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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冰與火之歌》第2部《列王的紛爭》 [列印本頁]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38:44     標題: 《冰與火之歌》第2部《列王的紛爭》

冰與火之歌
作者         喬治·R·R·馬丁
國家或地區         美國
語言         英語
類型         史詩奇幻
序 幕

     彗星的尾巴劃過清晨,好似紫紅天幕上的一道傷口,在龍石島的危崖絕壁上空汩汩泣血。
  老學士獨自佇立在臥房外狂風怒吼的陽台上。信鴉長途跋涉之後,正是於此停息。兩尊十二尺高的石像立在兩側,一邊是地獄犬,一邊是長翼龍,其上灑布著烏鴉糞便。這樣的石像鬼為數過千,蹲踞於瓦雷利亞古城高墻之上。當年他初抵龍石島,曾因滿城的猙獰石像而侷促不安。隨著時光流逝,他已日漸習慣,如今他視他們為老友,三人並肩,惴惴不安地凝望天帷。

  老學士向來不信預兆,話雖如此,但活到這把年紀,克禮森還真沒見過如此璀亮的彗星,更沒見過這番混雜鮮血、烈焰與落日的駭人顏色。他不禁懷疑自己的石像鬼朋友可否目睹,畢竟它們早在他到來之前便已安居於此,而在他身殞之後亦將長存。如果石像會說話就好了……

  真是荒唐。他倚靠雉堞,手指摩擦著粗糙的黑石表面,下方惡浪襲岸。會說話的石像鬼?天際的預兆?我老了不中用了,難道這就是老來瘋?難道一輩子辛苦掙來的智慧,就這麼和青春一併逃竄無蹤了麼?思及他在舊鎮學城所受的訓練,頸上戴的鎖鏈,他的學士生涯,現在卻滿腦子迷信宛如農漢,情何以堪?

  可是……可是……如今這顆彗星連白天都清晰可見,而蒼白泛灰的蒸汽不斷自城堡後方龍山的地熱口升起,就在昨天早上,有隻白鴉從舊鎮帶來他早已預期,卻始終恐懼的信息:夏日將盡。凶兆紛起,再否認下去只是自欺欺人。但這一切究竟預示著什麼呀?他簡直泫然欲泣……

  “克禮森師傅,有人造訪。”派洛斯輕聲道,彷彿不願打擾克禮森的沉思。他若知道此刻老學士腦中的愚蠢思想,恐怕就會大喊吧。“公主想看看白鴉。”由於她的父親已經稱王,向來講究禮數的派洛斯便改口稱她為公主。即便他父王的領土只是汪洋中的一座孤島,但畢竟是個國王。“她的弄臣也跟來了。”

  老學士轉身,背離曉色,一手扶住翼龍石像。“扶我坐下,然後請他們進來。”

  派洛斯輓著他的手,引領他進入書房。克禮森年輕時也曾步履輕盈,但如今年近八旬,雙腳早已孱弱不穩。兩年前他摔碎了一邊臀骨,之後便沒有完全復原。去年他的健康狀況持續惡化,舊鎮的學城便送來了派洛斯,剛好在史坦尼斯下令封鎖龍石島的前幾天……名義上是協助他處理日常事務,但克禮森很清楚這代表著什麼:他死之後,派洛斯將取而代之。對此他並不介意,總得有人接下自己的棒子,只沒想到這麼快……

  他讓年輕人把自己安置在書桌邊,桌上堆滿了書籍紙張。“帶她進來吧,別讓公主久等。”他虛弱地揮揮手,催促徒弟趕快行動,他自己早已是個無力匆促的人了。他的手滿是皺紋斑點,在乾薄如紙的皮膚下,幾可見密布的血管和乾枯的骨骼。這雙手如今竟這般顫抖,曾經它們是多麼靈巧、多麼穩健啊……

  小女孩跟著派洛斯一起進來,羞怯一如往常。在她身後拖步輕跳、古怪橫行的,則是她的弄臣。他戴著一頂老舊錫桶做的玩具頭盔,頂端捆了兩根鹿角,上面掛著牛鈴,隨著他的蹣跚腳步而發出不同聲響:鏗啷當、碰咚、鈴鈴、嗑啷啷。

  “派洛斯,是誰一大早來拜訪我們?”克禮森問。

  “師傅,是我和阿丁。”她天真無瑕的藍眼睛朝他直眨,只可惜她的臉蛋並不漂亮。這孩子不僅有她父親突出的方下巴,而且很不幸地繼承了她母親那雙耳朵。除此之外,她年幼時曾感染灰鱗病,險些喪命,後雖逃過一劫,卻留下可怕的殘缺:半邊臉頰直到頸部下方,皮膚全部僵硬壞死,表面乾裂,層層剝落,夾雜著黑灰斑點,撫觸起來宛如硬石。“派洛斯說可以讓我們看看白鴉。”

  “當然可以。”克禮森回答。他怎麼忍心拒絕她?難道她失去的還不夠多嗎?她名叫希琳,就快滿十歲了,而她是克禮森學士所見過最哀傷的孩子。她的哀傷是我的恥辱,老學士心想,另一個我失職的永恆烙印。“派洛斯師傅,有勞你把鳥兒從鴉巢裡帶過來給希琳公主看看。”

  “這是我的榮幸。”派洛斯是個謙恭有禮的年輕人,年方廿五,卻嚴肅得像個六旬老翁。假如他多些幽默感,多些活力就好了,此地就缺這個。陰沉之地需要愉悅,而非肅穆。龍石島是一座海中孤寂的堡壘,地勢乃是濕冷荒原,終年為暴風惡水環繞,背後又有火山煙影,陰沉自然不在話下。但職責所趨,學士便必須毅然前往,所以十二年前克禮森隨公爵來到龍石島,為之效命,盡忠職守。然而他從未真心愛過龍石島,也始終沒有找到歸屬感。近來,紅袍女每每妖魅般浮現夢中,使他驟然驚醒,卻惶惶不知身在何處。

  弄臣轉過他那膚色不一、斑紋滿布的頭,看著派洛斯爬上高聳的鐵梯行往鴉巢,頭盔上的鈴鐺隨之作響。“海底下,鳥兒生鱗不長羽,”他說,喀啷啷啷,“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即便以弄臣的標準而言,補丁臉依舊是個失敗的角色。很久很久以前,或許他能輕易引來哄堂大笑,但大海奪走了他的能力,同時也奪走了他大半神智和所有記憶。他體態肥軟,時而莫名地抽搐顫抖,又時而連話都說不清。這小女孩是現在唯一還會被他逗笑的人,大概也只有她在乎他的死活。

  一個醜陋的小女孩和她可悲的弄臣,再加上我這個油盡燈枯的老學士……任誰聽了都會為我們三人的故事掬一把同情淚。“孩子,過來陪我坐坐。”克禮森招手示意她靠近,“天才剛亮,你應該在被窩裡睡得香甜,怎麼會跑來找我呢?”

  長年惡夢纏身

  “我剛作了惡夢,”希琳告訴他。“我夢見龍要吃我。”

  克禮森學士記得小女孩長年惡夢纏身。“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他溫柔地說,“巨龍已死,再也無法復生。孩子,它們都是石雕。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這座島是強大的瓦雷利亞自由城邦最西邊的前哨站。建造這座城堡的是瓦雷利亞人,雖然他們的偉大技藝業已失傳。為抵禦外侮,他們在要塞的每個城墻交會處都築起塔樓。瓦雷利亞人刻意將這些塔樓雕鑿成惡龍形狀,好讓城堡看來更加駭人。他們之所以捨棄普通的城垛,而改用千百尊猙獰石像,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他伸出自己斑駁乾瘦的手,輕輕握了一下她粉嫩的小手。“所以囉,沒什麼好怕的。”

  希琳卻不為所動。“那天上飛的又是什麼東西?上次黛拉和梅翠絲在井邊說話,黛拉說她聽到那個紅衣服的女人跟媽媽說那是‘龍息’。假如龍會呼吸,那不就是它們活過來了嗎?”

