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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薩琳.庫克]海灣迷情(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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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3:16
標題:
[凱薩琳.庫克]海灣迷情(全文完)
海灣迷情
作者:凱瑟琳.庫克
在景致如詩如畫的小鎮——海灣鎮,住著一群長者,以販賣滋味獨步奧瑞岡州的冰淇淋為營生。無數遊客湧入小鎮,只為親嘗這配方獨特的冰淇淋名產。
眾多旅客之中包括甫遭喪父之慟的裴桑妮。她的父親裴亞默是華盛頓特區名流,慘遭謀殺身亡。為了調查這樁疑案,聯邦調查局特工耿傑明暗中追蹤裴桑妮潛入海灣鎮,試圖從她身上尋找破案之鑰……
擅長浪漫懸疑佈局的凱瑟琳.庫克這次設下神秘驚悚的故事陷阱,準備迷惑你、感動你,令你片刻不得喘息。
一個實境與幻影巧妙融合的世界,等著你。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3:36
第一章
有人在監視著她,她拉拉頭上的黑色假髮,將耳際的髮叢梳順,然後迅速補塗上一層深紅色唇膏,同時舉高鏡子,好看清楚背後。
那個年輕的水兵從鏡中向她咧嘴微笑,她像中彈似地跳起。別緊張。他沒有惡意,只是在對妳調情罷了。瞧他剃著光頭,臉頰幾乎和她一樣光溜,絕不超過十八歲。她傾斜著鏡子看其它人。水兵身旁的婦人正讀著本狄克弗朗西斯的小說,他們後頭的座位上倚偎著一對打著盹的年輕情侶。
她對面的座位是空的,灰狗巴上的司機正輕哼著艾利克萊頓的「天堂之淚」。每次聽這首歌她總是沒來由地心酸。車內唯一注視著她的便是那個在上一站波特蘭上車的年輕水兵了。也許他正趕著回鄉見他十八歲的女友。顯然,跟蹤她的不是他,而是另有他人。她再也不會上當了。這是他們給她的教訓。不,她再也不會被愚弄。
她將鏡子塞回皮包內,扭緊蓋鈕。她低頭望著手指上三天前剛取下結婚戒指所殘留的白色印痕。過去六個月來她試盡辦法想脫掉戒指,但一直沒能成功,她連彎身繫運動鞋帶都會受到監視——意思是當他們特准她穿運動鞋的時候——更別提費勁脫掉那枚緊縮的戒指了。
快了,她想,不久她便安全了,還有母親。啊,老天!愛拉曾經在黑夜中獨自飲泣,求助無門。所幸,她不在場時,他們不致對愛拉輕舉妄動。奇怪的是,在她內心,她幾乎不再將愛拉當做母親。不像十年前。那時候愛拉會傾聽她青春期的種種怨言,帶她上街購物,開車送她去參加足球賽。她們曾經共享許多時光。過去的時光,是的,直到那個夜晚,她親眼看見父親用拳頭重擊母親的胸膛,並且聽見至少兩根肋骨斷裂的清脆聲響。
她衝進雙親臥房,尖叫著要他放開母親,然後躍上他的背。他一時驚愕得忘了反應,只是將她甩落,轉身對她怒吼。「別管閒事,妮妮!這跟妳無關。」她仰頭瞪他,臉上明白寫著對他的所有憤恨和恐懼。
「跟我無關?她是我母親啊,你混蛋!你別想動她一根寒毛。」
他的神態冷靜,但是她沒有上當。他頸間的動脈正瘋狂地跳動不止。「是她的錯,妮妮。別管這件事,聽清楚了嗎?全是她的錯。」他說著掄起拳頭朝母親走去。
她舉起他書桌上的華特福玻璃水瓶,狂吼著:「動她一下,我就敲破你的頭。」
他開始踱步,突然轉身面對她,平靜的表情不再,臉孔因為激怒而扭曲著。「該死!我一定要妳付出代價,妮妮。沒人能夠和我作對,尤其是妳這個被寵壞的,除了花父親的錢之外一事無成的小女孩。」他沒有再動愛拉,只怒氣沖沖地望著她們,然後大步跨出了屋子,將門砰地一關。
「好吔!」她小心翼翼地將華特福玻璃水瓶放回桌上,以免將它摔落。
她想打電話叫救護車,卻被母親阻止。「不可以,」她的嗓音似乎和肋骨一起破碎了。「不行,桑妮。如果有人相信我們的話,這麼做會毀了妳父親,我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他被毀掉活該!」桑妮口中嚷著,但依然順從了母親;她年僅十六歲,就讀維吉尼亞州的羅萊堡私立女校,此刻正返鄉度週末。他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她?
「不行,親愛的,」母親痛苦地彎身,噓聲說。「不行。去把藥箱裡裝著藍色藥丸的罐子拿來給我,快啊,妮妮。藍色那罐。」
她看著母親呻吟著吞下三顆藥丸,猛然瞭解到那只藥罐早就在那裡,是因為父親在這之前便曾經毆打母親。在內心深處,桑妮早已知道,她恨自己為何從不過問,為何不吭一聲。
就在這個晚上,母親變成了愛拉。一周之後桑妮離開了女校,搬回雙親在華盛頓特區的家,好就近保護母親。她讀遍有關虐待的資料書籍,但似乎毫無幫助。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但仍歷歷如繪。愛拉一直守著丈夫,拒絕尋求協助,拒絕讀桑妮帶給她的書。這情況令桑妮難以理解,然而她也只能盡量守護著母親,直到她在國家藝廊的惠斯勒畫展中遇見裴考特,並且在兩個月之後和他結了婚。
此刻她不願去想關於考特或父親的事。她知道,無論她多麼警戒,父親仍會趁著她出門的空檔毆打母親。她發現母親極欲掩藏的瘀青,甚至步履艱難地行走,像個老態龍鍾的婦人。有一次他打斷母親的手臂,但是母親不肯去就醫,還命令桑妮不可聲張。她父親則冷眼瞪著她、恐嚇她。而她竟然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她無意識地揉捏著手指上的戒痕。她清楚記得所有往事——她上學的第一天,玩翹翹板時,一個男孩大笑指著她,說他看見她的小內褲。
只是,僅僅一周前發生的事,在她腦中卻徒留一片空白。上個星期父親被殺害,那一周有如一場漫無邊際的夢,在清晨來臨時只剩一絲朦朧記憶,旋即消逝無蹤。
桑妮知道那晚她在雙親家裡,但其餘的事她一概不記得——至少沒有任何可以清晰捕捉的記憶,除了一些若有似無的模糊暗影。但是那些人不知道。他們急於逮到她,既然他們無法利用她來證明愛拉殺了父親,他們仍然可以設法證明是她謀害了父親。有何不可?弒父的孩子並非絕無僅有。儘管曾經有無數次她想要認罪,但她始終不願相信自己殺害了父親。
再者,她也不敢確定,這件事已成一片空白,深鎖在她腦海某處。她知道自己有能耐殺了那個畜生,但是,她當真下手了嗎?有許多人想要父親的命,也許他們發現她也在場。沒錯,就是這樣。她是個目擊證人,那些人知道她是。或許她是,只是她不記得了。
她必須集中心神面對現在,她望著車窗外的小鎮景致。灰狗巴土沿途由車尾噴出了一股股污黑濃煙。她打賭當地鎮民一定愛死了。
巴士沿著一○一號公路朝西南方駛去。再過半小時,她心想,只要再過三十分鐘,她便可以拋去憂慮,至少暫時如此。她將盡情享受自由的每分每秒,再也不必擔心被人監控。沒人認識她的姨媽,沒人認識。
當她在一○一號和一○一A號公路岔口下車時,她害怕極了那個年輕水兵會跟在她身後下車,所幸他沒有,沒人跟著下車。她提著小皮包站在那裡,看著那個年輕水兵。他也正從座椅上轉身回頭望著她,她放下忐忑的心。他只是向她調情罷了,根本無意傷害她,她想,他對於女人的品味真是糟糕。她站著等車於經過,但是兩個方向都下見來車。
於是她沿著一○一A公路向西方的海灣鎮走去。一○一A公路並不通向東方。
「什麼事?」
她望著這個在她一生當中僅在她七歲不到時有過一面之緣的女人,她的外表像個嬉皮,一條色彩繽紛的頭巾繫住她長而鬈的黑髮,耳際垂著偌大的金色耳環,長及腳踝的裙襬繪滿深藍和深褐圖案,她穿著藍色運動鞋。她的臉龐線條剛勁有力,顴骨高聳,下頷尖峭,深色眼瞳流露著靈氣,可以說,她是桑妮生平僅見的美麗女人。
「瑪寶姨媽?」
「妳說什麼?」瑪寶盯著立在她前門階梯上的年輕女人。一個滿臉堆著化妝品卻不顯低俗的女人,只是看來有些蒼白疲憊,還有恐懼。當然,她知道她會來。冥冥中她知道她會來。是的,她知道,但她仍舊不免感到震驚。
「我是桑妮,」她說著摘掉黑色假髮和半打的髮夾。濃密的暗金色鬈發垂落肩頭。「或許妳習慣叫我妮妮?這樣叫我的人已經不多了。」
那女人猛搖腦袋,金耳環亮晃晃地在頸間擺盪。「老天!真的是妳嗎,桑妮?」她驚訝得後退一步。
「是的,姨媽。」
「噢,老天!」瑪寶說著將侄女一摟,緊緊擁個滿懷,又鬆開她,久久打量著。「噢,天啊,我擔心死了。我聽說了關於妳父親的事,但是不知道是否該打電話給愛拉,妳是知道她的。我正打算等到晚上電話費率較低時打給她,可是妳來了呀,桑妮,我有預感妳會來呢!發生了什麼事?妳母親還好吧?」
「愛拉還好,我想,」桑妮說。「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便跑來了,瑪寶姨媽,我可以在這裡待一陣子嗎?等到我理出一點頭緒,有了具體計劃就離開?」
「當然可以,瞧瞧妳那頂黑假髮和妳臉上的濃妝。怎麼回事,寶貝?」
親愛的感覺卸除了她的心防。她一直沒有落淚,直到此刻聽見這位不算熟悉的女人呼喚她「寶貝」。姨媽的雙手輕撫著她的背脊,聲音低沈而舒坦。「沒事的,甜心,我答應妳,一切都會沒事的。來吧,桑妮,我會照顧妳的,我第一次見妳時就是這麼告訴妳母親的。妳真是最逗人的小東西,四肢細瘦得像匹小斑馬,臉上掛著我所見過最可愛的笑容。那時候我就想要照顧妳。在這裡妳會安全無事的。來吧,寶貝。」
該死的眼淚就是不停。淚水簌簌滾落她的臉頰,染暈了濃黑得嚇人的睫毛膏。她不小心嘗了一點,伸手擦拭,在瞼上拖出一條烏黑的淚痕。
「我一定很像馬戲團的小丑。」她邊說邊用力吞嚥著想止住淚水,想擠出微笑來。她取下眼裡的綠色隱形眼鏡。哭著戴那東西痛極了。
「才不,妳看起來像個偷抹媽媽化妝品的小女孩。這就對啦,拿掉那可怕的隱形眼鏡,露出妳那雙漂亮的藍眼珠。到廚房來,我給妳沖杯熱茶。我喜歡在茶裡滴一點白蘭地,只加一點,不會害妳的,妳現在幾歲了,桑妮?」
「二十六歲吧,我想。」
「什麼意思,妳想。」姨媽歪著腦袋問她,金耳環幾乎垂到了肩頭。
桑妮無法告訴她,儘管在那個家中,她的生日年年來了又去,但她幾乎記下得那一天的存在,記不得曾經有人對她說過半句祝福,當然,她的幻想除外。她甚至不記得父親是否在場。希望他不在。她無法告訴瑪寶這些。就是說不出口。她搖搖頭,微笑然後不甚高明地撒個小謊。「那只是口頭語,瑪寶姨媽,我很想暍一點茶加白蘭地。」
瑪寶安置侄女在那張塞了三本雜誌在一隻桌腳以維持平穩的老舊松木餐桌邊坐下。至少她給木椅做了軟墊,坐起來還算舒適。她將水壺放在瓦斯爐上,點了燈。「好啦,」她說。「不多久就好了。」
桑妮看她將兩袋立頓茶包分別放進茶杯裡,然後倒入白蘭地。瑪寶說:「我習慣先放白蘭地。這樣可以讓酒滲入茶葉裡,氣味會更濃烈。白蘭地十分昂貴,我必須善加利用,這瓶——」她舉起一瓶基督兄弟白蘭地。「已經暍了兩個多月。味道很不錯,妳會喜歡的。」
「沒人跟蹤我來,瑪寶姨媽。我非常謹慎,我想妳也知道每個人都在追蹤我,但是我都成功逃脫了。據我所知,沒有人知道關於妳的事。愛拉從來不曾告訴任何人。只有父親知道妳,而他已經死了。」
瑪寶點點頭。桑妮則靜靜坐著,觀看瑪寶在她的小廚房裡團團轉,動作敏捷而有效率。非常優雅,她這位身穿嬉皮裝的姨媽。她看著那雙強勁的手,修長的指頭,磨光的指甲塗著驚人的亮紅色指甲油。瑪寶是個藝術家,她終於記起來了。她看不出瑪寶和妹妹愛拉有任何相似點。瑪寶黝黑得像個吉普賽女郎,而愛拉則是金髮藍眼白膚,柔和得像只枕頭。
就像我,桑妮心想,但是現在的桑妮不再柔和,她堅硬得像塊磚頭。
她等著,暗暗期待瑪寶掏出一副紙牌來為她解開命運之謎,她奇怪為何愛拉的家族中從來沒人提及瑪寶。她究竟做過什麼不可原諒的事?
她撫摩著指頭上的白色戒痕,環顧這間陳舊廚房內的古老冰箱和搪瓷水槽。「妳不介意我跑來找妳吧,瑪寶姨媽?」
「叫我瑪寶,甜心,別客氣。我一點都不介意。我們可以一起保護妳的母親。至於妳嘛,我認為妳連地板上那只爬過的小蟲都不忍心傷害。」
桑妮搖搖頭,站起身來一腳踩扁那隻小蟲,然後坐回椅子裡。「我希望妳能看清楚真正的我。」她說。
瑪寶只聳聳肩,轉身提起已燒開的水壺,將滾水注入茶杯,她頭也不回地說:「人難免遭逢不測。拿妳母親來說,每個人都習慣護著她,包括我在內。那麼為何不能包括她的女兒?妳也一直在保護她,對嗎,桑妮?」
她遞了杯茶給桑妮,她將自己的茶袋來回拉拽,直到茶色變深。然後她提起茶袋,輕輕置於茶碟上,那動作和桑妮母親年輕時酷似極了,桑妮啜了口茶,將菜汁含在嘴裡片刻,才徐徐嚥下,這茶的滋味芳郁醇厚,近乎罪過。她突然感到安心不少,或許是白蘭地的功勞,她在這裡當然會安全無事。瑪寶姨媽當然會暫時收容她,直到她準備好跨出下一步。
她猜想姨媽必定想要瞭解事情經過,卻並未開口催促。為此桑妮十分感激。
「我經常在想,妳會成長為什麼樣的女人,」瑪寶說。「看來妳終於長成一個好女人,這團混亂——事實就是如此——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順利解決,妳看著好了。」她靜默片刻,億起她對多年前那個小女孩油然萌發的深情,一心想保護她,守著她,緊擁著她直到她吱吱尖叫,她十分驚愕這份情愫依然存在,她不喜歡,也不願接受。
「小心別靠著桌子邊緣,桑妮,戴潘恩說要替我修理,可是我不答應。」她知道桑妮沒聽見她的話,但是無所謂,瑪寶只想製造些聲音,好讓桑妮口中的白蘭地流入她的腹部。
「這種茶真特別,瑪寶,很奇怪,但是很好暍。」她再暍一口,又一口,她感到暖流注入胃裡,突然發現,她已有五天不曾感受這樣的溫熱。
「現在妳可以告訴我了,桑妮,妳到這裡來是為了保護妳母親,對嗎,寶貝?」
桑妮再吞下一大口茶。她能說些什麼?她突然噤聲不語。
「妳母親有沒有殺了妳父親呢?」
桑妮放下茶杯,盯著杯底。希望自己瞭解事情真相,然而關於那一晚的記憶和杯裡的茶汁一樣混亂。「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他們以為我知道,他們以為我是在保護愛拉,或者因為我犯了罪而逃脫,他們想逮住我,我不想冒險,所以跑到這裡來。」
她是否在撒謊?瑪寶一言不發。她只是微笑望著侄女。蒼白、疲憊、美麗的藍眼珠褪了色。那麼纖瘦,毛衣和長褲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這一刻她的侄女顯得十分衰老,彷彿看盡了生命的邪惡面。遺憾的是,世上的邪惡總是比人們願意承認的多得多。
她靜靜凝視杯底,淡然開口:「如果妳母親當真殺了她丈夫,我打賭那畜生是罪有應得。」
桑妮幾乎失手摔落茶杯。她謹慎地將它放下。「妳知道?」
「當然,所有人都知道,我第一次見妳是在妳母親帶著妳回娘家時,我只是路過,我的家人一向這麼要求我——只要安靜地順道路過,不必多說什麼,不必以臉示人,特別是對他們的朋友。反正,妳母親突然回家來,為了逃開他,她說的,她還說她永遠不會回去,她身上全是瘀傷,哭個不停。
「但是她的決心沒有持續多久。兩天之後他打電話找她,第二天她便抱著妳飛奔回去。那時妳裹著毛毯,一歲不到呢。她不肯和我談那件事,我始終不明白,為何一個女人能夠忍受讓男人隨心所欲地毆打。」
「我也不明白,我勸過她,瑪寶姨媽,我真的勸過她,但是她不肯聽。當時我的祖父母怎麼說呢?」
瑪寶聳聳肩,憶起她那驚恐失措的父親,呆瞪著容貌姣好的女兒愛拉,擔憂著萬一媒體大肆報導他的女婿喬亞默竟然是個虐妻者時,他該如何應付才好,而她們的母親,像是女兒染有惡疾似地遠遠退縮開去。她同樣地不關心,只是不願讓媒體披露這事傷害家族的聲譽。
「他們並非那種貼心的好父母,桑妮,他們佯裝不相信妳父親毆打了妳母親,他們看著愛拉,看著她渾身的瘀傷,然後全盤加以否定。他們對她說她不該撒那種謊。妳母親急瘋了,拚命和他們爭辯,哀求他們幫助她。
「但是當妳父親來電話,妳母親立刻變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妳知道嗎,桑妮?當妳母親離開時,我父母大大鬆了口氣,因為一旦她離開妳父親,她將成為他們心頭永遠的負擔,成為一種失敗,一種恥辱。只要她守著妳父親,她便是一種驕傲,一個值得誇耀的女兒。妳可見過妳的祖父母?」
「一年三次,啊,老天!我真恨他,可是現在——」
「現在妳擔心警方來追妳,別擔心,寶貝。沒人會認得出妳的喬裝。」
他認得出,桑妮暗忖。一瞬間。「希望不會,」她說。「妳認為在這裡我是否應該繼續戴著假髮?」
「不需要。我一點都不擔心,妳是我的侄女,如此而已,在這裡除了開膳宿招待的倪黛兒之外沒人看電視。但是她十分年老,我懷疑她恐怕連屏幕都看不清,她聽力不錯,這個我倒能確定。
「所以,不必麻煩戴那頂假髮,連那副隱形眼鏡也不妨收進抽屜裡,別擔心,妳可以用妳丈夫的姓,在這裡妳的名字叫做裴桑妮。」
「我不能再冠夫姓了,瑪寶。」
「好吧,那麼就用妳娘家的姓——喬桑妮。別擔心有人會把妳和妳死去的父親聯想在一起。我說過,在這裡沒人在乎鎮外發生什麼事,他們也不在乎有誰到這小鎮裡來!」
「除了那些前來品嚐『世界頂級冰淇淋』的遊客。我喜歡立在公路岔口的那塊招牌,上面畫著巨大的巧克力冰淇淋筒。一哩外就看到了,等到車子開到它前面,人已經流著口水。那招牌是妳畫的,對嗎,瑪寶?」
「沒錯,妳說對了,經常有人告訴我們,說他們遠遠望見那塊招牌,等到他們到達路口,車子便自然轉彎朝向海灣鎮開來,是戚海倫的冰淇淋食譜,她祖母傳給她的,冰淇淋店是用戚羅夫的教堂墓園改裝的。我們一致決議,既然已經有衛海爾牧師的教堂可以使用,便不需要羅夫那間小教堂了。」她說著彷彿沈醉於回憶中,微笑著。「剛開始我們把冰淇淋存放在裝滿冰塊的空木棺裡,我們動用了全鎮所有冰箱的製冰盒才製造出足夠的冰塊。」
「我真等不及想嘗嘗看了,老天,我還記得當年這小鎮幾乎空無一物——我到這裡的唯一一次。妳記得嗎?那時我還只是個小女孩。」
「我記得,妳可愛極了。」
桑妮笑了,小小的微笑,但總是個開端。她搖搖頭,說道:「我記得從前這地方十分破爛簡陋,房子沒有油漆,有些建築物的木板甚至剝落垂掛了下來,路面的坑洞深得足夠容納我的身高。但是現在不同了,小鎮變得好美,整潔而且悅人。」
「妳說對了,我們的確做了許多改變,我們聚頭討論,同時戚海倫提起她祖母的冰淇淋食譜。就在七月四日——老天,到今年七月就滿四週年了——我們的『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開張了。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男人們對於這構想如何地嗤之以鼻,說根本毫無前景可言。這下我們總算出了口氣。」
「我非常贊同,若說『世界頂極冰淇淋』店帶給小鎮無限生機和榮景,也許戚海倫應該出馬角逐總統。」
「也許,妳想來一份火腿三明治嗎,寶貝?」
火腿三明治,桑妮想著。「加色拉醬?真正的色拉醬,不是無脂的那種?」
「真正的色拉醬。」
「用白吐司,而不是添加十四種維生素和七種穀類的全麥吐司?」
「是便宜的白吐司。」
「聽起來很不錯呢,瑪寶,妳確定沒人認得出我來?」
「一個都沒有。」
桑妮邊吃著三明治,她們邊看電視,一台極小、畫質極粗的黑白電視機,五分鐘不到便看見她的故事上了全國新聞網。
「前海軍司令官喬亞默的葬禮今天在阿靈頓國家公墓舉行。他的遺孀喬愛拉由女婿裴考特陪同。長久擔任國際轉輸航運公司資深法律顧問的喬亞默生前和律師女婿合作無間。他的女兒裴喬桑妮並未參加喪禮。」
「鏡頭中的警察署長杜豪爾目前正會同聯邦調查局針對此一重大案件進行調查。」
瑪寶對於裴考特所知不多。她從未見過他或和他談話,直到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愛拉而他接了電話,介紹了他自己並且問她是誰。她坦白相告,有何不可?她請他轉告愛拉回她電話。但是愛拉沒有回電話——這個她倒不意外。倘若愛拉處境危急,情況將大不相同。她必然會心急如焚地回電話給瑪寶。但是她這次沒這麼做。瑪寶心想,愛拉是否會想到桑妮可能在她這裡。這會促使她打電話嗎?她不確定,事實上,這已經無關緊要。
她伸手,蓋住侄女的細長手指。那裡曾經有一枚戒指,如今只剩一圈蒼白的烙痕。她遲疑著,不知是否該告訴愛拉她曾經和她丈夫談過話。不,還不到時候,也許永遠不會。讓那女孩休息吧,總會有機會的,只是瑪寶不知道。事實上,如果能夠,她會趁早擺脫掉桑妮。要她遠遠離開此地,以免……不,她連想都不敢想。她實在沒有選擇餘地。
一切終將順利解決的。況且,就算裴考特真的發現他的妻子藏在這裡,那又如何?她輕握桑妮的手,沉默無語。
「我累極了,瑪寶。」
「我猜也是,寶貝。」
瑪寶像哄小女兒似地送桑妮上床,小客房十分安靜,太安靜了。幾分鐘不到她已沉沉入睡。又過幾分鐘,她開始在被單裡不安地扭動、呢喃著。
房間裡滿滿的陽光從寬敞的窗口流瀉而入。窗外那片純淨草原延展百碼之遙,直達濃茂的橡樹林。兩個男人帶領她進屋,將她猛推向前,使得她幾乎跪倒在地。他們緊按她的雙肩,迫使她坐在他的書桌前,他朝她微笑著,他一言不發,直到那兩人離開了屋子並且輕合上屋門。
他雙手合成尖塔。「妳看起來真可憐,桑妮,穿著那身灰毛衣,看看妳的頭髮,黏答答的,臉上一點化妝品都沒上,來見我竟然連唇膏都不塗,下次我要他們先將妳料理一下再帶來見我。」
她清楚聽見每個字,清楚感受到屈辱。然而那感覺瞬間消逝。她只聳聳肩。肩膀一收一放,微小的動作,卻如此費力。
「妳已在我這裡待了一星期,但是絲毫沒有進展,桑妮,妳仍然滿腦子幻想和偏執。如果妳蠢得連這個都不懂,那麼,讓我用簡單一點的話告訴妳。妳瘋了,桑妮,完全瘋了,而且沒救了,毫無希望好轉。好了,既然我必須留在這裡看守妳,妳不妨開口說點什麼,或者唱首歌,一首妳習慣在淋浴時唱的歌。是的,我知道妳喜歡邊淋浴邊哼歌。妳覺得如何?」
奇怪的是,耶字字句句的涵義雖然無法在她腦海駐留,話中的邪惡和殘酷卻流連不去。她努力站了起來,傾身向前,朝他臉上啐了一口。
他抹著瞼頰迅速繞過書桌,他一把拉起她,猛力掌摑她的頰然後將她推倒在地。辦公室門砰地摔開,那兩個男人急闖了進來。
他們擔心他的安全?
她聽見他說:「她向我吐口水並且攻擊我。去拿三毫克海朵來。這次不用藥片。這樣應該可以讓我們的小可憐鎮靜下來。」
不。她知道只要他們再給她那種東西她一定會立刻死掉。她知道一定會,她知道,她掙扎著爬起,狂奔向那些大窗口,她聽見背後傳來尖吼。她穿透窗玻璃,轉瞬間她凌空飛翔,白色玻璃碎片紛紛墜落,她輕盈飛越那片草原,愈來愈高,飛離那可怖的地方,可怖的人,突然她停止了飛翔,她聽見尖叫,她自己的尖叫。接著她感覺一股痛楚拉扯著她,向下拽拉,向下,一直到沈入大片暗寂,和美麗的空無之中。
但尖叫聲並未消失,不對勁。她已經失去意識,尖叫的不是她。
又一聲叫喊將她驚醒,她從床上倏地坐起,豎耳聆聽那聲音。他們在這裡,在海灣鎮,在瑪寶屋裡,而不是在她的夢境裡。她僵坐不動,等待著,是貓?不,那是人,是痛苦的吶喊,她知道,天曉得,過去一年她聽夠了痛苦的呼喊。
是誰?瑪寶?她不想移動,然而她仍舊設法溜出了那三層厚重的毛毯。那是昨晚九點鐘時瑪寶為她蓋上的,夜間的小客房冰冷黑漆得有如巫婆的鐵鍋底層。桑妮沒有睡袍,只有一件蘭茲法蘭絨長睡衣,考特一向憎厭她的睡衣,他憎厭……不,忘了考特,他不重要,長久以來便是如此。
房間裡黝黑一片。她蹣跚步向房門,輕輕打開它。狹長的走廊同樣的暗淡。她等著,等待許久,不願再聽見那吶喊。但她知道她會。那是沈痛的呼嘯,也許還夾帶著驚愕。現在她不確定了。她等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她踩著毛襪走向瑪寶的臥房。
她聽見另一聲尖喊,絆了一跤,臀部撞上了桌子,這聲叫喊是從屋外傳來的,她非常確定。不是瑪寶的叫聲,謝謝老天瑪寶平安無事。她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那究竟是什麼叫聲?她揉揉臀部,將桌子靠回牆邊。
瑪寶臥房的門突然打開。「怎麼回事?是妳嗎,桑妮?」
「是我,瑪寶,」她細聲說。「我聽見有人尖叫,以為是妳,那是什麼聲音?」
「我什麼都沒聽見,」瑪寶說。「回床上去,親愛的。妳累壞了。也許是噩夢,看看妳,蒼白得跟木材一樣。妳作了噩夢,是嗎?」
桑妮點點頭,因為這是事實。但是那些叫喊一直延續不斷,並非夢的一部分。那夢是她痛恨的回憶,總是在她無助的睡夢之中前來煩擾。
「回床上去,我可憐的寶貝,妳顫抖得像片樹葉。回床上去躺著,快點。」
「可是我聽見兩次呢,瑪寶,我以為是妳,但不是,那聲音是從屋外傳進來的。」
「不,寶貝,屋外什麼都沒有,妳太累了,過去幾天妳承受了那許多,我真驚訝妳怎麼沒聽見滾石合唱團在扯破了喉嚨鬼叫。沒事的,桑妮。只是噩夢,沒別的,別忘了,這裡是海灣鎮,親愛的,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若說妳聽見了什麼,那大概是風聲,從海洋吹來的風很可能像是人的呻吟。很快妳便會體驗到的。妳什麼都沒聽見,相信我,回床上去吧!」
桑妮回到床上。她僵直躺著,身體凍得不禁癡想著萬一她流淚那淚水是否會結冰。她發誓她清楚聽見一扇門悄悄開了又關的聲響,只是她沒有膽量起床去探看。
她稍稍放鬆,隨即又緊繃,等待著那可怖的尖喊,但是不再有尖喊。也許瑪寶說得對,她累壞了,她作了噩夢,那麼駭人而真實,也許她得了偏執症、精神失常或者精神分裂。六個月來他們就是這麼說她,她懷疑,即使她真的看見那個吶喊的人,那會不會只是幻覺?只是她腦裡的產物?或許是。不,她不能繼續猜想,太痛苦。黎明接近時,她終於再度沈睡。
這次總算酣然無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4:29
第二章
耿傑明突然感到精神一振。他的身體正隨之起舞。這是因為她在這裡。他十分確定,而且清楚感覺到她在這裡。他一向擁有這種類似直覺的感覺。這些感覺總是突然降臨,而他也總是跟著它們,在他只是個孩子時便如此。有那麼一、兩次他不予理會,結果落得灰頭土臉。當前毫無退路的處境,一旦犯錯更將付出沈痛的代價。但是這次他沒有錯。他感覺到她就在這個精巧迷人的小鎮裡藏身。
不可思議的小地方,他想,完美得有如好萊塢電影的場景,有如伊蕊的家鄉。他記得他到俄亥俄州那座小鎮和當地法官的女兒雷伊蕊結婚時,初見那地方也有著相同的憎厭反應。
他將他的灰色別克利高轎車駛入「世界頂級冰淇淋」店對面的停車場。店舖正面是兩大扇厚玻璃窗,漆著鮮藍色窗框。店裡佈置著圓桌和老式白鐵椅。櫃檯後方站著個婦人,邊和一個男人談話,邊從櫃檯下的卡紙箱裡舀起巧克力冰淇淋。店舖外牆漆著大片純白色。房子外貌十分精緻美觀,就和小鎮其它建築物一樣。然而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不喜歡它的模樣。
他走下轎車,環顧四周。緊鄰冰淇淋店舖的是一間小雜貨店,招牌用恍若維多利亞時期的華麗字體寫著:戴潘恩:你需要——我就賣。
冰淇淋店另一側是一間看來典雅而昂貴的服裝店。店名叫做「親密背叛」——這名字讓傑明腦中浮現雪白床單或肌膚上襯著黑色蕾絲的意像。
人行道看來十分嶄新,道路也極為平整,看不見一點窪坑。
停車場的所有停車點以白線區隔,全部潔白無污損跡象。他開車進鎮途中看到許多新房子,顯然是最近建造完成的。鎮裡還有一間五金店,一家小得幾乎支撐不了招牌的「喜福會」連鎖超市,一間乾洗店,一家快速照相館,和一家金色拱門奇小的麥當勞。
一座光鮮繁盛得近乎完美的小鎮。
他將轎車鑰匙放入上衣口袋。首先他必須找個住宿的地方。他看見過街有個招牌寫著:黛兒早餐和床。店名和招牌毫不花俏。他抓起後車座的黑色旅行袋,走向黛兒那間長廊迴繞、童話屋似的白色維多利亞房子。他希望能在那些圓塔上訂得一個房間。
就一幢老建築西言,這房子算是維護得相當完整。雪白的護牆板潔淨亮眼,淺藍和淡黃色的窗框和簷板幾乎像是全新。門前長廊的地板寬木條並未因承重而嘎吱作響。木板極新,橡木柵欄也穩固堅實。
他走進前廳,向站在胡桃木櫃檯後的微笑婦人介紹自己。她繫著件花團錦簇的圍裙。他解釋自己需要訂一個房間,最好是在塔上的。這時他聽見一陣年老的格格笑聲,轉身看見起居間門口有個壯碩的老婦人正坐在舊椅子裡前後擺盪不止。她將一本像是日記的東西舉在鼻尖,另一手拿著枝鋼筆。她不時地用舌頭蘸濕筆尖,以致她的舌尖成了烏黑一片。
「女士,」他朝那婦人點頭招呼。「希望鋼筆墨水沒有毒性才好。」
「就算有毒也毒不死她,」櫃檯後的女人說。「她早就免疫了。黛兒從一九四○年代和她丈夫來到海灣鎮,便一直用黑墨水寫日記到現在。」
老婦人又格格笑著,高聲問:「我是倪黛兒。你還沒娶妻吧,小子?」
「這問題真無禮呢,女士,即使出自一個年長女士之口也一樣。」
黛兒不予理會。「你到海灣鎮來做什麼?為了來品嚐『世界頂級冰淇淋』?」
「我看見招牌了。等會兒我一定要嘗嘗看。」
「試試桃子口味。海倫上星期剛做的,滋味美極了。這麼說你不是為了冰淇淋而來。究竟是為什麼?」
開始了,他心想。「我是個私家偵探,女士。我有個客戶的雙親三年半之前在這附近失蹤,警方一直沒有進展,於是他們的兒子找我協助尋找他們的下落。」
「老傢伙?」
「是啊!他們開著輛Winnebago遊遍各州。那輛車子在史堡肯的廢車場被發現。看來像是遭逢不測,但是沒人能確定發生了什麼事。」
「那你來海灣鎮做什麼?這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曾經對我的丈夫鮑比說過——他在一九五六年艾森豪威爾蟬連總統之後不久死於肺炎——這個小鎮從來沒有經過全盛時期,但還是不斷向前邁進。你可知道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我來告訴你吧!有個波特蘭的銀行家買下沿岸大片土地,建造了許多度假別墅。他還從一○一號公路建了條雙線道直通海岸。」黛兒舔了下鋼筆筆尖,歎息著說:「到了一九六○年代,一切都走了樣,所有人突然紛紛離開小鎮,大概是厭膩了吧,我想。所以說,你實在沒有理由留在這裡。」
「我想利用妳的小鎮做為中心點,從這裡展開調查。或許妳還記得那對夫婦經過這裡呢,女士——」
「我的名字是黛兒,我說過了。世界上有數不清的女士,可是只有一個我,而我名叫倪黛兒。幾年前史醫師宣佈我回生乏術,但是他錯了。老天!你真該看看戚羅夫準備把我安置在他的墓園時的表情。我坐了起來並且問他在做什麼,把他嚇得魂飛魄散。啊,真有得瞧。他嚇得狂奔去向衛牧師求救呢!你可以叫我黛兒,小伙子。」
「也許妳還記得那對老夫婦,黛兒。那位丈夫叫做鍾哈維,他的妻於叫梅琪。根據他們的兒子描述,是一對好人。而且他說他們對冰淇淋情有獨鍾。」有何不可,他想。吹皺一池春水。說得詳盡些,會讓人更深信不疑。況且,每個人都愛冰淇淋。他自己也要嘗一嘗。
「鍾哈維和梅琪,」黛兒喃喃反覆,身體更劇烈地搖晃,靜脈突起、佈滿斑點的手在椅子扶手上緊了又鬆。「難說我是不是記得這樣的夫婦。開著輛Winnebago,你說?你先去吃一客海倫的桃子冰淇淋甜筒吧!」
「會的。我喜歡一○一和一○一A公路岔口的那塊招牌。畫招牌的人使用的褐色真的酷似巧克力。是的,他們開著一輛Winnebago。」
「為我們帶來大批遊客,那塊招牌。州政府的官員要我們把它拆掉,所幸我們鎮裡有個人,艾葛斯,他認識那個官員的表兄,便把那件事擺平了。我們每年付給州政府三百元才保住這招牌。瑪寶每年七月都會重畫一次,因為我們的店在七月開張,算是紀念日。戴潘恩說她用的巧克力顏色太深,但是我們全都否決了他。在她丈夫死後他很想和她結婚,可是她不願和他有任何牽扯。他至今都無法釋懷。棘手吧,嗯?」
「的確是。」傑明回答。
「你得告訴瑪寶說你認為她的巧克力顏色完美極了。她會非常開心的。」
瑪寶,他想。卜瑪寶,是她的姨媽。
櫃檯後的矮胖婦人清清喉嚨。當他回過頭看她,她正衝著他微笑。
「妳說什麼,蜜莎?大聲一點,我聽不見妳說什麼。」黛兒喊道。
才怪,傑明心想。這個老古董或許連三哩外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呢!
「還有別玩弄妳那串珍珠了。妳把它弄斷的次數多得讓我都記不得。」
蜜莎的珍珠看起來確實略顯狼狽,他想。
「我必須為耿先生辦理住宿登記,黛兒。接著我得把巧克力蛋糕烤好,然後出去跟迪先生共進午餐。但是我想先將耿先生安頓好。」
「那麼就去做吧,別只是站在那裡搓著雙手。小心應付妳的迪先生,蜜莎。他是個急性子,這個小子。昨天我注意到妳長了肝斑,蜜莎。聽說年輕時性活動太頻繁的人容易長肝斑。妳得留心那個迪艾德。噢,對了,別忘了在巧克力蛋糕上加些胡桃,我喜歡胡桃。」
傑明轉身看著蜜莎。如此可人的一位女士,硬直的灰髮,身材圓潤,鼻端架著眼鏡。她正把雙手插進門袋裡好隱藏她的肝斑。
傑明大笑著說,明知黛兒正豎著耳朵傾聽。「她真是恐怖,對嗎?」
「何只恐怖?」蜜莎細聲說。「何只喲!可憐的迪艾德已經六十三歲了。」她說著提高音量。「不會的,黛兒,我不會忘了加胡桃。」
「好女孩。」傑明朝蜜莎微笑。她看來像是一輩子從來不曾有過任何性活動似的,這會兒又撩撥著她的珍珠。
她帶領他登上塔樓房間之後便離開。他走到俯看著海景的窗口向外眺望,不是眺望在午後陽照下閃爍如晶藍寶石的海洋,而是街上的人群。對街,就在戴潘恩的小店舖前,四個老頭搬出椅子,圍坐在一隻老橡木桶周圍。其中一人掏出一副紙牌來。傑明感覺自己正見證著某種年代久遠的儀式。一人瞥一眼手中的牌,朝人行道上啐了一口。另一人用他滿佈瘤節的手指扣著長褲吊帶,向椅背一靠。沒錯,傑明心想,是行之有年的儀式。他猜想著他們之中哪一個是戴潘恩,那個為了瑪寶拒絕嫁給他而批評她的巧克力顏色的傢伙。衛牧師是否可能混在其中,坐在那裡邊吐沫邊玩牌?
無所謂。他很快便會認識每個人,沒人會疑心他為何到小鎮來。他將和他遇見的每個人談天,提及鍾哈維和梅琪夫婦,沒人會產生半點疑惑。
他敢用他的薪津支票打賭,這此老人對鎮上一切變動瞭如指掌,自然也知悉一個名律師女兒的行蹤。這位律師最近不但慘遭謀害,同時也涉入某件重大弊端之中。而這個女人正是卜瑪寶的侄女。
傑明歎惋著喬亞默不該被殺害,至少不該在調查局尚未找出他販賣武器給恐怖主義國家的確實證據之前被殺害。
他離開窗口,皺起眉頭。他絲毫不在乎鍾哈維和梅琪夫婦,一直到那個被史醫師判定死亡之後卻又突然醒來將戚羅夫嚇得半死的倪黛兒對他撒了謊。
調查鍾氏夫婦的下落只不過是他的助手替他找到的巧合掩護。這掩護十分可信,助手告訴他,因為那對夫婦確實是在包括海灣鎮的這帶公路沿線失蹤的。
但是為何老婦人要撒謊?她是否有難言之隱?他非常好奇,可惜他沒有足夠時間。他熱愛神秘懸疑,而且他的破案功夫無人能及——至少伊莎在離開他而投向一個被他逮護的郵件爆破犯懷抱之前,是這麼告訴他的。她為那個人辯護而讓他獲得無罪開釋。
他掛妥外套和襯衫,將內衣納入那只美麗古董化妝檯的上端抽屜裡。他走進浴室去擺設他的盥洗用具,驚喜地發現浴室極為現代化,四壁皆是粉紅色淡紋大理石,馬桶甚至設有省水裝置,浴缸十分寬敞而且裝有拉簾可供淋浴之需。
老黛兒顯然是個享樂主義者,四隻腳的舊式浴缸不符她的要求。他懷疑她所賺的錢如何能支付這樣昂貴的浴室設備。根據他的觀察,他似乎是這裡唯一的房客。
海灣鎮有一家餐館。那是一家叫作「內地」的小咖啡館,裝飾精巧,窗檯上種著白色和紅色鬱金香。異於鎮上主街道上整齊並列的房屋,「內地」咖啡館的正門面對著海岸。石磚走道和純屬裝飾功能的山形牆屋頂使它看來益發魅人。
餐廳只供應鱈魚和鱸魚。炒的、烤的、水煮、煎燒。傑明討厭所有魚類。他吃遍小色拉吧的所有菜色之後,知道自己未來勢必得依賴喜福會超市裡的熟食部維生。可是鎮上的喜福會超市規模奇小,他懷疑他們是否設有熟食部。
侍者是個穿著瑞士傳統仕女裝的婦人,胸前綴滿蕾絲,裙襬長及腳踝。她說:「噢,本周主菜是魚。薛克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否則他會弄糊塗的,他說。下星期一你再來菜色就不同了。要不要來點馬鈴薯泥搭配你的生菜?」
他朝蜜莎和迪先生點點頭。他們顯然正愉快享受盤裡的炒鱈魚、生菜和馬鈴薯泥。她對他粲然一笑。他懷疑她是否認得他,因為她沒有戴眼鏡。她的左手不斷撫弄她的珍珠項鏈。
用完午餐,傑明漫步走向那四個圍著木桶玩紙牌的男人,同時發現「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門前停了至少半打汽車。熱鬧的地方。這地方是否在鍾哈維和梅琪當年路過時便已存在?當然,沒錯。那時候老黛兒正摩拳擦掌準備大展鴻圖呢!他最好在追蹤喬桑妮下落之前先和鎮上居民混熟。
他還不清楚一旦他找到她時會怎麼做。實情吧,他想。他只想從她那裡獲得實情。他志在必得。一向如此。接著他也許會轉而追查另一樁懸案,只要有其它懸案待查。
十分鐘後,傑明踏進「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邊想著那四個老傢伙的說謊功夫也不比倪黛兒高明。和黛兒不同的是,他們只一言不發,滿臉愁容地互相對望。其中一個在傑明重複報出哈維的名字時用力啐了一口。這人是戴潘恩。至於舒適靠著椅背的那個則說他一直夢想能擁有一輛Winnebago。他是艾葛斯。另一個說葛斯擅長修理長輪子的東西。任何車子經過他的手都能跑得飛快。最後一個則始終不願正視傑明。他不記得後面這兩個人的姓名。
他們的一舉一動道盡了一切。截至目前他所遇見的每個人都清楚鍾哈維和梅琪夫婦的遭遇。他期待能在冰淇淋店裡有進一步發現。
櫃檯後面正是他初抵小鎮時見過的那個婦人。她正在為一個遊客家庭舀著像是桃子口味的冰淇淋。這一家人想必也是被公路岔口的廣告招牌吸引了來。
孩子們蹦跳叫嚷著。男孩指定要招牌巧克力,女孩要法蘭西香草。
「你們只有六種口味?」女主人問道。
「是的,只有六種。口味是跟著季節變化的。我們不胡亂地大量製造。」
男孩嚷著他要改成藍莓口味,巧克力顏色太深了。
櫃檯後的婦人低頭向男孩微笑。「沒有這種。改選其它口味,不然就閉嘴。」
女人急喘地瞪著她。「妳不能用這種態度對待我的兒子,他——」
老婦微笑以對,扶正她的白色蕾絲帽。「他怎麼,女士?」
「他是個乳臭小兒,」丈夫接口,轉身對兒子說:「你要什麼口味,米奇?你看到有六種口味,快選一種,不然什麼都沒得吃。」
「我要法蘭西香草,」女孩說。「他吃小蟲好了。」
「真是的,茱莉,」母親說著舔了下老婦遞給她的冰淇淋筒。「噢,老天,太棒了!新鮮桃子呢,瑞克。鮮美的桃子。味道真好。」
櫃檯後的婦人只一徑微笑。男孩終於選擇了巧克力。
傑明目送那一家人離開。
「你要什麼,先生?」
「我要桃子冰淇淋,女士。」
「你是新來的,」她說著往大冰淇淋裡一舀。「你是旅行路過?」
「不是,」傑明接過冰淇淋筒。「我會在鎮上待一陣子。我在找鍾哈維和梅琪夫婦。」
「沒聽過他們。」
傑明舔了一口,感覺像是鮮嫩的桃子溜過了喉嚨。「那位女士說得沒錯,好吃極了。」
「謝謝。你說梅琪和哈維——」
傑明將他對黛兒、蜜莎和四個男人說過的故事覆述一遍。他說罷伸出了手掌。「我是耿傑明,洛衫磯來的私家偵探。」
「我是衛雪莉。我的丈夫是鎮上的牧師,衛海爾。我幾乎每天都在店裡值班四小時。」
「很榮幸認識妳,女士。我能請妳吃冰淇淋嗎?」
「噢不,我在喝冰茶。」她說著舉起一隻大塑料杯輕啜著。非常淡的冰茶。
「這樣的話,我也想要喝點冰茶,如果妳不介意。」
衛雪莉朝他眨眨眼。「抱歉,先生,你不會想喝這種茶的,而且我們也沒有別種茶。」
「這麼說你們只賣冰淇淋。妳從來沒見過梅琪和哈維嗎?不記得他們大約三年前曾經路過這裡,開著輛Winnebago?」
雪莉覺得他相當英俊,就像詹姆斯龐德電影裡那個英國紳士。不過這人是美國人,壯多了,也高多了。她真喜歡他臉頰邊的酒窩。她常常奇怪男人該怎麼刮那小洞裡的鬍子。現在這個俊俏的男人想知道關於那兩個老傢伙的事。他就站在她面前,舔著他的桃子冰淇淋筒。
「慕名前來海灣鎮吃『世界頂級冰淇淋』的人不計其數,」她依然微笑看著他說。「很難記得每個人。至於三年前……老天!以我這個年紀,我連上星期二為海爾準備了什麼晚餐都不記得了。」
「請妳努力想一想,衛女士。我就住在『黛兒早餐和床』旅店。」他說著轉身,剛巧店門鈴響起。一個中年女人走進店裡。她和蜜莎風味迥異,穿著像是吉普賽人,頭上繫著條紅巾,腳下是厚羊毛襪和短靴。整潔的長襯衫,外罩暗紅色羊毛外套。她的眼睛深沈而且十分美麗。也許她是鎮上最年輕的居民。
「喔,雪莉,」她說。「我來接妳的班啦!」
「謝謝妳,瑪寶。噢,這位是耿傑明。耿先生,這位是卜瑪寶。他是從洛杉磯來的私家偵探吔,瑪寶。他來調查一對三年前可能到海灣鎮來買冰淇淋的一對老夫婦的下落。叫什麼名字來著?噢,對了,哈維跟梅琪。」
瑪寶將它吉普賽的眉毛一揚,異常鎮靜,一言不發地望著他,神態自若。
原來這位就是姨媽。多麼幸運在這裡遇見她。卜瑪寶,一個藝術家,老嬉皮,曾經擔任教師。他知道她幾十年前在蘇活區遇見另一個藝術家並且和他結了婚,如今已成寡婦。他的藝術並未形成氣候,終於在十七年前去世。傑明還知道她拒絕了戴潘恩的追求,同時注意到她一點都不像她的侄女。
「我記不得名叫哈維和梅琪的夫婦,」瑪寶說。「我來接妳的班,雪莉。出去時搖一下鈴,好嗎?」
她是個最高明的撒謊者。他壓下蠢蠢欲動的好奇心。沒關係,裴桑妮才是重頭戲。
「妳的小侄女還好嗎,瑪寶?」
瑪寶真希望雪莉沒有暍那麼多冰茶。這讓她變得格外多話。瑪寶依然神情愉悅地回答:「好多了。她只是被這長途旅行折騰得有點累了。」
「當然。」衛雪莉繼續啜著那隻大塑料杯裡的冰茶然後微笑望著傑明。那個英國男演員叫做提摩西達頓。英俊的男人。但是她更喜歡傑明。「在海灣鎮沒有太多活動,我想你很難待在這裡超過一星期。」
「誰知道?」傑明說著將餐巾紙丟進白色廢物箱,離開了冰淇淋店。
下一站是卜瑪寶的家,那幢位於主街道和康來街角的白色屋子。該是時候了。
他敲敲那扇整潔的白門,突然聽見屋內傳來一記聲響。聽來像是摔擲傢俱的聲音。他再敲門。這次他聽見女人恐怖的驚呼。
他轉動門把,發現門上了鎖。該死!他用肩膀抵住門板用力衝撞,門砰地打開。
他看見裴喬桑妮跪在地板上,身旁躺著電話,正嗡嗡鳴響著。她用拳頭塞住嘴巴,也許害怕叫喊被人聽見,或者是被自己的尖叫嚇呆了。但他依然聽見了,而且闖了進來。
她瞪著突然奔進瑪寶小起居室的他,立刻全身蜷縮緊依著牆,像是害怕他槍擊她那樣地將拳頭拔出嘴巴,再度尖叫起來。
死命地吶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5:00
第三章
「別叫了,」他朝她吼道。「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桑呢知道就是這個人,儘管她從沒見過他。他比這鎮上任何人都來得年輕。他不屬於這裡。他是跟蹤她而來的。他想要強迫她回到華盛頓那個可怖的地方。沒錯,他極可能是畢德麥的手下。她不能回那裡去。她瞪著這個高大的男人。他俯望著她,一臉的不解,彷彿他真的關心。但是她知道他不關心,他不可能關心,這只不過是詭計。他是來傷害她的。
「電話,」她說,反正她死定了,說什麼都無所謂。「有人打電話來恐嚇我。」
她邊說邊緩緩站起,後退著遠離他。
他懷疑她是否持有槍枝。他疑心她是否想轉身去拿槍。他不希望事情變得棘手。他急衝向她,攫住她的左手臂。她尖叫著猛烈扭動,試圖掙脫他。
「我不會傷害妳的,該死!」
「走開!我不要跟你走,我不要。你走開!」
她啜泣、喘息著抗拒他,用拳頭重擊他的肋骨並且舉起膝蓋來頂撞他。
他翻轉她的背,用手臂架住她的頸子,僵持著直到她安靜下來。她失去了優勢,再也無法傷害他。她儘管纖弱,落在他肋骨上的一拳卻讓他痛不欲生。
「我不會傷害妳的。」他又說,聲音低沈冷靜。他是調查局的最佳審問者之一,因為他能夠隨心所欲調整聲調,忽而輕柔悅耳,忽而凶狠邪惡,來達到他的任務目標。
而現在他將聲音放得極輕極柔。「我聽見妳的叫聲,以為有人在屋裡攻擊妳。我只不過想做個英雄。」
她靜止不動,背部貼著他的胸膛。打破沈寂的唯一聲音是電話筒傳出的嗡嗡聲。
「英雄?」
「是啊,英雄。妳沒事了吧?」
她點點頭。「你真的不是來傷害我的?」
「不是。我只是路過,正巧聽見妳尖叫。」
她呼了口氣。她相信他。但是現在該怎麼辦?
他鬆開她同時後退一步。然後他拾起地板上的話筒,掛回電話機上,將電話放回桌上。
「我很抱歉,」她雙臂環抱著身體。她的臉色慘白得有如牧師的衣領。「你是誰?你來找瑪寶嗎?」
「不是。打電話的人是誰?是無聊份子?」
「是我的父親。」
他別過眼光努力止住發笑的衝動。她的父親?老天,女士,兩天前他們才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若非調查局正在調查他,連總統都會參加的。他決定順水推舟。「我猜他不是個好人,妳父親?」
「不是,他不是好人。但這不重要,因為他已經死了。」
耿傑明對她的檔案瞭如指掌。他只需等她自投羅網。他找到了她,掌握了她,但是她顯然正處於崩潰邊緣。他可不想功虧一簣,他希望她是神智清楚的。他平靜溫和地開口:「這是不可能的,妳也知道。」
「是的,我知道,但那確實是他的聲音。」她不安地搓揉著臂膀,盯著電話,等著。等她那死去的父親再度來電話?她看來極度驚愕,然而更多的是困惑。
「他說什麼?那個聲音像是妳死去父親的人?」
「那是我的父親,我無論走到哪裡都認得出他的聲音。」她加倍用力搓著手臂。「他說他要來找我並且解決一切難題。」
「什麼難題?」
「我,」她說。「他要來照顧我。」
「妳有白蘭地嗎?」
她茫然抬頭。「白蘭地?」她露齒微笑,接著沙聲大笑起來。「從我昨天抵達這裡之後我的姨媽便不停在我的茶裡面加白蘭地。當然,我有白蘭地。不過我向你保證,就算不喝白蘭地,我也不至於從櫥子裡拿出掃帚來騎著飛走的。」
他伸出手掌。「對我來說是好消息。我的名字叫耿傑明。」
她望著那隻手掌。強勁的手,手背長著黑色細毛。指頭修長,指甲經過悉心照料,整潔而光滑。不是藝術家的手掌,不像瑪寶的手掌,不過相當地靈巧。也不像是考特的手,但是她依然不願去握它,怕他看見她的手掌而發現她是如何地一塌糊塗。然而她沒有選擇餘地。
她握一下耿傑明的手,立刻縮回。「我是喬桑妮。我到海灣鎮來拜訪我姨媽卜瑪寶。」
喬桑妮。她改回了娘家的姓。「噢,我在『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遇見她。我以為她住在篷車裡,晚上坐在營火旁替人算命或者戴著面紗跳舞。」
她嘗試放聲大笑。「我第一次見她時也是這麼以為。我從七歲起就沒再見過她。我以為她會掏出一副紙牌來。我很慶幸她沒有。」
「為什麼?也許她精通算卜,能夠解除妳的不確定感。」
她搖搖頭。「我寧可充滿不確定感。我不想知道未來的事,也許不是好事。」
不,他不能告訴她他的身份。他不能告訴她,她說得對,即將發生的並非好事。他不禁懷疑,倘若她沒有為了保護她母親而逃到這小鎮來,是否可能是她殺了她父親。局裡的同僚都認為喬亞默是由於涉入軍火交易而遭人暗算,但是他一點都不相信,所以他單槍匹馬來到這裡進行調查。「我想喝一點白蘭地。」
「你是誰?」
他從容回答:「我是個私家偵探,從洛杉磯來的。有個客戶僱用我尋找他的雙親。他們大約三年前在這附近失蹤。」
她思索著他的話。他知道她在衡量他是否說謊。他的掩護很安全,因為那是真實的案子。但是那不重要。他是個高明的說謊者,他知道光是他的聲音便已足以服人。
她顯得十分纖弱,神情淡漠,臉色由於電話的恫嚇而蒼白著。她的父親?他即將來找她,照顧她?全是瘋話。他有能力應付正常人,但是萬一她發起瘋來,他不確定該如何應對。
「好吧,」她終於說。「這邊走,到廚房來。」
他跟著她走進一個活脫來自四○年代的廚房。泛黃的油布地板散佈著年齡比他更大的污漬;非常潔淨,接近水槽的部分已嚴重剝落。所有設備陳舊一如地板,但也一樣整潔。他在餐桌前坐下,卻聽見她嚴重警告。「別靠著桌子。它的一隻腳壞了。你看,瑪寶姨媽放了幾本雜誌來穩住它。」
他在想這張桌子這副德性有多久了。這麼容易修理的東西。裴喬桑妮用一隻玻璃杯為他倒白蘭地。她突然停下,皺起眉頭。他知道她困惑著不知該倒多少。
「這樣就夠了,」他輕鬆說道。「謝謝,」他等她也為自己倒了一小杯,才舉起酒杯說道:「這正是我需要的,我被妳嚇壞了。很高興認識妳,喬桑妮。」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耿先生。請叫我桑妮。」
「好吧,桑妮。不打不相識,請叫我傑明。」
「我不認識你,儘管我的確對你無禮。」
「妳敲擊我肋骨的功夫真要得。下次我會盡早投降以免再嘗到那種滋味。妳從哪裡學來的?」
「寄宿學校的一個女同學教我的。她說她哥哥是學校裡的好漢,不願妹妹被欺負,便教給她所有的防身術。」
他發覺自己正盯著她的雙手。一如其人,既瘦弱又蒼白。她說:「我從來沒試過,我是說真正地試過。呃,老實說,有那麼幾次,不過我毫無勝算。他們人數眾多。」
她究竟在說些什麼?他說:「妳很厲害,我差點死掉。事實上,我可能會跛足好幾天。我很高興妳沒踢中我的鼠蹊。」
他啜一口白蘭地,打量著她。接著該怎麼辦?向來如此簡單直接的任務,此時面對著她,看她活生生坐在眼前,而非只是他調查喬亞默謀殺案的線索,事情突然不再清晰了。他痛恨事情不清不楚。「告訴我關於妳父親的事。」
她沒有響應,只是猛搖頭。
「聽我說,桑妮。他已經死了,妳的父親已經死了,電話裡的人不可能是他。這意味著那可能是錄音,或者某個能夠模仿他聲音的人。」
「是啊!」她依然盯著酒杯。
「顯然是某個知道妳在這裡的人,某個想要恫嚇妳的人。」
她抬頭看他。神奇的是,她笑了。可愛的微笑,不再有恐懼或沮喪。他發覺自己正報以微笑。「那個某人非常成功,」她說。「我嚇壞了。我很抱歉攻擊了你。」
「如果有人像那樣闖進門來,我也會攻擊他的。」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長途電話。如果是,那麼我仍然有時間思索該怎麼做。」她突然噤口,僵直著身子。她一動不動,但他感覺有如她退縮五十哩之遙。「你知道我是誰,對嗎?我一時忽略了,但是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
「為什麼?」
「我在電視上看過妳的照片,還有妳和妳雙親的新聞片段。」
「瑪寶向我保證海灣鎮沒人會認出我的。她說這裡除了她之外只有兩眼昏花的倪黛兒有電視機。」
「妳不必擔心我會四處嚷嚷。事實上,我已經向自己發誓要保守秘密。我在『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遇見妳姨媽。有個名叫衛雪莉的女人提到妳正在鎮上。妳的姨媽根本沒透露妳的事。」說謊是種藝術,他想。訣竅在於盡可能接近事實。鎮上許多居民都深諳此道。
她蹙著額思忖他的話,兩手緊抓酒杯。她的腳掌輕點著油布地板。
「誰在追蹤妳?」
她再度綻露微笑。但這次隱含著譏諷和呼之欲出的恐懼。她撥弄著紙巾架,將掉落桌面的紙巾放整齊。「隨便道出某人的名字,他可能就在名單上。」
她正和名單中的一個面對面而坐。該死,他痛恨這樣。他曾經以為事情再簡單不過。什麼時候他才能學會人不可貌相?她笑得那麼美,他多麼希望能令她持續地開心。
突然她開口:「最奇怪的事發生在我抵達這裡的第一個晚上,就在兩天前。半夜時分我被一個人的尖叫聲驚醒。是人的叫聲,我非常確定。我跑出臥房去看瑪寶是否沒事,後來再度聽見那叫聲,我發現它是從屋外傳來的。瑪寶說那是我的幻覺。我的確作了噩夢,是關於一段不愉快回憶的噩夢,可是尖叫聲把我吵醒了。我知道,我非常確定。總之,我回到床上,但是我知道後來瑪寶離開了屋子。你是個私家偵探,你認為這是怎麼回事?」
「妳要僱用我?可得花妳一大筆錢呢!」
「我父親很富有,我則不是。我連一毛錢都付不起。」
「那妳丈夫呢?他可是個闊律師呢,不是嗎?」
她箭似地站起。「我想你該離開了,耿先生。或許因為你是私家偵探,所以習慣追問不捨,但是你已經超越了分寸,我不是你的工作對象,忘掉你在電視上看到的,那非常的不真實。請走吧!」
「好吧,」他說。「我會在海灣鎮逗留個一周左右。請妳問問妳姨媽是否記得一對名叫鍾哈維和梅琪的夫婦。他們開著輛全新的紅色Winnebago,可能曾經到鎮上來買『世界頂級冰淇淋』。我告訴過妳,我到這小鎮來是因為受雇於他們的兒子,前來調查他們的蹤跡。他們失蹤已有三年了。」雖然他已經親自問過瑪寶,他希望桑妮也能問問她。他很好奇桑妮是否會認為她的姨媽是個撒謊者。
「我會問她。再見,耿先生。」
她送他走向門口。感謝天,那扇門的鉸鏈仍在原來位置。
「改天再見,桑妮。」他向她微笑致意,便沿著維護良好的人行道漸漸走遠。
氣溫開始下降。暴風雨就要來臨。他得趁天氣惡化前加速行動。他加緊腳步前進。她的丈夫是禁忌地帶。她是否害怕他?她沒有戴結婚戒指,但她的手指上遺留著白色環狀戒痕。
他真是謬誤百出,一點都不像他。他向來極度謹慎細心,尤其是面對像她這樣柔弱而且瀕臨崩潰邊緣的人。
他終於見到了喬桑妮,一個被已逝父親的電話嚇得直打哆嗉的纖弱年輕女人。而事情似乎不再單純。
他在想他能維持多久不讓喬桑妮識破他的謊言。也許她永遠不會識破。調查局可謂鉅細靡遺地掌握了關於她的一切資料。一旦她發現他所知道的遠超過媒體所揭露的那些,她是否會逃走?但願不會。此刻他對她半夜聽見的那些叫聲產生了好奇。也許她的姨媽說得沒錯,那只是她的幻覺。初到陌生地方,心情焦慮是自然現象。她自己也承認作了噩夢。誰知道究竟怎麼回事?
他環顧街道兩旁的精巧美麗房舍。處處可見鮮花和矮灌木叢,全部在西邊用木頭搭起護板來遮擋海風。可以想像由海洋襲來的暴風足以摧毀任何植物。這裡的人們在努力求生存。
他仍舊不喜歡這小鎮,不過現在它不再像是好萊塢的電影佈景了。它一點也不像依莎在俄亥俄州的房子。這鎮上流蕩著的驕矜氣息沒有令他退縮。他感覺這裡的所有居民都知道他們的小鎮十分迷人。鎮民們共同計劃小鎮的前景而且攜手推動它。他必須承認小鎮確實擁有獨特的風情和活力,儘管從三小時前他抵達小鎮開始直到此刻,他始終沒看到半個小孩或年輕人。
暴風雨來襲時已是深夜。烈風咆哮著,窗板嘎嘎作響。桑妮躲在厚毛毯裡打著冷顫,聽雨水筆直落下,敲擊著屋頂。她禱告屋頂沒有縫隙才好,雖然稍早瑪寶曾對她說:「噢,沒有的,寶貝。屋頂是新的,去年才換的。」
她能夠在瑪寶家裡待多久?如令她已經安全,已經成功逃脫,已經獲得自由而能夠開始計劃未來,至少能夠計劃下周、下個月的事情。
她接著該怎麼做?那通電話將她拉回現實,拉回過去。毫無疑問,那是她父親的聲音。是錄音帶,就像耿傑明說的,是一卷冒充父親聲音的錄音帶。
突然一聲尖喊響起,拖得長長的,由低沈逐漸增強。從屋外傳來。
她朝瑪寶臥房奔去,不理會腳底冷涼的木質地板,一口氣奔至姨媽房門前停下,急急敲門。
瑪寶立即開了房門,像是她早已等在門後似的。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她緊抓住姨媽的臂膀,猛力搖晃。「妳聽見叫聲了嗎,瑪寶?拜託,妳聽見了,對不對?」
「噢,寶貝,那是風聲啊。我聽見了,心想妳一定很害怕。我正要去找妳呢!妳有沒有作噩夢?」
「不是風聲,瑪寶,是女人的叫聲。」
「不,不是的,來吧,讓我送妳回床上去。看看妳的光腳,妳會得重病死掉的。來吧,寶貝,我陪妳回房去。」
又一聲尖叫。這次比較急促而高亢,嘎然中止。是女人的叫聲,就像第一聲。
瑪寶鬆開她的手臂。
「現在妳相信我了吧,瑪寶?」
「我想我得通知哪個男人去探看究竟。問題是,他們都那麼老了,暴露在冷空氣中會得肺炎的。也許是風聲。不可能是女人的叫聲,桑妮,忘了它吧!」
「不,我辦不到。是女人啊,瑪寶,有人在傷害她,我沒辦法就這樣回床上去然後忘了它。」
「為什麼不行?」
桑妮瞪著她。
「妳的意思是,當妳父親毆打妳母親的時候,妳曾經嘗試保護她?」
「是的。」
瑪寶歎了口氣。「我很抱歉,寶貝。這次妳聽見的的確是風聲,而不是妳父親在毆打妳母親。」
「可以把雨衣借我嗎,瑪寶?」
瑪寶歎著氣,緊緊摟住桑妮,說道:「好吧,我打電話給衛牧師。他不像其它人那麼病弱,還算相當健壯。他會去查看的。」
不久後衛牧師由三個男人陪伴來到瑪寶家中。「這位是艾葛斯,桑妮。他能修理所有帶著輪子和馬達的東西。」
「艾先生,」桑妮說。「我聽見女人的叫聲,兩次,淒慘的叫聲。有人在傷害她。」
艾葛斯的表情像是牆角有只痰盂在等他大啐一口。「是風聲,女士,」他說著點點頭。「只不過是風聲,我已經聽了一輩子,七十四年,那種聲音常常讓我牙齒發酸。只是風聲罷了。」
「但是我們還是會去查看一下,」衛牧師說。「這位是戴潘恩,他是雜貨店老闆;這是杜漢克,二次大戰退役軍人,我們的花藝專家。」桑妮點頭致意。牧師拍拍她的肩膀,朝瑪寶點點頭,然後隨著其它人走出屋子。「妳們女人待在屋子裡,別讓任何人進來,除了我們之外。」
「小女人,」桑妮說。「我感覺我似乎應該光著腳,挺著大肚子,在廚房裡煮咖啡。」
「他們都是老頭子,寶貝,只是老頭子。在他們的年代女人就該懵懂無知。像葛斯的太太薇瑪,就算被一張銀行存款單砸到腳跟她也不認得那是什麼。但是命運是公平的,妳知道。老葛斯有夜盲症,少了薇瑪,他天黑之後哪裡都去不了。別介意他們說什麼。他們關心,這就是好事,不是嗎?」
桑妮正要張口回答,第三聲叫喊響起,急促而響亮,接著嘎然而止。非常遙遠而隱密的呼喊,最俊終歸於寂靜。
桑妮知道再也不會有叫聲。不會有了。她也知道那不是該死的風聲。
她望著姨媽,看她將沙發上方一幅現代畫扶正。一幅佈滿赭紅、橙黃和紫色不規則漩渦的小型畫作。陰沈、暴力、充滿不安的一幅畫。
「是風聲,」桑妮緩緩說道。「沒錯,只不過是風聲罷了。」她想問瑪寶,既然葛斯有夜盲症,那麼讓他在夜裡出去找人有用處嗎?
