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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沁]長街(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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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4 23:3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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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沁]長街(全文完)
長街
作者:嚴沁
韋欣為能儘早存夠出國留學的錢,到陳家去做家教,
誰知道她教的物件是一個比她還要大的男孩——陳士恒,而且他是殘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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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4 23:34:10
第一章
看見那則廣告,我幾乎是立刻就趕著去了。
廣告登得很大,很顯眼,我相信應徵的人一定很多,而且條件又那麼優厚。
每星期三小時,時間可隨意安排,四千元台幣的日薪,這種家庭教師的職位那兒去找呢?
所以找急急的趕去了,我需要錢,我渴望能儲蓄一筆錢好讓自己明年出國深造。
我照著廣告上的地址去了。
那是一條直直的,長長的街,兩邊全是一幢幢垂門深鎖、樹木參天的深宅大院。長街上沒有行人,沒有車輛,和台北市任何一條熱鬧繁華的街不同。
我找到了廣告的門牌號碼,很緊張的按了門鈴。
大概過了兩分鐘,一個穿白衣服黑褲的女工人來開門,她並沒有一股富貴人家的勢利模樣,很可親的。
「請問——」她望著我,眼中有絲驚訝。
我太年輕吧?二十二歲,大概沒資格做這一家公子小姐的家庭教師。
「我是應徵的。」我更不安了,「我姓韋。」
「韋小姐,請進!」她帶我走進那大花園。
我無心欣賞花園中的一切,因為我擔心著將遇見的場面。
我被安置在一間巨大的客廳裡,客廳裡並不豪華新潮,卻古雅而有氣派,看得出此地主人是個有內涵的人。
「請等一等,我去請夫人出來!」女工去了。
我坐在沙發上,心頭忐忑,「夫人」——那是好陌生,奸遙遠的名稱,平日我所接近的伯母、阿姨都是好普通,好平凡的人,沒有「夫人」。
坐了大約五分鐘——對我來說好像過了五天,我聽見一些細碎又斯文的腳步聲——抬起頭,我看見一個高貴、雅致又和善的中年婦人。
「夫人!」我吶吶站起來,臉也紅了。
「韋小姐,請坐!」夫人毫無架子,不是我想像中的,這個「夫人」和普通人很相像,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有人性的,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虛幻式的人物。
我就坐在她對面,我感覺到她的眸子在我臉上、身上巡梭,我有點窘,卻並不難堪,因為那眼光是善意的。
「韋小姐念完了大學嗎?」夫人問。
「叫我韋欣好了,」我紅著臉,「今年剛畢業!台大化工系,白天我在學校當助教,晚上——我希望兼一份家庭教師,好籌一筆明年出國的費用。」
「哦!」夫人點點頭,她一直微笑著,我看不出她心中的感情、思想,「台大化工系畢業能當助教,必然優秀。」
「我——」我的臉又紅了,我怕別人的讚美。
「你只能晚上來?」夫人又問。
「也不一定,星期二、五、六和星期天,我下午都可以!」
夫人又點點頭,對旁邊的女工說:「問問看少爺的意思如何?」
女工急忙推開一扇門走了,我卻開始奇怪,難道請一個家庭教師還得徵求兒子同意?這必定是個怪脾氣,頑劣不堪的兒子。
「我只想請—個能教我兒子數理方面功課的家庭教師,你的學歷很合適,而你看來又非常有教養,我很喜歡請你,只是我兒子……」夫人說。
女工匆匆又回來,什麼也不說的對夫人點點頭,夫人終於露出欣慰之色。
「好!我決定請你來幫忙。」夫人開心的說,「不瞞你說,今天一早來了十多個應徵的,他都不滿意,因為要教的是他,當然要他認為滿意才行,對不對?我是個溺愛兒子的母親,請你原諒我的不禮貌。」
「不,我不介意!」我急忙說。能得到這份厚薪工作,我已太開心,何況她又不是真正的不禮貌,「謝謝你願意請我,我會盡力教得好!」
「我相信你會!」夫人微笑,「我們這樣吧,星期二下午一小時,星期六和星期天各一小時,你認為如何?」
「我沒有意見!」我說。
「好!月薪是四千元台幣!以每星期三小時計,」夫人很有條理,很有分寸的說,「如果超過時間,就按照月薪的比例補償,你同意嗎?」
「同意!」我又點點頭。
「當然,我這麼講是俗氣了些,不過我喜歡事先一切講清楚,以後比較好些。」夫人說。
「那——什麼時候開始?」我心急的問。如果這個月付這四千元,一年就是四萬八,我的飛機票就夠了。
「今天星期一,就明天開始吧!」夫人說,「明天下午四點鐘,你自己來,或是我讓司機去接你?」
「我自己來!」我連忙說。
能得到這份看來會很輕鬆的工作我已經太幸運,太滿意了,還敢再叫人家派車子來接?
我不喜歡太貪心、太過分,我只希望這幸運能永遠跟著我,使我的人生路途少些波折。
「就這麼說定了!」夫人站起來,是送客的樣子,「希望我們能相處愉快。」
我被女工送出花園,真是想不到,這麼容易就得到了這份工作,我是真開心。
只是——我將有怎樣的一個學生呢?
夫人曾叫女工退去問少爺,表示這少爺一定在家,但是他為什麼不出來見見我呢?
我搖搖頭,無論如何,我已做了這份家庭教師的工作了,那位少爺是好、是壞、是乖、是頑劣,明天下午四點鐘我可以知道!
我並不怎麼擔心學生頑劣,我相信只要肯付出真誠和愛心,再頑劣的孩子,也能教得好。
我有這份信心,真的!
我又走在這條長長,直直的街上。
真是特別,這條街竟連公共汽車——巴士也沒有,大概此地所住的人非富則貴,全有私家車代步,全有自己的車房,所以沒有巴士經過,也看不見計程車的影子。
走過兩家門口,一輛聲音大得驚人的電單車駛過來,車上騎著一個長頭髮,衣衫新潮奪目的男孩子,我下意識的往旁邊閃一閃,我心中一向對這種人沒好感!
那電單車和男孩子卻停在我應徵的那家人門前,並自己用鑰匙打開大門。
我怔怔的站在那兒忘了走路,那男孩——也是夫人的兒子。
富家子弟再好也不會像我們這些普通人,對不對?
走出長街,轉一個彎,我找到了巴土站。從這兒回我羅斯福路的家也很方便。
回到家裡,母親正在廚房燒晚飯。
「媽,我回來了!」我走進去。
「怎麼今天特別晚?你到那兒去了?」母親問。
「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找到一份兼職家敦,教一個學生,每星期三小時,月薪四千大元!」我誇張的大聲說。
「這麼好的事?每星期三小時就四千元?」母親意外的睜大眼睛。
我們只是個中等家庭,母親只是個普通主婦,她是有理由意外的!
「是啊!而且一說就成,是有錢人家,」我抓起一條酸黃瓜吃。
「你能應付得來嗎?身體能吃得消嗎?」母親關心的問。
「沒問題,只不過每星期三小時,」我笑,「明年我若出得成國,那才要真正的捱世界的。」
「學生多大?是男是女?」母親關心再問。
「男的,總有十來歲吧!」我隨口說,「今天沒見到他,只看見了他哥哥,一個電影裡才有的新潮青年!」
「是嗎?」母親停下了手中動作,「這樣的哥哥——那弟弟大概也差不多,我看你——還是算了!」
「怕什麼呢?我只是家庭教師!」我笑,「又不是應徽做女朋友的!」
「那種新潮青年很可怕的!」母親皺著眉。
「媽媽,他可怕是他的事,我是老師,他還敢怎樣?大不了不教。」我說,「而且那夫人很有教養、很斯文、很秀氣的樣子!」
「這年來不再有其母必有其子了,」母親也笑了,「年輕人都反叛得很!」
「我不是像你像得百分之二百嗎?」我打趣。
「你那有我年輕時候漂亮?」母親叫起來,「老穿牛仔褲,瘦得像個燈桿似的,還說像我?」
「好了,好了,我是台大一根草,我媽是當年上海復旦大學的一朵花,好了吧?」我開玩笑。
母女倆笑成一團,有時候我也覺得母親和我之間更像一對親密的朋友。
「哦,差點兒忘了,」母親一整神色,「剛才莫至剛打電話找你!」
「至剛?他有事?」我問。
至剛是小學時的男同學,大學又碰在一起,他比我高兩班,畢了業在服兵役。
莫至剛不是我的男朋友,至少,在我這方面完全沒有戀愛的感覺。
「誰知道!可能服役休假回家,」母親又開始洗菜,「我讓他晚上來吃飯。」
「怪不得燒這麼多菜,媽偏心,對莫至剛比對我還好,他又不是你兒子!」我嚷。
「我沒有兒子,讓至剛當女婿吧!」母親說笑。
「你要我可不要,他那牛脾氣,」我搖著頭,「而且我們太熱,太瞭解,不可能有愛情。」
「胡扯!」母親白我一眼。
我笑著走出廚房!
