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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葉紫]相思未向薄情染(全文終) [列印本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6:57:29     標題: [葉紫]相思未向薄情染(全文終)

本帖最後由 發表回覆 於 2014-12-18 17:21 編輯

相思未向薄情染 作者:葉紫

  你在廟堂之高,我在江湖之遠。你的廟堂屬於異邦,我的江湖卻離不開家國。縱然我長劍在手,劍膽琴心,卻又怎能切斷你我之間的牽絆,家國之間的情仇?縱然你大權在握,天命至高,卻又怎忍割捨你我之間的似水柔情,刻骨相思?你看不到我眼裡的孤獨與掙扎,我識不清你的迴避與隱瞞。霜上清寒 ​​,陌上蒼蒼。我在此端,你站彼岸。你我之間,終究隔了,整個人生。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6:57:43

卷一:腥風血雨 劍氣森森 何處覓知音

楔子

  鵝毛大雪,在接連下了三日後終於漸漸小了。

  但經過一夜寒風,又變成了薄冰,劈頭蓋臉地灑落,刮在臉上刀割一般的疼。

  京畿大營內炭火燒得正旺,數名穿著銀白色盔甲的士兵圍著炭爐搓手取暖,神情肅穆,無人開口說笑。

  另有兩人靠牆而坐,一人目光敏銳,眉宇間透著年少輕狂,意氣風發;一人俊逸出塵,有林泉風度,但眉心深鎖,面上是揮不去的淡淡憂愁。

  忽聞得有人揭簾而入,畢恭畢敬行禮道:“聖上,將軍,人犯已帶到。”

  “帶進來。”說話的是那名有著鷹一般銳利眼神的青年人。另一人,顯然便是侍從口中所稱的將軍,他心頭微微一顫,背脊僵硬,有些坐立不安,不時往營帳外瞥上兩眼。

  人犯是被四名五大三粗的漢子一同押進來的。令人驚奇的是,那人犯眉目如畫,皎若秋月,竟是個淡雅脫俗的清麗女子。她一襲白衣上血跡斑斑,稍微動一下,腳下的鐐銬錚錚作響,但她表情恬靜安詳,唇邊掛著若有似無的淺笑,盡管此刻臉色略顯蒼白,衣衫髒亂不堪,卻絲毫無損她的國色天姿。

  “堂下何人,見孤為何不跪?”

  女子高傲地仰首,“清霜上跪我主,下跪我師和父母,你是何人?”

  “大膽!”早有侍衛上前呵斥,女子反而笑意更甚。

  一國之君豈是泛泛之輩,怎會因此動怒,他炯炯目光直探女子心底,“說,是誰指使你刺殺老將軍的?”

  女子咬著嘴唇,眼中滿是倔強之色,“你要殺便殺,何必多問?”她半闔雙眼,將生死置之度外。

  君王無聲地笑起來,倒是對這女子視死如歸的態度頗多欣賞。

  將軍往女子的方向走去,步子裡有難掩的沉重和遲疑。“雲姑娘,說出主謀,聖上可饒你不死。”

  女子倏然睜開雙眼,聲音冷如冰雪,“沒有主謀,只我一人。”

  兩人的目光交彙在一起,一個滿懷愁苦,一個憂心忡忡,一個雙目紅腫,一個眼帶血絲,都是無言的悲哀。女子再度閉眼,心口劇烈跳動,幾乎落下淚來。

  將軍背轉過身,燦若星辰的眸子蒙上幾許灰暗,心中無限蒼涼,迎上君王探究的視線時,微露一絲難以覺察的懇求之意。

  君王不動聲色,只一瞬,心中已轉過千百種念頭,還沒開口,又有人急切闖入營帳,神色慌張,甚至忘記了該有的君臣禮節。

  “什麼事?”

  “啟稟聖上,二十萬尉家軍齊集東華門,請求聖上即刻下令將凶手處斬,並將首級懸掛於城門,以慰老將軍在天之靈。”

  君王擺手示意他退下,顰眉低頭沉思。半晌,他沉聲道:“來人。”

  “聖上。”那將軍臉上頓失血色,手指驟然握緊。

  女子陡然抬起眼眸,目光凜凜,“不用你虛情假意。”她突然一頭撞向身旁立柱,猝不及防間,連看守她的四名守衛也來不及做出反應。頃刻間,鮮血染紅了整根立柱,亦沿著她胸前蜿蜒流下,在白色衣襟上開出絢麗妖異的花朵。

  她的臉上忽然現出一抹微笑,眼神無比清亮,“殺人償命,我欠你的都還清了。”她的身體緩慢下墜,塵緣往事如洪水般在腦中蒸騰翻滾,很快變得模糊。

  那將軍飛身上前接住她虛軟無力的身體,看著她在他面前逐漸失去意識,思緒停頓,天地間只剩一片荒蕪。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6:58:19

第一章 劍膽琴心

  雲蒼山上到處皆是峭似斧削的絕壁懸崖,這裡只有蒼鷹棲落,岩羊出沒。兩岸危崖高聳,隱天蔽日,孤雁青峰自得一片風景。而正是在這令人望而卻步的峭壁之上,卻依稀傳來一道嬌媚的女聲。

  “清霜,看劍。”

  消失的尾音中,劍光飛舞,一招流星趕月使出,朵朵劍花自四面八方襲來,一襲湖綠衣衫的妙齡女子唇角緩緩浮現醉人笑意,正是適才出聲的少女。

  被喚作清霜的黃衫女子,往後連退數十步,但無論她怎樣閃避,周身仍是被罩在刀光劍影之中。

  “清霜,接劍。”

  在旁觀戰的白衣少年舒展右手將一柄長劍拋入圈中。清霜朗聲回應,窈窕身姿凌空躍起,接劍在手,蓮步輕移,轉瞬間反守為攻,攻出一十六劍,宛若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四周寒光飛旋,幾乎看不見人影。

  比劍的是一對師姐妹,年紀稍長的黃衫少女姓雲名清霜,正值二八年華,喜穿綠衣的女子叫做柳絮,清霜虛長她一歲,那長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則是她倆的師兄沈煜軒。

  柳絮絲毫未見驚慌,她見招拆招,不亂不紊,只是斂去盈盈笑容,形容更為專注。你來我往,一招連一招,一式接一式,無斷無間,沒一會的功夫,兩人已然對拆了數十招,然,二人功力相當,劍法又同樣精妙,一時難解難分。

  沈煜軒輕笑道:“清霜,絮兒,你倆不分勝負,可以收手了。”

  無人應他。兩柄劍招招相接,分毫不頓。

  雲清霜驀地使出一招飛花拂柳,劍勢直指柳絮眉心,後者驚呼一聲,身形虛晃低頭含胸堪堪避過,未料此卻是清霜所使虛招,只見她足尖輕點,收回劍招,衣袖揮舞,翩若驚鴻,卻趁留不備,自柳絮頭上摘下珠花一枚,得意洋洋的扣於掌中,穩穩落地。

  回頭,只見柳絮舉手懊喪的撫過青絲,自此勝負已分。

  雲清霜、柳絮的落雲劍法一脈相傳,武功本在伯仲之間,但清霜憑借輕功優勢,總在千鈞一發之時化劣勢為主動,占盡先機,柳絮只得悻悻甘拜下風。

  “清霜,你的劍法運用的越發嫻熟了。”沈煜軒溫文笑道,目光清澈如水。

  雲清霜溫婉一笑,露出淺淺酒窩,“師兄過獎了。”

  “哼,不過是在輕功上占了便宜罷了。”卻是柳絮嘟著嘴悶哼。

  沈煜軒好笑的搖了搖頭,正待上前好言寬慰她幾句,上崖的唯一小徑上搖搖晃晃的走來一小童,衝著三人深深作揖道:“三位師兄師姐,有貴客來訪,師傅請你們速速下山。”

  沈煜軒低低應道:“好。”

  柳絮搶先一人走在前頭,依舊悶悶不樂。沈煜軒臉上漾著笑意,從雲清霜手中接過那枚珠花,疾走幾步,替她別在腦後。柳絮這才笑出來,眼波流轉,面上因羞赧蒙上一層淡淡的粉色。沈煜軒又寵又憐的瞥了她一眼,唇微微彎起。

  一直跟著沒說話的雲清霜見狀稍別開臉,星眸半垂,心頭湧上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緒。她減緩步子,故意落在了最後頭。前面兩人的麗影仿佛成了這山水間唯一的景致,而自己又在誰的景裡呢?雲清霜那心頭,清水漣漪,叫人如何平靜得下來。

  三人繞過陰氣彌漫,深不見底的幽谷,眼前逐漸豁然開朗。碧水青天,鳥語花香,無法想像在此窮山僻壤中還隱藏如斯宜人景色。

  邀月山莊就建在群山包裹之中。

  正欲踏入庭院的三人卻被守門小童攔下,態度不卑不亢,“大師兄三師姐留步,師傅只請二師姐一人入內。”

  柳絮秀眉微蹙,奇怪的瞥了雲清霜一眼。父親待師兄妹三人向來是一視同仁,不偏不袒,今日怎會厚此薄彼。

  雲清霜亦驚訝萬分,但她只低頭輕道:“諾。”

  邁進大門,始覺周圍氣氛不同以往。自門廊開始,十步之內必有一人凜然站立,著粗布衣裳,手中雖無武器,但虎背熊腰,眼中精氣外露,太陽穴高高突起,雲清霜跟隨柳慕楓學藝十年有余,受其熏陶,自然一眼看出這些人乃深藏不露的外家高手。

  越走越覺得這氣氛壓抑,雲清霜心下一陣慌亂,究竟出了什麼事,而師傅又為何單單喚自己入內,反將親生女兒柳絮和義子沈煜軒摒除在外。

  遲疑著,腳步便愈發的緩慢。

  忽一人從旁閃過,身手快如飛鳥,他對著清霜恭恭敬敬道:“柳先生在後院,雲姑娘請。”

  雲清霜冷眼打量此人,高個,馬臉,塌鼻,厚唇,膚色焦黃,乍一看毫不起眼,但就憑剛才所露一手輕功,清霜就不敢小覷於他。

  家中為何突然多了這些個練武之人,清霜心中疑團漸深。但隨即又釋然,師傅的武功已達登峰造極,天下間又有誰可以制的住他。如果他真遭到暗算,那眼前即便是龍潭虎穴,她也要闖上一闖。思及此,心底反倒是一片清明。

  正值初夏,桃花開的紅火。地上落英繽紛,仿佛剛下過一場花瓣雨。

  菩提樹下,一清臒老者倚樹而立,身板挺的極直,目光迥然有神。

  見師傅無恙,清霜大喜,幾近狂奔過去,到了跟前,才發現柳慕楓身旁有另一人正同他款款而談。

  也是一名老者,紫袍加身,面目慈祥,頷下微須,許是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抬頭看向清霜的眼神柔和淡然,靜靜含笑。

  “師傅。”清霜輕喚道,嗓音婉轉悠揚。

  柳慕楓微頷首,“霜兒過來。”

  雲清霜聽話的走至他身邊,柳慕楓手一指那紫袍老者:“霜兒,見過聖上。”

  清霜一驚之下,指尖輕顫了下,她怎麼都沒有想到眼前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人竟然就是北辰國朝淵帝雲靜庭。來不及考慮其它,她稍猶豫了下,便屈膝跪地,准備行大禮。可,膝還未及著地,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緩緩托起。“雲姑娘免禮。”說話間,老者一派悠然的神情。

  清霜訝然,此人內力之高居然不在師傅之下。猝然抬首,兩人四目相接,清霜頓時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對方那種與生俱來的王者霸氣,此時盡現。但令她感到驚訝的是,明明是掌握生殺大權的一國君主,神色中卻始終帶著一絲疲憊和淡淡的憂傷,並且,在同她對望之後,她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溫柔和愧疚。

  清霜可以確定這是彼此第一次見面,但陌生中又透著幾許熟稔,倒不是似曾相識,只是眉目間說不出的熟悉感,猶如對鏡照人。

  再度抬頭,雲靜庭已是背對於她。只聽見柳慕楓幾未可聞的輕嘆口氣,朝清霜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

  清霜退下時飛快的回頭看了眼,那疑惑的一瞥恰好撞見雲靜庭蹙緊的眉頭和若有所思的目光,滿眼望去皆是心酸。清霜慌忙斂了心神,一顆心砰砰直跳。

  剛一露面,就被柳絮連拽帶拉的拖到角落,“清霜,我爹找你做什麼?”她說話一貫爽直,平日裡又被寵慣了,向來直接稱呼清霜名字,這要是被柳慕楓聽到,少不得一頓埋怨。

  雲清霜有半刻的思維停滯,師傅找她去做了什麼,她竟然答不上。好似,就僅僅是為了讓雲靜庭瞧上一眼。她朱唇半啟,組織著措辭,性急的柳絮可等不了,她在雲清霜肩頭拍了下,沒大沒小的催促道:“清霜,你快說嘛。”

  沈煜軒帶著三分笑意,敲了敲柳絮的腦袋,“師傅行事自有主張,莫為難你師姐。”

  雲清霜咬了下唇,將實情和盤托出。對著沈煜軒,她沒辦法隱瞞任何事。

  “奇怪,聖上沒有對你說別的事?”柳絮顯然不信。

  雲清霜搖了搖頭,其實就連她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

  “師兄,你覺得呢?”

  沈煜軒依舊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只是,靜默過後,徐徐吐出幾字,“清霜,你姓雲。”

  “那又如何?”柳絮搶著說,“在北辰國雲是大姓,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皆有雲姓,實在算不得什麼。”

  沈煜軒淡淡一笑不再言語,然意味深長的一瞥,讓雲清霜亂了方寸。

  “霜兒,軒兒,絮兒,你們三個進來。”低沉的聲音傳自廂房,柳慕楓內力深厚,隔了這麼遠,聽來仍舊清晰分明。

  再次進門,之前在此十步一哨的守衛退的干干淨淨,後院中人蹤影全無,如果不是雲清霜親身經歷過,她幾欲以為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做了場夢。

  “師傅。”

  “爹。”三人畢恭畢敬的行禮。

  柳慕楓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下顎繃的緊緊的,容色甚是凝重。“適才聖上到來,想必你們已經知道了。”說話間,眸光有意無意的掃過三人。

  三人都不語,柳絮大咧咧的吐吐舌頭,清霜則低下了頭。

  柳慕楓自顧自往下說:“聖上帶來一個消息,天闃國嘉禾帝有意開辟疆土,欲在十年之內,吞並四國,一統天下。”

  此言一出,余人皆大驚。

  天闃國與其它四國數十年來和平相處,相安無事,而且新君即位不久,政權尚未穩固,在這個節骨眼上,怎會大肆發動兵事,動搖根本。

  面對徒弟和女兒疑惑不解的目光,柳慕楓一語道破天機,“嘉禾帝蕭予墨曾在北辰國做人質長達十二年之久,依照他的性子,這實乃奇恥大辱,他即位後下達的第一道法令就是將征兵制從三年一次改成一年一次,其心可見一斑。”

  沈煜軒斜飛的鳳眼闔了闔,沉聲道:“一旦出兵的話,北辰國必將首當其衝。”

  雲清霜的心直直的往下墜。

  “當初聖上一念之仁允蕭予墨回歸故裡,未想會成為今日的禍端。”柳慕楓低低嘆道,滿面愁容。

  天闃國這幾十年來臥薪嘗膽,勵志圖強,國勢與前相比早就不可同日而語,相反,北辰國子民習慣了安逸舒適的生活,早就不知戰爭為何物,在此情形下,強弱已分。

  不知何時,柳慕楓已將一卷地圖展開。他指尖掃向何處,三人視線也隨之跟到那處。“你們來看,南楓國地處偏僻,且終年積雪,如無意外,蕭予墨暫且不會動它。接著便是北辰、東裕、西茗三國,東裕國與天闃國素來親厚,開戰後,只要不作出落井下石之舉已屬萬幸,想要他們援軍北辰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最後就只剩下西茗國,晉鴻帝軒轅灝行事謹慎,北辰天闃交戰,最有可能做的就是袖手旁觀,靜觀其變,聖上的意思是希望可以和西茗國組成聯軍,共同抵抗天闃國的入侵。霜兒,這封是聖上的親筆書信,你辛苦一趟,面呈西茗國君軒轅灝。”

  冷不防話題轉到了自個身上,雲清霜皺了皺眉,聯想到方才師兄所言,橫亙在心中的話脫口而出,“師傅,為何是我?”

  柳慕楓微一沉吟,“你也是北辰國的子民,盡一份力無可厚非。”

  這和預想中的答案相差太遠,雲清霜目光幽幽一轉,落在沈煜軒和柳絮身上。

  像是能夠猜到雲清霜的心思,柳慕楓又道:“絮兒和軒兒隨我去天闃國,霜兒你辦妥以後,來乾定城與我們會和。”

  “諾。”拜師十載,清霜從未忤逆過師傅的意思,這次也不會例外。

  “義父,”說話的是沈煜軒,他一直緘默卻在此時開口,“師妹從未只身一人下過山,能否……”

  話未完即被打斷,“也該是時候讓她歷練了。”

  沈煜軒還待辯駁,卻被柳慕楓凌厲的眼神喝止住,訕訕住了口。

  清霜抿緊了唇接過書信,仿佛接過了千斤重擔,微露苦楚笑容。這一趟,是分別,是歷練,還是要開始一種無法抗拒的新的生活,雲清霜冥冥之中的不安,無法對任何人訴說。

  臨行前柳慕楓自牆上取下長劍一柄,拔出劍鞘,只見一團光華綻放而出,熠熠生輝,竟如墨子星辰般絢爛,劍柄上的雕飾精致優雅,劍身光照渾然一體,仿佛天生造就。

  “霜兒,你帶著這把寶劍,防身也好,臨陣殺敵也罷,皆可助你一臂之力。”

  清霜忍不住驚呼,“師傅,這便是純鈞劍嗎?”此乃師傅心愛之物,據說還是先皇賞賜,如今要他割愛,雲清霜如何受得起。

  “嗯,師傅不能陪你一同前往,凡事務必小心謹慎。記住防人之心不可無。”

  雲清霜一一記在心中。

  “去吧。”柳慕楓擺手道。

  她走到門口回首望了望師傅,欲言又止。

  柳慕楓沉聲道:“霜兒,你還有何事?”

  雲清霜低下頭輕聲說:“師傅,娘親那裡……”

  柳慕楓迅速打斷她,“我會告知你娘親的,你放心去吧。”

  雲清霜側身跨上馬,婀娜身子在晨風中形影相吊,她終究敵不過心頭的戀戀不舍,回望數眼,策馬前行。

  韁繩遽然被人扯住,“師妹。”雲清霜回首即撞進一對似水眼眸,沈煜軒狹長上挑的眼睛閃過一道柔和的光澤,“我送你一程。”

  清霜紅著臉點了點頭。

  兩人兩騎一路無話,這一送便送出了城。

  “師兄,時辰不早了,你請回吧。”眼看再往前便到下一座城池,而沈煜軒還沒有回頭的意思,雲清霜忍不住開口道。

  沈煜軒聲音有些黯淡模糊,“師妹,此去西茗國路途遙遠,你要多加小心。”不待雲清霜答復,他又道:“要面見西茗國君不是件容易辦到的事,我與西茗國大將軍夏侯熙有過數面之緣,或許,他能幫到你。”說著,他從懷中取出早就准備好的一柄短刃交予清霜,“這是當初夏侯熙送我的信物,到時拿給他看他就明白了。”

  “多謝師兄,”清霜拿在手中,隨手拔下刀鞘。

  沈煜軒慌忙阻止,“小心割破手,這可是削鐵如泥、吹發立斷的利器。”饒是提醒的及時,清霜指上已有點點血珠滲出。指尖稍稍刺痛,但她倔強的死死咬住唇。

  沈煜軒立即把清霜受傷的手指納入口中輕輕吮吸,他做的極其自然,絲毫沒發覺此舉給雲清霜帶來了多大的困擾。她眸中閃現一絲異色,唇一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平平的移開了目光。

  清霜抽回手,手指微微握緊,淡淡笑了一瞬,“師兄,替我照顧好師傅和師妹。此去一別,乾定城再會。”

  “我會的,”說到師妹柳絮,沈煜軒眼底浮現一抹濃到化不開的蜜意,就連眼角眉梢都帶著絲絲柔情。

  雲清霜眼角發酸,忙轉開頭掩飾過去,聲音沉了半分,“師兄,保重。”旋即輕夾馬肚,策馬奔騰,再沒回頭。

  沈煜軒看著消失在喧囂塵埃中的單騎,口齒間還有鮮血的鹹味。

  ============

  雲清霜所騎的是匹日行千裡,夜行八百的良駒,她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十日後,進入西茗國邊境。

  放眼望去,盡是看不到邊際的高原,西茗國國土將近半數皆是草原和高坡,遍蓋大地的草兒在微風中俯仰起伏,四處沒有一絲人影,只有呦呦的幾聲鹿鳴。

  清霜自幼便住在山上,很少有機會見到這般瑰麗的景色,她貪戀沿途風景,索性下馬步行。莽莽原野上散發著清新、潮濕的泥土氣息,一碧萬頃,猶如風平浪靜的湖面。

  這一耽擱,等她意識到時辰不早,再不趕路可能會錯過沿途驛站,山巒上已是升起一層晚霞,暮色漸濃,四野悄然凝聚在一片灰蒙蒙的霧氣之中,遠山近樹的輪廓都已模糊,糟了,雲清霜暗道不妙,她一躍而起,縱身上馬,此處荒郊野外杳無人煙,她需盡快離開。

  天公不作美,方行了十多裡路,一道熠熠的電光劈空而下,不及掩耳的悶雷隨即而至,突如其來的奪目光亮使得昏暗的天空上頃刻間耀眼亮堂,緊接著又是一聲霹靂震的仿佛地動山搖。

  雲清霜撫了撫額角,低下頭在青驪馬耳邊輕聲說了什麼,那馬像是能通人性般,雙耳豎起,突然四肢騰空,疾似流星。清霜身體緊貼馬背,也多虧她騎術了得,才能在崎嶇的山道上縱馬奔馳。

  瓢潑大雨遮天蓋地般直灌而下,落在大地上卷起一陣淡淡的輕煙,如此下去,山路泥濘,將愈加難行,雲清霜心中著急萬分,這時,隔著層層雨簾,她眼角好似瞥見約莫十丈開外有一座民居,不禁大喜過望,加快速度,駛近了才發現這原來是一間破舊的山神廟。

  雲清霜將青驪馬系於廊柱下,一手緊抓著包裹緩緩走進破廟。廟宇破舊失修,荒草蔓延,山神塑像上蛛網紛亂,滿身塵埃,唯有廟後蒼松掩映的寶塔和殿角那座巨型洪鐘,還依稀可還原當初香火旺盛時的肅穆與安詳。

  雲清霜在角落尋到一處空地,撣了撣灰塵,皺著眉勉強坐下。雨越下越大,砸的屋頂劈啪作響。清霜暗自慶幸,雖然今晚勢必要留宿廟中,也總比在外變成落湯雞兼之受凍來的強。

  濕衣沾在身上涼嗖嗖的極不舒適,雲清霜尋思片刻,除下外衣在火上烘烤,中衣仍是裹在身,雖然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而且雨勢滂沱,再有人闖入的可能性不大,她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轟的一個炸雷,震的人心驚膽寒,而正在此時,被栓在廊檐下的青驪馬忽然迎風嘶叫,在暗夜中分外高昂。雲清霜心頭一凜,她迅速穿上外衣,顧不得熄滅火堆,身形一閃,人已至門邊。

  她倒不是擔心有敵人來犯,就怕賊人將青驪馬盜了去,且不說沒有馬匹她如何能夠趕去西茗國都城宣城,就憑它陪伴多年的情誼,清霜也不願失去它。武林中人愛馬甚於愛人,因為漂泊江湖,身不由己,所有人皆不可信任,而只有自己那心愛的坐騎才會在那悠悠歲月孤單寒夜永相伴。這份對馬兒的憐惜也僅有江湖中人才會懂得。雲清霜的這匹寶馬,毛色青黑相雜,頸長而彎曲,眼大飽滿圓潤有光澤,雖然上了年紀,然老馬識途,清霜一貫愛之如命,師兄沈煜軒還戲謔的為它取名為小青。

  “什麼人?”話剛出口,握在手中的純鈞劍也隨之拔出。借著一閃一閃的藍色電光,清霜看見映射在牆上被拉長的人影,定睛再一瞧,卻是檐下站了名書生模樣的人,儒冠素服,看似弱不禁風,他渾身濕透,衣衫還在滴著水,雨水順著發帶蜿蜒淌下,顯得狼狽不堪,但一雙眸子深邃黑亮,劍眉薄唇,身形修長挺拔,說不出的斯文英氣,風采高雅。

  如此詭異的氣候,且來人又是出乎尋常的豐神俊朗,如果不是那道影子,雲清霜定會以為他是山中的妖精湖裡的水怪。

  那人原本正舉步入內,見狀顯然也是大驚,急急後退數步,直至大殿外,才開了口,“我乃過路之人,往此處避雨而來,在下絕無唐突姑娘之意,這便告辭了。”他的聲音低醇悅耳,如磁石般動聽。

  風疾雨驟,這般惡劣的環境,附近又無人家,他要往哪去?雲清霜轉念之間,已然出聲:“公子請留步。”

  書生訝異的回過頭。雲清霜生性清冷,也甚少同陌生人交談,而且師傅的教誨時常銘記在心,這一聲雖是喚出口,往下卻不知該如何繼續。

  書生微微笑了笑,兀自解下韁繩牽在手中。

  檐下兩匹駿馬正親熱的頭挨著頭,和清霜的青驪馬不同,書生的馬是匹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色的純種白馬,背腰平直有力,頭稍小而長,骨骼輪廓分明,一看便知是匹世間少有的寶馬。他既有名駒在手,自然不會打小青的主意,清霜不禁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感到汗顏,而青驪馬適才引聲長鳴,緣是為見到異性而歡快愉悅故。

  雲清霜終於開口道:“這雨來勢凶猛,一時半會停不了,出門在外,哪來這許多講究。”她拂袖轉身,兀自進了後殿,口氣雖是生硬無比,到底還是讓了步。

  書生臉上漾起一絲笑意,這女子容顏清麗脫俗,然神情淡漠至極,當真是艷若桃李,卻冷若冰霜。大雨仍似銀河倒瀉,他躊躇半晌,還是將白馬拴上,自個在正殿廊檐處歇下,始終沒有同雲清霜共處一屋。

  晨霧交融,白色微光剛起,雲清霜就已起身。這一夜電閃雷鳴,睡的並不踏實,約莫著過了三更才稍稍合了會眼。

  走出大殿,雨倒是停了,空氣清新如洗,樹枝上帶著如煙的濕霧,美輪美奐,但是雨後,路越加難走。

  昨夜棲在殿外的書生和白馬已不見蹤影,清霜從包袱裡取了些干糧,草草吃罷便騎馬上路。

  經過昨夜那場傾盆大雨,山路本就高低不平,加之雨後濕滑,需倍加小心,一路磨蹭,翻過兩座山頭到達驛站又是夕陽西沉了。

  早有小二笑眯眯的迎上前來。“姑娘,您是打尖呢還是住店?方圓百裡可只有我們這一家客棧。”

  雲清霜面無表情的說:“替我安排一間干淨的上房。”

  “好咧,姑娘裡邊請。馬我給您牽到後面去。”

  “等等,”雲清霜喚住正往裡走的店小二呢,“喂它上好的飼料,不得怠慢。”

  “姑娘您盡管放心。”店小二邊走邊想,這姑娘美則美矣,可再俊俏的臉蛋若一直板著,便如木頭美人似的,毫無生氣。

  上樓時,同一人擦身而過,身形側臉都有些眼熟,雲清霜不覺多看了幾眼,等進了房才想起,他便是昨晚有過一面之緣的書生。只不過現在換了身青衫,又洗去一身鉛華,沒有了昨夜渾身濕透的狼狽,自然更添幾分飄逸如羽的爽俊。

  想起他謹守禮教,寧可經受風吹雨打而整夜不曾踏進大殿半步,只因男女有別需避嫌,雲清霜唇邊挑起一縷輕淺的笑意。果真是個迂腐至極的書呆子。

  雲清霜喜靜,在屋中用過晚飯後,便早早歇下。睡到半夜,忽然被一聲極輕微的聲音驚醒。

  她一下從床上坐起,仔細辨別,聲音來自屋頂,來人輕功極其高明,人過僅留下衣衫拂動聲,雲清霜本身若不是輕功卓絕,險些被唬弄過去。

  防人之心不可無,師傅告誡過的話聲聲在耳,雖不知此事是否與她有關,雲清霜還是披衣而起,悄無聲息的出了門。

  鄰屋燭火未熄,紙糊的窗上依稀可見有人影正徘徊走動,赫然是那少年書生。

  雲清霜沒有心思管他,正欲下樓,卻見不遠處有一道黑影正步步逼近。她急忙閃在一邊,隱去身形。黑暗中,她看不清對方的長相。緊張至極,呼吸略顯粗重,忙按住胸口,試圖慢慢平息。黑影緩緩貼近窗欞,他的目標竟是那文弱書生嗎?

  黑影在窗外觀察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才收回視線。在他轉身之時,借著微弱的月光,雲清霜看到他全身罩在黑色中,臉上亦蒙著黑巾,只露出兩只眼,典型的夜行人裝扮。他掃射過來的目光有如刀鋒,雲清霜不能確定他是否注意到她,心驟然一緊,將手中的純鈞劍握的緊緊的。

  好在他只是瞥過一眼,便匆匆離去。

  雲清霜長長舒了口氣,手心裡濡濕一片。僅瞧他的輕功雲清霜便無把握勝他,如果真是迫於無奈動起手來,落敗還無妨,就怕誤了大事。

  在這驛站中住的多是尋常趕路人,那名少年書生舉止衣著也毫不引人注目,為何黑衣人獨獨對他上心。莫非是在打他那匹曠世神駒的主意?瞧這落拓書生全身上下,也僅有那匹寶馬值錢了。

  雲清霜偷偷往窗內望了一眼,那書生趴在桌上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她不禁好氣又好笑,他對外面所發生的事居然一無所知,枉費她在這裡替他干著急。

  ============

  第二日雲清霜牽馬獨行,白馬未見蹤跡,也不知是被賊人盜走抑或是書生又先她離開。

  今兒個風和日麗,暖意融融,青驪馬在山路上走的格外順暢,一會兒功夫便行了好幾裡路,與昨日走兩步就要退一步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按照師傅給她的地圖指引,再翻過四座山頭便是西茗國都城宣城,如無意外,她可在天黑前趕到。

  行程過半,坐騎小青忽放聲長鳴,馬蹄兒亂轉,無論雲清霜怎麼駕馭,都不聽使喚,它前蹄猛地往上一抬,竟向右拐進密林。

  小青陪伴多年,還是頭一次碰見這種情況,雲清霜緊抓韁繩,且看它會帶她去到哪裡。

  青驪馬越跑越快,鳴叫不斷,而前方亦有嘶鳴聲相隨,不多時,眼前出現了白馬的蹤影,還有……青衫書生。

  不用多說,雲清霜也明白了青驪馬為何會失控至斯。

  只是兩匹馬兒互相依偎,互訴衷腸,此情此景,讓馬的主人哭笑不得。

  書生衝著雲清霜點了點頭,眼底笑意淡淡。

  那笑容優雅溫潤,仿佛一汪徐徐流淌過心底的清泉,又如三月和煦暖人的春風,讓人舒適至極。雲清霜不由自主的回以清朗的笑意。

  四周靜謐,就連風吹過樹葉沙沙的聲響都仿若會叨擾此刻的寧靜,但是這份靜默還是被打破了。一匹高頭大馬迎面飛奔而來,近至身前,從馬上躍下一男子,他沒有看雲清霜一眼,而直接對著書生道:“拔劍吧。”

  此人一身黑色勁裝,雲清霜眼皮一跳,是他。他沒有蒙面,劍眉星目,臉龐剛毅消瘦,目光清冷犀利。不苟言笑的樣子,和雲清霜倒有幾分相似。

  雲清霜暗道,如此看來,他定是為那書生的白馬而來。如今這什麼世道,在劫匪中竟也有此等豐神俊朗的人物,真可惜了他這一身好皮相。

  青衣書生迎風負手閑閑而立,衣袂飄飄,神色自若,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黑衣人的話。

  黑衣人拔劍做起手式,修長指尖在劍身上掠過,手腕突然一轉,攻向書生周身二十四處要穴,劍勢如春蠶吐絲般連綿不絕。

  好快的劍法,雲清霜在心中贊嘆,再偏過頭瞧那書生,他卻依舊背負雙手,神情坦然,看起來似是懵懂不覺。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如何能抵擋的住雷霆千鈞的攻勢?雲清霜暗暗為他著急,轉瞬之間,劍氣已刺到他胸前。

  雲清霜來不及多想,純鈞寶劍脫鞘而出,頓時流光四溢,森冷寒氣直逼肺腑。她揮手擋住黑衣人的劍式,兩劍相碰,發出清脆的撞擊聲,然黑衣人的長劍又怎能和迎風斷草的純鈞寶劍相提並論,咣鐺一聲,斷成兩截,一截落地,一截仍留在黑衣人手中。

  黑衣人身體微微一震,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清霜這邊。

  雲清霜心中震驚不在黑衣人之下,她忙調息呼吸,幸未受傷,這一下抵擋她用盡全力,但純鈞劍險些脫手,饒是勉強運力挺住,但虎口生疼,氣息不穩。過招之後,她十分清楚黑衣人這一劍只是試探,並無傷人之意,如果他用上七成的功力,哪怕她有寶劍護體,恐怕也已經被震飛出去。

  那書生似乎直到現在才發現情勢危急,一張俊臉變的慘白,一手扶住胸口,連呼:“好險。”他轉向雲清霜,態度恭敬,“多謝姑娘救命大恩。”他笑的眉眼彎彎,對著雲清霜輕輕眨了下眼。

  他背對黑衣人,後者自然一無所知,但雲清霜看的真切,待運足目力再次觀察時,書生已恢復原先的表情,讓清霜幾乎以為那不過是她的錯覺。她心中計量,這書生面對強敵毫無懼色,若不是身負絕技而深藏不露,那便是讀書人視死如歸的豪氣,無論是一種,都值得敬佩。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作祟,雲清霜心中無疑還是比較傾向於後一種。

  “好劍,”黑衣人往前跨出一步,聲音淡淡,卻自有一種迫人的威力。

  雲清霜柳眉一挑,不答。

  黑衣人也不惱,只不過掃向雲清霜的目光如冰。“姑娘既然攬下此事,是不是意味著要替他出頭?”

  雲清霜並不願多招惹是非,但既已出手且此時黑衣人已將矛頭指來,箭在弦上,即便是硬著頭皮也得應戰。她含隱隱笑容道:“有何不可?”她知黑衣人這次出手必定全力以赴不會再手下容情,還是點頭應諾,這並不是因為她自負技藝超群,而是她不可以給師傅丟臉,令他老人家蒙羞。

  現在的較量已不是替人出頭或者是一般的武藝切磋那樣簡單了,雲清霜心間思慮片刻,斂去臉上僅有的一絲淡笑,目光緊緊鎖住青衫書生,低低道:“上馬。”

  “什麼?”書生似是一怔。

  雲清霜面色微蘊,重復道:“上馬,別再讓我說第三遍。”除了恩師和師兄師妹外,她對人一貫冷淡,接下這個大麻煩非她本意,但事已至此,怨天尤人無太大意義,不如讓他書生逃命去,也好過在這裡枉送小命。

  書生遲疑著,雲清霜沒有猶豫,她施展四兩撥千斤的上乘武學,運足十成功力,拽住書生的胳膊往上一帶,“走,”兩人聯袂而起,身手快如蝙蝠齊飛,雙雙在馬背上落定後,雲清霜卻跳下馬,在馬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白馬吃痛長嘶,發足狂奔,書生、白馬與天地連成一線,很快,就只剩下一個黑點。

  黑衣人眸光銳利,早已洞悉一切,但他低估了白馬的威力,等他施展步子,欲追趕時,卻錯失了先機。再者,雲清霜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她武功雖未到登峰造極,但輕功足以傲視群雄,小試身手,沒見到她如何行動,身體已經擋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蝴蝶穿花步,”那黑衣人倒是有些見識,竟一語道破來歷,他眼中精光閃現,“邀月山莊的柳慕楓和沈煜軒是你什麼人?”

  “與你何干?”雲清霜冷笑道。“他們二人的名諱又豈是你等宵小之輩能叫得的?”

  黑衣人聞言,面部硬朗的線條上逐漸起了一點變化,他唇飛揚,笑容如驕陽般光芒四射,他沒有放聲大笑,但讓雲清霜覺得那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她咬住下唇,竭力克制著心中的不快。

  黑衣人笑罷,手揚處,一道白光,以極快的速度向雲清霜飛去,這招很普通的流星趕月劍招,是練劍之人入門劍式,可是由他使來,快如疾電,形如泰山壓頂,只不過只剩下半截的劍使來平添幾分滑稽。雲清霜低呼一聲,身體前傾避過,以一招鬥轉星移回擊,黑衣人輕笑,他索性丟了劍,赤手空拳對起雲清霜的純鈞寶劍,一招抱月探海輕車熟路施出,臉帶笑容,霸氣十足。

  雲清霜大怒,他竟如此小覷於她。一時心浮氣躁,本就技不如人的她更是處於下風。她全憑輕功卓絕才勉強和黑衣人過了數十招,眼看著這一招海底撈月斷去她前傾之路,她一個凌空躍起,在空中翻騰後,足尖一點,飛上路邊一刻參天大樹。

  但懷中的短刃應聲落地。

  這是師兄之物,也是她見夏侯熙的信物,雲清霜急於拿回,顧不得強敵在側,縱身往下一跳。

  但她快,黑衣人比她更快。雲清霜剛落地,他已經把匕首抄在手中。他目光一動,對著短刃若有所思。

  黑衣人武功實在高她太多,硬碰硬決計討不到便宜,雲清霜腦中盤算著如何才能拿回短刃,雙目一瞬不瞬緊盯住黑衣人,兩人僵持許久,黑衣人突然將匕首高高擲起,笑容飄渺。“還給你,雲姑娘。”

  雲清霜疑心有詐,不敢輕舉妄動,但匕首在空中打了個轉後竟像是長了眼睛似的對著雲清霜飛來,清霜精神倏然凜起,腳跟一旋,蝴蝶穿花步中最精妙的一式生香蓮步款款移不知不覺中使出,只見她體態輕盈,身姿曼妙,真如彩蝶穿梭於萬花從中,美不勝收。黑衣人只覺眼前一花,衣袂飄動間,雲清霜已接住了匕首。

  落地後雲清霜才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剛才喚她什麼?

  雲清霜怔怔的望著黑衣人,良久後移開視線,艱難的開口:“你……怎知我姓雲?”

  黑衣人清了嗓子,不答反問道:“雲姑娘,你可知那書生姓甚名誰,來此西茗國所為何事?”

  雲清霜搖了搖頭,對此,她確實一無所知。

  黑衣人失笑,“你對他的來歷一問三不知,那為何要幫他?”

  雲清霜擰眉道:“他是一介書生,又手無寸鐵,”說到一半,忽然警覺,“偷雞摸狗的鼠輩,我為何要答你的話?”

  黑衣人因此笑出了聲,“你以為我是要搶他的財物?”

  “難道不是嗎?”雲清霜不甘示弱的揚起眉。

  黑衣人止不住的笑道:“雲姑娘所言差矣,令師柳慕楓乃一代曠世奇才,你師兄沈煜軒亦是人中之龍,你難道瞧不出其中的破綻嗎?”

  被他一說,雲清霜隱隱覺得不對勁,但仍是嘴硬的強辯道:“何來破綻?”

  “第一,他身上所背長囊,狹長且兩頭略尖,分明可以裝下三尺六寸的長劍,姑娘從何得出他手無寸鐵之說?”黑衣人輕輕嘆息道。

  雲清霜楞了楞,之前沒有發現,經他闡明,似乎確有其事。

  黑衣人略略沉吟了會又道:“其二,如若我真有心盜取他的財物,昨晚在客棧中我就可以動手,何必等到現在?”

  黑衣人句句在理,雲清霜一時無話可說,雙頰飄紅,須臾,她深深吸了口氣,朗聲道:“你究竟是何人?那書生又是誰?”

  黑衣人忽然縱身翻上馬背,眼中有淺淺笑意,他眸光落向雲清霜,清清朗朗道:“雲姑娘冰雪聰明,自當能猜出。後會有期。”說罷,用力一夾馬肚,那馬負痛怒奔,絕塵而去,瞬息之間,將雲清霜遠遠拋在了後頭。

  雲清霜忿忿然一跺腳,然人已去遠,她只得悻悻的躍上馬,拽住馬韁,調轉馬頭,重返原路,往宣城方向去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00:30

第二章 撲朔迷離

  翻來覆去,輾轉難眠,雲清霜索性起身,換了便於行動的勁裝,提上純鈞寶劍閃身出了門。宣城乃西茗國都城,也是最繁華之處,既聚集著全國半數以上的財富,同樣也是形形色色人物往來最頻繁的地方,左右睡不著,她是要借機探明宣城的地形,以便明日一早拜見大將軍夏侯熙,由他引薦給國君軒轅灝,完成了師傅交待的任務,她也可早日趕往干定城和師兄他們彙合。

  西茗國高手輩出,人才濟濟,雲清霜早有耳聞,她不敢托大,小心翼翼的施展蝴蝶穿花步的上乘輕功,足尖輕點後躍上客棧屋頂,待觀察四周並無可疑人影後,才放心的從後街離開。

  但在繞過兩條街後,雲清霜發覺被人盯上了。此人盯梢的方法很高明,不是貼的很緊,始終保持著數十丈的距離,若不是雲清霜生性謹慎,幾乎就被他得逞。她撇嘴微微一笑,只作不知,突然飛身一掠,她的步子輕靈飄逸,早已看准路旁一棵蔥郁大樹,穩穩站於樹杆上後提起一口真氣,換勢再躍,落到另一棵樹上,如此連換十幾次身形,早就把追蹤她的人甩的無影無蹤。

  眼看著雲清霜在他眼前憑空消失,那人目瞪口呆,無奈技不如人,只能自認晦氣。他慢吞吞的往回走,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雲清霜居然改換裝束後,反過來盯梢他。她的目的很簡單,只需探明他的落腳地,回頭再從長計議。雲清霜非常當心,同那人之間保持目光可及的距離,所以,盡管那人十分機警,也數次回身探查,也沒有發現自己已成獵物。

  令雲清霜驚訝的是,那人的落腳之處竟是大將軍府邸。雲清霜本不知夏侯熙的住所,如此,得來全不費工夫。但隨即,一個迫在眉睫的疑問卻湧上心頭。夏侯熙派人跟蹤她,這是何緣故?

  有心潛入府中一探究竟,但到底理智占了上風。夜探大將軍府,稍有差池,有嘴也說不清,夏侯熙是敵是友未明,但既是師兄推崇之人,雲清霜理應信任。

  想清楚這一點,她一身輕松,既已摸清將軍府所在,今夜的目的便已達成。雲清霜留心周圍環境,暗自記在心中後,轉身回客棧。沒走幾步,她再次敏銳的覺察到有人不急不緩的跟在她身後。

  雲清霜覺著有些好笑,她是招誰惹誰了,短短一個時辰之內,竟被盯梢兩回,而且還是兩撥人。她加快步子,迅速隱入一間平房後,昏黃的月色起到掩護的作用,四周茂密的枝葉也隱蔽掉她的蹤跡。雲清霜屏住呼吸,看著樹蔭下逐漸放大的黑色人影,聽的腳步漸漸近了,她霍然揮出一劍,明晃晃的劍光直衝來人頸項,那人卻一動不動,在劍尖離來人僅有寸許距離時,雲清霜收回劍勢,眉心微蹙,冷聲道:“怎麼是你?”

  幸好劍勢收的快,沒有傷到他分毫,但饒是如此,森冷的劍氣足以使他驚出一身冷汗。也正是如此,雲清霜疑心盡釋。如果他當真懂得武功,方才就不會任由雲清霜拿劍指著他,而他全無回應。

  前日在山神廟巧遇的素衣書生,唇邊滲出淺淺一抹笑,神情莫測高深。雲清霜備感費解,他如此淡然,究竟知不知道若不是自己收劍及時,他只怕一腳已經踏在鬼門關上了。

  雲清霜眉一挑,聲音不自覺的拔高,“你為何鬼鬼祟祟的跟著我?”

  書生深深一揖,嘴角依舊笑容清淡,“姑娘誤會了,在下是為向姑娘道謝而來。”

  雲清霜抱劍而立,目光低垂,“你已經謝過了。”聲音冰的好似來自千年寒潭,書生呆了一呆,一時接不上話。

  雲清霜並不多言,轉身即走,書生在她身後跟了幾步,雲清霜倏然回頭,眸色一沉,出聲警告,“不要再跟著我。”

  書生遲疑著,腳步終緩下。

  雲清霜疾走幾步,再轉過身,見那書生果然沒有再跟著,唇微彎,極輕的笑了笑。

  ============

  雲清霜原本打算翌日清晨便前往將軍府拜見夏侯熙,但走出客棧時恰逢一輛馬車經過,行駛緩慢,路人行走有序,絲毫不受其擾。過路行人逢人便隨口誇贊幾句,雲清霜依稀聽到夏侯將軍的字眼,於是裝作不經意的問客棧掌櫃:“這便是將軍府的馬車嗎?與尋常大戶人家的可沒有多大差別。”

  掌櫃的不疑有他,笑呵呵的回道:“姑娘這是剛來宣城吧?”

  雲清霜點點頭。

  掌櫃繼續說道:“夏侯將軍為人和善有禮,也從不擺官威,他深知民間疾苦,誓與百姓同甘共苦,所以吃穿用度與民無異。”掌櫃瞥了雲清霜一眼,打趣道:“若不是聖上親賜了馬車,他恐怕每天上朝會徒步而去。”

  雲清霜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很快意識到此舉不妥,忍住笑,往行進的馬車瞧去。

  車頭僅有一位趕車的馬夫,沒有一般大員出行大張旗鼓的排場,也沒有隨從肆無忌憚的呼喝,行人平靜一如往昔,街頭巷尾小販的叫賣聲甚至還蓋過了馬蹄聲。

  如此看來,夏侯熙確是一位禮賢下士,體恤民情的好官,想必也對即將到來的戰亂深惡痛絕,由他引薦再合適不過了。雲清霜唇角猶帶笑意,也是,師兄交的朋友又豈會是池中物。

  掌櫃的在一旁已是看呆。那笑意從眼底流淌開來,襯的膚色嫣然,這女子不笑的時候冷若冰雪,讓人不敢心生褻瀆之意,淺笑時美目顧盼生姿,容顏竟是世間少有的絕艷。古人雲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大抵如此。有她淺靨一笑,世人又何需再笑?

  雲清霜一抬首就接觸到掌櫃發直的眼神,心底平添幾分厭惡,目光倏然一冷,笑容褪盡,竟拂袖而去。

  待走上街頭,她才想起夏侯熙早朝未歸,她無處可去,又實在不願就此回客棧干等,正思量時,已不由自主的隨著往來人潮湧向熱鬧的市集。

  有身著打滿補丁且洗的發白但卻出奇干淨衣衫的大嬸,手挽竹籃,揀一些做工精美的繡品沿街叫賣;身懷絕技的江湖人耍上一套拳腳,贏得陣陣喝彩聲;又有白發蒼蒼的老者可依據客人形貌在頃刻間捏出一面人,惟妙惟肖,此為孩童最愛。

  其實各地市集皆大同小異,但雲清霜自五歲跟隨柳慕楓學藝起,每日勤練劍術,甚少下山,更別提見到這般新鮮的玩意,雖說她生性淡泊,但畢竟還只是豆蔻少女,這下瞧的笑意泛開,怦然心動。

  少女天性使然,她撥開人群,興致盎然的擠進擠出,她並沒有注意到,人堆裡有一人在觸到她的容顏時目光飛快的閃動了下,並低聲囑咐了幾句,自己漸漸淡出人群,往僻靜處去了。

  雲清霜在賣胭脂水粉的妖嬈少婦前停駐腳步,微微而笑。那胭脂艷似桃花,那少婦媚眼如絲,說不出的勾魂奪魄。雲清霜心神好似被一種奇怪的力量震懾住,朝著那美艷少婦緩緩伸出手,冷不防身前被一人狠狠撞了下,神智頓時清明,她反應也是極快,往懷裡一掏,放銀兩的褡褳還在,但是沈煜軒所贈匕首卻不翼而飛了。

  雲清霜眼尖的瞅見前方有一瘦削的身影身形一動便離了一丈遠,再一動,又是一丈遠,像是生怕雲清霜不知匕首是他所盜,還轉過身挑釁般的朝她晃動手中的戰利品。好快的步法,雲清霜暗道。她大驚過後,起了爭強好勝之心,她所學的蝴蝶穿花步乃獨步天下的輕功,她倒是要看看與那小賊相比誰更勝一籌。

  一個翩若蝴蝶,快如閃電,一個如蜻蜓點水,足落無聲,各自施展出渾身解數,跨過小溪,越過高牆,穿過叢林,掠過小山,這般卓絕的輕功,實已到爐火純青的境地。

  追的興起,雲清霜運足全身功力,腳下呼呼生風,眼看手指就要碰到他的飄飄衣衫,未曾料想對方一個鷂子翻身,足尖點地,平地掠起,利用衝力一下子又將雲清霜甩開數十丈,直恨的她牙癢癢。

  雲清霜調勻氣息,奮起直追,但終因體力有限,步子愈來愈緩,那人又仿佛腦後長了眼睛似的,也減慢步伐,雲清霜咬咬牙提了一口氣,剛追上幾步,對方又突然加力,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如此幾次三番,倒像是在逗弄於她。

  雲清霜氣結,她心高氣傲,何時受過這等消遣,她使出“移形換位”的身法,騰身飛起,也顧不得行人注目,御風而行,幾乎腳不沾地,等到她發現周圍地形有異時,不知不覺間已經追出了宣城。

  入眼景物似曾相識,依稀是昨天策馬經過的入城必經之道,雲清霜張大雙目,驟然止步,這賊人步步為營,費盡心機,竟是要將她誘來此處嗎?她本就聰慧伶俐,受了激將以後一時心浮氣躁才會中計,現在理清頭緒,又克制住體內翻滾的真氣,她反而不急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對方遲早是要拿出來的。

  果然,對方見雲清霜不再上當,一個跟頭倒載回來,在離雲清霜一丈開外的地方站立,施施然笑了,嗓音酥軟人心,“怎麼不比了?認輸了?”

  小女孩笑哈哈道:“你都是這樣同你的救命恩人說話的嗎?”

  雲清霜冷哼一聲:“此話怎講?”

  “若不是我及時出手,你已中了那妖婦的迷魂大法了。”小女孩輕輕松松的說出事實,聽在雲清霜耳中卻是驀地一驚。女孩一雙無邪明眸掠過雲清霜稍帶困惑的面容,吃吃笑了,“你可聽說過萬花門?”

  萬花門是以媚術揚名天下的門派,門主李華衣亦正亦邪,美艷不可方物,尋常男子若是她那一對勾魂媚眼瞧上一眼,骨頭便也酥了,腳也軟了,恨不能掏心挖肺給她,從此死心塌地的追隨。江湖人送她一個外號叫做“辣手嫦娥”,指的便是她貌美如花,但心如蛇蠍,她所練的天魔攝魂法,需以壯年男子為輔,向來為正道人士所不齒,雲清霜也聽師傅提及過,當下紅了雙頰,連帶耳根都火辣辣的燙,低聲問:“我是女子,她抓我去有何用?”

  女孩忍俊不禁,閑閑的道:“自然是捉你去做她的弟子。”

  做李華衣的弟子勢必也要練習她的邪門功夫,雲清霜一張俏臉漲的通紅,張了嘴卻說不出話。

  女孩伸出小手握住雲清霜的,笑嘻嘻的說:“姐姐可還怪我?”

  那手柔若無骨,不若一般習武之人關節粗大,雲清霜雖說也是手如柔荑,顏如舜華,但那是師傅以畢生心血研制的藥物輔助才使她小小年紀就躋身一流高手的行列,並且武功不露於形貌,這小女孩又是怎麼做到的?

  雲清霜有意試探,不覺放柔了聲音,“小妹妹如何識得她?”

  女娃子眨眨眼睛,“是師傅告訴我的啊。”

  這女孩的師傅定是位世外高人,她的武功已是驚人,師傅的武功又會是怎生的驚世駭俗。雲清霜起了拜訪之意,但不知如何開口是好。

  “姐姐是不是想知道我師傅是誰?”像是能猜到她內心所想,女孩狡黠的笑著問。

  雲清霜點了下頭。

  “那姐姐隨我一同回去不就見著了?”她頓了頓,又道:“就在前面不遠。”好似怕雲清霜猶豫,她摸了摸下巴,調皮的說:“姐姐的匕首還在我這呢。”

  雲清霜失笑,她倒不是怕小女孩會害她,如果她真有加害她的意思,剛才也就不會救她,再者,此處荒郊野外,也是個毀屍滅跡的好場所,又何必再走一程多此一舉,她擔心的是,一般世外高人總是性格孤僻,不好相處,自己冒冒然前往,是否會自討沒趣。

  她遲疑著說出口,女娃兒連忙搖頭,“姐姐放心,是師傅要我帶你來這兒的,他又怎會不快?”

  雲清霜淡淡笑過,表面欣然應允,暗地留了幾分心眼,她探入暗囊取了一把梅花針在手,以備不測之用。

  女孩忽翩然轉身,面露慍色,“師傅說過姐姐若不願前往,絕不勉強,我這就將匕首還你。”她倒轉刀柄,放在身前的平地上,別轉開頭,不再言語。

  雲清霜臉一紅,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了。當即賠笑道:“小妹妹莫怪,是我多慮了,我隨你去便是。”

  小女孩轉怒為喜,拍掌道:“這才對嘛,姐姐我們走。”她握緊雲清霜的手,神態親密。

  雲清霜一路走,一路留心四周景致,女娃是將她往林中帶,枝葉蔓披,雲霧籠罩,放眼望去一碧連天,賞心悅目,山風吹處,林海呼嘯,勾起了很多在雲蒼山上的回憶。

  她於桃樹下練劍,沈煜軒在旁指點她如何出招才能出奇制勝,或是興致高時,師兄撫琴一曲,她和著琴音舞劍,又或是二人同習那雙劍合璧的招式,練的累極,她取出繡帕為師兄抹去額上的汗珠,好比在人間仙境,這日子過的逍遙自在。

  但這所有的一切,在柳絮出現後就完全被顛覆了。

  思及痛處,心像被針尖狠狠扎了下。

  “姐姐,到了。”女孩的呼喚聲將她自恍惚中驚醒,雲清霜凝神一看,在山林深處建著一間茅屋,如此簡陋的居所卻取了一個極為雅致的名字:邀月小築。

  雲清霜暗暗稱奇,邀月小築,居然同她打小居住的地方名稱相似。

  這僅僅是種巧合嗎?

  無需再妄加猜測,相信在踏進這間小屋後,所以疑問都能解開。

  “姐姐,請進。”女孩兒往門邊上一靠,負手而立。

  雲清霜驚訝的看了她一眼,女娃咧著嘴笑:“姐姐,師傅在裡面等你。”

  雲清霜頷首,心情復雜的推門而入。

  屋內只有一張桌子和四張椅子,簡單,樸實,陳設和雲蒼山的邀月山莊截然不同,雲清霜莫名舒了口氣。

  屋的一角站立一人,想來便是小女孩口中的師傅,屋內光線有些黯淡,看不真切,待他轉過身來,雲清霜看清那是位玄衣老者,年紀同師傅在伯仲間,相貌堂堂,身材魁梧,雙目炯炯,比之柳慕楓的仙風道骨,多了份睥睨天下的氣概。

  雲清霜平靜的眸中無波無瀾,眼簾輕垂,似在等著老人先行開口。

  玄衣老者目光平平掠過雲清霜的面容,心潮起伏,他忍住一陣激動,急切問道:“你可是叫做清霜?”

  雲清霜心咯噔一下,她初涉江湖,還只是無名小卒,為何三番兩次被人認出身份,之前的黑衣蒙面人是,現在的玄衣老人亦是如此。她目光一閃,不答反問道:“你是誰?”

  老者大步走上前,手抓進雲清霜的雙肩,語帶焦急,“清霜,我知道你是清霜。”

  雲清霜不動聲色的躲過,這一招大雁回巢乃蝴蝶穿花步中最精妙的一式,可自敵人手中空手奪刃,又可於千軍萬馬中自由穿梭,雲清霜運用的還不純熟,如果是柳慕楓親自使出,能傷人於無形,出入如無人之境。

  “大雁回巢,”那老人一口說出此招的名稱,“你果真是清霜。”他腳步一動,看似如醉酒之人步子不穩,實則暗蘊絕妙步法,飄逸出塵,瀟灑無羈,忽聽到衣襟帶風之聲,人已到雲清霜跟前,她慌忙側身閃過,饒是她輕功絕妙,這一下仍是避的十分狼狽,若不是伸手在桌腳上借了把力,差點就要雙手著地,極不雅觀。

  好不容易站穩身形,雲清霜窘的滿臉通紅。老人捋了捋長及胸前半白的胡須,呵呵笑道:“以你的年紀,有這等造詣已屬不易,柳慕楓在你身上沒少下功夫啊。”

  雲清霜貝齒輕咬,在唇上留下一排細密的牙印。聽他口氣,似乎和師傅極為熟識,可為何自己從來沒有聽師傅提起過他這樣一號人物。瞧他的身手,在江湖上絕非無名之輩。

  雲清霜默然不語,卻也等於默認了自個的身份。老者忽然柔聲道:“我有一事相問,望你能如實告知。”

  雲清霜再不能裝聾作啞,忙回應:“不敢,前輩請說。”他方才露的一手,其功力之深厚,即便不敢稱為武林中的泰山北鬥,也可以同師傅齊名,他這般紆尊降貴與自己好言好語,又怎敢再輕慢。

  老人清了嗓子,微微一笑,目光柔和,“你的母親……”很長的一段停頓後,他終於復道:“她現在何處?”

  雲清霜身體一僵,頭低垂,再度抬起頭時神色間已是一片冷怒,老人見她這般神情,慌忙張口解釋,“你不要誤會,我……”

  雲清霜卻再不願聽下去,“我敬重你是前輩,你……”她無法再說下去,氣的身體簌簌發抖,狠狠的咬住下唇,痛的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我絕無唐突你母親之意,你不願意說便罷,我不會強求。”老人語中帶了絲嘆息,容顏又似蒼老了幾分。

  雲清霜心中一動,唇微啟,到底還是忍下了。她抱了抱拳,語調極力保持平穩,“告辭。”轉身就走,望著她的背影,老人突然道:“等一下。”雲清霜只當沒聽見,加快腳步,出了茅屋,也不看那小女孩一眼,憑著之前的記憶,尋找來時的路。

  但林海郁郁蒼蒼,一眼看去怎麼都找不到通向外間的路,雲清霜急了,忽聽頭頂上一聲輕笑,她抬頭一瞧,從高聳的枝椏間探出一張小臉,再一看,頭下腳上,她是整個倒掛在樹杆上的,見雲清霜目瞪口呆的表情,她撲哧一笑,一溜煙滑了下來,幾步竄到雲清霜身旁,笑眯眯的說:“好姐姐,師傅命我送你出谷。”

  雲清霜怔了怔,半晌才道:“多謝。”

  女孩在前方帶路,方才明明已無路可走的地方,突然就延伸出一條羊腸小道,走到盡頭,眼看著又是條絕路,她卻牽起雲清霜的手往旁邊跳動幾步,就又出現了一條通道。

  雲清霜猛然省悟,這山谷中的景物排列莫非暗合五行生克、陰陽八卦的變化,若真如此,如非有人帶路,她是怎麼都走不出去的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兩人出了山林。雲清霜向女孩投去感激的一笑,小姑娘眉毛一挑,不聲不響的自袖中取出一物塞給雲清霜,做了個手勢,淡聲道:“事情並不是姐姐你所想的那樣,我不希望姐姐誤會師傅的為人,你看過這幅畫就會明白了。”

  雲清霜細心解開綁在畫軸上的紅絲線,右手一揮,整幅畫呈現眼前。許是年代久遠,紙張略微泛黃,畫上是一名翩翩起舞的年輕女子,長眉入鬢,白綾束腰,眉目同她有七八分相似,仔細瞧來,又不盡相同,粉腮紅潤,秀眸惺忪,容顏比她美上數倍,就好似畫中走出的仙女兒,落款處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小女孩收起畫卷,纖纖玉指伸到雲清霜面前,“師傅和你母親本就是舊識,你母親從來都沒有提起過他嗎?”

  雲清霜茫然的搖了搖頭。

  “師傅只想知道你母親現在何處,他並沒有惡意,”仿佛能猜到雲清霜要說什麼,小姑娘搶著道:“姐姐不用現在就做決定,想清楚了就來山谷找我們。”她似是篤定雲清霜一定會改變主意,臉上笑的像是只陰謀得逞的小狐狸。

  雲清霜唇角緊抿,心中舉棋不定。小女孩始終帶著溫雅的淡笑,也不催促,反而提醒她:“姐姐再不走,還沒進宣城天已黑了。”

  雲清霜舉頭望天,此時已過晌午,烈日當頭,空氣熾熱,昨兒有青驪馬代步,她才能在入夜前趕到宣城,如今要靠雙腳走回去,哪怕她輕功蓋世,也比不過奔騰的駿馬,不抓緊的話天一黑山路愈加難行,恐怕真要在林中過夜了。她別過小女孩,剛抬腳,又被叫住,她回身詢問,女娃淺笑吟吟的說:“姐姐,我不送你了,你路上小心。還有……”她目光在雲清霜臉上停頓半刻後,單手托腮,俏皮的笑道:“清霜姐姐,我叫小可。你要記住哦。”

  雲清霜眸色清亮,半垂眼簾,微露淡淡笑意,“小可,我記住了。”她衝著小可擺了擺手,施展絕頂輕功,翻山越嶺,一口氣跑了十幾裡路,感覺神清氣爽並無疲態,打算乘熱打鐵再趕一段路,冷不防一張巨大的漁網從天而降,她反應迅速,身手矯捷,雙肩一晃,幾個起伏,再一翻身,竟被她堪堪避過,但緊接著又是一張網兜頭而下,這次她就沒這麼好運了,她剛剛躍起,使身體懸空,兩道黑影從她側身掠過,兩柄寶劍齊齊刺向她的喉嚨,如果她躲避劍招就勢必會被漁網網住,若是她閃避漁網就等於將身後的破綻賣給了對方,無論怎樣,她都將中招,雲清霜陷入兩難境地,但她豈肯輕易服輸,她凝起一口真氣,將全身力道聚積在左腳上,單足點地,身軀一轉,刷的一聲,純鈞寶劍出鞘,硬是擋開了那兩道凌厲的劍勢,再就地一滾,同時消除了漁網的攻擊。

  來不及喘口氣,又有劍勢攻來,雲清霜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另有數枚暗器夾帶著風聲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好個雲清霜,遇到險情不慌不忙,舞起手中的純鈞寶劍,宛如一輪銀色的弧圈,將周身護的水泄不通,各式暗器紛紛墜地。

  有兩枚袖箭就擦著她的發梢而過,雲清霜眼尖的瞧見箭頭閃著妖異藍色光芒,顯然被淬過劇毒,她暗自長出一口氣,幸好沒有逞能用手去接,否則此時已是任人宰割的板上魚肉。

  但疑問接踵而來,她出道不久,自問也沒有得罪過人,到底誰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竟招招欲取她性命。

  雲清霜雙目顧盼,周圍倏然安靜下來,地上一片狼藉,方才攻擊她的人蹤影全無。她沉聲喝道:“好狠毒的賊人,到底是誰故弄玄虛,夠膽量的話就現身同我單打獨鬥一決高下。”

  她的聲音在林中回蕩,久久沒有得到回應,雲清霜暗暗驚詫,難道剛才的打鬥僅僅是誰在作弄於她?她清了嗓子又道:“難道有膽子做卻沒有膽子承認嗎?”話音未落,一陣大笑蓋過了她的聲音,初時只覺嘶啞難聽,越來越刺耳,饒是雲清霜功力不弱,到最後也不由捂住了雙耳。

  笑聲逐漸逼近,林中樹木往兩邊分開,從中走出一個白發老嫗,走近了,才發現她除了一頭銀絲駭人,其真實年齡也不過四十出頭,面上肌膚潔白嬌嫩,堪比少女。她還在大笑,聲音撕心裂肺,雲清霜實在經受不住,一招浮光掠影朝她斬去,那老嫗冷笑一聲,眼中異芒閃現,“雕蟲小技也敢拿出來獻醜。”她隨隨便便一揮手,就輕松化解了雲清霜的劍招。繼而縱聲長嘯,反守為攻,雖赤手空拳,但招式真如疾風驟雨,迅捷之極,雲清霜左右閃避,架住了前三招,卻沒能躲過第四招,胸口結結實實挨了一發掌力,當即悶哼一聲,五髒六腑一陣翻騰,她竭力運功調勻氣息,但面色慘白,顯然所受內傷不輕。

  那老婆子雖打中雲清霜一掌,但自身也被震退了三大步,她驚異萬分,眯起雙眼沉了神色,冷冷的道:“看不出你還有兩下子,倒是我小瞧你了。”她的嗓音如夜梟聒噪,著實不好聽。

  雲清霜喘著氣,方才她暗暗運功,真氣在丹田滯留不去,此時她最需要的便是療治內傷,但形勢不允許她這樣做,只得強打起萬分精神先專心應對這罕見的強敵,再做打算。

  這次不等雲清霜動手,那白發老嫗先行出招,她劈出的掌力雄厚驚人,恍如一股勁風撲面而來,這一掌要是被她擊中,恐怕當場便送了性命,雲清霜不敢硬接,一個“鳳點頭”避過,老婆子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大喝一聲,綿綿掌力吐出,好似有摧閃裂石的勢頭,雲清霜黛眉緊鎖,肩頭下沉,勉強閃過這招,但右脅露出很大一個空擋,卻也給了那老嫗機會,眼看著接下去這排山倒海的一掌無論如何也避不過去,雲清霜幾乎已是閉目等死,誰料那一掌遲遲沒有落到她的身上,反而是右肩一麻,被點了穴道,軟軟的倒下,被她老婦伸臂接住。

  “你……”雲清霜穴道被制住,但口尚能開,只是她方一出聲,又被點了啞穴。

  那白發老嫗將雲清霜散落鬢旁的發絲捋到耳後,眼中忽然迸射出駭人的光芒,那般怨毒的神情不覺讓人毛骨悚然。她枯瘦的手指撫上雲清霜的臉龐,冰冷的指尖觸碰在皮膚上讓雲清霜不由打了個冷戰,此時她方覺害怕起來,這樣詭異的場景比剛才以性命相博更為恐怖。她駭然的張大嘴,然發不出丁點聲響。

  白發老嫗的手指緩慢在雲清霜臉上撫摩,面容逐漸扭曲,驀地將右手高高舉起,“我本不想殺你,怪只怪你長的太像她了。”

  雲清霜被她凄厲的喊聲震住,一時也忘了害怕,她甚至還感覺到了在老婦充滿仇恨的雙眼掩飾後的一抹悲涼和幽怨。她怔怔的望著那老嫗出神,報以憐憫的目光。

  只聽一聲巨響,身旁的參天大樹已轟然倒地,那積聚數十年功力的一掌何其厲害,若不是那老婆子突然改變主意撤了掌,這掌若是拍在雲清霜的天靈蓋上,不止頭破腦裂這樣簡單,只怕是粉身碎骨。老婦盯著掌心,痴痴的說:“罷了,罷了,就連這看人的眼神也是一樣的。”

  雲清霜這才感到有些後怕,一顆心跳的厲害,險些蹦出胸腔。

  老婦人從懷裡掏出一顆朱紅色藥丸,遞到雲清霜嘴邊。雲清霜緊咬牙關不張口,那老嫗嗤笑一聲,“是治你內傷的七竅玲瓏丹。”七竅玲瓏丹乃補氣培元的聖藥,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是用天山雪蓮入藥再以其它珍貴藥材配置而成,雲清霜壓根不信,當下死死咬著嘴唇,還倔強的扭開了頭。老婦人冷笑著在她下顎用力一捏,雲清霜吃痛,老婦趁機掰開她的嘴,強行給她喂下藥。一股暖流順著喉線劃入腹中,在體內輕轉,最後歸入丹田,雲清霜只覺渾身說不出的舒坦,蒼白的臉瞬間有了生氣,功力恢復如初,到這時不由得她不信,白發老嫗給她服下的當真是七竅玲瓏丹。

  老婦目光變的深沉,徐徐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為何之前想殺你,現在又救了你是嗎?”她像是忘記雲清霜已被她點了啞穴有口不能開,但她似乎也並不准備得到她的回答,很快接道:“我想你帶一個人來見我。”她在雲清霜肩頭輕輕拍了下,雲清霜心中存著好奇之心,穴道一解開便迫不及待的問:“誰?”

  老婦雙目定定,一絲羞赧之色一閃而逝,“你帶駱英奇來見我,我和你之間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

  雲清霜哭笑不得,她同她素未謀面,自始至終也只是那老嫗在為難她,她們之間又何來的恩怨。更何況,駱英奇是何人,她根本不認識,這簡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語氣疏朗,“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那老婦臉色大變,截住雲清霜的話,“好個過河拆橋的奸猾小人,你不仁我便不義,”她一掌推出,按在雲清霜頸後,雲清霜哪知她一言不合立刻翻臉,這一掌避無可避,但她後頸僅覺微微刺痛,就好像是被只蜜蜂蟄了下,用手去摸,沒有見血亦無傷口。

  老婦面露得意笑容,“你已中了我的穿心跗骨針,如果不想死的話,你最好馬上去找駱英奇。”語畢,她身體拔高,就如同那展翅飛翔的白鶴,幾個翻身在樹頂掠過。

  “喂,”雲清霜急忙張口喚她,她充耳不聞,只有漸行漸遠的聲音隨風飄送,“記住,這個世上唯有我可以解這種毒,你只有半個月的時間,帶駱英奇來木蘭山見我。”

  雲清霜從貼身小衣裡摸出一個小巧精致的玉瓶,倒出一粒藥丸徑直吞下,想了想,又服下一顆,這才盤膝靜坐,運氣凝神,氣血順暢,並沒有中毒的症狀,心下一松,緩緩納氣吐出。柳慕楓研制的冰芙還轉丹能解百毒,幸虧師傅交待她隨身攜帶,在無形中救了她一命。想到這裡,她不得不佩服師傅老道的江湖經驗。只是她怎麼都想不通,自己這一趟下山,竟會遇見這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和人,並且或多或少都和師門乃至自己的母親有關。這十幾年來,她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每次給她請安都只能站在屋外,隔著厚厚的屏障,聆聽教誨。她從師傅那裡得知母親被人下毒,患上了早衰症,終年不得見陽光,否則性命不保。她輕嘆口氣,腦中隱約映射出剛才畫中母親的樣貌,溫婉淡雅,與世無爭,又怎會卷入江湖中的種種紛爭。

  日頭落盡,已是百鳥歸林,暮鴉飛轉的黃昏,她使勁晃了晃腦袋,趕路要緊,暫時放下所有疑慮,飛躍而起,凌風而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00:54

第三章 誤入陷阱

  快到將軍府時,她又故意減緩速度落下一段距離,等馬車停下,遠遠的看到大將軍和隨侍入內,她才現出身形,拍響門後,還沒等她說明來意,就被迎進門,開門的長者,看似是將軍府的管家,笑臉相迎道:“姑娘請進,將軍等你多時了。”

  雲清霜微怔,很快釋然,前夜她剛進宣城就被將軍府的暗哨給盯上了,想必他們早就摸清楚她的來歷,這樣一想,也就不覺得詫異了。

  步入府邸,有小廝正清掃庭院,偌大地方只有他一人在打掃,見雲清霜和管家走近,彎腰恭敬行禮,管家連頭都不曾轉一下,而那小廝直等他們走過,才敢站直身體,拿起手中掃把將飄落的樹葉清理干淨。

  再往裡,入眼是一座小花園。園內花樹環繞,亭台錯落,回廊曲折。

  穿過小門,一間雅致的院落出現在眼前。青磚鋪地,西牆邊種了兩株青松,傲然挺立,東檐下連串的紫藤花含苞待放。

  管家將雲清霜帶到書房後躬身退下。

  書房雖小但窗明幾淨,文房四寶擺放井然有序,書桌前坐著個人,正埋頭奮筆疾書,臉被滿堆的卷宗擋著,看不真切。她試探性的低喚道:“夏侯將軍。”

  那人抬起頭,眼中浮起一絲淡笑,“你比我預計的晚了一天,我本以為你昨天就會來此。”

  四目交接,雲清霜有些驚訝,這西茗國的大將軍眼下一身儒衫,神態輕松,卻原來他們早已打過照面。

  “姑娘,請喝茶。”管家去而復返,手中捧著一盞清茶,雲清霜也不客氣,接過茶盅細細撇了撇茶沫子,輕啜一口,茶沒有香味,入口微苦,但她仍客氣的贊道:“好茶。”卻是放下茶盞,再不飲第二口。

  夏侯熙笑笑,笑的意味深長,他命管家退下,並帶上門。

  “原來夏侯將軍早知曉我的身份。”雲清霜笑容清淡,看不出一絲情緒。

  “那柄匕首是我贈予你師兄的,我又豈會認不出?”夏侯熙笑容不減,看向她的眼中是柔和的光芒。

  “可是……”雲清霜咬了下唇,微一沉吟,“他有兩個師妹。”

  “沈兄提過,他有兩位師妹,小師妹柳絮性子活潑開朗,逢人便帶三分笑,另一位師妹……”他頓了頓,惹的雲清霜不住抬眼瞧他,又不好催促他往下說,只得耐著性子悶頭等待。夏侯熙臉上漾過一層笑意,“他說你沉靜內斂,倔強好強,我想,我還不至認錯人。”

  雲清霜苦笑了下,她很清楚自己的性子,說的好聽是淡定從容,其實是孤僻清冷,不通人情,哪比得上師妹討人喜歡。她斂去笑容,肅了眉,淡淡道:“你確實沒認錯人。”心下黯然,明知此事不該遷怒於他,卻還是忍不住張口譏諷,“宣城在大將軍的掌管下,可謂銅牆鐵壁,連只蒼蠅飛入都逃不過大將軍的法眼。”她指的是夏侯熙派人盯她梢的事,但她沒有意識到,這樣一來其實把自己也給罵了進去。

  夏侯熙仿佛聽不出雲清霜話中帶刺,毫不在意的笑笑,“雲姑娘言重了,這是熙職責所在。近來有大批不明身份的人潛入宣城,其中不乏一些武林高手,熙這麼做也是為聖上的安全著想。”

  雲清霜眼皮跳了跳,聯想起昨日奇怪的遭遇,遇到的哪個不是頂尖的高手,就是不曉得他們是一直居住在西茗國還是最近才聞風而來,難道這些人的出現同天闃國即將發起的戰爭有關?但這僅是她的猜測,暫時沒必要同夏侯熙提及。

  雲清霜不再拐彎抹角,她直接切入正題,“夏侯將軍,我們言歸正傳,有一件事請你助我。吾主有一封密函需面呈貴國晉鴻帝,煩請代為通傳。”

  夏侯熙點了點頭,“自當效勞,但聖上早朝後便已起駕秦凰山,沐浴齋戒,准備七日後的祭祀祈福大典,你要見他,恐怕最少也得等上七天。”

  “這……”七天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從離開家鄉那天算起,已過去近一個月,局勢瞬息萬變,稍作耽擱就會產生意想不到的變故,雲清霜抬頭看向夏侯熙,帶三分笑意,“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夏侯熙沉吟,滯了半晌,仍還是吐出兩個字:“沒有。”

  雲清霜低嘆,看來除了等待,還是只能等待。“既然如此,清霜不便再打擾,就此告辭。清霜就住在雲來客棧,”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自嘲的笑笑,“大將軍自是對清霜的行蹤一清二楚,一有消息,還請大將軍即刻派人通知我。”

  夏侯熙輕笑,以柔和的目光看著她,她每次稱呼他為大將軍時便夾帶嘲諷之意,盡管她看似豁達,其骨子裡還是小女兒家心態,對於前事仍耿耿於懷,時不時冷嘲熱諷一番,果真不好相處。

  雲清霜被他帶有強烈探究意味的目光攪的心神大亂,但她沒有示弱,反而迎上他的目光,一個灼灼如炬,一個清冷堅韌,倒是夏侯熙先自移開視線,平平掃過書桌,淡笑道:“好。”

  雲清霜也別開臉,若是旁人如此盯著她瞧,她只怕早就狠狠的剜上一眼,可見她對夏侯熙並不厭惡,只是不習慣罷了。她緩步走出書房,忽而回頭問道:“夏侯將軍無需隨駕嗎?”

  “我尚有一些未盡事宜需留下處理,明日和丞相大人一同前往秦凰山與聖上會和,雲姑娘還有其他疑問嗎?”夏侯熙唇邊是一抹來不及掩去的笑意,雲清霜知道他是在調侃自己,臉微燙,但心念一動,已經有了主意,她頰邊浮起笑靨,“沒有了,多謝。”

  她極難得開懷,這一笑,雪膚俏顏襯著淡飛的紅霞,清麗無雙,分外動人。夏侯熙心頭仿佛有漣漪輕輕拂過,眼前的女子,燦如春華,皎如秋月,若空谷幽蘭,高雅芬芳,凜然不可侵犯。他目送雲清霜離開後,又靜靜的站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坐下,但卷宗握在手裡,精神卻無法全然集中,他靠在椅背上閉目假寐,眼前浮現的竟全是雲清霜適才不經意間展露的風情,那一顰一笑已深深的印在他腦海裡。

  門突然被敲響,夏侯熙倏地睜開雙目,煩躁的問道:“誰?”

  只聽一人壓低了聲音道:“將軍,是我。”

  “進來。”夏侯熙整了衣冠,端坐椅中。

  一人推門而入,夏侯熙劍眉微挑,冷淡道:“永祿,不是讓你盯著那書生嗎?你怎麼回來了?”

  永祿臉上閃過愧色,“小人不才,被他給甩了。”怕夏侯熙責罰,他立刻又說:“小人有要事稟告將軍。”

  夏侯熙正了神色:“何事?”

  “永福從天闃國傳回的消息,尉遲駿確實來了本國,且就在宣城。”

  夏侯熙拍案而起,一股寒意自脊背而上,“來的好。”

  “這是永福費盡心機弄來的尉遲駿的畫像,將軍您過目。”永祿手捧卷軸一副,躬身獻過。

  夏侯熙眸中隱約透出銳光,手一揚,驟然變色,“果然是他。”

  永祿驚訝的問:“將軍已經見過他了嗎?”

  夏侯熙斂去眼中冰冷,點頭說:“是,還差點就同他交上手,若不是……”雲清霜的身影在腦中再度閃現,他猛然收了口,神色稍有些不自然。

  在一旁的永祿偏不知好歹的追問:“若不是什麼?”他只覺將軍今日行事古怪,那眼神剛才還明明是冰冷猶如利器,下一刻卻有脈脈溫情掠過。

  夏侯熙自不肯對他明言,僵著臉問:“還打聽到了什麼?”

  見夏侯熙不悅,永祿誠惶誠恐的低下頭:“小人打聽到尉遲駿的師叔司徒寒在城外約莫二十裡處有一所莊院,他這次來到宣城或許會住在那裡。”

  夏侯熙面上緊繃的線條逐漸舒展,“永祿。”

  “小人在。”永祿恭敬回應。

  “晚上我和你去會會他,就我們倆,你敢去嗎?”夏侯熙握劍在手,清雋的眉宇染上一層肅殺之氣。

  永祿暗自深吸了口氣,“但憑將軍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夏侯熙嘉許道:“你且在府中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後,亥時我們准時出發。”

  夏侯熙夜探司徒別莊暫且按下不表,而於此同時,雲清霜又再次遭遇離奇經歷。

  ============

  雲清霜出了將軍府後,沒有直接回雲來客棧,而是在宣城最有名的酒樓融嵐居揀幾樣精致小菜用過後,再四處逛了逛,一直到天黑,又才往客棧方向走去。

  西茗國的夜黑的很快,晚霞全部散盡後,四野被灰濛濛的霧氣所籠罩,習習涼風夾著潮濕的鹹味飄然而至,人是覺著涼快了,但最後的微明和遠處的昏暗連接成模糊的一片,暮色深沉,萬物都顯得捉摸不定。練武之人眼力高於常人,夜色並妨礙不了雲清霜,很順利的就尋到回途的路。

  然而,就在她快走到客棧門口時,有一人向她迎面走來,裝束奇特,嘴裡嘖嘖有聲,不知在嘀咕什麼,但擋住了她的去路,雲清霜奇怪的瞟了他一眼,那人卻突然伸手點向她胸前靈墟穴,雲清霜是一大姑娘,怎肯讓他觸到自己身軀,她滿面怒色將衣袖一揮,抖出一股勁風消了對方指力,那人身形一掠,欺到雲清霜腋下,雙手又朝雲清霜腹部摸來,使的竟全是輕薄的招式,雲清霜氣的滿臉通紅,銀牙緊咬,運掌抵擋,誰料這卻是對方虛晃一招,他根本不與雲清霜正面交手,身體輕靈的一轉,已到雲清霜背後,雲清霜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怎知又有兩人從側面包抄過來,兩面夾擊,雲清霜毫無防備,感覺有勁風掃過時為時已晚,右臂曲池穴被點,再也使不上力,另一人指甲一彈,一團淡紅色的輕霧在雲清霜面前化開,她只來得及看清那兩人的長相,便頭重腳輕的失去了知覺。

  手和腳分別被捆的結結實實,但不是平日所見的那種粗麻繩,而是細軟的綢緞,這樣綁的再緊也不會嵌入皮膚裡,對方想的很周到,由此看來,並沒有傷害她的意圖,可他們抓她是何道理?身體一顛一簸的左右晃動,四面空間狹小,應該可以判斷出身在轎中,雲清霜不能動彈,自然無法揭開布簾一探究竟,但憑著耳邊呼呼風聲還是可以知曉抬轎的幾個人健步如飛,身手不弱。

  雲清霜回憶起昏迷前所看到的襲擊她的那二人的相貌,一個濃眉大眼身材魁梧,另一個年長一點,也是虎背熊腰,黑壯如樽鐵塔,這兩人的武功論單打獨鬥可能略遜一籌,但同時上陣的話就穩操勝券了,既然如此,他們為何還要偷襲甚至動用迷藥呢,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要速戰速決,不願節外生枝。迷藥的分量不大,加之雲清霜內力深厚,從小又受藥物熏陶,一般的迷藥根本迷不倒她,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醒過來,抬轎的幾人不知就裡,邊走邊閑談,雲清霜屏氣凝神,只聽到司徒寒,大小姐,莊主,私奔之類的字眼,與她被綁一事看似毫無關聯。她還在思索,轎身一頓,就此停住。

  “大小姐在裡面?”有人壓低了聲音問。

  “對,大小姐已經被我們幾個帶回來了。”

  “沒有傷著大小姐吧?”

  “這個自然,您就放寬心吧。”

  “做的好,莊主定有重賞。快些抬進去。”

  “是。”

  轎子重新被抬起,雲清霜微微怔住,聽他們的口氣,這大小姐指的似乎是她。這就奇怪了,她還是第一次到宣城來,更沒有熟人在此,怎麼就被牽扯其中了呢?她苦思冥想不的其解,轎子再次停住,一人輕輕喚道:“大小姐。”幔簾突然被揭開,雲清霜闔上眼裝作昏迷未醒,極力保持呼吸平穩。感覺到一道灼灼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許久,就在她快失去耐性之時,一雙手扶住她的腰,將她攙起,聲音嬌脆,“我把大小姐送回房裡,你們幾個不用進去了。”

  雲清霜將眼睛微微張開一條縫,屋內燈火透亮,看的分明,現下摟住她的人身上香風撲鼻,和她一樣同為女兒身,雲清霜吁了口氣,她也就是在客棧門口第一個出手襲擊她的人,難怪招招出手都不忌諱。她把雲清霜送進房後,將她安放在床上,松了繩索,還替她蓋上薄被,這才吹滅蠟燭出了房門。

  雲清霜一躍而起,受制的穴道方才已被衝開,納氣吐息,體內的迷藥也都散盡,只是在運氣時覺著小腿發脹,小腹隱隱作痛,她也沒放在心上,以為是穴道被封過久的緣故。

  在雙眼適應黑暗後,雲清霜首先將房間打量一番。窗前靠著張八仙桌,床邊即是梳妝台,粗看布置和尋常女兒家的閨房無異,但奇怪的是在梳妝台旁邊的牆上竟掛著根鞭子,狀如蛇形,鞭上長有鱗片,絕對不可能是駕馭牲畜之用,而是武林中人所使的兵器。鞭子不同刀劍,刀和劍稍有武學基礎的人都可使用,但鞭子綿軟,使用時需將內力驅到鞭上方可運用自如,運用不當非但克敵無益還會傷到自己,所以習武之人沒有高深內力一般不敢輕易選用。看來這屋子真正的主人,是位使鞭子的好手。雲清霜不禁起了好奇心,如有可能倒想見識一下。

  但現在不是爭強好勝的時候,她已經在這裡耗費掉太多時間,不能再耽擱了。她剛想推開門,聽到有腳步聲傳來,這人應該還在三丈開外,但雲清霜內力高深,耳目也就過人,很快將自己藏到暗處,做完這些後,腳步聲已到門外。

  “吱呀”一聲,緊閉的房門被打開,雲清霜從隱蔽處閃出,來人驚的跳起,手上的托盤直直往下掉,雲清霜麻利的點了來人穴道,另一手一把撈起托盤,連壺中的茶水都沒有灑出一滴。

  進門的是個怯生生的小姑娘,梳兩根辮子,一身翠綠衣褲,丫鬟裝扮,眼下睜著水汪汪的大眼,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雲清霜附在她耳畔輕聲說:“你不叫喊,我就解了你的啞穴。”

  小丫鬟眼睛眨了兩下,算是應允。雲清霜也就依照諾言解了她的啞穴,但沒有解中府穴,以防萬一。

  小丫鬟穴道一被解開,立即就問:“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們小姐呢?”

  “我也想知道我為何會在這裡。”雲清霜轉著掌中茶盅,漫不經心道。

  小丫鬟也是極伶俐之人,一看床上的繩索和雲清霜的架勢,馬上就明白了,“錯了,他們一定是認錯人了。”

  “怎麼說?”雲清霜雙眼緊緊盯著那小丫鬟,如果她有半句謊話,她下手斷然不會容情。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姑娘是被當作我們小姐給綁回來的。”小丫鬟見雲清霜容貌秀麗脫俗,心生好感,也知道她沒有傷害她的意思,神情鎮定了許多。

  雲清霜秀眉蹙起,幾未可察的撇了撇嘴,略帶興味道:“說清楚點。”

  小丫鬟神色現出躊躇之色,“這……”

  雲清霜也不勉強,但面色愈冷,“穴道兩個時辰後自會解開,”說完,便打算即刻離開。

  小丫鬟情急之下急急喚道:“姑娘請等一等。”她雖不會武,但常年跟著小姐耳濡目染也能看出雲清霜身懷絕技,現在情況危急,找不到小姐,就只能拜托她了。

  雲清霜本已走到門外,又折了回來,唇角微掀,她並不接口,而是等著小丫鬟繼續往下說。

  “姑娘,求求你救救張公子吧。”她巴巴的望著雲清霜,眼角似要滴出淚來。

  雲清霜本清朗的笑顏忽隱了去,這丫頭胡言亂語,莫名其妙,簡直不知所謂。

  小丫鬟見雲清霜臉色陰沉,先就怕了,但一想到深陷牢籠的張公子,鼓足了勇氣,又道:“姑娘,我這就把全部事實都告訴你,只求你救了張公子,我家小姐定會重重酬謝你的。”

  雲清霜微側首,這丫頭語無倫次,莫非瘋了。

  小丫鬟還沒說眼圈就紅了,“小姐和張公子約好今夜一同離開宣城,再不回來。但如今張公子被老爺關在大牢裡,小姐下落不明。姑娘,你若是不救他,他可就沒命了。”

  雲清霜連猜帶蒙,才弄明白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丫鬟口中的小姐,也就是這屋子的主人,同張姓男子兩情相悅,私定終身,但遭到父親的反對,於是相約私奔,沒想到做父親的棋高一著,捉了那姓張的男子,可不知為何雲清霜陰差陽錯下成了那小姐的替身,也被綁了回來。

  雲清霜撫著下巴,忍不住問道:“我同你家小姐容貌相像?”

  小丫鬟失笑,“那倒不是。只因姑娘一身杏黃衫兒,和我家小姐今日出門時所穿衣飾相仿,被派去抓小姐的又是今日才到莊上的武林中人,他們從未見過小姐,認錯人也在情理之中。

  雲清霜聽在耳中,心思逐漸轉到夏侯熙和她說過的話上,他說近日有一批身份不明的武林高手潛入宣城,意欲何為現在尚無頭緒,但這裡,莫非便是他們的聚集之所?雲清霜不由顰眉,如此看來,她這一綁也算值得。

  “姑娘,姑娘,”沉思被打斷,雲清霜抬眼,沉默片刻後道:“好,我答應你救人。那位張公子被關在何處?”

  小丫鬟大喜,“出了門往右,有一道小門,過了這道門,便是老爺的房間。張公子就被關在老爺房裡。”

  雲清霜納悶道:“你確定他是被關在你家老爺房中?”

  丫鬟肯定的說:“我親眼看見張公子被帶進老爺房後再也沒有出來過。”

  雲清霜輕輕搖首,事情有些古怪,哪有人把囚犯關在自個的臥房裡,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通。她狐疑的瞥了那小丫鬟一眼,後者忙道:“姑娘,我絕不敢騙你。”

  雲清霜藝高人膽大,哪怕前方荊棘密布,她也不放在眼裡。她本不是愛管閑事的人,她答應去救人,一來,因那丫鬟苦苦哀求,二來,此地處處透著古怪,西茗國和本國聯軍在即,如果武林人士集結確與此事有關,她務必要查個水落石出。

  “你好生待在這屋裡,如若有人問起,你照實稟明就是。”雲清霜沒有放她走,其實也是為了她著想,否則雲清霜沒了蹤影,她交待不過去。

  雲清霜按照那小丫鬟的指點,出了門右轉,果然見到一道小門。手輕輕一推,門應聲開了。穿過小門,確是一間院落。然,門前無人把守,實在不像是關押人的地方。

  雲清霜猛一提丹田真氣,步子輕靈,悄無聲息的進入到房中。臥房裡空無一人,別說是那張姓男子了,就連蒼蠅就沒有一只。雲清霜銀牙一咬,那丫鬟竟然騙她。她著急想退出去,門外有腳步聲響起,好像還不止一人。

  她在心裡輕聲咒罵一句,枉費師傅教導她防人之心不可無,她居然還上了那丫頭的當,真該死。來不及細想,又吃不准來人是否是捉她而來,雲清霜一個燕子十八翻的身法,躲到了屏風後。

  “早該來拜見師叔的,但夏侯熙和他手下日夜監視,我也是才甩開他的耳目。讓師叔久等了,還望師叔見諒。”聲音不高不低,溫和如春風,竟是出奇的好聽。但令雲清霜震驚的是,這聲音,有些耳熟,似在哪裡聽過。

  “師侄好說,”那蒼老的聲音頓了頓,雲清霜怕被他發現自己藏匿之處,大氣都不敢喘。半晌沒有其他動作,她才算緩過一口氣。

  接下去是斟酒夾菜,杯盤互碰的聲響,雲清霜這才覺得飢腸轆轆,她自午時用了些飯菜,到現在近子時滴水未沾,此刻聞到美酒佳肴的香味,不覺更是難熬。她閉目摒除雜念,稍緩腹中焦灼之感。

  師叔侄二人邊進食邊說些武林中的奇聞異事,雲清霜大多都聽師傅講過,不足為奇,她方才聽那師侄說到夏侯熙的名字,她相信這才是關鍵,偏生他二人不再提起。只是雲清霜越是往下聽,越發覺得那師侄的聲音熟悉,但她絞盡腦汁也無法想出究竟在何時何地聽到過這個聲音,恨不得立時推開屏風,一探究竟。但她深諳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在敵我未明之前,切不可輕舉妄動。

  那師叔侄二人像是許久未曾碰面,聊的興起,一時半會還看不到散席的跡像,可苦了雲清霜,她在這屏風後面,又悶又熱,又累又餓,還要忍受蚊蠅的叮咬,她雖然自小就跟隨柳慕楓學藝,白日習武,晚上學文,難得有清閑時光,卻也不曾受過這樣的苦。站的久了,腿有些發麻,雲清霜稍微動彈了下,就聽見那老者道:“有人來了。”

  雲清霜唬了一跳,運功全身戒備,准備一旦他們闖入她就先發制人,但奇怪的是,等了很久沒有人朝她這裡走來,她心念一動,莫非那老者指的並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思及此,雲清霜心中愈加驚駭,她根本沒有覺察到任何的聲響,而這位前輩已然知曉,由此可知,他的武功實在高明。雲清霜有些後悔將純鈞寶劍拉在了雲來客棧,赤手空拳,她連在他手下安然走完三招的把握都沒有。

  雲清霜輕手輕腳的蹲下,幾乎將耳朵貼著地才聽到極輕微的響聲,的確是有人往這裡而來,並且輕功不俗。雲清霜本身輕功造詣極深,加之此時距離那老者出聲又過去良久,這才聽出有夜行人造訪,可見那老者功力有多深不可測。

  步履交錯聲在門前停駐,那對師叔侄繼續喝酒聊天,只作不知。夜行人一直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師叔侄倆也是按兵不動,說著一些無足輕重的話,僅限於武林中人與事,絲毫沒有涉及朝政。

  那夜行人耐性極好,在外面待了足足有一頓飯的功夫,想是因為得不到有價值的訊息准備撤離,而就在這時,那老者突然長笑一聲後躍起,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件兵器,破窗而出,動作迅如疾電,轉眼已與那夜行人動上了手。

  而那年輕的師侄則施展絕妙輕功,瞬間移形換位一把推倒屏風,一掌拍向屏風後,他和師叔二人從進門伊始就知房內有第三人,等到現在才出手只為麻痹對方以求一擊即中,這一掌用上八分功力,實有開碑碎石之力,如若擊中,怕是五髒六腑都會被震碎。事出突然,雲清霜毫無防備,但凡是學武之人,都有一種防御的本能,掌風劈到身前,閃避已是不及,她右手蓄勢相待,只得硬接下這一掌。

  雲清霜一顆心懸在嗓子眼裡,而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她看清了那師侄的長相,不覺驚呼:“是你。”與此同時,那青年人也認出了雲清霜,他生生的收回這一掌,飄身後退數步才穩住身形。

  雲清霜目光皎皎的落在他身上,視線膠著,她說不清此時心中是何滋味。原本儒冠素服的書生,此時一身青色勁服,少了幾分書卷氣,然英氣迫人,更顯豐神如玉。雲清霜咬著下唇,他明明武藝精湛,甚至比她還好,卻深藏不露,由著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強出頭,徒惹人笑話。

  書生唇動了動,似有話要說,雲清霜沒有給他機會,既然行蹤已被識破,索性大方走出,而這時,老者和夜行人的打鬥也由屋外轉移到了室內。

  只見一玄衣老人和一黑衣人纏鬥在一起,老者所使兵器頗為奇特,看形狀是一根拐杖,可只有一尺來長,拐身應該是寒鐵打造而成,堅不可摧,在玄功牽動下,力道奇猛,黑衣人被迫的只剩招架之功,但既便如此,守勢有條不紊,不見慌亂,雲清霜也是武學精博,一眼看出他雖無還手之力,但將自己防御的密不透風,未露敗相。老者的攻勢剛猛有力,黑衣人守的毫無破綻,短時間還難以分出勝負。

  老者急於求成,一招緊接一招,一手握拐逼近,另一手催動掌力,綿絕掌力似無窮無盡,黑衣人不慌不忙的接招,兩人越打越快,身體如陀螺般旋轉,雲清霜直瞧的眼花繚亂。

  那老者久攻不下,有些煩躁,他忽喝道:“師侄,他交給你了。”話音剛落,他身體懸空,竟是向雲清霜撲來。

  雲清霜勉強招架住他凌厲的攻勢,第二招緊隨而來,她默運起玄功,但一運功,小腹如火燎般劇痛,一口真氣怎麼都提不上來,被玄衣老者一拐擊在左肩上,喉間瞬時湧上一股腥甜,真氣逆轉,左半身仿佛沒有了知覺。雲清霜踉蹌的跌倒在地,眼看著第三招迎頭而來,她已無應對的能力,只能閉目等死。

  與青衣書生過招的黑衣人見勢不妙,騰空而起,一個大轉身躍到雲清霜身旁,抱起她就地一滾,化解了掌力。但聽得一聲巨響,腳底倏地裂開一個大坑,如果他即刻放開雲清霜或許還能自救,但他執意支撐著雲清霜的重量,兩人雙雙跌入黑洞。上面傳來那老者得意的大笑聲。

  黑衣人在半空中一個翻身,緩解了下落的速度。在落地時怕有暗器襲來,他摟緊了雲清霜就勢一滾,待確定沒有危險後,才放開了她。

  雲清霜只覺氣息紊亂,張口便噴出一口鮮血,黑衣人扶住她,手掌按在她肩頭,綿綿真氣不斷輸入她體內,這是他以上乘內功在助她療傷。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他緩緩收回手,雲清霜自己靜坐養息,慘白的臉色逐漸有了起色。

  又過了會兒,雲清霜有氣無力道:“多謝公子相救。”她身體雖還感到虛弱,但已無性命之憂。

  黑衣人唇角輕勾沒有接話。他正凝神打量此地。

  這是一處地下牢房,四周皆為石壁,沒有其他出路。設計極為巧妙,任誰都想不到牢房竟然會造在臥室底下。

  雲清霜目光隨著他的視線移動,心中一直在揣測他的身份,他是為了救她才深陷牢籠,可是,他為何要救一素昧平生的人。她越想越覺得奇怪,猛然挺直背脊,語氣微凜,“你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轉過身,緩緩揭下臉上的人皮面具,嘴角含著笑,黑眸在夜色中燦若星辰,輕悠悠道:“是我,雲姑娘。”

  星眸劍眉,眼底笑意深深,身處絕境然氣定神閑,神采飛揚,不是夏侯熙又是何人?

  夏侯熙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還得從頭說起。他同永祿約定亥時去會一會尉遲駿的師叔司徒寒,而這裡就是位於城郊的司徒別莊。夏侯熙此行並不想暴露真實身份,他易容前往只為了暗中查明尉遲駿的下落以及一試司徒寒的身手。

  莊院的規模之大出人意料,要找一個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於是他們二人分頭行動。也是夏侯熙運氣好,沒費多大功夫就摸到了司徒寒的住所。他沒有急著動手,只因無把握以一敵二,他想盡快傳訊給永祿,沒料到司徒寒早就覺察到他的存在,先發制人。夏侯熙的優勢在於輕功高明身法靈活,而司徒寒的掌力剛勁凶猛,但在招招都被他避開後難免心浮氣躁,而這種打法又特別消耗內力,三板斧不起作用後,攻勢減弱,夏侯熙拼勁全力勉強可以同他戰個平手,但因雲清霜的受傷打亂了陣腳,所以才被司徒寒抓住時機啟動了臥室中暗藏的機關。

  當然,他所講給雲清霜聽的僅寥寥數語,至於他為何來到此處,司徒寒又是什麼人,卻是只字不提。但雲清霜心思剔透,將前因後果仔細思量後,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有些事情她覺得有必要讓夏侯熙知道,但前提是,夏侯熙也應該將他所掌握的訊息和盤托出。雲清霜淡淡一笑,慢慢道:“夏侯將軍,我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夏侯熙不自覺的挑了下眉:“請講。”

  雲清霜仰頭直視夏侯熙,試圖從他的眼中瞧出些什麼,他眼底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但在雲清霜長久的注視下,俊顏微醺,忙以輕咳掩飾窘態。雲清霜也意識到自己此舉多有不妥,遂垂眸曼聲道:“與司徒寒在一起的青年人,將軍是否覺得有些面善?”

  夏侯熙不語,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淺淺笑了笑,卻又似笑非笑。

  見夏侯熙並不接話,雲清霜用力咬了下唇,不再拐彎抹角:“他是何來歷,竟幾次三番勞動大將軍你親自出馬?”在去往宣城的途中,夏侯熙曾經夜探客棧,路上又多加攔阻,對像皆是那名書生,今日夏侯熙出現在此,又是為他而來,剛才的對決中,雲清霜已知曉他並非文弱書生,他隱瞞身份,掩藏武功,又是所為何故?而這一切,則需要夏侯熙為她解惑。

  夏侯熙隱有深意的一笑,“雲姑娘,你可曾聽過尉遲駿這個名字?”

  夏侯熙慢慢斂去笑意,神色凝重,“而這裡的莊主司徒寒正是尉遲駿的師叔。”

  雲清霜頓時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司徒寒隱居在此多年,可謂對西茗國了解甚多,尉遲駿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在這個時候來到西茗國,兩條線索整合在一起,讓人不疑心也難。雲清霜暗道慚愧,夏侯熙早已懷疑尉遲駿的身份,所以一路跟蹤打探,但她逞匹夫之勇攬下這事,差點破壞了夏侯熙的大事。夏侯熙心思縝密,對每一個進入宣城的陌生人皆暗中盤查,雲清霜為此還頗多微詞,現在想來,實在是對他不住。她滿懷愧疚,但抱歉的話在舌尖打了個滾又吞回肚中。

  雲清霜的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夏侯熙看在眼中,不動聲色。他做事從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但如今能得到雲清霜的理解,心頭微熱。他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當下低眉遮去所有心思,輕淡道:“雲姑娘又是怎麼同尉遲駿交上手的?”他沒有直接問雲清霜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少了咄咄逼人的氣勢,多了份關切之情,叫雲清霜驀然心生好感。

  她神色微閃了閃,將丫鬟所說加上自己的猜測一並說與夏侯熙聽。夏侯熙邊聽邊點頭,“雲姑娘躲在屋內多時,可有聽到他們說起尉遲駿此行的目的?”

  雲清霜搖了搖頭,“司徒寒可能早就知道屋裡有人,他們師叔侄二人只說武林中事,就連你的名字也只是始進屋時提了一次,後來就再沒有說起過。”

  “果真老奸巨猾,”夏侯熙嘆息的同時卻也不得不佩服司徒寒的謹慎和手段的高明。

  雲清霜默然,她在山上長大,哪裡碰上過這許多心機深沉的人和復雜的事,而且這些事情發生的太突然,她有些難以適從。

  “你的傷勢如何了?”夏侯熙目光在雲清霜面上掠過,沒有忽略她眼眸深處淡淡的隱憂。

  雲清霜心頭一暖,“不礙事了。”她所中那一拐雖重,由夏侯熙為她調息,加之她本身功力不弱,已好的差不多,可在對敵時為何會小腹劇痛且功力盡失,這點她如何都想不明白。但她得暫且放下顧慮,眼下有比這更急迫的事。雲清霜沉靜了很久才沉著聲音問道:“夏侯將軍,司徒寒把你我困在此處,依你看,他是什麼打算?”

  夏侯熙俯下身,輕聲道:“那只老狐狸的想法我猜不透,但我們不能等他先動手,必須在他發難之前找到出路。”

  “可是……”雲清霜又往四處看了看,全是堅硬的石壁,縱使插翅也難飛,要想逃出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夏侯熙濃眉緊擰,思索半晌緩緩道:“我想這牢房一定有別的出處,否則司徒寒要是想提審我們難道也要從上面跳下來不成?”

  雲清霜呼吸一滯,“有理。”她失神了一會,獨自喃喃低語:“暗道究竟在哪裡呢?”

  “我知道暗道在哪裡。”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在暗處響起,把雲清霜和夏侯熙均驚了一跳。夏侯熙沒有多想,下意識的將雲清霜護在身後,大聲喝斥道:“何人裝神弄鬼?”

  聲音竟是發自石壁中。雲清霜打了個冷戰,她畢竟是女孩兒家,朝夏侯熙身邊靠了靠,問道:“你是人是鬼?”聲音有絲發顫,夏侯熙溫柔的凝視住她,“別怕,我去瞧瞧。”

  在夏侯熙接近後,那個聲音再度響起,“在你右手處有個機關,你仔細找找。”

  夏侯熙把手攀到石壁上上下摸索,果然在右手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摸到一處凸起,如果不是有人從旁指點,根本不會注意到。“雲姑娘,你退後一步。”夏侯熙轉過身對著雲清霜說,語氣含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憐惜。

  雲清霜心中又是微微一顫,眼前的這名男子真是心細如發,她依言退後一步,手上暗蘊內勁,倘有變故隨時出手相助。

  夏侯熙用力扳下機關,只聽見轟隆一聲,石壁往左後兩邊分開,現出一個大窟窿。夏侯熙目光中含了絲驚異,他先躍了過去,雲清霜緊隨其後。原來在這窟窿後面又是一間巨大的石室,方才出聲的人此刻正躺在角落裡,身上拴了兩根粗重的鏈條,鐵鏈的另一頭連在牆角的壁柱上。

  雲清霜舒了口氣,膽子頓時大了許多。她緩慢走近,夏侯熙搶在她之前將那人扶起。此人滿臉血污,幾乎體無完膚,但即便如此,仍是唇角含笑,低聲又無比清晰的道:“多謝。”他全身都是被鞭撻過的痕跡,衣服和皮肉粘在一起,血肉模糊,雲清霜不忍再看,悄悄別轉開頭。那人卻突然拔高了聲量,“姑娘,我們見過面。”

  雲清霜訝異的回過頭,端詳片刻才認出他來。他們有過一面之緣,就在宣城最出名的酒樓融嵐居裡。當時酒樓內已經沒有空余的桌位,而雲清霜獨自一人臨窗而坐,見他斯文有理,並且江湖兒女沒有太大講究便答應了他同坐一桌的請求。可那時的他一襲白衣,風度翩翩,同現在相比簡直是兩個人,也難怪雲清霜一開始沒有認出他。她愕然道:“你怎會被關在這裡,還弄成這般模樣?”

  夏侯熙給他喂下一顆治傷良藥後,他痛苦稍解,說話也不再大喘息。夏侯熙探過他的脈門,他竟然是個沒有一點武功根基的普通人。夏侯熙同雲清霜迅速交換了下眼色,這樣的人又怎會得罪司徒寒,還被毒打至斯。雲清霜心思一轉,失聲道:“莫非你就是那丫鬟口中的張公子?”

  那人驟然抬頭,神情迷茫,“敝人正是張若生,原來姑娘認得我。”

  雲清霜無奈的笑了下,興許張若生被抓同她還脫不了干系。司徒寒莊中新來的門客在融嵐居見他們二人坐在一起,雲清霜舉止打扮又同真正的司徒小姐相似,於是在他們分開後,便分別對他倆下了手。轉念一想,怪不得那丫鬟說這位張公子被司徒寒帶進臥房後再也沒有看到他出來,卻是被推下了這地下牢房中。如今在這裡碰見,還真是陰差陽錯。

  張若生輕輕一嘆,身體一動,鐵鏈發出哐啷的聲響,夏侯熙兩手各抓一頭,試著用內力掙斷,但鐵鏈在張若生身上纏的極為緊密,夏侯熙稍一用力,鐵鏈反而繃的更緊。如此幾次,張若生額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強忍住劇痛,努力抬手指了指頭頂上方:“機關就在上面,兩位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趕緊走。”

  雲清霜和夏侯熙都是外表冷漠,內心純良的人,又怎肯棄他而去。雲清霜懊惱不已,如果她現在純鈞寶劍在手,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她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沈煜軒在臨行前交付作為信物的匕首,她連同朝淵帝雲靜庭的親筆書信一直都揣在懷中,她記得這也是把迎風立斷的利刃,何不拿來一試。

  雲清霜小心取出匕首,莞爾道:“夏侯將軍,試試這個。”

  夏侯熙一見也笑了,“呵,你也不早些拿出來。”這原本就是夏侯熙之物,用來自然得心應手。

  這柄匕首果真鋒利無比,夏侯熙隨手割下一刀,就像切豆腐一樣,粗重的鐵鏈被截成兩段。

  沒有了鐵鏈的束縛,張若生的神情一下子輕松了許多。盡管還沒有氣力走動,至少恢復了自由。

  “多謝救命大恩,在下沒齒難忘。”他雙手抱了抱拳道。書生氣十足的他做起這個這個動作,顯得多少有些滑稽。“你們快走吧,我休息片刻就可以自己走出去了。”

  張若生的這番說辭,無人理會。一則,他身受重傷,單憑自己的力量是絕對走不出去的。二則,萬一雲夏二人出去時不小心暴露了目標,那留在暗室中的張若生就只有死路一條。夏侯熙二話沒說,將他負到背上,沉聲道:“雲姑娘,你即刻開啟機關,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

  “好,”雲清霜朗聲回應,立即凝神提氣使出“蜻蜓點水”的身法,一連幾個飛躍,翩若彩蝶,穩穩的落在石壁上,行動迅捷,如履平地。夏侯熙見多識廣,知道這是“蝴蝶穿花步”最精妙的步法之一,同武林中另一門輕功絕技壁虎功的作用差不多,但無論在姿勢還是形態上都要賞心悅目許多。雲清霜很快摸到了機關所在,有了前一次的經驗,對地底下出現的密道不再驚詫。

  雲清霜自告奮勇走在前面,她手中始終暗扣一捧梅花針,夏侯熙背著張若生,後者又有重傷在身需分心照料,三人中僅她一人可以動手應敵,因為心情緊張,手心裡起了薄薄一層汗。好在一路幾乎沒有碰上阻礙,沿著階梯慢慢往上走,走到盡頭時,又是經張若生指點,雲清霜試著向上輕輕一推,密道的門打開了。

  走出去以後才發現這所謂的密道竟是在柴房之中。雲清霜不禁佩服起司徒寒的心機和智謀,牢房造在臥房下面,而連接牢房的暗道又是在不被人注意的柴房裡,簡直匪夷所思。而夏侯熙比雲清霜想的更為深入,司徒寒又是打造密道,又是建造牢房,他究竟想做什麼,或者說他究竟有什麼秘密?但他還來不及細想,一道黑影飄然而至,在暗夜裡飄忽若鬼魅一般。

  雲清霜在第一時間便看清來人的樣貌,顏如冠玉,劍眉薄唇,一襲青衣,神情淡然,仿似不沾半點塵世的氣息。她緊緊咬住下唇,全身繃直,心知不是他的對手,還是做好同他交手的准備。尉遲駿眸光在雲清霜一掃而過,面前的女子唇角緊抿,明明處於下風,仍強自鎮定,眉目清冽,這女子竟倔強如斯,也驕傲如斯。他的眉眼不自覺帶上了一絲笑意。

  雲清霜卻誤以為尉遲駿是在笑她不自量力,垂死掙扎,她緊握住手,直至握得指關節泛白,面容帶上一絲惱色。

  尉遲駿遲遲不動手,雲清霜同他相持著,吃不准他到底意欲何為,雙目一瞬不瞬的緊盯住他,絲毫不敢懈怠。

  “尉遲公子,是不是有什麼發現?”聲音傳自柴房外,聽腳步聲好似人數尚在五人以上。雲清霜越發的緊張,單尉遲駿一人她就難以應付,不要說另外還有五位高手接應。此時夏侯熙心中也是洶湧澎湃,依據他的經驗,尉遲駿要勝雲清霜至少在五十招招以後,而他必須在五十招之內解決掉門外的五人,並且確保張若生的安全,前提在沒有更多援兵加入的情況下。夏侯熙無必勝的把握,但逼不得已還得一試。

  而就在夏侯熙打算放下張若生放手一搏時,卻聽尉遲駿高聲道:“是我。”他背負雙手緩慢走出柴房,慢吞吞道:“這裡沒有人,我們去別處看看。”

  “是。”恭敬的回話聲,一轉眼,這幾人撤的干干淨淨。

  尉遲駿回身又略帶深意的撇了雲清霜一眼後才轉身離去。雲清霜一顆心兀自跳個不停,直到他清臒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才松了口氣,背上已被汗水浸濕。夏侯熙輕輕拍在她的肩膀上,低低道:“走吧。”

  出了柴房,走過一條狹隘的通道便是別院的後門。許是尉遲駿適才的話起了作用,他們沒有再遇上守衛,一路順暢無阻。快接近門閂時,一個高大的身影毫無預警的擋在他們身前,若不是他及時出聲招呼,雲清霜袖中的暗器已盡數擲出。

  他叫的是:“將軍。”

  夏侯熙微一點頭,“先離開這裡,其他事稍後再說。”

  這突然出現的便是和夏侯熙一同夜探司徒別莊的永祿。他也是極識眼色之人,趕緊說:“將軍,我來駝他。”

  夏侯熙也不客氣,任由他接了去,只是叮囑道:“手腳輕點,他受了重傷。”

  一行四人,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01:14

第四章 世事難料

  農舍的女主人一開始不願意收留陌生人,怕平白惹禍上身。雲清霜溫言軟語相求,夏侯熙又許以重金酬謝,她才勉強應允。

  身處窮鄉僻壤又時值深夜,雖一時之間找不到大夫,但習武之人總是隨身攜帶金創藥,永祿替張若生清洗傷口又抹上藥後,傷勢漸漸得到控制。

  “你好生歇息,天亮後我們再回宣城。”夏侯熙雖是對著張若生說話,眼睛卻看向雲清霜。雲清霜並無異議,她原本就打算第二日一早偷偷跟在將軍府的馬車後頭去往秦凰山朝見晉鴻帝,眼下正好給了她接近夏侯熙的理由。

  張若生闔了闔眼,倏然睜開,身體一動,就要坐起。永祿見狀,忙使勁按住他,“哎,你不能亂動,傷口會開裂的。”張若生緊著眉,聲音裡透出一股子疲憊,“三位救命大恩,在下沒齒難忘。但在下還有一個請求……”他頓了頓,似乎是有些難以啟齒。

  雲清霜和夏侯熙都不太善於揣摩他人心思,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倒是永祿善解人意,笑道:“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張若生霍然抬首,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盈兒見不到我,一定會回到莊院質問他父親。可她一回去,我們就再難再見面了。”

  雲清霜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盈兒便是司徒寒的女兒,她淡淡牽了牽嘴角道:“你是想要我們把司徒盈帶來這裡?”

  未想張若生蕭索的搖頭,“只需帶個口信給她,告訴她我一切安好,勿念。”

  雲清霜呆了呆,“這是為何?你被折磨的幾乎丟了性命,就這樣算了?”

  張若生苦笑道:“那我還能如何,不管怎樣,他都是盈兒的父親。”

  雲清霜也是反復咀嚼良久才品出他話中的含義,忍不住道:“那你這是打算放棄了?”她本以為張若生雖乃文弱書生,仍不失為一條鐵錚錚的漢子,現在看來,是高估他了,眼底不覺現出幾分蔑色。

  夏侯熙輕輕在雲清霜袖上扯了一下,走到張若生身畔,“張兄可是有什麼苦衷,不妨直言。”

  張若生一言不發,只是不住嘆氣。

  夏侯熙見他不語,也不追問,卻突然問了個看似無關的問題,“張兄,牢房和秘道中的機關是司徒小姐告訴你的嗎?”

  張若生點點頭,悶聲道:“盈兒料到有朝一日她父親會對我下手,早將莊內的機關秘道畫了圖紙要我牢記心中。但她千算萬算,也不會想到,憑我一人的能力,根本無法打開機關。”

  夏侯熙神色泰然:“但司徒寒也不會料到將我們打入地牢,不僅救了你,而且還能安然脫險。”

  有靈光在雲清霜腦中一閃而逝,但怎麼都無法抓住,直到夏侯熙再度開口。“張兄,除了關押我們的地牢,別莊內可還有其他暗室或秘道?”

  “有,”張若生答的爽快,“盈兒給我的圖紙上畫有兩處暗道,一處便是在柴房內通向地下牢房,另一處,在花園內。”張若生邊想邊說,“這是通往哪裡,盈兒也不知情。”

  雲清霜奇道:“司徒寒連親生女兒都隱瞞嗎?”

  張若生眼光轉暗,“地下牢房是盈兒還是孩童時期在司徒寒臥房中玩耍時不小心撞到機關掉了下去,之後被司徒寒帶出時,她暗中記下的,而花園裡的密道,則是有一天她看到司徒寒走進花園,她剛想叫他,他卻一下子不見了,由此聯想到有暗道一事,但事後無論她怎麼懇求,司徒寒還是只字未漏。”

  夏侯熙欣然笑道:“如此看來,這一趟還非去不可了。”他拍拍司徒寒的肩,同永祿對望一眼,“你和雲姑娘留在這裡,我便好事做到底,把司徒姑娘帶回來。”

  張若生頗感意外,但目光陡然一亮。

  雲清霜抬起眼簾,語調輕柔但堅定,“夏侯將軍,我和你一起去。”

  夏侯熙淡笑,明亮的眸子掃過雲清霜的臉時略一停留,緩緩流淌出溫柔,“你的傷?”

  “已經沒事了。”

  夏侯熙嘴角揚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好。”

  ============

  熹微的月光柔和的灑在夏侯熙的身上,一夜奔波,未見倦容,清亮的雙眼愈發炯炯有神。雲清霜有意同他在輕功上一較高下,使出看家本領,矯健如飛,疾逾飄風,夏侯熙不慌不忙,緊緊跟住她,將兩人之間的差距始終保持在一丈以內。蝴蝶穿花步的身法冠絕天下,但夏侯熙的提縱術也已爐火純青,雲清霜使盡全力,竟也甩不開他。兩人你追我趕,本該一個時辰的腳程,卻只花去半個時辰。

  拐過彎,司徒莊院已隱約在望。夏侯熙眼底饒有興趣的帶著抹笑,誇贊道:“雲姑娘好俊的輕功。”

  雲清霜淡笑回應:“將軍這話聽起來像是在誇獎自己。”

  夏侯熙實在忍不住,撲哧笑出聲,眼底隱蘊光華。

  雲清霜也覺得好笑,嘴角隱隱噙上笑意。

  “雲姑娘,我們在地牢裡憑空消失,別莊內會否已是人仰馬翻?”越是接近莊院,夏侯熙神情愈是鎮定自若,還抽空調侃一番。

  雲清霜抿了抿唇,“司徒寒絕對想不到我們會去而復返,此時正是潛入莊裡的大好時機。”

  雲清霜和夏侯熙一前一後從後門進入,莊院內出奇靜謐,仿佛連風吹草動聲都能夠聽的清晰分明。可在這寂靜中卻又透著詭異,黑燈瞎火,看不到一個人影。夜已深沉,夏日的熱氣早被吹散,陣陣涼風拂面,讓雲清霜不禁打了個寒噤,她不自覺的向夏侯熙的方向靠了靠。

  夏侯熙若無其事道:“怎麼了?”目光卻極為柔和,指尖觸到了她的掌心,冰涼柔滑,卻也將一朵紅雲帶上了她的臉龐。

  雲清霜忙不迭的縮回手,面上微微發燙。“沒,沒事。”

  夏侯熙臉上仍是掛著淡淡的笑容,他運足真氣,雙袖飛揚,先自啟動,雲清霜沒有躊躇緊跟在他後面,兩人姿態瀟灑優雅,落地無聲,動作迅捷,轉瞬間已尋到花園處。

  花園內蕾繁葉茂,翠竹遍布,紅欄綠柱,長廊曲回,倒是躲藏的好地方。然,假山流水,亭台樓閣,開啟秘道的機關又會設在何處?

  雲清霜用極低的聲音問道:“夏侯將軍,司徒寒在家中私設牢房,又暗藏秘道,他究竟動的是何心思?”

  夏侯熙沉默不語,很久才回道:“這個問題恐怕要等我們找到秘道以後,用事實來回答你。”

  雲清霜低嘆,如果僅是江湖紛爭便罷,就怕事實比想像更為嚴峻和殘酷。

  “有人來了,”雲清霜正自恍惚,冷不防被夏侯熙重重拉了一把,重心不穩,整個人倒進夏侯熙懷裡。雲清霜嘴張了張,又被夏侯熙用手指抵住,“噓,別出聲。”他指上粗糙的老繭摩擦過雲清霜嬌嫩的唇瓣,一種極為微妙的感覺油然而生,兩人心中同時一震。距離如此之近,夏侯熙能夠清楚的看見雲清霜微翹的睫毛因緊張而不住的顫動,臉孔紅的幾乎滴出血來,而從雲清霜的角度剛巧平視夏侯熙剛毅的下巴,再往上那對澄澈的眼眸深處夾雜著流光異彩的光芒和和煦之色,暖若春風。四目相交,眸光凝聚,雲清霜下意識的垂首,耳根一陣發燒,她不安的咬住下唇,因為靠的太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夏侯熙有力的心跳聲和同樣稍顯紊亂的呼吸。

  一隊巡邏的守衛在假山前緩慢經過,夏侯熙怕被人發現,只得將雲清霜摟的更緊。而這樣一來,卻是貼的更近了。相距不過半尺,只覺得她吐氣如蘭,鼻尖充斥著她發間身上淡淡的馨香,蕩人心魄,肌膚白皙透明吹彈可破,登時心猿意馬,心跳急速加劇。

  雲清霜被夏侯熙強有力的臂膀緊緊摟在懷中,又羞又急,頭再不敢抬起。

  待守衛過去,夏侯熙才放開雲清霜。後者桃紅色抹遍雙頰,襯著柔和的月色更顯嬌美絕倫,美麗不可方物。夏侯熙心頭砰然一動,臉上勾勒出平緩的笑意,眼中劃過一抹濃到化不開的溫柔,但只一會,所有的情緒皆消失不見,快的叫人懷疑是不是真實存在過。

  氣氛突然陷入一種莫名的沉寂中,兩人都沒有說話。

  半晌,夏侯熙微掀薄唇,語聲艱澀暗啞,“雲姑娘,方才事發突然,在下唐突,對不住了。”

  雲清霜的聲音低如蚊吶,“不打緊。”

  心還是跳的厲害,仿佛不受她本人的控制。回眸偷偷瞥了眼夏侯熙,發現他的幽深黑眸始終沒有離開過她,忙不迭的轉開視線,可臉噌的一下又被火辣辣的點燃了。心緒起伏,有些難以平靜,而就在這時,一條長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掃向雲清霜的藏身之處。“什麼人鬼鬼祟祟的藏匿在此?”一聲嬌叱,長鞭被揮舞的勁風呼呼。雲清霜聞得風聲,知道有敵人來襲,她反手一掌,長鞭卷住她的手臂,饒是她閃避的快,衣袖還是被硬生生的撕下一大截。長鞭又是一揮一蕩,眼看著這次就要打在身上,雲清霜怎肯坐以待斃,她一個箭步高高躍起,在半空中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轉身,長袖一抖,將枝椏上的花苞收入囊中,又當作袖箭盡數擲出,雖是無骨花苞,卻凝聚了雲清霜七成內力,逼的那女子收回長鞭手忙腳亂的好一陣抵擋。

  雲清霜凌空飛下,衣袂飄飄間,花瓣漫天飛舞,只見那名女子躲避的動作雖有些狼狽,但神色未見慌亂。她輕功亦不俗,左閃右擋,又有鞭子助陣,好些花苞沒近身前就被她打落,有些因力度不夠近了她的身卻無法傷她,但雲清霜拋擲暗器的手法甚為特別,仍有少許突破重圍落到她身上,甚至割爛了她的衣裳。雲清霜只為報那一鞭之仇,手下還是留了情的,所以盡管那少女看似傷痕累累,其實不過是些皮外傷。

  夏侯熙悄然走到雲清霜身邊,笑了笑,看來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她完全有能力保護自己,不僅如此,還能做到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盡管如此,他還是關切的問道:“你怎麼樣?”

  雲清霜笑著搖了搖頭。

  那女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臉上盡是懊喪之色,鞭子無力的垂在手邊。

  鞭上長有鱗片,狀似蛇形,雲清霜倏然睜大眼,倒不是因為後怕,而是,她曾經在司徒小姐的閨房內見到過這條長鞭。她擰著眉,表情有些錯愕,“你是不是司徒盈?”

  少女驀然仰起頭,神情是不屑一顧的,“是又如何?”

  雲清霜失笑,不愧是司徒家的大小姐,剛被人打敗還可以如此倨傲。不過,這樣倒讓雲清霜對她產生了一絲好感和略微的好奇。她眨了眨眼,施施然笑道:“那你想不想知道張若生的下落?”

  司徒盈喃喃道:“你怎麼知道……”遂驚愕的看住她,“他在何處?你又是何人?你們是……什麼關系?”

  雲清霜和夏侯熙相顧一笑,他們和他……也算得上是患難與共,同生共死過了吧。夏侯熙慢條斯理道:“我們是他的朋友。”

  司徒盈這時才把注意力轉到夏侯熙身上,袖闊肩寒,水雲性情,眉宇間有說不出的光華,她不覺微微有些失神。但隨即面露狐疑,張若生乃一介書生,他絲毫不懂武功,又怎會識得他們?她冷熱一笑,“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們?”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疑惑全然擺在臉上,雲清霜了然的抿唇道:“司徒姑娘,貴莊柴房可以通到哪裡,你該比我們更清楚。”底下的話已無須再說,司徒盈猛然抬眼,綻開如花笑容,“你們快帶我去找他。”

  夏侯熙似乎還有話要說,被雲清霜制止住,“夏侯……公子,”接觸到夏侯熙的眼神,她立刻改口,“我們先回去。”夏侯熙見她似是極有把握,忍住沒有再開口。

  司徒盈一顆心早飛到了張若生身上,根本沒有心思留意他們彼此間的稱呼,但既然夏侯熙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雲清霜自然隨他。

  司徒盈一個勁的催促他們帶路,雲清霜薄唇微牽起,“司徒姑娘,你先去換一身衣裳,我們在後門等你。”

  司徒盈低頭打量一番,衣衫破爛不堪,著實不雅,她羞赧一笑,“我很快就回來,你們……一定等我。”

  雲清霜含笑道:“放心吧。”

  司徒盈身影剛消失不見,夏侯熙便問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司徒小姐和我身量差不多,容貌雖不盡相同,但要冒充她,也並非難事。”雲清霜輕笑,眼中泛起少見的狡黠之色。

  夏侯熙背脊一僵,“不可以,你的決定太過輕率,司徒寒是什麼人,豈會分辨不清自己的女兒。還有尉遲駿,他也同你打過照面。”

  “夏侯將軍是信不過清霜的易容術?”雲清霜輕快的笑聲中又帶了絲清冽。

  “雲姑娘,除了相貌之外,還有性情、嗓音、舉止和武功,這些別說司徒寒,就連平日服侍司徒盈的侍女都沒有辦法瞞過。”夏侯熙語速飛快,關系到雲清霜的安危,他做不到平心靜氣,這與他從前的性情完全相駁。

  雲清霜面上的笑容清淡的恰到好處,“夏侯將軍,這就是我要帶走司徒盈的目的,我會留意她的一舉一動,盡量做到以假亂真。”

  “還是不行。萬一被識破,你不是司徒寒的對手。”夏侯熙語氣焦灼,他要設法打消雲清霜的念頭,盡管這可能真是最好的方法。

  雲清霜嘴角勾出一末淡淡的笑痕,“夏侯將軍,這是唯一的辦法。”

  其實夏侯熙心中比雲清霜更清楚,如果單憑幾個人的力量要在偌大的花園裡找到秘道所在,希望渺茫,雲清霜的辦法可謂妙計,但也是一招險棋,走錯一步,則滿盤皆輸。夏侯熙一向行事果斷從容,但此刻,雲清霜堅持一試,他反而瞻前顧後,躊躇不前,皆因關心則亂。他微喘一口氣,強自定下心神,“雲姑娘,你不要忘記,關於秘道的事司徒寒並未透露過半句給她女兒,你有把握可以說動他嗎?”

  雲清霜有一絲動容,面部表情有些許僵硬,仍是隱帶笑意,“夏侯將軍,你也不要忘記,正因為司徒寒從沒有對女兒說過這事,我執意追問才會顯得合情合理。”

  夏侯熙見完全勸不動她,只得喟然一嘆,苦笑道:“你非要這麼做嗎?”

  雲清霜唇角一揚,笑容淡泊,她不答反問道:“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夏侯熙默然,心底猝然升起的復雜情緒,連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換做從前,他怕是早就答應了,哪會有這許多顧慮。他仍想說服雲清霜放棄計劃,但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司徒盈已飄然而至。

  “我們可以走了嗎?”她迫不及待的問,換上淡黃色衣衫的她,無論側面還是背影,同雲清霜皆有幾分相似,雲清霜眼波流轉,淺笑輕吟道:“走吧。”她快步迎向司徒盈,卻也因此錯過了夏侯熙眼底隱隱浮現的一絲潛藏的擔憂和一掠而逝的感傷。

  ============

  路上同司徒盈攀談後才得知她回到莊中並沒有找父親興師問罪,而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周旋一番後,悄悄進到秘道,並且親眼見到兩條染血的鐵鏈和張若生衣衫上的碎布。她拿不准張若生是逃了出去還是被父親轉移到另一間密室,又不敢詢問父親,才在三更時分摸到花園找尋,也由此遇到雲清霜和夏侯熙。

  司徒盈性情極為熱情活潑,同雲清霜的沉靜寡言截然相反。一路上就只聽見她一人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雲清霜和夏侯熙只點頭或是簡短的答復。司徒盈見他倆興致不高,也不好意思往下說,住了嘴,但沒過多久她便憋不住了,又拉著雲清霜閑聊。

  “雲姑娘,你多大了?”她露出甜甜的笑靨。

  雲清霜瞥了夏侯熙一眼,低聲說。“十六。”

  “我痴長你兩歲,以後就由我來保護你,我的清霜妹妹。”

  雲清霜美眸微眯,不覺笑了笑,司徒盈嬌憨天真,比起自己超乎年齡的成熟,她倒更像是那個需要保護的人。她仍是微一頷首,喚道:“盈姐姐。”

  司徒盈脾氣爽直,當下從皓腕上褪下一只玉鐲塞到雲清霜手中。羊脂白玉,晶瑩通透,看起來十分名貴。

  “這……”

  “小小見面禮,妹妹就收下吧。”

  雲清霜本該推辭,但念及即將展開的行動,她目光盈盈一動,還是收了下來。可是,她找遍全身,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回贈司徒盈,除了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唯一能送的出手的東西,也是她唯一沒有權利去支配的東西。

  司徒盈似乎看出她的為難,安撫般的笑道:“清霜妹妹,姐姐送妹妹見面禮天經地義,你不用放在心上。況且……”她停頓了下,斜斜的睨了夏侯熙一眼,也是壓低了聲音,“況且,你能帶我去找張大哥,這已經是最好的見面禮了。”說完,紅雲滿布雙頰。

  也只能先如此了,雲清霜眼角余光輕輕掠過夏侯熙,笑容若有似無。

  夏侯熙被她倆你一眼我一眼看的莫名其妙,但又不好開口相詢,只能悶在肚中。

  司徒盈見到張若生自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張若生身負重傷,幾乎體無完膚,喜的是終究還是保住性命逃了出來,兩人得以再度相見。他二人抱頭痛哭,對著雲清霜和夏侯熙又拜又謝,弄的他倆有些手足無措。救下張若生,實屬偶然,再者也是張若生間接救了他倆的性命,沒有他指點機關所在,他們到現在恐怕還被困在地牢裡。而將司徒盈帶來這兒,更是舉手之勞,何況雲清霜另有圖謀,對於司徒盈的再三感激,她也覺受之有愧。

  雲清霜不擅言辭,夏侯熙在旁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好在司徒盈性子灑脫,她自己慢慢抹干淨眼淚,又替張若生掖好被角,背對著他走到窗前,秀眉緊緊蹙著,若有所思。

  雲清霜悄無聲息的走到她身畔,輕輕撞了下她的胳膊,目光低垂,“盈姐姐,你有何打算?”

  司徒盈的視線從窗外薄明的曙色上收回,微仰頭,“清霜妹妹,我想盡快離開宣城。這裡始終還在我父親的勢力範圍內,我怕他遲早會找來,要是落在他手裡,他一定不會放過若生哥的。”

  這其實也是雲清霜心中所想,司徒盈早一日離開,她便能早一日實施計劃,她唇角勾勒出一個淡無痕跡的笑,“那你們准備去哪裡?”

  “當然是離我父親越遠越安全。”司徒盈細聲細語的說。

  雲清霜心思一轉,或許可以讓他們先去邀月山莊住下。柳慕楓名震天下,邀月山莊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別說司徒寒要找到邀月山莊的具體位置不容易,即便他可以尋到那裡,也未必敢跟師傅動手。她剛想告知司徒盈,後者忽一笑,“我們可以去南楓國,聽說那裡終年積雪,瑰麗壯觀,離西茗國又有千裡之遠,我想若生哥也一定會喜歡那兒的。”聽她如此一說,雲清霜把准備好的話咽了下去。

  “等若生哥的身體恢復我們就上路,”司徒盈握住雲清霜的手柔聲道。

  張若生掙扎的坐起,“盈兒,不要再耽擱,既然已有決定,我們即刻動身。”

  “可你的傷……”

  “不礙事了。”張若生轉向夏侯熙,好似在等待他的回應。

  張若生的傷雖經過清洗包扎敷藥療傷,但實在是受傷太重,短時間元氣難以恢復,但留在此處危機四伏,乘早離開也許才是上策。夏侯熙點了點頭,表示認同張若生的建議。

  連夏侯熙都贊同,司徒盈沒有理由再反對。永祿是極識眼色之人,他立刻出門雇了輛馬車,在車內鋪上厚厚的稻草,又叮囑車夫小心駕駛,這才和司徒盈一起攙扶著張若生上了馬車。

  “永祿,你送張公子他們一程。”就在司徒盈和雲清霜揮別之際,夏侯熙突然開口道。

  別說是永祿愣住了,就連雲清霜也跟著一愣。她知道永祿是夏侯熙極為看重的下屬,如今卻支使他做類似保鏢的差事,足可見護送張若生在他心中是何等大事,也能在側面看出夏侯熙雖然外表冷酷,其實乃重情重義之人。

  永祿雖然心中詫異也有少許不情願,但夏侯熙一言既出,自是不會更改,他也習慣了惟命是從,當下恭敬應道:“諾。”

  馬車緩慢前行,司徒盈從車窗中探出半個身體朝著雲清霜及夏侯熙揮手。雲清霜嘴邊緩緩揚起一抹彎度,卻在瞥向夏侯熙時,意外看到他唇緩慢嚅動,但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他這分明用的是傳音入密的功夫,把聲音凝成一條線,傳到想要傳送到的人耳中,而旁人是聽不到只言片語的。雲清霜有些發懵,心陡然沉了一下,他這是在同誰對話?

  夏侯熙側過頭撞見雲清霜不解的眼神,身體有些僵直,眉心也聚了起來,眸光閃動著,似乎想問,又開不了口,不由淡淡然笑了。雲清霜抿緊了唇,不發一言。夏侯熙伸手欲攬住她的肩頭,到底還是停了一瞬,將雙手背負身後,長聲道:“雲姑娘,我馬上要趕往秦凰山,你有密信面呈聖上,是否與我同行?”

  雲清霜倒沒有想到他會出聲相邀,她本就有此打算。假扮司徒盈去套取司徒寒的秘密這事可暫緩,將雲靜庭的親筆書信交與晉鴻帝才是當前緊要之事,即使夏侯熙不帶她前往,她也會偷偷跟著去。

  雲清霜回答的語氣有些淡漠:“好。”

  ============

  先是回客棧結賬並取了純鈞劍,再來到將軍府,等待夏侯熙集齊人馬並會同丞相一同上路。

  夏侯熙進臥房換了身月白色輕袍,疏朗雋秀,湛然若神,眼底含隱隱笑意,見了雲清霜略一遲疑,緩緩道:“你這身裝束多有不便……”沒待他說完,雲清霜便低頭端詳,這身紫羅衣裳還是她回客棧以後換上的,並沒有看出有任何不妥帖之處。

  夏侯熙極淡的笑了笑,“你一單身少女跟在軍中難免惹人注目,不如易釵而弁,換掉這身裝束。”

  雲清霜仔細一想,這話不錯,可現在要她到哪裡去弄一套男子的衣衫來。

  夏侯熙眼眸澄澈明亮,也不說話,徑自遞了件衣裳給她。式樣極普通,料子也尋常,雲清霜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伸手去接。

  夏侯熙目光如炯,笑意盎然,硬是塞進雲清霜手中,緩慢淡出房間,輕淡的話語飄散在風中,“是新做的衣衫,雲姑娘無需介懷。”

  雲清霜嘴角挑起淡不可及的笑,依言換上這套行頭。白綾束腰,青巾束發,端的是英姿颯爽,氣宇軒昂。

  饒是夏侯熙心無旁騖,在乍見到雲清霜的新扮相時也是眼前陡然一亮。他清了嗓子,娓娓道:“還得委屈姑娘扮作熙的侍從。”

  雲清霜眼中水波輕動,溫婉一笑,“理應如此。”

  ============

  青驪馬太過招搖,雲清霜並沒有喚它前來,而今有些後悔。將軍府中的駿馬皆是戰馬,高頭闊背,性子又烈,雲清霜雖不畏懼,但她畢竟是女子,在身形上已是吃虧,再加上那匹棗騮色駿馬根本不配合,只要雲清霜一接近它便把雙耳高高豎起,四個蹄子胡亂踢踏,雲清霜無奈的望著它,一籌莫展。

  夏侯熙適時走來,見雲清霜一臉窘相,忍俊不禁。他忍住笑,先是撫了撫馬背上的鬃毛,再低下頭湊近馬耳朵悄聲說了幾句,那棗紅馬囂張的氣焰當場就被壓制住了。夏侯熙仰起頭,噙著笑,“這下老實了。”

  雲清霜再度走近時,它溫順如小貓,輕松躍上馬背,她身材嬌小,又騎著高頭大馬,混在大約有百人的隊伍裡,幾乎看不到人。

  西茗國的丞相大人一直穩坐馬車中,雲清霜只在出城門時匆匆一瞥,年紀在四十上下的中年儒士,眼神有些陰郁,不知為何,他明明是文士,身上卻有種落魄的草莽氣息,這種感覺讓雲清霜覺得很奇怪。但她怕被人識穿身份,又不敢多看,才把頭一轉,丞相已經坐進馬車。

  夏侯熙走在整個隊伍的最後面,雲清霜本來在中央,想了想,還是放緩速度,等待夏侯熙齊頭並進。她現在的身份是他的近身侍衛,就算冒充也不能給人落下把柄。

  一路上風平浪靜沒有任何事發生。想想也是,有西茗國的大將軍坐鎮,哪個賊人吃了雄心豹子膽膽敢來犯。

  秦凰山離宣城約莫兩百裡,日夜兼程能在第二日太陽初升前趕到,雲清霜是學武之人,夏侯熙又是武將出身,他們自然不會覺得辛苦,但夏侯熙考慮到隨行還有丞相和其他幾位文臣,他們極少長途跋涉,平日在京中又養尊處優,還是決定中途找尋驛站歇上一夜,明日再行趕路。

  是夜月光如水,星鬥漫天,雲清霜徘徊樹下,回想起這幾天的離奇遭遇,就好像做了場夢似得。

  有很輕微的腳步聲往這個方向來,雲清霜霎時抬頭,目光交錯,那眼清明如水,眸光流彩熠熠,就這麼一瞬不瞬的注視著她,眼底笑意深深。

  雲清霜臉上倏然掠過一片紅暈,幸好夜黑風高,旁人看不見,夏侯熙自然也瞧不清楚。她定了定神,淡笑道:“夏侯將軍也有興趣賞月嗎?”

  夏侯熙沉靜的微笑漾在唇際,“左右睡不著,出來走走。”

  一夜未眠,兩人竟都未覺半點倦意,不覺有些好笑,雲清霜低眉把玩著衣襟,一時無話。

  四周安靜的仿佛能聽見自己血液的流動聲,雲清霜抬眉飛快的瞥了夏侯熙一眼,他的側面輪廓鮮明,五官深刻有如石雕,深沉清冷的眼黝黑無垠,削薄的唇此刻堅定的抿著,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外貌極其出色的男子。雲清霜自小接觸過的男子就只有師兄和師傅,她總以為師兄沈煜軒的品貌已是這世間少有,未想,夏侯熙比之決不遜色,甚至,他的剛毅和不經意間展露的溫柔,似乎更能打動人心。

  可巧此時夏侯熙也偏過身瞧她,那一瞬間的對視,兩人都有些移不開目光,雲清霜更是因為自己偷瞧他被抓個正著,面上染上可疑的桃色,襯的整個人絕艷無雙。

  “雲姑娘,”夏侯熙低喚道,胸口因緊張而微微起伏。

  “什麼?”雲清霜手指鉸在一起,稍顯局促不安,一張俏臉愈發飛紅。

  夏侯熙淺笑而立,一雙深邃的眼就像是風平浪靜的大海,而她就在其中漂浮,沉淪。有些慌亂,有些悵然,心不受控制的跳著,夏侯熙的雙手就在這時極慢的扳過她的肩頭,同她靜靜相視。

  雲清霜心頭小鹿兒亂撞,夏侯熙偏偏又伸過手將她落在鬢邊的一絲散發撥到了耳後,她全身的氣血更是在霎那間都湧到了臉上,她呼吸一緊,低眉斂眸,而就在此時,一陣劇痛自下腹傳來,如同刀絞一般,痛感迅速上揚,很快彌漫到全身,疼痛來的突然,雲清霜全身都蜷縮起來,冷汗自額上冒出,又一串串的滴落,腳下虛軟無力,她在樹干上使勁撐了一把,才沒有跌坐在地。

  “雲姑娘你沒事吧?”一雙手適時握住她略顯冰涼的柔荑,雲清霜痛的說不出話來,只微微搖了搖頭,面色慘白,幸好夏侯熙掌心的溫暖傳到她手上,也把溫度帶給了她。

  夏侯熙一手握著雲清霜的一手抵在她背上,將內力源源不斷的傳輸至她體內,但奇怪的是,她體內真氣游走順暢,疼痛非但沒有絲毫減輕,反而愈來愈猛烈,雲清霜手死死按住腹部,胸中好似有烈火在熊熊燃燒,而人卻如滾落冰窖中,當真是冰火兩重天,難受至極。夏侯熙內力純正渾厚,可事與願違,雲清霜此時倍感煎熬,她終於承受不住,張嘴噴出一口鮮血,人也搖搖欲墜。

  “雲姑娘,”在夏侯熙焦急的呼喚聲中,雲清霜支持不住的倒在他懷裡,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有一兩滴灑在夏侯熙淺色的衣襟上,開出朵朵艷麗的鮮花。

  夏侯熙連連喚道:“雲姑娘,雲姑娘。”擔憂之情溢於言表,他不是沒有經歷過這種情況,但雲清霜的病勢洶洶讓他感到了恐慌。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給雲清霜喂下一顆靈藥,又將她打橫抱起,細心的撫去她唇邊的血漬,柔聲道:“別擔心,我馬上派人去找大夫,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等他將雲清霜抱入房中,安置在床上後,後者竟奇跡般的清醒過來,這病痛來的快去的也快,夏侯熙派去的侍從還沒回來,她已經可以坐起來說話了。

  “有勞將軍,我已經感到好多了。”雲清霜懨懨道,嗓音有些許嘶啞。

  夏侯熙倒了杯水給她,關切的問道:“是不是昨夜的傷勢又復發了?”

  雲清霜思量片刻,搖頭道,“不是內傷。”內傷發作不會腹中劇痛,雲清霜也跟著師傅學過一些淺顯的醫術,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的。她這樣的症狀……倒像是中了毒。雲清霜眼皮跳了下,有什麼在腦中一閃而過,但她沒有抓住。

  夏侯熙微微彎下腰,眼底不見波瀾,“大夫一會就到,相信很快就會知道病症在哪裡。”

  雲清霜本想推辭,但想到這已經不是自己第一次突發狀況了,還是“嗯”了一聲。

  大夫很快趕來,是位眉闊額廣的老者,白發蒼蒼,卻面紅堂堂,頷下白須飄飄,但步履堅實。他將手搭在雲清霜的右手脈搏上,仔細聽了一會,又從她的右手換到左手,再換到右手,反反復復的診了好幾次,就在旁人都等的不耐煩之際,他終於開了口,“姑娘是中了劇毒。”

  雲清霜渾身一震,果然是中毒。夏侯熙眸子不易察覺的輕輕一挑,“她中了什麼毒,傅先生你能不能治?”

  白發老者搖頭晃腦道:“這是一種南疆的罕見劇毒,只有下毒者才有解藥,老朽無能為力。”

  雲清霜在心中暗道:莫非是她?她指的是雲清霜前日遇到的那胡攪蠻纏但武功奇高,一上來便要取她性命的白發老嫗。她還記得她臨走前說的話,要她到駱英奇去找她,她便給她解那穿心跗骨針之毒。可是,她已經連服下兩顆師傅獨門配置可解百毒的靈藥,還是沒能清除嗎?

  夏侯熙沉靜的黑眸泛出一絲異樣,“可還有其他方法?例如,用內力助她逼出毒素?”

  老者連聲道:“不可,不可,千萬不可。內力會牽動體內毒素發作的更快,如果毒素經經脈逆轉散布到全身,那即便是找到解藥也救不了她了。”

  雲清霜聽罷不覺微微頷首,難怪方才夏侯熙一動內力,她體內反而更加難受。

  老者又道:“那毒素是隨同人周身穴道運行,妄提真氣或者運用內力,都會加劇毒性的發作,姑娘在毒未解之前切不可再與人動武。”

  雲清霜頓時明了,那穿心跗骨針之毒竟如此厲害,怪不得師傅所給的解藥也解不了。

  夏侯熙眸中飛快的掠過一抹幾未可察的輕愁,反倒是雲清霜神色木然,似乎根本沒放在心上。

  白發老者給雲清霜留下一顆丹藥,“姑娘先服下,可以暫時將毒控制在一處,但必須在一個月內拿到解藥,否則還是會毒發身亡。”

  雲清霜依言和水吞下,老者告退,走至門口忽回過頭,“將軍,老朽想到一人或許可以替姑娘解毒。”

  夏侯熙眼中黯沉盡褪,忙把老人又迎進房。

  “離這不遠有一回天谷,那裡住著一位當世有名的神醫。”老者輕捋胡須道。

  夏侯熙眼一亮,“傅先生說的可是怪華佗,我怎麼就沒想到他呢。”

  “正是。”

  怪華佗此人雲清霜對他也有所耳聞,她忍不住插嘴道:“聽說他脾氣古怪,還立下許多規矩。”

  “呵呵,刮風不看病,下雨不看病,心情不好也不看病。”怪華佗是江湖中人送他的稱謂,華佗意指他醫術高明,但加上個怪字可見他性情有多乖僻。

  雲清霜抿嘴一笑,“就怕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比心情好的時候要多。”

  白發老者搖了搖頭,“我這位師兄脾性就是如此,但他的醫術是極其高明的。尤其是對天下奇毒的研究,老朽自嘆弗如。”

  夏侯熙不禁肅然起敬,“原來傅先生是怪華佗的師弟,熙失敬了。”

  “不敢,不敢,”老者擺了擺手,“如若下毒之人不肯拿出解藥,兩位就去找我師兄一試吧,若是連他都無法解毒,那當世就再無人能解了。”

  盡管請動怪華佗為雲清霜驅毒的可能性極渺茫,也算是多了一絲希望,夏侯熙對白發老者仍是十分感激。他親自將老人送出驛館,回來時,雲清霜正靠在門邊等他。

  “雲姑娘,”夏侯熙眉目間染上了幾許愁緒,“你可知是何人下的毒?”