  這該死的紅袍女,克禮森學士苦澀地想,難道成天在母親耳邊進讒言還不夠,現在竟連她小女兒的清夢也不肯放過?他一定要把黛拉好好訓誡一番,警告她不許再危言聳聽。“好孩子,天空中的東西叫彗星,就是有尾巴的星星。它迷失在天空裡,不久就會消失不見,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再看到,你等著瞧吧。”

  希琳勇敢地點點小腦袋,“媽媽說白鴉代表夏天要結束了。”

  “我的好小姐,的確如此。白鴉只會從舊鎮的學城飛來。”克禮森的手指輕撫頸間鎖鏈,鎖鏈由不同金屬串接而成,分別代表他在不同領域獲得的成就。學士頸鏈是學城的標記,是他組織的象徵,多年前他英氣煥發,深感驕傲地戴著它,如今卻日覺沉重,冰冷的金屬緊貼皮膚。“它們比同類來得高大,也聰明得多,生來就接受訓練,負責傳遞最重要的信息。白鴉帶來的消息說,學城已召開‘樞機會’,根據王國各地學士所做的天象觀測和報告,宣告長夏的終結。這個夏季長達十年兩個月又十六天,是人們記憶中時間最長的一次。”

  “天會變冷嗎?”希琳生長於夏日,自然不知嚴寒為何物。

  “早晚會的,”克禮森答道,“倘若諸神慈悲,或許還會賜給我們一個溫暖的秋季和豐盛的收穫,好讓我們為即將來臨的寒冬做好準備。”民間普遍認為長夏之後的冬季將更為漫長,但老學士覺得沒必要嚇唬女孩。

  補丁臉搖響鈴鐺。“海底下天天是夏天喲!”他吟誦起來,“美人魚發梢有海草,銀色海草織禮服,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希琳咯咯直笑,“我也想要一件銀色海草織的禮服。”

  “海底的雪往上下,”弄臣又說,“雨乾得像枯骨喲。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真的會下雪嗎?”女孩問。

  “會的。”克禮森回答。雖然我希望多年以後才開始下雪,而且不要持續太久。“瞧,派洛斯這會兒可不把鳥兒帶來了麼?”

  希琳高興地叫出聲來,就連克禮森也承認這隻鳥確實難得一見。它羽白似雪,身形大過雀鷹,潔亮的黑眼珠證明它並非白子,而是貨真價實,血統純正的白鴉。“過來。”他出聲召喚,白鴉振翅飛起,靈竄入空,翅膀啪啪作響地飛過房間,停歇在他身畔的書桌上。

  “我去幫您準備早餐。”派洛斯道,克禮森點點頭。“這是希琳公主。”他告訴白鴉,鳥兒白色的頭上下擺動,好像在鞠躬似的。“公主!”它嘶聲叫道,“公主!”

  女孩張大了嘴。“它會說話耶!”

  “會幾句,我不是說過嗎?這些鳥兒很聰明。”

  “聰明鳥兒聰明人,聰明的傻瓜弄臣。”補丁臉說,叮叮噹當,“噢,聰明的聰明的聰明的傻瓜弄臣!”他唱起了歌,“影子來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他一邊唱,一邊單腳站立,然後又換另一隻腳。“影子來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每唱一句,他就扭一次頭,鹿角上的鈴鐺響個不停。

  白鴉厲聲尖叫,振翅飛離,停在通往鴉巢的樓梯鐵欄上。希琳似乎越發顯得瘦小。“他一天到晚唱這個,我叫他別唱了,可他不肯,我好害怕啊。叫他別唱了吧。”

  你要我怎麼叫他別唱呢?老人暗忖,曾經,我有機會讓他再也唱不了歌,可……

  當年,只因雷加王子無姐妹可娶,老國王伊里斯·坦格利安二世--他那時還不像後來那麼瘋癲--便派史蒂芬公爵渡海物色王子妃人選。至今依然令人懷念的史蒂芬公爵,便是在狹海對岸的瓦蘭提斯找到了當時年紀尚幼的補丁臉。“這是我所見過最傑出的弄臣,”就在公爵徒勞無功,準備動身回國的前兩周,他寫信給克禮森,“他年紀雖小,卻手腳靈活,活像只猴子;他的頭腦機靈,即使與宮中廷臣相比也毫不遜色;他不僅會變戲法、說謎語、耍魔術,還可以用四種語言引吭高歌。我們已經為他贖得自由,打算帶他一道回來。勞勃一定會喜歡上他,等日子一久,或許史坦尼斯也能從他那兒學到歡笑。”

  想到那封信,克禮森不禁悲從中來。史坦尼斯終究沒有習得笑容,補丁臉這孩子則根本沒有教他的機會。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證明了“破船灣”之稱果真名副其實,公爵的雙桅帆船“傲風號”駛進城堡視線範圍時,他的兒子就站在城墻上,眼睜睜看著父親的船撞上暗礁,然後被海水吞噬。超過一百名的槳手和船員,就這麼和史蒂芬·拜拉席恩公爵夫婦一道葬身海底。船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每次潮水涌來,都會在風息堡下的海灘留下一具具腫脹的屍體。

  我想立刻讓您知道

  男孩在第三天被衝到岸上。當時,克禮森學士與其他人一同來到岸邊,協助辨認死者。他們發現弄臣時,他渾身赤裸,淨白的皮膚因泡水起了皺紋,沾滿潮濕的沙粒。克禮森原以為又是一具屍首,可當喬米握住他的腳踝,準備把他拖上運屍馬車時,男孩卻坐起身子,用力咳出海水。喬米直到臨終,都還堅持那時補丁臉的皮膚是黏膩而冰冷的。

  弄臣在迷失海中的兩天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誰也解釋不出。海邊的漁民老愛說有美人魚教他如何在水中呼吸,藉此換取他的精種。補丁臉自己則什麼也沒說。他們在風息堡下找到的孩子完全變了個樣,身心俱碎,連語言能力都幾乎消失,遑論史蒂芬公爵信上所說的聰慧機靈。然而看到那張弄臣臉,男孩的身份卻又無庸置疑,因為瓦蘭提斯自由貿易城邦習慣在奴隸和僕役臉上刺青,而他從頭皮到脖頸均布滿紅綠相間的格子。

  “我看這可憐蟲是瘋了,這樣下去,不僅他自己受苦,對別人也沒好處。”當年的風息堡代理城主老哈柏特爵士說,“你所能做的最仁慈的事,就是給他一杯罌粟花奶,讓他毫無痛楚地一覺睡去,從此了結。若他還有幾分腦筋,一定會感激你的。”然而克禮森堅決反對,最後他的意見終於獲勝。至於補丁臉究竟有沒有從這個勝利中得到任何歡愉,他不敢說,即便在事隔多年的今日,他依舊不知道。

  “影子來跳舞喔,大人,來跳舞喔大人,來跳舞喔大人,來跳舞喔大人!”弄臣繼續唱,一邊搖頭晃腦,鈴聲叮噹響。碰咚!叮叮噹!碰咚!

  “大人!”白鴉厲聲叫道,“大人!大人!大人!”

  “隨他去唱吧,”學士對驚惶的公主說,“你別放在心上。說不定他明天想起別的歌,你就再也不會聽見這首了。”史蒂芬大人信上不是寫了嗎?他可以用四種語言引吭高歌……

  派洛斯走進來,“師傅,請恕我打擾。”

  “你忘了我的燕麥粥啊。”克禮森十分詫異。這不像派洛斯啊。

  “師傅,戴佛斯爵士昨晚回來了。廚房裡都在談論這事,我想立刻讓您知道。”

  “戴佛斯……你說昨晚上是嗎?現下他人在哪裡?”

