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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嚴沁]情在深時(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17:46     標題: [嚴沁]情在深時(全文完)

情在深時 作者:嚴沁

斯亦凡的英俊讓女孩們動心;他的言行更讓人稱讚;
為了拾遺歸還失主,他歷盡辛苦找到雅雅;
然而,上天竟安排了一段纏綿悱惻的情緣.....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18:32

  第一章
  
  寒流下的週末。
  
  何雅之縮在床角,披著棉襖蓋著棉被還覺得冷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她捧著一塊寫生用的畫板在寫信,凍僵了的手不聽指揮的發抖,揉揉凍得微微發紅的鼻尖,不自覺的笑起來。她真是沒用,怕冷怕成這樣子,若一年四季都是這麼冷的天氣,她真不知道自己怎麼生活下去。搓搓手又呵呵氣,握起筆準備再寫,房門響了。
  
  「何小姐,沒出去?」宿舍裡的洗燙工人阿月送來雅之一疊乾淨衣服。
  
  「我怕上街被凍死!」雅之開玩笑,她的笑容平易親切,很惹人好感。
  
  「開玩笑!」阿月遠遠的看一眼她手中的信紙。這四十多歲的婦人頗為清秀、整潔,談吐也不粗俗。「天氣再冷也凍不死人。你在寫情書吧?」
  
  「給爸爸寫情書!」雅之又笑了,二十歲的女孩子有份少女特殊的純真。「文修女和李修女也出去了嗎?」
  
  「宿舍裡大概只有我們倆!」阿月捧著另一疊衣服預備離開。「你別擔心有人打擾你!」
  
  「我不怕打擾,反而希望有人來聊聊,驅走寒冷!」雅之再擁緊一些棉被,整個人更縮成一團。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你的同學玩玩?」阿月帶上房門離開了。
  
  找同學玩玩?在這種寒流裡?雅之聳聳肩,她寧可縮在床上給爸爸回信了。想起那冷風,她下意識的打個寒噤。
  
  這是一幢坐落在羅斯福路上的兩層樓房子,前後都有小小的院落,是許多高樓大廈中頗為不調和的一幢。「它」是兩位修女辦的一個專供年輕單身女孩子住宿的地方,許多人都稱它為修女宿舍。因為管束很嚴,住宿的人又都很正派,許多從南部或外地來的大學女生,或公司女職員都願意住進來。「它」分成單人房和雙人房,視各人的經濟情形而選擇。宿舍裡有洗燙工人阿月,有清潔工人阿巴桑,還有個煮飯的阿秀。可以住宿又可以包伙食,更有人打掃洗衣,十分方便。於是兩層樓的一幢屋子中住滿了各式各樣的女孩子,包括已住了兩年多的何雅之。
  
  雅之是菲律賓來台灣的僑生,她念的是頗為冷門的中國文學系。本來學校裡有僑生宿舍的,她嫌吵,又覺得八個人擠在一間屋子裡嘰嘰喳喳的根本念不了書,有人告訴她這修女宿舍,她來問的時候正好有空房子,幾乎沒有考慮的就搬了進來,從大一下學期開始,她已住了兩年多。從一個怯生生的、稚氣的小女孩,已變成一個對自己充滿信心的大三學生了。
  
  雖然是從菲律賓熱帶地方來,她看來卻不像那兒的女孩子,她白皙而清秀,大眼睛黑白分明,靈活而清朗;挺直又俏皮的鼻子,尖尖的下巴,竟有一分書香門第閨秀的古典美,她念中文系,簡直再適合也沒有了!
  
  她緊握著筆,很快的寫完郵箋的最後半頁,抬起頭透一口氣,一個星期一封家信總算寫完了。再看一遍,她就封好口,隨手塞在枕頭下面。
  
  嗯,信寫完了,該做什麼呢?週末下午是不看書的,這麼無聊又這麼冷,睡覺吧!剛預備往下躺又停住了,現在睡覺是舒服,睡醒起來吃晚飯時可像上斷頭台般的痛苦,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的滋味——哇!算了,她寧願就這麼坐著,寧願不睡。
  
  「何小姐,」阿月又伸進頭來。「樓下有人找你,男的!」
  
  「找我?」雅之指指鼻尖,誰這麼殘忍在這個時候來找她?又是男的,不能讓他上樓的——「是誰?以前來過嗎?你認識嗎?」
  
  「沒見過,不過,很——英俊!」阿月開玩笑的伸伸舌頭,說英俊哦!
  
  「好吧!」雅之無可奈何的穿好棉襖,跳下床。「看在你說『英俊』的分上,我就勉為其難的下樓一趟!」
  
  阿月一笑而退,雅之胡亂的理一理垂在肩上的半直長髮,大步下樓。
  
  宿舍的規則是很嚴的,所有的客人都必須經過通報而等候在樓下的小會客室裡,文修女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帶男孩子進寢室,誰敢違犯規則,誰就得立刻搬出去,沒有人情可講。
  
  雅之是個守規矩又聽話的女孩子,她絕對不會做破壞紀律的事,那是她從小養成的好習慣,她的父親——一所華文中學的校長,對她管教也比別人嚴格,她很規矩卻不死板,有時還十分頑皮和孩子氣,像現在,她站在小會客室門外,不聲不響的用力開門,立刻又大叫一聲,她只是開玩笑的想嚇嚇找她的朋友——
  
  「嘿!」她的聲音才響起來,整個人也呆了。找她的是誰?一個朋友?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孩,果然如阿月所說的英俊,不只英俊還神采飛揚,還瀟灑,還SMART,一條深米色燈心絨牛仔褲,一件深米色粗燈心絨厚獵裝,脖子裡有一條咖啡色圖案的絲巾,帥得離奇,只是——那麼陌生,他是誰?找她?
  
  「你——找我?」雅之急忙收拾了臉紅和惡作劇,尷尬得不知所措。
  
  漂亮的男孩子顯然被她駭了一跳,半晌,黑眸中漸漸有了笑意。
  
  「你是誰?」男孩問。他怔怔的望住她。
  
  「我?」雅之指著自己,多荒唐!來找她,竟不知道她是誰?天下有這種事嗎?「你——開什麼玩笑?」
  
  「很抱歉,我絕不是開玩笑,」男孩子的態度倒是真誠和友善的.「這麼冷的天氣,也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只是——那個女工通知你下樓嗎?」
  
  「是呀!」雅之聳聳肩,算了,只是個誤會,也不必計較什麼,可惜的只是那暖暖的被窩。「好吧!你找誰呢?我去替你通知吧!」
  
  「我——」男孩子掠一掠頭髮,笑得古怪。「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下巴尖尖的——」他又看雅之一眼,笑得更起勁了。「啊!怪不得那女工去叫你,真是——不好意思!」
  
  雅之眉心微鎖,轉身欲走,這個男孩子不是神經不正常就是不正經,他居然來找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漂亮的男孩都這麼莫名其妙?
  
  「小姐,請等一等,」男孩子的聲音抓住了她,「我是斯亦凡。請問貴姓?」
  
  雅之考慮了幾秒鐘,奇怪的她竟無法也不願讓那男孩難堪,她覺得——他並不像壞人!
  
  「何,何雅之!」
  
  「確是——人如其名!」他打量她的眼光有些放肆。「做事,或是讀書?」
  
  「你找程子寧有什麼事?」雅之不答反問。
  
  「程子寧?誰?」男孩子反而皺眉了。
  
  「就是眼睛大大、皮膚白白、下巴尖尖的小姐!」雅之是頑皮的。「我去看看她在不在!」
  
  「也——不必了,」斯亦凡從獵裝口袋裡拿出一個小錢包。「我看見她上公共汽車時掉在地上的,可惜我趕不上那班車,賣票亭的人說她住這兒,我就順便送回來。她不在——你替我轉交也行!」
  
  雅之接過那小錢包笑容也變得友善了。
  
  「我替她謝謝你,斯先生!」她說。
  
  「謝是可以,不必稱斯先生,」斯亦凡搖著頭。「我還是學生,叫我斯亦凡就行了!」微微一笑,大踏步離去,甚至不說再見。
  
  雅之望著他的背影發了一陣呆,這個陌生的漂亮男孩竟給她留下一個特別又很不錯的印象呢!他說還是學生,他——可是她的同學?附近只有一間大學!
  
  雅之並沒有立刻上樓,反正下來了,樓上樓下又一樣冷,她就坐在小會客室裡看看報紙,順便也等一等程子寧,把小錢包還給她。雅之看報紙是很專心的,她一直認為自己的中文程度不如台灣的學生,她就特別注意多方面充實自己,報紙上的好文章她絕不放過。三份報紙全看完了,她伸一個懶腰透一口氣,暮色已經從四面窗中湧了進來,就快晚餐了,程子寧該回來了吧?
  
  阿月從後門邊經過,雅之叫住了她。
  
  「你害我,阿月,那個男孩子根本不是找我!」她拖住阿月,有撒嬌的意味。
  
  「不找你找誰?」阿月睜大眼睛。「大——」
  
  「程子寧不是嗎?」雅之笑起來。「他明明說眼睛大!」
  
  「哦!原來是找程小姐,」阿月恍然。「我真沒想到,那麼英俊的男孩子當然應該找你!」
  
  「沒道理!」雅之很開心,女孩子都愛被捧的。「天下的事那有什麼該不該的?」
  
  「別鬧,我要去幫忙開夜飯,」阿月說。她知道雅之的家遠在馬尼拉,就對雅之特別照顧、愛護些。「程小姐已經回來了,你還不去告訴她?」
  
  「程子寧已經回來了?」雅之拍拍小錢包.「看我多蠢,還在這兒等她呢!」
  
  三步並兩步地跑上樓,子寧住在她斜對面的屋子裡。
  
  「嗨!雅之!」子寧很友善的叫一聲。「找我?」
  
  雅之把小錢包放在子寧手上,她看見於寧眼中掠過一絲驚喜。
  
  「有人替你送回來的!」雅之說。她以為子寧的驚喜是小錢包失而復得。
  
  「斯亦凡,是嗎?」子寧的驚喜過後又是一陣遺憾。「氣死人,正碰到我出去!」
  
  「你——認識他?」雅之懷疑的。斯亦凡明明說不認識子寧,連子寧的名字都不知道。
  
  「哦——是——也可以說不是,」子寧怔一怔,很不自然的笑起來。「人家送回我掉的東西,無論如何總該當面謝謝他,是不是?」
  
  「我替你謝過了,」雅之還是好奇。「怎麼我一說有人來找,你就知道是斯亦凡子」
  
  「這——」子寧眼珠一轉,笑得更不自然了。這個在商專念三年級的女孩子花樣多,男朋友也最多,難得見她安安分分的留在屋子裡。「猜的!」
  
  雅之聳聳肩,明知這回答不真實,她也懶得再研究了,程子寧的事與她何關?
  
  「坐一坐嘛!雅之,」子寧叫住她。「晚餐還有半小時,星期六在宿舍的人又少,不急嘛!我們——聊一聊!」
  
  雅之只好坐下。子寧從不找她這念中文的古董聊天的,今天是吹錯了冷風?
  
  「斯亦凡——說了些什麼?」子寧興致勃勃的。雅之看得出,那是因為斯亦凡。
  
  「沒有!」雅之照實搖頭。「他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要找眼睛大大,皮膚白白,下巴尖尖的人,阿月以為是我,把我叫下樓,其實這只是個誤會!」
  
  「他——哎,我是說斯亦凡有沒有說我什麼?」子寧不厭其煩的再問。
  
  「他說看見你掉落小錢包,他又追不上公共汽車,後來賣票亭的人告訴他你住這兒,他就找來了!」雅之坦率的。「他還說他是學生,就這麼多!」
  
  「他是政大的學生,」子寧眼中有抹特別的光芒,是興奮,為斯亦凡?「他——很有名!」
  
  原來是政大的,那就和雅之不是同學啦!
  
  「很有名?」雅之不明白,一個大學生如何有名?學生和名氣有什麼關係呢?
  
  「我是說他很會玩,大學生的舞會常見到他,」子寧吸一口氣。「他每次總帶不同的女朋友!」
  
  「那豈不是花花公子?」雅之皺眉。剛才不錯的印象開始動搖。
  
  「是吧!他的故事很——傳奇,」子寧說得眉飛色舞。「一天一夜也說不完!」
  
  「哪有這樣的事?他也只不過是學生!」雅之搖搖頭,突來的一個意念,她竟衝口而出。「難道你那小錢包是——是你故意掉在他面前的?」
  
  子寧料不到雅之會這麼說,她的臉紅了,也等於承認她是故意的了,這——多不大方,多小家氣?若是雅之——雅之若想認識一個男孩會怎麼做?逕自上前自我介紹?或是——只放在心裡?
  
  雅之不知道,她是沒有經驗的,是沒有「喜歡一個男孩子的經驗」。她是有不少男同學、男朋友——只是男性的朋友,和女朋友、女同學沒什麼分別,他們在一起玩,一起聊天,一起研究功課,普通得很,她從來沒有特別喜歡過誰,即使那個系裡苦苦癡纏著她的助教張正浩。雅之在感情方面十分理智,她不想這麼早就被男孩子「困住」,感情往往是學業、事業的阻力,她要先念完大學,先幫父親把馬尼拉的華文中學辦好才談其他。女孩子要爭得真正的男女平等,就必須先像男孩子般的重視事業才行,何況她的理想,她的抱負——她要把中國的文字、文化帶到海外更多的中華子弟的面前,她要實現她「中國人都認識中文字」的信念!
  
  「看你說什麼,」子寧打斷她的思緒。「我怎麼會故意那麼做?湊巧而已,其實我根本也沒想到會有人送小錢包回來,裡面除了三十塊錢之外,什麼都沒有!」
  
  「人家也是一番好意!」雅之再一次站起。她開始不喜歡子寧,因為她發現子寧缺少真誠!
  
  然而,現在的年輕人又有多少人注重真誠?
  
  又是週末。
  
  寒流稍退,氣溫回升少許!住慣熱帶地區的雅之仍覺得冷,她從箱子裡找出那條暑假回馬尼拉時經過香港買的泰絲長棉裙。她不知道台北市還有沒有第二個穿棉裙的人,但是穿起來的確暖和多了,至少比那些只擋風不保暖的牛仔褲強多了。
  
  雅之對著鏡子前後照,她喜歡自己穿長裙的樣子,尤其是這種拖到地上的,即使棉裙很厚,看起來她仍顯得苗條和典雅。她又套上一件厚厚的白色毛衣,然後拿了大衣,背起那個可配長裙的泰國絲的布袋出門。
  
  張正浩在家中的園子裡設了烤肉會,系裡許多同學都去,反正雅之沒事,她是樂意參加這種聚會的。說真的,張正浩對她的一往情深,她不介意也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得使張正浩反而只能默默的守在一邊。不談愛
  
  情的事就是不談,誰也改變不了她的意念。
  
  從宿舍出來,雅之步行到不遠的溫州街的教授宿舍裡。雅之去過兩次那兒,很容易找到,附近都是矮牆的教授家,即使找不到,只要隨便問一家也就行了,教授與教授之間平日也多有來往,下盤圍棋或討論一下做學問的心得。
  
  雅之慢慢地走著,她感覺得到許多人的視線停在她身上,為什麼呢?因為她穿的長棉裙?
  
  溫州街上改變不大,或者因為是教授宿舍吧!不像別的街道全是高樓大廈或公寓房子,它依然樸實寧靜,是很不錯的住宅區。雅之邁過一條小木橋——好舊,好舊的一條小橋,她記得該轉彎了。站在巷口猶豫半晌,上次來時彷彿沒看見這幢小小的米色屋子,是這兒嗎?
  
  她站著沒有移動,不論是不是這兒,這小小米色屋子吸引了她,台北市怎會有這樣一幢小得又俏又可愛的屋子?夾在古老的日式房屋中間,「它」簡直就像卡通裡的世界,矮矮的米色木柵欄圍著小小的院落,地上鋪滿了在冬天仍是綠得可愛的小草,只有草沒有花;然後就是那米色木造的屋子了。屋簷下吊著一串貝殼做的風鈴——不知是風鈴或是門燈,別緻得令人打心眼喜歡;白色的紗窗在米色中分外清爽,遠遠望去簡直一塵不染。屋子裡住著怎樣的人?漫畫裡的白雪公主?或是永恆十七歲,穿白色半長襪,穿白色短裙的美麗少女?
  
  陽光灑在綠茵上,灑在白紗窗上,灑在每一寸米色的牆上,映著一園的生氣蓬勃。雅之下意識的向前走幾步,雙手放在那矮木柵欄上,這奇異美麗的屋子,已使她忘記了張正浩家的烤肉會。
  
  突然,屋子木門一開,貝殼風鈴叮叮咚咚的響起來,一個高大的人影閃身而出——高大?哎!不是白雪公主,不是穿白裙白襪的少女,而是個高大的男孩子——男孩子已看見雅之,她窘迫的轉身想逃,她絕沒想到這麼巧在這個時候會有人出來,而且是男孩子!她只是欣賞這別緻又出色的屋子,她可不想惹起誤會。
  
  「咦?你——你不是那個——哎,那個——」男孩子臉上閃過一抹驚喜,指著她半天卻叫不出名字。
  
  雅之的腳步被那熟悉又似曾相識的聲音拉住了,那人是誰?認識她?轉臉看一眼,莫名的喜悅立即湧了上來。
  
  「是你?斯亦凡!」她叫起來。「你住這兒?」
  
  「你不相信嗎?」他伸開雙手,頗為自豪的。「為什麼不進來看看?你——可是來找我?」
  
  「當然不是!」雅之還是進去了,當他拉開小木柵門,她無法抗拒那米色屋子對她的吸引力。「我經過這兒,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屋子,我怎麼會知道你住這兒?」
  
  「除了我還有誰配住這兒?」他開玩笑的,有一絲狂傲。「又除了我誰還能創造出這屋子——超凡脫俗的美?」
  
  「很自大狂!」雅之不真心的搖頭。「這屋子是你的創造嗎?創造?」
  
  「我點石成金!」他微笑。他的微笑反映著陽光,反映著那屋子奇異美麗的米色,他看來——哎!怎麼說?就是他自己說的那四個字吧!超凡脫俗。「我化腐朽為神奇,化平凡為出色!」
  
  「那是風鈴燈?」雅之指著那串綴著一片片薄薄、圓圓的貝殼片的東西。
  
  「是!」他看一眼。「菲律賓特產的貝殼片吊燈!」
  
  「很好看!」雅之微笑。白皙細緻的面頰上浮起陽光的紅暈,她不說自己是從馬尼拉來。
  
  「進來!讓我使你開開眼界!」他一轉身領先進去,不容她有反對的餘地。
  
  她只能跟他進去,心底卻是樂意的。
  
  客廳很小,真的很小,大約只有十二個榻榻米,牆邊排著曲尺型的一組米色沙發,特別的是沙發全是帆布做的,厚而柔軟,看來像一大堆海綿似的。沙發對面是一座白色木架,上面放了電視、電話、書和小擺設,難得的是那麼多東西「堆」在架上卻十分悅目,絕無雜亂的感覺。牆上兩幅巨型的照片,不是用錢可買到的POSTER;一幅是一個全裸的女孩子,雖是全裸,卻不會令人噁心和臉紅,黑白的光線所表現的只是柔美的線條,另一幅是半邊女孩子的臉,臉上只強調了清純,悲傷的眼睛和那一滴面頰上的淚珠。雅之抬頭看看他,疑惑的。
  
  「這是你的家?」她忍不住問。無論從任何角度看,此地絕不像一個學生的住處。
  
  「是!」他攤開雙手。「你懷疑什麼?」
  
  「你一個人住?」她皺眉。
  
  「喂!小姐,我請你進來審問我的嗎?」他大聲抗議。「若不是我的家,若不是我一個人住,你以為是什麼?」
  
  「我想——你的父母呢?」她終於放棄懷疑,這個男孩子從一出現開始就是特殊的。
  
  「他們?在南部!」他搖搖頭。「他們是古老的、保守的,和我絕對不同,我們合不來!」
  
  「他們給你這麼多錢來佈置這個家?」她還是又問了,她是稚氣的單純的好奇。
  
  「這麼多錢?」他怪叫起來。「你從什麼地方看見要這麼多錢了?」
  
  「這些新潮的沙發、木架、貝殼燈,還有照片!」她四下指著。奇怪的是,她和他竟像老朋友一般的有說有笑,但他們才第二次見面,他甚至忘記了她的名字。
  
  「你這小心眼兒的女孩!」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沙發是我自己做的,買帆布來用衣車縫好各種套子,裡面是薄亂膠包碎海綿,木架是我自己釘好、自己油漆——當然也是我自己設計的,照片是我自己照、自己放大的,行了嗎?你還懷疑什麼?」
  
  「我懷疑你說謊,」她望著他,他是漂亮,這年頭男孩子都學新潮、學嬉皮,故意弄得自己髒兮兮的,他卻漂亮得乾淨和體面,真不容易。「我不信你會做這些東西!」
  
  「要不要我當面做一次給你看?」他笑了。「難道一個學生就該只會讀書?」
  
  「我知道你除了讀書還很會玩,有很多女朋友,」她也笑了。「我無法相信你還有多餘的時間來自己做傢俱,自己照相又放大!」
  
  「你還知道我什麼呢?」他的興趣被引了起來。雅之和他平常接觸的女孩子不同,她真純而坦白,還帶著些不過分的孩子氣,他的女朋友們卻——全想討好他和俘虜他吧!總之就是不同。「房子是我自己油漆、粉刷的,園子裡的草是我自己鋪的,紗窗是我自己釘的,門口的木柵欄是我自己圍的,我要住一處絕對屬於我,有我的風格、我的喜愛、我的精神、我的力與汗的地方,這樣我才舒服,才安適,才滿意,你為什麼不信?」
  
  「你說得很好聽,但——你真不像能做這麼多事的人!」她坐得很舒服,沙發真是他做的?
  
  「好吧!」他一躍而起,年輕人的好勝心被激起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起來,拖進另一間屋子。
  
  「我來證明給你看,喏,看到了吧?這是暗房,簡單而廉價的器材,一架舊放大機,就是外面的大照片。」
  
  他旋風似的又拖她進另一間屋子,是廚房,滿地碎布什麼的,很明顯的他是利用這些材料在工作,那沙發,那木架——真是他自己做的吧?
  
  「看到了嗎?」他指著凌亂的四周。「外面剛完工,廚房是下星期的事,下次你來會看見截然不同的新廚房,還有臥室——」他又拖她到小小的臥室,沒有床,一張單人床墊,一張白色兩用書架,把它收起來就變成一個櫃子。還有滿牆的各種巨幅照片。「你一定又不信那書桌是我做的,抱歉得很,又是我的工作成績!」
  
  退回客廳,她才透一口氣,掙脫他緊握的手腕時,已被捏紅了,好痛。她沒嚷痛,因為她心中充滿了迷惑和難以置信,那樣一個男孩卻有那樣一份絕不相稱的工作成果,雖然說不上精美,但——太使人驚奇了,人的外表原是那般不可靠!
  
  「你是政大外文系的,外文系教你做沙發?釘書桌?放大照片?」她望著他。
  
  「這與學校有什麼關係?」他得意的笑了,露出整齊又健康的牙齒。「只要我感興趣的東西,我看一看就必能自己做,根本是好簡單的事!」
  
  「講得自己像天才!」她開玩笑。
  
  「難道你不以為我是天才?」他傲然的。「在我眼裡,天下沒有做不到的事!」
  
  「越說越狂。」她搖頭。突然間,她想起此行的目的,她不是來跟他胡扯的,她該去張正浩家裡參加同學的烤肉會,她竟莫名其妙的跟這不熟悉的男孩子瞎扯了一大堆,真是離譜。她站起來,預備離開。「我要——」
  
  「不信?」他根本不給她說下去的機會。「雖然我的廚房還沒修好,我也能做出好的牛排來,你留下來試試!」
  
  她又皺眉,怎麼回事?他們甚至不是朋友,留下來試他的牛排?「我不——」
  
  「嘿!你穿了條特別的裙子,」他像發現了新大陸般。「我從沒見其他人穿過。嗯!穿在你身上很有美感,等著,我立刻替你照相!」
  
  話沒說完他已奔回臥室,立刻又衝出來,手上已拿了照相機和閃光燈。
  
  「我的照相作品從來沒參加過展覽或什麼沙龍比賽,但技術絕對一流!」他左左右右的取角度了。「我照相貴乎自然,你可以繼續說話,別想著是在照相,我一定能照出你的性格來!」
  
  「照相照性格?」她笑了。這男孩講的話都與眾不同。
  
  「難道照相只照臉蛋嗎?」他一邊已卡嚓、卡嚓的在照了。「那和照相館的老闆有什麼分別?」
  
  「你是攝影狂?」她打趣。
  
  「若你是廣東人,該懂得『發燒友』,我對攝影——狂熱得像發燒!」他還在不停的照。「你是僑生吧?」
  
  「我是浙江人!」她搖頭。
  
  「哦!華僑是浙江人?」他意外的。「我以為你多半該是廣東、福建、潮州人什麼的!」
  
  「浙江人還不少呢!」她笑。「喂,別照了,我越來越不自然了!」
  
  「好吧!」他透一口氣站直了。「剛才拍到不少好鏡頭,下次你會看見你已經在我牆上了!」
  
  「用照片來當壁紙也是件別緻的事。」她說。她又忘了要離開的事。
  
  「別貶低了我的藝術,照片當壁紙!」他放下相機。看一看她,突然睜大了眼睛。「喂,你叫什麼名字?上次說的我已經忘了!」
  
  「完全沒有禮貌!」她並不真的介意,她根本沒當他是朋友,若不是程子寧說起他,她可能早忘了他。
  
  「有什麼關係?我記得你這張臉,你這個人,你這條特別的長棉裙就夠了,名字重要嗎?」他搖頭。
  
  「若是不重要,你可以拿我當程子寧,拿程子寧當我,」她好笑的。「我也可以當你是別人!」
  
  「完全沒道理。我就是我,你就是你。無論用什麼名字,人都不會變!」他不同意。
  
  「那你就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她開玩笑。「記住這張臉,這個人,這件棉裙好了!」
  
  他皺皺眉,拍拍額頭,倒在沙發上好半天不出聲,
  
  然後突如其來的大叫一聲。
  
  「何雅之!」他再叫:「你叫何雅之,對不對?我還說過人如其名,我記起來了!」
  
  雅之有些高興,他終究還是記得她的。
  
  「程子寧說謝謝你!」她故意岔開話題。
  
  「她——」他臉色有點特別。「是個麻煩的傢伙!」
  
  「她對你很熟悉,你的事都是她告訴我的!」雅之說。「我有了免費的義務宣傳員!」他不以為然。「你和她根本不同,你們是同學?」
  
  「不,她是念商專的,我念中文系,在台大!」她說。
  
  「哦!中文系!」他點頭。「做首詩來聽聽!」
  
  「開玩笑,你以為我是電腦?說做就做!」她笑。
  
  「不能出口成章,怎麼對得起你的教授?」他半真半假的。「我這外文系的,莎士比亞詩裡任何一段都能倒背如流!」
  
  「背誦和創作怎麼相同?」她搖頭。
  
  「奇怪的是,你是僑生,怎麼選中文系念?」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變得嚴肅了。「你可以選更好的!」
  
  嚴肅的他又是另一番氣度,另一種神色,他讓人感覺到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我已經選了最好的!」她立刻說,很認真的。「還有什麼比念自己國家優美的文字更美、更好?」
  
  「你倒很有優越感嘛!」他望著她。
  
  「也不是優越感,也許是從小生活在別人的國家裡,別人的土地上,對自己國家的文字及一切都特別嚮往!」她一本正經的說。
  
  「以前你中學念什麼的?」他問。是關心?或只是感興趣?他嚴肅的臉上看不出來。
  
  「英文!」她微笑搖頭。「我也喜歡英文,因為它使我能接觸並瞭解更多其他知識。因為我父親是中學校長,我能很容易的得到美國大學的學位,但我放棄了,英文只要能讀、能講就行了,不需要太好,我認為值得更深入研究的只是中文!」
  
  「很令人敬佩!」他笑。
  
  「不必給我戴高帽,我學中文還有一個目的——我想學成後回去幫父親忙,讓他的學校能有正正式式的中文老師,能讓更多我們的孩子認識我們的自己的文字!」
  
  「越來越偉大了嘛!」他開玩笑。
  
  「小小的志願說什麼偉大!」拍拍裙子,又想起張正浩和烤肉會,她答應了的,不能失約。「我得走了!」
  
  「走?不是說好了吃牛排嗎?」他皺眉。
  
  「今天不行。」她溫和但肯定的。「我和同學約好了的,若不是你的房子吸引了我,我早已到了同學家裡。」
  
  「你的同學在附近?」他盯著她,沒有表情。
  
  「就在這條巷子,張正浩,你知道嗎?」她說:「他是我們助教,請我們同學吃烤肉!」
  
  「是他!」他笑了!不知道他笑什麼。「原來是他!」
  
  「他——很好笑?」她發覺了。「你似乎不懷好意呢!」
  
  「笑也不行?」他不承認。「對一個男孩子,我沒有興趣去不懷好意!」
  
  「但是你笑得特別!」她堅持己見。別看她年輕,她內心信念倒是十分堅定的。
  
  「好吧!我知道他那個人,」他妥協了。「他是那種癡心專一、至死方休的男孩!」
  
  「這有什麼不好?有什麼可笑?」她不以為然。「世界上的男孩子那能人人像你!」
  
  「我又有什麼不好?」他似乎大驚小怪的。「有人對你說了我什麼壞話?」
  
  「不需要!」她淺淺一笑,指著牆上的照片。我眼睛看見的,全是不同的面孔。」
  
  「這又怎麼樣?成了我的罪證?」他半開玩笑。
  
  他一直在講話,她也沒辦法就這麼離開。
  
  「至少,你是個令人敬而遠之的危險人物!」她說。
  
  「小女孩就是花樣多!」他作狀的歎一口氣。「在你面前,我是再無希望了嗎?」
  
  「開玩笑!關我——什麼事?」她的臉紅了。她一向爽朗大方,這次卻臉紅得令自己也奇怪。
  
  「自然不關你的事,我又不是助教!」他惡作劇的。
  
  「你——」她站起來,真恨不得打他幾拳。「你胡說八道,你——可惡!」
  
  他面色一整,惡作劇和開玩笑的神色一掃而盡。
  
  「我不說了,坐下來,陪我聊聊!」他認真的。真是奇怪,當他認真時那神色竟是令人不能抗拒。
  
  「你永不正經,有什麼好聊!」她還是坐下來。
  
  「現在不就正經了?」他似乎真是不願她離開。「星期六的下午,一個人困在屋子裡是很寂寞的!」
  
  「你可以出去,你可以去約你女朋友們,甚至——我們那裡的程子寧,」她慢慢說:「相信她們都很願意陪你聊聊,驅走你的寂寞!」
  
  「誰說我要找她們?」他有些不耐,他的情緒改變得又快又巨大。
  
  「我來的時候你不是正要出去?」她好奇的研究他,這漂亮男孩有幾個不同的切面呢?
  
  「我只是想站在園子裡曬曬太陽,吸一口新鮮空氣!」他沒有特殊的表情,但他的眼眸卻變得寂寞了。
  
  「很難與傳說中的你配合!」她故意誇張的搖頭。
  
  「傳說!」他嗤之以鼻的冷笑。
  
  「有人說你的傳奇故事可以講一天一夜!」她笑。
  
  「傳奇故事?」他皺眉。「我還歷盡滄桑呢!」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
  
  「有的時候我以真面目示人,反而沒有人相信,你說這多可笑!」他說。
  
  「可能你的假面具上色彩鮮艷,人們更容易相信和接受!」她說。
  
  「是嗎?」他想一想。「是我低能?或是人們荒謬?」
  
  「我不知道,」她也認真起來,他們的話題已脫離了開玩笑。「因為我根本對你完全陌生!」
  
  「可願意熟悉起來?」他很快的問。
  
  那是很真誠的一句話,她看得出來。
  
  「我很願意熟悉和瞭解一個朋友,若你是朋友的話,」她說得很有分寸,這方面她十分謹慎。「不過——只是熟悉和瞭解!」
  
  「這還不夠嗎?」他誇張的。
  
  「什麼意思?」她不明白。男孩子要求友誼推進,總是含有感情的目的,他沒有?
  
  「我是『純友誼』派的人,我不喜歡男孩子,所以我只和女孩子來往、交朋友;卻是純友誼朋友,」他慢慢的、仔細解釋。「永不涉及感情!」
  
  「是——這樣?」她懷疑。這不是程子寧口中的他。
  
  「絕對是這樣!」他嚴肅的。「愛情是件麻煩事,也不適合於我,我不想當傻瓜!」
  
  「談戀愛的人是傻瓜?」她並不同意。「那麼,全世界的人除你之外全是傻瓜了?」
  
  「或許是!」他眼中有一點奇異的光芒。「我是一個超越了愛情的智者,我真是這樣認為!」
  
  超越愛情的智者?這話怎麼說?誰能不要愛?誰能拒絕愛?誰又能沒有愛?這是與生俱來的感情,這些上帝賦予的最美好的感覺,他——怎能超越?
  
  「你常常這樣胡思亂想?」她搖搖頭。「你看武俠小說或武俠電影嗎?你知道什麼叫走火入魔?」
  
  「那不是我,我是理智和冷靜的!」他淡淡一笑。「我說的全是真心話,希望你能相信!」
  
  「不然——」她眼珠靈活的一轉,很俏皮。「你可是受過刺激?」
  
  「沒有人能刺激我,我也沒有受過挫折,」他傲然一笑,有冷冷的遺世獨立的味道。「只因我心中有另一個理想,另一個目標!」
  
  「哦——」她很意外,真的很意外。有任何理想和目標能代替感情?她也理智,她也不談感情的事,但絕非超越,她只是把感情放在一邊,等兩年或三年後再談不遲,人生怎能無愛?連草木也都有情呢?
  
  「大學——只是一個過渡的階段,一塊踏腳石,」他臉上的光采逼人。「我的目標在遠方,在廣大的世界。一塊小小的土地不夠我發展,我要離開,我要尋找,我深信——我會一飛沖天,我會成功!」她似懂非懂的聽著,他說什麼?一塊小小的土地不夠他發展,他要離開,要尋找,他會一飛沖天,會成功——是什麼呢?很虛幻,很不切實際的話!
  
  「小小的土地可是指——此地?」她問:「你的理想和目標是出國?是留學?是尋找機會?」
  
  「可以這麼說,」他眼中的寂寞消失了,聲音大起來,人也熱烈起來。「我知道我會適合外面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19:03

  第二章
  
  寒流去了,陽光帶來了溫暖,也帶來了頗重的濕意。
  
  雅之從文學院大樓走出來,下午沒課,該回羅斯福路的宿舍呢?或是到學校女生宿舍去看林君梅?君梅和她一起從馬尼拉來此地升學的,又是中學同學,兩星期沒見到她了,雅之也很掛念。正在猶豫不決,背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下意識的回頭望望,找她嗎?哎!張正浩!心中微覺窘迫,卻也展開了微笑。
  
  「雅之,回宿舍?」正浩顯然是為她而趕來,他斯文的臉上浮起一片溫柔。
  
  「不——還沒決定!」她搖搖頭又再笑一笑,決定說真話,因正浩是老實人。「我正想去找君梅或是回去!」
  
  「我就在這兒等你決定!」正浩脹紅了臉,像是鼓了好大的勇氣說這話的。
  
  雅之考慮一秒鐘,很快的作了決定。她從來是開朗坦率的,她願以真誠待人,若她說不回去必令正浩尷尬,她不願有這種情形發生,寧願自己委屈點!
  
  「好!我回宿舍,」她主動的說:「一起走!」正浩眼中立刻有了光采,整個人也熱烈起來。
  
  雅之把一切看在眼裡,說話、行動也格外謹慎,並非要防著什麼,正浩是絕對可信靠的朋友,她所要保持的就是目前這種普通朋友關係,她絕不能被正浩誤會了她有任何鼓勵或暗示的情形。事實上,從上週末正浩家中的聚會後——她終於還是去參加了,她一直盡可能的疏遠他,感情若被誤會,就太可怕和遺憾了,她很理智。
  
  走完長長的校園柏油路,走出校門,他們都沒有說話,原本他們就不熟絡,這一刻格外生疏了似的。
  
  「哎——」正浩輕咳一聲,總算找到一個話題。「今天比較暖和,你沒穿長棉裙了!」「棉裙送去乾洗,上次在你家巷口弄髒了,」她說,「這種濕濕的回南天,溫暖的也不舒服!」
  
  「你們廣東人叫這種回暖做回南天?」他問得笨拙。
  
  「今天吹的是潮濕的南風,不是嗎?」她笑,「但我不是廣東人,廣東話也說得不正確!」
  
  「哦!我以為僑生都是廣東人!」他傻傻的摸摸頭。
  
  她暗暗搖頭。人與人是不能比較的,同樣是男孩子,同樣是大學生,怎麼有的就幽默風趣,有的就言詞無味呢?上帝造人並非公平呢?
  
  「這只是一種誤解,因為許多僑生講廣東話!」她說。
  
  他看來有些懊惱,是怪自己怎麼拙口笨舌嗎?她的宿舍就要到了,偏偏他又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他真差勁,他直埋怨著自己,鼓起好大的勇氣追上她,怎就不能好好說一句話呢?
  
  「雅——雅之,」他一急,口舌更不靈活了。「你認識斯亦凡,你們是朋友?」
  
  雅之眉心微蹙,怎問得這般唐突?
  
  「算是朋友吧,」她不置可否的答。「也不怎麼熟!」
  
  「不熟——你怎麼去他家?」正浩這回問得更糟了,這不該他說的,對嗎?
  
  「我並非存心去他家,」雅之脾氣很好,她知道正浩不是有意這麼問的。「我去你家經過那米色屋子,我記得以前好像不是那樣的,正在懷疑,他走了出來,很巧的碰到了,就進去坐坐!」
  
  「他搬來不久,但——我知道這個人!」正浩說。眉宇之間有些不屑。
  
  「哦?!你們認識的,是不?」她淡淡的問。她一點也不在意正浩對亦凡的態度。
  
  「我不認識他,只是知道他!」正浩神色凝重。「他的名聲不太好!」
  
  「是嗎?」她看他一眼,頗不以為然,和亦凡相處了兩次,她只覺得他特別,他風趣,他個性不穩定,他有點怪,但——很吸引人,她完全感覺不出他有什麼不好。「一個大學生說什麼名聲呢?」
  
  「台北的大學就那麼幾間,誰能不知道誰呢?尤其像他那種——花花公子!」他更冷峻了。
  
  「花花公子?!」雅之失笑。怎麼可能呢?亦凡是有點稚氣,有點浪漫,也很是不穩,卻怎麼也不像花花公子。「我承認他是個相當羅曼蒂克的人,卻絕非花花公子!」
  
  「這又不是我說的,」他脹紅了臉,聲音也大了起來。「大學圈子裡好多人都知道,政大的斯亦凡又風流又花,我——也沒存心詆毀他!」
  
  雅之想起亦凡說自己是個「超越感情的智者」,再想想那花花公子的外號,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一笑就更令正梏無地自容了。
  
  「雅之,相信我,我並不是背後詆毀他,」正浩惶惑不安的。「這話我根本不會對任何人說,除了你——我怕你上他的當!」
  
  雅之搖搖頭,再搖搖頭,收住了笑聲。
  
  「對不起,我笑不是因為你的話,,我——是想到另一件事,」她正色說:「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不必為我擔心,我和他是最普通的朋友,根本沒有上當的可能,他——說句實話,傳言不可盡信,他並非那麼可怕!」
  
  正浩看來有些失望,雅之根本不重視他的警告。
  
  「希望如此!」他悻悻的說。
  
  宿舍到了,雅之在門外站定,沒有請他進去的意思,他是很知趣的男孩,絕不會令人討厭。
  
  「我回去了。」他說,腳下卻沒移動。「雅之,有一部舊文藝片上演,十年前拍的,MOMENTTOMOMENT,珍絲寶拍得最好的一部戲,,聽說很好,晚上——你想不想去看?」
  
  何雅之十分意外,這麼多日子來,正浩從未正式而單獨的約過她,今天這麼勇敢——是勇敢吧?可是斯亦凡的事刺激了他?
  
  「對不起,正浩,」她微笑的說,非常婉轉。「你知道星期六或假期我的事特別多,要回信,要整理房間,要溫習功課,電影怕沒有時間看了!」
  
  「那——就算了!」他垂下頭,隱藏了一臉的失望。「以後還有機會的,再見!」
  
  她也說再見,轉身走進宿舍的紅色大門。
  
  剛才她的拒絕會不會太殘酷、太冷、太硬?她的理由絕不充分,回信,整理房間,溫習功課,全是瑣碎事,根本不能當擋箭牌的,只是——上次從亦凡窗中見到正浩的神色,使她真的怕了,怕了那份感情,她不想接受,自然就不能敷衍,她——並沒有做錯,是嗎?
  
  週末的宿舍總是靜悄悄的,約會啦,拍拖啦,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忙碌,當然得除了雅之。雅之真是心如止水,很能管束自己,普通的朋友,大夥兒的聚會她絕對參加,,表現也熱烈,活躍;但是單獨的約會,不該在目前,她很理智。
  
  天氣潮濕,剛換了床單也不覺得乾燥,坐在上面膩膩的,難受得要命,她只得坐在書桌上給父親寫信,她計劃好,寫完信就睡一覺,起來後去逛逛附近的書店,回來晚餐,然後洗澡,再到樓下看看電視影集,十一點上床,這也算相當豐富的節目了吧?
  
  鋪開郵箋,剛寫好「親愛的爸爸」五個字,有人在走廊上怪叫:「何雅之有人找!」叫得好大聲,恐怕全宿舍的人都聽見了吧?雅之扔下了筆,快步下樓,倒不是急於見人,是怕那驚天動地的聲音再喊起來。
  
  奔到會客室門口才想,會是誰呢?去而復返的正浩?班上的同學?君梅——不,若是君梅,她必直衝上樓了,誰呢?她不會有很多「訪客」的!
  
  會客室裡的人令她意外的張大了眼睛,卻也莫名的高興起來。斯亦凡,看他似笑非笑的倚在門框上,一條舊牛仔褲,一件鐵銹色胸前鑲鹿皮的毛衣,雙手環抱胸前,瀟灑得甚至——可惡。
  
  「咦?!看見我就傻了嗎?」他促狹的說:「是不歡迎呢?還是過分歡迎?」
  
  「都不是,」雅之緩過一口氣,笑得好甜——笑容是由心底自然發出的,對亦凡和正浩完全不同,卻根本也控制不了。「只是意外,你怎麼會來找我?」
  
  「怎麼不會?理由多著,」他一連串的說:「第一,你上次答應陪我吃牛排的話沒兌現,第二,你的照片沖洗出來了,第三,陽光這麼好怎麼能躲在斗室裡?」
  
  「根本不成理由,」她不示弱的揚一揚頭。「第一,我根本沒有答應一起去吃牛排,第二,那些照片根本無所謂,我原也不打算看,第三,我的『斗室』中陽光燦爛,我根本不必外出也能享受它!」
  
  「牙尖嘴利的小丫頭!」他搖頭笑罵。「限你五分鐘上樓換衣服,我帶你去旅行!」
  
  「自說自話,莫名其妙!」她不認真的。「誰答應你了?」
  
  「答不答應我都來了,我這人絕不肯不戰而退,達不到目的絕不罷休,你考慮吧!」他好整以暇的盯著她。
  
  「你真無賴!」她笑。奇怪的,她竟欣賞這無賴,或者不過分的無賴,是性格的表現呢!
  
  「快點上樓!」他指指樓梯。「我不會等得太久!」
  
  她歪著頭俏皮的咬著唇,她似乎在考慮,心中卻早巳答應了,和斯亦凡共度一個週末,豈不比剛才安排的節目好得太多?「既不願等,我也不換衣服!」她看看自己的牛仔褲燈心絨外套,換什麼呢?又不是赴宴!
  
  「好!這就走!」他眼光一閃,是讚美。「不過,我還是喜歡你那條怪棉裙!」
  
  雅之不理他,對門邊的女工阿月交待一聲,請阿月替她鎖門,就這麼隨他出去。
  
  門外停著一輛兩百CC的大型摩托車,車頭上掛著兩個硬殼帽子,他隨手遞一個給她。
  
  「帶上,上車,」他命令著。「坐穩點,抱牢我的腰,撞傷你是我的責任,跌下來可就要你自己負責了!」「你能不能說句好話呢?」她戴上帽子,坐在後座,又抱牢了他的腰。「真作怪,到你家這麼近的路,又是帽子又是車,像要長途跋涉呢!」
  
  「誰說不是!」他說著,摩托車嗖的一聲就飛了出去。
  
  雅之只聽見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速度快得睜不開眼睛,。她是第一次坐這嚇人的玩意兒,只得動也不動的抱牢了他的腰,閉著眼睛任他飛馳!
  
  似乎越來越快,車還沒停止的意思,去那兒呢?他溫州街的家早該到了啊!勉強睜開眼睛,什麼地方呢?似乎是往景美、新店的方向,真要長途跋涉?
  
  她也不問,來都來了,問又如何?而且她心中對他的信念十分堅強,她肯定他不是壞人,她真是一點也不擔心,去任何地方和去他家又有什麼不同?
  
  又向前飛馳一陣,過了新店,折人一條窄窄的石子路,這可顛簸難行了,坐在摩托車上比走路還受罪,何況他還是開得那麼快。再過一陣,石子路走完了,摩托車也突然停下來。
  
  雅之睜開眼睛,跳下車,這是個怎樣奇妙的地方?四圍可望見的地方全是竹子,粗粗細細、深深淺淺、老老嫩嫩的竹子,右邊的竹林外,卻是一個好大好大的池塘,塘裡生滿了荷葉,綠綠的一大片,令人全身舒暢。
  
  「這是什麼地方?」她深深吸一口氣。「你怎麼發現「這是我的私人風景區,」他開玩笑。「是我專有的。」
  
  「總是胡扯,」她嬌俏的白他一眼。「準是你什麼女朋友帶你來過,對不對?」
  
  「現代那找得出這麼樸,這麼素,這麼『出世』的女孩子?」他癟癟嘴。「跟我來!」他拖住她的手,大步朝池塘那方向走去。
  
  「一片竹林,一個池塘有什麼了不起?」他說:「有竹林的地方多了,有荷葉的池塘更數不盡,來吧!」
  
  一口氣繞過了池塘,又是一片竹林,竹林中間顯然是人為的小路,完全不落痕跡,好像竹子是天生,小路也是天然的。小路的盡頭是——怎麼說?幾間茅舍?卻是怎樣的茅舍呢?
  
  那根本是完全用竹子編織而成的屋子,連屋頂,連窗戶,連門都是粗細不同的竹,看來古雅樸抽,卻氣勢不凡,一種超凡脫俗的清秀,一種不沾人間煙火的飄逸,什麼人住在這兒?這樣的不可思議!
  
  「喜歡嗎?」他伸開雙手,深深吸一口氣。
  
  「很驚奇,很意外,」她老實的說:「我沒想到現代的台北附近有這樣的屋子,也根本沒有想像過,叫我來參觀,來玩玩,我會喜歡,叫我來住,我不習慣!」
  
  「說得很好,很誠實,」他拍拍她。「當初我發現這兒也是這麼想,畢竟我們是世俗人,缺少仙氣,靈氣!」
  
  「你發現的?有人住嗎?」她眨眨眼。
  
  「不知道,也沒見過人,」他搖頭。「這不必研究,我們坐一坐,休息一陣,呼吸一點靈氣,抖落一身的俗塵,這不是很好的事嗎?」
  
  「就怕主人不歡迎!」她小聲說:「我們到池塘那邊去吧!」
  
  「放心!就坐在竹林裡,我來過許多次了,」他仍舊握住她的手,帶她退回竹林。「從沒有人干涉過!」
  
  「我猜是個隱士,世外高人!」她壓低了聲音。
  
  「還練武功,修仙呢!」他笑。
  
  坐在竹林的地上,真覺得舒暢、清新,就連那空氣中的溫度也好像降低了。
  
  「怎麼發現這兒的?」她好奇的問。
  
  「我說過,我是個『不安於室』,無法把自己拘於一隅的人,」他半開玩笑的。「當我覺得心中塞滿了廢物、廢氣時,我就會到處亂走,亂跑,找一個能發洩的地方,靜一靜,呼吸一下,再回到家中,我又變成全新的人了!」』
  
  「你有很多這樣的地方?」她問,很意外的。
  
  「不算多,也不算少,」他聳聳肩。「台北的俗氣已經蔓延出來了!」
  
  「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就這樣的尋覓?」她沉思說:「你是現代的、野心的、不羈的,是不是?」
  
  「我卻是矛盾的,」他笑,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有雙重個性,雙重人格!」
  
  「是嗎?」她皺皺眉,有的時候,她真分不出他話中真假。
  
  「很可怕吧?」他揉揉眉心,很不自然的掩飾。
  
  「不是可怕,是奇怪,」她說:「尤其奇怪的是,你怎麼會讓我來?」
  
  他不出聲,臉上閃過一抹特別的神色,整個人突然間就躺在地上,閉上眼睛,也不知道做什麼,似乎突然間就忘了身邊還有個人。
  
  「喂,你怎麼了?」她問。這人莫非有毛病嗎?
  
  他直瞪瞪的聽著,就是不聲不晌,臉色也變得沉寂,剛才的得意,剛才的神采飛揚都消失了。
  
  「想嚇我嗎?沒這麼簡單的,」她推推他。「我才不會上你的當,更不會害怕。」
  
  他還是不響,眉心也緊緊的皺在一起,像是被打擾了一樣。
  
  「喂!斯亦凡,你說話啊!」她叫起來。「莫名其妙的不出聲,你發神經嗎?」
  
  他睜開眼腈,漠然的看她一眼。
  
  「走吧!我們回去!」他逕自跳起來,往竹林外走。
  
  「喂!喂!等我。」雅之也跳起來,奔跑著追上他。這人怎麼回事呢?說變就變,無緣無故的,在一秒鐘之內就趣味索然了似的,「你不能不帶我回去!」
  
  「那也說不定!」他跨上摩托車,戴上帽子,發動了引擎,嚇得雅之慌忙跳上去,,還沒坐穩,已射了出去。
  
  雅之緊緊的環抱住他的腰,這一刻——奇異的,她覺得他的身體也都變冷了,他真是個奇怪的人,情緒變化得那麼突然,剛才——可是她的話得罪了他?她沒說什麼啊?什麼原因使他由晴變陰?或是——竹林裡的靈氣觸動了他心裡某一根不明的神經?
  
  像來時一般的風馳電掣,他們回到市區,根本沒有讓雅之開口表示意見的機會,當車停了,她能睜開眼睛時,已停在那幢小小的、精緻的、與眾不同的米色屋外。
  
  雅之默默把帽子脫下來,又默默的掛在車頭,他依然那麼漠然騎在車上,無論如何,這是令雅之尷尬不安的,她有個感覺,似乎真是她得罪了他!
  
  「我想——我回去了!」她還是保持好風度,她不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也問心無愧。「謝謝你剛才帶我去那個地方,再見!」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就轉身走,她幾乎猜得出來他必然還是那副陰陽怪氣狀。
  
  「慢著!」他怪叫起來,回身就捉住了她的手臂。「誰說要你回家了?」
  
  她眉心微蹙,這個斯亦凡又霸道又孩子氣,這種情形下還不許她回家,這算什麼呢?
  
  「我想是我得罪了你,」她輕輕掙扎一下,掙不脫他的手,他竟握得很緊呢?「我道歉,你放手,好嗎?」
  
  他臉上浮起一抹狼狽的紅色,又懊惱又著急又生氣似的,不放手也不妥協。
  
  「不許走,」他是孩子氣的,很矛盾的孩子氣。「你的照片——還有牛排!」
  
  她凝視他一陣,怎樣才能瞭解他這樣的男孩呢?狂風驟雨似的,有十個或一百個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性格,一秒鐘之內就變了,怎麼變得了呢?
  
  「下一次,等你情緒好的時候!」她笑一笑。她喜歡他這種孩子氣,有點一撒賴的味道。
  
  「不行,」他漠然的臉漸漸鬆弛,漸漸有了笑意,後,竟又慢慢恢復正常。「怎麼無端端的就走?」
  
  「無端端?」,她叫起來,正常的,他是那樣可親。「怎麼說無端端?剛才若不是動作快,差點回不來市區!」
  
  「哪有——那樣的事?」他望著她,眼中也有了暖意。「我的脾氣怪,情緒莫名其妙的低落,什麼都變得不對勁——喂!何雅之,你不是真生氣吧?」
  
  「生氣倒不至於,你發怪脾氣,情緒突然低落時可會打人?」她半開玩笑問。
  
  「不會!」他肯定的搖頭。「不理我,過一陣子就會好!」
  
  「那一陣子的時間可難捱了!」她笑。
  
  「別諷刺了,行不行?」他放開她。「進去,進去,照片是一流佳作,我預備寄去美國參加春季沙龍!」
  
  「開玩笑嗎?」她也恢復了好心情,那一陣脾氣莫名其妙就消散了。「那些怪模樣?我不許!」
  
  「怪模樣?!」他鎖好摩托車,打開木欄的小門。「那是藝術,明白不?藝術!」
  
  「自吹自擂的藝術!」她望一望門上那串菲律賓貝殼燈,正隨著微風叮哨響。「你謙虛點吧!」
  
  「別打擊我的自信,何雅之!『他叫。又生龍活虎了。「我們打賭,若得獎如何?」
  
  」得獎我請你吃飯!」她隨口說。進了房子,有一股說不出的親切感。
  
  「只是吃飯?」他眨眨眼又搖搖頭,在沙發後的人牆櫃裡拿出一疊照片。「毫無誠意!」
  
  她接過照片,只看第一張她就呆了,原以為無所謂的照片竟那樣生動、那樣自然;那樣有生命,那笑、那皺眉、那怪臉、那掩唇、那閃避,都像正在進行的動作一樣,無論光線、無論角度、無論取景都恰到好處,甚至眼中的神采,臉上輪廓的層次都清晰分明,那根本不是一張平面的照片,是立體的!
  
  「你——學過攝影?」她疑惑的望著他,他每一方面都令她意外和驚異。
  
  「研究過!」他自得的笑。「喜歡攝影,最主要的,我對『美』的反應敏銳,相機不是受我的手指控制,是受我的眼睛和我的感覺控制!」
  
  「又唬人!」她不信。
  
  「真話,是心神合一,」他嚴肅起來。「有的時候我真覺得相機和我已結成一體,是我的眼睛和感覺在照相!」
  
  「真的——這樣?!」她呆住了,有這樣的事?
  
  突然之間她發現一件事,這樣的男孩——她怕永遠也無法瞭解他,他是那樣與眾不同,他不像其他任何一個人,或者——他真是一個超越的智者,是嗎?
  
  又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帶微笑的陽光蒸乾了空氣中最後一絲濕意,難得的清爽,令人精神振作。
  
  雅之很早就起床,看了一陣聖經,又習慣的祈禱,然後去浴室洗頭,她總是喜歡自己洗頭,理髮師把人的頭髮都弄得死死板板,看上去像一個模子裡出來的,無論如何也沒有自己捲一捲,吹一吹自然。喜歡自然的一切,她認為惟有自然才能更表現青春光芒。
  
  剛洗完頭,還沒回寢室吹乾,樓下有人在大叫:「何雅之外找。」這種「外找」的叫法是程子寧專利的,她怕子寧那些過分的玩笑和惡作劇只好用大毛巾包住濕濕的頭髮,三步兩步的跳下樓。
  
  子寧倚樓梯口似笑非笑的望著她,笑容裡竟有一絲能覺察的嘲諷。
  
  「誰?誰又來了?什麼事?」雅之一頭霧水。
  
  「還有誰呢?」子寧反身把她推進會客室,留下一串不是善意的誇張笑聲。
  
  雅之凝定視線,哎——怎麼又是他?斯亦凡!
  
  「看你那怪模樣,印度留學回來嗎?」他瞇著眼睛看她,從睫毛縫裡射出的光芒也十分逼人。
  
  「我回台灣留學!」她一邊用毛巾抹乾頭髮。反正已經讓他看見了,也就樂得自然,何況濕頭髮也算不得怪模樣。「怎麼你又來了?」
  
  「不能來?不歡迎?」他誇張的搖頭,那一件紅的厚毛衣令他有一種奇特的孩子氣。「只有你那個張正浩能來?」
  
  「說什麼張正浩,」她放下毛巾。「他從來沒來過!」
  
  「就要來了」他擠擠眼。「快些,不想碰到他就快點跟我走!」
  
  「這算什麼?恐嚇?討好?」她笑。「他來不來也沒什麼了不起,我不必迴避他,而且我一頭濕髮,再不吹乾就馬上傷風了!」
  
  「到我家去吹,我是一流理髮師,」他轉頭向外望望,很認真似的。「我吹的髮型一定使你煥然一新,走吧!衣服也別換了!」
  
  「開玩笑嗎?」她搖頭。正浩真會來?他開玩笑的吧!「我這樣子能走到街口?」
  
  「怕什麼?別人的眼光對你那麼重要?」他還是望外面。「快點,快點,否則他來了我不負責!」
  
  「他真要來?」雅之半信半疑的往外看。「你怎麼知道?」
  
  「到我家去就告訴你,」他從頭到腳打量她一次。「小姐,除了頭髮濕,你全身都很美麗、整齊,為什麼還不走?」
  
  「去你家——做什麼?」她已經答應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約會,他的邀請就是沒有辦法拒絕——是不想拒絕。
  
  「去了再說,」他似乎真的著急。「別在這兒乾耗,我不喜歡看張正浩的臉色!」
  
  「你可以不來,你可以不看他啊!」她笑了。他這個人總給人矛盾又莫名其妙的印象。
  
  「快!快!」他伸手拉她。「放好毛巾就跟我走,再拖拖拉拉我就動手了!」
  
  她搖搖頭,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奇怪又這麼特別的男孩子,他不止有一百種形象,有一百種不同的脾氣,還有百分之百的孩子氣。為了張正浩,他就一定要她去他家?他和張正浩有仇?
  