  雲清霜知曉他定會問起,而她也不打算隱瞞。只是要從何說去,還得好生計量。她尋思片刻方道:“是一位白發老嫗,我想她年輕時一定很美。”確實,她和母親的美是不同的,母親的美是恬靜淡雅不張揚的,那老婦的美是芳菲嫵媚,風情萬種的,若是兩人站在一起,也是難分高下的吧。思緒回轉,雲清霜接著說道:“我不知道她是誰,她讓我去找一個叫做駱英奇的人帶去木蘭山見她,可我根本不認得他。”

  夏侯熙長眉深鎖,雙眸微合,看不出是何情緒。

  雲清霜眼波流轉淡淡道:“夏侯將軍,你可聽過這個名字?”

  夏侯熙躊躇半晌,點點頭。

  夏侯熙面露難色,閉眼靜思了會:“熙會盡力而為。”

  雲清霜心思靈巧,她察言觀色轉念之間便道:“將軍若是有為難處……”話音未落,被夏侯熙打斷,“雲姑娘,熙不想騙你,此事確不好辦,但熙定當竭盡所能。”

  雲清霜半眯的眸子淡笑隱現,他怕是誤解了她的意思,她堅信這世上多的是奇人異士,不會只有一條路可走,還待再說話,方才剛送走的白發老人又跎了回來。

  他冒冒失失的就往裡闖,直到被夏侯熙伸手攔下,“傅先生,您這是要往哪裡去?”

  老者怔楞了下,失笑道:“瞧我這莽撞勁,不曾留意到二位,真是失禮了。”

  哪怕心情烏雲密布,此刻也被那老人的舉動逗的咧開了嘴,雲清霜朱唇微啟,“不知先生還有何事指教?”

  老者頷下三縷長須飄拂胸前,灑脫飄逸,在晚風吹拂下,頗有仙風道骨之感,“我突然想到一事。我那師兄為人雖古怪,卻也有一弱點。”

  雲清霜揚眉道:“是什麼?”

  “他好賭成性,只要你們陪他賭上幾把,他心情一好或許就願意給姑娘治病也未可。”

  呵,沒想到這怪華佗還有此等嗜好,這下連雲清霜都不覺笑出了聲。

  老者也笑了笑,“老朽告退了。”

  “傅先生,您要還想到什麼,這便一並說完了吧。”雲清霜眨了眨眼,睫毛忽閃忽閃,難得一次調侃人,倒讓那老者鬧了個大紅臉。“沒有了,沒有了,”他說著,飛也似的跑了。

  “這位傅先生心地甚好,他的師兄想來未必如傳言所說那般不近人情。”雲清霜像是在同夏侯熙對話,又似在自語。

  夏侯熙並未正面回答她,而是一本正經道:“明日一早,我便和你去回天谷找那怪華佗……賭上兩把。”

  雲清霜撲哧一下笑了出來。轉念一想,忙道:“將軍,清霜的病暫無大礙,面見貴主才是當務之急。”

  夏侯熙靜默不語。

  雲清霜唇畔浮起了一絲自嘲般的苦笑,“即使沒有解藥,我還能活一個月不是嗎?”

  夏侯熙驀地抬起頭,“你不可妄提真氣或者運用內力,更不能與人動武,傅先生的話你不記得了嗎?”

  雲清霜淡淡笑過,“將軍說笑了。此行有上百名將士隨行,秦凰山上更是守衛森嚴,就算是真有強敵來犯,難道還會要我親自動手不成。”

  夏侯熙不覺扯出一絲笑意。他不忍拂雲清霜之意,他在心裡盤算:明天就可抵達秦凰山,面聖之後,他向聖上稟明事情的前因後果,這一切用不了兩天,再趕去回天谷也只需一天的腳程,時間上看來完全來得及,就依了她吧。夏侯熙笑著望向她,“就依你所言,先行面聖,而後再治病。”

  雲清霜原以為說服他要花很大的功夫,沒料到他這次竟這般好說話。面容上的一絲驚愕一閃而逝,她幽黑如墨的眸中一點點漾出笑意,心境好似真的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夏侯熙握住雲清霜柔若無骨的小手,他的掌心因常年練武而稍嫌粗糙,但溫暖而寬厚,“清……雲姑娘,你不會有事的。”夏侯熙目光平靜堅定,也給了雲清霜希望和信心,她點了點頭,這才發現手被夏侯熙握住,她紅著臉試圖抽回,但夏侯熙沒有給她機會,反而握的更緊。

  她臉紅耳熱,低眉垂眼,打小她親近過的男子就只有師兄一人,但在柳絮來到以後,他滿心滿眼都是開朗爽直的小師妹,再看不到他人的存在,留給雲清霜的只有滿腹的苦澀和心酸。而今,在她生命中出現了另一名品貌才情皆不遜色於師兄的男子,至情至性,重情重義,她心中的天平也在不知不覺中傾斜。

  夏侯熙掌心的溫度給了她莫名的安心,她沒有再掙扎,只是一張俏臉嫣紅如煮熟的蝦子,呼吸困難,有些不知所措。夏侯熙只覺眼前的佳人,在滿身扎人的硬刺被逐漸剝離後,更為顯得嬌柔可愛。堅強時英氣勃勃,柔美時不勝嬌羞,這樣的美麗只為他一人綻放,生平得此一知已,夫復何求。他雖少年得志,二十歲即官拜大將,重權在握,但又有幾人能懂那份浮萍漂流似的落寞和孤寂。幾乎在瞬間就萌生要守護她一生一世的念頭,也是他第一次面對這名外柔內剛,林下風致的女子生出了一絲眷戀。

  十指相扣,兩顆心亦緊密相連,人生路或許從此不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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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凰山位於宣城以北兩百裡處,有連綿不斷的大小山嶺數十座,據聞從遠處看去,冬天如同一座銀色的屏風,而夏天隱約朦朧,只露些微的青黛。

  這裡是西茗國歷代君主祭祀的地方,每年都會在這個時候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上了山頂,近看山峰清逸秀麗,美不勝收,遠望群山廣闊無垠,逶迤起伏,雲清霜有幸見到這般美景,輕嘆道:“簡直勝似仙境。”這邊的景色似乎比雲蒼山更甚一籌。

  要見到晉鴻帝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從山腳開始便是十步一哨,五人一崗,如果沒有夏侯熙帶她前來,根本上不了山。雲清霜武藝確是高強,但侍衛眾多,用那車輪戰術都可以把人累死,何況經夏侯熙訓練的部下,沒有一個是平庸之輩。雲清霜輕吁口氣,自己之前還是想的太過簡單了。

  夏侯熙在西茗國頗有威望,晉鴻帝也給予他一般臣子難及的信任,這一路長驅直入,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只是在接近一棟狀似寺院的庭園時,夏侯熙轉過身對著身後的雲清霜道:“雲姑娘你且先在這裡候著,我去見過聖上便來。”

  雲清霜應了聲好。

  夏侯熙背影消失在門口,不知為何,雲清霜心頭忐忑不安,畢竟現在要去見的是一國的君主。

  好在夏侯熙沒多久就返回,還帶來了晉鴻帝的口諭,宣雲清霜晉見。

  雲清霜深吸一口氣,緩和了不安的情緒,走的極慢,還不時回過頭瞅夏侯熙兩眼。後者在她手背上輕敲幾下,示意她不必擔心。話雖如此,雲清霜還是心下惴惴。

  進入後堂,一人遠遠坐在正中,有兩位美艷的女子正在為他打扇,想來這便是西茗國君軒轅灝。夏侯熙也使了個眼色給她,雲清霜連忙低下頭按照西茗國的禮儀行了大禮。

  “平身,賜座。”晉鴻帝唇微動,自有人抬出一張材料精細做工考究的軟椅置於雲清霜面前。

  雲清霜僅著半張椅,身體繃直,眼角瞥見夏侯熙躬身站立在旁,心中百味陳雜。

  “你且抬起頭來。”嗓音渾厚,中氣十足。

  晉鴻帝軒轅灝比她想像中要年輕的多,前額寬廣,身軀凜凜,目光冷靜犀利,讓人不敢直視。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能感覺到軒轅灝在同她對視後背脊明顯一僵,甚至連面部表情都顯得不自然起來。但這僅僅是一掠而過,等到他再度看過來時,已經神色平靜無波亦無瀾。

  夏侯熙清了嗓子,“雲姑娘,貴主密函現在可以呈給聖上了。”他輕聲提醒道,雲清霜猛地回過神,慌忙站起將朝淵帝的親筆書信畢恭畢敬的交到內侍手裡。

  軒轅灝將書信翻來倒去的讀了很多遍,一直不開腔。

  雲清霜雙手交握在一起,這裡的氛圍有種說不出的壓抑感。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晉鴻帝低沉的聲音傳入耳底,“你叫雲清霜?”

  “是。”雲清霜不知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但還是如實回答。

  “孤已看過密函。”他稍停頓後又道:“還待與眾大臣商議後才可以給雲姑娘回復,你且在這裡住下,待孤班師回朝後,再做打算。”

  雲清霜心中一驚,師傅當時只說將書信親手交給晉鴻帝即可,可誰都沒料到他要將她留下,她沒了主意,悄悄朝夏侯熙望去,後者神情未見異樣,才稍稍安心。“是,清霜告退。”

  夏侯熙是同雲清霜一並退出內堂的,一離開軒轅灝的視線範圍,雲清霜急迫的喚道:“夏侯將軍……”

  “噓,”夏侯熙及時阻止了她,“內侍已替你安排好住處,你先安頓下來再說。”

  話音剛落,之前在裡面從雲清霜手中接走密函的年輕內侍衝著雲清霜恭敬道:“姑娘請隨我來。”

  雲清霜眼角掃過神色自如的夏侯熙,隨內侍去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02:12

第五章 俠骨柔腸

  “誰?”她輕聲問,一邊整理著散亂的衣發。

  “是我。”那聲音帶著一點的焦躁,在黑夜中聽來空曠而悠遠。

  雲清霜沒有猶豫立即起身,將夏侯熙迎進門。他眉眼間有些疲憊,沉了聲音道:“清霜,我們即刻下山。”

  “現在?”雲清霜一怔,還有一個時辰天才大亮呢。

  “對,我得趁聖上沒有改變主意之前先一步將你帶走。”夏侯熙握住雲清霜的手,語調平穩,但雲清霜能夠感受到他內心的極度不平靜。

  “發生了什麼事?”雲清霜以眼神相詢,“和我有關是嗎?”

  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夏侯熙眼底深沉,看不真切,“時間緊迫,我們先下山。回頭我再慢慢告訴你。”

  “好,”雲清霜曼聲道。

  來時容易,走的也輕松,即便有巡夜的侍衛攔下,一看是夏侯熙也就放行了。

  雲清霜體內余毒未清不能施展輕功,但腳力相對平常人還是快許多,遠處天邊剛露出第一絲曙光,倆人已經行到山腳。

  “現在可以說了嗎?”雲清霜斜睨夏侯熙一眼,略笑了笑。

  夏侯熙神色依舊凝重,微微皺眉,“清霜,朝淵帝密函中的內容你可看過?”

  雲清霜語氣平和,笑容淺淺,“信函上的火漆印記猶在,再者,我也沒那麼大的膽子。”

  夏侯熙轉瞬也笑了。

  雲清霜又道:“就算沒有看過,也能猜出一二。”

  “你指的是聯軍一事?”

  雲清霜點點頭,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只怕沒那麼簡單。”淡淡的隱憂始終旋繞在夏侯熙眉心深處。

  “此話怎講?”雲清霜以探究的目光凝視他良久。

  夏侯熙避開雲清霜的目光,聲音滲雜著疑惑和不安,“聖上召我前去,盤問了許多有關你的事情,包括你是如何來到西茗國,以及同我相識的經過。按理說有貴主的親筆書信,聖上不該對你有所懷疑。”

  夏侯熙說的隱晦,雲清霜聽的也模糊,但從他話中還是有蛛絲馬跡可尋。雲清霜絕頂聰慧,一點即透,軒轅灝對她超乎尋常的關心的確不是件好事情。她臉色一變,脫口道:“那你這次私自帶我下山,豈不是忤逆他的命令。”

  夏侯熙搖頭道:“那倒不是,我將你中毒之事一五一十稟明了聖上,他也答應由我保護你去回天谷尋訪名醫,可我擔心夜長夢多他會改變主意,所以才會帶你連夜離開。”他臉上冷硬的線條因提到雲清霜的名字時略微松懈,晨風輕拂過他的發,有幾絲調皮的飄散到額前,稍顯凌亂,但也正是如此,添了幾分柔情。

  雲清霜其實從來沒有對自己中毒的事牽腸掛肚過,也許是她從小生活的環境,師傅無所不能,師兄又對她愛護備至,她的性格也是堅強果敢的,好像還真是極少遇到難以解決的事,如今雖然沒有他們相伴,但她相信憑借她和夏侯熙之力,同樣沒有任何事能難倒他們。盡管她對自己的事不上心,可夏侯熙能處處為她著想,她心裡不是不感動的。她低垂著眼瞼,柔若無骨的手緩緩蓋在夏侯熙的手背上,輕聲道:“我們不辭而別,他以後會不會為難你?”

  溫言軟語加上陣陣幽香撲鼻,攪的夏侯熙有些心神不寧,這可能還是雲清霜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柔軟的一面。夏侯熙琢磨許久才明白她口中的“他”指的是晉鴻帝軒轅灝,便微笑道:“你放心,聖上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要了我的命。”

  如果真是小事,他斷然不會不等天亮就帶自己離開秦凰山,雲清霜對此是半個字都不信,但人都已經下了山,總不見得再主動送上門去,眼下,盡快驅毒恢復武功,不成為夏侯熙的累贅才是緊要之事。雲清霜悠然笑著,不再追問。

  下得山,夏侯熙自牽了匹駿馬,他先是翻身上馬背,再伸出手,眼中滑過一絲深深的笑意。雲清霜臉上有些臊熱,但她不是扭捏的性子,干脆的把手交給夏侯熙,夏侯熙稍用了把勁,將她帶上馬,輕笑道:“坐穩了。”

  兩人共乘一匹馬,靠的很近,夏侯熙呼出的熱氣隱約落在雲清霜的頸中,酥酥的麻麻的癢癢的,惹的雲清霜全身繃直,臉紅過耳,心如鼓擂,而她身上若有似無的少女馨香亦鑽入夏侯熙的鼻尖,他提氣凝神努力克制才勉強揮去滿腦子的旖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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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山被霞光遮掩,影影綽綽,像披著一件彩色的盛裝,朝露彌漫,又像是海上的荒島,隱隱約約顯出三個大字:木蘭山。

  “木蘭山……”雲清霜訝異的問道:“我們不是要去回天谷,怎麼繞到木蘭山來了?”她對那古怪的老婦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反感情緒,能夠避開還是不見的好。

  夏侯熙呵呵一笑,“回天谷就在木蘭山中,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是了。”

  雲清霜明眸帶笑:“原來是這樣,這世上的事兒還真是巧,”她笑的眉眼皆眯起,“下毒的人和醫者竟住的這般近。”

  夏侯熙一愣之下也笑出了聲,他攏住雲清霜的肩頭將她慢慢納入懷裡,替她擋住風,拂開遮住她面頰的幾許散發,但笑不語。

  有暖意在心頭悄然劃過,雲清霜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閉了閉眼復又睜開,心底充盈著滿滿的幸福。這是種和師兄在一起時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在雲蒼山時,終日練武枯燥又無趣,只有和沈煜軒相處時,乏味的生活才過的相對快一些。而今,對著夏侯熙,哪怕不說什麼話,只要有他相伴,心就莫名的安定,休說眼前風光無限,景色怡人,即便矮樹枯藤,窮山惡水,在她眼中儼然也成了一道最美的風景。雲清霜悄然抬了頭,他清臒蕭瑟的臉龐安靜淡然,漆黑的雙眸深邃難懂,一手攥著韁繩,一手緊緊握住雲清霜的,這一刻,她忽然就生出了執手相看一世一生的念頭。

  “在看什麼?”夏侯熙低頭望住懷中的女子,微微一牽嘴角。

  雲清霜面上越發嫣紅一片,猶如滲開的胭脂,她忙不迭的垂下頭,被夏侯熙輕輕點了下額頭,耳畔依稀傳來幾不可聞的戲謔笑聲。

  ============

  進入回天谷的範圍,夏侯熙每前進一步都分外小心謹慎。

  自山巔探身,迷蒙幽暗的深谷中一股陰森之氣撲面而來,碎石如鬥,斷澗急流,再深入,紫氣蒸騰,黑黝黝的像是能吞噬一切事物。

  夏侯熙忽聽得有破空之聲,驚呼:“清霜小心,有暗器。”話音落,他眼疾手快的抱起雲清霜凌空躍起,在空中翻滾了幾圈後才穩穩落地。雲清霜驚魂未定,喘了口氣,但見那匹坐騎四肢發軟,緩緩癱坐於地上,並且哀鳴幾聲,也是有氣無力。

  再仔細一瞧,四條馬腿上各被釘上一枚銅錢,大半沒入血肉中,雖無性命之憂,但到底是走不成了。夏侯熙同雲清霜對視一眼,面色微變,要將四枚銅錢精准無誤的擊中疾走中的馬腳,比射人難上數倍。此人認位准確,力道奇猛,若他打的不是馬而是馬上的兩人,此時焉有命在。

  不過也由此看出他沒有傷人的意思,或許只是想阻撓他們入谷。

  夏侯熙將雲清霜護到身後,雙手抱拳道:“是怪華佗前輩嗎?晚輩來此並無冒犯之意,還請前輩現身一見。”

  “哈——哈——哈——哈”高亢刺耳的笑聲從遠處傳來,刺激著耳膜,夏侯熙只覺耳根發脹,內心說不出的煩躁,他內力高深一時還沒有影響,但雲清霜不能運功抵抗,胸中熱血翻騰更覺承受不住,她下意識的捂住耳朵,這熟悉的笑聲牽動起她的記憶,她心念方動,眼前一花,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面前,身形飄忽若魔影一般,根本看不出他是如何而來,仿佛真的是從天而降。

  黑衣黑褲,容顏嬌嫩,卻一頭白發,果真是那老嫗。雲清霜千方百計想躲開她,還是被她逮到了。

  雲清霜唇動了動,剛想說點什麼,夏侯熙搶在她之前開口,“原來是薛前輩。”神態竟極為恭敬有禮。

  那老婦人鼻尖輕嗤,“你師傅呢,為何他沒有來?”這一番對話,倒像是舊識,聽的雲清霜一愣。

  夏侯熙眸光深沉,回話不卑不亢,“家師早已不問世俗之事,還請前輩見諒。”

  “哼,”白發老嫗面色暗沉,眼中是沉沉的寒意。她繼而轉向雲清霜,冷冷的道:“你不找駱英奇來,我是不會給你穿心跗骨針的解藥的。”

  還是夏侯熙搶著說:“前輩,家師若想見你,自會相見,你又何必拿別人的性命來做賭注。”

  雲清霜又是一怔,聽他的意思,似乎駱英奇便是他的師傅,可他為什麼從沒有說起過。

  老婦神情淡漠,冷笑道:“你這小輩好生無理,你師傅教徒無方,就由我替他給你點教訓。”

  雲清霜同她交過手,自然識得厲害。如果她和夏侯熙聯手,大概可以抵擋百招,但論單打獨鬥,決計不是她的對手。她急忙上前一步喚道:“前輩,且慢。”

  雲清霜面上紅了一瞬,心底亦有幾分不快,她淡漠道:“您是前輩,若是和一小輩計較,豈不是有損您的威名?”

  “好一張利嘴,”老婦人嗤笑道。

  雲清霜凝視著她,顰眉道:“前輩過獎了。”

  “小姑娘,你可知道這世上男子皆薄幸,尤其是像他那樣油頭粉面的小子。”白發老嫗朝著夏侯熙努一努嘴,面帶譏笑。

  夏侯熙簡直哭笑不得,威武英挺的大將軍,還是頭一次被人形容的這般不堪。

  老婦人也不理會他們,自顧自說道:“越是英俊的少年越是薄情寡義,等以後你就知道了。”說著說著,她望著夏侯熙的目光逐漸變的森冷,雙眼泛著駭人的寒光,情緒激動,牙齜盡裂,面目亦有些猙獰。

  雲清霜駭然的打了個寒噤。

  而就在這時,那老嫗忽然出手。

  她身法極快,舉步之間迫近夏侯熙,手上不知何時多了柄拂塵,在空中畫了個圈後直指他周身各處大穴,那拂塵在她內力驅動下,塵尾聚而不散,竟如鋼鐵般堅硬,夏侯熙被逼的連連後退,繞是閃躲及時,身上有幾處穴道仍是被拂塵掃到,頓覺一股陰寒之氣彌漫至全身,氣血稍滯,連帶周圍溫度也隨之下降。他忙封住幾處要穴,將寒氣逼到一處,又默運玄功護體,把真氣強納丹田,恢復幾分氣力。

  “駱英奇的本事你倒學了八成,再接我一招試試。”拂塵一拐,分成兩路,上刺雙目,下刺雙腿,攻勢如虹。

  打鬥中的二人尚不覺得什麼,在旁觀戰的雲清霜膽戰心驚,那老婦的武功高過夏侯熙何止一倍,加上她招招暗藏殺機,夏侯熙被迫的手忙腳亂,他既要防無孔不入的陰寒之氣,又要閃避老婦一式更比一式凌厲的攻擊,一時之間險像環生。這次過招,同司徒寒那一戰相比,要凶險許多。

  雲清霜恨不能上去助戰,她重重咬住下唇,心中懊喪萬分,手指亦緊握成拳,觸及冰冷的劍身,她吐出一口氣,暗罵自己糊塗,高聲道:“夏侯將軍,接著。”她將純鈞寶劍向二人擲去,心中篤定那白發老嫗自恃身份斷不會硬搶。果然,那老婦眼都沒抬,手上拂塵攻勢不減,猛如雄獅下山,攔腰便斬。夏侯熙臨時變招,中指一彈,蕩開拂塵,拂塵險險擦過他的胳膊,盡管沒傷著,但衣袖被生生削去半幅,他臨危不亂,身體一沉一縱,使出超卓輕功,躍起一人多高,乘著這個機會把寶劍接在手中。

  夏侯熙和雲清霜心意相通,純鈞劍脫鞘而出,主動出擊,一套守中帶攻的劍法中規中矩使來,初看時只覺沉穩有余,辛辣不足,能夠自保,不足以克敵制勝,但七七四十九招過後,雲清霜逐漸瞧出門道,這套劍法剛柔並濟,攻防轉換渾然天成,守勢滴水不漏,攻勢延綿不絕,雖比不得老婦人的毒、狠、准,卻也尋不到半點破綻。

  雲清霜暗道:夏侯熙若用其他武功,高手過招,稍有不慎便會兩敗俱傷,他如今選用這門劍法,防守嚴密,並且可以攻其不備,只要將戰局拖到千招開外,那老婦對付不了一個小輩,也只能就此罷手。此計甚妙。

  但那老嫗豈是尋常之輩,縱使一開始有些不適應,幾次試探後,她慢慢掌握了其中的規律,她飛身撲下,門戶大開,夏侯熙或攻或守,她全然不顧,將全部內力聚集塵尾,衝著夏侯熙當頭劈下,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雲清霜也看出夏侯熙沒有傷她的意思,她才有恃無恐,穩操勝券。夏侯熙被迫的下盤不穩,步法散亂,情勢非常嚴峻,雲清霜掩唇驚呼,眉頭緊蹙起,急怒攻心下,胸口有些發滯。她手掌抵在胸前,調理紊亂的氣息。又觀察片刻,她揚眉喝道:“夏侯將軍,削她的拂塵。”旁觀者清,少了這柄拂塵,等於卸下那老嫗的左臂右膀,即便還是沒有勝算,亦不至於任人宰割。

  夏侯熙長嘯一聲,手一揚,一道銀光迅疾射去,轉瞬間和拂塵上的柔絲纏在一起。純鈞寶劍削鐵如泥,迎風立斷,雲清霜滿以為這一下縱然拂塵不脫手也必定能削去半截,但反而是夏侯熙虎口一震,寶劍把持不住,咣當落地,又被拂塵繞在右手腕上,一提一拉一拽,衣袖被絞的粉碎,飄落如蝴蝶片片。所幸夏侯熙收手的快,否則一條手臂要生生分家。

  她的拂塵是用什麼做的,竟然連純鈞劍都奈何不得。

  仿佛能看出雲清霜的疑問,老婦人面帶得色道:“哼,我這柄拂塵乃緬鐵蛟筋合制而成,寶刀寶劍也難動它分毫。”說罷,她將拂塵交到左手,右肘微抬,拾起夏侯熙被震落的純鈞劍,反手一揮,上下各刺兩劍,劍光霍霍,飄忽詭異,左手拂塵斜裡飛來,虛虛實實,變幻無窮,使的盡是陰險毒辣的招數,她拂塵在手本就占了便宜,現下更是如虎添翼。

  夏侯熙屢遇險招,拔身一聳想躍出重圍,被白發老嫗拂塵當頭罩下,又陷入圈中,苦苦支撐。夏侯熙大汗淋漓,看來已經耗去不少真氣。雲清霜急的直跺腳,但苦於無能為力。她銀牙緊咬,剛想不顧傅先生的忠告上前助陣,老婦人已將夏侯熙掀翻在地,長劍堪堪刺到他面門。

  這下驚的雲清霜魂飛魄散,她來不及細想,一個箭步撲在夏侯熙身上,若不是那老婦人縮手及時,已經在她身上刺了個透明窟窿。

  老婦眼底閃過一抹復雜情緒,“怎麼,你要救他?”聲音低沉,喜怒不辨。

  “清霜,你快走,不要管我,”夏侯熙眼中有絲絲欣慰,“我知道你有這份心就夠了,何必搭上兩個人的性命。”

  “她可不笨,”白發老嫗笑容中依稀透著慘淡,“沒有解藥她終難逃一死,用她一命換你一命,你覺得值不值?”

  雲清霜很爽快的答道,“你說的沒錯,”她明眸閃閃,眉宇間現出輕松笑意,“這樁買賣穩賺不賠,當然值得。”

  “清霜,”夏侯熙低吼道,他中了老婦一掌受傷不輕,此刻臉色慘白,大口喘著粗氣,還是用盡全力把雲清霜推開,略偏過頭,深深凝視住她,“怪華佗前輩就在谷中,他能解你身上的毒,你還不快去找他。”

  雲清霜淡淡笑著搖了搖頭。

  老婦人仰天長笑,可再大的笑聲也難掩其內心的落寞,她猛地頓住笑,厲聲喝道:“你倆既然想一起死,我就成全你們。”她振劍一揮,三朵劍花齊飛,全部都是衝著雲清霜而去,夏侯熙已是救之不及,長袖一甩,竟是飛身上前,只手夾住劍鋒。那冷峻的男子此刻竟沒有一分一毫的猶豫,只是那眉眼,在剎那有了一瞬的溫柔。劍氣從指間一穿而過,還未覺出疼痛,已有血珠從指縫間滲了出來。不多時,已是汩汩不斷。血色染上月白長衫,星星點點,猶如轉眼就綴上的桃花,只是那顏色,是那般鮮艷與刺目,順著指尖慢慢淌落的血珠落進塵埃,而夏侯熙只是抬首澹然一笑,手仍舊牢牢的把住劍鋒,任那老婦人如何用力都不曾松開。

  雲清霜一聲驚呼,一只手揪緊了胸口的衣衫,瞬間面無人色,驚叫出聲,“夏侯熙,你快放手啊。”

  夏侯熙幽黑的眼眸更見深沉,堅定的搖了搖頭。

  有什麼東西慢慢滑出眼眶,一些順著唇邊的細紋流進嘴裡,又苦又鹹,雲清霜眼前霧氣蒸騰漸漸一片模糊。

  “罷了,”卻是那老嫗幽然長嘆,她丟下劍,眼中無神更是蒙上一片灰色,之前囂張跋扈的神情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悲愴和惘然。她腳步踉蹌的倒退了幾步,又滿懷凄苦的看了眼雲清霜和夏侯熙,帶著一身的寂寥走了。

  “清霜,”夏侯熙輕柔而緩慢的聲音穿透了雲清霜的耳膜,她方如夢初醒,唇輕顫著,努力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她走了,沒事了。”夏侯熙抬了抬手,笑容翩翩。

  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雲清霜螓首微仰,凝視了他許久,才輕輕抓起他的手,沙啞著聲音道:“你……太傻了。”

  夏侯熙還是微笑著搖頭。

  衣襟上血跡斑斑,一眼望去觸目驚心,可怎麼都比不上夏侯熙掌上的傷痕帶給她的觸動。心上最柔軟的一塊,仿佛被整個剝離,就這樣緩緩展現在人前。

  血還在不斷的湧出,雲清霜握著夏侯熙的手,雙肩微顫,“疼嗎?”不等他回答,從衣衫上撕下一條,纏在他手上,柔聲說:“你忍著點痛。”動作輕柔緩慢,布條一層層的裹上,心也一點一點的被溫暖。

  可能是最後一下牽動了傷口,夏侯熙眉心微蹙,雲清霜立刻察覺,忙不迭道:“對不起,對不起。”手下動作越發輕緩,並輕輕吹氣。

  和煦的陽光跳躍在她的發間,飛揚的發絲在風中舞動,夏侯熙眼裡漾起柔光,手一抬,擁了雲清霜入懷。

  全神貫注替他包扎傷口的雲清霜被嚇了一跳,隨即道:“你的手……”

  “不礙事,你沒事就好。”夏侯熙深不見底的眼裡此刻隱蘊著無限深情,他的下巴抵著雲清霜的額頭,須臾,低頭,垂眸,唇在她額上流連許久,又沿著發際向下,最終落在她的眼睛上。

  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落在雲清霜的心裡,如驚濤駭浪肆意翻滾。她閉上眼,淚水無聲滑落,她終於真切的感受到心房被填的滿滿實實的感覺,那是她曾經以為永遠都無法觸及的幸福……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02:19

第六章 塵緣往事

  怪華佗的住處就在一山洞裡,石洞中鐘乳如林,山石崢嶸,亦有碧清水潭,滴水如注。陽光照射不進,因而顯得有些陰暗。

  彎身進洞,一股寒流撲面而來,伴隨陰風陣陣,使人周身戰栗。

  一人背對他們坐著,面前的石桌上擺放一副棋盤,看情形是一人分飾兩角自己同自己對弈。

  果真是個古怪的人,雲清霜暗道:這樣下棋,勝了是他,敗了也是他,有什麼樂趣可言?她朝夏侯熙瞥去淡淡一眼,後者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可輕舉妄動。

  夏侯熙清了嗓子,雙手抱拳道:“請問是怪華佗前輩嗎?”

  那人並不回答,在夏侯熙問第三次時,才緩緩轉過身道:“正是老夫。”

  雲清霜心中對他實是滿懷好奇的,她仔細打量著眼前之人:長相普通,中等身材,因為盤膝而坐,瞧不出身高。貌不驚人,並未給人留下深刻印像。

  夏侯熙上前一步恭敬道:“晚輩夏侯熙。”他指了指身邊的雲清霜,“我這位朋友身中劇毒,能否請前輩替她醫治?”

  怪華佗半闔的雙眼冷冷掃過雲清霜,“你們可知我的規矩?”

  夏侯熙清亮的眸中笑意依舊,“前輩您看病有三大規矩,刮風不看,下雨不看,心情不好也不看。今日天晴雲薄,江水無波,就是不知前輩您心情如何?”

  “老夫今天心情很好。”

  話一出口,夏侯熙一喜,但臉上聲色不動。

  “但這好心情被你們打擾了。”怪華佗別轉過身,連頭都懶的抬起。“兩位請吧。哼!”

  這一聲冷哼聽的人心裡都涼了半截。雲清霜下意識的攥起了拳頭,再握緊。

  “呵,”卻是夏侯熙輕輕笑道:“那我們只能改日再來拜訪了,實在是可惜啊。”他拉過雲清霜,柔聲道:“清霜,我們走吧。”

  雲清霜心下詫異,他,不該是這麼容易放棄的人呢。可還是順從的點頭道:“好。”

  “等等。”才走了兩步,就被喚住。

  夏侯熙眼裡有了絲絲笑意,“前輩還有何指教?”

  雲清霜頓悟,這招以退為進,用的真是巧妙。

  “你方才說可惜,此話怎講?”怪華佗仍舊沒有正眼瞧他們,口氣倒是平和許多。

  夏侯熙唇畔帶笑,清冽如水,“我本打算和前輩玩幾手骰子,前輩心情不愈,自然不能打攪。這不是可惜又是什麼?”

  怪華佗噌一下站起,幾個翻身越過他們頭頂,攔在洞口,一本正經道:“我說心情不好不看病,又沒說不賭。”語速飛快,竟像是擔心夏侯熙和雲清霜會突然離去。

  傅先生所言不差,每個人都有弱點,而怪華佗的弱點便是嗜賭如命。

  夏侯熙笑著不說話,同雲清霜對望一眼,並肩往裡走去。

  怪華佗比他們速度更快,只聞得衣袂飄忽聲,他人又再次端坐桌前,並伸手拂去棋盤,淡然道:“請坐。”棋子落了一地,他置之不理。

  雲清霜失笑,這位前輩開了賭局,就顧不得風雅了。她不笑則已,這一笑如同三月裡和煦的陽光,掃去一室陰霾,溫暖了每個人的心,怪華佗也忍不住道:“姑娘,你也請坐。”

  雲清霜欣然應允,挨著夏侯熙坐下。

  夏侯熙費了好大勁才把目光從雲清霜身上移開,他深吸一口氣,緩和了心神道:“前輩,若是晚輩僥幸贏了你……”

  “如果你能贏我,我自然幫你的朋友解毒。”怪華佗挑眉,看似不以為然。“但要是你輸了呢?”

  “但憑前輩差遣。”夏侯熙一臉從容。

  怪華佗哈哈大笑三聲後道:“我要你爬出回天谷。”

  雲清霜心頭一緊,肩膀微顫,夏侯熙大手蓋在她的手背上,輕點兩下,“相信我。”他神色自如道:“一言為定。”

  “好,夠爽快。”怪華佗從衣袖裡甩出一個錦盒,打開,是六顆骰子。骰子邊角被打磨的有些發亮,由此可見,一定被經常拿來使用。雲清霜知夏侯熙武功高強,可這擲骰子的本事,非一朝一夕能夠練成,她不免有點擔心。但看他從容不迫,又覺得他早已成竹在胸。

  怪華佗眼尖的瞅到夏侯熙被包扎的密不透風的右手,似是隨口一問,“你手受了傷?”

  “不打緊。”夏侯熙爽朗笑道。

  “包成這樣影響我的心情。”怪華佗不留情面的說,雲清霜聽罷,臉莫名一紅。手上突然多了個東西,一看,是一只精致的小玉瓶。

  “你給他敷藥。”怪華佗言簡意賅的說。

  拆下裹傷布,血已經止住,掌上傷疤錯綜,猙獰可怖。

  怪華佗只看了一眼,道,“好一把利劍。”眼角有意無意的瞥過雲清霜置在桌腳的純鈞劍。

  雲清霜咬了下唇,在心裡嘆了口氣,如果不會因為她,夏侯熙也不至弄成這個樣子。

  打開玉瓶,飄出一股極淡的清香,雲清霜識得那是鳳幽草的香味,知道這是治刀傷劍傷最好的藥。

  藥膏抹在傷口上不覺任何疼痛,反而絲絲清涼,說不出的舒服,即便夏侯熙不懂醫理,也明白這藥極其名貴,等雲清霜替他上完藥,他道:“多謝前輩。”

  怪華佗不耐煩的擺手道:“不必,啰嗦。”見雲清霜將玉瓶遞還,又道:“你收著吧。”

  雲清霜怔了怔,鳳幽草通常長在懸崖邊上,尋找不易,江湖人千金難求,現在竟然被他隨隨便便的就送給了陌生人。這怪華佗忽冷忽熱,倒是吃不准他真實的想法。

  怪華佗一手抄起六顆骰子,迫不及待道:“我們這就開始吧。”

  夏侯熙微抬眼,“比大?”

  “不,比小。”怪華佗眯著眼笑道。

  夏侯熙低頭看了眼雲清霜,眼中波光漣漪,“好,那就比小。您是前輩,您先請。”

  “那我就不客氣了。”怪華佗手一揚,六顆骰子被盡數掃入一茶盅裡,杯口向下,他的手罩在杯底,不緊不慢的左右搖擺,一陣滴溜溜的聲音停下後,他放開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姑娘,請打開。”

  雲清霜依言行事,茶盅一被拿離,她更重的咬住了嘴唇,呼吸也略顯急促。六顆骰子,排列成一行,每一顆都是一點朝上。

  須知先擲者為莊,六個一點,他等於是立於不敗之地。

  “你已經輸了。”怪華佗得意洋洋的道。

  夏侯熙呵呵笑道:“這可未必。”

  “哦?”怪華佗奇道。

  夏侯熙把骰子丟進茶杯中,依樣畫葫蘆的搖動片刻後,移開了手。

  雲清霜手心滿是冷汗,她從未感覺到如此緊張,即使是數度遭遇險情,甚至性命之憂時都未曾有過。她的手亦有些發顫,夏侯熙捉過她的手,抿起唇溫柔的笑了笑。

  那怪華佗早等的不耐,他抓起茶盅的一瞬,眼睛頓時瞪大。

  茶盅下的六顆骰子,自下而上整齊疊放,最上面的一粒,是一點。

  雲清霜松了口氣,笑盈盈道:“一點,前輩,是你輸了。”

  怪華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叫喚道:“這樣也可以?”

  雲清霜淺笑道:“前輩,莫非你要抵賴不成?”

  “哼,老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他氣呼呼的把骰子收回囊中,“我馬上替你解毒。”

  手在桌下被夏侯熙緊緊握住,此時雲清霜才覺察到他手指冰涼,掌心卻是溫暖的,他緊張的心情其實並不在她之下。只不過,他掩飾的很好,也是不想讓雲清霜憂心。仿佛有一支桃花在她心裡生了根發了芽,再慢慢盛開,彌漫到全身的暖流,逐漸轉化成幸福的眩暈。

  “手伸過來,”怪華佗冷冷的說,眉頭緊鎖著,心不甘情不願的。

  雲清霜和夏侯熙相視一笑,這位前輩大概從未輸過,丟不起面子。

  怪華佗手搭著雲清霜的脈搏許久,眸中精光乍現,神色陰郁,忽然開口道:“你中了穿心跗骨針之毒?”似是疑問,又似肯定。

  雲清霜尚未說話,夏侯熙已出口相詢:“前輩,這毒你能不能解?”

  怪華佗笑了,眉目有種說不出的清冽,在他平淡的容貌映上些許光華,“笑話,”他自信滿滿的道:“這世上還沒有我解不了的毒。”

  夏侯熙大喜過望,緊蹙的眉頭舒展開,雲清霜眼底默然含著笑,這一趟終究沒有白來。

  怪華佗自牆角抓起一個包袱扔在石桌上,從中掏出一把銀針,根根又細又長,驀地讓人心驚。

  雲清霜只覺得頭皮發麻,手不自覺的抓緊了衣襟。怪華佗看了她一眼,“我要刺你身上十二處死穴,你若是害怕就閉上眼睛。”

  夏侯熙一驚,死穴被點焉有命在,何況還是十二道死穴。

  怪華佗神情不變,似乎是早料到他們有此反應,“你們不信我,那我也沒法治了。”邊說邊把銀針收起。

  雲清霜攔住他,始終保持淡然的笑意,“我相信你。”穿心跗骨針之毒如不能根治,免不了一死,還不如博一次,權當又擲了把骰子。

  “姑娘勇氣可嘉,老夫敬佩。”他故意出言恫嚇,原本打算讓他們自己知難而退,這樣就不能算他食言,沒想到雲清霜看似柔弱,實則剛毅堅強,著實有點出乎他意料之外。

  “前輩施針吧。”雲清霜食指微屈,並攏了五指,說不害怕,心下總是戚戚,神色淡然,不過故作鎮定罷了。

  夏侯熙側過身體,表面上無波無瀾,暗自攥緊拳頭,蘊起內勁。

  雲清霜只要一垂眸就能瞧見那一把駭人銀針,只得偏開頭,抿緊了唇。

  怪華佗左右手各捻起一根銀針,正要往雲清霜太陽穴刺去,而就在這時,夏侯熙聞得腦後有破空之聲,喝道:“誰?”一支金釵夾帶著風聲,直直的釘在怪華佗身後的石壁上。

  方才還是睿智沉穩的怪華佗頃刻間變的慌亂,他失魂落魄的往洞口奔去,口中不住喚道:“雨嬋,雨嬋。”三步並作兩步,倉促間被地上的石凳絆了個正著。

  “前輩,”夏侯熙伸手想拉他一把,被他用力甩開,他雙眼迷蒙,神智不清,一時爬不起身,嘴裡還是大聲叫嚷著:“雨嬋,你不要走。”

  洞外傳來動靜,“上官哲,你好自為之。”陰惻惻的嗓音竟來自那位白發老嫗。聲音越來越輕,逐漸遠去。

  這一聲喚醒了上官哲渙散的神智,站起身時目光驟然變的冷漠而陰沉,“你們走吧,她的毒我解不了。”這一句卻是對著雲清霜和夏侯熙所說。

  雲清霜艱難的動著唇,“……前輩。”

  夏侯熙眼底深沉,掠過一絲冷然,“前輩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必多說,我不會為她解毒的。”上官哲拂袖,決然道。

  心就好像從雲端墜落谷底。在她產生強烈的求生欲望之後,又生生的給了她當頭一棒。

  夏侯熙臉色灰敗,五指緊握,再握緊。

  上官哲眼中似有什麼一閃而過,極輕的說道:“你們可以殺了我泄憤,但我絕對不會辜負她。”他身形一動,用腳尖挑起桌腳的寶劍,又借力向夏侯熙踢去,“你動手吧。”

  夏侯熙臉上有揮散不去的戾氣,他接劍在手,眼中有束火苗蠢蠢欲動,熊熊怒火幾乎燃盡了他的理智,處於崩潰邊緣,一觸即發。一只柔若無骨的小手攀上他的手背,些微冰涼,迅速澆滅了他胸中沸騰的怒火,目光觸及雲清霜流光泛彩的剪秋雙瞳,更是滋人心田,撫平內心的煩躁。

  “大哥,別為難上官前輩,我們走。”雲清霜扯出一抹清淡的微笑,秋水般有神的秀目平靜無波。

  “清霜……”夏侯熙眉眼牽起了一絲酸楚,已沒有了先前的意氣風發。

  雲清霜搖了搖頭,依舊笑容楚楚,“走吧。”

  一路沉默。

  夏侯熙終於忍不住道:“清霜,上官哲雖醫術高明,但論武功未必在我之上,你為何不讓我一試?”

  “他寧可一死也不肯違背薛前輩的意願,倒是個性情中人。”雲清霜眉輕挑,唇畔還勾起幾分笑意來。

  夏侯熙輕搖首,正色道:“清霜,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須知,天下除了薛雨嬋,就只有上官哲可以救你。”

  “大哥,你不會明白的。”雲清霜低眉斂眸,惆悵和欣慰兩種截然不同的滋味在她心頭一掃而過。這是一種極為深厚和微妙的情感,師傅對娘親,師兄對師妹,或者現在夏侯熙對自己也是如此。她微微仰首,眸色深了幾分。

  夏侯熙眼眸深處是一閃而逝的痛色,他以為憑他一人之力就可以救雲清霜,但是到了這裡,他才明白有些事情,是無能為力的。

  “大哥,不要泄氣,”雲清霜明靨如花,笑聲朗朗,“我堅信這世上的神醫不是只有上官前輩一人。”

  夏侯熙柔柔撫過她的頭頂,無聲的嘆了口氣。

  身後忽有疾徐的腳步聲。“兩位等一下。”是怪華佗上官哲的聲音。

  雲清霜心中一動,笑語嫣然,“怎麼,前輩改變主意了?”

  上官哲一揚手,一個玉瓶劃過優美的弧線落到雲清霜懷裡,“這瓶藥給你。”

  雲清霜抄在掌中,淡瞥一眼,“前輩,鳳幽草極其珍貴,配置不易,晚輩只有一個月的命,恐怕再用不上,前輩您請收回吧。”

  “這瓶藥是我用數十種珍貴藥材花費二十年心血煉制而成,雖不能解你體內穿心跗骨針之毒,但可拖延毒性發作的時間。瓶內共二十四顆,每半月服一次,可保你一年性命無憂。”上官哲嗓音低沉而又輕緩,“為防止毒素擴散,這藥閉住了你的主要穴道,所以也等於封住你的內力,你行走江湖須更加小心。”

  雲清霜明顯的眉心一緊。

  上官哲斜睨她一眼,“老夫告辭。”

  “前輩請。”

  雲清霜望著同樣若有所思的夏侯熙,沉吟了一下後喚道:“大哥,你在想什麼?”

  夏侯熙眉宇間仍是籠罩著一層散不去的陰霾,“清霜,”環住她的肩膀,讓她靜靜的靠在他的懷裡,“我想,這次還是免不了要打擾師傅了。”

  “你的師傅?”雲清霜倏然抬起頭,額頭撞上夏侯熙的下巴。她顧不得自己,手往他下顎撫去,被夏侯熙輕易的捉在手中,唇角噙起淺淺的笑容。雲清霜臉紅若霞,比往常更添上幾分嫵媚。但她並沒有忽略夏侯熙的話,這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他的師傅是誰?和薛雨嬋又有何淵源?薛雨嬋為何一直追著她不放,這其中又有哪些塵緣往事?

  夏侯熙捏了捏她精巧的鼻尖,慢慢道出原委。

  夏侯熙的師傅駱英奇同薛雨嬋尚在襁褓中就定下了娃娃親,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薛雨嬋對駱英奇情根深種,但駱英奇卻一直當她妹妹看待。駱英奇在外游歷期間,結識了一名絕色女子,回來後便要同薛雨嬋解除婚約,並立下誓言,此生非那名女子不娶。薛雨嬋自然不願,並且三番兩次找那女子的晦氣。後來薛雨嬋不知從哪裡得來了極歹毒的毒藥,逼迫那女子服下,令她患上早衰症,一夕之間年輕貌美的少女變成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更為陰毒的是,中了這毒,終日不能見光,也不能吹風,否則就會喪命,當真是生不如死。駱英奇恨薛雨嬋心腸狠毒,不願再見她。這十幾年來,他跋山涉水,遍尋名醫,就是想找到解藥,可惜都沒能成功。

  聽到這裡,雲清霜不覺抓緊了夏侯熙的手,唇咬的泛白,自己卻渾然未覺,不住追問:“那後來呢?”

  夏侯熙只道她是因為薛雨嬋為人狠辣大驚失色,怎知她思緒萬千,百味陳雜。他拍了拍她的後背,動作極輕柔,溫和的說:“這些年她來找過師傅多次,都被拒之門外,我也是在師傅的手札上看到記載,才無意間得知這樁陳年舊事。”

  雲清霜腦中一片空白,嘴唇哆嗦,幾乎說不出話來。

  竟是那薛雨嬋將母親害成這樣。難怪她一看到自己,便面目猙獰,眼中透著怨恨,又因為夏侯熙對自己情深意重,嫉妒的發狂,不惜狠下殺手。

  “可她為何要那樣對你,我始終想不明白。”夏侯熙這時才發覺雲清霜情緒波動,腳步虛浮,忙扶她到樹底下坐定,“清霜你怎麼了?”

  好半晌,雲清霜洶湧澎湃的內心才逐漸平靜下來。“我沒事。”盡管她努力維持聲音的平和,抑制不住的憤慨還是泄露了她心中的秘密。

  夏侯熙只是靜靜的抱住她,沒有追問。

  雲清霜獨自想著心事,良久才意識到自己身體整個蜷縮在夏侯熙懷裡,且保持這一曖昧的姿勢已經很長一段時間,她還不習慣這樣的親近,當即一縷羞意透上心來,立刻避開他的目光。

  夏侯熙溢起一抹醉人的微笑,寬大的衣袖將兩人緊扣的十指覆蓋住,似不經意的想起了什麼,娓娓道:“對了,在師傅的臥房床頭常年擺放著一幅女子的畫像,想來便是那名一直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子。”

  雲清霜全身一震,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見過畫像?”

  “不曾見過,只是常常聽師妹說起。”夏侯熙沉著神色道。

  雲清霜苦笑,也是,自己問的這一番傻話。他若是見過,又怎會猜不到她的身份。

  夏侯熙忽抬眼,舒緩了眉心,斷然道:“清霜,你跟我去見師傅。”

  雲清霜渾身不自然,還是強作泰然自若,“嗯?”

  夏侯熙喟然嘆了一聲,“師傅雖然恨極那薛雨嬋,但為了救人,應該會答應見她一面。你隨我一同回去,或許還能解開你心中的謎團。”

  煩亂的思緒像天上游雲似的飄忽不定,對駱英奇,雲清霜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既惱恨又覺得可敬,惱恨的是因為他的緣故母親的下半生只能存活於黑暗中,就連親生女兒也難得見上幾面,敬的是他對母親的一片情深,這麼多年還是默默守候,始終沒有將她遺忘。雲清霜性子倔強,從不向人低頭,薛雨嬋和駱英奇害了她的母親,就是她的仇人,如今卻要跟仇人去討取一線生機,若在平時,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因為是夏侯熙,讓她有了要活下去的強烈信念。自她懂事以後,就沒見娘親笑過,但也不曾聽她抱怨過一句,也許,在她心裡,從沒有真正恨過誰。

  雲清霜心中觸動,頭抵在夏侯熙懷裡,婉聲道:“好,我隨你去。”

  夏侯熙眼底的笑意慢慢浮了上來,掌心溫柔的摩挲過她的面頰,絲絲縷縷的深情摯意凝結成一句話,“清霜,信我,我會護你一生一世。”

  這般鄭重的誓言叫人微微濕了眼眶,臉上卻又蘊開淡淡的笑,娘親這輩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或許她能夠牢牢把握住。

  洗去一身風塵,在融嵐居用過午飯後,又要再度上路。

  轉到偏僻小徑,雲清霜便以哨音召喚青驪馬,但等了許久,仍未見它的蹤影。雲清霜犯了疑,青驪馬乃訓練有素的良駒,只聽從主人的差遣,尋常人更是難以靠近它,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除非……是師傅,師兄或者師妹三人中的一人來到此間。

  “清霜,什麼事?”夏侯熙見雲清霜神色有異,關切的問道。

  雲清霜掩去不安,回眸道:“青驪馬不受召喚,不知是否出了意外。”

  夏侯熙含笑注目她,“再等會,許是正在趕來的途中。”

  “嗯,”雲清霜心中卻起了不詳的預感,面上陰晴不定。

  並沒有等上很久,夏侯熙道:“來了。”

  雲清霜失了武功,連聽風辨音的能力也遜色不少,她屏息凝神好一陣子,才聽到遠處有隱隱的馬蹄聲傳來。她歡喜道:“是小青。”

  青驪馬是日行千裡的名駒,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已近在咫尺之間。馬上依稀坐著一人,湖綠衣衫,明眸皓齒,神清骨秀,雲清霜的心驀地往下一沉。師姐妹重逢,本該喜出望外,為何在見到她時,背脊僵硬,渾身都不自在,心情仿似跌入萬丈深淵。

  “師姐,”柳絮跳下馬,身姿輕靈,笑眸彎彎。

  “師妹,原來是你。”雲清霜不鹹不淡的說。“你怎會到宣城來?”

  柳絮大眼咕嚕嚕一轉,掠過夏侯熙再轉回到雲清霜身上,“爹命我前來找尋師姐你。”

  雲清霜並不相信,卻也不揭穿她,低低道:“哦?師傅有何吩咐?”

  “爹說你若是辦妥了這兒的事,就盡快趕去乾定城。”這番話合情合理,不由得雲清霜不信。

  雲清霜從容應道:“我會的。”她輕輕撫摸小青發亮齊整的鬃毛,不再多話。

  柳絮卻根本不在意雲清霜的態度,她睜大眼睛仔細打量夏侯熙,直到後者面露尷尬,頰上飄起一絲淡紅。

  柳絮親熱的挽起雲清霜的胳膊,美目微眯起,以調侃的口吻道:“師姐,不為我們介紹一下嗎?”

  雲清霜只得顰眉道:“夏侯熙。”頓了頓又道:“我師妹,柳絮。”她草草將兩人的身份介紹了一遍就想結束這個話題,柳絮卻還不想放過她,展露無邪笑容,甜甜的說:“夏侯將軍的名諱,倒是常聽沈師兄提起呢。”

  乍一聽到沈煜軒的名字,雲清霜心下黯淡,陡然生出一絲悵然。

  夏侯熙語聲清越,“沈兄亦時常將兩位師妹掛在嘴邊。”

  “呵,”柳絮笑的怪異。

  夏侯熙早已覺察到雲清霜和柳絮這對師姐妹的關系並不如沈煜軒所描繪的那般親密無間,如今看來,兩人間的隔閡非一日造成。他不動聲色道:“柳姑娘,你師姐身中劇毒,需立即救治,我們先走一步了。”說罷,就去牽馬。

  柳絮瞥一眼在旁默不作聲的雲清霜,緊鎖起眉頭。此時夏侯熙已飛身上馬,柳絮一把拽住韁繩,詢問道:“什麼毒,要不要緊?”

  “回頭再向柳姑娘詳細說明,實在是情況緊急,耽誤不得,還請姑娘見諒。”夏侯熙拉起雲清霜上馬,動作輕緩,不經意的溫柔落在柳絮眼中,她手上驟然一緊,目光一頓輕嘆道:“師姐有病在身,我做師妹的自當時刻伴在她身邊也好有個照應。”

  “不敢勞動師妹,”雲清霜毫不客氣的說道。

  瞬間一層霧氣就衝上眼眸,柳絮咬了咬嘴唇,“師姐是嫌棄我嗎?”

  雲清霜沉不住氣,忿忿瞪了她兩眼,卻也無法再拒絕她。

  然,一匹馬三人如何共騎,終究還是牽馬步行前往。雲清霜失卻武功以後,比普通人更顯得氣虛體弱,霞光漸暗時,不過行了一半路程。

  虧得夏侯熙心細,在密林中尋到一處山洞,盡管有些陰暗潮濕,總好過露宿在荒郊野外。山洞不大,幸能容下三人一馬,夏侯熙撿了些樹枝枯葉在洞口生上火,謹防夜裡有野獸來襲。

  夜半,雲清霜半夢半醒之間,覺察眼前似有人影閃動,她一個激靈挺直身體,卻是夏侯熙正將自己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吵醒你了。”夏侯熙眸光溫柔,略帶歉意道。

  雲清霜搖搖頭,淺淺笑著坐起,想把衣衫還給夏侯熙,他微微一笑,舉手阻止她,“夜裡涼,你披著吧。”極輕的笑出了聲,從她鬢邊撫下一片落葉。

  雲清霜雙手托腮撐在膝蓋上,火光映照下,容色俏麗,分外明艷動人。夏侯熙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攬到懷裡,輕聲喚道:“清霜。”

  “嗯?”雲清霜抬起頭,他恰在此時低頭,冰涼的唇從她唇上險險刷過,登時,兩個人臉上都飛速湧上一抹紅潮,雲清霜的臉更是燙的快燒起來,她稍稍掙扎了下,立刻被夏侯熙抱的更緊。他單手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清霜,”他的嗓音帶著沙啞的蠱惑,閉上眼,耳畔縈繞的是他溫熱的鼻息。他摟緊她,在她眉心烙下深深的一吻。唇蜿蜒而下,眼睛,鼻子,面頰,最後吻住了她的唇瓣,先是淺啄,再輾轉深入,雲清霜眼皮輕顫,心跳的厲害,半朦朧了眼,到底神智清明,輕推開了他,羞澀道:“師妹呢?”

  夏侯熙放開那已是嫣紅的唇,笑容溫和。他待人素來冷淡,唯有面對雲清霜時才會有幾分柔軟,偏生雲清霜也是清冷至極,卻獨有夏侯熙讓她慢慢敞開了心扉。手撫上她的臉,掌上薄薄的繭子細細摩挲她嬌嫩的肌膚,無比憐惜的道:“她說睡不著,出去走走。”

  雲清霜表情有些許不自然,垂眸不語。柳絮的這次突然出現,讓她心生恐懼。

  夏侯熙輕抵住她的額頭,柔聲問道:“怎麼了?”

  雲清霜眼中有淡淡的難以捉摸的憂色。那一年,她方滿十三歲,也是柳絮的到來,奪去了所有原本屬於她的東西。師傅的關愛,還有……師兄的愛護。她猶豫著,伸手回抱住夏侯熙,眼底有一瞬的晶瑩,“大哥,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這是她第一次袒露心底的無助和無奈。

  夏侯熙捉起她的皓腕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目光暖如春水,輕聲但又是堅定的,“是。”雖只有短短一個字,也讓雲清霜喜不自禁。她安靜的枕在夏侯熙肩頭,沉沉睡去。

  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完全偎入夏侯熙的懷裡,他雙目緊閉,雙手緊緊環住她。他身上是清新的檀香味,雲清霜貪婪的呼吸了幾口,感動於他的細心呵護。夏侯熙沉睡時,眉頭舒展開,嘴角微微牽起,似乎正在做一場好夢,雲清霜撐起胳膊,壯著膽子仔細打量他,整張臉,棱角分明,他酣睡時放下了滿身的戒備,五官顯得柔和許多,仍是英氣逼人。

  手悄悄的攀上他的臉頰,撫著他閉緊的雙眼,見他沒有反應,雲清霜膽子更大,直接婆娑他緊抿的薄唇,一下兩下,手驟然被抓緊,迎頭對上一對漆黑如夜空般閃亮的眼睛,心跳頓漏半拍,沉溺其中,難以自拔。過了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調皮的舉動,全然落在他眼裡。

  “我……”雲清霜的手還被捉著,想抵賴也是不成。

  夏侯熙以笑掩過,將她雙手包於掌中,眼中的光澤猶如灑下了密密的一張網,雲清霜早就無處可逃。

  雲清霜從夏侯熙的懷裡探出腦袋,此時星月交輝,周圍萬籟俱靜。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抬手擒住他的衣袖,愕然道:“師妹……還沒有回來。”

  夏侯熙也怔了怔。四處環視,果然不見柳絮的影蹤。“她武功不弱,不會有事的。”他輕描淡寫道,隱去眉宇間的一絲憂色。

  盡管雲清霜並不樂意柳絮跟隨身側,但她畢竟是她的師妹,若有閃失,她無法和師傅還有師兄交待。她輕嘆一口氣,“大哥,師妹她怕是迷路了,你我分頭去找。”

  “不行,”夏侯熙斷然否定了這個提議。

  他的聲音沉沉入耳,煞是好聽,雲清霜心下動容。良久,又試探著說:“那你獨自去,我留下來。”

  夏侯熙握一握她的手,“你如今失了武功,我怎能放心留下你一人?”

  雲清霜扯出一抹清淡的笑,“不用擔心,”眨了眨眼,以玩笑的口吻道:“如有危險,我立即跳上馬,小青日行千裡,看誰追趕得上。”

  像是要印證她的話似的,青驪馬長聲嘶鳴,四個蹄子胡亂蹦踏,還往雲清霜身上噌了噌。惹得夏侯熙大笑不已,他扣著雲清霜的手,拉她入懷,讓她靠定在自己結實的胸膛上,就著她的耳邊低低道:“我去去就來,你務必小心。”

  腳步聲漸漸離去。

  雲清霜緊了緊裹在身上的衣衫,離開他的懷抱,空氣中仍留有他強烈的男子氣息。撫過酡紅的面頰,這顆顛沛流離的心終於尋到了避風的港灣。

  腳步聲復響起。

  雲清霜欣喜道,“這麼快回來了?”抬頭,卻只看見柳絮一人。

  雲清霜奇道:“怎麼就你一個人?夏侯將軍呢?”

  柳絮挑了下眉,“我沒有瞧見他。”

  興許是錯開了,雲清霜並沒有放在心上,反而關切問道:“你去哪了?”

  “就在附近走了走。”柳絮淡淡回道,似乎是不願多談及這個話題,雲清霜也就不再追問。

  師姐妹相對無言,沉默了好一陣子,柳絮忽道:“師姐。”

  在雲蒼山時,柳絮經常是直呼其名,很少這般正兒八經的喚她,雲清霜倒是一愣,沒細想,脫口道:“什麼事?”

  柳絮眼神閃爍不定,避開雲清霜的目光,朗聲道:“師姐,我想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現在?”雲清霜疑惑的瞥她一眼。

  “對,就是現在。”柳絮美眸流轉,聲音淡薄。

  “不能等天亮了再去?或者夏侯將軍回來我們一起去。”雲清霜眼中閃過一絲遲疑,她對柳絮始終是心存戒備。

  柳絮冷冷道:“師姐,你怕了?”

  有時明知是激將法,卻還是不得不往裡鑽。雲清霜咬住下唇,反問道:“我有什麼好怕的?”

  “那我們走吧。”柳絮霍然站起,拂一拂衣衫,一把挽起雲清霜的手臂直往外帶。

  雲清霜失卻武功,氣力自然不如她,這一下竟被拽的踉蹌了幾步。柳絮回首,放緩了步子,皺眉道:“師姐,你病的不輕啊。”

  雲清霜站穩了身形,有些懊喪。她功力原本同柳絮旗鼓相當,如今內力被閉住,就如同廢人一般,心中怎會快活。

  柳絮拉著她鑽進密林一路西行,中途沒有停歇,雲清霜累的氣喘吁吁,香汗淋漓,剛想出聲探詢,柳絮先自開口,“到了。”

  大約有些年代了,經風吹雨打,早已破敗不堪。

  雲清霜略感驚異,不覺張口問道:“這裡哪裡?你為何要帶我來此?”

  柳絮不言不語,推門而入,雲清霜只得跟著她進去。

  屋內塵土飛揚,蛛網結聚,應該已是荒廢許久。

  “師姐,你隨我來。”柳絮又拉起雲清霜的手,她驟然覺得腕上一痛,低頭看去,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幾道淤青。她沒作聲,任由柳絮拽著她進了裡屋。

  一進屋,雲清霜就被柳絮從身後重重推了一把,腳步一滑跌進了角落。

  她手扶著牆站起,才抬眼,嚇的差點尖叫出聲。整間屋子,慘白一片,這裡,竟被布置成了一座靈堂。“師妹,師妹。”她忙喚道。

  無人應答。

  回頭,柳絮蹤跡全無。

  案桌上除了靈位,尚有一壺酒和幾道小菜。屋子明顯被人收拾過,一塵不染,和外間的髒亂形成鮮明對比。

  此時雲清霜已緩過神,她壯著膽子近前,辨認出靈位上的字跡:亡母紀慕婷之位。

  這一驚非同小可。

  紀慕婷,是她的師母,柳絮娘親的名諱。

  雲清霜只覺心跳加速,手心直冒冷汗。這裡供奉的是紀慕婷的牌位,柳絮騙她來此,目的何在?

  屋外忽傳來哭聲,斷斷續續,雲清霜屏住呼吸,專注的辨別哭聲的方位所在,側耳聽來,卻又沒了聲響,停了一會,又是一陣嗚嗚的哭聲,夜半聽到,令人毛骨悚然。

  雲清霜追隨哭聲出了裡屋,一個滿身素縞的女子倚靠在門牆上,垂兩行清淚,然看向雲清霜時笑容飄渺,當真詭異之極。

  “柳絮,你搞什麼鬼?”雲清霜按捺下怒意,盡量平心靜氣道。

  柳絮陰惻惻笑了,“師姐,你在害怕什麼?”

  雲清霜在心底低嘆,無聲無息。沉下臉道:“你帶我到這裡,有什麼目的?”

  “師姐這話說的好生奇怪,怎麼說我的娘親也是你的師母,你拜一拜她,也不為過吧。”柳絮笑容稍斂,語氣凌厲。

  柳絮今日所為她大約能猜到幾分了,雲清霜反而平靜下來,“師母葬在雲蒼山上,每年春秋兩次祭掃,清霜從未拉下。師傅又替師母在邀月山莊設了靈位,清霜每日祭拜,不敢怠慢……”話未說完,一柄鋒利的長劍指在她的喉間,對上的是柳絮幾欲噴火的赤紅雙目。

  “邀月山莊,你有臉提邀月山莊。你明知道我爹建造這座山莊的涵義,你……”柳絮憤怒的將劍尖往前一送,雲清霜雪白的頸子上頓時滲出幾滴血珠。柳絮怒目圓睜,倒提著劍,“你再敢提邀月山莊,我馬上殺了你。”

  雲清霜淡漠道:“你算計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今沒有師傅和師兄阻擾,我又失了武功,這麼好的機會,你甘心錯過?”

  “哈哈哈哈,”柳絮放聲大笑。笑過之後,卻沉靜下來。眼中閃過一抹哀怨,一絲落寞,一份孤寂,一處凄涼,許多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整個人都蒙上一層灰暗。雲清霜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眼裡能同時流露出這麼多的情緒,她的心口像被木棍狠狠擊了下。她可以無視柳絮的張揚,能夠容忍她的跋扈,也不畏懼她的威脅,唯獨不敢面對她卸下全部偽裝後的悲苦和偶爾流露的脆弱。

  雲清霜躊躇著,緩慢伸手扶住柳絮孱弱的雙肩,頓了頓,又不知從何說起。

  柳絮扯了扯嘴角,仿佛在笑,可眼裡沒有一點笑意。

  “師妹。”雲清霜終於開了口。

  “師姐,娘親,就是死在這間屋子裡的,今天是她的忌日。”柳絮迅速截住她的話,神情黯然。

  雲清霜胸口一窒,那一年,柳絮也不過十來歲,她是如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又是如何千裡迢迢的獨自一人去往雲蒼山尋找親生父親的。

  柳絮又道:“師姐,娘親說絕不原諒父親,可她臨終前叫的始終都是他的名字。”

  雲清霜鼻子一酸,緊緊抱住了柳絮,這些年來,她一直對柳絮心存偏見,總以為是她奪走了她所擁有的一切,其實這本就該是她的,她只不過拿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老天爺是公平的,享有了不該是自己的幸福,總是要歸還的。

  柳絮亦回抱住她。

  這一刻,她以為可以前嫌盡釋,但是,柳絮的下一句話讓她明白這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師姐,你清楚的知道,今天的局面是你娘和你一手造成的。”

  “是。”雲清霜無力回道。這是她的軟肋,被准確擊中。

  “你要替你娘親還債。”輕柔的聲音卻如利劍一般刺在了雲清霜的心上。她嘆息道:“你要我怎麼還?”

  “呵呵,很簡單。”貌美如花的少女面不改色的說出惡毒的話語,“你把夏侯熙讓給我,從此我們兩清,誰都不再欠誰。”

  “為什麼?你都已經有了師兄了啊。”幾乎在同時,雲清霜吼了出來,她無法相信這話出自柳絮之口。

  “我並不愛沈師兄,只不過,你喜歡,我就要搶。如今,我把他還給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柳絮語氣尖銳,眼底浮上一層寒意。

  “柳絮,沈師兄不是物品,不能任你轉讓,夏侯熙也不是。”事到如今,雲清霜沒有辦法再冷靜。她和夏侯熙之間情深意重,豈是一句相讓就能舍棄的。

  “這你不用操心,我相信沒有你,夏侯熙一定會愛上我。”柳絮拂了拂發絲,笑容隱晦,神態翩然。

  雲清霜瞬間冷了眼神,“我喜歡的你就要搶,搶到以後再棄之如敝屐嗎?柳絮,你不是孩子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這是在毀滅別人,也毀了你自己。”

  雲清霜義正言辭,態度凜然,柳絮笑不出了,她恨恨的瞪住她,秀眉擰緊,怒氣上湧,“雲清霜,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讓是不讓?”

  “師妹,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雲清霜眼中夾雜復雜的情緒,語氣透著無可奈何。

  柳絮唇上揚,勾起一抹極淺的笑容,這並不是愜意的笑,而是種嘲笑和萬般不屑。朦朧的月光下,她眼底的仇恨漸濃,咄咄逼人的質問道:“我再問你一遍,你讓還是不讓?”

  “絕無可能。”雲清霜斬釘截鐵道。

  柳絮神情冷淡絕情,面上添了肅殺之氣,她幾次舉起劍又放下,最後將所有的怨氣化為一聲嘆息,“師姐,你的心腸比你娘還要狠。”

  雲清霜臉上蒙上一層冰冷的寒霜,“師妹,請注意你的言辭。無論你怎麼羞辱我,我瞧在師傅的面子上都可以不同你計較,但你不能侮辱我娘。”在雲清霜的心目中,母親便是那小嫡人間的仙子,高貴神聖不可侵犯,任何人要想破壞她的名譽,她都不會容情。

  柳絮揮袖掩住唇,遮不去眉梢的戾氣,她冷冷的笑了,“師姐,你莫要欺我年少無知,當年的事我可是記得一清二楚。那一年,娘親帶著我上山找你們,她在門外跪了一夜,求你娘把爹還給我們,可她呢,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硬是閉門不出。我還記得,那夜下著滂沱大雨,天色和現在一般陰暗。”柳絮絕望的笑聲,打在雲清霜的心上,好似激起了千層浪。她低著頭,對於柳絮和紀慕婷的遭遇,她確實心懷愧疚,也答應過母親不再讓柳絮受委屈,所以這些年來她隱忍負重,盡量不和柳絮發生衝突,也看著她一步步有目的有計劃的接近師兄,最終只得接受沈煜軒漸漸疏遠她的事實。但是她的退讓沒有讓柳絮滿足,相反迎來的是她更為瘋狂的舉動。雲清霜不是聖人,她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讓。她聲音有些沉沉,“師妹,我知道你以前吃過許多苦。你若真當我是師姐,以後我也會把你當親妹子般看待。但這件事,你再別提了。”

  雲清霜每說一句,柳絮的笑容便沉寂下一分,到後來面無表情。她死死盯著雲清霜,仿佛要把她的容顏深刻印到記憶裡,神情又是那麼的不屑一顧,就像是從來都不認識這個人。清霜知道她心底萬般念頭百轉千回,也了解她倍感煎熬內心痛苦。雲清霜外表清冷,心中實重情義,如果犧牲這段姻緣,可以化解他們之間多年的恩怨,若在認識夏侯熙前,她或者真會這麼做,但是,夏侯熙不僅對她有情有義,還是她的知己,俗話說知音難覓,她怎可割舍。

  此時,東方漸白,曙色交融在一片淡青色的霧中,雲清霜眼中波光盈盈,“師妹,天快亮了,我們……先回去,好嗎?”

  柳絮淡瞥了她一眼,緩緩吐出一個字:“好。”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06:59

第七章 蕙質蘭心

  雲清霜拿不准他是尋找柳絮未歸還是因為回來後見不到她倆又再度出去,一時也有些猶豫。所幸,剛移動步子,夏侯熙就出現在她面前。他劍眉緊蹙,神色略帶焦灼,在看到雲清霜的那一瞬間,眉頭舒展開,唇角浮上一層柔和的笑意。

  “清霜,你去了哪裡?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雖然是在責怪她,然語氣溫柔,神態平和。雲清霜知道他是擔心自己的安危,但她和柳絮的對話又實在不方便對他透露,於是低眉垂眼道:“我放心不下師妹故在你走後也去尋她,幸好在半路遇上了。”她輕描淡寫的胡亂編造了一理由,對其他的事只字未提。

  夏侯熙隱約覺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他對清霜全然信任,不疑有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柳絮,若無其事道:“天快亮了,我們再休息片刻就可以趕路了。”

  柳絮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若無人的躲到角落閉目養神。

  夏侯熙根本不在意她的一舉一動,他眼裡能看到的就只有雲清霜,對著她柔聲道:“累了吧,你也睡會,一會我叫醒你。”

  雲清霜靜靜的把目光投向他,搖了搖頭,“我不累。”

  夏侯熙又憐又寵的握住她的手,拉她到一旁坐下,讓她靠著自己的肩頭,眼底帶著隱隱笑意,“不累也休息會。”

  “好,”雲清霜淡淡回應,雙目仍睜著,一夜沒有好睡,神情倒未見疲態。她視線落在牆角的柳絮身上,眉宇間愁緒不散。

  夏侯熙是何等樣人,一眼便瞧出雲清霜存有心事,他狀似不經意的問道:“你師妹怎麼了?”

  雲清霜心頭一跳,微微偏過頭,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化為無言的嘆息。

  夏侯熙性子內斂沉穩,自不會追問她,卻也暗自留了個心眼。他收緊臂彎,將雲清霜緊緊摟在懷裡。

  雲清霜耳畔是他堅實的心跳和有力的呼吸聲,她伸手回抱住他,愈加堅定方才所做的決定,亦不後悔同柳絮說過的每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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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一踏入山谷,雲清霜就覺得這裡的景物似曾相識。等到前方無路可走,但夏侯熙帶著她倆往旁邊一閃,又能往前跨出幾步,而適才分明是絕路的地方,此時現出山道時,雲清霜心中多了幾分了然。當邀月小築的字樣顯現在她眼前時,所有的猜測都應驗了。

  駱英奇是夏侯熙的師傅也就是當日追問雲清霜母親下落的老人。

  那名喚作小可的女孩老遠看到夏侯熙就興奮的跑出來相迎,近了身前二話不說就往他懷裡鑽。夏侯熙笑呵呵的拍了拍她的腦門,道:“幾個月沒見,又長高了。”

  雲清霜看到這一幕,表情頗不自然,她聯想到和師兄的感情,更是別開了頭。柳絮掃了她一眼,鼻尖輕哼一聲,聲音雖不大,但還是被夏侯熙察覺到,他不動聲色的拉開小可,問道:“師傅呢?”

  不諳情事的小可自然不懂這其間的糾葛,她親熱的挽起夏侯熙的胳膊,調皮的把頭在他身上蹭了蹭才回道:“師傅在屋裡呢,師兄我們快進去吧。”

  夏侯熙回過頭看向雲清霜,小可這才意識到還有旁人的存在,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丁香舌,咧嘴一笑,“姐姐,原來是你。我就知道你想明白了會回來找我們的。”

  夏侯熙投以探詢的眼神,雲清霜低頭不答,倒是柳絮面帶上三分笑,盈盈道:“好俊俏的女娃兒。”

  小可笑顏如花,這話顯然十分受用。她迅速回道:“姐姐長的才美呢,小可同你相比就是一醜丫頭。”

  雲清霜還是默不作聲。

  夏侯熙冷眼旁觀,在為人處事方面,柳絮精明圓滑,雲清霜木衲冷淡,難怪沈煜軒會給予她們不同的評價。

  小可卻不介意雲清霜的冷漠,她一伸手便拽住雲清霜的袖管,“好姐姐,你能來,師傅一定很高興。”

  雲清霜再不能裝作聽不到,只得點了點頭。

  小可又興高采烈的問道:“好姐姐,你是在哪裡碰上師兄的?”

  雲清霜不知如何作答,默然片刻,岔開了話題,“小可,我想見你師傅。”

  “好,我給你們帶路。”小可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不時轉過身偷瞧兩眼,也不知她瞧的是心存疑惑的夏侯熙,還是滿腹心事的雲清霜,抑或是心懷鬼胎的柳絮。

  在進門的一剎那,夏侯熙捉住雲清霜的手,以極低的聲音問道:“清霜,你見過我師傅?”

  雲清霜睫毛輕顫,眸光掠過他,“我事前並不知道他就是你的師傅。”一腳已經跨入台階,來不及多加解釋,雲清霜黛眉輕挑,“你相信我。”

  “我自然信你。”夏侯熙語調放柔,跟著神情也是一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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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英奇見到雲清霜自是喜不自勝,而雲清霜面對他時難掩尷尬。不僅是因為他向她打探過娘親的下落,還有,她從夏侯熙那裡得知了他和娘親曾經的過往。在這種情況下,若還能保持平和的心態,柳絮或許能做到,但雲清霜絕對不能夠。

  夏侯熙不知此間的微妙,但他了解雲清霜,明白當她保持沉默時就是她不願說話或者是難以開口。他把雲清霜中毒的情況向師傅說明,本想簡單述說,但駱英奇聽的極為仔細,遇到有疑問處,不厭其煩的詢問,等他弄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已花去了整整一個時辰。在此過程中他的眉心始終緊蹙,夏侯熙關心的是他是否願意隨同他們出谷去見薛雨嬋,見他如此神情,不免心慌,在闡述完畢後忙不迭道:“師傅,如今只有您才可以救清霜。”

  駱英奇靜坐了一會,倏然抬頭,目光澀澀,停駐在清霜身上,似失了神。夏侯熙喚了他幾次,他才回過神,輕輕的點了下頭,“好,我們明日一早動身。”

  夏侯熙的本意是希望可以立即啟程,早日解了雲清霜身上的劇毒,也能盡早安心。但既然駱英奇已經發了話,他不能辯駁亦不敢忤逆。

  小可嘿嘿干笑幾聲,打破了一室的沉悶,“師兄,這次你們得帶我一塊兒去,我可不願意一個人留下來看門。”

  “胡鬧,”竟是駱英奇的斥罵聲。“你給我好生待在這裡,哪兒也不准去。”

  許是從未受到過如此嚴厲的苛責,小可眼圈一紅,嘴一扁,似要哭出來。夏侯熙也很少見到師傅動怒,一時怔住。倒是柳絮把小可拉到一邊,好言寬慰了一番。

  駱英奇丟下一句話:“給兩位姑娘准備房間。”竟自拂袖轉身去了。

  雲清霜同夏侯熙面面相覷,良久,她撇一撇嘴,淡聲道:“大哥,駱前輩若不情願去,何必強求。”她就是這樣孤傲的性子,寧可現在就毒發身亡,也見不得別人的臉色。

  “清霜,師傅不是那樣的人。”夏侯熙義正言辭道。

  雲清霜咬了咬唇,不再爭辯。

  雲清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索性披了衣裳起身,見柳絮呼吸均勻,睡的正香,她無聲嘆了口氣,輕手輕腳的下床推門出去。

  夜闌人靜,露水浮地,一片涼意,雲清霜不想打擾到任何人,盡量放輕了步子。走到茅屋前,月光灑在邀月小築的匾額上留下斑斑駁駁的影子,雲清霜驀地就有些心浮氣躁。邀月這名,是為了娘親而起的吧,無論是雲蒼山下的邀月山莊,還是這裡的邀月小築。自從小可拿了母親的畫像給她看以後,她了解到娘親當年是如何的風華絕代。但,也正是這驚世的容顏惹來的禍端,若非如此,怎會遭致嫉恨和迫害,令紅顏凋零,白發皚皚。波光盈盈的湖面倒映出同娘親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雲清霜雙手托腮沉思,一時痴了。

  忽覺腳邊似乎有東西在啃咬她的裙裾,雲清霜唯恐是毒蛇一類的凶物,急忙抬腳退後一大步。細看,是一只毛發呈淡黃色的幼年雪貂。黑臉上鑲嵌的兩只滴溜溜的粉紅大眼,耳朵豎起,微弓起身體,呈戒備狀態。

  虛驚一場,雲清霜微喘了口氣。她剛想離開,那雪貂抬起頭無力的叫喚幾聲,沒精打采的趴在地上。雲清霜覺著有些好奇,就湊過去,沒料到它一下又咬住了她的裙擺,這會是怎麼都不肯松口了。

  雲清霜蹲下身體,只見雪貂兩條後肢扒著土,前肢像是短了一截似的,使得整個身體直往前僕。身邊的雜草上染有點點血跡,原來是受了傷。如若沒有推斷錯誤,應該是誤中了獵人擺放在林中的機關。

  雲清霜細心的幫它拔盡腳上的利刺,並包扎妥當,做完這一切,道:“好了,小心些,下次未必這麼好運了。”

  雪貂像是能通人性般,搖動尾巴圍著她的身邊轉了好幾圈,才戀戀不舍的一瘸一拐著離去。

  雲清霜臉上現出迷離的笑。一回頭,柳絮懶懶的倚著門,對著她似笑非笑。她是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自己一直都沒有發現。雲清霜為自己喪失了學武之人該有的警覺性懊惱不已。

  “一個人在此賞月,師姐真好雅興。”柳絮笑容迷人。

  雲清霜攏緊了身上的輕袍,俯下臉,“師妹也睡不安穩嗎?”

  柳絮款款一笑,百媚頓生,“師姐還記掛著白天的事兒?”

  雲清霜揚一揚唇角,不答反問道:“白天的什麼事?”

  “呵呵,”柳絮近乎是在冷笑,“師姐指東打西的本領是越發強了。”

  雲清霜笑容淺淡:“師妹又在說笑了。”

  柳絮斜眼看她:“師姐,你對白天的事真的一點都不介意?”

  “人家並沒有虧待我們。”雲清霜悠然一笑,絲毫未被觸動。

  柳絮冷冷的目光掃射過來,“你不想知道駱前輩真正的想法嗎?”

  “他怎麼想都與我無關。”雲清霜依然淡笑,柳絮所言並不能激起她的興致。

  見她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柳絮望進她清澈的眼,微挑起嘴角,“師姐,我方才出門時看到夏侯將軍進了駱前輩的屋子,你不想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嗎?”她迅速捕捉到雲清霜眼中一閃而逝的光華,又補充道:“興許會提到你也不一定。”

  雲清霜心頭突突直跳,要說一點都沒被說動那是假的,但雲清霜不習慣打探別人的隱私,更沒有做過偷聽這等下三濫的事,微瞪她一眼:“你別多事。”

  視線相交,柳絮眸光冰冷沒有溫度,雲清霜目光沉靜如水,形成鮮明對比。

  柳絮先自笑起來,指尖搭在雲清霜的手背上,滲進一絲微涼,惹得雲清霜一陣哆嗦。柳絮笑道:“師姐,夜涼如水,我們進屋說話吧。”

  難得見她流露幾許好意,雲清霜不忍拂她的意,豈料,心念方動,人被她連拉帶拽的拖向後屋。

  “你這是做什麼?”雲清霜怒斥道,白皙的面頰上因惱怒而微微泛紅。

  柳絮不以為杵:“師姐,我是為你好。”嘴上說著話,腳下不停歇,她的氣力比雲清霜大的多,雲清霜根本拗不過她,待後屋小窗裡隱隱傳來幾道熟悉的聲音,雲清霜這才意識到這便是駱英奇的臥房。如今一走便會被發現蹤跡,到時有理也說不清,留下來偷聽又實在不是雲清霜所願,一時陷入兩難境地。她偏過頭對上柳絮的眼,剛要說什麼,被柳絮一把掩住唇,拉低嗓音,“師姐,既來之則安之。”

  雲清霜無奈,論武功她現在不是柳絮的對手,更何況若真動起手來,驚動了駱英奇和夏侯熙,誰的面子都不太好看。

  柳絮薄唇緊抿,嘴角邊的笑意若有似無,耳朵緊貼在牆上,眼底綻放異樣光芒。“師姐,他們提起了你娘親的名字,你仔細聽。”

  雲清霜自中毒後,功力大不如前,加上駱英奇師徒談話刻意壓低嗓子,她自身又排斥,他們所說的話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可如今話題轉到她母親身上,不由得她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凝神傾聽。

  許是氣氛凝滯,又或者是交談的話題格外沉重,過了很久才聽到駱英奇醇厚的聲音漸漸在屋內回蕩,“熙兒,穿心跗骨針的毒性已無藥可醫。”

  一句話,如同五雷轟頂,炸的雲清霜幾乎站不穩腳。柳絮在旁適時攙扶住她,面上神情高深難測,心內五味雜陳。

  雲清霜一手攀住牆,一手靠柳絮支撐著,才勉勉強強沒有倒下去。

  夏侯熙的震驚並不在她之下,室內空氣也仿佛凝固了。他心頭茫茫然,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大約是想喝口茶壓壓驚,但手剛舉起茶盅,就灑了一地。

  駱英奇看在眼中,他是過來之人,自然能體會徒弟的心情。當年,自己得知雲清霜的母親患上早衰症又沒有辦法拿到解藥後,那種深重難言的悲痛和絕望,勝過肝膽俱裂。如果可以的話,他寧可替她承受所有的苦痛。

  久久聽不到夏侯熙的回應,駱英奇擔心的喚道:“熙兒,熙兒。”

  夏侯熙如夢初醒,但神情依舊木然。

  駱英奇長嘆一口氣:“事到如今,我便把整件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同你說了吧。”他停頓片刻後復道:“事情要從十幾年前說起。”

  窗外的雲清霜此時已緩過氣,微露苦楚笑意。

  “十幾年前,我下山歷練途中遇到了清霜的母親。”駱英奇雙目緊閉,濃眉緊鎖,好似是在努力回憶那段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刻骨往事。

  夏侯熙雖早已在師傅的手札上了解了這段過往,卻沒有想到,那名令師傅直到現在仍然無法忘懷的女子就是雲清霜的母親。

  同樣,雲清霜對這段舊事並不陌生,但由駱英奇親口說出,感觸更多一些。

  駱英奇扯出一抹極淡的笑,近乎苦澀,“……從此以後心裡再裝不下其他的女人,我只能辜負雨嬋。”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雲清霜黯了顏色,沒想到娘親毀在她手裡,她這個做女兒的也沒能逃過。

  夏侯熙心中感懷,師傅和薛雨嬋之間糾纏了這許多年,也不知是誰負了誰。

  “……那烈性毒藥原本是為我准備的,卻被清霜的母親誤服。”駱英奇無言悲嘆,悔不當初。

  夏侯熙忍不住抬頭問道:“師傅,薛前輩明知這藥其毒無比為何還要害你?她難道……”他及時住了嘴,這畢竟牽扯到師傅的私事,他身為徒弟,不好過問。

  這同樣也是雲清霜心頭的疑問。她垂眸沉思,沒有注意到柳絮唇角撇起那一抹輕蔑的笑。

  駱英奇眼中滑過一絲深深的陰霾之色,“她是要這毒來牽制我,她說,只有如此才能困住我,我才會心甘情願的陪她一生一世。”

  柳絮唏噓不已。

  雲清霜渾身一顫,好一個心腸歹毒的女子。隨即又為她悲哀,她費勁心機,也留不住一個心早就不在她身上的人,何苦呢。

  駱英奇淡淡苦笑,很快斂去笑容,神色森然,“我求雨嬋交出解藥,甚至許諾同她成親,只要她答應救清霜的娘親,逼急了她才說出真話,早衰之毒沒有解藥。”

  這點雲清霜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師傅柳慕楓在醫術造詣上亦有小成,但始終沒有辦法配出解藥。

  可是這和雲清霜所中穿心跗骨針之毒又有什麼關系?

  駱英奇終於說出他們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眼中戾氣漸深,“我恨她心狠手辣,一怒之下,一把火燒了她的煉藥房,毀掉她煉制的所有毒藥,以及解藥。如果早知道她會下手害清霜,當初就不會這樣做了。如今悔之晚矣。”

  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夏侯熙已恢復了往日的沉著,他略一思索,冷靜道:“師傅,薛前輩對您一往情深,只要您答應見她一面,她斷不會拒絕替清霜配置解藥。”

  駱英奇搖了搖頭,斂緊了眉,“她師傅過世的早,只傳了她制毒之法,卻來不及傳授她解毒的方法。”

  柳絮揚唇漠然一笑,猜不透此刻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雲清霜神色恍惚,心已涼了半截。但隨即想起的一件事無疑燃起了重生的希望。她能想到的,夏侯熙自然不可能忽略,很快他回道:“師傅,穿心跗骨針並非無藥可解。當日若不是薛前輩阻撓,怪華佗前輩已經替清霜解了毒了。”

  “熙兒,你可聽說過南楓國慕容世家。”駱英奇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飄渺又深重。

  夏侯熙驟然一驚,“莫非……”

  “對,”駱英奇迅速接道,“薛雨嬋便是慕容馨雪唯一的傳人。”

  內室裡驟然靜得如一潭死水。夏侯熙頹敗的跌坐椅上。慕容世家所下的毒藥,除了本門中人,誰能解得了。

  柳絮神色亦大變,她硬拉著雲清霜偷聽駱英奇師徒倆的談話,本意只想挑撥雲清霜和夏侯熙的關系,沒想到會獲知這段陳年往事,更沒料到雲清霜所中劇毒竟這般厲害。她生性涼薄,當下也不以為意,只以憐憫的眼光瞥她幾眼,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心緒。

  雲清霜面如死灰。

  南楓國的慕容世家,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不是名門望族,亦不是武林世家,不在於內功正宗勝人一籌,也不是招式詭異自成一家,而是以毒名動天下。慕容世家擅使毒藥,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談之色變。論你武功再高,中了慕容世家的毒,若沒有獨門解藥或者獨門心法療毒,就只有等死一條路。正因為如此,很少有人敢同他們為敵。大約三十年前,自詡名門的江湖九大門派聯手,各自派出數名數一數二的高手,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潛入慕容府,大肆圍剿,使得慕容家滿門在一夜之間盡數喪命。在清點屍首時發現,唯獨缺了慕容家最小的女兒慕容馨雪,她因為白天出門玩耍迷了路,反倒因此保全了小命。她隱姓埋名,嫁入薛家,無人知道她過去的身份。直到後來九大門派陸續有人死於慕容氏的劇毒,這個秘密才逐漸被揭露出來。而慕容馨雪又在一次報仇行動中遭遇圍攻,死於非命。留下薛雨嬋和她老實巴結還被蒙在鼓裡的父親相依為命。駱英奇也是無意間在薛家看到慕容馨雪的遺物再聯想到薛雨嬋制毒的本領,才推測出她的身世的。

  慕容世家僅剩下薛雨嬋一個傳人,而她又不懂療毒之法,當今世上,已無人能夠救她的性命。雲清霜頓覺萬念俱灰,希望就如同五彩繽紛的泡沫,突然在眼前破滅,她所憧憬的白頭偕老的綺夢終究成一場虛幻。

  思緒一點點的剝離身體,底下的話雲清霜再也聽不清,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屋裡的,整個人恍恍惚惚,靈魂仿佛漂浮在半空。

  寂靜無聲的夜成了可怕的黑暗,似乎永無盡頭。

  當黑夜在她身邊悄悄消逝,她悄無聲息的穿衣下床。一夜無眠,本該是混沌的思維此時分外清晰,也許真是注定的,她無法擺脫命運的詛咒。娘親從前欠下的債,必須由她來償還。

  從後山喚來了青驪馬,雲清霜毫不猶豫的躍上馬背。事已至此,她留在這裡再無意義,終日相對,只會徒惹傷悲。剛要揚鞭起行,一只手毫無預警的壓在了韁繩上。

  “師姐,你這是要去哪裡?”穿戴一新的柳絮,嘴角掛一絲淺笑,眼波悠悠流轉,語氣太過平緩,令人產生一種錯覺,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雲清霜沉聲,眼底閃過一絲痛色,很快被冷漠所取代,“師妹,你又何必惺惺作態,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

  柳絮面不改色,從容淡定,反唇相譏道:“師姐行事素來有主見,又怎會受我這個做妹妹的干擾。”

  雲清霜鼻端酸澀,滿腔的苦悶難以排解,被柳絮這麼一激,立時就要發作,到底自小便忍讓慣了,到嘴邊的冷嘲熱諷生生的給憋了回去。“松手,”她冷淡道。

  柳絮挪開手,眉目間籠罩著淡淡的陰影。

  雲清霜輕夾馬肚,有一人比她更快的攔在身前。抬頭,正是夏侯熙,他一臉不解,目光隱隱探詢。

  雲清霜面色微泛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大哥。”

  夏侯熙負手而立,沉默的看住她。

  雲清霜臉上遽然掠過一縷不自然的神情。

  “清霜,你這是做什麼?”他轉眸道,輪廓鮮明的側臉不經意的隱現一抹傷痛。

  雲清霜咬住嘴唇不說話。倏然調轉馬頭,往相反方向而去。

  夏侯熙施展上乘輕功,一開始還能險險跟住,逐漸力不從心,很快雲清霜的背影就完全消失在彌漫起的晨霧之中。他不明白為何雲清霜會不辭而別,心弦繃的緊緊的,眼底陰郁暗沉。

  他趕回山谷,二話不說劈頭就質問柳絮,“你同清霜說了什麼,她為什麼要走?”

  柳絮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無辜道:“我不知師姐為何會離你而去,我只是提了下師兄的名字而已。”

  夏侯熙聞言面上陰晴不定,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微微眯起,閃動懾人光芒。

  柳絮在心裡得意的笑了,話無需說的太多,點到即止,足矣。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07:51

卷二:情至深處 曉星殘月 物是人已非

第八章 世途艱險

  在一座奇峰聳拔的高山上,卻有一個清麗秀雅的少女,獨自一人游蕩雨中,如煙似霧的細雨,紛紛揚揚,沒一會兒的功夫,她的頭上,臉上,衣衫就全被打濕了。可她渾不在意,失魂落魄,好似滿腹心事。連綿愁雨微帶寒意,她在風中簌簌發抖,眼眸隱隱透著憂郁。

  這黯然失落的少女正是不告而別的雲清霜。

  離開駱英奇隱居的山谷後,她也不知該去哪裡,任憑青驪馬漫無目的的肆意奔走。秋雨在天空中飄灑,揚落,她茫然的伸手接住幾滴,眼眶微酸。

  這世上果真有因果循環,因她娘親的緣故,柳絮小小年紀就失去了母親,並且聽從母命立志要復仇,所以,她從她手中奪去了師兄。又因為駱英奇愛上了娘親,薛雨嬋惱羞成怒,故在容貌酷似她的雲清霜身上種下無藥可解的劇毒,所有的一切都報應到了她的身上。

  雲清霜一陣幽幽嘆息,她怎麼都不會想到,和夏侯熙的緣分竟是這樣淺,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就已經做了了斷。

  身邊的青驪馬突然躁動不安,四個蹄子不停的亂踢亂踏,雲清霜怎麼安撫它都靜不下來,這種情況極少發生,十幾年來只有過一次,雲清霜倏然睜大了眼,莫非是……

  她遲疑著松開韁繩,小青一脫了束縛,立時歡快的奔跑起來,雲清霜氣虛體弱,步子遲緩,差點跟不上。

  果真不出她所料,跨過山溝,那匹毛色光澤,猶如塗脂的白色駿馬,正悠然自得的享受肥沃的水草,青驪馬長嘶一聲,踢著前蹄,呼嘯而過,白馬引頸嘶鳴,迎風悵然凝望,轉眼之間,兩匹馬交頸廝磨,親昵的依偎在一起。

  雲清霜嘴角微揚,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難得的開懷,是為了這對久別重逢的舊友。

  白馬既然在此出現,那馬的主人應該也就在這附近。雲清霜張望了下,周圍是一塊平地,四野空曠,如果有人藏身很容易就能發現。

  驀地有打鬥聲傳來,雲清霜聽風辨音,那聲響像是來自不遠處的土坡。從這裡望去,隱隱約約能看到兩個黑影,但苦於現今功力全失,無論她怎麼努力,僅瞧得見模糊的面目。

  雲清霜不是好管閑事的人,但對方來自天闃國,同時又是大將尉遲炯的孫子,不僅是西茗國的敵人,將來同樣也會成為北辰國的敵人,她不可能坐視不理。她悄悄的爬上土坡,盡量不發出響聲,幸而那兩匹馬翻滾打鬧的聲響遮蓋住了不大不小的動靜,待她上得土坡,才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面對面站立的兩個人,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對方身上,根本沒有人留意到此間多了一個人的存在。

  左首那人一襲素淡青衣,豐姿雋朗,劍眉薄唇,顏如冠玉。雲清霜一眼就認出他便是尉遲駿,他這樣大的來頭,坐騎又這般惹眼,要想忘記這個名字,也不太容易。

  右首邊那人,著黑色勁裝,五官硬朗,眸子呈十分少見的澄碧色,周身散發的濃重殺氣,令一丈開外的雲清霜都能深切感受到。

  明知他不會注意到自己,雲清霜還是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身體。

  只聽黑衣人不苟言笑道:“尉遲駿,你為何不亮兵器?”

  尉遲駿笑容清澈透明,“用得著的時候自然就會出手。”

  黑衣人有些氣惱,他這樣說,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高手過招,最忌心浮氣躁,還沒動手,他其實已落了下風。雲清霜雖然武功盡失,但眼力未失,孰強孰弱,瞧的分明,可很快她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黑衣人手一揚,亮出一柄長劍,拔劍出鞘,一團磅礡劍氣激射而出,寒光逼人、刃如霜雪,竟是柄不輸於純鈞劍的名劍,這一下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尉遲駿面不改色,唇畔仍微蘊笑意,長眸微眯,神態慵懶,沒有動手的意思。

  練武之人誰都明白先發制人的道理,黑衣人一咬牙,一招翻江倒海直直朝他橫劈過去。

  劍光飛舞,光影隨行,尉遲駿被罩在密不透風的劍氣當中,驚險絕倫,但他絲毫不見慌亂,以輕靈的身法,穿越在刀光劍影之下,衣袂隨風輕揚,說不出的光華照人。

  黑衣人連續劈出十劍,招招又狠又准,每一下都是刺向尉遲駿周身命門要穴,這種以劍打穴的手法江湖中並不多見,雲清霜想到了一個人,呼吸一緊。

  他便是殺手王子湛。他的武功並不是頂好,但江湖傳聞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也有人說他身上自有一股拼勁,往往以性命相搏,多少武功比他高出數倍的人都喪命在他手中,不得不說他確是殺手中的佼佼者。事實究竟如何,無人知曉,因為他從沒有失過手。所有成為他獵物的人,最後都死在了他的龍淵劍下。江湖中有這樣一句話,寧遇閻王,不見一王。這一王指的就是王子湛。

  一瞬的失神,場內形勢更為嚴峻。

  王子湛手掌一翻,龍淵劍飛出一片寒光,四面八方全是他的影子,尉遲駿身法極快,頭一仰,身一偏,劍鋒擦著他的面門堪堪而過。剛剛避過,劍光閃閃,疾風驟雨般的劍勢又到。

  雲清霜哪裡見過這般驚心動魄的比武,不由手指緊握成拳,背脊上涼颼颼的,遠遠望見,也覺心驚膽戰。

  “尉遲駿,你還不亮兵刃嗎?”王子湛怒斥道,雙眼中怒氣一閃而現。

  尉遲駿忽的一聲長嘯,身形一側,用了一個卸字訣,輕巧化解了王子湛辛辣的攻勢,衣袖一揮,手上不知何時多了支玉簫。他舉起玉簫放在唇邊“嗚嗚”吹了幾口,簫聲如泣如訴,仿似傾訴衷腸。

  雲清霜簡直啼笑皆非,在此危急時刻,他還有心思吹簫,當真是嫌命太長了嗎?

  王子湛卻並沒有掉以輕心,他同尉遲駿交手數次,自然知道他這支並非尋常玉簫,乃是采自即墨山上等暖玉制成,不僅能斷金切玉,簫內的純陽罡氣更可傷人於無形。

  尉遲駿默運玄功,配合玉簫中的罡氣,立即轉守為攻。王子湛不僅要運功抵御玉簫中吹出的純陽罡氣,又要抵擋尉遲駿精妙的招式,登時形勢逆轉,身不由己的隨著他的步法打轉。

  這是雲清霜第一次見識到尉遲駿真正的本領。夏侯熙的劍法傳自名門正派,每一招每一式中規中矩,沉穩大氣,而尉遲駿的武功與江湖中各門各派全然不同,也不曾聽說過有人以玉簫為兵刃的,他的招式精妙絕倫,但不是旁門左道般的詭異,相反,身似蛟龍,翩若驚鴻,煞是好看。

  他的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一籌,雲清霜思及當日強替他出頭,淡淡的牽起了嘴角,真如小醜跳梁貽笑大方。

  目光再度投向場中時,局勢又發生了變化。

  王子湛橫劍當胸,虛發一招,將尉遲駿的玉簫引過一邊,再揮出一劍,勢如破竹,尉遲駿揮臂一擋,劍簫相交,“當”的一聲,火花四濺,王子湛在半空中一個轉身,挽起一朵劍花,霍的又是一劍刺去,他封死了退路,完全放棄守勢,這種奮不顧身的飛撲直上和尉遲駿留有余地的打法相比,明顯占了上風。尉遲駿忌憚他不要命的瘋狂舉動,出招閃避愈加小心謹慎。

  這樣一來,形勢又不明朗了。

  尉遲駿欺身近前,突然變招,將玉簫當作判官筆點向王子湛腳上環跳穴,後者慌忙跳開,尉遲駿身手何等敏捷,左手同時出掌,喝道:“著,”一掌已是擊中王子湛左胸上中府穴。王子湛被掀翻在地,尉遲駿只道他傷的不輕,俯下身欲查看他傷勢,誰料王子湛一個鯉魚打挺躍起,冷笑道:“尉遲駿你未免太小瞧與我,你道我連這推經轉脈、易宮換穴的粗淺功夫也不會嗎?”語畢,一聲大吼,雲清霜離的遠未覺著什麼,尉遲駿胸中翻騰,聽來有如在耳邊炸雷一般,原來王子湛使將的是佛門絕學“獅子吼。”

  尉遲駿心頭一凜,這王子湛的功力比之上次又精進了不少,然笑意不改,“一年不見,你的本事又突飛猛進了。”

  王子湛鐵青著臉道:“托你的福。”不待回答,他棄了龍淵劍,逼身近前,五指張開,道:“且讓你試試這分筋錯骨手的厲害。”

  分筋錯骨手是擒拿術中最為歹毒的一種,這一招速度奇快,狠辣無比,尉遲駿不敢怠慢,施展移形換位的絕頂輕功,腳底似抹了油一般,繞過一邊,手中玉簫也沒有閑著,挾帶著風聲,左刺天突穴,中刺檀中穴,右刺靈虛穴。王子湛不避不讓,身前分出很大一個空擋,拼著重傷的危險,掌力驟發,勢如排山倒海。

  尉遲駿焉能給他打中,避過後大怒道,“王子湛,你當我真不敢殺你嗎?”

  王子湛不言不語,劈空的掌力未收,又蓄勢再起,雙掌齊飛,招招都是殺手。

  尉遲駿忍無可忍,俊顏微慍怒意,反笑道:“來的好。”他疾如閃電,玉簫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只聽得劈空之聲不絕於耳,將絕妙無雙的技藝發揮的淋漓盡致。

  王子湛也著實了得,左掌生出一股強烈的吸力,右掌則是剛猛的金剛掌力,若吃他一掌,五髒六腑都會被震裂。

  在旁觀戰的雲清霜一顆心怦怦直跳,緊張的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眼睛不敢稍瞬,生怕錯過了這百年難遇的生死決戰。

  兩人又游鬥數十招後,王子湛頭頂上冒出蒸騰的白氣,反觀尉遲駿,依舊氣定神閑,笑容迷人。王子湛實是敗相已露,只不過還在苦苦支撐。

  尉遲駿身形一閃,一動,玉簫一點,一縱,動作一氣呵成,左手大力拍上王子湛的後背,玉簫點住他頸項,長聲道:“你還不認輸。”

  王子湛噴出一口鮮血,厲聲道:“尉遲駿你殺了我吧。”說罷,閉目等死。

  尉遲駿長笑一聲,揮袖一拂,縱身而起,衣襟帶風,聲音已經到了遠處,“我不會殺你,明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會恭候你的大駕。”

  一轉眼的功夫,人早已去遠,這份輕功,實已到了來無影去無蹤的地步。雲清霜一向對自己的輕功造詣頗為自得,這下也不得不自嘆弗如。

  王子湛手指緊握成拳,泄憤似的一下又一下用力捶地,鬧的塵土飛揚,滿地的狼藉。

  雲清霜想到青驪馬還在土坡下,心念方動,就被王子湛覺察,“誰?”雲清霜見再藏不住,只得現出身形。

  王子湛驚見他人,還是個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大驚之下,喝斥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躲在這裡意欲何為?”

  雲清霜心道:江湖傳聞殺手王子湛心狠手辣,殺人亦不眨眼,如果被他知道自己親眼目睹了這場決戰,他一定會殺人滅口。雖說自己命不久矣,卻也不甘心死在他的手中。但一時半會,又怎麼能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搪塞過去。

  雲清霜檀口微張,瞥見王子湛衣衫上的污血,頓時有了計較。她取出怪華佗當日留給她的玉瓶,沒瞧他一眼,徑自扔在地上,淡然道:“我途經此處,並無惡意。這個給你治傷用。”

  王子湛是殺手,一個殺手身上最不會缺少的就是金創藥,他滿不在乎的兜在手心裡,隨手揭了瓶蓋,聞過後,表情起了點變化,他見多識廣,自然知道是鳳幽草的香味,這是極為罕見的藥草,他也是難得見到。可這位姑娘也不問明他的身份,隨便就給了人。他瞅了雲清霜一眼,疑惑漸深。

  雲清霜見他神色有異便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她半是自嘲半是真心道:“這藥在你這裡總比留給我這個將死之人要有用的多。”

  王子湛微一挑眉,愕然道:“你說什麼?”

  雲清霜眼底悄然掠過一絲落寞,搖了搖頭。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王子湛突然漠然詢問道。

  雲清霜不擅撒謊,老實回道:“縱然不知,也能猜到。”

  “那你為何要救我?”他緊緊盯著雲清霜,那對鷹一般凌厲的眼睛,震懾出駭人光芒。

  雲清霜溫婉一笑,道:“你雖是個殺手,但我依然相信,你並不是一個喪盡天良的人。”

  王子湛放聲大笑,像是聽到了這個世上最好笑的笑話。雲清霜不為所動,沉默著,等他笑夠了才說道:“你明明有機會傷他,但你沒有這樣做。”

  “何以見得?”盡管沒有提起名字,他倆都知道指的是誰。

  雲清霜不答反問道:“你覺得一個赤手空拳的人能在你的龍淵劍下走幾招?”

  王子湛又笑了,但這次笑聲清越了許多。“喪生在王某龍淵劍下的亡魂不計其數,又怎會在乎他的一條命。”

  雲清霜含笑,仿似平靜無波的湖面輕輕掠過的漣漪,“究竟是何道理,你心中比我清楚。”

  在她面前王子湛有無所遁形的錯覺,他狼狽的轉過頭,暗中揣測她的來歷。

  雲清霜容顏別樣澄淨清透,視線飄忽,捉摸不定,盈盈微笑道:“你不忍殺他,他也不願傷你,既然彼此惺惺相惜,為何不能成為朋友?”

  “我沒有朋友。”他不假思索,“我是個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傲然道:“他是我的獵物,我一定要殺了他。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直到我倒下的那一天。殺不了他,等於自毀招牌,那就只好拿我的命去抵。”他不知為何會對著只一面之緣的女子吐露心聲,或許是因為她平淡如水的笑容吧。

  雲清霜的笑容略有晦澀,對於他的見地她無法認同,卻也不會反駁。每個人都有必須完成的使命,她忽然有了主意。她緩步走到懸崖邊上,從懷裡摸出另一個玉瓶,將之拋下了萬丈深淵。回眸一笑:“我也沒有朋友。”

  王子湛並不知道那裡面裝的是延續她性命的靈丹,只覺得這女子行事怪異,倒也頗對他的胃口,只不過他素來特立獨行,沒再放在心上,丟下一句“你還不走”,自顧自坐下調息療傷。

  雲清霜低眉含笑,翩然下了山坡。

  雲清霜跨上馬背,辨明方向後,策馬前行。

  在懸崖上她就已經拿定了主意,故而扔掉了怪華佗贈予她保命的靈藥。既然穿心跗骨針沒有解藥,那她再服用這些藥丸不過是拖延時日苟延殘喘罷了,倒不如拼著恢復幾分功力,去做一些在她看來有益的事。

  翻過延綿起伏的兩座高山,一個熟悉的背影進入了她的視野。

  只一瞬的驚訝,雲清霜微笑恢復如常。並沒有出乎她的意料,不是嗎?她的青驪馬同樣惹眼招人,尉遲駿不可能不記得。

  他轉過身,眉目疏朗,豐采高雅,唇邊噙著幾不可察的淡笑,似乎是專程在這兒等她。

  尉遲駿手一攔,目光在雲清霜臉上逗留少許,她施施然躍下馬,眼神略帶寒意。

  “姑娘曾對在下有恩,但在下一直沒有機會向姑娘道謝。”尉遲駿深深一揖,嗓音輕柔溫和。

  雲清霜平一平氣息,半側轉身,“公子言重了。當日之事,是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在關公面前耍大刀,倒叫你看笑話了。”她說話慢條斯理,不輕不重,手指攏過鬢發,嘴角含笑,但眼中一絲笑意都沒有。

  尉遲駿碰了個軟釘子也不惱,他依舊笑道:“姑娘武藝高強,輕功卓絕,在下心中欽佩的緊。”

  這一句話觸到雲清霜心頭痛處,當下冷了一張臉,本就清冷的眼眸更添了幾分漠然。遭遇變故後,從前孤僻偏執的性子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斂去笑容,口氣亦有些不悅,“公子口口聲聲向小女子致謝,是不是在提醒小女子也該感激公子的恩德?”她右眉挑高,神色如常般鎮定,“多謝公子不殺之恩,小女子感恩戴德,沒齒難忘。”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這哪裡是在道謝,分明是含沙射影,句句帶刺。尉遲駿卻不以為意,只喉頭溢出一絲極輕的笑。“如此看來,我們是扯平了。”

  雲清霜輕哼一聲,並不接話。

  那笑意從他眼底深處流淌開來,尉遲駿緩慢道:“在下想跟姑娘打聽個事兒。”

  雲清霜收起萬千情緒,正了神色,“什麼事?”心頭不受控制的一跳。

  “王子湛的傷勢如何了?”他唇角笑意淡去,蹙起眉。

  雲清霜錯愕了一下,倒沒有料到他問的會是這件事。情不自禁迎上他的目光,那對深思的眼眸,若墨子星辰,幽黑清亮,又如廣闊的大海,一眼望去,深不見底。此刻,他雙目正一眨不眨的盯著她瞧,光芒四射的旭日給他線條分明的側臉鍍上一層金色。

  一時炫目的睜不開眼,雲清霜低下頭,紅了半邊面頰。靜了半晌,她方道:“你根本無心傷他,他又怎會有事?”這一掌如若打在雲清霜身上也不會有性命之憂,何況武功在她之上的王子湛。

  尉遲駿拂了衣角,淡淡而笑。

  雲清霜心裡其實存了很多疑問,但她和尉遲駿僅幾面之緣,而且兩人的身份又極其微妙,她沒有立場去詢問,尉遲駿也不可能告訴她。她平靜的抬起眸子,那裡恬淡靜謐,“公子如果無其他事,小女子就先行一步了。”

  還未等到尉遲駿開口,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突然從草叢中竄出來,雲清霜定睛一看,甚是眼熟,淡黃色的毛發有些褪去,如今是雪練似的白,無一根雜毛,因它前肢上包扎傷口的布條猶在,雲清霜一眼就認了出來。

  雲清霜驚喜莫名,不覺停住了步伐。那雪貂躍起有半人身高,直往她懷裡鑽,雲清霜樂呵呵的笑出了聲,伸手撫摸它柔軟的毛發,唇畔流露不經意的溫柔。一仰頭,撞入一對如墨般黝黑的眸瞳,雲清霜的手停了一瞬,他澄澈的眼眸裡蕩起了一波漣漪,笑容愈加粲爛,如沐春風。

  雲清霜臉微燙,她垂下眼瞼抱起雪貂,輕輕一皺眉。

  驀地,一聲壓抑的低呼驟然在耳畔響起,“姑娘小心。”雲清霜尚未反應過來,一條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迎面撲過來。雲清霜身法再快也避之不及,說時遲那時快,尉遲駿手一揚,將腰間玉佩當暗器射出,正巧打在那黑影的腿上,那黑影吃痛的嗷嗷亂叫,退開了數步。

  這一切發生的極其突然,雲清霜甚至還來不及害怕。待她發現黑影是何物時,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是一只壯碩的成年黑狼,眼裡放出藍幽幽的冷光,讓人毛骨悚然。此刻,它貪婪的目光落在雪貂身上,若不是剛才吃了大虧,早就再度撲上前去。它支楞著尖耳朵,拖拉著像掃把似的大尾巴,張開血盆大口,嗚嗚叫了幾聲,因忌憚尉遲駿暗器的厲害,聞風不動。

  雲清霜低低喘息,暗呼僥幸,若不是尉遲駿及時出手,剛才那一下勢必咬斷她的脖頸。此時她才感到後怕,額頭、手心皆汗涔涔的。

  尉遲駿緩步移到她身旁,低聲道:“上馬。”一邊和雲清霜說話,雙眼沒有離開過那條大尾巴狼。

  這情景這對話似曾相識,雲清霜不覺失笑。但在這危機關頭,又實在是不好笑。

  尉遲駿瞪了她一眼,護在她身前。“你先走,這裡交給我。”玉簫早就執在手中,蓄勢待發。

  雲清霜應該聽從他的話,立時策馬,但不知為何,她卻沒有照做。她手探入囊中抓了一把梅花針,眸心閃過一道精光。

  尉遲駿看在眼中,不禁苦笑,這位姑娘的性子倔強至斯,生死關頭,還要爭個高下。

  黑狼四肢舒展,趴在了地上,像是卯足了勁要耗下去。雲清霜自然不會如它意,一把梅花針盡數撒了出去,可她忘記自己失了內力,那些梅花針沒近它身就紛紛墜落,難得有幾根力道是用足了卻失了准頭。

  這一下把那大尾巴狼惹惱了,它狂吼一聲,震的地動山搖,磷火似的眼光一閃,身軀彈跳起來,發瘋似的直撲雲清霜。

  它快,尉遲駿更快,玉簫揮舞,緊接著又是一掌拍出。

  黑狼不慌不忙,後肢一掃,格開了玉簫,身體翻騰,前肢掃向尉遲駿,來勢洶洶,一招一式儼然一位武林高手般有板有眼。

  雲清霜驚異萬分。同黑狼搏鬥中的尉遲駿亦然,他的勁力全凝聚在玉簫上,但沒有一下可以點中黑狼的身體。

  那大尾巴狼異常靈活,身形一轉一頓一側,使的還是盤龍繞步的身法,令尉遲駿更為詫異。

  尉遲駿防的滴水不漏,大黑狼沒有辦法傷到他,同樣,黑狼狡猾多端身手了得,尉遲駿也給不了它致命一擊。

  一人一狼呈現僵持局面。

  雲清霜看在眼中,急在心裡。天色漸黑,入夜前如不能脫困,形勢會愈加凶險。她剛想不顧一切上前助尉遲駿一臂之力,一陣凄厲的簫聲傳來,忽遠忽近,忽輕忽重,四處張望,卻看不到人。

  那條黑狼的大尾巴在地上一掃,身體直立起來,像是回應似的嚎叫。

  雲清霜暗道不好,它莫非是在召喚同伴。一個已經難以對付,如果成群結隊而來,焉有命在。唯一的辦法只有痛下殺手,盡快解決掉它,倚仗馬快迅速逃離。

  雲清霜再無猶豫,她走的匆忙,純鈞寶劍遺忘在了邀月小築,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橫在胸前。

  尉遲駿來不及阻止,雲清霜已使出了落雲劍法的最後一式也是最精妙的一式萬劍歸宗,盡管她用的不是寶劍,但威力絲毫未減,萬道光芒如萬把利劍倏然壓下,滿以為這次定能一擊即中,誰料那黑狼身軀往後一彎,從雲清霜腋下鑽過,一下繞到了她的身後,在意想不到的方位伸出利爪往她腕上一拂,將她掀翻在爪下,尉遲駿解救已是不及,雲清霜只得閉目受死。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原本凄厲的簫聲一變,轉為低沉婉約的旋律,壓在雲清霜胸前的狼爪收了回去,她頓時覺得呼吸一暢。

  再一看,那條大尾巴狼規規矩矩的退到離他們大約三丈距離外,耷拉起耳朵,溫順如綿羊。

  簫聲愈來愈近,一會悠長高亢,一會又是輕柔平緩,如一陣輕柔的晚風拂過竹林,使人如痴如醉。

  尉遲駿伸過一只手,笑的甚是溫和,他柔聲道:“你沒事吧?”

  雲清霜聽的太過投入,以至於忘記自己還坐在地上,她脈脈含笑,謝絕了尉遲駿的好意,自個站起,拍去衣衫上的塵土。

  那同輕雲漂浮般無定的簫聲轉眼已到耳畔,來人全身俱罩在黑色中,一頂寬大的鬥笠從頭兜下,遮住了臉,別說老少,就連男女都分不清。

  一身黑衣的怪人撫摸它的腦袋,它搖頭擺尾,就像養熟的貓兒一樣馴良,雲清霜目瞪口呆,片刻,才緩過神,同尉遲駿交換了下眼色,都吃不准這突然出現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怪人的視線掠過雲清霜,最後落在尉遲駿身上,略有深意的笑了。

  “前輩,”尉遲駿的話還未出口,怪人忽地向他攔腰就是一掌。

  這一招出其不意,尉遲駿壓根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襲擊,沒作多想,身體懸空,斜躍開數丈,怪人撲了個空,不禁哈哈笑道:“妙極,再來,再來。這次讓你先出招。”

  “請前輩指教。”尉遲駿不再客氣,暖玉簫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揮了個圓圈,罩住怪人的身形。豈料,怪人倏地沒了人影,白光一閃,笑呵呵的從尉遲駿腋下現出身形,指尖輕彈,尉遲駿胳膊一酸,玉簫已是到了怪人的手中。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的手法,初看並不深奧,但他拿捏的毫釐不差,前後不過一招,尉遲駿就已落敗。不但他不能相信,雲清霜也覺不可思議。她是親眼見識過尉遲駿的本領的,單論功力還在沈煜軒之上,如此慘敗,這怪人的武功豈非比師傅更勝一籌。

  “咦,”那怪人把玩著玉簫,微微出神。

  雲清霜悄悄的走到尉遲駿的身旁,問道:“你還好吧?”

  尉遲駿搖搖頭道:“我沒事。”臉色極為難看,他為人自負,卻在這怪人手下連一招都過不了,難免灰心喪氣。

  怪人把玉簫收進懷裡,嘻嘻笑道:“小子,伸手不錯,是個可造之材。跟我走。”他手腕一翻,長袖揮舞,身體前傾,以極其古怪的身法躍到尉遲駿跟前將他一把揪住,又瞅了一眼雲清霜,笑的露出一口白牙,“你這小女娃子也一起吧。”又將雲清霜夾在另一只胳膊下。他左右開弓,叫聲“走,”凌空飛起,身法之快,聞所未聞。

  他帶著兩個人,還能健步如飛,如履平地,這等奇妙的身法,連向來以輕功為傲的雲清霜也大開眼界。

  更為神奇的是,那一頭大尾巴狼上躥下跳,身輕如燕,始終跟在了後面。

  約莫半個時辰後,怪人停了下來。手一松,雲清霜和尉遲駿徑直摔落地上。有厚厚的草皮墊著,倒不覺得疼痛。

  怪人也不理會他們,半跪著扒拉了好一陣,咧嘴笑道:“是這裡了。”掀開的草皮下,露出一個黑乎乎的大洞,他張開五指,抓了尉遲駿一扔,“進去吧。”隨後依樣畫葫蘆,雲清霜也被他扔進了洞裡。

  洞很深,不知過了多久,雙腳才著了地。洞內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雲清霜試探著喚道:“喂……”

  無人應答。

  雲清霜揪緊了領口,她雖是練武之人,但女孩子怕黑是天性,不覺緊張的死死咬住下唇。

  “喂。”尉遲駿明明比她先下來,沒有道理只剩她一個人。她不死心的繼續喚道。

  角落裡發出輕微的聲響,雲清霜大喜,“喂,你在嗎?”

  “姑娘是叫在下?”清緩的嗓音帶一點點的低柔。

  “……”雲清霜擰了擰眉,“這裡除了你還有旁人嗎?”

  尉遲駿輕笑出聲,“可是在下不叫喂。”

  雲清霜呆了剎那,被堵的一時說不出話。她其實是知道他的姓名的,因為某些原因,對他心存顧忌,所以遲遲叫不出口。到底是對黑暗的恐懼占了上風,她問道:“你身上可有火折子?”

  “沒有。”尉遲駿答的很快,雲清霜心下一陣失望。

  氣氛似繃緊了,兩人皆沉默。

  過了一會,一道白光倏忽亮起,將洞穴照亮有如白晝,光芒打在尉遲駿的臉上顯得極為柔和。雲清霜楞了一瞬,瞅到他手中握著的一物時才恍然。

  那是一顆夜明珠,通體散發由綠到白的熒光,圓滑而光潤,古人雲:懸明珠與四垂,晝視之如星,夜望之如月,誠不欺人也。

  “你……”雲清霜忿然,他身上明明藏著這樣的好東西,直到現在才拿出來。

  尉遲駿不由笑了出來,這一笑,粲然動人。“姑娘只問在下身上有沒有帶火折子,在下並沒有欺瞞姑娘。”

  雲清霜知道口舌之爭,自己定然落於下風,索性閉了嘴一聲不吭。

  又過了半晌,她實在忍不住出言譏諷:“你的兵刃都被人奪了去,虧你還笑的出來。”

  尉遲駿聞言略牽了牽唇角,苦笑道:“這位前輩武功奇高,在下不是他的對手。”

  雲清霜對他的印像稍有改觀,他不掩飾失敗,說話間語氣沉著,神情坦然,倒不失為一坦蕩君子。

  “哈哈哈哈,你小子倒很有眼光。”那怪人不知何時來到的,竟一點聲息都沒有。雲清霜吁了口氣,幸好話中沒有對他不敬。

  尉遲駿仰起頭,深吸口氣,冷靜的問道:“不知前輩帶晚輩二人來此,所為何事?”

  怪人朗聲笑了起來,“你資質不差,我又剛巧在找衣缽傳人,所以想收你為徒。”也不問問尉遲駿願不願意,就這樣替他做了主。

  雲清霜想笑又不敢笑,哪有強迫收人為徒的道理。

  尉遲駿不為所動,態度淡定從容,“承蒙錯愛,恕難從命。”

  “為何?”怪人大怒,兩道眉毛擰打成結。

  “江湖中人最重一個義字,晚輩斷不能做改換門庭之事。”尉遲駿斬釘截鐵道,湛然自若,風采依舊。

  怪人失笑道:“又不是讓你欺師滅祖,這算得了什麼大事。”

  尉遲駿目光皎皎,堅定的搖了搖頭。

  “你膽敢拒絕我。”怪人臉一板,目光鋒利如劍。

  尉遲駿抱了抱拳,恭敬道:“家師對晚輩恩重如山,望前輩海涵。”

  “哼,”怪人重重一拂袖,“且關你幾日你好好想清楚了。”遂離去。

  氣氛再度凝結。

  不知過了多久,雲清霜聽到尉遲駿的聲音平平響起,“真是對不住,連累你了。”

  雲清霜微微一笑,“這事要怪也怪不到你頭上。”

  尉遲駿面帶歉意道:“等他再來的時候,我便求他放你走。”

  雲清霜不接話,自嘲的笑了笑。如若她的功力不能恢復,即便出去了也形同廢人。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頭頂上方驀地落下一物,尉遲駿眼疾手快抓在掌中,卻原來是一個半舊的籮筐,裡面裝了些食物。

  只是一碗糙米飯,一壺清水,幾個窩窩頭,雲清霜覺得難以下咽,尉遲駿倒吃的香甜。等他吃完,雲清霜手中捏著的那個,還剩大半。他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姑娘,吃了才有氣力。”

  雲清霜也知這話不錯,幾口吞下,又灌了半壺水下去,勉強填飽了肚子。

  初進洞時,太還未完全黑下來,由此判斷,此刻差不多該是戌時,雲清霜這幾天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吃罷飯,就退至角落閉目小憩。可心頭沉重,思緒萬千,怎麼都無法安睡。

  半夜的時候,竟發起燒來。頭暈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打轉。一會兒冷的仿佛置身於冰窟中,一會兒滿臉緋紅,熱的渾身似被黏糊糊的稠漿裹住。神思恍惚,夢中好似有人輕輕擁住了她,低呼她的名字。她仰首直視他眸心,那深邃得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直叫人失了心智。“師兄,”櫻唇吐出兩個字,頭一歪,軟軟的倒在他的肩頭。

  那略帶涼意的手探上她滾燙的額頭,雲清霜舒服的低吟了一聲,尉遲駿卻嚇了一跳,“怎麼燒成這樣?”那額頭燙的如火爐一般。

  “姑娘,姑娘,”尉遲駿拍著她的臉,試圖讓她清醒一些,但病勢洶洶,雲清霜神智已近模糊。

  “前輩,人命關天,你先救這位姑娘。”尉遲駿大聲叫喚,但根本無人回應。

  轉瞬之間,雲清霜又打起了哆嗦,“好冷,”她獨自喃喃道。

  尉遲駿脫下外衫,罩住她單薄的身軀。這裡沒有水,空氣亦不順暢,尉遲駿手忙腳亂的在囊中一頓翻找,也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藥丸。簡直束手無策。

  “好冷,師兄,抱緊我。”雲清霜渾身發顫,腳站不穩,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尉遲駿的身上,幸好她嬌小玲瓏,不覺得吃力。尉遲駿躊躇半晌,將她緊緊摟在了懷裡。

  “師兄,”雲清霜低低嗚咽,“不要離開我。”

  尉遲駿心頭一緊,神色凝重了幾分,手臂重重一勒,把她抱的更緊。

  “師兄,求你不要離開我。”雲清霜低聲的乞求落在尉遲駿耳中,一種惆悵的情緒,在他眸中逐漸彌散開,他撫過她飛揚的發絲,悶聲道:“我答應你,永遠不離開你。”

  雲清霜似貪吃的孩童得到了她想要的糖果後滿足的笑了,絢麗如皎潔的明月。尉遲駿低頭看住她,因高燒不退,雙頰嫣紅,平添了一抹醉人的嬌媚,一時舍不得移開眼。

  被這樣熾烈的眼神注視著,雲清霜壯起膽子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邊蜻蜓點水般的印下一吻,又嬌羞萬分的別轉開頭。這是她在清醒狀態下絕對不可能做的事。尉遲駿心中說不出是何種滋味,只是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再度低頭時,雲清霜已經靠在他胸前睡著了。沉靜的睡顏,唇角勾起淡笑,在她不近人情的外表和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表像下,其實有顆極度脆弱和敏感的心。

  雲清霜忽地皺起了眉頭,莫名的輕嘆一聲,身體動了動,在他懷裡找了個更為舒適的位置後,又沉沉睡去。

  她身上到底背負了多少東西,在夢中也不得安寧。手指攀上她的額角,溫熱的指腹輕柔的平復下她眉心的些微皺褶。

  她的額頭灼熱如烙鐵,然手腳冰涼,正經受著冰與火的雙重考驗。尉遲駿把她的雙手放入自己的懷裡,用體溫溫暖她冰冷的身體和冰封的心,暗自企盼她能順利的熬過這一劫。

  尉遲駿不能再坐視不理,他大聲道:“前輩,請現身一見,晚輩有事相求。”

  怪人的聲音幾乎在同時響起,“什麼事?”他以一個極其漂亮的姿勢翻身穩穩落下,眼角瞥到尚在尉遲駿懷抱處於昏迷狀態的雲清霜,頓有所悟。

  “前輩,這位姑娘病的很重,請你務必救她。”尉遲駿面色微冷,然掩不住眼中深深柔情。

  怪人無聲輕嘆,這位師侄倒同自己當年有幾分相似。他衣袖一揮,“接著。”

  尉遲駿一揚手,一顆朱紅色的藥丸沒入掌心。

  “喂她服下。”

  尉遲駿依言,但藥丸放入雲清霜口中,她卻咽不下去,卡在喉嚨裡,上不上下不下的,極為難受,只聽得她干嘔幾聲,又把藥丸吐了出來。

  “你扶住她,”怪人命令道。手抵在她背後,少時,一小股白煙從雲清霜的頭頂冒出,轉眼飄散,不一會,她全身都被汗水浸濕,怪人亦大汗淋漓,“現在可以喂她吃藥了。”

  尉遲駿心中疑惑重重,他使用的分明是師門絕學少陽神功,尉遲駿也會,但比不得他功力深厚,眼下顧不得這些,救雲清霜才最重要。

  怪人看雲清霜順利服下藥後,又道:“你現在替她換掉濕衣。”

  尉遲駿大窘,瞬時紅透耳根,“這萬萬不可。還請前輩遣一位姑娘家替她寬衣的好。”

  怪人沉聲道:“胡說八道,我數十年都是一人居住,哪來的姑娘。她身上的濕衣若不盡快除下,寒氣侵入肺腑,勢必又要大病一場,依她如今的身體是絕難支撐的,你自個琢磨著辦。”後一句則是指著雲清霜說的。

  “前輩,”尉遲駿還待據理力爭,那怪人剛才站立之處,此刻已是一片空地。

  此時雲清霜輕吟一聲,恍惚清醒過來,尉遲駿忙道:“姑娘你醒了,你現在感覺如何?”等待許久,沒有聲響。

  再低頭看她,雙目仍舊緊閉,眉心絞在一起,還是無知無覺。

  尉遲駿呆立良久,目光停留在她嬌美的容顏上,尋思片刻,閉上眼摸索過去,手指無意間碰到一處柔軟,背脊僵硬了下,一張俊臉紅暈遍布。

  定了下心神,重新探上她的衣襟,感覺她渾身的皮膚燙的炙人,無暇顧及衣物下無邊的春色,硬著頭皮解開衣帶,除下了濕衣。胡亂替她擦干身體,臨到穿衣時又犯了難。實在沒有辦法閉著眼為她更衣,只得半側過身體,讓視線盡量不要落在她的身軀上,但在此過程中,眼角還是幾次瞥到她玲瓏有致的曼妙曲線。

  尉遲駿頓覺口干舌燥,手指輕顫,費了好大勁才替她穿戴整齊。長長的吁出一口濁氣,腦中不時浮現適才的旖旎景像。盤腿而坐,納氣吐息幾個來回,方靜下心。

  一睜眼,那怪人又不知打哪裡冒了出來,探過雲清霜的額頭道:“燒退了。”當真是來去無蹤,這份輕功足以驚世駭俗。

  乘著雲清霜未蘇醒之際,尉遲駿急於解惑,開口道:“前輩。”

  那怪人似能猜出他心中所想,迅速接話,“你一定奇怪為何我會使少陽神功對嗎?”

  尉遲駿微一挑眉,這位前輩莫非還擅長讀心之術。盡管如此,他仍點了點頭。

  怪人笑意莫測高深,“你的師傅沒有和你提起過有位師伯嗎?”

  一經提醒,尉遲駿霍然省悟,眼中肅然起敬,“前輩您是……”

  怪人緩緩摘下鬥笠,現出一張刀疤縱橫的臉,“我便是你的師伯丁逸。”

  饒是尉遲駿事前做了心理准備,還是被那可怖面容驚了一跳,但他是何等樣人,只一瞬間的功夫神情就恢復如常,心中疑團既釋,他立刻上前行師門大禮,雙膝剛屈,一股強大的力道制止了他,力道剛猛卻不霸道,他只能隨之直起身軀,暗自敬佩這位師伯的功力真是深不可測。

  “師侄不必多禮,你且坐下。”丁逸捋了捋頷下白須,微笑道。

  尉遲駿聽師傅說過師伯為人最是豁達,向來不講究虛禮,當下也不再堅持,依照他的吩咐坐於他對面。

  “你師傅收了個好徒弟啊,”丁逸笑呵呵道,雖然他笑起來臉上更顯猙獰,但尉遲駿已知他身份,也知他沒有惡意,自然不覺得恐怖了。

  “師門武功博大精深,師侄所學還不到萬一,實在慚愧。”尉遲駿謙虛道,笑容淺淡。

  丁逸眸光自他臉上飛掠而過,“你師傅的本領你已學得大半,所差的僅是火候,再有幾年的熏陶,當可擠上一流高手的行列。”他只需稍加試探,便知其武學造詣的深淺,尉遲駿年紀尚輕,武功已到此境界,前途不可限量,他不禁欣慰,師門絕學後繼有人。

  尉遲駿沉默不語,神情淡然。按理說,他得此誇贊,即使不喜形於色,至少也是含蓄微笑,怎麼都不該是這種表情。丁逸略一琢磨,了然於心,他揚聲笑道,“師侄無虛介懷,我對本門武功的每一招每一式皆了若指掌,敗給我並不丟人。”

  尉遲駿細細一想,確實如此,武學的精妙之處在於出神入化層出不窮,若有人能預先知曉敵人下一招式,那克敵制勝便輕而易舉,思及此,他心情舒暢許多。但隨之又有疑惑湧上心頭,他略略躊躇,終於問道:“師伯既早知我的身份,為何還要迫我為徒?”眼角淡淡瞥過雲清霜,言下之意,還連累了這位姑娘。

  丁逸抬首睨了他一眼,“我只想考驗你的為人,你也果真沒有令我失望。”他視線平和的掃過雲清霜依舊緊閉的雙眼,“她的病情如此凶險,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這時方有所悟,“奇怪,我給她服的是天靈丹,可治百病,照理早就該蘇醒了。”

  尉遲駿神色一滯,但他沒有抖落自己的慌張,先一步以手覆上她的額頭,舒了口氣,“燒的確是退了。”

  丁逸神情卻未見輕松,他為雲清霜把過脈後,面色愈加凝重了。

  “師伯,她怎麼樣了?”尉遲駿見丁逸遲遲不開口,忍不住催促。

  丁逸收回手,微眯了一會眼,“她是中了毒,可我醫術平庸,斷不出是何種毒。不過她燒了一整晚都沒事,想必毒性不算太厲害。”他哪知雲清霜曾經服過怪華佗配置的良藥,暫時把毒性壓制住,但她已多日沒有服藥,毒氣逐漸上湧,才導致昏迷不醒。

  尉遲駿神色稍緩,他漆黑的眸色蘊出點滴光采,投射向雲清霜的目光越發柔和。

  丁逸哂笑,眼色微動,“師侄,這姑娘是你的心上人吧。”

  仿佛是心底的秘密被看破,尉遲駿俊臉微紅,語音略嫌清冷,“師伯誤會了,我與她僅是萍水相逢。”這話卻是欲蓋彌彰。

  丁逸也不點破他,目光深邃柔和,然笑意更甚。

  尉遲駿滿臉臊紅,急於澄清,局促道:“師伯,她有心上人的,便是她的師兄,她昏迷中還在呼喚他的名字。”他輕輕嘆息,目中黯然失色。

  丁逸有一瞬間的恍惚,此情此景,自己年輕時候也曾經歷過。

  此時,雲清霜檀口微張,嚶嚀一聲,看情形就快醒來,這話題就此作罷。

  尉遲駿勉力撐起笑容,手指慢慢握緊。雲清霜睜開眼睛的同時以手撫額,唇半啟半合呢喃著,“頭好痛。”

  “姑娘你大病初愈,仍需好好休息。”視線徘徊在雲清霜淡紫色的衣袖和衣襟兩點之間,尉遲駿頗有些不自在。

  雲清霜沒有覺察有任何不妥,向尉遲駿道了謝,反倒是尉遲駿始終不敢抬頭正視她。

  她略微欠身,這才注意到這裡多了一個人的存在,待她看清楚丁逸的面容時,幾乎驚叫出聲。但她應變極快,自小修習的禮教也讓她懂得如何不傷害別人的自尊,盡管心“嘭嘭”亂跳,她竭力保持鎮靜。

  丁逸看在眼裡,對雲清霜的印像大為改觀。初時以為她不過是一嬌生慣養的柔弱女子,如今看來,也經過幾番歷練,並且秉性淳樸善良,倒也配得起他的師侄。“姑娘,你中了毒,你自己可知曉?”

  雲清霜的肩頭幾不可察的輕顫了下,怡然一笑,簡短道:“不打緊。”不再贅言。

  丁逸見她神色間似不願多說,也便作罷。

  ============

  她急於離開這裡,但礙於性命乃丁逸所救,不好開口,但她心知再耽誤不得,於是向丁逸提出離開的請求。

  丁逸還沒來得及張口,尉遲駿先道:“姑娘,你的病……”

  “已經無礙了。”雲清霜打斷他。

  “如此甚好。”丁逸呵呵笑著。

  雲清霜心中一寬,這位前輩畢竟還算是通情達理。

  誰知丁逸又道,“既然你的病好的差不多了,那就可以開始了。”

  “開始什麼?”雲清霜愕然。

  “我要傳授你一套劍法。”

  雲清霜瞬時就冷了臉,他不但強迫尉遲駿為徒,如今還要威逼她。說話不再客氣,“強人所難的事,前輩似乎做上癮了。”

  丁逸並沒有生氣,相反醜陋的面容上容光煥發,“丫頭,天底下要拜我為師者多過牛毛,我相中你,那是你的福分。”

  雲清霜昂起頭傲然道:“我乃邀月山莊柳慕楓門下二弟子雲清霜,家師武功登峰造極,出神入化,我何須改拜他人為師。”

  “原來你是柳兄的高足。”雖有些出乎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丁逸沒有同雲清霜交過手,不知她的武功底細,但為她驅病之時,覺察到她體內真氣雖弱卻不紊亂,儼然出自名家。如今她自報師門,丁逸方恍然大悟。

  尉遲駿聞言卻是一呆。

  “沒錯。”雲清霜神色疏淡。

  原以為丁逸會因此忌憚,熟料他笑意更甚,“如此更妙。我同你師傅有幾十年的交情,他定會買我這個面子。丫頭,我這套劍法你是非學不可了。”

  尉遲駿不解的瞥了丁逸一眼,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麼做,心思轉動,仍沒有答案。丁逸沒有理會他,心道:若不是為了你這小子,我何必趟這趟渾水。

  雲清霜貝齒輕咬,“師傅從未提起過您。”她仍是不信,到底語氣軟了許多。

  丁逸長笑三聲,“我丁逸雖不才,還不至欺騙一個小女娃子。”

  雲清霜垂眸不語,暗道:此言不虛,他騙她確實得不到任何好處。

  丁逸見她似有所動,當即乘熱打鐵,“丫頭你放心,我不要你行那拜師禮,待你學會劍法,便立刻讓你走。”

  “此話當真?前輩不會反悔吧?”再沒有其他辦法,雲清霜只得屈從。

  “一言九鼎乃大丈夫行徑,哪有反悔的道理。”丁逸失笑,他的武功和地位已達一代宗師的境界,如今卻被雲清霜這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懷疑,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姑娘的性子著實不討人喜歡,可對著她,也硬是發不了脾氣。

  “你倆在這裡等著,我去去就來。”丁逸話音剛落,人已經不見了。

  留下雲清霜和尉遲駿大眼對小眼,誰也沒吭聲。

  見到雲清霜,尉遲駿便不可控制的憶起那夜的情景,臉上不由得一紅,訥訥的別開頭。

  雲清霜心思純淨,沒做多想,只覺得他與從前的行為大相徑庭。

  很快,丁逸就返回,手上多了兩柄長劍。

  丁逸將其中一柄扔給了雲清霜,她沒有推辭,她的純鈞寶劍落在了邀月小築,正缺一件順手的兵刃。

  劍鞘即精致優雅,劍脫鞘,宛如秋水芙蓉雍容清冽,光華攝人,再瞧丁逸交到尉遲駿手中的另一把寶劍,劍身上飾有七彩珠,九華玉,上方仿似有一團雲氣籠罩。雲清霜的師傅是相劍的大行家,她耳濡目染,也識得一二。這兩柄劍,乃所有學武練劍之人夢寐以求的利器,價值連城。

  “好劍,”雲清霜贊嘆道。

  丁逸得意的道:“你們看劍鞘。”

  雲清霜手中這柄上刻“秋水”二字,尉遲駿那把則是“行雲”,行雲流水,宛若天成,當真配得起這名。

  “前輩慧眼,不知是從何處購得這兩柄名劍?”雲清霜興致勃勃的問道。

  丁逸神情舒展,閑閑道:“這劍是這洞穴的主人留下的。”

  雲清霜一直以為這裡便是丁逸的居所,卻原來另有玄機。

  丁逸頓了頓,復道:“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不僅留下了兩柄寶劍,還有一本劍譜。”他手上捏著的薄薄的冊子,想必就是他口中的劍譜。

  雲清霜忽然領悟到他的意圖,果不其然,丁逸續道:“你學了這套劍法,也就是他的隔世弟子。”他早就看穿雲清霜心中所想,又補充了一句,“我沒有修習過這套劍法,你得照譜習練,能否有所成,還要看你的悟性。”

  雲清霜心下一松,盡管之前她答應了丁逸學藝,但畢竟心存疑慮一直耿耿於懷,現在這樣既不違背師門,又可遂了這位高人的心願,真可謂一舉兩得。“多謝前輩。”這回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丁逸微微一笑,把劍譜鄭重交付雲清霜。

  ============

  雲清霜聰慧過人,僅用了兩天功夫,就將口訣背的滾瓜爛熟。

  初時她不以為意,認為這套劍法不過如此。她畢竟是柳慕楓的徒弟,家學淵博,尋常武功哪入得了她的眼。

  但幾天學下來,她為之心折。

  劍譜扉頁上沒有書名字,只能暫且稱之為無名劍法。

  無名劍法,同她所學的落雲劍法全然不同。

  落英劍法注重內力同劍招相結合,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內功越高,威力越強,而無名劍勝在詭異多變,每一招都從旁人無法想像的角度刺出,出其不意,制得先機,因此對內力的要求反而不是很高。雲清霜所中穿心跗骨針之毒,最忌諱動用內力,落英劍法不能輕易使用,而無名劍法正合她用。

  雲清霜喜不自勝,對創始無名劍法的前輩高人更是欽佩。

  對於雲清霜的悟性和資質丁逸贊賞有加,當然她的勤奮努力他也同樣看在眼裡。

  這一日,丁逸忽然把雲清霜叫到身旁,笑道:“清霜,無名劍法你練了有一段時間了,今日我想試試你的功力。”

  雲清霜略一遲疑後道:“請前輩賜教。”

  丁逸笑出了聲,“若是我親自出手,豈不是有以大欺小之嫌。師侄,就由你代勞。”

  “是,師侄領命。”尉遲駿嘴角勾勒淺淺笑容。

  雲清霜這才知錯怪了他。之前,尉遲駿對待丁逸謙卑有禮,雲清霜認為他膽小懦弱,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如今方知他們乃師叔伯關系,自然不能相提並論,不禁為自己的莽撞武斷感到羞愧。但隨之,更深的疑惑浮上心頭。既然尉遲駿是丁逸的師侄,他們為何到今日始相認。她並不了解前情,加上她對尉遲駿始終抱有警惕性,所以,稍有疑慮,矛頭一定會指向他。

  尉遲駿哪裡知道她萬千思緒起伏不平,輕頷首,眼中的暖意恰到好處,“雲姑娘,請。”

  雲清霜跟隨他來到一處平地,這兒是她平日練劍所在,寬敞,明亮,景色宜人。

  兩人對望了一眼,雲清霜微垂下眼,淡淡道:“尉遲公子,請指教。”

  尉遲駿知她不肯先行出招,也不再浪費唇舌,右手橫劍防身,左手玉簫一展,用的正是師門絕技迎風十八式中的風起雲湧,玉簫如影隨形,仿似從四面八方攻來,四處都是尉遲駿的影子,雲清霜絲毫不懼,她迎面而上,抖落一朵劍花,劍光重重,反而將尉遲駿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次的比武是相互切磋,點到為止,因此不存在以性命相搏,比之尉遲駿王子湛之戰,凶險要小許多,但也正是因為如此,雙方可以將各自的技藝發揮到淋漓盡致。

  尉遲駿輕功武藝皆勝雲清霜一籌,但雲清霜新學的無名劍法,同其他劍術相比根本就是反其道而行,角度刁鑽,劍招奇詭,前五十招內二人平分秋色。

  丁逸捋著半白的胡須,在一旁瞧的津津有味。

  五十招後,雲清霜因為大病初愈,又身中劇毒,不可驅動內力,身法漸漸凝滯,完全是靠著奇詭多變的招式才勉強抵住尉遲駿凌厲的攻勢。但動作已是遲緩,且氣喘吁吁,香汗濕透了羅衣。她的身法不復靈活,精妙絕倫的劍術便施展不開,尉遲駿覷准一個機會,蕩開她的寶劍,玉簫點上她的肩頭,單手托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眼底有輕柔的光澤。

  丁逸道:“你已經基本掌握了無名劍法的要訣,現在所欠缺的僅是火候,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他悠然一笑,“我也兌現當日的承諾,你隨時可以離開。”

  雲清霜低低喘氣,所幸丁逸以為她病體剛愈,才敗給尉遲駿,若讓他知曉自己所中之毒如此猛烈,可就沒法輕易脫身了。她微微一躬身,“多謝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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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清霜在當日傍晚就騎青驪馬離去,神色匆忙,甚至沒來得及同尉遲駿告別。

  尉遲駿看著她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暉下被拉長,心中略感惆悵。

  忽地感覺到有一股勁風從背後而來,他本能的格劍一擋,迎上的卻是丁逸的笑臉,似笑又非笑,尉遲駿趕緊收招,丁逸隨手一揮,將之化為無形。

  “師伯。”尉遲駿靜默片刻後道。

  丁逸慢慢道:“既然不舍,為何不跟著去?”