  “在陛下那裡,他們徹夜共商大計。”

  若是從前,無論何時,只要事情緊急,史坦尼斯公爵一定會叫醒他,要他列席旁聽,提供建言。“怎麼沒通知我?”克禮森抱怨,“應該叫醒我的。”他從希琳掌中抽離手指。“殿下,請您原諒,但我要和您父親陛下談談。派洛斯,麻煩你扶我一把,城堡裡的樓梯實在太多了。我總覺得他們每晚還多添個兩級,好像專為了找我麻煩。”

  希琳和補丁臉跟著兩人出了房門,但女孩很快便對老人的緩步慢行感到不耐,便快步跑到前面,弄臣亦步亦趨跛行在後,頭頂牛鈴發狂似的響個沒完。

  克禮森沿階登上海龍塔的盤旋樓梯,深覺城堡對身體孱弱的人委實極不友善。史坦尼斯公爵此刻應是在“石鼓樓”上的圖桌廳裡。石鼓樓是龍石島的主堡,每逢暴風雨來臨,它那古老的墻垣內部便會轟隆回響,因而得名。欲達該處,他們必須經過走廊,通過築有守護石像鬼的黑鐵大門穿越中、內兩道城墻,繼而登上克禮森不願細數的層層階梯。年輕人一次可踏兩級,然而對一個臀傷未愈的老人來說,每一步都是酷刑。但史坦尼斯公爵畢竟不會移尊就教,老學士只有忍受這一切磨難,再怎麼說,有派洛斯在旁扶持,他已十分感激。

  他們沿著長廊緩緩行去,經過一排高大拱窗,視野可將外院、外城墻及彼方漁村盡收眼底。院子裡,弓箭手正隨著“搭箭!拉弓!放!”的號令朝箭靶射擊,箭聲颼颼,彷如群鳥展翅。衛兵在城墻通道上大步巡邏,透過一個個石像鬼間的縫隙,向外窺探駐紮城畔的大軍。營火炊煙裊裊,晨空霧氣迷濛,三千戰士坐在自家主人的旗幟下吃早餐。越過占地廣大的軍營,便是船舶擁擠的港口,過去半年來,任何駛進龍石島視線範圍內的船隻都被扣留下來。史坦尼斯公爵的旗艦“怒火號”乃是一艘有三百支槳的三層甲板戰船,可在周遭許多大腹便便的武裝商船和貨船的包圍下,竟顯得渺小了。

  石鼓樓外的守衛一眼便認出兩位學士,揮手放他們過去。“你等在這裡,”進去之後,克禮森對派洛斯說,“我最好自己去見他。”

  “師傅,接下來還有好長一段路。”

  克禮森微微一笑,“我會不知道嗎?這些樓梯我不知爬了多少回,都可以一個個叫出名字了。”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39:18

 然而才到半途,他就後悔起自己的決定。他停下腳步,喘口氣,也稍稍緩和臀部的痛楚。這時,他聽見靴子踩在石頭上的聲音,迎面下樓的正是戴佛斯·席渥斯爵士。

  戴佛斯個子很瘦,相貌平庸,寒微的出身顯而易見。他的肩頭垂著一件飽經海水鹽漬侵蝕的綠披風,早因長期日曬而褪了顏色。披風之下是棕色的外衣和長褲,正好搭配他的棕眼棕發,頸項間還用皮帶掛著一個破舊小皮袋。他的小鬍子已經白絲密布,傷殘的左手戴了一隻皮手套。他一見克禮森便停下腳步。

  “戴佛斯爵士,”學士開口,“您幾時回來的?”

  “今早上天亮之前。我最喜歡的時刻。”據說“短指”戴佛斯夜間行船的本領世上無人能及。在史坦尼斯公爵封他為騎士之前,他是七國上下最惡名昭彰,卻也最刁鑽難測的走私者。

  “情況如何?”

  對方搖搖頭,“就和您事前警告過的一樣,學士先生,他們不願為他舉兵,因為他們並不愛戴他。”

  貴族們拒絕的理由是什麼

  當然不願意,克禮森暗想,他們永遠也不會願意。他堅強、能幹又正直……唉,可惜就是正直過了頭……但這裡人手不夠,怎麼也不夠啊。“你和他們全都談過了嗎?”

  “全部?沒有,只和那些願意接見我的人。這些世家貴族同樣不喜歡我,在他們心目中,我永遠都是‘洋蔥騎士’。”他左手一緊,粗短的指頭向內握拳。史坦尼斯砍掉了他左手四指的末端指節,僅有拇指例外。“我在古利安·史文和老龐洛斯的桌邊吃過飯,塔斯家則同意和我半夜裡在樹林秘密會面。至於其他人--哎,貝裡·唐德利恩下落不明,有人說他已死。卡倫大人投靠藍禮,這會兒已是彩虹護衛裡的橙衣衛了。”

  “彩虹護衛?”

  “藍禮的御林鐵衛,”這位前走私者解釋,“但這七個人不穿白衣,而是各有代表色。洛拉斯·提利爾是他們的隊長。”

  一個威風八面,衣著耀眼的全新騎士團,正是藍禮·拜拉席恩會感興趣的玩意兒。他從小便喜歡鮮明色彩、華麗衣料以及各種遊戲。“你看!”他會一邊大叫大笑,一邊飛奔過風息堡的廳堂。“你看!我是飛龍!”或者“你看!我是個巫師!”或者“你看你看!我是雨神耶!”

  當年那個滿頭黑髮,眼裡洋溢笑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孩,如今已長大成人。二十一歲的他,卻依舊遊戲人間。你看,我是國王!克禮森哀傷地想,藍禮啊藍禮,我親愛的孩子,你可知你在做什麼?就算你知道,你會在乎嗎?這世上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人為他著想?“貴族們拒絕的理由是什麼?”

  “這個嘛,有人口氣婉轉,有人則出言不遜。有的藉口推託,有的滿口承諾,還有的淨是撒謊。”他聳聳肩,“到頭來,還不都是些空話?”

  “你一點希望也沒給他?”

  “除非你要我也撒謊,而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戴佛斯道,“對他,我只說實話。”

  克禮森學士猶記得風息堡之圍解除後,戴佛斯受封為騎士那天的情景。當年史坦尼斯僅率領少數守備隊,在提利爾和雷德溫聯軍的重重包圍下,硬是堅守城池近一年之久。那時連海路也被青亭島的雷德溫家封鎖,日夜有飄揚著酒紅旗幟的戰船監控。風息堡內的馬匹早被吃光,貓狗也烹食殆盡,守軍只剩樹根和鼠肉可吃。就在一個烏雲密布,月黑風高的晚上,走私者戴佛斯藉著夜色掩護,冒險穿越雷德溫艦隊和破船灣的險惡暗礁。他的小船有黑帆黑槳以及漆黑船身,船艙裡滿載洋蔥和鹹魚,雖然不多,卻已足夠守軍繼續支撐到艾德·史塔克率兵支援,解了風息堡之圍。

  史坦尼斯公爵賜給戴佛斯風怒角的肥沃土地,一座小城堡,以及騎士的身份……但他同時詔示,為彌補多年來的走私行徑,對方必須失去左手所有的末端指節。戴佛斯屈從了,不過他的條件是史坦尼斯必須親自動手,他認為其他人沒資格。公爵挑了一把切肉用的屠刀,切得乾淨俐落。事後,戴佛斯選了“席渥斯”這個姓氏作為他的新家族名號,並以灰底上的黑船作為家徽--船帆上還畫了一顆洋蔥。這位前走私者老愛鼓吹史坦尼斯公爵幫了他一個大忙,省下他許多修剪指甲的時間。

  不,克禮森心想,他這樣的人絕不會給出虛偽的希望,也決不會掩飾殘酷的事實。“戴佛斯爵士,即便對史坦尼斯大人這樣的人,真相依舊可能是苦口良藥。他只想要軍容壯盛地回到君臨,擊垮他的敵人,取回他應得的地位。可現在……”

  “如果他帶著這一點人馬回君臨,那就是找死。他的兵力不夠,我跟他說過了,可你也知道他的脾氣。”戴佛斯舉起戴著皮套的手,“要他能屈能伸,恐怕得等我的手指先長回來。”

  老人嘆口氣,“你已經盡力了,換我去試試吧。”他虛弱地繼續往上爬。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公爵的廳堂是一個寬闊的圓形房間,墻壁由黑石砌成,上無裝飾。廳內有四扇高大窄窗,面向東西南北四方。大廳中央有一張用巨木板雕刻而成的大桌--圖桌廳正是因此而得名--這是伊耿·坦格利安在征服戰爭以前下令建造的。“地圖桌”長過五十尺,最寬處約為長度的一半,最窄處不到四尺。伊耿的木匠依照維斯特落大陸的形狀,鋸出一個個海灣和半島,整張桌子沒有一處平直。桌面上描繪了伊耿那個時代的七大王國,所有的河川山脈、堡壘城市、湖泊森林……巨細無遺,泛著累積近三百年的亮漆光澤。

  整個大廳僅有一張座椅,經過精心設計,正好對應維斯特洛外海龍石島的所在,並位於隆起的高台之上,可將桌面一切盡收眼底。坐在椅子上的人穿著緊身皮背心和棕色粗羊毛長褲,克禮森一進門,他便抬起頭。“老頭子,我就知道,不管有沒有叫你,你一定會來。”他話中不帶絲毫感情,向來如此。