  「走吧!」她說。跟他去總比痛苦困難的找理由拒絕正浩好些,看來這樣的事是天注定的。「不過話先講好,不許再亂髮怪脾氣!」
  
  「怪脾氣是千載難逢的,」他拖著她往外走。「我也不對普通人發脾氣呢!」
  
  「那我是否受寵若驚?」她挑戰的。
  
  「不必,」他逕自跨上摩托車。「幫我氣氣那個自命正人君子的張正浩就行了!」
  
  「氣他?」她坐在摩托車盾座叫。
  
  他揚聲大笑,摩托車飛也似的直射出去。
  
  從她的宿舍到他米色小屋只要五分鐘,五分鐘之後,她已坐在他的客廳裡吹頭髮了。那是什麼一流理髮師?看地七手八腳,越幫越忙的情形,真令人啼笑皆非。
  
  「斯亦凡,張正浩得罪過你嗎?為什麼要氣他?」她一邊吹風一邊問。
  
  「不為什麼,能氣倒別人是件開心的事!」他坐在另一張沙發上,欣賞似的凝視她。「喂!有人告訴你你長得不錯,蠻秀氣的嗎?」
  
  「你是虐待狂!」她不答他的話。「無緣無故的想氣倒別人,就怕你用的方法不對,張正浩根本不會為我不在而生氣,恐怕被氣倒的是另外的人吧!」
  
  「要不要打賭?」他胸有成竹的。
  
  「沒有興趣!」她橫他一眼,不認真的。「你怎麼不去找你的女朋友,淨做這些無聊事呢?」
  
  「我的女朋友不是你嗎?」他半開玩笑,很不正經的。
  
  「油腔滑調不是幽默!」她皺眉。「我發覺你這個人從來沒有正經過!」
  
  「再正經也沒有了,」他攤開雙手,神情是誇張又做作,聲音卻頗正經。「若不是女朋友,我有那麼好的耐性等你吹頭髮?」
  
  「不說這個,」她臉紅了,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常令她窘迫,真難對付。「你怎麼知道正浩一定去找我?」
  
  「這還不簡單?」他吹一下口哨,揮一下拳頭。「一大早穿得整整齊齊,活像要去法院公證結婚,又滿面笑容,滿懷希望的走向你宿舍,你說是不是找你?」
  
  「被你一形容還能聽嗎?」她不信的搖頭。「但是我沒看到他,只看到你!」
  
  「嘿!我一看那模樣,立刻騎摩托車追過他,來個先下手為強,把你拖出來再說,」他非常自得。「其實像他那種四平八穩,方方正正的人,應該找個一成不變,三拳打不出一句話、半絲笑的女孩子,你怎麼適合他呢?」
  
  「斯亦凡,你不缺德嗎?」她口上這麼說,心中也頗有同感,她是不適合正浩的。
  
  「天地良心,你這麼活』的人,他是自討苦吃,將來哭的日子在後頭,我可是為他好!」他又說。
  
  「不管你是安什麼心,我說你全是多餘的,」她放下吹風機。「張正浩和我之間,就像『一』字這麼簡單,這次你是自作聰明了!」
  
  「是不是自作聰明馬上便可分曉,」他促狹的望一望窗外。「等會兒你可以看見他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的回來,我的話馬上就可以得到證明!」
  
  「你簡直無可救藥!」雅之對著鏡子望一望,頭髮樣式吹得很好,很自然。他不理會她的話,吹一聲口哨,又是搖頭又是讚歎。
  
  「你是長得挺標緻的,難怪張正浩那呆子著迷,」他嘖嘖有聲的說:「若我不是定力深厚,不是超越了感情的智者,我伯也逃不過!」
  
  「簡直——越說越不像話,」她脹紅了臉。「我回去了,不聽你的胡說八道!」
  
  「喂,喂,喂——」他一個箭步衝到門口。「好不容易把你請來,怎麼能走?一天的節目還沒開始呢!」
  
  「誰答應了什麼節目?」她沉著臉,心中卻是愉快,一天的節目,和他共同擁有的啊!
  
  「誰稀罕答應?」他癟癟嘴,盯著她。「我和你是心有靈犀,是早有默契的,是嗎?」
  
  「自說自話兼皮厚!」她笑了。他那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令她的愉快浮到臉龐上,他是令人難以拒絕的男孩!
  
  只是——她接受的只是友誼,單純的友誼!
  
  他又半瞇著眼在打量她,上上下下放肆的張望,又不知道他心中打什麼鬼主意。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說。果然十分放肆。
  
  「剛才在你宿舍會客室裡看見你濕頭髮的樣子,嘿,幾縷黑黑的頭髮貼在雪白的脖子裡,真性感!」
  
  性感?哦!看他在說什麼?雅之這麼大了,清清秀秀的她從沒和這兩個字拉上關係,性感,該是濃濃艷艷,高頭大馬,三圍豐滿的人,她像嗎?
  
  「斯亦凡,你再這麼不正經我就走,」她紅著臉提出警告。「我不喜歡這種過分的玩笑!」
  
  「玩笑?我千分之一千的正經!」他舉手發誓,臉上竟沒有惡作劇的神情。「你別以為性感是肉彈型女人的專利,在我眼中的性感只是一種有韻味的、令人心動的感受,你可別把我的意思想歪了!」
  
  「無論如何我不喜歡這兩個字!」她眼中又有了笑意,性感只是一種有韻味、令人心動的感受,是她想歪了吧!
  
  「你不喜歡,這兩個字依然存在,我不講,而心中仍然這麼想,這有什麼不同?」他皺著眉望著她。「你不喜歡一個人——心中想什麼就說出來的誠實人,你喜歡虛偽?」
  
  「也不是,只是——性感往往使人聯想好多其他的事,」她搖頭。誰喜歡虛偽呢?「而這個時代的人已把這兩個本來不錯的字用壞了!」
  
  「你對文字太敏感了!」他笑起來。
  
  「忘了我是中文系的?」她隨手擺—擺頭髮,那又是個好有女人味的動作。
  
  他想說什麼,忍住了,他發現雅之是個內心相當固執也相當保守的人,她完全不像來自熱帶地方的女孩,更沒有一些僑生來到台灣、遠離父母的管束後的放浪,因為她念的是中文系吧?
  
  「忘不了你是把海外中國文化發揚光大者!」他說:「喂!等我們看見張正浩經過之後就開始工作!」
  
  「工作?」她聽不懂。「什麼工作?」
  
  「你足可勝任愉快!」他微笑著指指窗外。「別出聲,躲到窗簾後面,他回來了!」
  
  「雅之並不關心正浩的樣子,卻又不想被正浩看見自己又在亦凡的屋子裡,她迅速的躲到窗簾後面,亦凡已輕輕為她掀開一角窗簾。
  
  果然是正浩,果然是一副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的樣子,那張善良正直的臉龐,看來陰沉沉的,毫無光彩,他——怎麼了?只因為找不到她就如此?他怎能這樣輕率就付出自己單方面的感情?他怎麼有把握對方一定會接受?哎!這個在功課上那樣出色的男孩子,在這方面怎麼卻這樣傻、這樣盲目?他豈不是在跟自己過不去?他以為……以為……雅之該等他?她心中十分懊惱,正浩這樣子,可是以往自己的隨和鼓勵了他?以後她是否該改變對正浩的態度?或是暗示的拒絕他?「是不是?」亦凡吐出一口長氣,倒進沙發裡,他臉上的神色有著奇怪的誇張與不自然。「我可沒騙你吧?張正浩像面臨世界末日似的!」
  
  雅之沒有理會他,卻真的開始心煩了。這是她不希望見到的情形,在感情的事上,她絕不想傷人,但,看來正浩已經受到傷害了,是嗎?她該怎麼辦?
  
  「怎麼?何雅之,你捨不得?你心痛了?」他促狹的,「你可以去安慰他呀!」
  
  「別這麼缺德!好嗎?張正浩又沒得罪過你,他也未必一定是去找我的,你何必故意把事情搞得這樣彆扭——捨不得什麼呢?你似乎專要想辦法去刺激他似的,真莫名其妙!」她說。
  
  「嘿!脾氣發到我身上來了,」他裝出好委屈的樣子。「我做錯了什麼呢?」
  
  雅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心中不平靜得厲害,卻也沒再跟他鬥嘴,這件事也不能怪亦凡,她是很冷靜、很理智的,不安和激動也只是一剎那!
  
  「對不起,」她微微一笑,溫柔而真誠。這不該怪亦凡凝望她一陣,,臉色也變得更正經,更嚴肅。
  
  「我並非有心和張正浩過不去,他碰釘子,他失望,全是他的事,」他盯著她慢慢說:「我只是——不想使你尷尬,你不是一個善於拒絕的情場高手!」
  
  雅之眨眨眼,開始瞭解,也開始感激。亦凡真真假假,誇張的言辭之下是絕對的善意——對她。「事實上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抿一抿唇,坦白的說。這一刻她有個奇異的想法,亦凡就像一個可以訴說,可以分擔的哥哥一樣。「我從來不曾對他——我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這麼久,我根本不曾和他單獨相處過!」
  
  他瞭解的展顏一笑,雅之的坦白帶給他十分溫馨的感覺。從來沒有女子這麼對待他,她是可愛的,可愛得就像——小妹妹!
  
  「我相信不關你的事,是他一廂情願,」他過來坐在她旁邊,拍拍她的手安慰著。「你可以不理會他,對一個你完全無意的男孩子,你的態度可以強硬一點!」
  
  「但是——」她為難的眨著眼,怎麼說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溫柔的再抬拍她的手。「你不願意傷害他,又不好意思告訴他。可是,這種事不能敷衍,不能拖,否則會帶給自己更大的麻煩!」
  
  「我跟他天天見面,他是助教,又不是那種輕佻的人,」她說的完全是真心話,對亦凡——一個像哥哥般的人不必再有所保留,有所顧忌吧?「如果太直、肯定的做法,我真的做不出,何況他也沒有對——我表示過什麼!」
  
  「表示?」他不同意的輕叫起來。「他還不夠麻煩你嗎?常常陰魂不散的就夠討厭了,是不是?」
  
  「你對他到底有什麼成見?」她突然問。亦凡呆一下,成見?是嗎?
  
  「簡直開玩笑,」他笑起來並不很自然。「我跟他連話也沒說過一句,有什麼成見呢?我只不過是替你生氣,牛皮糖似的,一個男孩子成天纏住你,我替你煩!」
  
  「也——沒有那麼嚴重,」她把心中的懊惱拋開了。「張正浩從沒有煩到我,是我自己覺得窘!」
  
  「何必替他掩飾?」他抓起她的手,若有所思的端詳半響。「這樣吧!何雅之,我免費、無條件替你出頭,替你做惡人,如何?」
  
  「怎樣出頭?怎樣做惡人?」她睜大眼睛。
  
  「簡單之至,」他是誇張,他是不自然,雅之真的看得出,卻又不懂,亦凡的內心絕對不像他外表那麼容易瞭解,容易被人接受。「我們做給他看,讓他知難而退!」
  
  「做給他看什麼呢?」她還是不懂。
  
  「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蒜?」他怪叫著,臉上有一抹狼狽的色彩。「我出頭——當然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啦!讓他感覺到、看到我是你的男朋友!」
  
  「這——」她呆住了,男朋友可以假裝的嗎?又——何必假裝?「這怎麼可以?」
  
  「怎不可以?這是惟一最好、最快、也最乾淨利落的方法,」他說出了剛才的話,整個人都輕鬆起來。「難道你不相信我斯亦凡的演技?」
  
  「不是不相信,只是不好,」她固執的說:「不接受他卻不必騙他,謊言終會被揭穿的!」他有點意外,雅之竟拒絕了他絕對好意的提議?他臉上那絲狼狽變成漠然,笑容也消失了。
  
  「隨你,」他誇張的攤開雙手,又回到他那張單人沙發上。「隨你,反正好好壞壞都是你自己的事!」
  
  「你——生氣了?」她望住他,他還是孩子氣得很,為這件事也會生氣,值得嗎?「誰生氣了?」他甩一甩頭,心中暗暗警惕。怎麼了?今天怎麼回事?一早起來就不對勁,看見張正浩穿得整整齊齊,滿懷著希望的經過,他就不高興,也不知道那兒來的一股勁,騎了摩托車就直闖入雅之宿舍,莫名其妙的將她接了來。剛才正浩回來時候的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竟帶給他十分痛快的感覺。又自告奮勇的要假裝雅之男朋友。他在做什麼?莫名其妙到極點,雅之的事誰要他著急了?偏偏她還不領情呢!
  
  「還說不是生氣!」她笑,秀氣的開朗像窗外一湧而入的清新空氣。「真沒有想到大名鼎鼎的斯亦凡也是那麼孩子氣!」
  
  「算了,算了,」他跳起來。「不提這件事了,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還是開始工作吧!」
  
  他逕自走進臥室,把雅之丟在客廳裡,他又說開始工作,什麼工作呢?
  
  很快的他提了一部打字機出來,拿了一疊打字紙和一大堆信封,往茶几上一放。
  
  「來吧,我們開始。」神情已在這麼短短的時間裡恢復正常。
  
  「到底是什麼工作?你根本沒講過!」她皺皺眉。
  
  「你會打字的,是嗎?」他說:「你在馬尼拉念中學是念英文的,當然會打字,來吧!這一疊美國大學的申請表格和申請信你替我打!」
  
  「打申請信?」她真的呆住了,不因為那厚厚的一疊信,而是——他說的「一整天節目」就是打字?
  
  「你會打字,幫幫忙,朋友嘛!」他自說自話的笑。「我早知道你樂意助人的,是不是?」
  
  「你這狡猾的狐狸!」她也笑了,打字啊!誰想得到呢?一天的節目!
  
  「別罵!別罵!」他賠小心的坐在一邊。「打完信我們出去吃飯,然後看電影,再到我的『私人觀光區』拍照,捕捉黃昏時的美麗,然後上夜總會去晚餐,看表演兼跳舞,這節目你滿不滿意?」
  
  「若是打字的酬勞,太多了,」她眼中凝聚了更多笑意。「若是你編排的節目——你還能更俗一點嗎?」
  
  驀然,他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耳根。
  
  「我原是個俗氣的人,你——曾經以為我不俗嗎?」他自嘲的問。
  
  天氣陰陰沉沉的像就要下雨,從昨夜開始,氣溫就直線下降,中午聽天氣報告說只有八度,雅之裹緊了身上那件「功夫熱」的棉襖,仍舊覺得寒風刺骨。
  
  她真後悔在這種天氣裡跑到老遠的北門口郵政總局來拿郵包,其實明知郵包裡也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只是她前一陣寫信回家時要父親寄的幾個銀製的「幸運骨」小飾物,那是女同學托她買的;還有一個和亦凡大門口掛的相同的貝殼風鈴燈。如果為了走這一趟而傷風感冒的話,就實在太冤枉了。
  
  雨已經沒頭沒腦的淋下來,又冷又濕,那是雅之最怕的情況,她站在郵局外的公車站前,懊惱極了,明知會下雨,穿什麼長棉裙呢?才剛付了「昂貴」的乾洗錢拿回來,這麼在濕漉漉的馬路上一拖一走,豈不變成了抹桌布?明天乾洗店的老闆娘看見她一定會眉開眼笑了。
  
  很心急,偏偏每班車又都擠得要命,這一陣冷雨把所有人都趕上公共汽車了。雅之歎了一口氣,忍痛坐一次計程車吧,左右張望一陣,竟連一部空車都沒有,她今天真是出門不利了。
  
  不想再站在這交叉路口喝西北風,她決定往博愛路那個方向走,運氣好或能碰上一部空車。說走就走,挾好小郵包,微微拎起長棉裙,先奔過這一小段沒有屋簷的街道再說。穿長裙實在不適合奔跑,尤其是厚厚重重的棉裙,她狼狽得一塌糊塗,頭髮淋濕了,棉裙上也沾了一大片泥水漬。
  
  罷了,罷了,先護著頭髮別著涼,棉裙由它去吧!命中注定它要變成抹桌布,也是沒辦法的事;索性瀟灑一次,任它在濕馬路上拖吧!以前不是有個以招搖出名的女明星故意穿了件毛皮長大衣在雪地上拖著走,把歐洲許多洋男人唬得目瞪口呆的嗎?雅之拖著棉裙也能唬倒人?
  
  走完整一條博愛路也沒叫到計程車,好在除了過一個十字路口之外全是有屋簷的,但已半濕的頭髮,也很夠瞧的了,如果不傷風,起碼也會令她頭痛一整天。站定在「功學社」門口,這兒是最熱鬧、最擁擠的地方,叫到車的機會也大些吧?
  
  等了十分鐘,計程車偏偏和她作對,經過的全部都有人,看樣子除非她走路,或是到公共汽車站去,她是回不了家的!
  
  她氣餒的靠在石柱上,望著街道,望著行人,望著不是空車的計程車。望著毫不妥協的雨,她真是一籌莫展。第一,她不能走路回去,太遠,雨也太大;第二,她也不願往回走到火車站去。她只能這麼無可奈何的等著,等著一輛空車,一個好心的司機停車在她面前。
  
  星期六,行人卻不多——可能都在車上,也可能躲在溫暖的家裡。她原也該在家裡,在溫暖的床上,誰叫她要急著領回「和亦凡一模一樣的」那盞貝殼燈呢?該她受罪!
  
  啊!星期六,亦凡會來找她嗎?
  
  想到亦凡,心頭湧上一陣莫名其妙的情緒。自從上次她濕著頭髮被他帶回他家之後,整整四個星期沒見過他的面,沒聽見過他的任何消息,他這個大忙人,忙著和女孩子約會?忙著申請美國的大學?忙著攝影?忙著完成他廚房的裝修?或是忙功課?不論他忙什麼,總不該——不該四個星期,整整一個月不照面、沒消息,他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
  
  雅之依然靠在石柱上,經過的依然沒有空車。亦凡是朋友,至少雅之心中這麼認為,不但是朋友,而且是和其他同學、朋友不同的「特殊朋友」,他們是「純友誼」的,他這麼說過,但——他竟不再出現,好像整個斯亦凡已經突然間消失了一樣。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雅之等待過、盼望過,希望他突然出現,希望他來到她面前。與他共處,那是快樂和滿足的,就好像在馬尼拉的家中和親朋共處一樣,只是——他不再出現,非常失望!
  
  盼望一樣東西而盼不到一定會失望的,除非無慾無求,否則只能忍受失望的侵蝕。雅之是個樂觀而堅強的人,也夠開朗,她盼望了四個星期,情緒從高降到低,今天出門時,她已完全放棄對他的盼望。他不會再來了,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女孩子要應付,怎麼會再記起她呢?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只是朋友,她——原不該對他存有希望的!
  
  望著手中的郵包,她笑起來,實在莫名其妙,為什麼一定要父親寄一個和亦凡一模一樣的貝殼風鈴燈呢?這是毫無意義而且幼稚的,一模一樣又如何?她希望他驚喜?他已不再來!
  
  又一輛坐著人的計程車馳過,她搖搖頭,運氣實在太壞,沒理由一部空車也不來啊?站直一些,或者——勉為其難的走回火車站吧?就在這個時候,南洋百貨公司那邊走過來一個熟悉的人——熟悉?!剛站直的雅之呆住了,的確是熟悉的人,才在想不會再出現的亦凡竟大步朝她這邊走過來,他手上撐著一把大黑傘,傘下遮著一個非常漂亮、非常時髦的女孩子!
  
  雅之心中有一秒鐘的猶豫,她該轉身去躲開他,或是大方的和他打招呼?還沒作出決定,亦凡已經看見了她,他似乎意外的眨眨眼,然後展開一抹很自然也很普通的微笑。
  
  「嗨,何雅之。」他點點頭,雨傘依然遮在那光芒四射的女孩子身上。「等人嗎?」
  
  雅之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也不出聲,看著他們大步走開了。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嗨,何雅之,等人嗎?」生疏冷漠得一如對校園中不熟悉的女同學。他不記得他們曾有的愉快共處時光?他忘了他們的純友誼?男孩子真是難以瞭解的動物,而且令人心冷!
  
  她摸摸濕頭髮,又看一眼沾滿泥點的棉裙腳,她讓他看見了最狼狽的樣子,真是不值,今天真是倒霉透了,拿什麼鬼郵包呢?誰稀罕什麼貝殼風鈴燈呢?真想就這麼扔掉那裝燈的盒子。意外的,一輛空計程車停在她面前,是一個好心的司機吧?
  
  她跳上車,說了地址,長長的透一口氣,靠在椅背上。她淋著雨的喝了半天西北風,等了一世紀的計程車,原來只為碰到斯亦凡和他漂亮時髦的女朋友,這若是天意,未免太不近人情吧?
  
  從司機座前的望後鏡中看見自己,果然狼狽,雅之搖搖頭,笑起來。莫名其妙的是她自己,碰不碰到斯亦凡又有什麼不同?就算他們友誼仍存,也不過到此為止了,她根本不想交男友,他也一樣,她何必小心眼呢?再狼狽、再難看,又有什麼關係?
  
  計程車開得飛快,車窗外一片雨水迷濛。許多人都說台北的計程車又快又亂,她倒不怎麼覺得,馬尼拉的計程車司機才是標準的橫衝直撞飛車黨,比起台北來,台北的還算得上斯文呢!
  
  胡思亂想一陣,計程車已停在她的宿舍門外,她第一次覺得宿舍竟這麼溫暖可愛。付了車錢,跳下車,她又看見了此時此地不該出現的一個人——斯亦凡!
  
  「嗨,斯亦凡,」她完全學著他剛才的口吻、語氣。「等人嗎?」
  
  他似笑非笑的倚在大門上,手中還是握著一把大黑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是啊!」他笑得可惡。「你又穿這條好看的怪棉裙了!」
  
  「一點也不怪!」她掠掠頭髮,心裡非常輕鬆。「當然,不能算時髦!」
  
  「時髦是什麼?」他擠擠眼。「古靈精怪?」
  
  她心中有些後悔這麼說,怎麼提起時髦呢?她可是在暗示他剛才的那個女朋友?她真小心眼兒,這算什麼呢?
  
  「你繼續等人吧,」她努力保持自然的微微一笑。「我得吹乾頭髮,換一套乾衣服!」
  
  「慢著,快點吹,快點換衣服,我就在這等你!」他說。說得理所當然。
  
  她皺皺眉,就在這兒等她?什麼意思?她完全沒有跟他出去的念頭,今天以前她還在希望他出現,而今天,她已放棄希望——她原也不必對他抱希望!
  
  「你等吧!」她不認真的搖頭。對他這樣出色、出眾的男孩子,她擺不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吹乾頭髮我換睡衣,我現在最希望的是睡眠!」
  
  「睡覺?你簡直浪費生命,」他怪叫起來:「這種天氣最適合吃火鍋,打邊爐,你想浪費我買的牛肉、牛百葉?」
  
  雅之咬著唇,心中迅速的轉動。他們是「純友誼」的朋友,原不該斤斤計較,誰也沒規定他該每星期來找她,他記得她就夠了,不是嗎?她不該這麼小心眼兒!
  
  「看在火鍋的分上,」她嫣然一笑,清秀可喜。「頂多十分鐘,頭髮一定吹得乾!」
  
  「這才像話。」他開心的笑著。「喂,你拿的是什麼?你老爹寄給你的救濟品?」
  
  「我是難民嗎?」她驀然臉紅了,她絕對不能說出那一模一樣的貝殼燈。「你進會客室坐著等吧!」
  
  「免了,站在這兒更輕鬆愉快些!」他聳聳肩,做一個怪臉。「我怕在裡面被人品頭論足!」
  
  「開玩笑!誰會這麼無聊?」她也不堅持,逕自走進去。
  
  他意外的出現,令她的心情好得出奇,她不明白他怎麼會這麼快就等在這兒?他怎麼來的?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呢?他真是神出鬼沒!
  
  雅之放下郵包,迅速的吹乾了頭髮,棉裙反正髒了,也不必換,只把微濕的棉襖換了件大衣,立刻下樓。樓梯邊,她遇見似有所待的程子寧。「嗨!」她隨便打個招呼就走。
  
  「雅之,你知道送斯亦凡來的人是誰嗎?」子寧叫住她,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誰?」雅之好意外,這有什麼關係呢?子寧怎麼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最紅的模特兒,巴巴拉•林」子寧又是一笑。「你回來晚了,巴巴拉自己開車,好帥!」
  
  「是嗎?」雅之一點也不在意。原來剛才那漂亮、時髦的女孩子是巴巴拉•林——台北時裝界之寶,她也是亦凡的女朋友?
  
  「斯亦凡在門口等你?」子寧問。她為什麼總關心亦凡的事呢?這女孩子!
  
  「他請我吃火鍋!」雅之照實說。
  
  「好節目!」子寧拍拍雅之,上樓而去。
  
  雅之也不在意大步走出去。
  
  亦凡姿勢不變的倚在門口,一副懶洋洋的樣兒。
  
  「我以為你冷得結了冰!」她看他一眼。
  
  「程子寧那傢伙鬼鬼祟祟的在做什麼?」他站直了,好像抖落了一身冰雪。「女孩子若都像她,全世界的男人都要去當和尚了!」
  
  「你說什麼?」她皺眉。「別亂批評人!」
  
  「實話!」他的手落在她肩上,把她帶到他的大黑傘下。「女孩子若像你就不錯,要不就像巴巴拉!」
  
  「巴巴拉•林?」她問!「最紅的模特兒?」
  
  最紅的模特兒?」他冷冷的笑,有嘲諷的味道。「在我眼裡她永遠是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
  
  「十二歲的小女孩?」她不明白。走在他傘下,他身邊,他手臂的環繞下,有非常安適的感覺。
  
  「她是我的鄰居,在南部。」他解釋。「看著她長大!」
  
  「嗯!青梅竹馬!」她淡淡的笑。
  
  「忌妒?」他也笑了,亮晶晶的眼睛盯在她臉上。
  
  「沒有這份空閒。她很漂亮!」雅之說。
  
  「不漂亮不會紅,她那一行要靠臉、靠身材吃飯,」亦凡坦白的。「她漂亮得相當有性格!」
  
  「你們倆看來很相稱!」她由衷的說。
  
  「別悶我了,相稱?!」他哈哈大笑。「你想讓她的男朋友拿刀來斬我?」
  
  「有這麼凶的男人?」她睜大眼睛。
  
  「巴巴拉敢愛敢恨,性格堅強、硬朗——男朋友不凶能制服了她?」他說。
  
  「說得真難聽,制服!」她搖頭。「什麼時候也得找個人來制一制你才行!」
  
  「你不就是嗎?」他站在米色小屋外。「在馬路上看見我連招呼也不打,冷冷淡淡的一笑,害得我心中七上八下,是不是得罪了你呢?於是連爬帶滾的就趕來了!」
  
  雅之再搖頭。「冷冷淡淡的一笑,招呼也不打」,這從何說起?她只是——哎!也不必解釋了,一點意義也沒有!
  
  「巴巴拉的汽車會爬、會滾?」她笑他。
  
  「真厲害,有私家偵探呢!」他打開大門讓她進去。
  
  客廳裡迎面一張大照片,二十寸乘十六寸的,雅之咬著唇,那不是她嗎?她竟神采飛揚得如此這般,她竟光芒四射得令自己吃驚,那真是她嗎?是何雅之?
  
  「你自己放大的?」她驚喜的問。
  
  「那還用問?」他傲然一笑。「這屋子裡哪樣東西不是我親手製作的?」
  
  「你這樣的人讀什麼書呢?越專的學問越會限制你多方面的才華!」她由衷的說。
  
  「還才華呢!我差點請不到你吃火鍋!」他說。
  
  「你根本不誠心!」她歪著頭,俏皮的看他。「如果不碰到我,你會想起我,你會想起我這個人?」
  
  他定定凝視她半晌。
  
  「我曾回南部三個星期!」他終於說:「很重要的事!」
  
  「去相親?訂婚?」她開玩笑。「連學校也不去了?」
  
  「大學只是一塊墊腳石,我說過的,」他一點也不在乎。「上不上大學是小意思,我的目標在出國之後!」
  
  「很不切實際的想法,」雅之不同意。「基礎打不好,憑什麼出國後會好?」
  
  「哎——不說這問題,」他甩一甩頭。「雅之我回南部時,你想我了嗎?」
  
  「莫名其妙,為什麼要想你?」她臉紅了。
  
  「是啊!我又不是張正浩,為什麼要想我?」他說。
  
  「你別把張正浩扯進來,」雅之不高興了。「他和我跟本役關係,我根本不要交男朋友!」
  
  「睜眼說瞎話,我呢?可是男朋友?」他笑。
  
  「男性的朋友!」她說。
  
  他搖搖頭,脫下身上那件咖啡色的GARGOAT隨隨便便往沙發上一扔,瀟灑自然。
  
  來吧!我的女性朋友,」他揮一揮手用命令的語氣說:「廚房裡有一斤菠菜,一棵黃芽白,你去把它們洗出來,等會好吃!」
  
  「斯亦凡,」她大聲抗議了。「你每次總用那麼多方發把我騙來替你做苦工,打字、洗菜,下次還有什麼?」
  
  「洗地,抹窗子!」他毫不在意的聳聳肩。「女孩子,不先學會做家事,以後怎麼嫁得出去?」
  
  「嫁不嫁得出去與你無關!」她又好氣又好笑。
  
  「無關?」他睜大眼睛說得驚天動地,那模樣十足的惡作劇。「何雅之,你對我全無真誠!頂多五年之後,當我爬上世界的尖端時,你不嫁給我?」
  
  「我會考慮,如果二十年後我仍舊嫁不出去的話!」她大笑起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19:32

  第三章
  
  寒流過了,陽光重新照耀大地,和暖的天氣使雅之有興趣走出斗室、走回人群——認識亦凡後,她莫名其妙的疏遠了那一群朋友。她答應了今天晚上的一個舞會。
  
  張正浩說好了八點鐘來接她同去。因為順路又順便,她也不便拒絕——主要的是她根本找不到地方,而且一個女孩子獨自去參加舞會總是不大好。她原想約君梅下起去,但君梅不在宿舍,不知道野到哪兒去了,好久都不照面,大概又有新男朋友了吧?
  
  君梅雖跟她同來自熱帶地區,個性卻完全不同,君梅熱情開放,她能在不同的地方愛上許多不同的男孩子,她對每一個男孩都愛得全心全意,真不明白,她怎能有那麼多心?那麼多愛?馬尼拉那個旅行社的「米高麥哈拉斯」,國泰航空公司那個在飛機上認識的空中少爺,還有許許多多連名字都記不清的男孩子,她真有戀愛的本事。
  
  雅之洗好頭髮,吹乾了坐在窗邊曬太陽,冬天的陽光真短促,一晃眼就消失了,這陽光豈不像君梅的愛情?雅之不由自主的笑起來,她是沒有辦法一次又一次的戀愛,她認為愛該是永恆的,專一的,她若愛上一個值得她愛的男孩子,那會是一生一世的事了。君梅曾說過她傻,不會享受生命,然而——君梅那種千變萬化的愛情就是享受了生命嗎?她情願固執的保有自己的「傻」,她總覺得,做一個有原則的人比隨波逐流好得多!
  
  陽光曬得她懶洋洋的,她隨手抽出一本書,書裡夾著的幾張照片唏哩嘩啦的掉了一地,她懶得去拾,她知道是亦凡上次替她照的那一批——哦?吃完火鍋之後,他又像失了蹤一般,幾星期都沒消息,總不會又回南部了吧?這個男孩像一陣風,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吹來?
  
  雅之有些煩躁,近來她總會時時想起亦凡,他的影子很自然的會浮現在她腦海裡,這真是沒道理,他們最多見過五次面,然而五次——卻深深的印在心裡了。她真的很煩躁,從來沒有過這種情形,從來沒有任何男孩會令她牽掛,她說過只交普通的朋友,絕不涉及感情——她動了情嗎?不,不是這樣的,亦凡是個愛不得的男孩,愛他注定會傷心的,他說過自己是超越愛情的智者,他根本對女孩子沒有真情,她——沒有動情吧?
  
  扔開書,她突然間全無心緒,陽光似乎也消失了。她相信自己沒有動情,她也不是這麼容易愛上男孩子的人,只是——她無法解釋,每個假日她都在全心盼望他的出現,盼望得那麼熱烈;她望著窗外,她緊張的傾聽著有沒有人在樓下叫她「外找」,然而盼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亦凡根本沒有來過,他,真是忘了她吧?
  
  她咬著唇,望著窗外漸漸變暗的天色。她寧願從來不認識亦凡,他沒出現時她是絕對平靜的,她只想念好書,將來回馬尼拉幫父親辦好那間中學。她搖搖頭,亦凡的出現是天意吧?他根本不是找她,他們卻陰錯陽差的認識了,無論如何,他——至少是打破了她的平靜。
  
  天已全黑了,她開了書桌上的檯燈,又聽見響起了吃晚飯的鈴聲。她披件毛衣,匆匆走到樓下。很意外,假期中難得發現程子寧也坐在餐桌前。
  
  「不出去?」雅之拿了自己的一份晚餐,端著過去坐在子寧旁邊。
  
  「晚一點去夜總會!」子寧笑得不熱烈。「你呢?」
  
  「同學有個舞會,八點鐘!」她說。
  
  「斯亦凡陪你去?」子寧問。
  
  「斯亦凡?怎麼會呢?」雅之看一眼子寧,子寧對亦凡還念念不忘?「他又不是我的同學!」
  
  「他不是常來找你嗎?」子寧裝得很平淡,眼中光芒卻是專注的。
  
  「那有這樣的事!」雅之笑起來,露出很好看、很細緻、很整齊的牙齒。
  
  「你不是說過,他女朋友多,生活又那般傳奇,這樣的男孩怎麼會來找我?」
  
  「中興國貿系的王蘋你知道嗎?」子寧說得好唐突。
  
  「不知道,」雅之疑惑的,為什麼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什麼事呢?」
  
  「有人說王蘋是中興校花,」子寧笑了。
  
  「臉蛋兒是不錯,身材卻像婦人了!」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雅之更糊塗了。
  
  「她最近曾經墮胎,據說是斯亦凡經手的!」子寧壓低了聲音,總算說到正題。
  
  「什——麼?!」雅之大吃一驚,不能置信。「誰告訴你的?他怎會是——那樣的人?」
  
  「是你傻,這種事,斯亦凡也不是第一次做,」子寧癟癟嘴,給人很強烈的酸葡萄感覺。
  
  「他們政大外交系的陳小愉還不是一樣?弄得書念不下去,外交官做不成,卻嫁了個外交官躲到國外去!」
  
  「真是這樣?」雅之臉都變白了,這和她心目中的亦凡全然不同,亦凡是瀟灑、開朗、活潑又多變的,而且他是相當真誠的人,他怎麼會一再的做這樣的不負責任的事?
  
  「我騙你做什麼?」子寧翻翻眼睛。
  
  「不信可以去打聽,要不然就直接去問他!」
  
  「不——」雅之深深吸一口氣,卻撫不平已被攪亂了的心緒。
  
  「他的事與我無關,我不會去打聽,更不會問他!」
  
  「別以為我在搬弄是非,」子寧假惺惺的拍拍雅之的手。「雅之,你太單純,我擔心你上當!」
  
  「不可能!」雅之的臉紅了,上當?「絕對不可能!」
  
  「那就好,」子寧坐正了。
  
  「這些閒話說過就算了,你別放在心上啊!」
  
  雅之不響聲,低下頭來大口吃飯。她是不相信子寧說的一切,子寧是在惡意中傷吧?雖然亦凡不是她男朋友,她仍舊很生氣,替亦凡生氣,亦凡知道這些——謠言嗎?亦凡是不是該為他自己的清白說幾句話。
  
  子寧很快吃完飯,一聲不響的就離開了,她真是個可惡的女孩,就這麼破壞了雅之整個夜晚的心情,雅之現在甚至不想去參加舞會。亦凡——真是那麼一個人?
  
  情緒不好,胃口也差,她放下筷子,也匆匆的回到樓上,經過子寧的房間時,看見她正愉快的哼著歌在化妝,似乎剛才那些難聽的話根本不是她說的!
  
  房間裡還散著剛才掉在地上的照片,雅之慢慢的收拾起來。事情一定不像子寧說的那樣,亦凡不是那樣的人——亦凡可是那樣的人嗎?
  
  休息了一陣——其實也只是在胡思亂想。快八點了,正浩一定會準時而來的,他就是這麼四平八穩的人。雅之拿起臉盆去浴室洗臉。回來又為自己化了淡淡的妝,也只是抹了薄薄的粉底、口紅,連粉她也不搽的,她不喜歡脂粉掩蓋了自己原本透明的瑩白。然後,她換了件淺灰色的薄呢裙,一襲紅襯衫,外加一件和裙子同樣質料、顏色的背心,整個人看來清新、明朗,雖然這不是很適合的舞會服裝,卻有著雅之的性格。
  
  八點正,樓下響起了叫雅之的聲音,正浩果然一分鐘都不差的來了。雅之拿起大衣,快步走下去,人家準時,她不該讓人等!
  
  正浩望著她的眼光永遠是專注、熱烈的,今夜她的淺淺化妝,似乎更令他目瞪口呆,半天也回不了神。
  
  「可以走了嗎?正浩!」她尷尬的問。
  
  「啊——是,現在就走!」他如夢初醒,紅著臉一連串的說:「現在就走!現在就走!」
  
  雅之領先走出去,若讓別人看見這情形,多難為情呢?
  
  正浩一路上慇勤的、小心翼翼的把雅之帶到舞會的地方,那是在忠孝東路上一幢新建的大廈八樓,地方很大,佈置得很新潮,是一個男同學未婚妻的家。許多相識的同學都先來了,也有不少不認識的年輕人,模樣都很正派,大概是女主人的朋友吧?
  
  雅之被安置在靠陽台門邊的沙發上,正浩寸步不離的守候在一邊。雅之並不感激,反而有受困、受拘束的感覺,她情願獨自坐著,要不然也該有個像亦凡般的男伴——啊!怎麼又想到亦凡了呢?真——真莫名其妙!
  
  雅之知道自己臉紅了,好在粉紅色燈光昏暗,誰也看不出她臉上的紅暈。音樂也已經在響,不少人已開始跳舞——他們沒來之前,舞會就已開始了吧?是最流行的「哈騷」舞,正浩看雅之一眼,歉然的搖搖頭。
  
  「這種新舞,我不會跳,」他再搖搖頭。「你不介意吧?」
  
  「我也跳不好!」雅之淡淡的。她並不欣賞正浩的太方正、太四平八穩,那使他變得死板兼語言無味,不會跳舞那需要道歉呢?
  
  一扇門開了,閃進來一對光亮出色的年輕人,女孩子穿著細褲管的黑色牛仔褲,黑色馬靴,上身是一件黑色露背緊身運動衫,這種天氣穿露背運動衫,她真勇敢!一頭又黑又亮的長髮披在肩上,露出雪白的背和手臂,美妙的隨著音樂舞起來,看不見她的臉,真覺的已能感覺到她的野性美。而她的對手——啊!面對著雅之的那男孩,那黑牛仔褲,黑襯衫,黑得令人迷惑的男孩,竟是亦凡——亦凡?他也來了?和那朵黑牡丹?
  
  「那不是斯亦凡?」正浩驚訝的說:「他怎麼也來了?」
  
  「誰知道?他是女主人的客人吧!」雅之心中波動,聲音盡量裝成淡漠,她不會傻得表現出心中的不寧。
  
  「哦,是的,是的,」正浩恍然大悟的拍拍額頭。「那個黑衣服的野女孩是王蘋,中興的王蘋,女主人王薔的姐姐——原來王蘋是斯亦凡的女朋友!」
  
  「她就是王蘋?」雅之問。心中又浮起了子寧說她墮胎的事,看那苗條的身材,可能有過孩子嗎?
  
  「你也知道她?」正浩似乎好興奮,聲音也大起來。「她和斯亦凡正好是一對,她的男朋友可以用大卡車來裝!」
  
  「我今天才聽見別人說起她!」雅之在說話,眼睛卻緊緊的盯著那邊舞得好起勁的一對。「是中興的校花!」
  
  正浩正想說什麼,音樂停了,舞池裡的人四散回到座位上,王蘋卻環抱著亦凡的腰,嬉笑的,旁若無人的回到剛才他們出來的那扇門裡。正浩呆呆的望著他們消失的背影,要說的話也忘了。
  
  有人遞過一杯桔子水,雅之接住了,狠狠的喝一口,桔子水雖冷,卻也無法令她心中熾熱的、混亂的、難堪的情緒消失。她情願自己沒看見剛才的那一幕,亦凡和王蘋的絕對適合,絕對相稱令她——受不了,是,就是受不了,就是這三個字。使得舞會中的所有光彩都集中在他們倆的身上了!
  
  音樂再響,是慢四步,慢得令人歎息,正浩已經站起來,雅之無可拒絕的隨他步入舞池。正浩握著她的手在緊張的輕顫,手心還在冒汗,舞步也凌亂了,一次又一次的踏在雅之腳上,他心中越是歉然,那雙腳也越是不聽指揮,他——唉!愛情會使人變傻,變蠢嗎?
  
  雅之偷偷的遊目四顧,那扇門沒再開過,亦凡和王蘋也沒有再出來,他們不和大家在一起,躲在裡面做什麼?談情說愛?看來程子寧說的可能是實情呢!墮胎的黑牡丹,荒唐的浪子,看來她只好相信事實了!
  
  好不容易捱完了音樂,雅之長長的透一口氣,正浩卻累得喘息,他是在跳舞?或是做苦工?雅之再望一望那扇緊閉的門扉,亦凡——會再出來嗎?會看見雅之嗎?看見雅之後會怎樣?若無其事的打個招呼,嗨一聲?
  
  音樂又響了,感謝天!是正浩不會的快舞步,雅之專心的拿起桔子水喝。亦凡會出來跳這一曲吧?
  
  桔子水喝完了,正浩立刻接過空杯,他真的對她一秒鐘也不鬆懈,這樣盯女孩法,會令人害怕,難怪他自己也累得直喘氣了。
  
  眼前黑影在晃,雅之凝神注視,黑牡丹王蘋什麼時候出來的?她換了舞伴,一個金頭髮的外國男孩,那——亦凡呢?黑天鵝王子呢?也換了舞伴?
  
  整個舞池找遍了,都沒有他的影子,莫非他已離去?他可是專為雅之看到而出現眺一曲?他的確像一陣風,來去無蹤的!
  
  失去了亦凡,舞會變得毫無意義,雅之也興致全失,她在想,該找個什麼藉口令正浩送她回家?煩?累?她實在無法再坐下去——一隻突來的怪手從陽台半開的落地長窗伸進來,一把抓住了雅之的手臂,雅之驚呼還沒喊出來,整個人已被拎出去。她又驚又怒,什麼人這麼沒禮貌,這麼大膽,這麼狂妄?這是正正派派的家庭舞會,那兒鑽出來的太保?
  
  「你——」她定一定神,看見那張帶笑的漂亮臉孔。「你真放肆,怎能這樣把我拉出來?」
  
  「居然真是你!」亦凡又搖頭又歎息,不知道是作狀還是認真的。「你居然會跟那呆子來,真令我生氣!」
  
  「你能來我不能來?」她皺眉,他真豈有此理。
  
  「你忘了我不喜歡看見你跟他在一起?」他直視她的眼睛,他的臉上果然有怒意。「那呆子不配你!」
  
  「請你別管我的事,好嗎?」她氣壞了,他當她是什麼人呢?竟要干涉她的朋友。
  
  「讓我進去好好的坐在那兒,你去陪你那朵黑牡丹吧!」
  
  「不行!」他臉上笑容消失了。
  
  「我不喜歡看見他,你卻偏要跟他在一起,什麼意思呢?故意氣我?」
  
  「你和他有仇,有怨嗎?」她忍不住笑起來,他真稚氣。「我沒穿大衣,這兒好冷!」
  
  「不是藉口,」他用雙手環住她的腰,不許她動彈。「跟我到那邊屋裡,我替你去拿大衣!」
  
  「斯亦凡,張正浩是不是得罪過你?」她只覺好笑,天下竟有他這麼蠻不講理的人。
  
  「憑他也配?」亦凡的臉紅了。「我們走!」
  
  「不——」
  
  「雅之,」正浩的聲音從門邊傳來,他已憤怒得臉色鐵青兼聲音發抖。「你不進來嗎?」
  
  「我——就來!」雅之窘極了,這算什麼呢?亦凡雙手牢牢的環在她腰上。「你等一等,我就來!」
  
  正浩吸一口氣,重重點點頭,好莊嚴的。
  
  「我等你!」他退回屋裡。
  
  雅之搖搖頭,她該怎麼令亦凡放手呢?亦凡像個頑童,他抓住她只為對付正浩,他一向不喜歡正浩的,豈不令她難堪嗎?
  
  「讓我進去,好不好?」她放軟了聲音。「有什麼事明天再說,這兒是別人家!」
  
  「你——真要進去?」他眼光深沉難懂,這一刻他不像頑童,不像是在惡作劇的捉弄人。
  
  「我應該進去,不是嗎?」她說得很好。
  
  「那呆子真對你這麼重要?」他目不轉睛的。
  
  「不是他對我重要,是禮貌,他請我來的!」她說。
  
  「你決定進去了?」他再問。
  
  她聳聳肩,根本不必問。當然是要進去,亦凡的黑牡丹還在裡面跳舞,她不進去又能怎樣?
  
  「是!」她微笑;斯文秀氣。
  
  「你不後悔?」他問得古怪。
  
  「後悔?」她不明白。「有什麼值得後悔的事?」
  
  「原來——是這樣的!」他臉上掠過一抹惡狠狠的紅,猝然放開她。「我明白了,你進去吧!」
  
  「亦凡,」她叫住了轉身欲走的他。
  
  「你在開玩笑,是嗎?你在捉弄我,你——不是認真的吧?」
  
  他默默的凝視她一陣,怒氣全都表現在那一聲冷哼中。
  
  「你說過不後悔的!」他又冷又硬的說。
  
  「亦凡,我——明天到你家去,好不好?」她說。她不以為他真在生氣。
  
  「不必了!」他眼眸中一片冰冷。「我明天沒空,」他狠狠的說:「你進去吧!」
  
  「那麼,後天放學我就來!」她再說。他只是孩子氣吧」
  
  「不必,我後天;大後天,一直到出國那天都不會有空,」他狠狠的說:「你進去吧!」
  
  「亦凡——」她叫。
  
  「他頭也不回的大步走進另一間屋子落地長窗,氣的猛然摔上窗門。
  
  雅之仍在陽台站了一陣,聳聳肩,讓他去發一陣脾氣吧,脾氣過了就沒事的,他有什麼理由專和正浩作對呢?搖搖頭,她回到正浩身邊,這是禮貌,她不能置請她來的人不顧,她認為做得對!
  
  「那傢伙真莫名其妙,」正浩還不能平靜,眼中的火焰會燒死人。「我看他是瘋了!」
  
  「他只是開玩笑,」她故意輕鬆平淡的。
  
  「他本來就是個玩世不恭的人!」
  
  「狂妄,粗魯,野蠻!」正浩的氣還不能消。
  
  「我早說過,這種人是不可理喻的!」
  
  「算了,」雅之趁機說:
  
  「我們回去吧,免得他再開玩笑!」
  
  「好!」正浩想也不想就站起來。「我們走!」
  
  雅之拿起大衣和皮包,先謝了主人,又和同學告辭,才和正浩一起往大門走。
  
  那朵黑牡丹若有所思的倚在大門邊的牆上,她望著雅之,嘴角有隱約的笑意。
  
  「這麼早就走?不多玩一陣?」她問。凝定在雅之臉上的視線帶著些探索的味道。
  
  「我們——還有事。」正浩生硬的說。
  
  黑牡丹王蘋嫣然一笑。
  
  「何雅之,你真有本事,」她說。她竟知道雅之的名字。「你居然把斯亦凡給氣跑了,能告訴我用什麼方法嗎?」
  
  「我——」雅之窘極了,王蘋怎麼這樣問?「你在開玩笑!」
  
  「開玩笑?誰說的?」王蘋睜大眼睛。她真是相當漂亮,只是帶著絲野氣,還有半分邪氣。
  
  「我從來沒見過斯亦凡這麼憤怒過,那張臉——嘿,像鍋底!」
  
  「這——哎!再見!」雅之胡亂的說。亦凡真被氣跑了?他生氣——真為了她和正浩一起?有理由嗎?
  
  「再見,何雅之,」」王蘋揮著手。她根本不看正浩,不當他存在似的。
  
  「如果見到斯亦凡,告訴他我喜歡他生氣的樣子,好像頭髮都豎起來了!」
  
  雅之不敢再逗留,快步奔了出去,迅速的乘電梯離開。
  
  王蘋的話打破了她的輕鬆,亦凡——真生氣了?他說過不要後悔的話,不要後悔——什麼呢?正浩一路上都氣呼呼的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直送雅之到宿舍門外。
  
  「對不起,雅之,」他是善良、忠厚的。「也許——我也太過分,請原諒我,再見!」
  
  雅之微微皺眉,正浩已跳上計程車飛駛而去。
  
  今夜——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呢?完全莫名其妙兼荒謬,亦凡那樣灑脫的男孩也會真生氣,難道他和正浩之間另有過節?或是——或是——
  
  亦凡的失常,失去自我控制,會另有原因?
  
  「什麼原因呢?、什麼原因呢?她真的迷惑了,為亦凡!
  
  一大早起床,亦凡就情緒低落,興味索然,雖是星期天,他也不預備外出。
  
  他討厭那陰沉的天色,討厭空氣中過重的濕意,從昨夜開始,他心中就憋著一肚子氣,他今天最好不要見任何人,他不知能否控制自己的脾氣,昨夜在舞會中——
  
  他狠狠的甩一甩頭,大步走進廚房,在這種情形下,他最好做些粗重費力的工作,或者能發洩一下心中氣悶。拿起釘錘預備完成那拖延了好久的櫥櫃,才釘兩下,鐵錘不偏不斜的落在左手上,一陣痛徹心肺,他憤怒的漲紅了臉,砰的一聲把鐵錘扔得好遠。看來今天不只情緒低落,運氣也不怎麼好呢!
  
  他賭氣的回到客廳,把自己拋進又大又軟、海綿堆似的沙發上,為什麼這樣呢?他從沒有這麼沮喪、這麼失神過,觸目所及的一切都這麼不顧心,不合意,恨不得一把火把房子燒個精光。
  
  窗外一陣似曾相識的腳步聲,他皺著眉轉頭望望,果然是那方方正正、四平八穩的張正浩,看他拿著聖經,一本正經的虔誠樣兒,擺明了副上教堂的姿勢。亦凡冷哼一聲,看看表,張正浩還有時間去接雅之一起去,何雅之——亦凡臉都變青了,那個可惡的女孩,居然讓他當著王蘋那一班人的面丟臉,下不了台,居然不肯跟他到另一間只有他們一夥兒的房間裡,他——他大口大口的吸著氣,那可惡的女孩子!
  
  再向窗外望望,正浩已失去蹤影,他必然是去接雅之,他們昨夜分手時一定約好了,張正浩怎會放棄任何—個接近雅之的機會?只是雅之——她怎麼回事?真那麼欣賞那個木頭似的張正浩?
  
  想著正浩可能和雅之並肩坐在教堂裡,他真是更不能平靜了。怎麼回事呢?他真和張正浩有仇?有怨?他甚至沒和他說過話,那兒來的仇?最近真是莫名其妙,顛三倒四的,雅之和正浩在一起關他什麼事?他生哪一門子的氣?
  
  還是——出去逛一逛吧?飛一陣車也好,總比悶在屋子裡胡思亂想好。說走就走,拿了車匙、頭盔,哦!窗外已灑下毛毛雨,倒也痛快淋漓嘛!飛車淋雨,誰說不是此時此刻最好的節目?
  
  一陣計程車聲,咦?有人來了呢!他這米色小屋絕少訪客,誰呢?推開門,他看見挽著一隻皮箱、一個小化妝箱的巴巴拉•林正走進木欄。
  
  「佳兒?你怎麼了?」他走出去,接過了她的皮箱,他始終叫她的中文名字。「你的車呢?」
  
  「別問,行不行?」巴巴拉一甩頭髮,走進屋子就倒在沙發上。「我要在你這兒住幾天,肯不肯,同不同意我都來定了,你總不忍心叫我睡馬路吧?」
  
  「去觀光酒店開個房間,」他皺皺眉,巴巴拉來得不是時候,他情緒不好。
  
  「我這兒又不是收容所,去你的阿雷那兒,別來煩我!」
  
  「別提阿雷,」阿雷是巴巴拉的男朋友。
  
  「見到他我會殺了他!」
  
  「你們吵架也不能拖我落水呵!」亦凡沒好氣的。「我正要出去,可以順便送你去希爾頓!」
  
  「住酒店豈不更被人以為我是『長駐候教』了?」巴巴拉動也不動。「真不公平!稍有一點名氣的女孩子都被認為是撈、是賣的,我可不冒這個險!」
  
  「你賣不賣、撈不撈,不關我的事,只要別來煩我!」亦凡很沒人情味似的。「請吧!」
  
  「你趕不走我!」巴巴拉全不在意,她那十分有性格的漂亮臉上一派不在乎,事實上她也太瞭解亦凡,青梅竹馬啊!「在那兒吃的癟?亦凡,不該算在我頭上!」
  
  「要住就別嚕嗦,」亦凡臉色一點也不好。「別以一副管家婆的樣子出現!」
  
  「好心沒好報!」巴巴拉微笑。
  
  「我沒睡好,煮一壺咖啡來喝,怎麼樣!」
  
  
  
  亦凡看她一眼,重重的放下頭盔,扔下車匙,不聲不響的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就端了一杯咖啡出來。
  
  「我這兒只有沖的咖啡,喝不喝隨你!」他說。
  
  巴巴拉也不言語,接過來就喝。她雖然一直在笑,說話也爽朗,但眉宇之間似有心事,亦凡看得出來。他等她把一杯咖啡喝完,才慢慢的說:
  
  「沒睡好就到房裡去睡,用不著苦撐!」
  
  他先把她的箱子和化妝箱拎進臥室。
  
  巴巴拉沒有跟著進去,仍是動也不動的半躺在沙發上。
  
  「亦凡,」她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我和阿雷完了!」
  
  他一點也不意外,看見她提著箱子來這兒,他就已料到是怎麼回事了,每一次她和男朋友吵架、鬧意見,她都是搬家似的就來了,把亦凡的家看成避難所一樣。
  
  「真完或假完?」他說。
  
  「這一次是真的,」她皺皺眉。
  
  「他太專制,太大男人主義,我受不了!」
  
  「受不了也受了一年多,」他冷靜的說:
  
  「阿雷的人並不壞,何況你們也同住了那麼久!」
  
  「那又怎樣?」她倔強的揚一揚頭,十足像不妥協的野貓。「結了婚也可以離,何況同居!」
  
  亦凡望著她半晌,任性如她,不可能受他的影響,他知道,他不會傻得去勉強她。
  
  「只要你認為對就行了!」他淡淡的笑一笑。
  
  「我這兒你住多久都行!」
  
  「亦凡,有你在身邊真是好,」她開心的坐起來,眉宇間的愁悶也淡了。
  
  「不過——我一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搬,不會麻煩你太久!」
  
  「無所謂,」他聳聳肩。
  
  「你用臥室,我睡客廳,也麻煩不了我!」
  
  「別人不會誤會我和你同居吧?」她口無遮攔的。「亦凡,這麼多年了,我們怎麼竟沒有互相愛上呢?」
  
  他呆怔一下,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他認識她時她才十二歲,幾乎天天在一起,眼看著她長大,她戀愛,她做模特兒,她成名,眼看著無數男孩子包圍著她,為什麼他不曾想過追她?他無疑比其他人有著更有利的條件和關係,他為什麼從來沒愛上她?而她也沒有愛他?這不很特別嗎?很值得研究嗎?
  
  「我根本不會愛上任何人,當然包括你!」,他說。心中也覺這理由太勉強。
  
  「不信,沒有人能抗拒感情,」她凝視著他。
  
  「剛才我進來時你整個人都不對勁,你那模樣,我看得出,分明受到了感情困擾,你騙不了我!」
  
  「笑話!」他冷笑。
  
  「誰能困擾我的感情?對你都可不動情,何況其他平凡的妞兒!」
  
  「別抬舉我,」她甚是理智。「我們沒有互相愛上是因為太熟,太瞭解,個性也太相似,我們做兄妹比做情侶更適合一些,絕不能因為我們沒戀愛就表示你不愛別人,你分明強詞奪理!」
  
  「不是強詞奪理,」他坐下來。「我目前連正式女朋友也沒有!」
  
  「王蘋?」她是瞭解一切的。
  
  「佳兒,你認為我的鑒賞力這麼低?」他怪叫起來,心中隱約浮上另一個影子。「女孩子不能只有一張漂亮的臉,一個動人的身材就行了,你是明白的,不是嗎?」
  
  巴巴拉黑眸靈活的一轉,盯著牆上雅之那幅十六乘二十的放大照片。
  
  「那麼——這一位呢?」她似笑非笑的。
  
  「她?何雅之?」亦凡皺眉,心中莫名其妙的就不高興了。「她的男朋友是住在這條巷子裡的張正浩!」
  
  「是嗎?」巴巴拉看來絕對不相信。
  
  「那天在衡陽路碰到她,你打招呼她沒理會,你就急急忙忙的叫我送你到她宿舍去等,緊緊張張的是為什麼?」
  
  「莫名其妙!誰緊張了?」他誇張的揮一揮手。
  
  「那天原是——約好她吃火鍋,為酬謝她替我打了五十幾封申請美國大學的信,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她搖著頭笑。
  
  「你不承認也沒關係,總有一天我們能看到事實,對不對!」
  
  「事實!」他咕噥著。「我一畢業就走給你看!」
  
  「你走到天邊也一樣,亦凡,我還不知道你嗎?」她說:「除非你不動情,否則——」
  
  「別說了,」他不高興的打斷她的話。昨夜雅之和正浩坐在那兒的情形又兜上心頭,說過不後悔,寧願回到正浩身邊的話,他——是不會原諒她的了。
  
  「你別亂給我和雅之拉上關係,很討厭!」
  
  「討厭就不說了,」她站起來,伸個懶腰。
  
  「我第一次聽你說討厭一個女孩子!」
  
  再看一眼牆上那張雅之的照片,她朝臥室走去。「我睡一會兒,中午請你去吃四川毛肚火鍋!」她說。
  
  「你的中午是什麼時候?下午五點?」他打趣。
  
  「我醒的時候就是中午!」她進去並關上房門。
  
  亦凡仍舊在沙發上坐著。巴巴拉來了,他當然不能再出去,何況窗外的雨漸漸密了、急了,淋這種雨怕會生病吧?他可犯不著感冒一場。
  
  坐著無聊,心中依然浮躁,吃點東西吧!他到廚房去拿一個蘋果,一邊啃一邊往外走,突然,他看見在細雨絲中,一個女孩子用雙手遮著頭,快步朝他的小屋走來,看那身形,看那輕盈的姿態,還有那條長長的棉裙,他心中重重一震,那不是雅之?
  
  自然反應,他迅速的縮回廚房,他才對自己說過,他不原諒她,他不想再見到她——她不是不後悔嗎?她還來做什麼?他已清楚的告訴她別再來,他一直不會有空——
  
  在門縫中,他望見雅之站在矮木柵外面,雙手當然遮不住那麼大的雨,她的頭髮已濕了大半,扁扁的貼在額上。她正向小屋張望,並大聲喊著:
  
  「斯亦凡,你在家嗎?亦凡!」
  
  亦凡皺著眉,硬著心腸不理也不回答,她昨晚已拒絕跟他在一起,寧願回到張正浩身邊,今天再來算什麼?沒有張正浩就想到他?何況——她說不後悔,她該受點懲罰。
  
  「亦凡,你在家嗎?」雅之還在叫,模樣更狼狽了。「亦凡!亦凡!」
  
  亦凡還是不理不應,臥室的門卻開了,巴巴拉穿著長晨褸走出來,她顯然剛換好睡衣,還沒有入睡,左右張望一下不見亦凡,她又走向廚房。
  
  「亦凡,何雅之來找你,你忍心讓人家站在外面淋雨?」巴巴拉搖著頭笑。「你未免太鐵石心腸了!」
  
  「你別管我的事!」他臉色好糟。
  
  「好吧!我不管!」她拍拍手。「你自己出去應付!」
  
  「佳兒,」他沒好氣的叫住她。
  
  「我——不想見她,你去替我告訴她,就說我不在——不,說我回南部了,要很久才回來!」
  
  「真要我這麼說?」她斜睨著他。
  
  「你——哎!去說吧!」他還在生雅之的氣,卻又無法不矛盾,雅之在淋雨呢!
  
  「反正我不見她,隨你怎麼說!」
  
  「你是一時不見她?或是永遠?」她笑。
  
  「你不必知道,只要打發她走開就行!」他急切的。他完全沒料到雅之會來,心中一點也沒想到他該怎麼應付,他以為雅之必定隨正浩去教堂了。
  
  「好吧!」巴巴拉轉身出去。
  
  亦凡仍然把廚房門關了一線,一邊張望一邊側耳仔細的聽著,他要知道巴巴拉怎麼應付雅之!
  
  但——可惡的巴巴拉,她是什麼意思呢?
  
  她站在門邊,現出穿著晨褸的身軀,揚高了聲音對站在雨裡的雅之說:
  
  「你找亦凡有事嗎?他還沒起床!」
  
  看不見雅之的表情,可是巴巴拉的晨褸,他還沒起床,會給人怎樣的聯想?也沒聽見雅之說了句什麼,只見她似乎呆怔一下,慢慢的放下遮著頭的雙手,慢慢的轉身,在細密的雨絲中慢慢的消失了。
  
  亦凡再也忍耐不住的砰然一聲打開廚房門,大步衝出去。
  
  「佳兒,你是什麼意思?」她大聲問。
  
  巴巴拉依然站在門邊,再張望一陣,才慢慢的、有所思的轉回身。
  
  「我照你的話把她打發走了!」她淡淡的說。臉上的神情非常、非常特別。「相信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你——」亦凡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這不是你希望的嗎?」她笑了。
  
  他希望這樣嗎?他自己也不明白!
  