我並不介意母親這麼說,我知道母親對莫至剛印象很好,他高大、正派、功課好、對人好,家世又不錯,這是每一個母親心目中的女婿對象。
可是母親不是我。
戀愛的是我,婚姻是我的,並不是母親的,所以我不介意母親的話。
我有很強的主觀,很強的自我,我的事只由我自己決定,任何人也不能左右我,動搖我。
過了一陣,爸下班回來,念中學的妹妹也回家,廚房裡也傳出陣陣菜香。
我去打開電視,這個時候門鈐響了。
「我去!是莫至剛!」我奔出去開門。
果然是他,莫至剛。
為服兵役而剪得很短的頭髮,很樸實的一件白襯衫,淺灰長褲,展開一抹親切的笑容。
「嗨!問來了!」我笑。
看見至剛我是開心的,也許因為我們從小是同學,是朋友,我們的感情經過長長久久的時間,變得有如親手足,我真的對他像哥哥一樣。
「找了你一個下午,那兒去了?」至剛問,我們之間不需要客套。
「應徵一份兼職,成功了。」我說,「每月有四千元的薪水,至少夠我明年買機票了。」
「四千元?每天去?」他問。
「每星期三小時,」我頗自得的回答。「教一個小男孩!」
至剛搖著頭,感歎的。
「全世界只有韋欣碰到這麼好的事!」他說。
「那當然!」我皺皺鼻子,「羨慕或是妒忌?」
「當我甚麼人?」他又厚又大的手掌打在我頭頂。「我會妒忌人?羨慕人?」
「哦!我忘了我們頂天立地的莫至剛!」我笑。
然後至剛和父母、妹妹招呼,她們都和他很熟,實在相處得像一家人,連小妹妹也當他哥哥的。
「喂!莫至剛,爸爸和媽媽都喜歡你,你不如做我們家的乾兒子算了!」我打趣。
至剛的臉色有些改變,不是我敏感吧?
「你開玩笑,我那夠資格,」他紅著臉望著我。
「真話,做了我們家乾兒子,我和妹妹負責替你介紹女朋友,如何?」我再說。
我看見他真的改變了的臉色,為什麼呢?他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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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4 23:34:18
第二章
再次走進那條長長直直的街,心裡踏實多了。
雖然這條長街上依然僻靜,沒有行人,沒有車輪,我卻不再緊張,不再擔心。
我已被僱用了——啊,到現在我才想到,那個看來高貴,斯文的夫人姓什麼?我的學生叫什麼名字?我完全不知道,我這全無經驗的糊塗蟲?
我按電鈐,仍然是那個很可親的女工人。
「我想請問——夫人姓什麼?」我紅著臉。
「我們老爺姓陳,」女工人比我世故多了,「你可能在報上見過他的名字,是金融界的。」
她說了一個名字,我心中暗驚,的確是報上常見的名字,是金融界有頭有瞼的人物呢!
「我是很糊塗的,」我難為情的說,「剛畢業出來做事,沒有甚麼經驗!」
「夫人就是喜歡你這份真,這麼純!」女工人口齒伶俐,大概也念過書的。
我又被領進客廳,這一次,夫人在等著我,我下意識的偷望一下手錶,四點差五分,幸好沒遲到。
「陳夫人!」我輕輕的叫。
「叫我安娣好了,我大兒子比你還大!」夫人笑了,「來,我帶你到書房去!」
我跟在她背後,如果我五十歲時仍有她那樣的身材,氣度,我就滿足了。
書房也很大,兩面牆上都是巨大的書櫃,放滿了各式各樣的書。還有很氣派的巨型書桌,真皮椅子,這樣的書房,大概不屬於她兒子的。
「是外子的書房,白天空著,你們可以坐得舒服些!」陳夫人點點頭,對女工人說,「請少爺來。」
「是,」女工領命而去。
我大概教了一個皇太子吧,居然是等做老師的來了之後才去請學生來。
「我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陳夫人望著找,「我一眼看見你就喜歡,真話!」
「我——」我窘極了,該怎麼回答呢?
「你的學生是我的小兒子士恆,他很乖,和他哥哥士怡不同,啊——他來了。」
書房門邊由女工人緩緩推進一張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年輕人,可能和我年紀差不多,蒼白冷漠的一張臉,比海更深更黑的眸子,還有緊閉著顯出不妥協的唇。
我大吃一驚,這就是陳夫人的「小」兒子?這就是陳士恆?我的學生?
「士恆,來,她就是韋欣,韋小姐,你的補習老師。」陳夫人坦率平靜的說。
「韋欣!」士恆冷冷的叫一聲。
他不叫我老師,只叫我的名字反而讓我自在些,誰也不能忍受一個年紀相仿的人叫自己為老師,對不對?
我點點頭,看著女工人把士恆推到書桌前。
「你們開始吧!」陳夫人微笑著和女工人退出去。
我深深吸一口氣,才能按捺住心中的緊張,原來我的學生這麼大,我——教得了嗎?
我在書桌的另一端,放好幾本帶來的書本。
「我想——我叫你名字,好嗎?」慢慢的,盡量用「老師」的口吻說話,「我先想知道你在數理方面的程度,我才可以安排課本和資料。
「我念完了高中,大學一、二年級的課本我也自修過,那並不困難!」他冷漠的說。
「哦——」我很意外,真的,他分明有病——或者是殘廢,我分辨不出,但他竟念完了高中、又自修大學一、二年級,這很不容易,「或者——我給你一點小小測驗?」
「請便。」他冷冷扯動一下嘴角,傲慢不屑的。
我一下子窘紅了瞼,他一定認為我不相信他的話,不相信他自修的程度,事實上——我只想方便安排課程和教材,真的。
「請別誤會,陳士恆,」我坦率的對他說,「我自己大學剛剛畢業、並沒有太多教學經驗,面對你——我是很緊張,很害怕的,原先我以為教的是十九歲的中學生,現在——老實說,我怕教不了。」
「教不了你可以辭職,」他不耐煩的,「你想考我的程度就儘管考,你想做什麼就做,你是老師,我是學生,請別嚕嗦許多題外話。」
我的臉一定脹得通紅,一定又窘又氣,我的眼圈兒一定紅了,我原本全無經驗的,誰知道第一次出來就遇到這麼可惡的學生。
可是——我不服氣,這個不知是有病或殘廢的冷傲男孩子想打倒我,我偏不讓他成功,我是好強的,內心裡我吃軟不吃硬。
「很好,」我硬生生的打住想哭的衝動,我不能被這可惡的男孩打倒,「我就出些題目考考你吧!」
我迅速的在紙上寫著,我寫的是—些大三程度的數理問題,我是故意要難倒他。
我只寫了四題,我相信就算是大三的學生來做,也得用一小時的時間。
我把題目放在他面前,就自顧自的翻起書來。
他也不出聲,很快的開始在紙上寫了,他可是裝摸作樣的?他只有大二的程度,還是自修的,他能做這四道題目?
我從眼角處偷看他,他的神情是一本正經的,而且做得很快——是在亂寫嗎?無論如何,他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好勝心,好歹我也要和他鬥一鬥。
低著頭寫字的他看來平和些,沒有那麼冷傲,垂著眼瞼,也看來可親些。
他有很好的輪廓,很像他的母親陳夫人,我想,如果他能站起來,能夠笑一笑,一定是個很漂亮,很有吸引力的男孩。
他為什麼會坐輪椅的?有一段故事?有一段往事?有一段經歷?