  尉遲駿微微發窘,笑容僵在臉上,有些黯淡模糊。良久,才道:“師伯這玩笑……開大了。”

  “呵呵,”丁逸不再迫他,從懷裡摸出一本薄冊,“拿去。”

  尉遲駿接過,打開掃了幾眼,狐疑的望向丁逸。這本,同丁逸交給雲清霜的無名劍譜,極其相似。

  “你再仔細瞧瞧。”

  細看之下,發現了其中的差別。這本劍譜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專為克制無名劍法而來。越往下看,越是心驚。招招在無名劍法啟動前已經封死角度,占得先機,使得無名劍法的精妙根本無用武之地。

  尉遲駿驚道:“師伯,這……”

  丁逸笑容神秘高深,“這套劍法是無名劍法的克星,看似相生相克,但若果雙劍合璧,則威力無窮。”

  尉遲駿一點就透,當即臉上一紅。他支支吾吾了半天道:“師伯的好意侄兒心領了……”

  話未說完就被丁逸打斷,“傻小子,你就當多學一門武功防身又何妨。”

  尉遲駿找不到理由反駁,他也明白師伯這麼做是為他著想,推辭幾句也就接受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08:40

第九章 冤孽重重

  雲清霜學成離開後,一路西行,直往宣城方向而去。她的目標很明確,便是城外的司徒別莊。早在她將續命的良藥拋下懸崖的那一刻她就做了決定,要在毒發之前,找出司徒別莊中掩藏的秘密。

  她心中本對國家民族大義意識較為淡薄,下山也不過是因為師命難違。但這段日子的磨練,以及在同夏侯熙幾個月的接觸中,讓她深有感悟,縱然一死,也有輕於鴻毛或重如泰山,如能探明司徒寒的隱秘,無論是對武林還是對西茗國抑或是北辰國都大有益處。

  她日夜兼程,終於在第二天午時回到了宣城。她沒有再急著趕路,先找了家客棧住下。

  隨便叫了些吃食送進房間後,她從背囊裡取出一枚粉色藥丸,在水中化開後,對著鏡子往臉上塗抹。憑著驚人的記憶和高明的易容手段,片刻之後,鏡中出現的是一活脫脫的司徒盈。改變一個人的相貌容易,難得是神態動作也不能有絲毫破綻,雲清霜閉起眼仔細回憶當日司徒盈的一舉一動,幸好她同司徒盈極為投緣,所以印像深刻,加上她身高體型都和司徒盈相仿,她相信一定能夠以假亂真。

  雲清霜在入夜時分悄然出了客棧,臨走前,將一錠銀子放在了桌上。

  她不能用內力,輕功就無用武之地,全靠青驪馬代步,在離莊院還有一裡處,撇馬步行。

  雲清霜剛在莊院門前現身,就被夜巡的守衛的發現。一人高呼“大小姐回來了,”另一人興高采烈道:“我去稟告莊主。”

  雲清霜喜憂參半。

  一方面,她對自個的易容術更有信心,另一方面,她素以為傲的輕功已不復存在。

  雲清霜減緩步子,算准守衛已通傳,才慢吞吞的跎進大廳。

  司徒寒正襟危坐,一臉嚴肅。眼都不抬一下,冷冷的扔下一句話,“舍得回來了。”

  雲清霜早有打算,她深吸口氣,倔強的挺直腰板,一言不發。

  “你沒有話要說?”司徒寒的目光在她身上掃射一圈,語調稍稍變軟。

  雲清霜這才走到他身邊,低聲道:“爹,女兒知錯了。”聲音幾未可聞,若不是用心聆聽,根本不知她在說什麼。

  司徒寒卻笑了,這女兒的性子他比誰都清楚,她自小被寵壞了,要她開口認錯簡直比登天還難。如今她肯低頭,實屬難得,看來確實在外頭碰了一鼻子灰,他也不再難為她,柔聲道:“回來就好。”手指撫上她的發頂,在那裡婆娑幾下。

  不過是父女間最尋常的舉動,卻讓雲清霜鼻尖微酸,眼睛像是被什麼東西刺痛了。

  “傻孩子,”司徒寒輕輕的拍了下她的手背,笑容溫和,“在外面受委屈了,快回房休息,一覺睡醒就沒事了。”對於司徒盈出走一事,他只字未提,仿佛是個再慈祥不過的老人。若非雲清霜曾被他打成過重傷,又親眼見到張若生所受酷刑,幾乎要被他蒙騙。

  “那女兒先行告退。”雲清霜低著頭說。

  司徒寒點點頭。

  雲清霜小步緊走,步出大廳,微微喘息,這才發現手心裡全是汗水。如今已經成功踏出了第一步,接下去更不可掉以輕心。

  雲清霜對別莊內部結構並不陌生,拐過兩個彎,便順利找到司徒盈的住處。

  伺候她的小丫鬟乍一見到她,竟一把抱住她,歡喜的哭出聲。

  雲清霜對人向來冷淡,也沒有類似經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良久,那丫鬟才止住哭聲,不好意思的抹了抹眼睛,“叫小姐笑話了。”

  雲清霜想起當日的事,知道她是真心對待司徒盈,但苦於不知她的姓名,只得溫婉的笑了笑。

  倒是那丫鬟自顧自說開了,“小竹想死小姐了。”她忽然一拍大腿,“哎呀,我的好小姐,你怎麼回來了,那張公子呢?”

  雲清霜心道:這姑娘心地不錯,為人也熱情,就是這一驚一乍的性子讓人很難消受。她故意把臉一板,沉聲道:“今後不要再提這個人。”

  小竹把頭低下,唯唯諾諾道:“是。”雖表面不再過問,心中到底存些疑惑。她年紀尚輕,心中藏不住事,眉目間流露少許。

  雲清霜暗道不好,她或許能夠瞞過司徒寒,但小竹和司徒盈朝夕相處,對於她和張若生的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張若生負心的理由,在她那裡恐怕難以成立。但話已出口,好比覆水難收。

  雲清霜正琢磨著該如何應變,小竹自作聰明的解釋讓她安心不少。她說的是:“定是張公子惹小姐生氣了。哼,小姐可是老爺的掌上明珠,哪裡受過半點委屈啊。”

  雲清霜順著她的話不高不低的“哼”了一聲,這模棱兩可的答案讓小竹更為肯定她的猜測,她自以為是道:“也是該讓他受點教訓,看他以後還敢欺負小姐不。”小竹氣呼呼的鼓起了腮幫子,倒像受盡委屈的人是她。

  雲清霜莞爾,這丫頭忠心耿耿,司徒盈真是好福氣。她又在心中暗自許下承諾,如果司徒寒當真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無奈與之起了衝突,她一定要設法保全小竹的性命。

  小竹利落的整理好床鋪,笑嘻嘻道:“小姐,你好好休息,小竹就在外間,你有事就喚我。”

  雲清霜又哪裡睡得著。閉上眼,腦中全是同夏侯熙相處時的情景。一樁樁一件件,分外清晰。睜開眼,影像立刻消失不見,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惆悵。

  她無聲的嘆氣,聽著桌上紅蠟燭從燭心嗶嗶啵啵爆出的火花聲,夜,很漫長。

  忽然,她聽到輕微的拍門聲,隨即是小竹應答,再然後她起身打開了門。

  雲清霜緊張的揪住被角,是誰會在半夜造訪。

  不一會小竹輕手輕腳的走近,“小姐,你睡著了嗎?”

  雲清霜有心裝睡,但小竹又問了幾聲,她只得道:“什麼事?”

  “楚公子想見小姐。”

  雲清霜裝作睡意朦朧,打著哈欠道:“什麼事不能明天再說嗎?”

  “楚公子說有要緊的事,小竹不敢阻攔。”

  雲清霜貝齒輕咬住下唇,含糊不清道,“請他稍候。”她生怕有變,本就是和衣躺著,倒費不了多少工夫。她想了想,取出司徒盈送與她的玉鐲戴在左腕上。又整了整衣衫,稍梳理了下頭發,道:“請他進來。”

  來者何人?乃司徒寒門下首徒楚天官是也。

  原來在雲清霜回房後,司徒寒思來想去,終是起了一點疑心。

  雲清霜的易容本領乃家傳絕學,同東裕國南宮世家所制作的人皮面具在江湖中齊名。司徒寒在她臉上是瞧不出任何破綻的,只不過他發現女兒的性子突然變的內斂沉穩了許多,他為人謹慎,因此派遣楚天官前來試探一番。

  雲清霜見到他的剎那,神情呆了一瞬。天底下若再多幾位這般絕色的男子,讓女子情何以堪。只見他白衣飄飄,膚色晶瑩,生的一對勾魂的桃花眼,唇角微勾起,手上搖著一柄折扇,笑容愜意。一句“師妹,”嗓音清婉柔媚,端得叫人骨頭都酥了。若不是小竹通報時提起過“楚公子”三個字,雲清霜差點就錯認他是女子。她簡短道:“師兄找我何事?”聲音疏離淡泊,她秉著言多必失的原則,絕不多說半個字。

  這下卻是歪打正著。司徒盈從小就討厭楚天官,從不給這位師兄好臉色看,雲清霜恰到好處的冷淡,讓楚天官心頭疑雲先自去了幾分。再瞧見雲清霜腕上的玉鐲,已是信了七八分。他唇角一揚,笑的嫵媚動人,“我記掛著師妹,心急了些,擾了師妹的清夢了。”

  雲清霜頓時明白,他是替司徒寒刺探她來了。果真是一狡猾多疑的老狐狸。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聽他如何說。雲清霜淡淡道:“無妨。”她在靠牆的位置坐下,同楚天官隔開一定的距離。

  楚天官不急不躁,眸中盡是笑意。

  小竹奉茶後,又退了出去。

  楚天官捧起茶盅輕啜一口,動作輕柔優雅。他說話不疾不徐,同雲清霜講了些她不在莊院的這段日子裡發生的瑣事,再無言及其他。大部分時間是他一個人在說話,雲清霜只靜靜聆聽。楚天官不提及其他事,她樂得裝傻。

  一整壺茶水下肚後,楚天官起身告辭。雲清霜正納悶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時,楚天官驀地回過頭,笑道:“師妹,我有一件事要請教你。”

  雲清霜心頭一震,終於扯到正題了。她笑容不改,“請教不敢,師兄有話請說。”

  其實楚天官一開始已經對她疑心盡去,但她過分的客套反而弄巧成拙。楚天官眼眸中蘊著捉摸不定的笑意,緩緩道:“降雪玄霜劍的第十八式踏雪尋梅,我每每使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師妹你劍術最好,可否演示一番?”

  降雪玄霜劍法是司徒寒平生最得意的武功之一,只傳給了女兒司徒盈和大徒弟楚天官。楚天官的用意很明顯,如果眼前是真正的司徒盈,自然信手拈來,反之則亦然。但世事難料,他費盡心機,唯獨沒有料到雲清霜有過奇遇,她所學的無名劍法中恰恰就有這一招。

  箭在弦上,雲清霜根本來不及思考,她只是本能的將無名劍法中記載的踏雪尋梅劍招中規中矩的使出來。她身姿曼妙,長劍在手仿佛有了靈性,劍招虛實並用,身形飄忽如風,這招使完,雲清霜立刻收手,迎上楚天官依舊平靜如水的眼眸,她知道自己涉險過關了。

  楚天官離開後,雲清霜才得空靜下心來仔細思量。

  一開始或許楚天官對她存有戒心,但在她使出踏雪尋梅的招式後,她相信自己已經完全博得了楚天官的信任。

  降雪玄霜劍法應該是司徒寒家傳武學,懂得的人僅有少數幾人,雲清霜除了踏雪尋梅這招外,再不會其他。幸虧楚天官沒有要求她多耍幾招,否則非露餡不可。

  運氣似乎好的出奇。

  但好運氣的背後往往蘊藏深刻含義。

  雲清霜把貼身收藏的無名劍譜在桌上攤平,借著微弱的燭光,一頁頁的翻開。在山洞的那段日子,她沒日沒夜的練劍,只想快點學會劍法,她可以早日脫身,從沒有仔細研究過那些劍招,現在趁著這個機會,再好好研讀一番。

  無名劍法共有九九八十一式,第一招為借花獻佛,第二招為分花拂柳。這兩招分別是佛門絕學連環奪命劍和達摩劍法中最厲害的殺招。

  某些靈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快的怎麼都捉不住。

  雲清霜繼續往下翻閱。

  第三式為滄海微塵,乃南山劍法中最為精妙的一招。第四式是否極泰來,為紫華雲英劍法的最後一招。

  第五招是……

  ……

  第三十招即是降雪玄霜劍法的第十八式踏雪尋梅。

  雲清霜略有所悟,等到她看到第四十八招時,雙眼驀然睜大,霍得站起身。

  那上面記載的竟然是落雲劍法的最後一式萬劍歸宗。

  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忽然明白了,無名劍譜是一本結合了江湖各門各派獨門武學中最厲害劍招的劍譜,難怪每一招皆詭異多變,每一式都精妙絕倫。

  師傅在傳授落雲劍法時,曾將各門派的優缺點做過比較,所以雲清霜才可以根據劍招名字加以區分辨別,但她印像中沒有哪一種武功是將所有劍法的精髓融合為一套劍法,更何況誰又會對各門派的武功均了若指掌呢。

  當初雲清霜執意不願學習無名劍法,後來在丁逸軟硬兼施下才勉強應允,若不是因為如此,她的身份今日已經被拆穿。

  可見世間萬事冥冥中早有注定。

  無名劍法究竟出自哪位前輩高人,大概只有丁逸一人知道。但眼下雲清霜沒有精力理會,只得暫且放下,留待以後若有機會,再問個一清二楚。

  ============

  雲清霜耐著性子一直都沒有去花園探查,但通過這些天的旁敲側擊,對莊裡的情況有了大致的了解。

  司徒寒基本不太出莊,生活也極其有規律。每日卯時起床,花上一個時辰練功,從掌法劍術到暗器,無一不精通。雲清霜躲在暗處觀察,若論內力的精純程度,他比不上師傅,但是講到所學武藝的博和雜,他明顯占了上風。

  莊院內除了雲清霜、司徒寒和他的門徒外,其他人並不多。每個人各司其職,有僕人專門服侍,有守衛負責保護莊院安全。但令雲清霜奇怪的是,她來了好些天,卻從來沒有看到過兩個月前將她劫持來這裡的那幾個人。她依稀還記得小竹說起過那些人是新來的守衛,按理說,不該憑空失蹤。她也曾暗地裡向小竹打聽過他們的下落,換來的是她一臉的迷惘。

  這一日雲清霜正和司徒寒在大廳品茶閑聊。她生性沉默寡言,而司徒盈恰恰活潑開朗,兩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雲清霜要扮演好這角色,著實辛苦。她絞盡腦汁,想些法子逗樂,倒也哄的司徒寒十分愉悅。

  忽有守衛來報:尉遲公子造訪。

  雲清霜一陣驚慌,握著茶盅的手稍一抖,盡管她竭力保持平靜,仍灑落了幾滴。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告誡自己不可自亂陣腳,何況,她該對易容術有信心,又刻意改變了聲線,尉遲駿不可能認出她。

  尉遲駿的目光落在雲清霜身上,又迅速移開。直覺告訴他,這女子很眼熟,但在哪裡見過,他一時想不起來。上一次他來到別莊,司徒盈剛巧離家出走,所以他們沒有會過面。

  司徒寒撫著長須笑道:“師侄,這是小女,也就是你的師妹。”他轉向雲清霜,笑容可掬,“盈兒,還不快來見過你尉遲師兄。”

  雲清霜落落大方的行禮,“小妹見過師兄。”手心卻攥的緊緊的,心跳加速。

  尉遲駿目不轉睛的盯著她,越看越覺得熟識。

  司徒寒笑的眯起了眼,這個師侄的武功人品他是一清二楚的,也早就有將女兒許配他的意願,如果他們能因此成就好事,他是樂見其成的。

  尉遲駿目光凜凜,臉上的笑意輕的如一縷清風般掠過,“師妹,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噢?”卻是司徒寒興致勃勃道,“盈兒,你同尉遲師侄見過面?”

  雲清霜心撲通撲通直跳,“沒有,”她斬釘截鐵道,“想必師兄是認錯了人。”

  “或許吧。”尉遲駿呵呵一笑。

  司徒寒能瞧出他們之間的暗潮湧動,但他以為不過是小兒女鬧別扭,他輕輕一笑,“你們年輕人親近親近,我還有事,先回房了。”他有意讓他二人獨處,怎知這讓雲清霜更為坐立難安。

  尉遲駿能猜到司徒寒的心思,面上淡漠的沒有一絲表情,雲清霜又唯恐被他揭穿身份,寥寥數語便起身告退。尉遲駿也沒有挽留,只微微蹙起眉頭,思緒翻滾如潮。

  ============

  夜悄然而降,雲破月初,清暉遍地。

  雲清霜在前廳陪司徒寒說了一會話後,起身回房。途經花園時,想起前事,不免多看了幾眼。

  一人迎面走來,一襲青衣飄逸如羽,神明爽俊,他淡淡的瞥了雲清霜一眼,略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

  雲清霜避之唯恐不及,對尉遲駿的冷淡自然求之不得。她半側過身給尉遲駿讓路,目光飄向別處,顯得心不在焉。

  尉遲駿眼底深邃如海,擦肩而過時,視線無意間掠過雲清霜耳後的淡紅色小痣,身子不由一震,步子緩了下來。也就在這時,他發現雲清霜面色蒼白如紙,一只手按在腹部的位置,雙目半開半閉,貝齒緊咬住沒有血色的唇瓣,額間有細密的汗珠不斷溢出。

  尉遲駿沒有半分猶豫,立時扶住她,“你怎麼了?”聲音低沉卻是悅耳。

  雲清霜搖了搖頭,還在強自硬撐,氣血翻滾,一口鮮血抑制不住的噴射而出。她身體搖晃了幾下,軟綿綿的倒在尉遲駿懷裡。

  尉遲駿急急道,“你忍一下,”邊說邊將手掌抵住她的後心。

  雲清霜動了動唇,奈何發不出半點聲響。

  尉遲駿鋒銳的目光微微一閃,“先別說話,我替你療傷。”

  “不……不……行,”雲清霜總算發出了完整的音節。

  尉遲駿聽不分明,眉頭微擰,頗有些揣測道,“你可是有緊要的話說與我聽?”

  雲清霜眨了下眼,尉遲駿湊過去,近乎是臉貼著臉,才勉強聽清,她說的是:“不可用真氣。”

  只說了這幾句,雲清霜身體前傾又咳出一口血來。尉遲駿臉色變了又變,太陽穴突突的跳著,他盡力放柔了嗓音,“我要怎樣才可以幫到你?”

  雲清霜吃力的吐出幾個字,“撐過去……就沒事了。”她整個人無力又疲憊,黃豆粒大小的汗珠串串滾落,眼睛瞧出去全是隱隱綽綽的影像,好似有許多人圍在她身邊,伸出手去,卻是什麼都抓不到。她知此次毒性發作比之去往秦凰山那次要嚴重的多,能不能撐過去全看上天是否垂憐了。

  尉遲駿急的面色煞白若雪,他什麼都幫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緊緊抱住她,將點滴的溫暖傳送給她。

  下腹部的劇痛無孔不入的向四肢百骸伸展開去,雲清霜將指關節握的發白,如果就這樣痛暈過去便罷,偏生意識清明,痛楚每加深一分,都好似利劍穿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雲清霜逐漸緩過勁,興許是痛到極致也就麻木了。她抬起眼,正對上尉遲駿清俊的臉龐,微微一怔,他的雙目略發紅,下顎緊繃,滿頭滿臉的汗水,就好像被病痛折磨的人是他。他的眸光帶著隱隱的焦灼和溫存,將雲清霜緊擁在懷,那般的神情就像是呵護一份珍寶,生怕一不留神就會永遠失去她。“你……好些了?”他柔和的問道,有力的雙臂還是環在雲清霜的腰際。

  “你……先放開我。”雲清霜一雙柔夷抵在他胸膛上,礙於他剛給予過幫助,否則早就將他推開。她是清醒而理智的,告誡自己,從今往後,更要離他遠一些,這個人知道太多有關她的事,遲早會成禍端。

  尉遲駿依言放開她,懷中似仍留有余香。他沒有說話,而是望著雲清霜,似乎是在等她開口解釋。

  雲清霜心虛的看了他一眼,理了理思緒。尉遲駿定然對於她的身份有所懷疑,但應該還不至大膽猜測到雲清霜頭上。她想一想,淡笑道:“在回來的途中遇到仇人追殺,受了內傷。不礙事,休息些時日就能痊愈。”

  她故作輕松的模樣並沒有讓尉遲駿掉以輕心,他清淡的一笑,那笑容飄渺如煙,微合了眸子,腦海深處充斥的竟還是雲清霜適才咳血的情形。他輕輕嘆了下,張眼再度看向雲清霜。

  那蒼白的面容同黑如點漆的瞳眸形成鮮明對比,卻越發顯得她清瘦寂寥。

  “保重。”尉遲駿背過身,笑容消失殆盡。青色衣袍的一角,在轉角處很快不見。

  雲清霜的笑裡夾雜了苦澀,她整一整衣衫,走回臥房。

  不遠處的拐角閃出一個人影,若有所思的盯著雲清霜離去的方向瞧了又瞧,容上化開了不易察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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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清霜正靠著梳妝台發呆,她冒充司徒盈已有些日子,但似乎毫無建樹。司徒寒有事只會和他最信任的徒弟楚天官商量,兩人關起房門,一談就是大半日,卻從來沒在雲清霜面前露半點口風。

  她打探許久,休說查明內情,就連一點頭緒都沒有找到。她知自己時日不多,也是十分焦急。

  今夜毒性突然發作,往後發作的次數可能會愈加頻繁,加之尉遲駿又對她起了疑心,她愁腸百結,一塊好好的帕子被她絞的不成樣子。

  “盈兒,有心事?”司徒寒撫過她的頭頂,嗓音清亮。

  雲清霜驚了一下,很快鎮定自若,“爹您找我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司徒寒笑吟吟道。

  “爹爹您就愛和女兒開玩笑。”雲清霜故作羞澀狀,低眉順眼道。

  “呵呵,”司徒寒寵溺的拍了他身旁的位置,示意她坐下,“乖女兒,爹有話和你說。”

  雲清霜掩唇而笑:“爹有何教誨,女兒自當聆聽。”

  “爹問你,尉遲駿這個人,你覺得如何?”司徒寒恬和微笑著問。

  雲清霜呼吸一滯,怎麼都沒想到司徒寒會提起他。她靜了一瞬,抬眼偷瞧司徒寒的表情,在心中揣摩半晌,方道:“女兒不敢妄言。”

  司徒寒失笑,憐愛的點了下雲清霜的鼻尖,“你呀,還想要瞞著爹嗎?”

  雲清霜一時摸不透他的心思,不敢胡亂接話。

  司徒寒緩緩綻開笑意,“你若是和駿兒在一起,爹會感到欣慰。”

  雲清霜撫了下額頭,有些發懵。

  司徒寒捋著頷下花白的胡須,又道:“從前我反對你同張若生的婚事,也是為你著想。試想,張若生乃一屆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將來如何保護你。你雖有武功在身,但爹的每一樣本領你都想學,反而學的不精。你遲早要離開爹的羽翼,爹希望你的夫君能夠為你擋風遮雨,而不是躲在你的身後。”說著動了情,語聲哽咽,他別過臉去,抹了抹眼睛。

  雲清霜明知道張若生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但司徒寒這番話情真意切,亦讓她有些動容。她挽住司徒寒的胳膊,盈盈一笑,“女兒省的。”

  “爹觀察了駿兒許久,他為人沉穩,武功又高,足以保護你。”司徒寒拍著雲清霜的後背,眉目眼角皆是笑意。

  尉遲駿的武功有多好,雲清霜心內清楚的很,她自嘲的笑笑,“爹您有所不知……”

  她的話被司徒寒迅速截住,“傻女兒,在爹面前還用得著害羞嗎?該知道的爹全看到了。”他摟一樓雲清霜的肩,笑中帶一絲揶揄之色。

  雲清霜頗有些莫名,又不能細問,只得一味的溫然而笑,面上起了一層粉色的光暈。

  司徒寒面帶得色,悄聲詢問道:“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由爹出面讓他過幾日上門求親可好?”

  雲清霜心頭焦慮慌張,表面仍要聲色不動,只脈脈道:“女兒還想在爹跟前多陪伴幾年。”

  司徒寒哂笑,搖了搖頭,“女兒大了若是做爹的還要強留在身邊,豈不是太沒眼色了。”笑意愈濃,摸摸雲清霜的腦袋,“你早點歇息,一切有爹為你做主。”

  雲清霜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神情捉摸不定。司徒寒為人陰險狡詐,對這個女兒倒是盡心盡力,生怕她吃虧上當,事事替她考慮周全。盡管雲清霜不認可他的所作所為,也不否認他是位好父親。

  送走了司徒寒,雲清霜暗自拿定注意,查探花園密道一事,不能再拖了。司徒寒儼然已將尉遲駿當作了乘龍快婿,尉遲駿又隨時會揭穿自己的身份,她並不害怕死亡的威脅,但她擔心一事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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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風吹動肥大的蕉葉,帶來沙沙的聲響。

  雲清霜斜靠著門牆,微覺有些涼意。她隨手拿起擱在椅背上的外衫,披在肩頭。正想合上窗扇,忽聽到有衣襟帶風之聲,她凝神細看,只見有兩條黑影從正北角飛進了院子。她大驚失色,倒不是因為有夜行人來襲,而是為首那人輕功卓絕,輕如落葉飄飄,踏地悄無聲息。

  雲清霜趕緊吹熄了蠟燭。小竹聞聲張口欲問,被雲清霜一把捂住了嘴,小聲警告道:“別出聲。”

  小竹點點頭,雲清霜又道:“你在這兒好生呆著,我去瞧瞧。”

  “小姐小心。”小竹叮嚀道。

  雲清霜回眸粲然一笑。

  她屏住呼吸,遠遠的跟在兩條黑影後頭。一個身姿窈窕,一個英武挺拔,若沒有看錯,應該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

  雲清霜不敢同他們靠的太近,心念方動,眼前已失去了他們的蹤影。好在她對這裡的地形要比他們熟悉,這條路過去已是盡頭。她掩在枝繁葉茂的大樹後,靜靜等候。果然沒過多久,那二人相繼折回。

  雲清霜自繁密的枝葉後探出小半個腦袋,這一眼望去,她差點叫出聲。

  那二人,女的是她的師妹柳絮,而那名男子正是夏侯熙。

  雲清霜掩住唇,拼命克制住出聲的衝動。

  多日不見,夏侯熙風采依舊,只不過眉間始終縈繞著淡淡的愁緒。柳絮正相反,眉飛色舞,容光煥發,看樣子,同夏侯熙相處的不錯。

  雲清霜撇嘴苦笑了下,這條路是她自己選擇的,夏侯熙也是她主動放棄的,雖心有不甘,卻也怪不到別人頭上。要怪只能怪造物弄人,命運叵測。

  她低嘆了口氣,而就在這時,夏侯熙道:“誰?”

  雲清霜吃了一驚,她有參天大樹做掩護,按理說不會被發現,但也有可能是功力退步的太厲害,無意間弄出聲響自己還沒有覺察。她正猶豫是調頭就走,還是索性現身時,從另一頭閃出一人,恰好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由於他臉對著陰影處,夏侯熙看不真切,他冷冷的道:“閣下鬼鬼祟祟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嗎?”

  來人悠然轉過身,明眸輕霧,睥睨灑脫,赫然便是尉遲駿。他款款笑道:“閣下夜闖民宅,倒是坦蕩的很呢。”

  一見是尉遲駿,雲清霜立即將自己藏的更隱秘。

  其實兩人對彼此的身份皆一清二楚,只不過誰都沒有道破。夏侯熙笑容明淨,只是握著劍的手緊了緊。

  雙方對恃著,形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雲清霜暗道不妙,不願他二人起爭端,但她又實在不便露面,情急之下,抓起一把碎石擲向半空。尉遲駿和夏侯熙同時問道:“誰在那裡?”

  響聲驚動了守衛,所有人皆往這個方向跑來。柳絮忙扯了扯夏侯熙的衣袖,“他們人多勢眾,我們走。”

  夏侯熙並不情願,但在柳絮的催促下,還是施展輕功,翩翩躍上屋頂,雙雙離去。

  雲清霜松了口氣。

  這時守衛已經趕到,為首的一人問道:“尉遲公子,可看清是何人?”

  尉遲駿微一沉吟,“來人身法很快,我沒來得及看清。你們要加強戒備,謹防他們再度來襲。”

  “是。”守衛退下。

  雲清霜藏身之處很是隱蔽,前有花樹後有假山,但尉遲駿不動,她就沒辦法脫身,只得耐心等待。誰知尉遲駿撥開茂密錯綜的枝葉,方向明確,雲清霜在他的注視下,無所遁形。

  避開他灼灼的目光,雲清霜緩緩施禮,“尉遲師兄。”

  不消多說,尉遲駿也能猜到方才將守衛引來的正是她。他意味深長的一笑,明知故問道:“師妹在此作什麼?”

  雲清霜輕輕揚眉,答的干脆,“我在此間散步。”

  尉遲駿容色不變,“那可曾見到什麼?”

  “師兄武藝高強,那兩人自知不是你的對手,還沒動手就嚇跑了。”雲清霜笑的恣意自然。

  尉遲駿神情淡淡,不再作聲。

  雲清霜隨意尋了個理由溜之大吉。

  雲清霜不告而別,夏侯熙心中彷徨了許久。柳絮的離間又或多或少的起了點作用,他著實有些患得患失。

  幸虧駱英奇旁觀者清,他只給了夏侯熙一句忠告:清霜的為人,你應該很清楚。

  如醍醐灌頂,夏侯熙登時醒悟。他相信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雲清霜,若不是有苦衷,她斷不會棄他而去。

  但即便駱英奇聰明絕頂,也沒有想到雲清霜聽到了他同夏侯熙的那番對話。她生性清冷,還有一些孤僻,她不願拖累旁人,也不願把自己的脆弱暴露人前。所以,離開是她唯一的出路。

  雲清霜身中劇毒,夏侯熙急於將她尋回,匆匆忙忙拜別師傅,連夜就出了谷。柳絮是雲清霜的師妹,自然也不能把她丟下,再者她口口聲聲關心師姐安危,哪怕是虛情假意,夏侯熙瞧在雲清霜的面子上,能忍也就忍了。

  熟料,剛進入宣城,就被大批的侍衛包圍。領頭的是施皓歌,夏侯熙從前的部下,如今是北辰國御林軍統領。

  施皓歌態度謙卑,先施一大禮,“夏侯將軍。”

  夏侯熙抬眼,淺笑中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憂慮。

  “請將軍立即進宮面聖。”

  所謂何事,夏侯熙心知肚明。他私自將雲清霜帶下秦凰山,這是必然的後果,但沒料到會來的這樣快。他極輕的笑了笑,“我有要事在身,能否緩上半日,我自會負荊請罪。”

  施皓歌面有難色,“請將軍不要為難屬下。”

  夏侯熙明了的微笑,眼前的這些人大多曾是他的屬下,另一部分也同他有交情,但皇命難違,誰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擅自放他一馬。他輕甩衣袖,灑脫的一笑,“好吧,你在前面帶路。”

  施皓歌明顯松了口氣,“多謝將軍。”

  夏侯熙側過身對著欲言又止的柳絮道:“你先揀一家客棧住下,回頭我自有辦法找到你。”

  柳絮氣息不定,臉色微微有些泛白,她是一個女兒家,這還是頭一次經歷如此場面。但畢竟也是江湖兒女,很快就鎮定如斯,略略點頭。

  晉鴻帝軒轅灝氣度雍容,神情淡淡,然不怒自威,冰冷的眸子牢牢迫住夏侯熙的視線,饒是夏侯熙和他相處多年,且歷經風雨,還是在他的注視下,漸漸低了頭。

  晾了他半晌,軒轅灝才道:“夏侯熙,你可知罪?”他的聲音也是冰冷至極,涼透心裡。

  夏侯熙一跪到底,嗓音清亮,“微臣不知,請聖上明示。”

  軒轅灝一拂袖,手邊的茶盅應聲落地,驚的殿中內侍渾身一顫,戰戰兢兢的跪下收拾。“你先退下。”晉鴻帝面色不愈,“你好大的膽子,”後一句卻是對著夏侯熙說的。

  夏侯熙正一正衣衫,從容不迫道:“微臣自問對西茗國子民盡心盡力,對聖上一片忠心,不知所犯何罪。”

  “你擅自帶走雲清霜,倒還有理了。”軒轅灝臉上在笑,可眼中無一絲笑意。

  沒有晉鴻帝的命令,夏侯熙不敢起身,他微笑道:“一來雲清霜並非人犯,微臣帶走她何罪之有。二來,她又是北辰國來使,理應以禮相待,她身中劇毒,微臣帶她尋訪名醫,只是盡一份地主之誼。三來,聖上向來以仁義治天下,微臣才鬥膽先斬後奏,望聖上明察。”

  這幾句話說的不卑不亢,又甚是在理,順帶還拍了晉鴻帝的馬屁,讓他有火也無處發,當真厲害至極。軒轅灝不怒反笑道:“好你個夏侯熙,孤若治你的罪倒是孤的不是了。這性子,和你那頑固的師傅一模一樣。”

  夏侯熙聽他吐出這些話,心中一定。

  “起來吧。”

  夏侯熙謝恩,跪的久了,腿腳有些麻木,好在他是練武之人,真氣在體內運轉一周後便感覺舒暢多了。

  “賜座。”此時,方才退出去的內侍急忙搬來一張座椅,夏侯熙低聲謝過他,長舒了口氣。

  軒轅灝眼中隱隱有波瀾起伏,他瞥了夏侯熙一眼,後者自當明白他的意思,眉頭微蹙,沉沉道:“雲姑娘所中之毒十分歹毒,”他頓了一頓,“暫時還沒有辦法根治。”

  軒轅灝似有觸動,雙拳緊握,咯咯作響,“上官哲乃天下第一神醫,他也不能治嗎?”

  所有的一切竟都逃不過他的耳目,夏侯熙暗道。他艱難的動了動唇,盡管不願意觸及那道傷口,但還得說的明明白白,“雲姑娘所中的是南楓國慕容世家調配的烈性毒藥,只有慕容家的人才能解。”不待晉鴻帝發問,他續道:“慕容家人丁單薄,微臣正在想方設法尋找他們的下落。”他並沒有實話實說,因為他也心存僥幸,這世上還是有其他慕容家的後人可以解穿心跗骨針之毒的。

  “即便是掘地三尺,你也要把這些人給我找出來。”軒轅灝有些動怒了,臉色並不太好看,夏侯熙連聲稱是。暗地裡無聲嘆了口氣,他待在晉鴻帝身邊多年,知他城府甚深,還從來未見過他情緒如此失常,看來雲清霜給他造成的影響著實不小。他當初的判斷無誤,所以,帶她遠離軒轅灝的掌控是正確的舉措。

  軒轅灝擺了擺手,“你去吧,一有消息立即回報。”

  夏侯熙遂退下。

  在出谷伊始,他就在心中將雲清霜可能會去的地方排查了一遍。回雲蒼山或者直接去乾定城皆有可能,但是,他仔細一琢磨,依照雲清霜的性子,她斷不會就此一走了之,而是肯定會盡力去完成未了的心願。

  什麼會是她未了的心願,夏侯熙思量過後,便有了幾分了然。雲清霜一心想要打探清楚司徒寒的秘密,如若不是這些日子四處奔波尋找解藥,她早就不顧自身安危潛伏進司徒別莊了。

  夏侯熙沒有料到柳絮會在宮門外等候他。唇緊緊抿著,柳眉微蹙起,一見夏侯熙迫不及到的迎上來。“夏侯大哥,貴主有沒有為難你?究竟出了什麼事?”

  她眼中藏著深深的關切之情,但夏侯熙不喜她用這種親切的口吻來稱呼他,他轉開臉,淡淡的說道:“沒什麼緊要的事。”

  “那我們……現在去何處找尋師姐?”柳絮也是極聰慧之人,她曉得夏侯熙對她並不上心,但越是如此,便越是激發她征服他的欲望。

  夏侯熙原本打定主意出了宮門就一個人去往司徒別莊,根本沒有想過要帶著柳絮,現在她問起,不好再支開她,只得低聲道:“不必多問,你跟我去就是。”

  他的語氣並不溫和,甚至還有些不耐,柳絮咬住下唇,低眉順眼,看似受盡委屈,嘴角卻挑起一個譏誚的笑。

  夏侯熙和柳絮在深夜潛入司徒別莊,兩人輕功俱屬上乘,加之小心謹慎,長驅直入,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夏侯熙曾經一夜間兩次造訪,對別院內的環境稍有了解,但對司徒盈的閨房所在一無所知。恰有兩名巡夜守衛走過,夏侯熙動作輕靈,飛快點了他二人的穴道,把他們拖到屋後。

  他壓低了嗓音問其中一人,“你們小姐是不是回來了?”

  那人一開始默不作聲,夏侯熙以分筋錯骨手的重手法點了他的百會穴,渾身關節立脫,痛的他筋麻骨酸,全身蜷縮起來,忙不迭的叫喚,“大俠饒命,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夏侯熙一只手仍然抵在他身上要穴部位,淡聲道:“說吧。”

  那人忍著莫大的疼痛抬手抹掉額上的汗水,“大小姐回來有十來天了。”

  夏侯熙眉頭一動,不出他所料,雲清霜果真頂著司徒盈的名義冒險而來。

  柳絮在旁察言辨色,她雖不明白具體事宜,也能大致猜到其中淵源。

  “你們大小姐的住處在哪裡?”夏侯熙繼續盤問。

  那人手往西南方向一指,哆嗦著央求,“這位俠士,麻煩你先替我解了穴吧,我實在經受不住了。”

  柳絮輕蔑的一笑,夏侯熙淡瞥了她一眼,在守衛身上輕輕一拍,他頓時感到輕松許多。

  夏侯熙又點了二人的啞穴,把他們藏在草垛下,“一個時辰□道會自解。”說罷,轉身就走。

  “慢著,”柳絮刷的一下拔出劍朝其中一人刺去。

  “你做什麼?”夏侯熙揮手攔住她,臉上寫著怒氣。

  兩名守衛滿臉的懼色。

  柳絮輕描淡寫道:“留著他們會泄露我們的行蹤的。”她說的好不輕松,人命在她眼中輕如草芥。

  夏侯熙驚愕的情緒在眼中閃過,“那又如何?”

  柳絮睨他一眼,笑容粲然,貝齒潔白分明,“我知道你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但莫要忘記,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找尋師姐,若是脫不開身,就會耽誤了正事。”

  “那也無需傷人性命,打發幾名護院要不了多少時間。”夏侯熙神情淡然,但話中的堅決不容他人反駁。

  柳絮並不贊同他的言論,聳了聳肩。

  夏侯熙沒有再理會她,徑自往之前守衛指點的方向去了。柳絮遲疑了一會,踢了倒在地上的兩人一腳,急忙跟上夏侯熙的步伐。

  夏侯熙只想盡快找到雲清霜,將她帶離這龍潭虎穴,步履如飛,柳絮急了,又不敢大聲叫嚷,忙躍起幾步,扯住他的衣擺,低聲道:“大哥,你走慢些。”夏侯熙不動聲色的拂去她的手,退開半步,但到底減緩了步子。

  也就是在這時,他聽到了極輕微的腳步聲和嘆息聲。卻沒想到來人會是尉遲駿,之前千方百計要試探他的武功,機會來時,竟有些猶豫。

  一番唇槍舌劍後,他握劍在手,蓄勢待發。

  如若不是突然出現的護衛,這場決鬥勢難避免。但夏侯熙豈是怕事之人,雖然此行在尉遲駿的干擾下,無功而返,但更堅定了對雲清霜喬裝改扮潛入司徒別莊的猜測。

  翌日,他沒有知會柳絮,只身一人重返司徒別莊。在城外恰遇上護送司徒盈和張若生去南楓國返回的永祿,確認他已將他們安全送達。兩人在莊外勘察,愣是熬到天黑,才潛進莊院。

  依舊是沿著昨日的路線,不疾不徐,不緊不慢。許是經過昨夜的那場風波,院內的守衛明顯增加了不少。永祿的輕功和他主人相比略遜一籌,為避開守衛的耳目使盡了渾身解數。

  夏侯熙走在前頭,心緒稍有不寧。既企盼著盡快見到雲清霜,又唯恐見著了她無法在她跟前掩飾住萬千愁緒。

  很快行進到昨夜遇見尉遲駿的那處花叢,夏侯熙劍眉微蹙,神情復雜。永祿在一旁想問又不敢問,忍的甚是辛苦。

  依照昨晚那名守衛的指點,雲清霜應該就住在西南邊上的院落中。夏侯熙瞥了永祿一眼,後者跟隨他多年,心領神會,翻身躍上了屋頂。

  夏侯熙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推開了房門。

  夏侯熙信手點了她的昏睡穴,雙目炯炯的掃視過房內的陳設。極普通的女子閨房,瞧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說不清心頭的滋味,仿似是松了口氣,又低嘆出聲。

  雲清霜既不在屋中,這別院又大,該到哪裡去尋她,一籌莫展。

  夏侯熙招回了永祿,打算分頭去找。

  正在這當口,門外忽有兩名丫鬟經過。她們低聲說笑,但夏侯熙耳目靈敏,聽的一字不落。她們正是要將茶送去前廳奉給老爺和小姐。夏侯熙心中一喜,原本還想故技重施,如今可省了事。

  丫鬟怕打翻了茶盅,走的緩慢,夏侯熙雖心急如焚,也得耐著性子。丫鬟將茶送入,又提著托盤退出後,夏侯熙和永祿才一前一後的踏入。夏侯熙深知司徒寒的本事,因此屏住了呼吸,步子平緩,更是不敢有絲毫松懈。

  司徒寒和女兒的談話涉獵範圍廣闊,天南地北的民俗風情無所不談,倒也不失為一淵博之人。雲清霜很少說話,偶爾開腔,也是隨聲附和,卻引得司徒寒連連發笑。一派其樂融融的父慈女孝的景像。

  夏侯熙微皺了眉頭,雲清霜性子冷清,甚至有些古板,斷做不來這些奉承討好的事。而且,雲清霜嗓線溫和柔媚,而司徒盈說話清脆利落,改變形貌不難,要將嗓音模仿的惟妙惟肖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夏侯熙探詢的視線轉向永祿。

  永祿以拳掩住口,低聲道:“屬下確是將司徒姑娘和張公子送到了南楓國境內。”

  夏侯熙暗道:張若生重傷未愈,司徒盈絕不會舍下他獨自歸來。那在裡面的只可能是雲清霜,只是他從來不知她有這等本領。

  夏侯熙使出傳音入密的功夫,將聲音凝成一條線,直直的送入永祿耳中,“你想法將司徒寒引開,但不要和他硬拼,他功力深厚,你不是他的對手。”

  永祿微微頷首。腳尖在地上倏地一點,驟身飛上屋頂,故意弄出些許聲響。

  這下別說是司徒寒這一等一的高手,就連武功盡失的雲清霜也聽的分明。

  雲清霜還未來得及開口,司徒寒道:“這賊人膽子不小,盈兒你留在此處,為父去會會他。”原本根本不用他親自動手,但他的徒弟們早早被他遣回房裡,前廳只剩下他父女二人,他又對接連兩日擅闖別院的賊人著實好奇,於是,決定去瞧上一瞧。

  這一舉動正合夏侯熙意,他掩在廊檐盡頭,看著司徒寒縱身躍起,他才現了身形,悄悄的閃進前廳。

  雲清霜正捧著茶盅,細細的撇去上面的茶沫子,將將沾上唇,夏侯熙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前,雲清霜幾乎以為是錯覺,抬手揉了揉眼。

  “清霜,我是來帶你離開這裡的。”是他一貫鏗鏘有力的語調,他竟然不顧危險,去而復返。

  雲清霜懵了半晌,艱難的張口,“公子是否認錯了人?”

  夏侯熙面上沒有笑容,神情稍顯肅穆,“清霜,此處不宜久留,你立刻跟我走。”

  雲清霜背轉過身,閉了閉眼,再回過頭時,帶了一絲笑,“公子找的人與我長相有幾分相似?”她神態自若,沒有任何情緒,仿佛在說一件同她無關之事。

  夏侯熙微怔,眼前的雲清霜無論裝束還是言談都和真正的司徒盈無異,若不是他篤定司徒盈去了南楓國,險些就要被她欺瞞。他堅持道:“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何況你中了毒,需盡快為你驅毒療傷,否則有性命之憂。”

  雲清霜淡然一笑,“公子是在說笑嗎?”

  夏侯熙思忖著永祿擋不了多久,司徒寒很快就會回來,他著急喚道:“清霜。”言語中帶上了一絲懇求。

  雲清霜在心底無聲嘆息,卻是板起臉,“公子若再糾纏,休怪我不客氣。”

  夏侯熙焦急萬分,沒有時間再同她解釋,索性上前一把拽了她的衣袖,就往外走。雲清霜氣力不夠,掙扎了幾下沒掙脫,心下也自彷徨,就在這當口,撲哧的笑聲在頭頂上方響起,“兩位演的是出什麼戲?”

  乍一聽見,雲清霜一張臉霎時變色,待抬頭看去,一人倒掛在橫梁上,雙手環胸,嘴角輕扯,眼珠滴溜溜轉著,看情形,已經在此蹲守良久。

  不是尉遲駿,雲清霜先自舒了口氣。不知為何,她對尉遲駿總有種說不上來的忌憚,或許是他所處的敵對地位,亦或是她最低落的那段時期,全落在了他眼中。

  與雲清霜不同,夏侯熙首先想到的是,這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別莊,並且待了許久也未被人發現,這份輕功造詣恐怕還在自己之上。放眼武林,有這本事的人可不多。

  夏侯熙雙手抱拳道:“閣下是哪位前輩高人?”

  那人二話不說,腳一用勁,借力向夏侯熙飛撲而來,速度迅猛如疾風般。夏侯熙出手抵擋,四掌相接,那人生生的受了一掌,退了數步,再看夏侯熙,卻是紋絲不動。

  “好功夫,”那人贊道。

  “過獎。”夏侯熙淡淡道。

  那人笑容滿面,緩慢攤開手,掌心中赫然躺著一柄匕首。

  那是夏侯熙之物,雲清霜不禁低呼。

  夏侯熙溫文的俊臉上淌過一絲尷尬,他將全部的注意力全放在應付對方掌力上,未曾留意他實則聲東擊西,現今他不過是盜走了他懷中匕首,若是乘機捅上一刀子,他焉有命在。夏侯熙原本心高氣傲,卻連番遭遇挫折,難免有些灰心喪氣。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人輕功及妙手空空之術的確高明,武藝卻是稀松尋常,他不過利用夏侯熙全無防備偶爾得手,若真要近身搏擊,定然自討苦吃。何況這種法子只可用一次,再使第二次,夏侯熙斷不會上當。只是如今夏侯熙鑽了牛角尖,一時之間沒有想明白罷了。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雲清霜較他先想清楚這一層。她嫣然一笑,“閣下輕功蓋世,令小女子佩服的緊。”她只提輕功二字,再無言及其他,夏侯熙心中一動,自是想明白了個中道理。

  “姑娘好眼力。”那人嘿嘿干笑兩聲。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夏侯熙無傷人之意,若非如此,哪容他借機取巧。他手一揚,匕首劃了個優美的弧線朝夏侯熙飛去,“還你。”身體往門邊退去。

  夏侯熙接過匕首,重新放入懷裡。他原本就沒有為難他的意思,對其偷偷摸摸意欲逃跑的形態只作不知。

  豈料,他剛走出門,又迅速的退了回來,苦笑道:“此番我命休矣。”

  話音未落,司徒寒和一眾弟子魚貫而入。

  司徒寒怒喝道:“向倫,你幾次三番上門搗亂,真當本莊無人了嗎?”

  雲清霜微頷首,原來是聖手神偷向倫,夏侯熙在他手裡吃了虧倒也不算丟人。聖手神偷出道二十年,他要盜取的東西從沒有失過手。近些年銷聲匿跡,原以為終於退出江湖歸隱山林,沒想到又在這裡重現。

  向倫擠眉弄眼道:“司徒老兒,多年不見,你火爆的脾氣還沒改掉呢。”

  司徒寒太陽穴突突的跳著,他自持武功高強,那些個後生哪個不是巴結的稱呼他一聲前輩,何曾受過這般戲弄。他竭力克制住怒火,視線掠過向倫落在夏侯熙身上。

  雲清霜暗呼糟糕。幾個月前夏侯熙同司徒寒交過一次手,就不是他的敵手,這些日子,司徒寒的功力又精進了不少,反之夏侯熙帶著她為尋找解藥東奔西跑,再度交手,根本沒有勝算可言。

  夏侯熙唇角微揚,毫無懼色。

  司徒寒面上是陰沉的笑意,略帶嘲諷道:“聖手神偷如今出門還需帶著幫手嗎?”

  雲清霜一愣,很快釋然。當日夏侯熙帶著人皮面具,這次是以真名目示人,難怪司徒寒認不得。

  向倫和夏侯熙都未做辯解,卻是各懷心思。向倫知道同司徒寒硬拼只有死路一條,若是借助夏侯熙之力或許還能僥幸脫險。夏侯熙不願暴露身份,一來怕連累到雲清霜,二來,他以西茗國大將軍的身份屢闖民宅,說出去也著實不好聽。

  司徒寒低頭吩咐了幾句,一眾弟子分開一條道,楚天官皮出列,皮笑肉不笑道:“就由弟子來領教向先生的高招。”他的態度傲慢至極,簡直沒將向倫放在眼裡。

  向倫氣到極點,反而靜下心。“好,如若能僥幸勝個一招半式,到時再向司徒老兒請教。”他口中是半點不肯落下風,司徒老兒長司徒老兒短的叫,司徒寒雖然怒極,也對他無可奈何。

  夏侯熙沒有接話,因為他曉得有更厲害的對手需要他應對。

  雲清霜在心中計較,是否該主動請戰,到時賣個破綻,助夏侯熙脫險。又擔心此舉會弄巧成拙,到時不但救不了夏侯熙,連自己的身份也會暴露。正在猶豫不決,冷不防司徒寒道:“盈兒,你站到爹身後來。”

  這樣一來,雲清霜即便想助夏侯熙也無能為力了。

  司徒寒脫了外衫,扔給手下。“你們都退開。”他眼光毒辣,雖不知夏侯熙是何人,但仍能輕易瞧出他的功夫尚在向倫之上。

  “請。”夏侯熙拔劍做了個起手式,手指夾著劍鋒自上而下捋過,這是武林中對前輩高人最敬重的禮儀,司徒寒露出幾分笑意,雲清霜卻有些焦躁,事已至此,還同他講什麼江湖規矩。

  司徒寒將一柄鐵拐舞的呼呼生風,雲清霜知那不是一柄普通的鐵拐,而是由千年玄鐵打造而成,堅不可摧。所幸夏侯熙使的是雲清霜的純鈞劍,在兵器上並未吃虧。

  另一頭,向倫和楚天官已動上手。雲清霜心系夏侯熙,只草草過了幾眼,見向倫攻守有度,暫不會落敗,也就不再理會。

  再看這頭,夏侯熙的劍法以迅捷綿密見長,使將開來劍光飛舞,密不透風,司徒寒的鐵拐揚空劈閃,認穴奇准,一連刺出數拐,勢道凌厲至極。兩人的武功都到了一流境界,一時難解難分。

  夏侯熙雖暫時沒有危險,雲清霜還是為他擔上了心。因之前夏侯熙幾次與人動手,均采取守勢,可這次恰恰相反,招招搶攻,完全是不顧自身安危的打法。雲清霜不知的是,夏侯熙並不是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是要帶她一起離開,所以才選擇這種凶險的打法。

  “原來是你。如此新帳舊賬就可一並算了。”司徒寒突然冷哼道。

  雲清霜心中一凜,他還是從劍法上認出了夏侯熙。

  司徒寒身一轉,踏住方位,鐵拐挾著勁風直衝夏侯熙太陽要穴,夏侯熙見他來勢凶猛,舉劍一迎,抖落四朵劍花,消除他的攻勢。司徒寒掄起鐵拐發動又一輪攻攻擊,左手張開,五指如鉤,這正是他的殺手絕招,可將人立斃於掌下,夏侯熙閃展騰挪,還是遲了,肩頭被他掃中,一陣鑽心的劇痛,筋骨欲裂。

  雲清霜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驚呼出聲,雙手緊握成拳,心跳如鼓擂。

  夏侯熙抹去唇邊溢出的鮮血,笑容堅定而澄澈,接觸到雲清霜哀求的目光,心中一痛。他能讀懂雲清霜眼中的含義,誠然,要帶走她已無可能。

  罷了,他輕嘆,唰唰劈出兩劍,趁司徒寒分神抵擋之際,一個箭步閃到了門前。他勝不了司徒寒,其他人卻還不在話下,只聽得哀嚎陣陣,好些個門徒被夏侯熙奪了兵刃,沒過幾招,就震翻了數人。

  “喂,你等等我。”向倫急呼道。他從懷裡抓出一把東西扔在地上,對著還在糾纏的楚天官道:“都還給你們,恕不奉陪了。”門口的那些人被夏侯熙解決的七七八八,向倫瞅准時機,一溜煙跑的不見了蹤影。

  雲清霜心中的一塊石頭到此刻方落下。

  楚天官忙著在向倫丟下的物件裡翻找,不多時抬頭道:“師傅,缺了兩本秘籍。”

  “一群廢物。”司徒寒怒斥道。

  雲清霜好奇的往那堆東西瞥了一眼,不禁啞然失笑。有司徒寒的白玉鼻煙壺,楚天官最喜歡的茶具,幾本習武的小冊子,還有女人用的胭脂水粉。當真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楚天官一臉愧色道:“弟子立刻帶人去追。”

  “被向倫盜走的兩本秘籍你務必想法追回。”司徒寒臉色鐵青,看樣子氣得不輕。

  楚天官連聲稱是。

  司徒寒沉吟片刻又道:“與為師動手的那個人,武功很高。幸好他中了我一掌,沒有雷公藤的解藥,十二個時辰之內便會傷口潰爛而亡。你若找到他,只需誘他動手,他真氣提的越多,毒性發作的越快。”

  “弟子明白。”楚天官領命而去。

  雲清霜臉色隱隱發白,本以為夏侯熙已經安然離開,沒想到司徒寒狠毒至斯,竟在掌上喂毒。

  司徒寒見雲清霜神色慌亂,以輕咳掩飾內心的不安。他在女兒面前向來是扮演慈父的角色,他所做的事也從來不給女兒知道,今日的局面實在非他樂意見到。

  兩人各懷心事,須臾,司徒寒道:“盈兒,你先回房休息。”

  雲清霜低低應了一句,強自壓下滿腔的愁思。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09:01

第十章 玄機暗藏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早早的起了身。小竹在外間睡的正香,雲清霜沒有叫醒她,自己打水洗漱。

  鏡中人面色蒼白,氣色極差,眼下亦有深深的陰影。雲清霜對鏡上了些胭脂,勉勉強強遮掩住憔悴的容顏。

  做完這一切,小竹才悠然醒轉。她不好意思道:“小姐,小竹睡遲了。”

  雲清霜心不在焉道:“不打緊。”

  小竹草草的梳洗一番後,笑眯眯給雲清霜端來了上好的碧螺春和四色點心。雪梨酥外層松脆,裡層香甜多汁,芙蓉糕入口即融,如絲般潤滑,玫瑰赤豆糕香糯可口,綠豆餅口味清香綿軟不粘牙,再配以濃郁甘醇,鮮爽生津的碧螺春,確是人間美味。

  往日雲清霜每樣都會嘗一點,可今日著實沒有胃口,只舉起茶盅慢慢品著,心裡琢磨著該怎樣跟楚天官打聽才不著痕跡。

  小竹見雲清霜無精打采的模樣,便想方設法的要逗她說話。她抿一抿唇,娓娓道:“小姐,方才我去廚房,聽幾個廚子說,昨夜楚公子擒住一盜賊,聽說性子倔的很,楚公子交待下來,要他們做些飯菜送去,說是留著他還有用處。”

  雲清霜手一抖,情急的按住她的雙肩問道,“你可知他被關在何處?”

  小竹茫然的搖了搖頭。

  雲清霜暗罵自己沉不住氣,幸好是在小竹面前失態,若是落在楚天官眼中,怕是早就被他瞧出破綻。

  小竹自以為很了解雲清霜此刻的想法,她笑著開解道:“小姐放心,小竹早就打聽清楚了,不是張公子。”

  雲清霜唇角一揚,微蘊出一點笑意。有這樣一名丫鬟在身邊,倒是省了她好些事。她雖面露笑容,心裡還在為夏侯熙擔心。放下杯盞,默默走到窗前,恰有一隊守衛經過,為首的正和楚天官低聲說著什麼,許是覺察到雲清霜的目光,楚天官朝這個方向看過來,對著她微微一笑。雲清霜斂去笑意,若在平日,她興許還會假意客套一下,但今天她連敷衍都吝嗇給予。

  “拿走吧,”雲清霜指著桌上的點心道。

  小竹也看出雲清霜心情不愈,不敢勸解,悻悻的將東西撤下。

  一整天雲清霜都待在屋裡,司徒寒幾次差人喚她去前廳用飯,皆被她謝絕。司徒寒只道她是耍小性子,並未放在心上。

  雲清霜左右盤算,靠小竹去打探消息,依照她的迷糊勁兒,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為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是夜,雲清霜在小竹的茶水裡下了足夠份量的蒙汗藥,看她睡熟後,才換上夜行衣出了門。

  她思量了一整天,無論楚天官抓回來的是夏侯熙與否,她都要設法弄清楚。白天她曾旁敲側擊的的問過廚子,可沒有人知道人被關在哪裡。而在別莊裡,最隱秘的地方就是司徒寒臥房底下的密室。對那裡,雲清霜顯然不陌生。

  她打聽到司徒寒和楚天官整晚都在前廳議事,這對她來說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自然不可錯失。

  她避過巡夜的守衛,剛想往柴房去,又忽然頓住了腳步。夏侯熙中的毒,已近十二個時辰,據司徒寒述說,十二個時辰之內會因傷口潰爛而亡,如若被擒獲的真是夏侯熙,當務之急,該盡快找到解藥才行。

  雲清霜改變初衷,又折了回來。

  司徒寒有一間獨立的書房,就安置在他臥房旁邊,被列為禁區,門前有專人把守。司徒寒極為看重,就連親生女兒,都不被獲准入內。向倫昨夜潛入書房偷走了兩本武功秘籍,令司徒寒大為惱怒,因此加派了人手,雲清霜料想所謂的解藥必定藏在書房中,她救夏侯熙心切,不惜以身涉險。

  雲清霜故意慢吞吞的走過去,守衛警覺的叱問:“誰?”

  雲清霜淺笑吟吟,走近了才道:“你看我是誰?”

  “原來是大小姐,”守衛惶恐道,誰都知道這位司徒家的大小姐從小驕縱慣了,脾氣不太好。

  雲清霜就是趁他不備,迅速點了他的穴道。其余幾名護衛聞風而來,雲清霜依樣畫葫蘆,將他們一一收拾。她怕被人發現,又將他們挨個拖進裡屋。

  現今的雲清霜比不得從前,稍微用了點力,便香汗淋漓,累的直喘氣。她抹去額上汗水,目光落在書房牆角的櫥櫃上,片刻不停的翻找起來。

  司徒寒藏著不少寶貝,有些還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典和秘籍,雲清霜卻無暇顧及。但凡書籍,她通通棄之不理,看到瓶瓶罐罐,方打開。她跟在柳慕楓身邊多年,他的本事也學了七七八八。只需聞一聞,尋常的解藥還是能夠辨識的。雲清霜耐著性子,自上而下,每一瓶皆仔細辨別,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了雷公藤的解藥。另有一個玉瓶儲有十八顆七竅玲瓏丹,那可是治療內傷的靈丹妙藥,雲清霜想了想,一並收入囊中。

  看一眼橫七豎八躺倒在地上的護院,她深吁了口氣,總算沒有白費心機。

  沒有多做耽擱,雲清霜就摸到了柴房。有了上一回的經驗,尋到機關倒也沒費多少勁。雲清霜張望了下,確定四處無人,按下了牆上的突起。地上頓時出現一個黑幽幽的大洞,雲清霜試探著鑽進半個身體,摸索到一截梯子,那正是通往密室的暗道。

  雲清霜小心翼翼合上秘道大門,待眼睛適應了底下的黑暗後,才輕手輕腳的往下走。她已經放慢了動作,但腳步聲在暗夜中仍舊清晰分明。

  沒多久,雲清霜觸到又一堵牆,此處應該已是盡頭,依樣尋到機關,轟隆開啟後,她眼尖的瞧見一條人影匍匐在牆角。

  雲清霜沒做多想,上前將他扶起,溫柔的喚道:“夏侯將軍。”

  他沒有答話,雲清霜慌了手腳,急忙掏出解藥往他嘴裡送,還不停的問道:“大哥,你傷在哪裡?要不要緊?”

  他別轉開頭,悶哼一聲。

  雲清霜心思微轉,遲疑了片刻,柔聲道:“大哥,先服下解藥,我再慢慢同你解釋好嗎?”

  他終於開了口,“你既不願坦誠,何必勉強。”

  雲清霜聽著聲音有些不對,抬手虛扶了一下,拂開他披散在臉上的亂發,這一眼望去,她大驚失色,“你不是夏侯熙。”

  那人笑容和煦清淺,閑閑的道:“我何時說過我是夏侯熙?”

  “你……”雲清霜情知被他捉弄,深深的咬住了唇。

  被楚天官捉來的是向倫,而非夏侯熙。關心則亂,雲清霜若是靜下心來思量,就該想通,夏侯熙同樣知曉密室裡的機關,不必她相救自可逃脫,何況,楚天官還未必有能耐將夏侯熙生擒。

  雲清霜恨恨的瞪他一眼,轉身就走。

  向倫眼中微閃,滿面含笑道:“姑娘這就走了?”

  雲清霜沒有理會。

  “既然來了不如做件好事順便把我放了?”向倫眉目舒展,懶洋洋道。

  雲清霜忍不住回頭出言譏諷,“閣下輕功蓋世,這地方怎麼困得住你?”

  向倫笑笑,“那也要我能走動才行。”

  之前沒有細看,他一說之下,雲清霜才注意到他的雙腿長時間保持一種姿勢,雖沒有似張若生那樣以鐵鏈鎖住,但是被制住了穴道。

  雲清霜挑了挑眉,思忖著道:“放了你,對我有何好處?”

  向倫將目光凝在雲清霜身上,哈哈一笑,“我可以幫你把解藥帶給夏侯熙。”

  “你知道他在何處?”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話說出口,雲清霜微紅了臉。

  向倫滿眼的戲謔,“我自然知道。”

  “這件事我自己可以辦到,不勞你費心。”雲清霜垂著眼簾,態度冷淡。

  “呵,”向倫笑道:“那你昨夜跟他走不就得了,也就沒有後面的事了。”

  雲清霜漲紅了臉,久久說不出話來,想一走了之,到底不甘心。憋了半天,放出一句狠話,“楚天官怎麼沒把你殺了。”聲音輕若蟲鳴,實在沒有殺傷力。

  向倫毫不介意,眨了眨眼,坦然道:“在他沒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之前,當然還不能殺我。”

  雲清霜似乎笑了一下,卻又聽的不太真切。靜默了一會,她拿定了主意,驀地出手替向倫解穴。她體力不支,第一下沒有拍開,第二次用盡了力氣才解穴成功。

  向倫微微皺了下眉,他雖不清楚雲清霜的來歷,但憑他閱人的經驗,她該有很好的武學根基,怎麼都不該同初窺門徑的孩童似連力道都拿捏不准。他帶著關切的口吻輕聲道:“姑娘受了傷?”

  雲清霜睨他一眼,不客氣的道:“你先管好你自己。”

  向倫失笑,訕訕的摸了把鼻子。

  “走吧。”雲清霜把一個玉瓶塞給他,走了一段路後,又把另一個玉瓶交到他手中。期間,沒有說任何話。

  向倫搖了搖頭,這姑娘的性子還真是別扭。偏生他的性格也執拗的很,越是不容易相處,他越是想方設法挑釁底線。他似笑非笑,裝作不經意的問道:“還有嗎?姑娘還是一次都拿出來吧。”

  雲清霜肅了神色,不冷不熱的回了句,“要出這密室,還有三處機關,你盡可以自個去找。”

  向倫啞然,長久都沒敢再吭聲。

  雲清霜一直將他送出後門,嘴上沒有一句好話,也未給他好臉色瞧,盡管如此,向倫還是感覺得到她的良苦用心。他端端正正的向雲清霜行了一禮,“姑娘,向某從來不曾受過別人的恩惠,這次承蒙姑娘搭救,感激不盡,今後但有差遣,向某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清霜楞了一愣,之前見慣他嬉皮笑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突然一本正經莊重有理,好生不習慣,須臾,她道:“不必如此,我也是有求與你。”

  向倫把玩著手中的玉瓶,會心一笑,“那是舉手之勞。”

  “你趕緊走吧,”雲清霜神色淡淡,她放了向倫,存有私心,實在受不起這份大禮。

  向倫點點頭,朝雲清霜一抱拳,“姑娘,後會有期。”

  “等一下,”眼見著向倫即將消失在暮色中,雲清霜又喚住他。

  向倫只得折返,疑惑的看過來。

  雲清霜咬了一下唇,輕輕道:“若是見著了夏侯熙,請他不要再來此處。”

  向倫低頭想了一想,“話我一定替你轉達,但怎麼做,他自有主張。告辭。”

  雲清霜幽幽長嘆,微露黯然之色。

  一回身,心驟然收緊。一人負手而立,風卷起他衣袍的一角,一雙清寂的眸子如煙似霧,此刻正一瞬不瞬的注視著她。

  雲清霜呼吸急促,張了幾次口,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平平響起,“尉遲師兄。”頓了頓,復接道:“還沒歇息呢。”全然是沒話找話,雲清霜悔的恨不能掌自己的嘴。

  尉遲駿不答反問道:“師妹在這裡做什麼?”

  “散步,今晚月色迷人,適合賞月。”雲清霜信口一說,顧不得是夜月朗星疏,夜色混沌,實在算不上一個好天氣。

  尉遲駿極為配合的舉頭望月,唇角掛著若有若無的清淺笑意。

  雲清霜不知他是何時來的,也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心裡直打鼓。

  尉遲駿眸一轉,臉色遽地一沉,打雲清霜身邊經過的時候,丟下一句話,輕的恍如掠過耳邊的微風,“你好自為之,不要玩火自焚。”說罷,神色恢復自若,快的好似從未變過。

  雲清霜的心緒被牢牢攥住,再想要問個明白,尉遲駿已然快步離開。一張臉慘白,渾無人色,尉遲駿是否認出了她的身份她尚不能確定,但她對自己的易容術突然之間喪失了信心。

  回到屋裡,猶自驚魂未定,小竹依舊酣睡,雲清霜置換衣衫時才發覺內衫已全部被冷汗浸濕。她從屋子的這一頭跎到另一頭,始終無法靜下心。

  即便現在尉遲駿還沒有發現她的秘密,長久下去,總有一天會露餡。況且,她假扮司徒盈有段時日了,身體如今每況愈下,恐怕再撐不了多久,她撫著腕上的玉鐲,細細思量後,決心鋌而走險。

  ============

  雲清霜不知道的是,在她用心打探司徒寒秘密的同時,司徒寒也對她起了疑心。

  書房裡的解藥無端失竊,令司徒寒勃然大怒。他命楚天官將那一夜的守衛重罰,守衛熬不過重刑,吐露真言,所有的矛頭指向雲清霜一人。

  雲清霜一念之差,沒有將他們殺了滅口,終釀出禍端。

  回想自雲清霜回來後種種不合理的舉動,盡管容貌嗓音都沒有破綻,司徒寒還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例如,她的性子過於沉靜,與司徒盈的活潑差異頗大。

  例如,從前的司徒盈嗜武成性鞭不離手,現今,每每司徒寒或者楚天官邀她練武,總被她以各種理由拒絕。

  例如,司徒盈刁蠻任性,有時連司徒寒的話也是置之不理,而今卻斯文有禮,對司徒寒更是言聽計從。

  許多細節在眼前一閃而過,對她的身份有了懷疑後,不合理的行為終於有了合理的解釋。

  司徒寒同楚天官對視數眼,面上盡是一片陰霾之色。他咬牙切齒道:“這丫頭什麼來路,膽敢糊弄於我。”

  楚天官支支吾吾的,不敢在此時接話。

  “當日我讓你去試探她,你竟沒有看出半點不妥?”司徒寒怒極,手指捏的咯咯作響。

  楚天官表情凝固,躊躇半響後道:“師傅,師妹她……”

  “住口,她不是你師妹。”司徒寒厲聲打斷他。

  “是,是,弟子說錯了話。”楚天官抬眼偷看司徒寒臉色,改口道:“當日我遵照師傅的意思試探她,並且誘她使出降雪玄霜劍法,她使的中規中矩,毫無差錯,弟子這才相信了她。”

  “噢?竟有這事?”司徒寒蹙眉,面色陰沉不定。

  楚天官平了氣息,殷勤道:“師傅,此事不易操之過急,交給弟子想個萬全之策吧。”

  “不必,”司徒寒擺擺手,“我自有主張。”

  他給雲清霜下了套,專等她來鑽。

  ============

  大雨是在傍晚時分驟然而降。

  雷聲隆隆,閃電不斷,劈劈啪啪的打在屋頂上、窗欞上,驀地讓人心浮氣躁。

  雲清霜借口身體不適,要早早歇息,任何人不得打擾。小竹亦不敢驚動她,取了一方帕子,在燈下利索的繡花。

  雲清霜手腳敏捷的鑽出窗戶,悄無聲息,回頭見小竹還在外間專心致志的做工,對此一無所知,唇邊不自覺浮起一絲淺笑。

  這些天,她每晚都跑去花園搜尋,盡管一無所獲,仍然堅持不懈。

  亭台樓閣,假山流水,每一處她都有仔細找過,可所謂的密道機關,杳無蹤跡。

  雲清霜暗嘆:如果密道當真藏匿在花園中,那設計此機關的人一定有顆玲瓏心。

  雨越下越大,短時間裡沒有停止的趨勢。雲清霜早就被淋成了落湯雞,但這樣的天氣也有好處,便於她隱藏行跡,她留下的腳印也很快會被雨水衝散。

  雲清霜舒展的眉頭因遲遲找不到線索而皺起,正打算離去,漸進的人聲夾雜在狂風驟雨聲中傳入了她耳中。她功力盡失,加上氣候的原因,直到近乎咫尺才發覺有人接近,想要在這時離開已然不可能,情急之下,她身形一縮,藏進了兩座假山間的縫隙裡。所幸她身材嬌小,勉強容身。雨簾密布,天色灰沉,她可以將外面的景像看的一清二楚,但外面的人卻無法瞧見裡面的情景。

  來的只有兩人,司徒寒和楚天官,各自打了柄油布傘。他們邊走邊竊竊私語,雲清霜無法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但此時此刻,在大雨滂沱的深夜,他二人突然出現在這裡,定有古怪。

  雲清霜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一直在追尋的秘密,會在今夜揭曉。

  司徒寒帶著一身的寒氣,神色木然,楚天官則面無表情,美目斜斜的睨過雲清霜之前站立過的地方,挑起一絲不易覺察的詭異笑意。他們接近假山時,雲清霜心跳遽然加快,手指縮緊握成拳,目光漸漸幽深。

  司徒寒眯起眼輕喚了聲:“天官。”

  楚天官會意,低頭答道:“是,師傅。”

  雲清霜弄不清他們在打什麼啞謎,唯有密切注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楚天官俯下身,從左邊開始數起,雲清霜跟著他的步子一起數,數到第十八的時候,楚天官伸手搬開了那株盆栽。

  雲清霜心念一動,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終於逮到機會能一窺究竟。

  楚天官的手在盆栽下撥動幾下,雲清霜左首的假山轟隆一聲裂開一條縫,慢慢擴張開,逐漸形成可容一人進出的通道。

  雲清霜恍然大悟,她受了地下密室的影響,只在壁上尋找機關,豈料這花園的密道機關卻是藏在地下。她心情激動,心跳越發劇烈。她用雙手捂住胸口,緩緩撫平躁動的情緒。

  司徒寒和楚天官一前一後進入,雲清霜耐著性子等待。她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平靜。期許已久的秘密就快揭露,好比久未歸家之人,忽然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想見又不敢見,怕會是一場破碎的美夢。

  約莫一袋煙的功夫,司徒寒和楚天官陸續走了出來。神色如常,看不出一絲情緒。司徒寒囑咐了幾句,楚天官連連點頭,隨後,關閉了密道,把一切復位。

  雲清霜在他們離開後又靜待稍許時辰,才走出夾縫。她微沉吟,彈了彈衣袖,深深的吸口氣,半蹲下身體,挪開了第十八株盆栽。手探到底下,果然有一個指頭大小的突起。她定了定神,果斷的按下。

  如同方才所見一般,左面的假山往兩端分開,她費盡心思打探的密道此刻顯現在她面前。

  她揚手撫過面頰,抿緊了唇,平整了氣息,毅然而然踏入。

  出乎她的意料,室內光亮有如白晝。雙目被灼的難受,她閉了閉眼,爾後才仰起臉,原來頂上懸有數十顆夜明珠,照的滿室清輝,絢麗奪目。

  這些夜明珠每一顆皆價值連城。

  雲清霜暗暗心驚,眸中含了絲冷意,對隱藏在密室中的秘密愈加好奇。她一步步的往裡走,真像已然呼之欲出。走了一段路的平地,她感覺地勢在往下傾斜,又向前行進許久,復又往上,旋即再次向下,好似翻過一座小小的山坡。

  終於看到前方有一道門,雲清霜快步走近,猶豫了下,悄悄拉開一條縫。

  這是一間足以容納百人的練功房。正在練武的人,幾乎全是彪形大漢,清一色的黑衣黑褲,手中舉著一摸一樣的青鋼劍,十六人一組,擺成一個奇怪的陣勢。雲清霜定睛一看,還有幾個眼熟的人影,正是當日將她當作司徒盈捉回別莊的那幾人。

  陣勢移動,劍光微閃,黑衣人動作是出奇的一致。

  雲清霜若有所思,看情形,他們是在練習一種劍陣。劍術極普通,在雲清霜這樣使劍的行家眼裡,根本不屑一顧,妙就妙在配合默契,一環緊扣一環,一人移開,另一人立即補上他剛才的方位,配合的天衣無縫。

  她仔細估量,若在她沒有中毒之前,其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是她的敵手,但組成劍陣後,她要破解需在百招之後,若十幾個劍陣同時施展威力,恐怕幾十個武林高手都沒辦法抵擋。如果這樣的劍陣有上百個呢,豈不是千軍萬馬都任憑掃蕩。

  雲清霜被自己的想法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寬袍下的素手微微顫抖。心中雖有些驚恐,思想沒有絲毫松懈,她注意到那些黑衣人眼神呆滯目光渙散,舉手投足像是被人牽引的木頭人,她隱隱有不詳的預感。

  司徒寒養了這麼些武士在家中,並且喂他們吃下失去本性的迷藥,他……意欲何為?

  手裡捏了一把濡濕的汗水,心仿佛不受控制的要跳將出來,胸口悶悶的,腳下亦一滑,險些摔倒在地。

  忽意識到她必須馬上把這消息轉述給夏侯熙,憑他的經驗和智慧,定能識破天機。

  雲清霜轉身按原路返回,心急火燎,腳步踉蹌。鑽出假山,冷不防一柄長劍橫裡襲來,抵住她脖頸。雲清霜閃避不及,被逮了個正著。

  “師妹這是打哪兒來啊?”一反以往柔媚的嗓音,楚天官陰惻惻道。

  司徒寒一張臉晦暗陰沉,冰冷的眸子透著殘酷的殺機。

  雲清霜情知大事不妙,心一橫,索性合上了雙眼。

  司徒寒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足以使之粉碎,“說,是誰派你來的?又是誰指使你假冒盈兒的?”

  雲清霜忍住痛,湛然一笑道:“沒有人指使,你要殺便殺吧。”

  司徒寒眉心怒氣湧動,一巴掌揮過去,因惱她假冒愛女,這一下用了八分氣力,血水混雜著雨水自雲清霜唇邊沁出,她伸手抹去,無畏的聳了聳肩。

  楚天官道:“師傅切勿動怒,弟子自有辦法讓她開口。”他不懷好意的笑,讓雲清霜渾身輕顫,她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絕對不可以受辱。她剛想咬舌自盡,楚天官早有所覺,攥住她的下顎,“想死也沒那麼容易。”另一只手在雲清霜嬌嫩的肌膚上撫摩。

  雲清霜惡心的只想吐,她啐出一口鮮血,怒目而視。

  楚天官不惱也不怒,他伸手探向雲清霜的衣襟,突地一用力,只聽得衣帛被撕裂的聲響,雲清霜雙肩上□的皮膚觸到微雨還寒的空氣,不自覺打了個冷噤。她又羞又急,但她穴道被制,沒有辦法動彈,一行清淚緩緩滑下。

  司徒寒背轉過身,不參與亦不阻止。

  得了他的默許,楚天官愈加肆無忌憚,他扣住雲清霜的雙手高舉過頂,唇就要湊上去,雲清霜性子剛烈,怎堪受此侮辱,恨不能立刻死去。

  就在此時,一支袖箭破空而至,勁道奇大,速度極快,饒是楚天官武藝超絕,竟然避不開,司徒寒發覺不對勁,格劍一擋,雖將袖箭掃落地下,虎口隱隱作痛。

  “師侄住手。”司徒寒見形勢危急,楚天官命在旦夕,急忙出聲喝止。

  尉遲駿充耳不聞,忽地長嘯一聲,玉簫一揮,痛下殺手,眼看楚天官就要斃於他簫下,司徒寒顧不得背上以大欺小的罵名,挺身而上,用鐵拐接下尉遲駿的殺招。

  司徒寒一進入戰局,楚天官壓力驟減,他瞅准時機發劍還擊,想仗著寶劍之力削斷尉遲駿的玉簫,挫一挫他的銳氣,孰料尉遲駿的暖玉簫也非俗物,他就著玉簫吹出一口純陽罡氣,直撲楚天官面門,楚天官哪裡經受的住,被生生逼退。

  司徒寒一面抵擋尉遲駿的攻勢,一面道:“師侄有話好說。”

  礙於司徒寒的面子,尉遲駿收起玉簫,退開兩步,司徒寒也及時收手。尉遲駿扯下蓑衣,遮蓋住雲清霜身上□在外的肌膚,並解開她被封住的穴道,將她護到身後。

  雲清霜投以感激的一瞥,尉遲駿對著她溫和的點了下頭,偏過頭時,又恢復了冷冽。

  “師侄,這女子並非盈兒,她喬裝改扮而來,必有圖謀,天官只不過想讓她說實話而已,你又何必動怒。”司徒寒語氣不快,眉心微見怒氣。

  尉遲駿只是冷笑。

  楚天官在尉遲駿手下慘敗,恨的咬牙切齒,他適時插進嘴:“尉遲師兄百般維護她,是何居心?”

  這話在司徒寒在心中多少起到一些作用,他看向尉遲駿的眼神稍有狐疑。

  尉遲駿態度不卑不亢,拂一拂衣袖,“師叔用如此卑劣手段欺凌一女流之輩就不怕被江湖人恥笑嗎?”

  “哼。”楚天官搶先說道:“對她何必講道義?”

  尉遲駿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敢問她究竟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令師叔棄江湖道義不顧?”

  楚天官被問的啞口無言,尉遲駿目光自他面上迅速滑過,神色冷清,帶一絲不屑。

  司徒寒唇微動,沉吟須臾,沉聲道:“她有恃無恐混入莊院,盈兒一定早就落入她的手中,不對她嚴刑逼供,她焉肯招認?”停頓少許,面上更是森冷無情,“賢侄一再替她說好話,莫非真有苟且?”

  “你……你休要血口噴人,”雲清霜因憤怒滿面通紅,“你為老不尊,妄稱武林前輩。”她身體微顫,胸口起伏,著實被氣的不輕。

  尉遲駿臉微醺,隱有薄怒,如若司徒寒不是他的師叔,只怕已是兵刃相見。他的目光清如水,斬釘截鐵道:“師叔,無論你是否阻攔,今天我都要帶她走。”

  雲清霜猛一抬頭看他一眼,雙眸蒙上一層淡淡的朦朧的憂傷。

  司徒寒手中鐵拐在地上狠點幾下,譏誚道:“賢侄想清楚了,你這樣做可值得?”

  尉遲駿撇嘴一笑,“師叔該比我更清楚。”語中暗賦玄機,司徒寒竟無言以對。

  楚天官目光閃動,忽身形虛晃一下,倏地發力,雙手掐住了雲清霜的脖子。這一變故極其突然,饒是尉遲駿一直密切注意他的舉動,仍是來不及阻止。

  雲清霜頓覺呼吸困難,頭暈目眩,臉也憋的通紅,連視線都開始模糊。

  尉遲駿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薄唇緊抿著,劍眉蹙起,清澈的眸光逐漸陰沉。他以蕭指著楚天官,聲音冷厲至極,“放開她。”

  楚天官拖著雲清霜往後退開數步,得意的笑道:“你再往前一步,我立刻殺了她。”

  雲清霜意識還算清明,此時楚天官鉗住她喉嚨的力道稍減小,可惜她手上使不出勁,否則還是有機會反敗為勝。

  尉遲駿渾身透著冰冷死寂的氣息,雲清霜見過他調笑捉弄的神情,看見過溫柔細心的時候,偏偏就沒有瞧見過他這般森冷陰鷙的表情。心頭仿佛有小鹿在胡衝亂撞,雲清霜心下惶然。

  楚天官手伸到了雲清霜的臉上,長長的指甲戳的她生疼,陰陽怪氣道:“讓我先瞧瞧這妖女的廬山真面目,”說罷,熟練的抓到她耳後一拉,卻沒有如他意料中的扯下一副人皮面具,不禁“咦”了一聲。

  司徒寒到底比他經驗老道,從囊中掏出一只玉瓶丟過去,高聲道:“她用的是易容丹。”邊說,雙目死死盯住尉遲駿,無半分松懈。

  楚天官把瓶中水一股腦兒的倒在雲清霜臉上,粗暴的抹了幾下,果真刮下一小團粉末,他暗罵一句,手上加勁,不多一會兒,雲清霜就恢復了其本來的面目。

  楚天官打量後暗道:是名絕色女子,甚至比司徒盈還要美上幾分。只可惜臉色是近乎病態的慘白,比不上司徒盈的健康紅潤。

  盡管尉遲駿早已在心中認定,還是在瞥見雲清霜略顯蒼白的面容時,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來。

  而司徒寒卻在此時如見鬼魅般的驚叫:“是你!”他見過雲清霜,並且還同她交過手,雲清霜只道是這原因,不料下一刻司徒寒一腳將楚天官踹開,摟住雲清霜老淚縱橫道:“你是我的女兒啊。”

  雲清霜驚駭萬分,這人不是瘋魔了吧。

  尉遲駿和楚天官同樣一臉的莫名,但不同的是,尉遲駿心裡一松,長出一口氣,無論如何,雲清霜總算是暫時脫離了危險,而楚天官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始終陰晴不定。

  雲清霜在司徒寒懷裡掙脫不開,頭皮陣陣發麻,面對剛才還要將她置於死地如今卻口口聲聲叫她女兒的人,這種感覺太過怪異。

  司徒寒又是歡喜又是惱怒,喜的是離散多年的女兒能夠重逢,怒的是自己有眼無珠險些傷害到她。他拍了拍雲清霜的背給她順氣,並朝楚天官狠狠剜了一眼。似乎還是不解氣,他放開雲清霜,走到楚天官跟前,二話沒說便是一個耳光,這力道比之打雲清霜那次有過之而無不及,楚天官被打懵了,頰上留下深深的五道指印,可他敢怒不敢言。

  雲清霜在心中冷哼,這又是做戲給誰看。難不成見自己軟硬不吃,連苦肉計都使出來了。

  尉遲駿亦不知司徒寒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這大好時機,不走更待何時,他不動聲色的移步,拽住雲清霜寬大衣袍下的纖纖玉手,壓低了嗓音道:“雲姑娘,快隨我走。”

  雲清霜反應極快,一怔之下馬上點了點頭。

  但司徒寒又怎會讓他們輕易離開,察覺異樣,立即擋住他們的去路。花園中只此一條通道,除非有上天入地的本領。

  司徒寒陰沉著臉,但語氣又是懇切的,“師侄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又豈會傷害自己的親生女兒。”

  雲清霜還是不敢輕信他的話,尉遲駿則沉默不語。

  誰都沒有料到司徒寒竟在這時出手,長袖一拂,左臂疾伸,手中鐵拐直打尉遲駿肋部,尉遲駿原本就將玉簫橫在胸前,這一下想都沒想,伸手便擋。怎知,司徒寒的目標不是尉遲駿,而是他身旁的雲清霜,他驟然變招,拼著被尉遲駿的玉簫點中,他的手掌也按上了雲清霜的肩頭。

  尉遲駿怕他會對雲清霜不利,生生收了招。雲清霜身體微晃一下便失去了知覺,司徒寒將她接在手中。

  尉遲駿急的腦門上起了一層薄汗,瞬息之間腦中已經濾過數種應對方式,他唯恐雲清霜已遭到不測,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司徒寒面無表情道:“我只是點了她的穴道。”

  尉遲駿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對司徒寒愈加戒備。

  司徒寒抱起雲清霜往臥房處走去,尉遲駿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頭,冷不防司徒寒一個轉身,冷聲冷氣道:“她是我的女兒,你真以為我會害她?”

  司徒寒幾次三番重復雲清霜是他的女兒,可是,無憑無據,又怎能讓尉遲駿信服。他淡瞥了司徒寒一眼,不言不語,仍然跟在左右,擺明了就是對司徒寒不信任。

  司徒寒冷哼了一聲,徑自走了。

  尉遲駿見他將雲清霜送到她的臥房,並叮囑小竹仔細伺候著,他又在門口守了一會,才離開。但是他並沒有走遠,而是去而復返,跟蹤司徒寒回到他自己的臥房。

  司徒寒心事重重,竟沒有發現有人在窗外窺視。他先是靠床閉目沉思了片刻,驀然睜眼,從床底下翻出一只檀木箱,探入其中,搗騰許久,摸出一副畫卷。因心潮起伏,手指微顫,扎在畫卷上的紅絲線他試了幾次都沒能解開。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集中思想,好不容易才展開了畫卷。

  司徒寒望著畫像發呆,尉遲駿隔著一道窗戶看不真切,但隱約可以瞧見個大概。畫上是一名女子,依稀有班姬續史之姿,謝庭詠雪之態,尉遲駿調整了角度,凝神再度望去,不免大吃一驚,畫上女子同雲清霜的面容極其相似,甚至連嘴角一顆不起眼的小痣都一模一樣。若不是紙張有些泛黃,尉遲駿一定會認定畫像上的女子就是雲清霜。

  司徒寒用手背婆娑著畫像,目不轉睛的盯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緩慢將之收起,依舊放進檀木箱。

  看他手上的動作,應該對這幅畫像極其鐘愛。尉遲駿想起他的話,心裡有了底,如果他沒有猜錯,畫上女子應該是雲清霜的母親。如此看來,關於雲清霜的身世,司徒寒可能真的沒有說謊。

  司徒寒佝僂著身軀,本來挺拔的身姿逐漸呈現老態,在尉遲駿眼中,這位師叔雖然脾氣古怪了些,但一直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原來褪去光鮮的表皮,他也是一疲態盡現的老者。

  司徒寒哪裡知道一舉一動皆被門外的尉遲駿看在眼裡,他將雙手撐在腦後慢慢躺下,一種哀傷的氣息在他眼底無聲的流淌過,他陷入了沉思。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1:22

第十一章 迷霧氤氳

  一開始,雲清霜還是對他抱有很強的敵意,但漸漸的她發現,司徒寒對她噓寒問暖,無微不至,比之她冒充司徒盈那段日子照顧的更為周祥,作為一個父親他能做到的也就是如此了。

  只有兩人獨處時,司徒寒會靜靜看著她,不發一言。

  雲清霜滿心的疑惑,如果他對她有所企圖,大可以用其他方式,何必低聲下氣,關愛有加,這情形倒像是他要極力彌補這缺失的十幾年的遺憾。

  對於自己的身世,雲清霜不是沒有過疑問。她曾經幻想過柳慕楓便是她的親身父親,只不過因為某些原因,他們暫時不能相認,只能以師徒的名分相稱。但在柳絮出現以後,她終於明白,幻想只能是幻想,不可能成為現實。當北辰國朝淵帝雲靜庭以那樣一種方式出現在她面前時,她一度以為他們之間或多或少有些關聯,甚至,她還懷疑過夏侯熙的師傅駱英奇。只是,她怎麼都不會想到,她竟然會和司徒寒有著千絲萬縷的血緣關系。

  盡管她嘴上不願承認,心中早已信了七七八八。

  司徒寒心裡原先難解的疑問,此時盡釋,正因為雲清霜是她的女兒,她會使降雪玄霜劍也就不足為奇了。每每注視著雲清霜,他眼前就會飄起那一抹窈窕的身影,他曾經將這門家傳絕學毫無保留的傳授給了他此生最愛的女子。

  在雲清霜第一次闖入別莊時,司徒寒曾和她過招,那一晚燈火昏暗他並沒有仔細看清雲清霜的長相,將她打入地牢後,他愈想愈覺得不對勁,但隨即雲清霜就與張若生、夏侯熙一同離開,他沒有找到機會證實自己的猜測。也曾派人追查雲清霜的下落,卻始終沒有結果,也就不了了之。這次,意外相逢,怎能不讓他欣喜若狂。

  雲清霜傷的不重,那一巴掌只不過讓她的臉腫了幾天,司徒寒卻讓她在床上靜心休養,並且親自過問她的飲食。雲清霜不擔心他在飯菜裡下毒,她已是病入膏肓,中毒與否已無關緊要。

  雲清霜等著司徒寒給她一個滿意的解釋,至少也該告訴她為何這十幾年來自己從來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每次雲清霜把話題轉入,司徒寒總是想方設法叉開去。雲清霜迫切希望了解內情,如若司徒寒當真是她的親生父親,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勢必要停止。但是司徒寒回避,她沒法勉強。

  雲清霜整理著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思緒稍嫌混亂,這時,有人揭簾而入。她只道是司徒寒,並沒有抬頭,直到聽到小竹清脆的聲音中分明帶著喜悅,“尉遲公子。”

  她詫異的抬眼望去,尉遲駿已經站在了床頭。這還是自雲清霜被司徒寒帶回臥房後,他首度露面。

  尉遲駿著一襲白衣,素淡如荷。相同色系的衣衫,穿在楚天官身上有很濃的脂粉味,而尉遲駿非但沒有給人這種感覺,反而更添幾分俊朗和不羈。夏侯熙性喜黑衣,有時也著月白色輕袍,尉遲駿似乎對青色衣衫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偏執,但不可否認,此時白衣倜儻的他,飄逸出塵,宛若畫中人。

  許是驚覺自己注視了他太久,雲清霜雙頰微燙,垂下眼低聲道:“尉遲……公子。”師兄二字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尉遲駿低頭打量她,她的面色依舊蒼白如紙,本就巴掌大的臉更見消瘦,他無聲嘆了口氣,視線無法從她身上轉移。

  氣氛有些沉悶。

  小竹極識眼色,她曉得尉遲駿定是有話要同小姐講,說了句“我給公子沏茶去”,連蹦帶跳的跑了。

  小竹本是好意,但剩下兩人單獨相處,好像更加尷尬了。

  雲清霜吃不准尉遲駿的來意,不敢隨意開口。她雙手緊抓著被子,因心情緊張鼻尖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尉遲駿突然問道:“雲姑娘,你可否告訴我,你來這裡的目的?”他的表情無變化,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雲清霜想了又想,無從開口。尉遲駿幾次救了自己的性命,按理說不該瞞他,可他又是天闃國大將尉遲炯的孫子,有朝一日兩國交戰,勢必會在戰場上兵刃相見,雲清霜說服不了自己。

  尉遲駿蹙著眉,陰郁道:“姑娘似有難言之隱,那就不為難姑娘了。但還請姑娘告知另一件事。”

  雲清霜想不到還有什麼事比這更重要,一時也沒法仔細思量,點了點頭:“公子請說。”

  尉遲駿眸中閃過一絲不可見的哀戚,拉低了嗓音,“你並不是受了內傷,而是中了劇毒,對不對?”

  雲清霜頓時心亂如麻,眼睫微微顫動。她緊咬著下唇,就是不吱聲。

  尉遲駿臉色寒峻,手抓進了她的肩膀,五指緩緩收攏,“當初在山洞時,師叔診斷出的毒並沒有解除是不是?”

  雲清霜猶豫片刻,幾不可察的點下頭。

  尉遲駿俊臉上血色盡褪。他清楚的知道不管什麼樣的毒,在人體內留存的時間越長,其危害性也就越大。雲清霜師從奇才柳慕楓,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這種毒非常的棘手,她一時半會找不到好的方法,於是就耽擱了下來。

  尉遲駿一把拉起雲清霜,“跟我走。”

  雲清霜神色茫然而驚疑不定,“去哪裡?”

  “解毒。”尉遲駿言簡意賅道。

  雲清霜一甩手,拼勁全力掙脫開他的束縛,尉遲駿措手不及,手臂虛懸在半空,但他再一次如鋼鐵般箍緊她的手腕,眉梢一挑,不容她抗拒。

  一個不願走,一個非要帶她走,正在糾纏的時候,又有人走了進來。雲清霜急道:“你放手。”尉遲駿死死拽著就是不肯松開。

  “呦,師妹房裡好熱鬧。”

  這嗓音,雲清霜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尉遲駿目光素冷,眸光自楚天官臉上飛掠而過。

  雲清霜險些被他毀了清白,對他恨之入骨,他倒是還有臉來。

  楚天官像是絲毫不覺得氣氛有異,大搖大擺的揀了張椅子坐下,瞥了眼桌子,笑容諂媚道:“連杯水都沒有,師妹的待客之道甚是奇特。”

  雲清霜冷哼一聲,尉遲駿冷淡的目光凝成一道鋒利的光芒,沒人理會他,楚天官討了個沒趣,他以拳掩唇輕咳,眼斜睨著尉遲駿慢條斯理道:“尉遲師兄,師傅有請。”他故意加重了那個“請”字,聽來語調甚為古怪。

  尉遲駿只遲疑了一會,放開雲清霜,對著她略略頷首道:“我去去便回,你在這兒等我。”

  雲清霜下意識的點頭,覺得不妥又搖了搖頭,再抬頭時,尉遲駿和楚天官都已經離開。尉遲駿要強行帶走她,被楚天官攪了局本是好事,但到底有什麼緊要的事讓楚天官竟然尋到了她的房裡,這太不合乎情理。

  雲清霜知道司徒寒定然在謀劃一個驚天的大陰謀,但憑她的閱歷無法猜透他的心思,她苦思冥想了半日,沒有結果,只得暫且作罷。

  尉遲駿卻沒有在他約定的時間回來,雲清霜擔心有變的同時,也松了口氣。她所中的毒,她心裡最為清楚,尉遲駿不明真相,到頭來只怕會失望。雲清霜內心細膩敏銳,她早就覺察到尉遲駿對她的關心已經超乎一般的友情,別說她如今性命垂危,無法回報他的深情,即便她身體安康,他們之間還有著永遠無法衝破的阻隔,更何況,在她心中,夏侯熙仍舊占據重要地位。

  ============

  她立刻披衣下床,推醒小竹後,拽著睡眼惺忪的小竹一路小跑出去。沒有意外的在院落的一角瞧見了司徒寒,他武功高強,雲清霜能聽到的他自然不可能錯失。其他弟子也陸續走出臥房,集中在空地處,手執兵器,個個凜起十二分的精神,看情形似有強敵來襲。雲清霜在他們中間掃了一眼,沒有發現尉遲駿。

  “師妹。”楚天官殷勤的招呼道。雲清霜實在不願搭理他,一扭頭,跑的遠遠的。很快她看到有守衛急切的闖入,忙湊過去,剛巧聽到他在同司徒寒稟告:“啟稟莊主,有大隊官兵包圍了別莊。”

  司徒寒恍若未聞,守衛重復一遍後,他神色一凜,“有多少人?”

  “大概有五千人,小人眼拙,帶頭的好像是御林軍統領施皓歌。”

  雲清霜大奇,難道是司徒寒在園中密室養死士的秘密被泄露了出去,御林軍竟是為此而來的嗎?司徒寒想必也是和雲清霜同樣的心思,眼角不住的瞥向花園處。

  轉眼間,有幾十人魚貫而入,手中舉著火把,瞬間照亮了夜空。

  為首一人濃眉大眼,身板魁梧,大約便是守衛口中的御林軍統領施皓歌。司徒寒抱拳道:“不知施統領深夜駕臨有何貴干?”

  “施某奉旨前來找尋一人,有驚擾莊主的地方,還請包涵。”施皓歌的態度還算客氣,司徒寒舒了口氣。

  “不知統領要找何人,有用得著鄙莊的地方自當效勞。”他端著笑臉道。

  施皓歌一抬下巴,努了努嘴,“不勞莊主費心,人我已經找到了,就在莊主身後。”

  “誰?”司徒寒訝然道,轉過身,目光和同樣一臉驚異的雲清霜撞在一起。

  “是雲姑娘。”施皓歌神色自如道。

  笑容僵在司徒寒臉上,面色稍有不霽,“統領是在開玩笑吧,那是小女清霜。”

  施皓歌面部神情深不可測,“沒錯,就是她,雲清霜,雲姑娘。”

  雲清霜愣住了,薄唇微掀,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

  司徒寒臉上表情有些扭曲,他隱忍道:“敢問小女犯了何事?”

  施皓歌聳了聳肩,“施某只是奉旨帶雲姑娘回宮,其余一概不知。”

  “你簡直欺人太甚,”司徒寒被激怒了,額上青筋浮現,雙眼冒火。

  施皓歌毫不示弱的爭鋒相對,“莊主言重了。”

  多年前的一幕再現眼前,司徒寒手握成拳,愈捏愈緊,周身凝聚著重重殺氣,他絕不能讓悲劇重演,否則他這些年的謀劃又是為了什麼。

  雲清霜撫著額頭,怎麼都理不出頭緒。

  “天官,拿我的鐵拐來,”司徒寒眯起眼,“久聞施統領身懷絕技,今日正好領教一番。”

  “莊主有命,豈敢不從。但莊主贏了施某手中的劍,還要勝了門外的五千鐵騎才行。施某乃一屆武夫,死不足惜,但雲姑娘非帶走不可。”施皓歌語氣平穩,說的稀松平常。說罷揚起手中劍,拔去劍鞘扔在一邊,“莊主,請。”

  “慢著,”卻是雲清霜挺身而上,攔在兩人中間。“我跟你走。”這話是對著施皓歌說的。

  司徒寒喝道:“霜兒,你退回去。”

  雲清霜固執的搖了搖頭。施皓歌說的沒錯,司徒寒武功再高強,也抵擋不住五千鐵騎,除非他動用密室中訓練有素的死士,但這怕是他的秘密武器,不到最後關頭不會輕易使出。

  雲清霜絕非逞強,也沒有想過要舍己為人,僅是一瞬的衝動罷了,但既然走出了這一步,她就沒打算退縮。

  “已經給姑娘備了馬車,姑娘這邊請。”施皓歌極其恭順有禮,然司徒寒看著他的笑容卻有些刺目,他臉色越發僵硬,揮手命門徒把大門堵上,他自己飛身躍起,擋住了去路。

  “司徒莊主,雲姑娘既已應允,你又何必再阻攔。”施皓歌隱去笑意,一張臉剎那間冰冷的可怕。

  雲清霜走前兩步,在離司徒寒相距咫尺的地方停下。她自嘲的笑了笑,幾天前,她還想著要竭盡所能的揭穿司徒寒的陰謀,如今,卻是在想方設法的保護他,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讓我去吧,我不會有事的。”她淡聲道。她說的也是實話,施皓歌對她恭敬有加,盡管原因尚且不明,起碼不會把她當犯人對待。

  “不行,”司徒寒想也不想,一口回絕,“你馬上回房,這裡的事你不要插手。”

  司徒寒口氣嚴厲,不容反駁,但雲清霜能感受到在他冷酷表像下包裹著的濃濃關愛,鼻尖微酸,眼眶亦有些濕潤,但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她的決心。她唇動了動,含糊不清的喚了聲:“爹。”

  這叫聲黯淡模糊,卻無比清晰的傳入司徒寒的耳中,他渾身一顫,不敢置信,睜大眼望著雲清霜,哆嗦著嘴唇問道:“霜兒,你剛才……叫我什麼?”

  雲清霜又張了張嘴,可這次再沒辦法叫出口。但對司徒寒來說,已很滿足。他伸手撫過雲清霜的秀發,“孩子,你這些年受苦了。”

  雲清霜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得見的聲音道:“盈兒現在生活的很好,您不用擔心。過些時日,她一定會回來看您。”

  司徒寒知司徒盈的失蹤定然和雲清霜有關,怕引起她的不快,從沒有問過她這檔事,這次她主動提及,實屬意外,卻也頗感欣慰。

  雲清霜又對著司徒寒盈盈一拜,司徒寒怔了怔,“霜兒,你這是為何?”

  雲清霜平靜的說道:“我也會萬事小心,期待姐妹重逢的那天。清霜心意已決,請您成全。”

  司徒寒心劇烈的跳動了一下,心思微轉,還想再用其他方式說服她,楚天官湊過來附耳對著他說了幾句話,雲清霜隱約聽到緩兵之計的字樣,大致也能猜到他的意圖。

  司徒寒把牙一咬,狠狠心,“你去吧。”

  雲清霜的笑容在黑暗中顯得有些虛無飄渺,她衝著等待多時的施皓歌微一頷首,後者在前方帶路,所過之處,眾人紛紛讓出道來,她踩著細碎的步伐,提起羅裙上了馬車,車啟動後,她朝司徒寒站立的位置投以了深深的一瞥。

  馬車行駛速度緩慢,故而如履平地,雲清霜沒有感到一絲不適。

  夜幕沉重,月光星光交彙相映,子夜異常靜謐,除卻馬蹄和車輪滾動聲以及偶爾的蛙叫蟲鳴,聽不到別的聲息。

  雲清霜忽然想到一件極為重要的事,使勁拍了下腦門,暗罵自己竟連這麼緊要的事都會忘記。她撩開厚重的布簾,探出頭道:“施統領。”

  施皓歌掉轉馬頭,行至馬車邊上,問:“雲姑娘,什麼事?”

  雲清霜咬了咬唇,不知如何啟齒,簡單的一句話在舌尖滾了幾個來回方出口,“夏侯熙將軍,身體可無恙?”

  施皓歌莫測高深的笑了笑,“姑娘放心,夏侯將軍一切安好。”

  雲清霜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簾,施皓歌像是能揣摩透她心思似的,主動說道:“原本該是夏侯將軍親自走這一趟的,但聖上臨時有其他的事指派給他,所以就由施某代勞了。”

  雲清霜點點頭,不再贅言。

  施皓歌追問道:“雲姑娘還有其他事兒嗎?”

  “沒有了。”雲清霜淡淡道,遂放下布簾。

  施皓歌在馬車外徘徊了許久才重新快馬加鞭趕到隊伍的最前方。

  夏侯熙從司徒別莊負傷離開後,在附近找了處農舍安置下來,向倫緊隨而至,兩人顧不上說話,各自吐納調息。

  靜坐了一會兒,夏侯熙便察覺不對勁,真氣凝滯丹田,小腹隱隱約約作痛,他當即明白是中了毒。他剛想用內力強行將毒逼出來,向倫阻止了他。

  “不行,你越是用勁,毒性發作的越快。”向倫拍拍他的肩膀,“你在這裡休息,我回去取解藥。”

  夏侯熙眉頭微蹙,伸手攔住他,“你現在回去太危險了,我還撐得住,不急在一時。”

  向倫了解司徒寒的為人,邊搖頭邊說:“沒有解藥,毒性會在十二個時辰內發作,到時全身潰爛,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你。你放心,司徒寒定不會料到我膽敢去而復返,他定然派出人手到處追查我們的下落,倒是你留在這裡要倍加小心。”

  夏侯熙還待說什麼,向倫施展出絕頂輕功,輕易掙脫開,一個鷂子翻身躍到門前,回頭一笑,沒頭沒腦的留下一句話,“這是我欠你師傅的,就當我是還債。”

  向倫低估了司徒寒的實力,他早就猜到向倫會冒險替夏侯熙盜解藥,雖然最得力的弟子楚天官被他派了出去,但仍有余力在書房四周布下天羅地網,就等著向倫自投羅網。

  向倫仗著舉世無雙的輕功,熟門熟路的摸到書房,順利的找到解藥。正暗自竊喜,冷不防一張漁網從天而降,把他兜在其中,任憑他有再好的輕功也發揮不出,只得束手就擒。

  司徒寒急於找回被他竊去的秘笈,派人搜他的身,結果一無所獲。向倫嘴巴咬的很緊,無論司徒寒怎樣威逼利誘,拳打腳踢,他就是不發一言。司徒寒無奈,只能先把他打入地牢,再想辦法撬開他的嘴。

  也是他命不該絕,雲清霜誤以為夏侯熙被捉,心急火燎的拿了解藥要救他,陰差陽錯下卻是救了向倫一命。

  夏侯熙在農舍足足等了他一天一夜,也是心急如焚,他打定主意,要是向倫天亮再不回來,他只能拼死再闖一次別莊。三更時分,向倫終於帶著一身的傷踏進門。

  夏侯熙靠在椅上小憩,有人靠近十分警覺的拔出劍,見是向倫,松了口氣。向倫低喘著氣拿出一個玉瓶,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快把解藥服下。”

  夏侯熙依言接過玉瓶,倒出兩顆朱紅藥丸吞下,並且運功調息。幸虧向倫回來的及時,此時離十二個時辰的毒發期已不遠了。向倫臉上有淤青,手臂和大腿雖被簡易包扎過,想必也是傷痕累累,夏侯熙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向倫還在大喘氣,良久,一屁股坐下,“這一路疾趕可把我累壞了。”他四肢舒展開,大咧咧的躺了下來,“老弟,為了你的解藥,差點把我這條老命斷送在那裡。”

  夏侯熙當然知道他此行非常凶險,不過既然現在人在這裡,也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他比較關心的是向倫臨走前說的那句話,他琢磨了一宿也沒能想明白。

  他還未來得及張口,向倫神秘的說:“你猜我遇見了誰?”

  夏侯熙心頭一緊,向倫這般問,顯然是見到了雲清霜,他故作鎮定的問:“誰?”

  “呵呵,”向倫笑的有些沒心沒肺,“自然是你朝思暮想的人兒。”

  夏侯熙沉默著,目光透過向倫落到窗外,思緒不知飄到了何處。

  向倫把在別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夏侯熙,最後還補充道:“如果不是她,你此刻已經毒發身亡了。”

  夏侯熙猛地扣住向倫的脈門,“你說是清霜給你的解藥?也是她救你脫險的?”

  向倫不知所以,見夏侯熙神色凝重,連忙道:“不錯。”

  “糟了,”夏侯熙轉身就往外走。

  “怎麼了?”向倫跟在他身後問。

  夏侯熙沒有回頭,邊走邊說:“清霜有危險,我要去救她。”

  向倫死死的拽住他,夏侯熙重傷未愈,被他拽的腳步有些踉蹌,也正是這樣,向倫有機會堵住了大門。“你瘋了。你現在去豈不是白白送死。”

  夏侯熙眼中俱是陰寒,“你讓開。”

  向倫絲毫不妥協,又摸出另一個玉瓶丟給夏侯熙,“這是雲姑娘給你的,你莫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

  旋開木塞,天山雪蓮的清香之氣撲鼻而來,夏侯熙曉得那是治療內傷的極好的良藥,握著玉瓶的手捏緊又松開,情緒相對方才穩定了許多。

  向倫這才接著往下說:“雲姑娘讓我帶一句話給你。”

  “什麼話?”夏侯熙動容道。

  “她讓你不要再回別莊去。”

  夏侯熙眉眼染上一絲惱怒之色,又好似在拼命克制,旋即又恢復如初,讓人好生看不透。

  向倫勸說道:“雲姑娘有勇有謀,必能轉危為安。”

  “你不明白的,”夏侯熙輕嘆出聲,卻也明了即使硬闖也無濟於事,依他現在的能力根本無法護雲清霜周全。

  向倫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笑道:“我給你出個主意。”

  夏侯熙心思還停轉到雲清霜的安危上,根本沒有留意向倫的話,雲清霜武功全失,若是身份暴露,則岌岌可危,自己枉為統帥數十萬兵馬的大將,竟保護不了一名弱女子。他重重一拳砸在門上,層層陰霾籠罩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向倫聲聲嘆息,這孩子同他師傅一樣,兒女情長,至情至性。只是希望他不會重蹈覆轍,一輩子活在愧疚中。

  向倫輕拍他的肩頭,夏侯熙回過神,向倫輕咳了一聲道:“你聽著,現在唯一的辦法,你馬上進宮向晉鴻帝稟明實情,由他下一道旨意要人,司徒寒才不得不就範。”

  夏侯熙低頭考慮方法的可行性,須臾,他驀然仰起頭,低沉道:“你怎知我能夠出入皇宮?”他畢竟不是泛泛之輩,即使為了雲清霜的事而有所頹然,但稍覺異常立即恢復了原有的警覺性。

  “你不用管我是如何知曉的,你只需想清楚,我的話是否在理。”

  倉促間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辦法,這的確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夏侯熙悶頭思量許久,覺得值得一試。

  時間緊迫,容不得他再多加考慮,兩人互相道別後,往不同的方向而去。夏侯熙自是前往宣城,走了大半路程,他才想起仍是沒有問清楚向倫那句話的含義,只能留待以後了。

  夏侯熙回到宣城,天方蒙蒙亮,殘月在天,曉星隱沒,他沒作耽擱,直入宮門,趕在了上朝前見到了晉鴻帝。

  夏侯熙從他第一次和永祿潛入司徒別莊說起,如何被司徒寒打入地牢,同雲清霜怎樣在張若生的幫助下逃出,再說到懷疑司徒寒修築密室別有用心,雲清霜冒充司徒盈只為探明真相,如今有難,除了和他的情誼,事無巨細,沒有任何隱瞞。

  軒轅灝極有耐心,夏侯熙講述的時候他一直都保持著同一個坐姿,只是在聽到司徒寒名字的時候,面色微變,但很快掩飾過去。

  聽完冗長的述說,軒轅灝整個人陷入一片沉寂,夏侯熙不敢打擾他,只能靜靜站著。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軒轅灝緊閉的雙目緩緩張開,眼皮也不抬一下,眉微微揚起,低聲道:“孤已知曉,你先去吧。”

  夏侯熙急了,這件事再拖延不得,晚一天,雲清霜就有可能陷入絕境,“聖上。”他還待闡述事情的急迫性,軒轅灝擺擺手,“孤自有主張,你且退下。”

  夏侯熙只得聽命訕訕退出勤政殿,心情一落千丈。

  這一等便是好幾日。

  照晉鴻帝之前對雲清霜非比尋常的態度來看,這次的冷淡著實有些奇怪。一開始向倫提出這個方案時,夏侯熙有些顧忌,還猶豫了好一會,現今這種情況,他完全猜不透軒轅灝的心思。

  晉鴻帝每天照常會召夏侯熙入宮,除了商談軍務和國事,有時也下棋品茗,就是沒有說及如何營救雲清霜。夏侯熙設法將話題帶過去,晉鴻帝通常是臉一沉,拂袖而去。夏侯熙再不能徒然等下去,他決心動用手中的兵權,先斬後奏。

  夏侯熙將一切安排穩妥,整裝待發,晉鴻帝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一早便宣他入宮,命他傳授塵靜太子武藝。夏侯熙自十歲起陪同塵靜太子讀書練武,早就習以為常,對這道命令毫無戒心,但直至深夜太子還不肯放他離開,他才起了疑心。

  夏侯熙直截了當的詢問太子緣由。

  太子並沒有隱瞞,坦言道:“這是父王的旨意。”

  夏侯熙竭力穩住氣息,臉上沒有流露任何表情。

  太子寬慰他道:“你放心,父皇已派施統領前去,定然能救雲姑娘脫險。”

  對於施皓歌的本領,夏侯熙了若指掌。施皓歌武功不在他之下,帶去的又是御林軍中最精悍的一支隊伍,個個能夠以一當百,他應該可以安心,只是,他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何晉鴻帝明知他對雲清霜的事相當看重,偏偏要讓他置身事外。

  事情並不若夏侯熙想像中那般簡單,他哪裡知道這還牽涉到十幾年前的恩怨。這些日子,晉鴻帝曾派了幾撥人潛入司徒別莊,希望能夠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把雲清霜帶回,但別莊守衛森嚴,派去的人根本無法接近雲清霜。命施皓歌帶五千御林軍直闖司徒別莊,這實在已經是無計可施了。

  過了四更天,塵靜太子遣去打探消息的護衛回報,施皓歌已順利將雲清霜帶回。

  夏侯熙薄唇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問道:“那雲姑娘現在被安置在何處?”

  護衛謹慎回道:“屬下不知。”

  夏侯熙臉色微變,擰了擰眉頭。他不敢妄自猜測,盡量把事情往好的一方面想。

  施皓歌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她不知曉,她只知道被帶進了一座美輪美奐的園林,隨即進到一棟雕梁畫棟的宮殿。

  兩名長相清秀梳著雙髻的女子齊齊向她請安。

  搶在雲清霜詢問前,年齡稍長穿桃紅色衣衫的女子道:“奴婢叫小桃,”又指著另一名著翡翠色衣裳的女子,“她叫小翠,我們是來伺候姑娘的。”

  雲清霜眸底掠過絲怔然,“這是什麼地方?”

  小桃小翠互相對望一眼,還是小桃張口道:“天色已不早,姑娘請安歇。”邊說邊觀察雲清霜的臉色。

  雲清霜冷冰冰道:“那你們出去吧。”

  小桃小翠不敢違抗,又恭敬的福了福身,“奴婢們就在外面,姑娘有事就喚我們。”

  雲清霜打量四周,蕭牆粉壁,耀睛奪目。

  有前後兩間,用一扇織錦屏風擋住,屏風上繡著嫦娥奔月的仕女圖,做工精細。

  雖是高床軟枕,紅羅帳暖,雲清霜又怎麼睡的安穩。盯著屋頂一整夜,天快亮時,才勉強合了會眼。但外間一有聲響,她立刻警醒,從床上一躍而起。

  小桃小翠一同走進,訝異道:“姑娘醒了?”

  “嗯。”雲清霜不溫不火道。

  小桃小翠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具,待雲清霜洗漱完畢後,由小翠一人端了出去,小桃留在雲清霜身旁待命。

  雲清霜直奔主題,“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這是哪裡了吧?”

  小桃娓娓道:“姑娘稍安勿躁,太醫很快就來給姑娘診斷病情。”

  雲清霜表情變的極為復雜,她該想到的,這兒便是西茗國的皇宮。

  陪同太醫前來的是一名陌生的年輕侍衛,太醫給雲清霜診斷過程中,他不苟言笑,面目嚴肅,視線卻不曾偏離片刻。

  事已至此,雲清霜心弦反而放松了。雖然她無法再幫助夏侯熙,也完不成師傅交待的使命,但意外見著了親生父親,也算是彌補了小小的缺憾。人生總是無常,她失去了師兄,但收獲了夏侯熙的真心,她該心滿意足了。

  太醫神色慌亂,把住雲清霜脈搏的那只手微顫著。

  雲清霜泰然若之的問道:“大人請實話實說,我還有多少時間?”

  太醫結結巴巴的,半天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小桃心裡納悶:冷太醫平日裡不是這麼沒分寸的人,難道一見雲姑娘就失魂落魄了嗎?

  雲清霜出奇的平靜,聲音毫無高低起伏,“我對自己的病情一清二楚,大人還有什麼好隱瞞的。”

  冷太醫抹了把汗,咽了口唾沫,艱澀道:“姑娘脈相已亂,老夫實在無能為力。”

  盡管早有心理准備,在聽到這話的時候,雲清霜的心還是狠狠的往下一墜。

  冷太醫又道:“姑娘若是定時服食老夫的藥,大約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雲清霜點了點頭,無奈的笑道:“比我想像中要久一些。”

  冷冷太醫醫人無數,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在生命走到盡頭時醜態百出的模樣,這姑娘小小年紀,面對死亡毫無懼色,坦然應對,倒是看得通透,饒是冷太醫閱人無數,也不禁對雲清霜另眼相看。

  冷太醫道:“老夫先告退了。”他在桌上擱下一瓶藥,雲清霜緊緊抓在手中,一個月的時間,她會牢牢把握。

  晉鴻帝在聽到冷太醫如實稟告後,表情木然,眼神空洞蕭索。冷太醫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他的怒氣會殃及池魚,亦不敢打擾他,跪到腳發麻也只能硬挺著。暗暗叫苦,這把老骨頭怕是要斷送在這喜怒無常的君王手裡了。

  塵靜太子的出現,對冷太醫而言就像是久旱逢甘露,喜不自勝。晉鴻帝揮手命冷太醫退下,太子給晉鴻帝請安後,也借故告退,在宮門口攔截住了行色匆匆的冷太醫。

  塵靜太子從夏侯熙那裡得知雲清霜中毒的事,又瞧見冷太醫一臉晦暗如喪考妣,兩廂一整合,聰明如他,立刻敏銳的察覺到一絲異樣。

  他直截了當的問:“父王是不是請您替雲姑娘把脈治病?”

  太子為人溫和有禮,冷太醫在他面前口無遮攔,當下嘆了口氣,直言不諱道:“沒錯,不過雲姑娘已然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塵靜太子本以為雲清霜的病只是比較棘手,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一時也沉默了。他緩過神,又問清詳細情形,才把冷太醫送走。

  塵靜太子快步回到他居住的坤陽宮,將冷太醫所言一五一十告知了夏侯熙。

  夏侯熙表情迅速凝固,在塵靜太子面前他不需掩飾真實感受,手上動作僵硬,幾乎是跌坐在椅上。自從他在駱英奇那裡得知穿心跗骨針的毒沒有解藥之後,他無時無刻不是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但始終心存幻想,只要不放棄,終有一天會找到一奇人異士可解慕容世家之毒。如今,這希望如同泡沫似的破滅了。

  “聽冷太醫的口氣,雲姑娘似乎對自己的病情十分清楚。”塵靜太子低聲道。

  夏侯熙飛快的抬眼看了下塵靜太子又低垂下頭,原本一直困擾他的事此刻無比清明,雲清霜離開他,不是為了沈煜軒,是知曉病情以後不願拖累他。夏侯熙無聲的嘆了口氣,攥緊的拳頭越握越緊。

  塵靜太子從小和夏侯熙一塊長大,他一貫是睿智沉穩的,難得見他如此神情,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悲涼,絕望的悲蹌和傷痕累累的悲慟。多種情緒在他臉上交替,無窮無盡的痛楚和傷悲剎那將他淹沒。夏侯熙抱住頭,肩膀微微抽動。

  塵靜太子半眯起眼,按住他的肩頭,輕拍兩下,“天無絕人之路,會有辦法的。”

  明知不過是在安慰他,夏侯熙還是點了下頭,盡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只是眉宇緊蹙,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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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轉眼,已過去五日。

  這五天裡,每日都會有不同的太醫來給雲清霜診治病情,但給出的結論出奇的一致。最近兩天,更是頻繁。

  聽快嘴的小翠說,晉鴻帝甚至張貼皇榜,昭告天下,如有人能解雲清霜體內劇毒,承諾以萬兩黃金相送。

  雲清霜聽罷,唇際的苦澀,仿佛那落盡葉子的樹,倍感凄涼。

  這日傍晚,雲清霜首次踏出紫竹苑。

  雲清霜隨同施皓歌進宮,是伴有私心的,一則,她渴望再見上夏侯熙一面,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也好。另一方面,北辰國同西茗國聯軍之事,晉鴻帝一直沒有給過明確答復,她想盡最後一份心力,逮著機會問個明白。

  但接連幾天,她能見到的除了太醫還是太醫,要想見夏侯熙或者晉鴻帝看來還得另想辦法。

  一路上花樹簇擁,芳草融融,紅欄綠柱,曲徑回廊,倒是沒遇見閑雜人等。

  途經岔道時,雲清霜突然止步,快速回頭看了一眼,一直遠遠跟在她後面的小桃小竹來不及隱去身形,面露尷尬,雲清霜嘴角扯開一抹戲謔笑意。

  她隨意踏上其中一條岔道,沒有留意到小桃小翠面色大變,兩人拉拉扯扯,似乎都想要對方阻止雲清霜再向前。還沒商量穩妥,雲清霜已經走到盡頭,停在一處樓宇前。

  雲清霜不經意的一瞥,心跳一頓,這座樓竟然叫做邀月樓。

  她知道邀月山莊,是師傅柳慕楓為娘親而建,邀月小築則是駱英奇懷思娘親的產物,邀月,邀月,皆因娘親名字裡有個月字。

  如今的邀月樓,又是為哪般?莫非又和娘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嗎?

  強烈的好奇心促使她加快步子,提起裙裾就待上前叩門。

  小桃比小翠更快的反應過來,小翠緊隨其上,兩人默契的攔堵住雲清霜的去路,客客氣氣道:“姑娘,請止步。”

  雲清霜目光鋒利的掃視過二人,揚了揚眉毛,“這裡面,住的是什麼人?”

  心直口快的小翠搶著說:“是聖上最寵愛的徐婕妤。”小桃狠瞪她一眼,小翠意識到說錯話,啊的一聲捂住了嘴。

  “雲姑娘,徐婕妤不喜歡見外人,我們還是回去吧。”小桃壓低了聲音道。

  雲清霜從不受人指派,她心中自有主意,卻也不願為難她二人,唇角往上勾了勾,“好。”

  小桃小翠顯然沒料到雲清霜這般好說話,怔了一瞬,還是小桃首先回過神,推了小翠一把,“姑娘請。”

  就在這時,身後緊閉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名中年婦人,衣衫中規中矩,發髻梳的一絲不苟,她朝雲清霜略微欠了欠身,“夫人說,來者即是客,姑娘既然來到此間,也算是有緣人,請姑娘入室一敘。”

  雲清霜有些意外,瞳中泛起細微的漣漪,忙道:“夫人美意,豈敢不從。”

  “這邊請。”

  小桃小翠也想尾隨,婦人輕蔑道:“想見夫人,你們尚不夠資格,在外頭候著吧。”

  小翠還想頂撞她幾句,小桃拉了下她的衣角,示意她閉嘴。

  門再一次關上。

  這裡幽靜清雅,仿佛與世隔絕。

  婦人把雲清霜帶上二樓,用下巴指指最盡頭的那一間,“夫人就在那裡等姑娘。”

  雲清霜道謝後,中年婦人翩然下了樓。雲清霜注意到她腳步雖重,然落地無聲,還是個練家子。

  有幽幽笛聲傳來,哀怨、蒼涼。

  角度的關系,雲清霜在門前依稀看到玉蘭色宮裝的一角,身形纖瘦,身姿綽約,僅憑輪廓,也可推斷必是名絕色女子。

  走近後,不知是否錯覺,雲清霜總覺得眼前的女子眉眼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

  雲清霜專心聽她一曲吹畢,緩緩仰首。

  這一眼望去,如遭雷擊。

  難怪會覺得似曾相識,這相貌,分明便是自己。除去腮邊一顆美人痣,幾乎一模一樣。

  細看之下,宮裝女子眼角有細紋,五官不若雲清霜那般精致,但仍是可以想像出年輕時候的天香國色。

  “很意外吧?”宮裝女子柔聲道,溫婉如玉的嗓音若潺潺流水撫過心頭。

  雲清霜微微一窘,“是有一點。

  宮裝女子悠悠長長的嘆息了一句,聽不太真切。頓了頓,她神情淡泊安然道:“在這座皇宮裡,有無數個長相與我神似的女子,”她默默注視著雲清霜,“哪怕只有一分相似,也被他搜羅回來,我們就像是禁臠,被禁錮在深宮,永不見天日。”

  這一席話說的輕巧,其中的辛酸又有幾人能品出。雲清霜驚愕至極,問道:“你指的他是?”

  “軒轅灝。”她直稱晉鴻帝名諱,毫無避忌。

  雲清霜小心試探:“剛聽婢女說,你是徐婕妤。”

  徐婕妤冷哼:“這不過是他強加給我的名分罷了。”

  “我不太明白。”無數個線頭纏繞在一起,雲清霜怎麼都理不清。

  徐婕妤投以雲清霜同情的目光,“你還這麼年輕,只可惜……”

  雲清霜越聽越糊塗,這徐婕妤說話顛三倒四,讓人摸不著頭腦。

  徐婕妤又道:“你是第二十個,還是二十一個,我也記不清了。”

  雲清霜勉強勾起唇角一笑,她來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遇上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她也莫名其妙的不安起來。

  徐婕妤盯著雲清霜看了又看,低低呢喃道:“你比我更像她,這邀月樓很快就要易主了。”

  雲清霜心裡驀地一動,差點忘記正事了。她斟酌著用詞,問道:“邀月樓之名,可有何典故?”

  徐婕妤睨雲清霜一眼,嘴角蘊了一抹憐憫,“軒轅灝最愛的女人名字裡帶一個月字,這棟樓是專為她而建。我和你,都是她的替身。你還不明白嗎?”

  雲清霜直覺否認,“這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實就是如此。或許明天你就是邀月樓的主人了。”徐婕妤無聲無息的一笑,笑的雲清霜毛骨悚然。

  雲清霜仍不敢置信,不住搖頭。

  徐婕妤眼中透出一絲怨恨,“軒轅灝恃強凌弱,奪人妻女,還有什麼做不出的。”

  雲清霜打了個激靈,若她沒有猜錯,徐婕妤口中的月姓女子就是她的娘親,娘親或是拒絕或是離開,總之她和軒轅灝最終沒有在一起。軒轅灝狂性大發,把所有容貌同娘親相似的女子都擄進皇宮,強迫她們成為他的妃嬪。而今故伎重施,也想逼自己就範。

  “我原本有深愛的夫君,有可愛的女兒,有幸福美滿的家庭。”

  “我被逼進宮時,女兒還不到周歲。”

  “這十幾年來,我忍辱偷生,就是妄想還能和他們重逢。”

  “我知道夫君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救我出去,但深宮後院,守衛森嚴,他如何進的來。即便他進來了,又怎能帶著我突破重圍。”

  徐婕妤斷斷續續的說著,她似乎找到一個任她宣泄的突破口,一發不可收拾。

  此刻雲清霜想到更深一層,她來到西茗國面見晉鴻帝完全是依遵師囑,師傅若深知軒轅灝為人,還是命她前來,只為投其所好,不免讓她心寒。而這又是柳慕楓在雲靜庭的授意下,交付給她的使命,雲清霜不寒而栗,不敢再深入的想下去。

  徐婕妤說的激動,胸脯一起一伏,淚湧如泉。

  雲清霜腦袋亂哄哄的,她自身難保,又不善安慰人,敷衍了幾句,告辭離去。

  渾渾噩噩的回到紫竹苑,思前想後,她拿定主意,不管晉鴻帝動的是何種心思,她一定要設法盡快離開,哪怕需動用內力,危及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1:44

第十二章 心事迷茫

  “哦?”雲清霜頗詫異,何人如此大膽,要知道揭下皇榜而治不了她的病,那就犯下了欺君大罪,輕則凌遲,重則滿門抄斬。

  小翠嘰嘰喳喳道:“聽聞他在勤政殿誇下海口,天下能治愈姑娘的就只有他一人。”

  小翠是個直腸子,性子和小竹差不多,雲清霜雖不以為然,仍莞爾一笑。

  請進來的大夫是典型的江湖郎中打扮,整齊的八字胡,貌不驚人,雲清霜心不在焉的瞥了他一眼,沒有留下深刻印像。

  “姑娘,請將右手伸給鄙人。”他一開口,雲清霜一震。她仔細辨認,這回,她瞧出了些許端倪。雲清霜是易容的大行家,郎中臉上易容過的痕跡不重,但有一點,無論易容術如何高明,也改變不了眼睛。他的眼亮如星辰,眼神清亮柔和,這絕對不該是一名普通郎中所擁有。

  “先生貴姓?”雲清霜裝作不經意的問。

  郎中笑容干淨而明澈,“鄙姓於。”

  雲清霜了然於心,放心把手伸給他。

  不過是迷惑旁人,望聞問切,郎中學的像模像樣。雲清霜覺著有些好笑,抿了抿唇。

  郎中眼中笑意一盛,彼此心照不宣。

  雲清霜收回手時,感覺掌心中多了一物。她不動聲色的塞進袖管裡,溫雅一笑。

  小翠等不及的問道:“先生,姑娘的病您能治嗎?”

  “能。”郎中言簡意賅。

  小翠小桃聞言大喜,只有雲清霜暗自苦笑。

  郎中又道:“姑娘的病症稍有古怪,所用藥材也非比尋常,還需同聖上商榷後才能定奪。鄙人先告辭了。”

  雲清霜以很淡的語氣道:“勞煩先生了。”

  小桃送郎中出去,雲清霜借口疲憊想歇息片刻,命小翠退下,她躲到角落,慢慢展開郎中悄悄塞給她的字條。

  上面只有簡單的一句話:今夜三更,我帶你離開這裡。

  沒有落款,不用太多交流,卻莫名的讓雲清霜感到安心。她緊緊握著字條,臉上浮起清淡笑意。

  入夜,雲清霜早早打發了小桃小翠去休息,她獨坐燈下,顰眉沉思。

  夜幕像黑絲絨般濃重,上弦月早就沉了下去,這一夜出奇的黑,對想要偷出皇宮的雲清霜來說,是件好事。

  一更天的時候,她尚能好整以暇的耐心等待。

  二更天的時候,她坐不住了,往窗外頻頻注目。她刻意沒有合上窗扇,愜意舒爽的晚風掠過,輕輕的翻起了她的衣襟。她理了理鬢邊碎發,揚起唇角。

  尉遲駿從窗戶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絕美的畫面:雲清霜端坐梳妝台前,若明若暗的燭光,襯得她膚如凝脂,皓齒明眸,長眉連娟,微睇綿藐,有暗香襲人,顧盼便妍。

  尉遲駿費了好大勁才穩住呼吸,步履輕輕,生怕驚嚇了佳人,“雲姑娘。”

  雲清霜回頭翩翩一笑,“你來了。”

  此時的尉遲駿已恢復了本來面目,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襲青衣,瀟灑不羈,長身玉立,雅量非凡。

  “我是來帶你離開皇宮的。”有光芒在他黑黝的眼瞳中跳動,尉遲駿笑容溫暖。

  雲清霜偏過頭,目光一動,“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明知這不過是一句毫無摻雜任何感情的場面話,尉遲駿的心還是不可控制的狂跳起來,他抬眸望住雲清霜,那般熾熱的眼神使她面頰上迅速升起一抹別樣的嫣紅。

  目光膠著,雲清霜首先挪開視線,輕輕咳嗽了一聲。

  尉遲駿本就墨色般的雙眸更深了幾分,忽略掉心頭一掠而過的失落,神色淡淡道:“雲姑娘,那我們走吧。”

  雲清霜點點頭,回應道:“好。

  為了不驚動外間的小桃小翠,他們還是選擇從窗戶出去。尉遲駿先瀟灑利落的一躍而過,再將手伸給了雲清霜。若放在從前,對於輕功不在尉遲駿之下的雲清霜來說,輕而易舉,但如今……她想了想,覺得沒有必要逞強,把手交到尉遲駿的掌心。尉遲駿提氣,輕輕一帶,雲清霜也輕松越過,兩人相對一笑。

  手仍被尉遲駿緊緊握著,等到雲清霜意識到不妥時,人已經走到了院中。她試著往回抽動,尉遲駿薄唇微揚起輕弧,沒做堅持,松開了手。

  為掩飾尷尬,雲清霜緊走幾步,搶在前頭拉開了大門。眼前情景卻叫她大吃一驚,匆忙後退,一頭跌進尉遲駿懷裡。

  “怎麼了?”尉遲駿因視線被阻隔,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憂思刻在雲清霜的眉目間,她低低道:“我們被包圍了。”

  尉遲駿心中電念飛轉,他假冒江湖郎中潛伏進皇宮,小心謹慎,步步為營,應該不會露出破綻,他適才來時,也勘察過周圍地形,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或物,問題究竟出在哪裡?但現在沒有時間考慮這些,尉遲駿將雲清霜護到身後,一步一步的挪到門前。果真如雲清霜所說,院落被御林軍圍的水泄不通,屋頂上有弓箭手虎視眈眈,看來是早有防備。

  “把雲姑娘留下,我們可以放你走。”聲音是從身後傳來的。

  雲清霜回過頭,只見小桃小翠沒有著平日的羅裙,而是換上了黑色勁裝,身材窈窕,英姿颯爽。

  小桃手執一對判官筆,而小翠的兵器則是一柄霸王槍,雲清霜暗覺慚愧,自己看走了眼,沒預料到身邊這兩名如花似玉的少女竟還是武林高手。

  前後夾擊左右遇敵,形勢不容樂觀。

  雲清霜碰了下尉遲駿的手:“你快走,不要管我。”

  尉遲駿反過來將她的手緊緊握住,“不行。”

  雲清霜急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們不會為難我的,你先離開,再尋其他的機會。”

  尉遲駿堅定的搖了搖頭,“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會走的。”

  其實雲清霜心中也很清楚,錯過了這次機會,尉遲駿再要想混進皇宮,簡直比登天還難。可若是尉遲駿留下來,不過枉送性命罷了。陪她這個將死之人一並送死,何苦呢。

  雲清霜欲掙脫開尉遲駿的控制,但尉遲駿早就知曉她的心意,根本不放手,為防止她胡亂掙扎,索性扣住她的雙手。嗓音帶了些沙啞的蠱惑,“我絕對不會棄你而去。”

  雲清霜閉了閉眼,還是能感受到他迫人的目光。

  尉遲駿不落痕跡的掃過她動人的臉龐,拔出了懸於腰間的暖玉簫。

  “看來你們是商量好了。”小桃冷笑道。

  尉遲駿掛起從容微笑,“動手吧。”

  看來他是想要硬闖了,雲清霜不敢亂動,唯恐他分心。

  小桃使的是判官筆,想必擅長點穴,小翠用的是霸王槍,正所謂一寸長,一寸強,兩人都不是好對付的,況且還有大批御林軍守在外面,雲清霜渭然嘆息。

  小桃毫不客氣,手一揮,連點尉遲駿身上八處大穴,她出手如電,所有的變化僅在一瞬間。“來的好,”尉遲駿的點穴功夫也是天下無雙,他不退反進,玉簫迎頭而上,與判官筆碰了個正著,震的兩耳嗡嗡作響,尉遲駿順勢中指一彈,奪下了小桃的兵刃。

  小翠眼見情況不妙,突下殺招,雲清霜驚呼一聲,尉遲駿就似是背後長著眼睛一般,反手一擋,蕩開刺向他後心的長槍,修長的手指還得空拂去一片沾在雲清霜肩頭的落葉,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氣息覆上她的臉龐,雲清霜不知所措。

  小桃小翠恨的咬牙切齒,她們本身功夫不弱,但在尉遲駿手下一招都過不了,著實有些抹不開面子。小桃一聲令下,守在外面的護衛一擁而入。

  那些人一動手,雲清霜便知他們不是御林軍,且不說有些人神情明顯帶著江湖氣,單看武功,個個身手不凡自成一派,用的兵刃也不盡相同,不知晉鴻帝是如何網羅到這些一等一的高手的。

  尉遲駿雖技藝超絕,畢竟手裡還牽著一個雲清霜,以一敵眾,逐漸有些力不從心。雲清霜在他還有能力脫身前,提醒他:“你現在放開我,憑你的本事還能夠全身而退。”

  尉遲駿不及答話,而是奮力擊退數人,以行動來回答她。

  雲清霜無奈一笑,也罷,既然他執意如此,自己唯有全力配合。她曼聲道:“尉遲公子,你搶一把劍給我。”

  尉遲駿在回話的當口又擊倒兩人,神情嚴峻:“你要劍做什麼?”

  “助你一臂之力。”雲清霜語氣輕松,面帶款款笑意。

  “胡鬧,你不可妄動內力。”尉遲駿輕斥道,瞥一眼雲清霜,滿眼的愛憐。

  雲清霜唇畔笑意顯現,“你忘了我會使無名劍法。”

  尉遲駿心中一動,他記起了師伯的話,或許,真的可以一試。

  底下使劍之人不多,尉遲駿舍近求遠,凌空躍起,以一招雲霞滿天,迫得敵人舍棄手中青鋼劍為代價,堪堪保住右手。

  尉遲駿拾起劍交予雲清霜,“小心為上。”

  他的話,讓雲清霜驀地心頭一暖。

  尉遲駿如法炮制,又搶了另一柄劍在手。

  他二人旁若無人的舉動激的那些護衛紅了眼,他們發動又一輪瘋狂的進攻,前方一旦有人倒下,立刻有人頂上他的位置,前僕後繼,沒有留下任何空擋。

  這還是雲清霜第一次正式使用無名劍法對陣殺敵,初時還有些手生,很快就運用自如。

  尤其是她驚喜的發現無論自己從何種角度出劍,尉遲駿都能夠配合的恰到好處,雲清霜眉目舒展,尉遲駿亦是精神大振。

  護衛們本想仗著人多,困到他們精疲力竭,還不是手到擒來,沒想到雲清霜加入戰局後,風雲突變,他二人珠聯璧合,所向無敵。

  他們不知道的是無名劍法本就威力驚人,如今雙劍合璧,相互呼應,威力何止增加一倍。

  在一旁觀戰的小翠見大勢已去,低聲道:“桃姐姐,再不命弓箭手發箭,就遲了。”

  小桃緊繃著臉,遲疑半晌,緩緩道:“不行,傷了雲姑娘,你我都難以活命。”

  也正是她的猶豫給了雲清霜、尉遲駿二人可乘之機。

  他們所向披靡,場中再無人是他們的敵手,竟被殺出了一條血路,衝破了重重包圍。尉遲駿拉起雲清霜就跑,守衛在後面裝腔作勢的追趕,其實誰都不敢追近,事實上也沒人能夠阻攔他們。

  無名劍法雖對內力要求不高,到底雲清霜劇毒未清,身體虛弱,方才擊敗敵人已耗盡了幾乎全身的氣力,這一段路跑來,她氣喘吁吁,腳步愈發緩慢。

  她努力支撐著,尉遲駿幾次關切的問她是否要停下歇息片刻,她都咬咬牙挺住了。雲清霜只想盡快離開,這皇宮,她是半刻也不願待下去了。

  但事與願違,體力終是不支,她虛晃了幾下,眼看就要倒下,尉遲駿抱起她綿軟的身體,幾個縱躍,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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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清霜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茅屋中,一瞬的恍惚,她以為回到了雲蒼山,很快她回想起昨夜所發生的一切。

  刀光劍影,腥風血雨,她和尉遲駿雙劍合璧,終於逃出了皇宮。

  她下意識的在屋裡尋找尉遲駿的身影,不想,稍一抬頭,便撞進了他黝黑的眼眸深處,他的目光就像是一汪清泉,把人深深的吸了進去。

  雲清霜急忙閃避他的目光,但一低頭,直直的撞上他的胸膛。這才發現,她的身體幾乎是蜷縮在尉遲駿的懷裡,雙手亦環在他的腰際,雲清霜滿臉紅霞,收回手不知該放在何處,繼續保持這個姿勢又顯然不妥,她窘迫的連耳根都熱辣辣的一陣發燙。

  “你醒了?”尉遲駿的聲音就在耳畔,溫熱的呼吸直接噴在她的脖頸裡。

  “嗯。”雲清霜不敢動彈,臉紅若胭脂。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美目仿似蒙著水霧,明靨如花,尉遲駿打心眼裡是不願放開她的,但他也知道,雲清霜心裡從未有過他的一席之地,他眼神一黯,緩緩松開手,先站起身,再把雲清霜也攙扶起來。

  雲清霜整了整衣衫,低聲問:“這是哪裡?”

  尉遲駿語調平淡,嘴角微扯吐出幾個字,“已經遠離了皇宮,我們暫時是安全的。”

  尉遲駿又一次救了她,雲清霜苦笑,若是要報恩,怕是這輩子都還不清了。“謝謝你救了我。”這確是出自雲清霜由衷的謝意,尉遲駿卻沒有出聲。

  雲清霜略覺尷尬,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理著發辮。

  尉遲駿忽道:“你現在身體感覺怎麼樣?”

  雲清霜不明其意,但還是回道:“好多了。”

  “那好,我們立刻動身。”尉遲駿簡短道。

  雲清霜眸中一片驚訝之色,“去哪兒?”

  尉遲駿眼波裡蕩起漣漪,“驅毒。”

  雲清霜眉間隱有蒼涼,既不應承也不拒絕,只在心底嘆出了聲。

  在附近的市集用過飯,又購得兩匹好馬,尉遲駿和雲清霜上馬,輕夾馬肚,一前一後駛上官道。

  雲清霜不曉得尉遲駿要帶她去哪裡驅毒,她也沒有興趣知道。

  尉遲駿擔心雲清霜體內劇毒隨時發作,想星夜兼程,又怕她的身體受不住,只得盡量控制速度,還不時側過身瞧她是否跟上。走上幾裡路,就讓她下馬歇息片刻,對於尉遲駿的細心體貼,雲清霜很是感激,但她也竭力回避同他交流。

  走走停停,這一天下來,其實並沒有趕許多路,傍晚,遠遠看到前方有一家客棧,尉遲駿拉住韁繩,回身問道:“今夜就歇在此地,明天再繼續趕路如何?”

  雲清霜沒有異議。

  客棧的生意不錯,幸好有人臨時退房,才尋得兩間上房。

  雲清霜住的是天字一號房,尉遲駿就歇在她隔壁。

  剛換了身干淨的衣裳,房門被敲響。雲清霜警覺的抓起劍,問道:“誰?”

  “是我,雲姑娘。”聲音輕而淡,雲清霜松口氣,打開了門。

  尉遲駿也換了件衣裳,雲清霜莞爾一笑,他還是最愛青色衣衫。

  雲清霜長眉一攏,嗓音清淡:“尉遲公子,什麼事?”

  尉遲駿彎了彎嘴角,“不知駿有無榮幸請姑娘下樓同飲幾杯?”

  之前尚不覺得,被他一說,雲清霜頓覺飢腸轆轆,她抬眸以笑。這一笑,如七彩霞光旖旎瀲灩,美麗不可方物。

  尉遲駿呆了半晌,直到雲清霜以輕咳聲喚醒他。尉遲駿一張俊臉比雲清霜還要紅上三分,他不由自主的牽起雲清霜柔若無骨的小手,輕聲道:“走吧。”

  雲清霜臉紅若霞,竟忘了要掙扎,隨著他走到樓梯口,剛要下樓,她聽到了幾絲熟悉的語調,耳中轟地一響,神情有瞬息的凝滯,再凝神往下聽,一張臉在剎那間變得慘白沒有人色。

  “請問店家有沒有見過畫上這名女子?”

  “我這裡每天出入的客人這許多,我哪裡記得清楚。”是客棧掌櫃滿不在乎的聲音。

  雲清霜從樓道縫隙看下去,那人取出一錠銀子丟在桌上。

  掌櫃用牙齒咬了下,雙眼發亮。

  “現在能記的清了吧?”

  “好說,好說。”掌櫃收下銀子,拿著畫像仔細看了幾眼,拉過一邊的店小二,“你來瞧瞧,這女的,是不是今天剛住進來的那個?”

  小二連連點頭,“沒錯,那一男一女分別住在天字一號房和二號房裡。”

  先前那人眯起了眼,自嘲般的輕笑,重復道:“一男一女?”他轉過身,直往樓道而來。

  雲清霜這下瞧個分明,身姿頎長,落日的余暉映射著他刀刻般的深刻棱角,只是容光黯淡,笑意淡而稀薄。

  不是夏侯熙,卻又是何人?

  雲清霜踉蹌的退了兩步,猛地抓住尉遲駿的衣角,哀求道:“請馬上帶我離開這裡。”

  尉遲駿眼神似跳躍的燭火,掃過雲清霜慌亂無助的神情,再瞥一眼夏侯熙,聲音沉沉:“好。”

  尉遲駿帶著雲清霜直接從二樓窗口飛身而下,僅來得及牽出一匹馬,夏侯熙已尾隨而至。雲清霜急的有些虛喘,催促道:“快走。”

  尉遲駿跨上馬,撈起雲清霜安置在身前,“啪”的一記馬鞭狠抽在馬屁股上,馬吃痛狂奔,夏侯熙眼睜睜的看著雲清霜隨尉遲駿絕塵遠去,握緊拳頭,仰天疏狂長嘯,滿目蕭瑟。

  行出很長一段距離,雲清霜耳畔還縈繞著夏侯熙悲愴的嘯聲,回頭望去,他的身影就像是僵硬的石雕一樣,深深的刻在那裡,雲清霜不敢也不願再看,身體軟軟的趴在馬背上,神色悲戚。她暗自垂淚:現在痛總比以後痛來的好。夏侯大哥,若是有緣,來生再見。

  尉遲駿冷眼旁觀,一聲不吭。他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悄悄的摟緊了雲清霜。

  官道是不能再走了,尉遲駿盡揀小路走,客棧也是不能住了,所幸在山上尋到一處山洞,尉遲駿在洞口生了火,看一眼失魂落魄的雲清霜,把手中包裹扔給她,“還有點干糧,你先吃了墊墊飢。”

  雲清霜哪裡還有胃口,悵然道:“我不餓。”

  尉遲駿滿肚子的話湧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的聲音極輕極柔,“那你先歇息片刻,我去附近找水。我不會走的太遠,若有事,你高聲呼我便是。”

  雲清霜略一頷首,眸中光線閃動。

  尉遲駿揚了揚眉,眼中有深不見底的空寂。

  雲清霜密切關注尉遲駿的舉動,他的身影剛消失在密林深處,雲清霜便一躍而起,快步走出山洞,悄然解開韁繩,馬上馬背,往相反方向馳馬奔騰而去。

  她任憑馬兒撒蹄歡奔,眼低垂,胸中好似有萬千橫亙無法排遣,難受至極,她不知要做什麼,也不知要到哪裡去,直到駿馬一聲長嘶,停了下來,雲清霜怔楞過後,扯出一絲極淡的苦笑。

  這馬兒像是能通人性一般,竟將她帶回了之前與夏侯熙不期而遇的客棧。雲清霜好氣又好笑,她撫摸著馬耳朵,輕輕說:“你是想帶我來見他最後一面嗎?”