  雅之回到宿舍,真是從頭到腳,徹徹底底的濕透了,她沒有跑,只是慢慢的、失魂落魄的走回去,濕透的衣服貼在她身上,在這寒冷的天氣裡,她竟然不覺得有什麼受不了的冷。
  
  她是絕對善意的到亦凡家,她希望解釋一下昨夜的誤會和她昨夜必須那麼做的道理,王蘋說亦凡的臉都氣青了,像鍋底,她使他生氣,理當解釋一下。這不過是件小事,亦凡也不過是一時孩子氣,解釋過後一定就沒事了,她是希望擁有亦凡這樣的朋友——即使只是朋
  
  她沒想到,真是沒想到,亦凡沒起床,穿著晨褸的巴巴拉,居然出現在她面前。巴巴拉•林,她記得亦凡說過她有個很凶的男朋友的,但——巴巴拉竟穿著晨褸從亦凡的臥室出來,她當時呆怔、意外、震驚得已沒有什麼知覺了,亦凡——真是那樣一個敗絮其中的人?程子寧口中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話也是真的了?亦凡——真是想不到!做夢也想不到!
  
  回到宿舍,她才覺得難過,才覺得心中疼痛——心中疼痛?那是表示什麼?失去一個朋友?或是——或是受傷?天!她寧願只是失去一個朋友。受傷?怎麼說呢?難道她竟掉進他的網裡了?不,不,他是不張網的,他是不會戀愛的,他是超越了感情的智者,她只是掉進一個無底深淵裡了,是嗎?是嗎?多——可笑的事,她竟掉下去了,在不知不覺中!
  
  許多宿舍裡的女孩子都對她投來詫異的一瞥,雅之怎麼了?全身淋得那麼濕,又蒼白又木然,好像受了天大的打擊——雅之一聲不響的關上房門,替自己換了乾衣服,又吹乾頭髮,外表雖已恢復舊時形象,心中疼痛卻絲毫未減,她忘不了穿晨褸的巴巴拉!
  
  她在寫字檯前想了一陣,心中疼痛由它去吧!事情已經是這樣,她也改變不了什麼,管它疼痛是為什麼,不必研究理由了,反正總是疼痛。
  
  窗口的貝殼風鈴燈在響,叮叮噹噹的甚是悅耳,那聲音卻無法令她心中痛楚稍減,她——是莫名其妙的自作自受,人家一開始就已講明了立場,不是嗎?他不戀愛,他的目標在遠方,在將來,是她——又怎能怪她?感情的事又怎能受控制?
  
  她就一直這樣坐著,從中午到下午;從下午到夜晚,她沒有進餐,她也不感覺餓,她始終不能忘了穿晨樓的巴巴拉,亦凡——怎麼真是那樣一個人?難道這些日子他表現出的不是真正的他?
  
  晚餐鈴聲已響過了好久,她已聽見有人吃完飯上樓的聲音,她依然一動不動的坐在窗前,她不會這麼一生一世的坐下去吧?原來動了感情、原來喜歡一個人竟是——這樣痛苦的事,她到今日才明白——哦!正浩也是這樣痛苦的喜歡、愛著嗎?可憐的正浩,可憐的她!
  
  一陣砰砰碰碰,房門自動打開了,雅之皺眉轉身,宿舍裡不該有這麼不懂禮貌的人。
  
  「雅之!咦?燈都不開?」燈亮了,照出一張在陰雨中依然容光煥發的臉,是林君梅,和雅之一起來自馬尼拉的同學。「你怎麼了?坐在這兒做什麼?飯也不吃!」
  
  「哦!君梅,」雅之長長透一口氣,比起自己來,君梅是幸福的,她能擁有那麼多的愛,那麼多采多姿的生活,她應該快樂,應該容光煥發。」你終於想起我了!」
  
  「什麼話,我當然時時想起你的,只是忙得沒有空采看你,」君梅熱烈的說。她並不很美,卻熱情爽朗,真誠大方,具有熱帶女孩子的特點,黑黑的皮膚,大大的黑眸,略厚的唇,健美的身材。
  
  「除了讀書外,我有好多排著隊的約會嘛!」
  
  「今天怎麼沒有約會?」雅之暫時放開自己的事,她不想被君梅發現什麼。
  
  「這種鬼天氣,還有什麼興致去約會!」君梅毫不隱瞞的。「而且,我又那麼久沒見到你了,掛念得很哪!」
  
  「我還不是老樣子,」雅之淡淡的。「有信嗎?」
  
  「我媽媽寫來的,
  
  『家常便信』,」君梅笑。「喂,什麼時候弄來的貝殼燈?想家了嗎?」
  
  「不是!」雅之下意識的臉紅了,
  
  「這麼大的人還想家?看你,說什麼『家常便信』,說得這麼難聽!」
  
  「我又不是中文系的,講究那麼多,」君梅在床邊坐下。「你還沒說為什麼不吃晚餐?」
  
  「沒胃口,」—雅之搖搖頭,心中又是一陣難忍的疼痛,臉色變了。「不想吃!」
  
  「雅之,」君梅發現了,一把抓住雅之的手。「你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定有事的,我看得出,快告訴我,讓我幫你!」
  
  「沒有事,你別亂猜,」雅之強裝笑容。
  
  「我的生活完全公式化,會有什麼事呢?」
  
  「是不是你爸爸身體不好?」君梅不放棄。
  
  「或是家裡發生了意外?或是——」
  
  「君梅,不許亂猜了,」雅之制止她。
  
  「家裡面一切都很好,我爸爸才有信來,看你疑神疑鬼的!」
  
  「當然緊張啦!」君梅放開她的手。「我們倆一起從馬尼拉來,山長水遠的,我們要照顧自己,還要惦記家裡,心理負擔不能說不重,看你的神情——雅之,我真擔心你是不是病了!」
  
  「只是淋了一點雨!」雅之說。
  
  「哦!你今天沒去教堂,」君梅想起來。
  
  「你這基督徒風雨無阻的做禮拜,今天怎麼沒去?我只碰到張正浩!」
  
  「我——有點事,很重要!」雅之低下頭。為了向亦凡解釋,她甚至沒去教堂,想不到——唉!
  
  「有了新男朋友?」這是君梅最感興趣的事。
  
  「沒有舊男朋友,說什麼新男朋友?」雅之說。
  
  「咦?張正浩不是嗎?」君梅睜大眼睛。
  
  「難道那個不善言辭的傢伙還沒打動你?」
  
  「說得真難聽,」雅之笑了。即使有笑容,看來仍是勉強。「君梅,你越學越壞了!」
  
  「雅之,」君梅怔怔的望著她。
  
  「我總覺得你有些不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真話?」
  
  雅之猶豫一下,可以告訴君梅嗎?但——從何說起?她和亦凡之間並沒有任何「事實」,有的只是她的感覺,她能把自己單方面感覺說出來嗎?
  
  「實在——也沒什麼事!」她深深吸一口氣,心中依然疼痛,沒事嗎?「昨夜我和張正浩、還有系裡其他同學一起去參加一個舞會,玩得不開心倒是真的!」
  
  「看你,這一點小事也掛在心裡,」君梅笑著打她一下。「難道念了中文系,就非得變成林黛玉型?」
  
  「侮辱人嗎?」雅之說。還是開朗不起來。
  
  「好,不跟你胡扯了,」君梅神色一整。
  
  「雅之,穿衣服,我陪你出去吃點東西!」
  
  「我不想去,又下雨!」雅之下意識的皺眉。
  
  「你非去不可,」君梅強迫著。
  
  「除非我不知道,否則我絕不能讓你這麼餓著肚子,走吧,穿衣服!」
  
  「君梅——」雅之為難的。
  
  「聽話,否則我寫信告訴你爸爸!」君梅提出警告。
  
  雅之不得不站起來,離開她坐了幾乎一天的椅子。她知道君梅一定會寫信的,她不希望遙遠的父親為她擔心,她只好依從君梅的話。
  
  穿了大衣,又披上雨衣,君梅還帶了把男用大黑傘,她們並肩走在又冷又濕的街道上。雨還是那麼又細又密又急,這種雨真使人受不了,傷感、綿長,標準的悲劇電影氣氛。
  
  「我寧願像馬尼拉那種大雨,唏哩嘩啦的兩個鐘頭就雨過天晴,」君梅說:
  
  「就算颱風雨也比這痛快得多,我討厭這種婆婆媽媽、淒淒慘慘、半死不活的下它個幾天幾夜,煩死人兼悶死人!」
  
  「別埋怨了,掌管天下萬物、萬象、萬事的上帝既然造了這種雨,必有這雨的價值和益處!」雅之說。
  
  「抬出上帝來了!」君梅咕嚕著。
  
  兩人走進一家小餐館,也許是因為過了生意最旺的晚餐時間,人很少,只有稀疏的兩、三桌。雅之要了排骨面,君梅只要了一客點心。
  
  「喂,我認識了一個新男孩子,很棒,」君梅忽然神秘兮兮的說:「我很傾心,希望能把他抓牢!」
  
  「我覺得——這種事不該女孩子太主動!」雅之說。
  
  「別頑固了,幾十年前的思想,」君梅拍拍她的手。「我喜歡的就全力去爭取,這沒有什麼不對,更不羞恥,男女平等了嘛!」
  
  「我總覺得不大好,」雅之笑了。
  
  「什麼樣的男孩子會令你這麼傾心,不惜主動?」
  
  「高大、英俊、瀟灑,還有那麼兩分邪氣,」君梅沉思著說:
  
  「我就是喜歡帶有那麼一絲邪氣的男孩子,我覺得那才有男孩子味!」
  
  「邪氣!」雅之搖搖頭,她可不敢領教。
  
  「還有就是他對什麼事都不在乎,不緊張,吊兒郎當的,」君梅笑得沉醉,她是真的傾心了,這一次,「我就是喜歡他那份特別的氣質,好吸引人!」
  
  「這一回我真希望你能安定下來,別再作戀愛遊戲了!」雅之真心的說:「愛得太多,我怕你終有一天會麻木!」
  
  「麻木?多可怕!」君梅拍拍胸口。「若是抓得牢他,我是甘心情願的安定下來,真話!」
  
  「那就祝你成功!」雅之開始吃麵。不知是胃口不好,或是面的味道不佳,雅之盡了最大的努力也無法把那碗麵嚥下去,勉強吃了些排骨,喝了點湯,就付錢離開。
  
  兩個人在馬路上走了一陣,也沒什麼話好說了,君梅停下腳步。
  
  「不送你了,我從這兒回宿舍!」她說。
  
  「好!」雅之欣然同意。「反正我也近!」
  
  「再聯絡!」君梅揮揮手,朝另一方向去了。
  
  雅之慢慢走在雨裡,這回她有雨衣、雨帽,自然不會狼狽,反而能領略細雨中的特殊情調。其實,這種綿綿細雨也沒什麼不好,它像是一種輕輕的耳語低訴,無聲的向人們訴說著它短暫一霎那生命中的遭遇。雨也該有生命的,是不是?從它變成雨,從天空中飄下來到落在地上那一段極短暫的時間,可不可以說是它們的一生呢?從天空到地下,它可能遭遇到什麼?一些小飛蟲?—陣寒風?每一滴落在地上,屋頂上,傘上,車頂上,人身上,樹上,水中的雨滴,可會有不同的感受?
  
  雨——可會有感受?
  
  她已走到宿舍門前,雨可會有感受?她也不禁為這問題失笑,一滴雨的感受——若另外的人知道她這麼想,會有怎樣的反應?大笑?
  
  宿舍門外昏暗的燈光下站著一個人,一個男人,他靠在牆上,似乎站了好久、好久,久得整個人已僵硬了似的。這人怎麼回事?這個時間,這種雨裡,居然不穿雨衣不打傘,他不怕淋得生病?
  
  再走兩步,雅之心中巨震,這人,這站得僵硬了般的淋雨的人竟是——亦凡?他為什麼來?看他那凝肅的臉,眸中的深刻,還有那頭上、身上、臉上的雨,雅之心中不由自主的又疼痛起來,痛得幾平無法忍耐。
  
  「你——斯亦凡,」她聽見自己發顫的聲音,疼痛還加上了無邊的激動。「你找——人嗎?」
  
  亦凡不出聲,只是站直了身子。他一定是站了許久、許久,他的頭髮在滴水,他的衣服已濕透。哦,亦凡,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我能幫你什麼忙嗎?」雅之舔舔唇,亦凡的模樣震動了她全身每一根細微的神經,即使前面是比無底深淵更可怕的刀山,她也只好往下跳了,她沒有辦法,真是沒有辦法再控制自己感情。
  
  亦凡走向前一步,右手一抬,
  
  「卡」的一聲,一柄自動大黑傘彈開,他伸向雅之,把她完全罩在傘下。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雅之的聲音啞了。他帶了傘來而自己卻這麼淋雨,為什麼?為什麼哦?
  
  「你——可願陪我走走?」他說。陌生而生硬的話,絕對不像平日的他。
  
  「你全身都濕了,你一定要立刻換衣服!」她關切的,一股酸酸的感覺直往鼻子裡冒。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他奇怪的、目不轉睛的望著她,一種新的、從未有過的感覺浮現心靈。
  
  「我——陪你走回家,先換了衣服再說,好嗎?」她溫柔地望著他,那種溫柔髮自心底。
  
  他眨一眨眼睛,邁開大步往前走,那柄大黑傘依然只是遮在雅之頭上。
  
  「為什麼不遮你自己?」她仰望他。他給她一種全新的、令人滿心喜悅的形象。「你不能再淋雨了!」
  
  「別理我,我該淋雨!」他硬繃繃的說。
  
  雅之吸一口氣,她真不懂他到底在搞什麼花樣,他那語氣是情意動人的。
  
  「早晨——我曾經去找過你!」她說得吞吞吐吐。
  
  「我知道!」他點點頭。
  
  是巴巴拉告訴他的?她真大方。
  
  「我是為昨夜舞會的事,」她低下頭慢慢說。不看他,她會感到自然得多。
  
  「王蘋說你生氣走了,——如果你是真的生我的氣,我該道歉!」
  
  「不需要」他還是硬繃繃的,他為什麼來?
  
  「我當時實在以為你在開玩笑,」她又舔舔唇。
  
  「你不會真的和張正浩有芥蒂,你們又沒有仇怨!」
  
  「我沒有開玩笑,」他臉上、眼中全是雨,很淒迷的「我不喜歡看見你和他在一起!」
  
  「但是——他是我的助教、而且我們系裡面的人都去參加舞會,你沒有理由針對他!」
  
  「我沒有看見其他人,只看見他!」亦凡說。他實在孩子氣得很,和他成熟的外表木相配。
  
  「事實上是大家一起參加,只是我和他住得近,他負責接送我而已!」她說。她可以不解釋的,不是嗎?亦凡有什麼資格管她的事呢?
  
  「我不喜歡!」他說。
  
  「我——不明白,亦凡!」她囁嚅的。他一再說「不喜歡」,必然有個理由的,不是嗎?
  
  「你——可惡!」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天下最可惡的女孩子就是你,何雅之,就是你!」
  
  「你——你——」雅之又是意外,又是驚訝,又是心跳,又是模模糊糊的喜歡。
  
  「你想打敗我,你想笑話我,」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五指如鐵鉗,雅之絲毫動彈不得。「你——你逼著我說,逼著我自己承認,你——可惡!」
  
  「你誤會了,那有這樣的事,」她被他緊緊抓住,他們已站在米色小屋外面。
  
  「我為什麼要打敗你呢?我為什麼要笑話你呢?我根本沒有逼你承認什麼,亦凡,你真的誤會了,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扯謊,你心中重視的分明是張正浩那呆子,」亦凡狠狠的把她扯進矮木欄,扯進房子,他扔開雨傘,濕淋淋的站在她面前。
  
  「你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你——可惡!」
  
  「不,不是這樣的,」她咬著唇,眼淚往上湧。
  
  「張正浩只是助教,你不同,你是好朋友,惟一的最——好的朋友,真話!」
  
  他定定的、緊緊的、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她,想從她臉上看出她是否說了真話。
  
  「早上來——你就是要告訴我這些?」他低聲問。
  
  「是——巴巴拉說你還沒起床!」她臉紅了,一抹嬌羞使她看來光芒四射。
  
  「你相信她的話嗎?」他盯著她不放,似乎怕她在一轉眼間就消失似的。
  
  「我——不知道,」她吸吸鼻子,她是相信的,她難過、她心中疼痛了一整天。
  
  「她穿著晨樓,她沒有理由騙我!」
  
  「你——就對我這麼沒有信心?」他用力一扯,她整個人撲進他濕漉漉的懷裡,一下子她變得昏昏沉沉,天,這可是真的?
  
  「我——我—一她面紅心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可惡,你相信所有的人就是不相信我,」他用雙手緊緊環在她腰上。「你聽了什麼小人的閒話?你對我有偏見,有成見,我——是你想像中那麼壞嗎?我是嗎?是嗎?你自己知道,我——侵犯過你嗎?你說!你說!」
  
  「不——不是偏見、成見,我——也沒有說你壞,」她又慌又亂,又害怕又喜悅,還有些說不出的甜蜜。「我從來沒說過你壞,那些閒話、謠言,我也不信,你——你放開我,好嗎?」
  
  「不,我不放開你,」他固執得驚人,那深深的黑眸中光芒逼人。「我不許你走,我要跟你說清楚,我——」
  
  「放開我,我不走,」她掙扎著,他要做什麼呢?「我答應你不走,我會聽你說話,每一句話!」
  
  「不!」他的雙手更用力。「你騙我,我一放手你就會走,我知道!」
  
  「亦凡,」她輕輕歎口氣。「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麼,我是真的願意留下聽你說話,真的!早晨回宿舍之後,我——心裡整天都不舒服,我不相信我會看鐠你,你絕非像她們說的那樣不堪,我——寧願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是——這樣?」他呆怔一下,眼中有了笑意。
  
  「是——我想這些日子——我都在騙自己,我拒絕承認一件事實,我一直過得很難受,也痛苦,」她吸吸鼻子,勇敢的說:
  
  「和你共處的時光是最快樂難忘了,但是我們共處的時間不多。每一次假期我都在盼望你出現,我注視著宿舍大門,我傾聽著每一次樓下的呼喊,我一直盼望到失望,到——絕望為止。你不會知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渴切盼望過,從來沒有,我——很害怕,我拒絕承認,我一直很矛盾,對你,尤其一我早知道你要出國,更是超越感情的智者,我承認了無異是自討苦吃,你真的不會明白,那實在是一段——很難捱的時間!」
  
  「雅之——」他睜大眼睛,張大了嘴,整個人都呆了、傻了,這是他永遠都想不到的,那淡淡的、彷彿對他毫不重視的女孩子,竟——竟——天!是真的嗎?不是做夢嗎?「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
  
  「要怎樣你才能相信呢?」她輕叫。
  
  「感覺是在自己心底,我不能為你證明什麼!」
  
  「雅之——」他輕輕的,迅速的擁她入懷,溫溫柔柔的吻住她。
  
  這吻——或者可以證明一些只存在於心底的感覺,會嗎?
  
  雅之推開他,滿臉紅暈,嬌羞與滿足,這吻是為她證明了一件事,只是——
  
  「巴巴拉呢?」她擔心的問。
  
  「出來,佳兒,」他叫,開朗、愉快的。
  
  「該你解釋了」巴巴拉微笑的倚在門邊,她將解釋些什麼?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19:49

  第四章
  
  巴巴拉蒼白著臉坐在床上,臉上的倦容,眼中的疲乏,都清楚的顯示出她缺少睡眠。從昨夜她為亦凡向雅之解釋了她善意的惡作劇後,她一直就這麼靠在床上,一支接一支不停的吸著煙,她的身體十分渴望休息,腦子裡、心裡,交戰著、矛盾著的感情、思想,卻令她合不上眼睛。
  
  昨天早晨和雷少傑一場爆炸性的衝突後,她不顧一切的拿了皮箱離開他的家——也是她住了將近一年的地方。二十四小時了,少傑怎麼一點反應,一點消息也沒有?難道他真——完全不在乎她的離開?
  
  她心煩的狠狠捺熄了煙蒂,咬著唇——不抽煙更難受,她又為自己點上一支。連亦凡那個永不動心,永不動情的情場浪子都似乎找到了幸福,少傑——他們共同生活了一年,他竟狠心得任她離開?他對她可有感情?
  
  香煙的味道真壞,舌頭發苦,她跳下床,用力把煙扔在煙灰缸裡,拉開房門大步走出去。
  
  客廳裡沒有亦凡的人影,只有沙發上凌亂的睡衣、枕頭什麼的,她搖搖頭,客廳不該這麼亂,佔了亦凡的臥室,理當替他整理房間。她抱起沙發上的一切東西走回臥室,先扔在床上再說吧,反正臥室暫時屬於她,誰知道她會住多久?亂也無所謂!
  
  她又坐回床上,抱著膝蓋發怔,才二十四小時,才一天的時間,她竟對人生失去了興趣和希望,下午還有個重要的表演,由它去吧!少傑——真的這麼沒良心?
  
  她那充滿了野性美的臉上一失神,美麗的黑眸子中也失去了光彩,少傑昨天——實在是太過分了,是不是?無論天大的事,他有什麼資格動手打人?何況——她又沒有錯,和男孩子喝一次茶難道就是對他不忠?他竟禁止她出門,連表演也不許——當她是什麼呢?奴隸?囚犯?她的個性吃軟不吃硬,不許她做的她偏要做,壓力越大反抗也越強,她偏要出門,要表演。他憤怒得像一頭獅子,連眼睛都紅了,他向她撲過來,他狠狠的打了她——她咬著唇,她就這麼拿起皮箱離開了,她沒有做錯,是不是?她應該有最基本的自由,她是個獨立的人。
  
  獨立的人!她用力捶打床褥,她已盡力使自己獨立,獨立的思想,獨立的經濟,獨立的人格,獨立的工作,她已擁有了許多獨立,只是——在感情上,她為什麼那樣軟弱?她像依附著少傑的一條籐,她——她真是沒用,亦凡說她敢愛敢恨,那只是她的外表,她是敢愛,愛一個那樣暴躁,那樣極端,那樣風流成性,那樣漠視世俗禮教,那樣叛逆,那樣不羈的一個男孩,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和勸告,毅然地和他同居,這一切為的是愛情,她是敢愛,然而——她敢恨嗎?敢嗎?
  
  共同生活的一年中,少傑依然擁有許多女人,依然過著他喜歡的一貫生活,對她卻訂下千百條限制,千百種管束,為了愛他,她欣然接受一切,能和他共處是她最大的快樂,但屬於她的快樂並不完整——被其他女人分割了,她痛苦過,卻依然在愛,她是敢愛,卻不恨,不是不敢,是——怎麼能恨一個愛得如此深的男孩子呢?
  
  她一夜沒回去,少傑——在做什麼?後悔?不,不,他不是會後悔的人,一定是找其他女孩子去瘋,去鬧,去醉,他一定是在別個女孩的床上——巴巴拉美麗的臉不受控制的抽搐起來,少傑在別個女孩的床上!
  
  外面的門在響,亦凡回來了嗎?他早上有課,回來做什麼?莫非那個秀秀氣氣的何雅之使他昏了頭,連上課都忘了?
  
  「亦凡,是你嗎?」她提高了聲音。
  
  她希望是亦凡回來了,至少有個瞭解她的人能聽她訴訴苦,能為她解解悶。
  
  外面卻沒有回答。「亦凡——」她再叫一聲。
  
  臥室門砰然一聲被撞開,旋風般的衝進來一個男孩子,一個濃眉大眼,一個英俊得猶如雕刻般的男孩子。
  
  「你心裡只有亦凡?你這惡毒虛偽的女人,你睡在我床上一年,你心裡依然只有斯亦凡!」男孩子一把抓住了床上的巴巴拉「林佳兒,我不會饒過你!」
  
  「放手,放開我!」巴巴拉尖叫起來。「雷少傑,你是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管我的事?你放手!」
  
  「我偏不放手,我偏要管你!」憤怒的少傑早已失去了理智。「林佳兒,你無恥,你——剛從我的床上下來,就走上斯亦凡的床,你真無恥,你——你既然那麼愛他,你何不乾脆跪在地上求他娶你?你們是青梅竹馬啊!你為什麼又來惹我?利用我?你——真無恥!」
  
  巴巴拉的淚水在眼眶中打了一個轉,倔強的又收回去;她不要哭,不要示弱,尤其在這時候。少傑實在太欺侮人,她和亦凡間的兄妹感情她已經向他解釋過上百次。他可以誤會她和其他任何男人,絕不該是亦凡,這不但侮辱他,也侮辱了亦凡!
  
  「就算我無恥,你走!你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我討厭你,我恨你,我是在利用你,誰叫你不是亦凡?誰叫你和我不是青梅竹馬?」她顫著聲音說,既然愛得這般痛苦,不愛也罷。「你是心甘情願被我利用,是你自己賤!」「林佳兒——」少傑的眼睛在冒火。「你——你敢再說一次?你敢——」
  
  「為什麼不敢?」巴巴拉仰起頭,悲憤使她的野性美更加深了幾分。「誰叫你不是亦凡?誰叫你甘心被我利用?誰叫你再來?你——自作自受!」
  
  「啪」的一聲,少傑重重的、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巴巴拉的臉上,立刻,五個紅色指印顯了出來。
  
  「這是你應得的懲罰!」少傑大聲喝著。
  
  巴巴拉呆怔一下,臉頰上火辣辣的在疼痛,然而這痛卻不是疼痛,少傑又狠心又絕情已使她的心碎成片片,罷了,事情既已鬧成這樣,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多餘,說不定造成彼此更大的傷害。愛是傷害,多麼不可思議?當初若知道——不愛也罷。
  
  她深深吸一口氣,吸進一切激動、悲憤和痛苦,她使自己在這極短的時間裡冷靜下來。
  
  「謝謝你給我的懲罰,」她再吸一口氣,說得那樣令人不能置信的平靜。「你走吧!」
  
  少傑整個人傻了,昏了,這是個性衝動、激烈的巴巴拉說的話嗎?相識相依將近四百個日子墨,何曾見過她這般冷靜,這般理智?這是她從未露出的本性?真面目?她謝謝他的懲罰——她承認愛斯亦凡?
  
  少傑猶如從頭到腳淋了一盆冰水,身子彷彿被挖空了般的虛浮,巴巴拉果然愛亦凡,他的懷疑投有錯,他——他又怎能懂得哀莫大於心死?
  
  「你一總算說了真話,」他臉色可怕的蒼白。「我會永遠記住這個教訓!」
  
  一轉身,他又旋風般的衝了出去,砰然一聲,他已遠去。
  
  巴巴拉頹然倒在床上,她只覺得萬念俱灰,身體再也沒有一絲力量,連血液也凝固了。
  
  這是上帝的公平嗎?給了她名氣,給了她美麗,給了她金錢,惟獨不給她愛情!愛情——上帝,可知道她寧願用她擁有的一切換取她心目中所渴望的愛情?」
  
  她就這麼躺在床上,像一具蠟像般,生命彷彿離開了她的身體。時間慢慢的從她身邊溜走,靜悄悄的一分一秒逝去,時間對她已經失去意義。
  
  傍晚的時候,亦凡愉快的吹著口哨回來,他沒有騎心愛的摩托車,為了要陪雅之走一程。屋子裡沒有燈光,連一絲人氣也沒有,巴巴拉呢?
  
  「佳兒,」他推開臥室門,昏暗中看見床上的人影,「還不起床?你知道幾點鐘了?」
  
  巴巴拉沒有反應。他皺皺眉,反手開了屋頂吊燈,
  
  「的確不錯!」巴巴拉說。她已開始吃三明治。
  
  「很抱歉,今晚不能陪你,」他看看表。「我要出去,十點鐘左右才能回來!」
  
  「陪何雅之?」她隨口問。她絕不能讓他知道少傑曾來過,曾發生爭執。
  
  「不!王蘋找我有事!」他摸摸頭。
  
  「王蘋?我怕你會惹上麻煩,」她望著他。簡單的女孩,雅之也會不高興的!」「她不是
  
  「開玩笑,大家——都是朋友!」他有些不安的強打哈哈。
  
  「朋友?哦,我幾乎忘了你是超越了感情的智者,」她搖搖頭,神情很特別。「那何雅之也不特別嗎?」
  
  他咬著唇半晌.掩飾什麼的匆忙地窩開床畔。
  
  「當然,當然,四周的女孩子那麼多,誰特別了,我豈不是自找苦吃?」他笑。「王蘋也奈何不了我!」
  
  巴巴拉看他一眼,不再出聲的低頭吃三明治。
  
  亦凡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於轉身離開。
  
  「我走了,十點鐘回來,」他拋下這句話。「你當這兒是你的家,盡量使自己舒服一點!」
  
  大門在響,他真的去找王蘋?
  
  巴巴拉的確不能瞭解他,昨夜他對何雅之的態度分明有情,而且是很深的情,很濃的情,很不能自拔的情,他們是從昨夜才開始的,那情只是一株小幼苗,他該努力去培植,該伴在她身邊,他竟去找王蘋,這怎麼說得過去呢?
  
  
  
  亦凡去了,她也放下三明治,實在嚥不下去,勉強吞下去實在太痛苦。她又為自己點上一支煙,窗外已是黑沉沉的一片。
  
  下午她沒有去表演時裝,主辦人一定會急得跳腳,他們當然不知道她躲在這兒——誰代替了她?
  
  表演的結果如何?成績美滿嗎?她輕輕歎口氣,對於伸展台她已開始厭倦,什麼時候才可以走下來,過一過她所嚮往的平凡生活?事實上——她並不像別人眼中那麼熱衷表演,那麼熱衷名利的人,她自己明白,她可以在任何時候毅然放棄一切,只要她肯定能抓住幸福——她曾有過幸福,但是,不穩定,不牢靠,她毫無把握。現在——她只有無奈的繼續她的伸展台生涯!
  
  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少傑總是懷疑她,總是對她不信任,雖說台北的模特兒圈子裡並不單純,有許多人以模特兒的名義為幌子做其它醜惡的勾當,但也不能一概而論啊!少傑應該知道她跟他以前是清白的,是處女,也該清楚她從沒有第二個男人,他——實在忌妒得莫名其妙,她根本不是那種肯為金錢出賣自己的人啊!
  
  少傑——真是令人痛心,付出了全心全意的感情,卻落得如此結果,或者是她命該如此吧!
  
  大門又在響,一定是亦凡忘了帶東西,她也懶得理,反正亦凡拿了東西馬上會走。
  
  過了一陣,沒有再聽到門聲,她皺皺眉,莫非剛才聽錯了?或者——有小偷進來?
  
  她赤著腳跳下床,這方面她是勇敢的,順手抓起床頭的玻璃煙灰缸,輕輕走到門邊,然後,出其不意的迅速拉開房門。
  
  客廳裡一片黑暗,從光亮處走進黑暗的她,一時間什麼也看不清,依稀有個黑影,黑影——不聲不響的必然是個小偷,以為亦凡出去家中沒有人,她想也不想的把煙灰缸朝那黑影砸去。只聽見「哎唷」一聲,那黑影彎下腰來,慢慢縮成一團。
  
  「你——你——」
  
  巴巴拉呆怔一下,那麼熟悉的聲音,是誰?她打中了他嗎?她迅速的開了燈,她看見——老天!她看見縮成一團,倒在沙發上,滿手、滿額頭都是血的少傑,少傑——上帝,她的煙灰缸砸中了少傑!
  
  「阿雷——」她尖叫著撲過去,又急又怕又後悔,所有恩恩怨怨全忘了。「阿雷,我不是有心的,我以為是小偷,我——你傷了額頭,我馬上送你進醫院,我———」
  
  她要站起來,少傑的手卻握住了她的,緊緊的握住不放。
  
  「別走,別離開,」他喘息著叫。「佳兒,我們——別吵了,講和,好不好?」
  
  「阿雷——」她抱住他的腰,緊緊的倚在他懷裡,淚水靜靜的流下來,倔強的女孩子也哭了!「我們是一報還一報,」他笑了。「跟我回家,嗯!」
  
  她點點頭,再點點頭,當然再回家!
  
  亦凡坐在那張柔軟的沙發上,沉默著沒有表情。對面坐著那一身黑色緊身牛仔褲、紅毛衣的王蘋。
  
  「你還在生氣嗎??她笑得很艷。
  
  「生氣?」他不動聲色的反問。
  
  「何雅之氣跑了你,我第一次看見你這樣沉不住氣!」她的眼光很特別,有股探索的味道。「結果呢?」
  
  「結果?」他笑一笑。「該有結果嗎?」
  
  「誰知道呢?」她也笑。「不是初墜情網吧?」
  
  「當我是什麼人呢?」他皺皺眉。「還情竇初開呢!」
  
  「是嗎?」她眼光閃動。「何雅之本領不小!」
  
  「喂,你叫我來淨說這些無聊話?」他忍不住了。
  
  「你的重要事呢?」
  
  「去跳舞?」她眉毛一揚。
  
  「沒興趣,我十點鐘要回去!」他淡淡的。
  
  「何雅之在等你?」她不放鬆的。
  
  「要不要跟我回去看看?」他不置可否。
  
  「哪能這樣煞風景?」她突然坐到他旁邊,用雙手挽住他的右臂。「斯亦凡,你可是真的心動了?」
  
  他看她一眼,笑起來。
  
  「我又不是和尚!」他說。
  
  「別扯遠了,我要知道何雅之的事,」她開門見山地。「她是從地心蹦出來的嗎?」
  
  「是我在街上弔膀子吊到的!」他故意不正經的。
  
  「斯亦凡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法?」她斜睨他一眼。
  
  「你知道我是不擇手段的!」他一點也不認真。
  
  她凝望他一陣,他真是一條滑溜的魚,沒有人能抓牢他,至少以前沒有人能,包括她自己。
  
  「我們還是朋友嗎?」她仰起臉,嘴唇十分性感。
  
  「誰說過不是嗎?」他趁機吻她一下。
  
  「少來這一套,」她輕輕打他一巴掌。「喂!你記不記得對我說過的話?」
  
  「我對你說過千萬句話,你要我記得哪一句?」他實在狡猾。
  
  「你賴不了,」她嘴角閃過一絲冷笑。「你說過要負責!」
  
  「負責?」他望著他,一副第三者的旁觀態度,「王蘋,我告訴過你什麼?」
  
  她似笑非笑的盯著他一陣,心中雖然氣憤,表面上卻也無可奈何。
  
  「喂!何雅之到底哪裡吸引了你?」她換個話題,依然環繞在這件事上。
  
  「誰說她吸引了我?」他翻翻眼睛。
  
  「這還用說,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王蘋冷笑。「你把那個張正浩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好多人都看見!」
  
  「誰是張正浩?張正浩是誰?」他彷彿真的一樣。
  
  王蘋的臉一沉,她不是好惹的女孩。
  
  「昨夜你在哪兒?」她問。
  
  「忘了!」他毫不在乎的靠在沙發上。
  
  「忘了?」王蘋步步緊逼。「誰站在牆邊淋雨?誰逼著誰散步?你以為我是瞎子?傻子?」
  
  「我知道你聰明,眼睛又黑又亮,」他淡淡的。「只是你看得太遠,管得太多!」
  
  「難道——我不能管?」她的眉毛倒豎起來。
  
  他望著她,只是望著她,冷冷淡淡的。
  
  「斯亦凡,你別太得意忘形,」王蘋終於沉不住氣。「你說過不結婚,不動情,我才——不追究,你自己做的事你應該負責,除非沒有何雅之,否則我不放過你!」
  
  「何雅之跟你有仇?」他皺皺眉。
  
  「不論是誰,你不能對任何女孩子動情!」她說。
  
  「你是我的主宰?」他冷冷的笑著。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張牙舞爪的女孩,聰明的王蘋怎麼會如此不智?她該瞭解他的啊!
  
  「你為什麼不想想那酒精瓶子裡泡著的東西呢?」她似乎有恃無恐。
  
  亦凡的臉在這一剎那間變得好嚴厲,好可怕。
  
  「你知道我從不受任何威脅,恐嚇的!」他緊緊的盯著她。「你這麼做並不聰明!」
  
  「我不需要聰明,我只講事實!」她激動起來。「你敢否認酒精瓶裡那個未成形的胚胎不是你兒子?」
  
  亦凡霍然站起來,臉色陰沉得像狂風暴雨的前夕。
  
  「你為什麼不去向全世界宣佈呢?」他冰冷的。「那是我斯亦凡的兒子,你去宣佈吧!」
  
  「你——」她呆住了,她做錯了,是不是?
  
  「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可以告訴你,王蘋,我真的什麼都不在乎,」他看來是冷酷的,冷酷得令人發抖。「天下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威脅到我,恐嚇到我,我只做我喜歡,我希望做的事,就是這樣!」
  
  他揮一揮手,大步朝門口走去,王蘋不甘心的追過來。
  
  「你要去找何雅之?」她盯著他。
  
  「或者是何雅之,或者是林佳兒,或者是程子寧,」他夷然冷笑。「只要我喜歡!」
  
  「你——不會後悔?」她挺一挺胸,迅速改變手段。
  
  「後悔?」他揚聲大笑起來。「要我斯亦凡後悔,除非——天塌下來!」
  
  「很好!」王蘋的確不是簡單的女孩子。「很好,我喜歡你的爽快,我們——走著瞧吧!」
  
  他回頭望她一眼,若有所思的沉默半晌。
  
  「知道嗎?王蘋,」他笑得好特別。「我一直漫無目的,是你逼著我走土這條路的!」
  
  她呆呆的站在那兒,他已揚長而去。
  
  是她逼著他走上這條路的?這話——怎麼說?
  
  「你會後悔的!」她喃喃自語。「你會後悔的!」
  
  亦凡會後悔嗎!」他輕鬆的走在馬路上,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他說過不在乎,他真是不在乎,王蘋——能對他怎樣呢?他不會在這個狹小的土地上待太久,他就要振翅高飛,他要四海為家,王蘋能奈他何?
  
  他跳上一輛很空的公共汽車,悠閒的吹著口哨,這是他回家的路,有什麼可擔心的?
  
  「嗨!斯亦凡!」一個爽朗熱情的女孩子聲音,聲音才響起,人已經到了眼前。
  
  「哦!林君梅!」從頭到腳的打量她,健美的身材,熱情的面龐,很性感的熱帶女孩子。「一個人?」
  
  「當然是一個人!」君梅坐在他身邊。「你回家嗎?」「你呢?」他斜睨著她。他會為這樣的女孩動心,卻不會動情,不,他根本是永不動情。「不是想去我家吧?」
  
  「方便嗎?」她是新潮又主動的。
  
  「不怎麼方便,」他笑得不正經。「巴巴拉——林佳兒在我那兒,你知道她嗎?」「哦——」她拖長了聲音。「她是你的女朋友?」「誰都是我的女朋友,」他不置可否。「哦!你是從馬尼拉來的?」
  
  「是啊!」她嫣然一笑,很明媚。「我的巧克力色皮膚是最好的證明!」
  
  他心中浮起另一個影子,另一個從馬尼拉來卻白皙細緻的女孩子,想問君梅認不認識,猶豫一下,還是忍住了。
  
  「你為什麼要住宿舍呢?多不方便!」他問。
  
  「很方便啊!」她笑。「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是嗎?隨時?」他不認真的。
  
  「當然啦!」她笑一笑。「我知道你家,我也可以去找你,歡迎嗎?」
  
  「只要有空,當然歡迎!」他說。
  
  公共汽車停了,他們在同一站下車,君梅很明顯的希望他能送她回去,他卻先說:「很抱歉,我還有點事,再見!」
  
  「再見!」她很希望,但——希望留在下次吧!「斯亦凡,什麼時候一起去玩玩吧?我相信和你在一起一定會非常開心!」.「真這麼想?」他笑起來。這樣主動又爽朗的女孩子倒是不多。「星期六——不,星期五——我們去跳舞?」
  
  「一言為定!」君梅快樂的揮手離開。「我等你,星期五,別忘了啊!」
  
  亦凡聳聳肩,對女孩子他是無往不利的,惟一的小挫折是雅之——想到雅之,心中湧起一陣難言的感覺,他大步走向她的宿舍。才九點鐘,修女們該准女孩子見客吧!
  
  運氣不怎麼好,一進會客室,迎面就撞見那令人渾身不自在的程子寧。
  
  「哦!找何雅之?」子寧的笑容存著嘲弄的味道。
  
  「是的,她在嗎?」亦凡開門見山的說。
  
  「不知道,我替你叫叫看!」她眼光一拋,轉身走向樓梯,接著尖聲怪氣的叫:「何雅之外找,男朋友來啦!」
  
  亦凡在會客室暗暗皺眉,雅之已經飛快的從樓上奔下來,她雙頰緋紅,眼中漾著吸引人的笑意,凝視亦凡幾秒鐘後,笑意擴展在嘴角。
  
  「這麼晚了還來?」她衣裙整齊,連鞋子也沒換,顯然是在等待,她等待的可是他?「你有事嗎?」
  
  「只想看看你!」他盯著她。
  
  他說的是真話,那笑容卻像在開玩笑,很不認真。
  
  「我有什麼好看的?」她紅著臉垂下頭。她那少女的嬌羞特別真純,稚嫩。
  
  「我們——你可以出去走走嗎?」他看一眼站在門外的程子寧。
  
  「好!」她點點頭,她是很柔順的女孩子——或者是因為愛情,她已經對自己承認愛上他了!「不過不能太久,十點鐘以前一定要回來!」
  
  「我也答應佳兒十點鐘回去!」他擁住她的肩。很不會照顧自己,尤其是心情不好時!」
  
  「誰的心情不好時都會自暴自棄!」她說。
  
  「有道理!」他們已走在昏暗的馬路上「哦!放寒假你要回馬尼拉嗎?」
  
  「不!太浪費了!」她搖頭。「我一年只回去一次!」
  
  「那——你不是有很多假期空閒著?」他望著她。他喜歡看她明亮生動的眼睛,看她無瑕的鼻子,看她小巧的唇,看她細嫩的臉,那是越看越吸引入,越看越漂亮,她的美似乎要經過仔細的發掘和探索才能完全顯露,她絕不是那種一眼就能望透的女孩子。
  
  「未必!我可以看書,寫點文章,也可以出去玩玩,」她笑得含蓄。「我還有不少同學朋友!」
  
  「雅之,我們利用寒假去旅行,好不好?」他忽然說。
  
  「旅行?什麼地方?」她問。
  
  「不知名的名勝,屬於我的觀光區!」他笑著。可有興趣陪我去找尋?」「你又去過那個竹林,竹屋嗎?」她問。
  
  「沒——有!」他的聲音有絲改變,她看得出。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地方!」
  
  她仰起小臉兒凝視他,她想,會有原因的,是嗎?
  
  「我記得上次你在那兒發脾氣,」她慢慢的說:「你對那地方很特別!」
  
  「嗯——張正浩來囉嗦過嗎?」他的話題一下子轉到好遠的地方。
  
  「別提他行嗎!」她惱怒的。「他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野心不息,對你虎視眈眈!」他悻悻的。
  
  「我不明白,你總是提他,是損他?或是損我!」她說。
  
  「雅之——」他猶豫一下,終於說:「好,我以後絕不再提他,好不好?」
  
  他有個感覺,外表柔順的她卻有非常倔強、固執的內心,她絕不會妥協的,讓步的該是他!
  
  「好!」她開心的笑起來。那張精緻的小臉笑起來卻是那般光芒四射。「這才像你,你看來是不會計較小節的人!」
  
  「我看來?」他搖搖頭。「那只是你眼中的我,未必是我的真面目呢!」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是固執的,「我想——或者你並不怎麼瞭解自己!」
  
  「我不瞭解自己?」他忍不住笑了。
  
  「或者說,你並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個性,真正的面目,」她很主觀。「不是說過『旁觀者清』嗎?」
  
  「好一個旁觀者清!」他的笑聲在空氣中迴旋。「這是中文系高材生對這句成語的新解?」
  
  「別笑,我是認真的!」她停下腳步。
  
  「哦!哦!」他也停下來定定的凝視她。「沒有人懷疑你的認真,不是嗎?」
  
  「你總是這麼不正經,」她又笑起來。「有人說過你像一尾滑溜的魚嗎?」
  
  「沒有人說過,」他握住她的手再往前行。「若我是滑溜的魚,誰能抓得牢我呢?」
  
  「我想——沒有人,」她嫣然一笑。「想抓住你的人一定不忍心在手掌裝上尖銳的倒刺,那樣雖能抓住你,卻會傷了你,又——何必呢?」
  
  他愕了一下,是這樣的嗎?想抓住他的人不忍心在手掌裝上尖銳的倒刺,怕傷了他——他心中浮起王蘋的影子,王蘋也想抓住他,王蘋也不忍心裝上尖銳的倒刺?
  
  「我說得不對嗎?」她搖晃著他。
  
  「對吧!」他心不在焉。「不過這太流於幻想,手掌怎能裝尖銳的倒刺呢?」
  
  「所以就永遠沒有人能抓得住你了!」她說。表面上自然,內心卻頗不是味道,永遠沒有人能抓得住他,包括她自己?「也不是這麼說,」他拍拍她的手。「有的時候,我會自動駐足!」「會嗎?」她不可置信的仰望他。「在什麼情形下呢?」
  
  「當我發現我不能超越時!」他說。黑眸中光芒閃爍。
  
  他們同時安靜下來,不能超越?那似乎好遙遠,似乎伸手可及,不能超越,一個永難實現的允諾.
  
  ☆
  
  亦凡騎著摩托車朝台北飛駛,下了課該是最輕鬆愉快的時候,他卻心情不佳,莫名其妙的煩躁纏繞了他整天,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越近台北,他的臉色越發陰沉了。終於——他咬咬牙,一個緊急剎車之後又來個大轉變——在台大後門附近的基隆路上。
  
  令他煩躁的是回台北?是回家?他長長透一口氣,把車速加到可能範圍內的最高,台北和台北的一切已在他背後越離越遠了。
  
  很自然的,他駛進那條小路,駛回那片竹林,駛向那池塘,駛向那竹屋。
  
  竹林依舊,竹屋無恙,他停妥摩托車慢慢走過去,像每一次一樣,此地絕無人跡,他輕輕推開竹門,走進那古樸雅致的竹屋。
  
  四周張望一下,雖不能說一塵不染,卻絕非空置已久的模樣,大概有人常來打掃吧?他拍拍竹台,逕自在竹榻上躺下來,然後,身體裡所有的血液似乎都衝向腦子裡,他整張臉脹得通紅。
  
  他記得那夜,他記得就在這兒,在這竹榻上,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絕非蓄意,但——畢竟已發生了,他們都是第一次,他能感覺得到王蘋也是,那只不過是遊戲人間而已,這個時代,這不就像吃飯、上課一般嗎?他絕沒想到後果是那樣驚人,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甚至不敢回想。那是血淋淋的,王蘋拿給他看,一個玻璃杯般大小的瓶子,裡面用酒精泡著一個——一個什麼呢?像一個噩夢。他全身冰冷,顫抖,自疚,他永遠不能原諒自己。那一次——就造成了酒精瓶子的結果,一個未成形的生命,他是劊子手。
  
  從那次之後,他把自己內心及感情都封鎖起來,他沒有資格再談感情的事,他更不敢讓任何人看見他的內疚,他只能用玩世不恭來掩飾一切,他告訴所有人他是超越了感情的智者,智者?他只是個劊子手!
  
  再躺一陣,他坐起來,他想起雅之,那白皙斯文、從馬尼拉來的女孩,她不是什麼絕色美人,她非常的平凡、普通,卻有種十分吸引他的氣質,吸引得他——似乎身不由主了。他搖搖頭,再搖搖頭,雅之的影子自然的總出現在他心裡,腦子裡,他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她,他希望接近她,即使只是聊聊天,散一回步也是好的,但——這是危險訊號,他不能接近她,並非怕王蘋,而且——他也說不出,或者是因為他熱衷出國吧?就是這原因好了!他不想出國前有所牽掛,就——哎!就是這原因!
  
  他霍然跳起,大步衝出竹屋,他已為自己找到不再接近雅之的最好藉口,愛情算什麼呢?大丈夫志在四方,他的目標在遠處的遼闊世界,現在就把自己困在一隅,豈非太傻?
  
  跳上摩托車飛駛回台北,這一次他不再煩躁,不再矛盾,他已有最好的理由,忘掉那個斯文秀氣的女孩吧!找林君梅跳舞去!
  
  他又高興起來,林君梅性感又熱情,該是最好的玩伴,最主要的,她這型的女孩永遠打不動他的心,對他來說絕無危險,對!就是她,林君梅!
  
  君梅居然在宿舍等他,她倒對他有信心。
  
  「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來?」他望著她笑。
  
  「你說過星期五跳舞,我相信你的誠意,」君梅很會說話。「而且,我對自己的吸引力很有信心!」
  
  「嗯!我欣賞有自信心的女孩!」他擁著她的肩離開宿舍。
  
  「你知道我欣賞你哪一點嗎?」她笑。
  
  「不知道,」他開玩笑的聳聳肩。「我全身從頭到腳都是優點,你可以欣賞任何一點!」
  
  「你可知道你看來有幾分邪氣嗎?」她笑。
  
  「哦!現在我的優點又加一種,邪氣!」他搖著頭。
  
  他們在台大校門外攔了計程車——他已把摩托車送回家。他們直奔「星船」,這家開幕不久的夜總會,請了個離婚又復出的女歌星演唱,據說場面熱鬧得很,亦凡就是喜歡人多又熱鬧的場合,他不需要費力的掩飾自己!
  
  他知道今夜會玩得很開心,君梅的確是個很理想的玩伴,她大方熱情,經驗又多,對亦凡又全無壓力,還有誰比她理想呢?
  
  他們玩到夜總會打烊才離開,兩人都非常盡興,非常滿意,亦凡又主動約了明天同度週末,這令原已對他有意的君梅陷得更深,她開始有了戀愛的感覺。
  
  戀愛?和亦凡?
  
  送君梅回宿舍之後,亦凡才慢慢走回家,他身體己疲乏,精神卻仍旺盛。或者,洗完澡之後看兩個鐘頭書再上床吧,他實在不願意花太多的時間睡眠,那是浪費!
  
  意外的,米色小屋裡有燈光,誰呢?佳兒已回到雷少傑那兒,這麼晚當然也不可能是雅之,那麼——他皺皺眉,眼中神色迅即變得冷漠。
  
  宿在海綿團般沙發上的果然是王蘋,只有她有這兒的鑰匙。
  
  「回來了?」她凝視著他,眼光很是深沉,嘴角有一抹令人生氣的冷笑。
  
  「你來做什麼?你不知道現在幾點鐘嗎?」他不客氣的。
  
  「別緊張,我就走,」她不在意的聳聳肩。「對一個誠心道歉的人,你就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
  
  「道歉?」他眼光一閃,他不上當,王蘋豈是肯道歉的人?她又想怎樣?
  
  「是!昨天是我錯,我態度不好!」她笑起來。「無論如何我們總是朋友一場,何必臉紅脖子粗呢?」
  
  他冷淡的笑一笑,不出聲不置可否。
  
  「而且,幸好我來了,」她又笑了。「否則豈不是讓何雅之吃閉門羹!」
  
  「她——來過?」他的眉峰迅速聚攏。
  
  「八點鐘的樣子,我剛進來。」王蘋心平氣和得令人詫異。「我讓她進來坐,告訴她你還沒有回來!」
  
  「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他的臉脹紅了。「誰要你多事?你——憑什麼擅自進我的家?」
  
  「亦凡,怎麼了?別不識好人心,」王蘋委屈的叫起來。「我好心替你招待好朋友啊!」
  
  「收拾起你的好心,」亦凡沉聲說:「請你以後別再管我的事!」
  
  「我無意管你的事,」她一點也不生氣。「我來是誠心道歉,並還給你這鑰匙,誰知道何雅之會來呢?難道我眼看著她在外面也不讓她進來坐?」
  
  亦凡咬著唇,看著王蘋放在小茶几上的鑰匙。他不能相信,昨夜還咄咄逼人的王蘋,今夜怎麼突然改變了?是真的?或者另有企圖?
  
  「你昨夜不是說過讓我等著瞧嗎?」他說。
  
  「我道過歉了,」她聳聳肩。「事實上——我們交往的日子不算短,你該知道,我不是小心眼兒的女孩,你能找到何雅之,難道我不能找另外一個男孩?我可沒興趣跟別人爭個你死我活,而且——亦凡,你不會真以為自己是情聖吧?」
  
  亦凡盯著她看了半晌,或者——她說的是真話。
  
  「我從不以為自己是情聖,我根本是個沒有感情的人,對任何人都不會動情、動心!」他說。
  
  「包括何雅之?」她眼光一閃。
  
  「包括何雅之!」他說得斬釘截鐵。
  
  她反而呆住了,怎麼——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樣呢?亦凡並沒有愛上雅之?是這樣的嗎?
  
  「我想——到今天我依然不瞭解你!」她歎「你真是沒有感情?真是鐵石心腸?」
  
  「是吧!」他不肯定的笑了。口氣。
  
  「今夜和誰在一起?」她問:「當然不是何雅之了!」
  
  「林君梅,你聽說過嗎?」他坐下來。
  
  「啊!人家稱她僑生之花的?」她意外的。「你倒真有本事嘛!」
  
  他咬著唇撥弄一下茶几上的鑰匙。
  
  「她——何雅之說了些什麼嗎?」他問得突然。
  
  「沒有,」王蘋坦然說:「只是見不到你,她看來相當失望!」
  
  「失望?或是你心理作用?」他望著她。
  
  「要不要我發誓?」王蘋舉起右手,神色有絲狡黠。「她坐了十分鐘,起碼望了二十次窗外,這叫什麼?望眼欲穿嗎?」
  
  「別胡扯了!」他故意裝得不在乎,心中卻是很不舒服。雅之來過,雅之望眼欲穿——「還不回去?半夜了!」
  
  「不送我?」她歪著頭問,很俏,很有風情。
  
  「饒了我吧!」他誇張的倒在沙發上。「我累得全身骨頭都散了!」
  
  王蘋抿著嘴一笑,拎起皮包就走,很乾脆利落。
  
  等她的腳步聲已消失在門外時,亦凡才猛的跳了起來,迫不及待的衝出大門,半跑著直奔雅之的宿舍。
  
  雅之來過,雅之等得望眼欲穿——他整個心都被揉成團,他若不去走一遭,今夜怕都不能成眠。雅之——唉!她令他情不自禁!
  
  雅之的宿舍安睡在黑暗中,只有那盞顯得昏黃的門燈亮著,無力的照著那小小院落,雅之已經入睡了!她當然已經入睡了,他明明知道,現在已經一點多鐘,她難道還會等他?望他?盼他?
  
  他在牆外佇立一陣,呆望一陣,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知道雅之在樓上的房間裡,他感覺到雅之在他附近,這就夠了,足夠了!
  
  再看一眼,他轉身慢慢走回家,雖是情不自禁,但必須自禁,他不能——唉!
  
  他的身影剛消失,黑暗的街道上又出現一個影子,門燈雖然昏暗,也照出她那一臉陰沉,滿眼的嫉恨!
  
  她是王蘋,只可惜亦凡完全沒有看見,真的可惜!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20:10

  第五章
  
  一直很用功的雅之第一次顯得心神不定,心不在焉,眼睛呆怔的凝注在教授臉上,坐在一角的正浩發現她根本沒有聽課,她看來心事重重。
  
  心事?可是那個斯亦凡?正浩的臉色也陰沉下來。
  
  下課之後,幾個同學圍著教授請教一些問題。中文系人少,慣例的有人發問,其他同學也會跟著一起聽教授講解,雅之也不例外。今天她卻獨自收拾起課本,一聲不響的走出教室。
  
  正浩猶豫一陣,咬咬牙鼓勵著自己追出去。
  
  「雅之——」正浩三步並兩步的追上去。「你——是不是回宿舍?」
  
  雅之微微皺眉,她不知道該怎麼擺脫他,他是個好人,忠實,善良,但是他打擾了她。
  
  「暫時不回去,」她硬著頭皮說,她怕正浩又有藉口送她。「我想去找君梅!」「哦,」正浩有些失望,又立刻改口。「我陪你走過去!」雅之吸一口氣,陪就陪吧,只是校園裡的一小段路。「你也沒課了?」她淡淡的問。
  
  「有些作業要批改,不趕著要,」他笑得熱烈。等會兒再回辦公室!」
  
  「你可以不必送我!」她努力說得自然。
  
  「雅之,」他凝望著她,平平板板、方方正正的臉上一片真誠,但雅之不覺感動——感情原是很殘酷的。
  
  「我注意你一天了,你——是不是有困難?」
  
  「困難?」她呆怔一下。
  
  「哎——或者是煩惱,」他脹紅了臉,他的口才實在太不靈光。「你看來很恍惚,心事重重的!」「怎麼會呢?」雅之笑起來。「我根本什麼事都沒有!」
  
  「真話?」他也開心一點。
  
  「我為什麼要騙你?」她還是笑。
  
  「那——今天下午或晚上你有沒有空?」他抓住了很好的機會。「我們去看電影?」
  
  「不,你知道我週末最忙,」這是她用慣了的藉口。「而且——君梅和我約好了有事!」
  
  「那——就算了!」他的一腔熱望消失,訕訕的搓著手。「或者——下一次!」
  
  君梅的宿舍到了,雅之停在門邊,考慮一陣——毅然說了她早該說的話。
  
  「正浩,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她極力婉轉的說:「你應該去邀請今天有空的女同學,不必等我的下一次,否則我怕你會浪費好多時間,你是我尊敬的助教,也是好朋友,只是這樣!」
  
  「雅之——」正浩呆住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神情似乎想哭。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她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臉。「我回國的惟一目的是唸書!」「我——明白,」他深深吸一口氣,還是無法從呆怔、失望中自拔。「但是——雖然下一次永遠是個不可能實現的盼望,我不會後悔,也不覺浪費!」「正浩,我——哎!我進去了,再見!」雅之無言以對,他真是又癡又傻,她只能逃開他。「再見!」正浩的聲音可憐兮兮的從背後傳來。「無論如何——我會一直等下去!」
  
  雅之的心中又添上一抹懊惱。這個時代怎麼還會有正浩這種男孩?因為他念中文系?所以連感情也古典了?
  
