墨用下巴往前指了指,琉璃定睛一看,前面轉角處突然出現了一隊宮人,中間簇擁著一頂肩輿。那肩輿金頂紫簾,十分華麗,裡面依稀坐著一位紫衣麗人。琉璃心裡一動,忙問,「難道是皇后?」
翠墨眉頭緊鎖,輕聲道,「若是皇后也就罷了,是蕭淑妃咱們都要當心些」
蕭淑妃?蕭淑妃很難纏麼?再難纏跟她們這些人又有什麼關係?琉璃忙抬頭看了武夫人一眼,只見她愣愣的看著前面,拿著帕子的左手已攥成了拳頭。
那隊宮女片刻間便到了跟前,這邊四個宦官早已放下簷子,武夫人下輿站在路邊,待蕭淑妃的肩輿到了眼前三四步光景時,低頭行了一個福禮。琉璃也跟著深深一福,心裡雖然頗有幾分好奇,卻也不敢往肩輿裡打量。
卻聽那肩輿裡傳來了一個沙軟的聲音,「唉,本宮不曾看花眼吧?這不是武夫人麼?」那隊宮人立刻停下了腳步,兩道飄動的紫紗正落在琉璃眼前不到兩步的地方。
武夫人身子微微有些發僵,低聲道,「臣妾見過淑妃殿下。」
蕭淑妃頓時嬌笑起來,「什麼臣妾?夫人太見外了不知夫人此來有何貴幹?哎呀,就當本宮沒問過,本宮真真愚鈍,這還用問麼?昭儀如今身子不大方便,夫人自然是來替昭儀伺候……的」笑著笑著驀然提高聲音問道,「你說對不對?」
琉璃本來一直低著頭,突然間感覺到好幾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不由抬起頭來,只見肩輿的紫紗簾裡,一根纖纖玉指正指向自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2:41:54
第40章 淑妃盛氣昭儀柔辭
指向琉璃的這根食指,纖長柔美,看不見一點骨節,卻偏偏有一種冰雪般的冷冽感,精心修剪指甲染成了艷麗的玫紅色,琉璃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一定染了很多遍鳳仙花汁……」
坐在肩輿上那位紫衫女子看起來同樣冷艷絕倫,她並沒用像一般人那樣正襟危坐,而是斜靠著一張憑幾,頭上也只是用玉簪鬆鬆的挽著一個反綰髻,一張微有稜角的瓜子臉,大約是因為皮膚格外白皙,深黑的長眉濃睫便分外有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明麗,此刻,那雙黑幽幽的眸子正順著眼角瞥向琉璃,表情裡除了濃濃的嘲諷,還有一種貓抓耗子般的惡毒快意。
這種曾在曹氏臉上出現過無數次的表情,瞬間便讓琉璃從驚艷中警醒起來,她念頭急轉,垂眸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禮,「淑妃殿下說的是,我家夫人進宮原本就是來伺候昭儀的。」
「原來是個耳朵不好使的……」蕭淑妃臉上的嘲諷之色更濃,「難不成要找個人來教一教這個奴婢如何聽清楚本宮的話?」
琉璃心裡一沉,頓時明白翠墨說的「咱們都要當心些」是什麼意思了,這蕭淑妃看來不但是言辭刻薄放肆,還習慣於刁難下人,好打主人的臉眼角瞥見武夫人身子一動,似乎想向前邁上一步,她忙又行了一禮,才抬頭恭敬的道:「請淑妃殿下恕罪,民女愚鈍,適才會錯意了,淑妃殿下的意思莫非是說,我家夫人進來是代昭儀伺候皇后和聖上的?」
「皇后?」蕭淑妃發出了一陣輕笑之聲,末了才斜睨著琉璃道,「你家夫人伺候得上皇后麼?」
琉璃微微笑了笑,「皇后母儀天下,統率六宮,昭儀如今身懷龍裔,我家夫人伺候好昭儀,便是為皇后分憂了。」
蕭淑妃的笑容收了一些,玩味的看了琉璃一眼,神色間閃過一絲意外,「沒看出來,原來是個伶俐的,依你來看,你家夫人又該如何伺候聖上呢?」
琉璃面色更加恭敬,「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家夫人身為大唐子民,自當遵從聖上的教誨,聽從聖上的安排,才算盡了做臣子的本分。」
蕭淑妃掩著嘴笑了起來,「依你的意思,你也是大唐子民,自當似你家夫人一般盡心盡力伺候聖上,是也不是?」說到盡心盡力四個字,她軟軟的語音拉得分外的長,眼角先瞥向武夫人,接著才落到了琉璃身上。
琉璃心裡暗罵了一聲,她可沒興趣爬高宗那張床,只得搖了搖頭道,「請殿下明鑒,雖則民女也是大唐子民,然貴賤有別,不敢與夫人相比。」
蕭淑妃微微支起了身子,上下看了琉璃一眼,臉上突然露出了濃厚的厭惡之色,「巧言令色本宮何時說過你家夫人是來伺候聖上的?你竟敢曲解本宮的意思,好大的膽子」
琉璃不由有些愕然,原來這蕭淑妃竟是個日曆臉,說翻就翻的,微一回想,覺得自己剛才每句話都十分小心,倒也不十分慌亂,臉上卻帶出了驚詫的意思,「啟稟淑妃殿下,民女愚笨,不解淑妃殿下之意,因此詢問過殿下一句,但何曾說過我家夫人要來伺候聖上?民女說的,不過是身為大唐子民,當聽從聖上安排而已卻不知適才哪句話冒犯了殿下,請殿下明示。」
蕭淑妃冷笑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說本宮冤枉了你?大膽的奴婢,誰去教教她規矩」她身邊的宮女中,一個面目冷厲的中年女子一步便走了出來。
琉璃心裡一震,突然有些明白,今日大概自己無論怎樣小心,哪怕半句話不說錯,也是無用,眼前這主兒,壓根就不是講理的看著那位宮女刀子似的目光,她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卻見那叫劉康的宦官突然笑道,「且慢」
蕭淑妃瞟了劉康一眼,「今日奴婢們膽子還真是大了,一個兩個的都要出頭來尋教訓麼?」
劉康躬身行禮,抬頭笑道,「淑妃殿下,都怪小的未曾稟告,這位庫狄娘子並非宮女奴婢,而是昭儀請的畫師,因擅長花鳥,才特地召進宮來為昭儀畫屏製衣。此事陛下也是知曉的。」
蕭淑妃看著琉璃,神色變得有些陰晴不定,難怪這女子一口一個「民女」,她若是宮女或武家的奴婢,今日打就打了,就算無理,也不會有人因為她教訓了一個小小的奴婢來說什麼,正好羞辱這個下濺的武順娘一遭但她若是武媚娘請的畫師,事情便會不同,若是陛下真是知曉此人,要教訓她一頓,須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由頭才是,不然真教陛下知曉了,只怕又會發惱,上一回的氣惱才好容易挽回來……只是一個畫師,怎麼會長成這副相貌?只怕來畫屏做衣裳是假,也是和這武順娘一般,是那個賤人找來攏住皇帝的手段看著琉璃的臉,她心頭的厭惡之情不由越發濃厚,半響才冷冷道,「看不出來,倒是有才有貌的竟是本宮看走眼了也罷,過些日子不如來本宮這裡也畫上一幅,不知你意下如何?」
琉璃剛剛鬆了口氣,一聽這話,心又懸了起來,行禮答道,「多謝淑妃殿下賞識,只是此事民女不敢擅做主張,須先稟告昭儀才是。」
蕭淑妃冷笑道,「怎麼,來本宮這裡還辱沒了你不成。」
琉璃忙答道,「民女不敢,民女首次入宮,並不知宮中規矩,只是既應昭儀之召在先,當聽從昭儀安排,此事之後,民女願為淑妃殿下效勞。」
蕭淑妃眼神越發幽寒,點了點頭道,「也罷,本宮就等你為昭儀效勞之後再說」說著便似乎再也懶得看眾人一眼,懶懶的靠回了憑幾,又揮了揮手,她的鳳輿重新向前移動起來,一行人漸漸走遠。
翠墨捂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低聲說了句「菩薩保佑」。武夫人卻歎道,「琉璃,你何必應了她?」
琉璃苦笑道,「夫人,琉璃若是不應,今日之事能了麼?待會兒只求昭儀多吩咐琉璃畫幾幅畫,拖個一兩年才好。」
武夫人皺眉道,「那一兩年之後又如何?」
琉璃心道,兩年之後,這位姑奶奶就進酒罈子了,難道還能學貞子爬出來找我麻煩?嘴裡只能笑道,「琉璃這樣的人,一兩年之後,淑妃殿下難道還記得起來?」
劉康也笑道,「夫人莫擔憂,一年兩年不夠,就五年十年,昭儀要找出事情來吩咐庫狄娘子做還不容易?」
武夫人歎了口氣,月娘卻仰頭道,「阿娘,為何這位殿下每次都這麼凶?」
武夫人嚇了一跳,忙道,「不許亂說」說著左右看了幾眼,才拉著月娘上了肩輿,這一路再無意外,倒是翠墨心有餘悸的對琉璃低聲道,「今日咱們真是運道好若是點到的是我和香玉,最少也是十下掌嘴剛才那個冷臉的宮女最是手狠,十下能打得我們一個月見不了人……一邊打還一邊指桑罵槐,那話語難聽得沒法說,就是因為這個,昭儀才不讓我家夫人離開咸池殿一步。」
琉璃雖然早已知道那位蕭淑妃不是善茬,聽到這裡不由也吃了一驚,「這位淑妃殿下怎麼……」
翠墨聲音更低了些,「就是皇后的人在她眼前有一個不是,她都敢打,莫說我等了。咸池殿裡吃過虧的人不在少數。聽說她見了昭儀也是沒有一句好話的,原先昭儀還沒受封時,也沒少……」
琉璃有些瞠目結舌,轉念一想,也是她原以為高宗只有一個妃子,所以這位蕭淑妃才會和王皇后一道成為武則天的死敵,可前幾天她才知道,高宗的後宮裡光妃子就還有貴妃、德妃、賢妃三個,蕭淑妃甚至不是地位最高的,更別說那些嬪、婕妤、美人……只是,大概旁人不曾這樣欺辱過武則天,因此也只有淑妃後來落到了那樣的下場,甚至到了二十年後,武則天對她的女兒還餘恨難消。
這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麼?
眼見行經之處就是淑妃剛才出來的那淑景殿,一行人不約而同的加快了腳步,又繞過一個綠柳環繞的大湖,這才到了咸池殿。
只見這咸池殿比適才經過的淑景殿似乎略小一些,四面由丈餘高的宮牆圍繞,中間是一道上有舒展飛簷的大門,一行人剛剛走近,大門裡就快步走出了七八個宮女,領頭的一個宮女迎上來笑道,「夫人可算來了,昭儀適才已經問了兩遍。」
抬著肩輿的四個宦官放下了簷子,武夫人也笑著上去握住了那個宮女的手,「依依,怎麼讓你等在這裡了?」
兩人說笑了幾句,一群人便前呼後擁著武夫人走了進去,倒是把琉璃和翠墨香玉幾個落在了後面,琉璃進門後留意看了看四周,卻見這院子四角都建著秀雅的亭台,正中間是一座建在台基上的宮殿,也是顏色簡潔的粉牆黑瓦,線條流暢的雙重飛簷,簷尾有鴟尾高高翹起,簷下是一排朱色的柱子,左右又有廊廡通向前面院角的兩個亭子。
走到了正殿的廊下,琉璃見翠墨和香玉都站在門外,忙也止住腳步,默默的打量著這殿堂的細節,卻見門窗梁棟上都沒有太多雕刻彩繪,只有些許雲紋裝飾,看起來極為簡樸古雅,正看得入神,剛才那個叫依依的宮女卻笑著出來攜住了她的手,「庫狄大娘怎麼不進去?昭儀正問起你呢,還怪我們怠慢了客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2:42:17
第41章 初見女皇出人意表
邁步走進殿門,琉璃只覺得足底突然一片異樣的柔軟,低頭一看,整個鞋子已經沒入地上鋪著的朱紅色著花地毯之中。依依一面引著她往西邊走,一面低聲笑道,「這是宣州的紅錦地衣,整個宮裡,也就是聖上的甘露殿和這裡有呢」
琉璃輕輕點頭,想到馬上就見到的那位女子,一顆心已經提了起來,腳下那軟軟的彷彿在雲端行走的感覺更是加重了這種心慌。
西殿亦如正殿般設著紅錦地衣,重重繡簾低低挽起,不時有宮女在簾下含笑行禮。依依引著她穿過幾重簾帷,又進了後面的房間。這屋裡站著四五個宮女,小月娘和乳娘大概已經被領下去休息了,武夫人坐在一張掛著紫羅帳的六角屏風牙床之上。一位黃衫女子半倚在她身邊,看見了琉璃,坐起來笑道,「這就是庫狄大娘?」聲音竟是清澈柔和得猶如泉水。
琉璃心頭亂跳,也沒有看清楚那女子的相貌,就深深的福了下去,「琉璃見過昭儀。」隨即站直了身子,眼觀鼻鼻觀口的肅然而立,一時竟不敢抬起頭來。
那個柔和的聲音裡帶上了笑意,「聽說適才你還跟淑妃爭得有理有據的,怎麼現在倒拘謹起來了?莫非我比淑妃還唬人些?」
琉璃心裡默默無言兩行淚:您這不是開玩笑麼?您和蕭淑妃完全就不是一個檔次上的啊……竭力定了定神,才微笑道,「昭儀容色照人,琉璃不敢多看。」說著盡量表情自然的抬頭看了武昭儀一眼,卻驀然發現,自己這馬屁拍得並不算過分。
這位未來的女皇此時應該已有三十出頭,但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歲光景,容貌與武順娘有六分相似,也是一張微圓的鵝蛋臉,雙眉細長柔順,一雙丹鳳眼卻高高挑起,鼻樑挺直,嘴角含笑,整個人看上去端莊溫柔,可眼波一轉,頓時又變得嫵媚入骨,加上那種從內到外煥發的容光,雖然不如蕭淑妃那般明艷不可方物,卻讓人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越看越覺得魅惑難言。
聽得琉璃的回話,武則天忍不住笑了起來,細長的鳳眼微微瞇起,更添了幾分柔媚,「你今天都見過淑妃這後宮第一美人了,還跟我這般滑嘴,可不是討打?」
武夫人也指著琉璃笑道,「你剛才是在外面吃了蜜才進來的麼?」
琉璃的心情悄然放鬆了許多——眼前的武則天非但沒有想像中未來女皇的無邊威儀,反而看起來比武夫人更多了一份優雅沉靜,整個人幾乎有一種母性的光輝。想到這裡,她又看了武則天的腰身一眼,只見她繫著一條深碧色六幅高腰裙,肚腹微微突起,倒不算十分明顯。
她想了一想,索性笑著回道,「淑妃殿下的美貌,讓人不敢親近,昭儀的容色,卻讓人一見就想親近,卻又怕太近了褻瀆了昭儀,故而琉璃是又想看,又不敢細看,倒是讓昭儀見笑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武則天雖然和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卻的確很美,她說這話也沒什麼心理負擔。
此言一出,武則天和武夫人更是忍俊不禁,武則天半天才忍住笑,「罷了罷了,你也別耍花槍,我知道,你今日是被淑妃惦記上了,心裡還在後怕吧?你且放心,我定然不會讓你去吃這個虧」
琉璃忙行了一禮,「多謝昭儀垂憐。」
武則天歎道,「就你這張巧嘴,我就算想不憐只怕也不成你走近些,讓我看看。」
琉璃向前走了兩步,武則天卻拉起了她的手,琉璃心裡一顫,低頭不敢言語,好在那隻手溫暖有力,倒不會令人不適,這才慢慢放鬆下來。
武則天似乎覺察到了琉璃的緊張,看了她一眼,只見琉璃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心裡一動,不動聲色的細細打量了一回,回頭跟武夫人道,「你上哪裡找出來的這樣一個齊全人兒?我只道她是個心靈手巧的,沒想到長得也這般齊整。」
武夫人笑道,「如何?眼饞了不成?她可是不願意到宮裡來的,這次讓她跟我來,還是母親念叨了半天才答應。」
武則天略有些驚異的挑了挑眉,轉頭看著琉璃嫣然一笑,「那你倒說說看,你想去什麼地方?想做的又是什麼?」
她的目光依然溫柔清澈,只是琉璃突然間覺得自己已經從裡到外被她看了個透,心裡忍不住一凜,低下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怕昭儀笑話,琉璃心中最想的,便是周遊天下。」
此言一出,武則天的臉上都露出了一絲愕然,武夫人更是「啊」了一聲,隨即笑罵了一句,「你又說什麼怪話,當自己是遊俠兒麼?」
琉璃忙道,「不是胡說,琉璃從小就愛丹青,常想著前人所說『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不知是何等境界,此生若能走遍天下山水,搜盡奇峰名花,入以丹青,描以絹帛,老時在家中畫上滿壁山水,也不枉活這一遭。」其實回想起來,原先在學校,她每次外出寫生時也常抱怨住處太髒、飯菜太粗,如今才知道那些和同學在農家擠著通鋪睡的日子,是何等珍貴……
武夫人又好氣又好笑,搖頭道,「癡兒癡兒」
琉璃不由深深的歎了口氣,「琉璃也知此念甚妄,常恨不得生為男兒,可以仗劍天下,快意恩仇」
武則天本是目光深邃的看著琉璃,聽到這裡卻笑了起來,「怪道你不願來這裡,原來是個心野的我比你略小些的時候,也只貪玩,恨不得天天能出門逛去,後來才慢慢知曉,這世上之事哪裡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不過,你若只想到長安之外看看,那也容易,讓我母親幫你找個外放為官的夫婿不就成了?」
這個……琉璃無言以對,只得低頭不語做含羞狀。
武夫人拍手大笑,「原來你是打著這個主意我今日才知曉,以後倒是要讓母親幫你留心些才是。」她見琉璃發窘,正要再打趣琉璃幾句,突然想起一事,「說起來算你運道好,昭儀適才還說,再過一個多月,便要陪聖上去華清宮,你好好求求昭儀,讓她攜你前去,豈不就有了現成的山水可看?」
華清宮?溫泉浴?琉璃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忙懇求的看向武則天,武則天見了她兩眼放光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你若是多給我畫兩幅屏風,我就帶你去」
琉璃忙表決心,「琉璃定當效命」
幾個人又說笑了幾句,武則天便道,「這一路也怪累的,你們先去梳洗,待會兒也好一道用飯。」待宮女將武夫人和琉璃都帶了下去,她才重新靠在墊了軟枕的床頭屏風上,想起琉璃剛才說的「仗劍天下,快意恩仇」八個字,又記起自己這般年紀時也曾放言要以「鐵鞭、鐵錘、匕首」馴服獅子驄,不由搖頭微笑起來。
依依忙上來又給武昭儀加了一個軟枕,一面笑道,「這個庫狄大娘倒是個妙人兒,又能丹青,又會說話,真是伶俐得緊。」
武則天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見她瑟縮的垂下眼睛不敢再說一個字,這才笑道,「她看著伶俐小意,骨子裡卻是有些傲氣的,大約不是能在這宮裡呆得住的人,你便當她是個客人好好招待著便是了。」這個庫狄琉璃身上的確有些古怪,她進來時的敬畏之色,被握住手時的瑟縮之情,絕不似作偽,若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尋常女子也就罷了,可聽說她連魏國夫人與蕭淑妃都是敢當面頂撞回去的……
琉璃此時已經和武夫人分開,武夫人被安排在毗連著正殿的後殿裡,翠墨香玉都跟著她住,琉璃則跟著領路的宮女來到了後殿外東邊的閣樓中,那個小宮女幾步走到西屋挑起簾子,待琉璃進門後,便行禮笑道,「奴婢名叫阿凌,大娘以後有什麼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好了。」
琉璃心知這是武則天安排給自己的侍女,忙笑著從手上退下了一個銀鐲子塞到她手裡,「以後就勞煩阿凌了。」
阿凌笑嘻嘻的接過鐲子道了謝,又把屋子裡的各種用具一一指給琉璃看。這間屋子並不算大,好在門窗十分敞亮。屋裡放著一張貼文柏床,掛著輕煙般的紅羅軟帳。床頭是一張曲足案幾,放著銅鏡、妝盒等物,下面放著一張月牙凳。窗下又有一張極大的高足案幾,上有筆墨紙硯。牆邊還有一個四足刻了獸首的三彩櫃。
阿凌道,「大娘的行李已收在櫃裡,可要婢子拿出來整理一番?」
琉璃搖了搖頭,心裡琢磨,看房間佈置,武則天這是將畫室也放在了這間屋子。
阿凌出去打了盆清水回來,琉璃簡單梳洗了一回,自己開了櫃子的頂門,打開包裹找了件衫子換上,這才讓阿凌帶自己去武夫人處。
兩人出得門來,恰好便看見乳母牽著月娘也從這閣樓的正屋裡走了出來,後面還跟著兩個小宮女。
月娘換上了一件楊妃色團花小衫,配著同色的裙子,整個人越發顯得粉團團的可愛之極,見了琉璃,小臉上露出了歡快的笑容,「大娘,你是和我住一處的麼?」琉璃笑著點頭,上去牽住了她的另一隻手。
一行人到了武夫人住的後殿西屋時,武夫人剛剛梳洗完畢,換上了一件丁香色散花短襦,繫著萬字紋綾的杏色長裙,整個人更顯白皙柔美,看見琉璃把早上來時穿的絳色聯珠紋的短襦換成了素面玉色衫子,皺眉道,「你怎麼越穿越清淡了?」
琉璃笑道,「來的時候一路要見人的,自然不能丟了夫人的臉,如今也沒有外人了,還穿那麼鮮亮做什麼?」
武夫人只能搖了搖頭不再理她,看見月娘的打扮倒是點了點頭,又把她頭上戴的兩朵小小絹花從前面換到了側邊,低頭問了幾句,月娘細聲細氣的一一答了。正說著,有宮女過來道,「昭儀請夫人到前面去。」頓了頓又道,「聖上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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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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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42:39
第42章 天子多情無情
武夫人眼睛一亮,站了起來,伸手理了理鬢角就要往外走,突然看見小月娘正仰頭眼巴巴的看著自己,忙收住步子,俯身笑道,「阿娘先過去看看,你若餓了,便讓乳娘拿些點心給你。」
月娘乖巧的點了點頭,武夫人又對琉璃笑道,「你且等著,昭儀原就跟聖上提過你的,或許過一會兒聖上便會召見。」
琉璃忙道,「夫人還是莫要提起琉璃才是,琉璃膽小,只怕會御前失儀,反而不美。」
武夫人笑道,「你怎麼到了這裡膽子便小了,聖上最是平和憐下的,又讚歎過你的丹青,只怕見了你還會有賞。」
琉璃還要再說,武夫人卻擺了擺手便往前而去。
月娘果然有些餓了,宮女便出去端了四碟精細點心進來,月娘取了一個迷你尺寸的芝麻胡餅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沒片刻,嘴邊還是沾上了一粒芝麻。琉璃看著她的可愛模樣,突然想起十幾年後,或許就是相似的一個毒餅便會要了她的性命,一顆心不由沉了下去。
歷史,到底可不可以更改?總要試上一試才會知道罷眼見月娘已經把一個餅吃完,琉璃便向月娘笑著指了指嘴角,月娘摸了摸,看著手指上沾的芝麻,羞澀的笑了起來,轉身拈起了一塊金黃色糕點,遞向琉璃,「你也吃」琉璃只得笑著道了謝,接在手中,只聽阿凌道,「這是雞子奶糕,味道十分香甜。」
只見這小小的糕點做成了六瓣梅花的形狀,花蕊都一根根的清清楚楚,簡直讓人不忍心下嘴,琉璃看了好幾眼,才小心的咬了一口,味道果然不錯,她吃了一塊下去,剛喝了一口茶,門外便匆匆進來了一名宮女,「庫狄大娘,聖上宣你。」
琉璃嚇了一跳,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糕點末子,跟著那個宮女快步往正殿走去,那宮女一路把她領到了適才去過的西殿後房,琉璃眼角一瞟,看見武順娘站在床邊,武則天則依然倚靠在床頭,身邊坐著一個身穿赭黃色衣袍的男子,不敢多看,低頭端端正正的福了一個禮,「民女參見陛下。」
「平身。」高宗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年輕而溫和,停頓了片刻才問道,「那首《春江花月夜》的詩是你從哪裡聽來的?」
果然是個有文化眼光的皇帝,琉璃忙恭敬的答道,「是民女幾年前在曲江踏青時偶然聽人唱的,民女愚鈍,只記得這幾句了。」
「如此……」高宗似乎有些失望,就聽武則天笑道,「那詩我也見過,若是她這般年紀就能寫出來,只怕大唐再沒有人敢稱會寫詩,琉璃原是畫師,我看若論畫牡丹,宮裡的畫師再沒一個及得上她。」
高宗也笑了起來,「說的也是,那屏風詩、字、畫可稱三絕,字已經賞過裴守約了,詩大約一時也找不出是何人所寫,如今這畫師就在眼前,媚娘倒說說看,該如何賞她才是?」
武則天道,「陛下有所不知,這位庫狄琉璃生平所願,乃是周遊天下,畫遍大唐奇山異水,想來定須不少絹帛才能畫下,陛下不如就賞她些素絹?琉璃,你看如何?」
素絹?這年頭,絹好像是很好換錢的,甚至可以直接拿來當錢用……琉璃抬頭笑道,「但憑昭儀安排。」
高宗也笑了起來,「那就賞她一百匹素絹吧,大約總是夠她畫了。」
一百匹絹,好幾十貫呢,琉璃笑著行了一禮,「多謝陛下賞賜。」剛才一抬頭間她已看清楚,這高宗皇帝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一張微長的方臉,五官清秀,神情平和,居然也是一雙細長的鳳眼,只是臉色似乎有些太過蒼白。
武則天又道,「只是還有一件事,還請陛下一併恩准。」
高宗忙問,「什麼事?」
武則天輕描淡寫的道,「琉璃今日進宮時遇見了淑妃殿下,她頭次入宮,不大懂禮數,性子又魯莽,大約是言語上衝撞了淑妃,淑妃惱了,原要罰她的,聽說她是畫師才罷,只讓她去淑景殿效命。她如今十分後悔,一來就求我去向淑妃殿下求情,我有什麼法子?只能替她向陛下討個恩典,請陛下看著她為陛下效勞過的份上,饒了她魯莽之罪,就讓她在這殿裡效力,不必奉其他殿下之召可好?」
高宗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難道蕭淑妃愛拿宮女使性的脾氣又發作了?眼前這個打扮素淨、言語謹慎,幾乎一直沒有抬起過頭來的年輕畫師,哪裡是性子魯莽敢衝撞蕭淑妃的模樣?虧武昭儀還替淑妃遮掩想到這些日子來蕭淑妃有事無事便在自己耳邊絮聒武昭儀如何不好,他看向武則天的目光更是柔和了幾分,點頭道,「好,就依你。」
琉璃暗叫一聲精彩,不過念及此後不用再擔心蕭淑妃來找麻煩,倒也鬆了口氣,忙感激的道:「多謝陛下,多謝昭儀。」
高宗見她這副如釋重負卻依然小心謹慎的模樣,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心裡歎了口氣,微笑著吩咐道,「你日後便好好在這咸池殿裡伺候昭儀,才不枉昭儀替你求情一場。」
琉璃趕緊低頭應了,耳聽高宗淡淡的道了聲「你下去吧」,行禮退了下去,一直走出十幾步才抬頭輕輕的出了口氣,她這也算是為武則天效力了一把吧?不過,如果想達到自己的目的,只是發揮這種作用還是遠遠不夠的……
她自行回到了武夫人的房間,逗著月娘說笑了幾句,不久武夫人也走了回來,神情略有些悵然,待到宮女們將她們三個引到後殿的一間屋裡用飯時,琉璃才明白過來:皇帝和昭儀在一起吃飯,卻並沒讓武夫人在一邊作陪。
她心裡歎息,面上只做不知,不時的向武夫人問這問那。這宮裡的用食的規矩原也與外面不同。只見在屋中的那張鎏金包邊雕花的高足板案上,七八個飾銀牙盤裡盛放著一道道造型精美的菜餚。樣數雖不誇張,但當琉璃坐下一一品嚐時,才發現每一道似乎都有些玄機。正中的牙盤裡是一道烤鵝,腹中填了羊肉糯米糰子不說,外面鵝肉也有些異香,琉璃一問才知道,原來這鵝竟是放在羊腹中烤至熟透的,而那一盤捏得極精緻的肉包子,名字叫「玉尖面」,裡面的餡料則是肥美的熊肉和精瘦的鹿肉調和而成。
武夫人原本有些恍惚,但琉璃問得仔細,月娘又吃得歡快,心情慢慢也振作起來,笑道,「我也只知道個大概,有些菜式卻也並不清楚。」說著便指向一盤顏色鮮亮的烤肉道,「聽說這肉是十幾天都不會放壞的,還有一種更好的,能放上月餘,卻不知尚食坊的奉御是如何做出來的。」
琉璃每樣都嘗了一些,又吃了小半碗水晶飯才放下碗筷。三人略坐了坐,便各自回屋午休。琉璃沒有午休的習慣,好在阿凌告知,咸池殿藏書極多,連這樓裡的東屋也有一架書,琉璃忙去看了看,選了一本《漢書》,坐在窗下隨手翻看。
不知不覺中,她已看了半卷,正在琢磨武夫人是不是已經醒了,就聽窗外傳來一陣談笑之聲,從窗口望出去,竟然是高宗攜著武則天到了後院的亭子裡,兩人身邊還有個體態豐滿的婦人抱著一個不到週歲的嬰兒。高宗在亭中坐下後,就從婦人手裡抱過了孩子,低頭逗弄,武則天在一邊看著,不時伸手摸摸孩子的手臉,那嬰孩被逗得咯咯的笑了起來。高宗便將他高高的舉在手中,孩子蹬著雙腿,笑得更是歡快,武則天卻似有些緊張,跟著站了起來,不知說了句什麼,高宗便把孩子放了下來,又拉著他的手教他走路。
這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情形,不由讓琉璃看得呆住了。眼前這當今的皇帝和未來的女皇,看上去和世間任何年輕父母都沒有區別,此刻在他們眼中如珠如寶的那孩子想必就是他們的長子李弘……過了好一會兒,小李弘大約有些不耐煩了,大聲的哭了起來,高宗和武則天緊張的哄了半天未果,只得把他交給乳娘。待乳娘退下後,兩人在亭子裡又低頭談笑了足足半個時辰,才攜手回了殿中。
琉璃看著兩人親密的背影,心裡不由有些茫然,只覺得今天所見的一切似乎都和自己想像的不大一樣。
過了片刻,武夫人倒是來到了閣樓裡,又帶著月娘和琉璃在這咸池宮裡轉了一圈,三人混到天黑,吃過飯後,武夫人漸漸有些心不在焉起來,琉璃忙告了退,剛剛洗漱沐浴過,就聽見月娘也被乳娘牽了回來。
琉璃看著前殿的燈光,心裡忍不住有些嘀咕,按理懷孕的嬪妃是不能伺候皇帝的,武則天如今應該還沒有到獨房專寵的地步,那麼,這位高宗在與武昭儀這樣恩愛廝磨了一日後,難道轉身就上了別的女人,甚至是大姨子的床?這就是帝王的寵愛之道?
算了,高宗是多情還是無情,都跟她一毛錢關係也沒有琉璃打了個哈欠,只覺得困意上湧,這才發現這一日雖然什麼都沒做,但過得著實有些辛苦。身邊蓮花燭台上的紅燭正在散發著幽幽的香味,琉璃出了會兒神,吹滅蠟燭,放下羅帳,終於有了一種回到自己小天地裡的放鬆感。
只可惜這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就被前院裡突然傳來的一陣咚咚噹噹的聲音打斷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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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43:28
第43章 月色撩人冤家路窄
在宮中的第一個早晨,琉璃是在窗外的鳥鳴聲中醒過來的。推開窗戶,滿院子被清晨露珠洗得透亮的草茵葉叢,讓掩映其間的亭台飛簷有了一種仿若圖畫的不真實感,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啾啾歡鳴,宮女三兩結伴的在院中翩然行走,人人身披彩帛,打扮與昨日不同。琉璃想了想才恍然記起,今天不正是中秋節麼?
她回身打開櫃子,找了件應景的緗色雲紋滾邊的短襦,配寶藍色窄身高腰裙。剛剛換好,阿凌從外面忙忙的走了進來,抱歉的行了一禮,「奴婢適才到前院領賞了,沒想到大娘竟起得這般早。大娘昨夜睡得可好?」
琉璃頓時想起昨夜前院傳來的那陣古怪的動靜,點頭道,「過節宮裡都有賞麼?我昨夜朦朦朧朧間好像聽見有人敲鼓,難道也是宮裡的風俗?」
阿凌笑了起來,「宮裡的賞也就罷了,是昭儀又賞了厚厚的一份大娘昨夜聽到也不是敲鼓,是敲門。」
琉璃奇道,「半夜三更的怎麼會有人敲門?若是我這裡都能聽見,那敲門聲豈不也不比敲鼓小聲?」
阿凌笑容變得有些古怪,想了想才道,「好教大娘得知,昨夜原是淑妃殿下的人過來找陛下,說是……」她的聲音壓低了些,「淑妃在院子裡等了陛下半夜,著了涼,頭疼難忍。」
琉璃微覺愕然,忍不住也笑了——莫非昨夜裡高宗原本該在淑妃宮裡睡的?既然沒去,那麼就是……只是淑妃的這種手段,未免也太老套了一點吧?忍不住追問,「那陛下可過去看淑妃了?」
阿凌眨了眨眼睛,「陛下面都沒露,只打發阿勝出去,說是帶他們去找尚藥局的侍御醫給淑妃看診」
琉璃搖頭失笑,想來武順娘有些日子沒進宮,正是小別情熱,淑妃若是最得寵的時候,這招大概還是管用,如今卻只是討嫌了。只是,裝病也能裝得如此氣勢如虹,這個淑妃實在……
在自己房間裡用了早點,琉璃見月娘出門了,才跟了上去,一起到了武夫人屋裡,武夫人果然是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待到武則天那邊有請時,琉璃看著武夫人嬌媚的神情心裡都有些打鼓,武則天卻依然是一副慵懶平和的模樣,和武夫人說說笑笑一如昨日,琉璃正覺得心裡發寒,卻聽她道,「看到琉璃倒是想起來了,快把那條月色裙拿出來,今日正應景。」
不多時那條六幅繚綾銀絲雲紋長裙就被宮女捧了出來,武則天試了一試,眾人都是讚歎,琉璃左右端詳了幾眼,突然有了個主意,笑道,「這月色裙的銀絲還是不夠亮,昭儀若是放心,我去拿亮銀粉描上一些星點,或許能更好。」
武則天自然沒什麼不放心的,琉璃便拿了裙子回屋,用清水調了一些自己從安家帶出來的銀粉,細細的在裙裾上描上星形的小光點,此時一幅絹寬約一尺八寸,六幅便足有一丈寬,星點雖然不難畫,但這樣一條裙子畫下來,卻也花了琉璃大半天的功夫。
待到她終於畫完,已是金烏西墜。她捧著裙子去了正殿,武則天住的西屋正是一片歡聲笑語,原來楊老夫人也來了,正在逗弄乳母懷裡的李弘,一見琉璃就笑道,「真是個癡兒,我午後就在你的窗口足站了好一會兒,你頭都沒抬過,我和順娘都笑得不行,你居然也聽不見快把裙子拿來,老身倒要看看你畫的是什麼。」
琉璃將裙子舉起展開,屋裡頓時一片吸氣之聲,在窗口照進來的斜暉裡,這條潔白如月練的長裙上突然多出了無數星光,上疏下密,在裙尾匯成一片繁星閃爍。
楊老夫人歎道,「怪道你畫了一天,原來竟將漫天星斗畫上了這條裙子」
武則天也興致勃勃的站起來換上了裙子,略一走動,裙擺間更顯璀璨,連小李弘都依依呀呀的伸手想去夠,楊老夫人便笑道,「你看,連弘兒都知道這裙子好看呢」琉璃心裡歎了口氣,其實若是用水鑽縫上去,效果還要好得多,這也就是取個意思罷了。
琉璃見武則天已經打扮停當,只是身上卻穿著件深藍色的團花錦襦,忍不住道,「昭儀要不要試一件素色短襦?」
武則天立刻從善如流的讓宮女們拿來了幾件素淨的襦衫,琉璃挑了一件藕荷色素面翡翠方勝紋錦滾邊的,配翠色的披帛,待武則天換上,楊老夫人和武夫人同時都道了個「好」,武則天也滿意的笑了起來,略一思索,回頭對琉璃道,「晚上宮中有宴,你也一起過去,看看熱鬧。」琉璃一怔,忙含笑應了。
眼見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了下來,一行人收拾停當,由宮女擁簇著出了咸池殿,一直往東北而去。沒走多遠,眼前就是一大片水面,水面東南角已點起了一片燈火,又有絲竹之聲隱隱傳來。武夫人便跟琉璃道,「這邊就是北海,那燈光處是望雲亭,正是賞月的好去處。」
待得她們走得近些,卻見側面的路上也浩浩蕩蕩的來了一大隊人,中間擁簇著三頂肩輿,當頭的兩架都是金色華頂,看去分外顯眼,琉璃心裡一動,隱隱已經明白了來者何人,目測了一下距離,心裡忍不住苦笑一聲。
果然,琉璃這群人雖已壓住了腳步,但到了望雲亭院落入口時,那群人也恰恰走了過來。武則天帶頭停下了步子,向著過來的金頂鳳輿福了一福,眾人也跟著行了禮,卻見那鳳輿裡的華服女子竟恍若未見,鳳輿一步未停的往裡去了。
燈光之下,琉璃只能看見武則天挺直而沉靜的背影,但她身邊的宮女們臉上分明都已露出了不忿之色。第二架金頂華輿裡坐著一個十來歲的少年,經過武則天的身邊時卻並沒有任何行禮的意思,低著頭也一徑往裡去了,這邊宮女們的臉色更是難看,被乳母抱著的李弘不知為何哇的哭了起來,武則天回頭看了兒子一眼,背著燈光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琉璃此時一顆心已經有些提了起來,過來的第三頂肩輿裡,坐的正是她的老熟人魏國夫人。琉璃原想往後挪挪,卻見魏國夫人竟然也是頭都未轉的過去了,正不知是該驚訝還是慶幸,突然感覺到有兩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臉上。琉璃定睛一看,卻是跟在肩輿後面的脂紅,她怔了怔,索性對著脂紅嫣然一笑。脂紅果然立刻變了臉色,眼睛裡幾乎能飛出刀子。
待這一大隊人馬都進了望雲亭院內,琉璃她們才走了進去,眼前是一個極大的院子,到處彩燭輝煌,歡笑不絕,悠揚的西涼樂飄蕩在院子上空,盛裝麗服的美人觸目皆是,不時有人向武則天含笑施禮,或是讚歎裙子別緻華美,武則天也一一微笑還禮,一行人走走停停,半日才走到院西靠著湖水的望雲亭前。這望雲亭與其說是亭,倒不如說是一座兩層的涼殿,起在高高的土台之上,看起來越發秀麗高聳。
一名三十多歲的宦官站在台階下面,看見武則天便快步迎了過來,滿臉都是笑容,「昭儀怎麼也沒乘輿?陛下適才已經在問昭儀了。」
武則天笑道,「讓你久候了,原是在宮裡悶了一日,想走上一走。」又回頭對楊老夫人一笑,「母親,女兒待會兒再下來陪您。」
楊老夫人笑呵呵的揮手道,「你好好伺候陛下就行,母親這裡自然有順娘她們陪著。」
眼見武則天帶著貼身的宮女,乳娘抱著李弘一路走了上去,又有宮女過來引了楊老夫人走向一樓靠窗的位置。亭裡四面設幾,已坐了不少年紀不等的貴婦貴女,琉璃這才明白過來,大概中秋也是嬪妃的女眷可以入宮團聚的日子,不過唯有嬪妃才能到樓上與高宗陛下同樂,而嬪妃親眷則只能在樓下領宴。
宮女將楊老夫人領到了靠南的窗邊,這一片設了兩張長條案幾,楊老夫人回頭看了一眼,攜了月娘的手,坐在上首的案幾,武夫人便坐在下首,琉璃本想與翠墨都站到後面,楊老夫人卻回頭道,「琉璃,你也坐。」
琉璃微吃了一驚,微一猶豫,還是上前坐了下來,心裡也明白,這一坐,便是定下了是武家親眷而不僅是畫師的身份,不由真心真意的說了一聲,「多謝老夫人。」楊老夫人也對她點頭一笑。
琉璃坐的地方斜對著柳夫人,她眼角都沒有向這邊瞟一下,只是臉色分外冷肅,倒是她身後的脂紅又瞪了琉璃兩眼。沒過片刻,院子裡演奏的西涼樂變成了歡快的龜茲樂,一盤盤的珍奇的瓜果點心,一壺壺燙得熱熱的菊花酒,也流水般送了上來。
只聽樓梯聲響,卻是高宗與皇后在宮女宦官的擁簇下走了過來,一路向正西的主位走去,琉璃不由偷眼打量,和今夜大多數後宮美人爭奇鬥艷的打扮不同,這王皇后穿著的是一身淺黃色鈿釵禮服,赤金的十二樹花鈿沉甸甸的壓在一張秀美的小圓臉上,眉目娟雅,神情端莊,那種端嚴的氣場倒是比她身邊滿臉微笑的高宗要強大上許多。
兩人來到主位上,帝后都舉起酒杯,王皇后說了幾句安席之語,又用指甲蘸酒向空中彈了三下,眾人在案幾後行大禮領宴,這中秋的宮中家宴才算正式開席。
隨著帝后離開,《六》的柔曼舞樂響起,兩隊身著長袖舞衣的教坊樂姬翩躚走進亭內,在亭中留出的空地上曼然起舞。柔軟的腰肢輕擺,拖地的長袖飛揚,當真是翩若飛鴻,矯若游龍。
不知不覺中,月上中天,歌舞略歇,案几上的瓜果冷菜都已撤下,端上來的卻是一道用鴛鴦蓮瓣紋銀碗盛著的熱羹,武夫人笑道,「這是宮裡的中秋玩月羹,最是鮮美應景,你不妨多用些。」琉璃點了點頭,拿起銀羹勺剛剛嘗了一口,還沒有辨出滋味,一位面生的宮女快步走了過來,走到琉璃面前,面無表情的道,「你可是庫狄大娘?皇后殿下宣你上去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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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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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43:49
第44章 奢儉之爭攻心之戰
望雲亭的樓上,幾百支高燃的香燭,將從落地窗外斜斜灑進來的月華稱得黯然失色。不過,當武昭儀起身向帝后敬酒時,那條猶如雪浪洩地、銀河流曳的月色裙卻愈顯晶瑩華艷。不少嬪妃早就注意到了今日武昭儀的打扮,只是此刻皇帝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讚歎之色,依然刺痛了幾雙眼睛。
淑妃垂眸看著自己今日穿的這條泥金隱花長裙,只覺得心頭一片鬱火,回頭狠狠瞪了一眼淑景殿掌管衣物的尚衣局女官,那女官的臉色早已雪白,被她這一瞪之下更是嘴唇都微微顫抖起來。
「月華星輝裁做裙,愛妃今日足以令中秋明月失色。」高宗笑吟吟的喝下了杯中之酒。
王皇后看著下面武昭儀那張容光煥發的臉,舉杯沾了沾唇,淡淡的道,「昭儀果然心思靈慧,只是聖上以儉治國,此等奢華之物,卻不能以之為常才好。」
高宗的笑容微僵,頓了頓還是笑道,「皇后所言有理,昭儀一貫節儉,只是今日佳節,便是宮女也換了新衣彩帛,何況各位愛妃?」
王皇后肅然道,「新衣亦有規制,吾等正當為天下表率,豈可不慎?」
高宗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剛想開口,卻聽武昭儀已輕聲答道,「皇后所言極是,聖上所訓,臣妾無日或忘,此裙乃是越州前年所貢繚綾所制,繚綾嬌貴,不耐久置,臣妾只是不敢暴殄天物而已。」
王皇后臉色一沉,武昭儀以往雖然陽奉陰違,起碼面上的禮數還算周到,從不敢當面頂撞自己,如今倒是越來越放肆了她的聲音不由也有些發寒,「繚綾裙宮中原不少見,卻哪來的如此異狀?此非奢侈,何為節儉?」
武則天抬頭微笑道,「皇后錯怪了臣妾了,這裙上的點點銀光不過是臣妾那裡一位新來的畫師半日之功而已,何來奢侈之說?」
王皇后一愣,倒是想起母親提過一句,以前給自己做了幾種夾纈的那個畫工,如今已投到了武氏門下,又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心頭更是怒氣上湧,只是此等場合,真要因為一條裙子爭執起來,卻也有**份,只得看了蕭淑妃一眼,冷冷說了個「原來如此」。
武則天微笑變得有些黯淡,卻依舊禮數周到的行了禮,緩緩的走回自己的座位,高宗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忍不住一陣憐惜——皇后真是越發的過了,今日多少嬪妃的裙子上鏤金片玉的,昭儀不過穿了條繚綾的裙子,卻也要被作上這樣一篇文章 王皇后眼角的餘光掃見高宗臉上的神色,胸口更是一悶,忍不住又看了蕭淑妃一眼,只見她愣愣的看著高宗,竟沒有理會自己。
此刻,在蕭淑妃的心裡是一片不敢置信,剛想說的話都忘記在了嘴邊。昨夜高宗讓王伏勝傳來的冷漠話語似乎還在耳邊迴響,轉眼間,他卻會為別人而憐惜心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無論怎樣都再也換不來這樣的眼神了?
她幾乎想轉頭就走,突然看見對面武則天已坐了下來,滿臉略帶隱忍的平靜,彷彿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心頭又湧上一股強烈之極的厭恨,不知為何腦中突然跳出一張雪白精緻的胡女面孔,別人沒見過那「新來的畫師」,她卻是見過的,不過是個伶牙俐齒的狐媚子,也能有這樣的本事?她不由冷笑了一聲。
下一個該敬酒的劉昭容剛剛站了起來,還未動身,蕭淑妃的這聲冷笑頓時讓她吃了一驚,愣在了當地。
蕭淑妃也不管劉昭容,只斜睨著武昭儀笑道,「昭儀所說的那個新畫師,莫不是昨日進宮的那個胡婢?」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正是,只不過這位畫師並非婢女,乃是媚娘外祖故交庫狄公之後,如今就住在武家,家母見她伶俐,才請她入宮來給我制些衣裳。」
王皇后的臉上立時露出了一絲鄙夷,一句「胡商賤役之人」差點脫口而出,好容易忍住,還是忍不住輕哼了一聲,高宗聞聲側頭看了她一眼,見到她的表情,心裡更是不快。
蕭淑妃瞇著眼睛笑了起來,「原來是個有來歷的,倒是我看輕了她,只是她小小年紀,就有這等手段,真是聞所未聞,只用了半日就能製成如此的華裙,卻又不知用的是何等物什,竟能有這般光華?」
武則天怔了一下,微一思量,還是搖頭道,「這個倒沒細問。庫狄氏就在樓下,淑妃若有興致,稍後我叫人去問問她?」
蕭淑妃已斷定她是推脫,笑得越發冷峭,「不如此刻就叫她上來問上一問」
高宗心中有些不耐起來,如此佳節,不去品論笙歌樂舞,明月美酒,淑妃卻在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糾結不清,簡直是笑話卻聽身邊的王皇后道,「也好。我也想看看是何等才女」素手一揮,她身邊的一個宮女快步走了下去。高宗不由愕然,眉頭隨即緊緊的皺了起來。
沒過片刻,琉璃在宮女的引領下走上樓來,明亮的燭光照著她素淨的衣裙和脂粉未施的面孔,自有一種後宮少見的清澈秀朗,王皇后和蕭淑妃立刻交換了一個眼神。
琉璃此時頗有些緊張,上百雙眼睛的打量讓她只覺得身邊的空氣都有些凝重起來,無聲的深吸了一口氣,才目不斜視的走到了空地當中,端正的一福,「民女見過陛下,見過皇后殿下。」
王皇后看著她,半響才淡然道,「平身吧,聽聞你今日給昭儀制了條裙子?」
琉璃上來時心裡本就有些驚疑,王皇后適才的片刻沉默更是加重了這種壓力,聽了這句話才恍然明白了事情的由頭,卻依然想不出到底問題出了哪裡,只能恭敬的道,「啟稟皇后殿下,的確如此。」
王皇后點頭不語,蕭淑妃卻是一聲輕笑,「此裙甚佳,不知你用了多久才繪製而成?用的又是何等奇物,竟有這般光亮?」
王皇后也緊緊的盯著琉璃,她記得母親給自己做的兩條披帛上,似乎也有類似的銀色光粉,只是效果遠不如這般出彩。
琉璃心裡更是有些奇怪,想了想,還是決定老老實實的回答,「啟稟皇后,啟稟淑妃,民女今日用了大約三個多時辰繪製而成,所用之物是一種銀光亮粉,調水後就可以直接用以繪製絹帛錦緞。」
蕭淑妃問道,「這銀光亮粉究竟何物?不知是貴是賤?」
琉璃詫異的抬頭看了蕭淑妃一眼,對方那熱切的眼神頓時讓她心頭一亮:難不成這位是懷疑自己用了什麼寶貝?依稀記得高宗是個節儉的皇帝,武夫人也說過他不愛珍玩遊樂……她念頭急轉,瞬間已拿定主意,便含笑答道,「這銀光粉究竟是何物,琉璃也不是十分清楚,是民女的舅父按秘方配製而成,說起來倒是十分昂貴。」
蕭淑妃的眉毛頓時挑了起來,王皇后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微笑,蕭淑妃忙開口追問,「到底價值幾何。」
琉璃畢恭畢敬的道,「啟稟淑妃殿下,民女曾聽舅父說過,這一兩銀粉要花一貫多錢,今日繪製一條裙子,便用了足足一兩多銀粉。」
蕭淑妃眼睛一立,怒道,「你胡說什麼?」
琉璃臉色有些惶然,「民女不敢妄言,平常的顏料,一貫錢都能買上一兩斤,這銀粉自然是極貴的」
高宗再也忍俊不禁,搖頭笑了起來,這個畫師一看就是小家子出來的,也是,民間平常人家一貫錢也的確不少了……
王皇后此刻心裡的怒氣和失望不比蕭淑妃少,只是見蕭淑妃有些失態,忙插言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武則天看著琉璃誠惶誠恐行禮退下的神情和蕭淑妃氣急敗壞的臉色,心裡又是好笑又是痛快,卻低聲歎了口氣,臉上的黯然之色更深了些。高宗本是笑著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的這種神情,又看看身邊這兩個一唱一和的女人,心裡一沉,再也笑不出來,不由也歎了口氣,問道,「皇后和淑妃可是滿意了?」
淑妃心裡不甘,只道琉璃不過是胡說,就連這裙子也未必是她制的,忙道,「陛下,臣妾實在喜歡昭儀的這條裙子,臣妾那裡也有繚綾,請陛下恩准,讓這畫師來臣妾宮裡幫臣妾也制上一條如何?」
武昭儀心裡一動,忙抬起頭來,一臉懇求的看向高宗,高宗頓時想起自己曾答應過她,不讓這位畫師去淑妃的殿裡,又想起淑妃適才看著畫師時的滿臉怒色,不由皺眉道,「吩咐她在咸池殿裡繪製就好,何必如此麻煩?」
蕭淑妃把武則天和高宗的神情都看在了眼裡,心裡越發狐疑起來,卻也不好當面頂撞皇帝,只好給王皇后使了個眼色,王皇后雖知這位胡女能畫,但看著武則天焦急懇切的臉色,心裡不由也動了疑,便淡然道,「我看這畫師的確年輕聰慧,不知昭儀可否借她給我使一使,我也正想要一條這樣的裙子。」
高宗縱然性子溫和,此時不由也動了怒,寒聲道,「既然如此,倒不如讓她到朕甘露殿的御書房裡畫朕也想開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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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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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44:14
第45章 燙手差事微吐心曲
屏風牙床上紫羅帳放下了一半,整個屋裡只點著越窯青瓷燭台上的五支香燭,搖曳的燭光隔著煙霧般的輕紗照在武則天的臉上,只是那低低的笑聲卻格外悅耳,「我一直以為你是老實人,沒想到卻是個促狹的」
琉璃眨了眨眼睛,表情要多無辜有多無辜,「琉璃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武則天又笑了起來,「這屋裡又沒有旁人,你連我也要瞞著麼?」
琉璃心裡一凜,低下了頭,「請昭儀恕罪。昭儀也知道,若不是您這裡的劉內侍攔著,琉璃進宮的時候就要被淑妃殿下教訓了去。只是琉璃今日所為卻不是為了此事。琉璃自知地位卑微,能得無恙就是萬幸,豈敢抱著不敬的妄念?只是琉璃更清楚,自己若不是老夫人的垂憐,昭儀的庇護,早就不知道在哪裡掙命,這宮裡也只有昭儀護得住我,淑妃今日竟還想在您身上做文章 ,琉璃這才一時氣惱,便想著氣她一氣,也好教殿下們看清她的用意……」
「你是想讓陛下看清她的用意吧?你想氣的,難道只有她一人?」武則天的聲音裡還帶著笑意,琉璃卻不敢大意,頭垂得更低了些,「昭儀目光如炬。」
「琉璃,我一直不解,你的膽子到底是大,還是小?」武則天聲音柔和,語氣也有些漫不經心。
琉璃不由屏住了呼吸,默然片刻,才抬起頭來,「琉璃膽子最小,怕死,怕痛,怕被人欺辱,因此做事從來都會思前想後。自打隨夫人進入武府那一日起,琉璃便知,此生榮辱全在昭儀身上,昭儀若得平安富貴,琉璃就能安然偷生,昭儀若是萬一有損,琉璃自然也是萬劫不復。一想到或會有那一日,膽戰心驚之餘,別的事情,也就沒有什麼是不敢做的了。」
武則天慢慢坐了起來,一張臉清楚的露在了紗帳外面,眼睛緊緊的盯著琉璃,琉璃也坦然的看著她。半響之後,武則天歎息了一聲,「你要平安,卻不容易,今**也見到了,皇后、太子、淑妃對我都是如何。除了陛下的一點垂憐,我在這宮中再無他物可倚,說來也不比你強上多少。」
琉璃微笑道,「琉璃只知道大唐是陛下的,後宮更是陛下的,後宮之人的生死榮華,全在陛下一念之間,有陛下的垂憐,昭儀就什麼都有了。就如琉璃在咸池宮,再無半點根基,再招眾人厭惡,只要昭儀垂憐琉璃,琉璃便一無可懼。」
武則天忍不住搖頭一笑,「說的雖然也不算錯,卻哪裡有如此簡單?你終究不是朝廷之人,不知這裡面的險惡。陛下就算是天下之主,卻不是能夠萬事都隨心所欲的。」
琉璃沉默片刻,她當然無法解釋自己為何瞭解朝堂的局勢,突然間卻想起了剛看到的幾篇傳記,正好可以借來一用,索性問道,「琉璃雖然愚鈍,昨日也剛看了本史書,譬如前朝宣帝,皇后被權臣之妻毒殺,也不得不忍氣吞聲,待霍家大樹凋零之後方能報仇,難道如今朝堂上也有霍家?」
武則天微微睜大了雙眼,震驚的看著琉璃,實在不明白她是太過敏銳聰慧,還是純粹的無知無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琉璃看著她的表情,心裡也是一驚,難道自己的話說得太過直白了?忙道,「琉璃無知,胡說而已,宣帝焉能與陛下相比?望昭儀恕罪。」
武則天突然微笑起來,「無知者無罪,你這話自然是胡說,萬萬不能讓別人聽了去,只是在我眼前卻也無妨。我倒想問問你,宣帝也算一代明君,為何不能與陛下相比?」
琉璃思量了片刻才道,「宣帝雖然也是龍子龍孫,但祖、父三代都被屠盡了,並無依靠,白服平民被迎為帝王,又無根基,因此才不得不聽從權臣擺佈。就算覺得芒刺在背也沒有法子。當今陛下自然不同,春秋正盛,威望又高,琉璃雖是市井之人,也知曉天子聖明體恤,若也有芒刺在背,自然拔了就是。」
武則天笑道,「若是這刺陛下不肯拔呢?」
琉璃困惑的眨了眨眼睛,突然靈光一現,脆聲道,「想來是在背上自己不大好用力?那昭儀幫陛下拔了就是」
武則天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琉璃,你也太敢胡說了。」她的笑聲好半響才止住,突然又道,「你可知曉,你今日做的這條月光裙,皇后和淑妃都看上了,爭著讓你去他們宮裡效力一番呢。」
琉璃嚇了一跳,看了看武則天含笑的臉色,倒也猜到她定然不會讓自己去,不由苦笑道,「昭儀莫嚇我,琉璃真的膽小。」
武則天點頭道,「我自然是幫你求了情,因此,陛下說,讓你去御書房畫給他看。」
琉璃的臉頓時就白了——她入宮最怕之事,不是被皇后惦記上,正是被皇帝惦記上,哪怕是疑似被皇帝惦記上一急之下脫口道,「琉璃不敢,請昭儀成全」
武則天見過琉璃在高宗面前不敢多說一個字的謹慎模樣,倒並不十分意外,只微笑道,「你為何不敢?」
琉璃怔了怔,才道,「琉璃原本就惹惱了皇后與淑妃殿下,若是真去了御書房,只怕更讓她們氣惱。」
武則天看著她,輕輕的搖頭,「你若肯說實話,或許我還能幫你一幫?」
琉璃咬了咬牙,這個問題她是遲早要面對的,答案原本也早已想好,只是真的要說出口時,聲音不由依然有些發澀,「不怕昭儀笑話,琉璃心裡已有一人,只願能守得雲開月出,便可與他長相廝守,周遊天下。」
武則天微微挑起了眉毛,「你們可是已有婚約?你又怎知真能雲開月明,何時能雲開月明?若是要費上十年,他還肯等你?你又該如何?」
琉璃垂眸歎了口氣,「我和他,只是有過一言之約,琉璃也不知他會不會等,他是君子,想來會守諾。世事無常,琉璃也知道這原是難的,但有這念想在心,總是一線希望。因此,琉璃雖然不過是蒲柳之姿,入不了陛下之目,但若去了御書房這等重地,有什麼話傳出,琉璃這絲念想也要落空,還不如……死了的好。」萬一她被高宗惦記上了,就算武則天肯留用她,她也不過是上官婉兒的前輩,要在這變態的宮裡勾心鬥角、看人臉色過一輩子,那還真還不如早死早投胎。只是,那人和那個約定,按說不過是她給自己找的一條退路,但不知為何,此刻想起,卻當真有些惆悵。
武則天看著她決然的眼神,微微有些動容,不由歎了口氣,「母親說你是個癡兒,你還真是癡兒,也罷,此事我便想法幫你回了。」今天在望雲亭裡,當時皇帝的那句話一出口,皇后和蕭淑妃的臉色才真叫一個精彩絕倫,立時都說,一條裙子而已,沒有也無關緊要,不必麻煩陛下了。他自然更是生氣,卻也沒說什麼,想來只要她過兩天說上一句,這御書房之言自然作罷。自己適才這一說,不過是想再看看這位庫狄琉璃的心思。雖說她的胡女身份不足為患,但世事難料,當初誰又能想到自己會有今天?自己總不能也做了他人的踏腳石如今看來,她的確另有心思,只是這心思不但無害,倒是有益琉璃忙道,「多謝昭儀成全」
她臉上貨真價實的感激落在武則天的眼中,她笑得倒是更愉悅了些,想了想才道,「琉璃,若我真有能成全你的那日,必讓你心願得償」
琉璃一怔,看著武則天意味深長的微笑,明白自己是終於通過了考驗,不由也笑了起來,「多謝昭儀」
武則天微笑不語,又問了幾句琉璃家中還有何人。琉璃一五一十都說了,眼見她打了個呵欠,忙道,「今夜實在晚了,琉璃也該告退。」
武則天笑著點了點頭,待她退下,依依幾個才從外面走了進來,自有司設整理床襦帷帳,武則天想了想卻道,「依依,你過上片刻便去給阿凌傳一句話。」依依忙走了上來,武則天便低低向她耳邊說了一句。
依依本來見昭儀留了琉璃一人在屋裡呆了半日,心裡正不自在,聽得這聲吩咐,立時高興起來,伺候著武昭儀睡下,也不顧夜色已深,便匆匆的去了後門的閣樓。
第二日,待琉璃早飯之後照舊和月娘去了武夫人那裡,沒多久,阿凌也步履匆匆的到了武昭儀面前。
又過了片刻,高宗身邊的阿勝竟是親自帶著十二箱貢品綢緞過來了,什麼蜀州的單絲羅,江南道的水波綾,閬州的重蓮綾,滿滿的放了一屋子,而第一箱就是越州繚綾,武則天自然知道這是高宗對昨夜自己所受委屈的補償,笑吟吟的收了下來,順手便送了阿勝一個實心的金鎖,正想把武夫人和楊老夫人也請過來賞玩一番,門口已響起了「聖人到」的聲音。武則天往外走了幾步,在西殿門口迎上了高宗。
高宗忙攜住了她的手,「早說了如今你不必拘著那些虛禮,怎麼又迎出來了?」
武則天笑道,「我不是特來迎陛下,是來向陛下謝恩的,那些綾緞顏色都極好,想是陛下覺得妾身如今體豐,穿不下以前的衣裙了,特意賞的。」
高宗看著她歡欣的笑容,說的話也喜氣洋洋,並不提半點昨夜之事,心裡一陣輕快,攬了她笑道,「媚娘真是我的忘憂花。」
兩人攜手到了屋裡,說說笑笑了幾句,高宗便道,「你莫站著了,還是躺躺的好。」武則天笑著點頭,隨意倚靠在牙床上,只覺得背靠的軟枕下略有異樣,才想起軟枕下還有一本適才自己順手塞在裡面《漢書》,腦中不由又浮現出書上在《霍光傳》後面的折痕……她念頭一轉,仰頭對高宗道,「陛下賞的那一箱子繚綾如何用得完?不如我出繚綾,讓畫師做兩條昨夜那樣的月光裙,給皇后與淑妃送去,也好教她們莫再氣惱於我,陛下覺得如何?」
高宗又是歡喜,又有些心酸,點頭低聲道,「自然都依你。」
武則天微笑道,「只是君無戲言,你既然說了讓那畫師去你的御書房畫月光裙,我也只好把她借給陛下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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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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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2:44:50
第46章 意外相逢初定盟約
琉璃提起狼毫筆,蘸了蘸調開的銀光粉,埋頭畫下不知道是第幾千個星形碎點,一口氣按點好的位置畫了七八個,待筆上的銀粉將將用完,她目光一溜,確信屋裡再沒有外人,才抬起頭來舒了一口氣,輕輕的轉了轉脖子。
一連兩天,每天畫一條八幅月光裙,這種勞動強度和枯燥程度,饒是琉璃這種任勞任怨的勞動模範也沒法不煩——何況還在這種鬼地方她現在用以調色的是一個透澈如玉的秘色瓷荷葉碟,用以落筆的是一張紫檀木螺鈿雲紋的大案幾,案旁一個九龍盤柱鏤空寶相花紋鎏金香爐,正散發著幽遠的異香,案幾前立著一架閻立本繪製的古賢人物六扇屏風,更別說屏風外面牆上掛的那幾張字畫,看上去似乎竟是王羲之、顧愷之等人的親筆可惜,這是甘露殿東殿的御書房,就算借給她一個膽子,她也不敢到處溜躂著仔細欣賞一下這些她做夢都沒有見過的千古珍品。
她身後的阿凌輕聲道,「大娘,可要奴婢給您揉一揉肩膀?」
琉璃回頭苦笑道,「這是什麼地方?只怕被人見了,只道我太輕狂。」
阿凌笑道,「大娘也太謹慎了些,這雖是御書房,卻不過是用來擱些文書典籍的後隔間,除了阿勝他們幾個,哪裡會有人進來?大娘這樣低頭一畫就是半日,奴婢看著都覺得累得緊。」說著便走上一步,輕輕在她肩膀上揉了幾下。
她手法嫻熟,勁道合適,竟有幾分專業按摩師的意思,琉璃忍不住「嘶」了一聲,歎道,「你這手是從哪裡學來的?」
阿凌笑道,「不過是跟常來咸池殿的女醫學了些。」
琉璃點頭不語。此時的宮廷裡原就有女醫,是從掖庭宮的官戶婢中選撥,由太醫署的博士教授醫術,主要是學些安胎、針灸、推拿的本事。武則天因身懷有孕,日日都有女醫過來看望。武則天對這些女醫甚好,阿凌若是向她們學過幾手推拿,倒也不算稀奇。
阿凌又按了幾下,就聽見外面有了動靜,裡面依稀還有高宗的聲音,阿凌不著痕跡的退後了幾步,琉璃也站直了身子,再次蘸了些銀粉,又開始畫了起來。
琉璃雖然來了御書房兩天,卻只在昨日午前遇見了高宗一回。當時高宗進來看了兩眼,琉璃也只是規規矩矩的行了禮,之後便按照他的吩咐繼續畫,高宗大概也覺得這種畫法看著沒什麼趣味,立了片刻便走了,讓琉璃頓時如釋重負。眼見這第二條裙子已經快畫好了,這樁任務就算平安完成,她還是不要再瞻仰一次龍顏的好。
就聽外面腳步聲響,大約五六人走了進來,先是高宗的聲音笑道,「前日翻檢文書,竟又得了幾張雙勾的《快雪時晴貼》,正好給幾位愛卿把玩。」
一片雜沓的道謝稱頌之聲後,有一個不太年輕的聲音道,「陛下,臣適才收到消息,北平定公的病大約是不易好了,這尚書省右僕射的人選,只怕還需要斟酌一番,做些準備。」
高宗歎了口氣,「張公為國操勞,當真是令人扼腕,右僕射位高任重,確需好好商議。不知舅父心中可有人選?」
琉璃心中一動,難道剛開始說話那人就是此時的第一權臣長孫無忌?她一面畫,一面卻豎起了耳朵。只聽先頭那個聲音道,「臣以為,褚相執掌吏部多年,熟知尚書檯事務,最宜此職,同中書門下三品如故,亦名正言順。」
立時便有另一個聲音道,「太尉厚愛,臣何德何能,堪任此重任?」
高宗笑道,「褚相太過自謙了此事原是順理成章 。」頓了頓又道,「只是吏部亦是重地,褚相若兼管吏部之事,是否太過操勞?朕前幾日得知,衛尉卿許敬宗所編《文館詞林》已畢,倒是可調任吏部。」
長孫無忌立刻道,「陛下所言差矣,許敬宗雖有文才,然為人貪鄙,竟因財禮而嫁女於蠻夷,掌管吏部,持身需正,許學士如何能任此職?褚相掌管吏部已久,不如暫且兼任,待日後再慢慢挑選合適之人。」
高宗沉默片刻,聲音變得有些低沉,「就依舅父。」
之後幾人又品論了一番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的筆力,各本雙勾的成色,過了片刻長孫無忌等便告了退,高宗卻突然道,「守約,你留一下。」
琉璃心裡忍不住一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就聽高宗長長的出了口氣,聲音裡帶著些疲憊,「上次就想讓你幫朕臨的那篇《謝生帖》也是前天才找到,雙勾雖然最為形似,卻不如臨寫氣韻流暢,草書還是以臨寫為宜。你若無事,待會兒就在那邊案幾上臨好,朕讓阿勝侯著你。」
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溫潤如初,「臣遵命。」
高宗的聲音裡突然帶上了一絲嘲諷,「也就是守約你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揮筆,也不嫌棄朕這裡筆墨不精。」
裴行儉語氣平靜的回了一句,「臣不敢與褚相相比。」
高宗笑了一聲,又道,「阿勝,你去燙壺菊花酒,再回來磨墨,等裴舍人臨好,你便送到咸池殿來。守約,你喝兩杯再寫,你的字樣樣都好,就是略差一分飛揚,這草書原是有些酒意才更峻拔。朕先走了」
「恭送陛下。」
琉璃聽著高宗的腳步聲走遠,那個叫阿勝的宦官也告了聲罪,到門外燙酒去了,前面變得一片安靜,她的心情卻似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只是,難道自己能現在出去打個招呼,「好久不見我的信你收到沒有?那件事沒有問題吧?」想到這裡,她不由自嘲的一笑,低頭接著畫她的星點,心情好歹慢慢平復下來。
大約過了一盞茶多的工夫,琉璃只覺得後面似有點動靜,回頭一看,卻是阿凌一臉的難耐,看見琉璃回頭,不好意思的低聲道,「大娘,你這裡還要多久才好?」
琉璃心裡一動,瞟了一眼基本已經畫好的裙子,壓低了聲音道,「最多再有半個時辰。」
阿凌的臉色更是為難,「奴婢有些,有些內急。只是外面還有人,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忍不住笑道,「那是外官,你是宮女,你出去他難不成還會攔著你?咱們又不是在這裡做見不得人的事,你怕什麼?」
阿凌想了想也笑了起來,「大娘稍等片刻,奴婢去去就回。」
琉璃道,「去吧。」聲音卻略提高了一些。
阿凌匆匆出去,琉璃等她的腳步聲走遠,放下畫筆,咬了咬牙,幾步走到門口,挑開了簾子,卻見裴行儉就站在不遠處的案幾之後,身穿雙十花綾的深碧色圓領長袍,繫著銀色腰帶,愈發顯得面如冠玉,一雙清亮的眼睛也正看了過來,慢慢露出一絲笑意,「果然是你。」
琉璃看著這張熟悉的臉,不知為什麼只覺得心裡一陣酸澀,脫口就道,「琉璃只是奉武昭儀之命,在這裡為皇后作畫。」
裴行儉一怔,隨即笑了起來,眼裡滿是明亮的光芒,「原來如此。」
琉璃話一出口,就恨不得給自己一下: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看見他的笑容,更是發窘,忙道,「裴君別來無恙?」立刻驚覺這話更是傻得厲害。
裴行儉的笑容果然更深了些,「大娘莫非是出來與裴某寒暄的?」
琉璃臉上發燒,她自然是有話要問,只是這話卻如何好出口?
還沒等她鼓足勇氣,裴行儉已慢慢斂了笑容,輕聲道,「大娘的那封信我已收到,裴某曾說過,大娘但有驅使,無不從命。只是,你所說之事,裴某卻有些異議。」
琉璃一驚,忍不住道,「裴君,琉璃自知身份卑微,並無妄想,只是希翼待事情平息,裴君又有外放之日,可借裴君的名頭離開長安,脫身之後,絕不會多加糾纏,想來納妾放妾,於裴君名聲並無損害……」
卻見裴行儉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大娘誤會了。裴某有什麼上好的名聲可以損害?裴某只是覺得,大娘於我本是有恩,助你脫身義不容辭,只是納妾放妾,太過委屈你,豈是報恩之道?不如娶妻放妻,於你日後或許更有益些。」
琉璃看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她的計劃,納妾不過是樁買賣,她記得裴行儉再過一年多就要去西域那邊,而且會一去十餘年,那時魏國夫人與皇后敗局已定,她正好藉著這樁買賣,這個由頭,離開這灘渾水,到西域重新開始,做點生意,紮下根基,過上自由自在的日子。這樣的話,他們也算兩不相欠。可娶妻放妻,那是何等大事他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裴行儉靜靜的看著她,臉上絕對沒有半點開玩笑的痕跡,琉璃忍不住有些結結巴巴的道,「此事,不大,不大妥當。」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女子為妾,於名聲無益,不過,大娘若是懼怕裴某克妻之命,只怕借此脫身也會……」
琉璃看著他自嘲的笑容,心裡只覺得一刺,脫口道,「我自然不信那些胡說八道只是……」
裴行儉垂下眼簾,微笑起來,「那就好,大娘無須多慮,裴某必守此約。你在宮中,一切小心。」說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竟不再多話,轉身便走出門去。
琉璃呆呆的站在那裡,只覺得自己大概是在發夢,半響才放下簾子,走回到案幾前面,機械的蘸了點銀粉,卻不知道應該畫在什麼地方。
恍惚間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外面阿勝的聲音,「裴舍人,您怎麼出來了?」
「秋光宜人,故此出來轉轉。」裴行儉的聲音裡似乎也帶著溫暖的笑意。琉璃不由看了看窗外,只見天空陰慘慘的,哪裡有半點「宜人」的樣子?
到底是她瘋了,還是裴行儉瘋了?
半個時辰後,當琉璃離開書房之時,裴行儉依然在臨帖,阿勝在一邊研墨,琉璃只能對他默然行了一禮,抬頭看見他含笑的眼睛時,臉騰的又燒了起來。
直到出了甘露殿,迎面吹來的涼爽秋風才讓她臉上的溫度慢慢降了下來。她一定是弄錯了,他眼睛裡的微笑,聲音裡的關切,還有那個「娶妻」的承諾,不過是因為他本來就是溫潤如玉的君子,不過是要回報她的恩惠。他是裴行儉啊,怎麼可能看上自己這種除了畫畫一無長處的女子,還是胡女「大娘,你知道今日外間那人是誰麼?」身邊傳來了阿凌興致勃勃的聲音,「長得真俊,人也和氣,奴婢向他行禮時,他居然向我點頭笑,奴婢還從未見過有人笑得那般好看。」
琉璃怔了怔才答道,「那是裴舍人。」心裡卻忍不住搖頭一笑,他本來就是讓人如沐春風的人,對阿凌不也是那樣微笑的?
阿凌奇道,「大娘認識他?」
琉璃點了點頭,「我在宮外做畫師時,曾幫裴舍人畫過一扇屏風。」此事原本就是瞞不住人的,而且她也遲早會向武則天交代,那個「他」就是裴行儉。可是,還是能拖一時是一時吧……有些事情,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去選擇。
阿凌興致更濃,「怎麼不見大娘和他寒暄幾句?」
琉璃一怔,心思轉了幾下,還是笑道,「身份所別,不好攀談。」
阿凌若有所思,半響無語,突然又笑道,「大娘怎麼畫裙子越畫越慢了?今日竟比昨日還多花了些時間。」
琉璃心中有些警惕起來,「昭儀給皇后與淑妃殿下準備的都是八幅的裙子,比昭儀自己的要多兩幅,我連畫了這兩天,今日手腕都快斷了,唉,要再畫下去,只怕一天都畫不完。」
阿凌看著自己手裡捧著的裙子,歎了口氣,「的確如此,就如奴婢捧著這裙子,走的路程短時也不覺得沉,走得久了,真覺得重若千鈞。」
兩人都自覺命苦,唉聲歎氣了一番,倒是又親近了一些。甘露殿離咸池殿並不算遠,但也要走上兩刻鐘,眼見前面已是咸池殿,後面卻傳來了阿勝的聲音,「庫狄畫師走得好快」
琉璃和阿凌忙停下腳步,只見阿勝臉上帶笑,快步趕了上來,一面便道,「你們一走,裴舍人便臨好了,小的還想著正好能趕上你們順路過來,沒想到卻走到這裡才看見兩位。」
琉璃心裡一動,不敢多想,忙收攏念頭,對阿勝笑道,「早知如此,咱們適才便在外面候著王內侍了。」她這兩日在書房裡見的最多的就是這位叫王伏勝的年輕宦官,高宗要找什麼文書似乎都是遣他,顯見是個識文斷字的,難得為人聰敏,說話也和氣。
阿勝笑著擺手,「不敢,不敢。」又對琉璃道,「這兩日,倒是辛苦畫師了。」他心裡對琉璃倒也有幾分看重,武昭儀原本私下就囑托過他多看顧琉璃一些,他還以為是不放心,待昨日聖上進了隔間後見到琉璃的舉止,他才恍然明白自己是會錯了意,這個畫師當真是沒那種心思的。這宮裡但凡有幾分姿色的女子,私下裡見了陛下,不是嬌媚橫生,便是故作羞怯,像庫狄畫師那般不言不語、循規蹈矩,生怕引起聖上注意的,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三人一路上說笑了兩句,一道進了咸池殿。高宗正在武則天的屋子裡,聽得阿勝的回報,不由轉頭對武則天笑道,「我適才就是從書房過來的,卻是把你那位畫師忘了個乾淨」
武則天也笑道,「兩條裙子如今都已好了,陛下可要過目?」
高宗無可不可的點了點頭,武則天便吩咐讓人把兩條裙子都拿進來,正是將近黃昏時節,當宮女將兩條八幅的月光裙展開,銀光點點,頗有一種流光溢彩的生動,高宗點頭歎道,「我昨日也看了幾眼那畫師是如何落筆的,絲毫不見稀奇,還道她藏私,沒料到出來後如此華美,怎麼似乎比你那條還好?」
武則天笑道,「這兩條是八幅的裙子,自然更飄逸些。」回頭又對依依道,「把我五福箱頭一個匣子裡陛下前些日子賞的那對金鐲子賞給琉璃,讓她便戴上,她這雙巧手,原也配戴這個。」
依依心裡一驚,那對鐲子工藝奇巧,是宮中都少有的罕物不說,又有那樣一番來歷的,昭儀給了琉璃,莫非……就聽高宗笑道,「宮裡再沒有人比你更不把朕送的物件當一回事,流水般轉手便賞了別人。」
武則天嗔了他一眼,「難道陛下還捨不得了?」
高宗呵呵大笑,他自己雖然不愛奢華,卻最喜歡厚賞群臣和嬪妃宮人,宮中也唯有媚娘和自己是一模一樣的脾氣,他喜歡還來不及,哪裡會捨不得?
依依不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腕上戴的那對掐絲卷草葡萄的鐲子,心頭微覺黯然,這也是昭儀賞給自己的御賜之物,自從戴上這對鐲子,她心裡就隱隱有個盼頭,昭儀雖然待人大方,卻也沒有賞過別的宮女如此精貴之物,沒想到……她想說什麼,卻也不敢開口,只能含笑退下,到了隔間開箱取了那對鐲子便向外走去。
琉璃交了差,一時也不敢走,正在外面等候,突然看見依依捧著一個精巧的匣子向自己走來,笑道,「昭儀賞你的。」
琉璃忙雙手接了,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對鏤空飛鳥銜枝的金鐲,最難得的是接口處竟有一排細細的流蘇,端的是精巧無比,不由嚇了一跳,忙道,「這也太貴重了些,琉璃如何受得起?」
依依淡淡的一笑,「昭儀讓你立時就戴上,你若不肯,也得自己去回了昭儀。」
琉璃一愣,隱隱覺得依依的笑容有些古怪,只得訕訕的一笑,摘掉了手上原有的一對銀絲鐲放入懷內,又取了這對鐲子戴在腕上。
依依瞟了一眼,只見琉璃本就白皙細緻的雙腕被這對鐲子一襯,當真是皓若霜雪,心裡一動,笑道,「昭儀真是會打扮人,琉璃可要進去謝恩?」
琉璃忙道,「按理琉璃是該立時就去謝恩的,只是如今聖上在昭儀那裡,不如還是稍晚些昭儀得空了再去。昭儀若再無吩咐,琉璃就先告退了。」
依依心裡冷哼一聲,只能點頭道,「也好。」眼見琉璃帶著阿凌緩步離開西殿,才回身到了武昭儀的屋子裡,笑道,「庫狄畫師只道太貴重了,奴婢勸了半日才收下,說是得空了再謝昭儀的賞。」卻見昭儀和皇帝正在一起看著一張字帖,昭儀只點了點頭,聖上更是恍若不聞,指著那字帖感歎,「裴守約在家只怕已是下了不少功夫,不然就這一會兒功夫,斷然臨不出如此風骨。」依依心裡頓時有些洩氣,卻見平日不言不語的玉柳倒是扭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依依對玉柳笑了笑,心裡有些不屑,玉柳原是昭儀兩年多前入宮時就跟在她身邊的司膳,悶聲葫蘆一個,到如今也不過如此,她那時還是皇后立政殿裡雜役宮女,好在打掃的竟是昭儀當時住的西殿,若不是見機得快,怎麼會一步步到了今天?這宮裡,最是不進則退的地方,誰不是踩著別人往上爬的?若不留心一些,只有做踏腳石的下場她正想得出神,卻見昭儀想了什麼似的抬頭道,「陛下,這兩條裙子不如現在就遣人送給皇后與淑妃?這裙原是天氣一冷便穿不得的。」
高宗自然點頭稱是,武昭儀便看向了依依,「你帶兩個人,去把這裙子送給皇后,就說是我孝敬殿下的一點心思,這裙子金貴,你定要親手送到立政殿去。」
依依一怔,心裡頓時打了個哆嗦,昭儀糊塗了麼?立政殿裡誰不知道自己是……她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武昭儀卻回頭又看起字帖來,並沒用留意到自己。依依咬了咬牙,屈身應了個「是」,心道,自己如今也是咸池殿裡的管事宮女了,皇后那人最要臉面,想來最多也就是給自己一點難堪。
她剛剛走到門口,卻聽昭儀又道,「玉柳,去把琉璃叫來,再辛苦她一趟,把這一條送到淑景殿去,向淑妃好好謝罪一番,想來淑妃殿下見到這裙子,也不會再怪罪她那日的頂撞。」聖上隨即便笑道,「就你心細。」
依依頓時心裡熨帖得如同大熱天喝了杯冰酪漿——這宮裡也就是聖上會相信淑妃會「不再怪罪」那庫狄琉璃,她進宮那日就得罪了淑妃不說,中秋宴會上更把淑妃氣得幾乎失儀,如今巴巴的拿著這裙子去,下場不問可知怪道庫狄琉璃去了御書房兩日,昭儀也不曾有什麼表示,原來卻在這裡等著她依依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連捧在手裡本來重若磐石的這條月光裙,頓時也變得輕盈起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2:45:17
第47章 羊入虎口流蘇陷阱
漸次暗下來的暮色中,淑景殿的大門越來越近了。琉璃看著那黑黝黝的大門和門上依然反射著碧色光澤的琉璃飛簷,心頭忍不住有些打鼓,腳步不由自主就遲緩了下來。
她身後的阿勝笑道,「庫狄畫師莫要擔憂,淑妃殿下雖然性子急些,卻是極有風儀的,想必不會與畫師計較。」
琉璃回頭看了一眼阿勝那討喜的笑臉,不由也微笑了一下,的確,想來淑妃再是惱怒,當著高宗身邊的得力人總會保持風度,不會當場發作出來吧?
說起來,她現在還真看不懂武則天到底在想什麼,說她照顧自己吧,卻先跟自己說什麼君無戲言,還是要去御書房做一番苦力才好,如今又給了自己這樣一項苦差,還叮囑自己要將裙子親手交到淑妃的人手上。可若說她有什麼別的心思,卻讓阿勝把自己安排在御書房最不起眼的後隔間裡,來去也都是盡量避開了人,這次更讓阿勝親自帶了兩個小宦官陪著自己和阿凌過來,她大概並不是想讓自己吃虧。那她想做的,到底是什麼?