次晨黎明的空氣清爽明淨,三月的天空澄藍有如八月。桑妮來到「黛兒早餐和床」旅店。蜜莎告訴她,耿先生正在吃早餐。
在黛兒小姐的前廳裡,他正獨坐在滿室華麗的維多利亞式傢俱當中。鋪著亞麻布的餐桌上擺著足供三個國王享用的早餐。
她筆直朝他走去。許久,等他終於從報紙堆裡抬起頭來,她問他:「你是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5:09
第四章
他從未料到她會和他怒目相對。他冒昧闖入瑪寶屋內,發現她蜷縮在地板上。但是她用膝蓋頂他而且重擊他的肋骨,算是還以顏色。而今天她站在他面前,活像要啐一口口水在他臉上。他隱隱感到快感,也許因為他不希望他的獵物過於愚蠢或懦弱。他喜歡這趟狩獵充滿挑戰。
她為何這麼快就識破了?令人不解。
「我是耿傑明,」他說。「朋友們習慣叫我老耿。妳愛怎麼麼稱呼隨妳的便。妳不坐下嗎,桑妮?我相信食物足夠我們兩個吃。我剛吃完一盤蜜莎就立刻上一盤新的。她負責烹飪嗎?」
「我不知道。你是誰?」
「先坐下我們再談。還是妳想看報紙?奧瑞岡報,非常好的報紙。這裡有一篇關於妳父親的報導。」
她坐了下來。
「你是誰,耿先生?」
「好景不常。昨天我還是傑明呢!」
「我有種感覺,關於你的事情沒有一椿是好景常在。」
她說對了,他想,腦中浮現他在依莎耳畔輕語著如果她另結新歡她將體會何謂半空狀態時,她嬌聲暢笑的景象。
「妳還有什麼其它的感覺,桑妮?」
「我還感覺你熱愛麻煩。你找到一個麻煩,竭盡所能地加以揉捏拉扯,直到問題解決為止,然後又去找另一個麻煩。」
他凝睇著她,提高嗓門——儘管他並未意識到他正這麼做——吼道:「妳是怎麼知道的?」
「耿先生,你怎麼知道我丈夫是個律師?電視上並沒有報導,根本沒有理由報導這個。就算他出現鏡頭前,他們也沒有理由介紹他的職業之類的事情。」
「啊,妳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對嗎?」
「拖延戰術不適合你。如果我告訴你我皮包裡有一把柯爾特四五左輪手槍,你不說我就給你一槍,你覺得如何?」
「也許我該相信妳。把槍收好。我是從電視上看來的——妳那位好丈夫陪著妳母親參加妳父親的葬禮。妳大概沒看電視。」感謝老天他無意中聽見蜜莎和黛兒昨天的談話。感謝老天她們和那則新聞毫無切身關係。華盛頓特區對她們而言簡直是光年之遙的地方。「如果妳以為妳還有絲毫隱私,那就錯了。妳已經毫無秘密可言。」
她看過那則新聞報導,但隨後就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她犯了一個錯誤,她承擔不起再度犯錯。她記得抵達這裡的第一天,她一邊享受著可口的火腿三明治,一邊和瑪寶並肩而坐觀看那台黑白電視機,聽見並看見考特陪著她母親。在那之前或之後她都不曾再看電視。她期望自己並非毫無隱私可言。她期望海灣鎮上沒人能認出她是誰。
「我忘了,」她說著拿起一片未塗奶油的土司,輕咬一口,徐徐咀嚼著然後吞下。「不應該忘,但真的忘了。」
「告訴找關於他的事。」
她再咬一口土司。「我雇不起你。記得嗎,傑明?」
「有時候我也義務服務。」
「我不喜歡這樣。你調查那對老夫婦有著落嗎?」
「有的。我問過的每個人都在撒謊。梅琪和哈維的確來過,也許到過『世界頂級冰淇淋』店。為什麼沒人肯承認?他們在隱瞞什麼?就算他們吃了冰淇淋,那有什麼好隱瞞的?」
他抬頭打量對座臉色蒼白的年輕女人。她又咬了口乾土司。他將手制草莓果醬碟遞給她。她搖搖頭。他從未和任何人討論過他的工作。當然,梅琪和哈維並不真的是他的工作,但是為什麼每個人對這對夫婦的事情都一副諱莫如深的態度?
再說,他為什麼把這件案子和盤向她托出?她只不過是個嫌疑犯,至多是個目睹父親被人殺害的證人。若說他能肯定什麼,也僅只於此罷了。
無論她是什麼樣的人——他總會查個水落石出的。她自動來找他,挑戰他。這倒省得他費心去找她。
「你說得有理。事情的確怪異。你確定大家都對你說謊?」
「確定。非常耐人尋味,妳不覺得嗎?」
她點點頭,又咬了口土司,慢條斯理地嚼著。「也許我該去問問瑪寶為什麼大家要說謊。」
「不,我不贊成。我在這裡的身份是私家偵探。該發問的是我,而不是妳。」
她聳聳肩。
「現在去『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還太早,」他說。「想不想去海崖邊散步?妳臉色很蒼白,散散步能讓妳恢復一些血色。」
她考慮許久。他不再說什麼,只默默看她吃完那片想必冷得像石頭的土司。她站起身,拍掉褐色燈芯絨長褲上的土司屑,說道:「我必須先穿運動鞋。十分鐘後在瑪寶房子前見面。」
「太好了。」他說,真心地。現在總算有了進展。他很快便能像撬開蚌蛤似地將她的一切摸得一清二楚。她很快便會將地丈夫、母親和已逝父親的事情全部透露給他。當然,她父親並沒有打電話給地。不,這絕無可能。
她看起來相當正常,這點令他十分困惑。昨天當他發現她一臉歇斯底里和恐懼時,他並不感到意外。然而眼前的冷靜自在和笑容——在他犀利的眼中毫無惡意或詭可言——卻讓他感到如墜五里霧中。
當他到瑪寶屋舍前和她碰面,她滿臉微笑迎來。她的詭計多端在哪裡?
十五分鐘之後她已能侃侃而談,彷彿一切愁雲慘霧都已消失。「……瑪寶告訴我海灣鎮本來一無是處,直到波特蘭的一個投資者到小鎮來建造了許多度假別墅。從此鎮上一片緊盛景象,一直到六○年代,人們紛紛棄小鎮而去。」
「鎮上的人一定記憶猶新,特別是大賺了一筆的人。這地方簡直漂亮得像風景明信片。」他憶起老黛兒對他做過相同的描述。
「沒錯,」她說著將小徑上一顆小圓石踢開。「很怪異,不是嗎?如果小鎮曾經沒落,那麼它是如何再度興盛起來的?鎮上沒有任何工廠或製造業提供就業機會。瑪寶說連高中學校都已經在一九七四年關閉了。」
「也許某個鎮民發現了闖入社會保險計算機系統的方法。」
「那也只能短期奏效吧!社會保險只給錢,多久?十五個月?真嚇人。沒有人會依賴這筆錢過活的。」
他們站在狹窄的海岬邊緣,俯看白浪沖撞著黑色岩塊,激起白泡沫。
「真美!」她說著深吸一口鹹味的海風。
「的確是,不過讓我有些不安,這股毫無約束的力量,沒有良知可言,輕易便能致人於死。」
「多麼浪漫的說法,耿先生。」
「一點也不浪漫。但我是正確的。它不懂得分辨好人和壞人,不認識傑明是誰。妳想不想往下爬?那棵老柏樹上方有一條小路,看來不怎麼危險。」
「我可不希望你太接近那股無羈的力量而暈倒在我身上,老耿。」
「那妳威脅要用膝蓋董頂我好了,包準嚇得我一輩子再也不敢暈倒。」
她大笑著領先走去。不久她消失在小徑轉彎處。這條路十分窄小,散佈巨大的岩石,兩旁羅列著參差不齊的灌木,而且非常陡峭。她滑了一跤,輕呼一聲,及時扯住樹根。
「該死,小心啊!」
「我會的。不,別說。我不要住回走。我們都會非常謹慎的。再走五十呎就到了。」
小徑突然中斷。從那些灌木和石塊的分佈情況判斷,這裡幾年前曾經發生過山崩。他們大可爬越那堆岩石然後繼續前行,但是耿傑明不想冒這個險。「走得夠遠了,」他捉住她的手阻止她向前跨步。「不,桑妮,夠了。咱們就坐下來,靜靜和那股偉大的力量融合為一吧。」
崖下看不見海灘,只有纍纍的岩石,形成各種令人玩味的造型,一如頭頂的雲朵。有一處甚至像極了一座橋,底下湧著水流。那景象令人屏息。傑明說得對,大自然有些駭人。
海鷗和鴿子在空中盤旋,咯咯地彼此呼喚。
「今天不怎麼冷。」
「是啊,」她說。「不像昨天晚上。」
「我住在黛兒旅店的西邊塔樓,窗戶整晚砰砰響個不停。」
突然她站了起來,兩眼瞪著右側前方的一個物體。她搖頭驚呼:「不,不,不可能。」
他迅速站起,手搭住她的肩頭。「怎麼回事?」
她將手一指。
「噢,老天,」他說。「留在這裡,桑妮。妳待在這裡,我去看看究竟。」
「噢,去你的,老耿。不,我不喜歡老耿,我還是叫你傑明。我才不要留在這裡。」
他朝她搖搖頭,便逕自走向巖堆,來到距離那個女人屍首上方約五呎的地方。海浪將女人衝向岩石,忽遠忽近地漂浮不定。水中沒有血跡。「噢,糟了!」他高聲喊道。
她已經站在他身側,望著那女人。「我就知道,」她說。「我說得沒錯,可是沒人肯相信我。」
「我們得快點將她拉出來,免得被海浪沖走,」他說著脫下跑鞋和襪子,卷高牛仔褲。「待在這裡,桑妮,我是說真的。我可不希望妳掉到水裡然後破浪花沖走。」
耿傑明設法將她拉上岸。他用外套裹住女人的身體。他忍住胃裡的翻騰,向桑妮招手,示意她回頭返回小徑上。他無法想像他抱著的屍首一度是個活生生的人類。老天,他真想嘔吐。「我們帶她到史醫師那裡,」她回頭呼叫。「他會照料她的。」
「是啊,」他自言自語。「我打睹他會。」這位老好人或許會說她是被獵人狩獵麻鷸時所誤殺的。
史醫師的房間飄敝著霉味。傑明想打開窗子讓空氣進屋,但他發現那老人有些不快。傑明於是坐下,打電話給波特蘭警察局的兇殺探員諾山姆。山姆不在,傑明只好留下史醫師的電話。「告訴他這事非常緊急,」他對山姆的工作夥伴伊馬丁說。「真的緊急。」
他掛下電話,發現裴喬桑妮正踏著濃艷酒紅色的地毯來回踱步。那地毯相當新。「妳說妳就知道,是什麼意思?」
「什麼?噢,昨天晚上我聽見她尖叫。三次叫喊,最後一次的時候我知道有人殺害了她。因為那叫聲突然中斷,好像被人毆打然後便不省人事。
「瑪寶認為那是風聲,可是我知道那是女人的叫聲,就像我到達這裡的第一天晚上聽見的一樣。我曾經告訴過你。你想是不是同一個女人?」
「我不知道。」
「瑪寶打電話給衛牧師,他帶了三個男人去搜尋。當他們回來時,他們說什麼都沒發現。他們說那是風在作怪。衛牧師還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把我當成小孩,當成白癡。」
「或者更糟,把妳當成歇斯底里的女人。」
「的確。有人殺了她,傑明。不可能是意外。我到這裡第一晚就聽見她的叫聲——三天之前——接著昨晚又聽見。昨天晚上他們殺了她。」
「妳說『他們』,是什麼意思?」
她聳聳肩,顯得有點困惑。「不知道,只是這樣覺得。」
電話鈴響,傑明跑去接聽。是諾山姆。桑妮從頭至尾仔細聆聽。
「是的,一個女人,年輕或中年吧,我想。海浪把她打到岸邊,被岩石衝撞了幾個鐘頭之久。我不知道她死了多久。你想怎麼做,山姆?」
他聽了半晌,接著說:「在一個小鎮,叫海灣鎮,你向南方開車約一小時距離。你知道?太好了。鎮裡的醫生正在照料她,可是他們沒有法律強制執行令,沒有這類東西。什麼?好的,沒問題。他是史醫師,住在主街道的街尾。你有電話號碼了。對。謝謝,山姆。」
他說著掛上電話。「山姆會通知郡警長,要他們派人過來處理。」
「希望很快就到。」史醫師說。他走向小起居間,邊擦拭著雙手——令人反感的動作,桑妮想,望著那雙佈滿肝斑的手掌,知道那雙手剛剛碰觸過什麼。這時響起叩門聲。史醫師不假思索地回應:「進來!」
是衛海爾牧師。後頭跟著那四個終其一生都坐在木桶邊玩紙牌的男人。
「發生了什麼事,醫師?抱歉,女士,我們聽說妳在崖下發現一具屍體。」
「真的,葛斯,」史醫師說。「你們都認識耿先生和瑪寶的侄女桑妮吧?」
「是的,醫師,」想娶瑪寶的戴潘恩回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快告訴我們。我可不希望女人們聽見這消息而嚇壞了。」
「桑妮和耿先生發現了一具女屍。」
「她是誰?你們認得出來嗎?」衛海爾說。
「不,她不是本地人,我想不是。我沒在她衣服裡發現任何證件。你有嗎?耿先生?」
「沒有。郡警長會派人過來,還有法醫。」
「很好,」史醫師說。「她的死因很難說。依我看,她多半是死於意外。可是誰知道?我不能進行化驗,又沒有儀器可以驗屍。我說,多半是一樁意外。」
「不是,」桑妮說。「不是意外。她是被人殺害的,我聽見她尖叫。」
「桑妮,」史醫師朝她伸出手,一隻剛剛擦拭過的手。「妳該不會以為風聲是這個可憐女人的叫聲吧?」
「是的。」
「我們什麼都沒有找到,」衛牧師說。「我們找了兩個小時呢!」
「你們沒有找對地方。」桑妮說。
「妳需不需要吃點什麼好鎮靜下來?」
她望著這個行醫了大半個世紀的老人。前一天她曾經遇見他。他相當和善,只是有點閃爍。她知道他不歡迎她到小鎮來。因為她不屬於這裡。但是只要她繼續和瑪寶住在一起,他便會繼續和善地待她。事實上她所過見的每個人都和善,但也都不十分歡迎她。因為她是被謀殺者的女兒——一定是的。現在她和傑明發現了哪個尖叫女人的屍體,她懷疑他們是否會向警方密告她。
「吃點東西好鎮靜下來,」她慢慢說道。「吃點東西好鎮靜下來。」她大笑起來,低沈、怪異的笑聲,引得耿傑明抬起頭來。
「我最好去給妳弄點東西吃。」史醫師說著迅速轉身,卻撞上一隻小桌子。桌上的美麗第凡內飾燈摔落地板,沒有摔破。
他沒發現,傑明心想。那個老人快瞎了。傑明從容說道:「不必了,醫師。桑妮和我該走了。波特蘭警察局的探員會通知郡警長,讓他派人過來。是否可勞煩你告訴他們到瑪寶家裡來找我們?」
「是的,當然。」史醫師說,沒有正視他們。他正跪在地上,探觸著那只珍貴的第凡內桌燈,好確定它沒有碎裂。
他們離開了史醫師的屋子,留下醫師和其它人呆立在小起居室的酒紅色地毯上。
「瑪寶告訴我他的視力比一隻蝙蝠更糟。」桑妮說。他們步入午後的明艷陽光中。她突然停涉不前。
「有什麼不對勁?」
「我忘了。我不能讓警方知道我在這裡。他們會通知華盛頓的警察局,他們會派人過來抓我,他們會強迫我回到那個地方,否則他們會殺了我,否則他們會——」
「不,他們不會。我已經考慮過這點。別擔心,妳的名字是裴桑妮,他們沒有理由懷疑。只管把實情告訴他們,他們不會煩妳的。」
「我有一頂黑色假髮,我可以戴著。」
「無妨。」
「你怎麼知道他們只想聽我陳述實情?你對這裡發生的事情並不比我瞭解啊!噢,我懂了。你認為他們不會相信我真的聽見那個女人的尖叫聲。」
他耐性地說:「就算他們不相信妳,眼前發現了一具女屍總是事實吧?妳聽見女人的慘叫聲,而現在她死了。我不認為還有更合理的解釋。振作點,桑妮,我可不希望妳昏倒在我身上。妳的名字是裴桑坭,好嗎?」
她緩緩點頭。然而他發現她眼裡閃過極深的恐懼。
他慶幸她有假髮。沒人會輕易忘記她的長相。而最近她的臉孔在電視上出現的次數已嫌頻繁。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5:31
第五章
顢大為自從在字典裡發現「顢」的意思是疏忽、不明事理,他便開始憎惡著自己的名字,每當他遇見重要人物而必須自我介紹時,他總是僵立著,忐忑地等待對方爆發一陣訕笑,而此刻,當他向面前的人介紹自己,他不自覺地雙臂抱胸。
「我是顢大為警長。」
那男人伸出手來。「我是耿傑明,額警長。這位是裴桑妮。我們兩個在兩小時前一起發現了那具女屍。」
「裴小姐。」
「你不坐下嗎,顢警長?」
他點點頭,摘下帽子,往柔軟的沙發椅墊輕鬆坐下。「海灣鎮變了,」他說著環顧瑪寶的起居室,像是發現他突然置身於掛滿令他反胃的現代繪畫的房間之中。「我每到這裡一次,便發現它變得更好,可不是嗎?」
「我無從判斷,」耿傑明說。「我是從洛杉磯來的。」
「妳住在這裡嗎,裴小姐?如果是的話,那麼妳一定是鎮上最年輕的新生代了,雖說鎮民有一小支移居到公路附近繁衍後代,不懂為什麼有人喜歡跟公路毗鄰而居,他們只想吃冰淇淋時才會到海灣鎮,至少據我所知是這樣。」
「不是的,警長,我來拜訪我的姨媽,只是度個假。我是從密蘇里來的。」
傾警長低頭作著筆記,然後往椅背一靠,搔搔膝蓋,說道:「法醫正在史醫生那裡檢查那個女人,她在水裡泡了相當長的時間,至少有八小時,我想。」
「我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死的。」桑妮說。
警長只朝她一笑,等待著,這是他的習慣,只是等待,只需等待,接著他想聽的一切便會從對方嘴裡源源流出,填滿所有的寂靜。
這次他沒有久等,因為裴桑妮迫不及待要告訴他關於她聽見尖叫的事,關於第一晚她的姨媽說服她相信那只是風聲,但是昨晚她終於確定,那是女人的叫聲,痛苦的吶喊;最後一聲呼喊結束時,有人殺了她。
「那是幾點鐘的事,妳記得嗎,裴小姐?」
「大約凌晨兩點零五分,警長,那時候我姨媽正陪著我,並且打電話找衛牧師來。」
「她打電話給衛牧師?」
「是的。她說他是鎮上最年輕健壯的男人,他帶來三個比他老的男人,他們出去搜尋,但是毫無收穫。」
「或許正是同樣這群人現在正在史醫師那裡。他們圍坐著大眼瞪小眼,這種事情對海灣鎮這小地方可是天大的衝擊呢!」
顢大維將他們的名字一一記錄。突然,他毫不修飾地率直問道:「妳為何戴著頂黑假髮呢,裴小姐?」
她立即接口。「我正在接受化學治療,警長。我已經近乎禿頭了。」
「非常抱歉。」
「沒關係。」
就在這一刻耿傑明知道他再也不可低估裴桑妮。他並不驚訝警長識破了那頂假髮。她戴著那頂漆黑的假髮,看起來實在相當突兀。倒是警長詢問她假髮之事的方式令他十分讚佩。也許真的有希望查出那女人的身份和殺害她的兇手究竟是誰。他看出這位顢大維一點都不顢頇。
「史醫師認為這件事純屬意外。」警長邊說邊拿鉛筆在紙上寫著。
傑明說:「那個可憐的醫師幾乎看不見了。他檢查的很可能是桌腳而不是那個女人。」
「唔,醫師倒是有自知之明。他說他想不出有誰會殺害這個女人,除非是鎮外的人,意思是一O一A公路外緣的人,其它四個人連一句話都不吭。我猜他們只是在那裡表示精神支持吧。好啦,耿先生,你到這裡來辦事?」
耿傑明告訴他那對失蹤老夫婦的事,不過他沒有提鎮上的人對他說謊這點。
「三年多了。」警長望向桑妮頭頂一幅瑪寶的畫。這幅畫充滿柔黃、奶油色和幾乎不像藍色的藍,無形無狀,毫無規則可言,但相當悅目。
「是啊,也許太久了,很難查出什麼來。但是他們的兒子仍然想試一試。我利用海灣鎮作為總部,先調查這裡,再往周邊繼續搜尋。」
「這樣好了,耿先生,我一回到辦公室就替你查一下檔案。我擔任警長才兩年,我可以查查看前任警長留下些什麼數據。」
「非常感激。」
這時叩門聲響起。門打開,一個瘦小男人走進屋裡,他戴著金屬框眼鏡和軟呢帽。他脫下帽子,朝警長點點頭,又向桑妮欠身招呼。「警長,女士。」然後他轉向耿傑明,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像只小獵犬隨時準備撲去追逐巨大的乳齒象,只等牠的主人下令。
耿傑明伸出手。「耿傑明。」
「我是法醫。我們必須把屍體運走,警長。我來向你報告一聲。」他突然停頓。蓄意的停頓,傑明心中明白,接著法醫露齒微笑。他見過太多次這種微笑,法醫不常成為聚光燈的焦點,他們必須把握罕有的發光機會。此刻這位法醫正竭盡所能地試圖照亮這個屋子。
「什麼,朋沙?繼續說。」
這名字不比顢大為高明,但很接近了。耿傑明轉頭看著桑妮,發現她正低頭盯著鞋尖。不過她正專注地聆聽。他知道,他看出她全身緊繃,周圍空氣辟哩啪啦。
「有人將她勒喉致死,」朋沙雀躍地說。「非常明顯,不過還是要等驗屍之後才能斷定。也許兇手以為她浸水之後就看不出來,但是他錯了。不過,若不是海浪把她衝到岸迸,她的屍體恐怕永遠不會被發現,而這件案子將永遠石沈大海。」
「這正是他們的意圖,」桑妮說。「他們不希望她被發現。就算潮水把她衝到岸邊,又有多少人會到那裡去?他們都那麼老,這麼做是非常危險的。傑明和我發現了她,可說完全是他們運氣欠佳。」
「的確是,」警長說著站起。「裴小姐,妳是否可以試著指出那些叫聲的方位和距離?是否兩個晚上都是同樣的方向和距離?」
「真是個好問題,」桑妮緩緩說。「的確,這會有幫助的,兩個晚上叫聲都很接近,除非她喊得非常大聲,我想兩次都是從對街傳來的,很近,非常近,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啊,這房子對街有一排漂亮整齊的小別墅。一定有其它人也聽見了叫聲,如果妳記起別的什麼來,這是我的名片,隨時給我電話。」
他和傑明握手。「你知道,我不懂的是為什麼她被拘禁起來。」
「拘禁?」桑妮兩眼圓瞪著警長。
「當然,小姐,倘若她不是被限制自由地拘禁起來,為什麼妳會在兩個晚上分別聽見她的呼叫?兇手基於某種理由將她押著,當她第二晚再度掙脫並且叫喊時他憤怒得殺了她,但是我又不得不自問,若非計劃殺一個人,又何必把人拘禁起來?也許兇手讓她活著是為了贖金。也許他一開始便決定殺掉她,也許兇手是個精神病患。我不知道,但是我會查出來的,截至目前我還沒接獲有人報案人口失蹤。」
「疑問,滿腦子疑問。一旦我們發現她的照片,我們的人將會像螞蟻雄兵似地遍佈在這附近調查線索。希望她是本地人,真的希望是。」
「這會讓你的工作輕鬆不少,」耿傑明說。「只要能找到她的親戚或丈夫,這案子便等於解決了一半。」
「是的,耿先生,事實的確如此。」
「再也沒有什麼比神秘懸案更能令人熱血沸騰。」
「我對你的懸案可不敢領教呢,耿先生,尋找三年的失蹤人口真是不容易。好啦,我該走了,很高興認識妳,裴小姐。」
他們並肩走向門口,他對傑明說:「就這樣,這個受害者,我會查出是誰將她拘禁起來,然後我們便能找出這樁殘酷謀殺案的動機。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要把她丟下懸崖?」
「卻不埋葬她?」
「是啊!現在你知道我的想法了?我認為有人非常憤怒她掙脫了而且大聲嚷叫。我認為那個人激憤得殺了她然後把她像垃圾似地扔掉。我非把他逮住不可。」
「我也是,警長。我想你說得沒錯。」
「你會在鎮上久待嗎,耿先生?」
「會再待個一周左右。」
「裴小姐呢?」
「我不清楚,瞥長。」
「很遺憾她得了癌症。」
「的確,令人遺憾。」
「她會好起來吧?」
「她的醫生是這麼說的。」
顢大為警長握了握傑明的手,回頭朝桑妮點點頭——她清楚聽見他們的每一句談話,雖然他們盡量壓低聲音——然後離開了屋子。
桑妮不解姨媽為什麼要在警長來之前匆匆離開。瑪寶只對她說:「警長有什麼必要找我問話?我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妳也聽見叫聲了啊,瑪寶。」
「不,寶貝,是妳聽見的,我從來不認為那是叫聲,妳總不希望我在法律之前指稱妳說謊吧?」她說著便掉頭離去。
桑妮對傑明說:「那個警長不笨。」
「不,他不笨。但是妳唬住他了,桑妮,妳的化學治療。妳的姨媽呢?」
「我不知道,她離開了。」
「可是她知道警長要來。」
「沒錯,但是她說她什麼都不知道。她說她沒有聽見任何叫聲,不願在警長面前說真話而令我尷尬。」
「妳是說像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或是撒謊著?」
「正是。如果她和警長談話,她可能不得不說謊,她愛我,她不願意傷害我。」
瑪寶愛她,但是還不到為她說謊的程度,傑明心想。奇怪的家族。
「還有沒有接到電話?」
桑妮搖搖頭,眼光自然地落向小桌子飾燈旁的電話機。
「可是有人知道妳在這裡。」
「是的,有人知道。」
他不再追問,他不想咄咄逼人,至少不是現在。她這一天也折騰得夠了,然而她沒有被打敗,仍舊精神奕奕。「我為妳感到驕傲。」他衝口而出。
她抬頭看他,眨巴著眼皮,他仍站在大門口,雙臂交抱在胸前,斜倚著牆壁。「你為我感到驕傲?為什麼?」
他聳聳肩,向她走去。「妳是個普通平民,卻沒有被這可怕的遭遇嚇倒。」
才怪,她心想,邊揉搓著指頭上原本戴著只緊得令她麻痺的戒指的地方。
「桑妮,怎麼回事?」
她迅速站起。「沒什麼,傑明,沒事。午餐時間到了,你餓嗎?」
他不餓,但是她必定餓了,因為她早餐只吃了那片乾土司。「我們回黛兒的旅店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他說,她同意了。她不想單獨行動。她不想獨自待在這屋子裡。
老黛兒正坐在餐廳裡喝著蔬菜肉湯。她的筆記攤開覆在膝蓋上,那枝舊式鋼筆放在餐盤邊。她的筆記裡到底寫些什麼呢?什麼事情如此有趣而竟至讓她格格大笑?她一眼瞥見他們,立刻高聲嚷著:「蜜莎,把我假牙拿來。沒有牙齒我怎麼做個稱職的主人?」
她隨即閉口不語,直到可憐的蜜莎急急衝進餐廳並將老婦的假牙遞給她。黛兒轉身,又轉回,給了他們一朵雪白的粲笑。
「好啦,我聽說你們兩個發現了屍體,是怎麼回事?」
傑明說:「我們餓了,妳還有湯嗎?」
黛兒嚷道:「蜜莎,再端兩碗妳的肉湯來!」
她揮手招呼他們在她面對坐下,她望著已卸下假髮的桑妮。「原來妳是瑪寶的侄女,是嗎?」
桑妮點點頭。「是的,女士,很高興認識妳。」
老婦人吸吸鼻子。「妳一定奇怪我怎麼還沒死,的確,我還沒死,而且我要每天都對史醫師說一次,他三年前曾經宣告我死亡,妳知道嗎?」
傑明知道,他相信所有人都聽過,而且不只一次。他微笑著搖搖頭。他伸手到桌下捏捏桑妮的手。她先是僵硬不動,接著他感覺她稍稍放鬆。很好,他想,她開始信任他了。但接下來他感覺十分不是滋味。
蜜莎在他們面前擺妥兩套餐具,然後上了兩道湯。
「蜜莎身邊總是圍著數不清的男人,但是全是壞胚子。他們只想要她做廚娘。妳和那個年輕的艾德如何了,蜜莎?妳有沒有為他下廚,或者妳命令他先和妳上床?」
蜜莎搖搖頭。「好了,黛兒,妳讓我們的小桑妮小姐發窘了。」
「還有我呢,」傑明說著舀一口湯入嘴。「蜜莎,」他說。「我不是壞胚子,而且我一定會娶妳的。我願意為妳做任何事情。」
「繼續說,耿先生。」
「像你這種大男人也會尷尬嗎,耿傑明?」倪黛兒張嘴大笑。桑妮很慶幸她戴了假牙。「我認為你的歷練豐富,孩子,我打賭即使我脫掉衣裳,你也不會眨一下眼皮的。」
「我可不敢保證呢,女士。」耿傑明說。
「我去拿燉雞,」蜜莎說。「和大蒜麵包。」她回頭補充。
「她支持我活著,」黛兒說。「她應該做我女兒才對,可惜不是。她真是個好女兒。」
十分有趣,傑明心想,不過還比不上這湯來得有趣。他們專注地埋首享受肉湯,直到蜜莎再度出現,捧著只擺滿盤碟的大托盤,那氣味讓傑明近乎暈眩。他擔心,倘若蜜莎繼續負責他的三餐,他恐怕必須有個鐵胃才能消受。
黛兒咬一大口雞肉,陶然咀嚼著,彷彿這是她在世上最後一口食物似的,然後歎息著說:「我有沒有告訴你們,我的丈夫鮑比發明了一種改良的新式駕駛儀,而且把它賣給了聖地亞哥一家大公司?可搶手呢,那東西。我知道它能夠讓飛機飛行得更加平穩。有了那筆錢,鮑比跟我搬到海灣鎮居住。那時候我們的孩子也都成人離家了。」她搖搖頭,微笑著說:「我打賭你們找到那具屍體的時候必定是一團混亂吧!」
「沒錯,」桑妮猶豫著說。「那個可憐的女人被人丟下懸崖,被潮水沖到岸邊。」
「那麼她是誰呢?」
「還不清楚,」傑明說。「顢警長會查出來的。妳有沒有聽見女人的叫喊聲呢,倪小姐?」
「你可以叫我黛兒,男孩。我親愛的鮑比在一九五六年冬天去世,就在艾森豪威爾蟬連總統之後——他常常叫我地獄魔女,可是每次他說的時候總是帶著微笑,所以我從來不氣他。女人的尖叫?應該沒有,我喜歡調高電視音量。」
「事情發生在午夜,」桑妮接口。「妳應該已經上床了。」
「我的髮卷太緊,我幾乎什麼都聽不見,問蜜莎,她鎮日只想找個男人結婚,連躺在床上都想著這事,也許她聽見了什麼。」
「好吧!」傑明說。他咬了口大蒜麵包,被濃郁的蒜味和奶油香嗆得打顫。「那女人的叫聲很近,也許就在瑪寶住宅的對街。她被人拘禁著,後來那個人殺了她,妳覺得如何?」
黛兒又咬了口雞肉,一絲奶酪懸在她下頷。「我認為呢,男孩,你跟桑妮應該開車到別的地方去逛逛。我從沒見過一個女孩像可憐的桑妮這麼神經緊張。她的處境十分艱難。瑪寶也不肯多說什麼,只說妳剛剛經歷極大的不幸,並且努力遺忘一樁糟糕的婚姻。她要我們別對任何人提起妳,說妳需要平靜。不必擔心,桑妮,海灣鎮沒人會打擾妳的。」
「謝謝妳,女士。」
「叫我黛兒,桑妮,好了,你們之中有誰知道關於華盛頓那位名知名律師的事?」
傑明擔心桑妮會暈倒在她的燉雞上頭。她的臉色比死還要慘白。他從容說道:「不比別人知道得多,我想。妳知道些什麼,黛兒?」
「由於我是鎮上唯一擁有功能正常的電視機的人,我對這世界的認識也就比別人深遠。你可知道那個失蹤女人的丈夫在電視上哀求她回家?他說他非常擔憂她的安全,卻不知道她的去向。他說她不負責任,說她有病,他說他真的關心她,希望她回家去,好讓他照顧她。你知道這些嗎?是不是很不尋常?」
她不能當場昏倒。傑明感覺她渾身僵硬如石。「妳從哪裡聽來的,黛兒?」他溫和問道,心中懷疑著他這一生是否能忍受再吃一口奶酪雞。
「是CNN的報導。CNN什麼新聞都有。」
「妳記不記得他還說了什麼?」
「大概就是這樣了。他努力哀求著,看起來非常誠懇。英俊的男人,不過似乎有點滑頭。在我看來他的下巴稍嫌弱了些。你們有什麼看法?」
「沒有看法。」桑妮說.。傑明很高興她的聲音並未透露恐懼,雖說她必然是的。
黛兒似乎尚未察覺她的聽眾已經停止進餐。她格格笑著說:「我喜歡傑明,他不像那個女孩的丈夫那麼軟弱油滑。不,傑明沒有像他抹那麼多發油,我打賭那可憐女孩的丈夫一定不懂怎麼使用傑明藏在大衣底下的手槍。不,他一定連一枝小手槍都沒有,不,他太柔弱,不符合我的品味。
「既然傑明在這裡,桑妮,我建議妳不妨好好利用他。這正是我丈夫經常告訴我的,『黛兒,』他常說。『男人喜歡被利用,利用我吧!』我仍然很想念鮑比。他得了肺炎,你知道,在一九五六年。四天便要了他的命。真可惜。」她歎了口氣,又吃一口燉雞。
「我覺得我好像剛吞下五瓣大蒜。」當他們終於脫身,傑明說道,而桑妮也嚷著腹痛。
「真的,原本很可口的,直到黛兒提起考特。」
「他想要照顧妳。」
「噢,我相信他很想。」.他期待她能告訴他關於她丈夫的事以及他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她聲音中的恐懼似乎不及悲傷來得強烈。當她接到冒充她父親的電話時,那才是真的恐懼,她轉身面對他。她的臉色益發蒼白,而且縮皺著,彷彿她體內的所有氣息已被搾乾。「你仁慈地對我,非常感激。但是我必須離開此地。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裡。他在電視上提起我,總會有其它人看見,而且打電話通知他來。我必須離開,你知道嗎?黛兒知道,她只是在戲弄我罷了。」
「沒人會打電話的,因為沒有人看見他。倘若他提供賞金找妳,我打賭黛兒早就打電話給他,一路笑得樂不可支,沒錯,黛兒知道,可是也僅只於揶揄妳取樂罷了。聽著,桑妮,沒有別人知道妳在這裡,妳唯一的身份是瑪寶的侄女。我甚至敢說沒人會意識到自己正守口如瓶。因為忠誠——妳懂得我的意思?」
「事實上,」她說。「我不懂。」
老天,他心想,她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的塔樓房間裡沒有電視機。他真希望有。他很想看看裴考特乞求妻子回家的模樣。
「別離開,」當他們抵達瑪寶的住宅,他對她說。「妳要知道,在不需付出代價的情況下,忠誠並非難事,不需要離開這裡。順其自然吧,只要置身事外就可以,再說妳也沒有錢,對嗎?」
「我有信用卡,但是我不太敢使用。」
「太容易追蹤了。我很高興妳沒有使用,聽著,桑妮,我在華盛頓有一些朋友,我來打電話間他們實情如何,好嗎?」
「什麼朋友?」
他低頭向她微笑。「我什麼事都瞞不了妳,是嗎?」
「只有當我感受威脅的時候,」她說著回報以微笑。「沒關係,傑明,如果你想和朋友談談,就去做吧!不過請你記得,我沒有錢僱用你。」
「義務服務,」他說。「我聽說有些政府人員也免費工作的。」
「是啊,但是他們也用納稅人的錢去支付午夜排球。」
「是籃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的朋友為政府工作?」
「是,他們都是好人,我會讓妳知道事情真相的——只要他們查出蛛絲馬跡來。」
「謝謝你,傑明,不過你知道,有人冒充我父親打電話給我,那個人知道我在這裡。」
「無論他是誰,只要他跑來,我的槍隨時等著伺候,別擔心。」
她點點頭,希望他能握住她的手,揉捏它,拍拍她的臉頰,任何動作,只要能安撫她的恐懼不安,可是他不能,她知道,一如她明白自己對他其實一無所知。
現在他倒變成她的保護者了,他想,邊無奈地搖頭,他會保護她,不讓任何人跑來將她帶回去或者傷害她。
這真是一大諷刺,他邊想邊走回「黛兒早餐和床」旅店。
他原本是追逐她的頭號獵人。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5:44
第六章
當電話鈴鈴作響,桑妮正在廚房切一塊瑪寶從喜福會超市帶回來的火雞胸肉。她的姨媽高喊:「妳的電話,桑妮。」
是傑明,她微笑想著,將雙手擦拭乾淨。她走進起居間,看見蜜莎和姨媽,兩人向她微笑著,沉默不語——基於禮貌吧。也許她們在她出現之前正談著她的事。
「喂?」
「我的小女兒好嗎?」
她隨即一愣,心臟怦動不已,是他。她認得他的聲音,知道他就是冒充父親的那個人。
「妳不想和我說話?妳不想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去找妳嗎,桑妮?」
她冷靜地回答:「你已經死了,早就死了。我不知道是誰殺害了你,但願我知道。回到地獄裡去吧,你屬於那裡。」
「快了,桑妮。我真是等不及了,妳呢?不久我就要和妳相聚在一起。」
「不,你不會!」她尖叫著摔下電話筒。
「桑妮,怎麼回事?是誰?」
「我的父親。」她說著大笑起來,當她登上樓梯時仍大笑不止。
瑪寶在她背後呼叫:「可是桑妮,不可能有人假裝是妳父親的啊!打電話的是個女人。蜜莎說聲音很嘈雜,但是個女人沒錯。她甚至說聽起來有點像倪黛兒,不過那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有任何女人知道妳正在這裡。」
桑妮在距離樓梯頂端兩階的地方停步。樓梯非常狹窄,階梯之間相距極為陡峭。她緩緩轉身,俯看樓下。她看不見姨媽和蜜莎。她不想看見她們。一個女人?也許是倪黛兒?當然不是。
她奔下樓梯走進起居室。安靜的蜜莎滿臉沮喪,雙手不停撥弄她的珍珠項鏈,眼鏡溜下了鼻樑。
「親愛的,」蜜莎說。桑妮的慍怒神情使得她稍顯猶豫。「無論如何,瑪寶說得沒錯。電話中的確是個女人。」
「我接聽時不是女人,那明明是個冒充我父親的男人。」那是她的父親。她知道,打從心底知道。她恐懼得開始懷疑一個人是否可能單純由於驚嚇而死。
「寶貝,」瑪寶站起身來說。「這真是令人困惑。妳跟我有必要好好談談這件事。」
桑妮不發一言地轉身,慢慢登上樓去。她非離開不可。她才不在乎是否得步行或者搭便車。她聽說過落單女人可能遇上的各種危險,但那些都比不上此刻她感受到的危險。有多少人知道她在這裡?那個佯裝她父親的男人,現在又多了個女人?她突然想起那個護士。她真恨那個護士。桑妮連她的名字都記不得,她也不想記得。是否有可能是那個護士?
她將衣服塞進旅行袋中,接著發現她必須等待片刻。她不想和瑪寶爭執。她聽見瑪寶鎖上大門,聽見她步上樓梯,足音輕快響亮。桑妮趕緊跳上床,將被子拉到下巴。
「桑妮?」
「是的,瑪寶。噢,老天!我快睡著了。晚安。」
「噢,晚安,寶貝。好睡。」
「好的。」
「桑妮,關於那通電話——」
她等著,不吭一聲。
「也許蜜莎聽錯了。非常有可能。她的聽力大不如前了。她老了。很有可能是男人假裝女人的聲音。我不認為那是黛兒。寶貝,沒有人知道妳是誰,真的沒有人。」
瑪寶停頓片刻。桑妮透過走廊昏暗的燈光看見她模糊的剪影。「妳經歷了太多不幸,寶貝,妳嚇壞了。換作我也一樣。當妳害怕時,妳的頭腦可能產生有趣的反應。妳知道的,對嗎?」
「是的,這我瞭解,瑪寶。」她不打算告訴瑪寶關於黛兒知道她是誰的事。
「很好。睡吧,寶貝。」她不是來親吻桑妮道晚安的,這點桑妮非常感激。桑妮靜靜躺著,等待。
最後,她溜下床鋪,穿上運動鞋,抓起旅行袋,躡足走向窗口。她輕易便打開窗戶,伸出頭去探測窗外的地面,就像稍早的做法。這是她溜出屋外的快捷方式。窗戶離地面不遠,況且她知道她絕無可能偷溜下樓梯而不被瑪寶發覺。
她會沒事的。她爬出了窗口,坐在窗檯上。她將旅行袋拋下,看著它彈落在濃密的矮樹叢裡。她深吸了口氣,向下一躍。
她降落在耿傑明身上。
兩人一起跌落地面,傑明翻滾中依然緊摟著她。
當他們終於穩住身子,桑妮用雙臂撐起身體,俯看著他。空中一輪半月,足夠看清他的臉孔。
「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知道在那通電話之後妳一定會逃跑。」
她翻身站起,卻再度跌下。她扭傷了腳踝。可惡!她連聲詛咒起來。
他大笑。「對一個沒上過瑞士淑女學校的女孩而言,妳詛咒得還不夠高明。妳難道不會罵些真正屬於黑街的詛咒?」
「去你的,我扭傷了腳踝,這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麼不管管你自己的事?」
「我不想看妳沿路搭便車,結果遇上歹徒將妳強暴然後割斷喉嚨。」
「我考慮過了。我寧可冒險也不要留在這裡。他知道我在這裡,傑明,你知道的。我不能在這裡等他來抓我。他是這麼說的。他說不久他就要來找我。」
「我正在看報紙的時候看見蜜莎衝進來,告訴黛兒有個女人打電話給妳,但是妳認為那不是女人,而是妳父親。我知道妳也許會想要逃走,所以我才會在這裡,讓妳把我撞得滿地打滾。」
她坐在他身側,搓揉著腳踝,猛搖頭。「我可沒瘋。」
「我知道,」他耐著性子說。「事情一定有個合理解釋,因此妳不該就這麼逃開,否則才是真的瘋了。」
她跪著傾身向他,兩手緊拉他的外套領子。「聽我說,傑明。那是我的父親,不是冒充,不是模仿。那人是我的父親。瑪寶說那個人也許發現不是我接聽電話,便佯裝女人的聲音。接著她話鋒一轉,說我近來實在承受了過多壓力。換句話說,我瘋了。」
他握起她的手,無言握著許久,才說:「我說過,事情一定有合理的解釋。也許是個男人,我們會查出來的。如果不是,如果是個女人打電話給妳,那麼我們也要調查清楚。信任我,桑妮。」
她坐回地面。腳踝不痛了。或許根本沒有扭傷。
「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妳認為是否可能有人想要逼妳發狂?」
他是不是知道什麼?她搜尋他的表情中是否暗藏著謊言或者秘密,但一無所獲。
「可不可能?是否有人想逼妳發瘋?逼妳懷疑自己不正常?」
她低頭盯著她交纏的雙手和指甲。她發現自從來到海灣鎮之後她就沒有啃過指甲。自從遇見他之後就沒有過。她的指甲不再崎嶇不平。她遲疑許久,終於開口,不敢抬眼看他,因為情況糟透了,她的身份,她的過去,甚至包括她此刻的境況。「怎麼說?」
「我得說有人對妳有所畏懼,也許因為妳知道某些事情。這樣說吧,這個人想要把妳逐出這場遊戲之外。」他突然停頓,望向海岸,幻想能聽見海浪聲,但事實上他不能。瑪寶的小屋離海邊遠了點。「問題在於這個人為什麼會出此下策,妳可以算是我所遇見過最正常的人了,桑妮。誰會傻到認為他有能力讓妳以為自己瘋了?」
為了這席話她愛死了他。毫無保留、毫無疑間地愛死了他。她朝他咧嘴一笑。這笑容發自她內心最深處,一個空白已久的角落。空白如此之久,以致她幾乎忘了這種重拾自信並且信任他人的美好感覺。
「我是瘋子,」她說,仍在微笑,感受著終於能將實話告訴某人告訴他的至大愉悅。「至少他們試圖讓人相信這點。他們讓我服藥長達六個月,後來我偷偷把藥藏在舌頭底下而不吞下去。那個護士常常強迫我張開嘴巴,然後用手指伸進我嘴裡去摸索,看我是否真的吃了藥。我不知道自己怎能成功地藏住藥丸,但我的確做到了。我藏了兩天,直到自己恢復體力,然後設法逃走。然後我脫掉手指上的戒指,將它丟進水溝裡。」
他知道她曾經待過療養院,一家在馬裡蘭的豪華度假療養院。純屬私人的事。可是這個?被囚禁?被迫吃藥?
他久久打量著她。她的笑容早已消失。他朝她搖搖頭,用手捧住她的臉龐。「妳是否願意跟我回黛兒的旅店,住在我的塔樓房間裡?我可以睡沙發,床鋪讓給妳。我絕不會有所偕越,我發誓。我們不能整晚待在這裡。水氣很重,我不希望我們之中有人生病。」
「接下來呢?」
「明天我們再談論。如果打電話給妳的是個女人,那麼我們得找出究竟是誰。接著我想知道妳為什麼在那個地方待了六個月。」
他說話時她邊搖著腦袋。他知道她開始後悔對他吐實了。畢竟,她並不瞭解他,不確定是否能夠信任他。她說:「你知道,我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蜜莎要接聽瑪寶的電話,而不是瑪寶自己接聽?」
「好問題。不過答案可能再簡單不過了,譬如蜜莎湊巧站在電話旁邊。別過度反應了,桑妮。」
他提起她的旅行袋,一手扶著她的臂膀。她走路雖然有點跛,但不算太糟,沒有她所擔心的扭傷現象。他不想帶她到史醫生那裡。天知道那個老傢伙會怎麼做,也許會給她做人工呼吸。
他有一把「黛兒早餐和床」旅店的前門鑰匙。屋內燈光已全部關閉。他們沒有吵醒黛兒和蜜莎,直接登上他的塔樓房間。傑明知道旅店裡除了他們之外只有一位房客,今天才住進來的,一個親切、滿臉笑容的婦人,說她來拜訪住在鎮外的女兒。不過她喜歡住在這裡,住在塔樓房間裡。感謝老天,她說,塔樓有兩個房間。因此她就住在這間大房子的另一端。
他先放下百葉窗,才捻亮了床頭燈。「很漂亮吧?這裡沒有電視機。」
她沒有看他或者窗戶。她像槍彈似地向門口移動。她知道自己不只是輕微地喜歡他。她非常害怕。她正在一個男人的房間裡,一個她不甚瞭解、深具同情心的男人。她太久不曾感受別人給予的同情,以致毫不遲疑地一頭栽了進去。耿傑明錯了。她的確瘋了。
「桑妮,有什麼不對勁?」
她握住門把,悄悄轉動它,但房門文風不動。她發現鑰匙仍舊留在匙孔中,感覺像個傻瓜。
他一動也不動。他甚至沒有伸手阻止她。他只是以冷靜、低沈的聲音說:「沒事的。我知道妳很害怕。過來坐下,我們得談談。我不會傷害妳的,我站在妳這一邊。」
謊言,他想,又一個該死的謊言。他和她站在同一邊的機率可謂等於零。
她緩緩走離窗口,像一隻小茶几般搖擺不定地走向沙發然後重重跌坐下來。淡藍、奶油色花朵印花棉布的沙發。
她搓揉著兩隻手,就像麥克白夫人,她暗想著,然後抬起臉來。「我很抱歉。」
「別傻了。好啦,現在妳想休息或是談一談?」
她已經對他透露太多。也許他已經開始後悔,她是他所認識的最正常的人的說法。而且他想要知道她為什麼會被帶到那個地方去。老天,她無法忍受那些。光是想起便覺得難以忍受。她無法想像回顧那段往事是何滋味。倘若她據實以告,他必定會認為她得了偏執和妄想症。
「我沒有瘋。」她說,凝視著他。兩人的臉孔都隱在黑暗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啊,我大概也一樣。我還沒有查出鍾哈維和梅琪夫婦的下落。妳知道嗎?我已經失去興趣了。我已經打了通電話給一位聯邦調查局的朋友。不,別一副想要奪門而出的樣子。他是我的一位好友,我剛從他那裡得到一些消息。」既是謊言也是真話。他原本就是調查局的特工,他的謊言總是比這個假冒私家偵探的壞蛋的謊言高明許多。
「他叫什麼名字?」
「蘇迪龍。他告訴我說調查局正上山下海尋找妳的去向,不過還沒有成果。他說他們分析妳可能在妳父親被謀害的那個夜晚目睹了什麼,或許看見了兇手,那個兇手可能正是妳的母親,因此妳逃跑,以求能保護她。倘若兇手不是妳母親,便是另有其人,或甚至是妳。
「妳父親不是個好人,桑妮。調查局發現他販賣軍火給那些在我們拒絕來往名單中的國家,像伊拉克、伊朗。總之,他們認為妳一定知道某種秘密。」他沒有問她這是否屬實。他只是端坐在那張女性化的淡藍、奶油色花朵印花沙發的另一頭,等待著。
「你是怎麼認識這個蘇迪龍的?」
他突然明白,儘管她可能早已驚嚇得失去神智,但是她可一點都不傻。他已盡可能地詳細解釋一切以免穿幫。然而她毫無反應。她依然不信任他,這讓他十分敬佩。
「我們曾在八○年代中期一起到普林斯頓去。他一直立志當政府特工人員。我們經常保持聯繫。他在他的工作岡位上十分傑出,我很信任他。」
「很難相信他對你吐露這麼多。」
傑明聳聳肩。「他感到非常挫折。他們全部都一樣。他們在追查妳的行蹤,妳卻杳無音訊。也許他希望我知道些什麼,故意吊我的胃口。」
「我不知道我父親是個叛徒,不過我並不驚訝。長久以來我始終知道他幾乎是無所不能的。」
她靜坐著,每隔幾秒鐘便瞄一下房門,但不發一言。她看來有些疲憊,頭髮凌亂,剛才那凌空一躍使得她的頰上沾了點污泥,牛仔褲腿上漲了大塊草漬。他希望她能告訴他,她在想些什麼。他希望她能神智清晰地告訴他一切實情。
接著他想,也許該帶她去吃晚餐。
他放聲大笑。瘋的是他。他喜歡她。他無意如此。他原本只把她視為他拼圖遊戲的最後一片圖,解決一切問題的關鍵。
「你有沒有告訴這個蘇迪龍什麼呢?」
「我告訴他我再也不會跟他的小姑出去了,因為她老是滿嘴嚼著泡泡糖。」
她朝他眨眨眼,然後微笑——拘謹、淡淡的微笑,但仍舊是個微笑。
他站起,伸出手來。「妳累了,去睡吧!明天再談。浴室在那邊。非常漂亮,全部用粉紅色大理石砌成,還有省水馬桶。好好洗個澡,對妳的腳踝疼痛會有幫助的。黛兒甚至準備了乾淨的白色浴袍。」
他已幫助她脫離險境,倘若他更積極些他也許能引導她透露更多。但是她似乎已瀕臨忍耐的極致。原因當然不只是那通電話。
那個他們在懸崖下找到的,被海潮衝上岸邊的女人究竟是誰呢?
次晨,兩人在偌大的餐廳共進早餐。前一天住進旅店的婦人尚未下樓來,倪黛兒也是。
他們點完菜之後,蜜莎對他們說:「黛兒有時候喜歡在床上看早晨的脫口秀節目,順便也寫寫日記。老天,我已經不記得她寫日記的習慣究竟維持了多久。」
「她都寫些什麼呢?」桑妮問。
蜜莎聳聳肩。「我猜只是些日常生活瑣事。她還能寫些什麼?」
「吃吧!」蜜莎端來一盤藍莓鬆餅在她面前,傑明對她說。他看著她塗奶油,然後淋上蜜莎自製的糖漿。她吃了一口,徐徐咀嚼,然後小心將叉子置於餐盤邊緣。
在她尚未吃第二口之前顢大為警長走了進來,身後跟著蜜莎,為他送上食物和咖啡。他瞥了一眼桑妮的鬆餅和傑明淋著草莓果醬的英式鬆餅。
他們讓出些空位來給他。他嚴密打量著兩人,沒多說什麼,只是來回端詳著他們。最後他終於開口:「你是個快手,耿先生。」
「什麼?」
「你跟裴小姐已經有了進展?同房了?」
「說來話長,警長。」耿傑明說著大笑不已,想藉此讓桑妮明白這說法有多麼可笑。
「我認為你真是只可惡的豬,警長,」桑妮輕快地說。「我真希望你吃了鬆餅立刻肚子痙攣。」
「好吧,我是笨蛋。可是妳怎麼會在這裡?卜瑪寶一早就打電話到我辦公室,說妳失蹤了。她急壞了。順便一提,妳的頭髮恢復生長得真快。」
她沒有戴黑假髮。理直氣壯,她想,一定要理直氣壯。「我打算早餐後就打電話給她。才七點鐘啊,我不想吵醒她。說真的,我很驚訝蜜莎沒有打電話告訴她我在這裡。」
「蜜莎以為瑪寶知道妳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姨媽怎麼對你說呢,警長?」
顢大維懂得輕易辨識何謂高手。他不想對耿傑明耍心機,不過眼前的處境讓他不得不然。就一個私家偵探而言,耿傑明算是非常傑出。
「她只說妳昨晚接到一通電話之後便驚慌起來。她想妳一定是跑走了。她很擔心,因為妳沒有車也沒有錢。」
「沒錯,警長。我很抱歉讓你白忙一場。」
傑明接口:「我救了她,警長,而且讓她睡在我床上——獨自一個人。她很喜歡塔樓房間,幾乎無視於我的存在,你有沒有查出那個女人的相關線索?」
「有的。她的名字是崔勞拉,她和丈夫及三個孩子住在鎮郊地區。她的家人以為她到波特蘭去拜訪她妹妹了。這就是為什麼警局裡沒有她的失蹤檔案。問題是,她為什麼被押到海灣鎮來而且究竟是誰殺了她?」
「你們的人是否搜查了卜瑪寶住宅對街的那些小別墅?」
警長點點頭。「令人沮喪,傑明,令人沮喪。沒人能提供半點線索,他們什麼都沒聽見——電視機、電話、汽車引擎聲、女人尖叫聲,什麼都沒聽見,無論是哪個晚上,全都一無所獲。」他看著桑妮,一言不發,直到蜜莎為他送來鬆餅。
她來回看看兩人,微笑著說:「我永遠忘不了在五○年代早期我母親拿給我看的一篇由賈甘魁所寫的奧瑞岡人報文章。『只要手中有一杯馬丁尼,海灣鎮的黃昏怎麼看都是美景。』我長久以來一直非常贊同他的說法。」她從容地補充:「現在喝馬丁尼看日落還太早——喝一點血腥瑪莉如何?你們看起來都有點緊張。」
「我想喝一杯,」顢警長說。「可是我不能。」傑明和桑妮跟著搖搖頭。「不過還是要謝謝妳,蜜莎。」傑明說。
她察看各人所點的早餐都已上桌,便轉身離開了餐廳。
顢大為吃掉一半鬆餅之後才抬頭問桑妮:「如果妳只是打電話告訴我說妳聽見女人尖叫聲,我或許會半信半疑。當然,我還是會調查,但是或許我會認為那只是妳的噩夢。可是當妳和耿先生發現了那個女人……她是否就是被妳聽見尖叫的同一個女人?也許是。那麼表示妳說的是真話,而鎮上的所有人全在撒謊。你們有什麼看法?」
「我根本沒想過要打電話通知警方,」桑妮說。「也許我真的不會這麼做。我的姨媽不會贊成的。」
「不,也許不會。海灣鎮的人喜歡自己解決問題。」警長說著向她咧嘴一笑。「我再也不確定妳是不是這樁案子的最佳人證了,裴小姐,因為妳已經在耿先生的塔樓上過夜,而且妳又把假髮的事瞞著我。」
「我有許多頂假髮,警長。我喜歡假髮。你質問我假髮的事讓我覺得十分唐突,才謊稱得了癌症來困惑你。」
顢大維輕歎一聲。為什麼每個人都在撒謊?真累人。他再度打量她,並皺起眉頭。「妳看起來有些面熟。」他緩緩說。
「傑明說我長得像他的前小姑,瑪寶則說我很像李梅莉,雖然我比她高出足足一呎。我母親又說我酷似她委內瑞拉籍的奶媽。警長,可別告訴我,說我長得像你的北京狗。」
「不,裴小姐。妳長得不像我的狗。牠叫做雨果,是羅威納犬。」
桑妮不動聲色,盡量讓自己顯得輕鬆自在,準備萬一他手指著她說要將她逮捕時,仍能不暈倒在地。他轉向傑明,眉心稍稍寬鬆。
「我查過前一位警長的檔案。她叫做魏桃樂,非常能幹。關於失蹤人口的記錄她作得極為詳盡。我影印了一份帶來給你。」他伸手進口袋,掏出一隻厚信封。
「謝謝你,警長。」傑明說,一時不知道顢大維指的是什麼,接著才想起是鍾哈維和梅琪的失蹤案。
「昨晚我翻閱了一遍。所有人都認為他們遭遇了不測,因為他們的Winnebago轎車被發現棄置在史堡肯的廢車場。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記錄著她和海灣鎮所有居民談過,可是毫無所獲。沒人記得這對鍾姓夫婦。她甚至將案子寄送給聯邦調查局,作為其它地方有類似案件發生時的參考。就是這樣了,耿先生,抱歉,沒有別的線索。」他說著又吃完一份鬆餅,喝光他的黑咖啡,然後往椅背一靠。「好了,既然妳平安無事,裴小姐,那麼至少我可以不需為妳擔心。奇怪,妳知道嗎?沒人聽見女人的叫聲。真是怪異。」
他搖著頭走出餐廳,又回頭喊道:「妳原來的頭髮比較好看,裴小姐。別戴假髮。相信我,我老婆常說我品味卓絕呢!」
「警長,魏桃樂發生了什麼事?」
顢大為止步,說道:「悲慘,非常悲慘。她被一個正在搶劫本地一家7-Eleven的少年槍殺,死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6:00
第七章
十幾分鐘後倪黛兒終於下樓來,活像從維多利亞時期走出的古跡,緊抿著嘴,乾皺的皺頸子包裹著雪白蕾絲,脫口而出的竟是:「好啦,女孩,傑明可是個好情人?」
「我不知道,女士。他連親我一下都不肯。他說他累壞了,還暗示說他頭痛得很。我又能怎麼樣?」
老黛兒將頭往後一甩,從細瘦的頸子發出一連串沙啞的豪笑。「我還以為妳是個老古板呢,桑妮。很好。現在告訴我,蜜莎說昨晚有個實際上是妳父親的女人打電話給妳,這是怎麼回事?」
「我接聽電話的時候對方不是女人。」
「真是奇怪,桑妮。有誰會做這種事?當然,如果打電話的人是傑明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但是如果他真的那麼容易疲累,妳最好還是把他給忘了。」
「妳有過幾個丈夫,黛兒?」傑明問。他知道桑妮十分尷尬,需要一點時間恢復鎮定。
「只有鮑比一個,傑明。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鮑比發明了一種新型的自動駕駛儀?這就是為什麼我繼承了大筆金錢,比鎮上其它的可憐人都來得多。全都要歸功於鮑比的新發明。」
「看來似乎鎮上每個人都非常富有,」桑妮說。「小鎮迷人極了。一切都那麼新穎、有序,好像每個人都拿出錢來,大家一起計劃該怎麼建設小鎮。」
「差不多如此,」黛兒說。「現在海崖那邊變成光禿一片了。記得在五○年代還有一些松樹木,懸崖邊甚至有幾棵白楊樹。當然,都被暴風雨吹得彎腰駝背。現在都消失了,好像原本就空無一物似的。所幸鎮裡救活了幾棵。」
她說著轉身高喊:「蜜莎,我的薄荷茶呢?妳又偷偷和艾德約會了?別理他,快把我的早餐送來。」
傑明等候兩次心跳的時間,才開口:「我真希望稱能告訴我關於鍾哈維和梅琪的事,黛兒,只不過三年前的事,而妳的記憶力又是鎮上最驚人的。也許曾經發生了什麼趣事,妳把它記在妳的日記裡了,妳認為呢?」
「的確如此,男孩。我鐵定比可憐的蜜莎聰明多了。她連手肘和茶壺都分不清楚,而且她死也不肯脫下她那串珍珠。到目前為止至少斷過三次,都是我替她修好的。我還故意對她說我的名字是桑妮。我喜歡逗她。看她急得像紙片在風中翻滾的樣子讓我覺得生活有了點趣味。我很抱歉,但是我實在不記得哈維或梅琪這兩個人。」
「妳可知道,」桑妮說。「那通電話很可能是本地人打的。聲音非常清楚。」
「妳認為是我打電話給妳,女孩,然後假裝是妳父親?我喜歡這種說法,不過我不可能有妳父親聲音的錄音帶。再說,誰在乎?」
「這麼說妳承認妳知道我是誰嘍?」
「我當然知道。妳終於明白了。不必擔心,桑妮。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誰知道鎮上那些個蠢人一旦知道妳是那個慘遭謀殺的大律師的女兒,會做出些什麼蠢事來。不,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連蜜莎都不會說。」
蜜莎端著薄荷茶和一盤至少六條的肥香腸,香腸浮在滿盤油膩之中。桑妮和傑明一起盯著那只盤子。
黛兒格格大笑。「我希望我褂的時候能有史無前列的高膽固醇。史醫師答應我等到我終於擺脫掉這身臭皮囊的那天,他一定會替我檢驗。我要我的名字列入世界紀錄。」
「妳一定能如願以償的。」傑明說。
「我可不這麼想,」蜜莎由黛兒左手側搖擺著走出。「她吃這種東西好幾年了。衛雪莉說她活得比我們任何人都來得久,還說連她丈夫衛海爾都別想比黛兒長壽。他才六十八歲,一點都不肥胖,卻已經開始哮喘了。奇怪,對不對?黛兒很擔心萬一海爾牧師不在了,那誰來為她服務呢?」
「雪莉知道什麼?」黛兒嚼著根肥香腸嗤聲說道。「我認為一旦海爾牧師不在了,她反倒會快樂許多。當然,我不確定他是否會認為自己死得其所。也許他會發現自己下了地獄而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他生前的生活是如此聖潔。大致上他算是個好人。只是他和女人獨處時,他總是會變得極端地無可理喻,開始滿腦子想著罪惡、地獄和肉體誘惑的罪不可赦。他似乎認為性是椿罪惡,因此很少碰他的妻子。難怪他們沒有孩子,連一個都沒有。想想看,實在難以置信。畢竟他是個男人!我們可憐的雪莉唯一能做的只是喝她的冰茶,玩她的髮髻還有她的冰淇淋。」
「那有什麼不對?」桑妮問,邊想著倪黛兒的早餐真是怪異透了。「如果她不快樂,她應該離開吧?」是啊,就像妳一樣,只是離開得不是時候罷了。那些香腸四周的油開始凝固起來。
「她的冰茶其實是廉價白酒。我真不知道經過這麼多年她的肝如何還撐得住。」
桑妮吞嚥著,眼光避開那堆香腸。「瑪寶說你們剛開始製造冰淇淋的時候是用戚羅夫的空棺來儲存冰淇淋的。」
「沒錯。那全是海倫的主意。她是羅夫的老婆,提供冰淇淋配方的也是她。正是她提議我們開冰淇淋店的。從前她可是個害羞的小東西,說話總是怯生生的。只要羅夫一哼聲她就嚇得躲到傢俱背後。現在她不同了,變得理直氣壯。每當她對羅夫有不滿時總是直言不諱。這全都得歸功於那份配方。她的冰淇淋事業讓她整個像花朵一樣綻開來。」
「可憐的老羅夫。他需要自己的事業,可是我們沒人會為他犧牲。我猜他一定希望那個遇害女人的丈夫會要求他盡快為她準備喪禮吧。」
桑妮再也無法忍受。她站起來,試著擠出微笑。「謝謝妳的早餐,黛兒。現在我得回去了,瑪寶一定很為我擔心。」
「蜜莎已經打電話告訴她妳和傑明在這裡。她並沒有說什麼,」
「我會謝謝蜜莎的。」桑妮禮貌地說。她等著傑明加入她。屋外正在下雨,天空灰濃慘淡。
「啊,可惡!」傑明說著走回前廊,從衣帽架上取了支雨傘。他倆走下階梯時他對她說:「我跟妳打睹那些老傢伙一定正在戴潘恩的店理玩紙牌。我想他們不會錯過這個古老儀式。」
「顢大為遲早會發現我是誰的,傑明。」
「我不這麼認為。也許他在電視上看過妳的照片,但是那已經是上星期的事了。他絕不會有所聯想的。」
「我相信警方可能會將我的照片發送到各地。」
「這裡是個偏僻小鎮,桑妮。把照片傳真給全國所有警察局耗費太大,不可能那麼做。別擔心,桑妮,警長根本抓不到頭緒。妳回答他問話的態度已經化解他的疑慮。」
他的眼神灰黯有如雨絲。他沒看她,只一徑向前走,邊扶著她的手肘。「注意水窪。」
她迅速朝路旁一閃。「一下雨這小鎮就不怎麼可愛了,對嗎?主街道看起來像是棄置的好萊塢電影場景,孤寂、冷颼,好像從來無人居住似的。」
「別擔心,桑妮。」
「也許你說得對。你結婚了嗎,傑明?」
「沒有。小心妳的腳步。」
「好。你曾經結過婚嗎?」
「有過一次。沒有成功。」
「我懷疑有哪一樁婚姻能夠成功。」
「妳是專家?」
她訝異他的嘲諷語氣,但仍然點點頭。「可以這麼說。我的父母並不美滿。事實上……不,算了。我自己也一樣。我的世界是一團糟。」
他們走至戴潘恩的雜貨店。耿傑明咧嘴微笑著牽她的手。「我們去看看那些老傢伙在做什麼。我想聽他們親口告訴我,他們在那個可憐女人被謀殺的晚上是否真的什麼都沒聽見。」
戴潘恩、杜漢克、艾葛斯和戚羅夫正圍坐在木桶四周玩著紙牌。一隻火爐裡正燒著木柴。看來是裝飾的成分多於實用。相當漂亮的古董。
傑明和桑妮走進店內時,門上方一隻銅鈴叮噹響起。
「雨下得真猛,」傑明說,抖動著雨傘。「你們好嗎?」
兩聲咕噥,一聲「好」,至於戴潘恩則蓋住他的紙牌並站起來迎接他們。「我能為你們做什麼?」
「你見過瑪寶的侄女,喬桑妮了嗎?」
「見過,但是那實在不算是正式的會面。妳好哇,桑妮小姐,瑪寶好嗎?」
她點點頭。目前她只希望她能記住自己的名字,在顢大為面前是裴桑妮,在其它人面前是喬桑妮。
他對瑪寶的問候不只是基於禮貌,這讓她莞爾。「瑪寶很好,戴先生。屋子在暴風雨中居然沒有漏水。新屋頂非常堅固呢!」
杜漢克端坐著,怡然拉著他的長褲吊帶。「妳讓我們所有人跑出去找那個跌下懸崖的可憐女人。那晚又冷又颳風,我們沒人喜歡出去。反正根本沒什麼好找的。」
桑妮昂起下巴。「的確,先生。我聽見她尖叫,只好煩勞各位。我很遺憾你們沒有在她遭到謀殺之前找到她。」
「謀殺?」戚羅夫的椅子前腿重重撞擊著松木地板。「妳這是什麼意思啊,謀殺?史醫生說她是不小心跌下去,說那是樁悲慘的意外。」
傑明溫和地說:「法醫說她是被勒死的。顯然那個殺害她的人並未料到她的屍體會被潮水沖上岸。不僅如此,殺害她的人恐怕也沒料到,即使她的屍體被衝上岸,會有任何人跑到懸崖下發視甚至報警。那條小徑相當陡峭狹窄。」
「你是說我們都老得無法爬下那條小路嗎,耿先生?」
「很有可能,不是嗎?你們確定那個晚上全都沒聽見尖叫聲嗎?吶喊?求救?任何在夜晚裡不尋常的聲音?」
「大約是凌晨兩點鐘。」桑妮說。
「聽著,桑妮小姐,」戚羅夫站起身,說道。「我們都知道妳由於離開了丈夫而非常難過,可是那沒關係。我們都知道妳是來度假,平撫妳的情緒。可是妳要知道,那種遭遇對於像妳這樣的少婦極可能產生莫名的影響,像是無緣無故看見什麼,或者聽見什麼。」
「那不是我的幻覺,戚先生。如果耿先生和我第二天沒有發現那個女人的屍體,我倒是有可能以為那只是我的幻覺。」
「這就對了,」戴潘恩說。「也許是巧合。妳因為離開了丈夫——瑪寶說的——而做了噩夢,或者聽見風聲。加上那個女人跳崖。沒錯,全是巧合罷了。」
傑明知道再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們全都鐵了心腸。他和桑妮像是局外人,不受歡迎,只是被容忍著。有趣的是,卜瑪寶對鎮民們似乎掌握著極大的影響力,以致沒人敢向警方透露桑妮正在此地,無論她多令他們心煩。他希望瑪寶對他們的影響力能持續下去,或許他應該將事情低調處理,以測安全。「戴先生說得對,桑妮,」耿傑明輕鬆說道。「誰能確定呢?至少我們並不能。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們多少記得一點關於鍾哈維和梅琪的事。」
杜漢克匆匆轉身,竟摔落椅子下。頓時起一陣騷亂。傑明轉眼間已奔至他身邊,察看他是否安好無傷。「我真是個笨拙的老頭。」傑明扶他站起來時,他歎息著說。
「你究竟怎麼回事?」戚羅夫對他大吼,滿臉通紅。
「我是個笨拙的老頭,」漢克重複說「我真希望亞琳還活著,她會為我按摩,做雞湯給我喝。我的肩膀好痛。」
傑明拍拍他的肩頭。「桑妮和我會順路到史醫師那裡,要他過來一趟好嗎?吃兩片阿司匹林,他很快就來。」
「不必了,」戚羅夫說。「沒事的,漢克只是在無病呻吟。」
「不麻煩的,」桑妮說。「反正我們會路過他的屋子。」
「好吧,既然這樣。」漢克讓友伴們扶他坐回椅中,邊搓揉肩膀。
「我們這就去找史醫師來。」傑明說。他撐開雨傘,護送桑妮離開了雜貨店。突然聽見老人們細聲談論,於是放緩腳步。他聽見戴潘恩說:「為什麼他們不該去找史醫生?你有意見嗎?羅夫?漢克沒意見,他說得對。聽我說,沒關係的。」
「是啊,」艾葛斯說。「我不認為漢克有力氣走到醫生那裡。他能嗎?」
「也許這不是聰明的做法,」戴潘恩說。「的確,就讓傑明和桑妮去吧!沒錯,這樣比較好。」
雨開始傾瀉而下,涼意刺骨。他說:「他們沒一個是高明的撒謊者。我在想他那席話究竟是什麼涵義。」
他的暗示令她的思緒有如天馬行空,同時感覺一股寒意竄入胸。「我真不敢相信你會說這種話,傑明。」
他聳聳肩。「我想我不該多話,忘了吧,桑妮。」
當然她不可能忘。「他們都老了啊!即使他們記得鍾氏夫婦的事,也會害怕承認的。至於其它的無心之言,也沒什麼惡意的。」
「也許吧!」傑明說。
他們一路沉默無語走至史醫師的屋子。傑明敲了敲新漆的白門,即使在昏蒙的晨光中這屋子仍顯得經過悉心照料的潔淨有序。就像小鎮裡所有的房舍一樣。
沒有回應。
傑明再敲門,喊道:「史醫師?是耿傑明啊!杜漢克摔了一跤,跌傷了肩膀。」
沒有回應。
桑妮感覺某種黝暗冰冷的什麼爬過背。「他一定是跟誰一起出去了。」她說卻不由地打著哆嗦。
傑明轉動門把。令他驚訝地,門並未上鎖。「我們進去看看。」他說著將門推開。屋內十分暖和,火爐正燒得熾烈。
沒有燈光。應該點燈的,因為屋外天色仍昏暗。這屋子裡一片暈沈,角落佈滿陰影。
「史醫師?」
突然,傑明轉身,按住她的肩膀。「妳留在這裡,桑妮,別亂動。」
她只微笑著說:「我去查看餐廳和起居室。你何不上樓去瞧瞧?他在家的,傑明。」
「或許。」他轉身登上樓梯。桑妮感覺熱氣迎面衝來,愈來愈熱,幾乎像著了火,使她嘴唇乾澀。她迅速打開門廊燈。奇怪,燈不亮。屋裡依然漆黑一片。一切似乎完全靜止。沒有一絲微風。她試著深呼吸,但辦不到。她望著通向起居室的拱形門框。
突然她不想繼續往下走,然而她強迫自己跨出步伐。此刻她多麼望傑明就在她身邊,對她說話,打破這片可怖的沈寂。老天,那個老醫師不在家,如此而已。
她嘗試再度深吸一口氣。她向前一步,站在拱形門框下方。起居室和門廊一樣暗沈。她扭開頭頂的褂燈。映入眼中的是那塊艷麗的酒紅色地毯和曾經被史醫師撞翻的第凡內桌燈。那桌燈看來並沒有龜裂或損毀。她朝起居室踏進一步。
「史醫師?你在嗎?」
無人回答。
她環顧四周,不想再朝起居室跨前一步。這時有個影子倏地飛過。她聽見物體墜地的悶聲,接著是搖椅沙沙作響。一聲尖銳的喵嗚,隨即一隻大灰貓由沙發背後躍出,降落在她腳邊。桑妮渾身戰慄,接著大笑起來,可怖瘋狂的笑聲。「貓咪。」她說,聲音虛弱得令她驚訝她竟還能呼吸。灰貓轉眼間一溜而逝。
她聽見搖椅來回晃動,一前一後,輕聲嘎響。她強嚥下湧至喉間的尖喊。那隻貓撞上了搖椅,以致它吱咯搖晃不停。如此而已。她深吸了口氣,走至起居室另一端。搖椅仍在緩緩搖晃,彷彿有人在推動著它。她繞行到椅子前面。
空氣瞬間冷凝。那張老舊搖椅上褂著個全身癱款的老人,一雙手臂垂向地板,頭顱懸在胸前。他的指甲在硬木地板上輕輕搔刮,聲音有如遙遠處傳來的槍擊。她用手摀住嘴巴以免尖聲叫出,然後急促喘息著。她愕然望著鮮血從他的中指末端緩緩滴下。她匆匆轉身,朝向門廊狂奔而去。
她尖聲吶喊。嗓聲由於極度驚駭和想要嘔吐的衝動而嘶啞著。「傑明!史醫師在這裡!傑明!」
「這不禁讓人懷疑,裴小姐,倘若妳不曾到這小鎮來,這兩宗兇案是否還會發生?」
桑妮靜坐在瑪寶的沙發邊緣,兩手緊按著大腿,身體就像搖椅上的史醫師那樣地前後擺動。傑明坐在沙發扶手上,靜止有如一個隱在暗處等待獵物經過的獵者。究竟,顢大為心想,這念頭是如何產生的?耿傑明是個專業高手,現在他十分確定這一點。從傑明處理史醫師住宅現場的方式便可看出,那份冷靜從容,較之顢大為警長更加專業。一切都顯示這是個訓練有素,具備所有偵察技巧及冷肅性格的人才。
大為看出傑明正為裴桑妮面擔憂。但是不只如此,還有別的什麼,隱晦不顯的什麼。大為討厭這樣。他討厭未知的東西。
「妳同意嗎,裴小姐?」他再問一遍,稍稍施壓,卻不咄咄逼人,因為他不希望她崩潰。她過於蒼白、疲憊,然而他必須瞭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終於開口,極其簡潔地。「是的。」
「好。」他轉身向傑明徐徐微笑。「事實上,你和桑妮幾乎同時到達。真是奇怪的巧合,對嗎?」
警長很接近事實了,傑明暗想。但是他知道顢大為不可能知道什麼,只不過猜測罷了。
「沒錯。」他說。「這種巧合不要也罷。瑪寶應該快回來了。桑妮,妳要不要喝一點茶?」
「他的手指在硬木地板上刮來刮去,嚇死我了。」
「換作我一定也是,」大為說。「這麼說,你們兩個到那裡去,純是為了杜漢克跌下椅子,弄傷了肩膀。」
「是的,」傑明說。「就是這樣。只是為了敦親睦鄰,毫無奇特之處。不過我們正要離開時聽見那些老人說了一些話,類似沒關係、漢克不應該去、讓他們去吧、正是時候等等的話。」
「你的意思該不是說他們已經知道他死了,而要你和桑妮去發現吧?」
「我毫無概念。真是不合常理啊!我差點要把腹裡的東西全部嘔吐出來。」
「你想他是自殺嗎?」
傑明說:「根據槍擊的角度、槍枝落地的位置、他身體倒下的情況,我認為正反答案都有可能。你的法醫自會有所論斷,不是嗎?」
「朋沙相當不錯,但是不算非常好,他並未受過完整訓練。我會讓他檢查一遍。倘若結論也是模稜兩可,我便得通知波特蘭警方。」
這時桑妮突然抬頭。「你真的認為他會自殺嗎,傑明?」
他點點頭。他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卻忍住。就算警長不在場,有些話仍是不宜出口。他必須自製以免對她吐露太多。太多了。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傑明聳聳肩。「也許他得了絕症,桑妮。也許他正處於極大的痛苦中。」
「也許他發現了某件令他難以承受的事。他自殺為了保護某人。」
「這話怎麼說,裴小姐?」
「我不知道,警長,這件事太醜惡了。我們發現那可憐女人屍體之後,瑪寶告訴我這鎮上從來沒發生過任何意外,最多是史醫師的貓佛西有一回卡在他後院的老榆樹上。那隻貓咪該怎麼辦?」
「我們會為牠找個新家。難說,我敢打賭我那幾個孩子一定會哀求我把牠帶回家去。」
「大為,」傑明說。「你為何不放下身段稱呼她桑妮?」
「好吧,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桑妮。」她向他頷首示意時,他再度驚覺她的面孔實在非常眼熟。但他無法確定。也許她只是長得有點像他多年前認識的某個人吧!