  馬耳朵動了動,就像是在回答她。

  雲清霜唇角淺淺勾起一絲弧度,微嘆了口氣。夏侯熙是否還留在此地,她沒有把握,也沒有走近客棧去問詢的勇氣,她想了又想,下馬掩到樹後,只留出半個身體不時的往客棧方向投去幾瞥。

  這一等便等到了天亮,雲清霜在風口站了一夜,有些支持不住了,再加上客棧門前往來人流逐漸增多,大多用奇怪的眼神睨她,雲清霜使勁咬了下唇,牽起馬就走。

  沒走幾步,她發現左右各有幾人刻意朝她靠攏,她被夾在中間,很快無路可走,索性停下腳步,往最近一人看過去。

  那人臉上沒什麼表情,口氣恭順有禮,“我家主人請姑娘移駕十裡亭一敘。”

  “噢?”雲清霜下意識的挑眉,“你家主人姓甚名誰?”她第一反應是夏侯熙,但稍加思索,便知不是,若是夏侯熙,定會親自前來,斷不會故作神秘。

  那人不為所動,慢條斯理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他做了個請的手勢,雲清霜唇邊不知不覺泛起一絲冷笑,“那若是我不去呢。”

  那人依舊不溫不火道:“那小的們只能無禮了。”

  雲清霜性子剛強,一聽這話哪裡還忍受得住,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你們如何無禮。”

  那人瞧都沒瞧雲清霜手中的劍,依舊淡漠道:“我家主人並無惡意,何況姑娘你現在的情況,還是不要妄動內力的好。”

  雲清霜驟然抬眼,心念微動,對於她的情況此人竟然了若指掌,他到底是何來路,好奇心驅使她想要更進一步去了解,唯有以身涉險,隨他去見一見他口中的主人。

  如此一想,雲清霜平了氣息,“也好,請前面帶路。”

  雲清霜自行牽著馬,前方有人開道,後面跟著幾條彪形大漢,旁人看去還頗有氣派,個中緣由卻只有當事人才清楚。

  臨近十裡亭時,先前那人側身道:“主人就在亭中,姑娘請過去吧。”

  雲清霜微眯起眼,僅能勉強瞥見一個模糊的灰色輪廓,究竟是何人,仍然無法判斷。她一心解惑,三步並作兩步,到得亭中,還未及開口,灰衣人倏地轉過身,雲清霜頭腦轟然欲裂,唇角掛著的一絲笑容瞬時冷寂下來。

  “你來了。”晉鴻帝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虛無縹緲,好似從厚厚的雲層中傳來。

  雲清霜欠了欠身,算是行禮,晉鴻帝並不在意,只是眸光深邃難測,他目光炯炯的射向雲清霜,口吻平淡如常,“坐吧。”

  雲清霜退到最遠處的一張石凳坐下,期間,並沒有看晉鴻帝一眼,也不在意他會如何去想。如今她便是那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索性放任自己的心意,不用再瞧別人的眼色行事。

  等待許久仍是沒有等到晉鴻帝開口,雲清霜心中犯疑,抬起頭,發覺軒轅灝正細細打量她,雲清霜的不快立即表露在臉上,她轉過臉,只留給晉鴻帝背影。

  軒轅灝見她不悅,也不覺尷尬,對於她不敬的舉動,也不曾放在心上,兀自道:“你一定很奇怪孤為何會在這見你。”

  雲清霜不吭聲。

  晉鴻帝也沒打算要雲清霜回答,他的聲音略顯空洞,“孤來找你,是有一事相求。”

  雲清霜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你想讓我帶你去見娘親?”說完,才覺自己失言,也無法收回,只能繼續保持沉默。

  軒轅灝驚道:“原來你都知道了。”

  雲清霜閉口不談,索性給他來個默認。

  晉鴻帝只覺惆悵滿懷,眸光忽明忽暗,靜靜的坐了一會,道:“你錯了,不是這事。你娘親不願見我,孤亦不會強求。”

  可你卻強搶了這許多容貌酷似娘親的民女入宮,雲清霜在心中暗暗道。她冷哼:“是嗎?”

  軒轅灝不願逞口舌之爭,他直入主題,“既然你已知曉當年的事,孤也不用再刻意隱瞞。孤從前迷戀你娘親,差點因情誤國,孤不願自己的兒子重蹈覆轍,因此,孤懇求你離開西茗國,從此再不見他。”

  雲清霜一臉錯愕,“清霜在宮中十多天,從未見過太子或任何一位皇子,何來此一說。”

  “你只需回答你應允與否,其余的事,日後自見分曉。”晉鴻帝劍眉倒挑,臉色有些晦澀難懂。

  雲清霜反復咀嚼他的話,失笑道:“你不覺得這話很可笑嗎?休說沒這回事,若真兩情相悅,你也無權干涉。”

  軒轅灝不惱不怒,心平氣和道,“他若出生於尋常人家,確有這份自由。但在皇家,身不由己,一切都要以大局為重。”

  雲清霜只是冷笑。

  晉鴻帝又道:“雲姑娘,孤知道這是強人所難,但也請設身處地的為孤想一想。”

  雲清霜余光一瞟,又飛快收回目光。她記得第一次見到軒轅灝時,他是一名高高在上的王者,相貌威儀,冷靜犀利,自從聽那徐婕妤一番話後,在她腦海裡晉鴻帝便從英明神武的仁義之君變成了荒淫無道的暴君,如今,和她面對面站立的又是一名一心只為兒子著想,甚至沒有考慮旁人感受的父親。他到底還有多少張面具,或者說,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他,雲清霜難以認清。但語氣已然軟化,她嘴角挑起苦澀的笑,素手而立,“清霜的病情聖上該一清二楚,我並沒有多少日子了。您這,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晉鴻帝搖了搖頭道:“孤要的是你的保證,雲姑娘,你能否答應?”

  雲清霜有些惱怒,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軒轅灝還是步步相逼,根本不給她喘息的余地。她眼中有掩不住的凄惘,恨恨道:“如你所願。”

  晉鴻帝似是舒了口氣,然神色依舊黯淡,“孤即刻派人送你回北辰國。”

  雲清霜斷然回絕道:“不必。清霜有手有腳,亦有幾分功夫傍身,不勞聖上費心。”她輕蔑一笑,“請聖上放寬心,清霜允諾之事絕不會反悔。”言下之意,也不必當她犯人似的將她押解回去。

  軒轅灝面有赧然,喉中一哽,“雲姑娘,委屈你了,你若有什麼要求,或者未了心願,孤定當竭盡所能,替你完成。”

  雲清霜心頭甚是煩悶,原本想頂撞幾句,心念一動,她置之一笑:“清霜別無他求,有關兩國聯軍之事,請聖上給與答復。”

  晉鴻帝截住話茬,神色極為復雜,“聯軍一事對兩國皆有利,孤早已遣人安排相關事宜和具體舉措,你盡可放心。”

  雲清霜眉目一展,蔚然哂笑,“聖上若無其他事,清霜先行告退。”

  軒轅灝心中思潮起伏,微一垂首,示意她可退下。

  雲清霜幾不可察的聳了聳肩,也不去看亭外候著的那些人,低頭撫了撫馬背,像是同馬在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那高頭駿馬舉頭長嘶,四蹄奔踏,將雲清霜帶離了這是非之地。

  ============

  同晉鴻帝的一番對話,非但沒有讓她消除心中的困惑,反而愈加糊塗。雲清霜甩了甩辮子,不願再多想。

  她答應離開西茗國,不是因為她懼怕晉鴻帝,而是她本就有此打算,所以順水推舟。她想念娘親,想念雲蒼山,想念山上的一草一木,想念曾經留下的美好回憶。

  闊別多日,思鄉的情緒在此時越發濃烈,雲清霜快馬加鞭,恨不得立刻趕回北辰國。

  這匹棗紅馬雖比不上她的小青,卻也是高大威猛,追風躡景,雲清霜的青驪馬尚留在司徒別莊附近,她不及尋回,只能等回到雲蒼山後給師兄留下書信,拜托他代為照料。

  回北辰國有一條必經之路,雲清霜擔心尉遲駿會在那裡候她,故意繞道而行。說是繞道,其實也不遠,只不過要通過一座松林,那裡荒廢已久,杳無人跡,雲清霜單身一人,稍有畏懼,幸好還是青天白日,她咬一咬牙,直入叢林。

  松樹林散發著濃郁的松脂香味,樹葉層層疊疊,有些連陽光都透不過,山風吹來,林濤呼嘯,雲清霜小心行路,並且留意周遭的環境。

  謹慎走過一半路程,她稍覺安心,她曾聽人說此處密林經常有山賊出沒,因屬於兩國邊界,是三不管地帶,長久以來,盜賊猖獗,單身路人無人敢打此經過,現在看來,興許是誤傳。

  再有幾步就可走出松林,雲清霜徹底安下心,但她江湖經驗不足,沒發覺危險正在一步步的靠近。忽然,人仰馬翻,她身體往下一沉,墜入了一個大坑裡。那是個表面被稻草掩蓋住的陷阱,雲清霜若再仔細一些,定能發現異常,可惜她急於趕路,如今悔之晚矣。

  原本空無一人的密林,一瞬間湧出許多人來,全是些肌肉糾結,面目猙獰的大漢,若放在從前,雲清霜自然毫不畏懼,但此時,她驀地心慌意亂。她縱身躍起,怎奈這坑極深,她的輕功又大不如前,努力了幾次皆以失敗告終。

  山賊哄然一陣大笑,只道看雜耍般熱鬧,雲清霜何時被如此嘲笑過,又羞又急。

  一個身高在所有劫匪中鶴立雞群的中年人朝雲清霜瞟了一眼,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不屑,“姑娘不用白費勁了,只要落入這坑裡,多好的輕功也使不上來。”

  又有人調笑,“不如留著勁,好好伺候我們大當家的。”

  引來哄堂大笑,接下去的話更是不堪入耳。

  雲清霜銀牙咬得錚錚作響,她摸出一把梅花針,順勢一揮,雖然勁道不夠,畢竟隔的近,有幾個笑的歡暢來不及閃避,被打中穴道,笑臉凝固住,模樣可憎。

  “倒是有兩下子,”還是那名高個子的中年人道,但語氣已不復方才的輕蔑。

  “二當家的,大當家喜歡性子剛烈的,他說過,越是烈性的越有味道。哈哈哈哈。”一長相猥瑣的矮個賊人笑容曖昧道。

  那二當家笑著捶了他一拳,解開了被雲清霜梅花針射中的那幾人的穴道。

  雲清霜氣的目眥欲裂,身子微微顫抖。

  “老三,你去拿繩索來。”那二當家的心思縝密,又叮囑嘍啰們圍成一圈,用兵刃齊齊指著雲清霜,只要她稍有異動,立即將她剁成肉泥。

  雲清霜暗忖,只有上去才有機會逃生,便順從的抓住繩索,緩慢的往上爬,腳一落地立即腳跟一旋,就地一滾,再一個鯉魚打挺,拔劍揮向二當家,同時灑出一把梅花針,擒賊先擒王,她早就看出那二當家是群賊的領軍人物,必須先解決掉他才有可能脫身。

  那二當家也非等閑之輩,雲清霜的突然襲擊他未曾料到,但他應變極快,用了個“彎腰插柳”的身法,險險避開,再滴溜溜的一轉身,用內力將梅花針盡數震落。要知道梅花針體積較小,極其難防,那二當家的想必也是精於暗器,這一收一放,頗見功力。

  三當家嚷嚷道:“好狠毒的娘們,弟兄們並肩子上,不用和她客氣。”

  他們忌憚雲清霜梅花針的厲害,不敢靠近,僅和她繞身游鬥,忽而近襲,忽而遠攻,只為消耗她的體力,雲清霜步步後退,眉頭擰作一團,她雖有無名劍法防身,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前夜又才大戰過一場,身心俱疲,心神擾亂,真氣似要渙散。她急的滿頭大汗,若是被擒住,那真是生不如死了。她原本心高氣傲,自認武藝高強,豈知下山以後頻頻受挫,如今更是連宵小之輩都可以隨意欺辱她,她急火攻心,啐出一口鮮血。

  二當家得意的道:“那丫頭快撐不住了,記住,誰都不准傷她,要捉活的。”

  雲清霜咬緊牙關,仍在苦苦支撐。

  忽聞得清脆明亮的簫音,似遠似近,雲清霜一陣恍惚,思想難以集中,險些被三當家偷襲成功,幸好吹簫之人及時趕到,以一雙肉掌將三當家擊退,挽起雲清霜拉到身後,柔聲道:“你歇息會,這兒交給我。”

  雲清霜苦笑著點頭,自己千方百計想要避開他,誰知最後還是由他來相救。

  尉遲駿功力高出雲清霜何止一倍,他替下雲清霜後,形勢登時逆轉。山賊中只有二三兩位當家武功不弱,其余不過是些不入流的角色,尉遲駿沒有使用任何兵器,仍然游刃有余,只聽見場中鬼哭狼嚎聲不絕於耳,滿地躺倒的全是被尉遲駿打倒後,折了手腳的小嘍啰們。到最後只剩二三兩位當家還在拼死抵抗,身上也掛了彩,灰頭土臉的甚是滑稽。

  二當家和三當家對望一眼,同時棄了手中的兵刃,惶恐的拜倒在地,“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俠士,還望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過小的們。”

  若衝撞的是尉遲駿本人,他未必會出手這麼狠,既然對方已誠心求饒認錯,他也許就一笑置之了,但現在他們圍攻雲清霜,並且出言不遜,自然是要狠狠教訓一頓,方解心頭之恨。他也聽說了關於山賊占山為王,無惡不作的事,今日碰巧遇到,怎肯輕易放過。

  尉遲駿冷哼道:“剛才的氣勢到哪裡去了?”

  三當家磕了幾個響頭道:“大俠饒命,小的們也是為了生計才走上這條路的。只要大俠饒了小的們的狗命,小的們甘願給大俠,不,給姑娘做牛做馬。”他極識眼色,一眼就看出雲清霜在尉遲駿的心目中地位不低。

  見三當家搶了先,二當家也不甘居於人後,“小的願給姑娘提鞋。”

  雲清霜啐了一口,凝神不動。

  尉遲駿嗤笑道:“還怕你們污了姑娘的鞋。”

  “是,是。”無人敢在此時頂嘴。

  尉遲駿扯著嘴角,目光淡掃過雲清霜,雲清霜知曉他的意思,輕輕一笑,人是他擊敗的,自然由他處置。

  尉遲駿道:“我可以饒你們的性命,但必須答應我幾個要求。”

  盜賊們自然是滿口應承,稀稀拉拉的跪了一地,只求能保命,哪裡還管什麼臉面。

  “第一,各自散了回老家去。第二,切不可再做傷天害理之事。若再被我撞見,定取爾等性命。”尉遲駿口吻淡淡,然不怒自威。

  “小的們一定謹遵大俠教誨,再不敢胡作非為。”

  尉遲駿一擺手,人群就要散去。雲清霜突然出聲,“慢著。”

  眾人嚇了一跳,又齊齊跪倒。

  雲清霜指著三當家,掩不住心底的厭惡,“你,給我爬出去。”雲清霜本不是刻薄之人,這樣做實在是惱他之前口齒輕薄,形容猥褻。

  三當家臉色泛青,他低下頭,掩去眼中的一絲怨毒,雙手著地道:“是。”他每爬一步,對雲清霜的恨意便增添一分。試想他好歹是山寨三當家,在眾人面前何以丟得起這個臉。

  雲清霜逞一時之快,埋下了禍根。

  人群全部退散後,雲清霜轉過身,對著尉遲駿盈盈一拜。

  尉遲駿忙拉她起身,漆黑的眸中盛滿了笑意。

  沒有人在此時說話,雲清霜更是無言以對,尉遲駿數次救她於危難之中,這份恩情,她是如何都還不清了。

  沉默片刻,兩人異口同聲道:

  “雲姑娘,你為何要不告而別?”

  “尉遲公子,你怎會來這裡?”

  相視一笑,雲清霜側眸看他,尉遲駿面色沉靜,眸中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落寞。

  那一夜尉遲駿在附近尋到水源後,沒做耽擱,急急趕回山洞。一眼望見原先縛在樹上的棗紅馬不見了蹤影,他心裡就有不好的預感。奔進山洞,雲清霜果然蹤跡全無,愁雲當即籠上心間。

  雲清霜候了夏侯熙一夜,殊不知尉遲駿也找尋了她一整晚。

  等到尉遲駿想到雲清霜是否回了客棧,再找過去時,雲清霜已經被晉鴻帝請到了十裡亭,從而再次錯過。

  尉遲駿想了又想,雲清霜極有可能回北辰國,他守候在必經之路上,未料想沒有盼到雲清霜,卻迎來了同樣焦急尋找雲清霜的夏侯熙。

  這是尉遲駿和夏侯熙第三度正面交鋒。第一次是在去宣城的路上,兩人險些動手,為雲清霜所阻。第二次,是在城外的司徒別莊內,如果不是雲清霜及時攪了局,一場惡鬥勢在難免。如今這是第三次了。

  夏侯熙翻身下馬,冷冷一抱拳,“尉遲公子。”

  “夏侯將軍。”尉遲駿同樣不假辭色。

  夏侯熙忍著滿腹怨氣,盡量保持平和的心態,“尉遲公子,雲姑娘現在何處?請她出來一見。”

  尉遲駿語氣幽邃,神色頗見凝重,“我也在找她。”

  夏侯熙是親眼看到尉遲駿將雲清霜帶離客棧的,自然不信這話。他怒道:“尉遲駿,雲姑娘身中劇毒,你……”底下的話生生收了回去,夏侯熙暗自氣悶,何時這般沉不住氣了,這些話哪裡可以說與他聽。

  尉遲駿目光復雜難懂,從那日雲清霜懇求他帶她離開為躲避夏侯熙始,他知兩人間必有淵源,如今看來,交情似乎不淺。他冰冷的雙眸微眯起,勉強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這點,我比你更清楚。”

  夏侯熙忍不住就要發作,他深吸口氣,“尉遲駿,我沒有時間和你在這裡耗著,既然你知曉雲姑娘病情的嚴重性,那就請出雲姑娘,我好帶她驅毒療傷。”

  “休說我不曉得雲姑娘在哪裡,即便知道,我也不會直言相告。雲姑娘若願意見你,昨日就不會走了。”尉遲駿淡淡道,只一句,便點中夏侯熙的死穴。

  夏侯熙怒極反笑,他重重的握緊拳頭,指甲在掌中劃出深印的痛楚讓意識驟然清晰。尉遲駿對雲清霜的關心不在他之下,如若雲清霜還和他在一起,他是斷然不會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裡的。思及此,他暫時放下心結,懇切道:“尉遲公子,雲姑娘的病再拖延不得,我們分頭尋找,無論誰找到雲姑娘,盡快帶她尋訪名醫的同時派人知會對方,可好?”

  尉遲駿臉上掠過一抹驚疑,很快便釋然。夏侯熙願意同他妥協,也是因愛極了雲清霜。他點了點頭,“夏侯將軍所言極是,駿定當遵守諾言。”

  夏侯熙笑了笑,同樣許下鄭重承諾。

  因夏侯熙已在官道守候,尉遲駿就折到小路,只要雲清霜回北辰國,必有一人可以遇到。因緣巧合,又救了雲清霜一次。

  這就是尉遲駿出現在這裡的緣由,他沒有隱瞞,悉數告訴了雲清霜。

  好似有迷霧潮濕了雙眼,雲清霜垂下眼瞼,不動聲色的拂去。閉上眼,腦中浮現的全是夏侯熙悲慟絕望的雙眼。

  尉遲駿沒有打擾她,眉間縈繞著酸澀的失落。

  良久,雲清霜似乎才意識到尉遲駿的存在,她嗓子裡如同被塞了異物,發出的聲音暗啞艱澀:“尉遲公子,”只輕喚了一句,又打住。

  尉遲駿淡睨她一眼,等她往下說,雲清霜卻不再開口。夕陽西斜,光線有些刺目,尉遲駿面上雖在笑,心底萬般沉重,“夏侯將軍正在官道等你,我送你過去。”

  雲清霜心一緊,看似不經意的一笑,“不。”

  尉遲駿內心說不清是何滋味,喜悅和愴然仿佛同時湧上心頭,一時半刻竟不能回答。

  雲清霜神情灑脫,好似混不在意,尉遲駿難以看清她的真實想法,只背過身,微微嘆息。

  “尉遲公子,清霜急於趕回北辰國,我們就此別過。”雲清霜低垂著眼皮,悲傷的情緒滲透了她的心,但臉上一點都未表露出來。

  尉遲駿清俊的面容上閃過寒意,他微縱了眉,沉聲道:“不可。等你身上毒素去除後,我親自送你回北辰國。”

  雲清霜笑意悲涼,她略略沉吟後道:“尉遲公子,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再隱瞞你。清霜所中之毒,無藥可解,即使尋遍天下名醫,也不過是白費心思罷了。”

  尉遲駿呼吸一沉,平淡無波的眼中透過幾分難以言喻的恐懼,“我不信。”

  “南楓國慕容世家獨門配置的穿心跗骨針之毒,天下間除了慕容氏還有誰可以解?”雲清霜語氣平常,似在說一件毫不關己的事。

  尉遲駿自然聽說過慕容世家,也深知其制毒的本領天下無雙,甚至比之數百年前同樣以制毒聞名天下的唐門更讓人談之色變,但他依然覺得並沒有到窮途末路的地步,他深深看了雲清霜一眼,“只要慕容世家還有一人活在這世上,你就不該放棄。”

  雲清霜知他不會死心,索性今日說個明白,“慕容氏確有傳人,否則我怎會中毒。”她頓了頓,平靜的說道:“可惜的是,她下毒的手法很是高明,卻不會解毒。”

  她的語氣透著一種淡到極致的冷漠,尉遲駿無法想像這妙齡少女當初得知內情時是怎樣的神情,又是如何接受這殘酷的事實的。他冷靜的外表下掩蓋著沉重的心情和起伏不定的情緒,思緒紛飛,故作輕松道:“雲姑娘吉人天相,定能化險為夷。”

  雲清霜清冷的柳眉微上挑,冷然一笑,“尉遲公子什麼時候也相信術士的胡言亂語了?”

  輕微的嘲諷意味落在尉遲駿耳中,他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沉靜有力,聲聲擊打在雲清霜的心頭,“雲姑娘,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只身一人回北辰國。你跟我走,或者將你打暈了帶你走,你自行選擇。”雲清霜的執拗他也曾領教過,於是只能硬下心腸,使出一些無賴的招式。

  雲清霜頗有些意外,她沒料到一貫溫潤如玉的尉遲駿竟說出這番話來,她偷瞧尉遲駿一眼,心道,若是自己不答應,他興許真會這樣做。雲清霜無奈的咬著嫣紅的唇瓣,有一陣說不出的迷惘。

  尉遲駿知自己絕不能心軟,否則雲清霜就會再度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那雙精亮的眸子掃過雲清霜精致的臉蛋,“如何,雲姑娘。”

  雲清霜抬首牢牢看住他,徐徐道:“好吧,我依你便是。”

  尉遲駿神色略松弛下來,同雲清霜合力將棗紅馬自陷阱中拉起,自行上馬後,輕柔的摟過雲清霜的腰肢將她也帶上馬,引得她一聲驚呼。他握緊雲清霜的手腕,望向她的眼神有深不見底的情意,“請恕駿唐突。”

  此處荒郊野外無處購馬,他又是救人心切,雲清霜自然不會怪責於他。她聲音低若游絲,“不妨事。”

  她吐出的氣息甘甜清新,側影嫵媚動人,尉遲駿心神激蕩,難以把持,他悄悄彎下身,輕輕的在雲清霜的發間落下一吻。雲清霜俏臉微赧,但她不動聲色,尉遲駿只道她沒有察覺。

  雲清霜輕吸一口氣,溫婉一笑道:“尉遲公子,還不走嗎?”

  尉遲駿微微有些局促,他握了握她冰涼的指尖,道一聲:“你坐穩了。”調轉馬首,往來路返回。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2:18

第十三章 荒山劍氣

  尉遲駿撥正她稍亂的頭發,怕驚擾到她的好夢,勒馬放緩了速度。修長的手指溫柔的劃過她的眉、眼、瓊鼻和紅唇,眼中帶了一抹無望和凄楚。方才雲清霜提到了慕容世家,他沒有過多表露出震驚,事實上,他對慕容氏的了解,比之雲清霜更甚。

  因為,他的師叔丁逸就曾參與了三十年前九大門派圍攻慕容山莊一役。也就是在這場戰役中,中毒受傷,一張臉才變成如今的模樣的。從前的師叔是武林中出了名的貌比潘安的美男子,容顏俱毀後,他留書出走,幾十年沒有回來。尉遲駿曾聽師父說起過這段往事,當時還為之唏噓不已。

  他幾不可察的輕嘆,捏了捏懷中揣著的一塊玉佩,摩梭著上面雕刻的名字。若說這世上還有一人可以解慕容世家的烈性毒藥,則非他莫屬。如果連他都無能為力,那雲清霜恐怕真的在劫難逃了。

  雲清霜醒來時,他們已經步入木蘭山。她望著似曾相識的景致,有一瞬的恍惚。她忽然問道:“尉遲公子,這兒是否木蘭山?”

  尉遲駿詫異的點點頭,“你來過此地?”

  雲清霜半邊面孔轉向他,似乎是在微笑,但笑容難以到達眼底,“你是要帶我見那怪華佗嗎?”

  “不錯。”尉遲駿道。

  雲清霜雙臂激顫了下,“呵,尉遲公子,我們來錯地方了。休說上官哲根本治不了我,就算他可以解毒,他也斷然不願的。”

  尉遲駿眉心突地一跳,聲音微微低了下去,“這是何緣故?”

  雲清霜簡短提了下上次與夏侯熙一起尋訪怪華佗的經歷,末了還道:“上官哲愛慕薛雨蟬多年,他不會做任何違背她心意的事的。”

  尉遲駿又下意識的撫摸懷中玉佩,不以為然道:“那倒未必。既然已經到此,何不一試?”

  雲清霜心中感念,不忍拂他好意,眼中黯淡無光,仍是順從道:“好。”

  回天谷地勢險峻,不便再騎馬,尉遲駿挽了雲清霜下馬,動作溫柔體貼,呵護備至。

  雲清霜來過一次,對地形較之尉遲駿熟悉,故由她帶路。

  進了山洞,怪華佗還是坐在從前的位置上,和自己對弈。此情此景,仿佛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一般。

  雲清霜從容道:“上官前輩。”

  怪華佗沒有回頭,聲色不動,“怎麼又是你?”

  雲清霜還來不及開口解釋,尉遲駿跨前一步,高聲道:“晚輩尉遲駿見過前輩。”

  怪華佗怔了一怔,“你姓尉遲?尉遲炯是你什麼人?李笑又是你什麼人?”

  “正是晚輩的祖父和家師。”

  上官哲悠然轉身,又驚又喜,他顧不得搭理雲清霜,對著尉遲駿道:“你祖父和師父身體可安康?”

  “一切如意。”尉遲駿淡淡道。

  雲清霜暗自思忖:難怪他如此篤定,原來還有這段淵源。

  怪華佗好似才注意到雲清霜,他凝神片刻,目光在雲清霜和尉遲駿之間游移,若有所思。“那你今日到此有何目的?”他雖是在和尉遲駿說話,卻是轉眸盯著雲清霜。

  “沒什麼特別的事,路經此處,忽而覺得手癢,故而想同前輩賭一把。”尉遲駿帶著閑適清淡的笑意走近他。

  雲清霜覺得有些好笑,這一招夏侯熙當日已然用過,還能管用嗎?

  果見上官哲皺眉,清了清嗓子,“賢侄有此雅興,老夫自當奉陪。若是老夫僥幸勝了,你馬上帶這位姑娘離開木蘭山,從此再不要踏入半步。如果你能贏得了老夫,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只除了替這位姑娘解毒療傷。”

  雲清霜唇邊梨渦一閃,那譏誚的笑容淡的仿似從未出現過。吃一塹長一智,如今的怪華佗也學聰明了,先把話說在前頭,省得再次背上不守信用的罵名。

  尉遲駿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說,毫不介意,他微笑道:“不可強人所難的道理晚輩還是懂得。”

  雲清霜墨玉般清澈眼眸中帶上一絲狐疑,尉遲駿撫住她的手,握了握,只臉上有一抹淡淡的蒼白,不仔細觀察決計瞧不出。

  “老夫這裡只有骰子,賢侄可別介意。”怪華佗對雲、尉遲二人之間翻湧的情潮只作不知,他摸出六顆骰子放在桌上,狡黠道:“我們比小。”

  話一出口,雲清霜就知道他心裡打的是什麼算盤,她本就對療毒一事不抱任何希望,因此也沒有拆穿他。

  尉遲駿本著敬重前輩之心,坦然道:“前輩先請。”

  上官哲正是要他如此,不客氣道:“那老夫就獻醜了。”他將骰子掃入瓷碗中,手掌蓋住碗底,左右前後來回盤旋,一點一點加力,只聽得骰子在碗中滴溜溜的轉悠聲,再慢慢停下,趨於平靜。怪華佗抿了口茶水,並不動手揭開瓷碗。

  雲清霜如他所願,碗盅揭開的瞬間,上官哲露出得意的笑。“姑娘,我這一柱擎天,使得不賴吧?”

  雲清霜搖了搖頭,這位前輩一把年紀了,爭強好勝之心絲毫不減,上回輸給夏侯熙的事讓他耿耿於懷,這次想要在尉遲駿身上扳回一局。

  六粒骰子疊成一條直線,一點朝上,正是夏侯熙曾經擲出的一柱擎天。

  雲清霜微不可察的淺笑,“前輩善於拾人牙慧,清霜佩服。”

  怪華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落痕跡的捋了捋胡須。

  雲清霜沒有理會,伸手將六粒骰子一顆顆的收入袖管,眸光黑沉,“前輩既然有此嗜好,清霜再教前輩一招。”她把手中骰子甩出去,牢牢的釘在牆上,沒有停頓又甩出另一粒,後一粒覆蓋在前一粒上,直至六顆骰子全部釘入牆中,同樣也是一點。

  尉遲駿但笑不語,怪華佗更為尷尬。他很快收拾起心情,道:“輪到賢侄了。”

  尉遲駿在雲清霜出手時心中便有了計較,他不慌不忙的從牆中起出骰子,照樣放入瓷碗中,不緊不慢的輕晃幾下,略帶深意的一笑,“行了。”

  碗盅揭開後,莫說是上官哲就連雲清霜也是吃了一驚。那六粒整齊光滑的骰子此時已經成了一堆粉末。

  上官哲面色微變,尉遲駿給雲清霜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眼中閃著灼灼的光華,“上官前輩,您輸了。”

  怪華佗兩度敗給後生晚輩,氣悶至極,一拂袖將粉末盡數掃落地上,“也罷,老夫從今往後再不碰骰子。”

  雲清霜在心底無聲的笑,嘴上道:“那又何必呢。”

  上官哲神情倦怠,擺一擺手,“賢侄要老夫做什麼,請說吧。記得我方才說過的話,除了替這位姑娘驅毒,其余老夫皆可答應。”

  尉遲駿輕揚唇角,不疾不緩道:“請前輩用銀針刺穴推宮換血的方法,把雲姑娘身上毒素換到我體內,然後你再替我解毒,這樣,便算不上違背誓言了。”

  此言一出,雲清霜驚的跳起,她未加思索脫口而出,“這絕對不行。”

  尉遲駿一雙眸子幽暗難辯,他沒有看雲清霜,只靜靜注視於上官哲。

  上官哲掀起眼皮打量著他,神情復雜,帶三分揣摩,三分不解,三分欣賞,繼而一分的了然,他出言道:“姑娘是個有福之人。”

  言下之意,是贊同尉遲駿的提議。雲清霜往後退了幾步,精巧下巴堅韌固執的揚起,“我不答應。”

  沒有人搭理她。怪華佗在牆角整理一會兒所需的一干用具,尉遲駿自顧自的斟了一杯茶,輕啜一口,笑容閑適。

  雲清霜眼角分明有了濕意。尉遲駿明知道這樣做是用性命在做豪賭,卻還是義無反顧。她一直都清楚尉遲駿對她的情意,卻從來不知道原來情深至斯。

  雲清霜眉宇間多了一絲憂思,她不願夏侯熙受她連累,自然也不想尉遲駿為她涉險,無論是出於什麼考慮,她都不可以讓他一意孤行。

  雲清霜眼中泛出熱淚,幽幽輕聲道:“尉遲公子,這樣做風險太大,望三思而後行。”

  尉遲駿含笑,“我信任上官前輩的醫術。”

  “你有大好的前程,何苦為了我……”雲清霜低眉,貝齒輕咬住唇,語不成句。

  “是啊,我這是何苦呢。”尉遲駿喃喃道。他不是一時衝動,這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後做下的決定,哪怕雲清霜最終會將他的真心踐踏於腳下,他還是心甘情願為之付出。他漸漸收斂了笑容,眸光流轉,“雲姑娘,換了旁人駿也會這樣做的,你無需介懷。

  “是嗎?”雲清霜悵然而笑,不知為何,聽到他這番急於撇清自己的話時,竟有一絲失落情緒隱沒於心間。

  尉遲駿眉梢一動,笑容裡夾雜著些許苦澀,“雲姑娘,上官前輩醫術高明,我不會有事的。”他溫暖而笑,他定會將雲清霜安然護送回北辰國,也會為嘉禾帝一統天下盡一份綿薄之力。他清楚的知道同雲清霜之間沒有將來,也許唯有這樣做,才是對這份深情最好的詮釋。

  雲清霜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緊抿著唇。

  一直在旁不發一言的怪華佗突然出聲,“雲姑娘若還覺為難,老夫倒有一個主意。”

  “以身相許,夫妻本為一體,你就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了。“這句話調侃的意味極濃,雲清霜面色潮紅,尉遲駿輕咳著道:“前輩說笑了。”

  上官哲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嚴肅道:“賢侄,我已准備穩妥,隨時可以開始。”

  雲清霜退到門口,一個轉身撒腿就跑,尉遲駿早就洞察她的心思,將手中茶盅扔過去,阻了雲清霜步伐,再箭步上前,封住了她的穴道,抱在懷裡帶回山洞。

  上官哲搖頭道:“這姑娘性子真倔。”

  尉遲駿溫情脈脈的凝視著雲清霜白皙如美玉的面容,將她放置在榻上,微微頷首道:“前輩,動手吧。”

  雲清霜眼中隱有淚光和哀求之色,尉遲駿只微笑著朝她搖了搖頭。

  上官哲以嫻熟的手法將手上銀針絲毫不差的扎入雲清霜額上神庭穴,露出三寸有余,然後示意尉遲駿把雲清霜扶起,面對面而坐,各出一掌相抵,尉遲駿依言照做。上官哲再取神道和靈台穴,各刺上一針,不一會,雲清霜嘴角溢出血來,暗黑血跡襯著賽雪的肌膚,觸目驚心。

  “咦,”上官哲目中精光一閃,又取了一根銀針插入雲清霜後背右偏上處,雲清霜不見好轉,熱火攻心,大口鮮血直噴出來,臉色慘白如紙,一身衣裳皆為鮮血所污,上官哲見狀忙將尉遲駿一掌推開,暗呼:“糟糕。”

  雲清霜這時眼神渙散,已然昏厥過去。上官哲在她孔最和人中穴上各扎一針,約莫半炷香的功夫,她悠悠醒轉。

  尉遲駿雖不精於醫術,也覺出事情有變,他憂心忡忡道:“前輩,這是怎麼回事?”

  上官哲臉色發青,眉頭皺緊呈一個“川”字,仿似心有余悸,半晌才開了口,“好厲害的毒。”

  尉遲駿聲音淡薄如迷霧,“慕容世家的穿心跗骨針之毒,劇毒無比。”

  上官哲心中輕輕一震,“難怪了。”他正色道:“賢侄,幸好我一見情況不妙收勢的快,稍遲片刻,你的性命也難保得住。”他停頓後,續道:“我一生未見過這般厲害的毒藥,銀針刺穴根本起不了作用,若是方才慢了一步毒素順著血液流到你體內,則回天乏術,必死無疑。”

  尉遲駿身形紋絲不動,仿佛已經僵硬,良久,才聽到他艱澀的嗓音響起:“那雲姑娘身上的毒?”

  “恕老夫無能為力。”上官哲的嘆息似一股冰泉兜頭澆下,冰涼徹骨。

  雲清霜親耳聽到這當世名醫對她的宣判,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靜。也許是早有心理准備,又或許是心已麻木,再沒有什麼可以打擊到她,她閉了眼,沒有看見尉遲駿眸中的疲倦和蒼涼。

  雲清霜氣色懨懨,尉遲駿面如死灰,上官哲心事沉重。無人選擇在此時開口。

  外間艷陽高照,山洞內陰郁晦暗。尉遲駿心情低落,連怪華佗都解不了的毒,難道雲清霜就只有等死一條路了嗎?他凝眸於雲清霜,長聲輕嘆。

  雲清霜臉上淡漠的沒有一絲表情,仿佛事不關已。須臾,她溫和一笑,“尉遲公子,我們該告辭了。”

  尉遲駿的目光在雲清霜頰上停頓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他細致溫柔的扶起雲清霜,掌心有殘余的溫度,一種久違的溫暖逐漸彌漫至全身,雲清霜淺笑中帶起一抹焦慮,幽深眼眸氤氳著心事。

  尉遲駿將雲清霜扶上馬,站定於馬前撫了撫馬首,淡聲道:“你稍待片刻,我很快回來。”說罷,身影一閃,又折回洞中。

  雲清霜心想他大約有事需與上官哲單獨說,也沒有在意,她心思微動,此時倒是她逃離的大好時機,只不過憑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實在沒有把握能夠順利離開山谷,還在躊躇時,尉遲駿已然闊步走來。雲清霜在心底輕嘆,錯失了這個機會,難道真要尉遲駿陪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嗎?

  因為雲清霜身體虛弱,故由尉遲駿牽著馬緩步慢行,雲清霜心間除了滿滿的感動,有一種不知名的東西從心底深處悄然滋生,蔓延開,如鮮花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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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清霜心裡盤算著怎樣擺脫尉遲駿,尉遲駿所想的是再去哪裡尋找名醫為雲清霜解毒,兩人各懷心事,心神恍惚,日頭偏西時,雲清霜忽然發覺腳下山路並不是進谷時所走的那條路,她驚道:“尉遲公子,我們好像走錯了方向。”

  尉遲駿打量一番,此地景致雖同樣秀麗迷人,卻甚是陌生。他簡短道:“抱歉。”山中地勢其實大同小異,極難分辨,稍不留神,便可能走入岔道,雲清霜同尉遲駿皆心不在焉,認錯路也屬情有可原。

  天色漸黑,明月掩在密布的烏雲裡,山路愈發難行。光線不斷的淡下去,伴有雷電轟鳴,空氣潮濕悶熱,看情形一場大雨就要來臨。尉遲駿眼尖的瞅見不遠處有一座草屋孤零零的蓋在密林深處,他征求道,“雲姑娘,快要下雨了,我們去那裡避一避雨,你看如何?”

  雲清霜沒有意見,點了點頭。

  尉遲駿小心的牽著馬,那草屋看似不遠,走過去也花了大半個時辰。他們剛走近,只見一道閃電突如其來,耀眼的光芒使得漆黑的夜空頃刻間被照映的輝煌雪亮,飛沙走石的暴風掀起滿天的落葉,大雨傾盆而至。

  尉遲駿擔心雲清霜的身體經受不住,急忙拍門道:“晚輩兄妹二人在山中迷了路,又逢大雨滂沱,狂風驟起,還請前輩行個方便,讓晚輩兄妹二人進門躲雨。”

  門吱呀一聲自行開啟,一把沙啞中帶著冷冽的嗓音響起:“進來吧。”

  這聲音聽來有些耳熟,雲清霜還來不及多想,尉遲駿道了聲,“多謝前輩。”將棗紅馬栓在廊下,拉起雲清霜推開半啟的門。

  屋裡黑沉沉的,不見一絲光亮。

  尉遲駿抱了抱拳道:“叨擾前輩了。”

  那陰惻惻的聲音再度響起,“不妨事。”

  尉遲駿內力高深,竟聽不出這聲音來自哪個方向。但對方沒有惡意,他也就沒有特別留意。

  雲、尉遲二人在角落裡找了塊空地,席地而坐,雲清霜疲憊的按著額頭,神情委頓,黑暗中尉遲駿看不清雲清霜的表情,也能猜到幾分,他柔聲道:“你歇會,雨停了我自會喚醒你。”

  雲清霜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點了下頭,也不管尉遲駿能否瞧得見。闔上眼,卻怎麼都無法靜下心。

  又是一道淺藍色的閃電劈空而下,聲光交織,雲清霜睜開眼,驚見一張老婦的臉在她面前放大,她驚駭的大叫出聲,一顆心砰砰亂跳,滿臉的惶恐。

  雲清霜驚恐過後,已經認出了那老婦,她懊惱的搓著手,自己太過糊塗,忘記了薛雨蟬便是隱居在這木蘭山中,她恨自己入骨,此番送上門來,她焉肯放過這個機會。

  薛雨蟬大手一揮,屋裡的蠟燭全部點亮。“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雙眼陰森空洞,語氣冷的無一絲人氣,“我上回已饒過你一命,這次你就沒這麼好運了。”

  尉遲駿以眼色詢問雲清霜是怎麼一回事,雲清霜只提了下薛雨蟬的名字,尉遲駿立刻明白過來,既恨且怒,恨的是她給雲清霜下了致命的毒藥,令她生不如死,怒的是她心狠手辣,對人趕盡殺絕,不留一點余地。

  他努力克制著心頭燃起的熊熊怒火,擋在雲清霜身前,毫不掩飾對她的憐惜。

  薛雨蟬輕蔑的撇了撇嘴,斜眼掠過尉遲駿,“倒是有些勾引男人的狐媚本領,和你那娘不相上下。”

  雲清霜怒目而視,眼眸中劃過一道寒光,她絕不允許任何人侮辱她的娘親,她冷冷道:“請前輩多積點口德吧。”

  薛雨蟬嗤哼一聲:“做了還怕人說嗎?”

  尉遲駿淡淡道:“前輩若不懂得尊重別人,只怕也得不到別人的敬重。”

  “呸,”薛雨蟬不屑道,“你這黃口小兒也配教訓我,”她眼中有了恨意,手中拂塵一甩,指著尉遲駿道:“你要替她出頭,很好,我就先取你性命。”

  尉遲駿毫不畏懼的直起身,眸色幽深柔和,“那晚輩就領教前輩的高招了。”

  雲清霜扯一扯他的衣袖,咬了咬唇後道:“小心。”

  仿佛有一股暖流緩緩劃過心頭,是比什麼都管用的良藥,尉遲駿精神抖擻,目光含著深深笑意,“前輩請。”

  薛雨蟬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她一顆芳心系在駱英奇身上,卻從沒有得到過回報,上官哲敬她愛她,可惜她從未放在心上,兩情相悅的滋味她這輩子還沒嘗過,使她對雲清霜更加忌恨,她耷拉著眼皮,聲音暗啞,“你這丫頭運氣不壞,今天老婆子我心情好,黃泉路上不會讓你一人孤孤單單的走,小子,你下去陪他吧。”

  她發出一串尖銳難聽的笑聲,氣勢凌人,雲清霜身體本就不適,頓感氣血翻騰,喉嚨如火灼般難受,忙捂起了耳朵。

  尉遲駿不為所動,凝神注目,提防薛雨蟬偷襲。

  薛雨蟬衣袖一拂,左手平掃兩掌,右手拂塵劃了個圓弧,橫削過來,尉遲駿不慌不忙,肩頭一縮,身隨掌走,掌風猛撲面門,他見招拆招,有條不紊,他不與那薛雨蟬近身搏擊,只一味游鬥,看准了機會攻出一兩招,有時也能將薛雨蟬打的措手不及,形容狼狽。

  薛雨蟬頭發散亂,雙目充血,燭光慘淡映照下,她的面目可憎,從牙縫裡一點點的擠出恨意,“好小子,我先前小覷你了。”

  她身形掠起,疾如飛鳥,拂塵到處,銀光閃閃,像是化成八柄利劍,從四面八方同時襲來,直取尉遲駿肋下“魂門穴”,尉遲駿右足一旋,人如同陀螺般滴溜溜的打轉,守的密不透風,薛雨蟬硬是攻不進去,她大怒,颯颯連聲,身前貫起萬道銀紅,攻勢如潮。

  雲清霜在旁看的心驚膽顫,心仿佛要從胸腔中蹦出來。

  尉遲駿身法雖有些滯緩,但攻守有度,暫時還無性命之憂。

  薛雨蟬久攻不下,心中煩躁,她側身繞步,試圖尋找突破口。她真氣一運,像著了魔一般,延綿掌力不斷吐出,尉遲駿縮守的圈子越來越小,汗珠順著面頰滴下,雲清霜的心揪緊,替尉遲駿捏了一把汗。

  好個尉遲駿,臨危不亂,在形勢非常緊張的情況下,他反守為攻,每一招虛虛實實,變化繁復,薛雨蟬不適應這種打法,連連後退,右肩被點中,阻了一阻,尉遲駿破陣而出。

  尉遲駿汗滴如雨,薛雨蟬中了一掌,倆人打了個平手。薛雨蟬憤恨不平,她到底是前輩,如今被一個後生晚輩逼得使出生平絕技還是未能取勝,要是傳出去哪裡還有臉見人,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一聲長笑,雙手一揚。

  雲清霜眼光一瞥,將她的動作盡收眼底,她飛身撲上,瘦小身軀仿佛蘊育著無窮無盡的力量,把尉遲駿完全護在身後,薛雨蟬射出的兩枚穿心跗骨針全部打在了她的身上。她無法再站立,仰跌倒地,唇角揚起一抹輕弧。

  薛雨蟬不可置信的望著她,怔楞著,甚至忘記要再對尉遲駿下手。

  周圍死一般的沉寂。

  尉遲駿微顫著雙手把雲清霜攏在懷裡,神情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清霜……你,為何要這麼做?”

  雲清霜面如金紙,瞳眸失去了光澤,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何不加考慮,就替尉遲駿擋下了毒針,她故作輕松,但聲音輕若游絲:“我總是難逃一死,多中幾根毒針根本無所謂,你不要放在心上。”

  尉遲駿虎目蘊淚,緊緊的擁住雲清霜,強烈的男子氣息像一張密密的網,溫暖著她冰冷的身軀。

  薛雨蟬短短嘆了一聲,摸索著從牆角的一個矮洞中掏出一件物什輕輕放在尉遲駿手中,被他一掌甩落。

  薛雨蟬沒有動怒,而是撿起用衣袖擦了擦,又遞過去,“是我母親留給我的,裡面記載有穿心跗骨針的解毒療法。”她臉色微硬,眼中隱有霧氣,“但解藥所需材料極難配齊,能不能治好她,全靠她的造化了。”

  雲清霜根本不信她會如此好心,尉遲駿卻如獲至寶的收進囊中,憋了半天道:“多謝前輩。”

  薛雨蟬不再看他,垂著眼瞼,“雲姑娘,我們之間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你們走吧。”

  雲清霜在心中冷笑,一筆勾銷,說的多好聽,搭上的可是生生的一條人命。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譏誚的冷然笑意從骨子裡迸發,蔓延到唇角,隨之深深的吸了口氣,曼聲道:“尉遲公子,我們走。”

  雲清霜孱弱的隨時就會被風吹走似的,尉遲駿輕輕抱起她,眼波柔情流轉,“我帶你走。”

  雲清霜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沒有抗拒他的擁抱,他的懷抱熟悉而溫暖,給她莫名的安心,她閉上了眼,若是就這樣一直睡下去,或許也是不錯的選擇。

  尉遲駿拍拍她的臉蛋,嗓線越發溫柔,“清霜,不要睡,答應我,不要睡。”

  是誰在呼喚她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聲音給了她力量和勇氣,她努力睜開眼,唇角綻放出迷人的笑容,“尉遲大哥,求你送我回雲蒼山。”

  刀割般的痛楚凌遲著尉遲駿的心,他說不出話,只能含淚點了點頭。

  雨已經停了,空氣清明如洗,枝葉很有規律的滴著水珠,還有烏雲在空中飄移。雲清霜心底悲苦深重難言,她伸手接了一滴露珠,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她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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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清霜精神狀態較之前好了許多,氣息也調勻,尉遲駿讓她平躺在床上稍事休息,每過一個時辰便去瞧她一眼,見她呼吸均勻,睡的香甜,心才放下。

  他靠在床頭翻看薛雨蟬贈與的小冊子,裡面內容繁雜,記載的大多是療傷解毒的方法,是武林中人畢生難求的寶典,尉遲駿不可能每一篇章都詳細翻閱,他一目十行,僅搜索有關穿心跗骨針的關鍵字眼,終於在最後幾頁發現端倪。

  穿心跗骨針之毒需用朝陽草、大茶藤、虎狼草、梭葛草、甘草、銘藤,夾竹桃和狼牙草這八種劇毒的草藥以毒攻毒,服用後毒素可清。

  其余七樣草藥隨處可見,很容易尋到,唯有狼牙草尉遲駿從未聽說過,不知要從何處入手。按書上記載,狼牙草是一種葫蔓藤類植物,一般生在懸崖峭壁或極陰寒之地,但世人很少見到,薛雨蟬的先祖曾在南楓國的雪山上摘得幾株,制成珍貴的解藥,可惜被駱英奇用一把大火給毀了個精光。

  尉遲駿閱罷,心涼了半截,休說南楓國離這千裡之遠,雲清霜的身體狀況根本挺不到那個時候,即便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趕去雪山之巔,也未必尋得到狼牙草。

  他眸中蒙上一層淡霧,將頭深埋於掌中,晚風撲面,吹起雲清霜的秀發,有幾縷覆在她蒼白近乎透明的面容上,尉遲駿輕柔的替她拂開,鼻尖微微發酸。他低頭吻了吻雲清霜的面頰,又為她掖好被角,趴到桌上閉目養神。連日的勞累,就算鐵打的人也受不住,不多時,他就發出輕微的鼾聲。

  雲清霜卻在此時睜開眼,她摸了摸滾燙的雙頰,心驟感沉重,那一波緊似一波的酸楚,剎那占據了她的心房。尉遲駿親吻她時,她其實已醒來,但怕這時出聲兩人都會陷入尷尬的境地,所以選擇了沉默,尉遲駿流淌的眸光,柔軟的唇瓣,無不攪的她心慌意亂,幸好他淺嘗即止,雲清霜心頭一塊巨石放下的同時,淌過的一絲微妙情緒,不知是釋然還是失落。

  微微熏人的西南風掀人衣襟,雲清霜見尉遲駿衣衫單薄,輕聲翻身下床,拿起一條被子給他蓋上。睡夢中的他,薄唇緊抿,劍眉微挑,緊閉的雙目遮擋住了全部的感情。

  雲清霜剛要離開,雙手被牢牢握住,回頭撞進尉遲駿漆黑雙眸,他眼底漾起的光華,如星子般璀璨。那手干燥溫暖,指尖的熱度傳遞到雲清霜的手心,惹的她面紅耳熱,尉遲駿擁她入懷,耳畔是他低低的嘆息聲。

  ……

  翌日一早,尉遲駿喚來小二為雲清霜備下早點。

  因雲清霜的衣衫上血跡斑斑無法再穿,他急於為她購置新衣,另外他也想打聽下有關狼牙草的事,趁雲清霜仍在酣睡,他匆匆出了門。

  他先是去了城中最大的幾家藥鋪,掌櫃聽到狼牙草之名,皆一臉茫然,只有一人所說同小冊子上記載無誤,多年前他在南楓國游歷時,聽人說起過。

  尉遲駿考慮良久,飛鴿傳書給遠在天闃國的師父李笑,請他幫忙跑一趟南楓國,如能找到狼牙草,便派人送往雲蒼山邀月山莊,時間緊迫,他來不及闡明詳情,只重復救人所需,請師父務必鼎力相助。

  做完這些,他又去最大的綢緞莊為雲清霜選了件鵝黃色衣衫,做工精細,樣式極簡,相信一定合她的心意。

  尉遲駿掛念雲清霜,不敢再耽擱,直接抄小路趕回客棧。途中,他見一綠衣女子拿著一幅畫像,逢人便打聽畫中人的下落,他並不好管閑事,只隨意一瞥,怔了一瞬。她所要找尋的人竟然是雲清霜。

  尉遲駿不免多看了她幾眼,只見她薄粉敷面,豐姿冶麗,媚態如風,光艷逼人,美則美矣,似那艷麗的玫瑰,同雲清霜秋水芙蓉般的清麗脫俗,是兩種全然不同的風情。

  她見尉遲駿打量於她,眼角飛揚,盈盈笑道,“公子可見過我姐姐?”

  尉遲駿不清楚她的身份和意圖,自然不會吐露實情,他淡淡道:“未曾見過。”

  綠衣女子掩嘴一笑,“多謝公子。”又往別處去了。

  尉遲駿決定回客棧問過雲清霜後再做打算,只要她還留在城中,要找到她並不難。他步子飛快,若不是怕引人注目,他早就運起絕妙輕功。但他怎麼都沒有想到,他只離開了半個時辰,雲清霜已然遭劫。

  客棧門前聚起大批圍觀百姓,尉遲駿費了很大勁才撥開人群,剛一露面,掌櫃哭喪著臉,像溺水之人撈到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他的胳膊,“公子,你剛走沒多久,來了一伙凶神惡煞的人,把你夫人擄走了。”

  尉遲駿臉上表情驟變,太陽穴“突突”跳著,手背上青筋暴起,驚聲低呼:“你可知他們的來歷?”

  掌櫃似乎驚魂未定,顫聲道:“只留了張字條,說是給你的。”

  “拿來。”尉遲駿眼中有兩簇小小的火苗跳躍著,他從小二手裡搶過字條,讀罷,溫潤的臉龐蒙上了一層冰冷的寒霜,眼底蘊滿山雨欲來的陰霾氣息。他慢慢將紙條撕的粉碎,扔下一包銀兩作為賠償客棧被砸壞的桌椅之用,他大踏步而去。

  ============

  尉遲駿策馬狂奔飛赴筆架山之時,雲清霜已經被鎖進了山腳莊院的柴房中。

  她仔細回憶當時的情景:尉遲駿走後不久,她就醒了。洗漱後,店小二殷勤拿來各式點心和一碗小米粥,她並沒有什麼胃口,只喝了兩口粥,就要小二撤下。但進門的卻不是小二,而是幾條五大三粗的漢子。雲清霜認得其中的一人,便是她在回北辰國路上誤入陷阱後曾對她言語輕佻的三當家。他獰笑著捏住她的下巴,狠狠的甩了她一巴掌,雲清霜毫無抵抗之力,束手就擒。

  從他們肆無忌憚的談話中她得知,這些人一直跟在她和尉遲駿後面,甚至跟進了雲蒼山回天谷,但忌憚尉遲駿的武功不敢輕舉妄動,直到尉遲駿離開客棧,雲清霜落了單他們才動的手。

  雲清霜後悔那日對他們太過寬容,以致現今陷入絕境。

  柴房內光線昏暗,周圍散發陣陣異味,地下還有不知名的昆蟲爬過,雲清霜畏縮在角落裡,手和腳不知該往哪裡放,有僕人丟了些飯菜進來,霉味和餿味讓她幾欲作嘔。

  劫匪們並沒有給雲清霜上鐵鏈枷鎖,篤定她逃不出去,因此她得以蹣跚移到門前,剛拍了下門,被看守一句話凶巴巴的頂了回來,“吵什麼吵。”

  雲清霜語氣平靜的說道:“我要見你們當家的。”她不知道他們綁她來的目的,也不想胡亂猜測,不如問個明白。

  “你給我好好呆著,時機一到,自會放你出來。”

  雲清霜不解的問道:“什麼時機?”

  那人卻再不肯吐露一字半句。

  雲清霜越想越是心驚,聽他的口氣,自己不過是誘餌,而他們像是在等什麼人的到來。也不容雲清霜再胡思亂想下去,咣當一聲,看守打開門,粗魯的抓過她的胳膊,呼喝道:“走吧。”

  他的手像一把鐵鉗似的,雲清霜痛的眼淚就快流出,她強忍著,看守走的很快,雲清霜身體虛弱,一步一個踉蹌,難以跟上他的步伐,幾次差點摔倒,看守不耐煩的瞪她兩眼,到最後幾乎就是拖著她在走。

  進了前廳,雲清霜聽到一聲熟悉的低喚,“清霜。”她迎著聲音仰起頭,四目膠著,就這樣再也分不開。

  筆架山,因三個山峰連在一起,遠遠望去形似筆架,因此而得名。尉遲駿無心賞析此間美麗的景致,他深深的為雲清霜的處境感到擔憂。他已知道擄走雲清霜的正是一天前被他打敗的那伙人,想是懷恨在心,於是乘他不在,對雲清霜下了手。

  那些人算准了他一定會趕來,早在山腳下安排人手接他進了村莊。

  那三當家看到尉遲駿的剎那,一張臉即刻陰沉下來,臉上表情扭曲,他咬牙切齒道:“去把那位姑娘‘請’出來。”他刻意加重那個請字,眼底陰柔殘忍的寒光始終停留在尉遲駿身上,一刻沒有離開過。

  尉遲駿的目光比他還要冰冷,就像是十二月突降的冰雪,寒徹肺腑,他手指關節捏的泛白,雙眼一瞬不瞬的盯著門口,眉心微沉。

  雲清霜僅著一件單薄的秋衣,衣上沾有點點血水,神情稍見萎靡,不過沒有關系,尉遲駿倏地長出一口氣,沒有什麼比人還在更重要的事了。

  二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交接,滿滿的憂郁從雲清霜眼中溢出,那些劫匪要等的人原來是尉遲駿,盡管不知他們究竟要做什麼,想必也不會是好事,她急的臉都白了,急切吼道:“你還不快走。”

  尉遲駿幽幽的吐出一句,“到如今,你還不知我的性子嗎?”

  雲清霜又豈會不知。無論身處何種險地,尉遲駿也絕不會舍她而去,只是,她不願尉遲駿再為了她這個將死之人做出任何的犧牲。她心中倍感凄涼,使勁甩了甩頭,“垂死之人不足掛齒,你又何必為了我一次次的涉險呢,不值得。”

  尉遲駿淡淡笑,“值得不值得,由我說了算。”

  一聲怪笑在雲清霜身側響起,刺的人耳膜發脹,震顫。眼角余光瞥去,正是那三當家。他神色變了又變,“好一對苦命鴛鴦,真當旁人都不存在了。”

  雲清霜被看守惡狠狠的推到三當家身邊,尉遲駿欲上前,三當家已將雲清霜兩手反剪在身後,又抽出一柄明晃晃的劍橫在她脖頸處,“你再上前一步,我馬上殺了她。”

  老謀深算的二當家一聲令下,所有的山賊均拔出刀劍,硬生生的把雲清霜和尉遲駿隔開。

  雲清霜冷笑,毫無懼色,“你要殺便殺,何必說那麼多廢話。”

  “閉嘴,”三當家罵道:“你再胡言亂語,我先在你如花臉蛋上劃上一刀。”

  陰沉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散開,雲清霜渾身打了個冷戰,果然不敢再說話。她不畏懼死亡,可也不想被毀了容貌。

  尉遲駿冷靜道:“你想怎樣?”

  三當家挑一挑眉,“很簡單,當日你們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我今天要加倍還給你們。”他的笑聲難掩暴戾,他緊揪住雲清霜的頭發往上一提,滿意的聽到她的抽氣聲。

  “你欺凌一個弱小女子算什麼英雄好漢,你放了她,有什麼事盡管衝著我來。”尉遲駿呼吸沉重,心頭好似被千斤重擔壓著,然依舊故作平靜。

  “哈哈哈哈,”三當家大笑三聲,朝嘍啰們嘿嘿笑道:“我們是強盜,是山賊,同正人君子、英雄好漢根本沾不上邊,我還沒有傻到放了用來牽制你的工具。”惹來眾人一陣哄笑。

  雲清霜本沉穩不愛生事,也忍不住出口譏諷:“自辱者,人必辱之。”

  三當家怒氣衝天,目光凶狂,反手抽了她一巴掌,血沿著她的嘴角緩緩流下。雲清霜冷冷一笑,面上神情寒氣逼人。

  一股壓不住的怒火直衝腦門,但雲清霜還在他們手中,尉遲駿只能忍。“要怎樣你才肯放了她?”

  三當家的使了一個眼色,自有人心領神會的跑出門,不多會,端進來兩杯酒。

  這是要做什麼?別說雲清霜詫異,就連尉遲駿也始料不及。

  “兩杯酒,一杯乃上好的女兒紅,另一杯則混有鶴頂紅,斷腸草,腐骨粉及孔雀膽這當世四大毒藥,你可任選一杯服下,另一杯就是留給這姑娘的。”三當家笑容詭異,似在嘲笑,又似嗤笑。“活下來的那個,我立刻備馬送他走,絕不食言。”

  雲清霜心裡怔怔一跳,若一味毒藥即刻服下天山雪蓮尚有活命的機會,這四大毒藥混在一起,斷無生機。這三當家好狠毒的心腸,他竟是要尉遲駿做二選一的抉擇。

  尉遲駿神色不變,眼瞳蒙上淡淡一層灰色,要是兩人中僅有一人可以活下來,他會毫不猶豫的把生的希望留給雲清霜。

  三當家好心提醒道:“你不選,讓姑娘選也是可以的。”他得意的笑,讓雲清霜和尉遲駿受盡心靈的折磨和煎熬後,成為一對怨偶,這是他最樂意見到的。

  雲清霜突然出聲:“讓我先挑。”

  “不,”尉遲駿不看她,迅速道:“拿過來給我。”他怎會不清楚雲清霜心裡在想什麼,她同他抱的是同一心思罷了。

  三當家鄙夷的瞟了他一眼,眼底竄起一點火苗。還以為會有一場好戲看,卻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經不起半點的考驗。他興味闌珊的擺手示意道:“那就拿過去吧。”

  兩杯酒,表面上看不出差別,尉遲駿左右手各取一杯,聞一聞,人人都道他是在找尋無毒的那杯酒,只有雲清霜心中透亮。她晦暗的眸子閃過一絲痛楚,眼底的悲哀透過層層的薄霧,直達尉遲駿的心間。他抬首,眼中柔情萬千,目光所及之處唯有她一人。

  三當家不耐的將劍又架到雲清霜的脖子上,輕輕一抹,劍上立時多了幾絲鮮紅的血珠,他朝著劍輕吹口氣,若無其事的抹去,輕描淡寫的道:“這把寶劍削鐵如泥,吹發立斷,方才我要是再用上半分力,你心愛的姑娘此時已經香消玉殞了。我的耐心有限,你趕緊喝吧。”

  尉遲駿的微笑溫潤如玉,他朝著雲清霜徐徐頷首,以傳音入密的功夫將聲音一點點的傳入她耳中,“我已飛鴿傳書給師叔,他很快就會趕來,你好生照顧自己。”

  雲清霜神色悲憫,若是尉遲駿為她而死,她定不會獨活,拿定了主意,心頭緩緩松軟了下來。

  尉遲駿舉起酒盅一飲而盡,出人意料的是,他放下酒盅的同時,又拿起另一杯酒,同樣喝了個杯底朝天,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你……”三當家驚呼。

  雲清霜長長的睫毛上濕了一片,她哆嗦著嘴唇,勉強扯了扯嘴角,卻說不出半個字。

  其他人恭敬的低下頭,那不可一世,囂張跋扈的三當家也短了氣焰,神情閃爍,恭聲喚道:“大哥,您回來了。”

  尉遲駿擰了擰眉頭,看他年紀不大,竟是這些人的首領。不過適才聽他說話,他嗓音洪亮,真氣充沛,在所有劫匪中,他的武功應屬最強。

  那大當家的抱一抱拳,“公子氣度非凡,有膽有識,令在下好生佩服。”

  尉遲駿的聲音鏗鏘有力:“好說。”

  “敢問公子高姓大名。”大當家笑容滿面道。

  “在下尉遲駿。”

  大當家眼中一亮,語氣有掩不住的興奮,“公子同尉遲炯老前輩如何稱呼?”

  “正是在下祖父。”尉遲駿淡然一笑。

  大當家冷不丁出手甩了三當家一巴掌,沒人看見他是如何移動的身形,只聽得一聲請脆脆的聲響,他還在原地,好似從未離開過,那三當家捂著臉,臉色極其難看。

  大當家冷冷的道:“瞎了你的狗眼,還不快給尉遲公子磕頭認錯。”

  尉遲駿冷淡道:“免了,讓他放了這位姑娘,她有傷在身。”

  “是,是,”大當家對著尉遲駿謙卑有禮,下一刻變了臉色,“還不快放人。”

  三當家為難的說:“大哥,這就是上回和你提起過的那位姑娘。”

  大當家掃了雲清霜一眼,一抹淫邪的色彩在眼底湮滅,他咽下口水,努了努嘴,“叫你放人,這麼多話。”

  三當家訕訕的松了手,雲清霜手腳輕便,頓覺輕松了許多。她記掛尉遲駿所中劇毒,連聲道:“還不快拿解藥來。”說罷,匆匆往他方向跑去。

  “慢著,”大當家的一聲令下,三當家來了精神,他三步邁作兩步,把根本跑不快的雲清霜重新掌控在手上,面露邪惡笑意。

  “你這是什麼意思?”尉遲駿把臉一沉,目光中含了清冷之色。

  大當家閑閑道;“酒裡沒有下毒,何用解藥?”

  是了,倘若酒中真含有這四種毒藥,尉遲駿早就毒發身亡。雲清霜暗道:自己是急糊塗了,這毒又哪裡來的解藥。

  尉遲駿搖了搖頭,口吻依舊嚴峻,“不是為了這個。”他的視線落到雲清霜被縛的雙手上,眉頭深鎖。

  大當家干笑數聲,笑容中帶著某種深意,“在下求公子一件事,別說放了姑娘,就是讓我鞍前馬後伺候公子,在下也心甘情願。”

  尉遲駿端肅了神色,眉心隱見怒氣,“什麼事?”

  “只要公子答應將我們這些兄弟編進尉家軍,那往後我們都是你的部下,自然以你馬首是瞻。”大當家摸著下巴得意的說,好像已是十拿九穩。

  雲清霜在心中冷笑,他倒是早就替自己打算過,難怪會對尉遲駿前倨後恭。

  尉遲駿嗤的一笑,目光在場中掃視,面帶幾分嘲諷,“就憑這些人也配加入尉家軍,也配替聖上打天下嗎?”

  大當家面色一冷,仍要陪著笑臉,“公子這話說的就讓人不痛快了。”

  尉遲駿嘴角微微上勾,臉上卻沒有笑意,“若尉家軍真讓你們這些人混進去,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這伙人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行事卑鄙下流,欺凌婦孺,尉遲駿給過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怎料愈加變本加厲,他又怎會允許這種人敗壞尉家軍的聲譽。

  大當家面目陡顯猙獰,他捏緊手指,關節咯咯作響,厲聲道:“你是不給我們兄弟面子了。”

  尉遲駿懶得再看他一眼,若不是雲清霜尚在他們手中,他早已拂袖而去。他個性中多少帶了些傲氣,本就不屑與草莽為伍,更何況是武林中的敗類。

  大當家氣的渾身發抖,他本想攀上尉遲駿這根高枝,可以威風一番,下半輩子也不必發愁,未曾料想尉遲駿會一口回絕。他咆哮道:“把他給我拿下。”

  嘍啰們得令,個個奮勇衝上前去。

  這些人又怎麼會是尉遲駿的對手,只不過人多勢眾,費了好些功夫。二當家見情況不對,也加入戰局,幾招過後,就被尉遲駿踩翻在腳下。

  大當家怒不可斥,他亮出一把斫刀,刀光閃閃,斜身現刀,往尉遲駿身上劈去。尉遲駿回身一閃,那刀劈在一個嘍啰的頭上,當場血濺三尺,立時沒了氣息。

  大當家嘴裡不干不淨的罵了一句,命其他人把屍體拖了出去。他一刀溯空,第二刀又砍了過來,刀鋒外展,動作迅猛。他快,尉遲駿比他更快,他不避不讓,暖玉簫迎頭而上,點了大當家臂上穴道,大當家只覺得右臂上一陣酸麻,斫刀咣當落下。

  他也是應變極快,落敗後,腳下打滑,身體後仰,避到安全處後目露凶光,指著雲清霜道:“把她給我押過來。”

  有大當家撐腰,三當家自然求之不得,他猛吸一口氣,抓了抓蓬亂的頭發,一手扭著雲清霜的胳膊,一手用短刃抵在她腰際上,怨毒的火焰在眸子裡燃燒。

  尉遲駿有所忌憚,不再乘勝追擊。

  “扔了你手中的兵器,”大當家命令道,“否則我就殺了她。”

  一絲沉郁倏地從眼中滑過,尉遲駿猶豫片刻,彎下腰把暖玉簫輕輕放在地上。

  大當家撫著下巴,“踢過來。”

  尉遲駿別無選擇,只能照做。

  大當家嘿嘿干笑幾聲,揀起暖玉簫仔細端詳,須臾,笑道:“好東西啊。”

  “你還想怎樣?”尉遲駿淡聲道。

  “不想怎樣,你一人做事一人當。弟兄們,抄家伙。”

  無數記鐵拳重重的擊在尉遲駿的身上,他緊咬牙關,悶聲不吭。

  “你的英雄氣概到哪裡去了,你剛才一人勇戰數人的勇氣去了哪裡,尉遲駿,你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就像只紙老虎,為了個女人,連尊嚴都不要了。”大當家用力揉著尉遲駿的臉,在他的額頭上狠命的戳了一下。

  尉遲駿唇上泛出一片血紅,眼中的陰寒刺痛了雲清霜的眼,眼前忽然模糊,淚水湧上眼眶。

  大當家又是幾下重拳,尉遲駿巋然不動。大當家仍是不解氣,拳打腳踢,尉遲駿咳出一大口鮮血,眼神暗沉無光。

  “真是好樣的,”大當家豎起大拇指,眼孔中是一片駭人的紅色。

  “只要你肯放了雲姑娘,你想怎麼都行。”尉遲駿靜靜佇立著,俊臉隱在黯淡的光線下。

  “老三,他們當日是如何羞辱你的?今日讓他一並償還。”大當家忽然問道。

  三當家眼中迸發出一種強烈的恨意。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顫個不停,拳頭捏得錚錚作響,“全憑大哥做主。”

  大當家似乎在笑,但笑容難以到達眼底,“我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磕頭給我兄弟認個錯,這事就算完了。”

  尉遲駿想都沒想,啐道:“你簡直是痴人囈語。”

  “是嗎?”大當家獰笑著,用匕首在雲清霜的小腿上隨意捅了幾下,血漬星星點點,源源不斷的冒出,“跪不跪隨你,不過我的刀子可是沒長眼睛。”

  雲清霜笑容干澀,自己是那麼的沒用,一次又一次次的成為威脅尉遲駿的工具。如果不是她,他盡可以放手一搏,又怎會留在這裡受辱。

  “住手,你……不要傷了她。”尉遲駿雙眼噴火,幾乎把舌根咬爛。

  “那就要看你怎麼做了。”大當家難聽的笑聲在空曠的房間裡回蕩,分外詭異。

  短暫的沉默後,尉遲駿的聲音仿佛是從地底下沉悶的傳出,一字一頓,“好,我給你,磕頭,認錯。”

  雲清霜拼盡全力,帶著哭腔喊了出來,“不要。”

  尉遲駿背脊挺直,整了整衣衫,雙膝徐徐著地。

  雲清霜生生的把那驚呼咽落喉中,她不忍再看,閉了眼,淚水不爭氣的滑出眼眶。

  大當家大笑不止,眼淚都笑了出來。

  嘍啰們搖旗高聲吶喊:“大王虎威,大王虎威。”

  雲清霜喉間發出一聲悲愴而凄楚的哀嚎,腦袋一片空白,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錐心刺骨般的心疼讓她迷失,眼角掛著怎樣都止不住的眼淚。她一個狠心,把唇咬破,恢復了幾分清明,冒著喉嚨被割破的危險,一把奪過三當家手中的劍,唰唰兩劍,用的全是無名劍法中的精髓。

  三當家下意識的把脖子往後縮了縮,雲清霜對著他當胸一劍,劍身刺穿他的前胸,他臨死前還睜著雙眼,表情是萬般的不可置信。

  雲清霜拔出劍,其余人等不約而同往後退去,連那大當家都膽怯了,人人都看到雲清霜只一招便殺了三當家,只道她有什麼邪術。

  她大喝道:“哪裡逃?”手舞劍花,朵朵絢麗耀人,每一招取人性命,她對待那大當家更是毫不容情,一劍刺穿了他的琵琶骨,他登時癱軟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雲清霜殺紅了眼,勢不可擋,她也不知自己哪來的氣力,要將心頭的怒火和怨氣盡數發泄出來。

  尉遲駿驚了片刻後,已是屍橫遍野。他驀地出手拽住雲清霜,喚道:“清霜,你冷靜點。”

  雲清霜頭也不回,“讓我殺了他們。”

  “殺了那麼多人你以後會後悔的。”

  “不會,”雲清霜斬釘截鐵道:“你是天闃國大將尉遲炯的孫子,也是未來的大將軍,我不能讓他們把這件事傳出去,不能留著他們詆毀你的名譽。絕對不可以。”雲清霜說的急了,有些喘不過氣,但難掩森冷的怒氣,她深深的望住尉遲駿,全然沒有察覺到她眼中交雜的恨意和不舍泄露了她心底深處某些隱藏的很好的情緒。

  “清霜,”尉遲駿摟了摟她不可一握的細腰,目光沉靜到底,“我幫你。”

  雲清霜點點頭,身姿若翩翩彩蝶一躍而起,拔高數丈,掠過眾人的頭頂,把大門堵上。她雙目赤紅,拼盡全力,青鋼劍如帶著魔力一般,所到之處,血肉橫飛,無人生還。

  她殺了最後一個企圖在背後偷襲她的山賊後,終於腳下一軟,苦苦支撐的一口真氣散去,她倒在了尉遲駿的懷裡,笑容柔和而恬靜,“尉遲公子,帶我回雲蒼山。”

  尉遲駿滿目愴然,鄭重的點下了頭。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2:33

第十四章 花落水流

  發覺自己躺在一輛緩速行駛的馬車上,身下鋪著厚厚的稻草,手被一人牢牢握著。

  “你醒了?”尉遲駿聲音柔緩,似流水潺潺,煞是動聽。

  “嗯。”雲清霜應了聲。眼前晃動的人影,喚起了昨夜的記憶,她抓著尉遲駿的手輕顫了下。她到底是個年輕女子,雖有一身好武藝,卻從未傷過人,如今不計後果,鏟平整個山寨,哪怕那些人是咎由自取,她也沾染上了永遠都洗不清的罪孽。

  尉遲駿知曉她在想什麼,握著的手緊了緊。

  雲清霜輕嘆道:“只怕我死後要下陰曹地府了。”

  “我自然會陪你一起去。”尉遲駿的笑沉甸甸的。他的手心是溫熱的,傳遞的溫暖直沁入心間。

  雲清霜怔了怔,不懂他話裡的含義,尉遲駿卻只說罷這一句,再不提起。一雙晶亮的眸子凝視住她,笑容溫和。

  “這是到了哪裡?”雲清霜臉微紅,忙轉了話題。

  尉遲駿展了展眉:“已是北辰國境內。”

  雲清霜神情歡欣雀躍,她忙揭開簾子,閉起眼深深的吸了口氣,俏皮道:“家鄉的氣息總是比別處更清新。”

  尉遲駿有些好笑的撫了撫她的肩,但笑不語。

  雲清霜轉過身,隱去笑意。她的笑容背後是無限的惆悵,只是她不願意讓尉遲駿瞧見。

  尉遲駿眼中的哀傷似深入骨髓,他低下頭,再仰首時,恢復到平靜如水。

  人前強自歡笑,誰都不願讓對方看出心底的絕望和悲慟。

  雲清霜忽放下幔簾,手按在胸口,低低喘著氣。

  “身子又不爽快了嗎?”尉遲駿緊張的問道。

  “我沒事兒,”雲清霜否認道,她伏在角落裡,身體縮成一團。

  “別逞強,不舒服就讓馬車停下歇息會,”尉遲駿伸手在雲清霜額上探了探,語意柔和。

  雲清霜搖搖頭,又悄然拉開幔簾一角,眼角不住往外瞥去,難掩眸中的憂傷。

  尉遲駿拿眼一掃,瞥見一男一女從馬車旁經過,手中牽著雲清霜的青驪馬。

  男子冷俗性靈,出塵風格,女子面賽芙蓉,明媚妖嬈。這男子眉峰緊蹙,面帶焦慮,而那女子頗有幾分眼熟。再仔細一瞧,她一身翠綠衣衫,嬌媚可人,正是幾日前在木蘭山下的小鎮向他打聽雲清霜下落的女子。

  他裝作不經意的道:“看樣子,他們是在找你。”

  雲清霜低眉斂目,躊躇道:“他們是我的師兄和師妹。”

  尉遲駿劍眉一挑,奇道:“你不願和他們見面嗎?”

  雲清霜垂眸,淡淡吐出幾字,“不必了。”何苦讓師兄見到自己現在這般模樣,不如給他多留下些美好的回憶。

  尉遲駿見她神情似不願談及,便緘口不再多說。

  雲清霜又道:“讓車夫加緊趕路吧,我撐得住。”

  “好,你若是感到不舒服,立即告訴我。”尉遲駿輕聲細語道。

  馬夫一揚鞭子,車輪咕溜溜轉起來,加速行駛一段路程後,車後的人影逐漸看不清了。

  ============

  “師兄,你在看什麼?”柳絮調皮的用手在沈煜軒眼前晃了晃,笑眯眯的問。

  沈煜軒收回目光,淡聲道:“沒什麼。”漸漸遠去的馬車,讓他產生一種錯覺,窮盡一生,他可能都找不回雲清霜了。

  “師姐到底去了哪裡呢?”柳絮搓搓手,嘟著嘴喃喃道。

  沈煜軒揉揉她的腦袋,安慰她道:“絮兒,清霜不會有事的。”他以為柳絮師姐妹情深,為雲清霜憂心,其實柳絮心腸堅硬如鐵,她又把對雲清霜娘親的恨意轉嫁到雲清霜身上,根本不會在乎她的死活。

  柳絮撲到沈煜軒胸前,假意落下兩滴眼淚。

  柳絮自那一日被夏侯熙拋下後,再沒有見過他。她也曾憑著之前的記憶尋到司徒別莊,畢竟膽小怕事,加上她不願為了雲清霜的事犯險,並沒有只身闖入。一連數日她在別莊門前徘徊,始終沒有打探到夏侯熙的消息,就連雲清霜也好像人間蒸發一樣,音訊全無。

  再後來她遇見了沈煜軒,因愛女和愛徒遲遲未歸,柳慕楓不得已又派出沈煜軒來宣城尋找她們。柳絮隱瞞了雲清霜身中劇毒無藥可解的事實,只說她受傷被夏侯熙帶走,但自己在路上同他們失散。

  沈煜軒或多或許能在柳絮的口氣中聽出雲清霜與夏侯熙非同一般的關系,心頭湧起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緒,他深知夏侯熙的為人,或許師妹和他在一起,他才能真正放心。但酸澀難言的滋味,仍緊攥住他的心。

  他記掛雲清霜的傷勢,不斷盤問柳絮有關她來到宣城以後所發生的事。柳絮被問的不耐煩,索性將沈煜軒帶到司徒別莊,扁扁嘴道:“沈師兄,我和夏侯熙就是在這裡失散的。但師姐是如何受的傷,我就不曉得了。”

  沈煜軒思忖片刻,乘天黑拉著柳絮潛入別莊。

  別莊內安靜如昔,沈煜軒輕功蓋世,柳絮比他稍遜一籌,但仍屬一流,他們在院中搜尋一圈,無人察覺。在進入司徒寒的臥房時,被剛巧走出的楚天官撞見,雙方動上了手。沈煜軒功力在楚天官之上,但一時半會無法取勝,這裡又是別人的地盤,柳絮不願沈煜軒吃虧,邊躍上屋頂,邊催促他火速離開。

  行蹤敗露,已失了最佳時機,沈煜軒想了一想,攻出數招將楚天官逼退,也飛身而去。

  此後沈煜軒又數度潛進莊院,一來院中加強了戒備,二來從家丁丫鬟口中也聽不到有關雲清霜的只言片語,只得作罷。

  但無意間尋回了雲清霜的坐騎小青,讓沈煜軒陡生不詳的預感。

  沈、柳二人又在將軍府守候數日,也沒有見到夏侯熙。而此時夏侯熙正從皇宮趕赴兩國邊界,企圖阻止尉遲駿帶走雲清霜。

  多日尋訪接連無果,柳絮氣悶,隨口說道:“師姐該不會一個人跑回雲蒼山了吧。”

  一語點醒夢中人,沈煜軒也覺依雲清霜的性子大有可能。他們即刻踏上回北辰國的路,可這時,雲清霜正被囚禁於筆架山下,因而再次錯過。

  ============

  馬車行進到雲蒼山下,晚霞升起,襯的天邊一片迷人的焰紅。

  忽聽一聲馬嘶,車身有些失控突然往後傾去,虧得車夫技藝精湛,急急拽住馬頭,並穩住車身。

  雲清霜在車內被搖晃的頭暈目眩,險些摔出車門,尉遲駿適時拉了一把,她一頭撞進他懷中,臉上浮起紅暈。

  “沒事吧?”尉遲駿目光朗朗,清澈見底,撥開她額前碎發,好似再自然不過。

  倒是雲清霜面上窘迫,她往後躲去,卻忘記身後便是車門,眼看她整個身體要直直跌出去,尉遲駿眼明手快,緊緊抱了她入懷,幽幽嘆口氣。

  雲清霜攥著衣角,雙頰嫣紅如血。

  “公子。”車夫喚道。

  尉遲駿睨了雲清霜一眼,道:“出了什麼事?”

  “有人攔住了馬車,馬受驚才會驚擾了公子和夫人。”

  “夫人,”尉遲駿唇齒間細細回味著這一稱呼,溫煦笑意如冰雪消融。他放開雲清霜,寧和道:“我下去瞧瞧。”

  尉遲駿見到來人雖神情未變,心中多少有些驚詫。隔著布簾,雲清霜也是渾身一震。

  尉遲駿把臉色一沉,“王子湛,一年之期未到,你來早了。”

  有王子湛的地方,周圍彌漫著騰騰殺氣,他冷冷道:“因為又有人要買你項上人頭。”

  “這次出價是多少?”尉遲駿呵呵一笑。

  “萬兩黃金。”

  尉遲駿嘖嘖稱嘆,“不過數月,在下的身價又翻了一倍,真乃榮幸之至。”

  王子湛半合了眼,極難得的笑了笑,右手卻拔出了龍淵劍。

  尉遲駿一動不動,神色自然。

  “怎麼,如今的我還是不值得你亮兵刃嗎?”王子湛動怒,眼神一片冷寂,“尉遲駿你欺人太甚。”

  “不,我不想和你動手。”尉遲駿的聲音清淡如水,沒有絲毫的起伏。

  王子湛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尉遲駿,你也會害怕嗎?”

  “王子湛,我確實沒有把握勝你。”尉遲駿往馬車方向望了一眼,帶著無限的眷戀。“我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所以,我現在還不能死。”

  “你有什麼未了心願大可說出來,倘若我能僥幸勝你一招半式,我自當拼盡全力替你完成。”王子湛的話說來不帶任何的感情,可在雲清霜聽來,他分明不似江湖傳言那般的冷血無情。

  尉遲駿神色染上一抹輕愁,“這件事,只有我才能做,旁人無可替代。”

  “到底是什麼事?”王子湛稍有不耐,“你何時學的姑娘似的遮遮掩掩,毫無江湖人的氣概。”

  尉遲駿淡淡道:“你不會懂的。興許終其一生你都不會明白。”

  王子湛過的是刀光劍影的日子,從小被灌輸的思想便是為了完成任務不計任何代價,他哪裡懂得什麼叫做兒女情長,什麼又是生死相許。他撇了撇嘴,不屑道:“尉遲駿,這不會是你因為貪生怕死而編造的借口吧。”

  尉遲駿笑容裡夾雜著疏淡和冷然,“王子湛,我若是那樣的人,就不會三番五次的放你生路。”

  “你……”王子湛眉眼中的盛怒一閃而現,旋即無聲無息的淡下去。尉遲駿的話雖然有些刻薄,卻是實話。“那你想怎樣?”

  尉遲駿道:“給我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我在這兒恭候大駕。”

  “好,一言為定。”

  三擊掌盟誓,王子湛收起劍,頭也不回的離開。

  尉遲駿回到馬車上,雲清霜若有所思,忍不住問道:“你有什麼重要事情非親自處理不可?”

  “送你回雲蒼山。”尉遲駿若無其事道。

  他們如今已在雲蒼山山腳下,雲清霜完全可以自己回去,再者,送她也不必花上一個月的時間,但尉遲駿眼中蘊染的霧氣和深沉,讓她將疑問生生咽回肚中。

  邀月山莊為群山包裹,馬車到此不得不停下。尉遲駿送走車夫後,溫然問道:“能走嗎?”

  笑意自雲清霜唇角閃過,“當然可以。”她的精神恢復了不少,雖然還跑不快,但走路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尉遲駿眸色在瞬間黯了下去,唯恐是回光返照,他心情壓抑,半天說不出話。

  雲清霜稍一琢磨,便知其意。她淡淡的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她早不在乎生死。她能夠活著回到雲蒼山,已屬奇跡。

  山莊內只留下幾個小童看守門戶,見雲清霜回來,驚訝道:“二師姐,大師兄和三師姐前幾日回來過,又走了。你有沒有遇上他們?”

  雲清霜不便多加解釋,語氣含糊道:“嗯。”

  其中一名小童瞧著尉遲駿好奇,多看了他幾眼,想問又不敢問,雲清霜好笑道:“我受了傷,這位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小童朝著尉遲駿深深一揖,一本正經道:“多謝公子救了三師姐,敢問公子尊姓大名,小瑾也好刻個長生排位每日供著……”

  她話還沒說完,雲清霜撲哧笑出聲,她點了下小瑾的俏鼻,“怎麼多日不見,變的老氣橫秋的。”

  小瑾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乖巧道:“二師姐,我給你們准備晚飯去。”

  幾道清粥小菜,雲清霜吃的有滋有味,相反尉遲駿心事重重,味同嚼蠟。

  用完飯後,雲清霜見尉遲駿沒有離開的意思,她也不好趕他走,畢竟他不遠千裡將她送回,現在日頭已落山,總不能叫他露宿於野外。

  邀月山莊倒有的是多余的客房,勤勞的小瑾替雲清霜整理臥房的時候,順便也收拾出一間客房。

  雲清霜調侃道:“鬼靈精的丫頭。”

  小瑾眨巴著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歡喜道:“總覺得二師姐這一趟回來,和從前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雲清霜奇怪的挑了挑眉,問道。

  “嗯……”小瑾摸著下巴邊想邊說:“從前的二師姐不愛說笑,終日板著臉,就像是山下當鋪的錢掌櫃,也是整日拉長著臉,就好像別人欠他多還他少似的。”

  雲清霜面上一紅,嗔怪的睨了小瑾一眼。

  尉遲駿粲然一笑,一雙眸子燦若寒星點點,漂亮到令女子也心生嫉妒。

  小瑾捂著嘴樂道:“好似小瑾這個例子舉的不太妥帖。”

  尉遲駿似乎對這個話題頗有興趣,他催促小瑾繼續往下說。

  “現在的二師姐會開玩笑了,雖然受了傷,氣色看起來稍差,但不再是毫無生氣的木頭美人,小瑾喜歡這樣的二師姐。不知二師姐這次下山,遇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兒,也給小瑾講講嘛。”小瑾油腔滑調的說道,並且有意無意的瞥向尉遲駿。

  尉遲駿的目光中帶一絲探究,雲清霜以輕咳掩飾尷尬,嚴肅道:“師父和師兄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偷懶?落雲劍法的精髓你可領會了?”

  小瑾苦著臉道,“二師姐的威儀又拿出來了。”

  雲清霜忍俊不禁,“讓我看看你的本事有沒有長進,還不快去准備。”

  小瑾笑嘻嘻的退走,沒多久換了身青色勁裝出來,拔出劍道:“請師姐指教。”

  尉遲駿不動聲色的搶在雲清霜之前站起,“你師姐舊傷未愈,讓她好生歇著,我來陪你耍幾招吧。”

  “那就請公子賜招。”小瑾毫不客氣,小小年紀架勢端的十足,頗有名家風範。

  尉遲駿的師父李笑及雲清霜的師父柳慕楓在武林中齊名,追風十八式同落雲劍法又都為武林絕學,這場比試應該是精彩絕倫的,可惜小瑾功夫學的不到家,臨陣經驗又不足,幾招便敗下陣來,若是將對手換成雲清霜,結果自不可同日而語。

  小瑾不服氣,便攛掇雲清霜親自上陣,“師姐,小瑾給師門丟臉了,只能靠你去挽回面子了。”

  尉遲駿哪裡肯讓雲清霜出手,眉微蹙:“駿不是雲姑娘的對手,甘願認輸。”

  雲清霜聲音沉沉,神情亦有些倦怠,“小瑾你若再不勤練武功,師父回來非狠狠教訓你不可。”

  小瑾抓耳撓腮,眨了眨眼,溜走了。

  雲清霜無奈道:“讓你見笑了。”

  尉遲駿斷然搖了搖頭。

  雲清霜極淡的笑了笑,仿佛有難言的苦澀,“天色漸晚,公子休息去吧。”她自個卻沒有回房,而是出了門往後山緩慢行去。

  尉遲駿跟上前,眉間隱有憂色。

  雲清霜也不瞞他,“我想去見我的娘親。”

  “夜晚山路難行,為何不明日再去。”尉遲駿本不想多問,還是沒能忍住。

  雲清霜猶豫了會,輕輕道:“我時日無多,不能再拖延了。”

  尉遲駿澀澀的笑了笑,極輕的嘆息,若不是周圍靜到只有泉水叮咚,雲清霜幾乎疑為錯覺。

  “我陪你去,”他不由分說的捉住雲清霜的手,既然阻止不了她,唯有迎合她的心意。

  雲清霜不做無謂的掙扎,她知道她若是拒絕,尉遲駿一定會握的更緊。

  娘親的居所離邀月山莊不遠,不過一袋煙的功夫,雲清霜指著朦朧的一棟屋子道,“就在那裡。”

  走近才發現那是一座石屋,奇怪的是,屋子沒有門亦沒有窗戶,僅余下一道口子,連五歲孩童都無法順利通過。尉遲駿更為驚異,雲清霜的母親就住在這種地方?這種將自己完全封閉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她是怎麼捱過來的?

  雲清霜有節奏的敲了敲“門”,屋內傳來一個溫婉柔和的嗓音,“是誰?”

  “娘,我來看你了。”雲清霜壓抑著內心的悲傷,盡力讓呼吸平穩。

  “霜兒,你回來了。”聲音中夾雜著的無限喜悅,讓雲清霜淚流滿面。

  屋裡似乎有器皿被打翻,聲音再度響起,這次帶著些焦灼,“霜兒你怎麼了,是不是在路上被人欺負了?”

  雲清霜又怎能讓娘親再為自己掛心,她抹干眼淚,平了氣息道:“女兒是太想念娘親了。”

  “真是傻孩子。”雲清霜可以想像得出娘親好氣又好笑的神情。

  尉遲駿附耳道:“為何不問你娘親有關司徒師叔的事。”

  雲清霜還沒來得及回答,石屋中的聲音陡然尖利,“誰,還有誰在外面,霜兒你還帶了什麼人來?”

  雲清霜的母親這些年來目不能視物,聽覺越發靈敏,盡管尉遲駿壓低了聲音,仍是被她聽出有陌生人在場。

  雲清霜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噓一口氣,“娘,女兒途中遇險,他是女兒的救命恩人。”

  靜默片刻,聲音又自傳來,“你回吧。”

  “是,”雲清霜雙膝屈地,恭恭敬敬的磕過三個響頭,才拖著尉遲駿離開。

  沉默良久,雲清霜略抬了抬眼皮,道:“你一定很奇怪娘她為何會住在石屋裡吧。”

  尉遲駿溫言道:“清霜,你實在不必和我解釋。”

  “沒有什麼可避諱的,”雲清霜倦容難掩,她打起精神道:“娘變成這個樣子,全拜薛雨蟬所賜。”那段從駱英奇處聽來的往事自雲清霜口中斷斷續續的道出,由於感同身受,雲清霜說的極其緩慢,說到痛處,眼圈微紅,含了幾分恨意。

  “當日,我真該殺了她的。”尉遲駿咬牙道。

  雲清霜眼神略有迷離,“尉遲公子,我求你個事兒。”

  “你說。”

  “如有可能,請你幫我找尋早衰之毒的解藥。”雲清霜神色萬般鄭重,目光殷切凝視,她在等待尉遲駿的回答。

  尉遲駿不假思索道:“好。”

  “多謝,”雲清霜緊緊抿住了紅唇。

  尉遲駿撫住雲清霜雙肩,心境難以平復。

  雲清霜唇角一動,微微一笑道:“隨我來。”

  路過邀月山莊過門不入,而是繞到了它的背面。

  “這又是哪裡?”感覺這裡別有動天,到處隱藏秘密。

  雲清霜神秘莫測道:“師父將這兒列為禁地,從不讓任何人踏入。趁著他不在,我們去偷偷瞧上一眼。”此時的她盡現小女兒家的神態,滿面紅光,一副背著長輩去干壞事的興奮勁兒。

  從前的她活的太過壓抑,她的性子又過於沉靜,因而整個人死氣沉沉的。而今,她只想肆無忌憚的活一回。若是放在從前,是連想都不敢想的。

  無論她的冷漠還是孤僻,抑或嬌憨還是倔強,在尉遲駿眼中,都是旁人無法替代的,正因為她的這些個性,才構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雲清霜。尉遲駿牽起她的手,兩人調皮的互望一眼,躡手躡腳的走過去。

  尉遲駿忽微笑著問道:“那兒有人看守嗎?”

  “不曉得,我從未來過。”雲清霜撫額道。

  “那我們為何要小心謹慎一步三回頭呢?”尉遲駿戀戀目光吻上雲清霜鬢邊碎發,眼底有深不見底的情意。

  雲清霜支吾嚅喏了半天,最後笑道:“就當是未雨綢繆吧。”感覺有些胡攪蠻纏的意味,她羞澀的垂下頭。

  尉遲駿納她入懷,下巴抵著她的青絲,努力揮去那一抹不合時宜出現的感傷。

  走過一小片草地,並沒有見到任何奇特或者值得深究的東西。尉遲駿剛要開口詢問,雲清霜扯住他的衣角,停下了腳步。

  “你發現了什麼?”

  雲清霜沒有回答,她退後幾步,撥開雜草,露出一小塊石碑。大約是許久沒有人打理,雜草已經瘋長成有半人身高,但石碑處的雜草明顯比其他地方要矮上那麼一截,所以被雲清霜察覺。

  尉遲駿和雲清霜合力拔掉覆蓋在碑身上的雜草,雲清霜又取出一塊絹子細心抹去上頭的污泥,石碑上的字跡顯現,只一眼,讓雲清霜驚的幾乎跳起。

  那是一塊墓碑,上面端正刻著一行字:愛女清霜之墓。立碑者則是雲清霜的母親。

  雲清霜面無人色,思緒如浮雲翻飛,良久她哆嗦著嘴唇沙啞道:“我究竟是人是鬼?”她的情緒有些無法克制,掌心中滿是滑膩的汗水。

  尉遲駿頓了頓足,用力抱緊她。事出突然,他也是倍感震驚,無法出言安慰。

  雲清霜虛弱的閉著眼,尉遲駿掌心蜿蜒的紋路帶給她暖意,她逐漸平靜下來。

  碑身有點破敗,字體也稍嫌模糊,著實有些年月了。

  雲清霜反復細看,吁了一口氣,苦笑道:“我的手是溫熱的。”

  尉遲駿思路較她清晰,他思考片刻後道:“清霜,你還好好的活著,所以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墳墓裡躺著不是你,或者說,你並不是真正的雲清霜。”

  雲清霜失聲叫道:“那我是誰?”

  尉遲駿聳了聳肩,“這僅僅是我的猜測,毫無依據。”

  能給出確切答案的唯有雲清霜的娘親和師父,但他們從不允許旁人闖入禁地,顯然是故意隱瞞住這件事,又怎肯輕易說出真相。

  如果說她不是真正的雲清霜,那她來自何處,為何娘親會給她取一模一樣的名字。她的相貌和母親有七八分的相似,這又作何解釋。駱英奇、司徒寒以及軒轅灝一見到她,便知道她是清霜,皆因她的容貌傳承自娘親。

  如果說她是清霜,那墓中埋的是誰?為何她也叫清霜,而且又是被葬在邀月山莊附近。她和師父,娘親,她之間,又是什麼樣的關系?

  雲清霜想的腦袋隱隱作痛,原本只是好奇心作祟,沒想到會讓自己深陷局中。若不是死者為大,入土為安,她真想掘開墳墓一窺究竟。

  尉遲駿見她娥眉深鎖,失魂落魄,伸手輕撫她的臉頰,眼中飽含憐愛道:“多想無益。”

  雲清霜笑意中帶一分無奈,兩分失落,確實多想無益,因為,過不了多久,她也會和那碑上的女子一樣,永遠躺在冰冷的棺材中了。她微微凝神道:“尉遲公子,你明天一早就回吧。”

  “我想再多陪你幾天。”

  “也好,”雲清霜輕點頭,“尉遲公子,我再求你件事。等我……走後,你將我也葬在這兒,我和她,也好有個伴兒。”

  尉遲駿鼻翼張闔,心底轉涼,他眼神微晃,神色悲戚,伸手與之十指一一緊扣,聲音低沉而堅定,“你不會死的。”

  雲清霜淡淡一笑,“我不該說這話的。”

  尉遲駿捂住她的唇,用盡全身的氣力摟緊她,仿佛這樣便能驅走那無望的寒意。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3:12

第十五章 歷劫滄桑

  小瑾急壞了,平日裡有個頭疼腦熱都是由柳慕楓配置藥丸服用即可,如今師父不在,師姐病重,她一籌莫展。她在雲清霜床頭心神不寧唉聲嘆氣,來回走動。

  雲清霜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小瑾,你晃來晃去,我的頭都暈了。”

  “二師姐,我還是去請個郎中來瞧瞧吧。”小瑾一早便提過這個建議,被雲清霜否定。一來,她是什麼病沒人比她更清楚,二來,她不願讓小瑾知道她中了劇毒,平白惹她擔心。

  “不必那麼麻煩,”雲清霜還是沒有答應,“一點小病,休息幾天就會痊愈。”

  “師姐……”小瑾還待說什麼,被雲清霜制止,“我不礙事,你練功去吧。”

  小瑾一眼瞥到門外頎長挺拔、躊躇不前的身影,想一想,退出臥房。

  “小瑾姑娘,清霜她……”尉遲駿急迫的問道,嗓音低啞,略有深意。

  “公子,你關心師姐,何不親自進去看看。”小瑾年紀小,人卻不傻,尉遲駿對雲清霜的情意她看的一清二楚,也著實為二師姐感到高興。從前二師姐同大師兄的事她略有耳聞,但三師姐的出現,讓二師姐臉上很少再有笑顏,如今尉遲公子能給二師姐帶來幸福和快樂,她衷心希望他們可以走到一起。

  “這……”尉遲駿猶豫道,這畢竟是雲清霜的閨房,他擅自出入總是不妥。在山洞和客棧雖也曾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但那時沒有其他辦法。

  小瑾才不管這許多,她輕輕推了尉遲駿一把,“我想二師姐現在非常需要你的陪伴。”

  尉遲駿點一點頭,省悟道:“你說的沒錯。”

  小瑾欣慰一笑,她的二師姐,值得他真心相待。

  “讓我靜一靜吧,小瑾。”雲清霜聽到了故意壓低的腳步聲,只道是小瑾不放心她,去而復返。

  尉遲駿含了一抹笑意,“清霜,是我。”

  雲清霜指頭微顫,手上的絹子飄然落下。

  一雙溫暖寬厚的大手按住她的雙肩,“別起來。”尉遲駿取下雲清霜額上的絹帕,重新打濕了給她覆上。

  “多謝。”雲清霜面上泛紅,鼻尖起了疹子,燒的不輕,她咬了咬毫無血色的下唇,“小瑾呢,這讓她做就好。”

  “小瑾被你趕去練功了。”尉遲駿淡淡道,一雙原本總是洋溢著明澈光輝的眸子,此時稍顯黯淡無光。

  一時無話。

  “喝水嗎?”也不待她回答,尉遲駿已倒了杯水過來,小心扶起雲清霜,在她身後墊下軟枕,將茶盅送到她唇邊。

  雲清霜舔舔干澀的唇,眸光深處掠過一抹神傷。她就著尉遲駿的手,一小口一小口的輕啜,直到將整杯水喝盡,清甜的甘泉滋潤了她枯澀的心田。

  尉遲駿安置她躺下,動作細致溫柔。

  雲清霜微抬起眼,同他的目光一觸,剎那失神,他的眼波如一汪深潭,幽邃不見底,雲清霜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他的如許情深已經烙在她的心間,她無法抗拒可又不得不抗拒,他以萬般柔情編織的情網,她在其中已是愈陷愈深。

  雲清霜的身體並沒有如期待中那樣好起來,相反,她開始陷入長時間的昏迷。每天她清醒的時候不到一個時辰,往往說不上幾句話,又無聲無息的失去知覺。

  小瑾似乎也覺察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她幾次詢問尉遲駿,得到的是他長長的嘆息,和一句近乎執著的承諾:“你放心,我定會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二師姐。”不精於醫術的尉遲駿要如何醫治師姐,小瑾並不清楚,但對他,小瑾有種莫名的信任。尉遲駿深愛二師姐,是絕不會傷害她的。

  是夜,尉遲駿將心急如焚照料了雲清霜一整天的小瑾趕回房休息,他在雲清霜床頭坐下,握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她的手略顯冰涼,面容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躺在那裡,尉遲駿心如刀割。

  他從懷中摸出兩件東西依次放在桌上,一樣是薛雨蟬贈予的解毒秘笈,另一樣則是一本沒有名字的手抄小冊子。

  這兩本書他看過許多遍,早已爛熟於心。秘笈中關於解雲清霜體內穿心跗骨針之毒有詳細的記載,但獨缺狼牙草這一味藥。他曾飛鴿傳書給師父,希望他能夠尋找到狼牙草並送至雲蒼山,可如今休說沒有半點回音,即便能找到,雲清霜的身體也再拖不起。

  另一本小冊子,是他從怪華佗上官哲處求來。上官哲年輕的時候,曾經欠下過尉遲駿的師父李笑一個天大的人情,他交給李笑一塊玉佩,許下誓言:無論是誰,只要執此玉佩尋到回天谷,他定然有求必應。後來,李笑將玉佩送給了愛徒,尉遲駿又拿它換來了這本彌足珍貴的小冊子。銀針刺穴推宮換血的方法,就被記錄在案。

  上官哲在給雲清霜換血之時,發現她體內劇毒無藥可解,及時收了手,否則毒素轉到尉遲駿身上,那尉遲駿就會代替她承受毒發的痛苦,並最終死去。

  尉遲駿避開雲清霜同上官哲密談,為的就是學到推宮換血的方法。這是最後一條路,但現在看來,也是唯一的一條路。

  尉遲駿輕扯出一團笑意,手再度撫上雲清霜姣好的面容。他不能也不願意看著雲清霜如花的嬌顏在他面前枯萎,他不能忍受失去雲清霜的折磨,他寧可替她承受一切的苦楚,包括死亡的威脅。

  尉遲駿在腦中過慮了一遍施針的步驟,扶起雲清霜與之面對面而坐,以左掌相抵,並用早就准備好的銀針扎進幾處要穴,他的手法不甚熟練,所幸認穴極准,沒多久,他感覺身體起了些輕微的變化,體內似乎有兩股真氣在衝撞,極為難受。雲清霜囈出幾絲呻吟,雙目緊閉,眉頭蹙起,好似也在備受煎熬。尉遲駿強忍著莫大痛苦,一手緊緊抵著雲清霜不松開,另一手,替她抹去額上逐漸細密的汗珠。

  “尉遲……大哥,”雲清霜呢喃著,好似清醒,好似神智依舊渙散。

  尉遲駿心頭一喜,在雲清霜的心中,還是留有他的一席之地的。他定了定心神,咬緊牙關把剩下的銀針刺入相應的穴道,更強烈的衝擊緊隨而至,胸口像是被重物壓著,喘不過氣,喉頭腥甜,大口吐出暗色濃血,濃重的血腥味充斥著口腔,胸口是撕裂般的劇痛。他一陣頭暈目眩,眼前漆黑,連雲清霜的臉龐也再看不分明。

  雲清霜手臂上似有異物在跳動,順著經脈一路游走到她後頸,從大椎穴射出三枚帶血銀針,落在地上,她的面色由蒼白轉為紅潤,原本嘴角溢出的暗黑血漬則變的鮮紅。

  尉遲駿放下了心,他用盡全力摟了摟雲清霜,松開了手。穿心跗骨針之毒發作迅猛,很快奪去了他渾身的氣力,他不舍的望著雲清霜微笑著倒下。

  他躺在不遠處的角落裡,一身衣衫盡被鮮血所污,嘴角還有大量的血不斷湧出。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唇邊卻掛著欣慰的笑容。

  雲清霜驚駭的睜大雙眼,剎那間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死死的咬住下唇,淚水在臉上劃出兩道清痕。她想站直,卻無法支撐住大病初愈的身體,腳下虛軟無力,手上指關節被握的發白。

  她手腳並用,努力爬過去,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尉遲駿不會死,他是那麼堅強、英武、意氣奮發的一個人,怎會無聲無息的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不,她一定是看錯了,她要拉他起身,告訴他天寒地凍,他不可以睡在地上。

  眼前一片模糊,淚水濛住了她的雙眼,雲清霜狠狠擦去,她的手撞在桌腳上,起了大片淤青,腳被地上的石子磨破,她什麼都不在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她跌倒了爬起,跌倒了再爬起,如此反復了數次,她的手終於觸到了尉遲駿。

  他的手足冰涼,但身體還是溫熱的,雲清霜稍稍安心,再也顧不得矜持,緊緊的抱住他,淚如泉湧。

  他的嘴角又開始流出鮮血,雲清霜拼命用衣袖去擦,卻怎麼都擦不盡。

  昏迷中的尉遲駿感受到了一絲暖意,溫熱鹹澀的液體打在他的臉上,他略抬了抬眼,費力的擠出微笑,“清霜,別哭。”

  “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雲清霜雙目紅腫,眼淚鼻涕在臉上交縱,狼狽不堪。“我已經欠了你那麼多,你要我怎麼償還,怎麼償還?”

  尉遲駿抬手,立即被雲清霜牢牢握住。他的嗓音依舊暖若春風,滋人心田,“下輩子,下輩子再還我。”

  雲清霜搖著頭,手心被指甲掐的隱隱作痛,她不敢眨眼,生怕稍稍一動,眼淚會泛濫成災。

  一陣輕咳後,尉遲駿微微喘息道:“下輩子,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雲清霜的淚水大滴大滴的隕落,“不,尉遲大哥,你趕緊好起來,今生我就要做你的妻子,我不要下輩子,那全是虛無縹緲的謊言,我只要這一生。”

  尉遲駿氣喘吁吁,氣息短促,他撫著雲清霜如緞青絲,說一句要喘上好幾口,“別傻了清霜,你是存心讓我不安心嗎?”

  任由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雲清霜身體戰栗,眸光暗沉,腦中一片空白。“別離開我,”她低聲哀求。

  尉遲駿費勁的挪動身體,竭力抬起雙手捧住雲清霜的臉,輕吻她的面頰,“清霜,下輩子讓我早些認識你。”

  雲清霜瘋了似的搖頭,“今生你若離我而去,休想我再記得你。”

  尉遲駿用唇溫柔的吻去她臉上的淚,略牽了簽唇角,笑意中帶一份釋然,“那樣最好。”

  雲清霜的淚水如決堤的黃河,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那麼多的眼淚,這一刻,仿佛流盡了她一生的淚。

  小瑾輕手輕腳的推開門,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尉遲駿和雲清霜,她嚇呆了,拼命捂住嘴才沒有失聲大叫。“二師姐,尉遲公子,”她顫聲道,跌跌撞撞的撲到跟前,不知該先翻動誰的身體。

  雲清霜神情渙散,完全屬於無意識狀態,還是尉遲駿輕聲說:“小瑾,先扶你師姐起身。”

  聽到尉遲駿開口,小瑾舒了口氣,方才的情景差點讓她崩潰。她手忙腳亂的扶起雲清霜,雲清霜東倒西歪,小瑾費了很大勁才將她按到椅上。

  雲清霜面色仍顯蒼白,但已無病症,再瞧尉遲駿,他臉色晦暗,眉心籠罩一團黑氣,神情委頓,分明是中毒之相。小瑾高聲道:“師姐,快拿師父的冰芙還轉丹給尉遲公子服下啊。”

  雲清霜如夢初醒,冰芙還轉丹雖解不了穿心跗骨針之毒,但可以延緩毒性的發作。無需去師父的煉丹房翻找,她身邊就有,她摸索出一個精致的玉瓶,可手指直發抖,試了好幾次才擰開瓶塞。

  她倒了兩顆在掌心,讓小瑾服侍著尉遲駿和水吞下。尉遲駿服藥後,體內痛楚稍稍緩解。

  “感覺好些了嗎?”雲清霜問道。

  尉遲駿消耗了太多體力,此刻說不出話,只虛弱的點了點頭。

  小瑾天真道:“師姐,既然冰芙還轉丹有效,不如讓尉遲公子把一瓶都吃了吧。”

  雲清霜臉上淚跡未干,又添兩道幽傷淚痕。若是冰芙還轉丹能夠解毒,別說是一瓶藥,哪怕是拆了師父的煉丹房,她也毫不猶豫。

  雲清霜同小瑾合力將尉遲駿抬上床,做完這一切,雲清霜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她語調平靜輕柔,“我會找到救你的方法,我不會讓你死的。”

  尉遲駿淡淡道:“我不得不提醒你,銀針刺穴推宮換血的方法,只能用一次。”

  她的心思被輕易點破,氣氛靜默下來,雲清霜無聲嘆息。

  小瑾雖不懂醫術,聽了這番對話,也能猜到發生了何事。為心愛的人甘願舍棄自己的性命,這世間,能有幾人做到。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如今她有了更深的體會。她垂下眼簾,向上天祈求師姐和尉遲公子這一對璧人,能夠順利度過難關,通過生與死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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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清霜拖著大病初愈的孱弱身軀在師父的書房內一坐便是兩個時辰。尉遲駿服下冰芙還轉丹以後不再嘔血,精神也稍見起色,但那畢竟不是真正的解藥。他沒有服過怪華佗所配置的拖延毒性發作的靈藥,又是將雲清霜體內毒素倒行經脈強行換到自己的血液中,她清楚的知道,她當初能拖上數月甚至一年半載,但尉遲駿絕對沒有這般好運。冰芙還轉丹能保他三天性命無憂,但三天之後,她完全沒有把握,她只能寄希望於師父留下的藥典,她不奢望藥典會記載解毒方法,但求能夠延續尉遲駿的生命。

  有人輕輕叩響房門,雲清霜正專心致志研讀醫典,並未聽見,門外的人極有耐心的敲了好幾次,雲清霜才有所反應,“進來吧。”

  娉婷而入的是小瑾,她端來一小碗米飯和幾味下飯小菜,不容雲清霜拒絕的放在她身前案幾上。“二師姐,你多少吃一點。否則尉遲公子身體還未復原,你又病倒了。我可服侍不了你們兩人。”

  “嗯,”雲清霜心不在焉道,一邊吃飯,手還在不停的翻書。

  “二師姐。”小瑾喚道。

  雲清霜抬頭瞥了她一眼,微微而笑,合上書本。

  小瑾這才滿意的笑了。

  雲清霜拂了拂裙角,“你就把尉遲公子一個人留在房裡了?”

  小瑾眉心一動,“公子剛睡著,我不放心師姐,所以過來瞧瞧。”

  雲清霜神情淡泊鎮定,“哦。”

  “師姐,你愛尉遲公子嗎?”小瑾突然問道。

  雲清霜面上潮紅,恰好案桌上的紅蠟燭畢畢剝剝的爆出幾朵花火,她拔下頭上的發簪,撥了撥燈芯,徐徐道:“小孩子懂什麼情情愛愛的,定是平日裡看多了戲文,耽誤了功課。”

  小瑾泰然而笑,“二師姐,你可比我大不了幾歲呢。”其實雲清霜不過長她兩歲,她性子沉靜,做事穩健,而小瑾天真可愛,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所以也總是被當作孩子看待。

  小瑾雙手抵著下巴,撐在案桌上,“師姐,尉遲公子對你的情意,你難道一點都感覺不到嗎?”

  雲清霜不是遲鈍的人,尉遲駿為她所做的一切,點點滴滴,早已滲入骨血,即便心如鐵石,也被溶化了。

  “那麼,”小瑾推了推她,“師姐愛他嗎?”

  雲清霜神色有些茫然,愛他嗎?昨兒夜裡,她無法安睡,也曾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這個問題。

  她還沒有回答,小瑾趁熱打鐵的問道:“像愛沈師兄那樣愛他嗎?”

  雲清霜微微悵然。她和沈煜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她懂事開始一直到十六歲,在那段懵懂歲月裡,身邊唯有他相伴,這樣的感情她視作理所當然。結識夏侯熙,那份瞬間的心動和他不容拒絕的強勢,讓她無所適從。而同尉遲駿相遇,曾經以為那只是個意外,她牢記他是天闃國大將尉遲炯孫子的這一事實。可他,總是在她遇難時和最需要關心和幫助的時候出現。他從不輕易言愛,只以實際行動告訴她,在這世上有這樣一個人,愛她如生命。他的關心無時無刻都以他的方式縈繞在身邊,不知何時,攪亂了她的心湖,又不知不覺的進駐到她的心間。

  她深吸口氣,容色恢復淡淡如常,“尉遲公子命在旦夕,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師父留下的醫典,我需盡快都翻閱一遍。你先回房吧,好生照顧他。”

  小瑾沒有得到任何她想要的答案,她不依不饒,嘟著嘴,“最後一個問題。”

  “你問吧。”雲清霜平靜如水道。

  小瑾謹慎道:“若是……”她遲疑著:“尉遲公子救不回來,你會怎麼做?”

  雲清霜眼皮一跳,她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她定定心神,堅定道:“不會的,我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小瑾沒有打算放過她,“世事無常,如果你真的醫不好他呢?”

  “那麼,”雲清霜吐了口氣,“生死相隨。”她口吻尋常,好似不過是在討論衣裳的料子。

  “師姐,”小瑾驚呼,不由得緊拽住她的袖管。

  雲清霜淡定從容的笑,“我會盡最大努力不讓它發生。”

  小瑾默默點頭,但暗自留了個心眼,她這個二師姐,外表柔弱,實則性格堅毅,她打定的主意無人可以改變,但她不可以眼見慘劇的發生,否則她將來如何向師父師兄交待。

  “你怎麼起來了?”雲清霜隨手拿過一件衣衫,替他披在肩頭。

  尉遲駿順勢握住雲清霜的手,“我覺得身子舒坦多了。”

  他的氣色依舊不佳,眉心的黑氣愈發濃郁,一種深切的無奈扼住了她的呼吸,眼眶亦有些濕潤。

  “傻姑娘,我現在還好好的站在這裡,你哭什麼?”尉遲駿好笑的以指摩挲她的臉頰,語意溫柔。

  “我沒哭,只是被風沙迷了眼。”雲清霜忙揉了揉眼,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尉遲駿也不揭穿她,他輕輕咳嗽幾聲,以拳掩住嘴。

  雲清霜擔憂道:“我扶你上床歇息,你身體還弱,不可吹風。”

  “哪裡就這般孱弱了,”見雲清霜嘴巴一扁,似又要哭出聲,尉遲駿忙改了口,“我上床躺著還不成嗎?”

  雲清霜將她小心攙扶到床前,剛彎下腰,尉遲駿道:“我自己來。”他自行脫了皂靴,雲清霜別過臉,他笑容淺淡,除去外衣外褲鑽入被窩。

  雲清霜搬了張椅子坐在他身邊,柔聲道:“我陪你說說話。”

  “也好。”尉遲駿微笑。

  不過幾天,兩人的處境互換,雲清霜心情低落,想說笑話逗他開心也不知從何說起。她連著幾天沒有好好睡過一覺,累了就在書桌上趴一會,醒來再繼續翻閱藥典。她眼底血絲密布如蛛網,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臉越發瘦削,尉遲駿心疼的握了握她的手,“清霜,你這幾天辛苦了。

  其實……”他頓了頓,沒有往下說。事實上,他不願雲清霜再做無用功。

  雲清霜的眼淚又快落下,她從來都不是柔弱的女子,可在尉遲駿面前總是無法掩飾情緒。

  尉遲駿凝神片刻,緩緩張開雙臂,雲清霜順從的投入他的懷抱。尉遲駿低頭吻了吻她的發梢,喃喃低語,“清霜你可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他的手心貼著她的手背,最後用力的握緊。

  雲清霜幾欲落淚,她強忍著心酸和悲痛,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我也是。”

  尉遲駿歡喜的擁住她,他暗沉的眸子突然溢出流光溢彩,“清霜,你這句話,我盼了很久很久了。”

  雲清霜往他懷裡靠了靠,那是她畢生都無法割舍的溫暖。

  尉遲駿略嫌冰涼的唇傾上雲清霜的眼皮,淺啄了下,蜿蜒而下,雲清霜閉起眼,微微仰首,尉遲駿卻在這時放緩動作,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一只手悄悄按住了腹部。

  雲清霜心細如發,目光下移了幾分,發覺不對勁立刻問道:“是不是我弄痛你了?”她急忙直起身,尉遲駿現在的身體狀況極差,經受不住她的重量。

  “不是,”尉遲駿緩緩搖頭,胸前一陣劇痛,體內真氣衝撞如翻江倒海,他身子前傾幾乎要嘔出血來。

  雲清霜嚇的面無人色,嗚咽聲斷斷絕絕如淅淅瀝瀝的雨點,“都是我連累了你。”

  尉遲駿說不出話,用手死死摁住腹部,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才逐漸緩過勁,他捧起雲清霜滿是淚水的臉龐,“清霜,你毋需介懷,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他的雙眼明澈透亮,表情認真而執著。

  雲清霜失聲痛哭,哽咽難言,心在滴血。

  ============

  窗外幾株紅梅鬥雪怒放,繁花壓枝,香韻滿園。

  雲清霜有一下沒一下的搗鼓著藥草,師父的醫書上記載一種解毒方法,雖然不是針對穿心跗骨針,但這種毒與穿心跗骨針毒性發作時的症狀極為相似,她試著給尉遲駿服用,這藥其實於減緩毒發時的痛苦並沒有很大療效,但尉遲駿不忍拂她的好意,由著她折騰,竟也拖過了十來日。

  煎好藥,雲清霜吩咐小瑾端去房裡,她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發呆。須臾,她從枕下取出一個裹的嚴嚴實實的絲帕包,一層層打開,待剝開最後一層,裡面赫然躺著三枚細小的銀針。

  這便是在雲清霜體內潛伏長達半年之久的穿心跗骨針,尉遲駿替她驅毒時從後頸大椎穴順著污血流出,這是種十分歹毒的暗器,若是隨意丟棄被人揀去則害人害己,雲清霜考慮再三後還是覺得由她保管最為安全妥帖。

  她在指尖纏上厚厚的紗布,小心拈起一枚,放到鼻尖嗅了嗅,有一股子腥臭味,針尖上還閃著幽幽的藍光,雲清霜目光中現出厭惡,將它挪遠,這毒針不僅使她險些喪命,如今還將尉遲駿害成這樣。

  “師姐,你千萬不可做傻事,”小瑾不知從什麼地方撲過來,冒冒失失的欲搶奪雲清霜手中的毒針。

  這毒沾上一點就足以致命,雲清霜趕緊藏到身後。

  “師姐,你這樣做豈不是辜負尉遲公子對你的一片深情。”小瑾義正嚴詞道。

  雲清霜淡然一笑,“小瑾,你誤會了。”

  小瑾迷茫的望住她。

  雲清霜伸出手,“我若要自尋短見,何必這麼麻煩。”

  小瑾一見她手上纏著的紗布,立刻明白是自己性子太急行事衝動,也有一絲後怕,她訕訕道:“師姐,對不住了。”

  “傻丫頭,師姐知道你是關心我,又怎會怪責於你。”雲清霜笑容清清淡淡,可看在小瑾眼中,她即便是在笑,也難以到達眼底。

  有黑影在門前閃過,雲清霜喝道:“什麼人?”

  小瑾奇怪道:“莊內就只有我們三人,其他的師姐妹都被我打發下山購置過冬的用品去了。”

  “莫非是莊內來了敵人?”雲清霜暗自思忖。邀月山莊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尋常人是不敢輕易上門挑釁的。

  說話間,那一小團黑影噌的一下竄進屋裡,雲清霜眼明手快將手裡的毒針就勢射出,小東西咚的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雲清霜這才看清楚,竟是她曾經救下的雪貂,此刻它嘴裡發出委屈的嗚咽聲。雲清霜萬分後悔,那雪貂定是循著她的氣味一路尋到雲蒼山來,還沒有好好親熱一番,便被暗器所傷。

  雲清霜內疚的蹲下身體,撫摸著它長途跋涉過後髒亂的毛發。毒針是從它尾處射入,尚留出半截在外面,雲清霜直嘆氣,自己雖說救過它的性命,如今卻也是自己生生剝奪了它生存下去的權利。

  小雪貂舔了舔她的手指,從她手中掙脫開來,一扭頭又竄出門,雲清霜原本想替它清理包扎傷口,還來不及反應,小雪貂早已不見了蹤影。

  雲清霜懊喪的跺了跺腳,這方圓幾百裡,讓她上哪裡去找,也只能放任它自生自滅了。

  晚上雲清霜同尉遲駿說起這件事時,一臉惋惜之色:“我應該看清楚了再動手,若不是我太過魯莽,它就不會中毒。”她靜靜依偎在他身邊,自責道。

  尉遲駿扶著她的雙肩將她的臉扳向自己,神色泰然,“清霜,你不用太過擔心,動物有自行尋找傷藥的天性,或許情況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嚴重。”

  “總是我無端害了它。”雲清霜無精打采道。

  尉遲駿凝眸於她,拉了她靠在胸前,“也不是你存心為之,就不要難過了。”

  雲清霜偎入他懷裡,柔順乖巧若小兔。

  雲清霜給娘親請安後從後山返回,尉遲駿的病成了她心頭的傷,她心煩意亂,胡亂踢著碎石,步伐緩慢。

  她如今的武功已經恢復了七八成,但尉遲駿的身體一日比一日瀛弱,曾經那樣鮮活的生命,漸漸枯萎,每每想起,便是剜心挖眼般的疼痛。

  她仰天悠長嘆息,像是被霜打過後的茄子,萎靡不振。

  一小團黑影匍匐到她腳下,她本心不在焉,被嚇了一跳,再低頭一瞧,正是昨日被穿心跗骨針打中的小雪貂。雲清霜心下黯然,同它總算是一場緣分,怎忍心看它暴屍荒野。雲清霜彎下腰,小雪貂卻活蹦亂跳的鑽進她懷裡,親熱的搖動尾巴。

  雲清霜訝異,它中了劇毒,為何一點事都沒有。銀針的一頭仍舊深深的扎在它的尾部,雲清霜摸出絹帕覆在針上,用力拔出,驚異的發現上面妖異的藍色光芒已完全不見。難道這小東西真有尋找傷藥的天性?天下萬物相生相克,穿心跗骨針之毒固然厲害,也未必沒有破解之法。

  雲清霜精神大振,她抱起雪貂加快步子回到書房。她考慮良久,取出另外兩枚銀針,“貂兒,抱歉了,我要讓你再受一次傷,你帶我去找解藥可好?”她閉上眼,咬咬牙,扎進雪貂的身體。

  小雪貂似是通人性般的點了點頭,雲清霜把它放到地上,它走幾步便回頭瞅一眼雲清霜,生怕她跟不上。

  雲清霜跟隨它一直往後山走去,雪貂頭耷拉著,前肢刨地,像是在用心識別藥草。

  雲清霜注意到它的嘴上銜著好幾種草藥,分別用前肢搗騰的稀爛,再將它們混在一起,隨後吃進肚中。

  那些藥草大多數雲清霜都可以辨別,這些劇毒的草不能單獨入藥,如若配以其他草藥,才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雲清霜遲疑著,單單一味就足以奪命,若是將這許多放在一起,焉能活命。她想了想,還是把這些藥草收集起來,帶回了書房。

  雲清霜仔細數了數,共是八味藥草,其中七種她在師父的醫書上看到過,最後一味顏色漆黑,枝頭開著小黃花,邊緣部分還有小刺,她從未見過。

  她的神思有一刻的凝滯,神情復雜。躊躇片刻,她已將下唇咬的發紫。她把所有藥草倒入藥缽中,用藥杵依次搗爛,再混合在一起,湊近聞了聞,只余尋常中草藥的清香,無一絲異味。

  她忐忑不安的抱著藥缽走進臥房,恰好尉遲駿剛醒轉,小瑾識趣的找了個借口溜走,將獨處的空間留給她二人。

  雲清霜沉默著,不知如何開口。

  “怎麼了?”尉遲駿抬頭看她,哂笑。

  “尉遲大哥,”雲清霜咬了咬唇,把藥缽推到他面前。

  “不要再為我費心了,清霜。”尉遲駿手指有些僵硬的蜷縮了起來,不忍她再每日為他辛苦奔波。

  雲清霜猶豫不決道:“你還記得昨日我和你說過的那只雪貂嗎?”

  尉遲駿挑了挑眉,“它怎麼了,難道……”

  雲清霜搖頭,“不,它完好無損。”

  “此話怎講?”尉遲駿雙眸微抬。

  “它中了穿心跗骨針之毒,但它沒有死。”雲清霜頓了頓,“我跟隨它找到了這些藥草。”她衝著桌上藥缽努努嘴,“但這些藥草本身都含有劇毒,我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冒這個險。”

  尉遲駿心念一動,“是哪幾味藥草?”

  他對醫理並不擅長,對於他的提問雲清霜有些奇怪,但還是如實回答道:“是朝陽草、大茶藤、虎狼草、梭葛草、甘草、銘藤,夾竹桃和一味不知名的藥草。”

  尉遲駿手微顫,容色震動,他鄭重其事道:“清霜,或許這些藥草真能解我體內劇毒。”他抬首示意雲清霜打開牆角的櫥櫃,他病倒以後,雲清霜將他的隨身物品都收起放在了那裡。“這是薛雨嬋當日贈予的小冊子,”他翻到最後一頁,指給雲清霜瞧,“這便是穿心跗骨針的解毒方法,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味不知名的藥草大約就是狼牙草。”

  雲清霜大喜過望,“那太好了。”

  尉遲駿不語,半晌,他道:“嗯。”

  “事不宜遲,大哥,你快服下藥草吧。”雲清霜按奈不住的喜悅,興奮的滿面生輝。

  尉遲駿撫住她的雙肩,沉吟道:“清霜,你當真要我吃下去嗎?”

  “當然。”雲清霜點頭。她聽出尉遲駿的語氣稍有怪異,但沒有多想。

  “好,”尉遲駿認真的看了她一眼,端起藥缽,囫圇吞下。

  雲清霜神情緊張,不住問道:“是不是感覺好些了?”

  “哪會這麼快發揮效用。”尉遲駿失笑。

  雲清霜湛然一笑,“是我心急了。”

  尉遲駿握一握她的手,神色淡淡。

  “我扶你上床歇著。”雲清霜盈盈笑道。

  尉遲駿還未來得及答話,喉頭一甜,張口就吐出一口淤血。

  雲清霜嚇的花容失色,連聲喚道:“尉遲大哥,大哥。”她身子簌簌發抖,伸手便去擦他唇角的血漬。

  尉遲駿將她的手捉在手中,“我沒事。”話未完,又吐出兩口血。

  除了流淚雲清霜別無他法,“都怪我,我不該讓你服藥的。”她的啜泣聲微弱而凄涼,幾乎是萬念俱灰了。

  尉遲駿笑容顯得有些虛無,“清霜,你別緊張,這藥當真有效,我覺得身體舒坦多了。”

  “可你……還在吐血。”雲清霜目光中略帶了疑惑。

  尉遲駿擺了擺手,語氣輕柔,“將污血毒素排盡就沒事了。”他的肚子一陣咕嚕嚕作響,淡瞥了雲清霜一眼,俊臉紅的可疑,“你……扶我去下茅房。”

  雲清霜聞言也是羞紅了臉,她小心翼翼的扶著尉遲駿出門,送至茅房前,尉遲駿淡聲道:“我自己進去。”

  雲清霜執意留在門口,不肯離去。

  尉遲駿蹣跚走出時,渾身大汗淋漓,疲憊的像要虛脫。雲清霜趕緊上前攙扶住他,他淺淺淡淡的一笑,一掃之前的頹勢,眉心中的黑氣已盡數散去。

  尉遲駿內力高深,加之本身底子就好,調養了兩天,精神已完全恢復。但他的情緒並不高漲,他的身體在逐漸好轉,武功也在恢復中,可雲清霜卻開始有意無意的躲避他。

  半輪冷冷的明月斜掛當空,繁星密布,跳動著點點寒光,尉遲駿在雲清霜臥房門前駐足許久,心中是極微妙的感覺。

  透過半掩的房門他看到雲清霜坐在梳妝台前,懷中抱著小雪貂,另一只手執著一枝腊梅,有一下沒一下撥弄著花瓣,目光輕輕一轉,透著幾許茫然。

  尉遲駿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房門。逃避不是辦法,有些事情總要面對。

  “誰?”雲清霜神思恍惚,但並未失去警覺,她頭都沒回,將腊梅當作袖箭射出,尉遲駿飛身接住,穩穩落地,微咪了下眼,“清霜,你又冒失了。”

  此時雲清霜已經倏地轉過身,她收勢不住,一頭扎進尉遲駿懷裡。她難掩驚喜,“尉遲大哥,你完全好了。”

  “是,我全好了。”尉遲駿安靜的望著她,眸光繾綣纏綿。

  雲清霜含淚道:“大哥,我好高興。”

  尉遲駿的聲音溫柔至極,“清霜,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雲清霜垂眸,支吾嚅喏,半天沒有做聲。

  尉遲駿輕抬起她的下巴,強行與之對視,嗓音帶著某種蠱惑,“清霜,回答我。”

  雲清霜避開他灼灼目光,笑容轉為苦澀,“大哥,你明知道的……”

  尉遲駿加重了指尖的力量,鼻息繼而輕撲過來,雲清霜閃避不及,他干燥的唇准確無誤的印在她的唇上。一時,滿室的春光旖旎。

  這一刻,無關國家民族大義,他和她,只是凡世紅塵中一對互相傾慕的痴情兒女罷了。

  尉遲駿於第二天不辭而別。他帶走了雲清霜常佩戴的一只耳墜子,將一串清晰的馬蹄聲留在她孤寂的心裡。

  雲清霜撫摸著剩下的另一只耳墜,悵然若失。

  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在大雨之夜的破廟裡,他是儒冠素服,迂腐至極的書呆子,他謹守禮教,寧可經受風吹雨打而整夜不曾踏進大殿半步。

  再度相逢,他依舊是文弱書生,可氣勢逼人,神情坦蕩,無人敢小覷。

  同王子湛一戰,她真正見識到了他的本領和一身的傲骨。

  為了救她,他不惜與司徒寒以及楚天官決裂。

  他喬裝改扮混入西茗國皇宮,拼盡全力救她,對她始終不離不棄。

  他被逼下跪,在人前受辱,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到最後,他用推宮換血的方法把毒素轉移到他自己身上,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記憶如此清晰,那些刻骨銘心、永不磨滅的記憶早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尉遲駿騎馬而去,一步三回頭。

  初次相見,她是清冷孤僻,沉靜內斂的孤身女子。

  再度相逢,她是路見不平,挺身而出的白衣女俠。

  她重病昏迷不醒時的無助和無意識的舉動,激起他所有的保護欲望,這樣美好的女子,值得更好的人來對待。

  得知她所中劇毒無藥可醫,他明白,若他和她之間只能活一個,那麼他寧可放棄自己。

  她的善良和勇敢早已無形中占據了他所有的思想,他將一生的愛戀系於她身,此生,再沒有人能讓他如此牽腸掛肚。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3:35

番外一

  天色逐漸陰沉,黑雲壓頂,一片山雨欲來的氣息。雷聲轟隆,驚天霹靂,涼絲絲的雨水打在身上,瞬間就濕透了。

  山路本就難走,大雨傾盆愈加泥濘濕滑,紀慕婷一手牽著柳絮,步子極慢,即便如此,仍然跌了一跤。她顧不得查看自己的傷勢,先將柳絮抱在懷裡,心疼的問:“絮兒,有沒有傷在哪裡,痛不痛?”

  年幼的柳絮懂事的搖了搖頭,咬牙摸了摸膝蓋,露出甜美笑容,“娘親,絮兒不疼。”

  紀慕婷撫摸她的腦袋,面帶歉意道:“都怪娘親不好,不該帶你一起受苦的。”

  “絮兒和娘親在一起別提有多高興了,絮兒最愛娘親。”她湊過去在紀慕婷臉上親了一口,純真笑臉洋溢著動人光彩。

  紀慕婷撫了撫她的臉頰,這孩子皓齒星眸,淡掃蛾眉,從小便是個美人胚子,這雙眼,湛然有神,更是像極了她的父親。紀慕婷有一瞬的失神。

  柳絮扯了扯她的裙擺,怯生生的問:“娘親,你怎麼了?是不是絮兒說錯話了。”

  紀慕婷摟緊她,將滾落眼眶的淚水擦淨。

  密雨彙成瀑布,鋪天蓋地的朝大地傾來,紀慕婷慌忙拉著柳絮到處躲雨,所幸尋到一處山洞,紀慕婷拿著干淨的絹帕替柳絮抹干頭發。

  “娘親,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柳絮抬起小巧的下巴,不解的問道。

  紀慕婷幽幽道,“我們是來找你的父親。”

  柳絮雙眼發光,“原來我有父親,小三子再也不可以嘲笑我了。”小三子是她們所住村莊鄰居家的兒子,仗著人高馬大,經常欺負柳絮,罵她是沒有爹的孩子。

  紀慕婷無法控制情緒,她抱著柳絮一個勁的道;“是娘對不起你,是娘對不起你。”她幼年時曾經經受過的痛苦,她的孩子也無法逃脫。“不,都是那個女人的錯,是她搶走了你的父親,是她。”她渾身顫抖,聲音尖利。

  柳絮不知所措,在她幼小的心靈中,還分不清什麼是仇恨。她本能的抱緊娘親,討厭那個讓娘親傷心的女人。

  紀慕婷似乎陷入了沉思,她眼中的怨毒讓柳絮感到害怕,她往後縮了縮,躲到角落。紀慕婷發現了她的變化,微微扯了扯嘴角,“絮兒,到娘親這邊來。”

  柳絮慢吞吞的挪動身體,紀慕婷拽住她的胳膊,循循善誘,“絮兒,若有人傷害娘親,你會怎麼做?”

  “絮兒會保護娘親。”稚嫩的童音透著斬釘截鐵的堅定。

  柳絮滿意的笑了笑,續道:“現在有人搶走了你父親,不允許我們見他,你要怎麼做?”

  柳絮想了想,鼓起勇氣道:“絮兒會把父親大人搶回來。”

  “絮兒你要好好記著,那個女人叫月晨曦,她的女兒叫雲清霜,是她們從娘的身邊奪走了你的父親。”紀慕婷面容扭曲,咬牙切齒道。

  柳絮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紀慕婷又重復了幾次,強行讓她記在心裡。

  紀慕婷心中積聚已久的怨氣急需宣泄,趁著雨勢漸小,她扯起柳絮繼續趕路。柳絮人小步子慢,被紀慕婷拉扯的踉蹌,她悶在心裡,不敢吱聲。

  紀慕婷驀地停下腳步,她直視前方,雙眼噴出火來。“邀月山莊,邀月山莊。”她喃喃的念了數遍,身體氣的發顫,“柳慕楓,你欺人太甚。”

  柳絮不知發生了何事,只覺得娘親的樣子突然變的很可怕。

  紀慕婷大步流星,柳絮緊緊跟隨,她抓著垂在胸前的兩條小辮,心中忐忑不安。

  一名男童迎上前來,詫異道:“你們找誰?”

  “你是柳慕楓的徒弟?”紀慕婷問道。

  那男童小小年紀已有大家風範,他彬彬有禮道:“正是。”

  “叫柳慕楓出來。”紀慕婷傲慢道。

  她接連兩次直呼師父的名字,想是和師父頗有淵源,男童面有難色,他尋思片刻,老老實實道,“師父下山未歸。”

  “那月晨曦呢?”

  男童沒有絲毫遲疑道,“莊內並無此人。”

  紀慕婷冷笑,“那我們只能自行進莊去找她了。”她尖叫道:“月晨曦,你不敢見我嗎?”聲音在空曠的山谷中久久回蕩。

  “莊內確實沒有此人,”男童擋住她,客客氣氣道。

  柳絮好奇的打量男童,這位小哥哥,唇紅齒白,竟比女兒家還要漂亮幾分。她俏臉一紅,生平第一次心怦怦直跳。

  男童目不斜視,眼角的余光將柳絮的動作盡收眼底。活潑可愛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和師妹清霜天生就帶些憂郁敏感的性子截然不同。

  紀慕婷摸了摸懸在腰際的寶劍,眼中射出駭人光芒,“你不讓開,我就要硬闖了。”她倒不是非要和一名孩童過不去,只不過心意已決,見不到月晨曦誓不罷休。

  男童恭敬作揖,“若前輩執意如此,晚輩也只能奉陪了。”

  正在這時,急匆匆跑來一小姑娘,臉上紅撲撲的,因跑的急了,鼻尖冒出幾顆晶瑩的汗珠。

  她真美,這是她給柳絮留下的第一印像。紀慕婷則直勾勾的望著小姑娘,臉色變的非常難看。

  小姑娘壓低了聲音道:“師兄,娘親讓他們進去。”

  男童不解的瞥了她一眼,但既然月姑姑發了話,他自然不會違背。

  “請吧,”小姑娘在前面帶路,紀慕婷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小姑娘將她們帶到邀月山莊後院,指著一間獨立的院落,“娘親就在那裡。”她沒有再帶路的意思,紀慕婷想一想,讓柳絮留在這裡,自己挺直了腰板,大踏步而去。

  紀慕婷走遠後,柳絮興奮的搓了搓手,圍著小姑娘道:“小姐姐,你長的真好看。你叫什麼名字?”她所居住的村落,多是些目不識丁行為粗俗的莊稼漢的孩子,哪裡見過這般粉雕玉琢談吐斯文的孩童。

  “我叫清霜。”小姑娘雖然不善與人交談,仍是禮貌的應答。

  “小哥哥你呢?”雲清霜面無表情,柳絮討了個沒趣後,將目標轉向男童。

  “沈煜軒。”

  相較與雲清霜的冷談,沈煜軒的表情則生動許多。柳絮纏著他問東問西,沈煜軒有問必答,恰到好處的避免了尷尬。

  到底是孩子心性,交談後,三人也便熟識了。莊內很少有外人來訪,孩童則更少。雲清霜對年齡相差無幾的柳絮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從廚房捧來平日最愛的點心塞給柳絮,問道:“你來這是想拜師父為師嗎?”

  柳絮搖搖頭,抓了一把糕點,口齒不清的說:“娘親說是來找父親大人。”

  雲清霜和沈煜軒對望一眼,心往下狠狠一墜。

  柳絮並未察覺異樣,她自顧自道:“娘親說有一個女人搶了父親,不讓父親和我們見面,她要我記住她的名字。她叫……”她憨憨一笑,“我記不清了。”

  雲清霜神情復雜難言,她艱澀道:“師兄,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你陪柳絮妹妹說些話吧。”

  沈煜軒的擔心全然掛在臉上,雲清霜視而不見,扭頭走了。

  柳絮抱著點心吃的不亦樂乎,糕餅的碎屑沾在她粉嫩的小臉上,甚是滑稽。沈煜軒搖搖頭,輕手輕腳的替她抹干淨。

  柳絮正往嘴裡塞最後一塊酥餅,忽然怔怔的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沈煜軒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遠處,紀慕婷緩緩跪下,抱著門框,哭的聲嘶力竭。

  柳絮面上神情起了一絲變化,眉頭微蹙起,她扔掉糕餅,飛也似得衝上前去,把娘親緊緊抱住。

  從這一天起,她將月晨曦和雲清霜的名字牢牢的印刻在了腦海裡。

  (二)

  紀慕婷纏綿病榻已有數日,今天氣色好了些,她下床換上一身湖綠的衣衫,對鏡畫眉,手抖的厲害,好幾次連筆都拿不穩。她輕輕一嘆,意興闌珊的扔了筆,“絮兒,娘親怕是再不能照顧你了。”她眼中滿是不舍,柳絮還小,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拋下她,但天意弄人,她無法與天鬥。

  柳絮撲進她懷裡,淚水染濕了衣襟,“娘親不要離開絮兒,娘親不要離開絮兒。”

  紀慕婷撫摸著柳絮烏黑順滑的秀發,萬般無奈,她又何嘗願意離開愛女。

  柳絮哭的不能自已,娘親是她唯一的親人,除了娘親,世上再無人真心疼愛她。

  “絮兒,去找你父親吧。”紀慕婷猶豫半響,終斷斷續續說出口。

  柳絮將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絮兒不去,絮兒要一直陪在娘的身邊。”

  紀慕婷淚流滿面。她咳出一大口鮮血,將帶血的絹帕藏到身邊,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的流逝。“答應娘,不要讓娘死不瞑目。”

  柳絮捂住她的嘴,她說不出任何的承諾,只能拼命的點頭。

  紀慕婷似乎放下了心,她的身體一歪,軟軟的倒下,握著柳絮的那只手,五指緩慢張開,終無力的垂下。

  柳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楞片刻,爆發出凄厲的哭聲,“娘。”

  紀慕婷走的很安詳,許是夢見了年少時同心愛的人一同游山玩水對詩賞月的情景,她臉上一直掛著欣慰和釋然的笑意。

  柳絮變賣了身邊所有值錢的首飾,將娘親風光下葬。娘親或許從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但她求一個心安。

  她發誓,娘親和她所受的苦楚,來日她會加倍償還。

  那年,她才十二歲。

  (三)

  後悔嗎?

  柳絮曾多次問自己這個問題。

  她從雲清霜手上搶走沈煜軒,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施其身罷了。當年月晨曦可以搶走父親,她為什麼不能這麼做。

  不,她對於自己做過的事,從不後悔。

  內疚嗎?

  三年來,本就沉默寡言的雲清霜愈發沉靜了。

  很多次,她在雲清霜面前同沈師兄故作親密,為練完功滿頭汗水的師兄擦汗,給他做鞋,贈他親手繡的絹帕,比劍時假裝體力不支跌進他的懷裡……

  這一樁一件,雲清霜看在眼中,無一不是割在她心頭的利刃。每當這時,她總是不聲不響的離開。

  她臉上始終波瀾不驚,像是任何事都激不起她的興趣。柳絮最痛恨她這一點,這並不是她希望見到的。直到有一天她跟蹤雲清霜去了月晨曦現在的住處。

  那是一座近乎全封閉的石屋,留下的一道縫隙是用於遞送飯菜和日常必需用品的。

  柳絮還來不及驚詫,就聽到了雲清霜明顯壓抑的哭聲。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雲清霜在人前暴露脆弱,她低頭捂住臉,肩頭微動,淚水順著指縫徐徐流淌。柳絮心中湧起報復的快感。

  許久,雲清霜抬起臉,尚有淚珠掛在眼角,楚楚可憐。

  柳絮隔的遠,聽不清石屋中月晨曦的話語,只見雲清霜不住點頭。未了,她道:“清霜願祝福師兄師妹永結連理,白頭到老。”

  她清澈的嗓音隨風送到柳絮耳中,她一時驚呆了,她一直以為雲清霜恨她,就如同她恨月晨曦母女一般,深入骨髓。說不清心底是何感受,但適才的快感在逐漸消退,一絲悵然莫名攥緊了她的心緒。

  收手嗎?

  柳絮再一次問自己。

  雲清霜心胸廣博,從沒有怪罪她橫插一腳,沈師兄對她呵護有加,溫柔體貼,柳慕楓像是要彌補多年的遺憾也對她投以無微不至的關懷,她似乎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久違的親情。

  如果沒有讓她親眼見到這樣的情景,她或許就真的放下了。

  那一夜,處在淺眠狀態下的她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弄醒。她睜大眼,感覺到床榻在晃動,窗欞亦在“咯咯”作響。她驚恐的坐起,披上一件衣衫匆匆打開門。

  她看到沈煜軒站在不遠處,雙手背負身後,徘徊躊躇。她大喜過望,師兄擔心她會害怕,是來陪伴她的。她剛要開口喚他,暴雨滂沱直下,雷聲轟鳴,炸的人頭痛欲裂。沈煜軒眉頭一皺,急切推開隔壁一間臥房的門,柔聲道:“霜兒,別害怕。”

  柳絮心情掉落谷底。一整夜她獨自一人蜷縮在桌底,聽著外面風雨交加,她手足冰涼,寒徹心扉。

  真相從來都是這麼傷人。

  起身時,她突然哈哈大笑,笑自己的愚蠢,隨即臉色一變,一掌震翻案桌,面上盡是狠戾之色。“雲清霜,你對不住我在先,休怪我無情無義。”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3:48

番外二

  他看到父親走著的羊腸小道,蜿蜒曲折,如同盤旋而上的河流,沒有開始,亦沒有盡頭。

  年幼的孩子尚且只會扯著母親的衣袖言語:“那爹什麼時候會回來?”

  母親低下頭,溫暖的手心抵在他的額頭,微笑如蘭:“駿兒,相信娘。很快,我們一家就能團聚了。”

  懵懂地點著頭,談話的時候,父親的衣角已然消失在視線之中。

  他只依稀記得,山路上火紅的山花爛漫,開遍了田野,一簇簇的好似燃燒的火焰一般,艷烈昂揚。

  母親孫氏病故在他八歲的那一年。

  父親沒有回來。

  他握著母親的手,看到她面容上平和而靜好的笑,黑色的發絲軟臥在肩頭,聽到她在說著一些他聽不分明的話語,什麼都無法做的少年,也只能將面頰貼緊了母親微涼的手掌,無言以對。

  他緊緊抱著母親,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已經冰冷的身軀。沒人能夠勸的了他,任誰說要將母親安葬,換來的都是他仇恨的眼神。

  直到他被祖父尉遲炯打暈。

  尉遲駿第一次走出了從小生他養他的地方,他隨身的包裹裡小心翼翼收藏著一只瓦罐,裡面裝的是母親的骨灰。暗自許下承諾,總有一天,他要讓母親的牌位堂堂正正的進到尉遲家族的祠堂供奉香火。

  尉遲炯不承認孫氏的存在,對這個孫兒卻極喜愛。

  尉遲駿被祖父帶回來了父親的故鄉,那個傳說中的名門望族——尉遲家族。

  尉遲是大姓,族裡的叔伯兄長既多且雜,盤根錯枝的關系裡,也藏伏著野心與殺機。

  初入尉遲家的少年,心思坦白,智謀聰穎之余,卻對人與人之間錯綜復雜的交往並無大識,母親曾告誡他要小心防備,但他畢竟未經那些明槍暗箭的洗禮,終究仍是防不勝防。

  盡管祖父對他關愛有加,但畢竟不可能時時看顧。入家門三月,他就已是大病小病纏身,若非師傅李笑的出現,力排眾議將他帶往怪華佗處醫治,恐怕世間早沒了尉遲駿這個人。

  李笑所教給他的東西,並不僅僅是武學、智謀,更多的是為人處事的道理。

  世道險惡,從深谷中走出的干淨少年,終於從這樣一個人身上,學到了冷靜、淡漠以及圓滑。

  然而陪伴他整個少年時期的,還有李笑的掌上明珠,他的師妹李兮媯。

  明媚而肆意的兮媯,總是愛穿一身紅衣,習慣執鞭的少女,映襯了他記憶裡父親離開時鋪天蓋地的山花。在她生命裡最繁盛的年華裡,亦綻放著如同那山花一般的美好。

  兮媯愛馬,她的坐騎名為縱橫,她曾指著遠處的山嵐,向尉遲駿道:“若有那一日,我定要與心愛之人,踏江而過,縱橫天下。”

  那時,尉遲駿只是含笑注視著師妹雀躍而明淨的面容,目光投向遠處,篤定道:“會有那一天的,如果是阿兮,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兮媯,息媯。與那個戰國時嬌柔的女子不同,兮媯的果敢和放肆,也如同火焰一樣瞬間燎原。

  那時候九歲的尉遲駿生辰裡第一個心願是,能夠堂堂正正地站在尉遲家門下,第二個則是……

  願我的阿兮永如今日明朗干淨。

  天不從人願。年幼的鷹終究有一日會長大。

  那一日,尉遲家派人來道尉遲駿的父親病重歸家,要尉遲駿速速回家以盡孝道。

  尉遲駿捏著信去見了李笑,李笑只是嘆了口氣,揮罷衣袖道:“你且去吧。”

  已經出落得內斂而沉靜的少年叩首,靜默轉身。

  背後火紅色衣衫的兮媯,臉上尚帶著泥巴,明亮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呆怔地問他:“師兄,你要走了麼?你不要阿兮了麼?”

