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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薩琳.庫克]契約新娘(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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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4:47
標題:
[凱薩琳.庫克]契約新娘(全文完)
契約新娘
作者:凱瑟琳.庫克
傑出的將領史弗伯爵生平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子嗣來繼承他的爵街。
這位專制的貴族死前立下令人震懾的遺囑:他鍾愛的女兒雅蓓必須嫁給他所擇定的繼承人戴格斯,否則將喪失一切財產繼承權;
而格斯若拒絕遵從遺囑規定,將成為空有爵銜的窮貴族。
面對摯愛父親的怪誕遺囑,高傲而固執的雅蓓幾經抗拒、掙扎,終究接納了宿命的安排。
這一對性格激烈的冤家結了婚,但故事才剛剛開始。
新任伯爵格斯認為他的新婚妻子背叛了他。
至於這個想像中的情敵是誰?花園中只有一條蛇--
來自法國的一位年輕、倜儻的親戚崔柯伯爵。
格斯想殺了他,但他按兵不動,因為他知道這位年輕人的來訪其實別有企圖。
層層謎團令原本即鬼氣森森的史弗莊園愈加地疑雲罩頂。
奉命成婚的雅蓓和格斯得運用多少愛和智慧,才能走出重重鬱結和捆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5:38
第一章
瑪蓮 一七九零年英國 伊善修道院近聖埃德蒙墓園
瑪蓮靜靜躺下,等待著,等待鴉片開始產生效力,紓解她的痛苦。她的視線漸漸地矇矓,幾乎辨不清高聳的拱形天花板,以及冬日午後昏蒙陽光下黝暗的橡木板牆壁。
痛楚終於緩和了些,不久我便可擺脫那折磨人的可怖陣痛。拜託讓鴉片的效力持續直到最後一刻。老天,為什麼他遲遲才給我鴉片?他想要看我奮力掙扎,一定是這樣。但是他終於明白我根本不想掙扎,我根本不想活下去。
他是否還陪在她身邊?她不知道。她不在乎。他已經陪伴她好長一段時間,在一旁柔聲安撫她,試圖幫助她,但他始終不願給她鴉片,一直等到她吼叫著要他放她走、疼痛得不停翻滾哀嚎為止。
我的小愛莎,我可憐的寶貝。昨天你搖擺著撲向我懷裡。我的孩子,不久你就會忘了你的媽媽。啊,老天,你將會忘了我,將會把你的愛獻給陌生人,而陪伴著你的將只有他,沒有我。老天,但願我有能力殺了他。然而他將繼續苟活著,而我,卻得孤零零躺在戴氏的家族墓園中長眠不起。
淚水悄悄溜下瑪蓮不見一絲皺紋的臉頰,在她豐潤的嘴唇上短暫停留,才滑進她乾澀的喉嚨裡。她感覺有柔軟的布料擦拭她的嘴唇。是誰呢?一定是他,她知道是他。但是她沒有睜開眼皮看他。太遲了。她再度昏沉了過去。她短暫的一生有著太多遺憾、太多空白。
來吧,瑪蓮,品嚐這小小的勝利滋味,這稍縱即逝的喜悅。記住這勝利的片刻。有何不可?生活原本不該如此孤獨、無助,不是嗎?耳邊隱隱傳來哭聲。是愛莎。拜託,嬌西,快去小床邊抱她,將她緊緊抱起。用愛溫暖她小小的身體,替我撫慰她、哄她,因為我不能。
尖銳、憤怒的嬰孩啼哭聲戛然而止。瑪蓮安心許多。她躺回柔軟的蕾絲枕頭上,再度仰望著天花板暗沈的橡木樑柱。愛莎和嬌西就在她頭頂的育嬰房裡,距離僅僅數步之遙。若在幾天前,她會立即跑上樓去,踏著輕快步伐趕到親愛的孩子身邊。
不,不是幾天前……而是幾個世紀之前的事了。你將只記得我的墳墓,孩子。一塊刻著你母親名字的冷硬石碑。對你我將只是一塊墓碑和一個名字。我將躺在不見天日的墓穴中,再也無法見你一面。
瑪蓮轉動微弱的目光,望著那幅被上一任史弗伯爵掛在壁爐架上的巨大畫作,伊善修道院的風景畫。瑪蓮凝神望著那幅畫,感覺彷彿她正站在那幢紅磚建築四周綿延起伏的蔥綠林園之中。碎石車道兩旁聳立的壯觀萊姆樹為她遮蔽燦亮的陽光,紫杉和冬青樹叢是那麼栩栩如生,似乎只要她一伸手便能觸及那閃亮的樹葉。她還清楚記得初見那些美麗樹木的印象。
而現在她只希望她從來不曾見過它們,從來下曾來到這幢該死的屋子,希望她不曾和這個男人——這個原本被她視為救命恩人的男人——結婚。但她畢竟和他結了婚並且來到這地方,如今她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她目不轉睛望著那幅畫。那幢屋子的山形牆和煙囪十足地英國式。共有四十個山形,她曾經數過。而屋子後方便是老修道院的廢墟,近四百年來一點點地崩解、頹圮。時間將它的灰泥牆和無數倒塌的石塊蝕刻成毫下起眼的堆棧。巨大的外牆依然巍巍豎立著,但總有一天也會崩塌成平地的。這一切悲劇全是由於一個國王想和他的王后離婚以便和情婦結婚所致。
可是她真的喜愛那廢墟。似乎每塊石頭都隱藏著一段神秘陰暗的往事,令人渴望一探究竟卻又心懷畏懼。也許等她死後,當中一塊石頭將被移作她墳上的墓碑。
瑪蓮緩緩移轉目光到床鋪對面的牆上,一幅被稱作死亡之舞的詭奇橡木刻畫。一具醜陋的骷髏高舉著把鈍劍,統治著大群鬼怪,白骨的嘴顎咧張成陰森的黑洞。
我好冷。為何沒有人生火?真希望我有力氣縮回溫暖的被子裡。我的身體將會愈來愈冰冷,但我將感覺不到,因為我就要斷氣了。
瑪蓮環顧著房間,極緩慢地,因為她全身正不由自主地疲憊下沉,愈沈愈深。而這次下沉將永不再浮起。她臉上突然緩緩綻開一朵微笑,真正的微笑,甚至可說是勝利的微笑。
我終於戰贏了你一次,丈夫閣下。我用死戰勝了你。
那抹笑容在她唇邊凍結,形成滑稽的皺紋。一聲嬰兒啼哭刺破了寂靜。
臥房門猛然被推開。「在外面等我。我要和我妻子說話。」
醫師緩緩站起。身材高大的他挺直了身子,然而房間似乎仍被史弗伯爵所佔據。他形色倉促地進了房間,劇烈喘息著。醫師依然將伯爵夫人的手腕握在手中。他輕聲說:「抱歉,爵爺,這是不可能的。」
「該死,布萊恩,照我的話做就是了。我要跟我的妻子獨處。我有問題要問她,也該是她給我答案的時候了。出去吧,老兄。這是我的權利啊,」
當伯爵大步走向床鋪,醫師發現他的臉孔扭曲著,有如一張混合了恐懼和憤怒的面具。
兩種情緒同時存在,有些奇怪而且令人無法理解,但確是如此。
醫師輕輕將伯爵夫人的手擱在她身側的床單上。這簡單的動作給了他時間去壓抑心頭的憤怒——對眼前這個用粗蠻方式對待他溫柔妻子的男人所懷的憤怒。他淡淡說道:「真的很抱歉,爵爺,夫人已經無法開口了。她走了,閣下,就在幾分鐘之前。她沒有受太大的痛苦。她走的時候十分安詳。」
「不!該死,不行!」伯爵衝向醫師,試圖推開他。
醫師迅速移步站到一旁。他靜靜觀看伯爵俯望著妻子慘白的面孔,拉起她的手來搖晃。
布萊思醫師伸手按住伯爵的臂膀。「伯爵夫人已經死了,爵爺。我們再也喚不回她了。我說過,她走得相當平靜。」
伯爵久久立在床側,不發一語。最後他轉身,自語似地說:「太不幸了,我沒有及時趕到。我輸了,真該死!那些法蘭西騙徒!真是太不公平了。」伯爵說完,沒有再看一眼死去的妻子,倏地一轉身走出了房間,橡木地板迴響著刺耳的喀喀足聲。
安妮
一七九二年伊善修道院
四個人圍在床側,守著汗濕床單上痛苦扭曲著的婦人。醫師幾小時前便脫下了外套,此時只剩白襯衫鬆垮地掛在身上。長時間緊繃的嘴角拉出疲乏的細紋,光滑的前額滲出無數汗珠。他是個年輕人,但床上的女人更年輕,不超過十八歲。而她的生命正操控在他手中。
接生婆和管家靜靜站在床尾,不知所措地絞著雙手。
天氣炎熱窒悶得讓痛苦掙扎中的女人踢掉了被單,顧不得赤裸臃腫的身體展露在這些人面前。她早已無法思考,腹中愈來愈烈的陣痛讓她只能絕望地不斷由乾澀的喉嚨發出一聲聲
嘶吼。
在陣痛之間的短暫空隙,她躺著急遽喘息,似乎暫時恢復了點神智。她抬頭望著醫師,那雙藍眼珠裡儘是恐懼和磨難。
他彎身去擦拭她額頭上的汗水,然後將一杯水送到她唇邊。「把水喝了,安妮夫人。對了。不,別喝太猛。我會一直替你握著杯子,慢慢喝。」
等她喝得夠了,醫師溫和地說:「安妮夫人,你必須再用力一些。你必須聽從我的指示盡可能用力推擠,你瞭解嗎?」
安妮舔舔乾裂的嘴唇,細聲抽噎了起來,極其微弱無助的聲音。此時的她確是無奈而又無助,彷彿被拘禁在這具軀體和水不止歇的折磨之中。她多麼想要擺脫掉這具懷著孩子的浮腫身體。
安妮搜尋醫師沉穩的目光,渴望著能夠成為他的一部分。這渴望如此強烈,她幾乎已感覺到她歡笑溫柔的那個部分已深深融入他的靈魂之中。他蹲在她身旁,緊握她瘦削的手掌,支吾著說:「拜託,安妮夫人,你不能,你絕不能放棄。拜託幫幫你自己,也幫幫我。我知道你一定辦得到。你非常堅強,你有決心活下去。你一直能成功,你必須成功。你一定能生下你的孩子。」
突然她發出一聲淒厲尖叫,再度被肚內那股痙攣的陣痛所降服。
他迅速將手伸入她體內,探索嬰孩的頭部、隨即大叫:「用力!快用力推擠!」他不假思索將手掌平貼在她肚皮上,用盡力氣向下壓。
她的尖叫伴隨著嬰孩的哭聲同時響起。他長吁了口氣。
醫師慢慢走進伯爵的書房,疲累地站在昏暗的房間中央。「恭喜你生了個女兒,爵爺。她長得和你一個模樣。你的妻子非常虛弱,但她會活下去的。」
他站在那裡等伯爵回話,奇怪自己竟沒有暈跌在地。只見伯爵漫不經心撫摸他潔白的背心,嫌惡地瞄一眼醫師染血的襯衫,淡漠地說:「女兒,呃,布萊恩?唔,好吧,這只不過是她的頭一胎。她還有許多年青春可以為我生兒子。我預測明年之內就能得子。是啊,女人都愛孩子,她會很快再生第二個的。說她虛弱,全是胡扯,一周不到她便會把這件事給忘了,如果那孩子還活著。很多嬰孩活不了,你知道的。愛莎存活了下來,但也許這個活不了,誰知道呢?」
一股怒氣衝上醫師的腦門。難道他沒有聽見他妻子的叫聲?那麼淒慘的尖叫,屋子裡的所有家僕全都慘白了臉。她的丈夫,伯爵,當然也聽見了。他當然也是關心她的吧!醫師水遠無法忘懷她的苦痛。他真想殺了這個人,不是因為他讓她懷孕,而是因為他對於她是否存活毫不關心。是的,他想殺了這混帳,非常想要。也許用槍射擊他的腦袋。然而他不能這麼做。
他勉強鎮靜自己,用專業人員的疏離態度說:「恐怕這是不可能的了,爵爺。」他略略停頓,看見伯爵突然寒了臉。那是一張英竣智慧的臉孔,但是布萊恩醫師痛恨那張臉,一如他痛恨伯爵的為人。啊,不過他倒是十分樂意告訴他這消息。是這樣樣的,爵爺。夫人為了生下你的女兒,幾乎失去了性命。當我說她會活下去,意思是差一點她便沒了性命。」他思索著恰當的字句,緩緩說:「她再也無法為你生育任何子女了。」
伯爵站起來,大聲咆哮:「你胡扯,布萊恩!那女孩只不過才十八歲啊!她母親向我保證她的臀部寬闊,生育大群子女絕不成問題。我甚至親自用手測量過她的肚子,雖然有點小,但是她的骨盤卻很寬。她母親養了六個子女,四個是男孩。該死,我選擇她完全是因為她年輕還有她母親的一再保證。我無法接受你的說法,你必定是弄錯了。」
她的雙親讓這男人碰他們的女兒?讓他把手放在她肚子上?老天,他真想嘔吐。「不幸的是,爵爺,女人的年齡不盡然會造成差別,臀部的寬度也是。總之,她真的無法再生兒育女了。」
老天,我真恨死這個男人。我的職責是救人,但現在我只想殺人。可憐的安妮……對他來說你根本一文不值,就像以前的瑪蓮一樣。而現在他又多了個女兒,說不定他會將她給送走。至少你再也不必忍受他了。
伯爵轉過身去低聲詛咒半天。他沒有察覺醫師悄悄離開了書房,上樓回到臥房去準備徹夜看守他的妻子。
雅蓓
一八一零年倫敦史弗伯爵宅邸
魏羅夫爵士語調低緩地念著措辭優雅的弔詞。他特意用心將這篇內閣的短箋內容背誦下來,認為不單單為了伯爵的美麗遺孀,就算是為了史弗伯爵,花費這點心思也是應該的。
已故的伯爵是個品格高尚的人,擁有卓絕的果斷力和智慧,能夠迅速識破敵人的計策而憑直覺採取有利於陛下的對應行動。當所有人膽怯退縮時他總是勇於奮進、冒險。這樣一位無所畏懼的優秀將領卻在率軍衝鋒陷陣的時候戰死沙場了。那麼高傲不屈的一位將領,當然,他也無比專制地要求屬下絕對服從於他,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是個值得人信任、尊崇並且全心全意效忠的人。他的屬下全都敬愛他,所有人都將深深懷念他。
如今史弗伯爵已死,羅夫爵士必須對他的遺孀致上真誠的哀悼之意。穿著一身黑色哀服的她顯得格外美麗。他不想被人批評冷落了已故伯爵以及他的夫人。
他清清喉嚨,因為他被賦予的任務有些難以啟齒。「我們十分遺憾地必須要告訴你,親愛的安妮夫人,伯爵的遺體尚未在那場火災餘燼中被發現。」
「既然如此,你的到訪是否太早了些呢,羅夫爵士?是否非常可能我的父親依然還活著?」
這話帶著刺,羅夫爵士感覺得到,似乎是想挑戰他的權威和地位。他暫時收起尚未達成的任務,用一雙近視眼俯看著史弗伯爵的女兒,雅蓓小姐。她一點都不像她的母親。那頭墨黑的頭髮和淡灰色眼珠,活脫是她父親的翻版。他清清喉嚨說:「親愛的小姐,容我向你說明,倘若你父親的死未經證明,我肯定是不會來向你們報告這噩耗的。」他發現自己的語氣過於嚴厲,趕緊放柔緩些。「我實在抱歉,安妮夫人,雅蓓小姐,的確有可靠的證人足以為這件事提供千真萬確的證詞。我們已經盡全力搜索,訪談過無數人證。伯爵在大火中遇難已是無可置疑的事實。那是一場極為猛烈的大火,絕無可能有人生還。請勿存著他依然活著的幻想,因為這是絕無可能的事。」
「原來如此,」又是那冷酷不帶感情的聲音。羅夫爵士決定快刀斬亂麻。「攝政王希望我轉告你,安妮夫人,伯爵的遺產必定會得到最明快的處置,當然,必須在可靠人士的監督之下進行。如果你覺得必要,我會將這樁不幸的消息通知你的律師。」
「不行!」伯爵的女兒猛然站起,兩手緊握在身前。
羅夫爵士一愣,轉身朝那女孩蹙著眉頭。她究竟是怎麼回事?怎敢如此放肆?難道她的母親,這位柔弱可愛的女士約束不了她?安妮夫人終於開口,聲音輕柔得讓羅夫爵士飄飄然。「親愛的雅蓓,若是羅夫爵士能夠通知你父親的律師,可說是再好不過了。畢竟我們已經有太多事必須煩心了。」
「不行,母親,」雅蓓用那雙灰眼珠冷冷瞪著面紅耳赤的羅夫爵士。那是伯爵的眼神,
這點毫無疑問。還有她的那股子冷酷,就和伯爵一模一樣。這個魯莽無禮的女孩或許也擁有她父親的傲慢自大,當然並不是說羅夫爵士認為伯爵不該展現他的傲慢。
「我們感謝你的善意,羅夫爵士,但是我母親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們的家務事。請代我們向攝政王致意。他的好意真足以讓最冷酷的心感動。」
這是什麼意思?羅夫爵士一向不欣賞冷嘲熱諷。這類言語總是令他懊惱,而且他也厭煩必須去探究那些弦外之音,最後卻發現所有反諷的言語都是不懷好意的。但是剛剛那該死的女孩明明白白就是在揶揄他。竟敢揶揄他!為了給自己充裕時間給那女孩一拳,羅夫爵士緩緩摘下眼鏡,移動龐大的身軀站了起來。
雅蓓也跟著站起。令羅夫爵士沮喪的是,她那雙冷漠的灰眼珠和他幾乎等高。她有雙冬天的眼睛,他心想,和她父親一樣寒冷嚴峻的眼睛。他懷疑她是否曾有過溫暖的眼神,就像她父親有一回輕觸一個極為迷人的年輕交際花的雪白肩膀時所露出的眼神。在這種時刻他實在不該憶起這些事來,尤其是在寡婦的面前。他必須立刻忘了這事。
伯爵的女兒伸出一隻纖手來。她的語氣無比堅決,即使最難纏的人都下敢找她麻煩。「謝謝你,羅夫爵士。你也看見了,這個消息對我母親實在是極大的震驚。恕我必須扶她進去休息了。我會請洛塞送你出門。」他發現自己對她的反應就如同對她父親一般。他迅速轉身,用極盡和善的口吻說:「好的,好的。親愛的安妮夫人,如果有任何需要我為你分憂解勞的地方,請隨時通知我。我會馬上趕來效勞。」他說著又想,只要你這位寶貝女兒不在場。他喜歡溫柔、輕聲細語、順從的女人,就像安妮夫人。令他不解的是,聽說伯爵在倫敦養了一個情婦,在布魯塞爾也養了一個,並且經常在葡萄牙尋歡。啊,像安妮夫人這樣柔弱的女子實在不適合服侍像伯爵那種需索無度的人。至於這位女兒,他得承認她長得十分美麗,但就是太冷峻莽撞了些。
伯爵夫人沒有起身,只微微點頭來回應他的話。那模樣真是惹人憐愛。他多麼不願意離開她,但他別無選擇,因為她那猛虎般的女兒正盯著他瞧,奸像隨時準備從腰間抽出一把刀來將他剁成碎片。
「再會了,羅夫爵士。」雅蓓淡淡說道。
他再度癡想著將伯爵夫人顫抖的小手握在掌心,向她保證他必定會保護她、分擔她的哀傷。然而,他此刻的處境並不容許他去達成這願望。他不情願地將目光從美麗的伯爵夫人身上移開,落在她女兒不苟言笑的臉孔上。
當他走出了客廳,驚訝地發現,伯爵父女相貌酷似的這個事實再度浮現他腦海,揮之不去。他們的外貌驚人地相像——墨黑的頭髮,高聳的濃眉和傲氣凌人的灰色眼瞳。但他們相似之處不僅在於形貌,甚至脾性也如出一轍。高傲、專制而果決。儘管羅夫爵士並不樂意遭到一個十八歲女孩的悍然對待,他仍然不由得惋惜這女孩不是個男性。否則她應該有能耐繼承她父親的職位吧!史弗伯爵夫人睜大了藍眼珠打量她容貌姣好的女兒。「真是的,女兒,你剛剛對待羅夫爵士難道不會稍嫌嚴厲了些?你該知道他完全是出自善意啊!他只不過是想為我們排解憂傷罷了。」
「我父親原本不會死,」雅蓓以一貫的冷淡語氣說。「全是無意義的損失。愚蠢的戰爭,只為了鎮撫人心的貪婪。老天,世界上還有比這個更不公平的事嗎?」她甩開母親伸向她的手臂,用雙拳撞擊著木板牆壁。
我可憐的孩子。你不讓我撫慰你,因為你跟他太相像了。你哀悼懷念的這個男人正是我一生所有不幸的源頭啊!你身上難道沒有任何地方和我相像?可憐的雅蓓,哭泣並不就代表軟弱啊!「雅蓓,你去哪裡?」伯爵夫人急急站起跟在女兒背後。
「去找白莫禮,父親的律師。你應該知道他是誰吧,母親?每次父親離開倫敦那傢伙便來向你調情,可笑的小丑。該死!我真討厭和他交涉,可是父親那麼信任他,真不幸。說到小丑,我不相信羅夫爵士是內閣派他來的。老天,我以為他會當著我的面挑逗你呢!」
「挑逗我?羅夫爵士?那個大腹便便的老人?」
「是的,媽媽,」雅蓓耐著性子說。「你瞎了嗎?」
「我不覺得羅夫爵士的言談舉止有任何失當的地方。他表現得相當有禮。可是,親愛的,現在你無論如何不適合出門啊!你是否想暍杯茶?或者回臥房去休息片刻?或者,雖說這有點牽強,也許你願意和我談談,雅蓓?」
「我既不疲倦虛弱也不膽小,」雅蓓回頭來說。「我經常和你談話,母親。我們每天總要談個三、四次話。」她沒有放緩腳步,憤怒和喪父的傷痛驅策著她必須採取行動。然而,當她一眼瞥見母親蒼白、苦楚的臉孔,頓時忘了自己的痛楚。「噢,老天,我真是個畜生,」她撫著前額說。她不能哭,她不能。倘若她哭泣,父親會從天上派閃電來轟她的。「母親,我不在的時候你會好好的吧?拜託,這件事我非做不可。我無法忍受父親的遺體尚未妥善安置之前那些人就急著處理他的財產。我會開始準備離開倫敦,我們必須回到伊善修道院去。我非去不可,你瞭解吧,媽媽?」
伯爵夫人望著那雙狂亂的灰眼睛,從容說道:「是的,親愛的,我瞭解。我會沒事的。去吧,雅蓓,去做你想做的。」
伯爵夫人突然感覺自己比實際年齡的三十六歲衰老許多。她幾乎是憑著意志力拖到窗前去陷在一張搖椅裡。灰濛濛的濃霧罩住整座屋子,樹林一片迷離,屋子彼方的蔥綠草坪也早被遮蔽。
她看見柯約翰駕著輛馬車等在那裹。接著雅蓓大步走過石板車道,一身黑衣黑裙顯得無比陰鬱。雅蓓這一去將會妥善處理一切,沒人會發現她的剛毅果決之下埋藏著巨大的哀傷。
也許她還是別來向我尋求撫慰的好。因為到時候,我可能必須偽裝出傷痛的模樣。她甚至不明白,她父親的死其實意味著我牢獄生涯的結束。她的憤怒行動多少能讓她忘卻少許痛苦,這倒是件好事。親愛的愛莎,無辜的孩子,和我一樣,如今你也自由了。我得給你寫封信,因為現在你總算可以回到你母親瑪蓮的家了,你總算可以回到伊善修道院。你的生命太短暫了,瑪蓮,但是我會照顧你的女兒的,瑪蓮,我答應你。謝謝老天,如今他總算走了。
永遠走了。
伯爵夫人倏地站起,金色鬈發在頰邊活躍彈跳著,她昂著下巴走到客廳角落那張小寫字檯邊,走路的姿態有些不尋常,彷彿帶著股十八歲以來乍然甦醒的自信。她近乎雀躍地拿起翎管筆蘸了墨水,優雅地甩手掌固定住紙張,開始寫起信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5:56
第二章
一八一零年 伊善修道院
「路奇」的厚重蹄子將碎石車道踩得悉窣作響。
雅蓓從馬背上回頭望著她的家。伊善修道院正傲然聳立在晨光中,紅磚牆向上伸展成無數座煙囪台和山形牆垣。總共有四十個山形牆垣,她數過了。八歲時她興奮地向父親宣佈她的數學新發現,換來他驚奇的目光,繼而朗聲大笑將她狠狠摟抱在懷裡,以致她的小肋骨起了瘀青,直到米迦勒節才痊癒。
那已是童年往事了。如今人事全非,唯有那四十個山形牆垣依舊高聳。直到她死後它們仍將依然存在。
他們在家族墓園中埋下一口空棺,在所有女性--雅蓓除外--全部離去之後,四位她父親的佃農合力將一塊石碑豎立在墳上,一位石匠則開始在上頭刻出伯爵的姓名、頭銜和生卒年月,空棺和伯爵的前妻瑪蓮的棺木並列著。在空棺另一側仍有一片空墓穴,是準備留作雅蓓的母親死後之用的。想到這裡,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她靜靜站在大理石墓園中,一動也不動,直到石匠手中的鐵錘和鑿子停止了叮噹有致的律動。
雅蓓騎著「路奇」由碎石車道轉入一條窄徑。這條小路在樹林裹婉蜒而行,最後通向一座深藏在大片橡樹及楓樹林之中的小魚塘。她這身厚重的絲絨騎裝在這樣溫暖的天氣裹實在窒悶得可以。早晨的陽光穿透那層黑色絲絨,將汗濕的襯衣粘在她皮膚上。就連領口那圈柔軟的縐紗都讓她皮膚發癢,極度地不舒服。
雅蓓跳下馬背,將「路奇」的韁繩拴在一棵矮紫杉樹上。她沒有替「路奇」安置鞍座。在她十二歲那年的第一天,她父親將她拉下馬背,嚴肅地告訴她,他不願冒著失去她的危險,尤其她又是全郡同齡孩子中騎術最優秀的,側坐騎鞍等於是死亡陷阱,他絕不允許她再使用側坐騎鞍外出打獵。她可以坐在側坐騎鞍上讓人替她畫肖像畫,但僅止於此,騎馬時她必須使用普通的跨坐騎鞍,否則乾脆不用騎鞍。
她撩起裙角避開濕漉的草地,緩緩走向寂靜水塘的岸邊,小心翼翼下去踩踏那些細長柔軟的蘆葦。非常美麗,那些蘆葦。若是踩了它們可真是罪惡呢。
能夠逃開那些一身黑衣的弔唁者真是值得慶幸的事,一張張平板無表情的面孔,又是點頭又是鞠躬,用低沉單調的聲音念著機械化的悼念詞,她非常佩服母親能夠優雅地周旋在那些人當中,穿著黑色寡婦裝--當然,全是最時髦的款式--似乎毫無倦容。她的微笑和魅力也許有些柔弱,但十分得體。安妮夫人一向懂得如何滿足眾人的期待而且完美執行每一項義務。唯獨雅蓓徒小到大的好友唐蘇姍將她拉在一邊,一言不發,緊緊攤抱她。
雅蓓靜靜聆聽隱在蘆葦叢中一箋孤罩青蛙的鳴叫。正當她彎腰想尋找那只青蛙,突然瞥見數尺之外的一叢蘆葦中閃現一小塊黑色。她頓時忘了青蛙,皺著眉頭悄悄移步遇去。
她輕輕撥開那叢蘆葦,赫然發現一個沉睡中的男人,四肢伸展仰躺著,一手枕在腦袋下方。他沒有穿外套,只有一件白色薄麻襯衫、黑色馬褲及長靴。她湊近仔徊打量他的臉孔,驚駭得倉皇後退,差黠尖叫出罄。因為,她彷彿望著鏡中的自己,這個人和她竟是得如此酷似。烏黑的鬈發覆在前額,雨道濃眉高聳著,長長地掃向太陽穴。他的嘴唇十分鮑滿,高顴骨將他的羅馬鼻襯托得更加挺直,下巴堅毅而頑固。她相信當他發怒時也會翕勤鼻翼。她有酒窩,當他微笑峙不知是否也有酒窩?不,他像是個極為嚴肅的男人,不該有這類滑稽的東西。當然,酒窩其實也並不適合她。她徒來不認為自己美麗,可是瞧瞧這個人,他簡直可說就和她父親一樣。老天,他真是俊美,比她父親俊美得多。
「怎麼回事?」那人緩緩開口,聲音柔滑得有如溪底的卵石。他一動也不動,只瞇起眼睛來閃避明亮的陽光,好看清楚面前那張憤怒通紅的臉孔。
「我猜想,我看見的應該是一位淑女。瞧瞧那雙白皙的手,一輩子沒做過一天家務。沒錯,肯定是一位淑女。可是,我覺得奇怪,那個向我滿口詛咒的潑婦去了哪裹呢?她想拿槍射我?想鞭打我一頓?這應該是朵麗街的舞台劇中才有的情節啊!」
他的談吐像個紳士。但這無關緊要。她繼續端詳著那張臉。他的下巴有一條裂痕,這是她沒有的,而且他皮膚曬得深褐,一張臉像海盜那麼黝黑。她一向痛恨海盜。不,她絕不能被這個人給激怒了。她深吸了口氣,用她父親的傲慢口氣說:「你到底是哪個鬼傢伙?」
他依然躺在那裡,閒適地伸展著四肢,像只傭懶的蜥蜴躺在石頭上曬太陽。接著他對她咧嘴微笑,露出強健的白牙。這時她發現他的灰眼珠閃動著淡金色虹彩。她非常高興,因為她或父親都沒有那種怪眼珠,而且她覺得那種淡金色虹彩十分平淡無奇。
「你一向習慣像潑婦一樣說話嗎?」他用手肘支起身體,平靜且從容地問。他那雙眼睛深邃而清澈,透著一股她極度熟悉但痛恨的慧黠。
「我想用什麼語氣對一個擅自闖入戴家土地的無賴說話不是你管得著的。」她說著輕輕揮舞皮鞭。
「我是否得挨皮鞭了呢?」
「非常有可能。我問你是誰,你卻不回答。現在我知道你不回答的理由了。」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那人,感覺胸口一陣緊縮。但她一向被教導即使面對最令人不悅的事物仍能正眼逼視,毫不畏怯。「你顯然是個私生子--我父親的私生子。你總不至於盲目到沒發現你我在相貌上的酷似,而我正是我父親的翻版。」她別開臉去,不想讓他察覺她的痛楚。淚水在她眼眶裡打轉。是的,她是她父親的翻版,卻生錯了性別。可憐的父親,沒能在婚姻中獲得任何子嗣。但是他生了個私生子。她回頭來瞪著雙寒冬般的眼珠說:「我在想是否還有更多像你一樣的私生子。如果有,我希望可別全都和你一樣這麼酷似我父親才好,我一直渴望有兄弟,因為我父親的血脈就要中斷了。我只是個女性,無法傳宗接代。我一向覺得這非常不公平。」
「也許這並不公平,但事實如此。至於說你父親養了私生子這件事,我看倒不見得是真的。不過,你比我更有立場去探究這些事。無論如何,倘若伯爵果真在婚姻關係之外養了私生子女,我認為他們絕不至於傻得跑到這裡來露臉的。」他極其婉轉地說,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痛楚。他從容不迫站起,面對著她。他不想嚇著了她,不想讓她覺得受到威脅。雖說它遲早會發生。
「但是你已經來了,」她說話時不得不抬頭仰望他。「你該死,你甚至連身材都和他相仿。老天,你怎敢在這種時候跑來?難道你沒有半點榮譽感或羞恥心?我父親剛死你就來了,好像你原本就屬於這裡似的。」
「你質問我的榮譽感。但願你別再這麼說話。我是有榮譽感的,人人都知道。」
她有股衝動想用騎鞭掃他的臉,他朝她跨前一步,擋住她頭頂的陽光。她的鼻翼迅速翕動,眼神清楚反映出她的企圖。
「千萬不可,親愛的。」他說,語氣清淡得有如夏日的細雨。
「我不是你的親愛的,」她匆匆後退,對他同時也對自己生氣,她瞇起眼皮,冷冷說道:「你不必告訴我你到這裡來的目的。我早該猜到的。我父親的私生子,到這裡來聆聽律師宣讀他的遺囑。你的榮譽感甚至還比下上那只格格叫的青蛙。你以為你可以分得我父親的財產嗎?」她激憤得渾身顫抖,同時感到萬分沮喪,因為他那麼高大,比她父親還要高大,而她不是男人,無法將他痛擊一頓。啊,她多麼想給他幾拳,將他踩扁在腳下。然而,他一臉的不在乎,彎腰去揮一揮馬褲上的草渣然後撿起他的外套。她痛恨他的漠不在乎。
「沒錯,」他緩緩站起,說道。「我來是為了聆聽伯爵的遺囑。」
「老天,你真是可惡。無恥到了極點!」
「如此美麗的嘴巴竟吐出如此惡毒的言語,」他說著輕鬆穿上外套。「告訴我,可愛的女士,是否從來沒有男人教訓過你?譬如勒住你那白皙的喉嚨好讓你學會聽話?不,我看得出你從小習慣了撒野,被放任為所欲為,毫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和想法。」他朝她逼近一步。「也許我該親自教導你何謂服從。你需要被教訓一番。也許我該親自動手將你痛打一頓。」
她滿心愉悅。他總算開始恐嚇她了。他果然正如她一開始所料想的那麼粗鄙庸俗。她近乎雀躍地說:「來吧,你這私生子,我要讓你見識一下女性的不凡能耐。」她向右敏捷移步,舉起手來揮舞,示意他走近,逗弄著他。
但他一動也不動,只聳了聳左側眉毛,形成一抹傲慢的彎弧,正如她父親常有的表情,尤其當他冷眼對妻子--雅蓓的母親--說話的時候。不,她不該憶起這些事來。當然她父親的這種態度是由於被母親激怒的緣故。是的,必然是如此。而且這種事不常發生,那根本不算什麼。
「倘若我是私生子,那麼你一定是魚販的不肖女。至於教訓你一頓這種事,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無趣的了,你想用騎鞭攻擊我?我建議你仔細考慮考慮。我比你高大得多,而且我是個男人。我提醒你最好謹慎而行。」
「我已經仔細考慮過了。我的結論是,你是個儒夫。」
「你非常幸運身為女性。」他說著大笑起來,響亮爽朗的笑聲。這時她發現他有一對酒窩,和她的一樣深。
「真是的,」他上下打量她,蓄意用他男性輕蔑的目光侮辱她。
「若是別人看了一定會以為你希望我搶下你手中的騎鞭然後好好鞭打你一頓,你是否和某些女人一樣偏愛粗暴的遊戲呢?」
「你敢動手我就讓你下地獄。」她暗暗驚慌起來,因為她發現自己不再居於優勢。一股不安油然孳生。她無法忍受自己成為弱者,莫名的怒意在體內蠢蠢騷動。她死命握緊騎鞭直到指頭隱隱刺痛起來。
不,她絕不能讓他佔上風。她強迫自己稍稍鬆開皮鞭。「滾出我的土地。」她的專制態度一如她父親對待軍中的部屬。
「你的土地?儘管你的言談態度和一個驕縱自大的年輕男人沒兩樣,但是你總不至於想要繼承伯爵的名銜吧?不,你不可能這麼做。」
他毫不留情地直搗她內心深處的傷痛,將它醜陋地攤在陽光下。累積多年的鬱結再度佔據心頭,她恨自己不是生而為男孩,無法成為父親的繼承人,無法帶給他榮耀。她強嚥下湧至喉頭的苦澀,將頭傲然一甩,鎮定地說:「我想這片土地應該是屬於我母親的,」她所流露的尊嚴令他暗暗折服。「因為我父親沒有生兒子,我說過的,他的弟弟多瑪也沒有,他一定和我一樣傷感,因為他的爵銜將會後繼無人。我父親在生育子嗣這方面運氣不佳。」
令人敬佩,他想。老天,她真美呢,比五分鐘前美麗得多。他說:「別因為你是女人而自責,你絕不可以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有你這樣的女兒,你父親必定比擁有一打兒子更加自豪。」他對她生出一股同情來。哀傷的灰眼睛,酷似他的灰眼睛。他感到不安。
史弗伯爵的女兒,高傲的雅蓓又回來了.她輕鄙地說:「你不可能瞭解我父親的感受,你不可能有機會和他談話,就算你見過他,也是在遠距離之外。倘若他真是你父親,他絕不會允許你到伊善修道院來接近他的妻子,接近我,他的女兒。我父親非常重視聲譽,他對妻子一向忠貞,他是個有榮譽感的人。」
他想告訴她,她所說的這些實在毫無道理,但他只淡淡說了句:「隨你怎麼想。」
雅蓓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在敷衍她?感覺這是個習慣於下令,展現權威的男人,理所當然地接受他人的服從。但不該是這樣的。也許他正如他的外表所顯現的是個海盜、惡棍,一個仰賴小聰明維生的人,一個不在乎別人死活的人,簡單的說,就是她父親的私生子。
她淡淡說道:「我該向你道別了。但願你的榮譽心能夠阻止你前往伊善修道院。倘若你闖入她的生活,是會讓她心碎的。如果你是個懂禮貌的紳士,就該離她遠一點。」他會不會以為她在哀求他?老天,當然不會的。她大吼:「滾蛋!我命令你立刻滾出我的家園!」
她說著轉身,用男人的步伐走開去。突然她回頭說:「以一個私生子的立場,你應該去找我父親的律師。也許他留了什麼東西給你,一枚勳章,也許是。如果我是他,我才不會留給你任何東西。」她一轉身,迅速離他而去。她嘗到勝利的滋味,最後她還是佔了上風。
他靜靜站著目送她遠去。「不會的,」他自語。「我的出現不會讓你母親心碎,倒是你恐怕會難過,雅蓓小姐,你比你父親還要狂妄自大,而且自尊強烈,但我實在無能為力。」
水塘邊一片岑寂,只有蘆葦款擺著纖細的手臂,發出溫柔的悉窣聲響。
安妮夫人端坐在女兒和繼女愛莎之間,肩膀微縮,象牙般的雙手擱在膝上。沉重的黑紗遮掩住她的臉蛋和柔亮的金髮,一路垂下她的頸背,那重量使得她無法挺直腰桿坐著。她覺得悶熱極了,只希望此時是夜晚,讓她可以褪去這身討厭的黑衣,獨自在涼爽的臥房中享受寧靜。
她丈夫的律師白莫禮昨天剛剛趕到,此刻正一如往常端著架子坐在那張大橡木書桌後面。安妮夫人看著他悠閒地取下眼鏡,慢慢擦著鏡框,然後戴回他的鷹鉤鼻樑上。他將一疊文件攤在桌面,慢條斯理地整理著,一雙老花眼睛刻意避開那三位女士。安妮夫人真想去拿把髮梳來替他將腦門上雜草似的灰頭髮梳平滑。他是她丈夫的老友,她一向對他有著深深的同情。此刻她非常希望能夠免除他的辛苦,但她知道她辦不到。
她能感覺雅蓓的身體逐漸緊繃。安妮夫人知道雅蓓不會安分太久,她也知道女兒將這次宣讀遺囑看作對她父親之死的正式認定。此後再也不容懷疑,再也不存任何希望。
她知道雅蓓很快便會耐不住白律師的拖延而爆發。她思索著該對女兒說些什麼話。不是撫慰的話,因為雅蓓從不接受任何人的撫慰。而是一些家常話,能夠讓她轉移注意力的話。
但是安妮夫人太遲了。雅蓓已經站了起來,大步走向書桌。她兩手撐著桌面,身體向白先生前傾,強作平靜地說:「我不希望你再拖延了,先生。我不懂你這樣裝模作樣是為什麼,我實在無法忍受。我母親累了,如果你還看得出來。快宣讀我父親的遺囑吧,否則我要免除你的職責然後自己來了。」
白莫禮先生鼻樑上的紅色筋脈似乎浮凸了起來,像蜘蛛網般撒向他瘦削的兩頰。他深吸了口氣,求救似的望向安妮夫人。她一臉倦容朝他點點頭,於是他擺出了個尊貴的姿態,將下巴一抬,清清喉嚨,說道:「親愛的雅蓓小姐,如果你願意回到座位上,我們這就開始宣讀。」
「奇跡降臨了,」雅蓓說,毫不掩飾聲音裡的輕蔑。「開始吧,先生。」她回到椅子上。安妮夫人沒有力氣斥責女兒。她感覺右側投射而來體諒的目光,轉頭對愛莎微微一笑。她將愛莎的小手握在掌心,輕輕揉捏著。害羞的愛莎,她和她母親瑪蓮的差異就如同筆之於箭。當然這並非意咪著愛莎寫得一手好文章。安妮夫人在黑紗後頭綻露微笑。奇怪,人往往在最不恰當的時刻生出某些念頭來。
白莫禮抓起一份文件,撫平它的第一頁然後開口說:「這不是個快樂的聚會。第六代史弗伯爵戴艾華的猝死震驚了我們所有人--他的家人、朋友、幕僚。他英勇而無私地奉獻出生命來保衛全英國人民的利益……」
這時屋內起了陣輕微的騷動。雅蓓感覺背後起了陣氣流。她知道書房門被打開然後闔上。她不在乎。如今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也許是那個法官要來拘提白莫禮,那就謝天謝地了。不,現在不行。因為白莫禮已經開始準備宣讀遺囑了。他的聲音彷彿注入一股生氣,但是她無所謂。他總算開始盡他的職責,這才是重點。
安妮夫人優雅地側身,用眼角瞄一下書房門口。她回過頭來,吐了口氣,挺直背脊直視著前方,既不偏右也不偏左。
「……至抄戴家的忠心管家,古柏先生,我遺贈給他五百鎊,希望他能繼續留在戴家直到……」
他就這麼念著,逐一提起她父親過去及現在的所有僕傭。她多麼希望這部分快點結束。
白先生突然停頓,抬頭來看愛莎並且咧嘴微笑。他繼續念,聲調變得柔緩許多,逐字逐句清晰地說:「至於我的第一任妻子崔瑪蓮所生的女兒愛莎,我遺贈給她一萬鎊作為生活所需。」
做得好,父親,雅蓓心想。她轉頭,看見她同父異母的姊姊睜圓了一雙杏眼,驚訝得倒抽一口氣,難掩內心的興奮,啊,是的,父親做得好極了。雅蓓一直不明白為何愛莎沒有和她一起被撫養長大。而她對父親一向深信不疑,當他告訴她愛莎沒有和他們同住是因為她不喜歡這地方而寧願和姨母住在一起,她也就相信了。如今父親留給愛莎一筆可觀的遺產,她感到非常高興。
白莫禮咬著下唇,由於自己違反了職業信用而感到一股罪惡。但伯爵關於這位長女的最後一段聲明實在是過於殘酷而且惡毒,他無論如何無法開口將它給念出來!「不同於她那浪蕩的母親和貪得無厭的崔氏一家,她將可以自由而真誠地將這筆錢財贈予她未來的丈夫。」真是的,伯爵這麼寫究竟是什麼意思?這種文字他絕無法宣讀出來,永遠不可能。
雅蓓等著白律師繼續念遺囑,邊不耐煩地用手指輕彈椅子扶手。她猜想接著是父親指示將遺留給她的財產交給某人托管直到她二十一歲生日。她希望托管人是母親。然而她心中另有隱憂,就是家中並無男性成員可繼承他的爵銜.
白莫禮低頭望著手中字跡精巧的手稿,略微沉思,終於下定決心似念了出來。「最後幾個願望是多年來幾經深思熟慮而歸納出來的。我所列出的條件必須強制而確實地予以執行。我擇定戴格斯,也就是我父親--第五代史弗伯爵的侄孫,亦即他的弟弟戴提默的孫子,擔任我的繼承人,成為第七代史弗伯爵。他將獲得我所有的財產,包括伊善修道院的土地和地租……」
雅蓓旺怔望著白莫禮,對他的一席話彷彿聽而不聞,第七代史弗伯爵?她祖父的某個侄孫?從來沒人告訴過她祖父有個侄孫。老天,這其中必定存有誤會,那個人甚至不在場啊!肯定的是這個人根本不存在。突然她記起剛才書房門的一開一關。她遲疑地轉身,一眼瞥見那雙灰眼珠--正是今早她在魚塘邊遇見的那個人。她驚愕得無法言語,久久僵坐著動彈不得。原來他並非私生子,那個該死的流氓,他是真實存在的,這是此刻她腦中唯一的念頭,唯一的理解,他只是朝她禮貌地點點頭,冷靜的表情像是從未遇見過她。
「雅蓓,雅蓓,」安妮夫人輕拽女兒的袖子。「你得仔細聽著,親愛的。拜託,雅蓓,你必須專心的聽,我很抱歉,但你非注意聽不可啊!」
雅蓓轉過身子,木然望著母親,又看看律師。他突然臉色泛紅,支吾著說:「接下來的條文是我的繼承人和我的女兒雅蓓兩人所必須共同遵守的。」他的神色彷彿就要中風似的。但他終究穩住了情緒,深吸了口氣,繼續念道:「我一直有個心願,就是戴家的血脈能夠由我的女兒予以延續。為了鼓勵她達成我的願望,我規定她必須在我死後兩個月內和她的堂兄,第七代史弗伯爵結婚,才能保住她的財富和名位。倘若她拒絕在上述期限之內遵從我的規定去做,將喪失一切戴家財產的繼承權。倘若第七代史弗伯爵不願和他的堂妹雅蓓結婚,那麼他便只能保有爵位和伊善修道院,至於其他土地、房產和地租等則視屬未限定繼承人之財產,由我作遺贈安排。在此情況下,我的所有財產,除了已限定繼承人的部分,將全部由我的女兒雅蓓在她二十一葳生日時繼承。」
「不!」
雅蓓大叫著跳起來。她臉色慘白,激烈搖著頭。「不,一定是弄錯了。我父親絕不可能這樣對待我,連想都不會這麼想。你在撒謊,先生,你這麼做是不對的!快說,你是在撒謊!」
「雅蓓,坐下。」安妮用罕見的權威口吻命令道。雅蓓驚訝地轉頭看著母親,緩緩坐了下來。
「雅蓓小姐,」自律師就,臉上卻不像他對愛莎說話時那樣堆滿笑容。「你那可敬的父親所定下的條件是強制性的。同時我要補充的是,伯爵留了一封密封的信件給你,我向天父保證,除了你父親,沒有任何人看過信的內容。」他說著站起將一隻信封遞給她。她匆匆站起,差點被長裙裙角給袢倒。她將信封緊按在胸口,猛地轉身,將椅子撞翻在地毯上然後奔向門口,當她正手轉勤銅門杷,一隻細長的手抓住她的臂膀。
「你的行為像個任性的小孩,」新任伯爵對她說,聲音冷若冰霜。「我無法容忍你的言語和缺乏自製的表現,不僅令人反感,更顯示你父親沒有好好管教你。」
她抬頭,茫然望著那雙灰眼睛--她的灰眼睛--感覺彷彿地獄裡的所有惡魔一下子全衝了出來。這個人在責備她?這個人竟膽敢說她的行屬引人反感?她真想重重咬他的手,但她沒有那度做。「把你的手拿開,該死的混帳!老天,我真恨死你了,為什麼你在這裡而他卻死了?」
她瘋狂叫嚷著甩脫他的手,衝出書房外並且砰地甩上房門。巨大的顫動將壁爐架上一尊細緻的牧羊女瓷偶震落,在大理石爐床上摔得粉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6:11
第三章
雅蓓一路衝進臥房,無心理會她在書房中引發的騷動和驚愕。她猛力踢上房門,邊詛咒邊上了鎖,站在門前呆愣半晌,無法理解所發生的這一切。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她父親死了,而且背叛了她。他計劃多年的目的竟是為了背叛她,為了強迫她和這個陌生人,長相酷似她的陌生人結婚。
她無法接受這種事。她憤憤彎身抓起一把凳子,使盡力氣擲向牆壁。凳子匡啷墜地,摔斷了一條腿。突然,她的憤怒彷彿一掃而空,只茫然盯著那強矮凳。這麼做真是太愚蠢了,她想,低頭看著被她捏在掌心的信封。
她父親給她的信。他會向她解釋這整件事只是個誤會,他會告訴她白莫禮先生宣讀的一切內容其實他已作了修改。他那麼愛她,絕不可能將她交耛一個陌生人。她走向小寫字檯,坐了下來,徒信封裡抽出一張白紙來。她一眼瞥見父親的字跡,忽覺喉頭一陣緊縮。信紙折疊的方式正是許多年前他教給她的,最簡便大方的一種。
她搖搖頭,開始讀信。
我親愛的孩子:
當你念這封信的時候,表示我已不在人世。我知道此刻你正憤憤不平,雅蓓。你必定認為我背叛了你,無疑地我的死所帶給你的哀痛已被憤怒和不諒解所扭曲。我提筆寫這封信時,你正準備由你母觀陪著到倫敦去度過你的第一個社交季。
雅蓓訝異地停下。這麼說,父親的遺囑是在五、六個月前才寫成的。她回到信上,迅速念著。
我自己則正要啟程前往伊比利半島去調解某個地區方典未艾的血腥衝突。倘若我能夠幸運地完成這趟任務返回家園,你也就不需要讀這封信了,因為我將會親口告訴你。但我失敗了。原諒我,女兒。現在你慮該已經和你的遠房堂兄、我的繼承人戴格斯見了面。或者,更準確地說,我應該稱呼他是戴格斯上尉,因為他實際上也是個智勇兼具的傑出軍官。不知這麼做是對是錯,我特意對你隱瞞他的存在,直到你到達通婚年齡。不要責怪你母親沒告訴你我已有爵位罐承人這件事,因為我嚴厲禁止她這麼做。伊善修道院是你的家,我實在不忍心讓你認為有個人正等著竊佔你的位置。原諒我不得不對你隱瞞。
至於你的堂兄,五年來我一直和他保持緊密聯繫,觀察他的表現,好確定他是否有資格作為我的繼承人選。我想你必定已發現你們兩人外貌的酷似,而且我猜你不至於認為他相貌醜陋,因為那等於是在否定你自己的容貌。他和你、我極為酷似,雅蓓;忠貞、高傲而且擁有戴氏家族的頑固特性和堅忍的毅力。我請求你照著我的心願去做。伊善修道院是你的家園,倘若你不願和你的堂兄結婚,便等於放棄了你的繼承權。我不希望這種事發生,但我知道你會倔強地將我的心願視為霸道的命令,意在剝奪原該屬於你的一切權益。這的確是命令,雅蓓,但我這麼做全是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
你需要仔細考慮再作決定。倘若你決定遵從我的心願去做,將使得我的生命別具意義。當你和良知交戰時千萬別忘了這點。同時也別忘了,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我更愛你。
再會,我親愛的女兒
雅蓓不自覺地走出臥房,越過庭院那片翠綠草地,來到老修道院遺址的南端,繞過一條寬石徑進入規劃工整的戴家墓園。她穿越歷代祖先的成列墓碑來到位於墓園中央她父親的新牆前。天使長加百列的雕像守護著那兩扇沉重的橡木墓穴門。
雅蓓握住精緻的門環,拉開了門然後溜進光腺暗淡的墓穴中。她在父親的空棺旁那片冰冷的石板地面頹然坐下,伸手撫著棺蓋上父親的名字。
當薄暮籠罩整個墓園,伯爵拉開墓穴門,走進裡面。他睜大眼瞳來適應那昏暗的光線,隨後發現雅蓓蜷縮在那裹,像個小孩般沉睡著,雨腿縮在裙子裡,雙臂輕擱在父親的棺上。她顯得那麼脆弱、那麼無助。他痛恨這景象,痛恨自己五年前承諾了那件事。
他移到她身邊蹲下,看著她被一身黑衣密密包裹著,臉色顯得益發蒼白。她在夢中呢喃著不知什麼,突然握緊拳頭,接著又鬆開。她頭上的髮夾掉落,鬈曲黑髮一路垂落肩頭--和他同樣漆黑的頭髮。他發現她沒有裂顎,她父親也沒有。他好奇她是否也有酒窩。他一向討厭自己那對酒窩,直到他看見她父親的酒窩--當然那是十分罕兄的,因屬他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嚴肅軍人。但是當他展顏微笑甚至大笑,那對深深嵌入他雙頰的酒窩讓他彷彿變了個人。酒窩給了他溫暖的人味,散發前所未有的謙和魅力。
叫醒她似乎有點可惜。他輕搖她的肩膀,知道等她一睜開眼睛,他對她的所有同情將會一溜煙消失。他不敢想像她會對他說些什麼話,但肯定絕不會是溫和善意的。
她緩緩醒來,不情願地呻吟著。她張開濃睫的眼皮,發現面前那雙清澈的灰眼珠。睡眼惺忪之中,她倒抽一口泠氟。「父親!」
他輕咳幾聲,小心翼翼地說,生怕嚇著了她。「不是的,雅蓓,我不是你的父親。是我,格斯,來帶你回屋子裡去。這裡十分昏暗,你錯認了我是極自然的。我很抱歉讓你受到驚嚇。」
雅蓓兩條手臂亂揮地將他推開,急急站起。她睥睨著他。「是誰允許你進來的?你又不屬於這裡。我真該把門關上的。你好大膽,竟讓我誤以為你是我父親。」她恨自己在他面前顯露喪父之痛。「你沒有讓我受到驚嚇,你根本沒那個能耐。」
伯爵緩緩站起,努力按捺著性子。他搜索她的臉,發現她腦門浮凸著憤怒的青筋。「我們似乎經常在奇特的地點見面。先是在魚塘,接著在墓園裡。走吧,雅蓓,這裡又泠又陰暗,我們回修道院去。這條路不算短,不遇我們應該有不少話可聊的。」他的態度平靜,甚至有些煩膩,似乎只想遠遠走開去,再也不需要對她說話,再也不需要面對她那張臉孔。
「我們之間沒什麼可談的,戴上尉。是的,我父親在信裡告拆我你是個傑出的軍官。我猜他一定不遺餘力地提拔你吧?」
他真想摑她一巴掌,但他只淡淡說:「不,事實上他沒有。」
「我不相信你。不過我大概別無選擇必須在餐桌上面對你了。」她說著轉身走出墓穴,進入近乎黑暗的夜色之中。
「雅蓓--」
她沒有轉身,只將頭一偏,冷冷說道:「別叫我雅蓓。我不想和你說話,因此你根本不需要叫我的名字。」
「此刻我可以想出大堆名字來稀呼你。不過,為了表示善意,我就稱呼你堂妹吧,如果你願意。這個可以再討論。現在你應該像個淑女,讓我陪著你走回屋裡去,一邊禮貌地談話。千萬別惹怒了我。」
他耐心等待,但她仍一動也不動。她沒有看他,只低頭盯著鞋尖。鞋帶鬆了。她轉身去繫鞋帶,雨手不太穩定,花費許久才繫好。然後她直起腰桿,依然不看他,轉身便走開去。
他一把抓住她的臂膀。「仔細聽著。我顧意體諒你的喪父傷痛,但是這種孩子氣的任性行為,我絕不能容忍。」
她不自覺地伸手去揉揉臂膀。她只不過是行為有些傻氣罷了,他想著,鬆開了她。
「沒錯,」她終於就道。「這裡有些陰冷。我和你一起回去,戴上尉。看來我是別無選擇了。隨你愛談什麼就談什麼。談天氣,談伊比利半島的戰役,談什麼都可以。我根本不在乎,也根本沒有任何差別。」
「我只能說,我的所作所為終究會對你造成極大影響,親愛的雅蓓。」
她悄悄在身側握緊了拳頭。
他只說:「千萬不要。」
她呼吸急促起來,但仍鬆了拳頭。於是他跟著她步出了墓穴,隨手關上橡木門。雨人沈默無語地通過墓穴來到紫杉木小徑。雅蓓仰望在夜色中依然輸廓分明的樹影,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早就知道這項安排,對嗎?早上在魚塘邊,那時候你已經知道了。」
「是的,當然。伯爵在幾年前便找上了我。我得說他對我的品格及個性作了極其嚴格的觀察。我想他甚至訪談了我的情婦、朋友和敵人們。他恨不得將我的每根骨頭都拆開來仔細研究。」
「如果我父親沒有殉職,他是否打算把你介紹給我認識?」
「是的,」他略微思索,轉頭看著她說。「你父親每回提起你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我原本期待迎接我的是個甜美的天使,期待感受你的高貴氣度和溫暖的天性。我期待我的靈魂在你的照拂下發光。他對我說你比多數男子都來得聰明,說你的直覺和決斷力比他更加敏捷,說他教你下棋,而你兩年不到便擊敗了他。他還說你的膽識和勇氣不下於我。總之,他認為你和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不過,在遇見你之後,堂妹,我才領悟一件事,也就是為何他非等到最後一刻--等我們到達適婚年齡時才讓我們見面。因為他太瞭解你了。」
「適婚年齡,」她直視著前方,喃喃說道。突然她抬頭望著他說:「就算你是地球上最後一隻蟾蜍,我也不可能和你結婚的。」
「我想蟾蜍總比無賴好一點,」他歎了口氣。這一切簡直荒謬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她又就:「我父親在寫給我的信裡也提到適婚年齡這個字眼,真是奇怪的巧合呢,先生,你也用了這字眼。」
「不足為怪。你父親經常向我談起你。我沒有讀過他給你的信,因此你該明白你父親和我確實經常談起這件事。」
「你的意思是,你也同意遵從我父親的指示?」
「你並不愚蠢,堂妹--」
「我不是你的堂妹,別那樣叫我。」
「那麼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我稱呼你先生,你稱呼我女士。」
「好吧,女士。你該知道,和你結婚對我極為有益。我有錢,別誤會我是個貪財的人。只管安心,因為你的父親若是發覺這點,恐怕早就將我剔除在他的女婿人選名單之外了。我有錢,只是不足以負擔伊善修道院的維護所需。如今我已是吏弗伯爵,這理所當然是我的責任。我有義務不讓這座古老建築倒塌成廢墟。我們的婚姻不僅能挽救伊善修道院,我敢說也能挽救你。你總該仔細考慮過你父親遺囑所列出的條件了吧?」
「你是說你願意為了即將獲得的財富而和我結婚?」她的語調平淡僵硬。他聽不出半點憂心的意味。
他聳了聳肩,點點頭說:「這的確足以構成強烈的動機,而且令人無力抗拒。不過話說回來,你自己也同意可以由這椿婚姻中獲得益處啊!」他發現她又捏緊了拳頭,不覺一陣憤慨。他一直全然地坦誠待她,一如她父親待他一樣,而她呢?算了,他決定不再容忍,她不值得他這麼做。
「倘若你不和我結婚,女士,恐怕你會發現自己落入身無分文的窘境。也許你不明白身無分文的真正涵義,那麼讓我坦白告訴你,它的意思是,縱使你擁有再多貴族世家的淑女風範和教養,光靠著高傲和自尊,你是無法生存的。」他說著冷泠打量她。「不你以你的容貌--如果長豐滿些--也許會被哪個富商納為情婦也說不定。」
她縱聲大笑起來。「你的這些意見,只是男性的淺見罷了。不過我看你也只有這種程度了。你知道嗎?先生,從我在魚塘邊看見你睡在草叢裡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喜歡你了。在書房裡你拉住我的手臂差點將我的袖子扯破,我對你的厭惡可說又加一層。至於此時此刻,若是我手中有把刀,我早就將它刺進你肋骨裡了。我父親錯看你了,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無賴,你令我作嘔,去死吧!」
他語帶譏諷地說:「你真令我失望,今天早上你的語句精采多了。儘管你由衷地厭惡我,儘管我令你作咂,儘管你希望我去死,但我說的全是真話。倘若你拒絕和我結婚,你將必須在兩個月內離開伊善修道院。如果你以為我會允許你這個窮親戚留在這地方,你可就大錯特錯了。我將會親自將你踢出去。畢竟,讓你繼續留在我的土地上對我沒有半點好處。事實上這片土地已屬於我所有。至於早上的事,至於書房裡發生的事,你毫無抗辯的餘地,因為我是這地方的主人,而你什麼都不是。」
雅蓓突然感到極度不舒服,腹部一障痙攣,酸液湧上喉頭。她原本身為史弗伯爵之驕女的美好世界一瞬間崩解於無形。他說對了一件事,如今她是一無所有了。他是主人,而她什麼都不是,她跪倒在小徑旁的草坪上開始嘔吐起來。由於這一整天她吃得極少,因此只是一徑乾嘔,渾身打著哆嗦。
伯爵驚駭地止步,望著她,不禁連聲詛咒起來。他錯將她的憎惡態度視顯高傲自大的浮誇表現。她父親的死,他的突然出現,加上她父親遺囑的不尋常規定--這些對她而言都是極大的打擊和震驚。他犯了大錯,不該這麼地不留情面。她還太年輕,難以承受這一切。她
必定覺得受到她父親的背叛而無比困惑、難過吧!