「或許傑明跟我應該離開這裡,免得又有事情發生。」
「唔,事實上呢,女士,你們還不能離開海灣鎮。你們發現了兩具屍體,有太多疑點有待解開。傑明,我們何不到廚房去為桑妮沖點茶?」
桑妮目送兩人走出起居室。警長在一幅瑪寶的畫作之前停下。碗盛著腐爛橘子的畫。瑪寶用了點狀油彩來表現橘子的腐爛部位。令人不安的一幅繪畫。她不覺一陣抖栗。警長想對傑明說些什麼呢?
顢大為看著傑明用舊水壺裝水,然後開火。「你是誰?」他問。
傑明靜止不動。接著他從櫥櫃裡取出三副茶杯和杯碟。「你要加糖或牛奶,警長?」
「都不要。」
「加白蘭地如何?我給桑妮的茶裡加的就是這個。」
「不必,謝謝。回答我,傑明。你絕對不是私家偵探,絕不可能,你太優秀了。你受過最好的訓練,你經驗豐富,你懂得太多一般人不可能懂的東西。」
「好吧,該死,」傑明說。他掏出皮夾來翻開。「特工耿傑明,警長,聯邦調查員。很高興認識你。」
「真是該死!」大為說。「你在這裡秘密辦案。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6:17
第八章
傑明加了一指頭量的白蘭地在熱茶裡。他朝正伸出手來的警長露齒微笑。「不,等一下。我得先把茶拿給桑妮,我必須設法讓她留在那裡。她只是普通市民,這種事對她而言極不尋常。你一定能夠瞭解的。」
「當然。我在這裡等你,傑明。」
不久傑明回到廚房,發現警長正站在水槽前,雙手撐著流理檯,靜靜望向窗外,他的體格十分高大,頎長而結實,看來只比傑明年長幾歲,他具有某種極度專注的特質,讓人樂意對他傾吐心事。傑明開始對顢大為產生好感,但是他絕不會因此而動搖。
傑明輕聲說道道:「她睡著了,我用瑪寶的毛毯替她蓋上。我們盡量把音量壓低,好嗎,警長?」
他徐徐轉身,衝著傑明一笑。「叫我大為。究竟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傑明淡然說道:「我到這裡來並不是尋找鍾哈維和梅琪夫婦,那只是一種掩護。他們的失蹤雖是事實,但那不是我的目的。你說對了,前任警長把相關資料寄送聯邦調查局,包括另外兩個失蹤者——一個單車旅行者和他的女友——的檔案,沿岸其它的小鎮也都這麼做。到目前為止這個地區的人口失蹤檔案已經累積成厚厚一迭了。鍾氏夫婦是最早失蹤的一對,因此我拿他們做為主要對象,我聲稱自己是私家偵探是因為我不想嚇壞那些老人,一旦他們發現有個調查局特工混在鎮民之中不知進行著什麼任務,恐怕會驚慌失措的。」
「很好的掩護,因為那案子是真的,我猜你大概不會告訴我實情吧?」
「我不能,至少目前不能。你能諒解吧?」
「當然。關於鍾氏夫婦可有收穫?」
「有的——這些可敬的老人全都在撒謊。你能想像嗎?一群和你祖父母同年齡的老人竟連這種一對老夫婦開著Winnebago進鎮來買冰淇淋吃的單純事件都要對你撒謊?」
「好吧!就算他們記得哈維和梅淇,可是他們害怕談起,害怕牽扯進去。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讓我知道真相?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和秘密任務?」
「我想讓事情盡量密而不宣,進行時會比較容易。」耿傑明聳聳肩。「萬一我毫無進展,也不至於對誰造成傷害,誰知道?也許我真的能發掘出關於那些失蹤者的線索來。」
「若不是發生兩宗命案,你的掩護大概永遠不會被揭穿吧!你真是太優秀,太訓練有素了。」顢大為輕歎著,啜了口傑明遞給他的白蘭地熱茶,微顫了幾下,然使笑著撫拍腹部。「這茶真能讓人精神大振。」
「是啊!」傑明說。
「你和裴桑妮又是怎麼回事?」
「我第一天到這裡就遇見了她。我相當欣賞她。她實在不該承受這許多不幸。」
「不只是不幸,光是親眼見到一具屍體在懸崖下的海水裡頭載浮載沈,已經足夠讓一個人一輩子噩夢不斷了,至於目睹史醫師被轟掉半個腦袋的慘狀,那就更恐怖了。」
大為又啜了口熱茶。「我一定不會忘了這個配方。你認為這兩個死者是否碰巧跟聯邦調查局那份失蹤人口檔案,包括哈維和梅琪的那份名單有關?」
「這遠非我的思考能力所能斷定,不過你倒是有了懷疑,是嗎?」
他又來了,大為暗想,不帶怨懟地。他圓滑,他謙恭有禮,他不會透露任何他不願透露的事情。試圖困擾他是不可能的。大為思忖著他到這地方來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算了,傑明覺得適當的時候就會告訴他的。
大為緩緩說:「我知道你不會透露你到這裡來的真正原因,不過目前我知道的已經夠多,不打算追根究柢。你就繼續進行你的任務,倘若你願意幫助我,或者需要我的幫助,我會立刻趕來。」
「謝了,大為,我非常感激。海灣鎮是個有意思的小地方,你不覺得嗎?」
「目前如此,你該看看這地方在三、四年前的景況,簡直是你無法想像的破敗醜陋,只住著群老人。年輕人紛紛遠走他鄉。接著小鎮開始繁盛起來。鎮民們集思廣義,籌劃著未來。」
「也許某個鎮民的親人死了,留下了大筆錢,而那位鎮民把錢捐給了小鎮,無論如何這小鎮如今是出頭了,這證明了只要有心,沒有做不到的事,這些人的確值得尊敬。」
大為將空杯子放入水槽裡。「好啦,我得回史醫師的屋子去了,到目前為止還找不到頭緒呢,傑明。」
「如果我發現了什麼,馬上打電話給你。」
「我的電話線不會開放的。我認為這兩名死者對鎮民的衝擊必定非比尋常。我幾乎要懷疑鎮民之一俘擄了那可憐的女人並且殺了她。嘿,我甚至認為在你們自願去史醫師替杜漢克看肩膀之前,那四個老頭已經知道史醫師死了,也許他們和這案子有關。真是瘋狂,他們都是些善良鎮民呢!我非盡快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我說過了,只要我有發現一定會告訴你。」
大為感覺到傑明的真誠,不管那感覺是否正確。不足為怪,因為他受過頂尖的訓練。大為的一個堂弟,李多姆在八○年代早期曾在坎第特工人員訓練過程中被淘汰。他在為期十六周的考驗中只苦撐到第四周。他以為他的堂弟能通過訓練,結果頗出乎他的意料。
大為轉向廚房門廊說道:「很有趣,這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桑妮偶然來到這裡,崔勞拉在被殺前便已遭到拘禁,倘若桑妮到達這裡的第一晚沒有聽見那女人的尖叫,可以確定的是沒有其它人會聽見——但事實正是如此。倘若你和桑妮沒有到懸崖附近,那女人的屍體永遠都不且被發現,也永遠都不會有所謂的兇案。無聲無息,只是又多了件人口失蹤案。
「至於史醫師,則又另當別論。兇手不在乎醫師是否會被發現,根本不在乎。」
「別忘了,也許是自殺。」
「我知道,但是嗅起來不對勁,你不也覺得?」
「不,我不覺得。但是,繼續嗅下去吧,大為。雖說我很懷疑會有誰願意透露什麼,幾乎是毫無希望的,不是嗎?」
「沒錯,但是我仍然認為鎮民只是恐懼罷了。我不會走遠的,傑明,好好照顧桑妮,她有種柔弱的特質,讓人只想將她藏進大衣裡以確保她平安無事。」
「或許此刻是如此,但是平時你若是試圖這麼做,她恐怕會打掉你的牙齒呢!」
「我深有同感——從前她或許會這麼做,但目前不會。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不過我猜你不會告訴我,是嗎?」
「再談吧,大為。希望化驗工作有結果。」
「噢,是啊,我得打電話給我太太。我想她可以不必等我回家吃晚餐了。」
「你結婚了?」
「你第一眼就看見我的結婚戒指了,傑明。別裝傻。我還向你提過我的小孩,我有三個小孩,全都是女孩,每次我走進家門,兩個小的立刻擁上前爬上我的腿,大的便拉著張椅子過來,蹬上椅子跳到我懷裡。三個比賽著誰先用臂膀圈住我的脖子。」
大為朝他撇嘴一笑,微微欠身鞠躬,便轉身離去。
沒人能置一詞,唯一確定的是兩個局外人意外發現史醫師躺在他的搖椅裡,鮮血滴下他的指尖,頭顱垂在胸前。
他是自殺死亡的——每個人都同意這點——但是為什麼?
致死的癌症,倪黛兒說。她的祖父得了癌症,倘若他沒有死,遲早也會自殺的。
史醫師已幾乎目盲了,戚羅夫說。大家知道他必定很安心,因為當他們把他的屍體帶回來,羅夫會妥善地為他安排後事。是啊,羅夫說,史醫生絕對無法忍受自己失去莊嚴的醫師相貌。
曾經有幾個女人拒絕他的追求而傷了他的心,戴潘恩說。大伙都知道幾年前瑪寶曾經拒絕過潘恩,直到現在他仍懷恨在心。
他只是對生活感到厭倦罷了,戚海倫說著舀了份三層巧克力胡桃冰淇淋給衛雪莉。許多老人對生活萌生厭倦。他只是採取了行動,而沒有唉聲歎氣地熬過十年,然後讓魔鬼將他走。
也許,杜漢克說,也許史醫師和那個可憐女人的死有關係。這麼說來他自殺便十分他合理了,可不是?罪惡感足以促使像史醫師這樣的脆弱男子舉槍自盡的。
鎮上沒有律師,不過警長仍迅速找到了史醫師的遺囑。他在南那的一家銀行存有兩萬兩千元。他將這筆錢全數獻給由衛海爾牧師主持的小鎮基金。
顢大為警長聽聞有關小鎮基金的事時,顯得相當驚訝。他從未聽說過這件事,這筆基金是否可能促成鎮民的謀殺動機?當然,他尚未確定是否有人把一支點三八口徑的手槍放入醫師的嘴裡並且扣動板機,然後把槍塞進醫生手中。
預謀的槍殺,可能是,或者史醫師把槍放進自己嘴裡,那一晚朋沙是在八點鐘打電話給他,他驗屍完畢,卻毫無結論。大為催促他,最後他總算說出是自殺。不,史醫師並未得到致命性的疾病——至少朋沙並未檢驗出來。
那晚瑪寶對桑妮說:「我在想妳和我應該跑到墨西哥去躺在海灘上。」
桑妮報以微笑。她仍然裹著瑪寶的浴袍。因為她始終感覺不夠暖和。傑明原本不願讓她落單,但後來他似乎猛然想起什麼,而回到黛兒的旅店去。她想問他是什麼事,但沒有問。「我不能去墨西哥。瑪寶。我沒有護照。」
「那麼去阿拉斯加好了。我們可以躺在雪堆裡,我可以畫肖像,妳可以——做什麼,桑妮?妳在妳父親被殺之前正在做什麼工作?」
桑妮益發寒冷起來,她拉緊浴袍裹住身體並且朝暖爐移近一些。「當時我是貝普利參議員的資深助手。
「他退休了嗎?」
「是的,去年,在那之後我便沒有工作了。」
「為什麼?」
一幕幕鮮活、狂亂的回憶栩栩浮現,凌厲吶喊著,有如窗外的風聲。她雙手緊攫著餐桌邊緣。
「沒關係,寶貝,妳不必告訴我,真的沒關係的。老天!這一天真夠受的。我一定會想念醫生的,他在鎮上住了這麼久。大家都會想念他的。」
「不對,瑪寶,不是大家都會。」
「這麼說妳不認為他是自殺的嘍,桑妮?」
「是的,」桑妮說著深吸一口氣,「我覺得這個小鎮有點瘋狂。」
「真是的!我在這裡住了幾乎三十年。我可沒有瘋,我的朋友也都沒有瘋呢。他們全都是腳踏實地的好人,彼此關心,同時關心著這個小鎮。再說,如果妳說得沒錯,那麼這種種瘋狂事件也都是在妳來之後才發生的。這妳又如何解釋,桑妮?」
「這正是警長的說法,瑪寶。妳是否相信傑明和我發現的那個女人,崔勞拉是被人擄進小鎮來,拘禁然後殺害?」
「我相信,桑妮,妳是用腦過度,這樣是不健康的,會讓妳的生活一團混亂。別再想那些,一切會很快回復正常的,一定會的。」
那夜的凌晨三點正,桑妮突然醒來。風聲颯颯的深夜。她靜躺片刻,接著聽見窗戶傳來輕微的拍擊聲,至少,這次不是女人尖叫聲。
大概是樹枝,她想,轉過身將毯子一路拉到鼻尖。只是樹枝敲打玻璃的聲音罷了。
啪答。
她不得不下床。
啪答。
她並不記得窗外根本沒有一棵高度可及窗口的樹,直到她拉開窗簾,一眼瞥見她父親慘白、微笑的臉孔。
瑪寶發現她躺在地板上,兩臂緊抱胸口,窗戶敞開,窗簾隨風狂舞。她不住的尖喊,直到乾澀的喉嚨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傑明當場下定決心。「我要帶她回黛兒的旅店去。她和我待在一起,萬一有事情發,我也好立刻處理。」
三十分鐘之前她曾經打電話給他,哀求他過來請她父親離開,他聽見電話裡瑪寶在一旁說她此刻不適宜打電話給任何人,更別提打給一個素味平生的人,還要她掛了電話,說她只是過度激動,窗外根本沒有人,全是她在幻想,近來她承受太多壓力等等。
此時她仍繼續叨念著,完全無視於傑明的在場。「寶貝,想想看,當妳聽見風吹窗戶而發出怪聲的時候,妳正熟睡著。就像從前那幾次一樣,妳正在做夢。我打賭甚至在妳拉開窗簾時都還沒醒過來。」
「我很清醒,」桑妮說。「風聲把我吵醒,我躺在床上,然後聽見了拍擊聲。」
「寶貝——」
「這個無關緊要。」傑明不耐地接口,擔心桑妮又要以為自己瘋了,以為一切全是她的幻覺。他暗暗禱告她不會這麼想,然而她曾經在療養院裡待了六個月。她有偏執狂,檔案裡是這麼記錄的。同時她還有沮喪和自殺的傾向。他們擔心她會傷害自己,她的醫生不希望她出院,她的丈夫也同意了。他們要她回醫院裡去。他懷疑像這樣強迫一個人接受治療是否合法。
為什麼桑妮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他們是否也認為她瘋了?但無論如何她擁有法律所保障的人權。他必須查查看他們對這件事的態度。
他說:「瑪寶,妳是否能替桑妮整理行李?另外,我建議每個人最好趁著天亮前補充一下睡眠。」
瑪寶撇著嘴說:「她是個已婚婦人,她不該跟著你住。」
桑妮開始大笑,低沈、沙啞的笑聲。
瑪寶頓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只在上樓去整理桑妮的旅行袋。
三十分鐘後,剛過凌晨四點鐘,傑明帶著桑妮再度來到他的塔樓房間。
「謝謝你,傑明,」她說。「我好累,謝謝你趕過去看我。」
他趕了過去,的確。他像飛箭般趕了過去,該死!為什麼事情總是無法照他的計劃進行?他有如處在迷陣之中,手上只掌握著支離破碎的線索。他讓她躺下,為她蓋妥被單,然後不假思索地彎身輕吻一下她的唇。
她毫無反應,只是仰望著他。
「睡吧,」他說著將她頰邊的亂髮撥開,並把床側的桌燈關熄。「事情會解決的,別擔心。」
這裡個重大的承諾,幾乎讓他嚇出一身冷汗。
「他在電話裡說過他會來找我。很快,他說非常快,他沒有撒謊,對嗎,他真的來了,傑明。」
「有某個人來了,只能這麼說。我們明天再討論。睡吧,我會守在這裡,再也不會讓妳落單了,再也不會了。」
她經常孤單一人,剛開始有些病患會嘗試和她搭訕,但她都避開了,那實在無關緊要,因為多數時候她的心思混亂,神智和現實全然脫節,有如迷失在一個黝暗的洞穴中,飄浮在虛無之上。再也沒有真實可言,再也不能清晨六時起床,沿著埃基德街慢跑到協和大道,跑它個兩哩,回家沐浴,邊想著這一天將做些什麼。
貝普利參議員每週至少到白宮兩次。她經常跟著他去,帶著他關於當日議題的數據並擔任記錄。對這個問題工作她勝任愉快,因為他多數的提案都是由她撰寫的,她對於他在委員會中的立場比他更熟悉。她涉入亟亟深——發佈新聞稿、在危機爆發時和議員及其它工作人員共商對策。
總是有參加不完的募款餐會、記者招待會、使節宴會和政治聚會。忙碌非常,但她愛這工作,即使每天回到時家便累倒在床上。
起初考特經常告訴她他有多麼以她為傲,而且十分興奮能受邀參加各種宴會,和各界名流會面。起初。
後來她不再觸及那些。有人每週兩次為她洗頭。她幾乎毫無感覺,除非他們不慎讓水滴下她的頸子。雖然有人每天帶她作漫長的散步,就像遛狗一樣,她的肌肉全部消失。有一天她試圖跑步,慢慢跑步,感覺風吹拂著臉頰,感覺皮膚的冰涼。但是他們不准許。在那之後他們增加她的藥劑,防止她再度奔跑。
不久他來了,至少一周兩次,護士們都崇拜他,說他如何地獻身於工作。他總是陪她在大廳裡坐一陣子。然後牽起她的手走回她的房間,一個純白的房間,裡面沒有任何可供作自殺的工具,例如尖銳物或皮帶。
她聽說這房間是他根據畢德麥醫師的建議這麼做的,貼木皮的金屬床,以防止她將床劈斷然後用木片刺穿自己的心臟,儘管她不曾這麼做過,他仍然朗笑談著這事,用手兜著她的臉孔,說他將要照顧她很長一段日子。
然後他會退去她的衣服,讓她仰躺在床上,他會繞著床漫步,盯著她瞧,談著他這一天的生活、工作,和他交往過女人,然後他會拉開長褲拉煉向她顯示自己,對她說她常幸運能看見他的身體,還說他也許會允許她碰觸他,不過他還不十分信任她。
然後他會觸摸她全身,並且撫摸自己。在他獲致愉悅之前他習慣毆打她,通常打在肋骨上。
有一次當他達致高潮而甩頭仰頸時,她透過眼中的霧光看見房門上的玻璃框外站著兩個人,正向門內窺探著,同時交談著什麼。她試圖將他推開,但是不成功。她的力氣太虛弱。他彎身,發現她眼裡的恨意,於是一拳重擊她的臉頰。這是唯一一次他歐打她的臉部。
她記得某一次他令她翻身趴伏著背對他,說也許有一天他會讓她擁有他,讓她感覺他進入她之中,那將令她疼痛,因為他十分巨大,她不覺得嗎?但是目前,她還不夠資格擁有他。何妨?他們眼前的日子還長著,他們可以做的事何其多,然後他告訴她過去他在何種情況下終於允許他的情婦們碰他以及她們如何地帶給他愉悅。
她不發一言。為此他用腰帶重重鞭打她的臀部。他久久不歇手。她記得她不停尖叫、哀求再尖叫,奮力想掙脫他。但他牢牢壓制住她,持續的鞭打,堅不鬆手。
清晨五點鐘,傑明被她一連串尖銳淒厲、充滿痛楚和絕望、令人不忍聽聞的吶喊驚醒。他飛快趕至她身側,一把摟住她,叨叨絮絮說著話安撫她,試圖將她拉離那可怖的惡夢。
「老天!好痛。可是他不在乎,一直鞭打,壓著我的背讓我動彈不得,逃脫不得,我尖叫又尖叫,可是沒有人在乎,沒有人來探看,只有那些臉孔在窗口窺探而且樂此不疲。噢,老天,不要,阻止它!阻止它!」
原來是和她在療養院那段日子有關的惡夢——至少聽起來是如此,似乎是性凌虐。究竟是什麼醜事?
他的手忙著撫平她的亂髮,輕拍她的背,對她不斷說話,說話,說話。
她的激烈哽咽漸漸緩和下來,打了個輕嗝。她朝後靠著,用手揉揉鼻子,閉上眼睛片刻然後開始顫抖。
「不,桑妮,別怕。我在這裡,沒事的。放輕鬆靠著我,對了。就這樣。放慢呼吸,很好,就這樣對了。」他撫摩著她的背,感覺她的顫抖逐漸停止。老天,她到底夢見了什麼?埋藏在潛意識裡的記憶一旦被扭曲,往往變得極度可憎。
「他對妳做了什麼?」他貼在她鬢角,緩緩柔聲問道。「妳可以告訴我。如果妳願說出來,會幫助妳快一點忘掉它。」
她棲在他頸邊輕語:「他來找我,至少一周兩次,每次他都脫掉我的衣服,盯著我看然後觸摸我後告訴我他那天都做了什麼事,和哪些女人在一起。
有人從門上的窗口偷看,同樣那些人,好像他們買了一整季的門票那樣。很可惜,可是大部分時間我只是躺在那裡,因為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但是那一次傷害太深,我的感覺和思考突然甦醒,屈辱感油然而生,於是我拚命想掙脫他,反抗他,可是他不斷歐打我,歐打我,先是用手,接著用腰帶。他高興見到我流血。他說也許有一天,等我恢復正常,他會讓我碰他。說我不需要擔心,因為他不是HIV陽性帶原者,當然我不見得會擔心,因為我早就徹底瘋了。他就是這麼說的:『妳什麼都不會記得,對嗎,桑妮,因為妳已經徹頭徹尾瘋了?』」
儘管傑明全身緊繃得只要輕輕一擊便足以讓他裂成萬千碎片,桑妮此刻倒是平靜地倚著他,呼吸勻稱平緩。他說對了。將真相說出來有助於紓解她的焦慮。但無助於紓解他的。
這一切是否可能全出自於她的幻覺?他久久不發一言。「一切都是妳的丈夫造成的嗎,桑妮?」
她似乎睡著了,頭垂在他胸前,呼吸緩慢而規律。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只穿著短褲,誰在乎?他悄悄推開她。令他驚愕又欣慰地,她用手臂牢牢箍住他的背部。「不要,拜託,不要。」她說,聽起來像是已沈睡。
他輕輕挨著她躺下,讓她的臉靠在他肩窩裡。這並非他的預期,他想,凝視著暗寂的天花板,她沉沉呼吸著,她的腿跨在他肚子上,手掌平躺在他胸膛,若是她的手低一些,或是腿再低一些,他的麻煩就大了。
他已經麻煩大了,他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將她攬得更緊些,然後閉上眼睛。至少那個混蛋沒有強暴她。但是他毆打了她。
出乎意料地,他竟睡著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6:40
第九章
「啊,沒錯。」傑明終於站起身,自語著。瑪寶家中桑妮所住的臥房窗外地面有兩枚清晰的男性腳印。更重要的是,泥土上深深烙著類似爬梯底部的痕跡。
地面散落著細樹枝,顯然是被那人匆忙拖著笨重爬梯離去時碰斷的。他再度蹲下,用右手測量著腳印大小。十一號鞋子,和他的尺寸相仿。他脫下便鞋,輕輕置於足印之中。幾乎完全吻合。大約是十一號半。
鞋跟部分陷得很深,表示那人個子不小,大概是六呎高,一百八十磅重。足印之間距離頗近。他仔細測量印痕的深度,發現其中一枚較另一枚來得深。怪異。莫非是跛足者?他不確定。也許只是偶然現象。
「你發現了什麼,傑明?」是顢大為。他身穿制服,更得十分平整;鬍渣刮得清爽,看來似乎一夜安睡。此時是清晨六點半。「你想和裴桑妮私奔嗎?」
去他的,傑明心想,緩緩站起,輕鬆說道:「事實是昨晚有人企圖爬進屋子裡,嚇著了桑妮。沒錯,既然你這麼感興趣,此刻她還在黛兒的塔樓裡睡著,在我的房間裡。」
「有人企圖闖進屋內?」
「是啊,大約是這樣。桑妮醒來之後在窗口發現那人的臉孔,嚇得魂飛魄散。她尖叫,也把那人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匆匆離去。」
顢大為斜倚著瑪寶的房舍。這房子看來像是剛剛重新刷漆不超過六個月。窗框的深綠色油漆非常新鮮。「到底是怎麼回事,傑明?」
他歎息著回答:「我無法告訴你。就稱它作國家秘密吧,大為。」
「我得說這真是鬼話。」
「我無法告訴你。」傑明重複說。他迎向大為的注視,毫不退縮。就算大為拿槍要挾他,他都不會眨一下眼皮。
「好吧,」大為終於說。「隨你的意,至少目前是如此。你是否認為這跟那兩件謀殺案無關?」
「的確無關。我愈是深究,愈是覺得謀害那女人的兇手和鍾哈維及梅琪夫婦的失蹤案有著關聯,雖說昨天我才對你說那真是匪夷所思。我還不清楚究竟,但你的確嗅到某種不尋常的氣息。同時我這裡也獲得了一些令人反胃的訊息。我有某種直覺,根據多年經驗我知道不可加以忽略。這幾件事情之間有著某種關聯,只是我尚未理出頭緒來,又或許我思考錯了方向。
「至於桑妮,饒了她吧,大為。如果你願意放她一馬,我會感激不盡的。」
「有兩件謀殺案,傑明。」
「史醫師?」
「是啊!我剛剛接獲波特蘭一位法醫的電話,是個女人,曾在舊金山受訓,非常稱職。若是每個法醫都像她,那就太美了。昨晚我把史醫師的屍體送到她那裡,她同意立即進行化驗,老天保佑她。她認為無論如何史醫師不可能先坐在搖椅裡,把槍枝塞進嘴裡,然後扣動扳機。」
「這足以支持史醫師謀殺了那個女人而後畏罪自殺的說法。」
「才怪!」
「你知道我怎麼想嗎?也許兇手十分有把握眾人都會認為史醫師是自殺而死。也許是個老人,不瞭解一位現代法醫的能耐。畢竟,你那位手下朋沙也沒能檢驗出什麼來。波特蘭那位好法醫的確幫了大忙。」
「說得有理,」他歎了口氣。「但是兇手正逃逸在外,傑明。我很困惑不知該如何走下一步。
「我和我的手下間遍了這美麗小鎮上的每個人。和崔勞拉的案子一樣,沒人能提供半點線索。我無法確定是鎮民之一涉案。」
「一定是他們之中的一個,大為,錯不了。」
「你想是否需要給那對腳印做石膏模子?」
「不,不需要。你過來看看,其中一個比較深,你可曾見過類似的?」
大為兩手兩腳趴了下來,研究著那對足印。他用他粉紅的手指測量深度,就像剛剛傑明所做的。「奇怪,」他說。「令人猜不透。」
「我在想那個人或許是跛足。不過,若是跛足,應該會有向一側傾斜的現象。但是這兩隻腳印並沒有這種現象。」
「你考倒我了,傑明,」大為站起身來,眺望著海洋。「將是晴朗的一天。過去我常常帶孩子們來鎮上的『世界頂級冰淇淋』店吃冰淇淋,每週至少兩次。自從謀殺案發生之後,我便不希望他們再接近海灣鎮了。」
而且,傑明知道,除了兇手,鎮上還有一個人正試圖讓桑妮相信她瘋了。就是她的丈夫裴考特。
他將兩手在深棕色燈芯絨長褲上拍彈掉泥土。「噢,大為,哪一個先抓到你?」
「什麼?」
「你的哪一個女兒先用手臂抱住你的脖子?」
大為朗笑著回答:「最小的那個。她總是像隻猴子似地爬到我腿上。她叫做蒂德。」
傑明離開了顢大維,回到「黛兒早餐和床」旅店。
他打開塔樓房門,看見桑妮正站在浴室門口。她的頭髮濕漉漉地貼著頭皮、幾綹髮絲垂落肩頭。她左手拎著條毛巾,轉頭望著他。
她全身赤裸著。
在她慌忙用毛巾遮住身體之前他早已一眼覽盡。她真是瘦得可以,完美得可以。
「你到哪裡去了?」她問,一動不動站著,濕透、瘦弱而完美,圍著條毛巾。
「他穿著十一號半的鞋子。」
她拉緊毛巾護住前胸,怔怔瞪著他。
「我是指假裝妳父親的那個人。」他說,邊細細打量她。
「你找到他了?」
「還沒有。不過我在妳臥房窗外發現他的足印,以及爬梯的痕跡。沒錯,他正是我們要找的人。妳的丈夫穿幾號鞋子,桑妮?」
她臉色慘白。白得幾乎讓他以為連她的頭髮也褪了顏色。「我不知道他的鞋子尺寸。我沒問過,也從來沒替他買過鞋子。我父親穿十一號半的鞋子。」
「桑妮,妳父親已經死了。他在兩星期前被謀害了。他已經被埋葬,警察們都親眼目睹,那的確是妳的父親。至於昨晚那個人,他不是妳父親。如果妳想不出有其它人意圖使妳相信自己瘋了,那麼嫌疑犯就非妳丈夫莫屬了。在妳父親遇害那晚,妳有沒有見到他?」
「沒有,」她喃喃說道,倒退進入浴室,甩著頭,濕發鞭打著臉頰。「沒有,沒有。」
她沒有猛力甩門,而只是輕輕合上。他聽見門那端傳出清脆的鎖門聲。
他知道自己永難再以平常的眼光看待她。就算她裹著件熊皮,他看見的依然是站在浴室門口赤裸著的她。那麼蒼白而美麗,令他想要一把抱起她然後輕輕放在他床上。但是那永遠不可能。他不覺握緊拳頭。
「嗨!」他說。不久她終於出現,裹著件浴袍,頭髮已吹乾,眼睛不看他。
她只點點頭,垂眼盯著光腳,開始收拾衣服。
「桑妮,我們都是成人了。」
「這是什麼意思?」
至少她現在肯看他了,而她的眼光或聲音都不含一絲恐懼。他感到欣喜。她信任他,知道他不會傷害她。
「我指的不是那個。我是說,妳和我一樣都不是孩子了,妳實在沒有理由覺得尷尬。」
「我認為該覺得尷尬的是你。因為我又瘦又醜。」
「是啊,沒錯。」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認為妳非常地——算了,沒什麼。好啦,笑一個。」
她朝他露出慘白的微笑,不過,依然沒有絲毫恐懼。她真的信任他。他聽見自己衝口而口:「在療養院毆打妳的那個人,是妳丈夫嗎?」
她僵立著,表情依舊,身體卻悄悄移遠,整個人突然凍結。
「回答我,桑妮。是不是妳那該死的丈夫?」
她直視著他,說:「我對你一無所知。也許您就是那個打電話給我、冒充我父親的人。也許你是昨天晚上在我窗口的那個人。也許是他派你來的。現在我必須離開了,傑明,永遠不再回到這裡。我要永遠消失。你願意幫助我嗎?」
老天,他多麼願意幫助她。他真想陪著她一起消失。他真想他甩甩腦袋。「這樣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妳不能逃避一輩子,桑妮。」
「你想打賭嗎?」她轉身抓起衣服,走回浴室裡去。
他想衝著浴室門大喊他多麼喜歡她腹部右側那顆小黑痣。但是他沒有那麼做。坐在印花棉布沙發裡,他開始試著理出一點頭緒。
「黛兒,」他嚥下一口他這輩子嘗過最清爽美味的炒蛋後開口說。「如果妳是個外地人,而想要在小鎮藏匿,妳會選擇哪裡?」
黛兒正吃著香腸,擦拭著下頷的油漬,回答道:「這個嘛,讓我想想看。史醫師屋子後面的小山丘上有一間舊木屋。可是我告訴你,躲在那裡一定不好過,全是灰塵跟蜘蛛,或許還有老鼠。邋遢的地方,下雨天說不定還會漏水。」她又嚼起另一根香腸,用叉子戳起,全部塞進嘴裡。
蜜莎遞給她一條乾淨餐巾。黛兒一臉不悅。「妳以為我會像那些老太婆一樣,女僕一離開便把菜汁滴得滿身滿臉?」
「還說呢,黛兒。看妳把原來的餐巾扭得像顆縐圓球。來,拿著這條新的。噢,看妳,把香腸油汁滴到日記上了。妳真得小心一點才行。」
「我墨水快用完了。去替我買一些來,蜜莎。喂,妳是不是把小艾德藏在廚房裡?妳在餵他東西吃,對嗎,蜜莎?妳用我的錢買食物給他享用,好教他和妳上床。」
蜜莎將眼珠子一翻,瞥見桑妮的餐盤。「妳不喜歡土司?只微微烤了一下。妳是否要烤得黃一點?」
「不,不必,這樣很好吃,真的。只是我今天早上不很餓。」
「沒有男人會喜歡瘦排骨,桑妮,」黛兒說著咬了口土司。「男人需要有東西讓他依靠。看看蜜莎,胸脯大得讓小艾德路過時想不看她都難喲!」
「小艾德有攝護腺毛病,」蜜莎將濃眉一挑說道。然後她離開餐廳,邊回頭說:「我會替妳去買墨水的,黛兒。」
「我陪妳一起去。」
「可是——」
桑妮搖著頭,穿越街道走向「世界頂級冰淇淋」店。今天她的腳較不跛了。她開門時一陣鈴聲響起。
穿戴有如吉普賽女郎,腰間繫著條雪白小圍裙的瑪寶正站在櫃檯後頭,舀了一份法國香草冰淇淋筒給一個滔滔不絕說話的年輕女人。
「……聽說過去幾天以來這裡有兩個人被謀殺。真是不可思議!我母親說海灣鎮是她所見最寧靜的小地方,她說這裡一向平靜無事,一定是南方那些幫派份子跑上來擾亂的。」
「嗨,桑妮,傑明。今早還好嗎,寶貝?」
她說著將冰淇淋筒遞給那個年輕女人。後者立刻開始舔食起來並發出滿足的讚歎。
「我很好。」桑妮說。
「兩元六角。」瑪寶說。
「噢,真好吃。」年輕女人說。她一邊掏著錢包,一邊吃她的冰淇淋。
傑明朝她微笑。「冰淇淋的確非常可口。妳何不專心享用,讓我來請妳?」
「讓陌生人請吃冰淇淋不會有事,」桑妮說。「何況,我認識他。他不會害人的。」
傑明付錢給瑪寶。大伙不發一語,直到那女人離開了冰淇淋店。
「沒人再打電話到家裡,」瑪寶說。「黛兒或妳父親都沒有再打。」
「他知道我已經離開妳的屋子,」桑妮若有所思地說。「很好。我不希望妳的安全受到威脅。」
「別荒謬了,桑妮。我不會有危險的。」
「崔勞拉和史醫師卻遭到不測,」傑明說。「妳保重,瑪寶。桑妮和我要去探險了。黛兒告訴我們史醫師房子背後的山丘上有一間破木屋。我們要去瞧瞧。」
「小心那裡有蛇!」瑪寶在他們背後高喊。
多麼親切,傑明思忖著。
當他們繞行過史醫師的屋子時,桑妮問他:「為什麼你要告訴瑪寶我們的去處?」
「播種,」他說。「小心步伐,桑妮。妳的腳踝還沒完全痊癒。」他撥開一株紫杉的枝椏。屋子背後果然有一座光禿的山丘。在一處山凹靜棲著間小木屋。
「你說播種,是什麼意思?」
「我不喜歡妳姨媽對待妳的方式,好像妳是神經過敏似的,沒人應該相信妳說的話。我告訴她我們的去向,是為了看是否會有事發生。如果真的——」
「瑪寶永遠不會傷害我,永遠不會。」
他低頭看她,然後端詳著小屋。「妳和妳丈夫結婚之初也是這麼看待他的嗎?」
他尚未等她回答,便推門進屋。異常堅固的木門。「小心妳的頭。」他回頭叮嚀,彎下腰走進黑暗的屋內。
「啊,」桑妮說。「真糟糕,傑明。」
「是啊,我也這麼想。」他隨即閉口,開始四處探視,邊想像警長數天前也這麼做過。他一無所獲。這小地方空空蕩蕩,沒有窗戶,門若關上屋內便漆黑一片,空無一物。他原本就不抱太大希望,但此刻仍難免一陣失望。「我得說,倘若崔勞拉是被囚禁在這裡,那麼那個傢伙的善後工作可做得真徹底。什麼都沒有,桑妮,不留一絲痕跡。真是可惡!」
「他不是藏在這裡,」她說。「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裡,不是嗎?」
「兩個都不曾藏在這裡。我有種感覺,妳父親絕不會委屈自己待在這種地方。這裡甚至連免費的乾淨浴袍都沒有。」
這天下午他們在「內地餐廳」吃午餐。本周薛克準備的菜是豬肉堡和什錦肉丸。
兩人同樣點了薛克的獨家食譜肉丸。
「那氣味讓人垂涎,」傑明深深嗅著。「薛克在馬鈴薯泥裡加了大蒜。深吸那氣味,保證吸血鬼不敢來找妳。」
桑妮撥弄著色拉裡的雕花胡蘿蔔片。「我喜歡大蒜。」
「告訴我那天晚上的事,桑妮。」
她叉起胡蘿蔔片,細嚼起來。她突然將它放下,然後再度叉起,慢慢吃著。「好吧,」她終於說,向他微微一笑。「我最好還是相信你。如果我發現你背叛我,那麼頂多不理會就走了。警察們說得沒錯,那晚我的確在場。至於其它一切他們全都判斷錯誤。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傑明,一點都不記得。」
該死,他暗想。但是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妳想是否有人將妳擊昏了?」
「不,我想不是。我想了又想,唯一確定的是,我再也不想記起任何事情。無法忍受吧,我想,所以我的腦子把它摒除在外。」
「聽說有種歇斯底里失憶症,我曾經見過幾次。通常情況下有可能恢復記憶。也許是明天,也許是下個星期。妳父親並非被殘暴地殺害,而是被人乾淨利落地射中心臟而死。據我判斷是那個涉案的人令妳過度驚嚇以致讓妳失去記憶。」
「是的。」她緩緩說道,轉頭看見女服務生端著餐盤走來。大蒜、奶油、烤南瓜和濃郁的烤肉香氣溢滿四周。
「我若是住在這裡,絕不敢妄想保持身材,」傑明說。「香味真誘人呢,妮達。」
「肉丸要加西紅柿醬嗎?」
「鯊魚有鰭嗎?」
女侍妮達大笑著將一瓶漢斯西紅柿醬放在他們面前。「好好享用。」她說。
「妮達,小艾德和蜜莎常來這裡用餐嗎?」
「噢,大約一周兩次,」她說,似乎有些詫異。「蜜莎說她吃膩了自己煮的食物。小艾德是我的哥哥。可憐人。每次他想見蜜莎,總是得忍受黛兒的冷嘲熱諷。誰敢相信那個老女人竟還活著,每天寫日記、吃香腸?」
「很有意思,」妮達離開後傑明說。「吃吧,桑妮。這就對了。妳的身材標準,不過我擔心一陣強風便能將妳吹倒。」
「以前我天天跑步,」她說。「以前我很健康的。」
「妳會再度健康起來,只要跟著我。」
「我無法想像在洛杉磯跑步是什麼光景,唯一的印象是滿街的惡犬和汽車。」
「我住在一處峽谷裡。空氣有益健康,而且我也常常跑步。」
「我還是無法想像你會住在南加州,你不像那類型的人。你的前妻是否還住在那裡?」
「不,依蕊已經回東部去了。有趣的是她嫁給了一個滑頭的騙子。我只希望他們不會有孩子。他們的基因組合會令人毛骨悚然的。」
她放聲大笑,真正地暢笑,讓她自己和聽在耳裡的傑明都感到一陣愉悅。
「妳可知道妳有多麼美麗嗎,桑妮?」
她叉著肉丸的手突然僵止。「你又開始發癲了?」
「如果妳再說這種話,我可要生氣了。當我生氣的時候我的舉止會變得怪異,譬如脫光衣服,或是跑到公園裡追鴨子。」她的情緒舒緩許多。他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告訴她她很美麗。那話就是自然地溜口而出。事實上她不僅美麗——身處噩夢之中,她依然散發著溫暖和親和。他但願自己也能辦得到。
「妳說妳不記得妳父親遇害那晚的事情。在妳記憶中是否有類似的空白?」
「有。有時候我回想那個地方,某些影像會出現在我腦海。非常清楚,但是我無法確定那是真實的記憶或者只是我的幻覺。我的記憶在六個月之前都算是正常的。」
「六個月前發生了什麼事?」
「從那時候起一切開始變得暗淡。」
「六個月前發生了什麼事?」
「貝普利參議員突然退休,而我失了業。我記得我原本要到艾溫參議員那裡面談,但是一直沒能進他的辦公室。」
「為什麼?」
「我不知道。記得那天非常晴朗,我一路哼著歌,我的野馬汽車的車頂突然塌下來。天氣暖和而舒服。」她停下,皺著眉,然後聳聳肩。「我唱歌時車頂塌了下來。其它事情我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始終沒見到艾溫參議員。」
她不再說什麼,只靜靜吃著肉丸。也許她並未意識到她在吃東西,但他暗暗希望她繼續吃。也許此刻他寧願她多吃點勝過說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傑明付了帳,走出餐廳。桑妮則去化妝室。他思考著,一旦他們回到塔樓房間,他該如何忍住不去碰觸她。
他聽見一聲輕呼從「內地餐廳」一側的狹窄處傳出。他迅速轉身,探看桑妮是否已走出餐廳。這時那聲音又響起,歎息似的輕微聲響。他兩腳立定,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握住他那把德國SIG九厘米半自動手槍的槍柄。這把槍極適合他的手掌和個性。在他的職業生涯中他從未使用過其它槍枝。他掏出槍,動作利落敏捷,但隨即愣住。他太遲了。一陣疾風吹越他的左耳,他應聲頹倒在地。
「傑明?」桑妮從餐廳門口探出頭來。四下無人。她向妮達招手又轉回頭來探看。傑明呢?她蹙著眉心,步下階梯。她聽見某種聲音,不甚尋常。她急急轉身,奔至餐廳建築側邊的狹長空間。
映入眼裡的是傑明側身躺在地上,一道鮮血從臉頰流向下巴。她狂呼他的名字,雙腿一軟在他身旁跪下,搖晃他然後翻轉過他的身體。她用手指輕觸他的喉嚨脈搏。強而緩慢。感謝老天,他沒事。這是怎麼回事?但她隨即明白過來。
是她的父親。他終於來找她了,一如他所預言的。他傷害了傑明,因為傑明保護著她。
她抬頭環顧四周,禱告著能有人來援助。無論多麼年老,只要有人就可以。但是四下空無一人。
嶼,老天!她該怎麼做才好?她彎身去察看傑明的傷口時,一聲凌厲的呼嘯飛過她的後腦。瞬間她已趴倒在傑明身上。
她聽見那聲音。急促、間歇地傳來,是水聲,一滴滴撞擊著金屬。
咚咚。
她睜開雙眼,視線找不到焦點。腦中空無一片,有如腦漿懸浮在空氣之中。她似乎無法思考,只聽見那水聲。她知道不對勁。她努力地回憶,但腦子就是無法正常運轉,就是理不出一絲頭緒來解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使她來到此地,無論這是什麼地方。
「妳醒了。很好。」
男人的聲音。他的聲音。她試著探尋聲音的來處。是畢德麥醫師,那個折磨了她六個月的男人。
沒錯,她還記得,並非全部,但已足夠令她噩夢連連,直到此刻依然痛苦莫名。
突然她記得了。她和傑明在一起。是的,耿傑明。他的頭受了傷。他躺在「內地餐廳」旁側的窄小空地上,昏迷不醒。
「無話可說嗎,桑妮?我減輕了藥量,好讓妳能開口說話。」她感覺頰上清脆的一記掌摑。
「看著我,桑妮。別假裝一副魂遊太空的樣子,我知道這次絕不是。」他再一次摑她的頰。
他攫住她的肩頭,猛力搖晃。
「傑明沒事吧?」
他停止搖晃。「傑明?」他滿臉驚愕。「噢,那個妳在海灣鎮認識的男人。他很好。沒人會甘冒殺害他的風險。他是妳的情人嗎,桑妮?妳才認識他一個星期多一點。進展太快。他一定非常急切。
「看看妳,又瘦又可憐。頭髮凌亂,衣服破爛。來,桑妮,告訴我傑明的事。告訴我妳對他說了些什麼。」
「我對他說了關於你的事,」她說。「我作了個噩夢,他幫助我安然度過。我告訴他你有多麼可怖。」
他又摑了她一掌,不很重,但足以讓她向後顛簸了幾步。
「妳真是粗率無禮,桑妮,而且妳說謊。妳根本不懂怎麼說謊,每次都被我看穿。或許妳真的作了噩夢,但是妳並沒有向他提起我。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妳瘋了,因為我已經成為妳人格的一部分。一旦妳向別人提起我,妳便會崩潰然後死掉。妳沒有我便活不下去,桑妮。
「妳才離開我兩星期,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簡直一團混亂。妳妄想假裝妳很正常,可是妳舉止失常。妳的母親會嚇壞的,妳的丈夫會嫌惡地離妳遠遠的。至於妳父親,這個嘛,既然他已經解脫塵世紛擾,便不需多加評論了。」
「這是什麼地方?」
「啊,這才是妳應該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小說和電視劇裡都是這樣的。妳回到妳所歸屬的地方了,桑妮。看看妳四周。妳回到妳的房間了,這個由妳親愛的父親特別為妳佈置的房間。妳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天半。我四小時前才給妳吃了藥,直到現在妳才慢慢醒過來。」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已經都有了;至少第一件想要的已經到手。那就是妳,親愛的。」
「我很渴。」
「我想也是。賀南,你在哪裡?拿些水來給我們的病人。」
她記得賀南。一個瘦弱、賊頭賊腦的矮小男子。在他毆打、凌辱她時,賀南和另一個人從房門的玻璃框偷窺著他們。這人長著疏落的棕髮,和一雙她生平僅見的呆滯眼睛。
她無言等著他出現在她身側,捧著杯水。
「水來了,醫生。」他粗啞沙嗄的嗓音一如在她在無數夢魘中出現的,像一層粗礪的碎石,讓她寧願服藥以求迴避他的在場。
他立在畢德麥身後,俯望著她,眼神死寂而充滿渴求。她想要嘔吐。
畢德麥醫師扶起她,讓她盡情喝水。
「待會兒妳會想去化妝室。賀南會協助妳的,對嗎,賀南?」
賀南點點頭,令她真想死掉。她向後頹然靠著枕頭,堅硬的制式枕頭,然後閉上眼睛。她心底明白自己不可能在這地方全身而退。她也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逃脫。這次她是走到了絕路。
她保持兩眼緊閉,頭也不轉地說:「我沒有瘋,我從來就沒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已經死了,還有什麼關係?」
「妳仍然不明白,是嗎?妳對那件事仍然毫無記憶,一定是的。不過我沒有立場告訴妳什麼,親愛的。」她感覺他拍撫她的面頰,畏怯地一縮。
「好了,桑妮,我又不是那個折磨妳的人,雖說我得承認我相當欣賞那卷錄像帶。可惜妳根本心不在焉,只是僵硬地躺在那裡,任他為所欲為。
「妳心中毫無抗拒之意。事實上妳完全置身事外,當他打妳時幾乎沒有退縮。即使如此妳並不害怕。我看得出來。這種微妙的對比真是精采。」
回憶湧上腦際,使她臂膀上起了陣麻栗——他用雙手擠壓、摩婆、掌摑她的種種痛楚瞬間蘇活。
她聽見腳步聲,知道畢德麥醫師已經站在床側,俯看著她。她聽見他輕聲說:「賀南,如果她再度逃脫,你將受到嚴厲的處罰。你明白嗎?」
「明白,畢醫師。」
「我可不會像上次一樣,賀南。上回我犯了個錯誤,你很喜歡那次電擊治療,對嗎?」
「不會再犯,畢醫師。」這個驚嚇的矮小男人的聲音裡似乎透著失望?
「很好。你也知道凱萊護士縱容她把藥丸藏在舌頭底下,結果受到了什麼處罰。當然,你清楚得很。當心點,賀南。
「我得走了,桑妮,不過晚上我會再來。我必須把妳帶離這所療養院,也許是明天早晨。至於如何處置妳,倒是還沒有結論。但是妳不能留在這裡。聯邦調查局的人,就是這個耿傑明,他已經知道療養院的事。我想妳一定告訴過他許多關於妳過去的瑣事吧。他們會來調查。但是這不關妳的事。
「現在讓我來為妳注射一點能讓妳飄飄欲仙的東西。賀南,抓穩她的手臂。」
桑妮感覺注射針的冰冷和短暫的刺麻。片刻問,她感覺自己逐漸飄離了意識,懸浮在虛無之中。一部分的她,真實的、渴望生命的部分,短暫地奮力掙扎而後屈服。她深歎一聲,全然地放棄。
她感覺有雙手探索而來,脫去她的衣服。她知道那是賀南。也許畢德麥醫師正一旁觀看著。
她沒有掙扎。再也沒有什麼值得她在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7:00
第十章
傑明醒來,忽覺一陣頭痛欲裂,較他所曾經歷過的任何宿醉頭疼更加難忍。他詛咒著,雙手捧頭,又連連咒罵起來。
「你中了頭號頭痛,對嗎?」
「大為,」他說。光是這兩個字便讓他疼痛萬分。「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擊傷了你左耳上方的頭皮。醫生替你縫了三針。別動,我拿藥丸來。」
傑明凝神望著那顆藥丸。非得有效不可。倘若無效,他的頭部就要爆裂開來了。
「來吧,傑明。這藥可厲害呢!你只要每四小時吃一顆就可以。」
傑明吞了藥,囫圇灌下一整杯水。他向後一躺,閉起雙眼,等待著。
「葛瑞福醫生說這個藥作用非常迅速。」
「希望如此。繼續說話啊,大為。桑妮呢?」
「我會向你說明的。躺好。我在『內地餐廳』旁邊那條窄巷子裡發現了你。我還以為你死了。我把你扛在肩上帶到我的屋子。我叫來葛醫生,他替你縫好傷口。我沒看見桑妮。大概走了吧,傑明。連個影子都沒有,好像她從來沒來過似的。」
若非他痛楚難耐,他必定會尖聲狂吼起來。但他只是呆坐著,努力思索著事情始末。然而此刻這似乎是超乎他能力所及的事。
桑妮走了。這是他唯一能夠確定的事。走了,毫無蹤影。離開了。去了哪裡?
他聽見孩子的聲音。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接著傳來大為的聲音。「蒂德,過來坐在爸爸腿上。妳要安靜喔,好嗎?耿先生不太舒服,我們不要讓他更難過。」
他聽見小女孩細聲說話,但模糊不清。漸漸地,他沈睡過去。
當他清醒時,發現一張年輕女人的蒼白臉孔俯望著他。紅髮極深,笑容極甜。「妳是誰?」
「我是珍,大為的妻子。你只管靜靜躺著,耿先生。」她冰涼的手按著他的額頭。「我為你煮了好喝的熱雞湯。葛瑞福醫生說你得吃清淡些直到明天。你張開嘴,我來餵你,對了。」
他喝完整碗雞湯,開始有了生氣。「謝謝妳。」他說著緩緩用手肘撐著坐起。
「你還頭疼嗎?」
「只剩下悶痛了。現在幾點鐘?應該說,今天是幾號?」
「你是今天下午受的傷。現在是晚上八點鐘。希望女孩們沒有吵到你。」
「沒有,真的沒有。謝謝你們的照顧。」
「我去找大為來。他在送孩子們上床睡覺。床前故事應該已經說完了。」
傑明躺在沙發裡,頭靠著軟墊。非常舒適的沙發。頭痛已經消失。他很快便能離開此地。他會找到桑妮的。只是他止不住要擔憂,她究竟出了什麼事?
她的父親終於來找她了,一如他的預言。不,這簡直荒謬。喬亞默已經死了。
「你的茶要加點白蘭地嗎?」
「不用。現在我不需要壯膽。」傑明睜開眼睛對顢大為一笑。「你的妻子餵我喝湯。好湯。感謝你救了我,大為。」
「我總不能讓你落入倪黛兒手裡,對嗎?我不能把我的頭號敵人留給她。那個老女人令我神經緊張。真是怪異。她無時無刻不抱著她的日記,手握著鋼筆。她的舌尖都已經被鋼筆筆尖刺青了。」
「告訴我桑妮的事。」
「我能動員的所有人手都正在海灣鎮進行調查,尋找她的蹤跡。我已經下令全面追查她。」
「不需要全面追查,」傑明猛然坐起,臉色蒼白。「不需要,大為。立刻取消。這事非常緊急。」
「我不想再聽你那套國家安全機密的鬼話,傑明。告訴我原因,否則恕難照辦。」
「你不太合作,大為。」
「告訴我實情,讓我協助你。」
「她其實是裴喬桑妮。」
大為瞪著他。「她是喬亞默的女兒?那個發了瘋然後逃離療養院的女兒?她的丈夫急著找她的那個女人?我早就覺得她十分面熟,該死!我竟忽略了。我應該能想起來才是。啊,難怪她戴著黑假髮。後來她忘了戴,對不對?」
「沒錯。我告訴她放輕鬆,說你不可能看出她是喬桑妮。至少我希望你看不出來。」
「但願我看得出來。說真的,我很可能永遠辨認不出,除非我先親眼見過她本人,接著在電視上看見她。你為何找上她呢,傑明?」
傑明歎息一聲。「她不知道我是聯邦調查局的幹員。她相信我是個私家偵探,前來調查三年前失蹤的老夫婦的行蹤。我到這裡來是因為我判斷她會來找她的姨媽,我原本想把她帶回去。」
「為什麼聯邦調查局會對一樁謀殺案感興趣?」
「這不是單純的謀殺案,而是另有隱情。」
「我知道。你不會把其它隱情告訴我。」
「我還不準備說。剛才我說過,我原本想把她押回去,可是後來——」
「後來怎麼?」
「她的父親兩度打電話給她,接著她在臥房窗口看見他的臉孔。」
「而且次晨你在她窗外的地面發現她父親的腳印。可是她父親已經死啦,被謀害而死了,老天,傑明,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但是我必須找到她。有人意圖恐嚇她,使她相信自己瘋了。至於她那位姨媽,非但沒能安慰她,反而不斷苦口婆心地告訴她,倘若她和桑妮一樣經歷諸般不幸,她也會有那些幻視幻聽的;加上桑妮在療養院待過,想法當然不同於常人,可不是?
「接著發生兩樁命案。我非找到她不可。任何人都可能瘋了,但桑妮絕不可能。」
「等你傷口好一些,我們一起去找她的姨媽。我已經和她談過,她說她沒有看見桑妮,說她和你一起住在黛兒的旅店。我們找過你的塔樓房間,她的旅行袋和衣服、吹風機等所有東西都不見了。就像她從未待在過那裡一樣。傑明,或許她發現你昏迷不醒,害怕得逃走了。」
「不,」傑明說,直視著大為。「我知道她不會離開我,即使我昏迷不醒躺在那裡。她絕不會那麼做。」
「似乎是如此,可不是?」
「天知道!但是她有極強的榮譽感,而且她關心我,她不會棄我而去。」
「那麼我們一定得找到她。此外——我畢竟是個警察。既然現在我已經發現她的真實身份,我就有責任向上級報告。」
「如果你願意等一等我會感謝你的,大為。這裡所發生的事不只牽涉喬亞默的案子,不只於此。這點請相信我。」
大為久久睇著他。最後他說:「好吧,告訴我該怎麼協助你。」
「咱們去拜訪卜瑪寶姨媽。」
畢德麥醫師正自得其樂。桑妮不知道她房內新設的小鏡子是雙向的。沒人知道,至少就他所知是如此。他看她緩緩坐起,顯然是試圖活動一下手腳。這有些困難,因為她腦中嗡嗡作響,不過她努力嘗試。他欣賞她這點,但同時他想摧毀它。似乎過了片刻她才發現自己未著衣衫。
極緩慢地,幾乎像個老婦人那樣,她站了起來,向小櫃子走過去。她取出一件她逃走前留下的睡衣。那是他為她買的,雖然她並不知道。她將睡衣從頭部套上,動作有些笨拙,但總算順利穿好。然後她走回床邊坐著,兩手捧著腦袋。
他開始感到無趣。為什麼她不做點別的?為什麼她不尖叫?什麼都行。他正想轉身離去,突然瞥見她抬起頭,淚水流下臉頰。
這就對了。不久她將會聽從他的話。快了,大約一小時後他準備為她再注射一針。
桑妮知道自己在哭泣。她感覺臉頰濕潤,嘗到淚水的鹹味。她為什麼哭泣?傑明。她記起傑明,他躺在那裡,鮮血從他左耳上方的傷口淌下。他全身僵直,一動不動。畢德麥說他沒有死。她如何能相信那惡魔的話?
他絕不能出事。她低頭看身上的柔軟絲質睡衣。可愛的桃色,肩頭綴著寬邊蕾絲。不幸的是,它掛在她身上像條破布。她臂膀上分佈著五個針孔。他給她注射了五次之多。她感覺意識逐漸清晰,極為緩慢地。愈來愈多影像,回憶,逐一浮現腦海。
她必須趁著他尚未殺了她或將她送往某個荒僻無人之地前,盡速設法逃走。她想起傑明。倘若有任何人能找到她,便非他莫屬了。
她強迫自己站起。她踏出一步,再一步。不久她已能緩慢地舉步行走,小心翼翼,但相當自然。她走到小窗戶前,眺望療養院的草地。
修剪平整的草坪延展百碼之遙,而後連接著大片濃密樹林。她當然能夠步行這個距離,她曾經成功過。只要她能到達那片樹林,也許會在裡頭迷路,就像以前一樣,但是終究能找到出路的。她知道一定可以。
她走回小櫃子前。裡頭只有一件浴袍、兩件睡衣和一雙拖鞋。沒別的。沒有長褲,沒有裙裝,沒有內衣。
她不在乎。如果有必要她會穿著浴袍橫越地球的。靈光乍現。她猛然記起她第一次逃跑時曾經偷了護士的長褲套裝,和她的鞋子。這次是否能再度如法炮製?
誰會像這樣地對待她?她知道不是她的父親。他早已死了。一定是那個冒充她父親的人,那個曾經打電話給她,並且出現在窗口的人。可能是考特,可能是畢德麥醫師,或者他們所僱請的人。
但絕不是她父親,謝謝老天。那個可悲的混蛋終於死了。她祈禱真的有地獄的存在。倘若有地獄,他一定在那裡,在最深一層。
她應該去找母親。愛拉會幫助她,保護她的,一旦愛拉發現實情。可是愛拉在那六個月當中為何從來不曾來探望她?為何她從未質疑她的女兒因何被送到這裡?就桑妮的瞭解,愛拉不曾採取任何行動來幫助她。難道她相信自己的女兒瘋了?她相信她的丈夫?相信桑妮的丈夫?
該如何逃離這個地方?