  君梅正在床上搽甲油,週末的下午她沒有約會倒是少見,她看來神采飛揚,春風滿面。
  
  「雅之,你的情緒低潮過了嗎?」她嚷。
  
  「什麼低潮呢?」雅之坐在床沿。「不上街?」
  
  「晚上有Date!」君梅開心的眨眨眼。「和我心中的白馬王子!」
  
  「這回看來你是認真了,」雅之淡淡的笑。「那一定是個三頭六臂的男孩,要不然怎能吸引你?」
  
  「我從來對男孩都認真,只是愛情無法持久,」君梅扔開指甲油瓶子,伸開五個手指自己欣賞著。「這不能怪我,是那些男孩子無法激起我更多的感情,所以就只好結束。這次不同,真的,太合我心意的男孩子,我對他幾乎是一見鍾情的!」
  
  「我不相信你的一見鍾情,你已經鍾情過好多人了,」雅之笑。「你花心!」「不跟你講這個,」君梅輕輕拍她一下。「哦,張正告呢?不陪你來?」
  
  「誰規定他一定要陪我呢?」雅之不開心的嚷起來。「聽見這個名字我就煩!」
  
  「前幾天的低潮也因為他!」君梅開心的。
  
  「當然不,怎麼偏偏扯上他呢?」』雅之紅著臉,懊惱的說:「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話呢?」
  
  「你不會無緣無故不開心!」君梅說:「是不是另外一個男孩?連我都不肯講嗎?」
  
  「我——哎,也不知道怎麼講,」雅之的神情陰暗了。「我認識一個男孩,很偶然認識的,我們來往了一段短時間,可是我發現——他還有另外的女朋友!」
  
  「這——又怎樣?」君梅睜大眼睛。「你們還不是固定的情侶,他當然有另外的女朋友!」
  
  「我——不是這意思,」雅之臉上一片紅暈。「只是——只是——我沒有你新潮,我認為一個對一個!」
  
  「雅之,雅之,你傻得自尋煩惱,這時代哪還有一對一式的感情?」君梅拍拍她的肩。「大家都該有選擇的機會和權利嘛!」
  
  「但是——我不能接受!」她固執的搖頭。「愛一個人就該一心一意的!」
  
  那麼你就接受張正浩吧!」君梅開玩笑。「我知道他對別的女孩看都不看的!」
  
  「君梅——」雅之制止她。君梅凝視她一陣,雅之雖和她同年齡,在這方面雅之真是個孩子。
  
  「你很愛他,所以你煩惱,對不對?」君梅理智的替她分析。「他呢?他也很愛你?」
  
  「我——不知道!」雅之搖頭。「我們都沒有說過,也沒有表示過,我想——」
  
  「你想?這種事怎能想呢?」君梅哇哇叫著。「愛情是很實在的東西,你幾乎可以看到,可以摸到,可以抓到,幻想——卻不是真的!」
  
  「不是幻想,我們——君梅,我說不出,真的,我只能感覺到一些,他對我很好,」雅之垂著頭羞怯的。「他是很特別的男孩子,非常特別,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人,他——很情緒化,很有才氣,因此有時也很狂妄,他說自己是不談情的人,可是他的行為卻和他的話不對,我不知道——他常常來找我,他——昨夜我去他家,他不在,一個女孩子卻在他家,像女主人一樣,我——哎——真的不知道!」
  
  「雅之,」君梅正色說:「我想你可能遇到一個愛情騙子,這個人很靠不住,你趁早抽身吧!」雅之搖搖頭,再搖搖頭。
  
  「我說過回國讀書一定不談感情的事,我想——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她低聲說,困惑的。
  
  「雅之——」君梅擁著她的肩,好半天也說不出話。她的愛情經驗豐富,卻也不知道怎麼幫雅之,雅之是個不容易動情的女孩,她知道,一旦動了真情卻是驚心動魄,至死不休,她真不知該怎麼辦!
  
  「嗨!別談我的事了,」雅之強自振作一下。「也許根本什麼事都沒有,是我自尋煩惱,還是說你的白馬王子吧!」
  
  「他——現在還不能算是我的,」君梅又露出甜甜笑容。「我努力去俘虜他,如此而已!」
  
  「難道還會不成功?你是我們僑生之花啊!」雅之說。這一刻她好像真的忘了自己的煩惱。
  
  「人家是台北有名的大情人!」君梅說:「他的女朋友多得數不清,說真話,我對自己沒有把握!」
  
  雅之咬著唇思索半晌,問得唐突。
  
  「如果你真的不能得到他,你會怎樣?」她說。
  
  「怎樣?」君梅聳聳肩。「有什麼怎樣呢?這種事——你總不會以為我會痛苦得死去吧?」
  
  「若是真愛,必定會痛苦!」』雅之不以為然。
  
  「傻雅之,痛苦又怎樣?能令他回心轉意?」君梅笑。「為什麼不用痛苦的時間再去找一個值得愛的人?」
  
  「你——真是這樣?」雅之睜大眼睛。
  
  「是吧!」君梅不在意的一笑。「沒有遇到過這種情形,誰知道會不會這樣!」
  
  雅之知道自己在這方面永遠不能和君梅意見一樣,她也不再爭論,拍拍君梅的手,說:「我回去了,祝你晚上玩得愉快!」
  
  「哎!別走,我們可以一起晚餐,我請你到『大華』吃廣東菜!」君梅抓住她的手不放。
  
  「不了,何必浪費!」雅之搖頭。「我回去給爸爸寫信,還要做一點功課!」
  
  「星期六做功課!」君梅咕嚕著從床上跳下來,赤著腳送雅之走出門口。
  
  冬天的陽光真短暫,才一下子天色就昏暗了,雅之慢慢的走往回家的路上,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君梅離她越來越遠了。從來她倆都是個性不同,意見相左,但心靈上總是接近的,今天這感覺一也沒什麼道理!
  
  昨夜見不到亦凡,王蘋會告訴他她去他家來嗎?亦凡會不會來宿舍找她?這念頭一起,步子自然加快,三步兩步就衝回宿舍。星期六的修女宿舍永遠這麼靜,以前雅之喜歡這份安靜,現在卻覺得這安靜令她心神不安。樓下會客室裡一個人影也沒有,她猶豫一下,走到女工阿月的臥室。
  
  「阿月,有沒有人來找過我?」她敲著門問。
  
  「哦!何小姐,」阿月伸出頭來。「沒有人找你。你可是在等那位高高的漂亮男生?」
  
  「他——沒來過嗎?」雅之紅著臉,硬著頭皮說。
  
  「沒有」阿月還是搖頭。「今天真奇怪,居然一個客人都沒有,週末哦!」
  
  「謝謝你,阿月!」雅之失望的轉身離開。
  
  回到房間,放下書本,她竟無法使自己坐下來。亦凡是怎麼回事呢?他們的感情不是明明已——進了一步嗎」?難道他依然遊戲人間?或是王蘋根本沒說過她去的事——是了,這個可能性最大,那朵黑牡丹不是傳說中亦凡的親密女朋友嗎?
  
  她再也無法忍受的匆匆再次出門,直奔亦凡的米色小屋,她默默的祈望著,這一次讓亦凡在家吧!
  
  亦凡不在家,米色小屋中一片沉寂,雅之失望得幾乎站不住腳,亦凡又不在家,他去了那裡呢?
  
  靠著米色矮木欄,懊惱,煩躁,不安塞滿了心胸,是她傻。她以為他們的感情已進一步,然而這以為並不正確,她只是在幻想,亦凡——是超越了感情的智者,一開始他就說過,錯的是她,她竟這麼不能自巴的走進了他的網,不,他根本沒張網,是她已掉進了深淵吧!
  
  一陣風吹過來,米色屋前的貝殼風鈴燈叮叮響,那熟悉親切的聲音令她想起了遠方的家,對她期望甚高的父親,心中一陣輕顫,她毅然轉身離開。錯是錯定了,但願她有足夠回頭的勇氣。
  
  不遠處默默站著一個凝視她的男孩,啊——不是他,是正浩,她心中歎息。
  
  「正浩,」她相當難堪,正浩看見了一切,是吧?「我以為你早就該回家了!」
  
  「是!我回家之後又出來,」正浩臉上一片瞭解的神色。他瞭解?這——她更不自在了。「他不在,我回來的時候碰到他剛出去!」
  
  「哦!」雅之吸一口氣,勉強露出一絲笑容。「我來——也沒什麼事,宿舍女工告訴我,他——亦凡曾經去找我,我就來看看!」
  
  話一說完,雅之整張臉都紅起來,她竟說謊?而且說得這麼自然,她這基督徒!
  
  「我想遲一陣他還會去找你的,」正浩說。他突然變得很寬大似的。「你們沒約好?」
  
  「你知道我星期六總沒空,」雅之真是恨自己,她為「什麼要這麼說呢?令自己臉上有光?「我有太多的事要做,而且——我也不想出去玩!」
  
  「我明白!」正浩點點頭,他非常相信的樣子。「學校裡的女孩子只有你最好!」
  
  「我——哎!是你把我想得好,其實我——和大家一樣!」雅之的臉更紅,她不能站在這兒和正浩扯下去。亦凡不喜歡正浩,別讓他碰見才好。「我回去了,再見!」
  
  「要我送你嗎?」正浩也學乖了,是被拒絕得太多吧?
  
  「這麼近,算了!」雅之匆匆忙忙往巷子外走。
  
  「明天禮拜堂見!」正浩在後面叫。
  
  「好!」雅之連頭也不敢回。
  
  幾乎是一口氣半跑著回宿舍。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該見的見不到,不該見的偏偏撞個正著,真是令人懊惱。亦凡在正浩回家時才出去,如果她不去君梅那兒一轉,不是正好遇到?這叫什麼?陰錯陽差?
  
  罷了,事情已經在彆扭的死角里,她只好認了。今天晚上就乖乖留在宿舍裡給父親回信,做一點功課,看一點書吧!但願明天陽光再臨時,會是順利愉快的一天!
  
  她安靜的在宿舍吃晚餐,然後就退回樓上臥室。
  
  計劃很好,寫信和做功課,但是一信寫了幾句就寫不下去,功課則連翻都沒翻,心中牽牽掛掛的就是不安寧,她歎一口氣,看來她已沒有足夠回頭的信心和勇氣了!
  
  ☆☆☆☆☆☆☆☆☆
  
  在夜總會昏暗的燈光下,君梅也覺察到亦凡似有心事,他不及昨夜開朗,愉快。
  
  她很想問,又怕惹起他更多不愉快,忍住了。
  
  十點鐘過後,他甚至已失去跳舞的興趣,坐在那兒望著面前的酒杯,眸中彷彿是一片迷惘。迷惘?為什麼?
  
  「亦凡,累了是嗎?」君梅是個體貼的女伴。「要不要現在回去?」
  
  「哦——不,不,」亦凡定一定神,回去做什麼?他情願在這兒人多的地方。「我忘了告訴你,你這件衣服很漂亮,很有菲律賓風味!」
  
  「是嗎?」君梅笑一笑。她穿了一件紅色鄉花的菲律賓長裙,那兩隻高聳的袖子,的確很具特色,「這件衣服是我最好的一個朋友替我選的,她說紅色適合我!」
  
  「的確有眼光,只是你的好朋友是男的嗎?」他開玩笑。
  
  「女孩,我們從小在一起,感情很好,」君梅沉思一下。「她是比較保守的女孩,和我完全不同,她——最近似乎遇到感情上的煩惱!」
  
  「是嗎?」亦凡隨口說:「她在馬尼拉?」
  
  「她也在台灣,」君梅完全沒有想到亦凡可能認識雅之。「我們沒有住在一起!」
  
  亦凡卻懷疑了,來自馬尼拉的女孩並不多,若又是台大的——
  
  「你們依然同學?」他問。「她念中文系!」君梅說:「人也古典!」
  
  亦凡吸一口氣,不願再談下去。君梅居然真是雅之的朋友,而且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台北市的確太小了!
  
  「哦!你剛才說你的朋友有感情上的煩惱?」亦凡忽然記起了。「什麼煩惱?男朋友太多?」
  
  「她從來不交男朋友,她是很有原則的人,」君梅搖搖頭。「有個助教追了她很久,她完全無動於衷,她說交男朋友是大學畢業後的事。她固執得像撩小牛!」
  
  「不交男朋友的人會有感情煩惱?」他故意誇張的。君梅是在說雅之吧?
  
  「不,她下午告訴我,她遇見一個很特殊的男孩子,顯然她陷下去了,可惜——我猜想可能只是她一廂情願,要不然男的就是個愛情騙子!」她說。她的神色也漸漸凝重,眼光裡有擔憂。
  
  「愛情騙子?」他小聲的笑,笑得十分勉強。「你在看小說嗎?這個時代的男女交往,你情我願,大家都是成年人,誰真還騙得了誰?」
  
  「你不知道,她是很死心眼兒的,她堅持認為應該是一對一的交往,愛了就要一心一意一輩子,」君梅認真的。「她才不理什麼時代,什麼潮流,她好固執!」
  
  「她——說過那男孩子是誰嗎?」亦凡笑著——這林君梅可是故意來試探他的?
  
  「沒有,我也沒問,」君梅說:「反正我又不認識,問來做什麼?直覺上,那男孩子不是好人!」
  
  「怎樣的男孩子才是好人?我是嗎?」他依然似笑非笑。
  
  「我暫時還不知道你是好人或壞人,」君梅盯著她笑。「但你是出色的男孩,我肯定!」
  
  「很抬舉我嘛!」他笑了。
  
  「不是抬舉,是欣賞!」她大方得真誠。
  
  「好!為了這兩個字——欣賞,我請你跳舞!」他伸手向她。
  
  她正預備站起來,一陣香氣,一陣令人目眩的光芒,一陣爽朗的聲音。
  
  「嗨!亦凡,帶女朋友跳舞?」
  
  君梅依舊坐著,視線立即被站在桌邊釣一對漂亮得光芒四射的男女所吸引。她認得出那女孩是大名鼎鼎的紅模特兒巴巴拉•林,那男孩是她的男朋友吧?怎樣天造地設的一對?
  
  「嗨,阿雷,佳兒,」亦凡站起來。「想不到會碰見你們,才來嗎?哦!;這位是林君梅!」
  
  「嗨!」佳兒搖搖頭,瀟灑活潑,少傑只點點頭。「恐怕今晚我們得做不速客兼電燈泡了,沒有位置,只能跟你們擠一擠啦!」
  
  「坐吧,我們正嫌不夠熱鬧!」亦凡招呼他們坐下。
  
  君梅原是相當漂亮的女孩,但遇到美得誇張;氣質又特殊的佳兒,她失色了。
  
  「君梅,我們不客氣咯!」佳兒坐下。
  
  「我實在很高興認識你,你本人比照片、比螢光幕上更吸引人,」君梅真誠的說:「你是我最欣賞的女孩!」佳兒高興得直笑,然後轉身一把抓住少傑。
  
  「聽見沒有,阿雷,」她撒嬌的。「君梅最欣賞我呢!」
  
  「除了欣賞,我還愛你!」少傑在她臉頰上輕吻一下。「雖然你打破我的頭!」
  
  「哦!你頭上的傷口是佳兒打破的?」』亦凡笑。「這隻小野貓,你得加緊管教才行!」
  
  「啊!你幫阿雷不幫我?」佳兒不依。「君梅,我們兩個女孩子也同一陣線!」
  
  「我絕對支持你!」君梅舉起右手。
  
  「聽見沒有,你們兩個男生!」佳兒得意的揚一揚頭。
  
  「我早已經投降了,不是嗎?」少傑的眼光一秒鐘也不停的盯在佳兒臉上,像怕她會突然消失似的。「以後我只做你的奴隸!」
  
  「要用事實表現!」佳兒握住少傑的手。他們絕不掩飾互相的愛和深情,更不在乎四面八方的視線。
  
  「你會看到!」漂亮得有如雕刻的少傑正色說。
  
  「結婚吧!」一邊的亦凡說。他一直在冷眼旁觀。「反正是遲早的事,何必呢?」
  
  「不!」佳兒想也不想的搖頭。
  
  「是啊!我們怎能做這麼落伍的事呢?少傑半開玩笑。「結婚?還要明媒正娶,八人抬大花轎呢!」
  
  君梅欣賞的望著他們笑,這的確是令人忍不住喜歡的一對,上帝真是為他們創造了對方吧?
  
  「是啊!我們現在有什麼不好呢?」佳兒更得意了。「每天都是新鮮的,每天都像戀愛的第一天,永遠都互相緊張,有什麼不好?」
  
  「惟一的不好是有人要住我的臥室,把我趕出去做客廳廳長!」亦凡對少傑眨眨眼。
  
  「幸虧你做客廳廳長,否則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少傑笑著說。「我找你拚命!」
  
  「毫無道理,連我也懷疑!」亦凡嘖噴有聲的搖頭。
  
  「如果我愛佳兒,今天還會輪到你嗎?」
  
  「什麼話?」佳兒瞪大眼睛,雙手叉腰。「就算你愛上我又怎樣?還得看本小姐要不要你才行啊!」
  
  「要不要呢?」亦凡故意的。
  
  「不要!」佳兒深情的望著少傑。「即使時光倒流,從頭來過,即使再過一百年,我仍然只愛阿雷,我只要他一個人!」
  
  少傑一把抱住她,激動得臉上肌肉直抖。君梅心中輕歎,這才是愛情!這才是愛情!無論時光倒流,無論再過一百年,她仍然愛他,仍然只要他一個人,這麼真摯,這麼坦白,這麼簡單,這麼乾脆。哎!這才是愛情!
  
  「來!我們跳舞!」亦凡拉起君梅。「別表演了,肉不肉麻呢?」
  
  說完拖著君梅滑進舞池。
  
  「你認為他們肉麻?」君梅問。
  
  「他們很真,真得有些驚世駭俗!」他淡淡的。
  
  「很感動,也很羨慕!」梅歎息。「如果能遇到這樣的愛情,這一輩子也不算白活了」
  
  「世界上只有一個林佳兒,只有一個雷少傑,,這樣的愛情也只有他們才有,」亦凡說得很特別。「愛情的表達方式不同,屬於你的未必不如他們!」
  
  「我明白!」君梅點點頭。「但他們那種——給我轟轟烈烈的感覺!」
  
  「我只覺得他們都太孩子氣!」亦凡說。
  
  「你呢?你希望怎樣的感情?」她問。
  
  亦凡呆怔一下,腳步也亂了。君梅一提起感情,他心中立刻浮起了一個影子,雅之——唉!他已無法自拔了嗎?雅之!
  
  「我是沒有感情的;」他笑一笑。「我追求的是感情之外的另一些東西!」
  
  「另一些東西?是什麼?」她皺眉。「理想!」他想也不想的說:「理想!」
  
  「哦!原來是個理想主義者!」君梅笑。「我只是不明白,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居然有個大情人的外號!」
  
  「有什麼值得奇怪呢?」他眼中有抹好奇的光芒。「我以大情人的外表來掩飾自己的無情!」
  
  「是嗎?」她眨眨眼。「斯亦凡,你比我想像中聰明!」
  
  「我是不笨啊!」他作狀的。她斜睨他一眼,沉默著不再說話。他真聰明,一句話就給自己留下退步,他原是無情,什麼樣的後果他都可以不必負責,他真聰明!
  
  遠遠望過去,佳兒和少傑已坐在那兒開始喝酒,彷彿慶祝什麼似的。佳兒喝酒的方式好豪爽,滿滿的一杯仰起脖子就乾了,她這麼喝下去不醉才怪。
  
  「林佳兒總是這麼狂飲的嗎?」•她終於開口。
  
  「不怎麼清楚,」亦凡搖頭。「她和阿雷最近才發生爭執,佳兒搬到我家去住,也不知道是怎麼言歸於好的,今夜大概是慶祝!」
  
  「他們常爭執?」君梅好意外,「他們互相愛得那麼深,怎麼會爭執呢?」
  
  「愛情越深爭執越多、越凶,這是不變的定理,」亦凡說:「互不關心的話就沒有爭執了!」
  
  君梅想一想,還沒說話音樂就停了,亦凡帶著她回到座位。
  
  才跳了一曲,佳兒和少傑已喝完半瓶酒,兩個人都變成紅臉關公,少傑還好,佳兒已呈醉態。「喂!我們慶祝他頭上傷口復元,你們也喝一杯!」佳兒口齒不清,頭也在搖晃了。
  
  「我們可以喝,你最好停止了,」亦凡搖著頭。「女孩子喝醉了酒是全世界最醜的事!」
  
  「胡說!」,少傑皺皺鼻子,他也差不多醉了。「佳兒喝醉時才最美,美絕人寰!」
  
  亦凡看君梅一眼,壓低聲音說:「看來今夜我得多送兩個人了!」「是嗎?」佳兒竟也聽見了,她一個勁兒問:「送誰?送誰?還要送誰?」
  
  「等一會兒你就會見到了!」亦凡只好這麼說。
  
  佳兒轉頭看少傑一眼,突然間神秘兮兮的笑了。
  
  「我知道是誰,那個斯斯文文,清清秀秀,令亦凡頭昏眼花的何雅之!」她說。
  
  這話一出,亦凡和君梅都呆住了。亦凡是想不到佳兒會這麼說,而君梅卻——天下那兒有這麼巧的事?雅之說的那個男孩竟是亦凡?
  
  「佳兒,你醉了!」亦凡強打哈哈。
  
  君梅已變了臉色,她沉默在一邊,心中甜酸苦辣,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誰說我醉了?誰說我醉了?」佳兒雙頰緋紅,似笑非笑的。「阿雷,我沒醉,是不是?」
  
  「當然沒有醉,」少傑突如其來的一把拉起佳兒,他顯然比佳兒清醒一些,他心中只有一個意念,就是趁人事不省之前帶佳兒回家。「我們走,回家再喝,走!」
  
  佳兒十分柔順的搖搖晃晃的隨著少傑離開,亦凡不放心,立刻付了賬跟著出去,夜總會外已失去了他們的影子,前後也不過五分鐘,他們是回家吧?但願少傑沒駕車來,只是坐計程車才好!
  
  「我先送你回去,君梅,」亦凡也攔了一輛車。「我還得趕去阿雷那兒看看,我不放心!」君梅不響,計程車迅速的朝台大飛駛,到了新生南路上,她才突然問:「你原來就知道雅之是我的朋友,對嗎?」
  
  「原來不知道,」他坦白的說:「我猜想你們可能認識,卻沒想到是好朋友,直到你告訴我關於她的感情煩惱!」
  
  「你——就是她說的那個男孩!」君梅看他一眼。她真蠢,她們附近有多少個特殊的男孩子呢?她競想不到!
  
  「我不知道,也許是,也許不是,」亦凡皺皺眉,回答得模稜兩可。「我和她——就像我和你一樣!」
  
  君梅凝視他半晌,搖搖頭,說得特別。
  
  「我瞭解雅之不是輕易動心的女孩,她既然那麼說,我相信你們並非像你和我!」她說。
  
  「或者吧!」他似不願談這件事。「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
  
  君梅想一想,笑了。
  
  「你約我跳舞,有沒有別的原因?」她問。
  
  亦凡怔一怔,君梅比他想像中聰明又敏感。
  
  「你問這話是侮辱我的人格,也低估子你自己,」他正色說:「我約你絕不因為她!」「很謝謝你這麼告訴我,」君梅點點頭,斯亦凡畢竟是斯亦凡,不是其他男孩。「我很小心眼兒,是嗎?」
  
  「你只是女孩子!」他淡淡的笑。
  
  計程車直駛到台大女生宿舍門邊,君梅再說謝謝,推門跳下去。
  
  「等一等,」亦凡迅速握住她的手。「今夜被佳兒和阿雷破壞了情調,明天十點鐘,你等我!」
  
  「明天十點鐘?」君梅的心一下子開闊了,她開始相信亦凡約她絕不因為雅之。「一言為定!」
  
  亦凡很快的吻一吻她的手,放開她,車門關上,汽車如飛而去。
  
  亦凡再一次約她,或者——雅之的感情真是幻想。
  
  從修女宿舍走出來時,雅之還在猶豫,還在自我爭戰,該是去教堂的時間,但亦凡——亦凡為什麼一點消息也沒有?她能再一次去那米色小屋嗎?她盯著手中的聖經,不安的走兩步又停下來,她矛盾又拋不開自尊,不能再去亦凡那兒了,去教堂吧!
  
  雅之知道在教堂裡一定會碰見正浩,這倒是一個訓練自己更若無其事的方法,昨天她已對正浩表明態度,說得夠清楚了,以後她只是當他是助教——事實上,她一直都當他是助教。上星期她已沒去教堂,她這樣的基督徒真令人齒冷,任何一點小事都會是她不去的藉口,比起君梅來——她該慚愧,那麼愛玩好動的君梅都風雨無阻的去教堂做禮拜,她——唉!最近總是這麼六神無主的!
  
  她去得早,禮拜還沒開始,她選了個顯眼的位置,若君梅來的話一定會看到她,她們每次都坐在一起的。然後默默的翻開聖經,很認真的念了一章「哥林多前書」。
  
  前面的詩班成員已就位,牧師也坐到台上,禮拜就要開始,雅之附近已坐了不少人,她意外的張望一下,為什麼君梅還不來?君梅從不缺席——啊!是的,君梅從不缺席,大門口走進來那個穿鐵銹白絲絨西裝外套,顯得神采飛揚的女孩不正是她?雅之正想舉手讓她看見自己,突然又發現君梅身後的另一個人,那——雅之全身巨震,腦子裡轟然一聲,意識也沒有了!
  
  和君梅在一起的不正是她牽掛著、思念著的亦凡?他們怎麼會認識?看他正對著君梅笑,笑得那麼好,那麼熱切,他們——雅之臉色蒼白,盡量把身體縮成一團,她只希望自己變小,變得更小,小得不被他們發現,永遠不被他們發現。她怎能想得到呢?她朝思暮想,魂牽夢繫的亦凡竟和她的好朋友,和她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在一起,她難堪,她震驚,她意外,她不能置信,她還——張惶失措,她不能被他們發現,她知道自己不能有立刻面對他們的勇氣,她——哎,上帝,怎麼會有如此困窘的巧遇呢?
  
  過了好一陣子,四周沒有任何招呼她的聲音,牧師已在開始禱告,她悄悄的透一口氣,他們沒看見她。但亦凡怎會和君梅一起呢?莫非他就是君梅口中一見鍾情的白烏王子?是君梅想認真一把抓牢的男孩?哦,事情怎會這樣呢?這豈非——豈非為難雅之?雅之低著頭,她一直低著頭,手中的聖經在視線中變得模糊。她從不是個愛哭的女孩,父親從小教導她堅強,不訴苦,不流淚,怎麼這刻竟忍不住那陣酸意?或者——在「人」面前堅強吧!在上帝面前流淚——上帝是她惟一可以傾訴的對象,是不?
  
  禮拜一直進行著,可憐的雅之一直不敢抬起頭來,她是善良的,她不願看見他們在一起的情形,她也不願君梅和亦凡看見她難堪——他們會難堪的,是不是?她所有的情緒全寫在臉上了,誰都能一目瞭然——她不能讓他的朋友難堪,他們是她的朋友!
  
  然而,等一會兒怎麼離開教堂呢?只有一扇門,除非她躲起來不走,否則總會碰到,她——?哎!該怎麼辦?有什麼人能幫助她嗎?如果張正浩能在旁邊就好了,不是想利用他,至少——她不會有這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亦凡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她是-自作多情吧!
  
  雅之的心有點痛,有點冷,不,不,是很痛,很冷。好在她沒有告訴君梅自己認識的男孩子是誰,否則——哎,她只有一頭撞死算了,原來君梅和亦凡早就認識,原來——當然不能怪君梅,君梅什麼都不知道,然而亦凡——他引起了雅之心中萬丈波濤,怎麼又惹上雅之青梅竹馬最好的朋友?台北漂亮的女孩子那麼多,玉蘋也好,程子寧也好,不該是君梅,不該是君梅,從此——雅之心中雖絕不怪君梅,卻又怎能坦然和她相處?
  
  禮拜就要結束,雅之越發緊張不安了,或者——她可以裝做把聖經掉在地上彎腰避過他們?嗯!就這麼辦吧!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呢?牧師的祝福結束,很多人開始往外走,雅之把聖經輕輕一推,從膝頭滑落地上,上帝原諒她,她沒有別的方法——正待俯身去拾,一個男孩子更快的彎下腰抬起來,友善的遞到她面前。
  
  「我——我——很對不起,哎!謝謝你!」雅之滿臉通紅,有點語無倫次。
  
  是命中注定吧!如果她避不開君梅和亦凡。
  
  「你有什麼事?什麼困難?」男孩子站在她面前,並沒有離開。「整個禮拜的過程你都低著頭,坐立不安似的!」
  
  「沒,沒有!」雅主張惶失措,原來那個男孩子就坐在她旁邊,早已注意她了。「謝謝你,我——很好!」
  
  男孩子牽扯一下嘴角。雅之呆怔一下,這才注意到那男孩子的模樣。很冷傲,很瘦削的臉,卻給人堅強的感覺,相當高,很挺,也很不妥協似的,尤其那唇,薄而鋒利,有些不屑,還有那眼睛,黑得出奇,亮得出奇。不是很漂亮的男孩子,卻是堅強,硬朗,天塌下來都可以用雙手撐著的那一型人!
  
  「我是莊志文,我們曾經同一架飛機來台北,」他眼中有一絲笑意。「我從馬尼拉來,我念醫科,第四年了!」
  
  「啊——」雅之張大了驚喜的眼睛。原來也是馬尼拉來的,她真是從沒注意過他。「我是何雅之!」
  
  「我們一起走出去好嗎?」他用菲律賓話說。
  
  「好!」她高興的點頭。遇到莊志文簡直是奇跡,她不是正在無地自容嗎?而且這個莊志文比張正浩更適合幫助她,他也從馬尼拉來。
  
  剛走出那排長椅子,果然,君梅和亦凡並肩而來,他們面對面的遇個正著。君梅眼中閃過一抹難懂的、複雜的眼光。雅之——可能因為有莊志文吧?她竟意外的顯得自然,變了臉,笑不出來的反而是亦凡!
  
  「嗨,雅之。」君梅招呼著,很詫異的看一眼莊志文。「坐在這幾嗎?我一直找不到你,還以為你沒來!」
  
  「除非生病,否則總是要來的!」雅之笑一笑,看君梅又看亦凡。「這是莊志文。」
  
  亦凡臉色不怎麼好,牢牢的盯著志文,敵視得很明顯。
  
  「莊志文?原來是你!」君梅恍然的嚷起來:「我早聽說過你的名字,你從馬尼拉來,怎麼從不參加我們的集會?你和雅之——早就認識?」
  
  志文看雅之一眼,他自然也知道君梅,這個來自馬尼拉的僑生之花,他不明白的是君梅男朋友的敵視態度。
  
  「我功課比較忙!」他簡單而面無表情的說。對君梅他顯然不及對雅之友善,親切。
  
  「哦!忘了介紹,」君梅回頭望亦凡一眼。「斯亦凡,雅之認識的,是吧?」
  
  「認識!」雅之微微一笑,十分冷淡。「只是不知道他是你的白馬王子!」
  
  君梅眉毛一揚,想說什麼,卻看見亦凡變得更難看的臉,為什麼?亦凡?莊志文好像並不喜歡這種場面,看看雅之,老朋友似的問:「我們走,好嗎?」
  
  「好!」雅之斯文自然的回答。她自己絕不能做得這麼好,莊志文幫了她的大忙,而且——這其間沒有她選擇的餘地。「不打擾你們了,再見!」
  
  她甚至不再看亦凡一眼,逕自隨志文走出教堂。
  
  君梅皺著眉,疑惑的望著雅之的背影,心中又是釋然,又是不信。令雅之感情困擾的男孩原來不是亦凡——她是這麼想。雅之又是怎麼認識莊志文的?看來斯文保守的雅之本領比她可大呢!
  
  「我們就一直站在這兒發呆嗎?」亦凡不耐煩的聲音響起來。
  
  君梅一震,亦凡怎麼了?誰惹了他?這一刻的他和剛才有何等巨大的差異?剛才他還興高采烈的!
  
  「剛才怎麼不說話?」她往外走,一邊很自然問。
  
  「誰規定我一定要說話?」他沒好氣的。「教堂是來崇拜的地方,不是讓我們來交際、應酬的!」
  
  「打個招呼是交際、應酬?」君梅笑.「亦凡,我幾乎怪錯了你!
  
  「錯怪我?什麼意思?」他盯著她。
  
  「我以為令雅之情緒低落的人是你,她還是笑。「我卻猜不了雅之是怎麼認識莊志文的!」
  
  「那莊志文——是什麼人?」亦凡冷哼—聲.「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
  
  「莊志文是我們菲華子弟中最傑出的人哪!」她不在意的。「念醫科,家裡又有錢又有名望,最重要的,你看得見的,他沒有富家子弟的壞習慣!」
  
  「哦!」亦凡不屑又鄙夷的冷笑。「何雅之真是好本事,釣了一個金龜嘛!」「別這麼說雅之,她不是那種人!」君梅說。
  
  「她是怎樣的人?口是心非?」他似有怒意。
  
  君梅看他一眼,她不笨,亦凡情緒的變化她看得見,雖然雅之和莊志文已走了,亦凡和她之間必有些什「她得罪了你嗎?亦凡!」她盯著他看。
  
  「得罪?她沒有機會!」他冷冷的笑。」我可不是什麼富家子弟和學醫的!」
  
  「今天早晨你可是吃了酸黃瓜?」她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酸黃瓜怎麼夠?我吃了一罈子醋呢!」他說。
  
  「那麼,請問你這位從頭酸到腳的人還有興趣進行原定的節目嗎?」她斜睨著他。
  
  「為什麼不?」他誇張的挽住她。「你以什麼理由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管它什麼理由!我變成小人了!」她風趣的。
  
  他招來一輛計程車,坐了上去,然後說:「君梅,和你在一起是真的輕鬆愉快,」停一停說:「你是個難得的女孩!」
  
  君梅只淡淡一笑,她非常明白亦凡的意思,他在暗示和她在一乙、起只是輕鬆,愉快,如此而已,她——大概是沒有什麼希望,她知道!
  
  「那麼,你有空或我沒有其它約會時,我們仍可以在一起找尋些輕鬆,愉快!」她說的很得體。
  
  「一言為定!」他欣賞的望著她。「君梅,你是女孩子,怎麼沒有一絲兒女孩子的小心眼兒」
  
  「小心眼兒只是自尋煩惱,何必呢!」她說。
  
  「你聰明,」他拍拍她的手。「你們馬尼拉來的女孩子都聰明!」
  
  她看他一眼,「你們馬尼拉來的女孩子都聰明!」這句話有骨頭,他可又是針對雅之了?難道莊志文的出現真令他這麼——憤憤不平、念念不忘?那麼——「喂!你想他們現在做什麼?」他問得唐突。
  
  他們?雅之和莊志文?
  
  從教堂出來,雅之一口氣走了一條街,剛才面對亦凡和君梅的一刻真像是場噩夢,她還必須強顏歡笑,強裝自然,如果沒有那個莊志文,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啊!莊志文呢?
  
  她抬起眼,發現志文仍在身邊。「啊——我不知道你在,對不起,我——」她脹紅了臉。「本來我不應該跟在你身邊!「他黑眼睛中冷冷的光芒一閃。「可是你的情形令人擔心!」
  
  「我的情形?」她不知所措的。
  
  「你不看路,不理紅綠燈,也不管汽車,」他笑了,笑得好淡。「你一定在想別的事,很恍惚!」
  
  「我——不知道,我只是——」她恨不得找個地洞躲起來,她真像志文說的那樣?她怎能不中用成如此這般?「我沒有事,謝謝你!」
  
  「不必謝我!」他不在意的。「或者——我送你回宿舍吧!」
  
  「怎麼好意思麻煩你呢?」她搖頭。「我不住學校宿舍,我住修女那兒!」
  
  「我知道那地方!」他點點頭,似乎已決定要送她,不論她答不答應。「走吧!」
  
  她只有跟著他走,一直回到宿舍,他們誰都不說話,志文好像只為送她而送她,講話是多餘的。
  
  「到了,謝謝你!」雅之站在門邊,她心中也懷疑,這個莊志文是否從天而降,不是真實的?他只為幫她而來?
  
  志文看一看宿舍的大門,又抬頭望一望門裡的房子,點點頭,連再見也不說的轉身裡開。
  
  雅之也轉身進宿舍。她不在乎志文說不說再見,那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一個人,但是亦凡——她心中劇烈的疼痛起來,難道亦凡也只是萍水相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4-12-13 01:20:34

  第六章
  
  夜的節奏剛開始,亦凡就醉了。
  
  他只不過喝了三杯酒,只是三杯,他就顯得語無倫次,臉色已發青,眼光也渙散了。君梅又擔心又害怕,亦凡會在公眾場合發酒瘋嗎?她獨自怎能把他送回家?過了一陣,亦凡卻沉默下來,誰都看得出來那是不正常的沉默,他好像一塊化石般的盯著面前的酒杯,他——會怎樣?只不過三杯酒啊,怎麼會醉?或是——酒人愁腸?
  
  「亦凡,我們回去,好不好?」君梅放柔了聲音。
  
  出乎意料之外的,他竟非常順從的點點頭。君梅急忙招來侍者付了賬,半扶著步履不穩的亦凡離開夜總會。
  
  她叫了計程車直接送他回家。
  
  車停在米色小屋前,屋前的貝殼風鈴燈叮噹響,君梅抬頭一望,哦!和雅之一模一樣的。她拿鑰匙替他開門,又開燈,扶著他坐在海綿團似的沙發上這才長長透一口氣,慢慢轉身。
  
  然後,她看見牆上掛著幾張巨幅的雅之照片。
  
  照片中的雅之神采飛揚,滿身陽光,而且那麼生動,那麼活潑,那麼有生命力,這甚至不是她從小所認識,所熟悉的雅之。真是雅之嗎?或是酷似雅之的另一個女孩?
  
  「是雅之?」她問。
  
  「是吧?誰知道呢?」亦凡說,不像醉話,非常清醒,或者,醉的只是他外表?「何雅之,天下最聰明的女孩!」
  
  君梅皺皺眉,她實在不能再忍耐下去,她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她總不能莫名其妙的跟亦凡再泡下去。
  
  「你告訴我,你和雅之到底有什麼事?一定有的,我看得出一定有!」她認真的說。
  
  「我和她?」他眼光依然渙散,沒有焦點。「我怎麼知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那麼,雅之說的那個男孩子是不是你?」君梅不放鬆。他們之間簡直像一團亂線。
  
  「不是,不是我!」他不屑的一笑。「你該知道那是——那個叫什麼——莊志文的學醫的!」
  
  「我——哎!我實在不明白!」她搖搖頭,再看一眼雅之的照片。「我走了!」。
  
  「別走,喂,別走,」他擺一擺手,搖晃著頭。「你不能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你陪我!」
  
  「這兒是你的家,不是嗎?」君梅笑了。「你醉了,早點休息吧!」
  
  「笑話,三杯酒能醉倒我?」他挺一挺胸。「坐下來,你陪我聊天!」
  
  「你常喜歡找人陪你聊天?」她真坐了下來。
  
  「對像不容易有,」他笑一笑,很嘲弄的。「有一些人——我遇見就懶得開口!」
  
  「像莊志文?」她故意說。
  
  「當然,他是一個,」他冷笑。「還有張正浩,還有——她,何雅之!」
  
  「雅之?」她好意外。「雅之有什麼不好?」「沒有人說她不好,」他脹紅了臉。「她那種人——好像一塊四方的木頭,一點味道也沒有!」
  
  「不許這樣批評我的朋友!」她沉下臉。
  
  「好,不說,」他看一看牆上的照片。心臟一陣抽搐,這個女孩原來有一個叫莊志文的男朋友。「我們再喝酒!」
  
  「不,亦凡,」君梅溫柔的攔住他。「今夜不適宜喝酒,下次我再陪你喝!」
  
  亦凡凝視她一陣,他知道,君梅可能已瞭解他的內心,她是聰明又世故的!
  
  「還有,」君梅笑了,她的確是瞭解。「別問我莊志文和雅之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認識的,我不知道!」
  
  亦凡思索一下,終於點點頭,他並不曾真醉,情緒低落才是最大原因,他心中一直是清醒的。
  
  「其實,她是個很不錯的女孩,」他透一口氣。說出來之後會舒服得多。「外型配合氣質,她的吸引力特殊!」
  
  「但是——怎麼會弄成現在這樣?」君梅又看照片,那麼有生命,有陽光的照片不是隨時隨地,不是任何人都能拍得出來的。
  
  「我一要出國!」他有幾秒鐘的困擾。
  
  「出國?這是什麼理由?」她忍不住叫起來。
  
  他皺皺眉,又觸及心中疼痛。
  
  「我不便解釋,你也不會懂!」他說得非常勉強。
  
  君梅望著他好一陣子,好認真,好懇切的說:「我只問你一件事,你——可是喜歡她的?」
  
  亦凡黑眸中光芒一閃,只是一閃,立刻變得好深「不,只是有好感,像——對你一樣,」他努力而且困難的在擺脫心中—些東西,他做得並不好。「我是個超越了感情的智者!」
  
  「既是這樣,你也不必對莊志文耿耿於懷了!」她笑。
  
  「誰耿耿於懷了?誰在乎他?」他脹紅了臉跳起來。「他是什麼人?關我什麼事?何雅之儘管去愛他,我——我——林君梅,你把我看扁了,我斯亦凡的眼光不會這麼短,我的目的是外面遼闊的世界,我怎能困住自己?」
  
  君梅抿著嘴,一直笑得很特別,她不出聲就益顯神秘。
  
  「什麼意思?你不信?」亦凡激動的捉住她的肩不停的搖晃。「你在笑什麼?你說!你說!」
  
  「此地無銀三百兩,」她終於說了。「亦凡,我不知道你對多少人說過這樣的話,但他們一定沒告訴你,你的話,你的想法,完全不切實際!」
  
  「什麼意思?」他激動的手停下來。
  
  「只是幻想,」她冷靜的分析。「外面的世界並不如你所想像,我從外面回來,我比你清楚,在遼闊的世界中流浪,你永遠到不了你的目的地,人惟有腳踏在一塊堅實可靠的土地上才會成功,才值得欣慰,才不至對生命交白卷,你不以為嗎?」
  
  亦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何嘗不明白這道理?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虛幻,浮誇?他何嘗不知道——但是他必須騙自己,也必須裝出一副遊戲人間的模樣,他這麼做何嘗不痛苦?不矛盾?他——必須這麼做!
  
  「我不同意,你是女孩子,你和我不同,你可以結婚,生子,安於現狀,我不能,我必須去闖,」他說得呼吸急促起來。「如果不達到我的目的,我不甘心!」
  
  「你的目的是什麼?」她十分冷靜。「有什麼理由感情會困住你?你可以得到感情之後再去闖,為什麼不呢?」
  
  「不——不,你不懂,感情會是絆腳石,我不能一心兩用,我不同於別人,我——」他幾乎騙不了自己。
  
  「好吧!我不和你再辯,希望有一天你能自己想通,」她拿起皮包預備走。「而且希望這一天對你不會太遲!」
  
  他沉默著,他若再說下去,他真會連目已也不能相信了,那些——是理由嗎?
  
  「我走了,你早點休息吧!」她走向門邊。
  
  「君梅,你沒有約會我又有空時,能否再一起找尋些輕鬆愉快?」
  
  「到時再說,好嗎?」她回眸一笑。她幾乎陷下去——不,已經陷進去一隻腳了,但她明白,及早抽身對自己好,亦凡心中不是她,愛與不愛之間沒有妥協,她能拿得起也能放得下,她是這樣的女孩!
  
  「已經此路不通了?」他故作輕鬆的笑。
  
  「我很現實,我不想為難自己,」她灑脫的搖搖手。
  
  「雅之都抓不住你,何況我?」
  
  「雅之——根本不曾抓過!」他的臉變了。
  
  「或者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她飄然而去。
  
  什麼意思?自己的想法?親眼目睹那個莊志文還不夠?那個莊志文條件比他好,連亦凡也暗暗欣賞他那股——頂天立地的氣勢,怎能怪雅之的選擇不對?亦凡有什麼好?一個花花公子,一個不敢愛不敢恨的懦夫,還在自欺欺人,他有什麼條件和莊志文爭?他頹然坐倒沙發上,所有的一切全是他自找苦吃,真是走錯一步就全盤皆輸了,他不該在早晨帶君梅去教堂的,他真想令雅之對自己死心?雅之看來那樣冷淡,那麼不在乎,他竟讓自己去做了一次小丑。他絕對沒想到雅之會和莊志文一起出現,雅之不是只有張正浩嗎?他可以戲弄正浩,但莊志文——令他心中猶如刀割,他是自食其果,怨不得人!
  
  面對牆上雅之的照片,他的心像火在燒,雅之現在和莊志文在一起,是嗎?他們會去跳舞?坐咖啡館?散步?或是——不,他不能再忍受下去,他一定要弄個明白,他一定要去看一看——他咬牙切齒的衝出門。
  
  修女宿舍燈光全亮著,住宿的女孩子們都在家似的。亦凡心中一熱,再抬頭——怎麼惟獨雅之臥室是黑沉沉的一片?難道雅之不在?和那莊志文——
  
  他想也不想的衝進會客室,迎面遇著正在看報紙的程子寧,她被亦凡的模樣嚇了一跳,然後,冷冷的笑起來。「斯亦凡!」她冷哼。
  
  「雅之——何雅之在嗎?」他不住喘息。
  
  「不清楚啊!」她攤開雙手。「她房中沒燈,房門又沒開著,沒有人知道她在不在!」
  
  「請你去看—看,好嗎?」亦凡壓住了脾氣。
  
  「嗯一好吧!」程子寧不情不願的扔開報紙,拋過來冷漠的一眼,「我替你去看一看!」
  
  程子寧上樓了,好久、好久也沒見她下來,連一絲聲音都沒有,她可是在捉弄人。亦凡又焦急又煩躁,這個高大漂亮的男孩子受了挫折也明顯的寫在臉上。他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十分鐘了,怎麼程子寧還不來回信?
  
  —個女工模樣的人經過,亦凡急切的叫住她。
  
  「請問——何雅之在不在?」他的聲音也因激動而顫抖,他今晚一定要見著她。
  
  「何小姐?她房門鎖著,又沒有燈,晚餐也沒來吃,我想她不在!」女工阿月說。
  
  雅之不在,果然不在,那個莊志文!「咦?先生,你不舒服嗎?你的臉色這麼壞!」阿月吃驚的說:「你坐下來休息一下,或者何小姐就回來了!」
  
  亦凡搖搖頭,蒼白著臉搖搖晃晃的走了出去。
  
  全世界的人都在,惟獨雅之不在,他要毀了全世界!
  
  倚在宿舍外粗糙的石牆土,他再也沒有移動的力氣,他想,從此他要倚著石牆而生存吧,是他傻,他從來不知道感情的力量這麼大,能使人生,能使人死,今夜——會不會太遲?不知道站了多久,抬頭望望,修女宿舍裡的燈光已盡熄,雅之還未歸?雅之,雅之,要懲罰他到幾時呢?一點,兩點,三點,四點,五點,六點,天亮了,雅之仍未歸,亦凡卻在寒冷的夜中變成了化石,不只是身體,還有心,還有感情,還有靈魂,雅之未歸,她整夜和莊志文在一起,他們——一股鮮紅的血從僵硬的心中湧出來,一下子衝進大腦,憤怒使他站直,使他重新有了生機,雅之整夜未歸,她竟是那樣的一個女孩,她——不愛也罷!
  
  冒著清晨的寒風,他大步的衝回小巷中米色屋子,這—夜的守候帶給他一個絕大的,幾乎改變生命的啟承,女孩子是現實的,絕無真情,何雅之如此,。全世界的女孩子也盡都如此,以前或是他自欺欺人,從此——他可真正擺脫了感情,他是名副其實的超越感情的智者!
  
  他以旋風般的動作撕碎了牆上包括雅之的所有女孩子照片,像垃圾一般扔出後門,好了,一了百了,誰說不是乾淨利落呢?
  
  他把自己扔在床上,強迫自己睡一下,今天他必須上學,以後他也絕不缺課,既然要到外面遼闊的世界去歷練,充實自己是必須的,何雅之的事——或者只是上帶給他的最好教訓?
  
  他這一睡就睡到下午兩點半,鬧鐘響過了也聽不見,他睡得生平從未有過的好。他迅速起身,預備一切,錯過了早晨的課,還可以趕下午最後兩堂,他可以趕得上的,是吧!一種新生活的刺激使他興奮,從起身到出門只用了十分鐘,他推出摩托車,關上木門——門上有一張小小的紙條,寫著:「亦凡:子寧和阿月說你昨夜曾去找我,是嗎?或者,今天放學時等我,我來你這兒!雅之」
  
  亦凡皺皺眉,骯髒兩個字幾乎衝口而出,昨夜整夜未歸,今天還有臉來找他?他狠狠的把紙條撕得粉碎,扔進風裡。他——是超越了感情吧?
  
  和自己的感情掙扎、戰鬥是種痛苦的過程,雅之卻能堅強的單獨面對它。莊志文送她回宿舍,她就必須拋開一切,戰勝一切,還我本來面目!
  
  中飯,晚飯她都沒有下樓吃,她不想在這時候見任何人,感情是屬於她自己的,她必須自己對付。她給馬尼拉的父親寫了封信,又看了一段聖經,她努力使自己不去想早晨的事,不去想亦凡那張漂亮又引人的臉,不去想君梅眼中難懂的光芒,那些人,那些事都與她完全無關,她不必再庸人自擾了,她必須平靜,再平靜,至少在表面上,痛苦只不過在心中,誰看得見呢?沒有人能替她感受,那麼,她受的打擊和傷害也沒有人能真正明白嗎?
  
  她希望這樣,真的希望這樣,有的時候自尊比感情更重要,尤其對她,能保護自尊她寧願內心痛楚得四分五裂,只要不被人看見那鮮血就行了!
  
  天黑了,她沒有開燈,躺在床上靜靜的望著窗前依稀可見的貝殼風鈴燈,沒有風,風鈴燈也寂然,很沉悶,很無奈的寂然。
  
  然後,她疲倦了,她睡著了,一夜無夢,當她醒來,清晨的陽光已帶給她全然不同的另一天,是陽光吧!她發現在表面上,她已無任何傷痕!
  
  她預備好一切,下樓早餐,子寧和阿月同時告訴她關於亦凡昨夜來找她的事,儘管心中波濤洶湧,她已能控制自如的淡淡而笑。
  
  她去上了第一節課,趁有一節空堂時她去亦凡米色小屋一轉,門鈴響了又響就是沒反應,她對自己歎口氣,他們總是無緣的錯過見面的機會。然後,她寫了那張小紙條塞在門縫裡,亦凡回家必能看見,她放學再來!
  
  昨日的痛苦掙扎當然不能使她真正忘卻,誰能那麼輕易忘卻付出去的真情?她高興亦凡曾去找她,但——為什麼?他既然表現了全然不在乎她,為什麼再來呢?他該清楚的知道她不是那種「玩玩」的女孩,她絕不可能和他做那種沒有愛情的愛情遊戲!
  
  她會再去見他,這會訓練得她的感情更堅強,她希望試著——他們會成為普通的,超越了性別的朋友嗎?
  
  米色小屋依然沉寂,門縫裡的紙條不見了,屋子裡卻沒有人,亦凡沒回來。雅之在矮木欄邊站了一會兒,五點半了,除非他存心不見她,否則他早該到家了,但——昨夜他去宿舍,他又為什麼今天避不見面?這根本說不過去!
  
  再站一陣,她突然發現門邊的一些紙片,撕得很碎的一些紙片,心中一陣奇異的波動,她彎下身子拾起幾片。沒有完整的字跡,但她看得出,是她寫的紙條。這——表示什麼?亦凡看過了隨手撕的?卻不可能撕得這
  
  麼碎。是亦凡在某種情緒激動下故意這麼做的?她不知道,她不能確定,兩種情形都有可能,她——只是知道,無論如何她不能再站在這兒,等在這兒!
  
  「走」的意念在心頭閃過,她毫不猶豫立刻轉身就離開,這是個好直接,好自然的反應,她完全沒想過留在這兒可能的結果。
  
  剛走出那小巷子,迎面來了一輛熟悉的摩托車,騎在上面的不正是亦凡?雅之好自然的舉手招呼,駐足和微笑,這是遇見任何一個普通朋友都該有的表示。然而——亦凡的視線冷冷的在她臉上掠過,似乎不認得她這個人似的,摩托車經過她身邊揚長而過。更令她難堪的是,亦凡的背後坐著一個女孩子,正緊緊的環抱著亦凡的腰,而那女孩卻望著她笑,示威的冷笑,是——程子寧?怎麼回事?亦凡明明討厭程子寧的?
  
  那不只是難堪的情緒在心中往上湧,往上湧,她眼淚盈眶,她全身發顫,她一簡直不能相信,事情怎麼會這樣的呢?亦凡明明看過她留的紙條——亦凡是有意做給她看?是有意羞辱她?只是——為什麼呢?她做錯了什麼非得到這樣的懲罰不可?程子寧的冷笑,亦凡那陌生的冷冷眼光,天——為什麼是這樣?
  
  也只是一霎那間,雅之硬生生的壓下了一切,收回了眼淚,控制了顫抖,心中如千刀萬針在割、在刺是另一回事,她不願被亦凡和程子寧看到軟弱流淚的她,她不能再讓他們傷害自己!
  
  她毅然邁步往宿舍走,她想,昨夜亦凡真的找過她?或是程子寧胡說的,但阿月不可能騙她啊!亦凡和亦凡所做的許多事都令人想不通,不論怎麼說,事情總不能莫名其妙的發展成這樣,就算他對雅之全然無情,又哪需要一再的傷害?
  
  他是傷害了她,狠狠的傷害了她!
  
  只走了十來步,背後的摩托車又掉頭追了上來,他們回頭得快,可是雅之心裡裝得更快。
  
  「嗨,何雅之,」程子寧誇張的聲音。她不是一直說亦凡私生活如何如何,她不是一直說亦凡不值得交朋友嗎?「你剛才可是跟我們打招呼?」
  
  雅之心念電轉,漠然的眸子掠過亦凡——他的冰冷已變成一種不屑,一種很邪的笑容,他——真是這樣的人?
  
  「我看錯了人!」雅之淡淡的。這—語雙關誰說不對呢?她是看錯了人,亦凡是金玉其外。
  
  「看錯了人?我?他?」子寧虛偽的笑著,她不肯放過雅之。
  
  「我以為看見一個朋友,」她還是淡淡的,眼前的人似乎激不起她任何一絲感情的波紋,這方面她做得真好,並非完全是她的堅強,而是受了傷害後的倔強。「結果不是,我並沒有看見你!」子寧冷笑一陣,雅之沒有她想像中的受挫神色。
  
  「你那朋友是誰?能告訴我嗎?」子寧說。.雅之好淡,好輕鬆自然的笑起來。「你為什麼關心我的朋友?」雅之從來不是尖銳的人,這次她是為保護自己。「事實上我的朋友又不認識你,告訴你又有什麼用?」
  
  子寧的臉色變了,她是自取其辱。轉頭看亦凡,他似乎在欣賞一場精彩好戲般的笑著,一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狀。「你的朋友可是住在巷子裡?」子寧絕非省油的燈,只是她對雅之步步緊逼得沒有道理。「我們看見你從這巷子走出來!」
  
  「我說過,你不必知道我的事,」雅之始終表現得那樣輕描淡寫。「對不起,我得回去了!」
  
  「何雅之,」子寧的聲音變得尖銳、她竟無法打垮看來斯文、內向的雅之?「你明明來找亦凡,你明明看見了,和他打招呼,你為什麼不承認?」
  
  雅之皺眉,她實在想不出什麼地方得罪了子寧。她還在想該不該承認亦凡的事,他的聲音卻先響起來。
  
  「你的話講完沒有?我都聽煩了,」他是那樣的不耐煩,是那樣的絕無感情。「怎麼扯到我頭上?我哪有空,有時間去應付那些找上門來的妞兒?」
  
  是亦凡嗎?或是一個像他的人說的?雅之發覺自己心中已全無感覺,傷無可傷,痛無可痛了。她自己也沒想到亦凡帶給她的傷害是這麼大,他們並不曾真正戀愛,是不是?但——她竟是哀莫大於心死似的,她的心竟是死了!
  
  「那麼,走吧!」子寧翻眼睛,頭一揚,不再看雅之。「我們的節目還沒開始,我不想倒盡胃口!」
  
  「好一個倒盡胃口,」亦凡揚聲大笑。「程子寧,這句話說得太好,深得我心,倒盡胃口!」
  
  在誇張的笑聲中,摩托車如箭般射出去,只留下一大片難忍的黑煙,廢氣。
  
  倒盡胃口,這——是什麼話?是指雅之,是不是?亦凡,亦凡,即使變,即使沒有感情,又何必這麼傷人不利己呢?倒盡胃口,這簡直是侮辱人!
  
  雅之沉著臉,咬著唇,大步走回宿舍。無論如何,她肯定的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走這條路了,她不會再來,絕不會,任何理由都不可能使她原諒亦凡,他似乎——故意這麼傷她的,這個男孩不只可惡而且卑鄙,她有什麼錯呢?她只不過是個情場上毫無經驗,又心地善良的女孩子罷了,他們之間有仇嗎?那兒來的仇呢?
  
  會客室裡坐著君梅,—她正沉默的等著雅之回來。君梅是朋友,所以她今天會來,亦凡——只是個魔鬼吧!
  
  「君梅,等了很久吧?」雅之臉上的陰沉消失了,她笑著,笑得很恬適。「抱歉,,抱歉!」
  
  君梅笑一笑,用手擁著雅之的肩,兩個從小在一起的朋友並肩從樓下會客室走到樓上臥室。
  
  「雅之,你相信我,事先——我並不知情!」君梅說得很認真,很有誠意。
  
  「什麼事?什麼事先,事後?」雅之毫無芥蒂。「喂!我們等會兒去『大華』吃廣東菜,好不好?」
  
  「不行,事情不講明白我那兒也不去?」君梅也有固執時候。「你不許顧左右而言的!」
  
  「好吧!你要我說什麼?」雅之笑。
  
  「斯亦凡」,君梅緊緊盯著她。「我知道你們之間必然有些事,他是不是你說過的令你困擾的男孩?」
  
  「開玩笑,君梅,」雅之臉上泛出淡淡紅暈。「我只不過認識斯亦凡,你怎能胡思亂想?你認為我會——喜歡他那種男孩?」
  
  「難道——不是?」君梅疑惑了。雅之從來不騙她,雅之的神色又這麼泰然。
  
  「你要我怎麼解釋呢?」雅之攤開雙手,心中麻木是種幫助,至少她可笑得更自然。「斯亦凡和我們這兒的程子寧不錯,我也是這麼才認識他的!」「真是這樣?」君梅睜大了眼睛,那種難懂又複雜的光芒漸漸在眼中消失,她相信了雅之,是吧?
  
  原來雅之還善於說謊呢!
  
  「是真是假你總能看見,」雅之灑脫的說。「上次你是不是說過要請我吃『大華』的?」
  
  「沒有問題!」君梅神色一下子開朗起來。「雅之,你可知道從昨天到今天,我心中是怎樣的矛盾不安?」
  
  「你是自尋煩惱,無中生有!」雅之笑。
  
  是嗎?君梅在自尋煩惱,無中生有?
  
  「你說得對,」君梅一高興,好奇心又冒上來。「喂,雅之,那個莊志文呢?」
  
  「莊志文?誰?哦——莊志文,」雅之怔一怔神,是有一個幫過她的莊志文,這又有什麼關係?,「他怎樣?你們原本是認識的?」
  
  「雅之,你還想瞞我到幾時呢?」君梅一把抓住她。「斯亦凡的事我相信你,但莊志文你否認不了!」
  
  「我否認什麼?為什麼要否認?」雅之弄糊塗了。「你難道以為莊志文是我的——什麼人?」
  
  「當然!」君梅肯定的。「他若不是你的什麼人,憑他肯隨便陪一個女孩子!」
  
  「憑他?他很了不起?」雅之皺眉。除了從馬尼拉來,她對那個看來能頂得住整個天的男孩子一無所知。「事實上,我也剛認識他!」
  
  「雅之,」君梅大叫一聲!「再不說實話我可真生氣了,這種事又不是見不得人,瞞什麼呢?」「我沒瞞你,的確昨天才認識他,就在教堂!」雅之正色說:「你為什麼那麼緊張?」
  
  「緊張?」君梅笑了。「你知道莊志文的家在馬尼拉的名聲和財富?你知道他們在Makati區有多少大廈?在Mabini有多少商店?還有去年十月為趕著世界銀行會議而新建的大酒店?他的家——你怎麼不知道呢?有一次我們去火山旅行,經過那幢比皇宮還漂亮的大房子,你記不記得?你說是中國人擁有的最豪華的一間屋子,那就是他的家啊!」
  
  雅之驚訝的睜大眼睛,她記得那幢房子,從公路上望去,只看見巨大的花園和園中婉蜒的小徑,那幢依山而建的別墅在印象中可媲美菲國最富有的副總統山莊,那竟會是莊志文的家?
  