她這邊心裡思量,那邊阿勝帶來的小宦官已上前敲響了門環,大門應聲而開,開門的兩個小宮女見了那小宦官先是一喜,隨後看見琉璃這幾個人又是一怔。
琉璃只得上前一步,朗聲道,「咸池殿畫師庫狄氏,奉昭儀之命,向淑妃殿下奉上月光裙一條。」
兩個小宮女聽到「咸池殿」三個字都嚇了一跳,其中一人忙道,「請,請稍候片刻。」轉身飛也似的報信去了。另外一人站在門口,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尷尬的默然無語,突然一眼看見琉璃身後的阿勝,又唬了一跳,更是進退兩難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天色越發暗下來了,先前進去報信的小宮女才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見了琉璃便道,「淑妃殿下宣你進去。」不知為何,看著琉璃的眼神似有些同情,原先守門那個忙用肘部輕輕推了下她,使了個眼色,跑腿的小宮女認出了阿勝,頓時變了臉色,居然一言不發撒腿又跑進去了。
另一個這才上來笑道,「王內侍,庫狄畫師,請隨稍候片刻,天色眼見就要黑了,奴婢取了燈籠才好領你們進去。」說著回門房搗鼓了好一陣子,果然提了盞燈籠出來。
琉璃如何不明白就裡,暗地念聲佛,虧得有阿勝這護身符,不然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故。眼見那小宮女舉起燈籠做了個「請進」的手勢,轉身領頭向門內走去,她暗暗歎了口氣,只覺得自己此刻就像個熱騰騰剛出籠的肉包子,而眼前這打開的門就是一張餓極了的大嘴,但此刻也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往裡走,心裡默默祈禱阿勝威力無窮,能讓這張嘴不敢下口。
那小宮女引著琉璃幾個往裡走了一段路,才迎面遇見先頭的小宮女,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後者轉身走在了最前面,卻是將琉璃一行人引到了淑景殿的正殿前,才由管事打扮的宮女將他們引到了東殿,跟著阿勝的兩名小宦官卻留在了殿外。
琉璃注意到,這淑景殿裡到處彩燭輝煌,重簾繡錦,比咸池殿要明亮華美上數倍,地上也鋪著厚厚的地衣,七色團花,十分繁麗,但踩上去卻似乎不如咸池殿的紅錦地衣柔軟。到了東殿,也是一重重幔帳低垂,走過兩層簾幕,才看見蕭淑妃懶懶的坐在一架後面設著四扇屏風的榻上,看見琉璃,還沒等她行禮,冷艷的面容上已露出了一絲冷峭的笑意,「庫狄畫師,沒想到你白日在御書房作畫,晚上還要來這裡送禮,如今倒成了這太極宮裡的第一大忙人。」
琉璃不敢大意,忙行了一禮,恭敬的道,「啟稟淑妃殿下,民女不過是奉了昭儀的差遣。」
蕭淑妃冷冷的看著琉璃身後的阿勝,「不知王內侍又是奉了誰的差遣?」
阿勝微笑著屈身行了個禮,「淑妃殿下,因庫狄畫師不懂宮中規矩,武昭儀便遣了小的過來提點於她,以免她再次於殿下面前失了禮數。」
蕭淑妃冷笑一聲,「我還不知,是何時開始,這宮裡除了聖上,還有旁人遣得動你」
阿勝笑容不改,「淑妃殿下說笑了,小的只是一介賤奴,宮中貴人任誰都能差遣。」
淑妃還想說什麼,想了想還是忍住了,目光在阿凌捧著的月光裙上轉了一轉,抬了抬下巴道,「打開看看。」
庫狄琉璃想起武則天的吩咐,忙回身從阿凌手裡接過裙子,小心的展開,舉了起來,淑妃冷眼打量了幾眼,嗤笑了一聲,「庫狄畫師,你在御書房兩日,當真辛苦得緊。」目光卻突然凝在了從琉璃滑落的袖子中露出的那對金絲流蘇的鐲子上,越看越是驚疑憤怒,眼中漸漸的就要噴出火來,半響才寒聲道,「走近些讓我好好看看」
琉璃只覺得蕭淑妃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寒入骨,眼睛餘光一瞟,只見蕭淑妃一眨不眨的盯著自己的雙腕,一副恨不得化目光為硫酸的表情,她心裡頓時一沉,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走近了一步。
淑妃的眼睛依然盯著那對鐲子,琉璃如今隔她不過兩步,那鐲子上鸞鳥的姿態,花枝的紋路,乃至那一排流蘇的長短疏密,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半響沒有說話,眼光從炙熱漸漸變為冰冷,突然身子往後一靠,淡淡的道,「白竹,把這月光裙拿過來。」
琉璃進宮當日曾見過的那個長方臉中年宮女神情漠然的走了過來,琉璃忙把裙子疊好,雙手奉給對方。她心知這對鐲子定有古怪,有心掩蓋起來,但她因貪圖作畫方便,平日穿的從來都是袖子短窄的衣裳,此時只要手上一動,袖子退落,鐲子便必然會露在外面,直到那位白竹的宮女捧好了裙子,琉璃才趕緊垂手而立,卻見蕭淑妃已經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心裡暗叫一聲,「糟了」
只聽蕭淑妃聲音依然是淡淡的,「王內侍,我有一句話要轉告陛下,勞煩你先跑上一趟如何?」
王伏勝為人機警,早就發覺蕭淑妃的眼光不對,他順著目光只看見一對鐲子,突然想到庫狄琉璃來之前武昭儀曾特意賞過她一對鐲子,知道裡面定有古怪,忙屈身笑道,「殿下既然已經收到裙子,小的幾個這就告退,正好為殿下傳話。」
淑妃眉毛緊皺,按住性子道,「此話甚是要緊,你還是先傳了話再說。莫非昭儀的吩咐就是吩咐,我的就不是了?」
阿勝心裡念頭急轉,心知此事只怕不能善了,忙笑著道,「並非阿勝躲懶,實在是陛下也有吩咐,讓小的辦完這趟差立時要回話,橫豎我們幾個都是要回去的,一道回也耽誤不了殿下的時間。若殿下實在著急,小的讓殿外侯著的阿東進來,他腿腳最是便捷,小的遠不及他。」說著回頭略提高了聲音叫道,「阿東……」這阿東是咸池殿裡最機警的小太監,來之前就悄悄和自己說了一句,若是蕭淑妃神色不對,就立刻大叫一聲他的名字,他自會去搬救兵。今日之事,看來武昭儀早有安排想到武昭儀的手段,王伏勝的心已高高的懸了起來。
殿外那兩個小宦官聽到這聲,相視一眼,一個便往裡走,門口的兩個宮女忙攔在他面前,「內侍未經淑妃召喚不得入內。」另一個卻悄然退到了殿外的陰影裡,乘著眾人不留意,身子一伏,狸貓般迅捷的往外奔去。
「不必了」蕭淑妃聲音冷冽,心裡的猜疑越發變成了肯定,指甲不由掐進了肉裡。這宮裡一個兩個的賤人都是踩著自己往上爬,今日若不出了這口惡氣,她也枉自當了這個淑妃念頭定下,她冷笑一聲道,「也罷,那你就等上一等,我現在就要換上這條裙子一試,庫狄畫師,這裙子既然是你制的,就勞煩你進來幫我看上一眼」
琉璃聽著蕭淑妃寒冷入骨的語氣,更知不妙,面上笑著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哎呀一聲坐倒在地上,滿臉都是痛苦,伸手揉著自己的腳踝,顯然是一副崴著腳了的模樣。蕭淑妃狂怒至冰冷的目光頓時凝固在了她的身上。
琉璃苦笑道,「淑妃殿下恕罪,琉璃不慣穿這宮中的雲頭履,在殿下面前失儀了。」
阿凌忙趕上幾步蹲了下來,「大娘,你要不要緊?」說著便在她的腳踝上按拿了幾下。
淑妃看著琉璃,臉上慢慢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白竹,你也當過女醫,不如就給庫狄畫師看上一看」
白竹應了一個「是」,走上兩步,阿凌卻抬頭笑道,「這位阿監不知當年從師於何科?奴婢曾於太醫署按摩博士門下學藝五年,專攻推拿正骨,依奴婢看,庫狄畫師不過是崴了腳,並無大礙,就不必勞煩阿監了。」
琉璃詫異看了阿凌一眼,眼見白竹依然恍若不聞的走了過來,忙抬頭道,「正是,琉璃不敢勞煩阿監的大駕。」
白竹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一言不發的蹲下身來,伸出一隻手穩穩的握住了琉璃的腳,那手冰冷堅硬,就如鐵箍一般,另一隻手的食指卻曲了起來,和大拇指一道對著琉璃腳踝處的關節位置便狠狠的按了下去。
寂靜的夜色中,一聲淒厲的尖銳慘叫聲傳出老遠,淑景殿東殿窗外的大樹上剛剛進入夢鄉的幾隻烏鴉驚得撲稜稜的飛了起來,呱呱的飛向夜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2:45:53
第48章 環環相扣一箭雙鵰
尖銳之極的慘叫聲就在耳邊響起,琉璃本來掙脫不得,都已經下意識的閉上眼睛了,卻被這一聲尖叫嚇得一個哆嗦抬起頭來,目瞪口呆的看著阿凌,萬萬料不到她小小的身體裡會蘊藏著這麼大的能量,嗓門竟能如此聲震雲霄。
本來面無表情的白竹也被阿凌這驚天動地的一嗓子唬得一愣,臉上露出了和琉璃一樣的驚愕表情。她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此刻正狠狠的按在阿凌的手背上——適才電閃火光間,阿凌突然手一挪,蓋住了琉璃的腳踝。
隔著阿凌的手掌,琉璃都覺得有一股大力傳了下來,白竹握住她腳腕的另一隻手同時也微微一扭,兩下力道正好交錯,險些沒讓她的踝關節錯位,只是她還沒來得及出口的那一聲悶哼,被阿凌的這聲慘叫直接嚇了回去,連腳上的痛楚都忘了一大半。
白竹回過神來,瞪著阿凌厲聲喝道,「你鬼叫什麼?又為何擋著我?」
阿凌一面雪雪呼疼,一面叫道,「庫狄畫師與你有何等仇恨,你竟然使出這手錯骨術來?我若不擋你,她的腳骨此刻只怕已然是廢了淑妃殿下,這位阿監要害庫狄畫師」
白竹惱羞成怒,鬆開琉璃腳踝,一掌便摑了過去,「賤婢,你胡言什麼」
阿凌仰頭一閃,躲過了這一掌,剛想跳開,頭髮卻已被白竹反手扯住,疼得又是大叫了一聲。
白竹一聲冷笑,揚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的扇在了阿凌的臉上,耳光的滲人脆響和阿凌的慘叫混合在一起,白竹臉上已露出了興奮的笑容,一把將阿凌的頭又扯了回來,正要反手來一掌更狠的,卻突然也是尖聲慘叫了一聲,踉踉蹌蹌的退開幾步,伸手摀住了自己的左腿,眼見手掌按著的地方有鮮血慢慢浸了出來。
只見琉璃坐在地上,頭髮披散,右手緊緊握著一隻剛從髮髻上拔下來的銀簪子,眼神無比凶狠的盯著白竹,彷彿隨時會撲上去擇人而噬。
整個殿裡靜了足足有幾息的時間,淑妃才尖叫起來,「來人啊,來人把這動手傷人的賤婢給我拖出去杖斃了」
淑景殿的宮女都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亂紛紛的剛要湧上前,卻聽阿勝大聲道,「你們都是不要命了麼?」
眾人都是一愣,蕭淑妃怒道,「王內侍,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阿勝的目光在淑景殿眾位宮女臉上淡淡的掃過,聲音更是涼了幾分,「啟稟淑妃殿下,陛下就在咸池殿,我等來送月光裙,不僅是昭儀的意思,也是奉了陛下的差遣,庫狄畫師更是奉聖命為淑妃制裙,她雖只是畫師,今夜前來卻代表著昭儀的臉面,聖上的臉面,就算有什麼是非曲直,也應交由聖上裁決,萬無私自動用刑罰的道理。諸位都是宮裡的老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厲害,請三思而後行。」
眾位宮女相視一眼,果然都縮手縮腳不敢上前,蕭淑妃雪白的臉氣得都有些青了,怒喝道,「還不給我上去,打死了有我做主。」
阿勝突然轉身向蕭淑妃微笑著行了一禮,「淑妃殿下,聖上若是真的動怒,殿下或許無恙,但動手的宮女卻必然無倖,殿下何必做此寬心之語?」
這話落入眾人耳朵裡,誰還有膽子再動一下?心裡也都明白,淑妃殿下早已不是兩年前的光景,那時只要聽她的吩咐,哪怕是頂撞了皇后,淑妃也能保人無事,但如今這淑景殿裡,因為跟武昭儀作對而落得下場淒慘的人還少麼?何必自尋這種死路?
淑妃狠狠的看著這些宮女,只見她們一個個都低下了頭去,卻沒有人肯上前一步,她只得又去看白竹,卻見她正舉手怔怔的看著那滿手自己的鮮血,一副就快暈過去的模樣。心裡更是暗恨,轉頭冷冷的看著阿勝道,「難道那胡婢在我這裡出手傷人,我居然也教訓不得?」
阿勝屈身恭敬的道,「啟稟淑妃殿下,您適才或許沒有留意,先出手傷人的是這白竹,殿下好意令她去給庫狄畫師療傷,她卻陽奉陰違,意圖暗下辣手傷害庫狄畫師,被旁人揭穿後又惱羞成怒,不但出言無狀,還是擅自動手傷人,庫狄畫師也是被逼無奈才動手傷了她,沒讓她繼續行兇。此等目無聖上、敗壞殿下名聲的宮人,自然要嚴懲不貸。」
白竹正在發愣,她原本最愛看的就是那些嬌滴滴的宮女被自己扇得滿臉是血的模樣,沒想到看到自己的血卻完全是另一種感覺,心慌得就像要跳出來一般,連大腿上的疼痛都不大留意了,耳中聽到阿勝說到自己的名字,又說出這樣一篇話來,這才唬得回過神來,忙道,「王內侍,你莫不分青紅皂白,我明明是奉命去幫庫狄畫師推拿下傷處,那個賤婢卻污蔑我在傷人,我這才教訓了她一下,沒想到庫狄畫師竟然恩將仇報,在殿下面前動上了凶器,這等大罪,便是到了聖上那裡,難道不要嚴懲的?」
阿勝淡淡的道,「凶器,若銀簪也是凶器,這宮裡誰身上沒帶一兩樣凶器?」
阿凌也叫道,「你根本就是暗下毒手,奴婢也學過五年按摩,你那錯骨的手法原是關節復位時用的,若是骨節完好,反而會被錯開,你又用了那般狠勁,分明就是要廢了庫狄畫師的一條腿,此事聖上可召太醫署的博士來看看,一辯就知再者,什麼按摩手法竟要用這般大力」說著把手就舉了起來看,只見她的手背上清清楚楚兩個紫紅色的印子,正是剛才白竹留下的。她現在半邊臉紅腫得老高,模樣好不淒慘,讓這兩個紫印越發的有了說服力。
琉璃此時早已把銀簪子收在掌心,神色也平靜了下來。她剛才聽阿凌說,白竹那一手竟然是想將她的腳踝扭廢,心頭一直壓制的怒火便拱了上來,又見阿凌因護著自己被這個白竹抓住頭髮狠狠的扇了一耳光,不知怎麼的,腦子突然騰的一片空白,幾乎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就看到白竹慘叫著退了下去。此後阿勝和蕭淑妃的一問一答漸漸讓她清醒過來,看著尖上還帶著鮮血的那根銀簪,她不但沒有什麼害怕的感覺,反而腦子裡就像有什麼東西嘩的開了,一直壓抑了三年的無數情緒從那缺口中湧了出去,整個人都慢慢的輕鬆了起來。
自己還真是有點賤骨頭啊,不被逼得狠了就無法看得明白做得徹底琉璃低頭看著在自己腕上搖曳的那些金色流蘇,自嘲的笑了一下。
因為阿凌的質問,整個東殿都安靜了下來,停了片刻白竹才突然叫道,「殿下明察,那兩個印子分明是這賤婢自己弄出來的,好嫁禍於我」
阿凌忙道,「你少血口噴人,我便是自己想按,這眾目睽睽的怎麼按?適才就是你按在我手上,疼得我大叫起來,這殿裡誰沒看見?」
王伏勝見白竹被問得說不出話來,淑妃的神色也有些煩躁起來,忙皺眉道,「多說無益,淑妃殿下,我等現在就告退,是非曲直,由聖上裁決就是,庫狄畫師,你可還能走?」
琉璃依然坐在地上,頭髮也未挽起,恰好正伸出手來揉著自己的腳踝,袖子裡露出了一隻被鏤空的金色花葉和流蘇稱得分外晶瑩的玲瓏皓腕。王伏勝心裡暗道一聲不好,後悔自己這一聲問得好不是時候,抬頭就見蕭淑妃的臉色果然變得加倍難看起來。
琉璃卻恍若無覺的抬起頭來淡淡的笑了一下,「無妨。」她一手扶向阿凌,那隻手腕也是流蘇搖曳,柔若無骨,眼見就想站起來。
蕭淑妃斷喝了一聲,「慢著」
燭光下,蕭淑妃艷麗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奇妙的表情,似喜似怒,令人心驚,她緩緩的下了榻,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一直走到琉璃面前才輕聲開口道,「賤婢,莫以為聖上讓你在御書房呆了兩天,賞了你一點東西,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這淑景殿裡別人不敢動你這狐媚子,我還不能教訓教訓你麼?」
琉璃仰頭看著蕭淑妃,嚇得似乎傻了,一動也不動,阿勝萬沒有料到蕭淑妃竟然會自己動手,琉璃又不躲不避,想擋在中間也無從攔起,他又不能真的去拉蕭淑妃,頓時急得道,「淑妃殿下,淑妃殿下三思……」
蕭淑並不理他,伸手就對著琉璃的臉抓了下去,琉璃卻像突然醒過來一般,用更快的速度俯身下去,一面大聲叫著,「殿下饒命琉璃不知何處冒犯了殿下」,一面卻靈活的向一邊挪開了兩步阿凌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白竹和她裙上的那片暗紅,一咬牙合身撲在了琉璃身上,尖叫道,「殿下要教訓就教訓奴婢好了,請放過庫狄畫師。」
淑妃一抓落空,想再追過去時,卻被阿凌擋住了,不由怒道,「把這個賤婢給我拖開」
她滿臉狂怒,宮女們互相看了幾眼,有幾個不敢抗命,便過來七手八腳的拖阿凌。
阿勝只覺得腦袋發漲,跺腳道,「這是做什麼,成何體統」
眾人聽著心虛,卻也不敢十分下狠手,這邊阿凌卻死死抱住琉璃的肩膀,一時幾個人也拖不開她,白竹上來便亂踢,也不知踢在誰的身上,正亂得不可開交,突然聽見門口一陣騷亂,有人驚叫了一聲,「聖上」
東殿裡眾人都愣住了,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見垂簾飄蕩中,高宗已經大步的走了過來,一眼看見這殿裡的情形,平日有些蒼白的臉頓時漲紅了,怒道,「這是在做什麼?」目光只在蕭淑妃臉上一掃,便看向王伏勝,「阿勝,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伏勝立刻跪了下來,「都怪小的無能。」
蕭淑妃看到高宗的臉色,想到他竟然是為了這個胡婢而來,而且一來就如此動怒,心裡不由無限酸楚,淒然道,「陛下」
高宗也不理她,只對王伏勝喝道,「還不一五一十稟告上來,送條月光裙怎麼也會鬧成如此模樣?」
王伏勝不敢遲疑,忙把剛才發生的事情簡單扼要的都說了一遍,既沒有迴避琉璃以簪傷人,也沒有迴避蕭淑妃自己動手,卻沒提那鐲子的事情。
琉璃和阿凌都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就勢也都跪著不動,兩人頭髮披散,衣衫凌亂,阿凌的半邊臉紅腫得越發厲害,剛才的混亂中有幾處還被擦破了皮,琉璃則是嘴角一行觸目驚心的血跡。
高宗聽著阿勝的回報,又看著兩人的樣子,不由越發氣惱起來。剛才阿東回去報信時,媚娘就急得什麼似的,只說是她錯估了淑妃的氣性,害了這庫狄畫師,竟不顧身子沉重也要趕過來。當時他心裡還有幾分將信將疑的,淑妃固然性子不好,但一個送禮賠罪的小小畫師,還有阿勝陪著,她怎麼可能下重手?但看著媚娘擔憂的神情,他也只得自己趕緊過來看看。沒想到,到了這裡看到的、聽到的,竟比預想的還要糟糕。蕭淑妃竟是下令要把這畫師拖出去打死,差不動宮女了還自己動起了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他抬頭冷冷的看著蕭淑妃,只覺得此刻她臉上的哀怨無比刺目,以往她雖然任性了些,好在還有一個「真」字,什麼時候卻變得如此惺惺作態起來,委屈得彷彿是她挨了打似的他忍不住冷笑道,「你若不喜歡武昭儀送你的裙子,直說就是,何必喊打喊殺,堂堂妃子,如此作為,和市坊潑婦有何區別」
蕭淑妃一呆,萬萬料不到皇帝竟然一點面子也不留,當眾說出這等重話來,淚水忍不住滾滾的流了下來,「陛下,臣妾也是一時氣急,實在受不得這狐媚子在臣妾面前耀武揚威」
高宗一怔,越發覺得蕭淑妃莫名其妙,王伏勝說得清楚,這個畫師倒是有幾分胡人的野性,急了居然會拔簪傷人,但「狐媚子耀武揚威」是從何說起?這個畫師他雖然接觸不多,也知道是個老實得近乎木訥的人,蕭淑妃難道竟已嫉妒成狂到如此地步?但凡與媚娘有關之人難道在她眼裡都成了十惡不赦的狐媚子?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淑妃,這些天你就不要出門了,好好在自己屋裡反省反省朕實不願意你如此下去。」
這是讓自己禁足了?蕭淑妃不敢置信的看著高宗,忍不住脫口叫了一聲,「九郎」高宗卻恍如不聞的皺眉對身後的宮女道,「來兩個人,好好扶起庫狄畫師,回咸池殿」看著琉璃一步一拐、狼狽不堪的樣子,心裡好不煩惱——這畫師勤勤懇懇畫了兩天,又老老實實過來送東西,結果回去便成了這樣一副模樣,媚娘不知道要多懊惱蕭淑妃見高宗居然只顧著看琉璃,眼前幾乎一黑,忍不住笑了起來,聲音淒厲無比,「陛下,如今,難道一個只伺候了你兩天的下濺胡婢,也比我要緊了麼?」
高宗愕然回頭看了蕭淑妃一眼,只覺得這話簡直荒謬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又見她笑得瘋狂,不由皺眉冷冷道,「你若還是這般胡言亂語,這三個月就別再出來了」說完不再理她,轉身便走了出去,只聽見身後傳來蕭淑妃越來越響亮的笑聲,腳下不由自主也越走越快。
待高宗回到咸池殿時,武昭儀已經等在殿門口半日,滿臉都是焦急。高宗忙上前攬住了她的肩膀,就聽她一疊聲問道,「那邊如何?陛下為何臉色如此不好?琉璃可還好?她怎麼又頂撞上淑妃了?」
高宗歎了口氣,一面攬著她往裡走,一面道,「早便說了你莫急,你又等在這裡做什麼?那庫狄琉璃沒有大礙,就在後面,此事說起來也怪不得她,是淑妃不知怎地狂悖起來。朕去了時還在胡言亂語,朕索性讓她禁足三個月,好好反省一番才是。」
武則天忙道,「這如何使得,淑妃殿下心高氣傲,若真是禁足三月,何等沒臉?不如罰她抄抄佛經也就罷了。」
高宗哼了一聲,「又不是沒有抄過,好不得兩日卻變本加厲起來這次,朕絕不能再縱容於她不然,過幾日只怕對著朕也要喊打喊殺了。」
武則天又勸了幾句,見高宗心意甚決只得罷了,又張羅著讓玉柳去給琉璃、阿凌兩個好好梳洗收拾,又讓女醫到後面去給兩人看診。過了好半響,女醫便過來回報,兩人都有不少外傷,好在都不算十分打緊,只琉璃的腳踝的確被人用錯骨的手法動過,雖然被人擋了一下,只怕也要歇上個把月才能大好。高宗臉色不由更加陰沉起來。
又過了片刻,琉璃扶著阿凌一瘸一拐的過來謝恩,高宗見琉璃臉上身上都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並沒用故意露出傷容來,阿凌臉上紅腫雖然未退,倒也比剛才好了許多,兩人都是滿口謝恩賠罪,只道是自己的不是,心裡暗暗點頭,也就是媚娘能調教出如此識得禮數大體的下人。
武昭儀的目光卻是琉璃的手腕上轉了轉,只見到袖口乾乾淨淨的,她搖頭歎道,「你膽子也太大了些,居然敢傷人,我還準備罰你禁足,如今倒好,你也不能到處野著亂跑了,不如就罰你天天在這裡唸書給我聽」
琉璃笑道,「這卻是個巧宗兒,琉璃這是因禍得福了。」
武則天忍不住笑了起來,果然是個精乖的,也知道這是因禍得福,事情做得竟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好些,又沒吃大虧,也不枉自己遣了這幾個人護著她。
高宗見她們說說笑笑,都是一句不提剛才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心情不由也漸漸好了起來,正想也調笑幾句,外面卻有人急忙忙的跑了進來,「啟稟昭儀,鄧司衣傷到了,只怕要用軟椅抬她回來。」
琉璃怔了怔才想起,鄧司衣就是依依,她不是去皇后的立政殿送月光裙的麼?怎麼會傷到要被人抬回來?
高宗霍然站了起來,這才想起,那鄧依依去的立政殿雖然比淑景殿要遠上很多,但也絕不至於到這個時節還沒有回來,而且居然還要被人抬回來,想到剛才在淑景殿見到的一幕,他的臉色不由徹底沉了下來,正想往外走,卻被武則天一把拉住了袖子,「依依大概是出了個意外,陛下何必著急?」又問那報信的宮女,「到底是怎麼回事?傷得可要緊?」
那宮女便吞吞吐吐道,「司衣只是在立政殿裡頭不小心從台階上摔了下來,身上擦傷了些,又扭到了腰,如今行動有些不便,大概並沒有大礙。」
高宗見到那宮女欲言又止的臉色,回頭便看見武昭儀在向那宮女輕輕搖頭,心裡頓時明白,媚娘這是不想讓自己知道了真相再生場氣,他依稀記得那鄧依依就是立政殿出來的,怎麼好好的會在台階上摔跤?便是摔了也該是立政殿的人送她回來,怎麼會讓咸池殿的人回來拿軟椅抬她?這分明就是……想到今晚蕭淑妃的瘋狂模樣,想到那端莊守禮的皇后對媚娘的人居然也是下手如此毒辣他只覺得心灰意冷,長歎一聲,坐了下來,伸手輕輕的摸了摸武昭儀鼓起的腹部,將頭抵在她的額頭上,閉上了雙眼。
眾人見此情形,立刻都退了個一乾二淨,琉璃扶著阿凌,走得不比任何人慢,腳踝上是真的在疼,只是她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上面,適才那一刻給她的震驚太大:她原以為自己在淑景殿這場天翻地覆的鬧騰,是今天的重頭戲,是武則天從讓她去御書房畫裙子時就開始佈置的決勝局,可剛才那一幕才讓她突然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和淑妃都只是熱場的,不過是陪襯和烘托,今天真正的重頭戲是在立政殿,是在皇后與依依之間,那場戲她不知道武則天已經佈置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安排,她只知道這場戲甚至根本不用真正拉開帷幕,就已經被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不,不,不是句號,這顯然只是剛剛開始……
西殿的後屋裡,寂靜了好一會兒,高宗才抬頭低聲道,「都是我的不是。媚娘,日後你再莫去管他人,我無論如何,終究會守好你,守好咱們的孩子。」
武則天將頭靠在高宗身上,輕輕歎了口氣,「陛下,我只願你長命百歲,我和孩子們都能走在你的前面。」
高宗一驚,怔怔的看著懷中突然露出柔弱一面的女人,感受著手心傳來的一陣的胎動,臉上漸漸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3:45:36
第49章 求仁得仁一步登天
秋日的早晨最是清朗,依依躺在窗前的便榻上,晨風從半開的窗下吹了進來,帶來一陣草木的清香,依依卻只覺得鬱悶無比。窗外有小宮女們嘰嘰喳喳的說笑之聲不斷傳來,讓她越發的煩躁,忍不住轉頭對身邊的宮女阿餘怒道,「什麼人大清早的便在這裡吵鬧」
阿余應聲跑了出去,不多久外面便傳來她爆豆般的一通訓斥,小宮女們哄笑一聲作鳥獸散。依依恨恨的拍了拍榻沿,只覺得那哄笑聲裡似乎也充滿了嘲諷: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們就當自己再不是咸池殿裡的管事女官了麼?
說來也真是她霉運當頭,那個庫狄琉璃去的是淑景殿,竟然囫圇著回來了,雖說崴了只腳,卻被昭儀日日叫去屋裡唸書,是何等的美差而自己,去的是立政殿,先被晾了半日不說,出門時居然腳底一滑從台階上滾了下來,結果頭也破了,腰也傷了,日日只能躺在榻上生閒氣。
她自然知道是有人暗算了自己,回想起來,那台階上一定是塗了什麼,但昭儀卻吩咐說,日後無論什麼人問起立政殿的事情,一定要含糊過去,只許說是自己不小心。
昭儀這是傻了麼?她明明是被人暗算的啊就算不是皇后吩咐的,也一定是皇后身邊的人可昭儀的話她不敢不聽。這宮裡,人人都知道昭儀最是好性,從不打罵宮人,又待人大方,別說咸池殿的宮人一年到頭賞賜不斷,就是不相干的宮人,但凡略幫過她的,也從來不會少賞。因此就算在皇后淑妃跟前常有人吃虧,到咸池殿服侍依然是宮裡第一等肥差,每次昭儀出去,往前湊的賤婢們更不知有多少。自己這一個月不能在昭儀面前呆著,還不知道被誰鑽了空去,更別說忤逆了昭儀的意思——多少人在盯著等著她出錯呢,就像當年她自己,不也是不錯眼的盯著昭儀身邊的女官?
一念及此,依依忍不住看了阿余一眼,阿余忙笑道,「可是風吹得有些涼了?要不要奴婢拿床薄毯來?」
依依壓住了心頭的煩躁,淡淡的一笑,「是有些燥,去給我拿柄團扇吧」笑容不自覺的有了一兩分武昭儀的影子。
阿余忙轉身去開箱,不多時就拿了一柄畫著嫦娥奔月的絹扇,滿臉都是笑,「奴婢給您扇扇?」
依依搖頭,把扇子拿在了手裡,看著扇面上嫦娥那窈窕的腰肢,心裡歎了口氣。也不知自己還要躺幾天才能下床活動。女醫說得明白,若是想不留丁點後患,就算覺得身子骨輕便了,也要她來看過,確定已經好了,才能下床,到時想怎麼跑都成依依自然不敢不聽,畢竟這身子若是出了意外,才真是一世的抱負都付諸東流。
只是聽說這個月,聖上竟然日日都留在咸池殿,連十五那日都沒有按規矩去皇后的立政殿。雖說武夫人如今就住在殿裡,卻不知……別人也就罷了,千萬莫便宜了那個庫狄琉璃才好想到那胡女一來宮裡昭儀就另眼相待,連小宮女裡最機靈能幹的阿凌都被派去伺候她了;想到她竟然去了聖上的御書房,這種待遇除了以前的蕭淑妃、如今的武昭儀,宮裡何人有過?想到如今她還不定怎樣天天在聖上面前轉悠……依依只覺得胸口愈發悶得難受。
窗外突然又傳來了一陣說笑喧嘩的聲音,她忍不住狠狠的把手裡的團扇一拍,「這裡如今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了」
依依自然不知道,她心心唸唸惦記的庫狄琉璃,這些天的日子卻遠沒有她想像的好過。
此時,琉璃剛剛吃過早飯,看了看時辰,在心裡歎了口氣,認命的抄起床前案幾上翻開的那一卷《漢書》往外就走,阿凌忙叫了聲,「大娘」琉璃一怔,趕緊停下腳步,扶住她的手慢慢走出門去。馬上就滿一個月了,她要堅持……裝她的腳其實沒過幾天就消了腫,不到十日就能行走如常,但女醫既然說了要養一個月,她也只能腳上塗著藥膏,包著布條,時時做出一副腳傷未癒的樣子,尤其是皇帝面前,更是半點馬虎不得。武昭儀這些日子絕口不提皇后和淑妃那日的所為,卻每日必要皇帝來了,才打發琉璃一瘸一拐的離開。琉璃十分懷疑,那位依依也是因此不能起身的。
不過,比起讀書這項「美差」來,裝瘸實在算不得什麼。這些日子,武則天無事的時候,當真會讓她去屋裡念幾篇傳記。每當此時,琉璃都會對來到這裡的最初三年心生感激——若不是那時不能說話不能出門實在無聊,把那間屋裡僅有的幾本文集史傳都看了個爛熟,就她這點練書法練出來的古文底子,只怕如今能不能看懂這些豎排繁體無標點的史傳故事都是個問題。饒是如此,她還是經常會遇見一些生僻的字眼讀不出來,以至於現在每天晚上,她還要提前做功課,一本《說文解字》被她已翻得卷邊。
更讓她頭疼的,是武則天有時若有所思半日後突然蹦出來的問題,像是「高後權傾天下,為何一旦去世,呂氏竟會族滅?」「武帝為防外戚專權,立子殺母,然則卻令權臣當道,這世上可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琉璃隱隱知道,這大概才是武則天讓自己讀史的原因,自己這些日子讀書時縱然小心準備,依然不免讀錯字或斷錯句,武則天竟常常立刻就聽了出來,可見對史書早就爛熟於胸。她選了自己來讀史,除了因為成日呆在咸池殿裡養胎有些無聊,更大的可能是這些問題早就橫亙在她的心裡,想聽一聽別人的想法,而自己那天對霍光傳的歪解恰恰合了她的意。
但對琉璃而言,怎麼回答才能既讓武則天覺得有趣、有用,又不會讓她太起疑心,絕對是一個大難題,她也只能老老實實扮演著天生聰穎又沒有讀過太多書的模樣——後面這一半倒是本色演出,前面這一半卻要她絞盡腦汁的回想原來積攢的一點歷史知識,找一些能說得透徹的新穎觀點,其艱辛程度,就好比天天準備高考。她很懷疑這樣下去,自己還沒練到古文通達,先就熬得神經衰弱了。
這一日,琉璃讀的卻是《酷吏傳》,她也是昨日「預習」時才知道,原來此時所謂「酷吏」並不算貶義詞,列入酷吏傳的不少人物如趙禹、尹齊之流,居然都是不畏豪強、執法如山的包青天式人物,而郅都更是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一代名將。
《酷吏傳》寫了十人,篇幅卻不算太長,琉璃念完之後,武則天照例沉默片刻才開口,「琉璃,你如何看這些酷吏?」
琉璃歎道,「依琉璃來看,做酷吏乃是天下最不划算之事。」
武則天這些日子已聽慣了琉璃的胡說八道,也不插言,只看著她微笑,琉璃又道,「昭儀您看,這十個人裡個個手上血流成河,自己也多不得善終,所謂損人不利己,莫過於此。」
武則天笑道,「那依你看,為何歷朝歷代還有這麼些酷吏?」
琉璃想了想才道,「大概是局勢造就。就如這酷吏傳開篇所說,若是無為而治,自然不需要酷吏,若是天下大亂,亂世用重典,或是要革舊立新,不破不立,大概帝王就非用酷吏不可,自然也就有了酷吏。他們說到底,也不過是帝王手中的利刃,劍鋒到處,無不披靡,而用得多了,也難免折損於樹敵太多,或被棄用以平息怨恨。」
武則天眉頭微皺,「你可是覺得這些酷吏冤得緊?」
琉璃笑道,「哪裡,都是為吏,循吏酷吏,自然都是自己選的,又沒有人拿刀架他們脖子上逼他們殺人。選擇玩火,終招自殘,正所謂求仁得仁,人盡其用,哪裡能夠怨恨君主?琉璃在西市上,也常見有人鬥雞,誰不知道那鬥雞雖有一夜暴富的,更多的卻是傾家蕩產,他選了這條路,難道還怨老天不看顧他?」
武則天笑著搖了搖頭,一雙明亮的鳳眼落在琉璃臉上,「說得輕巧若你恰好為官,又知道主上缺是正是酷吏,又該如何?」
琉璃心裡微凜,沉吟半日,毅然抬頭,「琉璃必竭盡所能……給主上找一個合適的人來當」
武則天怔了怔,不由大笑起來,半響才歎道,「你這小滑頭若真去為官,做循吏只怕不能,倒是做個弄臣的好料子」
琉璃也笑道,「人貴自知,琉璃自知天分所限,連殺雞都不敢,哪裡能做酷吏殺人?真要勉強去做了,只能壞了主上的大事。再說做弄臣有何不好?為主分憂,正是人臣的本分難不成還要學那些忠臣,自己倒是名垂千古了,卻置君主於何地?還白白連累了父母家人。」
武則天立刻點了點頭,「正是。」
琉璃見武則天心情甚好,忍不住還是道,「那酷吏其實與忠臣也差不多,雖然也能得用,但若用得多了,於君王名聲終究無益。」卻見武則天只是淡淡的一笑,一副並未放在心上的樣子,不由暗暗的歎了口氣,看來自己還真只有做弄臣的天分。
兩人正說著,玉柳不聲不響的端了個銀杯進來,站在門邊,也不做聲,武則天便笑道,「琉璃,你去夫人那裡一趟,讓她帶月娘過來,弘兒倒是喜歡和這個姊姊一起玩耍。」
琉璃忙應了聲是,站了起來,扶住阿凌轉身退下,並沒有多看玉柳一眼。待她到了武夫人那裡,卻是人影不見,一問才知道,武夫人早已帶了月娘出去——蕭淑妃被禁足,第一個喜出望外的就是武夫人,這些日子只要天氣好,幾乎日日都出去逛,不是划船,就是斗花,當真是樂不思蜀。今日卻是聽說西海要收拾今年的殘荷,早就去看熱鬧了。
琉璃無法,只好要了杯水,慢慢喝完了水,才對這屋裡的宮女道,「昭儀原是想找夫人帶著月娘去她的屋裡玩耍,既然都不在,還得麻煩姊姊去回報一聲。」
那宮女嚇了一跳,急忙忙的轉身就衝了出去,心裡不由埋怨琉璃,就算你要喝水,這事情為何不早說?昭儀只怕已經等的急了待她跑到昭儀的屋裡,把事情回報了,卻見昭儀毫不在意的一笑,「看來她真是悶得狠了。」
這宮女見昭儀並沒用因為自己來遲而不滿,一顆心這才放回了肚子裡,笑著行禮退下,還未走出門去,就聽昭儀又對身邊的人吩咐了一句,「去把韓女醫請來,讓她好好給依依看一看,若是能下地了,便賞她一身好衣服頭面,待聖上到了,就傳她過來。」宮女一驚,心頭頓時升起無限狐疑。
到了第二日,前頭果然便傳來了消息,聖上昨夜竟是寵幸了依依,早上就封她做了寶林,雖然品級並無提升,卻是從宮官轉成了內官。在後宮裡,各殿嬪妃安排心腹宮女做低位內官原是平常,但在咸池殿這卻還是頭一遭。一時間,咸池殿內,每個角落飄蕩著羨慕嫉妒恨,咸池殿外,各處庭院平添了寂寞空虛冷。
這一天,也正是琉璃腳傷滿了一個月,她一身輕快的到武則天屋裡,恰好便遇上了打扮得煥然一新的依依。阿凌原是個消息靈通的,琉璃早從她嘴裡知道了今天這頭號新聞,因此給武則天見過禮後,又向依依福了福,「恭喜鄧寶林」
只見依依梳著傾髻,一枝五彩墜玉的雙鳳步搖流光溢彩,身上是一件雙層單絲羅衫,配纏枝牡丹紋金錦的六幅長裙,又挽著泥金大紅披帛,窈窕嫵媚又華美貴氣,單看打扮,莫說一身湖色素面襦裙的琉璃望塵莫及,只怕這宮裡也沒幾個人能壓過她去。
依依笑著上前一步,親熱的拉住了琉璃的手,「你也來笑話我麼?」
琉璃好容易忍住了一個哆嗦,忙道,「琉璃哪敢。」依依對她向來是淡淡的,如今這一變臉,她還真是不大適應。
武則天微笑道,「昨日女醫說依依已經大好,看來你的腳今日也是大好了,也罷,我也拘了你一個月了,今日夫人要去鷹鷂院看北邊新上貢的海東青,你也去開開眼界吧。」
琉璃心裡大喜,卻苦了臉道,「鄧寶林身子一好,昭儀果然便看不上琉璃了」
武則天忍不住笑了起來,「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你若再不走,便罰你念了這一整卷的書給我聽。」
琉璃忙擺手,「昭儀饒命,琉璃這就告退」
待出了武則天的屋,簾子未落,就聽到身後傳來依依的笑語,「琉璃真是昭儀的開心果兒」,琉璃只覺得心裡又是一哆嗦,想到依依此前若有若無的敵意,如今故示親熱的做派,突然間恍然大悟,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
阿凌奇道,「大娘,你笑什麼?」
琉璃笑道,「沒什麼,想起了昨天的一句話。」原來這才叫「求仁得仁,人盡其用」
在西屋裡,武則天正輕聲囑咐依依,「我原說了,世事禍福相依,你若不是那遭意外,怎麼會得到聖上的格外垂憐?你今日卻梳妝得久了,待會兒好好去皇后那裡謝恩,莫失了禮數,這頭一遭尤為要緊,萬萬不能讓人挑了不是。你也知道,我自打有了身子懷相一直不好,聖上才讓我暫時就不必過去請安,你這每日的禮數卻是不能少的,缺什麼衣服頭面只管跟我說,也是我咸池殿的臉面。」
依依點頭不迭,心頭好不解恨:那些害自己受傷的賤婢,自己今日正要讓她們好好看一看,不怕氣不瞎她們的狗眼她告了退,轉身向殿外走去,看著自己身上這華美的長裙,想到頭上那支價值百金的步搖,臉上不由自主已經掛滿了笑容。
在她身後,武則天看著她的背影,慢慢的也笑了起來,輕輕的往後一靠,玉柳早不聲不響的將軟枕放好,又給她身上蓋了床薄薄的毯子。
武則天閉上眼睛,玉柳忙打了個手勢,屋裡的幾個宮女都退了出去。靜默半響,武則天才低聲問道,「那邊都安排好了麼?」
………………
從咸池殿到鷹鷂院頗有些路程,正是深秋的晴朗日子,武夫人攜著月娘,帶著琉璃、翠墨幾個人,又特意叫了劉康帶路,七八個人說說笑笑著往東而去。武夫人今日穿得也是格外鮮亮,一件杏紅色雲錦滾邊的襦襖,配著墨綠色的寶相花長裙,穩重裡透著精神。但琉璃總覺得她臉上的脂粉似乎太厚了一些,話似乎也太少了一些。
倒是月娘,見琉璃也跟了出來,笑得極歡。她本是話少的孩子,只是大約因為每次說話琉璃都會認真聽,跟琉璃倒是願意多說兩句,走到北海時,便拉了琉璃指給她看:「那邊,原來一大片蓮葉,昨天好些人在收拾。」
琉璃看著那片變得清清爽爽的水面,忍不住歎了口氣,她連這宮裡的蓮花是什麼樣子都沒看見,人家就連葉子都收拾光了就聽翠墨道,「其實這宮裡的白蓮也不比咱們家的強多少,倒是水面寬闊,劃起船來還有些趣味。」
琉璃往湖面上一看,果然有三兩隻畫舫點綴在清澈的湖面上,微風之中,似乎還有絲竹之聲隱隱傳來,不由點頭:這深秋大清早的泛舟聽曲,精神果然可圈可點。
一行人轉過湖邊東邊角上一處納涼小亭,沒多遠,便到了北海的船塢邊,只見花木深處,長廊下面,繫著一溜七八條畫舫,猶以一艘龍頭大船最為精緻華麗,有宦官正將這船撐到長廊盡頭的青石碼頭邊。
劉康臉色突然微變,回頭低聲道,「咱們快些走。」
武夫人奇道,「這是為何?」
劉康道,「那船只有聖上和皇后坐得,聖上如今正在上朝,自然是皇后要過來,咱們能避開還是避開些的好。」
武夫人聽了,多少有些不以為然,不過也隨著眾人加快了些步子,離著碼頭還些距離,就聽有人大聲道,「先把甲板沖一衝,再把船裡面也好好收拾,到處都是這麼厚的一層灰,殿下如何坐得」
劉康的眉頭越發緊皺起來,低聲道,「怎麼是她?」
武夫人不明所以的看了劉康一眼,劉康苦笑道,「是皇后身邊的柳女官,說是和皇后一起進的東宮,原先還只是陰沉點,這兩年卻越來越面甜心狠,最是難纏。夫人,待會兒若是她看見咱們了,無論她說什麼,您都別接,趕緊走開才是。」
她們走的這一路,恰好必得經過碼頭,只見碼頭上一個穿著青色衫子的女子正在指揮著船塢裡的十來個宦官收拾龍船,聽見了武夫人這行人的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一張雪白的小圓臉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奴婢給武夫人請安。武夫人這是往哪裡去?」
琉璃忍不住好奇的打量這位柳女官,只覺得她的相貌與柳夫人似乎真有幾分相似之處,只是面相極為甜美,看著卻只讓人覺得可親,怎麼也看不出難纏之處。
武夫人不敢怠慢,也笑著道,「柳女史客氣了,我只是隨便走走,不打擾你忙。」說著也不等這女官回話,便帶著眾人快步走開。
琉璃忍不住回頭又看了那女官一眼,只見她張嘴想說什麼沒說出來,搖了搖頭,笑得依然是甜甜的,心裡又是納悶,又是有些膽顫。
這一路再無別話,到了鷹鷂院,在最裡頭的一間小院子裡果然見到了那海東青,卻是一隻白色的大隼,神色極為驕傲。馴鷹的那宦官見這麼些人特意來這海東青,頓時來了精神,在幾個人身邊好一通說,什麼鷹中之神,萬金難換,又如何打熬了七天七夜才磨去野性。吐沫橫飛的說了半日,卻聽月娘問了一句,「這大鳥怎麼有些髒髒的,也沒人給它洗洗麼?」立刻偃旗息鼓,閉上了嘴巴。
劉康忙問了一番這海東青的歲數,是否跑過繩放過獵,那宦官聽他問得在行,興致才略高了點。
武夫人雖然也跟著父兄騎馬圍獵過,但對這些鷹隼之物畢竟不甚瞭然,琉璃翠墨幾個更是一竅不通,看過了海東青,又東看西看的轉了一圈也就罷了,幾個人回去的時候依然是原路返回,果然遠遠的看見那龍頭大船在湖面上飄蕩,有樂人在船上嗚嗚的吹著笛子。
眾人眼見那船離得遠,自然也就放下心來,見時辰還早,索性到不遠處的西海也要了艘畫舫,在湖上遊蕩了一圈,眼見快到午時,這才回了咸池殿。
武夫人心情早已好了,帶著幾個人說說笑笑的往武昭儀的屋子裡去,剛走到西殿的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一陣嗚咽之聲。眾人頓時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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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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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3:46:01
第50章 驪山路遠湯泉水滑
十月,庚子日,上午辰正時分,在太常音聲人舒緩的太和雅樂聲中,一隊長長的馬車從承天門緩緩馳出,沿著天門街穿過皇城一路向北,出了朱雀門後轉向東邊,由春明門出了長安城,直奔六十多里外的驪山湯泉宮而去。
自高宗登基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巡幸驪山,儀仗自然十分齊整,二十四隊、一百二十列鹵薄之內,白鷺車、鸞旗車、辟惡車等十二架副車前引後隨,中間是一輛金黃色的象輅,繪百獸,雕金鳳,左建龍旗,右載長戟,重輿華蓋,端的是天子出巡的莊嚴氣象。
只是比起這一千五百人的小駕鹵薄來,隨行的車馬卻並不算太多,兩百多輛馬車裡坐著甘露殿與咸池殿諸位宮人,當頭一輛,正是武昭儀的翟車,而上個月新擢的許寶林卻因身染風寒未能成行——她前幾日去立政殿請安時打破了茶盅,被罰著在冷風裡跪了一個時辰。
算起來,自打第一次去請安被晾了兩個時辰也未見到皇后,許寶林這一個月來在立政殿出的大小狀況已有三四起,直到這一病,高宗才前後都知曉了,惱怒之餘倒是給她又升了一級,如今已是許才人。
琉璃就在坐在車隊靠後一輛極不起眼的馬車裡,車廂不算太大,卻也精緻舒適,除了茵褥案幾等物,還有可以靠坐的挾軾和軟墊,車窗也比一般馬車更敞亮些。
在宮裡悶了兩個多月,此刻在琉璃眼裡,路邊那些青瓦民居都顯得無比親切,她不時向窗外眺望幾眼,而在她的對面,阿凌更是幾乎沒有把整張臉貼到窗子上去。琉璃忍不住隨口問道,「阿凌,你可是許久不曾出過宮了?」
阿凌瘦小的身子似乎震了一下,歎了口氣,「阿凌自打七歲入宮,六年來還是頭一次出宮門。聽說似我們這般的宮女,許多都是一世再沒有出去過的。」
琉璃頓時記起,在淑景殿的那次後,阿凌曾告訴過自己,她的祖父原本是尚藥局的主藥,一次配藥出了差錯,依律當絞,雖然最後只是被永流邊陲,但女眷都被沒入掖庭,成了宮婢。阿凌還有一個姊姊,因為太醫署祖父舊日同僚照看,兩姊妹都入選女醫,姊姊如今已經出師,是咸池殿裡最常來的女醫之一,而她則是尚未出師便被武昭儀調入了咸池殿。阿凌平日常愛說自己運氣好,但此刻聽到這樣一句,琉璃海生忍不住心頭震動,半響無語。
出了長安城,車隊沿著官道奔馳,道路兩邊的景色也單調起來,無非是青槐遠山,農田農舍,琉璃的的馬車原本就在車隊的後面,揚塵漸多,琉璃便放下了簾子,阿凌卻捨不得,依舊戀戀的往外看著,沒多久,小臉上便落了不少灰塵。
琉璃笑著遞給她一塊帕子,「你再趴在窗口,只怕到了驪山,就會被昭儀當成灰猴直接扔到湯泉裡去。」
阿凌抹了把臉,看見那一層灰也唬了一跳,忙放下簾子,此時才覺得口鼻之中全是灰塵,連連咳嗽起來。見琉璃笑而不語的看著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過了一個多時辰,馬車的速度漸慢,琉璃挑簾一看,前面儀仗已經停下,幾輛車馬陸續進了官道邊一處不算太大的山莊,想來是皇帝和昭儀等人需要稍事休整,兩百多輛馬車自然不能悉數進去,隨行的左右衛飛騎早已驅趕開閒雜人等,又在車隊周邊圍了一圈,便有宮女依次通知大家可以出來活動手腳,或走到前面的院子裡喝水如廁。
琉璃和阿凌自然也下了車,到了那山莊的前院裡,自有管事的宮女指給她們各處地方,兩人都不敢多喝水,倒是打濕帕子淨了手面。再往回走時,迎面便看見別業大門外三匹高頭駿馬並騎而來,琉璃一眼看去,心裡不由一跳:右邊那身穿碧色襴衫、腰佩長劍的,不是裴行儉是誰?中間一個是三十多歲的將官,左邊那個卻是王伏勝,三人說說笑笑,神色都頗為輕鬆。
裴行儉也看見了琉璃,目光一凝,隨即微笑起來,向她微微點了點頭,琉璃不欲引人注目,也是微微一笑,便垂下了眼簾,心裡忍不住讚歎了一句,這人臉上身上明明也頗有風塵,看上去卻絲毫不見狼狽,倒比平日多了幾分落拓不羈。
三匹馬轉眼前便從她身側過去,琉璃克制著沒有回頭,只和阿凌說笑著重新上了車,又等了足足兩刻多鐘,車隊才重新動了起來。到了下午未正時分,終於到達了驪山上的湯泉宮。
此時卻是琉璃恨不得將臉貼到窗子上去。只見這湯泉宮依山而建,周邊古木參天,松柏成蔭,馬車從大門駛進,穿過前殿,沒多遠便是一片湖面,湖面不大,但水清岸綠,令人神爽。幾處殿閣亭摟,均是依著山勢水道錯落佈置,重宇飛簷,朱牆碧瓦,雖然還看不出數十年後華清宮那天下無雙的繁華富麗,也自有一番嫵媚多姿的風流氣象。
待到咸池殿的各輛馬車在湖東宜春殿外停下,琉璃和阿凌拿了包袱下車,頓時更覺出了幾分異樣。如今已近小雪時節,長安城早已寒風凜冽,但這湯泉宮裡卻依然樹木蔥鬱,連空氣似乎都比外面溫暖濕潤了許多。
眾人此時都是又累又餓,也無心去欣賞景致,各自按分派找到自己房間安置好行李,琉璃所住的地方是春宜殿後邊的閣樓裡,大約因為此次來人不多,住處得倒是寬敞,小樓有三四間房,卻只住了琉璃一個,阿凌住在外間。雖然位置略有些偏遠,屋裡倒也乾淨齊整,兩人略加洗漱,吃過廚房裡送上的熱湯麵,囫圇一覺醒來,已是天近黃昏。
琉璃忙重新梳了頭髮,又換上了乾淨的外衫,便帶著阿凌到前面去找武夫人,卻見武夫人正在梳妝,眉染翠黛,額貼花鈿,妝容竟比早上還要嬌艷幾分,見了琉璃便笑道,「叫你和我一道坐大車,你偏不肯,今日在崔氏別業歇息時,裡面竟準備了金酥胡餅、桂花畢羅這樣的細點,一應物件,也都十分齊全,連聖上都特意把裴守約和曹將軍叫了進去,誇讚他們蹕節事務做得細緻,聽說外面人多,食水都粗陋得多,你可曾用上了?」
琉璃心裡一動,只是笑道,「外院的食水雖然簡單,倒也乾淨。琉璃本來只是畫師,在咸池殿裡,昭儀和夫人抬舉琉璃,因沒有外人,琉璃也就厚顏領了,那別業內院卻是人來人往的,想來連有品級的女官都不是任誰能進,琉璃若是去了,太過惹人側目,也是給昭儀添麻煩。」
武夫人笑著搖頭,「就你想得最多,倒也難怪昭儀疼你。」說著又自言自語道,「倒沒想到裴守約是那般品格,難怪能寫出那樣一手好字來,真真是可惜了。」
琉璃便問,「月娘不知醒了沒有,這一路雖然不算顛簸,實在也辛苦得很。」
武夫人大笑起來,「她辛苦什麼?在車上睡了一路,我剛遣人問過,早出去逛了,我讓打發了好幾個人去找,現在還沒回。」
正說著,便有小宮女過來回報,昭儀去飛霜殿與聖上一道用晚膳了,讓武夫人自己用飯,飯後歇息一會兒,自有人帶她們去湯池。武夫人怔了一下,但聽說飯後便可以去湯池,又起了興頭。
待月娘回來後,晚飯便擺了上來,頗有幾樣新鮮的野味,三人都只是胡亂吃了幾口,又喝了茶,過了片刻,果然有宮女過來道,「夫人請跟奴婢過來。」
此時湯泉宮裡早已華燈遍地,香燭氤氳,亭閣燈火通明,湖水光波瀲灩,兼之霧氣朦朧,便如人間仙境一般。宮女引著眾人一路往南而去,穿過一處石橋兩座庭院,眼前霧氣更濃,那宮女指著一處略高的石台道,「那邊就是聖上的星辰湯,原是最近湯泉古源的一處。」
琉璃仔細看了一眼,卻見石台並不方整,頗有天然之趣,周圍也只圍了一道矮牆,忍不住暗歎一聲:原來還是露天的,果然時髦得緊往東又走了一箭地,眼前出現了一排長長的殿房,足有七八間,每間廊下都點著宮燈,宮女笑道,「這邊便是長湯,專供夫人們沐浴之用。」說著便引她們進頭一間。
一進屋裡,便覺熱氣蒸騰,進門是間殿堂,又隔出左右兩間,往裡走上十幾步,過了兩處重簾,便出了廳堂,又到了外面,沿著石階向下通向一座極長的浴池,足有三丈多寬,二十多丈長,每隔三丈便有錦簾相隔,原來外面兩排殿堂都是圍著這條「長湯」而建,浴池用青石砌就,池中還有一座座小小的假山和石雕。
宮女引著她們看過一遍,便回到東屋,由宮女服侍著脫下衣服,披上專用的輕紗,這才到後面的長湯中沐浴。
那輕紗當真薄如蟬翼,琉璃便是在前世裡,也很少與人如此「赤誠相對」,好在一邊還有個月娘在蹦蹦跳跳,這才把那種曖昧感減去幾分,到了水邊,她第一個便沉到了水下,只覺得這溫泉的水溫大約在四十度上下,水質清澈軟滑,倒是十分宜人。
武夫人顯然也是第一次來這湯泉宮,戲了戲水,才十分愜意的選了一處石凹處半躺了下來,乳娘則脫得只剩貼身小衣,在水淺處照看月娘,月娘平日本來最是安靜,但有水可玩,頓時也玩了個不亦樂乎。
夜色漸漸的深了,下弦月還未升起,滿天星斗靜靜的閃動,琉璃輕輕的歎了口氣,只覺得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愁緒和著水汽漸漸升騰。
只是這傷春悲秋的情緒沒過多久,便被宮女略帶急促的呼聲打斷,「庫狄大娘,昭儀有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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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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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3:46:54
第51章 良宵苦短翠湖波瀲
武昭儀找自己有事?琉璃一愣,忙坐了起來,那宮女又補充道,「昭儀讓你把月娘也帶上。」
帶上月娘?琉璃忍不住向武夫人看去,只見她也坐了起來,對上自己的眼睛,先是有些茫然,隨即臉上卻是一紅。
琉璃恍然大悟,幾乎是手忙腳亂的從浴池裡出來,擦乾水換上阿凌準備的乾淨衣服,頭發來不及絞乾,擰了幾把,鬆鬆的挽上也就罷了,那邊乳娘也把月娘哄了出來,忙著要給月娘換上了衣服,月娘十分不悅,挎著張小臉扭著身子的不配合。琉璃忙過去笑道,「昭儀是見你人小,又坐了一天的車,特意讓我陪你早些回去,你要早些睡,睡得好了,明日還能過來,想玩多久便能玩多久。」
月娘嘟嘴道,「阿娘也坐了一天的車」
琉璃一怔,想了想才道,「夫人午間睡得時間長,此刻自然不用早睡了,月娘午後是不是沒怎麼睡?」
月娘一怔,點了點頭,臉色這才不那麼彆扭了。
好容易月娘收拾妥當,披上小斗篷,琉璃讓乳娘抱上她,幾個人急忙忙的便往外走,沒走多遠,迎面只見一盞宮燈迤邐而來,琉璃歎了口氣,靜靜的避在路邊,月娘看了幾眼,卻笑了起來,「陛下」正是高宗帶著王伏勝走了過來。
高宗見到月娘,也微笑著停下腳步,「月娘這是要睡去了麼?」
月娘點頭道,「大娘說了,今天早些睡,明日便能多玩會兒。」
高宗忍不住笑了起來,倒是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一如既往的行完禮後就恭謹的低頭不語,只是頭髮微濕,領口露出的一小截肌膚細白晶瑩,就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心裡一動,笑道,「你倒是會說話的。」
琉璃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民女不敢當。」頭也更低了些,高宗見她越發拘謹了,不由覺得有些無趣,拍了拍月娘道,「你好生聽話,明日姨父帶你去玩。」說完轉身走開。
琉璃暗暗的鬆了口氣,不敢多說一句話,待高宗走了十來步遠,這才靜悄悄的帶著幾個人向相反的地方而去。
到了宜春殿,宮女把她們直接帶到了武則天的寢宮,武則天似乎也剛剛沐浴過,臉上還帶著幾分紅暈,見了琉璃便笑道,「可還是沒有過癮?」
琉璃忙搖頭,「幸虧昭儀叫得及時,琉璃起來時才發現,已是泡得有些頭暈了。」
武則天本是隨口問了一句,聽她答得乖巧,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又隨意說笑了幾句,臉上露出了一絲倦色,琉璃忙告了退,先把已經開始打著呵欠的月娘送回她的房間,自己才帶著阿凌回了後面的閣樓,一面重新散開頭髮擰乾,一面暗暗琢磨:看來跟武夫人共浴的風險實在大得很,那溫泉再舒服,也不值得去冒險。想了半天,回頭便問阿凌,「這湯泉宮裡,可有平常宮人洗浴之處?」
阿凌點了點頭,「有,適才那位姊姊告訴奴婢,西邊還有宮中各局女官用的長湯,此次來的宮人少,上頭說,不當值時也可去那邊長湯沐浴。」說著,臉上多少露出了一些躍躍欲試。
琉璃看著她的摸樣,忍不住笑道,「左右也是無事,不如你現在就去沐浴。」
阿凌忙擺手道,「奴婢還是先伺候大娘睡下。」
琉璃笑著搖頭,「哪裡睡得了?待頭髮乾了,只怕還要再看兩頁書。我又不是什麼嬌貴人,難道自己睡覺都不會了?你趕緊去吧,晚了或許人就多了。今日都是一身灰,原要沐浴一番才清爽。」
阿凌想了想笑道,「多謝大娘體諒。」笑吟吟的回外屋收拾了換洗衣服等物,快步出了門。
琉璃在燈下坐了一會兒,突然心裡一動,伸手把已經八成乾的長髮挽了起來,又打開箱籠找了一件夾棉披風,吹滅了房中的燈火,便漫步往外走去。她到宮裡這兩個月,真是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好容易現在到了這地廣人稀的湯泉宮,沒有皇后和淑妃的威脅,也沒有那麼多眼睛盯著,連一直寸步不離的阿凌都沒在身邊,那種想一個人走一走、靜一靜的念頭一冒出來,便再也抑制不住。
此時已經是二更天之後,夜風愈寒,琉璃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心裡一陣清爽。只見園子裡依舊燈燭輝煌,來往宮女絡繹不絕,只是幾乎都是向西南而去,想來應是下值了去沐浴的。她索性便沿著青石小路往東北走,沒多久便來到了湖邊。
琉璃曾聽人說過,這湯泉宮傳言最早為秦始皇所修,漢武帝也曾加以擴建,七十多年前,隋文帝重修宮殿,種下了上千棵松柏,到唐太宗令閻立德主持興建離宮,才定名為「湯泉」。幾代的經營,讓如今的湯泉宮氣象頗為不同,殿堂都修得精緻,庭院中也多有流水假山的景致。沿著這湖水一帶種的便都是垂柳,柔曼的長條上依稀還有綠葉。湖中也點了燈,都是做成蓮花之狀,燈光水影相互輝映,格外綺麗動人,想來若是夏日,此時的湖中多半還會有蓮葉輕舟,笙歌笑語,不知又是怎樣一番景象。
琉璃對著湖水發了會兒呆,又漫無目的沿著湖邊小路一直往北而行,宮女一個也沒有遇見,倒是遠遠的看到了一撥巡夜的侍衛,待看到第二撥時,她才驚覺自己大概離前殿有些近了,轉身剛想回去,就聽有人沉聲喝道,「前面是什麼人?」
琉璃腳下一頓,意識到是自己這種見到他們就走的舉動反而引起了疑心,只得又轉過身去,待他們走近了些,才輕輕行了一禮,不急不緩的道,「奴乃咸池殿畫師,因貪看夜景,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了,無意冒犯各位將軍。」
這一撥侍衛大約六七個人,領頭的人做軍官打扮,年紀約莫二十多歲,舉起燈籠照了照她的臉,突然呆了一呆,半響才大聲道,「你說自己是畫師,可有宮牌?」
琉璃微微一愣,忍不住反問,「不出宮門,為何要有宮牌?」
軍官冷笑道,「你這胡女,三更半夜獨自在離宮重地遊蕩,誰知你是否心懷不軌?你說自己是畫師,誰能證明?說不定就是反賊刺客」
琉璃看著他直勾勾的眼神,心裡一凜,按理說,他一個低級軍官不敢把宮裡人如何,但自己的胡人相貌,畫師身份,又是一個人深夜遊蕩,連個侍女都沒帶,說不定就會給人有機可乘之感,聽這軍官的語氣,分明是想嚇唬自己,她心思急轉,神色卻依舊從容,「啟稟這位將軍,因今日車馬勞頓,我適才放了侍女去長湯沐浴,因此才會孤身一人,說到誰能證明,咸池宮的宮女都認識我,陛下身邊的王內侍和裴舍人,也都認識我,將軍若是不信,隨便請一人過來,一問可知。」
那個軍官臉上神色略變,嘴頭卻不肯服軟,「王內侍和裴舍人是何等身份,讓我們上哪裡去請?你別以為說出兩個人名來就某就怕了你說不得還要帶你回前頭,讓咸池殿管事宮女過來認人。」
琉璃想了想笑道,「將軍當真細緻,今日午間在崔家別院裡,陛下剛剛召見過曹將軍與裴舍人,誇讚他們安排周到,果然如此。」
那個軍官臉色略緩,上下打量了琉璃兩眼,冷哼了一聲,他身後一個衛兵也輕聲道,「中侯,她既然知道此事,怕真是陛下和武昭儀身邊伺候的人,咱們……」
另一個衛兵則道,「適才我好像看見裴舍人在門外與將軍說話,倒是不遠,要不要讓他過來認一眼?「琉璃聽在耳裡,頓時就一怔。卻見那軍官微一沉吟便點頭道,「好,你去請裴舍人和將軍過來一趟。」
那衛兵忙撒腿就跑,過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只聽腳步聲響,有人高聲道,「中侯,裴舍人到了。」衛兵向兩邊一分,裴行儉大步流星走了過來,看見琉璃,臉上有一絲奇異的神情一閃而過。
那軍官見只有裴行儉一個人過來,心頭微微有些失望,只得笑道,「有勞裴舍人了,李某在這裡看見一個女子孤身遊蕩,行跡有些可疑,因此上前盤問了兩句,她說是宮中的畫師,又說認得您,聽說您就在附近,因此才冒昧請您來看一眼。」
裴行儉不動聲色的看了琉璃一眼,點了點頭,「裴某的確在御書房見過這位畫師,聽王內侍說,她是武昭儀身邊的得力人。」
李中侯神色頓時尷尬起來,他本來只是巡夜無聊,突然遇見一個美貌胡女,見她並無宮女伺候,打扮又素淨,應當不過是宮中的底層雜役,便想著隨便嚇唬一番,調笑幾下;後來聽說裴舍人和將軍就在附近,又想到可以在將軍面前表表自己的勤力細緻,沒想到將軍沒等到,自己惹的還的確是宮中的紅人,不由十分懊惱,只得向琉璃抱了抱拳,「這位畫師,李某職責所在,多有得罪」
琉璃還了一禮,「是奴魯莽了。」
李中侯又對裴行儉抱拳笑道,「多虧裴舍人來得快,李某這就繼續巡視去了告辭」說著竟是飛也似的走開了,他身後的士兵也急忙都跟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琉璃和裴行儉兩人,琉璃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只見他怔怔的看著自己,眼神十分奇異,琉璃不由垂下眼睛,行了一禮,「多謝裴君解圍。」
裴行儉並不答話,半響才長歎了一聲,低聲道,「你怎麼一個人走到這裡來了?適才聽說他們遇到了一個咸池殿的胡女畫師,你可知……」
琉璃不由茫然抬起頭來,「知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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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3:47:13
第52章 我心如此卿心如何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沉默片刻,突然微笑起來,「沒什麼,我還當自己聽錯了。」
琉璃看著他含笑的眼睛,裡面彷彿也有一泓燈影晃動的湖水,臉上不由騰的熱了起來,定了定心神,淡然道,「裴君說笑了。」
裴行儉的劍眉微微挑起,「原來在大娘眼裡,裴某人竟是這般愛說笑。」
琉璃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只得岔開話題,「琉璃聽武夫人提過一句,此次出巡,怎麼會是裴君負責蹕節事宜?這些侍衛,為何也都認得你?」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大娘或許不知,在任起居舍人之前,我在左衛做了九年的參軍,這後勤事務最是熟稔不過,人自然也是熟的。」
琉璃本來略鬆了口氣,聽他這樣一答,心裡又是一緊,想了想只好笑道,「早知是裴君的手筆,琉璃真該留在武夫人車上,也好嘗嘗什麼桂花畢羅。」
裴行儉笑道,「這有何難,你若喜歡,日後自然能經常嘗到。」
琉璃臉上又是一熱,只覺得今夜他的話似乎句句都另有深意,又覺得或許是自己想得太多,心裡忍不住有些懊惱,自己的真實年紀算起來比這裴行儉也差不了多少,怎麼一和他說話倒像是智力下降,真成了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只得含糊道,「借裴君吉言。只是天色已是太晚,琉璃也該回去了。」
裴行儉聲音依然不急不緩,「也好,不如裴某送大娘一程……」琉璃忙抬起頭來,剛想開口,就聽他接著道,「也免得你再遇到巡夜的衛士,裴某還要過來認一次人。」
琉璃推辭的話頓時全噎回了嗓子裡,胸口不由一窒,但看著他那副風輕雲淡、理所當然的表情,又實在無話可回。
兩人沿著湖邊,默然向南而行。琉璃原想讓裴行儉走在前面,誰知他卻總是不緊不慢的走在身邊一步左右。她腳步若是太快,走到了前面,想到裴行儉會在後面看著她,她只怕自己到時連路都不會走了,可若走得太慢,倒像是故意磨蹭時間一般……正在煩惱,就聽裴行儉低聲道,「大娘若不嫌裴某唐突,我想問一句,你如今在這宮裡,究竟有何打算?」
琉璃胸口有些發悶,半響才道,「其實也沒有什麼打算,當初原是被魏國夫人逼得太狠,只能走這條路,如今,不過走一步看一步。但願一兩年之後,情勢能有所不同,昭儀或許能讓我離開。」按照她的計劃,原本她是有六七成的把握的,只是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事情,武則天心智之堅、謀算之深,都遠遠超過了她當初的想像,現在看來,那一步是否能成功,卻是連三成的把握都沒有了。
裴行儉的聲音變得略有些低沉,「後宮之事,雖然不是外臣可以得聞,但我畢竟經常出入大內,你可知道,如今你所走之路的凶險,比宮外尤甚百倍?如今聖上對我還有幾分賞識,我想過,若有機緣……」
琉璃心裡一動,忙道,「不成萬萬不成」他能求皇帝什麼?不過是求個賜婚,以她如今的身份,皇帝就算肯,最多也就是賜她為裴行儉的侍妾,不然賜個默默無聞的胡人畫師給他這樣前途無量的名門之後為正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而這種皇帝賜下的侍妾,又不是輕易能放的。她雖然也曾提過要以這個身份逃離長安,但那不過是權宜之計,裴行儉再英雄絕代,她也不會真的去給他做妾做婢。
裴行儉並不意外,「你所慮甚是,是我唐突了。我原想著……」突然住口不言,歎了口氣。
兩人的步子不約而同都慢了下來。琉璃只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往下墜,他這樣說,也覺得自己上次說的那個「娶妻放妻」太不可能麼?沉默半響,還是開口道,「裴君不必把那約定放在心上,琉璃反覆想過,此事太過匪夷所思,於情於理皆無一絲可能。裴君若放在心上,只怕反而是耽誤了自己。當初插屏之事,琉璃不過是無心插柳,算不得什麼恩惠,況且裴君之前也曾幫過我。他日琉璃之事,或許的確還要仰仗裴君,但你如此承諾,反而讓琉璃於心不安。此事,你就當沒有說過可好?」
裴行儉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琉璃不由也停下了來,仰頭看他,只見裴行儉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極為鄭重的表情,「此事我既已說出,便絕不會反悔。適才我所提的,也絕不是想毀棄前約。況且,我願守此約,並不是為了守諾而聲名,也不是為了報恩,是我甘心去做,願意去做,倒是你,總是想得太多了些。」
他的意思是……琉璃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睛,只覺得心裡突然湧上一陣慌亂,想躲開他的視線,卻偏偏被魘住了般一動也不能動,半響才猛地驚醒,低下了頭去。夜風似乎變得燥熱起來,湖水輕輕拍打石岸的聲音,夜風吹動柳枝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到了琉璃的耳朵裡,另外還有一個砰砰的聲音在變得越來越大,她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自己胸口裡心臟的跳動。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臉上那夜色都遮不住紅暈,一絲微笑漸漸的從眼底到達了嘴角,忍不住脫口輕輕喚了一句,「琉璃。」
琉璃身子一震,抬頭急急的道,「裴君,這裡離春宜殿已經不遠,你不用再送我,我……」
卻聽裴行儉道,「琉璃,你到底在怕什麼?」
琉璃心中震盪,只覺得嗓子乾澀,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怕什麼?她怕自己會錯意,表錯情。在這個時空裡,她除了一雙能畫畫的手,一顆自己的心,幾乎一無所有,難道還要再賭上一份感情?何況世道如此,她剛剛才親眼看見,強悍如武則天,都不得不精心安排皇帝丈夫和親姊姊**幽會,她是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本,怎麼敢奢望眼前這個注定會光芒四射的男人?她努力深呼吸了一下,才低聲道,「琉璃身份卑微,不敢有妄念。」
一語未了,只見裴行儉突然退開了一步,琉璃微微吃驚,抬頭看時,只見他嘴角緊抿,一隻右手也分明已握成了拳頭,忍不住脫口道,「裴君?」
裴行儉垂下眼簾,神色頃刻間已恢復了平靜,「無事。」隨即微笑道,「琉璃,你信不信我能識人看相?」
琉璃愣住了,這話是從何說起?不過,要說到他會不會識人看相,她不由點了點頭,「我信。」
裴行儉略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不到她說得如此痛快,倒是笑了起來,「那就好」隨即正色道,「你面相清貴,絕不會是久居人下者,因此,不必妄自菲薄。」
琉璃睜大眼睛看著裴行儉,只見他的神色鄭重,一絲開玩笑的痕跡也沒有。她若記得不錯,裴行儉看人目光之準,幾近於神話,他說這個真的不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她……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琉璃從未想過要居於人上,此生所願,不過是海闊天高,自由自在。」
「海闊天高,自由自在」,裴行儉輕聲念了一遍,點了點頭,「你若能信得過我,三年之內,守約必然竭盡所能,助你完成此願。」說著,目光卻是從琉璃的身上轉向了遠處。
琉璃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正是湯泉宮主殿飛霜殿,此刻那邊廊下依然燈火通明,依稀還有人影來往。她心裡一震,忍不住抬頭看著裴行儉,只覺得他的身形挺拔峻岸,神色裡更有一種奇異的端凝,讓她無法懷疑他說出的每一個字。
片刻之後,裴行儉已收回視線,看著琉璃,臉色回復了一貫的溫和,「只是,三年時間或許太長,琉璃,你可會忘了你我今日之約?」
琉璃怔怔的看著他。裴行儉的神情依然平靜,目光中卻有一種無法掩飾的深切,突然之間,她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開玩笑,他不是要報恩,他是真的……琉璃垂下眼睛,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從自己心底裡湧上來的某種情緒正在迅速的塞滿整個胸口,她不敢開口說一個字,只怕一開口,這種情緒就會破堤而出。沉默中,她聽見裴行儉遲疑的叫了一聲,「琉璃?」
琉璃無聲的吸了口氣,沒有抬頭,只低聲吐出了幾個字,「琉璃,必不敢忘」說完不敢再停留半刻,轉身快步離開。
身後似乎有道視線一直追隨著她的腳步,琉璃疾步走出老遠,轉過一處假山,步子才慢了下來,往前又走了幾步,忍不住閉上眼睛,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伸手摀住胸口,聽著裡面那顆砰砰亂跳的心終於漸漸變得平靜,眼睛卻越發酸澀起來。她只能睜大眼睛看著天空,等待著這股酸楚慢慢退潮。
良久之後,她才重新起步,剛才自己到底和裴行儉說了多久的話?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萬一阿凌回來看見自己不在,不知會不會多想?想到這裡,琉璃腦子頓時一涼,不由加快了腳步。好在她住的地方本來就有些偏,一路倒也沒有遇見熟人,一直到了閣樓中,只見屋裡還是一片漆黑。琉璃這才放下心來,進屋點燃了蠟燭,脫下披風,換了鞋子,散開頭髮,看看身上再無破綻,才在燭台前坐了下來,隨手翻開了一本《後漢書》,思緒卻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阿凌散著頭髮,笑嘻嘻的走了進來,「大娘怎麼還沒睡,西邊那長湯真是遠,不過也真是大……」看了琉璃一眼,突然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大娘,你的臉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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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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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3:47:41
第53章 圍獵驪山漸露鋒芒
菱花形海獸葡萄紋的三寸小鏡,也就半個多巴掌大,勻淨光滑的白銅鏡面微微凸起,拿在手裡,正好可以清晰的照到全臉。
此刻,就在這面小小的鏡子裡,在閃動的燭光下,琉璃清清楚楚的看見了自己臉上那嫣紅如火的顏色,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手是冰涼的,越發顯得臉頰溫度燙人。
阿凌已伸手來探,「別是剛才濕著頭髮吹了一路風,著了風寒」手背觸上了琉璃的額頭,停了一會兒,語氣變成了遲疑,「似乎不燙呀」
琉璃鎮定了心緒,笑道,「許是這屋裡太熱,我低頭看書看得久了一些,有些悶著了。」這湯泉宮的房子並不燒地龍,而是在牆中做了管道用溫泉水取暖,加上地氣溫暖,因此房子比宮裡更要暖和上幾分。
阿凌將信將疑的看了她幾眼,見她目光清澈,聲音也清朗如常,似乎並不像風寒發燒的樣子,這才慢慢放下心來,拿起桌上的荷葉青瓷杯倒了杯溫水過來,「大娘,既然屋裡熱,便要多喝些水才好。」
琉璃乖乖的喝了水,趕緊問起了那西長湯的位置規制,阿凌果然眉飛色舞的笑道,「說來,西長湯不比適才大娘適才去的東長湯小,沿著長湯修了兩排幾十間小屋子,池子裡雖然沒有石雕,倒也有些青石方便坐臥,奴婢去的時候,人已經不少了,還好大多都是熟人。聽她們說,六尚局裡好些人前幾天就到了……」
琉璃聽她絮叨這湯泉宮如何修繕了兩個月,又如何重新佈置,這才有了現在的模樣,心裡忍不住想,他大概也是好些天前就開始準備了,不然如何能做得如此細緻周到?臉上不由又是一熱,暗罵一聲,琉璃你真是瘋了。忙收攏心思與阿凌說了幾句,眼見時辰已過了三更,兩人這才分頭睡下。
第二日一起來,在屋裡吃了早點,琉璃便在琢磨要不要去武夫人那邊先請個安,如今武則天懷孕已七個多月,身子日漸沉重,平日精神還好,只是早上有些時候會晚起,因此沒有傳召她也不敢去打擾,而武夫人那邊……天知道是怎麼個狀況她還正在猶豫,有個小宮女已笑著跑了過來,「大娘,夫人喚你快些去」
琉璃有些意外,忙帶上阿凌跟了過去,到了武夫人的住處時,只見她正急忙忙的重新收拾頭髮,身上的打扮也與平日不同,上身穿著一件鵝黃色素面卷草滾邊的裌襖,下面是一條藏藍色細條紋收口長褲,蹬著一雙白色的羊皮小靴,腰間束帶,頭髮此刻是挽了個高髻,卻沒戴丁點花飾——這又是唱哪一出?
武夫人在鏡子裡見到了琉璃,頭也不回的問道,「你會騎馬吧,這次來可曾帶了騎馬的衣裳?」
琉璃下意識點了點頭,忙又趕緊搖頭,她前世的確會騎馬,只是技術一般,至於這一世裡,卻是馬鬃都沒撈到過一根,也從沒聽說過曹氏和珊瑚出去騎馬,想來原來的那個琉璃應當是不會騎馬的。
武夫人奇道,「到底是會還是不會?」
琉璃苦笑道,「馬是不會騎的,胡服倒是有兩身。」
武夫人掃興的歎了口氣,「適才聖上讓人傳話說,要去獵場看看,原想著帶上你一道去玩,衣服若沒帶我拿一套給你也罷了,沒想到你竟然不會騎馬」
是去狩獵麼?那倒是一場大熱鬧,琉璃頓時也覺得有些遺憾,只是想到要跟著高宗和武夫人去,又覺得還是不去比較把穩,想了想笑道,「琉璃就算會騎馬,也不會射箭,去了也是白搭,還不如留下來陪昭儀解悶,也可以陪月娘玩耍。」
武夫人笑道,「昭儀如今是不方便騎馬了,不然她騎馬射箭都要比我強得多。月娘我卻是要帶去的,叫人好好看著就是,說起來她這個年紀,雖然學騎馬射箭還早了些,卻也該在馬上跑幾圈了,如今先習慣著,學的時候就不會再怕。」
想到月娘如今才五歲,琉璃頓時覺得冷汗都要下來了。說話間,月娘果然也一身利落的出現在門口,小臉上滿是興奮,進門便嘰嘰喳喳的問了一通,又過了一刻多鐘,果然有宦官來知會她們,母女倆高高興興的出門而去。
琉璃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才來到武則天的寢殿門前,玉柳正端了水杯出來,看見琉璃,不由奇道,「你怎麼沒去獵場?」
琉璃不好意思的一笑,「琉璃不會騎馬。」
玉柳吃驚的看了琉璃一眼,笑道,「原來如此,昭儀早就起身了,剛剛用過早點,我去幫你通報一聲。」話音未落,有小宮女就在門內探頭笑道,「昭儀請大娘進去說話。」
琉璃忙向玉柳點頭一笑,這才進了殿門,卻見武則天正坐在榻前的月牙凳上,身形雖然笨重,臉上卻一點不見浮腫,氣色也依然鮮潤,看見琉璃便微笑道,「還道你今天定然去獵場了,沒想到你竟然是馬都不會騎,這樣也想周遊天下?」
琉璃心裡暗暗奇怪,難道這時候的女子都該會騎馬?自己不會騎倒像是件稀罕事情。只得皺起眉頭歎道,「昭儀說得是,琉璃也在納悶,自己竟是葉公好龍不成?」
武則天被她逗得笑了起來,「你若想學也容易,這殿裡的人大約總有十個八個能教得起你。」
琉璃眼睛頓時一亮,她是喜歡騎馬的,前世裡雖然沒有機會專業的學過,但在馬場飛奔的那種感覺至今不能忘懷,若是到這裡能把騎馬學好,自然是一樁好事情武則天見她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笑道,「只是你若是想學,也要回了宮再說,這裡人太雜了些,馬場又是在外面,宮裡有上好的馬球場,你若吃得苦,幾天便能學好,只是要學到能打馬球的份上,卻要花些功夫了。」
琉璃忙擺手,「不用學那麼好,琉璃能學會騎馬就不錯,打馬球是不敢去想的。」打馬球,那倒真是貴族運動,可也是高難度高風險的運動,她這個半吊子還是不要湊這個熱鬧了。
武則天忍不住笑罵,「你也有些出息才好」
琉璃老老實實的低了頭,「昭儀教訓的是。」
武則天懶得理她,見玉柳回來便問,「他們都走了麼?」
玉柳點了點頭,武則天歎了口氣,慢慢站了起來,「我們也去外面轉轉。」
這一日,琉璃便陪著武則天在湯泉宮裡走了半圈,待到她午後醒來,又給她念了幾篇史傳,這樣消磨了大半日,將近黃昏時節,高宗一行人這才歸來,武夫人神采飛揚,說是親手打到了一隻錦雞,換了衣服過來說笑了半日,直道那獵場草木如何茂密,野物又如何豐盛,說著說著突然笑道,「你倒猜猜看,今日誰獵到的野物最多?」
武則天懶懶的一笑,「定然不是聖上。」
剛說到這裡,門外已有人叫道,「聖人到」,高宗也是剛換過衣服,快步走到門口時恰好聽到這話,便笑著走了進來,「還是媚娘瞭解朕,一猜就中。」
武則天微笑道,「陛下心地純厚,不忍殺生,這還用去猜麼?」
高宗不由呵呵的笑了起來,他自小身體就不大好,也不長於遊獵,但身為皇帝,他若真想拔個頭籌,自然不會有人敢搶在他的頭裡,他卻的確對這種事情沒什麼興趣,今日去獵場,也不過是既然來了驪山,總得去應個景兒,看著別人圍獵也就罷了,他自己是連弓都沒有拉過兩次。
武則天便道,「若說獵得最多,想來定不是那曹將軍?那還有誰?」
武夫人拍手笑了起來,「你倒是開口便猜中了一半曹將軍獵得的確不是最多,今日拔了頭籌的,卻是那位裴守約裴舍人」
這話一出,莫說武則天意外,琉璃本來已站在牆角努力扮演透明人,心裡也砰的一跳。
高宗也點頭笑道,「莫說媚娘猜不到,連朕都是走了眼,裴守約平日不言不語的,朕只道他是長於文章 筆墨,沒料到一下獵場才發現,他不但弓馬嫻熟,指揮士兵圍趕獵物也極有法度,心思又細膩敏銳,連曹將軍這種老手也比不上他。今日那頭大鹿就是他打到的。朕後來一問才知,他竟是已經跟著那左衛中郎將蘇定方學了七八年兵法韜略了。媚娘,你可知道,這蘇定方乃是李靖李藥師的傳人?今日看他那神采飛揚的模樣,還真有幾分沙場大將的風采」
武則天笑道,「這還是頭次聽說,恭喜陛下,說不定這裴守約日後便是陛下的李藥師。」
高宗搖頭笑道,「李藥師豈是代代都能有的?也要看那裴守約的造化。」
武則天微微一笑,「這樣說來,他還是沒這個造化的好。」
高宗不由奇道,「這是為何?」
武則天道,「妾只願兵戈不動,四海昇平,裴守約再無機緣建立藥師那般的功勳」
高宗頓時笑得更是開懷。
當日晚間,高宗便留在宜春殿裡用了晚餐,廚房裡整治了新鮮的鹿肉、血腸,連琉璃這些普通宮人,菜式裡都多了兔肉、野雞,味道也就罷了,只是琉璃一想到這裡有的或許就是裴行儉親手打到的,心裡不免有些異樣。
想起高宗的那番話,琉璃自然是暗暗為他高興:錐處囊中,如今他的光芒終於要漸漸顯露出來了吧?只是如今看來,他越是鋒芒畢露,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越發遙不可及不,也許她有一個機會,只有一個機會,能讓這個距離變短,只是……琉璃搖搖頭,那還是太遠的事情,她也沒有一絲把握,此時多想又有何益?
此後兩日,高宗帶著武則天坐車出去轉了半日,又讓宮人們拔河取樂了一回。到了第四日晚上,玉柳便過來告知,次日一早皇帝便要擺駕回宮。
從湯泉宮回到長安的當天中午,暗沉的天空竟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馬車走得越發的慢了,直到下午快申時才回到太極宮,自然是人困馬乏。琉璃回屋梳洗換了衣服,略合了會兒眼,晚飯前依然到武夫人那裡請了安,順口便問,「今日夫人可要去昭儀那邊用晚飯?」武夫人忙向她擺了擺手,低聲道,「那邊正亂著呢,咱們就莫去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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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3:48:11
第54章 新仇舊恨臘日恩澤
咸池殿的西殿裡屋中,炭火燒得格外旺盛,依依跪坐在紅錦地衣之上,臉色蒼白異常,原本柔和嬌媚的嗓音,因為發燒和哭泣,已經變得十分嘶啞。
武則天臉上依然殘留著幾分倦色,眉宇間卻一片薄怒,「才幾天功夫,怎麼就會到如此地步?」
依依雙眼失神的抬起頭來,「昭儀不在宮中,韓大夫與凌大夫都隨昭儀去了湯泉宮,奴婢這幾天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敢去立政殿求皇后恩典傳尚藥局的醫師來看,只能讓女醫那邊派人過來診脈,開了兩副藥出來,吃下去感覺卻愈發的不好了……適才韓大夫來看過,說是,說是原本就最不該受寒的時候受了寒,竟又吃了寒藥下去,這身子,只怕是不中用了」說著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韓女醫的原話是,這風寒也就罷了,雖然已有了些小傷寒之症,換了藥養些日子自能痊癒,但那下紅的症狀一時卻好不了,就算好了,以後子嗣上只怕也會有些艱難。
子嗣艱難的話從大夫口中說出,依依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這宮裡的女人,沒有孩子哪裡還有什麼將來?想到自己幾天前被封為才人時升起的那些雄心壯志,如今轉眼間就要全化成了泡影,依依心裡的痛和恨簡直就像兩把利刃,把她整個人都要撕開了。
武則天臉色越發陰沉,「給你看病的到底是哪位女醫?開的藥方可還在?」
依依眼淚早已流了滿臉,「那大夫看著有些面生,吃到第二副藥奴婢感覺不好,便讓阿余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那是新來的女醫,藥奴婢便沒敢再吃。藥方阿余倒是想法子拿到了,奴婢問過韓大夫,韓大夫說,那方子若是治平常的發燒症狀,原是不會差的,只是奴婢恰好不能用而已,若教尚藥局御正去看,最多批個寒涼太過奴婢,奴婢的身子算是白毀了」說到此處,更是嗚咽出聲。是她們,一定是她們,最近每次去立政殿她已經很恭謹了,為什麼那柳女官每次還是不肯放過她?為何這次皇后還會下這樣的毒手?