瑪賢說:「兩位先生有誰想喝咖啡?」
「不必,」傑明單刀直入。「告訴我們桑妮在哪裡。」
瑪寶歎了口氣,用手勢招呼兩個男人坐下。「聽著,傑明,我已經告訴過警長,桑妮一定是看見你受傷倒地,過度驚嚇而跑掉了。這是唯一的合理解釋。桑妮不是個堅強的女孩,她遭遇過太多不幸,甚至住過療養院。你似乎不怎麼吃驚。我有點訝異她把這事告訴你。這種事情不應該到處告訴別人的。
「聽著,她病得相當嚴重。現在依然是。說她逃走是有道理的,華盛頓那件事情發生之後她也是像這樣逃逸無蹤。倘若你懷疑我,去倪黛兒的旅店看看就知道。蜜莎說桑妮原本放在傑明房間裡的東西全部不見了。這不是很怪異嗎?她連一絲蹤跡都沒有留下。
「就好像她想徹底消除自己的行蹤。」她停頓片刻,然後有一種飄渺的吉普賽語調說:「簡直像是她從來沒到過這裡,關於她的一切全是我們的幻想似的。」
傑明從椅子上躍起,昂立著俯看她。他看來咄咄逼人,但大為不發一語,只靜靜等著。傑明將臉湊近她鼻尖,緩慢但清晰地開口:「全是廢話,瑪寶。桑妮不是幽靈,也不是瘋子,儘管妳一再試圖要她這麼相信,也要我們這麼相信。聽見女人尖叫不是她的幻覺。半夜在她臥房窗口看見她父親的臉也不是她的幻覺。妳企圖讓她懷疑自己,對嗎,瑪寶?妳企圖使她以為自己瘋了。」
「真是荒謬!」
傑明向前逼近,迫使她將背部緊貼著椅子。「為什麼妳要這麼做呢,瑪寶?妳剛才說妳知道她曾經待過療養院。妳大概也知道是誰把她送進去,拘禁六個月之久而且用藥物加以控制吧?妳並沒有安慰她,告訴她,她和其它人一樣正常。沒有,妳只是不斷做著種種影射。
「不要否認,我親耳聽見的。妳試圖讓桑妮懷疑自己神智不正常。這是為什麼?」
瑪寶只微笑望著他,略帶哀傷地,然後轉身對大為說:「警長,我可是耐性十足呢。這個人認識桑妮不過一星期,而我是她的姨媽啊!我愛她,我沒有理由傷害她。我總是想盡辦法保護她。我很抱歉,傑明,但她真的跑走了。事情就這麼簡單。我希望警長能找到她。她不夠堅強,需要有人照顧。」
傑明憤慨極了,幾乎要忍不住將她一把拉起然後猛力晃動。他退卻幾步,開始繞著小起居室踱步。大為打量他許久,終於開口:「卜女士,如果桑妮真的逃跑了,妳是否知道她會往哪裡去?」
「阿拉斯加。她曾經說她想去阿拉斯加。她說她比較喜歡墨西哥,但是她沒有護照。我只知道這些了,警長。當然,只要我有她的消息,我會立刻打電話給你。」瑪寶說著站起。「我很抱歉,傑明。你知道桑妮的真實身份。看來你已經將她的真實姓名告訴了顢大為。有些事情需要她親自面對,而且她終究必須面對。至於她的精神狀態,誰知道?我們只能為她祈禱了。」
傑明真想用雙掌勒緊她那吉普賽的頸子。她明明在撒謊,可惡!但是她的謊說得高明。桑妮絕不會撇下他昏迷地躺在地上而獨自跑開。絕不會。
這意味著她已落入某人手中。
而那個人便是佯裝成她父親的同一人。傑明敢打賭一定是。現在他知道該怎麼做了。他甚至已經知道她在哪裡。這念頭令他全身血液為之沸騰。
黝黑的子夜,沒有一絲月光,深如鍋底的天空不見星光。烏雲捲湧如浪,雲開之處除了更多的黑暗別無他物。
桑妮望著窗外,深吸了口氣。他們不久就要來給她注射。停止吃藥丸,她聽見畢德麥說,因為她可能又把藥藏在舌頭底下。他說他不願看見她再度受傷害,那混球!
來了一個新護士——名牌上寫著柔麗。她和賀南一樣面無表情。她極少開口,一開口便是命令桑妮做這做那。她監視桑妮進化妝室。這總比被賀南死盯著好得多,桑妮心想。
畢德麥醫師不願看她受傷?唯一的原因是他認為只有自己能傷害她。除了畢德麥、賀南和柔麗護士之外她沒看見別人。他們強迫她待在房間裡。她沒有書籍可閱讀,沒有電視機可看。她對母親或考特的近況一無所知。多數時間她由於服藥而麻木著,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但現在她逐漸恢復了意識,有了一點點氣力。
但願畢醫師再等一陣子,也許十五分鐘後她便有足夠力氣。
然而他連兩分鐘都不給她。當她聽見他扭開門鎖時幾乎跳了起來。沒有充足時間準備,她僵立在窗口,身穿那件桃色絲質睡衣。
「晚安,親愛的桑妮,妳穿著那件睡衣看起來漂亮多了。妳想不想為我把它脫掉?」
「不想。」
「啊,看來妳恢復神智了,是嗎?這樣吧,我想在給妳注射之前先和妳談談。坐下,桑妮。」
「不,我要盡可能和你保持距離。」
「隨妳的便。」他穿著件深藍色水手毛衣,黑色寬筒長褲。他的黑髮伏貼著後腦,像是剛淋了浴。他的牙齒極白,兩隻門牙有些交迭。
「你的牙齒醜死了,」她說。「你為什麼不像小孩那樣戴牙套?」
她不假思索地說。這顯示她尚未全然清醒。
他一臉肅殺之氣。他下意識伸手摸一下牙齒,又垂下手臂。兩人之間僅數步之遙。她感覺到他的激怒,知道他想傷害她。
他努力自制。「哈,今晚妳有點不知好歹,是嗎?」
「不是。」她說,定睛注視著他,全身僵直,知道他想攻擊她,重重地傷害她。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像這樣恨一個人。除了她父親,除了她丈夫。
他終於在單人椅坐下,交叉著雙腿。他摘下眼鏡,放在一旁的小圓桌上。桌上只放著只水瓶和一隻杯子。
「你想怎麼樣?」那只水瓶是塑料制的,就算她用它砸向他的腦袋,也無法傷害他。
不過那隻小圓桌倒是頗結實。如果她動作夠迅速,也許可以抓起桌子摔向他。但是她知道除非至少一小時內他們不再給她注射,她才可能恢復足夠的體力來對付他。她是否能誘引他持續說話一小時之久?她很懷疑,但值得一試。
「你想怎麼樣?」她再問。她沒有足夠氣力朝他跨近一步。
「我覺得很無趣,」他說。「我賺了很多錢,卻無法自由離開這地方。我要享用我的錢。妳有何建議?」
「放我走,我保證你能賺得更多錢。」
「這有違本院的宗旨,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這裡還在別的病人?還有別的俘虜?還有其它你愛雇而加以拘禁的人?」
「這地方既小又隱密,桑妮。知道的人不多。我的所有病人都是經人介紹來的,過非常謹慎。
「聽我說,這是我第一次把妳當做成人般地和妳談話。過去六個月當中妳在我這裡,整整六個月,妳一直像個絨布玩偶那樣有趣,除了那次妳從窗口跳進我的辦公室裡頭。若說有任何事情可以讓妳母親相信妳瘋了,便是這件了。那時候我驚訝得對妳另眼看待。現在這樣好多了。如果我能夠確定妳不會再度逃跑,我會盡可能對妳寬容的。」
「你為什麼認為我會逃跑?」
「很不幸的,賀南相當粗心,而多數時候都是他在看管妳。我認為柔麗護士有點怕妳。很奇怪對不對?至於賀南,他哀求我讓他照顧妳,嘿,可憐的傢伙。我猜妳一定正等著他自動送上門來吧?
「妳會怎麼做呢,桑妮?用那張小桌子敲他的頭?他被敲昏,然後妳會剝下他的衣服,雖然我很懷疑妳會樂於剝他的衣服,就像他樂於剝他的衣服那樣。不行的。妳要知道,我是有備而來的。請不要妄動。記住,我可不是賀南。乖乖待在原地,否則妳就有得瞧了。」
「我根本沒有動。我為什麼在這裡?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一定是瑪寶打電話告訴你我在哪裡。為什麼?是誰要我回到這裡的?我丈夫?那個冒充我父親的人就是你?或是考特?」
「妳談起妳那可憐丈夫的語氣就像他是個陌生人似的。都是那個耿傑明,對嗎?妳和他一起睡,妳中意他,現在妳想把考特甩了。我無法相信妳是這種見異思遷的女人,桑妮。看我將妳所做的好事全告訴考特。」
「你找裴考特談話時,請順便告訴他,等我逃離這鬼地方,我會很樂意殺了他。我很快就會逃離的,畢醫師。」
「啊,桑妮,我相信考特一定希望我能好好將妳馴服。他不喜歡雄心勃勃、滿腦子事業的女人。相信我一定做得到,桑妮。」
「打電話到海灣鎮給我、假裝是我父親的那個人不是你就是考特。跑到海灣鎮爬上梯子在窗口將我嚇得魂飛魄散的人不是你就是考特。沒別人。我父親已經死了。」
「是的,亞默已經死了。我個人認為是妳殺了他,桑妮。不是嗎?」
「我不確定你是否真的想知道事實。我對那個晚上毫無記憶,不過我會恢復記憶的。遲早會的。」
「別寄望太大。我給妳吃的藥當中有一種對於抑制記憶的效果奇佳。沒人知道長期服用會產生什麼副作用。而妳可是得永遠服用哩,桑妮。」
他突然站起走向她。「好啦,」他說,微笑著。她再也無法忍受。當他趨近她時,她用盡氣力掄起拳頭猛擊他的下頷。他的頭向後一仰。她再次出拳,朝他的鼠蹊一踢,然後跑去抓起小圓桌。
然而她步履蹣跚,腦袋仍舊暈眩著,腹中一陣作嘔。她兩腿一軟,整個人撲倒地板上。
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她必須抓住那張桌子才行。她掙扎著站起,兩腳一前一後。他就近在她背後,踱著步。他正痛著,因為她攻擊他。倘若她不將他敲昏,他將會樂得慢慢折騰她的。拜託,老天,拜託……
她終於觸及桌腳,舉起了它,轉身面對著他。他近在她鼻尖,雙臂伸展向她,手指彎曲著朝她的喉嚨而來。
「賀南!」
「不。」她說著將桌子摔向他。但勁道微弱,被他用肩膀擋開。
「賀南!」
房門打開,賀南奔進房內。
「抓住那小潑婦,逮住她!」
「不要,不要!」她匆匆後退數步,但房內空間狹小,僅能容納一張窄床,和此刻她舉著護住前胸的小圓桌。
畢醫師兩手握著下腹,滿臉痛苦地扭曲著。好極了,她弄痛了他。這是他應得的報應。她弄痛了他。
「夠了,桑妮。」賀南的聲音,驚駭得抖動不止。
「我會殺了你的,賀南。離我遠一點。」然而這只是虛張聲勢。她的手臂在顫抖,肚子絞痛起來,膽汁湧上了喉頭。她鬆開了桌子,雙膝跪地然後嘩啦啦在畢德麥醫師的意大利皮鞋上嘔吐起來。
「幫不幫忙隨你的意,迪龍,可是你不必講一堆廢話。」
「該死!傑明,你可知道你這是在要求我做什麼?」蘇迪龍向椅背一靠,險些翻倒,但及時穩住,因為他十分擅於掌握分寸。他的計算機屏幕上出現一張男子的臉孔,狀似雅痞的年輕男子,穿著講究,笑容自在,頭髮光鮮整潔。
「當然。你要陪我到那所療養院去,我們一起去把桑妮救出來,然後我們再將這案子作個了結。我們將成為英雄。你頂多離開你的寶貝計算機幾小時。三小時便能讓你成為英雄。把你的膝上型計算機和調製解調器帶著,必要時還是可以連結別的系統使用。」
「馬文會割掉我們的腦袋的。你知道他最恨你不向他報告便自作主張了。」
「我們會漂亮交差。聯邦調查局將風光十足,馬文將笑得合不攏嘴。而且他一旦向他的頂頭上司施萊格副局長交了差,施萊格不但不會割他的頭,還會開心得像只松鼠呢!
「最後,桑妮將安全歸來,我們將破案建功。」
「你忽略了一點,她或許殺了她父親。有此可能。你是怎麼回事?連這點都忽略了?」
「沒錯,我忽略了這點。我不得不如此。但是我們總會調查個水落石出的,不是嗎?」
「你和她有了感情,對吧?你們不過才共處了一星期。她是什麼,女妖嗎?」
「不是,她只是個骨瘦如柴的金髮小婦人,有著令你無法想像的強大勇氣。」
「我不相信這些。不,你閉嘴,傑明。我得想一想。」迪龍傾身向前,凝神端詳著計算機屏幕上的男子照片。他出神似地說:「這個傢伙也許就是明尼波裡流浪漢兇殺案的兇手。」
「暫時別管他,只管專注動腦。你得負責解決問題,你得利用你的寶貝計算機作好一切安全評估。你擬出程序來了嗎?」
「還沒有,但很接近了。別緊張,傑明,你一向欣賞我這顆腦袋的。我至少救過你三次呢!你無論如何捨不得把我讓給其它特工人員。安靜,我這裡碰到個重要難關得解決。」
「你只剩十分鐘,多一秒都不行。我必須馬上找到她。天知道他們會怎麼對待她或給她吃什麼藥。老天,也許她已經死了。也許他們已經把她送往別的地方。如果攻擊我的那個人翻看了我的皮夾,那麼他們一定已經知道我是調查局的人。就算他們不知道我們的時間也所剩不多了。我知道他們會移走她,這是必然的。」
「你怎麼這麼確定她在療養院?」
「他們不會冒險把她帶到其它地方。」
「他們是誰?不,你不知道。十分鐘,好吧!不,閉嘴,傑明。」
「感謝老天你早晨已經去過健身房,否則我恐怕還得等你舉完啞鈴才能出發。我要去喝點咖啡。」
傑明走向大廳盡頭的休息室。這位於五樓的辦公室不算醜陋。事實上醜陋不得,因為他們將它開放供觀光客參觀。佈置得不算制式,只是有點無趣。地板經過多年的足跡烙印依然保持著淡棕色。
他倒了杯咖啡,先嗅了嗅,才謹慎地輕啜一口。嗯!怪味道還是令他的喉結一顫,不過至少安撫了他的神經。沒有了它,特工人員或許便沒了生命。
他需要迪龍。他信任迪龍會設計出一套合宜的對應計策,以備萬一他們行動觸礁之需。他計劃由達勒斯直接趕往位於馬裡蘭的療養院。這趟行程必須詳加評估。他急於搭救桑妮,但絕不能因此白送自己一條命。
他對於畢德麥的療養院警衛狀況一無所知,但是迪龍有辦法查出,之後他們便可出發前往。他不想冒險驚動他的上司馬文。他不希望桑妮在這場權力角鬥之中成了犧牲品。
他喝完咖啡,感覺咖啡因鼓動著他的腦細胞和五臟六腑。
他跟著步走回迪龍辦公室。「十分鐘到了。」
「我在等你,傑明。咱們走吧!」
「就這樣?不再爭辯?不再說我們之中一個有百分之十三的機率會被棄屍在水溝裡?」
「不了。」迪龍雀躍說著,從打印機扯下幾張紙來。
「這是療養院的建築平面圖。我想我已經找到了最安全的入口處。」
「你在拒絕我之前便下定了決心。」
「當然,我必須花時間通盤摸清楚那個地方。過來,我指給你看從哪裡進入最安全。告訴我你的看法。」
「你有沒有較她刷牙並且漱口?」
「有的,畢醫師。她用漱口水吐找,但是她嘴裡遼含了一點。」
「我痛恨嘔吐的氣味。」畢德麥低頭盯著鞋尖說。他將皮鞋擦得雪亮。想起她嘔吐在他皮鞋上的東西,他真想痛毆她一頓,可是那無法帶給他愉悅,她正昏迷不醒。
「四小時之後她便會清醒,然後我會減輕劑量來讓她保持鎮靜。」
「希望劑量不會太強。」
「別傻了,我可不想要她的命,至少目前不想。只是我無法把握會發生什麼事。明天早上我要帶她離開這裡。」
「對,趁他來找她之前。」
「為什麼你說這種話,賀南?你怎麼知道的?」
「你給她注視之後我一直坐在她床邊。她不斷喃喃說著她知道他一定會來,她知道。」
「她瘋了。你知道的,賀南。」
「是的,醫生。」
可惡!傑明只需幾分鐘就能從計算機裡調閱出關於療養院的一切資料。他感覺腋窩滲出汗水。該死!這種事絕不能發生。他考慮是否應該今晚就帶她離開。甚至現在。
他們應該一逮住那該死的特工就殺了他。只因為他們害怕,現在卻把這個燙手山芋拋給了他。
如果他夠聰明,如果他想明哲保身,他應該立刻帶桑妮離開這裡。
帶她到哪裡去?老天!他好累。他搓揉著頸背,邊走回辦公室去。
魏太太沒有留咖啡給他,該死,他在桃花心木書桌前坐下,往椅背一躺。這張桌子讓他和病患之間保持至少三呎半的距離。
耿傑明和他調查局的同事何時會抵達?他一定會現身的,畢德麥知道。他一路追蹤桑妮到海灣鎮,當然也會循跡而來。但是什麼時候?他還剩多少時間?他拿起電話筒,撥了號碼。他們非作個抉擇不可,沒時間玩遊戲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7:14
第十一章
夜色漆黑。距離畢德麥療養院正門約二十碼的路上,他和迪龍走出奧斯摩比轎車。黑色鐵門上端豎立著字體華麗的名牌。
「虛榮的混球。」
「是啊,」迪龍說。「讓我想想有些什麼關於醫生的訊息可以和你分享。首先,我想這件事知道的人恐怕不多。」
「他非常聰明而且大膽。據說,如果你急於讓你的某個心腹之患消失,而且你出手夠大方,那麼畢德麥便能為你效勞。當然,這只是謠傳,可是誰知道?有誰會把桑妮視為眼中釘而把她送到這裡來?聽著,傑明,或許她真的病了。」
「她沒有病。誰把她送到這裡?我不知道。她一直沒有向我透露。她甚至從來不提畢德麥的名字。不過一定是他,錯不了。放低手電筒,迪龍。對,這樣好多了。不知道他有些什麼安全措施?」
「這個我不清楚,不過,這裡的圍籬倒是沒有通電。」
兩人都穿著一身黑衣,包括厚襯裡的黑手套。十二呎高的圍籬不是問題,不久他們跳落在圍籬內的草坪上。
「目前為止還算順利。」傑明說,放低手電筒左右來回梭巡。
「咱們挨著樹幹的前進。」
兩人壓低身體迅速移動。手電筒保持暗淡以及近距離。
「噢,糟糕!」迪龍輕呼。
「什麼?噢。原來。」兩隻德國牧羊犬朝著他們而來。
「該死,我不想殺死牠們。」
「你不必這麼做。別動,迪龍。」
「你要怎麼——」
迪龍看著傑明從黑夾克裡掏出一隻塑料袋包裹。他打開來,裡頭是三大片生牛排。
兩隻狗距離他們只有十二呎。傑明依然文風不動,等著,等著。
「剩下一秒。」他說著拋出一塊生牛排,再往相反方向拋出另一塊。兩隻狗立刻趨近大嚼起來。
「咱們繼續走。最後這塊用來脫身。」
「相當不錯的保全措施。」迪龍說。
他們開始奔跑,低著腰,關掉手電筒,因為前方的長形建築物亮著幾盞燈光,足夠照亮他們的路線。
「你說病患房間全部在左翼?」
「沒錯。畢德麥的辦公室是在右翼的長廊盡頭。倘若那混蛋在院內,可有一大段距離呢!」
「一定有人輪班守夜。」
「也許。我沒有時間調出他們的人事管理檔案,不清楚他們的值班人手有多少。」
「該死的無用機器。」
迪龍大笑。「別抱怨了。當你在俱樂部裡狂吹薩克斯風歡度週末時,我正守在計算機前焦頭爛額呢!噓,傑明,停步。」
他們靜立不動,身子緊貼著磚牆,被兩大叢灌木遮蔽著。有人走來,步伐急促,手持著電筒。
他正吹著「亂世佳人」的主題音樂口哨。
「一個浪漫的警衛。」傑明細聲說。
那人用手電筒掃射兩側,然後照射前方。他持續吹著口哨。光線掃過他們低垂的腦袋,看來只是團黑影。
「希望她在這裡,」傑明說。「畢德麥一定知道我會來。如果他就是那個偷襲我的人,那麼他應該翻過我的證件,要是他們已經把她帶走?」
「她還在這裡。別擔心了。萬一她不在,那麼我們就盡快把她找到。我有沒有告訴你今晚我有約會?我得去赴約會.但是看看我在做什麼?在這裡和你玩終極警探。別擔心了。你比畢德麥聰明,她一定還在這裡,我跟你打賭。我有種感覺,這個畢德麥比任何人都來得狂妄自大。這混球自以為無所不能。」
他們繼續前走,潛伏在平整的草坪中彎腰疾行。
「我們得進屋子裡去。」
「快了,」迪龍說。「就在前面,接著就有好戲瞧了。想像咱們兩人一身竊賊黑衣衝入大廳裡。」
「我們遲早會碰見護士。她會告訴我們桑妮在哪裡。」
「快到安全門了,這裡,到了,幫我把門拉開,傑明。」
門經常上油,感謝老天,傑明心想。他們合力輕輕推開門板。他打開手電筒。他們置身於一個至少可容納六輛汽車的密閉空間。裡面停著四部車子。他們繞至車子前,傑明用手電筒照向車牌。
「看哪,迪龍,你猜中了。那混球的車子在這裡,瞧這華麗的名牌。他果然還在。我會很樂意開車將他輾過去的。」
「馬文會割掉我們的腦袋。」
傑明大笑起來。
只花了幾分鐘,迪龍便用他的萬能鑰匙開了門。
「你非常精於此道。」
「我在坎第受過至少六小時訓練。他們有三打各式各樣的門鎖。用碼表計時,我只花了六秒。」
「多少特工通過測驗?」
「七個。我和另外六個女性。」
「以後有機會你得告訴我整個過程。」
他們來到一條走道,燈光昏黃,門上沒有名字,只有號碼。
「我們得去找個護士來。」迪龍說。
他們轉了個彎,發現前方有間護士房,裡面只有一個女人,正讀著小說。她不時抬頭瞥一眼面前的電視屏幕。當她察覺有異時他們已來到她面前,她急喘著將小說摔落地面,拔腿就跑。
傑明捉住她的臂膀,用手掌輕壓住她的嘴。「我們不會傷害妳,別動。妳拿到病患表了嗎,迪龍?」
「拿到了!在這裡,二二二號房。」
「抱歉了。」傑明輕聲說著用拳頭敲擊她的下巴。她癱軟在他身上。他將她放低,輕輕推進桌底。
「我們剛才經過二二二號房。快點,迪龍。我有種感覺咱們就要大禍臨頭了。」
他們飛奔回走廊去。「就是這裡,沒有燈光,很好。」
傑明輕輕推門。門上鎖了,他早知道的。他催促迪龍向前,迪龍仔細察看門鎖,然後掏出一支萬能鑰匙。他埋頭操作,緊接著又換另一支。三分鐘之後,門鎖鬆開。
傑明推開門,走廊的幽暗燈光透入房內,正巧投射在一張男人的臉孔上。那人坐在一張窄床上,正傾身向床上的女人。
他在床上急速晃動,仰起頭來,正待張嘴叫喊。
「沒想到你的動作這麼伶俐。」迪龍看著傑明飛躍向那張窄床,在那人未及叫喊之前掄拳向他的嘴巴重重一擊,然後把他慣倒在床側的地板上。
「這是裴桑妮嗎?」
傑明瞥一眼那個淌著鼻血的矮小男人,然後抬頭打量床上的女人。「是桑妮,」他的激憤語氣使得迪龍微感詫異地望著他許久。「我先把房門關上,我們再打開手電筒,把那個小傢伙綁起來。」
傑明用手電筒照著她的臉,驚訝地發現她的瞼色慘白,肌膚鬆弛無光。「桑妮。」他呼喚著,輕拍她的臉頰。
她毫無響應。
「桑妮。」這次他開始搖晃她,被單滑落,他發現她赤裸著,他轉頭看著那個已被渾身捆綁、昏迷著的矮小男子。他是否意圖強暴她?
她沉沉昏睡著,他用手電筒照她的手臂,上面有六個針孔。
該死的混蛋!「你看,迪龍,看看他們對她做了什麼。」
迪龍用手指輕撫那些注射孔。「看來這次他們給她的藥量特別重,」他說著傾身去翻看她的眼皮。「非常重的藥量,」他說。「該死的傢伙!」
「他們會付出代價的,看看衣櫃裡有些什麼衣服。」
傑明注意到她的頭髮梳理得相當整潔光滑。那個彎身看著她的矮小男人,是他替她梳理的。傑明知道。他渾身抖栗起來。老天,這地方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有一件睡衣、一件浴袍和一雙拖鞋,沒別的了。」
幾分鐘後傑明為她穿好了睡衣和浴袍。替一個昏迷中的人穿衣服並不容易,即使是個小個子,最後他將她扛上肩頭。「咱們快離開這裡。」
他們正通過安全門,即將跨出車庫時,突然警鈴大作。
「是那個護士,」傑明說。「我們應該把她綁起來的,該死!」
「我們有充足時間逃出去的。」
傑明扛累了,迪龍接過桑妮,他們幾乎到達圍籬時,那兩隻德國牧羊犬狂吼著朝他們奔來。
傑明將最後一塊生肉排投擲出去,他們沒有停下來看狗兒如何處置那塊肉。
他們到達圍籬,傑明用前所未有的迅速攀爬而上,在圍籬頂端,他用腹部支撐著,朝迪龍伸展雙臂。「把她交給我。」
「她簡直像只無骨雞。」迪龍說,一邊努力抓牢她。試了三次,傑明終於捉住她的手腕。他緩緩拉起她。攬住她的腰桿,直到迪龍也爬上圍籬,等迪龍翻身跳下地面,傑明的手臂已開始痙攣。他輕輕移動她並將她放低。「快點,傑明,快啊!好,只差幾吋了。好啦,我抓到她了。把她放下!」
狗吠得更響亮,那塊肉只讓它們轉移注意力四十五秒鐘。
接著傳來一陣吆喝。
槍聲驟起,其中一顆子彈射中鐵圍籬,接近傑明頭部,他幾乎聞到燒灼氣味。
在那群男人背後,一個女人尖銳吶喊著。
「咱們快離開這裡。」傑明說著扛起桑妮,飛快奔向奧斯摩比轎車。
槍聲持續不斷,直到他們疾奔繞過彎路,消失了蹤影。
「如果他們放狗來追我們,那就麻煩了。」迪龍說。
傑明希望他們不會,他不想射擊那些漂亮的狗。
約四分鐘後他們上了車,砰地關上車門,傑明長長吁了口氣。「感謝老天幫了特大號的忙。」
「你說得沒錯。嘿,真有趣,現在,到你的公寓去嗎,傑明?」
「噢,不,我們到德拉瓦去,從這條路只需一小時車程。我會告訴你方向的,迪龍,我很驚訝他們竟然真的將她帶回這地方。他們一定猜到我會跑來。我跟你打賭等到明天清晨她可能就被帶走了。所以,我不能笨到自投羅網,絕不能回我的住處去。」
「你說得對,那個在海灣鎮將你敲昏的人應該搜查過你的皮夾證件。他們知道你是聯邦調查局的人,這就是他們沒有殺掉你的原因。這對他們是太大的風險。」
「沒錯。我們到我父母的湖邊別墅去。那裡很安全,除了你沒人知道這件事。你沒有告訴任何人吧,迪龍?」
迪龍搖頭晃腦。「你要拿她怎麼辦,傑明?這事真是太不尋常了。」
傑明將她抱在膝上,她的頭倚著他的臂彎。他用他的黑夾克蓋著她,車廂內相當暖和。「我們必須靜待她醒來,看看她究竟知道多少,然後我們把問題逐一解決,你看怎麼樣?」
「感覺咱們像一對大英雄。」迪龍歎息著說。「馬文一定不喜歡這樣。也許他會把我們派到阿拉斯加來懲罰我們擅自行動,不過,哼!英雄可不是好惹的。」
她清醒時發現一個奇怪的男人俯看著她,鼻尖和她相距不過六吋。她費時許久才瞭解他是真實的血肉之軀,而非她受藥物影響所產生的錯覺。她的嘴唇乾裂,開口說話幾乎不可能。但她辦到了。
「如果是畢醫師派你來的,滾遠一點。」她說著朝他啐了一口。
迪龍倉促後退,用手背擦拭著鼻子和臉頰。「我是英雄,不是壞蛋。不是畢德麥醫師派我來的。」
桑妮嘗試思索他的話,試著理解他的意思。然而她的腦袋昏昏欲睡,像是裡頭的零件全部停頓,像是手臂或腿採取同一姿勢過久的僵麻感。「你是英雄?」
「是啊,一個貨真價實的英雄。」
「這麼說傑明也在這裡嘍?」
「你是說耿傑明?」
「是的,他也是英雄,他是我遇見的第一個英雄。抱歉我吐你口水,我以為你是那群混蛋中的一員。」
「沒關係,妳靜靜躺著,我去找傑明來。」
他以為她會做什麼?跳起來跑掉?
「早安,桑妮.別對我吐口水,好嗎?」
她仰望著他,唇舌燥渴得吐不出一個字。她的意識瞬間回復清明,而她所能做的只是伸展雙臂將他拉進懷裡。她艱難地開口。「我就知道你會來,我就知道,我好渴,傑明,我可以喝一點水嗎?」
「妳還好嗎?真的還好嗎?讓我高興一下,好嗎?」
「是的,我真高興你沒死,有人把你敲昏了,我正彎身看著你。」她定晴打量他,用手指輕撫他左耳上方的傷痕。
「我沒事——別擔心。」
「我不懂誰會這樣對你,然後有人敲擊我的頭,當我醒來時看見畢德麥盯著我看,才知道我已經被送回這個地方。」
「我知道,但是現在妳已經脫離險境,沒人能夠找到妳。」他回頭說:「迪龍,可以為我們的女士拿杯水來嗎?」
「他讓我吃迷幻藥,我的喉嚨幹得像沙漠。」
她的話令他心頭一緊。
「水來了。我替妳握著杯子。」
她盡情喝完水,然後向後一躺,歎息一聲。「再過十幾分鐘我就可以恢復正常了——這是我最樂觀的估計,傑明,被我吐口水的那個人是誰?」
「他是我的好友,蘇迪龍。昨晚就是他和我一起將妳救出療養院的,迪龍。過來和桑妮打招呼。」
「妳好,女士。」
「他說他是個英雄,就跟你一樣,傑明。」
「這個有可能。妳可以信任他,桑妮。」
她點點頭,極輕微地,然後又閉起眼睛。「妳能吃東西嗎?」
「不,還不能;你不會離開吧,會嗎?」
「目前不會。」
他似乎看見她的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他不假思索地彎身去親吻她緊閉的嘴唇。「我很高興和妳重聚。當我在顢大為的家裡甦醒過來,我的頭沉重得像顆西瓜,大為告訴我妳不見了,我這輩子從來不曾如此恐懼。妳再也不可以離開我的視線,桑妮。」
「聽起來相當不錯。」她說。下一秒鐘她已經沉沉睡著。並非昏迷,而是睡著,真正地入睡。
傑明站起,俯看著她,他拉過薄毯蓋緊她的胸口,撫平她散落枕上的亂髮。他想起那個他們進門時發現的矮小男人,發誓如果再看見他非殺了他不可。
還有畢德麥。他等不及要給畢德麥一點顏色瞧瞧。
「身為宇宙第一超人的滋味如何,傑明?」
傑明繼續撫平毯子,動作緩慢而平靜。最後他說:「把我嚇得屁滾尿流,你知道嗎,這滋味不壞。」
當晚,三人坐在耿家別墅的前廊,眺望著露依絲湖。雖是三月,這一夜相當溫暖。別墅面對著西方,太陽低懸在地平在線,將水波映成金色和驚人的粉紅。
傑明對桑妮說:「湖很窄,並非那麼適合划船,除非妳是個喜歡玩捉迷藏的青少年。妳可以從這裡看見湖岸至少有四個彎處。這個湖的曲線太多,恐怕——」
「曲線太多恐怕會怎麼樣?」迪龍從他手中正雕刻著的一段光滑楓木抬起頭說。
「我們可不是在度假,」傑明朝桑妮露齒微笑。「別說笑了,我是說這湖岸非常迂迴曲折,繞來繞去似乎又繞回原點。」
迪龍望著一條楓木屑落下地板。「有時候你不知道自己是離開或回頭。」
「你們是非常知心的朋友,」桑妮說。「你們對彼此瞭解很深,是嗎?」
「是啊,但是我們不打算結婚。傑明打鼾的聲音像條豬。」
她露出微笑,是真正的微笑,迪龍心想,不帶一絲勉強。這顯示她知道自己在這裡是安全的。
「妳還要冰茶嗎,桑妮?」
「不了。我喜歡吃冰塊,還有很多。」
傑明舉高了腿,將兩隻腳放在前廊柵欄頂端。他穿著磨損的黑色短靴;褪色的舊藍色牛仔褲,穿在他身上卻十分好看——她有些訝異她還有閒情想到這些——以及一件白襯衫,袖子捲至手肘。
他還戴著肩槍袋,裡頭有一把槍,她不知道是否所有私家偵探都隨時隨地帶著槍,對他來說槍只是裝束的一部分,十分自在自然,那把槍看來像是他的一部分。他身材頎長健碩,堅實得像鐵釘。她記起當她由昏迷狀態甦醒時她歡喜地摟住他;他任由她那麼做;當他以為她再度睡著時他悄悄親吻了她,一生中她從未遇見像他這樣的人——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人,一個在乎她安危的男人。
「妳的頭清楚些了嗎?」迪龍問。她轉頭看見他用拇指來回不斷地摩擦著那段楓木。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什麼?噢,這樣可以讓木頭暖和並且光亮。」
「你在刻什麼?」
「刻妳,如果妳不介意。」
她朝他眨著眼皮,猛吞下一塊她正在吸啜的冰,噎得咳嗽連連。傑明連忙傾身,輕拍她的肩胛骨中央。
當她呼吸漸順,她說:「你為什麼會想到雕刻我的人像?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根本沒什麼——」
「該死,閉嘴,桑妮。」
「怎麼,傑明?有人想要除掉我,但是這並不表示我是重要人物,頂多顯示我妨礙了某人的利益吧!」
「我想現在也許是切入主題的時候。」迪龍說。他放下楓木塊,轉身面對桑妮。
「妳若要我們幫助妳,就該告訴我們一切實情。」
她看看迪龍,又看看傑明,她低頭皺眉盯著雙手,小心翼翼地將玻璃杯放在身側的籐桌上。
她凝視著傑明,朝他的肩槍袋點點頭。「我正在想我從來不知道私家偵探隨時都佩戴著槍。但你是這樣,不是嗎?而且——你佩槍的樣子好自然,好像你一出生就佩著槍。你並不是私家偵探,對嗎,傑明?」
「不是。」
「那你是誰?」
他靜立不動,正視著她。「我的名字是耿傑明,我告訴過妳的。我沒有告訴妳的是,我是聯邦調查局特工人員耿傑明。迪龍和我共事了五年。我們不是工作夥伴,因為聯邦調查局的運作方式有些特殊,不過我們曾經在許多案子中合作。」
「我到海灣鎮去是為了找妳。」
「你是調查局的人?」單是說出這句話已使她臂膀起了陣陣疙瘩,讓她渾身打著冷顫。
「是的,我沒有一開始就告訴妳,是因為怕妳驚慌。我想先取得妳的信任,然後把妳帶回華盛頓去,再將疑團一一解開。」
「你的確成功取得了我的信任,耿先生。」
她對他的稱呼令他微微一顫,迪龍開口想說什麼,但被他伸手制止。「不,讓我來,聽我說,桑妮,我只是在盡我的職責。後來,當我開始瞭解妳,事情變得複雜起來,接著海灣鎮發生了那兩樁命案,加上妳父親打電話給妳,然後出現在妳的臥房窗口。
「於是我決定不告訴妳,因為我不知道妳會怎麼做。我瞭解妳身處危險之中,又不希望妳跑掉。而且我有把握能夠保護妳的安全——」
「你並未做到,對嗎?」
「沒錯。」他說。她的聲音明顯透著憤怒。他多麼希望他能改變既定的事實,但他不能。他只能盡可能讓她瞭解事實,倘若他沒能及時救出她,事情將會如何?
她緩緩站起。她穿著藍色牛仔褲,緊繃得有如第二層肌膚。迪龍在最近的城鎮葛蘭堡替她買的衣服。顯然他錯估了她,上衣也太緊,連鈕扣都繃脫了。
她的神情變得遙遠飄緲,有如她此時並非站在這舊別墅前,站在兩個男人之間,她久久不語,只凝望著湖面。終於,她開口:「謝謝你們昨晚將我從那個地方解救出來。他唯恐我的意識恢復清醒而再度逃脫。我以為我再也無法逃出來,為此我虧欠你們兩位,但是現在我必須離開這裡,我有些事情需要去解決。再見了,傑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7:32
第十二章
「妳不能離開,桑妮。我絕不讓妳離開。」
她的眼神彷彿在強烈譴責他的身份和他所做的一切,令他難以忍受。
「聽著,桑妮,拜託。我很抱歉。我只是照著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去做。我就是不能告妳,請妳諒解這點。妳慢慢信任了我,我不能冒險讓妳變得態度激烈,就像現在這樣。」
她大笑。只是大笑,不發一言。
迪龍站了起來。「我去散散步。一小時後我會趕回來吃晚餐。」
桑妮看他大步沿著窄徑走向湖邊。她心想他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當然,不像傑明那麼好看。她不喜歡他那些隆起的肌肉,但是她想有些人喜歡。
「桑妮。」
她不想轉身看他。她再也不想和他交談,不想聽他振振有詞地辯解。
不,她寧願看著迪龍,或者那兩艘在光滑的湖面隨波搖曳的船隻。不久即將日落,湖水已開始轉成櫻桃色。
「桑妮,我不會讓妳離開的。再說,妳能到哪裡去?我不知道妳在哪裡才是安全的。妳以為海灣鎮是安全避難所,但並非如此。妳那親愛的瑪寶姨媽也是共謀之一。」
「不,這是不可能的。」
「相信吧!我沒有理由對妳說謊。我受傷醒來之後,迪龍和我一起去拜訪她。她說妳是因為看見我昏迷不醒而跑掉了。她說妳也許去了阿拉斯加,說妳原本想去墨西哥,但是沒有護照。她說妳曾經患病——住過療養院——直到現在病情仍舊不穩,精神依然虛弱。我的直覺告訴我,妳的姨螞絕對和整件事情大有關係。」
「她熱情歡迎我,她那麼親切對我。你弄錯了,傑明,不然就是你在撒謊。」
「或許一開始她是真心待妳,但是後來有人找上了她。海灣鎮那兩件命案怎麼解釋,桑妮?還有妳聽見的尖叫聲,瑪寶卻聲稱那是風聲,甚至暗示那是妳的幻覺?」
「這麼說你只是利用那對老夫婦——梅琪和哈維開著Winnebago到海灣鎮旅行而後失蹤這件事——做為你的,該怎麼說?噢,對了,你的掩護。警長也完全相信了你,對嗎?」
「是的,他相信。不只如此,這件案子的調查工作還會繼續,因為除了老夫婦,還有其它人陸陸續續在那個地區失蹤。受雇於他們的兒子由洛杉磯前來調查的私家偵探,這是我的掩護身份。事實上相當有幫助。在那兩件命案發生之後,我有些困惑。我知道那跟妳不可能有著直接關聯。」
他停頓片刻,搔搔頭髮。「該死,我們脫離正題了,桑妮。忘了海灣鎮,忘了瑪寶姨媽。她和她的小鎮遠在三十哩之外。我希望妳能試著瞭解我為什麼那麼做,瞭解我為什麼必須隱藏我到海灣鎮的真正動機和真實身份。」
「你希望我認同你對我說謊、將我操控於股掌的做法?」
「是的。妳也同樣對我說謊,如果妳還記得的話。妳只需尖叫幾聲,我立刻被唬得不知所措。惹人憐愛的美麗女子渴求著我伸出援手。是啊,從那一刻起我便上鉤了。」
她難以置信似地瞪著他。
「真是的,桑妮,當時我像瘋子似地衝進屋裡,發現妳坐在地板上,失魄瞪著電話,活像那是條蛇要撲上去咬妳。那時我便方寸大亂了。」
她不耐地揮揮手。「有人在跟蹤我,傑明。沒人在跟蹤你。」
「這不是借口。」
她放聲大笑。「事實上有兩個人在追蹤我。你是第二個。只是我太傻,對你充滿了感激以致無法瞭解。我要離開了,傑明。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我竟然以為你是個英雄。老天,什麼時候我才能不再這麼輕信別人?」
「妳要去哪裡?」
「這不關你的事,耿先生。我所做的任何事再也不關你的事了。」
「才怪!聽我說,桑妮。告訴我一件事。當迪龍跟我趕到療養院,進入妳房間時,有個矮小的傢伙坐在妳床邊盯著妳看。他有沒有傷害妳?毆打或者非禮妳?」
「賀南在我房間裡?」
「是啊,妳全身赤裸而他正彎身趴著。我猜是他幫妳把頭髮梳整齊的。他非禮妳嗎?」
「沒有,」她淡漠地回答。「沒人非禮我。至於賀南,他做了其它的事,畢德麥要他做的。他沒有傷害過我,只是——啊,這不重要。」
「那麼到底是誰傷害妳的?那個該死的畢德麥?妳的丈夫?妳告訴過我的在妳噩夢裡出現的那個人是誰?」
她久久覷著他,眼神再度充滿怒意。「你對我而言什麼都不是。我的一切再也和你不相干。去死吧!傑明。」
她轉過身去,走下木階梯。天氣漸冷,而她只穿著嫌小的襯衫和牛仔褲。
「回來,桑妮。我不能讓妳走,我不會讓妳走的,我無法讓妳再度受到傷害。」
她頭也不回地繼續走遠,穿著或許同樣太緊的運動鞋。他不希望她長水泡,原本計劃明天進城去為她採購一些合身的衣服,然後——該死,他失去機會了。
他看見迪龍站在湖岸,未曾發覺她正離去。
「桑妮,妳不知道妳身在何處。而且妳沒有錢。」
她真的停了步,微笑著轉身面向他。「你說得對,但是這不構成問題。再也沒有任何男人足以令我害怕了。別擔心,我會籌到足夠的錢回華盛鎮的。」
這簡直令人忍無可忍。他用手撐住柵欄,一翻身降落在她面前三呎遠的地方。「再也沒人能夠傷害妳。妳不能冒險讓人非禮妳。妳必須和我在一起直到這整件事告一段落,到時候如果妳不想留下我一定會讓妳走。」
她開始大笑,笑得花枝亂顫。她兩膝癱軟在地,雙臂抱著身體笑了又笑。
「桑妮!」
她抬頭望著他,雙掌貼著腿股。她大笑著說:「讓我走?如果我不想離開你會收留我?像收留流浪者那樣?很好,傑明。我不知有多久沒見過有人如此地關心別人了呢。拜託,別再撒謊了。
「對你而言我只是個案例,如此而已。如果你能破案,想想看你將獲得多大的名聲。調查局也許會將你升為局長。他們將會爭相親吻你的腳,總統會頒贈勳章給你。」
她笑得喘不過氣來。「你一定相信那份關於我的檔案吧,傑明。我相信調查局那裡應該有厚厚一迭檔案,尤其是我在療養院的那一段。我瘋了,傑明。你根本不該把我當作可信的證人,不論你多麼急著鎖定某個證人。
「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我不信任你,不過我欠你一份情,畢竟是你將我從那個地方救了出來。現在,讓我走吧,免得橫生枝節。」
他來到她面前,輕輕放鬆她的手臂,讓她傾身向前,將頭停棲在他肩頭。他來回摩挲著她的背脊。「一切將會好轉的,我向妳保證。我發誓我絕不再犯錯。」
她一動不動,不願倚偎著他,胸中的怒氣仍未紓解。這股憤怒在心中潛藏如此之久,她不敢面對它,甚至不敢提起它,唯恐一觸及便會毀了自己以及她週遭的人。
怒氣正暗暗沸騰。此刻更伴隨著一種遭受背叛的椎心感受。她信任他,而他卻背叛了她。她竟愚蠢到那麼輕易就完全相信了他。
桑妮訝異自己感受到的熱情,某種意欲加害他人——一如他人曾經加害於她——的需求。她以為這種狂野的感覺早已離她遠去。真不可思議,再度感覺憤怒,再度汗珠由肌膚滲出。感覺想做點什麼,想要報復。
她靜靜倚著他,思索著,猜疑著。邊安撫著自己。最後,她依然理不出個頭緒來。
「妳必須幫幫我,桑妮。」
「如果我不幫你。你是否會把我交給調查局,讓他們用迷幻藥來逼我供出事實?」
「不會,但是調查局遲早會發現事實的。通常是這樣。妳父親遭到謀害的事件不只是單純的謀殺,而是牽連頗多的複雜案件。太多人想逮到兇手,各有不同的理由。別再說妳不可信這類廢話。只要妳願意協助我,妳便能擺脫那種種邪惡。」
「真有意思,你說那是邪惡。」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說。聽起來有點濫情,但就這樣脫口而出。的確是邪惡吧,桑妮?」
她沒說什麼,只茫然盯著前方,思緒不知飛向何處。他討厭這樣。他要知道她在想什麼。他有種預感,那並非愉快的經驗。
「如果妳協助我,我就替妳弄護照,而且送妳到墨西哥去。」
這讓她稍稍回復一點神智。她笑著說,那笑容或許將有極長時間不會出現在她臉上。「我不想去墨西哥。我曾經去過三次,每次都抱病而歸。」
「去那裡之前可以先吃藥,讓妳的腸胃適應外國的水土。有一回我和夥伴們到拉帕茲去釣魚便是這麼做,結果一路平安無事。」
「我懷疑你曾經得過任何疾病。沒有細菌願意在你體內生存,它根本沒有活動空間。」
「妳總算願意對我說話。」
「噢,是啊!說話能讓我心情平靜,同時能讓膽汁回流。看看你,苦口婆心對可憐的受害者勸誘著,試圖安撫她,贏取她的信任,你實在非常優秀,懂得如何運用你的聲音,你迷人的聲調和聰明的說話。
「想都別想,傑明。我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了呢。事實上,現在我幾乎全想清楚了。
「如果你注意一下,耿先生,你會發現我正用你的槍對準了你的肚子。只要敢碰我、傷害我或者把槍奪走,我立刻扣扳機。」
他感覺他的SIG短槍擠壓著他的肋骨。一秒鐘之前尚毫無感覺。她是怎麼把槍從他的肩袋中抽出的?她竟能趁著他不知不覺時偷取他的槍枝,遠比此刻她用槍口對準他的肚子更令他震懾。
他在她髮際說道:「我猜這意味著妳依然不諒解我,對嗎?」
「沒錯。」
「我猜這意味著妳不想再提起墨西哥?妳不喜歡在深海釣魚?」
「從來沒嘗試過。好了,談話該結束了。」
他極度鎮靜而緩慢地說:「這把槍非常靈敏,幾乎能感應妳的每個念頭。請千萬小心,桑妮,不要有一絲暴力的想法,好嗎?」
「我盡量自制。可是別逼我。現在,慢慢向後躺下,別妄想出腳亂踢。不,不要挺直身體,否則我要開槍了。我沒什麼可損失的,別忘了這點。」
「這樣不好,桑妮,我們必須好好談談。」
「向後倒下!」
「好吧,真該死!」他松垂著手臂,雙膝朝後移動。他可以嘗試向上猛踢,但是他不確定是否能避免傷及她。他仰躺著,看著她昂然站立,手持短槍。她看來似乎十分精於槍法。她的目光不曾片刻離開他身上。
「妳可曾開槍射擊過任何東西?」
「噢,當然。你不必擔心我會誤射自己的腳。好啦,傑明,別動。」她朝後退去,登上別墅前門階梯。她拿起他的灰克,摸索前胸口袋,找到他的皮夾。「希望你有足夠的錢。」她說。
「我去救妳之前剛剛去提過款,該死!」
「太好了。別擔心,傑明。」她朝他微微鞠躬,然後將夾克拋給他。「迪龍很快就會趕回來為你做晚餐。我似乎聽見他提到大比目魚。這片湖看來真尚未被污染,你或許不會被毒死。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父親曾經組織一個反污染的市民委員會?
「我甚至為此寫了篇文章,裡根總統還誇讚我寫得非常好。可是到底有誰真正關心污染問題?不,別開口。現在是我說話的時間。這種感覺真好。你看,儘管那畜生為非作歹,他畢竟也做了件好事。」
「啊,是的,耿先生,你一定很想知道在療養院裡究竟是誰對我百般凌虐以及如何凌虐的所有煽情細節。你迫切想知道是誰將我送進那裡。告訴你,既不是畢德麥醫師也不是我的丈夫。是我父親。」
她究竟該如何向一個死人復仇?她心想。隨即,像閃電般地,她拔腿狂奔,用超乎他想像的速度跑遠,穿著運動鞋的腳踢起蓬蓬塵埃。
當他一躍而起,她已來到車邊。他想都沒想,立即全速跑向那輛奧斯摩比。他看見她在駕駛座旁停下,迅速舉槍瞄準。一顆子彈擊中距離他右腳一呎不到的地面,瞬間塵土瀰漫。接著她已在車內,引擎狺狺發動。老天,她動作真快得驚人。
她倒檔,將車於退出了窄小車道然後轉入一條鄉間道路。她的技術高明,幾乎撞及那株榆樹,卻未傷及車身烤漆。這點得感謝她,因為政府一向不樂意出錢維修公務車。
他追隨著車尾,知道自己必須採取行動,卻不知該怎麼做,只能在心底承認自己是個傻瓜、無能的蠢夫而不斷奔跑,奔跑。
是她的父親在療養院裡毆打她、羞辱她?是他將她送進療養院的?
為什麼?
瘋狂。這整件事。難怪她一直不肯告訴他。她的父親已經死了,無法向他求證。這件事的確極不尋常。
「別追了,傑明,」迪龍在他背後喊道。「回頭吧!她已經走遠了。」
他轉身看見迪龍正隨後趕上。「你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趕上一部全速行駛的奧斯摩比。」
「是啊,該死!都是我的錯。你不必開口,我自己知道。」
「還需要說嗎?她怎麼偷走你的槍的?」
傑明轉身面對老友,兩手往牛仔褲口袋一插,極度困惑似地說:「我正摟著她,努力說服她我所做的一切,全是職責所在,並沒有背叛她。我以為她漸漸能夠諒解。
「看來這次我真的搞砸了。我一點都沒察覺到,一點都沒有。突然她告訴我她正用槍口指著我,果然。」
「我可不喜歡有個這麼糊塗的工作夥伴,連自己的槍都看不住。」
「你是在暗示我受了蠱惑?」
「不是的。咱們去打電話。我猜她大概沒想到切斷電話線。」
「她沒進過小屋。」
「感謝老天幫忙。正是我們需要的。」
傑明說:「你的虔誠能否感動上天幫更多忙?」
「就算不能,我只要打電話給玻莉姨媽便成了。憑她和姨父埃布爾之間的天人靈犀,對於上帝的感召力量恐怕連教宗都自歎弗如。」
她知道傑明會趕過來。就算不是立刻,但也不久了。她也知道她還有時間。可惜她沒想到拔斷電話線,更加延緩他的行動。不過至少她已取得了先機。
她把奧斯摩比停在柯柏頓街一處停車點上。她銷上車門,從容漫步向她位於百靈街的喬治亞式優雅紅磚住宅。樓下的燈亮著。她祈禱屋內只有愛拉。而沒有警方或調查局人員。
她壓低身子沿著牆邊的灌木叢奔向樓下的書房。她父親的書房。她初次發現父親毆打母親的地方。那已是十年前的舊事。十年。這些年是怎麼度過的?在寄宿學校時打電話及回家探望遠超過正常次數,每週甚至出其不意地返家,全都為了防範父親對母親的凌虐。
她察覺出父親對她的干涉極度不悅。然而他與日俱增的社會地位,唯恐別人發現他是個虐妻者的戒心使他不敢採取行動來對付她,至少多數時候是如此。後來她發現,每當她離家回學校去,父親立刻變本加利地毆打母親。當然母親連提都不敢提。
有一次她忘了帶毛衣而轉回家去。她拿鑰匙開了前門,走進書房.正巧撞見母親哀嚎著蜷縮在牆邊,父親正朝她猛踢。
「我要叫警察了,」她冷靜說道。「我不在乎鬧得滿城風雨。這種事必須停止,立刻停止。」
她父親僵立著,一腳懸空,望著立在門口的她。「可惡的東西,妳在這裡做什麼?」
「我要報警。事情到此為止。」她走回客廳,拿起置於路易十六時期的小古董桌上的電話。
她剛剛撥了九——一——手突然被抓住。是她的母親。是愛拉,哭著、跪著哀求她不要報警,淚水簌簌流下。
桑妮低頭覷著雙膝跪地的女人,不禁湧出熱淚。然後她看著父親,站在書房門口,雙臂抱胸,兩腳交叉,穿著克什米爾羊毛衣的身軀高大英挺,頭髮濃黑,夾雜著銀亮白髮,看來宛如浪漫電影的男主角。他也正回望著地。
「去報警啊,」他說。「看看警察趕來時妳母親會怎麼做。她會說妳在撒謊,桑妮;說妳是個善妒的小鬼,看不得我寵愛她;說妳一向就討厭她,討厭自己的母親。」
「不正是因為這樣,妳才一天到晚離校回家來嗎?打電話啊,桑妮,儘管打。等著瞧吧。」他動也不動,用他那三十年來迷惑無數同僚和客戶的動人嗓音冷靜說道。他刻意保留他的南方口音,讓他在強調某些字句時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拜託,桑妮,不要。我求妳。妳不能報警,這麼做會毀了一切。我不能讓妳這麼做,太危險。沒關係的,桑妮。只要妳別打電話,拜託,老天,千萬別打。」
她看了母親和父親最後一眼,便離開了。直到七個月之後她畢業,才又回家來。
或許桑妮少回家,反而使得父親較少凌虐母親也說不定。
奇怪的是她直到現在才記起那段回憶。直到……她到達海灣鎮並且遇見了傑明,她的生活稍稍走回了常軌。儘管發生那樁命案、她父親的奇怪電話及其它異狀。
她必定是瘋了。那個可惡的男人背叛了她。毋庸置疑。他曾經解救她,但那不意味著什麼,只不過是她的職責所在。她對於自己的單純感到吃驚。他是聯邦調查局特工,一路跟蹤她而且對她撒謊。
她走至書房窗口時蹲下身去。她探看屋內。母親正讀著本書,顯得安詳而美麗。理當如此。畢竟父親已經死了三星期。不再有瘀傷,不會再有。
桑妮靜靜等待。屋內沒有別人。
「你確定她回家去了,傑明?」
「不是回家。她只是到她母親的住處去了。那不是她丈夫的房子。你知道我的直覺一向準確,不過老實說,我敢這麼說是因為我瞭解她。她對她的母親懷著感情,自然會奔向母親那裡。我打賭一定是她丈夫和父親將她送進了療養院。為什麼?我毫無概念。我只知道她的父親是個十分邪惡的男人。」
「我猜想你應該會詳細解釋你這話的意思?」
「開快一點,迪龍。地址是百靈街三三七號。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快趕路吧!」
「嗨,愛拉。」
喬愛拉緩緩把書放下。她徐徐抬頭,發現女兒站在門口,穿著件長及膝蓋的男人夾克。
她母親不動聲色,只是凝視著她。在她年幼時,母親經常摟著她,親她、哄地。而她現在一動也不動。也許她相信自己的女兒真的瘋了。也許愛拉以為她女兒是來射殺她的?她畏怯似地輕聲說:「真的是妳嗎,桑妮?」
「是的。我又從療養院逃出來了,我擺脫了畢德麥醫師。」
「可是為什麼呢,親愛的?他那麼地照顧妳不是嗎?妳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桑妮?出了什麼事?」
然後一切問題瞬間消逝無蹤。因為她母親露出了微笑。她母親站了起來,奔向她,將她擁入懷中。歲月倒轉,她回到了童年。她安全了,母親正摟著她。桑妮滿懷感激,因為母親迎接著她,一如她的企盼。
「媽媽,妳得幫我,所有人都在追我。」
愛拉後退一步,撫著桑妮的頭髮和蒼白的臉頰。她再度將女兒摟緊,輕聲說:「沒事了,甜心。我會解決的,沒事了。」愛拉比女兒矮小,但她是母親而桑妮是女兒,在桑妮眼裡她崇高有如女神。
她棲息在母親懷中,嗅著母親的香氣,一種她自幼年時期起便無比熟悉的氣息。
「我很抱歉,愛拉。妳還好嗎?」
她母親鬆開她,後退一步。「難過極了。不知道妳的下落,日日夜夜擔憂,又要應付警方。妳應該打電話給我的,桑妮。我擔心死了。」
「我不能打電話。我猜想警方會竊聽妳的電話,他們會循線去追蹤我的。」
「我不覺得電話有什麼不對勁。他們難道膽敢侵入妳父親的住處裝設那種東西?」
「他死了啊,愛拉。他們沒有什麼不敢做的。好了,聽我說。我需要妳告訴我事實。我知道他遇害那個晚上我也在場,可是我什麼都不記得。只有一些影像。但是沒有臉孔;只有嘈雜聲,卻不記得是誰在說話。」
「沒關係的,親愛的。我並沒有謀害妳父親。我知道妳為什麼逃走。為了保護我,就像這些年來妳無時無刻不試圖保護我。
「妳相信我嗎?為什麼妳認為我和這件事有關呢?我當時並不在場。我和考特,妳的丈夫在一起。他非常擔心妳,不斷談著妳的事以及祈禱著妳早日回來。請告訴找妳相信我。我絕不可能殺害妳父親。」
「是的,愛拉,我相信妳。就算是妳殺了他,我也會鼓掌叫好的。當然不是,我從來不認為是妳做的。可是我記不得了。什麼都不記得。而警方和聯邦調查局都認為我知道那一晚發生的事。妳可以告訴我嗎,愛拉?」
「妳痊癒了嗎,桑妮?」
她呆瞪著母親。她的語氣含帶著恐懼。怕她嗎?怕她自己的女兒?她是否害怕她會謀害她,因為她瘋了?桑妮搖搖頭。愛拉儘管面露懼色,然而身穿琥珀色睡衣的母親仍顯得十分嬌媚。她的頭髮用一隻金色髮夾高高盤起,戴著三條細金煉,看來年輕、艷麗而且精神奕奕。或許世界上畢竟存在著正義吧。
「聽我說。愛拉。」桑妮說。誠心希望母親相信她的話。「我根本沒病。是父親將我送進那地方。只是詭計罷了,他想要擺脫掉我。為什麼?我不知道。也許單純為了報復我過去十年來找他麻煩。妳一定也有所懷疑,當他告訴妳時妳一定有所警覺。妳從來不曾去探望我,媽媽,從來沒有。」
「妳父親告訴了我,妳說得對,我感到有些疑惑,可是考特突然崩潰,淚流滿面的,他告訴我妳的那些怪異行為,說妳已經失常,別無選擇必須把妳送進療養院。我見過畢德麥醫師,他向我保證妳將得到最好的照顧。
「啊,桑妮,畢醫師說我最好暫時不要去看妳,因為妳對我有許多不諒解,說妳恨我,不想見到我,和我見面只會加重妳的病情,他擔心妳會因此再度企圖自殺。」
但是桑妮並未聽清楚她的話。她感覺皮膚起了陣陣麻栗。她知道怎麼回事。她知道他就快來了。她還知道關於父親遇害那個晚上,母親並未告訴她事實。為什麼?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沒錯,傑明快來了。沒有異常的動靜,沒有任何跡象,然而她知道。
「妳有錢嗎,愛拉?」
「只有幾塊錢,桑妮。做什麼用?我去打電話給畢醫師。他已經打了幾次電話。我必須保護妳,桑妮。」
「再見了,愛拉。如果妳愛我,如果妳曾經關心過我,請妳盡可能拖延那個調查局幹員。他的名字是耿傑明。拜託,別告訴他我回來過。」
「妳怎麼會知道調查局幹員的名字?」
「這不重要。拜託什麼都別告訴他,愛拉。」
「喬女士,我們看見車子停在柯柏頓街,桑妮在這裡。她還在嗎?妳是不是把她藏了起來?」
愛拉看看他的證件,再看看迪龍的。最後,幾乎像永恆那麼久之後,她抬頭說:「我已經七個月沒見過我的女兒,耿先生。你在說什麼車子?」
「一輛她所駕駛的車子,喬女士。」迪龍說。
「你為什麼直呼我女兒的名字?」
「這無關緊要,」傑明說。「拜託,喬女士,妳得幫我們。妳是否介意我看一下妳的屋子?她的車就停在街尾。也許她躲在屋子裡,等我們離開後她才出來。」
「真是荒謬,兩位先生。要看就看吧!屋子是空的,別擔心吵了任何人。」她朝他們微笑然後優雅地走回書房裡。
「先查樓上。」傑明說。
他們逐一檢查每個房間。傑明搜察房間時迪龍看守著走廊,防止桑妮趁著空檔溜下樓去。當傑明打開大廳盡頭的臥房,他立即知道那是她的房間。不是一間充滿小綴飾、有著粉紅或白色罩蓋的床和滿牆的搖滾明星海報。而是,整整三面牆的書架,擺滿了書。第四面牆則是掛滿獎狀,寫作獎狀,從中學時代關於美國獨立和石油危機、關於伊朗人質、關於國際間在卡持任內轉變為共產黨執政的國家之形成原因的作品。還有一篇刊登在紐約時報、獲得Idleberg獎的報導是有關一九八○年普拉西湖冬季奧運會美國曲棍球代表隊擊敗蘇聯代表隊的故事。中學時期的得獎作品則多數傾向文學主題。
接著,在中學時代結束之前,獎狀不見了,不再有優秀的短篇小說或散文作品出現,至少在這房間裡見不到。她進入喬治城大學,主修英文。從此,她似乎停止了寫作任何東西。
「傑明,老天,你在做什麼?她到底有沒有在這裡面?」
他搖著頭走向迪龍。他說:「桑妮不在這裡。當然,她曾經在的,只是早已離開了。她知道我們會來。怎麼知道的,我不明白,但她知道。走吧,迪龍。」
「你認為她母親不會透露任何訊息,對嗎?」
「那還用說。」不過他們仍然問了喬女士。她只淡淡一笑,便送兩人出門。
「現在怎麼辦,傑明?」
「讓我想一想。」傑明抓著方向盤,渴望手中有杯咖啡,不要好咖啡,而是辦公室裡那種劣等咖啡。他將車子開到聯邦調查局總部,一幢全首都僅見的醜陋建築。
十分鐘後,他啜著那東西,感覺自己力壯如牛。他也為迪龍倒了一杯,放在他右手側的老鼠杯墊上。
「好,她開走了奧斯摩比。」
「不要全面追緝,迪龍。」
迪龍在椅中旋轉一圈,計算機屏幕在他腦後瑩瑩發光。「光是兩個人行動是不夠的,傑明。我們把她看丟了。你跟我,老友,我們把一個女人跟丟了。你不認為現在到了撒網的時候?」
「還不到。她還拿了我的錢包,你看這該如何處置?」
「如果她的購物金額保持在五十元以下,那麼商店便不會打電話查證信用卡號碼。不過,只要有人查證,我們馬上就能找到她。等一等,我來設定。」
迪龍有著巨大的手掌和修長結棍的指頭。
傑明望著那雙手在計算機鍵盤上飛快舞動。迪龍按下最後一個鍵。滿意地點點頭。「計算機就是有這點好處,」他回頭對傑明說。「它們不說廢話。也從不會欺騙你。你只要對它們下簡單的指令,它們便會乖乖執行。」
「它們也不會愛你吧。」
「會的,用它們的方式。它們非常乾淨,傑明。好了,只要她使用你的任何一張信用卡而經過商家查證,我有把握在十八小時內逮到她。不夠理想,但總得去做。」
「也許她不得不使用信用卡,不過她一定會保持在五十元以下的消費額的。她不笨。你可知道她曾經寫了篇關於各種信用卡花招騙取美國民眾多少錢的報導而獲獎?你大可相信她充分瞭解自己擁有十八小時可脫身,而且充裕得很。謝謝你了。」
「你怎麼知道的?你知道不少關於她的事嘛!難怪,那個風景如畫的小鎮發生了兩起命案,你們兩個一起發現了兩具屍體,當然免不了彼此閒聊吧。」
「我走進她房間時發現牆上掛滿獎狀,全是她替報紙所撰寫的報導,還有短篇、散文等等。那篇關於信用卡的報導便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十六歲左右的作品。」
「這麼說她是個不錯的作家,甚至是頗具才氣的作家。但無論如何她仍然是個菜鳥。她孤單一人,不知所措。每個人都在追她,或許我們算是其中較善良的,可是這對她毫無意義。她仍然拿槍對準你的肚子。」
「別發牢騷了。她總共大概有三百元現金。靠這筆錢走不了多遠。換句話說,她可以搭著灰狗巴士跑遍全國但身無分文可花用。」
「你沒有把提款密碼放在錢包裡吧?」
「沒有。」
「很好。那麼她手上不可能有其它現金。」
傑明在迪龍身邊的旋轉椅坐下。他合起兩掌指頭作尖塔狀。「她曾經說過一句話,迪龍,幾乎撕裂我的心,似乎是說,已經很久不曾遇見一個懂得關心別人的人。我想她之所以一開始便毫無保留地信任我,是因為她內心有種極需被肯定的渴望。」
「你的語氣像個心理醫生。」
「不是,你聽我說。就像你所說,她此刻有如驚弓之鳥。但是她需要有人相信她、關心她,有人能瞭解她沒瘋,有人能毫無保留、毫不遲疑地相信她。」
「她認為我是那個人,事實上她沒有誤會。她被拘禁在那地方六個月,每個人都說她瘋了。她需要被信任,完全的信任。」
「那麼誰能夠給她完全的信任?她母親?我不這麼認為,雖說桑妮第一個想到去找她。喬女士有些地方很怪異。當然更不可能是她丈夫裴考特,雖說我很想見見他,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傑明抽出她的檔案。「咱們來過濾一下她的朋友。」
他靜靜翻閱著檔案,迪龍則將計算機設定就緒,只等桑妮使用信用卡而自投羅網。
「有意思,」傑明說著向後一靠,揉著眼睛。「她有好幾個親密的女性朋友,多數和國會有關係。在她嫁給裴考特之後,這些朋友漸漸和她疏離,一直到她父親將她送進畢德麥的療養院。」
「值得探索,但是對我們卻毫無幫助。你該不會認為她會去找她丈夫吧?我真無法想像——」
「門兒都沒有。」
計算機屏幕突然閃動起來同時嗶嗶作響。「啊,有動靜了。」迪龍說,搓著雙掌。他鍵入幾個號碼然後增加兩組指令。
「她用信用卡買了汽油。金額只有二十二元五角,但是加油站的做法是不論金額一律要查證用卡號碼。她正在德拉瓦州,傑明,就在威明頓郊外。太好了!」
「威明頓距離費城不遠。」
「幾乎從哪裡都可以到達,除了克利夫蘭。」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的祖父母就住在費城外的主幹在線。極為高級的小區,街名是漁人街。」
「漁人街?聽起來不像高級小區.」
「別讓名字給騙了。我有種感覺漁人街是那種兩旁全是深宅大院的街道。」
「很快就會知道。是她的外祖父母住在那裡。他們姓何。何法蘭夫婦。」
「何夫人沒有名字嗎?」
「年老又富有的人都是這樣。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們那些堂皇的名字是虛構的呢。」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27:45
第十三章
「我本來想告訴你為什麼她要使用信用卡,卻不用那三百元現金。」
迪龍駕駛他那輛保持捷的技巧和他操控計算機同樣機伶。
傑明正用一支袖珍手電筒瀏覽著關於那對祖父母的數據。他必須每隔幾分鐘便抬起頭,以免嘔吐。「我討厭在車子裡讀東西,我妹妹一向喜歡在車子後座看小說,一點都難不倒她。我連看一張圖片都想嘔吐。你說什麼,迪龍?噢,對了,為什麼桑妮用信用卡而不用現金?剛才趁你拿外套的空檔,我查看了他們查證信用卡的其它數據。汽車牌照號碼不同。她買了一輛破車,可能花掉了那三百塊現金。」
迪龍咕噥著:「給我咖啡,再過一小時我們就到了。」
「她必定花了些時間才賣掉那輛奧斯摩比並且買了舊車。多少耽誤了點她的行程。假設她領先我們兩小時車程,還算不壞。」
「咱們得禱告她不會察覺你就在附近,就像在她母親家中那樣。」
「她的確察覺到了,聽著,何法蘭先生是費城第一聯合銀行的總裁。他擁有三家服裝店,店名叫『紳士補給』。他的父親是賓夕凡尼亞規模最大的兩間鋼鐵廠的所有人,留給家族大筆遺產。至於何太太,她來自波士頓的蘇氏家族,家人全擔任公職,繼承了經營船業的大筆錢財。兩個女兒,瑪寶和愛拉,一個兒子吉歐,得了唐氏症,目前住在波士頓附近一家高級私人療養院。」
「你要不要在威明頓那個加油站停車?再過半小時就到了。」
「好吧!總會有人記得她駕駛什麼顏色的車子。」
「如果她買的是三百塊的車子,必定十分醒目。」
但是賣汽油給她的人已經回家,於是他們直驅費城。
桑妮輪流看著外祖父法蘭和祖母麗薇。長久以來她每年總會和他們見面兩、三次,去年除外,女傭莉亞帶領她進屋,眨也不眨地望著她身上太緊的上衣、牛仔褲和過大的男人外套,鎮靜地引她來到屋後的小書房,她的祖父母正在看電視。
莉亞沒有通知夫婦倆,只將她留在那裡,悄悄關上門。桑妮沒有出聲,只安靜站著,聽著外祖父不時爆發的笑聲。祖母膝蓋上放著本書,但她也在看電視。他們都已經七十六歲,非常健朗,每年仍習慣到安提加附近的私人島嶼度假兩次。
桑妮等候著廣告時間,然後才說:「嗨,祖父,祖母。」
她祖母猛抬頭,驚呼:「桑妮!」
祖父接著說:「真的是妳嗎,桑妮?老天,我可憐的孩子,妳怎麼會跑來的?」
兩人都不曾離開沙發,像是被釘牢在座位上。祖母的書滑落美麗的塔布尼地毯。
桑妮趨前一步。「我需要你們給我一點錢。有一些人在追我,我必須藏起來,我身上只有十七塊錢。」
何法蘭徐徐站起,他穿著件吸煙外套,繫著領巾——她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製作這種東西。她突然憶起童年時見過他穿著類似的裝束。她記得他抱著她,讓她把玩他的絲質領巾。他的白髮密而鬈曲,眼睛洋藍,顴骨高聳,嘴唇卻小而緊縮,如今看來似乎更小更緊縮了些。
何麗薇跟著站起,撫平她的絲質裙裝。她伸出手臂。「桑妮,親愛的,妳為什麼不是在仁慈的畢德麥醫生那裡?妳不是又逃走了吧,是嗎?這樣不好呢,親愛的,對妳一點都不好,尤其妳父親死後傳出的種種醜聞。」
「他不僅是死了,祖母,他是被謀害的。」
「是的,我知道。我們都非常難過,可是現在我們很為妳擔心,桑妮,妳母親告訴我們畢醫師如何用心醫治妳,便得妳進步快速。我們見過他一次,對他留下極好的印象,他到費城來看我們真是非常周到,不是嗎?妳現在好多了,是嗎,桑妮?妳不會再看見那些不存在的東西了吧?妳不會怨天尤人了吧?」
「不會,祖母。我從來不會那樣。」奇怪的是他們似乎都不想走近她。
「妳知道,親愛的,」她的祖母繼續用極度溫柔卻暗藏利刃的語調說。「妳祖父和我討論過這件事,我們真不想說出口,可是,很可能妳和妳叔叔吉歇一樣。妳的疾病也許是遺傳性的,因此那些並非妳的錯。讓我打電話給畢醫師吧,親愛的。」
桑妮只能呆瞪著祖母。「吉歐生下來就得了唐氏症,這和心理疾病無關。」
「沒錯,但也許精神不穩定也會透過基因遺傳由母親或父親傳給女兒。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送妳回到那間優良的療養院,好讓畢醫師治療妳。在妳父親去世之前,他每週都會打電話告訴我們妳又好轉了。雖然有幾星期病情惡化,但是他說經過新的藥物治療之後總算大有進展。」
她能說什麼?告訴他們她所記得的真相然後看他們的表情由震驚轉為憤怒?似乎不妥。
她在祖母身上看見不易妥協和極度的頑強。記得瑪實說過,在桑妮年幼時,愛拉遭受丈夫凌虐而回到雙親的家。那時他們並不相信愛拉。
這份頑強依然存在,當然,但是過去桑妮從未親身感受,直到此刻,桑妮終於清楚瞭解祖母是如何對待她那回家來向她求助的女兒。桑妮不禁戰慄起來。
「好啦,」她祖父說,熱誠而自然,只是有些無力。「真高興見到妳,親愛的,我知道妳沒有時間留下來,對嗎?何不讓我們送妳回華盛頓去?就像妳祖母說的,這個叫畢德麥的傢伙似乎對妳大有幫助。」
她來回望著祖父母。她的祖父,高壯可比傑明——至少年輕時是如此——的男人,一輩子活在妻子制定的法則之下,只要妻子在場便不敢吭聲表示意見的男人。
她一向覺得他溫暖而慈愛,然而此刻他吝於向她靠近一步。老天,她心想他究竟如何看待她,為何他緊抿著那嚴肅的嘴巴。她說:「我去了海灣鎮,我和瑪寶姨媽住了一陣子。」
「別談她的事,」祖母說,挺直了背脊。「她自己造的孽,她必須——」
「她過得非常快樂。」
「不可能,她玷污了她自己和家族名聲,嫁給那個靠繪畫維生的可笑丈夫,畫圖片!」
「瑪寶姨媽是個優秀的藝術家。」
「妳的姨媽什麼都想沾一點,如此而已,如果她真是個好畫家,那麼我們為什麼從來沒聽說過她?從來沒人提起過她,她住在那個偏僻的小鎮拮据度日,忘了她。妳祖父和我很遺憾妳見到了她。我們不能給妳錢,桑妮,我相信妳祖父一定會同意,妳應該明白為什麼。」
她直視祖母的眼睛。「不,我不明白。告訴我為什麼妳不能給我錢。」
「桑妮,親愛的,」祖母柔和悠緩地說。「妳並未痊癒。我們很抱歉,同時有些吃驚,因為我們家族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當然,妳叔叔吉歐除外。」
「我們不能給妳錢,因為妳很可能用它來傷害自己,如果妳願意坐一下,或者在這裡過夜,我們立刻打電話通知畢醫生,讓他來接妳回去。相信我們,親愛的。」
「是啊,桑妮,相信我們,我們愛妳,希望妳好。」
「你是說,就像把你們的女兒,我的母親送回她丈夫身邊讓他繼續凌虐她那樣?」
「桑妮!」
「這是事實,你們清楚得很。他只要心血來潮就將她毆打得屁滾尿流。」
「別在妳祖母面前使用那種字眼,桑妮。」她祖父說著益發噘緊了嘴。
她木然望著他,懷疑自己為何而來,但是她必須努力一試,她必須拿到錢。
「多年來我一直想幫愛拉,可是我救不了她,因為她放任他那麼做——妳懂嗎?愛拉放任他毆打她?她就跟那些妳聽說過的可悲女人沒兩樣。」
「別傻了,桑妮,」祖母的語氣剛硬得足以擊碎石塊。「妳祖父跟我已經討論過這件事,我們知道受虐的妻子都是軟弱而愚蠢的女人。她們依賴性強,又被動。她們缺乏動機去改進自己的處境。她們沒有能力離開丈夫,就像被養在籠裡的兔子,而她們所嫁的丈夫經常是習慣酗酒而又窮困潦倒。」
「妳祖母說得完全正確,桑妮,她們和我們完全不同。當然,她們值得憐憫,但千萬別把妳母親看成和她們同類。」
「瑪寶告訴我有一次愛拉來找你們,那時她剛結婚不久,她告訴你們我父親的行為,你們根本不想聽,反而堅持要她回去,你們拒絕了她。你們嚇壞了,莫非這些都是她編造出來的?」
桑妮發現這麼做將很難讓他們拿出錢來。她沒料到內心對他們的憎恨竟一發不可收拾。
「我們不再談妳母親了,桑妮。」祖母說,她朝她丈夫微微點頭,但桑妮發現了。他向她跨前一步。她心想他是否想捉住她,將她捆綁.然後通知畢德麥,必要時她不會介意重擊他似兇惡、實則懦弱的嘴臉的。
她退後一步,雙手緊握胸前。「聽著,我需要錢。拜託,如果你們對我還有一點感情,給我錢吧!」
「妳穿的是什麼,桑妮?男人的外套?妳做了什麼事?妳沒有傷害無辜吧?拜託,妳到底做了什麼事?」
她真是傻瓜才會來找他們,她能期望什麼?他們的觀念已經僵化,連推土機都撼動不了。他們看事情只有一種角度——祖母的角度。
「妳並未好轉,對嗎,桑妮?如果妳已經好轉,妳就不會穿著那身難看的衣服,妳要不要躺下來,我們這就打電話給畢醫生?」
祖父再度朝她移近,她知道他想抓住她。
她握著一張王牌,現在準備將它攤開。她微笑望著這對也許一度愛過她的老人。「聯邦調查局的人在追我,他們很快就會趕來,你不希望調查局的人逮到我,對嗎,祖父?」
他僵在原地,轉頭看著臉色發白的妻子。
她說:「他們怎麼會知道妳在這裡?」
「我認識其中一個幹員,他聰明絕頂,而且有著精準的直覺。我親眼見過他執行任務。相信我,他很快就會帶著同伴趕過來,一旦他們找到我,便會把我帶回去交差。到時候一切家醜都將曝光。我將告訴全世界我那名躁一時的大律師父親是如何虐待我母親,而你們卻毫不在乎,刻意加以忽略,假裝一切幸福美滿,陶醉在你們這位成功的女婿所帶來的榮耀之中。」
「妳不是個乖女孩,桑妮,」祖母說,蒼白面頰上浮現兩團紅暈。憤怒吧,也許是。「因為妳有病,妳也知道,從前妳不是這樣的。」
「給我錢,我馬上消失。繼續拖延,調查局的人將趕來把我逮走。」
這次祖父沒有看著妻子,他掏出錢包,數都沒數便取出所有鈔票,折迭一下便遞了出去。他沒有碰觸她,她不禁又想,他是否害怕碰觸她會讓他變成瘋子!