他伸手護住她顫抖的雙肩,輕輕撥去她頰邊散落的髮絲。她似乎無視於他的存在。當她終於停止嘔吐,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來,一言不發地遞給她。她頭也不抬,抓了手帕擦拭著嘴巴。
「雅蓓--」
「叫我女士。」
他不覺莞爾。「好吧,女士。可否讓我扶你站起來。天色已黑,你母親會擔心的。我答應她要將你平安無損地帶回家去的。唔,也許有一點受損。」
他的口氣多麼輕鬆。平安無損?她感覺自己由裡到外千瘡百孔。來吧,雅蓓,站起來。天色如此昏暗,他看不清你臉上的恥辱的。他看不清你的真面目的。
她深吸了口氣,努力撐起身子站了起來。
伯爵扶住她的臂膀。她想掙脫開去,但被他牢牢抓住。「我不需要你扶!」她尖叫一聲,突如其來地一轉身,捏緊拳頭揮向他的胸膛,激憤得有如受困的野獸。他鬆開手,倒抽了口氣,並非由於疼痛,而是出於驚愕。「打得好。謝謝你沒有命中我的肚子。」
她跑開去,一頭亂髮在肩膀、背後蹦跳。
尖銳的碎石穿透她細薄的羔羊皮鞋鞋底,難忍的黥痛使得她眼前一片模糊,然而她繼續奔跑,彷彿死神就在背後緊追下捨。這時她面前出現一處小土坡,但她狂亂的心思並未意識到前路的崎嶇。她腳下一絆,向前衝撞,兩手急忙在空中亂撈一陣來求取平衡。她本能地將雙臂擋在臉孔前方來緩和跌撞在地時的衝擊。小徑的碎石穿破她的衣袖,刺入她臂膀的肉裡。她驚呼一聲。那股肉體的痛楚直闖心門,剎那間,由於父親的死而累積多時的悲哀淚水潰決而出。灼燙的眼淚滾落臉頰--這是自從多年前她父親不顧她的求情,仍用槍射殺她心愛的小馬以來第一次落淚。從小所受重視榮譽、輕鄙懦弱表現的嚴峻教養已徹底瓦解。
伯爵幾乎在她跌跤的同時趕至她身邊,發現她衣裙污損,上頭血跡點點。他隱隱感覺她的啜泣並非由於皮肉傷痛的緣故,同時他猜想,她也並非輕易落淚的那種女孩。他不打算開口安慰她,而只是輕歎一聲,攙扶她站起然後將她攬入懷裡。
他感覺她全身僵硬,猜想她大概又會試圖掙脫開去,於是緊緊攬住她,大步繼續前行。
雅蓓並未掙扎,因為突然的擁抱讓她驚愕得無法動彈。除了父親,從來不曾有任何男人擁抱她。她感受著他臂膀的力量以及堅決的意志和自信,相形之下加倍突顯出她內心的空蕩虛無。
伯爵在前庭草坪邊緣停步,望著屋子那方燭光通明的成排窗口。
「從西側入口是否有樓梯通向你的臥房?」
她點了點頭。
正當他們踏上門前階梯,大門突然敞開,安妮夫人在門口向他們揮手,表情驚惶不已。
「格斯,謝謝老天,你找到她了。我們真是擔憂得不知如何是好。快帶她進來,快!」
他低頭在她耳邊說:「我很抱歉,女士,看來是避免不掉了。我原本想盡力替你遮掩,但她是你的母親,我絕不敢違逆一個做母親的。我實在抱歉,但事實如此。」
她沒有答話,仍然僵直得像根木棍。他喊叫:「是啊,夫人,我找到她了,我這就帶她進屋裡去。」
安妮夫人沒有尖叫或者陷入歇斯底里。她那雙藍眼珠上下打量著女兒,看見她頰上的泥土混合著鮮血和淚水。「老天!」她輕呼一聲,隨即恢復冷靜。
伯爵感覺雅蓓緊抓他的外衣,像是很想躲進他衣服裡消失掉似的。他感覺到她的強烈羞恥,於是趕緊說:「她沒有受傷,安妮,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沒什麼大礙。布萊恩醫師還在嗎?也許該讓他替她檢查一下。」
雅蓓收拾僅存的一點自尊,勉強抬起頭來面對母親。「我不需要布萊思醫師替我檢查。我真的沒事,母親。就像他說的,我只是笨拙地跌了一跤,受了點小傷。請你放我下來,先生。」
「好的,女士。」他將她輕輕放下。
她兩腿一軟,所幸被他及時撐住。她抬高下巴,一手擱在他肩上,慢慢讓他扶著走進屋裡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6:35
第四章
布萊恩醫師為已經淨身更衣的雅蓓檢查過後,直起腰桿,笑容可掬地說:「親愛的小雅蓓,儘管你摔得狼狽,我倒是看不出你身上有什麼傷口。也許會這裡那裡酸疼個幾天,但不怎麼嚴重。不過我還是堅持你應該好好休息一晚。」
她一向敬愛他,因為是他將她迎接到這世上來的,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痛恨自己在他面前表現得像個弱者,但此刻她的確從頭到腳都在發酸發疼。她看著他拿一隻小藥瓶,謹慎量了幾滴到一杯水中。和父親一樣,雅蓓痛恨病懨懨,因為伯爵經常灌輸她,懦弱的人總是喜歡利用各種疾病來引人關注。向輕微的病痛屈服是缺乏意志力的表現。「我不要吃鴉片酊,你要餵我吃那個,對嗎,先生?」
「是的,只有幾滴而已,親愛的。」
「不要,拿給塔克太太吃。我知道她喝茶的時候常常加這東西,說它能讓她的腳舒服些。 」
「又在發號施令了,」布萊恩醫師微笑著說。「你很擅長這種事,不過這次不管用。我不希望你母親將我撕成碎片。而萬一我沒有妥善照料你,她就會那麼做的。對嗎,安妮?」
安妮走上前來,用一種篤定得令雅蓓感到不安的口吻說:「安靜,雅蓓。這一天也夠磨人的了。發生了那麼多變化,有太多事需要你仔細想想。我可不希望明天看見你由於失眠而目光呆滯的樣子。把這杯水喝了。」
雅蓓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冷靜決斷對她說話的人竟是她親愛的母親。
「母親,真的是你在說話嗎?不對啊,母親。你從來不提高嗓門說話的,你總是那麼溫柔。你從來不爭辯或反抗。我不習慣這樣,我真不懂是怎麼回事。」
「也許以後你就會懂了,」安妮夫人的聲音有點高亢,又帶著調侃意味。
「雅蓓,你比塔克太太的腳更需要這個。把它喝了吧!立刻暍光,否則你得準備應付萊恩跟我。」
雅蓓儘管對母親的不尋常表現感到不可思議,但仍毫下遲疑地喝光整杯水。安妮夫人忍住笑意。從前的她果真那麼軟弱?她只要端起架子雅蓓就會乖乖聽話?「我會讓葛絲來照顧你的,親愛的。如果你需要什麼,搖鈴就是了。」安妮夫人說著彎身親一下女兒的臉頰,柔聲說:「原諒我沒有告訴你關於格斯的事。我愈來愈擔心你的不知情,但那是我對你父親的承諾。我試圖勸他改變心意,但那是絕無可能的事,你也知道的。」
「是嗎?父親對任何事情都是那麼固執己見嗎,媽媽?」看見母親沉默不語,她歎了口氣。或許父親的確如此。她時常祈求自己能夠擁有父親的堅強意志力,可是看看他的意志力給她帶來了什麼?她必須在兩個月之內和一個長相酷似她、酷似她父親的人結婚。這個人甚至比她的父親更高傲自大而且冷酷,她恨死他了。
該怎麼辦才好?
「晚安,小雅蓓。」布醫師微笑著拍拍她的臉頰。他的手掌堅實而有力。那是她從小就熟悉的溫暖手掌。
她睡覺之後母親和醫師一起步出臥房,邊細聲交談著。
布萊思醫師輕笑著說:「我可開了眼界了,」他俯首對安妮夫人說。「你竟然對雅蓓下令?而她竟然乖乖服從了?真令人難以置信。莫非你變成了女巫?如果我仔細觀察也許會發現你有一隻黑貓親戚。」
她笑而不答。他知道她陷入了沉思。他知道那表情代表什麼,他熟悉她的每一種表情。「你偷走了你女兒的鋼鐵意志。我從來沒見過你如此果決呢,安妮。我真高興。」
安妮夫人歎氣說:「你說得沒錯。過去我一直是個軟骨頭,對嗎?」
「唔,不對,不盡然是。只是伯爵和雅蓓的專制和活躍掩蓋了你的光彩。在伊善修道院安妮夫人的個性似乎是不存在的。」
「他們是那麼相像。有時候我不禁懷疑,這些年來我究竟是如何度過的。」她皺眉久久望著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然後深吸口氣,抬頭面對那張長久以來獲得她絕對信任的臉孔。「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是小孩,而雅蓓則是擁有權威的母親。我時常感覺面對她時有種無奈,彷彿她在忍讓、包容我似的。當然,你也知道伯爵的感受。」她驚訝地發現她說這話時不帶一絲哀傷。
布萊恩強抑心中的怒意。「是的,我知道。」她沒有察覺他緊繃的下巴和暗淡的眼神,但他知道,即使她發現了,也不會有半點訝異的。
安妮夫人在廳堂中央停步,緩緩環顧四周。有文藝復興時期的手工雕刻屏風,牆面掛滿和戰爭有關的所有裝飾物--鎖子甲和頭盔、水牛皮戰衣、火繩槍,以及內戰中敵方曾經使用的老舊戰備。褪色的法蘭德斯壁毯上描繪的戰爭場景依舊生動。古老的燭檯經年飄送的灰
藍煙霧將天花板的樑柱熏得黝黑。
「這真的很奇怪,你知道,」她高聲說。「我一向痛恨伊善修道院,雖說我無法否認它的美麗。這大廳裡充滿英國的歷史,然而我感覺不到一絲驕傲或榮耀。親愛的朋友,你說我偷取了雅蓓的強大意志。我想告訴你的是,萬一她被迫離開伊善修道院,我不敢想像她會發生什麼事。」安妮夫人面露憂色。「這屋子的每個角落、每塊磚瓦都早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你所謂的她的鋼鐵意志也和這屋子密不可分。正因為如此,我必須態度堅決地讓她明白,她的父親沒有背叛她,他盡了全力想讓她留下來。」
「這麼說,你認為她應該依照她父親的要求嫁給新的史弗伯爵?」
「噢,是的,萊恩,她非和格斯結婚不可。」
情況出乎他的意料。他俯看著她,突然很想伸手觸摸她耳鬢的柔軟金髮。但他只輕咳了幾聲,說道:「照今天的情勢看來,我得說一切似乎正合你的心意。」
「雅蓓落淚了,」安妮夫人說。
「我很難相信,但她真的哭了。是由於她對格斯的憤怒而哭?或者是她終於為父親的死而哭了呢?她從來不哭泣的,你也知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但這似乎是好現象。」
他們進入天鵝絨室。
「格斯,愛莎,」她朝兩人露出溫柔且甜美的笑容。「希望我沒有讓你們等太久。」
「沒有,親愛的夫人,」愛莎說著走向繼母,羞澀地說:「雅蓓還好吧,夫人?」
布醫師說:「她睡著了。等到明天她就會恢復元氣了。」
「真可惜,」伯爵說。「你確定嗎,先生?她有沒有可能惡化成稍具常識和理性?或者友善一些?若是這樣我會非常替她慶幸的。」
安妮夫人忍住笑意,皺眉看他一眼,轉身問愛莎:「你是否已經和勳爵好好彼此熟識了呢,親愛的?」
她注意到格斯的訝異表情,是新頭銜的緣故,她想。他一時還無法適應。
「噢,不,還沒有呢,安妮夫人。因為勳爵必須去換件乾淨衣服。他和雅蓓爭吵,弄得全身髒兮兮的。我們剛剛相處了一會兒你和布醫師就進來了,不過他似乎是個好人。他起初稱呼我女士,我告訴他既然我和他是堂兄妹,他可以叫我愛莎。」
「我喜歡女士這個稱呼,」伯爵說。 「不過如果你喜歡我稱呼你愛莎,我必須先徵得安妮夫人的同意才能這麼做。」
「女士?」安妮夫人將頭一偏說道。「我覺得這稱呼很可怕,會讓女人顯得老成。就叫她愛莎吧,格斯。」
「謝謝。你想坐在那張金紅色的絲絨椅子上嗎?愛莎?我不敢坐,怕它會倒塌。」
安妮夫人坐在一張考究的茶几前。「你的茶裡要加乳酪嗎,格斯?或者加糖?我們必須學著適應你的習慣。」
「什麼都不需要加,安妮。」他說。
「喜歡單純的事物,嗯,爵爺?」布萊恩舉起茶杯向伯爵致意。
「在伊比利半島期間我們除非能抓到一隻走失的山羊,否則少有乳品可食用。至於糖和檸檬則是連看都沒看過。必要時一個人是可以回歸最簡樸的生活的。」
布醫師十分欣賞這位新伯爵。他不像前任伯爵那麼浮誇而且殘酷。他也是個高大的男子,但舉止間透著自在優雅。儘管他那張銅褐色的臉孔散發著探險家的野性,此時那套正式的黑色晚裝在他身上卻絲毫不顯得突兀。他身在客廳和身在戰場似乎同樣地舒坦從容。伯爵感覺到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轉身回望布醫師,綻露詢問意味的笑容,瞬間柔和了他的臉部線條。
布醫師開始覺得安妮夫人的心願十分合理。伯爵或許正是適合雅蓓的理想丈夫。至少他不會放任雅蓓凌駕在他之上。反過來說,倘若他和前伯爵一樣,認為女人的唯一功能是生兒育女,她很可能會拿槍射他--或者他和前伯爵一樣,認為一個紳上可以隨心所欲地背叛妻子。
伯爵對安妮夫人說:「你將這房間佈置得真好,安妮。叫做天鵝絨室,對嗎?」
「謝謝你的讚美,不過我不敢當,因為這房間已經許多年沒有改變了。這些絲絨仍然十分美麗,對嗎?這是伯爵的第一任妻子瑪蓮的點子,我覺得絳紅色絲絨和金色的搭配非常出色。加上那些雪白的圓柱,有時候我感覺似乎隨時會有個國王從幃幕中走出來。不過希望不是喬治國王,他太瘋狂了,可憐的人。」
伯爵啜了口茶。濃郁而香醇,正是他喜歡的風味。他問愛莎:「你是否計劃在伊善修道院定居下來呢?」
愛莎將茶杯擱回碟子上。「噢,不,爵爺。我是說,也許閣下非常仁慈地不介意我住下來,不過現在我有能力做其他打算了。」她朝他微笑說。「我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這確是事實,安妮夫人一再地向我保證這是事實,我沒有聽錯。這不是一椿誤會。也許我父親畢竟對我是懷著一點關愛的吧!安妮向我保證他的確是的。我一向不相信他關心我,但他終究證明我是錯的,對嗎?」
這問題似乎難有解答。她父親留給她的一萬鎊遺產。
「是的,」伯爵最後說。「顯然他是關心你的。你打算如何運用你這筆財富呢,愛莎?到巴黎旅行?在羅馬買一間別墅?」
「我還沒有決定,爵爺。」她說著瞥一眼安妮夫人。夫人立即接口。「事情是有著許多可能性的,格斯。不過我想愛莎應該會樂於在倫敦待一陣子。當然,我會陪伴著她。」她略微停頓,然後正眼看著他那雙灰眼珠。「等你和雅蓓結婚後,我們便會打定主意的。我們不會留在這裡礙你們的事。」
伯爵將左眉高高挑向太陽穴,而這正是雅蓓繼承自父親那裡的一個習慣動作。安妮暗暗心驚。他們的長相是那麼酷似,她只希望他們可別相互以兄妹看待才好。對於安妮的無禮言語,他毫無回應,但她知道他有話說。
在古柏撤下茶盤之後,布萊恩醫師湊近安妮夫人,細聲說:「不要操之過急,親愛的。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伯爵想對你說些什麼;我看見他把話吞了回去,是件好事,甚至可說是好預兆。」
「格斯非常清楚他手上的籌碼。他一定會拚了命將雅蓓拖上紅毯的,你看著吧!」
「萬一她不中意他,我不知道我們能怎麼辦。」
「我們只管靜靜旁觀等待就是了,萊恩。我不認為格斯會蠢到將這件事給搞砸。我們等著瞧吧!事實上我們也只能這樣了。」
布醫師看看正和伯爵恭謹談著話的愛莎。「你沒告訴我你打算和愛莎一起離開這裡。」
安妮夫人突然感覺內心深處一陣悸動。她眨眨眼皮,別開目光不看他.一段久遠的記憶湧現心頭,她心血來潮地說:「你記得我生雅蓓那天的狀況嗎,萊恩?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知道在幾小時之久的痛苦掙扎當中你一直陪伴著我。我知道你始終沒有離開我。我記得你不斷鼓勵我,即使在我一心求死的關頭你依然不停地激勵我。我知道是你救了我一命 。」
他永遠忘不了那段漫長的折磨,害怕她難產而死,對伯爵的不在乎感到憤憤不平。「不,」他緩緩說。「我不知道你竟然記得。當時你的狀況非常危急,我想你應該是處於昏迷狀態之中,什麼都不記得了。」她真體貼,他心想,特意要他知道他是受歡迎的,而旦永遠都受歡迎。他突然站了起來,想離開這地方。他無法承受她的善意。「時間不早了,安妮,我還得順便到柯克家去檢查一下他的腹痛。大約是三十分鐘的騎程。柯老頭說不定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我這個年紀,他還稱呼我孩子呢!」
他不想憶起那些往事,安妮夫人望著他,心裡想著,對我而言那是一段痛苦的回憶,但他只不過是我的醫師,如此罷了。我讓他覺得尷尬,可能是。她隨著站起,抬頭來勉強露出輕鬆的微笑。「明天再來,萊恩,就算是為了探視雅蓓的復元狀況。我希望你來,因為我可不想再聽見你和她爭執了。」
「好的。」
安妮夫人用手按著他的手臂,再度感受到那股難以言喻的愉悅。她羞澀地說:「明天你若是願意留下來晚餐,我會非常高興的。我會讓廚子做一道閹雞,你最喜歡的,搭配杏仁醬和小洋蔥。」她的丈夫最討厭閹雞,現在她決定每週至少吃一次閹雞。
你不欠我任何人情,他真想向她大吼。「隨你的意,夫人,」他淡淡說道。經過多年的練習,他早已學會將許多想法隱藏不露。他像安撫病患那樣地拍拍她的手背。「那麼明天見。」
「噢,不對,爵爺,不是這樣的。雅蓓總是那麼完美,我才是既魯莽又笨拙的一個。我常常不懂該如何與人應對,真希望我能跟雅蓓一樣,那麼充滿自信。請原諒我,我實在是疲倦極了才在你面前打呵欠,跟你毫無關係,真的,爵爺,呃,格斯。」
安妮夫人連忙替繼女解圍。「別理會勳爵說的話,親愛的,他只是在逗你開心罷了。至於雅蓓,她的確有自己的個性,而且我很高興你的個性不同於她。你們兩個都是好女孩。好啦,回房間去吧!」她牽起愛莎的手,湊近低聲說:「明天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商量,親愛的。好好睡一覺。」
愛莎一雙深色的杏眼一亮。
「噢,我會的,安妮夫人。我一定會睡得跟死人一樣。」她說著轉身向伯爵極盡恭敬的一鞠躬,然後幾乎是跑步著離開了天鵝絨室。
「你應該去當外交官的,安妮。」伯爵目送著愛莎的背影,轉頭說道。
「啊,那種工作應該留給像你這樣勇敢又機智的男人。」她說,腦裡仍是布萊恩,以及那些陳年往事。
「的確,不過我想不會一直如此的。」
「什麼不會一直如此?」
「你的心不在焉。沒關係的。啊,布萊恩醫師真是魅力十足的男子,對戴家又忠誠不二 。 」
他知道得太多了,她心想,只淡淡點頭,沒有回應,他不像她丈夫那麼冷酷疏遠,只會對她大呼小叫,甚至有幾次和她同處一室卻渾然不會察覺她的存在。
伯爵細細品味她的反應,隨即轉移話題。「我認識你的丈夫不止五年了,安妮。我覺得奇怪他從來沒提過他還有一個女兒。她是個可愛的女孩,但是--」他停頓不語。
「但是什麼,格斯?說啊,儘管說出來。」
「好吧,如果你真要我說。她極度渴望被愛,渴望受到關注。她可說是毫無心機,倘若不多加小心是非常危險的。」
「當然,你說得對。她的父親,伯爵不准她和我們一起住。她還只是個小女孩時便收拾行李到肯特郡去和伯爵的姊姊凱珞同住。這些年來我一直和這孩子保持著密切聯繫,不過當然這是不夠的。我相信凱珞盡了全力照顧愛莎,但就像你說的,她極度渴望被關愛。」安妮夫人深吸了一口氣。「我一心想要補償愛莎過去所受的所有委屈。」
「可是伯爵究竟為什麼會如此對待她呢?」
「我也常常覺得疑惑。我的結論是,他必定是太愛雅蓓了,不想被任何人瓜分掉他的愛。再也沒有人可以獲得他的愛。」安妮夫人補充說:「而且,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對崔家似乎懷抱著怨恨。也就是他第一任妻於瑪蓮的娘家。伯爵一向不是個容易寬恕他人的人。你知道的。」
「這麼說來,難道你不覺得奇怪,他竟會留給她一筆一萬鎊的遺產?」
「沒錯,我非常訝異。也許他對過去心生懊悔,但是我不敢確定。恐舊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做了。啊,格斯,請原諒我對於你和雅蓓的事表現得那麼急切。布醫師不太贊同我的做法。他說你識大體地二話不說,但其實心中十分為難。」
「只有那麼點為難。」伯爵搓著下巴,凝視著壁爐中的橙紅火焰。「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多少選擇餘地。雖說我在幾年前便下定決心要和雅蓓結婚,但事到臨頭還是免不了一陣惶惑。但你知道的,安妮,我會盡力去善待雅蓓。」
「倘若我不是這麼相信,親愛的格斯,我必定會發揮頑強的母性反抗這椿婚約的。雖然我對伯爵的狡計不敢苟同,我不得不承認,他的做法是最好的解決之道。你知道,在白莫禮律師為了等候你來聆聽遺囑而拖延時,我依然必須守口如瓶。今晚我和雅蓓談了談,我想她已經開始稍能諒解她父親的動機以及我的刻意守密了。不過這事對她依然是一大衝擊,而且恐怕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安妮。」
「謝謝,但這並非事實。只是經過這許多年我漸漸變得講求實際,如此而已。歲月會讓人變得實際,你知道。也許伯爵不該對她隱瞞,你也知道他的顧慮。」
「是的。他擔心一旦雅蓓知道有個外人等著繼承父親的爵銜,一定會難過極了。」
「是的,她父親反覆考慮,只因為擔心她。記得他告訴我,他絕不允許她有權利被剝奪的感覺。」
「現在事情總算告一段落,我們只能靜待事情發展了。噢,對了,格斯,你對你的新家園感覺如何?」
他大笑。「我感覺受寵若驚。這輩子我從來不會被如此眾多的家僕圍擁著。今晚我更訝異地發現這屋子的山形牆垣和煙囪筒彷彿數也數不清。」
安妮腦中閃過一段記憶,輕笑著說:「你得問問雅蓓那些山形牆垣的確實數目。她八歲時有一天衝進書房中,驕傲地向她父親宣佈,伊善修道院總共有四十個山形牆垣。她是那樣一個好強而且充滿活力的孩子,永遠頂著頭亂髮,膝蓋總是佈滿刮痕。原諒我,格斯,我也不知道為何突然憶起這些事來,都已經是陳年往事了。」
伯爵說:「沒關係。若是你能多告訴我一些關於雅蓓的事,肯定會有幫助的。從一開始我就不認為這樁婚姻是輕鬆愉快的事。」
「你說得沒錯。既然你想多瞭解雅蓓,我就說給你聽。回到關於山形牆垣的往事。在那之後不久,她父親送她到康瓦耳去和姑婆海蒂同住。她一離家伯爵便請來泥水匠和木匠為修道院加了一片山形牆垣。當雅蓓回家來,興奮地跳進他懷裡,他卻擺出無比嚴酷的臉色來對她說:「好女兒,看來我必須為你請個數學教師了。四十個山形牆垣?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雅蓓。」她一句話都沒說,跑了出去,足足兩小時不見人影。她父親心焦如焚,幾乎要開始厲聲自責的當頭,那個小流氓跑進門來,渾身髒污,氣喘吁吁的。她直挺挺站在父親面前,兩手插腰,皺著眉頭高聲說:「你怎麼可以耍詐呢,父親?不准你否認,我已經把泥水匠帶回家來,他可以做我的證人,以前的確是有四十個山形牆垣的。」我記得從那天開始,伯爵便不再抱怨沒能生兒子了。他經常將雅蓓帶在身邊,甚至打獵時都讓她坐在馬的前座,用教人膽戰心驚的速度衝出去。」
伯爵將頭一仰,大笑起來。 「現在究竟有多少個牆垣,安妮?」
「在雅蓓的要求下,伯爵將那第四十一個山形牆垣拆除了。她真是個小暴君,現在依然沒變。這是她性格的一部分,格斯。你必須學著適應它。」
伯爵站起來,伸展四肢然後往壁爐架一靠,雙手插在口袋裡。「你說得對,我懷疑我是否能容許她對我頤指氣使。我從來沒見過我母親,因為她在生下我之後就死了,因此我生命中從來沒有任何人命令我做這做那。我想我不會允許她這麼對我,安妮。但是,再說吧!」
安妮若有所思地說:「她的跋扈,我想正是她魅力的一部分。只是委屈了白莫禮律師,我怕她對待那可憐人的方式宣讓他頭疼個好一陣子。」
「是的,想想看她聆聽父親的遺囑內容之後所承受的可怕衝擊,」他想起早晨和雅蓓的初次邂逅。也許那是更大的一次衝擊吧!
「這倒是好的開始,格斯。瞧你,已經在為她的倔脾氣辯護了。」
「倔脾氣嗎,夫人?這種字眼用來形容你的女兒未免太溫和了。不,應該說她是個精力充沛、堅毅不屈的女孩,加上有如聾山羊一般的敏感度。」
安妮偏著腦袋,啞然無言。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6:50
第五章
次晨,雅蓓步下伊善修道院門前台階,心情無比沮喪。她無從適應目前的處境,痛恨極了這種處境。一早醒來她便不斷以各種角度思索著這件事。她必須和新伯爵結婚,否則就得離開伊善修道院。然而她內心深處清楚知道,她離不開自己的家園。至於新伯爵,她不喜歡他,不想看見他,不想和他說話,甚至根本不希望他存在,但是她明白她勢必得和他結婚。
讓它去吧!
她通過偌大前庭的拱形長廊,沿著條窄徑來到早餐室。以前只有她和父親會一早來吃早餐,如今她只能單獨面對她最喜愛的車莓果醬和吐司。
「雅蓓小姐。」
手正擱在門把上的雅蓓轉身,看見塔克太太一手拿著大壺咖啡,另一手端著大盤吐司朝廚房走來。
「早安,塔克太太,你氣色真好。我真高興你和往常一樣為我準備了早餐。請別忘了草莓果醬。今天會是晴朗的好天氣,你說是嗎?」
「是的,當然嘍!雅蓓小姐,我的氣色很好,而且很晴朗,我是說,今天的天氣會很晴朗。」塔克太太雪白衣領上的圓下巴微微顫動著,鼻樑扭動了幾下以避免眼鏡滑落。「今天你感覺好點了嗎?我得說我不太喜歡你臉頰上的擦傷。至於你的下巴,就和你小時候的膝蓋一樣嚴重挫傷。不過當然,還是漂亮的小下巴。」
「我很好,塔克太太,真的,下巴和其他一切都很好。」她對這位管家微笑說道。她實在忍不住。早在雅蓓出生之前塔克太太就在戴家服務了。同時她也習慣了塔克太太的說話方式。本地的牧師就極不習慣。每次不巧遇見她,他總是拚命翻白眼。
雅蓓推開餐室門然後退向一旁,讓塔克太太先走進餐室,她不希望她將咖啡灑了或者掉落吐司。
她跟著走進門,抬頭一看,驚愕得呆立在原地。只見新伯爵端坐在餐桌上位,也就是她父親的座位,面前堆滿一盤盤炒蛋、培根和罕見的牛腰肉,正專注讀著一份倫敦報紙。她的驚呼聲吸引他抬頭,發現雅蓓顯然對他的在場不表歡迎,於是站了起來。他禮貌地說:「謝謝你,塔克太太,早餐已夠豐盛了。請代我向廚師致意。這牛肉烹調得真是恰到好處。」
「好的,爵爺,」塔克太太向他屈膝行禮,香腸般肥滿的手指不安地扭動了一陣,便走出餐室,和雅蓓擦身而過時拍了拍她的肩膀。雅蓓回頭喊叫:「請別忘了我的草莓果醬!」
「你也一起用餐嗎,雅蓓小姐?我是否可以這麼稱呼你?」
「不可以。」
「好吧,女士。你坐這裡好嗎?」他拉開鄰座的椅子問道。「從你的表情看來,不好。我猜你情願端了早餐到馬廄裡去吃。除了在我身邊哪裡都可以。不過,若是你願意留下來,我會非常感激的。有些事關你我利益的話題極需我們一起討論,雖說在你看來可能是討厭的話題。」
她緩緩坐下。她別無選擇。她很想不理會他,但這麼做對她沒有好處。畢竟她終究得和他結婚的。
她最好和他談談,反正遲早都得談的。
「你一向這麼早就吃早餐嗎?現在還非常早,你知道,比一般人所謂的早還要更早,也許你通常習慣晚一點才吃?也許是因為這是特殊的日子所以你才一大早起床到處遊蕩?」
「抱歉,女士,我一向這麼早。請坐下,我的牛肉就快涼了。」他笑著說,一眼瞥見她的騎裝,又說:「我不只習慣早起,也喜歡趁早去遛馬,就在用過早餐之後。看樣子你也有同樣的習慣呢,女士。也許這對我們的未來是個好跡象?」
雅蓓無法迴避。「也許是吧!」她說著讓他服侍她入座,開始替她在盤裡裝盛炒蛋和培根,然後才坐回椅子裡。餐盤一側擺著草莓果醬。可是塔克太太如何知道她會坐哪個位子?啊,一定是他告訴她的,當然是。她開始給吐司抹果醬。
「你會不會覺得,先等主人坐穩之後再開始大吃大嚼是比較禮貌的做法?」
她不自覺握緊了餐刀。主人?應該用叉子插進他的胸口。不,他不夠資格讓她為了一句嘲諷而殺人。不,插他的手臂比較適當。「你並不是主人,先生,」她說。「你只是選對了父母和出生時間的幸運兒罷了。」
「你也是,女士,」
「但我沒有自稱是女主人。我只是個可憐的受害者,被最愛的父親強迫踏上婚姻的祭壇。」
他相當高興聽見她語出機智,而非滿口詛咒。
「既然如此,」他看著她舉著叉子停在半空的手。「等我先咬一口吐司。好了,繼續吃你的炒蛋吧!啊,你真的喜愛那種果醬,對嗎?有什麼特別?」
「非常特別。小時候廚子就開始做這種果醬了。我常常偷偷溜進廚房,看她將果醬塗在圓餅、餅乾和所有點心上面。」
他吃下厚厚一片牛肉,重新拿起報紙,低頭繼續讀著。
「請把咖啡壺遞給我好嗎?」
伯爵緩緩抬頭。
「當然,如果這是男主人該做的事。」她說。
「當然是的,女士。我開始相信一個主人為了維持場面和諧似乎什麼都得去做。不過我懷疑你是否願意拿我當作一家之主?你的咖啡。」
一家之主?詛咒他的灰眼珠,和她酷似的灰眼珠。她說:「啊,也請遞給我一、兩張報紙好嗎?」
「當然,女士。據我的理解,女士們是不適宜讀報紙的,除了宮廷版和社交版之外。不過,你是伊善修道院的雅蓓小姐。作為一個得體的主人,我實在不該給你任何指示。是否有個版面是你偏愛的?」
「我不想冒犯你,所以你只要將你讀過的版面拿給我就可以。」
「拿去吧,女士。」他將報紙遞給她時瞥見她手背上的刮痕。還有她下巴、臉頰上的傷痕。不知她被衣服遮蔽的美好軀體上還有多少別的傷痕。想起她的軀體,他嚥下一口咖啡然後嗆了一下。她轉頭冷泠盯著他看,直到他停止咳嗽。
「萬一你嗆得臉色發紫,我保證一定會採取行動的。」她說,聲音柔和得有如早餐室的嫩黃色窗簾。
「謝謝你,我好多了。我只是有些失神,沒什麼要緊。你的傷已經好多了吧?來,多吃點蛋,你需要多長點肉。」
「我父親經常說女人不該長太多肉。他說那樣非常惹人厭煩。」
「惹誰厭煩?」
「紳士們吧,我想。」
「那麼紳土們該不該長肉呢?」
「我認為,」她篤定地說。「紳士們可以為所欲為而不需擔心招惹任何人。畢竟,當男人依然是家庭的金錢來源時,有哪個妻子會冒險對丈夫說她討厭他的肥下巴和圓肚子?」
「有道理。但我能接受。你可以盡情吃。如果你吃得夠多,我就會給你零用金。」
她眼白一翻,丟開報紙並且任由它滑落地上。
「看你今天的表現讓我鬆了口氣,但一點都不驚訝。昨晚布萊恩醫師向我保證今天你便會回復成原來的你。由於這話令在場所有人都打起了哆嗉,我猜想你原來的樣子必定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大快慰。」
「你的意思是說我在別人眼裡是一種酷虐,我才不是。唔,也許對你來說算是,但那是非常自然的。我不喜歡你,我希望你趕快消失,我知道你必須住在這裡,因為現在你是伯爵了,但我沒有必要接受這種事。你可惡!」
她的叉子在手中顫抖,但迅速舉向嘴邊。
「你說了不少,其中許多字眼其實是我想向你說的。不過我是個紳士,彬彬有禮,而且我是主人,不得不如此。你想和我一起去遛馬嗎,女士?當然,是在你吃完早餐之後,我就快吃完了。我想到處去看看我的產業。如果你願意勉為其難陪我一起去。」
她很想拒絕他,她希望他騎馬騎得遠遠的然後迷路,或者被馬摔到小魚塘裡,但是這不太可能,因為魚塘只有幾呎深。「我帶你去四處逛逛,」她說。「我並非不講理的人。」
他將眉毛一聳。那是她的習慣動作,也是父親的習慣動作。父親,她喉頭一緊,努力嚥下那股苦澀的酸水。
他察覺了,並且知道她絕不會樂於自己的情緒被人窺見。他說:「太好了。你打算騎哪一匹馬?我派人去通知馬房。」
「伯爵的馬。」她不假思索地說,仍然一臉惆悵。
他不喜歡她這個模樣,於是他說:「啊?你不認為乘坐附加馬鞍有些不舒服嗎?當然,我並不怎麼介意和你共乘一匹馬,至少在你變豐滿之前不介意,到時候那可憐的馬兒恐怕會不高興馱著我們兩個。」
真是狡詐。她瞪著他,那神情彷彿想用餐桌布蒙住他的頭讓他窒息死掉。他朝她咧嘴一笑。
「你是故意那麼說的,你明明知道我指的不是你的馬。我是指『伯爵』,也就是我父親的馬--」
「你是說『路奇』。」
「你明明知道我指的就是它。」
「我准許你騎『路奇』。」
「我的槍法非常準確。」她說著倏地站起,將椅子猛推向後,就像前一天下午在書房的憤怒舉動。
「倘若你能善待我的傢俱,我會非常感激你的,女士。」
她找不到字眼來反駁他,因為她累了,因為她最近習慣了挫敗感。此時她只能呆望著他,希望他發現她眼裡的殺氣騰騰。
他站了起來走向她。「來吧,女士,你不覺得今天早上我們已經拌嘴得夠久了嗎?通常我吃早餐時是不允許有人反駁我的。」看她沉默不語--事實上她在磨牙齒--他笑著說:「我想把『路奇』當作禮物送給你。不久我們將改稱它是伯爵夫人的坐騎。」
「啊,好張狂的說法。」
「當然,我是個張狂的男人。」她哼哼鼻息,他確定他聽見了。那是大笑的前兆。她對父親的哀傷終究會漸漸淡化的,緩慢地,但終究會淡化的。而且他能夠幫助她,只要她願意。奇怪的是今天早上他不再認為她是個悍婦了。經過前一天和她惡意對峙之後,他覺得彷彿已到地獄走了一遭。他不相信一個男人可以在這種女人的摧殘下存活。然而今天不同。今天他逗得她幾乎大笑起來。今天他發現了她的機智,甚至聽見她妙語如珠,他掏出懷表來看,「一起走嗎,女士?」
「好的,」她緩緩說,瞄一眼他下巴中央的裂口。「我也一起去。」
布萊恩醫師動也不動地看著安妮夫人提起裙擺跨過一小叢盛開的玫瑰花,美麗的腳踝。事實上他認為她身上的每一吋都是美麗的。她沒有戴帽子,一頭濃密的金髮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耀如黃金。她右手握一把玫瑰花枝,臉上似乎煥發出新的健康光彩,這不是他的錯覺,他知道。
當安妮夫人小心翼翼跨過花叢,她想著不知萊恩在哪裡,時間不早了,而他連個消息都沒有。她抓牢水仙和玫瑰花束,抬起頭來微微皺著眉頭。她發現他就站在數呎之外,靜靜望著她。只是望著她,他站在那裡看她有多久了?她的臉一直紅到髮根。真是傻氣得可以,她都已逕三十六歲,不該只因為他站在那裡盯著她瞧就臉紅的啊!
太荒謬了。她近乎尖叫著說:「萊恩,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古柏的觀察力卓越。我剛剛才到,真的。」事實上他已經到達了一陣子,但是有何差別?
「噢,那麼就無所謂了。」這麼說他並非一直在那裡瞪著她看。真無趣。她希望自己可以像雅蓓那樣流暢而熟練地吐出一長串詛咒來,但她辦不到。每次她嘗試這麼做,腦中便浮現母親的臉孔,彷彿在斥責著她。甚至她只要輕輕吐出一句最溫和的詛咒,母親就急著要地喝湯嗽口。
她該說些什麼才不至於令他尷尬?「我以為你今天忙著探望病人,沒空來了呢!」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除非為三胞胎接生,否則我絕不會爽約不來的。讓我替你拿著那支可怕的花剪好嗎,親愛的?」
「好的,謝謝你,萊恩。」她將花剪遞給他,發現這麼個簡單的動作無意間觸動了記憶的環扣,兩人之間的關係彷彿回到往日,他再度變成她的舊日好友。她的老友。聽起來有些令人沮喪。然而她從未發現他那身深褐色燈芯絨套裝是那麼合身。他的眼睛幾乎和衣服同色,透著懾人的智慧和幽默,而且似乎在今天顯得格外晶亮。
布萊恩配合著她的細小步伐,兩人通過美麗的花壇來到前庭草坪。「你的雅蓓好些了嗎?」
「你是指她的健康狀況或者她和格斯的關係?」
他輕笑幾聲,俯身對她說:「這個嗎,根據我對小雅蓓的瞭解,此刻她應該已經回復活蹦亂跳了,至於格斯,我相信他鎮得住她。他不愚蠢,我認為他是個精於策略的人。」
「我不瞭解他的策略,不過早上他們的確一起遛馬去了。我無從知道他們之間的狀況,也沒聽他們提起,不過我很高興看見他們在午餐桌上似乎相處得不惡。」
「你是說他們不像是要展開拳斗的樣子。」
「正是。雅蓓不像往常那麼健談,不過,至少她也沒有對伯爵惡言相向,我猜此刻他們正在書屋裡研究伊善修道院的帳本。雅蓓對於經營產業的知識幾乎和她父親一樣豐富。可憐的孩子,從小她父親就拚命灌輸她各種經營理念,當她十六歲那年第一次向伯爵的經紀人班華特先生發出指令時,那可憐人驚訝得差點將舌頭吞了下去。」
「他說了些什麼?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雅蓓告訴我,班先生張嘴望著她,像一條上鉤的鱒魚。雅蓓的父親立刻瞪了她一眼。你知道的,通常他只需一個眼神便能使人就範,唯獨雅蓓例外,至今我還記得他對女兒高聲吼叫而她更大聲吼回去的情景。但不久他們會若無其事走出財務房,像一對好友那樣相互微笑點頭。他尊重她就如她敬愛他一樣,你知道的。」
「噢,是的,我非常清楚。我曾經好幾次目睹那場面。」他大笑起來,渾厚響亮的笑聲讓安妮手中的水仙和玫瑰花束微微顫抖起來。顫抖?老天,倘若她再不多加自制,只怕一周不到她便會瘋癲了。
「唉呀,我把愛莎給忘了。她一定會以為我一點都不關心她的,可憐的孩子。我是關心她的啊,只是暫時忽略了她大約十五分鐘。這都該怪你,先生。來吧,我們去找她,午茶時間也快到了。」她根本不在乎午茶時間或者任何事情,但她明白自己負有義務,至少多數時間是如此。該死。
他點點頭,接著突如其來停下腳步,仰頭大笑起來。
「你怎麼了?」
「我只是突然想起,親愛的安妮,你就要成為史弗伯爵的富孀了。你,一個富孀,真令人無法置信。你看起來像是雅蓓的姊姊而不像她的母親。那些好管閒事的老貴婦一定會對你指指點點,巴不得你變得又老又醜。」
「我覺得自己愈來愈有婦人的威嚴了,也許不久我就會長出灰頭發來。老天,你認為我是否該拔掉它?你認為等我老邁之後會不會變成禿頭?」
「儘管拔吧,我答應萬一你有需要我一定會替你買幾頂假髮的。而且我現在就要開始扶你一把。這是我的臂膀,讓你依靠用的,等你老得無法走路時,我會給你買一支木杖來。」
她看不見自己閃爍有如狂野的德國華爾滋的眼神,但他看見了。他滿心喜悅。啊,不只是喜悅。他是亞瑟王。他是沉浸在愛中而幾乎忘了呼吸的幸運兒。
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呆望著她微啟紅唇。「木杖,多麼可愛的想法,萬一有人敢冒犯我,我就可以用它來敲那人腦袋了。」
愛莎並不認為安妮夫人已不再關心她。她也不認為安妮夫人出了意外。事實上,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安妮夫人身上。她的手停在針線工具上,兩眼茫然盯著前方,似乎忘了她正繡著的美麗緞布。上頭的圖案是繽紛的花卉團團繞著一片小水塘。
她正癡想著在倫敦等著她的種種趣味。舞會、晚宴和朵麗街上演的戲劇,太多新鮮事物等著她去做、去觀賞。她的一萬鎊遺產足夠她在倫敦社交界立足了。有了安妮夫人這位著名軍事家的遺孀作伴,所有社交名流的大門都將為她而開。美好的憧憬讓她興奮得幾乎忘了她天生的羞澀和優柔寡斷。
她皺皺眉頭,突然想起嬌西。她多麼希望她的老家僕別再叨絮著戴氏一家大小的是非。畢竟她父親已經證明了他對她的愛,不是嗎?他留給了她那麼大一筆遺產。愛莎歎了口氣。嬌西只是有點老了,腦筋糊塗了。今天早上嬌西還叫她瑪蓮呢!
她相當清晰地說:「靠近窗口一點,瑪蓮。你這樣動來動去,教我如何替你縫補裙子呢?」
愛莎決定不提醒這位老家僕她不是她的母親瑪蓮。她順從地靠向窗口。
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了伯爵和雅蓓。「噢,你看,嬌西,」她指著窗外。「雅蓓和伯爵來了。看看他們的馬,他們騎得多麼威風。」的確,那一對駿馬正風似地通過門前車道,踏上前庭草地。「他們在競跑呢!啊,雅蓓贏了。我的天,瞧瞧她的馬快速衝刺的樣子。啊,真令人興奮。」愛莎顫抖起來。對她來說馬是難以掌握、神經質的牲畜,善變而讓人無法信任。她討厭馬,但是她永遠不會向雅蓓承認這點。
愛莎聽見雅蓓的勝利歡呼傳來,看她不需人扶持,輕靈地跳下馬背。啊,她是那麼優雅,裙擺飛飄著,嬌西則瞇著雙水濛濛的眼睛湊近窗口,就著燦亮的清晨陽光遠眺草坪,不以為然地喃喃念著:「就跟父親一個模樣,魯莽又自大。不像你是個淑女,小甜心。瞧她跳下馬的姿勢,活像個男人。還有那個新伯爵,他竟然在鼓勵她呢,真是的,看他大笑的,不久他就會煩膩的。男人不喜歡好強又莽撞的女人。不久他就會開始對她大呼小叫的,一旦他們結了婚。而她會乖乖順從,因她別無選擇,瑪蓮也是別無選擇,我知道。」
愛莎沒聽進去,她帶著些微嫉妒想著,雖然她比雅蓓年長一些,卻似乎缺少了什麼--彷彿上天待她不夠周全,忘了多賦予她一些美貌,或者機智。唔,也許她的機智比可憐的嬌西多一些。
愛莎將思緒拉回現實。她的雙手依然在針線上頭,真是荒謬,她想,竟然對雅蓓產生妒意。畢竟,得到一萬鎊遺產的人是她呀!簡單明快,她不需要做任何事來作為交換條件,這筆錢完完全全只屬於她一個人。而雅蓓呢,如果她不遵從父親的指示,也就一無所有了。雅蓓將必須和新伯爵結婚。這念頭讓愛莎起了陣哆嗦。她覺得新伯爵跟他騎的那匹紅棕色雄馬一樣可怕。那麼高大而且駭人。每次他一踏進屋子就似乎要佔滿所有空間。她突然莫名地一陣戰慄,某種微妙的興奮和恐懼使她加速了呼吸。老天,這是不對的,不是嗎?她捏緊了縫針,急急繡起一朵鮮黃花朵來。
她埋頭工作著,直到安妮夫人和布萊恩醫師漫步走進天鵝絨室,並肩親密交談著。她感覺他們之間似乎起了些變化,她無從瞭解的微妙改變,無所謂,他們老了。也許他們在談論治療關節痛的藥方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7:05
第六章
「太精采了,愛莎,你把莫札特彈奏得太美妙了。」布醫師大聲鼓掌喝采。
伯爵暗暗吃驚。這樣一個害羞的女孩彈起琴來競能散發如此熱情。老天,愛莎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孩?在她那溫和的外表下蘊藏的是怎樣狂野奔放的情感?
愛莎站了起來,臉頰泛著粉紅,興奮面對著那一張張笑臉。他們全都在微笑望著她呢!他們全都欣賞她的表演。而今天她的確彈奏得格外出色,深深沉醉在激越昂揚的樂章之中。但是,他們當真也喜歡嗎?
將近十點鐘,就在安妮夫人準備回房休息時,伯爵突然對雅蓓說:「輪到你了,女士。你也為我們彈奏一曲吧!」
雅蓓放聲大笑直到淌出淚水來。「如果我為你們彈奏,你可得為你的慇勤付出可怕的代價了。你會祈求手中有棉花好用來塞住耳朵,你會祈求我最好突然昏死在鍵盤上。」
「才不這樣呢,雅蓓。」安妮夫人慈愛地說,並且努力保持公允的態度。她憶起以往陪著雅蓓練琴的痛苦時刻,一邊溫柔開導一邊咬牙切齒。但是她已盡了力。只是,結果十分恐怖。
「啊,母親,是否到了該面對現實的時候了?」她說著回頭對伯爵說:「我連彈奏最簡單的八音階都會走音呢!就算花一輩子去練習都無法正確辨認音符的。承認吧,母親,這是家族的恥辱,我非常抱歉,但這是事實。」
「可是,雅蓓,你無論做什麼都非常出色,」愛莎驚訝地說。「不,我不相信你不擅於彈琴,一定是你太謙虛了。來,讓勳爵瞧瞧你多麼富有才氣。」
「親愛的小白鵝,」雅蓓對她同父異母的姊姊溫和地說。「你才是戴氏家族裡富有才氣的一個。我寧可聽你彈奏,也不願看見他們衝著我害怕地搗起耳朵。而且相信我,愛莎,伯爵甚至會難受得仰頭嗥叫。」
愛莎不死心。「也許你可以彈豎琴?」
「想都別想。」
安妮夫人高舉著雙手。「這是我的失職,我的所有努力全都化為烏有了。天知道,我真的盡了全力啊!做母親的該怎麼做才好呢?」
「你可以愛我、在所有別的方面讚美我,」雅蓓迅速走過去擁抱母親。「就算所有人都不贊同你這麼做,你還是要堅持到底。好嗎,親愛的?」
「我會的,雅蓓,」安妮夫人說。「無論格斯如何對我抱怨你今天和他賽馬贏了他,我還是會告訴他停止抱怨,因為你是十全十美的。我會叫他別哀聲歎氣。我會對他說若是你肯彈奏任何一種樂器,那是他的福氣。可以嗎?」
「就這麼告訴他,媽媽。太完美了。你實在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母親。」
在安妮夫人為大夥兒分派茶點之後,布醫師問伯爵:「你在伊善修道院的第一晚過得還好嗎?」
伯爵身體前傾,雙手縮在膝蓋之間。「你問得好,先生,因為我的確度過了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你是故意的,」雅蓓指著他說。「你想引人注意,於是故意這麼說。表演得真好,我必須承認。看看你,像個演員,渴求著觀眾的注目,一點都不知羞恥。
「這只不過是我的另一項天賦罷了,女士。不,說真的,我認為那只是出於我的幻覺。你們應該都非常熟悉我臥房中那塊奇特的飾板--死亡之舞。」
「噢,可怕的東西,」愛莎的茶杯跌回碟子裡。「我記得小時候就看過它。那時候我真的相信魔鬼就在那裡面。他的手中揮舞著下知什麼,也許直到現在魔鬼還在。」
「我不確定是否真有魔鬼,」伯爵說。「但是非常奇怪。睡覺前我特別仔細觀察它,想瞭解其中的意義,但沒有任何發現,直到入睡前仍在苦思卻不得其解。」伯爵略微停頓,看著布醫師說:「那全是我的錯,當時已接近黎明,我突然清醒,覺得房裡有動靜。我點亮床頭的蠟燭然後走去察看房間各個角落,一無所獲,只看見那片飾板上的可發怖骷髏獰笑著。接著令我感覺荒謬的事情發生了--我聽見壁爐方向傳來一聲奇怪的悶響。我舉高蠟燭,但沒看見什麼。接著我聽見一聲尖細的聲音,類似新生嬰兒的聲音。在我還未來得及反應之前,又一聲尖叫響起,彷彿就在我身邊。不是嬰兒,而是女人的叫聲,極其刺耳而且悲苦。然後便回復了寂靜。直到現在我仍不敢確定究竟是真實或者幻覺。但是我得說,當時我幾乎無法入睡。所幸當我終於睡著,倒並未夢見怪異的景象。」
伯爵環顧四周那一張張詫異的臉孔,不禁感到一陣內疚。
安妮用一種柔的母性語調說:「那不是你的幻覺,格斯。你聽見的是伊善修道院的鬼魂。你所描述的情形很少見,而且只發生在伯爵的臥房裡。嬰孩的哭聲和女人的痛苦尖叫都是實際存在的,只是我們對他們可說一無所知。」
「你該不是故意要害我作噩夢吧,安妮?拜託,我承認我害怕得冷汗直流,心跳加速,真的。我多麼希望有人告訴我那完全是昨天晚餐的燉包心菜在作祟。」
「昨晚餐桌上根本沒有包心菜。振作一點,先生,那全是真的。」雅蓓說。「你說的事情我父親至少已經遇見過十幾次了。據說在兩百多年前,那時候伊善修道院還不是戴氏家族的產業,這裡住著一位名叫費柏的勳爵。他是個生性殘虐的惡霸,性格狂放而且飄忽不定。故事發生在一個暴風雨之夜,有個僕傭來到本地一位產婆的家中,要求她跟他走。她由於害怕而拒絕了,但是他強迫她,蒙住她的眼睛,用馬車將她載離數哩之遠。當馬車終於停下,她被拖著走上一段台階,通過一間大廳,登上大段筆直的階梯,進入一個房間。」演技也不差的雅蓓突然停頓,環顧眾人一周然後壓低了聲音繼續說:「當僕傭解下她的面罩,她看見一個婦人挺著巨大的肚子躺在床上,壁爐邊則站著個低頭沉思的男子。那婦人痛苦尖叫著,讓產婆忘了恐懼,衝上前去幫助她。
「經過漫長的掙扎與折騰,孩子終於誕生。令產婆震驚的是,壁爐前的男子突然衝到床邊,抓起嬰兒然後拋向熾烈的火焰當中。孩子驚聲啼哭,女人見狀,尖叫一陣之後虛脫地昏了過去。
「僕傭捉住產婆,再度蒙住她的眼睛然後將她送回她的小屋,」雅蓓近乎心悸地說。
「老天,這故事我已經聽過不下十遍,但每回聽總是起一身雞皮疙瘩。直到現在還是。」
「老天!」伯爵驚愕地望著她。
「不過這故事倒有個符合正義的結局。」安妮夫人說。「這位產婆記住了沿途的一些聲響,甚至記得階梯的數目,因此她帶領法官來到伊善修道院。儘管法官找不到具體的行兇證據,因而使得費柏爵士逃過法律的制裁,但事情並未就此終結。據說不久之後的某個夜晚,費柏爵士瞼色慘白地衝出臥房,一路奔向馬廄然後跳上一匹他所飼養的烈馬。沒人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次晨費柏爵士被發現慘死在馬蹄下,就在老修道院廢墟後方的一座小山丘上。從此人們將那處斜坡稱作費柏遇難坡。我只有一次鼓起勇氣走到那地點去探看。我知道那裡陰魂不散。到了那裡你能感覺到森冷的怨氣滲入你皮膚裡。」
愛莎微微顫抖著說:「嬌西曾經告訴我費柏爵士的故事,可是我不相信她。她說我母親聽過一次那個女人和嬰孩的尖叫聲,是真的嗎,安妮夫人?」
「沒錯,是真的。不過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安妮夫人說。「好啦,談夠了神魔鬼怪。有誰想再喝杯茶?」
「鐵石心腸的女人,」布醫師說。「我猜今晚你們每個人都會聽見怪聲響,但是我除外。我將會睡得又香又甜,腦子裡只想著晚餐的美味羊肉。我該告辭了。」
安妮夫人跟著站起。「我嘛,除了睡覺什麼都不想做。」她說著轉向愛莎。「來吧,親愛的,我們一起送布醫師出門,然後我再送你回房去休息。你看起來有些倦了。」
雅蓓看著他們互道晚安然後離去。突然,屋裡只剩她和伯爵兩個人。她很想回房去,但心想他必定會認為她在閃避他。她確實想要閃避,但她無法忍受被他看成膽怯的人。她看著他起身,大步走向酒櫃。他實在是個相當英俊的男人,身量頎長健壯,舉止間透著優雅。他回頭,發現她正盯著他瞧,立即回報以粲然一笑,問道:「想喝雪莉酒嗎,女士?」
「好的,謝謝你,先生。」她將雙腿縮在裙下,用手支著下巴。確定鞏固好防禦措施之後,她說:「你表現得十分冷靜。倘若我是你,我一定跑到馬廄去睡覺。」
他將酒杯遞給她,笑著說:「相信我,若不是怕你鄙視我,我早就向布醫師要一帖安眠劑了。你會因此而鄙視我的,對嗎?」
「我父親從來不需要安眠劑。也許他應該吃藥的。每次我聽這故事總是背脊發涼。至於誰鄙視誰這種事情,先生,真是再愚蠢不過的想法了。無疑地未來將有更多傻話從你嘴裡冒出來。」
這麼說她是接受了事實。他吁了口氣,但仍佯裝冷酷地說:「只因為我試圖討你歡心,你就說我是愚蠢?別否認,女士。還有,聽你提及未來讓我感到振奮。喝你的雪莉吧,別對我皺眉頭。別因為被我識破了心事就皺眉頭。」
「祝你健康,先生,」她說著仰頭將雪莉酒暍光。 「希望如此。」
「你什麼時候肯讓我稱呼你雅蓓?」
她說:「女士這稱呼比較能讓你對我保持距離。我認為保持距離是件好事。倘若我能想到另一個效果更好的稱呼,我一定會建議你採用的。」
「但是我寧可和你拉近距離。」
「我可不這麼想,你太急躁了,先生,過度急躁。」她提高嗓門,突然感到一陣驚恐,隨即又想,驚恐應該是那些缺乏安全感、怯懦和無助的人們才有的情緒啊!
「我不介意你稱呼我格斯。」
「先生這稱呼非常適合你。時間不早了,晚安。」
「我們又回到了原點,」他逼真地歎了口氣。「你在逃避我,女士。我幾乎要認為你是膽小鬼了。」他放下酒杯,大步走向她。
她沒有絲毫懼色。「再靠近一步我就用酒杯砸你。」
「你一向這麼暴戾嗎,女士?」
「只有在必要的時候,」她昂起下巴說。「離我遠一點,你便能安然無事。」
這對她而言是一種挑戰。令她吃驚甚至帶著點失望地,伯爵向後退卻。他坐了下來。「這麼說你想逃脫,」他神情落寞地說。「你想坐視我獨自面對臥房裡的可怖鬼魅。」
這倒出乎她意料之外,他表現出人性的一面。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經過昨晚的可怕經驗,我能夠諒解你的失言。我自己在那房間裡也覺得不舒服。事實上我一向避免進入那個房間。」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你的房間是否足夠容納我們兩個呢?」
「天啊,真是太過分了!」雅蓓說著衝出門外。
「這只不過是個小小的開端罷了,女士。」他笑著說,自信地微笑。她固執而堅強。她是個絕佳的騎者,擅長思考而且富於機智。此外,她還懂得如何經營伊善修道院。她擁有許多他所欠缺的才賦和經歷。也許這對某些男人來說是項負擔,但對他卻是一大喜訊。事實上,他認為她不需要作任何改變。他留意她的胸脯,開始覺得他進行了一次不算壞的交易。當然,這念頭實在粗鄙!
伯爵的纖長手指不耐地在戴家產業帳本上來回游移。該死!他實在不習慣面對這一長串的帳目數字,以及關於各種投資的細目和所有佃農的地租繳納記錄。他只希望這些數字全部突然消失,就像一周前驚擾他之後便再也不曾出現的伊善修道院鬼魂。
他往椅背一靠,將筆放下。他的職業是軍人,而不是跟這些數字打交道。啊,羅德裡戈城--那裹正展開一場決定性的戰事。然而,他想,拿破侖仍在繼續蠶食著歐洲。英國已受到法國人的封鎖,而且根據情報顯示,拿破侖的貪婪眼光接著將掃向東方的俄羅斯。
他卻在這裡,遠離重要的時期,被一個爵銜和龐大的遺產束縛著。伯爵頹喪地搖搖頭,再度回到帳本上。若是雅蓓在場就好了。那天下午她和他一起看帳本,向他解釋地租、農作物市價等等項目,極其詳盡而精確,讓他至少建立起初步的概念。他的經紀人班華特先生對他毫無幫助。那個可憐人面對這成堆成疊的繁瑣資料似乎有些力不從心。
至於雅蓓,過去一周她幾乎和那些鬼魂同樣無影無蹤。他猜想她每天清晨改在房間裡吃早餐好避開他,並且單獨騎著「路奇」外出,有幾天甚至直到太陽西下才回來。
他也明智地放任她去。至少他自認為這麼做是明智的。多數時候是雅蓓刻意迴避和他碰面。只是有幾次當他和別人談話時感覺她那雙灰眼睛在偷偷盯著他瞧。
驟然一記雷響,使得他分散了心思。他站起來走向窗口。濃重的雨雲垂掛在東方天際。但願雅蓓--應該說是女士--不會被豪雨所困。
空氣突然變得冷凝、沉重起來,暴風雨就要來了。她蹲踞在老修道院廢墟最高聳的一處石堆頂端,沒有離去的意思。鄉麼奇怪,她想,父親一向痛恨這片廢墟,從小她就被嚴禁到這地方來。這也是她唯一違逆過父親的事情了。她對這廢墟有股莫名的愛戀。她伸手輕撫灰白的石塊,憶起童年的種種探險行動。
如今她不再是小孩,而廢墟也只不過是廢墟罷了。她歎了口氣,這時一滴雨水落在她頰邊。她該怎麼辦才好?當然她明白事實上她別無選擇,但是她多麼渴望有別的退路,能夠讓她擺脫這難堪和苦楚。
她想起格斯,在心中勾勒他的模樣。他和她就像孿生兄妹,她想,只是他的下顎有一道裂溝。最近幾天他靜靜地退在一旁,任她獨處。她喜歡他這點。事實上她也喜歡他的諧趣、榮譽感和強大的意志力。甚至在他行為像頭傻驢的時候她都喜歡他。甚至當他嘲弄她、拿她當野女孩看待時,她仍然喜歡他。她猜想他應該會是個不壞的丈夫。他將是個棘手人物,當然,和自己共處了十八年,她深知棘手人物是怎麼回事。她不覺咧嘴微笑,同時一顆豆大的雨珠滴入她嘴裡。她繼而大笑,緩緩站了起來。遠處的伊善修道院籠罩在陰霾當中。看來安妮夫人和愛莎是來不及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從唐氏府邸趕回來了。數小時前她看見她們由車伕約翰服侍著登上馬車,還奇怪為何伯爵沒有和她們同行。她很高興他沒有。她很高興她有機會和他獨處。她抖抖裙擺,開始朝著修道院奔去。她已經作了選擇。她決定和他結婚。
伯爵雙手插腰站在門廊上。「雅蓓小姐沒有騎『路奇』出去?」他問馬伕長詹姆。此時雨勢已如萬馬奔騰,冷冽的風將他白襯衫的袖子吹得鼓起。
「沒有,爵爺。」
「好吧!謝謝你過來一趟,詹姆。先找件外套穿上再回馬房。天氣愈來愈涼了。」
該死!難道她寧願在雨中著涼也不想和他碰頭?原本對她的擔憂突然轉化成憤怒。老天,他真該勒死她,竟愚蠢到在這種天氣跑到戶外去。
他正斟酌著該用什麼方式掐死她,忽然看見在大片厚毯似的雨陣裡有個人影從馬房朝向前庭草坪疾奔而來。那人逐漸走近,他看清楚了,是雅蓓。她提著裙子向他跑來,兩步便蹬上了台階,劇烈喘著氣。
她渾身濕透了。他上下打量她然後不以為然地說:「你認為在這種天氣外出是明智的作法嗎?」
「不,一點都不明智。但是這種事總會發生的,沒什麼大不了。」她說,聳聳肩。
「你跑去了哪裡?」
雅蓓拂去前額的濕發,將眉毛一抬,說:「我在雨中跑步。你看,我的頭髮和衣服全淋濕了,連鞋子都浸透了。現在我該上樓去換衣服了,先生。」
他盯著她的頸子,想像他的手指勒緊它的畫面。
「說真的,先生,你不該站在這屋外的。天氣這麼冶,你很可能會著涼的。瞧這風烈的。 」
她說著越過他直接進入前廳。他望著她的背影,扯開嗓門吼叫:「女士,該死,回來啊!我有話對你說。可惡,你竟敢在我面前聳肩膀、挑眉毛!」
她在燭檯下方停步。他寧可她繼續前進,因為她的衣服就像第二層皮膚那樣貼在她身上,玲瓏的曲線清晰可見。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此刻他正衝著她發怒,不該混雜著其他念頭。
「是嗎?你有什麼話對我說?」
她將濕漉漉的鞋子在大理石地板上磨蹭著。「先生,你是否突然變聾了?我以為你有話對我說。」
「我們三十分鐘後在天鵝絨室用餐,夫人。」他的口氣冷得出奇。「我不希望我的晚餐再延遲了。」
她咚咚登上樓梯,水漬不斷滴落裙下。突然她回頭俯看他說:「我懂了。你生氣是因為你必須遵守紳士禮節,不能少了我而獨自用餐。我很抱歉忽略了時間,我保證一定盡快換好衣服下樓來。」
伯爵真希望大廳裡有什麼可以讓他狠狠踢一腳,但目光所及只有兩把十七世紀的精緻木雕椅。它們恐怕比他更重呢!