  「我什麼也不知道!」雅之吸一口氣,越發覺得志文與她的距離。「我以為他只是普通的一個僑生,學醫的,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君梅透一口氣。「他是我們菲華的王子,雅之,那天他送你回來嗎?」
  
  「這又能代表什麼?」雅之毫不動心,太多的財富往往變成一種令人難以透氣的壓力,她害怕這壓力。「君梅,你別胡思亂想,行嗎?」
  
  「這能代表什麼?」君梅哇哇叫。「如果他追你,你就變成菲華的王妃了,在馬尼拉,你會比馬可仕夫人更出風頭,更受尊敬,你不知道?」
  
  「沒有可能!」雅之冷靜的。經過了亦凡,什麼樣的男孩才可以打動她的心?肯定的不會是志文,更不是志文的財富,感情——怎能與財富拉上關係?至少在她這個念中文系的女孩子心中不可能!「他沒有追我,我也不會接受他,你該知道我這人不適合做那種——什麼王妃的!」
  
  「雅之,你這人真固執,」君梅直搖頭。「你沒聽人說過莊志文的事?他從不對任何女孩子假以辭色,他驕傲得很,他看不上眼任何女孩,昨天他送你回來,你不以為這是特別的?非常特別?」
  
  「我不理,這事與我無關,」雅之淡漠得令君梅生氣。「我不管他多有錢,多優秀,多驕傲,那是他的事。他是他,我是我,我只願做一個平凡的中文教師,就是這樣,不要再談他了!」
  
  「雅之,雅之,」君梅歎口氣。「你這樣的女孩——我實在好奇的想知道那個困擾你的男孩是誰,他必是不同凡響的,是不是?或是——火星來的?」
  
  雅之神色有輕微的改變,然後,她笑了。「如果真有一段困擾,迷惑,」她輕輕的說:「我可以告訴你,結束了!」
  
  「結束了!這麼快!!」君梅跳起來。心中掠過了許多蛛絲馬跡,亦凡和她的神情,這麼快就結束——「你一定得告訴我,他到底是誰?」
  
  「你何必要知道?你不認識他!」雅之搖頭。
  
  「不認識也得去找來看看,居然能打動何雅之的心,他必然驚心動魄」君梅也笑。
  
  「驚心動魄?他還是個怪物呢?」雅之說:「不談這些討厭的話題,我們去『大華』,我肚子餓了!」
  
  「好,現在去!」君梅站起來,突然間一個大轉身。「你說,摸著聖經發誓,那人——是不是斯亦凡!」
  
  雅之措手不及,呆住了。
  
  「是不是?是不是他?斯亦凡?」君梅不放鬆的捉住她的手搖晃著。「是不是他?」
  
  好半天,雅之才輕輕歎一口氣,慢慢垂下頭去。
  
  「君梅,我發現——你是很殘忍的一個朋友!」她說。聲音無奈又哀傷。
  
  殘忍的朋友?君梅心中一震,雅之承認了?是亦凡,但——有些什麼不對嗎?
  
  星期六的黃昏,光芒四射卻難得一見的巴巴拉•林突然出現在米色小屋,一條牛仔褲,一件又寬又大的厚毛衣,最普通的衣著,她卻依然美得令人透不過氣。
  
  「嗨1亦凡,居然在家?」一進門她就以誇張的模特兒姿勢打個轉,然後毫不客氣的倒進海綿團沙發裡。「是我運氣好?或是你運氣不好?」
  
  「我們運氣都夠好,」亦凡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玩膩了,今天吃素?」
  
  「該打!」佳兒做一個打人的姿勢。「侮辱女性——咦?這屋子有些不對,空空洞洞的,少了什麼?」
  
  「少了女主人,」亦凡不怎麼起勁的在抹拭他的相機。「佳兒,不是又和阿雷吵架才來的吧?」
  
  「喂,你能說句好話嗎?」佳兒不是真惱。「斯亦凡,我要結婚了!」
  
  「哦!」亦凡只是抬一抬眼。「試婚結束?」
  
  佳兒皺一皺眉,立刻以一個開朗而愉快的神色代替了。「我喜歡新鮮,結婚夠刺激!」她說。
  
  「不是真話!」亦凡一針見血的,沒有人比他更瞭解佳兒,「佳兒,又遇到什麼煩惱?」
  
  她呆怔一下,從小她就瞞不過亦凡。
  
  「煩惱——倒也說不上,我實在疲倦了,想休息!」她慢慢說:「結婚——算是休息吧!」
  
  「想休息就不該結婚,」亦凡很冷靜,總是旁觀者清?「尤其不該嫁阿雷,佳兒,回台南休息一陣吧!」她有一陣奇異的沉默,臉上的笑容消失,神采也黯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她茫然的搖頭。「我是那樣愛他,卻愛的這麼辛苦,這麼累,亦凡,我真怕自己會支持不住,我真的好累,只想休息!」
  
  「我明白!」亦凡垂下眼瞼。他是明白,怎能不明白呢?愛是很辛苦,很累人的一件事,能令人精疲力盡,難以自拔。「所以我說一回家吧,佳兒!」
  
  「但是——」她似乎不怎麼同意。
  
  「結婚又哪能令你休息?別傻,除非你快刀斬亂麻,下定決心,否則你們倆都會累死!」他望著她,坦然的。「你不知道嗎?你們的愛——熱烈到能傷人的地步!」
  
  「哪有這樣的事?傷人?」她怔怔的。
  
  「你仔細想想就會明白的!」他淡漠得似平看透了世界。「所以我絕不動真情,我不想傷害自己!」
  
  佳兒疑惑的凝視他一陣。竟是她的感情傷了自己?亦凡不以為少傑漫不經心的風流是主要原因?愛又怎能是傷人的武器?她的神經不經意的轉動,突然,她叫起來:
  
  「我記起來了,那些雅之的照片呢?搬到臥室去了嗎?怪不得這屋子顯得這麼空洞!」
  
  「無端端的離題八萬里!」他的臉變了。「佳兒,你不能好好集中精神談你自己的事嗎?」
  
  「當然能,只是——我喜歡雅之那些照片,生命的光彩燦爛的躍然於紙上,亦凡,你把照片弄到那兒去了?」她問。
  
  「扔了!」他冷冷一笑。』「扔了?什麼意思?」佳兒不能置信的瞪大眼睛,她明知亦凡對雅之有情,她曾看見他眼中的火花。「好好的你怎麼可以——亦凡,到底怎麼回事?」
  
  「很簡單,」他誇張的聳聳肩,「我無法忍受長時間面對相同的一張面孔,我喜歡多變化,如此而已!」
  
  「亦凡——」佳兒意外得不能再說下去,是亦凡嗎?她那青梅竹馬的玩伴?怎麼變得如此陌生;找不出一絲亦凡往日的影兒?「你開玩笑!』
  
  「信不信由你!」亦凡放下相機。「還是說你的事吧,阿雷同意結婚?」
  
  「嗯!」『佳兒神色奇特的點點頭。「前天,我們又大吵一場,然後——我們決定結婚!」
  
  大吵一場之後決定結婚;天下還有比他們更兒戲的嗎?
  
  「阿雷呢?怎麼不陪你來?」他問。雖然自己情緒不好,佳兒的事卻不能不理。
  
  「他約了人談生意!」她說:「亦凡,其實我也明知結婚是很冒險的事,他那個人——可是不結婚又怎麼辦?我沒有辦法狠下心離開他!」「感受是你自己的,我不能替你作決定,」亦凡拍拍她的手。「暫時分開一下或者是好事,你們愛得太濃烈了,讓人看了也覺得驚心動魄,分開一陣,使大家冷靜一點,理智一點,那時候再決定結婚也不遲!」
  
  「但是——我在旁邊他都到處留情,若我回台南——」佳兒眼圈紅了。
  
  「那麼,結婚對事情會有幫助嗎?」他冷靜的。
  
  「我以為至少他會有責任感!」她天真的。
  
  「阿雷的個性,他——不會想到責任感,」亦凡笑了。「他是衝動派的掌門人,是不?」
  
  「什麼掌門人!」佳兒破涕為笑。「我還以為你一定贊成,還預備請你做男儐相呢!」
  
  「誰是女儐相?」亦凡開玩笑。
  
  「說真話我本來想請何雅之的!」佳兒說。
  
  一聽見雅之的名字,亦凡臉上的笑容就溜走了,他對女孩子從不會這麼敏感的,這其中必然有原因,佳兒想。
  
  「何不請林君梅?怕她搶了你的鏡頭?」他說。
  
  「我無所謂,我還可請別人,」佳兒聳聳肩。「不過我一直以為你比較喜歡雅之一些!」
  
  「別提她了,人家的男朋友富可敵國,我算什麼呢?」他冷笑。
  
  「雅之一怎會是那樣的人?」佳兒不信,雅之是那麼樸實、淡雅的女孩。「信不信由你,」亦凡攤開雙手。「佳兒,你是不是肯定要結婚?」
  
  「是,」她點點頭,臉上卻缺少新娘子的喜悅。「既然不能不愛,分開更不可能,我們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即使前面是萬丈深淵,是烈火狂焰,就讓我們一起死好了!」
  
  「說得好笑,」亦凡真的揚聲大笑起來。「結婚是讓你們赴湯蹈火一起死嗎?」
  
  「難道不是?」她無奈的搖頭。「即使是死也比一個人孤伶伶的痛苦、後悔來得好,是不是?」
  
  「所以我說天下既有一個林佳兒,她就會有一個雷少傑,」他還是笑。「你們兩個是上帝的傑作,絕配!」
  
  佳兒看看表,從海綿團裡躍起來。
  
  「說好了你是男儐相,我走了,阿雷等我晚餐!」她說。
  
  「林佳兒,你們結婚也得有個日子,」亦凡怪叫抗議:「你要我斯亦凡隨傳隨到的全天侯等著你們?」
  
  「別發火,會有帖子給你的,」佳兒皺皺鼻子,又開心起來。「我們會依照一切古禮來做!」
  
  「古禮?」亦凡瞪大了眼睛,沒聽錯嗎?最新潮的佳兒、少傑要用古禮結婚?
  
  「信不信由你,長袍馬褂都會出籠!」佳兒的笑語隨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米色小屋一下子又沉寂下來,總是沉寂的,尤其最近這段日子。
  
  那天在巷口氣走了雅之,他曾約會過無數女孩子,他盡一切努力使生活更多彩多姿。表面上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內心裡,他卻是一片寂寞的空白,那是——至少在目前沒有任何人能填補的空白。他和雅之相交未久,什麼時候竟讓她佔據了心中大部分的位置呢?他不知道,也不想追究,是他自己蠢,雅之,原來也是個——那樣的女孩,也會一夜不歸,他竟會——算了吧!再想無益,白白讓自己氣死幾萬個細胞,那邊廂雅之和那莊志文說不定正風流快活呢!
  
  無意識的甩甩頭,外表上雅之和這幾個字——「風流快活」是連不在一起的,她斯文、秀氣又保守,連感情也似乎含蓄得很,但她會一夜不歸——人畢竟是不能從外表認清另一個人的!
  
  窗外有一串腳步聲,由遠而近而駐足。不會有那麼巧的事吧?才想到她人就到——抬起頭,看見的竟是那嚴肅又正派的張正浩,他正朝米色小屋裡張望,他來做什麼?
  
  「有事?」亦凡站在門邊,冷淡又不耐煩的問。
  
  「我——能進來嗎?」正浩瞼上有一抹好動人的光輝,那是真誠、神聖得類似古代殉道者的。「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講!」.
  
  亦凡猶豫了一秒鐘,側身讓正浩進來。正浩看來似乎下了好大的決心。
  
  「說吧!」亦凡雙手環抱胸前,倚在門上,是一副標準冷眼旁觀,置身事外的神情。
  
  「你們——鬧意見?」正浩說得好困難。
  
  「我們?!誰?!」亦凡誇張的攤開雙手。「誰和誰?你別弄錯了人,找錯了對象!」
  
  「別開玩笑,我是很認真的!」正浩咽一下口水。「我是說,你和——雅之!」
  
  「何雅之?她和我有什麼關係?」亦凡冷笑起來,一臉諷刺味道。「為什麼你們這些人都認定我和何雅之?簡直莫名其妙,荒天下之大謬!」
  
  「斯亦凡,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態度說話?」正浩不滿的皺起眉頭。「雅之不是那種——那種只是玩玩的女孩子,你不能這樣對待她!」
  
  「怪事,我怎麼對待她了?」亦凡不耐煩的站直。「台北市所有的女孩鬧情緒都來找我斯亦凡,你們當我是什麼人,你們以為我是齊天大聖?」
  
  「不,我不說其他人,我是說雅之,」正浩固執的脹紅了臉,眼光好堅定。「她對你——我明白她對你不同,是你令她不快樂,令她情緒低落,這些日子雅之完全變了!你一點也不在乎?一點也不關心?」
  
  亦凡把激動的情緒放在心中,他只能這麼做。雅之的事他不知道是誰的錯,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陷下去,若他不能置身事外,他只有萬劫不復了!
  
  「笑話,我為什麼要在乎?要關心?」他似笑非笑的望著正浩。「何雅之是我的什麼人?我看你八成是吃錯了藥,神經失常。」
  
  「斯亦凡——」正浩激動的站起來。「我從沒見過比你更卑鄙的人,敢做不敢當,你——你——你比傳說中的更不堪,更壞十倍,雅之——瞎了眼!」
  
  「請問——我做了什麼?」亦凡一點也不動氣,慢條斯理的。「我壞,我不堪,我卑鄙,那是我的事,沒有人請你來,是不是?請吧!」
  
  「你——你——」正浩臉上有肌肉顫抖著,拳頭也握緊了,鏡片後面的眼光是一團怒火,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怎麼樣呢?或是——你想要我怎麼做?」亦凡的神態越來越輕浮。「去安慰何雅之?去陪伴她?你說吧!我知道她是你心中的偶像,我可以幫你忙!」
  
  「你去幫你自己!」正浩咬牙切齒的總算逼出一句話來:「你的所作所為已使所有的大學生——蒙羞!」
  
  正浩說完就往外衝,再不走的話他可能會衝動得打人,門但邊的亦凡卻伸手攔住他。
  
  「我的所作所為——你說出來!」亦凡冷著臉,那一臉孔的鐵青和怒意,顯然他已被正浩激怒了。「你若說不出,我要你把那句話吞回去!」
  
  「你——想怎樣?」正浩怔住,難道他說得不對?難道他還得說——斯亦凡是正人君子,優秀學生?
  
  「說出來,」亦凡堅定如山嶽,那聲音像一柄能殺人的利刀「不是敢做敢當嗎?」
  
  「你——」正浩退後一步,立刻又揚高了頭。他心中坦蕩,應該理直氣壯,不必怕亦凡。「我告訴你,我不是不敢說,而是不屑於說,你那些事,太——下流!」
  
  亦凡眼中掠過一抹凌厲的光芒。
  
  「好個不屑於說!」他冷哼一聲,然後突然揮起一拳對準正浩下巴打去。正浩沒想到對方真動手,措手不及的連退三步才站穩,—陣火辣辣的疼痛抓住了他!
  
  「你——你打人?!」正浩呆住了,他是正派的,老實的,循規蹈矩的,打架可是第—次遇到。
  
  「這是你口不擇言的教訓!」高大的亦凡一把抓住他的領口,用力推出大門。「滾!」
  
  背後砰然一聲,可憐的正浩已站在巷子裡,摸著火辣辣的下巴,還弄不清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亦凡說他口不擇言,他——口不擇言?隔著一道門的亦凡,在摔上門的一剎那間,頹然倒在海綿團上。
  
  他並不想這麼做的,為什麼要打張正浩?正浩只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為什麼要打他?
  
  他並不在乎正浩那樣罵他,真的太多的人在背後這麼罵著、傳著他的事,他怎麼會獨獨在乎正浩呢?而且正浩也是一腔正義的為了雅之——
  
  是了,就是雅之,聽見這個名字他就不對勁,他就控制不住自己,雅之——唉!他終究還是無法超越,他根本從來就不是智者。
  
  雅之,雅之,她現在不快樂?她現在情緒低落?她現在完全變了?真是這樣?但——可是因為他?或是那個富可敵國的醫學院莊志文?雅之根本從來都不在乎他的,不是嗎?那天在教堂裡看見他和君梅,她不是表現得那般若無其事的淡然嗎?雅之根本從來都不在乎他的,雅之心中只有那個莊志文!
  
  他——該怎麼辦呢?不能進也不能退,無法攻也無法守,面對現實固然痛苦,逃避更不是辦法,天!他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天全黑了,他仍舊倒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他目前的處境就像現在,黑暗中一無所依,連一條路也沒有!他可會為自己找到一條路?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21:01

  第七章
  
  學校期終考試之後,寒假開始了。
  
  大多數的僑生在短短的寒假是不回僑居地的,一來飛機票不便宜,再說假期又短,一來一往的浪費時間,倒不如留在台北好好溫習功課。僑生的英文比國內學生好一些,其它科目可能因為教學方法的不同,總有些距離。
  
  雅之和君梅都沒打算回馬尼拉,她們拒絕了一些本地同學的邀請,決定兩個人一起吃年夜飯,由她們自己動手,在雅之的宿舍裡做菜。
  
  外表上雅之已看不出任何傷痕、痛楚,甚至一度非常嫉恨她的子寧,都在雅之淡漠的臉上找不出一絲破綻,只有心細如髮又特別關心雅之的正浩,才能在她眉梢眼角看出一絲失意,一絲落寞。
  
  正浩絕口不提曾捱了亦凡一拳的事,他不想讓雅之為這件事不安,他是體貼的,卻再也不敢表現這份體貼之外的任何情緒,他知道雅之不喜歡,他只能把一切放在心中。得失對他並不很重要,他只要能愛——也就行了,這癡心的男孩子,他會有好報嗎?
  
  大年夜的下午,非常冷,寒流又來了,冷也更能顯出過年的氣氛。雅之向阿月借了火鍋,又去菜場買了牛肉,菠菜,牛肚,油面什麼的,這麼冷的天氣當然打邊爐是最好啦,又可以省卻一道燒菜的麻煩。她很起勁的把蔬菜洗好,把牛肉鋪在盤子裡,穿了一身紅的君梅也來了。
  
  「哇!打邊爐!」她揉著凍紅的鼻子直叫:「雅之,你真是我肚子裡的蛔蟲,竟知道我想吃沙茶火鍋!」
  
  「天氣冷才能吃,」雅之淡淡的笑。她又穿了棉襖、棉長裙,亦凡喜歡的棉長裙。「回到馬尼拉,大概求你吃你也不肯!」
  
  「那也不一定,在冷氣房中吃啊!」君梅搓著手。「不過很不好意思,沒來幫忙,吃現成的!」「你我還說這些嗎?」雅之笑。「我不怕做事,但今天的水真像冰一樣,我的手都冰僵了。」
  
  「可憐!可憐!」君梅抓起雅之的手呵著氣。「那一天我回請你一餐!」
  
  「你逃不了,暑假回馬尼拉,你答應請我吃海鮮湯的,」雅之抽回雙手。「海鮮湯加大蟹,在Mabni那家酒店吃!」
  
  「半年後的事!」君梅往床上一倒。「喂!我聽說昨天有幾個男生回馬尼拉,他們真開心!」
  
  「我們也開心,至少他們吃不到沙茶火鍋!」雅之說。
  
  「可是他們能回家!」君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回家過年,誰不嚮往呢?雅之也沉默了,在馬尼拉的父親也這麼孤伶伶的過年?或是約老朋友、老同事聚一次餐?或是和學生一起同樂?她很掛念,非常掛念,她是想回去的,但——卻不願增加父親的負擔,父親並不富有。
  
  「半年很快就過了,」她用力拉起床上的君梅,強顏歡笑。「想想看,我們將有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在馬尼拉,整整三個月啊,到時候你一定又會嫌長了!」
  
  君梅怔一怔神,也笑了。她不該在這個時候流露思家之情,她不想影響雅之。
  
  「誰說不是!」她嚷著:「我們開始吃了吧?」
  
  「好!我們先點火!」雅之找出火柴。「要先把火鍋裡的水煮開才行!」
  
  「讓我來吧!我總得做點事,出點力呀!」君梅說。
  
  有人敲門,雅之應了一聲,一個女孩子伸進頭來。
  
  「雅之,樓下有人找你,」女孩子笑一笑。「男生!」
  
  雅之呆一下,誰會在這個時候找她?大年夜啊!
  
  「你說會不會是——」君梅突然說。
  
  雅之心中一陣緊張,立刻又搖頭否認,她知道君梅是指亦凡,但——這麼久沒連絡了,不會是他。,「是張正浩!」雅之肯定的往外走。「一定是他」
  
  「要不要我陪你下去?」君梅放下火柴。「你不好意思,我可以幫你打發他!」。
  
  「好!我們一起下去!」雅之挽住君梅。
  
  樓下會客室坐著一個男孩子,不是亦凡不是正浩,是她們想也沒想過的莊志文。
  
  「是——你?」雅之和君梅都呆住了。
  
  志文深奧的眼光停在雅之臉上,嘴角有抹好淡,好淡,淡得幾乎不易覺察的溫柔。
  
  「很冒昧,」志文冷靜的說:「我猜想你可能不回馬尼拉,我坐七點半的班機走,也許——可以替你帶點東西或帶一封信回去!」
  
  「謝謝你,不過——我沒預備!」雅之心中流過一抹溫暖,這個莊志文難得這麼有人情味。
  
  「現在不到六點,我可以等!」志文看看表,對一切都非常有信心,胸有成竹的。
  
  雅之看君梅一眼,君梅的笑容好促狹,雅之臉紅了。
  
  「東西——倒是有一盒,不過面積比較大,」雅之咬著唇。「是送我父親的電鍋,本來預備暑假自己帶回去的!」.「我帶!」志文想也不想的,他凝定在雅之臉上的視線非常專註:「我沒有行李!」
  
  「我——我去拿!」雅之紅著臉嫣然一笑。「請等一等!」
  
  然後,拖著君梅直奔上樓。
  
  「看看,還不承認,他眼中只有你,」君梅好開心的笑。「明知我家也在馬尼拉,就沒說替我帶封信!」
  
  「有的時候你實在非常討厭!」雅之一面從床底下拿出裝電鍋的大紙盒,想想,又在盒子面上寫了地址。,「討厭我做電燈泡?等會兒不陪你下樓就是!」君梅說。雅之白她一眼,迅速的又寫了一封短信,放進信封卻沒把信封封死——這是種禮貌吧?表示對帶信的人的信任。「走!幫我拿下去!」雅之揚—揚信封。
  
  「說不去就不去!」君梅索性坐下來。「你自己去,莊志文一片好心,又不會吃了你!」
  
  雅之看君梅一陣,她知道君梅已打定主意不下樓了,只好自己捧起盒子拿著信。
  
  「你說過我殘忍的!」君梅叫。
  
  雅之已經一口氣奔到樓下——人家七點半的飛機,總不能誤了人家的時間。
  
  「就是這一盒,方便嗎?」雅之遞過盒子。
  
  「方便!」他的神色雖冷漠,聲音卻溫柔。我沒有行李,我從這裡直接去機場!」「我說過,
  
  「那——非常謝謝!」雅之真誠的,又遞過那封信。志文看一看沒封口,點點頭,笑了。
  
  「我一到馬尼拉先替你送去!」他說。並沒有討好的意思,他這麼說——只令人感覺到誠意。
  
  「不急,過幾天也行!」雅之急忙搖頭。「你趕回去吃團圓飯的,不是嗎?」
  
  「團圓飯?」他又笑了,很難瞭解的笑容。「我回去——只為交代。我是祖母的長孫,父親的長子,就是這樣!」
  
  「能常常回家一總是件開心的事!」雅之說。
  
  「你也可以——」志文住口不說下去,不是人人都像他這般富有,他知道,不回家自然有不回家的原因。「有什麼需要帶來?」
  
  「沒有了,怎麼好意思呢?」雅之斯文的笑。「反正我暑假也預備回去的!」
  
  他眼光閃一閃,想說什麼,忍住了。
  
  「你今天看來好多了,」他轉換了話題「那天從教堂出來——你像面臨世界末日似的!」
  
  「我——有時很軟弱,很不中用,常常被周圍的環境、人或事影響我的情緒,離家這麼久,我還是沒有學會堅強,這是我父親從小教我,而我一直做不好的!」
  
  「你父親——是個好父親、好老師!」他說。
  
  「你——認識他?」雅之好意外。
  
  「我曾在他學校念過一年書,」他淡淡的。「他不像普通的一般華僑,正如你也不像一般的女孩子!」
  
  很恭維的一句話,是不?尤其是被志文這樣的男孩說出來,那份量是十分重的。
  
  「值得稱讚的該是你,而我又不想顯得在互相標榜似的,」雅之臉兒微紅,「還是不說的好!」
  
  「我好——是應該的,我有一切最好的環境、背景,」他想一想,說:「如果我不好,我就該下地獄了!」
  
  雅之咬著唇,這莊志文倒也毫不虛偽,很有自我,很有性格,也十分正直、踏實,她開始對他有些好感——只是好感,就像對兄弟姐妹,對同性朋友的那種好感。
  
  「預備什麼時候回來?」她找了一句話說。她不想互相再深入的談下去。
  
  「一星期左右!」他提著電鍋盒子。「我走了,很高興你是——現在的樣子!」
  
  「謝謝!」她送他出去。
  
  在大門邊,他轉身駐足。深沉的注視著她。「早一陣子我就想來看你,我功課忙,」他似在解釋。「我還怕你不記得我了!」
  
  「怎麼會呢?那天——非常謝謝你!」雅之紅著臉。她不敢說他幫了她大忙,他是不會瞭解韻。「而且我們都從馬尼拉來!」
  
  「很高興你這麼說!」他再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雅之從寒風中回到樓上臥室,君梅已經燒熱了火鍋裡的水,等著牛肉下鍋了。
  
  「這麼久,依依不捨嗎?」』她開玩笑。
  
  「林君梅,你再胡扯我就不請你吃火鍋!」雅之不依的嚷:「那莊志文和我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關係?他為什麼不去看我?」君梅一邊配佐料一邊笑著說:「也不去看任何人?偏偏是你呢?」
  
  「因為——他看見我曾經有一次走投無路!」雅之說。
  
  「走投無路?」君梅不明白。
  
  「吃吧!」雅之把一塊牛肉放進君梅碗中。「再過十年一或者不必這麼久,你就會相信我的話!」
  
  「莊志文這種對象,」君梅誇張的故意說:「何雅之,錯過了可是你自己的錯,你會後悔一輩子!」
  
  「那能後悔那麼久?我是健忘的人!」雅之不在乎。「我的一輩子時間不是用來後悔的!」
  
  「說得這麼肯定,」君梅在火鍋裡放下一把菠菜。「斯亦凡的事你也忘了?」
  
  斯亦凡——雅之的心抽搐著疼痛起來,但這是痛楚,說不上什麼後悔——是亦凡不要她,她還沒有後悔的資格。
  
  「你見過他?」雅之想一想,顯得十分平靜自然。
  
  「見過兩次!」君梅無法從雅之臉上得知什麼。「很匆忙,打個招呼而已!」
  
  「我一直沒問過你,君梅,他是不是就是你一見鍾情,想抓牢的白馬王子?」雅之問得突然。
  
  「怎麼——想到這個?」君梅窘迫得不知該怎麼回答。
  
  「你和他——不必顧忌我,」雅之是真誠的。「我希望你幸福,相信我!」
  
  「雅之——」君梅一把抓住雅之,好激動,好激動。「我一定抓住幸福,但不是他,不是斯亦凡。他是個奇怪的人,他奇怪而矛盾,他掙脫不出自己的矛盾,他也無法給任何人幸福,包括他自己!」
  
  「什麼矛盾呢?」雅主動容的。
  
  君梅搖搖頭。什麼矛盾呢?除了亦凡,誰又知道?
  
  年初四,年是過完了,天氣也漸漸溫暖。剛從台南回來的亦凡坐在忠孝東路那幢漂亮的屋子裡,面對著的是那朵艷麗的黑牡丹。他不知道怎麼突然想到來看王蘋?也許是米色小屋門縫中那張帖子,佳兒和阿雷的結婚帖子,佳兒那樣灑脫的女孩子都在要求責任感,他來——他心中下意識的對王蘋仍有絲責任感?
  
  「很高興見到你,更意外!」王蘋的態度不怎麼熱烈,眼眸中更是深淺難測的光芒。
  
  「我來拜年!」他勉強笑一笑。他不該來,他已經知道錯了!
  
  「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傳統了!」王蘋揚一揚眉很諷刺的。「你也重視過年?」
  
  「你不也穿了一身的『傳統』?」亦凡說。王蘋穿了件紅絲棉襖,配著她野性的現代美,很矛盾的味道。
  
  「穿了一身傳統!」王蘋笑起來。「這叫做近朱者赤?連講話也都很中文繫了嘛!」
  
  「講話也很『中文系』?」他故意誇張的。「老天,饒了我吧,怎麼說得通呢?」
  
  王蘋眼光閃一閃,悠閒的靠在沙發上。
  
  「她好吧?」她問。
  
  「她?誰?佳兒?君梅?子寧?還是——」他望著她,他實在很不喜歡這麼小心眼的人。
  
  「何雅之!」王蘋可不含蓄。「明知我是問她,扯出這麼多不相干的人做什麼?」
  
  「好吧,大概!」他聳聳肩,神色平靜。
  
  可是真平靜?亦凡。
  
  「怎麼說大概?你該是最明白她好不好的人,」王蘋皺起眉頭。「別告訴我你好久沒看到她,我不會相信!」
  
  「我好久沒看到她!」他還是說,漠然的。
  
  王蘋眼中升起一些問號,她不相信,真的。
  
  「好吧!」她卻是聰明的,也不固執的追究。「就算你好久沒見到她了——也像你好久沒看到我一樣?」
  
  「不一樣!」亦凡的反應很直接,很快。「你和她不同,所以我來向你拜年!」
  
  「不去她那兒?」她問。
  
  「不去!」他肯定的。她緊緊的盯著他,好一陣子。
  
  「但是——為什麼呢?你豈不是在為難自己也為難別人?」她輕輕的笑,沒有誠意。「你這人沒有什麼良心,也莫名其妙得緊!」
  
  「你說得對,還是你最瞭解我!」他笑了。
  
  「瞭解?有用嗎?」她不在乎的。「我這瞭解能抓住你的心嗎?」
  
  「我根本沒有心,被狗吃了!」他說。
  
  「這倒好,最好那隻狗把你整個人都吃了,倒也可以一了百了!」她半開玩笑,眼神卻是怨毒。
  
  「這麼恨我?」他問。不等她回答,立刻轉開話題。?佳兒要結婚了,和阿雷。」
  
  「巴巴拉•林和雷少傑?」她意外的。「下定決心?」
  
  「她說——不如一起死吧!」他笑著。
  
  「過年怎能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她皺著眉搖頭。
  
  「林佳兒肯放棄她如日中天的事業?」
  
  「為什麼不呢?愛情啊!」他很誇張。
  
  「愛情?傻子才相信這兩個字!」她冷笑。
  
  「說得好,傻子才相信這兩個字,」他用力拍她。「王蘋,我替他們請你做伴娘!」
  
  「請我?」她意外又不能置信的。「我和他們沒有交情!」
  
  「我有,」他漠然一笑。「我做伴郎,你做伴娘,很好的一對,我們都是聰明人,不信愛情!」
  
  「好吧!一言為定!」她大聲笑起來,那是種很乾、很尖銳的笑聲。
  
  「目的達到,」他搓搓手,突然站起來。「我走了!」
  
  「留下來晚餐,好不好?」她問。她希望留下他,從見到他第一眼開始就希望,她從來都做不好,不成功。
  
  「下次吧!」他淡淡的笑。「剛回台北,我的小屋有待清理。」
  
  「要我幫忙嗎?」她倚在門上,眼光很冷,她知道他不會邀請她的。
  
  「不敢勞駕!」他笑。「哦,王蘋,你近來和些什麼人玩?開心嗎?」
  
  「我不是鑽牛角尖的人,」她掠一掠頭髮。「林佳兒結婚後,你或者會參加我的訂婚舞會!」
  
  「哦——」他倒意外,王蘋真是想通了?「和誰?」
  
  「到時候你自然知道,」她諱莫如深。「天下可愛的男孩子不少,是不是?」
  
  「是,當然是!」他突然有些說不出的情緒,不是忌妒,不是不甘,就是有那麼一絲兒不自在。「我希望你幸福!」
  
  「我會,」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我絕對會!」
  
  「好——再見!」他看她一眼,急忙離開。
  
  無論如何也抹不去心中的那些痕跡,那曾有的血淋淋的一段,對王蘋——他也歉疚,然而他不愛她,他不能因為這一絲兒歉疚而勉強自己和她生活一輩子,歉疚——也不過是一種情緒,一種感覺罷了,由它待在心中吧!
  
  搭公共汽車回家。他並不很想回家,家是空洞的,如佳兒所說,似乎缺少了些什麼。下了公車——就是在這個地方拾到程子寧的小錢包,然後就陰錯陽差的認識了雅之。他心中突然湧上一陣渴望,他能——唉!他不能,不能再見雅之,她是莊志文的!
  
  甩一甩頭,大步朝台大校園走去,不能見雅之,至少君梅是朋友,她說過,當他或她都有時間、有心情時,可以一起找尋一些快樂,而且——君梅是雅之的朋友!
  
  君梅宿舍的女工替他傳報,回答卻令人失望,君梅不在宿舍,出去了!
  
  天色已漸暗,他只有回家,這個時候,他第一次發覺,自己竟是個孤單的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失落的情緒充滿心中,或者這就是人生吧?草不能常青,天不能常藍,人間哪有一帆風順的快樂和如意?再往前走——他心中巨震,那——那不是真的吧?他眼睛沒有花嗎?他沒有看錯嗎?迎面而來的那清清秀秀苗苗條條、千乾淨淨的女孩子是——她?雅之?心念電轉間,雅之也看見了他,她眼中閃過一抹比太陽更光亮的光芒,只是一閃,又歸於深沉的寂靜。她可是和他一樣的心靈巨震?但是她臉色漠然而冷淡,令人心如刀割、令人想殺人的冷淡。
  
  就因為這冷淡激怒了他吧?是這樣的嗎?他可弄不清。他決定叫住她。
  
  「何雅之,還記得我嗎?」他露出一絲不懷好意,有絲邪氣的笑容。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上帝!
  
  「記得!」她黑眸中一片深沉和冰冷,她忘不了他,也更忘不了那一次他說的「倒盡胃口」的話。「怎能不記得呢?」
  
  雅之的改變很大,她已學會保護自己,必要時,相信她也會攻擊人吧?
  
  「怎麼一個人?你那個富家子呢?」他諷刺的笑。雅之蒼白的臉上浮現了血色,他是誰呢?他有什麼資格任意傷人?只因為她愛過他——也一直忘不了他?
  
  「他——在等我!」她揚一揚頭。無論如何,她不能被他打倒,莊志文就莊志文吧,只要能幫助她堅強,冷靜。「你想見他?」
  
  「沒有這種胃口,」他笑得暖昧,可惡極了。「我喜歡的是漂亮妞兒,不是男人!」
  
  雅之忍不住雙手發顫,斯亦凡真是這麼一個金玉其外的傢伙?
  
  「那麼,請去找你的漂亮妞兒吧!」她咬著唇。
  
  「你不是嗎?」他放肆的盯著她。他用放肆來掩飾他那一發不可收拾的思念,他緊緊的盯著她這個女孩子——不屬於他,永不會屬於他,「何雅之,夜遊的滋味如何?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也喜歡夜遊?我能陪你的,不是嗎?」
  
  夜遊?什麼意思?雅之咬著唇,心中只有一個意念——無論如何不能被他打倒。
  
  「對不起,你不是對像!」她說。壓下心中所有的感情,她不能被打倒。
  
  「真遺憾,為什麼你的心不能像你的臉一樣美麗,清秀?」他被激起更多怒火——他們在——互相傷害吧?「是你騙了我?或是我的眼睛騙了我?」
  
  「這句話——該由我來說,」雅之忍無可忍,她是學會了攻擊人。「你這金玉其外的敗類!」
  
  「敗類?」他臉上肌肉一陣抖動。「這話是你說的,我承認了,我是敗類,你呢?」
  
  「我?」雅之呆住了,她是什麼?她是好學生,是乖女孩,她一向都循規蹈矩,如此而已。「你——什麼意思?」
  
  「算了,別跟我來這一套,你自己做過什麼事,難道要我說出來?」他冷笑。
  
  「我——做過什麼事?」雅之氣極,惱極,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是欲加之罪?「你休想——侮辱人!」:亦凡皺皺眉頭,終於沒有再說下去。雅之徹夜不歸使他的世界完全毀滅,他絕對不會把這件事說出來,他——他怎能說得出口?雅之竟是那樣的人,雅之!
  
  「莊志文什麼時候娶你?」他臉上帶邪氣的笑容又浮上來。「請不請我?」
  
  「你若要來,我——寄請帖給你!」她咬著牙說。她和志文,可能嗎?
  
  他眼光閃一閃,心中疼痛得厲害。
  
  「什麼時候?」他笑得完全不在乎。
  
  「也許——半年後,」她不能不說,她不能眼見他這麼得意。「今年夏天!」「日子都定好了呢!」他臉色微變。何雅之——欺人太甚。「為什麼一直瞞住人?」
  
  「我沒有瞞住人!」她冷冷的。他在乎志文嗎?看來不像,他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
  
  「還說不瞞人,連君梅也不知道,」他心裡很苦,哎,他為什麼要在乎她呢?他是不是已經萬劫不復了?「當初——嘿,我們不是挺好嗎?」
  
  「我的事不必讓君梅知道,」她說。不知為什麼臉也紅了。「我還記得你說過,我——令人倒盡胃口!」
  
  他呆一下,倒盡胃口?.他說過這樣的話嗎?他真是這樣——沒風度的傷害她?他記不得,完全記不得,有一段時間他是迷亂的,說話、做事都失去常態,或是在那段日子裡他說過那樣的話,只是,雅之絕不是令他倒盡胃口,雅之是狠狠的傷了他的心!
  
  「我是個敗類!』他只能這麼說:「我說的話一根本不必介意!」
  
  「是的!」她吸一口氣,深深的。她若能不介意他和他的一切,她又怎會傷心?「我不介意!」
  
  他悄悄的,不經意的打量她,她真是秀氣、清雅又細緻的,越看得長久越有韻味,越令人情不自禁,這樣的女孩子,這樣的無緣,怪誰呢?,她也在眼角處偷看他,高大、英俊依舊,就是那爽朗變成了邪氣。即使邪氣也是引人,正如亞蘭德倫身上的那一絲邪氣,但——她還是喜歡以前的他,像陽光般的和煦,開朗,在他身邊,永遠都有春天的感覺,他是亦凡,沒有人能代替的亦凡!」
  
  「你要結婚,佳兒也要嫁了,還有王蘋訂婚,」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為什麼女孩子都要走這條俗氣死了的老路呢?你們想不出另外的花樣嗎?」
  
  「沒有人能免俗,因為不能人人都像你!」她說「我們都是平凡的蠢人!」「好一個平凡的蠢人,」他的臉也紅了,誰能真是超越了感情的智者?他不是,永遠不是,他早就陷在她的網裡了。「何雅之,你比誰都聰明!」雅之實在不明白他的意思,卻也不想問,事已至此——他們之間到今天還有話說,已是意外的奇跡,她原以為永遠見不到他了,即使見到也會視同陌路,想不到他們又會談話,雖然談得並不好,也足以令她欣喜,這些不見面的日子,她是——那樣的想念他!
  
  「聰明的是你,你拋開所有的人,。如閒雲野鶴般自由,」她盯著他,奇怪,經過短短的談話時間,她發覺自己全然不恨他了——怎能恨呢?她付出了全部感情!「今年夏天你就可以飛向你嚮往的遼闊世界了!」
  
  「今年夏天,」他哈哈大笑。他嚮往什麼遼闊世界呢?他的世界只有冰冷、孤寂。「就在你變成莊志文太太的時候——我們各人都得償所願!」
  
  「是——吧!」她皺眉,答得勉強。她和志文,這簡直會讓人笑掉大牙,志文和她結婚?天方夜譚!
  
  「佳兒結婚——你參加嗎?」他突然問。
  
  「她沒有請我!」她不置可否。
  
  「如果她請你——」他笑得很特別。「你會看見王蘋和我做男女儐相!」
  
  「很——完美的配搭!」她說。心中忽然加速跳動起來,他剛說過王蘋將要訂婚,是和他?「請——替我轉達我的賀意,我是指巴巴拉•林!」
  
  「我會!」他還是目不轉睛的望住她。「有一件事,我發覺——我原來完全不瞭解你!」
  
  「重要嗎?瞭解我!」她含蓄的笑。「再見!」她越過他而去,一絲猶豫也沒有——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量——留下他怔怔的站在那兒,天已完全黑了。
  
  他說不瞭解雅之,他又何嘗瞭解任何人?他是失敗的,在這方面,所以他注定孤單吧!
  
  他大步走回家,心中的失落似乎更重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21:39

  第八章
  
  昏昏沉沉中亦凡終於醒了,他睜開眼睛,眼皮又澀又沉,頭痛欲裂,全身都疲軟乏力,他——怎麼了?病了嗎?不,不,怎麼會呢?他不是正參加佳兒和少傑的婚禮嗎?他這做伴郎的不是勇不可當的在替少傑擋酒嗎?王蘋也在一邊陪著他,幫著他,場面熱鬧非凡,每一張都是歡笑的臉——他怎麼會睡在這兒?又這麼痛苦難受?
  
  輕輕的移動一下,他手臂碰到一樣東西,不——一個人!正在吃驚,旁邊的人說話了。
  
  「醒了?嗯!」是王蘋。
  
  一陣仰制不住的憤怒,還有說不出的受騙感覺,他猛然翻身坐起,寒冷加上支持不住的頭昏眼花,他又頹然倒在床上。
  
  「你——真卑鄙!」他的聲音從牙縫裡進出來。
  
  他發覺不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一邊的王蘋也是,王蘋——他發誓不能饒了她,她是有預謀的。
  
  「什麼意思?」王蘋聲音很冷,很利。「我們又不是第一次,而且又不是我要你來的!」
  
  「這兒是什麼地方!」他一邊找尋地上凌亂的衣褲,一邊問。「我怎麼來的?」
  
  「誰知道,酒店吧?」她冷冷的笑。「你硬要我來,你該記得你自己做的事!」
  
  亦凡胡亂的穿衣服,他硬要她來?他做了些什麼?他真是全無印象,一絲影兒也沒有,他腦海中只是一幅又一幅應酬的場面。他——怎麼硬要她來?
  
  「別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他沉著臉,沒有一絲笑容。他是漂亮出色的,但此刻,他看來冷酷可怕。「我醉了,是你——佈置的一切!」
  
  「佈置?!」她霍然坐起,裸露著半身。「斯亦凡,你這狼心狗肺的傢伙,你當我王蘋是什麼人?」
  
  「我不當你是什麼人,」他冷冷的盯著她。「可是我告訴你,你用盡辦法也沒有用,我不會要你!」
  
  「你——去死吧!」她咬牙切齒的。「你若不死也總有報應,你要出國,你喜歡何雅之,你看著吧!我若不能令你身敗名裂,誓不為人!」
  
  他皺皺眉,被酒精麻醉了的腦子無法靈活轉動,他不該這麼得罪王蘋的,至少表面上不能傷她,但是他想不到那麼多,他頭痛,他又憤怒。
  
  「我不怕你,你該知道我斯亦凡絕不怕你,」他冷笑。「你有什麼絕招儘管使出來,把我困在酒店沒有用,我不要你,明白嗎?我對你沒興趣!」
  
  「很好,很好!」她陰森的說:「你會嘗到後果的!」
  
  「你威脅了不我,王蘋,」他穿上鞋子預備走。「你是自己送上門來,犯賤!」
  
  王蘋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亦凡——不該這麼說的,平日他絕不會說,他不是笨人,但今天他又難過,又氣憤,又意外,腦子又凝成一塊,他做了錯事!
  
  「你說得好,」王蘋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心中對他再也不存一絲希望,你既無情,休怪我無義了。「我是犯賤,愛上你這禽獸不如的混蛋,你今天侮辱我,明天我要十倍報復在你身上!」
  
  「儘管來,我等著!」他毫不在乎的摔上門,揚長而去。王蘋黑著臉沉思一陣,眼中的淚光變成一抹怨毒,她已決定,她知道該怎麼做!
  
  從床上跳起來,她迅速的穿上衣服。她得不到的,任何人也休想得到,她愛過,容忍過,希望過,失望過,痛苦過,也忌妒過,今天所有的情緒都去了,她恨,她心中只有恨。她費盡心思得不到,反遭到一頓搶白,一頓羞辱,她恨他——斯亦凡,她要報復!
  
  是的,報復,像他這樣的男孩子該受到懲罰的!
  
  她已決定,得不到就毀了他!她是有力量毀了他的!她那艷麗的臉上露出一抹殘酷的笑容,她一定要毀了他!
  
  亦凡走出房間,走出酒店,讓晨風一吹,整個人才舒服一些,好過一些。昨夜真是混亂,怎麼會搞成這種情形呢?他真是喝得太多了,他絲毫不顧惜自己,喝酒、胡鬧才可以令他忘卻,然而——怎麼落入王蘋之手?他原不該找她做伴娘的,她早就不懷好心,他是昏了頭,他該找君梅的!
  
  他叫了一部計程車回家,汽車搖搖晃晃的,他又有些後悔,就算王蘋算計他,他也不必出言侮辱她,到底她是女孩子,她又愛他——也不過講講而已,她不會做的,她不會做的,她能怎麼報復他呢?真令他身敗名裂?不,不會的,要是這麼做,她豈不是也要賠上自己的前途?回到米色小屋,他洗一把臉,清理一下凌亂的自己,又喝一杯熱牛奶。還是不舒服,酒醉之後的難受簡直不是筆墨可形容的,今天恐怕不能上學了!他躺在床上,奇怪的是又不能入睡,對著天花板乾瞪眼,這滋味的確難受極了,還是起身吧!他又走到客廳,把自己埋進海綿團裡,就這麼閉著眼睛休息了一陣,他聽見報紙從門縫裡塞進來的聲音,也懶得去拿。又聽見一陣熟悉的,規律的腳步聲經過,是張正浩,曾經捱他一拳的男孩子!正浩走過去,亦凡忽然笑起來,張正浩和他都是一對大傻瓜,互相敵視了那麼久,真正的敵人卻在一邊偷笑呢!那個莊志文是所謂「會咬人的狗不叫」吧?張正浩現在還是暗暗喜歡雅之嗎?正浩和他是不同的,正浩似乎不怎麼在乎得失,喜歡得心平氣和,他——他——哎!他可說不出自己,反正事情已經弄僵了,絕無挽回的餘地,說什麼也沒用!又坐了一會兒,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時間還真難打發呢!以前他去旅行,愛攝影,自己做家中用具,也讀一些書,現在似乎什麼都放下了,連讀書的興趣也淡了,他這個人,還說什麼出國闖天下?又有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熟悉得——令人心靈顫抖。沒有聽錯嗎?他認得那該是雅之的腳步聲,但雅之怎會再來小屋?雅之夏天要回馬尼拉做王妃了——腳步聲停在米色小屋外,他睜開眼睛,心中掠過一陣狂喜和意外,真是雅之!
  
  風鈴叮噹,門鈴也響了。亦凡從海綿團裡跳起來,屋子裡的一切——包括他都是歡迎雅之的,是雅之,他能肯定,雅之居然又來了!
  
  他奔過去開門,他控制不住兩手發顫,他還沒有想到,該用怎樣的態度對待她,她再來,就——就別再假裝了,那太痛苦,讓他以最真實的笑容、話語和感情來歡迎她吧!他實在不想再偽裝下去。
  
  「雅之——」他展開了真誠的,耀眼的笑容。
  
  然而,視線相交,他的笑容僵在臉上,是雅之,卻完全不是往日的柔情,她的臉色鐵青,眼中有淚,嘴角有不屑和鄙夷,她的身子還輕輕發顫,她——怎麼了?
  
  「雅之——」他心神巨震,發生了什麼事嗎?她的模樣——好像世界毀了。「雅之,你——怎麼了?」
  
  雅之站在門口,目不轉睛的定定凝視他,她的眼光複雜難懂,愛恨難分。「斯亦凡,你是男人嗎?」
  
  雅之的聲音也發顫,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卻無法使自己平靜。「我不怪你對我的一切,但——你怎能那樣——那樣對她?你全無人性嗎?」
  
  亦凡皺皺眉,雅之發瘋了嗎?什麼事呢?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他說。乍見她時的驚喜消散了,他的聲音也冷下來。
  
  「你當然不會明白,更不肯承認,你以為我永遠不會知道,」她眼中淚光閃動,她為什麼傷心?
  
  「你說你超越了感情,你說你是智者,原來你只是個不負責任的騙子,我看錯了你!」「我該對你負什麼責任嗎?」他變得更冷漠。
  
  「不是我,你知道不是我,」她叫起來。「你在一邊逍遙自在的風流快活,把所有責任、痛苦、煩惱都推到她一個人身上,太不公平也太可恥了,她只不過是個女孩子,就算錯也只該承擔一半,你卻把所有重擔壓給她;她那麼可憐,那麼痛苦,還要承當難聽的名聲,你說,你可有人性?」
  
  「你說誰?哪一個她?」亦凡開始不耐,雅之和他之間不可能好相好處嗎?即使她有了莊志文。「誰沒人性?誰不肯負責?你可是找錯了人?我不是莊志文!」
  
  「別扯上別人,你知道我說你,」雅之絕不退縮,小小的、秀秀氣氣、斯斯文文的她竟是那麼倔強,勇敢。「以前我曾為你不——喜歡我而失望,現在我為自己曾對你付出感情而遺憾,你——竟是那樣的一個人!」
  
  亦凡大震,她說什麼?她曾為他不喜歡她而失望?她曾為自己付出的感情而遺憾,那是說——是說她曾愛過他?她以為他不喜歡她?這——這——巨大的喜悅淹沒了一切,他完全不在意她說的其它話,管他是那一個女孩,管他什麼責任,雅之親口證實他們之間有情,啊!雅之曾經付出感情!
  
  「雅之,」他臉上線條柔和極了。「我們之間誤會太多,事情並非如你所想的,我們——可以從頭來過嗎?」
  
  雅之呆怔半晌,她是來興師問罪的,怎麼——變成這樣?事情並非她所想的,他們可以從頭來過——她心中流過一抹溫暖,只是一剎那間,她想起了此行目的,不,她不能對他再動情,她已明知他是怎樣的人,她不能再傻下去,她不能賠上自己!
  
  「我不是說我,」她硬硬的甩甩頭。「而且你這樣的人,我永不會跟你做朋友,除非——你負責!」
  
  「負責?對誰?」他不解的。她今天一直說這件事。「你弄得我一頭霧水!」
  
  「好!你剛從哪裡回來?」雅之冷冷的盯著他。
  
  他呆住了,哪裡回來?心中電光火石一閃,他明白了,王蘋!是王蘋的報復,她竟從雅之那兒著手,她真陰險,她真卑鄙!
  
  「你相信她的片面之詞?」他努力沉住氣。
  
  「我信!」她那小小的俏臉兒紅了。「我早聽說過你們之間的傳言,剛才——她給我看玻璃瓶!」
  
  「她——」亦凡如遭雷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玻璃瓶,那血淋淋的往事,那是他一生的歉疚,那是他永遠也洗不脫的罪孽!
  
  「你——這麼殘忍,你讓她去墮胎,你謀殺了自己的骨肉,你還有人性嗎?」雅之珠淚盈眶,她是善良、正直的。「斯亦凡,你怎麼能這麼做?」
  
  亦凡深深吸一口氣,頹然倒在海綿團上。錯由他起,雖然事實不是這樣,王蘋說的也不盡真實,但錯的根源在他,他推不了責任,他也不想辯護,不想解釋,雅之這麼說——就讓它這樣吧!
  
  「你為什麼不出聲?你說話啊!」她追進來,想到那玻璃瓶中的東西,她忍不住發抖。
  
  「我——無話可說。」他把臉孔埋進雙手。
  
  「無話可說就行了嗎?」她不肯放鬆。「昨夜——你們還在一起,你為什麼不肯負責?她是那麼可憐,為了感情,她受盡痛苦!」
  
  「她怎麼告訴你的?」亦凡問。「她委屈,她痛苦,她可憐,而且她愛我,是嗎?我只是個冷血的劊子手,我只是個玩弄感情,不肯負責韻浪子,她是受害者?」
  
  「是——難道不是?」她揚一揚頭。亦凡也是痛苦的——是嗎?是嗎?「她沒有理由騙我!」
  
  「你想過沒有,她為什麼只告訴你,不告訴別人?」亦凡沉重的。
  
  「這——」雅之呆怔一下,臉又紅起來,好稚嫩的單純,她想到王蘋告訴她亦凡昨夜酒醉,整夜喚著她的名字,亦凡——對她仍是有情,是不?「她以為——以為我們間有些事,我想她誤會了!」
  
  「我們之間——曾有些事嗎?」他深深的凝視她,他眼中有情,天!此時此地有情也太遲了!
  
  「不談我們,」她立刻阻止他再說下去。「我以為——你該負責,對她!」
  
  「你以為?」他若有所恩。
  
  「如果你是我印象中的斯亦凡,你會!」她困難的透一口氣。「負責是令人敬佩的行為!」
  
  「我不需要人敬佩,也不需要人瞭解,」他淡淡的笑了。「我不想委屈自己,我不能放棄快樂,就是這樣!」
  
  「你若不愛她,為什麼當初——」她說不下去。
  
  「為什麼?你想知道?」他突然又露出邪邪的笑容。
  
  「不——我只是覺得她很可憐,你不該這麼對她!」雅之滿面通紅,她怕他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這麼下去,她豈不是要被痛苦折磨一輩子?」
  
  「你以為會嗎?」他反問:「你瞭解她嗎?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人?我告訴你,你濫用你的同情心,你太天真,你被利用了!」
  
  「不,我相信她說的是真實!」雅之揚一揚頭。
  
  他看得發呆,他喜歡她這些充滿女人味的小動作,好可愛,好有個性。
  
  「是事實,我不否認!」他從海綿團裡站起來。「但——是她自己去墮胎的,事前我不知道!」
  
  「是你不肯負責!」她成見很深。
  
  「好了,你走吧!」他不耐煩的變了臉。「我不想談這件事,尤其和沒有關係的第三者!」
  
  「斯亦凡——」她又窘又氣又難堪。「你不是真這麼沒有人性吧?」「你說呢?」他笑著又問。「或是——你有興趣繼續瞭解我一下?」雅之咬著唇,他真是無可救藥了吧?她來根本就是白費心機,算了,遠離他吧!這是惟一的法子!王蘋是個教訓,血淋淋的教訓,她——還是走吧!他們原是兩個世界的人!
  
  亦凡心情不好,臉色也壞,昨天雅之的指責令他二十四小時閉不上眼,他真是全無人性嗎?
  
  困在家裡難受,他一早就到學校了。
  
  教室裡已有不少同學,氣氛卻非常特別,三三兩兩的議論紛紛,一看見他進來,大家都立即住口不說了,只用一種神秘的眼光偷看他。為什麼呢?昨天又缺課?他原是缺課大王,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他沉默的坐在一角,他從來沒有興趣和教室裡多嘴多舌的傢伙打交道,他們愛說什麼就由他們去說吧,難道他身上會少一塊肉?
  
  惟一和亦凡在班上比較合得來的男孩子曾健走進教室,看見一角的亦凡,臉色就變了,他皺皺眉,大步走向亦凡,並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
  
  「亦凡,你怎麼來了?」曾健壓低了聲音。他的話問得奇怪,神情也怪。
  
  「我為什麼不能來?」亦凡沒好氣的。「你是沒睡醒還是吃錯了藥?」
  
  「你——亦凡,」曾健似乎好為難的移動一下,聲音壓得更低。「昨天你跑到那兒去了?」亦凡臉上掠過一抹不耐。「別煩我了,我現在只想揍人!」他的聲音很大。許多同學的視線又掃過來,似乎是惋惜,是同情,也有些幸災樂禍。
  
  「來,我們出去談!」曾健不由分說的拖著亦凡。
  
  「有什麼可談的?就上課了!」亦凡冷著臉不情不願的。「婆婆媽媽得像個娘兒們!」曾健一直把亦凡拖到走廊盡頭,才鄭重的說:「你不知道昨天發生的事?」
  
  「昨天?」亦凡冷笑一聲。「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天不來天就塌了?」
  
  「亦凡,」曾健歎一口氣,愛莫能助的。「你沒有看佈告欄嗎?」
  
  「我為什麼要看?難道缺課一天就記我大過?」亦凡一點也不在乎。「你別在我面前裝神弄鬼了!」
  
  他預備回教室,曾健卻一把抓住他。
  
  「亦凡——」他滿臉同情。「你被勒令退學了!」
  
  「什——麼?」亦凡大吃一驚,勒令退學?憑什麼?只不過缺了幾天課,有這麼嚴重?勒令退學?「你說什麼?你開什麼玩笑?你想消遣我?」
  
  「不,亦凡,你去看看,」曾健歎一口氣又搖搖頭。「是校長室出的佈告,不會有錯!」
  
  亦凡如當胸捱了一拳,驚怒交加,更是一頭霧水,怎麼會被勒令退學?他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他只有半年就畢業了,學校為什麼如此殘忍?這麼被勒令退學後,全台灣哪一間大學肯再收留他?他的前途豈不完蛋了?不能畢業就不能參加留學考試,就不能通過美國大使館,就沒有資格出國,他——為什麼?
  
  「為什麼?」他沉著聲音問。
  
  「不清楚,」曾健舔舔唇。「佈告上只寫行為不檢,生活靡爛,有辱校譽!」
  
  「佈告什麼時候出的?」他問:「我去找訓導長問個明白,討個公道!」
  
  「昨天下午,我們放學時就看見了,」曾健說:「亦凡,別去找訓導長了!」
  
  「為什麼?」亦凡眼睛都紅了,那是缺少睡眠加上憤怒的紅。「我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認了?」
  
  「不——」曾健欲言又止,猶豫好半天,終於說:「我聽到一些謠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說昨天有個女孩子來見過校長,說了一些話!」
  
  亦凡心中巨震,一個女孩子來見過校長,他腦子裡記起王蘋惡狠狠的話:「我一定要使你身敗名裂,一輩子見不得人!」是王蘋,她居然——居然——
  
  「亦凡——」曾健被亦凡的神色嚇住了。「也不知真假,反正校園裡傳的,你也別盡信!」
  
  亦凡深深吸一口氣,壓下了心頭糾纏的千頭萬緒,壓下了心頭翻湧的怨恨,他的臉變得好冷,好陰沉。他凝視曾健一陣,扯動嘴角說:「謝謝你告訴我,」他笑容冷如刀鋒,怎麼?他還能笑得出?「我走了!」
  
  「亦凡——」曾健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要畢業而遭學校勒令退學,對任何人都是巨大的打擊。
  
  亦凡再看他一眼,一言不發的轉身就走。也許打擊太大,也許太突然,他在一陣憤怒和震驚之後,心中反而麻木了,什麼知覺也沒有!
  
  被勒令退學,說得難聽些就是開除,開除——好一個王蘋,她真是說得出做得到,她這麼毀了他對她本身有什麼好處?她真是那麼恨他?她對校長怎麼說的?校長怎麼也不找他對證一下,就斷然出了佈告?
  
  他騎著機車飛馳回台北,他沒回家,他當然要找到王蘋,他當然要問清楚!
  
  王蘋坐在客廳,一副冷靜漠然狀,嘴角那種冷笑十分陰險,十分的幸災樂禍!
  
  「你來了!」她冷哼一聲。
  
  「你知道我要來?你在等我?」他目光如刀,狠狠的盯著她。這個女孩子真那麼狠心?那麼惡毒?
  
  「當然,」她笑得胸有成竹。「從昨天到今天,你實在來得太遲了!」
  
  「王蘋,你做的好事!」他咬牙切齒的。
  
  他從來沒有愛過她,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絕對不會,他們之間雖有極密切的關係,但他心中對她卻只有厭惡!
  