  龍石島公爵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蒙諸神恩寵,乃是鐵王座的合法繼承人,維斯特洛七大王國的統治者。他生得肩膀寬闊,四肢健壯,面容緊繃,皮膚經烈日長期曝曬,堅硬如鐵。“堅毅”是人們最常用來形容史坦尼斯的詞,而他也的確不負其名。雖然他還不到三十五歲,頭上卻只剩一排黑色細發,宛如王冠的影子,環繞在雙耳之後。他的哥哥,故王勞勃,在生命的最後幾年留起了鬍子。克禮森學士雖沒有親眼目睹,卻聽人說那是一大把粗厚的黑鬍子。史坦尼斯也同時把鬍子修得又短又齊,像是藍黑的影子,覆蓋住他的方下巴和兩頰的顴骨凹陷,彷彿欲藉此表示回應。一雙濃眉之下,他的眼睛就像兩個傷口,深藍有如黑夜汪洋。再怎麼滑稽可笑的弄臣,遇上他那張嘴也要徒勞無功,那是一張生來與皺眉、怒容和嚴詞峻令為伍的嘴,它蒼白、薄細而緊繃,早已忘卻如何微笑,更不知開懷為何物。夜深人靜之時,克禮森學士偶爾還會幻想自己聽見相隔半個城堡之遙的史坦尼斯公爵磨牙霍霍之聲。

  藍禮那時只是個孩子

  “若是從前,你會叫醒我的。”老人說。

  “從前的你還年輕,現在你又老又病,需要睡眠。”史坦尼斯永遠學不會花言巧語,不知掩飾諂媚,他有話便說,從不管別人的感受。“反正我知道你早晚也會自行打聽戴佛斯帶回的消息,你向來如此,不是嗎?”

  “我要是不打聽,如何能輔佐你呢?”克禮森說,“我上樓途中遇到戴佛斯。”

  “我看他都說了吧?我該把那傢伙的舌頭和手指一起砍掉。”

  “那他就沒法當個好特使了。”

  “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好特使。看來風息堡諸侯不肯為我舉兵,他們不喜歡我,而我舉兵的正當理由對他們來說無足輕重。膽子小的想躲在城墻後面,等著見風轉舵;膽子大的則已投效藍禮麾下。藍禮!”他憤恨地吐出這個名字,彷彿是舌頭上的毒藥。

  “過去這十三年來,令弟一直擔任風息堡公爵,這些諸侯是宣誓效忠他的封臣--”

  “他的?”史坦尼斯打斷他,“照理說,他們應該是我的封臣。我從沒開口要過龍石島,我根本不想要這鬼地方。我拿下此地,是因為勞勃的敵人盤踞在這,而他命令我將之掃平。我為他建立艦隊,打敗敵人,完全盡了作弟弟的本分--藍禮也應該這樣對我才對--後來呢,你看勞勃怎麼感謝我?他任命我為龍石島公爵,卻把風息堡的領地和稅賦都給了藍禮。三百年來,風息堡一直是拜拉席恩家族的世襲領地,照理說,勞勃登上鐵王座,就該換我統治才對。”

  這段陳年往事傷他很深,如今益發明顯。眼下,這是他事業的致命傷:龍石島雖然歷史悠久,固若金湯,但旗下僅有少數小貴族,他們管轄的外島領地多石崎嶇,人煙稀少,根本不足以提供史坦尼斯所需的軍力。即便加上他從狹海對岸自由貿易城邦密爾和里斯等地雇來的傭兵,駐紮城外的部隊總數依舊完全不足以和蘭尼斯特家族對抗。

  “勞勃固然待你不公,”克禮森學士謹慎地回答,“然而在當初,他也有他的考量。龍石島自古以來就是坦格利安家族的根據地,他需要強有力的人來統治這裡,而藍禮那時只是個孩子。”

  “他現在就不是了?”史坦尼斯憤怒的大喊在空盪的廳堂裡迴盪,“還是個想順手牽羊,從我頭上偷走王冠的孩子。藍禮憑什麼貪圖王位?平日上朝,他只會和小指頭開玩笑,到了比武大會,他就穿上那套漂亮鎧甲,被武藝高強的人擊落馬下,這就是我弟弟藍禮的事跡總和,而他竟覺得自己該當國王!我問你,我究竟造了什麼孽,這輩子要和這樣的兄弟為伍?”

  “我無法為諸神作答。”

  “依我看,這些日子來,你沒法作答的事可多了。藍禮的學士是誰?說不定我該把他找來,看他的建言會不會有用。我弟弟決定竊取我的王冠時,你覺得這位學士說了些什麼?你這位同事給了我那叛徒弟弟什麼建議?”

  “陛下,我相信藍禮大人並未徵求他人的建議。”史蒂芬公爵的幼子長成了一個有勇無謀的人,往往未經思考,便衝動行事。在這一點,以及其他許多地方,藍禮像極了他的長兄勞勃,而與史坦尼斯判若雲泥。

  “‘陛下’?”史坦尼斯悻悻地重複,“你拿國王的稱謂來消遣我,可我這算是哪門子國王?龍石島,還有狹海里的幾顆石頭,這就是我的王國!”他走下高椅台階,站在地圖桌前,拉長的影子迆灑在黑水灣口,以及如今君臨所在的那片樹林上。他佇立沉思,望著他亟思獲得,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國度。“今晚我要宴請諸侯,雖然他們寥寥無幾,不過就賽提加、瓦列利安和巴爾艾蒙這幾個人,也都不是什麼能幹角色,但我兄弟留給我的只有這些了。除此之外,那里斯海盜薩拉多·桑恩會帶來我近來欠款的帳單,密爾人摩洛敘會談論海潮和秋季風向,目的是要我小心謹慎,桑格拉斯大人則會虔誠地以七神之名誦唱祝禱。再之後呢,賽提加會要我說明到底哪些風息堡諸侯決定加入,瓦列利安則會威脅我,除非立刻出兵,否則就班師回家。我到底該怎麼對他們說?我到底該怎麼做?”

  “陛下,您真正的敵人是蘭尼斯特。”克禮森學士回答,“假如您們兄弟倆能並肩作戰--”

  “我絕不跟藍禮妥協,”史坦尼斯回答,語氣不容任何辯駁。“除非他放棄稱王。”

  “那就不和他結盟,”學士讓步了,他的主人個性剛硬,自尊心強,一旦下定決心,便再無轉寰餘地。“其他人同樣能助您一臂之力。艾德·史塔克的兒子已經自立為北境之王,身後有臨冬城和奔流城所有兵力支持。”

  “他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史坦尼斯道,“而且同樣僭越稱王,難道你要我坐視王國分崩離析?”

  “半個王國總比沒有好,”克禮森說,“更何況您若是肯幫那孩子報了父仇--”

  “我憑什麼要幫艾德·史塔克復仇?他對我來說什麼也不是。哼,勞勃是很愛他,這我清楚,他常說他們‘情同手足’,這句話我不知聽過多少遍。他的手足是我,不是奈德·史塔克,但你從他對我的態度絕對看不出來。我為他堅守風息堡,眼睜睜地看著忠心部屬一個接一個餓死,而梅斯·提利爾和派克斯特·雷德溫卻在城外大吃大喝。勞勃可有感謝我?沒有!他感謝的是史塔克,感謝他在我們只剩老鼠和野菜裹腹的時候率兵解圍。我奉勞勃之命,為他建造一支艦隊,以他之名攻下龍石島,他可有握著我的手,說一聲‘老弟啊,乾得好,要是沒有你,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呢’?沒有!他反而怪我讓威廉·戴瑞帶著韋賽里斯和那個小嬰兒逃走,好像我有辦法阻止他們似的。我在朝中為他賣命十五年,協助瓊恩·艾林治理國家,好讓勞勃吃喝嫖賭。結果瓊恩死了以後,我哥哥可有任命我為首相?沒有!他反而千里迢迢跑去找好朋友奈德·史塔克,將這份榮耀雙手奉上。結果呢,事實證明對兩人都沒好處。”

  假如您將希琳許配給他

  “陛下,請息怒。”克禮森學士溫和地說,“縱然您過去遭受種種不公,然而逝者已矣,倘若您和史塔克家能齊心協力,未來仍然大有可為。除此之外,您還有其他盟友可資利用,可否考慮和艾林夫人合作呢?既然太后謀害了她丈夫,想必她亟欲為他復仇。她有個幼兒,也是瓊恩·艾林的繼承人,假如您將希琳許配給他--”