  尉遲駿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用袖子擦干淨兮媯臉上的泥巴,溫柔地道:“阿兮一定要等師兄回來。”

  兮媯眼睛裡湧出淚水,一手拍掉他的手,跺腳道:“我再也不要見到師兄了。”轉身哭著跑走的少女,紅衣飛揚而起,似是盛開出的花朵。

  尉遲駿清靜的眼裡微微起了波瀾,亦只是良久地看著兮媯遠去的方向,沉默離去。

  那一年,尉遲駿十二歲。

  然而,當尉遲駿跨入尉遲家大門之時,迎接他的,不過是道道白綾。

  那滿城的繁華猶如舊時大門上的朱漆,仿佛血染一般,濃艷得驚心動魄。然,飛紅之間卻有一聯素白色的飄帶沿著城牆飄揚如柳絮,那連綿相綴的縞素裝飾,被風吹得呼啦作響,隱約透出了沉肅而郁冷的氣息。

  紅與白交相而映,越發沉澱出觸目驚心的絕艷來。

  在四年後的同一天,他的父親,亦追隨母親而去。

  尉遲駿不想問他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一去不回,也不想去探究他這些年來究竟做了什麼。當尉遲駿看到他臉上如同母親當初一般釋然而平靜的笑意的時候,恍然終於明白了什麼,自己亦只是轉身面對著族人探究的眼神淡定微笑。

  白衣的書生模樣,清潤的笑意,一如多年前他父親那般,透徹的瞳孔裡靜若山河。

  尉遲家血脈裡的那些爾虞我詐、那些心狠手辣、那些淡漠無情,都溶進了沸騰的血液,張狂著,奔流著。

  那是一種與身俱來的驕傲和絕情,當他低頭,張開手掌的時候,忽然有了想要去握住什麼的感覺,陽光從十指的指縫間穿梭而下,金色耀眼,好似整個江山,秀麗燦爛。

  慢慢地收緊,他對自己說:

  在這裡,我生而為王。

  被送去北辰國陪同皇子做質子,沒有絲毫怨言的少年捻花微笑,去便是去,終究有一天,他還會回來。

  做質子的歲月是寂寞的,他曾無數次回想起李笑與李兮媯,那段時光安好的回憶,定格在記憶深處,是如同珍珠一樣寶貴而光潔的事物。

  北辰國的小院子裡,陪伴他的,只有詩書琴棋,偶爾扮作紈绔子弟去賭場玩樂幾次,甚或是佯作懦弱地任人逞口舌之快。

  韜光養晦,這是他成長最快的一段時光,獨在異鄉,掙扎著生存。

  然而十九歲時,師傅的一封信才讓他知曉,物是人非是多麼強大的一個詞。

  兮媯愛上了另一個人,甚至不惜為他反抗李笑,離家出走,帶走了縱橫,也帶走了尉遲駿對那個身著紅衣的粉雕玉啄的娃娃最美好的一段念想。

  願我的阿兮永如今日明朗干淨。

  最終,不過是浮生夢一場。

  如果說,是前二十多年的沉浮浸淫,造就了現今風淡雲輕的男子。

  那麼雲清霜的出現,才真正讓他體會到了喜怒哀樂的人生百態。那不是作為木偶一樣的生活,而是一種悲喜交加患得患失的感覺。

  初遇時冷若冰霜的少女,真是應了名字一般的清淡干淨,不沾染雜塵、不經世事。

  再見時,她已是帶了疲倦的神情,平靜而透徹,好似看穿了生死一般,意外得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帶她上路的點點滴滴,同樣也滲透進了他過去單調而蒼白的生命。

  愛麼?他自問。

  是如母親等待著父親一般的情感麼?

  是兮媯為之不顧一切的付出麼?

  手撫摸著她冰涼蒼白的面容,他只想笑著說。

  這一次,算是我尉遲駿栽了。

  上官哲的不肯施救,早在清霜的口中就已聽說,他卻仍是執意要一試。哪怕將雲清霜的毒牽引到自己身上,哪怕用自己二十多年來平淡如水的生命讓她來延續。

  她的眼裡,不但有不甘,也有憤怒。

  那是驕傲的女子,寧可自己咬牙受苦,也不願牽累他。

  聽她口口聲聲喚著“師兄”,心裡就有鈍鈍的疼痛。

  尉遲駿有尉遲駿的驕傲,他不想問夏侯熙和師兄,雲清霜更愛哪一個,他只要知道,她現在在他身邊,那就足夠了。

  清霜生長的雲蒼山,青山環繞,樹木蒼翠,也只有這樣的環境才能養育出如此清透伶俐的少女。

  他驀然回想起自己生長的那個地方,李笑的山莊裡,大片寬廣的田野,夏季裡彙合成海洋的花群,縱馬奔馳而過的心潮澎湃,一切都與這裡不同。

  清霜的母親,終生需在黑暗裡摸索著,那個少女那樣虔誠而欣喜地感受著母親的話語,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清霜心裡強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潛意識。

  也許能夠堅強地說著,不過一死而已。

  也許能夠驕傲地轉身離去。

  然而她也還很年輕,還有更多的光陰和歲月在等待她去消磨。

  推宮換血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折磨,死死咬住唇齒之時口中彌漫的腥氣……

  換血的整整一個夜晚,是尉遲駿有生之年裡,身體上所能承受的最痛的歲月。

  每一塊骨頭都好像被人活生生敲碎那樣疼痛,死死咬住牙不尖叫出聲的他,強忍下那痛徹心扉的疼痛。甚至,痛到腦海裡一片空白,什麼感覺都仿佛消失了一般。

  我只是希望你活下去而已。

  能再和娘親說說話,能再和師兄比比劍,能在行走在各國之間、巧笑嫣然。

  如此而已。

  在走廊上,聽到她說與小謹聽的那四個字:生死相隨。

  指甲深深的印進手心,唇畔上那一縷苦笑,刻骨銘心。

  他用他的血救回了清霜,清霜亦用那雪貂挽回了他即將燃燒殆盡的生命。

  在尉遲駿的心裡,仿佛有一種奇妙的連接慢慢延伸開來。

  那個女子低頭淺笑的時候,如同漫山遍野都盛開了的山花一般,雖不艷,卻清馨。

  所以,能夠握住她的手,去感受彼此的心跳,他始終慶幸那一刻自己的選擇。

  只要你活著,就是這個世間,對我,最大的恩賜。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4:17

番外三

  春意盎然,又是一年桃花開。

  元稹有雲: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春風助腸斷,吹落白衣裳。

  那紅的如胭脂,淺的若朝霞,凋謝後殘留的幾許花瓣,又似那跳動的星星點點的火焰,煞是好看。

  驚蟄過後,桃花開的更盛,含笑吐艷,馥郁芬芳,滿眼春色,美不勝收。

  有白衣少女倚樹小憩,微風拂拂,衣抉飄飄。她唇角掛著一抹醉人的笑意,怡然自得,粉色花瓣飄落在她潔白的衣裳上,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從屋內走出的白衣少年,悄然替她披上一件衣裳,眉梢眼底俱是脈脈溫情。少女不安分的動了動,拂開散落額前的碎發,雙眼半開半合,似是就快醒來。少年忙躲到她身後,用手輕輕的蒙住她的眼睛,“師妹,猜猜我是誰?”

  少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師兄,哪有叫了師妹還讓人猜的。”她輕手輕腳的脫開身,偏過頭綻開絕美的笑顏,“師兄,陪我練劍。”

  “好,”少年應道,從身側取過兩把青鋼劍,將其中一柄交到少女手中。

  “看劍,”少女乘其不備攻出一招,一雙慧黠眸子閃著粲然光芒。

  少年不慌不忙,身體飄忽靈動,來不及拔劍就且用劍鞘格開,劍尖疾吐,白練齊飛,看上去好不凶險。

  “換我了,”少年使的同樣是一招“如封似閉”,但比之方才少女所使,威力何止增加一倍,少女知曉自己絕對招架不住,一躍而起,避其鋒芒。

  “避的好,再來。”少年輕笑,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手下劍招依舊凌厲無比。

  少女一味游走在他身邊,不急於冒進也不與他爭鬥。

  少年好氣又好笑,“師妹你這哪裡是在練劍,分明是臨戰脫逃。”

  少女狡辯道:“只要我不輸給你就是勝了。”

  “是嗎?”少年狡黠一笑,中指一彈,磕起一塊石子打上少女腳踝環跳穴,少女“哎呦”叫了一聲,眉間隱有怒氣,“師兄你使詐。”

  “兵不厭詐。”少年哈哈大笑,眉宇間添了幾分豪氣。

  “哼,”少女氣衝衝的反守為攻,少年正是要她如此,激將道:“若是十招內沾上我的衣衫,下次下山時我求師父帶你一起去。”

  “此話當真?”少女眼睛一亮,興致勃勃道。

  少年笑吟吟道:“君子一言。”

  少女暗自思忖:打贏師兄斷無可能,但要碰觸到他的衣衫卻非難事。她自信滿滿道:“就這麼說定了。”說話間,她身形一晃,劍光飛舞,聲東擊西,避實就虛。

  “這麼打就對了。”少年由衷稱贊道。

  兩人的劍法一脈相傳,少女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少年都了若指掌,很難近得了他的身,眼看十招將滿,少女目光微閃,有了主意,她棄了劍飛身撲上,少年應變不及,青鋼劍差點在少女身上刺個透明窟窿,少年慌忙收了劍勢,劍尖就貼著她的鬢發險險劃過。

  少女跌坐在地上,神情有一絲恍惚。

  “師妹,”少年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你有沒有事?”他一把拉起少女仔細查看她是否受傷,少女臉上浮起可疑紅雲,但沒有忘記扯住少年的衣襟,得意的說道:“師兄,我做到了。”

  “你……”少年被氣的說不出話。

  少女喜滋滋道:“兵不厭詐,是師兄你教我的。”

  少年狠狠瞪她一眼,轉身就走。

  少女仍不知好歹,追在後面叫喚,“師兄你耍賴。”

  少年無奈停下腳步,沒好氣道:“刀劍無眼,要是傷到你怎麼辦?你有沒有考慮過後果。”

  少女一怔,旋即笑顏如花又斬釘截鐵道:“我知道師兄絕對不會讓我受傷的。”

  少年目光在她身上悠悠一轉,將她擁入懷中,“是,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二)

  這一年的冬天來的特別早,枝頭上的黃葉被一夜寒風掃盡,預示著天低雲暗,冰雪封山的寒冬提早來臨了。

  沈煜軒起了個大早,將一地枯葉掃到一邊後,他打算知會師父一聲,和小童下山采辦過冬所需的必備物品。

  在師父臥房門前,他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嘴角挑起一絲譏誚的笑意。那是北辰國國君雲靜庭的侍從,一個叫林大欽,另一個叫做宋易時,都是使判官筆的好手。

  他們將沈煜軒攔住,客氣又疏離道:“沈公子請留步。”

  沈煜軒不屑與他們理論,從他有記憶起,雲靜庭幾乎每隔三個月必定會見柳慕楓一次,這在他眼中早已不是秘密。他沒有興趣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更不會對雲靜庭再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但就在他准備離開時,他聽到了雲清霜的名字。

  師父似乎是和雲靜庭起了爭執,或許是太過激動,師父的聲音叫囂著竄入他耳中。他的心緒頓時被緊緊攥住。

  沈煜軒出手快如閃電,林大欽和宋易時措手不及,一聲未吭就被點了穴道。

  柳慕楓打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朝淵帝的兩名侍衛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沈煜軒身體僵直,兩眼無光,雙手捏緊拳頭,指節被握的發白。

  “軒兒,”柳慕楓喚道。

  沈煜軒雙目直勾勾的盯著柳慕楓身後的雲靜庭,眼中劃過一道從未有過的冷冽。

  雲靜庭試圖握住他的雙手,被他緩慢抽離,一字一句自牙縫中蹦出,“但願我從未認識你。”

  他衝出門時同剛巧來柳慕楓房裡請安的雲清霜撞了個滿懷,他沉默著,眼底是哀痛到底的絕望。他將雲清霜推離,步子沉重,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沒有再看她一眼。

  雲清霜一頭霧水,她委屈的抿了抿唇,扯住追出門的柳慕楓追問:“師父,師兄這是怎麼了?”

  回答她的只有無盡的嘆息。

  (三)

  “鄙姓沈。”

  “鄙姓夏侯。”

  兩人相視一笑,一見如故。

  沈煜軒和夏侯熙結識於西茗國邊關小鎮的一間簡陋的酒肆中。當時有登徒子企圖對酒肆女主人無禮,他二人同時出手,將他好生教訓了一頓。

  酒肆女主人面賽芙蓉,體態豐盈,在這一帶有仙酒娘子的美譽。她笑吟吟的端來一盤牛肉,一壇陳年女兒紅,“這是小女子的一點心意,兩位英雄請慢用。”

  他二人僅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仙酒娘子在旁偷偷打量,一個溫文儒雅,文質彬彬,一個龍眉鳳目,氣宇軒昂。她常年居住在邊關小鎮,何時見過這等出類拔萃的男子,一時竟瞧的痴了。

  “夏侯兄,女主人似乎對你情有獨鐘。”沈煜軒瞥一眼後笑道。

  夏侯熙敬沈煜軒一杯,自己先干為敬後慢條斯理道:“小弟無福消受,沈兄若有意,盡可自便,相信女主人定會欣然接受。”

  沈煜軒笑了笑,並不接話。

  “看樣子,沈兄早有意中人。”夏侯熙隨口一問,又將空杯斟滿。

  沈煜軒笑容中略微夾雜著苦澀。他何嘗不想忘記師妹,可那十幾年朝夕相處的情意,又怎是說忘就能忘得了的。

  ***

  再度相遇,是在十年一度的武林大會上。

  二人無意爭奪武林盟主的寶座,但即便切磋武藝,仍是各展所長,使出十八般本領,鬥至千招未分勝負,以平手告終。

  正所謂英雄惜英雄,把酒言歡,酣暢淋漓,一醉方休。

  沈煜軒醉眼朦朧道:“夏侯兄,小弟有兩位貌若天仙的師妹,一個性子活潑好動,熱情開朗,另一個沉默內斂,清冷孤僻。兄台還未成親吧,小弟想將其中一位師妹許配與你。”

  不過是酒後糊塗時的一句玩笑話,夏侯熙卻想了又想,半真半假道:“沈兄美意,小弟豈敢不從。”

  沈煜軒抬了抬手,有些酒醉的狂態:“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沒留意一枚小像自他袖管滑落,隨著微風起伏在地上翻轉,最後落在夏侯熙的腳下。

  小像上的女子,朦朧模糊,看不真切,唯覺英姿颯爽,神采飛揚。夏侯熙心頭驀然一動,指著小像問道:“她是?”

  沈煜軒輕掃一眼,眼底多了一抹自個都沒發現的溫柔,“是師妹清霜。”

  夏侯熙輕噓一口氣,從懷裡取出一柄短刃遞給沈煜軒。

  沈煜軒錯愕道:“這是什麼?”

  “聘禮。”夏侯熙簡短吐出兩個字。

  沈煜軒的酒勁一下就過去了,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撫摸著刀鞘,神情淡淡:“婚姻大事,絕非兒戲。”

  夏侯熙忽地放聲大笑,“奪人所愛絕非君子所為,沈兄心有所屬,做兄弟的著實為你高興,小小賀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沈煜軒心頭一松的同時,湧起更多惆悵。他收起匕首,正了神色,“你不會明白的。”

  夏侯熙備感詫異,但他只是無聲無息的一笑,什麼都沒有問出口。

  ***

  時隔一年,第三次相見。

  將軍府內,夏侯熙拿著拜帖走進前廳,微微而笑,“沈兄,我們又見面了。”

  沈煜軒背負雙手,正饒有興致的鑒賞一幅懸在牆上的字畫。聽到熟悉的聲音,他回頭,訝異道:“原來是你。”他重復道:“西茗國百姓口中,年少有為的夏侯將軍原來是你。”他微笑中含一抹贊嘆之意。

  “很意外嗎?”夏侯熙唇角輕揚。

  沈煜軒略牽了牽嘴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奉師命來到西茗國,是有要事與大將軍相商,不敢怠慢,星夜兼程,故人相逢,相談甚歡,但因涉及北辰、西茗兩國存亡的大事,氣氛有些凝重。

  雙方各抒己見,一席交談,已是夜幕初降,夏侯熙在府內備下酒菜款待沈煜軒。

  酒過三巡,沈煜軒聲音澀澀,“很久沒有如此盡興了。”

  夏侯熙轉眸道:“沈兄想大醉一場何難,小弟奉陪便是。”

  沈煜軒搖了搖頭,眸中一閃,“留待以後,終有一日要和夏侯兄大醉三日。”

  “不醉不歸。”夏侯熙接道,他眼中有隱隱笑意,“也許這一天不會太久。”

  “此話怎講?”沈煜軒不解道。

  夏侯熙笑容蘊含深意,“沈兄成親之日,做兄弟的自當要討一杯水酒喝。”

  沈煜軒面色微變,眼中有躊躇之色,須臾,他道:“或許有一天,我會將匕首交到她的手中。”

  夏侯熙不曾料想他會突然說出這番話,微怔後淡淡道:“沈兄醉了。”

  沈煜軒倏地握住他的手,“答應我,今後替我好好照顧她。”

  夏侯熙只道他喝多了,不以為意道:“好。”

  沈煜軒表情復雜,長長的靜默後,他道了聲,“多謝。”

  夏侯熙命下人送他去客房休憩,聽微帶醉意的他輕喚:“清霜,清霜。”夏侯熙展眉笑了,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是夜,他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的女子依舊看不清容貌,她同沈煜軒在桃樹下練劍,曼妙身姿若翩翩起舞。

  她的名字叫清霜。

  (四)

  數月後。

  沈煜軒將雲清霜送出了城,鄭重其事的把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送給她。目送她纖弱的背影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他唇畔浮起一絲自嘲般的苦笑。

  雲清霜一直以為沈煜軒疏遠她是因為柳絮的出現,其實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誤會能讓她死心,他情願她恨他一輩子。

  風吹過帶著些微的涼意,沈煜軒默默轉身,無聲的嘆口氣,在心底默念來不及說出的叮囑,“清霜,珍重。”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4:47

卷三:風雲突變 金戈鐵馬 天下起紛爭

第十六章 情字煎熬

  而就在他們中間有一名女子不顧旁人驚異的目光,步伐不緊不慢,心無旁騖,別人的匆忙來去都與她無關。她面上蒙著薄紗,頭上戴有鬥笠,全身俱裹在寬大的黑衣黑褲中,但即便如此,也無法掩去她曲線分明的曼妙身姿。

  乾定城是天闃國的國都,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往來,其中也不乏奇裝異服的異族人,黑衣女子這幅裝扮倒也沒有引起特別的關注。

  一陣“得得”的馬蹄聲響起,奔馬疾馳而來,轉眼已到跟前,卷起淡淡輕煙,路人紛紛閃避,然那女子仿似心事重重,竟未發現危險正在靠近。

  馬上男子及時拉住韁繩,那白馬蕭蕭長嘶,兩個前蹄亂竄,激起塵土飛揚,擦著女子的身軀險險停下。

  男子輕吁一口氣,道:“姑娘你沒事吧?”

  那女子仿佛才從震驚中回過神,她嬌軀微顫,良久沒有做聲,只輕輕搖了搖頭。

  男子匆匆掃了她一眼,撫了撫馬背。

  女子側過身,示意讓他先走,男子也不客氣,他翻身上馬,揚長而去。沒有發現女子悄然揭開面紗,露出的剪水雙眸流淌過淡淡哀愁。

  男子在宮門外下馬,自有內侍將馬牽走,他整了整衣衫,緩步走入。

  “尉遲大人。”沿途不時有人同他打招呼,他皆以點頭回應,不親近亦不疏遠。他此時的身份是嘉禾帝蕭予墨的伴讀,因著他祖父的關系,同僚尊稱他一聲大人。

  內侍將他引入宣德殿,嘉禾帝放下手中的卷宗,神情稍有不耐,“你總算來了。”

  尉遲駿和蕭予墨有少年時期建立起的情分,還陪同他在北辰國度過八年艱難的人質生涯,他們之間的情誼已超越了尋常的手足情,尉遲駿可以在嘉禾帝面前暢所欲言,但該有的禮節還是不能少,他雙膝屈地,鏗鏘有力道:“微臣參見聖上……”

  話還未完,就被嘉禾帝拉起,沒好氣的道:“好了,免禮平身吧。”

  尉遲駿輕笑,“聖上有什麼難解之事,還連下了三道手諭,非要臣即刻進宮。”

  “還不是為了……”蕭予墨以拳掩口,“麻煩已經來了,你自求多福吧。”

  尉遲駿順著他的目光瞥去,頓時變了臉色,他忍了半晌,咬牙切齒道:“你害慘了我。”畢竟座上乃一國之君,哪怕他們從前的關系再親密無間,他也不敢太過放肆。

  蕭予墨肩膀微顫,嘴角彎起,忍的極其辛苦,他這個臣下兼好友自視甚高,與人溫和有禮,一派君子風度,唯有見到他的皇妹時,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恨不能立刻躲起來。

  “駿哥哥,”人未見,笑聲先至,一把嬌媚的女聲,惹的尉遲駿渾身的汗毛一根根的豎起。

  “我跟你沒完。”尉遲駿狠瞪蕭予墨一眼,壓低了嗓音道。

  蕭予墨只是笑,俊朗灑脫的尉遲駿和嬌憨天真的初雲公主,十分般配,加之公主對他一往情深,他這個做兄長的自然要制造機會撮合他倆。

  “駿哥哥,你是來看我的嗎?”轉眼,初雲公主已飛奔至身前。

  尉遲駿只覺得頭皮發麻,他不動聲色的退開幾步,恭敬道:“臣參見公主。”

  “駿哥哥不必多禮,”公主一擺手,笑容甜美。“駿哥哥陪我去御花園賞花吧。”

  尉遲駿不卑不亢道,“臣有要事向聖上稟奏,望公主見諒。”

  初雲公主嘟著嘴,滿臉的不情願,她目光求救似的落在嘉禾帝身上,後者似笑非笑,“其實……”觸及到尉遲駿快要殺人的眼神,他臨時改了口,“孤確有要事與尉遲愛卿相商,皇妹暫且退下吧。”

  皇兄發了話,初雲公主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退出殿外,她步子緩慢,不時的回頭,企盼皇兄能夠改變主意。

  尉遲駿沉默不語,宣德殿中氣氛一時凝滯。

  蕭予墨略一沉吟,“孤這個皇妹雖自幼驕縱,但心地善良,才情容貌亦出類拔萃,你就絲毫不動心嗎?”

  尉遲駿淡淡一笑,腦海中那一抹倩影就像下在他身上的蠱,揮之不去。

  見他如此神情,蕭予墨低嘆,“當真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了。”

  “聖上,您能忘得了沐姑娘嗎?”尉遲駿笑意轉濃,把話扔回給他。

  嘉禾帝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婉兒。”很快恢復平靜如水,“也不知她如今在何處,過的好不好。”

  尉遲駿神清氣爽道:“所以微臣的婚事聖上就不要總是記掛著了。”

  蕭予墨神色之間頗不以為然,“孤不信你的意中人會比初雲更出色。”

  尉遲駿挑一挑眉,在旁人眼中她是怎麼樣的都無關緊要,只需在他心中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就是了。他也無謂和嘉禾帝爭論,遂淡然微笑,“她若秋水芙蓉般的清麗脫俗,又如空谷幽蘭雍容迷人,”他閉了閉眼,恍若佳人就在身畔,可伸手去觸探,終究是一場空。

  蕭予墨目光如炬,意味深長的道:“世上竟有這樣的女子,豈不是把婉兒都比下去了。”

  “呵,”尉遲駿含笑道,“情人眼裡出西施,聖上該明白的。”

  蕭予墨視線好似越過尉遲駿飄到很遠的地方,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良久,他道了聲,“你說的對。”

  尉遲駿裝作不經意的道:“聽聞太後她老人家又催聖上選後了。”哪能每回都被他掌握主動,也該扳回一局。

  蕭予墨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是啊,孤正頭疼呢。”

  “頭疼該選哪家的姑娘嗎?”尉遲駿打趣道,“公孫將軍府中的二小姐,英姿颯爽,十八般武藝皆精通,頗有老將軍的風範,於相爺待字閨中的四姑娘,聰慧過人,五歲便能出口成章,若不是生就女兒身,實在是狀元之才,還有文大人的小妹,能歌善舞……”

  “你還沒完沒了了。”嘉禾帝撫著額角,神色倦怠。

  尉遲駿眼底浮起淡笑,心卻被刺痛似的,輕蹙起眉頭。

  有促狹笑意盤踞蕭予墨面上,“尉遲,你若有姐妹,孤一定納為皇後。”

  尉遲駿不慌不忙,爭鋒相對道:“微臣有堂妹二人,表姐三人,不知聖上中意哪一位?”

  “……”蕭予墨搖搖頭,無奈認輸。

  這時,殿外似有人影一閃,蕭予墨喝道:“誰在那裡?”

  “是臣林恆安。”林恆安和尉遲駿乃至交好友,兩人同為蕭予墨的左臂右膀。

  “進來吧。”嘉禾帝平和道。

  林恆安大踏步而入,他現為尉遲炯的副將,按理這個時候是不該出現在皇宮中的。

  “恆安,你有何事?”蕭予墨溫言道。

  林恆安神情格外凝重,“聖上,臣剛從城門守將處得知,東裕、南楓、西茗、北辰四國各自送來公主一名,供聖上選後之用。”

  蕭予墨幾乎從龍椅上跌下來,“你再說一遍。”

  林恆安重復後,續道,“四國聽聞聖上有選後之意,紛紛派出使者意圖和親。”

  “這個孤知曉,”嘉禾帝拂袖,語氣平平。“太後也曾征詢過孤的意思,但孤並未應允。”

  林恆安遲疑道:“太後認為聖上一時之間難做決斷,所以下了懿旨,請四國將公主送來乾定城,讓聖上自行挑選。”

  蕭予墨臉立刻白了,尉遲駿幸災樂禍,在一旁火上添油,“恆安啊,你說四國公主已經到了乾定城了?”

  林恆安點點頭,“不錯,並且四位公主已經被安排住進了錦華宮。”

  “什麼……”蕭予墨和尉遲駿異口同聲道。

  嘉禾帝拍著額頭,喃喃道:“誰能告訴我,為何四國公主都進了皇宮了,孤才得到風聲。”

  “太後她老人家說,”林恆安邊觀察蕭予墨的臉色邊惴惴道:“要給聖上一個驚喜,所以才暫且瞞住您。”

  “驚喜……”蕭予墨無話可說,“果真是天大的驚喜。”

  有尖細的嗓音在殿外高聲稟報太後身邊最得寵的宮女玉蘭姑娘奉太後之命請嘉禾帝往錦華宮一敘。

  蕭予墨臉色由白轉黑,又從黑轉青,精彩極了。

  尉遲駿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說過的話盡數還給他,“聖上您自求多福吧。”

  蕭予墨此刻根本沒有心思和他拌嘴,他微微扯起嘴角,笑容是萬般的無可奈何。

  林恆安笑語晏晏:“尉遲兄,你可知如今乾定城百姓口中談論最多的是什麼話題?”

  “還不是四國公主進宮,聖上選後這件事。”尉遲駿閑閑道。

  “非也,非也。”林恆安神秘一笑,他湊過來附耳道:“你可聽過聽雨軒?”

  尉遲駿搖首,“這是什麼地方?”

  林恆安輕嘆,“尉遲兄,不是做兄弟的說你,你太孤陋寡聞了。”

  尉遲駿的白馬此時恰好甩了甩尾巴,好似對林恆安的話深以為然。

  林恆安笑的直喘氣,尉遲駿也覺有些好笑,他抬眸笑道:“林兄就不要賣關子了。”

  “聽雨軒乃銷金窋,溫柔鄉。”林恆安笑容帶一絲莫測。

  尉遲駿神情沉郁,“不過是青樓所在,也值得林兄這般記掛?”

  “尉遲兄有所誤會,聽雨軒絕非一般青樓可比。”林恆安急急辨白。

  “難不成裡面的女子都是三頭六臂不成,”尉遲駿隨口一說,並不上心。

  林恆安面露尷尬之色,他輕咳道:“尉遲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尉遲駿唇角微揚,“林兄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聽雨軒裡的女人美若天仙且個個身懷絕技,或是精通舞技,或是嗓音天籟,或是懂得詩詞歌賦,或是能彈奏數種樂器,而且,全部賣藝不賣身。”林恆安呵呵的輕笑,笑容曖昧。

  “哦?”尉遲駿品出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林恆安接著說道:“但也有例外,只要按照規矩過了三關,便可以成為入幕之賓。但若是過不了關,哪怕家財萬貫也會被掃地出門。”

  “竟有這等事。”尉遲駿目光沉沉,似有所悟。

  “盡管規矩定的嚴厲,仍有不少人前僕後繼,一擲千金,聽雨軒早就成了乾定城百姓茶余飯後的談資。”

  尉遲駿眸中光芒一閃而逝,所謂不尋常的事背後必定隱藏不尋常的原因,這聽雨軒處處透著古怪,少不得要親自前往一探究竟。

  “尉遲兄可有興致?”林恆安嘿嘿的干笑。

  尉遲駿正色道:“林兄,嫂夫人端莊賢淑,溫柔大度,你還在外拈花惹草,這樣對她未免有失公允。”

  林恆安摸了把鼻子,不覺微笑,“尉遲兄,事情不是你想像中那樣。”

  “小弟知曉林兄對沐姑娘仍難以忘懷,但你既然已經娶了嫂子,就該真心對待。”尉遲駿義正詞嚴的一番述說,讓林恆安微垂下頭,須臾,他深深望他一眼,笑容愈盛,“尉遲兄所言極是。不過,小弟邀兄台一同去往聽雨軒,並不是縱情歌舞,貪戀美色,而是那裡實在有許多可疑之處,尉遲兄見多識廣,興許能夠看出些許端倪。”

  尉遲駿乘其不備狠狠的給了他一記重拳,唇邊笑意漸生,“好,那今晚我們兄弟倆就一同闖一闖。”

  林恆安懊喪的撫著腦袋,“尉遲兄下手太狠了。”

  尉遲駿輕挑劍眉,綻開的笑容清淡的似一縷微風。

  林恆安輕噓一口氣,“若聽雨軒的女子每一個都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哪怕她們心如蛇蠍,聽雨軒又是龍潭虎穴,小弟也不會皺下眉頭。”他三句話說不到,又暴露其玩世不恭的本性。

  尉遲駿淡瞥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林恆安笑容看似狂放不羈,其實每個人心中都藏有深重難言的苦痛,只是旁人不了解罷了。

  走上前門大街,迎面走來三人,為首一人驚鴻之貌,氣宇軒昂,尉遲駿心裡咯噔一下,竟是他。細想又實在不足為奇,夏侯熙乃西茗國重臣,護送公主來到乾定城,合情合理。

  林恆安沒覺出異樣,他同尉遲駿定下晚上見面的時辰後,往大街另一頭去了。

  該是掉頭就走還是上前打聲招呼,尉遲駿猶豫不決。

  但夏侯熙先他一步做出反應,徑直走上前來,道一聲:“尉遲公子,好久不見。”嗓音稍有干澀,面容平淡無波。

  “夏侯將軍。”尉遲駿抱一抱拳,他和夏侯熙並無交情,但拒人於千裡之外終究不妥,他嘴角牽強的笑道:“別來無恙。”

  “公子是否欠我一個解釋?”夏侯熙吐了口氣,清淡的眼中漾起一抹笑意。

  尉遲駿不覺點頭,略想了下,“我們找個清淨的地方說話。”

  兩人看起來就像舊友重逢,但其中暗藏的波濤洶湧,又有幾人能夠理得清。

  夏侯熙命兩名屬下先行回客棧歇息,他跟隨尉遲駿尋了家酒樓,上到二樓,臨窗而坐。

  “素熗春不老,糖溜饹兒,活鑽鯉魚,燙一壺陳年女兒紅。”尉遲駿轉而笑道,“這些都是醉月樓的招牌菜,夏侯兄瞧瞧還需添些什麼?”

  “不必了。”夏侯熙的目的可不是同他把酒言歡,他們,從來都不是朋友。

  尉遲駿轉著酒杯,默默不語。

  夏侯熙想直截了當的問他,又擔心會聽到有關雲清霜的噩耗,張了幾次口,都沒有發出聲音。他努力平了氣息,終於忍不住道:“尉遲公子,清霜她現在……”

  尉遲駿手上動作突然一僵,神色黯了黯,夏侯熙只道雲清霜已然遭遇不測,一張臉頓時變色,手指握緊,“她是不是已經……”

  “夏侯將軍且放寬心,雲姑娘已安然度過難關。”提到她的名字,尉遲駿心頭一暖,隨即被無邊的苦澀緊攥住,雲蒼山上短短數日,是他一生永難忘懷的深刻記憶。

  夏侯熙輕吁口氣,雖然他們各為其主,所處立場完全相悖,但他始終相信尉遲駿不會在雲清霜的事上欺瞞於他。“那她現在何處?”雲清霜的近況需要從尉遲駿那裡得知,對他何嘗不是種天大的諷刺。

  “她回了雲蒼山。”尉遲駿簡潔道,不願贅言。

  得知她無恙,夏侯熙也就放下心,至於雲清霜如何解的毒,他不想再多加詢問,問的越多,他的心裡愈不舒坦。他舉起酒杯,“尉遲兄,熙敬你一杯。”

  尉遲駿與他碰杯後一飲而盡,嘴角勾起淡不可及的笑。

  夏侯熙正端著酒壺斟酒,眼角往窗外一掃,倏地挺直了背脊,尉遲駿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由得也是一震。一名黑衣女子打醉月樓前經過,妝容素淡,頭上只松松垮垮的挽了一支碧玉簪,盡管裝束與從前大不相同,但那清麗脫俗的容顏和冷若冰霜的神情,不是雲清霜又是誰?

  “清霜,”尉遲駿脫口道。

  夏侯熙從窗口一躍而下,尉遲駿丟下一錠銀子,緊隨而去,從天而降,雙雙攔在那名黑衣女子的身前。

  黑衣女子似是受了驚嚇,往後退了一大步,面色煞白,“你們要做什麼?”

  “清霜,是我。”夏侯熙急切的扯住她的衣袖,太多日子未曾相見,他生怕雲清霜再度從他面前消失,這樣的經歷有過一次就足夠了。

  黑衣女子試圖甩開他,但沒有成功,夏侯熙根本不給她逃脫的機會,他真情流露道:“清霜,你知不知道我找的你好苦。”

  “公子你認錯了人。”黑衣女子恢復鎮定,冷冷道。

  雲清霜假扮司徒盈時,也曾經矢口否認過自己的身份,但那時冒名頂替,情有可原,可現在,她並沒有改裝易容,難道也有不能言及的苦衷嗎?

  尉遲駿冷眼旁觀,黑衣女子的相貌同雲清霜幾乎一模一樣,足以以假亂真,但她身形比之雲清霜更為瘦削,原本嘴角一顆不起眼的小痣,現今消失不見,她的神情孤傲冷淡更甚雲清霜幾分,還有,她的嗓線溫婉,甚至帶一些柔媚,和雲清霜的清冷平和,是全然不同的。

  其實有更好的方法判斷她是否雲清霜,尉遲駿清楚的記得清霜耳後有一顆淡紅色小痣,當初他也是憑借這點在第一時間便認出假冒司徒盈的正是她。他繞到黑衣女子右側,裝作不經意的一瞥,她耳後一片玉肌冰膚,如玉般清透,光潔閃耀,毫無瑕疵。

  另一邊,夏侯熙仍是抓著黑衣女子不放,女子柳眉豎起,已顯惱怒之色。“公子請自重,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你想搶人不成。”

  “夏侯兄,她不是雲姑娘。”尉遲駿趕緊上前,再不阻止,怕是要惹出一場風波。

  夏侯熙不信,但握著黑衣女子的手一點點的松開,心底漫漫泛起一縷哀痛。

  “姑娘,我這位朋友認錯了人,冒犯之處,還請見諒。”尉遲駿搶身站立與他二人中間,以防夏侯熙再有過激的舉動。

  “不妨事。”黑衣女子揚起一抹笑意,大度的擺擺手。

  夏侯熙微微有些窘迫,此時冷靜下來,他亦發現了黑衣女子和雲清霜的不同之處,暗自懊喪,為何在尉遲駿前總是落於下風。

  黑衣女子衝著尉遲、夏侯二人福了福身,邁著輕盈細碎的步子轉身而去。

  “天底下竟有長的如此相像之人。”夏侯熙望著黑衣女子的背影喃喃道。

  尉遲駿憶起他曾經見過的一副畫像,那是有一日他躲在司徒寒臥房外,看到他自床底的檀木箱中取出,從司徒寒小心翼翼的舉動來看,這幅畫他視若珍寶。畫像上女子的長相也同雲清霜驚人的相似,再有,邀月山莊後山那座刻著清霜名字的墳墓,或許都和這黑衣女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看來要解開謎團,一切還都要落在她身上。尉遲駿忙道:“夏侯兄,我們跟上她。”

  夏侯熙疑惑了一瞬,抬腳跟上尉遲駿的步子。

  黑衣女子在轉彎處翩然一閃身踏進一座庭院,尉遲駿不假思索的跟進去,被一人攔下,她年齡在四十上下,滿頭的珠翠,臉上撲著厚厚的脂粉,她皮笑肉不笑道:“公子,我們尚未開門做生意,你晚上再來吧。”

  尉遲駿稍一遲疑,黑衣女子已經失去蹤影,飛速趕到的夏侯熙道:“請問剛才那位姑娘是?”

  “你說的是那位穿黑衣裳的姑娘嗎?”中年婦人笑眯眯道。

  “沒錯。”

  “她是顏菁姑娘,”婦人樂的雙眼咪成一條縫,“兩位公子真是好眼光,顏菁可是我們這裡最美的姑娘。”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夏侯熙皺起眉,一抬頭,“聽雨軒”三個大字明晃晃的閃了他的眼。

  尉遲駿若有所思,情況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過,似乎更有趣了。

  道別時,誰都沒有表露異樣,但兩人心裡都明白,今晚他們還會再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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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時,他准時出現在巷子口。不一會,林恆安匆匆趕來,他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就是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尉遲駿。

  尉遲駿有些好笑,他輕咳一聲,林恆安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轉移開了視線。尉遲駿可以肯定易容極其成功,連林恆安都沒能認出他來,相信夏侯熙和僅有一面之緣的顏菁姑娘也難以識破他的身份。他輕聲喚道:“恆安,是我。”

  隨後滿意的看到林恆安驚訝的瞪大眼。“尉遲兄,你怎麼裝扮成這幅模樣?”林恆安伸手去扯他的大胡子,尉遲駿身形一閃,林恆安摸了個空。

  尉遲駿長目微眯,再耐不住笑。

  林恆安茫然不解道:“尉遲兄這是怎麼回事?”

  “還是謹慎些好。”尉遲駿並沒有多做解釋,林恆安也不便再問。

  兩人裝作互不相識,一前一後邁入聽雨軒。

  這回非但沒有受到阻撓,相反,被兩名美貌女子熱情的迎進門。尉遲駿不願惹人注目,找了個角落坐下。林恆安也在他身旁不遠處尋到一視角極佳的位置,二人相視一笑。

  整個院子的燈火都亮了起來,映照的滿堂生輝,又有數人魚貫而入,尉遲駿大致掃了一眼,沒發現夏侯熙,不知他是否同自己一般改容易貌,那要在人潮中認出他,著實不易。

  大廳中央搭起一座高台,輕紗搖曳,薄霧繚繞,優雅的絲竹聲從遠處傳來,飄渺空靈,四處暗香浮動,恍如夢境。

  尉遲駿心思縝密,閱歷豐富,立時察覺那香氣中混有極少量的藥物成分,尉遲駿內功高深,自然無礙,但對於普通人來說,這一點點足以使人興致高漲。

  尉遲駿以傳音入密告誡林恆安,“此處果然大有蹊蹺,萬事小心。”

  林恆安不著痕跡的點了下頭。

  隨著音樂聲的響起,一隊身披桃紅色輕紗的女子裊裊然飄入大廳,伴隨樂曲的韻律輕快的舞動。她們玲瓏有致的身材在薄如蟬翼的輕紗掩映下若隱若現,青絲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脖頸,纖腰盈盈不足一握,眉心貼一朵紅色桃形花鈿,美目顧盼有神,翹臀一擺,玉臂上撩,那妖嬈的氣息,大膽的舉止,讓在座的男人血脈賁張,為之瘋狂。

  一曲舞罷,底下抽氣聲,驚嘆聲不斷。之前在門口迎客的兩名女子,為客人們送上美酒,走到尉遲駿身邊時,尉遲駿輕聲說:“我想見顏菁姑娘。”

  女子嬌笑道:“顏菁姑娘可不是那麼容易見到的呢。”

  “那要怎樣才能見到她?”

  女子笑的花枝亂顫,“老爺子老當益壯,風流倜儻不輸少年人。”

  旁邊一聲細微的,不易被發現的悶笑聲正是來自於林恆安,尉遲駿憶起現在的裝扮,面容也浮上一絲笑意。

  “老爺子您是第一次來我們聽雨軒吧,顏菁姑娘定下的規矩,每天只見一位客人,老爺子若想見她,恐怕得等上十天半個月呢。”女子說話時,始終不改臉上笑容。

  尉遲駿唇角揚起淡淡的笑意。

  女子復又朗朗笑道:“除了顏菁姑娘,琴雙姑娘同樣也是色藝雙全,老爺子可不要吊死在一棵樹上。”

  “你說什麼?”尉遲駿猛地站了起來,雙手抓進了女子的肩膀。

  “呦,老爺子,您這是怎麼了?”

  尉遲駿忙松了手,暗罵自己沉不住氣。清霜這個名字竟給他帶來如此大的影響,他在心底苦笑。

  女子也是精於世故,尉遲駿的失態她自然看在眼裡,她不失時機道:“那老爺子要不要見見琴雙姑娘呢?”

  尉遲駿略略沉吟,“請姑娘帶路。”

  女子愈發笑的歡暢,“老爺子,請。”

  尉遲駿毫不猶豫的跟隨女子而去,林恆安則目瞪口呆,這實在是有別於他平日穩健謹慎的做事風格。

  尉遲駿心中亦忐忑不安,若一會出現在他面前的真是雲清霜,他該如何應對?再次相見,他們便是敵對的立場。雲蒼山一別,他以為是這段感情的終結,但事實上,對清霜的思念一日更甚一日,他有過帶清霜遠離塵世紛擾隱居山林的想法,但他終究無法背棄對嘉禾帝的承諾。

  “老爺子,”女子嬌嗔的拉了他一把。

  尉遲駿這才發現女子已停駐於一棟庭院門前,而自個過於專注,險些撞在她身上。“姑娘對不住了。”

  女子在心中冷笑,這樣道貌岸然實則色膽包天的男子她還見的少嗎,不過乘機占她便宜罷了。尉遲駿怎知她心中的想法,他提醒自己,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這樣一個危機四伏處處透著詭異的地方,切不可掉以輕心。

  兩人各懷心事,女子有節奏的敲響了大門。

  “進來吧。”不是清霜的聲音,尉遲駿松了口氣的同時,一絲悵然隨之湧上心頭。

  琴雙姑娘的容貌不比雲清霜遜色,甚至更添幾分嫵媚。她隨意撥弄著琴弦,懶洋洋的掀了掀眼皮,“老爺子想聽什麼曲子?”

  “姑娘揀拿手的就行。”此琴雙而非彼清霜,若不是還惦記著此行的目的,尉遲駿連句敷衍的話都懶得說。

  琴雙彈奏著一支不知名的曲子,琴聲如行雲流水,但她看都不看尉遲駿一眼,顯然對他極不上心。姐兒愛俏,即便是青樓女子也不改以貌取人的本性。出入聽雨軒的多的是那唇紅齒白,細皮嫩肉的少年公子,尉遲駿現在的這幅皮囊,又老又醜,還真不招人喜歡。

  之前那名女子悄聲道:“老爺子,琴雙姑娘愛才,你若能博取姑娘的歡心,就可以留下來。”

  言下之意,無貌便要有才,尉遲駿暗自好笑道:“多謝姑娘好意。”

  女子悄然退下,尉遲駿則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邊欣賞邊自斟自飲。

  琴雙抬頭笑吟吟的問道:“老爺子可知這首曲子的出處?”

  “不知。”

  琴雙笑容不減,“那請老爺子再聽一曲。”她選的都是極為偏門的曲調,如若不是專門的樂師,平常人根本不會留意。

  尉遲駿對樂理毫無研究,也知道琴雙是存心為難他,目的就是要他知難而退。尉遲駿握著酒杯輕輕轉動幾下,有了主意。他接連灌下三大杯,口齒不清的道:“琴雙姑娘人美,琴藝更佳。”說完,便故作輕薄的伸手去摟抱琴雙。

  琴雙將琴往前一推,身體朝右側避去,皺眉道:“老爺子你喝醉了。”

  尉遲駿醉眼朦朧,搖頭晃腦道:“我沒有醉,琴雙姑娘,我再敬你。”他喝盡杯中酒後,撲通一聲趴倒在桌上,一動不動了。

  “老爺子,老爺子,”琴雙一手捂著鼻子,另一只手勉強去推那滿身酒氣的醉漢,無奈他像睡死了過去,紋絲不動。

  “冬梅你進來。”琴雙對著外間大聲喚道。

  不一會走進一位梳著雙髻的丫鬟,她福了福身,“姑娘有何吩咐?”

  “他喝醉了,我們把他弄出去。”琴雙指著尉遲駿道。

  “他怎麼醉成這樣?”冬梅抱怨道,不情願的架起尉遲駿的胳膊。

  琴雙輕蔑道:“年紀一大把在家含飴弄孫不好嗎,偏生色心不改,聽雨軒的梨花白豈是人人喝的了的。”

  冬梅吃力的道,“姑娘,我一個人抬不起他,你快來幫忙。”她哪裡知道尉遲駿暗暗使出千斤墜的功夫,別說是兩個姑娘家,就是兩名彪形大漢也奈何他不得。

  冬梅和琴雙二人一人架著尉遲駿的一條手臂,用盡吃奶的氣力挪動一步,便雙雙摔倒在地,再看尉遲駿依然沒什麼反應,睡在冰冷的地上倒是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琴雙氣的啐道:“摔成這樣都不醒,還真是頭豬。”

  冬梅猶豫道:“那就任由他睡在這裡?”

  琴雙本想請護院幫忙將他扔出門去,再一想,聽雨軒雖是煙花之地,但規矩甚嚴,只可讓客人心服口服的退出,卻從來沒有驅趕客人的待客之道。“罷了,讓他在這兒待著吧,我去你房裡湊合一晚。”

  “是,”冬梅領路而去,琴雙目光輕輕掠過地上的尉遲駿,也走了出去。

  方才尉遲駿有心試探,琴雙和冬梅都不懂武功,表面看來就和尋常青樓沒有什麼兩樣,即便如此,尉遲駿仍沒有打消疑慮。他躺在地上不敢動彈,果不出他所料,很快琴雙帶進來一名濃眉大眼鷹鉤鼻的男子。

  尉遲駿暗運逆氣亂脈之法,將脈搏和氣息調的稍有混亂,且張口噴出酒氣,琴雙逃的遠遠的,男子把住尉遲駿的脈搏,再翻過他的眼皮,道:“這廝真的醉了。”

  兩人先後離去。

  尉遲駿的目的達到,他一個鯉魚打挺干淨利索的躍起,驅動內力,之前被逼到指尖的酒一滴滴的灑落,就像下了場酒雨似的。

  他適才兵行險招,如若男子乘此大好良機置他於死地,那真是偷雞不著反蝕一把米了。

  不過,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尉遲駿這一招妙極。他扯掉大胡子,蒙上面巾,隱沒與夜色中。

  ============

  同尉遲駿相比,夏侯熙的運氣顯然要好的多。此時,他正和顏菁姑娘面對面而坐,身旁還有歌舞助興。

  夏侯熙同樣費了點心思,改變了本來的相貌。但他並不如尉遲駿那般自毀形像,只是隱去鋒芒,仍是以翩翩美少年的面目出場。他出門較晚,到達聽雨軒時,尉遲駿已被請進琴雙姑娘的房中。

  夏侯熙在大廳中流連許久,看似被勾魂奪魄的舞蹈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實則他在觀察誰才是聽雨軒真正說的上話的人。

  他目光在堂中一掃,發現曾將他和尉遲駿攔在門外的老鴇斜倚在門邊,狀似若無其事,然雙目炯炯,不時還有小廝及丫鬟對她說些什麼。

  夏侯熙從懷中摸出一只褡褳,腳步輕快的走過去,笑容滿面道:“我想見顏菁姑娘,請嬤嬤通融一下。”邊說,邊將褡褳塞給她。

  老鴇掂了掂分量,滿是皺紋的老臉綻開了花,可這一笑,臉上的粉直往下掉,她渾不在意,殷勤道:“公子請隨我來。”

  夏侯熙被引入後院,那是一座完全獨立的院子,清雅幽靜,同前廳的喧雜簡直是兩個極端。盡管夏侯熙知道顏菁並不是雲清霜,仍然在見到她的剎那,微微失了神。

  許是沉甸甸的銀子發揮了作用,老鴇命人將美酒佳肴擺滿了一桌後,道了句,“菁兒啊,好好的陪公子喝兩杯。”

  “是。”顏菁恭順道。

  老鴇笑容意味深長的退出去。

  顏菁給夏侯熙斟滿酒,忽而笑道,“公子貴姓?”

  “免貴姓夏。”夏侯熙隨口答道。

  “公子是頭一回來這兒嗎?”

  “沒錯。”夏侯熙心頭稍顯失落,雖說同樣是絕世容顏,但她畢竟不是清霜。

  顏菁口角含笑,“那以後可要多來聽雨軒坐坐。”

  “好。”夏侯熙淡淡道。

  “我敬你。”顏菁舉杯笑道。

  夏侯熙心中一動,“還是我敬姑娘。”他運足內勁,與之碰杯。若是顏菁姑娘深藏絕技,練武之人的本能必定會有所反應。

  顏菁笑靨如花,兩只酒盅碰在一起,一滴酒都未曾灑落,她先干為敬,並亮了亮杯底。

  夏侯熙唇角含一絲極淡的笑,一飲而盡。看來顏菁姑娘不過是一平常的煙花女子罷了,她和雲清霜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但心底深處一絲莫名的情緒仍在困擾著他,夏侯熙無法再面對這張同清霜猶如一個模子裡刻出的臉,他隨意尋了個理由,匆忙離去。

  老鴇不知從哪裡現出身形,眉頭打成一個結,“姑娘,此人一擲千金,卻又無欲無求,行事好生怪異。”

  “沒有關系,他對我並無惡意。”顏菁摩娑著酒盞,笑容淡定從容。

  “可是,他方才分明是在試探你的武功。”

  顏菁笑若春風,“你放心,他絕對不會成為我們的敵人。”

  “你如何能確定?”老鴇詫異道。

  “因為,他是西茗國大將軍夏侯熙。”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5:08

第十七章 塵世紛擾

  顏菁纖瘦的身形籠罩在朦朧的月色下,像是鍍上一層透明的薄紗。

  “嗖”的一聲,一道銀光閃過,門上多了把匕首。顏菁小心翼翼的取下匕首,在匕首的的另一頭釘著張疊的方方正正的字條。顏菁快步走進屋裡,合上門後才打開紙條。裡面只有一句話:速來城西白馬寺一敘。

  顏菁不由皺了下眉,如無十萬火急的事,他們之間的聯系,通常只是每隔三天通過放置在後院花壇中的字條傳遞信息,像這樣已近深夜並且要求立即見面,尚屬頭一次。

  一定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顏菁暗道。她立刻換上夜行衣,倒提寶劍,瞧瞧四下無人,她悄無聲息的跳上屋頂,施展絕頂輕功,往城西方向而去。

  顏菁曾去白馬寺上過香,知曉其大體方位所在,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她到達目的地。也不上前叩門,她深吸一口氣,翻過圍牆,熟門熟路的繞到後殿。推開隱藏在角落一道不易引人注目的小門,裡面是一間簡陋的練功房,此刻沒有一絲的光亮,顏菁毫不猶豫的跨入,並且關上了門。

  “你來了。”有人在暗處道。

  顏菁早有准備,絲毫未受驚嚇,她容色平靜無波道:“是我。”

  “有一件很重要也很危險的事要讓你去做。”

  顏菁直截了當的問道:“什麼事?”

  一個黑影從暗處緩慢延伸出來,和顏菁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兩人竊竊私語,顏菁不時的點頭。

  良久,黑影道:“你可記清楚了?”

  “是的,我記下了。”顏菁負手而立,緩緩吁出一口氣。

  “那你去吧,行事務必小心謹慎。”

  顏菁領命而去,沒有聽到身後那聲幽幽長長的嘆息。

  ============

  顏菁歪在榻上小憩,有侍女輕聲稟告,“姑娘,小烏鴉來了。”

  顏菁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到外間,一名個子矮小,瘦骨嶙峋,皮膚漆黑的小男孩恭敬等候在那裡。

  顏菁眸中精光一閃,低頭吩咐道:“小瑜,你去門口守著。”

  “是,姑娘。”

  顏菁轉向男孩,柔聲道,“小烏鴉,你打探到了什麼?”

  小烏鴉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說話語氣甚為老成,“姑娘,我已打聽清楚,太後下旨,下個月初一,四國公主都要陪同嘉禾帝去往相國寺進香祈福,並且留宿一晚,這正是我們下手的大好時機。”

  顏菁點點頭,確是難得的良機,若是四國公主長居深宮,他們根本近不得其身,如此看來,還要感謝太後她老人家。

  “姑娘要是沒別的事兒,小的先下去了。”

  “小烏鴉,諸多事宜你得事先安排好,不要到時手忙腳亂,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不可出任何差錯,你明白嗎?”顏菁正色道。

  “小人省的,請姑娘放心。”小烏鴉抱一抱拳,形容嚴肅。

  “嗯,你去吧。”顏菁閉上眼,將不合時宜出現的雜念抹去。

  ============

  夜幕輕垂,月光如水,這已經是尉遲駿連續第三晚出現在聽雨軒。前兩次他分別易容成老者和中年男子,而今夜他則還原其本來的面目。

  這一次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坐在了顏菁姑娘的房裡。從他一跨進聽雨軒,他的身份就傳到了老鴇的耳中,所以,對於他要見顏菁的要求,老鴇自然是滿口答應。

  顏菁姑娘抱著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咪,正興致勃勃的逗它玩樂,見到尉遲駿俏生生的一笑,將貓咪放在地上,“自己玩兒去吧。”

  老鴇笑道:“菁兒,尉遲公子可是貴客,你切不可怠慢了。”

  顏菁莞爾,“風嬤嬤放心。”

  而尉遲駿直勾勾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顏菁,他眉頭微蹙,不知怎的,腦中竟閃過當日雲清霜懷抱雪貂坐在窗前的情景。相似的容貌,同樣柔和安靜的神情,讓他產生了錯覺,此時他與朝思暮想的雲清霜不過相隔咫尺。

  前夜尉遲駿以醉酒騙過琴雙姑娘後,暗中在聽雨軒潛伏了下來,繁華過後,靜謐無聲,看似同其他煙花場所並無差別,但尉遲駿經過仔細勘察,在其中一間廢棄的屋裡,發現了幾件兵刃。有了頭緒,他本打算在這屋裡好生搜尋一番,但隨即一個從窗外經過的婀娜身影,讓他迅速改變了主意。

  尉遲駿放輕步子跟了上去,顏菁似乎沒有察覺有人盯梢,她走的極其緩慢,如逸雲輕風一般的飄然,走幾步還會抬頭看一下天空。她忽然感覺到了什麼,半側過身,尉遲駿慌忙掩入叢中。

  顏菁長嘆一口氣,再度抬頭望天,眼眸中滑過一絲深深的哀戚,為尉遲駿輕易的捕捉到。他的心情也隨之沉重起來,抬起頭,原來又是十五月圓夜了,又圓又大的月亮光芒四射,將夜空映照的格外皎潔。

  尉遲駿神思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雲蒼山。那一夜,也是這樣一個月圓之夜,雲清霜始終坐在窗前,久久不願離去。

  尉遲駿撫了撫她的額頭,“去休息吧。”

  她搖頭道:“這是我最後一個月圓之夜,以後再沒機會,我不願錯過。”

  當時尉遲駿含著淚回答她:“清霜,你還會有千千萬萬個月圓夜,每一個月圓之夜,我都會陪你一塊兒度過。”

  可他許下的諾言,卻一次都沒有達成。尉遲駿收回思緒,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顏菁痴痴遙望著婆娑的月色,口中喃喃低語,“此時此刻,你是否在同我共賞這一輪明月?”

  尉遲駿聽的不甚分明,但心底仍是被觸動了。顏菁的身影同記憶中的雲清霜重合,漸漸的連他也辨不清了。

  這便是他連續三天光顧聽雨軒,並且執意要見到顏菁姑娘的原因。

  “公子,是小女子的打扮不得體嗎?還是臉上沾了什麼髒東西?”顏菁低頭打量衣著,並在臉上摩梭。

  尉遲駿回過神,心下感念,口中道:“不是,姑娘無需多心。”

  顏菁頰邊微蘊笑意,“莫非小女子真和公子的某位故人長的如此相像嗎?”

  “原來你記得我。”尉遲駿淡淡道。

  “公子謙謙君子,豐采高雅,小女子的記性又一向好的很,怎麼可能忘記。”顏菁吃吃笑道,剝了一只柑橘放在尉遲駿面前。

  既然她主動提及容貌相似,尉遲駿自然不放過這一機會,他眸光黑沉,不疾不徐道:“顏菁姑娘可有姐妹?”

  “或許有吧。”顏菁抿唇笑道。

  答案出人意料,尉遲駿怔了一下,動容道:“此話怎講?”

  顏菁黯然道,“小女子自懂事起,就不知親生父母是誰,也不知他們身在何處,”她垂眸道,“或許有姐妹,或許有兄弟,只不過顏菁不知曉罷了。”

  尉遲駿靜默頷首,道:“那姑娘可知自己是何方人士?”

  顏菁搖了搖頭,“小女子從未離開過乾定城,大概便是出生在此地吧。”

  尉遲駿飛快的瞥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顏菁稍稍掙扎了下,放棄了反抗,低頭嗔道:“公子。”

  尉遲駿略感失望,松開了手。來此之前他已經開始懷疑顏菁的身份,顏菁所說的那番話,並沒有打消他的念頭,所以他適才突然出手,也是為了試探她的武功。練武之人在遭遇突襲時,體內真氣會自然而然產生一股抵抗的力道,尉遲駿所用手法頗為特別,如果顏菁懂得武功,則會遭其內力的反噬,反而傷了自己。不過尉遲駿早做好准備,若真如此,顏菁便是雲清霜無疑,他是絕對不會讓她受傷的。

  顏菁的笑容粲然的有些炫目,聲音輕微柔順,“公子可是又想到那位姑娘了。”

  尉遲駿抬眼,顏菁眸中波光盈盈,柔軟的發絲服帖的垂在額前,說不出的乖巧可人,但他心裡卻不知為何煩躁起來,他推開面前的杯盞,語氣不耐的道:“顏菁姑娘,這兒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你趕緊離開吧,如果需要我的幫助,我會盡全力幫你。”許是相似的容顏勾起了他內心的萬千柔情,對於顏菁他無法坐視不理。

  顏菁眉微揚,微笑道:“公子言重了,小女子由嬤嬤撫養成人,自當報答養育之恩,怎可以輕言離開。”

  尉遲駿根本不是多事的人,放在從前他早就拂袖而去,但面對這張巧笑倩兮深印在他心坎的俏麗臉蛋,他做不到放任不顧,他略顯憂色道:“你難道要一輩子留在這兒報恩?顏菁姑娘,這終究不是久留之地。”

  顏菁面色沉靜如水,“顏菁進退之間自有分寸,不勞公子費心了。”

  話說到這份上,已是極為不客氣,尉遲駿亦心生不悅,但他仍堅持己見,“好女子是不該流連與這種地方的。”

  顏菁禁不住冷笑:“沒想到公子如此迂腐,倒是讓小女子大感意外。”

  “在下絕無看輕姑娘的意思,”尉遲駿沉聲道。

  顏菁似乎意識到言語過激,忽站起身,斂衣道:“小女子失態了,望公子見諒。”

  “不礙事,”尉遲駿並沒有介懷,只不過不希望如此佳人墮入風塵愈陷愈深罷了。

  所有的爭論與不快仿佛從未發生過一般,現在的氣氛出奇的融洽與平和,尉遲駿視線從顏菁臉上輕輕劃過,只在心底低嘆,面上笑容依舊雲淡風清。

  尉遲駿未提出過三關的請求,令顏菁長出一口氣。尉遲駿走後,顏菁跌坐於椅上,背上竟已被冷汗浸濕。

  老鴇端進來一碗清水,將一只玉瓶遞給顏菁,“快服下。”

  顏菁依言行事,吐納調息。

  “這位尉遲公子極不容易對付,難為姑娘了。”老鴇溫言軟語道,同之前的趾高氣揚、虛榮貪婪判若兩人。

  “幸好早有提防,險些就被他識破。”顏菁一早服下了抑制內力的丹藥,所以尉遲駿無法試出她武學造詣的深淺。但這藥對人身體有害,不能長時間停留在體內,若是尉遲駿再不離開,她恐怕就難以支持下去了。

  “姑娘為了北辰國真可謂是盡心盡力。”

  顏菁自嘲的笑出了聲,她莫名的背負起這一重大的責任,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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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一切安排就緒,就等姑娘下令。”小烏鴉一雙精亮的眸子在暗夜裡熠熠生輝,他搓著手迫不及待道。

  顏菁輕輕“嗯”了一聲,“其他人呢?”

  “他們全都訓練有素,會各自分散開跟在我們身後,只要一個手勢,便能一呼百應。”

  “做的好。”顏菁微眯了眯眼,“我們這就出發。”

  通往相國寺的大道有專人把守,設下了重重關卡,顏菁雖早料及,卻也沒想到防衛會如此森嚴,她略一沉吟,低聲道:“小烏鴉,我們改走小路,你讓後面的人跟上。”

  “是。”小烏鴉將食指塞入口中,學了幾下喜鵲的叫喚聲。

  顏菁忍俊不禁,“怎麼說你也是小烏鴉,怎麼就學起喜鵲的叫聲呢。”

  小烏鴉撓了撓頭皮,笑容憨憨。

  小道上安排的人手少,防護也相對松散的多,顏菁和小烏鴉輕功不弱,兩人聯袂而起,掠過防守區域僅在一瞬間。

  耳邊飄過守衛的對話。

  “喂,你剛才可看到空中有黑影飛過?”

  “沒有,你眼花了吧。”

  “我倒是瞧見了,不過,應該是只大鳥吧,人哪裡有這麼快的速度。”

  “說的也是。”

  ……

  顏菁同小烏鴉相對一笑。

  又趕了少許路,顏菁微斂了眉,“其他人輕功如何?”

  小烏鴉胸有成竹道:“姑娘不必擔心。”他趴下,將耳朵緊貼地面,聆聽須臾,他笑道:“一個不少的跟來了。”

  “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功夫練的已有幾分火候。”顏菁贊嘆道,心頭卻是一酸,本該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歲數,卻過早的承擔起民族大義國家存亡的重擔,怎能不讓人嘆息。

  “姑娘你怎麼了?”

  顏菁忙斂去心思道:“沒事。小烏鴉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小烏鴉簡短道,一腳踢起碎石。

  顏菁笑容略帶晦澀,她甘冒奇險尚情有可原,小烏鴉又是為了什麼呢。人人有本難念的經,也不是憑她一己之力可以改變的。她眼底泛起潮意,輕道:“走吧。”

  相國寺遠比白馬寺香火旺盛,寶像莊嚴,紅柱綠瓦,晨鐘暮鼓,雅宜清致。

  顏菁原以為會在相國寺門前看到裡三層外三層被包圍的壯觀景像,但事實並不如她想像中那般,僅有一隊禁衛軍繞著寺廟周圍巡邏,神情放松,還有說有笑。

  “小烏鴉,你的消息確定無誤?”顏菁奇道,就算嘉禾帝首肯,太後也不會允許他只帶一隊禁衛軍出巡的。

  “不會錯的。我買通了宮中的內侍,今早他還給我傳遞了確切的消息。”小烏鴉撇撇嘴道。

  顏菁想了想,道:“既來之,總不能無功而返。我們按原計劃行事,你招呼其他人引開守衛,我趁機混進寺廟。”

  “是。”小烏鴉做了個手勢,顏菁看到從四面八方湧來數個黑影,她悠然一笑道:“小烏鴉,我進去以後,你們立即撤退,明白了嗎?”

  “不行,我要陪姑娘一塊進寺,我有責任保護姑娘。”小烏鴉眼中透著堅毅的光芒。

  顏菁平平道來,“我的武功自保不成問題,你在外頭的擔子絲毫不輕於我,懂嗎?”

  “姑娘……”

  “好了,就這麼辦,行動吧。”顏菁不再讓他往下說,此番她的任務極重,她不願意平白搭上小烏鴉的性命。

  顏菁隱在樹後,待時機成熟,她足尖輕點,飛身上樹,摘下了幾片樹葉,又利用繁茂的枝葉做掩護,深深的吸口氣,拋起一片樹葉,踏在上面,又是向前一縱,再拋出一片樹葉,如此幾下,她越過圍牆,順利的潛入寺廟。她所用的竟是江湖失傳已久的絕頂輕功“登萍渡水”,顧名思義,便是無需借助外力,只需葉片或者花瓣,就可渡過湍急的河流。

  守衛自顧不暇,根本沒有發現顏菁,即便有人看到,也只當是烏雲壓頂或者大鳥飛過,不可能想像的到有人能夠僅憑幾片樹葉便飛縱數十丈的距離,這份絕技足以傲視群雄。

  小烏鴉按照顏菁的指示,在她成功進到相國寺後,下令撤退,他們裝作寡不敵眾四下逃竄,守衛雖頗覺訝異,但刺客撤離對他們而言求之不得,不做多想,假意追出幾裡路,也就作罷了。

  “登萍渡水”雖是超卓的輕功,但其運用極消耗內力,顏菁躲在隱蔽的角落裡歇息了好一陣才恢復了體力。她估摸著嘉禾帝和四國公主應該住在後院的上房,便輕手輕腳的往那裡摸去。

  顏菁在白馬寺接到的密令是替代東裕國嫻琳公主的身份,隨後接近嘉禾帝,找准時機刺殺他。但顏菁有自己的打算,既然她已經混入相國寺,何不直接誅殺嘉禾帝,也可省下許多的麻煩。

  後院的防衛明顯比寺外嚴密,顏菁不可能也沒有時間把每一間翻找一遍,她掃視一周,發覺大多數守衛都集中守在最右面一間偏房門前,直覺告訴她,嘉禾帝便棲身於此。

  來不及多想了,顏菁決定搏上一搏。若今夜得手,北辰國不再蒙上戰亂的陰影,百姓不會流離失所,而她的任務也可提早結束。

  顏菁的手因緊張而微微顫抖,她撫了撫佩掛在腰際的寶劍,輕噓一口氣。她身體剛動,覺察到有風聲掠過耳邊,一時背脊僵硬,額上亦是冒出涔涔的汗珠。

  背後有一人道:“姑娘,且慢。”一雙柔滑的手隨之扯住了她的衣袖。

  顏菁的手心捏了把濡濕的汗水,她知道,只要那人叫出聲,她所有的努力將付諸東流。

  “姑娘莫驚,我是純婉公主的貼身侍女,我叫小玉。”

  顏菁背過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秀、稚氣未脫的臉,她撲閃著慧黠的大眼,語笑嫣然,“顏菁姑娘,公主請您進屋去。”

  顏菁思索片刻,“好。”

  小玉將顏菁帶離後院,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其實還是在後院範圍內,只不過繞到後方,小玉以三短一長的節奏敲了敲其中的一扇窗戶,少時,窗戶被拉開一條縫,小玉傾身而上,朝顏菁招了招手。

  兩人一前一後跳進屋內,小玉道:“公主殿下,顏姑娘來了。”

  純婉公主一身華服,雍容高貴,此時正坐在床前好整以暇的打量著顏菁。她眉眼掛著疏離淺薄的笑意,客氣的道:“顏姑娘,請坐。”並且命小玉上茶。

  顏菁也不與她客套,禮節性的笑了笑。但這北辰國的公主深夜約她相見,倒是始料未及。

  “嘉禾帝不在寺中,”純婉公主也不轉彎抹角,直接導入正題。

  顏菁怔了怔,表情起了些變化。

  純婉公主略尖的下巴上挑,抿了抿唇道,“蕭予墨上完香後就離開了相國寺,此時大約已回到皇宮,廂房內的是他的侍衛,他們布下了迷魂陣,就等人上鉤。”

  顏菁這一驚非同小可,若不是方才小玉及時制止了她,她的行蹤已然敗露。她個人的生死是小,但之前定下的全盤計劃可就毀於一旦了。“公主是如何知曉的?”顏菁仍是心存疑惑,她一久居深宮的金枝玉葉,過慣了安逸舒適的生活,怎會有如此心機和謀略。

  “是小玉打探到的。”純婉公主神色舒展,沉聲一笑。

  小玉略略頷首,顏菁亦點頭嘉許。

  “蕭予墨樹敵眾多,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留宿於此。”純婉公主輕嗤一聲,眸中透著不屑。

  小玉淡然一笑:“如若他尚留在相國寺中,小玉拼盡全力也要取他首級,也就無需姑娘親自動手了。”

  “不可,”顏菁急忙道,她的嗓音略抬高了幾分,純婉公主與小玉皆側目瞧她。

  顏菁從容道:“還請公主打消這個念頭。”

  “為何?”純婉公主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波瀾。

  顏菁微微躊躇後,還是如實道:“公主有沒有想過,若是小玉失手反被擒獲,那會有什麼後果?”

  “小玉自會了斷,絕對不會供出公主和姑娘。”小玉搶著回答,容色隱隱不悅。

  “你是公主的貼身侍女,即便你死了,公主和北辰國也脫不了干系。到那時,嘉禾帝一道旨意,萬千鐵騎將踏上北辰國國土,這樣嚴重的後果誰能夠負起這個責任?”顏菁笑意淡泊,神色如常,然措辭嚴厲,句句在理,公主和小玉竟無反駁之力。

  室內一時鴉雀無聲。

  顏菁擺擺手,聲音逐漸平和,“我無意教訓你。”她抬眼瞥向純婉公主,“刺殺蕭予墨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否則,聖上為何不命我與你交換身份,同樣可以接近蕭予墨,以我的身手,勝算還會大上幾分。”

  “這……又是何道理?”純婉公主一臉的迷惘。

  顏菁聞言含笑:“因為誰都沒有把握能夠一擊即中,稍有閃失就會給北辰國帶來滅頂之災。聖上命我取代東裕國嫻琳公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來,東裕國同天闃國素來親厚,嘉禾帝對其防範不會太過嚴密,給了我們可乘之機。二來,即便刺殺失敗,也將東裕國推入絕境,逼得它不得不同其他三國合作。無論最後是何種局面,對我們而言終究是百利而無一害。”

  “姑娘分析的頭頭是道,我好生佩服。”純婉公主淡聲道,小心的掩去話中的譏諷。

  顏菁眼神灼灼,她又如何品不出其中的諷刺意味,純婉公主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險惡,她卻已成了心思沉重,走一步需盤算三步,並且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雙手沾滿血腥的罪人。可這又何嘗是她想過的生活。

  純婉公主回避顏菁的目光,“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維持原定計劃。”顏菁冷靜道,眼底染上一抹輕愁,很快消失不見。“嫻琳公主住在哪一間房?”

  “右首第二間。”小玉回道。

  顏菁冷冷一笑,嘉禾帝心思縝密,將東裕國公主安排同他比鄰而居,混淆視聽,掩人耳目,這招甚是高明。

  純婉公主在顏菁轉身之前,先一步攔住她,“門前有禁衛軍守護,你根本無法靠近嫻琳公主。”

  顏菁稍稍思索,目光仿若無意的劃過小玉,“小玉姑娘,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幫我引開侍衛?”

  “小玉願意效勞,姑娘盡管吩咐。”

  “不行,這樣做風險太大,你也說過,若是小玉被牽連,我脫不了干系。”純婉公主把小玉推到身後,笑容若淡淡浮雲。

  顏菁咬著嘴唇,心中越發的冷然,反笑起來,“你說的對,不能連累公主,那顏菁就一個人試試。”

  “我有更好的方法,你為何不能聽我把話說完?”純婉公主堵住窗口,她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落入顏菁耳中,她訝異的望去,純婉公主坦然一笑,美麗的容顏如最嬌艷的花朵。

  顏菁不覺詫異,她靜靜佇立,顰眉道:“什麼方法?”

  純婉公主溫婉而笑,“四國公主明日就會被接回宮,姑娘身手非凡,事先躲入馬車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顏菁聰慧過人,寥寥數語即點醒了她,她歉然道:“是顏菁心急了,公主的辦法甚好。”她頓一頓,“只是,今晚……”

  純婉公主似能看穿她的心思,打斷道:“你不必再出寺廟,那樣容易打草驚蛇。今夜你就與我同睡一張床,明日行事也更為方便。”

  “這……怕是不妥。”顏菁誠惶誠恐道。

  “這床小是小了點,你我就擠一擠吧。”純婉公主好似才發現顏菁為難的神色,不解道:“怎麼,你不願意嗎?”

  顏菁猶豫道:“公主乃金枝玉葉……”

  “好了,沒那麼大的講究,”純婉公主眨一眨眼,先前刻意營造的拘謹氛圍不復存在。

  這位公主倒也是個性情中人,顏菁暗道,一絲發自內心的好感油然而生。

  小玉乖巧的鋪好被褥,喚道:“公主,顏姑娘,可以安寢了。”之前顏菁對她的呵斥,雖然心中不快,到底心無城府,這點小摩擦早就被她拋置九霄雲外。

  顏菁仍然推辭,“我伏在桌上對付一晚即可。”

  純婉公主拉起她,了然道:“聽我的沒錯。”

  顏菁無奈,只得由著她。

  和衣躺在床上,顏菁心神不寧,昨夜她還在聽雨軒為著今日的行動部署謀劃,今晚卻與一位北辰國的公主同塌而眠。

  “顏姑娘,你在想什麼?”純婉公主忽然問道。

  顏菁調勻呼吸,並沒有接話。

  純婉公主也不介意,自顧自道:“我曾在腦中無數次的揣摩你的樣貌。”

  顏菁眼皮一跳,仍是無言。

  “我很想知道父王真心愛過的女子,會是如何的傾國傾城。”純婉低低的在她耳邊細語。

  顏菁有些忍不住了,她一直在追尋的秘密,或者能從純婉公主口中得到答案。

  無人理會,純婉公主依舊不以為意,她接著說道:“看到你,我可以想像令堂當年的風采,也難怪父王用情至深。”

  顏菁終究按奈不住,她倏然坐起,迫切道:“當年的事公主還知道多少,能否說與顏菁聽?”

  純婉公主睨她一眼,無辜道:“我可什麼都沒說。”

  顏菁的話在口中反復嚅喏,就是不知該怎樣說才妥當。

  純婉公主幽幽嘆了句:“按理說,我應該恨你的,可又怎麼都恨不起來。”

  顏菁要待問個清楚,忽然傳來的嘈雜聲打破了寂靜的黑夜,過了沒多久,大門就被重重拍響。純婉公主拉著顏菁躺下,比著口型告訴她道:“你不要出聲,小玉會處理穩當的。”

  顏菁嘴上應著,手摸到放在床邊的長劍,心中一定。

  “小玉姑娘,相國寺混進了刺客,你有沒有看到可疑的人往這兒來?”

  “公主身體稍覺不適,早早便睡下了,我睡的迷迷糊糊的,也沒有聽到什麼動靜。”小玉打著哈欠道。

  想是守衛不放心,又多問了幾句,小玉又道:“你們來之前這門栓的好好的,刺客哪裡跑的進來。”

  屋裡住的畢竟是一國公主,守衛也不敢冒犯,嘮叨了幾句,往別處去了。

  小玉合上門,插緊門栓,走近裡屋道:“他們已經走了。”

  純婉公主不無擔憂轉向顏菁:“你進來的時候被人發現了?”

  “應該不會,我潛入寺內已有兩個時辰,他們何以到現在才下令搜捕?”顏菁沉吟後方道。

  “那……會不會是你的同伴?”

  顏菁眼皮一抬,她篤定小烏鴉不會違抗她下達的撤退命令,但他是否去而復返,她實無把握。顏菁心驟然收緊,但為了不影響到純婉的心情,她還是神色如常道:“他們早就撤走了。”

  忽聽得一聲高呼,“刺客往那裡去了,”沉沉的腳步聲加上兵刃碰撞的聲響,聽的人膽戰心驚。

  顏菁竭力克制著心頭的不安,但她不時的深呼吸以及多次往門外望去,多少泄露了她內心真實的情緒。

  純婉公主拍了拍她的肩頭,轉身道:“小玉,你去打探一番。”

  小玉領命而去,歸來時含了一抹微笑。“刺客全身而退,姑娘不必擔心了。”

  “嗯,”顏菁握住她的手,“多謝你。”

  重新睡下後,顏菁舊事重提,純婉公主卻道:“睡吧,時辰已經不早了。”

  顏菁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她若是知根就底,為何話才說一半,要說她毫不知情,為何又要透露給她一絲訊息。顏菁只狐疑的瞅著她,純婉公主卻兀自閉起雙目,沒過多久,沉沉入睡。可苦了顏菁,她身處陌生的環境,本就不甚習慣,再加上公主的這一番話,惹的她愁腸百結,了無睡意。她恨又恨不得,罵又罵不得,苦不堪言。只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思緒不知飄到了何方。

  此時此刻,尉遲駿正守候在相國寺最右首的廂房內。他奉了嘉禾帝之命,在這裡等待刺客自投羅網。蕭予墨本也想留下,但他貴為九五之尊,尉遲駿怎敢讓他以身犯險,好說歹說護送他從後門離去,沒有嘉禾帝在場,若一會真動起手來,也能放得開手腳。

  夜已深,倦意漸漸襲上心來,彌漫了整個胸腔,尉遲駿灌下一杯濃茶,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他也聽得有刺客來襲,精神一凜,但守在房中半晌,無人闖入,喧囂聲反漸漸遠去。

  他忽而心中一動,伸入囊中取出一物,慢慢攤開手掌,那裡靜靜躺著一枚耳墜。

  這枚耳墜原屬於雲清霜,是尉遲駿離開雲蒼山時,藏在衣袖中帶回來的。回憶起那段短暫的時光,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他沒有後悔做出離開雲清霜的決定,若是給他再來一次的機會,他可能還是會這麼做。他清楚的知道,他同雲清霜之間有著永遠都無法衝破的阻隔,他有他背負的責任,她亦有她需要保護的人與事,也許,他們的相遇相知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尉遲駿在心底嘆出了聲,他緊緊握著耳墜,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與之交心。轉念之間,腦中卻又浮現出另一人的容顏。顏菁給他的感覺太似雲清霜,不止是同樣清麗脫俗的容貌,還有她待人的態度,雖是面帶笑顏,然客套有余,熱情不足,像極了雲清霜疏淡清冷的處世之道。有時他也會恍惚,是否他心心念念記掛的雲清霜,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摒除雜念後又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兩名容貌酷似的女子,她們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聯系。

  尉遲駿卻不知,此時,顏菁同他不過幾牆之隔,也在那一頭輾轉反側,心事重重。

  今夜注定難眠。

  純婉公主沉默片刻,“嫻琳公主性喜大紅,宮廷內侍投其所好,將她馬車上的幔簾換成了紅色,很容易辨認。”

  顏菁“嗯”了一聲。

  純婉公主扳過她的身體,正視道:“你會不會殺了她?”

  顏菁苦笑,她也不是生來就心狠手辣,無奈形勢所逼,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她略微消沉道:“暫時不會。”

  “嫻琳公主極為單純,對人毫無心機,我很喜歡她。”純婉公主看她一眼道。

  顏菁淡然微笑,“我會盡我最大努力說服她。”

  “那樣最好了。”純婉公主掩唇一笑。

  顏菁臉色略顯僵硬,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方投下一片密密的陰影。

  小玉進來通報馬車已停在相國寺外,一切安排就緒,只等公主上車。

  顏菁換上小玉的衣裳,隨手摸出一張人皮面具套上,瞬間變作另一個人,純婉公主瞧的目瞪口呆。

  “委屈你扮作我的丫鬟,同小玉先行去寺前打點,應該沒有人會注意到你的。”純婉公主挽起顏菁的胳膊親切的道。

  “房內平白多了個人出來,終究不妥,”顏菁不能確定守衛是否會留意這樣的細節,但她絕不可以冒險。窗戶這頭是侍衛視線死角,她執意從那裡出去。

  “也好,我讓小玉去寺外接應你。”純婉公主微微頷首。

  顏菁身姿翩然,一閃身就不見了蹤影。

  小玉呆楞了半晌,道:“顏姑娘的輕功真是高明。”

  “比起你如何?”純婉公主唇角微揚。

  “小玉自嘆弗如。”

  純婉公主笑意漸深,“難怪父王會將如此艱巨的任務交給她。”

  “顏姑娘膽大心細,此行一定馬到功成。”

  “你還不快去幫她。”純婉公主笑著推了她一把,小玉應了一聲,推門出去。

  寺門前果真停有數輛馬車,許是連上天都眷顧顏菁,那一輛紅色幔簾的車同純婉公主那輛比鄰停靠。

  顏菁是混在小玉帶著的大批宮女中一同出現的。因車身窄小,只有貼身侍女才能同公主共坐一輛車,其余人則三三兩兩的被分散到別的馬車上。

  小玉笑嘻嘻的塞給馬夫、守衛一些干果點心和碎銀兩,“幾位大哥辛苦了,這是我家公主的一點心意。”

  守衛們被分散了注意力,心滿意足的數著銀兩,嚼著點心口齒不清道:“小玉姑娘,替我們謝謝公主。”

  “好說,好說。”小玉笑道。她給顏菁遞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乘其不備,揭開幔布,一個箭步登上馬車,動作飛快,旁人只覺有一陣風刮過,絲毫未覺身邊少了一個人。

  也有細心的守衛問道:“小玉姑娘,剛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呢?”

  “都上後面的馬車了。”她這樣回答,也就再無人過問。

  等到四國公主各自坐上馬車,侍衛們誰還記得適才的小丫鬟,即便有所疑問,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人再理會。

  顏菁在嫻琳公主及其侍女踏上馬車的瞬間,立刻出手點了她們的穴道。

  嫻琳公主果然是一襲華美的紅衣,神色出奇的平靜,突遭變故仍不失公主的風度和尊貴,著實讓顏菁折服。顏菁凝眸於她,柔聲道:“我沒有傷害公主之意,只是有些話想對公主說,你心平氣和的聽完好嗎?”

  嫻琳公主點了點頭。

  顏菁扶公主坐下,她娓娓道:“公主雖久居深宮,也該知道天闃國嘉禾帝意欲吞並四國一統天下的野心。”

  嫻琳公主略頷首。

  “表面上看來貴國與天闃國交好,在短時間內相安無事。但是,一旦嘉禾帝發兵攻下北辰、西茗兩國,貴國勢難逃避這場災禍。我說的可有道理?”顏菁開誠布公,擲地有聲道。

  嫻琳公主明了的微笑。

  顏菁輕舒口氣,“我身為北辰國子民,有義務阻止戰亂的發生。”

  嫻琳公主眨眨眼,示意有話要說。

  顏菁低首思量,直言不諱道:“我解開你的穴道,你若是叫喊,我就一劍殺了你。”

  嫻琳公主絲毫未露怯意,再度點頭。

  顏菁替公主解開啞穴,為防萬一,手扣在她的脈門上。

  嫻琳公主說話又急又快,“我早就勸過父王,蕭予墨絕非善類,在他吞並三國後,是絕對不會放過東裕國的。為今之計,唯有四國聯手,同仇敵愾,才有勝算。”她深明大義,對世事瞧的通透,顏菁不住點頭。

  “但父王一意孤行,我勸不動他。”嫻琳公主無聲無息的嘆了句。

  顏菁搖頭,笑容篤定,“你的話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否則你父王不會送你來乾定城。”

  嫻琳公主不解的睜大水汪汪的眼睛,顏菁凝神道:“你這麼聰明,還猜不透他的用意嗎?”

  “原來如此。”嫻琳公主閉目沉思片刻後,一臉慚愧道,“我還總是埋怨父王將我推入火坑,沒有設身處地的為他想過。”

  “你父王希望你可以化解這一場危機,使生靈免遭塗炭。”顏菁邊說,邊心虛的低下頭。東裕國君的本意大約只是要嫻琳打探消息,傳送軍情密報,但蕭予墨工於心計,嫻琳根本不會有機會,所以,顏菁為了達成此行的目的,誇大了事實,這也是無奈之舉,可對著嫻琳天真無邪的臉,她負罪感極重。

  “我能做什麼?”嫻琳公主的目光柔和而懇切。

  顏菁的笑容隱晦淡然,然斬釘截鐵道:“殺了蕭予墨。”

  嫻琳慌的掉了手中的絹帕,語無倫次道:“這……這……”

  顏菁是故意嚇她的,雖不忍心卻不得不硬著心腸這麼做。那養在深閨嬌滴滴的公主,哪裡能想像這般血淋淋的場面。她面無人色,半天說不出話來。

  顏菁重重的咬了下唇,出此下策,情非得以,只能和她道聲抱歉了。她撫了撫嫻琳纖瘦的肩胛骨,眸中憂色漸生,“這對你而言確實有些為難,這也是我來找你的目的。”

  嫻琳公主略抬了抬眼,眼中難掩驚惶之色。

  “那就由我替代你的身份入宮,尋找良機刺殺他。”顏菁的眸光深邃若幽洞,難辨情緒,透著晦暗的幽光,冷冽而銳利。

  嫻琳已換上淺淺笑意,“可是你又如何能扮作我的模樣?”

  “這又有何難?”顏菁抹了把臉,揭下人皮面具,又頂著她驚異的目光,摸出易容用具,對鏡在臉上塗抹了一番,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是活脫脫的另一個嫻琳公主。

  “你……”嫻琳公主震驚無以復加,這等手段簡直聞所未聞,她滿腹狐疑,吃不准顏菁的來歷。

  “江湖人賴以生存的小伎倆罷了,公主勿怪。”顏菁瞧出嫻琳的猶疑,努力打消她的疑慮。“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江湖中也有不少血性的漢子,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國土淪喪,我不過是他們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員。”

  嫻琳聽罷神色略略松弛,“姑娘說的是。”

  顏菁攏著手盈盈一笑。

  “我答應你。”嫻琳脆快了當道。

  顏菁微微一怔,原以為會費盡唇舌才能夠說服嫻琳,未料想她答應的如此爽快。

  “我自問沒有能力鏟除蕭予墨,姑娘的本領我看在眼裡,真乃巾幗英雄,可敬可佩,嫻琳便偷一下懶,將這副重擔托付給姑娘。”嫻琳公主斂了笑意,鄭重其事道。

  顏菁不覺含笑,“我定不負公主所托。”

  “你先扮作我的貼身侍女,等進了皇宮,嗯……”嫻琳公主邊想邊說,停了一停又繼續說道:“你我互換身份後,再尋個理由讓我出宮,由此才不會露絲毫破綻。”

  顏菁渭然一嘆,“公主乃七竅玲瓏心,此計天衣無縫。”

  “你還不給她解穴嗎?”嫻琳一指身旁的婢女,怡然一笑。

  “是我疏忽了,公主見諒。”顏菁手一揚,婢女身體前傾,軟軟的倒下,顏菁忙扶住她,替她揉了揉因站立良久而發麻的雙腿。

  “對不住了。”顏菁歉意道。

  “已經不礙事了。”

  婢女小懷已聽得嫻琳公主的吩咐,讓顏菁換上她的衣服。顏菁用易容丹將膚色調黑,盡量使得自己容貌尋常不引人注目。

  嫻琳公主性子率真,待人熱情,她認定了顏菁是好人,便同她一下子熟絡起來。顏菁慚愧的撫了撫額頭,她接到的密令是在事成後要將嫻琳滅口。盡管她早已改了主意,但嫻琳無條件的信任,仍是讓她羞愧難當。

  虧得嫻琳心性單純,若她再多問一句,顏菁既身為北辰國人,為何不從純婉公主那裡下手,反而要來找她,那她真是無言以對了。

  北風吹起車簾的一角,顏菁無意間掃了一眼,尉遲駿正策馬從車身前經過,英姿勃發,神明爽俊,顏菁晶瑩純澈的眸子頓時黯淡了幾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5:44

第十八章 亦真亦幻

  如芒在背的感覺隨之消失,顏菁長出一口氣,這短短的路程,竟讓她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並且使得她對自己一貫信心十足的易容術產生了一絲的不確定。

  “姑娘,你怎麼了?”小懷握了握她的手,低聲喚她,顏菁回過神,發覺自己神思恍惚,險些就跟著純婉公主進了她的住所。純婉遞過來一個關切的眼神,顏菁打起精神勉強回以一笑。

  直到踏進嫻琳公主的居所,才算真正的放松下來。顏菁將失常的原因歸結於昨晚徹夜未眠,導致今日精神不濟。小懷將她帶到房裡,幾乎是頭一磕著枕頭就進入了夢鄉,這一覺睡的酣暢淋漓,顏菁醒來時,錦華宮內已是燈火通明。

  顏菁福一福身,嫻琳公主示意她坐到她身邊,溫柔笑道:“先吃點東西吧。”

  琳琅滿目的菜肴擺了一案桌,顏菁頓覺飢腸轆轆。她也不客氣,揀清淡爽口的吃了幾口,接過小懷遞來的濕帕,抹了抹嘴,垂首微笑道:“公主,你是否已有打算?”

  嫻琳點一點頭,“我考慮過了,此事宜早不宜遲,雖說我帶來的宮女數量不少,但平白無故多出個生面孔總會惹人懷疑。明日我們就互換身份,不過有什麼理由可以讓我離宮呢,這倒是很傷腦筋。”

  顏菁嘴角輕揚,“公主,這一點都不難,我們可以對外宣稱公主有一位婢女的家人病重,公主體恤她一片孝心,特下令准她返回東裕國。”

  嫻琳公主雙目一亮,唇角含笑道,“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小懷插嘴道:“公主心地善良,對下人也是溫和有禮的,姑娘的這個提議合情合理,奴婢覺得可行。”

  顏菁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據我所知,貴國護送公主來乾定城的人馬尚逗留在驛站,若有他們陪同公主回國,那就萬無一失了。”

  嫻琳驚喜道:“若真如此,那再好不過了。”

  顏菁不動聲色的瞥了她一眼,是該高興沒錯,可總覺得她歡喜的有些過了頭。

  用過飯後,小懷伺候嫻琳公主回房歇息。

  顏菁隨手拿起嫻琳擱在案桌上的詩集,邊翻閱邊走進自己房裡。

  她白天睡了足有四五個時辰,現在自是毫無困意。

  顏菁讀的津津有味,再度抬起頭時,已是二更天,她忙吹熄了蠟燭,鑽入被窩。剛躺下沒多久,她聽到頭頂上方有輕微的腳步聲,睜開眼凝神細聽時,那聲音消失不見。在她疑為錯覺時,那聲響又出現了。

  顏菁裝著若無其事,但耳朵和身體絲毫未松懈,悄悄抓過青鋼劍,蓄勢待發。

  屋頂上那人極有耐性,他蹲下身用手敲擊著每一塊磚瓦,卻不再有其他舉動,令顏菁百思不得其解。須臾,她聽到瓦片被搬離的聲音,這才恍然大悟,此人是要從房頂直接進到屋裡。

  可隨即更深的疑惑躍上心頭,除非這人練有縮骨功,否則一個正常人的身軀是無法穿過那樣一個小洞的。但武林中很少有人會練這門絕技,因為不僅花費時間久,難以練成,最主要還是用處不大,顏菁尚在思索中,眼前一花,一小團蜷縮著的黑影以驚人的速度從屋頂滾落,顏菁想都沒想,一劍劈出。

  來人顯然沒料到行蹤已然敗露,他狼狽的左躲右閃,顏菁趁勢追擊,招招俱是殺手。來人武功亦是不弱,他避開顏菁致命一擊,驀地擲出兩柄飛刀,趁著顏菁躲閃之際,運起內功,只聽得一陣咯吱咯吱骨頭撞擊的聲音,他身形被拔高,顏菁看的真切,赫然是一儀表堂堂的七尺男兒。

  顏菁冷哼,長的再周正又如何,深夜私闖後宮禁地,非奸即盜,她出手絕不容情,分毫不讓,男子被逼的僅有招架之功哪來還手之力。

  男子好勝之心被激起,無論如何也不能輸給一個女子,他使出看家本領,霍地飄身,搶攻數招,掌風綿綿不斷,忽地一掌拍向顏菁左面空門,顏菁踏著五行八卦的方位,險險避過。

  兩人在武學上各有所長,鬥了百余招,仍是難分勝負,顏菁因寶劍的優勢稍處上風,但男子僅憑一對肉掌同她對攻,這份功力也不可小覷。

  又游鬥了數十招,男子“咦”了一聲,虛晃一招,退到圈外,抱一抱拳道:“姑娘,你同邀月山莊的柳前輩如何稱呼?”

  顏菁本不想理會,但聽他說及柳慕楓時語氣極為恭敬,她心中一動,收了劍勢,傲然道:“我同他如何稱呼與你何干?”

  “在下敬重柳前輩的為人,若是他門下弟子,自然不會是非不分。”

  這話聽來如此別扭,顏菁心頭火起,“柳前輩乃武林泰鬥,豈會認得我這樣的小人物。你也不必給我面子,來來來,我們再戰三百回合。”顏菁早在心中認定了他不是善類,言語上也是爭鋒相對。

  一言不和,功夫上見真章,兩人怒目而對,劍拔弩張,一場惡鬥勢難避免。

  “住手,你們是要把宮裡的人全都引來嗎?”不知何時,嫻琳公主站在門口,怒氣衝衝道。

  “嫻琳。”

  “公主。”

  兩人異口同聲,又同時不屑的瞪著對方。

  嫻琳走到他二人中間,對著顏菁嫣然一笑,轉過身卻疾言厲色道:“穆連城,你來這裡做什麼?”

  顏菁從嫻琳方才的口氣裡已然聽出他兩人乃舊識,這下不過是更加確定罷了。

  “我是來帶你離開的。”

  “你還嫌昨夜闖下的禍不夠大嗎?”嫻琳氣的滿臉通紅。

  顏菁心下了然,原來昨晚所謂的刺客是他。

  “嫻琳,我不能失去你。”

  顏菁面上一紅,輕咳道:“公主,容顏菁先行告退。”

  “不必,”嫻琳沉著臉道,“穆連城,這一路上我與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顏菁幡然而悟,這穆連城想必也是護送公主的守衛之一,難怪先前嫻琳會是這種神情。

  “我們曾經有過的美好時光,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難道你全忘記了嗎?”

  “那已經全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嫻琳硬著心腸道。

  穆連城眸中的精光像要噬人一般,“你變了,變的不再是我所認識的嫻琳了。”

  嫻琳微微嘆道:“趁宮中守衛還沒發現,你快走吧。”

  “你還是關心我的。”穆連城略帶喜色道。

  嫻琳冷冷的道:“我關心的是你會不會連累到我。”

  穆連城面色沉郁而哀傷,幽幽道,“你真要嫁給蕭予墨嗎?這是你出自內心的願望嗎?我不相信。”

  “是我心甘情願的,你死了這條心吧。”嫻琳背過身,穆連城無法看到,但顏菁能清楚的瞧見她眼底的蒼涼。

  穆連城慘笑道:“你好,你好的很啊。”說罷,他握緊雙拳,全身關節一陣咯咯作響,縮小成僅有五歲孩童的身量,嗖的一下躍上橫梁,頭也不回的走了。

  嫻琳公主暗自神傷,垂首淚流。

  顏菁不解道:“公主,明日你就能夠離開皇宮,為何你不同他說明實情?”

  嫻琳滿面沉痛,然語出平靜,“國家福禍難料,我們又有什麼資格談兒女私情。連城他為人懶散,對任何事都漫不經心,唯有如此,才能激起他的鬥志,做出一番事業。”

  顏菁看向她的眼神多了絲探究,究竟一開始便小瞧了這東裕國公主還是她在一夜之間蛻變成熟,她也實在是難以分清了。

  嫻琳默默撿起適才穆連城反擊顏菁時掉落在地上的兩柄飛刀,細致的用衣袖擦了擦,收進懷裡,局促一笑。

  顏菁嘴角溢出一絲極淡的笑,似在附和嫻琳,又似在寬慰自己。兒女私情終究抵不過國家民族大義,嫻琳尚且懂得這一道理,她卻是作繭自縛,自尋煩惱。

  ============

  嘉禾帝詢問有關他離開相國寺後的情形,尉遲駿一五一十的稟告。

  “聽你的意思,刺客似乎並不是為孤而來。”蕭予墨沉思片刻後道。

  尉遲駿輕頷首,“的確如此。”

  “難道竟是為了四國公主?”蕭予墨眉心一動,眸中掠過一縷寒光。“你覺得哪一位公主最為可疑?”

  “這……微臣說不上,總之聖上需萬分當心。”尉遲駿蹙緊了眉頭道。

  嘉禾帝軒眉揚起,“一個個的手無縛雞之力,要想對孤不利,豈不是以卵擊石。”

  尉遲駿莫名想到在錦華宮前無意見到的東裕國嫻琳公主身邊那名皮膚黝黑的宮女,脫口道:“聖上也不可過於輕敵了。”他欲言又止,暗暗自嘲,是否自己中了魔咒,把身形相似的女子都誤認作是雲清霜。

  “怎麼回事?”蕭予墨疑惑道。

  尉遲駿費力咽下已到嘴邊的說辭,畢竟是毫無根據的猜測,總不能憑這點,就要將錦華宮攪和的人仰馬翻,他改口道:“四國君主也非等閑之輩,怕是早有打算,聖上不可不防。”

  “你說的是,不過她們想要接近孤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嘉禾帝不置可否道,神色松弛。

  尉遲駿笑了笑,不再贅言。

  嘉禾帝留他一同用飯,出宮門時天已擦黑,他牽馬西行,心頭百味繁雜,待他發覺這條路不是去往將軍府時,人已然站在聽雨軒門前。

  冷風透過牆縫往身上鑽,凍得人上下牙齒磕磕碰碰的,他只能微微苦笑。他壓抑了數十日,仍是悲哀的發現自己無比想念這張同雲清霜酷似的容顏。想見顏菁的念頭此時極其的強烈,明知不該把對雲清霜的一腔痴戀轉移到顏菁身上,他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的腳。

  他指尖緊握,緩緩推開聽雨軒的大門。

  奇怪的是,聽雨軒不復以往的風光,院內僅有幾點燭火映照著慘淡的光芒。

  “呦,是尉遲公子。”老鴇熱情的招呼道。

  尉遲駿耳根隱隱發燙,他慢悠悠道:“嬤嬤,我想見顏菁姑娘。”

  “公子來的可不巧了,顏菁姑娘臥病在床,已有大半個月不能見客了,您瞧我們這冷清的,”老鴇嘆道,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尉遲駿雙肩明顯一震,他做出的第一反應便是顏菁生病閉門不見客,同相國寺昨夜被刺客闖入這兩者之間有沒有某種必然的聯系。他裝著不經意的問道:“她得了什麼病?看了大夫沒有?”

  “哎呦,尉遲公子您對我們的顏姑娘真是情深意重。她不礙事,不就是女人身上那些個毛病嗎,再休息個十天半月的也就痊愈了。”老鴇目光閃爍不定,說的極為曖昧。

  尉遲駿心裡頭堵的發慌,具體是什麼原因他又說不上。他擰緊眉頭,對於老鴇在背後作踐顏菁的行為,他本能的反感。

  他目光冷峻的睃著她,懶得再多費唇舌,聳聳肩就往外走。老鴇怎肯罷休,一把扯住他,“尉遲公子,我們這兒可不是只有顏菁一位姑娘。聽雨軒最不缺的就是美貌的女子,環肥燕瘦,要什麼樣的我都給您找來。”她語音諂媚,整個身體都恨不得貼到尉遲駿身上去。

  尉遲駿厭惡道:“放手。”

  老鴇被他異常冷銳的眼神嚇住,不情願的松開手。

  尉遲駿看她的眼神比寒冬腊月更要陰冷幾分,老鴇不敢造次,眼睜睜的看著尉遲駿拂袖而去,她換上另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情。

  尉遲駿在冰天雪地策馬奔騰了幾個來回,心裡的無名怒火不知該向誰宣泄。

  清冽的空氣洗滌了他煩躁不安的內心,他逐漸平了氣息。

  在北辰國做質子的八年生涯,練就他冷靜沉穩的性子,他從來都不是意氣用事、不顧一切的人。但在遇見雲清霜以後,似乎開始脫離平日的軌跡,為了她,他已經做過太多曾經以為這輩子絕對不會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例如,不惜與司徒寒決裂,他去往西茗國本是向師叔索要西茗國皇宮地圖和軍隊部署戰略圖,但他不計後果的與之翻臉,若不是陰差陽錯下雲清霜成了司徒寒的女兒,他險些就完不成嘉禾帝交付的任務。再比如,他甘願舍棄性命,只為換來雲清霜的生,卻將同蕭予墨在北辰國最艱苦的那段日子裡立下的復仇大計拋置腦後。他總是輕言生死,但他其實還有太多太多未了的心願。

  尉遲駿略牽了牽嘴角,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顏菁的出現從一開始就帶著一種神秘感,無論是她真偽難辨的相貌也好,還是她目前在聽雨軒頭牌花魁的身份,這一切都吸引著尉遲駿想要更進一步的探究和了解。他並沒有打消對顏菁的懷疑,她的出現和失蹤都太過巧合,巧到尉遲駿產生有人故意扮作雲清霜的模樣來接近他的想法。對於易容術他雖僅懂得皮毛,但憑借細心觀察及特別留意,他在顏菁臉上沒有找到任何易容過或是人皮面具的痕跡。須知,再高明的手法也總會留下破綻。再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顏菁和雲清霜根本是一個人,可也有以下幾個疑點難以成立。第一,雲清霜是易容的高手,她為何不徹底的改頭換面,而是毫無顧忌的以本來面貌現身,她就不怕被他認出嗎?第二,他無法對這樣一張臉淡定從容,她怎麼就能做到面對他時談笑自若,雲淡風清。第三,顏菁的耳後和嘴角沒有小痣,這點才是最為關鍵的地方。難道說,這世上真有兩個長的如此相像,事實上卻沒有一點血緣關系的人?

  尉遲駿迷惑了,讓他更為困惑的是,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正在消退,他會為了老鴇區區幾句話動怒,會為了個不相干的人獨自一人徘徊在深夜的寒冬。

  他的腦中一片混沌,無法分清雲清霜和顏菁,也越來越看不懂自己的心。

  尉遲駿在荒郊野外吹了大半夜的冷風才姍姍回到將軍府。生怕驚動了家人,他悄悄從後門閃身而入。

  守夜的老管家蔡伯神秘兮兮的拽住他,殷勤的接過他手中的外衣,“小公子,有位姑娘已等了你一整天了。”

  “哦?你可知是什麼人?”尉遲駿奇道。

  “她不願說,老爺打發了好幾撥人去問她,她只說是來找你的。”

  尉遲駿皺了皺眉,“她人在何處?”

  “還在前廳等著。”

  尉遲駿步入前廳時,蔡伯口中的那位姑娘趴在桌上,似乎睡的正香。一襲白衣,神清骨秀,肩若削成,腰若約素。

  “清霜。”尉遲駿不由叫出了口,心中大喜,心劇烈的跳動,腳下步伐加快,又不敢發出聲響,怕驚擾到她,美麗的夢境則會煙消雲散。

  然那女子十分的警醒,她抬起頭,美目流盼,猶豫著道:“你是我尉遲師兄?”

  尉遲駿亦是怔楞了一瞬,眼前女子素齒朱唇,韶顏雅容,看起來十分的眼熟,他不確定的問道:“你是阿兮?”

  “是我,師兄,我是阿兮。”她猛地撲進尉遲駿的懷裡,失聲痛哭。

  尉遲駿尷尬的伸出手又不知該往哪裡放,最後拍了拍她的後背,柔聲道:“阿兮別哭,出了什麼事,師兄給你做主。”

  老蔡兀自納悶,這姑娘好大的面子,小公子文武全才,儀表不俗,又受當今聖上的賞識,這乾定城中想與他結親的人家數不勝數,聽說就連聖上的御妹、先皇親封的初雲公主也對他青睞有加,可他對人始終客套有禮卻不親近,何時見過他這般溫柔的神情。他又怎會知道這女子卻是尉遲駿師父李笑的獨生愛女李兮媯,曾陪伴了尉遲駿整個少年時代。

  李兮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好似要訴盡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尉遲駿好脾氣的輕聲安慰她,老蔡則暗暗乍舌。

  李兮媯哭累了才仰起臉,巴掌大的臉上布滿了淚水,可憐巴巴的神情,我見猶憐。尉遲駿用衣袖拭去她的淚,笑道:“再哭就成大花貓了。”

  李兮媯破涕為笑,又是歡喜又是哀怨的捶了尉遲駿兩拳,“師兄好壞。”

  尉遲駿執起她的手坐下,專注相望道:“究竟出了什麼事,現在可以說了吧。”

  已恢復幾分神采的李兮媯再度黯然,她緊咬著嘴唇,心直直的往下墜。

  尉遲駿憐愛的瞥了她一眼,撫了撫她的肩頭,示意她放松。從他離開師門起,他和李兮媯已有多年未見,初始是回家盡孝,而後被送往北辰國陪伴蕭予墨,這一去便是八年。一開始每半年還能收到師妹的信件,後來便愈來愈少,直至師父李笑告訴他,李兮媯不惜背棄家人與人私奔。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師妹的消息。

  思及此,尉遲駿輕輕一嘆,“阿兮,他待你好嗎?”

  孰料這一句話剛問出口,李兮媯聲淚俱下,肩膀不住的顫抖,“師兄,求你別問了。”

  尉遲駿心神震動,她這樣說,一定是這些年過的極不順心,否則以她當年決絕的態度,又怎會在時隔多年後回來。他沉默著,半晌攬過她道:“我不問便是。”

  李兮媯縮進尉遲駿懷裡,哭的梨花帶雨,一臉的淚水鼻涕全擦在他的身上,尉遲駿不以為意,老蔡則悄自抹了把汗。

  尉遲駿定定的望了她好一會,“阿兮,不管出了什麼事,師兄一定會幫你的。”

  李兮媯把手放入他的掌心,帶著哭腔道:“師兄,我想見爹娘,你能陪我回去嗎?”

  尉遲駿像兒時一樣寵溺的揉了揉她的頭發,“好。”

  “我擔心爹娘不願見我。”提起李笑,李兮媯滿臉的不自在。

  尉遲駿的目光清凌凌的,“師父師母只有你一個女兒,現在你回來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兒了。”

  “我爹的脾氣師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性子火爆又固執,當年我不聽他的勸誡執意離去,他一怒之下與我斷絕父女關系,他是不會原諒我的。”李兮媯嘴巴一扁,又要哭出聲。

  “傻姑娘,師父那是在氣頭上,說的話能好聽嗎。”尉遲駿心中略感酸楚,頓了頓又道,“師母最疼愛你,師父又最是敬重師娘,何況還有我會為你求情,你就放心吧。”

  “真的嗎?”李兮媯淚光瑩瑩,說不出的柔弱可憐。

  尉遲駿重重的點頭,“師兄何時騙過你。”

  李兮媯落寞的搖了搖頭,“師兄你忘了,當年你返家時答應阿兮很快就會歸來,阿兮每日都在山腳下等你,可是,盼來的是你被送到北辰國的消息。”她清澈如水的眸子籠上一層薄薄的煙霧,慘然一笑,倍感凄涼。

  尉遲駿張了張嘴,卻如哽刺在喉。半晌方道:“是師兄對不住你。”

  李兮媯將腦袋深埋到他臂彎間,心情上下浮動,無聲的落淚,卻又欣慰的笑了起來。

  “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尉遲駿低低道,攬著她肩的手緊了緊。

  “嗯。”未閉緊的窗戶漏進幾許寒風,頗有幾分涼意,但李兮媯的心是暖烘烘的。

  尉遲駿溫和道:“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回去。”

  “這麼快。”李兮媯微微皺了皺鼻子。

  尉遲駿失笑,“你不想盡快見到師父師母嗎?”

  “我當然想,只是……”她吞吞吐吐了半日,終於干澀道:“好吧,但憑師兄做主。”

  尉遲駿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少許,“去歇著吧,明早我會喚醒你。”

  李兮媯看他一眼,順從的點了點頭。

  老蔡在一旁輕咳了幾聲,尉遲駿眼光淡淡一掃,神色坦然道:“蔡伯還沒歇下呢。”

  李兮媯面上一紅,幸好她低著頭,旁人無法看到。

  老蔡面不改色,呵呵一笑,“客房已經安排好了,姑娘請。”

  “去吧。”

  李兮媯依依不舍的離開尉遲駿的懷抱,嗔笑道:“師兄記得明早喚我。”

  “一定。”尉遲駿拍拍她的手背。

  李兮媯隨老蔡而去,回頭一笑,明麗動人。

  尉遲駿唇角揚起的那一抹笑意幾不可見。

  然笑容依舊,往日繁華已不再。

  尉遲駿恭敬答話:“孫兒深知這場比武的重要性,絕對不會耽誤的。”

  尉遲炯頷首,銳利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李兮媯。

  李兮媯被他盯的極不舒服,下意識往尉遲炯身後縮了縮。

  尉遲炯話話鋒一轉,“府中的僕人丫鬟可有怠慢李姑娘?”

  李兮媯躲不過,只得上前回道,“不曾。”

  “我將軍府裡的僕佣對待姑娘尚且不失禮數,但昨日姑娘可是傲慢的緊啊。”尉遲炯輕描淡寫道。

  李兮媯身體一顫,面上難堪,座上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身板挺直,雙目湛然有神,言辭犀利,竟不給她留半分面子,她將求助的眼神投向尉遲駿。

  尉遲駿眸中盛了笑意,故作輕松道,“爺爺,師妹她年輕不懂事,孫兒替她給您賠不是了。”

  “我還沒有老糊塗,她只比你小一歲,你不必袒護她。”尉遲炯語氣極不客氣,他性子耿直,朝堂上亦是如此,如今對待一名他看不順眼的小女子何必留情面。

  尉遲駿被他堵的一時說不上話來。

  李兮媯羞愧的捂住臉,淚水漣漣。

  “爺爺。”尉遲駿於心不忍道。

  尉遲炯不以為然,“這孩子太沒規矩,是李笑教女無方,老夫替他管教下女兒又有何妨。”

  李兮媯眼中一酸,“哇”的掩面狂奔,尉遲駿一跺腳,扭頭追了出去。

  尉遲炯的目光追隨尉遲駿的背影,心情復雜難言。

  李兮媯本身輕功不弱加上卯足了勁,一口氣跑出了十幾裡路。尉遲駿在身後連聲喚她,她充耳不聞。尉遲駿別無他法,只能緊跟住她。

  到底男女體力有別,李兮媯這些年心思又不在武學上,很快尉遲駿便與她齊頭並進。李兮媯嬌喘吁吁,動作漸緩,相比之下,尉遲駿應付有余,瀟灑自如,他移形換位,攔阻住李兮媯,“師妹留步。”

  李兮媯收不住腳,直直跌入尉遲駿的懷抱。她雙目紅腫,臉上亦沾上些許灰塵,可笑至極,但尉遲駿卻笑不出來。

  “祖父大人說話一貫如此,你不要放在心上。”尉遲駿放柔了聲音道。

  “他是百萬兵馬的大元帥,又是你的祖父,我哪裡敢怪他。”說是不放在心上,李兮媯話音裡仍帶上了不滿和不甘心。

  尉遲駿笑容有些晦澀,“他也經常將我罵的狗血淋頭,愛之深責之切,他指責你,完全是當你自己人看待。”

  “他真當我是自己人?”李兮媯狐疑道。

  “旁人他才懶得理會呢。”尉遲炯和李笑乃忘年交,他若有意管教李笑的女兒,李笑求之不得,保管拍手贊成,但這點卻不便與李兮媯說明。

  李兮媯面上這才有了點喜色。

  尉遲駿無奈笑了笑,她在外漂泊多年,仍持有一份童真,對她而言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李兮媯扯扯他衣袖道,“師兄,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她方才羞憤難當,根本沒有看清方向,這條路與去往爹娘所在的落楓坡背道而馳,她適才跑的太急太快,後勁不足,要再往回趕幾十裡路,著實有點吃不消。

  尉遲駿從容一笑,打了個短促的呼哨,一匹沒有一絲雜色的純種白馬從遠處疾奔而來,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身前。

  “是追風?”李兮媯驚喜道。

  尉遲駿不覺微笑道:“是。”

  李兮媯歡快的高呼一聲,伸手就去摟抱追風,那白馬高傲的揚了揚脖子,扭動身軀,就是不讓她靠近。尉遲駿見狀,忙拽住韁繩,撫摸著追風不安分的身體,在它耳畔不知說了些什麼。

  李兮媯姣好的容顏黯然失色,“一別多年,連追風也不認得我了。”

  “它只是一時不習慣罷了,往後你多與它說說話,它自然會與你親近。”尉遲駿轉了話題道,“上馬吧。”

  追風仰首長嘶,好似極不情願,在尉遲駿的安撫下,它勉為其難的蹲下,李兮媯上了馬,婉聲道:“師兄,你也上來吧。”

  共乘一騎,歡言笑語,本是他們兒時常做的事,但此時,尉遲駿陡然生出一絲猶豫。他心中最彌足珍貴的位置已完完全全的留給了雲清霜,即便親如兄妹的李兮媯也無法代替。

  馬上的李兮媯興奮的揮舞雙手,尉遲駿只輕飄飄道:“你一個人坐舒坦些,我能跟得上。”

  李兮媯微微低頭沉思,她敏銳的覺察到了尉遲駿的異樣,他再不是從前那個對她言聽計從,眼中只容得下她一個人的師兄了。她欲言又止,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問出口。

  越是接近目的地,李兮媯心中忐忑,愈是不敢上前。

  “別擔心,有師兄在呢。”尉遲駿一眼瞧出她的遲疑,笑容溫和一如往常。

  李兮媯努力扯出一抹笑容,生性灑脫的女子突地扭捏起來。

  尉遲駿笑著道,“就在前面了,快走吧。”

  李兮媯斜睨了他一眼,他又如何能明白自己此時矛盾的心態。

  拖拖拉拉,猶疑不決,到底還是到了門前。

  尉遲駿不給李兮媯反悔的機會硬生生的拖她一同踏進門,清清朗朗的喚了句,“師父師母,你們看我把誰帶回來了。”

  師母劉盈迎了出來,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淚仿佛在一瞬間衝出眼眶。她哆嗦著嘴唇,幾不成句。

  李兮媯含淚凝望於她,卻傻傻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尉遲駿適時推了她一把,鼓勵她道:“還不上去,師母等著你呢。”

  劉盈早她一步上前,一聲“阿兮”哽咽在喉聽的含糊不清,卻是喚的情真意切。

  李兮媯再無猶豫的撲入她的懷抱,母女二人抱頭痛哭。

  尉遲駿沒有打擾她們,悄然走出門。

  對於母親關切的詢問,李兮媯一五一十的做了詳盡的回答,唯有問到她為何這些年來音訊全無時,她再度落淚。

  劉盈見狀,唯恐她受了委屈,自是一個勁的追問,但李兮媯咬緊牙關,怎麼都不肯說。

  她有苦難言,心情是極度復雜的,她自幼嬌生慣養,當初她吃了秤砣鐵了心,不顧父母的反對,執意追隨自己的幸福,哪怕李笑以斷絕父女關系來要挾都沒能使她回心轉意,如今弄的狼狽歸來,即便心已是百孔千瘡,骨子裡的驕傲和倔強也容不得她示弱。

  劉盈是過來人,李兮媯的心思逃不過她的眼睛,她恨她當初不聽勸,可她畢竟是自己十月懷胎含辛茹苦養育成人的女兒,她撫著李兮媯尖尖的下巴,長嘆道:“阿兮,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李兮媯躺在母親的腿上,任由她替她整理那一頭烏黑的秀發,直到此刻她方真正領悟到親情才是最可貴的。

  “你倒是還有臉回來。”門後傳來一道足以使人血液凝固的冰冷聲音。

  李兮媯驚的一下子坐起,她一直遲疑著不敢回家,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顧忌父親李笑的態度。

  李笑盯著李兮媯的目光冷冽而犀利,後者則打了個冷戰。

  “你回來做什麼?你不記得當日我和你所說,出了這道門就別再回來。”李笑冷冷的道。

  劉盈扯住李笑的衣袖,低聲道:“阿兮好不容易願意回來,你還提過去的事做什麼?”

  李笑冷哼,“她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她說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

  “她是我們的女兒啊。”做母親的總是硬不起心腸,哪怕兒女犯下多大的錯誤,還是以一顆包容的心來接納他們。

  “我沒有她那樣的女兒。”李笑恨恨道,從小他將李兮媯當掌中明珠般對待,可當年她毫無留戀的離去,深深傷了他的心,妻子劉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郁郁寡歡,以淚洗面,如今好不容易放下心結過上了平靜的生活,她卻又回來了。

  李兮媯性子多半傳承於父親李笑,她死死咬著嘴唇,回頭就走,不發一言。劉盈追在後面,大聲叫她的名字,她頭也不回。

  李笑怒道:“我不過是教訓她兩句,她做出這副樣子給誰看。”

  劉盈眼尖的瞅見屋外的尉遲駿,“駿兒你快攔住她。”

  尉遲駿已經聽見屋內的爭執聲,一回頭,正巧瞧見李兮媯淚流滿面的跑出來,他急忙阻在她身前,李兮媯根本不理會,拼命掙扎,尉遲駿只得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師兄,我們來錯了。”李兮媯紅著眼圈道。

  尉遲駿聲音沉沉,“師妹,你別衝動。”

  “我不該回來的,我簡直是自取其辱。”李兮媯胸口一窒,扁起了嘴道。

  這時,劉盈已然追上了他們,“阿兮,你一走就是七年,這次你又要離開多久?”她的聲音明顯帶上了哭腔,肩膀輕顫,竭力壓抑著情緒。

  尉遲駿附和道:“這些年師母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你,你真忍心讓她又一次傷心嗎?”

  李兮媯嘴上沒說什麼,但身體不再僵直。

  尉遲駿附在她耳畔道:“給師父道個歉就這麼難嗎?”

  李兮媯猛地挺直了背脊,“我沒錯,為什麼要道歉。”

  “你這孩子。”劉盈嘆息道,父女倆是一個脾氣,都強的很。

  尉遲駿搖了搖頭,這師妹是打小被寵壞了,這回連他也無法站在她這一邊。“阿兮,你若要走,師兄不攔你。但你好好想想,師父師母還有多少個七年能等你,在這世上最疼你的人又是誰。”

  李兮媯一愣,尉遲駿從沒有用這般嚴厲的語氣對她說過話,她有些難以接受,重重的推開了他。

  尉遲駿也沒再理他,扶住劉盈,溫和道:“師母,我們回屋去。”

  劉盈猶豫著,“那阿兮怎麼辦?”

  尉遲駿淡瞥了李兮媯一眼,“由她去,我相信她會想明白的。”

  劉盈神色間露出疲態,低低的嘆了聲,隨尉遲駿回了屋。

  李兮媯幾次抬頭希望母親和師兄能夠轉身,哪怕是看上她一眼,她大概就會立刻抱住母親痛哭一場,但始終沒有等到,她幾乎是絕望了。

  隔著窗戶,李兮媯的身影單薄而孤寂,劉盈心疼的道:“我去瞧瞧她。”

  “不准去。”李笑還在氣頭上,一口回絕。

  尉遲駿平靜的開口,“讓她靜一靜也好。”

  劉盈暗暗垂淚,李笑只顧嘆氣,自言自語道:“若是當年阿兮嫁給了駿兒,那該多好。”

  尉遲駿黯然一笑,如果當年他娶了李兮媯,大概就不會認識雲清霜,也就沒有機會知道什麼叫做情到深處,生死相依了。

  李笑表面上一說到李兮媯便咬牙切齒的,其實對她的關心絲毫不亞於劉盈,口中說著些不相干的話,眼角一直盯著外頭的李兮媯,生怕她一時想不通,扭頭就走了。

  尉遲駿這大半年都有沒有回過師門,劉盈自小當他親生兒子看待,拉著他的手噓寒問暖,尉遲駿說了些在西茗國遭遇的奇聞異事,但刻意隱去了同雲清霜的邂逅。他突然憶起了什麼,也沒有細想,脫口道:“對了,師父師母,徒兒見到了師伯。”

  劉盈淺笑以對,“這孩子糊塗了,你不是去找你司徒師叔的嗎?”

  “是丁師伯。”尉遲駿朗聲道。

  劉盈手中的茶盅應聲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李笑怔了怔,已搶在劉盈前問出口,“你是在哪裡見到你丁師伯的?”

  尉遲駿頗有些為難,倘若說出丁逸的下落,他同雲清霜間的糾葛勢必難以隱瞞,他尋思片刻,避重就輕,揀一些同丁逸有關的事來說,幸好劉盈、李笑的注意力全放在丁逸身上,也就沒有覺察到他話中的破綻。

  “駿兒你還記得你丁師伯的住處嗎?”李笑沉默了半晌道。

  尉遲駿閉目回憶,“徒兒應該可以找到那個地方。”

  李笑擰了擰眉頭,“二十多年了……”他頓了頓,側過頭不經意的掃了劉盈一眼,“駿兒,明日一早,你便帶我們去找他。”

  尉遲駿斂衽一禮,“師父,徒兒明日就要趕回去。”

  “這麼匆忙?”李笑詫異道。

  尉遲駿微微一笑,“師父您忘了,兩日後的比武,徒兒勢在必得。”

  李笑捋了捋長須,若有所思。

  劉盈驀地開口道:“二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再多等幾天。”

  “也好,駿兒你專心比武,找尋你師伯的事,就過些時日再說吧。”李笑眯眼挑起一抹笑道。

  劉盈沒有接話,目光瞟向了李兮媯站立之處。

  李笑低頭不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尉遲駿順著劉盈的視線望過去,晚霞映照下,李兮媯形單影只,尉遲駿心頭酸澀,忍不住就想開門,到底還是忍下了。

  李兮媯愣是在門前直挺挺的站了一個時辰,忽而面朝房門,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劉盈嚇了一跳,驚道:“她這是做什麼?”

  李笑笑容裡摻雜著苦澀,看來她是執迷不悟,執意不肯回頭了。

  只有尉遲駿欣然一笑,師妹是真正想清楚了。

  “爹,娘,是女兒錯了。”李兮媯低著頭悶聲道。

  李笑渾身一震,老淚縱橫。劉盈歡喜的搓著手,不知該說什麼好。

  “女兒不敢乞求爹娘的原諒,只想……”李兮媯的話還未說完,劉盈早已打開門,飛奔而去。她一把拉起尚跪在地上的李兮媯,拖進了懷裡,“阿兮,我的好女兒,你受苦了。”

  李笑雖保持嚴父作態,也是悄悄的抹了抹眼睛。

  劉盈拉著李兮媯進門,尉遲駿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團聚在一起,有說有笑,既是欣慰又有些心酸。欣慰的是,師妹能同師父前嫌盡釋,和好如初,心酸的是,他父母過世的早,他永遠無法再體會他們所給予的溫情。

  劉盈一高興,就主動要求下廚親自做幾個小菜,李笑自是滿心歡喜,自打李兮媯離家出走後,這還是她頭一次笑的如此歡暢。

  劉盈的手藝本是一絕,但出嫁以後,李笑舍不得她勞累,再加上李兮媯的事攪的她心煩意亂,她很久沒有花心思在吃喝上了,這一次,女兒和愛徒同時歸來,她要拿出看家本領,大顯身手。

  “娘親,我幫你。”李兮媯緩緩站起,得體的一笑。

  劉盈投以探究的眼神,李兮媯笑意愈深,“娘親不信嗎?”

  當年在娘親羽翼庇護下的雛鳥已經振翅飛翔,也早就領略過那片廣闊的天空,劉盈捏了捏李兮媯的下巴,頷首笑道:“我的阿兮長大了。”

  李兮媯回以嫵媚一笑,舉手投足間盡顯劉盈年輕時的風采。

  “你們爺兒倆聊著,我們娘兒倆也去說說體己話。”

  李笑拈了顆花生放進嘴裡,舉箸而笑。

  尉遲駿也是許久未見到師父如此開懷,李兮媯的出現將流失的歡聲笑語重新帶了回來。

  “你師伯他過的好嗎?”李笑忽而鄭重問道。

  尉遲駿迅疾回道:“師伯身體安康,無半分不妥。”

  李笑點點頭,取過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尉遲駿琢磨著他還會問些什麼話,誰料李笑話題一轉,皺起眉頭問道:“你要狼牙草做什麼?”

  尉遲駿驚訝的仰起頭,之前一直沒有收到師父的回應,他以為飛鴿傳書將信件弄丟,原來師父卻是收到了。尉遲駿含笑道:“是給一位友人解毒之用。”

  “為何還同那邀月山莊扯上了關系?”李笑說話的口吻是不緊不慢的,聽不出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尉遲駿挑一挑眉,小心斟酌著用詞,“那位友人便是邀月山莊柳慕楓的高徒。”提到雲清霜,他眉梢眼角俱盛開滿滿的笑意。

  李笑漫不經心的道:“以後少和邀月山莊的人往來。”

  “師父,這是為何?”尉遲駿一愣,他在北辰國生活的那些年,為了替嘉禾帝籠絡人心,三教九流皆有他的朋友,李笑從不干涉,這回是為哪般。

  “這你就別問了,為師自有道理。”李笑面無表情道。

  尉遲駿不死心,又道:“邀月山莊是名門正派,柳莊主又是備受尊敬的武林前輩……”

  李笑冷笑一聲,打斷了尉遲駿的話。“衣冠禽獸,世人被他蒙蔽了。”

  邀月山莊同北辰國皇族的關系極為親近,這點尉遲駿早就知曉,也注定了他和雲清霜處於敵對的局面,但尉遲駿為人公正無私,他不會因為立場不同,而肆意詆毀他人,師父李笑也不是這樣的人,他這樣說一定有他的理由。李笑吞吞吐吐,欲語還休,反倒是勾起了尉遲駿的好奇心。

  此時劉盈恰好端著兩盤菜出來,笑容可掬道,“爺兒倆在聊什麼呢?”

  李笑乘機推托,“這事兒你問你師母吧,她比為師更清楚。”

  “什麼事?”劉盈解下圍裙坐到李笑身旁。

  李笑簡短道:“邀月山莊柳慕楓。”

  劉盈會意的點點頭,神色間染上一絲沉重。

  李兮媯不知何時也從廚房走了回來,緊緊挨著尉遲駿坐下。

  劉盈略一沉吟,娓娓道,“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如今想來還是有些駭人。”說完這一句,她又陷入沉思。

  尉遲駿不敢催促,只得耐心等待。

  劉盈清了清嗓子,再度開了口。“十多年前,我同你師父游歷到北辰國。夜晚突降滂沱大雨,幸而尋得一間破敗的寺廟暫且避一避雨。我和你師父那時尚未成親……”說罷,她抬首看了眼李笑。當年丁逸退出,一方面是因為容貌被毀,覺得再也配不上劉盈,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師兄弟反目成仇。李笑深知劉盈同大師兄更為投緣,在劉盈心中其實是屬意丁逸的,只不過不願傷害到他,才一直沒有做出選擇。李笑重情重義,為人光明磊落,自然不願落井下石,於是帶著劉盈四處尋訪丁逸的下落。

  兩人對望一眼,都過去了這麼多年,如今女兒也這般大了,這些年來他們互相扶持,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轉為不可磨滅的親情,無可替代。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我宿在後殿,他在前殿歇下。寺廟年久失修,經不住一夜大雨,三更時屋頂竟開始漏水,前殿再住不得人,我喚你師父進後殿,他腦筋迂腐,執意不肯,冒著大雨跑去找什麼油氈布。”說到這裡,仿佛回憶起當日的情景,劉盈低低笑出了聲。

  相似的場景在腦中彌散開,尉遲駿不由彎起了唇。同雲清霜的初次相遇,也是在一個暴雨夜,那時的他了無牽掛,怎麼都不會想到會和她有這一生的羈絆,乃至如今仍是對她念念不忘。

  “師兄你在想什麼?”聰明如李兮媯,敏銳的覺察到尉遲駿的不同尋常。

  “沒什麼。”尉遲駿淡淡回應。“聽師母往下說。”

  “我等了很久你師父還是沒有回來,不免有些焦躁,就在這時,我聽到有腳步聲自遠而近響起,我不願多惹是非,就躲到了佛像背後。”劉盈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接著說道:“進來的是一男一女,我躲藏的位置視線極佳,可以透過殘存的月光清晰的看清楚他們的舉動,但他們卻沒有辦法瞧見我。”

  “那個男的定是柳慕楓。”李兮媯自信的插嘴道。

  “沒錯,就是他。我事前並不認得他,多年後再次碰上時才得知他的身份。”劉盈聲音不高,嗓子哽了哽又道:“他二人爭執了幾句,因外頭雷電交加,我沒有聽清,但可以肯定的是,雙方情緒都很激動。”

  尉遲駿問道:“那名女子是誰?”

  劉盈搖了搖頭,“她十分的美貌,我對自己的容貌向來自負,但與她相比,也只能自嘆弗如。”

  有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可惜沒能抓住。尉遲駿神情沉郁,似有所思。

  “接著呢?”李兮媯迫不及待的追問。

  劉盈長吁一口氣,“我親眼看到柳慕楓殺了那女子。”

  “啊,”李兮媯驚懼的從座椅上跳了起來。

  尉遲駿不能相信自個的耳朵,江湖傳聞柳慕楓英雄蓋世,義薄雲天,難道這全是假像嗎。

  “那女子苦苦哀求,柳慕楓不為所動,非說她妖媚惑眾,不能留在這世上,一劍穿心,端的是心狠手辣。”劉盈說到激動處,攥緊了拳頭。“當時師兄不在,我怕一個人不是他的對手,不敢輕舉妄動,稍微猶豫了下,他已經抱起女子的屍首離開了寺廟。”

  尉遲駿自語道:“竟有這等事。”

  “柳慕楓口口聲聲說那女子以狐媚術誘惑他的主上,但在我看來她眉目清秀,目光純澈,絕對不是他所說的那種人。”劉盈義憤填膺道。

  李笑嘆道,“真是紅顏薄命啊。”

  “師兄回來後,我告知詳情,他聽後大怒,我們追出去幾十裡路都沒有追上柳慕楓,興許是走了岔道,於是作罷。”劉盈接著說道。

  尉遲駿穩定了一下情緒,“師母您後來遇上柳慕楓又是怎麼回事?”

  李笑臉色不太好看,“他在雪山之巔同我搶奪錦繡草,大約是要我知難而退,報出了名號。”

  “爹你和他交過手了?勝負如何?”李兮媯興致勃勃道。

  “打了個平手。只可惜須十多年光陰才能長成的錦繡草在爭搶的過程中不慎掉下了懸崖。”說起這樁陳年舊事,李笑臉上仍舊懊喪不已。

  劉盈伸出手蓋在他的手背上,給予他安慰。

  尉遲駿心思不若李兮媯這樣簡單,他不依不饒的追問道:“錦繡草是作何而用?”

  “藥用。”李笑瞥他一眼,輕描淡寫道。

  尉遲駿思緒逐漸清晰,錦繡草可能便是配置早衰之毒的解藥中不可缺少的一味草藥。他能夠理解這藥草對柳慕楓的重要性,可為何師父也是勢在必得。他疑惑的目光從李笑身上掠過,原本唇畔的一抹笑意隱去。

  “別人家的事兒管這許多做什麼,就到此為止吧,再說下去,菜都快涼了。”劉盈適時岔開話題,夾了一筷魚肉送到尉遲駿面前的碟子中。

  尉遲駿謝過劉盈,將心頭種種疑問生生的壓下。

  翌日尉遲駿離開落楓坡時,星光還未完全隕落,他悄然無聲的牽了追風,走出十余裡地後,遠遠的朝著師父師母居住的方向拜了三拜。

  跨上馬背,一路西行,眼前流淌過的小橋流水迷人景色他無暇顧及,明日的比武事關尉遲家族的名譽聲望還有他自己從小立志要完成的心願,他需盡快趕回。

  翻過兩座山頭,前方是一片密林。那是盜賊出沒,最容易設下陷阱的地方。尉遲駿藝高人膽大,自是毫無顧慮的快馬加鞭。

  密林深處隱約傳來打鬥聲,尉遲駿攏起長眉,遠山霧氣彌漫,只隱隱綽綽瞧見幾道人影。他神色一凝,繼續驅馬前行。

  走近後才看清,被幾名長相粗鄙言語猥瑣的壯漢包圍在中間的女子,是雲清霜的師妹,曾在西茗國偶遇的綠衣麗人。

  “你不要多管閑事。”其中一人衝著尉遲駿粗聲粗氣的道。

  尉遲駿不及多想,躍下馬冷冷道:“這樁閑事我還真管定了。”

  綠衣女子鬢發散亂,氣息不穩,嬌弱無力,形容狼狽。她以一擋十,看情形體力耗盡,再難支撐。

  尉遲駿救她一則是因為嫉惡如仇,二則是為了雲清霜。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進來,小子,你就受死吧。”大刀一揮,夾帶著風聲,掃腰擊腿,惡狠狠的砍過來。

  尉遲駿瞧都不瞧他一眼,橫劍一擋,輕易化解了攻勢,輕蔑道:“你們幾個一起上吧。”

  歹徒一掌擊空,抹不開面子,振臂一揮,“並肩子上。”

  尉遲駿身似游龍,劍光飛舞,疾如電掣,身法極快,一劍揮出必有一人倒下,盜匪心怯,四下散開。

  那為首的眼見情勢不妙,道一聲,“風緊扯呼。”先自遁走。

  尉遲駿也不追趕,將綠衣少女扶起,問道:“姑娘,你沒事吧。”

  女子眼簾低垂,“多謝公子。”

  “荒郊野外,天還未大亮,姑娘怎會孤身一人在此?”尉遲駿心下狐疑,有心試探。

  女子眼中波光粼粼,慢慢道:“我出門采藥,沒想到會遇上歹人,幸得公子相救。”她身上背著一個小巧的籮筐,地上灑了一地的草藥,倒是沒有說謊。

  尉遲駿幫她撿起草藥放進籮筐,女子一個勁的道謝,蔚然哂笑,絢麗動人若天邊升起的朝霞。

  “公子,我們從前是否在哪裡見過?”女子驟然開口問道。

  尉遲駿避開她循循目光,淡漠道:“沒有。”

  女子觸了個釘子,眉目閃過一瞬間的尷尬,旋即又道:“小女子名叫柳絮,在乾定城開有一家醫館,公子若也是往乾定城去,我們正好同路。”

  尉遲駿神色如常,拾起一柄長劍遞給柳絮,不答反問道:“姑娘懂得武功?”

  “會一些粗淺的招式,不值一提。”柳絮理了理鬢發,鎮定自若道。

  雲清霜的師妹,柳慕楓的愛女,所學又怎會是粗淺的武藝,尉遲駿心下透亮,卻也不點破。

  柳絮低頭看著鞋尖,良久無話。

  尉遲駿神情淡淡,“走吧,我送你回乾定城。”他存有私心,希望可以從她那裡了解到雲清霜的近況。

  柳絮聞言臉上掠過一絲奇異的神采,忙點頭應允。

  醫館設在城南,鬧中取靜。

  柳絮放下籮筐,把尉遲駿讓進屋裡。

  尉遲駿四下打量一番,不經意道:“就你一人打理醫館,很辛苦吧?”

  “我一個人哪裡打理的了,父親大人和兄長這個時辰應該出診去了。”柳絮笑語彥彥,面帶春風。

  尉遲駿略揚了揚唇角,開口告辭。

  柳絮急忙道:“喝杯茶再走也不遲啊。”

  “不必了,”尉遲駿一口回絕。

  柳絮鼓足了勇氣道:“公子,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尉遲駿帶著疏離的微笑走出門,直到他策馬離開都沒有回答。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輕霧中,柳絮眼中的光澤忽然黯淡了下去。

  是夜,尉遲駿又一次來到聽雨軒。

  他和柳絮分手後沒有回將軍府,而是直接去了林恆安的家中與他有事相商。林夫人熱情好客,硬是留下他用過晚飯。告辭後,他鬼使神差般的就到了這裡。

  老鴇給他的仍是那句話:顏菁姑娘患病,不方便見客。

  尉遲駿再一次失望而歸。

  顏菁與嫻琳公主在進宮後的第二日就開始實施先前定下的計劃。嫻琳求見太後,以婢女家人病重為由,懇請太後准其出宮。

  太後本著仁義治天下,欣然應允。

  互換身份後,顏菁將嫻琳公主易容成婢女的模樣,並親自送到宮門口。

  嫻琳對著顏菁拜了一拜,顏菁忙要避讓,嫻琳壓低了聲音道:“你比我更清楚這裡少不了蕭予墨的耳目,我們得把戲做足了。”

  顏菁只得生生受了她一拜。

  嫻琳格外的沉著冷靜,“往後的事我幫不了你,一切全要靠你自己,我在這裡先祝你馬到功成。”

  顏菁不落痕跡的點了點頭。

  嫻琳又道:“蕭予墨本身就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我聽聞他身邊的人也很有些本事,特別是一個叫做尉遲駿的,你需加倍留意。”

  顏菁止不住的心跳,抿了抿唇道:“我會小心的。”

  “我走了。”嫻琳握了握她的手,雙眸蒙上一層霧氣。

  “保重。”顏菁斂眉,但願後會有期。

  嫻琳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顏菁揮了揮手,難掩惆悵之色。

  孰料一人一馬將其迅速攔下,抱一抱拳,“小人林恆安,公主見諒,聖上有命,任何人不得離宮。”

  無論顏菁怎麼據理力爭,並且搬出太後懿旨,林恆安毫不動搖。無奈,顏菁只得和嫻琳公主返回錦華宮。

  計劃失敗,需重新部署再做其他打算。商量下來的結果,顏菁仍然扮作婢女留在嫻琳公主身邊,待時機成熟,可隨時交換身份。

  顏菁生怕露出破綻,總是窩在自己房裡,很少同旁人接觸。幸好嫻琳的貼身婢女經常陪她說說話,小懷口齒伶俐,也樂於解惑,使得顏菁對於宮廷禮節或是東裕國的民俗風情有了大致的了解。

  顏菁本以為混進皇宮就有機會接近嘉禾帝,但事實卻並非如此。蕭予墨根本沒將四國公主放在心上,他從不出現在錦華宮,而四國公主等於是被禁足在皇宮的一角,難有作為。

  如此一來,打亂了顏菁原本的計劃,她勢必要尋找其他的突破口,達到伺機刺殺的目的。

  這一晚,顏菁等到夜深人靜,換上黑衣黑褲,蒙好面巾,從後窗悄悄的溜了出去。

  嘉禾帝雖未大婚,但身邊少不了人伺候,他又正值盛年,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顏菁要找到他的行蹤著實有些困難。

  宮內高手眾多,守衛森嚴,即便輕功蓋世,顏菁亦不敢托大,每走一步都格外謹慎。

  星鬥沒入天幕,黑漆漆的一片,對顏菁大為有利,她仗著卓絕的輕功,躍過御花園內的太液池,沒有沾上一丁點的水漬,只余衣袂飄忽。

  她對宮中地形不熟悉,完全憑借一己之力瞎撞瞎摸。碰見禁衛軍經過,就在假山後躲上須臾,遇上宮女內侍,便跟在身後,力圖打探到一些有用的訊息。就這樣,竟被她誤打誤撞的尋到慈寧宮。

  慈寧宮是太後的住處,於顏菁用處不大,她只暗中記下方位,准備離開。但就在此時,她看到嘉禾帝的隨身內侍從偏殿走出,心中驀地一動。

  那內侍站在宮門口,不時的打著哈欠,卻又不離去,像是在等什麼人。

  顏菁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中指一彈,那內侍身軀晃了晃,顏菁搶在他倒下前接住,順手點了他的昏睡穴推進草垛裡。

  顏菁一個珍珠倒卷簾的姿態翻上房檐,吊下半截身軀,伸頭窺視,可惜目力所及範圍有限,什麼都沒有瞧見。她稍一琢磨,上了屋頂。她金剛指的功夫練的並不到家,但扒開幾塊磚瓦還是綽綽有余。她在心裡默默數數,每隔幾塊便輕手輕腳的搬開一塊,若無動靜再原樣放回。功夫不負有心人,很快,在她視線可及的範圍內出現了身著明黃色龍袍的背影。

  蕭予墨果然在此,且沒有護從相隨,倒是個下手的良機。顏菁摸出一把短刃,倒提手中,待他一出慈寧宮,立即動手。

  “皇兒。”有人突然出聲,驚了顏菁一跳。她目光一直凝聚在蕭予墨身上,加上角度關系,她無法看到坐在角落裡的太後。

  蕭予墨恭順道,“孩兒在。”

  “剛才哀家同你說的事兒你考慮的怎麼樣了?”太後起身,走了幾步,蕭予墨忙上前攙扶住她,低眉道:“茲事體大,容孩兒再考慮幾天。”

  太後嘆道:“哀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也該找個人來替哀家分擔後宮之事了。”

  蕭予墨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件事就由哀家替你做主了。”太後一錘定音,沒有回旋的余地。

  蕭予墨苦笑道:“孩兒還有其他選擇嗎?”

  “有。”

  蕭予墨面上一喜。“什麼?”