「妳應該立刻開車回畢醫生那裡去,」他對她說,極緩慢地,好像當她是白癡。「他會保護妳的。他會為妳擋開警方和調查局的人。」
她將錢塞入牛仔褲口袋。「再見,謝謝你們的錢。」她在門口停步,手扶著門把。「你們對畢醫師瞭解多少?」
「他是經人高度推薦的。回到他那裡去,照妳祖父的話做,回去吧!」
「他是個可怕的人。他把我拘禁起來,對我百般凌虐。但是我父親也好不到哪裡,當然你絕不會相信的,對嗎?他是個好人——應該說,他生前是個好人,你們的女婿被謀殺,你們不難過嗎?這真是有損家族名聲的事,可不是?」
兩老怔怔瞪著她。
「再見!」
但是在她踏出房間之前,祖母喝住了她。「妳為什麼說這些話,桑妮?我真不敢相信妳會這麼做,不只針對我們,甚至還衝著妳可憐的母親,妳那親愛的丈夫呢?妳該不會連他的事也撒謊吧?」
「當然不會。」桑妮說著離開書房,順手關上房門。她得意地微笑。
莉亞站在客廳裡,她說:「我沒有叫警察。這裡沒有別人,妳不必擔心。不過妳得趕快,桑妮小姐,快點。」
「我認識妳嗎?」
「從前妳母親帶妳到這裡來,都是我母親負責照顧妳的。她說妳是最聰明的小東西,可愛極了。她還說妳會在生日卡上寫好棒的詩。我還留著一些她給我的卡片,上面有妳寫的詩。祝妳好運,桑妮小姐。」
「謝謝妳,莉亞。」
「我是耿幹員,這位是蘇幹員。何先生、何太太住這裡嗎?」
「是的,先生,請跟我來。」莉亞引領他們來到書房,一如三十分鐘前引領裴桑妮那般。他們走進書房,她隨即關了門,她猜先生和太太正在看電視購物頻道,何先生喜歡拿電視推銷的衣服和他服裝店裡的商品作比較。
她暗自微笑。她不打算告訴他們裴桑妮現在有錢了,雖說她不清楚那個吝嗇的老先生給了她多少錢,總之不會超過何太太允許的範圍。她希望桑妮有好運氣。
桑妮停車進了一家便利商店,買了份火腿三明治和可樂,她在商店門口就著店裡的燈光吃起來,她等候所有顧客離去,開始數她的錢。
她笑了又笑。
她有整整三百塊錢。
她笑著像酒醉似地搖頭晃腦。她累極了,笑聲卻仍不停湧出,簡直有點歇斯底里起來。
汽車旅館,這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一家舒適、便宜的汽車旅館。她需要好好睡飽八小時然後繼續上路。
她在費城郊外發現一家,「終站汽車旅館」。她用現金付款,並且忍受著店老闆的質疑眼神。其實他不願留她住宿,卻難以拒絕她手中的鈔票。
明天,她想,必須去採購些衣服。她打算使用信用卡,並且只花費四九.九元。五十元是極限,可不是?
當她躺在柔軟的床褥中沉沉入睡,仍朦朧想著,不知傑明在哪裡。
「現在要往哪裡走,傑明?」
「我得先停止狂暴的念頭。他們真可惡。桑妮明明來過,他們為什麼不肯說實話?」
「因為他們愛她,一心想保護她?」
「鬼話!我走近他們三呎不到便開始發冷。」
「何太太的話相當有趣,」迪龍說著發動他的保時捷。「說桑妮有病,希望她很快回到畢德麥醫師那裡。」
「我用一周薪水和你打賭,他們一定是等著桑妮離開便立刻打電話給那個好醫生。何太太?拚命想抬高何先生的氣勢,很奇怪不是嗎?我討厭和那個母老虎面對面。她才是家族裡的厲害角色。」
「我很懷疑他們有沒有給她錢。」
「希望有,」傑明說。「一想到她口袋空空開著輛破車到處遊蕩我的肚子便痛起來。」
「她有你的信用卡啊!如果他們沒有給她錢,她就非動用信用卡不可了。」
「我打賭她一定累得不支了,咱們去找一家汽車旅館,然後輪流打電話查問這附近所有的汽車旅館。」
他們在一家高級旅館落腳,經過核准專供調查局幹員住宿的旅館。三十分鐘後,傑明盯著電話,乾瞪著,一動也不動。
「你找到她啦?這麼快?」
「在距離五哩外一家叫『終站』的汽車旅館。她沒有登記真實姓名,旅館老闆認為她十分怪異,穿著男人外套和那身過緊的衣服,像個浪女,但是他知道她不是,所以才讓她投宿,他說她顯得有些驚惶、落寞。」
「謝謝老天,」迪龍說。「我感覺不怎麼累了,傑明。」
「咱們走吧!」
桑妮脫掉衣服——正確地說應該是剝掉牛仔褲,因為實在太緊——然後穿著迪龍買給她的純棉女性四角內褲躺在床上。她沒有胸罩,這是為什麼她必須整天穿著傑明的外套,迪龍為她買的胸罩,一副預備胸罩,當她十一歲時或許能穿得下。
床鋪穩固、舒適極了——事實上硬得像岩石,不過總比軟得陷進壕溝裡好吧!她滿足地合上眼皮。
她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透過俗艷的窗簾,她發現一塊整夜閃爍不停的霓虹招牌:哈維熱力上空女郎。
她選的絕妙地點。
她再度閉上眼皮,翻個身,想著傑明此時在哪裡。華盛頓?愛拉會對他和迪龍說些什麼?為什麼愛拉不肯把那一晚的真相告訴她?也許時間足夠的話她就會告訴她了。也許,愛拉說她父親和丈夫共謀將她送進療養院,是真的嗎?他們兩個?愛拉真的相信?
她懷疑祖父母是否打了電話給畢德麥,而此刻那個納粹正向費城趕來。不,他會等待。他絕不會追逐一個影子,而這正是她未來將持續維持的身份。
現在沒人能夠追得上她。有了那三百塊錢,她可以逃到緬因州去然後在芭爾港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當牠的旅遊季只有三個月,對她而言無異是最佳掩護;沒人會發現她的那裡。上一次她造訪芭爾港時只有七歲,留下如夢的美麗印象。如今應該不至於有太大差異。
傑明在哪裡?他近了,她感覺得到,她尚未感應他已到達附近,但是就像她告訴祖父母的,他聰明過人,不能不防著他。
她多麼希望他正待在華盛頓的家中,躺在床上酣睡著,就像她此刻試圖做到的,他究竟有多近?
「該死!」她高聲說出,她考慮幾分鐘然後一躍而起,她必須盡快趕去芭爾港,但是她已經花了二十七.五二元訂下這房間,這筆錢不能浪費。然而她就是難以入睡。
五分鐘之後她離開了房間,躍上她新買的機車,全速騎上公路,「哈維熱力上空女郎」招牌的炫麗燈光照亮她的頭盔。怪異得很,她想,邊超越一輛雪佛蘭轎車——她發誓傑明就在附近。但這是絕無可能的啊!
傑明正擔任領航者,探尋著「終站汽車旅館」的位置。當她出現在距離他們前方五十呎不到的路上,起初他無法置信。他高喊:「老天!等等,迪龍,等等。停車。」
「怎麼,什麼不對勁?」
「老天,是桑妮。」
「什麼桑妮?在哪裡?」
「在機車上。我自己的外套到哪裡我都認得。她沒有買破陽春車,她買的是機車。咱們快走,迪龍。老天!要是我們遲個三十秒鐘那該怎麼辦?」
「你確定?機車上面是桑妮?啊,你說得沒錯,那是你的外套。被蟲蛀過的樣子,這麼遠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要不要我攔下她?可能有些危險,她騎著輛機車。」
「緊追在她後面,我們邊好好考慮。」
迪龍將保時捷維持在桑妮背後五十呎的距離。
「她這麼做真聰明,」迪龍說。「買了輛機車。」
「機車同樣很危險,那東西很可能讓她摔斷脖子的。」
「你的語氣活像她丈夫呢,傑明。」
「你想讓我打扁你的嘴?嘿,這是怎麼回事?」
四輛機車超越了保時捷,向前方那輛落單的機車疾速追逐而去。
「該死!」迪龍說。「這真的叫禍不單行,一群混混,你看呢?」
「有何不可?反正到目前為止咱們的運氣一直很背。你有多少彈藥?」
「夠了。」迪龍回答。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依然輕盈利落,眼睛始終不曾離開前方路面。夜晚,費城郊外的車流相當地稀疏。
「你是否又感覺像是終極警探了?」
「有何不可?」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30:02
第十四章
四輛機車在桑妮四周圍成一個方陣。
別慌張,桑妮,傑明反覆不斷自語著。千萬別驚慌。
她這輩子從來不曾這麼恐懼過。應該雀躍得大笑。其實,應該說是,過去五小時以來她從未這麼恐懼過。四個人,全是壯男,全部騎著重型哈雷,全都穿黑色皮夾克。沒人戴頭盔。她應該告訴他們不戴頭盔是愚蠢的。或許他們並未發現她是女性。她突然感覺頭髮搔撓著肩膀。這個期望顯然太高。
怎麼辦?更精確地說,換成傑明,他會怎麼做?
他會說她寡不敵眾,應該趕緊開溜。她轉動加速器,但是那四個人也照著做,似乎有意保持現狀,看她動彈不得,將她嚇破膽來取樂。
她想起她珍貴的兩百七十多塊錢,她在這世上僅有的一筆錢。不,她不能讓他們搶走它。這是她僅剩的一切。
她朝最近那個傢伙吼道:「你們這是做什麼?走開!」
那人大笑著吆喝:「跟著我們。前面有個小窩,妳會喜歡的。」
她尖叫:「不要,走開!」這白癡可是當真?他不像一般刻板印象中的肥壯粗獷騎士。他身材清瘦,頭髮剪得極短,還戴著副眼鏡。
他驅動他的機車靠近她,距離一呎不到。他喊道:「別害怕。跟我們一起。我們在下一個叉道右轉。艾爾——妳右邊那個傢伙——他在五哩不到的地方有間舒服漂亮的小屋。妳可以在那裡待一陣子,也許睡在那裡。我們猜妳那件外套大概是向哪個傢伙搶來的,沒關係。嘿,我們可都是善良的平民。我保證。」
「是啊,」她喊叫。「像教宗一樣。你要我跟著你們,好讓你們搶劫我、強暴我甚至殺了我。去死吧,冒失鬼!」
她啟動車子,瞬間飛馳而出。她發誓聽見背後傳來陣陣笑浪。她感覺傑明外套口袋中槍枝的重量。她將身體倚近機車把手,祈禱著。
「走吧,迪龍。」
迪龍將保時捷踩滿油門,全速前衝,將那些騎士擠向路邊。車後一陣詛咒、呼嘯聲。傑明促狹地一笑。
「我們就保持著夾在她和騎士中間,」傑明說。「你怎麼說,迪龍?我們是不是就這樣跟著她,直到她汽油用光?」
「我可以越過她,踩煞車然後把車橫擋在道路中間。」
「不行,後面有大群機車。只要跟著她。」
「再過一分鐘她就會回頭發現我們了。」迪龍說。
「她一直沒有看見你的保時捷。」
「好極了。這麼說她不但要提防那群緊追不捨的變態騎士,還得小心坐在性感的紅色保時捷裡的傢伙。」
「如果我是她,我會選擇你。」
那輛車為什麼不趕快超前?
她減速,將機車沿著路肩行駛。那輛車依然沒有加速前進。這條道路是雙線道啊!附近並沒有其它汽車。莫非那個白癡要三線道?
她腹中一陣抽搐。那輛保時捷裡的傢伙在追蹤她。是誰?一定和耿傑明有關聯,她用她的全部財產打賭。
為什麼她不待在汽車旅館房間裡,靜靜躺在床上數綿羊?也許傑明會那麼做。她可不,她寧願半夜騎著機車在郊外狂飆。
這時她瞥見分隔東西向線道的護欄上有一條細微的縫隙。她想都沒想,只繞了個大弧彎,避開了那處裂縫。差點和她迎面擦撞的汽車駕駛回過頭來厲聲詛咒個不停。
不少車子朝費城方向行駛。現在她感覺安全多了。
「老天,我不敢相信她竟然那麼做,」傑明的心臟幾乎要衝出胸腔來。「你有沒有看見那條縫?不超過一個腳掌大小。等我們趕上她,我一定要痛斥她一頓。」
「她辦到啦,有職業水平。你曾經說她膽量十足。我倒要說她擁有鋼鐵般的勇氣,或者應該說是愛爾蘭人般的好運氣。還有,你的語氣又活像她的丈夫了。別這樣,傑明。嚇壞我了。」
「除了飛彈沒什麼嚇得了你。專心開車,別忙著分析我所說的每一句話。我們會趕上她的,迪龍。前面有別的車擋住了。」
他們費了點功夫才再度將她納入視線。只見她的機車在進城的龐大車流當中自由地穿梭著。
「糟糕!」傑明喃喃叨絮著,擔心隨時有人將她撞倒,某個甚至沒留神她的存在的人,猛然變換車道而將她壓扁在兩輛汽車之間。
「至少她以為已經擺脫掉我們,」迪龍說。「我在想,她會認為我們是誰?」
「就算她猜到是我,我也一點都不驚訝。」
「才不,這怎麼可能?」
「我的直覺又在對我說話了。沒錯,也許她真的知道,所以才發瘋似地騎車。老天!當心,迪龍,噢,我的天!嘿,小心開車,兄弟!」傑明搖下車窗,朝鄰車駕駛人吼叫一陣。他回頭看迪龍。「可惡的賓夕凡尼亞開車族!好了,現在咱們該如何逮到她?」
「就這麼跟著她,等待機會。」
「我討厭這樣。噢,糟了,迪龍,那些騎士回來了,那四個人。」
那四個騎士沿著車流前進,遇見一處瓶頸,於是再度落在車陣之後。
桑妮感覺好極了。她覺得自己機警過人。她擺脫了他們,那個駕駛保時捷的蠢蛋和那四個騎士。她毫不猶豫地繞過那處路面裂縫而且平安無事。所幸她沒有花時間考慮,否則她可能會緊張得弄濕褲子。她不禁咧嘴微笑,強風吹得她牙齒格格作響。然而,她騎錯了方向。
她留意前方的道路標誌。半哩外有個轉彎通向馬蘭路。她不知道馬蘭路通向哪裡,不過她看出這條路在公路下方折了回去。也就是朝向東方返回。
她將機車轉至最右側的車道。一輛汽車鳴喇叭抗議。她發誓當它呼嘯而過時,她幾乎感覺到車主的怒氣。不再有下一次,她想,再也不要騎機車了。
然而,有何不可?她是行家呢!
她十六歲開始騎一輛本田三五○機車,就和這輛一樣。騎了兩年。當她告訴父親她決定搬回家住,他違背承諾,拒絕為她買汽車。於是她只得暫時以機車代步。她存錢買了輛紅色本田,非常棒的機車。她記得父親是如何地震怒。他一向禁止她碰觸機車的。
她不理會他。
他將她禁足。
她不在乎。無論如何她不能離開母親。後來他漸漸退讓。有時候她懷疑即使她騎車撞死他都不會在乎的。
這無關緊要。反正他後來也復了仇。
她不願憶起那些往事。
她轉彎騎上馬蘭路。快了,她將朝著反方向行駛,這次再也沒人會跟蹤她。這條路十分暗寂,沒有一盞路燈。勁風襲來。路邊全是濃密高大的灌木。路上不見人影。她這是在做什麼?她嗅到恐懼的氣息。她究竟為什麼會轉彎?換成傑明是絕不會轉彎的啊!
她是個傻瓜,白癡,而且將為此付出代價。
事情發生得如此突兀,她甚至沒有時間叫喊或者感到驚懼。她看見左方出現那個騎士頭子,朝她招手,呼喚她,但她聽不清楚。她向右掉轉車頭,不意撞向路邊一片碎石,車身傾斜而失去控制。她整個人飛出車外,跌落在車道邊的灌木叢中。
她感覺頭頂有如被殞石撞擊,眼前一圈刺目的閃光伴隨著痛楚,接著是全然的黑暗,比她父親的靈魂更黑。
傑明無法相信眼前所見的一切。「迪龍,老天,她受傷了。快啊,該死,趕快!」
保時捷應聲煞停,距離那四個機車騎士圍繞桑妮的地點不到六呎。其中瘦高、短髮的一個正彎身朝桑妮蹲下。
「夠了,兄弟們,」傑明說。「全部給我退後。」
三個騎士匆匆轉身,發現兩管短槍指著他們。「我們是聯邦調查局幹員,限你們三秒鐘內離開這裡。」
「等一等。」帶頭的騎士開口。他正跪在桑妮身側探看著什麼。
「你在做什麼?」
「我是個醫師——非正式的,但至少是實習醫師。我姓辛。我是在察看她傷得嚴不嚴重。」
「是你把她撞倒的,豈不怪異。」
「我們沒有把她逼出車道,是她自己滑倒的。事實上,我們跟蹤她是因為發現你們在追她。嘿,老兄,我們只不過是想幫她的忙。」
「我說過,我們是調查局的人,」傑明說著細細打量那人。「聽好。她是個嫌疑犯,一個職業仿冒罪犯。她還好吧?你看她有沒有跌傷什麼地方?迪龍,看牢那幾個傢伙。」
傑明說著蹲下。「可以脫下她的頭盔嗎?」
「不,讓我來。我想我們都該戴頭盔。如果她沒戴頭盔,也許早就撞得腦漿四溢了。你真的是調查局來的?她真的是犯人?」
「她當然是。你在做什麼?噢,你是想看看她的手臂有沒有跌傷。最好她沒事,不然我要你好看。你把她嚇壞了。沒錯,她正是你所謂的罪犯。為什麼她還沒清醒過來?」
這時桑妮呻吟著睜開雙眼。一片昏黑。她只聽見男人交談聲,混雜的。接著她認出傑明的聲音。
「不,」她說。「你不可能找到我。我認為那個人不是你。我又錯了。」
他彎下身,距離她鼻尖只一吋。「沒錯,我逮到妳了。而且這是最後一次。現在給我安靜,乖乖躺著。」
「我想都沒想到她會是罪犯,」姓辛的騎士說。「她看起來像我小妹一樣清純可愛。」
「是啊,這個很難說。我們也是費盡心機才找到她的。我們沒想到她弄來一輛機車,六小時前她還開著輛汽車。」
「好啦,桑妮,妳還好吧?有沒有受傷?有沒有摔斷哪裡?沒有吧?你可以拿掉她的頭盔了嗎?」
「好吧,不過必須非常小心才行。」
頭盔剛剛拿掉,她長長吐了口氣。「我頭痛,」她說。「其它都沒問題,除了肩膀。跌斷了嗎?」
騎士輕輕觸診。「沒有,連脫臼都沒有。也許是妳跌倒時撞上了地面,會酸痛一陣子。我認為妳應該到醫院去檢查是否有內傷。」
「不要,」她說。「我只想騎上我的機車然後走得遠遠的,我必須擺脫這個人。他背叛了我。」
「妳是什麼意思,他背叛妳?」
「他設下陷阱誘使我信任他。有一晚我甚至和他一起睡,那是在奧瑞岡的事了。然後他竟然厚顏到告訴我他一直在撒謊,說他是個調查局特工。他是在這裡告訴我的,不是在奧瑞岡。」
「你確定她沒有撞壞腦袋嗎?」迪龍說著擠向前探看。
「她清醒得很,」傑明瞪他一眼。「如果你不能說些建設性的話,迪龍,那還是閉嘴比較好。」
傑明拍拍騎士的臂膀。「謝謝你伸出援手。你們四位可以離開了。」
「我可以看你們的證件嗎?」
傑明露齒微笑。「當然,迪龍,把我們的證件給他看。他第一次沒看清楚。」
騎士仔細端詳,點點頭。然後他回頭看著正用手肘撐坐起來的桑妮。「我還是很難相信她是個騙子。」
「你該看看她的祖母。真是隻老狐狸,那個女人。她是仿冒集團的首腦,將她丈夫的鼻子牽著走。她是個恐怖份子,而這個總有一天會步她的後塵。」
等騎士們成群離開之後,傑明對桑妮說:「現在我們得送妳到醫院去。」
「不要。」
「別白癡了。妳很可能有內傷的。」
「如果你強迫我到醫院去,我會向全世界宣佈我是誰跟你是誰。」
「不,妳不會的。」
「試試看。」
他明白自己正在被人勒索。倘若她真的照著她宣稱的那麼做,唯一受到傷害的將是她。
「妳還好嗎,桑妮?」
「迪龍?你就是那個駕駛保時捷的蠢蛋?而傑明只是坐在一旁擔任指揮。我早該知道的。其實我真的知道,打從心底知道。」
「是啊!」迪龍說,暗暗奇怪自己為何有種不被信任的感覺。「讓我幫妳的忙。妳穿著傑明的外套不難看嘛!有點長,但是大致上很合身。任何人如果能像妳那樣騎車,必定擁有全世界最雄壯的肩膀。」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噢,老天!我的頭。」她搖搖頭,又眨著眼睛。「只是有點頭痛,肩膀有點酸。就這樣,不要上醫院。」
傑明不忍見到她慌亂的模樣,他的外套左肩破損,她的短衫掉落兩顆鈕扣。「妳沒有穿胸罩。」
桑妮低頭望著敞開的短衫。不可能將它拉緊,她只好把傑明的外套密密扣起。「迪龍替我買的那些可愛胸罩尺寸足足小了三號,連扣都拉不上。」
「嗯,我不知道妳的尺寸。抱歉沒有派上用場。」
她踢一下他的腳踝。
「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啊,該死!」他說,揉著他的痛腿。「我得思考一下該怎麼說,等一等再告訴妳。」
「最好不要。」
傑明扶著她的臂膀。「現在沒事了,桑妮,沒事了。」
他將她接進懷中。「妳確定不想找個醫生為妳檢查一下?」
「不要醫生,我討厭醫生。」
他能瞭解。他沒有指出醫生和江湖術士是不同的。他開始懷疑畢德麥是否真是醫生。他對迪龍說:「等你有時間,調查一下畢德麥,我有點懷疑他根本是個騙徒。」接著他對桑妮說:「好吧!不過妳需要休息。我們得找個地方過夜。」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們在妳祖父母的住處錯過了妳,之前在妳母親那裡也是。我們判斷妳必定和我們一樣疲倦了,於是打電話給這附近所有的汽車旅館。容易得很。關於逃亡妳要學的可多著呢,桑妮。」
她明白她輸了,真正輸了。而對他們來說卻是易如反掌。就算他們沒有一路追蹤她而來,傑明恐怕也早已闖進汽車旅館房間內將她逮個正著了。容易,太容易了。她只是個菜鳥罷了。她低頭望著她那輛垂死的本田三五○,扭曲的車身和洩氣的輪胎。
「我的機車毀了。我剛剛才買的。」
「算了,沒關係的。」
「這輛機車幾乎花掉我所有的錢。」
「既然那三百塊錢是我的,我願意一筆勾銷。」
真是一團混亂,沒有一件事對勁。她伸手進外套摸索著,掏出他的槍來。她把槍口抵住他的肋骨。
「別又來了,桑妮。」他說,但仍小心翼翼不敢妄動。
「她又用你的槍瞄準你了嗎,傑明?」
「是的,不過沒事的。她應該會比上一次更加小心。」
「桑妮,事情結束了。別這樣,甜心,把槍收起來。妳怎麼做都行,就是別觸動它的微力扳機。可惡!下回去坎第得記住調低一下它的靈敏度。當然,如果妳願意把槍放回我的肩袋,我會加倍感激妳。自從妳偷走我的槍,我的肩袋一直空蕩蕩的,我感覺像是半裸著。」
「我不想對你開槍,傑明。我只想離你遠遠的。你的確背叛了我。你也知道我再也不能信任你。放我走吧,拜託。」
「不行,再也不能放妳走。妳當然可以信任我。光是想到妳竟然懷疑這點我就吐血。聽著,桑妮。直到這個案子結束妳都必須跟著我。難道妳寧可相信妳母親或者祖父母?噢,對了,妳那位甜蜜的小祖母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不,我不信任他們。其實我是信任愛拉的,但是她被誤導,不清楚該相信什麼——究竟我瘋了或沒瘋。我敢打賭他們全部都打了電話給畢德麥,包括愛拉在內。她打電話給他不是為了陷害我,而是為了尋求答案。噢!天啊!你想畢德麥會不會傷害她呢?」
傑明不認為他會傷害她,除非他面臨無路可退的困境,但也只是短暫的,目前應當還不至於。「我不知道。畢德麥感覺受到威脅時可能會傷害她,畢竟我們將妳從療養院搶了出來。嘿,妳可知道為了救妳我甚至丟肉排給那些狗吃?」
她在黑暗中抬頭看他。「什麼狗?」
迪龍說:「療養院有幾隻守衛犬,桑妮。傑明丟肉給牠們吃,免得牠們扯斷我們的喉嚨。當他抱著妳跳上鐵牆的時候有一隻差點咬住他的腳踝呢!」
她在黑暗中望著他嶙峋的臉部線條。「那麼,」最後她說,同時發現她無法繼續舉著槍,因為她的肩膀疼痛難忍。「該死!」
「這正是過去幾個鐘頭以來我們的感受,」迪龍說。「別這樣,桑妮,算了吧!傑明下定決心要幫助妳,保護妳。就滿足他的獨佔欲吧。我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模樣。真是妳的福氣呢!」
「好啦,走吧,你們。趁著又有機車騎士來找麻煩或者有人打電話找本地警察之前,咱們快離開這裡吧!」
傑明想都沒想,一言不發地抱起桑妮,向保時捷走去。
「你不算是個男子漢,」她說。他從來不曾聽過如此苦澀的聲音。「只不過六呎的距離,就算是個書獃子也能抱我走過去。」
「是我的槍,」他說著彎身輕輕吻她的耳朵。「重得很。」他坐進駕駛座旁的位置,讓她坐在他腿上,然後伸手向她討槍。
她久久凝視著他。「你真的對我有著獨佔欲?」
「妳偷走我的錢、我的信用卡、我的汽車,還有我侄子和侄女的照片。我必須逮到妳才能索回這些東西。」
「混球!」她把槍遞給他。
「是啊,這就是我,」他說。「謝謝,桑妮。不會再逃走了吧?」他把槍枝擲向後座。
「我不知道。」
「這樣好了,我不勉強妳抉擇。我就用手銬將妳銬在我身上吧,這樣如何?」
她沒有回答,只靜靜倚在他肩頭。她正在忍受痛楚,而他卻在一旁揶揄著她。「休息吧,」他說著看看迪龍。「找一家好一點的汽車旅館吧!」
「誰付帳?你或者調查局?」
「我已經找回我的信用卡,富有得很。就由我付帳吧,但是你的房間除外,迪龍。」
「明天我要給妳買幾件合身的衣服。」
她呆立著,打量這間偌大的汽車旅館房間。有起居間、電視機和一張巨大的床鋪。
她轉身看他。「是還債的時候了嗎?」
他斜傾著頭。「什麼意思?」
她用頭指指那張床。「我猜我必須和你一起睡在那張床上。」
「我正要問妳是否願意睡沙發。對我來說那張沙發嫌小了點。」
她困惑地瞪他一眼,然後朝浴室走去,又回頭說:「我不瞭解你,為什麼你不生氣?為什麼你沒有大吼大叫?我不習慣面對講理的人,尤其是講理的男人。瞧瞧你,一副飽受工作虐待的模樣。」
她的下頷有一條瘀青。他在想她的肩膀不知如何地疼痛。「要不是看見妳從機車彈出去,我一定會生妳的氣的。那個景象讓我嚇出一根白頭發來。」
「那個地方很滑。我毫無辦法。」
「好好洗個澡,會減輕妳的疼痛和瘀傷。」
五分鐘後有人叩房門。
傑明開了門。「她正在淋浴。進來吧!」
迪龍拎著一大袋漢堡王和三大杯飲料。他把東西撂在桌上,往沙發上一坐。
「真是一團混亂。至少目前看來她不會再逃跑了。我從來不知道你擁有這等魅力。」
「留久一點,你肯定能得到幾鞭子。」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傑明?我們應該打個電話給馬文,瞭解他們的調查工作進行得如可。」
「我突然想起週末到了。現在是週五晚上,嗯,應該說是週六凌晨。我們已經下班了。等到週一早上再繼續扮演好人,可以嗎?」
迪龍朝沙發一靠,閉上眼皮。「馬文會割掉我們的頭當早餐的。」
「不會。要是我們跟丟了桑妮他才會割掉我們的頭。但是我們並未跟丟。現在一切都沒問題了。」
「我不敢相信你這麼樂觀,」迪龍說。這時浴室水聲驟然停止,他睜圓眼睛坐直了身子。「他們在浴室裡擺了各式各樣的洗髮精和潤絲精。」
「重點是?」
吹風機聲音傳出。
「沒有重點,真的。咱們吃吧!」迪龍說,大咬一口漢堡,滿嘴食物地說:「我很沮喪,需要好好運動一下。感謝老天明天是週六,可是,健身房大概很擁擠吧!」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30:27
第十五章
凌晨三點鐘。房間內沈寂而黑暗。他知道她仍醒著。這讓他神經緊繃。
「桑妮,」他忍不住說。「有什麼不對勁?」
「有什麼不對勁?」她大笑起來。「你的神經簡直粗得像只犀牛。竟然問我有什麼不對勁?」
「好吧,妳說得有道理。可是妳需要好好睡一覺,我也是。問題是妳沒睡著我也睡不著。」
「胡說!我根本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知道,就是因為這樣才麻煩。我知道妳非常害怕,但是妳該記得,我答應妳要保護妳的安全。我答應妳我們一定會順利解決一切問題。若是沒有妳的合作是絕對辦不到的。」
「我告訴過你,傑明,我根本不記得那個晚上發生的事。一點都不記得。我不知道是誰殺了我父親。也許我在場的時候他還沒有遇害。換句話說,也許是我殺了他。我恨他的程度你絕無法想像。愛拉發誓說她沒有殺他。還有別的什麼,她來不及告訴我,也許她永遠不會告訴我。」
「妳很清楚當他遇害時妳也在場,妳很清楚妳沒有殺他。關於這點我們早已確定。」
「我認為母親沒有告訴我真相是因為,她知道是我殺了他。她想保護我,沒有別的原因。」
「不是,妳沒有射殺他。也許她沒有足夠時間告訴我們,又或者她是為了保護另外一個人。我們總會調查出究竟的,相信我。她向警方和我們說她整晚都在外面,單獨一個人看電影。」
「她告訴我她當時和考特在一起。也就是說,她有一個證人可以作證她沒有殺害我父親。」
「考特?妳的丈夫?」
「別故作無知了。你明明知道他是我丈夫,不過只維持一段極短的時間。」
「好吧!我們會查個水落石出的。夜深了,我們必須補充一點睡眠才行。
「我正要說妳逃亡的技巧相當高明,桑妮,確實高明。當我瞄到妳騎著機車離開那家汽車旅館,我幾乎嚇掉了下巴。妳非常聰明捨汽車而買了輛機車。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
「是的,但是結果卻不怎麼高明,不是嗎?」
「的確,感謝老天。迪龍跟我夠優秀,加上一點運氣。妳騎著車想到哪裡去?」
「芭爾港。我祖父給了我三百元。他皮夾裡的所有鈔票。我數錢時有想大笑的衝動。」
「妳在說笑。真的是三百塊錢?」
「不多不少。」
「我不怎麼喜歡妳的祖父母。有個女僕帶我們進到他的書房。他們正在看電視購物節目。我得說那相當令人驚訝。富豪何法蘭夫婦觀看那種平淡無味的節目。」
「若是我也會驚訝的。」
「桑妮,妳要不要到床上來?不,別誤會。我在這裡都能看見妳冷得發抖。我打賭妳的肩膀一定也在發痛吧,對嗎?」
「只有一點點。酸的成分比較多。我真是幸運。」
「這點妳說對。過來吧,我保證絕不侵犯妳。記得我們曾經一起睡在海灣鎮的塔樓房間裡卻相安無事吧?妳一定相當釋懷,否則妳不會把它告訴那些機車騎士。」
沉默延續整整一分鐘。她說:「沒錯,我記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口無遮攔地向那些陌生人提起。我作了噩夢。」
「不,妳記得發生的事情。那的確是噩夢,但也是事實。那人便是妳的父親。至少妳是這麼告訴我的。
「過來,桑妮。連我都覺得好累,就算妳是女超人,應該也有點疲倦了吧?」
令他感到欣慰地,她走到床側,低頭凝視著他。她穿著件他的白色汗衫。他拉開被單。
她溜進被單裡,仰躺著。
他也仰臉躺著,距離她四吋之遙。
「把手給我。」
她照著做。他揉捏著她的指頭。「咱們睡吧!」
他非常驚訝。他們真的睡著了。
次晨,當傑明醒來,發現她正趴在他身上,兩條手臂繞著他的頸子,雙腿叉開,穩穩壓住他的腿。她的汗衫撩至腰際。
噢,該死!他暗想,盡可能不動彈,盡可能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一個專業調查局特工必須接受的另一項訓練。雖然這並不包括在坎第訓練營的十六周課程中,但是沒什麼大不了。他經驗豐富得很。他已不是十六歲的青澀少年。他咬牙吐著氣。
沒錯,他將泰然自若地處理這個狀況。他透過短內褲感覺到她的體溫。他和她僅隔著層衣料。想保持沉著確實是一大挑戰。
「桑妮?」
「噢……」
他的身體高亢有如他亞歷叔叔的神杖。絕不能驚嚇到她。他極盡輕柔地將她推開,試圖讓她仰躺著。問題是她不肯鬆開他。他只有順勢翻身在她之上。於是神杖正好落在她腿股之間,它原本歸屬的地方。
沉著到底有什麼意義?此時此刻那似乎得無足輕重了。
「桑妮,我很難受。放開我,妳嗎?」
她摟住他脖子的手臂稍稍放鬆,手指卻仍交纏著。
他可以輕易地掙脫她,但他不忍那麼做。她輕盈而溫暖,讓他感覺他的位置和她的位置搭配完美。他喜歡她的臂膀緊箍著他頸子的感覺。他喜歡她溫熱的呼吸噴向他的頸窩。
他覺得就這樣一直到死是件美好的事。
他低頭看她,張口說道:「桑妮,妳嫁給我好嗎?」
她猛睜開眼皮。「你說什麼?」
「我在向妳求婚。」
「我不知道,傑明。我已經結婚了。」
「那個我早就忘了,桑妮。拜託別動。妳要不要把妳的手臂拿開?」
「不要。你好溫暖哦,傑明,而且我喜歡你的身體護著我。我覺得很安全,好像一切都沒問題了。如果有誰想抓我必須先通過你這一關。他們永遠辦不到,因為你又強壯又堅固。請不要移開你的身體。」
他既強壯又堅固?「妳不害怕嗎?在經歷了療養院那些事情之後,我可不想讓妳受到驚嚇。」
她皺著眉,圍繞他脖子的手臂圈得更緊。「奇怪,你從來不曾讓我害怕,除了我父親第一次打電話給我那天,你像頭野牛似地衝進瑪寶的屋子裡。可是在那之後,從來沒有,包括我剛洗完澡而你冒冒失失闖進來那次。」
「妳好美,我以為我輸定了。」
「我?美?」她輕蔑地噴著鼻息,他看得入神。「我像根細木棍。不過你這麼說很仁慈。」
「是真的。那時候我看著妳,心底就是這麼想的。她真是完美啊!我喜歡妳肚子上那顆小黑痣,就在妳骨盤左邊那顆。」
「老天,你把我看得那麼清楚?」
「噢,沒錯,只要動機充分,男人的眼睛是可以高速移動的。妳何不甩了裴考特,然後妳就可以嫁給我了?」
「我想他一點都不會介意,」她沉默片刻之後說。「事實上他已經把我給甩了,雖然他在電視新聞上哀求我回去。」她兩手撫摩著他的肩膀和頸背。他的肌膚溫暖而柔滑。「我們剛結婚不久,我就發現那是個錯誤。我和他同樣忙碌,總是四處奔波,參加各種會議、典禮、晚宴,永遠有打不完的電話,會見不完的人。我喜歡這種生活方式,而他最初也似乎相當喜歡。
「後來他告訴我,他以為我們結婚後我就會放棄這一切。顯然他期望我在家裡迎接他下班,然後餵飽他,替他搓背,聽他談他一天的工作然後滿足他的性需求。至少那是他的期待。至於他哪來的這種觀念,我毫無頭緒。
「我嘗試和他討論這件事,可是他總是搖搖頭,反覆告訴我,我是個差勁的妻子,我有多麼不講理。他說我對他說謊。但事實並非如此。令我大為吃驚的是,在我們結婚之後他才開始百般挑剔我的生活。婚前約會時我的生活完全沒有不同,而他從未表示什麼,有一次他甚至說他有多麼以我為傲。
「當我告訴他我知道他有外遇而要求分手,他說那只是我的幻想。他說我傻得可以,這是剛開始的說法。後來他說我輸定了,說我有偏執狂,但是他絕不因為我瘋了便答應和我離婚。這麼做是不對的,他絕不會這樣對待我。當時我不懂他的意思,直到四天之後。
「他和其它女人上床,傑明,我可以用我的生命作賭注。被送進畢德麥的療養院之後,我對他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我只希望再也不必見到他。事實真是這樣。接著是我的父親,不過考特恐怕也有份。畢竟,他曾經而且仍然是我的丈夫。他也認為我是已發瘋的女人。」
他饒富與味地說:「是的,」他說。「他當然有份。他的外遇對象是誰?」
「我不知道。也許是公司同事。考特在國際轉輪航運公司握有大權。」
「抱歉,」他彎身親吻她的耳朵。「不過妳至少必須再見他一次。所幸我是妳的英雄,又是官方的人,妳大可不必擔心。
「桑妮,也許是考特殺了妳父親。也許妳母親試圖保護的人就是他。」
「不,考特是條蟲。他是只可悲、討嫌的小蛆蟲。他沒有膽量殺我父親。」
「好吧!」太痛楚了。他想。事情總會解決的,非解決不可。
他彎身,這次親吻了她的唇。她嘴唇微張,令他想要吻得更深,一如想要進入她之中同樣地迫切。但是此刻她的世界正分崩離析,他不想增添她的困擾。老天,他竟向她求婚呢。
「或許這樣也好。」她說著拉近他好親吻他。
「怎樣也好?」他問,貼著她的嘴。
「結婚,和你。你很正常,強壯而且正常。你沒有過一團混亂的童年吧,有嗎?」
「沒有。我有兩個姊姊,一個哥哥。我是家中的么兒。每個人都寵我。我的家庭沒什麼異常之處,沒有誰毆打誰。我們這群蘿蔔頭經常拳打腳踢,不過那只是正常現象。我長大後愛上運動,各種運動,尤其是橄欖球,直到現在。週日總是留給橄欖球。每次超級杯過後我總是若有所失。妳喜歡橄欖球嗎?」
「喜歡。我曾經有個女體育老師,老舊金山來的。她是橄欖球癡,也教我們玩。我們練得相當不錯,問題是學校附近沒有其它女子橄欖球隊可以比賽。我不喜歡籃球或棒球。」
「這點我可以接受。我可以和妳玩非正式橄欖球。」
她親吻他的頸子。她的體溫令他一陣哆嗦。他趕緊說道:「我的混亂時期開始於和雷依蕊結婚,那時我二十六歲。她是俄亥俄人,似乎再適合我不過。
「她是律師,就像妳的丈夫和老爹一樣。後來她愛上一個海軍情報販子。那人被我逮到,她為他辯護,成功為他脫罪之後離開我而嫁給了他。」
「相當有趣,傑明。後來呢?」
「他們住在維吉尼亞州,阿南黛。她生了兩個小孩,那人似乎是個議會遊說員,收入不錯,他們算是相當美滿。每隔一陣子我總會去看他們。不,別以為這很浪漫,以為我是個癡漢。我不是。起初我既震驚又憤怒,直到迪龍點醒我這一切有多麼荒謬。
「好人逮到了壞人。好人的妻子為這個壞人辯護、脫罪然後嫁給了他。一灘渾水。迪龍說得對,這整件事就像一出糟透的通俗劇或電視連續劇。」
「傑明,你真好。即使在執行任務當中你仍然能開懷大笑同時逗我大笑。甚至我用槍戳你的肚子並且偷走你的汽車你都不生氣。把那輛車拋棄實在是不得已的,傑明。我必須換一輛機車,方便逃走。我在想,如果你願意忘了你是誰然後和我一起到芭爾港去,情況將會好得多。我曾經熱愛過生命,傑明,直到——啊,這個不重要。」
「這很重要。妳想不想知道一件事?另一件能證明我有多偉大的事?」
「什麼事?」
「我甚至在妳第二次用槍戳我的時候都沒有生氣。」
「唔,果真收到了效果,可不是嗎?」她說著移動身子。他心想自己肯定要投降了。他的身體僵硬,心臟貼著她的胸膛怦動不止。
他從來無意讓事情變得如此棘手。至少在此刻之前從來沒有。
他親吻她,在她嘴中吐氣。「妳很美,同時妳也必定清楚感覺到我有多麼想要妳。但是我們不能這麼做。我沒有保險套。萬一懷孕只會讓事情雪上加霜。」
他聽見迪龍在鄰房活動。「況且,迪龍已經醒來,已經七點鐘了。我們得趕回家去。」
她轉開頭去,眼睛緊閉。他想她必定痛苦極了,頭痛加上肩痛。他毫不考慮地翻身,將她身上那件他的汗衫從頭部脫下。她吃驚地眨眼,伸手掩護著身體。
不,他想,她果然尚未準備好接受他。「沒關係,我是想看看妳的肩膀傷得重不重。別動。」
他用雙膝支撐著身體傾向她,兩手輕觸她的左肩。她齜牙咧嘴起來。「痛吧?好,別動,讓我看看。」她看起來像是意大利國旗,肩上的瘀傷一直爬下胸口和上手臂。紅、白混合,還摻著淡綠。
他彎身親吻她的肩頭。
她緊抓他的臂膀。「我很抱歉妳受了傷。」他又親吻她,這次在左胸上。他將臉頰貼在她胸脯上,聆聽著她的心跳。清晰而強勁,緩緩加速中。難怪,他心想。他抬起頭來向她微笑。
「像妳這樣承受了巨大壓力,必須想辦法紓解。這是最佳藥方。」他親吻她,扶她輕輕在他身側躺下。他用手掌滑下她的身體,撫摸她的肚子,然後用手指探索著她。他邊吻她邊觸撫她,知道她恐懼而緊張,但他沒有停止。他探觸得更深一些,變換節奏,感覺她逐漸放鬆,感覺他的動作所帶給她的愉悅取代了她的尷尬。
他微喘著抬頭看她迷醉的表情,微笑著說:「沒關係的,甜心。妳需要這個。天知道,我也同樣需要。」
他再度吻她,對她說著些赤裸裸的情話。當她到達頂點時,他用嘴承接她的尖呼,緊擁著她,瘋狂地想進入她之中。他痛楚極了,有如腿股上壓著塊木板。
但是他不能那麼做。
迪龍這時輕敲著房門。
「傑明,桑妮,你們醒了嗎?」
他望著那雙他生平僅見的湛藍眼珠。她則只是呆瞪著他,像是無法置信似地。
「妳還好嗎?」
她啞口無言地望著他。
「嘿,傑明,你醒了?快點啊,你們。咱們還有好幾哩路要趕呢!」
「他就是那輛保時捷的車主,」傑明說。「咱們必須跟著他。」他親了下她的鼻尖,然後強迫自己離開她身旁。
「我喜歡你的公寓。」
他在她背後咧嘴而笑。「當然。至少比汽車旅館多了點個性。」
她轉身面對他,身上不再是過緊的牛仔褲、長度及膝的男性外套和鈕扣鬆脫的短衫。
他們在返回華盛頓途中順道到蒙哥馬利廣場的瑪西服裝店採購。迪龍單獨前往商場的計算機軟件商店閒逛。傑明和桑妮則樂得享受兩人時光,從她睡衣的顏色一路爭執到鞋子的款式。結果她穿了件深褐燈芯絨寬鬆長褲,搭配奶油色套頭羊毛衣,裡頭是褐色高領毛線衫,腳下則是褐色半筒皮靴。
原來她所穿的那件他的外套則掛在他手臂上。他擔心乾洗劑是否能洗掉她滑倒時染上的機油。
「我聽說獨居男人通常是住在垃圾堆裡——你知道的,空的披薩盒到處都是,連浴室裡都有;枯死的盆栽,從母親閣樓裡搬來的可怕傢俱。」
「我喜歡活得舒適。」他說。這確是由衷之言。他厭惡髒亂或者二手傢俱,喜歡植物和印象派畫作。他很幸運能與莫女士為鄰。每當他外出時她總是慷慨為他照料一切,特別是他的非洲紫蘿蘭。
「你的植物長得很好。」
「我想那是因為我常對著它們吹薩克斯風。它們喜歡藍調。」
「我不怎麼喜愛藍調。」她說,凝神注視著他。
「妳有沒有聽過狄特高登?或者約翰葛崔?高登的藍色音符專輯能讓妳心碎。」
「我聽過卡朵巴畢。」
「他也很棒。我經常聽他和菲爾伍茲的音樂。妳還有希望呢,桑妮。今晚妳一定得聽個夠。妳得給這美妙的音樂一個機會。」
「這是你的嗜好嗎,傑明?」
他稍顯難為情。「是啊,通常每個週五和週六晚這我都在朋若蜜俱樂部演奏薩克斯風。除非我不在城裡,譬如昨晚。」
「今晚你要表演嗎?」
「對,可是不行,今天不行,妳在這裡。」
「我很想看你表演。為什麼不行?」
他遲疑地問道:「妳真的想去?」
「真的。」
「好吧!幸運的話也許沒人會認得出妳來。不過妳最好還是戴頂假髮,還有一副超大型墨鏡。」明天他和桑妮、迪龍將要開始辦正事。他真迫不及待想見裴考特和畢德麥醫生。他尚未告訴桑妮。今晚他不想給桑妮任何壓力。他要看見她綻露笑容。
「傑明,你想我能不能打電話給幾個朋友?」
「是些什麼人?」
「國會山莊的幾個女性同事。我已經有六個月沒見到她們了。唔,我離開華盛頓前往海灣鎮之前曾經打電話給其中一位。她的名字叫胡吉兒。我向她借貸一筆錢,她很爽快便答應了,而且要求和我會面。我感覺她的反應有些奇怪,於是沒有去。我想見見費麗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時候她出城去了。我想看看她會有些什麼反應,會有些什麼意見。或許我有那麼點偏執,但是我很想看看誰是我真正的朋友。」
她的語氣沒有絲毫自憐。然而,他依然感覺心如刀割。
「好啊,」他輕鬆地說。「我們就打電話給麗嘉,順便看看是否曾經有人找上她。」
於是她撥電話給在住宅及都市發展部任職電廠管理主管的費麗嘉。她很難為情必須先打電話查詢才知道了號碼。以往她對麗嘉的電話一向記得和自己的同樣熟的。
電話響了兩聲,三聲,接著:「喂?」
「麗嘉?我是桑妮啊!」
傑明湊近話筒,寫著什麼。
長長的沉默。「桑妮?裴桑妮?」
「是啊。妳好嗎,麗嘉?」
「桑妮,妳在哪裡?出了什麼事?」
傑明塞了張紙給桑妮。她瞄一眼,點點頭。「我有麻煩,麗嘉。妳能幫我嗎?妳能不能借我一點錢?」
又是長長的靜默。「桑妮,聽我說。告訴我妳在什麼地方。」
「不,麗嘉,我不能。」
「讓我打電話通知考特。他會趕過去接妳的。妳在哪裡,桑妮?」
「妳從來不稱呼他考特的,麗嘉。妳根本不喜歡他,記得嗎?妳總是在我面前叫他混蛋。妳一直想保護我。妳說他想要隔絕我和我朋友之間的關係。妳記不記得在我和考特結婚後不久,妳打電話給我,還問我信是否在場,免得妨礙我們暢所欲言?妳一點都不喜歡他啊,麗嘉。有一次妳還說我應該狠狠踢他的屁股。」
全然的沈寂。「我錯看他了。他一直非常關心妳,桑妮。他來找我求助,期望妳會打電話給我。
「考特是個好男人,桑妮。讓我替妳打電話給他。我們可以找個地方碰面,然後——」
桑妮輕輕按掉行動電話的開關鍵。
令她訝異的是傑明竟促狹微笑著。「嘿,也許我們已經找到妳丈夫的情人。我是否太快下結論了?是啊,也許是,妳認為呢?說不定他同時和吉兒、麗嘉交往?可能嗎,妳想?」
她正想著她的心情真是跌至了谷底,他卻像個高明的心理醫生那樣將整件事情荒謬化。「我不知道。她的語氣有些轉變,就像吉兒一樣。兩個同時?我很懷疑,傑明。他一向非常忙碌。我想對他而言事業遠比性來得重要。」
「什麼事業?」
「他在我父親的法律事務所工作,這是我們結婚之後我才知道的。顯然他刻意對我保留。他是國際財務方面的律師,負責石油企業之類的客戶。他經常回家來搓著手,告訴我他又作成了某項交易,說他又爭取到哪個酋長的青睞,肯定將賺進數百萬等等的。」
「妳們結婚多久?」
「八個月,」她眨眨眼,邊撫弄著一株健康的盆栽。「奇怪,我沒有將待在療養院的六個月算進去。』」
「實在不算久呢,桑妮。即使是我的婚姻,儘管多災多難,也至少維持了兩年。」
「結婚不久我便發現我父親和我們的婚姻有著牽扯。我幾乎可以確定他將我嫁給考特只是他們之間某種交易的一種條件。」
她深深吸口氣。「我認為我父親把我送進療養院裡是為了報復多年來我試圖保護愛拉的種種頑抗行動。我敢打賭把我嫁給考特是報復行動的一部分。他找到了考特,而考特照著他的吩咐做。全都為了報復。
「當我告訴考特我要離婚,他說我瘋了。我告訴他,如果他那麼迫切地想娶喬家的人,那就和我父親結婚好了。大約兩天之後,我就進了療養院了。至少我記得是兩天。關於時間我還是一片模糊。」
「但是他有外遇,也許是麗嘉,也許是吉兒,也許是某個我們不認識的人。妳什麼時候確定他有外遇的?」
「大概在我們結婚三個月之後。本來我想努力讓婚姻可以延續,突然我發現幾張情書,沒有署名,還有兩張汽車旅館收據。我感到心灰意冷,只想盡早擺脫那一切。」
「可是妳父親不讓妳擺脫。」
「沒錯。」
「顯然妳父親對妳的婚姻瞭如指掌。妳一提出離婚,考特必定立刻告訴了妳父親,好讓他採取行動。誰知道?也許是考特的主意。妳想打電話給其它人嗎?」
「不了。只剩下瑞塔。萬一她也說要聯絡考特我恐怕會無法承受。夠了,太夠了。」
「好吧,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為止。」
「那叫工作?」
「當然。我們又找到一片新的拼圖。」
「傑明,你認為在海灣鎮將我們擊昏並且把我帶回療養院的那個人是誰?」
「畢德麥或者他的手下。應該不是考特。也許是冒充妳父親出現在妳臥房窗口的那個人。但是現在有我在妳身邊,妳再也不需要擔心妳周圍有多少個壞蛋了。」
「他們好像隨時虎視眈眈的,除了愛拉。」
他想教她把一切詳細告訴他,從她遇見裴考特那一天起一直到現在,但是他沒有。此刻她需要完全地放鬆。
當晚她將頭髮盤高在腦後,用根髮夾固定,然後戴上一副大型深黑墨鏡。「沒人會認得出妳的。」傑明說。他走至她背後,雙手搭上她肩頭。
「不過咱們還是戴上假髮吧。畢竟妳父親剛被謀殺不久,多久?三周吧?所有電視新聞和報紙都曾經大肆報導。妳這個失蹤女兒的消息自然也備受矚目。何必冒著被認出來的危險?我得告訴妳,妳戴著那墨鏡真好看呢。看起來神秘極了。妳當真是那個答應嫁給我的女人?當真是早上趴在我身上將我嚇醒的那個女人?」
「我是那個女人沒錯,傑明。至於求婚——我想那只是你一時腦子燒壞了。你是當真的嗎?」
「才不呢!我只不過是想騙妳上床罷了。」
她頂撞他的肚子。
「好吧,桑妮,我是當真的。」
朋若蜜俱樂部位於哈頓街一處人稱「邊境地帶」小區內的一幢老舊磚房子裡。聰明人到此地必定選擇搭乘出租車,否則便有被盜走愛車之虞。
傑明從未設想過出入此一地區的危險,直到此刻他扶桑妮步出出租車。他環顧街燈,有好幾盞熄滅了。
人行道旁散佈著垃圾,唯獨俱樂部門前沒有。這是因為黎莉小姐不喜歡垃圾——真正的垃圾,白人垃圾,任何型態的垃圾。
「我告訴過你,小子,」四年前她僱用他時曾經對他說。「我喜歡你的長相。沒有刺青,不戴耳環,沒有一口爛牙,沒有凸肚。
「你得當心那些女孩子們,真的,她們見了你准像蒼蠅見了蜜似的。」她說著自顧仰頭大笑,而歷練豐富,幾乎聽遍所有鄙俗言語的傑明則僵立一旁盯著趾尖。她用兩根塗著粉紅指甲油,指甲足足有一吋長的手指擰一下他的耳垂,再度狂笑起來。「你一定能勝任愉快,小子,一定可以。」
他確實勝任愉快。起初那些觀眾——絕大多數為黑人——盯著他瞧,活像他是從動物園跑出來的。所幸黎莉將他介紹給大伙,並且附帶說了三則關於他的桃色笑話。
她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她甚至在一月時為他加了薪。
「妳會喜歡黎莉小姐的。」傑明對桑妮說,一手推開俱樂部的厚重橡木門。坐在門邊的牛皮仙馬溫一眼看見他,原本皺成一團的醜臉頓時綻露微笑。
「嗨,傑明,」他說。「這位小姐是誰?」
「這位小姐是桑妮。你可以叫她桑妮,馬溫。」
「嗨,馬溫。」
但是馬溫在意的不是名字。他點點頭。「黎莉小姐在她辦公室裡,陪市長和幾個他的狐群狗黨打牌。不,傑明,沒有毒品。你是瞭解黎小姐的,她根本見不得任何人吸毒。
「她必須出去一趟,不能看你表演。至於妳,小妞,等他上台吹奏得入神時,就由我看著妳吧,好嗎?