他忽然抬起頭來,把我嚇了一大跳,在那一霎那間我知道臉紅了,我怎能這麼忘形的瞪著他看呢?
他眼中閃過一抹奇怪的光芒,揶揄的笑笑。
「你以為難倒了我?」輕輕哼一聲,把試題推回我面前,「這是很普通的題目!」
我意外的拿起題目一看,像當頭一盆冷水澆下來,他到底是怎樣的男孩?四個題目完整無缺的答案寫在下面,連每一個公式,每一個演算都不漏。
我放下紙張,我——沒有第二句話可說。
「我想——我教不了你,」我深深吸一口氣,心中有受愚弄的感覺,「你的程度不只大二,可能比我還好,我——很抱歉!」
拿起我的課本預備走,剛站起來,他叫住我。
「坐下來,韋欣!」他說,冷傲的聲音很威嚴的,令人難以抗拒!
「我有話說。」
「還有甚麼可說?」我氣憤的,「我來應徵是不自量力!」
「我並沒有這種感覺!」他望住我,雖冷漠,倒也非常坦誠,「你可以留下來教我。」
「陳士恆,我家並不等著這一筆錢來開飯,我只想在工餘時替自己賺一筆留學的路費,如此而巳,我不需要接受你的同情相施捨!」我的眼睛紅了。
「同情和施捨?」他搖搖頭,「太驕傲,自尊心太強,韋欣,你最好坐下來聽完我的話,然後才決定走不走,教與不教,我絕不勉強你。」
我怔怔的盯著他一陣,也罷,看這可惡的傢伙說些什麼,我坐了下去。
「你出的這四個題目是我昨天才做過的,」他臉上沒有笑容,但絕對真誠,「我記得很熟,剛才是照背出來的。」
我恍然,原來是照背出來的,難怪這麼快,才半小時就做完了。
「對於一些公式,理論我全靠死記,並不絕對瞭解,我請你來,只希望你能幫助我瞭解。」他說。
我默默的聽著,是這樣的嗎?
「應徵的人比你程度好的也有,但你剛畢業,又是大學裡的助教,你對大三、大四的功課一定記憶尤新,我認為這對我比較重要。」他說得很有條理。
我相信他所說的話,他的確是個有條理、有見地之人。
我——肯留下嗎?
「事實上我的程度,是到這兒,你看著辦吧?」他再說。
我望著自己的手指,考慮了好半天。
「那麼——我們不妨從大一開始。」我的聲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柔軟,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你只憑死記,不是瞭解,這對你的幫助不大。」
「好,」他竟也不反對。
我們算什麼?不打不相識?
「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我看看表,「我回去準備大一的教材,星期六我們開始。」
「好,」他再點頭。
闔上書本,收拾我帶來的教材。
「你——對我的情況不好奇?」他突然問。
我愕然的望著他,甚麼意思?我只是他的家庭教師,我明白自己的立場,我不想多事!
「好奇心人人皆有,不過我不是多事的人,我不喜歡打聽人家的隱私、苦衷!」我說。
「很難得,」他可是諷刺?他一定認為女孩子都是很八卦,很多事的!
「而且就算我好奇,你會說嗎?」我笑了。
「為什麼不?」他望著我。
他實在是個很漂亮的男孩,那頭髮尤其有藝術家的味道,微鬈而貼服。
「我——哎?我猜你有病?」我有絲難堪,我一定表現得太小家子氣,是不是?
「病?小兒麻痺症。」很奇特的笑容,「十八歲以前我是絕對健康、正常的人,我相每一個年輕人一樣的念完中學,我念的是最好的建國中學!」
「哦——」我只有發呆的份。
「然後——我就出了意外,就變成現在這樣子,半死不活的坐在輪椅上。」他臉上掠過一抹暗紅,他在激動嗎?「到如今已經六年了。」
「六年?」我問。那麼,他豈不二十四歲?他比我還大四歲,真看不出。
「是的,六年!」他咬著唇,眼中奇異的光芒更盛,「別人已經從造小學到畢了業,進初中而高中畢業,進大學而大學畢業兼服完兵役,我卻只能坐在輪椅上,一事無成的像個廢物。」
「但是你努力自修,你一直沒放棄你的腦子,你的思想,你的程度不比大學生差。」我只能安慰,不是嗎?
「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呢?」他臉上、眼睛裡的暗紅已經消失,神情變得沮喪,「我始終要在輪椅上。」
這個時候,我腦中的一根極細緻的神經跳動了,我是在同情他,在憐憫他,是不是?
「坐在輪椅上殘而不廢,運用自己的腦子、思想、智慧,也許有一天你能比我們這些人更有用,對人類更有貢獻。」我說。
「可能嗎?我會獲得一個諾貝爾獎嗎?」他冷冷地說。
「人的成功並不一定要形式上的?」我皺眉,「得到諾貝爾獎並不算絕對成功。」
他怔怔的望著我半晌,忽然神色一整,又恢復了他的冷淡與不耐煩。
「你的時間到了,走吧!」他說。
我好意外,人的情緒真的能在瞬間改變的那麼劇烈。
「好。」我拿起書本,「星期六見。」
我沒有聽見他的回答,直接走出書房。
客廳裡坐著一個人,當聽見門聲他就轉回頭,並站了起來。
「受得了他嗎?韋欣?」是那個長頭髮,騎電單車的男孩,「士恆是天才,但是天才卻有最古怪的脾氣。」
我皺皺眉,這個男孩子又沒禮貌又莫名其妙。
「對不起,我走了!」我直住外沖,雖然我明知他是士恆的哥哥。
「我是陳士怡,土恆的哥哥,」他攔住我,似笑非笑又十分意外的,「怎麼媽媽替士恆請了個這麼漂亮、年輕的女教師?」
我摔摔頭,大步走出門,我討厭這個陳士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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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4 23:34:34
第三章
我開始和士恆討論大學一年級程度的數理方面問題,我發覺,在這方面他實在是很有天份,而且可以說聰明得驚人。
有的時候我簡直忘了他是我的「學生」,我們為一個論點爭執,辯論得面紅耳赤,不各相讓。
有的時候我甚至懷疑,到底是我在「教」他?或是他在「指點」我?
他不但有天份,而且有極強的求知慾和上進心,有時候我也忍不住想,如果他不必坐輪椅,他的成就將是怎樣的不可限量。
每想到這件事,我也不期然的自責、自問,是不是我對他是殘廢而「另眼相看」?我不當他是普通人?我心中在替他惋惜?
我不該有這種態度,我知道!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我們每星期至少有三次見面的機會,並不限於一小時,有時兩小時、三小時,有時候他會打電話給我,讓我額外的去一次和他討論一個他急欲知道答案的問題。
第一個月的薪水竟有七千多元,我簡直是不能置信,比我在學校當助教的薪水多得太多了。
不過——一個月下來,我和士恆的交往也只限於功課上,學術性的討論,除了第一次他提及他坐輪椅的事之外,他完全不談私事。
我和他不是朋友,因為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友誼,自然,我這麼一個平凡的女孩子,也絕不會妄想去和一個富家子弟攀交情。
我的目的只為明年出國存一筆錢,以減輕父母的負擔,我們是中等家庭,父母並不太富裕!
今天討論得過了時,走出書房已經六點半,窗外已是昏暗一遍。
陳夫人留我晚餐,但我婉拒了,現在趕回家也不太遲,我不習慣在人家家裡吃飯的,我寧願回家。
陳夫人也不堅持,於是我逕自走出花園——我忘了說,當我和陳家的人熟悉後,女工已不送我出大門了。
在花園的門邊,我又看見陳士怡。
他總是在很特別的時間和地方出現,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只不過穿得正經些,沒有那股難以忍受的過分新潮味道。
「嗨!好久下見!」士怡望著我。
和他的弟弟士恆一樣,他也有漂亮的外表,只是氣質不同,他比較「邪」點。
「再見!」我不想多說話。
我來陳家是做家庭教師,又不是和他見面的。
「哎——別急,」他一手擋住大門,很有一絲無賴氣味,「為什麼一看見我就走?我又不是怪獸,不會吃人的。」
「對不起,請讓開,我要回家。」我漲紅了臉。二十二年來,我沒遇見過這樣的男孩子。
「誰不讓你回家呢?我只不過想跟你說兩句話。」他放開攔在門上的手,「你能跟士恆關在書房談兩小時,為什麼不能和我說幾句話?」
「我——是你母親花錢請來當家庭教師的。不是來講幾句話的。」我忍不住說。
「好吧,韋欣,我該怎樣來讓你相信我的誠意?」他目不轉睛的望住我。
我對他——也不該有成見的,是不是?他又沒有得罪過我,只不過是我不喜歡他的新潮打扮而已!