他剛喝完一杯白蘭地便看見雅蓓走進天鵝絨室。她一如往常穿著身黑絲綢,看起來卻神采奕奕,同時又純真無邪。他但願他從沒見過她裹著層濕衣的身體。他希望和這個該死的女性保持適當距離。他將會和她結婚,他必須和她結婚,但是除此之外他不願節外生枝。
他對她近乎無動於衷,至少多數時候是如此。她那身肅穆的黑衣裙一點都顯不出時髦或窈窕。啊,可是她的頭髮,宛如亮澤的水波披在背後,腦後以一隻精巧的黑色緞結固定。他很想伸手握住那髮絲然後將它纏繞在指間,也想將她拉進懷裡,讓她靜靜伏在他胸前。
但這是行不通的。「唔,希望我不必請布醫師來替你看病才好。」
他的口氣似乎有些擔憂.多麼怪異。是為了無法準時吃晚餐而苦惱嗎?她促狹地說:「我很幸運地遺傳了我父親的健康體魄。」她走向壁爐前,距離他僅僅一步之遙。她這是在做什麼?試圖觸怒一頭冬眠的熊嗎?他想著,突然感到恐慌起來。不,他不可能會恐慌。
她的行為一反一周來的模式。她非但不迴避他,反而主動走過移近他。他決定到餐室去。這很合理,因為他向她抱怨過晚餐時間延誤了。於是他轉身走向門口。
「格斯。」
他回過頭來,難以置信似地望著她。他一定是沒有聽清楚。為何她的舉止如此怪異?你應稱呼我先生。」他說。
「是的,過去我一直稱呼你先生。現在你是否會介意我直呼你的名字?」」
「我認識你只不過一周多一點,我們之間尚未熟悉或親密到可以直呼彼此名字的程度。不。你還是稱呼我先生比較好。」他說,驚訝地發現她舔了舔嘴唇。相當姣好的嘴唇,他心想。
「我只是試圖表示一點友善罷了。也許你會考慮考慮?也許在晚餐過後?」
他搖了搖頭。「你不可能是戴雅蓓,」他堅決地說。「你可能是她的孿生姊妹,長年被拘禁在閣樓裡,就在那些山形牆垣底下。」
「不,她仍然被關著,還上了腳鏢。你沒聽見她哀嚎嗎?不。應該還沒聽過,因為你來之後還沒碰過月圓。只有在月圓之夜她才會哀嚎。」她朝他咧嘴微笑。「好啦,先生,請過來坐下。你跟我還有重要的事情得討論呢!」
「什麼重要的事情?」他呆立原地。「不,什麼都別說。我得先吃晚餐再和你談這件重要的事。」他猛力拉了下鈴繩.
「我父親曾經說男人的胃對他來說很重要。並非最重要--他不肯告訴我最重要的是什麼--但無論如何,我想我得同意你必須先填飽肚子才能獲得最佳的狀態。」
他愕然瞪著她,不敢相信這女孩竟如許無知。「啊,古柏,你來了。請派人將晚餐移到這裡來。今晚雅蓓小姐不想長途跋涉到餐室去。」
幾分鐘後,伯爵低頭凝視著烤肉和新鮮青豆。「完全遵照雅蓓小姐的指示,爵爺。」古柏說。氣味真令人垂涎。
「你的指示?」
她點點頭。
「我不怎麼喜歡烤豬肉,古柏,你是否準備了別的菜餚?」
「當然有別的菜餚,」雅蓓說。「烤豬肉是廚師每逢週四為我特別準備的一道菜。」
「那麼就把烤豬肉留著吃吧,古柏,也不必去張羅其他菜餚了。這樣就夠了。」
勳爵的口氣不大好,古柏心想。但雅蓓小姐似乎不在意,於是古柏決定也不予理會。最近伊善修道院發生這許多劇變,每個人心裡都不好受。倘若伯爵願意大聲詛咒,也許對所有人倒是件好事。總比看見他摔東西出氣好多了。古柏年紀大了,愈來愈不能俐落地閃避東西。在前一任伯爵的手下他常常得學著躲避飛來的雜物。
古柏直到退出天鵝絨室門外的前一秒鐘才說:「有個信差剛剛來過,爵爺,他說安妮夫人和愛莎小姐決定留在唐氏府邸晚餐,外面的雨勢太大了。」
這麼說他勢必得單獨和她共進晚餐了,格斯心想。笫一次。他猜想著也許她會狼吞虎嚥。不,應該不會的,尤其從她下樓後的怪異舉止看來絕不可能。他說:「謝謝你,古柏。」
兩人沉默了約十分鐘。最後雅蓓終於開口:「這烤肉合你的口味嗎,先生?」
他吃得頭也不抬。他很難說這烤肉令他反胃。
「還不錯。」他說完又大嚼起來。然後他放下叉子,往椅背一靠,兩手按著肚子,過去一周他不斷地容忍她位居優勢--她也欣然接受而且毫不鬆手--如今取得主控權的是她,而不是他了。他真想大笑。他記起曾經一度感受她的高明手腕,此刻他不得下再度承認這事實。
「今晚的演出你預演了很久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7:18
第七章
她懂,而他也知道她懂,但他只淡淡地說:「過去幾天你一直在躲避我,每次我一走近你就退縮開去。原來你是在利用這段時間準備今晚的表演。你是否已經決定要勇敢面對我了呢?」
他完全料中她的心思,但她還不準備棄械投降。她緩緩放下叉子,往後一靠--模仿他的動作--將頭一偏。「你知道,先生,你下顎那道裂紋實在相當迷人呢!起初我還懷疑它究竟有什麼特殊之處,但現在我發現了。它讓你看起來更加英俊呢,先生。」
「你想乘勝追擊?好吧,女士。你是否想湊近一些來端詳我迷人的裂顎?可能你沒注意,我的迷人之處不僅是下巴呢!」
「相信你對我也會有同感。」
「在看過你全身貼著濕衣服的模樣之後,女士,老實說你相當令我印象深刻。不過我是個男士,喜歡行動而不願全憑臆測。」
「噢,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你要脫掉衣服。」
「這倒是個不錯的開始,不過我懷疑今晚適合做這事。來吧,女士。閒扯得夠了。咱們來坐在壁爐邊開始談你所謂的重要事情吧!」
他領她坐在小沙發上,自己則就近坐下。或許坐得太靠近了些。
她轉身面對他,用那雙灰眼睛直視著他。「我已經決定了要和你結婚。」
「連一句導言都沒有,」他說著拉起她的手來開始研究她的指頭。「沒有一點預警或訊號顯示你已決定將我從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出來。你可知道你剛剛讓我成為世界上最快樂的男人?不,我看你並不知道。事實上連我自己都不敢置信。」
「這和快樂無關,先生。為什麼你要研究我的手指?你在把玩它們。它們只是手指頭罷了。為什麼呢?」
「你的手指十分可愛。至少在這點上面我們是不相像的。你有一雙優美的手,女士,不同於我的。我們之間不會有快樂麼,女士?」
「你很清楚我們必須結婚的理由。我願意盡我的義務,你願意也盡你的義務嗎?」
「義務。有趣的說法。一旦我們結了婚還有更多義務等著我們呢,女士。你是否願意接受我做為一個男人,而不只是個因緣際會和你同住一個屋簷下的不幸男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將她的手舉到唇邊,逐一親吻她的手指。「只是一項預告,女士,」他說著接近她,親吻她的唇。只是輕輕的一吻。她急忙掙脫。他久久凝視那雙灰眼珠,伸手輕觸她的下巴。「從來沒親吻過嗎,女士?」」
她搖搖頭,已乾的黑髮深濃得如地獄。她怯怯望著他,望著他的唇和被他握著、親吻過的手指。
「還有別的,相信你也不至於嫌惡。但是這些事急不得。你想再吻我一次嗎?」
她點點頭。「好的。」
這次她沒有試圖掙脫,卻將手掌靜靜伏貼在他胸前,感覺他陡地爬升的心跳。他親吻她,依然輕柔,不帶一絲急迫。然後他用手指纏繞著她的髮絲並將她擁入懷中直到兩人之間不留任何縫隙。她略微猶豫,終於用雙臂箍住他的背。
「這只是部分義務,」他說。「其他的得等我們結了婚再說。盡快和我結婚,女士,否則我可能會受慾念折騰而死。」
她抬趄頭來看他,不發一語。這倒令她訝異,因為從兩人相識至今她沒有一刻不是咄咄逼人,似乎隨時準備將來者--尤其是他--一拳擊倒。她撫摸他下巴中央的凹痕,仔細端詳著。「部分義務。」她說著湊近吻一下他的下顎。
「到目前為止我還算喜歡這些義務。」
「很好,」
「我也喜歡你的外套,先生。魏斯頓嗎?」
那是她父親的裁縫。
「是的。」他繼續摩挲她的頭髮。
她將額頭靠著他的下巴,深吸了幾口氣,近乎耳語似地說:「我一直好害怕!不是驚嚇的害怕--而是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因為我沒有善待你,在你面前表現得像個悍婦,至少在我決定遠遠迴避你之前是如此。
「我想了又想,先生,我認為我們可以試著去營造一段婚姻,良好的婚姻。我會努力盡我的義務的。你認為如何?」
他大笑著將她摟進懷中。「我認為生命是愈來愈有趣了。讓我們結婚吧,女士。同樣地我也會努力盡我的義務。」
「也許我們該慶祝我們終於有了共識?也許你可以再親我一次?我一點都不介意的。」
他揚眉一笑,俯身捕捉她的唇。
突然他將她推開,因為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朗笑聲,安妮夫人和愛莎走進天鵝絨室,外衣被雨淋得半濕,古柏隨後進了門。
「雨下得可凶呢,」安妮夫人說著脫下濕外衣交給古柏。「也許我們該留在唐家過夜,但是愛莎和我都想回家來。啊,你們在這裡吃晚餐。可是,老天,你們兩個吃得可真少呢!怎麼,你們可說是幾乎沒吃--」
安妮夫人突然噤聲。她打量著女兒,然後是格斯。不難想像在她和愛莎走進這房間之前發生了什麼事。雅蓓滿臉紼紅,她可愛的長髮顯然被男人的手掌纏繞過。
伯爵站了起來。他的慾念瞬間熄滅,感謝老天。「安妮夫人,愛莎,」他說。「歡迎回家。你們想喝點熱茶嗎?」
安妮夫人幾乎大笑出聲,但女兒的尷尬神情制止了她。愛莎一臉困惑。她皺眉望著同父異母的妹妹,嘴唇扭動著,眼看就要開口發問。「啊,親愛的愛莎,」安妮夫人搶先說話。「我想我們最好回臥房去。」
愛莎似乎一點都不急著離開。她只想留下來聊天。伯爵說:「是啊,你們兩個都淋濕了。我們明天早上見了。」
「不,」安妮夫人強忍笑意。「我和愛莎將會下樓來陪你們喝茶。大約半小時後,好嗎,格斯?」
他真想大聲詛咒,但他沒有。他歎了口氣。「好的,半小時後。」他無法想像安妮竟會如此對待他。啊,瞧她,正自得其樂呢!至於雅蓓,至少三十分鐘內他絕不敢再度親她,否則他恐怕整晚都不願放開她。
當她們再度回到天鵝絨室,伯爵分別遞給她們一隻水晶酒杯。「祝福我們吧,安妮,愛莎。這位女士剛剛答應了和我攜手共創婚姻生活。」
「噢,」愛莎說。「難怪你們看起來那麼,唔,不盡然是奇怪,而是有點失神,你們該知道我的意思。就好像你們巴不得我和安妮夫人立刻上月球去旅行似的。」
「沒錯,」伯爵說。「但你要知道,當兩個人決定結婚時都是這樣的,他們會希望所有親友都走得遠遠的。」
「的確是,」安妮夫人說。「我們會離得遠遠的,但還不是時候。」她大笑著高舉酒杯。「祝你們健康幸福,親愛的孩子們。」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將在下週三舉行婚禮。你同意嗎,女士?」他握著她的手,輕捏她冰冷的手指.
「我同意,先生。可是只剩七天了。」她突然別開目光,低頭不再說話。
「怎麼了,女士?」
「我總不能穿著黑色衣服結婚。我該穿什麼呢?」
他發現她眼裡閃著淚光,趕緊回頭對安妮夫人說:「她說得對。她該穿什麼呢,安妮夫人?」
「你可以穿帶光澤的淡灰色絲質禮服,雅蓓,綴著珍珠的。這樣就十分合宜了。」
「好吧!」雅蓓說著迅速站了起來。
「我真為你高興,雅蓓,」愛莎說。她湊近雅蓓耳畔,悄聲說:「安妮夫人向我保證伯爵是個好人。當然我也知道這點,但人是很奇怪的,你不覺得嗎?誰能夠真正瞭解別人呢?誰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什麼?腦袋裡在想什麼?但是別擔心,雅蓓,他一定是個好人。萬一不是,那麼你可以開槍殺死他。」
雅蓓噗哧笑出。她怎能不笑?父親應該會喜愛他的這位長女的。為什麼他多年來一直和她保持距離呢?她對伯爵說:「我在想,先生,你是否會好好待我?也許連你自己都不確定?你認為我應該已經有了充分準備?你是否覺得我應該在結婚前先把槍擦亮?以備萬一你犯錯時可以派上用場?」
「給我一次機會,拜託,女士。」
「我會考慮的。現在我想去遛馬。陽光正燦爛,我不想錯過了。」
書房門打開,古柏挺著老邁但筆直的背脊走了進來,清清喉嚨大聲宣佈:「爵爺,夫人,有個年輕人來訪。是個外國人,看樣子是個紳士而非商人。」
「謝謝老天,」伯爵略帶譏誚地說。「什麼樣的外國人呢,古柏?」
「訪客這時候上門來未免太早了些。」安妮夫人皺眉說。
「這位年輕的外國紳士究竟是誰呢,古柏?」伯爵站了起來,繞到長沙發後頭,一手輕擱在雅蓓肩頭。
「他說他名叫崔傑維,爵爺,是愛莎小姐的表兄。他是法蘭西人,爵爺。他是個道地的外國人沒錯。他自稱是崔柯伯爵。」
「我的天!」安妮夫人跳了起來。 「我一直以為瑪蓮的家人已經全部在革命期間喪生了。愛莎,這位年輕紳士應該就是你母親的外甥了。」
「外甥,嗯?」伯爵說。「既然如此,古柏,快請這位伯爵進來。」
幾分鐘後一位面貌俊美的年輕人隨著古柏走進書房。他的身材不算高大,但體格結實頎長,穿著件優雅的淡黃色軟牛皮長褲和亮閃的黑色赫斯長靴。髮色濃黑,眼瞳深邃。格斯不由自主注意起雅蓓對這位年輕人的反應。
她朝這位伯爵微笑著,其實心裡想這必定是個絨褲子--那只鑲著寶石的手錶未免過於浮誇,雙手戴的多只巨大戒指讓他顯得有些女性化。他的襯衫高領幾乎觸及他刮得光溜溜的下巴。接著她接觸他的眼神--黑眼珠流露著聰慧、幽默和些許神秘,以及隱藏在眉宇間的一絲邪氣。整個人散發著大膽浪漫的氣質。她不禁想著詩人拜倫大約就是這個長相。
「這位是崔柯伯爵。」古柏向大伙宣佈。這位年輕紳士看起來比愛莎年長不了多少。他環顧著眾人,面露歉意的微笑,然而,雅蓓心想,其實他心裡毫無歉意。他的自信和傲氣不下於格斯--這個她認識僅僅一周、即將在下周成為她丈夫的男人。
安妮夫人優雅地起身,伸出手去。「真是一大驚喜,親愛的伯爵。我沒想到瑪蓮還有親人在世。我真是太高興了。」
他握住她的手,屈身親吻她的手背。法蘭西禮儀,她想,這是很自然的,畢竟他是法國人。「我才是榮幸之至呢,夫人。但願你能原諒我在你哀悼期間前來打擾,不周我不久前才獲知伯爵的不幸消息,我希望能親自來表達我的慰問之意。不知你是否介意?」他那溫柔暢滑的語調使得在場的三位女性暗暗決定原諒這位入侵者。
「快別這麼說。」安妮夫人說。
「你一定就是史弗伯爵了,爵爺?」崔柯伯爵鬆開安妮夫人的手,轉身問格斯。
「是的,我是史弗伯爵。安泥夫人說你是伯爵前妻的外甥。」崔柯伯爵微微欠身鞠躬。
「老天,」安妮夫人說。「我的禮貌到哪裡去了?親愛的伯爵,讓我為你介紹你的表妹愛莎,也就是瑪蓮的女兒;以及我的女兒雅蓓。」
安妮一點都不訝異連她那平時習慣於淡漠的女兒,都露出嬌美可敵玫瑰花的笑靨來迎接這位充滿魅力的年輕紳士。至於愛莎則只點點頭,避開一步讓雅蓓先開口。
「雖說我們不是親戚,伯爵,」雅蓓坦率地直視他。「我一點都不介意你來。事實上我相當高興見到你,先生。」
伯爵給了她迷人的一笑。他沒有吻她的手背,而只是向她鞠躬行禮:安妮夫人認為他的確修養良好。然後他轉向愛莎。「啊,我親愛的小表妹,這實在是我的幸運,終於見到崔氏家族僅存的唯一親人。你和你的母親一樣美麗,有著同樣甜美的笑容,同樣溫柔的眼神。我父親留著一幅她的畫像,從小我經常仰望著那幅畫像。」
伯爵沒有握她的手,卻將雙手輕擱在她肩上然後親吻她的兩頰。愛莎立刻紅了臉,但她沒有退縮。她抬頭望著他,又驚又喜似地。
伯爵退後一步,環顧大夥一周,展開手臂作擁抱狀。「你們這麼仁慈地對待我這個陌生人。儘管我只有小表妹這一個血親,感覺似乎是,你們都是我的家人。」他說著流露出含蓄的期盼神情。
格斯從三位女性的殷切眼神裡瞭解到他的職責,於是他說--那聲音在雅蓓聽來嫌冷淡了些。「那麼就容我邀請你在伊善修道院作客一陣子,先生,如果你沒有其他要務得處理。當然若是你有--」
「我原本打算和朋友前往蘇格蘭去狩獵,」伯爵迅速說,那法國式的誇張手勢讓格斯真想敲他一拳。「不過我向你保證,爵爺,留下來將帶給我更多愉悅。」
從這一刻開始,格斯堅信崔傑維應該被槍斃。
「太好了,伯爵。」雅蓓說。
「啊!請稱呼我傑維。非常不幸地,我的爵銜只是--名下副實的空名號。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只不過是被那個可惡的拿破侖拆散了家庭而移居國外的可憐人罷了。」
「多麼不幸。」愛莎說,眼裡真的泛著淚光。
老天,格斯心想。他真想嘔吐。
「是的,但我熬了過來,而且我會繼續熬下去,等待那個柯西嘉暴君挫敗或戰亡那天,好索回原該屬於我的一切。你真是個天使,親愛的愛莎,如此具有同情心。多麼酷似你母親。我的姑姑瑪蓮一向是個溫柔可愛的天神。」
格斯咬牙強忍著詛咒的衝動.儘管如此,這年輕人聲音裡的某種安撫意味令他豎起了耳朵。他發現那雙黑眼珠停駐在愛莎身上時隱隱露出類似算計的光來,不禁酸澀地想起愛莎的一萬鎊遺產。這位法國伯爵的穿著倒像個富家子,這讓格斯更加譏諷地想著,也許不久伊善修道院將湧進大批催債的生意人。
「親愛的孩子,」安妮夫人輕拍他的臂膀。「午餐時間就快到了。我會派人去替你將行李提進來。我們可以利用整個下午好好熟識一下彼此。」
崔柯伯爵衝著她露出孩子氣的一笑,蓄意地,格斯心想,激起安妮夫人的母性本能。當他邊親吻她的手邊說:「我是你的奴隸,夫人。」的時候,格斯感覺他又想嘔吐了。
到了晚上,格斯確定這位年輕人絕非任何人的奴隸。相反地,似乎所有女性全落入他掌心,沉迷於他的魅力。就連他的雅蓓都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位法國來的伯爵。她在這個年輕人面前微笑的次數超過一周以來的總合。他不喜歡這樣。
接著幾天裡,格斯發現自己開始懷疑他是否依然是雅蓓的未婚夫。他和雅蓓的見面次數減少了。她不是和安妮夫人去裁縫師那裡討論她的結婚禮服製作事宜,就是陪著法國伯爵去遛馬、陪著法國伯爵去釣魚、在鄉間四處漫遊或者去拜訪鄰居,對於她的未婚夫則是全然地漠不關心。即使當他極端氣憤時,他都不會責怪雅蓓和崔傑維調情。不,因為他看見的是一個逐漸遠離悲傷的年輕女人。有許多次他驚異地看著她談笑風生,可惜他似乎沒有能力幫助她完全脫離憂傷。愛莎的陪伴和崔柯伯爵的魅力都無濟於事。他感覺全然地無助。然而他是個伯爵,一個重要的人物,必須保持沉靜與自制。他決定在三位女性面前扮演類似叔父的角色,慈愛而包容。這讓安妮夫人訝異地對他另眼看待,至於雅蓓則氣得咬牙。
伯爵發現他的唯一盟友是布萊恩醫師。一晚,安妮夫人一夥人正在壁爐邊玩著紙牌,布醫師對格靳說:「無疑地這位年輕伯爵的來訪是沒有惡意的,只是我得說,他的時間概念掌握得恰到好處。我不斷自問,為何他不提早幾年來訪?畢竟老伯爵是他的姑丈啊!為何他一直等到他親愛的姑丈去世之後才來呢?這真的讓我十分困惑。」
格斯說:「觀察得好。也許我們得檢視一下伯爵往日的活動記錄。」
「他不可能有太多往日的活動記錄的,因為他太年輕了。我問過他的年紀,他說他是二十三歲。比你年輕四歲呢,格斯。在我看來也只是個孩子。」
「難道我是個老人?」
「不是的,但你是個男人。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處境。至於這位法國伯爵--」布醫師聳聳肩。「我十分好奇他腦袋裡裝著什麼。他的確在思考著,甚至盤算著。令我不安。」
「他的那股魅力,我幾乎要相信那是一種天賦。這方面他比年紀大他兩倍的人更優異。至於盤算?咱們走著瞧吧!」
這時年輕伯爵突然兩手一攤,無奈地說:「愛莎,你搶定了我的王牌。真是沒想到。」他回頭向和他同組的雅蓓說:「原諒我的疏忽--啊,被三位美麗女士圍繞著,我又能如何呢?所幸我前面贏了兩盤.」
「你太不小心了,傑維,」雅蓓說,依然帶著笑意。「恭喜了,愛莎,母親。贏得高明。」
「不知你和我是否會受到邀請加入他們一起喝茶,」格斯說著站起,定向雅蓓。「女士,」他說。「我們渴極了。你有什麼建議?」
「有的,」她向他走來,踮起腳尖輕聲說:「只要等到我們結了婚。到時候我會提供給你數不清的建議。」
「女士,你真讓我吃驚。」他說,感到莫名地欣喜。
「只是個小開端,先生。」
「為什麼他稱呼她女士而不叫她雅蓓?」伯爵問安妮夫人。
「因為他們尚未結婚。」安妮夫人向他眨了眨眼說。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7:35
第八章
次晨,伯爵來到早餐室,驚喜地發現只有雅蓓一人和他共餐。「格斯,你來了。正合我的心意。你還好嗎?」
「我睡得很好。感謝老天,昨晚沒有鬼魂來打擾我。為什麼你會希望在早餐桌上見到我?」
他坐下,讓古柏為他上餐。「從崔柯伯爵來到伊善修道院之後我就很少見到你。我看著你忙進忙出,似乎相當愉快,真是好極了。現在我得趕快吃完。很高興見到你,先生。」她匆匆抓了片熱吐司,嚥下一口咖啡然後便跳了起來兩眼盯著門口。
「女士!你的下巴粘著麵包層。你簡直毫無淑女風範可言。再說,你總不希望我們的法國伯爵把你看成一個邋遢女人吧!」
雅蓓立刻抹去麵包層。「謝謝你提醒我。我得趕快,我們不希望太晚回來。」
「你們今天又要上哪裡去呢?」他討厭自己的口氣帶著煩躁。他深長地吸了口氣。
雅蓓抬頭微笑看著他,眼裹裡含著柔情。沒錯,他確定那是柔情。「我準備帶傑維,當然還有愛莎,去參觀聖埃德蒙墓園裡的羅馬時期廢墟。」
「你沒想到邀我一起去?」現在他倒像只哀怨的驢子了。
她將頭一偏。「可是,先生,你已經去參觀過廢墟了,你不記得了嗎?你告訴我,你一到達這地方就先到處去巡了一圈才到伊善修道院來的。」
「女士,我們只剩兩天就要結婚了。」老天,現在他的口氣十足像只病犬了。
「這事我當然不會忘記,」她說。「倘若你想和我們一起去,相信愛莎和傑維絕不會介意的。我只是擔心你會覺得乏味罷了。」
伯爵站了起來,緩緩走向他的未婚妻,兩手按在她肩上。「我只是太久不曾單獨擁有你,如此罷了。」她感覺他用手指輕輕摩挲她的肩膀。她喜歡這種感覺,她希望他別停止。她仰起頸子期待也許他會想親吻她。自從一周前那晚之後他一直不曾再度親她。她凝視著他的嘴唇說:「你可以盡情地獨自擁有我,你是否希望今天我留下來陪你?」
「不,」其實他多麼想說是。「不必了。你陪愛莎和伯爵出去吧!只是別忘了我,女士。」
「不可能,」她歎息著將臉埋進他臂彎。「你的懷裡好舒服,結實、強壯而且安全。」她很想說他擁抱她的感覺很像她父親,但沒說出口,因為這話聽在一個未婚夫耳中也許並不好受。
「你也是,女士。我尤其喜歡你的胸脯貼在我胸前的感覺。」他故意驚嚇她。是她咎由自取。
然而她非但沒有面露驚愕,反而踮起腳尖來親吻他的下巴,格格笑著說:「我也喜歡你的胸膛貼住我身體的感覺。」
他一愣,輕輕推開她。「你走吧,否則我恐怕會將你推倒在餐桌上,就在炒蛋和鮭魚乾之間,然後對你為所欲為。」
感謝老天僅剩四十八小時不到他的一切慾念便即將合理化,而能夠遂行屬於丈夫所有的權益。
她再次擁抱他並且親一下他的下巴,然後離開了早餐室。
伯爵繼續吃早餐。他低頭凝視著盤裡的牛排,腦裡卻滿是對新婚之夜的憧憬。
這天他刻意安排一長串活動好讓自己身心忙祿。上午他和班華特先生會面,接著和安妮夫人和幾乎已成為伊善修道院常客的布萊恩醫師共進午餐,下午則去探訪幾位佃農。直到傍晚他才回到修道院,牽著馬兒進入馬廄。趁著天黑之前他巡視了一周牧場。牛群尚未被帶迴圈欄內來擠奶,此時欄內只見幾隻雞閒散地漫步其中。他走向兩層樓的穀倉,佇足深吸口清甜的乾草香氣,這時,他既驚又喜地瞥見雅蓓轉過穀倉屋角,打開了前門迅速進入。
他站在原地,內心起了一陣掙扎。他的身體渴望隨著她走進穀倉,他的腦袋則快速思索著這麼做的危險性。「啊,管他呢!」他對一隻盯著他的靴子嚥口水的山羊說。他幾乎可以清楚看見雅蓓傭懶地躺在乾草堆上的情景。只差兩天又有什麼關係?她終究要成為他的妻子啊!
他正想走向穀倉大門,突然又停步。他從眼角瞥見一個身影。他轉身發現崔柯伯爵大步向穀倉走來,黑色斗篷在背後鼓動飄飛。
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格斯沒有出聲向崔柯伯爵招呼,也沒有上前向他問候,他只定定站在原地,凝神注視著這個令他突然心生恨意的年輕男子。
只見他在穀倉門外停駐幾秒鐘,迅速環顧四週一圈,然後才拉開門閂走了進去。
出自一股軍人特有的慣性,他握起拳頭伸向腰側多年來懸著軍刀的位置,卻只找到他的褲袋。他呼了口長氣,僵直站著,目光始終不離穀倉大門,雅蓓在穀倉裡,而崔柯伯爵也跟了進去。
他不敢相信這一幕所代表的意義。一定有個合理解釋的,某種會讓他嘲笑自己的多疑的解釋,然而,他逼尋種種可能的理由,同時卻感到悵然若失。他感覺自己的某個部分--珍貴但仍混沌未明的部分--悄然失落。不,那不可能是真的。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但是他絲毫未察覺。牧場後方的草原上出現呦呦啼叫著歸來的牛群,太陽迅速隱入西方的峰巒,穀倉沐浴在金黃光塵之中。和以往沒有兩樣的黃昏,卻令他有異樣的心情。
突然穀倉門敞開,年輕伯爵悄悄現身,再度探頭環顧一下四周,顯然不希望被人發現行蹤。接著他的動作令格斯一陣驚愕:他迅速整理長褲的鈕扣,彎身拂去褲管上沾粘的乾草,然隆大步搖擺著走回伊善修道院去。
格斯依然一動也不動緊盯著關閉的穀倉門。他沒有等待太久。就在最後一道天光被黑暗吞沒之際,門打開了,雅蓓頂著頭亂髮走出,懶懶伸展了下四肢,然後邊哼著曲子邊朝伊善修道院走去,途中不時地彎腰拍揮裙擺上的草屑。
他看見她遠遠向那群正忙著驅趕牛只迴圈欄準備擠奶工作的牧童揮手打招呼。
格斯腦中湧現一幅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像。他清楚看見他在戰場上第一個親手殺戮的敵人--一個年輕的法蘭西士兵,由格斯的槍口所發射的子戰穿透他的身體,將他的漂亮軍服染成殷紅。他又看見一個老士官慘死在他的軍刀下,皺紋滿佈的臉孔驚懼扭曲著,在極度痛苦中嚥下最後一絲氣息。他很想嘔吐,當時他確實幹嘔了一陣。
格斯對於殺戮缺乏浪漫的幻想。生命太珍貴、太脆弱,不該淪為一時激情的祭品。
他轉身走回他的新家園,腰桿依然挺直,腳步依然堅定,神情平靜。只是,他的眼神變得無比空洞。
「今天我們齊聚一堂來見證一椿喜悅、神聖的婚禮,第十代萊茲男爵,第九代西渥子爵、第七代史弗伯爵戴格斯在神的見證下和前任史弗伯爵之女戴雅蓓結為連理。」
他腦中浮現崔柯伯爵走出穀倉然後匆匆整理著衣褲的情景。
但就在前一天她吻了他,大膽地對他說話,似乎對男女情事十分瞭解。老天,他簡直無法忍受。
雅蓓抬頭凝視伯爵優美的側面。她期待他能轉頭來看她,但他那雙灰眼珠始終緊盯著牧師的臉孔。他顯得有些退縮,甚至有點冷漠。她猜想他若不是對這樁婚姻感到緊張,就是害怕過於接近她會忍不住想引誘她。其實她並不介意再親吻他一、兩次,或者告訴她他喜歡擁抱她時的感覺。她起了陣哆嗦。因為她知道今晚她得面對的不只那些。究竟是哪些,她不太確定,但她急切地想知道。
「倘若這屋內有任何人對於這對男女的結合抱持反對態度,請站起來發言。」
她在穀倉裡和法國伯爵幽會。她那麼明目張膽地背叛了他,他真想殺了他們,但他忍住了。他非常清楚那麼做的代價。
她頭髮上粘著乾草,裙子凌亂,離去時還邊哼著歌,顯然十分愉快。他真想殺了他們兩個,但那天早晨她還對他撒嬌呢。她是想要他的,不是嗎?
安妮夫人感覺喉頭有些酸澀,迅速嚥了一口。她一向瞧不起那些在自己女兒婚禮中落淚的母親們--尤其那些費盡心力,甚至包括收買新郎終於能夠成就女兒婚事的母親。但流個一、兩滴眼淚倒是情有可原。況且,她實在忍不住啊,雅蓓看起來好美,像極了她父親,像極了格斯。啊,不對,她一點都不像她父親。她那麼溫柔善良,同時又意志堅強,固執得像隻騾子。她是任何一個母親所能渴盼的好女兒。想到這裡,安妮夫人忍不住又滴下淚水。
教區牧師說:「沒有任何人反對你們的婚事,那麼我們可以繼續進行了。爵爺,請跟著我念:我,戴格斯,願意接納你,戴雅蓓成為我的……」
非常怪異,格斯心想,從她踏進這大廳之後便始終沒有轉頭看崔柯伯爵一眼。那身淡灰色絲質禮服讓她看起來美得脫俗,一頭黑髮高綰在腦後,其間綴著幾隻耀眼的小只鑽石梳飾,幾綹細長髮辮垂落白皙的肩頭。
為什麼她沒有看一眼她的情人?他們是什麼時候變成情人的?在他到達此地的第一天?不,不可能。她必定至少等了三天才和他在穀倉裡幽會。而從那天到現在已接近一周了,一周。
就在她對他說她願意和他結婚之後,她背叛了他。他應該趁這機會向眾人揭發她的不忠,讓所有人知道她是個蕩婦。但他開不了口。他不能也不願讓伊善修道院蒙羞,讓戴氏家族蒙羞。
「我,戴格斯,接納你,戴雅蓓成為我法定的妻子……」
他的聲音低沉,然而聽在雅蓓旦裊卻不尋常的尖銳。她抬頭望著他,期盼他正眼看著她說出誓詞,但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茫茫的遠處。多麼奇怪。她似乎聽見愛莎的歎息。她朝他露出微笑,但他仍然不看她。他的身材比她的父親更加高大,她十分高興。可是他為什麼不肯直視她呢?
安妮夫人忍住盈眶的淚水。她的獨生女兒就要成為人妻了。而格斯是這樣一個強壯莢俊的年輕人,雅蓓很難不愛他吧?瞧他,站得那麼挺直,那麼充滿自信,娓娓覆誦著他的誓詞。早在五年前他便決定了要娶雅蓓為妻。他從未動搖,從未退縮--至少根據安妮夫人所知是如此,因為她的丈夫從未提過格斯對這椿婚約有任何質疑。不知此時此刻他是否依然堅定?不會的,格斯絕不會有一絲懷疑,因為必須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況且,她留意過他們互望的眼神。他們比大多數夫妻還要來得幸運呢!
雅蓓高聲念著她的誓詞。「我,戴雅蓓,接納你戴格斯成為我法定的丈夫,發誓對你獻上我的愛、忠誠和服從……」
服從--安妮夫人在心頭咀嚼著這簡單的字眼。對我那高傲固執的女兒來說這可是一大讓步哩,她想,彷彿就在昨天她也曾對另一個史弗伯爵覆誦著同樣的誓詞,聲音細微得幾乎被偌大的教堂吞沒。她不得不和她那專制的父親奧德侯爵親自為她挑選的丈夫結婚,否則他一定會殺了她的。
服從。
在他們的新婚之夜,當她畏懼地迴避他的粗暴侵犯時,他便曾對她叫喊這個字眼。她順服了,任由他需索無度,只是內心的恐懼和憎惡也逐日增高。她不得不順服,因為她別無選擇。他的殘虐和無止盡的折磨使得每個夜晚變成漫長的噩夢。可惜她的父親沒能提早在逼迫她接受這椿婚姻之前死去,卻是在她成為史弗伯爵夫人之後兩周才在一次狩獵中墜馬而死。
生命似乎是一連串的遺憾.她痛恨她的丈夫。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像這樣恨一個人。但他給了她雅蓓,倘若他像厭惡愛莎那般地厭惡雅蓓,那麼她恐怕會瀕臨崩潰而殺了他。所幸他非常疼愛她,疼愛她勝過一切,奇怪得很,因為他一直渴望有個兒子。
安妮夫人回過神,看見格斯似乎短暫猶豫了一下,才將一隻金戒指套上雅蓓的中指。
她離開穀倉時還一邊哼著歌。輕柔、愉悅的歌聲。邊撥去髮際的乾草邊哼著歌,甚至整理衣裙時都在哼著歌,他仍能清楚看見她彎身捻去腳上的乾草,這不貞的蕩婦。
「以英格蘭大教堂賦予我的職權,我宣佈你們正式成為夫妻。」
牧師微笑望著這對新人,輕聲對伯爵說:「你是個幸運兒,爵爺。雅蓓小姐是個好女孩。現在你可以親吻你的新娘了。」
格斯咬緊牙關。他不得不直視她的眼睛,她已經成為他的妻子,再也無法改變。他勉強自己上前一步迅速點一下她的唇,然後便轉頭面無表情地望向牧師左肩後方的黃金十字架。
安妮夫人暗暗祈求格斯能夠善待雅蓓,這天下午她在雅蓓身邊忙得團團轉,指揮著女侍為女兒穿戴禮服和珠寶時,決定該是盡盡母職的時候了。她將女侍支開,面對女兒略顯不自在地說:「親愛的,過了今晚你就是個已婚婦人了,有些事情你必須知道。格斯將是你的丈夫,而這意味著許多生活上的變化,例如--」
雅蓓大笑著打斷母親的話。「媽媽,你該不會指的是我即將失去童貞這件事吧?」
老天!「雅蓓!」
「很抱歉我嚇著了你,媽媽,但是你知道,父親早就把這件事的全部過程向我詳細說明了。我一點都不害怕,媽媽,真的,我想再也沒有任何事情比跟格斯同床共寢更美好的了。我想他一定非常熟練,你不覺得嗎?一個紳士應該在結婚前便累積一些經驗。你不會是擔心我會讓他失望吧,會嗎?老實說,我真的缺乏實際經驗。也許你可以敦我該如何讓他知道我認為他不但一點都不可怕,而且還相當美麗?」
安妮夫人自己當時完全是懵懂無知的,男人,美麗?也許她的丈夫是美麗的,但是她害怕極了,只顧著盡可能緊閉雙眼。男人,美麗?她連想都沒想過,也許……她望著已長大成人的女兒,感覺有些力不從心,她的父親已經全部對他說明了?他是否也告訴了她男人既野蠻又殘虐,對女人的痛楚漠不在乎?不,顯然沒有。他只告訴她事情的過程。可惡的混帳!單單是它的過程就足以令人作嘔了。唔,也許她該重新思考這點,她腦中浮現布萊恩醫師的身影,兩頰頓時紅得有如暴風雨來臨前的落日。
「媽媽,你還好嗎?啊,我懂了。你認為我不該知道這些。我保證我絕不是一個放蕩的女人,但我認為女人也該享受敦倫的愉悅。很遺憾許多女孩被教導將它視為一種不得不承受的義務,而她們在臥房中所受的待遇也是相當淒慘的。我知道你和父親與眾不同。格斯和我也同樣地與眾下同,我們將會和睦相處,別擔心,媽媽。我愛你,媽媽,不必為我擔心。」
「你確定不需要我告訴你什麼嗎?」安妮夫人幾乎就要昏厥過去,但她必須鎮靜,裝作若無其事。天啊!她真恨死了他,對他恨之入骨。雅蓓當真以為她父親真心愛她的母親?以為她擁有愉悅的婚姻生活?老天,他們的婚姻只不過是椿鬧劇罷了。而她,只不過是個受害者。
「不需要,媽媽。你的臉色好蒼白啊!至少你不再臉紅了,別再為這件事操心了。你知道我非常愛你,不希望見到你憂慮的樣子。」當雅蓓將母親攬進懷裡緊緊擁抱她,安妮夫人不禁再度感覺彷彿雅蓓是母親而她是女兒。
這天晚上,當安妮夫人協助雅蓓穿上她的白色絲緞睡袍並為她繫牢頸間的蝴蝶結,她訝異地發覺女兒的興奮、期待情緒,眼裡漾著水光。
她讓雅蓓坐下,開始梳理她的頭髮。「別再梳了,媽媽,拜託,」雅蓓說著跳起。「他就快來了嗎?噢,媽媽,我不希望他來的時候你在場。」
「好吧!」安妮夫人後退一步,將髮梳放在化樁桌上。
「格斯會很高興的。你看起來美極了。唉呀,暫時不必解開你睡衣上的鈕扣。」
「我知道,」雅蓓繞著臥房輕快地旋轉起來。「我必須再等一會兒再解開。」
安妮夫人倒抽了口氣。「格斯快來了。我也該走了。」她轉身走向房門,突然又回頭來擁抱女兒。「讓自己開心,雅蓓,要讓自己快樂。倘若有什麼不對勁,唔,我沒有別的意思……別擔心。」老天,她該怎麼說才好?該怎麼警告她才好呢?萬一格斯和她的丈夫同樣地
雅蓓柔聲說道:「父親對於我的事從來就下曾判斷錯誤,媽媽。」
女兒的話讓安妮夫人猛地抬起頭來看她。或許是出於幻覺,她彷彿瞥見女兒眼裡閃過一絲不確定。不,這不可能。她微微搖著頭走開去。「但願你說得對,雅蓓,晚安,親愛的。希望明天早晨看見你開心的笑容。」
「一定會的,媽媽。」
母親離開之後,雅蓓懷著喜悅的焦慮及期待心情在臥房內來回踱步。她雙臂抱胸,開始下耐煩起來。一個轉身,她偶然瞥見那幅「死亡之舞」的木刻畫。她朝它吐了吐舌頭--因為她一向厭惡未知、神秘的事物--然後轉身面對那張大床鋪,嘴角泛起一絲詭狹的微笑。她正開始懷疑格斯是否被母親阻擋在門外,突然房門打開,她的丈夫終於現身,一襲深藍色錦緞罩袍,雙腳赤裸。她的心跳加劇,想著他在那件罩袍之下是否穿著什麼。她希望沒有。因為她等不及想脫那件罩袍好看看他裸身的模樣。如今他已屬於她所有。
伯爵關上房門,並將它上了鎖。
「我很高興你沒有讓我等太久,格斯,你可知道我從來不曾在這間臥房過夜?若是單獨一人我絕不會願意的。不過有你陪著我,我想就連那幅『死亡之舞』都嚇不了我了。你喜不喜歡我的頭髮?睡衣?媽媽要我別動鈕扣。」她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但是他不會介意的。畢竟她是個新娘,難免有些不安。她緊張得甚至向他屈膝作揖。
他站在門口,動也不動,只交叉著手臂凝視著她。「你的頭髮很美,睡衣很美。你看起來十足像個處女,我很高興,但也很驚訝。」
「我希望能討你歡心,為什麼你覺得驚訝?」她的興奮情緒讓她絲毫未察覺他的異樣。
伯爵依然一動也不動,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於是雅蓓踏著輕快步伐走到他面前,兩手輕扶他的肩膀,然後踮起腳尖來親吻他。
他伸手向她的臂膀,突然毫無預警地將她一把推開,她踉蹌後退了幾步,抓住一把椅子穩住身體,驚愕且困惑地望著他。「格斯?這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你不希望我吻你?」
他只想殺了她,不,不能這麼做,但他可以慢慢折磨她。他要以牙還牙。「脫掉你的睡衣,立刻脫掉。」
她懂了。男人就是男人,她父親告訴她男人經常會在特別的時刻喝得醉醺醺。「格斯,如果你喝醉了,我建議我們今晚就別--」她突然噤聲,因為他已向她大步走來,頸子浮出憤怒的青筋來,一雙灰眼睛冒著怒火。
憤怒?對她?這是怎麼回事?他應該像她一樣興奮才對啊!他那麼喜歡親吻她、擁抱她。他說過他喜歡將她摟在懷裹的感覺的。現在機會來了,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他為什麼要生她的氣呢?
「照我的話做,該死的蕩婦,否則我只好自己動手了。」
蕩婦?他叫她蕩婦。她不解地注視著他。「我不懂,」她緩緩後退到一張大安樂椅後面。「拜託,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這樣稱呼我?為什麼我是蕩婦呢?我才十八歲,剛剛結婚四個鐘頭,仍然是處女之身。重要的是,我是你的妻子。」
他沒有回應,只繼續向她逼近,眼裡的怨怒益發地清晰可辨。雖說她不懂出了什麼問題,但她並不愚蠢。她迅速跑向椅子一側,但不久便被他堵死在化妝桌和牆壁之間。她用雙手遮護著身體。「格斯,快別這樣,拜託。我不喜歡這種遊戲,我父親從來不曾告訴我新婚之夜是這樣的。」
他縱聲大笑起來,粗鄙的笑聲令她更加恐懼不已。事情真的不對勁。他在生她的氣,而她竟全然不明白原因。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但隨即被她甩脫開來,轉身奔向門口。她的速度奇快,是由於恐懼的緣故。噢,糟糕,房門打不開,她拚命旋轉門把,但沒有用。她的手掌汗濕了。鑰匙插在門把上。對了,剛才他上了鎖,她急忙握住鑰匙扭轉起來。突然她感覺腦後的一綹頭髮被抓起,慢慢纏繞在手掌心然後一點點拉緊,直到她痛得尖叫起來並且跌進他臂膀裹。
他冷冷塱著她。「照我的話做,馬上,若是你拒絕,我就……唔,你不會想知道我會怎麼做的。」
就在瞬間她明白她無法和他說理。他的憤怒已使得他失去理智。她只能盡力自救了。這麼一想,她咬牙忍住頭皮的痛楚,將膝蓋一彎,使盡全力頂撞他的大腿。但他迅速避開了。
現在他一定要出手了,她想,縮著肩膀認命等待著。然而他只深吸了口氣,拽緊她的頭發來迫使她面對他的臉。「我猜想是你那可敬的父親教你這麼做的吧?萬一你成功了對你可一點好處都沒有,你懂嗎?你會惹得我大發怒火,你會逼得我不得不勒緊你美麗的頸子。」
「格斯。」她渾身癱軟,腦袋一片空白。
突然他鬆開她的頭髮,兩手抓住她的蕾絲衣領,向下猛力撕扯開來。清脆的絲綢撕裂聲劃破房內的寂靜,雅蓓困惑地低頭看見她的睡衣從領口一路裂到腳踝。在她尚未來得及反應之前,他將整件睡衣扯落她的肩頭,袖口的鈕扣應聲剝落,她呆望著一顆顆包緞布的鈕扣在她腳邊的地毯上四處彈跳,同時感覺他的目光掃過她全身上下。瞬間湧至的難堪和無助激使她行動。她不假思索地捏緊了拳頭,使盡全力朝他的臉揮去。
但她的手臂被擋在半空中。他用低啞而冷靜的聲音說:「你想反抗我,是嗎,女士?」就在昨天他對她極盡溫柔地說話,而她也熱情地加以回應。就在昨天,然而此刻他變得無比冷酷,甚至絕情。
他一把將她攬腰抱起甩上肩頭。她瘋狂捶擊他的背部,明知不會有用。他走到床前,將她拋在床上。她一陣翻滾,忍痛抓住床單逃向床的一側,他上前攫住她的腳踝並且猛力一拉,讓她翻身仰躺著。
「可惡,別動。對了,就這樣,現在我要仔細檢查我的戰利品。」
老天,他瘋了。完全瘋了。否則還有什麼理由會讓他這麼做?但是,難道父親不曾察覺他為她挑選的丈夫是個以凌虐女人為樂的瘋漢?不可能的。
她向他大吼:「住手,格斯。這簡直太瘋狂了,你聽見了嗎?為什麼你要這麼做?我絕不會容忍這種事的。放開我啊,該死!」
他默不作聲,只面無表情疑視著她的身體。突然,她感到恐懼,真正地恐懼。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7:55
第九章
「可惡,住手!」
「你的談吐像個酒坊女郎。我早該知道這意味著你性格中讓人難以察覺的惡劣成分。惡劣而且陰沈。」
「惡劣?為什麼?我只是偶爾會發脾氣,你也是啊!發脾氣有什麼惡劣可言?你瘋了嗎?」
「閉嘴!」他吼道,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驚駭之餘,她再次試圖掙脫,但兩隻腳踝迅速被他牢牢扣住。
「再動一下我就將你捆綁起來,」他的聲音冷得令她起了陣哆嗉。「為了繼承權我付出不少代價,包括接受你做妻子,儘管我懷疑這椿婚姻有何樂趣可言。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絕不會讓你獲得任何樂趣。」
必須再努力試試,她想。她伸手去抓他的臂膀,但被他一把撥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格斯?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你叫我蕩婦?為什麼你說我品格惡劣?拜託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這一定是個誤會,你應該知道的。」
他凝視著她的身體,木然說道:「你問我為什麼叫你蕩婦,為什麼這樣對待你?你想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把你當新婚嬌妻般的對待?老天,我真受夠了你的虛偽和故作純真。該死,雅蓓,你背叛了我!你接受了那個可恨的法蘭西雜種做你的情夫。為了這點,你這蕩婦,我非要你付出代價不可。」他說著伸手向她的胸部探觸。她尖叫一聲,蜷縮在床角。他用手掌捂緊她的嘴。「這應該不會令你吃驚才對,」他突然縮回手。「不,我想我畢竟難以忍受看你扮演娼妓。如果我繼續撫摸你,不久你就會開始呻吟甚至叫喊,不是嗎?不,我不會這麼做的。我說過,這件事將不會帶給我太大樂趣,至於對你就更別提了。至少你休想從我這裡獲得一絲愉悅。」
他說著後退一步,鬆開罩袍腰帶,肩膀一聳,衣服滑落地上。他赤裸站立在她面前,嘴邊帶著抹醜陋的輕蔑。
雅蓓呆望著他。她從未見過裸身的男人。老天,他好美啊!全身儘是堅實、線條美好的肌肉。她直勾勾盯著,倒抽了口氣。他叫她是娼妓,還指控她暗藏法國伯爵情夫?真是荒謬,瘋狂透頂。他說他不想碰觸她而且絕不會那麼做。她盯著他的鼠蹊部。噢,對了,她見過馬兒交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可是他顯然是太過巨大了,不可能適合她的。他不會強迫她吧?啊,老天,她真恨自己的軟弱和怯懦。
「拜託,格斯,你打算怎麼做?你那麼碩大,我想一定行不通的。」他的表情活像要對她啐一口似的。她再也難扼胸中的怒火。「該死,我是個處女啊!我根本沒有情夫,更別說什麼法國伯爵情人了。是誰對你撒的謊?傑維嗎?告訴我,是誰對你擻這種謊?」她驚慌地壓緊雙腿,兩手護著前胸。
「老天,你可真是個絕佳的演員。」他大笑著說。嘶啞醜陋的笑聲令她寒毛直豎。「你該知道你的身體能夠毫無問題地接受我。希望你停止你的偽裝和謊言。你想知道是誰對我撒你的謊?我就告訴你吧!沒人對我撒你的謊,是我親眼看見的。我看見你們從穀倉裹走出來,一前一後。你們做了什麼是顯而易見的。」
他喘息加劇,讓人分辨不清他的言D語。「也許我該為你製造些愉悅。只是當你獲得滿足時你呼喚而出的將不是我的名字。那對我可是一大打擊呢,不是嗎?不,我只能盡盡義務。隨你怎麼尖叫、詛咒都無所謂,反正沒什麼差別。」
她不解地望著他,驚訝得無言以對。他看見她和伯爵在一起?從穀倉裡走出來?不可能啊!
他向她逼近,跨騎在她腿上,她開始激烈掙扎,伸手抓他的臉,用膝蓋頂撞他的鼠蹊。他輕易將她的手制伏在她肚皮上,然後一手分開她的腿股。她突然凍結。
就在瞬間他瞭解到他不能強迫她……不,他不能強暴她。他大步走向化妝桌,將手指伸進一瓶乳霜裡,然後走了回去。她僵直躺在那裡,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珠。
「別動。」他用手掌按住她的腹部。她掙扎了幾下,終於靜止不動。
她看著他沾滿乳霜的手指移近她的身體。她感覺他的指頭碰觸她,不理會她瘋狂奮力的掙扎,一點點伸入她體內。天啊!她恨死這種感覺。他突然變得無比陌生,而他的手指則變成一種懲罰她的工具。穀倉?這事和穀倉有什麼關係?
「格斯,拜託,住手,拜託,別這樣傷害我。你說的那些都不是事實。沒有什麼穀倉,我只不過是在忍受傑維罷了。為什麼--」她突然尖叫起來,淒厲痛苦的叫聲。他的手指已脫離,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性器,剎那間已進入她體內。
「老天,我不敢相信你竟會這麼對待我。」他用力擠壓,那痛楚幾乎要將她撕裂。她開始啜泣,差點被自己的淚水嗆著。突然他感覺被她的處女膜阻擋而停頓下來。他俯望著她,眼中滿是驚奇和不解。
「格斯,」她虛脫地說。「不要。」她痛苦地弓起身子,腦中一片空茫。
他低聲咕噥抓緊她的腰際然後猛力穿透她的處女膜,直探入她的子宮。
整個過程匆匆便結束。他劇烈喘息著而後突然僵凍,這時她感覺一股熱流充滿她的子宮。男人的高潮。他伏在她身上,低垂著頭,顫抖著手臂撐起身體。一個男人棲息在她體內,格斯在她體內。她的丈夫強迫了她,傷害了她,因為他執意認為她和法國伯爵是情人。
雅蓓再也乏力反抗。她已經告訴了他那並非事實,但他就是不相信。他緩緩抽離她的身體,疼痛減緩了些,但仍讓她忍不住呻吟。她痛恨自己這樣,但就是按捺不住。
他的憤怒已幾乎平息。她仰望著他,那模樣彷彿遭到摧殘的可憐女人。不,不該是這樣。她想瞞騙他?事實上,她是瞞過了他。她是個處女,出乎他的意料。他凝視她的眼睛,發現其中隱含的磨難,驀然驚覺到自己的暴行。
她是個處女。她不斷告訴他,法國伯爵不是她的情夫。
但是在回憶中,他清楚看見法國伯爵走出穀倉,踏著勝利驕傲的步伐。接著她走出穀倉,腳步搖擺不穩,全然像個剛剛享受過魚水之歡的女人。這麼一想讓他堅定了意志。她真是個狡詐的女人,先是背叛了他,繼而又對他撒謊。他轉身,不發一言地走開,但無意中瞥見她張開的腿股染著鮮血。他突然感到不安。這輩子他從來不曾傷害任何女人,從來沒有過。但是,不,他這麼做是正當的。他並未真的傷害她,而只是盡了做丈夫的義務罷了。他很快便完事,而且使用了乳膏。他沒有強暴她。不,他只是完成了婚姻的儀式。
她對他撒了謊。
他從洗手盆抓了條毛巾向她拋去。毛巾落在她肚子上。「把自己清洗乾淨,你簡直一團糟。」
雅蓓沒有動彈。她只是凝視著他,視而不見,因為她不想清楚看見他,那會令她因憤慨而瘋狂。他竟相信她會對他施展這種詭計,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他竟輕易相信了。而且這念頭讓他變得如此酷虐而粗暴。
他酸澀地說:「別那樣看我。我只不過是為了維護我的繼承權而做了應該做的事。我沒有強暴你,我塗了乳霜。」他胡亂搓著頭髮。「該死,關於你是處女的事我錯了。那的確讓我大吃一驚。法國伯爵多麼仁慈讓你維持清白直到新婚之夜。是你說服他讓你保持清白之身的嗎?你是否也告訴了他我並非傻瓜?還是他害怕萬一我發現真相會饒不了他?他唯恐我會殺了他?」
他瞇起一雙灰眼珠,冷冷地說:「我要殺了那個小雜種。我得努力想該怎麼對付他。當然,一定能找到方法。你再一次愚弄了我,但現在我懂了。方法多得是,不是嗎?他是否對你雞姦?是的,也許。當然,你一定用你那可愛的嘴巴去取悅他。男人--尤其是法國男人--相當能夠享受這類愉悅。」
他究竟在說些什麼?雞姦是什麼意思?他說用她的嘴巴是什麼意思?她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她感覺無比冰冷,而且空虛。
他大笑著說:「好啦,現在你的丈夫已經獲取了你的貞潔,從今以後你可以用比較正統的方式和情夫親密了。謝謝你,雅蓓,給了我這麼一段荒謬的婚姻關係。」
她感覺到他的怒氣,對於他的言語則一臉不解。為何他堅持她有情夫呢?她幾經煎熬才決定和他結婚,將自己獻給他。這事簡直毫無道理可言,超乎她所能理解。此時她感覺自己麻木地抽離這整個狀況,和床上無助躺著的、血漬斑駁的女人似乎毫無關係。
在他看來,她的沉默代表著認罪。他憤憤抓起罩袍胡亂穿上。「你的背叛讓我真想殺了你們。可是我不能殺你,不是嗎?一旦這麼做,我恐怕就一無所有了。為了繼承權,我算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我只要求你,親愛的妻子,未來你能夠謹慎行事。這次你體內充滿我的精子,但不會有下一次了。你將不會懷有我的孩子。倘若你懷孕,我絕不承認那是我的子嗣。我將對全世界宣佈你懷的是另一固男人--一個法國浪蕩子--的種。我保證一定做得到。
他說著轉身,頭也不回走進更衣室裡,輕輕關上門。
壁爐架上那只鍍金黃銅古鐘精準地滴答作響,爐中的橙紅色火焰正作垂死前的掙扎。嘶嘶爆裂片刻之後,終於向滿室的寂涼投降。那幅死亡之舞裹的可怖骷髏張著嘴獰笑,似乎在揶揄床上靜躺著的無助女人。
安妮夫人一反往日習慣,在早晨八點鐘便出現在早餐室門口,大大出乎塔克太太的意料。這實在是個傻舉動,因為那對新婚夫妻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便下樓來的。然而安妮夫人今晨驟然醒來,依稀感覺屋王裡有些不對勁的氣氛。不顧溫暖的被窩,她立刻下了床,搖鈴召喚女僕並且以異於平日的速度更衣。
「早安,塔克太太,」安妮夫人微笑著說。「我猜我是第一個下樓來吃早餐的人,對嗎?」
「噢,不,夫人。勳爵半小時前便進了早餐室,不過他似乎不怎麼欣賞廚師的腰子和炒蛋。事實上,我看他根本連碰都沒碰一下他的早餐。」
安妮夫人突然感覺一顆心往下沉。事情不太對勁。但是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她說:「既然這樣,就請廚師不必為我準備腰子了。」
早餐室門半開著.安妮夫人步入餐室,一眼看見格斯的餐盤的確不曾動過。他斜傾在椅子裡,一條腿閒適地擱在扶手上,一手支著下巴,茫然眺望著南邊的草坪。
「早安,格斯。塔克太太對我說你不太理會廚師準備的早餐。今早你感覺還好嗎?」
他回頭面對她,神色漠然,灰眼珠透著絕望,嘴唇緊抿著。他顯得十分平靜,但她知道她的感覺沒錯。情況有些不對勁。
「早安,安妮。你起得真早。快坐下。今早我覺得不怎麼餓,昨晚的菜餚太豐盛了。」
安妮夫人在他右側坐下。她急切地想問他,但發現自己開不了口。他似乎察覺到她的意圖,突然板起臉孔。於是她低下頭去,開始在一片溫熱吐司上塗奶油,邊說:「有點奇怪,如今你已經是我的女婿了。布萊恩醫師提醒我,今後我再也迴避不了史弗伯爵遺孀這個頭銜了。這稱呼讓我覺得自己好老。」
「再過個二十年再考慮是否接受這個頭銜吧,安妮。啊,對了,你是否打算和布萊恩結婚呢?」
「格斯,這是什麼問題?為什麼我要--」她慌亂得將吐司松落在果醬碟上。她支吾著說:「真沒想到一大早就得面對這種問題。」
「是的,而且是個極度重要的問題,我想你可能很難回答。原諒我,安妮,這類問題往往令人不知所措,不是嗎?」
「沒錯,」她緩緩說。「你說得對。我這輩子從來就不曾這麼難堪。」
他站了起來,將餐巾撂在食物滿滿的餐盤邊。「失陪了,安呢。早上我有許多事得處理。」她目送他步出早餐室,不再說什麼。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她望著桌上一盤盤廚師熱心為新婚夫妻準備的美味菜餚。天啊!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前一晚雅蓓顯得那麼快活興奮,絲毫沒有年輕新娘常見的焦慮。
雅蓓。老天,必須去看看她才行。安妮夫人一路飛奔上樓,來到伯爵的臥房,這間多年來令她無比憎恨的臥房。
房門虛掩著。她輕叩幾下然後走了進去。
「噢!」她驚訝地發現雅蓓的女僕葛絲獨自站在房中,手中是一件破損不成形的睡衣。
葛絲迅速屈膝行禮,不安地閃避安妮夫人的目光。
「我的女兒呢?」她走上前,打量著那件殘破的睡衣.