「她真是可愛的小妞,傑明。我會招呼她的。」
「非常感激,馬溫。她的確可愛,導致一堆壞蛋追著她跑。如果你願意看著她,我就可以放心吹我的薩克斯風了。」
「黎小姐一定會忙著餵她吃東西。她看起來好像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有好好吃一頓了。妳餓嗎,小姐?」
「還不餓,謝謝你,馬溫。」
「風度優雅的小妞,會讓男人窩心呢,傑明。」
「真教人吃驚。」她只說了一句,但滿臉微笑著朝馬溫揮揮手。
「別擔心,他會守著妳的。」
「事實上我根本不擔心。我只是很訝異你一股腦把事實告訴了他。」
「啊,馬溫才不甩我說什麼。他只不過以為我在擔心妳被哪個傢伙追走,如此而已。」
桑妮環顧朋若蜜俱樂部煙霧瀰漫的昏暗內廳。「相當有特色,傑明。」
「而且與日俱增呢!我想多少得歸功於那座歷史久遠的原木吧檯,已經超過一百年了。它是黎莉的驕傲,是她在波士頓一場撲克牌比賽裡向一個傢伙贏來的。她總是稱呼他齊先生。」
「相當有特色。」
他低頭朝她微笑。「今晚只管玩樂,好嗎?妳看來迷人極了,妳可知道?我喜歡妳那件性感的小外套。」
「你很得意吧?」她說,心底卻充滿愉悅。衣服是在瑪西服裝店時他堅持買給她的。她不自覺地微笑。她感覺輕快而自在。今晚,她想,今晚只管玩樂。不知有多久了。玩樂。她幾乎已經忘了那感覺。
把噩夢留給明天吧!也許等傑明帶她回家之後他會熱切地親吻她,甚至和她做愛。此刻她仍依稀感覺到他手掌的溫熱。
「妳想喝點酒嗎?」
「我想喝白酒。好久沒喝了。」
他眉毛一挑。「我不確定酒保阿基有沒有遇過這種事。妳坐下,好好感受這裡的氣氛。我去看看阿基有些什麼酒。」
酒保阿基,她心想。這是個她全然陌生的世界。她在欺騙自己。
她抬頭,發現傑明正朝她做著手勢,並且指著一個頭頂光禿的高大黑人,那人咧嘴向她笑著,搖晃著只沾滿灰塵的酒瓶。她也朝他揮手並豎起大拇指。
俱樂部裡只有約半打的白人,四男二女。但是似乎沒人在意膚色的差別。
一個亞裔女人,筆直的長髮及腰,正在小小的木造舞台上演奏長笛。樂聲魅人而悠緩。
觀眾席的談話只維持平穩的嗡嗡聲,沒有突兀的高或低。傑明將一杯白酒放在她面前。
「阿基說這瓶白酒是幾年以前一個想喝威士忌卻身無分文的傢伙留下的,算是以物易物。」
她啜了一口,打了個嗝。糟透了,她願意用它來交換一杯殼牌機油。「好極了!」她高聲對酒保阿基喊過去。
傑明坐在她身側,手中握著啤酒。「假髮也不難看呢!就我的品味而言,太紅,也太鬆了點。不過還算應付得過去。」
「很悶熱。」她說。
「如果妳能撐到我們回家,我會想個法子補償妳。」
將近九點,他親吻她,嘗到了白酒,立刻齜牙咧嘴起來。
「簡直是劣酒。」
「好喝的劣酒。別告訴阿基先生。」
傑明大笑著打開薩克斯風盒,繞過桌子走向舞台。
她無法將目光移開他身上,看著他擁抱那位長笛手,然後用塊軟布擦拭他的薩克斯風,檢查幾眼。接著他開始暖身。
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麼,然而發自那樂器的聲音連魔鬼都會聞之悲泣。他試奏著些老曲子的片段,由高音滑至低音,先是細微,接著轉為高亢。
「妳就是拐走我的傑明的那個白人小女孩,是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30:45
第十六章
「再過六個月我就不是小女孩了。」
「怎麼說?」
「我並不是一直都這麼瘦的。我會胖起來。」
「也許我的傑明會讓妳懷孕。妳看著吧,桑妮,當他演奏時所有女士都在垂涎呢!可憐的小子,他竟自我安慰那是由於他的音樂的緣故。而他真的是充滿感情地在吹奏哩!」
她搖搖頭,語調傷感。「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他其實是因為他的性感體格和那雙漂亮眼睛。啊,他正在吹奏羅山尼,我最喜歡的。真是的,我竟忘了介紹自己,我是黎莉。」高壯的黑婦人說著露齒微笑,並且拍拍桑妮的手。
「我是桑妮。」
「我知道,阿基告訴我了。馬溫又說了一次。他們說傑明認真得很。從前他不是這樣的。這次一定很有趣。嘿,妳不會是想和他交往一陣子然後便和他吻別吧?」
「和他吻別?和傑明吻別?」
「我的意思是說,妳不是已婚的人吧,是嗎?妳該不會只是利用我的傑明來滿足妳的需求吧?聽說他在床上相當令人愉快,這麼做不無可能,但是我不喜歡。」
「事實上,不是的。我不會和他吻別,」桑妮說著啜一口阿基的白酒。「我喜歡妳的服裝,十分迷人。」
黎莉小姐驕傲地一挺,將豐滿的手臂交叉在她那引人注目的胸脯前,擠出的深溝令桑妮目不轉睛地呆瞪著。除了花花公子雜誌外她從未見過如此驚人的。
「妳喜歡白色絲緞?我也是呢!聽說身材曲線像我這麼突出的人不適合穿白色,可是我就是喜歡,它讓我覺得年輕又純潔。它讓我想要出門去找一個好男人。
「好啦,妳只管坐著欣賞我的傑明表演。他現在吹奏的是史坦凱茲的曲子。他把老史坦的音樂吹奏得像待罪的天使。傑明吹得很好,妳得仔細聽,但是別想要玩弄他的感情。」
「我會好好欣賞。」
黎莉小姐拍拍她的背,幾乎使她的臉撞上酒杯;然後走開去,像艘揚帆的巨船移向舞台附近的一個小隔間。
這時傑明開始演奏一首如泣如訴的藍調。聽起來像約翰葛崔,不過她不敢確定。調子有點陌生。
她注意到沒人開口說話。俱樂部裡全然地沈靜。每個人都正凝神傾聽著傑明。
她看見有至少四個女人站起向舞台移近,天啊,他吹奏得美極了。音質飽滿、酣暢,令人動容。她感覺喉頭湧上什麼,硬是嚥了回去。那曲調激烈如狂潮,由昂揚的音階懶懶滑向沈鬱的底音。他閉著眼睛,身體輕輕款擺。
她知道自己愛他,但是此時此刻她絕不會承認。她知道是他的音樂讓她感覺軟弱,就像愛拉令她心疼一樣。穿制服的男人加上吹奏靈魂樂的男人——強勁的組合。
傑明的聲音突然從麥克風傳出。「這首曲子獻給桑妮。約翰葛崔的絕美的愛。」
若說她曾經懷疑他對她的深情,那麼這首曲子可謂終結了她的疑心。她一口喝下阿基的白酒和摻雜其中的淚水。
又有兩個女人向舞台方向移近。她不禁莞爾。
當傑明吹奏完畢,他朝她揮揮手,然後清清喉嚨宣佈:「有人點夏利帕克的曲子。」
她邊聆聽邊喝光白酒,突然感到需要到化妝室去。
她溜下椅子,望向酒保阿基。他正指著吧檯邊一扇敞開的門,她笑著經過他身邊。「我出來之後可以再喝一杯嗎,阿基先生?」
「當然可以,桑妮,我會先準備好。」
當她走出不分性別的化妝室,不覺露出微笑。她聽見傑明正吹奏著另一首歌,輕柔飄忽的音調,她認出是藍調。
突然她發現她並非單獨一人。有人極為貼近她,就在她背後,一陣輕緩的呼吸聲傳來。
走廊十分狹小。化妝室裡並無其它女人。可是應該有才對啊,她這樣想著,注意力卻放在傑明的演奏上。
可是那不是個女人。
那是畢德麥醫師,他身後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握著只針筒。
他抓住她的臂膀,像情人般輕盈,然而一瞬間她感覺他的手指迅速加重,使得她全身僵硬同時不斷下沈。
他用另一手撐住她的下巴好讓她站穩。然後他傾身,輕輕親吻她。
「嗨,桑妮。妳看來美麗極了,親愛的。妳不該喝酒的,妳知道,這跟妳一直在服用的藥物會產生排斥作用。我看見妳喝那種可怕的東西。妳怎麼會在這裡?我猜台上那個自我陶醉的男人大概就是耿傑明,在海灣鎮和妳在一起的那個聯邦調查局特工吧?他長得不難看呢,桑妮。現在我知道他是妳的情人了。像那樣的男人是不會搭上女人的,除非女人自己投懷送抱。」
「若是可憐的考特發現了不知會有多傷心。咱們走吧,親愛的女孩。該是妳歸巢的時候了。另一個巢。這次那個混球鐵定找不到妳。」不可能是他,但真的是。父親已經死了,為什麼他們還不放過她?
「我來抓穩她,把針筒拿來,咱們得快點離開這鬼地方。」
「我不走。」
「妳當然要走,親愛的女孩。」
他猛攫住她的臂膀,一把摟住她,邊用手摀住她的嘴,她用手肘重重撞他的腹部。
他深吸了口氣,被她掙脫開去。「傑明!馬溫!」她尖叫一聲,立即被人一拳重擊在嘴邊。
「可惡,抓緊她!蒙住她的嘴巴,給她注射!」
她抓起公用電話下方的小桌子邊緣,將它擲向那兩個男人中的一個。她再次叫喊,這次尚未出聲便被那人摀住口鼻,讓她無法呼吸。她一陣拳打腳踢,但仍被那人牢牢抱住。
她感覺手臂上一陣冰涼。
是注射針。
他正想用針筒插入她的臂膀。他又想讓她陷入昏迷。她使盡氣方向後一踹,那人遮住她口鼻的手突然鬆脫。
她迅速彎身,咬住那人握著針筒的手然後尖喊:「傑明!」
男子詛咒著再度摀緊她的嘴,另一個男子則試圖抓住她的另一隻手臂,但她敏捷地閃躲,將左手肘刺向他的肚子。針筒滑落地板,她聽見木質地板一聲撞擊。
「我早該知道你們這兩個笨人會把事情搞砸。把注射筒撿起來,你這白癡。老天,這裡頭真暗,但是還不夠暗。應該乾脆把她敲昏,或者給她一槍,該死!咱們快離開這裡吧,別管注射筒,別管她了。」
說話的是畢德麥醫師。他氣瘋了。
接著她聽見酒保阿基吆喝著她前所未聞的一連串罵人經。抱住她的人終於鬆手。她搖晃著腳步,尖聲叫嚷:「你輸了,你這該死的混蛋!快帶著你的兩隻走狗滾蛋,不然傑明會殺了你們的。」
他氣得蹬腳。「我以為事情很容易,只要用針筒戳進妳的手臂便成了,妳變了,桑妮,但事情不會就此結束的。」
「噢,是的,已經結束了。我要讓你事業泡湯,你這納粹蛆蟲。我要把你送進監獄,而且讓你的所有牢友愛上你。」
他舉起手來想毆打她,但被他那一對急著衝向出口的寶貝迎面撞上。
「別慌,傻瓜!」他大吼,然後三人匆匆朝向緊急後出口奔去,門砰地被撞開又關閉。
她抬頭,只見酒保阿基向她疾奔而來,像一列失速的火車,他衝倒一堆桌子,還一邊咒罵個不停。
她知道這整個過程只費時數秒鐘,然而感覺卻有如一個冬季那麼漫長。
她向前跨兩步,看見傑明躍下了舞台,看見他拔出槍來。
她又看見黎莉小姐掄起一根球棒朝她奔來,像是亞馬遜女泰山。
一切發生得如此匆促,她的恐懼卻久久無法平息,他們差點給她注射那種藥劑,不,她再也不能容忍這種事。
接著她發現這份恐懼逐漸模糊,甚至消失。她搖搖頭苦笑。
她贏了,她戰勝了他。她真希望自己有機會給他一槍,或者用刀刺他的肚子。
牛皮仙馬溫迅速瞥了她一眼,然後甩開緊急後出口,跑了出去。
酒保阿基呼嘯過她身邊,也跟著衝出門去。她聽見一迭聲急促腳步急驟響起,暗暗祈禱他們能抓住畢德麥。
她突然感覺渾身癱軟,跪了下來倚靠著牆腳。她緊緊環抱雙膝,將臉孔埋進膝蓋之間。
「撐著點,桑妮,我馬上回來。」是傑明跟在馬溫和阿基後面狂奔而出。
「啊,我的女孩,馬溫告訴我傑明說有一批壞蛋在追妳。我不會介意的,儘管這場混戰打斷了我最喜歡的一首曲子。那些人一定非常失望,不然就是愚蠢。我打賭一定是愚蠢。」
黎莉小姐搖著頭,但濃密的髮髻依然平整。「妳可以站起來了嗎,桑妮?」
「小妞還好嗎?」
「是的,馬溫,她只是需要喘口氣,我認為她對付那些傢伙真是漂亮,我想你們沒有逮到那些混球吧?」
「沒有,黎莉小姐,我們幾乎追上他們,可是他們跳上一輛汽車逃掉了。傑明向後擋風玻璃開了一槍,就停手了,他說他知道那是誰,明天他就要去逮那傢伙,然後他大笑起來,還搓著手掌,這動作有點難,因為他手上握著加農槍。」
牛皮仙馬溫轉身間:「是這樣嗎,傑明?」
「是畢德麥,對嗎,桑妮?」
她抬起頭來,她的情緒已經和緩,感覺好多了。
黎莉小姐扶她站起。「阿基,你再去給桑妮倒一杯那種好喝的白酒來。」
「是的,是畢德麥帶著兩個手下和一根針筒。我想針筒應該還在那邊的地板上,我把它甩掉了。」
馬溫讚賞地點點頭。「妳雖然瘦,卻一點都不弱。做得好,小妞。」
「謝謝你,馬溫。謝謝你們。」
「別客氣,」黎莉小姐說著轉身。「好啦,全部回自己的桌子,沒事了,這件事可給了你們一個教訓,就是任何人想當著馬溫的面惹麻煩,那可真是自不量力。他們已經把那些想找桑妮麻煩的傢伙打得連滾帶爬地逃走了,現在沒事了。」
「傑明,快回舞台上去繼續演奏我的狄特高登。你以為我付錢給你是為了什麼?」
「為了我的音樂,」傑明說。「桑妮,我要妳坐在舞台旁邊,好嗎?」他上台之前先撿起那支注射筒,用紙巾包起,放入襯衫口袋中。
「我要知道那個混球想給妳注射什麼東西。明天我們把這個送到調查局實驗室去,來吧,桑妮。」
「我去倒酒。」阿基說。
桑妮沒做什麼,只是望著傑明。「我受夠了。」她終於開口。
兩個男人同時轉身看她。
她微笑著說:「我不想等到明天,今晚我就要得到答案,我們去找我母親吧。她很清楚我父親被謀害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至少她知道的絕對超過她所告訴我們或警方的那些。我要知道真相。」
「最好是,」迪龍繼續盯著計算機屏幕。「咱們把他們三個人聚集在一起——妳母親,妳丈夫以及畢德麥醫師。你想現在是時候了嗎,傑明?」
「我不知道,」傑明說。「也許太快了些,」他朝桑妮露出擔憂的眼神。「妳確定要這麼做嗎?桑妮?」
她神情十分篤定,肩膀瘦削卻堅挺,藍眼珠直視前方,看來強悍得足以應付一頭野熊。「我非常確定。」
他只等這句話。沒錯,這是揭露真相的時候了,他點點頭。
「說不定他們會疲於應付,」迪龍說。「有啦!我終於找到了。」他向他們咧嘴一笑。「我很優秀,」他搓著兩手。「實在優秀。」
「你指的是什麼?」傑明大步走向迪龍問道。他低身凝視著屏幕。
「關於畢德麥醫師的一切資料,他的原名是李諾曼,是加拿大人。他的確念過醫學院,蒙特利爾的麥基爾醫學院。」
「老天!他的專長項目是整型外科。還有呢,抱歉花了這麼多時間,我真的沒想到他會是加拿大人,尤其畢德麥這種名字,我沒有找對數據庫。」他不停摩挲兩手。「我是在一份美容手術醫師名單中找到他的,還附有照片,上面說他是麥基爾畢業的。」
「真不可思議,」傑明歎道。「太好了,迪龍。」
「那還用說。現在讓我查一下裴考特的檔案。他在什麼學校拿到法律學位的,桑妮?」
「哈佛。」
「沒錯,數據顯示他確實在一九八五年光榮畢業於哈佛,可惜,我以為他會撒謊。」
傑明說:「妳真的確定嗎,桑妮?妳準備好見考特?見畢德麥?就在昨晚發生那件事之後?妳確定?」
「是的,我確定,別再問了。這件事簡直瘋狂,必須盡快了結。如果是我殺了我父親,我也非知道不可。如果是愛拉或其它人做的,我們也要查個清楚。我不會崩潰的,傑明。我再也無法承受這種曖昧不明、無止境的折磨。」
傑明用他低沈、令人寬慰的聲音說:「在我們出發之前,我有幾件事得弄清楚。可以嗎?」
「當然,」她說。「我準備好了。我們已經談過關於考特和我父親的事。」她突然停頓,手指撥弄著燈芯絨褲的縐褶。
「什麼事?」
「關於我父親,還有我母親。」她低頭望著手掌。細瘦的手指,短俏的指甲,至少自從遇見休明之後她就不曾再咬指甲了。
「什麼事,桑妮?說啊,不要藏著秘密了。」
「他時常毆打我母親,凶狠地。我十六歲的時候逮到他那麼做,是在我從維吉尼亞的女校搬回家住之後的事,我努力想保護她。」
迪龍抬起頭來。「妳是說妳的父親,那個國際轉輪航運公司的資深法律顧問,是個虐妻狂?」
「為什麼我一點都不驚訝?」傑明說,他在她身旁坐下,托起她的手,等著,不再說什麼,只緊握著她的手,她經歷過哪些事情?
「我母親,愛拉,她不願意聲張這件事。她只是默默承受,我想是因為父親是個擁有聲望而富有的名人,而她是他的妻子。一旦揭發這件醜事,她恐怕無法承受失去一切的打擊和羞辱。
「我記得我經常期待著去參加宴會,外交聚會。他經常受邀參加那種場合,豪華的議會遊說酒宴,私人的午餐權力聚會——各人攜帶妻子出席好相互炫耀的那種;還有雜誌專訪之類的。因為我知道這種場合他不敢毆打母親——將會有照片為證。他也知道我知道,這點使得他加倍地憎恨我。
「當我沒有離開華盛頓去念大學,我以為他會把我給殺了。他一直巴望著我快點離開家裡。他作夢都沒想到我會留在家裡,監視著他。他的確舉高了手,卻慢慢放下。
「我永遠忘不了他眼裡的恨意,他長得非常英俊,你知道,濃密的頭髮夾雜著白髮,深藍眼珠,高大挺拔。高聳的顴骨,線條優雅,讓他看來像個貴族。
「事實上,他只是考特的年老翻版,我竟以為會愛上一個酷似我父親的男人,不是很奇怪嗎?」
「是啊,」迪龍說。「我得說這不是好事,傑明長得除了他自己之外誰都不像,真是件好事。」
「我會不定時回家。他也知道。有一次我去看愛拉之後回到我的公寓,才發現我把毛衣忘在家裡。我折回家中,發現他正在踢我的母親,我趕緊撥九一一報警,這是最後一絲求助的希望了,我當時這麼想,我什麼都顧不了了。他必須付出代價才行,你絕不會相信,我母親竟然向我爬過來,抱住我的腿,哀求我不要找警察來。我父親只是站在書房門口,冷眼看著我,一面任由我母親跪在地上啜泣著哀求我,指甲掐進我的牛仔褲裡。老天,那感覺糟透了。我立刻放下電話,離開了,再也沒回去。我沒辦法回去。無論我做什麼似乎都不重要了。如果我待得久一點,他就等我離開,然後他會變本加厲地毆打她。當時我懷疑他是否打斷了她的肋骨,但是我沒問,問了又有什麼用處?」
「但是他直到六個月之前才採取報復行動,」迪龍說。「他在等待——等什麼?等了五年才找妳算帳。」
「不是這樣的,他早就透過考特展開報復行動了,現在我才想起來。他正是我和考特之間婚姻的那隻手。在那之前我生命中沒有過任何男人。我大學一畢業就開始擔任貝普利參議員的助手,我如魚得水,樂得結交朋友,不跟雙親見面,偶爾受到他的怨恨。
「我記得有一次在宴會裡,我在女士化妝室裡和母親不期而遇,她正抬臂梳著頭髮,寬鬆的長袖溜下手肘,她的臂膀上有一塊可怖的紫色瘀青,找記得我盯著它看然後說:「妳究竟著了什麼魔,竟讓那混蛋毆打妳?」
「她摑了我一巴掌。也許我是活該。自從那天晚上我為了逃亡而去找她要錢之後我便沒有再見到她了。」
「妳是否記得,在妳父親遇害那個晚上,妳確實在妳雙親家裡?」
「是的,但是其它事情就不清楚了。我是怎麼知道父親已經遇害的?我也不清楚。我就是知道,而且當時我還認為愛拉終於忍不住而反擊了。沒錯,當時我應該就是這麼想的,雖然印象有點模糊。」
她開始搓揉太陽穴。「我真的不知道,傑明。我記得似乎聽見尖叫,似乎看見槍枝,只是這樣。也許還有血,我記得有血,至於我父親、愛拉、行兇等等的影像,我一點都不記得,抱歉,我根本幫不上忙。」
但是傑明絲毫不擔心,他轉頭發現迪龍正兩手輕彈著大腿,眉頭皺也不皺一下,迪龍聽見了他們的談話,他同樣地絲毫不擔心。
傑明曾經成功執行過類似的任務。眼前有太多工作等著他們,桑妮已經準備妥當。
他緩緩開口,較多成分是說給自己聽,同時平撫她的情緒。「這麼說妳父親是在伺機而動。」
「是的,一直到我們結婚後我才發現我父親是考特的上司,他從來沒告訴過我他為哪家公司工作,他一直非常神秘,而我也並未真正留意,當我發現真相之後,一切便每況愈下了。」
傑明在起居室裡圾著步,並非焦躁地,而是富有節奏的踱步,迪龍繼續玩他的鍵盤。桑妮則撫弄著沙發旁一隻美麗東方花盆中的小巧橡膠樹。
傑明終於停步,對桑妮微笑著說:「我想妳必須打幾通電話,桑妮,我想該是加緊追趕那群獵物的時候了,讓咱們來瞧瞧陷阱裡有些什麼東西。」他將話筒遞給了她。
「先打給媽媽,然後考特,然後畢德麥。」
「妳知道令我百思不解的是什麼嗎?」迪龍從鍵盤抬起頭來,伸展著四肢。「我想知道為什麼畢德麥對妳緊追不捨。將妳送進療養院的人是妳父親,而他已經死了,畢德麥有什麼好操心的?是誰繼承妳父親的事業?妳說考特也有一份?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難道他不想盡快跟妳離婚,好開始他的新生活?妳確定妳準備好打電話了嗎,桑妮?」
「是的,我準備好了,事實上,我真等不及了呢!我真想朝畢德麥臉上啐一口,至於他們為什麼再度把我抓回療養院,我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合理的解釋,現在讓我來打電話吧。」
她拿起話筒,撥了號碼,幾乎沒有等待。「媽?是我,桑妮,我可以過去妳那裡?我必須和妳談談,媽媽。對,就是現在。沒關係吧?」
慢慢地,她按掉開關,她開始撥考特的電話號碼,這時傑明輕觸她的手臂,搖搖頭。「不用了。我猜妳母親的夥伴們或許也在場。」
「他說得對,」迪龍說。「就算不是,那麼我們就單獨和她談,反正我們必須那麼做的。我們必須知道她在這整件事情當中採取什麼立場。」
「傑明說得對,」桑妮說著吞嚥了一下口水。「其它人也許會在那裡,可是要注意一點——她是在試圖保護我,我用我的生命作賭注。」
他想擁抱她,但他沒那麼做,他只靜靜看著她強忍著淚水,直到回復平靜,桑妮擁有膽識。她也擁有他。
他說:「好啦,我再打幾通電話,然後好戲便可以上場了。」
三十分鐘之後,傑明輕叩著喬府大門上的半獅半鯊怪獸門環。
喬愛拉親自來應門。她穿著件淡藍色絲質裙裝。她一頭比桑妮更明艷的金髮在腦後盤了個利落的圓髻。她的模樣十分優雅,略顯緊張和蒼白。她稍稍遲疑,才伸展雙臂迎向女兒。桑妮沒有動彈。喬愛拉眼看著就要哭出來,緩緩垂下了手臂。
她連珠炮似地說:「噢,桑妮,妳來了,我好擔心啊,妳祖父母打電話給我時我簡直手足無措。來啊,吾愛,快進來。我們會把事情理清楚的。」她突然發現站在陰影中的傑明。
「是你。」
「是的,女士,我可以進去嗎?」
「不,你不能,桑妮,這是怎麼回事?」
「抱歉——沒有我,就沒有桑妮。」
她的目光從桑妮轉到傑明,搖了搖頭,一臉的狐疑。
「愛拉,沒關係的,讓我們進去。」
她益發猛烈地搖頭。「可是他是調查局的人呢,桑妮,我不要他在這裡。之前他曾經和另一個人來過,他們搜遍屋子,為了找妳。為什麼妳讓他跟著妳?真令人不解。現在妳最需要避開的便是警察了。他在對妳撒謊,他在利用妳啊!他只會增加妳的困惑罷了。」
「不,愛拉,我一點都不感到困惑。」
「可是桑妮,妳祖父在電話裡告訴我說他在妳之後找上門,說妳在躲避他。妳說他聰明絕頂,但是他們說妳一心想逃開、躲起來。妳對我也是這麼說的呀,為什麼妳現在又和他在一起呢?」
「他逮住我了。我是個菜鳥,他可不是。相信我,妳會很高興有他陪著我的。」桑妮趨前一步,輕拍母親的臂膀。
「那就是我,女士,聰明絕頂,調查局幹員耿傑明。我很高興妳記得我。」
「但願我不記得,先生,」愛拉說,她回頭看著室內。傑明莞爾,知道了起居室裡另有訪客,是裴考特?畢德麥?或者兩人一起?他希望是他們兩人。「要嘛我和桑妮一起進去,要嘛都不進去,」他說。「外面很冷,快點下決定吧,女士。」
「好吧,但是我不瞭解你為什麼跟著她,你沒有權利這樣,桑妮是我的女兒,她生病了,精神狀態不穩定,聯邦調查局不應該找上她,警方也不應該,我是她的監護人,我有責任照顧她,而我認為她應該回療養院去,這樣她才能得到保護。」
「就這樣?」傑明驚愕地說,愛拉則一副恨不得掌摑他臉頰的模樣。「在我看來她一點都不像是精神不穩定,我打賭她絕對有能力忍受被人用橡皮管鞭打,甚至被拔掉指甲。桑妮腦子裡沒有不穩定的細胞。」
「六個月來她病得很嚴重。」愛拉後退一步說。
他們通過她面前走進門廊。古董桌上擺著盆鮮花,上方掛著大型鑲金邊鏡子。那只東方花盆彷彿永遠插著鮮花,桑妮心想,而且總是白色和黃色菊花。
「到妳父親的書房裡去,桑妮,我們來把這件事理清楚,然後我要確定妳再度獲得安全。」
「再度獲得安全?」桑妮細聲說。「她是不是瘋了?」
傑明迅速攬住她,向她眨眼。「別擔心。」
「啊,真是一大驚喜!」他看見畢德麥醫生站在火爐邊,高聲說,雖然他們從未真正面對面,傑明曾經無數次研究這人的照片,感覺像是早已熟悉,在海灣鎮將他擊昏的是否就是這個人?他就快得到答案了。
他轉身向另一個男人。「而這位,我猜是妳的丈夫吧,桑妮?著名的說客,裴考特?他替妳父親工作?或許是奉妳父親之命而和妳結的婚?」
「妳看起來有點瀕臨崩潰邊緣呢,桑妮,這也難怪。妳跟他在一起做什麼?愛拉剛剛告訴我他是個聯邦調查局幹員——」
「特別幹員,」傑明有意冷眼看這可惡的人氣得咬牙切齒。「我一直是特工。」
「他逮到了她,」愛拉說。「然後將她帶了回來。我不懂他來做什麼,但是我們必須說服他相信桑妮不該為殺死她的父親而負責,因為她生病了。我們有能力保護她,畢德麥醫生會帶她回療養院去,並且保護她的安全。」
「既然父親已經死了,」桑妮直視母親的雙眼。「有許多疑間讓人感到好奇。例如,既然他已經不在了,那麼還有誰會三天兩頭地來毆打我、凌辱我?」
她母親凝視著她,嘴巴蠕動著,卻沒有聲音。臉上頓失血色。此刻的她憔悴而充滿不安。「噢,老天!桑妮,不可能的,妳父親、考特和畢德麥醫師,他們經常告訴我妳的病情愈來愈好轉,說妳得到極佳的照顧。不,那是不可能的。」
「她不該那樣說自己死去的父親。」畢醫師說。
「他說得對,這更加證明她病得有多嚴重,」考特說。「全是她編造的,亞默會毆打女兒?凌辱她?瘋狂,她瘋了,她自己證明了。」
「典型的病例,」畢德麥在火爐邊姿態優雅地說。「有些病患的幻想極度嚴重,連他們自己都相信了他們腦中所虛構的東西,那通常是他們內心深處的渴望。」
「妳父親是個英俊的人,桑妮,女孩們經常對父親懷有愛慕之情。這沒什麼可羞恥的。妳幻想他來找妳的唯一原因就是妳極度渴望他這麼做。而毆打、凌辱的部分則是妳藉以原諒這種感情的方式,為了讓自己顯得無助,好用來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無法避免的。」
「一堆廢話,」傑明說。「我知道你是畢德麥醫師,先生,非常榮幸和你見面。」
「抱歉我無法對你說同樣的話,我是來帶桑妮回去的,就算你是調查局幹員也不能加以干涉。」
「為什麼三小時之前你試圖在朋若蜜俱樂部綁架她?」
「德麥?這是怎麼回事?」
「純屬誤會,親愛的愛拉,我發現了桑妮在那個地方,原本想直接將她帶走,卻沒有成功。」
「沒有成功?」桑妮說。「你想綁架我,還用針筒注射我的手臂,而你竟敢若無其事地說你沒有成功?」
他淡淡微笑著看她,然後聳聳肩。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31:06
第十七章
「他帶了兩個幫手呢,愛拉,」傑明說。「他們三個趁著桑妮走出化妝室時將她抓住,但給她注射藥劑。」他轉身看畢德麥,有股衝動想擰斷那混蛋的脖子。「我們幾乎逮到你們,可悲的傢伙。至少你得換掉你的後車窗。」
「無所謂,」畢德麥說。「那不是我的車。」
「這是怎麼回事?」考特說。「先是愛拉告訴我桑妮逃走了,現在她卻跟個調查局幹員在一起。畢德麥醫師告訴我桑妮在奧瑞岡的小鎮遇見這個人,兩人成了情人。這是不可能的。桑妮,妳仍然是我的妻子啊!這是怎麼回事?」
傑明親切地望著所有人。「你們何不把我當作她的法律顧問?我到這裡來是為了監看你們是否對她有不利之舉,以及那個好醫生是否又想給她注射。」
他睥睨著裴考特。高大,頎長,穿著得體。但那張英俊的臉孔卻枯槁至極。眼瞼下方暈黑。對這一切他絲毫沒有喜悅之色,相反的,他顯得十分恐懼。他應該恐懼的。傑明看出他並未帶槍。他的焦慮表露無遺,身體不斷躁動著。他從昂貴英式上裝口袋掏出一支煙斗。肩槍袋恐怕會破壞那件俊挺上裝的線條吧。這混球!
傑明不再說什麼,只看著他點煙斗。他是在拖延時間以換取談判的優勢吧?同時也讓他在害怕時有點事可做。
「你就是那個帶走桑妮的人,對嗎?你就是那個闖入療養院的人?」
傑明衝著畢德麥燦然一笑。「是啊,都答對了。那些德國牧羊犬好嗎?牠們是好狗,兩隻都酷愛高級生肉排。」
「你沒有權利侵入我的領域。我要告你。」
「安靜,德麥,」愛拉說。「你也是,耿先生。桑妮,妳何不坐下?妳想喝杯茶嗎?妳看起來很累,需要好好休息。妳太瘦了。」
桑妮凝望著母親,徐徐說道:「抱歉,愛拉。我害怕妳會讓畢醫生在茶裡面下藥。」
那女人的表情像是被揍了一拳,滿臉驚慌。她朝桑妮跨近一步,伸出手去。「桑妮,別這樣,我是妳的母親啊,我不會傷害妳。拜託,別這樣對我。我全是為了妳好啊!」
桑妮顫抖起來。傑明扶住她的手臂,讓她在一張長沙發坐下。他緊守著她,知道此時她需要有他在身邊,感覺他的溫暖和牢靠。他兩手環扣著後腦,冷眼環視所有人。
他朝向正猛力吸煙斗的裴考特說:「告訴我你是如何遇見桑妮的?」
「對啊,考特,快告訴他。」桑妮說。
「如果我照做,妳保證要他不再干涉我們的生活?」
「也許。」傑明說。「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保證,我絕不會把桑妮交到無賴手裡。」
「很好,」愛拉說。「她需要保護。畢醫師會擔保她的安全,他答應過我的。」
他們的串證,傑明心想,可惡的串證!愛拉是他們的共謀?或者她真的愚蠢至此?是否她真的看不清桑妮?看不清桑妮是個心智健全的人?
考特開始踱起步來,不時望向愛拉。她正凝神打量著女兒,彷彿想看透她的思想。至於畢德麥則懶懶窩在安樂椅中,滿懷敵意瞪著那可恨的特工。
「我是在國家藝廊的魏斯勒畫展中遇見她的。愉快的夜晚。他們正在展出魏斯勒的十六幅日本畫作。桑妮和她的一夥朋友參加了酒宴,她一向喜歡參加宴會。史密森公司的一位律師介紹我們認識。我們聊天,接著一起喝咖啡。之後我帶她去吃晚餐。」
「就是這樣開始的,沒什麼特別,我們發現我們有許多共同點。我們戀愛了,最後結了婚。」
畢德麥站起,伸展著肢體。「十分浪漫,考特。好啦,時間不早了,桑妮需要時間。我們該走了,桑妮。」
「我可不這麼想,」桑妮盡可能冷靜地說。傑明感覺她正渾身顫抖。「我已經二十六歲,心智正常。你不能強迫我跟你回那個地方去。順便一提,考特,你忘了告訴傑明你在婚前刻意不提你在為我父親工作這件事。」
「妳沒問過我,有嗎,桑妮?妳只注意妳的事業,妳的時髦宴會和那些瘋狂的朋友。妳根本不在乎我的工作。妳從來沒問過,妳該死!」
「我問過,可是你總是模稜兩可。你只說是一家法律公司,就沒下文了。我記得我問過你,但是你從來不肯透露什麼,從來不肯。」
傑明感覺她的手心悸動不停。他緊握著,不發一言。她表現得很好。他十分欣喜而且樂觀。他迅速打量那三個人的神態。快了,他想,快了。
桑妮稍稍停頓,繼續鎮靜地說:「在我發現你有外遇之後就根本不在乎了。」
「謊言!我沒有外遇。我對妳一直是忠實的。一直是如此,包括過去的六個月。」
愛拉清清喉嚨。「這樣下去沒有結果的。桑妮,妳說妳心智正常,說妳父親在療養院凌虐妳——」
「還有畢醫師。他有一個猥瑣矮小的助手叫做賀南,他喜歡替我洗澡、脫衣服、梳頭髮,還有坐在床邊盯著我看。」
愛拉轉身問畢德麥:「是真的嗎?」
他聳聳肩。「只有小部分是。的確有個助手叫做賀南,他已經離開了。或許有那麼一次他做得過分了點,這是常有的事,愛拉,尤其是當病患的病情像桑妮這麼嚴重。至於其它,都只是她幻想的一部分。相信我,就像妳相信妳丈夫和考特一樣。考特是她的丈夫,他親眼看見她的崩潰情況。對嗎,考特?」
考特點點頭。「非常嚇人。我們沒有撒謊,愛拉。」
喬愛拉相信了他們。傑明看出她臉上展現新的決心、新的肯定和新的深沈痛楚。
她對女兒說:「聽著,桑妮,我愛妳。我永遠愛妳。妳會逐漸恢復的。我不在乎代價,無論如何必須讓妳得到最好的治療。如果妳不喜歡畢醫生,我們就替妳換一個醫生。但是現在,請妳和他回療養院去,這樣妳才能得到保護。
「韓金法官判定妳心理失常。妳連那場聽審都不記得了吧,對嗎?這也難怪。妳病得那麼重,從頭到尾只是坐在那裡,一句話都沒說,眼神茫然。我對妳說話,但是妳只失神望著我。妳甚至認不出我。太可怕了。
「既然妳的父親已經死了,我就是妳的監護人。事實上考特和我都是。請相信我,桑妮。我全都是為了妳好。我愛妳呀,」
考特接口說:「耿先生,也許你逮住了她,將她拘留了一天,但是到此為止了。法官已經判定她無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你不能拿她怎麼樣。沒人能夠要她為謀殺自己的父親而接受審判。」
她神態自若,但傑明清楚這話十分讓她震驚。這顯然是某種計劃性的行動。他無法確定她母親的立場。她表現得如此誠懇、關愛,可是……而現在他們似乎咬定是她殺害了她父親?幾乎是該他攤牌的時候了,但還差那麼一點。
桑妮抬起手來阻止她母親開口。「愛拉,妳知不知道這段日子以來他們一直用藥物控制我?這就是我不記得那場聽審會的原因。我告訴過妳,我父親每週兩次到療養院去毆打我,但是妳可知道,畢德麥一直在旁邊偷看?噢,沒錯,醫師,我知道有一片雙面鏡。我還知道當我赤裸躺在床上而我父親在撫摸著自己的時候,你讓其它人在門玻璃框外偷窺。」
她突然站起,傑明知道她就要衝向畢德麥。他輕按她的臂膀。她的皮膚冰冷。她大吼:「你看得開心嗎,你這齷齪的傢伙?」
她轉身面向母親。「我不記得聽審會是因為他持續用藥物控制我,好讓我無力抗拒他和他的爪牙。妳還不明白嗎?一旦他們停止使用藥物,我會立刻抖出一切的。妳知不知道有時候我父親會教他減輕藥量,讓我保持些微清醒好供他嬉戲?沒錯,愛拉,相信吧!那正是我的父親,妳的丈夫。我沒有對妳撒謊。我絕沒有編造這一切來捍衛破碎的自尊。我父親是個惡魔,愛拉。這妳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她母親尖嚷起來:「別再說了,桑妮,我聽夠了妳的瘋言瘋語。我受夠了,受夠了!」
裴考特跟著嘶吼:「沒錯,桑妮。太過分了。妳應該向妳母親道歉,竟對她說了這許多她丈夫的不是。」
「但這些都是真實的。你清楚得很,考特。若沒有你的應允,父親也無法將我拘禁起來。為什麼你答應讓我被抓走呢,考特?」
「妳被帶走時我的心都碎了,」考特說。「真的。但是我們必須那麼做,否則妳會傷害自己的。」
令傑明欣慰地,桑妮放聲大笑起來。「噢,說得真動聽,考特。你真是十足的騙子。還有,愛拉,在我父親毆打我或站在床邊猥褻我的時候,時常一邊大笑著告訴我,我終於得到了報應。
「老天,現在我想起來了。他說那是為了報復多年來我試圖保護妳的種種舉動,愛拉。他說將我拘禁在那個地方可以讓我閉嘴,不再透露其它的。可是我不懂他是什麼意思。」
「我懂,」傑明說。「這點等一下再談。」
她朝他微笑並點頭,然後轉頭面對母親。「他可曾告訴過妳他有多麼恨我?不過我想單單把我隔離開來是不夠的,我想他毆打妳還嫌不過癮,愛拉,所以他連我也一起毆打。每週兩次,像時鐘一樣準時。他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男人。有時候我由於藥劑而昏迷不醒,什麼都不知道,但是賀南,那個可憐的小蠢蛋,他會對我說:『對啊,每個週二跟週五,老傢伙都會來毆打妳一頓。』
「當然,有幾次我記得的,當他們減輕藥量的時候,知道我無力反抗他所做的一切讓他無比快活。」
喬愛拉轉向畢醫師。「她有病,對嗎,德麥?那些事情都不是真的,對嗎?不只亞默,還有考特,他們都發誓說她真的病得非常嚴重,就和你的說法一樣。」
畢德麥聳聳肩。這似乎是他最酷愛的反應方式,傑明心想。「她相信她所說的話全是真的。她果真病得很重。由於她堅信他對她做了那些事情,她便必須殺了他才能紓解她的罪惡感。我告訴過妳她是如何把鎮靜劑藏在舌頭底下而逃出了療養院。然後她直接奔回這裡,像只返家的鴿子,她取出她父親書桌裡的槍,當他走進書房,她射殺了他。妳聽見了槍聲,愛拉。妳也聽見了,考特。我趕到的時候發現她站著看鮮血從他胸腔湧出,而你們正望著她。我想幫助她,但是她用槍對準我然後逃走了。」
坐在沙發中的傑明全身緊繃。啊,快了,接近事實了。他絲毫不感到驚訝。相信桑妮和他有同感。
畢德麥轉向桑妮說,聲音輕柔有如窗檯上的春雨。「來,親愛的,我會保護妳,不讓警方打擾妳,不讓調查局煩妳,還有媒體及其它一切。妳必須離開這個男人,妳甚至不確定他是誰。」
「桑妮,」考特說。「對這一切我很抱歉,可是我知道妳是身不由己。那些錯覺,那些夢境和幻想。的確是妳射殺了亞默,因為槍握在妳手裡。愛拉和我看見妳握著槍站在他旁邊。我們想要幫助妳,保護妳。我們什麼都沒向警方說。畢醫師在警方來之前便離開了。沒有人控訴妳,所有人都一心想護衛妳。」
「我沒有殺我父親。」
「但是妳告訴我說妳什麼都不記得了,」愛拉說。「妳說妳很害怕是我做的,所以妳才逃走。為了保護妳,我故意讓警方懷疑我,盡可能露出充滿罪惡的樣子,儘管我沒有殺他。使我脫罪的是,他們一直找不到那支槍。考特和我都沒有向警方透露我們是槍擊現場的目擊證人。事實上,考特根本沒有告訴他們當時他在場。這麼一來我更成了嫌疑最大的人。他們找不到妳,於是他們更加肯定妳是因為知道我犯了案而逃掉的。可是我沒有,桑妮,我沒有。是妳啊。」
「我能證明她沒有,桑妮,」裴考特說,他的煙斗已熄滅,松垂在他右手上。「我在走廊遇見她,然後我們一起進入起居室。妳就站在那裡,俯看著他,手中握著槍。妳必須跟著畢醫師回去,否則妳恐怕得在鐵窗裡度過一生了。」
「啊,是啊,」傑明說。「這位好醫生畢德麥,或者我應該稱呼你李諾曼先生,從我們北方的鄰國加拿大來的朋友?」
「我寧願你稱呼我畢德麥。」那男人異常鎮靜地說。他愈加慵懶地躺在椅子裡,毫不在乎,全然地輕鬆自在。
「他是什麼意思?」考特說。
「你的好醫生是個冒牌貨,」傑明說。「他那間療養院事實上是私人監獄,用來囚禁人們亟欲擺脫的一些人。不知道桑妮的父親付了他多少錢來讓他拘禁她?也許你知道,考特?也許那筆錢有部分是你的。我敢打賭一定有你的份。」
「我是個醫師,這位先生,你這是在侮辱我,我要控告你誹謗。」
「我去過療養院,」愛拉說。「相當現代化的一個地方。那裡的人都非常友善。我沒有去探視桑妮,因為她病得太嚴重了。你是什麼意思,人們付錢給畢醫師好讓他將他們的仇敵囚禁起來?」
「這是事實,喬女士,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妳的丈夫想擺脫掉桑妮,也許為了報復她始終護著妳?我打賭這是他的目的之一。」
傑明對桑妮說:「我認為妳試圖保護妳媽媽全是白費心機了,桑妮。看來她一心想要妳回到監牢裡去呢,」
「不是這樣的,」愛拉說,不安地絞著雙手。「別相信他,桑妮。」
傑明只朝她淡淡微笑。「事實是這樣的,喬女士,妳的丈夫付給李諾曼一筆巨款,使她受到藥物的控制,好讓他能夠定期前往騷擾她。噢,是的,他的確凌辱了她,待她有如性奴隸。我們有證人。」
畢德麥醫師一動也不動。考特則跳了起來。至於愛拉,她的臉色變得慘白如紙。
「不,」她輕噓一聲。「證人?」
「是的,女士,聯邦調查局已經找到了賀南。就在我們來之前我的同事打電話通知我的。他在唱歌呢,諾曼。他興高采烈地唱著歌,他的小肺腔鼓動得幾乎要爆裂開來。
「被拘禁在那裡的不只桑妮一個。還有一個參議員的女兒,叫做翠喜。畢醫師給她做了腦葉切除手術——順便把它損壞了。」
「這不是真的,沒一件是真的。」
「好啦,諾曼,調查局的幹員很快就會帶著搜捕令到療養院去,他們將會像螞蟻雄兵出征那樣翻遍你的辦公室。所有你的齷齪秘密都將被一一揭露出來。我有個朋友在華盛頓郵報,不久全世界都會知道你的醜行。那些被你拘禁的可憐人也將很快地重見天日。
「好啦,愛拉,聽了這許多,妳是不是依然對這傢伙的話深信不疑呢?」
愛拉看看傑明,又轉向畢德麥。「我丈夫付給你多少錢?」她似乎瞬間變了個人——背脊挺直,不再蒼白軟弱,而是一個眼神充滿挑戰、下頜昂然抬起的堅強女人。那雙藍眼珠裡噴湧著怒焰。
「那全是為了治療她的病啊,如此而已。她的病情非常複雜,是偏執症混合精神分裂症,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們試用了幾種藥物來減緩她的症狀,但一直沒有成功。關於對她父親的那段幻想,它給予她充分理由逃走並且回家來殺掉父親。既簡單,卻也相當複雜。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至於賀南,可憐的傢伙,是我帶他進去的。他的頭腦非常簡單。桑妮的確是由他照料的。他非常喜歡她,用他那癡傻的方式。只有笨蛋才會相信他的話。誰叫他說什麼他就乖乖說什麼。他們不久就會發現他那麼說只是要取悅他們罷了。」
「就身為精神醫師這一行的門外漢來看,你還算不壞,諾曼。」傑明說。
「你是什麼意思,說他是精神醫師的門外漢?」考特問道。
「他是整型外科醫師。他只懂得腦袋的外圍部分,而非內部。他是冒充的,他是個罪犯。他旁觀妳丈夫傷害自己的女兒。我沒有理由對妳編造謊言,喬女士。」
「混蛋!」畢醫師喝道。「這樣吧,愛拉,如果妳不再相信我,不再信任我所說的一切,那麼,我就不帶桑妮一起回去了。我要走了,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到這裡的唯一目的是協助桑妮。」
他舉步正想離去,傑明瞬間站起,三步一跨趨前拽住畢醫師的領帶。他朝他臉上吐氣說道:「這次又是誰付錢要你來帶桑妮回去的?她父親已經死了。是考特?如果是,又是為了報復,對嗎?」傑明已知道答案,但他要聽畢德麥親口供出。
「愛拉付錢給我是為了她的例行治療,就和以前一樣。」
「鬼話,是誰付錢給你?你還在撒謊,嗯?至於妳親愛的丈夫付給這混球的確實數目,喬女士,等調查局搜查完畢他的秘密檔案之後,我會讓妳知道的。」
「我要通知我的律師。你們不可以這麼做。我要控告你們,你們這些人。」
「如果喬女士付錢給你只是為了請你照顧桑妮,為什麼你會跑到海灣鎮去,把桑妮和我敲昏並且把她帶回療養院去?你有沒有向愛拉報飛機票的帳?還有你帶兩個助手去朋若蜜俱樂部,你會把僱用那兩人的費用賬單寄給愛拉吧?還有被我用槍射破的後車窗?你從來不報加班費用嗎,諾曼?這次沒話說了?不再堅持你是個好醫生,一心一意只想照料你可憐的病患們?」傑明說著轉向愛拉。她看來像是恨不得手上有把刀子。她看著畢德麥的眼神霎時一變。「我潛入療養院去救桑妮時,發現她被注射大量藥物而昏迷著,過了一天才清醒過來。看來她是受到極佳的照顧,不是嗎,愛拉?」
「噢。我相信你,耿先生。現在我相信你了。」
畢醫生聳聳肩,低頭盯著他的手指。
「也許,」傑明說。「是考特希望他的妻子被拘禁起來?」
「太荒謬了!」考特叫嚷著。「我什麼都沒做,我只告訴她父親和我非常替她擔心。」
愛拉淡淡說道:「不,考特,不是這樣的。你也在撒謊,你們全部都在撒謊。倘若只有亞默一個人那麼說,我可能不會相信,可是你們每個人一再告訴我,對我說同樣的話,直到我相信了你們的說法。你該死!我竟然相信了你,竟然允許你把我的小女孩送進那間遭天譴的療養院去!」
傑明看見她走向前,機伶地後退一步讓路。她箭似的衝向畢德麥,在他未及閃躲之前一拳擊中他的下巴。
他搖擺著後退向壁爐架。愛拉憤憤蹬著腳。「你混球,」她轉身面對考特。「你這邪惡的東西,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的女兒?我丈夫付了多少錢給你?」
桑妮從沙發站起,走向母親,環擁著她。「謝謝妳,」她在母親髮際輕聲地說。「謝謝妳。我希望能在這件事結束前親手痛打畢德麥一頓。」
桑妮將汗濕的手在長褲上擦拭。她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暢快解放,使她唇舌乾熱起來。她向考特說,幾乎帶著微笑。「我要跟你離婚。不會耗時太久的,因為我什麼都不要,包括那株我心愛的常春籐;反正它可能早就死了。我會盡快請我的律師和你辦理必要的手續。」
「妳徹頭徹尾瘋了。有哪個律師會依妳的話去做才怪。」
「你敢向她走近一步,考特,我就殺了你,或者讓愛拉把你撕成碎片。看看可憐的諾曼,他的嘴角正淌著血呢。你知道,一想到桑妮即將變成寡婦,我簡直樂壞了。」
傑明從容地走向考特,掄緊拳頭向他的肚皮一勾。「這一拳是為了桑妮、愛拉和我自己。」
考特哀嚎一聲,彎下腰,兩手抱緊腰腹急喘著。
「桑妮,」傑明揉著指關節,很想再補上一拳,但明白那將是不智之舉。「我有位嫂嫂是律師,她會替妳處理一切離婚手續。和這無賴離婚應該不是難事,大概只需六個月。也許我該殺了他。你想嘗試逃亡嗎,考特?
「噢,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們,調查局同時正在過濾喬亞默公司的私人帳簿。事實上他們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這也是聯邦調查局涉入這件案子的最初原因。由於事涉敏感,我們一直秘密進行著,但是事到如今,實在沒有理由再對你們隱瞞了。
「販賣武器給阿爾及利亞、伊拉克和利比亞這些地區——這是我們偵辦的焦點。而這正是妳父親和妳的丈夫將妳拘禁起來的另一個原因,桑妮。他們必定認為妳會向警方透露什麼來證明他們是叛國者。」
「可是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桑妮說。「真有這種事嗎,考特?」
「沒有,該死!我和這件事絲毫扯不上關係。」
「是她父親唆使你和桑妮結婚的?」
「不,事情不是這個樣子的。沒錯,我確實同意將她隔離起來,那是因為我認為她不正常。」
「為什麼你認為我不正常,考特?」
他沉默片刻,揮舞著煙斗。「妳不是個好妻子。妳父親對我說妳專注於事業只是因為妳在結婚前需要找些事情做。他說妳跟妳母親一樣,真正感興趣的是做個賢妻良母。我需要一個能夠待在家裡照顧我的妻子,可是妳不願意那麼做。我需要妳守著我、協助我、瞭解我。可是沒有,妳就是不肯。」
「這並不能顯示她有病啊,考特。」傑明說。
「我拒絕再說什麼。」考特說。
「為什麼他是個叛國者一點都不令我吃驚?」愛拉說。「如此說來,也許是他的某個客戶殺害了他。至少不是桑妮做的。可惜不是考特謀害了他。也許當真是你,是嗎。考特,你這可悲的混球?」
很好,傑明心想,她正嘗試用另一個角度來看她丈夫的謀殺案。他感到十分欣慰。「也許正是這樣,喬女士。妳說妳和考特一起走進這裡,發現桑妮手持冒煙的槍站在他身邊。」
愛拉皺著眉,囁嚅著什麼,她努力地回想。「是的,可是她說她是聽見槍聲才跑過來的。她說她把槍撿了起來。她說她回家來是為了向我要錢便準備離開的。」
傑明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張折迭的紙張,他攤開來瞄一眼。「這是妳給警方的供述。愛拉。沒有提到桑妮。可是有個鄰人表示看見她從屋子裡跑出去。妳盡力了,愛拉,盡力了。
「那天晚上妳真的和考特在一起?妳真的和他一起進書房然後發現桑妮站在妳丈夫屍體的旁邊?」
考特突然把煙斗擲向壁爐,發出一聲撞擊大理石的脆響。「你該死!她當然是和我在一起!她整晚都和我在一起。」
考特仍在揉搓著肚子,這讓傑明十分得意。這可惡的可憐蟲。他回頭看愛拉。
「我很高興你為桑妮辯護,不過我不免懷疑妳和那些惡徒是不是同夥。」
「我不怪你,」愛拉說。「我也認為自己簡直跟他們沒兩樣,但我不是,我只是愚蠢罷了。」
桑妮對母親微笑著說:「我也很愚蠢。我和考特結了婚,不是嗎?瞧瞧他那副德性。」
傑明說:「聽著,愛拉。只有壞蛋才會對女兒做出那種種報復行動。她只不過是個女孩子,卻決心想保護妳。我要知道妳沒有殺妳丈夫,沒有殺了那個百般凌辱妳的惡魔。」
「我沒有殺他,我沒有。天啊!妳相信我,對嗎,桑妮?妳不會相信是我謀殺了妳的父親吧?」
毫不猶豫,桑妮伸展雙臂擁住母親。「我相信妳。」
「可是還有許多疑點,桑妮,」傑明的聲音輕柔平穩,令人寬心。「現在該是加以重新回顧的時候了。我要妳仔細回想。看著愛拉,想想那天晚上發生什麼事。」
桑妮正色望著母親,然後徐徐轉身面對傑明。「我看見我父親的影像,躺在地板上,胸部沾滿鮮血。抱歉。傑明,其它的我完全不記得。」
「妳母親說妳拿著槍。難道妳不記得妳握著槍嗎,桑妮?」
她搖搖頭,接著低頭盯著她的棕色皮靴。
傑明說:「是一把舊式洛斯史黛手槍,可能是妳父親向某個一次大戰退役的英國老士兵買來的。十發彈夾,約九吋長,醜陋的東西。」
「對了,」桑妮說著緩緩走向她發現父親屍體的地方,就在那張大桃花心木桌之前。「是的。我記得那把手槍。是在七○年代時英國大使送給他的。他幫了大使的大忙。」
「現在我清楚看見了。我記得我把它撿起來,握著它。我記得當時我想著,這槍好重,我的手垂了下去。我還記得它很燙,好像剛剛使用過。」
「的確,那支槍的確很重,怕不只三磅重。妳正看著它嗎,桑妮?」
她站在那裡,遠離他,遠離所有人,努力喚醒記憶,將殘破的片段綴補起來。十分緩慢,但他知道她做得到。
「槍很燙,桑妮,」他說。「燙妳的手。妳該拿它怎麼辦?」
「我記得我很高興他死了。他是惡魔,傷害愛拉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付出過代價。他一向為所欲為,目中無人,現在終於得到了報應。」
「沒錯,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你總算死了,你這可憐蟲,我高興極了。你這一死,所有人便解脫了。』」
「妳記得愛拉走了進來嗎?記得她尖叫嗎?」
她垂頭凝視雙手,扭著指頭。「槍好燙,我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我現在看見妳了,愛拉,啊,還有妳背後的考特。但是你們穿著外衣,你們本來不在屋裡,你們出門去了。父親是獨自在屋裡的,沒有別人。
「妳開始尖叫了,愛拉。考特,你什麼都沒做。你只盯著我看,好像我是只瘋狗似的,好像想把我逐出去。」
「我們以為妳殺了他,」考特說。「那天晚上他根本不該在家裡的。他應該在紐約的。妳拿著槍,顯然是妳槍殺了他。」
桑妮猛搖頭,若有所思地皺著眉。「不是的,我記得當我到達時我敲了前門。我沒想到它竟沒有上鎖。我正轉動門把,突然聽見一聲槍響。我衝進屋裡,看見他躺在那裡,身上全是血。
「我記得——」她略微停頓,緊蹙眉心,用指關節壓著前額。「印象很模糊,很混亂。都是你給我吃的藥。老天,我真該殺了你。」
傑明說:「他惹了這麼多麻煩,殺了他太便宜他了,桑妮。我要他耗盡所有財產去聘請律師,我要看到他在牢裡度過餘生。別擔心,妳一定辦得到。雖然模糊,但是記憶仍在那裡。妳看見了什麼?」
她凝視著父親屍體一度躺著的地板。他仰躺著,右手掌向上,滿是鮮血。愛拉已經換上新地毯。但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有某個地方她感到怪異……
「有另外一個人,」她說。「對了,屋子裡有另外一個人。」
「妳怎麼拿到那支槍的?」
她毫不遲疑地說:「在地板上。當我走進書房時他正彎腰把槍撿起來。他動作極為迅速地向法式玻璃門跑過去。」
她緩緩轉身,凝望著那扇通向庭院的落地窗。外面有高大的灌木和圍籬隔開鄰舍。
「妳看見的是個男人?妳確定?」
「是的,我確定。我看見他的手轉動法式門的把手。他戴著手套,黑色皮手套。」
「妳看見他的臉了嗎?」
「沒有,他——」她的聲音僵凍。她開始搖頭,左右搖個不停。「不,」她瞪著落地窗,虛脫似的說。「不可能,不可能的。」
「妳看見他了,桑妮?」傑明依然篤定從容。
她望著傑明,然後是她母親和考特,最後是畢德麥。她說:「也許他們說得對,傑明。也許我真的瘋了。」
「他是誰,桑妮?」
「不,不要,我瘋了,我有幻覺。」
「他是誰?」
她滿臉驚駭,低著頭,弓著背脊。她細聲說:「他是我的父親。」
「啊!」傑明輕呼。答案已經浮現,儘管對其他人而言並非如此。
愛拉打著哆嗦。「妳父親?噢,桑妮,那是不可能的。妳父親躺在地板上,死了。我親眼看見的。我在他身邊跪下,甚至動手搖他。那的確是妳父親。我絕不會看錯的。」
考特朝她舞動著煙斗,搖著頭說:「她真是瘋了,比我們想像的更嚴重。妳父親已經死了,桑妮,愛拉和我都親眼目睹了。別忘了有我們兩個人證。」
畢醫師接口說:「沒關係的,桑妮,這只是妳的另一個病徵。現在妳願意跟我回去了嗎?我會聯絡妳父親的律師,要他來阻止這個人將妳送進監牢。」
傑明耐心等待一陣聒噪叫嚷結束,才站起來走向桑妮,牽起她的手。「做得好。」他說著彎身親吻她。
「你這混蛋,她是我妻子!我不要她了,但是她依然是我的妻子。」
他再親她。「現在一切都明朗了,」他轉向畢德麥。「現在事情再清楚不過了,你是個整型醫師,諾曼。那個被你整型成喬亞默的人是誰?」
「你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被謀害的是喬亞默本人,沒人懷疑這點。為什麼要懷疑?根本毫無道理。」
「那是因為當時沒有理由懷疑。例如,既然遇害者的妻子都已指認他的身份,既然他的臉孔和大家所熟悉的他一般無二,怎麼會有人想查驗死者的牙齒記錄?不過,我仍然覺得不可思議,為何法醫沒有驗出他身上的整型疤痕。你的技術必定十分高超,諾曼。」
「老天,你真的那麼做嗎,畢醫師?」考特說。「你真的和喬亞默共謀殺害一個無辜者來讓他取代亞默的位置?莫非他計劃丟下我獨自收拾爛攤子?該死,這就是事實,對嗎?既然他死了,我理所當然便成了代罪羔羊。事實上我什麼都沒做,我發誓。事情會扯上桑妮是因為我們發現她看了我遺忘在公文包裡的一些文件。我別無選擇必須照他的話做。」
傑明一拳朝他揮去,這次落在他的下巴。
畢德麥望著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考特。「真是沒用的東西。耿先生,這一切真是瘋狂透了。死的那個人確實是喬亞默。我簡直受夠了。很抱歉,桑妮,我已經盡了力幫助妳,但是現在我不在乎了,我得走了。」
「除非魔鬼離開地獄,畢醫師,」她說。「否則你別想逃走。」
「妳最好另外找個比喻,桑妮,」傑明說。「據我所知地球上早就群魔亂舞了。這裡就有兩個。看來桑妮的父親仍然在花錢僱用你,這也解釋了我剛才提出的那一連串疑問。」
「我要走了。」畢醫師說著朝門口走去。
「我想還不到你離開的時候。」迪龍突然走進書房。
「等那個蛆蟲醒來我要給他一拳,」喬愛拉說。「或者我根本不需要等,」她走向考特,猛踢他的肋骨。「至於你,」她對畢醫師說。「如果我手上有鞭子,你便有得瞧了。你們竟這樣對待我女兒——天啊,我真想殺了你們。」
「我會設法給妳找一條鞭子來的,愛拉。」傑明說。
「我要控告你們。傷害罪,還有誹謗。瞧瞧可憐的考特。」畢醫生吼著。
桑妮走過去朝考特的肋骨補踹一腳,然後投進她母親的臂彎裡。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31:19
第十八章
迪龍向傑明點頭,然後朝桑妮微笑說:「做得好。傑明一向善於幫助人們恢復記憶。」
然後他轉向畢醫師。「你恐怕還不能離開,先生。因為我的同事們隨時都會到達。他們都是特別幹員,也就是說他們每個人都有本事在五十碼之外射中你的小手指然後讓你供出你兩歲以後的所有個人秘密來。他們全是優秀的幹員,因此你最好乖乖待著,畢醫師。」
愛拉瞪著畢德麥。「我希望你被關進最黑暗的監牢裡然後腐爛掉。說,你這可憐蟲,我的丈夫在哪裡?你們兩個共謀殺害的那個人是誰?」
「問得好,」傑明說。「快說,諾曼。」
轉瞬間畢醫師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左輪手槍。「我不需要告訴你什麼,你這狂徒。你毀了我的一生,姓耿的。我將失去家庭,失去金錢,該死!我將一無所有。天啊!我真恨不得殺了你,可是這樣一來我將永無寧日,不是嗎?」
屋外此起彼落響起汽車關門聲。
「現在抱怨太遲了,諾曼,」傑明說。「快說喬亞默躲在哪裡,還有那個被你整型成喬亞默的人是誰。快告訴我們整件醜事的經過吧!」
「去死吧,姓耿的!」
「希望不需要等太久。」傑明說。「現在我們已經知道是喬亞默繼續花錢僱用你將桑妮囚禁起來。那麼,跟蹤桑妮到海灣鎮並且在她臥房窗外窺探的,也是她父親了?你是否和他一起?是不是你們兩個把桑妮和我敲昏然後帶她回到療養院去?是的,一定沒錯。是喬亞默本人打電話給他女兒,是他親自出現在她的臥房窗外。」
「全是謊言,我要走了。跟我來,愛拉,有妳跟我一起,看誰敢對我開槍。」
桑妮說:「我父親發現我看見他跑出書房的時候一定非常焦急,他必定認為我會向全世界嚷嚷。這就是為什麼他要你把我抓回療養院的原因了。」
「別荒謬了,桑妮,」畢醫師說。「妳瘋了。妳是從精神醫療機構逃出來的。就算妳向警方說了也沒人會相信妳任何一句話的。」
「但是總會引起懷疑吧,」傑明說。「我會起疑心並且重新思考。在這方面我是調查局裡的死硬派,我不會輕易放棄任何線索。桑妮說得對,這就是你和她父親必須將她隔絕的原因。雖然她已被關進療養院,她父親依舊認為她知道他是個叛國者,或至少懷疑他不是個正直的公民。」
「閉嘴!過來,愛拉,否則別怪我射殺妳的寶貝女兒。」
「這筆交易究竟牽涉多少錢呢,諾曼?幾百萬?或者更多?我突然想到你為什麼急著帶走桑妮。她是你的保險槓,對嗎?帶著她,你就不必擔心喬亞默會殺了你。當然,他也可以親自殺了桑妮,不過那樣一來恐怕會節外生枝。
「所以他最聰明的做法是繼續付你錢,直到他想到擺脫掉你的適當方法。我說錯什麼了嗎,諾曼?我喜歡真實生活中的詭計多端,這是小說和電影都望塵莫及的。」
畢德麥揮舞著槍。「過來,愛拉。」
考特在地板上蠕動起來,甩著腦袋然後徐徐坐起,邊呻吟著邊搓揉肋骨。「發生了什麼事?你在做什麼,畢醫師?」
「我要離開這裡,考特。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們帶愛拉一起走,警方不會冒險射擊我們,因為可能會誤射了她。過來,愛拉,」他把槍對準桑妮。「現在。」
愛拉緩緩向他走去。他扣牢她的左臂使她動彈不得。「我們從法式玻璃門出去。慢慢的,愛拉,慢慢的。噢,考特,你何不乖乖待著?我從來就不怎麼喜歡你。我認為你是個軟骨頭的蛆蟲。你還是留在這裡吧!」
「你這麼做很不聰明,諾曼,」傑明說。「相信我,這是不智之舉。」
「閉嘴,你這混球。」他一腳踢開法式門,將愛拉推了出去。
傑明一動不動,只搖著頭。迪龍說:「你已經警告過他了,傑明。」兩記槍響傳來。接著是一片死寂。迪龍急急衝向屋外。
「愛拉,」桑妮奔出敞開的法式門,在庭院中反覆呼喚著母親。
他們轉身發現愛拉顛簸著走向女兒。兩個女人緊緊相擁。
「我喜歡快樂的結局,」傑明說。「好了,考特,你何不告訴我們到底誰是你的情婦,是吉兒或者麗嘉?」
「都不是,你該死。我是同性戀者!」
「老天,真叫人意外。」傑明輕呼。
迪龍走回屋裡,臉上帶著特大號微笑。「可憐的李諾曼先生只中了一槍在臂膀上,他沒事的。」
「很高興聽見這消息。」傑明說。
「考特是同性戀者嗎,傑明?」桑妮呆瞪著丈夫。「你是個同性戀者,卻和我結婚?」
「我是不得已的,」考特說。「妳父親翻臉無情。我只不過在某些客戶的費用當中作了點假帳而被他發現,他便以此要挾我加入他的武器販賣交易,還強迫我和你結婚。他付了筆錢給我,但是相信我,那絕對不足以補償和妳共同生活六個月的慘痛折磨。」
傑明大笑著摟住桑妮。「希望這不至於讓妳過度沮喪。」
「我幾乎要樂得手舞足蹈起來。」
這時屋外傳來畢德麥詛咒的聲音,高聲抱怨著他的手臂流血不止,他將會死於失血過多,那些混球巴不得他死等等。
迪龍大笑著說:「正義終於實現。」
桑妮說:「還談不上正義,傑明,我父親在哪裡?」
他親吻她的唇然後擁緊她。「我們先要調查他的護照是否不見了。倘若還在,我們有把握很快逮到他。」
「還有,」迪龍說。「那支洛斯史黛手槍在哪裡?」
「我記得我跟隨我父親跑出法式門,我把它丟在灌木叢裡。」
「可是警方並沒有找到那枝槍。」
「也許她父親發現她丟槍,事後又折回去撿回了槍,」傑明說。「那枝槍比指紋更能作為他涉案的有力證據。」
「那個被迫接受畢德麥整型的可憐人,我在想他究竟是誰。」
「我想我們永遠無法知道,桑妮,除非畢德麥自願透露。他已經被火化了。可惡。一切線索就擺在眼前向我招手,而我卻視而不見。妳父親大約六個月前重新立了份遺囑。明確表示他死後要立即火化。李諾曼是個整型醫師,而妳又那麼肯定打電話給妳的確實是妳父親。我真該相信妳的話,但是我當時判斷那只是妳父親聲音的錄音。我會找到他的,桑妮。我保證。」
傑明送她回家並且要她答應待在那裡,然後他到辦公室去看調查工作進行得如何。
「可是已經半夜了。」
「這件案子非同小可,調查局整棟大樓一定徹夜通亮著。至少五樓一定是通亮的。」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他腦子浮現三十個男女幹員同時敞開喉嚨說話的景象。文件紙張滿屋子飛,一組人討論著從喬亞默辦公室搜來的大批證物,另一組人埋頭研究畢德麥的相關資料。
接著他必須偵詢畢德麥。啊,他要找個密室,和畢德麥單獨面對面。他迫不及待地搓起雙掌。
「當然,」他說。「妳可以一起去,不過那些幹員會對妳施以疲勞轟炸式的詢問,直到妳累得幾乎掛掉。」
「我有充分準備,」她說著朝他微笑。「噢,傑明,我覺得輕鬆多了。考特原來是同性戀者,而我母親也和整件事毫無關聯。除了你,我畢竟還有另一個人可以依靠。」
調查局助理局長兼犯罪偵察組組長,貝馬文,下令要她接受調查局專屬醫生和心理醫生的檢查。
傑明說服他放棄這做法。桑妮不曾親眼見到傑明是怎麼說服成功的,但她知道那必定十分精彩。
當她終於親自和貝馬文面談,他的態度突然變得溫和有禮,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長達一小時的偵詢當中,他挖掘出更多關於那個晚上的細節。調查局向來以偵詢技巧高超著稱。而貝馬文更是其中佼佼者。他甚至比傑明更優秀,不過她懷疑傑明是否肯承認。
桑妮終於步出貝馬文辦公室,背後的馬文親切地扶著她的手肘。愛拉正在小會客室裡等她,半睡著。她顯得十分年輕而貌美。這是她應得的,桑妮心想。但是她擔心著父親。萬一他又來找愛拉該怎麼辦?萬一他將她帶走?她向貝馬文提起她的擔憂,但是他一再向她保證他會派人保護她們母女的安全,喬亞默絕無機會接近她們身邊。再說,他不認為喬亞默會蠢到出此下策。一切將會平順無事的。
「那是我母親,」桑妮說。「她真美對不對?她一向最疼愛我。」她朝馬文微笑,那笑容足以讓最頑強的人甘心繳械。
馬文輕咳幾聲,伸手撫著一頭白髮。據說五年前他經歷一場死裡逃生的槍戰,頭髮一夜轉白,他的偵詢技巧也成等比級數般地精進。任何人一見他便毫無保留地信任他。
「根據傑明告訴我的——他堅持和裴考特面談——考特的確涉及盜用小額客戶匯款。妳父親逮到他,從此他便參與了妳父親的不法勾當,受妳父親的控制。妳說得沒錯,他的確有外遇,一個叫做范艾倫的傢伙,在英國大使館工作。我很遺憾。」
「事實上,我大大鬆了口氣。我並不難過,貝先生,」她說的是實話。「我只是有些驚訝。我一開始就被利用了,對嗎?」
「是的,每天都有許多人遭到利用,情況比妳不幸得多,不是被有權有勢的人操控於股掌,便是被聰明人、有錢人牽著走。但是我已向妳保證,妳會平安無事的,裴女士。」
「叫我桑妮。我再也不願意我的名字冠著這個姓了。」
他驚訝於自己被她激發出的保護弱者本能。「我認識傑明六年了。他是個優秀的幹員。聰明而且擁有良好的直覺。他的第六感經常讓他能夠和他人心靈相通。有時候我必須嚴格約束他甚至斥責他,因為他喜歡擅自行動。這在我們這裡是不允許的。
「另外他有一種特殊能力,能夠使人記起埋藏在意識深處的記憶。今天晚上他就露了一手,對嗎?」
「是的,不過,事實上我對你吐露的更多呢!」
「啊,那是因為傑明先拔掉了栓塞。他不只是調查局的頂尖幹員,他還才華洋溢呢!他吹薩克斯風。他來自東海岸一個枝葉繁茂的大家族。他的父親兩年前剛退休,是本局最傑出的歷任局長之一。他和前妻依蕊之間是個錯誤,但現在都已經結束了。他消沈了一陣子,重新思索許多問題,然後走出了冬眠期,再度活了過來。現在他遇見了妳。很久沒有看他那樣笑容滿面了。好好待他,桑妮。」
「是否還要溫柔待他?」
貝馬文朗笑著說:「不必,妳大可狠狠毆打他,把他的錢花光,別讓他對妳施展他那些鬼伎倆。」
「鬼伎倆?」
他吃驚似的朝她微笑,然後搖搖頭。「妳認識他的時間還不夠長。等你們結了婚妳就知道了,桑妮。也許不必等到結婚以後。傑明的父親和他一模一樣。不過傑明卻有一樣東西是他所沒有的。」
「是什麼?」
「妳,」馬文說。他用手掌輕觸她的臉頰。「別擔心,桑妮。我們會找到妳父親,要他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傑明以每分鐘一哩的速度向我報告最新消息。他告訴我妳住在海灣鎮的姨媽家時,妳父親曾經兩度打電話給妳,甚至他的臉還出現在妳臥房的窗口。他認為那是某人模仿妳父親的聲音,或者妳父親留下的錄音帶。他說當時妳非常肯定那是妳父親,妳嚇壞了。他說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敢懷疑妳了。現在,桑妮,咱們得面對現實。事情不只牽涉那名不明男子的謀殺,以及他施加在妳身上的種種酷虐行為——而是多年來他持續販賣武器給一些不友善國家的違法活動。為此聯邦勢必會加以嚴厲制裁,而這也是我們在他的謀殺案發生後積極展開調查的原因。我很遺憾他是妳父親。我們認為這是他將妳送進畢德麥療養院的原因之一。根據裴考特的說法,妳父親認為妳無意中看過一些秘密文件。妳記不記得見過任何關於妳父親販賣軍火的文件?」
她搖搖頭。「不記得,真的,貝先生。你真的認為這是我父親將我送進療養院的原因之一?」
「可能性很大。另一個原因——從復仇的角度來看——也十分合理。不過老實說。我覺得單單這點還不足以構成充分動機。我想牽涉的因素很複雜,不過原始的動機來自當他發現考特掌握不住妳,而知道他自己也將無法繼續掌控妳。他原本便認為妳見過某些關於不法軍火交易的文件。這就足夠他緊張的了,桑妮。至於妳父親的真正想法?我不知道。或許我永遠不會知道。」
「你不明白他有多麼恨我。我打賭我母親也會相信單單這點便足以構成充分動機了。」
「等我們逮到他就知道了,」貝馬文說。「而且一定要他付出代價。我很難過發生這種事情。桑妮,讓妳的童年蒙上陰影,不過人性中的惡是無可抹滅的存在。」
「畢醫生會怎麼樣?」
「噢,李諾曼。要是我們早點派迪龍去調查他就好了。迪龍玩計算機就像跳踢躂舞一樣輕鬆。調查局的幹員不像警察那樣合作緊密,不過傑明和迪龍這一對,他們倒是親密的工作夥伴。
「噢,妳想知道李諾曼會有什麼下場?他恐怕得度過一段漫長的牢獄生涯了。別浪費時間為他操心。他堅持不肯招供,只說賀南是個低能的騙子。不過沒關係,我們握有證據。」
她哆嗦著抱緊身體。他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說:「相信我,李諾曼已經日落西山。那些被他強迫拘禁在療養院的受害者,我們正在逐一訪談,約見他們的親屬並且調閱他們的個人檔案。事情很快就會明朗化了。我想到時候許許多多有權有勢的人面子恐怕都會掛不住呢!