武則天微微驚詫的抬頭看了玉柳一眼,只見玉柳也皺起了眉頭,心知此事已經脫離了控制,神色不由更是肅然,前後想了一遍,正色道:「話雖如此,不試一試如何知道?阿余,你去找下阿勝,無論如何要請個侍御醫過來給才人看脈,順便帶上藥方請教一下尚藥局的藥師。就算問不出個定論來,也問問有什麼補救的法子沒有,記得嘴要嚴一些」
說完又歎了口氣,「依依,你起來吧,這裡雖有地衣,到底有些冷,你如今本來就身子弱,再涼著還了得?你如今也是才人了,以後莫再一口一個奴婢。至於這件事情,你先放寬心,韓大夫雖說醫術也是好的,總不如御醫,御醫或許另有辦法,你何必先灰了心?再說了,你才多大?不過是個寒症,還能一輩子調理不好了?阿余,先扶你家才人下去,待會兒御醫若要什麼調理的金貴東西,你儘管過來拿」
依依心裡又燃起了一絲希望,磕頭道,「奴婢的今日是昭儀賞的,自然一生都是昭儀的奴婢,多謝昭儀替奴婢做主。」說完才扶著阿余的手站了起來,一步步慢慢的走了回去。先前的日子,她心裡也隱隱想過,武昭儀兩年前在立政殿時,比自己的地位還不如,連見了看門的小宮女都要陪上個笑臉,如今不也這樣富貴了?她為何就不成?如今看來,卻還只有靠著昭儀才能保得平安,能為自己報這個仇待她走遠,屋裡再無別人,武則天才對玉柳道,「去查查,新來的女醫是怎麼回事,還有立政殿那邊,可是有什麼變故?」待玉柳領命而去,她才按了按自己的額角,露出了真正的倦色:那邊會對鄧依依下手不奇怪,奇怪的是,卻完全沒有按照她設好的路子來,什麼時候她竟然學會了這樣殺人不見血的手段?怎麼事先竟沒有一點消息傳出來?那新來的女醫也不知是怎麼個來歷,在這宮裡十幾年,她早就懂得,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是可以被忽略的……
阿余把依依扶回了後殿東邊的屋子裡,又叮囑了小宮女好好照看,也顧不得外面還有零星雪花,急忙忙的便跑了出去,心裡琢磨,昭儀看來真是有些急了,不然也不會想到要找尚藥房的侍御醫。與專事後宮的女醫不同,這尚藥局乃是為皇帝看病製藥之所,地位也遠在太醫署之上,那侍御醫統共便只有四位,沒有聖上或皇后的口諭絕不會來給嬪妃們看病——所以找阿勝,實際上就是去懇求陛下,以前昭儀可是輕易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宮裡的幾條大路有專人掃雪,倒也不會如何濕滑,阿余一路往甘露殿跑去,剛過了淑景殿,遠遠的就看見了高宗的肩輿。阿余心中大喜,往前迎了幾步,到了龍輿跟前,恭謹的行了一禮,「奴婢見過聖上」
高宗早就看見了阿余,他這一個月來也在依依房中呆了幾夜,因此倒還認得她這個貼身宮女,見她是一路跑過來的,心頭有些驚訝,忙問,「可是昭儀有事?」
阿餘低頭道,「啟稟聖上,是昭儀遣奴婢來向聖上求個恩典,鄧才人的風寒養了這幾日並沒有大好,反像是添了些症狀,因此想召侍御醫來看一眼。」
高宗聞言眉頭倒是一皺,回頭便對王伏勝道,「阿勝,你就帶她走一遭,看誰當值便讓他過來。」
阿余忙謝了恩,跟在王伏勝身後往尚藥局而去。那尚藥局有些遠,是在內宮正門兩儀門附近一處獨立的院子裡,旁邊的院子則是女醫之所。兩人到達尚藥局時天色已黑,恰好是晚餐時分,當值的一名奉御和兩名御醫都是後頭單吃,外堂上則是十來位醫師和藥師,剛用過晚餐,正在閒聊。
待王伏勝進去傳話時,阿余卻想起了昭儀的另一番吩咐,笑盈盈從袖子裡拿出了藥方,「各位大夫,奴婢有禮了。」
見阿余笑容可喜,又是管事宮女打扮,那領頭的醫師便笑道,「這位阿監好生客氣,可是有什麼事情?」
阿余笑道,「也沒什麼,就是奴婢有位姊姊得了風寒,裡頭的女醫開了方子,吃了兩日卻不見好,奴婢恰好來這裡辦差,便想請大夫們幫奴婢看一眼,這方子可使得使不得?奴婢也知唐突,只是機會難得,還望各位大夫慈悲。」
幾位醫師相視一眼笑了起來,這宮裡的女醫大多不過是官家婢出身,也只是跟太醫署的博士學了五年醫術,自然沒法跟他們這些人比,見阿余說話知趣,當頭的一個年紀大些的醫師便笑道,「拿來。」
阿余忙雙手奉上藥方,那醫師看了幾眼,微微搖頭,「可是發熱了?這方子倒也使得,只是太涼了些。」說著便傳給另外兩個醫師,一個也點了點頭,另一個卻突然冷笑了一聲,看向阿余,「吃了兩天不見好轉?你姊姊可是得罪過女醫?」
阿余心裡一動,打量了這醫師一眼,只見他大概只有三十多歲,瘦高的個子,瘦長的面孔,眉間一道深深的豎紋,看去似乎總有一兩分怒氣。忙道,「我那姊姊原有些好強的,倒沒聽說得罪過女醫。」
只聽他淡然道,「趕緊停了吧,女子用此等虎狼之藥,絕無好處,若是你的姊妹身子弱些,只怕已經添了症狀。」
那年紀大些的醫師便笑道,「蔣司醫,這方子雖然涼些,何至於是虎狼之藥,你莫嚇著這位阿監了。」
那位蔣司醫神色愈發冷峭,「華老說得不錯,這方子若用在有實熱之症的壯年男子身上,自然不算稀奇,但這宮中女子有幾個氣壯的?又是吃了兩天還不見好,那便斷然不是實熱,若是風寒陰虛,再吃這樣的藥下去,大傷陽氣都是輕的,《素問》有雲,『陽氣者,若於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這還不算虎狼之藥?」
阿余雖然不大聽得懂這蔣司醫掉的書袋子,但也知道他說的大約不錯,忙歎道,「這位大夫還真說准了,如今我那姊姊又添了些不好的症狀,可有補救的方子沒有?」
蔣司醫搖頭,「不看病人,如何開方?讓你那姊姊多暖著些,莫吃寒涼之物,再找個大夫好好看看罷」
阿余眼珠一轉,笑道,「請教這位大夫高姓大名。」
蔣司醫詫異的看了她一眼,「某姓蔣,蔣孝璋。」
阿余在心裡默默念了兩遍,行了一禮,「多謝各位大夫指點。」
說話間王伏勝已陪著一位御醫走了出來,那御醫年約六十餘歲,阿余認得正是去過咸池殿兩次的黃御醫,那黃御醫掃了外屋的諸人一眼,淡淡的道,「方司醫不在麼?蔣司醫,你隨老夫走一遭。」
先前說話的蔣司醫一怔,忙應了聲「是」,上前幫黃御醫拿了藥箱,阿余的心頓時便有些懸了起來,此人見微知著,目光敏銳,會不會發現自己嘴裡那個姊姊就是鄧才人?有心想奉承他幾句,只是王伏勝就在身邊,她不敢說得太多,那蔣司醫更是性格有些冷僻,一路上話竟比黃御醫還要少些。
一行人到了咸池殿,王伏勝先向高宗回報了一聲,武則天便遣了玉柳出來帶人前去依依後殿東屋的房間。
玉柳剛走到後殿,卻見琉璃帶著阿凌也正從武夫人的房裡出來,阿凌手裡還端著一碟金燦燦的橘子。玉柳忙停下腳步,打了個招呼。琉璃不敢怠慢,也笑著回了禮,雖然看到她身後那兩人,不敢多問,笑著讓到了一邊,見他們往東屋而去,心裡才明白了幾分。她正想往回走,卻見阿凌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那邊,臉上的神情頗有些古怪。
琉璃不由奇道,「難不成是你認識的大夫?」
阿凌神色不定的點了點頭,「頭一個是黃御醫,給我們傳授過兩次課。」
琉璃想了想還是笑道,「那後一個呢?」
阿凌垂下眼簾,輕輕的歎了口氣,「後一個,奴婢若沒有認錯,應是祖父當年的一個弟子。雖不曾正式拜師,卻常來我家找祖父請教,記得祖父說他是有些癡的,因他眉間有溝,還曾被我們姊妹取笑過……」說到後面,聲音幾不可聞。
琉璃見她傷感,便岔開話題,指著她手裡的橘子笑道,「說起來,今日這貢桔還真是格外甜,你要不要留兩個給你姊姊?」
阿凌眼睛頓時一亮,「正是,年年宮裡這時節最不缺的便是橘子,但這般甜的貢桔阿凌還是第一回吃到,難怪聖上竟會親自帶了過來,我姊姊最愛吃甜,定然歡喜。奴婢聽前面的人說,還有一箱子桂圓,那更是稀罕物兒,奴婢至今也不知是什麼味道,我姊姊倒是曾蒙貴人賞過幾顆,說是清甜無比,對婦人也是極滋補的。」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早知道這桂圓會是如此珍奇的貢品,她以前一定會多吃點,更別說新鮮荔枝——她剛才問了武夫人才明白,如今所謂貢品鮮荔枝,其實也是漬過的估計真正的鮮荔枝,只怕還要幾十年後的那位楊玉環同學才能吃到。
琉璃心裡默默的後悔了半日,卻沒想到過了幾天,高宗竟又賞了一箱桂圓過來。武則天本來就是個大方的,便拿了不少出來賞人,琉璃也得了一碟,自然拉了阿凌,一人一顆細細的吃了下去。不久之後,咸池殿裡又開始流傳:依依風寒好了之後,用了一位蔣司醫的食療方子,天天拿桂圓紅棗煮粥吃,吃了七八日,那下紅不止、暈眩心悸的症狀都慢慢好了起來。一時宮廷裡幾乎沒刮起一股桂圓熱來。
就在這股熱潮中,天氣一日比一日見冷,武則天的身子也一天天沉重起來,咸池殿裡的飲食起居禁忌漸多,針線局則開始忙著做小衣小被,琉璃本是入宮來製衣的,不曾想武則天除了節慶時會穿些別緻華麗的衣裳外,平日裡並不奢華,她一個月裡也不用畫幾天繡樣花樣。倒是如今跟著忙了起來,為那未出生的孩子,早早的設計好了洗三、滿月等日要穿的小禮袍來。
到了十二月初,楊老夫人入宮來住了兩日,琉璃便注意到,武則天的右臂上多了一個紅色的袋囊。她心裡有些好奇,悄悄問了武夫人才知道,那裡面裝的乃是弓弦,卻是為了「轉子」之用——說是若是佩戴夠了時日,肚中便是女娃也能轉為男子。琉璃聽了,不由啞然失笑。
武夫人忙正色道,「你莫不信,此方甚是靈驗,乃是孫真人親自驗證過的,母親好不容易才求到這法子,只是時日上怕是有些來不及了,不然莫說是轉子,就是用這法子孵出來的雞子,也都是公的。」
琉璃越聽越覺得可樂,忍不住問道,「是哪位孫真人驗證過的?」
武夫人道,「自然是那位在峨眉山煉丹的老真人,大號乃是上思下邈,太宗陛下曾親自請他入朝,他都推辭入山煉丹去了,只怕已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孫思邈?琉璃頓時一腦門黑線,心中某個偶像轟然倒塌:原來這位傳奇「藥王」不但自己煉丹,在他的那些傳世千金方里,居然還包括這種不靠譜的玩意兒……
此時已是臘月初八,也叫做「臘日」,朝中放假三日,講究些的人家便要著手準備過年的事宜。宮中則開始「賜臘脂」,也就是給皇帝的近臣與寵妃們賜下特製的面脂與口脂,連武夫人也得了一份。琉璃仔細端詳了一番:那口脂和面脂也就罷了,不過是宮中特製,比市面上的用料講究,製出的膏體格外細膩香潤一些,倒是外面裝的小筒乃是翠鏤牙筒,精緻之極。
卻見武夫人喜滋滋的從翠筒裡拿出了小盒,挑了點口脂出來塗在嘴唇上,攬鏡自顧,容光煥發。琉璃卻忍不住突發奇想,裴行儉只怕也有一份,他那院子裡只有一個年紀不小的女僕,難不成他得自己用?卻不知他若也給自己塗上這玩意兒,又會是怎樣一副情形?想到此處,忍不住笑了起來。
武夫人嗔了她一眼,「你今日怎麼格外開心?」
琉璃笑而不答,正想找點什麼話岔過去,突然有人急忙忙的狂奔了進來,「夫人,夫人,你快去看看,昭儀,昭儀……只怕是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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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生不逢時一夜波折
武則天就要生了?琉璃看著那個滿臉惶然的小宮女,一時腦子有點轉不過來。武夫人「騰」的站了起來,臉色都變了,「怎麼會?這不還差半個月麼?」
那小宮女道,「正是老夫人請夫人趕緊過去。」
武夫人忙要邁步,琉璃一眼看到她的裝束,忙道,「夫人,你戴的……」
武夫人跺腳歎了一聲,「差點忘了」一面急忙忙的把頭上的鳳頭步搖,身上的赤金佛像都摘了下來,這才跟著小宮女向外疾走,琉璃、翠墨、阿凌幾個忙也跟了上去。
就聽武夫人一面走,一面便問那小宮女,「昭儀晚飯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發動了?」小宮女道,「奴婢也不清楚,聽說原是要安寢的,不知為何突然腹痛起來,沒多久便見紅了。」
武夫人忙問,「女醫來了沒有?聖上那邊可曾稟告過?」
小宮女忙點頭:「韓女醫如今就住在這裡,劉內侍去找聖上了,女醫和尚藥局那邊也都著人去請了。」
說話間已來到產房外面,這產房早一個月便已收拾了出來,就在西殿暖閣後面,屋子不算太大,此刻人進人出,卻是井井有條,一絲雜亂的聲音也無。玉柳在站在門口分派人手,一眼看見武夫人,臉上露出喜色,「夫人快些進來」
武夫人並不答話,抬腿就走了進去,翠墨剛要跟上,玉柳忙道,「裡面的人太多了些,不如你們就在外面候著?」
琉璃忙拉了翠墨站在窗戶邊上,門外有七八個宮女在傳遞物件,還有十幾個和她們一樣守在一邊,就聽裡面武夫人道,「阿娘,媚娘怎麼突然……」
楊老夫人沉聲道,「你慌什麼媚娘這一胎算來也已是九個月有餘,只不過比預料的早了十幾天而已,算得了什麼?她是第二胎,胎位又正,定然是順的,想來不過是個性急的孩子罷了」
武則天的聲音也一如平日的舒緩,「你們都先坐下,今夜只怕要熬上一夜了,玉柳,桂圓粥已經吩咐下去做了沒有?」
琉璃聽到武則天鎮定如常的語氣,不由鬆了口氣,翠墨念了聲佛,原本有些惶然的臉色也平靜了下來。
轉眼間鄧依依扶著阿余匆匆的趕了過來,進去沒多久卻被武則天轟了出來,「你自己身子都沒養好,來這裡做甚?」她也不肯走,要了個小小的馬扎,便坐在了門外不遠的地方。琉璃倒是有些日子沒見過她了,一眼看過去只覺得臉色還算好,只是瘦得厲害。
過了約兩刻多鐘,就見阿凌的姊姊那位凌女醫匆匆的跑了過來,沒多久,又來了兩個年長的女醫,玉柳依然守在門口,臉上卻慢慢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琉璃心裡也微覺異樣:這些天高宗雖然不像前兩個月那般天天都在咸池殿,但總有一多半時間會留在這裡,今天怎麼到現在還人影不見?阿凌曾說過,尚藥局和她原來住的女醫住所不過是一牆之隔,女醫都來來,御醫卻怎麼也一個人都不見?
她心下正在琢磨,四個小宮女已抬著兩個食盒走了過來,打開看時正是一碗碗的桂圓雞子粥,玉柳便取了兩勺放到小碗裡,喝了下去,又停了片刻,才帶著小宮女將兩個食盒抬了進去。
只聽武則天笑道,「你們都吃粥,也好添些氣力。」靜靜的只聽見勺碗輕碰的聲音,也就過了一盞茶多的功夫,小宮女們便又抬了空的食盒出來,卻迎面碰見了劉康和另一名宦官匆匆往回走。玉柳見劉康臉色不大對,忙比了個手勢,三個人走到一邊嘀咕了幾句,玉柳臉色越發的不好看了,躊躇半日,還是走了進去。
琉璃忍不住豎起了耳朵,還沒有聽見玉柳的聲音,就聽見武則天淡淡的道,「可是劉康他們回來了?」
玉柳低聲道,「是,陛下今日在臘日宴上吃醉了酒,如今在淑景殿歇下了,劉康好容易才把王伏勝叫了出來,只是淑妃殿下說陛下已是睡熟,阿勝也不敢……尚藥局沒有陛下和皇后的旨意不肯派人過來,立政殿那邊又說皇后身體不適,已經睡下,如今王伏勝已經去了尚藥局,御醫大概片刻就能到……」
屋裡屋外頓時一片寂靜,琉璃心裡忍不住也是一緊:怎麼事事就這麼趕巧了?只聽武則天卻輕輕的笑了起來,「原來如此,陛下難得喝醉一回,倒是遇上了。」停了停又笑道,「記得我生弘兒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女醫幾個宮女,又是頭胎,不照樣是順順利利的生了下來?不是那次,陛下也不會讓母親和姊姊這回入宮來陪我。如今你們都在,還有這麼些人,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楊老夫人也笑了起來,「就是,這生孩子原是婦人之事,男子這門也進不來,來了也不過白白著急,還要分心去管他們想我生順娘那回你父親還在外面狩獵,我生了兩日才生了她下來,他回來聽說是個女兒,只說了一句,是急著出來吃為父打的鹿血腸麼?」
屋裡頓時響起了一片笑聲,氣氛鬆弛了下來,琉璃聽著這兩人的話,卻只覺得心裡有些淒涼,突然又聽裡面的女醫道,「昭儀,疼的時候莫強忍著,雖說此時還不能大聲喊叫,但若是強忍,也花力氣。」
武則天並沒用做聲,過了片刻才長出了口氣,「這點子痛算什麼?」
女醫又道,「昭儀若是有力氣,不如站起來走一走,也好早些入盆。」
沒有入盆是什麼意思?不知道要不要緊?琉璃心裡嘀咕了一聲,忍不住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裡面那位可是武則天,能要緊才是奇怪了只是眼見武則天在屋裡來回走動的影子不斷在窗紙上晃過,周圍人人都是一副憂心焦慮的表情,她的心情竟是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
又過了兩刻多鐘,只聽腳步聲響,卻是王伏勝帶著御醫到了,兩人都走得有些氣喘吁吁,琉璃看了一眼,突然覺得有些眼熟,忙轉頭便看身後的阿凌,果然看見阿凌的目光也盯在那位御醫身上——自己若沒有記錯,上次這位醫師是拎著藥箱來的,按說只是御醫的助手,為何這次來的竟是他?
王伏勝便在房外道,「啟稟昭儀,尚藥局的御醫已經到了,小的這就回淑景殿,等陛下一醒過來就稟告陛下。」
武則天的聲音裡有些疲憊,卻依然十分柔和,「辛苦你了。」
王伏勝向醫師拱了拱手,匆匆而去,這邊有女醫便出來向醫師低聲回稟裡面的情況,只見那醫師微微點頭,眉間的那根豎紋似乎又深了幾分。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的油燈已經添了一回油,催產的湯藥也送了兩三次進去,產房裡依然一片寂靜,偶然傳出的,都是「再做些粥來」「準備些參片」的吩咐聲,讓這種寂靜變得更加沉重。
突然間,房中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叫,隨即門簾挑起,那韓女醫推門走了出來,臉色都有些變了,對醫師低聲道,「已經破水了,但還未入盆,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雖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看那女醫的臉色,也知道有些不妥,那位醫師臉色也是一沉,眼睛一瞇,「裡面可有針師和按摩師?」
女醫點了點頭,遲疑道,「倒是都有……只是用針,到這當口了,昭儀可還受得住?要不要先問一聲?」
醫師聲音有些冷,「只怕受不住也要受了。你進去讓按摩師先做,手法只怕要重些了,待疼痛過去,針師便聽我的指示下針」
琉璃聽他這硬邦邦的語氣,忍不住又看了阿凌一眼,她還真是一點沒說錯,這位醫師年紀不大,還真有些醫癡的秉性。
那女醫不敢多說,忙轉身進去低聲說了幾句,就聽楊老夫人遲疑道,「此時用針……你們以前可曾用過?」裡面一片沉默。恰好幾個小宮女又抬了食盒過來,玉柳忙出來試食,剛剛揭開碗蓋,那位醫師已經一步邁了過來,看了一眼,厲聲喝道,「誰吩咐的做這桂圓粥?」
玉柳唬了一跳,手一抖,半碗粥都灑在了食盒,半響才道,「是昭儀,昭儀最近有些心悸,夜裡也不得安眠,每天都要用幾碗這桂圓才略好些,這桂圓不是最補身安神麼?」
醫師的臉色已經有些發黑,怒道,「胡鬧桂圓熱補,莫說有身子的人原不該吃,如今是什麼時候?桂圓還有安胎之用,哪裡還能吃得?」
琉璃一怔,這才隱隱約約想起的確曾看到過這種說法,心裡不由納悶:她沒結過婚生過孩子記不清這些東西也就罷了,女醫們為何也不知道,難道這不是常識麼?卻見玉柳看著這醫師,滿臉都是將信將疑,半響才道,「請問這位大夫高姓大名,在尚藥局哪裡高就?」
醫師冷冷道,「某姓蔣,是尚藥局的司醫,今日當值的御醫在立政殿未歸,某原不當值,只是因看藥師製藥誤了夜禁的時辰,只得留在局裡,這才被王內侍臨時調來。這桂圓在長安本是罕物,醫者也多不知其藥用,只道是宜於婦人補身,但蔣某恰恰認識一位南方同行,這才多些瞭解。你若不信蔣某之言,蔣某這就告辭」
只聽產房裡武則天的聲音傳了出來,「玉柳,莫要失禮,就聽這位醫師的,阿凌,你現在就施針」聲音裡明顯有忍痛的顫抖。突然間又聽楊老夫人低低的冷笑了一聲,從牙縫裡擠出一聲,「怪道是今年有這麼些桂圓進貢」
琉璃心中也是一凜,今年的桂圓多得確實有些不尋常,只是,那小小的桂圓,又不是麝香紅花,最多便是讓孕婦有些上火,又能有什麼大用?再說,也沒聽說桂圓能讓人早產啊……
那蔣司醫已經一字字清楚的道,「先取合谷、三陰交、至陰、獨陰四穴,再取血海、內關、足三里、神門穴四穴……」
就聽原本安靜的產房漸漸響起了粗重的喘息聲,沒過多久,就變成了緊一陣緩一陣的呻吟,偶然夾雜著幾聲發悶的慘叫,聲音並不太高,但那壓抑的痛苦之意卻聽得琉璃忍不住全身發冷。蔣司醫也不再踱來踱去,而是釘子般立在那裡,牙關緊咬,臉上的肌肉不時的跳動幾下。
時間過去得似乎極慢極慢,在琉璃都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的時候,突然裡面有人歡喜的叫了一聲,「入盆了入盆了」琉璃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阿凌,低聲道,「昭儀可是生出來了?」
阿凌小臉上早已是汗津津的,聽了這話卻翻了個白眼,「還早著呢」
琉璃一愣,回頭看見蔣司醫似乎也不是全然放鬆下來的樣子,一顆心頓時又有點懸了起來——這孩子自然遲早是會生下來的,只是還要熬多久才是個頭?
產房裡武則天的呼痛之聲果然並未停止,但更多的聲音漸漸的加了進去:「已經開了」
「開了四指了」
「昭儀,可以用勁了」
「再拿兩片參片來」
「媚娘,馬上就好,再使把勁」
「看見頭了……」
「出來了」
琉璃站在窗外,不知不覺的憋住了呼吸,攥緊了拳頭,待聽到屋裡響起一聲「恭喜昭儀,恭喜老夫人,是個小公主」時,才捂著胸口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全身酸軟,就聽身邊撲通撲通幾聲,竟是好幾個小宮女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蔣司醫明顯也鬆了口氣,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厲聲道,「用針再取合谷穴和兩側子*穴。」
裡面的人顯然也是一呆,門簾嘩的挑起,玉柳又跑了出來,「為何還要用針。」
蔣司醫臉色愈發嚴峻,「既然產前吃了那麼多桂圓,自然容易血熱,又是突然發作用針催下來的,須防血崩才是」
玉柳臉色大變,裡面頓時又一陣忙亂。琉璃此時卻在側耳聽著裡面那細細的小貓般的哭聲,心裡有些茫然,她並不記得武則天的幾個孩子到底都是什麼時候生下來的,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她的第一個女兒的命運。
產房外,只見一盆盆的熱水進去,一盆盆的血水出來,好在顏色倒是越來越淡,楊老夫人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媚娘,你也算是兒女雙全了。這孩子生得和你那時候還真像。」聲音裡的喜悅卻算不上太多。
琉璃只覺得雙腿發抖,不由也慢慢坐到了地上。門廊外的天色似乎已經有些發白,這漫長的一夜,大概終於是要過去了吧。
突然間,地上傳來腳步聲的震動,琉璃雙手一撐,想爬起來,卻發現手上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只見五六個人幾乎是衝了進來,當頭一個正是高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3:49:03
第56章 一錯再錯生死之間
高宗的身上帶著一股冬日清晨的刺骨寒意,看樣子似乎是從床上爬起來就直接跑了過來,頭髮披散著,外面胡亂裹著件大氅,臉色微白,顴骨上卻有兩抹異樣的紅色,一眼看見坐在那裡的依依,立刻問道,「昭儀怎麼樣了?」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依依本來正準備站起行禮,突然被這一喝,腿上一軟,又坐了下去,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一邊的阿余忙低頭行禮,「恭喜陛下,昭儀適才已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高宗微微閉了下眼睛,撫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快步走到門口,聲音已經放得極為柔和,「媚娘,你還好吧?」
武則天並沒有回答,高宗不由怔了一下,卻見玉柳忙忙的開門走了出來,行了一禮,低聲道,「陛下,昭儀已經昏睡過去了。」
高宗的神色立時又緊張起來,「她要不要緊?昨日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不是說還要半個月麼?」
玉柳神色黯然的搖了搖頭,「昨日昭儀為何會提前發作,奴婢也不清楚,此次說來十分凶險,如今昭儀已是力竭神疲,能平安誕下公主,還要多虧了這位御醫。」
高宗這才看見站在一邊的蔣司醫,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驚詫,「你是何人?」
蔣司醫行了禮,一板一眼的道,「臣蔣孝璋,乃尚藥局司醫,昨夜因故誤了夜禁的時辰,只能留在局裡,王內侍來傳人時,當值的侍御醫與司醫都去了立政殿,故此才調了臣過來聽命。」
高宗越聽臉色越是難看,沉聲道,「昭儀昨夜情況如何?」
蔣孝璋也不遲疑,便把經過說了一遍,末了才道,「這般情形原是最易引發血崩,若是昭儀身子差些,或者心神慌亂了……臣便萬死也難贖其罪」高宗聽完之後,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一片壓抑的沉默中,只聽產房門「吱」的一響,一個高大豐滿的婦人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走了出來,向高宗先行了一禮。襁褓裡自然是剛出世的小公主,適才還哭了幾聲的,此時卻一聲兒不出,想來是已經睡著了。
高宗低頭看了那襁褓幾眼,臉上露出了憐惜的神色,歎了口氣,擺了擺手,婦人便靜靜的退了下去。不大功夫,產房門大開,先是出來幾位女醫,將外面門窗都看了一遍,各處都關嚴了,接著幾個宮人小心翼翼的抬著一張軟榻走了出來,後面跟著楊老夫人和武夫人,人人都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高宗一步搶了上去,低聲叫了兩句「媚娘」,沒有得到回應,停了一停,才讓開道路,跟在軟榻一邊向寢宮方向走去,蔣司醫等也跟在後面,隨後便是門外守著的宮人內侍,沒過片刻,原本站得滿滿噹噹的地方已變得一片空蕩蕩的。
琉璃早已乘人不注意爬了起來,帶著阿凌跟在最後面,眼見前面的軟榻已經進了寢宮,她便站在屋外不甚起眼的地方。過了片刻,玉柳出來吩咐道,不當值的人都先散了,又分派了人手去各處報信,突然看見後面的琉璃,便笑道,「庫狄畫師竟也跟著熬了一夜麼?昭儀已經睡了,夫人再過片刻也會回去,你也快去休息吧。」
琉璃笑著點點頭,道了一句辛苦,這才帶著阿凌往回走,這才覺得手腳酸軟,一點力氣也無,好容易走到屋子裡,上床便昏天黑地的睡了過去。
………………
武昭儀的寢宮裡,屏風床上原先掛的百子嬰戲夾纈紗帳已經撤去,換上了淺黃色的如意帳,紗帳微垂,牆角的一個金銀錯博山爐裡正在散發出寧神香的幽幽氣息。
高宗沉默的坐在床前,看著眼前那張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滿臉都是愧疚。媚娘生弘兒那次,他就不在她身邊,那時弘化長公主從吐谷渾來朝,自己在禁苑為她接風,封了她的丈夫為駙馬,又把金城縣主賜婚給了他們的長子,一連歡慶了三日,回到宮裡才知道媚娘已經給他添了一個兒子,而且皇后竟然只打發了一個女醫過來了事,從那一次起,他才體會到媚娘的處境是何等不易,索性便給他們的孩子起了「李弘」這個名字。「老君當治,李弘應出」,也只有這個名字,才配得上他李治和媚娘的兒子。
這一次,他早就想好了,要好好補償媚娘,大早的讓她母親就住了進來,沒想到昨日臘日宴後,自己按禮去立政殿給後宮諸嬪妃臘日賞賜,卻遇見了淑妃。三個多月沒見,她瘦多了,打扮得又清淡,看上去倒是有些像剛做太子良娣時的模樣,那種驕縱之氣蕩然無存,皇后又代她求了半天情,自己這才去了淑景殿,飲酒歌舞,竟然不知不覺就喝得大醉。等早上醒來知道這個消息趕來時,媚娘已經又給他添了一個女兒。聽醫師的說法,比上次更為凶險,而自己竟是又一次食了言,讓她一個人受這樣的驚嚇苦楚。
為何每次她在生死關頭的時候,自己卻總是在別處歡笑痛飲?這明明絕非他的本意想到此處,他不由用手撫額,長歎了一聲。
聽到這聲歎息,玉柳不由回過頭來。她剛剛費盡口舌,才把楊老夫人和武夫人都勸了回去,還沒來得及鬆了口氣,就看見了這樣一臉沮喪的皇帝。她想了想,走上去低聲道,「昭儀只怕還要睡上好一陣子,陛下不如先去梳洗一下,吃點東西,回頭再過來也不遲。昭儀已經平安無事,陛下還是保重龍體要緊,不然昭儀醒來,又要責怪自己了。」
高宗身子一震,緩緩點了點頭,「你們先好好守著,有什麼事情立刻來稟告,朕稍後就過來。」
眼見那黃色的袍子消失在門外,玉柳又打發走了屋裡幾個小宮女,走到榻前跪坐下來,將被角仔細的掖了掖,低聲道,「昭儀,陛下已經出去了。」
武則天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並沒有睜開眼睛,半響才輕聲問道,「御醫,是怎麼說的?」
玉柳早已打聽得明白,忙回道,「那位醫師說,昭儀這幾個月飲食上或許都太熱了些,如今已有了些血熱之兆,此次發動得又急,虧得昭儀底子好,心志又堅,這才能平安挺過來,如今最險的情況都已經過去,大約好好養上一兩個月便無事。是奴婢,奴婢失職了……」
武則天微微搖了搖頭,「不怪你,是我大意了。沒想到她們竟有這樣的長進,只是,昨日夜間的飲食你查過沒有?」
玉柳想了一會兒,才回道,「與平日並無兩樣,奴婢待會兒再好好查一查。」她負責昭儀的膳食,原本處處留心,回想起來,最近這兩個月尚食局分給咸池殿的食材的確都是極好的,說是陛下的吩咐,有好東西先緊著這邊,連新鮮的鹿血腸都常有,她原本還有些高興,沒想到問題竟就出在了一個「好」字上面。但昨夜吃的的確都是平常的東西,問題到底會出在何處?
只聽武則天又問道,「小公主,怎樣了?」
玉柳忙道,「小公主,她很好……」
武則天輕聲而斷然的吐出了兩個字,「實話」
玉柳愕然,半響才道,「聽接生的女醫說,小公主身子骨有些偏弱,萬事都要精心些才好,」忙又補充,「奴婢按昭儀吩咐將挑好的人分派過去了,都是妥當人,只是乳娘只怕還要過半個時辰才到,那邊會派四個過來,昭儀是否要親自挑選?」
武則天沉默良久,玉柳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正要悄悄退下,卻聽她輕聲道,「不必了,等母親醒了,讓她去挑,請她多挑幾撥。」靜了片刻又道,「跟陛下回報一聲,還是請那黃御醫來給我診脈。」
玉柳不由吃了一驚,心頭十分困惑,挑選乳娘這等重要事情,怎麼讓楊老夫人去做?還要多挑幾撥?那黃御醫最是膽小謹慎,三分病也要說成十分,倒是今日這司醫像個極明白的人,雖然脾氣有些古怪,看著倒是不錯的,昭儀既然在生死關頭都信了他,為何如今卻又轉用黃御醫了?
她不敢多問,只得應了個是,想了想又道,「立政殿、淑景殿、承春殿如今都已經派了人過來,是不是照例打賞得厚些?」
武則天淡然道,「不必賞,你出去胡亂謝一聲,說聲平安就趕緊回來。」
玉柳一怔,又聽武則天道,「咸池殿裡的賞也不必發了,我這些天都要養病,宮裡的事務便是亂著些也無妨,你只把藥、膳兩樣看牢些,我這裡也不許外人進來。之前飲食上的事情,與別人都不要提,聖上若是問起,也含糊著回了就好,只是依依那邊,倒是可以說得詳細一些。」
玉柳此時心裡漸漸的已經明白過來,低聲道,「奴婢明白了昭儀好好歇息著,奴婢這就去安排妥當」
待玉柳腳步輕快的走出了屋子,武則天才慢慢睜開眼睛,目光裡有一種誰也看不清的情緒。玉柳明白了?不,她不明白就像剛才那一夜,所有的人大約都覺得是有驚無險,但只有她才知道,自己是在生死之間走了一個來回。當那些銀針一根根紮下來,當女醫的手那樣狠狠的揉下來的時候,那種放棄的誘惑,那種命懸於他人之手的感覺,不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嘗到,但無論如何,她永遠都不要再嘗一次了玉柳再次匆匆走進來時,武則天已經真的迷糊了過去,只是她心神不定,睡眠極淺,玉柳的動靜頓時把她驚醒了過來。玉柳見吵醒了她,嚇得忙跪了下來。武則天微微皺起了眉頭,「出了什麼事情?」
玉柳道,「也不是什麼大事,聖上剛才用粥時燙著了,突然大發雷霆,要把王伏勝幾個拖下去打五十板,讓殿裡所有的人都去觀刑,說是冷熱緩急都不分了,留著有什麼用。」
她忍不住抬眼看著昭儀,別人也就罷了,那阿勝昨夜也是跑前跑後的,既有功勞也有苦勞……卻見昭儀怔了一下,沉吟片刻,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微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3:49:25
第57章 流言紛紜真相撲朔
臘日前接連下的兩場雪,把咸池殿前院的那池碧水凍得嚴嚴實實,偌大的庭院裡,除了日常走的幾條青石路,到處都積著厚厚的一層雪。
王伏勝和另外三名宦官趴在雪地裡,身下一片冰涼,但後背那火辣辣的感覺,卻隨著「一五、一十」辟啪作響的聲音,越來越灼燒得痛入骨髓,身邊已經傳來了大聲求饒和慘呼,但他卻咬緊了牙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王伏勝心裡自然清楚,這一頓打所謂何來,這是打給咸池殿的宮女和宦官們看,更是打給全太極宮的宮女宦官看,打給所有居然敢輕視、敢算計武昭儀的人看而只要熬過這一頓,聖上日後自然會有補償。有些事情,聖上原也只能在他們這些最親信的人下手。
只是,這板子打在身上還真疼啊,「二十,二十五」王伏勝覺得眼前已經開始發花,嘴裡是一股腥甜的味道,再熬一會兒就好了,再熬……遠遠的似乎有人叫了一聲,「陛下陛下留情」聲音十分耳熟,老天,他是幻聽了麼?
執杖的人或許也是這樣想的,板子高高的舉起卻不記得放下了,連本來緊鎖著眉頭站在殿前的高宗大驚失色,回頭一看,西殿裡由幾個宮女扶著過來的不是武昭儀是哪個?
「你怎麼過來了?」高宗呆了一呆,隨即才對著幾個宮女厲聲喝道,「你們還不趕緊把昭儀扶回去」
武昭儀卻搖頭道,「陛下,不怪她們,是我聽說你要打阿勝他們,才逼著她們扶我過來的,昨天若沒有阿勝去找那御醫,臣妾只怕連命都沒了,陛下就看在臣妾的面上,饒了他們這一遭吧……」說著已是氣弱神虛,臉色越發慘白。
高宗急得跺腳,他原是為了她才狠心罰了身邊這幾個人,媚娘怎麼就心軟成這樣,連身子都不顧了當下也顧不得那麼多,回頭叫了聲,「住手」隨即迎了上去,「我不罰他們了,媚娘,快回去躺著,千萬莫吹到風」
武昭儀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謝陛下開恩……」語音剛落,人已慢慢的軟了下去。
高宗魂飛魄散,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一面高聲叫道,「快傳御醫過來」
眾人七手八腳將武則天抬回了西殿的寢宮裡,解開她外面的披風便往榻上搬,剛剛放好,幾個宮女卻突然都驚叫起來:昭儀裡面的白裙子竟又紅了一大片沒過半日,太極宮裡上萬人裡已有一半聽說了這個消息:武昭儀早上生了一個小公主,只是經過十分凶險,偏偏她聽說聖上因此遷怒於一干宦官,又強撐著去求聖上饒人,結果自己出血昏迷,到現在生死不知此後幾日,高宗一步未出咸池殿,幾個御醫也被召了過去,日夜輪值,足足過了三日,才被放回尚藥局,唯留了黃御醫一個慢慢給昭儀調養,從尚藥局往咸池殿送藥的內侍每日都要走上個三五趟。而太醫署裡專長於少小一科的單博士也被召到了咸池殿,此後隔日便要進來,只是進出一路上都由劉康一步不離的陪著,無人知道具體情況如何。
不知為何,這小公主的三日洗兒竟也未大辦,只是讓尚藥局進了些熬製洗兒湯的桃根梅根,大約是在殿內靜悄悄的洗了,外人一個也沒能進去。
到了第七日上,正是臘月十六大朝之期,高宗終於離開了咸池殿到太極殿去會見群臣、視朝聽政,咸池殿也傳來武昭儀身子好轉的消息,宮裡許多人鬆了一口氣,也有許多人暗暗咬牙歎息。
只是六尚局的女官們卻頭疼依舊:這些日子以來,一貫最是做事嚴謹的咸池殿在小事上狀況不斷,除了藥、膳兩件事情還算有些章 法,其他四局簡直都摸不著頭腦,不是燈燭領了一回轉頭又去領第二回,就是過年給宮人的新衣數目幾次都報得不對,幾位尚官叫苦不迭。
琉璃身處咸池殿裡,對這一切自然更是感受深刻,生活上的混亂不便也就罷了,但那種大難臨頭般的氣氛卻無法忽視。就算她深知武則天絕不會有意外,連元氣都不會傷著,但在人人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她也是每日裡不是守著西殿等候消息,就是幫武夫人陪伴小月娘。
這一日已是臘月十八,黃御醫在晚間再次給武昭儀診脈之後,終於說了一聲「善加調養,必無大礙」。咸池殿裡頓時人人都像蒙了大赦,恨不得擊掌相慶,楊老夫人心情一鬆,倒是頭疼了起來,吃了一丸藥便回屋睡下。武夫人也嚷嚷頭暈,琉璃忙帶了月娘回了後面的閣樓,見時辰還早,便找出一副翻繩來,讓阿凌陪她玩耍。
琉璃自己剛剛回屋坐下,就從窗口就見玉柳步履匆匆的走了過來,不敢怠慢,忙迎了出去,暗暗猜測這位武則天的頭號心腹這時節找到自己能有何貴幹?
玉柳進了屋,見屋裡無人,先鬆了口氣,卻笑道,「這些日子,你也熬瘦了一圈。」
琉璃看著她那張只剩下一對眼睛的臉,不由苦笑起來,「這話從何說起,玉柳姊姊,若說辛苦,這咸池殿裡再沒有一個能與你比。昭儀可是已經睡下了?」
玉柳點頭道,「今日昭儀倒是睡得安穩些了。」四面望了望,又笑道,「庫狄畫師,你倒不愛熏香。」
琉璃不由一愣,點了點頭。大唐熏香之風極盛,便是庫狄這樣的中等人家,屋裡也常備香爐,衣服被褥換洗之後,更是必要到香爐上熏上一番才罷。不過琉璃在家時,自然得不到此等待遇,因此也沒有形成用香的習慣,只是五娘曾送過她一個極精巧的香囊,她便裝了些此時最常用的女兒香,取個意思罷了。玉柳絕不是愛閒話之人,她既然過來問起此事,必然有她的緣故。
琉璃忙從床頭的匣子裡取出那個精巧的香囊,笑道,「玉柳姊姊莫笑話我,我就這一個香囊,裡面裝的是女兒香,不過,也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帶在身上了。」
玉柳拿在手裡看了一眼,又聞了一下,微微一笑,「這女兒香卻是上好的。」想了想又問,「臘日那天,你去昭儀屋裡前,可到過別處?我恍惚記得你那日身上的香味甚是別緻。」
琉璃心裡微凜,皺眉回想了半日,還是搖了搖頭,「記得臘日天氣不好,琉璃除了在這屋裡,便是在武夫人的房中,別處再沒去過。」
玉柳原也知道琉璃性子謹慎,在這宮裡又是只能靠著昭儀一個人的,本沒有指望在她這裡問出什麼來,只是那天的飲食各物她都已經查得清楚,實在沒有可疑的地方,只得來這裡再探查一番。既然這裡也無可疑,難道昭儀那天突然發動真只是意外之事?想起這些日子昭儀的苦心,她不由深深的歎了口氣。
琉璃心裡已有八九分明白她的來意,這也她這幾天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看臘日那些事情的安排,分明應是謀劃好了的,可她們怎麼知道昭儀那天會生呢?想到此處,她忍不住還是開口道,「姊姊這些日子著實辛苦了,若是不忙,不如坐下喝口水,歇一歇也是好的。」
玉柳微一躊躇,還是坐了下來,她這些日子勞心勞力,偏偏又沒有人可以商量,此刻看著琉璃誠懇的臉,突然竟覺得有些支撐不住了。
琉璃一面拿了個乾淨的白瓷杯子出來,用熱水涮了涮,才給玉柳倒上熱水,一面思量:武昭儀身邊的幾個女官都各有所掌,玉柳是司膳,負責的乃是飲食,以她的謹慎原不該出問題,當天的食譜食材她也肯定已經查過了,如今是在查熏香,昭儀那邊的香燭熏香諸物多半並沒有古怪,因此才會想到那天去過武昭儀屋裡的諸人身上,她那日不過是進去問了個安,既然都問到她這裡,可見別處確實查不出什麼了。那到底問題會是出在哪裡?
玉柳低頭喝了口水,神色略有些空茫,呆呆的只是坐著不語。
琉璃將那天的事情仔仔細細又想了一遍,突然想起一物,心裡就是一動,笑道:「姊姊還是要多喝些水才好,看你嘴唇都有些皸了,要不要用些口脂?我這裡倒有一盒宮裡新制。」
玉柳搖搖頭,「我那裡也有,只是這幾天忘記抹了而已。」
琉璃點頭,「宮裡的口脂就是細膩,給咱們這些人發的便比市面上的不知好出多少,我看武夫人那裡還有碧玉牙筒裝的口脂,聽說只有聖上的近臣與後宮夫人們能得,想來更是珍貴之物。」
玉柳眼睛突然一亮,卻立刻垂下了眼簾,微微加快了喝水的速度。琉璃恍若不覺,繼續道,「我彷彿看到過咱們這裡的霏兒姊姊也制過口脂面藥,不知和宮裡發下來的又有何不同?」
玉柳道,「不止咱們咸池殿,各宮其實都有調香製藥的專人,夫人們便是宮裡發的也不大會用,到底還是自己做的最合心意,只是……」突然住口不言,放下水杯笑道,「喝了杯熱水,果然好多了,時辰也有些晚了,玉柳這就告辭。」
琉璃留了兩句,見玉柳含笑告辭而去,腳步匆忙的消失在長廊的盡頭,一時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自己到底猜中沒有。
第二日一早,琉璃照舊去武夫人那邊請了安,待到日頭已高,兩人才去了武則天的寢宮,迎面便看見乳娘抱著小公主從寢宮出來,身後跟了七八個宮女嬤嬤。乳娘見了武夫人,含笑的行了一禮。這乳娘是楊老夫人差不多把宮裡養的二十來個乳娘挑了個遍才選出來的,最是謹慎寡言。武夫人也笑著在她懷裡逗弄了幾下,那小公主卻只哼了兩聲,武夫人怔了片刻,神色微黯的輕聲歎了口氣。
待得進了寢宮時,卻見武則天已經半靠著床頭坐了起來,臉色也好了許多。武夫人心裡高興,談笑了幾句,到底不敢令她太過傷神,只略待了一刻便告退而去,玉柳將她們送了出來,卻對琉璃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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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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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3:50:04
第58章 明哲保身靜待巨變
在咸池殿,上百名宮女都是住在院中廊廡兩側的小房間裡,玉柳等掌著宮中膳食、服飾、火燭、禮儀等事的女官則是分住了前後殿的幾間耳房。琉璃平日待人客氣,卻並不與宮女結交,因此,當她跟隨著玉柳來到正殿西邊的耳房時,驀然意識到,這還是自己第一次進宮人的房間。
只見這間耳房不大,寬不到一丈,長則是一丈有餘,有一扇小小的窗子正對著西邊的圍牆。房間靠北放著一張螺鈿蓮花紋的箱式床,淺青色羅帳低垂,床前也有曲足案、三彩櫃等物,東西雖然不多,卻極為精緻雅潔。
玉柳先將琉璃讓到月牙凳上坐下,「屋裡有些亂,這些天也沒時間收拾,庫狄畫師莫要見笑。」
琉璃笑道,「姊姊還是叫我琉璃罷,我這畫師原也是個擺設。」
玉柳笑了起來,「哪裡的話,昭儀原是極會打扮的,只是有了身子,心思便不在這上面,以後定有你的用武之地,今日昭儀還誇了你給小公主衣裳上畫的繡花樣子十分別緻。」
琉璃搖頭,「這算什麼?這次昭儀如此凶險,琉璃卻是一絲力氣也用不上,若不是姊姊日夜辛苦,這裡還不知會亂成什麼樣」
玉柳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昭儀如今能轉危為安,便是我等的造化了,哪裡敢說辛苦不辛苦。」
琉璃想了想,苦笑不語,她和玉柳這些人的確沒什麼兩樣,前途性命都是繫於武則天一身,她是深知這棵樹頂天立地、絕不會倒,所以還能安枕無憂,但玉柳她們想來的確是好一番煎熬。
卻聽玉柳打起精神來笑道,「不說這些,你昨日說到口脂,我這裡恰好有一盒好的。」說著便起身開了床頭的木匣,拿出一個只有一寸多寬的精緻牙盒,不由分說遞到了琉璃手裡,「你莫跟我客氣,這東西雖然好,卻不是什麼稀罕物,我那裡還有一盒,若是冬天用不完,也不過是白白擱壞了。」
琉璃推脫不過,只得笑著稱謝,玉柳又道,「聽老夫人說,你家中是開著藥材鋪子的,你若用著好,不如我把做這口脂的方子給你,你有暇時也可以自己做著,比市坊裡買的強。」
琉璃笑道,「琉璃的表兄的確開著個藥材鋪子,原先在舅舅家住時,也見舅母和嫂嫂們做過面藥,自己卻是從未動過手,想來宮裡的方子定然是好的。」
玉柳道,「也沒什麼,不過是用料精細些,像這口脂,便是等份的蠟、羊脂、煎甲、紫草、硃砂五樣,按次序放入砂鍋裡,每入一樣煎沸一次,再把郁金、麝香、丁香、沉香、雀頭香五樣磨成粉末,用蜜酒合在一處,慢慢煎上半個時辰,兩樣合煎一次,出來的汁水用棉布細細的濾過,裝入筒中,冷凝之後便可以用了。」
琉璃聽到麝香二字,心裡有些恍然,默默記了一會兒,點頭笑道,「琉璃記下了,多謝姊姊。」
玉柳看著她絲毫不見異常的面色,心裡鬆了口氣,她果然於這上面是不懂的。想這郁金、麝香都是常見的香料,就算是這裡負責調香的霏兒,也不過能分辨出那口脂用了什麼香,卻不知郁金破血,麝香行氣,兩樣都是有身子的人忌諱的東西,合在一處更是最厲害不過的下胎毒物,也就是楊老夫人這樣的前朝皇族女子曾對此有所耳聞,只怕尋常醫師也無從得知,這琉璃不過是親戚家開了個藥材鋪子,如何能知道這等陰私之事?看來昨日她提到口脂,大約也是無意。她一個民女又怎麼會知道,臘日賜口脂,原是天子恩澤之意,也是個綵頭,任誰都必要塗抹一番才算吉利……
想到此處,她忙笑道,「這算什麼?其實方子裡的香料不止這種配法,我倒覺得這香味有些過於冷冽,不如用甲香、丁香、零陵香三味配出來淡雅。」說著拿出一盒自己常用的給琉璃聞。
琉璃仔細聞了一遍,笑了起來,「果然是這種更好。」
玉柳又拿了另一盒面脂來,笑道,「這種更是簡單,就用了藿香和楓香兩樣,卻極是清爽的。」琉璃心裡恍然,點頭受教,對玉柳的觀感頓時好了幾分,忍不住暗暗歎了口氣:自己和她終究不是一路人,有些事情,玉柳可以知道可以參與,自己卻還是離得越遠越好,靜觀其變,才是上策。
只是和琉璃預料的不同,接下來幾天,咸池殿裡風平浪靜,一點兒風聲不聞。武昭儀的身子雖然說是有好轉,但依舊不出房門,也只有貼身伺候的那十幾個人方能進出她的寢宮。咸池殿的諸般事務也是照亂不誤。
眼見已近年關,太極宮各處都是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咸池殿卻步步都落後半拍,眾人原本因昭儀病情好轉而提起來的一點心氣,也慢慢的磨得精光,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恐慌:難不成昭儀竟是傷了根本,就算保命,也好不起來了?黃御醫照樣日日過來請脈開方,但他原是有名的謹慎少言,不肯對任何人多說一個字。太醫署少小科的單博士倒是來得少了些,可來去的路上臉色也更壞了些。
不僅如此,沒過多少天,禍不單行,就連依依的身子也有些不妥起來,時好時壞的,有時竟也出不得門。一種晦暗的氣氛漸漸將整個咸池殿籠罩了起來。即使高宗依然日日會在咸池殿出入,賞賜不斷,也驅散不了眾人心頭的陰雲——帝王寵愛或許能夠久遠,但憐惜卻是不會持續太長。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間已經大年,除夕之夜,聖上宴請群臣守歲,承天門內上千人儺舞驅疫。到了元旦正日,宮外群臣大朝太極殿,宮內則是諸妃雲集立政殿,種種繁華熱鬧不必細表。只是對咸池殿的人來說,那些喧嘩之聲卻只讓人覺得分外淒涼。雖然門外也掛了桃符,處處都換了新燈,但整個咸池殿就宛如一片漂移在歡慶熱土上的孤島,外面縱有千般歡騰,門內卻依然一片寂靜。
到了正月初九,正是小公主的滿月之禮。咸池殿卻依然靜悄悄的,竟壓根沒有操辦的意思。幾則傳言便漸漸在宮裡流傳:有的說武昭儀是難產傷了身子,如今形容枯槁無法見人,更無法操持宴請事務;有的則說小皇女生來就破了相,無臉請人觀禮,還有人說那小皇女到現在還沒有睜開眼睛,只怕是個瞎子……
一片流言紛紜中,永徽五年的這個大年終於算是過去。正月二十,天色難得晴朗起來,高宗照例到兩儀殿聽事,琉璃帶著月娘去武夫人那裡時,武夫人卻正在對著窗外歎氣,「算一算,這個年咱們竟是沒怎麼出過咸池殿的大門」
琉璃回想一下這一個多月的惶恐冷清,不由也跟著歎了口氣。也許是心理作用,她看著武則天,總覺得她的身子不至於出不了房門,不過御醫總是說她須得靜養,再不能勞心勞神。外面的人看不到她,自然會有種種猜測,而此事又不是解釋得通的……就聽武夫人笑道,「今日定然是個晴天,不如我們就去西海邊上走一走?聽說宮裡有人在上面敲冰釣魚」
此言一出,翠墨香玉和這屋裡伺候的幾個宮女紛紛點頭,琉璃看看窗外的清朗的天空,興致不由也提了起來。武夫人便帶著幾個人去了武則天的寢宮,乳娘此時卻還未走,武則天正抱著小公主逗弄。見武夫人來了,便把小公主遞還給乳娘。
不知是不是因為小公主身子太弱,咸池殿裡真正能靠近她的人極少,行動總是那七八個人跟著。便是琉璃,到現在也只遠遠的看過這小公主幾眼,依稀能看到這個女娃臉色總是黃黃的,似乎總愛哭鬧,但聲音卻有些弱。此時到了乳娘懷中,又低聲哼哼了幾下。
她正有些發愣,武夫人已經說了要出去逛逛的事情,武則天笑了起來,「這些日子只怕把你憋壞了,倒是年也沒過好。記得原先咱們在廣元時,哪一次過元宵你不是要逛到天亮才肯回來?」
武夫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嚮往之色,半響歎了口氣,「你不也一樣,直道日日都是元宵節就好了。」
姊妹倆說笑了幾句,武夫人告了退,興致勃勃的往外走,剛到正殿門口,卻見一個小宦官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武夫人忙點著他的名字叫道,「你亂跑什麼?」
小宦官喘著粗氣回道,「皇后、皇后殿下說要來看看昭儀和小公主,如今鳳駕已經快到門口了。」
武夫人不由大吃一驚,忙跟在小宦官後面又回了西殿。琉璃這一驚比她更甚,不由呆呆的站在那裡,好容易才回過神來追了過去。
聽得皇后駕到,武則天還未開口,武夫人便道,「你如今好容易將養得好些了,正應萬事不勞神的,誰知道她來又是打著什麼主意?不如就說你吃過藥睡下了,我去幫你擋了她」
武則天沉默片刻,慢慢的微笑起來,「皇后殿下終於駕臨咸池殿,原就是想見見我,見見我的女兒,我們豈能不讓她如意」
琉璃站在武夫人的背後,看著武昭儀臉上無懈可擊的笑容,只覺得一顆心又是冰涼又是灼熱,彷彿就要從胸腔子裡跳出來了一般。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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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1 23:50:28
第59章 進退謀略生死陷阱
在各色裙裾的簇擁中,一條明黃色吉字回紋錦的長裙無聲無息在紅錦地衣之拖曳而來,仔細看才能看清裙角那一圈細細的牡丹卷草紋的圖樣。琉璃保持著萬福的姿勢,低頭看著那裙裾越來越近,終於在眼前三四步外停了下來,這才聽到一聲歎息,「昭儀怎麼竟迎出來了?你們還不快把昭儀扶回去躺下」聲音倒也柔美,只是微顯單薄,「你們也平身吧。」
跟著眾人一起站直了身子,琉璃悄悄的抬頭看去,只見眼前的皇后看上去比中秋節時明顯瘦了一圈,臉色不算紅潤,眼睛倒是亮得驚人,身後跟著十幾個女官和宮女。不過裡頭琉璃只認得那個圓臉的柳女官,卻見她鼻頭被凍得有些發紅,看起來倒更多了幾分稚氣。
武則天也低頭行了一禮,「皇后殿下光臨,臣妾不能到院門迎接,已是失禮,請皇后殿下恕罪。」適才她已經簡單收拾過,在中衣外面披了件海棠紅鑲銀鼠毛的織錦披風,頭髮不過是簡單的挽了一下,依然略顯蒼白消瘦的臉上卻細細的施了兩層胭脂,此時雖然被兩名宮女扶著,但看上去頰紅唇艷,竟比平日似乎還年輕了兩歲。
王皇后的眼簾垂了下來,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聽聞昭儀身子不好,我早就想來探望,奈何年節裡諸事纏身,今日才抽出時間來,如今一見,昭儀竟是已經大好了,倒是可喜可賀。」
武則天依然笑得明媚,「托陛下與皇后的福,臣妾如今的確是好了一些,只是御醫吩咐,依然要靜養一些日子,不能勞累,陛下也說,臣妾如今身子不好,能不出門就不要出門,故此雖蒙皇后殿下幾次遣人問候,卻還不曾去過立政殿謝恩。待臣妾好一些了,再去領罪。」
王皇后頓了頓,淡淡的一笑,「昭儀太客氣了。」
武則天也低頭一笑,便往裡讓皇后,卻是一直將皇后領到了自己的寢宮,那屋子裡自然並無坐榻席褥等物,只胡亂放著幾個月牙凳,武則天便請皇后在凳上坐下,自己告了罪,「請恕臣妾身子不好,失禮了。」說著竟坐在床上靠著軟枕半躺了下來,笑容慵懶,神色安詳。皇后身後的女官們臉上不由都露出了幾分怒色。
王皇后臉色平靜,看了武則天半響才開口,「武昭儀不必客氣,你的身子越來越好,我就放心了,只是我此來一則是為探望昭儀,二則也是是因為至今還未見過小皇女,她的三日洗盆與滿月禮都因昭儀身子不好沒有操辦,我這裡原是準備了兩份薄禮的,竟都沒能送出去。」說著她身後的柳女官便走上一步,雙手捧起了一個精緻的小匣子。
武則天微笑著欠了欠身道:「臣妾代小女叩謝皇后殿下恩賞。」
王皇后輕輕搖頭,「昭儀何必客氣,她難道就不是我的女兒?這原是我的分內之事。」
武則天不由一愣,低下了頭,「皇后請恕臣妾失言。」
柳女官捧著匣子,滿面笑容的道,「啟稟昭儀,這匣子裡面是一串紫檀佩珠和一柄如意,佩珠是皇后特意為小皇女求來的,因此想將它親手戴到小皇女的手上。」
武則天抬頭看了那匣子一眼,笑容變得有些勉強起來,「多謝皇后恩澤,只是殿下掌管六宮,何等繁忙,此等小事豈敢勞煩皇后殿下親自動手?」
王皇后看著武則天,輕聲一笑,「昭儀此言差矣,六宮事務再大也大不過皇裔,我既然來了,怎能不見見女兒呢?」
武則天靜默片刻,歎了口氣,「不瞞皇后,殿下駕臨,原是該將小皇女抱出來見過皇后,只是她自出生以來便身子骨極弱,第三天才能吃奶,十幾天才睜開眼睛,太醫吩咐過,如今還要將養著,不好輕易見外人。」
柳女官立刻笑道,「如此說來,皇后的這份禮倒正是送對了,這十八子佩珠原是皇后從慈恩寺的高僧那裡求到的,在佛前加持過,最是吉祥如意能護佑人的,只怕小皇女戴上之後,從此便無災無病了。」
王皇后微微點頭,「說起來,太醫說得小心些原是應當的,只是,難道我還是外人不成?」
武則天一怔,垂眸笑道,「是臣妾失言了,多謝皇后費心,殿下自然不是外人,這佩珠原也是極好的,只是皇后此時來得卻是有些不巧,小皇女剛剛吃過奶睡下,卻是不大好挪動的,只怕抱著一走動,她又會吐奶了。不如過些日子待她大好了,臣妾再帶上她去立政殿叩謝皇后的恩賞。臣妾在此先謝過殿下。」
王皇后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柳女官便輕聲笑道,「皇后,小皇女既然不好挪動,不如殿下親自過去看看她?」
武則天立刻坐了起來,「這如何使得?她小小的嬰童,哪裡能勞煩殿下親自去看?也太過失禮了些。」
王皇后看著武則天有些發白的臉色,淡然一笑,儀態萬方的站了起來,「昭儀說的是,她小小的嬰童,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我既然來了,總要看到小皇女才能安心,昭儀就先歇著,我去去就回。」
武則天忙起身下地,「皇后殿下……」
王皇后瞟了她一眼,笑道,「怎麼,難道我去看上一眼也是不行?難道這也是陛下的吩咐?」
武則天臉色微沉,靜默片刻,輕聲道,「皇后稍等,臣妾這就帶皇后過去。」
王皇后笑了起來,「昭儀身子這麼弱,連坐都坐不住,如何能帶路?」
武夫人本來一直默不作聲,此時走上一步,「皇后殿下,還是臣妾為皇后帶路吧。」
王皇后看了武夫人一眼,語氣有些冷,「有勞夫人。」
武夫人默然行了一禮,回頭對武則天點了點頭便往外走,王皇后和她帶的十幾個宮女呼啦啦的離開寢殿,琉璃只遲疑了一秒,也跟在翠墨的身邊向外走去,出門時下意識的餘光一掃,只見武則天默然低頭坐在床上,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這小公主的房間正是西殿後面的暖閣裡,從寢宮出去不多遠就到,大概早有宮女前去報信,武夫人剛走到暖閣前面,乳娘和兩個嬤嬤、四個宮女已經快步迎了出來,誠惶誠恐的向皇后行禮。
王皇后淡淡的點了點頭,一面往裡走一邊道,「小皇女可是睡下了?」
一個嬤嬤忙回道,「啟稟皇后,小公主已經睡了一會兒。」
眼見皇后已帶頭走進了房門,她身後那群人自然也跟著湧了進去,待武夫人回身時,發現十幾個人都已經走了進來,將半邊暖閣擠了個滿滿當當。
琉璃本是走在後面,此時便悄然擠過人群站到武夫人身邊,這才看見這暖閣靠北牆設著一張很是不小的楠木屏風床,上面掛著紅綃七寶軟帳,紗帳低垂,依稀看得裡面有床小被子微微凸起,床邊還有兩個宮女守著,見皇后進來立刻低頭行禮。
皇后曼步走到床前,宮女忙捲起帳紗,皇后便在床邊坐了下來,低頭看了一眼,笑道,「倒是個齊整孩子,怎麼看去小臉兒黃黃的?」
兩個嬤嬤與乳娘也已立在了床邊,一個嬤嬤忙笑道,「太醫說,小公主生的時候艱難了些,以後慢慢的就能好了。」
王皇后身邊的柳女官抿著嘴兒笑道,「奴婢看小皇女這樣,倒是像寺裡鍍金的菩薩。」說著便打開匣子,奉到到皇后眼前,皇后從裡面拿出一串小小的佩珠,乳娘怔了一下,忙上前將小公主的手臂從被子中輕輕捧了出來,皇后便將珠串戴到了小公主手上。琉璃仔細看了一眼,只覺得那小手似乎也是黃黃的,心裡不由暗驚。
不知是人多嘈雜,還是串珠有些涼,串珠剛剛帶到小公主的手上,她便咿呀的一聲哭了起來,乳娘忙上前將小公主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小公主卻越哭聲音越大。只聽乳娘突然驚叫了一聲,「快拿帕子來小公主吐藥。」竟是小公主又吐了起來,一口一口褐色的液體瞬間就打濕了乳娘托在她下巴上的那條帕子。另外兩名守在床邊的宮女忙也搶上去遞上了帕子。
武夫人的臉色已經有點發青了,悶聲道,「啟稟皇后殿下,屋裡人太多,只怕是把小公主嚇著了。」
柳女官便回頭笑道,「夫人說的哪裡話,難道這屋裡平常不進人麼?」
武夫人眉頭一鎖,硬邦邦答了句,「正是我也是第一回進小公主的房間。」
柳女官還想說話,王皇后已站了起來,「罷了。」又對幾個嬤嬤宮女淡然吩咐道,「小皇女身子嬌弱,你們更要好好照看著,萬不能有一絲懈怠。」
眼見皇后神色淡漠的走了出去,隨從的宮女們的身影也已消失在門口,武夫人面沉如水,恨恨的吐了口氣,回頭向乳娘道,「只怕小公主真是嚇著了,你們仔細哄一哄。」說完才快步走出房間。
琉璃也跟在她身後,一面走,一面卻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看著這屋裡八九個忙忙碌碌卻各司其責的宮女嬤嬤們,聽著小公主聲嘶力竭的哭聲,心頭一片困惑。
皇后見了小公主似乎已是心滿意足,待琉璃回到武則天的房間裡時,她正緩緩的站起身來,「昭儀好生休養著,我就等著昭儀早日帶小皇女來立政殿,也好教大家都認認。」
武則天神色恭謹的點頭,又要下床來送,皇后擺了擺手,「罷了,你還是莫要起來,養好身子要緊」
武則天只得應了,倒是武夫人臉上勉強掛著笑容將皇后送出了咸池殿,在院外恭送皇后上輿離去,才沉下臉往回走,琉璃落在最後,便聽見走了十幾步外皇后的侍女們突然一聲哄笑,有個聲音依稀道,「怪道藏得嚴實,奴婢還真沒見過這般金燦燦的小孩兒果真是別緻得緊」
琉璃暗暗的歎了口氣,跟上了武夫人的腳步。
武則天的寢殿裡,玉柳正在用沾了熱水的帕子細細擦拭武則天唇上的胭脂,那張褪去脂粉的臉看上去比早上明顯蒼白了幾分。楊老夫人不知何時也已經到了這屋子裡,皺眉道,「你還是趕緊躺下吧別再左思右想」
武則天點點頭,躺下翻身便向裡睡了。楊老夫人歎了口氣,聲音沉肅的對宮女們道,「讓昭儀好好歇著,誰也不許來吵她」
眾人忙應了,玉柳和另一個宮女守在屋裡,其餘人便都退了出去。琉璃依舊是跟著武夫人和楊老夫人,楊老夫人站著想了想,轉身便往西去,剛剛過了一道重簾,一個嬤嬤急匆匆的迎面走了過來,正是小公主身邊的人。
那嬤嬤看見楊老夫人,也怔了一下,剛想請安,楊老夫人便道,「昭儀適才勞了神,已是睡了,你來可是小公主有什麼事?」
嬤嬤忙點頭,「小公主哭得厲害,剛吃下去的藥已經悉數吐了出來,奴婢是來稟報昭儀一聲,可要再煎一回?這邊藥已經不多了,只怕還要拿房子去尚藥局請藥師配一份過來。」
楊老夫人「嗯」了一聲,淡淡的道,「我正想過去跟你們說一聲,這小小的孩子天天吃藥,便是好孩子也要吃壞了肚腸,今天既然吐了,那便莫再餵她,只怕歇上一氣還能好些。」
嬤嬤一驚,忙道,「這,這藥,太醫叮囑過須得天天吃,一點也不能少。」
楊老夫人冷笑一聲,「自然是天天吃,今日難不成還沒有吃?被皇后這一嚇,全都吐了又有什麼法子?重新煎藥還得去讓尚藥局配,巴巴的去了只怕有人還以為你們是在生事不如明日再說,也少生些是非還有我那裡給乳娘的丸藥,如今也正好吃完了,待會兒教乳娘不用再去取。」
嬤嬤越發的有些詫異,但看見楊老夫人漠然的臉色,當下也不敢多說,低聲應了個是,默默的退了下去。
楊老夫人站在那裡,一言不發的看著那位嬤嬤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她的身邊正是一扇直欞窗,從淡青色紗窗上透進來的冬日陽光一種冷冽的明淨,楊老夫人皺紋密佈的臉看起來也有種冷冽的肅然。琉璃站在地方恰好一絲陽光也照不到,一縷寒風從窗縫裡吹了進來,她不由哆嗦了一下。
武夫人煩躁的歎了口氣,「這皇后真是多事我看她就沒有安什麼好心」
楊老夫人突然和煦的微笑起來,「的確,她實在是太多事了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3:50:55
第60章 絲絲入扣帝心如鐵
夜已經深了,下弦月的清光照在窗紗上,也落下了幾枝隨風晃動的樹梢的陰影。琉璃躺在床上,看著黑暗中的那點月光,怎麼也睡不著。
歷史,到底是記載錯了,還是已經被某種力量悄悄的改變了?
高宗是這一天午前來的咸池殿,晚飯後便走了,皇后早間的這次拜訪已經靜悄悄的過去,沒有引起一絲水花,小公主也還是好好的,她晚間去武則天的房裡時,還看見她憐愛的抱著小公主,抱的時間比平日似乎更長一些。倒是依依的病好像重了,她見過的那位蔣司醫午後又來了一趟咸池殿……
但無論如何,那狗血的一幕的確沒有發生——王皇后來看望小公主,她走之後,武則天進去悄悄掐死了自己女兒,等到高宗來時故意笑著揭開女兒的被子,然後大哭著嚷嚷,皇后殺死了我的女兒……
其實,她應該早就能預料到的不是嗎?
大唐的太極宮,最不缺的就是人,宮女至少上萬。因此便是卑微如她,也有個阿凌幾乎一步不離的跟在身邊,更何況皇后、武則天和小公主?就看小公主身邊伺候的那麼多人,莫說武則天,就是紅線女也不可能偷偷溜進去把她悶死,更別說還要嫁禍皇后——皇后總不可能無緣無故把大家打發走,以便一個人跟小公主談人生談理想吧?那麼,高宗又怎麼可能相信皇后會當著幾十號人掐死了小公主?
《資治通鑒》上這一幕的記載,真的很像TVB八點檔的狗血宮廷劇,司馬光大概和編劇們一樣,認為唐朝的皇帝們很窮,請不起太多傭人……
算了,不想那麼多了。也許沒有人知道歷史的真相,也許現在斷言事情如何發展還為時過早,也許……困意終於開始上湧,琉璃翻了個身,打著哈欠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從夢裡驚醒了過來,月光已經從窗紗上移走,但窗外似乎有別的光芒在晃動,遠遠的還有些聲音傳了過來。琉璃坐了起來,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人聲似乎變得越來越嘈雜,前面有人點起了若干火燭,突然,一聲尖利的哭叫劃破了夜空。琉璃一個哆嗦站了起來,快手快腳的穿上了衣服,剛想出門,又頹然的坐了下來。
前院的動靜越來越大,琉璃聽見外屋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這才披上外衣,揚聲道,「阿凌,前面是怎麼啦?」
阿凌的聲音裡還帶著幾分迷糊,「大娘你等等,奴婢這就去看看,看樣子也快天亮了……」
踢踏的腳步聲很快就從門口消失了,琉璃索性把頭髮梳了梳,挽了個雙髻,突然心裡一動,又伸手解開,胡亂挽了挽了事。湊著外面的光線,她穿好鞋子,找好外衣。待一切準備齊全,就聽見了阿凌急促的腳步聲。
門簾一挑,胡亂裹著件披風的阿凌衝進了屋子,臉色蒼白一片,「大娘,小公主出事了」
琉璃怔怔的看著她,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小公主終於出事了麼?定了定神才問道,「怎麼會睡前不還好好的麼?」
阿凌跺腳道,「可不是,聽說是適才半個時辰前,小公主突然開始抽筋,乳娘嚇得趕緊派人去找昭儀找醫師,如今醫師還沒到,小公主說是快不行了,昭儀……昭儀昏過去了,前面已是亂成了一鍋粥」
琉璃一把抓起外衣,站起來快步往外就走,阿凌忙跟了上來,聲音裡全是惶然,「這可如何是好昭儀的身子才是剛剛好了一點點,哪裡受得住?」
兩人一路跑到正殿,只見到處火光明亮,無數宮女宦官便如沒頭蒼蠅般衝來跑去,西殿裡有楊老夫人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御醫來了沒有」聲音十分淒厲。
琉璃忙跑了進去,只見楊老夫人穿戴齊整的站在殿中,腰桿筆直,目光嚴厲。琉璃也不多說,上前默然行了一禮,便站在了她的身邊。楊老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頭髮衣服都有些亂,緊緊的咬著嘴唇,神情卻還鎮定,不由點了點頭,「琉璃,你去外面看看御醫來了沒有,若來了……先帶到小公主的屋子裡」
琉璃應了聲是,轉身往外就跑,到咸池殿的院門口時,已有好幾個人站在那裡,伸著脖子向東邊看,過了大約一盞茶功夫,就聽有人道,「來了,來了」只見遠處火光閃動,漸漸聽見腳步嘈雜,再近些才看見是一個小宦官在前面打著火把,另一個高大些的背著一個御醫打扮的人就衝了過來,琉璃忙高聲道,「先帶御醫去小公主的房間」
她這時已看得清楚,背人的正是劉康,而他背上的儼然是黃御醫。劉康跑的飛快,待琉璃追到西殿時,楊老夫人帶著他們正往暖閣走去,琉璃遠遠的跟在後面,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暖閣門內,心裡有些發沉,步子也漸漸慢了下來。
到了暖閣外面,只聽裡面一片安靜,半響才響起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老朽無能,老夫人,請節哀順變。」
靜默延續了片刻,淒厲的哭聲才突然爆發了出來,夾雜著一片「奴婢該死」的叫嚷和咚咚的聲音。楊老夫人厲聲道,「你們這些奴婢的確該死,一個都不許出去,定要查個清楚,好好的一個小公主,怎麼突然就這樣沒了」說到後來,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哭聲中,劉康的聲音清清楚楚傳了出來,「老夫人,昭儀那邊……」
楊老夫人頓時止住了哭泣,啞聲道,「御醫,快去看看昭儀,她適才一急昏過去了」
黃御醫「啊」了一聲,簾子一挑,一行人急忙忙的又衝了出來,一路小跑進了武昭儀的寢殿,玉柳正守在門口,眼睛紅腫,看見老夫人來的方向和臉色,一怔之下立時捂著嘴哭了起來。
琉璃也跟到寢殿的門外,不遠處的暖閣依然有哭聲不斷的傳來,但似乎已經沒有人再往那邊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的看著寢殿,傾聽著裡面傳出的每一點動靜。大概也就是一盞多茶的時間,似乎變得無限的漫長,當黃御醫沙啞的聲音響起時,每個人幾乎連氣都不敢出了。
「昭儀是憂思太過,又急怒攻心,才昏迷過去的,如今脈象還算平穩,老夫人也莫要太過憂心,只是昭儀的身子,是怕是再也受不得氣惱傷心,你們還是要多勸慰她一番才好。」
屋外眾人的心頓時像坐了一回過山車,只聽楊老夫人苦笑了一聲,「御醫倒不妨教教老身,如何才能勸慰住昭儀,教她不必氣惱傷心」
黃御醫啞然無語,眾人也面面相覷,正一片靜默中,突然外面有人高聲到,「聖上來了」
人群嘩的向兩邊分開,忙不迭的低頭行禮,那赭黃色的身影風一般的從眼前刮過,直衝入寢殿之中,一疊聲的道,「媚娘這是怎麼了?小皇女如何了?」
黃御醫的聲音頓了頓才響起,「啟稟陛下,小公主她……已經去了,昭儀急怒之下昏厥了過去,眼下脈象還算平穩。」
讓人心裡發涼的一陣沉默後,高宗的聲音裡已經有止不住的哽咽,「到底是怎麼回事?朕晚上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帶我去看看」
眼見那黃色的身影有些蹣跚的走向不遠處的暖閣,低低的抽泣聲開始在整個咸池殿裡蔓延,琉璃隨著跟在高宗身後的宦官宮女走近暖閣,站在了窗下。
暖閣裡的哭泣聲更加哀切了些,半響,高宗才問了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嬤嬤的聲音答道,「啟稟陛下,今夜是老奴當值,大概一個時辰前,小公主的乳母突然驚叫起來,老奴就看見小公主全身都在抽動,這才嚇得喊了起來,趕緊讓人去叫昭儀,等昭儀過來時,小公主還在抽搐,眼睛瞪得大大的,昭儀一見就暈過去了。等到御醫來的時候……」說到後來,聲音裡已滿是恐懼和絕望。
高宗沉默片刻又問,「昨天可是出了什麼事?或是給她吃了什麼?」
那嬤嬤忙道,「啟稟陛下,奴婢們沒敢給小公主吃任何東西,都是按平日的規矩伺候著小公主,便是乳娘,也是一口涼水都沒敢喝過……」
高宗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怒氣,「那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會突然就如此了」
裡面撲通的一聲,另一個嬤嬤的聲音響了起來,「陛下明鑒,奴婢們當真冤枉,要說昨日有什麼不同,原是有的,奴婢們不敢說。」
高宗怒喝一聲,「說」
嬤嬤聲音發顫,卻帶著一絲看到活路般的急切:「昨日,小公主本一切都好好的,吃藥也比平日要順些,吃過便睡著了,誰曾想皇后卻突然帶了一大群人進了這房間,又給小公主的手上戴了一個串珠,小公主平日便是最怕驚動的,當時就醒了,哭得厲害,藥也全吐了,後來就不怎麼愛吃奶,精神也差了好些。」
高宗似乎怔了一會兒,「既然如此,為何不早說?」
嬤嬤道,「奴婢們稟告過昭儀,昭儀道,若是皇后來了立刻就去找太醫給公主看病,只怕傳出去皇后要多心,讓奴婢多看顧著點,今日一早再去找那太醫,沒想到……想那太醫原是交代過奴婢們,這屋子絕不能讓外人隨便進來,就怕讓小公主受了驚或是過了病氣,可昨天那一屋子人,誰知道有什麼」說著又哭了起來。
高宗怒道,「既然知道,你們怎麼能讓一屋子不相干的人進來?」
嬤嬤們沒有答話,一個宮女的聲音道,「求陛下明鑒,昨日皇后來了便指明要見小公主,太醫的這些話昭儀都反覆跟皇后說了,但皇后就是要來,又非要親手給小公主戴那串珠子,昭儀怎樣懇求都攔不住,奴婢們又怎麼攔得住皇后殿下?」裡面立時響起了一片急切的附和聲。
「砰」的一聲,不知是什麼東西被摔到了地上,高宗的聲音幾乎是有點咬牙切齒,「混賬」半響又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她算哪門子皇后」
太陽慢慢升了起來,微帶金紅色的陽光靜靜的灑在咸池殿內那一小片結冰的湖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殿裡過年的紅燈籠都已被靜悄悄的摘了下來。按規矩,剛滿月就夭折的小皇女不會有隆重正式的葬禮,但總不能讓那艷紅的顏色再刺痛貴人們的心。
咸池殿裡是一片死一般的安靜,如果說小皇女的死,讓這幾百號人痛哭失聲,那麼,武昭儀醒來後得知噩耗又一次吐血昏過去的消息,簡直讓他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昭儀若是真出了意外,他們前程乃至性命就全完了琉璃靜靜的站在寢殿的門口,因為進去的人太多,門簾已被捲了半邊,從她站的地方,能看見屋裡一角的景象。前一刻,尚藥局的一位上官針師動了銀針,武則天才終於醒了過來,卻只哭著說了一句話,「是我害死了女兒」說著便要起來去看小公主,為她操辦後事。一屋子哭聲勸聲中,武則天並不算高的聲音卻有一種幾乎能劃破人耳膜的淒厲,「什麼勞累不得如果我早些死,女兒就不會喪命」
背對著門口的高宗,身子明顯的一震,正亂著,卻見武昭儀的身子又是一軟,倒在了眾人手上。
幾個御醫頓時湧了過去,輪流診過一遍脈後,低頭商量了一會兒,還是黃御醫回道,「陛下,昭儀的脈象十分混亂,乃是心神受激過度,不如吃些安神的藥丸,好好睡上一覺,大約會好些,只是……若再這樣下去,卻怕會禁不住。」
高宗咬牙道,「你們好好治,用心治,絕不能讓她出一點意外」
黃御醫苦著臉應了聲是,偷眼看了看高宗的臉色,低下頭來。高宗捂著額頭坐在屋角的一張凳子上,一言不發,本來被阿余扶著,一直站在一邊的鄧依依卻突然轉身向高宗走去,跪了下來,低頭稟告著什麼。
屋裡的人圍在床前,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屋角的這一幕,琉璃只能看到高宗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突然霍地站了起來,厲聲道,「你此言當真?」
依依的聲音頓時大了起來,「陛下,妾若有半句虛言就剮了妾之前妾也沒敢把自己這次舊病復發跟那口脂聯繫起來,又怕蔣司醫是危言聳聽,好容易打聽到了是有這樣的說法,昭儀卻道此事太大,不能聲張,又說,既然是尋常香料,只怕也是無意配出的。但加上今日之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誰不知道昭儀的身子損得厲害,再傷不得神,她們想害的不是小公主,而是藉著這個要昭儀的命」
屋裡突然靜了一靜,隨即卻又都像沒聽見這聲音般各自忙碌起來,只有楊老夫人灰著臉走了過去,低聲問了幾句,突然冷笑起來,點頭道,「竟是這東西難怪那天陛下竟會醉了,皇后竟會病了,留媚娘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好容易掙出一條命來,御醫們這樣千叮萬囑不能勞神勞心的,到底還是叫人不放心我苦命的女兒」說完繃不住哭了起來。
高宗的臉上已經是一片灰白,身子看上去就像木雕一般僵硬得沒有生氣,只是一雙眼睛裡,卻漸漸射出了懾人的亮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3:51:28
第61章 未雨綢繆暴雨驚魂
永徽五年,三月戊午,太極宮承天門的正門再一次為皇帝出巡的儀仗而洞開,一千八百人的大駕鹵薄分成二百一十四列肅穆而出,十二架副車左右拱衛著皇帝的鑾駕莊嚴前行。鑾駕之後,則跟隨著近千輛馬車,迤邐數里,延綿不絕。
整整半城的長安人都被這多年不曾出現的大隊人馬驚動了,互相打聽之下才知道,自登基以來幾乎不曾出遊的高宗李治,今年要移駕萬年宮避暑。
避暑?望著這楊柳飄絮的三月陽春天,便是最愛出遊的長安遊俠兒們也不禁相顧茫然起來。
他們自然無從知道,戊午日,正是太極宮內那位小公主七七齋結束後的第三日;也是咸池殿裡那位天天以淚洗面的武昭儀,能夠離開這個傷心地的最早時間。而離長安足有三百多里、風景清幽的萬年宮,顯然是讓她靜心休養的最佳選擇。
三百多里的路程自然不近,好在一路官道平整,前朝又沿路修了十二座行宮,無論小憩休整或是夜警晨嚴都十分便利。浩浩蕩蕩的鑾駕於第三日午間到達了萬年宮。當日下午,皇帝的一封制書便由快馬發往長安,追封武德年間大唐開國功臣,其中最顯眼的一位,正是武昭儀的父親,應國公武士擭。
五月,皇帝親手撰寫了《萬年宮銘》一篇。當月朔日,赴萬年宮來朝的三品以上大員悉數在銘文後提筆簽名,太尉長孫無忌自是排名第一。不久,在魏征為太宗所撰的《醴泉銘》碑旁,一塊《萬年宮銘》碑拔地而起,雙碑並立,彷彿是見證著永徽之治與貞觀之治的血脈相連、相守相望。
而琉璃清楚的知道,這,不過是結束前的一聲悠長迴響。
轉眼便是閏五月初一,再過幾天就要入伏,便是在這群山環繞、碧水側流的萬年宮裡,也能感覺到盛夏的陽光一日日的變得熱烈起來。這日午後,琉璃去武夫人屋裡時,就聽她對翠墨嘟囔道,「這萬年宮處處都好,就是沒有冰,連井也沒有兩口,喝起酪漿來實在有些不夠涼爽。」
琉璃心裡一動,上前了兩步,「琉璃倒聽說這裡原是有極大的冰窖,只是聖上幾年都不曾出遊,便不曾預備那麼多,說來夫人住的這屋子原是低窪了些,入了夏,不免有些潮氣,琉璃如今日日在那梳妝樓做畫,那裡便涼爽得多。」
武夫人忙道,「此言當真?」
琉璃點頭笑道,「夫人跟琉璃去一次便知道了。」
這次跟著高宗過來的依然是咸池殿的這撥人,而萬年宮房子又實在多了點,所以武昭儀、武夫人與鄧才人都安排了單獨的院落,武昭儀住的是紫泉殿,萬年宮唯一的甘泉活水繞宮而過,武夫人住在紫泉殿西邊的屏玉殿,鄧才人則住在稍低處的回澗閣。三處院落都坐落在天台山山腳與山腰之間,依山靠水,松柏掩映,是萬年宮裡風景最美也最便利的所在,唯一的缺點就是地勢略低了些。
至於梳妝樓,卻是琉璃來了萬年宮不久便跟武則天說,她想畫一幅《萬年宮圖》,武則天自然滿口子答應。琉璃便挑了山腰附近視野最好的梳妝樓的北亭當畫室,有時趕上雨天路滑,索性就住在梳妝樓的偏閣裡,倒也逍遙自在。
見武夫人面露嚮往,琉璃又道,「那梳妝樓就在山腰凸起的平台上,山風最爽,若是清風明月之夜,更是幽涼入骨。從丹霄殿到紫泉殿的青石水渠也正好流過,用來冰酪漿也是極好的。」
武夫人想了想,一拍手,「還沒看見你畫的畫成什麼樣子了,不如現在就去」
梳妝樓離御容、屏玉兩殿都不算遠,沿著斜坡往上走個兩三百步便到,一上那平台,武夫人便覺得視野開闊,涼風拂面,琉璃的畫室正設在樓前的半山亭中,緊靠著路口外側,視野最好。涼亭四面都垂著錦簾,當中是一張極大的案幾,案幾邊放著三張方凳,又有兩個不小的三彩櫃,居然還有一個爐子,一袋木炭,一個被蓋得嚴嚴實實的木桶。武夫人忍不住笑道,「難不成你竟是準備夜裡在這兒睡?」
琉璃笑道,「夫人有所不知,畫這界畫與別個不同,原是最繁瑣費事的。」
走在她身後的阿凌不由默默的翻了個白眼。她跟著琉璃也有半年多了,琉璃日常作畫原是最爽利省事不過的,沒想到一拉開架勢畫這幅《萬年宮圖》,卻立刻變身麻煩婆婆,又是要了火爐木炭來熬什麼明膠,拿礬水兌入明膠,再用刷子一層層的往絹上刷,說是做工筆界畫必得如此。這也罷了,居然還找人要了一大桶油,說化顏料烤碟子前要先抹層油才好,可那一大桶油,只怕夠烤幾年碟子了最古怪的是,明明早就立夏,卻硬是不許宮女將半山亭的錦簾換成紗簾,說是怕夜裡遮不嚴實……
武夫人便上前看那張畫。這萬年宮原是建在群山環繞之中,以天台山為主,山頂是主殿,南坡為外朝,隨行官員多住外朝,北坡往後則是內宮,也就是她們如今身處之地。此時這畫兒也不過完成了一多半,看得出在青山碧水之間,若干亭台樓閣參差錯落,山頂處一座雄壯宮殿,前面雙闕對立,山谷中一泓碧流,上有飛橋凌空,正是這北坡附近的景致。
武夫人嘖嘖稱歎了一回,笑道,「這裡視野真好,處處都看得清楚。」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裡雖開闊些,也沒法都看清的,最近這些日子,萬年宮北坡琉璃都已經都跑遍了呢」
武夫人點頭不語,丟下畫又到樓上樓下轉了兩圈,只覺得處處精緻雅潔,難得當真涼爽宜人,下樓來便站在廳中宣佈道,「我去稟告昭儀一聲,回頭咱們就搬家」
到了這日晚間,武夫人和月娘的行李便從屏玉殿搬到了梳妝樓,雖然房間少些,武夫人身邊的人本來就不多,倒也住得下,而琉璃原本有時就會住在偏閣最外面的屋間裡,此時更是名正言順的搬了進來。
阿凌便笑道,「當時您挑了這間住時,奴婢還覺得太陰冷了些,如今看來卻是最涼快的一間。大娘真真是有遠見。」
琉璃正站在窗邊用撐子支開窗戶。從窗口看去,對面山坡上的萬年宮北門似乎就在眼前,她出神看著那片火把搖曳、人影晃動之處,半響才道,「那是當然」
第二日照樣是個晴天,只是天氣似乎又悶熱了些,早上武夫人一見琉璃便笑道,「幸虧昨日搬了地方,不然更不好受」
一行人走到紫泉殿時,迎面正遇見鄧依依。只見她身上穿了一件緋色流雲紋的衫子,繫著散花石榴裙,襯得臉上多了幾分紅潤,只是眉頭微鎖,神色依然沉鬱。
武夫人停下等她,相互見了禮後便笑道,「你的臉色當真是好多了。」
依依點頭一笑,「從前日起,蔣御醫就換了個方子,這兩日倒是睡得好了些。」
武夫人笑了起來,「蔣御醫是有真本事的。昭儀都能漸漸的好起來,你才多大?自然會越來越好。」
原來這鄧依依因受寒又吃了涼藥身子受損,經蔣孝璋調養後原本好了一些,不想葵水期間又用了那破血行氣的口脂,竟落下了崩漏的毛病,拖了半個月才偶然間查出緣故,此次卻當真是傷了根本,到萬年宮來養了兩個多月,也不過稍見起色。
依依聽了武夫人的話,勉強笑了笑,側頭往東邊長安方向看了一眼,眉宇間的陰霾更深了。
到得武則天的寢殿時,高宗卻還沒有走,如今他不在山頂的大寶、丹霄兩殿處理政務,便會在紫泉殿與武則天吟詩唱和,磨墨揮毫。初二並無朝會,他便留在了紫泉殿,正與對鏡梳妝的武昭儀談笑晏晏,回頭見到武夫人與鄧依依聯袂而來,一個纖弱秀美,一個風情明媚,心情更是愉快,笑道,「你們來得正好,我和昭儀正商量著今日有些悶氣,要坐船去遊覽一番杜水才好。」
武夫人第一個拍手叫好,依依自然也湊趣,四個人頓時說得熱鬧起來,這邊宮女宦官們開始收拾些隨身的物件,琉璃乘人不注意,跟翠墨悄悄說了聲還要去畫畫便腳下開溜。
回到梳妝樓的北亭中,琉璃調好顏色畫了一個多時辰,便拿了紙筆滿山溜躂,東畫畫西比比,跟遇到的打掃宮女聊聊天,又坐在長廊上對著對面山坡發了半日呆。她這一個多月來常是如此,阿凌早看慣了,心裡原先還有些納悶:原先在太極宮時,這大娘是一句話不肯多說一步路不肯多走,到了這裡怎麼竟變了個性子?如今見怪不怪,只道她是離了皇后蕭淑妃諸人,本性流露。
一天時間晃晃悠悠的過去,高宗幾個到晚飯前才回,武夫人滿臉都是興奮,直歎琉璃是個沒福的,那畫舫有兩層樓高,在裡面迎風小酌,看窗外青山對出,真是神仙不換的逍遙日子。
到了夜裡,琉璃照例到亭中轉了一圈,放下四周的錦簾,回到屋裡支起了窗欞,這才倒頭睡去。
不到半夜,一陣風聲呼嘯,她突然驚醒了過來,只聽得窗外風拍窗欞,雨聲嘩嘩震耳,不由一個激靈爬了起來,從枕頭下摸出火石,幾下點燃了一直放在床頭的油燈。不顧窗口砸進的雨水,衝過去往外一看,只見窗外雨如瓢潑,放眼看去全然是漆黑一片,什麼亮光都沒有,側耳傾聽,雷雨隆隆,更是什麼都聽不見,竟是來萬年宮後從未遇過的一場暴雨。
轉眼間,從窗口刮進的雨絲便將她的中衣打濕了一片,琉璃怔怔的坐回床上,不敢關窗,也不敢去睡,想了一想,起身把房門後掛的一件蓑衣兩頂雨笠和桌上的銅管提燈檢查了一遍,又脫下濕衣,換上了利落的葛布胡服和麻底線鞋。
窗外的瓢潑大雨似乎竟毫無休止之意,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雨聲才略微小了一些。突然間,雨聲裡中似乎夾雜著一些奇怪的聲音,琉璃忙奔到窗前,豎起了耳朵,遠處彷彿是有人在大聲呼喝,只是雨聲實在太大,只能隱隱的聽到幾個詞語,依稀是「大水」「聖上」,又夾雜有光光的敲擊之聲。
萬年宮大雨之夜,山洪暴漲,玄武門守將士四處逃散,只有將軍薛仁貴登門向宮內大呼示警……沒錯,就是今天了琉璃再不遲疑,一面高聲叫道,「阿凌快起來外面漲水了,快去叫人」一面穿上蓑衣,戴好雨笠,點燃提燈,又拿上了另一頂雨笠,開門跑了出去。只聽阿凌驚叫道,「大娘你說什麼?」
琉璃只道,「你快起來,去把樓裡樓下的人都叫起來,發水了」轉身開門,用雨笠遮住油燈就往作畫的亭子跑去。外面的雨依然十分急,風倒是小了一些,雨點辟里啪啦的砸在琉璃的下巴下,待她跑進亭子時,提燈一照,倒是鬆了口氣,因冬日擋風的雙重錦簾被雨打濕後更為沉重,倒是將亭子遮了個嚴實,裡面的地面根本就沒有濕多少。
琉璃將油燈放在地上,幾下便把四面的八幅錦簾都緊束在亭柱邊掛的簾鉤上,然後把月牙凳,三彩櫃、木炭等物都堆上了案幾,用力提起那桶油便倒在上面,隨即油燈一點,火頭「砰」的一聲燃了起來,隨即騰得老高。
這雨夜裡,萬年宮原本四處掛著的燈籠早已被狂風暴雨打滅,到處都是一片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但隨著半山亭的火光燃起,亭子四周頓時變得明亮起來,連山上山下的道路都被照得依稀可見。
阿凌這時剛剛跑出門來,一見這火頓時呆住了,尖叫了一聲,「大娘你在做什麼?」
琉璃大聲道,「若不放火,這外面哪裡還能看得見路?你快去把樓裡的人都叫起來,只盡量找些銅盆敲起來,沿著半山腰的路來回跑動,一起大聲叫『發水了』,我這就去叫昭儀」不等阿凌回答,她提起油燈轉身便向山下衝去。
這一條路是琉璃兩個多月走了又走,熟到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的,一路快走,到了紫泉殿的院門外,便一面踹門,一面高聲叫,「快開門,發水了,快開門」
門好容易開了,露出一張有些呆滯的臉,琉璃從她身邊擠了進去,高聲叫嚷著「發水了,昭儀快出來」,腳下向主殿狂奔,到殿門口時,殿裡的宮女早被驚動了,聽了琉璃的話,慌得也一起大叫起來,沒過片刻,就聽見了武則天的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
只見武則天披散著頭髮,身上罩著披風,在幾個宮女擁簇下快步走了出來。琉璃忙道,「昭儀,琉璃半夜起來,聽見玄武門那邊有將士大叫,發水了,快讓聖上走避,想來是山洪發了,這裡地勢低,昭儀還是趕緊到高處去躲避才好」
武則天臉色頓時變了,回頭對玉柳厲聲道,「快去把弘兒抱出來,往山上走」看了看琉璃又道,「你帶我去回澗閣,聖上還在那邊」
琉璃一呆,萬萬沒料到高宗今日居然不在這裡,忍不住暗叫一聲「晦氣」只好道,「昭儀你快上山,聖上那邊琉璃去叫就是」說著把油燈往身邊的宮女手裡一塞,脫下身上的蓑衣,不由分說的穿在了武則天身上,「梳妝樓邊上的亭子裡我放了把火,出去就能見到,昭儀往火光那裡走」
武則天驚訝的看了琉璃一眼,她身邊的幾個宮女此時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忙上來擁簇著她就往外走,琉璃也拿了油燈雨笠轉身往外跑去,就聽身後武則天叫了聲,「劉康,快和庫狄畫師一起找聖上去」
雨水此時似乎又略小了一些,半山腰上銅鑼銅盆敲打和喊叫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聞,不斷有各處的宦官宮女從琉璃身邊狂奔著向半山亭的火光跑去,琉璃被撞得了幾下,險些沒拿住手裡的雨笠和提燈,就聽身後腳步聲響,劉康已經追了上來,伸手從琉璃手裡接過了東西,帶頭往前跑去,他身強力壯,身手又敏捷,無人撞得動他,琉璃跟在後面,速度頓時快了起來。
兩人跑到回澗閣時,守門的宮女似乎已經被外面的動靜驚醒,一拍門環,門立刻就開了,劉康推開門便扯著嗓子叫了起來,「發水了,聖上快出來」聲音極為響亮,琉璃猝不及防下,幾乎沒捂著耳朵跳到一邊去,片刻後,閣樓的大門光的打開,王伏勝幾個簇擁著高宗和鄧依依衝了出來。
藉著門內的燈光看去,兩人似乎都只穿了中衣,外面亂裹著衣服,王伏勝幾個更是衣衫不整,好在黑夜中也沒有什麼禮數不禮數的,劉康一面盡量舉起銅燈引路,一面回身往山上走。沒走兩步,琉璃只覺得腳下感覺有異,有小宦官驚叫了一聲,「水上來了」果然腳下積水眼見著就沒過了腳面,每一步都是嘩嘩做響,琉璃只覺得一顆心就要跳出了腔子,再也顧不上什麼,往前就跑。
這裡離半山亭已經有些距離,能看到那邊有火光閃動,指引著方向,眼前卻只有劉康手裡的一點光亮在前面晃動,腳下的水似乎在迅速漲高,本來不過是幾百步的路,竟長得似乎沒有了盡頭。頭頂上還有銅鑼敲打和呼喊示警的聲音,但琉璃卻只聽得見腳下嘩嘩的水響和身邊人粗重的喘息聲。
好容易終於跑到紫泉殿附近,眼前也更亮了一些,就聽有人叫道,「是聖上過來了,昭儀,快走」
眾人不由大驚,藉著火光隱隱看見前面路口站了五六個人,當中一人穿著蓑衣,自然是武則天。此時洪水幾乎已經漲到小腿中部,她站在那裡卻是一動也不動,見到高宗過來,才分開眾人淌著水幾步迎了過來,高宗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十幾個人簇擁著兩人往山上跑去。
風雨中,依稀能聽見高宗驚魂未定的聲音,「媚娘,你早就出來了,等我作甚?萬一我再晚些過來可如何是好?」
武則天的聲音十分平靜,卻有一種破冰碎玉般的決然,「陛下若是沒有過來,媚娘絕不上去」
山路一直沿著斜坡向上而去,洪水則幾乎追著眾人的腳跟淹了上來,直到上了半山坪,眾人才踩到了乾硬的土地,只見這坪裡空蕩蕩的,只有武夫人帶著阿凌、翠墨幾個焦急萬分的等在那裡,看見高宗和武則天,每個人都是拍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忙又上來領著他們繼續往上走,武夫人便道,「弘兒已經到長廊裡了,你們怎麼才上來?」
沒有人答話,火光裡,高宗側頭看了武則天一眼,臉上一片柔情。
一行人一路往山上走去,不多時便登上了繞山長廊的台階,此時長廊裡面密密麻麻的都站滿了人,高宗和武則天上來時,眾人忙讓出了一片空地,一干人走到長廊中,不約而同都鬆了口氣,只是立刻就發現,除了穿了蓑衣的武則天,人人都落湯雞似的狼狽無比,好幾個人還是赤著腳,也不知是沒來及穿還是跑掉了。
李弘和月娘被人抱了過來,各自見了母親都是嚎啕大哭。死裡逃生之下,眾人此時才驚魂稍定,有唏噓的,有慶幸的,有忙著找人的自不必提。
琉璃悄悄的退到一邊,摘下頭上的雨笠,默然回望了一眼對面玄武門的所在,心裡一片茫然:她現在可以肯定,如果沒有自己,高宗和武則天有八成以上可能就此被淹死在萬年宮裡——這樣的雨夜,這邊山上除了她這個特意住在離對面玄武門直接距離最近的屋子裡,又豎著耳朵等動靜的人,誰會聽到那隱隱約約的示警聲?至於玄武門附近的宮人,他們就算聽到了示警,但水逼玄武門時,兩座山中間的山谷裡早就是一片洪流,誰又能過得來?時間的因和果,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
難道說在這個時空中,自己其實根本就不是一個路人甲?