我知道有時候我是很稚氣的。
「根本沒有這必要,」我笑起來,「什麼誠不誠意?我只是一個家庭教師!」
「我們一起去晚餐,好不好?」他問得唐突。
「什麼——?」我意外兼愕然。
「晚餐!」他微微一笑,笑得非常性格、漂亮,他這樣的男孩子扣我歪纏什麼呢?他又有錢有漂亮,數以百計的女孩子想接近他,他——真沒道理,「只是普通的晚餐,然後我立刻送你回家!」
「如果你能說出請我晚餐的理由,我可以考慮,」我說,士怡實在並不討人厭。
「我喜歡和你做朋友!」他坦率的。
「這——」我的瞼一定紅了,好在天色已黯,他看不清楚,「你很喜歡開玩笑。」
「如果你認為我在開玩笑,你給我一個證明的機會!」他說得很真誠。
我猶豫著,我心動了。
年輕的女孩子應該有接觸男性的機會,我並沒有親密的男朋友,莫至剛不是——我為什麼不試試?/
「你看,我穿得整整齊齊就是為了請你晚餐!」他指著身上的衣服。
「只是晚餐,不能遲,」我吸一口氣,心中也覺輕鬆,「而且我要先打電話回家!」
「一言為定,」他高興的大叫起來,「進去打電話吧。」
我搖搖頭,不,下意識裡,我不希望屋子裡面的人知道我們去晚餐的事。
「去餐廳再打!」我邁出大門。
長街上已亮起路燈,入夜的此地更是冷寂,偶爾一輛汽車馳來也很快的沒入了有車房的深宅大院,長街上有一份在台北市難以找到幽靜。
這幽靜是白天難以領略的。
「我們必須轉出這條街才能叫到車!」士怡說。
「這是條特殊的街,我很喜歡,」我說,「我叫它長街,漫步在這兒——很能令人發思古之幽情!」
「哇!你在做詩,」士怡笑了,「學化工的人怎麼講起話來也這麼文縐縐的?」
「你學什麼的?」我看他一眼。
「你一定想不到,法律!」他說,很淡漠。
「哦?」我的確是想不到,這樣新潮如飛仔的人學法律?怎樣的人才敢請他這樣的律師?
「我是正式律師。」他笑得有絲自嘲,「從沒上過一天班,沒接過一件案子!」
「你有事務所嗎?」我好奇極了。
「用不著吧?」他笑,「我在一位長輩律師事務所裡掛個名,每天就游手好閒了。」
我聳聳肩,這也很——理所當然。
「你的家世,你的環境有資格這麼游手好閒!」我說,沒有諷刺的意思,真話。
「是吧!」他說,「別人都這麼說呢!」
轉出大街,我們叫到了計程車,送我們到一家專賣西餐的餐廳。
「本來想去信陵,怕你不喜歡,」他說。他也能有替別設想,體貼的一面呢,「你知道那兒三教九流的人多!」
「我無所謂,」我說,「任何環境我都不在意,清者自清,是下是?」
「口氣倒像士恆!」他笑。
「士恆——到底怎麼會弄成這樣的?」我忍不住問。
他臉色有些奇異的改變。
「一次——意外。」他說,「還是不談他的事,他的脾氣很怪,不喜歡別人說他!」
「但是他告訴我是高中畢業之後才變成這樣的!」我說。
「是嗎?」士怡很驚訝,「他自己告訴你的?」
「是!第一次見面時說的。」我笑,「我們大吵一場架,我被他氣得想轉身就走,後來——他留住我,又跟我說了些他的事!」
士怡皺著眉,他在想甚麼事呢?這麼入神。
「你是士恆自己選的。」他說,是在過了好久之後。
「什麼?」我不明白。
「我看——他對你印象特別好,」他又說,「他是個不容易親近的人,他從不和任何人談自己的事!」
「也許那一次他看見我已氣壞了!」我隨口說。
「是吧!」他聳聳肩,笑容又回到臉上,「總之,我不瞭解他,雖他是我弟弟。」
餐廳到了,侍者替我們找定檯子之後,我就去打電話,這麼晚不回去,母親要擔心的!
接電話的是小妹,她在電話裡叫:「姐姐,怎麼還不回來?莫至剛來了!」
她從來不叫至剛哥哥,她這小丫頭。
「我有事!不回來吃飯——叫他來聽電話!」我說。
至剛怎麼又回來了呢?他能常常拿到假期?
「韋欣,怎麼還不回來?」至剛在電話裡叫。
「我有事,要吃完晚餐才回來,」我說,「如果你有空可以等我!」
「我自然是有空,只是——你在那裡?」他問,語氣有點怪怪的。
「我在餐廳,陳士怡請我吃飯,」我坦率的說。這是很普通的事,不需要隱瞞。
「陳士怡,你的學生?」他再問。
「學生的哥哥,」我皺眉,至剛怎麼回事,嚕嗦得好離譜,他從來不是這樣的,「替我轉告媽媽,九點以前我一定趕回來!」
電話裡有一種令人難受的沉默。
「至剛,你聽見我的話了嗎?」我叫起來。
「聽見了!」悶悶的聲音,很不開心似的,「我會替你轉告伯母——那個陳士怡在追你?」
「莫至剛!」我生氣了,「你的話叫人莫名其妙!」
「明天中午我要趕回部隊,韋欣,」停一停,又說,「我會等你回來!」
放下電話,我心中浮起了莫名的不安,我開始發覺,至剛對我的感情並非我想像中那麼單純。
我不能任這件事這麼發展下去,因為我對至剛完全沒有友誼之外的感情。
以前沒有,現在沒有,肯定的,將來也下會有!
或者——我該對他講清楚這件事?明天中午他就離開,今夜該是個機會!
回到座位上,士怡已經自作主張的替我點了菜。
「女孩子吃蝦好,不會胖又營養,」他說,「我替你叫了炸明蝦,海鮮湯,有沒有意見?」
「好在我沒有偏食的習慣,」我搖搖頭,「如果不吃海鮮的人豈不慘了?」
「那也不要緊,我可以跟你換。」他笑得很漂亮,「我叫的是一磅重的牛排!」
我不知道吃下一磅重的牛排會不會撐死。至少,至少整夜睡不著則是肯定的!
「喂!你打完電話回來神色有異,是不是捱了媽媽的罵?」他盯著我看。
「我家裡人絕對民主,媽媽絕對不是那麼可怕的人!」我說,「我神色有異?」
「我雖然沒接過任何的案子,別忘了我是個律師,」他半開玩笑,「我的頭腦也細密,能觀察入微!」
「算你說對了,我有個同學在家裡等我!」我笑。他實在並非外表那麼不學無術。
「男同學?」他眼光一閃。
「是男的,我小學和大學的同學,高我兩班!」我說。
「該和士恆一樣大,」他想一想,「這時候等在你家,這男同學的友誼一定不簡單!」
「小心眼兒!」我喝一口水。
他悠閒的望住我,似笑非笑,吊兒郎當的。
「我不在意你有多少男朋友,」他說,說得那樣唐突,「我喜歡有對手的競爭!」
「竟爭什麼?」我睜大了眼睛。
才和他出來吃一餐晚飯,他不會以為我要嫁給他吧?
「你!」他放肆的指一指我。
「陳士怡,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我沉下了臉,「我是個古板的人,受不起玩笑,我會翻臉的。」
「我說的是真話,你為什麼總以為我開玩笑?」他凝視我,「我並不喜歡開玩笑,真的!」
我深深吸一口氣,在這種場合中,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但我在擔心,真的。
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我豈不惹下了天大的煩惱?他那樣子——又真不像開玩笑!