「同時他也是謀殺案的從犯。無論如何他是跑不掉了,桑妮。不必擔心他會傷害妳。」
老天,那個人究竟對她做了什麼?他無法想像。老實說,他也不想知道。
這時傑明走來,兩眼因看見桑妮而泛出喜悅的光芒。蒼白瘦削、頭髮蓬亂的桑妮同樣眼睛一亮地迎向他。貝馬文悄悄踱回他的辦公室,邊想著上一次他像這樣口沬橫飛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能夠讓傑明掏光了一切秘密心事而渾然不覺。所幸,她根本不瞭解自己對他人具有這種影響力。
所幸她不是間諜,否則他們將墜入水深火熱之中。同時他暗暗慶幸著她的母親並未涉入這樁醜事當中。
傑明帶她回家,回他的公寓,回他的臥房,回他的床。現在他正擁著她,輕輕用手掌上下摩挲著她的背脊。
她真是瘦得可以。她的骨盤突出來見人,睡衣底下的臂膀細得像麥稈。他有股衝動想打電話給中餐外賣公司,點一堆高糖分的四川牛肉和鍋貼。但是最後他決定維持現狀。再說。他已經餵她吃下一大盤意大利面,灑著帕瑪善奶酪,還有烤大蒜麵包,雖然遠比不上蜜莎做的好吃。
「傑明?」
「妳應該已經睡著了的。」
「貝先生對我很好。他還告訴我一些你的事。」
傑明訝異地瞪著她。「妳還在說笑。馬文是調查局中最滴水不漏的人。如果有最佳守口如瓶獎,必定非他莫屬。」
「今天晚上可不同。也許他跟你一樣,太累或者太興奮,對我說了好多事情。你有一個大家庭,你很像你父親等等。」
這倒是有趣。傑明清清喉嚨。「噢,他談的都是——關於案子和嫌犯的事嗎?」
「大部分是,但不完全是。」他感覺她的手指溜過他的臂肌,立即將二頭肌鼓了出來。男人,他暗想,他只不過是個想要向他的女人證明他有多麼強壯的男人罷了。他幾乎要大聲嘲笑起自己。
「所謂『不完全是』是什麼意思?」
「你。他告訴我許多關於你、你父親還有迪龍的事。」
「馬文和我父親是老友。我真希望妳能認識我父親。他是個傑出入物呢,桑妮。多希望他還活著——去年才去世的。心臟病,突然發作的,沒受什麼苦。但是他才六十三歲。他能夠讓妳上一秒鐘才氣得想把他打昏,下一秒鐘卻笑得肚皮抽筋。」
「跟你非常像。貝先生說的。」
她又撫弄他的二頭肌。他也再一次鼓起肌肉。男人就是男人。大概這是避免不了的。
「他還說你喜歡單獨行動。你以為他不知道,其實他對你的一切行動摸得一清二楚。」
「那個狡猾的老傢伙,這點我毫不懷疑。到處都有他的眼線。」
「也許他已經布下一個眼線和你一起生活。」
「可以接受。」他說著親吻她。
她十分溫柔可人,但是依然有些心不在焉。這個他不能怪她。他貼著她的溫暖嘴唇說:「就剩下妳父親了,桑妮。我們會逮到他的。他逃不掉的。未來這件案子進入司法階段時將會被媒體大肆炒作。妳承受得了嗎?」
「可以,」她的聲音瞬間變得冷酷而堅強。「我等不及了。我要親眼看他潰敗,我要聽他向全世界招供他是如何凌虐他的妻子。我要告訴所有人他是如何對待我的。傑明?」
「什麼事?」
「我父親是否有別的女人?可以和他一起逃往國外的女人!」
「據我們所知沒有,不過這點值得思考。我們會注意的。還早,還太早了。我說過,我們正派人搜查妳父親家中和辦公室裡的所有文件數據。我們會徹查一切蛛絲馬跡。
「除非妳見過調查局的辦案方式,否則妳不會明白何謂真正的徹查。至於我們的李諾曼,那位整型醫師,就算他僱用最優秀的律師群為他辯護也救不了他了。從現在開始他必須接受大批幹員的偵詢,直到下個星期三。他是否招供並沒有差別。我們目前發現的證據已經足夠將他以綁架、串騙、共謀等罪名起訴。而這些只不過是開頭。好啦,桑妮,妳依然心事重重的。為什麼?有什麼不對勁?」
「傑明,萬一我弄錯了?萬一我想起的那些記憶片段都只是我服藥而產生的幻覺?萬一跑出法式門的那個人不是我父親?萬一那是別人?萬一我其實沒有看見任何人?萬一是我射殺了他?所有一切都只是我腦袋裡的幻影?」
「不會的,」他說著吻她一下。「說什麼都不可能,除非妳真的瘋了。但是我知道妳沒瘋。我打賭妳連意亂情迷都談不上。」
她重擊他的手臂。他弓起肌肉擋她,逗得她格格笑起來。
「這聲音多美妙。忘掉那些不愉快吧,桑妮。妳的確看見了妳父親。我心中沒有一絲懷疑,馬文和迪龍也一樣,甚至黎莉小姐也不會懷疑,如果我們把事情經過告訴她的話。
「妳的父親一定是看見妳將他的昂貴槍丟進灌木叢裡,事後折回去撿起它。這很合理,妳不覺得嗎?如果不是他把那枝槍撿走,那麼槍在哪裡?我打賭等我們逮到他,一定會發現那枝洛斯史黛在他那裡。不然我請妳去甘堤娜吃一頓墨西哥大餐。」
她仰頭親他的唇。「希望如此。昨晚你好像很有把握我會恢復記憶。」
「我努力禱告,甚至比我十七歲時祈求何瑪蓮別懷孕還要努力。」
「我真高興當時沒有射殺他,雖然我其實很想那麼做。不知道他在哪裡。」
「我們會找到他的。他的護照不見了。幹員們請愛拉打開家中保險箱發現的。很可能他是逃往南美洲或瑞士,因為他們發現他有這兩個地區的銀行存折。我會找到他的,快了。」
她不發一言倚著他。他真想盡情擁抱她、感覺她,他喜歡她輕輕撫觸他。他的身體依然處於亢奮狀態,然而她必定累壞了。這一天夠她受的了。他輕歎一聲,在她唇上印了個吻。「妳準備睡了嗎?」
「我有種感覺,傑明,」她細聲說,溫熱氣息噴向他頸窩。「很奇怪,無法解釋為什麼,但我就是感覺他並沒有走遠。我不認為他出國去了。他還在這裡,躲在某個角落。但是我猜不出在哪裡。據我所知我家並沒有海邊別墅或者山間度假小屋之類的地方。」
「這倒有趣。明天得問問愛拉。別這樣,桑妮,擁有發達第六感的人應該是我才對,莫非妳想搶我的鋒頭?」
他變換了下姿勢。他仍穿著襯衫和長褲。他寧願自己什麼都沒穿。桑妮則穿著件新睡衣,從脖子一路密密蓋到腳踝。他寧願她也什麼都沒穿。他又歎息一聲,親一下她的耳朵。
他祈求著他體內的胰島素快些降低。為了分散注意力,他繼續說話。「我忘了告訴妳,我接到顢大為打來的電話——妳記得那個警長吧?」
「他人很好,非常照顧你。」她用指尖觸摸他頭髮內的傷疤。「幾乎沒有痕跡了。」
「是啊!他依然沒找到那兩件命案的兇手。史醫生是被謀殺的,這個不必懷疑。他要求調查局提供援助,局方已經答應,因為這是州際的重大案件。他已說服所有人相信鍾哈維和梅琪這對老夫婦在那個地區遭到謀害,而其它失蹤人口也都有著密切關聯。調查局波特蘭分局將會派人過去協助辦案,華盛頓這裡則由我出馬。到時候那小鎮可熱鬧了。」
她吻著他的頸子,一邊輕扯他的胸毛。他緩緩說:「我會去的,桑妮。還有,馬文也知道我會去。他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他要我和瑪寶談。我們必須調查她和案子是否有關聯。相信我,她和這一切脫不了干係。我想妳最好考慮跟我一起去,桑妮。」
他估量著帶她到海灣鎮或者留她單獨在此地,何者危險較大。他要她在身邊。這是他保護她的唯一方法。海灣鎮將佈滿幹員,沒人有機會傷害她。
「她怎麼可能牽涉在裡面,傑明?她愛我,不是嗎?她接納了我,她——」
「別?了,她的確有嫌疑。當她告訴大為和我,妳可能由於過度恐懼而逃跑,那時候我就確定她有嫌疑。至於牽涉多深,就有待調查了。」
「我母親再度回到我身邊,真希望瑪寶姨媽也一樣。我會努力禱告她沒有涉案才好。」
「不只妳母親在妳身邊,我也是。而且妳永遠不會失去我,這個我發誓。而且妳會得到一個大家族。他們有時討厭,有時可愛,總之是奇妙的一家人。萬一瑪寶真的涉案,我們就一起面對,妳和我一起。」
他感覺她的手掌貼著他的胸口,手指溜進他襯衫裡探索著,使得他幾乎從床上彈起。不行,她很疲倦,不能讓她這麼做。現在不行,今晚不行。
他已經下了決心。絕不能如此魯莽對待她。他搖搖頭,說:「桑妮,妳確定?」
「噢,是的,」她說著親吻他的胸膛。「讓我替你脫掉襯衫,傑明。」
他大笑。直到她吻上他的肚子他仍在狂笑不已。他驚懾得呻吟蠕動起來。他想他再也無法停止呻吟、停止渴求,除非他終於能和她合而為一。這是他此刻唯一的渴望,深埋在她之中,感覺她全然接受了他、愛他,高聲向他、向全世界呼嘯出她的愛。
當他終於深入她之中,他猛然瞭解他做對了。她是他的生命之源,他的未來。這幾乎是他今生最美好的事物。
男人,他在到達巔峰之前想著,一個男人和女人一樣需要擁有歸屬感。男人需要被渴求、被珍惜。就和女人一樣。
當她嚙咬他的頸子然後呼喊而出,他知道一切將美好無憾。「我也愛妳。」他說,溫熱呼吸吹向她嘴中。
生命,他在沉沉入睡之前想著,真是怪異。原本他到海灣鎮去調查一個涉嫌謀害母親的瘋狂女人。
他卻找到了桑妮。
生命實在是奢侈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31:39
第十九章
氣候暖和,空氣中充滿濕潤的海洋鹹味,太陽高懸在頭頂。海灣鎮最美的便是此時此刻了,傑明邊想邊扶著桑妮走下出租汽車。
「好像風景明信片,」她放眼四周說道。「那四個老人仍舊圍著木桶玩紙牌。你看,『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門前停著至少六輛車子,蜜莎正抱著兩包購物袋從喜福會連鎖超市走出來。衛海爾牧師低垂著頭走路,像是需要向誰告解他的罪愆似的。這地方怎可能發生任何惡行?看來如此完美和諧。如此平靜,沒人揮著斧頭到處嚇人、吆喝,沒有小孩在建築物上塗鴉。」
「是啊!」傑明說,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
他只搖搖頭,又是第六感。她捏一下他的肋骨,他握住她的手說:「太完美了。為什麼呢?我很懷疑,它為什麼這樣完美?看看那些油漆,桑妮。全新的呢!沒有任何東西損壞,沒什麼是老舊,每一件事物都是嶄新的。」
「看夠了這種明信片一樣的風景,我們兩點鐘得到黛兒的旅店去和顢警長和波特蘭來的兩個調查局幹員會面。時間快到了。」
「我先去見他們,然後到瑪寶那裡,可以嗎?」
他有些猶豫。她捶一下他的臂膀。「莫非你認為她會把我鎖在儲藏室裡?別傻了,傑明。她是我的姨媽呀!」
「好吧,我隨後就去。記得告訴瑪寶這點。」
顢大為看來頗為疲憊。有點煩躁。當他介紹傑明認識那對男女幹員時,語氣不甚愉快。似乎不甘於被支使。當聯邦幹員到地方協助辦案,卻對當地警員態度惡劣時,便會發生類似狀況,從前經常發生,現在則很少見。他暗暗希望眼前不是這種狀況。在坎第的十六周訓練裡,幹員們已被告誡不可僭越地方警員的職責。
或許他判斷錯誤。或許大為只是在心煩那些命案。換作他也會萬分沮喪的。
韓珂麗和謝多瑪看起來也愉快不到哪裡。他們分別握了手,然後在倪黛兒的客廳裡坐下。蜜莎走進來,環顧著眾人。「桑妮,耿先生,真高興又見面了。有誰想喝咖啡嗎?來一點我特製的紐澤西奶酪蛋糕?」
「特製紐澤西奶酪蛋糕嗎,蜜莎?」傑明親吻她的面頰說。
「比紐約的任何一種奶酪都可口,」她短短擁抱一下桑妮。「你們開始談公事吧,我很快就回來。」
「黛兒好嗎,蜜莎?」桑妮問。
「她正在化妝。不是為了妳,桑妮,而是為了耿先生。她還要我出去替她買桃紅色唇膏呢,妳知道。」蜜莎說著離開了客廳。
「我想立刻開始工作。」謝多瑪語氣中的不耐讓傑明想要向後一躺,兩手托著後腦,悠閒地打呼來激怒他。
謝幹員年約三十,高瘦頎長,極度焦慮。屬於傑明避之唯恐下及的那類人。這種人令他神經緊繃,因為他們從來不笑,不說笑話,經常見林而不見樹。
至於女幹員韓珂麗。她沒開口說半句話。她身材高挑,髮色輕淡,長著雙美麗的灰藍色眼睛。她同樣顯得十分緊張,坐在沙發邊緣,膝上放著筆記,攤開的空白頁放著支原子筆。看來她剛剛才離開坎第訓練營。也許波特蘭分局是她被分派的第一站。
「珂麗把你們在華盛頓的驚險行動全告訴我了,」顢大為故意忽略謝多瑪,說道。「老天,真有得瞧的,妳還好吧,桑妮?」
「是的,好多了。他們還沒找到我父親,但是傑明答應我說他們一定找得到他,只是遲早罷了。」
傑明猜想謝多瑪就要爆裂開來了。他朝那人微笑著說:「我到這裡來找桑妮,那時候我以私家偵探的身份作掩護,任務是尋找三年前在這地區失蹤的一對老夫婦。奇怪的是,當我開始展開調查,連串災難就發生了。桑妮,把妳聽見女人叫聲的事情告訴他們。」
她將事情敘述一遍,但保留了瑪寶不相信那是女人叫聲的部分。
「次晨,當我們散步到懸崖下方,無意間發現一具女人的屍體,」傑明說。「她是被謀殺然後拋下懸崖的,悲慘的景象,同時令人很難不相信那就是桑妮聽見她尖叫的同一個女人。她極可能是被囚禁在桑妮姨媽住宅附近的某間小屋裡。為什麼她會被囚禁?我們毫無頭緒。但是我敢打賭,這兩件懸案必定和那對失蹤夫婦有著微妙關聯。」
「沒錯,這些我們都知道。」謝幹員朝傑明揮舞手臂,活像在驅趕麵包上的蒼蠅。
「我們也知道你認為這兩者之間有著關聯。不過,截至目前我們尚未找到兩者互有關聯的證據。我們只知道發生了兩件命案,受害者之一是小鎮的老居民史醫生,另一個是小鎮郊區的居民,我們需要去發掘的是這兩人之間的關聯,而不是他們和三年前失蹤的老夫婦之間的關聯。」
「那麼,」傑明說。「你何不告訴我最新發展狀況?從我上周飛回華盛頓至今你們做了些什麼?」
謝幹員打斷他,聲音急促而尖銳。「顢警長幾乎什麼都沒做。韓小姐和我週一才剛到,時間還不足夠我們破案,不過快了,快了。」
韓珂麗清了清喉嚨。「大為幾乎訪談了鎮上所有居民。訪談工作做得非常徹底,不過沒人能提供什麼線索。每個人都被命案,特別是史醫生的命案嚇壞了。」
「我們已經重新展開訪談,」謝多瑪說。「一定有人曾經看見什麼,我們會調查出來的。老人記憶衰退,需要特殊的引導技巧,這是經過特別訓練的幹員才能勝任的。」
「才不,」傑明說。「我在接受訓練之前便懂得怎麼做了,況且大為認識這些鎮民,他能夠分辨他們是否說謊。」
「等著瞧吧!」謝幹員說。韓珂麗則顯得有些尷尬。
蜜莎出現在門口,雙手抱著只大托盤。
傑明立刻站起接過托盤。「他真是個好男孩。」她對桑妮說。
「就放在那裡,耿先生。對了,就是這樣。好啦!我知道你一定不希望我聽見你們的談話,所以我就把東西留給你們了,你們會擺盤吧?」
「會的,謝謝妳,蜜莎,」傑明說。「艾德好嗎?」
「噢,那個可憐人,黛兒就是不肯饒了他。最近她又指控他在餐桌上勾引我,說要買一把手槍來對付他,現在他正在醫院裡檢查他的攝護腺,可憐人。」
謝多瑪看看韓珂麗,又看看那只托盤,她咬著嘴唇,開始將瓷杯逐一擺在碟子上。傑明朝她笑笑,也跟著做。桑妮倒了杯咖啡,問道:「加奶油嗎,大為?」
謝多瑪坐著看其它人忙碌。傑明向他咧嘴一笑然後指著托盤上僅剩的杯子。「自己來,多瑪,啊,最好快點,不然那些紐澤西奶酪蛋糕恐怕要被搶光了。」
「唔,真是可口。」韓柯麗說著吃下最後一口蛋糕。
「傑明跟我想請蜜莎跟我們回華盛頓,」桑妮說。「她是我見過最棒的廚師,她做的麵點讓人感動落淚。」
傑明知道謝幹員隨時可能爆發開來。看來他的忍耐已到達極限。「忘了訪談的事吧,多瑪。我們必須從新的角度切入。我知道聽起來不太合理,那對失蹤夫婦怎可能和那兩椿謀殺案有關呢?但整件事情的源頭的確可以回溯到鍾哈維和梅琪失蹤的那個時候,海灣鎮原本是個沒落窮困的小鎮。房舍上不見油漆,路面全是坑洞,籬笆東歪西倒,連樹木都有氣無力的。年輕人全部遠走他鄉,只留下老人們依賴社會保險金度日,我的疑問是,為什麼海灣從三年前開始轉變?為什麼就在哈維和梅琪失蹤的同時小鎮開始興盛了起來?」
「老天,」珂麗說。「我不知道有這麼巧合。」
「我知道,」大為說。「但是我沒有質疑,傑明,原因很簡單,就是眾所周知史醫生在那段期間賺了大筆錢。由於他沒有繼承人,於是他將那筆錢作了投資,並且把所有獲利用來建設本鎮。但是你並不這麼想,傑明?」
「我認為這件事值得深入調查。記得你告訴過我史醫師在遺囑中把所有財產留給小鎮,總共約兩萬元。如果他的遺產只值這些,那麼小鎮恐怕不久即將再度衰落,很快便好景不再了,你不認為嗎?十分可疑,你不覺得嗎?」
「我會聯絡迪龍——他是局裡的計算機癡——要他查查看。把他的存款銀行跟賬號告訴我,大為。桑妮和我會留在這裡等候,只要打電話告訴我,好讓我立刻聯絡迪龍。」
「是蘇迪龍?」韓珂麗抬頭問。
「是啊,他是個計算機天才,不過別對他這麼說,他會認為妳在拍他馬屁。」
「我知道,在坎第訓練營時我對他說過了。他訓了我一頓,也許他真的認為我在拍馬屁。」
「我從沒聽過迪龍這個人,」謝多瑪說。「誰在乎什麼計算機癡?這可是活生生的真實世界,只有真的動手去做才算數。咱們回到正事上吧!」
大為緩緩說道:「無論那對失蹤夫婦是否當真和謀殺案有關,你的說法都相當令人難以接受,傑明。我認識這些鎮民一輩子了,他們是群頑強的老鳥,從歷年的經濟風暴中存活下來。老天,光想到他們任何一人可能是兇手我就想嘔吐,更何況不止一個?絕不可能。」
「的確是,」謝多瑪語帶譏諷地說。「你有偏見,傑明,瘋狂透了。」
傑明聳聳肩。「這座小鎮活像是好萊塢場景,記得這是我對它的第一眼印象。我要知道為什麼以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好啦,總算有個開端,」大為說著傾身向前。「我會仔細查看史醫生的銀行存款狀況,另外,我已經查出過去三年來在這地區失蹤的人口,」大為深吸口氣,繼續說:「大約有六十名。」
「老天,」珂麗驚呼。
「這點傑明弄錯了,」桑妮說。「我的姨媽在這裡居住了二十多年,她不可能是謀殺案的共犯。不可能的。」
「但願是我弄錯了,桑妮,」他牽起她的手說。她手心冰冷,他倒了杯咖啡,讓她雙手握著杯子取暖。「不過疑點實在不少,我想不出有別的可能。」
「我也是。」大為說。
「我可以。」謝多瑪說著走到壁爐前,他靜靜佇立,像是神探白羅深思著破案玄機。只差沒有一撮短髭可讓他搓捻。
「希望我的想法是對的,多瑪,」傑明說。「我們已經踏出第一步,接著就等好戲上場了。」
「在鎮民當中尋找兇手實在毫無道理。至於把命案和大為那些失蹤人口聯想在一起,更是太離譜了。」
「可是,多瑪——」珂麗說,卻被他伸手制止。
「純屬猜測。我們需要的是具體事實。例如說,我調查過衛海爾牧師和雪莉夫婦。他們在小鎮住了二十七年,這是事實,但是之前他們住在亞歷桑納州的田普。他們有一對收養的男孩。男孩們在住進衛牧師家之後一年不到便死了。一個從樹上摔下跌斷了頸子,另一個玩瓦斯爐被火燒死。都是意外,至少報告書上是這麼寫的。人們對這件事感到悲憤交加,覺得像衛氏夫婦這種好人,衛先生又是牧師,為什麼上帝要奪走他們的孩子?」
「令人起疑的是,在衛氏夫婦住在田普的那段期間,接連發生了幾樁兒童意外事件。後來衛氏夫婦離開了田普來到這裡,這裡幾乎沒見到什麼小孩,誰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等待著鼓掌聲。果然他得到了。
「真是不尋常,」顢大為說。「真有你的,多瑪。還有別的嗎?」
「關於艾葛斯,那個擅長修理交通工具的老傢伙。似乎他的妻子薇瑪並不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遭到了謀殺。他被法院以兇嫌起訴,但是檢察官找不到充分證據將他定罪。一個月之後葛斯和薇瑪結婚,兩人遷居到這裡。從底特律遷來。我們得詳細盤查鎮上每個人。珂麗正在調查戚羅夫和海倫夫婦。」
「沒錯,你說得對,我們必須調查每個鎮民的底細,」傑明說。多瑪轉眼盯著他,又驚又喜的神情在眼中流轉。「希望是他們當中的一個,只是我感覺有些不對勁。」
「還有,傑明,」謝多瑪說。「關於被謀殺的史醫生,我們也對他的背景作了詳細調查。」
「是這樣的,多瑪,」珂麗打斷他。「事實上是大為作的調查。」
「是的,」顢大為說著身體前傾。「他和妻子在四○年代末期來到這裡,她在六○年代中期死於乳癌。他們有兩個兒子,都已經死亡,一個死於越戰,另一個死於歐洲一場機車競賽意外。他們有個富有的叔父,也死了。我只能查出這些了,傑明。」
「我們總會查出究竟的,可不是?如果建設小鎮的錢不只來自史醫師一人的捐獻,那麼必定還有其它來源。」
老人的清喉嚨聲從門口傳來,吸引眾人的注意。
「好哇,妳回來了,桑妮,還有你,耿先生。聽瑪寶說咱們首都的調查單位已經把一切都查得水落石出了。那個龍蛇雜處的政治大本營,」她稍稍停頓,搖了搖頭。「有機會的話,我倒想去那裡瞧瞧。」
倪黛兒推開門,直挺挺站著,拄著手杖,來回掃瞄著眾人,桃紅色唇膏暈散開來,有些沾上了前排假牙。
「妳好,黛兒,」傑明說著向她走去,彎身親吻她的臉頰。「妳看起來像個法國模特兒,妳用了什麼魔法?」
「嘴巴真甜,男孩,」黛兒興致盎然地說,她拍拍傑明的面頰。「扶我到椅子那裡,我就把我的魔法告訴你。」
傑明攙扶她坐穩之後,她說:「現在告訴我CNN報道的新聞是怎麼回事——什麼桑妮的父親僱用一個整型醫生把某個人整型成他的樣子,然後把他殺了?他把妳拘禁起來嗎,桑妮?然後他逃跑了?」
「大概是這樣,黛兒,」桑妮說。「我父親仍然在逃亡,非常遺憾,不過他們會逮到他的。他的臉孔已經暴露在電視上,總會有人注意到他的行蹤的。他已經出國了,因為他的兩本護照都不見了。」
「也許他有另一本護照,」謝多瑪說。「這並不困難。」
「該死!」傑明說。「抱歉,黛兒。我沒有想到這點。你說得對,多瑪。」
「我這輩子聽過的粗話太多了,傑明。你們派了大批幹員到鎮上來,想調查那兩件命案,嗯?」
「是的,女士。」韓珂麗說。
「我們都認為史醫生是自殺而死的,可是那個從波特蘭來的女人說不是這樣。」
「她指的是那個女法醫,」大為說。「所幸她受過良好訓練並且有空幫忙,不然可能就被誤判為自殺了。」
「可憐的醫生,」黛兒說。「誰會想要用槍塞進他嘴裡呢?真野蠻呢,可不是?」
「的確。」
「至於那個有三個小孩的女人,也很可憐,不過畢竟她不是鎮上的人。她是從郊區來的。」
「是的,黛兒,她住在三哩外的郊區,」傑明話中帶刺。「不過,她是死在小鎮的。」
傑明緩緩欠身,和桑妮並肩而坐。當他開口,桑妮立即認出那聲音,柔滑沈穩而極具搧動力的語調,足以讓一棵蘿蔔開口招供。「妳可曾見過史醫生那位富有的叔父,黛兒?」
「沒有,從沒見過。我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裡。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還有他的年齡比上帝更大,只要我們撐得夠久,等他翹掉史醫師便能繼承他的錢了。
「當然,我也有錢,但還比不上那個叔父。我們擔心那個老怪物會把錢全部花在看護病房裡,還好他是在睡眠當中死的,史醫生便得到了那一大筆遺產。那筆數目比鎮上聽有人一輩子見過的還要大,我告訴你。」
「黛兒,」大為說。「妳可知道鎮上有誰見過這位叔父?」
「不清楚,不過我可以問問看。蜜莎!」
尖銳的呼叫令桑妮耳疼。她皺著眉,卻莞爾一笑。她發現珂麗從沙發彈起。將筆記和筆掉了一地。
「好健康的肺。」傑明說。
蜜莎出現在門口,兩手在圍裙上擦拭著。
「妳晚餐做些什麼,蜜莎?就快四點鐘了。」
「妳最喜歡的烤茄子,黛兒,上面灑一層厚厚的帕瑪善奶酪,搭配脆得讓妳牙齒跳舞的大蒜麵包,還有加了山羊奶酪的希臘色拉。」
「叔父,黛兒。」傑明輕鬆說。
「噢,對了。蜜莎,妳有沒有見過史醫生那個富有的叔父?」
蜜莎蹙緊眉頭,慢慢搖著頭。「沒有,只聽說過他很多年了。每當情況變壞時。我們就會談起他,談論他有多老了,有些什麼病,猜測他什麼時候會過去。妳記得嗎,黛兒?衡海爾經常說我們是食屍鬼,說像我們這樣談論那個老人家實在是不道德,就像我們在集體祈求他死似的。」
「我們的確是,」黛兒說。「我打賭大家都不在時海爾自己也在祈求。我倒是沒有為自己禱告,因為我不像鎮上其它人那麼窮困,不過當醫生拿到支票時我仍然高興得和所有人一起歡呼起來。」
「妳從四○年代開始就住在這裡了,對嗎,黛兒?」大為問道。
「是的。我和我丈夫倪鮑比一起來到小鎮。那是一九四五年。之前我們住在底特律,有一間大房子和幾個孩子。我們來到這裡,便決定這裡就是我們落腳的地方。」她慵懶地歎息,從假牙縫中發出噓聲。「可憐的鮑比。他是在一九五六年死的,就在艾森豪威爾威爾蟬聯總統之後不久。他是得肺炎死的,你知道。
「不過他待我不薄,真的。在六○年代後期我找了蜜莎來和我做伴,我們過得很不錯。她原先在波特蘭教書,但是她不喜歡,看不慣那些嬉皮、吸毒跟所謂的自由戀愛。我是先認識蜜莎的母親的,她已經去世了。我們經常保持聯絡。可是你知道,傑明,我打敗了她母親。我一直沒有替蜜莎找到個好丈夫,我答應過她母親的。天知道我找了多少年,甚至超過牙齒的數目。」
「妳根本沒有牙齒,黛兒,」蜜莎說。「妳何不嚼嚼妳那支桃紅色唇膏,想想可口的烤茄子?」
「哼,從前我的牙齒可健康呢,我告訴你,傑明,她總是滿不在乎地挺著胸脯別處招蜂引蝶,就拿可憐的艾德來說吧——」
蜜莎翻個白眼,離開了客廳。
「說真的,妳能談談妳的孩子們嗎,黛兒?」傑明問她。
「兩個男孩,一個死於戰爭——是世界大戰,可不是韓戰或越戰。另一個住在麻州,已經退休,孫子都已長大,連孫子都生了小孩。讓我顯得好老,想起來就難過。」
桑妮微笑著走向黛兒,親吻她柔軟發皺的面頰。「我要去看瑪寶姨媽了,黛兒。不過今晚傑明和我都會住在塔樓房間裡。」
「妳仍照在佔他便宜,是嗎,桑妮?可憐的孩子,他連一絲機會都沒有。第一次我看見你們在一起就知道他的褲襠保不了多久了。」
「黛兒,吃一片我的紐澤西奶酪蛋糕吧!」
黛兒轉身朝蜜莎皺著眉,不知何時她已回到客廳,托著另一盤奶酪蛋糕。
「妳真是老姑婆,蜜莎,真的是。我打賭妳一定是對艾德擺著張臭臉,讓他來求妳施恩。」
「晚一點再見了。」桑妮向傑明和其它人微笑著說。
「我很快就趕去,桑妮。」傑明說。等桑妮走出「黛兒早餐和床」旅店門口,他又開始盤問起黛兒來。
天氣晴朗暖和,偶爾一絲涼風夾帶著海水鹹氣拂向她臉頰,柔軟有如雛鳥羽翼。
桑妮深吸了口氣。衛雪莉正站在冰淇淋店門口。桑妮向她揮手,她也揮手回禮。戚海倫——就是她的祖母發明了冰淇淋獨家食譜——走出店門,遠遠發現了桑妮,也舉臂招呼。多麼親切的人們。他們對於謀殺案或是失蹤人口必定是一無所知。
「本周的新口味是香蕉胡桃,」海倫高聲呼喊。「跟妳的耿先生一起來品嚐吧,不算是我祖母的配方,不過我喜歡開發新口味。羅夫愛死了香蕉胡桃,說它滋味太好,對人有害無益。」
桑妮記得戚羅夫是殯儀業者。她看見老杜漢克,二次大戰的退伍軍人,法蘭絨襯衫口袋上仍然戴著兩枚勳章。他提高寬鬆的長褲,吆喝著:「妳出名了呢,裴桑妮。我們直到妳離開之後才知道原來妳瘋了。但是妳並沒瘋,對嗎?我想媒體一定很不高興妳沒瘋,他們總是喜歡瘋狂邪惡遠甚於善良無辜。」
「是啊,」戴潘恩接口。「媒體巴不得妳變成個杜鵑婆子,他們才不想報導妳是正常人。但是他們也將矛頭對準了妳父親。」
「我很高興他們那麼做。」桑妮喊道。
「妳一點都不替妳父親擔心嗎,桑妮?」艾葛斯高喊。「他的臉孔曝光次數比總統還多呢!他們會抓住他的。」
「是啊,」杜漢克說。「一旦媒體緊盯住他,他們便會把其它新聞全丟在腦後。總是這樣的,那將會成為他們的頭條。」
「希望如此。」桑妮喊了回去。
「我妻子亞琳正坐在她的搖椅上晃蕩,」漢克扯著長褲吊帶,淡然說道。「晃蕩了好幾年直到她掛掉。」
戴潘恩叫喊:「漢克是說她的腿有點不太穩當了。」
「這種事常會發生的。」她說,不過音量太小,他們或許聽不清楚。
四個老人中止了紙牌遊戲,同時轉頭打量著桑妮,一直到她轉身走下美麗的木造人行道,白色柵欄剛上新漆,一路延伸到瑪寶的住宅。她看見葛斯的妻子薇瑪,朝她揮揮手。薇瑪似乎並未發現她,自顧自低頭走路,朝著戴潘恩的雜貨店而去。
瑪寶的屋子清新得有如春天,新植的花床鋪滿紫鳶尾花、白牡丹花、番紅花和和橘色罌粟花,全都修整照料得極好。她環顧四周,發現其它房舍也都裝點著鮮花,滿眼橘色罌粟和黃水仙。真是個美麗的小鎮。每個鎮民都十分以自己的屋舍和花圃為傲。所有人行道都清理得整潔有序。
她不禁癡想,海灣鎮是否在英國有一座維多利亞式的姊妹市。
她想起傑明說過關於那些失蹤人口的事。她明白他的想法,但無論如何難以贊同。
就是無法接受。太怪異了。她走向瑪寶的前門廊,敲敲門。
沒有回應。
她再敲門,同時呼喚著。
姨媽不在家。也許很快便會回來。
桑妮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
她靜立在墓園中央。整個墓園呈輪子狀,最古老的墳墓位於最中央。和小鎮一樣,這裡被維護得十分整潔。草地剛剛修剪過,散發著清新草香。她輕撫著一塊大理石墓碑頂端。碑文寫著:
白海利
奧瑞岡第一調酒師
歿於一八九七年七月二日
享年八十一歲
精雕的刻紋經過仔細磨光。她看看其它墓碑,有些裝飾精巧得令人吃驚,有些則顯然由原始的木十字碑換成了新型石碑。因歲月而腐蝕的墓碑全部被更新了。
這小鎮似乎沒有一件事是草率的。一切都如此完美,包括小小一塊墓碑。
她從墓園中央走向其它墳墓。自然,所見墓碑愈來愈新。從二○年代、三○年代直到八○年代。墓園設計者真是規劃周到,由中央向四方拓建,如果某人在九○年代下葬,他的墳墓必然位於墓園周邊。
她找到倪鮑比的墳墓,在中心之外的第四圈。照料得完美極了。
看來,這輪圈設計從一開始便施行了。如今新墓眾多,未來則更難以估算。她推測,最初的鎮民決定在此闢建墓園時,他們應當考慮到這塊墓地必須有足夠空間。但事實並非如此。眼前所見的空地已所剩無幾,左邊緊鄰著山崖,東側和北側靠近教堂和一間木屋,南邊則是那條通往懸崖的小徑。
她走向墓園西側。這裡的墳墓很新,被妥善維護著。她湊近讀著碑文,除了姓名和出生、死亡日期便沒別的了。沒有珠璣妙語,沒有任何關於死者的描述,只有單調的基本數據。
桑妮從皮包抽出筆記來,開始抄寫墓碑上的名字。她順著圓周繞行,總共記下約三十個人名,都是死於八○年代的。
有些不對勁,她想,海灣鎮是個小地方,人口逐年遞減,為何在短短十年之內死了三十個人?噢,也有可能吧。有些流行性感冒是老人們難以招架的。
接著她發現一件事,令她的臂膀起了陣疙瘩。
所有墓碑上全是男人的名字,沒有任何一個是女人。連小孩的都沒有。一個都沒有。全部是男人。其中一個碑文只刻著「比利」和死亡日期,就沒別的了。這是怎麼回事?這段期間內沒有女人死亡,而只有男人?不合理啊!
她閉起眼睛思忖著她究竟發現了什麼怪事。她必須把這份人名拿給傑明和顢大為看看。她要確定這些人是否本地居民。她必須弄清楚這些人和那些失蹤人口是否有著關聯。一想到可能有著關聯令她只想抓著傑明的手然後頭也不回地逃離這小鎮。
她猛甩頭,無意中瞥見一塊墓碑。奇怪的名字——哥魯孫。只是個不尋常的名字,那又如何?這些名字必然都是合法的,一定是的。他們都是本鎮的居民,剛巧在八○年代期間死亡罷了。是啊,而且剛巧死的全是男人。她發現自己在尋找鍾哈維的墓碑。當然找不到的。可是那塊刻著哥魯孫名字的墓碑,看起來好新,真的好新。
她的思緒奔騰,渾身冒著冷汗。
不,不會。這小鎮是真實的。
鎮上住的是善良的人們,而非惡魔,而非死亡,令她難以理解的死亡。
她將筆記塞回皮包內。她不想回瑪寶的小屋了。
她害怕。那個被她聽見尖叫聲的女人為何被拘禁起來?
她是否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聽見了什麼不該聽的?
為什麼史醫生被謀殺?他是否殺了那個女人,而某個鎮民為了實現正義便將他殺了?
她努力冷卻她的澎湃思緒。她厭惡恐懼的感覺。恐懼跟隨著她太久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31:57
第二十章
她來到「世界頂級冰淇淋店」。瑪寶不在這裡,只有衛雪莉在。
「桑妮,真開心見到妳。那位可愛的耿先生和妳一起嗎?」
「噢,是的。我可以來一客香蕉胡桃嗎?」
「美味極了,這種新口味一周以來創下本店開幕至今的最高營業額呢!有些顧客已經變成了常客,遠從五十哩之外來的,我們恐怕得請那幾個整天圍著木桶玩牌的懶傢伙來幫忙了。」
艾薇瑪從店後方隔著塊美麗藍色印花布簾的房間走了出來。「是啊,我可以想像那些老賭徒賣冰淇淋的模樣。他們一定會把它全部吃光,然後邊打嗝邊裝出一副可憐相。」
她轉向桑妮微笑著。「我們討論過讓男人們加入。當然,他們會牢騷滿腹,說這是女人的工作。最後我們決定將他們排除在外,由我們獨享利益。」
「也許這樣也好,」桑妮說著接過冰淇淋筒。她吃了一口,以為自己上了天堂。她又吃一口,輕歎一聲。「味道太棒了,我在想海倫是否願意嫁給我。」
女人們朗笑起來。
雪莉說:「自從我們最初把冰淇淋儲存在戚羅夫的空棺材裡直到現在,的確走過一大段漫長的路呢,對嗎,薇瑪?」
薇瑪只微笑著,邊接過桑妮的二.六元。
桑妮再咬一口。「我剛剛到瑪寶那裡,可是家裡沒人。」
海倫從小房間走了出來。「嗨,桑妮。瑪寶到波特蘭去了。」
「去買畫具還有採購,」薇瑪說。「過幾天就回來,她說的。也許週五就回來。」
「哦!」
她舔著冰淇淋,感覺那滋味在嘴裡擴散,陶然閉上了眼睛。「這個肯定比一天吃三個蛋還要罪過。」
「這個嘛,」海倫說。「如果妳一星期只吃一客冰淇淋筒,那又有什麼關係?」她轉身對薇瑪說:「我上星期看見雪莉吃了三客。」
「我才沒有!」
「我明明看見了。都是雙層巧克力。」
「我沒有!」
三個女人開始鬥嘴。顯然她們已有多年經驗,知道彼此的痛處而且毫不留情地予以踩踏。桑妮旁觀著,邊享用她的香蕉胡桃冰淇淋筒。薇瑪獲得了最後勝利。在雪莉和海倫尚未來得及回應前,她轉向桑妮說:「不行,我們絕不讓那些男人來掌櫃,他們會吃光所有的東西。」
桑妮大笑。「我大概和他們差不多。我一個上午就會吃光所有的貨。」她吃完冰淇淋筒,拍拍肚子。「現在我覺得自己不那麼骨瘦如柴了。」
「留下來吧,桑妮,過不了多久妳就會變得跟我們一樣圓滾滾的了。」衛雪莉說。
「我好喜歡這個小鎮,」桑妮說。「那麼美麗,完美無瑕。那些鮮花,全部盛開著。而且每一朵都被照料得無微不至。還有墓園,草地修剪得好整齊,連墓碑都像新的。我在想所有能讓小鎮看來十全十美的事情妳們大概都沒有遺漏吧?」
「我們盡可能去做,」海倫說。「我們每週開一次鎮民會議,討論是否有需要改進或整修的地方,或者相互交流最新訊息。」
「妳怎麼會跑到墓園裡去?」薇瑪問,邊將濕手在圍裙上擦拭著。藍色印花布圍裙,和房間遮簾同樣花色。
「噢,只是發現瑪寶不在便四處閒逛。我注意到有件事情不太尋常。」
「什麼事?」海倫問。
桑妮考慮是否該趕緊閉嘴。可是,這些女人會為了冰淇淋而互相取笑呢,真是的。她們一定知道誰在什麼時候去世。她們會告訴她的。為什麼不?這裡絕對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是這樣的。墓圓周邊大概有三十座墳墓,那些人都是八○年代去世的。他們全都是男人。墓碑上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有名字跟生辰和死亡日期。其它墓碑都有特殊的詞句。有一個很特別,只寫著『比利』。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也許他們厭煩了添加私人的東西吧。死的全是男人,連一個女人也沒有。妳們一定也覺得很訝異吧?」
衛雪莉深深歎氣,搖著頭。「不幸的災難,」她說。「海倫一直很難過我們在那幾年失去了那麼多夥伴。妳說得對,桑妮,死的都是男人。死因各不相同,但是全都讓人十分傷痛。」
戚海倫迅速接口。「別忘了有幾個死者是鎮外的居民。他們的親友認為我們的墓園很浪漫,緊鄰著海崖,微風從海上陣陣吹來。於是我們答應讓他們把死者葬在這裡。」
「耿先生和我在懸崖底下發現的那個可憐女人是否葬在這裡?」
「不是,」艾薇瑪說。「她的丈夫是個魯莽的年輕人,到處嚷嚷著說我們該負責。我告拆他看看我們的肌肉,好好想一想。他竟然認為我們對他妻子的死負有責任。後來他鬧遇一陣子便離開了。」
「他連一客冰淇淋都沒買,」海倫說。「那一周我們供應的是香草藍莓口味。之後他再也沒回來過。」
「他那麼做真是不應該,」桑妮說。「現在我得走了。謝謝妳們的冰淇淋,」她走到門口,突然回頭。「我沒看見史醫生的墳墓。」
「他沒葬在那裡,」薇瑪說。「他希望火化然後運回俄亥俄老家。他說戚羅夫想都別想替他入殮。」
戚海倫大笑。「羅夫失望透了,我告訴妳們。」
「不,海倫,」雪莉說。「羅夫氣炸了。失望是用來形容妳,當羅夫沒有把短褲丟在床尾的時候。」
女人們狂笑起來。桑妮跟著大笑,然後穿越街道走向「黛兒早餐和床」旅店。
在冰淇淋店裡,衛雪莉放下面對街道的窗簾。她向另外兩個女人說:「鎮上有三個聯邦調查局幹員,還有顢大為警長。」
「這些厲害傢伙會保護所有人安全無事的。」薇瑪說。
「噢,沒錯,」海倫徐徐舔去滴下手指的冰淇淋。「就像礦工冬天的毛毯裡的蟲子一樣安全。」
傑明終於掛上電話。「迪龍需要一點時間研究那些名字和日期。調查那些人的身份背景對他們而言是種樂趣。他很快就會回復我們的。」
桑妮緩緩說:「我告訴冰淇淋店的女人們我沒看見史醫生的墳墓。她們說他被火化並且運回俄亥俄州了。」
「有意思,」傑明說著再度拿起電話筒。「迪龍?又是我,傑明。查查看是否有一位史醫生被火化然後送到俄亥俄,好嗎?不,這沒有那些人名重要,只是桑妮和我有點興趣知道。」史醫生似乎沒有親友在世。既然這樣他們何必將他火化,而不就近把他葬在鎮上的墓園裡?
「別說粗話,真沒禮貌。我打賭桑妮一定聽見了。沒錯,她正在搖頭歎息呢!」
他咧嘴大笑,仍舉著話筒。「有別的事嗎?沒有?好吧,一查到什麼馬上通知我們。我們會在這裡吃晚餐和過夜。」他掛上電話,依然笑個不止。「我最愛聽迪龍詛咒了。他根本不懂得怎麼咒罵,老是一直重複同樣的話。我常常教他——妳知道的,一些真正的壞字眼,像動物器官啦,隱喻的器官之類的,可是他就是不開竅。」他舉了幾個例子,並且伴隨著各種姿勢。「這個是馬文最擅長的,但是只在他被某個幹員氣瘋了的時候才會說。」
她笑得仰倒在床邊。接著她猛然清醒。這種時候大笑?
「別這樣,桑妮。能暫時忘掉一切未嘗不是好事。真高興聽見妳的笑聲。繼續啊!現在,既然我已經友善響應了妳的第六感,我們可以下樓去享用蜜莎的大餐了吧?」
「簡直比感恩節大餐更豐盛呢!」韓珂麗說。蜜莎端上一隻大托盤,中央擺著燜燒牛肉,四周裝飾著紅蘿蔔、馬鈴薯和洋蔥。淋著酸醬的西澤色拉,令人垂涎的大蒜麵包,甜點則是蘋果脆餅。一旁擺著奶酪茄子。黛兒早已等不及,在四點半便先嘗了茄子。
用餐當中,蜜莎不時為大伙的酒杯斟滿法國西南部所產的高級索維釀葡萄酒。
她周旋在男人們之間,鼓勵他們吃喝,直到傑明放下刀叉,往椅背一躺,痛苦地呻吟起來。「蜜莎,再吃下去上帝恐怕要以暴飲暴食罪名將我打入地獄了。看看大為,他的襯衫扣子都快迸開了。連瘦巴巴的多瑪都快被妳喂成胖子了。至於女人們,基於禮貌,我就不加以揭穿了。」
桑妮將剩餘的大蒜麵包向他擲過去。她轉向兩眼灼灼的蜜莎,問:「妳說是蘋果脆餅嗎,蜜莎?」
「噢,是的,桑妮,加了大量冰淇淋店製作的法蘭西香草冰淇淋呢!」
最後他們喝著咖啡——添加了黛兒特別招待的意大利杏仁水果酒。她獨自在房內進餐,因為稍早她被傑明的盤問給累壞了,至少蜜莎是這麼說的。事實上,吃了那堆奶酪茄子,黛兒不撐飽了呼呼大睡才怪。
蜜莎回廚房之後,桑妮向謝多瑪、韓珂麗和顢大為說起關於墓園的怪事。
傑明說:「我已經打電話請迪龍調查。他速度奇快,也許我晚上就能獲得回復。如果狀況有異,我會把你們叫醒來商量。」
「我不確定有誰能夠把我叫醒,」大為啜飲著咖啡說道。「別說咖啡能提神,這個杏仁水果酒真醉人呢!希望我回家時我的小孩不會吵著爬上我的肚子才好。幸運的話,也許珍已經送她們上床了。」
桑妮沒說什麼。她恨死杏仁水果酒,一向如此。她只暍了一口,便趁著珂麗侃侃而談坎第訓練營的種種甘苦時,偷偷將咖啡倒進傑明的杯子裡。
傑明應允大家迪龍一有回音便會馬上通知他們,但是他無法想像即使電話響徹午夜他是否聽得見。
「我覺得妳有點醉了。」傑明攙扶著她步上塔樓房間時對她說。
「我有點醉?」
「我想黎莉小姐若是看見妳現在的模樣,一定嚇壞了。」
「下次我看見她,我會告訴她即使我處於微醉狀態,我依然有本事在幾秒鐘之內讓你脫掉褲子。」
她大笑著跳向他身上。他擁住她,讓她俯趴在他之上。他親吻她,他的氣息發散著杏仁水果酒的溫暖酸味。
「賣一點人情,我暫時不會告訴蜜莎妳的行為。妳知道的,把妳的咖啡倒在我杯子裡。好啦,妳說脫我的褲子是什麼意思?」
她努力擠出一絲媚笑,卻讓他笑翻了身。然後她開始探觸他,使得他的笑聲梗在喉頭,呻吟著閉上眼睛,頸子肌肉一陣抽搐。
「老天!」他吻著她,邊輕歎著。她喜歡他的氣味,他的膚觸。他的手掌緊偎她的背脊,揉捏著她。他的身體堅硬得有如畢德麥療癢院房間窗口的鐵柵。啊,老天!為何她會想起那些?
她渾身起了冷顫。不,那只是一段可怖的回憶,已屬於過去。它再也不能傷害她了。她再親吻他,發現他的唇鬆弛下來,他抵著她腿股的身體不再堅實,他的手也停止了撫摸她的背脊。
她用手肘支撐起身體,俯望他的臉,期待著他突然向她扮鬼臉,期待他再度摟住她瘋狂地翻滾。
「傑明?」
他只朦朧朝她一笑,沒有動作,沒有鬼臉。「我好累啊,桑妮,」他有氣無力地說。「妳不累嗎?」
「有一點。」她彎身去吻他。突然他閉上眼皮頭一否,垂向一側。
「傑明?傑明?」
事情有些怪異。他不是在逗弄她玩。真的有些不對勁。她用手指緊貼他的頸部動脈。緩慢而穩定。她將手掌伏在他胸口,心跳相當強勁,但弛緩。她翻開他的眼皮,呼喚著他,再輕摑他的臉頰。
毫無響應。
他失去了知覺。那該死的咖啡被下了藥。感謝老天,她只喝了一小口,所以仍清醒著。沒有別的解釋了。她試著將自己從傑明的身體重壓下抽出來,做到了,但感覺手腳疲軟不穩。只暍了一口杏仁水果酒便有如此強效?
她必須去求救。她必須去找謝多瑪和韓珂麗。他們也住在旅店裡,就在樓下。不遠,一點都不遠。啊,老天!他們也暍了咖啡。大為也暍了,而他還得開車回家!她得去看看多瑪和珂麗是否同樣陷入昏迷狀態。她必須到他們房間去查看。她一定辦得到。
她滾下了床腳。她仰躺著片刻,瞪著天花板邊緣的美麗雕飾。四個角落甚至安棲著維多利亞式的天使雕像,抱著豎琴和花朵。
她必須設法移動才行。她用雙掌雙膝支撐身體。韓珂麗住在哪個房間呢?她告訴過她,但是她不記得了。沒關係,她會找到他們的。他們的房間一定就在大廳附近。她爬向房門。一點都不遠。她努力直起腰桿,轉動門把,開了門。
左側的走廊似乎無止盡,燈光昏暗,陰影幢幢。萬一在咖啡裡下藥的那個人正藏在暗處,等著解決掉未被咖啡迷昏的人?她搖搖頭,努力站起,一步步緩緩向前移。就這麼簡單,一步接著一步。她會找到多瑪和珂麗的。終於一扇門出現在她眼前,一一四號房。她敲敲房門。
無人回應。
她開始呼喚,聲音弱如游絲。「多瑪?珂麗?」
她再度叩門。仍然沒有響應。她轉動門把。意外地,門沒上鎖。門砰地敞開,她跌進房內,膝蓋一軟跌落在地上。
她呼喊:「多瑪?珂麗?」
她用手和膝蓋穩住身體。房內只有床頭几上有盞燈亮著。謝多瑪仰躺著,四肢松癱開來。他正昏迷著。或者死了。她想尖叫,試著尖叫,可是只發出細微的呀呀喉聲。
她聽見背後響起腳步聲。她努力轉身好面向敞開的房門。傑明嗎?他已經清醒了?她不敢喊出他的名字。因為她害怕萬一不是他。傑明暍光了滿滿一杯咖啡。不可能是他。她打著哆嗉,揣測著那會是誰。
燈光幽暗。房內一片黝黑,她的視線一片黝黑。門口站著一個人,他的雙手插在長褲口袋中。
「妳好,桑妮。」
「不,」她凝望黑暗中的身影,知道那是他,接受了事實,嘴裡卻仍喊著:「不,不可能是你。」
「當然可能,親愛的。無論走到哪裡妳都認得出自己的父親,不是嗎?」
「不。」她來回猛甩著腦袋。
「為什麼妳不站起來呢,桑妮?」
「你給我們下了藥。我只暍了一小口。那種藥一定非常猛。」
「妳嫌不夠多是嗎?」他快速地朝她走來。
「畢醫師在妳身上試了無數種藥。老實說,我很驚訝妳竟然還腦筋清醒地活著。沒關係,我會想辦法的。」
他彎下身,抓住她後腦的頭髮,讓她仰著臉。「喝吧,桑妮。」他將某種液體灌入她喉嚨。然後他使勁一甩,將她背部朝下摔落地板上。
她注視著他,感覺他在昏暗中開始晃動、模糊起來。她努力集中焦點,仔細看著他,卻只見他的身形扭曲,嘴巴蠕動著並且不斷擴大。他的頸子向上延伸,一直到看不見他的頭。無疑地,唯有夢遊仙境的艾麗斯有過類似的經驗。她感覺一陣暈眩。「不,」她呼喊。「不好了。」
她頹倒在地,光滑的橡木地板冷泠貼著她的面頰。
她的父親來過。這是她清醒時的第一個念頭。
她的父親。
毫無疑問。她的父親,就是他。他給她吃了藥。現在他鐵定會殺了她。她將再度陷入孤立無援,就像過去那段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可怖歲月。
她無法動彈,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她發現她的雙手被捆綁在前面,不算非常緊,但也夠緊了。她扭動身體,她的腳踝也被綁著。然而她的心智並未被桎梏。感謝老天,她的意識依然清楚。倘若這次她再度被迷昏,那麼就只有等死的分了。所幸她還能思考。她仍然記得一切。她也還能睜開眼皮。問題是,真要這麼做嗎?
傑明,她想著,然後睜開了眼睛。
她躺在床上。她翻了個身,床的彈簧嘎吱嘎吱響。她試著看清週遭,但暗寂的房內唯有門外長廊投來微弱的光線。只能看出是個小房間,除此以外她一無所知。
她在哪裡?是否仍在海灣鎮?如果是,這是哪裡?
她的父親呢?他會怎麼做?
她看見一個身影走進房間。看不清他的臉孔,但是她知道那是誰。是的,她知道那就是他。
「是你。」她驚訝這竟是她的聲音,如此蒼涼哀傷。
「妳好,桑妮。」
「真的是你。我真希望我看錯了。這是什麼地方?」
「還不到告訴妳的時候。」
「我們還在海灣鎮嗎?傑明在哪裡?還有那兩個幹員?」
「現在告訴妳也嫌太早。」
「你該死!我不斷祈求你出國去了,或者死了。不,事實上我希望他們逮到你。讓你在監牢裡度過後半生。這到底是哪裡?」
「可憐的愛拉,多年來忍受妳的利舌。妳一天到晚對她聒噪,對她訓話,告訴她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妳要她打電話報警,要她離開我。其實她根本不願意,桑妮。也許最初她想過要離開,但後來就不同了。可是妳就是不肯罷休。妳不斷拿妳的吹毛求疵和恨意去煩她,這就是她沒有去療養院探望妳的真正原因。她害怕妳又要向她說教,雖然妳已徹底瘋了。」
「胡說,當然,現在你可以暢所欲言,反正愛垃不在場,無法告訴你她對你的真正觀感。我打賭此刻她會是全華盛頓最快樂的女人,因為她已經決定不再充當你的出氣筒了。我向你保證她已經再度穿起無袖裙裝和襯衫了。她再也不必擔心露出瘀青。我敢說今年夏天她甚至敢穿兩截式泳裝了。她有多少年沒穿過了呢?你那麼喜歡毆打她的肋骨,不是嗎?你極其殘暴地對待她。倘若世上有公理,你會得到報應的。真遺憾你沒死。」
「妳今天說的話遠超過那六個月的總和。在妳待在療癢院那段期間妳真是安靜得可愛。可惜畢醫師已經被封殺出局,都得怪那個該死的耿傑明。
「事隋變得複雜起來,這全是妳的錯,桑妮。在耿傑明把妳帶離畢德麥之前一切都那麼美好。」
「他的真名是李諾曼。他是個整型醫師,是個罪犯。他把那個人的臉整型成你的臉,可是殺死那個人的是你。你不只是虐妻者,還是個殺人魔,而且是個叛國賊。」
「為什麼妳儘是數落我一些比較平淡無奇的作為?我還做了一件重要的事,令我十分引以為傲,而妳卻提都不提。
「我能擺脫掉我親愛的女兒六個月之久。我認為這是過去幾年來我最感得意的一椿計劃。
「把妳隔離,完全在我掌控之下。再也不必看見妳臉上的輕蔑和仇恨。老天,我多麼樂於見到妳像個破玩偶,張著嘴,一副蠢呆相,讓那個可憐的賀南脫掉衣服、幫妳洗澡然後再穿上衣服,好像妳是他的布偶。
「到了後來,連掌摑妳的臉頰來喚醒妳都變得不怎麼有趣。妳太瘦了。我要畢醫師喂妳多吃一點,他說他唯一能做的是維持妳病情的穩定。接著妳把丸藏在舌頭底下,逃走了。
「在我槍殺了賈奇之後竟然看見妳跑進我書房,真教我驚愕萬分。」
他擺出個她曾經見過無數次的姿勢。他將手肘支撐在另一雙手臂上,然後用手掌托著下巴。這是他的沈思模樣吧,她想。也許該加上考特的煙斗和福爾摩斯的帽子。
「妳站在那裡,彎身探看可憐的賈奇,那個貪得無厭的傢伙——然後妳轉身發現了我,清清楚楚看見了我。從妳的眼神我知道妳認出了我。妳撿起我那把槍。之前我把它放下,到書桌去拿一迭文件。可是妳把它撿了起來,我別無選擇,只能逃走。我躲在屋外,看見妳搖著頭,顯然不敢相信見到了我。這時我看見愛拉和考特跑了進來。我聽見她拚命尖叫,並且看見考特害怕得幾乎咬斷他的煙斗。」
「然後妳逃掉了,對嗎,桑妮?妳跑走了而且把我的槍扔在灌木叢裡。當時我無法去抓妳,老實說,我相當害怕。我必須先找回我的槍。不過我得告訴妳,我好擔心,擔心了很長一段時間,萬一妳告訴所有人妳當時見到我,該怎麼辦?如果妳說了出來,即使妳瘋了,他們也會堅持進行驗屍或者對牙齒之類的。可是妳太害怕,竟然逃走了。妳逃到了這裡,海灣鎮的姨媽家。
「事情經過四天之後我才發現妳失去了記憶,才知道妳逃跑是因為妳以為那人是妳或愛拉殺死的。」
她努力試著接受這一切,接受自己原來一直沒有錯,接受她的父親產這樣一個人。她緩緩說:「是傑明幫助我記起來的。他幫我重建當時的景象,讓我記起了一切。」
「我想妳一定急著知道那個酷似我的人究竟是誰。其實他只是我在巴爾的摩和某個伊拉克中介商會面時找到的一個傢伙。他正在面臨破產,長得和我極為相像——身高相同,體重也幾乎相仿。我一見到他就知道,他就是我的救星。」
為什麼,她想,為什麼他淘淘不絕?把真相一股腦向她傾吐?但她立刻明白,他只不過在向她賣弄聰明。為了讓她瞧瞧他有多偉大。畢竟,她被蒙在鼓裡太久了。噢,沒錯,他正在自得其樂呢!
「賈奇姓什麼?」
「我不太清楚他姓什麼。誰在乎?他已經扮演完他的角色。」喬亞默大笑起來。「我答應若是他能勝任他的任務,我將付給他一大筆酬勞。妳真該看看他模仿我說話腔調的樣子,糟透了。可是畢醫師和我鼓勵他,說他聽力極敏銳,模仿得微妙微肖,說他扮演得十全十美。他以為他將代替我參加一個重要會議,那將是他一試身手的難得機會。他真是個輕信的傻瓜。」
「現在他是升天的傻瓜了。」
「沒錯。」
她開始輕拽著手腕上的繩索。「畢醫師是完了,你也知道。他將在牢裡度過他的餘生。賀南已經向調查局供出一切。所有那些人——包括我在內——將從那間你稱為療養院的監牢被釋放出來。」
「是的,但是誰在乎那些人?他們不是我的麻煩,只有妳是。我只遺憾療養院即將關閉。對妳而言那地方簡直太完美了。永遠與世隔絕。我一遇見賈奇就在心底打定了主意,我也早就知道畢德麥和他的小騙術。一切都在七個月前有了譜。
「我成功地擺脫掉妳——當然,考特也有功勞。他真是個可憐蟲,怕死了被逮到。不過我告訴妳,他一見了錢便顧不得那麼多了。而且妳知道,我對他的情人瞭如指掌。至少我得確定妳沒有感染艾滋病之虞。我威脅他如果他要和妳行房——如果他願意勉為其難——他非戴保險套不可。畢醫師替妳驗了血。多虧了我,妳沒問題。但是考特也相當合作。一旦他擺脫掉妳,便可以公開和他的情人在一起了。他是顆好卒子。我說到哪裡了?噢,對了,當賈奇被解決掉,我的計劃也就大功告成。可是妳偏要來攪局。我把妳隔離起來,妳卻仍然逃了出來,非要設法破壞我的計劃不可。就是這樣,沒有別的了。」
「你只是因為我試圖保護母親不受你的凌虐,便對我懷恨到這個地步?」
「其實不是。我原本就不怎麼喜歡妳。」
「因為你認為我發現了你走私軍火的生意?」
「妳真得發現了?」
「沒有。」
「我的軍火生意和這件事毫不相關。考特認為妳發現了什麼,但是我知道,果真如此妳早就採取行動了。不是的,我根本不在意這個。事實是,妳並不是我的女兒。妳是個該死的私生女。這正是愛拉終究沒有離開我的原因,親愛的桑妮。她離開過一次,當時妳只是個嬰該。當我告訴她這輩子她注定逃不了的時候,她不相信。也許她想試探我,便跑回她那住在費城的富有雙親家裡,而他們的反應完全符合我的預期。他們要她回到她丈夫身邊,別再編造謊言來中傷我。畢竟我對她有恩呢。她怎麼可以那樣對待我這個在她懷了其它男人的孩子時慷慨娶她為妻的大善人?」
他大笑起來,令她起了渾身寒慄的笑聲。她繼續拉扯著繩子。有點鬆了,然而她此刻無法專注於那些繩索。她努力想理解他,理解他的話,但是好艱難啊!