洪水似乎停止了上漲,半山亭裡的火焰還在熊熊燃燒——那案幾櫃子都是上好的紅木,果然是貨真價實、經久耐燒……她正胡思亂想,就聽長廊之上,遠遠傳來了喧嘩的人聲,隨即是一聲焦急的高聲詢問,「敢問聖上可在?可還安好?」
正是裴行儉的聲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3:52:22
第62章 不動聲色論功行賞
他怎麼來了?怎麼來的會是他?
琉璃不由回頭往山上看了一眼。據她所知,此次隨高宗來萬年宮的官員,多住在南坡幾處地勢頗高的樓閣裡,此前她倒沒怎麼擔心過裴行儉,但在這樣的一場驚心動魄的逃奔後,突然聽到他熟悉的聲音,一顆心竟是不由自主的急跳了起來。
只見山上的一片漆黑中,漸漸閃爍起了幾點微弱的火光。王伏勝上前了一步,仰頭大聲道,「聖上在此,來者可是裴舍人?」
「正是裴某,如今水勢未明,臣斗膽請陛下移駕丹霄殿。」
這倒是好主意,總不能在長廊裡呆著。高宗不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原是半夜從床上被驚醒的,隨手抓了件衣服就跑了出來,此時才看清,身上披的竟是一件粉色的輕袍,趕忙脫了下來,可裡面濕漉漉的白色中衣更不成樣子,正躊躇中,武則天已走上一步,解下蓑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她在蓑衣裡原本還穿了一件披風,如今只是下擺濕了一片,倒也無傷大雅。
高宗忍不住握住了武則天的手,低聲叫了句,「媚娘……」武則天淡淡的一笑,轉頭對王伏勝道,「告訴裴舍人,聖上這就上去。」
雨漸漸的小了,山上火光也越來越亮。劉康手持提燈在前面引路,高宗緊緊攜著武則天的手,沿著迴廊往山上走去。幾個貼身的宮女宦官跟在身後。
眼見武夫人和鄧依依都跟了上去,琉璃也走上幾步,默默的跟在了武夫人的後面。武夫人回頭看見琉璃,忙伸手把她拉到了身邊,歎了口氣,低聲道,「今夜,實在是多虧了你」
沿著長廊往上一百多步,出迴廊往西走,不多遠便到了後宮的南門仁壽門。門旁早有幾個宦官在翹首等待,見到高宗揮手示意,連忙下鎖打開大門。只見門外已經整整齊齊的站了百十位手持火把的侍衛,最前面的正是裴行儉和一位頭戴銀盔的年輕將軍。裴行儉身上的一件深碧色圓領袍被雨水打得半濕,袍角下擺皺得不成樣子,但看上去居然並不狼狽,只是劍眉微鎖,神色裡帶著幾分焦慮。
看見大門打開,兩人都上前一步行禮,「臣裴行儉,臣鄭芝華,見過聖上。」
高宗快走了兩步,「兩位愛卿免禮。」頓了頓又道,「今夜原來是鄭將軍值守?只是守約,你怎麼也會在此處?」
鄭芝華道,「臣正是今夜值守,聞得山下有異,因此召集人手守在門邊,以備不時之需,陛下無恙,真乃大喜,裴舍人已著人知會丹霄殿內侍準備熱水衣物,陛下即刻便可移駕過去。」
裴行儉也微微欠身,「啟稟陛下,臣適才被風雨聲驚醒,心內有些不安,故此出來查看,還未到後山,便聽見了銅鑼敲打、人聲呼喊之聲,趕到此處又遇到了鄭將軍,守門內侍無旨不敢深夜開門,只道山下長廊似有人避水,臣這才登牆詢問了一聲。請聖上恕罪。」
琉璃被武夫人拉在身邊,位置原本就站得靠前,一眼便看見門外的地上還仰天扔著一把油傘,想到平日那般鎮定的裴行儉,適才一急之下,丟開傘,撩起袍子就爬到了這足有一丈多高的牆上,忍不住低頭悶笑起來:裴行儉跟薛仁貴,今天一個爬門,一個爬牆,身手矯健,真不愧都是大唐名將只聽高宗的聲音裡也帶上了笑意,「事急從權,守約何罪之有。」說著便往前走去。
裴行儉謝了恩,直起了身子,目光卻往高宗身後微微一掃,琉璃不著痕跡的踮了踮腳尖,露出了半張臉,裴行儉的目光在她臉上並未停頓,只是垂下眼簾時,本來緊鎖的眉頭已然展開,略微發僵的雙肩也放鬆下來,整個人又恢復了淡遠無波的氣度,靜靜的轉過身去,為高宗帶路。
一行人沒有走出多遠,前面人聲喧嘩,卻是一干留守萬年宮的朝臣都已得到消息趕了過來,領頭的正是司空李績,披散著花白的頭髮,迎上來便深深行了一禮:「聽聞山洪突發,水勢兇猛,幸得天祐吾皇,陛下無事。臣等無能,令陛下受驚,又迎駕來遲,罪該萬死。」
高宗淡淡的擺了擺手,「司空平身,此事誰能預料?眾卿隨朕去丹霄殿罷。」
到得丹霄殿時,卻見殿門大開,到處燈燭點起,殿裡的宮女宦官都已衣冠齊整的候在門口。諸位朝臣留在外殿,高宗與武則天等人則被擁簇著進了內殿,自有人捧上乾淨衣服伺候他們換上,便是武夫人和琉璃幾個也被引到了一間暖閣裡,有宮女捧上了熱水銅盆毛巾,又準備了幾套乾淨衣服。
琉璃今夜是淋得最透的一個,身上從裡到外早已沒有一根干紗,她穿的是一套葛布胡服,雖然不會像其他宮女般曲線畢露,但一路上走來已經忍不住有些瑟瑟發抖。此時終於在這明亮溫暖的屋子裡擦乾了頭髮身子,換上了柔軟潔淨的衣服,簡直有了一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就是身上這衣服似乎略小了一號,也顧不得許多了。
武夫人也換好了衣服,舒服的歎了口氣,她一直打著傘在半山坪上等人,其實並未淋多少雨,但這一夜驚魂卻是少不了的。看見琉璃低頭絞著發尾的雨水,忙讓翠墨也上去幫忙梳頭,琉璃笑著推辭了聲「哪敢勞煩姊姊」,武夫人就道,「今日便是我來幫你絞頭髮也是應當,若不是到你說起這梳妝樓的好處,我們哪裡想得到要搬上來?今夜水勢如此之急,還不知會如何」
琉璃只得笑道,「此事乃是夫人的福氣,與琉璃何干?」
恰好乳娘也把月娘收拾好帶了過來,月娘今天晚上一直被厚披風裹著,身上一點也沒濕著,唯有頭髮略落了幾點雨水,開始又受了點驚嚇,此時早已好了,咕嚕嚕的轉著眼珠子,頗有些好奇的東張西望,武夫人便拉了月娘過來道,「快些謝過你琉璃小姨。」琉璃不由嚇了一跳,月娘已奶聲奶氣道,「月娘謝過琉璃姨姨。」
琉璃擺手不迭,「夫人快莫如此」
武夫人正色道,「我等也就罷了,今夜若不是你警醒,聖上和昭儀那邊只怕也不會如此有驚無險,若是……」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後怕之色。
她語音剛落,就聽暖閣外面有人道,「請問庫狄畫師可在此處,昭儀有請。」
武夫人頓時笑了起來,「快些去,定是好事」
琉璃忙應了聲,「琉璃這就來。」這邊翠墨和阿凌飛快的把琉璃的頭髮挽了個低髻,琉璃看看身上並無失禮之處,這才急忙挑簾出去了。一面跟著傳話的宮女往前走,一面心裡不由有些七上八下起來:她這兩個月每到大雨之夜便出門觀察,豎耳傾聽,不敢入睡,漸漸將事情籌劃周密,今夜又經歷了這樣一番凶險,為的就是這一刻,卻不知是否會如願……
宮女將她直接領到了西殿後面的一間房裡,只見房間甚大,地上鋪著深紫色的地衣,進門幾步便有坐榻案幾,稍遠處低垂的朱紅色錦簾後隱隱露出一張屏風大床,想來就是皇帝在丹霄殿的寢宮。不過此刻屋裡只有武則天和玉柳等人,武則天顯然已經收拾過一番,換上了一身淺黃色的襦裙,臉色卻還有些略微發白,看見琉璃便笑道,「你可算過來了,適才我在長廊裡就想找你。」
琉璃在長廊時其實一直注意著武則天的動靜,絕不相信她當時還想得到要找自己,也只得笑道,「琉璃當時形容狼狽,不敢靠近,怕驚了昭儀。」
武則天笑了起來,「倒是多虧你把那蓑衣給我披上了,不然聖上和我這一路過來,定然狼狽。說起來,今夜若不是你,聖上與我,加上弘兒,還說不得會如何。」
琉璃忙道,「昭儀折煞琉璃了琉璃哪敢當昭儀一謝?便是沒有琉璃,定然也會逢凶化吉的,所謂吉人自有天相,聖上、昭儀和弘皇子都是天命所歸的貴人,自有上天庇佑,琉璃不過適逢其會,哪敢貪天之功?」
武則天笑道,「好巧的嘴你這謹慎的性子何時能略改一些?只是今夜情形究竟是如何,你也細細的跟我說一遍才好。」
這篇話琉璃心裡早有了準備,定了定神才道,「今夜原有些悶的,琉璃貪涼,就開了窗子睡覺,沒想到半夜被風雨聲驚醒了,去關窗子時,便聽見對面彷彿有人在叫,『發水了,快讓聖上走避』,琉璃嚇得不得了,忙穿了衣服,提了燈出去想叫人,出門才看見外面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燈籠竟是都被打滅了,琉璃心裡惶恐,這雨夜裡就算叫起了人,又該往哪裡跑?一急之下才想起平日作畫的半山亭裡還有木炭爐子這些物件,因此跑過去就點了把火,這才看得清路了,便趕緊下來叫昭儀。」
武則天沉吟著點了點頭,看向琉璃的目光中露出幾分欣賞,回頭對玉柳道,「你們可也學著點,真真是七竅琉璃心,才能造下這莫大的福緣。」玉柳幾個一夜驚魂,此時對琉璃都是滿心感激——若是沒有琉璃的示警,沒有她放的這把火,莫說昭儀聖上,那滿山的宦官宮女又如何能逃得脫這場大水?紛紛都應是,又忙把琉璃的聰慧忠心誇讚了幾句。
琉璃倒真心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頓時紅了臉。武則天看著她歎道,「琉璃,你今夜所為,原不是一個『謝』字能過的,聖上必有厚賞,只是你若是有什麼心願,不妨先告訴我一聲。」
琉璃藏在袖子裡的手,不由握緊了拳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1 23:52:48
第63章 救駕之功意外之喜
向前走了一小步,琉璃深深的行了一禮,「昭儀,琉璃一介女子,別無所求,只是家父家世清白,能文善書,琉璃斗膽求賜家父一個出身。」
武則天驚異的挑起了眉頭,轉念間心頭已是雪亮,原來還略有些緊繃的眼角,頓時露出了柔軟的笑紋,上前兩步拉住了琉璃的手,「沒想到你竟還有此等孝心我也曾聽母親說過,你家曾祖在前朝官聲甚好,想來定然是家風嚴謹的,尊親既然善書,那就更不會違了規矩,你且放寬心。」回頭又對幾個宮女笑道,「你們先退下,我還要拷問她幾句」
玉柳幾個本來正暗自有些驚詫,這琉璃是傻的麼,宮裡的女子,家裡若是高官勳貴也就罷了,至於是平民還是小官,跟自己的前程又能有什麼關係?宮中人的擢拔,便是罪官出身也不論的此等大好時機,正應乘機先佔住個好位置,以後再幫家裡人,豈不是容易百倍?有的忍不住便替琉璃可惜,恨不得提點她一聲,有的則心生竊喜,聽見昭儀這一聲,這才忙都退下了。
待眾人都出了門,武則天才低聲笑道,「你這妮子,竟敢在我面前弄鬼你原先說的那有口頭之約的良人,難不成竟是官身?」
琉璃心中一震,她原本也不準備再瞞著武則天,卻沒料到她竟在轉眼間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心思真是敏銳得可怕忙低頭回道,「琉璃不是存心瞞著昭儀,只是那人,不但是官身,且是高門子弟,說出來只怕人人都道琉璃是癡心妄想,琉璃也就是在昭儀面前提了一句,別人更是一點風都沒敢露過,便是夫人也一無所知的。」
武則天心頭舒坦了許多,忍不住又生出了幾分興趣,追問道,「那人是哪家子弟?如今又擔著何等職務?」
琉璃臉上一紅,半響不語,武則天便道,「有什麼不敢說的,你們既是有情在先,此番你又有救駕之功,別的不說,此事我定會設法讓你如願」
琉璃心頭忍不住一鬆,不想再繃下去,開口道,「啟稟昭儀,此人……」一語未了,就聽門口有人到,「聖上到」
高宗穿著一件黃色綾袍大步走了進來,叫了聲,「媚娘」,看見殿內情形,不由一愣。武則天拍了拍琉璃的手,對高宗笑道,「陛下,你來得正好,這裡還有一位今夜的大功臣你不曾見過。」
高宗一怔,看了一眼琉璃,見她低著頭,身上穿的是一件尋常的宮女衣服,牙色長裙,淺緋色半臂,衣服緊緊的裹在身上,格外顯得身材玲瓏、亭亭玉立,心裡頓時一動,笑著「喔」了一聲,「昭儀倒說說看,這位宮人在何處當差?又如何立了功?」
武則天見他居然沒有認出琉璃來,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陛下,她哪裡是什麼宮女,是臣妾宮中的庫狄畫師琉璃,你就不要接著數磚了」
琉璃此時心中已是大定,聞言也笑著抬起了頭,高宗一眼掃過去,不由驚訝的微微睜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子一張脂粉不施的素臉,但肌膚勝雪,長眉入鬢,竟有幾分年輕時蕭淑妃的品格,一雙淺褐色的眼睛更是晶瑩清澈、熠熠生輝,幾乎令人神眩。
他心頭不由有些恍惚:眼前這個神采殊勝的清麗女子,真是那個一天到晚頭恨不得貼到脖子上說話的胡人畫師?印象裡,這幾個月裡她在自己面前似乎晃過無數次,只是每次都是一副拘謹守禮的小家子模樣,他竟從未注意到她有這樣一副容貌品格。
琉璃一眼看到高宗的目光,忙斂目垂頭,微笑道,「昭儀取笑了。」
武則天看見高宗的眼神,心裡不由微微一沉,轉眼便看見琉璃忙不迭的低了頭,心思轉了幾轉,口中笑道,「陛下有所不知,今夜正是庫狄畫師第一個聽到了玄武門那邊有人呼叫發水了,這才叫醒了眾人,出去時又見各處的燈籠都被風雨打滅,便在半山亭點了那把火,臣妾那裡是她去喚起人來的,便是陛下那兒,也是她和劉康一道去的。」
高宗此時已回過神來,上來攜了武則天的手,「如此說來,這庫狄畫師倒真是今夜第一等的功臣,如何賞她,媚娘可有什麼主意?」
武則天笑道,「這庫狄畫師是個有孝心的,不求自己的封賞,只想為她父親求個出身。臣妾也問過,這庫狄氏前朝時原也出過幾位王侯,家風又極為嚴謹,庫狄畫師的父親便能文善書。」
高宗略有些意外,上下看了琉璃一眼,方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以善書選個流外官身原也算不得什麼。」
琉璃心裡頓時真正的鬆了一口氣。大唐原是賤口、良民、官身等級森嚴的社會,一有出身,便可免賦稅,成為衣冠戶,於平民而言,自然是魚躍龍門。她費盡心思所求,就是讓自己的那位便宜父親庫狄延忠好歹掛一個官身,那麼她的胡人面孔也好,商女母親也好,多少便能遮掩過去。畢竟一個小官的嫡女,和一個平民胡女,身份上已完全是兩個概念。至於她自己,難道她能求一個女官的職位,好一輩子出不去皇宮麼?
只是這大唐的官,卻也不是隨便就能授予的,當年安家叔祖安叱奴因受寵於唐高祖而被封為散騎常侍,幾乎驚動了朝野,至今還是一樁帝王輕許官位的反面教材。她今夜功勞再大,但身份所限,皇帝卻不能明著因此去封賞她的父親——除非她成為高宗的寵妃,那又另說。好在大唐正式官員之外,還有一種編制外的「流外官」,可由各衙門自行選撥,平民只要能寫能算能做事情,就有資格去應選。庫狄延忠好歹一手字寫得還算漂亮,以這個名義去選流外官,並不違例。此事高宗只要交代一聲,自有下面的官員去辦理。雖然是「暗箱操作」,但金口玉言,又是合於情理的小事,自然斷無反悔的道理。
她心頭喜悅,忙行了一禮,「民女多謝陛下恩賞。」
高宗隨意點點頭,摸著武則天的手依然有些發涼,不由皺眉道,「御醫怎麼還未過來麼?」
武則天微笑道,「陛下忘了麼,如今臣妾都是蔣司醫看的,他早已到了,臣妾急著見庫狄畫師,便讓他讓外面先候了一會兒。」
高宗歎道,「你的身子要緊,好容易調理得好了,還是要趕緊看看,萬不能因受涼再生病。」
武則天搖頭道,「臣妾今夜並未淋多少雨,倒是陛下該把把脈才是,正是暑日,又受了寒,若是引發了頭風卻如何是好?外面還有那麼些事務等著陛下處置。」
琉璃見他倆你儂我儂,一顆微微懸起的心放了下來,悄悄退到一邊,此時玉柳等人也早已走了進來,又勸說了幾句,武則天這才躺到裡面的屏風床上,放下了紗帳,宣蔣司醫進來診脈。
那蔣司醫進來後低頭診了半日,眉頭緊鎖,高宗見了心驚,待他退下後忙也跟了出去,沒過片刻,又在門外大聲道,「司衣何在?」
待那司衣彩兒趕了出去,沒多久卻是高宗當先一步神采奕奕的走了回來。武則天已坐了起來,奇道,「那蔣司醫怎麼說。」
高宗笑道,「他道你的身子已經大好了,今夜也未受風寒,不用吃藥,只是要多休息,待到睡好了他再來請脈」
琉璃聽到此處,知道再無他事,眼見玉柳已經帶著幾個整理床榻,忙抽空道了聲,「請昭儀好好安歇,民女告退。」
武則天笑著揮了揮手,「你今夜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好了再過來陪我說話。」
倒是高宗聽見「民女」二字心頭一動,看著琉璃低頭退下的身影,想說什麼又忍在了嘴邊。
此時早已過了四更,那領著琉璃下去休息的那管事宮女便笑道,「夫人她們都已是睡下了,這裡睡處卻是不多,畫師若不嫌棄,不如到奴婢屋子裡小憩片刻?」
琉璃忙笑道,「琉璃如何好打擾姊姊?」
那女官笑道,「畫師太客氣了,我家妹子就在紫泉殿裡當差,想來若非畫師示警,只怕今夜連命都逃不出來,畫師若能讓奴婢盡點心意,也算是幫妹子報答一二。」
琉璃聽了這話,不好再推辭,只道換了誰遇上那番情形,還能不出去叫醒人?說著便隨著這女官去了她的住處。不知是否是此事已經傳開,這一路上遇見的宮女宦官看見她無不含笑招呼、行禮,琉璃笑得臉都酸了,好容易到了東殿的一間耳房裡,那女官身後的小宮女快手快腳把床上的被褥都換了新的,琉璃再三謝了,便在那屋裡歇了下來。她原本的確有些乏了,心頭謀劃之事又終於有了結果,躺下沒多久便睡了過去。
待她醒來時,早已是日上三竿,門外候著的小宮女聽見動靜忙走了進來,伺候琉璃梳洗,吃了些點心,又換上了一套寬大些的青色衣裙。琉璃便笑道,「還要麻煩你帶我去武夫人的房間。」
小宮女帶著琉璃從後殿繞到西邊的一間房前,一問才知,武夫人已經到了寢殿去找昭儀,只有乳母在屋裡伴著月娘。乳母見了琉璃卻道,「你快過去,適才昭儀還問起你來,正有件天大的喜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00:01:04
第64章 將軍威儀帝王煞氣
琉璃忙問,「有何喜事?」
乳母笑道,「就你貪睡,如今大夥兒都知道,早間御醫又給昭儀請了脈,說是喜脈無疑了,這還不是天大的喜事?這才真真是沖掉了晦氣呢。」
琉璃吃了一驚,心裡頓時對武則天佩服得五體投地:前年生了弘皇子,去年生了小公主,如今居然又有了這叫神馬效率?
她轉身要走,那乳母又道,「你去時當心著些,聖上起來時身子有些不大爽快,御醫說怕是頭風犯了,須要多歇著,如今外面說是淹死了好幾千人,裡裡外外亂成一團,聖上便是想歇也是歇不了的。這丹霄殿本來就不大,能住人的房子都滿了,宮女們正在收拾著暖閣,眼下只能用簾子把寢殿隔了,昭儀在裡面休息,聖上便在外面聽人回報事務,你切莫衝撞了人。」
琉璃忙謝了她,轉身往寢殿走去,殿外守著的兩個宦官看見是她,都是笑著點頭,琉璃也微笑著回了。走到門口一看,心口不由一跳:高宗果然就在外面的便榻上半躺著,正吩咐著什麼,兩位官員在一旁提筆記錄,右邊那個子高些的不是裴行儉是哪個?她深吸了一口氣,見似乎沒人注意到自己,便向身後的小宮女擺了擺手,悄悄的進了門,轉身便溜進了落下的簾子裡,卻不知那邊高宗說話的聲音足足停頓了一拍,裴行儉手一抖,紙上落下了一個墨點。
琉璃進了簾子,只見武則天正靠坐在床上,武夫人坐在榻前,低聲說笑著什麼,看見琉璃兩人都笑了起來,武夫人忙向她招手,琉璃快步走了過去,武夫人便笑道,「虧你昨夜那件蓑衣,醫師說昭儀腹中的皇裔一切安好,說來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琉璃忙笑道,「哪裡的話,皇裔分明是托了陛下與昭儀的福氣。」
武則天忍不住笑了起來,「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她此刻臉色紅潤,眼波明亮,只是看著琉璃的目光,卻有一種奇怪的深意。
幾個人正說笑間,就聽外面有人大聲回道,「陛下,右領軍郎將薛禮已在殿外等候。」高宗立刻道,「快宣他進來」
薛禮薛仁貴「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即使是在名將輩出的大唐,薛仁貴這個名字也實在是不要太如雷貫耳……一時間,琉璃只覺得心裡有幾萬隻螞蟻在爬來爬去。
武則天和武夫人不由對視一眼,武則天笑問,「你難不成是已經聽說了,昨夜你聽到的聲音,正是這位薛將軍冒死登門呼喝?」
琉璃一怔,忙不迭點頭,武則天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你想看,就去簾子後偷偷看一眼吧。」
琉璃眼睛頓時亮了,笑著福了福,悄悄走到了簾子後面,拉開一點縫隙往外看。卻見外面裴行儉正拿起一份奏折念給高宗聽,他醇厚舒緩的聲音在屋子裡迴盪,竟似有一種奇異的韻律感,琉璃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念什麼,一時竟也聽住了。
直到門外一陣腳步聲響,琉璃才驚醒過來,卻見從門口走進一位身披白袍,手拿銀盔的將軍,身材高大,似乎比裴行儉還要略高一些,臉型方正,劍眉鳳眼,眉梢眼角都高高挑起,果然是不怒而威,只是雙頰微鬆,頜下一把鬍鬚,看年紀怎麼也有四十上下光景,再不是傳說中那手拿方天畫戟、在萬軍從中所向披靡的白袍小將。
卻見他進門便向高宗行了一禮,「臣薛禮參見陛下。」
高宗忙道,「將軍免禮。」慢慢坐直了身子,才歎道,「昨夜危急關頭,幸得卿登門大呼,朕方免於沉溺,始知世上果真有忠臣」
薛仁貴沉聲道,「護衛天子,乃臣職責所在,不敢言忠。」
高宗笑道,「將軍過謙了,先皇昔日東征,不喜得遼東,而喜得將軍,今日將軍又有救駕之功,朕便贈將軍御馬一匹,他日或可助將軍奔馳千里」
薛仁貴靜默片刻,肅然行了一禮,「謝陛下恩典薛禮縱然粉身碎骨,必不負陛下期待。」
高宗微笑著點點頭,「朕相信將軍。」
薛仁貴並不多言,躬身告退,轉身離去時,那張沉肅威嚴的臉上竟有一絲掩不住的激動之色。琉璃心裡忍不住嘀咕,高宗收買人心也很有一套啊一匹馬幾句話就讓薛仁貴恨不能粉身碎骨,真是樁划算的買賣……卻聽高宗突然笑道,「說到救駕之功,朕差點忘了。守約,你去外殿看看司空那邊還有何事要回稟的,若有奏章 便一道都拿過來。」
琉璃心裡一跳,忙退了回來,詫異的看了武則天一眼,卻見武則天淡然道,「早間蔣司醫稟告聖上說,鄧才人又病倒了,風寒高熱,只怕要休養好一陣子。」
琉璃不由一怔,心道,這跟我有一個銅子的關係麼?
說話間,高宗已扶著王伏勝挑簾走了進來,看見琉璃,眼裡露出一絲笑意:適才她從門口躡手躡腳的溜進了簾子裡,樣子實在有些滑稽,好在身姿窈窕,腳步輕盈,看起來倒也賞心悅目,自己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媚娘身邊還有這樣一個美人兒?
一屋子人忙都向高宗見了禮,高宗笑著擺了擺手,「罷了。」又問,「媚娘……」
武則天仰頭嫵媚的一笑,「哎呀,都怪臣妾記性不好,玉柳,你們先出去一下。」
王伏勝玉柳等人都笑著退了出去,武夫人怔了一下,臉色突然變得有些複雜,看了琉璃一眼,也走了出去,轉眼間這簾內便只剩下了武則天、高宗和琉璃三個人。琉璃只覺得事情古怪,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
武則天眼波流轉,對琉璃笑道,「琉璃,聖上適才跟我說,以你昨日之舉,當得上才行出眾,足以納入宮中,擢為才人。不知你是否願意侍奉陛下左右?」
琉璃怔怔的看著武則天,臉色慢慢變得蒼白:一夜之間,事情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她不是答應了要成全自己的心願麼?猛然間,武則天剛才說的那句話掠過心頭,鄧才人「只怕要休養好一陣子」,是了,她自己剛剛查出懷了身孕,鄧才人偏偏又病得厲害了,這萬年宮明面上再無合適之人,所以,自己就成了暖床工具的最佳選擇麼?難道自己苦心籌劃,救了他們這一家四口,結果竟是換來了這樣的滅頂之災?
琉璃只覺得胸口發緊,幾乎喘不過氣來,卻見武則天目光明亮的看著自己,輕聲笑道,「琉璃,你發什麼呆,這可是聖上的恩典,你若有什麼謝恩的話,不如自己去跟聖上說。你原是救駕有功的,誰還會怪你不知禮數不成?」
這目光就像冰雪般令琉璃心頭一凜,剎那間已全然明白過來:此事只怕不是武則天的主意,只是她也不肯為了自己而令皇帝心頭不快罷了。想來皇帝興致勃勃說要抬舉她的人,她卻說此人已經有了心上人,一門心思是要出宮嫁人的,聽上去有些太掃興;又或者,她對自己願不願意當這才人沒有把握,更不肯冒險。因此,這掃興的話,必須由自己來說,反正自己是「救駕有功」的,皇帝總不好翻臉來怪自己。
想明白此節,她心頭一片冰冷,再不遲疑,轉身深深的行了一禮,「民女多謝陛下抬舉,只是民女不配入宮,無法奉旨,請陛下恕罪。」
武則天暗暗的鬆了口氣,這個琉璃,果然是鐵了心不願意進宮的。
想到早上那一幕,她心頭依然有些百味交集:當蔣司醫確定自己是喜脈時,聖上狂喜之下信誓旦旦「媚娘,你才配當我的皇后,這個孩子,我絕不會讓他再受他哥哥姊姊那般的委屈」可轉頭當醫師回報鄧才人的病情時,他卻幾乎沒有斟酌就說要抬舉這庫狄琉璃,帝王的恩情,果然是雷霆雨露只是這種情形下,自己怎麼能說出,『庫狄畫師與人已經私定終身,不願入宮』的話來?
更何況,不願進宮當宮女,和不願進宮當才人,本就是兩回事,庫狄琉璃的婚約只是口頭約定,此等榮華富貴就在眼前,誰知道她會不會改變主意?她也說過,除了自己再沒告訴別人的。聖上既然對她動了這種心思,自己替她回了,萬一她日後得知反咬自己一口又該如何是好?此事風險實在太大,而自己眼下卻是一步都不能行錯的倒不如就裝個不知道,用話點她一點,她這般玲瓏剔透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抉擇,沒想到她竟是直接回了「無法奉旨」……
一眼瞥見高宗的臉色由驚訝迅速變成了微沉,武則天的臉上也露出了驚詫的表情,「琉璃,這卻是為何?」
琉璃低頭不語,剛才她幾乎脫口就想說「民女已有婚約」,但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裴行儉,他的確說過想娶自己,說過他願意娶自己,可是說到底,那也不過是一句話,他如今前程正是大好,在這樣的情形下,自己又何必把他牽扯進來?
武則天見她不回答,心頭倒也明白了幾分,抬頭對高宗笑道,「想來女兒家面薄,有些事情原是不好稟報聖上的,這庫狄畫師歷來是個妥當的人,又是個忠心耿耿的,此事都怪臣妾太過魯莽了,請陛下還是莫要怪她才好。」
高宗漠然的看了琉璃一眼,這一生,在女人們面前,他聽到過太多次驚喜若狂的「多謝陛下」,卻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斬釘截鐵的「無法奉旨」,驚詫之餘,不由有些惱火,卻也有些好奇,只是此時若自己開口追問,未免也太輕率了些,只得隨意點了點頭,「她既然能忠心救主,想來也不敢無故抗旨,此等小事,昭儀自行處置就是。」他心緒不佳,話音自然格外的冷漠,說到「無故抗旨」四個字時,更是下意識的加重了語氣。
屋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氣氛得沉悶得令人心顫。卻聽門外一個清潤的聲音傳了進來,「陛下,臣有事啟奏。」
在這片怪異的沉寂中,裴行儉的聲音來得格外及時,高宗轉身掀簾便走了出去。琉璃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卻聽武則天低聲笑道,「琉璃,你心中可是怨我?」
琉璃心中一凜,忙誠懇的搖了搖頭,「琉璃哪敢這般不知好歹,這原是一場天大的富貴,昭儀是疼琉璃才沒幫琉璃回了的,只是琉璃的確不配入宮,不敢欺瞞陛下罷了。」
武則天仔細看著琉璃,只見她也眼巴巴的望著自己,神色中略有些緊張羞愧,不由輕輕的一笑,心道,原來還是個不懂事的,只怕在外面跟那人做了點什麼出來,便不敢進宮來侍奉聖上了,這樣也好,眼前這女子不比鄧依依,看著性子謹慎老實,卻總有種讓人看不透、抓不住、親近不了的古怪感覺,她若真起了那種心思,只怕就是個難纏的。
想到此處,她安慰的拍了拍琉璃,「你放寬心,陛下最是寬仁不過的,你原是進來給我當幾個月的畫師而已,有了婚約不能入宮,自然算不得欺君抗旨。」
琉璃臉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簾外,高宗坐回了臥榻,淡然吩咐,「守約你進來回話。」
裴行儉垂眸走了進來,「啟稟陛下,適才鄭芝華回報,三衛人數已經大致清點過,少了一千二百餘人。」
高宗驚得抬起頭來,「竟有如此之多?那萬年宮的人數可曾點過?」
裴行儉回道,「內宮卻還好些,如今點著大約是少了四百多人。據說麟游也有多處受了水災,司空已經著人去縣城。」
高宗默然無語,不由想起昨夜裡把阿勝他們驚醒的那銅鑼之聲,還有漆黑一片中那點在遠處燃燒的火光。侍衛與宮人算來人數差不太多,按說宮人還遠不及侍衛們機警,能多活了這麼多人下來,大半原因只怕要歸到那把火和那些刺耳的聲音上,聽說都是她的緣故……就聽裴行儉低聲道,「臣還有一件私事,斗膽求陛下賞個恩典。」
高宗一怔,「喔,你倒說說看。」
裴行儉沉默片刻,才開了口,「臣於一年多前認識了畫師庫狄氏,與她有婚姻之約,聽聞她如今就在武昭儀身邊伺候,昨夜大水,不知她是否安然無恙,又依稀聽到有內侍提到她的名字,心中實在有些忐忑,臣……」
此言一出,不但高宗變了臉色,便是簾後的武則天也不敢置信的轉頭看著琉璃。琉璃的臉已經漲得通紅,怎麼也沒料到裴行儉竟會這樣不管不顧跟皇帝說了出來——他明明昨夜是看見我了啊難道是聽說了什麼?也不對,適才他明明是去了外殿的,不可能聽見那番對話,可他這話,卻怎麼能接得這麼巧?皇帝適才便有些不快,會不會就此惱了起來?
高宗冷冷的看著裴行儉,心思轉了好幾轉,只見裴行儉眉宇間微有憂色,神色卻是一片坦然,恍若剛剛說的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不知為何胸口一陣發堵,卻笑了一笑,「昨夜守約如此焦急,原來還有這番緣故」
琉璃的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武則天眼神一凝,悄然走到簾邊往外看去,只見裴行儉已靜靜的欠身行了一禮,「臣無可自辯,請陛下責罰。」
高宗臉色更寒,正想再說幾句,突然聽見簾子後面傳來了武昭儀的一聲輕笑,高宗一愣,剛剛燃起的一點火氣頓時悉數熄滅,突然有些心虛起來——怎麼忘了媚娘還在裡面她不會以為自己在跟臣子爭風吃醋吧?千萬莫要讓她誤會了才好。
想到此處,他念頭急轉,臉色卻舒緩了下來,「你一片忠心,朕自然知曉,適才也就是隨口一說,哪有責罰之意?說來這位庫狄畫師不但無恙,還立下了大功,昨夜若不是她警醒機智,如今會如何還難說得緊。也罷,如今水也退了些,朕在紫泉殿書房裡還放了些文書,你去看看,若還有可用的便都取回來,你對內宮路徑不熟,就讓阿勝和庫狄畫師帶你吧。」
裴行儉眼睛一亮,臉上露出了笑容,「臣,多謝陛下」
簾子裡,武則天推了琉璃一把,「還不快去」又捏了捏她的臉頰,「好你個鬼妮子,回頭我再跟你細細的算賬」
琉璃努力抑制住嘴角的笑意,低聲道,「多謝昭儀」
武則天笑而不語,想到剛才看到的那個沉靜挺拔的身姿,心裡暗道了一聲難怪,眼見琉璃腳步輕盈的走了出去,低頭想了一想,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琉璃走到簾外,向高宗默然行了一禮,不敢抬頭多看裴行儉一眼,垂眸轉身走了出去,王伏勝正在門外候著,見到琉璃,笑了一笑,「庫狄畫師。」又向琉璃背後看了一眼,笑道,「裴舍人,咱們這就去吧。」
背後傳來裴行儉溫和的聲音,「有勞王內侍了。」聲音裡似乎也帶著笑意,琉璃的臉頓時就燒了起來。
一夜的暴雨後,天氣竟是出奇的清朗,群山青翠如洗,天空更是藍得澄澈透亮,正是午初時分,陽光十分耀眼,好在萬年宮處處綠樹成蔭,走在被雨水洗得格外乾淨的青石路上,幾乎曬不到什麼太陽。只是琉璃走著走著,卻覺得自己就像被直接烤在四十度高溫天的大馬路上,額頭的汗水止不住的冒了出來——該死,他就走在自己身後來往的不少宦官宮女見了王伏勝與琉璃,都笑著行禮問好,看向琉璃的目光,竟比王伏勝還多些,琉璃越發有些不自在起來,王伏勝便笑道,「只怕如今人人都知道昨夜半山亭的那把火是庫狄畫師放的了,這萬年宮裡,昨夜能掙出一條命來的人,誰不感激畫師?」
琉璃笑了笑,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半響才道,「我也是一出來發現到處都是漆黑,一急之下才想起半山亭裡有我平日作畫的一些東西,這才去放起火來。」
王伏勝笑道,「那也要想得起來,若是小的,只怕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琉璃心裡有鬼,更不敢接這個話,王伏勝卻道,「說來小的還沒有謝過畫師,昨日真是好險,畫師若是晚來一點,只怕……」說著搖了搖頭。
琉璃忙道,「王內侍太客氣了,昨日便換做是你,你能不去喚人?」
王伏勝笑而不語,心裡思量:昨夜若是換做他,他自然會立刻去喚起聖上,但肯定不會記得叫人打起銅鑼來驚醒大家,更不會記得放一把火,好讓漫山遍野的人都能找到逃的方向,這庫狄畫師平日外面看著總有些拘謹疏離,內裡倒真是菩薩心腸……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回頭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對他微微一笑,笑容溫和悠遠,王伏勝一時只覺得覺得眼前的兩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
進了仁壽門,站在門內平地的外側往下一看,後宮的情形便一目瞭然,琉璃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山洪還沒有完全退去,渾濁的黃色洪水在山谷中奔流,水位離半山亭似乎已有很遠,但看上去依然讓人心驚,真讓人難以想像昨夜水淹到半山亭處時,又該是怎樣可怕的一副場景——若是白天看清楚了水勢,自己說不定根本就不敢下去喚人了王伏勝與裴行儉似乎也各懷心思,默默的站了片刻,三人才一起往山下的紫泉殿走去,走下半山亭時,只見紫泉殿、回澗閣等處果然都已退了水,不少宮女宦官正在進進出出的收拾房屋、物件。三人剛剛走進紫泉殿的門,就看見有人抬著一個用布簾裹著長條形的物件走了過來,晃悠悠的從三人身邊經過,琉璃腳下不由頓了一頓,心裡一陣翻騰。只聽身後響起了裴行儉溫和的聲音,「這裡還沒有收拾乾淨,你就在外面等著好了。」
琉璃搖了搖頭,依然跟在王伏勝身後進了內殿,眼前東倒西歪的傢俱,頭上濕淋淋的布簾,以及腳下厚厚的泥沙,無不提示著剛剛退去的那場大水。東邊的書房自然早已被水泡得不成樣子,書籍、文書就算鎖在櫃子裡沒被沖走的,也幾乎已經辨不出原來的字跡。此事原在意料之中,王伏勝和裴行儉東翻西揀,挑了些還勉強認得字跡的帛書裝在一個木盒裡。王伏勝便笑道,「小的還要去寢宮看一看,這裡實在太亂,不如庫狄畫師先帶著裴舍人到長廊那裡等我一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45:04
第65章 不管不顧無怨無悔
萬年宮北坡的環山長廊,是後宮裡最陰涼的去處,長廊背靠山崖,面臨山谷,就著山勢蜿蜒曲折,倚欄而坐時清風拂面,不但琉璃平日愛來此坐坐,也是宮女宦官們閒暇時最愛來的地方。
此刻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分,往日里長廊上三五成群的人影卻蹤影不見,靜得能清清楚楚的聽到山風吹過時帶起的聲音。琉璃站在一根朱紅色柱子邊上,那柱上繪的盤龍十分傳神,鱗片都似乎微微凸起,她細長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撫摸著柱子上的圖案,臉色平靜,耳朵卻有些發紅。
裴行儉站在離她不到兩步的地方,看著她不語,半響才低聲道,「琉璃,今日讓你受了這麼大的驚嚇,是我的不是。以後不會了。」
琉璃下意識的想說一句「無妨」,突然覺得不對,他和皇帝說出婚約的事情,無論如何也算不上「這麼大的驚嚇」,他的意思是……她不由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
裴行儉的微笑明亮清澈得就如他背後的天空,「我自然知道。」
琉璃心頭越發驚疑不定,「你到底知道什麼?」
裴行儉看著她迷惑的表情,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我自然是什麼都知道。」頓了頓又道,「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沒有提到我。」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他什麼都知道?他的意思是,他知道聖上要納她入宮,他也知道自己不會同意,他只是沒有想到自己沒有說出和他的婚約,所以他就自己去跟皇帝說了?他挑了那個時間,來回那些話,提那個要求,難道根本就是早已算好了的?他到底是太聰明還是太糊塗?他既然什麼都知道了,難道不知道這樣很可能會激怒皇帝?還是說,他不惜激怒皇帝,也要說出……
胸口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往上湧,琉璃轉過頭去,不敢讓他看見自己的眼睛。良久才壓下那點情緒,低聲道,「你是怎麼知道的?難道真是能掐會算?」他明明是奉命去了前殿,怎麼能知道寢宮裡發生了什麼?便是門口的宦官也不會容他在外面聽壁角啊難道他真像傳說中那樣掐指一算,什麼都知道了?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片刻後才無奈的搖頭,「這是什麼話?知道這些還需要能掐會算麼?只要會察言觀色便足矣。」昨日夜裡他聽到了內侍們議論,有個庫狄畫師如何救了大家的性命,當時驚喜之餘,就有些擔憂了,今日再看見聖上看她進去時的眼神,還有什麼不明白?何況聖上還說了一句「說到救駕之功,朕差點忘了」待他算好了時間,想好了該回的話的再過去時,聖上的臉色,看見自己的眼神,已經把什麼都告訴他了:她果然回絕了那份恩賞,卻沒有把自己說出來琉璃低頭想了一遍,倒也隱約明白了幾分,忍不住歎了口氣,「你既然會察言觀色,難道沒看出聖上差點惱了麼?還那樣不管不顧的直說出來,若不是昭儀在,今日還說不定會如何。」
裴行儉輕聲的笑了起來,「琉璃,你總是小看我。」
琉璃一怔,裴行儉目光平靜的看著她,「既然是我們之間的約定,你都不懼,我又懼怕什麼?難不成你一直只想著要自己擔著此事?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琉璃只覺得無話可說,沉默良久才道,「我只是覺得,或許還不必說,其實昭儀已經替我求了情,你也不必這麼急著說出來的。」
裴行儉輕輕的搖了搖頭,他本該早些說出來的,他本該更相信她,結果到底還是遲疑了片刻。至於到了後來那份上,他怎麼可能還不說?他今日說了,聖上就算一時有些惱,卻不會真的如何,但他若是不說,這宮裡卻有太多急著取悅聖上的人,她再聰慧謹慎,又怎麼能抵擋得住那麼多算計?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她冒這樣的風險。
見琉璃神色有些沉重,他索性笑了起來,「我自然是有些急的,你這樣不肯說出我來,難道是我很見不得人?」
琉璃看著他輕鬆的笑容,心裡突然覺得有些發苦,「你怎麼會見不得人?是我怕說出來,人人都道我是失心瘋了。」她一個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的胡女,居然要嫁他這個前途無量的名門之後,莫說別人,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瘋——也許更瘋的是眼前這個總是笑微微的傢伙?
裴行儉沉吟片刻,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也是,居然敢嫁大名鼎鼎的天煞孤星,可不是失心瘋了」
琉璃愣了愣,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裴行儉看著她的笑臉,臉上也露出了柔和的笑容,琉璃臉上不由一紅,扭過了頭去。半響轉起頭來,卻見他依然凝視著自己,那目光裡的內容絕不可能再看錯,絕不是她以前疑心的憐憫同情,她只覺得心底最深的地方顫了一顫,只是一直盤亙在心頭的那個疑問又一次冒了出來,忍了一忍,終於還是開了口,「裴君,其實琉璃無德無才,身無長物……」
裴行儉明顯怔了一下,「你還叫我裴君?」
琉璃咬了咬牙,「守約……」可是這話,卻怎麼也不能直接問出口。
裴行儉顯然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垂下眼簾,半響才抬起頭來,滿臉都是真誠,「我也不知為何,你容我回去仔細思量一番可好?」
琉璃看著他眼裡藏著的那點促狹,牙根都有些發癢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裴行儉繃不住也笑了,「琉璃,其實我也一直想問你,你怎麼會獨獨信了我?你怎麼不怕我會騙了你?」
琉璃老老實實的道,「因為你是裴守約。」
裴行儉本來想笑,但看見琉璃一雙清澈的眼睛裡全是認真,心裡不由變得一片柔軟,只是突然間想起一事,臉色慢慢的有些沉凝起來,半響歎了口氣,輕聲道,「琉璃,我並非你想的那般好,有時我其實在想,或許這叫乘人之危。原本我是想著待有機會外放了再說,如今看來說不定是不成了,若是留在京城,有些事情……」他的聲音慢慢的低了下去。
琉璃驚異的看著他,到底是什麼事情,竟然能讓他為難到說不出口?難道他其實已經有了好些私生子?還是說……
裴行儉沉默片刻,深深的歎了口氣,低頭看著琉璃,「總而言之,我和族人之間頗多牽扯。說起來,我倒寧可自己真是天煞孤星,也好過這些紛擾,只是我也不知道,若是將你拖進來,到底是對還是不對,或許那時你會怨我,會後悔。只是……我不會讓這些煩擾你太久。」
琉璃只覺得鬆了口氣,比起她的那些天馬行空、荒誕可怖的念頭來,他和族人之間的牽扯算得了什麼?既然是族人,便不是天天要面對的,再煩擾難道還會比她最早在庫狄家熬得那三年更可怕,比這宮裡的勾心鬥角更複雜?看著裴行儉眼裡那深深的擔憂,她微笑起來,「你今日在聖上面前說了這番話,若是聖上就此惱了你,遠了你,日後可會怨恨可會後悔?」
裴行儉搖了搖頭。他怎麼會後悔?他只後悔自己沒有更相信她,早些說出來,也好讓她少受那點驚嚇煎熬。自己一直自負看人不會出錯,卻終於還是沒敢信她到底,畢竟以這樣的功績入宮,想來還會有不低的分位,天下會有幾個女子還會記得有那麼一個含糊的口頭約定?而自己,又能給她什麼?
琉璃微微低下了頭,語氣輕柔,卻有種斬釘截鐵的乾脆,「我也不會後悔。」
裴行儉看著琉璃,只覺得胸口漲得滿滿的,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兩人靜默良久,裴行儉突然道,「琉璃,今年冬天,你父親的官身應當已經定下了,不知那時你能不能出宮?」
琉璃這一驚非同小可,瞪大了眼睛看著裴行儉——他還說不是能掐會算?那他怎麼能知道自己昨天向武昭儀求了這個情?
裴行儉看見她的訝色,卻只是一笑,「不過是流外官吏,算不得什麼大事,此次我隨駕過來之前,拜見過尊親一次,他也是極願意的。」
琉璃驚愕之下,漸漸回過味來,忍不住笑了起來,見裴行儉有些詫異的看著自己,才忍住笑道,「你有所不知,昨日昭儀問我想求個什麼賞賜,我就求她給我父親謀一個流外官身。」沒想到,裴行儉竟是早就開始下手了難道他不應該是清如水明如鏡絕不走這種後門麼?
裴行儉不由也啞然失笑,半響又搖了搖頭,「這樣的小事,我自然能設法做到,何必求到武昭儀那邊去?」
琉璃有些心虛,她其實……壓根就沒有想到他也會去做,她已經習慣了凡事都自己去謀算,去爭取,習慣了絕不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沒想到自己謀劃了兩個多月,冒了這樣一場風險爭取來的恩典,眼前這傢伙居然不聲不響早就算計好了。她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山下那被燒的黑乎乎的半山亭,原來自己還真是白忙乎了一場其實,她之前根本就沒把握能立下救駕之功,點那把火,想的是能多救些人,能給皇帝和武則天引個路,反正她所求也不算太多,可看昨夜的那番情形,如果沒有她,真還能有別人去喚起武則天和高宗……算了,不想了,這事情太過深奧複雜,不是她一時能想得明白的。
她收攏心思,卻見裴行儉正看著自己,只得趕緊笑了笑,笑容裡多少有些討好,「出宮之事,自然要聽昭儀的,但我想著,明年總該能出來了。」
裴行儉眼睛一亮,「琉璃,我們明年就成親好不好?」
明年?琉璃突然想起一事,心裡不由一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45:22
第66章 隱憂後患旁敲側擊
裴行儉看著琉璃突然微微變了臉色,心下不由有些詫異,忍不住問,「怎麼?你可想起什麼了?」
琉璃怔了一下,心思電轉,苦笑一聲,「我突然想起,我畫了兩個月的《萬年宮圖》昨天放火時忘記拿出來了。」
裴行儉鬆了口氣,微笑道,「你若沒有忘記,那倒是奇了。」
琉璃也暗自鬆了口氣,垂眸笑了笑,她想起的事情自然不是那《萬年宮圖》,從落筆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會燒了它,不然正如裴行儉說的,她在那種情形下還記得把畫收起來,也未免太過奇怪。
其實她想起的是,自己若沒有記錯,應該就是明年,裴行儉便會被高宗一竿子貶到西域去,成為武則天通向皇后寶座道路上的第一筒官員炮灰……那麼如今,她應該怎麼做?
一時間,各種念頭紛紛湧上心間,琉璃怔了半日,抬頭看見裴行儉還在看著自己,目光裡帶著期待,這才想起他問的那個問題,臉頰開始有些發燒,剛才自己光顧著胡思亂想,都沒想起,活了兩輩子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求婚……是的,她曾經害怕過,怕自己不配站在他的身邊,怕他命中注定的妻子會是別人,她甚至不敢太多的去想這件事情,可是此刻,他就站在自己眼前,目光裡的溫暖,幾乎可以抵消掉這個陌生時空裡那無處不在的寒意。就算是一個賭局,她也願意押上這一把看著裴行儉,琉璃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裴行儉的眼睛越來越亮,慢慢的笑了起來,他平日的笑容總是溫和裡帶著點清遠,但這一刻的笑容卻明亮得讓琉璃瞇了瞇眼睛。她低下頭,想藏住嘴角那份笑意,突然又覺得這樣更傻,索性抬起頭向他微笑起來。
相對無言中,似有有一種暖暖的氣流在兩人之間迴盪,裴行儉走近了一小步,低頭凝視著琉璃,琉璃看著他的眼睛,看著山風吹動著他的頭髮與衣角,突然間只覺得很想伸手幫他把頭髮攏好,把衣角撫平,這念頭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不敢再看他,轉頭向山下看去。
她沒有看見,裴行儉的手已經握成拳頭,背到了身後,只聽見他低聲的叫了句「琉璃」。
「嗯?」
「無事,就是,想叫你一聲。」
琉璃低頭微笑,一時什麼話都不想再說,眼前的青山藍天,都美好得令人沉醉,就連山腳下的洪水,看起來似乎也不再那麼可怖。只是眼睛無意中一掃,山下的青石路上,那個遠遠走過來的人,似乎是王伏勝。
這身影讓她突然清醒了過來,迅速想了一遍,還是開口道,「你剛才說到出宮,其實我入宮沒多久就曾跟昭儀說過,我身有婚約,日後是想出宮的。昭儀當時便應了,日後會設法幫我完成心願。這些日子以來,昭儀其實一直很照看我,今日的事,便多虧了她,若是日後出了宮,我還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昭儀的恩情。」
裴行儉看著她,神情變得有些困惑,「你入宮之時,就和武昭儀說過你日後想出宮?你昨夜求她給你父親一個流外官身,她都答應了?」
琉璃點了點頭,如果現在讓裴行儉知道,武則天對自己很好,讓他知道武則天贊成他們的婚事,日後是他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去反對武則天封後?
裴行儉的眉頭漸漸的鎖了起來,認真的盯著琉璃,「那今日早間,聖上是否跟武昭儀說過,想讓你入宮?」
琉璃下意識的點了點頭,突然醒悟過來有些不對,「昭儀也不知我願不願意,所以才沒有提。」
裴行儉目光轉向遠處,默然無語,臉上的神色卻越來越肅然,琉璃一顆心頓時悠上了半空,忙道,「昭儀對人一直很好,就是有時會前思後想得多些,剛才若不是她,聖上說不定還會生氣……」
裴行儉的視線落回到琉璃臉上,神色變得柔和起來,半響歎了口氣,「琉璃,或許是我多慮,只是,人心莫測,你一定要當心些,不要太信了別人。須知,世人原是大奸似忠,大惡似善,有些人看似毫無私心,其實不過因為他所謀更多。」
琉璃怔怔的看著裴行儉,突然明白自己大概是弄巧成拙了,心裡不由十分懊惱:自己說話怎麼就沒有再多斟酌些裴行儉,他沒事這麼見微知著做什麼?不,或許自己一開始就想岔了,以他看人的眼光,怎麼可能會相信武則天會是善良無害的一個人?看來這事情,還得從別的地方入手,只是,眼下又該如何跟他說?
「裴舍人,庫狄畫師,勞你們久候了」王伏勝笑嘻嘻的聲音從長廊下傳了上來。琉璃暗自出了一口氣,裴行儉已笑道,「王內侍,是裴某勞煩你了才是。」
琉璃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只見裴行儉已神色平靜的伸手拿起裝帛書的木盒,對上自己的目光,眼睛亮亮的笑了起來。
三人碰了頭,還是琉璃和王伏勝在前面引路,王伏勝依然是談笑自若,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琉璃也盡量自如的搭著話,倒是裴行儉更沉默了一些,琉璃乘轉彎時悄悄的回頭,看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心裡不由歎了口氣。
到了寢殿外面,王伏勝進去回報,琉璃停住了腳步,轉頭看了一眼裴行儉,裴行儉也正在看著她,嘴角含著微笑。下一刻,高宗的聲音傳了出來,「守約,你進來吧。」
裴行儉向琉璃輕輕的點了點頭,大步走了進去。琉璃轉身走向後面,他的聲音從背後的屋子裡傳了出來,漸漸的模糊,待她轉過屋角,便再也聽不清楚。琉璃低下頭,微笑不可抑制的綻放在嘴角。
剛剛走了幾步,迎面而來的一個小宮女看見琉璃,快步走了過來,「庫狄畫師,昭儀適才吩咐,你若無事便先去暖閣一趟。」
武則天?琉璃頓時打起了全副的精神,笑道,「自然無事,我這就過去。」
丹霄殿的暖閣並不算太大,昨日武夫人和琉璃幾個還在這屋子裡換了衣裳,不過此刻房間已重新佈置了一翻,看上去卻有幾分像縮小版的丹霄殿寢宮,用一架八扇的屏風隔成了內外兩間,裡面看得見是一張六尺寬的檀香床,外面也是案幾坐席等物,武則天便坐在案幾後面,眼前居然堆著兩疊文書。看見琉璃進來,便笑著招手,「快過來坐。」
坐?琉璃愣了一下,這外間裡唯一的坐席就是武則天坐著的那張,武則天已笑著拍了拍身邊,「你不坐近些,這賬可怎麼算?」
琉璃不敢遲疑,快步走了過去,苦著臉叫了聲,「昭儀。」老老實實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誠誠懇懇的道,「今日之事,多謝昭儀體諒,琉璃不是存心想瞞著昭儀,昨日原就想說的,聖上恰好進來了,這才沒說出來。」
武則天想了想,笑道,「也罷,算你說的有理。只是當初你和我提起有婚約時,怎麼一點風兒也沒露?」
琉璃歎了口氣,「那時琉璃自己都覺得此事十分渺茫,不過是存個念想在心裡罷了,只怕說出來,倒真成了個笑話兒。」
武則天微笑裡已經帶上了幾分促狹,「我倒想聽聽這個笑話兒是怎麼來的。」
琉璃臉上忍不住有些發燒,卻也知道這一關是必須要過的,斟酌了一下只能道,「琉璃原先在西市做畫師,曾經,曾經幫他做過一副六扇的夾纈屏風,說是給他恩師壽誕的禮物。因那畫與一般的不同,便商議了幾次。後來琉璃給夫人做那插屏,又求他來寫過一回字,一來二往的就有些熟了,後來才……只是,琉璃也知道此事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因此從來也沒有對人說過。」
武則天看著琉璃笑道,「那為何如今又敢說了呢?」
琉璃對著這張隨意的笑臉,心裡不敢有一絲懈怠,垂頭道,「琉璃原先不敢說,是因為和他的身份天差地遠,說出來徒惹笑談,可如今,昭儀對琉璃這般照顧,昨日又應了賜家父一個出身,琉璃便想斗膽……斗膽請昭儀成全。」
武則天輕輕搖了搖頭,「我不過是個昭儀,有什麼成全不成全?如今看來,那裴守約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只是既然如此,當初你為何不去他那裡?以他裴氏子弟、天子近臣的身份,便是魏國夫人,也不好如何。」
琉璃沉默片刻,低聲道,「琉璃身份卑微,能得君子垂青,已是莫大的福分。當時琉璃一身的麻煩官司,險些便連累了舅父一家,他又是蹉跎了十年才有這番際遇,琉璃怎能因為自己拖累了他的前程?其實,若不是昭儀與聖上如此情深意重,琉璃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此事的。昭儀的恩寵,便是對琉璃最大的成全。」
武則天靜靜的看著琉璃,似是沒想到她會坦然說出這番話來,半響突然笑了起來,「你倒是有心的。你可知道,聖上適才已經說了,要把你賜給裴守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45:49
第67章 有意效忠無心插柳
皇帝要把自己賜給裴行儉?琉璃不由驚得抬起了頭,張嘴剛想說什麼,不知為何耳邊似乎又響起了裴行儉那聲輕笑,「琉璃,你總是小看我」,這淡然的聲音讓她剛剛急跳起來的心突然變得篤定起來,低頭輕輕的歎了口氣,「只怕是,他又要惹聖上不快了。」
武則天微微吃驚的挑起了眉頭,眼前的琉璃神情沉靜,眉宇間雖有擔憂,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慮,心裡轉了幾個念頭,終於化成了一聲笑歎,「裴守約竟是如此待你倒不枉你一心一意為他謀算。說起來,兩架屏風,一段姻緣,正是佳話,聖上最是寬厚的,定然不會如何。只是這樣一來,此事聖上卻是不好過問了,不知你如今又作何打算?」
琉璃胸口一緊,索性抬起了頭,「若非昭儀,琉璃只怕已為奴婢,連做妾都不可得,哪裡還談得上什麼姻緣?琉璃雖然膽小愚笨,卻也知曉輕重,如今自然是要繼續侍奉昭儀與夫人,待昭儀安枕無憂、無須琉璃追隨左右了,或是昭儀覺得琉璃在宮外更能得用些之時,再想那日後也不遲。」
她神情坦然的看著武則天,心裡卻有些緊張:她這兩個月若看得不錯,如今的武則天,在後宮中已是安枕無憂。且不必說高宗在小公主死後再也不曾踏足皇后的立政殿一步,讓後宮之人徹底看清了風向。更重要的是,她的手裡,已經有了實實在在的權柄和人脈。此次來萬年宮,皇帝在嬪妃裡只帶了她和鄧依依,但殿內省、六尚局等後宮官署卻是帶了全套的,兩個多月的時間裡,武則天在打理萬年宮後宮的諸般事務中,已將這些管理著後宮衣食住行的女官內侍們逐漸掌握在手裡。那位遠在三百里外的王皇后,實際上已是一無所有,至少在後宮裡,大概是再也翻不出浪來。
聰敏如武則天,應當知道,目前她最缺的,已不再是後宮的幫手,而是外朝的助力——譬如裴行儉。
武則天看著琉璃清澈的眼睛,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愉悅的笑容,「什麼恩情不恩情的,便是以前母親曾助過你,昨夜的事情也足足抵得過了,說來你今年已是十六,年紀也不算小,倒是不好再耽誤久了,你且放寬心,此次待咱們回了長安,我必為你打算一番,你昨夜那樣一番功勞,雖然不能抬舉你入宮,總要多給你些體面。」
琉璃心裡一鬆,忙感激的欠身行禮,「琉璃多謝昭儀成全。」又歎了口氣,「昭儀再莫提昨夜,昨夜琉璃做的事情哪裡抵得過昭儀的恩情?莫說便是沒有琉璃,聖上與昭儀也定然能無恙;都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是沒有昭儀,琉璃下場又能比做魚蝦好得了多少?」
武則天的笑容果然更親切了些,輕輕拍了拍琉璃的手,「你就是恭謹太過了些,我心中自是有數。」說著又指了指面前那堆文書,「你還未用過午飯吧,夫人那邊應該給你留了,本想跟你多說幾句,只是……這些卻也不知要看到幾時了。」
琉璃隨著她的示意往案幾上看了一眼:桌上放的是兩疊絹黃紙,離得最近的一份第一行寫著「司空上柱國英國公臣績」「太尉揚州都督監修國史上柱國公臣無忌」之類的字樣,卻不知到底是什麼。
武則天看見她的神情,笑道,「你自然是不認得的,這是些敕書和奏章 ,因聖上身子有些不爽,看多了便頭疼,原想讓裴守約念,一則慢了些,二則如今萬年宮外朝人手不足,他也是忙的,因此就推給我這閒人了,我正摸不著一個頭緒。」
琉璃笑道,「昭儀過謙,琉璃就不打擾昭儀了。」那兩疊公文放得齊齊整整,用薄簽分門別類,有的已夾著紙條批注,哪裡是抓不著頭緒的樣子?原來武則天的政治才華,這麼早就已經開始顯露……
她站了起來行了一禮便退了下去。走到武夫人的屋子時,門口的小宮女才通傳了一聲,武夫人便幾乎跳了起來,眼睛亮亮的上下打量著琉璃,琉璃心裡默了一默,只能若無其事的走了過去。
武夫人眼珠轉了轉,笑道,「你們都下去吧,翠墨,你叫人去把琉璃的食盒拿過來。」眾人還未出門,她一把便抓住了琉璃的手,「媚娘說的可都是真的?你和那裴守約……」
琉璃索性坦然點了點頭。
武夫人又是搖頭又是歎氣,「怪道你會找他寫屏風,怪道他竟然就寫了,我怎生就沒想到只是,他那樣的命格,你難道就不忌諱?你的父母親也願意?」
琉璃想了想,依然點頭。裴行儉說過,他已經拜訪過庫狄延忠,那傢伙做起事情來定然是滴水不漏的,想來自己的那個便宜父親有了當官的指望,絕不會介意自己嫁的到底是天煞孤星還是殺破狼君。
武夫人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覺得眼前之事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但比起自己先前疑心的陛下想召琉璃入宮,似乎又更好些,想了半天只能道,「你可想過要再占卜一回?說來我在太史局倒還認識兩個卜者。」
琉璃點頭笑道,「若有需要時,一定來麻煩夫人。」——假如武夫人認識的是李淳風,她不會介意搞搞封建迷信活動的。
武夫人滿意的笑了起來,一時有小宮女拎了個食盒過來,放在一邊的小案几上,武夫人就笑道,「特意給你留的,如今你也沒有房間,就在這裡吃就是了。」
琉璃只得再三謝過,過去打開一看,是一碟炙羊肉和一碗水花冷淘,安安靜靜的幾口吃了個半飽,放下碗筷時,卻見武夫人依然在興致盎然的打量著自己,額角一滴冷汗不由慢慢流了下來。
………………
丹霄殿的寢宮裡,裴行儉也剛剛吃完冷淘,站起來欠身行禮,「多謝聖上。」
高宗剛剛聽完御史大夫崔義玄回稟朝中的一些事務,正半閉眼睛沉吟不語,聽見裴行儉的聲音,睜眼向崔義玄擺了擺手,「朕再想想,崔卿辛苦了。」
崔義玄忙告退而去,高宗以手支頜,轉頭對裴行儉笑道,「聽說你從昨夜忙到此刻,飯食都未用一口,若是朕不讓人給你留上一份,難不成還要繼續餓下去?」
裴行儉想了一想,也笑了起來,「臣還真是忘了。」
高宗呵呵一笑,「適才若不是武昭儀提起,朕也忘了,你和鄭將軍、薛將軍、崔大夫幾個都是一夜辛苦的。」
裴行儉心裡一動,微笑著回道,「都是臣子本分,不敢言辛苦。」
高宗想了想又道,「說起來,朕倒依稀記得當初那架春江花月夜的插屏,似乎就是這庫狄畫師所畫?」
裴行儉點頭,「正是。」
高宗笑了笑,歎道,「你們既然當初就有情,為何耽誤到現在?也罷,不如朕就將她賜給你,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話。」
裴行儉怔了怔,鄭重行了一禮,「多謝陛下成全,只是此事臣還未來得及稟告聖上,這庫狄氏,臣原便是欲娶她為妻,故此才耽誤了下來。」
高宗吃了一驚,支起了半個身子,「守約此言當真?」
裴行儉正色點頭,「不敢欺瞞陛下。」
高宗怔了半響,搖頭笑了起來,「守約,此事卻有些匪夷所思了,你就不怕招來物議?你如今身份不同,那庫狄氏雖然美貌聰穎,到底身世差些,便是兩情相悅,納回家便是,你如今已是六品,倒也置得起媵妾,為何定要娶她?莫非這是庫狄氏所求?」
裴行儉淡然一笑,「臣身世畸零,原是被議論慣了的。庫狄氏是在臣最落魄時所識,於我助力甚多,非但有情,亦有恩有義,更是臣的知己。臣不忍為避物議,便置她於委屈之地。說來此事庫狄氏並未提過,然則人生不滿百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若所攜之人,並非真心所悅之人,又有何趣?」
高宗慢慢的坐了起來,低頭咀嚼著裴行儉的話,緩緩點頭,「守約,你所言甚是,人生不滿百年,若是連攜手鍾情的女子都須得委曲求全,著實無趣得緊」
裴行儉一怔,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微妙起來。高宗卻是不覺,越想越是感歎,揚聲道,「阿勝,扶我去西暖閣」
王伏勝忙走了過來,高宗心神不屬,也未與裴行儉再說一句,扶著王伏勝便往後去了。裴行儉站在那裡,半響長出一口氣,搖頭苦笑起來。
西暖閣裡,武則天剛剛看完一份奏章 ,提筆寫下兩行摘要,吹乾後夾在了奏章 裡,突然聽見門口宮女揚聲到,「聖上到」,不由也吃了一驚,忙站了起來,還未迎出門去,高宗已走了進來,臉上的神色與平日頗有些不同。
武則天心中微動,笑著迎了幾步,「陛下怎麼過來了?這些文書臣妾才看了一半。」
高宗看著武則天,柔聲道,「媚娘,辛苦你了。」
武則天越發有些驚訝,不動聲色的看了王伏勝一眼,卻見他滿臉微笑,向自己輕輕點了點頭,心裡這才踏實了,上前扶住了高宗的手,「陛下怎麼突然這般見外?能為陛下分憂,是臣妾的福分。」
高宗輕輕攬住她的肩頭,「媚娘,這些年來,也就你能為我分些憂。」
武則天輕輕的搖頭,「若是沒有陛下,臣妾此生早已風中飄絮。便是做再多,也報答不了陛下的恩情。」
高宗沉默片刻,低聲道,「你放心。」片刻後突然笑了起來,「媚娘,你剛有了身子,原是不該操勞的,不過這些日子只怕還歇息不了,朕還有件事情讓你做。」
「你也看了褚相剛上的那份奏折,建言撥款重新刊發《女則》,朕思量著,既然如此,不如讓你再續寫幾篇,一道刊行天下」
武則天不敢置信的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高宗,《女則》十卷是長孫皇后所寫,評點歷代后妃,暢述為後之德,續寫《女則》,刊行天下,他的意思是……
高宗看著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46:49
第68章 暗聞私語明送冷淘
中伏這一日的午後,萬年宮突然下起了雨。前一刻還是艷陽高照,後一刻雨點便辟里啪啦的亂砸下來。琉璃和阿凌緊趕慢趕逃到長廊中,衣服還是濕了一半。因萬年宮著實涼爽,琉璃穿的是一件八成新的緗色窄袖綾襦,雖濕了些,看起來還不狼狽。阿凌身上卻是穿著宮中剛發下的玉色紗衫,被雨水一打,緊緊的貼在了身上。她低頭一看,忍不住跺著腳罵道,「這賊天氣」琉璃看著手裡被打濕了大半的紙簿,不由也苦笑起來。
萬年宮的那場大水如今已過去了一個多月,被水淹過的宮殿樓閣都已收拾過一遍,若從外面看,除了山谷中被泡了兩天的幾處院落,大多數地方並沒有留下太多痕跡。不過,武昭儀並未搬回紫泉殿,而是住進了丹霄殿側後方的御容殿裡——位置相當於太極宮裡皇后所住的立政殿,而用度禮儀,亦漸同皇后。
琉璃並不知道這消息傳回長安,會引起怎樣的震動,然而在萬年宮裡,一切似乎都顯得順理成章 ,只是在武則天的御容殿外,每日等候召見的女官內侍越發的多了,武則天也越發的忙了起來,又要主持後宮事務,又奉旨修撰《女訓》。入伏之後,暑濕加重,高宗的頭風發作過兩回,每當此時,武則天還要幫他翻看奏章 、處理敕書。琉璃陪著武夫人去看她時,她常常是連閒話都沒時間說幾句,好在氣色卻愈顯鮮潤。
武夫人則搬到了御容殿西面的排雲殿裡,遙遙對著聚杜水而成的西海,比別處又分外涼爽幾分。琉璃自然也隨武夫人搬到了山上,就住在御容殿的最靠外側的西樓裡。
琉璃如今也是極忙的,一場大水之後,武則天的衣物都要重新制過,這一次,她選的服色文飾一反從前的淡雅低調,變得莊重華麗。尚衣局的繡工們固然日夜開工,琉璃也幾無休憩之時。
只是今日乃是中伏,按唐律,三伏的首日也是法定節假日,官員固然不用處理公務,後宮六尚局等處也能歇假一日。琉璃這才得了閒,出來四處逛了一番。她的《萬年宮圖》早已付之一炬,武夫人見過那圖樣,生生的歎了半日可惜,琉璃自己也暗自下了決心,這次要重新好好的畫一幅出來,若能流傳後世,也好讓人知曉群山之中,曾有這樣一座人間仙境般的宮殿。可惜好容易抽出時間來勾畫草圖,便又挨了這場雨,她心裡忍不住嘀咕:難不成這《萬年宮圖》是屬龍的?跟雨水也太有緣了些待到長廊中站定,琉璃隨意望了一眼,心頭倒是定了幾分,入伏之後,這宮中上下人等都講究午休,此刻只怕都在睡覺,長廊裡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原本她選這個時辰出來就是愛這份清靜——如今後宮裡人人都認識她,個個見面都必要跟她見禮問安,她平日出來連路都走不快,哪裡還能靜下心來畫畫?此刻偌大的長廊裡也只有她們兩隻半濕的落湯雞,倒是省的丟人現眼了。
雨勢越發的大了,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這長廊本就不深,一陣風迎面吹來,雨絲隨之打在了琉璃和阿凌的身上。兩人無法,只能沿著長廊裡側往西走,指望著能找個避風的地方,好容易才找到一處突出的岩石下面,這才略好了些。
夏日的雨來得快停得也快,不過一盞茶功夫,雨點已經變得淅淅瀝瀝,琉璃回過頭去正想與阿凌說話,卻見阿凌向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側耳聽著什麼。
琉璃好奇心起,也躡手躡腳的走過去兩步,豎著耳朵一聽,果然長廊上面的亭子裡似有人聲傳來,聽得出是一男一女的聲音,卻聽不清楚在說什麼。琉璃心裡吃了一驚,若是隱私之事,聽到耳朵裡豈不是自找麻煩?忙拉了阿凌要走,阿凌擺手不迭,又湊到琉璃耳邊道,「是阿勝和鄧才人。」
王伏勝和鄧依依?琉璃不由愣了愣,卻聽頭上傳來那女子的聲音略高了些,「這些話再莫拿來哄我我這身子已是毀了,永世都無出頭之日還有什麼日後不日後?」正是鄧依依的聲音。琉璃這才記起,這鄧依依上次雨夜受寒,病得甚重,似乎一直也沒有調養得大好,如今倒是住進了北坡高處的一處樓閣裡,似乎就是在此附近。若不是突然聽見她的聲音,琉璃都快忘記萬年宮裡還有這號人物了。
男子似乎又勸說了幾句,雨聲漸歇,他們的聲音倒是聽得更清楚了。鄧依依冷笑道,「阿勝,你如何能知道我的心境?我如今別無所求,只求看到那王氏下場比我更慘」
男子的聲音也大了些,「六娘,你自小便最是好強,可此事多想又有何益?蔣司醫那般本事,連昭儀都調養得大好了,你又何必灰心?」琉璃這時也辨別出來,說話的果然是王伏勝。
兩人又說了幾句,說的倒也不過是如何調養身子,又如何奉承聖上的話。半響就聽鄧依依歎道,「阿勝,多虧你還照看著我,不然只怕我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過問。」
王伏勝道,「聖上也是惦念著你的,不然怎麼會想起給你送這碧玉竹枕?昭儀不也常給你送參茸過來?你好好保養,再莫多想了。」
鄧依依冷笑道,「這話說來,你自己只怕也是不信的吧?」
王伏勝沉默半響,似乎歎了口氣,「雨也停了,只怕聖上起來會找我辦差,我先回了,你記得好好吃藥才是。」鄧依依言語含糊的低聲說了兩句,隨即人聲漸遠,再無動靜。
琉璃心裡琢磨,這兩人莫不是從小在宮裡就認識的?聽著交情不像一年兩年了,面上倒是從來沒有露過。回頭就看見阿凌眼睛閃閃發亮,忙拉著她走出老遠,才低聲道,「今日之事,還是莫要告訴別人的好。」
阿凌輕聲笑道,「奴婢自然不會說,阿勝平日就是極照顧人的,這要說出去,他的前程豈不是完了?」
琉璃奇道,「聽那話頭,他和鄧才人似乎是舊識,說的卻也沒有甚麼,這事情難道在宮裡也犯忌諱?」
阿凌點頭道,「自然是,鄧依依若只是女官也就是罷了,如今已是才人,卻和聖上身邊的宦官有私下的交情,就算並沒什麼,也是犯忌諱的。這鄧才人以前雖然性子尖刻了些,如今也是可憐的,奴婢又何必做這雪上加霜的事情?」
琉璃頓時想起鄧依依剛被擢為寶林的那日,打扮得何等華麗,容色又是何等光艷,也不過半年多光景,就成了這般模樣,心頭忍不住也有些感慨:在武則天身邊打高宗的主意,果然是找死的最佳途徑。
一時風停雨住,天邊的烏雲還未完全散去,一輪白日又出現在空中,陽光直射下來,比雨前似乎更烈了三分,琉璃和阿凌身上的衣裳倒是片刻就幹得差不多了,但雨痕猶在,兩人只得重新回排雲殿換了一身衣裳。琉璃坐下來喝了一杯從殿外醴泉裡打來的清甜泉水,還沒想好要不要再出去,有小宮女嘻嘻哈哈的跑了過來,「大娘,大娘,昭儀喚你過去呢」
琉璃微微吃了一驚,這時辰武則天怎麼會突然想起叫自己過去?只是看這小宮女笑得甚歡,心裡倒也不甚著慌,站起來便跟著過去了。
萬年宮山頂幾處宮殿之間都有長廊相連,從排雲殿東門出去,穿過一道長廊便到了御容殿院門口,一路進到了東殿裡,只見武則天和往日一般,正跪坐在案幾前面,提筆寫著什麼,看見琉璃進來才放下筆,站起來笑道,「大熱的伏日,聽說你盡在後山走,怎麼也不怕曬黑了?」
此時之人,無論男女都是以白淨為美,莫說女子離不得脂粉,便是男子傅粉也依然尋常。到了夏季,自然人人避日如仇,似武則天、武夫人,不到紅日西沉絕不出去。琉璃卻是不愛傅粉又喜歡曬太陽的,好在她天生膚白,只能笑著答道,「琉璃倒是喜歡曬一曬。」曬著太陽,會讓她覺得心情愉快,莫說她的皮膚原是曬不黑的,就算一曬就黑,她也會照舊貪戀那點溫暖明媚的感覺。
武則天看了琉璃一眼,搖頭一笑。琉璃這才注意到,她今日身上穿著一件綾紋羅緋衫,繫著單絲碧羅籠裙,紅配綠的顏色,卻一絲不顯俗艷,反而襯得她的臉色越發皎潔如月,忍不住讚了一聲,「今日昭儀氣色真好」
武則天笑道,「莫不是要我再贊讚你做的這裙子?」琉璃定睛一看,那裙上鏤金牡丹的繡圖,可不正是自己的手筆,不由也笑了起來。此時工筆花鳥畫還未出現,她畫的這些繡樣的確是獨步大唐,一看便知。
武則天便道,「今日是中伏節,按理官吏都要回家休沐,只是這些隨駕的卻也說不上什麼,我便吩咐尚食局做了些荷葉冷淘的加造,也算是應節的意思。」
琉璃自然知曉,這入伏講究的便是吃冷淘。武則天說的荷葉冷淘,她午間已吃過,大約以荷葉汁揉面,削薄片入水,熟後再過涼水,拌上香菜等調味,出來後盛在牙盤裡,色碧味涼,當真是消暑的好吃食。只是,武則天讓尚食局給萬年宮隨駕官員開小灶,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武則天見她愣愣的看著自己,又燦然一笑,「聽聞裴舍人近來日夜辛苦,我讓玉柳特意留了一份出來,不如你去送上一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47:27
第69章 暗潮洶湧情愫蕩漾
從丹霄殿往前,便是萬年宮的主殿大寶殿,只在大朝之日才會用上。和萬年宮其他宮殿一般,這大寶殿規制不大,不過是面闊五間,進深三間,但琉璃碧瓦,粉牆玉階,又是矗立在天台山的最高處,在日出日落之時看去,當真是「珠壁交映,金碧相暉,照灼雲霞,蔽虧日月」。大寶殿前的兩道長廊幽延回轉,通向幾座東西向的殿宇,便是隨駕的中書、門下兩省的臣工們辦公及居住的所在。
琉璃走在這人字拱頂的秀雅長廊之上,心裡多少有些撲騰。這個月以來,她再不曾去過丹霄殿,卻也曾聽武則天說過,水災之後諸事千頭萬緒,隨駕官員中長於庶務者本就不多,司空李績又著了風寒,高宗便讓曾任刺史的御史大夫崔義玄統籌、裴行儉協理,清點善後修葺重整的各種事務,兩人安排得井井有條,高宗曾笑言,這兩人都是有文武之資,實務之才的。
想來這一個月,他大概真的是辛苦。只是,武則天這番安排,卻不會那麼簡單……最近難道還會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不成?