  「算不得什麼好事,」她淡淡的笑。「我只說出了一個事實,如此而已!」
  
  「這麼做你能有什麼好處?」他目不轉睛。「不用一天台北幾間大學都會傳遍了,你有什麼好處?」
  
  「我不要好處!」她險惡的。「斯亦凡,我說過,我得不到的就毀了他,任何人也得不到,我早就說過!」
  
  「你也毀了自己!」他恨恨的。
  
  「我不在乎,」她笑。「經過昨天的事,『我對你再也不存希望,我決定去見你的校長,我要你身敗名裂,前途盡毀,這是你應得的懲罰!」
  
  亦凡牽動一下嘴唇,看不出心中喜怒。
  
  「你對校長說了什麼?他居然就信了你片面之詞?」他冷冷的問。
  
  「我帶玻璃瓶給他看,」王蘋輕鬆的聳聳肩,好像辦完一件大事般。「我當然說了一些令他震驚,憤怒的話,他是個老道學先生,有憑有據,還有什麼不信的!」
  
  「你做得很好,你成功了!」他怪異的笑起來。「你還叫何雅之來指責我,你真的做得好!」
  
  「你也欣賞這場戲?」她望著他,心中也在擔心,害怕,亦凡怎麼全無她所希望的頹喪、惶恐狀?他一點也不愁被勒令退學?他難道不知道一家大學踢他出來,全台灣任何大學都不會再要他?
  
  「我只想嘔吐,」他冷笑。「太卑鄙了!」
  
  「對你這樣的人只能這樣,」她全然不在意。「何雅之說得對,你全無人性!」
  
  「我是全無人性!」他仰頭哈哈大笑,那笑聲乾澀怪異,聽得人心中發毛。「王蘋,到今天你才發覺我全無人性嗎?你豈不太蠢?」
  
  「我不介意,」王蘋絕不為他的話所動,她是大徹大悟了嗎?或是心死?「我已經得回代價,足夠的代價。你被學校趕出來,你不再能出國,你也永遠得不到何雅之,我已得回足夠的代價!」
  
  「只是這樣?你的代價未免太低!」他冷笑。「王蘋,你的陰險和卑鄙會得到報應的,你等著吧!」
  
  「報應?」王蘋臉色一沉,滿佈嚴霜。「我還能有什麼報應?我做錯了什麼?你一再傷我,難道我不該報復你?斯亦凡,你以為自己是誰?你有什麼資格一再傷人?你憑什麼?你說,你憑什麼?」
  
  亦凡緊緊的盯著她,臉上佈滿一層可怕的陰冷,他站在門邊像一個劊子手般,令人心寒。
  
  「我不憑什麼,」他眼中似乎掠過一抹殺氣,殺氣?他想殺了她?「我也並非是存心傷你,當初——我們倆都有責任,不能只怪我,後來一連串的事——事實上,王蘋,我心中一直對你歉疚,一直想補償你,這是真話!」
  
  「補償?」她尖銳的叫起來,她完全不信他的話,他現在該殺了她。「你去補償何雅之吧!你傷了她的感情,傷了她的心,我不需要補償,我已得回代價!」
  
  亦凡臉上肌肉一陣抽搐,一陣顫抖,因為雅之?他是在乎雅之,他是愛雅之的,王蘋陰森的笑了!
  
  「是!你已得回代價!」他吸一口氣。臉上的青氣消失。殺氣也隱去。「我的良心不安,我心中最大的死結,我無以自解的歉疚,都因為你所做的事而消失。王蘋,雖然學校不要我,雖然流傳的謠言令我抬不起頭,雖然我不會再有機會繼續學業,也達不到我出國的目的,但是一我心靈輕鬆了,那個玻璃瓶再也威迫不到我,對我或許是件更好的事!」
  
  「什麼——意思?」王蘋怔怔的。怎麼會是件好事呢?他永遠拿不到還差半年的大學文憑了。
  
  「我能毫無牽掛的去追尋我所希望的!」他笑了。
  
  「你希望什麼?」王蘋衝口而出。她不能相信,亦凡一點也不在乎學校開除他?
  
  「我該告訴你嗎?」他搖搖頭。「你等我來,你以為我會大罵你一頓,你以為我或者會低聲下氣的求你,但是我感謝你,真的,我感謝你!」
  
  「感謝?」她傻了。她毀了他,他感謝她?天下可有這種說不通的事?
  
  「你——那你以後預備怎麼辦?」她問,她並不真壞,是嗎?二十歲的女孩子,她——只,是愛恨交織吧?她還是關心他的,是吧?
  
  「我不知道,」他淡淡的搖頭。「暫時不知道!」「你會留在台北嗎?」她追問。他不置可否的搖頭。
  
  「我們不說再見了,」他似乎想開了。「王蘋,我剛來時的確滿腔怒火,想找你算帳,現在——很好,很舒服,很輕鬆,這兩年來第一次這麼輕鬆,心中毫無壓力,我是不是該謝謝你呢?」
  
  王蘋呆住了,她做了足以影響他一生的事,她令他前途盡毀,他說謝謝?
  
  「事實上,我不怎麼愛讀書,」他似在解釋。我毀的只是讀書的前途,拿不到文憑,出不了國,但是,誰說我不能走另外一條路?誰說我不能從頭來過?」
  
  「你——要從頭來過?」她心中有了悔意,她不該那麼任性的,他被學校開除了,她心中全無歡愉,她並非真是那麼恨他的,是嗎?
  
  「是!」他笑,又恢復了瀟灑漂亮的笑容。「這一次我必須小心謹慎,腳踏實地了!」
  
  「亦凡——」她叫。她完全後悔了,只是那「悔」字出不了口,畢竟她已經做了那些事。
  
  「我走了,你珍重!」他揮揮手。
  
  「亦凡,」她從沙發上眺起來。「亦凡,你不恨我嗎?」
  
  他看她一陣,她艷而俏,她是個漂亮的女孩,是個很好的玩伴,卻引不起他心中激情,激不起他心中漣漪,他恨她嗎?不,當然不!
  
  「沒有愛那來的恨?」他微笑。
  
  望著他高大、英挺的背影離去,她才突然想起來。
  
  「等一等,亦凡,有一樣東西——」她叫。
  
  「你自己留著吧!」他頭也不回的。
  
  「不,等一等,是一張請帖!」她著急的叫。
  
  王蘋奔進去又奔出來,手上多了一張白色的小巧信封。
  
  「波比和我訂婚!」她神色特別。「他等我兩年,畢業後我隨他回美國!」
  
  亦凡接過信封看一看,波比,那個金髮碧眼的男孩子,他對王蘋一往情深,王蘋是聰明的!
  
  「現在給我,可是想刺激我?」他反問。
  
  他仰天大笑,揚長而去——無愛也無恨,王蘋可是枉作小人了?
  
  當雅之知道亦凡被學校勒令退學時已是夜晚,是子寧在晚餐時告訴她的!
  
  亦凡被勒令退學?雅之心靈巨震,臉也變得蒼白,雙手發顫,再也無法嚥下任何食物。亦凡被勒令退學,在台灣是嚴重得無法挽回的事,沒有文憑他會一事無成,連找一份正式工作都不行,亦凡他——雅之匆匆離開餐廳,跑回樓上臥室,再也控制不了的淚水泉湧而出。她不明白子寧說這件事怎能那麼冷靜,那麼冷眼旁觀,那麼無動於衷,子寧不是也喜歡亦凡嗎?他們不是還來往過一段日子嗎?她竟能說得那樣漠不關心,怎樣的女孩子哦!
  
  雅之哭了一陣,傷心一陣,呆呆的望著窗前掛著的貝殼風鈴,和亦凡相處的種種回憶全兜上心頭,快樂與不快樂的,歡笑或眼淚的片段,那是真真實實發生在生命中,抹不去也忘不了的,亦凡現在一定好傷心,一定好難過,一定好沮喪,她——該去看看嗎?事情雖是無法挽回,然而一點小小關懷,小小溫情,他該需要吧?
  
  她站起來,房門卻響了。
  
  「君梅——」雅之一見君梅,眼圈就紅了,君梅是瞭解她的,她不必掩飾。
  
  「你也知道了,是嗎?」君梅惋惜的。「消息傳得真快,才一天功夫!」
  
  「台北就這麼幾家大學!」雅之搖頭。「君梅,事情怎麼會搞成這樣呢?他——不知道會怎麼樣?」
  
  「我剛去過他家,沒有人在,」君梅說:「聽說是王蘋——」
  
  雅之機靈靈的打個寒噤,想起昨天一早王蘋帶來的玻璃瓶中似人非人的「東西」,又想起自己昨天的大興問罪之師,心中又悔又痛。
  
  「我——知道,」她吸一口氣又搖搖頭。「王蘋一定是來了我這兒又去他學校的!」
  
  「她真拿了一個玻璃瓶?」君梅睜大睜睛。
  
  雅之點點頭,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全豎了起來。
  
  「那是——好噁心,好不人道的!」她低下頭。
  
  「我沒想到他——真是這樣的人!」君梅歎一口氣。「我印象中他外冷內熱,很有性格,也絕頂聰明。奇怪的是前天佳兒和阿雷結婚時,他和王蘋還好好的!」
  
  雅之也不明白,她心中難過,只能沉默不語。
  
  「王蘋——也太狠心了!」她終於說。內心裡她還是幫著亦凡,這是沒辦法的事。
  
  「因愛生恨!」君梅搖頭。「他一定太傷王蘋的心!」
  
  雅之不同意,再傷心又如何?換了她絕不會,這麼做毀了對方於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愛也不應該變成恨,是不是?愛就是愛,無論如何——總還是愛,付出的感情也沒規定一定要得回相等的,愛是那麼美好,永恆的一種感覺,怎麼變得成恨呢?
  
  她——就不恨亦凡,永遠不恨!
  
  「你有沒有聽說當他知道被退學的消息時的情形?」雅之關心的問。
  
  「他們說他一言不發就走了,」君梅聳聳肩。「我猜他一定去找王蘋!」
  
  「找王蘋做什麼?不會——」雅之急切的。
  
  「相信他不會做蠢事!」君梅說:「他不是那種斤斤計較又有仇必報的人!」
  
  「那麼他現在在那裡呢?」雅之心慌意亂。
  
  「可能在台北市的任何地方!」君梅擁著雅之的肩。「不必擔心他,他也許根本無所謂!」
  
  「怎麼可能?還差半年畢業,他要出國,他要追尋理想,他要闖世界,現在——這一切都不可能了!」雅之歎一口氣。「原來男孩子也會一失足成千古恨的!」
  
  「沒這麼嚴重吧?千古恨!」君梅笑了。「中文含蓄,你沒有理由這麼誇張!」
  
  「我真為他不值!」雅之望著窗外。窗外黑暗的天際只有稀疏的星光,只有黯淡的月色,難道天亦有情?替亦凡不值?君梅坐了一陣,突然問:「莊志文回來找過你嗎?」「沒有!」雅之微微皺眉,她不喜歡君梅總把她和志文連在一起。「只來過一個電話!」「很好啊!」君梅笑。「有什麼好?」雅之非常不以為然。「除去他的家世,財富,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男孩!」
  
  「普通男孩!」君梅著頭。「並非我現實,雅之,若抓不到他,你一定會後悔!」
  
  「又來了,」雅之打她一下。「我抓他做什麼?勉強沒有感情的兩個人在一起,哪有幸福?」
  
  「算你有理,」君梅一躍而起。「我回宿舍,明天還有測驗,我有亦凡的消息會告訴你!」
  
  「別——告訴我了,」雅之言不由衷。「我不想再替他煩心!」
  
  「事不關己,煩什麼?」君梅拍拍雅之,逕自開門離去。
  
  雅之仍在臥室裡坐了一陣,貝殼風鈴燈在窗邊叮噹響,她的心越發不能安靜了。亦凡可能在台北市任何一個地方,也可能回到家裡,她——去試試吧!
  
  鎖上房門,匆匆下樓,子寧在會客室看報,用一種好特別的眼光看看雅之。雅之垂著頭,大步走出去!
  
  事實上,見到亦凡她該說什麼?她不知道,只是心中有個微小的聲音催著她去,見到他——即使不說話也好。她掛念著,擔心著,知道他平安——也就行了!
  
  剛出大門,才走幾步,她感覺到一絲異樣,背後好像有人跟著她?黑天半夜的,還是小心些好,再走一步,她猛然回頭——啊!怎麼是他?
  
  「哎——你,」雅之張口結舌,萬萬想不到會是亦凡,君梅說可能在台北市任何地方的亦凡。
  
  「你怎麼在這兒?」
  
  亦凡淡淡一笑,慢慢走過來。「想來——就來了!」他說。
  
  雅之心口一熱,淚水湧上眼眶,受了那麼大的打擊,他怎能那般若無其事?
  
  「我——我打算去你家!」她吸吸鼻子,吸不盡聲音中的哭意。
  
  「去我家?」他十分意外,眼中喜悅閃動。「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她說:「我們都聽到消息了!」
  
  「怕我受不住?」他還是笑。「怕我想不開?」「你不認為很嚴重?」她凝望他。
  
  這個男孩,道是無情卻有情,這個時候他還等在她門外,她若不出來呢?他的情虛無飄渺,看不見抓不住,連感覺也困難!
  
  「嚴重也是無可挽回的事!」他淡淡的。「我怨恨一輩子又有什麼用?」
  
  「沒有人能像你!」她嫣然而笑。
  
  他不是她想像中的沮喪,痛苦,她也放心多了。
  
  「當然,我是斯亦凡!」他還是那麼驕傲。「好好環壞,我還是我!」
  
  「今後打算怎樣?」她是真關心。
  
  「沒有打算!」他攤開雙手。「總要從頭來過!」
  
  「你能這樣想就太好了!」她吸吸鼻子。「我相信你不是那種跌倒就爬不起來的人!」
  
  「不是跌倒,是身敗名裂!」他嘲弄的笑。「行為不檢,生活靡爛,有辱校譽!」
  
  「瞭解你的人不會這麼想!」她真誠的。
  
  「誰瞭解我?你嗎?」他凝視她。
  
  「我想——我瞭解!」她鄭重的點頭。「你並非傳說中那樣不堪,那麼壞,有很多事是你故意的!」
  
  他笑一笑,看來很高興似的。「雅之,無論如何我很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他說。聽得出真誠,也聽得出一絲情意。
  
  「我——也是!」她垂下頭,淚水又湧上來。
  
  他們是相見恨晚?或是無緣?
  
  「莊志文是個很好的男孩子,」他突然說:「至少比我好一百倍,我為你祝福!」她皺皺眉,他還以為她和莊志文?這個當兒她也不便言明,以為就以為吧,事實是無法改變的!
  
  「這只是你的看法!」她只能這麼說。莊志文是好男孩,然而在雅之心中,亦凡的地位遠超過志文一千倍,一萬倍,他為什麼總是不信?是不信或是故意不知道?
  
  「終有一天你會同意我的看法!」他笑。他不能明白她為什麼皺眉,夏天她和莊志文不是要訂婚了嗎?
  
  「誰知道呢!」她說。
  
  慢慢向前走,沒有目的。
  
  「暑假回馬尼拉之後,還再回台北嗎?」他問。
  
  「若沒有意外,沒有變故,應該會回來的!」她說。
  
  「什麼是意外和變故?」他看著她。「結婚?」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完全沒有想到結婚,怎麼可能和莊志文結婚呢?他們才見過兩次面,通過一次電話,如此而已,怎麼說到結婚呢?太荒謬了。
  
  「昨天——我不該責罵你,實在抱歉,」她轉開話題。「我太衝動了,因為——王蘋把我牽扯進去!」
  
  「那沒什麼,」他完全不介意,似乎一夜之間他已看透了世界。「我也該罵!」
  
  「哎——我想你會離開台北吧?」她問。「也許。不過——總是不會再見面了,」他聳肩。「我已退了米色小屋,明天就搬走!」
  
  「你——」雅之心中又急又痛,卻又無可奈何。「那麼,我在這兒先祝福你!」
  
  「謝謝,」他溫柔的替她掠一掠頭髮。「雅之,若有可能再見,或者——你已兒女成群了!」
  
  「你——」她的臉一紅,話也說不出來。
  
  「我?一個身敗名裂的人,一個天涯飄泊的浪子!」他突然在她額頭印上一吻。「誰知那時候你還能認得我嗎?」她全身震顫,心神俱醉,那只是輕輕的額頭一吻,對她來說卻是永恆的回憶。他說「到那時誰知你還認不認得我」,但是——他可知道,從開始到現在、到永恆,她又怎能有一分一秒鐘忘記他?
  
  他是斯亦凡,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走進她心靈、並完全佔領的男孩!好久,好久,她才從那甜蜜的夢中醒來,心裡感覺一絲苦澀。然而哪一段愛情不是甜中帶苦的?
  
  「你知道,」她垂下眼瞼,羞紅了臉。「即使我老了,走不動了,我仍能記得今天,記得你,畢竟——那是我生命中最美麗的一段回憶!」
  
  他眼光閃一閃,是一絲喜悅。
  
  「你是個好女孩,最好,最好的一個!」他全心全意的說。此刻,他再也不記得她徹夜未歸的事。那有什麼重要呢?他們就分手了!「所遺憾的是我太壞!」
  
  「好和壞怎麼分辨呢?」她搖頭。「有標準嗎?」
  
  「有的!」他正色說:「所以我才有今天!」
  
  「但是——你後悔嗎?」她仰望他。他凝視她半晌,眼中的光芒漸漸歸於深沉。「不,我的驕傲容不得我後悔!」一轉身,他大步走去了。
  
  雅之癡癡呆呆的望著那高大的背影,淚水成串的落下來。他的驕傲不容他後悔,那——再無相見之日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22:15

  第九章
  
  從那一天開始,斯亦凡三個字就從台北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台北市變得寂寞,總留著他足印的羅斯福路也憔悴了!
  
  已是春天!
  
  雅之收拾好她的棉襖,她那件特別的長棉裙,收拾好所有沉重的冬衣,換上了牛仔褲和長袖襯衫,她看來更輕盈飄逸了。外表上她沒有什麼改變,只有一些瞭解她的人才看得出她眉宇間的失落。
  
  像君梅,像正浩。
  
  正浩是個有恆心,有耐力的男孩子,他始終在雅之的四周,默默的,細心的。他學會了不再去打擾她,然而每當她需要幫助時,他就及時出現。他保護她,關心地,愛惜她,然而他也明白,無論他如何努力,也無法走進雅之的心靈,他們只能像兄妹,像同性的好朋友,像關心學生的助教,他的感情只是奉獻。
  
  下課的時候,正浩很自然的伴著雅之離開教室,雅之已不再拒絕他的同行,她喜歡有這麼一個哥哥,一個異性好朋友,一個關心她的助教,所以即使同學之間有些謠言,有些異樣眼光,她也坦然接受。她是坦然的,她早和正浩講清楚了,他們之間不可能發生愛情的!
  
  「雅之,我聽說復活節假期有個環島旅行,外文系辦的,也歡迎我們中文系參加,」正浩說:「你有興趣嗎?」
  
  「環島?會去台南?」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立刻,她的臉孔莫名其妙的紅了,台南,她還不能忘懷!
  
  「當然!」正浩不以為然的點點頭,心中卻在歎息。
  
  感情上,他和雅之都有著相同的固執,是吧?
  
  「我會考慮,」雅之掠一掠頭髮,掩飾了不自然。「我也會問君梅去不去?」
  
  「他們說這次計劃得很好,每一處都聯絡好了住處,青年會、學校的教室、或是家裡地方大的同學家,我看他們辦得很認真,所以——」他咬咬唇,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明白!」雅之微微一笑。「如果君梅也去,我——心理上比較不覺孤單!」
  
  「當然,我也會去的!」正浩紅著臉垂下頭。
  
  「我喜歡我們能夠結伴去旅行,真的!」雅之怕他難堪,立刻說:「這實在是很難得的機會,我——明天回復你!」
  
  「不急,你慢慢考慮!」他顯得很高興。他們慢慢走到校門處,正浩似乎在考慮什麼,猶豫半晌,終於還是說了:「昨天——巴巴拉•林去過米色小屋,」他偷看雅之一眼「她似乎不知道小屋已換了主人,很意外的樣子!」是同鄉,他們一起長大的!」
  
  「我也覺得奇怪,」正浩搖搖頭。「可是她一再追問新的房客——關於亦凡的行蹤,她分明是不知情!」
  
  雅之的心全被攪亂了,好半天她才說:「也許吧!」停一停,又說:「她剛結婚不久,一定是沒回台南娘家!」
  
  「他——回家了?」正浩也關心嗎?
  
  「不回家能去哪裡?」雅之反問。她很快的已恢復淡漠,她不想在他面前洩露太多心事。「無論如何,家是最好的避難所!?」
  
  正浩想一想,輕輕歎一口氣。
  
  「他弄成那樣也實在太可惜,」他真心的說:「還有幾個月就畢業,真是想不到!」
  
  雅之不語。這是正浩第一次和她談起這件事,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且——不能否認的,她心靈刺痛,誰說不可惜?不遺憾?
  
  「聽說——王蘋也離開學校了,」正浩知道的消息還真多,他原不是喜歡管閒事的人,這麼做純為雅之。「一方面是學校當局的壓力,另一方面是同學對她不諒解!」
  
  「她也實在太過分了!」雅之說。她自然不能原諒王蘋,無論如何,雅之永遠對亦凡偏心的!
  
  「是的!她毀了斯亦凡也毀了自己,」正浩點點頭。「這個女孩子太可怕!」
  
  「你從哪兒知道這麼多事?」雅之問。
  
  正浩的臉一下子全紅了,他結結巴巴的說:「我有個同學在王蘋的學校當助教,他告訴我的!」
  
  「希望他們在得到一個教訓後能重新來過,」雅之由衷的。「只是一次錯誤,不該定一輩子的罪!」
  
  「是的,是的!」正浩非常同意,因為他們都善良。「據說王蘋和一個外國人訂婚了,是一個美國來這兒學中文的交換學生,她實在聰明!」
  
  「人都會保護自己!」雅之說。她突然記起那一次去王蘋家參加舞會,王蘋和亦凡舞罷又和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男孩很親熱,就是他吧?
  
  他們已走到校門處,在校警室的門邊站著一個人,一個雅之熟悉的人,她正想打招呼,他已迎上來。
  
  「嗨!莊志文,等人?」雅之大方又親切的。
  
  「等你!」志文眼光永遠是專注的,他從不注意雅之旁邊的人,他的話也簡單明瞭。
  
  「哦——有事?」雅之頗為意外。寒假他回來之後他們才第一次見面,中間也只通了一個電話。
  
  「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志文目不轉睛的。
  
  雅之呆怔一下,今天是什麼日子?突然發覺一邊尷尬的正浩,立刻為他們介紹。
  
  「他是莊志文,醫學系的,也從馬尼拉來,」看正浩一眼,又說:「他是張正浩,我的助教!」
  
  志文冷淡的對正浩點點頭——奇怪他對任何人都這麼冷淡,除了雅之。
  
  「我——雅之,我先回去了,」正浩很不自然,志文身上那種頂天立地的氣概給他好大的壓力。「再見!」
  
  雅之說聲再見,望著他的背影遠去,才轉向志文。「什麼日子?我不知道!」她說。
  
  志文嘴角牽扯,露出好淡卻真誠的微笑。
  
  「我誠心的等在這兒,希望你接受我晚餐的邀請,」他說:「你怎麼會不知道呢?農曆二月十七——」
  
  「啊!我生日。」她掩著臉嚷起來。
  
  「答應了嗎?」志文再問。聲音是溫柔的。雅之又感動,又驚奇,又不能置信,志文從哪兒得知這件事的?君梅?他又邀請得這麼真誠,這麼——令人驚喜,她心中流過一抹溫暖,不該拒絕的,是不?
  
  「我該請你——」她說。
  
  「我請!」他肯定的打斷她的話。「這是不必爭辯的,你要請我也是下次!」
  
  「好!」雅之點頭。喜悅化成很多細碎的小花散開在臉龐上。「只是——我好意外!」
  
  「我今天才來也為給你意外!」他話中也有絲稚氣。
  
  「但是誰告訴你的?君梅?」她邊走邊問。
  
  「不是她,」他搖頭。「我沒有機會見到她!」
  
  「為什麼這樣神秘?難道你猜的?」雅之也活潑起來。亦凡離開後,第一次她笑得這麼開朗。
  
  「我猜不到,我是去僑委會查的!」他淡淡的說。所有的事對他似乎理所當然,輕而易舉的。
  
  「啊——」她望著他。他去僑委會查,那是——有計劃、有目的的,難道他真對她——這菲華的王子?「我們——我們去哪兒晚餐?」
  
  「隨你喜歡,」他也望著她,那眼光定如山嶽,他是和亦凡全然不同的男孩子,哎!又是亦凡。「只要你相信我的誠意!」
  
  「我自然相信的,」她難為情的轉開視線,那定定的凝視給她太大的壓力。「地方還是你選,我——不熟!」
  
  「好!」他也不推辭,「你回去換了衣服我們就走!」
  
  回到她的修女宿舍,她讓志文等在樓下的會客室,自己匆匆忙忙上樓換衣服。她原是樸素的學生,不可能有豪華的禮服,她只預備穿那件白色麻質衫裙。一推開房門,她看見躺在床上等她的君梅。
  
  「君梅——」她叫,臉也紅了。就是這麼巧,君梅每次都碰到志文,這誤會怕更深了。
  
  「生日快樂!」君梅跳起來吻一吻雅之。「你一定不記得自己的生日,我誠心的來帶你出去吃一餐慶祝,快換衣服吧!」「但是我——」雅之困窘的,志文已先約了她!
  
  「你怎麼?別說不想去,花不了多少錢,我是一片誠意,」君梅說:「我們也好久沒一起吃飯了,是不是!」
  
  「是,可是我——」雅之的臉更紅了。
  
  「你——哦!有約會?」君梅是善解人意的,立刻笑了。「張正浩?你可是回心轉意了?」
  
  「不,不是他,」雅之又急又窘。「我——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等在校門口,他——」
  
  「誰?」君梅疑惑的盯著雅之,突然眼中光芒一閃。「是——斯亦凡回來了?」
  
  「怎麼會呢?」雅之心中像被打了一拳,又悶又痛。「沒有人知他去了哪裡,林佳兒也不知道!」
  
  「那——」君梅拍拍額頭,恍然大悟似的。「莊志文,我的天,我怎麼把他給忘了?除了他還有誰!雅之,這次你可賴不掉了,快招認!」
  
  「招認什麼?」雅之搖搖頭。「我一共見了他三次,三次你都在,信不信由你,他從馬尼拉回來,今天我是第一次看見他!」
  
  「不可能,我不信!」君梅叫。「否則他怎麼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說——去僑委會查的!」雅之老實的說。
  
  「查的!」君梅意外又感動。「雅之,你這次遇到的是羅密歐,只是我難以相信,我們菲華王子會這麼——哎!這麼純情!」
  
  「看你在說什麼,」雅之打開衫櫃拿出衫裙,很快的換上。「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放過他是你傻,」君梅認真的。「雅之,你這輩子不可能遇到第二個莊志文!」
  
  「你不是我,」雅之對著鏡子梳頭,又抹了淡淡的口紅。「在我心中,他的一切好條件也不能令他特殊起來,我不想勉強自己,至少——目前是這樣!」
  
  君梅凝視雅之半晌,她還是那麼清秀,那麼斯文,那麼淡漠,那麼別具一格,是她從小認識的何雅之,然而——君梅發覺自己不瞭解她的內心,完全不瞭解。
  
  「以後呢?」她問。
  
  「我不知道,」雅之是認真的。「我不能預知以後的事,總之——一切都必須確實在心中發生,感覺到才行,勉強自己會很痛苦,一輩子的事啊!」
  
  君梅搖搖頭,輕歎一聲。
  
  「雅之,你還不能忘記他?你以為他有一天再回來?」她再搖搖頭。「雅之,你太傻了!」
  
  雅之的眼眶一下子紅了,她迅速垂下頭,她不想君梅看見她軟弱的淚水。
  
  「別——別談這件事,」她努力使自己聲音自然,那濃重的鼻音卻掩飾不住。「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餐!」
  
  「不,你去吧!」君梅心中發酸,她是替雅之難受。「莊志文不會歡迎我,我也不習慣做電燈泡!」
  
  「那怎麼行?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兒——」
  
  「別傻!我們明天再吃不是一樣?」君梅推雅之出門。「我衷心希望你們能多接觸,使你和他之間真真實實發生感情,他是好男孩,雅之!」
  
  雅之凝望君梅一陣,她點點頭,用力握一握君梅的手,深切的瞭解和牢不可破的友誼都在這一握中了。
  
  「你可有——他的消息?」雅之問。
  
  他?當然是亦凡,唉!雅之,怎樣固執的情感呢?
  
  「沒有,」君梅搖頭。「沒有!」
  
  「林佳兒也在找他!」雅之吸吸鼻子。君梅皺皺眉,拍拍雅之的肩。「忘了他,好不好?」她說:「他絕不可能回頭,他是那麼好強的男孩,而且他若回頭,你能真諒解?」
  
  雅之一震,她能諒解?
  
  她再望君梅一眼,轉身大步下樓。她能諒解嗎?那曾經發生過的愛、恨,那曾在她心靈留下的深刻的傷痕,她能諒解嗎?
  
  樓下迎著她的是一張深沉、真誠的臉,是一些淡卻真的情,若她不能諒解亦凡的過去,她可能對志文發生一些——真實的感情?在未來!
  
  台北的冬天只短暫的一晃,人們還來不及享受春的氣息,炎熱的夏天就已經來到。天氣一熱,對住慣熱帶地方的雅之、君梅來說,就更有「家」的感覺了。真台北和馬尼拉一樣熱,該是他們回去度假的時間
  
  才忙完了期中考試,雅之就忙著訂機票,整理行李,買些土產預備回馬尼拉送親友,在三十四度的陽光下,她忙得一頭一身的汗,那顆心也和陽光一樣的熱起來,要回家了啊!
  
  回家的興奮使她忘了一些總盤踞在心頭的事,使她扔開了一些總扔不開的愁怨,想著就能見到闊別整年的父親,她那激動的淚水就忍不住往上湧。為了更早一些回去,她婉拒了君梅去香港一轉的要求,她不稀罕買什麼漂亮的衣服、新潮物品,她歸心似箭!
  
  君梅和她同一天走,卻坐不同的班機,君梅搭國泰的三星機到香港,她卻搭Quantas直飛馬尼拉,君梅的飛機一點鐘起飛,她三點。看看表,已經兩點半了,君梅該已到達香港,她也該上機了吧?
  
  候機室裡的人又多又亂,暑假開始,大多數的僑生都回僑居地,加上近年來台灣出國旅行的人士大增,機場裡海一個角落都是人。
  
  雅之獨自坐著,她覺得奇怪,為什麼搭這班機竟遇不到一個熟人?看來她必須寂寞的度過這兩小時的飛行了!
  
  她從旅行袋裡拿出一本預備好的書,看書可解除寂寞和打發時間,總比在座位睡覺的好。
  
  有一隻手輕輕的在她肩上一按,是哪個認錯了人的冒失鬼?她抬起頭,她看見一張真誠的臉,看見眼中淡而真實的情,是他,莊志文!
  
  「哎!你也今天回去?」雅之喜悅只因為有了同伴,而且是一個不討厭的同伴。
  
  志文淡淡一笑,胸有成竹的。「我知道你這班飛機走,」他說:「我就去換了機票,你的朋友不陪你?」
  
  「君梅?」雅之笑了。「她更嚮往東方之珠的漂亮衣服!」
  
  「你為什麼不去香港?」他望著她,在她身邊坐下。
  
  「很浪費,時間和金錢兩個方面,」雅之坦白的。「我急於見到闊別一年的爸爸,而且一在自己沒有能力賺錢時,還是節省一些好,父親賺錢並不容易!」
  
  他點點頭,很認真的點點頭。「你說的對!」他說。
  
  「說實話,漂亮衣服雖然不很能吸引我,但美麗的飾物、用品會令我忍不住,看見了不買心裡會難過,買了又是浪費,不如來個眼不見為淨!」雅之說得真純稚氣,「而且我沒有親戚在香港,入境手續不好辦!」
  
  「可以過境,簽一簽就行了!」志文說。
  
  「不好,君梅的阿姨在香港的家好小,不好意思再去擠,住酒店又太浪費了,貴得要命!」雅之說。
  
  志文再點點頭,不再說下去。他的確是個難得的男孩,他家在香港有常年空置的大房子,還有一間四百個房間的酒店,若要招待雅之是輕而易舉的,可是他不出聲,他絕對不喜歡炫耀。
  
  「你——整個暑假都留在馬尼拉?」他問。
  
  「是的,我要陪爸爸,幫他清理或計劃一下他學校的事,」雅之點點頭。「也會找老同學、朋友聚一聚,直到下學期開學前才回台北!」
  
  「在馬尼拉——我們可以見面嗎?」他問。
  
  登機的閘口開了,許多旅客都湧上前,雅之也站起來,並不是故意不回答志文的問題。
  
  他們的座位並非在一起,但志文很有辦法,他令那個紐西蘭籍的空中小姐把他換到雅之的旁邊。「你知道,我買頭等座位,那麼任何人都肯跟我換位置了!」志文這醫科學生也有稚氣的一面。
  
  雅之不置可否的笑,她並不想和志文太接近,雖然她對他的印象越來越好。
  
  「你也預備在馬尼拉住三個月?」她問。
  
  「還不一定,」他搖搖頭。「我可能早些回來做一些實驗,也可能留在馬尼拉,還不一定!」
  
  雅之又笑一笑,順手抽出椅背上的餐單。她是覺得有些困窘,經濟位的座位很擠迫,她和志文就要這麼相處兩小時?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話!」他突然說。
  
  「什麼?哦——當然,我們當然可以見面,」她坦率的。「你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是吧?」
  
  「是的!」他好像很關心。「我會打給你!」
  
  雅之看著那張餐單,突然笑了。
  
  「只可惜你家在馬尼拉太出名,」她雖然在笑,態度是認真的。「而你——又是大家心目中的王子!」
  
  「王子?」他不屑的笑一笑。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怕他出名的家族會帶給她困擾和煩惱。「你也這麼想?」
  
  「我原本不知道,君梅說的!」她淡淡的。
  
  「我自己不這麼以為,這個名頭不會帶給我壓力,」他說得十分誠懇。「你不同於那些——那些人,我相信我們會是合得來的朋友,也希望你不要受影響!」
  
  「受誰影響?」雅之問。「其實——我內心十分固執,十分頑強!」
  
  「我知道,」他又笑了。「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
  
  「第一次一」她想起在教堂裡的茫然無助。「事實上,我那個時候最軟弱、最混亂!」
  
  「但是你推落了聖經,」他是洞悉一切的,「而你的軟弱、混亂在面對他們時一絲也看不出來!」
  
  「面對——他們?」雅之呆怔住了,難道志文也知道為了亦凡?
  
  志文瞭解的笑笑,這瞭解卻令雅之恨不得逃走。
  
  「林君梅和斯亦凡!」他望著她。「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著什麼,但我知道必有瓜葛,那斯亦凡對我敵意很重!」
  
  「我怕——你誤會了!」雅之瞠目結舌。志文竟是那麼觀察入微,她已無所遁形了。
  
  「為什麼要否認?」他的臉上笑容消失。「我喜歡真誠坦白,誰沒有過去?然而那僅『只是『過去』,為什麼不肯承認?」
  
  「我不必對你承認或否認什麼,」雅之也變了臉色。這莊志文是誰?他有什麼資格逼問她?他有什麼資格管她的事?她才不稀罕他是什麼王子!「那是我的事,感受也是我的,你不以為嗎?」
  
  志文呆怔半晌,從來沒有任何人對他說過這麼不留餘地、不客氣的話,他一直在眾人恭維、讚美的順境中成長,雅之的話反而給他全新的感覺,這是真實的,有血有肉,沒有半絲虛偽的感受!
  
  「你說的對,」他的眼光柔和,神色柔和,聲音也柔和。「我道歉,請原諒我!」雅之意外了,她原以為一定激怒他的!
  
  「這——沒有什麼,我的態度也不好!」她說。心中又添了一分意外的喜悅,志文——畢竟不是普通的男孩!
  
  「我的意思是任何人都會有過去,我有,你有,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根本不必再介意,」志文的話居然也多起來。「除非是刻骨銘心的!」
  
  雅之心神俱震,刻骨銘心?她和亦凡是嗎?從她和亦凡相識、相交到分離,其中的一切都似真似幻,似有情若無情,直到分手前他在她額頭印上一吻——一剎那間,她心中絞扭著,竟是疼痛得難以忍受,這疼痛——可是別人說的「刻骨銘心」?是嗎?是嗎?
  
  「世界上——哪兒真有刻骨銘心的感情?」她勉強使自己平靜,穩定。「又不是寫小說!」
  
  「人生中若沒有,小說又怎能描寫得出?」志文說。
  
  「就算有——我也不曾遇到!」她透一口氣。
  
  誰能怪她?她該保護自己!
  
  他們之間有一段的沉默。雅之望著窗外的雲,望著雲下面無邊際的海,心中依然隱隱作痛,是刻骨銘心吧?只有這刻骨銘心才能令她痛得這麼無止無休。
  
  「雅之,」志文突然握住她的手。「我希望和你是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的,因為——我喜歡你!」
  
  她大吃一驚,掙了半天也掙不出他的掌握,心裡又急又亂,這算什麼?喜歡也不能是單方面的,她對他只有好印象,還談不上喜歡,他怎能——抓住她不放?感情的事豈可勉強?他抓住她一輩子又如何?只不過一隻手而已,只不過一隻手!
  
  她已有刻骨銘心的疼痛,已經有了!
  
  「我們——原本是朋友,」她脹紅了臉。「別這樣,我不喜歡這樣——拉拉址址!」
  
  他不放手,一點也不為她的話所動。她抬起頭,看見他眼中的倔強、固執和驕傲,她恐懼的歎息,完了,她已惹上了麻煩!
  
  「我想——我們應該有更多一些的瞭解!」她說。他已握痛了她的手。
  
  「我們將有三個月的時間相處,」他正色說:「我們會瞭解,非常透徹的瞭解!」
  
  「但是——」她望著被緊握不放的手,好難堪。
  
  「我不會勉強,不會強奪,」他輕輕的放開她。「除開我的家族不談,我本身有足夠優秀的條件,我有把握贏得你的喜歡!」
  
  他是驕傲的,非常驕傲,這麼驕傲的人可經得起失敗的打擊?他說的那麼有把握,連雅之也懷疑自己了,她真會喜歡他?
  
  「說實話,」她舔舔唇。「我怕你那樣的家庭,我只是一個十分平凡的女孩,不會適合你!」
  
  「適不適合我會感覺到,」他全不在意。「至於我的家庭——它只是我的家庭,不是我,有什麼可怕?」
  
  「你是那家庭中重要的一員!」她說。
  
  他皺皺眉,考慮半晌。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念醫科?」他說得很突然。「我父親,祖父,祖母全希望我念商科,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不肯?我們那種家庭不該有人習醫,會做生意,懂商業管理更重要,可是我寧願放棄父親替我申請的『哈佛』大學商業管理系而到台灣念醫科,你可知道為什麼?」
  
  雅之不知道,怎麼知道呢?她才第四次見到他。惟一知道的是哈佛商業管理系是美國—流的,若非名門望族,若非大富大貴人家的子弟,極難得到一個學位,他竟放棄了?她不懂,真的!
  
  「我不知道!」她輕輕的說。
  
  「那是我惟一可以遠離我家族事業的藉口,」他嚴肅又認真的。「我寧願做一個小鎮的醫生,我不願做菲華王子,不願做部只知道財產數字的機器,我嚮往普通的、寧靜的生活,我怕繁華!」
  
  雅之目不轉睛的望著他,她沒有聽錯他的話,是吧!他寧願是個小鎮醫生,不願是部只知道財產數字的機器,他嚮往普通、寧靜的生活,他怕繁華,他不以為也不願自己是菲華王子,他只希望是個普通的男孩?雅之沒有聽錯,是的!她沒有聽錯!
  
  「我很意外,也很感動,」她真心的。也許有人會覺得他太矯情,因為他已掌握了別人羨慕的一切,所以他才說不稀罕。但是,從他的神色,從他的語氣,從他眼中的光芒可以看得出他是真誠的,絕沒有一絲虛偽,那只有他才能感受到的矛盾和痛苦深深的感動了雅之。「你本身的確具備了足夠的優秀條件,與你的家庭無關!」
  
  他眼中光芒一閃,突然在她臉頰上印上輕輕一吻。「謝謝你這麼說,你給了我最大的信心和勇氣!」他說。
  
  雅之一怔,難道是——她鼓勵了他?
  
  「我相信任何人都會這麼說,」雅之脹紅了臉。這是實在的情形!
  
  「我只在意你的話!」他專注的。
  
  雅之不安的考慮一陣,終於說,「我怕——令你失望!」
  
  「不會,」他傲然的笑一笑。「我信心十足,我不怕任何強硬的對手,我永不放棄希望!」
  
  雅之暗暗搖搖頭,不再言語。她的感動並不代表喜歡,也不代表感情,他再好——也是他的事,她感覺不出與她有什麼關係,然而這話——又怎麼告訴他?
  
  或者——遲些吧?他們不是有三個月時間相處嗎?三個月——會不會令她對他發生感情?
  
  志文凝視著秀氣逼人的雅之,胸有成竹的笑容又湧了上來,他——真有信心?真有把握?
  
  當佳兒找到紙條上的那個地址時已是黃昏,她揮一揮汗,大步鑽進那黑黑的樓梯。
  
  在三樓,她看見那個招牌,是一個相當出名的彩色底片沖印公司的工場,於是她想也不想的按下門鈴,既然來了,說什麼也得看一看。等了半天,才聽到有拖鞋聲傳來,一個男人不耐煩的在說:「星期天放假,這兒鬼影子也不多一個,找什麼人呢?」一邊隨手開了大門。
  
  佳兒的視線停在那男人臉上,是個蓬頭垢面,鬍子長了一寸長也不修理的大漢,她正想開口,忽然看見大漢的驚訝、意外並下意識的退後半步,她呆怔一下,訊速抓住了大漢的衣服。
  
  「亦凡,我終於找到你了!」佳兒怪叫。
  
  大漢全身巨震——他必然是亦凡了,他凝視佳兒半晌,他知道否認不了,站在面前這光芒四射的女孩子是他青梅竹馬的玩伴,他們之間太熟悉了,他只是點點頭,說:「進來吧!」
  
  佳兒放心的透一口氣,隨著亦凡穿過滿是機器的一個大房間,走進長廊盡處的小斗室。這兒就是亦凡半年來的棲身處?這麼小,這麼亂,這麼髒,連個窗戶也沒有,靠一把已積滿灰塵的抽風機在調節空氣。佳兒心中流過一抹酸楚,亦凡,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坐!」亦凡漠然的指一指凌亂的床,也不問佳兒怎麼找到這兒的。
  
  「亦凡,」佳兒實在坐不下去,那發黑的床單令她想吐。「為什麼要這樣呢?你這麼一聲不響的離開,半年來沒有音訊,你知我們多焦急?」
  
  「我仍然生活著,不是嗎?」他淡淡的。
  
  「這算什麼生活呢?」佳兒忍不住眼眶紅了。「你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有什麼理由這麼作賤自己?」
  
  「我只不過轉換了一種生活方式,算不得作賤,」他毫不動容。「我不是很好嗎?」
  
  「但是——我剛才幾乎認不出來!」佳兒吸吸鼻子。明朗、灑脫又出色的亦凡,怎麼會變成蓬頭垢面的大漢?潦倒失意不足以形容,他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你不需要弄成這副樣子!」
  
  「這副樣子不好?」他淡漠的笑。「外表改變有什麼關係?我心靈平靜,快樂!」
  
  「你心靈真平靜?真快樂?」佳兒盯著他。
  
  「當然!」他避開她的視線,點一支煙來掩飾著。「我心中再無牽掛,再無矛盾,再無負擔!」
  
  「你好自私!」佳兒叫起來:「你可知道許多人牽掛著你?擔心著你?四處找你。」
  
  「你不是找來了嗎?」他吸一口煙哎!他抽煙了?那熏黃了的食指很是刺眼。亦凡,怎麼說呢?
  
  「這沖印公司的老闆是阿雷的朋友,」佳兒說:「我們也是無意中知道你這麼一個怪人,來試試看的!」
  
  「我變成怪人?」亦凡哈哈大笑。
  
  「他說你高大、出色卻又偏偏不修邊幅,弄得自己又髒又怪,不計較薪金,只求一容身處,」佳兒似在解釋。「而且對攝影、沖印都高人一等,這人引起我們懷疑,我才決定來看看!」
  
  「你傻,憑這些就知道是我?」亦凡搖頭。「萬一是個色狼呢?你不怕?」「我顧不了那麼多,」佳兒也搖頭。「亦凡,伯母已急得病倒了!」
  
  「媽媽?」亦凡臉上有一絲奇異的變化。「她真傻,以前我也常年在外,還不是一樣?」
  
  「怎麼一樣?以前知道你在讀書,知道你在台北,時時和我們在一起,」佳兒說:「後來她接到你學校的通知,又找不到你,這麼久了,叫她怎麼不急?」
  
  「她該知道她的兒子還沒有去死的勇氣!」他自嘲的。「亦凡,跟我回去,好不好?」她忽然抓住他的手。「不唸書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可以做其它任何工作,如果你肯幫你父親生意的忙,他會更高興!」
  
  「我沒興趣!」他想也不想的。「我這兒很好!」
  
  「亦凡,你不是鑽牛角尖的人,怎麼回事呢?」她不放手。「你真是沒有理由這麼做的!」
  
  「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他說:「我從小就是這樣,你該知道的!」
  
  「你可是顧忌王蘋?」佳兒直率的。「聽說她已去美國結婚了!」「與我何關?」他冷笑。
  
  「既然沒有顧忌——」她眼珠一轉,看見凌亂的床上有張小照片,在枕頭旁邊,似乎——她走近仔細的瞧,啊!雅之,何雅之!「難道你不想去看看雅之?」
  
  亦凡皺皺眉,臉色沉下來。
  
  「提她做什麼?」他十分不高興。
  
  「她——哎!她也在找你!」佳兒胡亂說。
  
  「她找我?」亦凡連連冷笑。「她會找我?佳兒,你說謊的本領越來越差了嘛!」
  
  「你憑什麼不信?」佳兒反問。「她真的找你!」
  
  「小姐,何雅之已經要回馬尼拉去訂婚,去結婚了,」他笑。「她找我做什麼?她瘋了嗎?」
  
  「雅之訂婚?結婚?跟誰?我不信!」佳兒叫起來。
  
  「由不得你不信,事實就是事實。」他說。「於是你就躲在這兒,再也不肯見人了?」佳兒笑。
  
  「笑話,我為什麼要躲!」他脹紅了臉。「她是她,我是我,八竿子扯不到一起,你別弄錯了!」
  
  「那麼——」佳兒突然奔到床邊,抓起那張沒有框子的相片。「這是什麼?」
  
  亦凡臉色變了,紅一陣白一陣之後,聳聳肩,慢慢的坐在床沿,不再說話。
  
  「騙不了我的,亦凡,」佳兒高興起來,「從小你就騙不了我,記不記得?」
  
  「記得!」他淡淡的。就算提起雅之他也不激動,他可是真的看透、看化了?
  
  「那麼還不趕快跟我走?」佳兒叫。
  
  「跟你去哪裡?」他望住她。
  
  「去想辦法把雅之搶回來啊!」她說。
  
  「香港那個許冠傑唱的歌『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他唱得好!」他說。
  
  佳兒呆怔一下,她自然懂得這道理,只是——她不能眼看亦凡如此。
  
  「那只不過是一首歌!」她說:「回去吧!你那米色小屋還沒租出,搬回去住,一切從頭來過!」
  
  提起米色小屋他也動容,畢竟那兒留下他生命中最美麗、最值得記憶的印痕。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回去吧!佳兒1」他搖搖頭。「替我問阿雷好!」
  
  「你要怎麼樣才肯回去呢?」佳兒歎一口氣。
  
  「目前沒有考慮過,」他認真的搖頭。「回不回去對我都是一樣!」
  
  佳兒想一想,她是一心一意要找到亦凡帶他回去,對他,她是真摯的兄妹感情。
  
  「知道嗎?你離開之後使我少了處避難所,」她半開玩笑。「我不敢跟阿雷鬥氣了!」
  
  「這還不好?」他笑了。
  
  「結婚之後阿雷也變了不少,」佳兒幸福的微笑起來。「他不再到處留情,對我有責任感了!」
  
  「事實上以前阿雷的到處留情,是不是對你患得患失、缺少信心的緣故?」他問。
  
  佳兒一怔,似乎恍然大悟。
  
  「也許是吧?哎——怎麼我一直想不到!」她開心的說:「結婚——我還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我還想一起死算了,亦凡,我其實很笨,對不對?」
  
  「不笨,是當局者迷而已!」他也笑了。
  
  「你是不是當局者迷呢?」佳兒反問。
  
  「誰知道呢?」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事。「迷不迷也都是這個樣子!」
  
  「是在自暴自棄?」
  
  「斯亦凡不是這樣的人!」他笑了。「若我要自暴自棄,不如找個紅舞女、酒女什麼的來個倒貼,我樂得風流快活吃軟飯,何必在這兒捱?」
  
  「那——」佳兒想一想,終於點頭。他說的是事實,憑他的條件,莫說紅舞女,就算女明星也肯倒貼,這種例子娛樂圈比比皆是啊!「能不能告訴我,你有什麼打算?」
  
  「何雅之也這麼問過,」他搖搖頭,「你也問——我相信你們是關心我的。但是一我不知道,我看不見以後的路,我只知道目前!」「以前你不是對自己有一大套計劃?」』她不能置信。「你的理想呢?抱負呢?你不能得過且過的混日子啊!」
  
  「我現在才明白,計劃、理想、抱負都沒有用,都是空談,」他慢慢說:「重要的是能實實在在的做一些事!」
  
  重要的是能實實在在的做些事!佳兒再點點頭,無論如何,不該再擔心亦凡,他已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會實實在在的去做些事的!
  
  「那麼,寫一封信給你母親!」她說。
  
  「你替我寫,」他搖搖頭。「隨便你怎麼寫,怎麼說都行,惟一的要求是別告訴她地址。否則我立刻走!」
  
  「別這麼緊張,」她立刻說:「我不說地址就是,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找你了!」
  
  「你找我也不錯,至少還有個女孩子記得我!」他說。
  
  「別這麼沒良心,許多女孩子都記掛你!」她說。
  
  「不會有,」他輕輕歎口氣。「我傷了她們的心,她們不會再記得我!」
  
  「雅之——和誰訂婚?結婚?」她忍不住問。她一直以為雅之愛他的。「這麼突然?」
  
  「莊志文,醫科的,」他漠然不動的。「他是菲華王子,家境富可敵國!」
  
  「是——嗎?」她不能相信。
  
  「暑假過後你自己問她!」他淡淡的笑。
  
  「她還會回來?」她問。
  
  「還有什麼地方的中文系比此地更好?」他搖搖頭。「那是她的理想和抱負!」
  
  佳兒沉默一陣,她是在想一些東西,一些事。
  
  「亦凡,你——可有另外的女朋友?現在?」她問。話一出口,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問得多餘!
  
  「你以為誰會看上我這麼一個蓬頭垢面的鬍子大漢?」他也忍不住笑。「我可不像古巴的卡斯特羅,更不像『桑園』那部電影裡的大鬍子秦漢,人家有性格,我是又亂又髒!」
  
  「好吧!」她看看表。「我得走了,你——保重!」
  
  「保重?」他溫厚的手掌落到她的肩上。「佳兒,怎麼說出這樣婆婆媽媽的話?保重?」
  
  她凝視他一陣,眼眸深處淚光一閃,立刻垂下頭去。
  
  「我希望下次再見面時是在你的米色小屋!」她把雅之的照片塞在他手心,轉身去了。
  
  米色小屋——那豈不是時光倒流?米色小屋已不再屬於他!攤開手心,雅之正在微笑,那微笑也一不再屬於他!他心中一陣疼痛,頹然倒在髒亂的床上!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22:50

  第十章
  
  比起台北的先進,馬尼拉國際機場無疑是落後的,它小而簡陋,像一切都未準備就緒、發展未及似的。然而這簡陋卻也帶給雅之和志文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這兒雖不是他們的祖國,卻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家。
  
  熱帶地區的人都有那麼一股懶洋洋的味道,移民局人員慢吞吞的工作,旅客又多,那冷氣也在半休息狀態似的,等得好不煩人。雅之和志文都排在人龍裡,不知何時何刻才能輪到他們,她抹一把額頭的汗,搖搖頭。
  
  一個類似工作人員的男人推開一道只許機場人員通過的閘口,筆直朝志文走來,他看來謙恭有禮,堆了滿臉巴結的笑容。
  
  「莊公子?」他說的是菲律賓土話Tagalog。「接你的人已在外面,請跟我來!」
  
  志文皺皺眉,並沒有高興的樣子。
  
  「我有朋友!」他用英文說。
  
  「沒問題,一起請,」那人也改用英文。「請過來!」
  
  於是雅之和志文就被帶領著經過那機場人員專用的閘口,在眾目睽睽之下優先離開。帶領他們的人似乎在機場職位不低,他隨手招來一個人,三分鐘就替他們辦好人境手續,然後恭送他們走出機場大門。
  
  「莊公子下次回來請先給我一個通知,」那人鞠躬如也。「若非看見令尊的汽車在外面,那就委屈公子了!」
  
  志文只是哼一聲,謝也不謝的扶著雅之登上那輛令所有人行注目禮的「勞斯萊斯」。
  
  「行李隨後送到府上!」那人慇勤的說:「我親自辦!請替我問候令尊大人,我是——」
  
  汽車已平穩的駛出去,再也聽不見那人說了些什麼。雅之自小生長在此,她自然明白此地人的一切,對剛才那人的行為一點也不覺奇怪,在此地「錢」就能代表一切,這絕非誇張之詞。
  
  「先送你回去,」志文很體貼。「行李一到,我馬上給你送去!」
  
  「那怎麼好意思?我自己去拿好了」雅之搖搖頭。「剛才我已經沾了光!」
  
  「我並不喜歡那樣的事,」志文說:「排隊更能令我心安理得,別說沾我的光!你若不喜歡,我讓司機送行李給你也行!」
  
  「不——我只怕太麻煩你!」雅之不安的,尤其她發覺司機正在倒後鏡中偷偷注視她。
  
  「在馬尼拉,我想找麻煩來試試也困難!」他說。並非誇大,也非炫耀,他似乎非常寂寞。
  
  「那——你來吧!」雅之微微一笑。「如果時間正好,你不如來我家便飯?」
  
  「一言為定!」他輕輕拍著她的手。「也可以見見何校長。上次我替你送電鍋回去,校長居然還記得我!」
  
  「真的?爸爸記憶力一向好,」雅之好高興。「一定是你當他學生時特別優秀!」志文不置可否的搖搖頭,隨口吩咐司機雅之的地址,他的確已牢牢的記住了。
  
  「馬尼拉變了不少,才一年時間!」雅之望著車窗外。
  
  「新的建築物,新的酒店,它正努力的走向現代化,」志文說:「你知不知道電視裡有一句宣傳歌——TheNationisGrowing,很貼切的字句!」
  
  「不知道海傍大道RoxasBivd改變了沒有?」雅之自語著。「我最喜歡那條街,那種情調,那種氣氛——」
  
  「走海傍大道!」志文立刻吩咐司機。雅之看他一眼,微微的搖頭。「我只是說說,也不真想去,」她笑得恬適。「這樣豈不要繞路?」
  
  「繞路不要緊,重要的是你喜歡!」他說。
  
  司機似乎好驚異的又在偷看雅之,雅之的臉一下子全紅了,連司機也看出志文對她的「另眼相看」?
  