葛絲打了個嗝。雅蓓小姐嚴格命令她在任何人進臥房前將一切清理乾淨。而現在她卻在房間中央,手中握著伯爵暴行的證據。「噢,夫人,小姐在她自己的房裹。」
「原來如此。」安妮夫人緩緩說,一面掃視床單上的血跡,盥洗檯上殷紅的毛巾和污水盆,心中有了答案。不等葛絲解釋,她快步走出了臥房。
安妮夫人在趕往女兒房間途中逐漸放緩了腳步。她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充滿了痛苦和羞辱的一夜。地搖了搖頭。不,不可能是這樣的。格斯和她死去的丈夫是截然不同的男人。
然而,當她輕敲房門時仍不自覺汗濕了手掌。沒有回應。她再度敲門。雅蓓是否拒絕讓她進門?這時她聽見:「進來。」
安妮夫人不確定自己期待發現什麼。她踏入臥房,一眼看見一如往常的女兒,雅蓓平靜地站起來迎接她,身穿黑色騎裝,發鬈梳得光溜,絲絨騎帽上的鴕鳥羽毛彎垂下帽簷,幾乎觸及她的臉頰。
「早安,母親。什麼事讓你起得這麼早?布醫師來了嗎?」
她的語氣十分平靜。除了平靜還有戴氏家族數世紀以來遺傳的高傲自大。若非她先見過了格斯和伯爵臥房,她必定會自覺像個傻瓜。
「你要去騎馬?」
「當然嘍,母親。我有什麼理由不該去騎馬嗎?我一向清早外出去騎馬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去做嗎?」
安妮夫人難以挑戰女兒的倨傲。倘若雅蓓不希望對她坦白,那麼她也無法逼迫她。就在一瞬間,她領悟到多年來女兒對她的信任或許有些不足。唯有她父親分擔了她的所有情緒,她的夢想和恐懼。
「沒有,親愛的。如果你想去騎馬,那就去吧!我只是睡不安穩,想來向你道早安,只是這樣罷了。噢,對了,我在早餐室遇見了格斯。他看起來似乎沒睡好,有些緊張,甚至,不知為了什麼顯得有點頹喪--」
雅蓓將眉毛一揚。「我建議如果你關心格斯的事,應該直接去問他。好啦,我怕你會因睡眠不足而疲累,母親。現在失陪了--」雅蓓戴上手套,扶正帽子然後走到母親面前,輕輕吻她的面頰,從容走出了臥房。
安妮夫人靜靜目送女兒的背影,真該死!究竟出了什麼事?
雅蓓騎著「路奇」通過舊修道院廢墟,朝著聖埃德蒙墓園前進。她的眼神篤定而清澄,兩手穩穩握著「路奇」的韁繩,下巴高抬著。
可憐的母親,她想,突然感到罪惡。她沒有善待母親。但母親是如何知道事情不對勁的呢?她確實知道,而且看出格斯昨晚沒睡好。他看起來緊張又沮喪?活該!雅蓓希望他死掉,活生生腐爛掉。但願所有厄運全部降臨在他頭上。
但是,究竟母親是如何察覺事情不對勁的呢?老天,她是否看見了伯爵臥房裡的一團混亂?葛絲是否來不及將她的睡衣和床單燒掉?等她回到修道院之後一定要問問葛絲。
她催促「路奇」開始小跑步,一心想將昨晚的醜惡、痛楚和怨恨拋在身後。還有那可怕的乳膏。但是那無關緊要,對他來說一切都無關緊要。她覺得失望透頂,而且絕望。她真想大哭一場。但是隨著這念頭的湧現,她看見父親充滿鄙夷的瞼孔。哭泣是軟弱、怯懦、缺乏勇氣面對生命的行為。她挺直腰桿,昂起下巴。有些困難,但她辦到了。
面對生命?老天,格斯幾乎摧毀了她的生命。她腿股之間的酸痛便是他無情蹂躪了她身體的明證。她絕不允許他進一步摧殘她的心靈。
他所說的一字一句清晰地浮現在她腦際,但它的內容如此荒謬,讓她難以相信。她努力回想他的言語,試著理解其中的意義。最荒謬的是,他執意相信法國伯爵是她的情夫。他說他在穀倉那裡看見他們。這簡直毫無道理。她實在不明白為何格斯會生出這莫名其妙的念頭來。一定是有人對他撒謊,向他誣告她背叛了他。
可是誰會這麼做?而且究竟為了什麼?
她皺起了眉頭。顯然他相信了這謊言。但是既然如此,為何他還是接受了這椿婚姻?啊,她真傻啊!倘若他拒絕了這椿婚姻,他肯定將失去繼承權的實質部分。這是他親口說的。雖說她背叛了他,但他不能殺了她,否則將會失去一切。但是他想殺了傑維。她懷疑他是否真會那麼做。她發現自己並不怎麼在乎,當然,法國伯爵實際上是無辜的。
她勒住馬轡,環顧四周,訝異地發現她已不知不覺通過了羅馬廢墟。她輕拍馬兒的頸背,突然憶起她偶然聽見父親對他朋友說過的一句話:「我騎著那個悍婦直到她將我甩下她的背為止。」她自嘲地想,至少現在她終於明白他這句粗率言語的意思了。
帶著些許不情願,她掉轉「路奇」的步伐緩緩走向回程。她估計她已出門數小時之久,因為太陽已升到了天頂。
她感覺愈接近他的家,心中的平靜愈是變得脆弱。格斯必定正在屋裡,等待著。她將必須面對他,不只今天,還有明天,無數個明天。也許她該去找他,再度向他解釋她的無辜,問他是誰對他撒的謊。她腦中浮現自己向他哀求而遭到他否決的景象,就像昨晚。她的直覺告訴她,他無論如何不會相信她的話。她憶起他粗暴和野蠻的行為,突然痛恨起自己身為女人因而居於體力的劣勢,痛恨他只因力氣強過她便能夠全然地操控她。
陽光劈頭撒下,雅蓓卻仍冷得打著哆嗉。他應該不會再次迫使她屈從吧?他似乎說過他再也不會讓他的精子充滿她的子宮?說他不願意她懷有他的孩子?他對她的報復是那麼徹底而無情。但事情至少已經結束,他是這麼說的。
她將「路奇」騎進馬場,滑下馬背然後將它交給馬僮。她走向伊善修道院大門,心中逐漸忐忑不安起來。老天,若非她還擁有一點自尊,她可說是一無所有了。他必定不知道他是如何地傷害了她吧。這實在是令人難以承受的屈辱。她再度想起昨晚他用極冷靜而又極冷酷的語氣對她說出的那些話。她不斷在腦中重複播映那些話語,發現其中有個字眼讓她無法理解。奇怪的是,她依稀覺得她有必要知道它的意義。
她抬頭望著太陽,推測已接近午餐時間,於是轉身悄悄由側門走進屋裡。除非不得已,她想盡量避免和格斯碰面。她通過長廊來到書房,溜進房內輕手輕腳關上門。雅蓓一向不是個熱心的愛書人,當然也並不熱中於使用辭典。她瀏覽書架數分鐘之久,終於發現辭典的位置。她一向認為她父親不曾使用的字彙都不值得一顧。此時她不禁開始懷疑她錯了。她取下那本皮革封面的辭典,用口水沾濕手指,開始翻閱它脆硬的紙頁。
她的手指停駐在她所要尋找的字彙上頭。「雞姦,」她念道。「中古英語和古法語,」上面有些附註,但沒有解釋它究竟是什麼涵義。「該死!到底是什麼意思?」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8:12
第十章
雅蓓突然感覺背後有動靜。她迅速轉身,差點失手將沈甸的辭典掉落地上。伯爵就站在她面前,懶懶靠著書桌。她沒來由地感到罪惡,即使毫無理由。剛才她高聲地自一言自語,他是否聽見了?當然他聽見了。
「我親愛的妻子,是什麼字彙讓你有興趣跑到這裡來翻辭典呢?」
他的語氣一如昨晚那般冰冷。全然地疏離,對她懷著輕鄙。他是否會再度傷害她?再度剝去她的衣服?她搖頭看著辭典上那個曖昧不明的字彙,費力地想合上它。他一個箭步向前,從她懷裡搶走了辭典。
「我們之間還有秘密麼?我們是夫妻,不是嗎?別這樣,雅蓓,如果你想知道某個字眼的意義,只管問我就是了。」
她很想要求他稱呼她女士,但她開不了口。情況已經改變,變得極其令人難堪。她一言不發,無法挽救了,他就要發現那個字彙了,但是她並未犯錯,不需要表現得有罪惡感的模樣,她努力鎮定地說:「我在查一個昨晚你對我吼叫的字眼,我從來沒聽過的字眼,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我對你吼叫哪個字眼?」
「雞姦。」
他將濃眉一挑,這個蕩婦,毫無羞恥心,他緩緩轉身,將辭典放在書桌上,然後回頭看她,她直挺挺站著,抬頭垂肩,他久久凝視著她,彷彿用目光將她的衣服褪光,眼神充滿憤怒和輕蔑。「可憐的雅蓓,難道法國伯爵沒有對你解釋你的行為?我知道男人那樣對待女人是十分不尋常的,會帶給女人極大的痛苦,我從未這麼做過,但既然他已經毀了你,也許我也會對你這麼做,他是否溫柔對待你?我不懂,你是個聰明女人,為何沒有問他你們之間的行為該怎麼稱呼?他也太疏忽了。」
「我沒有情夫,」她的語氣冷靜得連她自己都吃驚。平板、不帶一絲感情。「法國伯爵不是我的情夫,我也不明白雞姦這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可以告訴我,不然就走開,我再重複一遍:法國伯爵不是我的情人,我根本沒有情人,告訴我,不然就出去。」
她說著向他衝過去,他抓住她的雙臂強押在她身體兩側。「雞姦,」他注視著她,緩緩說。「好吧,我就告訴你那是什麼意思,我一說你就會恍然大悟的,意思是,當你們敦倫時,你是趴著的,該死,別一臉無知的樣子,就是,他是從你背後和你親熱的,你明白了嗎,就像一個男人對孌童所做的那樣。」
她更加感到迷惑。「但那是不可能的啊!我見過馬兒交配,它們不會那麼做的。老天!一定很可怕,這種行為實在不應該,無論是人類或者動物都一樣,什麼是孌童?你是什麼意思?」
「閉嘴,可惡!好吧,看來他不是用這種方式和你親熱。那麼一定是你的嘴了。」他緊摟住她,彎身狠狠地吻她。「張嘴,」他說。「把嘴巴張開讓我品嚐你。」
她沒有張嘴,儘管他使勁強迫她,終於他鬆開她,輕輕用指尖劃過她的唇線。「沒錯,」他說。「他讓你用嘴巴銜住他,你有一張漂亮的嘴,柔軟而溫暖,雖說你拒絕讓我吻你,我仍然可以想像你用你可愛的嘴唇撫愛他的男性的情景。」
她想像那畫面。不,不可能,她焦躁地舔一下嘴唇,他卻大笑起來,她真想殺了他,他竟會以為法國伯爵曾經將他的男性放入她口中?她噁心地打了個寒顫,但她沒有轉身逃開,她絕不容許他再次摧殘她。
她抬頭微笑著說:「你在說謊,沒人會像你說的那樣,太荒謬了,令人無法相信,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法國伯爵不是我的情人。
「啊,可是看看你,你卻深信不移,顯然你對那個向你密告的人十分信任,是誰呢,格斯?是誰對你撒這種謊?」
掉頭走開的是他,他曾經發誓他再也不讓激憤和不平的情緒征服他,啊,但是她的冷靜態度實在令人氣惱,不但不認罪,甚至想歸罪於他,他勉強對她微笑,但非常困難,他深吸了口氣。「沒有人對我撒你的謊,雅蓓。你只能責怪自己讓我發現了真相,我親眼看見你,也親眼看見他。」
「你看見我?也看見了法國伯爵?什麼真相?真是毫無道理的指控,你到底在說些什麼?該死,別呆站在那裡,快說啊!」
「也許等你們下次在穀倉幽會時,你可以向他炫耀你的新知識,你可以對他說你要他雞姦你,不過,要他輕柔些,要他--」
她覺得胸中一陣作嘔。她舉高拳頭朝他的下巴重重一擊,勁道之大使得他向後踉蹌了幾步。
然後她提起裙子跑向書房門口。
他揉著下巴,邊吼叫:「你得為此付出代價,雅蓓。」
「我已經付出代價了。」她細聲說,拉開房門溜了出去。
「我想再來塊杏仁餅,親愛的。」布萊恩醫師微笑著對安妮夫人說,邊取了塊餅乾放在盤裡。
「還要茶嗎,愛莎?」
「不了,謝謝你,安妮夫人。」愛莎說,回神來看著繼母。
「我想伯爵和雅蓓沒有加入我們也是理所當然的。」法國伯爵誇張地伸展雙手,調皮地說。
安妮夫人會心一笑,回頭對布醫師說:「萊恩,今晚留下來用餐吧!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四,廚師按照慣例會準備雅蓓最愛的烤豬肉。」
「豬肉,唔?也許勉強可以接受,」布萊恩說。他瞄一眼壁爐架上的時鐘,迅速起身。「倘若我想及時趕上晚餐時間,最好現在就去探訪我的病人們,六點鐘?」
安妮夫人點點頭,陪著他走向大門口,他對她悄聲說:「安呢,你有心事,啊,一定是為了雅蓓的事,對嗎?你也知道,你必須盡快習慣雅蓓是個已婚婦人的事實才好。」
安妮夫人感到不知所措。她抬頭凝視他的臉,一張她從十六歲開始便熟悉的臉孔,一張令她又憐又愛的臉孔。但眼前她得先解決雅蓓的問題,至於她自己的感情,他們還得耐心等待。她不知道他對她的感覺,當然,他喜歡她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談到更深一層的……
她說:「那不是問題所在,我向你保證,我一向認為雅蓓一出生就是成人。已婚婦人?關於這點我毫無困難便能接受,真的。」她深吸了口氣。「他們之間有別的問題,非常嚴重的問題。」
布醫師皺眉望著她若有所思的藍眼珠,幾乎要衝口而出安慰她。但根據多年來累積的經驗,安妮對事物的觀察有著驚人的精準度,他說:「今天我還未和他們碰面,因此無從判斷,不過在晚餐桌上我會好好觀察他們的,希望你是錯的,安妮,我真的這麼希望。」
「我也是,但我知道我沒有錯。」她遲疑著是否該告訴他雅蓓睡衣被撕裂的事,不,這是不恰當的,有失禮節。
老天!他多麼痛恨看見她難過的模樣。他不假思索抬起她的手,當他的嘴唇輕觸它的手背,他感覺她微微起了陣震顫,又屈起手指繞住他的手掌。頓時,他渾然忘了一切,除了他對她的熱愛,他渴求地望著她的嘴唇、眼瞳,不敢相信他所看見的,來自他鍾愛女子的情感回饋。
「安妮,我最親愛的。」他充滿濃情和專注的神情令她絲毫未察覺馬僮牽著馬走過來。
但他察覺了。他多麼想親吻她直到兩人都無法呼吸為止。他渴切地想伸手觸摸她,輕輕觸摸她,這是他唯一的要求,但即使連這卑微的要求他都無法達成,他長吁了口氣。「在這地方我們毫無隱私可言,以後再談吧,安妮。」
她仰頭看他,不假思索地問:「什麼時候?」
他格格笑著鬆開她的手。「我真想此時此刻就將你據為已有,可是我得去探視病人。」
「那麼明天吧!」她說.
他偏頭一想。「你知道,安妮,這個時節的魚塘景致十分美麗,你想你是否有興趣在明天下午到魚塘岸邊散步?一點鐘如何?」他想像她躺在水仙花叢中,美麗的金髮披散在頰邊,他癡想著,感覺渾身輕飄飄起來。
她毫不遲疑地回答:「我非常樂意。」
剎那間布醫師忘了多年來的煎熬,一心只想著未來,事實上他只想著明天在魚塘畔的約會。「生命多麼美好。」他伸手輕觸她的臉頰,溫柔微笑著說。
「晚餐時見了,我發誓會仔細觀察那新婚小倆口,還有明天下午一點鐘,親愛的安妮。」他轉身大步走向等待著的馬匹,步履輕快而充滿自信,他朝她揮手,然後騎馬沿著碎石車道離去。
「是啊,萊恩,生命真是美好啊!」她快樂得想奔向剛剛退下的馬僮,緊緊擁住他,但她只能用雙臂環抱住自己。
當她回到客廳裡,驚訝地發現只有法國伯爵獨自一人坐著。
「我們的小雅蓓退回房裡去休息了,我想她大概是累了。」他說著朝她魅惑地一笑,全然法國式的無辜。
「原來如此。」她說。她真希望他也回房去休息了,或者剛才她該直接回她的房間去,或者到庭院裡去散步,她只想好好獨處,仔細玩味萊恩所說的一字一句,在腦中勾勒他的影像。
「安妮夫人,很高興我終於能單獨和你說話了,」法國伯爵突然開口,語氣有些緊繃。「是這樣的,親愛的女士,只有你能夠告訴我關於我的瑪蓮姑姑的事。」
「瑪蓮?可是,傑維,我對她的事實在所知不多,她在我遇見前伯爵之前就死了,瑪蓮的哥哥,也就是你父親,一定比我更瞭解她才是。」
他搖搖頭。「不幸的是,他只能告訴我關於姑姑還在法國時的少女時期生活,而且他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對她在美國的情形也一無所知。拜託告訴我開於她的事,你應該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的。」
「好吧,讓我想想,」老天,她真的知道得極有限,關於這點她沒有說謊,她凝神思索,努力在回憶中搜尋關於她丈夫前妻的點滴。「我記得前伯爵是在一七八八年前往法國宮廷的旅途中遇見你姑姑的。我不清楚細節,只知道隨後他們很快在崔家城堡舉行了婚禮,然後回到英國來,愛莎是在一七八九年出生的,就在他們結婚一年後。」她略微停頓,對眼前這位俊美的年輕男子說:「當然了,傑維,你的年紀並不比愛莎大,我猜你大概是同一時候出生的。」
法國伯爵聳聳肩聊表同意,然後揮揮優雅的手示意她繼續。
「接著的事件我便無法確定它的真實性了。瑪蓮似乎是在法國革命爆發之後回到了法國,我不明白她為何選擇在那麼危險的時機去旅行。」她搖搖頭。其餘的事我相信你應該很清楚,遺憾的是,她再度回到伊善修道院之後不久就開始生病,終於在一七九0年病逝。」
「沒有別的了嗎,女士?」
「沒有了,我很抱歉,傑維。」他想要多瞭解自己的姑姑是件好事,不過他對於她所知不多而顯露的失望未免過火了些,她想著萊恩,多麼可愛的名字呢!
傑維靠著椅背,纖細的手指纏繞著,他定定注視著安妮的臉,緩緩說道:「也許我能夠協助你記起一些事來,我不想令你傷感,安妮夫人,但事實似乎是,當你的前夫在一七八七年前往法國時,他的財務狀況可說是捉襟見肘。我父親,也就是瑪蓮的哥哥告訴我,當時的崔柯伯爵給了他一大筆錢作為結婚賀禮,之後還有一筆附加的嫁妝有條件地送給他。」
安妮夫人沉默不語,回想起她自己那筆豐厚的嫁妝和伯爵急切要和她完婚的情節,她記得當時作為一個羞澀、幻夢破滅的新嫁娘的她有一回無意中聽見丈夫對他的友人說,她甚至遠不及他的情婦來得富有,但她是侯爵的女兒,算是有身份的人。
她奇怪為何崔柯伯爵需要替瑪蓮準備一大筆妝奩,崔氏家族擁有尊貴的血脈,甚至和卡佩王朝有著血緣關係,為何瑪蓮還需要嫁妝呢?這事有些不合常理。
傑維站了起來,整理一下衣襟。他的確是個相貌俊俏的年輕人,那雙深邃的眼珠--「原諒我佔據你許多時間,親愛的夫人。」
安妮夫人甩去十八歲的年少回憶,微笑著說:「很抱歉,傑維,我知道的實在不多,但是,你也知道--」她絞著素淨的雙手。「前伯爵很少對我提起瑪蓮和她家族的事。」她知道那並非因為他深愛著他的前妻--瞧瞧他對待可憐的愛莎的方式就知道了,他對瑪蓮的關心絕不比對愛莎來得多。
「的確如此,有哪個男人會傻到和現任妻子談論前任妻子的事?噢,對了,安妮夫人,我差點忘了告訴你,我發現你身上配戴的珍珠首飾十分美麗,做為史弗伯爵夫人,你的珠寶箱一定被嚴密看管著吧,十分令人驕傲,對嗎?」
「謝謝你,傑維。」她根本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因為她在想著萊恩,再過三小時她就能各他見面了,未免太漫長了些。
「噢,戴家的珠寶,」她勉強回過神來。「我向你保證那些珠寶毫無價值可言,我敢說就算讓攝政王子拿去送給他最討厭的凱洛琳公主他都懶得呢!」
「那一定非常值得玩味,我想,」傑維說。「非常值得玩味。」
「可以這麼說吧!誰能想像如此充滿敵意的兩個人是如何締結婚盟的呢?」
「呃?噢,是的,當然。這就是皇室的作風,夫人。」他向她屈身行禮然後步出客廳。
安妮夫人提起裙子奔上樓去,邊想著明天也許可以考慮穿那件鑲有小絲緞玫瑰蓓蕾的粉紅色絲質裙裝,在守喪期間偶爾突破一下暗沈的氛圍也不算壞事吧?
這天的晚餐耽擱了些時候,因為鐵匠在替鄉紳姜米森的黑色雄駒安裝馬鞍時被那畜牲咬傷了肩膀。「可憐的傢伙,」布萊恩醫師同情地搖頭歎道。「他氣得想把那匹馬給殺了,還說那匹馬從今以後別想教他替它穿鞋子。」
當然他的故事實際上並不有趣,布萊恩醫師挽著安妮夫人走向餐室時邊想著,但總比面對伯爵和雅蓓的緊繃臉孔來得好,傑維則是用他一貫的法國式誇張表情大笑著,令布醫師不敢恭維,愛莎仍只是靦腆地微笑,不過似乎有那麼點異於以往。
當大伙進入餐室之後布醫師不由自主將目光投射向愛莎。上星期他曾不經意地向安妮夫人形容愛莎是個「缺乏自信的小女孩,似乎隨時在擔心大人會將她趕回臥房裡,只給她一杯水和發霉的麵包果腹。」但現在他可不那麼確定了。她身上有種新的自信產生,她的安靜是來自內心的篤定,而非畏怯,一定是她父親的遺產帶給她的吧!她終於瞭解自己是有價值的,在她父親眼中,她是具有價值的,很可惜得花費一大筆錢才能讓她明白這點.
「來吧,雅蓓,」安妮夫人說。「現在你是史弗伯爵夫人,應該坐在伯爵夫人的專屬座位。」
雅蓓茫然望著母親許久,一手扶著椅背。噢,老天,母親說得對,現在她是史弗伯爵夫人了,不,這無關緊要,她搖搖頭。「噢,不,母親,我不想佔據你的位子,這太荒謬了,我要坐我平時的座位。」
伯爵淡淡說道:「安妮夫人說得對,雅蓓。如今你是史弗伯爵夫人了,理所當然只有你才能坐伯爵對面的位子,每次你抬頭都能看見你的丈夫,你不覺得高興嗎?」
是啊,的確是,她想。真是太值得高興了。用餐當中可隨時抬頭看他,這肯定會讓她胃痛的。她衝口而出:「父親常說那個位子是餐桌的臀部,咱們快別做無謂的爭執了,我的烤豬肉就快硬得眼皮革一樣,拜託,母親,你還是坐你的老位子吧!」
「你必須坐你該坐的適當位子,女士。吉爾,是否勞你協助夫人入座?」
在雅蓓十八年成長過程中從未敢拂逆她的侍從吉爾無助地轉身面對安妮夫人。
「別這樣,親愛的,」安妮夫人堅決地說。「就讓吉爾服侍你入座吧!」糟糕,她想,一開始她就不該提起這件事的,這使得格斯握有更多彈藥,但他為何要引燃戰火呢?瞧雅蓓一臉的蒼白,動也不敢動,安妮夫人屏息等待著,不知雅蓓是否會將餐室變成戰場。
雅蓓只想拿椅子砸她的丈夫,她也想集合所有餐刀向他拋去,但她不能這麼做,倘若她繼續反抗,所有人都會發現她和格斯之間不對勁的。她暗暗詛咒起來,只有吉爾聽得見,看他的表情彷彿就快暈倒了,她朝他咧嘴一笑。
在第一道海龜湯結束之後,布醫師問格斯:「你是否去探望過老渥茲了呢,格斯?」
伯爵嘴角微微一揚。「韓渥茲,一個脾氣火爆的守財奴,不過倒是將土地管理得不錯的一位佃戶,他開給我一張清單,上頭列滿他對這片地產的改革建議,他說以我的年齡就繼承爵位嫌年輕了些,不過他會努力幫助我邁向正途的。他甚至列出了讓我能夠找到他的所有時間。」
「結果呢?」格斯隔著餐桌打量她的眼睛。
「父親從來不聽他的話,因此渥茲經常想要賄賂我。」
格斯憶起那老人對一位擠乳婦發出的粗俗評語,不自覺握緊了餐叉。「哦?什麼樣的賄賂?」他的尖銳語氣讓愛莎訝異地轉頭,困惑望著他。連傑維都放下餐叉,瞪眼瞧著伯爵。
雅蓓感覺體內的惡魔忽地甦醒,有何不可?她媚笑著抬起頭對他說:「你這麼問真是奇怪呢,爵爺。當我五歲的時候,他的賄賂內容不外乎讓我到他的蘋果園去摘蘋果。當然,我長大之後老渥茲的點子便愈來愈豐富了,老天,他展示給我看的有些東西,現在我想起來還會臉紅哩,當然,那個時候他並不老。」
她的故事換來的是丈夫深褐的臉龐突然青一陣紫一陣,她繼續用餐,發現她的烤豬肉雖下至於硬如皮革,卻也味同嚼蠟,接著的用餐時間裡,她發現母親和布萊思醫師幾乎只和愛莎、傑維交談。
「雅蓓。」
她應聲抬頭,安妮夫人柔聲說道:「如果你希望女士們陪你一起退出,只要站起來就可以。」
多麼可怕的權力,是她想都沒想過的,她迅速推開椅於,站了起來。「男士們,恕我們失陪了。」她正眼注視著丈夫,然後轉身大步走出了餐室,速度之快令愛莎和安妮夫人急急踩著碎步才能眼得上。
「雅蓓是怎麼回事?」愛莎在前往天鵝絨室途中細聲對安妮夫人說。「還有勳爵,他對雅蓓說話的態度好冷漠哦!老實說,我覺得他好像在生氣,但這是不可能的啊,他們才剛結婚呢,這是不可能的。」
「有時候,親愛的,」安妮夫人說。「已婚的新人並不見得總是意見一致的,只是情侶之間的小口角,沒什麼大礙,別擔心,這種事情很快就會雨過天晴的。」但願她也能夠這麼相信,親愛的愛莎,她想,多麼天真的女孩,她似乎輕易便接受了這簡單的解釋,而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也許在幻想著她未來在倫敦的社交季活動,想到這裡,安妮夫人有些困惑,因為愛莎已經好多天不曾提起她的一萬鎊遺產或者她的倫敦之行了,這不太對勁呢!
安妮夫人打量著在窗前來回踱步的雅蓓。她轉身向繼女說:「為我們彈幾曲吧,愛莎,彈輕快些的,譬如法國民謠,別彈那些催人落淚的。」
愛莎順從地走向鋼琴,優雅地坐下,令人心碎的旋律瞬間充滿整個屋子,是那種催人落淚的曲子。
安妮夫人走向女兒,在她耳邊說:「關於老渥茲的事你為什麼要編故事?你父親根本從來就不准你走近他的小屋,我還記得有一次他威脅你倘若你不服從就要禁止你一星期不准騎馬,而你從來就不曾違抗他。」
雅蓓突然覺得好累,很想大哭一場,或者瘋狂尖叫,她努力振奮精神,但毫無作用,她只能聳聳肩,說:「只是個玩笑,母親,沒什麼。」
「你的玩笑讓格斯非常生氣。你是有意的,你故意惹他生氣,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親愛的?」
「那是伯爵期待聽見的話,我只不過完成他的期待罷了。」
「雅蓓,你究竟在說些什麼?你怎能說他希望聽見那種事?當然你一定是誤會了,他可是你的丈夫,而不是個任你揶揄的可憐情人啊!」
雅蓓用那雙灰眼珠凝視著母親,她感覺腹中的食物開始翻攪起來,她強忍著嘔吐的衝動,心想此時她凝視著的若是父親精於世故的灰眼睛,而非母親那對純真無瑕的藍眼珠該有多好,她故作輕鬆地說:「拜託,母親,別將我的話看得太認真,我想你應該猜到了,我和伯爵之間發生了一點小誤會。」
安呢夫人正欲開口,雅蓓已搶先高喊道:「我來佈置遊戲桌好準備玩彩票贏家。」
令雅蓓鬆了口氣的是,布醫師和伯爵沒有參加遊戲,然而她發現遊戲的輸贏也並未能夠提振她的精神,因為伯爵深信傑維是她的情人,將她的誠懇辯白視為惡意的謊言,她試著忽略法國伯爵的存在,卻驚恐地發現他那雙美麗眼瞳的隨意一瞥竟能惹得她臉頰紼紅,若非她心裡清楚自己的無辜,她幾乎要宣佈自己有罪了,她感覺自己的行為幾乎像個蕩婦。
以往的友善言語和眼神如今充滿背叛的可疑意味。她只能保持緘默,像壁爐裡無聲燃燒著的柴火。
當古柏端著茶盤走來,她幾乎瀕臨崩潰邊緣,她不等母親提醒,主動地分派起熱茶,而且幸運地沒有潑灑得一地,好不容易斟完最後一杯茶,她站了起來,誇張地伸著懶腰。「今天真是累人,祝各位晚安了。」
她逐一向眾人點頭致意,迴避掉伯爵的目光,逕自向門口走去。
「等一等,親愛的,」伯爵說。「我也想上樓去休息。」
雅蓓想拔腿快跑,但心裡明白不能這麼做,他動作敏捷地攔住她,若是她拒絕,恐怕只會招來大伙的側目,於是她僵直站著,等候伯爵慇勤地向每個人告別,她知道他蓄意拖延時間。
布萊思醫師感覺情況不對勁,他看著伯爵伸手攬住雅蓓的腰際,領著她離開了天鵝絨室。他希望安妮不會要求他去找伯爵談談,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談起,他猜想格斯或許就像前伯爵那股冷酷無情,格斯和雅蓓之間的確存在著問題,但究竟為什麼呢?
布醫師曾對伯爵說,傑維對女士們頗有一套。當時伯爵回答:「讓自己受到全世界的歡迎似乎是他最大的興趣。」他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態度極端閃爍不明。「我很快就會知道我們的法國親戚究竟是天使或是惡魔了,我相信你第一次見他時便已將他看透了,萊恩。」
布醫師其實並未看透什麼,他只是憑著直覺不喜歡這個年輕人,他對格斯說:「倘若你討厭他,何不讓他離開?」
伯爵沉默許久,終於緩緩開口:「還不到時候,況且我寧可殺了他也不願讓他離開伊善修道院,我會非常樂於親手殺了他的。」
老天,布醫師想,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8:28
第十一章
雅蓓靜靜隨著他上樓,一登上樓梯頂她立刻試圖掙脫他的手。「放開我,我要回我自己的臥房去了。」
他緊拽住她的手腕。「當然,你的意思是我們的臥房,那正是我準備帶你前往的地方啊!」
「不,可惡,不是那裡。」她用力甩脫他的掌握奔向長廊,打開她的臥房門,卻呆立著無法動彈,所有傢俱全蒙上了鬼魅般的護罩,她心愛的照片、她的私人物品全部不翼而飛,這房間裡已找不到一絲她存在的痕跡,彷彿她從來就不曾在其中居住過一日半月,她驚惶地衝向衣櫥,發現她所有的衣裙、外套,甚至排列成一字的鞋子全都不見了蹤影,她緩緩轉身,看見伯爵雙臂交叉,斜立在門口。
「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衣服、照片、梳子呢?該死,你說話啊!」
伯爵挺直腰桿,若無其事地說:「我認為你的臥房不夠我們居住,因此我利用晚餐時間,將你的所有物品栘到了伯爵臥房裡,萬一伊善修道院的鬼魂又來訪,我們只好學著讓自己適應了,來吧,吾妻,你的丈夫等著和你溫存呢!」
雅蓓的手悄悄溜進她裙裝口袋裡,握住那把小手槍的象牙槍柄,晚餐前她在珠寶箱旁邊瞥見這把槍,還奇怪為何沒有早一點想起它來。諷刺的是,她父親送她的禮物如今竟保護她免受他為她細心挑選的丈夫侵擾的工具,她抬高下巴,冷冷說道:「今晚你想再強暴我一次嗎?」
他不在乎地聳聳肩。「那不是強暴。我用了乳霜來減輕你的疼痛,你無緣無故反抗並非我的錯,不過這次我會盡力如你的願,我不用乳霜了,既然你和情夫放肆地在白天享樂,那麼我們又何妨趁著夜晚也來盡情取樂。
「況且,我對你還沒有厭膩呢,你可記得那晚我說你的胸脯美麗?當時我沒有仔細欣賞你,想必你會喜歡男人的目光在你身上流連的。」
她畏縮地望著他,腦中浮現昨晚他睥睨著她的情景,他以為他可以對她為所欲為,對她下各種指令,他將她當作蕩婦看待,他堅信她背叛了他,但她並非蕩婦,也沒有背叛他,而且她手中正握著一把槍,他再也休想強迫她。
她對他展顏微笑,令他訝異地瞇起那雙灰眼珠。「我絕不允許你再侵犯我,我很驚訝我父親在賦予你如此巨大的繼承權之前竟沒能看清你的真面目。」她臉色一變,笑容消失,聲音冷峻而充滿自信。「想想看,我竟得向你這種人解釋我的清白無辜,再告訴你一次,爵爺,雖說你已聾得聽不見任何真話:我沒有情夫。」
「你父親的確犯了個大錯,但我向你保證,絕非關於我個性的判斷,值得慶幸的是他沒有親眼目睹他親愛女兒的墮落。好啦,雅蓓,我不耐煩繼續胡扯下去,我已經告訴你該怎麼做,你只管服從我就是了,老實說你沒有選擇餘地。」她的拒絕認錯讓他真想勒死她,事實上今晚他無意和她同房--儘管晚餐席間她用老渥茲的故事揶揄了他一番--而只是想迫使她臣服於他罷了。
只臣服於他。
縱使他不願承認,他急於贏回她的心,讓她忘了那個法國伯爵。他要她乞求他的原諒,哀求他讓她回頭。
他究竟做了什麼,使得她決定背叛他?這問題湧現在他腦海不知多少次,但他找不到答案,除了她不斷一次又一次地否認。
他押著她走向伯爵臥房,她沒有掙扎,她知道她一掙脫便又會立刻被他的魔掌再度鉗制住。
當他們進入伯爵臥房,他退讓一步等她先走入,然後迅速給房門上了鎖。
「我來擔任你的隨身女僕,雅蓓。我要你脫掉衣服,過來,讓我為你解開鈕扣。」
「不,」她冷靜地說,站得挺直。「不准你碰我,格斯。」
他的鼻翼翕張著,她所熟悉的表情。他不習慣於遭到冷落,但隨即他的嘴唇漾開一抹懶懶的自信笑容,似乎對她的挑戰感到有趣,他緩慢但堅決地說:「我說過,今晚我將會讓你如願的,你想要我把你的裙裝撕成碎片嗎,雅蓓?如果你拒絕便會有這種後果,不過想想看,親愛的,如此一來恐怕一、兩周之後你就沒有衣服可穿了,當然,我一點都不介意你整天赤裸著身子走來走去。」他說著大步向她走去。
雅蓓飛奔向床鋪的一側,心裡明白無論她說什麼都再也無法說服他了,她悄悄目測著和他之間的距離,手指繞在槍柄上。
「既然你喜歡遊戲,那麼我們提早上樓來倒是明智之舉。」他繼續朝她逼近,繞過床角走向她,她再也沒有退路,背部抵在落地窗的絲絨布簾上。
「不准你再走近一步。」她從衣袋裡掏出了槍枝,高舉在面前,瞄準他的胸膛。
他跨前一步,驚呼道:「老天,你哪裡來的槍?快放下,雅蓓,我可不希望你傷了自己。」
「但你卻一心一意想要傷害我,現在你仔細聽著,我的槍法精準得很,雖說我不想殺了你,不過,格斯,你再走近一步我就一槍射穿你的臂膀。我會讓你選擇的--射右臂或者左臂?」
他睜眼瞪著她,那神情混合著憤怒、挫折和驚歎。他相信她的話,事實上他迅速計算著迫使她繳械的成功機率。他停住了腳步,他可以想像前伯爵是如何嚴格訓練她的槍術,也許從她五歲便開始了,他相信,以這個距離,她能夠輕易射中他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此刻她注視他的眼神是那麼疏遠而冷漠,完全像個沙場上的戰士。
他嘗到挫敗的滋味,恨極了。「這只是一次小戰役,雅蓓。你根本毫無勝算,你知道的,盡情享受這短暫的勝利滋味吧,因為這將是最後一次了。」他說著轉身,頭也不回,大步走進更衣室並且砰地甩上門。
雅蓓鬆掉槍枝,將握槍的汗濕手掌在裙擺上擦拭,她想到未來無數個夜晚將在類似的衝突中度過,不禁打了個寒顫,天啊!她這輩子是否都得用槍指著丈夫來保護自己?她搖搖頭,渾身乏力,再也無法理性地思考今後該如何。
她越過床鋪來到壁爐邊,軟軟陷坐在大沙發椅裡,雙腳蜷縮在裙底,疲倦地用臂膀枕著臉,她希望自己能大哭一場,但她知道哭泣解決不了問題,父親不知多少次這麼告誡她,記得有一回他看見母親在啼哭,便鄙夷地這麼對她說,她也贊同了這看法,她苦笑著,手指摸索著槍柄。
次晨,雅蓓哆嗉著醒來,雙腿由於長時間姿勢僵硬而麻栗許久,一張毯子覆蓋著她,她一愣,發現她的槍不見了,她四處尋找,看見它就靜靜躺在她身旁的一張矮桌上,她的心鼓動不已,格斯趁著她熟睡時進入了臥房,他盡可以對她為所欲為的,然而他只為她蓋了毯子然後移開她的槍枝,她站了起來,伸展著四肢。
她不懂他。
但是至少,地終於想出了對策。
「這些睡蓮開得真燦爛。」
「是自然法則讓它們盛開的,每隻青蛙都需要一片蓮葉。」
安妮夫人停下腳步,微笑向他說:「我決定不再讓你分心了。」她深吸了口氣。想對他說的話實在太多了,來自靈魂深處的真心話。
布萊恩醫師將她的臉捧在掌心。「單單看著你已足以令我分心,說真的,你不想告訴我塘邊的蘆葦究竟有多麼濃密嗎?」
她親吻他的手掌,他的肌膚那麼溫暖,她感覺他在輕輕顫抖,她使得他顫抖?多麼可怖的念頭,她的前夫--唔,似乎不該想起他,但她沒辦法,她記得他對她的感覺似乎只有憎惡,當她親吻他的手時,他從來下曾顫抖,事實上,她不記得她曾經心甘情願地親吻過他身體的任何部分,她再親一下萊恩的手掌,然後抬頭看他。「蘆葦十分濃密,但不至於濃密到令人不舒服。」她說。
「我完全同意,我非常樂意用我的外衣鋪在茂密的蘆葦叢中,好讓你能在上面安歇。」
但她動也不動,她只希望就這麼永遠站在那裡,望著他,她好愛他的臉孔,光滑而結實,還有嘴角的皺紋--她曾經取笑他那是醫生的紋路,他的眼珠是淡褐色,晶瑩得有如閃爍在午後陽光中的橡樹葉,她發現自己想要的不只是親吻,也許不只是擁抱,她不太確定,只知道她可以接受他親吻她的喉嚨,甚至低一點,胸部,她眨了眨眼,胸部?看來她已經不是十分鐘前的那個她了,不,此刻的她似乎像個有所索求的女人,生平第一次,她願意接受男人的碰觸。
布醫師牽起她的手,帶領她走到魚塘另一端,他覓得一個中意的地點,脫下外套鋪在蔥綠的苔衣和草皮上,然後向她欠身鞠躬。「容我扶你坐下,安妮,我希望你坐得舒適。」
她優雅地坐下,撫平粉紅色的荷葉邊裙擺。然後她將裙子掀至小腿肚,她想讓他看看她的腳踝。「這是新買的襪子,」她說。「你喜歡嗎?」
他艱難吞嚥了一口,盯著她的腳踝,至於襪子則是視而不見。
「也許我該帶野餐籃來的。」見他像棵樹般直挺挺站著,低頭呆望著她的腿,她趕緊說。這讓她欣喜莫名,她想將裙擺再拉高些,但多年來謹守的禮節和尷尬阻止了她。
他眨著眼皮。「等待了十八年,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一絲膽怯,噢,對了,你的襪子很美。」
「啊,我以為你在盯著草地。」
他大笑。「你才不是這麼以為,你非常清楚那些該死的蘆葦引不起我的興趣。」他挨近她坐下,突然她感到一陣暖意,手指顫抖著解開帽子的絲帶。
布醫師拿起帽子,輕輕拋向一旁,他伸手去觸摸她柔滑的臉頰、直挺的鼻樑,最後停駐在她粉紅的唇邊。「你的腳踝很美,你的頭髮也美,但最美的是你的內心,這讓我不禁懷疑我是否夠資格與你匹配。」
「與我匹配?噢,老天,萊恩,擔心的應該是我啊!你是這麼完美,雖然我還沒見過你的腳踝,但我知道我只想捧著你的臉端詳著你,我可以就這樣、永遠看著你嗎?」
這美好的感覺遠超越他的預期,他曾經祈求過擁有這樣的時刻,但他從來不敢奢望它會成真。「你是在向我求婚嗎?」他將手緩緩繞至他頸後摩挲著她盤捲成圓髻的金髮,她看起來就像個準備接受初吻的年輕女孩,他的良好直覺告訴他,她的態度有些猶豫,儘管她剛剛作了大膽的建議,他暗暗祈求這建議能導向婚姻,她久久凝視著他的嘴唇,沒有回答,他低頭親吻她,輕柔地,只是觸一下她的嘴唇。他感覺來自她的一陣微弱悸動,於是用雙手輕按她的肩膀,讓她仰躺著,突然,她睜開眼皮,露出不安,接近恐懼的神情,他太躁進了,他立刻鬆開她,用手肘支撐著半躺在她身旁,多年來他非常確定前伯爵沒有善待她,然而,她身上流露著某種連她那酷虐的丈夫都摧毀不了的純真氣質,也許等他們結婚之後他便能明白。
「你當真是在向我求婚嗎,安妮?如果你想永遠盯著我看,那麼唯一的辦法就只有結婚了,否則會惹得鄰居們說閒話的。」
她抬頭向他調皮地一笑,不安的陰影瞬間掃除。「的確,恐怕我必須這麼做,萊恩。倘若我親吻一個男人卻不打算和他結婚,那豈不變成一個行為不檢的女人?」
「既然如此,我得再親你一下,好加強你的決心。」
她大笑著讓他親她,不知不覺他的舌伸入她嘴裡,一股突來的恐懼使得她咬緊牙齒,在這一瞬間,萊恩的嘴巴變成了前伯爵的,咬噬著她,傷害她,強迫她張開嘴唇,她厭惡他濕黏、索求無度的舌頭,儘管他生前並不常浪費時間來親吻她,他一心只想讓她躺下,赤裸著乖順地就範。
布醫師立即鬆開她,原先的溫柔消失無蹤。「我不是你該死的伯爵,」他說。「看著我,安妮,我不是那個會傷害你、羞辱你的男人。」她在發抖。他握住她的手並且親吻她的手指。「我永遠不會羞辱你的,我永遠不會讓你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你知道的啊,你瞭解我的為人,你知道我會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你的安全。」
「我知道。不會有不一次了。」
「就算有也無所謂。很快地你就會忘了他的,你相信我嗎?」
她相信。「我恨死他了,我痛恨他的程度就像雅蓓崇拜他一樣。」
他迫切想知道那個混帳究竟對她做了什麼,但他知道現在逼迫她是十分殘忍的,如果她願意告訴他,她就會說的,那個混蛋已經死了,而他仍活著,她對他的回憶終歸會褪色、消失的,他將永遠單獨擁有她。「你信任我嗎,安妮?」他輕聲問。
她用手指輕觸他的唇。「我信任你多過我害怕他。」她說。
他將她擁入懷中,感覺她的身體暖暖偎著他,她用雙手圈住他的頸子,將臉埋入他頸窩,單單是擁著他,感覺他溫暖的氣息吹拂著她的頸背,已足以令她狂喜莫名。
他暗暗希望她沒有察覺自己的身體變化,生平第一次,他感激女士們重重疊疊的厚重衣著,他多麼想吻遍她全身,但他強迫自己將雙手固定在她背後,就這樣,兩人棲息在彼此的懷中,靜靜躺著直到太陽沉入西方天際。
他醒來,發現點點細吻落在他面頰、下巴和鼻樑上。他竟然睡著了,簡直不可思議。「真該死!」他說著捧起她的臉來親吻她。「你偷偷佔我便宜有多久了?」他說。她笑著弓身躍起,轉眼間,她已翻身俯趴在他之上,雙手兜著他的臉,熱切地親吻著他,她的鬈發鬆散成密密的絲簾,垂掛在兩頰,她的香甜氣息令他幾近瘋狂,他不願驚嚇她,但仍忍不住低聲沉吟起來。
她不再恐懼,事實上她的反應前所未有的熱烈,但他明智地保持適當的自製和清醒,他必須耐著性子,必須循序漸進,他是個醫生呢,老天,可不是個莽撞的浪蕩子,他咕噥著輕輕推開她。
「安妮,這對我真是一大考驗。十八年是一段相當漫長的等待時間。」
她抬高頭,凝視著他的眼睛。「漫長得可笑,」她說。「那麼漫長的一段時間,假使你再拖延一分鐘,我只好再胡諂些蓮葉青蛙的怪詩了。」
她大笑著一躍而起,開始解開她的衣服鈕扣。他呆瞪著她,見她毫無恐懼神色,非但毫不猶豫,甚至帶著期盼,美麗的臉孔由於興奮而泛著桃紅,兩人暢笑著躺回他攤開的外套上頭,赤裸著緊緊相擁,她伸展雙臂迎接他毫無保留的給予。
他以為他睡著了,卻突然聽見:「萊恩,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愉悅,我從來不曾想像過的感覺,我們之間將會一直保持這樣嗎?」
「萬一不是這樣,我就割腕。」
「我沒想到--」
他親吻她的耳朵。「我知道,忘了過去吧,安妮。現在只有你跟我了,我會日復一日帶給你愉悅,直到我們雙雙上天堂為止。」
「我也帶給了你愉悅嗎?」
她的口吻充滿不安,甚至畏懼,他親一下她的鼻尖。「你給我的愉悅多得讓我幾乎需要去看醫生了。」他伸著懶腰。「別再談關於愉悅的事了,但是有件事你必須知道,非常重要的事,我愛你,只愛你,永遠只愛你一個人。」
他愛她,只愛她一人。「我也愛你。」她伏在他肩頭說,歎息著親一下他的唇。
「想辦法讓我分心,安妮。我是說真的。」
她皺著眉說:「我們該拿雅蓓和格斯怎麼辦?」
他知道除非他離她遠一點否則絕無法清晰地思考,他不情願地鬆開她的肩膀,站了起來開始穿衣服,她也跟著站起,他替她扣了鈕扣,然後彎身吻她的頸子,她的皮膚汗濕著,氣味美妙無比。「你知道,安妮,」他緩緩說,若有所思地。「我認為他們之間的問題和崔柯伯爵有關。」
安妮夫人十分詫異。「傑維?可是怎麼會?我無法想像為何傑維會跟他們之間的問題扯上關係?」
「我見過格斯注視他的樣子,顯然格斯對他懷著強烈的鄙視,倘若可能我敢打賭格斯甚至會找他決鬥呢!他不信任那個年輕人,我相信他已經派人到倫敦去調查他的底細了,但是該不會這麼快便有了結果才對,我仔細思考究竟原因何在,所能獲得的唯一解釋是,格期在嫉妒他。」
「嫉妒,」她緩緩重複念著。「嫉妒?這就是格斯鄙視他的原因?格斯怎麼可能會嫉妒任何男人?他是那麼英俊而富有魅力,我實在不懂。」她長歎一聲,繼續說:「也許你是對的,不過很難令人相信,雅蓓根本不在乎傑維是生是死,我敢保證,她甚至相當討厭他呢,是因為他的法蘭西血統?我不知道,但有些可能,畢竟,她在許多方面只信服她父親,而他對外國人的看法向來是毫不留情的。」她突然沉默下來,思索許久才說:「你要知道,萊思,在他們的新婚之夜格斯傷得她很重。」
「唔,她是個處子,痛苦是免不了的。」
「不是的,不止這樣。」她將破睡衣、床鋪染滿血漬的事告訴了他。「當我找格斯談話時,我感覺到他不只是不開心,甚至是憤怒,他心中充滿怒意,卻用鋼鐵般的意志壓抑著,為什麼?他不願告訴我,至於雅蓓,她一直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你也看出來了,事情真的不對勁啊!」
「我是毫無頭緒,」他說著讓她挽著他的手臂,領著她離開魚塘。「我無法想像格斯竟會無知到傷害了她。該死,事態似乎十分嚴重呢,安妮。你當真認為他用蠻力對待她?」
「是的,我是這麼認為,因為我看出她在害怕他,我的女兒,竟會害怕!但她不願意被他發現她的恐懼,她不願意被任何人發現,我們得想想辦法,萊思,我想我會立刻要求傑維離開這裡,一旦他走了,格斯的憤怒也該消了。」
「不,這不該是你作的決定,安妮,倘若格斯當真認為雅蓓屬意的是傑維而不是他,那麼應該由他來決定該怎麼做,而不是你,既然他並未命令那年輕人離開,可見他心中另有盤算。格斯是個精於謀略的軍人,我相信他會有明智的決定,況且,我們可說是毫無選擇餘地。」
「你知道,這倒讓我想起來了,他曾經熱心地向我問起關於瑪蓮的事,十分奇怪。」
「老天,傑維想知道瑪蓮的事?為什麼?他問了些什麼?」
「他要我告訴他瑪蓮在英國的生活狀況,當然,我對她的事知道得非常有限,她早在我認識前伯爵之前就死了,接著傑維告訴我,當初他的姑姑和前伯爵結婚時帶了一大筆嫁妝過來,看來這筆嫁妝似乎並未全部納入伯爵的荷包,我不懂為何他向我提這件事,因為瑪蓮從法國回來之後不久就死了,距離她和前伯爵結婚還不到兩年。」她忽然停頓,然後抬頭對他微笑。「我多麼蠢啊,真是的,萊恩,她病危時你就在一旁照顧著她,不是嗎?傑維若是想多知道些關於他姑姑的事,應該來問你才對。」
布醫師別過頭去,久久才神情凝重地說:「是的,瑪蓮臨終前我在場,至於她的嫁妝,我不知道她的家族和前伯爵之間是如何約定的,無論如何,我不明白為何我們的法國小公雞要告訴你這些,他沒有解釋緣由嗎?」
「沒有。」
當他們繞行過幾何圖形的花壇,他問她:「法國伯爵是否還向你打聽了別的事情呢,安妮?」
「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不過他逗得我差點要大笑,他提起史弗家族的珠寶,他說我身為伯爵夫人,必定擁有價值不菲的珠寶收藏,我告訴他事實並非如此。」
「姆,」他只應了一聲,直到兩人抵達伊善修道院大門,他牽起安妮夫人的手輕捏著,深深凝望著她美麗的雙眼。「聽我說,如今你是屬於我的了,你整個人全部屬於我所有,我將愛你直到我嚥下最後一口氣,而屆時如果還剩一縷魂魄,它也將繼續愛你,我們別等了,嫁給我吧,安妮,盡快。」
她抬頭望著他的嘴唇。「盡快,」他重複說,聲音不穩地。「你知道,人們能輕易看出一個熱戀中的女人,瞧你的眼睛閃閃發亮,嘴角似笑非笑,很快便會被鄰居們識破的。」
「明天會下會太遲?」
他大笑著擁抱她,不在乎伊善修道院的家僕們是否正在觀看。「等我們一解決掉格斯和雅蓓之間的事情之後就結婚,到時候我們便可以全心全意只管自己的事了。」
「我立刻就去找格斯談談。」
「不,」他親一下她的鼻尖。「讓咱們再仔細斟酌一下,我先去找雅蓓談。」
「好吧,不過要快,你想我們是否可以在週五之前解決他們的問題?」
「我會盡力的,噢,對了,安妮--」
「什麼?」她的雙手棲在他胸前,他一把抓住緊握在掌心。
「你會不會介意嫁給一個簡單的醫師?」
她知道他的態度非常嚴肅。她平靜地正眼看著他說:「我一向認為你的聰慧是最上乘的。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個簡單的人,這問題真傻氣。」
他仰頭縱聲大笑起來。
「就算你是個農夫我也會和你結婚的,這無關緊要,這裡是雅蓓的家,而不是我的,這地方從來就不是我的家,和你在一起就是家,萊恩,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永遠。」
「我真高興這輩子能夠遇見你。」他說著親吻她,輕觸一下她的唇然後才轉身離去。他不確定若是繼續待在她身邊,他還會說出什麼傻話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8:47
第十二章
為什麼我毫無感覺?拜託,老天,讓我有一點感覺,是你在懲罰我的罪行嗎?噢,拜託,讓我能夠感受我對他的愛吧,一次就足夠,愛莎緊閉雙眼,痛苦祈禱著。
「我仰慕你,親愛的小表妹。」他說。他深知他的義務,是作為她的征服者、情人、她所崇拜的男人,以及用一連串毫無意義的言語來誘使她安心,能夠成功地引誘他羞澀的小表妹著實令他感覺虛榮,然而他的盤算是,為了贏得她的絕對臣服,他必須先佔有她的身體,而事實上她少女的青澀相當程度地取悅了他。
「我也仰慕你,傑維。」愛莎虛弱地說,她的身體疲憊不堪,心思由於痛楚和羞辱感而混沌一片,她只朦朧想著自己是個何其幸運的女人,能夠受到像這般英俊的男子所愛。深邃、杏仁狀的眼瞳、雪亮的牙齒、身材健碩得令她畏懼。他甚至比伯爵更加俊美呢!想到這裡,她飛揚的情緒忽地下沉,若是她也能感覺到愉悅該有多好,也許這要求不算過分,也許是有些過分,很可能只有男人才會在慾望的驅使下呻吟或喊叫,她為自己的私心感到羞愧,倘若有缺憾,原因必然出在她身上,她應該感到滿足了,因為她擁有他,而且給了他快樂,足夠了。
「你知道嗎,愛莎,」他說。「我曾經和安妮夫人談起你母親,瑪蓮。沒想到她對你母親在美國的生活和處境幾乎一無所知。」
愛莎拉過他的外套來蓋住身體,回頭面對他說:「你是什麼意思,她的處境?」為什麼他會提起她死去多年的母親?為什麼他不和她談談他們的未來?
他趕緊拍拍她的臉頰,邊摩挲著她的髮絲,他太急切了,使得她莫名所以,女人是奇怪的生物,需要不停地被安撫,他聳聳肩,若無其事地說:「噢,沒什麼,真的。」他說,她露出笑靨,十分歡喜他再度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但是他無法放棄,還不是放棄的時候,時間愈來愈緊迫了,他感覺得出伯爵希望他離開,不,那該死的伯爵恨不得殺了他,他是如何發現愛莎的事呢?為什麼他沒有來質問他?可是,那又關他什麼事呢?但他的樣子的確非常關切。傑維可以看出他眼裡的憤怒和不滿。
必須盡快。「也許我不該說處境,因為我父親只告訴過我關於你母親的一些不尋常的故事。難道你對你母親的事不感興趣,愛莎?」他的口氣微微帶著譴責意味,她立刻像只馴服的小狗般聽從了他。
「當然感興趣,只不過她在我出生後不久就死了,我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至於關於她的事情,我當然非常樂意知道。」
「那麼,也許改天我可以詳細說給你聽。」他多麼輕易便轉移了她的心思,將那個充滿不安全感、努力想取悅他人的孤獨小女孩召喚前來,儘管他十分確定她已牢牢被他掌握,卻也不禁懷疑,也許她對安妮夫人以及雅蓓的忠誠會讓她無法照著他的意願行事。
他露出厭煩的表情,他已在她腦裡植下好奇的種籽,目前這已足夠了,他放任目光在她身上游移,不發一語,根據他的經驗,女人們會以為他滿腦子只想著她,因而開始祈求他認為她是美麗的,他不知道,其實她正拚命思索著有趣的話題來引開他的注意力,好阻止他再度魯莽地入侵她的身體,憑著突發的靈感,她說:「傑維,我在想,也許你有興趣知道,我的女僕嬌西曾經是我母親的看護?她從我母親幼年時期起便開始照顧她,在母親結婚後又陪著她來到伊善修道院,她對我母親的一切一定非常熟悉。」
他茫然盯著她的雪白肚皮,老天,他多麼愚蠢啊,嬌西,對了。這麼一來他便不需要仰賴愛莎了。嬌西對崔氏家族想必仍懷著忠誠?他自信地點點頭,然後,為了獎賞愛莎提供的珍貴線索,他猛力掀開她身上覆著的外套,將她一把摟進懷中。「真好,」他親吻她的喉嚨說道。「太好了。」
她想哭泣,但她不能。
愛莎瞥一眼澡盆一側那張小桌上的鍍金時鐘,滿足地長歎一聲,將全身浸入溫熱芬芳的水中,儘管她渾身酸疼,心中的快樂卻是前所未有的,在熱水中浸泡片刻之後,愛情中殘虐、令人難堪的一面早被她遺忘一空,只剩下浪漫的綺想,多情慇勤的傑維如今已是她的情人,她愛慕著他,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愛慕她勝過任何女人,愛莎心想,他甚至不曾察覺雅蓓的存在呢,這意義真是非比尋常。
「來吧,我的小羔羊,時間不早了,你總不希望晚餐遲到吧?」
愛莎回頭看著她年邁的女僕嬌西,依稀感覺她的口氣含著罕有的尖銳。
「來吧,小姐。」嬌西拿著條大毛巾走向愛莎。
「啊,好吧!」愛莎輕聲嗲氣地張開手臂說。
「真是的,小姐,你可是個淑女,又不是可以隨便炫耀身體的女演員。」她急忙用毛巾裹住愛莎並且瞪她一眼。
愛莎神秘微笑覷著她忠心的老家僕。「唉呀,別責罵我,嬌西,因為我此刻快樂極了,我終於活起來了,我終於明白生命的真義。」
嬌西咕噥著為愛莎套上襯衣,用不穩的手指替她搞上鈕扣,指關節的疼痛使得她焦躁地說:「如今你繼承了一萬鎊遺產,成為富有的小淑女了,但這並不表示你就可以像個廚娘似的胡言亂語。」
「我沒有。噢,乾脆就讓我告訴你吧,反正你這眼尖的老鷹遲早會發現的。」她轉身來抓住嬌西的一雙皺手,將灰髮的婦人擁進懷裡。「我戀愛了!」
嬌西一時之間會意不過來。不,談戀愛的人不會是瑪蓮,是愛莎?這不可能啊!她在腦中將現實種種過濾一遍,突然失聲驚叫起來:「噢,不行,我的小親親,你不能愛伯爵,他已經和雅蓓小姐結婚了呀!」她在記憶中搜索。「他是跟雅蓓結了婚,對嗎?」
愛莎大笑著擁緊婦人。「是的,伯爵已經和雅蓓結了婚,不是的,不是伯爵。」
「但是還有誰呢?」嬌西困惑地說,眼前這個滿面春風的女孩和瑪蓮多麼相像呢,那欣喜著迷的神情和瑪蓮墜入愛河時簡直一個模樣。
「我的表兄,傑維,他是不是既英俊又迷人呢?」
「法國伯爵。」嬌西喃喃念著,聲音微弱得難以分辨。
「親愛的嬌西,是不是奇妙極了?我是不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人?他愛我,如今我已經獨立,可以不必顧慮錢的問題而和他結婚了,我父親是愛我的,嬌西,他真的愛我。」
婦人突然僵直了身子,她掙脫愛莎的臂膀,一手撫著額頭。
「嬌西,怎麼回事?」只見嬌西臉孔扭曲著,彷彿被某種不明的強大力量擊潰了五臟六腑。婦人猛甩著頭,尖叫道:「老天,不要!」
愛莎驚惶地後退,不解地望著嬌西,原先愉悅的心情驟然轉變,接著,同情油然而生。「別這樣,嬌西,告訴我怎麼回事。」
婦人哀淒的吶喊使得愛莎倉皇退卻了數步。「不,你不能嫁給他,瑪蓮,不行,老天不容許,天理不容許啊!」
「我不是瑪蓮,嬌西。來,看看我,看清楚,我是愛莎,是她的女兒。」
嬌西呆瞪著女主人,開始來回搖頭,一縷縷灰髮溜出了軟帽簷,披散在頰上,她著魔般地喃喃念道:「上天的果報要降臨了,一切就要終結了,我早該看出來的,但我沒有。」她再也無法忍受繼續看著那張熱切的年輕臉孔,於是轉身離開了房間。
「嬌西,等等。」愛莎細聲呼喚,她並不真的希望嬌西回到房裡,不,暫時不要,她感覺手臂上起了陣陣疙瘩,心中的恐懼逐漸孳生,她獨自在房中笨拙地穿上衣服,將一頭黑髮在腦後紮成圓髻,她無奈地搖著頭,心想嬌西一定是瘋了,分不清現實和往事,但是,嬌西,你為何會提到天譴和報應呢?當然,你誤以為我是瑪蓮,但是你會這樣說我的母親?