琉璃正想得出神,就聽走在她身邊的宦官魏安道,「庫狄畫師,往這邊走。」抬頭一看,原來已經到了一處小院前。
魏安笑道,「裴舍人就住在裡面,您看是否要小的先去通傳一聲?」
琉璃忙道了聲不敢,這魏安也是咸池殿裡的管事太監,品級與劉康相當,年紀還要略大些,她哪裡敢這麼拿大?只能笑道,「咱們都是奉命來送加造的,有什麼通傳不通傳?」
魏安笑著點了點頭,拎著食盒輕車熟路的走了進去,那院子並不大,屋前種的兩棵合歡樹倒是頗有年頭了,院角的綠苔中臥著幾塊奇石,正面是一間面闊三間的樓閣,兩邊廊下各有廡房,此刻靜悄悄的,只聽得見樹上知了的叫聲。魏安上了台階,從廊下轉到南面,在一扇木門前停了下來,抬手輕扣了兩聲。琉璃只覺得心也砰然跳了兩下。
門吱呀的一聲開了,露出一張十七八歲的少年面孔,看見魏安和琉璃,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隨即似乎想起了什麼,魏安已先笑著開了口,「今日中伏節,我等是來給裴舍人送冷淘的。」
少年立時笑了起來,行了個禮,「請內官與阿監稍待,我家舍人這就來迎。」
魏安忙道,「不敢勞煩舍人。」說話間只聽踢踏聲響,裴行儉含笑的聲音響了起來,「可是魏內侍,快請進。」
魏安一怔,隨即臉上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快步走了進去,琉璃默然跟在後面。只見裡面原是內外兩進的屋子,裴行儉正站在外屋當中,大概是午睡剛起,形容與平日頗有些不同,身上穿了件白色短衣,青色下裳,外面披著月白色的半袖,頭髮只是用了一支木簪挽住,腳下穿的是雙木屐,不冠不履,容色清爽,比往日平添了十分灑脫隨意。
裴行儉看見魏安身後的琉璃,笑容一凝,隨後才慢慢加深,轉頭對魏安道,「如此暑日,勞煩魏內侍了。」
魏安正低頭打開食盒,雙手端出一個折枝花紋的帶蓋銀碗和一個裝了幾塊金酥小餅的牙盤,放在了外屋的案几上,聽到裴行儉的話,直起身笑道,「不敢當,若是沒有裴舍人日夜辛勞,小的哪裡能過上這伏節?是聖上和昭儀惦記著裴舍人近來辛苦,才特意遣了小的過來。」
裴行儉微微欠身,「臣多謝聖上與昭儀的賞賜。」
魏安又對琉璃笑道,「庫狄畫師,您看這裡還有一份是要送給崔大夫的,崔大夫住在外朝,畫師卻不好出去了,不如您在這裡等小的一會兒,小的回頭過來再找您?」
琉璃雖然知道這一趟出來,武則天必有此意,但臉上忍不住還是有些發熱,點了點頭,「有勞了。」
眼見魏安笑嘻嘻的走了出去,那個少年不知怎的也出溜一下消失在了門外,屋裡突然變得出奇的安靜,窗外的知了聲似乎越發的響亮了。半響,只聽木屐踢踏兩聲,裴行儉走到了琉璃面前,琉璃看著那青裳的衣角已停在自己面前不到一步,只覺得怎麼也抬不起頭來,又聽見他低低的喚了一聲,「琉璃。」
琉璃心裡突然有些鄙視自己,咬了咬下唇,她抬起頭來努力展顏一笑,裴行儉慢慢的也笑了起來,眼裡閃動的光芒明亮愉悅,突然道,「琉璃,你餓不餓,陪我用一點可好?」
琉璃忙搖頭,「我,吃過了。」
裴行儉卻道,「只用一點好不好?」
琉璃微微奇怪,只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裡隱隱有期待之色,頓時再也說不出「不好」兩個字,點了點頭。裴行儉的笑容變得更加明亮,走到案幾前坐了下來,讓出半邊位置,抬眼看著琉璃。
琉璃和他並肩跪坐在了坐席的茵褥之上,只覺得感覺十分異樣,臉頰已不可抑制的燒了起來,悄悄看了一眼裴行儉,他在正低頭拿開那銀碗上的蓋子,距離這麼近,能看出他的確消瘦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痕,能看清他的側面輪廓線極其漂亮,額頭飽滿,鼻樑挺直,有著雕塑般的流暢,睫毛又長又密,所以顯得眼睛格外深邃。她一時幾乎說不出話來。
裴行儉放好碗,側頭看著琉璃,嘴角微揚,把那碟金酥餅推到了她的眼前。琉璃不敢再看他,默默的從袖子裡拿出乾淨的帕子,包住一塊不過半指長的酥餅,小口吃了起來,金酥餅裡的餡料大概是乳酪,涼了之後味道著實有些發膩,琉璃吃在嘴裡,只覺得舌尖都是沉甸甸的。
裴行儉也拿起了筷子。他吃得並不算慢,也有些隨意,一碗冷淘沒過多久就下去了一半,卻安靜得只能聽到銀筷碰觸到碗邊時發出的聲音,動作裡更是似有一種悠然的韻律,那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優雅,頓時讓本來想多陪吃一會兒的琉璃有些自慚形穢,嚥下第二塊酥餅就用帕子擦了手和嘴,再也不好意思吃第三塊。
裴行儉看了琉璃一眼,夾起了一個金酥餅,吃了一口,似乎怔了一下,又吃了幾口冷淘,這才放下筷子,自然而然的從琉璃手裡拿過帕子,擦了擦嘴角,隨手便收到了自己的懷中。
琉璃一呆,想說你把帕子還給我,又覺得說出來也太傻,想了半日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伸手將銀碗碗蓋蓋上,把碗和盤收拾到了案幾的一邊。卻聽裴行儉道,「琉璃,多謝你。」
琉璃有些驚訝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他的臉上有一種異常明亮的光芒,看見琉璃訝然的眼神,垂眸微笑道,「那酥餅那般冷膩,你竟然空口吃了兩塊。」
琉璃不由有些茫然,實在不大明白他怎麼會在意這樣的小事。裴行儉也不多說,只雙手一按站了起來,「我適才本是準備煮茶的,你若喜歡,我這就煮給你喝。」
琉璃下意識的就想搖頭,這時候的茶她自然喝過,味道絕對只能以古怪來形容,庫狄家煮茶的加的是鹽、姜和棗,安家則喜歡加酥油和胡椒,讓她這個喝了十幾年綠茶的人簡直欲哭無淚。但看著裴行儉,開口卻變成了,「只怕魏內侍就快回來了。」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你且放心,沒半個時辰,他絕不會回來。」
琉璃想起他還沒看見魏安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不由有些奇怪,「你怎麼跟他這般熟?」
裴行儉愣了一下,才笑道,「哪裡?只是他曾替武昭儀來拿過一次文書,我認得他的聲音罷了。」
琉璃只能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她因為從小便學了繪畫,因此對長得略有特色些的面孔都能過目不忘,但比起這個隨便就能記住路人甲聲音的傢伙來,顯然簡直不值一提。只能也站了起來,「你先別急著煮茶,我,我有話跟你說。」想到要說的話,一時又有些說不出口。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琉璃,輕聲道,「可是武昭儀答應了一回長安就讓你出宮?」
琉璃震驚的看著他,雖然覺得自己或許應該習慣於他的未卜先知,忍不住還是問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裴行儉淡淡的笑了笑,「今日她讓你來,自然不是因為這碗冷淘。」
琉璃看著他的神色,只覺得心裡一沉,好在她這個月來也打了一篇腹稿,忙道,「你或許覺得武昭儀心機深沉,只是那後宮裡,若是毫無心機的,連自保都不能。昭儀待下人一貫寬厚,我在咸池殿幾個月,不曾見她責罰過一個宮女;待聖上也情深意重,那日大水,她等在水裡,見聖上出來了才肯一道離開;這次的事情,也多虧了她從中周旋。想來她便是有些打算,又有什麼要緊?昭儀不曾薄待過我,我x後即便無從報答,總不能辜負了這份恩義。再說,我得罪的,又是魏國夫人……」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她,眼神柔和裡帶著點無奈,歎了口氣,「我明白,你放心。有些事原不是做臣子的可以過問,我不會讓你為難。只是,此次一回長安,宮外也必然是多事之秋,你萬事都要當心一些。」
琉璃心裡也歎了口氣,他這算勉強答應了麼?只是「多事之秋」,難道說後宮之爭這麼快就已經到了朝堂之上?「為何這麼說?」
裴行儉沉吟了片刻,簡簡單單的道,「魏國夫人的兄長柳奭已然上表請辭中書令,若聖上准了,免不了朝廷動盪,若是不准,聖上此次一回長安,必然更是暗潮洶湧。」
柳奭?琉璃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但作為王皇后的舅舅,此時還不到勝負已分的時候,他這是……「柳相難不成是想看看聖上到底是什麼意思?聖上會准麼?」
裴行儉讚賞的看了琉璃一眼,又寬慰的笑了笑,「聖上想來也會多加考慮,你也不用太過擔憂,你深居簡出一些,魏國夫人倒也未必記得找你麻煩。」
琉璃點了點頭,就是,魏國夫人原來就是閒的,如今她的皇后女兒都要被廢了,想來絕沒有時間惦記著自己這個小小畫師。想到此處,她的心情倒是忍不住振奮了一點。
裴行儉笑道,「如今可有心思喫茶了?」說著伸手一引,「大娘,這邊請。」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
轉過外屋當中的那架六扇墨書屏風,只見裡面靠窗設著坐榻案幾,案幾上是幾個青瓷茶杯,同色瓜稜洗口執壺,又有白瓷茶碾、純銀茶盒等物,邊上放著一個壺門高圈足的銅風爐,裡面已有炭火,旁邊還有一個長柄的茶釜。
裴行儉讓琉璃在案幾對面的榻上坐下,自己將風爐的幾個壺門打開,又把茶釜放了上去,微笑道,「這萬年宮的泉水雖然比不得惠山寺虎丘寺的泉水,似我這般的俗物,只覺得用來煮茶倒也夠了。」
琉璃默默無語,心道,你是俗物,我算什麼物?
過得片刻,茶釜裡的水冒出了細細的氣泡,裴行儉便回身從案几上的鎏金三足托盒裡用銀勺取出了一些白色粉末撒了進去,琉璃估量著應該是鹽。待到水再次沸起來時,見他用竹勺舀出了一勺水,放入旁邊的白瓷碗裡,隨即一邊用竹夾攪拌,一面將早已碾成碎末的茶粉投入了茶釜中,那茶釜中的泡沫頓時飛濺起來,此時便將白瓷碗的水重新倒了進去,待到水第三次沸起細細的泡沫時,才將茶釜移開,慢慢分入兩個茶盞之中。
茶湯倒入青瓷,細沫浮碧,顏色十分清爽,但琉璃的目光卻無法從裴行儉身上挪開,眼前之人手指白皙修長,神情悠然而專注,一舉一動,風儀清雅得難以言表。琉璃覺得自己就像對著一幅名家山水,初看只是颯爽,細看時每一筆裡都有神韻。
裴行儉端詳了茶盞片刻,歎了口氣,「分茶終究還是差些火候。」抬眼笑道,「你嘗一嘗。」
琉璃趕緊垂下眼簾,眼見裴行儉已端起茶盞,輕輕喝了起來,才伸手去端茶杯,卻覺指尖一燙,忙不迭的放下,茶盞砰的一聲落在案几上,茶水飛濺,裴行儉驚詫的抬起頭來,琉璃的臉頓時一路燒到了耳根。卻聽裴行儉聲音有些急促的問道,「可是燙著了?都怪我,忘記你是不常喝茶的,自是拿不慣茶杯。」
琉璃心裡也懊惱,自己看人看傻了,卻忘記這茶盞並沒用茶托,就這樣拿上去,不被燙著才奇怪了。聽他詢問,忙道,「無事。」只覺得指尖刺痛,忍不住拿到唇邊輕輕吹了幾口裴行儉輕聲道,「給我瞧瞧。」
琉璃低頭看了一眼,幾個指尖都被燙得有些發紅,哪裡好意思給他看,堅決的搖了搖頭,卻見裴行儉突然伸出手來,動作也不見得有多快,但琉璃急忙往回縮的手已被他握住。彷彿有股電流從手上直接躥入了腦子裡,她的大腦頓時有片刻的當機。
裴行儉把琉璃的手拉到了身前,另一隻手輕輕的將她握住的手指一根根展開,怔怔的看著。琉璃回過神想收回手來,但裴行儉反而握得更緊了些,他的手指穩定有力,手掌溫暖乾爽,被他握住的地方有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一波*的傳來,琉璃的手指忍不住開始有些顫抖,隨即全身幾乎都要開始發抖。
琉璃不敢再看,將頭扭到一邊,深深的吸了口氣,才平靜了一些,不就是握了個手麼?你又不是沒和男生牽過手,至於嘛這樣只是全副心神怎樣也無法從手那裡挪開,突然覺得指尖一動,觸上了溫軟的東西,抬眼一看,腦子頓時轟的一聲:裴行儉低頭吻上了她的手指,那溫軟的,就是他的嘴唇。
彷彿全身的血液都衝上頭頂,琉璃不知從哪裡迸出一股力氣,用力一掙,手掌脫離了他的掌握,緊緊的握拳背到了身後,裴行儉怔了一下,抬眼看著琉璃,眼神慢慢變得清明。
琉璃只覺得被他吻過的幾個指尖就像被火燒過一般,耳邊裡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想說一句什麼,嗓子卻緊得根本發不了聲。
良久之後,卻聽裴行儉輕聲道,「琉璃,茶不燙了。」
琉璃一怔,萬萬料不到他居然開口說的是這個,不由抬頭看著他,裴行儉正凝視著她微笑,笑容清朗,眼神柔和,迎著琉璃的視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琉璃看著他安然的神色,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學著他的樣子也喝了一口。
茶水還是熱的,味道有些苦,還有點鹹,香味倒還濃郁——也許太濃郁了些,吃在嘴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但這古怪的味道到底壓住心頭的悸動,指尖上的異樣被熱熱茶杯一熨,到底也平息了一些。她一連喝了好幾口,剛驚覺是不是喝得太急了,就見裴行儉已經喝完了一盞,又從茶釜裡分了一盞出來。看見琉璃在看自己,問道,「你還要添一盞麼?」
琉璃看了看手裡這比後世的八寶茶盅似乎還要大上一號的荷葉茶盞,心裡有些茫然,難道要添盞才算給面子麼?只得一口將剩下的小半盞喝了,將茶盞推了過去,裴行儉果然給她又分了一盞,抬頭笑道,「你可喝得慣這種茶?」
比起庫狄家和安家的煮茶來,這種加鹽的好歹味道還算比較正常一點,琉璃點了點頭,「比我以前喝的都好。」
裴行儉微笑著又喝了一口,「待我們成親了,我x日都煮給你喝。」
他說得順理成章 ,琉璃有些慶幸自己沒有一口茶含在嗓子裡,這話實在無話往下接,半響才想起一個話頭,「我記得第一次在大慈恩寺遇見你,你們就是去喝茶?」
裴行儉點點頭,「大慈恩寺的窺基最善煮茶,我也是跟他學的。」
窺基?沒聽說過,她只知道有個辯機,不過在她穿來之前已經被腰斬了。彷彿看出了琉璃的迷惑,裴行儉笑道,「窺基是玄奘法師的弟子,他原本是尉遲敬德將軍的侄子,和我們也算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沒想到會突然出了家,前兩年,我和他喫茶時便常想著,若能像他那樣倒也不壞。」
琉璃還沒有從玄奘、尉遲敬德這兩個名字帶來的震撼中回過味來,突然聽見了這樣一句話,心頭不由一顫,抬頭怔怔的看著裴行儉,裴行儉笑了起來,「你放心,是前兩年。」
琉璃的臉不由一熱,白了他一眼,裴行儉卻笑得更愉快了些。琉璃默默的歎了口氣,突然想到一個早就該問的問題,倒是乘機可以問出來,「你既然和這窺基相熟,與長孫太尉家的子弟可也熟悉?」
裴行儉搖了搖頭,「窺基與我原是弘文館同窗,太尉家子弟,我半分交情也無。」
琉璃心裡有些詫異,忍不住問,「你和太尉難道也無交情?」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沒有,太尉何等位高權重,我若與他有交情,豈能……」說著搖頭一笑。
琉璃頓時醒悟過來,的確,裴行儉若與長孫無忌有任何交情,以他的資歷資質,怎麼可能會在九品小官上蹉跎近十年?只是,既然如此,一年之後,又怎麼會發生那種事情?
裴行儉看著她怔忪的神色,微微一怔,歎了口氣,「琉璃,你還是不放心麼?」
琉璃看著裴行儉突然有些黯淡下來的眼睛,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當然不放心,但她的不放心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她不能說出來,也不願他們之間有這樣的誤會。沉默片刻,她低聲道,「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太尉他……」她拿起裴行儉的那杯茶倒在了自己的茶盞裡,水迅速滿了出來,流在了案几上。水滿則溢,長孫無忌已是太過位高權重了,就算沒有武則天,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驚愕之色,怔怔的看著琉璃,琉璃也靜靜的看著他,他突然搖搖頭,大笑起來,「琉璃,你總是讓我驚奇」
琉璃微笑著垂眸不語,心道,讓你驚奇有什麼難的,我這樣委婉,其實不過是怕你驚嚇剛想說點什麼,門外響起了少年的聲音,「九郎。」
裴行儉的笑臉突然有些凝固,揚聲道,「知道了。」
琉璃心頭恍然,站了起來,裴行儉便道,「你等等,還有些文書順便請你交給昭儀。」
說著起來到裡屋拿了一卷帛書出來,解釋道,「前幾日恆州大水,因這次萬年宮的水災善後還算周全,並未引發流民與疫情,聖上讓我總個條陳出來,給恆州那邊發過去,我是今日才寫好,原想明日再送的。」
琉璃這才恍然,他最近的日夜辛苦是從何而來,忍不住低聲道,「你多休息。」
門外遠遠傳來了魏安的聲音,裴行儉點了點頭,微笑道,「琉璃,多謝你今日陪我進了這一餐冷淘。」
琉璃愣了愣,要謝,也該是我謝謝你煮的茶才是。」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這算什麼,我常煮茶給人吃的,卻已有好些年沒有人陪我用過飯了。」
琉璃心頭劇震,怔然看著裴行儉,胸口突然湧上的萬種情緒,堵住了嗓子。
裴行儉臉上淡淡的落寞轉瞬不見,颯朗的笑了起來,「待回了長安,我會去找你。」
琉璃依然有些說不出話來,門外迴廊上有腳步聲在走近,她微笑著仰起頭,「我等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48:02
第70章 回宮移駕驚聞往事
用狼毫小筆仔細的為絹帛上的大寶殿添上最後一筆金粉,琉璃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放下筆,退後幾步,左右端詳了幾眼,臉上露出了笑容。
阿凌本來坐在窗邊一面看著外面的景致,一面啃著今年新貢的哀家梨,見琉璃放筆,忙跳了起來,幾步蹦過來一看,忙不迭的點頭,「真是好看這金粉作的畫,就是富貴。比原來的那幅還要好得多。」
琉璃微笑不語,她原來那幅畫的是青綠工筆界畫,這次才換成了金碧——原先住在北坡時還不覺得,搬到這山上主殿附近才發現,只有金碧山水的富麗典重才能表現出這萬年宮的盛世氣象。只是,這一幅《萬年宮圖》,她最早動筆作畫時還是陽春三月,如今卻已是滿山黃葉丹楓。
想到明天就要回長安,她忍不住長長的歎了口氣,他說得對,這是一個多事之秋自打中書令柳奭請辭被准,又改任了吏部尚書,朝堂中表面上再無動靜,高宗這邊亦然,只是幫武昭儀調養身子的那位蔣司醫被擢為了侍御醫。但有些東西,即使是琉璃這樣並非身在其中的人,也能感覺到有些不同了,例如高宗越來越悠閒,以至於她要小心迴避的時候也越來越多,萬年宮前官員的車馬稀疏了許多,她聽見在前門當差的小宦官私下抱怨油水少了一半……
遙遠的長安上空,彷彿有某種微妙的東西在醞釀。不知高宗是不是也感受到了這一點,這次避暑的時間長得越發離譜:離開的日子定在九月下旬——再晚幾日,只怕這山裡就該迎來冬日的初雪了。
片刻之後,顏料徹底乾了,琉璃這才小心的捲起了這幅畫,阿凌也把顏料、筆、尺等物收拾進了案几旁的三彩箱,兩人走下樓,往排雲殿的西屋而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屋裡傳來了轟然一聲,隨即是武夫人懊惱的聲音,「怎麼撥了個十出來」又有人笑道,「昭儀好運氣」
琉璃和阿凌相視一笑:這定然是昭儀和夫人又在玩雙陸了這雙陸原是宮裡最流行的一種遊戲,既要技巧,又要手氣,武則天最善玩雙陸,武夫人十次有七八次會輸,卻常常愈戰愈勇,一下便是半日。
挑簾進去時,果然只見武則天與武夫人都坐在床上,中間放著一個兩尺餘長、一尺來寬的金銀平脫雙陸局,武則天持黑,武夫人持白,站在一邊數籌的,正是不久前新擢的郭綵女。
眼見武則天十五枚黑子大半都已經走進了武夫人那邊的刻線之內,這次兩枚骰子又丟了個十出來。武則天走了不到十步,黑子便都走了進去,推棋笑道,「順娘,你又輸了今日的綵頭可都歸我了。」
武夫人滿臉都是懊色,歎了口氣,「近來手氣著實不大好。」
玉柳便上來笑道,「也坐了一個多時辰了,昭儀還是起來鬆快一下的好。」
武夫人立刻搖頭,「再來一局」
琉璃忙走上了一步,笑著行了一禮,「琉璃見過昭儀和夫人,昭儀吩咐琉璃畫的《萬年宮圖》已經得了。」
武夫人聽到這個,忙丟開了雙陸,笑道,「快展開給我看看」武則天坐得久了,原也有些疲倦,聞言也笑了起來,「我昨日還在想,你若再畫不好,莫非要下次來的時候再畫?」
琉璃和阿凌一人拉著畫卷的一頭,慢慢展開,這副金碧界畫她用的是豎幅,一尺多寬,三尺多長,由上到下畫了萬年宮山頂的幾處宮殿樓閣,又以大寶殿為主,用筆工細精準,設色華貴古艷,窗簷樑柱,都畫得纖毫畢現。武夫人看了便讚歎不絕,「怎麼比你原來那幅還要好?」
琉璃笑道,「自然是因為萬年宮的山上風光更好。」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自然是高處風光更好。」又道,「我看你這畫,比董展也不差什麼。」董是董伯仁,展是展子虔,都是隋代最富盛名的畫家,展子虔《游春圖》,在後世的書畫界裡幾乎有著鎮國之寶的地位,這句話聽到耳裡,琉璃不由耳朵根發起燒來。
到了晚間,玉柳又帶人過來了一次,道是聖上見了《萬年宮圖》也甚是歡喜,賞了琉璃十匹蜀錦,昭儀又添了十匹單絲羅,琉璃笑著謝過,收入箱裡,低頭一算,自己入宮這一年別的沒有攢下,這綾羅綢緞倒是很有幾箱子,只怕做嫁妝都夠了。想到此處,她的指尖似乎又熱了起來,彷彿那溫軟的感覺已經烙在那裡,永生也不可能再磨滅。夜已漸深,一輪下弦月剛剛升起,清輝灑在群山之上,有一種溫柔的傷感。
第二天一早,萬年宮的大隊人馬便踏上了返回長安的路程。高宗雖然在萬年宮流連忘返,一旦回程,卻毫不拖泥帶水,第三天鑾駕便回到了太極宮。琉璃坐的馬車依然是從永安門入,只是這一次,永安門常年關閉的中門轟然洞開,武則天的翟車從這扇皇后專屬的大門中長驅直入。
琉璃依舊是在暉政門下了馬車,阿凌把行李交給了前來接應的小宦官,兩人正準備往裡走,卻見有一個宦官笑著迎了上來,「庫狄畫師,您的簷子在那邊。」
琉璃唬了一跳,回頭看了一眼阿凌,只見她也是愕然,忙擺手道,「這如何使得,我一介民女,若是在宮裡坐起簷子來,豈不是太過輕狂,也是對貴人們不敬。」
那宦官笑道,「畫師莫難為小的們了,這是昭儀特意吩咐下來的,說是畫師有救駕之功,坐個簷子也是應當,這宮裡任誰有過這樣的功勞,再來說個不字也不遲。」
琉璃知道推脫不得,只得再三謝了,這才坐上了一架本色帷簾的四人肩輿,一路往咸池殿而去,肩輿走得甚是平穩,可琉璃的心裡卻晃悠悠的踏實不下來,只見來往宮人莫不多看她幾眼,隨即便陪笑著讓開路來,琉璃只能硬著頭皮靜靜的跪坐在肩輿中,做坦然狀,九月下旬的長安,風中早已頗有涼意,但在咸池殿院門前下輿的時候,她卻肩膀發僵,比熱天一路走過來還要辛苦幾分。
咸池殿裡此時行李運送,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人人臉上都帶著幾分壓抑不住的笑容。琉璃帶著阿凌徑直去了後面的住處,屋裡被打掃得甚是乾淨,行李也已被搬放了進來,又有小宮女送來食盒過來,兩人吃了幾口,收拾了一番。琉璃估量著昭儀和武夫人正在休息,也歇了半響,起來時看外頭日頭已斜,這才往前頭去。
剛剛出門,就見武則天身邊的一個小宮女一溜煙的跑了過來,阿凌與她相熟,忙點了她的名字問,「你忙什麼?」
那小宮女跺腳道,「你說這些夫人貴人們是怎麼了?昭儀回來才歇了一個多時辰,貴妃德妃還有婕妤們一個接一個的都來拜訪送禮了,咱們這裡又是還有好些東西沒來得及收拾出來的,前頭竟是連賞人的荷包都不夠了,還得趕緊去庫房裡找……」說著撒腿就跑了。
阿凌看著她的的背影,搖頭冷笑了一聲。琉璃心裡也有幾分明白:若說嬪妃們的來往,這咸池殿原本是宮裡最少的一處,便是年節,也難得有人過來。但如今風頭已變,這太極宮裡但凡想給自己留條後路的,只怕今日這一遭都必得過來。只見這院子裡人人腳步匆匆,比先前更是忙亂了幾分,想到前面的光景,兩人不由相視一笑。
待來到後殿武夫人的屋子,卻見楊老夫人正端端正正的坐在裡面,穿著深紫的團花襦襖,一頭白髮梳得整整齊齊,半年不見,看去倒像精神更健旺了一些,琉璃忙上去道了萬福,楊老夫人已擺手道,「快些起來,過來讓我好好看一眼。」
琉璃笑著走了過去,楊老夫人一把拉住了琉璃的手,歎了口氣,「你這孩子還這般見外,順娘給我的信裡早已把那場大水的事情都說了,說起來,你真真是我武家的恩人,順娘媚娘都是多虧了你才無恙。」
琉璃心裡哀歎一聲,忙低眉順眼的道,「楊老夫人千萬莫這樣說,折煞琉璃了。」把那吉人自有天相的一篇話誠誠懇懇的重新說了一遍,又道,「若是當初沒有楊老夫人的援手,哪有琉璃的今天?莫說昭儀他們貴人天祐,就算琉璃出了些微的力氣,哪裡是救了貴人?分明是救了自己。」
楊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來,拍著她的手,「你這孩子就是可人疼,難怪有這般的福分可見是善有善報。說來順娘也快一年未回去過了,你和順娘這次就陪老身回去住幾日可好?」
琉璃心裡一跳,笑著點了點頭,武夫人本來懶懶的坐在床頭,聞言坐起來了一點,「正是,這宮裡雖然是好,住得久了卻也悶氣。」
楊老夫人想說什麼,抬頭看了翠墨阿凌幾個一眼,幾人忙都退了下去,楊老夫人這才對琉璃輕聲道,「琉璃,我聽說了你和那裴舍人之間的事,特意去問過幾個舊交,倒也聽說了一些舊事,裴舍人可跟你提過他的族中事務?」
琉璃心裡一沉,搖頭道,「裴舍人只提過一句,似乎與族人之間有一點煩擾,具體如何卻未曾說過。」
武夫人眼睛立刻亮了,「母親,裴家這樣的世代大族,一直名聲極好,你難道聽說了什麼?」
楊老夫人瞟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也知道裴氏是大族,你可知道,越是這樣幾百年的大家族,越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武夫人頓時想起賀蘭家族中一些事情,沉默了下來。
楊老夫人歎了口氣,「何止是一點煩擾,說起來,他能平平安安過到今日,著實不易」
琉璃不由怔住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48:41
第三卷 家族篇
第71章 兄妹情深貂錦衣暖
即使早已不是第一次經過承天門,當車輪馳上承天門廣場的平整青石時,琉璃依然挑起車簾的一角,往外看了片刻。在初冬早晨明淨的淺灰色天幕下,承天門的輪廓線越發顯得凝重洗練,令人屏息。
算起來,距離她第一次看到承天門,已經過去了一年多。這一年多裡,她經歷的事情可謂驚心動魄,但此刻回想起來,竟也沒有太多不安的感覺——也許是有些事情畢竟跟自己隔得有點遠,也許是因為最近幾個月的忙而不亂,除了畫繡樣,就是畫界畫,看來自己果然比較適合過安心當畫師的生活……正在思量間,就聽坐在對面的武夫人笑道,「看你這樣子,難不成還捨不得出宮了?」
琉璃回過神來,笑了笑,「還真有一些,在宮裡,萬事都有昭儀和夫人,這出了宮……」她留戀的當然不是這種仰人鼻息的生活,只是,相比於幾個月後將面對的事情,宮裡的日子雖然處處危機,或許還不會那麼讓人左右為難。
武夫人頓了頓,語氣裡帶上了安慰,「你莫憂心,母親既然跟你說了,定然也會幫你。」
琉璃只得領情的微笑點頭,心裡卻並沒有因此輕鬆多少。
對於楊老夫人,她甚至比對武則天還要忌憚三分,在宮裡過了這一年多,她相信武則天對於自己這個有些用途而毫無威脅的人,多少有了一點點情分,至少今早告別的時候,她眼裡那點淡淡的情緒,應該不是偽裝的。而楊老夫人,她的笑容太親切,話語太熱情,態度太滴水不漏。也許看在裴行儉天子近臣的份上,她會盡量給自己一些幫助,一些體面,但絕不可能支持她去違逆那個巨無霸般的家族,而那個家族……
馬車轔轔,太極宮高大的黃色宮牆漸漸消失在車窗之外,沒過多久便到了應國公府之外,從大門的側門裡一路進去,在內院門口停下車來。
琉璃下車時,前頭一輛車裡的楊老夫人已經下了車,乳娘抱著月娘跟在旁邊,等在二門門口的幾個人笑著迎了上去,看衣飾打扮似乎都是侍女嬤嬤之類,有的過來跟武夫人見禮,又有人回頭道,「二郎,夫人在這邊。」
只見從眾人身後轉出一個單薄的少年郎,正是賀蘭敏之。因他年紀還小,楊老夫人來宮裡看望兩個女兒時,偶然也會帶上他,最近半年倒是不曾見過,他看去似乎高了一些,穿著是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愈發顯得面如美玉,只是不知為什麼,眉宇之間多少有些陰鬱,抬頭看了武夫人一眼,又低下了頭去。
武夫人看見他,也顧不得什麼,走上兩步一把拉住了他,「敏之,你臉色怎麼不好,天氣都冷了,穿得也太少了些。」
本來在乳娘懷裡打著哈欠的月娘看見聽見母親叫哥哥的名字,眼睛立時亮了,掙下地來跑到了他身邊,「阿兄」
賀蘭敏之臉上這才露出笑容,摸了摸月娘的頭,回頭向楊老夫人和武夫人行了禮,又恢復了彬彬有禮的儒雅少年模樣。楊老夫人就笑道,「敏之,沒看見你庫狄小姨麼?」
賀蘭敏之微微愣了一下,抬眼看見了琉璃,臉上似有探究之色一閃而過,隨即變成了無懈可擊的行禮與微笑,「敏之見過小姨,多謝小姨對母親與妹妹的照顧。」
琉璃忙笑著還禮,道了句「不敢當」,武府的幾個侍女暗地裡相視一眼,也忙上來笑著大娘長大娘短的叫了起來,這才擁著幾個人一路走了回去。
琉璃前一次住武府時,幾次進出走的都是後院的角門,從這二門進去還是頭一遭,一路細心打量了一回,只見這武府佔地似乎極廣,樓台庭院卻不算奢華,花木蔥鬱,有些庶母看上去像是很有些年頭了。
從二門去楊老夫人的院子果然有些遠,走了將近一刻才到,到上房裡坐下,有侍女上了新出的蓮子漿,楊老夫人喝了一口便笑著道,「琉璃,你若不嫌陪老身住悶,今後不如就住我這院子?」
琉璃心裡微覺驚訝,忙笑道,「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怕老夫人嫌我打擾。」
楊老夫人瞇著眼睛笑了起來,「這些日子,這裡常有些人來人往的,夫人們也就罷了,還有帶著小娘子過來的,老身哪裡顧得過來?順娘又不耐煩陪我招待人,再說媚娘那邊說不得還要她去陪著,大娘若是樂意,便幫老身招待些年輕的娘子,你看如何?」
琉璃怔了怔,恭謹的欠身道,「多謝老夫人。」這,是要將她正式拉入大唐官家女眷的交際圈了。她的父親聽說已過了吏部小選,如今已是兵部衙門的一名錄事,雖然扎扎實實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想來楊老夫人自有一番打算。
武夫人想了一想,也明白了過來,倒歎了口氣,「母親,琉璃就不跟我去宮裡了麼?」語氣裡頗有幾分不捨,琉璃雖然話不多,卻是一個好伴兒,月娘也喜歡她……
楊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心裡對這個不知道重輕緩急的女兒著實有幾分無可奈何,想了想還是歎道,「你又不是不知,琉璃只怕明年就要成親了,有多少事情要做?哪裡還能如今這樣?」
月娘正在與賀蘭敏之比劃她在萬年宮裡看到了一棵老樹有多粗,聽到母親和外祖母的話,好奇的抬頭看了琉璃幾眼,問道,「小姨就要成親了麼?可是要嫁給聖上姨父?」
琉璃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憋得臉都紅了,武夫人和楊老夫人一怔之下都大笑起來,武夫人一面笑一面便道,「你這妮子小小年紀的,胡說什麼?」
月娘眨著眼睛,似乎完全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說自己是胡說。
眾人看著她的表情,越發的笑了一通,只有賀蘭敏之臉上卻沒有什麼笑容,低低在月娘耳邊說了兩句,月娘的小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來,對琉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跟賀蘭敏之小聲的說了幾句,琉璃便覺得賀蘭敏之看自己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溫和。
楊老夫人便道,「順娘,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了,你那院子裡該發的寒襖我都幫你準備好了,明日的祭品我也備了一份,你看看還缺什麼,回頭打發人來告訴我。」
武夫人笑著站了起來,「有母親打點著,哪裡能缺什麼?倒是明日只怕還要去賀蘭府上……」說著臉色微黯,「母親且歇一會兒,順娘先回去收拾了。」
敏之和月娘也告了退,琉璃正想著要找點什麼話來說,楊老夫人已問道,「琉璃,明**可要回家一趟?」
琉璃忙點了點頭,「說來琉璃也該去告祭亡母一聲。」十月初一是臘祭日,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要祭奠祖先亡人,也是寒衣節,因十月入冬,朝廷會賜給文武百官錦袍,各家主人也會給奴僕們發下冬衣,再者,若有遠行的親朋好友,也要寄去冬衣的。她的確有些事情要做。
楊老夫人沉吟道,「不如今日我先打發一個人去你家報個信,明日一早再派車把你送回去,你可想在家住上幾日?」
琉璃想了想還是笑道,「這倒是不急,明日就回去,只怕屋子都未必能騰出來,倒是要麻煩老夫人先遣人報知一聲。」
楊老夫人笑著點頭,「那便好,我這邊倒是給你收拾了一間屋子,你去看看可還住得?」
琉璃忙笑著謝了,便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侍女笑盈盈的過來領著她到了這院子裡的東廂房,只見這屋子裡外兩進,陳設雅潔,裡屋放著一張三尺多寬貼文牙床,掛著銀平脫花鳥帳,鋪著紅錦軟褥,比武夫人的住處也不差什麼。
小侍女微笑道,「奴婢名叫霓兒,以後大娘有什麼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是。」琉璃忙脫下了手上的一個絞絲鎏金銀鐲,笑著戴在了她的手上,「以後少不得要煩擾你。」
霓兒笑嘻嘻的行禮謝了賞,又告訴琉璃這兩間屋子邊上的那間是小庫房,前一日運回來的箱籠,如今都擱了裡面,如今可有什麼要拿出來的東西沒有?
琉璃點頭道,「明日回家倒是要挑些禮品,帶我過去看看可好?」
隔壁果然是一間四麵粉牆落地的空屋子,放著十來個箱籠,是琉璃這一年多以來得的賞賜,無非是衣服綢緞諸物。琉璃開了箱,選了兩匹厚絹,兩匹錦緞出來,又打開了那個朱底寶相花紋的箱子,拿了一件裘袍和一件外袍出來。霓兒是識貨的,問道,「這可是紫貂裘?」
琉璃點了點頭,此時的寒衣最多的就是皮裘,高門豪族穿狐裘、豹裘,普通人家穿羊裘、鹿裘,她拿的貂裘也算是好的,難得顏色純正,通身並無雜色,比尋常貂裘又要強很多。
見霓兒一臉讚歎,琉璃便笑道,「都是昭儀賞賜的。」這兩日宮裡發了寒衣,竟然也有她的一份,武則天卻又特意把她叫去,賞了兩件貂裘給她,她回去展開一看就明白了。此時,手裡捧起這件輕軟的貂袍,她心裡忍不住又歎了口氣,吩咐道,「那邊箱子裡有幾塊包袱皮,你幫我去拿兩塊上好的出來。」
霓兒笑道,「大娘真是純孝。」
琉璃怔了怔,不由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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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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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2:49:28
第72章 久別重逢相見時難
十月初一的清晨,崇化坊顯得分外熱鬧,無論是東南角上的西華觀、西南角的靜樂庵,還是東門邊上經行寺,亦或是坊中的大秦寺,長安的晨鼓剛剛響起,各處的大門前就都有信徒接踵而至——西華觀的香火是慶祝東皇大帝的壽誕,靜樂庵與經行寺的鐘聲是舉辦超度法會,而作為長安最大的祆祠,清晨去大秦寺的聖火祭壇祈禱更是諸多信徒每日的必修功課。
在四扇坊門邊上,也已有牛車在排隊等候,車上多裝有五色冥紙等物,都是坊裡趕早到城外掃墳拜墓的唐人住戶。
小街深處,庫狄家的牛車已經套好。新泉把車後廂裡準備好的東西又清點了一遍,暗自點頭:比往年可講究多了阿郎如今也是日日要去兵部辦差的人了,入了官門,正應告慰祖先,說起來,原來老主人還是大隋的七品雲騎尉呢,若不是因鬥雞敗光了家產又壞了名聲,庫狄家三代為官,何至於到如今的田地?現在總算好了,雖說阿郎還只是錄事,但原先那個趾高氣昂處處刁難,險些讓阿郎去修城牆的坊正,這兩日見了阿郎不也要停下來見個禮?若是阿郎能做得好,以後說不定還能入流為官,那才真真是光宗耀祖想到此處,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嶄新的靛青色裌襖,新泉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門內一陣腳步聲響,同樣穿著新衣的阿葉探了個頭兒,問新泉道,「還沒來麼?」
新泉笑道,「坊門才開了多久,哪裡能這般快?娘子和阿郎也太急了些。」話音剛落,就聽巷子口傳來了一聲馬嘶,一輛馬車已轉入小街,一路馳了過來。看著那兩匹越來越近的棗色大馬,新泉和阿葉一時都張著嘴忘記了合攏。
庫狄家的上房裡,珊瑚正在不耐煩的看著窗外的天色,嘟囔道,「不是說坊門一開就來的麼?一家人都等她,好大的架子」
庫狄延忠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曹氏也忙拉了拉珊瑚,今時不比往日。這半年多來,家中受了那麼多刁難,也沒見庫狄延忠抱怨過琉璃半句,自從昨天得了武家的信,更是坐立不安起來。看得出,如今在他的眼中,只怕珊瑚和青林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琉璃重要,自己雖然並不清楚具體是為了什麼,卻也猜得出,庫狄延忠年初突然去參加那流外官的小選,不久前居然一舉得中,背後多半是琉璃的原因——也不知道那小賤人交上了什麼好運,竟是得了貴人的眼自己心裡何嘗不氣不恨?但形勢比人強,說不得要見機行事了。
青林卻是笑嘻嘻的滿是好奇,因崇化坊沒有像樣的村學,他滿了五歲便長住了舅父家中,和曹家的表兄弟們一道啟蒙,逢年過節才會回來,對於那個大姊姊,只有一點點模糊的印象了,聽說是被應國公府的夫人娘子接去住了的,不知道如今會是什麼模樣?
一家人各懷心思,一時都沒做聲,就聽門外響起了阿葉急促的聲音,「大娘回來了」
庫狄延忠霍然坐直了身子,目光往珊瑚臉上一掃,「帶上青林,去門口接你姊姊」
珊瑚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剛想說什麼,曹氏已推了她一把,低聲道,「快去,千萬別惹惱了她。」
珊瑚不情不願的站了起來,磨磨蹭蹭的往外走,青林早想跑出去,看見姊姊的臉色,又按捺住了,規規矩矩的跟在了珊瑚的後面。兩人剛下了台階,就見一行人已經走了進來,中間那個正是許久不見的琉璃,身邊帶著一個眼生的婢女。
一眼看過去,她看上去與一年前頗有些不同,打扮倒也不見得多麼華貴,身上罩著一件米色織錦披風,下面是滿地萬字紋的深碧色六幅裙,頭上挽了個雙髻,只戴著一根碧玉步搖,顏色素淨,卻映得她身姿玉立,肌膚勝雪,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貴氣,看起來竟十足已是一個官家女子。連她身邊的婢女,身上穿的雖然也是素色衣裙,但一看便知都是上好的綾羅。
珊瑚呆了一呆,隨即緊緊的咬住了下唇,看看自己身上因為要去祭墓而換上的白襖青裙,顏色也一般素淨,怎麼看起來竟像是還不如她身邊的侍女?曹氏的吩咐一時都忘得精光,滿腦子想起的都是這一年多來家裡過的艱難——她倒是去享福了忍不住冷笑一聲,「姊姊,好久不見,果然是氣派越發大了。」
琉璃從頭到腳看了她一眼,輕輕的一笑,「多謝誇讚,珊瑚,一年不見,你倒是一丁點兒也沒變。」
這笑容,這話語落在珊瑚耳朵裡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就像被人輕輕一腳踩到了地上,偏偏每個字都挑不出毛病來,頓了頓才道,「比不得你的好運道。」
琉璃垂眸一笑,「說的是,能蒙貴人垂青,原是琉璃的福分。」低頭又看見青林在眨著眼睛看自己,快兩年沒見過,七歲的青林倒是生得越發像庫狄延忠了,也是一副清秀的好相貌,看見琉璃看自己,笑著道了句:「大姊姊。」
琉璃微笑道,「青林長這般大了。姊姊有樣小玩意兒,你拿去玩兒吧。」說著,便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的荷包遞到了青林手裡,青林見這荷包上繡得十分精緻,裡面摸著是個硬硬的什麼東西,忙道了謝,笑得越發歡快了。
珊瑚被琉璃兩句話堵得一口氣全塞在胸口,發作不得,又見了青林這副模樣,忍不住恨恨的瞪自己的弟弟一眼。只是此刻卻似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臉色,琉璃也只問,「阿爺可在上房?」
珊瑚這才想起自己是來迎接這個姊姊的,越發氣悶,冷冷道,「自然是,全家等你半日了。」
琉璃不由笑了起來,「妹子說話越發有趣了,坊門開了到如今不過半刻鐘,阿爺難道認為女兒能從天上飛過來?」說完也不理她憋得發紅的臉色,往上房就走。
庫狄延忠聽著外面的動靜,臉色有些發沉,曹氏心裡也暗道不好,琉璃一進門,索性便站起來迎了兩步,「大娘,一年多不見,越發出落了。」
琉璃點頭一笑,跟庫狄延忠行了禮,「琉璃見過阿爺,阿爺一向可好?」又向曹氏福了福,「庶母萬福。」
庫狄延忠已換上了滿臉的笑容,點頭道,「一切尚好。」曹氏忙道,「你阿爺前些日子已得了兵部的錄事,近來倒是極忙的,身子卻還好。」
此事琉璃早已知曉,不過還是笑著道了句恭喜,曹氏一面往她身上看,一面就瞟她身後的婢女,只見手上都是空空的,心裡好生失望,眼珠轉了轉,笑道,「大娘這一年多不見,個子怎麼看著也高了些?這通身的氣派,真真都快認不出了氣色也好,想來那邊府裡日子定是順心的,夫人們待你都極好吧……」
琉璃微笑道,「琉璃承蒙貴人照看,自然比先前在家時氣色要好些。」
曹氏張了張嘴,本來打疊好了的一番話,頓時一句也說不出來,還是庫狄延忠乾笑了一聲,站了起來,「走吧,沒想到你當真來得這麼快,如今出城去,倒是一點兒也不晚。」
琉璃也跟著轉了話題,「想著今日路上擁擠,好在應國公府原有門戶通向坊外,故此晨鼓響起前便讓女兒出門了。」
一行人到了門口,抬頭看見那高頭大馬拉著的青色油車,都是一呆,琉璃笑道,「這車還算寬敞,請阿爺和庶母上車。」曹氏臉色頓時露出了喜色,這種車原是貴人家才有的,她見過不知道多少次,卻還從未坐過忙又悄悄的拉了珊瑚一把,讓她也說句話,好拉她一道上去。
庫狄延忠先是神色一動,想了一想還是笑道,「阿爺卻是坐慣了牛車的,你庶母還是陪我坐牛車的好,青林小人兒的不怕顛簸,就讓青林和你坐這車在後面跟著好了。」
曹氏頓時洩了氣,眼巴巴的看著琉璃,指望她多勸一句,自己也好敲個邊鼓,誰知琉璃看了她一眼,轉頭便對庫狄延忠微笑道,「女兒遵命。」
青林原是個有眼色的孩子,雖然第一次坐馬車有些新奇,但對著這個陌生的大姊姊,到底不敢放肆,不過多往外看了幾眼而已。倒是後面的車上,曹氏和珊瑚滿心都是怨氣,只覺得這平日坐慣了的牛車今日顯得格外舊破狹窄,怎麼看都不順眼。曹氏便罵趕車的新泉沒有收拾好車子,清泉滿心委屈,也不敢回嘴,倒是庫狄延忠淡淡的來了一句:「你不是最愛寬敞麼?如今你怎麼頭疼要躺著都有地方了,還有什麼不如意的?」
曹氏胸口不由一悶,雖然都是一樣的寬敞,但把那小賤人趕下車去在後面走路,和自己坐牛車,她卻在後面坐著更富貴的馬車,滋味能是一樣的麼?
華陽庫狄氏的墳地就在長安城外西邊十里,從延平門出去不過一個時辰就到,眼見前面漸無道路,牛車與馬車都停了下來,清泉便到車後卸了兩大桶五色紙錢並蠟燭果品等物下來,擔在肩上,又卻見琉璃帶的婢女也拎了一籃金銀紙箔過來。
此時的郊外遍野野草半枯,不時能看見從各處墓園墳頭升起的青煙,一行人走了一盞茶功夫才到地頭。琉璃心裡微微吃驚,眼前居然是一處頗有些規模的墓園,進門便有神道通往主墓,神道邊立著兩對石羊和石馬,風格都極為古拙,靠近墓室還有兩塊高大的石碑,字跡清晰可辨。在主墓邊上又有規格不同的墓依次而立。
清泉忙在墓室前點燃香燭,上了供品,又放下了幾個蒲團,庫狄延忠帶頭,曹氏、琉璃等依次跪下。庫狄延忠嘴裡唸唸有詞,一面便慢慢把紙錢燒了。
曹氏看見琉璃又從婢女手裡接過了一籃子紙箔,看著便是極是精緻,心裡又是一陣堵:她連這個都想到了,對這家裡卻硬是一毛不拔依禮燒完紙叩完頭,又把墓室前後略收拾了一通,幾個人這才站起來往後側走去,在庫狄延忠的祖父母、父母幕前祭拜了一番,最後一個墳塋,霍然正是安氏的。琉璃不由一陣黯然,默默的跪了下來,心裡念叨:「我不是故意要占您女兒的身體,想來她能離開也未必不是好事,不知道您的女兒現在是否已經和您在一起,但願你們來生都有福報,這一世裡,我也會替她好好的活下去。」
眼見最後一些紙箔已化為青煙,琉璃這才慢慢站了起來,也懶得去看跪在一邊的曹氏與珊瑚不情不願的臉色,逕自便向外走去。
回程一路無話,到庫狄家門口時,還未到午時,琉璃便下車辭行,又讓阿霓拿出車上早已經準備好的包裹,曹氏的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庫狄延忠卻道,「琉璃,你跟我進來,阿爺有話問你。」
琉璃只得讓阿霓在車邊候著,又跟在庫狄延忠後面到了家中上房,庫狄延忠沉默片刻,便開口道,「你近來你可見過裴舍人?」
琉璃搖了搖頭。庫狄延忠臉上略有些失望,歎了口氣,「你若能見到舍人,便告知他,他說的事我便是你的庶母也不曾說過,請他放心,如今兵部同僚十分照顧於我,我亦感謝之至,日後定然會謹慎勤勉。此外,他說的那件事情……」說著便躊躇的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淡淡的截住了他的話頭,「阿爺的意思女兒知道,只是此事總不能咱們去催。」如果不是太過清楚這位父親大人心裡打的算盤,她大概是會有些感激的吧?可惜,他心裡的打算裡,卻根本沒有自己什麼事兒。
庫狄延忠正色道,「婚姻大事,有什麼不能說的?裴舍人這樣的名門嫡子,如今又是前途無量,你能嫁他是天大的福分,如今阿爺的事情也定了,正該把你們的事情辦起來才是,若不是他千叮萬囑讓我不要洩了消息,阿爺早替你去說了」
琉璃心道,此話我還真信,您大概恨不得立刻把我打包送到他家門口去您才放心,心裡說不上是好氣還是好笑,只得道,「阿爺放心,裴舍人曾說過一句,他年前便有打算。」
庫狄延忠這才一副放下心思的樣子,點頭道,「這就好,說起來裴舍人待我家恩深義重,自你走後,這坊正對我們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八月裡上頭徵人去修城牆,他竟然差點把我也弄了去,聽說那活計十分辛苦,若不是這兵部消息來得快,阿爺如今只怕命都只剩半條了更別說有今日的前程,日後你若做了裴氏婦,定要記住這些恩情,恪守婦道,莫丟了我庫狄家的顏面。」
琉璃面無表情的低頭應了,又聽他嘮叨了幾句才道,「阿爺的話女兒都記下了,如今天色不早,女兒也該回應國公府,這就告退。」
庫狄延忠忙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住,若是親事要準備起來,你還住在外面,只怕不大好吧?」
琉璃正色道,「阿爺,女兒能有今日,說來也是多虧了夫人和昭儀那邊的照顧,如今老夫人正要讓女兒多認識些官眷,想來日後都是用得上的,女兒怎麼好說走?」
庫狄延忠忙點頭不迭,「這是正事你且去,家裡之事有我做主。」
琉璃這才行禮告退了,突然看見窗外似有人影一晃,在心裡冷笑了一聲,挑簾走出門去。
眼見琉璃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曹氏這才從柱子後面轉了出來,後槽牙都咬得生疼了,手裡還拿著琉璃的那個包裹:裡面的四匹布料倒是極好的厚綢,質地一看便與市坊中的全然不同,可兩匹醬色,兩匹深青,並無半點花飾,只能男子穿,枉她還歡喜了一場更可氣的是,這小賤人怎麼會走了那般好運?名門的嫡子,還是官身,居然要娶她做正妻竟然為此還給庫狄延忠謀了這樣的體面差事她珊瑚便是想找個略富足些的人家也是難的,老天這是瞎了眼麼?
不成她一定要弄清楚這事情的首尾,不能讓那小賤人就這樣如了意低頭想了半日,她換上笑臉,抱著包裹走進了上房,笑道,「大娘果然是有孝心的,你看這料子都選得極是襯你,想來做了兩身冬袍最是合適。」
庫狄延忠此時心情正好,看了這料子,點頭微笑道,「給青林也做兩身吧,這只怕是貢品,有錢也沒處買的。他在學裡,莫教人小瞧了去。」
曹氏心裡一突,笑了起來,「青林倒是好造化。」又道,「今日難得高興,待會兒午間,我便叫清泉去外面打兩角酒來可好?」
………………
懷遠坊的路口,琉璃靜靜在等在馬車上面,過了好一會兒,阿霓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大娘,婢子把您的禮送到了,那家娘子喜歡得很。」
琉璃點了點頭,昨日她準備的包裹本來就是給安家的,若不是阿霓那句話,她簡直都沒想到要給庫狄家備禮,到底挑了兩色曹氏和珊瑚無論如何也用不上的才罷。想起曹氏一見面就往後打量的目光,看到包裹時的眼神,她幾乎忍不住要笑起來。
阿霓又道,「婢子把您的話也轉到了,那娘子聽說是您送的,拉著婢子問了半天,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又反覆說了,您得閒了一定要去看她。」
琉璃想都想得出舅母說話時的模樣,忍不住歎了口氣。其實她本是打算自己上門送禮,只是從庫狄延忠的話頭裡,聽得出柳夫人依然沒打算放過她,此時此刻,她還是不要登門的好——這原本就是她一定要離開安家的緣故,待到塵埃落定時,再來拜見也不遲。
阿霓這半日來察言觀色,心裡也有了幾分明白,看見車上還剩下的那個包裹,便轉了話題問道,「大娘,咱們還要去哪裡?」
琉璃微微出神,半響才道,「長興坊。」
長興坊的一條小街上,緊挨著蘇將軍府的東牆,是一處半舊的院子,門匾上只有「裴宅」兩個字,門是半開,裡面似乎是堵影壁,看得見一棵高大的棗樹從屋頂上露出了枝椏,此刻葉子已經掉了大半,倒還有幾顆零星的紅棗孤零零的掛在樹梢高處。
琉璃挑起簾子,默默的打量了半響,回頭對阿霓輕聲道,「你去把東西送了,就說……」想了半日歎了口氣,「不必說什麼,送到就回吧。若是問起,就說打開自然知曉。」總不能讓阿霓傳話說,袍子是我親手做的,裘衣是武昭儀賞賜的吧?
阿霓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到底沒說什麼,抱著包裹就走了下去,走到門前叩了門,果然出來了一個滿臉精明的老蒼頭,客客氣氣把她引了進去。
琉璃心裡忍不住琢磨,不知他此時在不在家,會不會也是去掃墓了。按說他的父母族人應當已經遷葬回河東祖籍,只是他原先妻子的墳地只怕還在長安附近,按禮是要他日後入祖墳時再合葬的……心裡驀然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時不由癡了。
突然間,只聽車外傳來一個熟悉的溫潤聲音,「煩你上車通報大娘一聲,蒙她厚誼,裴某願當面道謝。」
琉璃一震,回過神來,突然覺得有些手足無措,又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就在期待此刻,眼見車簾已經被打起,阿霓有些神色古怪,半響才道,「大娘,這家主人……」這家主人居然打量了自己幾眼就微笑道,「你可是武府之人?大娘可在門外?」當時她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琉璃定了定神,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伸手整了整衣裙,低頭走出馬車,扶著阿霓的手跳了下來。
裴行儉就站在離馬車三步之外的地方,身上穿著月白色的常服,看上去比上次見到的時候似乎更消瘦了一些,只是眼神明亮,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暖。琉璃怔怔的看著他,幾乎控制不住的想再走近兩步,到底還是忍住了,只是站在車邊向他微笑。
裴行儉似乎一時也不想說話,看著琉璃,半響才笑道,「多謝,那袍子著實雅致,萬金難換,裴某感激不盡。」
琉璃心裡微微一動,他居然提都不提那件裘衣——也是,自己怎麼可能買得起那麼昂貴的紫貂裘?至於袍子,自然是雅致的,也不知道費了自己多少心血,他喜歡就好。雖然心底裡有隱隱的不安在翻騰,她此刻卻實在不願意去想那些事情,只是看著他愉悅的臉展顏一笑。
裴行儉的手裡變戲法般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匣子,「一點心意,大娘莫嫌粗劣。」往前走了一步,眼睛越發明亮起來。
這到底算是私相授受,還是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琉璃笑著轉頭向阿霓點了點頭,阿霓這才上前接在了手裡。
琉璃看著眼前這張臉,雖然幾乎捨不得移開眼,卻也清楚此時此地不是說話的場合,自己又實在不能這樣公然單身去他家中,只能輕輕的點頭,「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裴行儉一怔,默然片刻,隨即還是輕聲道,「過幾日,蘇將軍的夫人於夫人或許會去武府登門拜訪。她性子直爽,你凡事擔待著些。」
蘇定方的夫人要去見自己?琉璃悵然的情緒頓時變成了突然收到面試通知的驚愕。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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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2:49:50
第73章 撞車風波武家悍婦
午時已過,天門街上從城外掃祭歸來的車馬漸漸多了,混合著去東西兩市的人流,整條大道都變得有些擁擠起來,通往東市的橫街上更是人頭攢動,琉璃所坐的馬車也不得不降下了速度,好容易才挨挨擠擠的走完了這段路。
琉璃還是第一次趕上長安堵車,倒是有些新奇。車伕卻似乎是憋的狠了,一進宣陽坊便立刻甩了個響鞭,馬車飛馳起來,剛剛轉過坊中的路口,馬卻是一聲長嘶,突然頓了下來,然後便是劇烈的搖晃了幾下。琉璃的額頭砰的撞上了車廂的木壁,阿霓則是一跤摔了出去,臉上重重的磕了一下。
琉璃一時撞得頭昏眼花,剛反應過來大概是馬車轉彎時出了刮蹭事故,阿霓已經捂著顴骨叫了起來,「出了什麼事」
就聽車簾的外那車伕的聲音已經結巴了起來,「夫人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成心衝撞夫人……」
琉璃揉了揉額頭,頗有些納悶,夫人?是哪家的夫人,能把武府的車伕嚇成這般模樣卻見阿霓手足並用的爬起來便掀開車簾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響了起來,「你好大的膽子,連夫人的車駕也敢衝撞,武府什麼時候出了你這樣沒生眼睛的奴才還不滾下來領罪」
車子一動,那車伕似乎真的滾下去領罪了。琉璃越發好奇,對方知道武府,為何還如此出言不遜?忙輕聲問,「阿霓,外面的是哪家的夫人?」
阿霓苦著臉歎了口氣,「是我們府裡的善夫人。」
武家的夫人?琉璃心裡一動,「莫不是府裡哪位阿郎的夫人?」
阿霓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善夫人的夫君大郎已然去世了。」
琉璃越發有些奇怪,她進宮之前也曾在武夫人院子裡住過幾日,印象裡武夫人的兩個兄長似乎是四郎和六郎,難道上面還有個什麼大郎?
還沒等她想明白,就聽一個有些沙啞的女聲厲聲道,「夠了你那髒血莫污了我武家門口的地那車上的人呢,怎麼也不出個聲?可是順娘在上面?」聽語氣應當就是車上坐的那善夫人,可聲音卻著實不善。
琉璃一怔,阿霓向她搖了搖手,「大娘,待會兒不管說什麼,你莫惱,也莫露面。」說完挑簾走了下去,隨即響起了她帶著笑的聲音,「阿霓見過善夫人,車上不是夫人,是老夫人的一位女客。」
善夫人聲音並不曾變低多少,「老夫人的女客?怎麼不曾聽說?是哪一位?」
阿霓恭敬的道,「啟稟夫人,車上是庫狄娘子,昨日才到了府裡,因此還沒來得及拜會夫人。」
「庫狄娘子?」善夫人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來,「什麼娘子,不就是陪順娘進宮去的那胡姬嗎?聽說生得十分齊整,怎麼,居然沒被看上,又被送回來了?」
琉璃幾乎有些愕然,這位善夫人說話似乎比曹氏還要粗俗尖刻些,這才明白阿霓讓她不要惱是什麼意思。只聽阿霓乾笑了一聲,「夫人說笑了。」
善夫人聲音裡的譏諷越發濃郁,「我何曾說笑了?不過是個胡姬,架子倒是大的,怎麼進了趟宮,就覺得自己是個貴人了麼?還是覺得我不配與她說話?」
琉璃摸了摸微腫的額角,忍不住苦笑,這才叫無妄之災、禍不單行呢車下的阿霓也有些變了臉色,善夫人有多難纏她自然是知道的,庫狄大娘怎麼會是她的對手?下來也是白白被她羞辱,老夫人還不得罰自己?可如今聽她這話頭,卻又不好不下來……正為難間,就聽車上傳來「唉」的一聲,聲音裡充滿了痛苦。
阿霓忙回身趕到車邊打起車簾,「大娘你怎麼樣?沒事吧?」
琉璃向她眨了眨眼睛,聲音卻十分虛弱,「沒什麼,就是撞到了頭,適才是怎麼了?這是到府裡了麼?」
阿霓眼睛一亮,點頭道,「就到了,就到了。」回頭便過來跟善夫人陪笑道,「適才車子一晃,婢子跟庫狄娘子撞在一起了,庫狄娘子撞得有些糊塗了,只怕要趕緊找醫師來看一看才是,夫人您看?」說著,特意把頭抬起來一點,好讓善夫人看清楚自己疼得發木的右臉。
善夫人一怔,心裡不大相信,但看著阿霓已經青腫了半邊的臉,又不免有些狐疑,此時早有路人在旁邊看熱鬧,似乎有人還在對著阿霓的臉指指點點,這般情景下倒也不好公然說,不讓人去看醫師,只得冷笑一聲,對那個車伕道,「都怪你這個沒長眼的賤奴還不快回去趕車?」
車伕如蒙大赦,趕緊站起來,爬上了前面的座位,阿霓也忙忙的告了退,爬回車內,車子一溜煙的去了。
車廂內,阿霓拍著胸脯鬆了口氣,笑道,「幸虧大娘見機得快,不然今日還不知如何收場。」
琉璃滿心疑惑,忙問她,「這善夫人可是夫人的長嫂?平日就是這般性子?」
阿霓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聲音卻壓低了些,「善夫人的夫君是夫人的堂兄,只是他們三兄弟自小都跟著公爺住的,大郎年輕輕的就去世了,善夫人雖是沒有子女,也留在了武家。她性子最刁,對下人又苛刻,今日跟大娘說的還不算什麼,平日便對老夫人也是這般,上次竟對著小郎君也很是胡說了一番,小郎君幾日都沒吃好……」
琉璃不由驚得有些接不上話:此時的年輕寡婦,多數都會回娘家過活、改嫁,若是無子就更是如此,所謂夫亡歸宗,善夫人一個幾乎算是借住在武家的寡婦堂嫂,居然敢對這家的正經老夫人如此不敬?這武家的家風還真是,夠特別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後面的角門上,琉璃下車時見車伕額頭都破了,心下有些過意不去,便讓阿霓給了他幾十個大錢,兩人一路回到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卻還沒有午睡,看見琉璃回來,露了一個淡淡的笑容,隨意問了幾句,連阿霓臉上的傷似乎都沒有留意到,便讓她們下去梳洗休息。
琉璃見楊老夫人臉色有異,心裡有些困惑,卻又不好問。她的額頭也腫了一塊,上次在宮裡傷了腳踝時倒還剩了一瓶活血消腫的傷藥,忙拉了阿霓各自揉了一番。晚飯前武夫人卻是帶著賀蘭敏之和月娘高高興興的回來了,見了老夫人便笑道,「今日賀蘭家的人,對女兒倒是客氣多了。」
楊老夫人淡淡的笑了一下,「賀蘭家那些人倒還有幾分眼色。」
武夫人本來笑得開懷,見過楊老夫人的神情,怔了一下忙道,「阿娘,難不成他們今日……」
楊老夫人神色淡漠的道,「不過是和往年一般。」轉頭便問琉璃,「聽說你回來時馬車和阿善的車撞到一起?」
武夫人立時忘記追問自己的母親,拉著琉璃上下看,驚得睜大了眼睛,「可撞得厲害?後來如何?她可曾難為了你?」
琉璃只得道,「還好,琉璃當時撞得暈暈沉沉的,也沒聽見什麼。」
武夫人點頭歎道,「那倒是還好,省的聽了生氣。」又一眼看見她用劉海遮住的額頭,伸手撥開頭髮看了幾眼,「還好不曾破了皮,過兩日就下去了。」
琉璃看著她們的臉色,心裡也隱隱明白了幾分,這武家的家風還真不是善夫人一個人的問題,只怕她不過是武氏兄弟們手裡的槍,不然借她一個膽,她也不敢得罪這按理說既是長輩又是主母的楊老夫人。
一時在上房裡吃過了飯,楊老夫人便道,「我查了歷,十月初九是個好日子,不如就把宴席設在那天,順娘也是好些日子沒和人來往了,可要去做身衣服?」
武夫人忙點了點頭,「正是,如今都不知道長安時興什麼樣子,這宮裡又和外面不大一樣。」想了想又追問,「是哪些夫人?」
楊老夫人歎道,「知道你不慣與那些人應酬,這次請的自然是舊日常來往的,不過是許學士府的鍾夫人,王舍人家的阿華,還有你的十六妹妹,還有崔大夫府的盧夫人,聽說也是極好打交道的人……」說著突然哎呀了一聲,「差點混忘了,午後左武侯中郎將蘇將軍的夫人遞了帖子,說是後日想登門拜訪。」
琉璃心裡一跳,這位不愧是蘇定方的夫人,來得好快楊老夫人便向琉璃笑道,「此前倒是沒聽說過這位于氏夫人,既然是客,倒是不能失了禮數。我上個月倒是做了幾副頭面,待會兒你幫我選選。」
琉璃忙應了聲是,待武夫人幾個走了,楊老夫人便把琉璃叫進了內室,拿出了兩個紫檀的匣子,打開一看,果然是全套的頭面,一套是赤金點翠的,一套是純銀鑲珍珠的,那珍珠都有指頭大小,圓潤瑩澤。楊老夫人便笑道,「你這孩子原是有眼光的,幫我看看,哪套見客比較好些?」
琉璃笑道,「若是初九的宴席,自然是赤金的這套好,明日這套珍珠的只怕更合適些。」
楊老夫人笑著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又道,「這蘇將軍也就罷了,于氏夫人在長安卻是有些名氣,頭兩年她女婿不成器,竟被她帶著兒子打上了門去,到底給收拾服帖了,可惜聽說她女兒卻是沒福的,年輕輕的就去了。我一直是有些敬佩的,明日倒是能見見。」
琉璃忍不住心裡有些打鼓,看樣子,該師母走的是彪悍路線——她要是看不上自己可如何是好?
楊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想來她定然是憐惜女兒的人,你怕什麼?」
琉璃乾笑了一聲,點頭不語,忙又把話題扯回到了頭面上,「這頭面甚是精巧,比宮裡的也不差什麼,不知是哪家的?」
楊老夫人笑道,「哪裡能跟宮裡的比……」一語未了,有婢女在門口道,「老夫人,善夫人過來了,說是來送藥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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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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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2:50:11
第74章 唇槍舌劍開門見山
把劉海往耳邊抿了兩抿,琉璃跟在臉色微沉的楊老夫人身後走進了正屋。只見一個身形微豐、穿戴華麗的婦人大喇喇的坐在西邊的席褥上,見老夫人進來,身子紋絲不動,眼睛骨碌碌的只往琉璃臉上看,一眼看見她露在外面的額頭上明顯的青腫,那張塗著厚厚的脂粉因而看不大出年紀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楊老夫人默然坐上北席,琉璃便在東席跪坐下來,正對著這位善夫人,一眼看過去,只覺得看她的脖子,只怕將近五十,看她的裙子,倒像三十出頭,又對上她滿是挑剔、上下打量的目光,便靜靜的垂下了眸子。
善夫人冷笑了一聲,「你這胡女果然架子不小,我好心來給你送藥酒,你倒是坐得安穩」
琉璃驚訝的抬起眼睛,「琉璃雖是胡女,卻也知曉禮數。夫人還不曾見過老夫人,琉璃焉敢逾越?」
善夫人頓時一噎,她見楊氏是如此慣了的,絕不會把尊位留給她,更莫說是見禮,但被這麼當面說出來,一張臉如何拉得下來?只能冷笑道,「我們自家人,自不必講那些虛禮」
琉璃微笑道直起身子,「夫人原是不拘虛禮的,琉璃受教了,多謝夫人賜藥。」按正經禮數,她是該離席萬福以表謝意的,不過既然這位自己說了不愛講虛禮,她自然也就這樣隨隨便便的長跪而謝一下算了。
善夫人心頭氣惱,轉頭對楊老夫人道,「叔母,今日我在街上看見這胡女坐著我武府的車子,又說是叔母的客人,何時胡女也能成了我武府的客人?」
楊老夫人本來臉色冷淡,看見琉璃讓善夫人吃了癟,眉頭倒是舒展開來了一些,見善夫人發問,淡淡的道,「琉璃的高祖封過公侯,父祖三代都是官身,母親雖是胡人,也是我朝散騎侍郎的侄女兒,我武府連商家之女都可以娶做媳婦,為何不能讓官家之女來做客人?」
縱然塗著厚粉,善夫人的那張臉也看得出立時變了顏色。她便是商家女,本家原比武家還有錢些,才做了武家的長媳,誰知武家二叔父先是因販木而大富,後來更有了那般造化,因此大郎死了後她也捨不得再回本家。她也知道自己在這府裡不是正經主子,平日裡最多也就跟那些沒靠山的奴婢撒氣。好容易叔父死了,這楊氏母女回了府,她在府裡總算是找到了比自己還低一等的人——這楊氏出身前朝皇族又如何,還不是照樣要看那兄弟幾個的臉色討生活,比自己還不如此時此刻,突然被楊氏這樣反唇相譏,她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了上來,忍不住冷笑道,「官家之女?這府裡厚著臉求嫁的,舔著臉進宮,不都是官家女廉恥都不要了也配說嘴?」
楊老夫人一怔,臉色頓時有些氣得有些發白。厚顏求嫁,說的是她,她的婚事雖然是先皇做的主,卻的確是她先看中了武士擭,這也罷了;進宮這句說的自然是順娘,這潑婦怎麼知道了順娘宮裡的事情?
琉璃也驚住了,這善夫人竟能說出這樣不管不顧的話來,她是瘋的麼?念頭急轉之下直起了身子,「啟稟老夫人,琉璃不敢聽這般大逆不道的言辭,這就告退。」
善夫人立起眉頭喝道,「賤婢,你把話說清楚了,什麼大逆不道?」
琉璃冷冷的看著她,站了起來,「夫人,琉璃雖然出身不高,卻也明曉君父之道,老夫人也罷,夫人也罷,不過是身為臣民,謹遵聖諭行事,若這叫不顧廉恥,不知夫人置先皇與聖上於何地?夫人是武氏之婦,卻說出這樣禍及全家的話來,琉璃自然不敢與聞,想來還是請府中阿郎過來處置才是。」
善夫人臉色變了幾變,忙道,「站住,你血口噴人,我何時說過是叔母和順娘了?」
琉璃微微睜大了眼睛,「那夫人說的是府裡的哪位衣冠之女,請夫人指教,若真是琉璃會錯了意,但憑夫人處置。」
善夫人一時語塞,她不是說楊氏武氏,難道說的還是幾位阿郎的夫人不成?楊老夫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正是,琉璃你先下去,來人,請幾位阿郎過來,。
善夫人平日裡雖然潑辣放肆,卻也不是全然不知道理的,聽楊老夫人也這樣說,頓時大急:如今那媚娘聽說在宮裡得寵得緊,二郎幾個對她們母女也只是不理會而已,到底不敢像從前那般,若是此次被她咬死自己是辱及皇帝,只怕二郎他們幾個也不好保自己,她又沒個兒子傍身的……想到若是被趕出武家的下場,她背上寒毛都立了起來,再也顧不得面子,忙道,「叔母,叔母且慢,阿善不過隨口胡說,並沒有半分不敬聖上、不敬叔母的意思,何必驚動二郎他們?時辰不早,叔母想來也乏了,阿善這就告退」
楊老夫人皺眉道,「慢著,此事還是分說清楚才好。」
善夫人眼珠轉了轉,臉上堆上了笑容,「阿善沒讀過書,從來都是胡言亂語的,如今才知道話是亂說不得,以後再也不敢了。好歹都是武家人,叔母就恕了阿善這一回,阿善賠禮了。」說著站起來,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福,見楊老夫人沒有發話,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楊老夫人淡淡的看著她走遠,她身後的一個侍女忍不住歎道,「大夫人這般無禮,老夫人為何饒了她?」
楊老夫人歎了口氣,沒有做聲,轉頭對琉璃笑了笑,「讓你見笑了。」
琉璃心裡明白,楊老夫人並非真想饒了這善夫人,只不過家醜不可外揚,這年頭,高門大姓的家族觀念只怕比君臣觀念還來得根深蒂固一些,便是把那幾兄弟叫過來,無非也就是訓斥善氏一頓,絕不會真的因此把她趕出去,還不如現在這般處置,教這善夫人留著個怕字。想了想笑道,「請老夫人恕罪,琉璃也是被唬著了。」
楊老夫人搖頭一笑,「平日裡只覺得你是個悶嘴葫蘆,卻也是會說話的,原是要這樣才好。」看著琉璃的眼神,便更多了一分深意。
琉璃寧可跟善夫人扯破臉的對峙,也不願被楊老夫人的這種目光盯著,忙笑著告辭退下,到堂下穿了鞋子,回到自己的廂房中,睡前又照了照鏡子,看著那個鼓包,忍不住有些發愁,難不成後天腦袋上要頂著這麼個乒乓球去見人?
好在到了第三天早晨,腫消得差不多了,青色雖是更深了些,用粉蓋一蓋,再用劉海遮著些,倒也不是十分顯眼。她打開自己放衣服的櫃子,想了半日,還是穿了一件淺杏黃色素面雪青色紋錦滾邊的襦襖,配著雪青色暗金絲孔雀紋的六幅裙和深青色的披帛,都是宮中的手筆,質地精良,看著卻並不華麗。頭上也只挽了個雙環望仙髻,戴了根扇形刻花鎏金銀釵。
阿霓便道,「大娘可是今日要見客,只怕素淨了些。」
琉璃笑了笑沒做聲,她出身本就如此,穿得再華麗也不可能被這於夫人高看一眼,倒不如打扮簡單點。
誰知到了上房,楊老夫人看了她幾眼卻道,「這身衣服還好,怎麼臉上也不用些脂粉,只怕不妥。」
琉璃無法,只好回去在臉上薄薄的掃了一層迎蝶粉,又用青石黛給雙眉描了一抹翠色,唇上抹了些甲煎口脂。再去上房,楊老夫人這才點點頭,「你這般年紀,正該好好打扮,成日間素著面,倒易教人錯認了身份。」
琉璃低頭受教,心道,也是,虢國夫人素面朝天都能被寫進詩,可見這年頭正經場合不化妝是不好出來混的。以前自己當著畫師這種專業人士也就罷了,既然要隨著楊老夫人與官家女眷們來往,只怕還是要多聽她的才是。
眼見日頭漸高,堂下有婢女來報,「於夫人已經進了二門,就快到了。」楊老夫人便對琉璃一笑,「你且去迎一迎。」
琉璃按捺著心頭忐忑,走到院門口,沒多久就見一行人漸行漸近,前面是武府的兩個婢女引路,後面還有體面的管事娘子陪著,當中是一個披著朱色披風的夫人,身量看上去居然頗為瘦小,待走近了才看清,她大約四十多歲,生著一張長圓面孔,眉目清秀,素面披風,青色長裙,絲毫不顯奢華,更莫說有什麼彪悍之氣。
琉璃心裡有些納罕,禮數上卻不敢有半分怠慢,待於夫人走到跟前三四步,就恭恭敬敬的壓手蹲身,福了一福,「於夫人萬福。」
待她站起,於夫人已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才點了點頭,「小娘子多禮了,你就是庫狄大娘?」
琉璃迎著著她微皺的眉頭、銳利的目光,心裡打了突,面上依然只微笑道,「正是,於夫人裡面請。」便引著於夫人上到正房,楊老夫人站在門口相迎,依禮相見了一番,分賓主落座。楊老夫人便笑道,「於夫人乃是於僕射同族,於僕射最好賓客,老身性子疏懶,失禮莫笑。」
於夫人笑容淺淡,「楊老夫人客氣了,於僕射與家父並不同支,例無交往,我性子最急,老夫人不嫌我不知禮數就好。」
楊老夫人呵呵的一笑,「早就聽聞於夫人是性情中人,果真是不拘虛禮的,老身也不耐煩這些,這倒是便宜了,聽夫人的口音,可是在高陵住過?」
於夫人笑了起來,「老夫人好耳力,我及笄前在高陵住了十年。」
楊老夫人歎道,「高陵卻是極好的地方,我年輕時也住過……」幾句話說下來,兩人居然越說越近。琉璃看在眼裡,好不佩服。
又說了半刻鐘閒話,楊老夫人便笑道:「於夫人既然來了,好歹要留下用頓飯,我家這園子甚是粗陋,也就是湖邊兩處亭子還能看,老身就躲個懶,讓大娘陪你去轉一轉。」
琉璃忙站了起來,在前面為於夫人帶路,也未讓奴婢跟隨。剛剛走出院子,就聽身後的於夫人淡淡的道,「你是叫琉璃吧?我倒真是沒想到,你會是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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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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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2:50:34
第75章 裴氏秘史富貴奇禍
於夫人沒想到自己是「這般模樣」?
琉璃腳下頓了頓,不知說什麼才好,好在於夫人並不賣關子,自顧自的接了下去,「守約說起你時,總說你性子堅韌,又說你是他見過的最不同流俗的女子,我還想著你該是怎樣一身清質傲骨,不曾想你卻是這般弱不禁風、循規蹈矩」
琉璃一時心頭百味交集,他竟是這樣看自己的麼?性子堅韌、不同流俗……只是這於夫人卻顯然是對自己不大滿意了,敢情她是準備見到一個紅拂女來著?想了想只得微笑道,「琉璃教夫人失望了,實在抱歉。」
於夫人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意外,「你倒是個榮辱不驚的。」
琉璃忍不住一笑,「其實也是驚的,只是習慣了而已。」在庫狄家隱忍三年,又在市井和宮廷間起伏兩年,生死榮辱之間轉了幾個來回,她若還會為別人的幾句評價就喜怒形於顏色,那才真叫奇事一樁。
於夫人沉默片刻,突然走上了一步,與琉璃並肩而行,側頭仔細看了她兩眼,點頭道,「你也莫怪我多事,守約的情況原是與旁人不同。出身地望,我倒不像世人那般看得重,你便是正經胡人也不打緊,但你若是性子軟弱,沒幾分心智膽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應了守約的,免得到頭來你不過是又一個陸家娘子,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他。如今我也不妨開門見山問問你,聽說你是連河東公那個世子和裴都尉家二郎都是看不上的,甚至不肯連入宮為貴人,為何卻會看上守約這個天煞孤星?」
琉璃怔了片刻,又一個陸家娘子是什麼意思?她為何會看上裴行儉?這算什麼問題?想了半日只能道,「他不是天煞孤星,在琉璃眼裡,他是這世上最值得托付的男子。」
於夫人驚訝的挑起了眉毛,隨即笑了起來,「難不成這就是緣分?真該讓守約來聽聽這話。」
琉璃心裡倒是一動,難道真是緣分?記得第一次看到裴行儉,就覺得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後來真正打了交道,明明覺出他的溫和背後有種疏離的氣質,可自己看著偏偏覺得……有些親切。其實從那時候起,在自己心裡,他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吧?所以後來她才會有事情就會想到找他,甚至在不知道他是裴行儉的時候,就會在那樣的生死大事上相信他。難道說,其實自己早就喜歡上他了?手指尖上彷彿又有異樣的感覺傳來,琉璃忙握緊拳頭,收攏心思,再也不敢想下去。
於夫人看見琉璃突然有些發紅的臉頰,目光倒是溫和了幾分,「你對守約有這份情意,按說原是好的,他這些年,的確也太艱難了些,只是以他的境況,你把他看得越重,日後卻多半越會為難。我問你,你對守約家的事情,知道多少?」
琉璃定神想了片刻,才開口道,「琉璃知道他身世孤苦,也聽人說起過,他原在河東公府和武陵令府上過了幾年,似乎都不是很如意,婚後也頗受了一番煩擾,就連這些年仕途不順,也有這方面的關係。」
於夫人點了點頭,「看來你也是有心的,你可知這是為何?」
琉璃猶豫了半響,搖了搖頭,楊老夫人倒是說過,只怕與家產或宗長之位有關,但裡面究竟有什麼隱私,裴氏族人自然不會告知外人。
於夫人歎了口氣,良久不語。兩人一路走來,已經到了武府的小湖邊上,岸邊的楊柳早已禿了一半,遠遠的白荷也成了一片殘荷,初冬的陽光照在湖面上,那波光似乎都有些涼意。
在湖邊默然走了幾步,於夫人才重新開口,「裴氏家族並非一支,守約所在的是中眷裴,先祖幾代都是鎮守一方的公侯將帥,在裴氏家族中也是最富貴不過的。至於我朝最顯達的卻是西眷裴一支,相爺裴寂、裴矩都出自這支。」
聽她開口竟扯了這麼遠,琉璃微微有些意外,但立即凝神聽了下去。
「你也知曉,守約的父兄原是因謀劃降我大唐而被王世充誅了三族,只有他**逃了出來,輾轉到了長安。守約的宗親裡,近親都被屠殺殆盡,遠房又不在都城,當時西眷裴宗主裴寂相爺威望最高,待人又慷慨,守約的母親便托在他的門下,年底便生下了守約這個遺腹子。沒想到轉年先皇就平定了王世充,高祖皇帝與守約的父親原本有舊,立時追封了他,聽說又在裴相的建議下,發還了裴家的部分財產。因守約還在襁褓之中,這筆家產便交託給了裴相爺。」
琉璃頓時恍然大悟,她原本還有些納悶,當年裴行儉孤兒寡母,就算能帶些房田契書在身上,何至於會跟同那般勢大的河東公府有家產的糾葛?原來竟有這樣一段淵源裴行儉這一支世代公侯,且都是在亂世裡鎮守一方,積攢下來的財產想來是個天文數字,難怪……
於夫人看了琉璃一眼,見她只是點頭不語,接著道,「裴相自己便是孤兒出身,對族人又一直極為照顧,當年正是聖眷最濃之時,長子尚了臨海公主,女兒是趙王王妃,河東公府附近,裴氏家族聚族而居,四院相對,擊鼓而食,是長安城的一大勝景。守約孤兒寡母住在那裡,自然沒人覺得有何不好。只是世事難料,守約出生的第二年,裴相竟就因為犯事被放歸原籍,過了兩三年,先皇更是將他流放到外地,雖然後來還是被召回了長安,到底很快就過世了。河東公府也就此走了下坡路。
「雖然沒了裴相支撐,食邑也被削了大半,但河東公府的主母畢竟是臨海長公主,這鐘鳴鼎食的日子還要過下去,想來是出多入少,漸漸的掏空了家底,免不了就有了別的想法。到了守約十來歲上,族中少年成日間招著他去打球遊冶,居然還鬥上了雞,他的母親看著不像,狠了狠心找由頭和同居的族人大吵了一架,就此搬出了崇仁坊。當時中眷裴也有兩房到了長安為官,他們母子便托在了同宗的門下,後來守約按律補了弘文生,這才走了正道。
「只是中眷裴的族人終究惦記著那些財產,跟河東公府幾次交涉,河東公府卻咬定守約才是宗子,洛陽裴氏的家產也是他家的,必要等他成年後交到他手中才算完成了高祖皇帝的托付。族人回頭免不了就怪他們母子當年投錯了人,讓中眷裴的族產落入了別支之手,時時逼著他們去找河東公府,關係也越來越僵。守約的母親身子本來就不好,積鬱成疾,沒幾年便一病不起。
「守約年輕氣盛,跟中眷裴的族人也翻了臉,自己一心發憤讀書,不到十八歲便舉明經出仕,得了個左衛的九品官職,也就是在那時,我家將軍見他天資過人,收他做了弟子,給他在我家邊上置了一處院子,又幫他說了兵部侍郎陸家的女兒。那陸氏女兒是個十分溫柔嫻淑的人,我們和守約都是極滿意的。」
琉璃一路聽下來,心裡不由越來越沉,她原是知道裴行儉身世坎坷,卻沒料到會到這樣的程度,聽到後面這幾句,心頭又有些說不出的異樣。於夫人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半天沒再開口,兩人走到一處亭子中坐了下來,石凳生涼,卻也沒有人在意。
半響於夫人才長歎了一聲,「說來還是我們大意了,眼見他們就要成親,也不知兩邊族人怎麼交涉的,河東公府倒是找到了守約,拿出了一份財產單子,說是當年發還的錢帛本不多,守約母子在河東公府住了這些年,衣食住行、延醫吃藥、鬥雞賭錢都花掉了,洛陽那邊的幾處宅子雖然大,可維持不易,河東公府不曉得賠了多少進去,守約又用不上,因此折給了守約一處長安的宅子和上百名婢女奴僕,說是不能讓裴氏一宗之長成親時還住著外人的院子,太失了體面。至於洛陽那邊的幾十處莊園和店舖,把契紙也還給守約了,又說都是安排了極妥當的人在照看,讓守約賞他們一碗飯吃就成。說到後來不知怎麼地,長公主還認了陸家小娘子做乾女兒。
「當時我家將軍就覺得此事有些不妥,但陸家已經同意了,守約也跟我們說,他根本沒想過去要回這些錢財,既然還了,又何必計較還的是什麼?我們也不好說話。守約成親前便搬進了河東公府預備的宅子,我們去看過,當真是華燈錦簾遍地,嬌童美婢如雲的,我家將軍擔心守約會經不住這般富貴,一天到晚拘著他學兵法劍術,守約倒也爭氣,比先前還學得刻苦些,那時他在差事上也極用心,常常忙得回不了家,好在陸家娘子倒是很快就有了身孕,我們每次去看她,她都笑盈盈的,我們自然也覺得一切都好,哪怕是守約的第一個孩子身子太弱沒多久就夭折了,我們也沒想太多,直到第二年上陸娘子又有了身子,人卻越來越蒼白憔悴,這才覺得事情不對」
琉璃倏然一驚,忍不住抬起頭來,只見於夫人眼光不知道看著何處,眼圈卻已經微微發紅。
「我是個直腸子,陸娘子不肯跟我說什麼,我便找到了陸侍郎的夫人,逼著她去問,慢慢的才知道那些洛陽的莊子鋪子兩年來都說是虧錢,陸娘子想換人去管,長公主便過來說她身為裴氏婦,怎麼能為了點錢財落下苛刻下人的名聲?家中開銷又大,陸娘子沒法子維持,賣掉了幾處店舖,不知怎麼的中眷裴這邊的族人聽說了,便又說她不會持家,敗了產業。陸娘子不敢跟人說,便偷偷拿自己嫁妝往裡填,漸漸的填不足了,要削減些開支,便被下人抱怨吝嗇,哪裡像望族出來的女子?這樣煎熬著,待我們發現不對的時候,她的身子也撐不住了,終於沒過了那一關……」
於夫人的聲音慢慢的低了下去,琉璃心裡忍不住也是一陣難過,先前的一點異樣,通通的化作了悲涼。
「守約當時不過剛到二十,又是那樣的身世,一心想著建功立業,重振家聲,封妻蔭子,於後宅的事情便沒有留心,陸娘子又是心思極重的,這些事情對她阿娘都不肯透一句,守約那裡自然更是瞞得死死的。出了這事後,守約自責萬分,每日借酒澆愁,整個人漸漸不成樣子,後來還是我家將軍狠訓了他一頓,才慢慢振作起來。自那之後,他便像變了個人,看什麼都是淡淡的,做事倒是老道了。先把那府裡百來個奴僕全部發賣,得的身價錢便在中眷裴河東的宗祠邊上置了莊園和族學,又關了宅子,住回了這處老院。長公主聽說了原是不依的,說是奴僕是長者所賜,怎麼能發賣?宅子是自家產業,裴氏的宗子難道還要托庇外人?還是我實在聽不下去,狠狠數落了一番那些刁奴和掌櫃的所作所為,才讓她住了嘴。
「此後洛陽那邊的產業再抱怨賠錢的,守約提腳就賣了,得的錢便給了中眷裴這邊的族學。這樣也不過兩三次,莊子店舖倒是不賠錢了,那些莊頭掌櫃還時不時過來送些節禮,守約都是立刻便散出去,中眷裴這邊的人得了實惠,也沒什麼話說,守約跟兩邊族人的關係都緩和了一些。但不知怎麼的,天煞孤星的名頭卻漸漸傳得人人皆知,而且不管他在左衛做得再好,吏部的銓選都始終上不去……直到一年多以前。」
「守約跟我們說,都是因為遇到了你。」
琉璃一怔,抬起了頭來,於夫人看著她,目光裡依然帶著幾分探究,卻似乎不再那麼銳利。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怎會是因為我?錐立囊中,自然遲早會鋒芒畢露,河東公府難道還能打壓他一輩子不成?」
於夫人若有所感,歎了口氣,「這也難說,這世上胸藏萬卷之人,一世終無大成的,難道又少了?」
琉璃微微一愣,立時明白於夫人說是正是她的丈夫蘇定方,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夫人何必灰心,廉頗八十尚能出征,蘇將軍乃是不世出的奇才,只是時運未到而已,說不定際遇就在眼前。」
於夫人驚異的看了她一眼,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我才看出來,你倒是真有些像守約,看著淡淡的,也不愛說話,一說出來,倒是直中人心。」
琉璃只覺得耳朵根發燒,她不過是記得蘇定方是六十多歲之後才成就了一番驚世的功業,想來不會還要等很久,順嘴也就說出來了,怎麼能跟裴行儉去比?