  太後目光自他面上迅速劃過,“四位公主,你可任意立其中一人為後。”

  “母後你索性替孩兒選了不是更好。”蕭予墨眸中盡是笑色,看不出一絲不悅。

  “哼,你是哀家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你腦子裡想什麼,哀家豈會不知。”太後撇嘴道。

  蕭予墨神色如常的陪笑著,克制住心底的黯然,縱然他身為一國之君,婚姻大事,他依舊不能肆意妄為。“孩兒明日就下詔書。”

  太後滿意的笑了。

  他二人的聲音並不大,顏菁將耳朵緊貼住房梁才勉強聽清,她暗中琢磨誰會是蕭予墨心中認定的人選。

  為了成就統一大業,也為了安撫人心,同時又要確保自身的安全,該如何抉擇,其實蕭予墨早就拿定了主意。

  顏菁守候在屋頂良久,蕭予墨雙手背在身後,步伐穩健的邁出慈寧宮。顏菁右手握一把鋒利的匕首,左手暗扣幾枚袖箭,只等他一靠近,雙管齊下,就算他練過幾年功夫,應變能力再強,如此近的距離,也難逃此劫。

  成敗在此一舉,顏菁緊張的手心起了一層薄汗。

  蕭予墨忽而抬頭往這個方向看過來,顏菁嚇的趕緊將頭埋下,身體縮成一團,緊緊趴在屋頂上,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等到她再度抬首,發現蕭予墨身後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一個又高又瘦活像根竹竿,另一人又矮又胖和水缸差不離,對這兩個人,顏菁有所耳聞,他們本是魔教左右護法,魔教被滅後,此二人曾一度銷聲匿跡,不知蕭予墨許以何等承諾,竟使之甘願為他所用。

  他二人中任何一人都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論名聲不在邀月山莊柳慕楓之下,顏菁毫無取勝的把握,若不是方才為躲避蕭予墨的視線緩了一緩,她的行藏已然敗露。非但刺殺不成,反而要搭上她的小命。她屏息凝神,將自己藏的更為隱秘。

  好不容易等到他們離去,顏菁吁了口氣,背脊上潮濕一片,風一吹涼颼颼的竟全是冷汗。危險雖已過去,她仍是感到後怕。

  “有刺客,”突然,靜謐的黑夜被一個凄厲的女聲打破,顏菁第一反應是自己還是被發現了,她下意識的拔腿就跑,跑出一段距離後不見有人追來,剛想停下歇息片刻,與迎面而來的一個黑影撞了個滿懷。

  兩個人均是黑巾蒙面,全身上下僅露出兩只眼睛,在暗夜裡黑的透亮。

  顏菁不願惹事,扭過頭就走,黑衣蒙面人也不阻攔,往相反方向而去。沒走上幾步,顏菁回過神,遠處的火把點亮了半個夜空,若是她沒有猜錯,方才那個黑衣人才是被通緝的刺客,他身份不明,也許和自己抱有同一目的,若順著他走來的路線走下去,不正是自投羅網。這黑衣人是要她背黑鍋,險些就上了他的當,她暗暗咒罵一句,匆忙掉頭。

  身後追趕的腳步聲逐漸逼近,顏菁急於趕回錦華宮,可越急越是容易出差錯,夜黑風高本就方向難辨,加之心慌意亂,慌不擇路,她踏上的根本不是回錦華宮的小徑。

  千辛萬苦甩掉了追兵,顏菁心神俱疲。身旁的宮殿年久失修,破敗不堪,想來無人居住,她一閃身鑽了進去,先避一避再說。

  殿宇廊廡,雕欄畫棟,前殿有四根一人無法抱住的朱漆柱子,可以想像曾經的富麗輝煌。而如今的主殿破舊空曠,連張像樣的椅子也沒有。

  顏菁繼續往裡走,雙目已經適應了黑暗,她小心避過橫七豎八的雜物,走入後殿。

  眼前的景像叫她大吃一驚,退出已然不及。

  微弱的燭光下,一對男女糾纏在一起,兩人均未著寸縷,那女子檀口微張斷斷續續吐著破碎的呻吟。

  顏菁懵了一下,面紅耳赤,忙別轉開頭,她雖未經人事,但在聽雨軒這麼些時日,對於這種事不再陌生。

  床上顛鸞倒鳳的二人驟然仰起頭,女的鬢雲亂灑,酥胸半掩,男的長眉入鬢,風流蘊藉,年紀都在二十上下。女子如一條泥鰍似的滑入被中,眯眼道:“涵,殺了她。”

  那被稱作涵的男子一揚手,一件華麗的錦袍從頭兜下,勾起邪氣的笑容,“你是哪個宮裡的,膽敢壞我的好事。”大概是突然發覺顏菁一身夜行衣,又以黑巾蒙面,臉色一沉,“原來還是見不得人的貨色。”

  顏菁閉口不語,握緊了手中的短刃。前有豺狼,後有追兵,兩面夾擊她難以逃脫,唯有速戰速決解決掉此二人,她才有一線生機。

  女子抓過長劍奮力扔過去,男子躍起在半空中捉劍在手,用衣袖拂過劍身,傲然道:“你是自行了斷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顏菁在心底冷笑出聲,好大的口氣。她不言不語,柳眉倒豎,一口氣攻出了數十招。

  “來的好。”男子不避不讓,一劍當胸穿去,厲害之極,顏菁恨他招式輕佻,施展生平絕學,與之對攻。

  男子低喝一聲,攻勢愈發緊迫,顏菁被罩在其中如一葉扁舟,上下翻騰,男子乘機揮出一掌,顏菁回護不及,但聽得“嗤”的一聲,肩頭的衣衫被他撕裂,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膚。

  男子大笑,顏菁又急又怒,挺劍疾刺,她放棄防守一味進攻,用的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打法,男子退出幾步,驚道:“你莫不是瘋了。”

  顏菁攏緊了肩頭撕碎的衣帛,怒目相向。忽聽得耳邊有人輕聲道:“下盤是他的致命弱點,一會兒你全力攻他下盤。”

  顏菁四處張望,這裡除了他們三人再無其他人,顯然幫她的絕不會是床上那女子。

  “你不必找了,勝了他我自會現身。”那聲音又道。

  顏菁見識頗豐,知道他是用深厚的內力將聲音凝成一道線送入了她的耳中,也就是傳音入密的手法。她忽而凌空飛起,用力踢向男子的雙足,男子忙用盡全力閃避,豈料顏菁卻是虛晃一腳,她在空中轉身“謔謔”刺出兩劍,腳下動作分毫不停頓,上刺下踢一氣呵成,一個旋身,短刃深深扎入男子的左臂。隨著她將短刃拔出,男子的一條臂膀被鮮血浸濕。

  女子失聲尖叫,“涵。”

  男子不以為意的伸出舌頭,舔了舔手臂,唇畔沾染上鮮血,和他白淨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反差,在慘淡的燭光映照下倍加陰森可怖。

  不知怎的,顏菁想起了青面獠牙的鬼魅,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倒是有兩下子。”男子陰惻惻道。

  顏菁依舊不出聲。

  “喂,你不會是個啞巴吧?”男子又問道。

  顏菁懶得和他廢話,比了比手中的匕首。意思是還需比劃的話,她自當奉陪。

  那男子真當她是啞巴,回頭和那女子道:“有點意思。”

  女子不耐煩的道:“啞巴也有可能認字,你不殺了她滅口,遲早會捅出婁子。”

  男子點點頭,將一柄劍舞的猶如疾風驟雨,利刃鋒利,直指顏菁的心窩,他身法不俗,劍術高明,顏菁在絕險的情況下,避過了幾招,反手一擋,衣袖被削去了一截。男子一拽,顏菁用於遮面的面巾也被他扯了下來。

  “這是為了報你方才傷我手臂之仇。”男子微露一絲笑意,淡淡道。

  顏菁該慶幸她出門時帶了張人皮面具,當真是有先見之明。

  “姿色馬馬虎虎,”男子的目光上下掃視,鄙夷道。

  顏菁慣於用劍,只可惜現在沒有稱手的兵刃,她的優勢發揮不出,掌法本就不是她的強項,難免受制於人。她一咬牙,解下腰帶,一卷一撥一拉,越展越快,如玉龍騰飛,男子劍法神出鬼沒,身形一側,手腕一沉,寶劍直刺咽喉,這一招式急如閃電,顏菁避無可避,男子以為得手喜形於色,不料手上像是被什麼東西叮咬了一口,劍刺出的位置低了寸許,顏菁何等精明,覺出異樣,立刻出手點他的穴道。男子胸口的“璇璣穴”被點了個正著,高大的身軀“咚”一聲倒在地上。他情知有人暗算,但已無法開口。

  “別去管他,趕緊離開這裡。”那個聲音又出現了,旁人看來顏菁勝的莫名其妙,她可是心知肚明。

  顏菁顧不得床上那之前氣焰囂張如今嚇的簌簌發抖的女子,迅捷走出宮殿。她不知救她的男子身在何處,朝空中抱了抱拳,低聲道:“多謝。”

  如她意料的無人回應。

  顏菁仔細辨認回錦華宮的路,這皇宮裡的宮殿樣子都建造的差不多,如不熟悉地形,大白天的也會走錯,何況是月淡星疏的深夜。

  拐過幾個岔道,耳中又稀稀拉拉的傳來追兵沉重的腳步聲,幸好錦華宮已在眼前,只要立即回宮換下這身衣衫,就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蒙混過關。

  她在宮門口撕下人皮面具,匆匆塞入懷中。踏進宮殿,不敢稍作停留,直接往屋裡趕。經過西茗國夕華公主的臥房門前,門悄無生息的拉開一條縫隙,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了進去。

  這一晚上所受驚嚇太多,縱然有再古怪的事發生也不足為奇。顏菁定睛一看,拽住她胳膊的那人和她一樣身著黑衣,一雙晶亮的眸子熠熠發光。

  “是你。”顏菁微微一怔。

  “嫻琳公主的侍女,三更半夜,你這一身打扮是從何處而來啊?”夕華公主整個人靠在門背上,閑閑道。

  顏菁毫不示弱爭鋒以對道:“公主在寢宮內窩藏了一名男子,還是今夜禁衛軍通緝的刺客,你又意欲何為?”雙方各自握有對方的把柄,大不了相互抵消,顏菁沒什麼好擔心的。

  夕華公主不以為忤的燦然一笑,“果真伶牙俐齒的。”

  黑衣男子平平道:“沒想到東裕國公主身邊還有你這樣一位身手了得的侍女。”

  顏菁猛一抬頭,“你……”顏菁聽出了他的聲音,正是方才助他得勝的人。

  “姑娘夜探皇宮,所為何事?”黑衣男子單刀直入的問道。

  顏菁稍一沉吟,輕笑,“我們將各自的目的寫在手上,然後一同亮出如何?”

  男子和夕華公主同時笑了,不約而同道,“好。”

  一位是長居深宮的公主,一個身份暫時不明,這兩人真是一個奇怪的組合。顏菁暗自思忖。

  夕華公主取來筆墨,將其中一支筆遞給顏菁。顏菁大筆一揮,刷刷的在左手掌心寫下一個字,仰首,黑衣人也剛好丟下筆。

  兩人齊齊伸出手,顏菁手上寫的是個“蕭”字,而黑衣人所書寫的則是“嘉”字。

  黑衣人低笑著摘下了蒙面的黑巾,他的面部輪廓如刀削般分明,濃密的劍眉稍稍上挑,英俊挺拔,氣宇不凡。

  顏菁又是一驚。對他顏菁自然不陌生,一個月前他曾去過聽雨軒,也曾試探過她的武功。他便是西茗國大將夏侯熙。由此,他出現在這裡倒也說得通。只不過,他和夕華公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終歸還是不妥。

  “姑娘,既然我們有相同的目的,你我何不聯手,共謀大事?”夏侯熙悠然笑道。

  顏菁略一思量,沉靜的笑容悄然攀上唇際,“夏侯將軍可是已有了良策?”

  “你認得我?”夏侯熙沉沉道。

  顏菁笑而不答。

  “辦法還沒有想到,但我們三個臭皮匠總能抵上一個諸葛亮。”說還未說完,夕華公主忍不住咯咯的笑了。

  倒是個爽直潑辣的性子,顏菁暗道。她揀了張椅子坐下,神色一松,“太後命蕭予墨在四國公主中挑選一位冊封為後,公主和我嫻琳公主皆有機會。”

  “你的意思是?”夕華公主疑惑道。

  顏菁微一揚眉,“這是最好的接近蕭予墨的時機。”

  “你怎麼有把握後位一定會落在嫻琳公主或是我的頭上?”夕華的眉眼間是重重的疑慮。

  夏侯熙嘴角綻出淺淺笑紋,“蕭予墨心機深沉,必經過一番深思熟練,熙認為,嫻琳公主是不二人選。”

  顏菁目光微微一動,頗有興趣道:“願聞其詳。”

  “我且先問姑娘,四國中誰與天闃國最為親厚?”夏侯熙肅然道。

  “自然是東裕國,”顏菁不假思索道。夏侯熙瞟她一眼,她似乎意識到話有不妥,停頓片刻,改口道,“我東裕國與蕭予墨有盟約,約定互不侵犯。”

  夏侯熙語調平和,“西茗和北辰的聯盟已不是秘密,南楓地勢偏僻,而蕭予墨還沒有同時征討四國的能耐。貴國可以成為他堅實有力的後盾,同樣也能夠給予致命一擊。他為了安穩人心,納嫻琳公主為後是上上之策。”

  “將軍分析的極有道理,小女子佩服之至。”其實早在歸途中,顏菁就已想到這一點,現今不過是更為確定罷了。

  “姑娘雖身手不凡,也不可小覷了蕭予墨的能耐。他師從李笑,同尉遲駿名為君臣,實為師兄弟。他從不在人前展露武功,但據我所知,他的本領絕不在尉遲駿之下。”夏侯熙緩緩道來,仿佛不過是在訴說一件陳年舊事,情緒無半點起伏。

  乍聞這個名字,顏菁稍有失神,很快穩定情緒,“將軍所言極是,我會小心的。”

  夏侯熙搖了搖頭,“你如何近得了蕭予墨的身?”

  顏菁捋了捋長發,輕淺笑道:“這個不勞將軍費心,我自有辦法。”

  夏侯熙面上帶笑,神色卻是淡然之極,眉頭微微蹙起,好像是在思考其可行性。良久,他道:“憑你一己之力根本殺不了他。”

  顏菁心中不以為然,但未表露於形,深深吸一口氣,“那將軍希望我如何去做?”

  “大婚之日,姑娘放出信號,你我裡應外合,必教蕭予墨身首異處,血濺三尺。”夏侯熙面色平靜如鏡,清朗的男聲抑揚頓挫,豪氣干雲。

  顏菁神色一凜,有一瞬間的沉默。

  夏侯熙並不催促,長久的等待後,他終於聽到顏菁開了口,“就依照將軍所言。”

  “一言為定。”夏侯熙伸手與之擊掌盟誓。

  顏菁轉眸一笑,輕輕吐了口氣,三擊掌,以此定下盟約。

  夏侯熙雄才偉略,確有大將風度,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裡之外,事無巨細,皆考慮周到,並制定下相應的應對措施,只等聖旨頒下,他可安排進一步的事宜。

  如此嚴密而周詳的計劃,顏菁絕不懷疑,蕭予墨的大婚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聖旨在翌日送達錦華宮。平地波瀾,驟生變故,意外的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6:21

第十九章 尋幽探隱

  這場比試,名義上是切磋武藝,實則最後的勝者極有可能成為征西大元帥尉遲炯的副手,出兵討伐四國,完成統一大業。

  尉遲駿不求高官厚祿,飛黃騰達,只希望他的努力,可以讓祖父尉遲炯還其母親一個名分,使她的排位能夠堂堂正正的進到尉遲家族的祠堂供奉香火。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

  其余人在半柱香內也陸續來到校場,那是尉遲駿的叔伯兄弟,每一個掃視他的目光都帶著一絲不屑和嫉恨。尉遲駿背過身,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不能徹底融入這個大家族。

  尉遲炯被簇擁著走入校場中央,雖是頭發花白,然腰板直挺,眼神凌厲,奮發的意氣絲毫不輸於年輕人。他抬一抬手,原本稍嫌嘈雜的校場頓時一片肅靜。

  “今天的規矩,誰能夠將三支箭皆射中靶心,那麼,”尉遲炯停頓須臾,含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徐徐道:“家傳寶刀就歸他所有。”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誰都知道尉遲家族的這把寶刀代表了什麼。

  那是家族榮譽的像征,是先帝為表彰尉遲一門多年來的耿耿忠心及立下的赫赫戰功所賜,誰擁有這把寶刀不僅能夠統帥二十萬尉家軍,將來更有可能接替尉遲炯的帥位,從此平步青雲,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這把寶刀祖祖輩從來都是傳給長房長子,尉遲炯卻打破這一傳統,惹的眾人議論紛紛。

  尉遲炯作出這一決定並非一時興起,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他有四子一女,長子性情溫和沉靜,從小不願習武,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倒是無一不精通,只可惜尉遲一族向來重武輕文,白白耽誤了他的狀元之才。

  二子武藝雖高強,但性子魯莽,難以擔當重任。四子吊兒郎當,不學無術,結交了一班狐朋狗友,終日花天酒地,後來離家遠走,已多年沒有音訊。

  第三子無論文采、武功、相貌還是品行都屬上乘,脾性也和他幾乎一模一樣,尉遲炯早將他視為繼承人,但二十年前他為了一名孫姓女子,與家人反目,他私自退掉自小定下的親事,使得尉遲炯在群臣面前丟盡了臉面,氣的他與之斷絕了父子關系。

  很多年以後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一身的傷痕,已是奄奄一息。尉遲炯請遍名醫,花了很大的代價仍是沒有留住他年輕的生命。

  白發人送黑發人,為此,尉遲炯對那孫姓女子恨之入骨,若不是她,他又怎會痛失愛子。

  他接回孫子,執意不承認孫氏的存在。這個孫子就是尉遲駿,他繼承了母親的容貌,父親的至情至性,祖父的執拗,和尉遲家族與生俱來的鬥志。他生來就該是尉遲家的人。

  尉遲炯失去了一個兒子,老天還給他一個更為優秀的孫子,他將全部心血傾注於尉遲駿的身上,對他抱有深切期望。在他其余的孫兒中不乏出色的人選,但只要同尉遲駿一比較,總是稍遜一籌。

  他對尉遲駿的偏愛,人人看在眼裡,也難怪會引起其他人的嫉恨。

  他想出這個法子,不僅是要考校尉遲駿的本事,更是希望經此一役他能夠令眾人心悅誠服從而穩固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他雙目灼灼,一一掃視過全場,“有何不妥之處盡管說出來,在底下議論成何體統?”

  他的長子尉遲凌率先站出來,不滿道:“家傳寶刀向來是傳給長子長孫的,父親大人這麼做有違常理,孩兒不服。”

  次子尉遲淵插嘴道,“大哥,父親大人做事自有道理,我等鼠目寸光,哪裡猜得到他的心思。”表面上他似乎是在維護父親,但半真半假的口吻還是泄漏了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尉遲炯微微冷笑,“我之所以這麼做,就是想讓你們知道,要得到任何東西,不勞而獲是不可能的,要靠自己努力的奮鬥,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會從天上掉下來。”他臉色緩了緩,“你們都是聰明人,應該可以理解為父的一片苦心。”

  “是孩兒莽撞,請父親大人見諒。”尉遲凌何等樣人,他清楚的知道,無論怎樣據理力爭,父親的決定是無法更改的。其實尉遲炯還算公道,如果他一心只想尉遲駿獲勝,只需定下以武功決斷的方法,場中無一人是他的敵手。畢竟箭術不是他所長,這其中存在太多變數,勝負難料,誰都有機會。

  “希望這是你的真心話。”尉遲炯輕挑了挑眉。

  尉遲淵還待分辨,尉遲凌使勁給他使眼色,他就此打住。

  尉遲炯眉心收斂,聲音沉沉,“若無異議,那就驗箭吧。”

  參加比試的總共有六人,兩人是尉遲凌之子,三人為尉遲淵之子,還有一個便是尉遲駿。管家老蔡從箭袋裡點出一十八枝箭,檢查完畢後,分送到六人手中。

  “現在,請諸位公子退到百步之後。”老蔡嗓音洪亮,偌大的校場人人聽的清晰分明。

  “誰先來?”尉遲炯眸光在尉遲駿身上輕輕一轉。後者會意,剛想出列,有人比他搶先一步。

  “祖父大人,孫兒想先試一試。”說話的是尉遲凌的次子尉遲為。他個子矮小肥碩,像樽木樁子,站在眾人身後,連腦袋都瞧不見。

  “你去吧。”尉遲炯知曉他的能耐,本不想他出醜,但既然他堅持一試,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尉遲為身體笨重,臂力卻是驚人,他拉滿弓弦,瞄准目標,第一支箭離弦而出,銳不可當。只可惜失了准頭,箭從老蔡的頭頂上方飛過,驚的他一腦門的冷汗,而圍觀眾人哄堂大笑。

  尉遲為漲紅了臉欲拿第二支箭,被尉遲凌喝止,“還不退下,少在這給我丟人現眼。”

  尉遲為訕訕退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嘲笑,有幸災樂禍,也有同情,但顯然前二者要比後者來的多。

  尉遲炯搖了搖頭:“接著是誰上場?”

  從尉遲駿身後閃出一人,臉上慢慢浮起一絲笑,“孫兒獻醜了,”他是尉遲淵之子尉遲青。他已在尉遲炯手下當差,素有神箭手之稱,他的出場,箭在弦上還未發,已然博得陣陣喝彩聲。

  尉遲青自信的笑了笑,將三支箭同時抓在手中,緩慢並攏五指,眯眼凝視,只聽“嗖”一聲,三箭齊發。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那三支箭不偏不倚全部釘入靶心,毫不含糊,真乃眾望所歸。

  箭術精准,著實了得,連尉遲駿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暗為他喝彩。他高超的箭術挑起了尉遲駿爭強好勝之心,珠玉在前,此時應戰絕非大好時機,但尉遲駿骨子裡的驕傲容不得他退縮,愈是困難,愈是敢於挑戰。他緩緩出列,目光流轉,神采飛揚。

  憂思刻上尉遲炯的眉目,方才尉遲青所露那一手,已是登峰造極,尉遲駿要用什麼方法來迎戰,即便他也可以做到三箭齊發,然先入為主,他仍是敗了。

  尉遲駿眼中隱有笑意,他握住弓,抽出一支箭扣於弦上,動作慢條斯理,彎弓搭箭的姿勢也最是尋常不過。他忽的拉開弓,張如滿月,驀地一松,箭如流星,迅捷而出,緊接著他取過第二支箭,破空而去,在第一支箭即將沒入紅心之時追上,第二支箭釘在第一支箭尾,使得第一箭借由隨之而來的衝力穿透靶心,而緊接著的第三箭亦是如此,三支箭連成一線皆穿透紅心,且不差分毫。

  全場一片肅靜,這等技藝超乎想像,簡直聞所未聞。良久才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尉遲炯滿意的捋了捋胡須,漸露贊許的微笑,他果然沒有看錯人。

  其後又有尉遲淵的第二子將三箭射入靶心,但在他之前已有兩次出彩的表演,相對而言他中規中矩的表現毫不引人矚目,由此可見,勝者必定是尉遲青和尉遲駿之中的一人。

  在判定誰為最終的勝利者時,尉遲炯犯了難。尉遲青和尉遲駿平分秋色,二人的支持者在人數上也基本持平,尉遲炯心底深處是希望尉遲駿能夠得到家傳寶刀,但畢竟眾目睽睽之下,尉遲青的能耐不容忽視,他實在是難以作出決斷。

  尉遲炯和他手下的幾名將領商議後,清了清嗓子,“青兒和駿兒的表現難分高下,但寶刀只有一張,這樣吧,”他照舊頓了頓,賣了少許關子,“晚上你倆再比試一場,題目嘛,稍後我再告訴你們。”他朗聲笑了,誠然,無論誰勝誰負他都應該滿足,因為他二人都是尉遲家族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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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辰國純婉公主儀態端莊,賢良淑德,今冊立為後,欽此。”立後詔書上只短短幾句,場中所有人的命運已遭遇改變。

  純婉公主,竟然是純婉公主。蕭予墨冊立北辰國純婉公主為後,別說顏菁想不明白,就連純婉本人也是一頭霧水。

  顏菁的思緒在短暫的停擺後,重新恢復了思考能力。君無戲言,聖旨頒下,一切已成定局,雖然陣腳被打亂,但畢竟還沒演變到最壞的那一步,只可惜了夏侯熙那天衣無縫的周密計劃。

  顏菁沉得住氣,純婉公主卻按捺不住了。大婚就安排在十日之後,她需盡快和顏菁商量。

  用過晚飯,純婉在房中來回走動,心情無法平靜。她換來侍女小玉,“你去請顏菁姑娘過來。”

  小玉頷首,“諾。”同為侍女的身份,她和顏菁見面還是較為容易的。

  為防止嫻琳公主起疑心,顏菁愣是捱到嫻琳和其他婢女睡熟後才偷偷溜去了純婉的房中。

  一進門,她就被純婉拽至角落,神情焦灼,“怎麼辦,怎麼辦?”

  顏菁睨她一眼,“船到橋頭自然直,公主無須驚慌。”

  “你說的倒是輕巧,”純婉沒好氣道,“我可不願嫁給蕭予墨。”

  顏菁也不知怎的,居然開起了純婉的玩笑,“公主做了皇後未必是件壞事,或許蕭予墨會為公主改變初衷,放棄攻打四國的念頭。”

  “你……這樣的事也能拿來說笑的嗎?”純婉不願再理她,跑到一邊獨自生悶氣。

  顏菁並非有意同她過不去,只不過惱她明明知曉從前的那段恩怨情仇,卻故意隱瞞不說。話出口她已後悔,她不該意氣用事,現在可不是使性子的時候。她慢吞吞的走去,抱歉的話難以說出口,只用胳膊撞了撞純婉,“公主大人有大量,應該不會計較顏菁的無心之過吧。”

  純婉自有公主的氣度,她抿嘴一笑,伸手在顏菁的腦門上戳了一指頭,“罰你趕緊想個萬全之策。”

  一時半會,顏菁又哪裡想的到辦法。

  純婉心念一轉,“不如,索性你替了我的身份接近蕭予墨,然後……”她做了個殺頭的手勢。

  “不可,”顏菁皺眉道,“公主忘了我當日所說,萬一失手,北辰國將被推到風口浪尖,從而萬劫不復。”

  純婉冷哼,“枉你一身武功,瞻前顧後,對自己竟毫無信心。”

  顏菁垂首低眉,“若只是我自己的事,拼了這條性命又何妨。但這關系到國家存亡,這不僅是顏菁的事,公主的事,聖上的事,更是北辰國所有百姓的事。聖上信任顏菁,將這等大事交付我手中,我不可以逞一時之氣,置北辰國百姓生死於不顧。”她聲音雖低,然字字鏗鏘,自有懾人氣勢。

  純婉公主眼底含了一抹贊賞之意,她肅然起敬道,“你說的對,是我考慮不周。”

  顏菁目光自她姣好的面容上劃過,“公主也無需太過焦慮,請給顏菁幾天的時間,我一定會想出妥善的方法來。”

  “你年紀比我小,但心思細膩,有勇有謀,難怪父皇放心將大事交給你,”純婉雙眸黯淡,慚愧道,“與你相比,我差的太遠。”

  顏菁語氣輕柔道,“公主不必妄自菲薄,你我所處環境不同,性子也自然不同。公主自小生長在深宮禁地,不知人間疾苦,不識人心險惡,情有可原。但公主有膽量,有氣魄,還有感懷天下的慈悲,這點,讓顏菁很是欽佩。”

  這席話大約是說到了純婉的心坎上,她神色間頗為動容。

  顏菁笑著撫了撫她的肩頭,“時辰不早,公主早些安歇。”

  純婉順從的點點頭,“你有了主意要盡早告訴我。”不知從何時起,她對顏菁多了一份依賴。

  顏菁沒有回屋,而是去了夕華公主的房裡。

  如她料想的那般,夏侯熙早已等候多時。顯然,天闃國嘉禾帝要迎娶北辰國純婉公主為後的消息已傳遍了大街小巷。夏侯熙眉間隱有憂色,蕭予墨的一道聖旨影響了多少人的命運,連他也是猝不及防。只是,他進出宮門如若無人之境,這皇宮的守衛實在算不上稱職。

  夏侯熙仿似看出顏菁的疑問,唇角略微上揚,清淡如水的一笑,“皇宮裡有我們的人接應。”

  既然有內應,為何不直接下手,還繞了這樣一個彎,甚至要同她聯手,顏菁略帶了絲詫然,她的話還未問出口,夏侯熙神態自若道,“他只是名普通的護衛,無法近蕭予墨的身。”

  顏菁這才明了,用手撐了額,慨然道:“如今將軍有何打算?”

  “尚無頭緒,”夏侯熙目光清明,以試探性的口吻道:“除非純婉公主願意參與到我們的計劃中來。”他眼角有意無意的掃過顏菁,眼底笑意淡淡。

  他心中原是雪亮的,顏菁暗道,看來她剛從純婉那裡過來的事也瞞不過他的眼睛,索性大方的承認,“將軍是否早就懷疑小女子的身份?”

  夏侯熙斂去笑意,蹙緊了眉頭,“姑娘是什麼人熙尚不清楚,只不過湊巧瞧見姑娘進了純婉公主的房裡。”他微微低首,嘴角噙了一抹淺笑,“姑娘膽識過人,談吐文雅,想必和純婉公主是舊識,當然這僅僅是熙的猜測,姑娘可以否認,但必須給熙一個信服的解釋。”

  顏菁悠悠長長的嘆了口氣後方道,“若我不說,將軍難道還要嚴刑逼供不成。”

  夏侯熙清淡的眸子驟轉犀利,“熙並未對姑娘有所隱瞞,姑娘也應該坦誠相待才是。”

  顏菁眸光幽深,低頭思索他的話。她心中的天平左右徘徊,拿不定主意。夏侯熙和她抱有相同的目的,他的為人又是值得信任的,而且西茗同北辰已結成盟軍,按理說,她的確不該對他有任何的隱瞞,可是……顏菁重重的咬了下唇,她直視夏侯熙,有些事一旦說出口,最初的過往浮出水面,原本的平靜就要被徹底打破。

  “姑娘,說出實情就這麼困難嗎?”夏侯熙語調溫和,然神情淡漠,看不出是喜或是怒。

  顏菁眼中復雜的情緒一閃而過,她尋思良久,舒了口氣,輕輕揭掉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纖細動人的臉龐,俏麗如秋月滿輪。

  “清霜。”夏侯熙低喃,不自覺的伸出手去觸碰她的臉,顏菁反應奇快,閃過一邊,雲淡風輕道:“夏侯將軍,你又認錯了人。”

  “原來是顏菁姑娘,”夏侯熙面上是來不及掩去的失望。

  “是我。”顏菁的口吻亦是淡的聽不出任何的變化。

  “熙當日看走了眼。”他指的是未試出顏菁會武功一事,臉上浮起淡淡的自嘲的哂笑。

  “將軍過謙了,顏菁服用了藥物抑制住內力,看走眼的並不只有將軍一人。”顏菁刻意拖長了尾音,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停留在唇畔。

  燭光映射在顏菁明暗不清的臉上,夏侯熙有一瞬間的恍惚。如果現在站在他面前與之並肩作戰的是雲清霜,該有多好。

  “姑娘是北辰國人?”

  “正是。”

  “姑娘與純婉公主如何相識?”

  “在北辰國時便是好姐妹。”

  “姑娘是如何得到東裕國嫻琳公主的信任的?”

  “動之以情,勉之以義,剖之以理。”

  “姑娘師從哪位高人?”

  “這個並不重要。”

  “對於刺殺蕭予墨一事,姑娘可有把握?”

  “只有五成。”

  一問一答,顏菁極為配合。她深諳真假參半的道理,在無傷大雅的小事上不妨全部吐露真言,但涉及隱私或是違背她個人意願,她絕不會松口。

  夏侯熙幽幽一笑,“姑娘擅於易容,你的主意打的是很好,如今皇後的人選從嫻琳公主變成了純婉公主,對你而言不是更為有利了嗎?”

  顏菁不答,反而盈盈而笑,“顏菁有一事想請教將軍。”

  “姑娘請講。”夏侯熙從容不迫道。

  “如果將軍刺殺蕭予墨不幸失手被擒,將軍會說出自己是西茗國人嗎?”顏菁黑瞳閃了下,蕩漾起波光漣漪。

  夏侯熙忽然笑起來,“熙會承認自己是東裕國人。”

  顏菁攤一攤手,“所以說,我們是同一類人。”她淺淺嘆了口氣,“顏菁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但這個險我不可以冒。若我有把握能夠一擊即中,又何必大費周章,兜這麼大一個圈子。”

  夏侯熙頓住腳步,笑的莫測高深,“姑娘不會是打算提前行動吧?”

  顏菁臉上凝重,聲音冷然,“大婚之後,其余三國公主都將返回故裡,我們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時間。”

  夏侯熙沒有看她,聲音略顯沉重,“姑娘大可以留在純婉公主身邊伺機而動。”

  “以犧牲公主終身幸福來達成目的,我做不到。”顏菁閉了閉眼,冷淡道。

  夏侯熙低哼一聲,“她被送來乾定城之時,就該有這樣的心理准備,何況,國將不保,個人的榮辱又算得了什麼。”那聲音冰冷的沒有絲毫的溫度,是顏菁完全陌生的冷血無情。

  “道不同不相為謀。”顏菁眉間隴上淡淡的愁緒,靜靜的道。

  夏侯熙眸光一寒,“你剛說我們是同一類人。”

  “你比我想像中要冷血的多。”顏菁直截了當的道。

  夏侯熙長笑,“姑娘冒充嫻琳公主欲行刺蕭予墨,安的又是哪一門子的心,這招嫁禍他人的手法姑娘用的爐火純青,令熙也不得不佩服。”他一直在笑,但話語裡的犀利分毫沒有減退。

  顏菁臉上血色盡褪,唇動了動,半天沒有出聲。夏侯熙沒有說錯,她利用嫻琳的單純和善良博取她的信任,卻從來沒有替她考慮過,一旦事情敗露,嫻琳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她心機深沉,手段毒辣,也曾產生過除掉嫻琳取而代之的念頭,她根本沒有資格指責夏侯熙,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是何其的相像。

  “沒話說了?”夏侯熙並不打算放過她,眼皮一抬,冷笑道。

  顏菁面上陰晴不定,“沒有將軍的幫忙,未必不能成事,顏菁心意已決,到時將軍大可袖手旁觀。”她說話也是一點不客氣。

  “我想你誤解了我的意思。”夏侯熙反手站立窗前,面無表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切不可擅自行動。你要提前動手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事先知會我。”

  顏菁平了氣息,輕若無聲的點頭。

  夏侯熙垂首淡淡一笑,“既然下定決心鏟除蕭予墨,就得做好充分准備,如此才能確保萬無一失。”他微不可查的輕嘆,“你大概覺得生死是你自己的事,大不了舍了這條性命,可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的行動失敗,皇宮守衛必定更為森嚴,前車之鑒,蕭予墨不可能給予第二次這樣的機會。”他漆黑如墨的眸中轉過一絲輕愁。

  顏菁倒是真沒有深入的考慮過這個問題,誠然,機會僅此一次,她飛快又低聲的道:“抱歉,是我誤會了將軍。”

  夏侯熙溫潤的眼眸深邃如海,“你我都是為了最大程度的維護本國的利益,熙以為我們會是最適合的盟軍。

  顏菁的語氣有些生硬,“是我魯莽,沒有領會將軍的意圖,這是我的錯。”

  “每個人都有特別在乎的事和在意的人,在這件事上沒有對錯。”從夏侯熙喉嚨裡吐出的聲音模模糊糊的,顏菁聞言似一怔,她神傷的轉過身,沉默了一下,“我要如何聯絡將軍?”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夏侯熙倒是聽懂了,他拂了拂衣袖道:“你在錦華宮門前多掛一盞燈籠,我就知道了。”

  她點了點頭,繼續沉默。

  “你還有話要說?”夏侯熙奇怪的瞥她一眼。

  顏菁語調平淡,“不,顏菁先行告退了。”

  她並沒有回屋,而是折到錦華宮門前,尋了一隱蔽處藏好,隨即,她瞧見蒙上面巾的夏侯熙無聲無息的走出,提一口氣,躍出數十步,再躍起,又是數十步,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經在十丈開外了。與從前相比,他的輕功亦精進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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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遲炯手輕撫刀鞘,沉吟了許久,旁人的目光也隨了他許久。他倏然抬頭,高聲道:“我會在子時將寶刀藏到後院,以一炷香為限,誰能在規定的時間內尋到,這把刀也就歸他所有。”

  他掃視堂下一眼,復又說道:“記住,真正的寶刀只有一把,不要被假像迷了眼。”

  眾人竊竊私語,尉遲駿和尉遲青兩位主角不為所動,他二人相視一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下去准備准備吧。”尉遲炯含笑道。

  尉遲駿心中明了,這不僅是考校輕功、武藝,還有眼力。聽祖父的口氣,必定是設下了圈套,誘惑他二人上當。他平心靜氣的在屋裡坐了會,忽聽見有人在窗欞上拍了兩下。

  尉遲駿驚疑的打開窗,蕭予墨利落的飛身躍進。

  “聖上。”尉遲駿忙要行君臣大禮,蕭予墨制止了他,微笑,“孤微服而來,不想驚動他人。”

  “諾。”尉遲駿讓出一張椅子,表情有一絲愕然。

  “孤在宮裡悶的慌,找你說說話。”蕭予墨展顏一笑。

  此時剛過亥時,夜晚幽沉、朦朧、迷幻,天空似被輕紗覆蓋。尉遲駿唇角蕩起笑意,“聖上是一人出宮的嗎?”

  “嗯,好不容易甩了那幾名討厭的侍衛。”蕭予墨眨了眨眼,帶了幾分孩童般的促狹和淘氣。

  尉遲駿斂緊眉心,“聖上太過大意,如今四國在乾定城均布有眼線,若被他們得知聖上孤身一人前來,豈會放過這大好的機會。”

  “孤這一路上小心著呢,”蕭予墨略略一笑。

  “聖上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和純婉公主花前月下,互訴衷腸嗎?”尉遲駿打趣道,白天他人雖在校場,也聽說了嘉禾帝那道令所有人意外的聖旨。

  蕭予墨若無其事的笑,但隨之滋生一縷微澀憂傷,“你也很奇怪為何孤突然改了主意對嗎?”

  尉遲駿恬然道:“聖上必有深意,微臣不敢妄自揣測。”

  蕭予墨笑中含一抹苦澀,“什麼深意,不過是孤突然想到純婉公主的名諱中有一個婉字罷了。”

  尉遲駿略一思索,已知其意。他微噓了口氣,這世上的痴情人,又何止他一人。

  “孤下了這道聖旨以後,太後質疑,鄭親王也來質問孤,這一整日就耗在慈寧宮了。”蕭予墨以拳掩口打了幾個哈欠,滿面倦容。

  尉遲駿也不知該如何勸慰,這道旨意的確出人意表,別說太後和鄭親王,就連他乍一聽到也是大吃一驚。東裕國同天闃國有盟約在先,迎娶嫻琳公主乃眾望所歸,而嘉禾帝曾在北辰國有過八年人質生涯,這對他而言一直是洗刷不掉的恥辱,將來一旦開戰,北辰國定然首當其衝,誰都不會想到,蕭予墨會立北辰國的公主為後。蕭予墨給出的理由太過匪夷所思,只有尉遲駿能夠理解他這一近乎瘋狂的舉動。

  “聖上無需煩惱,這倒也未必是壞事。沒有人能猜得出聖上真正的用意,微臣相信純婉公主那裡業已陣腳大亂,或許還能蒙蔽一部分人。”尉遲駿款款而笑,娓娓道來。

  嘉禾帝仔細聆聽,不時點一下頭。

  尉遲駿默然片刻後又道:“聖上身邊是多了位美嬋娟還是毒蛇猛獸,猶未可知。聖上需倍加小心。”

  蕭予墨迅疾笑道,“興許孤的這一道旨意下的正是時候,有些人按捺不住了,比如相國寺的刺客,再比如前夜潛入皇宮不明身份的黑衣人。”

  “微臣明日即加派人手,保護聖上的安全。”

  “尉遲,有時你實在過於謹慎了。孤的武功用於自保還是綽綽有余。”嘉禾帝神采飛揚,自信的道。

  尉遲駿但笑不語。

  “怎麼你不信嗎?”蕭予墨微眯了眼,“我們比劃比劃?”

  尉遲駿還未接上話,虛掩的房門被急急推開。“小公子,子時了,你還不……”想是老蔡乍見嘉禾帝,怔愣了下,趕忙撲通一聲跪下,“不知聖上駕臨……”

  蕭予墨打斷他,“不必多禮。”虛扶了他一把,“子時要做什麼?”

  “小公子與三公子的比試馬上就要開始了。”

  “哦,什麼比試?”蕭予墨興致盎然的問道。

  尉遲駿輕咳一聲,提醒道:“聖上若有興趣,可隨微臣一同去往前廳,不過,”他頓一頓,“聖上深夜造訪的事兒可就瞞不住了。”

  蕭予墨摸了把鼻子,“那罰你明日一早進宮,向孤稟明此事,如有不詳盡的地方,以欺君之罪論處。”說罷,他跳上窗台,一溜煙沒了蹤影。

  “聖上慢走,恕不遠送。”尉遲駿一回頭,見老蔡瞠目結舌,久久才合上嘴。

  尉遲駿整了整裝束,正待出門,老蔡扯住他的衣袖,以口型比劃道:“柴房。”

  尉遲駿一愣,目光在老蔡臉上轉過,他泰然處之,仿似從未開過口。

  尉遲炯一聲令下,比試正式開始。

  尉遲青直奔後院,尉遲駿緊緊跟住。兩人心意相通,目的相同,同時往有多人把守的佛堂而去。

  那些人全是尉遲炯的部下,見到二人,態度不卑不亢,“兩位公子若要取得寶刀,需先過我們這一關。”

  尉遲駿抱一抱拳,“得罪了。”身形一晃,玉簫挾風,刷的一指,竟將來人震翻在地。

  尉遲青使一口長劍,劍光霍霍展開,力道奇猛,衣袂飄揚,如柳絮翻飛。

  那些武將在戰場上個個以一當十,驍勇善戰,但近距離的搏殺卻非尉遲兄弟的對手,不過交手幾個回合,就被他們闖入了佛堂。

  寶刀就掛在佛堂的橫梁上,十分惹眼。

  將士將他二人團團圍住,尉遲駿不急不躁,尉遲青冷靜應對,要麼不出手,一出手迅若閃電,隱隱有風雷之勢,逼退眾人,尉遲駿高高躍起,右手眼看著就要夠到寶刀,說時遲那時快尉遲青雙手一揚,銀光一閃,將手中長劍擲了過去,阻了阻尉遲駿的動作。

  奇怪的是,那些方才還拼命攔阻他們的將士此刻卻無動於衷,任由他們爭搶。尉遲駿先自察覺不對勁,尉遲青雖不若他心思縝密,稍加思索,也知其理。他半真半假道:“我明白了,這把刀是假的。”

  尉遲駿配合的回應道:“依三哥看,真的會藏在哪裡?”

  “在……”尉遲青滴溜溜的轉著眼珠子,將士們不知所以,往後退了退,尉遲青何等精明,立刻丟下尉遲駿,率先衝出了佛堂。

  尉遲駿動作也不慢,緊隨其後,眼見尉遲青進了祖父尉遲炯的臥房,他遲疑了下,沒有跟隨,而是拐進了柴房。扒開柴堆,有一道銀光閃過,尉遲駿順手撈起,正是之前亮相過的家傳寶刀。

  得手太過容易,就好像事先安排好似的,不由得讓人心生疑惑。尉遲駿將刀拿在手中細細觀察,瞧不出任何不妥。

  走出柴房,恰好撞見尉遲青,他同樣手執一把寶刀,表面看來同尉遲駿手中的並無差異。尉遲青一驚,凝視良久,丟下手中寶刀就去搶尉遲駿所有。

  尉遲駿哪裡會讓他得逞,一個“挑”字訣,手腕一帶,避過尉遲青的掌風,腳跟往後一踢,他並未用力,但尉遲青卻不得不閃避,如此一耽擱,尉遲駿已占得先機,運起輕功,將他遠遠甩在身後。

  尉遲駿並不輕信好運當頭,他手裡的這柄便是貨真價實的御賜寶刀,同樣他也不認為尉遲青從無人看守的臥房拿走的就是真品,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祖父的安排必是極難識破的。他始終記得尉遲炯說過的話:真正的寶刀只有一把。他拔下刀鞘,在刀身上仔細摩挲片刻,驀地睜大雙眼,雙肩微微一震,暗道:原來如此。

  此時尉遲青追了上來,二話不說,呼呼揮出兩掌,尉遲駿笑意淡薄而溫煦,“三哥,你想要這把刀是嗎?”

  尉遲青一臉莫名:“你什麼意思?”

  “三哥想要,做兄弟的自然成全。”尉遲駿將刀往前一送,唇角揚起輕緩的弧度。

  他如此大方,尉遲青反而不敢用手去接,他眉心微皺,不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落在自個身上。

  尉遲駿笑容極其明亮,他腳步一滑,將手心的勁力往外一翻,尉遲青只覺手腕酸麻,手中已多了一柄刀。

  “三哥,拿穩了。”尉遲駿似笑非笑,目光瞥過從佛堂一直緊追不舍的守衛。長笑一聲,淡定一拂袖,他輕功卓絕,身姿輕盈優雅,輕易的從眾人頭頂上越過。經過柴房前,嘴角的笑意輕輕一漾,順手撿起被尉遲炯丟棄的刀,只足一跳,又進了佛堂。他飛身上梁,動作利落,疾如流星,瀟灑寫意。

  尉遲青稍一躊躇,跟著進了佛堂。他見尉遲駿雙目直直的盯著梁上寶刀,心念一動,尉遲駿素來狡猾多端,險些上了他的當。他再沒有猶豫,一飄身攀上大梁,目標正是懸在屋梁上的寶刀。尉遲駿身體一沉一縱,也隨之躍起,兩人在半空中即交起手來,你一拳我一腳,毫不相讓。

  一眾人等魚貫而入,將本就狹小的佛堂擠的水泄不通。

  尉遲炯入眼所見便是兩個孫兒爭鋒相對的場面,不覺蹙緊眉頭。

  “兩位公子,時間到了。”老蔡提醒道。

  尉遲駿雙掌一並,抽身而出,穩穩落地。尉遲青見機不可失,忙摘下寶刀,抱在懷中。

  尉遲炯一眼瞧見他懷中抱著一把刀,手中還提著一把,輕輕搖著頭冷淡道:“你到底要哪一把刀,想清楚了。”

  尉遲青沒有時間再考慮,一咬牙,將先前從尉遲駿處得來的那柄刀扔下。

  尉遲炯的臉在燭影下忽明忽暗,他眼角掃過站立於牆角邊上的尉遲駿,難掩失望的情緒。“你們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是嗎?”

  尉遲青搶前一步道:“請祖父大人查驗。”

  尉遲炯一擺手,“不必了。”他指著尉遲駿道:“我讓老蔡分別告訴你們寶刀藏在柴房和臥房中,你倒是深信不疑了。”

  尉遲駿面色不改,淡淡而笑。

  尉遲炯輕哼一句,“你就只會逞匹夫之勇,一味強取豪奪。”這句話是對著尉遲青說的。

  尉遲青面色白裡泛青,狠狠瞪了老蔡一眼,後者嚇的縮了縮脖子,尉遲駿依舊不說話。

  “你自作聰明,自以為是,以為輕易得到的,便是假的,卻不明白虛就是虛,實就是實的道理。”尉遲炯臉色黯沉,他對尉遲駿寄予極大厚望,如今輸的不明不白,怎不叫他傷心失落。

  尉遲駿仍舊保持沉默,仿佛是錯覺,他唇邊的笑意似乎更甚。

  “你心存僥幸,勝之不武。”尉遲炯緩緩道。

  尉遲青慚愧的低下頭。

  “現在罰你二人面壁思過三日,服不服?”尉遲炯沉聲道,原以為這兩個孫子聰明絕頂,將來必成大器,卻是捧不起的劉阿鬥。

  “孫兒不服,”一直沒有做聲的尉遲駿站出來朗聲道。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包括一臉沮喪的尉遲青。

  尉遲炯不悅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真正的寶刀刀身上是否刻有‘尉遲’這兩個小字?”尉遲駿臉上的笑容在不斷的擴大。

  “不錯。”

  “請祖父大人查驗。”尉遲駿恭敬的將寶刀遞上。

  尉遲炯拔下刀鞘扔在一邊,手指在刀身上婆娑,良久,他長出一口氣,道:“這柄確實是御賜寶刀。”刀身上的小字是先祖在得到賞賜之初,請能工巧匠花費數月時間雕刻上去的,有此為證,假不了。

  尉遲駿嘴角勾起一抹幽深的笑意。

  底下像是炸開的油鍋,眾人交頭接耳,有人暗自稱贊,有人替尉遲青惋惜,有人置身事外,有人唯恐不亂。

  尉遲青更是後悔莫及,亦真亦假,亦假亦真,以假亂真,他腦袋已是一片混沌。

  “駿兒,你是如何做到的?”尉遲炯開口相詢,也替大多數人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尉遲駿倒也坦白,簡短的吐出幾個字,“調虎離山,偷梁換柱。”他在回到佛堂之初,就已將兩把刀調換,他輕功絕佳,有登萍渡水之能,踏雪無痕之妙,他的這一舉動,竟無一人發現。

  尉遲炯半是懊惱,半是歡欣,懊惱的是連自己都被他騙過去,歡欣的是憑尉遲駿的智勇雙全,足以光耀門楣。

  尉遲青氣的咬緊牙根,自己機關算盡,不過如跳梁小醜,陪他玩了場雜耍罷了。

  “寶刀歸你所有了。”尉遲炯笑吟吟道。

  “多謝三哥承讓。”尉遲駿眸中隱隱含笑。

  在尉遲青聽來,那是比祖父的斥責更為惱人的譏諷,他恨不得一拳打掉尉遲駿的笑臉,可表面上還得裝作渾不在意,握一握尉遲駿的手,“恭喜六弟了。”這一下用足了十分的功力,一股熱力源源不斷的傳去,但對方不為所動,掌風所及,如沉入一團棉絮中,反倒是自己被他的掌力一震,差點站不穩。

  松開手後,尉遲青手上起了兩道紅印,胸口亦是像被重物壓的透不過氣,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說。

  尉遲駿轉過身後,唇邊只余一絲冰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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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遲駿如約來到皇宮,將夜半的那場比試如實稟明了嘉禾帝。蕭予墨聽到精彩處不禁拍案而起,哈哈大笑道:“你堂兄一定氣壞了吧。”

  尉遲駿的笑淡薄如霧,“隨他怎麼想。”

  “你平日可不是這樣的性子。”嘉禾帝抿一口茶,溫文笑道。

  “他平日也從未拿我當兄弟看待。”尉遲駿淡泊的聲音中透著一股蒼涼。

  “你又何必捉弄他,這樣一來,你們兄弟間的關系豈不是更糟糕?”蕭予墨口中雖在替尉遲青說話,神色可沒有流露半點的同情。

  尉遲駿笑容中透著無奈,“若今日拿到寶刀的人是他,聖上覺得他會如何對待一名失敗者?”不等嘉禾帝應聲,他自問自答,“我對他們而言是噩夢般的存在,不除掉我,怕是連睡覺也不得安生吧。”

  蕭予墨極少見到他這般神情,頹廢,茫然,飄乎如遺世獨立,絲毫沒有得到祖傳寶刀應有的喜悅。這種情緒迅速感染到蕭予墨,那種感覺,就好比當你歷盡艱難站到了最高峰,身邊卻無人與你分享,他的心空蕩蕩的。

  蕭予墨默然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尉遲,有一件事非得你去做不可,旁人孤信不過。”

  “承蒙聖上厚愛,微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蕭予墨呼吸逐漸沉重,“前幾日嫻琳公主奏請太後,說是有一名宮女家中親人病重,懇請立即返回東裕國,望太後能成全她的一片孝心,太後仁慈,當即答應了她的請求。”

  尉遲駿一驚,“聖上也允她離宮了?”

  蕭予墨搖搖頭,神情稍顯凝重,“孤知曉以後,急忙命恆安去阻止,幸好在宮門口攔下了她。”

  尉遲駿眉心急促的一跳,腦中毫無緣由的閃現那一抹熟悉的倩影。

  “孤以為欲置孤於死地的會是純婉公主或是夕華公主,一直忽視了嫻琳公主,沒想到她才是最可疑的人。”蕭予墨雙眸微眯起,更見氣勢凌人。

  “聖上希望微臣怎麼做?”

  嘉禾帝招了招手,“你且附耳過來。”

  尉遲駿聽罷,含笑道:“聖上這是要引蛇出洞了。”

  “太後若是得知,必定強加阻攔,也只有你泰然自若,渾不當回事。”嘉禾帝臉色稍顯疲憊,然面容猶帶微笑。

  尉遲駿略帶深意的一笑,“狐狸久久藏匿宮中終是隱患,既然它還不願露出尾巴,微臣就助他一臂之力。”

  “說的好。”嘉禾帝拊掌大笑,“尉遲,你從錦華宮歸來時不妨將這消息有意無意的透露給蕭予涵。”

  “聖上的意思是?”

  “該來的總是要來,逃避無用,不如乘此機會一並解決了。”蕭予墨全身散發著森冷的寒意,狹長眼眸泛著冰涼死寂的氣息。

  尉遲駿鎮定如常,他眉目低垂,嗓線清澈的回道:“臣遵旨。”

  朱顏拉扯著顏菁的衣袖神秘兮兮的道:“你怎麼打聽這事兒,是不是你也聽到了什麼聲響?”

  顏菁只得順著她的話輕輕“唔”了一聲。

  朱顏來了興致,搬了張凳子挨著顏菁坐下,“你聽我說,你可不能進去,那裡有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

  顏菁自不會相信這話,但又不能反駁,面有難色,朱顏卻當她是害怕,柔濕滑膩的手握著她的道:“進去的人從來沒有一個能出來,這大活人平白無故的失蹤了,不是教惡鬼吃了是什麼?”

  她說的帶勁,唾沫橫飛,顏菁叫苦不迭,都怪一時好奇心起,如今又不能趕她走,當真是傷透了腦筋。

  恰在這時,有一人邁著矯健的步子走進了錦華宮,長身玉立,豐神俊朗。

  他的到來,解救了顏菁,使她早已麻木的耳根子暫時得到了清淨,可他的出現,又使得顏菁凜起了萬分精神,像只刺蝟似的全身武裝起來,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松懈。

  “尉遲大人,”朱顏趕緊福了福身。

  顏菁也欠了欠身,態度不亢不卑。

  “朱顏姑姑,有勞你去請四位公主出來。”尉遲駿灼灼目光掃過顏菁,落在朱顏身上。

  朱顏領命而去,隔了老遠就能聽見她洪亮的嗓音。

  顏菁輕輕吐了口氣,“大人,奴婢先行告退。”

  “姑娘且慢。”尉遲駿沉沉的看住顏菁,他不說話時,那份壓迫感更加的強烈。

  顏菁陰著臉,腦中霎時轉過千百種念頭。

  “姑娘是哪位公主的婢女?”尉遲駿終於開了口,唇角掛一縷若有似無的笑。

  顏菁緩過一口氣,“奴婢是東裕國嫻琳公主的貼身侍女。”

  尉遲駿突然問道:“姑娘瞧著面善,我們是否在哪裡見過?”

  “大人曾經到過東裕國皇宮?”顏菁裝作不諳世事的樣子,喜出望外道。

  “那倒沒有。”

  顏菁捏了一把汗,悠然不迫的道,“那想必是在相國寺,奴婢跑進跑出的,大人瞧見過也未為不可。”

  “興許吧。”尉遲駿聲音平平。

  靜默使人窒息,長久無止盡的沉默更是給了顏菁極大的壓力,她忍不住仰首,對上了一雙沉靜的黑眸,深邃探不到底。

  尉遲駿臉上的輪廓很深,線條勾勒分明,微風吹的他腳邊的袍角飛揚,那麼的不真實,讓人心生恍惚。

  顏菁低下頭,掩去眼底所有的彷徨和迷惘。

  所幸朱顏回來的及時,還帶來了四位公主以及一眾侍女。

  尉遲駿斂去僅有的淡淡笑意,清凌凌的道:“公主遠道而來,我天闃國一直沒有好好款待,令聖上深感不安。聖上打算三日後在紫宸宮辦一場宴會,並且請了乾定城最出名的戲班子青樂坊入宮,算是替三位公主踐行,聊表心意,如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公主海涵。”

  四國公主均無疑議。

  顏菁心中一動,手輕顫了下,然故作鎮定,往身旁挪了挪位置。

  尉遲駿一邊說,一邊細細留意眾女神色,北辰國純婉公主微微變色,呼吸急促,東裕國嫻琳公主睫毛微閃,若有所思,西茗國夕華公主眉頭微蹙,只一瞬便恢復到雲淡風輕,南楓國芷蕾公主置若罔聞,似是事不關已。而那位嫻琳公主的貼身侍女則笑容淺淡,沉著冷靜。一時之間,仿似所有人都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須臾,又全無破綻可尋。尉遲駿不由暗嘆:這幾位看似沒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公主也非池中物。

  尉遲駿前腳走出錦華宮,顏菁後腳跟著出了門。

  “姑娘要去哪裡?”尉遲駿似專程在門口候著她,閑適的道。

  顏菁面不改色道:“公主吩咐奴婢去浣衣局取回昨日拿去的衣裳。”

  尉遲駿頷首,“在下剛好與姑娘同路。”

  掌心中有略微的汗意,顏菁握緊拳頭,告誡自己切不可放松警惕。

  尉遲駿不時出言試探,顏菁謹言慎行,這一路走的煞是辛苦。

  行至一半路程,迎面走來數人,為首一人,錦衣玉袍,五官精致,趾高氣揚,囂張跋扈,身後眾人唯唯諾諾,阿諛奉承。

  他手臂上還纏著包扎傷口所用布條,顏菁表情一滯,咬了咬唇,冤家路窄,流年不利。

  他是鄭親王獨子,也就是方才嘉禾帝所說的蕭予涵。

  “世子,”尉遲駿打了個千。

  顏菁跟著福了福身。

  蕭予涵一雙賊眼溜溜的在顏菁身上打轉,不陰不陽的道:“尉遲,你的眼光越發的差勁了,這樣的貨色也瞧得上眼?”

  顏菁一想起當日的情景就感覺一陣惡心。她別開頭,容色淡淡。

  尉遲駿並未反唇相譏,他將之前在錦華宮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末了輕扯起嘴角,“微臣往慈寧宮給太後老人家請安,恰好與這位姑娘同路,僅此而已。”

  蕭予涵聳聳肩,看情形並不相信。他的眉目其實很漂亮,笑起來愈加迷人,但落在顏菁眼裡,永遠只有“輕佻”這個詞。

  “世子若無其他事……”

  “去吧。”蕭予涵不耐煩的打斷,擺了擺手。

  顏菁神情舒緩,她寧可面對尉遲駿可洞察一切的凌厲目光,也好過與這好色無恥的偽君子周旋。

  走過金水橋,浣衣局隱隱在望。顏菁松口氣,忙欠身,迅速逃離。

  尉遲駿望著她的背影,眼神游離。

  顏菁直到他離去,才抱著衣衫現身。方才尉遲駿接連提起有關北辰國的民俗,雖被她搪塞過去,但她知曉,尉遲駿已然對她起了疑心。

  入夜後,顏菁在錦華宮門前掛上一盞燈籠,三更時分,她果然等來了夏侯熙。

  “姑娘是否打算在那一天行事?”夏侯熙也不拐彎抹角,一見她就直接問道。

  “不錯。”

  夏侯熙與她相對而視,“熙會盡力配合姑娘。”

  “顏菁若不幸失手,絕不會供出將軍的。”顏菁臨風而立,帶著人皮面具的臉上依然可以看得出她的驕傲與倔強。

  夏侯熙微微一笑,這女子還在惱他前一次言語上的衝撞,這脾氣這性子同清霜第一次和他在將軍府見面時簡直一模一樣。心中最柔軟的一塊地方被觸動,他笑道:“熙為上次的出言不遜向姑娘道歉。”

  “不必,”顏菁疏淡道,“就如同你所說,我們都有特別在乎的事和在意的人,這件事沒有對錯,你根本不用向我道歉。”

  夏侯熙只笑不語,挺了挺背脊,眼眉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傷痛,忽的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顏姑娘,小心為上。”

  顏菁身體似震了震,“多謝將軍關心。”

  夏侯熙送走了顏菁,眸光暗了暗,一時思緒萬千。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6:42

第二十章 寸寸劫灰

  四位公主依次入席。

  顏菁站在嫻琳公主身後,視線往殿中一掃,嘉禾帝坐於屏風之後,聽聞他昨夜偶染風寒,太醫叮囑不可見風,而太後身體抱恙,早早離了席。

  一旁的黃門內侍上前幾步道:“青樂坊的班主請聖上點戲。”

  “你將戲牌拿給純婉公主,問她想聽什麼?”蕭予墨懨懨道,他的嗓音略嫌沙啞,精神也似不濟,這對顏菁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

  “遵旨。”內侍領旨,因純婉公主坐在嘉禾帝左首邊較遠的位置,內侍繞了一圈,才將戲牌畢恭畢敬的遞給她。

  純婉公主隨意翻了翻,挑挑嘴角,“就點一出《貴妃醉酒》吧。”

  內侍忙下去傳話,純婉公主若有似無的瞟了眼顏菁。按照事前的部署,戲一開唱,她就要動手了。顏菁眼神專注,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屏風後的那個人身上。

  戲台是早就搭好的,有四人走上台,其中一人著一身白衣,風采翩翩,他抱著琴靠邊而坐,撥了撥琴弦試音,另有一人,身段窈窕,舉手投足,媚態叢生,自有一番風味,剛一露相,已贏得陣陣喝彩聲,他應該便是青樂坊的名伶趙從寒,以扮相好,身段佳,唱功精湛聞名。其余二人,一高一矮,打扮成醜角的模樣,是給趙從寒配戲所用。

  《貴妃醉酒》唱的是楊貴妃在百花亭設宴邀請玄宗共同飲酒賞花,豈料玄宗鑾輿久久未至,忽的聞報玄宗已駕臨梅妃宮中,貴妃萬般哀怨難以排遣,借酒澆愁,以致醉酒失態。

  趙從寒口未開,身先舞,彩衣飄然,婀娜多姿,“獨坐皇宮有數年,聖駕寵愛我占先。宮中冷落多寂寞,辜負嫦娥獨自眠。妾乃楊玉環,蒙主寵愛,欽點貴妃,這且不言。昨日聖上命我往百花亭大擺筵宴……”他以扇遮面輕啜一口酒,嗓音哀戚,將失望,怨恨,孤獨的復雜心情一點點的展露。

  顏菁冷眼旁觀,眾人目不轉睛的盯著台上,已全然沉醉於趙從寒的精彩表演,琴師手腕一轉,驀然拔高了音量,顏菁就在這時突然出手。

  她雙臂一振,嗖的拔出一柄寶劍,身形疾起,撲向屏風。這一驚變,太過意外,顏菁一掌推開屏風,內侍才反應過來,尖聲驚叫:“有刺客,快保護聖上。”顏菁志在蕭予墨,其他事充耳不聞,挽起一朵劍花,嬌叱道:“拿命來。”屏風被她凌厲的掌風震的碎片紛飛,寶劍挾風,卷起幾道劍光,顏菁凌空而下,劍勢如虹。

  蕭予墨伏地一滾,堪堪避過,顏菁的第二劍又跟著刺去,出手之快,迅如電掣,這一劍是她從平生所學的劍法中領悟而來,看似平淡無奇,其中暗藏有三種變化,無論是閃避或者招架,都在她算計之中,若被她劈中,不死也得重傷。然而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倏地一頓,竟生生收了手,青鋼劍挾帶著風聲,刺入旁邊的一張案桌內,劍身沒入其中,僅剩下半截劍柄尚留在外頭。

  顏菁面色灰敗,咬住下唇,為何會是他。

  身前一人一躍而起,一襲青衫,豐姿雋爽,一雙如墨玉般黑黝的眼眸,湛然若神。

  顏菁棄劍轉身便走,尉遲駿怎會給她逃跑的機會,大喝一聲,“哪裡走,”身形疾轉,森森劍氣已到她頸後,顏菁只得將身體微向前傾,氣聚丹田,借勢一躍,飛出一丈開外,尉遲駿的輕功亦是出神入化,緊追不舍。

  與此同時,那白衣琴師與聞風而來的禁衛軍困鬥在一起,游目四顧,眼角余光掃到顏、尉遲二人,他情知不妙,劍光抖動,驟下殺手,每出一招,必有一人倒下。

  顏菁失了劍,本就落了下風,她又無心戀戰,只求快快離開此地,尉遲駿將深厚的內力貫注於劍身,一口劍翻騰飛舞,劍影縱橫,又將功力潛運左掌,迎面劈去,顏菁急於撤退,猝然出掌回擊,尉遲駿一掌由右側橫掃過去,只聽蓬的一聲,正中她的肩胛骨,這一掌力道不小,顏菁只覺左肩一陣劇痛,冷汗淋漓,她緊咬牙關,一個後翻,又退了幾步。

  尉遲駿人如飄風,將劍氣化作一圈銀虹,掌風若怒海生濤,破空而來,勢不可擋,顏菁左肩受傷,半邊身子受到牽制,手臂轉動不靈,被他的掌力逼的無處可退,又站立不穩,險像環生。

  顏菁支撐著出掌回擊,若是此時有一柄劍在手,顏菁未必不是尉遲駿的敵手,但女子因為天生體質的限制,論掌力總是不如男子雄厚,掌風甫一交換,有一股吸力將她的掌力引開,兩股掌風竟全反擊到她的身上,她懸空的身體被震退了七八尺遠,落地後仍是後退了四五步,耳中長鳴不絕,一口鮮血噴射而出。

  尉遲駿哪裡料想得到她便是顏菁,也沒有時間思考方才她為何突然收手,他一心只想擒住刺客,逼問出幕後指使,以求一網打盡。

  至此,顏菁已是萬念俱灰,一心求死,她茫茫然的望著尉遲駿,苦笑,就這樣死在他的手裡也好。

  尉遲駿全身一震,這樣的神情,這般的眼神,他太過熟悉,哪怕她改了容貌,換了裝束,縱然隔了那麼久,他還是能夠一眼認出。“你是……”

  “姑娘,接劍。”不知誰喚了一聲,一柄長劍從半空中掉下,不偏不倚的落在顏菁面前,她順手接住,本能的使出畢生絕學,那招“萬劍歸宗”如一團銀光,當頭罩下,寒光交掣,精芒如電,勁道之強,劍勢之快,實屬少見。

  尉遲駿周身被劍光罩住,竟不能分心說話。他好不容易避開了這一招,“落雲劍法,你是……清霜。”他似有疑問,又似是肯定,面色陰晴不定,指尖微顫,拿不穩手中的劍。

  “萬劍歸宗”耗盡了顏菁渾身的氣力,她又吐出一口鮮血,身體搖搖欲墜。

  白衣琴師在人群中一掠數丈,像只大鳥似的飛撲而來,“嗖嗖”攻出數劍,抱起顏菁飛奔出紫宸宮。

  禁衛軍一擁而上,將他圍困於御花園內,白衣琴師不慌不忙,足尖輕點,飛身上樹,手腕揚處,幾點寒芒電射而去,疾走弧線,將最前面的數名禁衛軍掀翻在地。

  武功倘若練到最高境界,可以摘葉傷人,飛花殺敵,白衣琴師的功夫驚世駭俗,禁衛軍心頭一顫,鬥志全失,被白衣琴師逮到了機會,三縱三躍,跳上圍牆,一轉眼沒了蹤影。

  “你是?”顏菁精神不濟,仍執意問道。

  白衣琴師一把扯下面具,“是我,夏侯熙。”

  “去西華門,那裡有人接應。”顏菁唇角輕扯動,盡管這一笑極為勉強。

  “你……真是清霜?”夏侯熙遲疑著問道。

  顏菁虛弱的點了點頭。

  一時無話,不管是夏侯熙也好,顏菁也好,都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境況下相認。

  夏侯熙甩掉追兵,抱著顏菁取道西華門,宮門外不遠處果然停著一輛馬車。一名個子矮小,皮膚黝黑的小男孩迎上前來,瞥一眼重傷的顏菁,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姑娘你沒事吧?”

  “我的傷不礙事,小烏鴉趕緊走,追兵很快會追上來。”顏菁目光平靜如水,抬手擦去嘴邊的血漬。

  “姑娘,我們去哪裡?”

  沉吟片刻,顏菁斬釘截鐵道:“去白馬寺。”

  小烏鴉一揚馬鞭,馬車絕塵而去。

  車速極快,顏菁在車內坐立不穩,整個人東倒西歪。她竭力平息體內翻騰的內息,一張臉慘白無人色。

  夏侯熙無言的看著顏菁,幾次想攙扶住她,終究還是沒有伸手。他驀地想起了什麼,霍然站起,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玉瓶,塞到顏菁手中,“快服下。”

  顏菁依言打開,聞一聞,這一整瓶都是治療內傷極好的靈藥七竅玲瓏丹。倒了兩枚在手心,沒有水幫助吞服,顏菁費力的咽下,慢慢調息,良久才道:“多謝。”

  “不用謝我。”見顏菁詫異的抬頭看他,他局促的笑了笑,“這藥還是你讓向倫交給我的,我不過借花獻佛罷了。”

  憶起前事,仿若已隔了一世那麼久,顏菁眼底似有晶瑩的淚意隱約閃現。

  “清霜,”夏侯熙低低喚了聲。

  “嗯。”顏菁抬眸。

  “你可知我在心裡喚了你千回百回,你卻為何要一直瞞著我?”夏侯熙幽幽的道,他壓抑著情緒,一雙眼悲憤莫名。

  “我……”顏菁無言以對,她不願向夏侯熙坦露身份,就是怕面對如今這樣的局面。

  夏侯熙長嘆一聲,“西茗和北辰已結成盟軍,你卻還信不過我。”

  顏菁心中澀澀的疼。“不是這樣的。”

  “清霜,”夏侯熙摟過她,下巴抵住她的額頭,溫柔似水道,“你可知道我有多思念你。”

  顏菁背脊僵硬,又動彈不得。她緩慢的抽身,夏侯熙將她抱的愈緊,一遍一遍的在她耳畔喚著她的名字,仿佛要訴盡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

  “夏侯……大哥,你先放開我。”顏菁呼吸困難的道。

  夏侯熙松開她,手緩緩撫上她的面頰,摸到她耳後用力一拉,如他所料的扯下一張人皮面具。絕麗容色,攝人心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雲清霜。

  夏侯熙俯下身,唇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流連不已,“清霜,答應我,不要再離開我。”

  顏菁猛地警醒,大力推開他,“夏侯將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你……心裡是否有了別人?”夏侯熙不確定的問,他清楚的知道,尉遲駿是他最強有力的對手,無論是將來在戰場上,還是在雲清霜的心中。

  雲清霜死死咬著下唇,貝齒在她唇上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

  “那個人是不是尉遲駿?”夏侯熙並不笨,早在當日尉遲駿從客棧帶走雲清霜始,他便看出些許端倪。

  顏菁眼裡分明有絲惆悵,千裡同行,生死與共,那樣情深意重;山賊以她性命相脅,他忍辱負重,不惜在人前下跪;推宮換血,以命換命,替她承受所有的苦痛……這些深重的記憶,夜夜出現在她的夢中,她如何不想忘卻,可她不能忘也忘不了。

  “是他,”夏侯熙一句嘆息,不知是在嘆雲清霜的傻,還是自己的痴。

  顏菁強顏歡笑,但笑中難掩寥落蕭索。

  夏侯熙突地來了氣,他的手背重重敲在門板上,呵斥道:“你不要忘了自個是什麼身份,尉遲駿又是什麼身份。”

  顏菁眸光回復到冷絕,“顏菁一時半刻都沒有忘記,無需將軍提醒。”

  夏侯熙扳過她的肩頭,沉沉道:“他除了帶給你傷害還能給你什麼,你為什麼執迷不悟?”

  肩胛上的傷口被牽動,顏菁痛的全身都蜷縮起來,仍強自忍著,倔強的不肯瀉出半分呻吟。

  夏侯熙猶自未覺對她的傷害,抓著她的雙肩一陣搖晃,顏菁眼暈目眩,先前調穩的內息再度紊亂。

  夏侯熙恨恨道:“倘若他真在乎你,方才在皇宮就不會痛下殺手,那一掌凝聚了他畢生的功力,分明是要置你於死地。”

  這一下准確的擊中顏菁的軟肋,她心內痛楚難當,一股腥甜之味衝上喉間,終於支持不住,頭一歪,軟軟的倒在夏侯熙的肩上。

  “清霜,你怎麼了?”夏侯熙這才發覺不對勁,輕拍她的臉,可她無知無覺。手指微顫著搭上她的脈搏,心跳微弱,仍有氣息,許是急怒攻心,一時閉過氣。

  夏侯撫著她嬌麗的容顏,愁容滿面,眼神如痴如狂。

  “你醒了。”夏侯熙淡淡道。

  顏菁極輕的“唔”了一聲。

  夏侯熙唇微動,“方才的事,是我口不擇言,抱歉了。”

  顏菁並不答話,只輕輕搖頭。

  夏侯熙適時轉移了話題,“小烏鴉很機靈,在城裡繞了幾圈,這才到的白馬寺。”

  “我們這就進去吧。”

  進了後殿,顏菁將夏侯熙帶進一道小門,正中站立的一人正是雲清霜的師父柳慕楓。

  顏菁,也就是雲清霜徐徐跪下,“徒兒辜負了師父和聖上的厚望,沒能完成任務,請師父責罰。”

  柳慕楓默默凝神片刻後道:“起來吧。”他指了指角落裡的幾張椅子,“霜兒,坐。”又道,“夏侯將軍也請坐。”

  “多謝柳前輩。”

  “我已聽說了宮裡發生的事,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蕭予墨太奸詐了。”柳慕楓擰了擰眉毛,目光中含了一絲清冷之色。“虧得夏侯將軍救下小徒,霜兒,你可有謝過將軍的救命大恩?”

  “北辰西茗兩國同仇敵愾,熙加以援手,是應該的。”夏侯熙聲音隱有干澀之意,其中的深意唯有雲清霜才能細細體會。

  柳慕楓眉心凝成一個川字,“如今只寄希望於蕭予墨沒有識破你的身份,否則北辰國就要大難臨頭了。”

  雲清霜亦攏一攏長眉,“我的身份是嫻琳公主的貼身侍女,他應該會認為刺殺一事出自東裕國國君的授意。”

  “這是按常理推斷,而蕭予墨不是個簡單的人。”柳慕楓目光悄然劃過雲清霜,方緩了口氣,“今日替他身份引你入局的那個尉遲駿也非等閑之輩,他的祖父乃天闃國大將尉遲炯,父親亦是將帥之才,可惜英年早逝,師父李笑曾在多年前與為師交過手,武功不在為師之下,李笑將一身本領傾囊相授,你敗在尉遲駿手中也不算太丟臉。”

  尉遲駿這個名字被突兀的提起,夏侯熙與雲清霜同時震了震,兩人不由自主的看向對方,在空中短暫的交換了一下視線,雲清霜低下頭,心中一陣鈍痛,夏侯熙握緊了雙拳,徹骨的寒冷悄無聲息在他周身蔓延開。

  “霜兒,你暫且在白馬寺住下,避避風頭。”柳慕楓憐惜的瞧著她,“先把傷養好再說。”

  雲清霜卻驟然面色大變,“糟了,快送我回聽雨軒,晚了就來不及了。”

  “霜兒,出了什麼事了?”柳慕楓忙追問。

  雲清霜焦急的說道:“尉遲駿若對我生疑,一定會四處追查我的下落,若我此時不在聽雨軒中,不但落實了這項罪名,更會牽連到其他人。”

  “他要是真對你起了疑心,你回去聽雨軒豈不是自投羅網。”不等柳慕楓開腔,夏侯熙忍不住先道。

  雲清霜淡淡然而道,“沒有真憑實據,他不會拿我怎樣。”

  “聽雨軒魚龍混雜烏煙瘴氣,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應該待在那種地方。”夏侯熙臉色一沉,語氣是少有的凝重。

  柳慕楓雙眉暗蹙,心頭有絲絲悵然,當日命雲清霜潛伏在聽雨軒,是他的主意,他當真做錯了嗎?

  雲清霜大義凜然道,“夏侯將軍,還記得你在宮裡和清霜說過的話嗎。國將不保,個人的榮辱又算得了什麼。”她將這句話分毫不差的還給夏侯熙,後者只能暗自苦笑。

  “再者,”雲清霜目光銳利的似可以刺透他的心,“聽雨軒也並非單單只是將軍所想的煙花柳巷風月場所,在那裡能輕易得到即便將軍費盡心思也未必打聽得到的有用訊息。”

  這便是柳慕楓一心將雲清霜安插在那兒的真正目的,青樓就好比一個情報機構,不僅能傳遞消息還可賄賂達官貴人,如果安排的巧妙興許還可以套出各種重要的機密。

  夏侯熙悶聲不語,一張冷峻堅毅的臉上更添幾分陰郁。

  雲清霜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再同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朝柳慕楓的方位拜了拜道,“師父,徒兒這就去了。”

  “霜兒,”柳慕楓權衡許久,道一聲:“萬事小心。”

  “我會的。”雲清霜眼中掠過如水光澤。

  “我送你回去。”夏侯熙突然出聲道。

  “也好。”雲清霜並未拒絕,她傷重未愈,不能動用輕功,無法自行駕馭馬車,也著實需人幫助。

  夏侯熙將雲清霜攙扶上馬車,只說了一句“坐穩了,”便不再言語。

  風過簾動,帶起無邊落寞,一路無話,直到馬車停在聽雨軒的背街小巷中。

  夏侯熙揭了簾子,對上雲清霜的盈盈目光。後者臉上則是平靜的淡然,虛抬了下手臂,“到了?”身子一動,就要往外走。

  夏侯熙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將她抵在門板上,扣住她柔軟精巧的下巴,輕啄她微顫的眼皮,雲清霜神色慌張,手抵住他的胸膛,試圖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夏侯熙將她的手高舉過頂,唇蜿蜒而下,劃過她小而挺的瓊鼻,泛著紅暈的面頰,他的氣息越來越濃烈,沙啞道:“清霜,不要離開我,”驀地傾身覆住她的兩片紅唇,將她的驚呼聲吞入了唇齒間。

  雲清霜驚恐之下,手足並用,拼命的想逃離夏侯熙的控制,然夏侯熙不為所動,他的唇是干燥而灼熱的,熱切的親吻著並期待她能回以同樣的熱情,但雲清霜狠狠的咬了下去,夏侯熙倒吸一口涼氣,不得不放開手,唇齒間有淡淡的血腥味蔓延開來,漸漸化為苦澀的味道吞下肚去。

  雲清霜心跳得撲撲,嬌唇上還有他的觸覺,卻並不敢回視他的注目。那種既癢又酥的感覺讓她的防備有些松動,四周滿是夏侯熙的氣息更是讓她眩暈。

  夏侯熙再度俯身而下時,雲清霜緊緊閉上了眼,可那股蓬勃的熱氣停在她面前一瞬就遠去了。夏侯熙背過身,“清霜,我相信你只是一時的迷惑,我願意等你回心轉意。”

  雲清霜平了平氣息,艱澀的笑了一下,“家國福禍難料,你和我都沒有資格談兒女私情。”

  夏侯熙灼灼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的眉眼間,“希望你能記得今天所說的話。”說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雲清霜咬了咬唇,心頭湧起一種說不出的煩悶。

  雲清霜身心俱疲,回到聽雨軒後,隨意用了些點心,就伏在榻上休憩。

  風嬤嬤急步走進屋,見雲清霜睡的正香,不忍打擾,可事情緊急,不叫醒她又不行。正猶豫著,雲清霜仰起頭看她,“嬤嬤有事嗎?”她入眠很淺,在風嬤嬤進門的瞬間她其實就已經醒來。

  “尉遲駿來了,指明要見你。”

  雲清霜淺淡一笑,他果然來了。

  “姑娘若不想見她,我還是以你生病為由回絕他。”

  “見不到我他會生疑的。”雲清霜微喘了口氣道。

  風嬤嬤沉吟道:“前些日子他一直見不著姑娘,而如今宮裡剛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姑娘就出現了,太過巧合,他未嘗不會懷疑。”

  雲清霜怔了怔,“他來找過我很多次?”

  “大約有兩三次,”風嬤嬤笑,“我瞧他對姑娘挺上心的。”

  雲清霜笑容中帶一絲惆悵,“如此,我更不能閉門謝客了。”她想了想,“麻煩嬤嬤取活心丸來。”

  “姑娘,”風嬤嬤驚道,“你受了內傷,如何能用活心丸。”

  “不用擔心,我服用了七竅玲瓏丹後,傷勢已大好,倘若不用活心丸,我怕瞞不過他。”雲清霜眼中波瀾不興,語調卻有些壓抑的凝重。

  風嬤嬤將盛藥的玉瓶遞給她,眼底憂心忡忡。活心丸能抑制內力,使得旁人無法試出其武功的深淺,但這種藥對身體有害,不可多用,雲清霜又有傷在身,身體本就虛弱,強行用藥勢必大病一場。

  雲清霜比她更清楚這藥的危害性,但此時她已顧不了這許多了。

  大批訓練有素的禁衛軍沒能逮住區區兩名刺客,令嘉禾帝火冒三丈。

  宣德殿中,他神情嚴肅的質問尉遲駿,“這是怎麼一回事?你事前向孤保證定能將刺客擒獲,如今他們毫發無損的逃出皇宮,你需給孤一個交待。”

  尉遲駿神色黯了黯,垂手而立,“臣無話可說,請聖上降罪。”

  蕭予墨眼風掃過他,“孤不是要治你的罪,只是不明白你的部署如此周密為何會功虧一簣。”

  “百密終有一疏,這兩人武功之高,超乎臣的想像。”尉遲駿眸中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

  嘉禾帝眉毛一挑,“那名女刺客可是嫻琳公主的婢女?”

  “依微臣所見,是有人嫁禍東裕國,欲挑起兩國之爭,他們便能坐享漁翁之利。”尉遲駿聲音平穩,面色冷峻。

  蕭予墨眼底目色暗沉,“何以見得?”

  “在沒有徹底反目之前,東裕國始終與我天闃國有盟約,哪有引火上身的道理。”尉遲駿笑意單薄,似乎在笑,又顯得那樣的飄渺虛無。

  “那麼……是北辰國還是西茗國?”嘉禾帝悵然嘆息。

  “是北辰國亦或是西茗國都不重要,他們早已結成盟軍,興許這次的刺殺行動,還是他們聯手的傑作。”不知為何,尉遲駿面上在笑,然眼中一絲笑意也無,讓人無端覺得他的笑容空洞而無力。

  嘉禾帝默默頷首,專注的出神。

  “聖上,那大婚的事?”尉遲駿定定心神,問道。

  “一切照舊。”蕭予墨神清氣爽道。

  尉遲駿低眉一笑,“表面上刺客確實是嫻琳公主身邊的人,聖上就這樣不管不問嗎?”

  “孤不但不問罪與她,還會讓她回歸故裡,教那些妄想魚目混珠之人失望了。”他呵呵一笑,蓬勃的朝氣在他年輕而俊逸的臉上映出淡淡紋路。

  尉遲駿眉心一動,不再言語。

  嘉禾帝忽地蹙眉道:“蕭予涵倒沉得住氣。”

  尉遲駿當即領會,慨嘆道,“此人心機深沉,若無一擊即中的把握,不敢貿然行動。”他謹慎的斟酌著用詞,“是狐狸總會露出尾巴,這一點臣從來不擔心。不過純婉公主入主中宮後,與聖上接近的機會大大增加,聖上務必萬分當心。”

  “孤明白的,孤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嘉禾帝不覺哂笑,先前因刺客逃離而籠罩的陰霾此時一掃而空。

  尉遲駿欠身道:“聖上若無他事,微臣告退,這就去追查刺客的下落。”

  “去吧。”蕭予墨揚了揚手。

  尉遲駿踏出的步子有些沉重,若顏菁當真是雲清霜,他該如何是好。一向果敢堅毅的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尉遲駿走入顏菁的繡房時,她正站在一張案幾旁沏茶。見尉遲駿走近,她抿唇一笑,“公子請坐。”溫壺,潤茶,澆壺,運茶,一氣呵成,將第一杯捧給尉遲駿,面上帶了三分笑,“公子請用茶。”

  “怎麼,連杯水酒都舍不得,這便是顏菁姑娘的待客之道嗎?”尉遲駿斜她一眼,半真半假道。

  “公子說笑了,顏菁還不是怕公子在府上山珍海味吃膩了,以茶代酒換一換口味,”雲清霜笑容嫵媚,無一絲不悅,“公子也別小瞧了這茶,是用我前些日子收集的一壇雪水衝泡而成,如此才能將茶葉的甘醇和清香盡數保留。”

  “噢?姑娘如此有心,在下倒是要多品幾杯。”那茶葉碧如溫玉,熱煙裊裊蒸騰,尉遲駿不緊不慢的啜上一口,唇齒留暖,津澤生香。“果然是好茶。”他贊道。

  雲清霜芊芊玉手一揚,亦給自己滿上一杯,“公子喜歡就好。”

  “姑娘身體無恙了?”尉遲駿似乎是不經意的問道,然雲清霜知曉,這場心理戰正式開場了。

  “已經無礙,顏菁纏綿病榻許久,倒讓公子記掛了。”雲清霜扯了扯嘴角,神色如常。然話音剛落,左肩上的傷口被牽動,她竭力掩飾,仍溢出幾絲輕咳。“這病就是這樣,時好時壞,攪了公子的雅興,顏菁真是不該。”

  尉遲駿關切道:“在下略通醫術,姑娘若不介意,在下十分樂意效勞。”

  雲清霜一早料到這是無法避免的局面,幸好她已服下活心丸,有恃無恐,她大方的伸出手,“有勞公子了。”

  尉遲駿不料她如此大膽,一時躊躇。

  雲清霜笑著問:“公子這是怎麼了?”

  捉住她手腕的一剎那,那柔若無骨的觸感讓尉遲駿心神蕩漾了一下,抬頭看向顏菁,她雙眼波光粼粼,容色無波亦無瀾,看似心無旁騖。

  尉遲駿平一平氣息,半側過臉,不過是替人診脈,怎麼驀地心猿意馬起來。好不容易穩住了情緒,伸出三指搭在她脈搏上,傾聽須臾,她的脈像平穩,只隱約有一些波動,想來是病未痊愈,氣虛體弱的緣故,尉遲駿運起真氣,源源不斷的輸入她體內,長驅直入,沒有遇到任何屏障,尉遲駿面部表情逐漸柔和,她全無內功根基,自然不會武功,當然也就不可能是雲清霜。

  “公子,公子,”屋內沉靜如水,尉遲駿遲遲不說話,雲清霜低低喚了他兩句,“顏菁究竟患了什麼厲害的病症,竟讓公子欲言又止。”

  尉遲駿回過神,唇角揚起淺淺笑意,“沒什麼要緊的,姑娘多休養幾天便能痊愈了。”

  “有公子這句話,顏菁真正放了心。”雲清霜撫了撫胸口,仿佛真的安心不少。

  尉遲駿自個倒了一杯茶喝盡,神色舒展,“姑娘還需多加休息,在下就不打擾了。”

  “請。”雲清霜作勢起身。

  “不必送了,你好生將養著吧。”尉遲駿一笑置之,大步流星而去。

  雲清霜眸中已不見了笑意,她方才站起的時候發現雙腿麻木不堪,已快失了知覺,若是尉遲駿執意要她相送,她恐怕當場就要失態。氣息在胸口凝滯,一股腥甜之味湧上喉間,猩紅的血自嘴角汩汩溢出,她如風中之燭,搖搖晃晃的倒下,被奪門而入的風嬤嬤慌亂的抱在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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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晚,漫天星鬥被遮在厚厚的雲層內,閃射黯淡光芒。雲清霜發了一身汗後,身子舒坦了許多,她不喜歡別人伺候,也不願意旁人與她親近,寧可在病發時一個人捱著,咬咬牙撐過去,幾度昏迷,幾度醒轉,是柳慕楓一次又一次的將她從死亡線上拉回。

  雲清霜嘴角挑起一絲冷然又苦澀的笑意,那是一種無法掌控命運的無言的疲憊。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柳慕楓驚訝的望著坐在桌前的雲清霜,“霜兒,你怎麼起來了?”

  “躺了幾天,是時候活動下筋骨了。”雲清霜頷首笑道。

  “也好,這些日子也把你憋壞了。”柳慕楓眸中隱有憂慮,“來,先把藥喝了。”

  雲清霜乖巧的接過芙蓉碗,輕噓熱氣,皺著眉頭“咕嚕嚕”的喝盡。

  柳慕楓輕輕搖首,撫上她的嘴角,溫熱的指腹替她娑去點滴余下的藥痕。

  雲清霜心頭莫名的一跳,柳慕楓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所不妥,以輕咳掩飾,“早點歇著吧,身子還沒完全好透,不要累著。”

  雲清霜對著他背影怔怔出神,突然開口問道:“師父,我們隱藏身份,隱匿行蹤,這樣的日子究竟要過到什麼時候?”

  柳慕楓沒有轉身,挺直了背脊義正詞嚴道:“除非蕭予墨打消一統天下的野心,或者北辰國有了獨立對抗百萬大軍的戰鬥力。”

  雲清霜低喃,“那何時才是盡頭?”

  “身為北辰國子民,你有義務保護國家城池免受侵略,百姓免受戰亂之苦,窮盡一生,這都是你的責任。”柳慕楓沉著臉,雲清霜雖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猜想得到。

  她垂下眼簾諾諾道,“徒兒明白了。”

  “好好養傷,”柳慕楓終於回過頭,眼中流露出慈愛與平和,可惜雲清霜低著頭沒有瞧見。

  師父走後,雲清霜又獨自出了會神,暗暗懊惱,自己怎會問了個如此愚蠢的問題。既違背了她的本意,又傷了師父的心。師父對北辰國及朝淵帝的衷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鑒,他帶著義子和愛女在乾定城落腳,伺機而動。雲清霜在尉遲駿離開雲蒼山後,來到乾定城與師父師兄會合,被安插在聽雨軒做眼線。柳慕楓是她最敬重的人,為他分憂解難是理所當然的事。

  雲清霜向柳慕楓坦言,她曾與尉遲駿照過面,唯有易容才可以瞞天過海。對於這一點柳慕楓考慮再三,最後還是決定讓她以真面目示人。一來,再高明的易容術也有缺陷,無法改變眼睛和面部輪廓。二來,再完美的妝容都及不上雲清霜原本的國色天姿,在聽雨軒這樣的地方,擁有絕世容顏比什麼都重要。

  當然柳慕楓力求盡善盡美,不留下任何破綻,頗費了一番心思。他用藥物洗去雲清霜唇角及耳後的小痣,並且命她加緊練習如何自如的轉變嗓線,這樣比一味的改容易貌更讓人捉摸不透。

  所以,不但夏侯熙沒能認出雲清霜,連尉遲駿也被她騙過。

  雲清霜披上一件衣衫走出臥房,天邊疏疏朗朗的閃著些微的星光,星星似沾滿霜花,周身散著寒氣,她不覺緊了緊衣領,手縮進寬大的衣袖。

  天際劃過一道流星,雲清霜不由自主的抬了抬頭,被烏雲遮蓋的圓月似乎剛剛脫水而出,由群星簇擁著,晶瑩如玉,清輝四射,朦朧月色惹人遐思,雲清霜低嘆,竟又是十五月圓夜了,每到這一夜,她總是分外感傷。

  從一開始她就明白,她和尉遲駿之間不該有任何交集,偏偏天意弄人,在早已注定結局的情況下還要讓他們相識相知,相戀相思。

  她臉上滿是深深的哀痛,一手撐在了園中的樹杆上,身體還未完全康復,走不了幾步就要停下喘口氣。

  尉遲駿,她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

  刺殺嘉禾帝未果後,她更是深切的感受到她同尉遲駿之間背道而馳愈行愈遠。

  身後不遠處傳來幾聲刻意放低的腳步聲,雲清霜下意識的轉過身,一道黑影隱藏在樹影下,一動不動。

  “是誰在那裡?”雲清霜心下一動,想見又不敢見的矛盾情緒極度困擾著她。

  無人出聲。

  雲清霜眼尖的瞅見黑影往更為隱蔽的地方躲閃,她來不及多加考慮,腳上已先一步作出反應,她撥開繁茂的枝葉,裝著漫不經心的道:“還不出來。”

  一個瘦小的身影畏畏縮縮的挪出半個身體,只一眼雲清霜便分辨出那絕不是尉遲駿,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

  “你是誰?鬼鬼祟祟的在這裡做什麼?”雲清霜冷冷的問道。

  他在雲清霜的催促下,不情願的探出腦袋,雙手還緊抱著樹杆。雲清霜雙目灼灼的看過去,他身上衣服破爛不堪,臉上髒兮兮的,只余下一雙眸子黑的發亮,一只手中尚抓著半個沒有啃完的燒餅。

  雲清霜怔了怔,怎麼都不會想到對方竟是個小叫花子,她不由多看了那塊燒餅幾眼。

  小叫花忙將手中的燒餅往身後藏了藏。

  雲清霜忍俊不禁,“你別怕,我不會和你搶的。”

  小叫花趕緊把燒餅往嘴裡塞,許是吞的急了,燒餅卡在喉嚨裡上不來下不去的,他翻了翻白眼,使勁捶著胸口,才勉強咽下去。

  瞧他的模樣,總有三四天沒有吃過飽飯了,雲清霜想了想,柔聲道:“餓壞了吧,我帶你去找東西吃。”

  小叫花警覺的看了她一眼,大概是餓肚子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他躊躇片刻還是乖乖的跟著雲清霜走了。

  雲清霜將他帶到廚房,這個時候廚子都已回房歇息,雲清霜點起燭火,找遍灶台,連一點殘羹冷炙都沒有留下,就連米缸也是空的。雲清霜犯了難,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啊。好不容易在鍋灶裡找到幾塊鍋巴,小叫花的眼睛亮了亮,眼巴巴的直瞅著,雲清霜笑著遞過去,他雙手並用,狼吞虎咽,等到雲清霜給他倒了一杯水回來,他已是兩手空空了。

  “還餓嗎?”雲清霜愛憐的問道。

  小叫花遲疑的點了點頭。

  雲清霜從米缸裡刮出剩余的一小撮糙米,煮了一鍋米湯。

  小叫花將米湯喝了底朝天打著滿足的飽嗝之際,雲清霜舀來一盆水,幾不可察的笑了笑,“洗把臉吧。”

  那小叫花子挽起衣袖,露出兩截芊芊玉臂,出奇的白皙水嫩,和他又黑又髒的臉蛋全然不相稱,他彎下腰,把整張臉埋入水中,沒一會兒,那盆清水變成了墨汁。

  雲清霜忍住笑,又打來一盆水,如此接連換了三盆水,那小叫花才將自己拾掇干淨了。他仰起臉,笑的只見牙齒不見眼,脆生生的道:“謝謝姐姐。”

  那張洗淨後的臉,細潤如脂,粉光若膩,眉目清秀,楚楚動人,雖不若雲清霜那般絢麗奪目,也是個討人喜歡的美人胚子。“你是姑娘家?”雲清霜驚訝的問道。

  她的雙目似一汪清泉,眨了眨,“嗯。”

  雲清霜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吞回肚裡。每個人都有難以啟齒的秘密,她也不例外,何必強求他人。

  “姐姐,我叫沐婉如,你呢?”

  “顏菁。”雲清霜簡潔道。

  沐婉如只隨意頷首。填飽肚子後她舉手投足斯文了許多,溫婉的笑道:“顏姐姐是這些日子來唯一幫過我的人。”

  雲清霜微微一笑。

  “姐姐一定奇怪我為什麼會弄成這副模樣吧?”沐婉如苦笑道。

  既然她主動提及,雲清霜也就不再避諱,“你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嗎?”

  “我來自北辰國,到乾定城來找一個人。”

  一聽說她是北辰國人,雲清霜先自多了幾分好感。

  沐婉如眼瞼低垂,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一雙如水明眸,“可惜剛到這兒還沒安定下來,身上的銀子就被偷走了。幸得青樂坊的班主收留,替他們打掃庭院,洗衣做飯,維持生計。”

  她未說明來乾定城尋找何人,雲清霜自然也不會追問,她的心思已被沐婉如先前所說的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你之前在青樂坊?”她需再一次確定。

  “對,”沐婉如奇怪的飛速的瞥了她一眼。

  雲清霜大致可以猜到她為何會如此狼狽的出現在這裡了。在她患病的這段日子裡,雖很少外出,但風嬤嬤總會將外界的一些消息帶給她。例如青樂坊的戲子,琴師,因涉及入宮行刺一事,被盡數打入大牢,這些人能否平安歸來,還是個未知數。沐婉如大概僥幸逃過一劫,在外流浪了數日,今日偷溜進聽雨軒,陰差陽錯的站在了這裡。說到底,還是雲清霜連累了她。

  沐婉如隨之所說,印證了她的猜測。

  “先去我房裡吧,”雲清霜淡淡道,她大病初愈,體力不支,在這裡站了一兩個時辰,已是極限,但她性子倔強,不願給人看出她的弱點,哪怕是眼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雲清霜強自撐著取了一套新裁制的衣裳,讓沐婉如進她的臥房換上,她倒在椅子上,腦門上起了一層薄汗,腳都在微微顫抖。

  換上新裝的沐婉如,神清氣爽,她比雲清霜更為嬌小,穿著她的衣裳略微寬大,倒是添了幾分嫵媚和韻味。

  “沐姑娘,你很美。”雲清霜是由衷的稱贊,她的美清麗脫俗,目光清澈,而自己,已沾染上世俗的塵埃,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與之相比的了。

  沐婉如唇角輕揚,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顏姐姐說笑了,你才是美麗不可方物,在你面前,無人敢誇誇其談。”

  雲清霜粲然一笑,雖不至心花怒放,畢竟還是歡喜的。又有哪個妙齡女子,不願意聽人稱頌她漂亮呢。

  “沐姑娘,你今後有何打算?”雲清霜深吸了口氣問道。

  沐婉如心不在焉的捏著衣角,“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對將來沒有預計,雲清霜卻已替她做了打算。既然事情是因她而起,她有義務為沐婉如做最好的安排。聽雨軒是風月場所,不是一個姑娘久留之地,她長久思索後才做了決定。“沐姑娘,”雲清霜嘴角掛著柔和笑意,“我師……我的一位長輩在城南開有一家醫館,平時缺少人手打理,沐姑娘若不嫌棄,明日我送你過去如何?”

  沐婉如不是傻子,自然懂得雲清霜的好意。當即笑吟吟道:“如此小妹先謝過姐姐了。”

  雲清霜為人處事一貫淡然,與世無爭也很少主動與人示好,她也不知為何單單對沐婉如傾注超乎其他人的關注。事實證明,這世上的因果循環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雲清霜今日的善舉在以後得到了回報,當然這是後話了,暫且按下不表。

  雲清霜於第二日把沐婉如帶到了柳慕楓處。一五一十的向他講述了昨晚的經歷,以及對她的愧疚。

  柳慕楓沒有多說什麼,他答應了留下沐婉如,只是對於雲清霜抱病出門,略加薄責了幾句。

  雲清霜不願與柳絮碰面,將沐婉如安頓後匆匆離去,孰料還是在門口與采藥歸來的柳絮不期而遇。

  “師姐。”

  雲清霜本想裝作沒有看見一走了之,但柳絮既已出聲,她不得不停下,還要堆滿笑容,故作親切的道:“師妹,你回來了。”

  “聽說師姐病了,不過我這個做師妹的不方便上門探視,還望師姐見諒。”柳絮唇角噙笑,嘲諷意味極重。

  當日若雲清霜不答應去聽雨軒,這份重任就要落在柳絮的頭上,如今卻成為她譏諷的籌碼,簡直讓人哭笑不得。雲清霜涵養極好,瞧在師父的面子上也不願與她計較,她裝出沒聽懂的樣子,一本正經的答道:“多謝師妹關心,我心領了。”

  雲清霜如此豁達,柳絮反而無話可說,她揚了揚眉,“師姐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雲清霜簡明扼要的將之前同師父所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並拜托柳絮對沐婉如多加照顧。她對這個師妹了解甚深,她不過是對自己懷有心結,難以開解,除此之外,同旁人的相處還稱得上是和睦。

  柳絮輕哼了句,“你倒好心。”不再贅言。

  雲清霜毫不在意的一笑,轉身而去。

  幾日以後,雲清霜再度來到醫館時,卻被告知沐婉如不辭而別,找尋許久沒有她的下落,只得放棄。時間久了,沐婉如的事也就被逐漸淡忘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6:59

第二十一章 醉月迷花

  其實在這座繁華的城池裡,他們有過很多次可能的遇見,只不過在有機會面對面的瞬間,都被她故意錯過了。

  一個月前,她同琴雙一起從廟會回來,途徑將軍府時,尉遲駿正從馬背上躍下,英姿颯颯,威風凜凜,一襲青衫,衣袂飄飛,他還是那麼的風姿卓絕,只不過清減了幾分,在他回頭的瞬間,雲清霜將自己隱入了人群,面對琴雙詫異的目光,她的笑中也含著絲絲寂寥。

  三天前,她在風嬤嬤的房裡無意間望向窗外,遠遠的,尉遲駿牽馬經過,仿佛能感受到雲清霜的目光,他往這個方向看過來,四目相接,兩兩相望,雲清霜先自挪開了視線,等到再抬起頭,尉遲駿已經不見了蹤影。唇畔揚起淡淡的嘲笑,她以為自己夠灑脫,卻原來一直是自欺欺人。

  昨夜,雲清霜受柳慕楓之命,企圖混入皇宮與純婉公主見上一面。雲清霜對皇宮地形較為熟悉,她仗著蓋世輕功獨身一人闖入御花園,腳未著地,就被一隊禁衛軍團團圍住。原本還想拼死一搏,然尉遲駿隨即趕到,雲清霜頓時沒了與之對抗的勇氣,在同他正面交鋒之前,倉皇而逃。

  ……

  他們之間的距離,時而很近,時而很遠,但無論多近,都被雲清霜生生的錯開了。

  而這一夜,尉遲駿的突然造訪,讓雲清霜本就亂成一團的心緒更加迷惘。

  尉遲駿認定那一日,在紫宸宮內與他交手的女子便是雲清霜。他曾經陪同雲清霜踏遍千山萬水,並且在雲蒼山上朝夕相對,對她的熟悉程度,無人能及。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以認出易過容的清霜,則非他莫屬。更何況,天下間除了邀月山莊的人,誰還會使落雲劍法。

  他深信雲清霜必定躲藏在乾定城的某個角落,他卻遍尋不著。

  對於顏菁,他已然疑雲盡釋。兩次試探,都未試出她有會武的跡像,而且,清霜曾被他的內力震傷,哪怕有人願意犧牲自個的功力為她運功調息,也不至瞧不出一丁點的破綻,他哪裡會知曉夏侯熙身上恰好帶有治療內傷最好的良藥七竅玲瓏丹,機緣巧合,實際上也是雲清霜救了自己。

  他毫不懷疑顏菁不過是一名同雲清霜容貌相似的女子,仍按捺不住與之相見的渴望,或許他希望在她身上找到清霜的影子,聊以慰藉相思之苦。

  從門口到窗前,短短的距離他一共走了三十六步,因為相距越遠,顏菁身上的淡泊清冷愈發同雲清霜相似,他卻不知道,對於無法相認的兩個人而言,有時咫尺便是天涯。

  一個竭力撫平氣息,“公子好久不見。”

  一個克制滿心酸澀,“姑娘近來可好?”

  一個笑容得體,鎮定從容。

  一個波瀾不驚,冷靜淡然。

  表面看似平靜無波,內中洶湧如潮,又有誰人能夠排遣。

  “在下想再喝一杯姑娘親自沏泡的清茶。”尉遲駿微蘊起一絲笑意。

  雲清霜瑩然一笑,“公子有命,顏菁豈敢不從。但儲存的雪水前幾日已用盡,現今只能以尋常山泉衝泡,若口味欠佳,公子不要介意。”

  “姑娘的手藝在下自然信得過。”尉遲駿笑容稍嫌懶散,與往日的溫潤平和略有不同。

  雲清霜但笑不語。

  尉遲駿托起茶盅先細細觀察,那茶葉纖細,蜷曲成螺狀,色澤碧綠,輕啜一口,味道芳香,爽口,他贊不絕口道:“好茶,姑娘亦是好手藝。”

  雲清霜垂眸,長長的睫毛能遮蓋住所有真實的情緒,“公子過獎了。”

  不過是幾句淡到極致的場面話,卻自有股暖意在二人間緩緩流淌過,時間在剎那間凝固,仿似天地間唯有他二人。

  雲清霜在對方的眸中能清晰的看見自己的倒影,容貌依舊,然已不復當日少艾心境,憶起往昔的情分,倍覺感傷。

  尉遲駿痴痴凝望,塵封的往事如流水般湧入腦海,那些記憶的碎片拼湊成一幅幅絕美的畫面,如夢似幻,迷惑了他,他伸出手,在碰觸到雲清霜面頰的一剎那,他驀地醒悟,無論容貌和性子再相像,眼前之人畢竟不是他心心念念牽掛的雲清霜。兩人皆無聲沉默下來。尉遲駿突然有些坐不住了,放下茶盞,匆匆話別。

  雲清霜冷清的神色掩不去那眼角眉梢的疲態,臉色越發蒼白。

  “尉遲公子對姑娘如此上心,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風嬤嬤的聲音在廊檐的另一頭飄來,帶著意味深長的審視。

  雲清霜沉默著,笑意疏離。

  此後,尉遲駿成了聽雨軒的常客。他指明見顏菁姑娘一人,若是恰巧顏菁脫不開身,他也願意靜靜等待。每次他在顏菁房裡待的時間並不長,頂多不會超過一個時辰。有時下幾盤棋,有時說說話,有時喝一杯清茶,有時默默瞧她幾眼也好。只不過,他注視顏菁的眼神從一開始的深邃犀利到如今的溫柔眷戀,讓雲清霜莫名惆悵。究竟他是想通過顏菁尋找雲清霜的影子,還是將滿腔柔情轉移到了顏菁身上,大約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了。

  無風不起浪,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有關將軍府的小公子迷戀一名風塵女子的閑言碎語在乾定城傳遍開。

  尉遲駿依然我行我素,絲毫未覺他此舉給雲清霜帶來多大的困擾。

  顏菁聲明大振,有人慕名而來,只為一睹佳人風采,也有人專為找茬而來。

  就比如今夜帶著一身寒氣踏入聽雨軒,滿面笑容,然笑意未曾真正到達眼底的夏侯熙。

  雲清霜將他迎入房內,闔上門,厲聲道:“夏侯將軍,你若不想害我身份暴露,請你馬上走,今後也不要再來。”

  夏侯熙似笑非笑,“怎麼,你怕被尉遲駿知道?”這種嘲諷的語氣,以前從未有過,不知何時起,他也變的尖酸刻薄起來。

  “他若知曉你來這裡,我如何還能在聽雨軒立足。”雲清霜簡潔明了道。

  夏侯熙換上平日的微笑,“我也不是第一次來這兒。”

  “現在如何和從前相提並論,我在紫宸宮大意使出落雲劍法,你留在乾定城遲遲不歸國,而你又頻繁出入聽雨軒,如何不讓人懷疑。”雲清霜徑直道,因為心急,這一段說的甚是爽利。

  夏侯熙淡笑,“你究竟是怕他知道與我往來的是雲清霜,還是顏菁?”

  “將軍這話是什麼意思?”雲清霜心下猛烈的一顫,挑了挑眉道。

  夏侯熙笑一笑,別轉開頭,“莫要忘記你說過的話,你和我,都沒有資格談兒女私情。”

  “這句話清霜時刻謹記心頭,不敢有片刻忘懷,無需將軍提醒,也無需將軍掛心。”雲清霜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膚色微漾出一抹惱怒的紅暈,語氣也重了幾分。

  “你和他……”夏侯熙話未完,就被雲清霜打斷,“請將軍盡快離開,恕清霜不能遠送。”

  夏侯熙不怒反笑,嘆一口氣,“清霜,你的性子愈發急躁了,你可知我來找你所為何事?”

  雲清霜輕飄飄的瞥他一眼,“那就請將軍明言。”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如此生分?”夏侯熙口氣軟下來,他的本意也並非要逞口舌之爭,他希望能重新贏回雲清霜的心,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一見面沒說上兩句,便冷嘲熱諷,互相傷害。

  雲清霜沉吟不語。錯過了便是錯過了,不可能再回頭。

  夏侯熙手指並攏成拳,越攥越緊,語調輕柔,“清霜,你能不能還像從前那樣喚我一聲大哥?”

  雲清霜仰面看他,睫毛忽閃著,低低道:“夏侯……大哥。”

  “你我相識在先,本以為……”

  “不要再說了。”雲清霜緩緩垂下臉,抿緊了唇。他不懂,縱然時光能夠倒流,他們也已回不到從前。他們之間,不是沒有過默契,不是沒有過感動,不是沒有過真情流露,不是沒有過海誓山盟,也不是沒有過生死與共的考驗,但她更難以忘懷的是,筆架山下兩杯酒,一杯無毒,一杯劇毒,那青衣的男子毫不遲疑的一口飲盡,把生的希望留給了自己,為了救她,驕傲如他,竟忍受了常人根本無法忍受的屈辱,雲蒼山上,驚心動魄的一夜,他承受住萬般苦痛,用自個的性命來換取她的生,他明知道前路艱難,仍每每救她於危難之中,他比誰都清楚兩人沒有將來,仍是義無反顧。這樣強烈的情感,雲清霜在沈煜軒處沒有經歷過,在夏侯熙的身上也未曾感受到,情到深處,無怨無悔,生死相隨,不離不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怕是生生世世都不能忘懷的了。

  夏侯熙對雲清霜又是惱怒又是疼惜,怒的是她愛上不該愛的人,自作自受,疼的是她在愛與痛的邊緣不斷掙扎,日漸消瘦。

  他對尉遲駿又是嫉妒又是痛恨,嫉的是他輕易的得到雲清霜的心,恨的是他不好好守護這顆易碎敏感的心,任她在理智與情感間苦苦煎熬,同時也有一點佩服,尉遲駿有一種泰山崩於前仍面不改色的氣勢,榮辱不驚的氣度,坐懷不亂的君子風範,盡管他不願承認,這確是事實。

  夏侯熙閉了閉眼,緩緩溢出一絲苦笑,輕輕拍了下雲清霜的肩,“清霜,你是否在打聽純婉公主的事?”

  雲清霜輕吁一口氣,“你如何知曉的?”

  夏侯熙卻說了一句看似與此事無關的話,“明日一早我就會離開乾定城,”他頓了頓,“如你所願。”

  雲清霜似有所悟,“夕華公主現在何處?”

  “已離開皇宮,暫居驛站。”

  雲清霜點點頭,“多謝指點。”

  夏侯熙嘴角浮起自嘲的笑意,“不必。”甩了甩衣袖,大踏步而去。

  雲清霜無暇理會他過激的舉動,純婉公主的事緊緊攥住了她的心緒。她們之前還斷斷續續有過聯系,但自從大婚後,她音訊全無,雲清霜不免憂心忡忡,擔心是那一次刺殺不成反而害了她。

  她陷入沉思,寄希望於可以在夕華公主處打探到純婉的近況。

  風嬤嬤笑吟吟的陪著一名男子走進雲清霜的房間,囑咐一句切勿怠慢了蕭公子後,翩然離開。

  雲清霜心下一沉,剛送走一位菩薩,又來一尊瘟神。

  說實話,對於他,雲清霜連敷衍的興致都提不起來,無論她的身份是聽雨軒的頭牌顏菁,亦或是嫻琳公主的貼身侍女。那段經歷並不愉快,雲清霜不願再回憶,但鄭親王世子的地位擺在那裡,她得罪不起,聽雨軒亦得罪不起,即便滿心的不情願,還是要強顏歡笑,做好本分。

  “果然國色天香,難怪一貫清心寡欲的尉遲駿也動了心。”這是蕭予涵見到雲清霜後的第一句話,他肆無忌憚的打量著,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

  雲清霜吩咐下去,“給蕭公子預備酒菜。”

  “顏姑娘太見外了,你可以叫我涵。”蕭予涵輕佻道,抬手欲捏雲清霜的臉頰,後者不動聲色的退開兩步,正色道:“請公子自重。”

  “這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蕭予涵的手停留在半空,不落痕跡的伸回摸了把鼻子,“你一個青樓女子讓我自重,不覺得很可笑嗎?”他面色隱隱泛青,大概是從來沒人拒絕過他,抹不開面子。

  “青樓女子也有做人的原則和底線,聽雨軒的女子賣藝不賣身,相信公子早有耳聞。”雲清霜不溫不火道,清和的眸中無風亦無浪。

  “是嗎?”蕭予涵面色陰沉不定,一把拽了雲清霜入懷,“我偏要如此,”猛地扼住她的下巴,竟要吻上她的唇。

  雲清霜大驚失色,她空有一身本領卻不能施展,匆忙間只得將頭偏向了一邊,蕭予涵的嘴唇擦著她的臉頰劃過。驚魂未定,他再度湊過來,雲清霜咬咬牙,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蕭予涵額上青筋突突的跳,聲音寒如冰雪,“很好,很好。”

  雲清霜強作鎮定,“公子若執意如此,可以依照聽雨軒的規矩,挑戰三關。”

  蕭予涵眸中精光閃動,“哪三關?說來聽聽。”

  雲清霜暫緩口氣,“詩詞,武功,還有樂器。”

  蕭予涵略牽了簽唇角,“規矩還不小。”

  “只要公子能按照規矩過了三關……”雲清霜字斟句酌。

  “過了三關是不是我想怎麼樣都可以?”蕭予涵咄咄逼人。

  雲清霜咬了咬唇,輕輕吐出一字,“是。”

  蕭予涵挑起意味深長的笑意,“可有人曾過關?”

  “從沒有過,公子是否想做第一人呢?”雲清霜淺笑怡然,完全放下心,她在聽雨軒的這段日子,看過不少人不自量力,結果都鎩羽而歸,相信蕭予涵也不會是例外。

  蕭予涵輕哼一聲,“沒那個必要。”誠然,他貴為親王世子,多的是投懷送抱的女人,何必將心思浪費在這裡。

  雲清霜唇角淡勾,高聲道:“小瑜,送客。”

  蕭予涵深深瞥她一眼,“顏姑娘,我記住你了。”

  雲清霜笑顏明媚,手心裡捏了一把汗。

  蕭予涵轉身就走,重重的關門聲敲打在雲清霜心頭,她心頭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強烈。

  馬車徐徐啟動,黑衣男子濃眉一軒,冷著臉道:“你找顏菁姑娘做什麼?”

  蕭予涵懶洋洋的掃了他一眼,反問道:“去妓院還能干什麼?”

  黑衣男子眼底冰冷刺骨,“你想做什麼都行,但不要騷擾顏姑娘。”

  “噢?”蕭予涵笑了,頗有深意的看他,“你同她究竟什麼關系,竟這般護著她。”

  黑衣人冷冷的目光似能噬人一般,“這個你無須知曉。”

  “若是我不答應呢?”蕭予涵負手而立,滿不在乎的說道。

  黑衣人也不惱怒,淡淡道:“世子應該很清楚,是皇位重要還是一個小小的女子重要。”

  蕭予涵神色一凜,似要發作,但轉念之間,扯出一絲譏笑,“但這名小小的女子在你心目中的地位顯然非同尋常。”

  黑衣人眼角一掃,未說話也頗見幾分氣勢。

  蕭予涵語氣軟化下來,換了一副笑臉,“顏姑娘既是將軍心尖上的人,我自不會奪人所愛。”

  黑衣人沒有接話,只高深莫測的一笑而過。

  他在路口下車,七拐八彎的拐入一條長街。

  蕭予涵眸色如晦暗的夜空,一直盯著黑衣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街角,他才放下簾子,命車夫重新啟動馬車。

  ============

  夜深人靜,雲清霜換上一件深色衣衫,慢悠悠的從聽雨軒後門走出。

  四下張望,無人跟蹤,她加快了步伐。

  各國來使居住的驛站在城西,離這兒有段距離,騎馬太招搖,輕功易惹人注目,雲清霜只得盡最大可能的趕路,趕到驛館時,額頭已冒出密密的汗珠,身上的小衣也被汗水打濕。

  她並不知夕華公主住在哪一間房,當時只想夏侯熙盡快離開,也沒有細問,如今只得誤打誤撞了,幸好這不是在皇宮,守衛相對松懈,她對自己的輕功還是相當有信心的。

  她縱身飛上二樓,守夜的兩名侍衛甚至還沒看清來人長相,就被雲清霜點了昏睡穴,如一灘爛泥般倒在地上。

  雲清霜尚在躊躇該往哪一頭走,走廊最盡頭的一間房門悄無聲息的開了,就像是專門為她指點迷津。許是篤定夏侯熙事前已同公主通過氣,她再無猶豫的走了過去,一靠近門,她就被一左一右兩股力道拉了進去。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那聲音卻不是來自夕華公主,燭光下,雲清霜看清了拽住她胳膊的兩個人,正是嫻琳公主和她的婢女小懷。

  雲清霜溫煦一笑,然心中還是稍有詫異,她從未以真面目示於嫻琳,她又是如何判斷出是她的呢。

  “這便是你真實的容貌嗎?”嫻琳望著她,怔怔的出了好一會神。

  雲清霜微微頷首。

  嫻琳唇邊浮現淡淡笑意,“純婉公主沒有誇大事實,果真是美若天仙。”

  “她還說了什麼?”雲清霜問道,聽她的口氣像是純婉向她描述過自己的容貌,所以她才得以在第一時間認出,興許還受了純婉的委托,有話傳遞。

  嫻琳似乎輕嘆了口氣,“她的處境很不好。”

  雲清霜一驚,追問道:“她到底如何了?”

  “她錯就錯在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你說什麼?”雲清霜瞠目結舌道,完全沒有預計到會是這個結果。

  “這是她親口對我所說。”嫻琳道,眸光黯沉。

  “可是……可是……”雲清霜話不能成句,眉心緊鎖。

  嫻琳瞟她一眼,“你也見過蕭予墨,他儀表堂堂,談吐風雅,拋開彼此對立的身份,純婉愛上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們……”

  嫻琳再度搶白:“感情這東西若能操控自如的話,世上還會有這許多痴男怨女嗎?”

  雲清霜啞口無言,她是最沒有資格評判的人。她和尉遲駿之間何嘗不是處於敵對的立場,她無法管住自己的心,又怎麼能夠以此要求純婉。

  “但蕭予墨娶她並非是出自真心,不過想以此緩和同北辰國愈來愈激化的矛盾罷了。大婚之後,他極少踏足皇後寢宮,承恩殿就好比冷宮,這在皇宮裡早已不是秘密。”嫻琳平和的話語中多少還是透出一絲憐憫。

  雲清霜多少可以理解純婉的心情,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同病相憐。唯一不同的是,雲清霜和尉遲駿兩情相悅卻無法在一起,而純婉同蕭予墨,雖有夫妻之名,但貌合神離,同床異夢。

  雲清霜小心翼翼的藏好情緒,只覺得胸口窒悶,不知是為了純婉公主,還是為她自身。

  嫻琳公主目光深遠,“宮中女子若沒有帝王的庇佑,哪怕貴為皇後一樣受人欺凌,何況她還是位敵國的公主。”

  雲清霜語塞,斟酌許久才道:“她想要我怎麼去做?”

  嫻琳搖搖頭,“她並不要求你為她做什麼,只讓我帶一句話給你。”

  “什麼話?”雲清霜順勢問道。

  “她曾經有機會置蕭予墨於死地,可她下不了手。她愧對你,愧對她的父王,愧對北辰國百姓,但她絕不後悔。”

  雲清霜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此刻的心情,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一聲低嘆。

  “話已帶到,她囑托我的事已完成,你可以走了。”嫻琳公主撇撇嘴,下了逐客令。

  雲清霜上前握住她的手,“蕭予墨有沒有為難你?”她雖沒有明說,但所為何事兩人皆心知肚明。

  嫻琳甩開手,慢條斯理的理了理鬢發,“你不覺得現在關心稍稍遲了點嗎?”

  雲清霜默然,在這件事上,她確實對不住嫻琳,也無話可辯駁。

  “蕭予墨准許我離開皇宮,是不是讓你失望了?”忍了很久,嫻琳終於還是憤憤然的說出口。

  雲清霜無言以對,挑起東裕國和和天闃國的爭端,正是他們的目的,但她也不願見到嫻琳公主無端受到牽連,她就是在這樣的矛盾心理下,日復一日的煎熬與掙扎。“不管你相不相信,看到你平安無事的站在這裡,我真的很高興。”

  嫻琳只是不住的冷哼。

  雲清霜心底的惆悵一點一點的彌散開,她背過身,低低道:“公主保重。”身形一動,人已經從窗前飄然躍下,身姿曼妙,如彩蝶翩翩。

  今夜的月色如同青煙一般,慘淡無光,遠處漂浮著一層水霧,朦朦朧朧,縹縹裊裊。雲清霜回程中又耽擱了不少時間,回到聽雨軒,風嬤嬤將她拉到一邊,悄聲道:“你去哪兒了?尉遲公子等了你很久。”

  純婉的話言猶在耳,雲清霜心緒難平。若有朝一日,她必須面對同樣的境況,她手中的寶劍是否真能揮的出去。

  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欠了欠身,“讓公子久等,顏菁心中難安。”

  “姑娘若是身子不爽快就別硬撐著,早些請個大夫來診脈。”尉遲駿目光沉沉注視,語帶關切之情。

  想必風嬤嬤又是以她身體不舒坦為由,將尉遲駿擋在了外頭。雲清霜眼波流轉,笑容稀薄,“多謝公子關心,都是陳年舊疾了,不礙事。”

  尉遲駿臉上寫著不贊同,搖了搖頭,“陳年舊疾更是不可掉以輕心,姑娘還是小心的好。”

  “公子說的有理,顏菁記下了。”雲清霜垂眸,神色柔順。

  尉遲駿蹙了眉,似是不經意的道,“聽聞今日早些時候有貴客盈門?”

  雲清霜輕笑,“公子不就是聽雨軒的貴客嗎?”

  尉遲駿目光自她臉上迅速滑過,笑容清朗和悅。

  “公子的消息甚是靈通,是鄭親王世子。”雲清霜在他無害的迫視下,面頰染上紅暈。

  尉遲駿緊接著問道:“可還有其他人?”

  “沒有了。”雲清霜回的干脆利落。

  笑意在尉遲駿眼底凝滯,他淡瞥了雲清霜一眼,沒有再追問。

  雲清霜絲毫未覺,她笑道:“公子想喝什麼茶,顏菁馬上去准備。”

  “不用了,時候不早,我也該告辭了。”

  視線裡,他的背影修長挺拔,清傲寂寥,雲清霜心如輪轉,笑意收斂,記憶流成苦澀的長河。

  “人都走遠了何必再看。”突然冒出的聲響嚇的她一哆嗦。

  他來了多久,又聽到了些什麼,雲清霜不禁懊惱自己陷入過多情感,導致喪失了原有的警覺。

  夏侯熙抱肩倚著門口,嘴角輕揚起弧度,帶幾分嘲弄幾分失望。

  “怎麼是你?”驚嚇過後,雲清霜神色恢復如常。

  “公主在驛館等了你一整晚,怕你出事,命我來一探究竟。”夏侯熙的笑容一分分的淡去,直到化為虛無。

  雲清霜挑一挑眉,“我已去過驛站,並見過嫻琳公主。”

  夏侯熙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雲清霜疑是錯覺。“她怎麼說?”

  雲清霜略略提了提純婉公主的現狀,但隱瞞了她對蕭予墨的那份感情。

  夏侯熙神色稍稍松弛,平靜道:“大致同公主所說相仿,但嫻琳公主漏了一件事,純婉公主染上重疾,而蕭予墨不聞不問,任憑其自生自滅。”

  雲清霜驚的幾乎跳起,“他怎麼可以如此對她。”

  “蕭予墨本就不是良善之輩,他納公主為後也並非出於本意,只苦了純婉公主,一個人深陷後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夏侯熙明明是在替純婉惋惜,偏偏語氣漠然的緊,說不出的古怪。

  哪怕被現實的殘酷消磨了內心的良知,雲清霜還是無法理解蕭予墨的所作所為,即便他和純婉之間沒有刻骨的相思,可她畢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百年之後也唯有原配皇後有資格與他同葬,他再不情願,命運的枷鎖也已將他倆緊緊扣在了一起。

  雲清霜眼底滑過復雜的情緒,低眉半晌才點了下頭,“若無其他事,我回房了。”

  夏侯熙目送她離開,幾次張嘴想要喚住她,卻十分悲哀的發現,哪怕他用盡全身的氣力,終究沒有辦法留住她的腳步。蕭瑟的涼風從他臉上刮過,刺骨的疼痛,忽然明白,無論他怎樣努力,終其一生他都無法再贏回雲清霜的心。敗給尉遲駿他心有不甘,卻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夏侯熙神情落寞,唇角一抹笑意只余無邊的蒼涼。他從後門離去,腳步踉蹌遲緩。未察覺有一道灼灼的視線停駐在他身上良久,一聲嘆息輕的似一縷過耳的悠悠清風。

  ============

  雲清霜在次日就將從嫻琳公主處得來的信息告知柳慕楓,並在他的授意下,於幾日後再度夜闖皇宮。

  憑借模糊的印像,摸到承恩殿也頗費了一番周折。雲清霜輕功了得,雖有幾十名侍衛巡邏,但沒一人發現她。房內燈火通明,窗前依稀映出兩個人影,她一個倒掛金鉤躍上屋頂,用腳尖勾著屋檐,探頭內望。

  殿中二人似在爭執,雲清霜伸頭一窺,那二人赫然是嘉禾帝和純婉公主。

  蕭予墨神色凝重,負手而立。

  純婉公主端坐一旁,姿容高雅,雖面有倦色,但無疾病纏身之相。

  雲清霜略微放寬心。

  “孤自問待你不薄,你卻還要害孤。”蕭予墨疾言厲色道。

  純婉單薄的身軀一震,“無論聖上信或是不信,臣妾寧可自己死,也絕不願傷害您。”

  雲清霜忍不住眉頭微蹙,這到底怎麼一回事,看眼前的情形似乎與嫻琳公主所說有很大出入。

  蕭予墨連聲冷笑,極是動怒:“你和菀妃名字裡都有一個婉字,心性卻南轅北轍。她心地純良,而你心如蛇蠍。”

  “臣妾百口莫辯,也不願再辨。”純婉閉了閉眼,心如刀絞。“臣妾只有一句話,臣妾對聖上的情意不比任何人少,包括菀妃。”她唇角一絲安然的笑意,流淌出無限依戀。

  如此神情感染不了蕭予墨,卻給雲清霜帶來極大的觸動。這樣辛苦的愛一個人,到底值不值得。雲清霜神思恍惚,指尖微顫,發出些微聲響。

  蕭予墨失聲道:“誰?”

  雲清霜早在他出聲的剎那,人如離弦之箭一般彈射出去,待蕭予墨喚來禁衛軍大肆搜查,她已經逃出了皇宮。

  嘉禾帝和純婉公主的一番對話,讓雲清霜倍感疑惑,她徹夜難眠,翌日天剛擦亮,她就來到醫館尋柳慕楓商量對策。

  柳慕楓也是困惑不解,純婉公主的性子,敢作敢為,若她真對蕭予墨下手,斷不會否認,而在她將一顆真心奉上的同時,又怎會再下殺手。

  柳慕楓拍了拍雲清霜的肩頭,道:“霜兒,這件事為師會派人打聽,你先別理會了。”

  雲清霜點點頭。

  柳慕楓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雲清霜有些奇怪,“師父還有何吩咐?”

  柳慕楓專注於她,“整個乾定城都在傳,尉遲駿與你走的很近。”

  雲清霜靜靜一笑,“那您覺得這是好事呢還是壞事?”

  “尉遲駿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我怕你應付不了。”柳慕楓盡力淡了語氣。

  雲清霜悵然而笑,若師父知曉他們曾經的過往,怕是更要擔心了吧。“請師父放心,清霜自有分寸。”

  “那就好,你回去吧。”

  雲清霜輕輕“嗯”了一聲,出門前,回頭問道:“師兄……和師妹呢?”她幾次來都沒有看見沈煜軒,終於忍不住問道。

  “你師兄被聖上召回北辰國委以重任,你師妹嘛,一早便出診去了。”

  雲清霜目光沉靜如水,昔日的情懷雖已湮滅於塵世中,她對沈煜軒仍然關心。但也只到此為止罷了,時光無法回轉,只能永埋藏於心間。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雲清霜隨人群湧動,人間百態,喜怒哀樂,盡收眼底,然縱是風景無限,到底意難平。

  從人堆裡突然竄出一個小女孩,直直的撞在雲清霜身上,兩人都險些摔倒。雲清霜定住身形,同時拽住她的手臂,柔聲道:“你沒事吧?”

  小女孩搖搖頭,滿臉驚恐的望著她的身後。

  雲清霜轉過身,視線所及處,是四名彪形大漢。小女孩直往她身後躲去,雲清霜撫了撫她的腦袋,“別怕,他們是什麼人?”

  小女孩怯生生的抬頭,小聲說:“我爹欠了他們的銀子,用我抵債,我不願伺候那傻子少爺,趁他們不備逃了出來。”

  這小姑娘大約十來歲的樣子,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尤其是一雙撲閃的大眼睛,靈動有神,像墨子星辰般能夠點亮夜空。

  “姑娘是要管這檔子閑事嗎?”說話間,那四名壯漢已走近,其中一人仗著人多勢眾,大刺刺的道。

  雲清霜淡淡一笑,她並不好管閑事,但既已被卷入其中,斷無退避的道理。她摸出一張銀票扔給為首那人,揚臉道:“夠了嗎?”

  為首那人捏著銀票仔細查看良久,喝一聲:“我們走。”

  雲清霜緩緩吸一口氣,蹲下身,拍去女孩膝上的污泥,並且替她理好散亂的發辮,和善道:“你家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姐姐,我願做牛做馬來報答你,你不要趕我走。”小女孩頭搖的似撥浪鼓,帶著哭腔道。

  雲清霜訝異道:“你不願回去陪伴爹娘嗎?”

  小女孩拉扯著頭發,臉上閃過一抹厭惡的神情,“我娘過世的早,爹娶了後娘以後,就再沒人過問我的生活。爹又好賭,家裡欠下不少的賭債,姐姐若把我送回去,我遲早會被再次賣掉。”

  雲清霜心頭浮起一絲憐憫,但又左右為難。送她回去,是害她,如果把她留下,聽雨軒那樣的地方,豈不更是送她入火坑。

  那小姑娘是個機靈人,見雲清霜神情略有松動,立即乘熱打鐵道:“姐姐,我叫南溪,洗衣做飯,打掃劈柴,我每一樣都能做,你就收留我吧。”

  雲清霜唇角輕勾,罷了,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造化,她執意跟隨,就由得她吧。她牽起南溪瘦骨嶙峋的手,“走吧,但願你今後不會後悔。”

  風嬤嬤見雲清霜無端帶回一小姑娘,驚詫過後,為人謹慎的她,還特特派人查探她的身世是否真如她所說那般,在得到確定的答復後,才放心的撥到雲清霜房裡供她差遣。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7:18

第二十二章 暗潮洶湧

  直至很多年以後,這幅美麗的畫面仍存在於柳絮的記憶深處,長久難忘。

  她痴痴凝望,不願打破這份寧靜和平和。

  尉遲駿卻已有所察覺,他放下手中的書卷,微微一笑,“原來是柳姑娘。”

  “公子怎會在這裡?”他還認得自己,柳絮心中歡喜,表面上還要裝作波瀾不驚。

  尉遲駿尚未答話,林恆安從臥房走出,笑著道:“既然二位認識,倒省了我多費唇舌。”

  尉遲駿唇角微揚起,“姑娘是為嫂夫人診脈而來的吧。”

  柳絮點點頭,不時的朝尉遲駿瞥去幾眼。

  林恆安瞧在眼中,只做不知。

  “嫂夫人的身子還好吧?”尉遲駿隨口問道。

  這廂林恆安臉紅了一瞬,支支吾吾了半日,卻沒說出話。

  柳絮噗哧笑出聲,“這是天大的喜事,林公子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尉遲駿何等精明,正一正神色,淡笑:“恭喜林兄。”

  林恆安連連擺手,“見笑了,見笑了。”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悅,是怎樣都掩蓋不住的神采。

  尉遲駿笑意閑適,回眸不期然撞進柳絮毫不掩飾的目光,他心念一動,脫口道,“柳姑娘若無其他緊要的事,能否幫在下一個忙。”

  柳絮正愁沒有接近他的機會,自是求之不得,一口答應,“公子請說,柳絮定當竭盡所能。”

  尉遲駿笑容淡的似天邊掠過的輕淺浮雲,“在下想請姑娘替我一位朋友診脈。”

  “舉手之勞,”柳絮微笑道。

  尉遲駿和柳絮一前一後踏入聽雨軒,惹來眾人頻頻注目。

  從來都是男人尋歡的場所,如今卻有女子闖入,怎不讓人覺得怪異。

  柳絮無暇顧及那些落在她身上好奇的,揣摩的,疑惑的目光,暗暗心驚,師姐雲清霜化名顏菁便是潛藏在此,尉遲駿帶她來這兒是否與她有關。

  尉遲駿步子沉穩,心裡盤算的卻是要如何試探顏菁同柳絮的關系。自從他在聽雨軒門外無意間見到夏侯熙,而顏菁又矢口否認起,本已盡釋的疑惑再次湧上心間。如果當日顏菁大方承認也就罷了,畢竟她同雲清霜容貌相似,夏侯熙想借此追憶往日情懷也未嘗不可,但顏菁急於撇清關系,反倒惹人生疑。

  雲清霜在見到他二人的瞬間,臉色發白,有一絲寒意滲透進四肢百骸之中,虧得她臨危不亂,神色很快恢復如昔。依禮見過,故作輕佻狀,掩口吃吃笑道:“公子怎麼還帶了位姑娘來,莫非是嫌棄聽雨軒的姑娘招呼不周嗎?”

  柳絮惱怒的斜她一眼,雲清霜只作沒瞧見。

  “這位柳姑娘可是乾定城的名醫,我特意請來為顏姑娘診病。”尉遲駿漫不經心的口吻,軒一軒濃眉。

  雲清霜眼底湧出無限笑意,“公子如此美意,顏菁若是推辭豈不是太不識抬舉了。”她盈盈一笑,努力維持聲音的平靜,“公子屋裡坐,柳姑娘也請吧。”

  尉遲駿冷眼旁觀,顏菁客客氣氣的,柳絮臉龐弧度柔和,表面上看不出絲毫不妥。

  心內緊張,柳絮給雲清霜號脈的右手,手心汗濕,另一只手緊攥成拳,心跳有些難以控制。雲清霜則若無其事的燦然一笑,稍稍緩解了緊迫的氣氛。

  柳絮道:“顏姑娘並無大礙,只是身體有些虛弱,我給她開幾服藥靜心調養幾日就完全沒事了。”

  “多謝姑娘。”這話竟同時出自雲清霜和尉遲駿兩人之口。

  柳絮咬了咬唇,心中患得患失。

  “顏姑娘好生養病,我們改日再叨擾。”尉遲駿眼底閃著溫柔的光澤,目光所及處卻是柳絮。

  柳絮精神為之一振,兩頰微紅。

  胸口仿佛有利器刺過驀地一痛,明知那也許是尉遲駿試探她的手段,雲清霜的情緒仍受到了影響。

  當晚,雲清霜與柳絮相約於白馬寺。

  這場談話勢在必行,即便柳絮不約她,雲清霜也會尋找適當時機向她痛陳利害關系。

  “不要靠尉遲駿太近,對你沒好處。”雲清霜開門見山道。

  柳絮眼中情緒復雜難言,“你這是擺出師姐的架子命令我嗎?”

  雲清霜垂眸,一抹苦笑在唇畔隱現,“我是為你好。”

  柳絮一襲白衣飄飛,略顯單薄,她不以為然的低哼了一句,雲清霜沒有聽清,問道:“你說什麼?”

  “師姐,你管的太寬了。”柳絮毫不示弱的頂撞道。

  “尉遲駿接近你是有其他目的的,你不要被蒙蔽了。”

  柳絮嘴唇急促開闔,表情森冷。

  雲清霜索性今日一股腦兒的說清楚,“他一直都在懷疑我的身份,如今不過是利用你來試探我。”

  柳絮不信,懷疑的目光在雲清霜身上游移,“他怎會知道我與你的關系?”

  雲清霜啞然,她又怎麼能夠告訴柳絮,尉遲駿曾在護送她回北辰國的途中見過她及沈煜軒。

  柳絮眼中盡是凌厲,雲清霜不敢直面這份□裸的逼視。

  “師姐,你在怕什麼,”柳絮冷笑,“怕我搶走尉遲駿嗎?”

  “休得胡說,”雲清霜怒斥,可明顯底氣不足。

  柳絮笑的花枝亂顫,“乾定城都在傳尉遲駿迷上了聽雨軒的顏菁姑娘,但依我看,卻是你對他動了真情。”

  雲清霜把目光轉向別處,“我永遠記得自己是北辰國子民,希望你也是。”

  “師姐,”柳絮忽拉低了嗓音,如夢囈般,“喜歡一個人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會在想起他時唇角微微上翹,對視時心跳加快,他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便不由自主的泛上酸意,這是柳絮十七年來從未有過的感受。

  雲清霜警覺道:“柳絮你清醒點。”

  柳絮眼神黯然,她一直在暗中同雲清霜較勁,只要是她喜歡的,拼了命也要搶過來,可到最後發現,她其實從來都沒有贏過。

  一個黑影從暗門走出,“你們都在這裡。”他的詫異只維持了一瞬,便沉聲道:“出事了。”

  “爹,出了什麼事?”柳絮搶著問。

  柳慕楓面上覆上一層冰雪,“純婉公主……昨夜歿。”

  雲清霜眉心猝然跳動,驚的背脊僵硬,臉上定是一點血色都無,喃喃低語:“怎麼會,怎麼會。”驀然醒悟,厲聲道:“蕭予墨,一定是蕭予墨殺了公主。”

  無邊無盡的悲愴排山倒海般的襲來,雲清霜頹然道:“都是我的錯,昨晚我不該離開皇宮的。”

  “霜兒,你無須自責,這事和你無關。”柳慕楓嘴角的線條抿的緊緊的,這件事實在太過出人意料,純婉公主的死,使得北辰和天闃兩國本就劍拔弩張的局勢更為撲朔迷離。

  雲清霜心底仿佛才下過一場大雪,柳慕楓沒有責怪她,但她無法逃脫內心的譴責,若是她拿定主意帶走公主,純婉就不會慘遭毒手。雲清霜一臉決絕,幾乎將一口銀牙咬碎,這也是她頭一次真正意義上恨一個人。薛雨嬋在她身上下了穿心跗骨針,她代母受過,無悔無怨,可純婉是如此美好單純的女子,為什麼要她來遭這份罪。

  “爹,那我們現在該怎麼做?”相對雲清霜的悲傷難言,柳絮和純婉公主並無交情,要平心靜氣的多。

  柳慕楓低頭深思,神情極為凝重。

  大婚之夜,發生了什麼事,使得純婉公主改變初衷全心全意愛上蕭予墨,將成為隱秘,永遠湮滅於盛世繁華中。

  雲清霜心內一陣陣的絞痛,純婉公主的悲慘遭遇,成為她心頭一道永不能彌合的傷口。似乎也昭示著她和尉遲駿的將來,要麼彼此傷害,要麼漸行漸遠。

  “霜兒,”柳慕楓面色一凜,倏地開口,“蕭予墨秘不發喪,決意將純婉公主的死訊隱瞞,其居心叵測。茲事體大,你馬上收拾行裝回北辰向聖上稟明此事。”

  冬的氣息已過,然春寒陡峭,雲清霜的心仿若也被冰凍,種種的委屈和多日積蓄的隱痛噴薄而出,幾乎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為何是我?為何總是我?”

  “霜兒你怎麼了?”柳慕楓奇道,她一向言聽計從,從不忤逆,今日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樣悲苦的情緒在一剎那迸發了出來,雲清霜口不擇言,“師父,那麼你告訴我。為何當日要遣我前往西茗遞送書信?雲蒼山後山那塊寫著清霜名字的墓碑裡究竟是何人?司徒寒到底是不是我的生父?還有,雲靜庭又是我什麼人?請您回答我。”

  “你竟然直呼聖上的名諱,師姐你瘋了。”柳絮驚叫。

  柳慕楓凄然一笑,“原來你都知道了。”

  雲清霜忽地淚流滿面,“清霜一知半解,請師父解惑。”

  柳慕楓只是沉默,柳絮沉不住氣,扯了扯他的衣袖。

  雲清霜直挺挺跪下,“師父。”

  “你先起來。”柳慕楓伸手虛扶了一把,悲憫道。

  雲清霜神色倔強,搖了搖頭。“師父倘若不說,徒兒只能長跪不起。”

  柳慕楓沉吟片刻,用力握一握她的手,“你起來吧,待時機成熟,我自會告知你真相。”

  雲清霜被一股霸道的內力托起,不由得不站直了身體,到底不甘心,急促問道:“那何時才是時機成熟之日?”

  柳慕楓像是懷有沉重的心事,看向清霜的眼神卻是憐惜的,“等為師拿到錦繡草,這段幾十年的恩怨就該做一了斷了。”

  “師父,錦繡草有何用處?”雲清霜跟在柳慕楓身邊幾十年,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這種草藥。

  “錦繡草……”他停一停,雲清霜靜待下文,柳慕楓神色漸漸冷寂,“別再問了,為師只能明確告訴你,司徒寒並非你的生身父親。”

  雲清霜未免失望,但也深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她從未用這種口氣與師父說過話,方才的魯莽已是她的極限,她臻首微垂,頗多歉意,“清霜不該頂撞師父,請師父責罰。”

  柳慕楓神情疲累,擺一擺手,“你去吧,和風嬤嬤打聲招呼,她會替你打點好一切的。”

  雲清霜除了答應下來,再無他法。

  雲清霜將師父的話交待了一遍,風嬤嬤也沒有多問,笑容得體,“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會替你遮掩的。”

  “嬤嬤操心了。”

  風嬤嬤笑一笑,“這都是小事,只不過那個尉遲公子不是那麼容易應付的,你還得想個辦法先瞞過他。”

  雲清霜眉間有不可捉摸的淡淡憂色,前次她潛入皇宮時以患病為由,屢次將尉遲駿拒之門外,而這回,哪怕日夜兼程,也未必能在十天半月內趕回,要找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太難。

  還沒等雲清霜想出辦法,尉遲駿又一次來到聽雨軒。

  白衣勝雪,溫文儒雅,雲清霜凝眸於他,心口突突跳的厲害,這樣互相算計的日子,她倦怠了,她多麼想向尉遲駿坦陳所有,再問一句,是否願意帶她遠走天涯,避開塵世的紛擾。

  可她不能。

  “顏姑娘都不請我去屋裡坐坐嗎?”尉遲駿的語氣是溫和從容的,唇邊滲出的笑意有些難以捉摸。

  雲清霜回過神,微笑:“公子請進。”

  尉遲駿笑意愈深,微微掀起袍角進了屋。

  “近來有一些閑言碎語,公子可有聽聞?”雲清霜緩慢看進他的眼裡,那雙眼清澈如水,又深邃如海,有時雲清霜覺得怎樣都無法看透他的心思。

  尉遲駿笑問,“乾定城每天都有數不盡的流言蜚語,顏姑娘指的是哪一樁?”

  “尉遲公子終日流連花叢,樂不思蜀,不務正事,給家族蒙羞。”雲清霜掩唇輕笑。

  尉遲駿悠然笑了,“那姑娘覺得在下確如流言所指控的那樣嗎?”

  雲清霜笑答,“公子從來只在顏菁這兒喝茶下棋,偶爾吟詩作畫,大約是將顏菁當做紅顏知己看待。”

  “凡事只需問心無愧,何必管他人說什麼。”尉遲駿喉間溢出一絲輕笑,清亮的眸子仿佛能照亮人。

  雲清霜品味話中深意,施施然笑了。

  “不過在下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來喝姑娘沏的好茶了。”尉遲駿蹙眉道,形容甚是感傷。

  雲清霜臉色煞白,神色一個恍惚,她第一反應便是嘉禾帝下達了出兵的命令,尉遲駿不日就要帶兵出征。

  尉遲駿遞上關切的目光,“姑娘怎麼了?”

  雲清霜面容因震驚而有些微的扭曲,她努力平復心境,勉強調笑道:“聽雨軒的生意還需仰仗公子扶持呢。”

  尉遲駿深深的望住她,“我以為你會說,若是我從今往後不再出現,你會相思成疾。”他從來都是溫潤有禮的,這還是他第一次語出輕狂。

  雲清霜怔了怔,很快回道:“公子真是會說笑。”

  尉遲駿掩飾般的一笑,眼底飽含深重難言的情緒。

  “公子是要出遠門嗎?”雲清霜小心翼翼的問,這話是帶著試探性的意味的,盡管她知道其實在尉遲駿那裡她根本不會打探到什麼。

  “嗯,”尉遲駿含糊其辭,雲清霜忐忑不安。

  過了片刻,尉遲駿又似不經意的道,“姑娘還記得我們相識之初的事兒嗎?”

  雲清霜唇微啟,嘴上說的是被錯認的事兒,心底想的卻是大雨滂沱的那個夜晚,那座破廟。人生若只如初見,他仍是那個弱不禁風的迂腐書生,她依然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雲清霜,該有多好。

  “我曾經答應那位姑娘,”尉遲駿沒有點名道姓,但他二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誰。“要幫她母親找到驅毒的解藥,如今有些眉目了。”

  雲清霜微動容,極力掩蓋起伏的心緒,她不好強行追問,只得期盼尉遲駿能明言。

  尉遲駿眸光燦若星辰,“在南楓國的雪山之巔,生長有一種錦繡草,需幾十年才能長成,極為珍貴,是治愈早衰症一味不可或缺的良藥。”他邊說邊細細觀察顏菁的表情,沒有忽略掉她一絲一毫的變化。

  雲清霜眼皮一跳,心跳也驟然加快許多,錦繡草,早衰症,師父的承諾,原來如此。她不敢答話,只垂眸做最好的傾聽者,以此來消散內心的緊張和不知所措。

  尉遲駿視線灼灼,幾分期盼,幾分彷徨,幾分疑惑,幾分迷惘,他復又說道:“今年恰是錦繡草成熟的時節,我打算盡快出發去往南楓國,摘得錦繡草,了卻她的心願。”

  “公子待那位姑娘這般真心實意,她真是好福氣,讓顏菁羨慕不已。”似有眼淚在眼眶中閃動,雲清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尉遲駿微眯了眼,直視顏菁,仿佛能從她身上瞧見另一個人的影子,“只可惜她心有所屬,我並非她心中的良人。”

  雲清霜猛地抬頭,他竟是這般看待她的,心中宛若空缺了一塊,苦澀難言。

  “在下不該和姑娘絮叨這麼多的,讓姑娘見笑了。”尉遲駿笑容澀澀的,明明是在笑,然一抹輕愁悄然攀上眉梢,怎麼都遮不住。

  一時惆悵滿溢,雲清霜的心底像是被撥動的琴弦,再也無法平靜。

  待得尉遲駿告辭,雲清霜悵悵的輕嘆口氣,明知不可為,何苦再自尋煩惱。

  翌日晌午,一個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的閃身進了城南一座已荒廢多時的宅院。她一身的黑衣黑褲,顯得整個人越發的瘦弱。

  院中已有一人等候多時,黑衣人輕喚了聲,“尉遲大人。”

  那人臨風而立,轉過身,笑容淺淡,赫然便是尉遲駿。

  “大人,果真如你所料,顏菁姑娘一早便出了門,隨身帶了換洗的衣衫,應該是出遠門的打算。”

  尉遲駿心頭百味陳雜,難以言表。“她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屬下跟著她出了城門,她一路往北走,屬下怕被發現,不敢再追蹤。”

  “你確定她是往北走,而不是往南?”尉遲駿神色間微露詫異。

  “屬下能肯定。”

  尉遲駿沉吟須臾,沒有頭緒。他將錦繡草的事透露給顏菁,就是為了探明她是否為雲清霜假扮。依照清霜對母親的深厚感情,她一定不會錯失為其解毒的良機。但現在看來,事情並非他所想的那樣。

  “對了大人,這是我在顏菁姑娘離開以後,從她床下的檀木箱中找到的東西。”黑衣人從背上解下一個背囊,殷勤的遞給尉遲駿。

  尉遲駿打開背囊,取出一只長木匣。木匣中的物品被一層厚厚的綢緞包裹著。

  “這是什麼好東西,顏姑娘竟這樣寶貝。”黑衣人調笑道。

  除去綢緞,一頭露出精致的劍柄。尉遲駿拔下劍鞘,一時間光華懾人,宛如秋水芙蓉雍容清冽,他手指輕顫,撫一撫劍身,中間刻有“秋水”二字,清晰分明,尉遲駿唇微彎,只一瞬,心裡湧起無法抑制住的深深的惆悵。

  “大人,這把劍好漂亮。”黑衣人贊嘆不已。

  尉遲駿沒有接話,而是不由自主的撫過自己隨身攜帶的寶劍。當日師伯丁逸贈劍的場景仿若就在眼前,兩柄名貴的寶劍,一名“秋水”,一名“行雲”,乃一位前輩高人的遺物,師伯為了撮合他與雲清霜的姻緣,還將雙劍合璧的劍譜分別傳授於他二人。他卻不知,他們各自的身份注定了永遠都無法走到一起。

  尉遲駿微闔了闔眼,深深呼吸後,語氣如平常一般淡淡,“回去後把東西放回原處,別讓顏菁姑娘瞧出了破綻。”

  “是,大人。”黑衣人極有分寸,眉宇間刻著她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成熟。

  尉遲駿一拂袖,“你去吧,有事我會再找你。”

  黑衣人告退,尉遲駿陷入沉思。他費盡心機要獲知顏菁的真實身份,而真相大白之時,他反而沒有一絲喜悅。雲清霜隱姓埋名潛伏於聽雨軒,柳慕楓亦和女兒柳絮來到乾定城以醫館為掩護伺機而動,這表明聖上及天闃國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昨夜純婉公主突然離世,盡管嘉禾帝想盡方法百般掩飾,恐怕也瞞不過北辰布在乾定城的眼線,兩國之間的戰爭一觸即發。在時機尚未成熟,戰略部署也還未完善的情況下,戰爭極有可能會提前。而他和雲清霜下一次相見或許就是在戰場上。這不是他願意見到的,但在命運那雙翻雲覆雨的大手面前,有時再多努力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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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去南楓國為母親尋找解藥,但一來柳慕楓已然和她提起過錦繡草的事兒,她相信師父定然不會教她失望,二來,她也擔心這是尉遲駿為逼她現身所設下的圈套。

  思前想後,她還是決定遵照師父的囑咐,將純婉公主過世而蕭予墨秘不發喪的消息帶回北辰,該如何應對,還需聽從朝淵帝的指示。

  丁逸所贈秋水劍她當時拉在了司徒別莊,到底舍不得,她下山後,特特去了趟司徒寒的別院將劍取回,沒有驚動任何人,就連司徒寒她都只是遠遠望了一眼。同樣是世間難尋的寶劍,臨別時師父交給她的那把純鈞劍,她卻從未想過要從夏侯熙處要回。

  她面上淡漠的沒有一絲表情,但個中緣由,她心中比誰都清楚。

  出了城往北行了約莫二十裡有一片竹林,雲清霜在林中步行,此時嫩竹剛冒頭,蒼翠欲滴,有和風拂過,發出凄涼的呼嘯。

  少時,呼嘯中隱約傳來兵刃交接聲,先前被風聲掩蓋,雲清霜走近了才聽的分明。她不敢輕舉妄動,也不願多管閑事,隱到了大片竹枝密集處。

  打鬥的動靜漸小,很快竹林恢復到平靜。有腳步聲緩慢靠近,雲清霜把身體藏的更為隱蔽。一行人魚貫而出,雲清霜匆匆掃了一眼,大約有十幾人。

  “二哥,你不該阻止我拿那把劍,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寶貝。”

  “你少廢話,我們的目的不在於此。”

  “大哥,你說尉遲駿他……”

  這些人在竹林中做了什麼,雲清霜並不感興趣,然這個熟悉的名字突地鑽入她耳中,她驀地一驚,豎起耳朵仔細聆聽,那些人卻再沒說起。

  雲清霜確信他們提到了尉遲駿的名字,但這些人,她一個都不曾見過。

  不過提了尉遲駿的名字而已,這和她又有什麼關系,她用力咬住下唇,只想撇開這惱人的情緒。

  待腳步聲完全消失,雲清霜這才現出身形,繼續趕路。她心頭惴惴,步履匆匆,一不留神一腳踩著一物,險些被絆倒。

  雲清霜定睛一看,那是一把寶劍,寒如霜雪,光照逼人。雲清霜認得這把劍,若是她沒有認錯,這把龍淵劍該屬於殺手王子湛所有。

  而此時寶劍的主人渾身是血的倒在地上,死氣沉沉,一只手還緊緊抓著龍淵劍,正如他自己所說,一個合格的殺手,必定要戰鬥到最後一刻,流盡最後一滴血。

  雲清霜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然沒有了呼吸。

  拋開他殺手的身份,他的武功造詣在江湖中也算得上是個人物,落得如此下場,雲清霜不禁為之欷歔。

  雲清霜不忍看他曝屍於荒郊野外,但憑一己之力也無法掩埋他,她尋思片刻,取了塊帕子遮在他臉上,嘆口氣,背過身不忍再看。

  “姑娘。”

  寂靜無人的竹林深處傳來這樣的呼喚聲,並伴有隱隱約約的回聲,饒是雲清霜素來膽大,心裡也慢慢升起恐慌,像是有什麼東西緊緊的扼住了她的喉嚨。她驚恐的睜大眼,四處尋覓聲源。

  “姑娘。”這聲音又一次響起,有些沙啞有些氣喘。

  這響聲分明是從已死去的王子湛嘴裡發出,遮蓋在他臉上的帕子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你……是人是鬼?”雲清霜聲音微顫。

  “自然是活人。”王子湛虛弱的道,帕子終於吹落在地。

  雲清霜壯起膽子看過去,王子湛一雙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面色慘白如紙。

  “方才你分明已沒有了氣息,”雲清霜驚駭無以復加。

  王子湛急促的喘著氣道:“我用龜息功騙過了那些人,才堪堪保住這條性命。”

  龜息功是一種極難練就的閉氣法,運功後,人的生機立停,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和死人無異。這是門邪門功夫,江湖人一般不屑去學,也不屑使用,王子湛驕傲冷血,依雲清霜看來,他是個寧可一死以保全名聲也不會詐死給旁人留下笑柄的人。

  似是能夠猜透雲清霜的心思,王子湛苦笑,“若非我還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我斷不會苟且偷生。”

  雲清霜輕聲道:“有時活著比死更不容易。”

  王子湛神色黯了黯,大口喘著粗氣,勉強抬了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漬。

  “你怎麼樣?”雲清霜略通醫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計其數,但最嚴重的應該是內傷,從他破裂的衣衫隱約可見背上那個朱紅的掌印,想必是被朱砂掌之類剛猛的外家功夫所傷。

  “死不了。”王子湛簡短道。

  雲清霜揚了揚眉毛,“那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

  “請姑娘替我帶一個口訊給尉遲駿。”說還未完,王子湛大力的咳嗽起來。

  雲清霜臉上逐漸陰沉,只一瞬,她笑的雲淡風輕,“我為何要替你送信?”