到了餐室,聽安妮夫人說唐夫人和女兒蘇姍即將受邀來晚餐,愛莎悄悄收拾起嬌西的奇怪言行在她心頭投下的不安和疑惑。不久,當唐家母女穿戴著耀眼的珠寶和薄紗絲緞抵達,她低頭撫著黑裙,同時發現一股妒意湧上喉頭,一如往常,每當嬌媚健談的蘇姍在場,她總感覺格外地口拙而且不自在,她看看安妮夫人和雅蓓,心想戴家女人的一身黑衣黑裙顯然是居於下風。
當大伙陸續走進餐室途中,她的心情又高昂起來,因為傑維在她耳畔悄悄說:「你看起來多麼纖細優雅啊,我的小甜心,不像那只白白粉粉的英國母牛,真令人討厭。」
她想要高聲叫喊她愛他,但她當然不能這麼做,她只輕拽他的袖子,忽然她聽見伯爵的格格笑聲,抬頭來發現他正靠向唐小姐頸邊耳語著不知什麼,一旁的雅蓓則微笑望著他們,愛莎有些迷惑,為何她在微笑?難道她不氣惱蘇姍?倘若任何女人敢像蘇姍那樣和傑維調情,愛莎非殺了她不可。
實在令人不解。
太好了,蘇姍,雅蓓心想,即使我都設計不出比這更好的脫身妙法,父親真是錯看了你,蘇姍,竟說你是個無知做作的小傻瓜,倘若他看見你現在的模樣,我敢打賭他恐怕會向格斯挑戰以求得到你的青睞呢!
「我說,安妮,我該拿我的小女兒怎麼辦才好喲!」唐夫人搖著淡茶色的鬈發,卻掩不住自豪地說。「又說又笑的快活模樣,真是個美人,不是嗎?瞧那對不可思議的酒窩,那雙比夏日晴空還要碧藍的眼珠。在她第一次參加社交季那年,就有兩位年輕紳士向她求婚,而至今仍被她拒於千里之外。」她的凌厲目光橫掃向餐桌那端。「雅蓓,想必你也見過葛朋子爵?相當令人滿意的年輕人,的確是,他的父親是桑普伯爵,非常富有,當然這並不重要,因為她父親和我只希望我們的小女兒過得快樂,至於他們的未來住所--聽說葛朋子爵的父親在全英國各地擁有五筆房產,我的小親親可以隨意選擇她想居住的地方,很不錯,對嗎?」
雅蓓眨眨眼,迅速瞥了蘇姍一眼,說:「唐夫人,你指的該不是那個沒有下巴的傻小子吧?」
蘇姍大笑起來,不像淑女該有的開朗響亮笑聲感染了餐桌上所有人也隨著露出微笑。「看吧,媽媽,雅蓓的看法和我一樣呢!但是你忘了補充,雅蓓,僅僅二十五歲的年紀,他就已經小腹圓凸了。聽說,葛朋子爵在中午之前起床的唯一理由是害怕錯過了早餐。有人告訴我他酷愛腰子,光是這點已足夠讓我提著裙子逃到法國去了。」
「蘇姍,不盡然如此,我相信是。這樣說真是太不厚道了,親愛的,想想看你將擁有多少美麗的衣服和珠寶,還有那些房子,有五幢之多呢,分佈在全國風景秀麗的地點,五幢呢,蘇姍。」
「但是我的漂亮衣服已經夠多了呀,媽媽。至於珠寶--」蘇姍聳了聳肩。「我想我無法忍受只為了配戴一條鑽石項煉而去取悅葛朋子爵。」
蘇姍朝雅蓓大笑著,然後抬起一雙媚眼來覷著伯爵,噘著粉紅小嘴,帶著有如天生女演員的嬌嬈說道:「我想我比較喜歡見多識廣的紳士,例如受過軍事訓練的紳士,像你一樣,爵爺。堅強、果決,卻又懂得如何善待女士,你一定感到備受呵護並安全感十足,雅蓓。」
「我只不過比葛朋子爵年長兩歲罷了。」伯爵微笑凝視著酒杯說,唐蘇姍真是個禍害。
雅蓓悄悄捏緊了酒杯。她瞥見伯爵微微瞇起了眼睛,於是強裝笑容對蘇姍說:「我想一個人還是在自己身上尋找安全感比較明智些,因為,想要掌握別人的行為和心思畢竟不是容易的事。」
「說得好,不論你究竟是什麼意思,」蘇姍說。「可以確定的是,你再一次為我的想法作了辯護。」她回頭對伯爵說:「雅蓓一向贊同我的意見比較多。偶爾當她不贊同時,我便不斷地一說再說,直到她累得倒地並且點頭同意為止。」
「我開始對你未來的丈夫心生同情了。」伯爵說。
「親愛的唐小姐,」法國伯爵沉著臉說。「你所說的見多識廣條件實在不算什麼,親愛的小姐,一個法國紳士天生便具有這種秉賦了。」
「在我看來,這些都無關緊要,」唐夫人開始訴說冤屈。「我認為無論是雅蓓或是你,蘇姍,總不能批評何南爵士凸腹或者沒有下巴了吧?此外我確信他從來不會單單為了吃腰子而早起。不,他一向非到下午兩點鐘否則不起床的。所以,你們要知道,關於這點你們的批評是絕不正確的。」
令雅蓓驚訝的是,蘇姍突然支吾起來,雅蓓趕緊說:「的確,你說的必定沒錯,夫人,不過據我所知,何南爵士至少已有五十歲,埋葬了兩任妻子,更別提必須供養好幾個子輩的奢華生活所需了。的確,何南爵士是沒什麼可挑剔的,他需要的不外是一個管家婆兼四個孩子的媽,不過你要知道,」她極度認真地說。「我聽說他不到下午兩點鐘不起床是因為痛風症的緣故,你的父親不也受著痛風症的折磨嗎,蘇姍?」
唐夫人真想用力掌摑雅蓓的臉,她的手指奇癢無比。
格斯強忍大笑的衝動,老天,她可真行呢!有時候,她表現得十分令人激賞,至於在他面前,她表現得--他停止胡思亂想,這麼做沒有好處。
「雅蓓坐你的位子多麼奇怪,安妮。」唐夫人突然說。
「我倒覺得她非常有主婦的架勢呢!」蘇姍說著大笑不已,讓雅蓓被嘴裡的青豆嗆了一口。
「王子是否到布萊頓避暑去了呢?」安妮夫人高聲說。
蘇姍睜大眼睛望著安妮夫人,說道:「噢,對了,雖然父親飽受痛風之苦,我母親仍然說服了他讓我到莎拉姨媽家去度個長假。你知道,她的房子面對著海景廣場,從涼亭上看過去幾乎一覽無遺呢!」
「找在想,」雅蓓說。「不知道何南爵士和葛朋子爵是否打算到布萊頓去休養身體?」
「只希望痛風、美酒加上孩子能夠絆住他們,」蘇姍說。「況且,在布萊頓將會有眾多的魚兒等著上鉤,至少我是這麼希望。」
「當然,我會陪著蘇姍到我妹妹家去。」唐夫人對安妮夫人說,心裡打算稍後再和女兒理論。
格斯用餐叉輕敲酒杯來吸引眾人注意。「讓我們一起舉杯祝福唐小姐的布萊頓之行,並且預先向那位有幸擄獲美人心的紳士賀喜。」
雅蓓喝完杯中的波爾多葡萄酒,心想蘇姍對待男士們的技巧真是精進不少,她相信這位美人將會適時地展現她玫瑰般溫柔外表下的棘刺的,這時安妮夫人清清喉嚨,用眼神向雅蓓示意。
雅蓓站了起來,向伯爵和傑維點點頭。「各位男士,請恕我們先告退,女士們要轉往天鵝絨室了。」
格斯跟著站起,愉悅地說:「我想今晚我們就不留下來喝波特酒了,親愛的。各位女士如果不介意,我們現在就加入你們一起離開。」
唐夫人湊近安妮夫人耳畔,聲量刻意控制到連餐室門口的古柏都聽得見。「看見雅蓓取代你的位置還是讓人覺得怪異,親愛的安妮。」
雅蓓佯裝沒聽見,低頭逕自往前走,卻被蘇姍拉住袖子。「老天,你走路的速度可真快,別這樣,雅蓓,別理會媽媽的話,她只不過是嫉妒你得到了如此美滿的婚姻而我卻連個譜都沒有罷了。」
「你的說法好像我得了什麼惡疾,像是麻疹之類的。」雅蓓親匿地拉了下蘇姍的金色鬈發。
「當然不是,我認為你的新郎非常英俊,一點都不像麻疹,既然你逮到一個伯爵,無疑地我必定會成為公爵夫人,也許這位公爵在全英國各地擁有七幢房子,而且會替我的脖子戴上至少三串鑽石項煉。」
雅蓓望著那張粲笑的甜蜜臉龐。「你一定會成為完美的公爵夫人的,蘇姍,我只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年輕的公爵。」
「這個嘛,老公爵總會生兒子的,不是嗎?你知道,若是我和那個沒下巴的凸腹子爵結婚,母親不知會多麼高興呢!為了我第一次參加社交季,雙親花下大筆錢替我購置新裝,結果竟只有兩位紳士上門來提親,一個連四人橋牌都不會玩,另一個則滿口談他情婦的事,難怪父親失望得鐵青了臉。」她突然停頓,轉身對唐夫人說:「是的,母親,我全都知道了。沒人告訴我。是我,呃,無意中在父親書房門外聽見的。」她說著在雅蓓身旁坐下,整理著淡紫色裙擺的褶子。「噢,愛莎準備要彈琴了,但願媽媽別強迫我也上去表演才好。她彈得那麼精彩,太令人沮喪了。老是找借口好難喔!」
「我知道,她彷彿將全部熱情注入了琴聲裹。倘若她說話的技巧和她彈琴一樣,我想她一定是個絕佳的演說家。」
在三首巴哈的序曲之後,蘇姍開始不耐起來。她挨近雅蓓耳邊悄聲說:「你多麼幸運呢,雅蓓。伯爵那麼英俊,若非我是個有教養的淑女,我或許會邪惡地問你關於你新婚之夜的事。說,到底如何?」
充滿痛楚和羞辱的回憶令雅蓓喉頭一緊。她說:「我會忘了你的問話。只要記得,新婚之夜並不盡然是--不,算了。安靜,聽愛莎彈琴吧!」
「你真掃興。」
在愛莎的琴藝獲得大伙熱烈的掌聲,而蘇姍以手指酸痛為由迴避了母親要她表現琴藝的命令之後,雅蓓邀集傑維和她一組,和伯爵、蘇姍玩起了四人橋牌。
不久她便發現傑維的技巧似乎不遜於她。於是她開始運用父親敦給她的大膽技巧。她不知不覺地將丈夫視為主要對手,至於傑維和蘇姍,她絲毫不放在心上。直到安妮夫人端茶來而中斷了牌局時,雅蓓和傑維已不知多少次痛擊了對手。而牌技和雅蓓不相上下的蘇姍只是輕鬆大笑著將紙牌攤成色彩絢爛的扇形。
「你就像是聖女貞德,讓敵人望之卻步。」法國伯爵說,仰慕之情毫不保留地流露。他拉起她的手來親吻她的手腕。
伯爵眼睛一瞇。他的神情像是準備殺人。她縮回手,笑著說:「胡說!我不喜歡被人奉承。我們只是幸運得到好牌,如此罷了。蘇姍才是真正的殺。」
「才不,我偶爾是殺手。傑維說得對,雅蓓,」蘇姍說。「你是真正的高手。你可記得小時候你常常灌輸給我許多牌戲的技巧?」
「你的可愛腦袋用來思考無聊的牌戲真是太可惜了,唐小姐。」伯爵扶她站起並且伸出手臂讓地挽著。
「我以為你是個直腸子的人呢,爵爺,」蘇姍說。「你就承認吧,當我在第三局打敗你的黑桃王牌時,你恨不得一把將我掐死。」
「好吧,我承認。真相往往是邪惡的,不是嗎,唐小姐!」
傑維在一旁悄悄對雅蓓說:「勳爵似乎和可愛的唐小姐聊得十分投緣呢,表妹。」
雅蓓抬頭用一雙灰眼珠瞪著傑維那張過於俊美的臉孔,說:「的確是,先生。不過我自己也和蘇姍相當投緣。任何場合只要有她總是立刻活潑起來。」
等唐夫人和蘇姍告辭離去,雅蓓立刻垂著頭向伯爵告退,匆匆上樓回房去。她將伯爵臥房門上了鎖,吁了口氣,卻聽見更衣室門緩緩敞開。她僵凍在房間中央,看著伯爵大步走向她。
他發現她迅速瞄了床頭幾一眼,猜想那裡頭大概擺著她的手槍,於是止住了步伐。她捏緊拳頭,燭光中的臉孔泛著青白。突然另一個雅蓓的身影掠過他的腦海,身穿絲質睡裙,溫柔微笑著迎向他,毫無懼色。他們的新婚之夜已遙遠恍如隔世。
他溫和地說:「今晚你不需要準備槍枝,雅蓓。我只是來向你道晚安的。今晚的宴會相當成功,你是個稱職的女主人。我很高興。」
「謝謝,我有同感。」她淡淡說道,直挺挺站著,直到他轉身回到隔壁房間去並且關上房門。
大雨浙瀝的午後,雅蓓獨自在書房中瀏覽著書架,尋找可用來消磨時光的書籍。多麼奇怪,史弗伯爵的愛女竟必須在修道院內四處躲藏,刻意閃避所有人。就連受邀前來喝下午茶的布萊思醫師的善意眼神都令她覺得遭到刺探般地不自在。
「唉呀,該死!」當她回到伯爵臥房,赫然發現剛才隨意取下的一本書是法國劇作家米拉波的作品。由於她的法語幾乎和她的琴藝同樣有待開發,讀了不一會兒她便抬起頭來揉著眼睛。坐在昏暗的房間角落,她勉強閱讀著第一幕想必充滿雋妙語句的劇情,不久後書本掉落膝上,眼皮漸漸下垂。
雅蓓不確定是什麼將她給驚醒,也許是擔心伯爵會突然闖了進來的緣故。但是房裡有某種動靜令她心生警覺,全身肌肉瞬間緊繃起來。
她困惑地望著房間較亮的部分。愛莎的女僕嬌西正站在那裡。老婦人移近那幅「死亡之舞」木雕畫,迅速環顧四周,然後開始用她粗皺的手指去觸摸畫上凹凸不平的表面。
雅蓓站了起來,走出陰暗的屋角。「嬌西,你在這裹做什麼?」
婦人驚惶轉身,急急縮回雙手。她茫然望著雅蓓,恐懼使得她喉嚨乾澀,張嘴囁嚅著,卻只發出含糊難辨的聲音。
「別這樣,嬌西。這幅『死亡之舞』到底有什麼特別?如果你想好好欣賞它,只要開口告訴我就行啦!你實在不需要偷偷溜進來。」雅蓓皺眉對嬌西說。婦人臉上呆滯、迷惘的神情讓她感到不解。
「原諒我,小姐,」嬌西久久才艱難吐出。「只是,我……我……」
「你什麼?」雅蓓偏著頭問。老天,婦人的表情就像是雕刻畫上的陰森骷髏就要跳出來扼住她喉嚨似的。真是怪異。
婦人突然用雙手搗著單薄的胸脯。「噢,小姐,我沒有選擇啊!我是被逼的,被逼的呀!」她猛地一頓,眼珠向上一翻。在雅蓓來得及進一步追問之前,她早已慌亂衝出了臥房。
雅蓓沒有阻止她,只目送著她的背影,奇怪嬌西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走到「死亡之舞」木刻畫前面,久久端詳著上頭形容詭譎的魅影。她伸手撫摸它表面。這塊木雕和以往並無不同,那具骷髏依然猙獰張著嘴對群魔吶喊著指令。雅蓓在木雕前站了片刻,然後聳了聳危,回到昏暗的屋角。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9:09
第十三章
雅蓓悄悄溜進隔壁的更衣間,身上披著罩袍,長髮松垂在背後。她奔向伯爵床側。「格斯,格斯,醒來啊!」她彎身搖晃他的肩膀。
他睜開眼皮,掙扎著坐起。「雅蓓?什麼事?」他立刻清醒而且緊張不已。在微弱的晨曦中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
她深吸了口氣。「是嬌西,愛莎的女僕。她死了,格斯。就在剛才我在樓梯問下面發現了她。我想她是摔斷了頸子。」
「老天!」他掀開被子,未曾察覺他身上幾近光裸著。「快,雅蓓,把罩袍遞給我。」
她將他的錦緞罩袍交給他,然後忍不住盯著他瞧。他好美麗,渾身結實的肌肉,高大而優美。她後退一步,暗暗驚訝自己的舉動,又擔心被他看了出來。
伯爵全然無視於她的慌張,大步走向門口時突然回頭喊:「別呆站在那裡,快來啊!雅蓓,你是來找我求助的,不是嗎?」
「當然,」她說。「我又能去找誰呢?」這的確是事實。她快步趕上他。「我因為睡不著,下樓到書房去找白蘭地喝。」
「感謝老天,僕人儼都還沒醒來。」
他蹲下來仔細檢查婦人扭曲的身體。片刻後他站了起來,點頭說:「你說得沒錯,她的頸子折斷了。此外她的身體非常冰冷而且僵硬,她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了。」他抬頭看著樓梯,再回頭打量著婦人,突然深鎖起兩道濃眉。
「你在想什麼,格斯?」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段彎曲的階梯。
「目前還無法判斷我的想法是否正確。先去拿條毯子來,我得將她抬到屋後的小會客室去,然後我要派人去找布醫師來。」
一小時不到布萊恩便趕到,臉上佈滿愁容。他一路想像著各種可怕的意外狀況,因為戴家的馬僮什麼都沒說。
稍後在天鵝絨室裡,他接過雅蓓遞給他的一杯熱咖啡,說:「她身上有幾處骨折,但死因正如你們的推測,是由於從樓梯趺下而導致的頸骨斷裂。真令人遺憾。」他歎息著說。「很難相信她在英國已待了超過二十年。你們也知道,她是瑪蓮的女僕,而愛莎是她一手帶大的。愛莎一定會難過極了。」他對雅蓓說。「你叫醒你母親了嗎?我建議由安妮去通知愛莎。必要時我會給她一劑藥來讓她鎮靜情緒。啊,可憐的愛莎。」
這天大部分時間安妮夫人都陪伴著愛莎,只在午餐時間短暫地出現片刻。
「沒想到表妹會因為一個女僕的死而這麼傷心。」法國伯爵大口嚼著烤火腿,語氣透著不可思議。
「嬌西就像是愛莎的第二個母親,」安妮夫人輕聲說。「愛莎從小就和她非常親密。若是她不傷心我才會訝異呢!不過她已經好一點了,可憐的孩子。」
雅蓓打量著傑維,懷疑他到底有沒有一絲同情心。或許是察覺到眾人對他的譴責,傑維將兩手一攤,抱歉似地說:「原諒我無禮的言語,安妮夫人。英國人對這種事的態度顯然比我們法國人認真多了。當然,我能體會表妹的感覺。真是椿不幸的意外。」
伯爵這時站了起來,將餐巾一擲。「萊恩,你是否想和我一起到書房去稍作準備?棺木匠馬上就要來了。」他朝女士們點點頭,便大步離開了餐室。
下午棺木匠帶走了嬌西的遺體。「老天,我真痛恨死亡,」雅蓓目送棺木匠離去。「看那輛黑色馬車載著嬌西的遺體搖擺著遠去--馬勒上的黑羽毛,車窗裡的黑布簾,一輛死亡列車。」她搖搖頭,苦澀地說:「瞧我,口氣悲淒的。但事實上我們全都微不足道,不是嗎?天啊!為什麼我們最親愛的的人要離我們而去呢?」
伯爵端詳著她蒼白的臉孔,柔聲說:「這問題正是所有哲學家的難題。即使是他們也只能設想些荒誕的答案。不幸的是,受苦的總是活著的人,因為死者已經解脫了,再也無所謂苦或樂。」他說著眺望著窗外連綿的絕美景致。「在永恆的自然界當中我們都只能短暫停留,令人沮喪,但這是事實。」
「現在換成我在說傻話了。雅蓓,你何不把所有的黑色衣服捐給牧師?畢竟,你對你父親的愛和回憶仍深藏在你心底,何必讓自己受制於荒謬的社會禮教?」
「你知道,」她緩緩說。「父親一向討厭黑色。」她轉身正想走開,突然記起前一天嬌西意外出現在伯爵房間的事。「格斯,或許這事無關緊要,昨天下午嬌西偷偷在觀看那幅「死亡之舞」木雕畫。起先她沒有看見我,因為我在屋角的沙發椅裹打盹。我上前招呼她時,她顯得十分驚惶。她說了些奇怪的話。當我追問她究竟想做什麼,她慌慌張張跑出了房間,像是被魔鬼追趕著似的。」
「她說了些什麼?」
「只是含糊地說她是被逼迫進入房間的。我說過,是些沒頭沒腦的話。後來她的神情變得有些怪異。也許是因為她的神智糊塗了,她以為瑪蓮仍然活著,還住在伯爵房間裡。」她停頓下來,搖了搖頭。
「還有呢?」
「我只覺得奇怪,為何嬌西會在夜裡走下樓梯,卻連根蠟燭都沒拿。」
就在這一瞬,格斯的記憶被拉回多年前在葡萄牙的一個夜晚。當時他和幾個士兵在某個小鎮外圍的樹林裡搜尋敵方的游擊兵。突然,一絲險惡的氣味游栘到他鼻尖。就在他喝令同伴們俯身趴下的同時,一陣槍彈從他們頭頂飛嘯而過。而此刻他嗅到相同的危險氣息--當然並非槍林彈雨之類--但確定是危險。他無法向雅蓓解釋這感覺,他於是不假思索地說:「也許當時嬌西正要和情人幽會,蠟燭恐怕會暴露了她的行蹤。」
她彷彿挨了一拳般地退縮開去。罪惡感和羞恥頓時湧上心頭,夾雜著難以形容的苦痛。見他執意地認為她背叛了他,她一口不發,默默轉身走開。
「雅蓓,等等,我不是有意--啊,真該死!」他止步,氣憤自己的失言。而她早已走遠。
「你相信嗎,雅蓓?那個沒下巴的子爵剛巧來到這附近,說他正要前往布萊頓。媽媽極力向他示好,至於爸爸則沒給他好臉色瞧。當然,是因為痛風的緣故,但是把媽媽氣瘋了。她不斷斥責他斷送了我的婚姻之路。」
唐蘇姍拍拍她的母馬的頸子。「接著爸爸捧腹大笑直到臉孔發紫,因為我對他說既然雅蓓可以逮到一個伯爵,那麼我當然可以找到個公爵。」
騎著「路奇」的雅蓓若有所思地望著好友。「你知道,蘇姍,這是個好笑話,但我認為那不太明智!」
「老天,雅蓓,你是怎麼回事?自從結了婚之後你就變了。你變得好安靜。每次我說笑話你總是瞪著我看。你在說些什麼?什麼事情不明智?」
「我沒有變,並非真的改變。只是--算了,這補關你的事。我所謂不明智的事是,教導女孩們對未來的丈夫懷著浪漫的綺想,不論那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這種事十足地荒謬。」
「說話當心,雅蓓,你的語氣活像個不滿足的女人呢!媽媽的確是這樣教導我的,但是你瞭解我。如果一個男人是蠢蛋,我不會將他看成別的。你知道,有時候我覺得懷著浪漫幻想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你一直夢想能找到一個大情聖,對嗎?」見雅蓓不答話,蘇姍大笑著拉緊「藍寶」的韁繩。「來吧,」她向前衝出,邊回頭喊:「我們快到聖埃德蒙墓園了。天氣不錯,我們去廢墟裡探探險吧!」
但她們並沒有認真在探險。蘇姍在一棵老榆樹的涼蔭底下優雅地斜坐著,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繼續談她幾分鐘前開啟的話題。「我從來就不相信什麼大情聖。這種想法實在荒謬極了,尤其是觀察了父母親多年來的生活之後更讓我這麼覺得。事實上,」她微皺著眉頭。「所謂愛這件事必定只存在普通人們當中,因為在我們的階級裡我從未看過一對真正相愛的夫妻。我想若能相愛應該是件好事,你想有這可能嗎?」
「沒想到你是個有階級觀念的人,蘇姍,」雅蓓說。「不過,像我們這種女孩子,或許就只能奉命去結婚吧!就像我遵照父親的遺囑,和他指定的人結婚。」她撫著藍色騎裝的褶子。終於擺脫掉那些死氣沉沉的黑衣黑裙了。
蘇姍打量著她,點點頭說:「我喜歡你的騎裝。我也討厭黑衣服。媽媽若是看見你一定又要嘮叨一番,別理會她就是了。對了,你說我是個階級勢利鬼?」蘇姍搖著頭說。「不,才不是,我只是比較實際罷了。無疑地我的公爵將是年過四十、小腹微凸,或許是個賭棍。但是,重要的是我將成為『公爵夫人』,擁有無數僕役供我使喚,無限制地享用龍蝦餅和香檳。」
「你真的不相信你可以愛你未來的丈夫嗎?」雅蓓遲疑地問。
「你竟然會提這種問題,雅蓓?啊,我幾乎忘了你那個英俊的丈夫。也許你們兩個真的互相喜歡。這是好事。我覺得能夠和這樣的男子結婚真是你的運氣。他有健壯的下巴而且沒有痛風症,還有他非常聰明。在倫敦我沒見過幾個像他這樣的人。想想看,他是你父親為你挑選的呢!若是你自己挑選肯定沒這種好結果。」
「沒錯,這全是我父親的主意,是他的指令,」雅蓓遠望著那片廢墟。「我毫無選擇餘地。你也知道,我離不開伊善修道院。」
「多麼奇怪,」蘇姍若有所思地說。「小時候,我從來沒想過你會成為已婚婦人。你一向那麼自信、堅決而且獨立。若不是你那麼美麗,也許可以一輩子像紳士那樣過活。父親常常告誡我別讓你給帶壞了。他說你應該生成男孩子才對,因為你父親老是鼓勵你做些類似撒燕麥種籽的工作。他不明白為何安妮夫人不能好好教導你。話雖如此,每次他提起你的時候,總是不經意流露出疼惜的眼神呢!」
「我還記得你下只一次給我惹麻煩,」雅蓓說。「至於你說你從沒想過我會結婚,這倒奇怪。一個女人除了結婚還能做什麼?變成像我海蒂姑媽那樣的老姑婆?不,婚姻對我們來說是必經之路。至於我的果決和自信--」雅蓓思索著恰當的詞句。「也許我還是讓自己變得順從認命些比較好。」
「啊,你那霸道的丈夫。我能想像你和伯爵之間鬥智的情形,雅蓓。而且我能明顯看出,除了過人的機智和伶牙俐齒,其實你是不太懂得運用女性手段的。」
「女性的手段?聽起來像是吉普賽女巫在調製春藥。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蘇姍突然消失了笑容,正色地說:「讓我告訴你吧,雅蓓。你擁有強悍的性格,但並非屬於女性的強悍性格。不,別打斷我的話,因為我就要進入問題核心了。我從來沒見過你害羞迴避過任何事,不管是多麼令人不快的事。你總是那麼直率、忠誠!正是紳士們所擁有的特質。」
「而這也就是你的問題所在.因為紳士們習慣性地認為女人喜歡玩弄伎倆、說謊,即使當我們說實話時也不例外。而當我們撒小謊時,他們根本分辨不出有何區別。既然如此,親愛的朋友,何必讓他們失望?」
「我不確定我是否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蘇姍。我很誠實,大多數女性都如此,但是我們是否誠實,在男士們眼裡並無差別。你是這個意思嗎?」
「很接近了。」
雅蓓歎了口氣,拔起一根野草來嚼著。「我邀你一起騎馬是為了散散心。你知道愛莎自從她的女僕嬌西發生意外之後便一直陷於哀傷之中。我原本期待能從你身上獲得一點安慰,一點溫柔。可是呢,你卻一直在分析我的性格。」
蘇姍吁著氣,緊咬著嘴唇。她伸展雙腿,扭動著軟牛皮靴裹的腳趾頭。「看來我的善意規勸是不被採納了。告訴你,雅蓓,我認為你的浪漫幻想傾向幾乎跟愛莎一樣嚴重。」
雅蓓驚愕地瞪著好友。「愛莎有浪漫幻想?這想法太荒謬了。她雖然已經二十一歲,但根本還只是個天真的孩子,她對浪漫沒有一點概念,真的。」
「可憐的雅蓓。即使是愛莎也懂得避人耳目,雖說她做得不太成功。難道你沒發現她對法國伯爵的一言一行奉若神旨?我敢說她對那個法國年輕人十分著迷。他是愛莎的表兄?」
「是的,當然他是她的表兄。愛莎的母親是他的姑母。但是說真的,蘇姍--」
蘇姍眼珠一翻。「噢,雅蓓,你怎麼會盲目至此?你親愛的同父異母姊姊才不像你所想的那麼天真呢!我打賭她對她的年輕表兄盯得可緊哩!昨晚我們玩四人橋牌時我偶爾瞄了她一眼,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幾乎就要噴出火來了,雅蓓,由於對你的嫉護和憎恨。當然,全是為了法國伯爵。」
愛莎和傑維?雅蓓心想。不可能啊!等等,雅蓓回想著,似乎有那麼幾次愛莎和傑維兩人同時不在屋裡。而且,最近愛莎顯得自信、愉悅許多,可不是嗎?她和傑維似乎相當談得來。
「噢,老天!」她一躍而起。格斯固執地認定法國伯爵是她的情人,她一直不懂為什麼。她唯一能做的是不斷澄清自己。難道,害羞溫馴的愛莎原來竟是傑維的情人?
蘇姍跟著站起,走向雅蓓身邊。好友眼裡的落寞神色讓她感到不安。她扳住她的肩膀猛力搖晃。「雅蓓,是什麼讓你這麼不開心呢?也許我對愛莎和傑維的事判斷錯誤也不一定。你知道我的,我總是說個不停,往往沒有深思。」
雅蓓回頭來望著好友。「不,」她緩緩說。「你說得沒錯,我對於週遭發生的一切過於疏忽。而我也為此付出了極大代價。格斯也一樣。但是他怎麼會知道?為什麼他認為那是我呢?他是那麼肯定,好像他親眼看見了我似的。但這是絕無可能的。」她握緊騎鞭匆忙說道。「我必須立刻回伊善修道院去,蘇姍。我得仔細想一想。噢,老天,有太多話要說,太多事得去做。聽我說,蘇姍,請替我守住這秘密。但是我謝謝你提醒我這件事,我由衷地感謝你。」
蘇姍尚未來得及開口,雅蓓已夾著馬腹,揮鞭疾馳而去。
伯爵凝視著那封他的軍中同僚莫頓爵士寄來的信箋。儘管歐陸受到法軍蛇控制,傑克的領軍行動算是相當地順利。他再將信讀了一遍,然後將信紙撕碎,丟進壁爐裹頭,他點了根火柴,靜靜望著那堆紙片被橘紅的火焰吞沒。
他正要離開書房,突然房門打開,安妮夫人定了進來。「親愛的格斯,我真高興你尚未出門。找正想找你談話。」
伯爵看著安妮夫人的臉孔,又想起雅蓓的事來,立即面色一沉。「我正想騎馬到唐家去,不過還有幾分鐘空閒。你想坐下來談嗎?」
安妮夫人坐了下來,拍拍身旁的位置。她輕聲說:「我無意去談不愉快的話題,格斯,因此你可以放輕鬆。我想談的是愛莎的事。」
「愛莎?關於她的種種問題應該是屬於你的權力範圍,安妮。」他交叉著雙腿,耐心等待她發言。
安妮輕咳幾聲。「好吧,愛莎屬於我的管轄範圍,老實說我不在乎你對她有些什麼意見。」她深吸了口氣,繼續說:「我知道你對崔傑維缺乏好感。事實上我和布醫師都有同感。我不信任他,就這麼簡單。我無法苟同他對許多事情的態度。總之,我感覺事情不對勁,似乎他是個表裡不一的人。我不喜歡他對愛莎和雅蓓的輕佻態度。我知道雅蓓也相當憎惡他。你知道嗎,我不懂為何他還留在這裡。你何不乾脆要求他立刻離開伊善修道院?你不需要殺了他,雖說布醫師認為你很想那麼做。」
他久久打量著她,然後說:「為什麼你認為雅蓓憎惡他?這字眼相當強烈呢,安妮。」
果然他只關心著雅蓓的問題。「因為我清楚看出不只他排斥她,她也十分怕他。我想她是害怕他會對你說些中傷她的話。可曾發生過這種事?」
「沒有。」
「啊,有此可能,至少她是這麼認為。但令我不解的是,她害怕他可能會對你說的那此話。」
「是她告訴你的?」
「不,不盡然是,可是我是她的母親,我非常瞭解她。奇怪的是,愛莎似乎相當欣賞他。有好幾次他失言,愛莎竟然為他辯護。很奇怪不是嗎?」
「愛莎為她的表兄辯護?我看這只是人之常情。畢竟他們是血親,而她又是個容易受影響的年輕女孩--」
「也許吧,不過她比雅蓓年長三歲呢!」
「無論如何,她是個未經世事的青澀小女孩。也許她對法國伯爵懷著英雄崇拜?」
「你又為什麼討厭他呢,格斯?」
他迅速站起,走向酒櫥,倒了杯白蘭地,仰頸喝下。「別管這件事,安妮,」他說。「別管這件事。你不瞭解,而我也無法告訴你。」
「噢,我瞭解。我十分佩服你的謹慎,只是這件事你恐怕是誤會了。你以為他和雅蓓是情侶。」
他知道遲早得面對這局面,他早就知道。雅蓓果然向她母親哭訴並且要求她介入。他略顯不悅地說:「啊,看來你的女兒已經向你供出了秘密?她是否也告訴了你,她極度痛恨和我結婚,因而在婚前便接受了他做她的情夫?她是否對你承認,她認為這椿婚姻是個笑話?她是否哀求你來勸我原諒她?」
她十分訝異他的語氣如此充滿酸澀和忿怨。她必須謹慎處理才行,否則恐怕會幫了倒忙。「聽我說,格斯。雅蓓一直在迴避我,就像她迴避你那樣。她非常地不快樂。我知道在你們的新婚之夜你傷害了她,因為,我看見了她被撕扯得稀爛的睡衣和床上的血漬。她沒有找我談,連一個字都沒有提起。你認為她來求我介入這件事?你瘋了嗎?雅蓓什麼時候哀求過人?」
「我很抱歉。當然那違反她的性格,不過其他方面便不同了,安妮。你不能因為她是你女兒而看不清真相啊!」
「你為什麼抱歉?因為我發現你傷害了我女兒嗎?」
「我抱歉發生了這種種不幸。」老天,他真想遠遠逃開。
「聽我說,你這白癡。關於我女兒的事我絕不可能盲目的。你說她性格中的其他方面,是什麼意思?」
「這個,我只能說我給她的教訓是她應得的。安妮,拜託,別再追問了。我和她之間經歷了太多,卻又似乎太少。你幫不上忙的。只要知道雅蓓和他是情人,這就夠了。至於崔傑維的事,再看看吧!我目前還不打算讓他走。萊恩說得對,我恨不得殺了他--不用槍彈,而是徒手將他給勒死。不,他得再停留一陣子。我一向認為,如果身邊有條毒蛇,聰明人會親眼盯緊它,而不是放任它溜走,讓它有機會回頭來咬你一口。」
「你想親手殺了他?」
「是的,那一定很令人興奮。但我不能這麼做,至少目前還不能。」
「為什麼?別再說些毒蛇之類的夢囈了。」
「好吧,安妮。說實話,我必須在行動之前先查清楚他的來歷。你說得沒錯,他是個表裹不一的人。我不會讓我對雅蓓的憤怒阻礙了我的計劃。當然,我有充分動機想要殺掉膽敢引誘我妻子的男人,我敢說布醫師也會想要殺了任何意圖誘拐你的男人。」
她搖著頭說:「她和傑維並非情人。等等,你的意思是說你在新婚之夜發現她不是處子?」
「說是要找我談愛莎的事,」他酸楚地說,又灌下幾口白蘭地,一股灼熱直竄腑臟。我早該知道的。」
「沒錯,你早該知道。」
「你說完了嗎?」
「還沒有。回答我,雅蓓是否處子?」
他歎了口氣。「她是。」
「那麼你究竟在疑心些什麼?你是個白癡嗎?啊,我真應該給你一槍!」安妮夫人跳了起來。他幾乎以為她會撲向他而來,但她停在他面前,拽著他的袖子。「究竟怎麼回事?」她說。「她已經告訴你傑維不是她的情人,而她也是處子。那麼到底為什麼?」
「安妮,你是個已婚婦人,你該知道要帶給男人愉悅有許多方法。」
她望著他的神情彷彿就要將午餐嘔吐一空。「噢,不,雅蓓不可能那麼做。那太可怕了。 」
「我不想繼續談這話題,安妮。你只要知道,我完全確定雅蓓接受了傑維做她的情夫。我沒有編造故事,這絕非我的妄想或者臆測。至於她是否仍和他繼續見面?我不知道。當然她一定會否認一切,否則她又能如何?」
「雅蓓從來不撒謊。」
「你對親生女兒瞭解得何其有限,安妮。」
她使盡力量摑了他一巴掌,勁道之猛使得他跟膾後退了幾步,面頰留著她的掌印。他一言不發,只愕然瞪著她。
「你錯了。錯得離譜!」她說,身體僵硬,下巴高抬著。
他摸著臉頰,感覺一陣刺痛。看不出她如此強壯。雅蓓的事該怎麼解決才好?他的新家已變成了戰場,就連溫柔可人的岳母安妮都動手打了他。似乎只有他相信雅蓓的罪行。老天,會不會連家僕們都在廚房裡談論著他的事?
突然,書房門敞開,雅蓓衝了進來。她在門口止步,驚慌失措揮著雙手。「噢,我以為你單獨在這裡,爵爺。但你並非獨自一人。為何我會這麼以為呢?你好嗎,母親?」
「我很好,雅蓓。你和蘇姍遛馬還愉快嗎?啊,別回答這蠢問題。親愛的,別走開,我正要離開呢!格斯,請仔細思考我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另找機會再談。」這真是出乎意料。安妮夫人經過女兒身邊時拍了拍她的手。顯然雅蓓想和丈夫獨處。
突然雅蓓抓住母親的手,久久握著。然後她不經意瞥見伯爵冷峻的臉孔,心中一震,不禁懷疑蘇姍透露給她關於愛莎和傑維的觀察是否能清除她在他眼裡的罪狀。倘若連她都不曾察覺她同父異母的姊姊和法國伯爵的親密狀況,那麼格斯多半也不會發覺。瞧他那副鄙夷、不信任的神情。她怯怯地退縮在門邊,躲進母親背後。
「沒什麼重要的事。很抱歉中斷了你們的談話,爵爺,母親。我沒什麼事,真的。我想回房去了。」她說著急急轉身離去。
「等等,雅蓓,」伯爵喝住了她。這時安妮夫人發現雅蓓將她當作了阻隔伯爵的屏障。她清楚看見女兒在伯爵走近她時突然渾身僵直。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如果你想回伯爵臥房,應該會需要這把鑰匙。」
安妮夫人再也無法佯裝若無其事。「親愛的孩子,事實上我正要離開,你並沒有打擾我們。至於你,格斯,為什麼你要將伯爵臥房門上鎖?」
他聳聳肩。「我在房間裡發現有幾片地板鬆了,我不希望有家僕進去不慎破壞了它。因此,我一直將門上鎖,等到地板修護完畢再說。拿去吧,雅蓓。」
雅蓓抓過他手中的鑰匙,轉身衝出了房間。
「你得好好解釋這一切,」安妮夫人正眼凝視他。「你把事情全部給弄混了,格斯。」
「也許吧,但我不這麼認為。恕我失陪了,夫人,我得前往唐府去作禮貌性拜訪了。我會仔細思考你所說的一席話的。」
「我很懷疑。你是個男人,根據我的經驗,你們一旦相信一件事便至死不變,從來不思考自己是否錯了。天啊!我真痛恨你們。」她說著憤憤轉身,又突然回頭來,一手指著他說:「雅蓓這輩子和你結婚之後便變了個人,變得沉默、畏縮,甚至恐懼。你們結婚後她就不曾再告訴我該這麼做或應該那麼做,相信我,這一點都不像她。你這可惡的東西,你非給我個交代不可。」
她昂頭步出了書房。他久久呆立原地。溫和可人的安妮夫人,竟變成了母老虎。
於是他獨身前往唐府,並且在那裡待了將近一整天。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9:30
第十四章
愛莎喜歡新割麥草香甜的氣息。那香氣瀰漫整座穀倉。她深深吸氣,愉悅地走向穀倉陰暗角落的馬廄。距離上一次她溜出伊善修道院到這裡來和他會面已經有一周之久。太久了。自從嬌西死後他一直不曾向她表示過他的需求,如此高貴的情感令她無比尊敬。而他的這份體恤對於剛剛失去老家僕而哀痛不已的她而言正如久旱逢甘霖般珍貴。
然而,當她將外衣平鋪在乾車堆上並且輕鬆撫平它的縐褶,卻不禁蹙起了眉頭。過去幾天她感覺他似乎懷著心事。她甚至懷疑他對於她今天的邀約有些猶豫不前。他的遲疑態度讓愛莎想起了蘇姍。她真痛恨蘇姍,因為她知道,蘇姍想要法國伯爵。哪個女人不想要他呢?他擁有每個女人所夢想的一切。而愛莎對於每個接近他身邊的女人的感覺有著敏銳觀察。沒錯,蘇姍想要他。但是他不會接受她的,可不是?當然不會,儘管蘇姍美麗又熱情,一頭耀眼的金髮,但是他絕不會背叛她的。
沒有和他會面的一周裡,她愈來愈堅定她的浪漫信念,認為他們之間的肉體聯結是他對她的愛情的明證。她甚至祈求能夠在他觸摸她或親吻她時感受到愉悅。
她在昏暗的馬廄中獨自等候,漸漸地不安起來。他一定是被什麼緊急的事給絆住了。她正想要起身去探看穀倉大門,正好瞥見他悄悄溜了進來。
「噢,親愛的,我正在擔心呢!」她用雙臂環住他的頸子,在他喉嚨、肩膀和胸膛密密親吻。「出了什麼事?有人牽絆住你是嗎?是唐蘇姍,對嗎?她試圖說服你和她在一起?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法國伯爵親一下她的額頭,輕輕將她推回平鋪的外衣上頭。
「蘇姍?如果她真的想要我和她在一起,小親親,我一定會當面對著她大笑。我會告訴她,我不喜歡英國女孩粉白呆滯的臉孔。」
他在她身邊優雅地坐下,望著她甜美的臉龐,那雙著魔般的杏仁狀眼瞳。「沒事的,愛莎。我只不過是和安妮夫人談話,倉促地轉身就走是很沒有禮貌的行為。」
她倚近他,用雙臂圈住他的頸子。她為自己的多疑和對他的不信任感到愧疚。她配不上他。然而他來了,他選擇了她。她感覺他在她髮際輕吻一下,於是等待著他將她擁進懷裡。但是沒有動靜。她等著。他一動也不動。她微微縮身,困惑地皺著眉頭,再度擔憂起來。經過一周之久他應該會需要她才是。莫非蘇姍真的到伊善修道院來找過他?莫非他對她撒了謊?不,她不該這麼想,絕不可以。同時她不該因為他沒有動手脫她的衣服而覺得鬆了口氣。
「怎麼回事?」她在他頸窩裡細聲問。「是什麼事情讓你心情不佳?」
他歎息著側身臥下,用手肘支著身體。「你很敏銳,愛莎。竟然被你看了出來。」他看到他的奉承有多麼令她雀躍。她將會對他百依百順,服從他的所有指令。至少他希望是如此。
他謹傾思索著適當的語句,緩緩開口:「你應該知道,伯爵和我處得不算融洽。他對我的反應愈來愈強烈。我相信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毫不遲疑地殺了我。不,愛莎,沒事的。我有能力應付他。你知道,我覺得奇怪為何他不命令我離開。非常怪異。我實在不明白為何他對我懷著恨意。我並沒有得罪他啊!」
愛莎忍不住驚聲喊出:「殺你?噢,不好!這太過分了,真的是。況且,你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你既勇敢強壯又聰明,他根本比不過你。你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你的。我恨死他了。我們該怎麼做呢?」
她所說的每句話都是肺腑之言,如此地充滿熱情。他不禁懷疑也許自己尚未見識過她的真面目,因為此刻聽她說話,他感受到的熱情是那麼真實,不可能有一絲偽裝。而這份熱情應該也表現在其他方面才對啊,他對她微微一笑,現在他對她更加有把握了。
她拽拽他的袖子。「他恨你是因為他嫉護你,傑維。他發現你擁有他所欠缺的一切。他為此而對你懷恨在心。噢,老天,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法國伯爵滿意地露出溫柔但略顯苦澀的笑容。「你對身邊的事物一向是這麼敏銳,愛莎。也許你對伯爵的觀察是正確的,也許有某種因素讓他自覺不如我。但這都無關緊要,畢竟伊善修道院是他的家園,而我只不過是個客人,隨時都可能被驅逐。」他甩甩頭,牽起她的纖手來握著。「不久前他才命令我在週末以前離開伊善修道院。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吾愛。」事實上伯爵並末命令他離開,但也相去不遠了。他只是將傑維叫進書房裹,關上門,對他說:「希望你能在週末之前離開伊善修道院。」就這樣,他不再說什麼,只冷冷望著傑維,全然地死寂,令傑維瞬間心生恐懼,竟無言以對。「什麼?」伯爵說。「沒反應?難道你沒有任何話想對我說?」
傑維依然一言不發,只聳了聳肩。
「你做了不少令我反感的事,傑維。但我讓你繼續留下來--當然我自有理由。不過那些理由很快便會消失。所以,週末以前,就這麼說定。」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之後傑維走出書房,暗地裡痛恨自己沒有勇氣對伯爵承認自己是個懦夫、欺善怕惡的土霸。他甚至不敢吭一聲。
「就是這樣,」他對愛莎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在週末以前離開這裡。」
愛莎的哀傷溢於言表。「噢,不要,不可以。傑維,我不能讓你離我而去。不,拜託不要。」她努力想止住哽咽,但淚水不聽使喚地如泉湧出,沾滿兩頰。「這真是太不公平了。雅蓓擁有了一切--雖說她看起來不怎麼快樂:就連安妮夫人都已經做了自己的主人,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只有我,始終是寄人籬下,始終是個外人,沒人關愛的可憐人。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拜託,我不想再孤零零一個人生活了。」
她沾染著悲觀的思想及言語令他感到不忍。然而他別無選擇。傑維輕輕抹去她的淚水。「我們必須勇敢些,愛莎。我說過,這地方畢竟是屬於伯爵所有。他的所有決定,無論動機如何,我們都必須予以遵守。簡單吔說,這件事我毫無選擇餘地。」
「你是否告訴了他你不想離開?是否對他說了我們彼此相愛,不願分開?」
「我說了,」傑維毫不遲疑地回答。「但是他不理會。我說過,他非常痛恨我。」
愛莎雙膝癱軟地跪下。她已經失去了嬌西,如今又將失去傑維。「有了,」她突然充滿希望。「我去找伯爵商量,也許他會聽我解釋。他一直待我非常好,事實上他待我比他對待雅蓓更好,而她是他的妻子呢。不,我應該去找安妮夫人談,因為我知道她十分疼愛我。我要告訴她我們相愛的事,告訴她我們希望能夠盡快結婚,倘若你被迫離開此地,我一定會傷心而死的。」
她的話讓他暗暗焦急不已。她的愚蠢無知很可能會把一切給毀了。他必須制止她。「聽我說,愛莎,我已經將我們的感情告訴了伯爵,他一定早就向安妮夫人報告了。但是,難道你還不明白?這根本無關緊要。既然他不喜歡你和我在一起,無疑地他也會說服安妮夫人接受他的想法。不行,小親親,我禁止你讓自己遭受這樣的屈辱。」他抓住她的臂膀猛力搖晃。
「不,那不是辦法。聽我說,愛莎,我們可以另想辦法。等安妮夫人的喪期一過你可以陪伴她一起去倫敦。我會趕去和你碰面,然後我們可以遠走高飛。我要帶你到布魯塞爾去,從此無憂無慮地過活。」
她的惆悵神情一掃而空,兩眼興奮閃爍。「噢,親愛的傑維,這計劃太妙了。我就知道你有辦法。多麼浪漫呢!有了我的一萬鎊,我們什麼都不必擔心。你這麼聰明,傑維,你一定能夠拿這筆錢作明智的投資,而我們將變成大富人。」
他十分滿意。總算不需要擔心愛莎了。
突然她臉色一沉。「可是,傑維,安妮夫人在半年之內不會前往倫敦。我們是否得等待這麼久一段時間?不,我等不及了。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傑維喀喀折著指頭。「我們已經度過許多年沒有彼此的日子,再等六個月又算什麼?看著吧,小表妹,時間將飛快過去的。」
她感覺他有些不耐煩,連忙說:「我想你說得有理,不過我得說我將會十分思念你。」
「我也是。」他高興地點頭說。
他正要起身,突然她抓住他的手,叫喊而出:「請留下來陪我。我們太久沒見面,從嬌西死後就不曾見面。留下來。我需要你,真的。」
他暗暗吃驚,一想到和她親熱,他馬上一陣胃痙攣。不,不可能的。但是他不能明白告訴她。他只能努力鎮定自己,盡可能溫和但堅定地說:「愛莎,聽我說。」他試著隱藏那股蝕心的苦楚。「我認為我們不該再像這樣私會了。伯爵已經知道我們的事,他或許會加倍惱怒,甚至命令我立刻離開。除非逼不得已否則我絕不願離開你,愛莎。因此我們必須多加小心才好。我們不能再約在這裹見面了。不,別哭。你也知道我有多麼喜歡和你在一起,但是萬一我們被發現或者遭到懷疑,對我們的計劃將構成極大的阻礙,你知道的啊!我們必須為未來著想。」
愛莎沉浸在即將和傑維離別的感傷之中,對她來說向他獻身似乎成為用來證明她的愛和信念的終極誓約。莫名的熱情使得她衝口而出:「就當是最後一次吧,傑維。抱緊我,愛我,就這最後一次。」
她的急切和熱情在他心中激起一股憎惡--不是對她,而是對他自己。然而他不能讓她產生疑惑。他強忍著不去推開她,握著她的雙肩,彎身輕吻她的唇。
一心想將這最後一刻的共處融入回憶中的愛莎渾然忘了恐懼,任由他的膚觸帶給她的強大戰慄穿透她全身。
他卻只覺得麻木、僵冷。當她嘴唇微張,他再也無法忍受,終於鬆開她的肩膀,決然地站起。「愛莎,老天,我不能這麼做。不,別難過,並非我不想要你,而是,我不能,小表妹。我答應和雅蓓一起去騎馬。你該知道,萬一我遲到了,她必定會懷疑的。我們必須勇敢一點,愛莎。這一切會很快結束的,我保證。你必須信任我。你辦得到嗎?」
「可是,傑維--是的,我信任你。」他不會改變心意的,她太瞭解他了。她緩緩點頭。剛才悄然湧現的奇妙感覺已消失,她不禁懷疑它是否真的存在過,或者只是伴隨著痛苦而生的錯覺。
他離開馬廄前在她頰上淡淡親了一下。她感覺到他的哀傷。她忍住淚水,目送著他走出了穀倉。
安妮夫人抬高靴子,讓馬僮扶她登上馬背。「謝謝你,萊姆,」她撫平騎裙的縐褶邊說道。「我不需要你陪著我,因為我要前往布醫師的屋子,『杜麗』對這條路可熟悉呢!」
萊姆恭謹地退讓一步,看著母馬「杜麗」踏著輕快腳步,載著安妮夫人沿著門前車道漸漸遠離。
剛剛在萊姆面前暫時舒緩的眉心此時又皺成一團。她深吸了口清新的鄉間空氣,讓「杜麗」放緩了速度,母馬哼著氣表達它的感激。「你就和我一模一樣,你這懶骨頭!」她高聲說。「長年待在舒適的馬房裡,對任何打擾你清閒生活的人投以猜疑的眼色。」
安妮夫人已經數月之久不曾騎馬。她知道明天早晨她的腿部肌肉必定會酸痛不已。但是此刻無論肌肉如何酸痛都已無關緊要。因為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折、無助,前一天對格斯的憤怒更已轉變為絕望。伊善修道院變成一座空蕩、冰冷的巨大墳塚,讓她再也無法多待一刻。格斯出門去了,而雅蓓也騎馬外出,不知去了哪裹,但可想而知是某個讓她丈夫無法追蹤的地方。至於愛莎和法國伯爵,從午餐過後安妮夫人就一直沒看見他們了。
當她掉轉方向朝位於拜爾河畔的史翠弗小鎮邊緣的布醫師住宅前進時,突然想起,布醫師也許不在家。畢竟布醫師和她或者其他貴族階級的人們不同,他絕不會對一個上門來求助的病人說他沒有心情去照料他們。
自從嬌西死後他們便不常見面。今天她有股衝動想要見他一面,看看他那雙美麗的淡褐色眼珠,暫時忘卻她的挫折和絕望。噢,是的,他甚至可以讓她忘記自己的名字。她想起魚塘畔的情景,他如何愛她,如何體恤她對男人的恐懼,最後給了她無與倫比的愉悅。她非常喜愛那種感覺。那極可能成為一種無止盡的渴慕,令她想要一次次地沉醉其中。
「好啦,『杜麗』,你可以讓你那身老骨頭歇一歇了。」她說著騎著「杜麗」走進兩側植滿紫杉的小徑。
「午安,夫人。」一個身材魁梧、年紀和雅蓓相仿的褐髮年輕人上前來招呼她。
「真高興又見到你,威爾,」她讓男孩接過「杜麗」的韁繩。他在幼年時期就跌傷了腿。「你看起來相當健壯呢!布醫師在家嗎?」她發現自己緊張屏息著。他一定在家,他非在家不可。她需要他。這發現令她震驚,但是事實。
「在的,夫人,剛從達文家回來。那個大老粗摔斷了他的手臂。」
「太好了,」她說,就算達文摔斷了頸子她也不在乎。「請給『杜麗』一些乾草,威爾。但不要太多,免得它撐破了肚子。」
她優雅地溜下馬背,迫不及待奔向狹窄的門前台階。出乎她意料地,布醫師那位忠心烈性的愛爾蘭管家蜜東太太沒有來應門。
「安妮,多麼令人驚喜。老天,女孩,你跑來做什麼?」布萊恩醫師站在門口,白色縐紗襯衫的袖子高高捲起,一臉的喜悅。
安妮一言不發望著他。她下意識舔了下嘴唇。「我想給你個驚喜,萊恩。」她終於說出。老天,她的口氣活像個傻瓜。
他微笑凝視著她的嘴唇。「啊,我真失禮。快進來,安妮。」他真想將她抱進屋裹,直直走向床側才將她放下然後親吻她美麗的紅唇。他想著,起了陣戰僳。「抱歉,蜜東太太不在這裹。我去泡壺茶,如果你喜歡。蜜東太太的妹妹得了腮腺炎,真令人沮喪對嗎?」
「非常令人沮喪,」她說,幾乎和她的母馬「杜麗」--此時或許正快活地大嚼著燕麥--同樣沮喪.她跟隨萊恩走進前廳,一間充滿陽光的溫馨小會客室,令她相當喜歡,不像伊善修道院那座空虛的大墳墓。
「我喜歡你的騎帽,」他說。「是否讓我替你脫下來?」他想親她,不希望一叢黑絲絨礙了他的手腳。
她點點頭,抬起下巴。他沒有親她,只輕輕拉開細帽帶,將帽子拋向身邊的桌上。「過來坐下,告訴我是什麼事情讓你老遠跑了來。」他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至於親吻,只好等一等了。他歎了口氣。「我很堅強。你來絕不會只是為了給我驚喜,對嗎?」
她朝他嫵媚一笑。「沒事。我來只是為了看你。好吧,我承認為了雅蓓的事和格斯有過不甚愉快的爭執。我並非有意的,但就是發生了。後來雅蓓走了進來。我看得出她非常害怕他,萊恩,怕極了。至於伯爵,天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可是你說得沒錯,你知道,關於他們之間的事。他認為雅蓓背叛了他,而法國伯爵是雅蓓的情夫。但他不願告訴我究竟為了什麼理由,也因此我不斷向他追問,但他始終下肯告訴我。無論如何,根據我對他的瞭解,既然他會相信這樣一件荒謬的事,那麼他必然有充分的理由。」
「我在想伯爵是否已經開口要傑維離開伊善修道院。他應該這麼做,你知道。這麼一來也許他和雅蓓之間的誤會便能自然化解了。」
「我討厭伊善修道院,總是那麼冷泠清清,就算有人來去也一樣。老天!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那個地方。」
「那麼你就留在這裡和我一起住。」
她先是驚愕,接著仰頭大笑。她環顧客廳四周,它的每件傢俱、小飾品、油畫和所有布飾,全都那麼可愛。「你真的會讓我和你一起住在這裡?你不會讓我住在別的地方,一個你認為足以和我匹配的地方?」
「不會,你就住在這裡,和我一起,蜜東太大會負責愛你並且欺負我。她將會像母親那樣愛你,和我不同,我是你的丈夫和情人。我知道你喜歡這屋子,安妮。我還知道如果你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一定會告訴我的。反正就是這樣。」
她站了起來,蹦跳著來到他身旁。她偎在他腿上,雙手繞住他的頸子。「是的,」她在他耳畔輕語。「倘若有任何事讓我不滿意,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不過,到目前為止我想不出有任何不滿意的事。」她說著親吻他,安妮夫人,這位高雅而美麗、十九年前他初見剛剛成為史弗伯爵夫人的她時便愛上的女人。上天何其厚愛他。「太好了!」他在她唇間說。
一小時之後,她偎在他頸窩裡喃喃說:「我是個放蕩的女人。如果你不和我結婚,我只好去投河了,你知道,來贖我的罪惡。」
他親她一下,沒有大笑,只無比嚴肅地說:「你已經準備好迎接鄰居們的風言風語了嗎?」
她從來沒想過這點,但她知道這是免不了的。她思考了大約五秒鐘。「讓他們全部下地獄吧!」她說。他驚訝得朗聲大笑。
「那雅蓓呢?」他接著問。
「我一點都不擔心她--我是指關於我們的事。她一定早就猜到了,萊恩,還有格斯也是。她非常喜歡你。況且,既然她的母親終於找到了幸福,她又為什麼要反對呢?」
他很想對她說,雅蓓極可能恨他,就像她愛她父親一樣多。但他沒有把握。一切似乎都變得怪異,再也無法以常理判斷,除了他們,他想,親一下她的鼻尖。是啊,唯有這件事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協助她穿衣。將一顆顆小鈕扣扣回原處,他發現這工作是一大樂趣。之後兩人一起離開了屋子。
安妮夫人回到伊善修道院時匆匆換了衣服,剛好趕上了晚餐。「等一等,萊恩,」她說著轉身對管家說:「古柏,請轉告廚師,今晚布醫師將留下來用餐。」
「好的,夫人。」古柏點點頭。他沒有瞎眼。他的女主人正散發著前所未見的美麗光彩,而這完全是由於布醫師的緣故。噢,老天!不過那又何妨?