於夫人卻似乎終於又發現了琉璃身上的閃光點,目光越發溫和起來,點頭道,「這裴家的事情,如今我也都說了,你若想做守約的妻室,以你的身份,只怕遇到的煩擾會比當年的陸家娘子還要多上幾分,你可有膽子去應付這些事情?」
琉璃靜默片刻,淡淡的一笑,「膽子,自然是有的。」
於夫人坐直了身子,目光明銳的盯著她,追問道,「那依你的主意,你要如何應付日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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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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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2:51:02
第76章 以牙還牙無慾則剛
琉璃靜靜的看著不遠處那泛著粼粼寒光的湖面,語氣淡得不能再淡,「自然是以直報怨,討回一個公道。」
於夫人驚異的看著她,「你的意思是,要幫守約追回那些財產?」
琉璃搖了搖頭,「那些財產,守約根本就不想要,我自然也不會要。河東公府欠他的,原本就不是財產。」
於夫人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看不出你竟然是這般烈性的可你莫忘了,裴相於守約母子畢竟有過大恩,如今的臨海長公主不但是皇親國戚,更是西眷裴的宗婦,是守約的長輩。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河東公府雖然勢微了,西眷裴可不止是出了一個相爺的,你若跟他們翻臉,於情於理於勢,都討不得半點便宜。再者,他們做的事雖然不光明,可你是做晚輩的,絕不能言說長者之非,更不能違逆長者之命,這家法宗法國法,哪一樁能容你去討回公道?」
說到此處,於夫人忍不住歎了口氣,「我也知道你聽了這些事情心中難免惱恨,莫說你,我家將軍何嘗不是氣炸了肚皮,守約又何嘗不是忍斷了肝腸?終究也不過如此而已。說來那裴家的財產,若不是裴相爺,大概也不會發還下來,守約在河東公府又是住到了十多歲的,任誰看,都是河東公府對他恩重如山;至於中眷裴的族人,若不是守約的父兄謀事不夠嚴密,又何至於凋零至此?因此,無論他們如何,守約終不能不顧收養之恩,血脈之情,不然的話,別人不知道守約的本事,我還是知道一些的,何至於如此委曲求全?」
琉璃沉默半響,突然抬起頭來,「於夫人,你說錯了,守約,他也想錯了」
「無論是河東公府,還是中眷裴的族人,守約根本就不欠他們」
於夫人驚訝的睜大了眼睛,「此話怎講?」
琉璃認真的看著於夫人,「守約總是在想,若是沒有相爺,他會如何,可是他想過沒有,若是沒有他,河東公府會如何?沒有他們母子,難道高祖皇帝能把洛陽裴氏的財產轉手送給裴相爺?河東公府既然受皇命托管這些財產,後來卻那樣大肆侵吞,不但是不義,更是不忠。這也罷了。當年收留守約母子,幫他們討還家產,於裴相不過是舉手之勞,但舉手之勞所得的實惠,卻讓河東公府多享受了這二十年的富貴,難道還抵消不過?再退一萬步來說,裴氏母子就算沒有河東公府收留,當年身邊總還略有積蓄,守約父親又很快有了追封,想來絕不至於流落街頭,試想他們母子現在情況又會如何?再不濟,也不會比現在差那麼河東公府對他們母子的所謂收養之恩,到底算是什麼?」
「再說中眷裴,當年他們之所以被牽連慘重,自然是因為在洛陽裴府邊上聚族而居,靠著守約的父兄安享榮華富貴,世事原是禍福相依,豈有同享福時受之安然,共患難時就指責抱怨的道理?再者說,若是沒有守約,難道高祖皇帝會巴巴的找到他們,把洛陽裴氏的財產發放給他們不成?說到底,他們想的,也不過是不勞而獲,因此才會是把守約的家產看成自己的私產,為了這些財產逼迫婦孺也在所不惜這樣的血脈之情,又算什麼?」
不知為什麼,突然間琉璃的耳邊似乎又響起裴行儉那句淡漠無比卻是又慘痛刻骨的話,「因為,我也姓裴」胸口頓時更像是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難道姓裴就是他的原罪?如果讓那些滿口家族名聲、仁義道德,實際上貪得無厭的貴婦高士,在幹完這麼多陰險刻毒的事情後,還能繼續堂而皇之的享用那些沾滿他家人鮮血的錢財,這世上哪還有天理可言?
于氏怔怔的看著琉璃,半響才長出了一口氣,「你說的,自然也有一番道理,只是這道理,卻不是人人都能明曉的。這世上,原沒有什麼比長幼尊卑,宗族名聲更大的道理。你年紀到底還小,哪裡知道這裡面的險惡?若是存了這個念頭,只怕不但不能為守約討回公道,還會給他惹來滅頂之禍」說到後來,聲音慢慢的有些嚴厲起來。
琉璃輕輕的搖了搖頭,「於夫人誤會了。琉璃性子裡並沒有什麼長處,唯一可取者,大概也就是個謹慎。依琉璃之見,為了過去的事情,陪上以後的日子,或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都算不得以牙還牙。他們既然能冠冕堂皇的把守約逼迫至此,自然也只有以同樣正大光明的手段,讓他們好好的品嚐一番大義名分的錐心滋味,才能真正算得上是討回公道。」
於夫人頓時來了興趣,忙道,「那依你之見,應當如何做到此步?」
琉璃笑了一笑,「夫人,此事說出來並不稀奇,不過是事前要籌劃得嚴密些,人選要找得合適些。琉璃心裡已經有了些打算,容琉璃思量清楚了再稟告夫人,總之於守約和裴氏的名聲只有益處絕無害處就是了。其實以蘇將軍與守約的心智,琉璃能想到的主意,他們自然都能想到,只不過他們太過寬厚,琉璃卻正是小女子一個,君子做不得的事情,便讓琉璃來做不然聖人都說了,以德報怨,以何報德?總不能讓那些做盡壞事的人,心安理得的繼續吸血自肥」
於夫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吸血自肥?這個詞用得好你和他們師徒兩個多半能說到一處去,都是做事前不愛露口風的,也罷,我也不問你,你只要記得莫意氣用事就好。」
停了半刻,她又歎了口氣,「只是還有一樁,就算不說這些,你嫁入裴家,卻也是有些難處的,中眷裴的那些族人,多半要嫌棄你並非名門淑女,當初的陸家乃是吳中陸家的旁支,門第絕不算低,他們都挑剔過一番,何況於你?河東公府那邊,只怕也會用些手段來煞煞你的性子,好教你聽他們擺佈,這些事情說來或許都不算大,但一樁樁的都極是鬧心。你,還是要多有些準備才好。」
琉璃垂眸微笑,「夫人不必擔心,琉璃倒是不大在意這些的。想那陸家娘子,是正經的名門淑女,自然生怕墜了家族名聲,累及父母姊妹,處處對自己求全責備,因此也正如了某些人的意。琉璃卻是一無所有,也無甚可懼,守約說我性子堅韌,其實不過是無慾則剛。我不想奪回財產,也不想博得美名,凡事做到合乎規矩也就是了,誰愛挑剔便挑剔,與我何干?」
「你這小娘子說話倒是有些意思。」於夫人眼中興味更濃,「不過這話倒是合我的脾氣,這人不守世間的規矩原是不成的,但若是顧忌太多,太求名聲,也不過是便宜了那些惡人」
琉璃深深的點頭,這世上的惡人,如曹氏,如善氏,如臨海公主,其實仗的不過是臉皮比旁人厚,心腸比旁人黑,對待她們,原本就只有更厚更黑這一條路,若跟她們還講究名聲手段,不是自己找死麼?
於夫人此時看著琉璃真是越看越是順眼,忍不住問,「聽說你明年便十七了,不知是哪月的生辰?」
琉璃一怔,半響才搖了搖頭。於夫人不由奇道,「你怎麼連自己的生辰都不知曉?」
琉璃只得苦笑道,「不瞞夫人,琉璃四年前痛失慈母,不知怎的大病了一場,後來雖是慢慢好了,以前的事情卻差不多都忘了,這四年裡,也不曾有人給琉璃過過生辰,因此琉璃實在不知自己生辰是何日。」
於夫人不由大奇,「聽說你父親是健在的,雖說你人小,平日不過也罷,但兩年前正是十五歲及笄的大日子,竟也沒有辦過?」
琉璃搖了搖頭,安家原本是胡人,根本就不講什麼及笄之禮,庫狄家更不可能給她辦這個,這時候的戶籍紙上只記年齡,也沒個身份證啥的,說來她的生辰還真是筆糊塗賬,或許要到拿生辰八字問卜的時候才能知道了——不過那是外人絕對看不到的。
於夫人心裡頓時湧起一陣憐惜,看來琉璃不但沒有母親,這父親有和沒有也沒什麼區別,倒是和守約一般的苦命孩子,難怪這性子也有些相似。自己的女兒在她這般年紀時還全然不知憂愁……想到早逝的女兒,心裡更是難過起來,半響才道,「既然如此,若是有人問起,你不妨便說生辰是十一月初二。」
琉璃有些訝然,但看到於夫人頗有深意的眼神,倒是猜到了一些,忙微笑道,「是,琉璃記住了,兒的生辰是十一月初二。」
於夫人原本也想賣個關子的,聽她這樣回答,頓時有些沮喪,低聲嘟囔了一句,「與你們這樣的人說話真真是太無趣。」轉念一想,若要應付好姓裴的那些人,原本就是要精乖些才不會吃虧,不由又打起了精神來,繼續問道,「你可會做葫蘆頭?」
葫蘆頭?琉璃有些茫然,她聽都不曾聽說過……只是看著於夫人的神色,她心裡突然一亮,微笑了起來,「琉璃今日還不會,不過若是過幾日夫人想吃,琉璃定然不會令夫人失望。」
於夫人看著琉璃,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51:27
第77章 時尚標兵所謂緣分
「琉璃,你看我這妝如何?」武夫人從銅鏡前轉過身來,興致勃勃的問。
琉璃看著她,心裡長吸了一口氣,笑容滿面的點了點頭。
大約是因為一年多不曾參加社交活動,武夫人今日的妝容畫得分外繁複仔細,臉上至少撲了三層潔白輕薄的應蝶粉,額頭塗著細細的鵝黃色松花粉,眉心又貼了一個桃形的鏤金翠鈿,兩頰上各點了一簇六點紅色,眼角到兩鬢間則是兩抹月牙狀的斜紅。不過饒是如此,整張臉上最顯眼的還是那兩道又粗又長的深翠色眉毛,看上去實在是有點……詭異。
琉璃前幾日第一次看到她把眉毛畫成這樣時,簡直恨不得立時拿抹布來給她擦掉,武夫人卻自得萬分的告訴她:這才是眼下長安城最時興的眉妝琉璃頓時想起了從前看過的一些唐代掃帚眉仕女圖,心頭湧上了深深的無力感。
她還未開口,武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皺起了眉頭,「你怎麼今日還是這般素著臉?」
琉璃詫異的張了張嘴,她哪裡素著臉了?明明撲了粉、描了眉,唇上也點了口脂,只是沒敢把自己的臉搞成調色盤而已。還沒等她把話說出來,武夫人已經不由分說把她按在月牙凳上,拿起石翠,就要加工琉璃那兩條不時興了的細長眉毛,琉璃嚇得一蹦三尺高,苦笑道,「夫人饒了琉璃吧,琉璃還要去廚下看看,萬一流些汗下來,這臉如何看得」
武夫人皺眉道,「你這兩日倒去了幾回灶房,有什麼菜式吩咐廚娘做也就是了,你何必還親自去?」
琉璃忙道,「今日是宴客,琉璃準備的正是立冬前後的應節之物,還是自己去看看才放心。」
武夫人歎了口氣,「也罷,你做完了再來找我。」說著,到底打開了妝奩,從花盒裡挑了一片用魚鱗剪成的雨滴狀花鈿貼在了琉璃額頭,「這卻是不怕流汗的。」
琉璃冷汗直冒的走了出去,快步到了楊老夫人院子邊上的廚房,裡面早已是熱火朝天。特意從尚食局請過來的女廚正在做渾羊忽歿,這道菜琉璃曾在宮中吃過。此時廚師已經將兩隻腹內填滿五味肉碎和糯米的淨鵝填入一頭羊的腹中,羊上烤架前,卻又從羊脊邊挑出兩條嫩肉,細細的切了,加入調味醬醃著,放到了一邊,接著便在脊外片下兩條略長些的嫩肉,剁碎後也放到了一邊。
琉璃看得新奇,忍不住問,「這卻是要做什麼?」
女廚擦了擦汗,笑道,「好教這位娘子知曉,若是別的羊自然是烤了鵝便扔,今日卻是極好的馮翊羊,因此奴用了最嫩的脊肉來做道生羊膾,外脊便炸醬入湯,正是地道的細供沒忽羊羹,羊尾還可以炒來做道白沙龍。」
琉璃點頭不語,一邊武府女廚便道,「大娘,你吩咐的葫蘆頭已經備好了。」
琉璃忙走了過去,只見女廚手邊兩個盤裡,一盤是洗淨的羊腸,一邊是用花椒肉桂茴香醃製好的肉末,點頭笑道,「勞煩了。」
她自然是不用動手的,只是指揮著廚子將淨肉末拌上生蛋黃芡粉填入羊腸,扎牢後先入油炸了兩段,乘熱一嘗,外脆內鮮,倒比前兩日做的又強了些。讓廚師也嘗了一口,廚師也點頭道,「今日用的原是這馮翊羊的羊腸,又是雞子拌的肉糜,果然更鮮。」又笑道,「大娘放心,待會開席了,這葫蘆頭便跟羊羹一道上,定然是熱的。」
琉璃笑著謝過,眼見廚房的擋火牆前另外幾個單眼灶台也都生起火來,灶房裡漸漸有油煙瀰漫,不敢多停留,轉身便回了院子。這才進屋換上了今日見客的衣服,玉色的翻領素面襦襖配石榴紅裙,又戴上了一支碧玉步搖。
阿霓繞著琉璃看了一圈,歎道,「裙子倒是好,衣裳卻太素了。」
琉璃忍不住笑道,「你倒是好眼力。」這石榴裙看著尋常,用的卻是貢品蜀繡,細看時能見到滿地的寶相花紋。其實襦襖雖然是素面,但滾邊用的也是最富麗華美的朱底暈□錦。畢竟以她如今的身份,穿得太華麗不成,太樸素也不成,只能走這種低調精品路線。
一時打扮好了,琉璃到了上房,卻見武夫人也到了,身上穿的正是一條杏紅暈□錦八幅長裙,上面是一件米色短襦,走動間頗有些流光溢彩。楊老夫人正皺著眉頭道,「如今時興的這眉妝著實古怪了些。」
武夫人一臉的不以為然,眼見時辰已近,便帶著婢女們到二門上去迎客。琉璃依舊在上房陪著楊老夫人,沒過太久中書舍人王德儉的夫人第一個到了,只見這華夫人三十許歲,肌膚豐白,眼神靈動,見了楊老夫人,便親熱的上來行禮寒暄。
第二個到的卻是琉璃有過一面之緣的許敬宗夫人鍾氏,看見琉璃眉毛都沒多動一下,倒是笑著問了名姓年紀,就如從未見過琉璃一般。楊老夫人一概只道,琉璃是華陽庫狄氏的嫡女,「原是故人之後,因順娘也忙得緊,有時便讓她來陪陪我這把老骨頭」,鍾夫人便送上了一頓誇讚,琉璃也只好應景的紅著臉低了頭。
隨後來的是換了一身朱色宴服的於夫人,看見琉璃只點頭微笑,崔義玄家的夫人盧氏是按著時辰到的,那嫁了長孫無忌庶子的楊十六娘卻是最後才到,一見面便抱歉了半日,楊老夫人自是笑著只道無事,引著眾人往後走。
宴席設在了院子後面的亭閣裡,早已裝點得十分精潔,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細絨地衣低設,紫錦帷帳高張。待大家互相謙讓一番一一入席之後,自有婢女們雙手舉捧著食案碎步上前,俯身送在各人面前。
琉璃陪著武夫人坐在東席的末座,不過是隨眾舉著奉杯而已。眼見面前的案幾上從生魚膾到白沙龍,一道道佳餚流水般上來,她心思在別處,也辨不大出是什麼滋味,幾位客人倒是讚不絕口,聽說有幾道是尚食局的廚師做出來的,更是好生恭維了楊老夫人一番。
眼見羊羹之後,一個個蓋著鎏金銀蓋的牙盤被送了上來,銀蓋打開,露出兩個金黃色的小葫蘆,楊老夫人便笑道,「這道菜諢名葫蘆頭,卻是大娘的主意,說是按孫真人留下的方子做的,這時節吃了最是益氣補身,大家不妨嘗嘗。」
眾人自然有了興致,各自嘗了一個,只覺入口脆香肥鮮兼有,又略有辛辣的回味,都點頭不絕。鍾夫人便笑道,「大娘果然秀外慧中。這葫蘆頭味道的確鮮美。」
琉璃笑道,「承蒙夫人抬愛,這也叫雜糕,不過是市坊間的小吃,難登大雅之堂的,也就是取個迎冬補身的意思。」
於夫人吃了一口,卻是怔怔的看著琉璃,半響問道,「你這肉末裡可是混了雞子?」
琉璃吃了一驚,這道吃食雖是於夫人前幾日讓她學做的,但依廚娘所說,肉末裡調入芡粉即可,是她想起前世裡包餃子餡裡打個生雞蛋的做法,試著做了一做,果然味道更好,才改了做法的,於夫人舌頭好靈忙點頭道,「夫人說得不錯。」
於夫人看著琉璃,眼圈慢慢有些發熱——因她愛吃這葫蘆頭的鮮辣,當年女兒特意去學了做法,而且做得比外頭食鋪做的還要鮮美,秘訣說是加了雞子攪拌。自打女兒過世後,蘇家的親友們都知道,她已經不再吃這道小吃,這次特意讓琉璃做了,原本不過是借個由頭說事,沒想到她做出的葫蘆頭的味道竟然和女兒做的那般相似說來女兒當年的婚事,若不是自己固執,說不定……
在座的幾位夫人雖然與于氏不大熟,卻也看出有些不對,楊老夫人便笑道,「琉璃,你這葫蘆頭樣樣都好,就是有些辣口了,快去給於夫人敬上一杯壓一壓。」
琉璃忙應了,離座斟了一杯燙得熱熱的竹葉青,蘸甲輕彈,又舉杯過眉,於夫人長跪著喝了一口,笑道,「大娘且過來坐,我有事問你。」琉璃笑著坐到了於夫人身邊,於夫人便細細的問她家裡還有何人,平日愛做些什麼。
於夫人坐在北席,正與王德儉的華夫人同席,華夫人一面與西席上的鍾夫人說笑,一面便忍不住豎起了耳朵。她早就有些納罕,這庫狄大娘來得著實奇怪,楊夫人怎會找個這樣的美貌胡女入府作陪?今日又為何要把她介紹給了在座的夫人們?看她舉止、禮數都半點不差,難得氣度也頗為清雅,倒是越發讓人看不透了。
聽到琉璃低聲說到祖上做過公侯,父親如今在兵部當著文吏,母親已經去世……華夫人越發納悶起來:她的出身雖然不算太低,聽著家境到底是沒落了。難不成楊老夫人真是發了善心,要給故人之後謀門親事?以這個庫狄氏的容貌家世,入高門為媵妾倒是極合適的,若不想為妾,大概只能配個中等門庭的庶子,或是寒門新晉的才士……她心頭忍不住便開始琢磨是否認識這樣的人,猛然間卻聽於夫人驚道,「你也是下月初二的生辰?」
一座人眼光不由都投了過來,於夫人卻恍若不覺,只拉著琉璃問長問短,眾人忙又裝作沒注意,華夫人便對武夫人和楊十六娘笑道,「你們今日這眉妝倒是時新得緊,回頭順娘也教教我」
武夫人和十六娘都是描著一模一樣的粗長翠眉,不由相視而笑。
一時酒菜上齊,楊老夫人便笑道,「今日難得一聚,咱們不如投壺做耍可好?」
在座之人,除了琉璃,都是玩慣了這宴席之戲的,自然欣然應好,楊老夫人便讓婢女捧了一個雙耳大口壺過來,放在正中,在座每人分了兩根雕花竹矢。楊氏先依禮讓了一回,照例是從她開始投,居然兩投皆中,接下來的鍾夫人卻只投中了一支,便笑著飲了一杯。一圈下來,也有都中的,也有漏了一支罰一杯的,唯有琉璃很少玩這遊戲,兩支竹矢都錯過了壺口。她喝完一杯酒,第二杯還未舉起,就聽於夫人道,「你喝得這般急卻是容易傷身的,這杯我便替你喝了罷」
眾人瞪大眼睛看著於夫人,一時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51:49
第78章 居心叵測各自打算
眼見崇化坊就在眼前,庫狄氏放下車簾,重重的出了一口氣,皺著眉頭沉思不語,坐在對面的嚴嬤嬤小心的看著她的臉色,心裡頗有些不解:自打前幾日河東公府的一位管家娘子來拜訪過夫人後,夫人就有些心神不寧,今日居然一早便急著要回本家——雖說冬至過後第三日,原是女子歸寧本家吃宜盤的日子,但這些年了,她何嘗這般早過?難不成是因為兄長有了差事在身的緣故?
馬車很快就停了下來,嚴嬤嬤下車時才發現,門口還停著另一輛馬車,看去似乎比自家的更華麗寬敞,不由暗吃了一驚,轉頭看見庫狄氏卻是鬆了口氣的表情,心頭不由更是困惑起來。
庫狄家看門的普伯穿著一身青色的新襖,看見庫狄氏忙回頭叫了句,「五娘子回來啦」又上來慇勤的行禮,卻見庫狄氏眼角都沒瞟他一眼便帶著嬤嬤和婢女快步走進門去,轉眼間已消失在影壁後面。普伯的臉不由垮了下來,暗暗「呸」了一聲,右手忍不住又伸入懷裡,捏了捏那個包著幾十個大錢的荷包,眉眼這才舒展開來:這才是正經貴人的做派呢,他早就看出來了,這家裡就她是個有造化的庫狄氏走進院子,阿葉笑嘻嘻的迎了上來,「娘子來得好早,阿郎早惦記著您了。」
庫狄氏不耐煩的點點頭,平日早該迎出來的曹氏琉璃都沒出現,待她走到台階下面時,門簾才挑了起來,她一眼便看見了曹氏身後的那個人:一年多未見,她看上去長高了些,本來就雪白無瑕的肌膚更多了層絲緞般的光澤,眉青唇紅,容光幾可逼人,庫狄氏忍不住輕輕吸了口氣,以往她也知道這侄女兒生得好,卻不想她變得有這般氣度,彷彿在她跟前自己都不算什麼了。兩天來她心裡那種不舒服的感覺頓時翻得更是厲害,臉上卻露出了一個笑容,「大娘回來啦?」
琉璃微笑著行了一禮,「姑母萬福。」
庫狄氏笑著走上幾步,挽住琉璃便往裡走,對珊瑚和青林的行禮竟是根本沒加理會。曹氏本來就不大好的臉色頓時更壞了一些——往年她至少還會看一眼青林。
庫狄延忠已站了起來,看見妹妹和女兒手挽手走了進來,臉上的笑容更加歡悅,「五娘今日回得卻早」
庫狄氏也笑著行了一禮,坐在了北邊的坐席上,正好與琉璃同席,曹氏和珊瑚也冷著臉各自坐了下來。
庫狄氏說了幾句閒話,便問琉璃這一年多來做了什麼,琉璃笑了笑,「承蒙應國公府楊老夫人與武夫人厚愛,琉璃一直陪著她們,期間進過一次宮,為武昭儀畫過一些繡樣,此外還給聖山畫過一幅插屏,聖上賞了琉璃一百匹絹帛。」
庫狄氏臉上微微變了顏色:琉璃住在武府她是知道的,卻並不知道她曾進過宮,還為如今最得寵的武昭儀效過力,甚至得了當今聖上這樣的大筆賞賜此事屋裡其他人也是第一次聽說,各自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庫狄延忠滿心都是狂喜,脫口道,「你這孩子,這般好事,如何今日才說?」
琉璃淡淡的一笑,「阿爺不曾問,琉璃自然不好說,不然倒顯得輕狂了。」這位爺只問過裴行儉和蘇將軍是什麼關係,裴行儉眼下有什麼打算,裴行儉……
庫狄延忠半點也沒覺出琉璃言語中的諷刺之意,興致勃勃的問了下去,太極宮是什麼模樣,聖上是什麼性子,琉璃揀著能答的簡單的說了,既不露出自己在宮裡住了一年多的事情,也不隱瞞自己和武昭儀頗為熟悉。
旁人也就罷了,珊瑚坐在那裡,幾乎呆若木雞,今早就看見琉璃起就死死掐在掌心裡的指甲不知不覺的鬆開了,只覺得身上再無一絲力氣。
庫狄氏心裡卻是越來越不是滋味,低頭想了半日,還是勉強笑道,「阿兄,妹子今日回來,卻還有事情要問問阿兄……」說著便看了曹氏和珊瑚一眼。
曹氏此刻心裡就如油煎一般,看見庫狄氏的目光,沉著臉站了起來,「珊瑚、青林,跟阿娘出來」說著甩簾子便走了出去,珊瑚面無表情的跟在後面,青林覺得氣氛不對,也一臉小心翼翼的跟了出去。琉璃也直起了身子,「阿爺、姑母,琉璃出去一趟。」
庫狄氏忙道,「你莫忙,此事正要告你知曉。」轉頭便對庫狄延忠道,「阿兄,我聽人說,有人向咱們家提親求娶大娘?」
庫狄延忠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五娘好快的消息正巧求親的也是裴家子弟,正是如今官居起居舍人的裴九郎,他的恩師乃是左衛中郎將蘇定方將軍。說來真真是有緣,蘇將軍家原有個女兒的,不幸一年多前沒了,他夫人一見到琉璃,就覺得琉璃與她女兒十分相似,上個月當眾認了琉璃為義女,還特意在家裡擺了宴席。得知琉璃還沒定親,這個月初三,蘇將軍便親自上門來提了親,我已問過卜,卜語也是大吉。再過幾日,便是納采的好日子。」說到這裡,他不由撚鬚微笑,這裴舍人果然是個做事嚴密的,竟說通了蘇將軍夫妻來圓這樁婚事,如今也是正經的長輩之命,天作之合了。
庫狄氏臉色微寒,沉聲道,「阿兄,你可知這裴舍人的身世?知道他曾娶妻生子?」
庫狄延忠心裡一沉,皺著眉道,「自然知道裴九郎是正經的名門之後,前頭的娘子也沒有留下一個嫡子嫡女,如今孤身一人,又有什麼打緊?」
庫狄氏立刻道,「正是孤身一人才不好,阿兄如今在兵部辦著差,難不成竟沒聽說過這裴九郎天煞孤星的名頭?」
庫狄延忠聽她說出這四個字來不由大急,狠狠的瞪了庫狄氏一眼,又忙去看琉璃,見她面無表情的低頭不語,心裡更是打了個突,聲音便冷厲起來,「五娘,你也是讀過書的人,豈這樣胡說?什麼天煞孤星,我在兵部也當了兩三個月的差了,誰說到裴舍人不是一個好字?那說法不過是那些黑了心腸嫉恨他前程的人編出來的鬼話。卜者都說了,這門婚事是極為吉利的,難道那些人還比卜者更明白不成?」
庫狄氏看著阿兄從未有過的嚴厲臉色,不由頗有些意外,難不成這裴九許了極重的彩禮?又或者……對了,阿兄如今是在兵部當差,裴九的那恩師正是一位中郎將念頭急轉之下,緩了臉色道,「阿兄找的哪位卜人?我倒是認識幾個極有名的巫者,要不我再找人去卜上一次?阿兄,並非我多事,實在是此事重大,說不定關係著我庫狄氏的運數,不是鬧著玩的。」
庫狄延忠的目光變得冰冷,「不必此事我自有注意,你不用操心」
庫狄氏呆了半響,長歎了一聲,「阿兄,這裴九郎的事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雖然說是裴氏中眷那一支的宗子,但因他平日為人苛刻,與族人關係並不大好,那河東公府收養了他十年,成親時送了他一幢大宅、上百個奴婢,他居然轉手就賣了還對河東公府如今的主母臨海長公主出言不遜。他在裴氏族裡著實名聲不好,便是我家阿郎,也是不喜他的,只是裴氏族人宅心仁厚,不願跟外人說去。與這樣的人結了親,於咱家又有什麼好處?反而得罪了多少貴人」
庫狄延忠低頭想了一遍,突然冷笑道,「一篇鬼話別的我不知曉,若裴舍人真這般不堪,又別無倚靠,他族人能容他當宗子到今日?別打諒我不知道裴氏家族裡那點醜事,說破了怕你們臉上不好看而已」有些事情,蘇將軍提親的事情就隱晦的提過幾句,這也罷了,他這親妹子嫁給貴人也十多年了,何嘗提攜過這家裡一把?如今自己好容易有了前程,倒跑過來說三道四了。什麼得罪貴人,不過是怕在她的裴都尉跟前失了歡心而已他若為這個得罪了一手安排自己前程的裴舍人,得罪了在兵部裡那般德高望重的蘇將軍,才真是愚不可及庫狄氏不由也變了臉色,怒道,「阿兄,你難道以為我是來害你們的不成?」轉頭又對琉璃道,「琉璃,姑母一心一意都是為了你好,此事與你性命攸關,你可不能打錯了主意」
琉璃一直低頭不語,藏在袖子裡的雙手卻已經忍不住握成了拳頭:裴氏族人竟然是這樣顛倒黑白的麼?難道兩宗的事情還不夠,庫狄氏嫁的這洗馬裴也要來湊一腳熱鬧?還是有人向庫狄氏說了什麼,授意她來攪黃此事的?聽到庫狄氏問她,她才抬起頭來。庫狄延忠已忙忙的插嘴道,「琉璃,你莫聽你姑母胡言,阿爺絕不會害你,這裴舍人的門第前程人品,在大唐也挑不出幾個,你若錯過了這份姻緣,以後哪裡還能有此等好事?」
琉璃看著這面目如此相似的兄妹兩人,用一樣的表情說出一樣的話來,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要是光看這一幕,不知道的一定都以為他們多疼愛自己呢好容易壓下嘴角的笑意,她輕聲道,「婚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琉璃聽阿爺的。」
庫狄延忠頓時鬆了口氣,看著琉璃簡直恨不得給她行個大禮才好,庫狄氏卻不由大急,「你這是什麼糊塗話,莫說那天煞孤星絕不是浪得虛名,你就算能平平安安嫁給那裴九,日子總是要你自己過下去的,中眷裴的族人豈肯讓你這樣出身的女子去做他們的宗婦?裴九又得罪過河東公府,若是長公主有心為難你,你做晚輩的難道敢違逆不成?莫要圖個虛名,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庫狄延忠大怒,喝道,「五娘,你若再說這些不知輕重的話,這個家門,以後莫回來也罷」
庫狄氏呆了一呆,臉頓時漲得通紅,冷笑道,「好,我今日一片好心,你倒這樣待我,真以為我稀罕回來麼?」又轉頭對琉璃道,「琉璃,你若聽姑母的話,現在就跟姑母走,姑母定然立時你尋門好親」
琉璃心裡早已轉了好幾個念頭,心裡慢慢的有了幾分瞭然。聽到這話,她抬頭靜靜的看著庫狄氏,突然微笑了起來,「姑母,琉璃實在不解,你為何這般懼怕我嫁給那裴舍人?」
庫狄氏一呆,臉色變得鐵青,霍然站起,一言不發走了出去,怒沖沖的走到門口正要上車,卻聽後面有人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她心裡微鬆,卻又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回頭一看,卻是大失所望——追出來的竟是曹氏。她剛想將那一腔怒氣撒到曹氏頭上,卻聽曹氏低聲道,「五娘,你莫聽大郎胡說,琉璃的這樁婚事,裡面有見不得人的內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52:11
第79章 人心向背戰神風采
一個十二寸的漆盤,上面擺滿各種冬令乾果瓜菜糕點,另一個九寸的白瓷盤,盛著有些涼了的油煎糖餅。
琉璃垂眸看著眼前桌上的這兩個盤子,心裡忍不住有些膩味。這冬至日必吃的宜盤和煎餳,家家戶戶都差不太遠,不過眼前這兩盤顯然分外的讓人沒胃口。看了看曹氏和琉璃那兩張毫不掩飾的陰沉的臉,她一樣只略動了一點便放下了。庫狄延忠忙笑道,「特意回來一趟,怎麼不多吃些?」
琉璃只得笑道,「女兒早上出門前吃的是油塌,或許多吃了一口,實在有些克化不動。」
珊瑚冷笑了一聲,剛想說什麼,庫狄延忠已經一眼瞪了過去,珊瑚胸口一悶,推案而起,「女兒告退。」站起來便衝了出去。
庫狄延忠怒道,「珊瑚怎麼越發沒有禮數了」
琉璃卻只當什麼都沒看見,餐盤撤下,只坐了片刻便起身道,「阿爺,女兒還要去蘇將軍府上一趟,去得晚了怕是失禮。」
庫狄延忠忙道,「應當如此,應當如此,只是有閒暇時,你也記得多回來兩趟才是,裴家那邊只怕下個月就要通婚書了。」
琉璃點頭應了,又笑道,「女兒今日回來,除了給阿爺的節禮,家裡下人們辛苦了一年,女兒也一人準備了一匹素絹,就煩阿爺叫他們到院子中領了吧。」
庫狄延忠不由吃了一驚,如今一匹素絹按質地能當兩百到三百大錢使用,家裡五個奴僕,就要發下一貫多錢去,他聽著都有些肉疼,只是琉璃今日給他送的那一套筆墨硯台,只怕幾千錢都未必能買到,這句「太過花費」實在不好出口,只能滿面笑容的說了聲好。
曹氏猛的抬起了了頭:琉璃這次回來,送的節禮竟是青林都沾不上一絲一毫的,如今卻要賞絹給那些下人院子裡,阿霓把一匹匹經緯密實、光澤柔潤的素絹發到了庫狄家幾個下人手裡,看著他們眼中驟然冒出來的亮光,淡淡的道,「這是第一等的宋州絹,如今足足抵得三百錢,你們莫讓人哄了去。」
幾個人相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驚喜的笑容,眼見琉璃已經穿上披風從上房走了出來,忙不迭的都上前行禮謝賞,連阿葉的聲音裡都有了十二分的感激。
琉璃笑道,「這些絹也就罷了,原是當今聖上賞賜給我的,乘著今日過節給了你們,也是個綵頭。你們盡心服侍阿郎,日後自然少不得這些好處。」
聖上賞大娘的?庫狄家幾個奴僕一時都呆在了那裡做聲不得,半響才又是亂哄哄的一通謝恩。琉璃擺擺手,回頭跟庫狄延忠和曹氏禮數周到的告了別,這才帶著阿霓往門外走去,普伯忙把絹往身邊的清泉手裡一放,趕上來幫著開門。琉璃對他笑著點點頭,「普伯今日辛苦了,快回去歇著吧。」
普伯心裡一熱,回頭看見庫狄家沒有人跟出來,搶上一步低聲道,「大娘要當心一些,適才五娘走的時候,曹娘子追出來說了一篇話,說裴家郎君是早就看上了大娘,連阿郎的差事都是因此得的,還有幾句老奴不敢轉告,總之都是臆測的混話,五娘走的時候,臉色很是不善。」
琉璃一怔,念頭轉了幾轉,回過頭來鄭重的向普伯行了一禮,「多謝普伯相告,此恩琉璃必不敢忘。」普伯嚇了一跳,忙擺著手低聲道,「大娘折殺老奴了」
琉璃從阿霓手裡拿過一個裝錢的荷包親手放到了普伯手裡,「普伯,琉璃原先是什麼境況你也知曉,如今好容易要熬到頭,每次回來都不敢空手,娘子卻還是不肯放過。這也罷了,阿郎如今是在兵部當差,若是得罪蘇將軍,以後可如何做得下去?日後還有此等事情,琉璃想煩普伯去武府告知這位阿貴一聲,日後……琉璃定然不教普伯有終老之憂」
普伯聽著前面的話還是呆呆的,到最後一句,不由睜大了眼睛:他這樣的奴僕,最怕的就是老了病了主人不管顧,得了這樣一句話,當真比多少錢都管用,頓時再也顧不得什麼,用力點了點頭,「大娘放心」
車伕阿貴這些日子來跟著琉璃出入,從來是沒斷過打賞的,此事又與武府並無半點害處,忙也跳下車笑道,「這位老丈,阿貴姓黃,你去應國公府後面的車馬院一問就知。」
普伯在心裡記了好幾遍,目送著琉璃上車走遠了,這才慢慢走回院子,心裡又是激動又有些不安,一眼卻看見清泉雙手空空的蹲在樹下,忙道,「你把絹都收回屋子了?」
清泉抬起頭來,滿臉都是怒氣,壓低了聲音狠狠的道,「哪有什麼絹,都讓曹娘子收走了,說是給了咱們也不過糟蹋好東西」說著便用鞋尖死命碾著地上的一根枯枝——那可是聖上賞賜的宋州絹,他這輩子都沒摸到過那麼好的東西,曹娘子怎能如此苛刻普伯驚訝的張大了嘴巴,胸口一點不安頓時都化成了火氣和慶幸,想了一想,忙上前把清泉拉到了他平日住的門房裡,低聲道,「你是個有主意的,我來問問你,阿郎如今好容易得了這份差事,大娘又有了這體面的婆家,為何曹娘子卻恨不得壞了這門親,毀了阿郎的前程?」
………………
武家的馬車上,阿霓頗有些不解的問道,「大娘,那老蒼頭不過是個門房,能知道多少事情?」她自然曉得,這一個月來的於夫人的認女、蘇將軍的提親不過是演了場戲,但男女相悅,長輩成全,此事說來也稀鬆平常得緊,大娘的姑姑知道又有什麼打緊?如今大娘的父親一力贊同,婚事自然再無意外,大娘為何會給那門房許下這般承諾?
琉璃淡淡的一笑,「他是個老實的,便是幫不上什麼忙,日後給他養個老也算不得什麼。」
阿霓笑了起來,「大娘真是厚道人。」
琉璃笑了笑,沒有做聲。她自然不會告訴阿霓,普伯和庫狄延忠身邊的清泉相處甚厚,而曹氏身邊的阿葉又一直惦記著清泉,再加上今天的那五匹絹曹氏是斷然不會讓奴僕們得的,從今往後,這庫狄家的事情,只怕沒什麼可以瞞住她了,事情竟比她預想的還要順利些——說起來,這也不過是她從武則天身上學到的一點點皮毛而已。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她既然下了決心要打一仗惡仗,總不能讓曹氏他們在背後捅自己刀子。
馬車穿過天門街進了長興坊,在蘇將軍府的門口停了下來。沒多久,一位身量高大、眉目英秀的婦人便笑著迎了出來,琉璃認得正是於夫人的兒媳羅氏,忙趕上幾步,「哪敢勞煩阿嫂大駕。」
羅氏上來挽住了她的手,「阿家都念叨了幾回了,又怕你來得晚,又怕你來得早,如今可算踏實了,快些跟我進去。」
阿霓便回頭對車伕黃貴道,「你明日辰正再來接人,後面車廂裡還有一匹素絹,是大娘賞你的。」見阿貴笑嘻嘻的走了,才幾步追上了琉璃。
這是阿霓第二次來這蘇將軍府,比起應國公府來,這府邸著實小得可憐,說是府,其實不過是一座五進的院子,屋子一色的白牆黑瓦,後花園也就是個意思而已,倒是外院那片練武場很是不小。阿霓是常隨楊氏出門的,只覺得在京城的四品官員裡,府上如此窄小的著實不多。上月二十那場認親的家宴,就是隨便設在靠近後花園的一處花廳裡,陳設食具一概平常。不過菜式卻是異常豐盛,從海鯢干膾到五生盤,上了足足二十道,有幾味便是貴人家也很少能吃到的。她聽著老夫人都納罕了半天,想來是這蘇將軍夫婦的確重視這認親的宴席?
穿過幾處過廳,眼前就是蘇府的上房,於夫人早已站在台階上,看見琉璃,忙幾步走了下來,沒讓琉璃行禮,便一把拉住歎道,「這麼早就來了,想來是吃過午食便往這裡趕的吧?你這孩子,這般性急做什麼?」
阿霓頓時想到羅氏適才說的話,心裡忍不住有些想笑。她算是看出來了,這於夫人的性子在長安的官家夫人裡也是不多的……
琉璃隨著於夫人進了上房,只見蘇定方穿著一身家常半舊袍子坐在榻上,衝自己笑著點頭,「來啦」看著眼前這張淡眉細眼的和藹笑臉,琉璃心裡依然不可避免的湧上了一種怪異的感覺,趕緊笑了笑,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琉璃見過義父,義父萬福金安。」
於夫人不耐煩的把琉璃拉到身邊坐下,「就你禮數這般周全」
琉璃心裡默了一下,她當年看唐史時,最愛看的便是名將傳,眼前這位可是地道的大唐戰神,一戰轉身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認真論功績,連薛仁貴、裴行儉也沒法和他比,多行幾個禮算什麼,她簡直恨不得要個簽名才好……
不過眼前的蘇定方顯然看不出半分戰神的風采,正笑著對於夫人道,「你當人人都和你一般是野慣了的麼?」
於夫人怒道,「都是一家人,禮數那麼多做什麼?」
蘇定方識趣的閉了嘴,臉上仍是笑瞇瞇的,轉頭便問琉璃,「你午間可吃飽了,那煎餳一般人家做出來都極是難吃的。」
琉璃想了想,老老實實的點頭,「的確難吃,琉璃沒吃幾口就吃不下了。」
蘇定方頓時眉開眼笑,「正好,這冷天拔地的,正是吃些餛飩的好時節,我前幾日好容易買了一個會做點心的廚子,做出來的餛飩,只怕比那蕭家餛飩還要強些,你且等著,我去去就回。」說著興致勃勃的站起來就走了。
於夫人忙揚聲道,「多做幾種餡料出來」
蘇定方的聲音從屋外傳了回來,「自然,廚下已准了十三種,正是一個年的數……」
琉璃還沒什麼,阿霓已默默的低下了頭,十三種餡料,就為了做碗餛飩,應國公府也從來不曾這般奢侈過她現在知道,蘇定方這堂堂四品中郎將,為何會住著這樣寒酸的一處院子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52:44
第80章 正面交鋒悍婦本色
「這一種是……」琉璃慢慢的嚼著嘴裡的餛飩,猛地抬起頭來,「熊肉餡」
蘇定方和于氏頓時眉開眼笑,點頭不迭,「你第一次吃,就分辨出了八種,著實不錯了,守約吃了兩年才分得清。」
琉璃笑著放下了手裡的素面銀碗,一碗裡十三個餛飩,每個餡料都不一樣,她的味覺還算敏銳,到底也只猜出來一半多,好在熊肉肥膩,倒是好辨認的。只是這膩感不由讓她想起了宮裡的做法,轉頭對蘇定方笑道,「琉璃在宮中時,也常吃熊肉餡的玉面尖,只是宮裡的御廚多是用熊肉與鹿肉相混,這樣既肥美,又有嚼頭,似乎比單做更好,將軍是否想過,十三種肉餡其實也可以嘗試著兩種或三種混在一處,這樣豈不是可以變化無窮?」
蘇定方眼睛一亮,一拍案幾,「不錯」案几上的碗頓時蹦了老高。于氏唬了一跳,瞪了他一眼,蘇定方已霍然站了起來,「這主意當真絕妙我這就讓他們試試去。」
于氏忙道,「慢著,慢著。又不急著這一時,好好說會兒話不成麼?」
蘇定方呵呵大笑,「你陪著她就是……」一語未了,就聽屋外有婢女道,「夫人,裴明堂府的鄭夫人來訪。」
蘇定方和于氏相視一眼,臉色都驟然沉了下來,蘇定方皺眉道,「崔氏怎麼來得這般巧?只怕守約那邊也有了惡客,我先過去看看阿羅,你帶著琉璃到你屋裡歇一歇。」
琉璃頓時猜到了幾分,忙問于氏,「可是中眷裴的族人?」
于氏點了點頭,「是武陵令裴安石的夫人,守約原先就是在他家借住過三年多,她出身滎陽鄭氏的旁支,最是自高自大的,我實在不耐煩見她,你也不必聽她的混話。」
琉璃搖了搖頭,「她既然這樣突然上門,多半是知道了我在這裡,此次躲開了容易,以後還能次次都躲不成?她是守約的族中長輩,終歸有見面的時候,若是頭次便輸了這氣勢,以後更不必說了。」
蘇定方驚詫的看了琉璃一眼,點頭道,「此言頗得兵法三味也罷,今**乾娘也在,便陪你見見這客人,我也去守約那邊看看,雖說這幾年守約也能應付他們了,畢竟他的輩分在那裡,有些話還是我去說更適宜。」說著轉身便出去了。
這邊依舊是羅氏出去迎客,估量著時間差不多了,琉璃便陪著于氏走到院門口,果然遠遠的就見羅氏引著一個穿著鑲銀鼠毛緞面披風的婦人走了過來,近前才看見這夫人大約四十多歲,臉上的妝容看上去和武夫人宴客那日的極為相似,只是武夫人豐腮笑眼,她卻是臉孔微癟,一臉盛氣,看起來更加彆扭了三分。
于氏迎上了一步,「鄭夫人倒是稀客。」琉璃也中規中矩的行了一個萬福禮。
鄭氏的目光老遠便凝在了琉璃身上,此時正看著她的披風。琉璃的米色織錦披風看著素淨,用的卻是上好的蜀錦,加上頭上戴的也正是武則天最早賞她的那支鏤金片玉的蝴蝶步搖,一看便不是凡品。鄭氏的目光頓時有些複雜起來:這些東西都絕不是于氏拿得出來的,難道那應國公府對這胡女竟也是極為重視?想到此處,她臉色略微緩了緩,也淡淡的向琉璃點了點頭。
一行人進了上房,分賓主落座,羅氏轉身到夾纈屏風後面,生起小風爐煮上了茶湯。於夫人也不客套,開口便問,「鄭夫人匆匆而來,不知有何貴幹?」
鄭夫人倒也預料到了這一問,神色淡漠的道,「不過是拙夫聽聞了一樁奇事,來找守約問一問,順便也讓我來問一聲夫人。」
於夫人眼睛微瞇,「敢問其詳。」
鄭夫人看都未看琉璃一眼,眼睛直視著于氏,「這幾日,外面紛紛傳言,蘇將軍給守約定下了一門親事,那女方不但出身極低,還是個胡女,聽來甚是駭人。拙夫是不肯信的,裴氏一族門庭高貴,從不輕許婚姻,守約更是中眷裴的宗子,將軍一直視守約如己出,定然不會讓守約做出此等辱沒家風的不孝之事」
琉璃看著鄭夫人那張滿是正義感的臉,突然只覺得自己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這種禮數周全的當著盲人罵瞎子的本事,一眼看見鄭氏眼睛終於往自己臉上一溜,便向她展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鄭氏頓時便愣住了。
於夫人點頭道,「鄭夫人果然是一心為守約著想,我只有一事請教,說到荒唐,便是乞兒也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守約又是家中唯一血脈,決計不能無後。怎麼會有人幾年以來任憑自家晚輩孤身一人,不聞不問,聽說他好容易要成親了,卻急吼吼的要來興師問罪,說他是不孝。難道你們裴氏一族的祖訓,就是要斷子絕孫才是孝道?卻不知這是什麼道理?」
此言一出,莫說鄭夫人,連琉璃都嚇了一跳,鄭夫人指桑罵槐,那是仗著輩分和身份都比琉璃高出一截,於夫人卻顯然是毫不顧忌,鄭夫人一張臉頓時就有些變了顏色,忙道,「於夫人此言差矣,我們如何不聞不問了,只是……守約有那麼個名頭在,說起親來到底困難些,但也總不至於如此將就」
於夫人笑了起來,「原來夫人也知道守約有那個名頭,也知道他說親不易,我這義女,好歹也是家中嫡長女,家裡也是祖上封侯,五代為官的,才貌就更不必說了,你若覺得不好,不妨也找一個處處都比她強的來說給守約,什麼偏房遠支,父祖沒有官身,什麼記在正室名下的庶女,就不必提了,你看如何?」
鄭夫人一時語塞,裴行儉的名聲如此,誰家不忌諱的?還要官家嫡女,正經是名門大姓的人家,就算有這個心,也不敢有這個膽——有了賣女的名聲,日後還怎麼做人?可這裴行儉如今官運亨通,若讓他再娶了正妻有了嫡子,日後那偌大的家產、宗子的位置豈不還是他家的?他家將族人害得如此,還能榮華富貴下去,哪裡還有天理?想到此處,依然冷笑道,「所謂寧缺毋濫,守約還年輕,慢慢找總是能找到合適的。總不能貪圖美色,胡亂找了妻室,他日九泉之下,他以何顏去見列祖列宗」
於夫人眉頭一立,冷笑了一聲,「正是,我也覺得如今守約真是無顏去見裴氏列祖列宗,想他一門盡滅,只留下他這一根血脈,如今接近而立之年,卻無妻無子,所謂親族,眼裡只盯著他的那點家產,逼死他**妻子還不夠,還要到處造謠,一門心思讓他絕了嫡脈,好奪那巨萬之產、宗子之位,他若如了這些人的意,他的父兄那樣一世豪傑,只怕絕不肯認這樣的子弟」
琉璃見於夫人的臉色便知她要發飆,卻萬沒料到她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不留絲毫情面的話來,不由目瞪口呆。鄭夫人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自然也曾聽說于氏的名頭,但幾次打交道,覺得她不過是性子傲慢冷淡了些,因此也沒放在心上,她這一世,何曾被人這樣指著鼻子痛罵過,一時腦子一片空白,半響才騰的直起身子,說話聲音都變了,「你說誰?誰要奪人財產了,誰要奪那宗位了?難道我們身為長輩的,見晚輩娶個胡女,辱沒祖宗,說句話也不成麼?」
於夫人斷然點頭,「當然不成若這長輩也曾為晚輩操過一絲的心,說過一門的名門淑女,也算是有這資格來說如今這門親事,若是不曾,自然便是居心叵測,一心盼著晚輩絕後,這種惡毒心思的長輩,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鄭夫人胸口起伏,恨不能摔臉就走,但看一眼于氏,又看一眼琉璃,咬牙還是坐了下來,「夫人,你也曉得守約是西眷裴的宗子,他娶的妻子,便是宗婦,難道堂堂西眷裴,居然讓一個胡女做宗婦不成?」隨即眼光冷冷的落到了琉璃身上,「我是寧可被世人責罵,寧可被冤枉致死,也絕不忍受要由卑賤胡婦帶領著祭拜祖宗的這種羞辱」
於夫人正想說話,卻突然聽見琉璃笑了一聲,不由側頭看她,只見琉璃滿臉都是笑容,「夫人好志氣,琉璃佩服得緊,敢問夫人,您真是覺得胡女就這般卑賤,寧死也不能容忍胡婦在你之上?」
鄭夫人有些愕然,但還是點了點頭,「自然如此胡婦焉配做我西眷裴宗婦?」
琉璃困惑的皺起了眉頭,「既然如此,夫人卻為何會讓夫君在朝廷為官?」
鄭夫人不由一愣,「你此話何意?」
琉璃輕輕的一笑,「夫人的夫君想來是早已為官的,不知那時的皇后是誰?夫人既然寧死不能容忍由胡婦帶領著祭拜祖宗的羞辱,不知在冬至正日命婦朝會上,是否也是寧死不向胡婦下跪行禮?」
鄭夫人這才想起,本朝前兩任皇后都是地道的胡人,愣了半響才喝道,「你好生狂妄,居然敢拿自己與先皇后相提並論」
琉璃依然微笑,「夫人說的是胡漢之別,又非尊卑之分,若說尊卑,琉璃與先皇后自然有雲泥之別,若說胡漢,卻也沒什麼區別,只是夫人若心裡想的是權勢富貴,又何必拿門庭血統做幌子?」
於夫人忍不住也哈的一聲笑了出來,索性不再說話,只笑吟吟的看著鄭氏。鄭氏臉色發青,怒道,「你、你敢這般與長輩說話,好大的膽子」
琉璃眨了眨眼睛,「夫人此言差矣,琉璃膽子極小,絕不敢身為大唐子民,一口一句胡婦卑賤,寧死也不忍受胡婦在上的羞辱。琉璃倒也有幸曾為當今聖上和武昭儀效力,得蒙兩位厚賞,或許他日拜見時,可以請教一二。想來聖上寬宏,不會計較也未可知。」
鄭氏的臉頓時由青轉白,急道,「你、你胡說什麼?我哪有對先皇后不敬的意思?你莫血口噴人」若是前朝,太宗皇帝聽到這話也就罷了,如今的聖上最是孝順的,豈能容人如此羞辱他的母親琉璃正色道,「夫人,你倒說說,哪句話是琉璃憑空編造的?」轉頭便問于氏,「阿母,琉璃難道聽錯了,難道那話不是鄭夫人親口說的?」
于氏滿臉嚴肅的點了點頭,「你自然沒有聽錯,還反覆問過夫人,夫人自己又親口承認了一遍的。」又歎了口氣,「阿母也知道,昭儀對你恩重如山,聖上更是厚賞過你百匹絹帛,只是家醜不可外揚,此事還是莫要聲張的好。」
鄭氏忙點頭道,「正是,人不可言長輩是非,我不過一時失言,你若存心鬧將出去,置裴氏名聲於何地?」
琉璃驚詫的看了看鄭氏,又轉頭對於夫人道,「阿母此言差矣,家醜不可外揚也好,不可言長輩是非也罷,原是對裴氏婦來說的,這位夫人既然寧死也不肯由胡婦在上,琉璃自然不敢害人性命,既然如此,琉璃不過是大唐子民,裴氏名聲與琉璃何干?難道琉璃還要聽任他人對先皇后不敬不成?」
鄭夫人呆呆的看著琉璃,眼前這胡女能被接入應國公府長住,只怕真的與宮中那位武昭儀頗為熟悉,于氏也不是信口開河之人,聖上賞她絹帛只怕也是真有其事,若是壞了她的親事,她懷恨之下到昭儀或聖上面前把此事添油加醋抖摟出來,最輕的是夫君的前程只怕就此化為泡影,最重的……身上不由一陣寒慄。但要此刻開口求饒,這面子又如何拉得下來?
屏風後面的羅氏突然笑道,「茶湯分好了,阿羅手藝粗劣,你們莫嫌棄。」說著雙手端著一個托盤出來,將茶盞依次放在各人的案几上。
屋子僵硬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一些,琉璃這次學了乖,並不著急去拿茶杯,見于氏已經端起來了,才試了試溫度,低頭喝了一口,嘗出正是裴行儉煮的那種加鹽茶,倒也分不出好壞來,于氏點頭道,「阿羅這花沫越發煮得好了。」
鄭夫人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神,才抬頭笑道,「阿羅果然好手藝。」隨即歎了口氣,「於夫人,請恕阿鄭適才失言。夫人說的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蘇將軍對守約多年栽培照顧,此事由將軍做主便好。」
於夫人眉開眼笑,「夫人果然深明大義,你且放心,此事我們定然辦得妥妥當當的,以後咱們更是一家人,何必見外?」
鄭氏看著於夫人的笑臉,眼角瞟見琉璃也是一臉若無其事的微笑,心裡更是堵得發疼,匆匆喝了一杯茶,便起身告辭,一路上也無心與送她出來的羅氏說話,心裡忐忑不安——丈夫是讓自己來表明態度,最好狠狠羞辱這胡女一頓,讓她知難而退,如今變成了這樣……
走到蘇府門口,只見家中的馬車已停在那裡,裴安石站在車邊,臉色十分難看,一眼看到自己,竟幾步迎了上來。鄭氏心裡打了一突,只能趕緊回身跟羅氏告了別,幾步走了出去。
裴安石忙問,「你說得如何?」
鄭氏搖了搖頭,「于氏著實潑辣,那胡女也不是好相與的,我也不好說什麼……」一言未了,卻見裴安石長長的鬆了口氣,點頭道,「那就好」竟然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53:12
第81章 人心險惡一擊而中
新昌坊裴府的上房裡,鄭夫人一進門便把婢女們打發了出去,轉頭忙問裴安石,「到底出了何事?」
剛才一路來,她已經納悶了半日,只是在外面到底不好開口去問,看裴安石的臉色也知道,此事又是不能讓下人聽見的。
裴安石臉色陰沉,冷冷的道,「你莫問那麼多,總之,這門親事便由他們去,以後對那胡女也一定要客氣一些。」
鄭夫人瞪大了眼睛,半響忍不住道,「難道你也說了什麼錯話,被抓了把柄?」
裴安石詫異的看了她一眼,「此話怎講?」
鄭夫人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裴行儉又不是那胡女,那胡女若做不成親,便與裴氏沒有任何關係,怎麼去告自己的狀都不算冒犯。但裴行儉卻是正經的裴氏子弟,自家夫君無論說錯什麼,他怎麼能說長輩的是非?只是,既然如此,夫君卻為何會這樣態度大變?她疑惑的盯著裴安石,「你說的事情也太過匪夷所思,不管他們做親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對那胡女客氣?」
裴安石忍不住長歎了一聲,「你當我願意麼?我也對裴守約很是分說了一番厲害,又說胡女焉能為西眷裴宗婦,你道怎地?」說著恨恨的哼了一聲,「那裴守約竟然說,恩師之命不可違,無後之罪不堪負,他無德無能,早就不想當這宗長,正好就此辭去,請求我成全他」
鄭氏不由一呆,忙道,「他竟然這般鐵了心要娶那胡女?也罷,就此讓他交出宗長位置,論理,西眷裴這幾支裡若論輩分資歷,可不就是咱們家了?」
裴安石冷冷瞥了她一眼,「然後呢?那族學的費用、族人的來往盤纏,日後也由我們來出?」
鄭氏笑道,「那洛陽的店舖莊園自然也歸咱家,咱們又不是裴守約,還能任著河東公府霸佔著那收益不成?」
裴安石「哈」了一聲笑了起來,「你是不是自說自話慣了,說了十幾年那些店舖莊園是族產,就真當它們是族產了?當年我們去河東公府交涉的時候,長公主說的清清楚楚,這是高祖皇帝念裴仁基、裴行儼忠心為國、不幸罹難,才特開恩典把財產發還給忠臣之後,跟西眷裴沒有半分關係」
鄭氏忙道,「話怎能這麼說,咱們中眷裴族人陪著他們父子死的還少了?怎麼遭禍便一道遭了,這財產就成了他一家的?」
裴安石長歎一聲,「話自然是如此說,但皇帝之命就是如此,難道你還讓我上表請當今聖上改了這旨意不成?」耳邊突然又響起蘇定方那笑嘻嘻的一句,「裴明府,不知你這一房,有幾個在洛陽罹難的?」——他們這一房一直在外地為官,自然沒有遇上這場慘禍,可是這樣一來……
鄭氏呆了半響才道,「那這些年,裴行儉不一直把那些店舖莊園的收入都用在族產族學上了麼?他自然是認為這些財產是我們西眷裴的,反正到時讓他交就是了,與旨意什麼的也沒什麼干係。」
裴安石心裡的火氣不由拱了上來,「愚不可及這些財產如今在誰手裡?契紙是在裴守約那兒,但實際上卻是河東公府一直掌握。你以為河東公府也和裴守約一樣對這些都無所謂?你以為他們會讓裴守約把這些東西給咱們?做夢有聖旨壓著,有長輩的托付在那裡,他們到時候隨便找個理由便把那些東西都吞了,咱們哭都沒地方哭去何況如今,他們連理由都不用找」
「我今日也問過裴守約,若是交出宗長之位,那些洛陽的莊園鋪子如何,你猜他說什麼?他說這些財產都是裴相替他家從皇上那裡討回的,其實他一直就想還給河東公府,只是身為宗長,必須要照顧族人,才只能拿那些收益置了族產族學,既然不當宗長了,自然是還給河東公府,以報當年的恩情。」
鄭氏不由跺腳道,「糊塗這是咱們西眷裴的東西,與河東公府何干,若說照顧,難道咱們家沒照顧過他,怎麼不見他也還了咱們?」
裴安石冷笑道,「那又如何,裴守約只怕一心認為是咱們逼死了他**,這幾年面上雖然過得去了,心裡只怕未必記得這份情」——不然,怎麼也不提要把那些莊園也給自己幾處?
鄭氏忍不住怒道,「他**自己病死的,與我們有何干係?」
裴安石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與我是沒有關係,與你只怕未必。」
鄭氏一窒,頓了頓才道,「誰知道她氣性那麼大……」早知道裴行儉肯拿那些東西來報恩,她當年自然不會那麼直來直去,至少也會像臨海長公主那樣維持個面上的和煦,沒想到這裴行儉竟是個這般糊塗的裴安石歎了口氣,「此話再講也遲了,總之,裴行儉說得清楚,他不想當這宗長,也不想要那些店舖莊園,更不想讓未來的妻子受族人輕視,他只想清淨度日,延續香火,請我成全他。」
鄭氏這時已經明白了過來,裴行儉的意思就是辭去宗長,然後把店舖莊園都還給河東公府,這樣一來,自然再無人去打擾他,他也就可以好好過日子了……他這樣一做,世人都不會道他一個「不」字,可是,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河東公府麼?聞喜那邊的祠堂族田,本來就是自家在管著,族裡事務說話也是自家說了算,若真是當了族長,其實除了名頭也沒有別的什麼實質不同,那些開銷卻都要自己來擔了,自家夫君要同意此事,不是正如了那裴守約的意?
自家原本打算著,這裴行儉因為他**的那樁事情聽說是不肯納妾婢的,名頭壞了又找不到妻室,到時讓他過繼自家一個兒孫,哪怕就是不過繼,百年之後,自家接了這位,臨海公主也沒了,他的財產自然是族裡代管的,這才是最是妥當,也是裴仁基那一家為了自家榮華富貴害了全族的報應,沒想到這樣一來……「這樣說來,難不成裴守約是故意找了個胡女,好脫身事外的?」
裴安石點了點頭,「我也擔心,他打的正是這個主意」
鄭氏冷笑道,「那他就不怕把當年的事情抖摟出來?把他**從族譜上劃去?」自家能拿捏他們母子這麼些年,能在和裴守約翻臉後還能拿到族中大權,不就是因為得知了那樁秘密?他裴守約的母親壓根就不是什麼正經夫人不過是裴仁基養在外面的一個外室,因此上才在那種大肆屠殺下逃出生天,這種身份只要自家說出來,他**要入族譜,要與他父親合葬,不是做夢?如今雖然說入土為安,不可能再挖了棺材出來,從族譜上除名,卻還是做得到的。
裴安石神色有些沉重,「我自然也暗示了一句,只是你莫忘記了,裴守約早已今非昔比,他跟我說,他**守寡養子到他這麼大,無論什麼出身,有這樣一份功勞也足以抵得上了,大不了他去求皇帝一個恩賞,追封他**一個夫人,想來皇帝念他還算勤勉,或許會賞他這個臉。那時,我們族裡再做什麼,自然有皇命說話」
說著,他忍不住又長歎了一聲。以前裴守約不過是九品小官,想讓母親追封自然是做夢,但如今他卻已經是皇帝的近臣,誰不知道皇帝對他青眼有加,他若真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最重孝道的皇帝怎麼可能不成全?那時,自己西眷裴難道還能開了宗祠,把一個皇帝親封的夫人名字劃掉?
這麼多年來,西眷裴和中眷裴本是面和心不合,也就是在不欲讓裴守約出頭這件事情上倒是默契的,沒想到還是讓他得了這機會,看來日後,無論如何也壓不住他了,正因如此,更不能讓他就這樣撒手不管……
鄭氏不由急道,「那可如何是好?難道真就讓他如了意?」別人要是說不當宗子,不要錢財,她是不會信的,但裴行儉這樣做,卻是半點不奇怪。搞不好他就是要這樣,讓自家接了這燙手山芋,也好報了當年的仇若是這樣一來,還不如讓他好好的娶妻生子,族裡還能多得點實惠,總強過讓他這樣撒手一扔。
裴安石冷笑道,「還能怎樣,你放心,我也不是那麼好瞞騙的,我今日已經保證過,西眷裴嫡支只剩他一人,血脈最大,族人絕不會對他的親事說三道四,更不會對他妻室不敬,如今西眷裴凋零至此,他絕不能撒手不管。那蘇定方卻在一邊冷嘲熱諷,意思是自家過日子要緊,難道還要上管五百年,下管三百年?我不知說了多少話,才逼得裴守約只得答應了。」
他想了想又道,「你這兩日就趕緊去拜訪另外幾戶族人,跟他們分說清楚,只是裴守約要把財產還給河東公府的事情,還是一句都不要漏,就說河東公府絕不會讓我們拿到那些東西就是了。總之,我們這支的族人絕不能去壞了事,若是誰敢違了,哼,就叫他家負擔族學開支吧」
鄭氏忙應了個是,回頭便揚聲吩咐婢女,「去把兩位少夫人給請來」如今天色已晚,還是先把自家的人管嚴了,明日她便去另外幾家拜訪,務必要把利害分說清楚,那幾家雖然沒有管著族田,到底也是得了裴守約不少好處,也惦記著那份族產的,想來不會不明白……
只是想到今日那個胡女的笑臉,想到她的那些話,鄭氏心裡又不免覺得就像貓爪撓過一般,待兩個兒媳過來,又被連著詫異的追問了幾個「為何如此」,她說話的聲音不知不覺便大了起來。
堂下守著的兩個婢女相視一眼,臉上都是驚詫:這夫人午後聽得回報說那胡女進了蘇府後,不是怒氣沖沖的要去教訓那個妄想當裴氏宗婦的狐媚子麼?怎麼轉眼間就變了個人,居然大聲呵斥兩位少夫人以後不得對那胡女無禮?
其中一個便悄悄去問夫人的貼身婢女,那婢女自然支支吾吾只道,在蘇府上也沒說什麼,只吃了頓茶——總不能說夫人說錯話,被那胡女拿住把柄了吧?
別的婢女自然更是驚訝,有一個突然道,「我聽說那些胡女是有一種狐媚之術的,不知不覺就能讓人迷了心智,不然她們連長安話都說不好的,怎麼會有那麼些郎君愛去胡姬的酒坊?」
眾人相視一眼,都是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家夫人著了道兒第二日,在鄭氏忙忙的拜訪了幾家族親又發了同樣一番話後,這種傳言頓時被說得更是有鼻子有眼了,沒幾天,便傳進了河東公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53:58
第82章 燭光溫情另有打算
慢慢的又吃了一口水煉犢,琉璃可憐巴巴的看向于氏,「阿母,琉璃真是一口也用不下了。」
于氏遺憾的歎了口氣,「前兩次宴席上,我就見你就用得少,還以為是講究禮數,原來平日也是這般,怪道瘦得可憐以後可要多用些才是。」
琉璃老老實實的點頭稱是,見于氏終於放下了給自己夾菜的竹箸,心頭鬆了口氣,卻聽于氏吩咐道,「去把駝蹄羹上了,給大娘多盛些。」
琉璃頓時差點趴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于氏詫異的看著她,「這駝蹄羹最是美味不過,就是駝蹄難得,平日咱們家也輕易不做的。」
琉璃鼓足勇氣點了點頭,看著眼前滿滿一桌子的菜,在心裡哀歎了一聲。蘇家吃飯的方式與安家類似,也是高桌寬凳,于氏解釋說,還是這胡人的食案方便。琉璃點頭不迭:以他家這日常吃頓晚飯也要上十來道大菜的習慣,還是大桌子來得方便啊——大唐皇宮裡,可不也是大桌子吃飯的?只是即便是武則天的級別,似乎一般也就是九道菜。
羅氏同情的看了琉璃一眼,對於自家婆婆這種把看得順眼的人往死裡填的作風,她也是花了很久才習慣的,嗯,當年那位可憐的裴守約也被這麼填過,可惜後來……正有些出神,一名婢女走了上來,在于氏耳邊笑著輕聲說了句話。于氏怔了怔,皺眉道,「也罷,琉璃,你先隨她去取樣東西,這駝蹄羹回頭再喝,灶上會幫你熱著。」
琉璃如聞綸音,忙站了起來應了聲,轉身便跟著那位婢女出去了。出了門才有點回過神來——去取樣東西?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才想起阿霓早已被于氏打發下去用飯,心裡頓時鬆了口氣。
從蘇家上房往後,便是內書房的所在,此刻書房裡燈火通明,婢女把琉璃領到門口,笑著挑起了簾子。琉璃看著從門內灑出那片柔和的光線,定了定神,向她點頭一笑,走了進去。
書案前,燭光中,微笑著走過來的,正是裴行儉。
他穿著一件家常的赭色圓領袍,蠟燭暖暖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更加柔和溫暖起來。
琉璃看著他,第一次意識到,眼前這個令她覺得如此熟悉的人,其實真的沒有見過幾次,每次也沒有說過太多話,說話最多的一次不過是……指尖一顫,她不由自主的移開了目光。
裴行儉在離她一步的地方停了下來,輕聲道,「我遣人去找你,沒有太晚吧?」
太晚?琉璃有些困惑,抬頭看見他帶著笑意的眼睛,才突然醒悟過來,心裡一熱,「還好,最後一道羹還沒有上。不然,只怕沒一刻鐘,我是怎麼也走不過來了。難不成你也被這樣的……款待過?」
裴行儉點了點頭,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心有餘悸的表情,「記得十年前,我第一次到恩師家用飯,就是過了小半個時辰才敢往外走的。後來學了乖,每次還沒吃到一半就開始說飽,這樣到了八九分飽師母也就高抬貴手了。」
琉璃想到剛才于氏眉飛色舞的介紹、周到備至的添菜、殷殷期待的目光,只覺得一陣後怕,「好主意」
裴行儉笑道,「我原本想著早些過來告訴你,恩師卻拉著我一起喝酒,剛剛才脫了身。他一直沒口子的誇讚你,說你如何有勇有謀,要是男兒,定要收你為弟子。」他看向琉璃眼神變得更加柔和,「琉璃,你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琉璃一怔,突然想到蘇定方下午回來時繪聲繪色的一通學:那位裴安石先是如何氣勢洶洶的興師問罪,後來卻又是如何拍著胸脯保證全族人都會尊重自己這個胡女,就差沒對天賭誓……她以為自己搬出大唐國母這面大旗來就夠狠了,沒想到裴行儉居然只輕描淡寫說了兩句話,居然能把那位族叔逼得如此狼狽,自己的道行果然比他還差得遠,忍不住笑了起來,「哪裡用得上擔心?族人的事情,你不是一勞永逸全解決了麼?」
裴行儉輕輕搖頭,「琉璃,若不是師母轉告了我你說的那番話,有些事情,我雖然知道該如何去做,卻總是過不了心裡那個關隘,竟是自作自受了這些年你說得對,這世上原本就是禍福相依,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有些事情……」他突然住口不言,靜靜的看著琉璃,長長的出了口氣,「以後我再告訴你。不管怎樣,都是舊事了,都與你我無干,你放心,我也不會讓河東公府的那些人來煩擾你」
琉璃看著他突然像放下了什麼重負似的表情,臉色雖然平靜,卻有一種讓人不能質疑的冷靜堅定,心裡對「有些事情」雖然有些疑惑,但更多的還是歡喜,點頭道,「我信你。」
裴行儉只是看著她笑,半響才道,「你為何會信我?我經常在想,我裴守約何德何能,身無長物……」
琉璃愣了愣,頓時想起這是自己曾經問過他的問題,不由大窘,瞪了他一眼,「你胡說什麼?」
裴行儉輕輕的一笑,「怎麼會是胡說?這問題我那時常要思量幾遍,卻不曾想過你會來反過來問我。琉璃,我從見過比你更聰慧明淨的女子,也從不曾聽說有人會和我一樣,不要財富名聲,只願能活得自在,我從不曾遇到過有人像你這般信我,雖然說……偶然也會小看我一兩次,說到底還是為了我好。」
琉璃還是第一次聽他當面這樣說自己,先是臉上發燒,聽到後面一句,卻又點哭笑不得——誰說他心胸寬大來著,明明很記仇好不好?卻聽他接著道,「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
琉璃不由抬頭看著他,最要緊的是什麼?裴行儉的眼裡閃過戲謔的亮光,「你若答應上元節和我一道去看花燈,我便告訴你最要緊的是什麼。」
琉璃心裡一甜,這是約會麼?斜睨了他一眼,「你當我很稀罕知道麼?」
裴行儉滿臉認真的點了點頭,「裴某竊以為,你還是稀罕的。再說,你便是不答應,只要你出來觀燈,我定能找到你。」
琉璃萬料不到他這般皮厚,想瞪他一眼,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來,「有你這般疲賴的麼?」
裴行儉歎息道,「其實,認識你之前,我是再謙謹不過的一個人,可是,認識了你,我說什麼你都信,做什麼你都說好,日漸的便有些自高自大起來,你以後只怕還是要改改才好,不然我這樣下去,倒會教人認作登徒浪子了。」
琉璃脫口道,「你以為你不是?」說完才覺得這話不妥,指尖一熱,隨即耳朵根都燒了起來,扭頭不去看他。半響卻聽不見他說話,忍不住回過頭來,只見裴行儉依然在低頭凝視著自己,右手卻背到了身後——似乎,以前什麼時候,他也曾這樣突然背住了手……突然間,琉璃明白了他的克制,心口被某種甜蜜到幾乎疼痛的情緒漲得滿滿的,只能仰起頭來靜靜的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濃密睫毛下幽深的眸子,漸漸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裴行儉突然開口道,「琉璃,明年我們找一個最近的日子就成親好不好?」
琉璃不假思索的點頭,「好。」
裴行儉慢慢的笑了起來,「明日好不好?」
琉璃已回過神來,瞪他一眼沒說話,明日?他當是私奔呢?
裴行儉遺憾的歎了口氣,「原來,也不是我說什麼你都說好的……」
琉璃看著他那若有所失的模樣,撐不住笑了起來,屋裡原來微妙而略帶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
裴行儉看著眼前的這張笑臉,也說不上心裡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空落,琉璃平日雖然也總是微笑,但那笑容裡總一點讓人有些觸摸不到的疏遠,但此刻的笑容卻明麗得驚人,一縷頭髮從她的鬢角滑落下來,落在雪白的臉頰上,隨著她的笑容而跳動,他突然只覺得自己很想很想變成這縷頭髮……
………………
蓮花底座青瓷蟠龍燭台裡的雪蠟已經燃了一半,本來微黃的燭光被碧透的越瓷一映,也變得有些冷了。燭台邊,楊老夫人低著頭,目光落在手頭拿著的一本《文選》上,卻半晌都沒有翻一頁。
細碎的腳步聲從室外傳來,隨即傳來阿霓低低的聲音,「老夫人。」
楊老夫人精神微振,揚聲道,「進來吧。」
阿霓恭恭敬敬的走到了楊老夫人的坐著的席前,柔聲回稟,「大娘已經歇下了。」
楊老夫人點點頭,「這兩日,她去本家和蘇家諸事可還順利?」
阿霓並不遲疑,把兩日來發生的大小事情逐一回稟了一遍,說到琉璃給下人分發素絹,又給了那老蒼頭許諾,楊老夫人感興趣的挑起了眉毛,待聽到琉璃三言兩語打發了那鄭氏夫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妮子愈發長進了」又歎道,「那於家娘子倒是個面冷心熱的,竟這般向著她。說來這大娘也是個有造化的。」
她看著青瓷燭台默默出神,不由又想起了今早出宮前聽說的那個消息——聖上和媚娘昨日趁著冬至節去了長孫太尉府上,又是賞了他十車的金銀,又是封了他三個沒出身的庶子五品勳官,賠盡了小心。可一提要廢了那無子無德的王氏,立媚娘為後的事情,長孫無忌便不接話,他到底是怎麼想的,竟是一頓飯吃完也一點都沒有露出來媚娘若是有琉璃這般運氣,能得長輩助力,何必還要這般辛苦?說來這些年,她過得實在太不易了……
一陣風透進窗欞,燭火猛的一搖,楊氏回過神來,阿霓忙走上一步,拿起剪子將蠟心剪去一截,便聽見楊老夫人問道,「後來可還有別的事情?」
阿霓用剪子小心的將燒黑的蠟心移了出來,昨夜于氏說她平日辛苦,立逼著蘇府的婢女帶她下去用飯,結果吃過豐盛的晚飯,又被拉著聊了半天,待她回去時,大娘居然還在上房喝駝蹄羹。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起這兩天晚上,大娘不知為何多了用手指繞著一縷頭髮對著蠟燭發呆的毛病,心裡動了一動,到底只是搖了搖頭,「蘇家倒是講究飲食的,昨夜喝的是駝蹄羹。」
楊老夫人臉上露出些許驚訝,隨即沉吟半晌,「阿霓,若是大娘日後嫁入裴家,你可願意隨她過去?」
阿霓吃了一驚,忙道,「老夫人,阿霓若是做錯了什麼,您教訓阿霓就是,阿霓再不敢了。」
楊老夫人笑道,「正是你做得好,才讓你過去,她手邊如今一個得用的人也沒有,你過去自然是她的臂膀,那裴守約如今雖然才六品,我倒聽昭儀說轉年就要升了的,大娘日後自然有一番富貴,不比跟著老身要強?」
阿霓忙道,「老夫人替阿霓著想,阿霓感激不盡,只是阿霓打小便是跟著老夫人的,爺娘也都在府裡,著實捨不得出去,老夫人還是讓阿霓留下來吧,阿霓定然全心全意伺候老夫人。」
楊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來,「你跟著大娘,好好伺候她,便也是伺候我。」說著又和顏悅色的道,「你放心,你的文書也會一併過到裴府去,不會教大娘當你是外人,只是日後大娘若有為難的事情,你記得打發人告訴我一身就是,也不枉大娘在這府裡住了一場。」
阿霓心裡雪亮,這才是老夫人的應有之意,按理說,庫狄大娘性子溫和,出手大方,卻又不似武夫人那麼軟弱迷糊,那裴舍人聽說也是家裡人口少的,正是個好去處。但做這種事情,若是大娘似今日般一直靠著武家還好,萬一有了不好的那一天,她兩頭不落好,卻是難為……看著老夫人看著帶笑卻不容拒絕的眼神,她也只能俯身道,「老夫人對阿霓恩重如山,阿霓永世都不會忘。」
楊老夫人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我就知道你是個忠心明白事理的,大娘也不是糊塗人,聽她這兩日說話處事便知,日後絕不會在人下,你好好跟著她辦事,千萬莫丟了這府裡的體面。」
阿霓自然只能點頭應了,心裡也說不上是憂是喜,卻聽老夫人又道,「你先回去,明日記得讓大娘早些兒過來。」
看著阿霓的背影,楊氏輕輕的歎了口氣,明日她要遞帖子給太尉府,上個月楊十六娘來做過客,如今她也該回一次了,順便拜訪一下太尉夫人,長孫無忌想來會明白自己的來意——原本她是該帶順娘去的,如今看來,倒不如帶上這庫狄琉璃。
也許有些事情,她更能幫得上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54:22
第83章 熏天富貴玲瓏心腸
緊挨著太極宮皇城東牆的崇仁坊,是長安裡一等一的權貴雲集之處,因離皇城最近,公主出嫁成禮的禮會院、洛陽太原等地的進奏院都在此坊,坊南又緊挨著ji院林立的平康坊,可謂是富貴風流便利齊占,不但進京參加科舉的學子多愛住在此處,便是高祖與先皇的幾位公主也都在此坊有住宅或是別院。
饒是如此寸土寸金的繁華之地,崇仁坊的東南角上,長孫太尉的趙國公府依然佔了全坊幾乎四分之一的地方,遠遠便可看見粉牆上露出的朱梁綺戶、重簷飛閣,掩映著假山高樹,華貴之氣撲面而來。
眼見馬車就要到趙國公府的大門,琉璃放下車窗上的簾子,無聲的長出了一口氣。楊老夫人見她臉上似有感慨之色,笑道,「與這趙國公府比,咱們應國公府也就是破廟兒一般。」
琉璃微笑道,「長孫太尉,論功勞論恩寵原是本朝第一,無人能及,更何況昭儀又是一心為著聖上,沒半分私心的。」
楊老夫人呵呵的一笑,如今自然不是媚娘該有私心的時候,她這當母親的也沾不上太多光——便是能沾光,也沒必要急著去沾,如今家裡的用度,也不過是長安城平常官宦人家而已,與國公府的名頭還真是差得遠。
馬車放緩了速度,一直到內院門口才停了下來,自有婢女上來打簾子、放踏凳,琉璃扶了楊老夫人下去時,只見上次有過一面之緣的十六娘已罩著披風等在門內,看見琉璃,臉上有詫異之色一閃而過,隨即便笑盈盈的對著楊老夫人行了一禮,上來扶住了她的另一隻手,「姑母今日氣色真好。」又對琉璃點頭笑了笑,「大娘倒是稀客。」
楊老夫人笑道,「你家六姊姊原是一心想來的,沒曾想昭儀前兩日有些身上不爽,她又進宮去陪著了。」
十六娘便笑道,「昭儀如今身子也沉了,倒是要保重些才好。」又對琉璃道,「倒是忘了恭喜大娘,如今日子可定下來沒有?」
琉璃只簡單的道,「還不曾。」
十六娘這才轉頭對楊老夫人道,「聽說蘇將軍府上那日的認親宴竟是上了二十道菜,於夫人果真是個有心的。」
楊老夫人心裡微沉,前幾天皇帝封的三個長孫家庶子中,就有十六娘的丈夫,如今見面她竟是絕口不提此事?楊氏自是不好再接著說武昭儀的事情,只能一面往裡走,一面順著十六娘的話說了幾句。
門內已準備了三架肩輿,三人各自坐了上去,沿著青石路面往裡走,雖然已是嚴冬,趙國公府裡湖面冰封,高樹葉零,但那連綿的樓閣院落,錯落的山石林泉,映在冬日陰沉沉的天空下,依然令人目不暇接,來往奴婢也多是穿綾羅戴金銀,隨眼便能看見容貌如花的妙齡美人,琉璃好歹在宮裡住了一年多,這才沒被晃花了眼。
肩輿走了足足兩盞茶的功夫,才在一處院門前停了下來,進門走過前院穿過中堂,眼前是一處五間九架、重栱藻井的堂屋,門口早有幾個打扮華麗的婦人擁著一位看去不到五十的貴婦等在門外,見了楊老夫人便笑著迎了上來。
兩下見了禮,這才到了正房裡,分賓主坐下。那個相貌雍容的貴婦果然是長孫無忌的夫人高氏,旁邊幾個都是長孫家的兒媳。琉璃自前日得知有這一趟要走,早已暗自把長孫家的情況記在腦中,此刻看見出來迎客的五個兒媳中並無另兩個剛封了散朝大夫的庶子的妻室,心頭更是明白了幾分。此事對她來說本是意料之中,轉頭卻見楊老夫人也是談笑自若的樣子,並沒有露出半分失望的神色。
高夫人早已看到了琉璃,立時便想起了長安城官宦人家早已無人不知的那樁奇事:中郎將蘇定方夫妻突然認了寄住武家的一個美貌胡女為義女,轉頭便把她說給了那位姓裴的天煞孤星,這胡女的父親不過是個兵部的流外官。聽說了這消息的人誰不嘖嘖稱奇?有人覺得這胡女可憐,蘇氏夫妻明明是別有用心,才找了這麼個沒有根基的女子,好歹也是良家嫡女、妙齡綺貌的,卻眼見就要斷送性命;也有人覺得這胡女有造化,居然嫁了裴氏子弟,萬一是個命大的,說不得以後就是正經的夫人了……
此刻看見琉璃安安靜靜跪坐在那裡,身上穿的只是緗色襦襖,雪青色隱花羅裙,深翠色披帛,雖不華麗,卻樣樣都是極好的料子,舉止之間也沒有半分侷促之色,肌膚雪瑩,容色清艷,當真是少有的美人兒,只是那輪廓分明的五官、栗色的頭髮與眼睛,一看便不是中原人,高氏心裡暗自冷哼了一聲。
高氏是北齊高氏皇族之後,對胡漢之分並不看重,只是出身高貴,嫁得風光,長孫家族出了一個皇后不說,光公主就前後娶了三位,高氏自己的長媳更是最尊貴的嫡公主,就算庶子們娶的也都是大家族的女兒,對琉璃這種不入流的小家之女自然看不進眼裡。更何況因為長媳長樂公主的緣故,她與下嫁西眷裴的臨海公主關係還算不錯,對裴行儉「忘恩負義」的行逕自然早有耳聞。此時好奇之心略一滿足,便再也懶得看琉璃一眼。
楊老夫人看著高氏的臉色,心裡越來越沉,聽高氏順口問到武夫人,索性笑道,「前幾日她就去宮中陪伴昭儀了,今日我是特意帶了庫狄大娘過來,想著十六娘原也見過她,她們小一輩的正該多親近親近。大娘有什麼不懂的,也可以向十六娘請教請教。」
高夫人淡淡的一笑,「哪裡敢當請教二字,十六娘原先家裡也是嬌養著的,這幾年在我跟前也不過成日混著玩笑,什麼都不懂,哪裡比得大娘聰慧能幹,日後去了夫家是要支撐門戶的。」
楊老夫人恍若並未聽出高夫人的言外之意,依然笑容可掬,「大娘自然比不得十六娘有造化,有夫人時刻指點著,她母親早逝,父親又是個不管事的,因此頗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才算是苦盡甘來。如今人人都道她有造化,其實要我來看,那裴舍人何嘗不是有造化的?畢竟娶妻圖的就是知心知意、傳宗接代,何必在意那些虛名?」
高夫人對楊氏的來意早有預料,聽她說出這番話來,臉上的笑容不由更是客套了幾分,「這種事情,原是見仁見智,怎麼說都是一番道理。」
楊氏看著她,微笑道,「不知夫人又是怎樣一番見解?」
高夫人想起丈夫吩咐的那番話,長長的歎了口氣,「別人家如何我不知曉,但若只論長孫家,我原是個俗人,總覺得娶妻還是要名門淑女、名正言順,才是持家的長久之道。」
楊老夫人聽到「名正言順」四個字,心裡狠狠的一沉,若說名門也就罷了,媚娘雖然比不得五姓女,但好歹也是功勳之後,論起來至少不比這高氏差得了太多,但若說「名正言順」……她垂下眼睛沉默半響,也歎了一口氣,「夫人說的原是在理,但你我都是做母親的,總是盼著子女晚輩能過得順心,若是為了個虛名便斷送了晚輩的一生一世,又如何能忍心?」
高夫人點頭道,「自然是如此,就比如我家沖兒,長樂早逝,雖然也留下了嫡子嫡女,到底不能身邊一個伺候的人也沒有,因此我做主給他納了兩個房裡人,這便是體貼子女的意思,但若說非求著聖上開恩,讓他再娶一房正妻回來,這又置皇家顏面於何地?夫人說得正是我所想,既然不是為了虛名,又何必一定要聖上給沖兒房裡人這個位子?」
楊老夫人不由有些語塞,先皇宮人固然是「虛名」,但皇后之位的確也可以說是個「虛名」,這話她又該如何接下去?卻聽身邊的琉璃突然輕聲的問道,「原來皇家還有這般的規矩,只是琉璃有些不解,這麼些公主裡,若是萬一駙馬有個意外的,那公主可是要擔著虛名再不嫁人麼?」
楊氏心裡頓時一亮,對琉璃笑了起來,「你這孩子的話好糊塗,高夫人說的是公主下降,公主一旦亡故,駙馬誠然是不好再娶的,這皇家原是天家,臣子們卻是不好拿這個去強求著公主,因此我朝公主改嫁的已是好幾位,就如新城公主,在嫁入長孫家之前,先許的是魏家,駙馬死後,又嫁入了韋家,誰又能說先皇半個不是?這些原都是太尉家族中的事情,你問我還不如問高夫人。」
說完她又抬頭對高夫人一笑,「說來皇家原是最不講究這些虛禮的,不然先皇也不會有韋貴妃、陰德妃和楊妃了,太尉和先皇相厚,便是先皇欲立楊妃為後之時也沒有反對一句,想來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琉璃的聲音雖然小,卻極是清楚,高夫人聽到耳裡就是一呆,楊老夫人的問話更是犀利無比:先皇太宗的韋貴婦原本是個寡婦,陰德妃的父親更是挖了李家的祖墳、毀了李氏的家廟,而她提到的楊妃,自然是巢王李元吉的妻子,元吉被殺後成了先皇的妃子,先皇在文德皇后去世後一度提起過要立她為後,還是魏征橫插了一槓子才作罷……可長孫無忌卻不是魏征,先皇的性子本就如此,這些事情他怎麼敢去進諫言、捋虎鬚?她微笑著搖了搖頭,「楊老夫人說的這些,說來這都是天家事務,太尉大約自有打算,我這內宅婦人,原也不大知曉。」
話說到這個份上,楊老夫人索性也不再拐彎抹角,點了點頭,「不瞞夫人說,老身此次拜訪,的確有事想向太尉請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54:45
第84章 意外來客初得盟友
從趙國公府出來時,天色越發的陰沉了。楊老夫人皺了皺眉頭,「只怕晚上要下雪。」
晚上要不要下雪琉璃是不知道的,但楊老夫人此刻的心情應該是一片冰天雪地吧?琉璃扶著她上了車,笑了笑,「此刻不下就好,就算晚上下了,明日說不定又會放晴呢。」
楊老夫人點頭不語,雖然高氏只推說長孫太尉不在家裡,卻總算不曾當面拒絕了她想見太尉一面的話,過上幾日她打聽明白了再遞帖子,想那長孫無忌總不好還不見她,楊家與長孫家原有幾分交情,有些事媚娘和聖上不好說的,她可以去說——也許,長孫無忌會改變主意。
馬車車廂微微一震,車輪開始了滾動,楊老夫人沉默了半響還是問道,「琉璃,依你所見,他們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琉璃心道,還能有什麼主意?三個字:不同意。想了片刻還是道,「從今日來看,太尉當日不言只怕並非默許,且要說服太尉,或許並不容易。」
楊老夫人長歎了一聲,「這又是為何?」
這是為何?琉璃心裡也在犯嘀咕,若說如今長孫無忌是看出了武則天必然禍害大唐所以不同意,絕對是瞎扯,現在的武則天賢良大方、節儉低調,只怕也就是裴行儉對她的表裡不一起了疑心,長孫無忌總不能眼光比裴行儉還毒。他不同意,還是覺得這事兒不成體統吧?畢竟太宗再寵愛楊妃,到最後也沒給她什麼名分,而現在的高宗不過是他一手扶持上來的外甥……又或者,如今皇后一脈的外戚本就是長孫無忌陣營中人,聽說讓皇后收養李忠、勸皇帝立李忠為太子也是他們一力促成,局面維持下去,他們自然還有一兩代的權柄富貴可安享,若是讓高宗立了武則天為後,這一切或許就無法再維持原狀,他憑什麼要同意這種事情?聽說權力這種東西原是毒藥,一旦沾上就不可能放得下,今日的長孫無忌,日後的武則天,都是如此……
楊老夫人見琉璃若有所思的半晌不語,不由也啞然失笑,這位庫狄大娘固然算是天生聰慧,但此等朝廷大事,自己都不明白,哪裡是她能看得明白的?以她看來,人生在世,所求莫過於富貴安穩,長孫太尉已位極人臣,何必要為了一個王氏和一個柳家,和聖上過不去呢?