  汽車很快的轉進了「雷米迪奧街」,在志文的指點下,停在一幢獨立的木造小樓前。
  
  「謝謝你送我,」雅之始終用國語說。「七點鐘能趕得及來嗎?我燒鴿子請你吃!」
  
  「行李一到我就來!」志文凝視她。
  
  「再見!」雅之心中一陣顫抖,轉身按門鈴。
  
  背後汽車馬達聲響,志文去了。
  
  開門的是服侍雅之父親的女傭人,是個五十歲的菲籍婦人,也能講一點中國話。
  
  「啊!小姐回來了!」她叫:「校長,小姐回來了!」
  
  白髮蒼蒼,畢生教育華人子弟的何正中快步出來,看見女兒,心中一陣高興,眼淚也湧上來。
  
  「雅之,啊,雅之,你回來了,」正中擁抱住雅之。「怎麼不通知我去接你呢?學校已經放假了!」
  
  「我有同學、朋友一起回來,」雅之仰望父親,看見加濃的白髮,看見加深的皺紋,她心中已酸了。「反正方便,何必要你去跑一道呢?」
  
  「來,來,快進來,」正中擁著雅之進屋,這才發現雅之沒有行李。「你——沒帶行李?」
  
  「我們先回來,行李就會送到,」雅之淡淡的笑。「機場今天人擠,有人帶我們先出閘!」
  
  「是——莊志文?」正中是敏感的。
  
  「是他!」雅之坦然的。「他等會兒送行李來,我想留他吃晚飯!」
  
  「好!好!」正中一個勁兒點頭。「莊志文是好孩子,他有志氣!」
  
  「叫娜蒂去買點鴿子回來,好嗎?」雅之問。
  
  「我叫她辦!」正中說:「你坐一下,休息一會,累了吧?雅之,你看來比以前瘦了些!」
  
  「我總是這樣子,」雅之在籐沙發上坐下來,屋角一把風扇送來陣陣熱風,書架上堆滿了不整齊的書,茶几上一杯濃茶,家是老樣子。「念中文系的人瘦一點才像嘛!胖胖的就失去書香味道!」
  
  「你這孩子!」正中又愛又憐的凝視闊別一年的女兒。「你這孩子!」「爸爸,今天好累,明天才去探望親戚、朋友,好不?」雅之說。這是每年回來的慣例,不能免的。
  
  「好,當然好,」正中望著女兒,只顧著笑。「志文等會兒不是還來吃飯嗎?」
  
  「他以前真是你的學生啊?」雅之問。
  
  「有一段時期,」正中點頭。「他是我們華僑子弟中最好的孩子。雅之,你們怎麼認得的?」
  
  「同學嘛!」雅之不怎麼熱烈,志文只是普通朋友。「他念醫科,我念文科,在教堂碰到,大家又都是從馬尼拉去的,就認識了!」
  
  「他可是你——」正中關心的。哪一個做父親的會不關心?何況他們父女相依為命。
  
  「不,不,千萬別誤會,」雅之急忙說:「我們只是同學,只是普通朋友,爸爸,他那種家族不是我們能適應的,他們廈門人又最重視門第、鄉土什麼的,我們可不能自找麻煩!」
  
  「嗯,這倒是真的,」正中微笑。「我只是問問,沒有別的意思,你別著急!」
  
  「我著什麼急呢?」雅之笑了。「我才二十歲,我要好好念完中文系,回來幫你發展學校,這才是我的理想!」
  
  「好孩子!」正中非常滿意。「我自然喜歡你能幫我忙,但我也喜歡你有正常的社交,認識一些好男孩。雅之,你總不能幫爸爸一輩子!」
  
  「爸爸——」雅之心中一痛,亦凡的影子飛快掠過。她是認識了一個男孩子,然而——是好男孩子嗎?她不知道,惟一留在心底的是——刻骨銘心吧?志文說的。「我是要幫你一輩子,你可不能趕我走!」
  
  「傻丫頭,」正中呵呵笑,他一點也不知道雅之的情緒變化。「哦!君梅呢?沒和你一起回來?」
  
  「她瘋到香港去了,」雅之吸一口氣,使自己看來更自然。「她是我們僑生之花,對漂亮衣服自然敏感,她遲三天回來!」
  
  「我說你更該是僑生之花,」正中半開玩笑。可能因為大半生的時間都和年輕人在一起,他沒有一般老華僑的嚴肅、古板,他是風趣的。「君梅美的是型,你美的是質,你說哪一種美能永恆?」
  
  「哪一種美都不能永恆,」雅之笑著。「聖經裡說美麗轉眼成空,生命都會結束,美麗豈不更短暫?」
  
  「你的道理越來越多了!」正中說。
  
  「爸爸,家裡和這兒的人沒什麼事吧?」雅之突然轉變了話題。「華僑社會還是那樣子?」
  
  「——沒什麼改變,」正中皺皺眉,不願深談。「你也只不過出門了一年,而且——我只是辦教育的,又不是廈門人,大家交往也淡!」
  
  「到現在還說什麼同鄉不同鄉呢?」雅之很不高興。「所有的孩子都在說Tagalg土話了!」
  
  「多說一種語言也是好事,只要他們也懂中文,」正中說:「雅之,你還是偏激!」
  
  「現在此地的中國孩子有幾個懂中文呢?」雅之搖頭。「我不在乎他們說什麼語言,但中國人一定不能忘本!」
  
  「許多事——尤其在海外,你生氣,你激動,你再努力也是沒有用的!」正中也歎一口氣。
  
  大門在響,買鴿子的女傭人娜蒂回來了,雅之跳起來,趁機走進廚房。正中隨後跟著進來。
  
  「不,不,不,你出去休息,該我來,」雅之推正中出去。「客人是我請來的!」
  
  天黑得很快,等雅之在廚房弄好一切出來,牆上的掛鐘正好敲了七下,也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娜蒂去開門,迎進來的是提著雅之行李的志文。
  
  「你真準時!」雅之對他微笑。忽然間,她想起一些以前聽見的傳說。「有一件事,我聽人說你父親的汽車在馬路上駛過,警察、憲兵都會行禮,是不是?」
  
  志文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這對他來說是件難堪的事實,正不知如何回答,正中出來了。
  
  「校長,您好!」志文立刻招呼。
  
  「來,來,進來坐,」正中和藹的。「真不好意思,要你自己送行李來!」
  
  「我很願意這麼做!」志文誠懇的。
  
  雅之沉默的跟著進來,她自然看得出剛才衝口而出的話令志文難堪,她很後悔,也開始警惕自己,她和志文之間到底仍是相當陌生,她不能亂說話。
  
  「莊先生好吧?」正中問。
  
  「家父很好,謝謝校長!」志文四平八穩的答。在正中面前,他顯得有絲拘謹。
  
  「我該謝謝你在台北照顧雅之才對!」正中說。
  
  「我——並沒有照顧雅之,」志文看雅之一眼。「我們認識不久,也只是見過幾次面,但是雅之——是我見過最好的女該子,我很希望能和她做朋友!」
  
  雅之和正中都呆住了,這算什麼!這年頭交朋友還得先徵求父母同意嗎?,志文有華僑保守、傳統的一面。
  
  「哎——當然,當然我很喜歡你們交朋友,」正中看雅之,雅之眼中的神色卻是他不懂的,雅之——似乎很為難,為難?為什麼?「我告訴過雅之,你本身十分優秀,你更有志氣有骨氣,是好孩子!」
  
  「謝謝校長!」志文非常高興的看雅之,她卻沒有表情,也不出聲。
  
  「雅之也是個有志氣、有骨氣的孩子,而且她非常偏激,」正中緩緩說:「外表她看來很冷漠,什麼事都不怎麼在乎,內心裡她是偏激的,尤其對許多不公平、不合理的事,她常常想憑自己的力量去改變,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如果你有可能,幫助她!」
  
  「我會盡力!」志文認真的。「不過——在我印象裡,雅之是個固執的、善良的、堅強的女孩子!」
  
  「可能因為她從小失去母親的緣故!」正中又看看雅之。「她固執、堅強、還獨立!」
  
  雅之皺眉,這麼談下去她還有立足之地嗎?她看見娜蒂在後面打手勢,立刻說:「先吃晚飯,吃完再數落我的缺點,?好嗎?」她笑。
  
  「這孩子!」正中搖頭。「這孩子!」
  
  雅之微紅著臉向志文望去,他正含情凝眸注視她,她立刻避開他的視線,志文是好朋友,但——她心中的確激不起絲毫漣漪,一絲也沒有,真的!
  
  餐桌上氣氛很融洽,大多數的時間是志文和正中談話,雅之卻越來越沉默了,不是不想說話,然而,說什麼呢?她發覺和志文之間可談的東西實在太少了,不像和亦凡一她始終念著亦凡的,有什麼辦法呢?
  
  晚餐後,再坐一會兒,志文很識趣的告辭了,他對自己非常有信心,因為從小到大他不曾失敗過,對雅之——他也一樣有把握,他的誠摯,他的真情,難道還打不動她?
  
  「有空可以常常來玩!」正中說。
  
  「我一定會常常來!」志文絕不掩飾對雅之的好感。「我和雅之約好了的!」
  
  雅之皺皺眉,誰和誰約好了的?她還是不出聲,獨自送志文出大門。
  
  「非常謝謝你的邀請和晚餐,」志文說,「雅之,什麼時候你肯到我家去?」
  
  「交換請客?」她故意說。
  
  「隨你怎麼說,我的邀請卻是最真誠的!」他也不在意。「而且——我母親很想見你!」
  
  「伯母?為什麼?」雅之一震,這未免太離譜。「我會——考慮,慢慢考慮!」她拖長了聲音。
  
  「三個月的時間考慮吧!」他握一握她的手。「明天或後天,雅之,我們見面!」
  
  「嗯——這兩天我會很忙,要探望親戚!」她不置可否。
  
  「過了這兩天,怎樣?」他絕不放鬆。「我們出海,去看馬尼拉灣的日落!」
  
  「很吸引人的節目,」雅之吸一口氣。「希望有一天我能用文字把這名聞世界的美景描寫出來!」
  
  「那麼說定了!」他說。「好吧!你先給我電話」雅之慢慢點頭。她必須給自己一些機會去接觸另外一些男孩子,她不能圍死自己,她不能再想亦凡和亦凡的一切。
  
  「哦!差一點忘了,」志文從衣袋裡拿出一張紙條。「臨去台北機場前我曾去找你,碰到一個女孩子,她好像也去找你。我問她什麼事,我說我也回馬尼拉,她就把這紙條給我,讓我轉交給你!」
  
  「一個女孩子?誰?」雅之詫異的。藉著昏黃的燈光看見紙條上似乎是個地址。
  
  「她說是林佳兒!」志文說。
  
  「佳兒——」雅之心中一陣天翻地覆的震動,拿著紙條的手也顫抖起來,這地址——這地址——「她真說是林佳兒?她還說了些什麼嗎?有嗎?」
  
  志文不解又疑惑的望住雅之。
  
  「這林佳兒令你緊張?她是誰?」志文問。
  
  「她是——哎!一個朋友,」雅之深深吸一口氣,沒辦法,平靜不了。「她是台北最紅的模特兒,你不知道?」
  
  「不知道!」志文搖頭。「那紙條上寫些什麼?」
  
  「一個地址!」雅之急切的。「你想一想,請你想一想,她是否還說過什麼話?」
  
  「她說——天!我來遲了,」志文思索著。「還說——很莫名其妙的,她竟認得我,她問我是不是要結婚!」
  
  「她沒說是誰的地址?」雅之又急又緊張,卻又不便表現得太明顯。「為什麼要給我呢?」
  
  「她說——交給雅之,或許用得著!」志文想一想,說。
  
  「或者用得著?」雅之整個人都癡了、傻了,或許用得著,那麼——會是亦凡的地址?會嗎?會嗎?就像已經斷了線的風箏一下子又握在手裡,就像絕望中突生的一線希望——雅之轉身大步奔回屋子,她要立刻看清楚那地址,她不能再等,不願再等,她已經完全忘了仍然在那兒的志文——
  
  然而地址始終只是個地址,林佳兒送來的地址,也許真是亦凡的地址,卻又能改變什麼?更不能代表什麼。一個地址,難道雅之可以貿然寫信去?當然不能!一個地址又怎能使她忘記他們中間曾經發生的事?對那玻璃瓶中的東西又怎能釋然?
  
  她把地址小心的收藏在枕頭套的夾層中,每天睡覺她都倚著「它」,靠著「它」,奇怪的是,她的心居然踏實了,她自己也不能明白,地址總不能帶給她什麼奇跡吧?
  
  午後,馬尼拉最炎熱的一段時間,天空落了一場暴雨,就在雨勢漸小的時候,雅之悄悄的拿了把傘溜出家門,既不驚動午睡的父親,也沒告訴女傭娜蒂。該拜望的親戚朋友、長輩全拜望過了,她知道,莊志文隨時隨地都會出現在她面前,她是心怯的想避開他!
  
  志文有著太多的好條件,而且她怕他那種自信的模樣,那份胸有成竹的表情,似乎十拿九穩的雅之已屬於他。他無疑是任何女孩子的理想對象,無可挑剔的。然而,到目前為止,雅之心中並不曾發生任何感情波動,她不能盲目的只接受他的好條件,是不是?一個終身伴侶,一個同走人生道路的人,並不是只有好條件就行了的!
  
  雅之避開了,因為她是個忠於自己、忠於感情的女孩子,她必須給自己一段更長久些的冷靜時間,對她來說,付出的感情就是全部,她無法分割自己的感情!
  
  沿著雷米迪奧街RemidioSt。轉進馬比尼Mabini,這是比較熱鬧的觀光區,商業區,雖然她對櫥窗中的各種衣飾、草袋之類的土產不感興趣,卻也駐足看了看,或許她能挑選一兩樣特殊的,在暑假過後回台北送女同學,她知道台北的女同學對此地草袋的狂熱,也曾萬分驚異過台北超出此地五倍的價錢!
  
  然後,在那家十分出名的百貨公司Tesoro』s門邊,她的視線被吸引住了,是它!那相同於亦凡和她台北宿舍窗前的一盞貝殼風鈴燈,真是一模一樣的一盞,剎那間,萬般情緒兜上心頭,她再也無法負荷的喘息起來,心中的陣陣疼痛使她不能再前進,她只能呆子般的站在那兒,直到引來詫異的售貨員。
  
  「小姐,你不舒服?你想買燈?」那菲律賓女孩問。
  
  「我——哎,是,我想買燈!」雅之臉色蒼白,失神的隨著售貨員走進公司。
  
  她知道此地的燈價可能高於「人民市場」那兒一倍以上,她很想告訴那售貨員自己不是遊客,可是她說不出話.心中那種疼痛浪潮般的散開了,她覺得全身乏力,她覺得了無生趣,她甚至感覺到自己手腳都變得冰冷。這是什麼?刻骨銘心的感受?人真是可憐,想不到會受感情的奴役,可是——她不後悔,一點也不!一生中能這麼愛一次,就算沒有結果,也算不虛此生了!
  
  她茫然的付了錢,提著那燈盒子慢慢往外走,那售貨員甚是好心,她追著出來!
  
  「小姐,我看你真是病了,你臉色蒼白,你的手好冷,」她善意的說:「我勸你趕快回你的酒店吧!」
  
  「我不是遊客,」她終於勉強用菲律賓話說:「謝謝你的關心,我會回家!」沒有再看女孩子驚訝的臉,她已走出百貨公司。
  
  暴雨一去,陽光立刻又來了,地上的雨水在蒸發,熱得更令人難受。雅之仍舊往前走,她沒有回家的打算,她知道自己身體沒有毛病,她需要的也不是休息。前面是「希爾頓」酒店,再前面是出名的馬尼拉公園,她已聽見公園裡日夜不停的音樂聲。她轉彎走上「海傍大道」,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條街。
  
  越過寬闊的馬路,她站定在已是海岸邊的棕櫚樹下。馬尼拉灣平靜、美麗如昔,只有遠處幾點帆影,震撼她的卻是天空中雨後的虹,雨虹,她或能許個願?她希望——她希望什麼呢?雨虹漸漸淡了、消失了,她發覺,她心中已無任何盼望!
  
  站立一陣,地上的水份已曬乾了,她已熱得微微發昏,這不是馬尼拉最熱的季節——該是三、四月,已熱得令人受不了,她突然懷念起冬天來。冬天的寒冷,冬天的潮濕,冬天她那在所有人眼中特殊的長棉裙,冬天的歡笑快樂與——與什麼?那一段永難忘懷的插曲?哦!亦凡,他知道嗎?他已佔據了她整個心靈,整個思想,每一個意念都想到他,每一個影像都是他,她再也無法自拔!
  
  淚水莫名其妙的往上湧,她的眼眶濕了,她的視線模糊了,影像不再完整,亦凡化做千萬個在她眼前閃動,他在笑,他在發愁,他在沉思,他在——默默無言,亦凡,事情為什麼一定要發展成這樣呢?
  
  過了好久,好久,也許是海風,也許是陽光,她的淚水乾了,人也站直了,她想到回家,父親午睡醒來不見她,會懷疑她的不告而別嗎?
  
  轉過身,她看見一個人。是志文,此時此地只有他,不會有第二個人,志文!他的神情很特別,是瞭解,是同情,是憐,是愛。雅之甩甩頭,無論是什麼,她不接受,她只想清靜,絕對的清靜。
  
  「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問,神情淡漠,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訝。
  
  「我一直跟在你背後!」他笑一笑。這一笑包含很多,是吧?他是說他看見她的一切!
  
  「為什麼呢?」她皺皺眉,有絲不高興。「你可以叫住我,幸好——我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他眼光一閃,他明白她的不高興,他是敏感的。
  
  「跟著你並非想探你隱私,」他正色說:「我從你臉上看到不想被人打擾的神色!」
  
  「我臉上寫了字??她吸一口氣,微微笑了。
  
  「我怎能喜歡一個我不瞭解的女孩?」他說。
  
  「瞭解?」她慢慢往前走,他跟在旁邊。「我們接觸不多,你瞭解我有多少?」
  
  「我瞭解——足夠我所需要瞭解的!」他說得含蓄。「對任何事,我不是個冒失的人!」
  
  「那麼,你能告訴我,到底你瞭解我什麼?」她看他一眼,她還是害怕他那份自信。
  
  他凝視她一陣,忽然說:「你不能再曬太陽了,」停一停,又說:「我們到希爾頓樓下的咖啡室坐一坐?」
  
  「事實上,我從小曬慣了太陽!」雅之掠一掠頭髮。
  
  「別逞強,雅之。」他用手扶著她的背,她輕輕一顫,非常不慣,他卻裝做不知道。「休息一下對你有好處,你的臉色很壞!」
  
  雅之也不堅持,隨著他越過馬路,走向前面的希爾頓酒店。
  
  像全世界的「希爾頓」一樣,此地的裝修也不是一流,它勝在大眾化,所以旅客很多。穿過顯得擠塞的大廳,經過幾間賣土產、衣飾的店舖,走進那不小也不大的咖啡室。志文選了靠邊的落地玻璃窗處座位,窗外是竹子搭成的巨大鳥籠,有許多不同的鳥類在裡面棲息。
  
  「這兒不如台北『希爾頓』,也不如香港的!」雅之泛泛的說:「不過在馬尼拉已算不錯!」
  
  「現在在馬尼拉也並非最好,」志文要了飲料。「新建成的酒店起碼有十家!」
  
  「任何酒店我都不清楚,此地也是第一次來。」雅之淡漠的說:「女孩子進出酒店,總是很刺眼的」
  
  「你說得對!」他十分欣賞的望住她。
  
  雅之有些尷尬,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啊!不知道君梅回來沒有?」她胡亂的說:「她只能過境香港三天!」
  
  「你想找她?」他問。
  
  「往年的暑假我和她總在一起!」雅之看著手指。
  
  「今年該有些改變,是不是?」他盯著她。「你不會有太多時間見她!」
  
  「那——也不一定!」她吸一口氣,她不喜歡他的霸道,他沒有理由替她決定什麼事。「我會安排自己的生活!」
  
  「是——」他的聲音一窒,想不到她會這麼說似的。「我只是希望我們能有更多時間在一起!」
  
  雅之不出聲,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是很直截了當的表達意願,她是否也該這麼直截了當的拒絕?
  
  「我說過,我——會安排!」她不置可否的。她也深深明白,像志文這樣的男孩是不可能再遇到了,無論如何,她得給自己留些餘地!
  
  飲料送上來,他們之間有一陣子沉默。
  
  「那地址——是他的?」他突然問。問得石破天驚。
  
  「他的?誰——」她吃驚的抬起頭,整個人傻了。
  
  「不必隱瞞我,雅之,」他低聲又體貼的說:「我不會在意你過去,誰沒有過去呢?」
  
  她怔怔的望住他,這是什麼話?不在意她的過去?誰管他在意或不在意?他太自我了!
  
  「斯亦凡,你們也沒有太深的交往,」他又說:「直到他被學校開除,他都有許多其他的女孩子!」
  
  「你——說什麼?」雅之的聲音也發顫了,他是不是太過分?他真以為自己是王子?
  
  「斯亦凡!」他斬釘截鐵的。
  
  「我不以為他——有什麼好談的!」雅之揚一揚頭。
  
  「我學的是醫,我是希望醫好他留在你心中的傷口!」他非常誠懇的。「我要把他從你心中移去!」
  
  「誰說有傷口?」她脹紅了臉。「把他從我心中移去更是無稽,我和他——有什麼關係?」
  
  「我知道你們互相曾經很在乎對方,」他沉思一下,他是十分認真的。「斯亦凡可以說從來沒有在乎過女孩子,除了你,相信——你比我明白!」
  
  「我——不明白!」她輕歎一聲,垂下頭。「我從來不知道他曾在乎過我,真的!」
  
  志文顯然更是意外,他不能置信的望住雅之半晌。
  
  「你說的可是真話?」他問。
  
  「我為什麼要騙你?」她搖搖頭,她不敢抬頭,她知道自己眼睛又濕了。「在我的感覺上,我和他之間——只是一片迷惑,一片——空白!」
  
  「會——是這樣?」他也呆住了。這完全不是他所想像,他所推測的,也完全沒有理由。
  
  雅之低頭不語,用茶匙輕攪杯中檸檬汁。怎麼不會是這樣呢?雖然她是那麼渴望得到亦凡的感情,然而她得到過嗎?她不知道,她不能肯定!
  
  「哦!」志文怔一怔神,說:「我很抱歉,這次我太主觀了,我是善意的,因為我非常在乎你!」
  
  「我明白!」雅之吸一口氣,吸進那一絲酸意。「我不怪你,只希望你以後——別再提起他了!」
  
  「保證不提!」他鄭重的說。
  
  「其實你說他也無所謂,」雅之慢慢說:「只因他曾是君梅的朋友,我不希望一誤會!」
  
  雅之沒說真話,志文卻信了,他這麼容易相信人,又過份自信,會不會造成他的剛愎自用?
  
  「雅之,我們什麼時候出海?」他立刻就轉開話題。
  
  「出海?」她茫然的問,又立刻點頭。「啊!出海,是的,過兩天,約君梅一起,好不好?人多才熱鬧!」
  
  他望著她不置可否,好一陣子。
  
  「你總得給我些機會,是不是?」他深沉的。
  
  她脹紅了臉,怎麼說呢?他不歡迎君梅?他只希望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令她尷尬。他不是亦凡,怎麼可能和他自然而且愉快的單獨相處呢?
  
  「好!這一次約君梅,我也另外約幾個朋友,」他又接著說:「下次——只有你和我!」
  
  雅之不能回答,下次只有你和我,那豈不是把他們變成事實?在馬尼拉的華僑社會是那麼保守,他又是那麼出名,她該怎麼做?
  
  「你說過,不會勉強我!」她令自己強硬一些。「我需要多一些時間!」
  
  「我沒有勉強你,但我需要機會,」他說。大概只有念醫科的男孩子談到感情才這麼理智吧?
  
  「雅之,除非你一開始就否定了我!」
  
  「我——」她說不下去,不是一開始就否定他,是根本沒接受過他。
  
  「我也說過,不必怕我的家族,你根本不必考慮這一點,只考慮我個人就行了,」他握住她在桌上的手。「你告訴我,對我個人你有意見嗎?」她搖搖頭,再搖搖頭。然而沒有意見也不表示喜歡,更不表示接受,這莊志文怎麼想的呢?「這就行了!」他露出微笑。「雅之,你相信我,只要你不討厭我,對我個人沒有意見,其他的就靠我自己的努力。我的真誠加上我的決心,我深信我會成功!」
  
  真誠加決心?然而感情呢?感情呢?他完全不懂感情嗎?天下有人是不懂感情呢?或是不重視?
  
  雅之心中歎息,叫她怎能接受這樣一個男孩?
  
  「在你以前,我不曾對任何女孩子有好感,」他又說。他是在剖白自己嗎?「我不是個隨便的人,我鄙視那些對婚姻,對愛情不忠心、不專一的人。從小我就告訴自己,除非不喜歡女孩子,否則那個女孩子就是我一輩子的目標,永不改變,至死方休。我也絕對相信我做得到!」
  
  「我信,」雅之輕輕吐出兩個字。「但是你這種專一,你這種永不改變,至死方休,也需要對方的同意嗎?」
  
  他呆怔一下,立刻鄭重的說:「我說過,我的真誠加上決心,我有信心令對方同意!」他緊緊的盯著她。「長久的相處,感情自然會生長!」
  
  感情——也不一定是愛,對嗎?在這種情形下有些女孩子或者不再追究這問題,卻絕不是雅之,這個念中文,偏激,固執,卻一心追尋真愛的女孩子。志文說的也未必不對,許多人不這麼相處一輩子嗎?不幸的是他找錯了對象,固執的小雅之!
  
  「時間可以證明你的理論,」她淡淡的笑,她知道自己將面臨可能永不休止的追求,但她不擔心,因為她已肯定知道,無論再過多久,無論世界怎麼改變,她永不會接受他,他們是兩種絕對不同型的人,在一起不可能有幸福。「這是不需要爭辯的!」
  
  「爭辯?你不同意?」他好意外。
  
  「不是同不同意的問題,」她又笑。「我只是好奇,因為我從來沒碰到過像你這麼有信心、有把握的人!」
  
  「我不否認我的特殊,」他真是驕傲。「信心是從小培養來的,我從沒失敗過,而且絕不因為我的家族!」
  
  「我在想——志文,你受得了失敗的打擊嗎?我是說萬一失敗!」她笑著問。
  
  他真的呆住了,失敗的打擊?他會失敗?
  
  「你是指——哪一方面?」他問。神色特別。
  
  「任何一方面」她說。越來越顯得輕鬆了。
  
  「我——想像不出,」他沉吟半晌。「事實上,我相信——不會有這種可能!」
  
  「志文!」她真摯的抓住他的手搖晃一下。「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我才告訴你,天下沒有絕對的事,成功與失敗有時也不是個人能控制的,你應該有各方面的考慮,否則——萬一的話,我怕你受不了!」
  
  「我會考慮你的話,」他皺皺眉。「不過我仍然相信不可能有失敗的機會!」
  
  「你很固執,很好強,有人告訴過你嗎?」雅之問。
  
  外表看來他是個深沉的人,實際上他很幼稚,也許自小生活在溫室中,他不曾真正經歷過生活,也沒有受過任何打擊,他的經驗多半來自「我想」,「我以為」,事實上他可能不堪一擊——
  
  雅之暗暗吃驚,他不堪一擊卻又這般剛愎自用,以後——她不敢想,那將是怎樣的場面?她該及早抽身,不能再拖,再敷衍下去了,是嗎?是嗎?
  
  「志文,我——」
  
  「雅之,我送你回去,」他招來侍者付了賬。「從明天開始讓我來安排我們整個暑假的時間,相信我,我一定會令你滿意的!」
  
  雅之站起來,她沒有機會再說下去,或者——明天再說吧!但願明天不會太遠!
  
  亦凡在黑房中又默默度過了一個月,整日與他為伴的是顯影藥,定影藥,是藥水的溫度,是加多一點藍,是減少一點黃,是自動射映機的操作,在他的同事眼中他似乎已變成機器的一部份,他卻依然沉默不語。
  
  他的頭髮更長,未經清理的鬍鬚也更濃,更嚇人,他全不在意,任人在一旁竊竊私議,他依然我行我素,除了工作,他甚至已無自我。
  
  炎熱的下午,台北盆地附近氣溫已高達三十七度,沒有一個人不熱得喘息,無可奈何的對著驕陽乾瞪眼。黑房裡的溫度還是保持著適度,亦凡已把冷氣開到最大,他不能讓氣溫影響了照片的質素。
  
  有人在黑房外敲門,他冷著臉,不情不願把門打開,是個不輪值的同事。
  
  「什麼事?」亦凡的聲音又冷又硬,還有一絲不耐。
  
  「信!」那同事見慣了他的冷漠,不在乎的把信扔在他手上。「你的!」
  
  有幾秒鐘的意外,亦凡走出黑房,迅速的打開信封,第一次他有了比冷漠強烈一些的表情。
  
  「誰來的?女朋友?父母」那同事半開玩笑,這個滿臉鬍鬚的傢伙居然有情緒波動呢!
  
  亦凡沒理會他,一口氣把信看完,他的神態整個變了,他眼中光芒閃動,他拿信的手因激動而顫抖,他的每一根鬍鬚都像站了起來。
  
  「告訴老闆,我不做了!」他說。一轉身奔回屬於他的小斗室。
  
  五分鐘後,亦凡背著帆布包,手裡拎著個小旅行袋,像一陣旋風般的捲出來。
  
  「再見,」他第一次對人說了這麼多的話。「黑房交給你了!」
  
  「喂,斯亦凡,你到哪裡去?」那同事莫名其妙的叫。「就算不做也該領上半個月的薪水啊!」
  
  「由它去吧!」亦凡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他去哪裡?為什麼這樣激動?這麼急迫?與剛才那封信有關嗎?誰給他的信?他竟連幾千元的薪水也不要了?
  
  黑房裡機器操作完的鈴聲響起來,那男同事如夢初醒的奔進去,接著,一連串的忙碌,總算把亦凡未完成的照片沖洗出來。他搖搖頭,從沒碰到過比亦凡更古怪,更不可理喻的人了,說走就走,連個地址也不留下——大門的門鈴在響,可是去而復返的亦凡?
  
  門開處,站著儀表不凡的一對青年男女,他們後面是一位清秀,高貴的中年婦人。
  
  「請問找誰?」亦凡的男同事呆怔一下,怎麼今天全遇到怪事呢?他們這兒幾時出現過這麼體面、漂亮的人呢?
  
  「斯亦凡在吧?」瀟灑、英俊的男人問。
  
  「斯亦凡?」男同事本能的搖搖頭。「不,不在,他剛走,你們來遲了!」
  
  「剛走?他幾時回來?」那比電影明星還漂亮、新潮的女孩子問。「為什麼說來遲了?」
  
  「他不會回來了,」男同事攤開雙手。「他帶走了所有行李,他說不做了!」
  
  「什麼話?」女孩子看背後的中年婦人一眼。「他不可能知道我們要來啊!」
  
  「我不清楚,他接到一封信,立刻就走了,」男同事說:「請問你們是誰?為什麼找他?」
  
  「我們是他的朋友,我姓雷,」英俊的男人是少傑。「這位是他母親,想接他回家的!」
  
  「啊——」男同事不能置信的睜一睜眼睛。古怪的斯亦凡會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母親?「他走得匆忙,連半個月的薪水都說不要了!」
  
  「他說過要去哪裡嗎?還有,是封什麼信?」漂亮的女孩自然是佳兒了。
  
  「他很少說話,他是個怪人,」男同事搖搖頭,似乎幫不了佳兒的忙,十分抱歉似的。「我沒有注意是封什麼信,他看之後像——很激動!」
  
  「很激動?」佳兒皺起眉心。「可是海外寄來的信?」
  
  「不,不是!」男同事只會搖頭。「我可以肯定不是,我認得出來是台灣新出的一種郵票,還有——那封信是用英文打字機打的!」
  
  「哦!」少傑和佳兒對望一眼,轉向亦凡母親。「伯母,據我推測,亦凡可能找到另外一份工作!」
  
  「但是——哪裡的工作?」亦凡母親的眼睛紅了。「我們還可以找到他嗎?這孩子,什麼——也不肯跟我們商量一下,悶在心裡只會自苦!」
  
  「別擔心,伯母,我們再托人去查,去找!」佳兒安慰著,她心裡也明白,再找到亦凡是很渺茫的事了,他可是故意避開他們的?
  
  「這位先生,請你再仔細想想,」少傑不死心。「你真是不記得是誰寄來的信?或是由哪兒寄出的?」
  
  男同事苦思一陣,還是歉然的搖頭。「我真的沒注意,」他說:「不過可以肯定是一家公司或機關寄給他的,信封上印有幾行英文字!」
  
  少傑搖搖頭,他們抱著滿懷希望來接亦凡回去,他母親更親自到台北,想不到還是撲了一場空。
  
  「謝謝你,非常謝謝你,」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那男同事。「如果有亦凡的消息,請隨時通知我們,這是我的電話和地址,拜託了!」
  
  「不必客氣。」男同事關上門。
  
  亦凡的母親好失望的倚在門邊,好半天才直起腰來,慢慢隨著佳兒他們下樓。
  
  「你們早些通知我就好了,」她含淚說。她看來只有四十來歲,年輕得就像亦凡的姐姐。「我們只遲了一步,我怕會永遠找不到他了!」
  
  「不會的,伯母,」少傑扶著她「我保證能找到他,讓他出去磨練一下也好,男孩子要經過磨練才能成器,放心,他一定會回來!」
  
  「你不明白,這孩子個性強,受了委屈也只放在心中,永不向人訴苦,寧願自己受折磨,」亦凡母親憂傷的。「他一定不願見我們才躲起來,他心裡一定好苦,其實,我完全不怪他被學校開除的事,我只要他回來!」
  
  「我們一定全力去找他回來!」佳兒也說。
  
  「但是,去哪兒找呢?」母親搖頭垂淚。「台北已經那麼大,那麼難找,萬一他根本不在台北呢?」
  
  「有了,我們登個報——」佳兒說。
  
  「不,不能登報,」母親立刻否定:「我不想鬧得天下皆知,更弄糟了他的名譽!」
  
  「那麼,自然也不能求助警察了?」少傑自語。兩個女人都不語,上了少傑那輛奔馳三二O跑車。
  
  當跑車揚起的灰塵漸漸平息時,狹窄的橫巷中閃出一個高大的人影,他背著帆布包,提著旅行袋,默然的注視那逝去的車影。
  
  亦凡,他並沒有離開,當他下樓時已看見少傑的跑車,那是他所熟悉的,他立刻躲進了橫巷。他看見少傑,看見佳兒,也看見久別的母親。他的心頭激動得厲害,母親為他消瘦、憔悴了,母親那憂鬱的眼光幾乎令他忍不住想奔出去。但他忍住了,他必須忍耐,目前不是見面的時候,目前不是,他還有工作要做,還有事情待解決,他只能忍住,任母親傷心離去。他是心痛的,然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是的,更重要的事,母親,能原諒他嗎?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23:09

  第十一章
  
  從「海傍大道」的遊艇俱樂部碼頭上岸已是黃昏,大夥兒包括君梅都玩得興高采烈,在志文父親那艘裝潢一流的遊艇上,他們整整玩了一下午,又享受遊艇上服務的水手們最周到的招待,但是,雅之依然冷漠,寡歡。
  
  照原定計劃,他們到有馬尼拉唐人街之稱的「王彬街」國泰酒樓吃晚餐,席位是早已訂好了的。
  
  雅之很想提早回家,不去國泰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她不想掃了大家的興。於是,兩部志文家的汽車把他們這一夥從遊艇俱樂部送到國泰酒樓,君梅和雅之坐在一起。
  
  「雅之,你比我想像中更固執!」君梅小聲說。望著曬得發紅的雅之,她只有搖頭。「你對自己太不公平!」雅之不出聲,只是對著君梅搖搖頭。
  
  「你沒看見嗎?因為莊志文的關係,大夥兒都以你為中心,」君梅低聲提醒她。「你該高興一點!」
  
  「我笑得很辛苦!」之終於說。
  
  「好吧,隨你,」君梅聳肩。「我們是好朋友,無論如何——希望你快樂!」遙遠得幾乎不復記憶
  
  國泰酒樓是王彬最好的中國酒樓,對大多數的人來說,它的廣東菜已十分地道,只是價錢貴,除非家中有喜事,一般華僑甚少來此地,雅之也不過在十六歲那年,父親依照此地習俗曾為她請了一次客,算是女兒成長,正式可以進入社會了。
  
  四年來,此地的改變不大,連那閃亮的霓虹燈也沒有換過形狀,遠遠的就望見了「國泰」酒樓的大招牌。
  
  汽車停在酒樓門外,大伙還沒有下車,坐在街邊的群似是乞丐的老人一擁而上。
  
  「是——什麼人?」雅之縮住了腳,吃驚的問。
  
  「一群叫花子!」志文的朋友說。
  
  雅之仔細的張望一下,全是六七十歲的年老中國人,叫花子?什麼意思?乞討,要飯的?
  
  那群衣衫襤褸的老人圍著他們不走,伸出雙手,也不知口中喃喃的念些什麼。志文從口袋裡掏出一疊「披索」,在每一雙攤開的枯瘦手掌上放一張五元的,拿到錢的老人退到路邊,似乎心安理得的又等待下一個可以伸手的闊客了。
  
  雅之心中惻然,再也忍不住眼中淚水,她為什麼從來不知道馬尼拉的華僑中還有這麼一群呢?是怎樣的情形造成他們可憐的景況呢?
  
  志文的注意力全在雅之身上,一脫出人群立刻看見雅之的異樣,他馬上迎過來。
  
  「怎麼樣了?雅之!」他不解的問。
  
  「志文,你知道這些老人是怎麼回事?」她激動的問:「他們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兒女?他們沒人管嗎?」
  
  「我也不怎麼清楚,」志文搖搖頭。「近幾年來總見他們在此地乞討,大概是孤苦無依吧!」
  
  「孤苦無依?」雅之不滿的。「志文,你沒想過管—管他們?你的能力做得到的,大家都是中國人,看他們流落異鄉,年老無助,為什麼不替他們安排一下?」
  
  志文眉心微蹙,想一想,終於說:「你要我管,我明天就要人來問問他們看,」停一停說:「但是我怕管也管不完,他們是去了一批又來一批,誰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
  
  「總不能任他們自生自滅吧?」雅之說:「唐人街口的中國乞丐,是我們中國人的羞恥!」
  
  「雅之,你的心好,又善良,」志文慢慢說:「然而——這是個獨善其身的社會,你懂嗎?」
  
  「不懂,」雅之倔強的揚一揚頭。「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辦得到,我願把我所有的與他們分享!」
  
  說完,也不理志文,打開她裝著不多錢的小皮包,真誠的,親切的走到那排坐在路邊的老人面前,盡其所有的把錢分給他們每一個。當她聽到那些模糊不清的「謝謝」,當她看見被現實磨去人性尊嚴的木然神色,她的眼淚成串的落下來。總是這樣的,她想幫忙,卻又無能為力,難道沒有旁人和她有著相同的熱血?
  
  「雅之,」君梅過來一把摟住她。「別這麼孩子氣了,大家都在等你進去呢,你幫不了他們的!」
  
  雅之深深吸一口氣,把淚水也吸乾。她真難過,她也明知幫不了什麼,她的能力有限。然而有能力的人卻往往想不到這些,或根本不理會,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矛盾的!
  
  「我明白,君梅,我只是忍不住!」她再吸吸鼻子。「誰無父母?這些老年人該有人照顧的,怎能任他們在這兒自生自滅呢?或者我回台北時,我向僑委會提出———」
  
  「你幫不了忙,雅之,」君梅歎一口氣。「事情不是這麼單純,別只看表面,好嗎?我也同情他們,可憐他們,然而——有什麼用?我不想庸人自擾!」
  
  「我是庸人,天生的!」雅之咬著唇。「君梅,整個暑假這麼長,我們想想看,或者可以有辦法——」
  
  「雅之,」志文走過來,他或是被雅之的真情感動了,神態十分嚴肅。「我答應你,我要求父親盡量想辦法來安置他們,我保證一定做到!」
  
  雅之抬起頭,仰望志文,這一刻,她覺得志文真是個高不可仰的巨人,她展開了整天來最動人的一次微笑。
  
  「志文,我替他們謝謝你,」她認真的說:「我會永遠記住你高貴的內心。」
  
  志文的臉微紅,好半天,終於說:「若要謝,他們該多謝你,」停一停,又說:「你的確是我見過最好,最美,最善良的女孩!」
  
  雅之嫣然一笑,挽著君梅走進酒樓。
  
  在二樓他們坐了最好的一個座位,是最好的一間被分隔開的房間,志文在菲華中的確到處受人尊敬與巴結,四個侍者在一邊侍候著,領班還惟恐不周的一次又一次來巡視,所有一切全給雅之一種陌生的、高不可攀的感覺,她越發肯定,她不會把自己投身在這種環境中。
  
  晚餐後,大夥兒也就在酒樓門外散了,有男孩子送君梅回家,坐在志文家豪華「勞斯萊斯」後座的,只有雅之。
  
  「整天我只看見你笑了一次,」志文凝望住她。「而且是因為那些乞討的老人,雅之,你可是在打擊我的自信心?」
  
  「你知道我不會這麼做!」雅之搖搖頭,避開了他的視線。「不笑並不表示不高興!」
  
  「那麼,你高興嗎?」他問。
  
  「該說——高興,」她眨一眨眼。「今天的一切全是前所未有的——一流享受!」
  
  「但是——我看得出,你並不喜歡!」他盯著她不放。
  
  「我一直說過,我是個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她真心誠意的說:「也許平凡、普通的一切更適合我!」
  
  志文皺著居沉思半晌。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我知道該怎麼做。」
  
  「明白?」她意外的望住她。「我並沒有要求你怎麼做!」
  
  「是我自願的!」他握住她的手。「雅之,你記住一句話,為你,我願做任何事!」
  
  「不要對我這麼好,」雅之輕輕抽回被握的手。「誰也不能預知明天發生的事,對嗎?」
  
  「明天我們去火山!」他會錯了意。「只有我們倆人,我開我那輛沒有冷氣的福士甲蟲車來!」
  
  「火山太遠,今天又太累,我——」她想拒絕。
  
  「沒有冷氣,你會覺得生活得更真實些,」他自顧自的說:「讓我們一起去體驗生活!」
  
  和志文一起體驗生活?雅之連歎息也打住了,她是沒辦法擺脫他了嗎?
  
  從那一天「火山」行之後,雅之發覺,志文是在盡可能的改變自己來適合她。他做得非常好,絕對看不出絲毫勉強,他是誠心誠意的做到雅之口中「平凡、普通」的人,甚至有一天他還乘搭馬尼拉最起碼的交通工具「花吉普車」來見她。她想,這一回她怕再也找不到拒絕他的任何理由了,她為這件事擔心著,害怕著,該怎麼辦呢?是不是有人曾試過抹殺了愛情去接受一份善良、高貴、真誠的感情呢?
  
  這其間是絕對不同的,然而,會不會痛苦或快樂呢?下午,天氣熱得更是受不了,聽收音機播報是有個熱帶風暴逼近,難怪氣壓這麼低,低得真叫人難以透氣。雅之在小樓上練字,平日不怎麼愛出汗的她,也是一脖子的汗,她站起來打開那只傳送熱風的風扇,還是驅不走那份悶熱。她又用橡皮筋束住頭髮,感覺上是好一點了——誰說過,夏天披著長髮等於穿一件棉背心呢?她又坐回書桌。練字必須心靜,心不靜怎麼也寫不好。台北也像此地這麼熱嗎?熱得馬路上柏油也溶化了!唉,怎能淨想台北呢?她現在身在馬尼拉呀!兩個月之後她才回台北繼續學業——能繼續的只有學業,真是令人心痛又無可奈何的事。
  
  她開始磨墨。其實墨汁已被她磨得很濃了,她只想借磨墨來靜心。
  
  磨了一陣墨,心中似乎已無雜念,她想繼續寫完那篇「朱子家訓」,但是——筆握在手裡,就是落不下去。寫完朱子家訓她怕人已老去?換了張紙,她咬著唇半晌,終於寫下「情在深時」四個字。情在深時會如何呢?像她這樣癡癡迷迷、牽牽掛掛、至死方休?或是像有一種人,情在深時反而看不出,嗅不出,只能憑感覺去測深淺?她可不知道。所知道的,她是被困住了,被她一心追尋的愛情。
  
  女傭娜蒂上樓來告訴她志文已等在樓下時,她只得放下筆墨去見他。他是每天都來,風雨無阻的,這可也是情在深時的表現?然而,只是單方面的!
  
  令雅之意外的是志文的打扮,平日他總穿T恤或襯衫,很隨便的,今天竟穿著菲律賓的禮服,和蕉絲的長袖繡花襯衫。
  
  「這麼整齊,你有事?」雅之微笑,很淡,很疏遠的。「這兒沒有冷氣,會悶壞你!」
  
  「我這件不悶,是改良的,」志文凝望著她。「麻紗的比香蕉絲通風多了,不熱!」
  
  「到我們家來不必穿這麼正式,」雅之說:「你令我們感到拘束。」
  
  「我——想帶你出去一趟!」他說。說得很奇怪。「我們去一個地方!」
  
  雅之敏感的皺皺眉,他可是帶她回家見父母?那是她所絕對不願的。
  
  「不——今天我不想出門,」她立刻說:「我正在練字,墨已磨好!」
  
  「不會浪費很多時間,我們去一去就立刻送你回來!」他懇切的。「一小時可以來回!」
  
  「可是——我沒有準備,」她還是搖頭。她怎能跟他回家見父母?這豈不鐵定了?「我說過,不能這麼急!」
  
  「要什麼準備?」他也皺眉,這驕傲、自信的男孩。「我相信去了你一定高興!」
  
  「不,志文,」她為難的。「目前不是時候,真的,我是很高興能見他們,但——我會窘迫!」
  
  「他們!你說誰?」志文愕然。
  
  「你的父母,不是嗎?」她說。
  
  「天,你誤會了,完全誤會了,」志文嚷起來:「我說一個地方不是我的家,人格擔保。去吧!雅之,我知道你一定會高興的!」
  
  「真的不是去你家?」她追問一句。
  
  「要怎樣你才肯相信我?」他問。
  
  「好吧!等我五分鐘!」雅之點點頭。轉身上樓。
  
  她也換了件比較正式的衫裙,她知道志文穿禮服必有用意的,她不能令他丟臉;可是會是什麼地方呢?必須穿得這麼整齊。
  
  門外停的是志文自己的福士甲蟲車,他用這輛車,這地方必與他父母無關的了!雅之心中放鬆些,發現他是朝王彬街的方向駛去。
  
  「王彬街?」她問:「吃中國萊?」
  
  他只看她一眼,很神秘的笑了。
  
  「到了你自會知道!」他說。雅之是晶瑩剔透的,心念一轉,立刻明白了。
  
  「你可是帶我去看那一些酒樓門外的老年乞丐?」她問。
  
  汽車「吱」的一聲停在一幢古舊卻相當寬大的木樓外,是在一些小小的、看來髒兮兮的小商店中間,門前有一堆馬糞,一定是馬車經過時留下的,唐人街就是這麼令人歎息。
  
  「你為什麼不自己看看呢?」他讓她下車。
  
  小小的木門打開,裡面的光線不太好——是店面屋子的關係,旁邊沒有窗,光線只靠前後兩面的門窗。有幾個老人坐在那兒下象棋,還有的默默吸著煙。空氣不好——王彬街怎會空氣好呢?除了那些高大的酒樓之外。
  
  「是他們?」雅之心中激動,果然是那些老人。「志文,你真的安置了他們?」
  
  「我——很抱歉。這是我所做到最大限度了,」他攤開雙手。「一共二十七個人。樓下讓他們活動。樓上是他們的臥室。雖然離理想還有一段距離,但我只是想告訴你,雅之,我做了!」
  
  「謝謝你,志文,」她握住了他的手,淚盈於睫。「這已經夠好。我知道你也有難處!」,
  
  「是的。」他坦白的承認。「爸爸怕惹起一些社團和慈善團體的不快,更擔心別人說他在沽名釣譽,只好由我出面。這是媽媽名下一處老房子。本來租給別人,如今收回來正好派用場。你——認為還可以?」
  
  「是的,是的。」她一連串的說:「我相信他們並不計較環境,只要有一棲身處就行,只是——」
  
  「我也安排了他們的生活,」志文有些臉紅,他不慣做這些事。「有個廚師會給他們每天燒飯,我家管家也會每個月來給他們零用錢,我只安排了這些,你認為我還應該做些什麼?」
  
  「你應該接受他們和我的感謝!」雅之由衷的說:「當初我請求你安置他們、幫助他們是稚氣,是欠考慮的,當時我太衝動,這是我的大缺點,要幫忙該我自己,沒有理由要求別人,你卻真的做了,而且這麼周到,志文,我會永遠、永遠保存著這份對你的感激!」
  
  「我說過,我願為你做任何事,」他定定的望住她。她不是善於表達感情的人,此時此刻,眼中的深情卻分外動人。「即使再困難的我也願一試!
  
  「志文——」雅之喉頭哽塞,不能成言。
  
  「我們走,」他擁著她的肩,帶她離開那光線不很好,空氣不很好,卻有溫暖、尊重與同情心的地方。他們上車,駛離王彬街。「雅之,我需要、渴望得到的不是你永遠的感謝,是你的點頭!」
  
  雅之心中一顫,她點頭?不,不是他,不是這個人,她點頭的不是這個男孩,雖然他好得——無與倫比。
  
  「志文——」她呼吸困難,叫她怎麼回答?
  
  「雅之,難道我還不夠好?難道我還不夠忠心?難道我還不夠愛你?」志文也激動起來。「你為什麼不肯點頭?為那個斯亦凡?他不是你的幸福,他也不會再回頭,相信我,雅之,我會比他更愛你!」
  
  「不,不,」雅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斯亦凡,是令她流血受傷卻至死不悔的男孩子,愛沒有後悔,永不,即使是錯,是萬劫不復。「你不懂,事情不是這樣的,斯亦凡他——根本不愛我,你別誤會!」
  
  「那為什麼你不點頭?」他步步進逼,一點也不肯放鬆,誰不想一手抓住幸福呢?「為什麼?為什麼?告訴我原因,只要我滿意,我會立刻掉頭就走,就算痛苦得死去,也絕不再來麻煩你!」
  
  「不——沒有原因,」她困難的說:「相信我,沒有原因,只是——時間,我要一點時間!」
  
  「我已經給了你時間,從放假回來的第一天起到現在,我表示得清清楚楚。一個多月的考慮還不夠?」他不滿意的。「不要再拖延,不要再敷衍,雅之,給我回答,肯定的回答,我會對你忠心至死,我希望的回答只是點頭!」
  
  「志文——」雅之束手無策。怎麼辦呢?答應他?實在不甘心,亦凡——永遠不回頭,是的,她也相信是這樣,為什麼還不甘心呢?為什麼?「再給我幾天,讓我想想,實在——你是最好的男孩,最好的對象,原已無可挑剔,我想——我總得去問問爸爸!」
  
  「好!我跟你回去問校長!」志文今天是不肯妥協了,「只要校長同意,你再不能搖頭!」
  
  「志文——」她叫。事情怎麼能就這樣決定呢?
  
  汽車飛馳在馬路上。志文咬牙切齒的像在對機器發脾氣。他原沒有錯,錯的只是愛上一個不愛他的女孩,他不該受這些折磨、痛苦的。
  
  轉進雷米迪奧街,剎車聲驚人的刺耳,他們終於回到家裡。雅之父親正在看書,被衝進來的兩個年輕人嚇了一跳,看他們的神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
  
  「志文,雅之,你們——」他驚愕的。
  
  「校長,這一個多月來,相信你也瞭解我對雅之的感情,」志文開門見山的說:「我非常愛她,我保證一生一世對她好,保護她,愛惜她,現在,請准我們訂婚!」
  
  「訂婚?」雅之父親意外的睜大眼睛。
  
  「爸爸——」雅之軟弱的咬著唇,這是她的一生幸福啊!
  
  「雅之說要您先同意才行,」志文不給雅之說話的機會。「我相信您不會反對我們!」
  
  「雅之,」父親永遠是向著女兒的。「這是你的意思嗎?孩子,這沒有什麼可羞恥的,愛是光明正大,我要你親口告訴我,然後我才回答志文!」
  
  「我——爸爸——,我——不知道,」雅之深深吸一口氣,這是生死關頭吧?「志文是最好的男孩,也有最善良、高貴的內心,他是——無可挑剔的,但是——我還想考慮一下!」
  
  「很好!」正中讚許的點頭頭。「很好,這是一輩子的事,是一生的幸福,應該多加考慮!」
  
  「但是——校長,雅之已考慮了一個月,」志文脹紅了臉。「我實在不明白——」
  
  「孩子,你已經等了一個月,何妨再多等三天?」正中說:「我答應你,三天之後,雅之一定給你回答!」
  
  「三天一」志文皺皺眉又咬咬牙。「好,就三天!只是,雅之,不能讓我失望!」
  
  雅之輕輕透一口氣,三天又如何?難道三天之內還會有奇跡發生?拖延——只是種心理反應吧?拖到最後一刻,拖無可拖,也算對自己的交待,是不是?是不是?人是很莫名其妙的。
  
  「我也希望不讓你失望,」她真心的說:「讓你失望,君梅說那是對我太不公平了!」
  
  「什麼——意思?」志文完全不懂。
  
  「我在虐待自己,」雅之揚起頭,笑了,「就是這樣!」
  
  「虐待?」他更迷惑了。
  
  雅之看父親一眼,心中忽然平靜而踏實了。三天雖是個期限,她必須點頭或搖頭。然而,這未嘗不是一個釋放自己的機會。
  
  「志文,你回家,三天之後再來,我想——一切都會圓滿解決了!」她笑著說。
  
  圓滿?她是說這兩個字嗎?圓滿!
  
  志文凝視雅之一陣,終於轉身走出去。他也聽見了圓滿兩個字,既是圓滿,還有什麼不放心呢?他所要做的只不過多等三天而已!
  
  他自信而且驕傲,何況他聽見雅之說圓滿,他走得很開心,很放心。三天之後,幸福就屬於他了!
  
  「雅之,」等志文的影子消失,正中才問:「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要多等三天?你說過並不適合他那種家族,你不必委屈自己,勉強自己!」
  
  「志文那個人不會令任何女孩子覺得委屈,」她慢慢說:「三天之後,我想——我會點頭,他的家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你同意嗎?」
  
  「你這麼想——我沒意見!」正中點頭。「只要你幸福快樂,爸爸永遠在你身邊支持你!」
  
  只是,接受志文,她會幸福快樂嗎?也許幸福,快樂——卻在虛無飄渺間!
  
  一夜的狂風暴雨吹散了馬尼拉的悶熱,也帶走了令人難以透氣的低氣壓,難得的清涼使人們清晨的夢更沉、更甜美,尤其在這中等人家的住宅區「雷米迪奧街」附近,積水一尺深的街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連車輛也少。
  
  只有雅之的小樓開了窗,前一陣子買的貝殼風鈴在窗前迎風輕響,一串串的回憶在那熟悉的叮噹聲中被牽引出來,是真實的生命痕跡,怎麼卻虛幻得猶如小說中的情節?連那快樂與不快樂,連那甜蜜或酸澀也都似幻似真,亦凡——是已遠去!
  
  一夜不能成眠的雅之坐在窗前,小小院落中一片凌亂的「劫後」情景,那棵老芭蕉已折了腰,夾竹桃的花瓣散了一地,總開不出花的玫瑰也斷了枝子,可憐兮兮的浸在泥水中。雅之輕輕歎一口氣,等那積水退去,就下樓去整理一下吧!她不喜歡凌亂無章的事物!
  
  昨夜睡不著也非因風雨,她原非溫室花朵,風雨駭不倒她,理不出頭緒的是心中那把亂絲,三天的時間轉眼就將過去,她總不能就這麼對志文點頭。不論訂婚,結婚,她總得付出更多的誠意——無法付出更多的愛情,真誠是否也是婚姻的基石?
  
  送報的童子在樓下大門口飛快的掠過,也不顧地上有積水,一疊報紙就這麼直扔進院子。雅之的驚呼聲還沒停,他的腳踏車已不見了影子。
  
  雅之撩起長睡袍的衣角,盡快又小心翼翼的下樓,拾起已經半濕了的報紙,又慢慢上樓。或者回臥室用風扇吹一吹,等會兒父親醒來要看時就會幹了!
  
  雅之把報紙鋪平在地皮上,又用些厚厚的書壓著,打開風扇對著吹,視線不經意的掠過那些已顯得模糊的文字,颱風不大,馬尼拉和附近地方的損失都不嚴重,只是淹水使一些低窪地區的農作物受到了損害,還倒了幾處電線桿一哦!公海上有一艘貨輪被颱風吹沉,沉船前已拍出求救的電訊,所以能及時救出大部分船上人員。雅之搖搖頭,退到窗邊。她永遠不敢想像海員的生活,那可能是世界上最苦悶、也最危險的一種行業吧?離鄉背井的在不算大的船上,一個月或幾個月都見不到陸地、見不到除了同事以外的人類。沒有新鮮的食物,也沒有任何娛樂,就在白茫茫的大海上飄呀飄的,萬一遇到一場風暴,連生命都可能失去,就像那一艘沉了的台灣船——台灣船?她看到台灣這兩個字嗎?
  
  急忙又奔到報紙處,仔細的再看一次,果然是艘台灣貨輪。哎——好在船上人員大部分都得救了,全是中國人呢!全都來自台灣呢!無論如何總比其他國籍的船隻更令雅之有親切感!
  
  雅之還知道除了貨輪外,台灣還有不少遠洋機動漁船也從高雄來此地附近作業,也出過事,漁船上的船員也有人得救生還。有一次真是萬幸,一個漁船水手在漂流九天、自以為絕望之後竟獲救了。這件事雅之真是印象深刻,她不但記得那人名字,還清楚的記得那人獲救時的模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卻枯瘦如老頭兒,焦黑的皮膚,乾裂又腫脹的唇,還有全身都是傷痕——
  
  她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怎麼想到這些了呢?這麼可怕的事——但願這次得救的人會情況好些,他們獲救得早,一定不可能像以前那個那麼糟的,是不是?
  
  太陽慢慢上升,院子裡、街道上的水退了,人們也陸續起床,開始一天的生活。
  
  雅之把乾了的報紙放在父親書桌上,喝一杯牛奶就去清理院子,奇怪的是她一夜沒睡,居然精神很好,一個鐘頭後,小小的院落又井井有序了!
  
  正中起床之後有他一定的工作,運動,早餐,看報,也看一點書,十點鐘的時候,他換好衣服預備出門。
  
  「去哪裡?爸爸,」雅之從院子裡進來。「有的地區恐怕積水未退呢!」
  
  「不妨,我去學校看看!」正中說:「吹了一夜風,我得看看校舍有沒有損壞!」
  
  「我陪你一起去,好嗎?」雅之說。
  
  「不用了,只是看看,」正中搖頭。「不用動手修理的!」
  
  「那麼你早點回來吃午飯!」
  
  正中笑一笑,穿好皮鞋,拿出枴杖。
  
  「志文今天會來嗎?」他突然問。
  
  「不會吧!」雅之呆怔一下。「我讓他三天後才來,今天才第二天!」
  
  「你這孩子!」正中拍拍女兒。「你是折磨他?還是考驗他呢?」
  
  「都不是!」雅之臉上笑容消失。「我是為自己找一個藉口,也可以說——垂死掙扎!」
  
  「垂死掙扎?」正中停住正要邁出去的腳步。「怎麼說這麼一句奇怪的話?」
  
  「我快要沉下去了,」雅之故作輕鬆的笑。「我要試試看志文是不是我的一塊浮木!」
  
  「奇怪的道理!」正中不懂,打開大門往外走。
  
  雅之回到房裡洗乾淨手,娜蒂也來上工了,她已買來今天要吃的菜,匆忙的到廚房去洗、去切、去預備了。
  
  門鈴又響起,不是志文,該是誰?
  
  「君梅!」雅之高興的嚷。「是不是和旅行社那個西班牙混血的朱花拉斯舊情復熾?怎麼這樣久見不到你人影?」
  
  「哪有什麼新情、舊情,像你嗎?」君梅捲起被街上積水弄濕的牛仔褲。「我來看看你今天有什麼節目,兩天沒有出大門,悶得慌!」
  
  「你這不安於室的女孩!」雅之開玩笑的罵著:「你就要有禍了!」
  
  「誰有禍呢?」君梅毫不在意的笑。「我看你這回逃不了莊志文的情網,他撒的是天羅地網!」
  
  「我又不是犯人!」雅之皺皺眉。「怕什麼天羅地網?」
  
  君梅若有所思的凝視她一陣。
  
  「雅之,你心中還不曾真真正正發生過一些事,像發生在斯亦凡身上的一樣?」她問。
  
  「君梅——」雅之的臉一下子變了。
  
  「抱歉,抱歉,」君梅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就像在台北的冬天一樣。「我只是聽見一些風聲,許多人在傳說莊志文要訂婚了!」
  
  「什麼人在傳?」雅之睜大眼睛。「不是說我吧?」
  
  「很多人,」君梅聳聳肩。「華僑社會不大,莊志文之是視線的焦點,他最近總陪著你,聽說還安置了那群酉樓門外的乞丐,雅之,你也不能怪大家傳得厲害,莊志文從來沒有這麼熱心過啊!」
  
  「這——多彆扭,」雅之非常不滿。「傳來傳去,萬—最後不是這樣,豈不——令人難堪?」
  
  「只要你點頭不就行了?」君梅瞭解的笑笑。雅之咬著唇,搖搖頭又搖搖頭。
  
  「我——答應三天後給他回答!」她說。
  
  君梅眼睛一亮,高興得跳起來。
  
  「那是說——雅之,他已經求婚了?」她叫:「為什麼要考慮三天?難道你還有什麼更好的選擇?」
  
  「不——我說不上來。」雅之又搖頭。「就算我答應他訂婚。君梅。我——哦,你明白我的!」
  
  「你真是死心眼兒!」君梅歎息。「斯亦凡到底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你竟會為他癡得如此這般?」
  
  「我想——是緣分!」雅之低下頭。
  
  「才怪,有緣分的話會弄成今天?」君梅完全不同意。「而且——斯亦凡所作所為也太過分。尤其對你。我——我——哎,我也不瞭解,為什麼他要那樣對待你!」
  
  「他心理不平衡——」雅之衝口而出,立刻不再說下去。「哎——過去的事也別提了!」
  
  「那麼你是會對莊志文點頭的了?」君梅追問。她是個熱心的朋友,她比雅之還緊張。「不點頭——是跟自己過不去,」雅之輕歎一聲,也不知是惋惜?或是滿足?「志文對我實在很好,而且他本身實在是很難得的人!」
  
  「這就對了!」君梅透一口氣。「我還——真擔心你會發傻勁兒!」
  
  「我想——人是很卑鄙,很自私的,」雅之笑了。「當得不到最嚮往東西時,往往會抓住另一樣,而這一樣卻並非他所真心希望的!」
  
  「這怎能說自私呢?難道除了斯亦凡,你就一輩子不嫁?」君梅不以為然。「斯亦凡在台北都失了蹤呢!」
  
  「我知道他——」雅之說溜了嘴。
  
  「你知道他什麼?」君梅盯著她看。「雅之,難道——你們還有來往?聯絡?」「不,只是一個地址,」雅之透一口氣。君梅是惟一的一個可以談亦凡的人,她不必再隱瞞。「我不能肯定是不是他的,但一佳兒轉交給我的,她說——可能有用!」
  
  「回馬尼拉之前你見過林佳兒?」君梅懷疑的。「你從來沒有提起過!」
  
  「不,是佳兒交給志文轉交給我的,」雅之說:「當時我已去機場。佳兒和志文同時去找我而碰到的!」
  
  君梅咬著唇,沉思半晌,突然大笑起來。「天下竟有這種事,如果因為這個地址而使志文失去你,這恐怕也是天意!她說。
  
  「不——」雅之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困難的說:「地址也沒有用。因為只是佳兒給我的,不是亦凡!」
  
  「你這癡心的丫頭!」君梅忍不住罵。「斯亦凡那麼驕傲的男孩子,你難道還想他自動回頭,低聲下氣的來求你嗎?我告訴你,他寧願痛苦得死掉,也不會對你低聲下氣!」
  
  「誰要他——低聲下氣了!」雅之的臉紅起來。
  
  君梅打量她一陣,無言的歎息了。能令雅之笑,能令雅之哭,能令雅之快樂,能令雅之痛苦,能令雅之臉紅,能令雅之癡心一片的,只有亦凡,那是心理的自然反應,與任何條件無關,愛情,是毫無道理可講,也永難要求公平的!
  