  王子湛笑著道,“聽雨軒的顏菁姑娘乃尉遲駿唯一的紅粉知己,乾定城中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

  雲清霜稍稍安心,笑容沉靜。

  “據我所知尉遲駿今夜將會動身前往南楓國,他的叔伯和堂兄弟已在他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欲致他於死地,你一定要設法通知他,讓他務必小心。”王子湛愁眉緊鎖,鄭重其事道。

  雲清霜的震驚只延續了片刻,很快道,“你的消息確切嗎?”

  王子湛方才一口氣說完,又止不住的咳嗽,鮮血啐在脆嫩的竹枝上,觸目驚心。雲清霜遞上先前掉落在地上的帕子,王子湛虛弱的道一聲:“多謝。”緩過氣後他才道:“方才那些人就是為了這個要將我滅口。”

  “他們便是尉遲駿的……親人?”雲清霜想到他們剛才的對話,渾身打了個冷戰。

  “沒錯,為首那人,是尉遲駿的二伯父尉遲淵的兒子尉遲青,我背上的那一掌也是拜他所賜。”

  “可是……”雲清霜眉心不易覺察的皺了皺,欲言又止,終還是吞回肚中。王子湛是一名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殺手,他同尉遲駿素來沒什麼交情,甚至常年陰魂不散的追蹤他,誓要取他性命,而今似乎世道顛倒了過來。

  王子湛嘴裡彌散著重重的血腥味,冷冷的道,“作為一名受雇於人的殺手,本不該透露雇主的名字,但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我屢次追殺尉遲駿均未成功,他們終於忍不住要親自動手了。”

  雲清霜又是一驚,“手足之情,他們怎麼下得了手。”

  王子湛嗤地一笑,“姑娘太天真了,那樣的家族容不下他。”

  “為什麼?”明知不該投以過分關注,雲清霜還是不能做到無動於衷。

  王子湛瞥她一眼,“因為傳承老將軍衣缽的只能有一人,而尉遲駿各方面都太出色了,早已成為其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何況尉遲駿又一舉奪得家傳寶刀,並且深得嘉禾帝的信任,早晚要隨老將軍出征,待立下赫赫戰功,旁人再無翻身的機會。”

  他說的輕描淡寫,雲清霜聽的心驚肉跳,她從不知道尉遲駿生長於這樣的環境,表面風平浪靜,然事實上無時無刻都要提防被人算計,這般錯綜復雜的關系,讓她沒來由的惶恐。

  王子湛又道,“本來他們兄弟之爭,家族矛盾,輪不到我插手,但他們為謀求私利竟與敵國勾結,既然被我聽到,我自然要阻止這樣的事發生。”

  雲清霜極力壓制心內的翻滾如潮,出口的是一句半真半假的嘲諷,“瞧不出你倒是條血性的漢子。”

  王子湛也不解釋,“尉遲駿於我有數度不殺之恩,這次權當是我報答他吧。”

  雲清霜自幼在雲蒼山上長大,平和從容,與世無爭,對於家族爭鬥甚至自相殘殺的人間慘事無法理解。尉遲駿向來只以最美好的一面呈現與她,他受過的委屈,遭過的罪,被人視為眼中釘的苦悶,又有誰人來為他排解。雲清霜心底湧起的陣陣疼痛,大概便是叫做感同身受。

  “姑娘,該說的我已全都說了,你趕緊走吧,再晚恐怕就遲了。”

  雲清霜醒神,她不能再耽擱了,當務之急是要阻止尉遲駿離開乾定城。她點一點頭,已走出數步,又折回,“你的傷勢要不要緊?”

  “姑娘放心去吧,尉遲青他們以為我已死,我留在此處暫時不會有危險。”王子湛一笑置之。

  雲清霜自懷中掏出一瓷瓶,放在王子湛的腳邊,也不說話,只婉然一笑。

  王子湛微微一怔,“是傷藥嗎,我用不到。”

  雲清霜的聲音漸行漸遠,“用不用隨你,但凡我送出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

  王子湛打開玉瓶,一縷淡淡的清香飄來,那是天山雪蓮特有的香味,王子湛忙湊近一看,顏菁贈予他的竟是整瓶的七竅玲瓏丹。他眸色漸深,不知不覺,一貫冷硬的線條,彎起一絲柔和的弧度。

  她在王子湛面前未流露出過多情緒,其實早已是心急如焚。

  回到乾定城,雲清霜突然茫茫然不知所措起來。從前都是尉遲駿來聽雨軒小坐,她從未起過找他的念頭。

  雲清霜銀牙一咬,如今迫在眉睫,管不了這許多了。

  半柱香的功夫,她站在了將軍府的門口。

  大門緊閉,有種威儀肅穆之感。

  雲清霜深吸口氣,上前叩響大門。

  來開門的是一位年過半百,頭發花白,佝僂著身軀的小老頭,他以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雲清霜,扯一扯嘴角道:“姑娘,你找誰?”

  “請問尉遲駿尉遲公子在不在府上,我有要緊的事必須要見他,煩請老人家代為通報一聲。”雲清霜沉靜有禮道,嘴角始終掛著柔和的笑意。

  老管家老蔡是將軍府的老人了,看人的眼光是相當犀利的,但他觀察雲清霜許久竟瞧不出的她的來歷。尉遲駿雖名聲在外,但很少有姑娘家找上門來,這姑娘容貌極為出眾,神態端莊嫻靜,卻登門指明要見小公子,要說她膽大也不盡然,令老蔡百思不得其解。

  “老人家。”老蔡半晌不說話,雲清霜不由輕喚了他一聲。

  老蔡笑了笑,“請姑娘隨我來。”

  雲清霜神情淡淡,“抱歉,我就在這兒等他。”

  老蔡一個怔愣,這姑娘方才還是彬彬有禮的,怎麼驟然變的不近人情,老蔡挑了挑眉,“那姑娘總要告訴我姓名,我才好通報。”

  雲清霜睫毛一跳,從容道:“顏菁。”

  這名字如此熟悉,老蔡如何不曾聽過,到底經歷過不少風浪,他不動聲色道,“請姑娘稍待。”他虛掩上門,三步並作兩步往裡走。

  雲清霜靠著門邊的紅牆,心情仿佛翻飛的棉絮,一會被拋上半空,一會又跌落深谷。

  一聲輕咳倏然傳入耳中,雲清霜側過身,來人並非尉遲駿,而是一名臉色紅潤,銀髥飄拂,雙目炯炯,精神矍鑠的老者。

  “姑娘,這是我家老將軍。”老蔡道。

  雲清霜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對於老管家為何請來尉遲炯,也能料到幾分。她眼底漾起稀薄的笑意,“既然尉遲公子不在,小女子先告退了。”

  “姑娘請留步,”尉遲炯嗓音洪亮,絲毫瞧不出他已是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

  “老將軍有何吩咐?”雲清霜只得止步,轉過身,喉間干澀。

  尉遲炯語帶譏諷,“姑娘倒有面目找上門來。”

  雲清霜背脊僵直,眼中一絲光芒轉瞬即逝,冷淡道:“老將軍何出此言?”

  “你是什麼身份,我尉遲家族又是什麼樣的門庭,你想入我尉遲家,不過是痴心妄想罷了。”尉遲炯捋了捋胡須,看向雲清霜的眼神難掩厭惡之色。她和尉遲駿的事在乾定城傳的沸沸揚揚,他曾幾次明示暗示,尉遲駿當面應承,背後卻仍是我行我素。

  “老將軍怕是誤會了,顏菁從來沒有過此奢望。”雲清霜說的是實話,無論她是顏菁也好,雲清霜也罷,她和尉遲駿都不會有結果。

  尉遲炯語調依舊冷的冷人心寒,輕蔑的神色絲毫不加掩飾,“沒有最好。”

  “告辭。”雲清霜心情沉重,仿若蕭瑟的枯葉,片片墜落。盡管早有心理准備,尉遲炯毫不留情面的話語還是影響到了她。

  她茫然四顧,不知該去哪裡找尋尉遲駿,也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雲清霜步伐極其緩慢的往醫館方向去,大概只有那裡才是她避風的港口,師妹柳絮雖然和她水火不容,但在此時大約也會覺得親切。

  然,醫館內空蕩蕩的並無一人。柳絮不在尚且說的過去,但柳慕楓向來深居簡出,這樣的情形有些詭異。雲清霜又尋到白馬寺,也沒有發現師父留下的任何記號。

  雲清霜犯了疑,按理說,師父在沒有接到朝淵帝的指令前是不會輕舉妄動的,而且,即便是有行動,一般也會事先交待她,但昨日她離開前師父並未提及,莫非是……師父和師妹同時了遭遇不測。

  雲清霜被這樣的揣測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武功蓋世,師妹本領亦不弱,屋內沒有打鬥過的跡像,不可能有人擄走他二人而不留下任何痕跡。思及此,她安心了不少。

  時間點滴過去,柳慕楓和柳絮仍舊未歸,雲清霜一方面擔心師父和師妹,另一方面又關心尉遲駿的安危,坐立難安。她驀地站起,在這裡傻等不是辦法,她側頭沉吟許久,又重新折回將軍府。

  令她驚訝的是,她卻在將軍府門前意外遇見了同樣一臉焦灼不安的柳絮。

  雲清霜又驚又喜,她給柳絮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兩人退到僻靜處。

  “師妹你怎會在此?師父呢?”雲清霜急切問道。

  “爹他,”柳絮頓了頓,“師姐你不是出城了嗎?”

  柳絮目光躲閃,避而不談,雲清霜了然的笑一笑,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點穿,只要師父沒事,她也就放心了。“我拉下了重要的東西,生怕留在聽雨軒會惹出事端,特地又趕了回來。”雲清霜隨便扯了個謊,如此駕輕就熟,她自己也沒想到。

  柳絮輕輕“哦”了一聲,拖著長長的尾音。

  涼風拂面,寒意刺骨,雲清霜道:“起風了,夜晚寒氣重,回去吧。”

  柳絮撇了撇嘴,“好。”

  但是誰都沒動。

  “師姐你老實說,你是不是來找尉遲駿的?”柳絮神色冷冽,咄咄逼人。

  雲清霜容色平靜不帶絲毫的感情,“不是。”她啟唇輕笑,“你愛在這兒站著,盡管站吧,我不奉陪了。”背過身,心中卻是一陣苦澀。

  雲清霜漫無目的游走在大街上,從這一頭踱到另一處盡頭,最終還是回到了聽雨軒。

  “顏姑娘,”聽到身後有人在呼喚,聲音萬分的熟悉。一轉過身,雲清霜唇角微微揚起,一雙剪水明眸眨了眨,分不清那是夢境還是現實,好似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公子怎麼來了?”鼻腔似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不知為何,雲清霜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哽咽。

  尉遲駿一雙幽深眼眸牢牢鎖住她的身形,“蔡伯告訴我,你去了將軍府找我。”

  雲清霜雙唇緊抿,良久,點點頭,“是的。”嗓音疲憊,連帶笑容也是蒼白無力的。

  若無急事,雲清霜決計不會登門造訪,尉遲駿得知消息後,立即趕了來,然足足等了兩個時辰才等到她。當然這些話不會對她明言。“找我有事?”尉遲駿含笑道。

  “我們一定要站在這兒說話嗎?”雲清霜笑,她意識到或許這是攔阻他離開唯一的機會。

  尉遲駿眼底的笑意慢慢浮了上來。

  雲清霜將他讓進屋,“公子請隨意坐,顏菁去給公子沏茶。”

  尉遲駿注視她平靜無波的面容,總感覺她今天有些反常,平日雖不至冷淡,卻也極少這般殷切。

  飲了口茶水,尉遲駿稍作思量,道,“姑娘找我何事,現在總可以說了吧。”

  雲清霜霍然抬眸,一雙眸子盈盈流轉,深深沉默以對。

  尉遲駿失笑,“就這麼難以啟齒嗎?”

  雲清霜低頭啞然,動了動唇,然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她默默出神,倘若她實話實說,尉遲駿問起她為何會出城,又為何會經過竹林巧遇王子湛,她又該如何作答。要是臨時編造一個謊言,勢必要用更大的謊言來彌補先前的漏洞,尉遲駿不是柳絮,稍有不慎則滿盤皆輸,不但救不了他,反而更加惹他懷疑。

  尉遲駿眸光幽暗,目光貪婪的游離於雲清霜面上,無論她是如何去除唇角和耳後的小痣,不管她又是如何將武功隱於無形,他只知道,她是清霜,曾無數次出現在他夢境中,叫他魂牽夢縈,難以忘懷的雲清霜。

  雲清霜在尉遲駿熾熱的凝望下,雙頰若薔薇般嫣紅。她輕輕垂首,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心中半是喜悅半是恍惚,在他眼中看到了誰,是雲清霜,還是顏菁?雲清霜心情復雜,輕嘆一聲,她是咎由自取,活該在矛盾中痛苦掙扎。

  尉遲駿眸子深如點漆,趁尚存一絲理智,他輕噓一口氣,“既然顏姑娘無事,我告辭了。”

  尉遲駿已走到門前,雲清霜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小跑幾步,從身後緊擁住他,喃喃道,“別走。”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心中只有一個信念,不能讓他走,不能看著他去送死。

  溫熱的氣息縈繞在耳後,尉遲駿全身一震,他一把抓住雲清霜的手腕,用力將她往前一扯,反客為主的摟過她,手指穿過她的發,小心的碰觸她的唇,下一刻,他的吻伴著灼熱的呼吸密密麻麻的輕落下來。

  從前他的吻總是發乎情,止於禮,很少有這般的狂熱,幾乎奪走了雲清霜胸腔內所有的氣息,也奪走了她僅存的理智。

  綿長的思念,就像是一棵微不足道的種子,悄然無聲的被埋在心中,生根發芽,待發現時,早已瘋長成了一片森林。

  又或者是干涸已久的山泉,終於再次流淌出清甜的甘露。

  尉遲駿抬起她的下巴,直視她眼眸深處,那雙眼干淨清澈,毫無雜質,雲清霜義無反顧的迎合,伸手便攬上他的脖頸,尉遲駿臂彎一緊,俯身又將她吻住。

  尉遲駿抱起她走向床榻,雲清霜長發如水,披散在枕畔,媚眼如絲,微微喘息。處子的皎潔之軀散著蘭芝般的清香,誘人迷醉。

  強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那霸道的吻落在她的脖頸間,酥麻難耐,雲清霜嚶嚀,他用口堵上,躲閃,被他吻的更深入。這吻太過霸氣,讓她無處可逃,這吻又那麼的輕柔,讓她意亂情迷,雲清霜腦中只余一片空白,任憑在狂風駭浪中顛簸,搖擺,心底最柔軟的一塊被完全攻陷,這份感情太過強烈,以至於奉上整個身心和靈魂都來不及容納。

  尉遲駿的手在她□的肌膚上游走,雲清霜的皮膚像烙印般燒著,他的唇吻上她鎖骨間微凹的一點,流連不止,羅衾香暖,重帷低垂,終淪陷在他攻城掠地般的愛撫之下。

  他們是這樣的契合,仿佛生來便該如此。

  尉遲駿吐出的氣息灼熱而潮濕,埋首於她的頸窩,發出滿足的低嘆,“清霜。”

  雲清霜眉心微曲,隨之又釋然。是清霜還是顏菁,又有什麼關系,重要的是彼此擁有,心上的空缺被填的滿滿實實的感覺。

  這一刻,沒有誰去想國家利益,民族大義。他們是三生石上命定的姻緣,是月老祠裡紅線兩頭的牽絆,是佛前那盞長明燈的燈芯,生生世世纏繞在一起,任誰也無法分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7:35

卷四:難說恩仇 柔腸寸寸 誰解悠悠心

第二十三章 我心昭昭

  雲清霜不住的搖頭,淚流滿面。她不是北辰國的罪臣,她只是一個渴望真愛,渴求得到幸福的平凡女子,她背不起這樣重的責任。

  畫面一變,師父師兄他們不見了蹤影,唯有尉遲駿仍陪伴在她身邊,並且發誓會愛她一生一世。

  雲清霜為之感動,投入他的懷抱。但方才還是溫柔體貼的愛人忽露出猙獰的獠牙,舉起手中的劍狠狠的刺入她的胸膛。

  雲清霜尖叫著驚醒過來,額上滿是汗水。

  “做噩夢了?”尉遲駿摟她入懷,輕拍她的後背。“別怕,有我在你身邊。”

  雲清霜捂住胸口,輕吁一口氣,幸好,幸好只是一個夢。

  尉遲駿輕吻她的眼角,那裡尚有殘存的淚滴。“做了什麼夢,就這麼害怕?”

  雲清霜張了張嘴,突然兩頰緋紅,猛地推開尉遲駿,像條泥鰍似的動作飛快的滑入被窩,將自個裹的嚴嚴實實。她將一床被衾全部占去,使得尉遲駿未著寸縷的挺拔身軀完全呈現在她眼前,她驀地一聲驚叫,趕緊閉上眼。

  耳畔傳來一聲調侃意味極重的嗤笑,尉遲駿扯了扯嘴角,揶揄道,“你是要存心凍死我嗎?”

  雲清霜手松動了下,尉遲駿趁機掀開一條縫隙,鑽了進去。被下的二人袒裎相對,雲清霜的整張臉都快燒起來。盡管已也有過一次肌膚相親,她依舊無法坦然面對。

  “我……”雲清霜話還被出口,櫻唇就被他堵上。

  雲清霜徐徐回應,尉遲駿呼吸緊促,薄唇沿肩而下在她身上的每一處點起一把烈火。雲清霜再度被他壓在身下,環在她腰際的手愈收愈緊,他的手因長年練武手心中有薄薄的繭子,撫過她光潔柔滑的身軀帶來奇異美妙的感覺。

  尉遲駿暗沉低啞的聲音在她耳邊呢喃,“我愛你。”

  雲清霜閉了閉眼,但願就此沉醉不醒。

  倦極睡去,再度醒來時,雲清霜發覺自己被尉遲駿緊緊的抱在懷中,仿佛是要將她狠狠的揉進他的身體。雲清霜抬手觸摸他蹙緊的眉峰,細細描繪他出色的五官,不知從何時起,這個男人深深的融進她的生活,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尉遲駿似乎動了一下,雲清霜急忙合上眼,半晌沒有動靜,她睜開眼,正對上一對猶帶睡意的深邃眼眸,心跳頓時漏了半拍。

  裝睡被逮了個正著,雲清霜面色微紅,尉遲駿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尖,動容道:“我帶你去一處地方。”

  雲清霜微不可察的點點頭。

  兩人都等著對方先行起床更衣,然,誰都沒有先動。

  須臾,尉遲駿笑著披衣而起,先穿好自己的衣物,又將昨日落在床榻下的衣衫遞給雲清霜。雲清霜羞澀的伸手去取,尉遲駿往回一收手,雲清霜身體整個跌入他懷裡。

  雲清霜面上紅的幾乎滴出血來,聲音低到塵埃裡,“你……快放開我。”

  尉遲駿置若罔聞,拾起衣衫一件件的給她穿上,動作小心翼翼,呵護備至,雲清霜眼角忽地閃出了淚花。

  尉遲駿拉著雲清霜一溜煙的跑出聽雨軒。

  此時微白的天空尚散布著幾顆小星星,天邊猶掛著一鉤光芒慘淡的曉月。朝曦東升,街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尉遲駿毫不避諱旁人的眼光,一直牢牢牽著雲清霜的手。

  雲清霜甜蜜中帶著不安,她總覺得一個人的幸福是有限的,若這麼快用盡了,豈不是只剩下悲哀。

  “公子,你要帶我去哪兒?”雲清霜微覺疑惑道。

  “你信不信我?”尉遲駿笑容舒展。

  “信。”雲清霜毫不猶豫的點頭。

  尉遲駿低聲在她耳邊說,“那就別問了。”

  雲清霜耳根火辣辣的燙,不由自主的頷首。

  “不要再叫我公子,”尉遲駿又道,低頭看住她,“叫我駿。”

  “好。”雲清霜回眸一笑,恍若積雪消融。

  尉遲駿打了個呼哨,稍待片刻,追風飄忽而至,看到雲清霜歡快的跑到她跟前,用鼻子蹭她的衣角。

  尉遲駿笑中綻放真切的欣喜,“追風很喜歡你。”

  仿佛又回到那個雨夜,栓在廊檐下耳鬢廝磨的兩匹絕世名駒。雲清霜笑容恬靜,當時誰都不會預料它們的主人今生會牽出如此之深的羈絆。“許是和它有緣分吧。”雲清霜眉舒目展,笑意更深。

  她撫摸追風的雙耳,它乖巧的依偎著清霜,不時伸出舌頭親昵的舔舐她的手掌。

  尉遲駿躍上馬背,把手伸給她,“菁兒,上馬。”

  雲清霜一個激靈,是,她是顏菁,她得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

  尉遲駿揚鞭加速,策馬奔騰,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眼前一片開闊,雲清霜似有錯覺,這條路能走到地老天荒,永遠沒有盡頭。

  大約行走了一個時辰,尉遲駿勒馬緩緩停下。這裡,荒無人煙,寂靜無邊,若不是尉遲駿一聲“到了。”雲清霜幾乎以為他會帶她遠走天涯。

  尉遲駿在前面領路,雲清霜忐忑的跟在他身後。四周陰氣森森,像是一片從無人跡的荒涼的義塚。

  尉遲駿停在一塊松柏參天的墓地前。墳頭並沒有如其他墳前布滿荊棘野草,地上還有些糕點水果及未完全燒盡的紙錢,看來此處經常有人來打理。

  尉遲駿上前撫了撫墓碑,壓抑著內心的苦悶,“這裡埋的是我的母親。”

  雲清霜微微屏息,開口道:“伯母她……”

  “她不能遷入尉遲家的祖墳,不能進尉遲家族的祠堂供奉香火,因為我的祖父不承認她。”對於尉遲炯,尉遲駿心裡大概是又愛又恨的。

  雲清霜心口一跳,聯想起昨日在將軍府門前尉遲炯對她說的那番話,門第觀念在他那樣的家庭裡是多麼的看重。

  尉遲駿聲音落寞,“我沒有用,這麼多年了,我還是沒能說服祖父。”

  雲清霜低嘆一句,主動將柔若無骨的小手塞進他寬厚的手掌,溫言軟語道,“你有這份心,伯母不會怪你的。”

  “不過不要緊,總有一天我會做到。”尉遲駿緊握著她的手道。

  雲清霜對著墓碑盈盈施了一禮,神情鄭重又莊嚴。

  “母親看到你,會很歡喜。”尉遲駿握住她的柔荑放在嘴邊印上一吻,幽深雙眸仿佛道盡千言萬語。

  “為什麼?”雲清霜瞥一眼他,臉頰處罩上一小片淡淡的紅暈。

  尉遲駿攬住她的雙肩,淺笑間神采飛揚,“明知故問。”

  雲清霜以為他不會說,尉遲駿眉梢眼角均帶著濃濃的笑意,頓一頓道,“她有這樣好的兒媳,定然十分欣慰。”

  雲清霜紅著臉啐道,“誰是你媳婦了?”

  尉遲駿故作詫異,對著雲清霜深深的一揖,“原來是我會錯了意,請顏姑娘恕罪。”

  雲清霜惱的跺腳,一轉身不再理他。

  尉遲駿大笑著將她納入懷抱,溫情脈脈以對,“我從未帶任何人來過這裡,在我心中,早已視你為我唯一的妻子。”

  雲清霜心底不知是喜還是悲,若顏菁是他唯一的妻子,那他將雲清霜又放在什麼樣的位置。明知不該糾結於這件事上,她終是不能釋懷。

  “菁兒,你怎麼了?”尉遲駿與之十指相扣,溫然一笑。

  雲清霜靠在他胸前,默默將手收回袍袖裡。輕輕咬唇道,“你的祖父既然不承認你母親,同樣也會抗拒我的存在。”

  “我做下的決定,任誰都不能改變。”尉遲駿面色隱隱發白,然句句鏗鏘,堅實有力。

  雲清霜默然在心底嘆息,“那麼,你母親的靈位怎麼辦?”

  些許的沉默。

  雲清霜淡笑,“很難取舍對吧?”

  “可你明明不是……”尉遲駿倏地住口。

  雲清霜愕然,“不是什麼?”

  尉遲駿含糊不清的扯開話題。

  雲清霜唇角微彎起,一垂眸,待仰起頭時,緩緩道:“駿,帶我走。”

  尉遲駿凝神看她,“你說什麼?”

  “帶我走,離開這裡。”雲清霜重復了一遍,她的語氣是堅定的,仿佛做下了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

  尉遲駿遲疑不語,雲清霜一顆心登時冷卻下來,方才的勇氣,悄然無蹤了。她偏過頭,勉強一笑,“我只是隨意一說,你不要當真。”

  尉遲駿收緊了臂彎,突然抬起了她的臉,細細密密的吻鋪天蓋地的印了下去,許久之後,他攬住氣喘吁吁的雲清霜道,“給我一點時間。”

  他的眼神熱切灼烈,雲清霜點點頭,那是他的承諾,盡管這份承諾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兌現,但她給予他足夠的信任。

  雲清霜累極,蜷縮在尉遲駿的懷裡沉沉睡去。

  尉遲駿不忍喚醒她,在城外轉了幾圈才將她送回聽雨軒。小坐片刻後道,“你累了大半日了,早些歇息。”

  雲清霜憶起昨夜的瘋狂,臉又一次紅了。

  尉遲駿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我走了。”

  雲清霜貪戀他懷抱的溫暖,仰頭小聲道:“今晚你還會來嗎?”

  尉遲駿手撫上她的面頰,“你希望我來嗎?”

  “嗯,”雲清霜的聲音低似蚊吶,俏臉愈加紅艷。

  尉遲駿不覺輕聲笑了出來,扳過她的身體,鄭重其事道:“好,你等我。”

  雲清霜送他出門,恰好風嬤嬤迎面走來,見到尉遲駿微微一怔,很快滿臉堆笑道,“尉遲公子這便走了?”

  尉遲駿淡淡“唔”一聲,算是回答。

  風嬤嬤只是笑。

  尉遲駿望著清霜的目光中盡是笑意,握了握她的手,策馬離開。

  雲清霜掌心尚留有他指尖的溫度,嘴角挑起一抹微笑,心中亦是暖暖的。

  風嬤嬤一直暗自留心雲清霜的表情,見她如此這般,在心底嘆了口氣。

  “姑娘,”雲清霜在房門口被她喚住。

  雲清霜轉過身,以眼神相詢。

  “柳莊主讓你去過去一趟。”風嬤嬤語氣平和。

  雲清霜心驀地往下一沉。“嬤嬤知道是什麼事嗎?”

  風嬤嬤緩慢搖了搖頭。

  雲清霜頹然苦笑,大概同尉遲駿脫不了干系,他留宿在此的事竟傳的這般快。“我這就過去。”

  “姑娘。”風嬤嬤再次叫住她。

  “嬤嬤想說什麼?”直覺告訴她,風嬤嬤有話要交待。

  風嬤嬤眯起眼睛,“嬤嬤相信你是有分寸的。”

  雲清霜低頭,手指忍不住絞緊了衣衫一角。

  “去吧,柳莊主等著你呢。”

  該來的總要來,逃避也是無用,雲清霜緩一緩氣息,整了整衣衫,信步走出門。

  醫館內僅柳慕楓一人在,他眼中針尖般的冷意刺到了雲清霜。

  “師父。”雲清霜咬了咬下唇。

  柳慕楓放下手中的書卷,面無表情的掃了眼清霜,漠然道:“你應該在回北辰國的路上,為何還滯留在乾定城,你給一個讓為師信服的理由。”

  雲清霜垂首,默然不語。

  柳慕楓難掩滿面的沉痛,“霜兒,你可知為師為何要讓你回北辰,就是擔心你感情用事,壞了大事。”

  雲清霜猛地一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她沉沉道:“原來師父一直是不信清霜的。”

  “你冷靜又理智,比絮兒的衝動浮躁更合我心意,可為何會在情字上參不透。”柳慕楓喟然嘆息,臉色泛青。

  雲清霜很想問一句,若師父參透了情字,她怎會遭致柳絮的嫉恨。若非薛雨嬋為情所困,她不必代母受過,大約也就不會和尉遲駿相交相知了。到底是不敢問出口,話語在舌尖打轉,還是咽了回去。

  “天闃國和我北辰國勢不兩立,為師絕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你若執迷不悟我只能將你逐出師門,一輩子你都別再回雲蒼山。”柳慕楓疾言厲色道。

  師父對她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哪怕是一句重話都很少有,雲清霜神色一凜,凄苦的笑容蔓延到唇角,為何非要她做這樣殘忍的抉擇。

  “師父,一定要如此嗎?”雲清霜迷茫張口,越想越是揪心,急紅了眼圈。

  她的眼中有淚光盈盈閃現,眼神格外悲涼哀戚,柳慕楓胸中一窒,多年前,也曾有一個女子苦苦跪地哀求,可他不為所動,終於鑄下大錯。但他不可以心軟,事關北辰國存亡的大事,他必須狠下心腸,哪怕將來遭致報應,也無怨無悔。他扶起她,“你想清楚了再答話,為師不逼你。”

  師父十幾年的養育之恩,尉遲駿和她生死相依的情意,在她腦中依次回轉,無論哪一個都是她難以割舍的。嘴唇被咬的發紫,雲清霜眼前蒙上霧氣,她終抬頭正視柳慕楓,一字一句說的極是費力,“徒兒從今往後不再與他見面便是。”

  柳慕楓似是松了口氣,神色稍緩,但立刻道,“不,你要和他見面,並且不能讓他看出任何異樣。”

  “這是為何?”雲清霜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但事實卻並非她想像中那樣簡單。

  “我們已錯過了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現在還有最後一個機會,但必須要你的配合。”柳慕楓口吻輕描淡寫,雲清霜暗自心驚,心底升起不好的預感。

  “尉遲駿為人謹慎,如今只有你才能接近他,這裡有一包無色無味的毒藥,你拿去放在他的茶水裡,神不知鬼不覺的除掉他,你就是北辰國的大功臣。”柳慕楓目光若刀鋒般凌厲,語氣不帶絲毫的溫度,如三九嚴寒天,寒徹心扉。

  雲清霜腳下一軟,心口驟涼,之前的猜測得到印證,她的師父竟是這次暗殺尉遲駿的主謀,王子湛口中與尉遲青等勾結的敵國人。涔涔的冷汗順著背脊湧了出來,手心亦捏了一把膩滑的汗水,心中痛的如針挑刀挖一般,她緊握著手指,握到指節泛白,臉色一定極差。

  柳慕楓眉間籠上一層陰影,清霜對尉遲駿用情之深,已超過他的意想。這些年朝夕相處,名為師徒,其實早已將她當親生女兒一般看待,像她這般品貌,這樣如花的年紀,理應得到最好的歸宿,他這樣逼迫她,甚至不惜以養育之恩拴住她,到底是對是錯。

  雲清霜不得不強作冷靜,她略略沉吟,局促道,“師父,徒兒不明白,尉遲駿既無官職又無兵權,為何要下大功夫在他身上?”

  柳慕楓冷漠的聲音沉沉入耳,“你莫要忘了他是尉遲炯的孫子,他得了家傳寶刀,二十萬尉家軍都將歸他統帥,他又深得蕭予墨的看重,加上這個人心思縝密,武功高強,留著終成大患。”

  “徒兒願意再入皇宮刺殺蕭予墨。”雲清霜說的急了,呼吸急促,嗓音略嫌嘶啞。

  “尉遲駿斷不能留。”柳慕楓一句冷冰冰的話,生生斷了雲清霜的念想。

  “師父。”她驚呼,她如何能親手將親密無間的愛人送上黃泉路。

  柳慕楓唇角微動,眼中抖現殺機,“殺了尉遲駿便是斷了蕭予墨的左臂右膀,他必須死。”

  雲清霜無力的跪跌在地,凄然低頭。

  “若你不答應,為師只能自己動手。”柳慕楓狠狠心,又下一劑猛藥。

  雲清霜背過身拭了拭通紅的雙目,“我答應。”

  柳慕楓心下一松,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用時只需以指甲挑一些即可。”

  雲清霜手微顫著接過,牽出一縷苦澀笑容。

  雲清霜面無表情的靠著冰冷的牆壁,手中端一杯沸騰的茶水,直至完全冰冷她也沒有喝上一口。心底的希望和絕望在做激烈的鬥爭,手止不住的顫抖,水一滴滴的灑落在地。

  “想什麼這麼出神?”低沉帶笑的嗓音傳入耳際,不及回頭,腰上一緊,已被牢牢圈住。

  雲清霜手一松,茶盅應聲落地。一地的碎片,就如同她破碎的心。

  尉遲駿柔聲道:“嚇到你了?”

  雲清霜慌忙點頭,臉色蒼白如雪。

  “不舒服?”尉遲駿手探上她的額頭,關切道。

  雲清霜低聲道,“我沒事,”蹲下身體去揀那些碎片,“嘶,”她低呼,心不在焉的結果是被割破了手指。

  尉遲駿顰眉,“這麼不小心。”忙將她受傷的手指納入口中,細細吮吸。指尖的感覺酥酥麻麻,癢癢暖暖的,雲清霜臉上一濕,摸一摸,全是淚水,伸手去擦,卻怎麼都擦不干淨。

  “傻姑娘,怎麼哭了?”尉遲駿薄削的唇吻上她的耳垂,略沙啞的嗓音帶些許的誘惑。

  “只想痛哭一場,沒有緣由。”雲清霜心中苦悶,卻無法同他訴說。

  尉遲駿吻了吻她柔軟的唇瓣,從身後環抱住她,溫熱的氣息撩撥著她的感官,雲清霜只覺渾身乏力,無法抵抗他溫柔又強勢的入侵。

  尉遲駿打橫抱起她,雲清霜大窘,扯住自己的衣襟道:“別……別……”

  尉遲駿夾了絲玩味的笑,將她小心的安置在床上,“好好躺著,我來收拾。”

  雲清霜將頭埋入枕間,整張臉火燒火燎的。

  清理干淨後,尉遲駿躺到清霜的身邊,攬了她入懷,“好好睡一覺。”

  雲清霜暫時摒棄雜念,鼻尖嗅著他身上清爽的味道,耳邊伴隨他有力的心跳,這一覺睡的極為踏實。

  清晨雲清霜是在半夢半醒間被吻醒,她睜開眼,尉遲駿放大的俊臉就在眼前。

  綿長的呼吸縈繞在周身,尉遲駿蜻蜓點水般的吻過她的唇,“我趕著去上朝,你多睡一會。”

  雲清霜驀地拽住他衣袖,怯生生道,“駿,不要離開我。”

  “傻丫頭,我很快就會回來陪你。”尉遲駿未語先笑,疼惜的親了親她如蝶翅般撲閃的睫毛。

  衣角從她手中滑出,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前。雲清霜爬到床頭點燃了蠟燭,沒有他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

  先是耳語一番,尉遲駿神色百轉千回,頗見凝重。

  交待完正事,蕭予墨道,“老將軍向孤告狀來了。”

  尉遲駿挑了挑眉,“哦?”

  “你不想知道是為了什麼嗎?”蕭予墨頗有興味的調侃這位老友。

  “大致能猜到。”尉遲駿笑中透著沉著。

  “尉遲駿,你不該是這樣荒唐的人呢。”蕭予墨輕嘆一句。

  “聖上也認為駿荒唐嗎?”尉遲駿眼神澄淨無波,只是笑。

  蕭予墨與他對視一眼,“孤記得你心中有一位傾慕的女子。”

  “如果我說她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聖上信嗎?”尉遲駿微揚起唇角,心中一蕩。

  “竟有這事?”

  “確定無疑。”

  “那她……”蕭予墨狐疑的瞥向他。此女子隱匿身份,置換姓名,藏身於乾定城中,定有隱情。

  尉遲駿無聲一笑,目中的光芒燃盡,換上成竹在胸的了然,“微臣不會讓她傷害到聖上的。”

  “有你在,孤自然放心,只是……”蕭予墨頓了頓,神情轉為肅然,“孤只是擔心你。”

  “微臣進退自有分寸,聖上無需掛心。”尉遲駿快人快語,打消了蕭予墨的顧慮。

  蕭予墨意味深長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深知他這位臣下兼摯友素來清心寡欲,一旦動情,必定傾注全部心意,如今面臨兩難境地,著實為難他了。

  尉遲駿心中何嘗不是撕心裂肺般的痛,然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嘉禾帝的期望又不負清霜的情深似海。

  尉遲駿沒有食言,出了皇宮,甚至沒有回府,立即趕到聽雨軒陪伴雲清霜。

  他進門的時候,雲清霜正端坐於窗前,手捧一盞茶,保持著昨晚的姿勢,好似從未離開過一般。

  她也是滿腹心事的吧。互相傾慕,卻不得不算計對方,這就是目前二人的心境,太過悲哀。

  “怎麼坐在這裡發呆?”尉遲駿扶住她單薄的雙肩。

  雲清霜眸光溫柔,娉婷一笑,“想你何時歸來。”

  不必回頭,便叫他一把攬入懷中,緊緊相擁,力道驚人,幾欲窒息。

  他的臂彎給了她從未有過的安心。雲清霜眸瞳微微一縮,心中砰然心跳。

  “還沒有用飯吧,我去給你預備酒菜。”

  “不用,”尉遲駿像是孩子般的纏住她,扯住她寬袍的袖子,“只要你陪著我就好。”

  “盡說傻話,”在他額上輕輕一點,雲清霜笑中帶著萬般的無奈。

  尉遲駿扣著她的手,送到唇邊吻了吻,“有你在身旁,秀色可餐。”

  雲清霜哧的笑出聲,脫口道,“以前為何沒有發現你這麼貧嘴。”

  “以前?”尉遲駿蹙緊眉頭。

  雲清霜知曉說錯了話,引起他的疑心,忙改口,“你我相識總有數月了吧。”

  尉遲駿似笑非笑。

  雲清霜費心遮掩,“初識那會兒,看似正人君子,卻原來是個不正經的。”

  尉遲駿輕抬起她的下巴,嬉笑道,“我也只對你一人不正經罷了。”

  雲清霜面紅耳赤,原本是想調侃他一番,反倒著了他的道兒。狠瞪他一眼,輕輕轉了臉去,“不與你胡扯,我去沏茶。”

  尉遲駿含笑凝視她。

  出了臥房,雲清霜面上笑容褪盡。辰時,師父又遣人來催促過她,被她打發走,但也明白,她是無法再拖延了。

  白色的粉末入水即化,無色無味,雲清霜雙唇哆嗦了下,這是致命的毒藥,一滴便能腸穿肚爛。她真的下得去手嗎?

  從廚房到臥室,她走了很久。手中的托盤,足有千斤重。

  尉遲駿拿眼一掃,揚起笑意,“去了這麼久。”

  “費心沏泡一壺好茶,自然會久一些。”雲清霜竭力不泄露半點情緒,只不過周身陣陣發冷,掌心的溫度亦失了溫暖。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再一杯送給自己,眼中平靜如水,然心如死灰。

  尉遲駿緩緩覆上她的手,細碎纏綿的印上一吻,“我們繼續方才的話題。”他捻起一縷秀發在指尖纏繞,神情無比認真,“菁兒,有你,便是全部。”

  雲清霜驀地一震,有一陣暖意融融的春風吹拂過她的心頭,又似一道清泉潺潺流淌過,心境猶如從黑暗漫長的甬道剎那見到出口一般,豁然開朗。她輕輕踮起足尖,主動獻上的紅唇如甘甜的丁香。

  溫存過後,雲清霜柔順的伏在尉遲駿的肩頭微微喘息,尉遲駿端起茶盅往嘴裡送。在此電閃雷鳴的一霎那,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翻湧而過。就讓他飲下這杯毒茶,自己也便跟了去,或許這是最好的結局。然,她最終還是將茶盅奪了去,用力的搖一搖頭,“不要喝。”

  尉遲駿像是並未察覺自個已在鬼門關上走了個來回,笑容閑適,“怎麼,不舍得了?”

  “方才我惱你言語輕佻,這水,是隔夜的。”雲清霜面不改色心不跳道。

  尉遲駿忍俊不禁,“膽敢捉弄於我。”

  雲清霜擋開他伸到腰際的手,失笑,“我去重換一壺來。”

  心跳的厲害,手心一直在滲汗,直到她將茶盅連同茶壺全部丟棄,才重重吁了口氣。

  雲清霜調勻了氣息,重新沏了茶端進臥房,目光撞進尉遲駿清亮的眸子時,心中的愧疚延綿起伏,慢慢占滿了整個心緒。然更令她揪心的則是師父斬釘截鐵的態度。她意識到,她下不了手,不代表師父也會心軟。若知曉她沒有動手,定然會親自出馬並且想方設法的除掉尉遲駿。現今,唯一的可能便是用柔情打動尉遲駿,央求他帶她走,從此遠離是非之地,才會有一線生機。

  雲清霜垂眸,再抬頭時淡淡牽起嘴角,撫住尉遲駿的手,靜靜的道,“駿,方才的話,你再說一遍與我聽,好嗎?”

  尉遲駿很少見到她如此神情,知曉必定有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他冷眼瞅著她,卻是笑道:“哪一句?”

  “有你,便是全部。”雲清霜將笑意隱於心間。

  “我也是。”尉遲駿飛快的說道,眉眼彎彎,笑容愜意。

  雲清霜沒有理會他話中的揶揄,只是望住他,深深的,滿含無限的深情。

  尉遲駿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再緊了緊,隨後捉起她的手,吻了下,滾燙的唇像塊烙鐵般燒灼了雲清霜,她撲入了他的懷抱,低喃,“駿。駿。”

  “我在這裡,”尉遲駿一迭聲的應著,帶著一絲的壓抑和焦灼,一遍遍的碾過她的唇。

  雲清霜回抱住他,輕聲道,“駿,帶我走。”這是她第二次提出這樣的請求,心情卻遠比上一次急迫。

  尉遲駿背脊明顯的一僵,他輕撫著雲清霜的如雲秀發,“去哪裡?”

  “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雲清霜長長一嘆,“駿,天涯海角,無論你去哪裡,我當誓死相隨。”

  尉遲駿吻著她的掌心,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沁入心脾,柔情繾綣,讓人怎能忍心拒絕,他微微頷首,“菁兒,給我一點時間。”

  他仍舊是這般回答,讓雲清霜略略失望,睫毛輕顫,失卻了再度開口的勇氣,手不自覺的推開他。

  尉遲駿怎會讓她逃開,陡然將她拽入懷抱,溫熱的呼吸貼著她的耳畔拂過,“三天,三天後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你信不信我?”

  雲清霜喉頭一緊,“我自然信你。”

  尉遲駿的深吻驀然而下,吞噬了她唇齒間逸出的嗚咽。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8:00

第二十四章 浮生若夢

  柳慕楓不動聲色的收起圖紙,語調冷然,“霜兒,交待你的任務完成了?”

  雲清霜臉上有一瞬失了血色,“徒兒還未尋到適當的時機。”她垂眸,低低道。

  柳慕楓挑眉道,“你需抓緊時間了,記住為師的話,為免除後患,尉遲駿必須死。”

  雲清霜心中大痛,熱淚盈睫,“是,徒兒謹記。”

  夏侯熙將視線徐徐投注雲清霜身上,若有所思。

  “師姐。”柳絮從另一道門內走出,面無表情,“我有話和你說。”

  雲清霜眉心微動,柳絮沒有給她遲疑的機會,也不顧柳慕楓和夏侯熙疑惑的目光,拉著她進了臥房。

  柳絮闔上門便問,“師姐,你真能下得了手?”

  雲清霜定定望了她,眼眸中含著悲哀和絕望,“我不知道。”

  柳絮張了張嘴,似是費了很大勁才說出口,“師姐,你和尉遲公子走吧。”

  雲清霜萬萬沒想到柳絮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不能相信。

  “師姐你不要誤會,不是爹爹命我來試探於你,這是我的真心話。”柳絮坦然道,眼中有淡淡光澤閃現。

  “你……”雲清霜訝然,這絕對不像柳絮的為人啊。

  柳絮面上喜怒不變,聲音卻是堅定的,“師姐你若愛他,就隨他走。若大錯鑄成,再難挽回,不要以後後悔莫及。”

  雲清霜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此刻的心情,柳絮的猝然改變,好似在她心頭拂過一絲漣漪,輕微的,卻是動容的。

  “師姐,”柳絮黯然深嘆,“如果他愛的是我,我會毫不猶豫的跟他走,只可惜,他心中只有你。”

  雲清霜握一握她的手,心下感嘆,有的時候,她遠比不上柳絮對感情的純粹和堅決。

  “師姐,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我爹他,”柳絮停了停,雙目倏的一睜,“我爹為了北辰國,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雲清霜心中的不安已演變成恐懼,柳絮的話更堅定了她的決心。她眸瞳縮緊,淡扯了嘴角,“謝謝你。”

  這是她第一次和柳絮之間心平氣和的談話,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出了醫館,雲清霜跨上馬車,聽到身後有人低低喚了她一聲,她偏過頭,一抹黑色撞入眼簾,唇角微勾起,然笑的不甚自然,許久不見,他略顯清臒,只聽得又喚了句,“清霜。”

  是夏侯熙。

  “將軍有何指教?”雲清霜重拾起笑容,神情淡然。

  夏侯熙兀自揭了簾子上車,“也請小烏鴉送我一程。”

  “我們並不順路,”雲清霜從容道。

  夏侯熙笑容一頓,很快恢復到波瀾不興,“順路,我就住在聽雨軒的背街小巷中。”

  “哦,”雲清霜點點頭,不再多話。

  氣氛沉悶,蕭索至極。

  雲清霜忽然道,“師父要我給尉遲駿下毒,這件事你可知道?”

  夏侯熙頷首道,“方才聽說了。”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雲清霜咬著嘴唇道。

  夏侯熙笑了,“我並不是你,所以我可以拒絕回答。”凝眸於她,目光深沉。

  那眼神刺得雲清霜心中針扎一般,她默默垂首。

  “清霜,你是不是想問我如何看待這件事。”夏侯熙輕嘆,終又開了口。

  雲清霜長舒口氣,“是,你如何看待?”

  “無論你信或是不信,就我個人而言,我絕不願意看著尉遲駿就這樣死去,”夏侯熙坦然迎向雲清霜愕然的目光,極淡的笑了笑,“你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雲清霜唇角揚起的弧線冷峻而無奈。

  “他是一個很好的對手,無論在戰場上或者江湖中。”夏侯熙輕快的瞥了眼雲清霜,補充道,“少了這樣一個強有力的敵手會相當的可惜。昔年有獨孤求敗將劍術練到天下無敵,生平求一敵手而不可得,只得寂寥一生,那樣的人生是多麼的無趣。”他眉宇間一抹深雋的灑脫和自負,仿佛進退游刃有余,運籌帷幄,江山萬裡盡在他掌控中。

  聽了這話,雲清霜眉目間的憂思絲毫未減。

  夏侯熙又道,“令師是站在整個國家利益的角度,以大局為重,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雲清霜知道他的話有理,也知道師父要她這樣做的無可奈何,更加知道北辰國與天闃國開戰幾乎沒有勝算,所以師父才要掃清一切可能的障礙,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一切她都知道。只是這個人為什麼是尉遲駿,她願意豁出性命刺殺蕭予墨,願意上戰場殺敵,願意為成全師父的忠義做任何事,但她如何能對尉遲駿下手,且不說他們如今情意深重,便是數度救命之恩,雲清霜這輩子也難以報答,她怎麼可以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夏侯熙瞧她神情,心頭亦是復雜難言。旁觀者清,雲清霜怕是還沒有意識到她早已是情根深種,難以自拔。對尉遲駿他無疑是嫉恨的,同時也羨慕他能夠得到雲清霜的青睞,甚至是死心塌地傾心相隨,他也曾抱有幻想,也想殘存些微的希望,如今他省悟了,雲清霜終是他這一生可遇而不可求的夢想。

  “你在這兒下吧,被人瞧見我與你在一起會叫人起疑心的。”馬車停在離聽雨軒尚有兩條街時,雲清霜柳眉微蹙,婉然道。

  夏侯熙只悲憫的一笑,卻也不再為難她。

  當晚尉遲駿並沒有來聽雨軒,雲清霜守著兩人的記憶,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終於進入夢鄉時,記住的是尉遲駿眼中閃耀的光芒,比流星劃過,或者萬盞燭光還要炫目。

  翌日夜晚,一輪皓月當空。

  尉遲駿姍姍來遲,一進門就道:“菁兒,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雲清霜意興闌珊,如今在她心中大約只有一件事才稱得上是好消息,那便是尉遲駿能和她一起離開這裡。她隨意一回頭,漫不經心的應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明日我就帶你走。”尉遲駿輕輕撫摸她披散在肩頭的秀發,笑容明淨。

  雲清霜凝住了神,轉瞬欣喜若狂,“真的?”

  “我何時騙過你?”尉遲駿愛憐的撫上她愈發尖瘦的下巴,淡聲道。

  柔聲細語,直潤心田,幾日來積累的陰霾,忽然全散了。“駿,我們去哪裡?”雲清霜開始憧憬美好的未來。

  尉遲駿擁住她,眉目在燭光下有些黯淡不清,“如同你所說,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

  雲清霜點點頭,含笑嫣然,她要的其實很簡單,只要心愛的人能平安的活著就好。略一思量,她開口道,“你的事兒都辦妥了?這麼快。”

  尉遲駿深深吸一口氣,“該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了,剩下的我也就不參與了。”

  雲清霜心似明鏡,她小心翼翼的試探,“駿,你做的事是不是很辛苦?”

  “幾天內要將這些事解決,確實匆忙了些,”尉遲駿仰頭微笑,“不過為了你,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雲清霜粲然一笑,斟酌著用詞,“我今兒聽風嬤嬤說,可能要出兵了是嗎?”

  “嗯,”尉遲駿簡短道。

  雲清霜心底的嘆息好似有千斤重,目光閃爍不定,她背棄師父背棄北辰國,也該為他們盡最後一份心力。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也是她唯一的機會。她緩緩偎入尉遲駿的懷中,含一抹甜甜的笑意,溫婉道,“駿,和我說說。”

  尉遲駿呵呵一笑,“這等枯燥乏味的事,你也有興趣聽嗎?”

  雲清霜眸光晶瑩,堅定頷首。

  尉遲駿刮一下她精致小巧的鼻梁,“你想知道什麼?”

  雲清霜挑了挑秀眉,“街頭巷尾都在傳,聖上曾在北辰國有過八年質子生涯,現今的皇後是北辰的公主,卻死的不明不白,北辰國必定要為她討回一個公道,聖上本著先發制人的根本,定是先出兵攻打北辰,有這麼回事嗎?”

  尉遲駿心中黯然,她終是問出了口。雖是在他計劃內的事,多少還是難受的。吻一吻她的發鬢,微笑如常道,“你要知道這個做什麼?”

  “只是好奇,”雲清霜笑容恬適而安靜。“聽說城中最出名的永盛賭坊設下了賭局,押注北辰國的是最高的。”

  “那他們大概要失望了。”尉遲駿深深一笑,帶一絲狡黠。

  雲清霜眉心一跳,“怎麼說?”說話太急,沒有覺察到尉遲駿眼中一閃而逝的淡漠。

  “純婉公主的不幸,是西茗國一手造成的,他們為了挑起北辰和天闃的矛盾,不惜害了她的性命。”

  雲清霜心跳如鼓擂,急急打斷道,“竟有這等事?”

  “千真萬確。”尉遲駿語氣淡淡的,“所以聖上下旨,三日後即出兵攻打西茗國。”

  雲清霜噤若寒蟬,屏住呼吸,幾乎能聽見自己凌亂的心跳聲。

  尉遲駿像是未覺出雲清霜的異樣,自顧自道,“大軍將繞過幕府山,取道峪嘉關,若能順利通過,將大大縮短行軍時間,但此處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乃兵家必爭之地,按常理推斷,無人敢冒險激進,我們則要反其道而行,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說到痛快處,意氣奮發,神采飛揚,那是自信凜然的氣勢,經由歲月的沉澱,打磨成志在必得的桀驁不屈。雲清霜可以想像他立於千軍萬馬前是何等的威風凜凜,睥睨天下,所向披靡。

  他也有過名垂青史的豪情壯志,也想在史書上留下厚重的一筆,終究是她阻了他的前程。雲清霜滿懷歉意道,“是我拖累了你。”

  尉遲駿眸光駐留在她身上,久久不能移開,柔聲道:“你又忘了我曾說過的話了。”他在熱切堵上她的櫻唇之前道,“有你,便是全部。”

  這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

  良辰美景奈何天,千般愛,只向一人。

  雲清霜沉醉在他的深吻中,情難自禁。

  然,尉遲駿剛走,雲清霜迅速披衣下床,草草整理了下妝容,繞到後門,喚來小烏鴉,“快去趕車,我們馬上去城南醫館。”

  小烏鴉也不多問,應了一聲,動作不慌不亂。

  一路疾趕,風馳電掣,用了還不到平日一半的時間。

  “小烏鴉你在這裡等著我。”雲清霜匆匆丟下一句話,飛也似的跑了進去。

  柳慕楓大約是剛起,一雙眼猶帶著睡意。“出什麼事了?”

  雲清霜剛要開口,夏侯熙也揭簾而入。

  來到正好,雲清霜暗道。她定了定神,質問道:“夏侯將軍,關於純婉公主的死,請給我一個解釋。”

  夏侯熙濃眉一蹙,“什麼意思?”

  “純婉公主的死,與西茗國有關,當然,你一定會否認。”雲清霜冷聲道。

  “簡直一派胡言。”夏侯熙大概是氣急了,一掌將木桌擊裂。他猛然醒悟,對著柳慕楓施以一禮,“柳莊主,晚輩失態了。”

  “無妨。”柳慕楓似有怒氣,“霜兒,不可對夏侯將軍無禮。”

  雲清霜咬一咬唇,倔強道:“徒兒說的全是事實。”

  “你從何處得知?”柳慕楓把臉一沉。

  “……尉遲駿親口所說。”

  “荒謬,他的話如何能信。”夏侯熙搶在柳慕楓前憤憤然道。

  “他沒有必要欺騙我。”的確,要帶雲清霜遠走高飛的尉遲駿沒有騙她的必要。

  “你未免太天真了。”

  柳慕楓抬手,制止住夏侯熙,若有所思的盯著雲清霜道,“他還說了什麼?”

  “師父,蕭予墨將出兵討伐西茗國,時間就定在兩日後。”雲清霜急急道。

  “什麼?”卻是夏侯熙和柳慕楓異口同聲。

  夏侯熙先自開口,“北辰西茗牽一發則動全身,柳莊主,我們要早做應對。”

  柳慕楓沉沉點頭,這個消息極為重要,但又來的太過突然,他與雲清霜對視一眼,“霜兒,尉遲駿為什麼會對你說這個?是在何種情況下所說?這消息可靠嗎?”

  身上有些涼意,只一瞬的恍惚,雲清霜即平靜坦然,“師父,你信我。”

  “我信你。”柳慕楓眉微皺,神情似有一絲未明的冷寂。

  “柳莊主,雲姑娘,西茗與北辰國立有盟約,若是一方有難,必定竭力支持。但,至少請姑娘給熙一個信服的理由。尉遲駿誣陷敝國殺害貴國純婉公主,這樣的罪名,熙擔不起。”夏侯熙肅然道,眉目間瞧不出是何等的神色。

  雲清霜決然望向他,厲聲道:“信與不信,在你一念之間。蕭予墨現今要對付的是你西茗國,而非我北辰國。”

  夏侯熙太陽穴“突突”直跳,額上青筋暴起,他努力克制著火氣,神色傷懷,“雲姑娘是已將熙定罪了嗎?”

  雲清霜扭頭,“事實真相究竟如何,你心裡有數。”

  夏侯熙冷漠的一笑,“這樣做對我西茗國有什麼好處?”

  “挑起北辰和天闃的爭鬥,貴國可坐山觀虎鬥,坐享漁翁之利。”雲清霜清冷的嗓音,咄咄逼人的目光,似能穿透人心。

  “你……”夏侯熙驟然變色,氣急反笑,“雲姑娘,你莫要忘了北辰國若戰敗,西茗國也劫數難逃,這個道理連東裕國嫻琳公主尚且懂得,熙難道會坐視這樣的事發生而置之不理嗎?”

  雲清霜唇一動,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一時又說不上來。

  柳慕楓濃眉緊蹙,雲清霜的話不無道理,但夏侯熙所言也在情理之中。他笑容一閃,立於兩人中間,適時分開對峙的二人,“夏侯將軍息怒,小徒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將軍多擔待幾分。”

  “柳莊主,熙只問您一句,您是信我還是信尉遲駿?”夏侯熙臉色陰沉似烏雲籠罩,雖是在同柳慕楓說話,雙目卻一直死死盯著雲清霜。

  雲清霜心頭一震。

  柳慕楓雙手按在夏侯熙肩頭,穩穩道,“夏侯將軍,過去的事現在追究無益。但兩日後出兵的事,你需盡快拿定主意。”

  夏侯熙緊緊迫視雲清霜,眉間忽多了些蕭索,他揀了張椅子坐下,沉思須臾,道,“雲姑娘還知道什麼,一並說了吧。”

  雲清霜回憶尉遲駿和她提過的路線,整理了下思緒道,“天闃國軍隊將取道峪嘉關,聽聞那裡地勢險要,但可縮短行程,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夏侯熙微扯了扯嘴角,“倒是符合他的個性。”

  柳慕楓一言不發,似在思量這話的可信程度。

  夏侯熙含一縷意氣煥發的笑,良久笑意斂去,“柳莊主,到時你我聯軍在峪嘉關布下天羅地網,管教天闃國軍隊有來無回。”

  “不錯,”柳慕楓道,隨之沉默。

  雲清霜抿了抿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看一眼沙漏,時辰已不早,她必須在尉遲駿回來前趕回聽雨軒。

  雲清霜心神不寧,柳慕楓只道她是心焦,安慰道:“霜兒,你立下了大功,北辰國和西茗國的百姓都會感激你的。”他撫一撫她鬢邊的發絲,“孩子,辛苦你了。你快些回去,不要讓尉遲駿對你起了疑心。”

  雲清霜點下頭,唇角卻有些微的苦澀湧了上來。

  夏侯熙執意將雲清霜送出門,柳慕楓猜測他是有話要和清霜單獨說,沒有強加阻攔。

  “清霜,你為什麼不願相信我?”夏侯熙目光銳利如劍。

  雲清霜緩緩的笑起來,“師父並沒有在意這事,你怎麼還不放過我。”

  “我在你心目中就如此不堪嗎?”夏侯熙負手而立,喜怒不辨。

  “方才是我把話說重了,”雲清霜悵悵然一笑,面有躊躇之色,“我抱歉。”

  夏侯熙心底無限酸楚,再也問不下去。

  夏侯熙遠遠的目送雲清霜走進聽雨軒,他緩步折回,輕聲問正在給馬喂草的小烏鴉,“尉遲駿是不是還經常去找顏姑娘。”

  小烏鴉到底年少不諳世事,他認定了夏侯熙是自己人,毫不含糊的笑道,“是啊,幾乎是每晚都來,清晨才走。”

  尉遲駿早已是雲清霜的入幕之賓,原來如此。“哈哈哈哈。”夏侯熙凄然一笑,驚的小烏鴉不知所措。

  夏侯熙同柳慕楓究竟布下怎樣的陷阱暫且按下不表,且說雲清霜回去以後的事。

  尉遲駿早已等候多時,一見清霜,薄責道:“你去了哪裡,讓我好找。”

  雲清霜狀似無事的指了指手中的包裹,“我出門買了些東西。”

  尉遲駿笑,“傻姑娘,東西哪裡不能買,帶著也不嫌重。”

  “都是必需品,不可缺少。”雲清霜低下臉,柔柔道。

  “我回來不見你的蹤影,以為你後悔跟我走了。”尉遲駿平靜的目光中竟然透著幾分恐懼,他緊緊抱住清霜,埋首於她馨香的秀發中。

  雲清霜臉上騰得一熱,緩慢伸手回抱住他,“除非你失約,否則你趕也趕不走我。”眼旁有淚珠未干,原來他同她一樣,也是患得患失,生怕會失去對方。

  尉遲駿長久的抱住她,捧起她的臉頰,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印上深情一吻。

  尉遲駿牽著清霜柔若無骨的小手,帶她騎上馬背。雲清霜依偎著他廣闊的胸膛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裡?”

  尉遲駿想了想說,“先去和我母親告別。”

  雲清霜沒有異議。此次離別,短時間內不會回來,這樣做,無可厚非。

  同乘一騎,彼此的呼吸縈繞在耳畔,伏於他胸前,心跳清晰分明。

  “駿,我好歡喜。”雲清霜唇邊的笑容,止不住的擴大。總以為是沒有將來的,不曾想還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他的手臂緊一緊,再緊了緊。

  這條路很漫長,雲清霜慶幸能同他一直走下去。

  可為何眼皮這樣的沉重,思緒這般的模糊,好像連他的臉都看不清了,她還不想睡,她有許多的話想要告訴他。不過沒關系,他們有一生的時間可以慢慢說。有他的保護,她感到很安心。

  雲清霜低聲說了句,“駿,我突然感覺好困。”便再無知覺。

  尉遲駿勒住韁繩,凝視她安詳的睡顏,帶了一抹凄楚的笑意,“清霜,對不起。”

  乾定城傳出令人震驚的消息,尉遲炯最寵愛的孫子,嘉禾帝最親近的臣子尉遲駿昨晚突然患病離世。平地驚雷,不僅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就連柳慕楓乍一聽到也是吃了一驚。

  消息傳到醫館的時候,柳絮正在繡一塊帕子,針尖刺入掌心,鮮血淋漓,她渾然未覺。“死了?不可能。”她一笑置之,重拾手中的針線,須臾,她衝出門去。

  “絮兒你去哪裡?”她狀似瘋癲,柳慕楓根本攔不住她。

  “柳莊主,令千金怎麼了?”夏侯熙與柳絮撞了個滿懷,被她狠命推開。柳慕楓木然地搖了搖頭,“不川管她。”

  “莊主可聽說了?”夏侯熙微微笑道。

  柳慕楓了然地一笑。

  “莊主覺得可信嗎?”

  “恐怕要問過霜兒才知道。

  夏侯熙低沉道,“我已問過小烏鴉,雲姑娘昨日和尉遲駿離開聽雨軒後,再沒有回來過。”

  柳慕楓眼中精光一閃,“這……”

  “柳莊主,不能排除尉遲駿假死與雲姑娘私奔的可能。”夏侯熙淡淡道,然而心中有一塊綿軟的地方仿佛正在被撕裂。

  柳慕楓握緊了拳頭,松開,再度握緊。“也有一個可能。”他頓了頓,“霜兒遵從師命殺了尉遲駿,但她也不願再見我了。”

  夏侯熙心中千頭萬緒,怎麼都無法理清。他自以為對雲清霜很了解,其實從來沒有看穿過她的心思。

  柳絮垂頭喪氣地推門而人,雙目通紅,“爹,我找不到師姐了。”

  “她會回來的。”柳慕楓的聲音平平傳人耳中。

  柳絮心裡亂成一團。她可以坦然接受尉遲駿愛雲清霜的事實,但無法平靜面對他的死訊。她的性子好強不服輸,當初要說出那樣一番話需下多大的決心,若雲清霜不休珍惜,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要知道尉遲駿是真死還是假死,一也不是件難事。柳莊主,今晚我會夜探將軍府,到時一切自有分曉。”夏侯熙慢條斯理地拂了拂衣角,深邃的眸中透出誰也看不懂的情緒。

  “我和你一起去。”柳絮斬釘截鐵,不容拒絕。

  夏侯熙竟也答應了下來。

  “務必小心行事,萬一中了圈套就得不償失了。”柳慕楓不免擔心。柳絮的性子衝動冒失,幸好有夏侯熙一同前往,縱然不能打探到什麼,平安歸來總是不成問題的。

  “爹爹放心。”經此一事,她已不是從前的柳絮。她懂得取舍,懂得什麼是愛,懂得讓愛的人幸福。

  是夜,有兩條黑影一前一後潛入將軍府。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一年前,柳絮和夏侯熙也曾潛人司徒別莊,為找尋雲清霜的下落。而今,卻是為探明尉遲駿的生死真相。雲清霜又和尉遲駿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世事果然是無常的。

  柳絮嘴角嘀一絲笑,那時她一心想要拆散雲清霜和夏侯熙,自己取而代之。如今物是人非,就連心境也是完全不同的。

  將軍府內靜得可怕,偶爾有幾下斷斷續續的啼哭聲,更是令人毛骨驚然。柳絮只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你怕了?”夏侯熙忽道。

  柳絮冷哼,破天荒地沒有回嘴。

  過了須臾,“我又沒做虧心事,我怕什麼。”終還是忍不住反駁,夏侯熙卻掩住她口道,“噤聲,有人來了。”

  柳絮暗道慚愧,她的警覺性和輕功造詣遠遠不及夏侯熙,難怪爹不放心她。夏侯熙拽住她隱到花叢中,輕喝道:“蹲下。”

  遠遠走來幾人,腳步聲漸近,柳絮稍稍抬頭望了下,見兒個人簇擁著一人緩慢走來。那人相貌威嚴,目光冷靜犀利,步伐沉穩,極有氣勢。

  柳絮不認得他,夏侯熙卻不陌生。蕭予墨親自前來,莫非尉遲駿當真命喪黃泉了不成?

  “跟上。”夏侯熙定定注視著蕭予墨的背影道。

  施們始終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以瞧得見最後一人的一片衣角為界,前面幾人一無所知。

  、

  “也們要去哪裡?”柳絮問。

  “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去拜祭尉遲駿。”夏侯熙沉吟後道。柳絮心頭一緊,“他沒有死。”

  “跟著去就什麼都清楚了。”夏侯熙不願費力與她爭辯。

  蕭予墨等人進了一問小屋,夏侯熙和柳絮在暗處稍待片刻,移到窗前。柳絮緊張得無以復加,好似在等待某種宣判。

  夏侯熙亦然,心情晦澀復雜難言。

  屋內仍是極安靜,崢到窗前一只蛾子翅膀撲動的聲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屏住呼吸,生怕溢出一絲聲響被人發現。

  只聽得蕭予墨低沉有力的嗓音在房內回蕩,“尉遲,孤定會為你報仇,你安心走吧。”

  柳絮面色大變,緊摸住領口才遏制住驚叫的衝動。

  夏侯熙小心地在窗上戳了個小洞,往裡窺探。

  正中一個鬥大的“奠”字,前方設有牌位、香案和蠟燭,此時蕭予墨正站在靈樞前,滿面沉痛。

  “讓我看看。”柳絮極輕地道。

  夏侯熙覷她一眼,往邊上一閃。

  柳絮只瞧了一眼,退開,咬住了唇。

  一個渾厚蒼勁的嗓音驟然響起,“聖上,請聖上為駿兒做主。”

  夏侯熙又將眼貼上去,這個聲音原來出自尉遲炯。

  蕭予墨道:“老將軍有話就直說吧。”

  尉遲炯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臉蔔的線條冷硬至極,“駿兒並不是病死的,而是中了劇毒。”

  “是……師姐。”柳絮上下牙齒打戰,臉色極其難看。

  蕭予墨整眉,“可知下毒的是何許人也?”

  “是個青樓女子,來歷尚不清楚。臣已將她關在一個秘密的地方,只等聖上發落。”尉遲炯咬牙切齒道。

  “果然是師姐。”柳絮喃喃道,怔怔落下淚來。

  夏侯熙一驚~喜,喜的是尉遲駿已死,如同卸去蕭予墨的左臂右膀,驚的是雲清霜被捉,死生難料。

  蕭予墨尋思片刻後道:“老將軍,不可打草驚蛇,暫且留她兒天性命吧。”“臣遵旨。”尉遲炯悻悻道。

  蕭予墨目光瞥向棺梓,面上出奇的平靜,出口卻是:“尉遲,孤會讓整個西茗國給你陪葬。”

  若說之前夏侯熙對雲清霜所言尚有疑慮,現下則是深信不疑。其一,尉遲駿不死,尉遲炯怎會知道他是因毒發而死?其二,尉遲炯老態畢露,悲痛欲絕,絕不像是裝出來的。既已得知真相,再無流連的必要,夏侯熙道:“我們

  回去。”

  柳絮渾渾噩噩地應了一聲,腳步虛浮,雙腳仿佛已然不是自己的。拖著她往回走,直到將她拋上牆頭,她才算清醒了兒分。

  “師姐……真的殺了他。”她的嗓音嘶啞得連自己都無法相信,偏偏夏侯熙

  能夠聽懂。

  夏侯熙不語。

  柳絮烏沉沉的眸子黯淡無光,沉默許久道:“夏侯熙,你有多愛師姐?”“夏侯熙苦笑,“你問這個做什麼?”

  “有多愛?”柳絮堅持道。

  “比我生命更重要。”夏侯熙面上無喜無悲。

  柳絮輕笑,“如今她身陷牢籠,你會去救她嗎?”

  “不會。”

  “那是為何?”

  “第一,我不知她被關在何處;第二,憑我一人之力無法救出她;

  第三,我有遠比這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夏侯熙坦誠得令人周身發寒。

  柳絮嘴角微帶冷笑,“男人的心深沉似海,口口聲聲說愛她,卻永遠有比感

  情更為重要的事。尉遲駿和你是同一類人,所以師姐最終還是下了手。”夏侯熙低下頭,“興許吧。”

  柳絮一直在笑,然而唇邊的涼意漸深。

  夏侯熙將柳絮送到醫館門前,“麻煩柳姑娘向柳莊主說明一切,熙就不進去柳絮心不在焉地道:“好。”

  夏侯熙施展輕功,拐過幾條小巷,停在一座深宅前。以三長兩短的節奏敲響大門,他被迎人其問。

  “主人在書房等您多時了。”

  夏侯熙點點頭,熟門熟路地摸進書房。

  一人背窗而立,薄唇輕啟,“你來了。”

  “尉遲駿已死,情況有變,我們的計劃也要稍作變動。”夏侯熙無聲無息地一笑。

  那人道:“真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夏侯熙冷淡道:“事成之後,我只要你幫我救一個人。”

  “誰?”

  “一顏箐”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8:15

第二十五章 情何以堪前路末知徒悵惘

  從混沌中醒來,身處陌生的環境,雲清霜怔了征,這是哪裡?

  手腳俱無力,嗓子干涸欲裂,全身軟綿綿的,用盡氣力也動不了分毫。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隨之又被她否認。

  有人揭簾而人,“姑娘醒了?”語氣帶一絲驚喜和釋然。

  那聲音有幾分耳熟,雲清霜的神志仍不太清醒,努力抬了抬眼。“南溪?”發出的聲音嘶啞難聽,她驀地一驚。

  “是我,姑娘。”南溪溫柔地絞了塊帕子敷在她額頭上,慧黯的大眼忽閃忽閃的。

  “哦。”雲清霜腦袋昏沉沉的,半晌才想起,這兒不是聽雨軒,而她,也不該躺在這裡。“尉遲……公子呢?”

  “姑娘偶染風寒,公子守了幾天幾夜,我勸了很久他才答應去歇息。姑娘要叫醒他嗎?”南溪笑著答。

  “不必,不必。”雲清霜一迭聲道。

  南溪呵呵一笑,替她掖好被角。

  還是有哪裡不對勁,雲清霜又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南溪你又怎會在這裡?”

  南溪答得飛快,“姑娘病了,公子就找了我來伺候姑娘。這是哪裡,南溪也不太清楚。”

  原來如此雲清霜額首。身上忽冷忽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來是病得不

  輕,自己又一次拖累”了他。

  雲清霜身體一動,南溪急忙問:“姑娘要做什麼?你還病著呢。”雲清霜失笑,“你也太緊張了,我不過是躺久了有些不舒坦罷了。”南溪紅著臉,不過一也放下心來,“姑娘昏睡了好幾日,可把我急壞了。”,.辛苦你了。”雲清霜頭一低,微笑道。

  “不,不。”南溪連連擺手,“照顧姑娘是我分內的事兒。”

  雲清霜欲抬起胳膊,手腳依舊虛軟,遂道:“我還想再睡一會兒。”“姑娘你好生歇著,我先把粥熬上,等你醒來就可以吃了。”

  雲清霜笑一笑,眼皮沉沉,如同在打架。

  她並不知道的是,這一會兒,便是十幾日之久。

  再度醒來,依然渾身乏力,病症非但沒有消除,倒好像更加嚴重了。南溪喂她喝粥,才幾日就咽不下去,一雙眼直直望著房梁,心下感傷不已。南溪背地裡抹一把淚,回過頭好言相勸,“姑娘多少吃點兒,不吃東西怎會有力氣呢。”

  好說歹說,雲清霜勉強又吞下幾口。她情緒低迷,頭痛欲裂,總感覺有事發生,但如何都抓不住端倪。她忽抓過南溪的手,手臂愈收愈緊,“尉遲駿呢?他為何不來見我?”

  “公子今兒有事出門去了,他一回來我就讓他來瞧姑娘。”南溪賠著笑臉道。雲清霜狐疑地看著她。哪怕她精神不濟,神志不明,南溪古怪的態度,尉遲駿遲遲不現身的事實,還是讓她起了疑心。她松開南溪,手撐在床沿上,一點點地直起身體,但成效不大。“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雲清霜手上使不上力,急得兒乎將唇咬破。

  “姑娘,姑娘。你不要折磨自己。”南溪快急哭了。

  “你扶我下床。”

  南溪不敢駁她的意,攙扶起她,雲清霜示意往門外走。

  “姑娘。”南溪驚道。

  雲清霜沒有說話,但她的舉動已表明了她的決心。

  艱難地走到門前,被兩名高大的男子攔住。“姑娘一請留步,沒有尉遲大人的命令,你不可以離開這裡。”

  這兩人分明身著天聞國禁衛軍的服飾,雲清霜頓感一陣天旋地轉。本就虛

  弱的身體再也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倒下,耳邊掠過南溪的驚呼聲。

  雲清霜眼角品瑩的淚珠不斷湧出,南溪,心疼地替她揉著因捧倒而在額角留下的傷疤。

  雲清霜冷漠地掃她一眼,“你是尉遲駿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了?”南溪極輕地點下頭。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雲清霜眉日深鎖,“我自問從沒有虧待過你。南溪老老實實地道:“姑娘在大街上買下我並非巧合,這是尉遲公子的安排。”

  雲清霜面無表情,“風嬤嬤查探過你的身世。”

  “依公子的地位和能耐,要捏造一個身世,也不是什麼難事。”南溪小聲道:雲清霜無力地閉上眼又睜開,苦笑,“我真是個傻子。“

  南溪跪著不敢說話。

  “你跪著做什麼,作踐自己,沒有人會在意”雲清霜好似在說南溪,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姑娘,南溪對不起你。””不用你惺惺作態。”雲清霜心力交瘁.不想再見到她。

  “姑娘。”南溪忽然抱住她的腿失聲痛哭。

  眼淚在眼眶裡中打轉,雲清霜強忍著不讓它流出:,即便是南溪背叛得如此理直氣壯,尉遲駿無情無義得這般輕而易舉,她有自己的尊嚴,她不能被擊垮。只是那恨意一點一滴地湧上心頭,像是一把烈火,燒得五髒六腑無一處完整。不知坐了多久,南溪的聲音再度傳來,“姑娘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靜默。

  就在南溪以為她不會開口時,雲清霜道:“我吃不下。”

  “都是些清淡的菜,也是平日你喜歡的,吃幾口,可好?”南溪幾乎是在哀求她。

  雲清霜慢慢仰起臉,冷冷地道:“一定要我說出來嗎?”

  “什麼?”南溪不解地問道:

  “軟骨散。”雲清霜淡淡道:

  南溪手顫了下。

  “拿走吧,我不會吃的。”

  “這些菜裡沒有下藥,姑娘信我。”南溪急急道,“姑娘現在還不能動彈,是麼前遺留下的藥”比再過幾天可自行恢復。”

  雲清霜唇動了動,沒有吭聲。

  “那喝口湯好不好?”南溪舀一勺送到她嘴邊。

  雲清霜機械地含在嘴裡,又盡數吐出。

  “姑娘。”南溪淚水漣漣。

  “你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雲清霜下了逐客令。

  南溪含淚退出。

  屋裡一片黑暗,思緒一點點地飛離身體,雲清霜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自己還能丙做利‘麼,將頭深深地埋入雙臂,眼淚就這樣不受控制地滑落。須蔔的傷口大概是沒有得到及時處理的緣故,一直隱隱作痛,但比起心上的痛,這又算得了什麼!

  哭得累了,雲清霜又笑了起來,笑自己的痴傻,笑自己的愚蠢。

  風吹散了她的鬢發,她毫不在意,指甲深深地嵌人掌心,已感覺不到疼痛。原來只是她一個人將感情看得這樣重,卻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甚至開始懷疑,尉遲駿是否曾經真心地愛過她。

  而她,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把他當成了全部。

  流光容易把人拋,當深愛上的時候,卻回憶不起是如何愛上的了。心碎了,夢就醒了;心碎了,也就不疼了;痛到麻木,也就沒有了任何知覺。

  如果可能,她希望從未遇見過他。

  如此又過了幾日,雲清霜身體逐漸恢復,南溪果真沒有欺騙她。除了還不能動武,走動已完全不成問題。

  雲清霜穿戴整齊,理了理鬢發,走到門口,沒有懸念地被攔下。還是那句話,沒有尉遲大人的命令,她不得離開。

  雲清霜沒有退縮,依舊往外走。

  其中一人道:“我們不敢違抗尉遲大人的命令,請姑娘不要為難我們。”另一人道:“姑娘再不止步,我們只能無禮了。”

  那二人舉起刀劍,雲清霜瞧都不瞧一眼,直直迎著過去。她美目一沉:“你們最好把我殺了。”

  眼看著她纖細的身體就要撞仁刀刃,那二人只得收了手。

  雲清霜輕蔑地冷笑,義無反顧地走出門。

  “南溪姑娘,我們該怎麼辦?”

  南溪凝視著泥濘山路,良久才道:“讓她走吧。大人那裡由我察告。”

  雲清霜問頭遠望,原來這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別院,和她打小居住的邀月山莊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座不知名的小山,前些天剛下過雨,山路濕滑,雲清霜走了幾步已是狼狽不堪。

  她顧不得這許多,二步並作兩步,在天黑前終於摸到山腳下。

  有過路馬車.見她形狀可憐,又是剛巧趕往乾定城,遂答應載她一程。馬車顛簸,泛起心事無數,事到如今,她的出路又在何方?

  進了城,雲清霜謝過了車夫。她不願意回聽雨軒,也不敢去醫館,伸手摸出幾枚銅板,想了想,找了間茶館,尋了個偏僻的位置坐下。

  叫上一壺清茶,她躲在角落裡自斟自飲,倒也不引人注目。

  心情難以平復,她盼望能聽到一點兒什麼,可又害怕聽到她最擔心的那個結果,一顆心懸在半空不蔔不下。如果事實真是如此,讓她情何以堪。不知何時,茶館忽然熱鬧了起來。

  有人攀在二樓窗前向外張望,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雲清霜把玩著手巾的茶盅,回想起曾經那些甜蜜的、心酸的、美好的、微苦的往昔,心情又沉重了幾分。

  “來了,來了!”趴在窗上那人回過頭興奮地道。

  眾人一窩蜂地擁至窗前。雲清霜個子瘦小,臨窗而坐的她反而被擠了出去。她也沒有放在心上,往旁邊挪了挪。

  “是尉遲駿將軍,好威風啊!”

  “尉遲將軍凱旋,聖蔔一定重重有賞。聽說初雲公主對他青睞有加,或許明天天他就是附馬爺了,哈哈哈。”'

  “老將軍後繼有人了。”

  背上的冷汗順著瘦削的肩呷骨淌下,雲清霜死死咬住嘴唇。

  “咦,尉遲駿不是死了嗎,怎麼又帶兵出征?”有人提出質疑。

  雲清霜一愣,扭頭看向那人。

  “兵不厭詐,你懂什麼。”

  “那是迷惑敵人的手段,你小子回去多讀兒年兵書。”

  先前那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皮。

  真相呼之欲出,雲清霜手足冰涼,失了血色的唇不住的發顫。

  “你們快來瞧瞧,聽說還生擒了北辰國的國君,應該就在馬車裡吧?”

  “嘖嘖,沒錯。後面是家眷,人數還真不少。”

  雲清鑽腦中嗡嗡作響,身仁一瞬問沒有了溫度。她衝到窗前,費力擠人人頭攢動的人堆,只一眼,面色蒼白如雪。

  尉遲駿騎在馬上,為數人簇擁著,神清氣爽,志得意滿。他身後是一列的車隊,不少於二十輛,均由重兵守衛。

  腦中一霎間轉過數種念頭,是欺騙、利用、反間計、借刀殺人,一時無從分辨,只是胸中慘痛得似要咳出血來。往前走,看不到出口;朝後退.亦無後路。她白勺世界轟然坍塌了。

  手無力地垂落,她緩慢退出茶館,視線所及,背脊猛然一僵。

  柳慕楓就在不遠處注視著她,眼底滿是血.絲,神情哀坳、絕望。

  “師父。”她腳下一軟,就這麼跪跌在他面前。

  柳慕楓沒有攙扶她,只冷冷丟了一句,“你隨我來。”

  雲清霜跌跌撞撞地跟著,柳慕楓始終沒有回頭看她。

  柳慕楓負手而立,背影蕭瑟。

  雲清霜眸色黯淡無光。

  “霜兒,你太讓我失望了。”站立許久,柳慕楓道。

  雲清霜一言不發,只斂衣低身跪下。”你背信棄義,謊報軍情,你置北辰閏百姓於何地,代聖L於何地,又置為師於何地?”柳慕楓劈頭蓋臉地斥道,措辭極為嚴厲。

  不是這樣的,事實並不是這樣的啊!雲清霜驚恐地抬起臉.

  .你是北辰國子民,尉遲駿給你下了什麼迷藥,你要幫著他殘害同胞?”柳

  慕楓看向她的目光難掩厭棄之色。

  雲清霜拼命搖頭,盈盈含淚。

  柳慕楓呼吸沉重,壓抑著滿腔的悲憤和怒意,生生克制住在她臉上摑一巴掌的衝動,恨恨拂袖道:“如今聖上被俘,北辰被滅國,百姓飽受戰亂之苦聊生,軒兒戰死沙場,你可滿意了?”

  如遭五雷轟頂,雲清霜眼神空洞無神,無意識地拽住他的胳膊,喃喃道“師父您說什麼?師兄他怎麼了?”

  柳慕楓厭惡地拂開她,“你害了軒兒,害了聖上不夠,是不是還想害為師和絮兒?”

  雲清霜悲痛欲絕,“師兄武功高強,足以以一當百,他怎麼傳承師父衣缽會死?”

  “天聞國兵力乃北辰十倍之多,他雖浴血奮戰,仍是寡不敵眾。”柳慕楓長長嘆息,老淚縱橫。

  雲清霜渾身的力氣似被抽去,淚水洶湧而下。她再說不出話,只余嗚咽聲。柳慕楓一把揪起她,怒極之下氣力極大,抓在她手腕上留下大片青紫。雲清霜不敢呼痛,死死咬住嘴唇,心底一片涼意,“師父您殺了我吧。”柳慕楓見她如此神情,心中軟了幾分。他松開手,語氣依舊森冷,目光如利劍,“我問你,你送來的情報乃是天聞國將出兵攻打西茗,為何尉遲駿會帶領數十萬兵馬攻進北辰國皇宮?尉遲駿為你所殺,毒發身六的他如何帶兵?如何打仗?北辰國援軍在撞關遭遇尉家軍堵截,全軍覆沒;西茗國兵馬苦守峪嘉關,卻一無所獲。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徒兒全然不知情。”雲清霜除了搖頭,臉上神色越發慘淡。

  柳慕楓眼中赤紅一片,“你不知道,那我告訴你。”他鄙棄道,“你同尉遲駿設下圈套,以他假死來迷惑眾人。隨後他帶領一部分兵馬趁夜悄悄潛人北辰國境內,搶得先機,而聖上因事先得了你的假情報,早已派遣重兵趕去西茗國援戰,皇宮內只余老弱殘兵。尉遲駿率兵乘虛而入,聖上含恨被俘。尉家軍又事先在撞關設下埋伏,截斷後路,軒兒他……”

  耳邊所有的聲音漸漸遠去,眼前所有的景物仿佛皆失了顏色,雲清霜身體晃了晃,強自支撐著沒有倒下,捂住臉,淚水順著指縫緩緩流淌。

  柳慕楓沉沉一嘆,“霜兒,我教徒無方,你讓我有何面目再見聖上?”

  那恨在心底滋生蔓延,一發不可收拾,雲清霜忽地面朝柳慕楓鄭重磕了三個響頭,“師父,徒兒會以實際行動來證明給您看,徒兒並沒有背叛聖上,背叛北辰國。”,

  柳慕楓那一聲嘆息低得兒不可聞,“是尉遲駿利用你的情意,借你口傳遞假情報,是嗎?”

  雲清霜微微領首,恨不能就此死去。

  “如今你能放得下他了?”

  長久的沉寂。

  雲清霜聲音淡薄如霧,“師父,徒兒再不會記得他了。”那終生無望的悲涼,絲絲刻骨。恨他入骨,也恨自己入骨。

  最初不相識,最終不相認。

  幾日後,將軍府張燈結彩,格外熱鬧。

  正值尉遲炯七十大壽,加上祖孫兩代掃平北辰國,立下赫赫戰功,正可謂雙喜臨門。嘉禾帝一高興,下旨晚宴將親臨將軍府為老將軍賀壽。一閏之君親臨.非同小叮,這是多人的面子。府內僕人從天亮便開始忙碌,打掃庭院,預備晚宴所需一干食材用具,並幾請來歌舞和戲班助興。

  酉時,熹禾帝攜如今後宮最得寵的莞妃,在一干宮女內侍的簇擁下,徐徐步.入將軍府。所有人跪地恭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嘉禾帝人座,抬手道。

  “謝萬歲。”

  眾人依次人席。嘉禾帝左邊為尉遲炯,右首是尉遲駿。尉遲炯是今天的壽星,坐在上座無可厚非,而在場官職在尉遲駿之上的官員比比皆是,他被擁到上座,一來,一舉攻下北辰國他功不可沒,二來,他是燕禾帝身邊的紅人,眾人彼此心照不宣。

  “今日壽星公才是主角,孤也是為賀壽而來,大家都不要太拘謹了,孤先敬老將軍一杯。”蕭子墨笑著舉杯,眉宇間盡是一派自信從容。

  尉遲炯慌忙站起,“謝聖上。”一飲而盡,態度謙卑。

  嘉禾帝皺肩,“都說無須拘謹,老將軍真是太見外了。今日暫且廢除規矩,大家就當是在家一樣隨意。”

  底下有人輕笑。

  尉遲炯凝神,“君臣之禮不可廢,規矩……”

  嘉禾帝轉身對著苑妃笑,“你瞧,老將軍就是這麼迂腐不化。”

  苑妃笑容甜美柔和,“本宮也敬老將軍。”她淺嘗即止,形態優雅雍容。“折煞老臣了。”

  緊接著又有人輪番向尉遲炯敬灑,幾輪下來,他已然有了些微的醉意。相較於場中活躍的氣氛,尉遲駿的安靜格格不人。昨日南溪向他察報了雲清霜離開的事,她的盛怒在他意料之中,想來,任誰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背叛吧。將她軟禁其實也是為了保護她,她現今的身份極為尷尬,北辰國遭此變故以後.恐怕已容不下她。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悶酒,與人無爭,偏偏旁人不願放過他。

  尉遲青冷言冷語道:“此次出征六弟不僅大獲全勝,還生擒朝淵帝,立下大功,我這個做兄長的怎能不敬你一杯呢?”

  尉遲駿意興闌珊地舉了舉杯。

  “今日是祖父大人的生辰,可六弟看上去好像興致不高。”尉遲青唇邊是一抹冰冷的笑意。

  尉遲駿淡淡地瞥他一眼,懶得理會。

  座上的嘉禾帝聽到此間的動靜,神色不改,只低頭同苑妃說了什麼。苑妃會意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道:“尉遲將軍。”

  場中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皆望向她。

  苑妃神色柔和恬靜,唇微彎起好看的弧度,“聖上說,將軍這次勞苦功高,除卻一概封賞,還可滿足將軍一個心願,無論是什麼,請盡管開口。”尉遲駿似笑非笑,無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尉遲青等人面色隱隱隱發白。他們各懷鬼胎,生怕尉遲駿會說出對他們不利的要求,畢競他們不止一次動過除掉他的念頭。

  尉遲炯心裡希望他能夠提出娶初雲公主為妻,那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只是,他清楚地知道,這個孫兒自有主見,從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這一點,像極了他已過世的父親。

  眾大臣議論紛紛,猜測這大好的機會,他會怎生利用。

  尉遲駿目中微露精光,他緩緩起身,拂了拂衣袍下擺,施禮道:“微臣懇請

  聖上准臣將母親骨灰移人尉遲家祖墳,並且將她的牌位接進祠堂供奉香火。”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無人注意到,底蔔有一添茶倒酒的丫鬢迅速地朝他所在的方位望了望。紛遲青等人松了一口氣,暗地裡譏笑他將大好機會平白浪費。.

  尉遲炯表面沉靜,心內激蕩如潮。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念念不忘。

  只有嘉禾帝知其心意,故選在這樣的場合提出,讓他一償夙願。

  尉遲駿怎能不對他死心塌地,誓死效忠呢?因為嘉禾帝不但是君,更是他的知己。

  嘉禾帝飲了一口清茶,帶一絲笑意,不疾不徐道:“孤准了。”

  “微臣謝聖上,謝娘娘。”尉遲駿一拜到底,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覷一眼尉遲炯,後者則面無異樣。

  莞妃眼波流轉,笑靨如花。

  這小小的風波很快過去,轉瞬又有人開起林恆安的玩笑。

  “體大人捉拿叛賊有功,聖上給予的賞賜一定也不少吧?”

  林恆安咧嘴一笑,“只可惜叫蕭予湧逃脫了。”

  豁禾帝低哼道:“無妨,諒他一人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此時,慶雲坊的舞娘上台載歌載舞,絲竹聲響起,眾人聚精會神地欣賞,暫時無人開口說話。

  之前那名丫畏趁此時機,捧著酒壺又往裡推進幾步。

  一曲舞罷,掌聲雷動。

  舞娘退下,戲班上台。

  嘉禾帝點了一出<春花秋月何時了》,唱的是國破後,亡國帝王李煜知自己大限將至,同小周後惜別,隨後抒發胸臆寫下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這一千古名句的故事。

  戲台上的女子耐音哀哀,凄婉動人;扮演李煜的男子唇紅齒白,哀戚神情始終縈繞在周間,將這可憐可悲的帝王心態刻畫得入木三分。

  那丫餐正給尉遲青斟酒,聽得那一句“國破山河在,人欲歸何處’”,舉者酒壺的手止不住地顫抖,不小心將灑撒出幾滴,引得尉遲青憎惡道:“你怎麼回事?”

  這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尉遲駿無意瞥過一眼,面色大變。這名丫鬟正是雲清霜喬裝改扮而來。她為報仇,在將軍府門前守候三日三終於逮到這樣一個機會。她潛入府電將真正的將軍府丫鬢打暈,換過她的,明目張膽地出現在場中。她原本打算接近目標後拔出藏在腰際的短刃,力求一擊即中。不料這出戲觸動心境,情緒難以控制,終究露出了破綻。

  “快保護聖上。”尉遲駿立即往這邊走來。雲清霜為何而來他十分清楚,他

  必須趕在她動手之前將她帶離。

  雲清霖知曉尉遲駿已經認出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時機稍縱即逝,再不出手後悔晚矣。她倏地拔出匕首,雙手各執一把一柄對准尉遲駿,一柄對准熹禾帝,用盡全力甩出。

  早.在她拔出短刃的剎那,場中便傳出了陣陣驚呼聲。說時遲那時快,林恆安眼疾手快,以灑杯做暗器出其不意地射向雲清霜。她右肩被打中,一柄匕首失了准頭,飛向了尉遲炯.另一柄仍直直朝尉遲駿廷去。

  尉遲駿身手不凡,往旁邊一閃,躲過一劫,而另一柄短刃則深深扎進了因薄醉而反應遲緩的尉遲炯的胸膛。

  “老將軍。”

  “祖父大人。”

  “父親大人。”

  一迭聲的叫喚中夾雜了一句警示:“不要放走刺客!”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拔出刀劍。

  雲清霜來不及多想,身形一縱,一躍數丈。在場大多是武將,在戰場上殺敵可以,近身格鬥卻非專長,加之輕功差她好大一截,雲清霜很快甩掉其他追兵,唯有尉遲駿緊追不舍。他面色清冷剛毅,聲音寒冷如冰雪覆蓋,“清霜,我知道是你。”

  雲清霜索性停了下來,轉身漠然道:“是我。你可以捉我去領賞。”四目相觸,雲清霜眼中死寂沉沉,毫無神采。短短一瞬,他們之間仿佛己隔開千山萬水。

  “我們非要如此嗎?”尉遲駿面露悲戚。

  “這是你一手造成的。”雲清霜口吻淡淡如常。

  尉遲駿眸色黯沉如斯,如隕落的星子再無光芒。

  雲清霜眸中漾著嘲諷,她一字一頓道:“恭喜你,尉遲將軍,從此青雲直上,有享不盡的榮耀。”

  “清霜,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以為你會懂。”尉遲駿面容灰敗,幽幽嘆道。雲清霜猛地拔高了聲量,笑容凄楚,“你的不得已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你知道嗎?”

  “對不起……”

  雲清霜打斷他,“不必道歉,我只恨自己沒能早一些認清楚你的真面目,錯把虛情假意當做真心實意。”她眼圈泛紅,狠狠地揉一揉眼,硬生生地將湧起的淚意逼回。

  “原來你竟是這麼看我的。”尉遲駿心灰意冷道,聲音聽來有絲恍惚,“除了這件事,我從來都沒有欺騙過你。”

  “是嗎?”雲清霜冷哼,語中的寒意似乎能透進骨髓深處,“那麼,南溪呢?”“她……”

  “沒法狡辯了吧。”雲清霜搶白道。

  尉遲駿剛要開日,被甩掉的追兵再度追上來,為首的正是林恆安。尉遲駿驟然變色,急忙道:“清霜,你快走。”

  雲清霜雙目微垂,一咬牙,提一口氣躍上牆頭。

  林恆安眼尖地瞧見雲清霜的背影即將沒人暗夜,喝道:“刺客在那裡!”他舉起手中青鋼劍奮力向她一擲,正中她右腳小腿部位,雲清霜慘呼一聲跌下牆來,立刻被數十把刀劍指住。

  “尉遲兄,刺客已被生擒,你看要怎麼處置?”林恆安問道。

  尉遲駿心中大急,卻還需竭力保持鎮定,他一揮手,“刺客是衝著聖上而來,交由聖上處置。”在短時間內,他已做好打算。雲清霜傷了祖父,若將她留在府中,恐難以活過今夜,唯有押入皇宮,他再設法向嘉禾帝求情,或許能保住她一條性命。

  雲清霜被五花大綁押解而去,不經意地回眸,尉遲駿澀然歉疚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雖早已心存死志,剎那的黯然和苦澀仍將她吞噬。

  林恆安觀察尉遲駿許久,在心裡無聲嘆一句,隨即道:“尉遲兄,老將軍恐怕不好了。”

  尉遲駿呆若木雞,良久,雙肩不可抑制地輕顫,像是被一把尖刀插人心口,

  還來不及感到疼痛,渾身已被凍結成冰。

  深夜,將軍府內依舊燈火通明。

  尉遲炯七十壽辰,本是件喜事,到頭來卻演變成一場喪事。

  嘉禾帝一下旨招來宮中醫術最高明的幾位御醫,命他們務必盡力救回老將軍的性命。

  然而,把脈及檢視傷口後,兒位御醫均搖頭嘆道:“傷勢過重,回天乏術。”嘉禾帝震怒,下令連夜傳訊刺客,在苑妃的勸阻下才打消此念。

  尉遲炯彌留之際,日中喃喃自語。

  無人聽得懂他在說些什麼。

  管家老蔡一直守護在旁,他伺候了尉遲炯兒十年,對他的心思相當了解,在仔細傾聽須臾後道:“老將軍是在依依喚著三少爺的名字。”

  三少爺便是尉遲駿的父親。

  尉遲駿心頭一痛,眼中飽含熱淚。

  “駿兒。”尉遲炯忽然睜眼道。

  “孫兒在。”尉遲駿忙上前道。

  尉遲炯緊握住他的手,“不要難過。”

  尉遲駿對他的情感極其復雜,既是崇敬又有怨恨。敬的是,他戎馬一生,為國為民操勞了一生,應受到尉遲氏族所有子孫的尊崇;恨的是,他始終不承認母親的存在,害她魂魄無依,和父親生不能同裊死亦不能同穴。但如今他老態龍鐘,原本精光畢露的雙眼毫無神采,尉遲駿原有的一點兒恨意也隨之消失殆盡了。

  “人誰無死,我這一輩子也算是值了。”尉遲炯正了正神色道。

  他聲音低沉有力,蒼白的臉上微微泛紅,似是回光返照。尉遲駿心中難受至極,開不了口。

  “駿兒,我知道你恨我。”

  “不,孫兒沒有。”尉遲駿矢口否認。

  尉遲炯苦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當年的事我很後悔。如果不是我執意不准你母親進門,也不會白發人送黑發人。”

  尉遲駿攬一攬他肩頭,忍住淚,“您不要說了。”

  “我再不說,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尉遲炯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但仍堅持把話說完,“等我走後,你就把你母親骨灰遷進祖墳與你父親合葬。其實我早在心裡承認了她,不過是抹不開面子開口罷了。”

  “祖父。”尉遲駿一時硬咽難言。

  “聖上。”尉遲炯撐著最後一口氣喚道。

  嘉禾帝其實一直坐在床頭,“老將軍,孤在這裡。”

  “老臣往後不能再侍奉聖上了,聖上請多加保重。”尉遲炯喘著氣道。“孤會的。”嘉禾帝深深嘆息,不忍再瞧他。

  尉遲炯終於合上眼,最後的神情是安詳而舒展的,仿似放下了最重的心事。遠處擊響喪音,哭聲叫喊聲四起,尉遲駿神情悲坳,長跪不起。

  窗外一輪明月清冷異常,照得人遍體生寒。

  不知誰低聲說道:“下雪了。”

  抬眼望去,鵝毛大雪紛紛落下,轉眼問,樹上、屋頂上已被銀裝素裹。煙花三月,本該是春暖花開,卻意外下起雪來。

  不知是為祭奠尉遲炯的離世,還是在慨嘆雲清霜的處境凄涼。

  尉遲駿在靈堂前守了一夜。

  世事難料,前幾日將軍府還在大擺慶功宴,今日卻敲起了喪鐘。

  數日前,他曾以假死成功騙過柳慕楓等人,使之疏於防範,他得以帶兵潛人北辰國腹地;而今日,雲清霜為報仇而來,卻誤殺了他的祖父。

  有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底,怎麼都喘不過氣來。

  祖父屍骨未寒,雲清霜命在旦夕。救她,勢必會引起整個尉遲氏族甚至是尉家軍的不滿;若要眼睜睜看著她走上斷頭台,那是比要了他的命更難受的事。尉遲駿左右為難。

  於國家之義,他已盡了全力。

  但對清霜而言,一次欺騙足以抹殺從前的情意。

  從一開始,他就不斷地試探她,而當懷疑顏菩便是雲清霜時,他安排了一場偶遇,利用清霜的善良,將南溪順利安插在她身邊。

  床底下檀木箱中珍藏的秋水劍,她屢次去醫館和柳慕楓密談,那一包可以奪去他性命的烈性毒藥,每一樣皆是通過南溪之門傳到他耳中。

  很多時候他一直在想,若是那一日雲清霜沒有制止他,明知有毒,他還是會心甘情願地飲下那杯毒茶。也許那時死了,他不用面對情與義的抉擇,清霜不會恨他人骨,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永遠是美好的。

  只可惜,雲清霜在最後一刻還是下不了手。

  於是他將計就計,放出他被毒殺的風聲。這計劃只有嘉禾帝知道,一開始祖父尉遲炯也被蒙在鼓甩。

  計謀果然奏效,消除了柳慕楓和夏侯熙的疑慮。

  而後嘉禾帝下令兵分屯路,一路山尉遲駿領兵直搗北辰國皇宮,一路由尉遲炯率領在漳關攔截北辰國援軍,另一路則是由林恆安緝拿早有異心的鄭親王一黨。而司徒寒則因得了消息,趁西茗國出動全部兵力固守峪嘉關之際,帶著他苦心訓練了蔔多載的劍陣衝人皇宮,救走了被軒轅瀕強搶入宮的徐婕好。北辰國滅亡,消除了嘉禾帝的心頭之恨;一直對嘉禾帝即位心懷不滿的鄭親王當場被誅殺,其子雖僥幸逃脫,但與之勾結的西茗國如今孤軍作戰自身難保,再也掀不起風浪;司徒寒十年磨一劍,只為奪回愛妻,終得償心願;尉遲駿經此一役,名聲大振,尉遲家族在朝中的地位更為穩固。似乎是一個極完美的結局,可為何他心似枯井,竟覺了無生趣?

  夜涼如水,他心裡是一片死寂般的荒蕪。

  雲清霜被押人皇宮地牢。

  曲折的廊檐在忽明忽暗的燭光映照下顯得極為陰森可怖,地牢守衛森嚴,每一道門均有重兵把守,劫獄,是絕不可能成功的。

  雲清霜手腳俱被鎖了沉重的鐐銬,每走一步,錚錚作響。她右腿為林恆安所傷,鮮血直流,腳一抬便是鑽心的疼痛。她強忍著痛楚,但獄卒顯然嫌她動作緩慢,狠狠推了她一把,粗聲粗氣道:“還不快走。”

  雲清霜腳步踉蹌,險些摔倒,挑眉看過去,那獄卒五大共粗,凶神惡煞一般。她無畏無懼,嘴角還露出些微的笑意。

  “你害死了老將軍,就等著給他償命吧。”獄卒力氣極大,一把拽起雲清霜的頭發將她丟進一間牢房。

  雲清霜從散發著腥臭味的稻草堆裡抬起頭,只是望著他笑。

  “你這女人莫不是瘋魔了吧?'’獄卒被雲清霜盯得頭皮發麻,草草鎖上牢門,溜之大吉。

  雲清霜斂去笑容,手扶著冰冷的牆慢慢坐下。

  她本意欲取尉遲駿和嘉禾帝的性命,最終卻使尉遲炯成了替罪羔羊。而師兄沈煜軒命喪尉家軍之手,這樣也算是替他報了仇,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師兄,”她低低道,“你在那裡一定很是寂寞。不過你放心,霜兒很快就會來陪你。”恍惚中,依稀還是那年桃樹下,兩小無猜的少年少女互相打鬧嬉戲。

  心倦了,淚也干了,身體亦是疲憊不堪,雲清霜就這麼枕著手臂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了說話聲。

  “娘娘,這可不是您來的地方呢。”

  “放肆!本宮要進去,誰敢阻攔!”

  是誰在擾人清淨?雲清霜睜不開眼,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痛,渾身發燙。牢門還是被打開了,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雲清霜驀地睜眼,刺眼的光芒灼得她好生難受。一盞油燈就擱在她身前,好不容易適應了光線,她注意到牢房裡多了一名衣著華貴的年輕女子。她頭昏腦漲,視線有些模糊,只覺得她的身影有兒分眼熟。

  “娘娘,這地牢裡終年不見陽光,陰暗潮濕,您還是請回吧。”是獄卒的聲崖藝

  “本宮想單獨和這位姑娘說說話,你先出去。”嗓音嬌柔,溫文爾雅,聽來很舒服。

  “這……”

  “還不走!”嗓音略抬高了一些。

  “是,是。”

  年輕女子靠近雲清霜,將她一縷散在額前的亂發撥到耳後,驚道:“你果然是顏善顏姑娘。”

  “你認得我?”耳中有余音嗡嗡,全身困乏無力,雲清霜撫著額頭,笑道,“我竟這般不中用。”

  “顏姑娘,是我,婉如,沐婉如,你不記得我了嗎?”沐婉如輕輕抱住她,隱約有淚從眼中滴落。

  雲清霜注視她,不確定地道:“我方才好像聽得他叫你娘娘。”

  “是,我是莞妃,也是沐婉如。”她在將軍府見到雲清霜,雖不能肯定,仍好言勸說嘉禾帝,暫且把她押入皇宮,擇日再行提審。

  病痛幾乎令她失去思考能力,雲清霜的聲音有些低迷,自嘲道:“我好像被你弄糊塗了。”

  “治好了傷再慢慢想不遲。”雲清霜已瘦得脫形,沐婉如攬住她,好似攬過了一把骨頭。

  雲清霜神志逐漸清明,她愴然道“沐姑娘,你一也是尉遲駿安排在我身邊的眼線山嗎?”如果真是如此,她做人太失敗,也太悲哀了。

  “不,你我相識的時候我還不知蕭予墨乃一國之君,更不曉得尉遲駿的身份。”沐婉如聲音柔和溫婉,握一握雲清霜的手臂,“請你相信我。”

  雲清霜斜斜地拿眼睨她,信或不信也沒多大的分別,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她已沒有什麼能被騙的了。

  “顏姑娘,你身體很虛弱,我先帶你離開這裡。”沐婉如轉過身,尖聲道,“開門,本宮要帶她走。”

  牢門被大力推開,映入眼簾的卻非獄卒,而是面色鐵青、怒氣衝衝的嘉禾帝。他冷冷道:“你當真在此。獄卒來報,孤還不信。”

  沐婉如捋了捋發絲,坦然道:“臣妾來探望恩人,有什麼不對嗎?”

  “恩人?”嘉禾帝挑了挑眉,容色稍弄,“孤想聽你的解釋。”

  “臣妾要帶顏姑娘離開,她傷得很重,這裡不適合她養病。”沐婉如抿一抿唇道。

  嘉禾帝拉起沐婉如,神情嚴肅,出口卻是帶了兒分柔軟,“你先隨孤回去,待孤弄明白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再替顏姑娘做主不遲。”

  “謝萬歲。”沐婉如躬身施以一禮,走到門前不放心,又回頭囑咐道,“你們好生照看顏姑娘,若有半分差池,就提著腦袋來見木宮。”

  身處風口浪尖的雲清霜沒有任何反應,好似這事與她毫無關系。

  嘉禾帝臨走前好奇地瞥她一眼,發現她雙目緊閉,身體瑟縮如一頭受傷的小獸,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失去了意識。

  回到錦瑟宮,沐婉如將如何結識雲清霜一五一十地說與嘉禾帝聽。“若是沒有她,臣妾大概早已餓死;沒有她,尉遲駿不會在醫館遇見臣妾,臣妾更不可能和聖上重逢。”

  嘉禾帝輕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如此看來,孤還得感激她了。”

  “臣妾只知受人恩惠當予以報答。”沐婉如坦蕩蕩地迎上他的眼。

  嘉禾帝一縷嘆息鑽入她耳中,“若她害的是旁人,孤可以費力為她遮掩。只是那人是尉遲老將軍,尉遲駿的祖父,孤的老師,天闃國百姓心目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倘若放過她,莫說孤不答應,尉遲駿不會答應,尉家軍也不會答應。”

  沐婉如只溫和一笑,“旁人臣妾不敢說,但尉遲駿,他必定是希望顏姑娘安然無事的。”

  “此話怎講?”嘉禾帝不解地問道。

  “顏姑娘在將軍府被擒,按理說將她關押在府中提審也方便,尉遲駿為何要命林將軍把她送入皇宮?還不是想求聖上網開一面嗎?”沐婉如眼波迷離,似嗔似怪,仿佛是在惱他的不解情理。

  嘉禾帝一擊掌,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聽雨軒的顏菁姑娘便是尉遲的心上人無疑,孤怎麼竟忘了這一茬。”

  沐婉如輕噓一口氣,“聖上現在記起也不遲。”

  “只是……”嘉禾帝面有難色,“這事著實讓孤頭疼。”

  沐婉如輕輕地依偎住他,柔柔道:‘聖上不想成全他們嗎?“

  “孤當然想,只不過……”嘉禾帝一個勁地嘆氣。

  “聖仁,尉遲駿為您出生人死,如今他也不過是想要一個傾心相愛的女子。”沐婉如目光微微一閃,依戀繾綣道。

  “婉兒,她是北辰國人。”嘉禾帝不贊同地道。

  “誰都沒有選擇出身的權利。聖上難道忘了臣妾也是北辰國人嗎?”沐婉如低眉垂首道。

  嘉禾帝皺一皺眉頭,“她如何能和你相提並論?”

  沐婉如笑容明麗動人,“臣妾有幸蒙聖上寵愛,但在尉遲駿心中,她也是無人能及。”

  嘉禾帝輕柔地撫著她的背,“孤總是辯不過你。”

  沐婉如嬌羞地扯著他的寬袖,俯下身,伏在他的肩頭,“那聖上是不是認同臣妾的話呢?”

  “罷了罷了,只要尉遲駿親自來求孤,孤就順了他的心意。”嘉禾帝長眸微眯,臂彎一緊,已將她摟到懷裡。他與婉兒歷盡艱難才能在一起,也希望天下有情人皆能成眷屬。

  沐婉如扯出一絲淡淡微笑,心中道,顏姑娘,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出乎嘉禾帝的意料,尉遲駿遲遲沒有現身,聽聞他終日守在靈堂,迅速消瘦,容顏憔悴。

  嘉禾帝私底下同沐婉如道“看來顏姑娘在尉遲的心中並不如你我想像的那般重要。”

  沐婉如目蘊笑意,意味深長,“已經是第三日了,最遲今夜他一定會入宮。”

  “你就這麼肯定?”

  “聖上可以和臣妾賭一把。”沐婉如笑言。

  嘉禾帝搖頭,“孤不上你的當。”

  沐婉如一笑置之。

  沐婉如所料未差,尉遲駿果真如期而至。

  戌時,嘉禾帝正在宣德殿批閱奏章,沐婉如陪同在旁,取一本書隨意翻著。內侍來報尉遲駿求見,兩人相視一笑,了然於心。

  尉遲駿屈膝施禮。嘉禾帝目光輕淺地掠過他臉龐,不過兩日不見,他精神差了許多,愁緒鎖眉,看來這幾天內心備受煎熬,苦不堪言。

  “坐吧,這兒沒外人。”嘉禾帝朝著對面的椅子努一努嘴。

  “謝聖上。”尉遲駿胡子拉碴,失魂落魄。

  沐婉如被他眼中的血絲嚇到,略略遲疑後道:“尉遲駿,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嗎?”

  她一個勁地衝著尉遲駿使眼色,示意他快些開口求情。尉遲駿雖不了解她為何對雲清霜的事如此上心,此時也顧不得多想了。他一跪到底,語氣帶著某種決然,“請聖上開恩,饒恕雲姑娘的無心之過。”

  “雲姑娘?”沐婉如錯愕道。

  “是。”尉遲駿目光越過她,“她本姓雲,顏菁乃化名。”

  沐婉如淡聲“哦”了一句。

  嘉禾帝摯眉道:“在場眾人都瞧見她是有備而來。”他噓一口氣,“你讓孤如何相信她是無心之過。”

  沐婉如扯扯他的衣擺,嘉禾帝只做不知。

  尉遲駿神色頹然,“她想殺的人其實是我。”

  “你是我天闃國的大將,刺殺你同樣是死罪。”嘉禾帝沉聲道。

  尉遲駿遽然震動,嘉禾帝每說完一句,他面上慘淡一分。

  “聖上。”沐婉如急了,忍不住開日。

  嘉禾帝瞪她一眼,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望著尉遲駿輕嘆,“尉遲,你可知你給孤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啊。”

  尉遲駿呼吸一重,他也知道這是強人所難,只是,除了嘉禾帝,這世上再無人能夠救雲清霜。他悶悶地道:“微臣知聖上為難……”

  嘉禾帝沒有讓他繼續往下說,擺手道:“你的事,再難孤也給你辦。”他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尉遲駿愕然。

  嘉禾帝將手覆上沐婉如手背,深情款款,委婉而笑,“何況孤還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在他記憶深處,一直保留著他與婉兒重逢的美麗畫面,再度相遇的狂喜,甚至讓他願意拿他所擁有的一切去交換。

  尉遲駿自然知道他所指,“這是微臣應當做的。”他平和回答。

  “孤會想一個萬全之策,總之還你一個完完整整的雲姑娘便是。”嘉禾帝笑道,斜眼膘向沐婉如,意思是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

  沐婉如臉上綻開粟然喜悅的笑容。

  尉遲駿心中動容,低了頭道:“謝聖上成全。”

  有內侍通報,沐婉如的近身侍女求見。

  沐婉如哧哧一笑,“來得正好。尉遲,本宮遣了錦瑟去瞧顏……雲姑娘,讓她給你說說她的近況,免得你牽掛。”她忽一整眉,“這丫頭就這麼等不及,居然尋到宣德殿來了。”她福一福身,“請聖上寬恕那丫頭的莽撞。”

  “無妨。”沐婉如是嘉禾帝心尖上的人,連帶對她的侍女也是另眼相看。尉遲駿嘴上沒說什麼,心底還是迫切渴望聽到雲清霜的消息的。

  錦瑟一溜煙地跑進來,撲通跪倒在地,神色惶恐道:“聖上,娘娘,顏姑娘……顏姑娘她……她……”她的聲音不大,帶著顫音,偏偏話到一半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讓所有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裡。

  “你倒是快說啊。”沐婉如急得幾步上前,結巴的人愈是緊張愈是沒法說出連貫的語言,只能瞧著她干著急。

  錦瑟定定神,“奴嬸奉娘娘的旨意給顏姑娘送水和食物,但到了地牢,她已經不在那裡了。”

  沐婉如一呆,她總算是一口氣說了出來,中問沒有半分停頓。“什麼叫做她不在那裡?”

  “原本關押顏姑娘的牢房,現在空無一人。”錦瑟趕緊回道。

  沐婉如眉頭一松,笑著作勢捶嘉禾帝一拳,“原來聖上已釋放了雲姑娘什麼隱瞞得這樣緊?”

  “孤並沒有這麼做啊。”嘉禾帝一臉莫名,看似毫不知情。

  尉遲駿知事情不妙,臉色大變。

  “這是怎麼一回事?”沐婉如跺了跺腳。

  嘉禾帝立刻命心腹內侍前去打探。三人焦急等待,神色凝重。

  半晌,內侍回稟道:“是公孫問將軍將雲姑娘帶去了京畿大營。”公孫問是尉遲炯的副將,亦是攻陷北辰國的功臣。

  嘉禾帝面色一沉,大怒道:“沒有孤的旨意,是誰給他的膽子!”

  “是哀家。”殿門被緩慢推開,太後著一身青色家常寬袍,踏夜色而來。

  沐婉如和尉遲駿齊齊跪下,嘉禾帝起身相迎,恭敬請安。

  太後擇一張椅坐下,冷淡掃一眼跪著的二人,並不叫平身,轉向嘉禾帝,“是哀家准公孫問帶走刺客的,你有異議?”

  “兒臣不敢。”嘉禾帝暗暗叫苦,這事情怎麼就傳到了太後耳中?沐婉如面有懼色。自她入宮以來,太後對她的態度始終是不鹹不淡的,但她清楚地知道,太後並不喜歡她,因為身為一國之君,須雨露均灑,方能子嗣綿延,專寵一人乃後宮大忌,任何一個太後都不願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

  太後只和嘉禾帝說話,仿佛殿中就只他二人,“三月飛霜,這是天閱國百年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天生異像,國之必有禍事。公孫將軍、於承相、文大人等皆上書奏請將刺殺尉遲老將軍的凶手正法,你為何屢次不允?”

  沐婉如心頭一震,咬住了唇。蕭予墨身負太後和朝臣雙重壓力,他為何從來不說?

  尉遲駿又驚又愕,為一名女子勞師動眾,究竟是對他不滿還是對聖上不滿?

  嘉禾帝雲淡風輕道;“不過是術士大驚小怪,一派胡言亂語,母後不必放在心上。”他以眼色示意沐婉如萬事有他,無須擔心。

  “大驚小怪?胡言亂語?”太後眼角余光在沐婉如身上冷冷一掃,“哀家倒不這樣認為。後宮有人妖言惑眾,媚惑君主,這不是我天闃國的禍事,是什麼?”

  那冰寒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沐婉如越發將頭低下。

  嘉禾帝未及回話,太後又瞥一眼尉遲駿,“老將軍出師未捷身先死,他的孫兒為美色所惑,替敵人求情,這不是我天闃國的禍事,又是什麼?”

  尉遲駿斂眉閉目,心中無限傷神。

  嘉禾帝眉頭聚攏,太後所為何來,他心知肚明。雲清霜的事不過是被她尋到一個契機,借機發作罷了,真正的誘因是婉兒的受寵。他沉默以對。

  沐婉如臉色漸白,嗓子像是被灌進沙礫,晦澀難言,“太後,是臣妾的錯。”

  “不關婉兒的事。”嘉禾帝將她護到身後,保護的姿態很明顯。

  沐婉如苦笑。這個時候,他愈是護她,太後的怨氣則愈甚。

  果不其然,太後重重地推倒了身前的椅子,眼中盡是懾人的鋒芒,“你眼裡還有哀家這個毋後嗎?”

  “母後息怒。”嘉禾帝徐徐一笑,那笑容淡得只是一掠而過,“兒臣敬重母後,但若是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兒臣這個帝王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你……”太後氣得渾身發抖,霍地站起,一根手指幾乎戳到他額頭上。

  “兒臣只想要一個愛我這個人、而非愛我身份地位的女子,如是而已。”嘉禾帝似乎笑了笑。沐婉如從身後緊握住他的手,這只手,牽住了再也不放。那幾個字已深深印在她心中,此生永難忘懷。

  太後迫視他須臾,旋即平靜下來,“你好自為之。”一轉身,拂袖而去。

  嘉禾帝長出一口氣,順勢將沐婉如拽人懷裡。兩人旁若無人,道盡甜言蜜語。

  尉遲駿尷尬地背過身,念及雲清霜,心頭湧過一絲酸楚。

  良久,沐婉如才想起尉遲駿的存在,羞得躲在嘉禾帝懷抱再也不一肯露出臉。

  嘉禾帝神色松弛,悠悠一笑,一字一句,“尉遲,明日一早你隨孤去趟京畿大營。你放心,孤一定助你帶回雲姑娘。”

  尉遲駿領首而笑。這還是祖父離世、雲清霜被俘後,他臉上露出的第一絲笑容。

  雪仍在下,歷經三日三夜,冰霜滿地,人在外面走上一圈,已是全身濡濕。嘉禾帝與尉遲駿走進京徽大營時,營內炭火燒得正旺。

  “公孫問呢?叫公孫問來見孤。”嘉禾帝道,聲音不大,神情也算平靜,然而不怒自威,驚得守夜的將士跌下椅來,又跪又拜,磕頭請安。

  公孫問來得匆忙,不及盔甲加身,只在中衣外披了件外衣,睡眼惺松,但見嘉禾帝便嚇得睡意全無。“聖上。”他舌頭打結,戰戰兢兢道。

  嘉禾帝在正中間一張椅上坐下,言簡意賅道:“公孫問,將人犯帶上來。孤要親自審問她。”

  公孫問不敢違背聖旨,清一清嗓子下達了命令。

  “尉遲你也坐。”嘉禾帝道,沒有在人前避諱他對尉遲駿的另眼相待。

  尉遲駿輕輕垂首,靠牆而坐,眉間隱約露出憂愁之色。

  嘉禾帝以手指輕敲椅背,神色自若而平和。

  須臾,有人揭簾而人,恭聲道:“聖上,尉遲將軍,殺害老將軍的人犯已經帶到。”

  尉遲駿身體微顫了下,面部表情僵硬,往營帳外瞥去幾眼。

  雲清霜被四名彪形大漢押進營帳,咚的一聲,被推倒在地。

  尉遲駿猛地站起,嘉禾帝低聲提醒:“冷靜點兒。”尉遲駿又再次坐下,手指並攏成拳。

  雲清霜身上巨大的鐐銬和她單薄的身體形成鮮明的反差,一張臉只余巴掌般大,面色蒼白如紙,身上還是之前那一襲白衣,沾染.仁了點點血跡。她唇邊泛起一抹笑意,神情淡定從容,雖衣衫髒亂,身負刑具,卻無損於她的天姿國色。她重病未愈,被狠狠一摔,額頭著地,痛得幾乎昏死過去。她勉強抬起頭,笑容稀薄,就在這時,她看到了尉遲駿。

  他神色凄惘,幾日幾夜未曾合眼,一雙眼赤紅,下巴泛青,不復往日的神采。

  她眉心一動,牙根被咬得發酸。

  嘉禾帝是頭一次見到雲清霜,哪怕他心有所屬,仍為她的驚世容顏所驚嘆。“堂下何人,見孤為何不跪?”他道,語氣溫厚。

  雲清霜傲然一仰首,“清霜上跪我主,下拜我師和父母,你是何人?”

  公孫問呵斥道:“放肆。’,他伸腿在雲清霜後膝部位狠踢了一腳,鑽心般的疼痛使得雲清霜膝蓋一軟,身體前傾,單膝屈地。但她很快搖搖晃晃地站起,依舊將背脊挺直。

  “不得無禮。”嘉禾帝對雲清霜大義凜然、視死不屈的性子倒是頗為欣賞。

  公孫問表情不自然道:“是,是。”

  嘉禾帝目光灼灼道:“說,是誰指使你刺殺老將軍的?”

  雲清霜早已心灰意懶,生無可戀,她道:“你要殺便殺,何必多問?”

  嘉禾帝偏過頭,壓低嗓音道:“尉遲,你去勸勸雲姑娘,這樣倔強對她沒好處。哪怕是供認受朝淵帝或者誰人指使,孤也好順水推舟帶她回宮再行審理。”

  尉遲駿步子遲緩,邁出的每一步仿佛都有千斤重。他的呼吸和步子一般的沉重,短短幾步距離,他走了很久。“雲姑娘,”他終於行到她身邊,“說出主謀,聖上可饒你不死。”

  他目中帶有深切的哀求,是雲清霜從未見過的凄苦神情。她閉了閉眼,心跳在這一刻驟停,心念百轉,往日種種全都浮上心頭。然而只彈指一瞬,她倏然張開雙目,眸光如電,冷然一笑,“沒有主謀,只我一人。”

  “雲姑娘,你想清楚了再答。”尉遲駿急得面色發青,汗流浹背。

  眾人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嘉禾帝瞧在眼中,無可奈何地低聲輕嘆,問世間情為何物,理智如尉遲駿,也會方寸大亂。

  “我已說過,沒有主謀,只我一人。”雲清霜木然地重復。她一心求死,往事如煙,她再也不會有一所牽掛了。

  尉遲駿急得跳腳。若雲清霜不配合,縱使他與嘉禾帝想盡辦法救她,也是枉然。

  嘉禾帝眉心微皺,眼下的處境對她極為不利,再這樣下去,恐怕連他也無能為力。他才要開口,有人風風火火地闖人營帳,神色慌忙,心急火燎。“出什麼事了?”嘉禾帝英挺的眉頭皺緊,直覺告訴他,怕是有大事發生。

  那人急急道:“啟察聖上,二十萬尉家軍齊集東華門,請求聖上即刻下令處斬人犯,並將首級懸掛於城門之上,以告慰老將軍在天之靈。”

  嘉禾帝憂慮更甚,一平視尉遲駿的眸光中有深深的無奈,尉遲駿驚駭不已。“來人。”嘉禾帝沉悶地喚道。

  “聖上!需三思啊!”尉遲駿臉上血色消退得無影無蹤。

  雲清霜炯炯目光直探他心底,“尉遲駿,不用你虛情假意。”她眼神憂惚不定,“殺人償命,理應如此。”笑容還未泯於唇邊,她忽然飛身撞向身旁的立柱。情勢突變,碎不及防,一切快得只在須臾之間,尉遲駿來不及做出反應,看守雲清霜的四位護衛也沒有任何反應。

  頃刻間,衣衫遍染鮮血,整根立柱亦被染紅。

  尉遲駿心神欲裂,“清霜!”他疾呼道,抱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鮮血順著額角蜿蜒而下,一滴滴地灑在她白色衣襟上,雲清霜雙眼忽地亮了亮,虛弱的笑了笑,“尉遲駿,殺人償命,我欠你的都還清了。你欠我的……”她的聲音緩緩低下去,愈來愈輕,漸漸再聽不到一絲生息。

  尉遲駿思緒停頓,腦中只余蒼白混沌的記憶,一顆心殘缺不堪。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9:10

第二十六章  劫後余生 風霜歷盡情絲斬

  大雪終於停了,積雪消融,街頭人群被凍得瑟瑟發抖。

  “這鬼天氣。”賣燒餅的老大爺抱怨道。天寒地凍,人人都躲在屋裡,連他的生意都差了許多。

  一位剛買了燒餅正就水吞下的年輕人神秘兮兮道:“聽說了嗎?”

  “什麼?”

  年輕人扭頭瞧了四下無人,附耳過去,“昨夜處決了一名女犯,據說是刺殺尉遲老將軍的凶手。”

  老人搓了搓手,“那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呢。”

  “據說這名女犯貌若天仙,和咱們這位聖上有一些扯不清的關系。”

  “哎,咱百姓知道這許多事做什麼。老弟你還是管好你這張嘴,所謂言多必失。”老大爺警覺地道。

  年輕人打著哈哈訕笑。

  從他們身旁走過一名頭戴鬥笠的男子,淡淡地覷他們一眼,又走開。他一路往西走,進了一間客棧。

  小二迎上前來,笑呵呵道:“這位客官,不好意思,小店已經住滿了。”

  “我不住店,我找你們掌櫃的。”男子道。

  “您找我們掌櫃的什麼事?”小二打量著他問。

  “他老家有人托我帶些東西給他。”男子面無表情道。

  “那請吧。”

  男子隨小二上了二樓,停在天字一號房門前。小二笑道“掌櫃就在裡面,客官您自個兒進去吧。”

  男子淡然額首。他大跨步而人,房內果有一人坐在窗前。

  男子緩緩揭下了鬥笠,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夏侯熙,你倒是還有膽子回乾定城。”坐著的那人轉過身憤憤然道。

  “你蕭予涵如今是被通緝的重犯,尚且留在乾定城,我又有什麼好怕的。”夏侯熙低哼道。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c。”蕭予涵沉聲道,“蕭予墨一定不會料到我還在乾定城。”

  蕭予涵在事敗後如喪家之犬一般四處逃亡,前日剛重返乾定城,只為召集舊部,東山再起。

  夏侯熙帶領西茗國軍隊固守峪嘉關,原本想給予尉家軍迎頭痛擊,卻未能如願,此番冒險進城,也是想與蕭予涵商議如何卷土重來。

  蕭予涵目中陰沉,“夏侯熙,尉遲駿死而復生,蕭予墨突然下令包圍親王府,害我父王喪命,北辰滅國,而你西茗國軍隊毫發無損……你不要告訴我,這些和你沒有一點兒關系。”

  夏侯熙臉上一絲笑意也無,“若是我知情不報,背棄你我的約定,就讓我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蕭予涵眸中冷色漸柔,“夏侯熙,你又何必發此毒誓呢?”

  夏侯熙心底冷笑,但還需同他聯手才能成就大事,不得不虛與委蛇。他呼一口氣,輕巧地道:“世子,我們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此話何解?”

  夏侯熙笑意如迷霧一般,“我還有最後一步棋子沒有動用。”

  “那是什麼?”蕭予涵好似來了興趣,追問道。

  “這是今日我來找世子的目的。’,夏侯熙並不正面回答,微微一笑,“熙想與世子再一次聯手。”

  蕭予涵不懷好意地笑,“我憑什麼再相信你?”

  “就憑事成之後,世子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夏侯熙不慌不忙道。

  “當真?”蕭予涵眯起雙眼,眸中寒光凜凜。

  夏侯熙微笑著.點頭。

  “你要我如何助你?”蕭予涵稍加思索後,接受了夏侯熙所提的關於聯手的建議。

  夏侯熙展眉一笑,“請世子幫忙安排,熙需進一趟皇宮。”

  蕭予涵疑惑地問:“進宮不難,但是……你進宮做什麼?”

  夏侯熙道:“那一步棋就在宮裡,就在蕭予墨的身邊。這個答案,世子可滿意?”

  蕭予涵哈哈一笑,“好,好。”

  “此事需愈早愈好。”夏侯熙凝神道。

  “我明白。”蕭予涵滿面笑容,只一瞬抹去笑意,眼中盡顯陰狠,“夏侯熙,蕭予墨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來日必要叫他加倍奉還。”

  “世子放心,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夏侯熙與之三擊掌道。

  雲清霜並沒有死。

  那一日在京襲大營她撞柱求死,命在旦夕,所幸救治及時,御醫醫術極為高明,她的命保全了下來。

  太醫悄悄在嘉禾帝耳畔說了一句話,他臉色變了又變,瞥一眼尉遲駿,後者面如死灰,對周遭事物全無回應。

  嘉禾帝的嘆息輕得兒乎難以辨清。他思量再三,以雲清霜未供出主謀、需再一次審訊為由,力排眾議,硬是將她押回皇宮。

  回宮的途中,尉遲駿神情似死水微瀾,毫無漣漪,數度險些從馬上墜下,無半分從前的英氣勃勃。

  嘉禾帝幾次有話想同他說,但見他三魂去了兩魄,反應遲緩,只得作罷。

  沐婉如本就心急如焚,在聽嘉禾帝述說完此事後,更是揪緊了心。

  她埋怨道:“聖上您答應了會還給尉遲駿一個完完整整的雲姑娘,這下如何是好?”

  “孤哪裡料得到這位雲姑娘性情如此剛烈。”嘉禾帝嘆道:

  沐婉如來回踱步,又遷怒道:“連一女子也不肯放過,尉家軍還稱什麼仁義之軍?”

  “婉兒,”嘉禾帝哭笑不得,“她可不是尋常的女子。”

  沐婉如也知自己著實有些無理取鬧,但對雲清霜的關心還是占了上風,她背過身拭了拭眼角,“那現在該怎麼辦?聖上還得早些拿個主意。”

  “能有什麼主意?她現在命是勉強保住了,但她不願上藥,旁人說話也是不理,送去的食物原封不動地拿回來。這樣一下去,就算尉家軍不要她的命,她也活不了多久。”嘉禾帝揉著太陽穴,有些後悔攬下這一檔子事。

  沐婉如只是沉默,半晌,輕輕地嘆出一口氣。

  “婉兒,你去勸一勸雲姑娘,招出主謀,或者共犯也好。”嘉禾帝心中也是沒底,尉遲駿勸說不成,婉兒又如何能夠說服她?

  “臣妾當盡力一試。”

  “興許這樣會管用,你就告訴她——”嘉禾帝眸中閃過精光,朝沐婉如招招手,後者附耳過去,聽罷,也是一驚,“這是真的?”

  嘉禾帝略領首,“沒錯,這是太醫方才回察的。”

  沐婉如點點頭,希望這樣能夠激起她生存的意志。

  沐婉如見到雲清霜時,心頭微涼。

  她奄奄一息地靠在牆上,腳上的傷沒有得到及時處理,開始化膿出水,額上的傷口倒是包扎妥帖,但衣衫上鮮血干涸成紫黑色,更是觸目驚心。兩腮凹陷,只余顴骨突出,襯得眼分外的大,然而毫無生氣,只是直愣愣地看過來,然後,極輕地笑了一下。

  “雲姑娘。”沐婉如流淚不已。

  雲清霜唇邊的笑意慘淡,抬了抬手,胃裡突覺一陣惡心,手按著胸口,干嘔了幾下,又什麼都沒吐出。

  沐婉如心中一動。

  她命錦瑟放下食盒,退出牢房,自己將食物一一取出,擺放在雲清霜面前。雲清霜只是笑,“你這是做什麼?”

  “吃一點兒,否則撐不下去。”沐婉如淡聲道。

  雲清霜靜默須臾,嘆了一聲,“沐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還是吃一點兒吧。”沐婉如每樣挑了一些,遞過去。

  “你若是真心為我好,就不要再管我。”雲清霜咬著唇道。

  沐婉如淺笑,狀似不經意地道:“你不為自己,也該為腹中的胎兒著想。”

  “你說什麼?”雲清霜心頭一震,霍然捉住她的手,不知不覺地用力。

  沐婉如手被她捏得生疼,還得笑道:“你有了身孕尚不自知嗎?”

  “身孕?”雲清霜低喃,姣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紅暈,隨即又恢復到憂色重重。手不由自主地撫上腹部,那裡孕育著一個孩子,她和尉遲駿的孩子。“你騙我。”她倏地怒目圓睜道。

  “我為何要騙你?這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沐婉如湛然一笑,眼中坦蕩清明。

  雲清霜語塞,唇角泛起極黯淡的一點笑意。身孕,在此時,在此地,是多大的一種諷刺。

  “已經兩個月了。”沐婉如徐徐道,“為了孩子,你要活下去。而且,必須活下去。”

  雲清霜唇色發白,隱隱顫抖。這個孩子來得或許不是時候,但她沒有扼殺他生命的權力。“我會好好地活下去。”她艱難開口,一字一頓道。旋即,她穩穩坐起,緩慢接過沐婉如端了很長時間的碗筷,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吃下。“這樣就對了。”沐婉如輕笑,“飯菜是否有些涼了?”

  “沒有關系。”雲清霜並沒有胃口,實在咽不下,就一口水,硬是吞了下去。沐婉如扶住她的肩頭,在她耳邊輕輕低語道:“我會救你出去,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

  雲清霜木來心存死志,在她被擒伊始就沒想過要活著出去,然而現在境況不同了,她的性命不再是她一個人的,她又多了份牽掛。“不要告訴尉遲駿。”她屏息道,隨即又重復了一遍,“請不要告訴尉遲駿。”

  “好。”沐婉如滿口答應。只要她願意活下去,其他的,總會有轉機。她復壓低了嗓音道:“雲姑娘,准指使你刺殺老將軍的?供出主謀,我才能幫到你。”

  雲清霜心頭有一道灼痛,燒得她痛楚難當。她挑一挑眉毛,大義凜然道:“你若以為我會為了保命而誣陷他人,那你看錯了人。”

  “雲姑娘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想幫你。”沐婉如忙執住她的手道。雲清霜撥了撥耳邊的散發,“沐姑娘,那我再說一次,我要殺的人是尉遲駿,這全然是我自個兒的主意,哪裡來的主謀?”

  “行了行了,沒有便沒有,也不能硬生生地變一個出來。你好生將養身體,我過幾日再來瞧你。”她的性子沐婉如已領教過,為免重蹈覆轍,她還是不問下去的好。她喚來錦瑟為雲清霜清理傷日,換上干淨的衣裳。

  雲清霜動容道:“多謝你。”她只幫過沐勵”一次,而沐婉如已為她做得太多。

  沐婉如回宣德殿向嘉禾帝如實察明經過,“我只勸得她打消尋死的念頭,但主謀,她是斷斷不肯說的。”

  嘉禾帝擁住她,“你也盡力了。”

  沐婉如忽仰頭問道:“尉遲駿知道她有身孕的事嗎?',

  “孤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嘉禾帝含笑握在她的柔胰,“怎麼了?”

  “雲姑娘不想讓他知曉。”沐婉如邊尋思邊道,“我雖不清楚雲姑娘這樣做的目的,但我思前想後,也覺得還是暫且瞞住尉遲駿的好。”

  “為什麼?”

  “怕他做出不理智的事。:於聖上,於天闃國,於雲姑娘,都不好。”沐婉如語中有幽然深意。

  “你說得有理。”嘉禾帝唏噓道。

  沐婉如唇角輕揚,“總之,如今雲姑娘有了念想,不再輕生,那便慢慢來吧。”

  “孤能保得住她一時,保不住她一世。能否活下去,還得瞧她的造化。”一說起雲清霜和尉遲駿這對苦命鴛鴦,嘉禾帝就忍不住頭疼。

  沐婉如知道他的難處。太後、朝中眾臣、尉家軍,他都有所忌憚。他答應幫助尉遲駿救雲清霜脫險,一方面是挨不住自個兒的苦苦哀求,另一方面則是看重他和尉遲駿這麼多年的情誼。為了他一人不惜與其他幾股勢力對抗,嘉禾帝也算至情至性了。

  嘉禾帝的擔心不無道理,太後、朝臣和尉家軍同時給他壓力,短短幾天內,上了數十道奏折,每一道幾乎是相同的內容,無非是盡快處決人犯,以告慰老將軍的在天之靈。其中,以尉遲一族上奏最多,從老將軍的生平一直到他戎馬生涯立下赫赫戰功,並且隱晦地提到當年老將軍從北辰將嘉禾帝接回天閱國,並且推他上帝位的事,洋洋灑灑寫了幾十頁,聲情並茂,真是令聞者傷心,觀者動容。

  嘉禾帝已在沐婉如面前甩了幾次奏章,每一次都臉色鐵青,怒氣衝天。

  那根緊繃的琴弦似乎要斷了,沐婉如不無擔心。

  雲清霜不再抗拒宮人為她上藥,每一日送來的食物也盡量吃下去。因著沐婉如的關系,獄卒對她恭敬有加,不敢有絲毫的怠慢。除了行動不自由外,她的日子還算過得自在。

  腹中有一個小生命在成長,她有時悵然若失,有時喜悅歡欣。

  也會夢見她、尉遲駿、未出世的孩子三人在一起其樂融融的場景,然而醒來後,是更深的惆悵。

  沐婉如時常來探望她,每次都給她帶來兒封書信,“是尉遲駿托我帶給你的。”

  雲清霜從來不接。

  “你不看看嗎?”沐婉如展露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不必。”雲清霜簡短道。

  “我只管送到,看不看在你,但你別讓我帶回去。”沐婉如將一沓書信塞到她懷中。

  雲清霜眼中含著欲落未落的淚花,總是在沐婉如走後,想打開信,卻最終還是連信帶信封撕得粉碎。

  這一日,沐婉如在寢官內盯了錦瑟半日,腦中忽然冒出一個計策,迫不及待地跑去宣德殿,卻不巧趕七太後正與嘉禾帝商議著什麼。

  嘉禾帝有旨,莞妃進出宣德殿無須通報。她隨意慣了,沒料想太後竟也在場,忙跪下請安,隨後吶吶無言。除卻晨昏定省,沐婉如一直竭力避開與太後會面,即便如此,有時也躲不過。

  太後道一聲:“沒規沒矩的,你也不管管。”

  嘉禾帝淡聲道:“兒臣明白。”

  “你記住哀家說過的話,明日早朝就給群臣一個交代吧。”太後沉聲道。

  嘉禾帝畢恭畢敬道:“兒臣知曉。”

  太後走過沐婉如身邊時,唇角一揚,輕道:“好生照顧聖上。”這大概是貴為太後的她能做到的最大的讓步了。

  沐婉如鼻中一酸。這是她進宮以後,太後與她說過的最和顏悅色的一句話。

  嘉禾帝挽了她的手在案桌前坐下,神清氣爽道:“母後並不是不能容人,你瞧,我喜歡的,她也會最終接受。”

  “嗯。”沐婉如眼神清亮。

  “這麼巴巴地跑來,有事對我說?”嘉禾帝寵溺地吻一吻她的手背。

  “聖上,臣妾有一法子,或許能救雲姑娘。”沐婉如忙道。

  嘉禾帝微微側目,“什麼法子?母後逼得緊,明日必須給群臣一個交代。”

  “聖上明日盡可下令處斬雲姑娘。”沐婉如笑道。

  嘉禾帝正凝神專注聽著,聽得這話,不由拍了下她的腦袋,“這算什麼主意?”

  “聖上這般著急,臣妾還沒說完呢。”沐婉如微露調皮的笑意。

  “你還不趕緊說。”

  沐婉如笑意輕柔,“聖上明日盡可下令處決雲姑娘,他們要的不過是一具屍體罷了。”

  “你的意思是?”嘉禾帝目中藏了幾分疑問。

  “偷梁換柱。”沐婉如意味深長地笑。

  嘉禾帝在短暫的沉吟後,拍案道:“此計甚妙。既能安撫人心,又能保全雲姑娘的性命。”他笑一笑,“孤是不想再看到尉遲駿那張如喪考妣的晦氣臉了。”

  沐婉如克制不住地笑,良久,她道:“臣妾也無須再每日替他充當信使了。”她笑得媚眼如絲,“臣妾稍後就告訴他,讓他徹底放寬心。”

  “不可!”嘉禾帝急忙阻止道,“假戲也需真做。尉遲駿情緒不穩定,孤怕他把持不定會露出破綻。”

  到底是他考慮周詳,沐婉如暗道。“那……找何人替代呢?”主意是她想的,但畢竟牽涉到一條人命,她猶豫著開口。

  “這個你就不必管了,孤會找人去辦的。”嘉禾帝知她心意,也不忍純真如她被某些並不磊落的手段污了眼。

  沐婉如安心地回到寢宮。

  她懶懶地歪在榻上,想喚錦瑟來為她捶捶腿,豈料叫了數聲也不見她,反倒是偏殿中似有人影一閃。

  “錦瑟你搞什麼鬼?”,沐婉如並不著惱,含一抹淺淺的笑,起身往偏殿走去。

  卻是狠狠一驚。

  錦瑟被綁在椅上,神情惶恐,嘴裡塞著破布,正嗚嗚地發出破碎的求救聲。

  一道黑影迅速從牆角滑出手揭開蒙面的黑巾,唇角微彎有些暗淡不清。沐婉如揉眼仔細端詳須臾適時將沐婉如的驚呼聲緊緊捂住。他用另一只“沐姑娘,好久不見。”他的笑容氤氳在燭光下,有些暗淡不清。

  沐宛如雙肩微微一震,“是你!”

  醜時,雲清霜將醒未醒之際恍然聽到有打鬥聲。

  她睜開眼,聲音忽遠忽近,但還是可以聽出那是兵刃撞擊聲。

  她一個激靈坐起,深更半夜,是何人闖人深牢大獄?

  她俯下身聆聽須臾,兵刃相接的間隙,有人道:“你快進去,這裡我還能抵擋一陣。”雲清霜驚駭,那嗓音像極了師父。

  她的猜測很快得到印證,一個蒙面人挾帶著風聲闖人,一揮手,將門上的巨鎖斬落,手中提的正是純鈞劍。

  他一掌推開牢門,又劈開束縛雲清霜自由的手銬腳鐐,拉低了黑巾,露出半張臉,拽起她就走,“雲姑娘,什麼都別問,有話出去了再說。”

  雲清霜咬住下唇,心底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驚。她曾經辜負了他那麼多次,並懷疑他,拿話傷害他,到頭來,竟還要他來相救。

  “雲姑娘你還愣著做什麼?快走!禁衛軍人數越來越多,柳莊主一個人撐不了多久。”夏侯熙急得猛跺腳。

  雲清霜仍是恍惚,出去後她有什麼面目見師父?