古柏遞了杯雪莉酒給布醫師,乘機仔細打量了他一圈。儘管布醫師並非貴族,卻是個真正的君子。這是第一次,他邊思索著這微妙狀況邊走回廚房,他看見安妮夫人如此地,不只是美麗,而是,幸福洋溢,對了,就是這樣。王人剛去世不久,這是事實,但又有什麼關係?雅蓓小姐已經和新伯爵成了親,生命如此短暫,何必被無謂的煩憂纏擾?古柏撫平他稀疏的灰髮,心想他們結婚後不知是否會住在伊善修道院。
若非安妮夫人渾然沉浸在喜悅中,她必定能察覺餐桌上的氣氛隱含著股賁張的暗流。她透過一層喜悅的薄紗看每個人,所有對話和聲音都無比柔和怡人。當萊恩放下餐巾,清了清喉嚨然後站了起來,她幾乎彈跳而起歡呼哈利路亞。
「格斯,傑維,」他口齒明晰地說。「在女士們前往天鵝絨室留下我們品酌波特酒之前,我想宣佈一件事。」
伯爵抬起頭來打量安妮夫人的表情,然後露出微笑。有些冷峻,但終究是個真正的微笑。他點了點頭。而雅蓓則是抬頭,不甚熱心地等著,心裡只想盡快離開餐室,離他遠遠的。
布醫師輕咳幾聲。「安妮夫人已經應允我的求婚。我們將盡早舉行婚禮,然後安靜度完她一年的守喪期。」
伯爵迅速站起並且舉起酒杯。
「恭喜你們,萊恩,安妮。老實說,我並不覺得太驚訝,只有衷心的祝福。讓我們舉杯--祝賀布萊恩醫師和安妮夫人。祝你們幸福。」
雅蓓呆坐著,不覺得太驚訝?母親和布醫師?不,不可能,絕不可能的。父親才剛剛去世啊!他的屍骨還埋藏在葡萄牙某個小村莊的廢墟之中,母親卻已忙著和別的男人結婚了。她無法忍受這種事。
一股澀水湧上喉頭。她望著餐桌彼端的母親。瞧那粉紅的雙頰,眼裡的愉悅神采。她和一個蕩婦又有什麼不同?
「雅蓓,舉杯啊,親愛的。」伯爵向她招呼。她的丈夫。這個痛恨她,為了某件她不曾犯的過錯而無情地懲罰她的男人。老天,他竟認可這椿滑稽至極的婚姻。她回頭看愛莎和傑維。也許是受了蘇姍給的情報的影響,如今他們兩人在她眼裡成為了一體。愛莎的深色眼瞳和頭髮與傑維彷彿出自同一個畫家的手筆。彷彿兩人正用同一雙杏仁狀的眼睛在看著她,目光合一,思想合一--他們的身體也合而為一。不,不可能。愛莎和傑維?不然還有誰呢?蘇姍的話必定沒錯,他們的確是情人。
他們似乎略顯訝異,但僅止於此。難道她是唯一對這件事感到震驚的人?
「雅蓓,我的孩子,你還好嗎?」她母親的聲音,如此地充滿溫情。是否隱含著哀求?她是否在請求女兒的同意?懇求她原諒她的背叛?這一刻雅蓓驚覺到,她的盲目實在是無與倫比。她發現長久以來她一直閉鎖在自己的愁緒之中,以致竟忽略了身邊正在發生的事件。她一直是個麻木的傀儡,所有思緒只繞著自身打轉。布醫師似乎對她的沉默感到奇怪。他當然明白她有多麼想念父親,因為她愛父親勝過自己的生命。他背叛了她。他和母親兩人背叛了她,還有父親。他們是否已經偷偷相戀多年?是否只等父親一去世便上了床?
「雅蓓。」
又是伯爵的聲音,帶著譴責意味。自從他們結婚以來他便一直在責怪她。她又如何期望他能看清事實,明白母親和布醫師的可恥行為?
雅蓓顫巍巍地站起,雙手抓著桌緣。她感覺無比沉重,由於她自己的無知,也由於他們的背叛。同樣是背叛,她想,但她是無辜的。他們可不是。
她的聲音虛脫有如落葉,在腳下碎成脆片。「母親,我沒事。你建議舉杯祝賀嗎,爵爺?很抱歉,但是我沒有酒杯。」她聽見一聲訝然的吸氣--是誰,她不知道。她只依稀看見伯爵憤怒地悄悄移動身體。她匆匆轉身,衝出了餐室。
格斯將餐巾往桌面一擲。「萊恩,安妮,別理她。現在請各位到天鵝絨室去喝咖啡。恕我先告退了,我得去和我妻子談談。」
安妮夫人臉色驟變,嘴角一拉,但她沒有哭。她在伯爵眼裡發現可怖的怒火。噢,老天!她必須保護雅蓓。她從來沒見過他如此瀕臨潰決的模樣。她跌下椅子,向他奔去。
「格斯,等等。你沒有必要生氣。這件事對她衝擊太大了,你也知道她有多麼愛她父親。不要,拜託--」但他早已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餐室。
布醫師走到她身旁,緊握她的手。他湊近她耳畔說:「我就擔心這種狀況。你知道這陣子雅蓓非常不開心,我猜想她格外依賴對父親的回憶來作為慰藉。拜託,安妮,別難過,因為她不是故意的。她承受了太多苦楚、太多委屈。來吧,我們到天鵝絨室去,試著表現得自然些,至少在愛莎面前必須如此。至於傑維,我希望他馬上離開,可惜無法如願。來吧,吾愛。」
安妮夫人面有憂色。「我多麼愚蠢,竟沒能事先料到雅蓓的反應。我不想追究太深,只想緊緊擁抱自己的幸福。」
傑維挽著愛莎,兩人跟隨著安妮夫人和布醫師走出餐室。愛莎突然拉住他。
「噢,傑維,我們該怎麼辦才好?」她幾乎要落淚,他絕不能允許她在安妮夫人和布醫師面前崩潰。他牽起她的雙手緊緊捏著。「聽著,愛莎,我告訴過你,沒問題的,我會想辦法。別再擔心了。快別哭,可別像你同父異母的妹妹剛剛表現的那樣。你是個溫柔又仁慈的女孩,懂得控制自己。」
「好的,傑維,我會努力自製的。」她吸著鼻子,像小孩般用手背揉著眼睛。他感到心底起了陣酸楚。「我覺得雅蓓的行為太令人意外了。她為什麼要那樣?我們的父親不是個慈愛的人,你也知道的。他討厭我。沒錯,他疼愛雅蓓,可是,她怎麼可以用那種態度對待自己的母親呢?」
格斯悶著頭登上樓梯,三階並作兩階直奔向伯爵臥房。後面緊跟著古柏,朝主人猛揮手,發現得不到回應,便又轉身回到大門前站哨。他拒絕追著主人大聲叫喊,這種事是不恰當的,不能在伊善修道院裡發生。
就連雅蓓的貼身女僕葛絲都看出伯爵的憤怒,而悄悄避開了他。只見他鼻翼翕張,脖子上青筋浮現,雙手顫抖著。該死,她竟敢如此魯莽地對待她母親!莫非她瞎了眼,沒看見安妮夫人的心全繫在布醫師身上?他非勒死她不可。
格斯使勁旋轉伯爵臥房門的把手。如他所料,門鎖上了。他衝進側房,讓他的隨從哥南嚇得倉皇後退了幾步。「爵爺,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
格斯不理會他,逕自走向伯爵臥房,發現房中空無一人。「該死!」他喃喃詛咒著,轉身下樓。
「古柏,你有沒有見到夫人?」
「有的,爵爺。」古柏挺直腰桿說。
「那麼,她到底在哪裡?」
「夫人離開了,爵爺。我得說她走得非常匆忙。」
「該死!老兄,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古柏背脊一挺。「原諒我的放肆,爵爺,但當我發現你的人影的時候,你已經幾乎快跑
上樓梯頂了。」
「簡直是荒謬!」伯爵怒吼著越過管家,走進溫暖的夜色中。
伯爵想都沒想到就這麼等她回來。他在腦中迅速搜索她常去的地點--舊修道院廢墟、魚塘,甚至戴氏家族墓園。基於某種微妙的理由,他認為她不會到這些地方去。不,他想,因為她的目的是逃離伊善修道院,逃離她的母親,最主要的是逃離開他。
「路奇」。他願用他的所有財產打賭,她一定是騎著她的雄馬瘋狂離去的。
他全速衝向馬房,正巧趕上目送雅蓓跨騎在「路奇」背上,裙擺飄舞著,遠遠消失在暗夜中。
「詹姆!」他呼喊著馬伕長。
雙腿細如紡錘的馬伕長聞聲跑出了門廊,主人的一臉怒氣令他緊張地縮起脖子,等待伯爵出拳揍他一頓。只是伯爵沒想要這麼做,他知道雅蓓的話在家僕之間一向被奉為不可違逆的法則。
「把我的馬牽來,詹姆,快!」
伯爵邊等待邊估算著雅蓓可能領先他的路程距離。他所騎的雄駒是訓練嚴格的阿拉伯種馬後裔,但是雅蓓的「路奇」卻是只耐力絕倫、疾如閃電的畜牲。很可能等他剛跑出修道院車道她已經抵達鄰近某個郡了。「詹姆,快啊!」
他此刻只想扼緊她的喉嚨。他想高聲斥責她直到她屈服、認錯。他渴切地希望她能承認她犯了錯並且祈求他的原諒,對他說她有多麼懊悔,她將用一輩子來彌補他。
他也想盡快見到她,只要能見到她,也許他甚至會對她說他能理解她的行為。他苦笑著搖搖頭。他漸漸在改變,變得寬容,甚至準備原諒她了。他想殺了法國伯爵,但絕不會殺她。他不懂自己究竟怎麼回事。但事實如此。
真該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09:48
第十五章
月光稀淡,照不亮婉蜒的鄉間小徑。伯爵埋頭全速趕路。八小時過去,人馬俱疲。他判斷雅蓓為了盡速逃離,必定始終循著道路前進,以避開一切障礙。
他憶起當布醫師宣佈他和安妮夫人的喜訊時雅蓓的抗拒表情。他能體諒她的感受,但這絲毫無助於減輕他的氣憤。
起初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若非他正生著她的氣,他必定會忍不住放聲大笑的。只見雅蓓一身端莊的晚裝,牽著跛足的「路奇」在道路中央踽踽而行。
當他騎至她身邊停下,她一愣,抬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言不發。可惡,他暗暗詛咒。「看樣子,夫人,你的逃跑計劃是暫時告一段落了。」他跳下馬背,兩手插腰,俯看著她說。
她似乎渾然不覺他的憤怒和語氣裡的譏諷意味。「是啊!」她目光凝滯地說。「『路奇』掉了一隻蹄子,我得找詹姆談談。『路奇』掉了蹄子實在太荒謬了。你不覺得嗎?」
「是的,我也要找詹姆談談。」伯爵皺起了眉頭。這情況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可以想見,這樣的結局一定讓你覺得十分氣餒。看看你,穿著身準備赴晚餐的禮服,卻牽著匹馬走在野外。難道你沒想過在這荒郊野外可能會有壞人出沒?他們可能會來侵犯你?我打賭他們若是發現你一定興奮得猛嚥口水。美麗又富有的獵物,他們必定會以為自己死了上天堂。」
「不,」她說,兩眼直盯著前方。「我想都沒想過歹徒的事。你說這荒郊野外可能有壞人?我倒認為壞人到處都有。身在哪裡又有什麼差別?你何不騎馬回伊善修道院去呢,爵爺?你在這裡根本無事可做。」
他不吭聲,只靜靜走向她,用曾經讓敵軍牙齒打顫的冷峻眼神覷著她。想必她正嚇得雙腿癱軟吧?然而她沒有。這讓他暗暗詫異,甚至佩服起她的瞻識來。
她抬頭來對他說:「啊,我明白了。你想對我大吼大叫,想痛毆我一頓,也許甚至殺了我?對此我根本無能為力,不是嗎?那麼就動手吧,爵爺。」她拍拍「路奇」的鼻子,喃喃對它說著什麼,然後撂下韁繩,轉身面對丈夫。「路奇」呦呦哼著鼻息,但不敢動彈。
他咬牙跨前一步。她穩穩站在原地,冷冷凝睇他。「你想演出另一出強暴戲碼嗎,爵爺,或者動手毆打我?如果你容許我選擇,我寧可你毆打我。」
他以為會見到她大發怒火,或者凶悍地破口大罵。然而她似乎連一絲熱情都不剩。她的聲調和表情都顯得無比疏遠且淡漠。
他憤憤說道,有意激起她的怒火,刻意露出輕鄙的神情。「不管你怎麼想,強暴你無法帶給我任何愉悅。事實上我根本不曾強暴你,但你硬是要誣陷我,可不是嗎?你執意指控我在新婚之夜強暴你,而且打算讓我一輩子都洗不清這罪名。但是我沒有強暴你啊,女士。可惡,別拚命搖頭了。沒錯,我表現得不如我平時應有的溫柔,那是因為你不夠資格讓我溫柔對待你。你應該被強暴,但做為一個紳士,我不屑那麼做。
「至於毆打你,我可不想浪費氣力。瞧瞧你,垂頭喪氣,一副可憐相。該死,雅蓓,你說話啊,有點反應啊!」
她只逕自轉過身去,回頭淡淡說:「說得真精采。好啦,如果你沒別的事,爵爺,回伊善修道院的路還長得很呢!」她說著牽起「路奇」的韁繩。
這舉動令他怒火中燒。他抓住她的臂膀,逼她轉身面對他。「噢不,我們的事還沒了呢,而且,我要對你說的話絕不能當著你家人的面說出。聽著,你這沒教養的潑婦。你怎麼能用那種態度對待你的母親?難道你瞎了眼?就連廚房裡的女僕都看得出她和布醫師深深相愛。我敢說他們已經相愛很長一段時間了。
「我承認我原先以為他們的喜訊會遲些才宣佈,但這又有什麼差別?生命如此難測,何必受制於別人的閒言閒語?你母親應該擁有幸福的,天知道,她和你父親十九年的婚姻生活有大半是不愉快的啊!為什麼,雅蓓,為什麼你這麼殘酷地對待她?」
他看見她的灰眼珠裡進發火紅的怒焰。「該死,究竟為什麼?」
夠了。這太過分了。她高舉拳頭在他面前揮舞。「你怎麼能同意這種事?甚至公開表示你的贊同?你沒有權利這麼做,爵爺,就像我母親沒有權利背叛我父親。不,我從來就不知道她對布醫師懷有特殊的情愫。我認為她的這種行為十分可鄙,他也一樣。我再也不和她說話了。至於布醫師,從今以後伊善修道院不再歡迎他。倘若她不怕玷辱她的姓氏和聲譽,那麼就讓她和布醫師結婚然後離我遠遠的。」
她激動得急喘吁吁,怨毒的話從嘴裡不斷流出。「也許我該慶幸母親一直等到父親死後才行動?你認為他們成為戀人已經有多久了,爵爺?可憐的父親,遭到不貞的妻子和他所信任的朋友的背叛。老天,倘若我是男人,我一定找他決鬥!」
他望著她蒼白的美麗臉龐,眼裡的怨恨火焰。他試著去瞭解她的憤恨和苦楚。對她所說的每句話他毫不懷疑,不,她絕對是當真的。她真心認為她的母親背叛了她敬愛的父親,氣憤著母親的不貞,甚至希望她會為此而遭到天譴。然而,她自己不也背叛了他麼?是什麼樣奇怪的道德觀讓她在婚前與人私通?他很想拿她自己的行為來質問她,要求她作合理的解釋,然而此刻他發現有其他事情比這更加緊急。
他必須先處理她對她母親的怨怒和不諒解。他強壓下如鯁在喉的疑問,裝出權威冷峻的神氣,因為他知道溫和善意只會招來她的鄙夷。
「夠了,雅蓓。現在你得聽我說。你辦得到嗎?」
她呆瞪著他,彷彿他有兩個頭。他點點頭,說:「我自己也很意外,不過我願意以我的名譽發誓,你母親從未對你父親不忠實。然而你理直氣壯地指責她。你看見她在戀愛,便斷定她和布醫師已有多年親密關係。不,雅蓓,別轉身走開。你當真認為她會做出這種事來嗎?」
她凝視著他,一言不發。
「好吧!既然你不願回答,我只能假設你至少會考慮一下我所說的話,至於你父親--」他停頓片刻,思索著是否該告訴她真相。看來是別無選擇了。唯有看清了她父親的真面目,她才可能對母親生出寬容之心。他輕聲說:「你可記得律師宣讀你父親的遣囑,你和我在魚塘邊相遇的那天?我記得非常清楚,你以為我是你父親的私生子。」
「這完全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的。你休想拿這件事來質問我。」
「另一回事?你是說丈夫的行為該用另一套標準來衡量?他不必受到約束?不需要對妻子忠實?讓我告訴你吧,雅蓓。你父親和安妮夫人的婚姻其實是椿醜聞,他娶她純粹是為了她一筆豐厚的嫁妝。她曾經當眾提起他的「交易」,得意自己的好運氣。此外,他經常毫無顧忌地在安妮面前展示他的情婦,絲毫不在乎她的感受。」
「我不相信這種事。」她激烈喘息著說。「假如我的丈夫這樣對待我,我非殺了他不可。不可能,我父親永遠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他做了,而且不以為意。你母親是那麼善良、包容,明明知道他的種種惡行,卻始終保持緘默。她知道你深愛你的父親,不忍心讓你對父親失望。」
她用兩手搗住耳朵。
「不要怯懦。」他撥開她的手掌。
「不,我不要聽。這些全是你編造的故事,目的是保護她。」然而她心底隱約感到游移不定。
他說:「不,雅蓓,我不需要編造故事。事實上,有那麼幾次我在倫敦和里斯本遇見你父親,甚至有一次在布魯塞爾,我得到他的情婦們無比熱情的款待。我記得他拿他軟弱的妻子開玩笑,說她有多麼淡漠,有多麼害怕他。有一次,他在酒後對我坦承:『你知道嗎,孩子,至少我成功地迫使那個小傻瓜滿足了我的慾望。她表現得差勁透了,哭哭啼啼的。不過我是個寬宏大量的男人。一個人原本就該這麼對待妻子的。』」
「不!他不可能--拜託,格斯,他沒有說過這種話,對嗎?」
「有的,雅蓓,他說過。他是個霸道專斷的人。非常遺憾安妮夫人多年來一直忍受著他。但是,你知道,正是這種特質讓他成為一個傑出的將領。他的部屬全心信賴他,因為他從來不顯露出恐懼或遲疑。他所領軍的攻擊行動總是令敵軍膽戰心驚。」伯爵盡可能溫和地說。「他的性格也給了你一個可以景仰、敬重的父親。他愛你甚過一切,雅蓓。我不希望你盲目崇拜他或著對他絕望,兩者都是非理性的態度。我記得大約一年前他對我說過:『我說,格斯,所幸我的雅蓓沒有兄弟。有了她,再多兒子恐怕都只會給我帶來失望吧!』」
她沒有回應,但他知道她每個字都聽進去了。
「現在我希望你能為你母親著想。多年來她一直對你父親忠貞補二。不只如此,她也非常地愛你。過去如此,將來也不會改變。她值得你的諒解,雅蓓,還有贊同,否則你會斷送了她的幸福。現在也該是她追求幸福的時候了。她為了你和一個不愛她的男人奉獻了十八年青春。拜託,雅蓓,試著冷靜看待這一切,別受恐懼、憤怒或偏見所影響。你辦得到嗎?」
雅蓓靜立在道路中央,陷入沉思之中。他站在一側,在她臉上搜尋著線索,想一探她的心跡。他感覺到她起了變化,但不敢確定那是什麼。他猜想也許她在思考自己的婚姻,因利益而促成的可恥婚姻,因而迫使她在另一名男子懷裡尋求慰藉。他沉默不語,等待她開口。
「時間不早了,」她終於說,聲音縹緲。「如果你不介意,我和你共乘你的馬。是否請你派人來帶『路奇』回去?」
他俯望著她,不解她究竟在想些什麼。接著他不由自主用雙手捧住她的臉,低頭親吻她。這是他渴盼已久的,從他們結婚前直到現在。她的嘴唇一如他記憶中的溫暖柔軟。天啊!他多麼渴望她,可是他必須知道真相,必須知道。他抬起她的下巴,正眼逼視她。「雅蓓,告訴我事實,承認你接受了傑維做你的情夫。我不認為他現在依然是你的情夫,但我知道在我們結婚前他是。只管告訴我真相,告訴我為什麼你會那麼做,然後我會原諒你的。是否因為你是被迫和我結婚?快告訴我實話,好讓我們能夠回家去重新開始生活。告訴我,雅蓓。」他傾身再次親吻她。
突來的尖銳痛楚像大桶冰水瞬間澆醒了他。他迅速跳開,揉著腳脛骨。她狠狠踢了他一腳,這會兒正劇烈喘息著。「該死,那個可憐人從來就不是我的情夫!你才真正是瞎了眼。」她幾乎衝口而出愛莎才是法國伯爵的情人,但她及時將話嚥了回去。不,她不能冒險告訴他。那可能帶給愛莎難以估計的痛苦。「聽著,可惡!我沒有背叛你!」
她轉身奔向「略奇」,慌亂中爬上了騎鞍。
「雅蓓,等等。為什麼你仍在說謊?為什麼?這簡直毫無道理。我想要原諒你啊,我已準備要原諒你了。」
「你這白癡!你這不可救藥的傻瓜!」這時她突然記起「路奇」掉了一隻蹄子。她怔怔坐在鞍座上,茫然回顧,然後才躍下馬背。她直直走向格斯,高舉起拳頭掄向他的下巴。他腳下一滑,向後跌進一條淺溝裡。
她牽了他的馬,一轉眼沒了蹤影。路上只剩他和「路奇」。這倒好,他想,邊揮去身上的塵土。兩個都成了跛子,馬兒跛的是腳,他跛的是腦袋。
她那一拳給的可真結實呢。他摸摸下巴。高明的一擊。
為什麼她就是不肯對他說出真相?
伯爵坐在早餐室窗邊,啜著他的第二杯咖啡,眺望著大片色彩斑斕的花壇。雅蓓進入他的視線,和安妮夫人並肩而行。但願她正在向她母親懺悔。儘管他聽不見半個字,卻依稀看見她在微笑。老天!若是他能讓她像那樣微笑該有多好。他搖搖頭,離開了窗口。他瘋了,全然瘋了。她背叛了他呢!今晚他非再繼續追問她不可。這次他將溫和些,先吻她,耐心地,讓她撤除敵意,然後再問她。對了,就這麼辦。
「早安,爵爺。」古柏無聲無息地溜進早餐室。
伯爵朝他點點頭,走向門口。「我會待在書房裡。對了,古柏,如果有訪客,直接來通報就是了。」
他尚未看完兩欄春季農作物市場的價目表,古柏便熱心腸地走進書旁來。
「唐夫人和蘇姍小姐來訪,爵爺。還有一位紳土陪著她們--一位葛朋爵士。」
是那位行為不端的子爵,伯爵心想,不禁咧嘴一笑,將春市價目拋在腦後。
「他們在天鵝絨室嗎,古柏?」他站了起來,甩甩縐紗襯衫的長袖。
「是的,爵爺。家人也都在那裡,」古柏說著將眉心一擰。「容我補充,爵爺,那位法國年輕人還在這裡。他似乎無所不在,真令人氣惱。說實話,我很不喜歡這樣。我衷心希望他能盡早離開。」
「我有同感。週五他便要定了,試著忍耐一些吧!」雅蓓想必也在天鵝絨室。他迫切地想見她。
伯爵在門口聽見安妮夫人毫無心機的聲音傳來。「親愛的唐夫人,真高興你能來訪。剛剛我才對雅蓓說擁有朋友真是幸運的事。」安妮夫人忍住不偷瞄唐夫人裹著紫色絲緞的壯闊胸脯。
「啊,你來了,爵爺,」唐夫人轉身,用少女般的嬌媚嗓音歡迎伯爵。「我們正陪著葛朋爵士四處參觀鄉間美景。自然不能省略了伊善修道院。」
伯爵牽起她戴滿珠寶的手來輕輕一吻。
唐蘇姍覷著伯爵,粉紅小嘴似笑非笑。「若是可憐的葛朋爵士想到親媽媽的手就好了。倘若他也這麼做,媽媽早就逼著我嫁給那小蟾蜍,儘管,」她微皺著眉頭說。「現在的他已不像我在倫敦時所認識的那個壞蛋了。一點都不像呢!」
「瞧我,差點忘了禮貌,爵爺。都是你讓我分心。我一向欣賞能夠輕易讓我分心的紳士。」唐夫人歎息著,緩緩將手抽回--事實上,是她握著他的手。「親愛的艾德,讓我為你介紹史伯爵,戴格斯。」
葛朋爵士的身高不及中等,圓胖的身軀使得他看起來更加短小。不出五年他恐怕會胖得像只氣球。他的眼睛微凸,但是迷人的淡藍色。那雙眼瞳蘊藏著智慧和仁慈。不幸的是,他全身上下配戴的珠飾寶戒、華麗的高領襯衫和懸在腰際的鑽飾表袋一點都不適合他。
然而令人訝異的是,葛朋爵士擁有一副極其平和溫婉的嗓子。「榮聿之至,爵爺。希望我們的來訪不至於對你造成不便。」
「哪裡的話,」伯爵說,當下對這位年輕人產生了好感。「很高興能會見親愛的鄰居們 。」
伯爵上前和葛朋爵士握手,然後拉著子爵介紹給雅蓓、安妮夫人、愛莎和傑維。他微笑望著妻子親切地問候子爵,禮貌地和他寒暄。
她不肯正視伯爵的眼睛。固執的女人。她究竟在想什麼?是否擔心他不再願意原諒她了呢?他忍不住盯著她的雙手瞧--光潤白皙,指甲粗短。她的拇指指甲有些凹凸不整,這讓他不禁莞爾。
至於傑維,只見他慎重地用法語吐出一長串問候,然後深深彎腰行了個路易十四宮廷禮。子爵發現如此隆重的禮儀不同於他所屬的貴族階級,又不願表現失禮,於是努力回了個類似的鞠躬禮,使得他的緊身衣吱吱作響地抗議起來。
傑維昂起下巴傲視著眾人。顯然他十分得意成功地愚弄了子爵。
儘管如此,大伙卻沒人給予回應。他看見雅蓓眼裡冒出怒焰。原本靜靜依在安妮夫人身邊的愛莎則跨前一步,用清亮甜美的聲音說:「葛朋爵士,非常高興和你見面。我們聽說過你的不少善事呢!」她伸出小手,子爵慇勤地牽至唇邊輕輕一吻。她立刻臊紅了雙頰,匆匆屈膝行禮。
「你瞧,雅蓓,」蘇姍湊近她耳畔細聲說。「你的法國表親醋勁不小呢!原本我不想來的,現在看來可有好戲瞧嘍!」
「的確,」雅蓓說。「沒人敢確定接著會發生什麼事。」
她在生氣,伯爵心想,這點毫無疑問。她在生她情夫的悶氣--不,法國伯爵是她的前情夫--現在她似乎不怎麼喜歡他了。他朝她點頭微笑。她的目光和他短暫相遇,臉色有些蒼白,然而她那雙灰眼珠,凌厲中帶著彷彿柔情的神韻。這是可能的,不是嗎?該死,他的脛骨遭到她狠命一踢到現在還在發痛。也許終究是不可能。啊,他究竟怎麼了?此刻他只希望所有人全部消失,好讓他單獨和她說話。他渴切地想親吻地,想……他仍在盤算著該如何殺死那該死的傑維。
雅蓓說:「來,請坐。我來搖鈴讓人送些熱茶和蛋糕來。」
一等大伙入座,雅蓓立刻轉身向葛朋爵士說話,刻意避開丈夫的注視。「關於伊比利半島的戰事你有消息可以透露給我們嗎?但願是好消息。」
葛朋爵士努力搜索出幾則最近零星聽聞的小道消息。一心期盼著拿破侖全軍潰敗的他對於歐陸國家的安危其實十分感到索然無味。身為英國人,自然將英國的利益列為第一優先。
他清清喉嚨,以消息靈通的權威者姿態說:「伯爵夫人問得真好。」他突然憶起已故的史弗伯爵是個著名的軍官,而現在的伯爵也一樣傑出。真該死!他再次清清喉嚨,衝著伯爵咧嘴微笑,坦率地說:「和爵爺相較之下我實在所知有限。事實上我聽說在半島戰爭當中他是個功勳彪炳的英雄呢,最近你可有新的耳聞,爵爺?」
「不,」傑維打斷他。「我想聽聽你的說法,葛朋爵士。你一直住在倫敦,對戰爭狀況應當最為熟悉。」
顯然招惹眾人嫌棄並不能滿足他,伯爵皺眉想著。那麼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莫非他魯鈍到無法察覺他的蠻橫態度已惹惱所有人,包括脾氣溫和的安妮夫人?他正要開口訓斥傑維,葛朋爵士搶先一步說:「好吧,不過要知道,在倫敦流傳的消息其實不多。畢竟,我們的國家正在作戰,軍事將領們保守機密是應該的。」他望著一旁的愛莎小姐。真是個溫柔的小可人兒。瞧她望著他的神情如此專注,他決定不讓她失望。「當然,全英國仍然由於拿破倫的封鎖而蒙受磨難,」他說,邊祈求伯爵別跳起來怒斥他是個蠢蛋。「同時,據我瞭解,波西瓦將軍正承受著來自家園和敵國的雙重壓力。他的處境十分艱困,可憐的人,不過他表現得極為出色。」
「的確如此,」伯爵說。「倫敦幾乎沒什麼人能夠瞭解波西瓦所面臨的強大壓力。你非常聰慧,葛朋爵士,竟能洞悉這狀況。」
倘若葛朋子爵是個女人,他一定衝上前去親吻伯爵,感謝他的慷慨和善意。但他只能點點頭,同時熱切盼望伯爵能持續地發現他的聰慧。
「戰爭真是可憎。」唐夫人高聲宣佈,然後又要了些熱茶和伊善修道院出名的美味檸檬蛋糕。那些僕役都跑哪裡去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是雅蓓當家,又能懷抱什麼希望?也許他們正在果園裡跳舞呢?啊,不過這檸檬蛋糕真是可口。
「是的,但是關於半島戰爭的具體消息呢?」傑維咄咄逼人地望著葛朋爵士。
雅蓓憤憤喘息,眼看就要一躍而起向傑維開火。伯爵趕緊向她使眼色,若無其事地說:「我沒有告訴你嗎,傑維?馬斯納將軍正率領六萬大軍駐守在葡萄牙。以威靈頓兵團的豐富歷練及強悍戰力看來,我方贏得勝利的機會極大。恕我無禮,葛朋爵士,不過這種消息你是無從得知的。我也是不久前才獲知這情報呢!」
葛朋於爵點頭回應,暗暗慶幸有伯爵在場,並衷心感佩他的相助。
傑維往椅背一靠,氣憤不平,心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幾乎將這胖傢伙踩在腳下,用靴跟踏著他的短頸子,而伯爵卻忙著搭救他。
這個新的史弗伯爵無疑是個倔傲狂妄的混帳。當然,傑維心裡明白,這些可厭的英國佬總是習慣互相包庇。更何況伯爵原本就對他懷恨在心,儘管他不明白原因何在。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他望著愛莎,發現她正對著葛朋子爵微笑。他兩眼一瞇。她怎麼可以這樣待他?
該死,他們全都該死!他巴不得能夠將靴子上的英國塵土一洗而盡。冰冷、污穢的英國麈土。
安妮夫人接口說道:「但願威靈頓將軍能夠心無旁騖。別忘了四個月前拿破侖剛剛娶了瑪麗露依絲,如今奧地利對英國已無忠誠的必要。法國一直在暗中逐步削弱英國的邦交,照這情況看來真的不妙,尤其如果瑪麗露依絲很快便懷孕。」
伯爵正驚愕望著安妮夫人,正巧古柏領了兩名僕役端著茶和蛋糕走來。他望著安妮夫人為大伙斟茶。似乎所有人全望著她,然後各自端著茶杯,滿足地品啜著。他自己也相當喜愛檸檬籽蛋糕。她遞給他一杯茶,說:「我為年輕的王后感到十分難過。可憐的孩子,我猜她根本毫無發表意見的權利。」
「法蘭西皇帝的確如此,」唐夫人品嚐著她的第二塊檸檬籽蛋糕,說。她瞄一眼也剛剛開始吃第二塊蛋糕的伯爵。盤子裡只剩一塊了。她清了清喉嚨,企圖以交談分散他的注意力,手指邊悄悄向那最後一塊摸索過去。「找聽說科西嘉人極度地缺乏禮儀。欠缺禮儀的男人算什麼男人?你認為如何,葛朋爵士?」
葛朋子爵差點被茶嗆著。「禮節的確可以讓人變得開化。」他久久才說,然後取走了最後一塊檸檬籽蛋糕。
雅蓓說:「親愛的夫人,就憑這位科西嘉人膽敢當著約瑟芬的面養大群的情婦,可見他並非在任何方面都一無可取。」
法國伯爵縱聲大笑起來。
伯爵正想提他的衣領將他摔出門外,突然看見雅蓓決然站起,說:「噢,糟糕,格斯,我不小心弄翻了茶汁,你是否幫我看看我的衣服會不會留下污漬?」
她做得真好。他看著她向他走來,抓著袖子,目光落在他領巾上。他感覺胸口起了陣微妙的悸動。老天,她真美呢!而且她還是個悍婦,勇敢而忠誠。他願意原諒她。今晚他準備告訴她。他將設法讓她忘了傑維,而她將把一切真相和盤托出。
她抬頭望著他,細聲說:「你想不會留下茶漬嗎?」
他不知道,也不想理會其他人是否正注視著他們。他彎腰檢查那小塊茶漬,然後輕吻一下她的鼻尖,然後下巴,最後嘴唇,輕輕地。
「老天,」唐夫人說。「真是的,爵爺,這種舉止在我純真的女兒和愛莎面前不太妥當呢!」
蘇姍大笑。「不會的,媽媽。雅蓓終於能教我一些事情了。我要仔細觀察她和她丈夫的相處狀況,以便從中學習一些重要的東西,諸如夫妻之道。」
「蘇姍!回頭我得和你父親談談這件事。我確定他會同意我。若要學習那些重要的事情,你只管觀察我和你父親就行了。」
蘇姍近乎爆發歇斯底里的狂笑。
幸運的是,葛朋子爵突然轉向愛莎。「你可曾到倫敦遊玩,小姐?」
因此而避開一場可能的混亂,直到蘇姍開口。「別這樣,雅蓓,你不能就那麼站在那裡讓伯爵摟著你,我母親會嚇得休克的。至於你母親,瞧瞧她的臉頰都紅了。」愛莎也同樣紅了臉頰,不過是由於葛朋子爵的緣故。生命,她突發感觸,真是難以預料。她發現自己非常樂於和他談天。
伯爵一抬頭,發現所有人的目光全投注在他們身上。他歎息著輕觸一下她的嘴唇。「等一等再說,」他說。「相信我。看著吧,我們會想出解決辦法來的。你走吧,免得尷尬。你的衣服不會留下茶漬的。」
「我並不覺得尷尬。」
他只點點頭。這感覺極其怪異,似乎混合著溫柔、憤怒和慾念,又似乎不只如此。
「終於你又回來了,雅蓓。」蘇姍說。
愛莎這時說:「我真替那位奧地利公主難過。她被迫遠離家園,只為了被充當作一種政治賄賂品。」
「別忘了,親愛的,拿破倫急於想要有個子嗣。」葛朋子爵對這位年輕羞澀女孩的多愁善感頗覺訝異。
「我們女人真可憐,」蘇姍嚴肅地說,即忍不住格格發笑。「被當作貨品般交易,只為了延續你們男人的珍貴姓氏。」
伯爵大笑。「別這樣,唐小姐,你把我們形容得緣是沒心肝的混球似的。我們也有貢獻的。」他說著望向他的妻子。他多想立刻向地證明他能夠帶給她愉悅,能夠讓她開懷大笑。
雅蓓淡淡說道,避開他的注視。「這麼說,爵爺,你不認為大多數紳士都希望他們的妻子靜靜扮演陪襯的角色。生兒育女,嫻淑地整天刺繡?」
伯爵無論如何都難以想像雅蓓擔任陪襯角色的模樣。她永遠會居於領導者的位置,發號施令,朗聲暢笑,甚至向他大聲咆哮。「我知道你只是隨便問問。我無法想像你坐下來安靜刺繡五分鐘。你會發瘋的。不,針線工作不適合你,雅蓓。」
蘇姍調侃地舉起茶碟作敬酒狀。「一點沒錯。承認吧,雅蓓,爵爺命中了核心。就在昨天我們去遛馬時,你甚至沒耐性和我談話超過五分鐘。」
雅蓓看看法國伯爵,再看看正輕聲和葛朋子爵交談的愛莎。為什麼這位好先生不在傑維之前來到伊善修道院呢?真該死!他怎麼知道他是否會喜歡蘇姍呢?不過,或許還有機會,因為傑維就快離開了,也許到時候愛莎會忘了他。但她不能將此事告訴伯爵。他不會相信她的。就算他相信,他恐怕也不會善待愛莎的。她無法想像他會做出什麼舉動來。
安妮夫人微笑著說:「我一向羨慕雅蓓的活力,親愛的唐夫人。我的生活從來不單調乏味,不是忙著打她的小屁股就是開懷笑個不停。我真是幸運啊!就像你有蘇姍一樣,她是這麼一個開朗有趣的女孩,你必定非常以她為榮的。」
蘇姍差點將茶杯掉落在地上。她久久凝視著安妮夫人。在她十八年歲月的某個青澀時期,她曾經渴望安妮夫人是自己的母親。她們兩人必定可以處得極好……也許不會,但雅蓓一直是她父親的女兒,只是她父親的女兒。她身上沒有半點安妮夫人的影子。
「你說得沒錯。」唐夫人含糊地說,瞪著女兒的眼神彷彿想掐死她。
「你很幸運有個好女兒,安妮,」伯爵說。「而我呢,很幸運有個好妻子。」他深情望著雅蓓。她則茫然望著不知何處。
葛朋子爵再次問愛莎:「你會前往倫敦一遊嗎,親愛的?」
「暫時不會,爵士。我曾經想……」愛莎突然一陣沉默,尷尬地望著安妮夫人。
安妮夫人從容說道:「目前我們的行程不太確定,葛朋爵士。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愛莎今年冬季仍然會陪著我們一起度過。」
「噢,雅蓓,你是否會去倫敦?太好了,我們將席捲倫敦的社交界,有一些人我想要給她們一點顏色瞧瞧,何露西是其中一個。你一定要幫我出主意,我們會玩得非常盡興的。」
安妮夫人淡淡說道:「不是的,蘇姍。我指的不是雅蓓。是愛莎將會陪伴我和我的丈夫到倫敦去。」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10:13
第十六章
偌大的會客室陷入一片岑寂。
唐夫人在椅中僵坐無法動彈。老天!他們原本只不過是來作禮貌性的拜訪,而她連最後一塊蛋糕都沒搶到。但已經無所謂了。她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得如此精彩刺激。「親愛的安妮,」她小心翼翼地說,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伯爵說:「安妮,容許我和唐夫人分享我們的喜訊。不久布萊恩醫師即將成為我們家族的一份子,夫人。他和安妮就要結婚了。」
「恭喜了,安妮夫人。」葛朋爵士說,未察覺自己正涉入危險戰爭的開端。
「謝謝你,葛朋爵士,」安妮夫人向他頷首微笑說。「布醫師是戴家多年的忠實好友,而現在他和戴家的關係將更進一步。他將成為我的丈夫、雅蓓的繼父。」
唐夫人挺起豐胸來說:「親愛的安妮,你不是當真的吧?真是的,你的想法多麼怪異啊!那人是個醫師,是個做生意的人,只不過他做生意的對象是病人罷了。這是不恰當的呀!也許他算是個紳士,因為他父親是遠方某個郡的地主,但他是次子,並無繼承權啊!」
雅蓓走近母親身邊,朝著唐夫人抬起驕傲的濃眉毛。「或許有些人會認為這很怪異,夫人。我自己則認為我母親太年輕美麗不適合守寡。瞧瞧她--所有人都會認為她和我是姊妹。至於布醫師,無論他選擇什麼職業,他都是個真正的紳士,而且英俊又仁慈。我真心歡迎他成為我的繼父。他不只會全心愛護我,還會確保我活到九十歲--有個醫生做繼父就有這種好處。」
說得好極了,伯爵暗暗讚歎。該死!他幾乎已經原諒了她,但他拒絕就此讓步。好吧,就算她隱瞞關於法國伯爵的事是別有苦衷,但她必須坦承說出究竟是什麼苦衷。他不斷重複想著這事,幾乎著了魔。最後一塊檸檬籽蛋糕不見了。是誰捻走的?
接著蘇姍親熱牽起安妮的手之後所說的話讓唐夫人真想給雅蓓一拳。「我覺得這真是太好了,安妮夫人。布醫師是個好人,而且他在我小時候還曾經替我治癒了不少討厭的怪病。如果可能我父親甚至願意將月亮摘下來送他。現在布醫師正在醫治我父親的痛風,效果奇佳。況且,你已經習慣於凡事自己作主。我呢,如果要我住在雅蓓掌管的屋子裡,我寧願去住帳篷。說真的,她實在是挺嚇人的,我都開始要替伯爵擔心了呢!所幸我發現伯爵相當能鎮得住她。」
「這真是太過分了,」雅蓓說。「你摧毀我的名譽,散播不實的謠言。我謝謝你了。」
安妮夫人沉穩地接口:「關於我的事就談論到此為止吧!葛朋爵士,你打算停留多久?我知道你的目的地是布萊頓。」
葛朋於爵答道:「原本我只計劃停留一 、兩天,夫人。不過我的女主人的熱忱--」他親切地望著唐夫人。「還有你們的真誠款待,讓我很想多等幾天。」子爵的目光短暫駐留在愛莎身上。傑維只想殺了他,唐夫人也是。蘇珊卻咧著嘴微笑著。至於伯爵,他注意到妻子捧著的茶杯微微顫動了一下。這又是為什麼?
唐夫人悉悉窣窣站了起來,收起了扇子,男士們也跟著起身。她誇張地吸了口大氣,皺眉望著--不是安妮夫人或雅蓓,而是愛莎。然後她意味深長地望著蘇姍,胸有成竹地。
習慣了母親壞牌氣的蘇姍無奈地搖搖頭,笑著站起,迅速擁抱一下安妮夫人。「我們的拜訪該結束了,安妮夫人。請接受我的道賀,我真心替你感到高興。」
「謝謝,親愛的,」安妮夫人轉向唐夫人。優雅微笑著說:「我們非常榮幸能認識葛朋爵士,唐夫人。不用說,伊善修道院隨時歡迎你們來訪。」
「真的,親愛的安妮。我不記得曾經度過比這更開心的早晨。可惜檸檬籽蛋糕不太夠。」他說著朝女兒酸澀地一瞥。「無論如何,我敢說我們不久又得忙著陪葛朋爵士來拜訪。你應該明白的。」
安妮夫人只點點頭。看來她的鄰居有些失望,她想,伹是她不在乎。
「走吧,親愛的艾德。」唐夫人歎氣似地說。
他以平緩速度走在她身邊,邊回頭對眾人微笑,十分美好的微笑,愛莎心想,向他道再見。
不等古柏站在天鵝絨室鞠躬送走訪客,雅蓓巳躺倒在沙發上格格大笑起來。「我敢說那個老潑婦一定氣得衣服都進開了。真有趣,我從來就不曾這麼開心過。」
安妮歎息著說:「我想我們遲早都得告訴她。可憐的子爵,那麼一個善良的年輕人。很不幸我們告訴她時他剛好在場。」
伯爵站在壁爐邊說:「我非常慶幸我不是葛朋子爵。我懷疑他接下來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好過。無論如何,那個可憐的傢伙根本不適合大膽的唐小姐。」他瞥一眼愛莎,然後傾身對妻子說,聲音軟得像奶油。「如果你已經笑夠了,想不想吃一點午餐?」
伯爵的注視讓愛莎心生愧疚。她太輕佻了,竟認為葛朋子爵是個相當有魅力的男子,甚至相信他的敏感溫柔和她極其相合。在餐桌上,她發現自己刻意迴避傑維的目光。她覺得他對待子爵的態度十分粗蠻,完全不像一個紳士該有的行為。她對他的不滿讓她感到不安,胃裡的冷火腿片開始翻騰。
至於傑維,他依然尖刻地認為所有英國人都是一個德性,那場聚會只不過是著眼於炫耀那個胖子爵的一種英國式遊戲,他們竟願意為了那個傻瓜,不惜降低貴族身份聯合起來對付他這個異鄉人。就連愛莎都反對他。但他隱藏起自己的不滿,因為今天他還有許多事必須完成。在午餐結束前,他移至雅蓓身旁。
「親愛的伯爵夫人,」他竭盡所能表現最大的善意。「我感覺你沒有給予我應有的關注。我很難過。」
愛莎和伯爵同時轉頭來看著他倆。雅蓓很想一拳揍扁法國伯爵的臉孔。格斯會怎麼想呢,她不敢正眼注視他。最後她說:「我才剛結婚呢,傑維。因此我有理由不給予任何人他們所認為自己該有的關注。如果你覺得難過,我只有抱歉了。」
「也許,」法國伯爵說。「是我沒有給予你應有的關注。你知道,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了。倘若你的丈夫允准,我希望你能帶我去多瞧瞧美麗的英國鄉間景致。請不要拒絕我。」
「我當然允許,不過並非心甘情願,」伯爵說,讓雅蓓驚訝得差點將下巴掉落地上。他繼續說:「又有哪個男人會甘願?我只要求你好好照顧她。她對我非常重要。」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對她微笑,還說她對他很重要,卻將她讓給那個他堅信是她情夫的男人?這不合理啊,除非……她深吸了口氣。除非他已經相信她是無辜的。他是否猜到了其實是愛莎?她一直求他相信她,或許他終於被說服了。
她不想和法國伯爵一起出門。她只想拿槍射他,或者踢他一腳。可惜她不能這麼做,可惡!她強裝笑臉。「我很高興陪你四處逛逛。你想去什麼地方?」
他略微遲疑,不甚確定地說:「很難決定,雅蓓,不過我很想再次到你們的舊修道院廢墟去一趟。上回只待了幾分鐘,總覺得不足。那樣一個浪漫的地方,充滿你們祖先的鬼魂。我希望能夠回到從前,暫時忘懷紛擾的現實。」
雅蓓感覺有些過火,但她只點點頭。兩人約好三十分鐘後會面。
不久後她下樓來到前廳,穿著件藍色棉質舊裙裝,腳上一雙堅實的走路鞋。她間古柏:「你有沒有看見勳爵?」
他溫和微笑著說:「勳爵有事出差去了。他要我告訴你,他會想念你的--」老古柏的眼神充滿慈愛。「還說他希望你今晚能撥一點時間給他。」
「噢,是的,」她幾乎舞蹈起來。「不管他需要多少時間我都可以撥給他。謝謝你,親愛的古柏。」
「很遺憾你必須陪那個法國人出去閒逛。」古柏說。
「我有同感。真的很遺憾。」
「他就快離開了。」
「是啊,是不是好極了?」
她朝他咧嘴一笑,出門去站在門前台階上。數分鐘後傑維現身,一如往常穿著華麗,俊美的臉上綻放著期盼的笑容。
他毫不遲疑地開始奉承這位兩天之後他便可能再也見不到的女孩。不必花氣力,卻可能讓她更樂於合作。「你看起來真可愛,雅蓓。有你相伴一下午便足以令我回味個好幾天。」
他的甜言蜜語令她作嘔,但她勉強回以微笑。反正他就要離開,雖說她實在等不及了。
舊修道院廢墟沐浴在午後的金橙陽光中,大片頹圮的亂石上聳立著三座石拱門。雅蓓努力培養探險的情緒。「好啦,傑維,就是這裹。你看見了,舊修道院是一幢巨大的建築物,幾乎涵蓋整座山頭。瞧那些殘留的拱門有多麼高聳。當然,其他石牆都幾乎瀕臨倒場了。」
「上次我們來時,我忘了告訴你關於這座修道院的歷史,一段不算愉快的故事。我父親告訴我,數百年前它原本是一座供僧侶儼修召的聖殿,卻在十六世紀由亨利國王下令將它掠奪一空並且焚燬。」傑維顯得極感興趣,這讓她決定將故事說得生動些。這樣時間也許會過得快一點。「我小時候曾經跑進一些密室裹去探險。你看--」她指向廢墟的外緣。「那邊有塊亂石已被清除乾淨的空地。在那底下就是那些密室,也就是儈侶房。聽說只要你靜下心來,便能聽見儈侶們禱告的聲音。」
「啊,多麼浪漫。愛莎曾經告訴我這裡有一條地下通道。那些密室還進得去嗎?」
「至少還有四、五間維持著七百年前的老樣子。那條通道也還完好。」
他兩眼發亮,似乎無比興奮。「我們必須趕快,親愛的雅蓓。我得去看看那些密室。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了。」
雅蓓有些猶豫。「那地方不太安全呢,傑維。我曾經見過石塊崩塌下來。真的,有些還差點砸中了我。」
他將胸脯一挺。「我絕不敢要求你冒個人的生命危險,親愛的雅蓓。我堅持你留在這裡,我獨自去找那些密室。」充滿男性權威的語氣。
該死,她想。她總不能讓他單獨進到那些密室裡啊,雖說他炫耀著自己的勇敢。「好吧,就這最後一次。咱們走吧!」
他顯得異常快活。她不明白。「我絕不會輕舉妄動,一切遵照你的吩咐。」他向她行了個花梢的鞠躬禮,然後退讓一步。
「跟著我走,別跑遠。」她回頭說,彎下腰去。
雅蓓越過大片亂石來到廢墟另一端。在這裡較大的石塊都被移走,好盡可能留存足夠空間給地底的通道。有幾處頂部的石層極薄,可見小束陽光鑽入底部的陰暗空間。通道開端是一段老舊的石板階梯,由此通向那些僧侶房。
「我忘了帶蠟燭,到了底下也許是一片漆黑。抱歉,傑維。」好啦,現在她可以擺脫他了。她只想盡快找到格斯,她想要吻他直到兩人無法喘息。她要問他是什麼讓他終於明白了真相,明白她從來就不曾背叛他,問他……
法國伯爵從衣袋裡掏出兩枝蠟燭和火柴。「你瞧,雅蓓。我為這次探險可是有備而來的 。」
她簡直不敢相信。運氣真差,她想,從他手中接過一枝蠟燭。兩人分別點燃了蠟燭之後,雅蓓說:「在階梯下面非常陰暗,要小心放慢步伐。」
他們謹慎地步下那段崎嶇破損的石階,進入地底通道,若非帶了燭火,這裹頭肯定是全然地漆黑一片。雅蓓靈巧地避開地上散落的石塊。她真希望他不小心摔一跤然後跌斷脖子,嘴裹卻說:「當心你的腳步,傑維。」她突然停下將蠟燭高舉在頭頂。「你看,那牆壁一年到頭都是濕答答的,外面的太陽那麼明亮,很奇怪對不對?」
傑維走近石壁,觸摸一下它潮濕粗糙的表面。「真有趣。那些僧侶房在哪裡,雅蓓?」
他似乎有些不耐煩,心不在焉。奇怪。到這廢墟來探險是他的提議,他甚至帶了蠟燭來。他的目的何在?「左前方有一條岔路。右邊那條岔道已經在幾所前崩塌了。可惜那密室已經空無一物,實在沒什麼值得參觀的。」
「沒關係,」他在她背後說。「這氣氛妙極了,充滿危險的浪漫。我希望它一點點滲進我體內。」
走道來到轉折處,雅蓓舉起燭火。「只剩這這一條走道了。進去就是那一排密室。」
她孔過狹窄的門框進入第一間僧侶房。「別碰門框,你看天花板上的橡木橫樑已經快承受不住石塊的重壓了。」
他們並肩站在小巧的石室裡,手中的燭火在潮濕的四壁投射飄忽不定的黑影。空氣凝重而窒悶。「但願七百年前這房間不像這樣。」雅蓓蹲了下來,撥弄地板上覆蓋的柔細沙子。
「我想去看看其他密室,」傑維說著掉頭走開。「待在這裹,雅蓓,我很快就回來。」
她點點頭,樂得留在原處。這地方無比平和寧靜,她一點都不介意獨處片刻。她看著他蠟燭在門口一閃,便消失了。
她環顧這小房間,憶起在兒時印象中它是那麼地巨大。她發現一張窄床靠著牆放置,另一面牆倚著張小木桌,除此便再也容不下任何傢俱。
突然頭頂爆發一陣巨響,位置就在門口的橡木橫樑上方。她抓緊蠟燭準備衙出房門,卻見門框上方的石塊紛紛墜落,逼得他倉皇後退。
她想尖叫,但忍住了。老天!她真是愚蠢極了才會帶他來這地方。明知道這裡充滿危險。
「傑維!你在哪裡?你還好嗎?」
沒有回應。
大量石塊不斷墜落在她面前,且愈來愈逼近。雅蓓只能眼睜睜看著地板上堆疊的石塊漸漸堵住了門口,激起的一蓬塵土瀰漫整個房間。
她終於忍下住放聲尖叫,卻嗆得滿鼻腔的灰塵,眼睛被瀰漫的砂粒刺得灼痛。眼看燭火就要熄滅,她趕緊揮手驅逐塵埃來保護珍貴的燭焰。突然一塊石頭砸中她的肩膀,她驚叫一聲,奔向房間一端,蜷縮在牆角不敢動彈。
四周牆壁開始晃動。她全身僵硬,等待著那即將來到的橫禍。這完全是她自作孽。她是個大蠢蛋。可是,格斯,她不想離開格斯。天啊,她才十八歲呢!她不想死啊!她大聲啼哭起來,淚水簌簌流滿臉頰。然後她用力搖搖頭。真蠢!已經夠蠢了,還哭得像個小奶娃。她努力振奮精神,舉起了蠟燭,在微弱光線中,她看見對面的牆壁緩緩崩塌,一陣陣碎石、泥灰向她襲來。她緊閉起雙眼,將臉孔貼住牆壁來掩護自己。
這時,頭頂的橡木橫樑發出最後一聲歎息,然後悄悄倒塌了下來。她抬頭探看,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還活著。她忍住淚水,舉起蠟燭來觀望。沒錯,還活著,只是被埋在一座巨大的落石墳墓當中。
她掙扎著站起,嘶吼著:「傑維?傑維,你還好嗎?你在哪裹?」
度過生平最漫長的焦慮等待,她終於聽見他的聲音從被大量落石隔絕的房門口彼端隱隱傳來。「雅蓓?是你嗎?謝謝老天你還活著。你還安全嗎?」
安全?他是否瘋了?無論如何,聽見他的聲音讓她頓覺安心不少。
「是的,我沒事。這裡有很多石塊崩塌落下,到處都是塵埃。不過我沒有受傷。」
他的聲音再度響起,清晰許多,也自信、穩定許多。「別擔心,雅蓓。通道看來還是暢通的。我這就出去求助,我發誓絕不會去太久。你一定要勇敢,我很快就回來。」
他會去找格斯來。感謝老天通道沒有堵塞。她想著丈夫,內心逐漸平靜。她必須耐心等待。她用手背抹拭一下額頭,發現自己流了血。多麼奇怪,她想,竟然一點痛覺都沒有。是一片落石割傷了她的頭皮,現在她的頭髮已被鮮血染得粘稠不堪。頭髮粘成一團總勝過鼻子淌血。她大笑起來。啊,好多了。格斯就快來了,一切都會沒事的。
週遭一片死寂。時間一分一秒溜逝,彷彿永無止盡。她緩緩爬向房間中央,地上散落的無數尖銳碎石刺進她的手掌和膝蓋肉裡。她咬牙強忍著陣陣劇痛清理出一小塊空地來坐著,然後舉起蠟燭環顧四周。只見房門口幾乎被大堆落石填滿,只剩頂端一點空隙。她記得剛才她身邊的石壁也崩塌了下來,於是小心翼翼端起燭火來探看究竟。
一股氣梗在她喉間,然後進裂開來。她沒命地尖叫起來,淒厲、恐怖的叫聲在她四周迴盪。在亂石之間,有如從地獄掙扎而出的,是一隻貼髏的手。白骨的手指幾乎觸及她的裙擺。她驚駭地後退,緊閉著眼睛,努力不叫出聲來,但全身裹著連帽修道服的儈侶影像浮上腦海。
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皮,瞥一眼那蜷曲的可怖手指。她緩緩舉起蠟燭,打量著石牆上由於崩塌而形成的黑洞。那只白骨手掌連接著一具貼髏。它側躺著,臉孔向著別處,但頭部扭曲著向後仰,空洞的眼眶彷彿在盯著她,當然那裹面並沒有眼珠可以真的瞪著她瞧。裂開的嘴顎裹稀疏掛著破損不全的牙齒。頭骨上粘著撮白髮。
雅蓓一陣戰僳,臂膀上起了大片疙瘩。若是一具死亡多年的儈侶貼髏,或許便不會如此可怖吧!她感到一股寒意襲來,難以名狀的死亡氣息。
她試圖尋回一點勇氣。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並非怯懦者,她伸出手去觸摸貼髏身上污舊不堪的絲絨袖子。多麼奇怪,她想,這布料摸起來依然那麼柔軟。她湊近仔細端詳,發現這是一具男性骷髏,身穿深綠色外套和絲絨馬褲。她記得小時候曾經看過父親穿類似款式的衣服。可見這個男人埋在這神秘的墓穴中不超過二十年。她又看見這男人胸膛上開了個裂縫,看來他在被埋葬之前便已死了。
雅蓓鼓起極大勇氣將手指探入他的外衣口袋裹。也許這個人身上有些紙片之類的,可以說明他的身份。口袋是空的。她深吸了口氣,伸手去摸他的馬褲口袋。她的手指觸及一方折疊的紙張。她緩緩將它抽出,坐回地上。
她攤開紙張,發現是一封倌。墨水已幾乎褪盡顏色,她不得不將蠟燭冒險地貼近發黃的信紙。
她勉強辨識出信上的日期--一七八九年,月份已模糊不清。她讀著信的內容,懊惱得幾乎要大哭起來,因為是用法文寫的一封信。她頹喪地逐字慢慢譯出。她念著:
親愛的查理,儘管他知道法國局勢動盪不安,暴民群起攻擊吾人所屬的貴族階級,他仍然強迫我前來。他將我的嬰孩留下,以確保我會回英國去。你知道他一直深信我的家族詐騙他,因而十分憤慨。他要求我們原先應允的嫁妝全數給他。聽我說,吾愛,別擔憂。我有一椿計劃,可以讓我們永遠擺脫他。等我一抵達法國,我將立刻趕往……
雅蓓看下清楚接著的幾行內容,因為已暈染成大片墨漬。這個查理是誰?還有這個女人?她搖搖頭,跳過這一段。
雖說我們無法帶著小傑維一起逃亡,我巳準備好承受分離的痛苦。至少可以確定,他將在我哥哥的呵護下平安長大。嬌西會替我寄出這封信。不久我們便將重逢,吾愛。我知道我們一定能救出愛莎並且速走高飛。我們將會非常富有,親愛的,這都得感謝他的貪婪,我們將擁有自由和新生。我信賴上帝和你。
瑪蓮
雅蓓怔怔坐在地上,那封信捧在掌心。她感覺有如瑪蓮突然現身,將她短暫生命中的種種謎團一一解開。顯然這個名叫查理的男人是瑪蓮的情夫,而傑維是他們的兒子。他不是崔柯伯爵,而是個私生子。想到這裡,她突然一愣。瑪蓮也是愛莎的親生母親。老天!愛莎是傑維同母異父的姊妹。天啊!他知道這件事嗎?當然不知道,即使是他都不可能如此邪惡。其實她早已看出他倆在容貌上的酷似,只是從未料到那並非表兄妹之間的相貌神似,卻是源於親兄妹的至親血緣。
可憐的愛莎。老天!她必須保護她的同父異母姊姊,絕不能讓她發現她和自己的親哥哥發生了亂倫關係。那會讓她崩潰的。
接著,另一個事實令她驚愕:她父親的前妻對他不貞。她在嫁給他之前已生過一名嬰孩。如此看來,是否崔氏家族用大筆妝奩來賄賂父親,讓他和瑪蓮結婚以遮掩這椿家族醜聞?她再讀一遍那封信。要是能清楚辨識那段模糊文字就好了。
「我們將會非常富有,親愛的,這都得感謝他的貪婪。」
她久久呆坐原地,思索著種種事實,推測著種種可能。她回頭打量著那具貼髏,目光落在他胸前的傷口--極可能是彈孔--上頭。她突然憶起有那麼幾次父親曾經禁止她到這廢墟來探險。是否他只是單純地擔心她的安全呢?