  “那小鬼體弱多病,”史坦尼斯公爵反對,“這點連他父親都清楚,所以才要我把他帶來龍石島做養子。當幾年侍從或許對他有好處,只可惜那該死的蘭尼斯特女人搶先一步,毒死了艾林大人。現在萊莎把他藏在鷹巢城裡,我可以向你保證,她是死也不會和那小鬼分開的。”

  “既然如此,您就把希琳送去鷹巢城吧,”學士敦促,“龍石島太陰郁,本不適合孩子成長。讓她的弄臣陪她一道去,這樣她身邊好歹有張熟悉的面孔。”

  “熟悉歸熟悉,卻也可怕得緊。”史坦尼斯皺眉思索,“不過……或許值得一試……”

  “身為七大王國的合法君主,難道得向寡婦和篡奪者搖尾乞憐嗎?”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傳來,語氣尖銳地發問。

  克禮森學士轉身一看,忙低頭致意。“夫人。”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氣惱自己竟沒聽見她進來。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39:52


  史坦尼斯公爵眉頭一皺,“我何時跟人搖尾乞憐了?我決不會,女人,你給我搞清楚。”

  “陛下,聽您這麼說,我很欣慰。”賽麗絲夫人幾乎和她丈夫一般高,身形削瘦,臉龐尖細,雙耳突出,鼻子的輪廓銳利,上脣生了好些汗毛。她每天必拔,時常抱怨,卻還是長個沒完。她的雙眼色淺,嘴形嚴峻,聲音銳利如鞭。此時,只聽她厲聲說道:“艾林夫人本應向你效忠,史塔克家、你弟弟藍禮等人亦然,因為依照天上真主意旨,你是他們唯一的主君。既然如此,若向他們懇求協助,甚或為此討價還價,豈不有失尊嚴?”

  她說的是天上“真主”,而非“諸神”。顯然那紅袍女已經徹底擄獲了她的心,使她背棄了七國新舊諸神,轉而信奉他們稱作“光之王”的神靈。

  “你的真主意旨留著自己用吧。”史坦尼斯公爵說,他並不若妻子那般對新教狂熱。“我要的是軍隊,不是祝福。你有沒有藏起來的軍隊啊?”他的話中不帶感情。史坦尼斯向來不擅與女性相處,連和自己妻子也不例外。當他前往勞勃的君臨朝廷擔任重臣期間,他把賽麗絲和女兒一併留在龍石島。他的家信不多,探視更少,每年履行一兩次婚姻義務,但從中得不到任何喜樂。他曾衷心盼望有個兒子,卻始終未能如願。

  “我的兄弟、叔伯和表親們有軍隊,”她告訴他,“佛羅倫家族會為你而戰。”

  “佛羅倫家的兵力至多兩千,”據說史坦尼斯對七國每家諸侯的實力都了若指掌,“更何況,夫人,恐怕我對他們沒你那麼有信心。佛羅倫家的領地離高庭太近,我看你伯父不敢與梅斯·提利爾作對。”

  “還有一個辦法,”賽麗絲夫人靠過來,“陛下,請您看看窗外,高掛天際的正是您期待已久的預兆:它鮮紅如火,正如真主的烈焰紅心,這就是他的旗幟--也是您的!您看看它,像龍焰般飄揚於蒼穹之上,而您正是龍石島之主啊。陛下,這意味著您的時代已經來臨,無須懷疑。您命中註定,將揚帆駛離這座孤島,橫掃千軍,就像當年的征服者伊耿一樣。如今,只消您一句話,光之王的力量就是您的了。”

  “光之王會給我多少軍隊?”史坦尼斯又問。

  “要多少有多少,”他的妻子回答,“首先從風息堡、高庭及其旗下所有諸侯的兵力開始。”

  “這和戴佛斯報告的情況不一樣,”史坦尼斯道,“你說的這些兵力早已向藍禮宣誓效忠,他們愛的是我那風流倜儻的弟弟,正如他們當年愛戴勞勃……他們對我素無好感。”

  “話是沒錯,”她回答,“但若藍禮一命歸天……”

  史坦尼斯眯眼盯著妻子瞧,最後克禮森終於忍不住了。“您千萬不能這麼想。陛下,無論藍禮做了什麼荒唐事--”

  “荒唐事?我看是叛國大罪吧。”史坦尼斯轉向妻子,“我弟弟年輕力壯,掌握大軍,身邊更有他那群彩虹騎士。”

  “梅麗珊卓已從聖火中預見他的死期。”

  克禮森大驚失色,“這是謀害親弟啊……大人,此事邪惡卑鄙,令人發指,簡直無法想像……求您務必聽取我的建言。”

  賽麗絲夫人上下打量他一番,“老師傅,敢問您要給他什麼建言?若他向史塔克家卑躬屈膝,又把我們的女兒賣給萊莎·艾林,又如何能贏回半壁江山呢?”

  “克禮森,你的建議我已經聽過了,”史坦尼斯公爵道,“現在我聽聽她的。你退下吧。”

  克禮森學士彎動僵硬的關節,微微屈膝,緩步離去。在走出房間的過程中,他始終感受到賽麗絲夫人盯著他後背的目光。好不容易回到梯底,他已經快直不起身子了。“請你扶著我。”他對派洛斯說。

  克禮森安然返回居室後,便遣走年輕助手,跛著腳又上陽台,站在石像鬼間,凝視汪洋。薩拉多·桑恩手下的一艘戰船正航經城堡,船殼條紋斑斕,划槳起落,穿破灰綠浪花,穩健前進。他目送它消失於陸岬後方,心想:若我的諸多恐懼也能這麼容易消失,那就好了。他活了這麼大把年紀,最後竟要目睹如此悲劇嗎?

  作學士的一旦戴起頸鏈,便需放棄生兒育女的權利。然而克禮森卻時常覺得自己像個父親,自從怒海奪去史蒂芬公爵的性命後,勞勃、史坦尼斯和藍禮……便像他的三個兒子,由他一手撫養長大。莫非他失職太甚,如今必須目睹兒子們自相殘殺?他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絕對不能。

  從沒真正見識這種顏色

  問題的核心在於那名女子,並非賽麗絲夫人,而是另外那個。下人們都不敢直呼其名,乃稱她為“紅袍女”。“我倒不怕,”克禮森對他的地獄犬雕像說:“就是她,梅麗珊卓。”來自亞夏的梅麗珊卓是個女術士,是個縛影士,同時也是光之王拉赫洛的女祭司。拉赫洛乃聖焰之心,是影子與烈火的神。不,梅麗珊卓的種種瘋狂行徑絕不能散播到龍石島之外。

  與晨間的明亮相較,他的房間此刻顯得昏暗而陰沉。老人伸出顫抖的雙手,燃起一根蠟燭,走到他位於通往鴉巢樓梯下方的工作室。各式軟膏、藥水和藥材整齊羅列於架上,他從最上層一排由矮陶瓶所盛裝的藥粉後面找出一個與小指頭差不多大小的靛藍玻璃瓶,稍加搖晃,瓶內便傳出聲響。克禮森吹開表面灰塵,將瓶子拿回桌邊。他癱坐在椅子上,打開瓶蓋,倒出內物。那是十來顆種籽大小的結晶,滾過他原本正在閱讀的羊皮紙。燭光照映之下,它們閃閃發亮,有如珠寶,色澤奇紫,讓老學士覺得自己彷彿從沒真正見識這種顏色。

  喉際項鏈越發沉重,他用小指指甲輕觸其中一顆結晶。如此微小的東西,卻有掌控生死的能力。結晶由某種植物製成,該植物只生長於半個世界外的玉海諸島。葉片需經長期放置,隨後浸泡於石灰水、糖汁以及某些產自盛夏群島的珍貴香料中,之後丟棄葉片,在藥水中加入灰燼,使其濃稠,然後靜置結晶。其過程緩慢而艱難,所需配料價格昂貴,極難尋求。知道配方的僅包括里斯的煉金術士,布拉佛斯的“無面者”……以及他所屬的學士組織,可這種東西是不能在學城之外討論的。大家都知道學士鎖鏈中的銀片代表醫療之法--然而大家卻往往假裝忘記,懂得醫療之法的人,也同樣懂得殺人之術。