「我也不是開玩笑,目前——我無意接受任何人!」我說。
「你要出國,我知道,」他說,「外國也不是天涯海角!」
我對至剛表明了我的意見、我的看法、我的感情,他就黯然而退。
我知道他很失望,很沮喪,然而他也明白感情不能勉強,我們有那麼多年的友誼,他也明白我的為人,他相信我說了真話!
於是他離開。
我想,即使以後他再來我家,我們已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無拘束的相處,這件事總是我們之間的牆。
我自然也會有些失望,至剛為什麼不能和我一樣,把對方當成同性的好朋友呢?
男女之間真不可能有友誼?
我還是在大學當助教,我還是在課餘去陳家和士恆討論數理的問題。
我去陳家的次數漸漸加多,時間漸漸加長,這是士恆的要求,也經過陳夫人的同意。
對我來說,能有這份賺高薪又不辛苦的工作,我是求之不得的,我不但可以存足明年出國的路費,還可以為自己存一筆生活費呢!
母親曾擔心過我會吃不消,一個多月下來我還是精神奕奕,而且心情愉快,母親也就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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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4 23:34:47
第四章
今天又是補習的日子,外面在下雨,還相當大,為了保持不遲到的好紀錄,我穿上雨衣,拿了傘就衝進雨裡,我想,豪華一次——坐計程車吧?
大雨嘩啦、嘩啦的下不停,定了兩個巷口,計程車的影子也沒看到,鞋子和裙子都濕了。
正在歎氣該怎麼趕到陳家,一輛黑色的林肯牌汽車嘎一聲的停在我面前。
我好意外,這麼名貴的汽車主人自然不會是竊匪,然而我也絕不可能有這麼高貴的朋友。
我看見一個陌生的男人在駕車。
正想閃開,車門開了,我看見坐在後座的男孩。
冷漠如雕像的面龐,又深又黑的眸子,還有那目不轉晴的凝視和伸出來的那隻手。
是一隻修長,敏感卻蒼白的手,士恆!
「士恆?」我意外,驚訝的忘了大雨,陳家派車來接我並不奇怪,意外的是永遠坐在輪椅上的土恆會在車廂裡,「你——怎麼來?」
「來接你!」他說得那樣簡單,聲音也冷漠,卻——莫名其妙的感動了我。
我把右手交給他,就這麼濕淋淋的上了車。
汽車在我們沉默中向前駛去,我用左手掠一掠微濕的頭髮,這才發覺我的右手仍在士恆的手掌中。
我全身巨震,慌忙抽回手來,臉也紅了。
「哎——謝謝你來接我,」我慌亂的,我是老師,我竟不敢看他。
「把你的謝意放在心中會更好的,」他的眼睛停我臉上,我感覺得出來,「有的事——不該講出來的!」
我無言以對,只能不停的深深吸氣。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甚至從來感覺不到士恆和我之間有友誼的存在,但這一刻——這一刻我心胸中卻被一種奇異的感情充塞著。
我不知道這感情是什麼,肯定的不是同情!
士恆要坐輪椅,雖然要人服侍一切,在我心中,他是個強者,從來都是。
強者是絕不需要同情的!
我點點頭,我竟對他點點頭,眼角處,我看見他展露唇邊的一抹微笑。
他的微笑是動人的,只是淡淡的一個微笑,就溶化了臉上所有的冰霜,冷漠。
「我想——這種大雨下一定很難叫到計程車,你卻是個很守時的人。」他又說,「我不想你為難!」
我不再言謝,只是微笑。
「你笑起來就變得很柔、很乖,很斯文的樣子,」他說得好奇怪,「但是我也喜歡看你面紅耳赤,咬牙瞪眼的不妥協狀,那很真,很光明,很接近——真理!」
我怔怔的發呆,我那爭論時的模樣居然能很真,很光明?很接近真理?怎麼說呢?
是經過他的眼睛把我美化了吧?我並不是他說的那麼好的一個女孩,我知道!
「我很高興你是我老師!」他說。
多溫暖的一句話呢?他這「老師」說得真心誠意的。
「我是不是該驕傲有你這樣的學生?」我笑著。
「我承認有數理方面的天才,可是——」他看一看自己的腿,「我是殘廢!」
「士恆,面對你時,我從來都想不到這一點,請相信我,你是強者!」我真誠的說。
「強者?」他咀嚼著這兩個字。
「強者!」我加強氣,「而且這強者的形象以前從不曾在我心中出現過的!」
他望著我,好久,終於笑了。
「你很會鼓勵人!」他說。
「真話總有它本身的力量!」我說。我一向沒有好口才,這次竟說得不錯。
他再想一想,點點頭。
「我想——你說得對!」他說,聲音裡有奇異的力量。
是我鼓勵了他?我有驕傲感。
我們的汽車駛進那條長街,雨中的長街又是另一番氣勢,另一種味道!這是一條具有奇異吸引力的街,和台北市任何街道不同,這——是不是也像士恆?
到了他家,汽車駛進車房,女工人已推著輪椅等在那兒。
司機把士恆抱下車,放上輪椅,女工人正預備推他進屋子,他的眼光移到我臉上。
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勁,我走過去。
「讓我來推他!」我對女工人說。
女工和司機都露出了驚訝之色,不約而同的注視著士恆,士恆原是怪脾氣的少爺。
士恆臉上的線條卻更柔和了,他對著我微笑——我看見眼中的欣喜和滿意。
他欣喜和滿意是因為我能瞭解他的眼光?
我推著他經過有屋頂遮著的走廊,直入客廳,在客廳裡,遇見陳夫人和神色古怪的士怡。
陳夫人的神色平靜一如往日,我推著士恆似乎是理所當然,她完全不意外。
士怡的古怪神色——我不想研究,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呢?他只是士垣的哥哥!
打過招呼,我推著士恆直入書房。
士恆沒有說謝,他不會說的,他主張把一些事放在心中,不要用口說出來。
他的神情——我看得出,那是平靜和快樂的,那豈不比一個謝字更令人快樂?
我們又開始了找們的討論——或者說辯論,爭論,在學問上我們是互不相讓的。
也許互不相讓才能有更大的進步吧!
然後,我出了兩個題目讓他做。
通常他做題目時,我都站起來四下走走,一個人定定的坐在那兒一個長時間是件難受的事,我不能想像,如果我像士恆一樣會——怎麼樣?
窗外的雨勢已小,天色依然不明朗,那種傾盆大雨隨時都可能再來。
站在窗邊,我看見花園中淋雨的一個人,雨雖不大,他即是渾身濕透了。
我皺皺眉,是士怡?富家孩子都有點怪脾氣,他無端端去淋什麼雨呢?
他沒有看見我,臉孔卻是面對著書房,他的神色和天色同樣陰暗。
他在發怒?在生氣?我不知道,不過——去淋這種雨,他是有些不正常。
我想退開,我不想讓他看見我,一轉身,嚇了一跳,士恆什麼時候來到背後的?
他自己也能推輪椅?
「士怡在淋雨?」他神色也很特別,「他從來不會這麼不愛惜自己!」
我不明白,他們兄弟之間似乎有些什麼不妥。
他們——好像從來沒有互相招呼過。
「現在的年輕人不容易被瞭解,」我退回書桌,力持自然,「每個人的自我觀念都太強!」
「你是說自私?」他慢慢推輪椅過來。
「我是說自我表現欲!」我搖搖頭。
我對他們兄弟瞭解都少,尤其是士怡,才見過三次面,我不能胡亂批評他自私。
「也對!」士恆點頭,「自我表現欲!事實上人就是人,沒有人是超級巨星!」
士恆為什麼這麼說?不滿士怡?
「你們兄弟個性絕對不同!」我搭訕著。
「絕對相反!」士恆強調著,「你——很瞭解他嗎?」
「陳士怡?不,我不瞭解!」我搖頭,「尤其他是那種離我好遠,好遠的一型人!」
「但是——你們曾一起去晚餐!」他終於說。那凝定著的視線中是有著些什麼。
「那——並不表示瞭解!」我心中一緊。
士恆怎麼知道的?士怡告訴他嗎?
「表示什麼?友誼?」他追問。
「也許吧!」我聳聳肩。
他臉上神色逐漸冰冷,非常清晰的看得出,剛才一直蕩漾在眸中的光芒也斂去。
我的心開始不安,我不能明白他神色的變化是為了什麼?我!