  夏侯熙似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你已殺了尉遲炯向柳莊主表明了心意。他明白你是被尉遲駿所騙,不會一再責怪於你,你還擔心什麼?”

  “我……”

  夏侯熙拉住她半幅衣袖,加快步子往外趕。雲清霜體虛氣短,用盡全力才勉強跟上他的步伐。

  廊檐內躺了一地的守衛,磕磕絆絆地阻了他們的腳步。好不容易出了地牢,果見柳慕楓正一人迎戰數名禁衛軍,劍走偏鋒,迅如電掣,揚空一劃,便有一人倒下,端的是英氣勃發,寶刀未老。

  雲清霜眼中一熱,幾欲流淚。她何德何能,要師父這樣為她操勞。

  “你先帶霜兒走!”柳慕楓眼見夏侯熙順利將雲清霜帶出地牢,欣慰道。

  夏侯熙微額首,把雲清霜護在身後,低聲道:“不要離我左右。”寶劍出手,光華綻放,擊退一個又一個禁衛軍。

  表面上看柳慕楓與夏侯熙武功高強,每次出手均有斬獲,占盡一上風,然而禁衛軍訓練有素,且數量眾多,不慌亦不亂,很快擺出陣形,將雲清霜三人包圍在中間。

  夏侯熙明白,今日如若不施展平生所長,絕對帶不走雲清霜。他一發狠,連環發招,一撥人被打得東倒西歪,露出一個缺口。

  夏侯熙大喜,足尖一點,拽著雲清霜平地躍起,然而剛才的空位被飛快補上,又恢復到適才的局面。

  他恨得牙癢癢,在空中旋風般急舞,出劍疾如閃電,又放倒數人。但那些禁衛軍無畏無懼,踩著同伴的屍體而上,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一片,殺之不竭,攻之不盡。

  雲清霜十分清楚,有她這個累贅,師父和夏侯熙絕不可能全身而退。她已經錯過一次,絕不能再連累他們。她果斷地道:“你們快走,不要管我,否則三個人都會死在這裡。”

  “不行。”夏侯熙想都沒想,一口拒絕,“我得到消息,天亮後你就要被問斬。”他頓了頓,再說不下去,他怎能眼睜睜地看她走上不歸路?

  雲清霜赫然一笑,“你的情義我完全懂得,但請你以大局為重。”她驟然退後數步,離了夏侯熙的保護。刀劍架上睜子,她又落人禁衛軍的掌控。

  “霜兒”柳慕楓聲嘶力竭道。

  “清霜。”夏侯熙神色瞬間一冷。

  “快走!”雲清霜神情冷靜。

  柳慕楓和夏侯熙對視一眼,知道已不可挽回,咬咬牙,齊心協力攻向一處。他二人聯手,實力頓增數倍,兩人聯袂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雲清霜重新被押入地牢。

  夏侯熙的話猶在耳邊回蕩,她不怕死,何況能再見師父一面,心中已無遺感,只是苦了腹中的胎兒,她是個不合格的母親,連出全的資格都不能給予。

  寅時,向來沉寂的牢房又傳出嘈雜的聲響。

  雲清霜笑了,今天是什麼日子,竟這般熱鬧?

  進來的是兒名獄卒,手上舉著托盤。

  雲清霜一樣樣地看過去,有酒有肉,甚至還有一整只燒雞。

  她明白過來,這是長久以來傳承下來的不成文的規矩,臨刑前需給死囚吃飽喝足了好上路,免得到了陰曹地府還是名餓死鬼。

  她每樣嘗了一點兒,又喝了杯酒,微醺時大概就不會覺得疼了。她輕輕撫摸著腹部,孩子別怕,有娘親陪你,不會寂寞的。

  她用絹子抹了抹嘴,輕淺地一笑,“好了。”

  獄卒將酒菜撤下,一隊禁衛軍走入,為首一人雲清霜認得,便是打中她的腿繼而擒住她的林恆安。仇人相見當分外眼紅,奇怪的是,雲清霜神情漠然,無波亦無瀾。

  “雲姑娘,我來送你上路。”林恆安道。

  雲清霜了然,這是要將她押到法場斬首示眾。她端莊有禮,“有勞了。”林恆安嘖嘖稱奇。他曾見過眾多死囚在臨刑前百般做作,有淚流滿面痛悔當初的,有連連哀求告饒的,也有嚇得當場濕了褲檔的……這位雲姑娘態度不卑不亢,將生死置之度外,確有過人之處,否則只怕也難以人尉遲駿的眼。“請吧。”

  雲清霜笑容始終掛在臉上,神色自若。

  出了牢房,林恆安取出一條黑巾,“雲姑娘,委屈你一下。”

  雲清霜屏息靜氣,閉上了眼。

  林恆安將黑巾覆到她眼上道:“可以了。”

  雲清霜目不能視,只揣摩著,大約是出了宮門,然後上了一輛馬車。

  車輪轆轆,將她帶離皇宮。

  車內格外靜謐,只呼吸聲隱約可聞。

  馬車行駛許久,一直沒有停下的跡像。雲清霜心中納悶,想撩開黑巾一窺究竟,林恆安的聲音傳來,“雲姑娘少安毋躁,很快就到了。”

  雲清霜強壓住心底些微的吃驚,聽他的口氣,他們此行目的地似乎並不是法場。“這是去哪裡?”

  “到了你就知道了。”林恆安道。

  雲清霜心中波瀾暗湧,是福是禍,猶未可知。然而不管如何,大不了一個“死”字。

  馬車終於停下,雲清霜暗自估算,從出宮算起,總有兩三個時辰了。如無意外,應該己經出了乾定城。

  “給她卸了枷鎖。”林恆安命道。

  去了鐐銬,渾身輕松,雲清霜仍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問。她明白,總會有人比她更沉不住氣。

  眼前忽地一亮,日頭恬淡安寧,悄然灑向大地。雲清霜有一種錯覺,仿佛在六道輪回走了一遭,如今又重返人間。

  林恆安眸中滑過一絲笑意,“雲姑娘,你自由了。”

  雲清霜臉上漸漸浮現疑惑的神情。

  林恆安唇角笑意越發濃郁,“這裡不是刑場,你被釋放了。”

  雲清霜輕聲笑了,打量周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小屋中,屋內收拾得一塵不染,日常用具一應俱全,擺放得井然有序。

  “姑娘暫時不能回乾定城,先在這裡住下吧。”林恆安背負雙手,在屋內巡視一周。.

  “多謝你。”雲清霜略作思忖後道。

  “聖上寬恕了你,這樣大的恩典你就沒什麼表示嗎?”林恆安很想看到她除了鎮定外的其他表情。

  雲清霜嘴角浮起一個冰涼的笑意,“你可以將我帶回去,或者直接押去法場。那樣我可能會更感激你。”她說這番話絕非敷衍或者矯情,承這樣一份恩情,她心中更不好受。

  林恆安只是搖頭。雲姑娘這樣的心氣、這樣的性子,尉遲駿想要和她破鏡重圓,恐怕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雲姑娘,好自為之吧。”他柔和地笑了。旁人已經盡心盡力,剩下的還需他二人自己努力。

  雲清霜大有不以為然之色,但對於林恆安,她畢竟還是感激大於怨恨她斂衽一禮,靜如水的面上終多了幾分動容。

  夜色蒼茫,有螢火蟲在樹叢間優哉穿梭來去,煞是好看。

  雲清霜望著鏡中人,娥眉淡掃,形神內蘊,風霜似未能改變容顏,但分明人已隔多年。

  她撫著自己消瘦得駭人的臉龐,神色黯然,心中又升起幾分失落。他知不知道她得救的事?若以為她已死,會不會有幾滴淚是為她而流?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忽聞耳畔有馬蹄聲隱隱傳來,她一下子警醒,忙吹熄,隱於窗後。

  撩人的月色下,她看到一條人影躍蔔馬背,著一身白衣,襯得整個人眉目英挺、豐神俊朗,雙目烏亮如漆,細看卻目光凝滯,帶著幾許若有若無的憂郁。

  日夜想念的人分花拂柳而來,一時分不清是夢是幻,雲清霜眸中淡霧彌漫。

  尉遲駿將追風拴於樹下,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麼事,輕輕撫了撫馬背,眼裡掠過一抹傷痛。

  他是不是想起了那一日他們共乘一騎,定下了今生之約?雲清霜面上笑容虛幻而破碎。

  尉遲駿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包袱,掏出數件東西一一放置於地上。隔得遠了,雲清霜瞧得不甚分明,依稀是一壺酒,三只酒盅和幾道小菜。

  他這是要做什麼?雲清霜有些驚訝。她的視線隨著尉遲駿的動作而移動,倏地恍然大悟。難怪她總覺得這裡看去有幾分眼熟,尉遲駿曾經帶她來過一回,正是他母親埋骨之所。她在屋裡待了一整日,若是走出去的話,應該早就發現了。

  尉遲駿為何會來此,還得從頭說起。

  昨夜他在林恆安家中喝得酩酊大醉,醒來時已過了早朝時間。一夜宿醉,頭痛欲裂,林夫人笑著告訴他,“放心,恆安會替你告假的。”

  尉遲駿平日酒量雖比不上林恆安,但也沒那麼容易醉。大概真應了那一句話,酒人愁腸愁更愁。他向林夫人道謝後欲回轉將軍府,林夫人道:“恆安讓你等他回來,他有話對你說。”

  這一等便等了將近一日。

  若不是老蔡尋上門來,他恐怕還會傻傻地等下去。

  老蔡帶來一個幾乎令他肝腸寸斷的消息。

  早朝時,嘉禾帝不堪重壓,下令將雲清霜即刻處斬。為防止有人劫法場,就在地牢內秘密處決,又憐她乃一介女流,免除將其首級懸掛城門,並找人替她收了屍。

  尉遲駿只覺五雷轟頂,呆立當場。足足有一灶香的工夫,他處於失神狀態,無意於其他的人或事。老蔡又是呼天搶地,又是掐他人中,他才終於清醒過來。

  林恆安昨夜為何會灌醉他,今日又為何會強留住他,所有的一切不言而喻.

  不能怪嘉禾帝心狠手辣,他一拖再拖,已得罪了朝中各位重臣,甚至連太後都不再為他說話;也不能怪林恆安欺瞞他,君命難違,他也是身不由己;只能怪自己懦弱無能,保不住心愛的女子。

  囚犯的屍身一般都是隨意丟棄在亂葬崗,他不顧老蔡的阻攔,執意前往。但滿山白骨皚皚,屍臭熏天,又哪裡找得到雲清霜的屍身?

  尉遲駿在縱馬出城之時,與林恆安擦肩而過。林恆安幾度喚他,他充耳不聞。他心中大痛,雖不想怪林恆安,到底是存了怨艾的。

  他不知道的是,林恆安早已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只等送他前去和雲清霜會合。

  他策馬揚鞭而去,拐人一條小徑。林恆安彈指一笑,那條路只能通往尉遲駿母親的墓地,他們的想法不謀而合,看來就是老天也要成就他倆的好事。

  尉遲駿給三個酒盅均倒滿酒,眼睛蒙上數層薄霧,“娘,我敬你。清霜,我敬你。”說罷,一飲而盡。

  他果真以為她死了。雲清霜垂下眼,黯然神傷。這不正是她想要的結果嗎?為何心底像是下了一場冰霜,一層多過一層的涼?

  尉遲駿目中有無盡的傷痛和自責,“清霜,是我害了你。”

  雲清霜流著淚,心中是不可抑制的疼痛。

  “清霜,我再敬你。”尉遲駿星目含淚,手舉酒盅,盡數灑於塵土中。前塵舊事,翻滾如潮,雲清霜櫻唇微啟,一聲“駿”已在唇齒間,終被生生咽下。

  尉遲駿心頭的劇痛和絕望令他不堪重負,手微微一抖,酒盅滾落在叢中,再也找不到了。

  雲清霜捂著嘴,壓住喉頭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尉遲駿緩緩起身,往雲清霜所在方向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雲清霜胸中大震,忙往後退去,遠離窗前。

  尉遲駿卻往小屋走來。雲清霜心跳得又急又快,蜷縮到帳後,一動不敢動。尉遲駿喚道:“張嫂。”

  自然是無人應答。

  “奇怪。”尉遲駿喃喃自語。

  雲清霜一瞬間全然明白了。這間小屋大概是專為守墓人而建,林恆安為了安頓她,特地將那張嫂遣走,也許,還有成全她和尉遲駿的意思。

  尉遲駿在窗前揀一張椅子坐下,正是雲清霜方才站立的地方。他滿面哀傷,愁霧慘淡,擰起眉頭,就這麼痴痴地、痴痴地坐著。

  雲清霜的雙眸被淚水浸濕,死咬著唇,直將下唇咬到發紫發青。

  半晌,尉遲駿從貼身小衣裡摸出一件物事。那是一只清潤透徹的翡翠耳環,底下墜著繁復的流蘇,正是當日他離開邀月山莊時,帶走的那一只。

  如一記重拳狠狠擊打在雲清霜的胸口,淚無法遏制地滾落下來。

  尉遲駿拈著這只耳墜,仿佛還能看到雲清霜嫣然一笑,面頰生暈,若明珠生輝,光彩照人。他急痛攻心,嘔出一口鮮血,一低頭,又噴出一口。連呼吸都是錐心刺骨般的痛,雲清霜兒乎將舌根咬爛,鮮血亦從唇角溢出。良久,仿佛一個輪回般漫長,尉遲駿站起,輕輕拭去嘴角的血漬。他半側過身體站立於帳前,眼底凄涼一片。

  其實他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看到雲清霜。

  然而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視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他步履蹣跚珊,背影蒼涼。試了好幾次都上不了馬,最後還是追風矮下身軀,尉遲駿才困難地跨上馬背。

  追風載著尉遲駿離去。雲清霜雙腿一軟,跌坐在地,淚水滾滾滴落,終忍不住放聲大哭。那積蓄了許久的淚意和悲痛,此時,盡數迸發了出來。

  如今的二人就如彼岸之花,花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9:26

第二十七章 水流花謝 破鏡難圓終遺憾

  尉遲駿久未上早朝,林恆安數度拜訪尉遲駿皆未果,每次被老蔡攔住不是告知小公子剛出門,便是小公子剛歇下。

  林恆安隱隱覺著有些不對勁,若是尉遲駿己和雲清霜會過面,按理絕不該是這樣的情形。他竭力避開他,莫不是因雲清霜之死還在責怪於他?林恆安被自己的揣測驚得冷汗滓滲,倘若真是如此,尉遲駿還不得恨死了他。事不宜遲,林恆安連夜潛人將軍府。他帶著一抹自嘲的笑憊,正門進不了,只能學那雞鳴狗盜之徒,翻牆而過。

  他輕功遠不及尉遲駿,但要瞞過將軍府的家丁還是綽綽有余。他較松地翻過瑞頭,越過前廳,掠過花園,順利摸到尉遲駿的臥房。

  林恆安悄悄推開房門,先是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然後瞧見尉遲駿姿態不、雅地瑟縮在角落,爛醉如泥。

  林恆安幾乎不敢認他,蓬頭垢面,滿身的酒氣,一襲白衣大概很久沒有替換了,髒得不成樣子,哪裡還有半分從前的英俊調悅、英姿勃發?'

  “尉遲駿。”林恆安被他頹廢的模樣嚇到,也著實氣到了。狠狠一把揪住他的領口,拽他到鏡前,“你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你太讓我失望了!”他氣急之下力道奇猛,尉遲駿又毫無還手之力,被他重重一推,整個人掀翻在地。尉遲駿回眸,咧嘴一笑,“林兄,打得好。”

  “你倒是還認得我。”林恆安冷笑。

  尉遲駿也不起身,就這麼坐在地上,又拿起身邊的酒壺往嘴裡灌。

  林恆安氣得七竅生煙,一腳瑞過去。酒壺砸在牆上進裂,佳釀灑了一地。“可惜了。”尉遲駿喃喃道,隨即憨笑,“不過沒關系,我還有。”他變戲法似的從懷中摸出一小壇酒,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抹嘴,豪爽地遞給林恆安,“你也喝。”

  林恆安怒極反倒冷靜下來,他接過酒壇,仰一仰脖子,一口氣喝完。尉遲駿扮掌而笑,“林兄好酒量。”

  林恆安沉下了臉,手一松,酒壇應聲落下,砸得粉碎。

  “小公子,出了什麼事了?”老蔡聞風而來,推門見此情景不禁呆了呆。林恆安沒好氣道:“沒你的事,走開。”

  老蔡面色變了變,稍一思忖,決定還是不要管眼前的事情。

  “林兄,你這又是何苦呢?蔡伯在將軍府二十余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不該遷怒於他。”尉遲駿略牽了牽唇角算是一笑,只是那笑容太過苦澀,澀得從嘴裡一直蔓延到心裡。

  “他若早些讓我見你,你至於落魄到這般田地嗎?”林恆安恨恨道。“早些晚些也無多大區別。”尉遲駿眼中一黯。

  林恆安咬牙切齒道:“尉遲駿,你叱吒戰場的氣勢到哪裡去了?你往日的豪情壯志到哪裡去了?你為了一個女人將自己折磨成這副鬼模樣,我林恆安第一個瞧不起你。”

  尉遲駿一張臉雪一樣慘自,眼中一片凄然,聲音亦有些飄忽茫然,“我也想忘記她,可是我沒有法子。”

  林恆安輕噓一日氣,許是這話牽起他內心深處隱藏的情緒,他語氣軟了幾分,“你不要忘了,你得了家傳寶刀,從此尉遲家族的榮辱系與你一身,而你的叔伯兄弟此刻正等著看你的好戲。”

  尉遲駿默默瞅著他片刻,終於開口道:“我明白。”他的面色仍是慘淡,眼底終是起了一絲波瀾。

  是時候了。林恆安唇角微揚,露出一絲只有自己才能覺察的微笑,輕輕拍了拍尉遲駿的肩,“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尉遲駿抬起頭,“什麼?”

  “雲姑娘尚在人間。”說完這句林恆安不再贅言,只靜靜注視著他。尉遲駿沒有如他想像中那般喜出望外,只淡淡地掃他一眼,聲音極低,“你

  又何必再編造這樣的謊話來安慰我?”

  林恆安未料到他會是這般反應,急了,“我沒有騙你,雲姑娘真的還活著。”

  “哦。”尉遲駿眼中一閃,像是流星隕滅。

  林恆安懊喪地抓耳撓腮,他撫了撫額頭,眼睛忽一亮,“走,我帶你去見她。”

  尉遲駿魂不守舍地任他拽了衣袖走出了將軍府後門。上馬前,他抿了抿嘴角,“你無須如此,我已經沒事了。”

  林恆安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撇撇嘴道:“你相信我。”

  尉遲駿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上馬。”林恆安無計可施,只有讓事實來說話了。

  林恆安自是將尉遲駿帶去城外他母親的陵墓。尉遲駿不知雲清霜尚在人間的消息,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那一日雲清霜不想見他,而刻意躲避。所以這一次,他們在離目的地尚有很長一段距離時便棄馬步行。

  “林兄,你帶我來此做什麼?”尉遲駿忽而一笑,只是那笑中也帶著無言的傷感。

  “雲姑娘就住在那裡。”林恆安手一揚,一指遠處那一座灰蒙蒙還看不分明的屋子。

  尉遲駿目光深邃,下意識道:“不可能。”

  “我特地遣走了張嫂,就是為了讓雲姑娘在那裡等你。”林恆安舒了口氣道。

  尉遲駿身子一震,“林兄,此話當真?”面上表情似喜非喜,似驚非驚,完全的不敢置信。

  林恆安輕嘆,“信我一次就這麼難?”

  尉遲駿發足狂奔,跑出一裡地,才想到運起輕功,將林恆安遠遠甩在身後。林恆安大呼:“尉遲兄等等我!”他哪裡還聽得到。

  尉遲駿直接推門進去,大聲呼喚,帶一點兒焦灼和企盼,“清霜!”無人回應。心下先自涼了半截,尉遲駿拿眼一掃,屋內擺設與那日無異,但爐灶是冷的,桌上蒙了一層灰,就算有人曾經居住在此,也離開很久了。

  幔簾後則是他最後的希望,他雙手微顫,揭起簾子,帳後,依舊無人。

  尉遲駿頹然跌坐在地。林恆安此時恰好趕到,險些被他絆倒,顧不得撣去身上的塵土,忙道:“雲姑娘人呢?”

  尉遲駿唇邊浮起一絲悲哀,“林兄,你為何給了我希望卻又迎頭一棒。”

  林恆安難以置信,他將整間屋子搜尋了一遍,不但沒有找到雲清霜,就連半點兒她曾經生活過的痕跡都無。

  尉遲駿心底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痛楚,那本已結痴的傷口又被生生撕開,五髒六腑似被細密的針尖一根根扎入,疼痛深人骨髓。

  林恆安扶起他,“尉遲兄,想是雲姑娘還沒做好見你的准備。”

  尉遲駿面上無盡的失神和感傷。

  林恆安眼神緊縮,無奈道:“這是聖上和莞妃娘娘安排的計策,被斬首的只是一個和雲姑娘身高體型差不多的宮女,她因為與蕭予涵私通而獲罪。”他頓一頓,又道,“為防止被文大人等人識破,在牢房裡秘密處決後就扔去了亂葬崗。雲姑娘是我親自從地牢裡帶走的,又送到了這裡。”

  尉遲駿瞥他一眼,似在分析他話中究竟帶幾分真幾分假。

  “先前瞞住你也是聖上的主意,假戲真做才能增加可信度。”林恆安微微眯起眼道。

  尉遲駿微微躊躇,“那現今,她在何處?”

  林恆安搖首,“我並不知道。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我遣人去打聽就是了。”

  尉遲駿笑容裡滿是苦澀和倦怠,若是雲清霜存心避開他,又如何能被輕易找到?

  如此過了七八日,林恆安派去打聽雲清霜的人陸續回來。他的手下自有一套追蹤的本領,然而伊人芳蹤依舊無覓處。

  不是那些人無能,而是林恆安只道雲清霜不會回乾定城,將目光放到了別處,但她如今身在聽雨軒,卻是他所料不及。

  雲清霜料定尉遲駿遲早會去而復返,只在小屋待了一夜就匆匆離去。但天下之大,哪裡才是她的容身之所?

  北辰國破後已是天閱國的領土,何況還是毀在尉遲駿的手中,她根木無面目見北辰國的百姓。除了深深的愧疚,她一無所有。?

  她也不願再回醫館,以死殉國本該是最好的結局,她也早已心存死志,但那一條小生命的意外到來,使她改變了決定。她要生.下這個孩子,師父卻斷然容不下他,因為他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著北辰國曾遭遇過怎樣的奇恥大辱。

  她很想再去司徒別莊看一眼。雖然柳慕楓明確告訴她司徒寒並不是她的生父,但他曾給過她慈父般的溫暖,那是她畢生都難以忘懷的時光。只是她有顧慮,一來,別莊在西茗國境內,極有可能與夏侯熙撞見;二來,司徒寒是尉遲駿的師叔,難保不會泄露她的行蹤,而今生今世她是再也不想見尉遲駿的了。她並不知道,司徒寒已救出徐婕好,為防止晉鴻帝報復,他遣散了莊內的家丁丫鬢,帶著妻子遠走高飛了。

  雲清霜心底是極不情願回聽雨軒的,那裡有她和尉遲駿美好的回憶,也有痛不欲生的經歷。但她不得不回去,因為她落下了一件很重要的物件——秋水劍。或許現在她可以裝作滿不在乎不去想念,可她清楚地知道,若不取回,她將來一定會後悔。

  她徘徊到深夜才潛人聽雨軒,還沒進臥房就被風塘婕發現。二

  “姑娘。”風嬤嬤在她身後靜靜道。

  雲清霜轉過身,帶一抹苦笑,“嬤嬤。”

  “我等你多日了。”風嬤嬤眸光一閃。

  “嬤嬤知道我一定會回來?”雲清霜對著她涼涼一笑。

  “是,我知道。”

  “哦。”一時無話,雲清霜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她的打算中本沒有這一節。

  “進屋說話吧。”風嬤嬤把雲清霜讓進屋,那是她曾經的臥房,或許現在仍是。

  雲清霜坐在床頭,眼波似有些迷離,腦中只盤旋著一個詞:物是人非。

  “先住下吧。”風嬤嬤看著她,忽道。

  雲清霜想笑,又實在笑不出,“如今我已幫不了你什麼,反而還會牽連你。”

  “我不需要你做什麼。”風嬤嬤握了握她的手,“你只管住著便是。”

  “為什麼?”雲清霜不認為自己還有利用的價值。

  風嬤嬤愛憐地撫了撫她的臉,“你瘦多了。”

  雲清霜堅持問道:“為何要我留下?”

  “沒有原因。我亦不會告訴你師父。”風嬤嬤攏住她的肩。

  雲清霜緊緊抿住雙唇,良久,“多謝嬤嬤的好意,我心領了。”

  風嬤嬤迅速截住她的話,“你還能去哪裡?”

  的確,她無處可去,但留下似乎也不是唯一的出路。“總有地方可以去的

  她淡淡道。

  “懷著身孕,然後四處奔波?”風嬤嬤一針見血地點破。

  雲清霜臉色煞白,“你如何知曉?”

  “我閱人無數,你瞞不過我的。”風嬤嬤輕描淡寫道。

  雲清霜唇角一動,仍是忍著沒有說話。

  “留下吧,此刻乾定城是最安全的地方。”風嬤嬤極有耐性,一句接著一句,試圖勸服她。

  風嬤嬤沒有騙她。烽煙再起,很快天將對西茗國宣戰,接下去便是東裕和南楓國。

  雲清霜終於點了頭。

  風嬤嬤和顏悅色道:“你為北辰國已做得夠多,是時候為自己多考慮些了。”

  “我是北辰的罪人。”雲清霜低首,回避她的目光。

  風嬤嬤眸子灼灼發亮,“孰是孰非已不再重要,你養好身子,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才是正事。”

  雲清霜滿心酸澀,然而在提及孩子時,還是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尉遲駿是在許久以後才輾轉打聽到雲清霜的下落。

  起因是林恆安在乾定城發現了蕭予涵的蹤跡,率領禁衛軍圍追堵截,只可惜還是被他跑了。林恆安與尉遲駿說起這件事時,懊惱道:“蕭予涵狡猾如狐,我竟未料到他膽大包天,還敢滯留在乾定城。老將軍曾經教導過的話,還是有道理的。看起來最不可能的事,往往便會發生。最不可能藏匿的地方,往往能藏得住人。”

  “最不可能藏匿的地方,往往能藏得住人。”尉遲駿呢喃重復。

  “你怎麼了?”林恆安一愕。

  “多謝林兄,我想我明白了。”尉遲駿深深一揖,多日陰霾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林恆安莫名其妙,“你明白什麼了?”

  尉遲駿早抬腳出了門,留林恆安一人還在苦思冥想。

  尉遲駿先是去了趟醫館。北辰國被攻陷後,柳慕楓和柳絮亦下落不明。

  門一推開,塵土飛揚、顯然是很久無人居住。

  他尋思半日,來到了聽雨軒。

  這是他最後的希望,他有些仿徨有些緊張。

  在門口被攔下,他臉上笑容不經意地剝離,“我要見顏菁姑娘。”

  看守是張陌生的面孔,怒道,“顏菁姑娘早已離開聽雨軒,刺殺老將軍的事也與聽雨軒無關,連聖上都下了恩典,不予追究,兄台你是來找碴的嗎?”

  尉遲駿沉默半晌,曬笑,“那我要見風嬤嬤。’,

  “你等著。”看守神色古怪地瞅了他兒眼後道。

  風嬤嬤依舊客客氣氣地將他迎進門,開場白很直接,“尉遲公子若是想見顏菁姑娘,那是見不著的。”

  尉遲駿緊握的手心捂出汗水,琢磨良久道:“那我想見雲清霜姑娘呢?”

  風嬤嬤瞧他的眼色中帶幾分憫然,雙眸熠熠,“雲姑娘雖不是我聽雨軒的人,但你要想見她,卻必須過三關。”

  尉遲駿聞言心中的一塊大石先自放下,他沒有找錯地方。“是詩詞、武功和樂器嗎?”很久以前,他曾聽林恆安說起過。

  “非也,是內功、兵刃和暗器。”風姥婕清清冷冷道。

  尉遲駿道:“無論是哪三樣,我都願意盡力一試。”

  風嬤嬤似笑非笑,“你可想好了。”

  “無須再想。”尉遲駿唇邊帶上飄忽的笑意,“只要能見到清霜,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公子在這裡等著,我去准備准備。”

  尉遲駿點一點頭,明知是龍潭虎穴,他也闖定了。

  風嬤嬤幾步走入雲清霜房中,嘴角的笑意極輕極冷,“姑娘,你報仇的機會來T。”

  雲清霜正專心繡著一件嬰孩所用的兜肚,聞言心頭一震,針尖扎進手裡。她微擎眉,抬眼問道:“嬤嬤指的是什麼?”

  “尉遲駿正等著見你。”

  “不見。”雲清霜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風嬤嬤笑,“我知道你不會見他。”她微微俯下身,耳語一番。雲清霜倏然

  抬頭,驚道:“真要如此?”

  “姑娘不想報仇嗎?”風嬤嬤眉梢一挑。

  “想,可是……”雲清霜垂手,嗓音中帶出一絲斬釘截鐵的決然,“就依嬤嬤所言。”

  “姑娘放心,三管齊下,此番他一定逃不過。”雲清霜眉尖緊整起,一抹輕愁淡淡掠過。

  尉遲駿被帶人密室。

  他早知道聽雨軒不同尋常,只是一直苦於沒有證據,後來北辰國被一舉攻下,這檔子事便放下了。現在,他有機會一窺究竟,也明白必定會付出極大的代價。

  身前站立著一名全身俱裹在黑色中的黑衣人,背對著他,忽然回過身,笑道:“第一關是內功,由我向公子討教。”

  尉遲駿面色不改,“原來是風嬤嬤親自出馬。”

  風嬤嬤長笑一聲,“公子請吧。過了我這一關,你便近了雲姑娘一步。”她有意無意地看向面前一座石壁,眼中盡是笑意。

  那其實是一道空心的石壁,用了一些特殊的法子,使得外面的人可以瞧見裡面,而裡面的人卻看不到外邊。此時雲清霜正站立於石壁後。風嬤嬤的意思是要她親眼見證尉遲駿受死。

  尉遲駿退後三步,雙手一翻。風嬤嬤左掌在空中劃了半道圓弧,緩緩推出掌心。兩人各出一掌相抵,尉遲駿腳跟未穩,風嬤嬤的另一掌也附.上來,頓時生出一股極為強烈的吸力。尉遲駿雙掌被吸住,竟擺脫不開。風嬤嬤的掌力綿綿不斷,半是陰冷半是潮熱,尉遲駿仿佛置身於寒與熱的雙重考驗。

  雲清霜從不知道風嬤嬤身負絕技,看她的架勢,內功似乎已練到金剛不壞的階段,不山得為尉遲駿擔心,但又很快揮去滿腹的心酸,專心看比試。不過是一閃神的瞬間,尉遲駿頭頂上冒出騰騰白氣,而相比之下,風嬤嬤則顯得游刃有余得多。尉遲駿所學是正宗的內功心法,風嬤嬤則是霸道剛猛的邪派功夫,若論內力的純正,自是尉遲駿勝她一籌,但內功心法講究的是日積月累,他雖內力精湛,到底年少,怎比得上風嬤嬤數十年的浸淫。

  風嬤嬤一掌如烈火,一掌若寒冰,陰毒異常。尉遲駿運起神功護體,但之前已傷了元氣,氣息不穩。他長嘯一聲,一咬牙根,默運玄功,掌風起處,若排山倒海。

  風嬤嬤掌挾腥風,復又衝擊而來?尉遲駿苦苦支撐。他又要抵擋雄渾的掌力,又要化解陰毒的寒氣,頭上的白氣愈來愈濃,實是敗像已露。

  雲清霜凝神細看,背上冷汗淋漓。

  風嬤嬤雙掌相交,勢如雷霆,尉遲駿衣衫盡濕,氣喘呼呼,嘴角忽地沁出血絲。

  雲清霜緊咬嘴唇,淚眼婆婆。眼看風婕姥雙眼圓睜,精光四射,正是要痛下殺手的征兆,她忙拔下頭上發答,飛擲過去。

  風嬤嬤長袖一揮,將替子打落。尉遲駿身子一輕,踉踉蹌蹌退後一七八步,吐出一口血。

  “你受了重傷。”風嬤嬤對著尉遲駿道,眼神卻不動聲色地瞥向石壁後。雲清霜垂下眼簾,自己還是看不得尉遲駿遇險。

  “我沒事。”尉遲駿輕拭嘴角的血漬。

  “這一關算你過了,你現在要退走還來得及。”風嬤嬤似在說給雲清霜聽。

  “我要闖第二關。,”尉遲駿毫不猶豫道。

  “第二關,兵刃:”風嬤嬤說完便退了出去,進門的是廚房打雜的老趙。

  雲清霜驚訝萬分,聽雨軒真是臥虎藏龍,不可小覷。

  “我給過他機會了。”風嬤嬤站到她身邊,臉色微硬地道。

  “嬤嬤,我……”雲清霜小心掩去眼底的感傷。

  風嬤嬤眉目冷淡,“不必多說了。”

  場中二人已酣戰多時,尉遲駿使劍,老趙亦以劍招回應。

  只見兩柄劍劍身相交,上下翻騰,兩人被劍光籠罩,分不清誰是誰。只聽老趙大喝一聲,兩道劍影分開,尉遲駿衣衫染血,老趙身上百孔千瘡。

  雲清霜唇不受控制地輕顫,面無人色。

  老趙大概生平從未受過這等挫折,他刷刷兩劍刺出,下刺丹田,一仁刺雙目?尉遲駿毫不退縮,手中青鋼劍一提一翻,分庭抗衡。

  老趙將內力透過劍尖,挽起數十朵劍花。尉遲駿閃躲不及,身上被劃破了兩寸來長的傷口,鮮血直流。他之前受了很重的內傷,現下又游鬥了這許久,體力漸漸不支,嗤的一聲,他右臂上曲池穴被刺中,一條手臂登時無法動彈。老趙看准時機,將他踢翻在地,劍鋒直指他的心房。

  “不!”雲清霜衝了出去,撲倒在尉遲駿身上,凄然流下淚來。

  “清霜。”腦中似有什麼東西炸開,尉遲駿痴痴凝眸於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風嬤嬤嘆息一句,“罷了罷了,老趙我們走。”

  尉遲駿伸出沒有受傷的那只手,輕輕地摟住雲清霜。雲清霜驀地推開她,飛快地跑開,不顧尉遲駿在她身後凄然地呼喊。

  尉遲駿掙扎著站起。他的傷極重,若不及時包扎,可能會因流血過多而亡,但他顧不上,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風嬤嬤倚在門前,目中隱隱有些傷感。

  “我要見清霜,請嬤嬤成全。”尉遲駿濃眉糾結,懇切道。

  “去吧,她還在原來的屋裡。”風婕媛淡淡揚起嘴角。既然如此相愛,為何還要互相折磨?立場不同,各為其主,並不是他們的錯。

  輕聲推開門,尉遲駿徐徐走入。

  雲清霜抱膝坐在床前,一雙秋水明眸黑白分明,卻是毫無神采,好像在瞧著他,又好像在看著窗外,其實什麼都沒有看見。

  “清霜。”尉遲駿柔聲道。

  雲清霜漠然道:“你還來做什麼?”

  尉遲駿扳過她的雙肩,與她對視,認真地道:“清霜,我來帶你走。我們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過你想過的生活。”

  雲清霜睫毛都不抬一下,“你不覺得現在說這話太遲了嗎?”

  “不遲,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尉遲駿手撫上她的面頰,溫柔道。

  雲清霜甩掉他的手,驟然抬頭緊盯住他,“尉遲駿,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她牢牢迫住他的視線,忽而慘笑,“我怎麼可能和一個欺騙我、利用我、毀滅我國家、欺凌我族人的仇人在一起?”房子倒塌了可以重建,河流干涸了可以重新灌人,首飾破了尚可以修補,可要是心碎了還有辦法彌補嗎?

  她神情激憤,身體不住地顫抖,尉遲駿攬住她,以下巴觸著她的臉頰,眼中有無盡的痛楚和憐惜。“清霜,對不起,對不起。”他的心痛得無以復加。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傷害清霜,但在兒女私情和國家利益之間,他會毫不遲疑地選擇後者。他可以陪雲清霜上刀山一隊海,甚至願意舍棄性命去換取她的一線生機,但在輔佐嘉禾帝完成統一大業面前,這一切撇得那樣的渺小。若是上天給他一次從頭再來的機會,他恐怕還是會選擇辜負她。

  雲清霜拼命地推他。尉遲駿不放,任憑她踢他捶他瑞他甚至是咬他,他依舊死死抱著她。

  他身上熟悉的氣息那樣近,就這麼縈繞在她耳側,雲清霜多想讓自己軟弱一回,可是她不能。她硬著心腸道:“放手。”

  “你明知我不會放。”尉遲駿的臉色蒼白得嚇人。他畢竟受了重傷,現下不過是苦苦支撐。

  雲清霜狠狠心,手上加勁,一拳擊在尉遲駿胸口。他終於松開手,眼神如受傷的野獸,凄厲、絕望,“清霜,你就這麼恨我?”他鼻尖沁出汗,嘴角又滲出血絲。

  “我恨你人骨。”雲清霜神色冷寂,背過身眼中卻是晶瑩一閃。

  尉遲駿喘了兒口氣,驀地支起身體將雲清霜抵在牆上,神情憔悴。

  “你要做什麼?”雲清霜故作冷靜道。

  “你恨我,我不怨你,可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尉遲駿道,語中有深重難言的苦澀。

  雲清霜靜靜回視。

  “你化名顏菁,潛伏在乾定城,難道不是為了毀滅我、毀滅天閱國?”在他知曉顏菁的真實身份時,一顆心同樣支離破碎。

  雲清霜唇微微張合,竟無從辯駁。

  “你混人皇宮,冒充嫻琳公主的侍女,難道不是為了刺殺聖上?”尉遲駿澀然一笑,眼底盡是血絲。

  雲清霜心中一酸,無言以對。

  “清霜,你敢說你從來沒有起過殺我的念頭?”尉遲駿目光空洞,心中疲乏。

  雲清霜潛然落淚,胸腔內一陣氣息翻騰,她捂住心口急促的喘息。

  “聖上於我有知遇之恩,且與我情同手足。輔助聖上成就大業,是我尉遲氏族兒代人的責任。你為何不願體諒我?'’尉遲駿眉心一蹙,難以掩飾悲痛的神情。

  雲清霜望進他的眼,神色楚楚凄哀,“我是北辰國子民,我也有我的貴任和義務。我們各有各的無奈,錯就錯在不該相識。或者,當日你不曾救下我,那便沒有如今的針鋒相對,”

  尉遲駿倏地伸手將她擁入懷中,不管不顧地吻上她的額頭,“清霜,清霜。”他的心跳沉沉人耳,嗓音沙啞黯沉。他的擁抱如此用力,生生勒痛了她的骨頭,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融進他畢生的愛戀。

  淚灑上他的衣襟,與鮮血融彙成一體。雲清霜想推開他,終究還是不忍心,只在心底道:只要一小會兒,就這樣放縱一小會兒就好。

  尉遲駿抬起她的下領,沒有任何預兆的俯首吻上她的唇。雲清霜一驚,剛一掙扎,就被他重新抓回懷抱,逸出的驚呼被他火熱的唇吞噬。天旋地轉般的眩暈,讓她痴迷蠱惑。

  許是要發泄一種壓抑許久的情緒,他的吻帶著焦灼和痛楚,雲清霜閉了閉眼,甘願就此沉淪。

  輕柔的淺吻逐漸轉為輾轉熱切的深吻,幾乎奪走她胸中全部的氣息。雲清霜倏然警醒,他們絕不能再這樣下去。她使勁推他、閃避,但無淪她如何躲閃,他總是能輕易地捕捉到她的唇。

  直到兩人皆臉紅心熱,氣喘吁吁,尉遲駿才放開她。

  雲清霜掩去所有的情緒,神情疏淡道:“你走吧,你的傷需要即刻處理。”

  “你依然關心我。”尉遲駿略略一揚唇角。

  “我只是不想你死在這裡,平白連累了風婚蟾。”雲清霜淡淡道。

  尉遲駿默然片刻,“我過幾日再來瞧你。”

  雲清霜不為所動,“你是逼我再次離去。”

  長久的靜默,“那一日,你果然在帳後。”尉遲駿歇威道。

  雲清霜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點頭,復又搖頭。

  尉遲駿面色沉郁,一步一步地退出門去。他忽然明白,此生,或許他拼盡全身力氣,做再多事來彌補,恐怕也難再靠近她分毫。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19:58

第二十八章 前塵如煙   恩仇難辨又重來

  尉遲駿知曉雲清霜性子執拗,說到做到,他生怕她再度離開,不敢再去聽雨軒探視。

  他拜托風嬤嬤送去衣物、首飾和一些稀有的小玩意兒,經常是今日送過去,明日便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他沒有放棄,依舊我行我素。他永遠只在遠處遙望,從不靠近。能夠默默地看著她,守著她,他就心滿意足了。

  有時風嬤嬤也會動容道:“姑娘,尉遲公子對你也算是有心了。”

  雲清霜睫毛微顫,“縱然破鏡重圓,終究已有裂痕。”

  風嬤嬤可憐尉遲駿的一片痴情,然而雲清霜不點頭,旁人無能為力。

  日薄西山。

  雲清霜正與風婚塘在房內商量著該給孩子的極袱和貼身小衣上繡什麼花色時,闖進來一位不速之客。

  小烏鴉滿頭大汗緊跟而至,懊喪道:“對不住,我沒能攔住他。”

  “不礙事。”雲清霜低低道。這個世上能攔得住她師父的人,還真是沒幾個。

  “我有話單獨和你說。”柳慕楓只對雲清霜一人說話,當風嬤嬤不存在般。

  風嬤嬤有些惱怒,雲清霜扯扯她的衣袖,哀求道:“嬤嬤,你先出去吧。”

  “我就在外頭,有什麼事你大聲喚我便是。’,風塘婚拗不過雲清霜,狠蹬柳慕楓一眼後,拂袖出門。

  “師父,您坐。”雲清霜怯怯道。

  柳慕楓平視她,眼底一片深沉似海,“脫險後為何不來找我?”

  “徒兒並不知師父身在何處。”她說的也是實情,風嬤嬤曾知會她氏館現已無人居住。

  柳慕楓眼風一掃,掠過那些未完工的小衣、兜肚。

  雲清霜急忙往身後藏,柳慕楓的視線已平平落在她尚平坦的小腹.蔔。雲清霜心驟然收緊,緊緊咬住下唇。

  屋內沉靜如死寂一般。

  柳慕楓脊梁挺直,忽地大笑不已。

  雲清霜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背上冷汗渾滲。

  “你做下的好事。”柳慕楓聲音和氣,甚至還伸手撫了撫她的秀發。

  雲清霜心如鼓擂。她倒是希望師父能對著她發一通火,打她罰她都不要緊,也好過現在不冷不熱,不溫不火。“師父。”她的話硬咽在喉中,緩緩跪下。

  “拿去。”

  一只手出現在她的視線中,攤開的掌心中平躺著一顆赤紅色的藥丸。

  “師父,這是什麼?”雲清霜身子顫抖得厲害。

  “吃下去半個時辰後,你渾身的罪孽便能洗清了。”柳慕楓淡淡道,仿佛那是一件無關痛癢的事。

  “師父是要我死嗎?”雲清霜微帶愁容。

  “你死了,我如何向你母親交代?”柳慕楓唇角的笑意恰到好處,“盡管你做錯了這許多的事,你畢竟還是我的徒弟。但是,”他面色一變,冷酷道,“孩子絕不能留。”

  “不!”雲清霜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斬釘截鐵地件逆柳慕楓的意願。

  柳慕楓怒道:“你失身於尉遲駿已是大錯,如今你還要替他生下孽種嗎?”

  雲清霜含淚道:“錯全在我,但孩子是無辜的。”

  “吃下去。”柳慕楓命道。

  “恕難從命。”為了孩子,雲清霜寸步不讓。

  “你……”柳慕楓捏住她的下巴,欲將藥丸塞人她口中。

  雲清霜拼命搖首,淚如泉湧,“帥父!”她道,“若是您執意如此,就請把清霜的命一同拿去。”

  柳慕楓雙目似能噴出火來,半晌,哀戚道“‘這就是我收的好徒弟。”他摔門而出、

  “師父。”雲清霜凄然道,卻連他的一片衣角都抓不住。

  “姑娘。”風嬤嬤忙進門扶起她。

  “嬤嬤”雲清霜在她懷裡哭到脫力,除了孩子,如今她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這一日,尉遲駿上朝歸來,意外在門前見到李兮妨。

  一別數月,她似圓潤了不少,而尉遲駿則清減了幾分:,

  “師兄。”她喚道。

  “怎麼不進去等我?”尉遲駿淡笑道。

  “我……”李兮妨雙手撫著發辮,面帶委屈之色,想是上一回尉遲炯對她的斥罵言猶在耳,她心有余悸。

  尉遲駿亦想起前事,那時祖父尚建在,而如今……他心F黯然。

  “急匆匆地趕來,是否師父有事交代?”他邊走邊問。

  李兮妨嘟起小嘴,不依道:“不是爹爹的事,師兄就不歡迎我’了嗎?”

  尉遲駿微笑搖頭,思緒卻不自覺的飄忽。若是清霜對著他撅嘴撒嬌,那會是怎樣的俏麗與動人啊。‘可惜她總是那麼的堅毅與倔舉,從不對他有所求。

  “師兄,師兄。”李兮妨拖長了尾音,直喚了他數聲才回過神。

  尉遲駿含笑看她。

  “師兄想什麼呢,這麼入神?”李兮妨說得含蓄,何止是人神,簡直是元神脫殼。

  “沒什麼。”尉遲駿淡淡轉移了話題,“師母身子可好?”

  “好得很,勞師兄掛心了。”李兮偽揚起一抹笑意。

  尉遲駿將她讓進前廳,吩咐老蔡上茶。

  老蔡瞥一眼李兮妨,神色頗不自然。怎麼又是她?旋即他又暗道,不管怎樣,也總比尉遲駿終日牽掛著那位顏菁姑娘強。

  李兮妨姣好的面容展露一笑,語氣溫軟,“我想念師兄,於是我就來了。”尉遲駿道:“那就在府中多住幾日。”

  “師兄不曾想我嗎?”她惶然。縱使他們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在,對於現在的尉遲駿,她卻沒有把握能贏得他的心。

  “傻姑娘,師兄哪裡有不疼師妹的?”不是不懂她的意思,只是他只有一顆心,早已失落在雲清霜身上,無論誰的深情他都難以回報。

  李兮媯見他裝聾作啞,避而不答,垂下眼,神色落寞,“師兄是有意中人了嗎?”

  尉遲駿握住她的手,但只一瞬便放開,“阿兮,有也好,無也罷,師兄待你的心意是不會變的。”

  是兄長待妹子的心意,李兮媯黯然。這並不是她想要的。若沒有那缺失的七年,也許他們會是最羨煞旁人的一對。她轉念道,也無妨,她始終是師兄身邊最親密的人,這樣的優勢是無人能及的。她輕盈道:“師兄的意中人一定是個絕色的美人兒,改日一定要讓阿兮見一見她。”

  尉遲駿松口氣,阿兮是他最珍視的妹妹,他絕不希望傷害到她。她能放得下,那是最好不過的事。

  李兮媯恢復笑顏,好似方才的事從未發生一般。

  尉遲駿不經意地問道:“師父可有逼你練武?你的迎風十八式可有退步?”

  李兮媯托腮笑道:“爹爹哪裡有空管我,他出門去了。”

  尉遲駿淡淡地“哦”了一聲,並沒有放在心上。

  李兮媯接著道:“他去了大雪山,這還是我纏著娘親才問到的。”

  尉遲駿心中一動,莫非……他忙道:“他去了有幾日了?”

  李兮媯扳著手指,“總有三四日了。”

  尉遲駿不動聲色地頷首,心裡早早拿了主意。

  夜色濃重。

  風嬤嬤提一盞油燈走入雲清霜房內,思忖著道:“姑娘,尉遲公子求見。”

  “嬤嬤,你為何總替他說話?”雲清霜不耐道。

  風嬤嬤並不介意,呵呵一笑,“他讓我轉告,有一件極重要的事要當面說與你聽。”

  雲清霜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譏諷,“不見。”

  “那好,我去告訴他。”風嬤嬤往外走。

  “嬤嬤,”雲清霜喚住她,“他可有說是何事?”

  “那倒沒有,我可以……”

  “不必。”雲清霜忙截住,“讓他走吧。”

  “好。”風嬤嬤笑一笑。

  不多時,風嬤嬤回轉,拿起雲清霜手邊的一件小兒的貼身小衣,繼續未完的針線。

  雲清霜幾次抬頭看她,風嬤嬤只做不知。

  “他……回去了?”雲清霜終忍不住開了口。

  風嬤嬤故作訝然,“姑娘說的是誰?”

  雲清霜咬一咬唇,“嬤嬤,你明知道的。”

  “姑娘指的是尉遲公子嗎?”風嬤嬤笑得有些狡黠。

  雲清霜默默頷首。

  風嬤嬤道:“嗯,他走了。”

  “沒有留下什麼話嗎?”雲清霜愕然道。

  風嬤嬤失笑,“沒有。”

  雲清霜輕輕噓一聲,不再言語。

  “姑娘,孩子的事,你不准備告訴尉遲公子嗎?”風嬤嬤看她一眼,嘆道。

  雲清霜臉上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他只有娘親,沒有爹。”

  風嬤嬤長嘆一口氣,溫和地拍了拍她的掌心,“公子留下一句話:錦繡草,大雪山。姑娘自個兒慢慢琢磨吧。”

  雲清霜怔了怔,心中千頭萬緒。

  雲清霜躺在床上輾轉反復,夜不能寐。

  錦繡草的事牽起了她內心長久的記憶。母親的病始終是她心中最深的牽掛。左右睡不著,她索性坐起。披了一件衣裳,緩慢踱到院中。

  有風吹過,思緒漸漸清明,她犯不著為憋一口氣而失卻救治母親的機會。她定定神,從後門走出。

  將軍府她並不陌生,然而承載了太多太多的悲歡離合。她心思沉重,幾次都邁不開腳步。到底是不能釋然的。即便她能夠拋卻從前的恩怨,重新接納尉遲駿,但她背負著他祖父的一條性命,他心中當真不曾責怪她嗎?

  雲清霜苦笑。

  磨磨蹭蹭,極不情願,還是到了門口。雲清霜提一口真氣,越過圍牆。

  趕他走的人是她,如今找上門的也是她,她心中忐忑,不知該如何面對。

  院內僅一盞燈還亮著,雲清霜悄無聲息地走近,從未合攏的窗扇中瞧見尉遲駿清臒的身影。鼻中微酸,她笑容疏淡。

  她徐徐走過去,剛想輕輕敲響房門,驀然聽到女子嬌媚的嗓音,“師兄。”

  雲清霜驀然背脊生涼。夜已深,而尉遲駿的房內還有一妙齡女子,足可見他們的關系非同尋常。所謂情深似海,不過是戲文中才會出現的段子罷了,她黯然思忖道。

  她退後幾步,站穩身形,依舊從窗戶那裡看過去,果見有一女子桃花玉面,千嬌百媚,纖纖素手還搭在尉遲駿的肩頭。

  “師妹還沒睡嗎?”聽得他溫柔的聲音,她還曾經以為這樣的語調只會對她一人訴說。

  “阿兮特地為你做了點心,你嘗嘗看。”

  “辛苦你了。”

  雲清霜落寞垂首,沒有看到尉遲駿不動聲色地拂去李兮媯的手。

  “好吃嗎?”那聲音甜得似能膩到心裡。

  “好吃。”

  雲清霜嘴裡苦澀至極。他們如此相敬如賓,她算什麼?

  “從前我什麼都不會,可人總是會長大的。”李兮媯甜甜一笑。

  尉遲駿沒有說話。

  雲清霜無聲無息地一笑。她今日是來錯了,他們恩愛有加,她還留在這裡自取其辱嗎?腳步輕移,卻因站久了,小腿微微發麻,發出些微的響聲,立時驚動了尉遲駿,他喝道:“誰在那裡?”

  雲清霜轉身便走。尉遲駿已追了出來,不確定地道:“清霜?”

  雲清霜不予理會,越走越快。尉遲駿一縱一躍,將她攔下。“清霜。”他喜不自禁地喚道。

  這時,李兮媯也追上來,短促地掃一眼,幾乎連呼吸也凝滯住。這女子妝容未加修飾,然而冰肌瑩澈,若出水芙蓉,自己也是以貌美而自傲,卻被她生生地比了下去。再瞧師兄,他早已是魂不守舍。

  雲清霜平一平氣息,努力擠出一絲笑,“打擾了。”

  尉遲駿知道她有所誤會,但因李兮媯在場,他也不便說什麼,只含了一縷幾不可見的笑意道:“你能來見我,我很高興。”

  雲清霜的手緊握成拳,沒有看他一眼,而是對著李兮媯道:“現在沒事了,告辭。”她足尖一點地,微風颯然,碎步騰挪,轉眼已躍出數丈。

  尉遲駿起晚了一步,又被李兮媯拖住,只得眼睜睜地瞧著雲清霜去遠了。

  翌日一早,雲清霜收拾了行裝准備上路。

  風嬤嬤很是驚異,“姑娘這是怎麼了?”

  雲清霜簡短將來龍去脈一說,只是隱去了昨晚在將軍府所見。

  “為母親盡孝無可厚非,但姑娘的身子……”風嬤嬤眉間有憂色重重。

  雲清霜整了整衣衫,“我會小心的。”

  風嬤嬤目送她的身影踏上南行之路,回到屋裡還沒喝上一盞茶,尉遲駿匆匆忙忙而來。這兩個冤家,真真不能讓人安生,她暗道。

  不過寥寥數語,尉遲駿直點頭,很快告辭而去。

  風嬤嬤衷心祝福,唯願他二人能從此摒棄前嫌,也不枉費她操了這麼久的心。

  雲清霜顧著腹中的胎兒,不敢太過勞累,每日只行得幾百裡路便找尋客棧歇息。

  奇怪的是,每到一處,總有人先行替她打點好一切,房間是最好的上房,飯菜亦是香甜可口,且必有一味是她平日最愛吃的菜。

  她清醒而自知,這麼做的除卻尉遲駿不作第二人想。只是他怎會走到了她的前頭?雲清霜百思不得其解。她哪裡會曉得,尉遲駿一直在她身邊守護著,只是她不知道罷了。

  雲清霜不願承他的情,有幾日多趕了百裡路,想搶在尉遲駿之前進入下一個驛站,但迎接她的仍是笑容滿面的伙計和掌櫃,還有香噴噴、熱騰騰的飯菜。

  見擺脫不了,久而久之,雲清霜也就隨他去了。

  快到南楓國境內時,雲清霜精神有些不濟,腹部更是酸痛難忍,想必是這幾日趕路急了,影響了胎兒,她不敢大意,在客棧多歇了兩天。

  這一晚,她在睡夢中仿佛聽到門外有一絲聲響,隨即門被輕輕旋開。

  她睡眠本就極淺,加上出門在外,難免警覺。她微張開眼,見一條黑影正悄悄地往床邊摸過來。她右手在枕下摸到秋水劍,執在手中,打算先發制人。

  黑影漸漸靠近,雲清霜緊張得睫毛微顫,差點兒就要裝不下去。

  窗外明月灑進一點光芒,就在這時,雲清霜看清了他的臉,登時輕緩了口氣。

  他雙眸極亮,甚至蓋過了月色的清輝,面若冠玉,神采奕奕,不是尉遲駿還是何人。

  尉遲駿輕輕撫上雲清霜的臉,似是怕驚醒她,只一掠過便放下。

  雲清霜合著雙目,亦能感受到他貪婪凝視的目光和深切的情意。

  溫熱的氣息撲面,雲清霜未及反應,一個輕如鵝毛般的吻落在她的眉心間,帶著心疼、眷戀、壓抑和無限情深。

  雲清霜心中悸動,眼中一濕。

  尉遲駿捋了她幾根發絲在指尖纏繞。雲清霜的心緒如同那游絲一般,剪不斷理還亂。

  他將她的手放人被窩,握一握後,再伸手替她掖好被角。

  黑暗中,他的黑目湛然有神,沁人心田。

  雲清霜心頭微苦還甜。她與他,似是那凌霄花和常春藤的糾纏,生生不息。

  一場大雨不期而至,緊接著有冰凌子兜頭而下。這是南楓國特有的節氣。每年的四月,本該是芳菲正濃,蝶舞蜂喧的時節,南楓國卻恍如冬日。

  雲清霜緊了緊衣衫的領口。她雖有准備,還是未料到氣候如此的惡劣。

  北辰國湖泊眾多,西茗國半數多為草原和高坡,南楓國則是由一座座的雪山組成,終年積雪,冰河交錯。

  地上濕滑,行走極為不便,往往走上三步便要退後兩步,雲清霜行走極為艱苦。

  尉遲駿就在她身後不遠處。進入南楓國境內後,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他唯有緊跟其後,才不致失了她的蹤跡。

  雲清霜自然知曉,但也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雪山冰峰,高聳入雲,不是任何人都能上得去的,特別是大雪山,那是南楓國最為陡峭最為冰寒的一座山峰。幸虧雲清霜輕功底子不錯,走上一段路休息片刻,半日的工夫,也到了半山腰。

  尉遲駿在與她隔開幾丈遠的地方坐下,遠遠望著她似是費力地吞下一塊干糧,微微一笑,走近幾步,將背上的水囊遞給她。

  雲清霜遲疑半刻,還是接了過來。甘甜入口,清爽至極。“多謝你。”

  尉遲駿只是暖暖一笑,又回到方才的落腳處。

  雲清霜心中百感交集,眼微眯起。

  歇息片刻,重又整裝待發。

  雲清霜步履匆匆,尉遲駿依舊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

  走著走著,雲清霜突然停下腳步。

  尉遲駿只當她是疲累,也沒有在意,可轉眼見她眉頭蹙起,神色凝重,急忙走上前去。

  卻是眼前山峰筆直,已無路可走。

  雲清霜極力思索有何辦法攀上山峰,尉遲駿則四處環視,終於在一個隱蔽處發現一條繩索。

  “清霜快來這裡。”尉遲駿道。

  雲清霜聞聲而來。

  尉遲駿仰起頭凝視良久,道:“沿著繩索攀爬上去,是唯一一條路。”

  雲清霜沉思,除此,確實沒有其他方法可行。

  “我先上去,在上面也方便照應你。”尉遲駿揚起唇角,雙眸綻出溫潤光澤。他知道雲清霜絕不會答應留在此處等他歸來,索性也就不勸慰。

  按照雲清霜平素的性子,必然不肯落在後頭,但她現在有了身子,自是什麼都不同了,一切都要以孩子的安全為重,遂頷首道:“好。”

  尉遲駿先試了試繩索的牢固程度,回身一笑。他手腳麻利,輕功扎實,腳在岩壁上一蹬,便躥上去一丈,雲清霜見他動作瀟灑,輕松自如,不覺躍躍欲試。

  隨著高度上升,他的身影漸漸成為一個小黑點。

  約莫半炷香的工夫,上面傳來尉遲駿略微顯得有些空曠的聲音,“清霜,可以了。”

  雲清霜穩一穩心神,拽住繩索開始攀爬。

  當真是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一試方知有多艱難。單單憑借繩索是不管用的,需每次蹬在岩壁上借力方能上行,這樣卻也極耗費體力。雲清霜體虛,哪裡經受得了,只上得一半,早已是香汗淋漓,兩頰通紅。手被繩索勒出道道紅印,腳在與崖壁碰撞中傷痕累累。她完全是憑一股意志力堅持著,恍惚中好似有模模糊糊的聲音落在她耳邊,“清霜,你緊抓著繩索,我拉你上來。”

  她下意識地答應了一聲,手中加了把力,指上關節被握得發自。

  身體一寸寸地上升,曙光亦一點點地展露眼前。

  仿佛是雲蒼山上,金色漣漪染紅天邊,將整個山頭抹上胭脂色的霞光。

  有人對她說:“下輩子,讓我早些認識你。”

  崖上幾朵雪蓮開得正盛,芬芳襲人。

  仿佛雲蒼山漫山遍野的鮮花,艷麗多姿。

  有人對她說:“下輩子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這輩子還這樣長,而下輩子要去何處尋你?眼前似有淚意上湧,然後她看到了尉遲駿焦灼的神情和清澈的眼。

  “清霜。”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一只強有力的胳膊拽入懷中。

  幾回魂夢與君同,雲清霜心口微熱,軟軟地伏在他的肩頭。

  “你剛才……嚇到我了。”尉遲駿長臂一緊,將她摟得更緊。盡管此時雲清霜安好無事地在他懷裡,想起方才的情景仍讓他有些後怕。

  雲清霜聲音如夢囈一般,“我沒事。”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再不能了。”尉遲駿道,將頭深埋入她的肩窩。

  雪山上寒氣刺骨,雲清霜不覺往他懷裡縮了縮,目中籠起霧氣。

  尉遲駿吻上她如雲的鬢發,忽地瞥到她衣衫上的淡淡血漬,忙緊張地拉起她,仔細檢查她的手腳,“你受傷了?”

  雲清霜臉頰燦若桃花,“沒有。”她倏然皺眉,捉過尉遲駿的手,那掌心被繩索割出數道口子,仍有血絲密密滲出。“傻子,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嗎?”她嗔怪道。

  尉遲駿心頭甜滋滋的,綻放的笑意是滿足和喜悅的。當時情況緊急,他只顧著救她,哪裡還感覺得到疼痛。

  “當真是個傻子,被人罵還笑得這般歡暢。”雲清霜自衣衫上撕下一條替他包扎妥當。期間尉遲駿一直在傻笑,靜靜凝視於她,總也看不夠似的。他露出一點兒孩子氣的神情,“這傷值得。”

  雲清霜笑著啐他,“傻到無可救藥了。”

  尉遲駿與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將她往懷中帶去,“你下在我身上的蠱,早就無藥可救。”

  雲清霜低低垂下眼簾。長久以來,她總是習慣於隱忍和壓抑,從來不曾想過,回頭時,有一個人始終在那裡等著她。

  尉遲駿亦是欣喜萬分。他從未想過有失而復得的一天,而這一日,他已經等得太久。他握了她的手放置在胸前,隨後輕柔一吻。

  “放開她!”一聲怒喝,驚得那含情脈脈的二人不約而同地轉過身。

  柳慕楓面帶雷霆之怒,手中寶劍直直指向二人。

  “師父。”雲清霜面色蒼白。她從未見過師父如此的震怒。

  柳慕楓語調冷漠,“霜兒,到我這邊來。”

  尉遲駿將雲清霜護在身後,平靜道:“柳莊主,你有怒氣皆可以衝著我來,別為難清霜。”望一眼雲清霜,眼中含笑。

  柳慕楓遏制不住的怒意瞬間迸發,“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你當然想殺我,而且不是一天兩天了。”尉遲駿笑容淺淡,毫無懼色。

  “霜兒,為師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只要你現在殺了他,從前種種,既往不咎。”柳慕楓炯炯目光穿透重重屏障,直達她的心底。

  雲清霜心中的天平終於傾斜,她從尉遲駿身後走出,眸光清亮如水,“師父,徒兒做不到。”倘若她能夠割舍這一段情,也不必受這許多折磨了。

  “很好。”柳慕楓眯一眯眼,氣勢凌人道,“那麼,你倆一起上吧。”

  用他教的劍法來對付他,這是何等殘忍的事!雲清霜不住搖頭,凄苦道:“師父,徒兒不能。”

  “為師和他,你只能選擇其一。”柳慕楓逼她做決定。雲清霜痛苦不堪,為何總要她做出如此殘酷的抉擇?

  “清霜,你不必為難,就讓我和柳莊主比一場吧。”尉遲駿暢快一笑,豪氣干雲。

  雲清霜惘然輕嘆,“你決計不是師父的對手。”

  “我知道,可那又如何,我總不能叫你難做。”尉遲駿伸手替她攏好鬢發,溫煦笑意能暖人心頭。

  柳慕楓輕蔑的神色毫無掩飾,“就憑你,還沒有資格向我挑戰。”

  “那麼,我呢?”一個身影從高處躍下,穩穩站立,笑容透出一絲不屑。

  尉遲駿大喜道:“師父。”

  李笑淡聲“嗯”了一句。

  “原來是你。”柳慕楓挑高半邊眉毛,笑容稀薄。

  “我們又見面了。”李笑撇撇嘴道,眼中一絲笑意也無。

  柳慕楓冷哼,“你倒是陰魂不散。”

  李笑傲然道:“你我都是為錦繡草而來,不得到誓不罷休,不如趁此時機先比上一場吧。”

  “你盡管劃下場子。”柳慕楓不甘示弱道。

  雲清霜心中微震,悄悄移近身子,小聲問道:“你師父要錦繡草做什麼用處?”

  尉遲駿聳聳肩,“我也不知。”

  再凝視場中,柳慕楓已執劍在手,而李笑手中空空如也。

  尉遲駿解下腰際的暖玉簫,沿一條弧線拋去,“師父,接著。”

  雲清霜怨怪道:“你怎麼幫別人對付我的師父……”她啞然住了口,尉遲駿已然接口道:“清霜,那是我的師父。”

  雲清霜神色有幾分訥訥。尉遲駿澀澀道:“清霜,不要為此傷了你我的情分。”

  他們能在一起太不容易,雲清霜又豈能不明白。她垂眸道:“我不會。”

  尉遲駿眸光澄淨,半晌,執起她的手,“這場比試在所難免,非你我能夠阻攔。”

  雲清霜點頭,“我知道。”

  尉遲駿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留意著別讓任何一人受傷就是了。”

  雲清霜將目光投向場中,也明白,當世兩大高手相爭,又豈是旁人能插得了手的?

  李笑輕輕一吹,有純陽罡氣從暖玉簫中吹出,熱風撲面,威力驚人。

  而柳慕楓所使的純鈞寶劍亦是件神兵利器,削鐵如泥,迎風立斷。

  同樣的兵器在他二人手中使出,威力增強何止一倍。

  李笑手一揚,暖玉簫輕點柳慕楓身上風府穴。柳慕楓自不會被他點中,然而那純陽罡氣熱浪滾滾,饒是柳慕楓功力深厚,也覺得一股熱氣襲來,四肢似被燒著,慌忙閃避。

  柳慕楓在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從側面落下,反手一劍,似柳絮無聲,看似毫不起眼的劍招,卻叫李笑急忙回身抵擋。簫劍相接,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兩人忙不迭地查看各自的兵刃,幸好都沒有損壞。

  “劍不錯。”李笑道。

  “你的簫也是件寶物。”柳慕楓道。

  話音未落,再度出手。

  青光疾閃,柳慕楓挾劍斜刺而來。李笑吞胸吸腹,巧妙地卸勁化開,隨後一聲長笑,腳尖一點,玉簫疾揮,氣勢如虹。柳慕楓身法快如閃電,從四面八方疾攻。這二人的武功,一個精湛,一個絕妙,功力相當,鬥了百余招,仍未分出勝負,心中都暗暗著急。

  雲清霜和尉遲駿同樣焦急萬分,無論傷了哪一個,勢必會在對方心中留下陰影。

  柳慕楓一劍劈空,第二劍緊接而上。李笑飄身一閃,卸力反擊。柳慕楓劍氣如飛,往他喉間刺去。李笑以柔克剛,手中玉簫一揮一帶,抱元守一,防守嚴密至極。

  李笑忽地一聲長嘯,將玉簫送到柳慕楓胸前。柳慕楓退避不及,索性鋼牙一咬,迎頭而上,寶劍挑起萬道光芒。李笑亦不退讓,玉簫凌空點下。

  雲清霜暗道不好,師父情急之下,竟使出了萬劍歸宗,這是落雲劍法中最精妙也是最凶殘的一招,而尉遲駿亦心急如焚,師父的八方驚雷輕易不用,一出手必定銳不可當。

  後果極可能是兩敗俱傷。

  兩人對視一眼,心意相通,飛身撲入場中。尉遲駿擋住李笑的攻勢,而雲清霜撲到柳慕楓身前,閉上眼。

  嘭的一聲,柳慕楓來不及收手,匆忙間手臂一轉,力道之剛猛,生生將一棵蒼松劈成兩截。

  而李笑這一頭,玉簫點地,轟隆一下,雪地上裂開一條深深的裂縫。

  在雪山上比武本就是大忌,幸而未引起雪崩,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柳慕楓面容帶上一份蒼涼,若不是雲清霜和尉遲駿舍身相救,他和李笑此刻已經同歸於盡。“罷了,罷了。”他長長地嘆出口氣,翩翩然從繩索翻身而下,轉眼間就走遠了。

  雲清霜怔怔地出神,許久才“哇”地哭出聲,“師父。”

  尉遲駿把她攬入懷裡,好言寬慰道:“柳莊主已原諒你了。”

  “真的嗎?”雲清霜仰起頭,可憐兮兮道,面上掛著兩行清淚,我見猶憐。

  “自然是真的。”尉遲駿輕輕刮一刮她秀氣挺拔的鼻梁,笑了。

  李笑“咳咳”兩聲,不自然地在旁提醒自己的存在。

  尉遲駿嘴角凝了一絲笑意,走至李笑跟前,將雲清霜母親和薛雨蟬的恩怨原原本本地說與他聽,乞求道:“請師父成全雲姑娘對母親的一片孝心。”

  李笑躊躇,“駿兒,你可知為師要錦繡草何用?”

  尉遲駿搖首。

  “錦繡草正合你丁師伯所用。”李笑嘆道。

  尉遲駿恍然大悟。當年丁師伯便是因為容貌被毀而離開落楓坡,師父得以娶了小師妹,也就是現在的師母。他對師伯始終心存一份愧疚,一直想以這樣的方式來補償他。

  “錦繡草需十幾年光陰才能長成,而大雪山上僅此一株,十分珍稀。”李笑瞥一眼雲清霜,道,“這同樣一也是你師伯的救命良藥。”

  “師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從剛才柳慕楓下去的崖壁邊徐徐走出一人,一張刀疤縱橫的臉,有些猙獰可怖,正是丁逸。

  前輩高人總是神出鬼沒,雲清霜第一反應便是如此。

  丁逸款款而笑,“這些年師弟你一直費心為我尋找錦繡草,辛苦你了。”

  李笑乍一見到他,恍如隔世,眼中慢慢滲出淚來。

  “別讓孩子們看笑話。”丁逸拍一拍李笑的後背。

  “師兄這些年過得可好?”李笑哽咽難言。

  丁逸灑脫道:“閑雲野鶴,很是舒坦。”

  尉遲駿這時才有機會上前請安。丁逸努一努嘴,欣慰道:“終於在一起了?”

  尉遲駿本是最瀟灑不羈的,此時頰上竟染上淡淡紅暈。

  丁逸笑呵呵道:“丫頭,過來。”

  雲清霜亦有些扭捏,丁逸可算是他們的半個媒人,她斂一斂裙裾,“前輩。”

  “你們方才所說的我全聽到了。”丁逸停了停,他的嘆息聲帶上一絲感慨,“師弟,錦繡草既然是你要送與我的,是不是該由我做主?”

  “但憑師兄做主。”李笑忙道。

  丁逸笑道:“丫頭,拿去給你母親治病吧。”

  雲清霜神色有些不安,“這……”

  “我早己看慣了這副容貌,再要變回來,我還怕不習慣呢。”丁逸輕淺一笑,朝雲清霜微微額首。

  他的豁達,令在場所有人動容。

  “離開這麼久了,我也該回落楓坡瞧瞧了。”丁逸道。

  李笑喜出望外,一迭聲地道:“好,好。”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偏過頭道,“駿兒,錦繡草成熟就在這兒日,我與你師伯先回落楓坡了,你和雲姑娘好生看顧。”

  “是。”尉遲駿笑道。

  李笑和丁逸飄然而下,將這雪山上最美的景致留給雲清霜和尉遲駿。尉遲駿含笑握起她的手,雲清霜滿面紅暈,忙要掙脫開。

  尉遲駿在她耳畔道:“還想讓我一再次放手嗎?”

  雲清霜轉首深深回望著他,溫婉中帶著無限柔情,“你不放,我便不放。”

  清晨,雲清霜在尉遲駿的懷中醒來,微微含笑。

  他曾經說過要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過她想過的生活,而現在,大概這就是她想要去的清淨地方,是她想要過的恬靜生活。

  她悄悄起身,衣衫卻被帶住,回頭一瞧,尉遲駿孩子般地拽著她的衣帶不松手,臉上是滿足的笑容,嘴中低喃道:“清霜。”

  雲清霜心中輕輕一震,隨即莞爾一笑,輕手輕腳地冊開他的手指,將一件厚實的衣衫披在他身上,唇角蔓上一絲甜蜜和希冀的笑。

  昨晚他們連夜爬上雪山之巔,見到了那一株傳說中能治愈她母親病痛的錦繡草。彼時它還是小小的一簇,與山頭的野草仿似並無多大區別。

  而現在,錦繡草綻放出七色光芒,絢麗奪目,將日頭的光輝、雪山的壯麗都遮蓋住。

  她驀地跑回去推醒尉遲駿,“駿,你快來看。”

  尉遲駿含糊不清地答應一聲,被她拖到懸崖峭壁邊。

  “真美。”他由衷贊道。

  雲清霜俯下身,探頭去采摘,被尉遲駿拉了回來,溫和一笑,“我去。”

  他踩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小心地探出半個身體,手一張一合間,將錦繡草牢牢攘在掌心。

  雲清霜一聲歡呼,緊緊抱住凱旋的尉遲駿。她眼波流轉,頰生紅暈。尉遲駿略牽起嘴角,忍不住在她俏臉上輕啄一口。雲清霜嬌羞無限,使勁推了推他,尉遲駿摩輩著她的面頰,道:“清霜,我真覺得像是做夢一般。”

  雲清霜莫測高深道:“把手伸給我。”

  尉遲駿雖有疑惑,仍是依言行事。

  雲清霜在他臂L掐了一下,調皮道:“疼嗎?疼的話那就不是做夢了。”“你竟然捉弄我。”尉遲駿假意板起臉,雲清霜才不怕他,粟然一笑,如冰雪消融。

  尉遲駿心中一動,含一縷笑意,挽起她的手。他掌心的溫度從指尖慢慢傳遞到雲清霜手心,再到心底,曾經心中那一塊堅冰,已被他的萬千柔情融化。“駿,我喜歡這裡。”雲清霜用清越的聲音說道。

  尉遲駿撫著她如雲秀發,“那我們就在山腳下蓋一間小屋,閑時可以上山觀雪景和日出。”

  “嗯,我想先回雲蒼山給母親治病。如果她願意的話,我想接她與我們同住。”雲清霜仰起頭,甜甜一笑。

  “我自然陪你同去。”尉遲駿含一抹淺淡的笑意道。

  雲清霜雀躍道:“我們這就下山。”

  尉遲駿臉上笑意融融。他從來沒有這般快活過,只要雲清霜能隨時展露笑顏,那便是他最大的滿足。

  上山艱難,下山更是費了很大勁,等到得山腳,夕陽的余暉即將褪盡。“先去尋一處落腳的地方,明日再趕路。”尉遲駿知雲清霜歸心似箭,但心疼她太過勞累,於是自行拿了主意。

  雲清霜沒有異議。她精神倦乏,腳亦有些浮腫,確實不適合連夜上路。他們在芙蓉鎮找了一家客棧安頓,隨後在店家的推薦下,到望江樓用飯。臨窗而坐,江上美景盡收眼底。四色小菜,色香味俱全,加上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都是以干糧充飢,更覺美味可口。

  有一男一女兩位客人在小二的指引下上樓,尉遲駿抬眸,握著酒杯笑道:“這姑娘眉眼與你有幾分相像。”

  雲清霜按捺不住好奇心,偏過頭掃了一眼,笑出了聲,“是熟人呢。”“哦?”尉遲駿挑了挑眉。

  雲清霜輕扯嘴角,想起舊事,眼角眉稍更是似慎似笑。‘’你猜一猜他們的來歷?”

  尉遲駿仔細端詳,那男子溫文爾雅,書卷氣十足,女子眉月如畫,英姿颯爽,比之雲清霜的嬌美平添了幾分英氣。他苦思冥想,搖首,“我猜不到。”

  雲清霜起身走到那對男女桌前,笑意悠悠,“司徒姑娘,張公子。”

  尉遲駿恍然,還真是熟人沒錯。

  司徒盈眸光驟然一亮,激動地站了起來,緊抓住她的手,“清霜妹妹。”

  “雲姑娘,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張若生雖同樣歡悅,到底比司徒盈沉穩得多。

  雲清霜盈盈含笑。她與司徒盈的緣分不淺,起初被誤認而抓入別莊,而後冒充她的身份,再後來則因司徒寒的錯認而將她當做了姐妹,如今能夠再度相遇,還真是印證了那句話:人生何處不相逢。

  “那是夏侯公子吧?”司徒盈一窘,頓了頓,顯然是發覺認錯了人。

  雲清霜臉略略泛紅。從前他們定是將她與夏侯熙認作了一對,但經歷了這許多事後,卻是她和尉遲駿最終走到了一起。她微微惆悵,很快釋然而笑,“他是你的師兄。”

  尉遲駿聞聲翩翩走來。

  張若生與他互相打量,都為對方的風采所折服。

  未曾謀面的師兄妹好奇地對望數眼,再瞧一瞧身邊的人,無不感覺到緣分是相當奇妙的一件事。

  他鄉遇故知,人生一大幸事,司徒盈極力邀請二人前去她現今的居所做客。雲清霜欣然接受。

  途中,司徒盈無意提起,“我同若生哥前些日子回了趟西茗國,今日方才回轉,若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就碰不上你們了。”

  雲清霜輕輕一笑,了然道:“是回去探望你的父親吧?”

  “嗯。”司徒盈眉間並無喜悅之情,“別莊荒棄不久,不知出了什麼事,我很為父親擔心。”

  雲清霜眉心一緊,還來不及開口,尉遲駿神色如常,淡笑道:“師妹且盡管放寬心,師叔他―”他故意賣了個關子,停了停才道,“攜美雲游四海,過得好生逍遙自在。”

  司徒盈面色一變,似有不悅,忍了半晌才道:“父親他現在和什麼人一起?”

  尉遲駿知道她有所誤會,忙斂神道:“是我沒有說清楚,師妹莫怪。你的娘親並沒有死。”他整理了一下思緒,揀幾樣要緊的先說與她聽。

  司徒盈早已愣在當場,紅唇微微張合,神情迷惘。

  “你娘親被軒轅灝搶入皇宮十多年,師叔從未放棄過救她。”尉遲駿眸中帶笑道,為司徒寒的痴情感慨不已。

  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徐婕好原來便是司徒盈的生母,從前種種,瞬時明朗。雲清霜頒首,若有所思。

  “那父親是如何救出娘親的呢?”司徒盈早按捺不住,急急道。

  尉遲駿沉吟良久,月光轉向雲清霜,“你答應我不可胡思亂想,不可胡亂猜疑,我才肯說。”

  雲清霜撲味笑出聲,“原來我在你心中就是這般無理取鬧的人。”尉遲駿正色道:“你先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雲清霜暗自稱奇。這和她又有什麼關系?為何尉遲駿會這樣緊張?

  尉遲駿先握住雲清霜的手,再輕聲道:“天聞攻陷北辰的同時,師叔率眾趁亂突襲西茗國皇宮,而此時西茗的軍隊正死守峪嘉關,根本無暇顧及。”

  雲清霜心狠狠往下一沉,她裝不了安之若素,手緩緩往回抽。

  尉遲駿情急,俯身在她耳邊道:“你答應過的。早知道你這麼會鑽牛角尖,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說的。”

  雲清霜耳根一紅,橫他一眼。心中郁郁,北辰滅國,終究是她心底永遠的隱痛。

  尉遲駿顧不得司徒盈和張若生俱在身旁,抬起她的下巴,深深望進她幽暗的眸子,“我不准你再有離開我的念頭。”

  雲清霜推了推他,壓低了聲音道:“你做什麼!司徒姑娘和張公子在旁邊呢。”

  尉遲駿一概不予理會,眸中跳躍著兩簇灼灼的火苗,沉默以對。

  雲清霜只得低低道:“我只是心中不舒坦,但我絕不會再離開你了。”

  尉遲駿這才松了一口氣。

  雲清霜眼眶微酸,主動將手放人他的掌心。這是她選的路,無論如何,他們是要一輩子這樣走下去的了。

  司徒盈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時而神傷,時而喜悅,表情千變萬化,心中亦是忐忑不定。

  尉遲駿這時才得空勸慰她,“師叔唯恐軒轅灝布下天羅地網追捕他們,才棄家遠走。天下之大,總會找到他們的一方天地。”

  司徒盈只是搖頭,“那我何時才能與他們見上一面?”

  “茫茫人海,你我都能相逢,親人血緣,心意相通,這一天不會太久。”雲清霜慢條斯理地道,怡然微笑。

  司徒盈終於綻出嫣然笑意,“清霜妹妹說得對。”

  雲清霜打心眼裡為她高興,而她心中尚有一個疑團未解。司徒寒為何會誤認她為女兒?恐怕這要留待她回到雲蒼山問過母親才能解惑了。

  司徒盈與張若生居住的地方是仿照司徒別莊建造而成,雲清霜踏進門時就有強烈的熟稔感。

  司徒盈主動要求下廚做兒道爽口的簡單菜式。雲清霜在廚房替她打下手,看她炒菜的架勢熟練穩當,不由得在心底笑:這大概也就是她以後的日子了。為心愛的人洗手做羹湯,怕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

  故友重逢,一醉方休。張若生特地從酒窖搬出他珍藏許久的陳年女兒紅,只可惜他酒量甚淺,三杯下肚,就已東倒西歪。司徒盈忙伺候他回房歇息。雲清霜悄聲道:“我可沒有盈姐姐這般的溫柔解事,若你醉成這樣,休想我會服侍你。”

  尉遲駿忍俊不禁,“我知道。”

  雲清霜挑眉,拿眼睨他。

  尉遲駿忽正了神色,“我有一件事需和你說清楚,否則我內心難安。”雲清霜只是笑。

  尉遲駿略略思量著開了口,“那一晚,你見到的是我的師妹。她只是我的師妹而已。”他邊說邊偷偷打量雲清霜的神情。

  雲清霜莞爾,“我知道。”

  尉遲駿樓過她的肩,吻一吻她的面頰。

  雲清霜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可疑地一紅,微扯著尉遲駿的衣袖道:“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嗯。”蔚遲駿只道她是學舌,沒有在意。

  雲清霜飛快地道:“我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他仿佛沒有聽清,“你說什麼?”

  雲清霜紅著臉又重復了一遍。

  尉遲駿咬牙切齒道:“你有了身孕還長途跋涉、攀雪山!方才,你還喝了酒!”

  雲清霜自知理虧,忙低頭垂眸。忽覺身子一輕,已被他打橫抱起,羞澀道:“快放我一下來。”

  尉遲駿將她抱進裡屋,輕柔地放置於床榻上,“從現在開始,你給我好好休息,孩子出生前,哪兒都不准去。”

  雲清霜有些後悔告訴他實情,低聲嘟嚷道:“哪有這麼霸道的人。”尉遲駿聲量高了幾分,“再說一次?”

  “沒,我沒有說話。”雲清霜哪裡理直氣壯得起來。

  尉遲駿三下兩下替她除去鞋襪,低下頭,在她唇上蜻蜓點水般的一掠而過,攬住她,目光光幽深,“睡吧。”

  曾經午夜夢回的空虛和冷寂一掃而空,雲清霜伏著他寬闊溫暖的胸膛,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第二日司徒盈得知雲清霜懷有身孕的事,無條件支持尉遲駿的決定。張若生愛妻如命,也是極力附和。

  雲清霜借錦繡草一事,試圖說服尉遲駿。

  司徒盈笑著將錦繡草儲藏於冰盒之內,並承諾說:“能保百年不腐。”至此,雲清霜能用的方法都已想盡,卻被一一駁回。以一對三,她只得順從。

  而此時,與此地相隔千裡的乾定城內正在醞釀一場驚天大陰謀。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20:33

第二十九章 雲破月來 一生一世一雙人

  時光花蔣,春去冬來。

  雲清霜十月懷胎,一朝臨盆,誕下麟兒,取名尉遲謙,意蘊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尉遲駿初為人父,欣喜若狂。

  而司徒盈亦在雲清霜住下的第二個月懷上身孕,她視雲、尉遲二人為她的福星,更是不願他們離開。

  司徒盈生產後,雲清霜開始籌劃回雲蒼山,但一樁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她的計劃。

  這一日,雲清霜和司徒盈正各自抱著孩子在院中閑聊,有人敲響了院門。兩人都行動不便,張若生忙搶著去開門。

  進門的是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他焦急問道:“清問尉遲駿尉遲將軍是住在這兒嗎?”

  尉遲駿自屋內走出,留心看他,忽道:“你不是林兄的內弟嗎?”年輕人大喜過望,“正是,尉遲將軍,我找得你好苦。”

  尉遲駿下意識的擎眉,“出了什麼事?”

  “城中有變,姐夫請你速回。”

  “這”尉遲駿心中一沉,又順勢瞥了雲清霜一眼。

  雲清霜不動聲色,只耐心哄著謙兒。

  “城中有何變故發生?”尉遲駿內心不安的情緒越來越重。

  “是……聖上的事。”年輕人遲疑道。

  尉遲駿容色大變,抓住他的雙肩,“聖上怎麼了?”

  “將軍回去就知曉了。”年輕人避重就輕道。

  尉遲駿揮一揮手,“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將軍——”年輕人還待再說,被尉遲駿阻斷,“不必多說。”年輕人神色悻悻,尉遲駿不為所動。

  這一晚,雲清霜沒有睡好,尉遲駿亦徹夜無眠,只聽得吱吱呀呀輾轉反側的聲響。

  雲清霜心明如鏡,三更天時,她終於按捺不住,起身推了推尉遲駿,“有什麼話就說吧,不要憋在心裡。”

  尉遲駿幾次欲言又止。

  雲清霜心頭倏然一緊,咬了咬唇。

  尉遲駿為難道:“清霜,我……”他答應了雲清霜從此與她歸隱山林,再不問世事,如今食言而肥,這話如何說得出口。

  許過再多的誓言又如何,一涉及嘉禾帝與天閱國,他便方寸大亂。雲清霜撇了撇嘴,留下他的身留不住他的心又有何用?她輕嘆一聲,“明日一早,你便回乾定城去吧。”

  尉遲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輕輕吸一口氣,“清霜,你無須意氣用事。”雲清霜輕飄飄的笑道:“我若不應允,你就不回了嗎?”不待他回答,又道,“即便你嘴上沒有答應,心早就飛了回去。我若強留下你,遲早會生嫌隙。”“不會的。”尉遲駿澀澀地道。

  雲清霜唇角輕揚,“你我之間何須再說客套話。”

  “清霜。”尉遲駿平視於她,“你當真不會怪我嗎?”

  “會。”雲清霜老老實實地道,“但我更不願見你愁眉不展,心緒不寧。”她宛轉一笑,“只要你記得回來就好。”

  尉遲駿早在她話出日的瞬間緊緊摟抱住她,“我只是去看一眼,若是無事,馬上就回來,好不好?”

  雲清霜仰頭瞧他。他臉上的線條堅毅剛硬,他的性子果敢英勇,他身七流著尉遲氏族的血。這樣的人生來不甘於平庸,如果沒有她的拖累,他該是最好的勇士。

  “既然回去,就把一切都處理穩妥了,不必急在一時。”她還是自私的,她不能也不願陪他一起回去。即便她能重新接納尉遲駿,也無法坦然面對嘉禾帝勝利者的姿態。她始終無法忘懷,那戰袍上染有她族人的鮮血。

  “少則十日,多則一月,我一定回來,到時我再陪你回雲蒼山。”尉遲駿溫暖的唇觸過她的手背,讓她的心頓時變得柔軟。

  雲清霜款款而笑,搖首道:“我牽掛娘親,她早日病愈,我才能安,。,所以,”她停頓了片刻,“我打算明日一早起程。”

  “你獨自一人如何帶著謙兒?”尉遲駿不無擔憂。

  “我想讓謙兒留下來,有盈姐姐照顧,我很放心。”雲清霜笑一笑,手指輕點上他的唇,及時阻止了他開日,“我要接娘親同來南楓國,謙兒就當是給她一個驚喜。”

  尉遲駿思忖道:“也好。”他細細親吻雲清霜的指頭,“你路上小心。哎,我還是不放心你。”

  雲清霜笑得燦爛,“我的落雲劍法哪裡輸給你的迎風十八式了?”

  “人心險惡。你一個單身女子,需處處謹慎,多留幾個心眼……”“駿,”雲清霜笑得媚眼如絲,“你什麼時候和師父一樣啰嗦了?”尉遲駿橫她一眼,又道:“不准連夜趕路,不准多管閑事,不准多與生人交談……你還是換上男裝好了。”

  雲清霜笑得不可遏止,尉遲駿狠狠堵上她的唇,這一夜春光漪旎,濃情蜜意,盡在不言中。

  清早尉遲駿沒有叫醒雲清霜,獨自走了。當第一縷陽光輕柔地灑在身上時,雲清霜悠悠醒來。有一絲的悵然若失,但她很快告訴自己,不過是短暫的離別,而分別是為了下一次更好的見面。她堅信。

  雲清霜同司徒盈說明緣由,後者不住埋怨,“就你大度,怎麼能答應他走呢。”

  雲清霜亦有些傷感,良久方道:“他若不去,一顆心總懸在那裡,倒不如讓他走一趟,也求個心安理得。”

  司徒盈噓唏不已,她的這位清霜妹妹,總是情路坎坷。“謙兒就托付給你了。”雲清霜輕柔道。

  司徒盈眼中閃耀著母性的光輝,“我也算是謙兒半個娘親,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雲清霜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後,又抱著謙兒親吻半日才離去。

  她歸心似箭,並沒有聽從尉遲駿的囑咐,而是星夜兼程地趕路。踏人北辰國境內時,盡管景色依舊,心還是被刺痛了一下。她努力調整心緒,盡量使自己心無旁鶩。

  上了雲蒼山,跨進邀月山莊,熟悉而清新的氣息迎面而來。她深深吸口氣,沉醉其中,到底這裡才是她心心念念的家。

  小瑾興高采烈地迎出門,挽著雲清霜的胳膊,卿卿喳喳地說開了,“二師姐,你比以前更美了。你回來就好了,師父就不會日日找我訓話。大師兄可掛念你了,可每次問師父,他總不肯說出你在何處。月姑姑她”

  雲清霜心頭一跳,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你方才說什麼?”

  小瑾不解地重復道:“月姑姑”

  “不是,前面一句。”雲清霜急切道。

  “師父不會找我訓話。”

  “在這句後面。”雲清霜一雙明眸熠熠生輝。

  “大師兄掛念你?”小瑾使勁回憶。

  雲清霜重重點頭,欣喜道:“師兄他沒有死?”

  “師妹。”那聲音仿佛穿透了千年的記憶,終於又來到她的夢中。雲清霜屏住呼吸,驟然轉過身。紫藤樹下,自衣男子臨風而立,笑眸彎彎,衣袂飄忽。

  這一刻,淚水迷蒙了雙眼。此時的心情,是震驚,是歡喜,是釋然,是解脫,無從分辨。

  “師妹。”沈煌軒走近,眼底有深深的笑意。

  雲清霜低低道:“師兄,我以為這輩子再見不到你了。”

  “大概是我命太硬,連閻羅王都不敢收我。”沈煌軒自我解嘲道。雲清霜聽他講起當日戰況如何激烈,他如何重傷昏迷,如何從死人堆裡爬出,最後憑一股信念支撐著他回到雲蒼山。

  雲清霜能想像得到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場面,心中著實不好受。沈煌軒平靜地看向她,“你和尉遲駿的事,我已全部知曉。”

  小瑾進屋掌燈時,兩人談興甚濃,意猶未盡。

  小瑾笑道:“天都暗了,師兄、師姐不餓嗎?”

  她這麼一說,兩人才覺得腹中空空。

  才吃了兩口,有小童匆匆忙忙地跑來,臉色不太好看,“大師兄、二師姐,月姑姑要殺師父。”

  “什麼?”雲清霜和沈煌軒皆大吃一驚。

  雲清霜快語道:“在哪裡?快帶我們去!”

  “後山。”

  心急火燎地趕去後山,果見一藍衣女子手執青鋼劍,正往柳慕楓身上劈去,端的是凶狠異常。柳慕楓根本不加閃避,閉目待死。

  雲清霜心急如焚,剛要不顧一切地衝過去,那女子卻忽然收了劍勢,雙目似有烈焰噴射而出,“柳慕楓,你為何不還手?”

  柳慕楓面色慘淡,“你盡管拿我命去,這是我欠你們姐妹的。”

  “你確實欠我一條命,但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拔出你的劍來,我們痛痛快快地比一場,你我的恩怨就在今日做一次了結。”

  柳慕楓難掩戚然之色,“你動手吧。我等你這一劍等了十幾年了,若不是我答應了晨曦要替你找到治療早衰之毒的解藥,我早就追隨她而去了。”女子一偏首,就在這時她看到了雲清霜。

  “娘親。”雲清霜唇微微張合。她望著那張幾乎和她一模一樣的絕世容顏,忍著眼角的淚意。上天仿佛格外眷顧她,歲月的滄桑絲毫沒有在她面容上留下痕跡。

  沈惺軒冷眼旁觀,仔細觀察,還是能看出區別。雲清霜神色清冷,那女子眉間隱有傲氣;雲清霜眸光清澈,而那女子則略帶邪氣。

  女子嘴角凝聚成完美的弧度,慈祥道:“霜兒。”

  雲清霜撲人她的懷中,倚靠在她胸前,微微嚷泣。多年來的企盼,一朝得償。即使她已身為人母,還是希望能夠在母親的懷裡撒撒嬌,傾訴她不能同外人道的心事。

  柳慕楓亦潛然淚下。英雄淚從不輕彈,若非他當日一意孤行,就不會造下如此深重的罪孽。

  女子撫著雲清霜的臉道:“清霜,其實我不是你的娘親。”

  雲清霜神色略略慌亂。

  沈煌軒像兒時那般親昵地擔了捏她的瓊鼻,“師兄不會怪你。只要你過得幸福,那就是師兄最大的心願。”

  師兄尚在人間,讓雲清霜曾經的負罪感減緩許多,而收獲師兄的情真之語,更是令她無限感懷。“多謝師兄。”她柔柔一笑,眼底有叔然流淌過。沈煌軒放下心來,如今的師妹是真正敞開了心扉。

  “義父在裡屋等著你,快進去吧。”沈煌軒拍拍她的手背。

  “嗯。”要單獨面對柳慕楓,雲清霜還是有些發性,她求救似的向師兄看去。沈煌軒笑道:“我陪你一同進去。”

  柳慕楓臨窗而坐,雲清霜怯生生喚道:“師父。”

  柳慕楓恍若未聞,雲清霜壯起膽子又喚了一聲。

  柳慕楓淡淡“唔”了一聲,“霜兒,你回來了。”

  雲清霜走上前,將冰盒遞上,“師父,徒兒帶回了錦繡草。”

  柳慕楓猛地站起,激動之余碰翻了桌上的茶盅。“好,好。”他道,接過冰盒的手在顫抖,“是時候做個了結了。”他低喃道。

  雲清霜沒有聽清,“師父您說什麼?”

  “沒什麼。”柳慕楓抬一抬眼皮,“你先歇息會兒,讓軒兒陪你好好說說話。”'“師父,”雲清霜眼中有光芒一轉,“我想先去看娘親。”

  柳慕楓深深望住她,“傻孩子,我這就拿錦繡草給你母親治病,你們很快就能團聚了。”

  雲清霜想一想也有道理,她既然已回到邀月山莊,又何必急在一時。柳慕楓鄭重其事道:“療傷時不能有人打擾,期間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們都不得擅闖。”

  雲清霜答應是答應了下來,但回想起當日尉遲駿替她驅毒的情景,難免心驚。她在柳慕楓即將走出門前道:“師父,您不會有危險,對嗎?”

  “真是個傻姑娘,錦繡草是用來治病而不是害人的。”柳慕楓打須而笑,氣度恬然。

  雲清霜安心不少。她與沈煌軒久未相見,彼此都有說不完的話,從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意,經過歲月的沉澱,歷久彌新,上升到另一種境界。站在故友的立場上,他們依舊彼此關懷,彼此牽掛。一席長談,他們盡皆釋然了。

  雲清霜渾身一顫,“娘親你是高興得糊塗了嗎?”

  女子搖搖頭,“你該稱我一聲姨母。”

  雲清霜睜著黑白分明的美目,不解地望著她。

  哦同你娘親是一雙孿生姐妹,總之是陰差陽錯,一言難盡。”女子倏然狠狠一指柳慕楓,“是他,是他殺了你娘親。”

  “不可能,絕不可能!”雲清霜如何能夠相信,只是不住地搖頭。

  柳慕楓一步一步地走近,眼中哀涼如斯,“她說得沒錯,我的確是殺你娘親的凶手。”

  雲清霜身子劇烈地晃了晃,腳下一軟,幸有沈煌軒及時攙扶住她。“義父、月姑姑,師妹再經不住刺激了,你們這是……”

  柳慕楓迅速打斷他,“軒兒,此事與你無關。你月姑姑和霜兒動手,我無怨無悔,你切不可莽撞。”

  雲清霜無力地抬手,無意識地拾起劍。柳慕楓沉著地迎向她,眼底無波無斕,翻不起一絲漣漪。“霜兒,為師說過,等拿到錦繡草,這段兒十年的恩怨就該做一了斷。為師沒有誑你,你動手吧。”

  雲清霜如何下得了手?那是與她朝夕相伴了十多年的良師,這麼多年來對她無微不至,噓寒問暖,悉心教導,如果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雲清霜。她如何能下手,又怎麼下得了手?她聲音低迷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不,不。”柳慕楓雙目赤紅一片,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迎著她手中長劍一頭撞過去。雲清霜唬得臉色蒼白,忙丟下劍,“哇”地放聲大哭。

  沈煌軒忙攬過她屏弱的雙肩小聲安慰。

  柳慕楓面色鐵青,又愧又悔。

  雲清霜哭得雙目紅腫,沈煤軒束手無策,姨母月晨夕長嘆一聲,走過去將她抱在了懷中。

  “娘親,姨母,”雲清霜嗚咽道,“師父這些年來備受煎熬,已足以彌補他曾經犯下的過失,我相信娘親心裡其實從來沒有怪過他。”

  柳慕楓心頭一震,眼中有濃濃的歉意和安慰。

  月晨夕撫一撫雲清霜的肩膀,“你要怎樣便怎樣吧。”她何嘗不知柳慕楓當年對妹妹月晨曦情深似海,也正是那深重的愛才使得後來的恨那麼強烈。正是為了了卻晨曦的心願,他兒十年來費心為她尋找解藥,還替晨曦撫育容貌和性

  子都極其相似的清霜。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折磨和無言的苦痛,只有他白己心裡最是清楚。

  須臾的沉寂被哭聲打破,柳絮默默地從菩提樹後走出,不知已在那裡聽了多久。

  她徑直走到雲清霜身前,沒有看旁人一眼。

  雲清霜微微有些愕然。

  柳絮對著她歉然道:“師姐,我對不住你。從前是我誤會了你和你娘親,我向你道歉。”不等雲清霜做出任何反應,她發足狂奔而去,灑落一串晶瑩的淚珠。

  “師妹!”雲清霜頓足。

  柳慕楓沉聲道:“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她只是一時難以接受罷了,想通了就沒事了。”

  長久以來,柳絮一直將雲清霜和她母親視為假想敵,認為她們是奪走父親的罪魁禍首,而事實上,卻是柳慕楓虧欠她們良多。

  雲清霜轉首瞧柳慕楓和月晨夕二人的神色,自作聰明地一人執起一手,交疊在一起,“娘親若是看到師父和姨娘能夠在一起,也會很欣慰的。”死者已矣,活著的人能夠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事。

  孰料月晨夕急急收回手,漲紅了臉,一言不發地去了前廳。

  柳慕楓則默默無言,往相反方向而去。

  雲清霜結結巴巴道:“師兄,是我錯了嗎?”

  沈煌軒溫然含一抹笑意,“想是你魯莽了。”

  雲清霜托腮,冥思苦想片刻,也走入了前廳,坐到姨母身邊。

  月晨夕神情略顯倦怠。許是她已習慣了黑暗,只點起一支蠟燭,還用手略微遮擋住眼。

  雲清霜輕道:“姨母,霜兒說錯話惹您生氣了。”

  月晨夕不語。

  雲清霜起身替她添一杯茶水,月晨夕按住她的手道:“霜兒,姨母並沒有怪你。”她想了想,又道,“當年的事,你不清楚。所謂不知者不罪,姨母怎會責。怪你。”

  雲清霜笑著倚過去,偎進姨母的懷裡。

  月晨夕愛憐地摸著她的頭發道:“當年的事,也是時候該讓你知道了。”雲清霜用心聽著。

  月晨夕正襟危坐,眼神飄忽不定,仿佛落在了很遠的地方。沉默許久,她開始徐徐講述那些早已湮滅於俗世中卻無數次還原在她夢中的情景。

  孿生姐妹,因一場變故自打出生起就失散。一個流落江湖,一個在皇宮內長大。

  歷經磨難終於得以相認。然而造物弄人,兩姐妹都沒有辦法和傾心相愛的人廝守終生。妹代姐嫁,慘遭殺身之禍。姐替妹受難,被下了早衰之毒。總之是紅顏薄命,徒留一聲磋嘆。

  “你師父誤以為你娘親水性楊花,愛之深恨之切,一氣之下失手將她殺死。卻不知她是替我出嫁,心中也是苦不堪言。真相大白之際,你師父追悔莫及,可惜晚矣”月晨夕眼中淚光盈盈,別轉身,用衣袖輕輕拭淚。

  雲清霜悄悄遞上一方絹帕,低聲問:“娘親為何要替姨母出嫁?”

  月晨夕神態稍有不自然,垂眸道:“我被人劫去,出嫁當日仍音訊全無。妹妹她沒有辦法,只得替我上了花轎。”

  雲清霜的嘆氣輕得似浮雲掠過一般。

  月晨夕伸手拂過她的烏發,“霜兒,我也有過一個女兒,若是她還在世,該和你差不多大了。”

  雲清霜心念微動,“她也叫清霜是嗎?後山那塊碑就是為她而立?”“你都知道了?”月晨夕眉梢一動。

  雲清霜搖頭,“我只是猜測。”

  “她自幼體弱,不幸早瘍。妹妹將你托付於我後,我為了紀念她,便給你取名叫清霜。”月晨夕淡淡道。

  “那司徒寒他”雲清霜脫口而出,又忙閉上嘴。

  月晨夕麻木道:“他以為你是他的女兒?”

  雲清霜點點頭。

  “他一直都不知道我們的女兒已經死了。”月晨夕目光突然就黯淡了下去。雲清霜不敢多話,只是把臉擱在姨一母臂上,親昵地蹭了蹭,“姨母,你還有我。”月晨夕忽地話鋒一轉,“司徒寒不是你爹,你的生父是雲靜庭。”

  雲清霜刷地站起,又跌回到椅中。

  月晨夕平靜地道:“你娘親嫁給了當時還是四王爺的雲靜庭,婚後產下一女,便是你。”

  “可為何師父從來不曾告訴我?”雲清霜聲量拔高了幾分。

  “他有他的苦衷,你自小被送出宮,是不可能再被皇家承認的。”

  “我並不稀罕。”雲清霜咬牙道。她並不在乎公主的身份,她只是恨,恨他從未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任。

  “霜兒,人生並非只有對錯之分,還有許多的不得已和不能。”月晨夕一聲長嘆猶在耳邊。

  尉遲駿對嘉禾帝一片忠心,替他開拓疆土,為完成統~大業,甚至不惜傷害到最心愛的女子,是不得已。

  雲靜庭將她送出官,使得她小小年紀不得不寄人籬下,是不得已。

  她聽從師命,潛伏於聽雨軒,內心苦悶還得終日笑臉迎人,是不得已。

  娘親代替姨母出嫁,嫁給一個並不喜歡的人,是不得已。

  姨母將自己封閉在石屋中,這些年只能在黑暗中摸索,也是不得已。人生總是在無數個不得已中上演一出出悲歡離合。

  雲清霜無聲苦笑,心境卻漸漸平和。

  “你還想知道什麼?”月晨夕似有些疲累,撫額道。

  雲清霜躊躇片刻,“司徒寒還有一個女兒?”

  月晨夕阻斷她的話,“司徒盈是吧?她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雲清霜自然知道她們之間並不存在血緣關系,司徒盈是徐姓女子所出,這在南楓國時她就已經知曉。她不明白的是,司徒寒既然和姨母有過一個女兒,又怎會再娶?

  月晨夕神色似不願多說。那段往事塵封在記憶中已太久太久,久到不堪回首,她亦不願再回憶。

  她的容顏刻上哀傷和悲涼,雲清霜不敢再問。

  月晨夕沉靜了須臾,道:“霜兒,我想去見一見你的父親。”

  雲清霜怔了一瞬才明白過來她指的是誰。她對父親這個稱呼相當的陌生,誠然,對這個人也是陌生的。

  “你陪姨母一起去。”雖是在征求她的意見,口吻卻是不容置疑的。

  雲清霜默然無言。

  月晨夕目光微微一沉,,見他嗎?“

  “他現在的境況不太好,但畢竟是你的生父,你不願意見見他嗎?”

  雲清霜垂眸,依舊不開腔。

  “我十幾年都不曾下過山,人生地不熟,你就忍心讓我一個人上路嗎?”

  月晨夕無奈,只得換一種方式。

  雲清霜心中仿徨了許久,終於開口,“清霜答應便是。”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21:03

第三十章 夢碎魂消 死生茫茫如夢幻

  柳慕楓本欲與他們一同前往,然而月晨夕心底始終有道跨不過去的坎,不願與他同行,柳慕楓只得作罷。

  月晨夕十幾年未見陽光,極不適應,雲清霜給她准備了一頂帶有頭紗的鬥笠,遮擋住刺目的日光,這才上了路。

  一路上月晨夕奇怪的裝束引得旁人頻頻注目,好在她二人都不是多事的人,即便有人見雲清霜美貌,故意搭汕挑釁,也被她隨意打發了去,就這樣一路平安地來到乾定城。

  重新踏上這片土地,雲清霜千頭萬緒,有些沉重,有些迷惘。

  雲清霜對乾定城極為熟悉,她正要將姨母帶去驟站,月晨夕卻道:“我們去聽雨軒。”

  雲清霜不解,卻也不便反駁。

  直到和風嬤嬤見上面,才知道原來月晨夕曾是她的舊主。

  主僕二人相見,自有說不完的話,雲清霜悄然替她們合上門。她們各自有各自的故事和無奈,何必打擾。

  她回到臥房,只見床上整齊擺放著數件小兒的小衣和兜肚,想必是風嬤嬤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裡精心縫制的。只可惜,謙兒一天天地長大,很多衣裳他是用不上的了。

  臨近傍晚,風嬤嬤敲開房門,笑吟吟地道:“姑娘,我准備了一些飯菜,你和小姐用過以後,再去皇宮不遲。”

  雲清霜微微欠身,“多謝嬤嬤。”

  席間,風嬤嬤興致勃勃地問起孩子的事,雲清霜一作答。

  當聽說是一個男嬰,並且她與尉遲駿已重歸於好時,她高興得就只會說一個字:“好,好。”

  雲清霜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待清霜陪姨母辦妥這邊的事,就同你們一塊兒回去看謙兒。”

  “謙兒,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好名字。”月晨夕唇角凝了一抹贊嘆之意,“是孩子的父親給起的名字吧?”

  雲清霜微笑點頭。

  一轉身,風嬤嬤已不在桌旁,雲清霜訝異道:“嬤嬤去了哪裡?”

  “我在這兒呢。”

  順著聲音瞧過去,風嬤嬤正翻箱倒櫃,不知在尋找什麼。

  月晨夕笑,“你這是在做什麼?”

  “給孩子找件像樣的見面禮。”風嬤嬤頭也不回地道。

  雲清霜啞然失笑,“嬤嬤不必忙活了,謙兒可什麼都不缺。”'

  “他不缺是他的事兒,送見面禮是我的一片心意。”風嬤嬤笑得合不攏嘴,伸手攏一攏鬢角,將大半個身體都理進了櫥櫃中。

  “隨她去吧。”月晨夕抿了抿唇,夾了一筷菜放進嘴裡慢慢咀嚼。

  風嬤嬤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疾步走了回來,“有一件事我差點兒忘記告訴你們。”她頓了頓又道,“蕭予墨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上過早朝。朝中議論紛紛,乾定城都傳開了,說是―”她壓低了嗓音,“說他其實已經駕崩多日,但生恐引起混亂,一直秘不發喪。”

  雲清霜倏然一驚。她曾多次刺殺蕭予墨均未成功,現在赫然聽到他的死訊,心中卻無一絲喜悅,反而有種淡淡的隱憂。尉遲駿被林恆安急切召回,難道正是為了這件事?扳指一算,從她離開南楓國至今差不多也有近一個月,時間上算剛剛好。

  月晨夕的表現比她淡然得多,她慢條斯理地喝了口酒方道:“若傳言非虛,那當真是他的報應。”

  “我也不能肯定。蕭予墨詭計多端,誰知道那會不會又是一場騙局?有過前車之鑒,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雲清霜臉蔔一陣白一陣青,風嬤嬤見她神色不對,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忙合上嘴。

  月晨夕絲毫未覺,領首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雲清霜咬了咬唇,低下頭。

  風嬤嬤目光柔和地握了握她的手,雲清霜報以感激的微笑。

  隆冬的子夜,街頭巷尾已是空無一人。皇宮內也是靜謐無聲,只隱約似有絲竹聲,不知是誰撥動了琴弦。

  有兩條黑影輕盈的越過宮牆,一前一後,往深處摸去。

  此二人身材窈窕,蒙面黑巾下露出的一雙美目,明亮若皓月當空,正是雲清霜和月晨夕。

  雲清霜雖幾度出人皇宮,仍無法記清所有的方位,也不知道亡國的一國之君會被安置在何處。只聽說雲靜庭被以禮相待,除了限制自由,其余吃穿用度都是以上賓款待。

  一隊巡夜的禁衛軍經過,雲清霜和月晨夕掩到假山後,待他們過去後,才重新現出身形。

  月晨夕剛要說話,一名離隊的禁衛軍身影碎不及防地撞人眼簾,雲清霜唯恐他會大叫招來旁人,先一步點了他的啞穴。

  他手中提著一串鎖匙,大概是發現掉了東西又重新折回來,卻意外撞上了雲、月二人。

  月晨夕手按上他的琵琶骨,“我有話問你,你若敢大叫,我便挑了你的琵琶骨,讓你生不如死。”

  那人忙不迭地點頭。

  雲清霜拍開他的穴道,“說,北辰國朝淵帝被關在何處?”

  那人猶豫著不敢開口。

  月晨夕冷笑,神色漸漸僵硬,“還想不想活命了?”她緩緩舉起手。那人嚇得面無人色,“我說,我說。他就住在居安官。”

  “居安宮往哪裡走?”

  那人眼珠子一轉,月晨夕已知其意,往他嘴裡塞了一顆藥丸,“你要是膽敢騙我,我讓你全身潰爛而亡。”

  “不敢,不敢。兩位女俠朝北走,一直走到盡頭就是居安宮了。”月晨夕點了他的穴道,隨手將他往假山後一推,“等回來再給你解藥。”兩人放輕了腳步一路往北走,雲清霜忽道:“姨母,那是什麼毒藥?''月晨夕只是笑,“我謳他的,補氣養血的藥丸而已,便宜他了。”雲清霜唇角微揚,忍俊不禁。

  往北走到盡頭,果然見到一座宮殿,稍嫌偏僻了些,不過對於雲靜庭而言,掙反而是一件好事。

  雲清霜抬頭掃了一眼,“姨母,是這裡沒錯。”

  月晨夕迫不及待,快步往裡走。雲清霜往四處仔細探視一番,才跟著進去。月晨夕步子極快,雲清霜步人前殿時,她已經沒了影。

  再往前就是偏殿,雲清霜拐過一個彎,忽然停住了腳步。

  雲靜庭和月晨夕一個站在窗前,一個立於門口,四目膠著,痴痴凝望對方。有那麼一瞬間,雲清霜屏住了呼吸,生怕會驚擾到他們。

  不知不覺,月晨夕早已滿面淚痕。

  雲靜庭神情恍惚,低聲呢喃:“我是在做夢嗎?”

  “你不是在做夢,我是晨夕,我來看你了。”

  “晨夕。”從他唇齒間逸出的低喚如此的輕柔,讓人溫暖了心懷。

  月晨夕眼中有淚意一點一點地滲出,雲靜庭卻深深一笑,“晨夕。”雲清霜輕手輕腳地退出大殿。此時一輪明月當空高懸,清輝四射,群星璀,閃動耀眼光芒,那樣美麗的夜晚應當屬於他們。

  對尉遲駿的想念從來沒有如此強烈過。經歷過離別,還有娘親和姨母的遭遇.讓她更深地認識到,兩情相悅,長相廝守,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姨母歷盡萬難才得以與雲靜庭再見上一面,師父卻只能與娘親的魂魄相依,她,能收獲尉遲駿的真情,並最終修成正果,是何等的幸運。

  不知過了多久,月晨夕緩步走出,她雙目有些紅腫,啞聲道:“霜兒,你爹讓你進去。”

  雲清霜頗有些意外,“為何不帶他一起走?”說完才意識到這裡一名守衛都沒有.防衛松懈得令人生疑。

  “你進去問他吧。”月晨夕靜靜道。

  雲清霜依言緩緩步入。

  雲靜庭依舊站在窗前,像是一座石雕,紋絲不動。

  雲清霜沉默以對。他比兩年前蒼老了許多,滿頭華發,兩鬢霜白,唯有一雙眸子精亮如昔,腰板挺得極直。他與月晨夕站在一起,倒像是父女一般。“霜兒。”他喚道。

  雲清霜默然。

  他又道:“霜兒。”

  雲清霜唇微張合,那個字眼似是卡在了喉嚨裡,怎麼都沒法出口,只能低低“嗯”了一聲。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娘親,也對不起晨夕。”雲靜庭聲音荒涼如死寂一般,“更加對不起你和軒兒,你們本來可以……卻因為我的緣故……”

  “從前的是與非我不想再計較,我只問你,你為何不願和我們一起走?”雲清霜語調生硬至極,她以為她能釋然,但一開腔仍是怨氣十足。

  雲靜庭並不在意她的態度,他想伸手撫一撫她的面頰,雲清霜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他的手尷尬地停在了半空。

  “霜兒。”月晨夕道

  “沒關系,”雲靜庭苦笑,“不能怪她。”

  雲清霜冷眼看他,她已經努力過,卻仍然從心底深處排斥他。

  “我不能走。我與蕭予墨有約定,只要他善待北辰國子民,我願意在這居安宮裡終老一生。”雲靜庭神色平靜得無任何情緒,仿佛在說一件與他沒有絲毫關系的事。

  聽得他此言,雲清霜的心沉沉一墜,不假思索地道:“蕭予墨自身都難保了,你還理會他做什麼。”

  “他怎麼了?”雲靜庭語氣淡泊。

  “有傳聞說他已在一個月前駕崩,但事實究竟如何,無人能肯定。”月晨夕婉聲道。

  雲靜庭一笑置之,“我在宮中那麼久,為何沒有一點兒風聲傳到我耳邊?可見此言當不得真。就算有那麼一點兒可能,我也不能冒險。何況,我一走了之,其他人怎麼辦?我皇室足有百人在蕭予墨的掌控中,我不能置他們於不顧。”他笑得雲淡風輕,可他肩上的擔子並不比從前輕多少。

  雲清霜心下感念,他的氣度和胸襟無愧於一國之君的身份。

  “晨夕,你身體能夠復原,我很是安慰。你能來看我,我亦十分歡喜。”他轉向雲清霜,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哀傷白眉心掠過,“霜兒,帶你姨母走吧。以後,也不必來了。我在這裡很好,無須掛念。”

  雲清霜心中酸、甜、苦、辣、鹹五味雜陳,作為一個父親,他無疑沒有盡到責任,但不能否認,他是一個無愧於黎民百姓的好皇帝。

  “走吧,姨母。”她扯一扯姨母的衣袖。

  淚在眼眶中打轉,月晨夕忍著沒讓它滾落。

  出殿門前,雲清霜驀然轉過身,雲靜庭溫柔憐愛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她胸中一痛,唇半開半合,幾次話到嘴邊,又被生生咽了回去。那一聲稱謂,終究化成了心裡的一聲低嘆。

  雲清霜與月晨夕夜闖皇宮的同時,尉遲駿其實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冷宮內。近一個月以來,他每晚都會出現在這裡,今天也不例外。

  “苑妃娘娘,你還是不願說嗎?”他的耐心幾乎被磨盡了。

  這是一間極大的宮殿,而沐婉如此時蜷縮在屋內一角,頭發披散著,眼神呆滯。

  尉遲駿輕輕嘆息,看來今日還是問不出什麼。

  正在這時,沐婉如抬起了頭,眸中驟然有精光閃過,“我說。”

  尉遲駿怔了怔,立即問道:“是誰指使你殺害聖上的?”

  “是雲靜庭。”沐婉如冰冷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一般。

  尉遲駿震驚得無以復加,他走前一步,“從前為何不說?”

  “從前還妄想會有一線生機,如今我倦怠了。你殺了我吧,讓我早日下去陪予墨。”沐婉如目光恢復到平靜如水,語聲波瀾不驚。

  “苑妃娘娘,你既然這麼愛他,為何還要對他下此毒手?”尉遲駿神情蕭索。嘉禾帝遇難,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尉遲將軍,”沐婉如瞥她一眼,唇邊凝了一抹冷笑,“我是北辰國人。”尉遲駿只覺遍體生涼,心情又沉重了幾分。

  “尉遲駿將軍,如果你的國家遭此大難,你會怎麼做?”沐婉如的聲音好似來自天外一般,說不出的詭異。不待他回答,她自問自答:“怕是會做出比我更激烈的事吧。”

  尉遲駿狠狠按著掌心,指甲掐進肉裡的疼痛感使得他腦中更為清明。

  沐婉如是北辰國人。

  雲清箱亦是北辰國人。

  如果說沐婉如心機深沉,直到最後一刻方顯露殺機,一舉得手,那雲清霜對北辰國的盡心盡力他是看在眼中的。

  倘若沐婉如刺殺嘉禾帝,她一清二楚。

  倘若這本就是她的計策。

  倘若她是為復仇才重新接納他。

  倘若她虛情假意,只為給他最深的重擊。

  倘若在南楓國那些快樂的時光全是他的一相情願。

  他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尉遲駿緊緊摸住拳頭,握得指節寸寸發白,心中劇痛,一張臉慘白異常。“清霜,清霜。”這個名字,每喚一聲,心上便多一個血淋淋的破洞。

  自那一日回來後,月晨夕毫無征兆地大病一場,幾天臥床不起。風嬤嬤說那是她長久郁結於心的結果。雲清霜為了照顧她,不得不延後了回南楓國的計劃。

  夏侯熙的到來出人意料。

  一開始有侍脾來報,雲清霜還以為是尉遲駿。她曾經動過找他的念頭,但一來姨母病重她抽不開身,二來,雲靜庭忽然成了她的生父,而他又是尉遲駿親手從北辰國擄回來,她心理上說不出的別扭。這件事也就被耽擱下來。雲清霜甫一見到夏侯熙,心突突直跳,但畢竟她已為人妻為人母,將近一年的光景,她也成熟了不少,很快平靜。對夏侯熙,她有歉疚,有過遺憾,但很多半情錯過了就再難以回頭。如今她能夠坦然將他當做朋友看待,就如同對沈煜軒一般,希望他也可以。

  “清霜。”夏侯熙神情難掩激動之色。

  雲清霜面色沉靜如水,“你如何得知我在此處?”

  夏侯熙略略一笑,“我見過了柳姑娘。”

  雲清霜了然而笑。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雲清霜挑起一抹溫然笑意,“是我疏忽了,夏侯將軍請。”

  她在稱呼上依舊那麼徑渭分明,夏侯熙黯然神傷。

  讓座,添茶,雲清霜客套而疏離。

  她已是遙不可及。夏侯熙暗道,但他又怎麼能夠甘心。明明是他先遇到雲清霜,如果不是因為期間出了一些變故,他們早已結成連理。

  “夏侯將軍,請用茶。”雲清霜客氣地道。

  夏侯熙握著茶盅的手,輕顫了下,有些悲憤,有些難堪。

  “將軍找我有要緊的事嗎?”雲清霜依舊是淡淡的神情,口吻也是極清冷的。她的冷淡頓時激怒了他。他深深吸一口氣,吐出幾個字:“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雲清霜仰首瞧他。

  “雲靜庭死了。”他說完,忽覺松了口氣。

  腦袋嗡嗡一響,眼前似有無數只小蟲子在拼命撲打著翅膀,雲清霜臉上灰敗,嘶啞道:“你說什麼?''

  “雲靜庭死了,昨夜,在居安宮被秘密殺害。”夏侯熙一字一頓,何其殘忍,但若他不說出來,對他自己是更大的殘忍。

  雲清霜腦中雜亂無章,身上不知哪裡在痛,好像有一把尖利的刀子將她身上的肉一塊塊地割下。

  夏侯熙小心翼翼地藏好眼中的關切和愧色,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他還有至關重要的話必須說出口。他垂眸,沉聲道:“你知道是誰下的處決他的手令嗎?”

  “是誰?”雲清霜的嗓音粗啞得已然不像是她自己的。

  “尉遲駿。”

  幾乎是同時,身後有人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雲清霜嚇得魂飛魄散,“姨母,姨母,你快醒醒,快醒醒。”她使勁拍打著月晨夕的臉,搖晃她的身軀。半灶香後,她終於悠悠醒轉。

  沒有許多的叮呼,無須太多的囑咐,只一句,足以讓雲清霜從此墜人深淵,萬劫不復,“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她的情緒無法克制,狂奔出門,凄厲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月夜凄清幽深,恰如雲清霜此時的心境,似杜鵑啼血,分外凄涼。

  風嬤嬤派去查探的人證實了夏侯熙所言非虛,她的人生已絕望。

  雲清霜走進將軍府,緩慢來到尉遲駿臥房窗前。

  許久以前的一個深夜,她也曾造訪過將軍府。那時那景,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尉遲駿正在燈下讀一卷書,神情專注,薄唇緊抿,棱角分明的俊臉上映著模糊的光影。

  雲清霜直接推門而人,盈盈而笑,“駿。”

  尉遲駿的驚訝只停留了一瞬間,笑著將她迎進門,“清霜,你怎麼來了?”雲清霜眨眨眼,“你數月未歸,我放心不下,來瞧瞧你是不是把我忘了。”尉遲駿失笑,“傻瓜,怎麼會呢。”捏一捏她的俏鼻,“瘦了。”

  雲清霜險些落淚。他對她的心意始終不變,可是他們為何會走到這一步,為何?!

  尉遲駿將她讓進屋,斟了一杯茶水給她,“暖暖手,瞧你凍成什麼樣了。”有冰凌子沾在她的衣襟上,尉遲駿伸手替她拂去。

  “駿,”雲清霜握住他的手,“我想喝一點兒酒。”

  “夫人吩咐,豈敢不從,你等著我。”尉遲駿溫然一笑離去。

  雲清霜快速從袖中取出一物放到枕下。

  尉遲駿再進來時,手上多了一只托盤,一壺好酒、一碟花生、一盤青豆,穩穩放置其中。

  “哪裡來的?”酒香撲鼻,遠遠就能聞到。

  “我哄蔡伯從地窖取出來的。”尉遲駿含著笑意道。他給兩人各斟了一小杯。雲清霜心事重重,一口飲下。伸手欲拿酒壺,尉遲駿伸手蓋住她的酒盅,溫柔道:“清霜,喝得太急了,傷身體。”

  “就你羅唆,行了,我慢慢喝。”她撞了下他的胳膊,“你就別小氣了。”尉遲駿忍著笑給她斟滿。

  雲清霜酒淺,喝了兩杯,潔白近乎透明的肌膚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像極了盛開的桃花,尤為可人。

  尉遲駿坪然心動,火辣辣地吻了下去,一時,滿室春光旖旎,暗香浮動。

  一席溫存後,雲清霜嬌羞著攤開手,“還我。”

  “什麼?”尉遲駿只作不知。

  雲清霜俏生生一笑,“耳墜。”?

  尉遲駿想起往事,心頭暖意融融。

  “如今人都在你身邊,還需睹物思人嗎?”雲清霜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尉遲駿貼身摸出一個紙包,放入清霜的掌心,“物歸原主。”

  雲清霜亦從身邊取出同樣的一枚耳墜戴蔔,溫情脈脈地望著尉遲駿。尉遲駿會意,給她別蔔另一枚的同時,又趁機偷了個香吻。

  雲清霜羞叔地一頓足,“也不害躁。”

  “清霜,你真美。”尉遲駿的似水柔情牢牢網住她,她能在對方眼底看到情動的自己。

  雲清霜踞起足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酒微醒,妝半卸,芙蓉俏面春色無邊,尉遲駿哪裡把持得住,抱起她輕柔放置在床榻上,纏纏綿綿地吻了下去。衣衫半褪,熱度在一點一點地上揚,尉遲駿的唇沿著她的脖頸滑落至鎖骨,用唇含住了那片柔軟,雲清霜全身滾燙,唇間漏出一絲呻吟。

  她壓抑著他帶給她的陣陣激蕩,手緩慢伸到枕下,摸索著,一柄匕首沒人掌心。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朝尉遲駿背心扎去。就在此千鈞一發之際,尉遲駿背後像長了眼睛一般,目光一閃已牢牢地鉗住她的手。他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雲清霜的手腕劇痛似要斷裂,心中反而釋然。

  尉遲駿一雙赤紅的眼悲憤莫名,“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雲清霜頰邊緩緩滑落了一滴清淚。

  尉遲駿笑容凄慘,“清霜,你對我可有過半分真心?”

  雲清霜猛地抬頭看著他。

  他抱住頭,痛苦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毀滅我、毀滅聖上、毀滅天聞國。你為保全北辰國能夠犧牲所有,即使是在北辰國破後,你也沒有放棄過。你委曲求全地留在我身邊,就是為了等這一天,是嗎?”

  “不,不是那樣的。”雲清霜拼命地搖頭。

  尉遲駿冰涼的指尖觸過她的臉頰,目中有隱忍的淚意,“我明知道的,你心中從不曾有我的位置,我還是將一顆真心送上,任你踐踏。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個傻瓜?”

  他的話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雲清霜渾身直哆嗦,他怎麼可以如此低毀她!

  “可我就是沒有法子忘記你,我自作自受。”尉遲駿慘然一笑,面色青白,若窗外那一輪暗淡無光的明月。

  雲清霜死死咬著唇,口中似有血腥彌漫。

  “你竟是這般恨我。”尉遲駿頹然嘆息,“我原以為我的真心能夠打動你,卻原來只是我一人將你我之間的情分看得太重。”

  雲清霜忽地一聲長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你既然知道了,為何還不動手殺我?”

  尉遲駿回以疏狂大笑,笑過之後是更深的哀愁,“我不會殺你,對你,我永遠都下不了手。”

  雲清霜神色悲戚,一行清淚奪眶而出。

  “你走吧,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尉遲駿松開手,背過身,掩去所有的蒼涼。

  屋內燒著炭火,為何會有透骨的寒意襲來?從來都是雲清霜先行放手,尉遲駿從未放棄過她,而今……雲清霜嘴角凝起一絲冷消,她和他之間是真的無法挽回了。

  雲清霜閉了閉眼,任淚水流淌,倏然揚起手,將匕首狠狠地扎人自己的心窩,她悶哼一聲,“駿。”

  尉遲駿恍若未聞,直到雲清霜支撐著站起,卻無力地摔倒,他才覺察有異。一轉身,眼前卻是令他肝膽俱裂的情景:雲清霜倒在血泊中,一襲白衣已被鮮血染紅,血還不斷從胸前淚淚流出。

  “清霜。”他抱起她,心中大痛,似被生生刻去了一塊肉。

  雲清霜虛弱地張了張口。尉遲駿悲痛道:“清霜,你不要說話。我去找大夫,你一定要撐下去,你會沒事的,會沒事的。”他低喃,用手拼命去捂她的傷口,可無淪他怎麼努力,鮮血還是如泉湧一般。

  雲清霜拼盡全力握住他的手,氣若游絲道:“你陪著我,讓我死在你的懷裡。”

  “清霜,全是我的錯。你不要嚇我,你快點兒好起來,打我罵我都不要緊,求你不要死。”尉遲駿悔痛萬分,語無倫次,“我並沒有責怪你,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要做傻事?”

  雲清霜溫柔地笑,“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一直都懂得。”

  “那你為何……”尉遲駿便咽難言。

  “雲靜庭一他是我的父親……”雲清霜氣喘吁吁,發絲被冷汗浸濕。尉遲駿握著清霜的手不住顫抖,“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如果他知曉,是不會下那道手令的。

  “我也是才知曉的。”雲清霜吃力地道。

  “你別說了,等身體養好了再說行嗎?”尉遲駿悄悄拭著眼角的淚。

  雲清霜戚戚搖頭,“殺父之仇不能不報,可是……可是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親,我做不到……駿,這是我唯一可走的路,你不要怪我。”她一口氣完,眼神逐漸渙散。她不忍心殺尉遲駿替父報仇,又無法面對姨母絕望的眼,唯有一死,才是解脫。

  尉遲駿,早已泣不成聲。

  雲清霜撐著最後一口氣,“答應我,好好照顧謙兒。”

  “謙兒有師妹照料……”

  “不。”雲清霜心明如鏡,忙道,“我要你親自照顧他成人,看著他娶妻生子,你答應我。”她手上加了點兒力,已是最後的極限,“答應我。”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尉遲駿目光眷戀,把她的樣子定格成雋永的深刻記憶。

  雲清霜安下心,唇邊漾起一絲淡到極致的笑,“駿,你抱緊我,我有些冷。”

  尉遲駿緊擁住她,試圖將身上的溫暖點滴傳遞給她。

  雲清霜抬起手,欲再摸一摸他出色的五官,卻力不從心,手無力地垂下,與此同時,她的頭無聲無息地從他肩膀滑落,再無一絲氣息。

  她的身體尚有余溫,像是熟睡一般安靜祥和。

  “清霜―”尉遲駿輕拍她的臉,可她已不會再回應他。

  尉遲駿失聲慟哭,神形俱碎,心中只余一片荒蕪。

  那一夜,他策馬而來,雨夜狼狽,他卻風采高雅,飄逸如羽,對著她翩然一笑,那是他們緣分的開端。

  那一日,她替他攬下麻煩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執子之手,琴瑟和諧。

  那一天,他們雙劍合璧,闖出皇宮,互相扶持,那一絲傾慕之情早已悄然生根。

  為了延續她的生命,他願意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甚至可以放棄自己的性命。

  為了保全他的聲名,她大開殺戒,不惜一切代價,鏟平整個山寨。他曾經茫然徘徊於兩張一模一樣的臉,矛盾,掙扎,在知曉那是一個人時,他釋然,原來自始至終他沒有對不住她。

  她曾經起過與他一同歸隱山林的念頭,拋開塵世的所有煩惱,不顧一切,海角天涯,誓死相隨。

  他從來沒有想過傷害她,無奈他的身份,令他肩上的擔子極重,許多時候是情非得已。

  她對他愛逾生命,只是她有她的責任,有她的無奈,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己。若說雲蒼山上短短時日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那南楓國的匆匆一年,足以使她一生回味。

  然而世事無常,如果早知道結局,他們還會不會相愛?

  地轉天旋千萬劫,人間只此一回逢。當時何似莫匆匆。

  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豈不干淨?一朝偶相逢,三載苦相思,情到濃處傷人深,寧願無心對無情。何必呢,何苦呢?但願此生,從未邂逅……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18 17:21:21

番外

  記憶裡,那是一片自霧蒙蒙,散開後,是比當時更深刻的重現。

  夏侯熙再一次見到沐婉如,是在養琴樓。

  坐在舞台上撫琴而歌的女子,嫵媚而清艷,纖手挑著琴弦,錚然作響。窗外習光落成三寸,照在她的裙上,熠熠生輝。

  台上的人澹然自如,台下的老鴨卻是臉色陰沉。

  沐婉如倒也干脆,一曲既畢,徑直斂衣起身,正要拂袖而去。

  “你站住。”老鴨開日,冷冷看她,“一首曲子就沒了?”

  沐婉如抿著好看的唇,輕道:“你待要如何?”

  老鴨道:“你當初進這養琴樓,可不是這麼說的。”她手一揚,得意地念著手上的賣身契道:“我沐婉如甘願賣身進養琴樓,隨供差遣。”

  沐婉如眼神微微一閃,細眉略緊,“可我未說要接客,若要我做事,我也只這一手琴曲了。”

  老鴇打量著她,沐婉如被她瞧得渾身不自在。

  尖尖的瓜子臉上,極細的西施眉,柔美的丹鳳眼,皮膚水嫩得吹彈可破,顯見是大家閨閣裡的女子。

  “婉姑娘相貌生得這樣好,本就該是被憐香惜玉的美人坯子,何必鬧成現在互個樣子?”老鴇湊了上去,抬頭望著站在台邊的沐婉如。

  沐婉如反說道:“我亦不是生來就為著來這裡受你這等羞辱的。”

  “看來婉姑娘還不清楚我這養琴樓的規矩。”老鴇冷笑著,抱肘看著她,“來人,給我教教婉姑娘養琴樓的規矩。”

  “慢。”夏侯熙忽地出聲,見老鴇的目光轉過來,笑道,“嬤嬤在這裡調教姑娘,似乎有些不太妥當吧?”

  不待老鴇回答,夏侯熙手上一揚扇,颯然一笑,“在下卻是欣賞婉姑娘這樣的性子。”

  說罷,他從袖裡拿出一包銀子,道:“不知這些夠不夠替婉姑娘贖身?”老鴇眼尖,看他袖中還有銀光閃閃,忙賠笑道:“夠了夠了。”轉身呵斥沐婉如道,“還不快下來。”

  沐婉如回首,居高臨下,定定看了夏侯熙幾分,忽地莞爾,“這位公子,幸會了。”

  輕柔的聲音讓夏侯熙有些微怔忡,眼前眼神柔媚的女子,言語裡雖有青樓女子的嬌柔,卻又不盡然,隱隱有一種傲氣四散開來。

  若非流落青樓,必也是家身清白的嫻靜女子。

  抱了手裡那張琴,沐婉如安安靜靜地走了下來,躬身一禮,“婉如見過公子。”

  仿佛剎那,所有的都平和了下來,四周聲音盡皆散去,如同踩在雲端一般,反反復復,腦海裡,就只有那一個畫面。

  懷抱古琴的溫婉少女含笑傾身,聲帶感激,華裳羽衣,秀美不可方物。

  更漏聲聲。

  簾幕後的女子驀然坐起,定定望著簾外,喃喃道:“夏……”

  “怎麼了?”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音。

  “沒事兒。”回過神來的女子淡淡地笑了,“臣妾只是做了一個夢,驚擾了聖上清夢,是臣妾的罪過。”

  “婉兒……”沉沉的嘆息聲之後,蕭予墨伸手去撫摸她柔順光滑的長發,輕道,“你一直對孤這樣客套。”

  沐婉如笑起來一直有一種平和而寧遠的味道,如同釀了百年的女兒紅,濃到醉人的溫柔,深到沉郁的寧崢。

  蕭予墨始終覺得,這樣的沐婉如,讓他感到陌生以及遙遠。

  清晨的曙光,已經透過窗沿,照了進來。

  沐婉如肩上披著香雲紗,腰被蕭予墨挽著,有些出神地凝視著陽光裡的塵埃。她神情安靜,只慢慢地說道:“聖上,該早朝了。”

  蕭予墨的手微一緊,最終漸漸松開,起身召人進來。

  他張開雙臂,沐婉如習慣性地從後環上為他穿衣裝戴,最後整好衣領,柔聲一跪,“臣妾恭送聖上。”

  如過去千萬個早晨一般,井井有條。

  唯一不同的,只是昨夜,在後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菀妃做了一個夢。如此而己。

  蕭予墨離開之後,沐婉如就有些無趣地倚在榻上,默默出神。

  玉蔥般的手指捻著一旁的杜鵑花瓣,鮮紅的花汁染在指甲上,婉如只無意識地捻著,渾然不覺。

  因著昨晚的夢,她忽然對過去的自己,那樣地記憶深刻起來。

  那是豆蔻年華的一段歲月,那年的沐婉如,也還是單純美好的樣子。蕭予墨還是北辰國的質子,而她,是深居閨閣的大家閨秀。

  如一切戲文裡寫的一樣,她和他邂逅在湖中央的畫船上。空懷凌雲壯志未曾實現的少年,尚且帶著年少的稚氣和銳利,濃黑的衣袖寬廣而颯然。她偷偷在扇子後面窺著,漂亮的瞳裡是微淞的流光。他捕捉到面前少女的鮮活和膽怯,去捉她的扇子。

  她驚訝之下,卻下意識地摸緊了扇子,嘩啦一聲,薄薄的紙就這麼撕裂了開來。

  蕭予墨微微帶著笑,看她睜大的妙目,不由得笑道:“好漂亮的小姑娘。”沐婉如卻是怔了半晌,才跺腳道:“你賠我的扇子。”

  那一賠就賠出了數年的時光。在蕭予墨最抑郁的時候,在他韜光養晦的時候,也只有沐婉如留在他身邊,和他一起成長堅強起來。

  離別最後到來的時候,蕭予墨說,婉兒,我會回來接你。

  沐婉如追著他的船追了一路,直到盡頭,才望著河水滔滔,最後泣不成聲。一月又一月,她等了無數個月頭和月尾,卻再沒等來那個人。

  她一日又一日地憔悴下去,直到家門沒落,父親被人誣陷,沐家差點兒被滿門抄斬。他們連夜逃出,卻遭到山賊搶劫。如果不是夏侯熙拔刀相助,她已然遭到凌辱,而父母也會丟失性命。

  夏侯熙給他們全家安排了一個清淨的住處。

  沐婉如卻抱著包袱,獨自一人踏上去往天閱國的道路。她甚至不知道蕭予墨是什麼樣的人,有著什麼樣的身份。

  有時候她會想,或許那個人家中,十分有權勢,他才能說出那樣的話―婉兒,我會回來接你。

  恍惚著深思的沐婉如倚在榻上,任侍女拭干淨她的手指,隨後吩咐道:“你下去吧,本宮想獨自一人靜一會兒。”

  時值深秋,天氣漸涼。

  天闃國物候干燥,少湖多山。蕭予墨時常說要帶她出去狩獵,沐婉如只是輕笑著說怕累。

  他再也不了解她的內心,正如他再也不是當年的稚氣少年,她也不是那時的單純少女一樣。

  庭院深深,沒有泛舟湖上的自山自在,也沒有走遍北辰千山萬水的風輕雲淡。

  沐婉如起身,輕輕地嘆了一聲。

  剛來到天闃國,包袱被搶,身無分文的她,渾渾噩噩地被人賣進了妓院,又在半逼迫半茫然的狀態下簽下了那份賣身契。

  幸好她再度遇上了夏侯熙,如果沒有他,或許她就死在了養琴樓。沒有了沐婉如,也就沒有了之後的菀妃。

  沐婉如支手望著窗外,直到侍女來察她說聖上已經下朝。

  嬌嬈的菀妃起身梳妝,銅鏡裡映照出依舊年輕貌美的容顏,不同於過去的潦倒落魄,細致華貴的裝扮,遮蓋掉了她眼底唯一的情緒。

  她愛他,也怨他。

  然而世事就是這樣,她又一次回到他的身邊。

  到如今,她最懷念的還是那段時光。

  她努力想和他重溫過去的種種,但無論她怎麼盡力,他們都回不去了。

  她不想欠夏侯熙太多,贖身後,她在青樂坊謀到一份差事,替他們打掃庭院、洗衣做飯,維持生計。

  直到戲班因牽扯到刺殺一事,她倉皇逃出,幾天幾日未進食,頭暈目眩地一頭扎進聽雨軒。

  是雲清霜救了她。

  從前有看相的說,她生來命苦,卻有貴人相助。

  她惘然笑了,還真是如此。

  望著空蕩蕩的房間,沐婉如忽地感覺臉頰上有些微涼。那些往事,都如數成了淚水。

  落下,消散,最後無跡可尋。

  雲清霜將她送到醫館,她本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

  沒想到會碰見尉遲駿,曾經站立在蕭予墨身邊,神采從不輸於他的少年。她更沒有想到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居然是天闃國的國君,他的身份,如此尊貴,如此耀眼。

  遙不可及,高不可攀。

  蕭予墨笑著從背後攬過了她。

  沐婉如淡淡回以一笑。

  往日的美好依舊保留在她記憶深處。

  那個少年,空有凌雲壯志,然而胸襟未開,韜光養晦之余,眼裡誠摯而驕傲。他會去捉她的扇子,會調笑她的羞怯,會指著遠方說―

  婉兒,你等我回來接你。

  “沐姑娘,好久不見。”那一聲招呼喚醒了她對往昔的回憶。原來她的過去,不止有快樂,還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希望姑娘能助我。”

  她脫口道:“什麼?”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雲清霜對她不過是一飯之恩,她便冒險救她性命;而夏侯熙曾經在強盜手中救下她一家老小,這份恩情.更是難能可貴。只要她能辦到的,哪怕是用她的性命去換,她也認了。

  “殺了蕭予墨。”

  這句狠話碎不及防地撞進她的耳中。夏侯熙眼中的慶氣明白無誤地告訴她,這不是一個玩笑。“我辦不到。”她說,斬釘截鐵。休說她沒有武功,根本不可能是蕭予墨的敵手,就算她可以,她也不會對自己的夫君下手。

  “你可以辦到的。”夏侯熙笑,不知為何沐婉如覺得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你的父母在我手中,你若想他們活命,蕭予墨必須死。”

  沐婉如頹然跌倒在地。她不明白,為何曾解救她於水火中的恩人會換了副嘴臉,陌生得叫她心寒。

  “你的時間並不多,好好斟酌吧。”夏侯熙扔下一句話,飄然去遠。

  那以後的很多日夜,沐婉如一直被噩夢所擾。閉上眼,有時是夏侯熙的威脅,有時是父母血淋淋的慘狀,而更多的,是蕭予墨含笑看著她,在她耳邊低喃。

  一邊是血脈至親,一邊是今生所屬,孰重孰輕?沐婉如不會做這個權衡,她甚至寧願夏侯熙要的命是她自己的。

  “婉兒,我們去騎馬吧。”蕭予墨的聲音打斷了她的糾結:,

  沐婉如深深看他,手不自覺地拂上他的俊顏,“予墨,我們去乘船好不好?你忘記了賠我扇子,已經這麼多年了。”

  蕭予墨捉住她一雙柔芙,放在唇邊輕吻了一下,“好,都聽你的,我把我能給你的都賠給你。”

  沐婉如的心沒由來地緊了一下:你待我如此,讓我情何以堪?

  “我求你,求你放過他吧。”沐婉如對著再次進宮威逼她的夏侯熙跪了下來,“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去死,我代替他,好不好?求你了……”

  夏侯熙笑了,深邃的眼猶如染墨,“沐姑娘,蕭予墨沒有教你嗎?求人辦事也要有資本的。而你,憑什麼和我談條件?”

  “夏侯熙,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變成這個樣子?從前的你呢?”

  “那從前的你們呢?現在的蕭予墨你了解多少呢?”夏侯熙挑眉冷笑。

  沐婉如無言以對,泄氣地坐在了地磚上。

  “早點兒辦完,我的耐心有限,沐姑娘。”夏侯熙蹲下身來,“如果我的耐心用完了,那死的不止蕭予墨一個人,你家二老也要為他陪葬了。”語畢,他站起來一甩袖就離開了。

  如果一定要陪葬的話,就陪葬上你我的情分吧,予墨。

  “好,我賠你。”

  “婉兒,等我,我會去接你回來的!”

  “婉兒,你一直對孤如此客氣……”

  “婉兒,我們去騎馬吧。”

  “都聽你的。”

  “婉兒……”

  這一次,終於夢見他了。沐婉如從夢中驚醒,看看床榻上空著的地方,嘆了口氣。淚,不期而遇。

  蕭予墨說他會把能給她的都賠給她,他說到也做到了,將整個生命還給了沐婉如。臨別時,他的眼神她這時才徹底讀懂―婉兒,只要是你要的,我都會如你所願。

  “予墨……”

  下手時她沒有哭,尉遲駿質問她時她沒有哭,被關進冷宮時她亦沒落一滴淚,而在這樣一個雨夜,在這座孤寂的冷宮中,沐婉如淚如雨下。

  她只想忘記,只想做一個行屍走肉,可夏侯熙卻又來了。

  “如果尉遲駿問你是誰主使的,你怎樣回答?”他笑著問,可笑中全無溫度。沐婉如別過頭去,輕吐,“不知。”

  “沐姑娘,我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我夏侯熙重你敬你。我再請求你最後一件事:請告訴尉遲駿,幕後主使是北辰國君雲靜庭。”夏侯熙說完,彎腰深深一拜。

  沐婉如看向他,搖搖頭,抬手虛扶他一下,“夏侯公子,希望你最後還能找得到真正的自己。”

  夏侯熙立直身,“自己?我早已經丟棄了,你呢?”

  是的,真正的自己,他早已丟失了。他曾經也是為國為民的熱血男兒,也是曉勇苦戰的一國大將,更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但他的一生,從晉鴇帝告知他的身世起就已經改變了。

  他原來是晉鴻帝的私生子,亦是西茗國的皇子。晉鴻帝向他允諾,只要能幫他除去北辰國朝淵帝,並且挑起北辰和天闃的爭鬥,就答應他認祖歸宗,百年之後,還會將皇位傳給他。

  為此,他不惜任何代價。

  他與蕭予涵結成了同盟。是他親自將一包迷藥交到蕭予涵手中,使得純婉公主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對蕭予墨痛下殺手。可惜未能成功。

  然而一計不成,他又心生一計。他殘忍地殺害了純婉公主後再嫁禍給蕭予墨,以便挑起北辰和天闃國的爭端,他西茗國和蕭予涵從中得利。但這一切又被尉遲駿識破。

  他對雲清霜愛逾生命,卻慘遭尉遲駿橫刀奪愛。

  新愁舊恨,如今終於有機會加倍還給他。.

  在這條復仇之路上,他已沒有辦法回頭,亦不能放手。

  沐婉如悄然笑了,那笑容,既落寞.又美麗。

  浮生若夢,為歡兒何,就這樣了此殘生,也罷,也罷。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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