  克禮森已不記得亞夏人如何稱呼這種葉子,也不記得里斯毒劑師給這種結晶取的名字,他只知道它在學城裡被命名為“扼死者”,將它放進酒裡溶化後,會使飲者喉部肌肉劇烈縮緊,使其氣管阻塞,據說受害者面部往往呈現出與結晶相同的紫色,與噎死的癥狀如出一轍。

  而就在今天晚上,史坦尼斯公爵將宴請諸侯和他的夫人……以及亞夏的紅袍女梅麗珊卓。

  我必須先休息,克禮森學士對自己說,天黑之後,我必須精力充沛,手不能顫抖,勇氣不能衰退。此事雖然可怕,卻是逼不得已。假如天上真有諸神,想必他們會原諒我的。近來他的睡眠狀況很差,午睡片刻應該有助於他回覆體力,面對即將來臨的磨難。他虛弱地走到床邊,然而當他閉上雙眼,卻依舊見到彗星的熾烈紅光,栩栩如生地在他的黑暗夢境中閃亮。就在他睡著前的一刻,他意識模糊地想:或許這是我的彗星,一個染血凶兆,預示著即將來臨的謀殺……是的……

  待他醒來,天已全暗。他的臥房漆黑一片,全身每個關節都隱隱作痛。克禮森頭暈腦脹,勉力坐起,抓住柺杖,顫巍巍地下了床。都這麼晚了,他心想,他們竟沒通知我!每逢宴會,他都受邀參加,坐在鹽罐旁,離史坦尼斯公爵很近。啊,公爵的臉浮現眼前,不是現在的他,而是他兒時的臉孔,那個永遠站在冰冷陰影裡,看著陽光照在哥哥身上的男孩。無論他做了些什麼,勞勃永遠搶先一步,而且做得更好。可憐的孩子……為了他,我一定要趕快行動。

  老學士在桌上找到結晶,將之從羊皮紙邊撥起。克禮森沒有傳聞中里斯毒劑師愛用的空心戒指,但他寬鬆的長袍袖子裡倒是縫了各式大小口袋。他將“扼死者”結晶藏進其中一個口袋,開門喊道:“派洛斯,你在哪裡?”無人應答,他便拉高音量再喊,“派洛斯,快來幫我!”仍然沒有回應。怪了,年輕學士的寢室就在螺旋梯的中間,一定聽得到的。

  最後,克禮森只好叫喚僕人。“快點!”他吩咐他們,“我睡過頭了。現在晚宴已經開始……酒也喝過了……怎麼沒叫醒我呢?”派洛斯學士到底怎麼了?他實在不明白。

  再一次,他必須穿越長廊。夜風銳利,充滿海洋的氣息,刮過高窗,傳出低語。龍石島城墻上火炬搖曳,城外的營地裡篝火熊熊,彷如滿天星星墜落凡塵。天際彗星依舊紅光熠熠,其勢惡毒。學士連忙安慰自己:以我的年紀和睿智,實在不該怕這種東西。

  通往大廳的門是一隻石雕巨龍的大口。走到門外,他遣走僕人,決定獨自進去,才不會顯得虛弱。於是克禮森拄著柺杖,勉力爬上最後幾級石階,來到入口的龍牙下。兩名守衛打開厚重的紅門,噪音和強光頓時穿出,克禮森走進巨龍的龐然巨口。

  在刀叉碗盤的碰撞和席間的低聲交談中,他聽見補丁臉正唱著:“……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牛鈴響叮噹。這正是他早上唱的那首可怕曲子。“影子來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下方的席位上坐滿了騎士、弓箭手和傭兵隊長,他們撕下大塊黑麵包沾魚湯吃。任何可能破壞宴席格調的高聲談笑、恣意喧嘩,在大廳裡都找不到,因為史坦尼斯公爵不允許此種行徑。

  克禮森朝高起的平台走去,那裡是諸侯和國王的座位。他遠遠繞路避開補丁臉,可是弄臣跳舞搖鈴正在興頭上,既沒看到也沒聽見他靠近。結果補丁臉單腳站立,換腳的時候,一頭栽到了克禮森身上,撞開他的手杖,兩人連滾帶爬跌在草席上。眾人哄堂大笑,這無疑是一幅十分滑稽的景象。

  長夜黑暗,處處險惡啊

  補丁臉半趴在他身上,那張五顏六色的小丑臉緊貼著他,頭上的鹿角牛鈴盔卻沒了蹤影。“海底下你若跌倒,會往上掉!”他大聲宣布,“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小丑咯咯笑著滾到一邊,彈跳起身,然後跳了一小段舞。

  為表示風度,老學士露出虛弱的微笑,掙扎想起身,然而臀部劇痛不止,一時之間他真怕又把骨頭給摔碎了。這時,有一雙健壯的手伸到他兩腋,扶他起來。“謝謝你,爵士先生。”他囁嚅著,轉頭想看看是哪位騎士伸出援手……

  “老師傅,”說話的人是梅麗珊卓夫人,她聲音低沉,有著玉海地區獨特的悅耳口音。“您要小心啊。”她一如往常,從頭到腳全是紅色,身上一件亮如明焰的滑絲長禮服,袖子很長,上衣有切口,露出裡面顏色更深的血紅襯衣。她的喉際有一條比任何學士鎖鏈還要緊的紅金項圈,嵌了一顆大紅寶石。

  她的頭髮,也並非紅發男人常呈現的橙色或草莓色,而是磨亮的深紅銅色,在火炬照映下閃閃發亮。就連她的眼睛也是紅色……但她的皮膚卻白晰滑嫩,毫無瑕疵,好似鮮奶油;她的身形優雅苗條,高過多數騎士,胸部豐滿,腰身纖細,一張心形臉蛋。男人的視線一旦停在她身上,便很難移走,即便老學士也不例外。許多人稱讚她美麗,但其實她並不美麗。她血紅,可怖,血紅。

  “夫人……謝……謝謝你。”

  “您年紀大了,走路可千萬要當心。”梅麗珊卓恭敬地說,“長夜黑暗,處處險惡啊。”

  他知道這句話,那是她宗教裡的一句禱詞。沒關係,我也有自己的信仰。“只有小孩子才怕黑。”他對她說。另一邊,補丁臉也繼續唱起那首歌,“影子來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

  “這可真奇了,”梅麗珊卓道,“你們一個是聰明的傻子,另一個卻是愚蠢的智者。”她彎下腰,撿起補丁臉掉落地面的頭盔,扣在克禮森頭上。錫桶滑下雙耳,牛鈴輕聲作響。“學士先生,我看這頂王冠正好配得上您的頸鏈。”她宣布。周圍的人跟著哄笑不停。

  克禮森抿緊嘴脣,強忍怒火。她以為他年老力衰,一無是處,但在今晚結束以前,她就會見識到他的厲害。老歸老,他可是個出身學城的學士。“我不需寶冠,只求真相。”他告訴她,說著自頭上摘下小丑盔。

  “世界上有些真相,舊鎮裡是沒有教的。”梅麗珊卓紅衣一甩,轉身走回高台餐桌,史坦尼斯國王夫婦便坐在那裡。克禮森把鹿角錫桶盔還給補丁臉,隨後跟上。

  派洛斯學士坐在他的位子上。

  老人不禁停下腳步,睜大眼睛。“派洛斯學士,”最後他終於開口,“你……你怎麼沒叫醒我?”