「士怡說你是天才!」我試探著。
「天才?或是個怪脾氣,不通人性的怪物?」他冷笑。
「他是哥哥,怎麼會這樣講你?」我放柔了聲音,「他是真心的稱讚你!」
「不必替他說話!」他看著窗外,「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他心目中只有自己。」
我皺眉,兄弟間的成見如此之深?
「我——不知道你們兄弟之間的事,我不該有任何批評!」我考慮慢慢說,「我有一個念高中的妹妹,我非常愛她!」
「你們——不同於我們!」他非常固執。
「然而天下間手足始終是手足!」我說。
他望著我半響,慢慢的,生硬的說:「我知道你心裡向著他多些,因為他淋雨!」
「淋雨!那是很可笑的!」我笑起來,「他愛淋雨是他的事,與我何關?我為什麼要——向著他?」
他目不轉晴的望著窗外,臉上神色——似乎不相信我的話。
「你不知道他為什麼淋雨?」他問,有自嘲又嘲弄的意味。
「不知道!」我坦然的。
士恆突然轉過臉來,一臉孔的嘲諷。
「為你!」他吐出冰塊般的兩個字。
我全身一震,那兩個冰塊的字打得我渾身都痛。
「你——胡扯!」我叫。天下那有這樣的事?我和士怡才見過三次面,才吃過一餐飯。
「我肯定的知道!」他蒼白的臉上突然湧現了一抹古怪的紅,「他妒忌,他妒忌你推我進來,他是在妒忌,我知道,我肯定的知道!」
「太——離譜了!」我脹紅了臉站起來,「你怎能這樣想?你當我——是什麼人?」
「你別生氣,別激動,這是實情!」他自己卻激動得直喘息,「他妒忌——妒忌我擁有的一切,他——也許並不喜歡你,並不愛你,但——看見你每次總和我一起,他就妒忌,他就要想辦法搶去你,他——妒忌我的一切!」
「士恆——」我甚麼話都說不出,那有這樣的事?這樣的兄弟?
「我說的是真話!」他咬著唇,突然轉身飛快的推著輪椅出去,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的心裡發冷,兄弟倆各有各的說法,他們——到底誰說的是真話?誰不正常?
我對這份家庭教師的工作突然開始害怕。
我只不過想存一點錢,以補助我明年出國的費用,我仍有正式的工作,我不必捲入兄弟倆的爭執中,是不是?他們如何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一直在考慮,是否應該辭去這份工作。
我肯定的可以找到另一份兼職,也肯定不會有這麼高的待遇,但——我喜歡單純。
薪酬再高,每天卻要煩惱,要應付兩兄弟莫名其妙的情緒變化,我自認不是適當的人選。
我又不敢跟母親商量,只要我說出士恆兄弟的事,母親一定會要我辭職的。
我獨自苦惱著。
莫至剛有信來,他的信倒表現了很好的風度,絕口不提我們之間曾有的尷尬感情,一再表示我們單純的友誼是永恆的!
我很欣賞這種風度,我一直認為他會是我最佳的哥哥人選。
至剛這邊的煩惱結束,陳家兄弟呢?
今天又該去替士恆補習,從早上開始我就在猶豫著,去或不去?該不該辭職?
三點半了,該去他家的時間——去吧!就算辭職,也得當面去講清楚,把薪水也結清,是吧?
我搭公共汽車去,一路上我都在為自己想最好的辭職理由。下車之後,轉進長街——哎!我就說學校工作加重,我這沒有經驗的助教要開始忙碌,我怕兼不了職——
對!就這麼辦吧!
陳夫人一向是溫和又有教養的人,她一定會答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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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4 23:35:00
第五章
才轉進長街幾步,遠遠的看見陳家的大門開了,有人要外出嗎?
再走幾步,看不見人出來,是怎麼回事?總不至於開了大門歡迎我這小家庭教師吧?
近了,走到陳家,我看見打開的大門裡有著一個人,是坐在輪椅上的士恆,他眼中有一抹期盼和一抹等待之色,他——等我?
「士恆!」我平靜淡漠的打招呼。
看見我,他在一瞬間就收盡了眼中的神色。
「你來了!」冷漠的聲音,沒有歡迎的意味。
我——表錯情吧?
他轉過輪椅慢慢的推著進去,我想幫忙——忍住了,我不想再攪—次誤會。
他一直沒有回頭看我,很穩定的自己轉動著輪椅進去,我——則硬著心腸。
客廳裡沒有人,看不見陳夫人,也看不見士怡,他們今天是有心躲開?
我只好先隨士恆到書房,或者——要離開的時候才跟陳夫人辭職吧!
坐在書檯前,面對著出奇冷漠的士恆,我想,是我上次得罪了他吧?
我深深吸一口氣,無論如何,我要盡最後一次力,這一小時中我仍是老師,我仍該用心!
我拿出今天該討論的教材,我開始講——我發覺這是沒辦法的,我根本講得無精打彩。
士恆是敏感的,他一定發現了,但他不出聲,這和他平日毫不妥協的爭辯也絕對不同。
我們是各懷鬼胎吧?
剛才他為什麼站在門邊呢?士怡又——是不是故意躲開了?這麼一分神,我就更講得一塌糊塗了。
我終於停下來,我不能再這麼講下去,我——實在沒辦法,我心裡是藏不住事的。
「今天太陽不錯,我在花園裡曬了一陣太陽,直到你來!」士恆看我一眼。
他是在解釋他剛才在門邊的事,叫我不要想錯了,不要——自作多情,是嗎?
「是,我明白!」我點點頭。
我實在不是「自作多情」,我不是那麼隨便就可以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我只是——他們兄弟擾亂了我,加添了我的煩惱。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以後不會再來了!」他說。垂下眼瞼,有一抹看得出的失望在大片冷漠中。
我好意外,好驚訝,他真是那麼敏感,也那麼能看穿人的心事。
「我是想辭職,」我吸一口氣,我喜歡做事爽快,「因為我對你的幫助不大,而且——」
我本想說那套想好的理由,學校工作忙之類的,可是他巳替我說下去。
「而且我們兄弟帶給你煩惱,困擾,」他冷冷一笑,「你原是要出國的,犯不著惹這麻煩!」
我沉默著,既然他明白,我不必再說什麼了。
「當然,在你的立場來看這麼做是最好的,沒有人能說你的不是,」他臉上又浮現了一片怪異的紅,「我——也只能說感謝你這些日子的教導!」
我心裡不好受,士恆這麼說——他認為我不對?他分明是這麼想的!
「你說過——有些事,好像感謝這些應該放在心中比較好!」我說。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他淡淡笑起來,很誇張的,「放在心中的——不只是感謝,你明白嗎?」
我心中顫抖,什麼意思?除了感謝還該有甚麼?不——我不願朝這方面想。
士恆不會——天!事情不該這樣,我只是他的家庭教師,只是家庭教師。
「我想——時間到了,我必須去見陳夫人,」我慌亂不安的站起來,「我應該對她說清楚!」
「不必,你要辭職告訴我就行了!」他放在輪椅上的手在顫抖,我辭職他也激動?「當初是我選擇了你的!」
「好!」我垂下頭,不敢看他的臉孔,「從下次開始我不再來了,你請另外的老師吧!」
他沒有說好或不好,只重重的哼一聲。
「這是你這個月的薪水!」他把一個信封放在我面前。
他——他是算準了我會這麼做的?
我收拾了狼狽的心情,拿起我的書,拿起我該得的薪水,說一聲再見,大步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書房邊也聽不見士恆的聲音,他至少也該回我一聲再見的——我忍不住轉回頭,我看見他還是剛才那姿式,一點也沒改變的坐在那兒,呆呆的盯著我那空著的座位。
他的顫抖已停,全身卻僵硬如化石,那緊閉著的嘴角洩出一絲無可奈何和倔強,他——他——始終不再看我一眼,始終不跟我說再見!