不是。
一定是她父親殺死了這個男人,查理。決鬥,沒錯,一定是兩人進行了決鬥。她父親絕不可能是兇手。無論如何絕不可能。
她猛然記起,瑪蓮是在從法國回來之後不久突然死亡的。她感覺全身血液瞬間凍結了似的。「不,老天,不會的。他沒有殺她,他永遠不會那麼做。噢,不要……」她痛心地啜泣起來。
這封褪色的信箋彷彿是刻意由歷史走出來給父親定罪似的,一字一句在她心頭注入仇恨和痛楚。此刻她的唯一念頭是保護父親的名譽,是將這封討厭的信銷毀。她顫抖著手指將信捻近蠟燭火焰旁。她不知道是什麼阻止了她。突然她又把信紙移開,折疊成小方塊然後塞進了鞋底。
燭火已變得闇弱,恐怕撐不了太久。傑維說他會出去求援。傑維,一個冒充者,一個騙徒。她記得在門框上方的石塊松落之前曾經聽見一聲奇怪的悶響。他是否故意設局陷害她?甚至有意殺害她?倘若如此,又是為了什麼?他的目的究竟何在?
燭焰跳了兩下,便熄滅了。她驚呼一聲,開始低聲啜泣起來,而陪伴她的只有那個在多年前背叛了她父親的男人塵封已久的白骨。
「你說雅蓓被困住了是什麼意思?」伯爵出現在樓梯頂端。「被困在舊修道院廢墟裹?」他匆匆奔下階梯。
「我們走進廢墟的地下僧侶房去探險,其中一間突然崩塌了,將她困在裡面。一切全是我的錯。拜託,爵爺,我們必須趕快。」
「她還活著嗎?」伯爵的聲音冷硬得有如大理石。
「是的,我曾經對她喊話。她沒有受傷,但是我擔心還會有更多落石。」
伯爵立刻轉身,大喊:「吉爾!」
當差役吉爾跑進門來,伯爵對他說:「吉爾,快去找詹姆和所有馬房裹的人手,要他們帶著鐵鍬和鑿子。夫人被陷在舊修道院廢墟裡了。快去,兄弟,我們在那裡會合。」
伯爵說著轉向古柏。「去通知安妮夫人和愛莎。我得趕去廢墟。」他轉身跟在吉爾後面,突然又止步,回頭看見傑維正快步登上樓梯。
「先生。」他的聲音平靜,卻尖利有如鋼刀。
傑維停步,轉身面對表情冷峻的伯爵。
「你不願意一起去營救我的妻子嗎?剛才你不是說這全是你的錯?難道你不關心?」
伯爵的冰冷態度令他不寒而慄。「我--當然我關心,爵爺。我只是想先回房間一趟。」該死,該怎麼辦才好?「拜託,爵爺,你得趕快。我過一會兒就去和你碰頭。」
伯爵淡淡說道:「我可不這麼想,先生。你不能回房間去,因為我現在就要你陪我一起去,馬上,一分鐘都不准拖延。」
傑維暗暗詛咒。該怎麼辦?發生了這種意外,而他什麼都得不到。他強抑心中的怒氣和不平,聳聳肩。「隨你怎麼說,爵爺。」
伯爵轉向一臉驚愕的古柏,高聲說:「你留在這裡,古柏。請你守護伊善修道院。不准讓任何人進入大門,直到我回來。你瞭解嗎?」
老古柏顯出了困惑。他聽見了,當然也瞭解他的意思,卻不明白目的何在。但這是勳爵對他的要求,他必須服從。「是的,爵爺。我會守在這裡,不讓任何人進來。」
「好極了,古柏。先生?我們走吧!」伯爵退後一步,讓傑維領先走出了大門。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10:27
第十七章
雅蓓蜷縮著兩腿來取暖。沙塵已經落定,她總算可以順暢地呼吸。她盡量不去想那具伸手便可觸及的骷髏,不去想她剛剛發掘出的可怖真相。格斯應該就快來了,如果傑維當真希望她獲救,將她留在這裹對他能有什麼好處?格斯一定會來,絕不可以懷疑。
淚水刺痛她的眼睛。眼淚混合了眼圈四周的沙粒,令她兩眼更加灼痛。她拉起裙角來擦拭臉頰。
突然,對面的方向有了動靜。她抬頭吃力地探看那一片黝黑。
「雅蓓?聽得到嗎?」
「格斯!」她跳了起來,渾然忘了身上的瘀青和割傷。「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我困在這裡面了。拜託,拜託你把我救出去。」
他的聲音再度傳來,冷靜而清晰。「聽我說,雅蓓,我要你退向房間最遠的那個角落,用兩隻手臂護著你的頭部。門口上方的橫樑仍然下太穩定,狀況依然十分危險,萬一再度崩塌就不妙了。」
「可是,格斯,我可以在這頭幫忙把石塊移開,我沒有受傷,體力好得很,我可以幫忙--」
她依稀聽見一聲暗笑,接著的卻是一陣怒吼。「可惡,女人,照著我的話去做就是了。我很高興你沒有受傷,而且希望你保持現狀。快移到房間另一邊去。快!我要盡快救你出來。」
她爬向房間最裡側的角落,縮成一團,雙臂抱著頭部。
雅蓓感覺外頭的人每挪走一塊落石,房間的天花板和四壁似乎便跟著嘎嘎吱吱搖晃一陣。她也不由自主隨著哆嗉不止。當門口的石堆終於露出足夠空隙讓格斯鑽進儈侶房來,她以為自己就要歡喜得暈厥過去。
伯爵回頭喊道:「詹姆,退後一步,我這就將夫人帶出去。」
雅蓓緩緩站了起來,直直走向丈夫,投進他懷裡。「我真高興你來救我,」她說,然後仰起臉來望著他。「你是全世界最美麗的男人,以前我只認定你是全英國最美麗的男人,但現在不同了。是全世界,爵爺,全世界。」
「是嗎?你一直不曾懷疑我會來救你出去,是吧?的確,萬一你遭遇不幸,以後誰來和我吵嘴?誰來對我大吼大叫?誰來給我甜蜜的親吻?」
她將臉深埋進他胸前。「你相信我了,」她說。「你終於相信我了。你知道他從來就不是我的情夫。」
他沉默不語,突然僵直不動。她真想嚎啕痛哭。「那無關緊要。」他說。當然絕非無關緊要。這件事阻礙在他們之間,就像那道倒塌的門將他們隔絕。
「無論如何你為了我而跑來。為此我要謝謝你。」
他用下巴摩挲著她的頭髮,然後鬆開她,說:「你和我多得是時間說話.來吧,我們快離開這裡,有任何事先出去了再說。」
「等一等,格斯。這裡並非只有我一個人。」她取過他手上的蠟燭,緩緩移去照亮那具骷髏。
他無法相信竟有這種事。「老天喔!」他瞪大眼珠猛搖頭。她怎麼會如此鎮定?他跪了下來,迅速檢查那骷髏。不久他站起,揮了揮褲管上的塵埃。「首先我得把你送出去,然後找人將這個可憐人好好安葬.我猜你不會知道他是誰吧?不,當然不知道。」
她就著他手中的燭火爬出這陰暗的牢獄,邊想著此刻正藏在她鞋底的信紙。保守秘密的感覺好沉重啊!必須考慮的顧忌那麼多--父親的聲譽,還有愛莎。她下定決心絕口不提這封信的事,即使對格斯也一樣。她需要一點時間好將所有疑點逐一釐清。
當她走出地道,再度沐浴在燦亮溫暖的陽光之中,她環顧四周,生平第一次領悟到生命的珍貴美好。她仰頭,貪婪呼吸著清甜的空氣。
像個噩夢初醒的小女孩,她伸出手臂走向母親,兩人緊緊擁抱。
「我的孩子,」安妮夫人撫摸著女兒污穢的頭髮。「我最親愛的心肝,沒事了,你安全了。媽媽在這裡。老天,你弄傷了頭皮。別擔心,我們會治好它的。」
然而她並不安全,沒有人是安全的。無論威脅是來自法國伯爵或者她鞋底的那封信,她知道,這個家將有很長一段時間得不到真正的安全。
「你看起來糟透了,」伯爵說著緊緊攬住妻子的臂膀,他明白自己害怕讓她離去。「就差那麼一點,」他說,將她摟進懷裡。「你不會再這樣對我了吧,雅蓓,會嗎?」
她在他肩上搖搖頭。「太可怕了。我沒想到還能再看見午後陽光灑在修道院屋頂上的樣子。」她略微遲疑,又說:「我真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啊!」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久久凝視著她,然後極其輕柔地親一下她。「我們都需要好好洗個澡。讓我來檢查一下你頭上的傷口。」
她的傷勢沒有想像中那麼糟,感謝老天!他讓虯結的髮束歸回原位。只流了一點血。幸好是輕微的皮肉傷。
「你沒事。現在去洗澡吧!然後我要和你談談。」
顯然他還是不相信她。但是他畢竟比較喜歡她了。真相慢慢地總會大白的。
「我也有事要和你談談。」
伯爵微笑望著她,好奇不知她想說什麼,不知她是否準備哀求他的原諒。他憶起在憎侶室中她偎在他肩上時所說的話。她以為他已經相信了她。那是什麼意思?不,他不想節外生枝。當然她一定是準備向他招供一切的,她不是剛剛才說有事要和他談的嗎?現在他只想盡快了結這件事後重新開始生活。然而,他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還有傑維,以及他幹下的勾當。
「葛絲去取你的浴盆了,也許我最好讓哥布把我的也拿來。」他轉身,猶豫了起來,因為他一刻都不想讓她離開他的視線。
「格斯?」
「什麼事?」
她的聲音柔軟得像融化的奶油。「我要謝謝你,因為你救了我一命。我有把握你會來,而你真的來了。」
「換作是你也會這麼做的,不是嗎?」
「是的,我會。不過,爵爺,我可能會行動得更迅速一些。」她將兩隻髒兮兮的手插在衣料破爛的腰際,偏著頭說:「我認真思考過,我懷疑我會讓你在墓穴裡待那麼久。」
他忍不住地噗哧笑出。「你這麼想是正確的,千萬別改變心意。」他說,走出了伯爵的臥房。
不幸的是,他們在晚餐前沒能找到機會單獨談話。
極自然的,餐桌上的話題很快便指向那具在廢墟密室裡被意外發現的神秘骷髏。
「難道沒有任何線索可以證明那個可憐人的身份?」安妮夫人間伯爵。
「可惜沒有。從他的穿著看來,我判斷他大約是在二十年前遭不測。至於原因和經過--」伯爵聳了聳肩,再叉起一塊煎豬腰肉送進嘴裹。
雅蓓咬著嘴唇,她一向喜愛豬肉,但今晚她胃口盡失。老天,她手上就握著他們想知道的答案啊!全藏在那一小方塊信裡頭。她可以想像若是她告訴他們父親殺了那個男人--瑪蓮的情人查理--將會引起什麼樣的震驚和恐慌?或者,也許傑維已經知道了?她低下頭,用餐叉撥弄著盤中的青豆。她多麼渴望能離開這一切,獨自好好思考。她必須想想該怎麼辦才好。
「親愛的雅蓓,多麼可怕,你和那個男人的骷髏關在一起那麼久。你好勇敢。老天。換成我恐怕早就嚇破膽了。」愛莎打著哆嗉,餐叉上的青豆掉落在盤裹。
「不,你不會的,」雅蓓極度嚴肅地對同父異母的姊姊說。「起先發現那具骷髏的時候會嚇得臉色慘白--至少我是這樣的--但是接著你會開始靜下心來思考那是怎麼回事。」
「我會嗎?」愛莎皺眉望著盤子,又抬起頭來說:「你認為我會和你一樣勇敢?」
「我沒有半點懷疑,你也不該有一絲懷疑。只是我希望話你永遠不會遇上這種事。」
布醫師來回望著兩個女孩。若說雅蓓能夠將自己的勇氣全部送給愛莎,那麼她真會那麼做的,就在此時此刻。這是怎麼回事?她似乎有了極大改變。他搖搖頭。晚餐後他得去問問安妮這對新婚夫妻之間的狀況。他對雅蓓說:「你和愛莎兩個人都強壯得跟馬一樣,可是你呢,親愛的伯爵夫人,你需要一番徹底的身體檢查。我得確定你真的沒事才行。」
雅蓓努力笑出聲。「什麼?要我充當你那些可怕藥水的受害者?不,我謝謝你了,先生。母親,請你給他一些燉洋蔥,好讓他將注意力由我身上移開。」
布醫師轉向伯爵。「格斯,你能不能設法讓你的妻子講講道理?」
格斯只是笑笑,搖頭說道:「就讓她帶著一身腫包和瘀青靜靜地過活吧,萊恩。我相信她不會有大礙。不過你放心,今晚我會好好留意她的傷口。」
「我應該求你原諒,雅蓓,」法國伯爵靠近她,揮舞著餐刀說。「我讓你置身於極大危險,真是不可原諒,是任何君子所不屑的行為。告訴我,我該如何補償你呢?」
雅蓓抬眼覷著傑維。她想告訴他,他不妨立刻離開伊善修道院而且再也不要回來。或者他也可以拿槍把自己射死。或者跳進魚塘裹淹死。她想問他當初是什麼原因讓他來到這地方,問他究竟對自己的身世瞭解多少。她早就聽出他的口音存在著破綻,如今更是確定無誤。只是他那雙黝黑的眼瞳並未透露出任何訊息,除了一點欣慰,難道是欣慰她沒有死?他究竟在想些什麼?該如何發掘他的真正心思?
她勉強自己露出粲笑。「我接受你的道歉,傑維。我早就原諒你了,因為我自己也很想到那些密室裡去探險。我們兩個都有錯啊!」她的口氣會不會像他一樣虛偽?希望不會。她不敢正視格斯。晚一點他應該會坦誠對她說明他的所有感受的。
安妮夫人這時說:「重要的是你安全了。現在我必須下令今後不准再去廢墟那裡探險。我記得幾年前你曾經答應過你父親的。再答應我一次,雅蓓。」
沒錯,雅蓓心想,父親曾經命令我離廢墟遠遠的,他害怕我會發現什麼。她覺得極度不舒服,幾乎要嘔吐。但她打起精神來對母親說:「再也沒有比這更容易遵守的承諾了,媽媽。」
布醫師將注意力轉到傑維身上。他開始對這個年輕人產生反感,就和伯爵一檬,只是基於不同的理由。他擔心他會對安妮構成威脅。至於是什麼威脅,他不清楚,只是這份恐俱無比鮮明。他又不禁猜想著格斯對這年輕人是否有何新發現,以及他準備怎麼做。他是否會就這麼放他走?他委婉地說:「我聽說,先生,你很快就要離開了。」
傑維先瞇著眼凝睇伯爵片刻,才答道:「是的,醫師,有些緊急事務需要我回去處理。在英國過得很愉快,但我必須回布魯塞爾去了。」
布醫師說:「你在這裡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不是嗎?也該是你回家的時候了。」
傑維環顧著餐桌四周。他知道當他跑回來告訴伯爵他的妻子出了意外時,伯爵已經察覺他是懷著企圖的。啊,但是他並下清楚他究竟在追求什麼。而這也是伯爵急著驅逐他離去的原因所在。他想逼他行動,瞭解他的意圖然後殺了他。該死的伯爵不久就明白一切了。而到時候死的將不會是傑維。他想著,得意地笑開來。
雅蓓仔細打量傑維的所有表情。她迫切想知道的是他到來的真正目的究竟為何。可以肯定的是,他絕不至於邪惡到蓄意引誘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不可能,任何人都不至於這麼做的。她搖搖頭,偶然將目光投向餐桌那端,不禁詫異地倒抽一口冶氣。因為她丈夫眼裡正強烈燃燒著怒焰。她趕緊低頭瞪著盤中的小肉塊。她真愚蠢,雅蓓心想,格斯必定發現了我在望著傑維。這下子他再也不相信她的無辜,永遠不會相信了。
她多麼希望能立刻離開餐室,並且帶著丈夫一起走。然而晚餐還很漫長,空氣瀰漫著謊言,凝重有如一層層塵埃。她真痛恨極了詭詐和秘密。
就在愛莎的鋼琴演奏告一段落之際,布醫師走向雅蓓,握著她的手說:「你得回房去休息了,雅蓓。不可抗辯。」
她欣喜地屈膝行禮。「若是我膽敢違逆我未來的父親就太不智了。我非常樂意接受你的命令,先生。」她踮起足尖來親一下他的臉頰。
他慈愛地拍她的手背,轉身對安妮說:「我得走了,安妮。明天一早我來接你出遊。」
雅蓓正準備回房休息,偶然瞥見愛莎正凝望著傑維,眼神透著迷惘。她太粗心了,竟沒留意到愛莎的心情變化。就在這一刻,她下定決心不讓愛莎和傑維有獨處機會,再也顧不了疲累得就快松垂的雙眼。最起碼她可以設法讓他們保持距離,直到傑維離開此地。她在房裡不停地來回踱步,試圖找出可行的辦法。伯爵在一旁觀看,納悶她究竟怎麼了。他發現她的目光落在愛莎身上,更多的是落在傑維身上。他輕咳幾聲,冷冷對她說:「我同意萊恩的話,你該回房去休息了。」
對了,就這麼辦。雅蓓說:「是的,我正準備回房間去。噢,愛莎,你何不陪我一起回臥房?我好希望你能替我蓋被子呢!」
愛莎愕然抬頭看著她。原本她想和傑維談談,問他如今她的繼母就要和布醫師結婚了,他打算怎麼辦呢?但是她總不能拒絕妹妹的請求啊!於是她站了起來,走向雅蓓身邊。
「晚安了,紳士們。」雅蓓說,她牽起愛莎的小手,踏著小碎步走向門口。
到了臥房書,雅蓓換上睡袍,放下一頭黑髮,梳了至少一百下--愛莎在一旁數著。然後她回頭對愛莎微笑並上前親吻她的面頰。「謝謝你,我真高興你陪著我。我們好久不曾單獨相處了。但是快了,你看著吧,就快了。現在回房去休息吧,愛莎。時間不早了,我看得出你累了。」
她在想是否該跟蹤愛莎好確定她不會去找傑維。一想到他們在一塊她便渾身發冷。
愛莎伸了個懶腰,像個與世無爭的純真小孩。「是啊,我該回房間去了。謝謝你,雅蓓,沒有了嬌西我簡直不知所措。」她甜美的臉孔由於提到已逝老家僕的名字而瞬間凍結。
雅蓓不知該說什麼,她知道愛莎想念嬌西,畢竟嬌西照顧她無微不至,幾乎可比親生母親。她拍拍姊姊的手,柔聲說道:「我知道,愛莎。謝謝你陪我上樓來。」
雅蓓吹熄床側的蠟燭,溜上床去。她知道格斯不久就會進房來,有好多話想和他談。但現在她是單獨一人,正好乘機整理一下紊亂的思緒。
她幾乎已將瑪蓮寫的那封信的全部內容熟記在心中。在下樓晚餐之前她曾經讀了許多遍。至於那封信,她把它藏進一隻便鞋的鞋尖裡了--那絕對是最安全的地方,因為就連葛絲都不可能去碰她的鞋子,只會拿羽毛撣子清除上面的灰塵,一個月不超過一次。
她猛然坐了起來。老天,她可真是魯鈍呢!嬌西必定對這一切瞭如指掌吧,因為瑪蓮在信中說了,她寫給情人查理的信是由嬌西負責寄送的。當然嬌西一定知道傑維是瑪蓮的兒子。而嬌西這位慈愛的婦人如今已遭意外而死.想到這裡她兩條手臂起了陣陣疙瘩,夜半時分從主樓梯摔落而死,手上沒有蠟燭。
她回憶下午的種種情節,她非常確定僧侶房的崩塌絕非意外。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傑維計劃傷害她,或甚至殺害她,為何他要帶著格斯前去搭救她呢?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她搖搖頭。這感覺有如獨自漫步在黎絲蒙公園的迷宮裡,找不到可開啟脫困之路的鑰匙。而這把迷宮之鑰正是促使傑維到伊善修道院來的那個神秘原因。
顯然父親知道他的前妻已有一個親生兒子的事實。這也就是為什麼傑維直到父親死後才到伊善修道院來的原因了,但是,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別的因素讓父親不願見他呢?
這時房門打開,伯爵走了進來,他穿著件暗藍色錦緞罩袍,肘部由於多年磨損而變薄,正是他新婚之夜所穿的那件,他打著赤腳。她知道他在罩袍底下是赤裸的,這讓她微微起了陣戰僳。一瞬間,一切都變得單純明朗。
他走近床側時,她說:「傑維從來就不是我的情夫。是愛莎,不是我。」
伯爵愣在原地。他腦中浮現那幕穀倉前的情景,清晰得有如昨天才發生。「在我們結婚的前一天我看見你從穀倉裡走出來,之前是傑維探頭探腦先溜了出來。」
「就因為這樣你就認為我背叛了你?」她的脈搏加速,很想跳起來給他一拳,但她動也不動地等待著。
「不只這樣。你走出穀倉時衣衫不整,急忙扣著鈕扣,整理著發縐的衣裙。你甚至彎下身去繫鞋帶。你的頭髮凌亂,粘著乾草,你看起來充滿愉悅。」
她努力保持鎮定。他在床沿坐下。「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傑維在你之前走了出來,那神情就像剛剛親熱過。那種表情所有男人都清楚的,絕沒有錯。當時我非常肯定,氣憤得想要殺了你和我自己。我更想的是扭斷那混帳的脖子。」
「你一點疑惑都沒有?」
「沒有,我完全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我不願相信,但不得不,我堅信那是事實,難過得只想死掉。」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10:49
第十八章
「接著你是否立刻走掉了?」
他點點頭。「你是說如果我多停留幾分鐘,便會看見愛莎從穀倉走出來?」
「是的。」
他抓著一頭黑髮。「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她靜靜凝視他。
他搖搖頭,明白自己的失言。「不,你告訴我了,不是嗎?但是沒有提到愛莎。」
「我不斷對你說我是無辜的,但是你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你認定了我有罪,絲毫不給我抗辯的餘地。」
「沒錯,」他緩緩說。「我確實如此。我固執地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沒有絲毫疑惑。但是後來--」他聳聳肩,別開目光。「後來我逐漸相信這一切或許不能全怪你,我開始認為你是由於你父親強加在你身上的束縛而做困獸之鬥。我只求你能坦誠告訴我事實--當然你拒絕了。你是怎麼發現是愛莎的呢?」
「是在我和蘇姍一起去遛馬那天。她說她察覺到他們之間的眼神流轉。起初我完全無法置信。害羞內向的愛莎,純真得像個孩子。」
「如果她將自己獻給了傑維,就很難說她是個孩子。」
「是的,但她仍然是無辜的。」
「你在替她辯護。」
雅蓓點點頭,若是繼續往下談他遲早會發現父親是兇手的事。這個秘密她要帶著進棺材。她下定決心,永遠不會透露給他。「因為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姊姊。」她說著將下巴一抬。
他走到她身邊,緊擁住她說:「現在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否願意原諒我。老天,我原以為你會向我懺悔,坦一白承認你背叛了我,而我則會像個寬宏大量的紳士那樣原諒你。啊,我真該吃一頓鞭子。」
「沒錯,」她說。「不過暫時不必。也許明天我會帶著皮鞭去找你,或者可以等到下一次我們怒目相向的時候再說。你認為如何?」
他低頭親她,極輕柔地。她幾乎要落淚。「現在你真的相信我了?」她細聲問。
「是的,我相信你。我再也不會懷疑你了。我是隻豬,我是只瞎眼的豬。我應該早一點對你描述我所看見的一切,但我沒有。請你踢我一頓吧!」
「不,很抱歉,還不是時候。」
他將她的臉捧在掌心。「你是我妻子,如果你願意原諒我,也許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我很樂意。」
「你原諒我了?」
「我別無選擇。」
「在我們的新婚之夜,雅蓓。你還是個處子,充滿喜悅和期盼,而我卻無比粗暴地對待你,我無法形容我內心的愧疚。你是否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你是否願意讓我好好待你?我發誓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她憶起那一晚的情景,充滿羞辱、傷痛和無助。「很困難,」她說。「非常困難,但是我愛你,這是無法改變的事。是的,格斯,我希望你能重新愛我。」
他再度親吻她,只是這一次不再那麼輕柔了。
當她仰躺著,感覺丈夫溫暖貼著她,一邊溫柔地撫遍她全身,她說:「我們的婚姻有個不太美好的開始。」
「的確,但是從此刻開始我將盡力使它變得完美。」
他帶給了她初次的愉悅但並未交合,他希望她不再存有恐懼或疑慮。強烈的衝擊令她驚訝地瞪大眼睛仰望著他,心臟狂野地怦動不止。
「不只這樣。」接著他才緩緩進入她,感覺她由於突來的愉悅而全身緊繃。她無法相信他帶給她的奇妙感覺。
「你是我的一部分,」她雙手撫著他的背脊,忘情地喊出。「我永遠不會放開你。」
「是的。」他瘋狂地吶喊直到獲得他自己的愉悅,將頭一仰,在空中僵直數秒然後頹然趴倒。
他似乎疲倦極了,但她不在乎。她輕咬他的肩膀,親了又親。「真好,」她說。「也許我們可以再做一過?」
他費力地用手肘撐起身體,俯看著她說:「辦不到,」他說。「我只不過是個男人,雅蓓,只不過是個弱男子,而且已被你徹底摧毀。」
「我不確定我是否樂於聽見這種事。」
他彎身吻一下她鼻尖。「給我一點時間,」他猶豫著,低啞著嗓子說。「你是否能原諒我傷害了你?」
「當然。」她微笑著說,然後鑽進溫暖的被窩裡,緊緊偎在他懷裡,沉入了睡夢中。
朦朧中,她又飛回舊修道院地底的密室裡。石塊紛紛墜落在她四周,擊中她的頭臉和肩膀。她向前趴倒在地上,慌亂地揮舞雙臂試圖閃躲那些尖銳粗蠣的碎石。她的手指觸及某種鬆脆、蜘蛛網狀的突起物,驚恐中她急忙縮回手,即使在黑暗中,她依然清楚看見那可怖的物體。一隻骷髏的手迅速抓住她,白骨森森的指頭緊掐住她的手腕。這時她聽見一聲沉悶的呻吟,充滿仇限和苦楚,彷彿垂死前的吶喊,那具骷髏突然直立起來,腐朽的牙齒開始從黑洞般的嘴裡掉落。接著,就在她眼前,兩隻白骨的手掌一點點化成了塵埃而後流逝。它的頭顱搖晃著朝後一仰,在地上摔成一堆粉屑,這時她四周響起來自地獄的陣陣哀鳴,她感覺死神降臨在她身上,勒住她的喉嚨,愈收愈緊……
雅蓓突然醒來,兩手在空中亂抓,嘴裡迸裂出一聲聲驚懼的嘶吼。「雅蓓,醒來啊!」
伯爵端著盞蠟燭站在床頭。她睜開眼皮,一眼瞥見燭光投射在那幅死亡之舞木雕的骷髏臉上頭,驚駭地蜷縮成一團。夢境和現實混淆不清起來。那陣淒涼的尖叫是牆上的骷髏發出的?是嬰孩的啼聲?或者女人的無助吶喊?她是否聽見了伊善修道院眾鬼魂的哭嚎?
她顫抖著深吸了口氣。「我夢見廢墟裡的那具骷髏。接著我聽見修道院鬼魂的尖叫聲,但現在我懷疑那也許是我自己在尖叫。老天,太可怕了。」
「我也聽過那些鬼魂的哭叫聲,」他回頭瞥一眼那幅死亡之舞木雕。「我不喜歡這種事。你想我們是否該把它移到閣樓裡去?」
她緩緩點頭。「很奇怪,格斯,那幅木雕也在我夢裡,我不明白,好的,格斯,我們把它移到閣樓裡去,反正不會有任何人在乎的。」她撲進他懷裡緊抱不放。
「今天下午我差點就送了命。差點還沒真正活過就死掉,差點還沒和你真正成為夫妻就死掉。我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你在發抖,」他親一下她的太陽穴,撥去她額頭的亂髮。「過去我一直避免對你說出真話,這是因為我是男人吧,我想。我們男人不喜歡說出心底話。很不合理,但事實如此。萬一你死了,我絕無法承受,就這麼簡單。」
「下午傑維企圖害死我。不,別搖頭。我很肯定他有這企圖,發生崩塌的只有那個密室,他要我待在裡面,說他要到別的密室去探險,為什麼,格斯?為什麼他要我死呢?我想了又想,就是理不出一絲頭緒來。為什麼他要那麼做?」
伯爵沉默片刻,然後開始輕輕揉搓她的臂膀,說道:「他不是想要害死你。他的目的是想將我調離開伊善修道院。他想趁隙到這裡來,到我們的臥房裡。這房間裡藏著某件他想要的東西,也許嬌西知道那是什麼,所以他謀害了她,難道你沒疑惑過,為何我要將這臥房上鎖?還編了個荒謬的理由,說是有幾片地板鬆脫了因此十分危險?其實我是為了不讓他闖進來,同時一邊調查他極欲尋找的究竟是什麼?
「我不得不讓你冒生命危險,因為我要逼那個小混球攤牌。今天我幾乎要衝過去扼死他,雅蓓。但是遊戲就快結束了,他在離開之前一定會設法偷進這房間來尋找他要的物品。」
「你知道是他殺了嬌西。」
「看來你自己也早猜到了。這也難怪,你是第一個注意到她在半夜下樓,手上卻連根蠟燭都沒拿的人。她是否威脅要洩漏他的真正身份?我不知道。我想我乾脆將他痛打一頓好讓他供出實情來算了。
「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週五離開這裡之前一定會再度行動的。下午,他衝進來通知我們你被困在廢墟裡,我一聽立刻跑向大門。當我不經意回頭,發現他匆匆跑上樓去。他將你困住以便把我引出屋子外,讓他有機會進這房間來搜尋那東西。」
「咱們現在就殺死他。」
他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愣了幾秒鐘,隨即爆發一陣狂笑。這麼一個奇特的女人,和他以住所認識的女人如此不同。「你令我欣喜。你一點都不忸怩,這點最讓我高興。未來你和我或許多得是爭論不休的時候,不過我應該會樂在其中才對。你真是令人驚歎呢!現在,告訴我,我們該如何殺了那個混帳?」
「我很想把他綁起來,丟在廢墟裡直到他供出他到這裡來的理由。」
「這主意我喜歡,」他輕咬她的小耳垂。「我們要不要給他水喝?」
「水可以,但食物不行。他只能孤單一個人。你可以每天去探望他一次,問他一個問題。如果他回答不出來,你就離開,我估計他三天之內就會投降,不可能更久。」
「抱歉,雅蓓,我想我們不能這麼做。不過,我還是十分感激你努力出主意。還有愛莎必須考慮呢,我們該如何解決她的問題?」
她嚥著口水,這是下決心的關頭,但時候未到,她還不能告訴他。她說:「先別想這些,格斯。再愛我一次,好嗎?」
他照著做了,狂野而熱切。然而直到他沉沉睡著之際,她仍然想不出該怎麼辦。
在家族肖像陳列室中,伯爵拉開那一長列豎框窗戶的厚重布簾,拍拍手掌上的塵埃,在心中提醒自己得要塔克太太留意這間偏僻小室的清掃工作。他想敞開窗戶讓空氣通暢,可惜外頭的細雨已轉為滂沱大雨。
他不確定自己為何來到這間家族肖像陳列室,只知道他需要獨處片刻。他環顧四周狹長細窄的空間,目光突然落在那幅伯公的畫像上頭。畫中的他正高聳兩道戴家遺傅的濃黑眉毛睥睨著這人間俗世,原本黑髮密佈的頭頂戴著頂白色鬈假髮,生前必定是個既頑固又貪色的老傢伙吧!伯爵心想,笑著搖搖頭。
他和雅蓓直到深夜才相繼睡著。早上他先醒來,親她一下,決定他不該這麼快便再度和她親熱,經過漫長難熬的一夜,她必定非常疲倦而且酸痛。於是他離開了房間。老天,真不容易呢!
之後他們沒有繼續商量該如何殺死傑維,因為他遇見她時,她身邊有安妮夫人和愛莎作陪。非常可惜,他恨不得立刻殺了他。他終生受著作戰策略的專業訓練,他懂得制敵必先誘敵的道理,就這麼簡單。
但是該如何進行?
首先他確定今天必須做一件事,就是搜索傑維的臥房。他懷疑那個小混球是否會留下任何線索,但他還是得搜了再說。在讓雅蓓殺死傑維之前,他必須先查出這位法國伯爵這次來訪的真正目的。
這天上午,伯爵偕著妻子在花壇中漫步,藉機對她說:「我要你下午帶著傑維外出,還有愛莎,如果可能找蘇姍一起去。我計劃進他臥房裡去搜索,可不希望半途被他撞見。萬一被他發現,我別無選擇只好殺了他,但這麼一來我們便永遠查不出他到伊善修道院來的真正緣由了。」
她喉頭一陣酸澀。傑維和愛莎之間的悲劇令她心痛。但更深的痛則是她對父親以及愛莎的忠誠。她緊閉口舌,可是非常艱難。眼前站著的是她最親愛的丈夫,然而她卻不得不對他有所保留。但是除此她又能如何?
「好的,」她說。「我去找蘇姍。她必定迫不及待想擺脫可憐的葛朋子爵。我立刻派人送信去,她絕不敢拒絕我的。
「你知道嗎?我在想,如果我們運氣夠好,到頭來葛朋子爵喜歡的可能是愛莎而非蘇姍。到時候蘇姍一定樂壞了,而且從此欠我一份人情。」她仰臉對他粲然一笑。
「沒錯,」他說著輕捏一下她的鼻尖。「你這麼美麗聰慧又忠貞,簡直是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好妻子。」
「如果你敢忘了這點,我就痛快地打你一頓。」她說著用拳頭輕撞他的肚子,迅速親一下他然後轉身走開,邊吹著口哨。像個小男孩。
不過雅蓓不需要派人去給蘇姍送信了。格斯和雅蓓同時聽見前庭車道響起馬蹄聲。兩人從窗口看見唐府的馬車停在大門前,唐夫人和女兒蘇姍步出了馬車。雨已經停了,但唐夫人仍仰頭瞪著天空,不信任似的。和她一樣,格斯也不怎麼信任天氣。
伯爵回頭對妻子說:「你想唐夫人是否終於決定原諒安妮夫人準備嫁給布醫師的罪行了呢?」我倒希望她能堅守立場,因為我一向對愛說閒話的三姑六婆持有好感,我可不想改變我的喜好啊!」
她大笑不止。兩人一起出門去迎接訪客。他上前去慇勤牽起蘇姍的手並且行了個正式的鞠躬禮。「我說唐小姐,你多麼勇敢,在這種天氣裡出門。瞧天空為了你們而停止了下雨呢!雖說我有點擔心這季節的陰晴不定。該不會有壞消息吧,我想。」
蘇姍嬌笑著,朝雅蓓投去親匿的一眼。「沒有的事,爵爺。媽媽和我是來告訴各位一項重大消息的,對嗎,媽媽?」
唐夫人的表情活像剛剛吞下一隻毛毛蟲。她擠出一絲微笑來,但是隨著安妮夫人的出現,那笑容瞬間消失無蹤,大夥一陣禮貌性的寒暄。「啊,」唐夫人說。「茶來了。不過我似乎沒看見檸檬籽蛋糕呢!」
「我讓古柏去看看是否還有剩餘的。」安妮夫人抿著微笑說。
蘇姍說:「媽媽,剛才我告訴伯爵我們不是為了壞消息而來。事實上,」她望著雅蓓說:「我們是特地來向你們發出邀請的。」
唐夫人被茶嗆得咳嗽連連。安妮夫人趕緊輕拍著她裹著層淡紫色綢緞的豐厚背部。
「沒錯,」蘇姍說。「要向你們發出邀請。」
「聽起來頗有意思,你說是邀請嗎,唐小姐?別客氣了,我確信無論雅蓓或我都不會忍心讓你為難的。也許雅蓓會吧,那是因為她只想陪著我。不過只要你態度真誠而且說服力十足,她還是有可能答應你的邀約的。」
「原來如此。」
伯爵不喜歡唐蘇姍眼裡的詭譎光芒。這女孩不是傻瓜,絕不是。「是的,」他說著揮去袖子上的一團線球。「你眼前站著的男人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至於我的妻子,誰說得準呢?我敢說我花一輩子時間都猜不透她的心思。好啦,你的邀請是怎麼回事呢?」
「多麼可惜我沒能早一些遇見你,爵爺。」
「蘇姍,」雅蓓說。「如果你再不言歸正傳我就要將你摔在地毯上了。看看你親愛的母親,她急著想說明來意而你卻一直嘮叨個沒完。」
「我一向認為你是個闊嘴婆,唐小姐。」伯爵說。
唐夫人輕咳幾聲,碩大的胸脯跟著顫抖起來。「我們這趟來,」她用清脆悅人的嗓音宣佈。「是為了邀請各位參加今晚的一場紙牌宴會,當然年輕一輩可以跳跳舞。雖說你和雅蓓已經結婚,但畢竟還是年輕人,我想你們會玩得十分開心。至於你,安妮親愛的,我認為你也應該要來參加才對。還有布醫師也是。他是我丈夫的醫師,你知道的,海特十分尊敬他,所以他非來參加不可。不過你不能跳舞,因為你已經是有個成年女兒的母親,而且最近才當了寡婦。」
「的確如此,」安妮夫人毫不遲疑地說。「真是個好主意,還有,親愛的奧麗,我相信你能提供給我不少關於辦理妝奩的意見。」
「對這種事我一無所知。」
「媽媽,當然你知道的。你在生我之前不是先嫁給了爸爸嗎?」
「蘇姍!當心你的舌頭,否則我告訴你爸爸去!」
「請你當著葛朋子爵的面告訴他好嗎?拜託,媽媽?」
當他們送唐家母女上馬車時,雅蓓拽了拽蘇姍的袖子。「你是怎麼讓你母親回心轉意的?」
「這個嘛,其實一點都不難,雅蓓。爸爸和布醫師是多年的好友,絕不會讓一些可笑的偏見破壞了他們的交情。加上我向母親強調布醫師也是她的醫師。『怎麼,媽媽,』我說。『萬一你生病了那可怎麼辦才好?這附近又沒有別的醫師可以替你看病。如果你不願友善地對待他的妻子,又如何能寄望他來關心你的健康呢?』她立刻就想通了。你說我是不是天才?」
雅蓓瞪著她這位至交,說道:「你實在令我懾服,蘇姍。真是做得太好了。」
「媽媽不希望孤單過活,你知道。她不愚蠢,等到安妮夫人結婚之後她就會恢復以前的親密的。」
她心中暗喜。紙牌宴會加舞宴,真是太完美了。今晚是傑維的最後一晚,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辦法讓他和愛莎保持距離呢?
蘇姍親一下雅蓓的面頰,然後轉向伯爵,向他伸出纖手。
伯爵微微一笑,牽起她的手來一吻。「千萬別嫁給葛朋子爵,唐小姐。你會逼得那個好人跳崖自盡的。不,你需要一個每天和你拌嘴並且隨時帶著皮鞭的丈夫。同時你得記住,雅蓓基本上是隻母老虎,倘若你挑釁得過火,她遲早會向你下決鬥挑戰書的。她的槍法純熟得很。唐小姐。我關心你,因此警告你要多加小心。」
蘇姍甩動一頭金色鬈發。「啊,雅蓓太有自信了,她才不會擔心我呢!她永遠不會傷害我。因為沒那個必要。」
她說著和雅蓓並肩走到馬車門前。「你可知道媽媽堅決不肯讓葛朋子爵陪我們一起來?我說過。她不愚蠢。她早就看出子爵迷上了愛莎。」她毫不在乎地說。「我敢說媽媽有得煩了。先是你逮到了個伯爵丈夫,接著是她費心為我招來的丈夫人選被愛莎硬生生搶了去。」
「好像你多麼在乎似的。」伯爵說著向唐小姐點頭告別,便轉身離去。他暗暗慶幸唐小姐提供了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來測試傑維的貪婪。這將是傑維的最後機會,他非把握不可。他和雅蓓四目相覷。顯然她有著相同的念頭。
午餐結束時,伯爵向其他人宣佈了宴會的消息。
「太高興了,」安妮夫人揮舞著餐叉說。「我真不敢相信她會改變心意。擁有關心我們的鄰居真是太令人欣慰了,對嗎?」
「安妮,」伯爵說。「你太心軟,太容易原諒別人了。我真擔心呢!」
「不是的,」她從容叉起火腿薄片來說。「我的意思是那個老巫婆十分識大體。她能夠吞下她那些陳舊的成見,真讓我訝異得想要大笑呢!」
「媽媽,你讓我吃驚。你竟說出這種話來,而你看起來是那麼甜美又無辜。」
「是的,親愛的,我知道。」她再吃一口火腿然後抬頭微笑望著每個人。
雅蓓發現愛莎臉上閃現一連串錯綜微妙的表情,不禁猜想著她此刻的心情。至於伯爵則暗中留意著傑維那張俊俏臉龐的細緻變化。他確定他在這年輕人眼裡發現短暫的落寞,接著取而代之的是抹淡淡的得意微笑。
笑吧,壞東西,伯爵心想,我早就看出你計劃在今晚採取行動。我就要逮住你了。伯爵再打量傑維的臉,發現剛才的表情已轉變為單純的微笑,對今晚的歡樂宴會充滿期待似的。
在女士們熱烈討論完該穿什麼禮服去赴宴之後,伯爵往椅背一靠,慈藹地說:「天氣十分晴朗。既然今天是傑維此行的最後一天,各位女士們何不陪伴他到鄉間去作最後一趟巡禮?」
愛莎顯得有些詫異,雅蓓連忙拍撫她的手。「這主意真不錯,我建議我們不妨先到唐家去拜訪,順便邀請蘇姍和葛朋子爵和我們一同出遊。你認為如何,傑維?」
「我只要求你們離舊修道院廢墟遠一點。」安妮夫人朝女兒揮舞著餐叉道。
「我答應你,媽媽,」雅蓓說。「我再也不去廢墟探險了。」她說著朝丈夫微微一笑。
安妮夫人眨了眨眼睛。感謝老天,她想,感謝老天,他們終於和好了。格斯不再認為傑維是雅蓓的情夫了。那又是誰呢?或者那全是他在胡思亂想?她不經意向愛莎的方向看去,差點將叉子掉落在盤裹。她的繼女正深情凝望著傑維。噢,我的天!安妮夫人暗暗驚呼,這不會是真的,不可能啊!但是,她明白,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
而雅蓓和格斯也都知道,她該怎麼辦?多麼希望萊恩就在這裹,此時此刻。
傑維幾乎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十分樂意有三位可愛女士的陪伴。你呢,爵爺?你是否也一起去?」
「很遺憾,」伯爵說。「我必須留在家裡。下午木匠要來修理主臥房的地板。」
傑維立刻接口:「那麼就祝我有個愉悅的下午吧。爵爺。」
「當然,」伯爵快活地回答。「畢竟你明天就要走了。」
木匠不明白他為何要花一下午時間在伯爵臥房裡給原本堅固無比的地板釘上多餘的釘子,伹他沒有質疑。
按近下午茶時間,伯爵進了房門,佯裝監督木匠的工作情形,對那些顯然已過度堅固的地板讚不絕口。
「事實上,爵爺,」木匠德賓用靴尖踩蹬著一塊釘了過多釘子的木板,說道。「需要補強的地方實在不多。當然,該做的我都已經盡力去做。免得有負你的期望。和我對自己的期望。」
伯爵朝他微笑說道:「我同意你,德賓。這枚金幣是你的工資。」
德賓收下那枚令他受之有愧的錢幣,提起他的工具,跟著伯爵走出了房間。他永遠也弄不懂這些貴族,實在不懂。
不久安妮夫人到家產辦公室來找伯爵。「格斯,我必須和你談談,如果你不介意。」
他合上帳本,略帶愧疚地咧嘴笑笑。「快請進來,安妮。我得承認我將這帳簿看了三遍卻依然一點頭緒都理不出來。我真想念雅蓓,看來只有她能拯救我的智力了。」
「我在午餐時看出了你和雅蓓已經和好,我不知該如何形容我心中的喜悅。同時你們也都猜出了傑維的情人是愛莎而不是雅蓓。」
他輕輕放下翎管筆。
「我早該找你談的,安妮。你的女兒已經原諒我的愚蠢和無知。她告訴我,既然我是她的另一半,不原諒我也就等於不原諒她自己。這個邏輯在我聽來並不怎麼合邏輯。不過既然我是這個邏輯的受惠者,當然也就欣然接受它了。
「我愛你的女兒,安妮。為了她我願意獻出我的生命。我將用一生的時間來設法彌補我的錯誤。」他粲笑著說。「我毫不懷疑雅蓓必定會經常給我苦頭吃的。」
「告訴我,你是怎麼開始認為她對你不忠呢?」
他將事情始末詳細陳述。「我真是個傻瓜,但是當時我非常肯定,因為我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雅蓓有沒有告訴你,她在穀倉裡有一個秘密空間?小時候每當她不開心或者和她父親或我嘔氣的時候就會跑到那裡去。顯然在你們結婚前一天她跑到那裹去了,去思考她的未來生活將會有什麼改變。
「不巧你也在那裡而且看見了她。遺憾的是,傑維的情人竟然是愛莎。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格斯。我想雅蓓和你必然已討論過這件事。」
「是的,不過我們都尚未認真去思考,得等到傑維離開了再說。」
「傑維為什麼到這裡來呢,格斯?」
「你知道得不少,是嗎,安妮?」
「不是的。只是我發現太多疑惑和難解的謎,而且我不信任傑維。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允許他滯留這麼久。」
伯爵只是搖搖頭。他不準備告訴安妮他和雅蓓在等待傑維今晚的最後出擊。他不想讓她擔心,同時他也不想讓她將一切責任往她纖弱的肩上扛。他不知道戴家母女是否同樣令人捉摸不定。他不能冒險。「你跟我明天再談這件事,安妮。等萊恩也在場的時候,好嗎?」
「你在瞞著我,」她說著歎息一聲,站了起來抖動著櫻草花圖案的裙子。「我很欣慰你和雅蓓之間的問題已經解決。至於其他問題,我會找萊恩商量。如果今晚在宴會中他找你談話,你就會知道他的用意的,格斯。」
「是的。」伯爵說。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11:08
第十九章
她端坐在梳妝檯前,葛絲在她背後,用一條深藍色緞帶裝飾她的頭髮。這時伯爵走了進來,手中捧著只黑色珠寶盒。
「啊,」他說。「你尚未決定要戴哪一條項煉來搭配你的禮服。」雅蓓穿的是一件淺銀灰色的時髦禮服。她恨死這件衣服,因為它不是黑色。
「是啊,」她望著鏡子裹的他。「我還沒有開始挑選。」她的目光轉向那只珠寶盒。極緩慢地,逗逞弄她似地,他打開了盒子,但仍站得遠遠的。
「你父親要我在和你結婚之後把這個給你。他說這東西是他祖母留下來的,他並沒有將它送給他的妻子們。他說它應該是屬於你的。」伯爵將盒子向她遞去。
雅蓓屏息望著盒裡。那是一條三股絞扭的粉紅珍珠項煉,並有一對耳環和手鏈可搭配。她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首飾。她撫弄著一顆顆珍珠,握在手掌心,觸感十分溫潤。「啊,格斯,快替我戴上。」
他彎身親一下她的後頸,就當著好奇觀看的葛絲面前,為她戴上了項煉。雅蓓望著鏡中的自己。「我剛剛還在想這件灰色禮服真討厭。」她說。
「現在呢?」
「這串珍珠--讓這件衣服亮了起來。太奇妙了!這串珍珠項煉幾乎和你一樣美呢,爵爺。謝謝你。」
她聽見葛絲的輕歎聲,於是回頭說:「葛絲,謝謝你的幫忙。請原諒伯爵和我的失態。我們才結婚不久,因此有些傻氣。伯爵說凡是結婚未滿二十年的夫妻都是這樣的。」
「我記得我是說四十年。」
顯然葛絲捨不得退下,但雅蓓一直望著她,讓她也只有緩緩行了個屈膝禮,步伐沉重地離開了房間。
伯爵大笑著,又彎身去親一下雅蓓的後頸。「你確定這些珍珠真的和我一樣美嗎?」他輕咬她的頸子。
她向後倚著他。「我身上沒有太多衣服,應該很容易,但是--」
他沿著她的緊身胸衣摸索,她的皮膚那麼柔軟而溫暖,他以為自己就要無法喘息。「不,」他說。「不行,沒有足夠時間。事實上兩分鐘便足夠,但之後你會罵我是條豬。」他縮回手。非常艱難,但他們就快遲到了,真該死!「快戴上手鏈和耳環。我們該下樓去了。」
直到他們坐上馬車,雅蓓才想起格斯尚未告訴她下午他是否在傑維臥房裡發現了任何線索,或者今晚他有些什麼計劃。
沒關係。今晚她要看牢傑維的一舉一動。地瞇著眼睛偷瞄一眼坐在斜角的伯爵。他身邊坐著安妮夫人,對面則是愛莎。母親十分明智地讓他們兩人深持距離。顯然母親已經知道他們之間關係的變化,雅蓓心想,甚至,她心中也和他們一樣充滿著疑問。
唐氏府邸是一幢喬治時期風格的建築,是由前任唐嘉爵士建造的。相當雅致的房子,尤其是在今晚的月光輝映下,成排的大窗口透出華麗耀眼的燭光,照亮門庭前一長列前來赴宴的貴賓馬車。大隊僕役整齊舉著紅焰熾烈的火炬。其中大多數僕役--根據下午蘇姍偷偷在雅蓓耳邊透露的訊息--還都是臨時雇來的呢!「媽媽呀,」蘇姍格格笑著說。「還得先教他們認識什麼是火炬呢,他們大部分人一輩子都還沒見過這種東西。」
伯爵打開馬車門,殷動地扶持兩位女士下馬車。
「別擔心,親愛的,」他握著她的手,柔聲說道。「一切將會順利進行,你看著吧!只管眼在你母親和布醫師身邊,事情交給我處理就是了。」
她仰頭端詳他的臉。毫無表情,除了眼裡隱約透露的危險。「是啊,」她冷靜地說。「但是你總不能將我關在溫室裡來保護我呀!這件事我也有份,格斯。如果你忘了這點,我可要做出強烈的舉動來提醒你了。」她的手溜向他的腰際,被他敏捷地捉住,舉到唇邊親吻。
「我不會忘的,」他說。「可是聽我說,我是你的丈夫,我來對付那個法國伯爵。你得照我的吩咐去做。我還要用你的生命冒兩次險,我是說真的。服從我的指令,雅蓓。」
她將下巴抬到空中,縮回被他掌握著的手,然後大步登上唐府的門前台階,後面跟著安妮夫人和愛莎。至於法國伯爵,正靜靜站在台階頂端等候著她們。
唐夫人不等管家正式通報,早已一陣風似的趨前迎接,露出一嘴白牙來熱情擁抱所有人,安妮夫人除外。「啊,多麼高興你們來了。親愛的安妮,今晚你真漂亮呢!灰色比黑色好看多了,你同意嗎?我是絕不會在人前穿著顏色不妥的衣眼的,不過我們是不相同的人,不是嗎?」
「幸好不相同,感謝老天,」雅蓓說。「來吧,母親,咱們和人群交際去。」她挽起母親的手臂走進唐府偌大的舞宴患裡。附近地區的所有鄰居幾乎全到齊了。一群爭奇鬥艷的孔雀。雅蕾心想,十分壯觀的場景。
「真是的。女兒,」安妮夫人忍著笑意。「你對待她真是毫不留情呢!」
「她是個潑婦,」雅蓓不在乎地說。「我知道蘇姍一旦結婚而且離開她之後必定會好多了。只希望她能找到一個和格斯一樣優秀的人做丈夫。但我很懷疑她能找得到。」
「瞧你說話的口氣像個瘋狂墜入愛河的女孩,」安妮夫人說。「我好高興,親愛的,也許你猜到我已經找格斯談過了。他全部告訴了我,雖然我不確定是真是假,至少他對我說了不少。你和我以後再談這件事。」她回頭到處搜尋。「不知道萊恩來了沒?今天一整天我都沒能見到他,你知道的,或許你不知道,因為你忙著和你丈夫在一起。」
雅蓓緊抿著嘴,竊笑著。「噢,你看,媽媽,蘇姍在那裡,她是不是可愛極了?我真喜歡她穿粉紅色。」
一轉眼蘇姍已來到她們面前。她執起安妮夫人的手。「你看起來真美麗,安妮夫人,還有你,雅蓓。老天!瞧瞧那串珍珠項煉,美極了。你哪裹來的?噢,別告訴我。是你那英俊的丈夫送給你的,對嗎?」
雅蓓突然紅了臉。安妮夫人驚奇地望著她。「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項煉,看起來似乎十分古老呢!」她說。
「格斯說是我父親交給他,要他在我們結婚後送給我的。他剛剛才給了我。」
「噢,親愛的,」安妮夫人說。「你真是我的珍寶,格斯也是。生命是不是太令人驚歎了呢?」
「我想是的。」雅蓓緩緩說,因為她從眼角瞥見傑維正和愛莎共舞著。她沒有忘記今晚她得牢牢看著他,他必定會有所行動,她和格斯都清楚這點。
她瞥見蘇姍正向伯爵屈膝行動,聽見她朗聲笑道:「不知道多少年輕淑女正爭著見你一面呢,爵爺,你不會整晚都守著雅蓓吧?不,你當然不會,一個紳士必須向世界炫耀自己,讓所有人知道他不是多愁善感的娘娘腔。」
「任你吩咐。」伯爵說。雅蓓遠遠呆望著他向一位年輕淑女邀舞,悵然若有所失。
她回過神,發現傑維正站在一旁。「先生,」她盡可能冷靜地說。「你何不加入我們?有好多人你一定有興趣認識的。」沒錯,你這小子,咱們就瞧瞧你今晚會變出什麼把戲來。
他略顯遲疑,然後才說:「當然,雅蓓,一如以往,我是你的忠僕。」雅蓓將他介紹給弗萊明小姐然後看著他們跳起一種鄉村舞步。
「媽媽,」雅蓓細聲說。「你看壁爐旁邊,可憐的布醫師被唐嘉爵士給絆住了。他的表情很無助呢,媽媽。他的目光呆滯,你最好在他尚未舉起撥火棒來戳男主人之前趕去拯救他吧!」
「說得也是,你真是個好女兒。」安妮夫人親一下女兒的面頰便離去,腳步快活輕盈有如年輕女孩。
接著雅蓓為傑維介紹了文靜的丹思小姐,一個家中姊妹眾多的嬌女。當他領著女孩走向舞池,雅蓓看見葛朋子爵正挽著愛莎共舞。她驚異地發現他的舞姿極其優雅,愛莎在他臂膀中仰頭大笑著。看似十分有希望呢!