  “陛下要我讓您休息,”派洛斯倒還知道臉紅,“他說無須驚動您。”

  克禮森環顧四周,眾多騎士、隊長和諸侯一言不發地坐在位子上。壞脾氣的賽提加伯爵已經上了年紀,披風上綴有紅榴石雕成的螃蟹。英俊的瓦列利安伯爵選擇了海綠色的絲質上衣,裝飾喉際的白金海馬正與他一頭亮金長髮相襯。巴爾艾蒙伯爵是個肥胖的十四歲男孩,全身裹著層層紫天鵝絨衣服,鑲有白海豹皮裝飾。亞賽爾·佛羅倫爵士雖穿了狐皮大衣,仍舊不能改變他的平凡相貌。篤信七神的桑格拉斯伯爵脖頸、腕部和手上都戴了月長石。至於來自里斯的薩拉多·桑恩船長,則是一身大紅緞子禮服和金飾珠寶。唯有戴佛斯爵士衣著儉樸,一件褐色上衣,綠羊毛披風。也唯有戴佛斯和他四目相交,眼帶悲憫。

  “老頭子,你病得太重,不中用了。”這聽起來像是史坦尼斯公爵的聲音,但不可能啊,怎麼可能?“從今以後,改由派洛斯學士來輔佐我。反正從你無法登上鴉巢那天起,信鴉早就交他管理。我可不想讓你因為幫我做事而送命。”

  克禮森學士眨眨眼睛。史坦尼斯,國王陛下,我可憐的、鬱郁寡歡的孩子,我始終沒有得到的兒子,你千萬不能這麼做,難道你不知我有多麼照顧你,為你而活著,難道你不知不管發生了什麼,我依舊對你疼愛有加嗎?是的,對你疼愛有加,比對勞勃、甚至對藍禮還要深,因為你最缺乏愛,你最需要我。但他說出口的卻是:“遵命,陛下。不過……不過我肚子很餓,可否請您給我一個位子?”讓我坐在你身邊,好好守著你……

  戴佛斯爵士從長凳上站起來,“陛下,如果學士願意坐在我旁邊,我會深感榮幸。”

  “好吧。”史坦尼斯公爵轉過頭去跟梅麗珊卓說話,她坐在他右邊,是地位最高的貴賓。賽麗絲夫人坐在他左邊,臉上閃過一抹耀眼但脆弱的笑容,好似她配戴的首飾。

  距離太遠了,克禮森看著戴佛斯爵士的位子,木然地想。前走私者和主桌中間隔了一半的諸侯。要把“扼死者”放進她的杯子,我必須靠近些,可該怎麼做呢?

  當老學士緩緩繞過桌子,朝戴佛斯·席渥斯走去時,補丁臉正在手舞足蹈。“在這兒咱們吃魚!”弄臣把一條鱈魚當權杖揮舞,開心地向大家宣布,“在海里面咱們被魚吃!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戴佛斯爵士往長凳旁邊挪動,空出位子來。“今晚我們都該穿上小丑服,”克禮森學士坐下時,他口氣沉重地說:“因為我們即將去辦的事,實在只有傻子才幹的出來。紅袍女從她的火堆裡預見了我軍勝利,所以史坦尼斯不顧兵力差距,打算立刻出兵。恐怕還沒等她鬧完,我們就會見識補丁臉曾經經歷的奇遇了--在海底。”

  孤軍奮戰,勝利終將無望

  克禮森把手伸進袖子取暖,隔著羊毛,感覺到結晶隆起的硬塊。“史坦尼斯大人。”

  史坦尼斯從紅袍女那邊回過頭,但賽麗絲夫人卻搶先開口:“是史坦尼斯‘陛下’。學士先生,您太沒分寸了。”

  “他年紀大了,腦筋不清楚。”國王沒好氣地說,“克禮森,怎麼了?有話快說。”

  “既然您決定渡海出征,還請您務必和史塔克大人及萊莎夫人同心協力……”

  “我絕不和他們為伍。”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道。

  “正如光明絕不與黑暗為伍。”賽麗絲夫人握住他的手。

  史坦尼斯點點頭,“蘭尼斯特家僭越為王,史塔克家意圖竊取我半壁江山,舍弟則奪走於法歸我所有的封地臣屬。他們都是大逆不道的叛徒,皆為我的死敵。”

  我失去他了,克禮森絕望地想。如果他能想辦法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接近梅麗珊卓……只需與她的酒杯短暫接觸。“您是令兄勞勃合法的繼承人,是七大王國真正的統治者,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國王,”他絕望地說,“即便如此,倘若孤軍奮戰,勝利終將無望。”

  “誰說他孤軍奮戰?”賽麗絲夫人道,“光之王拉赫洛乃是聖焰之心,影子與烈火的真主,也是他最有力量的盟友。”

  “迷信神靈太不可靠,”老人堅持,“何況該神在此毫無威能可言。”

  “誰說的?”梅麗珊卓轉過頭,喉際的紅寶石反射光芒,一時之間仿如彗星紅光。“學士先生,您這樣滿口胡言,恐怕該再戴上那頂王冠才是喲。”

  “沒錯,”賽麗絲夫人同意,“補丁臉的帽子很適合你,老頭。快把它戴上,我命令你。”

  “海底下沒人戴帽子!”補丁臉說:“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史坦尼斯公爵的眼睛被濃眉的陰影所遮蔽,他嘴脣緊閉,下巴無聲地蠕動。他生氣的時候,總會這樣磨牙。“傻子,”最後他咆哮道,“你聽見我夫人的話了,快把你的帽子拿給克禮森。”

  不,老學士心想,這不是你,不是你的作風,你向來公正,雖然嚴厲卻不至殘忍,從來不會,你從不知道什麼是嘲弄,就像你永遠也不懂得歡笑。

  補丁臉跳著舞,靠過來,牛鈴響個不停,喀啷啷、叮叮、喀呤喀啷喀呤喀啷。學士靜靜坐著,任由弄臣為他戴上鹿角桶。因為桶子重,克禮森禁不住低頭,鈴鐺就叮噹響起來。“我看啊,日後他若想發表意見,乾脆也唱出來好了。”賽麗絲夫人道。

  “女人,你不要得寸進尺!”史坦尼斯公爵說,“他是老人家,何況他跟了我半輩子。”

  我到死都會跟著您,我親愛的大人,我可憐的、孤單寂寞的孩子,克禮森想著,突然有了主意。戴佛斯爵士的酒杯正在他面前,裝了半杯的酸紅酒。他從袖中摸出一顆結晶硬塊,緊扣於拇指和食指之間,伸手去拿酒杯。我必須動作自然,流暢敏捷,絕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失手,他暗自祈禱。總算諸神保佑,只一眨眼功夫,手中之物便消失不見。他的雙手已多年沒有如此穩健,這般流利了。只有戴佛斯瞧見了,但除此之外沒有別人,他非常篤定。於是他手握酒杯,站起身來。“或許我真是老糊塗了。梅麗珊卓夫人,您可願意同我喝一杯?讓我們藉此榮耀您的真主光之王,喝這一杯,向他的威能致敬,您說好麼?”

  紅袍女打量著他,“好吧。”

  他可以感覺到,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離開長凳時,戴佛斯用那被史坦尼斯公爵削短的手指抓住他的袖子,“你這是做什麼?”他悄聲道。

  “我非這麼做不可,”克禮森學士回答,“為了國家,更為了我們大人的靈魂。”他甩開戴佛斯,一滴酒灑在草席上。

  她走下高台餐桌來會他,兩人成為眾目所集的焦點,但克禮森眼中只有她一個人:血紅眼睛,血紅長袍,血紅寶石,還有那噘起淡淡微笑的血紅嘴脣。她伸出手,握住他拿酒杯的指頭,皮膚滾燙,像在發燒。“學士先生,把酒倒掉還來得及。”

  “不,”他嘶啞地低語,“絕不。”

  “也罷。”於是來自亞夏的梅麗珊卓自他手中接過酒杯,仰頭深吸一大口。當她將杯子還給他時,裡面還剩小半杯。“該你了。”

  他的雙手顫抖不止,但他強作鎮定。學城的學士絕不能害怕。這酒嘗起來很酸,喝完他鬆開手指,任由空杯落地碎裂。“大人,他在此依舊是有能的。”那女人說,“聖火將保護信徒,滌盡一切邪惡。”在她喉際,那顆血紅寶石正閃閃發光。

  克禮森試圖應答,聲音卻卡在喉嚨裡。他努力想吸進空氣,結果只咳出細得嚇人的嘶聲。他的脖子彷彿被鋼鐵般的手指緊緊勒住,最後他雙腳癱軟,無力地跪下,但他仍舊搖著頭,否認她,否認她的力量,否認她的魔法,否認她的神靈。鹿角上的牛鈴紛紛脫落,傻子,傻子,傻子,而紅袍女面帶憐憫,看著他倒下。她那雙血紅血紅的眼睛裡,燭焰狂舞。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0:15

第01章 艾莉亞



  以前在臨冬城,大家老愛叫她“馬臉艾莉亞”,她本以為沒有比這更難聽的綽號了,沒想到後來孤兒“綠手”羅米竟叫她“癩痢頭”。
  她的頭摸起來的確像是生了癩痢。那時她被尤倫拖進巷子,原以為就要沒命,結果那糟老頭只是按住她,然後用匕首割掉她一頭亂發。她記得微風吹動一撮撮髒兮兮的棕發,刮過石板地,朝父親遇害的聖堂飛去。“我只帶男人和小子,”尤倫咆哮道,銳利的刀刃刮過她的頭皮。“所以不要動,小子!”等他剃完,她頭頂只剩一小撮一小撮的亂發。