我走了出去,心湖中卻掀起了陣陣波紋,我是不忍,我也心軟——
我終於走出陳家大門。
我終於又站在那條與眾不同的長街上。
長街仍然寂靜,沒有車輛,很少行人,兩旁全是重門深鎖的深宅大院,兩旁全是高大古老的樹木,它實在不像台北市任何街道,雖然這街道有名字,但我叫它長街。
一開始我就叫它長街。
我獨自走在長街的中央,頭頂上只有從樹枝,葉縫中露下來的陽光影兒,很是冷清。
長街的盡頭是繁華、熱鬧的大馬路,行人,車輛不絕,為什麼只是一線之隔的長街永遠冷寂?
我搖搖頭,或者這長街並不是一條真實的馬路,長街兩邊住的人家也許是虛幻,而我這兩個月來——是發了一場似真似幻的夢吧?
長街盡頭之處站著一個男孩子,長頭髮,很漂亮、性格的臉,一身十分新潮的裝束。
陳士怡。
看見他,長街變得真實,這兩個月來我並非發夢,而是真真正正經歷了一些事。
「嗨,士怡!」我努力使自己更自然。
在士怡面前我能做得很好,笑得很自然,因為他並不能令我心靈緊張,也沒帶給我壓逼感。
「今天結束得很早!」他笑,有些生硬。
「是的!」我點點頭,「今天太陽好,我想早點出來曬曬太陽!」
我自己也覺得意外說了這麼一句話,這話是士恆說的。
「那麼我就陪你走走,曬曬太陽!」他說。
他當然不只是陪我曬太陽,他有話要對我說,我知道。今天是最後一天,該說清楚。
我們走出長街,走上大馬路,我忍不住回頭望望,這是一條奇異又特殊的街道,我喜歡它。
長街。
「我們那條街實在不像台北,」士怡忽然說,他也知道我心中在想什麼?「好像被台北分割出來,被遺忘了似的!」
我皺皺眉,這些形容詞豈非很像士恆?
土恆因為殘廢而被外面世界所遺忘,所分割出來,士恆就像那條長街?
「但是它特別,我很喜歡!」我說。突然間我有點迷惑,我是在說那條長街?或是士恆?我喜歡——士恆?「它有台北市所缺少的特殊氣質和風格!」
士怡望著我,笑了。
「我以為你在說一個人,不是說街!」他說,「街也有氣質和風格?」
我的臉上一陣熱辣辣的發紅,他——看穿了我的心?
「誰說街道不能有風格,氣質?」我不肯示弱,「你又怎麼知道街道一定沒有生命?」
「哇!生命也出來了?」他笑。話題一轉,他說,「是不是士恆對你發脾氣了?」
「士恆?沒有,」我否認。我何必承認呢?「他怎麼會胡亂對我發脾氣?他是沉默的人!」
「沉默的人就不發脾發?」他搖頭,「那天你走了以後,他——好像想殺掉我,就是下雨的那天!」
「你們兄弟之間有仇?他為甚麼要殺你?」我不信。
「你!」他肯定的說。
又來了,兄弟倆同樣的口吻,同樣的話,怎麼全是因為我呢?我是罪魁禍首?
「開玩笑,」我沉下臉,「你們兄弟的事情請別扯到我頭上,我只不過是你們——家庭教師,而且從現在開始,我已經辭職了,你們的不和——也絕非從我開始,對嗎?」
士怡震驚的望著我,奸半天才回過神來。
「你辭職了?」他問。
「是的!從今天起!」我認真的,「所以你們不必再把我扯進去當做藉口!」
「不,你不能辭職,」士怡一把抓住我。「你不能走,韋欣,你做錯了!」
「對與錯我自己能分辨出來,」我摔開他的手,「事實上我是想賺一筆額外的旅費,但卻不能忍受你家的氣氛,就是這樣!」
「你錯了,完全錯了,」他很苦惱,也很矛盾的樣子,「我們並非要拿你來做藉口,絕不是,我——我是有些喜歡你的,喜歡你的清純,但止於喜歡,但士恆不同,你的來到完全振奮了池,改變了他,我想他是——」
「不,請別說下去!」我大聲制止他,我知道他想說什麼,愛,是嗎?士恆愛我?太荒謬了,怎麼可能呢?「無論如何,我已辭職,我不會再來了!」
「韋欣,你不能太殘忍,你忍心士恆就這麼一蹶不振?就這麼毀了?」士怡說。
士怡對士恆很好啊!士恆為甚麼要懷疑他?
「你太自私,你考慮到你弟弟,你為甚麼不考慮我?」我叫起來,「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的人,不是機器,不能任你安排!」
「我不信你對士恆全無好感,我不信!」他漲紅臉。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喘息著,內心裡好亂也好矛盾,「士恆恨你,討厭你,你為什麼要幫他?」
「因為我是他哥哥!」他說。
「但是他是殘廢!」我硬著心腸說。
士怡果然變了臉,他有什麼理由相信我會喜歡一個殘廢呢?我還有大好前途呢!
「除了我是哥哥,他的殘廢——因我而起!」他說。
什——麼?
* * *
那天,我糊里糊塗就回家了,我記不起士怡曾否送我,我從來沒有這麼恍惚過。
怎麼回事呢?我中了邪?
整個星期,我都把自己弄得非常的忙碌,我用大多數的時間留在學校,我怕自己回家會胡思亂想。
我真是在胡思亂想,二十二年都不曾試過這樣的不專心,精神不能集中。
我變得常常做錯事,常常改錯考卷,學生來找我談一些功課上的事,我也答非所問。
我很懊惱,怎麼回事呢?
母親也看出我的改變,她一再的追問,但我該怎麼說?我只說做得不開心,所以辭職。
事實上,怎麼是教得不開心呢?我根本也不是「教」土恆,我們的程度差不了太多,我們只是討論!
辭職之後,我常常想起士恆那天變得僵硬如化石的樣子!還有那種倔強,那種無奈。
我很心軟,也很心酸。
我分不出是同情他?或是喜歡他?我分不出。
我也好幾次夢到土恆,夢中的他依然沉默無語,依然冷漠如恆,而且非常的不開心!
士恆——非常的不開心?
有幾次我幾乎忍不住想去長街看看,長街的氣質風格和士恆相似,我——是很思念士恆,說不出理由的思念,我們——總相處了兩個月!
但是我沒有去,我對付不了自己內心的矛盾,對付不了自尊,士恆是個殘廢!
我知道自己,我喜歡士恆那個人,他的模樣、他的個性、他的思想,他對數理的天份都令我傾心,但他是個殘廢,我怎能喜歡一個殘廢呢?
士怡說士恆的殘廢是因為他,到底——其中有怎樣的一段往事?怎樣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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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4 23:35:11
第六章
星期六,我做完了學校所有的工作,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留在學校。
才下午三點鐘,我只有回家。
天色陰暗,飄著細細的毛毛雨,不是令人開朗的天色。我搭公共汽車回家。
家,也是寂靜的,只有母親在看書。
「小妹呢?」我問,我知道父親還沒有下班。
「去教室練唱聖詩!」母親看我一眼,「你近來一絲笑容也沒有,到底為了什麼?」
「天氣不好!」我搖搖頭。
「開玩笑,」母親自然不信,「那年那日那星期都會天氣不好,你還不是一樣開開心心的?」
「人總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對不對?」我只能勉強說。
「自從你辭了陳家的家庭教師之後,你一直沒開心過,」母親望著我,眼光是銳利的,「陳家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請過你吃飯,小兒子是你學生?」
「是!」我點頭。「小」兒子也有二十四歲,我的學生不是「小」學生,母親怕還不知道吧?
「是不是那個大兒子——」母親試探的。
「媽,你想到那兒去了?」我忍不住叫出來,「陳士恰是台北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說什麼我也不會這樣傻!」
「哦——」母親意外了。
「我沒事,再過一兩天自然就會好了。」我笑起來,「我不會一輩子情緒低落的!」
母親白我一眼,自然是不滿意我不說實話。但是,我拿什麼實話告訴她呢?
我喜歡士恆,卻無法忍受他的殘廢。
天!我怎麼是這樣的一個人?殘廢難道不是人?我的感情怎麼這樣卑鄙,還帶有條件的?
我恨自己,怨自己,真的。
我也怨老天的不公平,為什麼安排士恆殘廢的命運?為什麼這樣殘酷?