  「雅之,如果你答應了志文,下學期你就別再回台北了!」君梅再歎一口氣。
  
  雅之自然明白君梅的意思,她們是心思相通、青梅竹馬的伴侶,她們互相實在太瞭解了。
  
  「不回去——對我是好,但我不甘心放棄中文,」雅之說:「我念得不錯,還有兩年就畢業!」
  
  「你自己考慮清楚!」君梅語意深長。「做了莊志文的未婚妻,稍微走偏了半步,都影響重大呢!」
  
  「我——明白,」雅之點點頭。「但是——我怎麼會走偏半步呢?」
  
  君梅搖搖頭,再搖搖頭。
  
  「雅之,我問你,」她認真的對著雅之。「你能知道如果你再見到亦凡的情形嗎?」
  
  「我——」雅之想一想,臉色變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再見到亦凡——再見到亦凡會怎樣?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什麼事都可以預測,惟獨這件不能,也許有千個可能性,也可能——哦!再見到亦凡會怎樣呢?「我不會再——見到他!」
  
  「天下的事有絕對的嗎?」君梅說。
  
  「但是——我們說過不再見面,」雅之癡癡的搖頭。「他說——他會永遠記住我和我們的一段回憶,因為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
  
  「他說過不再見面,」君梅笑。「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後悔了呢?說不定他又千方百計的在找你了呢?說不定你若回台北,下了飛機第一個就見著他呢?」
  
  「那——不可能!」雅之深深吸一口氣,別那麼多「說不定」了,假設的事永遠不可能變作真的,以亦凡的心高氣傲,還有——「我也不能忘懷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
  
  「那一段荒唐的日子!」君梅一個勁兒搖頭。「傻雅之,你是在自欺欺人吧?你還恨他?怨他?氣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若不能被你諒解,小姐,你怎麼會矛盾、掙扎得這麼痛苦?你怎麼會把幾乎擁有全世界最好條件的莊志文拒之於千里之外?你是真的不能釋然?不能忘懷?不能諒解?」
  
  「我——」雅之說不出話,君梅的話是一針見血,她內心裡也明白,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所以,雅之,別再回台北了,」君梅真心的說:「抓牢屬於你的幸福吧!世界上的事就是這般,你想得到這一樣,就必須完全放棄另一樣,人也相同,公平得很!沒有人能同時腳踏兩條船,否則最後溺斃的一定是那人!」
  
  「我——會考慮!」雅之用力點點頭。
  
  「對莊志文,你考慮了太多,」君梅笑。「為什麼對斯亦凡簡直義無反顧呢?」愛,原是義無反顧!愛無反顧!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3 01:23:58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4-12-15 00:27 編輯

  第十二章
  
  這是一件大事,無論在馬尼拉的華僑圈子,或菲律賓的上流社會,畢竟,莊志文家族的財勢在此地舉足輕重,莊家長子訂婚,怎能不轟動一時呢?
  
  雅之終於答應了志文,她終於是答應了,無論如何,她是釋放了自己,在感情上!
  
  訂婚典禮在莊家自己的新酒店頂樓舉行,雖然請的客人並不多,帖子也只發了兩百份,然而自動來道賀、來觀禮的人不計其數,這原是個錦上添花的社會嘛!
  
  中文報、英文報都以巨大的篇幅報導,志文和雅之的照片都刊出來,照片上的志文除了原有的嚴肅、驕傲外,還有一絲勝利者的笑容。雅之卻笑得斯文、淡漠,她臉上看不出喜氣,卻有一份旁觀者的味道,也許是她個性含蓄吧!何雅之,何校長的女兒,,華僑孩子大多數都念過何校長的學校,校長的女兒,理當比別人更含蓄啦!
  
  全馬尼拉的人都知道這件喜事,全馬尼拉的人也都看見報上的消息和照片,誰都說是郎才女貌,天作主合,不是嗎?即使不認識他們的人,即使一些看英文報的外國遊客,即使一些從香港來的旅行團,即使——公海上獲救的台灣貨輪船員,聽見消息,看見報紙的人都由衷的祝福他們,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那是一家二流或三流酒店,也是莊志文父親的另一產業,在「海傍大道」和「柏德富拉」街的轉角處,並不太高的六層樓,有一百五十間客房。平日除非是旅遊旺季,否則總不容易客滿,這種有十五年歷史的小型酒店,怎麼能和新式的豪華酒店競爭呢?今天這兒卻顯得特別熱鬧,原來台灣貨輪獲救的三十幾名船員全住在此地,是莊志文父親免費招待他們的!
  
  午餐之後,船員們三三兩兩回到房裡,在此地人地生疏,又加上沉船使他們失去所有財物,他們不可能在此時此地還有玩樂、遊覽的心,只盼望船公司能早日安排他們飛回台北與家人團聚。
  
  其中只有一個人看來特別,他似乎焦躁不安,有時又十分興奮,他好像不怎麼急於回家,他眼眸中特別明亮的光芒告訴人,他——有所盼望,有所目的!
  
  他是個高大的男孩子,一身陳舊的牛仔褲、牛仔襯衫,頭髮長,鬍鬚也長,掩飾了他原來的面貌。不過,無論如何,他年紀很輕,他只是船上一個普通水手。
  
  他也乘電梯回到五樓的房間。他手上拿著一大疊報紙,還有厚厚的一本電話簿。他的同伴都在奇怪,拿電話簿做什麼?莫非這總是沉默的怪人在馬尼拉有熟人?
  
  懷疑也只是放在心中,沒有人理會他——有熟人又如何?連護照都失去的情形下,難道他還能單獨先回台北?這可不是有錢就能買飛機票這麼簡單的事啊!
  
  那怪人默默的回到房裡,是一間單人的小房間,一張床,一張沙發,小小的浴室,就沒有什麼能供轉身的地方了。這也無妨,原是免費招待,他不在乎住更壞的地方,這兒總比船上的大艙來得通氣得多,他能到馬尼拉已是奇跡、是萬幸,如果他能——眼前一閃,他看見報紙上那張志文和雅之合照的照片,一剎那間,他全身的動作都停止了,只是目不轉睛的對著那照片。
  
  沒眼花?沒看錯?是那個念醫科的莊志文?那嚴肅,那驕傲,那頂天立地的氣概,還有那勝利者的笑容,是他,莊志文,化成灰也認得的莊志文,他——他——終於是訂婚了,和雅之!
  
  雅之這個名字在他胸中抹過,像一把尖刀硬生生的劃過去,留下一條深深的傷口,鮮血不停的湧出來。雅之!雅之終於和莊志文訂婚,在昨天晚上,在他被送來這家酒店暫住的時刻!
  
  過了好久、好久的一段時間,他才慢慢能活動,能思想,也能感覺到心中難以忍受的劇痛。
  
  他想盡了辦法,雖是來到馬尼拉,其間的困難、挫折、苦楚也別提了,但還是遲了,雅之已訂婚,她已屬於莊志文。他茫然的走向床前,志文和雅之的照片還是對著他笑。他扔一個枕頭過去,照片是遮住了,雅之的笑容卻深印心底!
  
  雅之笑得很淡,很含蓄,她原是這樣的女孩子,她不可能用強烈、誇張的方式表現喜怒哀樂,甚至是愛——愛,他心中一陣抽搐,臉色變得更青更白,今生今世,他可還有資格說這個字?
  
  他的船本該到新加坡,一個颱風把他吹到馬尼拉,他正狂喜的以為是天意,怎樣的天意?讓他看見雅之的訂婚消息?是懲罰他吧?
  
  長長的透了一口氣,他反而笑了。
  
  心中疼痛又如何?失望又如何?雅之已經屬於莊志文,讓他親眼看到,也——死了這條心吧!他已盡了力,盡了全部的力量,他依然得不到——這才是真正的天意吧?雅之那麼好,他有什麼資格得到她?
  
  這倒是一了百了。他從沒想過結果會是這樣,雅之真和莊志文訂婚,他還以為雅之愛他——以為?!天下最不可靠的兩個字,他怎能以為別人的感情呢?
  
  也罷,此次大難不死,回到台北該——腳踏實地的從頭來過吧?書自然是念不成,他可以做點事,正正經經的做點事,不再胡思亂想,好高騖遠了。人不踏在地上,怎會有成長、繁盛的機會呢?
  
  只是雅之——心中疼痛得受不了,雅之已屬於莊志文,雅之已永遠離他而去!
  
  他搖搖頭,無聊的翻著電話號碼簿。
  
  他沒有學歷,又是兵役年齡,他沒法子離開台灣,但他又沒有辦法抑制他對馬尼拉的渴望,做海員是他惟一的道路,只有上船,他才能名正言順地離開台灣。他本來打算船到新加坡他就溜的,他不能不趕著來馬尼拉,雅之說過訂婚的——他是趕來了,卻仍是遲了!如果他早來,如果颱風早幾天吹——也沒有用,是吧?雅之訂婚的心意早已決定,他來得遲與早又有什麼不同?
  
  他內心後悔得厲害,當初——為什麼把和雅之的關係弄得那樣彆扭?他一開始就沒有付出真心,是不是?如果一開始他就坦白,就不隱瞞王蘋的事,今日的一切會不會不同?翻電話簿的手停下來,他看見一個電話號碼,那是雅之提過她父親學校的名字。他用筆寫下了這電話號碼,和那一小行地址,這才慢慢合上簿子。
  
  有電話號碼和地址——對他可有任何用途?這個時候若他出現在雅之面前,她會怎樣?驚奇的見到一個小丑?在這件事上,他和小丑有什麼分別?
  
  實在無聊,他還得在這小房間裡悶多久才能回台北?
  
  拾起地上的報紙,他慢慢的看那段錦上添花的文字。有些人天生是幸運的,一生下來注定有財有勢,有學問,有前途,還有愛情。有些人卻一無所有,這該不是牧師所說的「上帝是公平」的吧?若上帝公平,怎麼能允許莊志文擁有了所有的好條件之後,又擁有全世界?雅之是——全世界吧!
  
  他輕輕的,小心的撕下雅之的照片,只是雅之的那一半,端詳一陣——雅之臉上沒有喜氣,眼中沒有幸福,全身都沒有陽光,雅之——難道不快樂?
  
  「不,不會,雅之不會不快樂,莊志文會是最好的丈夫,也許她現在不快樂,以後——莊志文必會給她一切,包括快樂和陽光,他實在不必擔心這些的!
  
  把雅之的照片放在牛仔襯衫口袋裡,啊!雅之貼在他心口上呢!雅之,雅之,你可聽得見他的心跳?
  
  他又從另一個貼身的口袋拿出另一張雅之的照片,那是在他家拍的,曾被他撕碎,扔了之後,找出底片再沖洗出來的。雅之在笑,雅之滿臉陽光,雅之全身都是生動的光芒,雅之——
  
  他忍無可忍的撥了那學校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中年人,講閩南語。
  
  「找哪——位?」
  
  「請問——何校長在嗎?」亦凡勉強用不很正確的台灣腔閩南語說。
  
  「何校長在家裡,你是哪一位?」那中年人問。
  
  「一個朋友!」亦凡吸一口氣。「我——從台灣來,我希望知道何校長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哦!你等一等!」中年人放下電話,一定是去拿地址了,過了一陣子他回來,毫不猶豫的說了地址和電話。
  
  亦凡心中飛快的掠過一些意念,立刻說:「我住的地方是XX酒店,離何校長的家近嗎?」
  
  「很近,很近,」那中年人很熱心。「走路大約十分鐘,坐巴士大約三分鐘,一塊半披索就到了。」
  
  「謝謝,非常謝謝!」他放下電話。
  
  現在——該如何?
  
  房門響起來,沒有他再思考的時間。「誰?什麼事?」他用英文問。
  
  「是我,」進來的是大副,一個海洋學院的畢業生。「喂!等會兒有大巴士來帶我們去四處逛逛,你去不去?」
  
  「不去!」他想也不想的拒絕。
  
  「還有,酒店老闆請我們今晚去夜總會,」大副看來很高興似的。「這個莊老闆大概是因為兒子訂婚,所以心情好得很,人也更慷慨了!」
  
  「莊老闆?」他站起來,眼中凌厲光芒一閃。「他兒子是——莊志文?』
  
  「是吧!就是訂婚的那個,報上有的!」大副說:「你不去我們就走了!」
  
  房門關上,他的整張臉脹得通紅,那些鬍鬚似乎都要站立起來了。免費招待他們的莊老闆竟是莊志文的父親,而他——這——未免是太大的諷刺了吧?
  
  好半天,他才能慢慢平靜下來。他該自卑嗎?一個沉船下遇救的船員,正在接受人家仁慈的援助,他還有什麼資格與人爭?在莊志文眼中,他一定比螞蟻還不如,他——緩緩的吐出心胸中所有的廢氣,頹然倒在床上,此刻,他才真真正正放棄了所有希望!
  
  從現在開始,他要好好的把自己隱藏起來,如果讓莊志文或任何人發現了他,他寧願死掉!他原是那樣心高氣傲,竟落得如此景況,乞丐才受人施捨,他——唉!事情怎麼會這樣的呢?
  
  他就這麼躺在床上,直到窗外的天全黑了,又是天的結束,是不是離回台北的日子更近了?
  
  此刻他心中惟一的念頭是快回台北,心裡的難堪、窩囊簡直說不出來,原來他現在正接受莊志文家的施捨呢!他真後悔,沉船時他若跳下海,和船一起沉到海底豈不更乾淨?
  
  他沒下樓吃飯,他完全沒有食慾。什麼都不知道時他可以不介意,但知道此地所有的一切都與志文有關,叫他怎能住的心安理得?他不是別人,是斯亦凡啊!
  
  斯亦凡,從彩色照片沖印廠的黑房裡走出來他就上了船,他就一天天更接近他的目的地,他心中也曾幻想過無數次到馬尼拉之後的情形,卻永遠沒想到會是這麼難堪,這麼困窘,這麼傷自尊的。如果他身上還有任何一點錢,他會毫不猶豫的走出這酒店,但——
  
  他身無分文,人生路不熟,言語又不很通——不是每一個菲律賓人都能說英文。叫他怎麼辦?
  
  更夜了,他聽見同伴們回房的聲音,那些只是同伴,沒有朋友,沒有人會關心他,自然也沒有人注意他吃不吃晚餐。他並不餓,只是——他能不吃飯,一直支持到回台北?這也未免太孩子氣了,是不是?莊志文的父親並不知道他的事,人家也絕對是一片好心,斯亦凡,斯亦凡,你怎麼小心眼兒得想到施捨呢?
  
  折磨人的往往只是自己的思想、意念,是吧?
  
  想到這兒,他也忍不住笑了。一個意念突然湧上來,或者,他可以聽聽雅之的聲音?
  
  照著中年人給的電話號碼撥了,好一陣子才有人來接聽,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聲音,是雅之!
  
  「何公館,請問找誰?」她說,用閩南語。
  
  轟然一聲,亦凡整個人都燃燒起來,是雅之,他終於又聽見了雅之的聲音,在另一片土地上,在另一種夢境也難有的環境中。他想要叫一聲雅之,但是聲音堵在喉嚨口,就是出不來,他的手心在冒汗,他的全身在發顫,他整個人就要崩潰了——
  
  「請問找誰?」這一次她是說英語。
  
  亦凡咬著唇,緊緊的咬著,一排深紅色的齒痕現了出來。他能出聲嗎?他可以出聲嗎?即使只是叫一聲雅之,即使只是打一個招呼——
  
  「開玩笑嗎?」雅之的聲音變得嚴厲。「真無聊!」砰的一聲,電話掛了。
  
  他彷彿立刻跌進了無底深淵,無邊的黑暗包圍著他,惟一的一線光明也因電話掛斷而消失。
  
  他忍不住再一次撥電話,他喘息得好厲害,他顫抖得好厲害,雅之——可會再接電話?
  
  「何雅之!」雅之,天,是雅之,生氣時她的聲音仍是斯文、有教養。「請說話,我聽不懂你的喘息代表什麼?」
  
  聽不懂?是的,雅之是聽不懂他的喘息,雅之已屬於莊志文!
  
  依然沉默——他能說什麼?他渴望的只是聽見她的聲音,只是她的聲音!
  
  「對不起,現在夜深了,請別開這種玩笑!」雅之用英語說。她以為是開玩笑,她永遠不會知道電話線的另一端是誰吧?「你是開玩笑的,我知道!」
  
  亦凡掙扎得厲害,他是否該讓雅之知道他來了?
  
  「我——」他的聲音從喉頭逼出來。
  
  「卡」一聲,電話又掛斷了。雅之——聽見他的聲音了嗎?雅之能認出他嗎?雅之!
  
  雅之躺在床上,還在和剛才的電話生氣。
  
  越來越多的無聊人在深更半夜時用無聊電話來擾人清夢,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麼心理,吵得別人睡不安穩,難道自己就舒服、高興?大概是一些心理變態者吧!馬尼拉越來越多這樣的傢伙了!
  
  為了怕吵醒正中,她已拔了電話插頭,再也不會有任何電話鈴聲來騷擾了吧!
  
  本來她也沒有睡意的,被那個只是喘息而不說話的電話一擾,更是睡不著了。
  
  經過了幾天頭昏眼花的忙亂,從做衣服,選首飾,見莊家的長輩、族人,又接受什麼禮餅、聘金,直到把禮餅分派給親友,陪父親把聘金加上若干又退回去——這是風俗。真使雅之要崩潰了,只不過訂婚,兩個人的事,為什麼像幾千個人打仗?
  
  君梅曾偷偷告訴她,結婚的繁文縟節多得令人受不了。雅之已經在後悔,她答應了莊志文,是不是等於答應了那個家族?從此要她這人投進去,甚至——淹沒在裡面?她不願如此,她一直認為那是悲劇!
  
  她——會是悲劇的主角?
  
  她輕悄的開了床頭燈,眼中所見全是大包、小包的禮物,這些是比較貴重的,還有一大堆在樓下客廳,父親臥室裡也有一些。這麼多禮物,包羅萬象的禮物,叫她用幾輩子才用得完?
  
  還有最荒謬的,居然有人送古老的紅漆馬桶?這算什麼呢?這個時代還用馬桶?送禮的人真想得出!
  
  伸出右手,望望手指上志文送給她的訂婚戒指和一枚三克拉的鑽戒!雅之一向不喜歡金金銀銀的東西,對鑽石卻有好感,那透明的、清澈的、冷冷冰冰、光芒四射的小東西,的確是無比美麗。對雅之來說,那美麗比它的價值更重要,尤其鑽石的冷艷帶著一絲浪漫,半分落寞,她喜歡那種味道!
  
  她就不喜歡志文父親送的那個雕鏤精工、有手掌這麼大碧綠剔透的翡翠如意,也說不出原因,她一向不喜歡那種翠綠,很土很俗氣的感覺,再加上那麼粗的一大條黃金鏈子吊著,她不能想像掛在胸前是什麼模樣,一個十足的鄉下婆?
  
  她透一口氣,下意識的搖搖頭。
  
  如果訂婚換一個男主角——多荒謬的事,可以換男主角的嗎?訂婚?如果換成——亦凡,那情形會怎樣?一次舞會,一朵清雅的百合花,一個小小的指環,也許還有一個小小的鑽石,那情形會不會美得多?好得多?
  
  她皺皺眉,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她不該這麼想的,這麼想對志文太不公平,訂婚前她可以想、可以猶豫、可以考慮,答應了他——就該忘掉以前的一切,無論是愛,是恨,是怨,是愁總該忘記!她可以不愛志文,但是,她必須對他忠誠!
  
  她不習慣戴鑽戒,那麼大的一個又冷又硬的,弄得手指好不舒服。隨手取下來,放在枕頭下——手背碰到枕頭套裡的一塊硬紙片,亦凡的地址——他還在那裡嗎?訂婚的事要不要告訴他?
  
  突然間,她坐了起來,她想起一件事,很奇怪,很不可能,卻很令人懷疑的事。剛才那個無聊的電話,在她扔下話筒時,似乎聽見一個男孩子的聲音說「我——」,而那個聲音——竟像亦凡!真的,像亦凡的聲音,』她到現在才察覺,她——哦!看,她在做什麼!像亦凡的聲音又如何?難道還會真是亦凡?亦凡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海島上呢!也許——也許亦凡正陪伴著另一個女孩子,他總是有那麼多女孩子包圍的!
  
  她又慢慢躺下來。是不是她真癡傻得沒有道理呢?說不定亦凡早忘了她,說不定亦凡從來沒當她是一回事,說不定——哎!不能再想了,再想不但使她心痛,更會傷她的自尊,亦凡——根本沒重視過她!
  
  情在深時,也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有人說過「情到深時情轉薄」,這是多美好的境界,多灑脫,多美麗,多滄桑,為什麼她完全做不到?是她死心眼兒,讓那情——濃得化不開,終於淹沒了自己。情到深時,情到濃時——真能轉薄?轉淡?
  
  雅之咬著下唇,她想——或者因為她從沒有真正得到過,從沒有牢牢的握在手心過,從沒有真真切切的品嚐過,所以她無法體會?是這樣的嗎?是嗎?如果她能抓牢,能真正得到,能真正品嚐到,她也能達到那個意境——情到深時情轉薄,能嗎?
  
  她很想體會一下這樣轉變,那會永世難忘的一種經驗,是吧?但——她不會有這種機會,她不會有!亦凡的永不回頭,對志文——她也不可能到這種地步,所以她沒有機會,永遠沒有!
  
  她關了床頭燈,睡吧!她已經睡眠不足了,再不休息,她的體重必然會直線下降了。
  
  突然間,她心中湧上一個念頭,如果——她只想「如果」亦凡出現在她面前,她會怎麼樣?
  
  她——會怎麼樣?一剎那間,她全身都熱起來,亦凡若出現在眼前,她會昏倒,會死——不,不會有這麼嚴重,也不會這麼不美麗。她會——她會——哦!只要亦凡來,她會原諒他以前所有的一切,她會和他一起浪跡天涯海角,她會——不,不,她怎能原諒他那一段不可原諒的往事?她怎能跟他走?她已經和志文訂婚。如果亦凡來——她會含笑為他介紹志文,她會平靜的和他做另一種朋友,她會把他當哥哥看待——不,不,不,簡直是荒謬透頂的,怎可能為他介紹志文?她又怎能平靜的和他做另一種的朋友?她又怎可能當他是哥哥?他是亦凡,他永遠是亦凡,是她癡心掛念,幾乎令她無法自拔,萬劫不復的亦凡!他若來——他若來——唉!他又怎會來呢?
  
  終於是太累了,模模糊糊她有了睡意,模模糊糊她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是—會兒,又似乎是一整夜,她突然聽見一陣又一陣急促的鈴聲,鈴聲?門鈴?電話鈴?
  
  翻身坐了起來,天已全光,太陽已掛得高高的,什麼時候了?電話不是拔了插頭?怎麼響得這麼凶?甩一甩頭,匆匆忙忙奔到樓下,父親正在聽電話,神色很是特別,沒講幾句,就掛上了。
  
  「誰?誰的電話?」雅之莫名其妙的緊張著。
  
  「學校裡的張叔叔,」正中疑惑的。「他問我台灣的朋友找到我沒有!」
  
  「台灣的朋友?誰?」雅之睜大眼睛。「在台灣你有朋友嗎?爸!」
  
  「不知道,可能是以前的學生,也可能是這邊搬回台灣定居的朋友!」正中思索著。「都有可能!」
  
  「張叔叔怎麼知道有朋友找你!」雅之問。
  
  「那人打電話到學校問我的電話號碼和地址,」正中沉思著。「他說他是台灣來的,要看我!」
  
  「是嗎?」雅之心中有奇怪的感應,可是什麼地方奇怪,她卻又說不出來。「他沒有說自己是誰?住在什麼地方?」
  
  「沒有,」正中搖搖頭。「雅之,我怕——事情不是這麼簡單!」
  
  「你以為怎樣?爸!」雅之變了臉色。
  
  「可能根本不是台灣來的朋友,」正中說:「馬尼拉的人都知道你和志文訂婚,也必然想像到貴重物品很多,我擔心是不懷好意的盜賊。」
  
  「不會這麼大膽吧?」雅之皺眉。馬尼拉的治安雖不好,也沒有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你不知道,目前華僑社會裡的不良分子、敗類多得很,」正中搖頭歎息。「他們專打自己人的主意,去年一個姓蔡的富翁兒子被綁票,付了錢之後還被撕票滅口,後來查出來,竟是蔡家的一個表親做的,你看多可怕!」
  
  「那——我們該怎麼辦?」雅之聽得呆了。
  
  正中考慮一陣,點點頭。
  
  「打電話讓志文來,讓他陪你把貴重首飾放進銀行保險箱,」他說:「至於禮物,也無所謂了!」
  
  雅之想一想,終於去打電話,這種事是寧可信其有,防範一下總比較放心。
  
  「他馬上來!」放下電話,雅之說。
  
  正中坐下來,喝幾口茶,突然問:「雅之,昨夜誰來電話?好晚的時候!」
  
  「一個無聊的傢伙來搗蛋!」雅之皺眉。
  
  「你說——雅之,這兩件事,我是指無聊電話和自稱台灣來的朋友這兩件事有沒關連?」他正色問。
  
  「爸爸——」雅之心中掠過一抹寒意。「你別嚇我!」
  
  「傻孩子,事情還沒有發生,有什麼可怕?」正中層顏笑了。「若是真的不妥,你就盡快回台北吧!」「回台北?」雅之呆怔一下。「那你呢?」
  
  「我不怕,」正中淡淡的搖頭。「大不了住到學校去,誰都知道我何正中一生清廉,他們不會對我這個窮教書的怎麼樣,我擔心的只是你!」
  
  雅之慢慢思考一陣,也笑了。
  
  「爸爸,會不會是我們疑神疑鬼,庸人自擾?」她說。
  
  「希望如此!」正中說。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父女倆嚇了一大跳,雅之搶過去接聽,是一個奇怪的男人聲音,很沙啞。「喂!何公館!」雅之說。
  
  「我——找何校長!」對方說。
  
  「請問哪一位找他?」雅之皺著眉,這聲音分明是裝出來的,裝得很是奇怪。
  
  「一個——朋友!」對方又說。
  
  「請問貴姓?」雅之疑心大起,為什麼他要假裝出一副怪聲音呢?莫非真有企圖?
  
  「我只想——道喜!」對方再說。
  
  「他——」雅之看正中一眼。說不出什麼理由,她竟覺得電話裡的那男人並非是覬覦他們貴重的物品,他似乎——另有所圖。「他不在!」
  
  「謝謝!」電話掛斷了。
  
  雅之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心中一片混亂,想在這混亂中找出一個頭緒來也是不行。電話裡的那人指明了找父親,可是她覺得卻是衝著她來的!
  
  「誰?找我嗎?」正中催著問。•
  
  「是!聲音很怪,好像是故意裝出來的,又不肯說姓名,只要找你道喜,」雅之搖搖頭。「很怪!」
  
  「怎麼個怪法?說不定真是道喜的朋友!」正中說。
  
  「嗯——他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很沙啞,」雅之拚命的想,她是否——聽過這聲音呢?「很可疑!」
  
  「下次電話來了由我聽!」正中說:「我也許可以聽出來是誰。」
  
  剛說完,電話鈴又響了,正中立刻過去接聽。
  
  「喂!我是何正中!」他說,用閩南話。只見他皺皺眉,用英語再說一次,就放下電話。
  
  「怎麼樣?爸爸,怎麼樣?是不是那人?」雅之急切的。
  
  「不!不知道!」正中搖頭。「對方根本不出聲!」
  
  不出聲?雅之的心又亂了,為什麼要亂呢?她害怕?
  
  「他為什麼不出聲?我相信就是剛才那人!」她說。
  
  「惟一的可能,」正中慢慢說:「打電話的人是我們所熟悉的,尤其是我,所以他不敢跟我說話!」
  
  「但是——」雅之不以為然,卻也想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這其間一有些什麼不對,可是她說不出。「我覺得他的閩南語很特別!」
  
  「哦?」正中眼睛一亮。「這樣範圍又縮小了,他可能和我們一樣,不是正宗的廈門人!」
  
  「你認識這樣的人嗎?」雅之不安的。
  
  「太多了,」正中笑著搖頭。「此地華僑並非百分之百的廈門人啊!」
  
  雅之正要說話,門鈴響起來。
  
  「是志文!」雅之奔過去開門。「我聽見車聲。」
  
  進來的果然是志文,這個已擁有了全世界的男孩,曾因為雅之的點頭而使他臉上的自信更增強。
  
  「雅之,」他輕輕擁抱一下她。「爸爸,為什麼要趕得那麼急?我本想讓雅之多休息一陣,下午才來的!」
  
  雅之和正中對望一眼,互相瞭解的點點頭。
  
  「家裡人少,貴重的東西放著不方便,也不安全,我想送去銀行保險箱!」雅之說。她完全不提那莫名其妙的電話。
  
  「好,我們現在去!」志文立刻答應。「台灣貨輪有一批獲救的船員住在我父親的一間酒店,我本想去看看他們,你有興趣一起去嗎?雅之!」
  
  台灣貨輪的船員?雅之——去嗎?
  
  從國家銀行出來,雅之已經把所有貴重的飾物放妥在剛租的保險箱裡,她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坐在志文那輛沒有冷氣的福士甲蟲車上,長長的透一口氣。
  
  「貴重飾物對我是一種浪費,」她看看只戴著一隻白金訂婚指環的手。「我不是喜歡打扮得珠光寶氣的人,只能委屈那些鑽石、翡翠長年躺在銀行的保險箱裡啦!」
  
  「不是價值問題,」志文握一握她細膩的手。「只是永恆的紀念!」
  
  「最好的紀念是放在心中!」她笑。回到馬尼拉,她第一次笑得這麼坦然——名分已定,內心感情不必掙扎了。
  
  「我是俗人!」他愛惜的望她一眼。
  
  「志文,我想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雅之忽然說。
  
  「陪你到天涯海角!」他也幽默起來,是福至心靈?
  
  雅之搖搖頭,從他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這是沒辦法的事,她仍然不習慣志文的親熱,他握住她的手,地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我想去媽媽的墓地一次!」她說。
  
  「哦——」志文認真的點點頭。「早該去的,我是忙昏了頭,什麼也不記得了!」
  
  「明天去吧!」雅之說:「或者爸爸也會去!」
  
  「我會安排!」志文拍拍她。「你要記住,從今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只要告訴我就行了!」
  
  她只是微微一笑,她永遠是含蓄的。
  
  「為什麼要去看台灣貨輪獲救的海員?」她想起來。
  
  「爸爸和他們台北船公司聯絡過了,答應先替船公司付所有船員一個月的薪水,」志文慢慢說:「那家船公司的老闆原是爸爸認得的,應該幫忙!」
  
  「你去發薪水?」雅之笑了。
  
  「順便而已,酒店就在你家附近,」志文說:「我只負責把錢交給船長,其它的不管!」
  
  「不知道裡面有沒有我們認識的人?」雅之說。
  
  「你認識海洋學院的人嗎?」志文把車停在酒店門口。「幾個高級職員都是那兒畢業的!」「不認得!」雅之跳下車。酒店外的警衛、門僮一看是志文來到,立刻都迎了上來。志文把車匙交給其中一個,讓他們去停車,然後問:「台灣貨輪的船長在嗎?」
  
  「在,他們都留在酒店!」那個菲籍男僮十分乖巧。「我去替你請他下來!」
  
  「好!我在大廳等他!」志文說。
  
  一進酒店,幾個高級職員也走上來,小小的酒店大廳頓時熱鬧起來。有人送上飲料,經理也趕過來安排座位,那種謙恭的笑容非常虛偽,過分的巴結也肉麻。
  
  「我就走,我只想見見台灣貨輪船長!」志文並不因為自己身份特殊而傲慢,他總是那麼嚴肅而認真,對比他年長的職員也很有禮貌。「請替我通報!」
  
  「已經去了,大少爺!」經理鞠躬彎腰。「這位就是何小姐了,是嗎?」
  
  「你好!」雅之微微臉紅,她不習慣這種場合。「志文,你們談話,我——去看看那邊商店!」
  
  「好!我辦完事過來找你!」志文點頭。
  
  雅之和眾人打招呼,快步離開。酒店裡的商店都是做遊客生意,賣的是土產,在馬尼拉生長的雅之自然沒興趣。她慢慢的走完一列小小商店,站在一家書店外,看看書吧!這是最好的打發時間的方法。書店裡的女職員打量雅之一陣,大概已認出了雅之,兩個女孩子在竊竊私議。唉!君梅說得對,以後她將變得和志文一樣,是大家視線的焦點,是菲華的王妃!
  
  王妃?天知道她絕無一絲一毫這種感覺,所有的只是渾身的束縛和不自在。
  
  正想轉身而去,突然發現了書店裡有一個高大的,似曾相識的背影,是個穿陳舊牛仔襯衫、牛仔褲的男孩——她呆怔一下,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那背影——那背影是不是有些像——亦凡?
  
  一剎那間,她的臉色變了,手心直冒冷汗,整個人不受控制的輕顫起來。那背影——真是像,也這麼高,這麼挺,這麼帥,只是——那人頭髮較長,叉亂,而且亦凡怎麼可能在這兒呢?
  
  她深深吸一口氣,先穩定自己,她不能在這兒出洋相,這是志文父親的酒店,此地每個人都認得她,她是.志文才訂婚的未婚妻——甩一甩頭,走吧!那背影再像亦凡,也不過是另一個不相干的人。她真沒有用,怎麼見到一個背影像他的人已受不了?
  
  那穿牛仔衫的高大男孩微微側轉身,哦——不是,當然不是,一臉大鬍子,一臉的髒相,還帶了那麼不倫不類的一副黑色太陽眼鏡,他不是亦凡!
  
  就在那人轉回身的一瞬間,雅之轉身去了。
  
  昨夜她還想了好多種再見亦凡的情景,今天只不過看見一個背影像他的人,她就像要崩潰了,或者君梅的話有道理,她不該再回台北,她要永遠離開那個可能再見到他的地方!
  
  感覺上背後有人在注視她,是那個背影像亦凡的大鬍子嗎?他也認出來她是誰了,是吧?以後她就必須過這種被許多人注視、指指點點的日子?她豈不完全失去自由了?不,她要離開這個地方,她不想成為人們注視的焦點。
  
  志文迎著她過來,看他那輕鬆的樣子,必然已辦完了事。她也迎向他,展開了笑容——志文的視線卻越過她,停留在她背後的另一處。
  
  「看什麼?不知道我站在你面前』?」她頑皮的揮一揮手。
  
  「有一個奇怪的人——跟在你背後。」他皺眉。「我看見他,他立刻轉身走了!」
  
  「誰?誰跟在我背後?」雅之大吃一驚。
  
  「也許我敏感,」志文搖頭。「是個滿臉鬍子的男人!」
  
  「穿了一身牛仔襯衫,牛仔褲,戴黑眼鏡的?」她問。
  
  「你也看見了?」志文問。
  
  「不,原本他就在書店裡面的!」雅之安慰自己。「也可能是酒店住客!」
  
  志文望著已沒有人影的走廊盡頭,好半天才舒展眉心。
  
  「走吧!」他透一口氣。
  
  「錢交給船長了?」雅之轉開話題。她不想自尋煩惱的神經緊張。「他說了什麼話嗎?」
  
  「嗯!」志文似乎心中有事,有些心不在焉。「船長很年輕,他惟一的要求是快點回台北!」
  
  「回台北有困難?」雅之關心的。
  
  「大概沒問題,爸爸和這邊政府已談好了,」志文搖頭。「一兩天內可以啟程,他們都失去了護照,手續多一點!」
  
  「莫名其妙!」雅之哼一聲。「船都沉了,誰還有護照就是奇事了!」
  
  走出酒店,已有人把汽車駛過來。雅之正待上車,一抬頭,又看見那穿牛仔褲的大鬍子,遠遠的站在馬路對面,黑眼鏡的視線,似乎正對準了她——她下意識的一陣心顫,匆匆低頭上車。
  
  「就是那傢伙!」志文也看見了。汽車「呼」的一聲向那人駛去,經過他面前時,他似有意似無意的側轉身,避開了他們。只是——雅之的手心又在冒汗,那人的身材真是像足了亦凡!
  
  車廂中有一陣的沉默,雅之以為志文必然有話說,因為志文的神情好怪,但——志文笑著說的卻是另一件事。
  
  「晚上有個舞會,君梅和我那群朋友特別為我們開的,」他說:「我們得早一點去!」
  
  「我還沒答應去呢!」雅之抗議。志文習慣替人安排一切。「一定要去嗎?」
  
  「當然,舞會是為我們而開!」志文並未覺察雅之的不悅。「君梅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我只答應考慮!」雅之不置可否。她心中還在想著那個牛仔衫褲的大鬍子。
  
  志文看她一陣,溫柔但十分肯定的拍拍她。
  
  「七點鐘我來接你!」他說。像一道不容更改的命令。
  
  雅之忍住心中的反感。不必在這種小事上爭執,他們才訂婚呢!婚姻之道首先就是雙方互相忍讓、遷就,絕對不能任性,逞強。
  
  「你想那人——是不是壞人?」她突然問。」
  
  「壞人?」志文笑了。「你看了太多警匪電影!不過——我覺得那人有點眼熟!」
  
  雅之心頭一凜,眼熟——她不敢再接下去,眼熟是可能,但——事實上卻不可能!
  
  「你的——朋友?」她故意問。
  
  「我沒有這樣的朋友!」他說:「雅之,下學期還回台北?」
  
  「不回去做什麼?我還沒有念完書!」雅之一怔。
  
  志文咬著唇,好半天。
  
  「很奇怪的感覺,訂婚——直到目前我還不覺得真實,也許太忙了,好像做夢!」他笑。
  
  「誰說不是?」雅之有同感。「好像演了一出給別人看的戲一樣!」
  
  「演戲?」他搖搖頭。「或者就是人生如戲吧!」
  
  「志文,「她心裡突然有個意念。「萬一你發覺一切原來真是個夢,夢醒時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你會怎樣?」
  
  「會怎樣?」他不在乎的笑。「先把你找到,照夢裡的情景再重新做一次呀!」
  
  「真是異想天開!」她到家了。「你回家吧?」
  
  「我還有事,媽媽叫我陪她去『義莊』。」他抓起她的手吻一下。「我七點鐘來接你!」。
  
  「君梅說你家的祠堂——義莊比觀光酒店還漂亮,是不是真的?」她順口問。
  
  「這是後代對祖先的孝心,沒有什麼不對啊!」他揮揮手,「晚上七點,預備好!」
  
  雅之回到家裡,正中出去了,她上樓換衣服。昨夜沒睡好,下午可以補睡一下,否則晚上的舞會一定吃不消。剛換好衣服,女傭娜蒂上樓來。
  
  「小姐,你的電話!」她說。
  
  誰呢?算準了她這個時候回家?奔下樓,抓起電話。
  
  「君梅,一定是你,」她嚷:「誰叫你多事,開什麼舞會,你知道我不喜歡!」
  
  電話裡一陣奇異的沉寂,沒有回音。
  
  「喂!哪一位?」雅之怔一怔神。「找誰?」
  
  似乎有一聲歎息,電話掛斷了。歎息?什麼意思?
  
  雅之心中的不安加劇了,奇異的預感湧了上來,似乎有什麼事發生。她放下電話,坐在籐椅上——哦!有一封信,寄給她的,從本市寄出的,誰?
  
  白信封,陌生的英文字跡,何雅之三個字是照音譯的。連她英文名字也不知道,必然不是熟人。
  
  猶豫了幾秒鐘,抵不過心中的好奇,她拆開信封。
  
  沒有信紙,沒有字,只有一張剪報——不,不是剪報,是用手撕下的一塊報紙,上面是她的照片——啊!她和志文的訂婚照片,但只撕下了她的一半,沒有志文
  
  一剎那間,她心中升起一股寒意。撕了一半的報紙照片,是不是——有人在警告她?在威脅她?想綁票?或是——有人不喜歡她和志文訂婚?
  
  為雅之和志文開的舞會是在君梅的新男朋友家裡,是馬卡迪Makati附近VrdanterVillage的卡比杜街Cabil—dost.一幢漂亮的西班牙別墅式的房子。紅色的屋頂,白色的外牆,兩層樓建築物,半圓形的拱門,屋裡有長廊,廊下有大花園。入夜了,屋子裡燈火輝煌,園中游泳池清澈的池水卻是一片寂靜。
  
  志文和雅之來到時,屋子裡已有一大堆年輕人,有富有的僑商子弟,有年輕有為的銀行家,有醫生,律師,建築師,有華僑社會裡最漂亮的女孩子。這個舞會——誇張些說,是聚集了馬尼拉華僑子弟的精英。
  
  穿純白西裝的志文伴著一身純白輕紗的雅之進來時,贏得了全場的掌聲。的確是出色的一對,尤其是雅之,從不愛打扮的她抹了淡淡的化妝,直頭髮在耳際帶串細小別緻的小小白花,美得好脫俗,好清新。
  
  一身火紅的君梅排開眾人奔過來,讚歎的擁住雅之,又吻一吻她細膩、精巧的臉蛋兒。
  
  「我從來沒見你這麼美過,雅之!」君梅誇張的深深吸一口氣。「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君梅的新男朋友,也是此地的主人施良用英語對志文說:「你為美麗的未婚妻感到驕傲吧?」又轉向雅之。「你的出現令馬尼拉的夜失去光采!」
  
  雅之微微一笑,眼光所到之處,全都是艷羨的目光——這是她以後必須習慣的,她真是——菲華的王妃了嗎?
  
  一陣介紹,握手,寒暄,舞會開始了。
  
  志文擁著雅之旋進舞池,接著是施良和君梅,接著有更多的人——雅之用手背摸摸發燙的臉,盈盈的眸子悄悄的打量四周。這就是屬於她全新的生活?她會喜歡?會習慣?她似乎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閃亮的女孩子,閃亮得離她喜歡的中文好遠、好遠了。下個學期,她還回去唸書?那是她的興趣,她的志願,卻——目前也不是必須的了,她知道自己一步邁進了另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
  
  「快樂嗎?高興嗎?」志文深情的眼光凝視她。
  
  「說不出。」她輕輕搖頭。「還是像做夢!閃亮的夢,甚至分不出顏色!」
  
  「讓我們抓一把夢!」志文伸手向空中抓一把,是幸福令他也羅曼蒂克起來了?「看看它什麼顏色,摸摸它是不是真實的!」
  
  「我的觸覺都失靈了,」雅之笑。「人太多,我找不到自己,有點麻木!」
  
  「看見牆上特別設計的燈光嗎?」志文指著一面牆,牆是用許多銀色的燈泡組成的兩個英文字G和A。「我們倆的英文名字縮寫!」
  
  「他們一定費了很多心思!」雅之說。不知道為什麼,G和A,她不覺得與自己有關。「設計得很漂亮!」
  
  「那是他們的真心祝福,」志文滿足的透一口氣。「直到現在,雅之,我才確實感覺到我已得到你!」
  
  雅之只是微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們第一次跳舞,」志文讓雅之靠在他胸前。「你知道嗎?擁住你——這感覺美得——無與倫比。雅之,我再一次向你保證我的忠心和真誠!」
  
  雅之模糊的聽著,靠著他,倚著他,鼻子裡聞到一陣陣清新的古龍水氣息,她的思想,她的意念一下子飄得好遠,好遠。在另一個海島上,在另一個舞會中,另外一個男孩子也曾這麼擁著她,把她從人群中帶到陽台上。也有類似的古龍水味,還有陣陣強烈的男孩子味,酒味,也有似深情的凝視,也曾對她說了一些話,那些話——虛虛幻幻的、飄飄渺渺的,她已沒有清晰的記憶,只記得——只記得一些爭執,他的眼光變得憤怒,變得驚心動魄,他摔開了她,絕然而去,他——
  
  「不——」雅之突然站直了,驚惶的望住志文。「不是這樣的,你別走——」
  
  「雅之,怎麼了?」志文呆怔一下。「你不舒服?你——」
  
  雅之一震,醒了。就在這一剎那間,她臉上的發燙感覺全消失了,血液從腦中直降到腳底,這個時候她仍不能忘懷,她——激靈靈的打個寒噤,她是不是做錯了?
  
  「咦?你的手好冷,是不是不舒服?」志文慌了,雅之怎麼突然就變了,從熱到冷只在一瞬間。「我們坐一下,休息一陣!」
  
  「不,」她深深吸一口氣,她的心和手一樣冷。「我沒有事,冷氣太冷!」
  
  施良和君梅正好跳過來。君梅的表現永遠得體,她適合這種場合,這種氣氛。
  
  「開不開心?」君梅對雅之笑。「等會兒有個十層的大蛋糕會送來,這是施良和我送給你們的!」
  
  「謝謝!」志文勉強的笑。他一直擔心雅之,雅之剛才在他懷裡突然變冷,變硬,突然站直了,說了那樣奇怪的一句話,雅之——不是有什麼不對吧?
  
  一個穿制服的侍者走過來,恭敬的對施良說:「外面有一位客人找君梅小姐!」
  
  「為什麼不請他進來?男的還是女的?」施良停下腳步。
  
  「男的,不過——」菲籍侍者似有難言之隱。「我讓他在花園等著!」
  
  君梅皺皺眉,看施良一眼。
  
  「讓我們一起去看看,好嗎?」她說。
  
  施良和君梅去了,五分鐘仍沒回來,誰找君梅?侍者說得吞吞吐吐,是君梅過去的男朋友?
  
  很特別的,志文和雅之都有同一心理,他們慢慢朝門邊跳去,尤其是雅之,她似乎很擔心的樣子。
  
  「不會有事的,這是施良的家!」志文安慰著。「就算有人來找麻煩,他們也能應付的!」
  
  雅之沒出聲,眼光直直的對著那扇門。
  
  「傻雅之,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志文又說:「這兒是馬尼拉,你以為會有台北那種小太保拿了武士刀強闖舞會?哦!你看,他們不是回來了?」
  
  是的,施良伴著君梅走進來,但是——君梅的神色怪異,沒有笑容,沒有血色,直勾勾的盯著雅之,眼光是那般複雜,難懂。
  
  「君梅——」雅之全身一震,聲音也抖了。
  
  「雅之——」君梅舔舔唇,聲音竟是乾澀的。「我——哎!雅之,我該怎麼說呢?」
  
  志文詫異的皺起眉心,看看君梅又看看施良。
  
  「怎麼回事?誰來了?」志文問。
  
  略微有點顯得胖的施良攤開雙手,聳聳肩,竟是無言。
  
  「君梅,說出來,誰來了?」志文的神色也變了。他發覺四個人之間的氣氛僵得令人呼吸困難。「誰在外面?」
  
  君梅嘴唇一動,同情的,憐憫的,矛盾的,無奈又無以為助的眼光停在雅之臉上,她實在是想說一些話的,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君梅——」雅之掙脫了志文,衝上前去一把抓住君梅的手,她美麗的眼中已盛滿了淚水,她激動的,顫抖的說:「君梅是不是——」
  
  君梅咬著唇,緊緊的咬著唇,終於歎一口氣。「你——自己看吧!」她指著門邊。
  
  在門邊黯淡的燈光下,似真似幻的站立著一個高大的人影,一個只要雅之閉上眼睛就能看見的熟悉人影;但是——怎麼可能呢?這兒是馬尼拉,怎麼可能呢?不是她又在作夢吧?最近所有的事都像夢般的不真實,她一一定又在作夢了,一定是作夢!
  
  「君梅——」雅之只感覺一陣無可抗拒的昏眩,身體軟弱的搖晃一下,君梅立刻抱住了她,「這——不是真的!」
  
  君梅眼中也浮現了淚影。她希望雅之得到幸福,她希望幫助她的朋友,然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叫她怎麼做?怎麼說?她甚至不敢看呆在那兒的志文!
  
  舞池中的人都繼續跳舞,有幾個靠得近的已發現了他們不平凡的異樣,卻也不好意思過來,他們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怎能多事?
  
  志文似乎再也忍受不了的大步走向門邊,雅之驚呼一聲,更快的撲著過去,她並非想阻止志文,她只是——心弦快要折斷,整個人快要爆炸了。
  
  靠在門上,支持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她終於看清那似真似幻的熟悉人影。一件牛仔襯衫,一條牛仔褲,顯得又髒又亂的頭髮,留得好怪的滿臉鬍鬚,是一個陌生的形象,但那沒有黑眼鏡遮掩著的眼睛——哦!上帝,那眼睛,雅之以為自己死了,到了美麗的天堂,見到最美、最好的一個天使。那眼睛裡的深情排山倒海而來,那不只是驚心動魄,難以抵擋,她簡直一完全被溶化了!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上帝,怎麼可能呢?那眼睛是——屬於亦凡的!
  
  「你——你——」雅之喘息的瞪著他。「不,不是真的,不——一」
  
  那十足像亦凡的眼睛眨了一下,光芒一閃,跌落下來,是——跌落了一粒星星?
  
  志文輕輕扶住雅之,冷漠的,嚴肅的,威嚴的對著那黯淡燈光下的人。
  
  「不論你是誰,不論你有什麼事,你立刻離開,不要打擾我和我的未婚妻,」他冷硬的說:「我們的客人正在等著我們,舞會要繼續!」
  
  高大的人影恍若未聞,只專注的對著雅之,他那凝視——雅之的心再一次碎成片片,痛得無法忍受。她搖搖頭,真是亦凡?或是君梅想出來騙她的花樣?這分明是白天在酒店見過的人,他怎麼會是亦凡呢?亦凡是那麼英偉不凡,這個人——這麼亂,這麼髒,這麼憔悴,這麼滄桑,這麼風塵僕僕,可憐兮兮,他怎麼會是亦凡?。那個受到數不清包圍,輕易得到了雅之的全部癡心又髓手拋棄的台北第-號浪子?
  
  「君梅騙我的,」雅之振作一點,她喃喃自語。「是君梅騙我的,不會是真的,不會是——不可能——」
  
  「雅之,」志文的聲音好嚴厲。「不要再發瘋了,跟我進去,我們繼續跳舞!」
  
  雅之一抖,掙開了志文的手。這個時候,她根本無法考慮志文的感受,她的靈魂,她的思想已離她而去。
  
  「請告訴我,你——是誰?」雅之目不轉睛的,「我見過你,是不是?中午在酒店裡一次,又在酒店門外一次,一直都是你,對嗎?你假裝他來騙我的!」君梅慢慢走過來,她看見志文已變得鐵青的臉,她好擔心,好惋惜,好矛盾,怎麼辦呢?
  
  「雅之,」她歎一口氣,抓住雅之冰冷顫抖的手,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台北的冬天。「沒有人騙你,他是亦凡,斯亦凡,他來了!」
  
  雅之頓時一陣昏眩,又一陣搖晃,她堅強又努力的支持住了。這個時候,她絕不能倒下去。但是,她沒聽錯吧?君梅說斯亦凡,她終於又聽見這個名字,亦凡!
  
  「亦凡——」雅之再也控制不住成串的淚水落下來。「亦凡,你——怎麼會這樣呢?」
  
  亦凡搖搖頭,再搖搖頭,歷盡了千辛萬苦,受盡了自己內心矛盾感情的折磨,在全然無望中又見到了雅之。他只想來道別的,或者也不是道別,他只想來看一看,他聽見雅之在電話中叫嚷今夜的舞會,他千方百計的得到了此地的地址。他真的不存任何希望,他真的只是想看一看,或者只是道別,就算是一個朋友,到了馬尼拉也該打一個招呼。從船長那兒拿到一個月的薪水,他就來了,雅之可愛如故,然而——人事全非了!
  
  「我來得正是時候,」這是亦凡的第一句話。是亦凡,千真萬確是他的聲音。「我該恭喜你的,是嗎?」
  
  「但是——」雅之無法使自己眼光移動分毫。
  
  「我明天一早回台北,」亦凡是平靜?或是無情?他竟來恭喜她?「很高興你得到幸福!」
  
  「亦凡——」雅之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說什麼。
  
  「很高興能在另一片土地上看見全然不同的你,」亦凡又說,眼中光芒斂盡,也失去了星輝。「我要告訴你,以往、現在和將來,你始終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孩!」
  
  雅之的嘴唇綻開了一個好溫柔、好溫柔的淺笑,淺笑未曾斂盡,淚水又湧上來。然而他——怎麼變成這一副令人心酸、心痛的落魄模樣。「你怎麼來的?我想知道!」她吸吸鼻子,惻然說。」
  
  「你知道——我總想出國,」他說。故意用不在乎的語氣。「我說過要出來闖一闖,我上船!」
  
  「你是那艘台灣貨輪的船員?」雅之醒悟了,心痛得更劇烈,他——是來找她的嗎?「你——為什麼這樣傻?」
  
  「我是個好高騖遠的出國狂,我是個名譽掃地的浪子,」他笑了,是在笑嗎?亦凡,他還是驕傲的。「你是知道的,我無法長久困在一塊土地上,正像我不能長久對著同一張女孩子面孔!」
  
  雅之用手背抹抹眼淚,是她傻!一見到他就失魂落魄,原來他——仍是一成不變,他根本不是因她而來,她又——表錯了情!
  
  她突然記起志文,她那擁有最好條件的未婚夫。她轉臉一望,看到他冷峻、嚴厲的臉,看到他眼中似有受騙後的怨恨,看到他不屑的冷笑,志文——她輕輕透了口氣,心中反而輕鬆了。不屬於她的終不會抓牢在手心——她也沒有刻意去抓過,就算訂婚也是志文逼她答應的——是逼吧?她是在無可奈何中點的頭。如果今夜失去一切,她也不覺可惜,畢竟,那不是她一心追求的真愛!
  
  她笑了,輕鬆的笑了。「我很累,志文,麻煩你送我回家,好嗎?」她像深海中的水般平靜。
  
  或者——情在深時是絕對的平靜,一湖止水般的平靜,大徹大悟後的平靜,是這樣的嗎?
  
  平靜!志文皺皺眉,冷硬的說:「我希望你給我一個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釋,」他看亦凡一眼。「我不能忍受再有這種莫名其妙的事發生!」
  
  「你放心,」雅之溫柔的笑。「所有的事都會圓滿解決,我可以保證!」
  
  志文臉色緩和了,君梅卻皺起眉,冷眼旁觀又熟知雅之個性的她已意識到會發生什麼事了!
  
  「雅之,不必這麼做的!」她握住雅之的手。「志文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不要勉強我,我不想不快樂一輩子,」她輕輕掙脫君梅。「這些天我一直有在演戲給人看的感覺,很吃力,很虛偽,君梅,這真的演不下去了!」
  
  「雅之——」君梅吸一口氣,於是住口不說。
  
  雅之領先往花園外走去,她不看亦凡,也不說再見,她不要再見他,每見一次,傷害更重,痛苦更深,何必折磨自己?他是個浪子,正如他自己所說,天下最悲哀的事是愛上一個浪子吧?
  
  「斯亦凡,」君梅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這混蛋,你為什麼要來?來了為什麼又不說真話?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要令雅之痛苦得死掉才甘心?你這懦夫,你為什麼不和那艘貨輪一起沉下去!」
  
  雅之的腳步停住了,她要聽亦凡的回答,她要聽他怎麼說——半晌沒有聲音,他沒話說?
  
  「你——這混蛋!」啪的一聲,君梅打了亦凡耳光嗎?「你害了雅之一輩子,你知道嗎?」
  
  君梅哭了,哭得很傷心,她是好朋友,她全心全意幫著雅之——雅之咬著牙轉頭,她不能這麼一走了之。君梅打了亦凡後忍不住哭倒在他胸前,但是,當雅之轉頭的一剎那,像變魔術似的,君梅哭聲停止,怔怔的抬起頭,怔怔的望著木然的亦凡。
  
  「這是——什麼?」她揚起手,手上是一張小小的、被海水浸過、變得發黃、卻被亦凡放在貼身口袋裡的照片,雅之的照片!
  
  志文看到,君梅看到,施良看到,雅之也看到,那是一張雅之的照片啊!雅之在笑,笑得滿面陽光,滿身生動的活力,還有眉梢的幸福,那是雅之,完全不同於現在的雅之——
  
  「你——」雅之心中一陣激動,火燒的感覺傳遍全身。亦凡把她的照片藏在貼身口袋裡,這表示什麼?他沒說真話?啊!他竟沒說真話,他這驕傲的傢伙,他竟沒說真話!若非君梅這麼偶然的發現,結局將會怎樣?亦凡在鬍鬚掩蓋下的臉變了幾種顏色,終是——平靜了,情在深時的平靜?
  
  「我能——送你回家嗎?」他說。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彆扭,有些怪異——啊!那些無聊電話,那故作沙啞的聲音!是他啊?他一直在打聽她,在找尋她,他不說真話——因為志文!
  
  志文重重冷哼一聲,再也不看雅之一眼的大步衝出門口——他不會再來了吧?不——是雅之不再給他回來的機會!雅之的選擇從來不是他!雅之是個念中文系的女孩子啊!
  
  「君梅!」雅之抓住君梅的手,要怎麼謝她?這雙真誠的手為他們縫合了已飄到天邊的兩段情。
  
  「我沒有話說,」君梅攤開雙手。「我只有祝福!」
  
  「志文——」看呆了的施良在一邊擔心的說。
  
  「一次失敗的經驗,對他來說是更多的金錢也買不回來的!」君梅開朗的說:「他已擁有了全世界,上帝不容許過分的完美,他該有些磨練,他會更堅強!」施良搖搖頭,看看亦凡又看看雅之。「我們進去不吧!此地不再需要我們!」他說。
  
  君梅再看雅之一眼,隨施良去了。園中,只剩下沉默凝視的兩人,好一陣子,他伸出右手,緊緊握住她的,一剎那間,他們中間曾有的恩恩怨怨都消失了,只剩下愛,源源不絕,生生世世的愛!
  
  他們並肩走在昏暗的馬路上,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人倚著人,影伴著影,在另一個海島,在異國的土地上,他們共同拾回他們曾失去的幸福!
  
  「明天一早回去?」她深情的望著他。那髒、那亂、那憔悴算什麼呢?他笑容已再現陽光!
  
  「後天吧!我要先見何校長!」他也深情的望住她。「請求他的諒解,然後我才能安心回去!」
  
  「你上船時怎麼不先給我一封信?」她問。眼光依戀的不願離開他。
  
  「沒有信心,萬一你不諒解呢?」他也依戀的望著她。
  
  「我若不諒解就怎樣?」她問。
  
  「就在船上,埋名隱姓的浪跡天涯,再也不回台灣了!」他說:「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她滿意的透一口氣,柔柔的靠在他身上。
  
  「雅之,」他停下腳步,慎重的望住她。「我沒有莊志文的好條件,他能使你成為公主,成為王妃,我只能使你成為一個平凡的小主婦,你不會後悔嗎?」
  
  「即使浪跡天涯,我也願意跟著你!」她真誠的說。
  
  他低下頭,在她溫軟的唇上印了深情的一吻,無比的甜美、安詳、滿足與快樂充滿了她,他的愛連接她的情,像一個活水的泉源,湧流著,永不止息,永不枯竭,直到永恆!
  
  情在深時是——永恆!
  
  八月十日清晨。
  
  僅以這美滿的結局送給九月十七日在台北結婚的一對小朋友,願活水的泉源在你們心中湧流,永不枯竭,直到永恆……——嚴沁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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