他繼續說,若有所思地。「現在回想起來,我發現愛拉其實並不相信我。她不肯相信我娶她的代價,除了她雙親給我的五十萬元,便是她必須永遠跟著我,或者直到我不要她為止。當她帶著妳——一個哭鬧不停的乳臭小兒——狼狽地回來,我把妳抱走,放在壁爐火焰上面。那火燒得正旺,把妳的頭髮和眉毛都燒焦了。哈,她叫得可淒慘呢!我告訴她如果她再逃走,我就殺了妳。
「我是當真的,妳知道。我打賭妳一定在猜想妳的父親是誰。」
她感覺有如體內被注射進一整噸的麻藥。她無法理解他所說的這一切。她聽見了他的話——他不是她的父親——但是她無法真正明白它的涵義。
「你不是我父親,」她重複說,注視著他左肩後方的房門。她真想歡呼,因為她體內並未流著這惡魔的血液。「你威脅愛拉要殺掉我,她的獨生女,來讓她留在你身邊。」
「是的。我親愛的妻子終於相信了我。我無法形容毆打那個富家女有多麼痛快。她不能不承受。她毫無選擇。」
「妳十六歲的時候親眼看見我打她。可惜,事情從此有了轉變,但是後來我找到了擺脫掉妳的方法。記得那最後一次嗎?妳走進屋裡,恰巧發現我在踢她,便跑去拿起電話,而她爬過去求妳別報警?我開心極了,看到妳鄙夷地棄她而去讓我開心極了。
「妳離開之後我又踢了她幾腳。她不停呻吟,充滿愉悅地。然後我和她行房,她一路尖叫著。」
「在那之後我自由自在了好一段日子。在妳遠離我的房子、遠離妳母親的四年當中,生命真是美好的事。但是我要妳付出代價,便讓考特娶了妳。不過妳並不喜歡他,對嗎?妳很快就發現他是個同性戀者。這無關緊要。
「我靜靜等待良機。當我一看見賈奇我立刻有了打算。妳知道,聯邦正在注意我。我可不笨,知道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雖說有利可圖,但是販賣軍火給伊拉克這種國家總是一種冒險。的確,只是遲早罷了。我要妳補償妳所帶給我的所有麻煩。將妳拘禁在療養院的六個月令我非常快慰。我真喜歡把妳壓住,看妳軟弱無助的樣子,我喜歡鞭打妳.看妳痛苦哀嚎。但是後來妳又逃跑,壞了我的一切計劃。」他彎下身掌摑她,左臉頰,右瞼頰,不斷來回。
她嘗到鮮血。她打裂了她的嘴唇。
「你這個該死的懦夫!」她朝他啐了一口,但被他及時閃避過去。他繼續毆打她。
「在療養院的時候我根本不想要妳,」他說著湊近她鼻尖。「儘管我有的是機會。我見過妳赤身裸體太多次了,可是從來沒興趣。考特更是連瞧都不想多瞧妳一眼。他去探望妳的唯一那次還是我堅持的呢,如今我不在,那小畜生一定不知所措吧?桑妮,再啐一口。我不是懦夫,妳才是。」
她啐他一口,這次毫無失誤。她冷眼看他用手掌擦拭著嘴巴和面頰。然後他俯瞼向她微笑。她腦中掠過和在療養院時的相同場景。「不要。」她虛弱地喊,但無濟於事。
他猛一揮,她暈了過去。她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真慶幸他沒有給她吃過量的麻藥。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32:13
第二十一章
「咱們麻煩大了。」傑明說。他是當真的,但是他擔憂的不是他自己和兩位同事,而是桑妮。倘若她也在這黑洞裡,那麼她肯定不是昏迷不醒便是已經死了。
黑暗中傳來謝多瑪和韓珂麗的呻吟。果然,他們麻煩大了。同時可以肯定的是這地方漆黑得有如巫婆的煎藥鍋。
這不是個房間。比較像是個戶外遮棚。也許是史醫生小屋後方的棚子。
「聽著,」多瑪說。「傑明說得對,我們麻煩大了,但是我們是訓練有素的幹員啊!我們有辦法逃離這裡的,不然調查局會炒我們的魷魚。我們會丟掉工作和聯邦津貼。我可不想放棄我的聯邦健康保險。」
韓珂麗大笑起來,縱使腳踝正一陣陣抽痛。她的雙手還靈活,他們沒將她捆綁得太緊。或許因為她是女人?不過繩結依然打得十分結實,根本無從掙脫。
「我從沒聽你說過比這更有趣的笑話,多瑪。」
傑明使勁拽著他手腕上的繩子。「他們當中一定有人待過海軍。繩結綁得真牢固。一點都沒辦法掙脫,有誰想試試用牙齒咬?」
「我想,」珂麗說。「可是我被套牢在這面牆上了。我腰間繫著條繩子,我感覺它是連在牆壁的木板上,而且系得非常牢。就算我手長腳長也到不了你那裡、」
「我也被綁住了,」多瑪說。「可惡!」
「至少我們都還活著,」傑明說。「我在想大為不知道怎樣了?」但是他真正擔心的是桑妮,甚至不敢大聲說出她的名字。
「也許他在半路上翻車,」多瑪淡淡說道。「他人又不在這裡,說不定已經死了。」
「或許被人家救了去。」珂麗說。
「妳是什麼意思,說他死了?」傑明慌亂地說,內心漫無頭緒。他繼續拉扯繩索,但繩結連動都不動一下。
「你想他們是否會讓我們永遠待在這裡?」
「希望不會,」傑明說。「他們年紀都大了,耐不了那麼久。再說我最痛恨被人遺忘了。」
「一點都不好笑,傑明。」
「也許吧,不過我已經盡力了。」
「繼續啊,」珂麗說。「我不想讓腦子一片空白。我們必須理出頭緒來。首先,是誰把我們帶到這裡來?」
「這真是再明顯不過了,不是嗎?」多瑪說。「那個可惡的老古董。也許她叫蜜莎把水果酒端到她那裡去然後在裡面加了什麼。我一躺到床上就不省人事了。」
「桑妮在哪裡?」珂麗問。
「我不知道,」傑明說。「我真的不知道。」
他多麼希望此刻她正和他們一起被囚禁在這裡,就算是被藥迷昏了也好。「每個人都把腿伸直,我們來瞧瞧這棚子有多大。」
傑明差點觸及多瑪的腳趾。
「現在向一側臥倒,再向另一側。」
傑明碰到了珂麗的衣眼。
沒有桑妮。
「桑妮不在這裡,」傑明說。「不知他們將她關在哪裡?」老天,他為什麼大聲提出這問題?他不想聽多瑪說出答案。
多瑪說:「問得好。為什麼他們要把我們分開囚禁?」
「因為,」傑明耐著性子說。「桑妮的姨媽也有分。也許桑妮在她那裡,也許她會保護桑妮。」
多瑪輕歎一聲。出乎傑明意料,他說:「咱們只有祈禱你是對的。該死!我的頭感覺像是搖滾樂團的鼓。」
「我也是,」珂麗說。「但是我還能思考。現在回到主題。傑明,你是否認為這整個小鎮都參與共謀?你想全鎮的人在過去三、四年當中共同謀殺了至少六十個人?為了奪取他們的錢?然後把他們埋葬在鎮上的墓園裡?」
「看來是這樣,」傑明說。「我能想像那些老傢伙在謀害那對失蹤的老夫婦後,冷冷摸著下巴說:『好啦,戚羅夫會替他們入斂,將他們妥善埋葬,衛牧師還會為他們莊嚴誦經呢。』沒錯,珂麗,這小鎮的人全都有分。沒有其它可能。」
「妳瘋了,」多瑪說。「全鎮的人一起參與謀殺?再過一百萬年都沒人會相信,尤其是他們一個個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我相信,」傑明說。「噢,是的,我相信。而且我敢打賭整件事情是由一椿意外開始的。那椿意外帶來一筆財富,於是他們——也許只是一、兩個人——想出了讓小鎮再度興盛的辦法。結果便一發不可收拾。」
珂麗沈思著說:「他們用來吸引受害人的方法便是公路上那塊招牌。」
「的確,」傑明說。「就是『世界頂級冰淇淋店』。順便一提,那真的是我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冰淇淋。」
他必須說說笑話,否則他會發瘋。桑妮在哪裡。瑪寶是否真的在保護她?他十分懷疑。
「歡迎進來嘗一口死亡冰淇淋?」多瑪說。「真不可思議。」
「那個懸崖下的女人又是怎麼回事?還有史醫生?」珂麗說。
傑明一邊猛力扯動手腕上的綁繩。「那個女人必定聽見了什麼不該聽的。他們將她囚禁了三天,也許更久。她一定是掙脫了嘴裡塞的布,因為桑妮到達小鎮的第一晚就聽見她的尖叫聲,兩天之後她又聽見同樣的叫聲。次日早晨我和桑妮便發現了她的屍體。我猜想他們不得已才殺了她。他們不想那麼做,可是不得不。他們知道不是她死就是他們,沒有選擇餘地。於是他們殺了她。他們一定氣極了,乾脆將她丟下懸崖,而沒有讓她葬在他們的墓園。」
「史醫生又怎麼說?」多瑪說。「可惡,這繩子綁得真牢,一點都動不了。」
「繼續努力,各位,」傑明說。「關於史醫生,我就不懂了。有可能他是個不合作分子。做為一個醫生,那些謀殺事件令他反感。而那個女人被殺害正是導火線。他再也無法繼續忍受,於是爆發開來。他們把槍口塞進他嘴裡,製造成自殺的樣子。同樣的,這事也是出於不得已。」
「老天!」珂麗說。「你們可知道大部分調查局幹員從來不曾親臨這種處境?有些人連槍都沒拔出來過。他們一輩子都在和人們訪談。聽說有些幹員退休之後成了心理醫生。他們實在太精於誘引人們吐露心事了。」
傑明大笑。「我們會逃脫的,珂麗,相信我。」
「你自以為絕頂聰明,傑明。咱們拿什麼逃離這裡?那撮老傢伙隨時都可能出現。你想他們會列隊把咱們槍決?或是用枴杖將咱們敲死為止?」
珂麗說:「別這樣,多瑪,快點用力弄鬆繩子,總會有辦法逃走的。我不要等他們來,任他們宰割。你們知道他們一定會來的。」
「什麼辦法?」多瑪吼叫著。「咱們能有什麼辦法?繩子太緊了。他們甚至把我們綁在牆邊,好讓我們無法相互接觸。這裡又一片漆黑,我們究竟能有什麼辦法?」
「一定有辦法的。」珂麗說。
「也許真的有。」傑明說。
桑妮的下巴發疼。她張嘴,閉嘴,不斷重複直到痛楚僵麻了為止。她躺在床上,唯一的光線來自敞開的房門之外的長廊。
她單獨一人,雙手仍被綁在前面。她把雙手舉高,開始用牙齒咬著繩索。
她極為專注,以致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幾乎尖叫起來。「沒有用的,桑妮。放輕鬆,寶貝。別輕舉妄動,放輕鬆。」
「不,」桑妮驚呼。「噢,不好了。」
「妳不知道這是哪裡嗎,桑妮?我以為妳會馬上認出來。」
「不知道。太暗了。」
「看看窗戶,親愛的。也許妳會再度看見妳父親的瞼孔。」
「我在臥室裡。就在客廳旁邊,妳的臥房隔壁。」
「沒錯。」
「為什麼,瑪寶?到底怎麼回事?」
「唉。桑妮,為什麼妳要回來呢?如果那天妳沒有跑到我門前就好了。老天,我不得不把妳拖進來。我實在不願意妳捲進這樁是非裡頭。但是妳又跑了來,我真的無能為力。」
「傑明和另外兩個幹員在哪裡?」
「我不知道。也許在史醫師小屋後面的工具棚裡。那裡相當堅固,他們逃不了的。」
「你們要怎麼處置他們?」
「那不是我能夠決定的。」
「誰能決定?」
「小鎮的人。」
桑妮久久喘不過氣來。果然是真的,全鎮的人都有分。「鎮民總共殺害了多少人,瑪寶?」
「傑明尋找的那對老夫婦,鍾哈維和梅琪,他們的事純屬意外。他們是心臟病發作死的。我們在他們的Winnebago轎車裡發現一堆現金。接著是那個單車旅行者,他先動手毆打老漢克,潘恩用椅子敲他來保護漢克,竟然將他打死了。又是件意外。
「後來那單車騎士的女友發現他死了,衛雪莉別無選擇,只好殺了她,用一台工業攪絆器撞她的頭。」
「之後便簡單了,妳知道?只要有人發現哪對遊客夫婦或單身遊客看起來十分闊氣,或者冰淇淋店裡的顧客打開皮夾時露出大迭鈔票,我們就動手。真的,愈來愈簡單,幾乎變成一種遊戲。但是別誤會我的意思。桑妮。在他們死後我們是帶著極大的敬意去料理他們的喪儀的。
「妳曾經說這個小鎮比從前美麗多了。的確,以前到處是一片破敗景象,可是現在一切都翻了新,每個人都過得舒舒服服,很多遊客到這裡不只為了吃冰淇淋,也是為了欣賞小鎮的美,在餐館吃吃飯,買些紀念品回家。」
「多麼方便。那麼多遊客供你們選擇,你們也許還得開會決定?那對夫婦好像比那個單身漢富有?你們是在拿人命玩俄羅斯輪盤,老天真令人作嘔。」
「我絕不會這麼妄下結論。我們並非一味被有錢人吸引,而是有選擇性的,我們只找老人下手,桑妮。他們這輩子已經活得夠了。」
「那個單車旅行者的女友可還沒活夠。」
瑪寶聳聳肩。「那是沒辦法的事。」
桑妮在枕頭上難以置信地猛甩頭。「老天,瑪寶,妳殺了人,妳還不明白?你們殺害無辜的人,是不是老人不能做為借口。你們殺人劫財。你們把他們偷偷埋在墓園裡——噢,我懂了。你們把夫婦葬在一起,但墓碑上只寫著男人的名字。你們是否有一張墳墓實際受害的人名清單?」
「沒有。不過我們在屍體上作了記號。別一副不屑的樣子,桑妮。我們在鎮上終老一生,我們努力求生存,真的,而我們做到了。」
「不,現在一切美夢就要破滅了,瑪寶。鎮上有三個調查局幹員,還有顢大為警長。他知道的和他們一樣多,也許更多。如果你們敢殺掉聯邦幹員,你們一定會被送進毒氣室處死。妳還不明白嗎?調查局已經在注意你們了。」
「唉,桑妮,妳在這裡口沬橫飛說些和妳不相干的事。妳自己呢?妳父親呢。寶貝?」
「他不是我父親,謝謝老天。至少我發現這點真相。」
「妳在生氣,很好。我正擔心妳還在害怕他像噩夢似地糾纏不休。」
「他在這裡嗎,瑪寶?妳讓他留在妳這裡?」她已經知道答案,但她不想聽。
「當然了,桑妮。」
她望著姨媽背後,站在門口的發光人形。是她父親。不,不是她父親,感謝老天!是那個撫養她長大、毆打她母親的混蛋,那個將她拘禁在療養院中、凌虐她取樂的歹徒。
「我們的小混球如何了,愛咪?」
愛咪?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混球,你才是。」
「桑妮,我不想在妳姨媽面前打妳。那會讓她難過,雖然她明知道妳那張嘴有多惡毒,雖然她瞭解我必須這麼做才能治得了妳。」
「瑪寶,妳為什麼要讓他待在這裡?他是個殺人兇手,還是個叛國賊。」
瑪寶在她身邊坐下,用手指輕撫桑妮的額頭,撥開她的亂髮,順著她的眉毛。
「瑪寶,拜託妳。上次我在這裡接到電話,我知道是他,而且他也承認是他在臥房窗口偷窺的。」
「是的,親愛的。」
「他當時為什麼會在這裡呢,瑪寶?」
「他必須到這裡來,桑妮。他必須來把妳帶回療養院。他希望藉著電話和出現在妳窗口來讓妳懷疑自己瘋了。」
「但是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打電話告訴他的。當時他住在俄克拉荷馬市的一家小旅館。他接到電話後立刻搭飛機到波特蘭,然後開車到這裡來。妳是明知故問,對嗎,桑妮?」
「啊,可是妳一點都不疑心自己不正常。部分是由於傑明的緣故。那個男人。他來到鎮上,讓事情變得困難起來。傑明假稱他是來尋找那對失蹤的老夫婦,其實他才不在乎什麼失蹤人口。他全是為了追蹤妳而來的。他認為妳逃走是因為妳殺了妳父親,或者為了保護妳母親。」
「我經常覺得命運的微妙。但現在沒心思去想那些了,眼前有大麻煩得處理。」
「好了,愛咪,莫非妳認為是命運把那些倒霉的遊客帶到冰淇淋店,好讓你們殺掉他們然後槍走他們的錢?」
瑪寶轉身正視他。「我不知道,你也一樣,亞默。說真的,我不管傑明和其它人會如何,但是我不要桑妮受到傷害。」
「他不會同意妳的,瑪寶姨媽,」桑妮說。「他恨死我了。妳也知道他不是我的父親。他對我沒有一絲感情。至於我母親,妳可知道他脅迫她留存他身邊?」
「當然知道,桑妮。」
桑妮斜眼打量她。她實在忍不住。其實,有什麼值得驚訝呢?過去七個月來她的生活被顛覆得早已超越她的理解範圍。她再也認不清自己是誰以及事情真相為何。她曾經鄙夷母親的軟弱,老天,她曾經憎恨母親,想要搖醒她不再受丈夫的凌虐。
「我的父親是誰?」
「她終於有興趣知道了。」喬亞默說著踏進臥房裡,雙手插在褲袋內。
「是誰?」
「是這樣的,親愛的,」瑪寶說。「事實上,妳的父親正是我丈夫。沒錯,他曾經是我的丈夫,後來他遇見愛拉,他們兩人墜入了愛河——」
「妳的意思是墜入欲河,愛咪?」
「也是的。總之,愛拉一向愚蠢,加上凱爾自己也不怎麼靈光。就我對他們的瞭解,我很難說究竟是誰主動引誘誰,但是他們畢竟辦到了。她懷了孕。幸運的是那時候她正在跟亞默約會,而事情的發展也算皆大歡喜。」
「不包括我母親。」
「當然包括,她很高興可以不必將妳墮胎拿掉,桑妮。當然她會那麼做的,如果找不到丈夫來遮羞的話。」
「我帶著我的凱爾來到海灣鎮,讓他用繪畫來度過他毫無意義的餘生,畫一些在機場展售的風景畫,一幅二十元,包括華麗的金漆畫框。之後凱爾再也沒有放蕩過。事實上他哀求我原諒他,說他願意不計一切,只求我別離開他。在他二十年前去世之前我讓他作了不少補償。」
「妳沒有殺他吧,有嗎?」
「噢,沒有,是亞默殺了他。但是當時凱爾的肺癌已經非常嚴重。他就是不肯戒掉無濾嘴的駱駝香煙。真的,那次煞車不靈對凱爾來說真是一種解脫,而且他死得很乾脆。謝謝你,亞默。」
「別客氣,愛咪。」
「你們相戀多久了?」
瑪寶朗聲大笑,轉身望著站在門廊的男人。「非常久了。」她說。
「這麼說妳一定不介意他將妳毆打到屁滾尿流囉,瑪寶?」
「不要,亞默,別這樣!」瑪寶衝向他,擋住他高舉著的手臂。她轉身對桑呢說:「聽我說,桑妮,別用那種口氣說話。妳沒有道理讓妳父親發怒——」
「他不是我父親。」
「反正當心妳的措辭。他當然沒有打我,他只打過愛拉。」
「他也打過我,瑪寶。」
「那是妳應得的。」亞默說。
桑妮來回望著兩人。昏暗燈泡下他們的神情曖昧不明。亞默牽過瑪寶的手,將她拉近身側。週遭的陰影將他們包圍,融入他們,將他們合為一體。桑妮打了個寒顫。
「我以為妳愛找,瑪寶。」
「我是愛妳,真的。妳是我丈夫的女兒,我的侄女。當時我同意亞默妳應該回療養院。妳的狀況不太好。他告訴我妳非常穩定,說妳欺瞞妳丈夫,說妳交友不慎甚至染上了毒品。
「他說畢醫生會治好妳。我見過畢醫生,他是個優秀的醫生。他說妳進展得不錯,只是需要完全的休息和專業看護。」
「那全是謊言。就算妳不願相信他是個惡魔,只要想想看,妳也看過報紙,知道新聞,警方正在找他。大家都知道畢德麥療養院裡的病患都是被他囚禁在那裡的,就像我一樣。」
「噢,寶貝,別這樣。我不想拿布塞住妳的嘴,可是我會的。我不准妳這樣說他。」
「好吧,可是當他到這裡把我和傑明敲昏,難道妳一點都沒有起疑心?」
喬亞默走離瑪寶,來到床頭,俯看著桑妮。「在這種暗淡光線裡我看不清妳是否會瘀青。」
「你真的毆打她?」
「別激動,愛咪,那是她應得的。她對我吐口水。過去幾年我學會了該用多少力量才能讓愛拉生出某種顏色的瘀青。可是每個人的皮膚不同。我們只有等著瞧了,是嗎?」
「你瘋了,」桑妮說。「你徹頭徹尾瘋了。」
「如果妳在我家裡說這種話,我早就給妳幾鞭了。」
「沒關係的,亞默。她是因為害怕才這麼說。她不知道自己將會如何。」
桑妮說:「我知道我將會如何。他再也沒有畢德麥替他將我拘禁起來。他會殺了我,瑪寶。妳也知道的,否則妳不會把一切真相都告訴我。不,別急著否認。妳已經接受他的做法。可是我的命不值錢。傷害那些幹員才會讓你們後悔莫及。你們如果敢殺了傑明,便等著大難臨頭吧。我見過他的老闆,千萬別懷疑。」
「他們全是蠢貨,那群人,」亞默說。他聳聳肩。「我知道事情會愈來愈棘手,可是我會應付自如的。事實上我早有安排。的確,我沒料到那混蛋會到療養院去把妳搶走。這樣一來我的計劃勢必得全盤更新。我不得不出面。由於你們,我不能再裝死。如今我必須出國,永遠不再回來。」
「試試看,他們會逮到你的。你販賣武器給哈珊,聯邦就算翻過全世界也要把你給抓住。」
「我知道,真是遺憾。不過這不成問題。早在一年之前我就把我存在瑞士等外國銀行裡的錢幾乎全提光了,只留下一點來迷惑調查局,讓他們知道我可不是傻瓜。到時候他們只會氣得跳腳,想都別想找到我。」
「傑明會逮到你的。」
「妳的傑明連隻老鼠都逮不到的,他恐怕來不及眨眼便被送上天國了。」
她氣憤得無法自己,彈跳起來,用被捆綁著的雙拳掃中他的臉。他連聲詛咒著推開她,拳頭高高舉起。
她聽見瑪寶尖叫:「不要,亞默!」
但是那拳頭依然直直落下,不是朝向她的臉,而是朝向肋骨。
「真該死!」傑明說。「抱歉,兩位,這繩結實在打得太堅固了。我的行軍刀又不見了,我一向把它貼在腳踝的。可惡!」
多瑪說:「珂麗,妳在做什麼?為什麼妳像條砧板上的魚那樣扭來扭去?還發出奇怪的咕嚕聲?」
她重重喘息著。「待會兒你們就知道了。我不敢寄望傑明找到他的行軍刀。等一等,我就快好了。」
「什麼快好了?」傑明問,在黑暗中努力想看清她的動作。
「我是個體操選手。在坎第訓練營我有幸成為身手最靈活矯健的幹員。我現在正在試著把我的手臂伸長到臂部以下,然後繞過來,再過一分鐘我就——老天!這不像我比較年輕而且纖瘦的時候那麼容易了——」她停頓幾秒鐘,深吸著氣。「好了。」
她興奮地高呼「我辦到了!」
「辦到什麼了?老天,珂麗,妳在做什麼?」
「我的雙手現在移到我前面了,多瑪。所幸牆壁和我之間還留了點空隙。連在我腰上的繩子比我手腕上的繩索位置要高一點。現在我要轉身然後解開我腰間的繩子。我一解開就能過去幫你們了。」
「珂麗,」傑明說。「如果妳能讓咱們逃離開這裡,多瑪和我一定推薦妳擔任波待蘭分局的特別幹員。對不對,多瑪?」
「如果她能救咱們出去,我一定要求她嫁給我而且推薦她擔任特別幹員。」
「多瑪,你是個性別歧視者,我絕不跟一個性別歧視者結婚。」
「珂麗,妳進行得如何了?」傑明問。
「快了,我腰上的結比較簡單。」
「很好,動作快點。」
在那些老傢伙到來之前他們還剩多少時間?桑妮在哪裡?這一生傑明很少禱告,但現在他開始禱告。她是否在瑪寶那裡?
「好啦,現在我得設法站起來。」
「啊,糟糕,我聽見有人來了,」多瑪說。「快,珂麗,快啊!」
「別打她,亞默!」
瑪寶抓住他的手臂將它推開,他的拳頭落在距桑妮的肋骨僅僅一吋的床褥上。
他劇烈喘氣,轉身舉起拳頭。「妳不該這麼做的,愛咪,妳不該這麼做。」
桑妮直起腰桿,怒吼著:「你敢打她,你這白癡!」
但是他的拳頭已飛向瑪寶頰邊,將她震得彈在牆上,然後軟軟滑落地板。
桑妮驚愕地望著姨媽,祈求地還活著。
「你怎麼可以這樣?」她緩緩抬頭怒視這個顯然已瘋狂的男人。「你們是愛人。她還打電話通知你,讓你來抓我回去。而你竟然像毆打愛拉那樣地毆打她。」
「事實上,」他揉搓著手指關節。「這是我第一次出手教訓她。以後她再也不敢反抗我了。我在想她的皮膚瘀青起來會是什麼顏色。」
門敞開一條縫隙,透進一絲微光。接著大開,三人見到了星空和半弦月。
「你們醒著嗎?」老人的聲音。是哪一個?傑明猜測著。他們只派了一個人來探視俘虜?或是還有其它人?他祈禱著只有一個人才好。
「還沒有完全天亮,但是你們也該醒了。」
「是啊,」多瑪說。「我們已醒來了。怎麼?你以為我們已經掛了?」
「不會的,醫生給的那藥的份量還不足夠要你們的命。不過那樣倒比較省事。像這樣可一點樂趣都沒有。」
傑明聽見珂麗突然啜泣起來,不覺捏了把冷汗。「噢,拜託,我身體不太舒服,請帶我去洗手間,拜託。」她呻吟起來,極為逼真。
「真是的,」老人說。「就妳一個,女孩?」
「是的,」珂麗咳了幾下。「拜託,快點。」
「好吧,真該死!我可不希望有人生病。」
珂麗在老人面前頹倒在地,挨在牆角。老人走進棚子裡,背後的門敞開著。傑明認出那是戴潘恩,開雜貨店那個。他看見珂麗將兩手圈在背後,彷彿仍被捆綁著那樣。
「請快點。」她喃喃說道,聲音痛苦得像隨時就要嘔吐。
傑明看一眼多瑪,搖搖頭。
當戴潘恩走至傑明面前,他立刻將腿一抬,踢向老人的臀部,使得他腳下一滑撲向珂麗身上。
「抓到了!」珂麗喊道。老人慌亂地掙扎起來,她雙拳交加,將他敲暈過去。
「做得好,珂麗,」多瑪說。「妳確定不想嫁給我?如果我願意改變自己呢?」
「等我們活著離開這裡再向我求婚吧!」她說。「好啦,兄弟們,現在我要解開傑明的手腕,還有你的,多瑪。你好好看著那老傢伙。」
她大約花了三分鐘解開傑明的繩索。又過三分鐘他們全部鬆了綁。他們站起伸展四肢,讓血液流回雙臂和雙腿。「我要好好地綁他一綁,」珂麗說著蹲下。「你看,傑明。他帶著一支咱們的槍。」
「謝謝老人!」傑明說。他跑到棚外探看。「快要天亮了。外面沒別人。我想他們只是派他來看看我們是否還活著。為什麼?我不清楚。他們實在擔當不起讓我們活著的代價。」
「嘿,看這裡。老傢伙給我們帶了三明治,用托盤裝著。我們雙手被綁在背後,他要我們怎麼吃呢?」
「搞定,」珂麗站在兩個男人背後說。「接下來呢,傑明?」
「多瑪,把棚子的門閂上,咱們得到史醫生的小屋裡去。希望電話可以打通,我們必須找些人手過來,然後再去尋找桑妮。」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32:27
第二十二章
「他瘋了,瑪寶,完全瘋了!」
瑪寶揉著臉頰,滿臉驚愕。「他從來沒打過我,從來沒有,」她說,「他一向溫柔待我,愛護我。他從來沒有打過我。我一直以為那是愛拉招惹他的,是她激使他毆打她,因為她喜歡那樣。」
「不是的,她恨死他了。他看待她有如糞土,瑪寶。她忍受那一切全是因為他威脅要殺我,只要她敢離開他,只要她敢反抗他。他沒有打妳是因為妳不常和他在一起,因為他一旦打了妳,或許妳會拿槍射他或者一走了之。愛拉無法一走了之,她必須保護我。現在他打了妳,以後一定會變本加厲的。」
「不。我會告訴他,如果他再犯,我就離開他。」
「妳可以這麼做,不過我打睹他會想盡辦法留住妳,就像對愛拉那樣。」
「妳錯了,妳一定弄錯了。我們相戀了十二年,桑妮。整整十二年。我瞭解他。他愛我。今晚他會動手打我的唯一理由是他害怕,他擔心我們無法脫身,而妳卻咄咄逼人。是妳激怒了他,都是妳的錯。」
「妳瘋了,瑪寶。醒醒吧,他不正常啊!」
「噓,桑妮,他來了。」
「快,瑪寶,將我鬆綁,我們可以一起逃走。」
「這是怎麼回事?我的女孩們聯合起來反抗我?」
「不,親愛的,」瑪寶站起,向他走去。她擁抱他,親吻他。「不是的。可憐的桑妮認為你這次打了我,以後會接二連三地再犯。我知道你不會,對不對?」
「當然不會。我很抱歉,愛咪,我的壓力好大,妳又一直和我爭辯。請妳原諒我,我再也不敢碰妳了。」
「他在撒謊,」桑妮說。「妳如果相信他那就太蠢了,瑪寶。來啊!妳這人渣,過來打我啊!我被綁著,毫無反抗能力,更不能傷妳。妳安全得很。來啊,妳這可悲的男人,過來打我啊。」
他氣憤得渾身顫抖,頸子冒出了青筋。「住嘴,桑妮。」
「看看他,瑪寶,他恨不得殺了我。他無法控制自己,他根本瘋了。」
亞默轉向瑪寶。「我來處置她。我知道該怎麼做。我發誓不會要了她的命。」
「你想怎麼做?」
「相信我,愛咪,妳不相信我?過去十二年妳一直很信任我的,現在妳也該信任我才是。」
「妳真的以為他不會殺了我,瑪寶?他是個大騙子。妳想變成殺人犯的幫兇?」她艱難地吞嚥著。天啊,瑪寶早已充當過不下六十次的謀殺從犯了啊!也許她還親手殺了其中幾個。桑妮趕緊噤聲不語。
亞默敞喉狂笑。「妳總算懂了,桑妮。愛咪和我是一體的,我們是同一種人。好了,愛咪,鬆開她的腳。我要帶她離開這裡。」
她的雙腿發麻,無法直立。瑪寶蹲下去,按摩著她的腳踝和小腿。「好一點了嗎,桑妮?」
「你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為什麼要在瑪寶面前演這齣戲?」
「安靜,小畜生!」
「你發誓絕不傷害她,亞默?」
「我說過了,」他說,帶著極度不耐,桑妮不解瑪寶為何聽不出來,聽不出他就要爆發開來。「我不會殺她的。」
當她終於能夠站立,亞默抓住她的臂膀,將她拖出房間。「待在這裡,愛咪,」他回頭吆暍。「我很快就回來,然後我們就離開這裡。」
桑妮喊道:「趁著妳等待空檔,打電話給愛拉,瑪寶。告訴她妳是怎麼放任他殺掉我的,告訴她呀,瑪寶。」
他將她拖離瑪寶的視線然後一拳重擊她的肋骨。她痛得急急喘息,踉蹌後退幾步,被他猛地拉回。
「乖乖閉嘴,桑妮,否則妳有吃不完的苦頭,妳還想要嗎?」
「我真正想要的是,」她回過神來,憤憤說道。「看你死掉,慢慢地、痛苦地死掉。」
「妳這輩子別想了,親愛的。」他狂笑起來。
「他們會逮到你的。你別想逃走,一堆幹員正在追你。」
他益發放聲大笑,似乎對她的警告感到有趣。這真是不合常理啊!他走至樓梯頂階時突然停下。他面向光線,大笑著說:「看吧,桑妮。看看我。」
她抬頭。那不是喬亞默。
電話線仍暢通。多瑪打電話給波特蘭辦公室。他掛上電話,說:「他們會派一架直升機來,三十分鐘之後就到。」
「大為呢?」珂麗問。
「對了,」傑明說。「我來打電話給他的妻子。」大為甜美的妻子珍在他被擊昏時收容了他,照顧他,餵他喝熱湯。他祈禱大為仍活著。拜託,讓他活著。
她接了電話,傑明說:「嗨,我是耿傑明。拜託告訴我大為在家。什麼?噢,不,我真抱歉。快告訴醫生他被人下了藥,所以他才撞車的。不,這裡情況還好。我會通知他的辦公室要他的三個副警長過來。好的,我回頭再打給妳。桑妮?我不知道。我們現在正要去找她。」
他掛上電話。「大為正陷入昏迷。他們已經送他到波特蘭就醫。他的情況還算穩定。他們只知道他開車撞上鄰舍的一棵樹。他的妻子是第一個發現的,她說醫生告訴她,倘若不是他及時被送往醫院,就不定已經死了。」
「真是場噩夢,」珂麗說。「這整個小鎮,所有的人都是兇手,我一定要將他們繩之以法,傑明。」
「我肯定要讓他們從此領不到社會保險金,」多瑪說。「無財產考驗。」
「一點都不好笑。」珂麗說,卻忍俊不住。
「很像莎翁的戲劇,妳知道,悲喜交加。」
「不,」傑明說。「只是邪惡罷了。開始時也許並不邪惡,但是他們順水推舟蠻幹了下去,不是嗎?咱們去尋找我未來的妻子吧!」
這個人是喬亞默,但又不是。她怔怔望著他。不會錯,這裡燈光非常充足。「畢醫生替你整了容,就像他對那個被你槍殺的人所做的那樣。」
「沒錯。我並不想完全改頭換面,只要讓人認不出來就可以。就在上次我們把妳帶回療養院之後,他替我動了手術。」他撫著頸子。「地心引力製造了點麻煩,不過還好。他把所有皺紋一併處理了。像妳這樣年輕的女人,桑妮,會答應跟我約會嗎?」
桑妮一言不發。她只擔心一旦他再動手毆打她,她恐怕會暈了過去。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她的腿可以自由活動,僵麻感已幾乎消失。現在她能夠跑步了,她必須設法擺脫他。她必須找到傑明和其它人。萬一他們已經死了?不,不可以這麼想。他們沒有死。還有時間。
她抬頭凝視他。她恨死了他。她要擊敗他,要他受盡折磨,要他認輸、承認他並不如自己所認為的那麼聰明。「考特已經把你的一切所作所為告訴了調查局,他為了挽救自己一條小命,已經和他們合作。」
「誰在乎那混球怎麼做?閉嘴,先離開這裡再說。」
他強拉她走下樓梯。為了防範她逃走,他拽緊她的頭髮將她向前推擠。
怎麼辦?
前門傳來一陣聲響。他提著她的頭髮,細聲詛咒著。她瞥見他抽出一枝槍來。「希望是某個老傢伙。」
然而不是。門徐徐打開。倘若他們正在樓上大概沒人會發覺有異。她盯著那扇門,屏住了呼吸。
她看見傑明的臉。她沒有思考,只管行動。她舉起手,攫住他的頭髮向下一抓。亞默倒栽蔥似地一路滾下了樓梯,最後背部著地,急喘著,意識仍清醒。傑明轉眼間已跨騎在他身上,槍口對準他的太陽穴。
「你是什麼鬼?」
「他是喬亞默,」桑妮說。「畢醫師也替他動了整型手術。」
傑明的槍口愈加使勁壓入喬亞默的腦門。「桑妮,妳沒事吧?」
「我很好。我姨媽在樓上。傑明,他要帶我離開這裡,可能是想把我殺了。他告訴姨媽他不會殺了我,但是他一向撒慣了謊。他打她呢,而她卻原諒了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去找她,」多瑪說。「別擔心,桑妮,我不會傷害她的。」
桑妮站起,儘管渾身酸疼,小腿僵硬,卻感覺前所未有的暢快。「傑明,我好高興見到你還有妳,珂麗。瑪寶說你們三個被關在史醫生小屋後面的工具棚裡。」
「是啊,」傑明說。「但是我們可是特別幹員,當然有辦法逃出來。嗯,事實上都是珂麗的功勞。妳知道嗎,桑妮?我焦急得長出了一根白頭髮。快讓珂麗替妳鬆綁。」
當她雙手恢復了自由,她走向那個多年來冒充她父親的男人身邊。那個令她懷恨多年同時也懷恨於她的男人,此時正躺在她腳邊。
她蹲下,微笑著說:「現在輪到我告訴你我對你的評價。你很可悲,你一無是處,你這一生再也別想將任何人操控於股掌。我恨你。不只這樣,我鄙視你。」她高舉拳頭重捶他的鼻子。
「天啊,好久以來我一直想這麼做。」她揉著手指關節。
他憤怒地渾身顫抖。他的鼻孔開始淌血。他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太陽穴的槍讓他頓時噤聲。
「你想知道另外一件事嗎?瑪寶知道你被制伏簡直歡喜若狂呢!她和我一樣恨你。她總算自由了,我也自由了。不久你將被關進監牢裡,你原該屬於那裡。」
她俯看著他,看他鼻孔汩汩流出鮮血,看他眼裡燃燒著怨怒。「該死的混球!」她站起身然後猛踢他的肋骨。
「我會讓她拿槍射你,只要她願意,」傑明說。「桑妮,妳想不想射他?」
「不,還不想。此時此刻不想。你知道嗎,老傢伙?愛拉愈來愈容光煥發了。我打賭不久她便要開始約會了。」
「她不敢。她知道只要她敢看別的男人一眼我就會殺了她。我會一起殺了他們的。」
「你誰都殺不了,」桑妮說,眼光磷磷,聲音透著興奮。「你將在監牢裡度過可悲的餘生。」她拍拍他的臉頰。「你這老頭。想想你在監牢裡會如何快速萎縮。」
「我不會坐牢。老天,我一定要讓妳瞧瞧。我和妳周旋了六個月,早該把妳勒死。」
「試試看吧,老傢伙。」她微笑著俯看他,舉起腳來踢向他的鼠蹊。
他尖吼起來,咬牙抱緊身體。
「做得好,桑妮,」傑明說。「妳確定不想射他?」
這時樓上傳來一記槍響。
傑明重重敲擊喬亞默的下巴。
一個倒下了,傑明看著喬亞默的頭垂落一側,邊想著。他們只有一把槍——就是傑明用來抵住喬亞默太陽穴的這把,從戴潘恩那裡搶回來的這把傑明的槍。
當多瑪空著手上樓,桑妮想都沒想到她的姨媽可能開槍射殺任何人。
珂麗閃電般移向樓梯底部的陰暗角落。
他們看見多瑪一手按著鮮血直淌的臂膀走下樓梯,背後的瑪寶用槍抵著他的後腦。
「把槍丟向起居室,傑明。」
傑明把槍拋向珂麗蹲臥著的位置。
「你不太瞄得準,是嗎?不管了。現在你走開,對了,去跟桑妮站住一起。
「你,先生,繼續走,不然我射穿你的腦袋。你不會喜歡吧?」
「不,」多瑪恍惚地說。「我不喜歡。」
「你的血把我的地板都弄髒了。啊,管他的,反正我們不會再回來了。現在,耿先生,你跟桑妮後退兩步。很好,別輕舉妄動。你老是吹噓調查局幹員有多厲害,這個卻不怎麼樣。瞧瞧他流了一灘血,只不過是個小傷口。不過他倒是連吭都沒吭一聲,這點我得替他說。好啦,別動。」她望著地板。「亞默,你可以站起來了。」
亞默沒有反應。
「亞默!」
她揮舞槍枝,朝傑明吼叫:「你是怎麼對他的,你這畜生?」
「我把他敲昏了,瑪寶。我想短時間之內他是不會醒來了。」
「我應該馬上給你一槍。自從你踏上小鎮的土地,自從你第一次見到桑妮開始便不斷製造災難。不,桑妮,閉嘴。我的未來屬於他,我要和他一起走。小鎮走到了末路,但我可不。沒人能夠逮到我們,就算你的寶貝幹員也別想。」
她將多瑪推下樓梯,似乎有所警覺地倒退兩級階梯。「你若想玩把戲,孩子,我就轟掉你的腦袋。」
「不會的,女士,」多瑪說。「我動都不敢動。我可不可以下樓梯去讓傑明包一下我的手臂?我不想失血而死,也不想毀了妳漂亮的地板和地毯。」
「去吧,但是別想耍花招,否則你死定了。」
多瑪臉色蒼白,痛苦地咬著嘴唇。他緊按住臂膀的傷口,鮮血仍不斷從他指縫滲出。
「來吧,多瑪,」傑明拉過他。「你有手帕嗎?」
「有,在我右邊口袋裡。」
傑明掏出一條乾淨的藍色手帕來包紮他的臂膀。「這樣應該沒有大礙了。可惜你們殺害了史醫生,瑪寶,此刻多瑪正需要他的醫護。」
必須讓她走下最後三級階梯。一定必須。只剩三級了。來啊,瑪寶,來啊!
桑妮突然高聲叫嚷:「他的嘴角在流血,」她驚慌地指向喬亞默。「還有白色的東西,噢,老天,我看是口沫。他在吐白沫!」
「什麼?」瑪寶緩緩走下最後三級階梯,一邊留意兩個幹員和桑妮,邊瞧著亞默。「你們,全部聚在一起,坐在地板上,快點。」
他們全坐了下來。
再近一點,傑明在心中喊著。再走近一點,他看見珂麗伏在暗處,手中握著他的短槍。
這時喬亞默呻吟起來。他向上一挺,又倒下。他再度咕噥著,然後睜開了眼睛。
「噢,老天!」桑妮尖叫。「他眼睛裡有血。傑明,你那麼用力打他嗎?」
就在瑪寶全神貫注在亞默身上的珍貴幾秒鐘之內,珂麗憑著在坎第接受的嚴格訓練彈跳了出來,從瑪寶背後將她抱住。
瑪寶轉身,但為時已遲。她手中的槍已被打落地上。
珂麗說:「抱歉,桑妮。」她說著一拳勾上瑪寶下巴,將她擊倒在地。
喬亞默又呻吟起來。
「珂麗,」多瑪說。「請妳一定答應要嫁給我。我這個性別歧視者已經改過自新了,就像改頭換面的戒煙者一樣。我已經變成女性主義者了。」
桑妮開懷大笑起來。傑明要多瑪好好躺在地板上,然後站了起來,和珂麗熱情地握手,擁抱住桑妮。「現在就等弟兄們趕來了。」
「我聞到煙味,」多瑪嗅著空氣,緊張起來。「老天,傑明,地板下有煙冒出來。」
「是廚房。」桑妮說著衝向廚房。
「不要,桑妮,別開門。煙會湧進來的。」
喬亞默再度呻吟起來並且翻了個身。
「愈來愈濃了,」珂麗說。「有人放火。老天,那些老傢伙想放火燒掉這地方。」
「我負責帶喬亞默。珂麗,妳帶瑪寶。桑妮,妳幫多瑪好嗎?咱們快點離開這裡。」
「放火的人一定正在外面等我們自投羅網,」桑妮說。「你知道的,傑明。」
「我寧可冒著被槍殺的危險也不要被活活燒死,」他說。「大夥同意嗎?廚房的門口已經燒起來,只能從前門出去了。」
「走吧!」珂麗將槍枝插入腰帶裡,用肩膀扛起瑪寶。
傑明採用和珂麗同樣的消防員姿勢扛起喬亞默,踢開了前門。太陽剛升起,黎明的天空一片粉紅。空氣清新淨爽,海浪富節奏地起伏著。
小屋前至少站立著三十個人,全配備著武器。
衛海爾牧師喊話:「把槍丟下,耿先生,否則我們要射殺那女人了。」
可惡,傑明心想。至少老傢伙們沒有一看見他們走出瑪寶小屋便盲目地射擊。寧願被槍殺也不要被燒死——全是鬼話。沒有人寧願死掉。眼前他們還有一點時間,他把槍拋向衛海爾牧師。槍落在他腳邊。
「很好。現在,把那個瘋子放下,還有瑪寶,我們不在乎他有什麼下場,他是個惡徒,敗類。他只是個叛國賊。他唆使瑪寶背叛我們。來吧,你們四個跟我們來。」
「我們要去教堂嗎,牧師?」
「閉嘴,耿先生。」杜漢克說。
「五分鐘之內將有一架直升機抵達,海爾。」傑明將喬亞默放下,讓他躺在瑪寶的水仙花圃內。
「我們已經用史醫生小屋裡的電話通知調查局了。警長的副手也快趕過來了。」
事實上那些副手早該來了。他們在哪裡?
「我們已經將那幾個副警長擺平了,」艾葛斯說。「來吧,我們不想浪費時間。直升機的事只是謊言。再說也沒什麼不同。等那些聯邦幹員趕到時你們已經不知道在哪裡了。」
「你們別想脫身,」桑妮說。「永遠別想。你們還不明白你們在跟誰打交道嗎?」
「看看我們,桑妮,」衛雪莉說。「看看這些善良的老人家。我們連蚊子都不忍心傷害,不是嗎?誰會找我們麻煩?根本沒有麻煩可找呢!我們會邀請他們全部到冰淇淋店裡好好招待的。」
「現在情況已大不相同了。」桑妮說著趨前一步。
衛海爾牧師立即舉起手槍。「聽我說,」桑妮繼續說。「所有人都知道傑明和另外兩位幹員在這裡。他們會把這地方夷為平地的。而且他們還會挖遍墓園的所有墳墓來找出過去三年在這附近失蹤的人們。事情結束了。請你們認清事實。放棄了吧!」
「住嘴,桑呢,」杜漢克說。「你們,全部給我住嘴。走吧!」
「沒問題,漢克。」傑明說。還有一些時間。至於多少時間,他毫無概念。但就算只有一分鐘也值得把握。
他們像一列人犯並排而行。即使心中的恐懼如此清晰,他仍然對眼前的狀況感到不可思議。
傑明回頭說:「這個週日你要傳什麼道呢,海爾?邪惡的報應?集體謀殺的精神境界?不,我知道了,一定是『為遭受謀財害命的人們伸張正義時所必須付出的慘痛代價』。」
傑明的肩膀遭人重擊而搖搖欲墜。
「夠了,」艾葛斯說。「閉嘴!你會惹毛了女士們。」
「我沒有被惹毛,」珂麗說。「我想拔光你的牙齒聽你哇哇哀叫。」
「我根本沒有牙齒,」漢克說。「對這些人來說這實在不算高明的處罰方式。」
該怎麼回應?傑明對珂麗擠擠眼。她一臉惱怒。多瑪已經可以自己行走,但珂麗仍然扶著他。他的手臂漸漸止住了流血,不過剛剛流失的血和飽受驚嚇已夠他受的了。
桑妮在他身側蹣跚而行,臉色慘白而且若有所思。他微側著臉輕聲說,避免老人們聽見。「撐著點,桑妮。總會想出辦法的。我可以對付至少一打的老傢伙,沒問題。你能負責打昏那些老太婆嗎?」
她莞爾一笑。「當然我有能力把她們敲昏,可是我想回去抓喬亞默。他們把他和瑪寶留在那裡呢,傑明。他們兩個會逃走的。我的姨媽,啊,我也不知道,但是她不太像是我所認識的姨媽了。」
好個輕描淡寫,傑明心想。其實對她而言是又一次打擊。又一個她全心信賴的人背叛了她。感謝老天她還有母親可以依靠。他想,在未來的日子裡他或許會愈來愈喜歡愛拉的。如果還有未來。
傑明說:「也許我們的人會在喬亞默和妳姨媽醒來之前到達。就算他們逃走了,我們遲早還是會逮到他們的。」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33:12
第二十三章
出乎傑明的意料,他們正被押往黛兒的旅店。他以為他們會被帶往衛牧師那裡。
「可惡!」傑明被人用來復槍柄推進那間大繪畫室裡。倪黛兒正坐在她那張尊貴的椅子裡,彷彿高踞在御座上睥著全世界。她微笑望著每個人。她戴著滿嘴假牙,塗著她的桃紅色唇膏。
她說:「我很想加入你們,但是我畢竟不像從前那麼身手靈活了。」
戴潘恩軟癱住一旁沙發裡,兩眼無神。很好,珂麗的手勁夠強。
「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傑明轉向衛海爾問道。
「你們在這裡是因為我要你們來這裡,因為我命令我的人把你們帶來,因為,耿先生,我要告訴你們我將要如何處置各位。」
每人注視著由黛兒座椅背後走出的蜜莎。她身上再也見不到一絲甜蜜可人。她頸上沒了珍珠項鏈。她的聲音冰冷響亮,彷彿指揮官,而不再是廚師宣佈可口菜餚的溫柔語調地。老天,傑明心想,這是怎麼回事?
「蜜莎,」桑妮錯愕地說。「噢,不,該不會連妳也是吧,蜜莎?」
「別一臉驚訝的樣子。」
「我不懂,」桑妮說。「妳是個頂尖的廚師,蜜莎。妳和艾德約會。妳為黛兒分憂解勞。妳是個好人啊,可惡!到底怎麼回事?」
傑明緩緩說道:「我早猜到這事背後必定有一個首腦,一個能夠策動所有人順從效忠的人。對嗎,蜜莎?」
「完全正確,耿先生。」
「為什麼妳不乾脆讓他們選妳擔任鎮長?」桑妮說。「為什麼要殺害無辜?」
「我會考慮的,桑妮,」蜜莎說。「啊,可憐的謝先生。妳,珂麗,快點扶他坐下。真遺憾史醫生由於懦弱而反悔。他壞了大事而不得不殺了那個女人。她無意中聽見我們的秘密。被我們抓到正在撥九一一。可憐,我們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她和那些慕『世界頂級冰淇淋』的盛名而進鎮的遊客不同,我們甚至不忍心拿她的錢。她太年輕了,而且有小孩。我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她,但是也無法放她離去。
「那一晚她掙脫了綁繩並且拚命尖叫,被妳聽見了,桑妮。第二天瑪寶告訴了我們,於是我們派了人守衛她。但是兩天之後又被她掙脫了,而這次瑪寶不得不叫衛牧師過去,全是因為妳,桑妮。我們別無選擇,我們決定她必須死。由於那是史醫生的失誤,因為是他擔任她的守衛,實在沒別的選擇,我們很遺憾,但是非那麼做不可,史醫生必須殺了她。但他就是沈不住氣,想打電話給顢警長。」她聳聳肩。
「事情必須公正處理,而我們一向是極度講求公正的。戚海倫收拾了殘局。她將槍管塞進他嘴裡,扣了扳機。若不是警長和那個波特蘭來的法醫,這事早就被判定是意外了。真可惜,非常地令人遺憾。」
有意思,傑明心想,他見過的每個罪犯都滔滔不絕,善於自誇他有多麼聰明偉大。連一個老婦人也不例外。
「是啊,」他說。「真令人遺憾。」
蜜莎撫弄著眼鏡,因為她沒戴珍珠項鏈。但她的聲音平靜而篤定。「你一點都不欣賞我們所做的一切,耿先生。我們把一個破敗的小地方變成了一個風景如畫的小鎮。一切都如此整潔有序,計劃周詳。我們絕不心存僥倖,而是腳踏實地地規劃一切,我們甚至為那些不喜歡照顧花草的鎮民提供園藝服務。每週有一次油漆服務。當然,每項服務都有專人主持。我們是一個有智慧、忠誠而勤勉的老人社會。每個人都負有責任,每個人都負有任務。」
「是誰挑選那些受害人?」珂麗問。她站在多瑪身邊,手按著他的肩頭。他神智仍清醒,但臉色蒼白如紙。她將一條手織毛毯覆在他身上。那毛毯由柔軟的粉彩色塊拼織而成,像是老祖母花費數小時才完成的。
傑明望著那條毯子,再看看蜜莎。他多麼願意那是她親手織成的。然而她絕非慈藹的老祖母,而是邪惡冷血的殺手。
蜜莎輕聲大笑。「誰?當然是所有人一起挑選,韓小姐。那四個圍著木桶玩紙牌的紳士,他們負責密切注意每個開車到冰淇淋店歇腳的遊客。」
「餐廳的薛克則從廚房窗口留意每個遊客。如果他忙不過來,便由妮達注意每個掏出錢包乘付帳的顧客。」
「雪莉和黛拉在海崖附近的木屋裡販賣紀念品,一邊挑選遊客。你可以想像,我們一定很快便能作成決定。」她歎息一聲。「有時候我們也會判斷錯誤。令人遺憾。有一對夫妻,看起來非常闊綽,還開了輛奔馳車,但是我們只在他們身上找到三百元。我們只好讓葛斯把車子開到波特蘭去賣掉,結果發現車是租來的。我記得羅夫拒絕替他們入斂。對嗎,羅夫?沒錯,就是這樣,你說他們沒有資格,我們全都同意。他們不誠實,他們撒謊。」
「完全正確,」戚羅夫說。「我只用便宜的床單把他們分別包起來,齷齪的騙子。海倫想在他們的墓碑上用『鐵公基』這個名字,但是我們認為太明顯了,便把它改成『史密斯』。平凡得就像他們從來沒活在這世上過。」
「有意思,」桑妮來回望著這群老鎮民。「有意思。你們全都瘋了。我在想不知道他們會如何處置你們。依集體謀殺罪將你們全部起訴?或者讓你們全部住進精神療養院?」
「我聽見直升機了,」衛海爾牧師說。「我們得快點,蜜莎。」
「你們想殺了我們嗎?」珂麗說著趨前一步。「你們真的以為你們能夠逃脫得了?」
「當然可以,」戴潘恩說著站起,恢復了些血色。他掏出一把槍來走向前。「我們沒什麼輸不起的,對嗎,蜜莎?」
「完全正確,潘恩。」
「你們真是又老又笨的一群!」桑妮大喊。
當所有人全注意著桑妮,傑明衝向戴潘恩,奪過他的槍枝然後跳向蜜莎。他將她壓制在地板上,一手臂圈住她的喉嚨,一隻手用槍抵住她的背脊。
一陣死寂。只見倪黛兒緩緩轉頭看他。「放了她,耿先生。如果你堅持不放她走。我們只好將她連同你們一起殺了。妳會同意的,不是嗎,蜜莎?」
毫無選擇餘地。傑明非常清楚,他必須迅速行動,不能猶豫。他必須設法讓他們相信,必須讓他們嚇得膽顫心驚,讓他們認清事實,從他們一手建構的虛幻世界徹底清醒過來。他必須讓他們明白他們已經失去主控權。
傑明舉起槍來,朝戴潘恩的胸口發射。老人應聲倒地,滾至鋼琴腳邊。頓時鮮血四濺摻老人不吭一聲,悄悄滑落地板。一時間尖叫、詛咒聲四起,夾雜著淒厲的哀嚎。
傑明高聲吆喝:「在你們抓住我之前我可以至少再撂倒三個。想不想打賭那會不會包括你?來啊,老騙徒,試試看啊!」
他手上的槍是雙管槍。他們之中總有人會發現他只剩一發子彈。
「珂麗,去拿我的槍,快點。」
她瞬間拿到了槍。衛牧師舉起槍枝。傑明毫不遲疑射中他的右手臂。珂麗將傑明的槍給他。
「還有誰?」傑明說。「這把槍是半自動的。它可以把你們全部撂倒。還有誰?到時候製造的血腥場面肯定比潘恩的要盛大許多,你們的五臟六腑會四處飛濺。我打賭你們從來沒用過半自動手槍處決你們的受害人吧?實在不怎麼美觀呢!看看潘恩就知道了。下一個或許就是你。」
安靜無聲。他聽見有人嘔吐。令人不解,在他們謀害了六十條人命之後竟會有人嘔吐?
倪黛兒問:「妳還好嗎,蜜莎?」
「噢,是的。」蜜莎說著淡淡微笑。她朝後一跩,踢向傑明的鼠蹊。他感覺一陣麻痛,頭暈眩起來。隨之而來是噁心感湧上喉頭。他舉起槍柄敲向她的太陽穴。
他不知道她是否死了。他並不真的在乎。他強忍著噁心感咬牙說:「桑妮,把葛斯的槍拿給我。當心別讓任何人抓住妳。你們所有人,把武器丟下!全部趴在地上。我們乖乖在這裡等我的同事抵達。」
倪黛兒說:「妳殺了她嗎,耿先生?」
「我不知道。」他說,鼠蹊部仍隱隱作痛。
「蜜莎就像我的女兒一樣,你不記得嗎?我曾經告訴過你啊!」她從大腿拿起一把槍來朝他射擊。
這時大門砰地被撞開。桑妮奔向傑明,同時聽見背後一個男人喝道:「調查局,全部別動!」
「耿先生,你聽得見我嗎?」
「是的,」他清晰地說。「我聽得見你。可是我不想聽見。走開,我痛死了,我要獨處。我的童軍老師告訴我男人不可以呼天搶地地叫痛,除非是一個人的時候。」
「你不是童軍,你是警察,耿先生。我會為你解除痛苦的。有多嚴重?」
「從第一到第十級,算是第十三級。走開,讓我獨自靜靜的哀嚎吧!」
護士笑著看看桑妮。「他一向如此?」
「我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在他被射傷時剛好在他身邊。」
「會不會有下一次?」
「不會了,」桑妮說。「如果再有下一次,我非殺了他不可。」
護士為他注射嗎啡。「好了,」她輕輕揉搓他手肘上方的臂膀。「痛已經止住。等你完全恢復清醒,你可以隨時視需要自己吃止痛藥。這位是魏醫生。」
外科醫生高瘦得像根柱子,有著雙傑明生平僅見的美麗黑眼睛。「我在波特蘭嗎?」
「是的,在奧瑞岡科學醫療大學附屬醫院。我是魏醫生。我已經取出你胸腔裡的子彈。你的狀況相當不錯,耿先生。我聽說你是個勇者,能夠救活一位勇者真教人高興。」
「我還得更加勇敢才行。」傑明說。他的聲音有點飄忽,由於嗎啡的緣故。他感覺好極了。若不是他全身上下插滿管子,他真想跳舞呢,或者吹奏薩克斯風。他想打電話給黎莉小姐,或者說笑話給牛皮仙馬溫聽。他知道他的神智並非完全清醒。他一定得記住要交代酒保阿基為桑妮多儲存一些可口的白酒。
「為什麼呢,耿先生?」護士問。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必須更勇敢才行?」
他皺眉頭,突然記了起來,微笑著回答,滿臉驕傲和喜悅。「因為我要跟桑妮結婚。」
他轉過頭,露出她從未見過的傻氣微笑。「我們要到我在德拉瓦州的小木屋去度蜜月,在露依絲湖畔。那地方美極了,空氣甜美得足以融化你的感官,而且——」
他昏迷了過去。
「很好,」魏醫生說。「他需要好好休息。別擔心,裴小姐。他會沒事的。原本我有點擔心手術狀況,不過他體格非常健壯,而且求生意志極強。
「現在我得徹底檢查他全身。妳何不出去一下?謝先生和韓小姐正在會客室。噢,對了。還有一位貝馬文先生,跟一位坐在沙發上,大腿上放著台計算機的先生。」
「貝先生是傑明的上司,他是調查局的副局長。抱著計算機的那個——」
「很性感的那個。」
「是的,他是蘇迪龍,也是調查局幹員。」
「貝先生的眼睛炯炯有神,」魏醫生說。「至於蘇先生,不管他有多傑出,我覺得他似乎渾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聽見他自言自語,『有啦!』此外什麼都沒說。出去吧,裴小姐,讓我和我的病人靜一靜。」
會客室就在樓下大廳。桑妮奔向貝馬文的懷抱。「他沒事了,」她不斷重複。「他會沒事的。他已經會嘮叨了,他還說他的童軍老師告訴他男人不可以喊痛,除非是獨處。他沒事了。我們快要結婚了,我再也不讓他被射傷了。」
「很好,」貝馬文擁緊了她,然後將她交給迪龍。迪龍心不在焉地摟摟她,親她的頰。「我找到他們了,桑妮,」他說。「我找到那個冒充妳父親的混球了。」
貝馬文說:「有啦?」
「對。我必須和西雅圖的分局聯絡。他們正在海軍基地機場。那個傻蛋買了兩張到布達佩斯的機票,經過紐約。他使用偽造的信用卡和護照。」
「咱們該怎麼逮他?」謝多瑪走來問道。他頸上掛著吊腕帶,臉色已恢復了紅潤,情緒已平靜許多。「他的外貌已經不是喬亞默了。」
「不難,」迪龍拍拍大腿股。「我和我的MAX計算機無所不能。桑妮的姨媽用的是她的護照。我猜他們一定是來不及替她弄假護照,心存僥倖希望能順利通過海關。珂麗,妳和多瑪一定把他們嚇壞了,讓他們迫不及待想逃往國外。」
「這麼說,」桑妮看著迪龍打電話給西雅圖分局。「事情算是終結了。小鎮的人會怎麼樣呢,貝先生?」
「我們的幹員正在調查墓園。就像那些老傢伙說的,他們埋葬受害人時全部作了記號,所以鑒識受害人的身份沒有問題。」
「集體謀殺,而且加害人全是老人,」他說著搖搖頭。「我幾乎什麼案子都見過,但是這個實在前所未聞。」
「邪惡,」他撫著下巴說。「邪惡的種子可以在任何地方發芽。那些老人沒人說一句話,他們對彼此可忠誠呢,這點我得替他們說,儘管這無關緊要。那個高蜜莎,她會熬過來的,雖然我敢打賭她一定不希望這樣。想想看,那個溫和甜美的老婦人竟然會是這樁醜事的主腦。」
「她是個絕妙的廚師,」韓珂麗說著輕歎一聲。「那頓晚餐是我這輩子吃過最豐盛美味的一餐。」
「是啊,」謝多瑪說。「而且那極可能是我們的最後晚餐,因為她給我們下了藥。」
「你死不了的,」貝馬文說。「噢,對了。有位幹員發現一本倪黛兒的日記。」
「對。」桑妮說。「她經常隨身帶著它。你可知道她習慣將鋼筆尖在舌頭上蘸濕,舌頭上形成黑黑一圈?」
「我們的人會好好查看。老黛兒對於每件事的細節極為關注。也許那本日記會成為記錄整件案子的最佳證物。她從四○年代和她丈夫初抵海灣鎮就開始寫日記了。」
「這是檢查官的事了。我敢打賭他們會恨死這個案子。真無法想像媒體會如何炒作它。瘋汪透了。所幸顢警長今早已經脫離險境,這倒是個好消息。他的三個副警長也都清醒了。他們被下了迷藥並且綁在你們被關著的小棚子裡。」
「喬亞默和我的姨媽瑪寶,」桑妮說。「貝先生,你抓到他們時會如何處置他們?」
「喬亞默肯定得在牢裡蹲上三輩子。至於妳姨媽,桑妮,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將連同其它鎮民共同起訴,或者會加上綁架和共謀罪名。就等著看了。」
「又有啦!」
大伙轉向迪龍。他抬頭,略微羞怯地咧嘴一笑。「是這樣啦,我只是要告訴大家,桑妮的離婚在六個月內就能生效了。咱們就在十月中旬舉行婚禮吧。我已經預訂下艾姆街長老教堂,十四號那天。一切搞定。」
「妳願意嫁給我嗎,珂麗?」謝多瑪說。
她瞪他一眼。「你必須向我證明你不再是個性別歧視者。就算你非常努力證明,至少也得花上一年。別忘了,條件是我得升任波特蘭分局的特別幹員。」
「如果他老毛病又犯了,妳可以射他另一隻手臂,」貝馬文說。「至於特別幹員的事,韓小姐,我會認真考慮的。」
桑妮朝他們微笑——這幾個人如今已變成她一輩子的朋友——然後走回傑明的病房。
他會好好活著。至於其它的一切,等到不得不面對時再說吧!
生命就展現在你視線之內——在搭乘直升機回波特蘭的途中,看著傑明臉色死白、全身插著管子躺在擔架上,她悄悄在心裡說。她決心不讓自己的視線離開傑明的臉龐。一張漂亮的臉,性感的臉。她真等不及要他盡快康復,然後兩人可以再度到朋若蜜俱樂部去,讓他可以再度表演他的薩克斯風。
次晨,傑明打開護士給他的奧瑞岡報。頭條標題寫著:
喬亞默在躲避調查局追緝途中死亡。
似乎便宜了他,傑明心想。「是喔,可憐的傢伙。」他高聲說,繼續讀報紙。看來喬亞默試圖逃跑,但顯然沒有成功。他匆匆撇下瑪寶,跳上一輛行李貨車,敲昏了司機然後開車逃逸。調查局的人緊追在後。他沒能跑遠便被制伏了。他竟然蠢得不依幹員警告停車繳械,反而向幹員開槍。
他死了。那混蛋終於死了。桑妮將不需要經歷訴訟的煎熬。她再也不必面對那個人。
那麼瑪寶呢?
卜瑪寶,他繼續讀報,自稱完全無辜,無論是關於喬亞默或者海灣鎮事件,她對兩者皆一無所悉。她堅稱自己只是個藝術工作者,協助銷售「世界頂級冰淇淋」。如此而已。
等媒體發現黛兒的日記就真相大白了,他想。到時候她就百口莫辯了。那些老鎮民也一樣。他累極了,胸口劇痛不已。他在臂膀注射了一點嗎啡。
快了,他知道很快他將甜睡得像個嬰兒,不再被這些紛紛擾擾所苦。他只希望沈睡之前能見桑妮一面。
當她出現在他床側,微笑俯看著他,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在作夢。
「妳看起來好像天使。」
他聽見一陣朗笑,接著感覺她的嘴唇在他嘴上,溫暖而柔軟。
「很好,」他說。「再來。」
「睡吧,壞蛋,」她說。「等你醒來時我會在你身邊。」
「每天嗎?」
「是的。永遠。」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14-11-13 11:33:23
終曲
裴喬桑妮和耿傑明在蘇迪龍為他們選定的日子,十月十四曰舉行了婚禮。蘇迪龍擔任伴郎,桑妮的母親擔任伴娘。她由一位愛荷華的參議員蒙馬特陪伴著參加女兒的婚禮。他是個鰥夫,對愛拉一見鍾情。這個夏天她再度穿上了兩截式泳裝。
調查局有一百五十位特別幹員,包括波特蘭分局的兩位——其中一位是新派任的特別委任幹員。所有幹員和耿家親友全聚集在華盛頓特區艾姆街的長老會教堂。桑妮被未來的親友熱情包圍著。
黎莉小姐、牛皮仙馬溫和酒保阿基都參加了婚禮。黎莉小姐身穿雪白絲緞禮服。馬溫則逢人便宣揚新娘今晚有多麼美麗。阿基帶了白酒作為賀禮,不過是有軟木塞的Chardonnary高級佳釀。
媒體蜂擁而至報導這場婚禮。自從上周桑妮出庭為畢德麥醫生——李諾曼的受審作證之後,每個人都期盼著婚禮的來臨。審判終結,他獲判謀叛、謀殺、綁架、勒索和逃稅等罪名。一個電視新聞女主播說他惡性重大,應該將他關在監牢中直到二十二世紀。
由於調查局並未查出裴考特參與走私軍火的具體證據,最後他只被控以綁架和共謀罪,獲判徒刑十年。但是桑妮告訴傑明,考特在服刑期間一定表現良好,頂多三年便能出獄。傑明搓著雙手,說他簡直等不及了。
六月時桑妮獲聘為麥鮑伯參議員的資深助理。她帶著傑明四處見識華盛頓特區五光十色的一面,和他以往所認識的這城市大異其趣。他說他分辨不出哪一個華盛頓比較迷人。桑妮天天慢跑,通常由傑明陪伴。到了七月她已開始邊淋浴邊唱歌了。
七月底,檢查官決定將卜瑪寶分別起訴。除了犯下八件謀殺案——其中四件為刺人致死,她還犯有槍殺調查局幹員、綁架侄女、藏匿並協助謀殺案嫌犯逃逸而等同共犯。她的審判庭將在年底時舉行。傑明和桑妮都不期盼那天的來臨。
所有謀殺情節都詳細記載在倪黛兒的日記裡——時間、地點、方法和涉案人。倪黛兒寫著,當第十二個受害人被處決之後,鎮民幾乎已經感覺不到悔意了。下毒是最常用的方法,她寫著,因為戚羅夫不喜歡他為受害人人斂時過於麻煩。
她自己親手謀害了兩個人,一對夫婦,從阿肯色來的。他們死得很乾脆,還帶著微笑,因為他們吃了摻毒藥的蜜莎做的紐澤西奶酪蛋糕,沒有嘗到毒藥。
最後一對前往海灣鎮品嚐「世界頂級冰淇淋」而遇害的不幸老夫婦只比桑妮早兩個月到達小鎮。衛海爾牧師創下了最高記錄。他曾經說動一對富有的夫婦留下過夜,好參加晚上舉行的一項宗教禮拜式。
黛兒在日記中描述那是個悅人的儀式。每人站起齊聲頌讚上帝的恩典。之後大伙享用甜酒和餅乾。衛牧師在餅乾中加入的砒霜份量不足,那對夫婦於是又被毒了一次。這事惹惱了所有人,尤其是史醫生。
市面上出現了三本關於海灣鎮的書,切入角度各有不同。銷售最好的一本將衛海爾牧師描寫成瘋狂的彌賽亞,在亞歷桑那殺害了許多孩童,然後逃至海灣鎮,煽動全鎮鎮民成為撒旦的信徒。
考慮到除非所有鎮民都死亡或者被拘禁,否則謀殺案仍將繼續發生,法庭和律師同意將老人們全部隔離,分別送進各州的精神療養機構。檢查長在審判完結之後接受訪問時說:「我們不能讓他們之中任何兩個人有機會湊在一起。看看以前發生的事就明白為什麼。」
美國人權協會為老人們辯護——並非十分積極地——說「世界頂級冰淇淋」的某種成分(該配方至今仍是個謎)引發老人們的歇斯底里傾向而喪失了良知道德的判斷能力。因此他們不該為其所做所為而被判罪。當協會的女律師被問到她是否會到小鎮去買冰淇淋,她回答只有當她穿著破牛仔裝、開著輛老舊福斯金龜車的時候才會考慮前往。一家報紙社論猜測,是由於糖分攝取過高促使他們犯下罪行。
黛兒在判決結束之前便在睡眠中安詳死去。蜜莎則在七月中旬聽舍監說年輕的艾德已因攝護腺癌而去世之後,在牢房中上吊自殺。
至於海灣鎮和「世界頂級冰淇淋店」,如今都已不復存在。那塊立在一○一和一○—A公路岔口的招牌幾年後倒塌了下來,閒置在路旁,直到被一個收藏迷拖回家珍藏在他的地下室裡。
偶爾仍有旅人造訪海灣鎮。小鎮風景已今非昔比。不過,從海崖上眺望夕陽,不論是否喝著馬丁尼,都是絕美的景致。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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