從崇仁坊南門出來,過了平康坊便到了武府所在的宣陽坊。和武夫人貪圖近便愛走後面角門不同,楊老夫人每次都是寧可走遠也要從正門進去的,好容易到了院內,卻見一個婢女急急忙忙的迎了出來,「老夫人可算回來了,四夫人那邊來了一位女客,說是也要來拜訪老夫人,四夫人那邊已打發人來問過兩回了。」
四夫人?老夫人和琉璃都有些吃驚,四夫人是應國公長子武元慶的夫人劉氏,因與堂兄三郎武懷運的夫人一樣都姓劉,因此府裡都是稱三夫人、四夫人。她的性格頗為內向,與楊氏雖然是名義上的婆媳,又同住一府,平日裡卻是幾乎沒有來往的,她的客人怎麼會來拜訪楊老夫人?
那婢女又道,「說是四郎同僚鄭校尉府上的陸娘子。」
楊老夫人低頭想了片刻,才驀然抬頭笑道,「我知道了,你快去請那陸娘子過來。」轉頭便對琉璃笑道,「你去梳洗一下,換身衣服,這是來看你的——那鄭校尉是滎陽鄭家的子弟,年紀不大已經官至右領軍校尉了,他夫人正是陸侍郎家的二娘子。陸侍郎家聽說就她們姊妹兩個。」
琉璃頓時醒悟過來:來的這位是裴行儉前妻的親妹妹,她,她來見自己做什麼?難不成她也要考察下自己?下意識的掃了一眼身上的穿著,還好,因是去太尉府做客,她今日穿的甚是雅潔,隨即又覺得自己有些無聊:有什麼好緊張的?索性笑道,「這才出去多久,路上又近,有什麼可換的?」
楊老夫人笑吟吟的看了她一眼,「衣服也罷了,只是這一路上吹著風,你還是回去重新梳下頭,莫要失了禮數。」
琉璃也覺得自己有些矯枉過正,笑著應了,回去重新簡單梳洗一番,略施了點脂粉,又換了條橙色的披帛,顯得溫暖親切一些,這才到了楊老夫人的上房裡,楊老夫人卻比她還打扮的時間還長,換了整套的衣服出來,坐下不久,外面就回報陸娘子已經到院門口了。
琉璃起身迎了出去,就見武家婢女在前面引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走了過來,罩著大紅披風,整個人看上去甚是颯爽明艷,一雙明亮的眼睛也在上下打量著自己,目光和神色都十分坦然,與陪在她身邊的善夫人截然不同。
琉璃心裡先鬆了口氣,走下台階笑著行了個半禮,「善夫人,陸娘子,裡面請。」
陸娘子尚未說話,善夫人已冷笑道,「哪敢勞煩庫狄娘子大駕。」
琉璃只當沒聽見,笑吟吟的引著她們進了房門,楊老夫人也客氣了一番,這才各自坐下。善夫人倒是收斂了一些,舉止言談本來還算中規中矩,只是沒有寒暄幾句,還是忍不住對琉璃道,「說來我還未恭喜過大娘,聽說大娘好事將近,真是好大的造化只願你福澤深厚,後福綿綿。」
琉璃倒是微吃了一驚,士別三日,善夫人居然也會說這種惡毒無比卻冠冕堂皇的話了麼?只是她這話又將陸娘子的姊姊置於何地?當下不動聲色的笑了笑,「夫人客氣了,琉璃的造化無法與夫人相比,福澤亦不好與夫人相比。」嗯,她如今假假的也是官家女了,想來也絕不會克了丈夫。
善夫人一怔,臉色頓時漲紅,卻不知如何作答,正在與楊老夫人寒暄的陸娘子也轉頭看了琉璃一眼,回頭又跟楊老夫人說笑了幾句便道,「這位庫狄大娘,阿陸也是久仰了的,若是方便,阿陸想去大娘房裡坐一坐。」
楊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來,「你們年輕女子本來就該多親近親近,這有何不方便的,大娘,你就領陸娘子去你房裡坐坐,回頭我讓人送兩盞熱熱的棗酪過去。」
琉璃忙站了起來,帶著陸娘子到了自己的房間外間坐下,又打發了阿霓去取棗酪。陸娘子早已脫了披風,她裡面穿著白綾面的繭襖配著大紅石榴裙,頭上是明晃晃的累絲赤金紅寶雙股釵,面龐五官都甚是秀麗,只是雙眉微揚,一對眸子便如點漆一般,兼之神情爽朗,更顯得生氣勃勃。看著這張面孔,琉璃只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生出防備之心,還沒想出要說什麼,就聽她道,「其實我兩個月前就聽說過你。」
兩個月前?琉璃驚訝的抬起了頭。陸娘子笑道,「我家夫君鄭芝華是右領衛校尉,聖上在萬年宮時他原是負責守仁壽門的。」
琉璃恍然大悟,頓時想起了暴雨夜、宮門外,裴行儉身邊的確是有一位戴著銀盔的年輕將軍,難怪他能當著這位的面爬牆,原來是做過連襟的只聽陸娘子接著道,「你那夜放的火不但救了聖上他們,也救了右領衛這幫將士的前程,若是聖上有個萬一,他們前程也就到頭了。我夫君回來還說,想不到他們會欠了一個胡人畫師的人情,不但沒法還,又是涉及宮闈之事,對外人提都不能提。前些日子聽說了裴守約與你定親的事情,他便感歎說聽姓氏來歷想來就是你,雖沒見過,但以當日情形來看,你定然是有勇有謀、處變不驚的,若不門第低些,倒是守約再合適不過的的良配。」
琉璃笑了一笑,也不知說什麼好,總不能說「承蒙誇獎,不勝榮幸」吧?
陸娘子停了半響,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正因如此,我便更想來看看你,一則是代夫君當面向你致謝,二則也是想問問,你對裴家之事,到底知道多少?」
琉璃此時已經相信,這位陸娘子此來多半並無惡意,此等事情也不欲瞞她,「義母已經跟我說清楚了當年的事情。」
陸娘子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坦然說出來,臉上露出了些許吃驚的神色,隨即便是一絲憤然,「那些殺人不見血的手段,你也聽說了?」
琉璃點了點頭。
陸娘子沉吟不語,半響才慢慢開口,「我和姊姊從小性子就不同,她溫柔嫻淑,處處都為別人著想,最是謹守規矩。我因沒有弟弟,卻是充當男孩子教養的。如今我爺娘都十分後悔,說我們要換過來只怕就好了,省的我現在還淘氣惹禍,也省的姊姊……」眼圈卻是慢慢的紅了,咬牙道,「起初我也恨不得能換將過來,定要叫那些賤奴潑婦嘗嘗厲害可爺娘卻說,我這是異想天開,世上的事情若能如此簡單,就不會有那麼些冤枉委屈。裴氏族人可以肆意造謠,姊夫他卻一句實情都不能說出來,說了便是對長輩不恭,敗壞家族名聲,爺娘也怕我惹禍,嚴令我不許到外面說,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她抬頭誠懇的盯著琉璃:「大娘,其實裴舍人是極好的人,當年我姊姊嫁過去時,原也帶了幾個陪房的婢女,那邊也送了好些美人過來,他一概都沒看在眼裡,平日裡待我爺娘也極孝順有禮,就是平日忙些,但也都是忙著正經的事情。姊姊那時候回家說起姊夫時,都是滿面笑容的。因此後來雖然有了那樣的事情,我家爺娘都沒有怪過他,只怨自己教錯了女兒,讓她不知人心險惡,又養成了這般對自己求全責備的性子。我家都絕不信他是什麼天煞孤星,只是沒處說去」
琉璃看著她因為說話太急而有些漲紅的臉,微笑點頭,「你放心,我也不信的。」
陸娘子呼的出了口氣,「我猜你就不會信,原本見到你時還有些擔心,覺得你似乎也是不愛說話的柔軟性子。只是剛才看你嗆那善夫人,才明白你和我姊姊的性子到底不同,她若是遇見了這樣的事情,定然當面客客氣氣的,回頭又氣苦上半日,若是我在你這個年紀,多半就會跟她翻了臉,當面出了氣,事後卻會吃虧。原是要你這樣才好,自己不受氣,也不會讓人挑了錯去。」說著用力點了點頭,「芝華說得不錯,你是姊夫的良配」滿臉都是認真肯定,卻渾然不覺這話裡有大語病。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只得道,「承蒙鄭將軍和陸娘子誇獎了。」
陸娘子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你就莫叫我陸娘子了,我閨名夙瑾,及笄時還取了個字叫偕臧,只是大家都嫌拗口,熟人便叫我瑾娘,你也叫我瑾娘就好。」
琉璃此時也摸著了她幾分性子,笑道,「好,以後我就叫你瑾娘,我叫琉璃。」
陸瑾娘笑道,「琉璃,這個名字倒好記。」說著便往外看了幾眼,低聲道,「我聽說河東公府的那位世子夫人這幾日走動極多,聽說還買了幾個婢女,只怕沒安好心。日後若是還遇到那些糟心事,你有什麼打算沒有?你可再也不能去吃我姊姊當日吃過的大虧」
琉璃想了想,還是輕聲道,「既然知道了這些事情,我也有了些打算,總要教那些人自作自受,得些報應」
陸瑾娘頓時眼睛一亮,「太好了如今可有甚麼事情是我幫得上忙的?」
看著眼前這張突然迸發出火焰般熱情的臉,琉璃心裡一動,思量了片刻還是笑著點了點頭,「說來,琉璃還真有事情要煩擾你幫個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55:11
第85章 媒有雙至謠言紛紜
臘月初三,天色還沒有放亮,庫狄家的院落裡已點起了火把,幾個下人早已起床,把昨日裡已清掃過幾遍的院子重新灑上清水,細細的又掃了兩遍,阿葉則拿了乾淨的抹布擦拭著放在院中的那張矮床以及上面的案幾、香爐等物,幾乎沒把那朱漆案面擦得照出人影來。
庫狄延忠搓著手,裡裡外外轉了幾圈,總覺得似乎還少了什麼東西,心頭說不出是激動還是焦躁,說話的語氣不由比平日急了兩分。
今日正是裴家下函的日子,通婚書一到,這門婚事便算板上釘釘。自打前些日子裴家遣媒上門納彩問名後,他原想著裴家是大族,妹子又說過,這裴舍人與族人關係並不算好,還擔心他們那邊的問名占卜只怕要花些日子,說不定還會有些波折,沒想到竟是沒幾天就辦得妥妥當當,送了納吉禮,又擇定了今日下函,倒教自家手忙腳亂了一番。
曹氏看了庫狄延忠一眼,笑道,「大郎莫急,這晨鼓都還沒敲,且不用著慌。再說這院子才多大?過一會兒管教哪裡都收拾妥帖了。」
庫狄延忠怔了一下,心知自己的確有些不夠沉穩,索性笑道,「也罷,不如先安排了廚娘做些早點。」
曹氏應了一聲便去廚房吩咐了,庫狄看著她的背影,鬆了口氣。因琉璃的這門親事,曹氏這些日子原本一直有些彆扭,上回去了她兄長家一趟回來卻像是變了個人,竟也熱心幫著張羅起諸般事務來,連珊瑚那張陰沉的臉都開朗了許多,倒是讓他省了不少心思。只是那小氣的性子依舊沒改,給今日準備的回禮的不過是些家常的絹帛,倒是大娘打發人送了兩箱蜀錦回來,安四郎家也送來了兩箱上好的夾纈,這樣一來,回禮倒也很是看得過去了。
眼見日頭慢慢升了起來,庫狄家的小院裡到處都是一塵不染,門窗潔淨,門簾也全換成了簇新的,庫狄家諸人都回房換了新衣,出來時臉上都帶了幾分笑容。
普伯守在門口,想到這些日子來自己不過報了一回信便又得了幾百錢,心裡美滋滋的,回頭就見阿葉不用人吩咐,也一溜煙去了街口——自然是大娘托他帶過來的那支銀簪子起了作用。像他們這樣奴婢,原本就是主人一個銅子不用給,說打就打說賣就賣的,若想過得滋潤些全靠賞賜,他在庫狄家守了這些年的大門,得的賞還不如大娘這一個月給得多……
普伯正想得出神,阿葉已拔腿跑了回來,「來啦來啦」
普伯精神一振,忙推開兩邊大門,就見街口遠遠走來一支隊伍,前頭是官媒打扮的娘子領著兩個騎馬的函使,待走得近了才看清都是穿著青色官袍、相貌堂堂的年輕郎君。跟在這兩匹押函的高頭駿馬後面,才是兩人一抬的腰輿,第一抬裡裝著一個鎏金銀盤,盤上正是一尺二寸長、一寸二分寬、用五色彩線紮著的楠木禮函。
函輿之後便是正經的聘禮,先是四抬絹帛,四抬銅錢,接著是豬羊、須面、野味、果子、油鹽醬醋等等,最後一抬則是椒薑蔥蒜,都裝得沉甸甸的,走了老長的一隊。崇仁坊裡平日與庫狄家並無交往的街坊四鄰此時也多出門來看,指指點點,讚歎不休。
小院裡,函使已在香案前用銀刀啟封開函,清朗的誦讀聲在小院裡迴盪,「聞喜裴安石謹啟:第九侄年已成立,承賢貴府長女婉順賢明,四德兼備,願結高援。謹因媒人郝氏,敢以禮請,脫若不遣,聽任君命。裴安石白。」念誦已畢,按規矩為已去世的安氏低泣三聲,這才雙手奉上通婚書。
庫狄延忠微笑著接過書函,回身供在香案之上,又把裝著《答婚書》的禮函舉起,函使雙手接過,眾人一起笑道,「大喜」二十多抬聘禮這才依次放入了早已騰出來的兩間廂房之中,清泉又忙拿著準備好的喜錢給抬禮的眾人打賞,整個院子頓時歡騰起來。
曹氏笑吟吟的幫著上下打點,眼角瞟著那兩個穿著官袍的函使,耳邊不由響起了兄長的話,「你是傻的麼?你家那大娘嫁得好了,於你有何壞處?這還未嫁,就讓你家夫君有了官身,日後自然更有富貴前程,珊瑚要說起人家,身份也好聽得多。你也不想想,她嫁都嫁了,一年在家裡的能有幾日?你讓她幾分也就是了,你也曉得珊瑚的婚事不易,就是因為咱們認識的良家子弟太少,你若能讓大娘幫個忙,不說找個裴舍人那般的,隨便說上一個裴家子弟,不比咱們能認識的那些白身強上百倍?就算她還記恨,你攀她不上,也該好好伺候著你家大郎,讓他發話,當女兒還能忤逆了父親不成?」
阿兄說得對,她原先還真是想錯了就說大郎得了這差事,左鄰右舍的誰見了她不比從前客氣幾分?聽說家裡的女婿是皇帝身邊伺候的名門嫡子,更是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待她再給珊瑚尋個官家子弟,那嫁到裴都尉府的五娘算個什麼?眼前這兩位裴氏子弟看去都不過二十出頭,人物俊秀,風神爽朗,果然是平日見不到的出色人物。若是裴氏子弟這樣的再多些,珊瑚還愁什麼?至於琉璃日後的富貴,哼,她也要有這個命去享阿兄不也說了麼,那裴舍人天煞孤星的名頭可不是白來的想到此處,曹氏的笑容不由也越來越是歡悅。
此時諸般禮數已畢,庫狄家的下人忙把床、案等物挪進房中,庫狄延忠便把兩位函使請到上房,院子裡、廂房裡也各自開桌,庫狄家特意從外面請來的廚子在火牆前燒鍋起灶,沒過太久,燉煮羊肉的誘人香味就飄滿了院子。
這一頓直吃了一個多時辰才罷,這邊廂,庫狄延忠腳步踉蹌的將裴家的兩名函使送出門去,後面跟著八抬回禮。那邊廂,庫狄家下人們腆著吃得圓滾滾的肚子收拾桌椅,清點碗筷,忙了個人仰馬翻。一切剛剛收拾妥帖,卻聽門口傳來了有些熟悉的聲音:「庫狄大郎可在家中?」
阿葉原本最是機靈,忙迎了出去,剛轉出影壁就呆住了:門口那個高大胖碩的青色身影,不是一年多前在自家大鬧了一場的官媒何娘子是誰?
………………
庫狄家那邊,一切應該都還順利吧?坐在武府的車子裡,琉璃有些走神的想,按照大唐律法,此刻,她應該已經算是裴行儉的妻子。
這個念頭讓她的心頭幾乎漏跳了一拍,臉頰上有微熱的感覺拂過,就像那一夜,他突然伸手將一縷頭髮挽回了她的耳後,指尖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滑過,他那一刻的眼神……坐在對面的楊老夫人突然低咳了一聲,琉璃頓時驚醒過來,心虛的看了一眼,卻見楊氏只是呆呆的看著窗外,臉色十分沉凝。
大概無論誰留了話,又遞了帖子,等了好幾日才被人約了午後這樣一個不可能久談的時刻去見面,都不會心情太好。但無論如何,對於楊老夫人這種碰了南牆也不回的勇氣和韌性,琉璃還是不得不佩服的。
馬車依舊是在二門停下,門口有管家娘子引著兩人上了簷子,這次卻是沒走多久,便在一道石門前停了下來,管事娘子笑道,「這是太尉的內書房,夫人請往裡走。」
琉璃扶著楊老夫人走了進去,卻見裡面是一個兩進的小院落,風格略顯古拙,白牆黑瓦,不事雕琢,難得是院中一棵老松樹枝幹虯伸,幾乎遮了半個院子,樹幹邊安著兩塊奇石,頗有風雅天成之感。
管事娘子引著楊老夫人進了堂屋,早有書僮打扮的人站在堂中,管事娘子忙上去說了兩句,小書僮向楊氏行完禮轉身進了上房通報,出來時笑吟吟的道,「太尉請老夫人進去說話。」
管事娘子看了琉璃一眼,琉璃自然識趣的和帶著的兩個婢女一樣靜立不動,目送著老夫人神色自若的走了進去,她才重新坐了下來。那管事娘子笑吟吟的站在一邊,琉璃隨意問了幾句,才知道這院子原就是因為院中這棵足有幾百年的老松樹而建,因此風格與別處都有些不同。那管事娘子甚有眼色,說話不多不少,既不讓人覺得聒噪,也不會教人覺得受了冷落,又誇獎琉璃眼光獨到,松下那兩塊石頭原也是來歷不凡的……
琉璃心裡正在感歎,難怪相爺的門房也是七品官,原本這活兒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卻見上房那邊微有響動,楊老夫人竟已一個人走了出來,門內隱隱傳來一聲「老夫人慢走」,卻到底人影也沒有露出一絲。
看見楊老夫人在外人前一貫不露聲色的臉上已滿是陰雲,琉璃心裡明白,忙站了起來,也不說話扶著老夫人便往外就走,耳中只聽得她極力壓抑的急促呼吸聲,顯然氣得不輕。琉璃算了算時間,她進去大概也就是一盞茶的功夫,以楊老夫人越挫越勇的個性,想來必是被毫不留情面的直言拒絕了。
從內書房出來,楊老夫人沒上簷子,抬腿就往外走,琉璃也不好開言相勸,只得跟在一邊,正走著,卻見前面一頂腰輿快步迎著這個方向走了過來,看見楊老夫人竟也不閃避,楊老夫人重重的哼了一聲,卻聽身邊的管事娘子叫道,「哎呀,怎麼是大娘子……」隨即趕上幾步行了一禮,「大娘子,走慢些,前面有貴客。」
腰輿頓時一停,從抬簷子的粗壯僕婦身後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停下」隨即有婢女趕上來,扶下了一個小姑娘,看去也就十歲出頭年紀,身上穿著一件緋色的繡袍,下面是一領雪白的狐裘,秀美的臉龐略顯瘦弱,眼睛卻亮閃閃的上下打量著琉璃,正是長孫無忌的嫡孫女、長樂公主的女兒長孫湘。
楊老夫人此時已猜到了這位小娘子的身份,臉上的怒色不由也略斂了些回去。
長孫湘卻顯然沒有注意楊老夫人的臉色,走上幾步,倒是依足規矩向楊老夫人行了一禮,「老夫人萬福。」直起身子時眼睛又轉到了琉璃的臉上。片刻後見琉璃依然靜靜的站著,忍不住道,「你這胡女,為何不向我行禮?」
琉璃怔了怔,她自然也猜到了這小姑娘的身份,見她禮數還算周到,卻萬沒有料到對她卻是這樣一句「問候」,她倒不介意行個禮,只是手上楊老夫人變得微僵的胳膊,耳邊她越發粗重的呼吸,顯然在提醒著她不能丟了這位老夫人的體面,只得笑道,「這位小娘子,論身份,你是主,我是客,論年紀,你是幼,我是長,為何我要向你行禮?」
長孫湘臉上露出一絲傲色,「如此說來,難道還要我向你行禮不成?」
琉璃淡淡的道,「不敢當,小娘子身份高貴,琉璃當不起小娘子一禮,琉璃年紀略長,也不敢讓小娘子受琉璃之禮。」
長孫湘愣了愣,有些不知如何接話,楊老夫人自然知道眼前這位多半是衝著琉璃而來,此刻卻也沒有興趣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淡淡的向她點了點頭,帶著琉璃就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長孫湘頓時呆住了,她雖然襁褓之中就失去了母親,但畢竟身份嬌貴,是長孫府眾人的掌上明珠,看著長樂公主和長孫太尉的份上,皇室中人上至舅父高宗下至各位表兄表姐,對她也格外嬌寵,十二年來何曾被人這樣冷待過?忍不住頓足道,「兀那胡女,你莫走。」
管事娘子忙陪著笑道,「大娘子,這位畢竟是來府上的客人……」
長孫湘看見琉璃停也不停的背影,大聲道,「什麼客人,不過是個會妖法的胡女」
此言一出,楊老夫人足下不由一頓,琉璃更是愕然停住了腳步,管事娘子嚇得臉色都變了,忙急聲道,「大娘子莫亂說話」且莫說楊老夫人會不會惱怒,太尉府請了個會妖法的胡女來做客,這話傳出去是好玩的麼?
長孫湘卻是個沒什麼懼怕的,反而越發大聲,「怎麼不能說,我前兩日才在姑祖母那裡聽說,這個胡女兩年前在慈恩寺遇見過幾個裴家子弟,結果回來一個一個的都鬼迷心竅了般的要納她娶她,便是裴家一位夫人,才見了她一面便到處跟人去說她的好話,我看這胡女生得也不過比尋常人更妖媚些,並無出奇,若不是會邪術妖法,還能是什麼緣故?」
琉璃幾乎駭然失笑,此事要這麼說的確有些駭人聽聞,只是那三個人裡,其實河東公的世子不過是要挽回面子,裴炎估計是反正要隨便挑一個不如挑個眼熟點的,至於裴行儉,也不是因為那一次……可這事情,她跟誰解釋去?只得歎了口氣,轉身道,「小娘子請慎言,琉璃也不是第一次出入貴府,若真會妖法,難道您的祖母、嬸嬸們對我能不另眼相看?便是小娘子你,又怎麼會對我如此不喜?再者,小娘子一口一個胡女,難不成忘記了自己的姓氏?」
長孫湘呆呆的站了那裡,滿心分明都是不忿,卻是一個字都無法反駁。眼見著琉璃轉過身扶著楊老夫人緩步離去,一張小臉不由漲得通紅,半天才頓足怒道,「我明日便進宮去,我就不信,我拿她無法,皇后舅母也會拿她無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55:43
第86章 出手豪闊字字攻心
看著眼前這個裝裱精美的卷軸,琉璃呆了一下,忍不住抬頭看了阿霓一眼——自己只是接到了那個帖子有點感慨:這河東公府一招接一招的還是真是夠上心,順口便說了句要看看黃歷,她鄭重其事的捧過來一幅畫做什麼?
阿霓笑道,「大娘你放心,婢子剛才也怕拿錯了,特意看了一眼的,老夫人上回去宮裡,才把太史局剛撰好的新歷譜拿回來,卻還沒有放到堂屋裡。」
歷譜?琉璃心裡狐疑,打開一看,果然並不是畫,而是一個長長的橫軸,右首抬頭寫著「永徽五年歷譜」幾個字,然後便是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抄寫的年月日,每一日後面又批注著幾個字。她直接看到左首最後一個月,找到一行「十二日己丑火建裁衣吉」——實在看不出適宜不適宜會客,但想來應該是個不忌諱出門的日子,所以那位河東公世子夫人才會選這一天來做客?
只見別的日子後面也只是簡單的注了幾個字,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這卷軸用的乃是上好的熟絹,細紙托底,紫綾鑲邊,十分精緻。阿霓見她翻來覆去的打量,又笑道,「這是最好的歷譜,也就是前兩年起咱們府裡才有了這種,原先也不過是紙軸的而已。」
琉璃點頭不語,眼下還沒到印刷品問世的年代,所有的書都是手抄,黃歷自然也不例外,這太史局原本管的就是天文曆法,大概每年按不同規格做出歷書來發給文武百官,也算是大唐公務員的福利之一,他是六品的官員,不知道給他發的歷譜會是什麼規格……卻聽阿霓笑道,「今日老夫人氣色卻是好多了,適才還問大娘在忙什麼。」
琉璃忙收起了歷譜,「我也看好了,咱們一道過去。」
走到上房時,只見楊老夫人果然是滿面紅光,一見琉璃就笑道,「還是你說得對,離了那漁網,咱們還不吃魚了不成?」
琉璃心裡一動,頓時明白了幾分。自打初三那日在太尉府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楊老夫人兩日心氣都不大好,直到許敬宗的那位鍾夫人來拜訪過一次,才略好了些,結果三天前鍾夫人過來不知道說了什麼,楊氏那天晚飯便沒有用,連臘日和臘日第二天的小歲都沒有好好過。琉璃猜測著應當還是為了勸長孫無忌支持武昭儀封後的事情,多半是許敬宗到長孫無忌那裡碰了更大的釘子,只得過去勸了一番:有些事情,能有捷徑可走,自然是好的,若是沒有,難道便不能換一條路試一試?當時打了這個比方,看樣子事情果然是有別的轉機了只聽楊老夫人笑道,「過兩日,聖上就要去親謁昭陵,沒讓皇后和四夫人隨行。」
琉璃怔了一下才明白過來,皇帝去拜謁先皇的陵墓,卻沒有讓皇后和四位妃子隨行,那麼就只能由武昭儀來帶領諸位公主、命婦和低位嬪妃從謁,實際上也就是在這種重大典禮上讓武昭儀代行了後宮之主的權力——只是考慮到這次拜祭的先皇正好也是武則天的……這件事,高宗還真夠豁得出去的她忙笑道,「恭喜老夫人」
楊老夫人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這琉璃在旁的事情上還算聰慧,偏偏在這種大事上反應卻總慢半拍,到底還是小家出身的緣故。不過她此時心情大好,只笑道,「適才你讓阿霓來拿歷譜,卻又是為何?」
琉璃歎了口氣,「老夫人適才讓阿霓告訴琉璃,過兩日那位河東公世子夫人要來拜訪,我便想看看那日有何忌諱。」
楊老夫人呵呵一笑,對阿霓吩咐道,「我也來看一眼。」展開卷軸一看,點頭道,「十二日原是建日,諸事均宜,只是宜早不宜暮,那位崔夫人定然是一早便過來。」
琉璃心裡好不納悶,她記得歷譜上並沒有寫得這般詳細的,老夫人卻是怎麼看出來的?
不過到了第三天,她還是一早便起來梳洗打扮換了衣裳,果然到了辰正三刻,外面就回報說,崔夫人已經到了府門。老夫人看了看琉璃身上穿的是八成新的鵝黃色綾面繭襖、深碧色雙勝紋六幅裙,頭上戴了一支還算精緻的珠釵,看上去倒是一副溫婉秀麗的小家碧玉模樣,先是一皺眉頭,隨即點頭笑道,「這一身見她倒還罷了。」
琉璃也只笑了笑,估量著時間差不多了,才披上貂皮裡子的緞面披風到外面迎了一迎。只見遠遠過來的那位女子不過雙十年華,豐腮細目,翠眉黃額,滿頭珠翠,正是體態標準、打扮入時的富貴美人,看見自己,臉上立刻綻開了熱情的笑容。
琉璃自然也是滿臉微笑的下了台階,兩人互相見了禮,這崔夫人便笑道,「久仰大娘的芳名,今日一見,果然是仙子般的人物。」
琉璃心下盤算,要從這位世子夫人找媒人出面想讓她給裴如琢當妾開始,這日子倒當真是不短了,也笑著回道,「不敢當夫人誇讚,夫人才是通身的大家氣象,不是琉璃可以比擬的。」
崔夫人笑道,「什麼夫人,咱們原是平輩,你叫我芹娘就好。」
琉璃她引入上房,笑道,「琉璃不敢造次。」
楊老夫人自然也起身相讓了一番,「早就聽長公主說起過你,只是一直無緣得見,今日才知道,長公主與世子果然都是好福氣。」
崔氏笑道,「老夫人才真真是有福。」
這兩人雖然並未見過面,但都是長於交際之人,隨便數了幾個雙方都熟的人出來,幾句話便說得熱絡無比,琉璃在一邊含笑傾聽,一邊觀摩學習,偶然被問到時才答上幾句。兩人直說了一刻鐘光景,崔氏才說出聽說琉璃畫功了得,有幾個繡樣想找琉璃請教一番。
待到進了琉璃的房間,她開口便笑道,「聽說大娘的好日子也快近了,長公主原想請你去小坐一會兒,只怕大娘面嫩,這才托了我過來,一則咱們以後便是一家人了,正該多親近親近,二則也是有份小小的禮物,是長公主的一點心意。」說著便從婢女手裡拿過一個小小的匣子,往琉璃手上一塞。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忙道,「這如何使得?」
崔氏卻只笑道,「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琉璃只得開了匣子一看,卻是一張文書,略略一看,認得正是一張房契,
第一行寫的是「永寧坊南壁西舍內宅一座,東西十六丈,南北二十五丈……」算來應該是一座比蘇定方宅還要大一些的宅子,足足是庫狄家院子的十倍河東公府的全套戲碼這麼快便要上演了麼?琉璃心中念頭微轉,抬起頭來呆呆的看著崔氏,半晌才忙不迭才把匣子合上,往她手裡塞:「使不得這般大禮,琉璃如何消受得起?」
崔氏看著琉璃震驚慌亂的臉色,笑得越發和煦,「大娘客氣什麼?守約他原本就是在長公主跟前長大的,公主看他和自家子弟也不差什麼。你可知道,守約先頭的陸娘子正是長公主的義女,那一回,長公主送他們的宅子比這個還要大上三五倍,更莫說裡面盛加雕飾,樓閣精絕,便是在長安城裡也是數得上的好宅子,陸娘子不也照樣收下了?」
琉璃臉色一變,低下了頭去,片刻之後才仰臉勉強笑道,「夫人也說了,上次的陸娘子原是長公主的義女,琉璃卻是沒這個福分的,怎麼好受長公主這樣的大禮?」
崔氏歎道,「其實長公主聽說了這樁婚事就歎息說,這回讓於夫人搶了先,總不能再認一回,不然倒成了和於夫人搶女兒,於夫人愈發該惱咱們了。再說也是問過守約的,守約只說你年紀小,沒經過事,家裡又是極簡單的……因此長公主便準備了這處宅子,小是小了些,難得房舍都是簇新,院子裡花木又不多,住進去是極方便打理的。長公主讓我跟你說,院子不值什麼,就當是你的嫁妝,她到底養了守約一場,總不能讓他在別人家的院子裡成家立業,你就看在她疼愛守約的這份心上收下就是。大娘實在要推辭,也要隨我去府裡,跟長公主當面說去」
她停了一停,又瞅著琉璃笑道,「我看你倒真該去拜見長公主一回,你這品格和陸家娘子有五六分相似,都是嫻靜貞淑,最招人疼愛的,唉,想當年,陸家娘子在裴家那三年裡,上上下下誰不誇讚?長公主如今提起來還是要落淚的,只道我們這些人竟沒有一個及得上她一半兒若是見了你,還不定如何歡喜,怪道於夫人如此上心」
琉璃垂下眼簾,一副極力壓抑著情緒的模樣,心裡也忍不住感歎了一聲,這番話說的長公主原來是最大方、最疼愛裴行儉的,這次送的房子小了,是於夫人搶先認了女兒,裴行儉又覺得自己是小家子出身的緣故,而他們之所以看中自己,是因為自己長得像那個陸家娘子……若她真是一個小家子出身、被天上掉下來這麼一個大餡餅砸中的人,此刻早該六神無主了吧?
醞釀了半日情緒,琉璃只能微緊著嗓子長跪而起,低聲道,「尊者賜,不敢辭,琉璃謝長公主恩典。」
聽到琉璃微微發顫的聲音,有滿意的神色從崔氏的眼中一閃而過,拍手笑道,「大娘不愧名門嫡女,果然爽快」說著便從袖子裡拿出了兩個繡樣,「如今長公主交代的事情已畢,倒是真要煩擾大娘幫我看看這兩個繡樣如何?」
琉璃一副心不在焉、強打精神的模樣,接過那兩個繡樣看了一眼,都是極精緻小巧的圖案,一副是嬰戲,一副是出水蓮花,琉璃為武則天的小公主做過衣裳,一眼就認出是女嬰肚兜的圖案,點頭道,「給府上的小娘子做肚兜是極好的。」
崔氏若有所思的看了琉璃一眼,笑道,「大娘果然好眼力。」又歎道,「我也是有了她之後才曉得,這做母親對女兒是怎樣的一番心思,原先還很是納罕過幾年,於夫人那樣疼愛守約的,為何卻不肯讓女兒嫁給他,到末了,都是一番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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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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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2:56:21
第87章 來者不拒別有用心
蘇家女兒和裴行儉?琉璃這回倒是真的吃了一驚,索性便把驚容露得更明顯些。
崔氏一挑眉頭,「你竟沒聽他們提起過?」又轉了笑臉,「不過是陳年往事,當初也就是那樣一說,到底沒成,或許是旁人誤傳的也未可知……」回頭便拿起那繡樣道,「你看這配色如何,我總覺得不夠鮮亮。」
琉璃只得也看了幾眼繡樣,「此處原是用金線更是艷麗,只是給嬰童做肚兜,卻是不好用金銀絲線的,一則富貴太過,二則嬰童肌膚最是嬌嫩,受不得這個。」
崔氏點頭稱是,兩人又就著繡樣說了好一會兒,琉璃幾次挑起話頭想問蘇家的事情,都被崔氏吞吞吐吐的避了過去,琉璃估量著火候也差不多了,索性看著崔氏道,「夫人可認識蘇娘子?琉璃曾聽說她嫁的女婿有些不成器,還是於夫人打上了門去教好了的,可惜蘇家女兒卻命薄,沒多久就去了。於夫人的性子自不必說,琉璃見過蘇家的羅氏嫂嫂,也是極爽利能幹的,難道蘇家娘子竟不是這樣?」
崔氏想了想還是搖頭,「蘇娘子原是蘇將軍四十歲之後才得的,家中又只這一個女兒,蘇家平日極是嬌養,聽說身子有些弱,給她講的那門親事也選的是家裡殷實、姑舅夫婿性子都好的,沒想到夫婿後來卻迷上了擲盧,輸得不像樣,蘇娘子大概是氣得狠了,去的時候離成親竟不過一年多。卻也有人說,她原就不願意這門親事,是積鬱成疾……」
說著又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我也不曾見過那蘇娘子,只是聽和蘇家相熟的人說過,那蘇娘子生得如花似玉,是長安城裡少見的美人兒,性子溫柔,又極是聰慧伶俐的,難怪於夫人便是逆了蘇將軍的意,也要處處為女兒打算,只是紅顏薄命,卻也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琉璃怔怔的聽著,崔氏看了她一眼,忙又笑道,「這些不過是傳言,到底做不得真,別的不說,守約便是極守禮的人,聽說原本天天在蘇將軍府上出入,只是到蘇娘子年紀略長了些,這幾年竟是再也沒有去過了。還是前兩日子的小歲,才上門去吃了一頓酒。」
於夫人自己的女兒無論如何不肯嫁裴行儉,認個乾女兒卻忙不迭的說給了他,裴行儉也是因為以前事情惱了蘇家,最近才好……琉璃垂下了頭去,心裡對眼前這女人越發佩服起來。
不知為什麼,於夫人剛見到自己時說的話又一次在耳邊響起,「你若是性子軟弱,沒幾分心智膽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應了守約的,免得到頭來你不過是又一個陸家娘子,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他」,蘇家女兒和裴行儉如何雖然還不知道,但只要蘇家女兒真是身子弱、性子柔的,於夫人自然絕不會同意讓她嫁給裴行儉——不說別的,便是這崔氏跑來跟她說上這樣一篇話,只怕病一場都是輕的。
崔氏見琉璃頭垂得低低的,一句話也不說,嘴角不由揚了起來,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歎道,「看我忙得糊塗了,過些日子,說不定咱們還要親上加親」
琉璃心裡雪亮,這是要說到珊瑚的事情了——初三裴家下函的那日下午,就有官媒上門給珊瑚說親,對象是西眷裴的一個子弟,她接到消息後忙悄悄的請於夫人打聽了一回,前幾天傳回話來,說是那人不過是靠著給河東公府收租子過活的遠支,三十多歲了,前頭娘子不知怎麼的不肯跟他過下去和離了,留下了一個兒子。為這個事情,她臘日還特地回庫狄家吃了頓午飯,庫狄延忠果然便問起了這個人,自己只輕描淡寫的道了句,沒聽說過,只怕絕不是嫡支,也不會是有官身的。曹氏當時臉色就變了——她大概總是不肯讓珊瑚嫁得差太多,被自己看了笑話。雖說琉璃根本沒心思去管珊瑚嫁給誰,但總不能看著她嫁到河東公府手裡去。
此事崔夫人提起,她也就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前幾日回家時聽阿爺說過一句。」
崔氏輕笑了一聲,「你說的莫不是那個裴老七?那原是他不知怎麼的聽說令妹出眾,起了妄想,他那個年紀,又是自己都撐不起門戶的,還想娶官家的女兒麼?大長公主昨日才聽說了這事情,便讓人訓了他幾句。大長公主說,大娘既然這般人品,令妹自然也差不了,正好世子身邊還差一個可心的人,正要找一個知根知底的好女子助我一臂之力,這不就是現成的好人選?若是成了,大娘和咱們可不是親上加親?這時辰,只怕提親的官媒娘子已經到大娘府上了」
琉璃不由愣住了,崔氏忙補充道,「大娘放心,令妹一過門便是正經的媵妾,我有什麼,她便有什麼,絕不會委屈她的。」
琉璃一時簡直有些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半晌才微笑道,「承蒙大長公主如此厚愛,琉璃受寵若驚。」這位金枝玉葉對自己竟是這般重視麼?就這麼怕自己能從娘家得到一丁點的助力?一打聽那個遠房子弟不成了,又來了這一出既然對方肯下這樣的血本,她大概是怎樣也擋不住了……
崔氏笑道,「要不怎麼叫緣分?待日後你成了我們裴家人,大長公主還要請你到我們府上好好盤桓幾日才是。」
琉璃停了半拍才笑道,「哪敢這樣打擾大長公主?」
崔氏便說起了大長公主如何好客,河東公府又有哪些莊子最是好玩,琉璃聽是聽著,只是目光飄忽,似乎不知道想到哪裡去了,崔氏只笑盈盈一徑說下去,最後才笑道,「你他日一去便知道了,若是收到我的請柬,可不許推辭。」
琉璃點了點頭,似乎答應,又似乎根本沒聽到她到底在說什麼,崔氏卻是半點也不介意,「也打擾大娘半日了,我還要回去給公主覆命,這就得告辭,下次再來擾你。」
琉璃還是點了點頭,見崔氏站了起來,才突然醒過神,「夫人怎麼就要走?」
崔氏滿臉都是笑容,「公主還在等著我呢。」琉璃忙站起來,將她送到上房,崔氏又向楊老夫人抱歉了幾句,含笑告辭而去。
她一走遠,楊老夫人便笑道,「這位世子夫人所來究竟有何貴幹?」
琉璃垂眸一笑,「送來宅子一座,閒話若干。」
楊老夫人感興趣的喔了一聲,追問道,「你如何應付的?」
琉璃笑得溫柔嫻靜,「自然是來者不拒,通通笑納。」想了半天還是歎了口氣,「老夫人,只是今日,琉璃或許還要向老夫人借個得力的人用上一用。」
楊老夫人笑了起來,「這算甚麼,有事你吩咐他們去做就是。」
到了第二日,庫狄家便打發了婢女來,只道有事請琉璃回去商議,偏琉璃竟是得了風寒,一時動不得身,過了四日才終於出了武府,到了庫狄家時,庫狄延忠盼得脖子都長了一分,一見琉璃便忙忙的把人打發了出去,問道,「你可知道,河東公世子前幾日竟是遣了媒人上門提親,要讓珊瑚做媵妾?」
琉璃點了點頭,「阿葉提了一句,只是琉璃那天實在身上不大好,讓阿爺憂心了。」
庫狄延忠歎了口氣,「這門親事原也罷了,雖然比不得你,但珊瑚畢竟是庶出的,做河東公世子的媵妾也算不得委屈,只是那日清泉卻提醒了我一句,河東公府家為何這般著急要定下珊瑚?一個遠支的子弟的繼室不成,第二日便換了世子,我才想起,你姑母似乎說過一句,河東公府與裴舍人似乎不睦,因此才想問你一問,此事到底是如何?」
這話原就是琉璃托人私下帶給清泉的,琉璃自然心中有數,此時還是低頭想了半日,才慢慢的道,「說來阿爺或許不信,女兒也不大清楚究竟是如何。義母的確跟我說過,裴舍人早些年與兩邊的族人關係都不大好,又說讓我當心些,前幾日河東公世子夫人卻來應國公府做過一次客,跟女兒說了好一番話,話裡話外的意思十分難解,女兒如今心裡比原先更糊塗了。」
「只是這一年多,女兒在宮中呆著,多少也懂了一個道理,那些貴人心裡的彎彎道兒,咱們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明白的,唯有一條,謹守本分,莫貪莫癡,才能保得平安。按理說,河東公府的世子夫人,連女兒都不曾見過,怎麼就認定了珊瑚?那個遠房子弟不成,立刻就換了世子,這事實在不通女兒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做什麼,但怎麼看都有些項莊舞劍,別有所圖的意味,要依女兒的意思,阿爺此事還是要三思而行才好。」
庫狄延忠先是聽得呆呆的,後來越聽心情不由越是沉重,長歎了一聲,「依你的意思,此事還是回絕了才好?」
話音未落,簾子「嘩」的掀了起來,曹氏一臉急怒的衝了進來,「大郎,你糊塗了麼?」說著咬牙切齒指著琉璃怒道,「我便知道你是不安好心,看不得你妹子有個好前程的,什麼莫貪莫癡,怎麼不見你把裴舍人那門親事給退了去?偏偏拿你妹子的親事來說嘴她這親事再古怪,怪得過你的?怎麼人家就別有用心了?你倒給我說出個所以然來」
琉璃只淡淡的看著她,「女兒不過是就事論事。庶母若實在覺得這親事好,應了就是,只是他日真有什麼事情,莫要怪到琉璃頭上。」
她這樣一副神色,曹氏倒有些驚疑不定起來,看了她半晌還是冷笑了起來,「河東公府何等富貴體面,世子的媵也是正經有品級的貴人你不過是嫁了個六品的官員,河東公府還能拿這個算計你不成?你也莫把自己太當回事了」
庫狄延忠忙喝道,「女兒不過是好心提醒一句,便是多慮了些,你說話也有個分寸」
曹氏忙回頭道,「大郎,那裴舍人雖說是有前程的,難不成還能與河東公府相比?大長公主何等的身份,還要來算計咱們家這樣沒根基的?那媒人說的極清楚,公主原是早就想找這麼個人了,珊瑚不過湊巧入了她的耳而已。這事情原是錯過了便再不能得的。再說了,若從上次給琉璃說媒起,咱們家已經拒了那府裡兩回,事不過三,大郎真是鐵了心要得罪他們麼?大郎如今也是有差事在身的人,河東公府何等勢大……」
琉璃聽到此處,心裡歎了口氣,庫狄延忠臉色果然有些變了,微一沉吟轉頭便對琉璃道,「你庶母說的也不無道理,珊瑚的事情,咱們自會好好思量一番,你也莫要過於擔憂。」
看著庫狄延忠背後曹氏那張得意非凡的臉,琉璃只覺得又好笑又可氣,忍不住搖頭笑了笑,「珊瑚的事情,原本就該阿爺和庶母做主,女兒該說的話也說了,還要回去吃藥,這就告退。」
庫狄延忠還想留她,曹氏趕緊便道,「大娘身子剛好,還是要按時用藥才好。」庫狄延忠看著琉璃比平日白了三分了臉色,只得點頭作罷。
琉璃一上車,阿霓便冷笑了一聲,「大娘,你何苦去管他們?那位世子夫人看著待人熱切,話裡話藏的卻不是什麼好意思,送大娘的宅子只怕也不是好心,他們這般急著要納大娘的庶妹,便是婢子看著也覺得不對,大娘的庶母卻只以為你是安了歹心既然如此,你便由她去,省的生氣。」
琉璃用手背輕輕擦了擦臉,只覺得幾乎能落下一層粉來,看著阿霓怒沖沖的臉色忍不住笑了起來,「有什麼可氣的,我說我該說的,他們做他們想做的,這大概便是命數。」阿霓一個婢女都看得出來的事情,自家父親卻會看不明白,這莫非就叫鬼迷心竅?最讓人意外的是,曹氏居然能想到拿前程來威脅庫狄延忠,倒真是長進了——想得到這一點,多半猜也猜得到河東公府是要藉著珊瑚來對付自己吧?曹氏或許覺得,珊瑚靠著河東公府來欺負欺負自己是手到擒來?既然如此,日後也就怨不得她了。
琉璃歎了口氣,向車窗外看了兩眼。或許是因為昨日京中皇帝與后妃官員便已出發去昭陵,今日的路上顯得格外空曠,馬車飛奔,不過兩盞多茶功夫便回了應國公府,琉璃在角門下了車,剛剛走到院子門口,卻見一個婢女衝了出來,「大娘可算回來了」
琉璃見她神色不對,忙問,「出了何事?」
那婢女臉色沉重,「大娘適才出去沒太久,就有侍衛登門報信,說是昭儀昨夜在行宮裡不知怎麼的動了胎氣,竟是早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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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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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2:56:47
第88章 不足為患自相殘殺
一尺多高的鎏金忍冬紋結五足香爐裡,香粉已點燃,龍誕香奇異的幽芳從龍首蓋鈕下的鏤空蓮瓣裡靜靜的透散出來,不大工夫便飄滿了整間屋子。臨海大長公主垂下眼簾,深深的吸了一口,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這次的香也就罷了。」
畢恭畢敬站在檀香屏風床前的管事娘子暗地裡鬆了口氣,偷眼看了看半挽的紫綃帳裡那張白嫩宛如**的臉,滿面都是笑容,「大長公主明鑒,這一次,是奴婢們特意找到一家波斯商人,進了他家最好的龍誕,顏色當真就如雪玉一般,只是價錢也比羊脂玉還要貴,一小塊便要五萬多錢……」
臨海大長公主不耐煩的皺起眉頭,「好用便是了,以後莫拿差的來充數,再用上次那樣的,這差事你也別做了」
管事娘子心中暗暗叫苦,這種上好的白色龍誕香幾乎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以公主這日日離不得的性子,卻要說上哪裡去買這許多?再說那價錢……有心想再說兩句,有婢女快步走了上來,「啟稟大長公主,世子夫人過來了。」
大長公主坐了起來,「讓她進來。」
管事娘子無聲的歎了口氣,行禮退下,正與匆匆走進來的世子夫人崔氏打了個照面。
崔氏並沒有留意向她行禮的管事娘子,倒是進門就聞到了這絕品龍誕香的香味,心裡忍不住冷哂了一聲,自己的這位公主大家但凡用什麼,只選最貴的,就像這龍誕香,一用便是幾十年,豈不知真正的高門女子哪會有這種做派?說暴殄天物都是輕的……卻見大長公主已從屏風床上起身,忙幾步趕過去行了一禮。
大長公主開口便問,「如何,庫狄家可答應了?」
崔氏臉上全是溫柔恭順的笑意,輕輕點了點頭,「正是,答應得還算痛快,只是說,須等到他家大娘出嫁後再辦。」
臨海大長公主臉色一鬆,「長幼有序,倒也是情理之中。那媒人可打聽過她家大娘是如何看待此事?」
崔氏笑道,「自然問了,媳婦找的這媒人是極會辦事的,當日提了親之後就找機會提點了那庫狄大娘的庶母幾句,昨日藉著去看那位庶女,私下又問了她。聽那位庶母那意思,庫狄大娘是不願意她庶妹給咱們府裡做妾的,說是有人說過裴守約跟咱們府裡關係不好,又說咱們家這樣急著提親多半有別的想法。這庶母認定庫狄大娘是要壞妹妹的好事,又覺得無論如何她女兒嫁過來總不會吃了虧去,到底還是勸得家主答應了。那庶母還說,她女兒最是知禮,凡事一定會聽從公主吩咐。」
臨海大長公主笑了起來,「如此甚好到底還是試出來了,那位庫狄大娘竟是連家裡這點子事情都處置不了,當真是不足為患」
崔氏點頭,「大家說的是,那庫狄大娘媳婦仔細看過,身體瘦弱不說,相貌雖好,卻是一副小家子模樣,說話舉止也有些怯弱,看去只怕還不如那陸娘子,媳婦說了那番話,她當場幾乎就撐不住了,第二日就說是得了風寒,起不來床。如今看她對待她庶妹的這親事,心裡並不算清楚,家裡事情更是做不得主,這樣一個女子,能翻出什麼浪來?」
「原先媳婦還顧忌著她那舅父一脈原是老資歷的胡商,根基深厚,人脈又廣,若是插手洛陽那邊產業只怕會有些麻煩,她雖然因為魏國夫人的事情跟一個舅父生分了,但以她如今的身份,要回頭籠絡住他們也是容易,沒曾想她這些日子竟是舅父家門檻都沒登過,就是上回裴守約下函,得罪過她的那家舅父巴巴的送了禮來,她竟是半點反應也無,但凡心裡有半點算計只怕都不會如此拿大。」
臨海大長公主微微點頭,「如此看來,那萬年宮的事情只怕不過是湊巧,這庫狄氏別的不說,運道倒是好,一步一步竟然能到了今日崔氏忙道,「她若真是運道好,有了萬年宮那番功勞,只怕早已入宮做了貴人,可見這運道也有限她靠的那武家如今有什麼?那武昭儀再得寵,以她先皇才人的身份,難道還真能翻了天去?」
臨海大長公主冷哼了一聲,「可不還真想翻了天去?你難道不知,聖上這次去謁陵,皇后和四位夫人都沒帶?打的不就是讓武昭儀翻天的主意?結果蒼天都不幫她,出發第一日就動了胎氣如今死活還不知呢,就算留下命來,難道還能帶著血光就去謁陵?可見這人的命數是天定的那種卑賤的狐媚子,就算得了那福分,也沒那個命去受」
崔氏自然知道,將當今皇后王氏薦給皇室的同安大長公主,與臨海大長公主關係不錯,因此提起那武氏來,自然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她自己何嘗不然?她和王氏都是五姓女中最尊貴的嫡女,以前也有過閨中來往,雖然她對王氏的木訥性子暗自也有些看不上,但到底是自己人,又都是做正室的,如今卻有一個出身卑賤、不知廉恥的狐媚子要爬到她們頭上來,這事情如何忍的?
崔氏不由便點頭,笑道,「可不是,那些卑賤的狐媚子,自然有老天管著」
臨海大長公主卻又笑了起來,「說起來,別人也就罷了,裴守約看上這樣一個狐媚子倒也不錯,如今這狐媚子既然已經不足為患,咱們也不用再花什麼心思,日後若是還算乖順,就由他們去,若是敢玩什麼花槍,咱們手裡不還有她的妹子?正好自相殘殺」
崔氏忙笑道,「還是大家有遠見,媳婦原還想著怎麼把那胡女嚇回去,若不是您提點我,卻是沒想到這個了。」
臨海大長公主淡然笑道,「你經歷的事情到底還是少,認識的人也少了些,有些消息沒有聽說,也難怪會考慮不周。你可知,今年早些日子,聖上是提過要給裴守約賜門婚事的,他竟是回絕了聖上;聖上卻轉年便要擢他進五品。你想想,他聖眷如此,就是這門婚事不成,聖上還能看著他獨身無後?到時他又已是官居五品,自然不會委屈他,便是指個宗室女子也不稀奇,那時候,難道咱們也要自相殘殺一番不成?」
崔氏還是第一次聽說此話,倒也是吃了一驚,「這樣說來,倒是虧得有這個庫狄氏了。」宮裡竟然有這樣的消息傳來,難怪前些日子,大長公主對這門親事的態度突然轉了彎,卻又在聽說婚事已經定下後,讓自己走這一遭。想來倒不是為了壞這門親事,只是要讓那庫狄氏心裡對于氏,對裴行儉都生出芥蒂來,日後才好有進一步的打算……
臨海大長公主點頭一笑,「此話也不算錯,這庫狄氏自然是不足為患的,只是裴守約卻不然,他才多大?眼見就是五品的官位了,再過些年,怕不得出相入將?他隱忍了這麼多年,難不成就是為了看著我們安享榮華的?」
崔氏悚然一驚,頓時醒悟過來:大長公主這次要對付的,原來根本就不是庫狄氏而是要讓裴守約後宅不寧,屆時才有機可乘。想了想還是道,「只是這些事情,到底不過是後宅事務……」
臨海大長公主瞥了崔氏一眼,歎了口氣,「這朝廷命官栽在後宅事務上的還少了?你難道不曾聽說那許大學士就是因為挑了蠻夷做女婿才被貶的?到如今還沒有緩過來還有當今的褚相,不也是因為家裡人強買他人宅地被貶了兩年?再說了,如今聖上正寵著那武昭儀,他竟不顧出身,娶了個這樣一個靠著武家的女子,你難道還看不出他打的是什麼主意?不然他回絕了聖上的好意,聖上為何反而要提拔他?阿崔,你打理這內宅事務原是挑不出錯的,只是日後辦事,眼光總不能囿於後院這麼點地方,不然我若不在了,你再不警醒著些,以如琢的性子豈能是裴守約的對手?」
崔氏越聽越是心驚,這才深深歎服眼前這位生性驕奢的公主在眼光上的確比自己要毒辣得多,一步棋走出,竟是已然想得這般深遠,難怪她一面默許了這門婚事,一面卻還下了那麼大的本錢去買宅院,選婢女,甚至要拿夫君的一個媵妾之位來釣上那位身無所長的庫狄家庶女,自己卻還只道她是小題大做崔氏的臉上不由流露出由衷的敬色,「媳婦遲鈍,竟是到如今才明白大家的苦心您自然是長命百歲的,還要護佑著阿輝、阿妍他們長大成人,給您添上重孫重外孫呢。」
臨海大長公主笑著搖了搖頭,「罷了,如今如琢在殿中省,承光和承祿在三衛都還算不錯,過得幾年,他們都出息了,咱們豈能還要靠著洛陽的那些收益?日後自有你們的好時辰」
崔氏自然也跟著湊趣,說了好一篇話,眼見臨海大長公主臉上略有了些倦色,才準備告辭出來,還未開口,卻聽外面有人道,「啟稟公主,豐管事回來了。」
大長公主一怔,忙道,「讓他去東邊屋裡候著。」隨即便對崔氏道,「豐管事是隨著如琢去謁陵的,你也跟我過去,聽聽到底是何消息。」
崔氏扶著大長公主從後面進了東屋,只見雙層羅帳低垂,外面站著個中等身材的男子,聽到環珮響動的聲音也不敢抬頭,只伏身一拜,隨即聲音低沉的道,「啟稟公主,郎君昨日打探得了確切消息,武昭儀得的是一位皇子,雖然有些凶險,但如今母子都已平安,再過幾日便要送回宮中休養,又讓貴妃趕往皇陵齋戒。」
臨海大長公主臉色不由一沉,半響才道,「知道了,你退下吧。」眼見管事已經退下,她卻站在那裡久久不言不動。
崔氏心情也有些發沉:武昭儀竟又得了一個兒子,而且竟是母子平安而皇帝寧可讓貴妃前來,也不提皇后……只聽大長公主歎了口氣,「我讓你找的婢女,你還要加緊去找才是」
崔氏忙恭謹的應了聲是,嘴裡卻不由有點發苦:有的事情原是要靠運氣,豈是她加緊就能找到的?只是此事既然如此重大,她也只有再多去找一找。再過十來天就是元日……唉,看來這個年節,她是莫想過好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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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2:57:13
第89章 辭舊迎新人約黃昏
長興坊蘇將軍府裡一處小院裡,兩株頗有點年頭的臘梅正凌雪怒放,映著地上紅艷艷的爆竹碎片,分外有一種年節的喜慶。上房朝南的直欞窗下,隨著銀剪的細微轉動,小小的紫色帛片中,一個裊裊婷婷的美人兒已經漸漸露出了輪廓,只是剪到最後一角衣裙時,握著銀剪的那只芊芊素手不知怎麼的一抖,飄飛的裙裾頓時被斷成了兩截。
正低頭看著的羅氏不由頓足歎道,「可惜了」。
琉璃抬起頭來,歎了口氣,隨手便想把帛人扔掉,羅氏忙搶到手裡,「不過是衣角略短了些,用來粘屏卻還是不錯的。」
琉璃不由笑了起來,「嫂嫂便對琉璃這般沒信心?」
於夫人也抬眼一笑,「知道你是個巧的,只是這美人兒已是活靈活現,丟了到底可惜。」說著也把自己剪好的帛人拿起來端詳了兩遍,長長的歎了口氣,「我原覺得自己剪的也不錯,和你剪的這美人兒放在一起,卻只好幫她掃地牽馬了」
琉璃和羅氏看著她手裡那個身材粗壯的帛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這還是琉璃第一次剪「人勝」。故老傳言,女媧造人之時,初一造了雞,初二是狗,初三是豬,初四是羊,初五是牛,初六是馬,而到了第七日,才造出了人來,因此正月初七便是人勝節。明日長安城裡,人人的帽子髮髻上,家家的屏風上,自然都是這用五彩絹帛或金銀紙箔剪成的人形花飾「人勝」。
琉璃以前雖沒剪過人勝,但她手穩心細,練了半個時辰便剪得有模有樣。眼見羅氏把她剪壞了衣角的的帛人和于氏剪的那個都粘在了屏風上,忙集中精神又剪了幾個,放下剪刀時,才覺出胳膊手指都有些僵了。
于氏早剪得不耐煩,見琉璃放下剪刀,忙把剪刀也一扔,「有這麼些儘夠了,你的可以用來飾發,我和阿羅剪的粘屏上,意思到了就好,我還是去廚下看看明日的煎餅和長命面準備得如何,不然你那義父又該有說了。」說著就像生怕琉璃要拉住她一般忙忙的走出門去。
琉璃和羅氏相視一眼,不由都大笑起來。琉璃站起身子,甩了甩胳膊,又活動了一下手指,酸疼的感覺愈發明顯,只是看著蘇家給自己準備的這間遠遠談不上奢華的房間,嘴角還是忍不住翹了起來。
她從沒有想到過,這個年節,自己居然可以過得如此快活。
十二月十八那日,楊老夫人接到消息就火急火燎的趕往了行宮,她自然不可能追去,在武家住著又尷尬,好在第二日於夫人便打發人來接她。琉璃原想著也就是小住幾天,沒料想武則天的身子似乎不好,楊老夫人索性守在了那邊,說是小皇子滿月之後才會出宮。
琉璃一面一日兩遍的打發阿霓回去探問消息,一面卻忍不住歡欣鼓舞起來——在蘇家住了三日之後她便發現,自己只要扛得住於夫人的勸吃神功,旁的真是萬事不憂心。於夫人開朗直爽,羅氏聰明隨和,兩人都是愛說愛玩的性子,每日裡不是搗鼓各種為年節準備的各種吃食和玩意兒,就是帶著琉璃出門四處採購拜訪,加上羅氏的那對寶貝兒子蘇槿蘇桐正是調皮的年紀,雖然蘇定方與蘇慶節都隨帝謁陵,日子卻半點也不冷清。半個月下來,琉璃倒是認識了好些武官家眷,和陸瑾娘也見了兩面。
到了初三下午,蘇氏父子終於伴駕回城,蘇家越發的熱鬧起來,這三日家裡已經招待了五六撥女客,又抽空出去轉了兩家親朋,只是琉璃心裡總有些空落:隔壁那個孤家寡人,下了衙之後是守著那空落落的房子,還是日日跟那些面和心不合的族人周旋?每每想起,心頭免不了一陣發堵——或許就是因為自己在這邊,他連這府裡都不方便過來了。
眼見天色慾晚,琉璃又剪了十幾個各種質地顏色的「人勝」來,想了一想,還是選了七八個出來拿在手裡,低聲對羅氏道,「嫂嫂……」
羅氏怔了一下,立時便明白過來,笑著接到手裡,又找了個七八歲的小丫頭過來,「去把這些送給隔壁的裴九郎,讓他珍惜著些。」
小丫頭奇怪的眨了眨眼睛,還是清脆的應了一聲便跑了,琉璃臉上發熱,只好低頭接著剪絹帛,羅氏上來拉住了她的手,「好妹妹,你再剪下去,明日手該疼了,阿家還饒得了我?咱們一起出去看看,看這時辰,只怕晚飯也該好了。」
琉璃只得丟了剪子,跟她到了上房裡,果然大食案上已經擺了五六個大碗,扣著蓋子,七副碗筷也都已設好,蘇槿蘇桐在屋裡跳來跳去,滿屋子都是熱鬧,心裡忍不住歎了口氣,耳邊彷彿又響了裴行儉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人陪我用過飯了。」
蘇定方走進來時,卻若有所思上下打量了琉璃幾眼,見琉璃抬頭看她,向她點頭一笑,琉璃只覺得他的笑容似乎有些古怪,仔細看時又沒了那種感覺。好容易吃過晚飯,羅氏出去了一圈,回頭便拉著琉璃到了自己房中,笑著拿起兩個人勝往她手裡一放,「來而不往非禮也。」
琉璃看著手頭那兩個小小的銀箔人勝,不由呆住了,紙人看得出是一男一女,輪廓雖然簡單,卻自有一種古拙雅致的韻味——就像他的字一樣。他居然會剪人勝而且剪得這麼好?琉璃愣了好半晌,忍不住扶額苦笑起來。
第二日的人日,蘇家自然又是一番熱鬧,吃紅豆、喝七樣羹、煮長生面、送煎餅,這一番禮尚往來直鬧了一日方休。而人日過後,便迎來了長安城一年中氣氛最是悶騷的幾天:家家戶戶都要挖空心思的做花燈,年輕男女要挖空心思的準備奇裝異服,主婦們自然是挖空心思的準備各種應節的吃食。
於夫人提前一日便開始做最應景的「焦糙」,琉璃多少有些好奇,忍不住也到廚下去看了一回。卻見蘇家的廚子用麻油調好了一盆面,準備好一盆餡,再煮上一鍋水、一鍋油。真正做起「糙子」時,先隨手抓了團餡料到油面裡團了團,手上一捏,再拿篦子略略一刮,便成了一個中間包著餡料的圓溜溜的麵團兒,把它丟到水裡煮熟,又瀝了水丟到油鍋裡炸上兩遍,一個個放到盤中還滴溜溜滾動的金色小球便出現了眼前。
琉璃頓時恍然大悟:這不就是炸湯圓麼?她在庫狄家原也吃過幾回,賣相實在差得有點遠,以至於她都沒有發現,所謂「焦糙」不過是將湯圓換了種吃法當日下午,羅氏卻又拿出了好幾盞花燈,說是「孩兒燈」,要送給那些家裡希望添丁的親朋好友,琉璃聽得明白,忙調了硃砂出來,每盞燈上都畫了一副簡單喜慶的嬰戲圖,於夫人和羅氏自然都拍手叫好,送燈的下人回來時也各個喜笑顏開:拿著燈的這一路上便出了不少風頭,到了親友家中更是得了格外厚的一個封賞。
到了十四這日,吃過早飯,琉璃便對阿霓笑道,「這個年節倒是讓你這邊陪了我十幾日,家裡也不得團聚,這兩**便回去,過了十六再回來就是。」阿霓自然道是不必,到底擰不過琉璃,領了賞倒也是暗自歡喜的回去了。琉璃鬆了口氣,想到那日裴行儉說的,「你只要出來觀燈,我自然能找到你」,臉上不由又熱了起來。
待她到了上房時,卻見羅氏正讓幾個婢女擦洗幾疊面具,只見都是做得極精巧的木製面具,有做成獸面獠牙的,有做成金剛怒目的,也有做成豁牙丑角的,造型誇張,各不相同。最多的卻是一種白鬚胡老的面具,足有五六個,琉璃試著一戴,倒也貼合輕巧,雙眼口鼻處都留有空洞,視物說話均是無礙。
蘇槿蘇桐也一人搶了一個,奈何臉兒都太小,這些面具都沒法戴,琉璃忙找了兩張硬紙,用剪刀裁出兩張小面具,按照兩人的五官剪出眼睛嘴巴,又磨了墨,調了硃砂和雌黃,將面具畫成了兩個誇張的小虎頭,在耳上打孔,用紅繩將紙面具繫在了兩人雙耳上。一屋子人無不拍手叫好,蘇槿蘇桐戴上面具更是高興得滿屋子亂躥。
眼見天色將黑,於夫人忙把裝備好的焦糙、粉果、面繭都物都端了上來,那粉果也是帶著甜餡的小圓麵點,面繭則是做成梭子狀的面果子,每個人都取了一個,蘇桐吃得最快,呸的一聲吐了個小木片出來,上面畫著小小的元寶,眾人頓時一陣大笑。蘇定方卻是吃出了一個畫金印的木片,羅氏便笑道,「阿翁今年莫不是要掛帥出征?」蘇定方呵呵一笑而已。琉璃知道了這裡面的機關,吃到中間時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果然咬到一個硬物,忙拿出來一看,木片上畫的卻是一頂花冠,於夫人與羅氏頓時拍手大笑起來,「這個應景」
一頓飯胡亂吃完,琉璃忙回去換了身出門的衣衫,摸著頭上簪著的那對銀色人勝,心裡忍不住已有些撲騰,再回到上房一看,不由呆住了:屋裡站著四個身量苗條的婢女,人人臉上戴著一樣的白鬚胡老面具,一眼看去宛如四胞胎,羅氏見琉璃進來,不由分說也給她戴上了一個,又拿了五件一樣的白色披風給她們都披在了身上,站開幾步端詳了幾眼,拍手笑道,「這下再也分不出來了」
琉璃頓時有些茫然。卻見門簾一挑,蘇定方也踱了進來,上下仔細打量著幾個人,點頭不語,突然看見琉璃的頭上的銀色人勝,眼睛一亮,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2:57:34
第90章 師徒鬥法燈下旖旎
「月下多游騎,燈前繞看人,歡樂無窮已,歌舞達明晨。」上元節前後三天,歷來是整個大唐最熱鬧的節慶時分,官府取消宵禁,民眾狂歡達旦,可謂百無禁忌,萬人空巷,處處都是一副花燈如海,人流如潮的景象。
正月十四,天色剛剛變黑,長安城的空氣中都湧動起一股狂歡的躁動,家家戶戶門前都掛出了幾盞到十幾盞的花燈,略富貴些的人家還會做出高矮不等的燈樹,枝頭掛滿大大小小的燈盞。更富貴的則會在路口或坊門設燈棚、造燈樓。長興坊中,一座兩丈多高的樓宇被燈火映造得華彩輝煌;親仁坊門口,則是一棵足有三丈高的燈樹,五彩絹帛做成的燈籠,把樹下的牽手踏歌的數十名女子的容顏衣裳都映得五色斑斕起來;再往東走,到了東市南門外的寬闊長街上,北面一溜燈棚連著戲台,台上燈明如晝,台下人頭攢動,正是上元節最受歡迎的歌舞百戲。
這一夜,盈塞道路的人流中,騎著繡鞍駿馬的多是少年郎君,坐著碧油香車的自是妙齡仕女,馬逐香塵,詩挑碧帷,是處處上演的風流戲碼。也有人嫌坐著車馬觀燈累贅,人群中穿華衣、戴面具的年輕男女同樣隨處可見,有些看著嬌小玲瓏,卻束髮包頭,踩短靴、挎長劍,有的身材高大挺拔,卻是頭簪鮮花,身披彩帛,當真是雌雄莫辨,讓人好不眼花繚亂。
琉璃這一路走來,看著眼前這歌舞喧天、燈燭匝地的繁華勝景,心裡卻忍不住有些想苦笑。
蘇家照例沒有備車,只是由蘇氏父子打頭,十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僕將女眷們牢牢的護在當中,這原也是大戶人家出門觀燈常有的陣仗,只是這支隊伍中包括琉璃在內的那五個差不多高矮胖瘦,又穿著一色披風、戴著相同面具的女子,還是引來了無數人的指指點點——此夜人人都務求穿得標新立異,這邊五胞胎般的齊整打扮,反而變得無比顯眼。
姜果然是老的辣,何況這塊老薑還姓蘇名烈字定方就這陣仗,琉璃估計現在給她面大鏡子,她都未必能一眼找出哪個是自己……裴行儉也真是拿大,沒事跟蘇定方打什麼賭?就算他再神機妙算,就算能突破這十幾位男僕的圍護,又怎麼能認出誰是她來?更別說把她帶走越往東市的方向走,人流便越是擁擠,一路上,不但北面的台上有百戲和參軍劇可看,人群中也不時出現各色的藝人的身影,或是抗鼎、吞劍,或是走丸、吐火,蘇家眾人看得目不暇接,騎在男僕肩頭的蘇氏小兄弟更是歡欣鼓舞,只是看著看著,一個要往東去看繩技,一個卻要去看耍大桿的,鬧了個不休。
唯有打頭的蘇定方一直心無旁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一刻放鬆了警惕。眼見自家一行人已經過了最熱鬧繁華的所在,前面快到東市的東南角上,人流明顯變得稀疏了一些,卻依然沒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心頭不由好不納悶。
蘇家一行人的旁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隊戴著儺舞面具的紅衣漢子,看見蘇家這幾個一般打扮的女子,忍不住也指點著笑了一番,蘇定方回頭看了一眼,見他們的身形舉止分明就是市井中人,也沒有故意往這邊擁擠,便也沒再多看,依然四下打量尋找。
再往前走,一個胡人正在街中心表演幻術吞劍,這把戲不算罕見,因此四周圍著看的不過是些老人婦孺。蘇家人從旁邊走過時,那胡人正在把一把長劍慢慢從口中拔了出來,戴著老虎面具的蘇槿不由叫道,「那鬍子,再吞一次」胡人嘻嘻一笑,突然手上變出一點火光,一張口,一道長長的火龍對著這邊就噴將過來,圍觀之人連著靠近這胡人的幾個男僕猛不丁的都唬了一大跳,紛紛往後直退,蘇家的隊列頓時散亂起來,另一邊儺舞的漢子不知怎麼的,突然也悶聲從另一邊擠了過來,將幾個蘇家男僕擠到一邊。
待到蘇定方回頭看時,自家那幾個穿著同樣的披風女子早已陷在了散亂的人流中,一個戴面具穿紅衣低頭走路的高個男子突然直起身子,從儺舞隊伍後閃現出來,一把拉住了頭上戴著一雙人勝的那個女子,轉身便往人群外面就走,那個被拉著的女子卻突然驚叫了一聲,拚命的扭著不肯動。
蘇定方忍不住呵呵一笑,他年紀雖然已經過了六十,身手卻依然矯健,幾個箭步從人群裡擠了過去,一把牢牢的抓住了那高個男子的手腕,大笑起來,「好一招渾水摸魚」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笑容一滯,伸手就揭開了那男子臉上的面具。
面具下面,是一張三十多歲短鬚男子的面孔,對著蘇定方忙不迭的鞠著躬,滿臉堆笑,「蘇將軍恕罪,小的不是故意冒犯貴府女眷,我家舍人有命,小的不得不從。」
蘇定方忙抬頭去看,卻見自家男僕畢竟訓練有素,早已重新圍攏過來,於夫人、羅氏並兩個孩子都安然無恙,只是那穿著白色披風的,卻只剩下了三個東市路口往南去的人流裡,摘掉了面具的琉璃悶聲不響的往前走,忍笑幾乎已經忍到內傷。她身上的顯眼無比的雪白披風外面已加了一件嬌艷之極的海棠紅緞面軟披風,而這件披風本來的主人正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戴著踏搖娘面具的臉上自然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來。
往南走人流漸漸變得稀少,兩人進了最近的靖恭坊,又在坊裡拐了兩個彎,不知怎麼的,已經走進了一條小巷子裡,前面卻似乎已經沒路了。琉璃這才停下腳步,向後看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一棵大樹遮住了外面的情形。她回過頭來,藉著附近大門上掛著的花燈光線,仔細看了看眼前之人臉上那張做哀戚之容的美女面具,忍了一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適才混亂之中,本來正在看胡人表演的這個「女子」突然轉身一把抓住了她,她自然嚇了一跳,好在隨即耳邊就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是我」
面具慢慢的掀起,露出裴行儉清俊的面孔,他的頭髮高高束起,卻沒有戴頭巾,本來戴的那朵大紅絹花也早已被丟掉,披風下穿的是一件的碧色圓領窄袖袍子,袖口下擺處被燈光一照,看得見有極雅致的竹葉暗紋,正是琉璃送他的那件冬袍。此刻,他看去已沒有半分剛才的「妖嬈」風姿,反而比平日更清爽幾分。
看著眼前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的琉璃,裴行儉苦笑著搖了搖頭,嘴角卻忍不住揚了起來。
好半晌,琉璃才終於抬頭忍笑問道,「你怎麼認出哪個是我?怎麼沒去拉那個戴著人勝的?」話說剛才想到他做的人勝戴到了別人頭上,想到裴行儉可能認錯人,她心裡的確有些不是滋味……
裴行儉靜靜的看了她半晌,才微笑著開口,「一支人勝算什麼?不管你穿成什麼樣,我自然都能認得出來。」
琉璃臉不由一熱,聲音也低了下來,「胡說,你才見過我幾次?」就算裴行儉對自己是一見鍾情,也絕對沒道理能對她的身影能夠如此熟悉。
裴行儉的微笑變得更深了一些,「我見過你的次數,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琉璃有些詫異,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忍不住也被他臉上的那份愉悅感染,笑了起來,「我怎麼不知道?」
裴行儉久久的凝視著她的笑臉,聲音變得有些發啞,「你自然不會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好些……」
琉璃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眸色在慢慢的變深,突然間只覺得周圍的一切,近處門楣上那些絢麗的花燈,遠處那些喧鬧的歌舞,似乎都迅速的消失了,只有眼前這個人在離自己越來越近,下一刻,她幾乎是暈眩的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聽見他在自己頭頂上滿足的,深深的歎息了一聲。
她幾乎也想歎息一聲,卻終於只是伸手緊緊的抱住了他。他的胸口有一種從外表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的堅實,讓她心裡某個空悠悠的角落突然安定了下來,她不想再說一句話,不想再去想任何事情,只是閉上眼睛,隔著繭袍靜靜的聽著他心跳的聲音,那聲音又快又強勁,就像節日的鼓點,就像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小巷裡一片寂靜,似乎只有兩個人的心跳在這片寧靜中慢慢合成了一個節拍。不知道過了多久,巷口突然有腳步和說笑的聲音傳來,琉璃一驚之下回過神來,剛想退開一步,裴行儉的雙手微一用力,又將她摟在了懷裡,低聲道,「別怕,是和我們一樣的。」
和他們是一樣的?琉璃有點迷糊,心情卻奇異的安寧了下來,伏在他的懷裡沒有抬頭。腳步聲到不遠處突然停了下來,隨即響起了幾聲輕笑,聽上去似乎是一對年輕男女的聲音,接著又是腳步聲響,卻是漸漸走遠了。琉璃頓時明白了裴行儉的意思,她在庫狄家時也曾聽下人們說笑過,這一夜,原本就是長安城的年輕男女幽會**的日子,聽說樂游原的樹林中,偏僻的小巷子裡,常有鴛鴦……
甜蜜裡微微湧上了一些羞惱,她忍不住低聲道,「你放開手,我們好好說話好不好?我還有好些事情要問你。」真的有很多事,比如那宅子該怎麼處置,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可是,都不是這種情形下能夠問出口的……
裴行儉輕輕的笑了起來,「不好,琉璃,你不知道今夜我多辛苦才把你搶到手?從初六那日跟恩師打了那個賭就開始準備,各種情形都要想到,欠了好些人情,還扮了一回踏搖娘」
裴行儉那外罩嬌紅披風、頭戴美人面具的「驚艷」的造型頓時再次出現在眼前,琉璃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立時卻又想起了初六晚飯前蘇定方曾經目光銳利的從頭到腳打量了自己一遍,原來是從那時候這對師徒就開始準備鬥法了?
她剛想問他們到底是打了一個什麼賭,卻聽裴行儉又深深的歎息了一聲,「琉璃,琉璃,你也不知道,以前每次見你,我要忍得多辛苦才能讓自己不伸出手去,把你摟在懷裡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多久。」
琉璃心底頓時變得一片柔軟,不知為什麼眼眶有些發熱,半晌才低聲道,「我知道。」
裴行儉伸手輕輕的撫摸著琉璃的頭髮,笑了起來,「傻琉璃,你什麼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們倆成親的日子已經定了麼?」
琉璃一愣,不由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裴行儉——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沒有人告訴過她?「什麼時候定下的?是哪一天?」
裴行儉的眼裡只有明亮的微笑,「就是適才定下來的。前幾日恩師找人卜了期,說是四月十七、六月十一和九月初二是今年最好的日子,我原想著六月或許從容些,不過如今已明白過來,四月十七才是最合適的日子」
四月十七,他當是過家家麼?琉璃忙道,「時間太緊了,好些東西都來不及準備。還是六月好不好?」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異常堅定的搖了搖頭,「我倒覺得,時間還太久了些。」又放軟了聲音道,「琉璃,我等不及了。這些天,我明知與你只有一牆之隔,卻無法和你說一句話,看不見你一眼,你不知道,這種滋味有多難挨」
琉璃知道他大概總有幾分誇張,只是這些日子來,心頭何嘗不是同樣惦念惆悵?半天才道,「只是……不到三個月了,我……」只是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幽黑雙眸,那些想好的理由頓時全部從腦子裡都飛了出去,只留下一片空白。
裴行儉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戲謔的表情,「有人來了,你若不答應早點嫁給我,我便不放手。」
琉璃一愣,果然聽見巷口似乎有雜沓的腳步聲傳來,不由大吃了一驚,他們就站在高高掛起的花燈下面,只要那些人走過巷子中間的那棵樹就能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裴行儉的雙臂卻收得更緊了一些,頭慢慢的低了下來……腳步聲更近了,裡面還夾雜著孩子的尖聲說笑,琉璃頓時再也顧不得什麼,「我答應,你快放手」
裴行儉微笑著鬆開雙手,琉璃剛想退開一步,裴行儉卻把她的手緊緊的包在了手心裡,帶著她施施然的往巷外走去,沒走多遠果然迎面便遇見了七八個人,大約是看燈歸來的一家子人,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十分好奇的上下打量著裴行儉和琉璃,琉璃只覺得頭都抬不起來了,裴行儉卻依然走得從容無比,甚至微笑著向那家人點了點頭,頓時換來一陣善意的哄笑,「娘子好容貌,郎君好福氣」
琉璃垂著頭走出小巷,卻聽裴行儉笑道,「你可是丟了什麼東西?可要回頭再找找?」
琉璃愣了愣,才明白他在打趣自己不肯抬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眼前的坊內大道上,人流雖然不算稠密,倒也是來往不休,裴行儉歎了口氣,聲音頗有些惆悵,「我倒覺得,彷彿把自己丟在這條巷子裡了。大約只有娶了你,才能拾回來。」
琉璃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掩住嘴角的微笑,也掩住和他一樣的悵然。好容易壓下了種種情愫,卻突然卻想了另一件事,躊躇片刻,還是轉頭看著裴行儉道,「你總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可你記不記得曾答應過,我若今天跟你出來,你便會告訴我……」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著她,「我自然記得,那天我說的是,你若是答應上元節和我出來,我便告訴你最要緊的是什麼。」
琉璃點點頭,鼓足了勇氣道,「今日我都跟你出來了,可是,你還什麼都沒說」
裴行儉的眉頭一挑,「你今日的確跟我出來了,可今日,是上元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3:31:40
第91章 踏歌聲聲溫情脈脈
明明還是一樣的花燈,明明還是一樣的人流,連那些追逐在碧油車後的少年郎念的艷詩與一個時辰前的也沒什麼區別,但琉璃卻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身邊的人一直握著她的手,他的手溫暖而穩定,並沒有握得很緊,卻無論怎樣突然的擁擠,都不會鬆開,反而會把她迅速帶到一個寬厚的懷裡,在人流洶湧中輕鬆的護住她。每到這個時候,微笑會抑制不住的湧上她的嘴角——還好,沒有人能看見。
裴行儉並沒有再戴那個可笑的踏搖娘面具,卻不容拒絕的把它戴在了琉璃的臉上,用哄孩子般的口氣對她說,「今日再忍一忍,日後咱們一起來看花燈,你再不用戴這個悶氣玩意。」琉璃知道他是擔心萬一遇見認識他們的人,會為她惹來閒話,她自己卻覺得在這樣也挺好,戴著面具她就可以想怎麼看他就怎麼看他,想怎麼笑就怎麼笑,不用擔心會嚇到別人。
裴行儉今夜這樣束著發,看著去比平日多了份颯爽英氣,笑起來的時候更是整張臉都像會發光,說話走路也比平日輕快了許多,就像變了一個人。他輕車熟路的帶著琉璃走遍了東市附近的幾個坊,低頭告訴她,那座兩層的燈樓是誰家的手筆,那個氣派的燈棚裡坐著誰家的親朋。兩人不知走了多久,在月過中天的時候,過了褚遂良府門前扎的一艘燈船,終於到了平康坊的十字路口。那裡豎著一棵足有五六丈高的燈樹,十幾根樹枝伸向四面八方,上面有做得栩栩如生的蓮花燈、牡丹燈、龍虎燈、美人燈……四周圍得人山人海,聽得見樹下傳來的踏歌之聲。
裴行儉低頭道,「長安城裡要論踏歌,以此處最是熱鬧,多的時候有幾百人一起踏歌,通宵達旦,天明方回。你想進去看看麼?」
琉璃聽著裡面悠揚歡快的歌聲,有些悠然神往,只是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人頭,還是搖頭道,「人也太多了些。」
裴行儉抬頭往裡面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了什麼,笑了起來,「早些年,我才進弘文館時,和同窗們約著到這裡來瞧熱鬧,又想進去,又不願與人擠,我那時當真是年少輕狂,不假思索便直著嗓子大叫了一聲,『琴音閣的美人出來觀燈啦』好些人嘩的一聲都往西邊的琴音閣跑,我們一下子全鑽了進去……」
琉璃想著當年十幾歲的裴行儉調皮搗蛋的模樣,忍不住也笑了起來。裴行儉瞅著她笑道,「你若想進去,今夜我再叫上這麼一嗓子如何?「琉璃笑著擺手,「別萬一還有人記得當年上的惡當,我怕是還沒進去看見美人,便被揍成了豬頭。」
裴行儉揚眉笑了起來,「你也太小看了我一些,你當我還會嚷嚷那句話麼?」
琉璃想了一想,認真的點了點頭,「自然不會,我猜你會叫一句,哎呀,是誰掉了錢袋?」
裴行儉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主意當真不錯」
兩人從平康坊出來的時候,夜風越發的涼了,觀燈的人潮也漸漸的變得稀疏,裴行儉抬頭看了看月色,歎了口氣,「只怕快四更了。」轉頭對琉璃道,「咱們回去吧,你好好歇息,午後我去接你出來喝酒。」
琉璃一時險些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愣愣的一句話也說不出。裴行儉笑得愜意之極,「今夜恩師打的這個賭,我已經贏了,上元這三日每日都可以帶你出來。」
琉璃忍不住問,「那你若是輸了呢?」
裴行儉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就這般小看我?所謂知己知彼,沒有一點把握我怎麼會賭?恩師他們會走哪條路,會帶多少人,我早就知曉,恩師雖也猜得到這一點,卻多半不會想到我會穿女裝,更想不到我能認出你,因此打這個賭時,他就輸定了。行軍佈陣,決戰沙場我是無法跟恩師比的,但揣摩人心,故佈疑陣,大概還是我更拿手點。」
琉璃越發好奇起來,「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能認出我?」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她的眼睛,「明日午後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去了你就全明白了。」
琉璃看著他,只覺得腦中裡慢慢的又變得一片空白,裴行儉微笑著歎息了一聲,牽著琉璃往回走,琉璃怔了半天才想起來,「你還沒說,輸了會如何?」
裴行儉笑道,「我若輸了,咱們成親前我便要天天去恩師家用晚飯」
琉璃心裡突然一動,輕聲道,「你以前難道是常去的,為何這幾年卻不再來這邊吃飯了?」
裴行儉沉默了下來,琉璃正覺得心裡開始隱隱有些發沉,卻聽他長長的歎了口氣,「你可能也聽說過,恩師有一個**,我剛到恩師門下時,她才十歲,我一直當她是親妹子,後來我家裡出了變故,又搬回了這院子,還是依著原先的習慣天天過去,卻沒想過她已經長大了。我這邊的情形原本就複雜,不知誰竟傳出閒話來,說師母之所以幫我出頭,原是別有用心。這樣一來,我怎麼還好過去?後來師妹雖已出嫁,我卻是有些不習慣過去了,一則,不願意再把自己的那些煩擾帶到恩師家去,二則熱鬧過後的冷清,似乎格外難捱一些,還不如一直如此。坐實了是個天煞孤星,倒也清靜。」
原來事情竟是這樣那些人要把他逼到什麼份上才肯罷休?琉璃心口一陣發堵,忍不住反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掌,裴行儉低頭看了她一眼,輕笑道,「我這般費盡心思,便是想讓你早些嫁給我,你竟還不大樂意」
琉璃不由哭笑不得,胸口的那點憋悶頓時消散了一大半,輕輕的哼了一聲,她明明已經被他算計得答應了好不好?眼見前面已經快到長興坊門口,她才想起那個永寧坊裡的燙手宅子,忙輕聲把事情經過和宅院大致情況說了一遍,「你看該如何是好?我跟義母也說過,她說還是要問你拿主意。」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反正推不掉的,不如我們明日先去看看那宅子如何?」
琉璃茫然道,「那樣的宅子只怕是帶門房的,若是讓人瞧見了,不大好吧?」
裴行儉輕描淡寫的道,「自然不會讓人瞧見,咱們翻牆進去。」
琉璃瞪大眼睛看著身邊的這個男人,不得不承認,對於他,她不知道的事情,大概真的還有很多。
轉眼前面便是蘇府門口,裴行儉站在燈影裡笑道,「這麼晚,我就不去自投羅網了,恩師若要問你,你說實話就好。」說著伸手將她的面具揭了下來,看了她半晌,突然低頭在她的眉心上輕輕一吻,柔聲道,「好好歇著,等我來接你。」
………………
馬車轆轆,居然一個拐彎便進了西市的南門,路兩邊依然是那些熟悉的店舖,各種香料的氣味混合著酒香肉香脂粉香從車廂的紗窗裡直透進來,那味道也依然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看著這條她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的路,琉璃心裡的震驚幾乎難以言表:難不成裴行儉特意接了自己,是準備帶自己去夾纈店拜訪舅父?可如今……
離夾纈店還有幾十米,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琉璃怔了片刻,帶上帷帽,掀開車簾跳了下來,裴行儉早已下了馬,伸手接了她一把。眼前是一家不大的酒肆,並無胡姬當戶,門面桌椅一概平常,正是剛開市不久的時辰,裡面也沒幾個客人。這酒肆她那時一日要路過兩回,卻從來沒有留意過裡面的情形。
一位小夥計滿面笑容的迎了出來,「九郎快往裡請,好一陣子沒見到您了,可還是坐老地方?」
他竟是這家店的常客?琉璃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只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夥計慇勤的在前面帶路,上了二樓,將他們帶到一間臨窗的雅座裡,又問,「小店這兩日新進了西涼葡萄酒,還有八月合的三勒漿,九郎可想嘗嘗?」
裴行儉道,「還是老規矩,先熱一壺五雲漿,煩你再去前麵食鋪裡買一盤元日盤來。」轉頭又問琉璃,「你想喝點什麼?」
琉璃這幾年裡幾乎沒有喝過酒,便想說還是不喝了,可看著他帶著期待的眼神,脫口而出的卻是,「葡萄酒。」
裴行儉眼睛一亮,笑了起來,「再來一爵西涼葡萄酒。」夥計笑嘻嘻大聲應了一句,退出門去。
和一樓堂屋裡多是高足大案,酒客隨意落座不同,二樓的這雅間裡依然是坐席上設著茵褥,長案配著低幾,裴行儉和琉璃對面坐下,裴行儉便笑問,「昨夜你回去時恩師怎麼說?」
昨天夜裡,琉璃有些暈乎乎的走到門口敲響了門環,門房開門時卻立刻探頭往她身後看了好幾眼,她剛回自己的院子,蘇定方便和於夫人一道趕了過來……想起蘇定方當時那副火急火燎的樣子,琉璃忍不住也笑了,「自然是恨你溜得太快,又好生問了我一通,我說你扮成了女子,又說你認得我的身形,義父還跺腳歎了半天,說自己太大意了。」說著還是忍不住道,「義父也問我,你為何能認得我的身形,我自然也不大明白。你什麼時候見過我很多次,我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
裴行儉微笑不語,伸手略用力的一推,兩人身邊窗戶的下面半扇頓時被推開了兩尺多寬,寒風灌了進來,下面的街道也盡入眼底。裴行儉鬆手合上窗欞,才抬頭看著琉璃,「這幾年,我下衙後若是無事,便會來這裡喝一壺酒,到閉市之時才回去,我記得有一個多月,差不多日日都能看見你。」
琉璃不由怔住了,她天天出入西市,不過是前年二三月間的事情,他那時也就見了自己兩三面吧?自己根本沒有幫到過他,還在夾纈屏風的價格上老實不客氣的宰了他一刀,他怎麼會……
裴行儉只是沉默的深深的看著她。門上響起了兩聲輕敲,他微笑起來,「讓我先喝杯酒,壯壯膽可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3:32:01
第92章 往事如煙緣分千年
略有些斑斕的深碧色的寬口六稜玉石杯,映著嫣紅的葡萄酒,對著光線看時,似有一種奇異的波光從薄薄的杯壁中直透了出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琉璃仔細端詳了片刻,才低頭啜飲了一口,差點又吐了回去,這在酒爐上被熱過一遍的葡萄酒,味道還真是……夠別緻。
裴行儉拿起手邊的鴻雁紋純銀鳳首壺,往他面前那個兩寸多寬的白色玉碗裡又倒了一碗五雲漿,端起來便喝了下去。看著他悠然的卻是轉眼就喝完了這第二碗,琉璃簡直有些擔心起來,「空腹吃酒,莫吃那麼急,還是先用點粉果才好。」
裴行儉笑著看了她一眼,「不打緊,我如此慣了的,你是不大喜歡這葡萄酒?」
琉璃只得搖頭一笑,「的確不曾喝過這樣的。」
裴行儉從琉璃手邊的高足酒爵裡倒了點葡萄酒出來,喝了一口,也微微皺起了眉頭,「這酒只怕還是夏日涼飲更好些,不如再要一種別的?他家的阿婆清也還不壞,現在飲雖然還早,卻也差不太遠了。」
琉璃想想還是搖了搖頭,「放一放或許就會好一些。」她原本就不大會喝酒,叫什麼好酒來只怕也是浪費。這家酒肆看著尋常,雅間佈置簡潔大氣也就罷了,配備的酒具居然也十分精潔雅致,難怪他會選了這裡,只是,他是如此慣了的,「你難道日日都要喝這樣一壺?」
裴行儉笑了笑,「這一壺也不過八兩多,喝一壺酒,隨意用些吃食,回到家中也就不用再讓廚下做了。」
每天半斤酒,就算這時的酒度數不會太高,可這也……琉璃看他已倒了第三碗出來,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先用些東西,不然焦糙也該涼了。」
裴行儉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看著她微笑,「好。」
眼看著他把上元盤裡的焦糙、粉果一樣都吃了幾個,琉璃才鬆了口氣。裴行儉的喝酒的速度也漸漸的放慢了下來,似乎用了許久才喝完第三碗,垂眸看著面前的玉碗,突然頭也不抬的開口道,「我第一次在西市見到你,就是在這家酒肆,他們那天剛剛上了這種五雲漿。」
琉璃微微吃了一驚,手無意間一動,裴行儉卻伸出另一隻手,將她的手緊緊包在手掌裡,慢慢抬起頭來,目光轉向了窗外,「我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大慈恩寺遇見你之後的第二天,我在樓下看他們新貼出的酒單,突然聽到你說話的聲音,很是吃了一驚,忍不住出去看了一眼,你雖然帶了帷帽,但衣服還是頭天那一套。我看著你一直走進了那間夾纈店,當時我就想,你莫非真是店裡的畫師?