窗外飄著的毛毛雨漸漸細密了,雨又大了,今年台北市的雨水真多,多得令人心煩。
我站起來預備回房去小睡一下,門鈐急驟的響起來。
「我去!」我一陣莫名的心跳。
是不是有預感?我不知道,似乎——將有什麼事發生。
門開處,站著氣急敗壞的陳夫人,她那樣高貴,斯文的人,現在卻是一頭、一身的雨水,頭髮也扁扁的垂在額頭,滿臉令人害怕的驚惶。
「陳夫人!」我呆怔的叫。
「韋欣,你看見士恆嗎?他來過這兒嗎?」陳夫人抓住我的手,一連串的問,「你快回答我的話!」
「士恆——怎麼了?」我如中電殛,話也說不清楚,「他沒有來過,我沒有見過他——」
「韋欣——」陳夫人身子晃一晃,幾乎站不住腳,「士恆——不見了!」
「他不見了?是什麼時候?」我被嚇壞了,內心中的焦急和關懷是絕對真誠的,「怎麼會呢?他——」
「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吃中飯他還在,但後來就——看不見他了,他什麼也沒說,他和他的輪椅一起失蹤,我們找遍了整個屋子,花園和他可能去的地方,但——找不到,韋欣,他——他可能來你這兒!」陳夫人說。
「天,我沒看見他,我不知道。」我眼眶紅了,可憐的士恆,他不能走路,他行動不便,又下著雨——天!但不是真來到我這兒吧?「我真的不知道!」
陳夫人凝視我一陣,眼淚紛落下來。
「韋欣,自從你辭職——,他整個人都變了,」她哀傷的說,「他不說話、不看書,每天只守在花園裡發呆,他父親和他說話也不理——韋欣,我知道我太自私,你有美好的前途,你有光明的未來,我——我卻只是一個母親,如果我做錯了,請原諒我!」
「陳夫人——」我驚呆了,怎麼回事呢?
「士恆從來不願接觸任何人,除了家人之外,你是唯一的一個,」陳夫人誠摯的說,「我們登了那段徵家庭教師的廣告後,起碼有一百人來應徵,每個人都有很好的資歷,甚至比你好得多,但士恆——肯定的選了你,我們都明白,你——可能對他具有特殊意義!」
「不,陳夫人——」我震驚的退後一步。
「我也知道了,他是個殘廢,他的雙腿被鋸斷,不能行動,我們再自私也不敢要求你什麼,你是那麼好的女孩子!」陳夫人不停的流著淚,「可想的是——士恆喜歡你,愛上你,兩個月時間你已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我們很擔心,但,也不敢做什麼,我們怕毀了士恆,他已經是個很可憐的孩子,為了哥哥——他犧牲了自己!」
我的眼淚也成串落下來,但我聽得很清楚,陳夫人說他是為了哥哥犧牲自己,到底——怎麼回事?
「他們……為什麼會……」我泣不成聲,問不成句。
「士怡一直是個過分活動,不受管束的孩子,士恆高中畢業那一年,有一天突然遇見喝得醉薰薰的哥哥,步履不穩的帶了一個女孩子在火車平交道上拉拉扯扯,那女孩也醉了,他們根本沒有發現有火車緩緩駛近,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士恆忘我的撲過去,推開了哥哥和那女孩,自己卻來不及逃開而被火車輾斷了雙腿,當時能救回性命已是萬幸,他原是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從此——他的生命就變了一片灰暗。」
哦!這就是他們兄弟之間的秘密?士恆為哥哥而——成殘廢,看著士怡不能因此而變好,變正派,他也許認為太不值而怨恨哥哥,而認為哥哥自私,心目中只有自己。
而士怡——可能因為心中對士恆的歉疚變成永恆的心靈不平衡,而變得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而變得更放縱——他們兄弟都是善良人,是嗎?是嗎?
「我知道士怡也——很喜歡你,但是他已決定出國,下星期就走,」陳夫人說。她為什麼要這麼說呢?在消除我心中矛盾?我不知道,「韋欣,我們絕不敢勉強你其他的事,但——請你再回去教士恆,行不行?」
「我——我——」我不能答應卻也不忍拒絕,「但是——你們該先找到士恆才行,雨越來越大了,他的輪椅——可能有意外,你們盡快找到他,或者——報警!」
「是,我們馬上去,」陳夫人掠一掠濕透了的頭髮,這高貴、慈祥的婦人,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們馬上去,如果他來——請留下他,並通知我們!」
「會,我會的!」我用力點頭。現在我心中沒有別的念頭,只希望能快快找到士恆,只希望他安全。
陳夫人上車走了,台北市那麼大,交通那麼混亂,又下雨——他們能找得到士恆嗎?士恆安全嗎?
正預備轉身進門,突然聽見一絲奇怪的聲音,似乎是——輪椅的轉動,是我的幻覺嗎?
找探頭去張望一下,「轟」的一聲,所有的血液都衝進腦子裡,我家圍牆角里那條橫巷裡,不正是——士恆?
他怎麼躲在那兒?他早已在陳夫人之前來到?他竟坐在輪椅上,從遠遠的長街來到我這兒?
一霎間,我心靈震動,我感情激盪,我再也無法理智的控制自己。
早已在心中的感情一下子氾濫了。
「士恆!」我大叫一聲,撲了過去。
我抓住他顫抖卻溫暖的手,我凝視他被雨淋濕了的頭髮,我望著他已濕透了的衣服,我看見他眼中閃動的真誠和嘴角漸漸擴大的笑意。
「士恆!」我再叫,撲進他淋濕的懷裡。
似乎,一下子我們都平靜和充實起來,似乎,細密的雨絲一下子就停止了,天色也豁然開朗。
他的手輕輕撫著我也漸漸濕了的頭髮,那樣溫柔、那樣深情、那樣令人心靈平靜,恬適。
「我終於——來到你家!」他長長的透一口氣,「我是靠自己的力量!」
「士恆——」我是那樣感動,那樣滿足,我為士恆而驕傲,真的,我——不再在想他是殘廢。
他能那樣來到我家,找到我,他根本完全忘卻了自己,他根本忘掉了危險和可能的意外,他是那麼真誠,那麼一心一意,雖然這一切美德和優良都改變不了他的殘廢,但——普通的正常人,卻又到那裡去找他那份「心」呢?
我應珍惜這份難能可貴的「心」意,我應寶貴這份情,我應忘卻我那可卑的矛盾。
我根本一直在喜歡士恆,然而在世俗的眼光中,我不敢承認而已!
我並不是很好的女孩子,我比不上士恆的百分之一,他能為了救哥哥和一個女孩子而犧牲了自己,而我竟不能接受他殘廢的事實,我——我——
「天氣不好,在下雨,我知道你一向很守時,不願遲到!」他說,聲音真不再有冷淡,而是溫馨,大片溫馨,「下雨總是很難叫車的,怕你為難,我就來接你!」
我慚愧得淚如泉湧,我——怎麼是這樣世俗,浮淺的一個人呢?我幾乎忽略了放棄了世間最高貴,最珍惜的愛,我幾乎讓一個世間最好,最仁慈、最善良的男孩子從我身邊走開,我——我——
「我們回去,好不好?」他微笑的臉是那般動人,那麼漂亮,那麼光彩逼人,「現在回去還來得及,還不會遲,是不是?」
我點頭,不停的點頭,除了點頭,我還能做什麼?我幾乎失去的一切,他又替我用雙手捧了回來給我,我心中再無一絲矛盾、再無一絲勉強、再無一絲遺憾,我是那樣欣喜,那樣坦然,那樣再無保留的接受了他!
我是甘心情願的隨他同去,真的!
我推著他的輪椅慢慢朝街口走去,偶然一回頭,我看見站在門邊,眼中含淚的母親,我吃了一驚,母親的淚是——不同意士恆?
不,不,母親對我點點頭,展開一抹瞭解和感動的微笑,我的心一下子開朗了起來,就像那天空。
母親並不介意士恆的殘廢,我——我實在可鄙。
我推著士恆的輪椅繼續前行,我——我們將要走很多路,要經過漫長的旅途,但我已經有了信心走得穩,走得好,因為士恆是個強者,他一定會支持我,陪伴我。
我又想起他家的那條冷寂長街,會不會因為我的出現,而變得繁華、熱鬧了呢?會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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