舞池另一頭則是蘇姍和身材圓胖的好脾氣青年羅林翩翩起舞著。他從小就經常受著蘇姍的惡作劇捉弄。蘇姍向她喊叫:「別急躁,雅蓓,我馬上派我的諸情人之一去陪你跳舞,但是你必須讓出你的伯爵來,因為今晚我們的女賓來得特別踴躍。」羅林也趁著旋舞的空檔向她說哈囉。
這時有人用扇子輕點一下她的臂膀。是柯露夫人站在她身邊。守寡多年的柯夫人擁有一頭紅髮,艷麗得不見一絲斑白,頭頂兩根粗大的紫色鴕鳥羽毛垂在粉頰邊。「你看來神采奕奕呢,雅蓓。顯然婚姻生活十分適合你。這很少見,你知道,我是指美好的婚姻。當然,除非牽涉到金錢。瞧瞧你們這對年輕人,為愛迷亂的程度簡直和我那對孔雀夫妻拉瑞和蘭喜不相上下呢!你父親作了個明智的抉擇,倘若他還在我必定會這麼告訴他的。
「真是,我但願他還活著,很抱歉又引發你的哀傷,親愛的,我知道你非常愛你的父親。」她拍拍雅蓓的手背,一對栗棕色的眼珠邊投向舞池中正努力盡著義務陪身材豐潤的莉莎小姐共舞的伯爵。「真的,」柯露夫人彷彿自言自語似的。「伯爵確實是個一表人才的紳士。他的長相真像你父親呢,也像極了你,你們兩個多麼酷似啊!將來你們一定會生育俊秀的後代,你父親必定會非常高興的。」
「但願如此,」她望著丈夫說道。「但願我們能生育一大群孩子。你說得對,他們一定長得非常俊秀。我只希望他們的下顎都有裂溝,像我父親和格斯一樣。我父親的確作了極明智的選擇。」
柯露夫人稍稍停頓,轉動著纖長手指上的巨大紅寶石戒指。「也許你母親會覺得驚訝,雅蓓,不過我並不像唐奧麗夫人那樣反對她和布醫師結婚。傻女人!淨說些什麼他不是貴族、不屬於我們的階層之類的癡話,真是太荒謬了。」她眨著雙精明的棕眼。「你很坦白,雅蓓,我喜歡這樣。我看得出你,親愛的雅蓓,已經對你母親和布醫師的婚姻表達支持的態度,你很明智,顯示你有成熟的人格,令人歡喜。」
「我母親那麼美麗而且年輕,不該孤單過一輩子。再說我也非常喜歡布醫師。我從小就認識他,再也沒有比他更仁慈的人了。我很高興他即將成為我的繼父。」
柯露夫人遠遠望著安妮夫人,若有所思地說:「我得告訴你,親愛的,認識你母親將近二十年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在她身上發現除了美和友善之外的其他特質。終於地展現了足以和她的美麗匹配的好個性和勇氣。我相信這都是她原本就有的優點。」她突然悄聲說:「你父親是個非常強悍的男人,極為專制,絕無法容忍任何女性對他提出質疑。如今你母親總算能回歸她的本性了。」
正專注監視著傑維動靜的雅蓓有那麼點分心。「是的,夫人。」她簡短回應。
柯露夫人誤解了她的回答。「你已經是個已婚婦人了,雅蓓。有件事一直令我讚歎不已的,就是你母親竟能熬過這十九年的婚姻生活而依然保持青春美貌。或許,上天果真是垂憐無知者。」
這話吸引了雅蓓的注意。她回頭去面對柯露夫人,眼裡出現諒解的意味--若非之前格斯曾經向她坦露父親的事,她絕不可能有的寬容反應。她細細研究著柯露夫人的表情,高傲而難掩美麗神韻的臉龐。剎那問,她明白柯露夫人和她父親曾經是一對情人。然而她感覺不到憤怒,只是冷靜接受了這事實。她終於能夠接受父親只是個凡人,而她只是個孩子,盲目崇拜著父親,盲目認為他是個完美的人。但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柯露夫人顯然看出這位年輕伯爵夫人的心境變化,在她眼裡--酷似她父親的眼瞳裡發現她的體諒和包容。她慈藹地說道:「請一定要來探訪我,雅蓓。我相信我們之間一定有許多有趣的話題可以討論。有些關於你父親的故事我想告訴你,一些你不知道的故事。他是個令人懷念的人。」
「我會的,夫人。」雅蓓說。她發現自己真心希望能夠多認識柯露夫人。
她走進舞池,接受了她父親多年的軍中幕僚史迪倫爵士的邀舞。他身上散發著麝香和白蘭地的清淡香味,相當悅人。但同時她也悲哀地發現歲月在他身上雕塑的痕跡。眼眶和嘴唇四周佈滿深刻的皺紋,手背筋脈隆起。相對於父親的霸道和強硬,他顯得異常溫和謙恭,以累積多年社交歷練所訓練出來的純熟優雅帶領她悠然起舞。他沒有開口說話,這讓她鬆了口氣,因為她必須專心看著法國伯爵。她發現他正和愛莎在舞池裡。該死!若是能夠靠近他們一些就好了,她很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她牽引著迪倫爵士的手臂,旋轉至舞池另一側,悄悄滑向愛莎附近。當他們來到適當距離時,她聽見法國伯爵正用他那柔滑花梢的腔調說著:「今晚你看起來迷人極了,小親親。這類英國式的晚宴似乎十分適合你。」
接著他們被其他賓客隔開了去,她便什麼也聽不見。要是能再多偷聽一些情報就好了。
愛莎對法國伯爵說:「謝謝你,傑維。我的確很喜愛跳舞和宴會這類場合。我的凱珞嬸嬸不愛社交,也很少有娛樂,」愛莎稍稍停頓,愧疚似地說:「我真該給嬸嬸寫封信的,她一向對我非常親切,你知道。她一定會希望在我們結婚之後來探望我們的。」這話聽在耳裡顯得多麼怪異,多麼不自然而且勉強。
他不發一語,但牽著她的手微抖了一下。「是的。」他匆匆應了聲,低頭端詳著他同母異父的妹妹,那雙明澈的杏仁眼瞳和他如此酷似。她是那麼天真,對身旁的一切事物從來不心存疑惑。為何那個討嫌的老家僕嬌西不早一些告訴他,他並非崔多瑪的親生子,而他和愛莎是同一個母親所生?感謝老天那最後一次他沒有再度和她發生逆倫的關係。
他就快離開了,帶著原該矚於他的東西離開。然而,他必須在臨走前盡可能減輕愛莎的痛楚。想到這裡,他一時之間亂了舞步,誤踩了她的腳。他立即自責起來。「看我多麼笨拙。愛莎,請原諒我,小親親。你要知道,我有太多事做得不夠好。」
她仰臉朝他微笑,發現他眼裡似乎有股哀傷。「這不算什麼,傑維,別說這種話,我求你。你不該這樣說你自己。」
「不,愛莎,這是真的。我--我真的配不上你。」他停步,突然發現他們正在舞池中央。「來,」他牽起她的手。「我必須和你談談。我們到陽台上去。」
愛莎毫不遲疑跟隨著法國伯爵,沒察覺她的所有家人都正緊密觀察著他們。
屋外有些涼冽,但愛莎絲毫不曾察覺。她抬頭,深情凝望著他,仰起下巴等待他的吻,但他向俊退一步。「不,愛莎,你得聽我說。最近我想了很多,小表妹。關於我們遠走高飛的計劃。那是行不通的。你該知道,愛莎,我將成為把你誘拐離家的罪人,而我唯一能給你的只有困頓不安定的生活。」
愛莎只怔怔望著他,嘴巴微張。「不,」她聲音顫抖著說。「不,你為什麼說這些?你不是當真的,不是,傑維。為什麼會不安定?不會有不安定的,你忘了我的一萬鎊嗎?既然你是我的丈夫,當然這筆錢也就屬於你所有。你非常聰明,傑維,我們不可能會過著不安定的生活的。」
「丈夫,」他喃喃自語,神情茫然。「你的丈夫?別傻了,愛莎,該是你認清生命真相的時候了,該是你做個真正女人的時候了。你不能總是像個小孩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究竟為了什麼?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如果有任何困難,我可以幫忙啊!我已經是個女人了,是你讓我變成了女人的,是你教我如何做個成人的,不是嗎?」她說著向他挨近一步。
他舉起手來阻擋。「你真是個充滿夢幻的孩子。聽聽你說的傻話。」他裝出譏誚輕佻的語氣說。「我所做的,愛莎,只不過是結束你的童貞,帶給你些許浪漫綺想,如此而已。」
她的臉色泛白。「可是你說你愛我。」她渾身顫抖個不停,並非因為夜氣冰涼,而是來自內心深處一股源源滲出的恐懼。
他聳聳肩,一臉的不在乎,甚至帶著輕蔑。「我當然得對你說我愛你。如果你是個成熟女人而非任性的孩子,你就該知道,充滿熱情的言語是足以讓一段關係更加精彩有趣的。」
她`法承受這種事。不,這些話不可能出自他口中。她近乎吶喊地說:「可是你說你愛我而且你是當真的,我知道,因為找瞭解你。」
「我當然愛你,」他冷冷說道。「因為你是我的……表妹。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麼你為什麼說我們要一起私奔?難道你不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了?」
他大笑起來。令人不愉快的笑聲,讓她起了陣陣哆嗦,讓她內心裡的某種東西突然死去。她無法動彈,她想她永遠再也動彈不了。他又聳聳肩,彷彿在向全世界宣告她是個沒有資格擁有愛的女人。「我說那些話只是因為你愛聽,愛莎。娶妻這件事向來就不在我的計劃之內,你對我產生誤解只是證明你實在是個愛幻想的小孩。醒醒吧,親愛的,該是從你那天真無知的繭裡走出來的時候了。你該感謝我告訴了你真相。這遠比讓你懷著不切實際的期待要仁慈多了。你知道,今後你再也不可能得到我的任何信息了。」
「我把自己無條件給了你真的是孩子氣的做法嗎?」
他害怕見到她眼裡晶瑩的淚光。但他保持堅定,冷冷說道:「沒錯,是孩子氣。你一直在追求不存在的東西。聽我說,愛莎,你必須學習面對現實,而不是每天像個小孩似的啼哭胡鬧,有一天你會感激我的。心絕不會碎--心碎是無稽之談。你會忘了我的,愛莎,你會忘了我,變成堅強成熟的女人。你明白嗎?」他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但她沒有察覺,因為她正低垂著頭。他不需要拉出懷表來看就知道時間不早了。他必須盡快離開。「你是英國人,愛莎,你的未來在英國,你將和一位英國紳士結婚。你已經體驗過戀愛滋味,但如今該結束了。不,別再哭了。拜託,愛莎--」他輕輕托住她的臉頰。「拜託,請不要在回憶裡恨我。」
「是的,」她抬頭看他。「已經結束。」她嚥下淚水,挺直背脊。「請送我回安妮夫人那裡。」
傑維離開愛莎之後先環顧了一圈舞宴廳,最後將目光落在伯爵身上。他似乎只專注和一位女士談話而不曾留意四周的動靜。從此傑維將不會再見到他,再也不必承受他的憎恨。傑維將成為贏家,而伯爵則是輸家。是的,伯爵將永遠被蒙在鼓裹。該死,真希望他能夠知道。也許他可以留下某種信號,甚至一封信,好讓他恨得咬牙,明白自己已被擊破。
他繼續盯著伯爵一陣子,然後轉身牽起盧瑟小姐的纖手。這時他瞥見葛朋子爵領著愛莎走進舞池裡,不覺臉色一沉。不,他必須忘了她。他甩甩頭,摟著盧瑟小姐的細腰滑進了舞池。
舞曲結束時,雅蓓由迪倫爵士陪著回到母親身邊。安妮夫人滿足地笑著說:「看來今晚愛莎十分受歡迎呢!當我看見她和傑維走出陽台去的時候還擔心了一陣子,所幸不久他就帶她回到了舞池,也省卻了我介入他們的尷尬。我想她會沒事的,瞧她和葛朋子爵又跳又笑的。這是個好現象。」
雅蓓沒說話,只是點頭。
「至於你,親愛的,我看見你和柯露夫人說話。那個女人一向有本事讓我措手不及。記得有個週末她到家裹來作客,她對我說我身上的裙裝太孩子氣了,應該上樓去換一件。我還記得你父親瞄了我幾眼然後贊同了她的說法。你該猜到,我立刻衝上樓去執行她的指令。你們究音有什麼話題,竟可以談那麼久?」
她不想引蛇出洞。雅蓓淡淡說:「她相當迷人而且一點都不可怕,媽媽。有機會你一定要和她談談,她對你真是讚美有加呢!」傑維在哪裹?喔,在那裡,和盧瑟小姐在跳舞。雅蓓說:「迪倫爵士變得好衰老喔,媽媽。」
布醫師說:「他的身體沒什麼問題。只是年紀大了,親愛的,沒別的。」
「由你父親告訴我的那些故事看來,迪倫爵士年輕時相當瘋狂--甚至當不再年輕時也照樣瘋狂度日--也許他變得衰老是應該的。」
布醫師知道他未來的繼女把心思落在別處。她在專心望著舞池。他微笑著說:「看來格斯正忙著替艾芝小姐取飲料,雅蓓。如果唐小姐繼續這麼抓著他不放,恐怕你今晚很難有機會和你丈夫共舞了。」
「我保證今晚沒有他我還是能熬過去的,先生。」她轉身繼續搜尋著舞池裹。只聽見蘇姍清朗的笑聲從一群年輕人當中傳出,卻不見傑維的人影。她開始心跳加速,再三來回穿梭巡視著舞池。
他離開了。
她絲毫不浪費時間。唐府的馬廄就位在這幢宅邸的東側。她回頭去找格斯,但沒看見他。也許他已經跟蹤傑維去了,來不及告訴她。可惡,這正是他的作風。
幾分鐘後她從窗口爬出了屋外,溜進庭院裹。她深吸了口清涼的夜氣,立刻向屋子東側觀察。唐夫人一直想在這裡規劃一座比伊善修道院更壯觀的花壇,可惜無法如願,因為不遠處就是馬廄。她巡視著黑暗處。什麼都沒有。
突然,她看見一個身披斗篷的身影由屋角向馬房迅速移動。是法國伯爵,她知道一定是。除了他沒有人用如此傲慢的姿態走路。
法國伯爵走近府邸東側之俊突然回頭看看背後。月光直瀉在他臉上,雅蓓的心臟幾乎迸了出來。果然是傑維,接著他轉過身去,消失在府邸牆角。
必須趕快。她匆匆奔回屋裡,到處尋找伯爵,但就是不見人影。沒有時間等待了。況且她相信他早就動身去追蹤傑維了。
為了節省時間,她溜向陽台,倚在柵欄上向下目測離地的距離。跳下去恐怕太冒險。她一眼瞄見庭院裡有棵老榆樹,茂密的枝條伸到了陽台邊緣。她不假思索跑向陽台邊緣,將裙擺撩上膝蓋固定住,然後伸手去撈那榆樹枝。所幸她戴著手套。她緊緊抓著樹枝向下擺盪。在空中停留幾秒鐘之後一腳踏上樹幹上一處凸出的愈瘤。那樹枝由於承受不住她的重量,開始吱吱作響。她不予理會,兩手吊掛在樹枝上然後擺盪向較低處的枝啞。由於雙腳被裙子纏絆著,她差點失去平衡。該死!倘若老天公平對待女性,她此刻應該穿的是長褲才對。
她俯望著樹底的柔軟草地,深吸了口氣,縱身向下一躍。她的雙腳輕巧著地,一穩住身子便拔腿往馬房方向跑去,邊高高提著麻煩的裙子。這時,從府邸另一側傅來陣陣朗笑聲。那是陪伴男女主人前來赴宴的僕役們,正聚集著舉行他們的歡宴。突然。她聽見一陣馬蹄聲由遠漸近。
她趕緊躲進一處紫杉樹叢裡,蹲下靜靜等候。不久一組人馬疾駛而過。月光下的蒼白臉孔正是傑維。
她耐心數著秒數,直到他跑出她的視線之外,便跳出樹叢向馬廄狂奔而去。在明亮的馬廄門前站著一個吃驚的馬僮,張嘴瞪著她。
「啊,呃,小姐?」
雅蓓邊喘氣,邊運用貴族階級的傲氣和威嚴大聲暍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亞倫,小姐。」
「快,亞倫,快去替唐小姐的母馬『藍寶」裝配妥當,立刻就去。」見馬僮有些遲疑,她兩眼一瞪,吼道:「照我的吩咐去做,否則唐小姐可是會找你追究責任的。」
這招果然奏效,亞倫用罕有的靈敏身手跑進了馬房裡。
她得意地望著他的背影。她原想問他伯爵是否來過馬房,但她猜想他不會透露的。她非常瞭解,格斯恫嚇僕役們的功夫比她更高強。
她原本優雅的髮型已披散在風中。她騎著「藍寶」疾速奔馳,邊在它耳邊說,等他們一抵達伊善修道院就讓馬僮給它滿滿一桶燕麥吃。是的,她毫不會懷疑傑維是向著伊善修道院騎去。目前這幾乎是她唯一確定的一件事了。
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極其瘋狂,她也知道格斯一定會生她的氣。可是管不了那麼多了。這件事她也有份,她必須參與到底。此刻她還不清楚,當她發現了傑維的最終企圖時該怎麼做,也許該殺了他。是的,她很想這麼做。如此一來愛莎便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了。她放低身子,兩眼直視著道路前方。冷風刮著她的面頰。
她騎著「藍寶」進入伊善修道院的前庭車道。就在門前台階旁的樹叢裡站著傑維的馬。他一定是趁著今天一早先將馬兒牽到唐府去並且臧了起來。她躍下「藍寶」的鞍座,仰頭掃瞄著屋子上下,發現樓下只亮著幾盞蠟燭,而樓上只有一個窗口亮著--正是伯爵臥房。
她跑上台階,推開入門。前廳空蕩蕩的。她皺起眉頭,僕人們都到哪裡去了?
她突然想起她的短槍,正躺在她床邊小抽屜裡。可是此刨想都別想去拿槍了,因為傑維極可能就在伯爵臥房裡。她悄悄穿越前廳,經過天鵝絨室,溜進書房裡。她父親珍藏的槍枝就放在壁爐架上一隻絲絨木盒裡。她取出其中一把,將彈匣裝入槍膛裡。
她緩緩地登上樓梯,槍枝隱在裙褶子裡。她不禁問自己是否下意職地想要向格斯證明什麼。也許是吧!傑維就在房裡,等著她。但願格斯就在附近,一定是的。他必定一直和她一樣緊密監視著傑維。
伯爵臥房的門半開著,從門縫中她瞧見牆上舞動著暈淡的燭影,她悄悄貼近門口。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11:23
第二十章
整個晚上伯爵不時地掃瞄舞宴廳中的人群。這時他發現盧瑟小姐正單獨站在那裡,似乎在等候紳士們的邀舞。「該死!」他低聲詛咒著。就在不久前他才看見傑維和盧瑟小姐兩人跳著方塊舞。剛才他為了攙扶患痛風的唐嘉爵士回書房休息而離開了一陣子。沒想到就在短短數分鐘內不見了傑維的蹤跡。真該死!
他走向大廳門口。傑維果然上鉤了。他知道他必須趕上傑維,否則一切便太遲了。
「格斯,」他循聲回頭,發現是布醫師。時間寶貴,一分鐘都浪費不得。「雅蓓在找你呢,」安妮夫人高喊著。「我看見她跑出了陽台,但現在已不見人影。你看到她了嗎,格斯?」
「沒有,我沒看到她。請恕我失陪了--如果你看見雅蓓,告訴她我很快就回來。」
「你要到哪裡去呢?」
他沒有回答布醫師的問題,逕自穿過嘈雜的人群離開了舞宴廳。當他踏入冰涼月光中的一瞬間,安妮夫人的話在他腦門重重一擊。雅蓓已經離開,顯然是追蹤傑維去了。
他非勒死她不可,或者鞭打她一頓,或者燒光她的頭髮讓她痛哭流涕。他那個該死的妻子自作主張去追蹤傑維了。噢,老天,這太危險了。傑維沒什麼好損失的,他必定會不擇手段只求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格斯知道他想要什麼。倘若雅蓓阻礙了他,她便性命難保。
他飛快趕至馬房。馬僮亞倫站在門口,焦躁不安的樣子。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該派人去通知唐嘉爵士,蘇小姐的馬被史弗伯爵夫人騎走了。
伯爵劈頭便說:「馬廄裡那匹已經佩好鞍座的紅棕色公馬是我的坐騎,立刻去把它牽來。」
伯爵今天一早就將馬兒牽來了。這是怎麼回事?是否他的妻子跟那個最先來馬廄牽馬的年輕人私奔了?噢,老天,這簡直太刺激了。亞倫等不及要將這消息和其它馬僮分享。
不過,或許勳爵還不知道呢。或許--「爵爺,夫人她--」話未及出口,史弗爵爺早已躍上馬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幾分鐘後,當另一位年輕女士來到馬廄並且央求他駕車送她前往伊善修道院,亞倫毫不考慮地答應了。這出精彩好戲就算要他駕車到倫敦他都願意。他要親眼瞧瞧所有情節,然後也要和其他馬僮們分享。
雅蓓屏息站在伯爵臥房門外,沉重的槍枝藏在裙擺的褶縫裡。
他看見傑維站在「死亡之舞」木雕前面,一手高舉著蠟燭。嬌西的身影浮現在她腦海。這位老家僕當時正是像這樣站在木雕畫之前,著魔似的在畫中搜尋。
他正用左手在那具骷髏舉著的盾牌上摸索著。在盾的下方有一處微微隆起的空穴,只見他將手指探入其中,然後捏住一個類似旋鈕的東西。接著,有如魔術般地,那塊沉重木盾的下緣突然滑開,露出一個不比巴掌寬的隱藏的密室。
格斯果然料中了。這正是為什麼他要請木匠在這房間裡假裝整修地板,他不希望傑維進入這臥房。她微笑著說:「真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先生。當初嬌西若不是被我打擾,或許她早就找到了。不過我不太確定呢!我記得她並非在貼髏的盾牌那裡摸索。也許她腦筋糊塗了記不清楚。」
她想舉起槍來瞄準他,但決定暫時按兵下動。她說:「移到一邊去,傑維。」
他久久凝睇著她。「噢,是的,整晚我都在仔細觀察你。格斯和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採取行動。難道你沒有起疑,為何家僕們全都不見了?格斯要他們待在廚房裡,他要你直接上樓來。而你果真來了。」
「你是只可鄙的畜生,傑維。」
傑維緩緩後退一步。他那過於英俊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望著她的背後,顯然他在擔心伯爵會隨時趕到。
「你在找伯爵?他就快來了。」
看來她並不知道伯爵人在哪裡。這個傻女人,竟敢虛張聲勢企圖蒙騙他。他朝她咧嘴一笑,原來握住腰際那把短槍的手鬆開來,垂在身側。「雅蓓,我得承認你嚇了我一跳。」
「我跟蹤你來的。我和我丈夫整晚都在注意你,傑維。我在陽台上發現你走向馬廄,於是就跟蹤你一路到了這裡。」
「辛苦你了,」他的微笑不變。「尤其穿著一身笨重的禮服。真有冒險精神呢,親愛的女士。不過,遊戲和獻慇勤的時間已經結束,但願你別暈倒才好。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說著仰頭大笑起來。
雅蓓低頭望著指甲,不耐等待著他停止大笑。「啊,你笑完了?很好。你說得對,這次你傷害不了我,傑維,上回在廢墟密室裡的囚禁經驗給了我很大的啟示。老實說,你才真正是富有冒險精神的人。可別讓我中斷了你的搜索行動才好。」
他微微一愣,接著無所謂地聳聳肩。「好吧,就讓你親眼見證我的傳家寶物。」他將手指探入那個小密室裹,摸索再摸索,而後臉色遽變。「不見了!不,不可能的。除了瑪蓮沒有別人知道,沒人知道啊!」他狂亂搗挖著那個空穴,但裡面確實空無一物。驚惶和憤怒令他近乎喘不過氣來。
雅蓓急忙退避。「什麼不見了,先生?瑪蓮在那個小洞裡藏了什麼東西?」
他似乎渾然不覺她的存在,只是茫然盯著那個空穴。「崔氏家族的祖傳翡翠項煉,價值連城。不見了,不見了!」
雅蓓瞬間憶起那封瑪蓮寫給情人的秘密信箋,突然感到腹中一陣絞痛。她父親在法國局勢最動盪的革命期間遣送唐嘉爵士前去,為他帶回那串翡翠項煉。這也正是為什麼瑪蓮會在信中告訴她的情人,他們將由於她丈夫的貪婪,而變得富有。瑪蓮打算和情人帶著項煉遠走高飛。是否瑪蓮會經抱著愛莎逃離伊善修道院,到舊修道院廢墟去和情人會合?是否他們被雅蓓的父親逮了個正著,而後謀害了瑪蓮的情人?在憤怒的驅使下,他是否也一併謀害了瑪蓮?
想起父親可能犯下的種種罪行,她不禁一陣作嘔。
這時傑維回過神來,用較冷靜的聲音說:「親愛的雅蓓,我感到十分好奇,為何你對我的事情如此熟悉。也許是你找到了那串翡翠?」他朝她逼近一步。
「不,先生。我沒有發現你的翡翠。」她淡淡說道,心思仍放在多年前的謀殺懸疑案上頭。
「不知為什麼,我不太相信你的話。」他上前想抓她的臂膀。
雅蓓向後一躍,從裙褶中掏出愴枝來,鄙夷地望著他。「我不是傻瓜,先生,面對兇手當然不會忘了保護自己。」
他打量著那把槍,徐徐後退,有些迷惑似的。「我保證不會傷害你。你說兇手?我是兇手?太荒廖了。這全是你編造的故事。」
「噢,不是的。我知道嬌西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事情再明顯不過。為什麼她三更半夜在屋子裡遊蕩,卻連根蠟燭都沒帶?你疏忽了這點,你應該在她身旁擺根蠟燭的。你為什麼要殺它呢,傑維?是因為我在伯爵臥房中發現她兩手在那幅死亡之舞上頭摸索?你害怕她會告訴我關於翡翠的事?」
沒有回應。她繼續說:「或許是因為她威脅著要洩漏你的身份,要告訴所有人你是瑪蓮的私生子?她是否告訴你,你和愛莎的關係違反了人倫?我只希望愛莎永遠不要發現你是她同母異父的哥哥。那會毀了她的。」
在昏暗的燭光下,他的臉孔一片灰白,黝黑的眼瞳頓時充滿苦澀和怨怒。他粗嗄著嗓子說:「不,你該死!愛莎不會知道的。我原本也不知道我是瑪蓮的兒子,都是那個臭婆娘告訴我的。若不是你的干涉,女士,還有你那個可惡丈夫的阻撓,我早就離開這鬼地方了,帶著屬於我的東西自由高飛了。這一切不是我的錯,我沒有半點錯。我到這裹來只是為了取回我的所有物。你明白了嗎?」
「什麼是原該屬於你的東西,傑維?可以確定的是你根本不是什麼伯爵,你甚至不是崔家的人。你只是個私生子,如此罷了。就算那串翡翠項煉真的存在,也該是屬於愛莎才對,因為她是合法的子女。這裡沒有任何東西是屬於你的。」
他僵立在那裡,憤憤盯著她瞧,嘴巴囁嚅著不知什麼。
「可惡,我的翡翠呢?」
「我不知道。難道你沒想過舊修道院廢墟裡發現的那具骷髏可能是你的父親?我知道這是個事實。因為,就在你蓄意將我困在密室裡之後,我在他長褲口袋裡發現一封瑪蓮寫給他的情書。你不必懷疑,傑維。他的名字是查理,他正是你的父親。」
她看見他的眼神逐漸明朗,繼而理解,繼而將零碎的片段拼湊成串。他向她撲去。「該死,是你父親殺害了他!」他在極度激憤當中抓住她的手腕,使得她手中的槍枝震落地上。
他將她一把甩開,劇烈喘息不止,她幾乎以為他就要爆炸開來。她抓著椅子來平衡身體,看他撿起地上的槍枝,將它置於一旁桌上。他的雙手在顫抖,然而她對他一無所懼,只氣憤自己竟愚蠢得讓他趁隙而入。若是她能移近些,便有機會展開襲擊了。
「現在該談正事了,親愛的雅蓓,」他平靜得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我要知道事實。快說,你丈夫就快來了。」
「我不能幫你,傑維。我對崔氏翡翠的事根本一無所知。」
他的表情起了微妙的變化。眼神閃爍,嘴角揚起令人不悅的笑意。終於,她開始感到恐懼。他不改柔和語調地說:「你知道,親愛的伯爵夫人,你實在是個相當美麗的女人。或許我可以考慮將你帶在身邊作伴,直到你那富有的丈夫付給我鉅額的贖金為止。當然,我寧可要那串翡翠,但如果你堅決不告訴我將它藏在哪裡,我也不會抱怨。你會喜歡布魯塞爾的,雅蓓,而且你會喜歡我這個情人。你會樂於有我陪伴,直到你丈夫將你贖回。啊,也許到時候你會不情願回到他身邊呢!你認為如何?」
她大笑起來,高聲嘲笑著他。她不知道這笑聲從何而來,但她非常慶幸,這聲音聽起來真實極了。「你當真以為你能強迫我和你作伴?你當真以為我會允許你強暴我?你真的相信我的丈夫會放任你將我擄走而不殺了你?你真的瘋狂到以為我會選擇你而放棄我的丈夫?不,我知道你心裡明白,你毫無勝算。」
「我真的對翡翠項煉的事一無所知,傑維。而且我看出你對於是否要將我擄作人質也開始猶豫了。事實上你從我身上所能得到的只有恨意罷了。千萬別懷疑,傑維。」
這時她背後響起低沉的男聲。「想擄走她,你得先過我這一關,你這可悲的小混球。」
雅蓓轉身看見伯爵站在房門口,右手握著堆色澤鮮艷的綠色寶石,之間閃動著無數小鑽石。燭光下,巨大的綠色寶石熒熒奪目。是崔氏家族的祖傳寶物。但格斯身上不見任何武器。「沒錯,先生,你的翡翠在我手裡。」
見到他讓她的心頓時開朗。「格斯,你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很快趕到的。很抱歉我把槍弄掉了,真的很抱歉。如果沒有,我一定早就殺死他了。拜託你原諒我。」
「沒關係。」他向她綻露微笑。奇怪的笑容,混雜著愛意和怒意,但她能夠瞭解,而且坦然接受了。就在這一刻她明白,他們之間將一直維持如此。相互爭鬥得有如仇敵,卻又被某種神秘深沉的力量緊緊牽繫。而這力量將愈來愈強大。她確信這點,一如她確信今晚他們將攜手平安度過難關。
伯爵對傑維說:「我們早就料到今晚你會進這房間來。你別無選擇,因為我已經下令要你在明天前離開伊善修道院。我懷疑,倘若你沒有找到翡翠,是否會認命地離開呢?或者你會埋伏在這附近,伺機繼續尋找你的寶物?」
「不會的,」傑維說。「我會帶走這裡的一個女人作為人質,直到你把該屬於我所有的歸還給我。翡翠項練是我的,快給我。」
伯爵搖頭說道:「的確,這計劃高明多了。可惜那永不可能實現。你以為我是傻瓜嗎,傑維?早在數周前我就知道你不是崔柯伯爵了。只是我的線民無法確定你的真實身份,於是我要他繼續調查。沒錯,先生,我在調查你的底細。我要等到查明你此次來訪的動機之後才讓你離去。我知道你是個危險人物,但直到嬌西墜樓而死之後我才真正瞭解你有多麼危險;直到你在廢墟裡設計困住雅蓓之後,我才恍然明白你的為人。同時我發現你一心想找的東西就在伯爵臥房裡。當我將這房間上鎖時你必定氣得跳腳吧?
「我搜索過你的房間,你知道,就在下午,當你和三位女士出遊的空檔。若沒有瑪蓮寫給崔多瑪的信中交代了翡翠的藏寶位置,我恐怕永遠無法得知你的目的何在。這些日子以來你必定深感挫折吧!倘若你不是這麼個小惡棍,我幾乎要替你惋惜呢!」
「該死,翡翠是我的!」
伯爵搖搖頭,轉身對雅蓓說:「我真是希望你安全留在舞會裡。」
傑維望著伯爵。太容易了,瞧,伯爵正專注和他的妻子說話。這個蠢人連槍都沒有。傑維緩緩舉起手槍瞄準他。「我想現在就要,伯爵。立刻把那串翡翠項煉給我。」
令雅蓓驚訝的是,伯爵只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傑維,彷彿感到煩膩似的。煩膩?「隨你的便,先生,」伯爵說。「要知道,這東西實在不那麼貴重。」
「我不信任你,為什麼你沒有帶武器?你在打主意,我知道。究竟是什麼?」
伯爵只聳聳肩,便將項煉拋給了傑維。他一言不發看著傑維將項鏈塞入衣袋裡。傑維將槍口對準伯爵。「你知道,爵爺,」他說。「原本我可以找到項鏈的。可是你偏要從中作梗,說什麼臥房地板鬆了需要整修而鎖上了房門。
「還有雅蓓,她也浪費了我不少時間。你將我逼入絕境,爵爺。那個老家僕嬌西真是討厭的累贅。滿口胡謅些良心,責任的鬼話。她的死,令人鷹憾。你相不相信我已經無所謂了。伹我還是要告訴你,那個晚上,我原本只是想找她談話,但是她驚惶地逃開,逃向陰暗的走廊,卻不慎絆倒,跌下了樓梯。至於廢墟裡的崩塌意外,我並非有意傷害你,雅蓓,只是想將勳爵調離開伊善修道院。整件事情有了令人意外的轉變,爵爺,但我會努力克服的。我知道你絕不可能不帶武器前來,除非你在屋外佈署了一支伏兵。對嗎,爵爺?」
「也許。不過你得等到試圖逃走時才會知道。」
傑維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爵爺,我從來沒喜歡過你,你是個高傲自大的傢伙,就跟老伯爵一樣,那個可憎的老東西。當然,他還活著的時候我不能回來。崔多瑪勸我要耐心等待。」
「不!傑維,不!這不是真的。你是個賊嗎?你偷取格斯的東西?」
三人回頭,看見房門邊倚著急奔上樓而氣喘吁吁的愛莎。「不,傑維,快別這麼做。你愛我,對嗎?至少是像愛表妹那樣的。別做這種事,我無法忍受你這麼做。」
首先恢復神智的是傑維。他冷靜地望著愛莎,彷彿望著個陌生人。「愛莎,你不該跑來的。我正要離開這裡。我根本沒有偷取任何東西,這原本就該屬於我啊!」
「你到這裡來是為了引誘我,是嗎?這是你某種病態的復仇行動嗎?」
「不是的,親親,」他說,聲音出奇地溫柔。「我來此地是為了尋找崔氏翡翠項煉。而你正像一顆熟甜的李子落入我掌心。我一向喜歡處子,愛莎,喜歡她們的青澀和欲拒還迎。但雖說你是處子,仍引不起我的興趣。原諒我,愛莎。一個紳士不該對淑女說這種話的,不是嗎?」
愛莎深吸了口氣,緩緩說:「我認為你不是紳士,先生。你引誘我,偽稱你愛我,而事實上你一點都不在乎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他從口袋裡掏出翡翠項煉。「這個,」他說。「這串翡翠項煉是我的,我此次來訪就是為了它。現在東西已經到手,我就要離開你了。我不希望你難過,愛莎。但現在你別來攪局。站著別動,我的好女孩,否則我恐怕得對你妹妹無禮了。」
雅蓓大笑起來。「我記得你兩度告訴我,你絕不會傷害我的。現在我倒覺得自己像個可憐的小處子,落得只能躲在暗處嚶嚶啜泣。」
「閉嘴,可惡!」
「傑維,」愛莎站在原地說。「這整件事情是個錯誤。你能不能向我發誓你會乖乖離開,不傷害任何人?」
「不,親愛的表妹,我不能發誓。如果你不是這麼天真無知,你應該知道屋外正埋伏著一批人馬在等我走出去。我不明白他們為何會放你通過。難道你沒看見他們?你在搖頭。唔,也許有人交代他們藏匿起來,等我現身時再行動。無疑地伯爵也對他們下令一定要殺了我。這也就是為什麼他能夠一直保持冷靜和一副自大的樣子。
「儘管我的本性不是兇手,不像你父親,女士,」他注視著雅蓓。「至於你,我的爵爺,對於你的死活我一點都不介意。就像你們英國人說的,這是以眼還眼。然後我會帶走雅蓓作人質。我不打算帶走愛莎,但雅蓓就不同了。她是他的女兒,有她在我身邊,那些埋伏在外面的人絕不敢碰我一下。是的,這是個最明智的辦法。」
伯爵迅速目測他和傑維之間的距離,發現傑維的手槍尚未扣上扳機。他悄悄伸手探入衣袋裡,去握住剛才他從矮几上取來的那把雅蓓的槍枝。
「下地獄去吧,爵爺。」傑維箭步向前,同時開槍射擊。
「不!該死!」雅蓓毫不遲疑衝向她的丈夫。
震耳的呼嘯聲穿透一室寂靜。雅蓓感覺一股強大的力量衝擊她的腹部,讓她踉蹌向後仰倒。朦朧中她感覺格斯摟住她的腰,將她扶起。接著她看見傑維倉皇撲向矮几,尋找她的槍,隨即失望地怒吼起來。這時,格斯的手緩緩舉起,她的槍正握在他手中。接著一記清脆的槍響。多麼奇怪,傑維突然向前一躍,手抓著臂膀,跪倒在地毯上。她聽見格斯低聲詛咒。
幾乎同時響起的是愛莎的尖叫。那聲音聽起來無比遙遠。她突然覺得渾身癱軟。
隔著一層昏黑的水霧,她看見丈夫的臉孔。「格斯,你沒事吧?親愛的,你沒事吧?」
她感覺一陣輕飄,只依稀知道伯爵將她一把抱起,似乎在對她說話,但她聽不清楚。愛莎的啜泣聲傳來,她想過去安慰姊姊,但她動彈不了。因為他抱著她。她感覺全然地虛脫,幾乎進入無意識狀態。
「我很好,」她聽見他說。「我很抱歉,雅蓓。其實我身上藏著槍,因為擔心激怒他而害你受傷害,所以刻意瞞著他。結果,瞧瞧我的愚蠢所造成的傷害。我真該一進門就朝他開槍,什麼都不必多說。」
「不,」她虛弱地說。「這不能怪你,不是你的錯。」她努力搜尋丈夫的臉孔,卻從眼角瞥見有些動靜。突如其來的恐懼讓她恢復了些許意識。只見傑維掙扎著站起,搖搖墜墜向門口移動。愛莎上前阻攔,卻被他猛力推倒,頭部撞上桌腳而尖叫一聲。
「他逃走了。」
「別擔心。他走不遠的。這點那個小惡棍說對了。屋外有十來個人手正等著他現身。」
她仰望著親愛丈夫的模糊臉孔。「可是,格斯,我要殺了他。他對愛莎做了那種事--」接著痛苦轉為劇烈,撕扯、衝擊著她的肢體,將她拖入大片黑暗當中,深不見底,再也無法脫逃。可是她不想死,不想離開她的丈夫,尤其當他們好不容易誤會冰釋而有了真正的親密生活,她不希望--
她感覺身體接觸到柔軟的床鋪,丈夫的臉浮在眼前,依然迷濛一片。「沒事了,雅蓓。別再想傑維的事,那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有你,雅蓓。只有你。」
她接受了,安靜下來。然而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她必須告訴他。她掙扎著暫時甩脫那片昏沈的黑寂。「格斯,聽我說。」
「不,親愛的,安靜。」他開始動手撕裂她傷口處的衣物。
她用盡僅存的一絲氣力。「我不想死,但是萬一--你必須知道,拜託,格斯,聽我說。」她氣若游絲,聲音瘖啞難辨,他湊近她嘴邊去聆聽。「愛莎是傑維同母異父的妹妹,瑪蓮是他們的母親。我在廢墟那具骷髏身上發現一封信,他的身份是傑維的父親,瑪蓮的情夫。我的父親,他,噢,老天,一定是他殺害了他們兩人。」
他淡淡說道:「我瞭解,雅蓓。一切交給我就是了,現在先別想那麼多。」那就沒問題了,她心想,讓身體沉入無邊無涯的黑暗中。
伯爵已撕開她的衣服,露出她肩膀上的槍傷。子彈正從她的左胸上方穿入。若不是她縱身跳向他,擋住他的身體,子彈穿過的應該是他的心臟。他運用由多年軍職生涯練得的熟練身手迅速為她止血,專注地將布塊壓在傷口上,就連僕役們成群奔上樓,鬧哄哄地穿越走廊進房來,都沒能讓他抬頭或眨一下眼皮。
一個名叫波德的男子趕上樓來,急喘著向他報告。「我們逮到他了,爵爺。很抱歉,我們不得不向他開槍。」
他聽見愛莎一聲慘叫。
「他死了?」
「還沒有,爵爺。不過我看恐怕沒有多少希望。」
吉爾出現在門口。「老天,爵爺。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伯爵立刻答道:「吉爾,快騎馬到唐府去找布醫師來。告訴他伯爵夫人受了槍傷,請他趕來。還有,告訴他,事情已經結束。快去!」
突然吉爾背後傳來熟悉的古柏的哮喘聲。「吉爾去找布醫師了,古柏。快去通知塔剋夫人取些乾淨的白布和熱水來。」
古柏激動地說:「好的,爵爺。可是讓我先去殺了那個該死的浪蕩子!」
「稍後再考慮這個,古柏。先去找塔剋夫人再說。」
「好的,爵爺。事情總有輕重緩急。夫人當然比那個外國佬來得重要多了。」
伯爵苦笑搖了搖頭,繼續用力壓著傷口,邊唸唸禱告。他偶爾抬頭,看見愛莎慘白著臉孔,不安地來回走動。他仔細打量她,終於驚覺到她和傑維兩人容貌的酷似。但她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因為他和雅蓓無論如何不會向她透露。「已經沒事了,愛莎。我很遺憾你遭到傑維的背叛,但事情已經結束。他會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的。不,別哭,愛莎。我並不想要他死。但是聽我說,甜心,無論如何那都是他罪有應得。」
愛莎雙膝一軟跪落在地上。她開始啜泣,猛搖頭,抹著淚水。「不,」她說。「我不哭。你說得對,格斯,他不值得我這樣。但我並非為他而哭。請告訴我雅蓓不會死,格斯,拜託,別讓她死。萬一她死了都是我的錯。」
「不會的,愛莎,她不會死。而且你也根本沒有錯。倘若你再說這種傻話我就掐死你。好啦,我向你發誓,雅蓓絕不會死。你知道,她是我的生命,我不能讓她死,否則我將一無所有。」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11:55
第二十一章
伯爵接過安妮夫人遞給他的濃烈咖啡,喝下一大口。他將杯子放回杯碟裡,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雅蓓的臉龐。他沉吟許久,才回頭說:「你看起來有歧疲倦了,安妮。你何不回房去休息?我會守在這裡。倘若有任何狀況,我會立刻去通知你的。」
「不,格斯,我不能離開她,還不能。看看她--那麼安靜。我不記得我這輩子曾經見過雅蓓安靜不動。即使在睡夢中,她仍然是那麼活力充沛,你幾乎以為她在活動,其實並沒有。她父親曾經說,如果她是個軍人--而且她必然是個將軍--她的部屬們必定會死心塌地跟隨她,即使在她睡著的時候。可是現在--噢,老天,我無法忍受。」她將瞼埋進雙掌中抽泣起來。
「萊恩說她會熬過去的,安妮。我們必須相信他。去休息吧!」她回復了沉著。她可不是個動不動就崩潰的女人。抹去頰上的淚水,她說:「我沒事,只是我太愛她了。」她站了起來,走向窗口,拉開沈甸的深藍色絲絨窗簾。陽光迫不及待溜進了伯爵的臥房裡。
她仰頭,讓陽光溫暖她的臉。「你知道,格斯,愛莎的表現讓我非常訝異。我以為她必定會陷入極度的悲傷之中,因為她是那麼敏感、脆弱,然而她卻出奇地冷靜。當我匆匆趕回來時,一進房間,我以為那女孩必定正為了傑維的事而哀傷哭泣著,然而她正獨自坐在壁爐邊,靜靜凝望著火焰。接著愛莎將一切經過告訴了我。她告訴我傑維到伊善修道院來是為了偷取翡翠項鏈,沒有別的目的。她還告訴我,他原本是她的情人,但他說她只不過是他的一種消遣,說她應該把這個夏天當作春夢一場,不必太認真。她說他告訴她應該快點長大。最後她說他一點都沒錯。現在她已經好多了。我不能夠對她說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些,太令人難受了。我真不忍看她痛苦的模樣,格斯。但她並非為了自己或者為了她所犯下的錯誤而痛苦,不是,而是某種更深沉的原因,和雅蓓有關的。
「原來她一直認為傑維會開槍擊中雅蓓,全都是她的錯。讓我告訴你,聽見這話,我的心直往下沉。」安妮夫人向格斯敘述前一晚她和愛莎獨處時的情形。她向愛莎說:「我非常以你為傲,愛莎。你好堅強,超乎我想像的堅強。現在你變得更有智慧可以去迎接未來的生活了。你即將陪伴布醫師和我到倫敦去。在那裡有精彩的生活等著你,愛莎。你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做任何事。你將用全新的角度去看待人們,用新的方式去評斷他們。但是你絕不能懷抱著恐懼、罪惡感或者任何不健康的情緒。不,你必須讓自己準備好擁抱新的生命。」
「你認為她做得到嗎,安妮?你認為她的創傷會復元,然後繼續走下去?」
「是的,我認為她會。我說過,愛莎此我想像的堅強太多。她還告訴我她沒有懷孕,感謝老天。否則不知道會給我帶來什麼樣的麻煩。」
安妮夫人說著走到女兒床邊,伸手去撫摸雅蓓的額頭。「感謝老天,沒有發燒。我一直很擔心萊恩會決定為她放血,因為她已經流失了那麼多血。」她大笑起來,真正的大笑。「你可知道昨天晚上萊恩至少對我強調了三次,說雅蓓的身體壯得像匹馬,像『路奇』那樣的馬。」
伯爵若有所思地說:「她比我在戰場上見過的大多數傷兵都來得勇敢。槍傷的疼痛那麼劇烈,她卻始終保持著高度自制。她太了不起了,安妮。我真是個幸運的男人,而你是個幸運的母親。」
安妮夫人眼裡全是笑。「她一向那麼勇敢。我永遠忘不了上次她嚴重受傷的情形。她父親氣壞了,厲聲斥責她竟像個白癡似的從穀倉頂笨拙地掉下,還怒吼著那裡不安全,不准她再去。」
伯爵突然抬頭。「穀倉嗎,安妮?你是指她的那個秘密小窩?」
「她帶你參觀過了嗎,格斯?」
他搖搖頭。「還沒有,但是她向我提過。」
「那是她最愛的幾個地方之一,相信你一定知道。她從來不把她父親的命令當真,而且她說得對,他是由於恐懼而極力想保護她。
「那個秘密小窩就在穀倉頂部的一處隱密角落。穀倉入口處有個梯子可以通向那個地方。她曾經說再也沒有比那更美好的獨處小窩了--甚至連舊修道院廢墟都比不上--因為馬僮們可以在底下擠奶、聊天,她聽不見他們,也沒有任何人聽得見或看得見她。從小她每逢想要獨處時,就會爬上那地方去。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時她的年紀不會超過十歲--小窩有塊木板鬆脫,讓她從二十呎高處掉落到地上,摔斷了一條腿和兩根肋骨。她非常幸運,因為類似的四肢折斷通常是會成為殘廢的。」
「是否就在那個時候你愛上了布醫師?在他成功醫好了她的腿傷之後?」
「不是的,我是在生雅蓓的時候愛上了他。我的分娩時間非常漫長難熬,然而他一直陪在我身邊。倘若沒有他,我恐怕活不了。他不斷激勵我要堅持下去。長久以來他為我們付出太多了。」
「是的,」伯爵坐在妻子床邊。「我猜他此刻一定正盡全力在搶救法國伯爵。不,他不是伯爵,他根本什麼都不是,只是個該死的私生子--」
「什麼意思,格斯?你說傑維不是崔柯伯爵是什麼意思?」
他暗暗詛咒。他已經疲累得腦筋不聽使喚了,竟然忘了有許多事實在對其他人而言還十分陌生。但現在似乎有些遲了。
「格斯?」
他決定投降。「好吧,安妮。是這樣的,當雅蓓被困在舊修道院廢墟裹的時候,她在那具骷髏衣袋裡發現一封陳年的信。他的名字叫查理。他是傑維的父親,而瑪蓮則是傑維的母親,查理的情人。」
她久久瞪著他,臉色遽變。「不,」她失聲喊道。「噢,不,絕不能讓愛莎知道,格斯,絕不可以。」
「放心,她永遠不可能知道。事實上我原本不打算告訴你的。雅蓓會告訴我是因為她擔心自己會死掉,而她知道她可以信任我。但我認為其實這無所謂。如果你想告訴萊恩,就說吧!我不知道她如何處置了那封信。還有另一件事,就是查理和瑪蓮兩人的死。雅蓓認為她父親謀害了他們。雅蓓基於對父親的忠誠而不願向任何人洩漏這封信的事。」
安妮夫人來回踱步,不時抬起頭來望著床上服了大量鴉片酊而沉睡著的女兒。
「你知道這件事嗎,安妮?」
「不知道。但如果前伯爵發現自己遭到背叛,必定會毫不遲疑採取行動的。至於謀殺?不,那不是他的作風。也許他會向對方挑戰進行決鬥,因為他擁有絕對的自信。畢竟,說起榮譽,有誰能和他匹敵?也許雅蓓在清醒後可以多告訴我們一些。」
如果她還醒得來,這念頭令他難以承受。
「我必須出去一下,安妮,只要幾分鐘。」
她怔怔目送著他步出臥房。
清晨的穀倉正開始展開忙碌的農事。只見滿瞼倦容的史弗伯爵穿著發縐的白亞麻襯衫和長褲直直走向穀倉。馬僮們忙著將新鮮糧車鏟到馬兒的食槽裡,農場助手們則正驅趕牛只到牧草場去。他的出現使得穀倉內熱絡的談話驟然凍結。就連馬伕長柯雷都不發一語。
但他絲毫不曾察覺投射在他身上的疑惑目光。他一進入穀倉,立刻發現左側那道彎窄的小木梯。不理會木梯在他的重壓下嘎嘎作響,他迅速登上了梯頂,然後小心翼翼沿著細狹的層板來到閣樓。在這裡他發現一個密閉的小空間,幾乎像個小房間,面對著北方牧草場和連綿山巒。一個私人的秘密空間,可以發呆、作夢的小空間。他深深吸口氣。是的,他感覺得到她的氣息,但只是她的模糊陰影,抓不到她的強烈本質。他發現她衣衫不整走出穀倉的那
天,她就在這個地方。命運作弄人,莫過於此。他長歎一聲,但願那天他沒有看見她,但願……
他久久立在原地,只隱隱聽見底下的牛只和馬僮們的聲息。
他緩緩地爬下木梯,走出了穀倉。他仰望著那株高大的老橡樹,就在那樹上他自以為窺見了雅蓓的不貞。他清楚看見新婚之夜的雅蓓,充滿欣喜和期待,卻遭到他極酷虐無情的對待。他氣憤自己的盲目無知,痛恨自己對待妻子的專橫冷酷。
他踱回伊善修道院去。經過天鵝絨室時門內傳出輕柔的談話聲。是葛朋爵士和愛莎。他正和她並肩而坐,握著她的手,細聲對她說著什麼,而她正頻頻點頭。
葛朋子爵一瞥見伯爵的身影,立刻站了起來。「請原諒我的冒昧,爵爺。我只是想來陪伴愛莎小姐--看是否能減輕她的煩憂。」
伯爵不需要佯裝笑容。他真心歡迎這個年輕人的到來,因為他是個有情有義的好人。「非常歡迎,先生。你真仁慈前來安慰愛莎對妹妹的掛念。」他轉身望著愛莎。他試著用安妮夫人的新角度去看愛莎。她說得對--那個軟弱的孩子已不見蹤影。坐在沙發上的是個冷靜自持的年輕女人,平和地望著他。他懷疑那個爛漫天真的孩子是否從此不復返。果真如此,有些令人遺憾。但生命自有一套奇妙的補償法則。一切就交給時間吧--和葛朋子爵。
他上前去握起她的手。「雅蓓睡得很熟,她的身體像是銅鐵打造的一樣強壯。你知道的,愛莎。她會安然度過的。」
她點點頭,臉上閃現淡淡的愁緒。「你知道布醫師正在樓上陪著雅蓓和安妮夫人嗎?」
「不,我不知道他來了。」
「剛剛他告訴我傑維死了。布醫師說他原本就不抱太大希望,因為他流了太多血。」
「那麼,一切總算結束了。」伯爵突然為一個年輕生命的虛擲感到惋惜起來。貪婪真是萬惡之首。
「是的,結束了。我很難過他死了,但是他向雅蓓開槍,或許死是他該有的報應。」
「他的目標是我,愛莎。雅蓓救了我一命。」
「愛莎,」葛朋子爵緊握她的雙手。「我不希望你把自己累壞了。你想再喝杯茶嗎?」
伯爵不等愛莎回答便去為她斟了杯熱茶。傑維已經死了。那個人幾乎毀了他們的生活,而現在一切已雨過天青。最心痛的部分已經過去。伯爵迅速走出天鵝絨室,回到伯爵臥房。
「啊,格斯,你回來了,」正站在床側的布醫師回頭說。「她沒有發燒,呼吸十分均勻沉穩。只要維持不發燒,她很快便會痊癒的。」
伯爵吁了口氣。「我被嚇壞了。不過我相信你的說法。」
「很好。噢,順便一提,傑維死了。」
「我知道,愛莎告訴我了。」
「還有,」布醫師從衣袋裹掏出那串翡翠項煉。「我在傑維的外衣口袋裡發現這個。」他將它拋給格斯。
「該死的禍水,」他低頭覷著掌心那堆閃亮的綠色寶石。「倘若我早一點對傑維說出實情,或許結果將有所不同。但我沒有告訴他,只是一路瞞著他、嘲諷他。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不幸。」
「什麼實情?格斯?」安妮夫人問。「你究竟在說些什麼?」
伯爵尚未開口回答,由床上傳來雅蓓微弱的呻吟聲。
「我說過,她一直沒有發燒,」布醫師衝向床邊,欣慰地望著甦醒過來的雅蓓。「就像我告訴過你的,安妮,她壯得像匹馬一樣。」
他迅速更換了繃帶,滿意地點點頭,才走開去清洗他的雙手。
「像匹馬嗎,先生?不像可愛的綿羊?或者小鹿?」
「你才不像那些,雅蓓。對這點你最好學會感激。另外,可別弄錯了,是我幫助你熬過來的,當然並非靠我一個人的力量,還有格斯,他偶爾會過來瞧瞧,焦急地搓著手,還有你媽媽,有幾次探頭進來,問我情況如何。」
雅蓓格格笑了起來。「你這種繼父真是太怪異了,」她說著握起格斯的手,讓他坐在床沿。「你真的只是偶爾來看看嗎?你真的焦急地搓手?只有一點擔心?」
「每天至少來看一次,一次至少五分鐘,」他說著親她一下。「搓手也一樣。」雅蓓舉起瘦手來輕貼他的臉頰,突然想起母親和未來的繼父就站在格斯背後,連忙縮回了手。「能活著真好,謝謝你們每個人。愛莎呢?」
「當她知道你平安無事之後就放心多了,」安妮夫人說。「別替她擔心,雅蓓。該讓她知道的她都已經知道,不該讓她知道的,她絕不會知道。」
伯爵吹起口啃。「說得真婉轉,安妮。若是我再說一句都顯得多餘。」
「那麼我就安心了。」雅蓓說。下一秒鐘,她已經呼呼睡著了。
「她安心了,」伯爵說。「居然可以輕鬆到當著我們的面睡著。」
「格斯,真是的,我有足夠體力自己走路的啊!你這麼做太荒謬了。」雅蓓的抗議顯然無效,因為格斯仍繼續抱著她走向窗邊的長沙發。下午天氣難得晴朗,他特地將沙發移到溫暖的窗口。
「好啦,親愛的夫人,」他輕輕放下她,拍拍舒服的軟墊讓她靠著,用一條薄毛毯蓋住她的腿部。她穿著件桃紅色的絲質浴衣,那是他小心翼翼給她穿上的。顯然她並不知道自己的模樣有多麼惹人憐愛。他鎮定地吸了口氣。「我今天有沒有對你說,你看起來美得不可思議?」
「有的,早上,我一睜開眼睛你就說了。不過我覺得你太誇張了。我記得我睡醒時頭髮披散在臉上。」
「我有沒有告訴你,在我眼裡你比我收藏的槍枝還要珍貴?」
「還沒有。不過,我不希望你有半點勉強。如果你還沒有準備好這麼說,我會諒解的。也許你該朝這目標努力,爵爺。這可是一大步呢!」
「好吧,」他拉了張椅子來坐在她身邊。「我就接受你的建議,一步一步慢慢來。」他說著挨近她,親她一下,輕撫她的鼻尖、臉頰和下巴。「如果你夠乖巧,也許我會考慮替你洗頭髮。」
她眼睛一亮。垂在她肩頭的粗辮子已到了非洗不可的地步。「這正是我最需要的。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表現我的乖巧?」
他突然為難起來。「啊,現在還不到時候。就像我收藏的槍一樣,必須再等一等才能完成。」
她不明白他的話,而他也不期望她明白。他厚顏地朝她一笑,拍拍她的面頰說:「好吧,也許就在今晚。不,別爭辯,我要你好好休息,然後我們一起吃晚餐。到時候你如果還是看起來這麼迷人,我就讓你隨心所欲去做。」
她朝他一笑,幾乎是他這輩子見過最美好的微笑。他親她一下,再親一下,突然門口傳來一陣輕咳聲。
「啊,萊恩,你是來攪局的嗎?」
雅蓓想將毛毯拉高一點,這簡單的動作卻讓她痛得咬牙。
伯爵趕緊握起她的手摩挲著。「我告訴過你要好好休息,千萬不能有任何動作牽動了肩膀。聽我的話,雅蓓,否則我要叫萊恩給你苦藥吃嘍一一」
「可是你替我穿了睡衣。」
「其實我並不想,」伯爵又親她一下。「可是萊恩堅持一定要。他不希望我的心思移到那上頭,他說得再等個兩周。」
「我真的這麼說嗎?」布醫師說。「親愛的,」他上前按住雅蓓的額頭,然後彎腰去聽測她的心跳,又牽起她的手來量脈搏。「啊,」他陶醉地說。「我實在是個優秀的醫師,優秀到連我自己都吃驚。才過了一周呢,瞧瞧你,雅蓓,已經恢復平日的光彩和美麗。你那美麗更勝過你的母親。安妮,快進來讓你女兒景仰你的美貌吧!」
雅蓓朗聲大笑起來。多麼悅耳,伯爵心想,快活得真想高聲嗥叫。
布醫師迅速檢查了她的肩傷,滿意地點頭。「很好,太好了。」
安妮夫人拍拍女兒的手背。「我本來想帶愛莎一起來,可是她和葛朋子爵騎馬去了。當然子爵已經不住在唐府了,那會拂逆了唐奧麗夫人的本性。目前他暫時住在柯蘭夫人的旅店裡。柯夫人為他安排了最舒適的房間。現在你得告訴我,親愛的,這兩位男士是否招惹你了?」
「噢,沒有,媽媽。連布醫師都招惹不了我。至於爵爺,他已經答應今晚要替我洗頭髮 呢!」
「的確如此,」伯爵說。「條件是她必須服從我,無論什麼事。」
安妮夫人驚奇地眨眨眼。「你們兩個之間的和平狀態開始讓我擔心了。這太不自然了。雅蓓,請盡快恢復體力吧!我要看你和格斯平起平坐,我要聽你們大聲爭辯吵嘴。」
「不可能。」伯爵說。
「噢,糟了,媽媽,」雅蓓說。「他是個聖人,他是個和平使者。」
安妮夫人開始扳著手指數起來。
「你在做什麼,媽媽?」
「我在想還有幾天我的願望會實現。我甚至很想打個賭呢!我在想再過八天,然後你們應該可以準備好再度圓房。我非常期待那天到來,讓伊善修道院再次成為一個真正的家。」
「這倒是挺新鮮的見解。」伯爵說。
「八天嗎,媽媽?你只給我們八天準備?」
「應該已經足夠了。」伯爵格格扳著手指關節。
「我突然記起一件事,」布醫師對伯爵說。「格斯,當雅蓓傷癒初醒時,你正要告訴安妮和我某件事。是什麼事呢?對了,我記起那是五天前的事。你記得嗎?似乎是和法國伯爵有關的事情。」
伯爵鬆開雅蓓的手。「我幾乎把它完全給忘了。等一等。」他起身走向臥房遠處角落的一張小書桌,再回來時手中拎著那條翡翠鑽石項煉。碧綠的寶石在陽光下晶瑩可人。
「項鏈?」雅蓓說。「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那個晚上,當我們和傑維緊張對峙的時候,我把翡翠項鏈握在手中,藉此來揶揄他。然後我將它拋給了傑維,好像它是個毫無價值的東西。事實上,這串項煉真的是毫無價值。這些翡翠只不過是假寶石,這些鑲鑽也是。我應該早些告訴他的。如果他早點知道,或許他就不至於選擇冒險一途了。」
「事實上,」雅蓓說。「我不認為會有什麼不同。我猜那只會愈加激怒他罷了。意思是,如果他肯相信你的話。」
「你說得沒錯,」伯爵思索片刻,說道。「他不可能會相信我的。換作是我,恐怕也不會相信。」
「假寶石,」安妮夫人說。她取過那串翡翠項煉,攤在陽光下仔細端詳。「假寶石,」她歎道:「所有災禍和不幸競都只是為了這串毫無價值的假寶石項煉。顯然,瑪蓮的雙親明知道這是假寶石,故意交給她帶回英國來給你父親,雅蓓。記得嗎?這原本該是她嫁妝的一部分。他們竟把一串假寶石交給女兒作嫁妝。他們怎敢奢望不會被前伯爵識破呢?」
「而這串假寶石竟被藏在那幅死亡之舞木雕晝裡頭這麼多年,」布醫師說。「等著被人發現。我真希望這該死的東西從來就不會存在過。」
突然,雅蓓淌下一滴淚水。「別這樣,親愛的,」伯爵輕輕將她覽入懷中。「別哭。你願意信任我嗎?」
她點點頭,但淚水仍是不聽使喚地成串落下。
「很好,我要你們仔細聽我說。你們知道,唐府舉行舞宴那天下午我去搜索傑維的房間。我發現一封傑維的舅舅崔多瑪--也就是瑪蓮的哥哥--寫給他的信。我正是從那封信的內容才知道項煉的隱藏處的。但這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另外一封信。是我替雅蓓換衣服時從她鞋子裹掉落的一封信。」
「不要,格斯,別說。」
「請你相信我。你沒有任何理由可擔心害怕,相信我。」他堅定地握著她的手。她不情願,卻也只能點頭了。
「萊恩,」伯爵說。「請你看看這封信。這是瑪蓮寫給情夫查理的信。雅蓓在廢墟地底所發現的那具骷髏便是他的遺骸。」
布醫師接過泛黃發縐的信紙,走到窗口,靜靜讀了好一陣子,有時皺眉,有時喃喃念著某個難以辨認的字彙。最後,他抬起頭來。「太難以置信了,真的是。雅蓓,親愛的,你一直害怕被人發現這封信的事?」
「他是我父親啊,我那麼愛他。我告訴格斯是因為我以為我會死。這封信讓他變成了凶殘的殺手。拜託,答應我千萬別洩漏出去。」
「不會的,」伯爵說。「但是也該到了我們將全部真相攤開來說的時候了。萊恩,請告訴我們好嗎?」
「好的。瑪蓮從法國回來完全是為了接愛莎走。接著她和情夫或許會逃往新大陸,而她必定帶著那串翡翠項煉在身上。
「你父親必定是逮著了他們。他的妻子背叛了他而且偷抱走他們的女兒,打算和情夫遠走他鄉。這足以讓他憤恨交加。的確,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他射殺了這個查理。但是,這種行為有辱他作為軍人的榮譽感。
「聽我說,雅蓓,你父親並沒有謀害瑪蓮。她是自殺而死的。當時我在場,在她臨終前的最後幾小時裡我一直守著她。我不會謊稱你父親有多麼深愛她或者多麼傷心她棄他而去,因為事情並非如此。她背叛了他,但他並沒有謀害她。只是從這封信裡,我可以想像你很容易得出這種結論。不是的,她是自殺的,我可以發誓這是真的。她必定是在被你父親發現她的私奔意圖之前先寫了信給她的哥哥,並且將這項煉藏在秘密地點,她認為這寶物應該遺留給她的兒子傑維。」他停頓下來,深吸了口氣。「的確,他對瑪蓮欠缺關愛,但他絕沒有殺害她。」
雅蓓止住了淚水,但仍低垂著頭。格斯看見她眼裡的痛楚,知道她正強忍著肩膀的傷痛。他沒說什麼,決定讓她靜靜熬過去。
她久久凝望他,然後緩緩將他拉至面前,在他耳畔悄聲說:「我告訴過你關於第二封信的事了嗎,格斯?」
他呆瞪著她。「你這小惡魔。老天,演得逼真極了,我嚇得心臟差點從嘴裡跳出來。老實說,雅蓓,根本沒有第二封信或第二件其他的什麼東西,對嗎?」
「對的。」她說,放聲大笑起來。肩傷讓她疼痛不已,但大笑一場讓她舒服多了。
他輕吻她的鼻尖。「你認為,當我們不吵嘴的時候,是不是可以考慮一起大笑?」
「我非常樂意,」她說。「把你拉向我會讓我肩膀發痛。你是不是可以自動靠近我?」
他照著做了,並且親吻她直到她呼吸急促、兩眼失神為止。他伸手輕觸她胸口,發現她心跳急速。他微笑地俯看她,趁著密集甜吻之間的小小空檔,他說:「生命真美妙,你說是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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