「那時正月剛過,因年節上我代同僚們值守的次數多,每年二三月都不大用值守,因此會天天過來。第一次看到你時,我雖有些吃驚倒也沒太往心裡去,可是接下來幾天,每天我結賬離開之時,都能看到你也正沿著這條路在往外走,看著你的背影慢慢走遠,我總有一種十分古怪的感覺,卻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點不大尋常。
「這樣過了好幾天,那一日我在獨柳樹送了恩師的同袍薛駙馬最後一程,聽到薛駙馬的那番話,看到那麼些鮮血人頭,心裡免不了格外煩悶,坐在這間屋子裡沒喝兩口酒就再也坐不住了,不知怎麼的下樓一抬腿居然就到了你們夾纈店,隨口又說了要做屏風,之後果真就看到了你。我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琉璃卻清楚的記了起來,那天他穿了一身嶄新的袍子,臉色特別蒼白,但看見自己後,卻露出了笑意,她當時以為他是在笑話自己,原來竟然還有這樣一番緣故麼?
裴行儉的目光依然在看著窗欞的某一個地方,又像什麼都沒有看,「第二天看到你的畫,我其實一點都不吃驚,就好像一直都知道你一定會畫得很好。結果便遇上你姑母來找你,我在畫室聽到了她的話,自然知道她是想讓你給裴子隆做妾,不知怎麼的便有些煩躁起來,只好寫了幾張字分散心思。沒想到你回來一看,卻連連讚歎,說喜歡我的字,我走時都不知道自己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
「沒過幾天,我便聽說裴子隆家辦了斗花會,忍不住打聽了一遍,多少也聽說了那日的情形,實在有些為你擔心,恰好又聽說裴如琢也想把你找出來,我思來想去終究還是找到了你,你說你根本就不想給裴子隆當妾時,我居然鬆了口氣,然後不假思索就給你出了那個主意,而你,竟也就那樣信了我。」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不知想起了什麼,又慢慢變得沉凝起來,沉默良久才終於重新開口,「那時,我已經明白自己有了不該有的心思,所以那一日,我去取夾纈屏風之時,已是下了決心不再去打擾你,卻沒想到,你竟然會開口求我幫你畫的插屏寫字,我沒法不猶豫,你卻以為我是怕給商家題字跌了顏面,急急忙忙的解釋了一通,你那樣看著我,我根本說不出一個不字來,接下來沒幾天,我卻又看到了那樣一幅好畫,聽到了那樣幾句好詩。
「我想我是再不能在這酒家喝下去了,再這樣一天一天的看著你,還指不定能做出什麼傻事來。我知道自己沒資格有這樣的妄念,我怕我會害了你,也怕你根本就不給我機會害你……之後我當真沒有來過。可是世事難料,我竟然會因為那扇屏風上的字入了聖上的眼,轉眼便當上了起居舍人。在旁人看來,我自然是一步登天,可我卻突然覺得,如此一來,有些事情,我或許能夠解決,有些事情,我或許有資格妄想一下。那些天,我一有時間就會來這裡喝酒,卻一連幾次都再也沒有看見你。到了七夕,我實在忍不住,還是去店裡找了你。」
七夕那天?琉璃立時想起自己當時因為魏國夫人的事情很少再來西市,那一天裴行儉突然找到自己時,也的確說過一句,你怎麼這些天都沒有來過夾纈店。自己問過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卻推說是是掌櫃所說。後來等他走了,自己問清楚掌櫃什麼也沒說之後還納悶了半日……老天,難道她真的很遲鈍?
裴行儉輕輕的歎了口氣,「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你會遇上那樣的麻煩。我想說的話,那時若說出來倒像是趁人之危。我便想,等我幫你把這個麻煩解決了,等這些事情過去,我再告訴你我的心思,若是你能願意,我自會想法子去解決所有問題。可沒過多少天,我卻收到了你那樣的一封信,在信裡還提了那樣一個要求……我不知道那時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我那時就知道,我不能再錯過你,只要上蒼再給我一次機緣,我定不會再有絲毫猶豫。」
他目光轉到了琉璃的臉上,眼睛裡有明亮的光芒閃爍,「結果上蒼真的給了我這個機會,琉璃,你不會知道,在御書房聽到你的聲音時,我有多歡喜,在湯泉宮遇到你時,我有多歡喜還有在萬年宮,我一點一點的明白你的心思時,我認真覺得,或許之前吃的苦,都是值得的,不然我就算認識了你,看到了你,卻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到你。」
「那時,我每日在這窗口看著你的背影,每日都在想,為什麼你的背影會讓給我如此奇怪的感覺?就算你換了衣服,帶了帷帽,就算人流再擁擠,我都是一眼就能認出你。有一天我突然明白過來,那是因為不管走在多少人中間,你看上去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和旁人看起來總像是離得很遠,讓人覺得這世間所有的人,都不可能靠近你。我看著你的背影時,就像看見了我自己。
「從小我就明白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不管那府裡如何鐘鳴鼎食、族人如何來往熱切,我卻始終是個外人。我以為日後會好,沒想到卻是越來越糟,就算是恩師家,到頭來我還是一個外人……好在就算是再糟的日子,終究也會慢慢習慣,就算我始終不能忍受在家裡一個人對著一間空屋子用飯的感覺,也可以每日出來吃。只是那種發冷的感覺會一日一日的沉積下來,我以為這一世,就算日後能建功立業,就算日後能再娶妻生子,這種感受永遠都不會有人明白,也不可能改變了。可我居然遇見了你。」
他深深的看進了她的眼睛裡,「琉璃,我不知道你為何也會這樣,可我知道我們是一樣的人,在這世上,我們都不過是一個人。」
琉璃怔怔的看著裴行儉,無法言語,甚至無法思索,他的話就好像突然揭開了在他們之間隔著的所有的東西,他的每一句話她都明白,都感同身受,因為那就是她自己的感覺,從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她就有的感覺。因此她才會莫名其妙的覺得他眼熟,覺得他親切,因此她才會幾乎是無條件的相信他,裴行儉這三個字不過是給了這信任一個借口,她其實和他一樣清楚,他們是同樣的人。
在這個世間,她的確只是一個人,那是一千年的時光所凝固成的鴻溝,堅硬的橫亙在她與所有人的中間,讓她永遠也不可能向任何人打開心扉,永遠也不可能和他們真正靠近,讓她永遠都是這個時空的一個外人。可是,她居然能遇見同樣的一個他,因為完全不同的原因,卻成為了這世間也許是唯一的同類……她忍不住微笑起來,眼睛卻迅速變得模糊一片。
裴行儉的胸口就像被巨石砸中。兩年來,他見過她謙恭而疏遠的笑,見過她狡黠而快樂的笑,見過她的悵然,她的憤怒,她的羞澀,卻從來沒有見過她流淚,好像無論什麼情況下,她都能默默的挺直脊背,可此刻……他伸手捧住了她的臉,試圖擦乾那些讓他心疼難忍的水珠,可那無聲無息的眼淚卻越來越洶湧的滾落下來,順著他的手掌掉落在案幾之上。
他只呆了一秒鐘,就不假思索的低頭吻住了這雙盈滿淚水的眼睛,然後順著淚水的痕跡慢慢的覆蓋在她的雙唇之上。那又苦又鹹的淚水,和她芬芳甜蜜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令人迷醉到戰慄的味道,慢慢的從他的舌尖,一直浸到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1-12 23:32:22
第93章 佳期如夢任重道遠
月亮早已升了起來,在永寧坊這條僻靜的小巷裡斜斜的撒下一片清輝。琉璃站在一棵足有一抱來粗的槐樹下面,抬頭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不遠處緊閉的大門,以及門上那幾盞在風中微微晃動的花燈,忍不住歎了口氣。
裴行儉這幾個時辰內帶給她的驚喜實在是太多了些,在酒肆雅間裡他的那些話,還有那個甜蜜悠長到讓人可以徹底忘記一切的吻……她的臉忍不住再一次熱了起來,耳邊彷彿又響起了他的低歎,「琉璃,琉璃,你怎麼會這樣甜」
有什麼東西打在了樹幹上發出「啪」的一聲,琉璃忙扭頭看了一眼,卻沒有任何人影,她正有些發愣,有人從身後摟住了她,「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琉璃閉上眼睛,輕輕的搖了搖頭:裴大哥,我已經知道史書冤枉了你,就憑你這身攀牆爬樹的身手怎麼能叫儒將?起碼也是個飛將不是?——也是,名將世家的出身,蘇定方精心調教的弟子,怎麼可能只是個書生?可你老這樣玩,那就不叫驚喜叫驚嚇了好不好?
裴行儉輕輕的將她扳轉了半圈,「我粗粗看了一遍,裡面的屋子有八成新,格局佈置也還不錯,這附近我午前已來過一次,聽說宅子來歷倒也清白,你若不嫌棄,咱們便在這裡成親好了。」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她有什麼可嫌棄的?問題是,這是河東公府送的宅子,他真的準備住進來?
裴行儉笑了笑,「有些事情,住哪裡都是躲不開的。住下不過是坐實河東公府對我恩重如山,若是另買宅子卻是不知好歹了。再說,過些日子我就會到長安縣任職,到時候光閣防就得有二十多人,那邊的院子無論如何都住不下。我原就想把空了幾年的那處宅子賣了,再買一處房子,只是還沒找到合適的,如今倒也省事。房屋佈置這些事情,你都不必操心,交給我就好。」
琉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不做起居舍人了?」
裴行儉點點頭,「若無意外,應是長安令。」看著琉璃迷惑的樣子,只能笑著解釋,「長安令是正五品上,雖是超擢,卻是出了三省,也說得過去。」
琉璃這才恍然,長安縣令級別竟然這麼高?裴行儉如今的起居舍人是從六品上,到正五品上,自然是跨了好幾級,然而唐代中央官員外放,原本多會提拔,長安令卻恰好是既不用去外地,又算是出了台閣,可以順理成章 的擢升,高宗的安排還真是費了一番苦心。如今怎麼看,裴行儉也不像會失心瘋到跟長孫無忌他們攪合到一起,去反對皇帝立武昭儀為皇后……
裴行儉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模樣,低聲道,「我若做了長安令,平日雖會更忙一些,卻不用在衙門值守,也不用隨聖上去出巡避暑避寒,每日都能回來。」
琉璃心裡一鬆,也就是說,自己天天都能看到他?若是如此,升這個官倒也不錯。卻聽他又道,「只是按律,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坊,因此那家酒肆,今日或許便是我最後一次去了……」
他是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麼?所以今日才會帶自己去那裡?琉璃抬頭看著裴行儉,可還沒等她開口,裴行儉的頭已低了下來,輕輕的吻住了她的雙唇,也封住了她所有的思緒,暈眩中,琉璃在他炙熱的雙唇間,又感覺到了那種奇異的冷香,現在她可以確定了,原來這種令人沉醉的蠱惑滋味並不是五雲漿的酒香,那就是他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裴行儉戀戀不捨的放開琉璃,閉上雙眼長歎了一聲,「為什麼不是元月十七?」
琉璃怔了怔,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就這麼等不及要成親了麼?可是現在這樣,其實也很不錯……裴行儉幾乎不敢再看她的笑臉,輕輕退後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走,我們去西市那邊看花燈好不好?西市歌舞更多,比東市還要熱鬧些。」
琉璃搖了搖頭,「不好。」
裴行儉怔了一下,琉璃突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輕輕咬了一口,花燈歌舞有什麼好看的,當然是他比較好看,而且也比較好吃裴行儉輕「嘶」了一聲,猛地伸手緊緊的把她摟在懷裡,深深的吻了回去。
這個吻不再是像以前那樣溫柔綿長,而是帶著不可抑制的急迫與熱烈,帶著點陌生的霸道與渴求,輾轉深入,不知饜足,琉璃漸漸的覺得有些呼吸困難,想推開他一點,卻發現他的胳膊就像鐵箍一樣不可撼動,好在下一刻,裴行儉已斷然放開了她,將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聲音變得沙啞急促,「琉璃,別動,別說話……」
琉璃一驚,靜靜的一動也不敢動,只感到他的心跳急得就像要蹦出來一般,良久良久,才聽見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低聲道,「琉璃,你若再不跟我出去一起看花燈,我就只好……」他的聲音裡帶上了濃濃的抑鬱,「送你回去了。」
琉璃伏在他的胸口無聲的笑了起來,裴行儉輕輕撫摸著的她的頭髮,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又歎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無可奈何。
………………
正月十七的清晨,當阿霓從應國公府回到蘇府的時候,琉璃還在沉睡,蘇府的小丫頭向阿霓笑著悄聲道,「大娘五更前才回來的,夫人說,咱們不用叫她起來,讓她多睡一會兒。」
阿霓笑了笑,倒也不覺意外,只悄悄的把自己房間略收拾了下,就守在外間,直到將近午時,內屋裡才傳來動靜。阿霓知道琉璃不慣貼身伺候,聽得差不多了,才打了熱水進去,服侍著琉璃洗了臉,又用鹽水漱了口,看見琉璃那張臉似乎格外有一種容光透將出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琉璃看見阿霓詫異的目光,心裡發虛,只笑著問她,「這幾日,你去哪裡觀燈了?」
阿霓忙笑道,「十四那日去了東市,十五去了西市,都是到天快亮才回家,昨日因想著還要過來,倒只是在最近的兩個坊轉了轉。」
琉璃頓時覺得心裡更加虛了三分——聽起來,倒像是阿霓跟著自己玩了三日十五那日裴行儉還是帶她去了西市,那邊果然比東市熱鬧,歌舞更多,人流更密,碧油車雖然少了許多,但那夾雜在人流中的美貌胡姬,一個個打扮新奇,眼風火辣,端的令人驚艷。而西市門口燈樹下的踏歌人群,更是胡漢交雜,男女兼有,氣氛熱烈得無以復加。
裴行儉笑著讓她去踏歌,她搖頭不肯,他便歎息說可惜他自己是不會的,只能看熱鬧,她一時惡作劇心起,硬拉著裴行儉也進去跳了一回,沒想到他真的跳起來時,竟然動作灑脫,有模有樣,還對她揚眉一笑,頓時讓琉璃明白自己又是被算計了——他剛才那躊躇為難的模樣根本就是裝出來的到了昨日,兩個卻沒有再往人多密集之處去,只是隨意閒走,隨意說話,不知怎麼的,竟然走到了將近五更,琉璃甚至覺得他們大概可以一輩子這麼牽著手走下去,京都皇城或是天涯海角都沒有關係,只要是他們在一起就好。而幾個時辰前分手時他印在自己額頭上的那一吻似乎還留著一點餘溫,夠她溫暖的過上很久……可此刻回想起來,又像是做了極長的一個美夢,美好得幾乎不像真的發生過。
阿霓看著琉璃突然變得目光飄忽,心緒早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只是嘴角卻帶著恍惚的笑意,心裡一動,倒也猜到了幾分,剛覺得有些好笑,突然又有點發沉:若是大娘打發自己回去過節,就是為了這個,說明她到底沒把自己當成貼心的人,可自己又憑什麼讓她真的放心?老夫人既然會把自己的身契過給大娘,那麼日後自己就是她的人,但自己的父母兄弟卻都是那邊的……正想得出神,便聽琉璃問道,「老夫人可是明日回府?」
阿霓忙道,「奴婢早間過來時,聽說老夫人今日午間在宮中吃了滿月酒便回來。」
這麼快就要回應國公府了麼?琉璃心裡微有些失落,阿霓卻有些心虛,兩人各懷心思,一時都默默無語,梳好頭髮換好衣服,這才往蘇家上房去了。
這個時辰,蘇氏父子自然是早已出了門,只有於夫人帶著羅氏在屋子裡說笑,看見琉璃,兩人都是眉花眼笑的,琉璃自然知道她們在笑什麼,這兩日反正也被笑慣了,只當不知道,大大方方的上去見了禮,兩人看見了琉璃背後的阿霓,倒也不好說什麼,只一疊聲催著廚下趕緊先上一份熱粥,待會兒再上午飯。
待琉璃喝完一碗熬得稠稠的菜粥,又說了楊老夫人下午便會回府的事情,於夫人忙把她拉到一邊低聲問道,「我聽將軍說,明日就要去你家請期,說不得就會定在四月,時間著實有些緊了,你家裡可是能準備妥當?另外,聽守約的意思,你們索性就住河東公府送的宅子,你管那麼大個宅子,可有幾分把握?」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家裡能不能夠準備妥當她是沒有把握的,但她很有把握,自己管不好那麼大的宅子——兩輩子加起來,她也沒管過什麼柴米油鹽的事,更別說管幾十個人的柴米油鹽。於夫人原本心裡就有數,見她歎氣,忍不住也歎了口氣,「我原想著不急的,看來卻是沒什麼時間了,你先回去陪楊老夫人住上兩天,我過去跟她說上一聲,你這兩個月,別的事情先莫操心,跟著我學管家」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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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3:33:01
第94章 莫名其妙柴米油鹽
永徽六年,正月十九日,皇帝頒發冊書昭告天下:立皇子李弘為代王,皇子李賢為潞王。其時,李弘三歲,李賢剛剛滿月。
消息傳到應國公府時,前日剛從宮裡回來的楊老夫人臉上並沒有露出太多的喜色,這冊書在她出宮前就已經發往門下省,此時只是走完過場正式公佈了而已。皇子封王,原不是什麼稀罕事,對於媚娘來說,更多只是一個補償——就是因為這個性急的孩子,她不能陪謁皇陵,錯過了這樣一次大好的機會倒是聽到前來拜訪的於夫人說,琉璃的親事已定下是四月十七,她卻從未管過家時,楊老夫人忍不住歎了口氣,「說來倒是我疏忽了,這些日子雖也帶著她經歷了些人情往來,柴米油鹽之事卻沒想著要讓她也跟著經手,還是阿於你想得周到,好在琉璃是個聰敏的,有兩個月,大體上總能學得差不多,別的卻要以後慢慢自己琢磨。」又回頭問琉璃,「你可會算賬?」
琉璃想了想答道,「不會用籌算,若是平日計算錢糧出入,琉璃倒會一些胡人的算法。」
楊老夫人點了點頭,「老身這邊原也無事,媚娘身子還是有些不大爽利,只怕還要經常入宮,你去於夫人那邊安心住著就是。」
此事琉璃早已知曉,三年連生三個孩子,而且生產時都有波折,武則天就算是鐵打的身子,只怕也要好好調養一番了。於夫人卻是第一次聽說,忙詢問了一遍。聽說只是有些虛弱,點頭感歎了一番。
兩下正說著話,外面有婢女來報,「葛夫人已經到了。」
楊老夫人笑道,「快些請進來。」回頭便對於夫人笑道,「是袁御史的夫人,昨日就遞了帖子的,她跟阿華素來交厚,你倒是沒見過的。」
於夫人倒也罷了,琉璃心裡卻是一動,這位袁御史的夫人她在武府和那位華夫人的酒席上見過兩面,印象無法不深刻,因為第一回見面時,她不時用挑剔的目光把琉璃從頭看到腳,而第二回再見面時,她看琉璃的眼神卻好像壓根是看著一個透明人……當時琉璃心裡便好生納悶了一番,此時聽說她又來了,倒有些好奇,不知此次這位葛夫人又是何種態度。
她習慣性的便想站起來幫楊老夫人迎客,楊老夫人忙道,「還不坐下。」琉璃一怔,笑著坐了下來,以前她在這府裡地位原有些尷尬,半客半主,因武夫人不愛應酬,以往按禮應由她做的一些禮數上的事情,便落在了琉璃身上,自打定了親,琉璃身份卻是定了下來,就是楊老夫人請到府上小住的女客,哪有客人去迎客人的道理?
不大會兒,有管事娘子引領著那位葛夫人上了台階,楊老夫人笑著在門口相迎,四人相互見禮之後落座,彼此寒暄了幾句,葛夫人便看著琉璃笑道,「大娘幾日不見,竟又出落了幾分,於夫人當真好福氣。」
琉璃對著她那張圓白面孔上洋溢的熱情笑容,只覺得手臂上幾乎是一層寒慄,她所遇之人不少,挑剔、漠視、熱情者自然都不乏其人,但三者集於一身又轉換得毫無痕跡的,卻唯有面前這位葛夫人,心下之莫名其妙,簡直難以言表。
於夫人自然不知究竟,呵呵一笑,「小孩子家的,哪當得夫人如此誇獎。」
楊老夫人心裡卻是有幾分明白:這葛氏第一次見琉璃時,琉璃和裴守約的親事還未擺上明面,阿華隱約透露過一句,這位御史夫人的次子因跛足入仕無望,按理又不能繼承家業,婚事上頗有些為難,便想找個門庭略低、美貌聰慧的女子。楊老夫人雖知此事並無可能,卻也只含糊了幾句,沒想到這葛氏來赴宴時卻當真是把琉璃看了幾十遍。第二次在華夫人的宴席上,蘇將軍已去提親,她自然也就把這事告訴了阿華,不知怎的這葛夫人倒像太過意外,一時竟有些惱了的模樣。這次自己一回府這位就前來拜訪,顯然是特意來挽回一二的。
以楊老夫人的年紀閱歷,她怎麼會把這種小事掛在心上,當下也滿面笑容跟這葛夫人談說起來。
葛夫人放下了幾分心思,笑得更加放鬆。只是眼角看見琉璃雖然不大開口,但嘴角含笑,容色中自有艷光流轉,心底還是冷哼了一聲:聽說裴行儉立馬就要任正五品的長安令了——他才多大?自己的夫君袁公瑜何嘗不是名門才子,在大理寺熬了多少年才進的五品?怪道裴行儉連門庭都不顧了,要娶這種狐媚子為妻,卻是有如此好事在等著他自家到底還是下手晚了,倒是讓自己在家裡沒臉了一回,但楊老夫人這邊如今卻一定要籠絡好才是。
當下葛氏更是打起了精神,就著新出的冊書,好生奉承了楊老夫人一番,於夫人在一邊聽著這滿口的諛詞,忍不住就有些皺眉,好容易等到葛氏的話告一段落,趕忙找了個借口起身告辭,楊老夫人又囑咐了琉璃幾句,這才讓她跟著於夫人回了蘇府。
第二日早間,琉璃剛用過早飯,于氏便把她帶到了外面的廳裡,只見廳中的高高的案几上擺著厚厚的一疊的賬本。于氏選了兩本對琉璃道,「今**也不用學別的,先從這賬本看起,若是能把他們的每年的俸祿算個明白,便算是完工。」
琉璃看著那疊賬本正在犯暈,聽了這話點頭笑了笑,心裡鬆了口氣:自己數學固然不大好,但要弄明白蘇氏父子的一年俸祿的俸祿有多少,這樣簡單的加法乘法總不會做不明白吧?只是當她翻開了賬簿,一眼看去,卻頓時傻了眼,仔細再看了幾行,又聽於夫人分解了幾句,她的一個頭已經變得有三個大原來這時的官員壓根就沒有俸錢這一說,而是分割成了若干項,每項又有若干實物。以蘇定方為例,他的俸祿便包括:祿米每年三百石,因配備防閣三十二人,每日又要發常食料八盤,每盤包括細米二升二合,粳米八合,面二升四合,酒一升半,羊肉四分,醬四合,醋四合,瓜三顆,鹽、豉、蔥、姜、葵、韭、炭、木橦各若干;此外還有職田六百畝,每年也能收幾百石的糧食,至於每年年底還有若干彩帛、金銀器之類的賞賜,就更不用提。各種實物收入足足有二十多項,或按年發,或按日論,各有不同,而每季如木炭數目也有分別,唯一沒有看到的就是錢……琉璃簡直欲哭無淚,這是發俸祿麼?這分明就是玩人原先在安家時,琉璃也見過過石氏處理家務,但或許因為是胡商,往來都是以錢帛計算,琉璃倒也沒覺得有何難處,此時突然面對了這走實物交易路線的大唐官方風格,簡直是茫然無措。
好容易半天下來,琉璃才把各種東西收入算清楚了,也學會了看那複雜無比的賬本,自覺頭大如斗。卻不知於夫人心裡已嘖嘖稱奇:她說一天算清,原是已是在難為琉璃,讓她更知艱難,還特意拿了一袋算籌過來,準備花上幾天工夫教會琉璃籌算,沒想到琉璃卻拿了支筆,塗塗抹抹了一些古怪的符號,有時算得居然比她這個用老了算籌的人還快一些到了第二日,于氏便一項一項告訴琉璃,每一樣東西以蘇府上下七十口人,大約每月要支出多少,有盈餘的該如何處理,若不夠了又要從哪一項裡折合了去補,例如栗米一石可換五升鹽或五升醋,或是換一匹絹帛……琉璃聽到後來,頭昏眼花,忙磨了墨一項一項的先囫圇記下,回頭再琢磨。好在此時除了家用,奴僕們的支出不過是管吃管住管做幾身衣裳,倒也算是經濟實惠。難怪就是蘇府也養了六十多位奴僕。
饒是不用給下人發工錢,蘇府靠著蘇氏父子的俸祿卻還是不夠用的,蘇定方在家鄉始平有兩處莊子,而於夫人也有陪嫁的田地,這才能收支平衡。想到以蘇府這樣除了吃之外萬事不講究的人家都要田產貼補,琉璃更是明白,為何河東公府會死死攥著裴行儉家裡在洛陽的產業不放手了。
待把收支之事基本能算得清楚,于氏便又帶著她處理日常家務,什麼家務安排、人情來往、採購事宜、宴請待客等等諸多事務都是當著琉璃的面處理,又仔仔細細告知她為何要如此。
這些事情無不是細碎繁瑣,卻又不能出錯,例如宴請時座次的安排,在廳堂和亭閣裡宴請時尊位便全然不同,若是錯了,輕者是鬧笑話,重者就是結怨了……琉璃性子雖然還算細緻,但生平最怕的就是這些,偏偏又知道避無可避,她不是大家閨秀,身邊沒有著忠心耿耿的婢女奶娘可以分憂,統共就一個阿霓,還是武家的家生奴婢。日後就算能買些識文斷字會算賬的奴僕,沒有一兩年的考驗,她又怎麼敢把這些事情交給他們?此時也只能在牢記之外處處留心,反覆琢磨。
如此奮發拚搏了近一個月,琉璃才對家中的賬面出入終於能做到心中有數,親友來往禮數也能大致照顧周到,就是春社日幫著於夫人出面招待親眷,除了忙昏頭時說錯過一句話之外,別的都做得妥妥當當,只是整個人卻眼看著就瘦了一圈,于氏欣慰之餘不免有些心疼,便想著二十日正是蘇家父子休沐,又是春暖花開的好日子,全家需好好出去玩上一趟才是。
到了二月十九這日,於夫人又拉著琉璃,讓她看自己如何分配車馬奴婢,準備吃食酒水,別的也就罷了,這蘇家光從庫房拉出來的高案寬凳、帷幕等物就裝了一車,到了晚間準備酒水吃食還要一車……這邊廂剛剛一切準備停當,有婢女卻急匆匆的奔了過來,「夫人,阿郎有事讓夫人趕緊回去。」
於夫人與琉璃相視一眼,都有些納罕,忙丟下這些一起往上房去,卻見平素笑容可掬的蘇定方臉色嚴正,在屋裡大步走來走去,蘇慶節神色激動的跟羅氏低聲說著什麼,羅氏卻低頭沉默不語。
琉璃心中吃驚,蘇定方抬頭看見於夫人,腳下頓了一頓,才沉聲道,「今日朝廷收到急報,高麗與百濟合兵侵犯新羅,已連取三十三城,新羅王的求援的使者已到我朝,聖上決定,讓我協助程名振程都督發兵高麗,解新羅之圍」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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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3:33:26
第95章 出征在即謀定後動
作為李靖的弟子,隋末的名將,從貞觀四年隨李靖出征東突厥,整整二十五年的時光已經過去,期間大唐數次邊患,卻再也沒有人想起過這個名叫蘇定方的人。而他也從那位十五歲隨父出征的少年勇士,從那位三十九歲率兩百鐵騎突入突厥可汗大帳的壯年猛將,變成了眼前這位六十四歲、講究飲食、笑口常開的老好人……只是此時此刻,這位一身戎裝、神情肅然的男子,突然間彷彿年輕了二十歲,整個人都煥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彩。
于氏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發熱,卻笑著快步走了過去,「恭喜將軍今年上元節怪道有那好綵頭,原來竟是成了真」回頭又對琉璃笑道,「你這孩子果真是有時運的,不但守約承了你的福,你義父看來也是沾了你的運道,我真該代你義父謝過你才是」
琉璃站在於夫人的身後,胸口也漲得滿滿的,眼前這位神采飛揚如利劍出鞘的蘇定方才是大唐戰神應有的模樣,而她竟是親眼見證這段傳奇的開篇於夫人的話傳入她的耳中時,幾乎是嗡嗡的帶著回聲,她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眼見於夫人乘著轉身悄悄拭去了眼淚,忙上前扶住了她,「阿母這叫什麼話,義父滿腹韜略、遲早會有建功立業之時,與琉璃有什麼關係?此去高麗,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
蘇定方眼睛閃亮,呵呵的笑了起來,「琉璃,借你吉言了,只是你也莫過謙,聖上能突然間想起我這老頭子,少不得是托了你和守約的福。如今大軍出發的日子已定,就在六天之後,這一去總要個一年半載的,你義母和兩個侄兒還要托你多多看顧才是。」
琉璃笑道,「琉璃自當好好孝順義母,只是眼下看來,琉璃人笨口拙,只怕倒是要阿母日日為**心,省的我又鬧出,『槿兒,這是你舅母,快叫姑姑』的笑話兒來,讓阿母顏面掃地。」
聽她自嘲的提起自己前幾日春社招待親友時鬧出的笑話,屋裡幾個人繃不住都笑了起來,於夫人見羅氏眼圈還有些發紅,知道她是沒經歷過這般事情,忙走過去拉住她低聲道,「男兒有機緣去戰場建功立業,乃是天大的好事,我大唐哪次出兵不是掃平敵患,凱旋歸朝的?何況又是跟著他阿爺,你這哭哭啼啼的模樣,可還像個將門女子?」
羅氏驟然聽到丈夫要出征的消息,難免有些慌神,但眼見不但蘇氏父子,連婆母和琉璃都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心裡也慢慢的定了下來,努力露出了一個笑容,「阿家教訓的是,這原是好事,阿羅定然好好伺候阿家,教養孩兒,不讓郎君有後顧之憂。」
正說著,蘇瑾和蘇桐也跳了進來,「阿祖和阿爺是要當將軍打敵人了麼?我們也要去」蘇定方哈哈大笑著把兩個孫子都抱了起來,「好,待你們長大一些,拿得起祖父的大刀了,便跟祖父、阿爺一起去」
到了第二日,蘇家的親朋好友便紛紛上門,個個都是一副艷羨讚歎、與有榮焉的神色,於夫人與羅氏一面接待親朋,一面整理行裝,蘇氏父子也日日要去兵部整頓軍務,清點物資,直忙到二十四日,因次日清晨便要點兵出發,蘇家早早的吃了晚飯,卻有婢女來報,裴明府已到了外書房。
琉璃自然知道,裴行儉已於半個月前到長安縣任了職,自此由裴舍人變成了裴明府。蘇定方出征的消息傳出第二日,他就送了禮來,因蘇氏父子不在家,於夫人出去說了幾句,旋即便又忙著接待別的親友了。算來兩人已有一個多月不曾見過,以前本來便是聚少離多倒也不覺得什麼,這一個月裡卻當真有些牽腸掛肚,幾乎忍不住就想問問於夫人他現今如何,似乎便是能將這個名字念上兩遍,也是好的,也不知他新官上任,可還一切順遂?
眼見蘇定方走了出去,琉璃強自收攏心緒,跟著於夫人又把早已清點過幾遍的行李再次理了一遍,見她默默的坐在榻上,幾天來的奕奕神采變成了一種黯然,心裡也是一陣傷感:她若記得不錯,蘇定方此後十幾年南征北戰,雖是戰無不勝,卻也是至死方休,對蘇定方來說,這固然是莫大的機緣,可對於夫人來說,這樣一個功成名就、遠在千里的丈夫,和原來那個食不厭精、日日相對的丈夫,到底是哪個給她的幸福更多一些?再過上十幾年,大概她也會像於夫人給蘇定方準備行裝一樣,給裴行儉準備行裝,那時她是不是也要問自己一遍這樣的問題?
於夫人呆了半晌,回頭看見琉璃也是一臉傷懷,倒是打起精神來笑了笑,「那爺倆說起話來就忘了時辰,別人是叫不動的,你去把你義父叫回來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看到於夫人眼裡的那點笑意,琉璃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臉上發燒,點頭應了個是,於夫人便讓婢女帶著琉璃去了書房。還未到書房門口,便聽見蘇定方的笑聲傳了出來,「你莫眼饞,以你如今的本事,只要莫把那些功夫撂下,自然遲早會有這一天,為師還等著你青出藍而勝於藍呢」
裴行儉的聲音似比平日多了一份激揚,「弟子定不辜負您的厚望」
琉璃心裡微動,索性便站在外面,也擺手讓婢女莫去打擾,只聽蘇定方呵呵的一笑,「好可惜為師卻是無法親眼見你成親了,說來我年過花甲還有這等機緣,根子上倒是琉璃的福運,她是個聰慧良善的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裴行儉的聲音裡帶上了笑意,「老師放心,弟子絕不會辜負她。」
蘇定方卻歎了口氣,「再有就是,你這性子人人都道溫和,為師卻知道你犯起倔來的脾氣。聖上如今既然有磨練你兩年便讓你入吏部的打算,那位置雖然權重,也極是微妙,朝局若是不穩,便會動輒得咎,你做事必要三思而後行,莫要因著背脊上那一根傲骨,把自己折了進去。」
琉璃心裡不由一動,高宗如今就有讓裴行儉進吏部的意思了麼?
裴行儉沉默了半響才道,「弟子會盡力而為。」裡面有衣裳的響動,似乎是他行了一個大禮,「弟子祝恩師早日凱旋。」
蘇定方長笑一聲,「好,等為師回來再與你痛飲三杯。」
一陣腳步聲響,蘇定方掀簾走了出來,看見院子裡的琉璃,笑了起來,「你來了多久了?」
琉璃笑道,「也就是剛聽了兩句壁角,阿母讓琉璃過來說一聲,您今日須早點歇息才好。」
蘇定方點點頭,抬腿便走了出去,領路的婢女也是個知機的,笑著輕輕一福便悄然退下。琉璃走上台階,心跳已有些加速,剛剛掀開簾子,便被一雙手臂攬了過去,緊緊的擁在了懷中。
兩人相擁無言,都覺得這一個多月漫長得有些令人難以忍受。半晌之後,裴行儉才伸手托起琉璃的臉,對著燈光仔細看了看,「你怎麼瘦了?」
琉璃也認真的看了他幾眼,裴行儉穿的是件五品官員的緋色長袍,琉璃一直覺得男子穿一身大紅有些滑稽,但穿在他的身上,卻越發襯得他面色如玉,氣色倒像是比以前更好了些。
裴行儉見琉璃不說話,兩道劍眉微微皺了起來,「我只聽師母提過一句,你在跟著學管家,是不是太過辛苦?你莫擔心,我到時自然會多買幾個會算賬識字的奴婢和管事,總不能天天累著你。」
琉璃笑著搖搖頭,「哪裡有那麼辛苦,義母倒是教得更辛苦些。你在長安縣那邊可還好?還是日日晚餐都在外面酒肆裡用麼?」
裴行儉搖了搖頭,「剛去長安縣,雖然也沒什麼不順遂的,但到底有些雜務,這些天都是閉坊前才回來,自然是在家中吃。我以前最不耐一個人在家中吃飯,可如今好像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了。」想了想又道,「日後,恩師和師兄都不在家,我有時間便會過來一趟,看看師母有何吩咐,你,若是沒有什麼事情,也出來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琉璃心中一片柔軟,點了點頭。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微笑還未綻開便低頭吻了下來。
唇齒間再次湧入那種炙熱裡帶著一縷異樣清冷的氣息,就像這一個多月的思念突然都變成對這種氣息這種渴求,她不由自主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腳尖深深的吻了回去。
良久,裴行儉才慢慢的放鬆了雙臂,雙唇也溫柔的落在了琉璃額頭上。
靜默半響,琉璃還是輕聲道,「明日起阿母便要教我下廚,你若回家用飯,我便打發人送一份過去,你也嘗嘗我的手藝可好?」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眼睛亮如星辰,「好」
琉璃微笑道,「那我以後日日做給你吃。」
裴行儉看著她,不知為什麼微微皺起了眉頭,「日後只要你陪著我,吃什麼都不打緊,這些雜務你知道一些就罷了,不用逼著自己去學去做,我不想見你這樣辛苦。待我們成親了,我也不會讓你這般辛苦。」
琉璃笑道,「你放心,我原不是個勤勉的,定然會照顧好自己。」——其實他不用這樣緊張,她不是陸娘子,不會讓那些人得逞。
裴行儉微笑不語,只是眼睛裡卻沒有往常的笑意,琉璃的心情也變得有些沉重起來,轉念間換了個話題,「過兩**能不能把洛陽那些莊園店舖的契約拿過來?我想瞧一眼。」
裴行儉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詫異之色,半響才道,「琉璃,那些原是禍根。」
琉璃點了點頭,「我知道,因此才必得看看這禍根到底是怎生個模樣。」看見裴行儉眼裡驀然流露的擔憂之色,不由笑了起來,「此事總要有個了結。你不想要那些東西,我也不想要,但旁人會信麼?只要他們一日不信,我們便一日不能過清淨日子。」
裴行儉歎了口氣,「此事我已想過,眼下大概總是無礙的,日後……」如今他只能讓兩邊族人保持一種微妙的牽制與平衡,但拔了這禍根,也總得有個機緣由頭不是?
琉璃輕聲道,「日後如何且不說,如今總要做到心中有數才是。我一直都信你,你也信我一回,我自有法子做到一勞永逸。」
裴行儉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琉璃,有些事我也曾恨怨不休,然而人世無常,終不能糾結於這些往事,說到底,我能入弘文館,能有今日,終究是受了父兄餘蔭,因此便是承了他們的遺禍,也怨不得旁人,要怨,也要怨自己年少無知,耳目不明,思慮不周。如今,我最不欲看到的,便是將你也牽扯進來,讓你也為此憂心煩惱。我信你能有法子,可世上何嘗有一勞永逸之事?總要遇上機緣,而且無論怎麼做,都會落下恨怨,這些事,原本就該由我來做,我絕不會讓你去承受這些。」
琉璃看著他臉上那溫和卻絕不可能動搖的神色,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她總不能說,蘇定方的出征,已經讓她看到了最好的機緣,應該不會拖得太久……想了半日只能正色道,「你可知道,那位世子夫人來找我送宅子之時說過什麼?你可知道那邊已經定下要納我那庶妹入河東公府為媵妾?我便是真的任事不知,一事不為,就真能不牽扯進去麼?」
「你的庶妹?你怎麼今日才告訴我?」裴行儉怔了一下,突然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看來我終究還是沒多少長進,終究還是高估我的那些族人琉璃,你放心,他們擔憂的不是你,是我我答應過你,要讓你過得自由自在,我便一定會做到」
琉璃心裡一突,她以前就想過要告訴他此事,但那觀燈踏歌之夜,卻實在不想被這些事情壞了興致,看來那時沒說真是對的,她忙搖了搖頭,「你別這樣想,總不能旁人什麼都沒做,你先不管不顧了。你也說過無論怎樣都會落下恨怨,若是真被他們恨怨上了,還說什麼自由自在?其實,他們想做什麼,我又不是猜不到,難道還會傻到自己撞上去?守約,你總說我小看你,你是不是也有些小看了我?」他的法子,她自然能想到,不過是索性賤賣了這些產業,把錢丟到族產裡,徹底與河東公府撕破臉,但那樣做不但太不值,而且,也太便宜了他那兩支族人看著他漸漸鬆開的眉頭,琉璃向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虧你還是學兵法的,知己知彼、謀定而後動都忘了麼?其實,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是正在跟義母學管賬,你總得讓我弄明白,咱們到底有多大一副身家吧?你就別讓我蒙在鼓裡好不好?」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的笑臉,歎了口氣,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好。」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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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3:33:49
第96章 禪房密談佛塔偶遇
陽春時節,隨著杏花與牡丹的次第盛開,長安城的男女老少無論信佛與否,但凡走得動道的,總要想法子去大慈恩寺轉上一圈——這裡南院杏林那片粉霞漫天的景色,固然令人流連忘返,而更可貴者,卻是那移栽了無數品種的牡丹園。
此時牡丹名品難得,富貴人家通常也不過種上幾株用以斗花炫色,數百株牡丹齊放的景色,原是只能在皇家禁苑看到,而自兩三年前開始,大慈恩寺裡自建寺起便用心經營的牡丹園,也迎來了一片奼紫嫣紅的景象,自然更是令長安人趨之若鶩。
三月二十日,正是官員休沐之日,午時剛到,賞花的遊人未走,觀戲的看客又來。在越發稠密起來的人流中,穿著一身簇新袍子的安三郎護著母親和妻子從正殿出來,顯然是剛剛燒過香,三人往外走了一段,與進門的人流逆向而行,走得好不辛苦,眼見到了一處高閣,三人便離開人流向西邊走去,轉過高閣,沿著一條往南而去的石路走了一箭多地,左手邊出現了一處不起眼的院落。安三郎前後看了幾眼,估量著應該不會錯,這才上前敲響了門環。
院門應聲開了一半,露出一個小沙彌的光頭,「請問可是安檀越?」見安三郎應了,便雙手合十笑道,「裡面請。」
只見木門內是一處極幽靜的院落,上房是三間粉壁黑瓦、朱色雕欄的精舍,一泓清水繞捨而過,水面上有新生的荷葉亭亭。小沙彌引著安三郎幾個人走向東邊的屋子,輕輕敲了兩聲,一個婢女打扮的人立時開了門,隨即門口便露出了琉璃的身影,先是對石氏行了一個福禮,「舅母……」又對安三郎夫婦笑道,「阿兄,阿嫂,快進來坐。」
石氏上下看了她好幾眼,只見琉璃穿著最簡單的淡青色窄袖紗衫,白綾裙,雙髻上只插了一根銀簪,卻顯得神清氣爽,容色鮮妍,忍不住拉著她笑道,「你竟越來越出落了,好似還長高了些」眼圈卻是有點發紅了。琉璃輕輕反握住石氏的手,將他們請到屋裡坐下。阿霓便靜靜的退了出去,從外面合上了門扉。
安三郎注意到這屋裡一塵不染,陳設都是簡單到了極處,坐席上更是茵褥都無,忍不住問,「大娘,這是何處?」
琉璃笑了笑,「是一位法師的禪房。」
石氏與康氏相視一眼,都有些駭然,大慈恩寺的法師們是何等尊崇的地位,居然會把禪房借給大娘來待客?不過想到她下個月就會嫁給那位出身名門的長安令,又覺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唯有安三郎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這個表妹當真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上次約在酒肆見面就有些新奇,這次居然直接約到了寺廟,下次見面不知道還會是在哪種地方。
琉璃也不好解釋,她一直惦記著去年已經落成的大雁塔,早就跟裴行儉約好了今日來這大慈恩寺,沒想到前日又收到了安三郎的消息,裴行儉便說不如兩事並一事,讓她儘管用著禪房就是。
看見石氏大約是走得累了,額頭依然見汗,琉璃忙對她歉然道,「琉璃不孝,一直未曾上門拜見舅母,只是兒這邊情形有些難明,若是好了自然是好,若是不好卻怕是會牽連到舅父,因此雖然要煩擾舅父和阿兄幫忙,卻只能將阿兄約到外面見,今日倒是辛苦舅母了。」
石氏笑道,「你這孩子說話也太見外了些,舅母今日原是要來燒香的,聽說你也在,才逼著三郎帶我過來,哪裡有什麼辛苦?我等都知曉你是為了安家好,你自己也要萬事保重,我等才放心。」說到此處,忍不住又想起那位裴明府,聽那史掌櫃說,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性子也和氣,和大娘又是早有緣分,可惜卻是那種命數,也不知道……
安三郎察言觀色,見母親有些傷感,忙岔開了話,對琉璃道,「你上月讓我打聽的那些店舖莊園,我便想起正好伯父在洛陽那邊就有兩家香料鋪子,是經營了十幾年的,人脈自然比咱家深廣,因此便托到了伯父那邊,說明了利害,伯父立即讓他家七郎帶了人親自去了洛陽一趟,在那邊住了半個多月,才把情況打聽得差不多了,只是你也說過,要以不驚動人最為要緊,因此有些地方只是一個大概,如今都記在這裡,你回去看看就知。」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紙卷,五六尺長的紙上都記得密密麻麻。
琉璃忙雙手接了過來,長跪著謝了一禮,「多謝阿兄,回去也請阿兄代琉璃謝過大舅父和七郎。」
安三郎忙擺了擺手,「都是一家人,這算什麼。」這種替人打聽跑腿的事情本來就不算大,琉璃若是以前那樣的寒門孤女,自家當然也會幫忙,只是伯父那邊卻未必會如此賣力,可如今她卻就要嫁給現任的長安令,正在西市諸位胡商的父母官,莫說是自家親戚,便是素不相識的官家夫人,若是開口請他們幫這個忙,誰不會搶著去做?
康氏一直並未開口,此刻也笑道,「大娘還是這般客氣,有什麼值得謝來謝去的?若是別的地方我們能幫上忙,你也莫見外才是。」
琉璃想了想笑道,「說起來還真有一事,不過卻是要麻煩小舅父了。他既是做西州那邊的人口買賣,自然跟西市賤口行的大商家相熟,琉璃這邊正缺一些下人,想托小舅父私下牽線,找一個辦事牢靠的掌櫃,按這上面的要求多準備些合適的奴僕,二十五日午後申正,帶到長興坊蘇府上讓我們挑選一遍,別的不論,來歷可靠最是要緊。」
說著也拿了卷紙出來,上面列了三十多個所需奴僕的性別年紀要求,卻是她和於夫人斟酌過好幾遍的。按裴行儉如今的級別,朝廷會配給他二十四名閣防,加上這三十多名奴僕和裴家舊僕,那個宅子便差不多能住滿了。
安三郎點了點頭,「此事好說。」看到上面有上房婢女一項,心裡倒是一動。
石氏卻忍不住道,「不是四月十七才成親麼?怎麼這麼早就買奴婢了?」
琉璃笑道,「四月初二便要暖宅,卻也不算早了。」
石氏點頭不語,忍不住又問了一番琉璃這兩年來的經歷、日後的打算,琉璃揀著能說的說了一番。安三郎見琉璃並無其他事情,瞅了空便笑道,「聽說今日這寺裡有參軍戲可看,只怕就快開演了,阿娘可想去看一看?」
石氏醒過神來,忙點頭稱好,琉璃自然不好挽留,將他們送了出去,站在廊下,打開三郎給她的那卷紙,細細的看了一遍,心裡不由歎息了一聲:那九處莊田契約上只是標注著四面起始的地標,原來都是擁有從六十多頃到兩百餘頃良田的大莊田;十幾家鋪子則大多位於洛陽最繁華的南市和西市之中,做的是香料、皮毛、珠寶等生意。這樣一筆產業,估價幾十萬貫也不為過——這還是已經被河東公府侵吞過之後剩下的這樣一筆巨額財富,落在一對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身上,難怪……這筆賬,還是要慢慢算個明白才是。
琉璃心中計議略定,卻見阿霓小心翼翼的站在一邊,轉頭微笑著吩咐道,「這東西你幫我收好了,莫教別人看見。」
阿霓一怔,忙接過來,小心的收到了袖子中,臉色悄然舒展了幾分,正想說點什麼,西邊那間屋子的房門吱呀響了一聲,一身淡青色常服的裴行儉推門走了出來,看見琉璃和阿霓都站在門口,微微一怔,「舅母他們可是已經走了?」
琉璃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你沒有聽到?」隨即便醒悟到他是下棋下得過於專注了,笑著問,「你和法師誰贏了?」
西邊的屋裡立時傳出來一個頗為粗豪的聲音,「手談本是雅事,執泥於輸贏卻是落了下乘。」
琉璃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我知道是誰輸了」
裴行儉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未落,一個身量極為高大的僧人從西屋裡一步跨了出來,「不過只是一目之差,你我再來一局如何?」
只見這位僧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相貌魁偉,國字臉上一對斜飛的濃眉英氣畢露,配著著光頭造型,就如傳說中的護法羅漢一般。不過該羅漢此刻臉上滿是懊惱,幾乎就要動手去拽裴行儉。
裴行儉擺手笑道,「下次再說,今日時辰不早,窺基,如今你須得言而有信了,還是帶我們去佛塔一觀才是。」
窺基看了琉璃一眼,皺起了眉頭,「你們又非信徒,那佛塔有何可看?」
琉璃忍不住腹誹,就算你老人家玄奘法師親自出馬忽悠來的高足,是威震長安的三車法師,風流遠超唐寅,狂放壓倒濟公,也不至於比大雁塔裡的那麼多絕世珍品的佛像更好看吧?只得笑道,「可不可看,總要看過才知道。」
窺基搖了搖頭,「也罷,你們隨我來。」轉身便大步流星的走在了前面。出了小院一路往西都是僧人的院舍,走了足足兩盞茶的功夫,才從一個側門進了大慈恩寺的西院,一座基座四四方方的五層磚塔頓時出現在幾人眼前。琉璃不由頗感意外:這塔高約十七八丈,四方基座每邊大約也有十四五丈,造型只能用高大笨重來形容,和後世的峻拔模樣似乎相去甚遠。
窺基向佛塔行禮之後,便肅然立在塔邊,裴行儉卻走到了塔下的兩塊石碑邊上負手細看,琉璃更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對窺基道,「法師為何不帶我們上去?」
窺基眼睛睜得溜圓,「這塔只是用來供奉經像舍利,如何上去?」
琉璃愣了愣:難道能登高望遠的那個大雁塔,並不是眼前這個版本的?裴行儉走過來笑道,「這塔原是玄奘法師按西域制度修建的,並非我們中土式樣,裡面不設樓梯,上不得人。」
琉璃頓時蔫了:看不到那些精妙的線刻佛像和刺繡佛像,這麼傻乎乎的一個塔果然就如窺基所說,「有什麼可看的」她正有些沮喪,眼睛一掃卻突然看到這西院的影壁上是一幅巨大的經變圖,忙拔腿就走了過去。只見這壁畫的內容正是此時流行的報恩經變中《孝養品》的故事,畫上的年輕太子正舉刀割肉,好奉給父母。太子衣角的線條勁朗流利,臉上的表情生動傳神,在大慈恩寺裡她所見過的壁畫中,決計是最出色的一幅。
她正看得入神,只聽身後傳來一個柔和之極的聲音:「這位女檀越有禮了。」那聲音不大,卻如有魔力一般將她立時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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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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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3:34:40
第97章 高僧風采婚前採購
站在琉璃身後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僧人,中等個頭,微圓的一張臉孔,長眉細目,五官端正平凡,衣履簡單潔淨,皮膚卻略顯粗黑,看著十分尋常,和那奇異的聲音似乎完全對不上號。
琉璃忙還了一禮,正不知如何稱呼,窺基已經大步走了過來,本來略顯張揚的神色已經全然收斂,肅容行了一禮,「師父。」
師父?唐僧?琉璃看著這個面目尋常的僧人,下意識的說了句,「玄奘法師……」便再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玄奘此時早已名滿天下,倒也見慣了這般神情,微笑道,「不知檀越對此畫有何見教?」他的面貌雖然平凡,但聲音卻渾厚柔潤到了極處,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似乎也帶著某種特殊的韻律,令人不由自主的只想聽他說下去。
琉璃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問自己對這壁畫有什麼意見,忙道,「此畫結構精嚴,筆觸流利,想來是閻師的手筆?」
玄奘點了點頭,「檀越好眼光。」心下倒是恍然。適才他譯經有些疲憊,出來隨意走了幾步,就看見一位女子正對著這壁畫發呆,臉上的表情專注得近乎虔誠,他見過眾人對著佛像、對著佛塔,乃至對著佛經露出這樣的表情,卻從沒見過有人會對著一幅繪製著世俗人物的經變壁畫如此滿臉崇敬,卻原來她癡迷的並不是圖像上的故事,而是這畫像本身。他忍不住搖頭一笑,又看了琉璃一眼,注意到她的一雙眼睛,眉頭不由微微一動。
裴行儉此時也走了過來,恭恭敬敬的向玄奘行禮問好,玄奘卻是在窺基的房中見過他兩次,點頭一笑,「裴檀越今日倒是得閒。」突然又道,「這位女檀越可是尊夫人?」
裴行儉一怔,還是含笑點了點頭,玄奘回頭看了琉璃一眼,淡淡的一笑,「尊夫人頗具慧眼,日後與佛門只怕有些緣分。」
此言一出,裴行儉和琉璃都愣住了,玄奘卻只是向兩人微微頜首道了句告辭,便轉身不緊不慢的走向了院外。窺基上下仔細看了琉璃兩眼,半響才歎道,「家師從無虛言。」
裴行儉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他當然知道玄奘法師言下無虛,眼前他這個本來叫尉遲洪道的表弟便是最好的證明——洪道的母親裴氏是裴行儉的遠房姑母,兩人雖差了幾歲,性格卻十分相投,洪道還沒未入弘文館之前關係便極好。洪道十七歲那年第一次在路上遇到玄奘法師,便被預言會入佛門弘法,當時他還把這件事情當成笑話學給了裴行儉聽,沒想過不到一個月,先皇竟然下旨令他出家頭幾年,他胸中憤慨,出家而不受戒,出門必帶一車佛經、一車酒肉、一車美女招搖過市,人人都知道大慈恩寺裡有這麼個三車法師,後來卻越來越入道,去年又受了足戒,成了地地道道的窺基大僧看著琉璃頗有些茫然的表情,裴行儉只覺得心裡發緊,幾乎想拉著她就走,窺基也看出裴行儉臉色不對,笑道,「守約你也莫擔憂,都說了是日後,誰知是幾十年後?至於有緣,誰知又是何種緣分?」
琉璃已經回過神來,忍不住暗自搖頭,她能跟佛門有緣才怪,玄奘又不是李淳風,他的話也能作數?轉頭對裴行儉笑道,「這大慈恩寺還有什麼好壁畫沒有?」
裴行儉看著她若無其事的笑顏,臉色微緩,「我倒是沒留神過這個,只知道這西院裡有一處不大的牡丹花圃,花種極好,倒是在尋常香客不會到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眼睛一亮,「我們這就去」
這一日,待得夕陽欲墜之時,琉璃已經在窺基的嚮導下,將大慈恩寺那些遊客難至的好景致看了五六處,心滿意足的坐上了回家的車子。她今日到的地方有些連裴行儉之前都沒去過,那些牡丹倒也罷了,細細看來畢竟遠不如後世的名品,倒這寺裡有一些林泉設計頗為雅致,讓她恨不得在家裡也學著做一兩處出來。
裴行儉卻是比平日都要沉默一些,琉璃隱隱猜到了一些原因,當著窺基卻不好說什麼。兩人到了長興坊蘇府門口,裴行儉拍馬到了馬車的車窗邊,低聲道,「琉璃,今日太熱,我有些想喝你做的百歲羹了。」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今日我便讓廚下準備百歲羹配如意卷如何?」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笑容,「好」
看著他催馬而去的背影,回味著他話裡的意思,琉璃不由搖頭一笑,心裡卻忍不住也有些甜絲絲的。
回到蘇家的上房,於夫人正與羅氏在西屋翻看著剛從庫裡找出的幾匹輕紗,商量著應該用哪種糊窗。於夫人一見她便點頭,「你今日著實是出去得好」
琉璃想了想笑道,「可是有不速之客上門?」
於夫人不由拊掌大笑,「你倒真是越來越像守約了。」
羅氏也笑嘻嘻的抬起頭,「可不是,是上次來過的那位鄭夫人的大兒媳,說是想著你們好事將近,又是得了一座宅子,只怕下人不夠,要給你們送幾個下人,說是收拾車馬、端茶倒水都極為妥帖的。」
琉璃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阿母怎麼說?」收拾車馬,就是可以知道他們外面的行蹤,端茶倒水,就是能夠聽到內宅的消息,這位族嫂,還真是夠貼心的於夫人沒好氣的哼了一聲,「我能怎麼說?自然是說這些事情自有我這當義母的為你操心,讓他們不必破費了」
琉璃啞然失笑,她的這位義母對著鄭夫人都能當場翻臉,別說是個小輩。鄭夫人大概是打諒著自己既然要嫁入裴家,就不敢對堂嫂太過失禮,才派了兒媳來這一趟的吧,沒想到卻是撞到了於夫人的槍口上。
不知是於夫人的震懾力無窮,還是鄭夫人那邊有了新打算,接下來幾日卻是安然無事,琉璃倒是打發阿霓回武府問了兩次消息,阿霓回來便道,老夫人這些日子還是在宮裡的時間居多,每次回來都十分匆忙,只讓琉璃安心待嫁就好。又帶回了兩對寶相花金玉釵,說是武昭儀也聽說了琉璃出嫁的日子,特意讓老夫人帶來賞給她的。琉璃忙滿面感激的收下了,問得昭儀身子並無大礙,只是精神差些,歎息了半日才罷。
轉眼便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果然便有西市賤口行的一位掌櫃領了八九十號人上門。於夫人便讓那些奴僕分門別類三五個一撥的進來,一律先是站立行禮,開口問好,然後走上幾步,自行稟告年紀籍貫專長……琉璃對上那些或討好,或打量,或茫然的目光,心裡忍不住有些異樣,於夫人與羅氏卻目光銳利的上下打量著這些奴僕,偶然問上幾句,看中的等在一邊,沒看中的直接打發出去。
足足挑了一個多時辰,選出來四十多號人,有下人回報裴明府已經到了,于氏頓時舒了口氣,讓掌櫃把人帶到外面讓裴行儉再看一眼,回頭對琉璃笑道,「守約看人目光最準,省得咱們再費那精神。」
果然不到三刻鐘,那位掌櫃垂頭喪氣的走了回來,身後只跟了二十來人,於夫人與羅氏都笑了起來。將這些人問明了身價和名字,按原本的單子對了一遍,卻是外院茶水和內院針線上還缺了幾人,再者上房伺候的婢女還差了兩個。於夫人便歎了口氣,「這上房伺候的人最是要緊,不如你看這些婢子哪幾個還順眼,阿母便送給你。」
琉璃忙笑道,「阿母已經送了女兒兩個廚子四個幫傭,可是幫了大忙,這上房的婢子明日慢慢挑就是了,若是實在沒有合適的,琉璃再厚顏討兩個也不遲。」心裡打定主意,明日怎樣也要挑到人。蘇定方如今一走,也帶走了不少健僕,蘇家內院廚房的人的確是太多了,但別處人手也不過剛剛夠用而已,她怎麼能給於夫人她們再添麻煩?
那掌櫃也笑道,「夫人放心,明日某必然多帶些人過來,務必讓夫人滿意。」說完停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你家郎君好生厲害,明日可還要他來挑一遍?」
於夫人和羅氏異口同聲道,「那是當然」
掌櫃頓時苦了臉——那位郎君看著也笑吟吟的,怎麼三下兩下,就把這些人裡最得用的都挑了出來?便是他自己動手,也未必能挑得更好了。不過這一筆生意原是東家吩咐過要好生伺候的,買主再挑剔他也沒地方抱怨。想到此處,只得行了禮,帶著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眼見這掌櫃帶著所有的人轉眼便走得乾乾淨淨,琉璃不由納悶起來,忍不住問於夫人,「阿母,價錢既然已經談好,怎麼掌櫃又把人都帶回去了?」
於夫人怔了怔才笑了起來,「這奴婢買賣原是不比其他,決計不能私下購售。掌櫃今日回去要先找到五個保人,明日開市後與保人們一道把我們看中的人都帶到市丞那邊,交上私契,待官吏驗明了正身,立了市券,再來與我們交割,若買賣奴婢無這市券,我們這兩邊可都要挨官家板子的。再者,有了市券,三日之內,發現這些奴婢不好,咱們還可以退掉;若有逼良為賤之事,更是可以告到官府,讓他們和保人入罪。」
琉璃心中不由一聲感歎,忙點頭記下。第二日下午,這掌櫃果然便帶了奴婢、市券和另外三十來個奴僕過來,好歹又挑了八九個,那邊一箱箱的絹帛也運上了馬車。此時一名尋常奴婢的身價從幾十匹到一百匹絹不等,三十個奴僕便是一千多匹絹,估計足足要拉好幾車,琉璃一面慶幸裴行儉原來還存了些家底,又忍不住琢磨,她的那些舅舅表哥們在絲綢之路上做長途生意,難道要自備十幾輛馬車拉錢帛?
這三十多個奴僕一買,便算是完成了婚前最大手筆的一次採購,到了四月,裴行儉那邊正式搬進了新居,琉璃這邊的嫁衣、嫁妝也漸漸的準備齊整,四月十六這日一早,天門街的晨鼓剛剛響起,一輛馬車從蘇府大門出來,直奔崇化坊庫狄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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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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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3:35:12
第98章 鋪房之日陪嫁風波
庫狄家上房東間和東廂的兩間屋子,如今已被箱籠裝得滿滿當當,除了幾個月前裴行儉送來聘禮中的那些錢帛等物,還有琉璃從宮中帶回的那些綾羅錦繡,以及武府、蘇府托人送的絹帛,都用大紅的綢緞裝點著,還打了花結,看著便是一片喜氣洋洋。
庫狄延忠在幾個屋轉著看了一遍,滿意的點了點頭,曹氏卻不由回頭橫了阿葉一眼,只覺得她最近實在笨得厲害——平日偷懶的那點刁勁到哪裡去了?給那賤人收拾嫁妝箱籠,用得著這麼下力麼?
回頭看了那一片紅色,她只覺得刺眼,忍不住皺眉道,「這卻是多少抬了?」
庫狄延忠正在吩咐清泉把明日要用的馬鞍和行障再收拾一遍,又在看天色,這個時辰了,琉璃若是比請來鋪房的女眷還來得晚……聽到曹氏這話,歎了口氣,「也不過三十多抬。」
曹氏躊躇了片刻,才低聲道,「大娘帶回來的絲緞實在難得,我思量著不如勻兩箱蜀繡給珊瑚做嫁妝,畢竟是宮裡出來的東西,日後珊瑚拿出來做衣裳或是打發下人都會多些體面。」
庫狄延忠沉吟片刻,搖頭道,「這本是聖上和昭儀賞給琉璃的東西,不是我們能做主的,你若有這心思,不如跟她好好商量。」
曹氏一噎,跟她商量,她能同意才是怪事忍了忍還是笑道,「那待會兒大娘回來了,不如大郎跟她說一聲可好?這家裡,她原也只聽你的吩咐。」
庫狄延忠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這種婦人事務我怎麼好插嘴?」
曹氏不由拉下臉道,「奴家阿兄不還送了兩個婢女過來,也是要勻一個給大娘的,難道一個婢女還值不得兩箱蜀繡?」
庫狄延忠愣了愣,想起那兩個端莊清秀的婢女,到底還是搖頭道,「你家阿兄送的,琉璃她肯不肯要還是兩說。」
曹氏冷笑一聲,「哪有出嫁不從娘家帶婢女的道理?她不要那個婢女,難道讓阿葉跟了去?」
庫狄延忠一時倒是有些接不上話來,也是,哪有女子出嫁不從娘家帶一兩個奴婢幫襯的道理?但家裡年紀合適的女僕就阿葉一個,無論相貌禮數,她都上不得檯面,跟琉璃關係也不佳,無論如何也不合適……正在躊躇,便聽門口普伯叫了一聲,「大娘回來了」
庫狄延忠心裡一鬆,沒多久,門簾一挑,琉璃面含微笑走進房來,庫狄延忠一眼卻注意到了她身後的婢女,認得前幾回也是這位婢女跟著琉璃一起回來過,心下明白,這多半是應國公府那邊送給琉璃的陪嫁了,倒是鬆了口氣。曹氏也拿眼睛上下看了阿霓一遍,見她生得勻淨大方,不由微微一皺眉。
琉璃見這兩人都在看阿霓,心下頓時警醒起來,面上還是笑盈盈的上去見了禮,庫狄延忠連連說了幾個好,又讓阿葉趕緊去拿酪漿。
說了幾句閒話,曹氏便笑道,「如今家裡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就等大娘回來。只有一樁,你明日出嫁,按理還要從本家帶個婢子才好看。」
琉璃目光一轉,看見阿葉正挑簾進來,展顏笑道,「庶母可是想讓阿葉跟琉璃過去?」
阿葉眼睛頓時亮了,目光便往琉璃身後的阿霓身上掃,看她身上穿的簇新綠綾裙子,又看她頭上的鎏金釵……
曹氏忙搖頭,「阿葉生得粗蠢,性子又笨,也不識禮數,哪裡配當陪嫁原是我上回到你大舅父家裡,大舅父聽說了你們姊妹的婚事,特意從家裡挑了兩個最出挑的婢子,說是送給你們姊妹做陪嫁,日後也好助你們一臂之力。」說著便對阿葉道,「你去把綺兒綾兒叫過來。」
我舅父?琉璃心裡冷笑了一聲。只見阿葉的一張臉早挎了下來,把酪漿往案幾上一放,悶聲不響的走了出去。片刻後從外面進來兩個婢女,都是十六七歲年紀,容貌清秀,身形微豐,進來規規矩矩的行了禮後,便溫順的垂眸站在那裡,雖然也說不上哪裡出色,全身上下卻無不妥帖到了極處。
琉璃不由淡淡的笑了起來,心頭雪亮:這種婢女,絕對不是曹氏阿兄那種樂官家裡能調教出來的,河東公府塞人的本領果然比中眷裴的那位鄭夫人高出了一籌曹氏見了琉璃的笑容,心裡頓時定了兩分,笑道,「這兩個婢子看著容貌是普通了些,但都是能寫會算的,難得看體態也都好生養,做陪嫁最合適不過……」
琉璃一陣微惱,反而讚歎的點了點頭,「的確是好,一看就是極妥當的,」見曹氏已掩不住嘴角的笑意,才歎了口氣,「只是既然是珊瑚舅父的美意,琉璃怎麼能沾妹子這種光?自然還是都給了珊瑚才是正理。」
曹氏心裡一突,忙道,「舅父送這兩個婢子時便說了是你們姊妹一人一個的,你們如今都是要嫁入高門,身邊怎麼能沒兩個幫手?」
琉璃微笑道,「庶母此言差矣,珊瑚要進的河東公府才是正經高門大戶,自然要多帶兩個幫手,琉璃那邊人口簡單,倒是不必浪費此等人才」
曹氏趕緊搖頭,「珊瑚過去又不用做什麼,你去卻是要當主母的,哪有當家主母帶著一個婢女出嫁的道理……」
琉璃正想說自己已經買了婢女,只是庫狄家院子小,不方便帶回來,就聽門口站的阿葉大聲道,「史娘子和七娘子來了。」
庫狄延忠正聽著她們一來一去的有些不耐煩,忙站起來道,「琉璃,阿爺請了安家大舅母和你表姑來幫你鋪房。」
琉璃自然知道,按理,成親的前一日,女方家要出人去佈置新房,庫狄延忠請的大舅母史氏和表姑庫狄七娘,關係與自家雖不算密切,卻是親戚女眷裡最有體面的兩個,人選還算妥當,當下也就笑著點了點頭,「阿爺費心了。」
庫狄延忠和曹氏當下迎了出去,就聽庫狄延忠笑了一句,「怎麼煩勞你們帶了這許多人?」一個不熟悉的女子聲音笑道,「我只帶了兩個,這些都是史娘子帶的。」門簾一挑,兩個打扮得極富麗體面的婦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琉璃認得那個高個兒褐色頭髮的正是見過一面的大舅母史氏,另外那個想必就是嫁了一個流外小官的表姑七娘,忙恭恭敬敬的上去見了禮,將兩人讓到東邊坐下。這兩人自然好生誇獎打趣了琉璃一番,七娘便注意到了屋裡站著那兩個女子,認得並不是庫狄家的下人,笑道,「這可是阿兄給大娘裝備的陪嫁?看著倒是妥當的。」
曹氏忙道,「正是大娘的大舅父特意挑選了,準備給她們姊妹倆的。」
看著史氏一怔之後驀然變掉的臉色,琉璃差點沒繃住笑了出來,忙正色道,「庶母,是珊瑚的大舅父才是」
曹氏一見史氏的臉色便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正想著如何圓過去,被琉璃這樣挑破一說,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庫狄延忠忍不住也瞪了她一眼。史氏原本便有打算,當下更是臉沉如水,淡淡的道,「此事琉璃的大舅父正好也想到了,今日我帶的這些婢子原也不只是為了鋪房,大娘若是還缺陪嫁婢子,外面那八個婢子你隨便挑。若是覺得都不好,你還有七八個表兄,家裡總能挑出兩個妥當人來」
曹氏想分解幾句,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想到那邊的反覆交代,一張臉已由紅轉白,琉璃心裡微動,笑道,「舅母家的,自然都是好的。」
庫狄延忠心裡惱火曹氏說話無禮,此時也只能笑道,「這不是讓大舅太過破費麼?」
史氏微笑著看了曹氏一眼,「都是當舅父的一點心意,大郎莫不是還要厚此薄彼?」
庫狄延忠一愣,只得苦笑了一聲,琉璃忙站起來道,「琉璃多謝舅母賞賜。」
史氏臉上這才露出了溫和的笑意,「你跟舅母還有什麼客氣的」回頭便吩咐身後的婢女,「讓她們都進來」
眼見一溜八個年輕的婢女恭恭敬敬的走了進來,琉璃一眼便看到了倒數第三個那熟悉的身影,眼睛頓時一亮,念頭微轉,索性問道,「大舅母,小檀怎麼到了你這裡?」
史氏笑道,「你大舅父既然有這個心,自然也問過另外兩個舅父,這八個婢女裡這小檀是伺候過你幾個月的,還有這頭一個叫阿燕的,雖然年紀大了點,籌算卻是極精,幫我管了兩年的採買,比賬房也不差什麼。另外幾個也是在咱們安家做了多年,又都是單買進來的,正能一心一意伺候你。」說著便瞟了一眼曹氏,「大娘,你也是有舅父的人,少說也要選兩三個才是」
琉璃看了看那個「年紀大了點」的阿燕,只見她也不過十八九歲,神色安靜,看模樣卻不大像昭武人,心頭明白,這個才是大舅父家精心挑選給自己的婢女——對於如今的她來說,還有什麼人能比這樣會籌算、管過賬的婢女更得用?既然如此,此事倒也不必推脫,索性向史氏深深的一福,「琉璃多謝舅父舅母,就如舅母吩咐,讓阿燕和小檀跟著琉璃吧。」
史氏笑了起來,「你們還不過去?」
小檀臉上頓時露出了歡快的微笑,幾步就走到了琉璃身後的老位置,那個叫阿燕的婢女卻是規規矩矩跟史氏行了禮,又走到琉璃跟前行了一禮,才靜靜的站在一邊。
琉璃眼角瞥見曹氏有些蒼白的臉色,向她綻開了一個明亮的笑容,「庶母的心意,琉璃心領了,只是河東公府門楣高貴,珊瑚過去時更是不能失了體面,這兩位婢女都是極妥當的,到了河東公府定然能幫珊瑚一臂之力,也不枉庶母與珊瑚舅父的這一片苦心。」
曹氏聽她一口一句河東公府,一口血差點沒悶將出來,想說多一個幫襯總是好,可看見眼前還站著的那六個年輕伶俐的女子,實在無法說出口,只能勉強扯了扯嘴角,嗓子卻幹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容易石氏與庫狄七娘都去了新房,曹氏咬咬牙,還是擠出一張笑臉對琉璃道,「大娘也是讀書識禮的人,豈不聞長者賜不敢辭?珊瑚的舅父好歹也是你的長輩,你這樣不領他的心意,說出去豈不讓人覺得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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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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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3:35:38
第99章 漫漫前夜青青嫁衣
都這樣了,她竟然還不死心?她還真當自己是繼室了?琉璃神色淡漠看著曹氏,還未開口,庫狄延忠臉色已經沉了下來,「長者賜不敢辭,也得是正經的長者你沒聽見琉璃舅母的話麼?琉璃自有舅父,不用外人來操心」
曹氏的臉色頓時白了,外人?只有妾的親戚對嫡子女而言才是外人庫狄延忠最近雖然脾氣有些見長,卻還沒有這樣當眾落過她的面子,當著琉璃和這些下人的面,她的臉往哪裡擱?她咬牙快步走了出去,出門時腳下一拌,險些摔倒。
庫狄延忠哼了一聲,轉頭對琉璃道,「你庶母說話原是有些不知輕重的,你莫往心裡去。」
難為他終於看出來了。琉璃垂下眼睛,淡淡的一笑,「女兒自然不會往心裡去。」
這一次,庫狄延忠倒是給琉璃重新收拾了一間東廂房出來,用的都是新的褥席,阿霓卻不動聲色的全撤了下來,從車上抱下了琉璃的鋪蓋,重新佈置了一遍,手腳比平日更利落幾分,小檀和阿燕都有些插不上手。小檀倒也沒往心裡去,笑嘻嘻的只問琉璃這兩年過得好不好?幾次想開口說什麼,又一吐舌頭嚥了回去。阿燕卻是默然在一邊看著,琉璃剛剛覺得有些口渴,她已出去涮乾淨了一個瓷杯,倒了杯熱水進來。阿霓看在眼裡,便自告奮勇去廚房看看午餐準備得如何。
琉璃只是笑著答了小檀幾句話,心裡卻對這阿燕著實有幾分好奇,看她舉止談吐妥帖細緻,氣度實在不像是普通奴婢,安家大舅父雖然豪闊,卻不大可能養出這種下人來。
沒多久,阿霓便端了一份午餐過來,見琉璃先讓小檀和阿燕去吃,留下自己伺候,心裡多少鬆了口氣。
庫狄家的午餐歷來簡單,今日也不過是一碗冷淘,琉璃吃在嘴裡只覺得沒滋沒味,這才驚覺自己已經被養刁了,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放下筷子笑道,「我吃夠了,你也去吃吧。」
阿霓抬頭看著琉璃,想說什麼,終於只是微笑著應了聲是,端著食案退了下去。琉璃看著她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
過了午後,史氏和庫狄七娘都笑嘻嘻的回來了,庫狄七娘見了琉璃便笑道,「好齊整的宅子,下人也都是知道禮數的,就等你這個主母去坐鎮了」史氏也道,「大娘是好福氣,那府裡的東西看著尋常,都是極好的,也不知道那位裴郎君是從哪裡找來的,明日定要拿住他好好問個明白」
小檀最是好奇,忙問,「怎麼個好法?」
史氏瞟了她一眼,「大娘還沒急,你這妮子急什麼?還不趕緊招來」
小檀哪裡是個臉皮薄的?嘻嘻一笑,扮了個鬼臉。庫狄七娘笑道,「她也罷了,明日那裴郎君卻是絕不能放過的,過了明日,上哪裡去戲弄長安令去?真真是千載難逢的機緣,我得讓我家幾個女兒都過來,絕不能那般輕鬆就讓他過去」
史氏點頭道,「正是前年我家六娘出嫁那日,門口用了好幾道絆馬索,我那女婿險些沒摔破頭,明日也要照樣佈置上幾道才好……」
琉璃聽著她們有商有量的開始合計怎麼算計裴行儉,轉眼便聽到了如今流行的五六種弄女婿的法子,什麼捉起來關在櫃子裡,什麼倒掛在馬背上,一直聽到她們說到掃帚、面杖打人不大疼,只怕要尋些荊條才好,心裡終於忍不住開始擔憂起來。
史氏瞟見她的臉色,繃不住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莫擔憂,這弄女婿原是圖個吉利,弄是自然要弄個痛快的,只是用荊條扯破了衣服可還怎麼迎親?」
看著庫狄七娘也是一臉笑意,琉璃這才醒悟過來,她們哪裡是弄女婿,分明是弄新婦見這二人笑得開懷,臉倒是忍不住紅了。
這一日,時間過得竟是極快,送走了兩位長輩,琉璃又檢查了一遍明日要用的東西,拿起一樣往往便要發一陣子呆,不知不覺天色就快黑了。晚餐卻是全家都到上房一起用,連青林都被特意從曹家舅父那邊叫了回來,庫狄延忠滿面都是笑容,菜色也比平日豐盛許多,還上一道焦黃的炙羊肉。只是曹氏和珊瑚臉上都是一副頗為影響觀者食慾的表情,庫狄延忠悄悄瞪了好幾眼也未奏效。
珊瑚心中尤為憋悶難受,撇著頭一副懶得看琉璃一眼的表情,到底還是忍不住斜了她一眼,卻對上了一雙淡漠中微帶憐憫的眼睛,胸中更是憤恨起來——她原本對自己的親事也十分滿意,河東公世子,自然比那個什麼裴明府出身更高、前途更好至於妾,自家母親在庫狄家又比那位姓安的嫡母差了什麼?但這些日子以來,看著家中的諸般準備,自己卻永遠也不會這樣的一番待遇,那不平之意便一日日的堆積了起來,此時又對上琉璃這樣的眼神,只道是琉璃看不起自己,剛剛吃下去的晚飯頓時堵在了胃裡,再也吃不下去。但此時走了,似乎又是認了輸,只得咬牙坐著。
好容易一頓飯吃完,回到房中,看見曹氏也跟了進來,珊瑚突然只覺得再也忍不住,捂著臉便哭了起來,卻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委屈氣憤什麼。
東廂房裡,琉璃進門便長出了一口氣,這頓團圓飯吃的實在是讓人倒胃口。阿霓原是在上房伺候著琉璃用飯的,此時便去廚下吃飯,阿燕拎了帶繩的提壺出去燒水,小檀這才笑嘻嘻的走上來幫琉璃散了頭髮,低聲笑道,「大娘,小檀答應過幫一個人傳句話給你。」
琉璃不由一怔,卻聽她壓低了嗓音道,「請轉告大娘,她的吩咐,裴某定當從命」竟把裴行儉的聲音學了個三四成。
琉璃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忙道,「這是何時的事情?」
小檀哈哈一笑,「不算太遠,一年半之前。」說著便把那一次她在酒肆門口遇到裴行儉的事情複述了一遍,琉璃想到那時他大概總在酒肆大堂裡等了幾次,才等到小檀,請她來傳這樣一句其實沒有多大希望能到她耳中的話,想到他那時的心情,一時心中百味交集,連小檀說了些什麼都完全沒有聽進去。
小檀正打疊了百般精神,要旁敲側擊的問出來大娘和那位裴九究竟是怎麼回事,一連問了幾遍,卻半點回答也無,低頭在銅鏡中看到琉璃恍惚的神色,頓時洩了氣。
這一夜,琉璃竟是輾轉難眠,想到明天,她倒並沒有什麼疑慮不安,卻有一種不真實到了極處的感覺——她真的就要嫁給裴行儉了?她真的能站在他身邊,成為那個和他一起面對風風雨雨的女人?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大夢,她會不會立刻就會醒來,然後發現自己還趴在桌子上,面前的電腦屏幕上還是那篇寫了一半的論文?媽媽會不會在下一秒鐘就推門進來,感歎說這個孩子怎麼做起事來總是這樣拼?可是那一個自己,真的已經很模糊了,而且她已經不那麼想回去,就算這只是一場夢,也讓她再做得久一點吧。
翻了一個身,胸口穿來一陣涼沁沁的感覺,琉璃伸手摸了摸已經掛了半年的這塊玉珮,突然覺得安心了一些,她躺的這張床是真的,她的手裡的這塊玉珮也是真的,那麼,她大概也是真的要成為他的妻子了……
彷彿只是剛剛閉上眼睛,耳邊已傳來阿霓的喚聲,「大娘,該起了」
琉璃揉了揉眼睛,驚訝的發現天色居然已經亮了,忙翻身起來,揚聲道,「進來吧」
這一天的時間卻似乎變得分外的漫長,身邊的人都在忙忙碌碌的,院裡不時傳進庫狄延忠吩咐下人收拾各處的聲音,似乎只有她一個人無事可做,只能看著窗上的日影一點一點的挪動,偏偏那日影便如粘在窗紗上,半日也不肯挪動一下。
午後時分,終於開始了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一件件從裡到外換上了新制的嫁衣,待收拾停當,琉璃卻很想歎口氣:這一身深青色大袖裳樸素無華,配著同色的腰帶、蔽膝、鞋襪,往好裡說是大方古雅,可要實話實說,猛一眼看上去,其實還真的有點像小時候掃地大媽們穿的青色大褂子。
只是與這身素淨的婚衣相比,她此刻頭上的花樣似乎又太多了一點,青絲博鬢,向上梳起一個高高的髮髻,上戴帽惑,兩邊對稱的插著金珠連綴八瓣寶相花的花釵,正面是一支赤金鑲玉流蘇的步搖,後面居然還襯著一朵顫巍巍的緋色堆紗宮花。她往鏡子裡看了一眼,只覺得今日不端莊些大概是不成了,略一動作,滿頭珠玉亂響、花枝亂顫,也實在是熱鬧得有些過。
不過,更熱鬧的還是這一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天色未黑,琉璃剛剛祭完祖,庫狄家和安家的女眷幾乎已經到齊,此時更是嘻嘻哈哈、摩拳擦掌的擠了一屋子,好些人琉璃都叫不上名字來。許久不見的七娘笑嘻嘻的湊到琉璃跟前,她比兩年前長高了約半個頭,原本單薄的身形也變得窈窕有致,一雙碧色的眼睛羨慕的在琉璃身上打量了好幾圈,康氏就笑道,「七娘子莫眼饞,不過半年,便輪到你了」
琉璃知道七娘定下是那戶人家也姓康,正是親上做親,便端著頭對七娘笑道,「還沒恭喜七娘。」
七娘依然是害羞的性子,頓時紅了臉。旁邊湊熱鬧的幾位女眷立刻掉轉槍頭取笑起七娘,惹得七娘一扭身跑了才哈哈作罷。回頭又來打趣琉璃,好在小檀原是個牙尖嘴利的,或打或消一一接招。正熱鬧間,門口有人突然大喊了一嗓子,「新婿來啦」
眾女眷相視一眼,立時操起早已準備好的笤帚棍棒竹竿繩子等十八般兵器,一窩蜂般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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