  然後他告訴她,從現在起,直到她回臨冬城為止,她就是沒爹沒娘的男孩阿利。“出城容易,上路以後就難講了。你的路還很長,和你作伴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這回我弄到三十個人,老的少的全都要去守長城,他們可不像你那私生子哥哥。”他搖搖她,“艾德大人讓我自己去牢裡挑人,那下面可沒啥貴族少爺之流。這群人有一半連想都不想就會把你交給太后,以換來特赦和幾個銅板。另外一半也會這麼做,可他們會先操你幾次再說。所以你小心一點,沒事水別喝太多,撒尿最麻煩了,要撒就自個兒到林子裡撒。”

  如他所說,離開君臨果真不難。守在城門口的蘭尼斯特士兵把每個人都攔下來盤查,但尤倫跟其中一個打聲招呼,他們便揮手讓馬車過去了。根本沒有人正眼瞧艾莉亞一下。他們要找的是出身高貴的首相千金,而非骨瘦如柴、頭髮剃光的小男孩。艾莉亞沒有回頭,她好希望黑水灣洪水暴漲,衝走全城,把跳蚤窩、紅堡和大聖堂通通衝走,把裡面的人也全部衝走,尤其是喬佛裡王子和他母親。但她心裡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更何況珊莎還在城裡,要是被衝走怎麼辦?想到這裡,艾莉亞便決定專心想臨冬城就好了。

  可是,尤倫也弄錯了一點,入廁並不是最麻煩的,最麻煩的是綠手羅米和熱派。他倆都是孤兒,尤倫在大街上找了好些個孤兒,因為他向他們保證加入守夜人就能填飽肚子,還有鞋子可穿。其餘的人是囚犯。“守夜人需要的是有能力的人,”出發時他對他們說,“既然只有你們這種貨色,也只好將就將就。”

  尤倫從地牢裡找來的那些囚犯幾乎都是成人,有小偷、盜獵者和強姦犯等等。其中有三個是從黑牢裡挖出來的,大概連他都怕,因為他把他們手腳全銬住,關在馬車上,併發誓直到抵達長城為止,都不會放他們出來。其中一個沒了鼻子,臉上只剩一個凹洞;另一個是肥胖的光頭,牙齒尖利,臉上生滿流膿面皰,眼神非人。

  他們駕著五部馬車從君臨出發,車上裝滿長城所需的補給品:獸皮和布匹,生鐵條,一籠信鴉,紙墨書籍,一捆酸草葉,大批油罐,以及成箱的藥品和香料。幾隊的犁馬負責拉車,尤倫還買來兩匹戰馬,以及五六頭驢子給男孩子騎。艾莉亞騎不到馬,不過騎驢子總比坐馬車好得多。

  成年人對她不理不睬,但她和其他男孩相處時就沒這麼好運了。她比裡面年紀最小的孤兒還要小兩歲,更別提她長得又瘦又小。羅米和熱派把她的沉默解讀為害怕、蠢笨,甚至當她是聾子。“你們瞧癩痢頭身上那把劍,”有天早上,當他們緩步穿越果園和麥田時,羅米突然這麼說。他因偷竊被捕之前,原本是個染匠的學徒,兩手直到肘部都是綠的。他們笑起來跟驢叫差不多。“我說癩痢頭這種陰溝鼠哪兒來的劍啊?”

  艾莉亞憤恨地咬緊嘴脣,看著馬車前方尤倫那身褪色的黑斗篷,下定決心不去跟他哭訴。

  “說不定他是個小侍從喲,”熱派插上一句。他母親生前是個麵包師,從前他就成天拉著她的手推車,沿街叫賣“熱派啊熱派!熱騰騰的派啊!”,“是不是哪家老爺的小跟班啊?”

  “他才不是啥跟班咧,你瞧他那幅德行。我敢跟你賭,那根本不是真劍,八成是錫做的玩具。”

  艾莉亞痛恨他們拿縫衣針開玩笑,“這是城裡鐵匠精鋼打的劍啦,大苯蛋!”她從鞍背上轉身斥責,怒視著他們。“你們最好給我閉嘴!”

  幾個孤兒怪叫了幾聲,“你從哪兒弄來這東西的啊,癩痢臉?”熱派很想知道。

  “是癩痢頭,”羅米糾正,“八成是偷的。”

  “我才沒有!”她大喊。縫衣針是瓊恩·雪諾送她的。叫她癩痢頭也就算了,但她絕不允許他們罵瓊恩是小偷。

  “如果是偷的,那咱們可以把劍搶走,”熱派說,“反正本來就不是他的。我倒很想有這麼一把劍哩。”

  羅米慫恿他:“去啊,去搶啊,你搶給我看!”

  於是熱派一踢驢子,騎上前來。“喂,癩痢臉,把劍給我拿來!”他的頭髮色如稻草,一張肥臉被太陽曬得蛻皮。“反正你又不會用!”

  我當然會用!艾莉亞想說,我用它殺了一個像你一樣的胖小子,一劍戳進他的肚子,他當場就死了,你要是再來惹我,我把你也殺了。然而她不敢這麼說,尤倫不知道馬僮被殺的事,她很怕他知道後會怎麼做。艾莉亞很確定這群人裡面一定有殺人犯,至少那三個被銬起來的鐵定殺過人。但話說回來,太后又沒有搜捕他們,所以那不一樣啦。

  “你看你看,”綠手羅米又開始驢叫,“我敢跟你賭,他要哭啦!癩痢頭,你想不想哭啊?”

  昨晚上睡覺時她的確哭過,因為夢見了父親。早上醒來她眼眶紅腫,淚水已乾,現在就算要她的命,也無法再擠出一滴眼淚。

  “他要尿褲子啦!”熱派預測。

  “你們不要欺負他。”這時那個一頭粗亂黑髮,騎在後面的男孩發了話。羅米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大牛”,因為他成天擦拭一個牛角頭盔,卻從來不戴。不過羅米可不敢惹大牛,因為他不僅年紀較長,生得又特別結實,胸膛寬厚,手臂強壯。

  “阿利,你最好把劍拿給熱派哦,”羅米說,“熱派想要得很咧。他以前把一個男生活活踢死哪,你要不給他,我敢跟你賭,你也會被活活踢死的。”

  “是啊,我把他揍倒在地,踢他老二,一直踢一直踢,踢到他死為止喔!”熱派吹牛道,“我把他踢得稀爛,他的兩粒都被我踢破流血了,老二變成黑色。好了,把劍給我拿來!”

  現在把褲子穿好

  艾莉亞從腰間抽出練習用的木劍,“這把你拿去吧。”她不想惹事,便這麼對熱派說。

  “那只是棍子啦!”他騎得更近,伸手去抓縫衣針的劍柄。

  艾莉亞咻地一聲,揮棍打中他驢子的屁股,驢子哀嚎一聲,猛地弓背躍起,把熱派摔到地上。她沒有猶豫,立刻翻下坐騎,伸棍朝他肚子一戳,正想爬起的熱派悶哼一聲,又跌坐下來。然後她舞起一陣棍雨,掃過他的面龐和鼻子,發出樹枝折斷一樣的喀喀聲,熱派鼻血直流,號哭起來,艾莉亞見狀停手,旋身找上騎在驢背瞠目結舌的綠手羅米。“你也要劍嗎?”她大吼一聲,但他顯然不想要,只是慌忙舉起染綠的雙手擋住臉,尖叫著要她滾開。

  這時大牛喊道:“小心後面!”艾莉亞連忙轉身,熱派已經站了起來,手中握著一顆銳利的大石頭。她等他出手,身子一低,石頭便從頭上飛過,接著她便朝他衝去。他舉手,她便打手,接著是臉頰,膝蓋。他伸手抓她,但她閃到旁邊,舉起棍朝他後腦勺敲了下去。他仆倒在地,隨即又爬起身,踉蹌地追過來,漲紅的臉上全是鮮血和污泥。艾莉亞擺出水舞者的姿勢,等他靠近之後,猛地往前一刺,正中他雙腿之間。用力之重,她相信若是用真劍,大概會從他屁眼中間穿出去。

  等尤倫把她拉開,熱派已經整個趴在地上,褲子又髒又臭,哭著說艾莉亞一直打他一直打他一直打他。“夠了!”黑衣人咆哮著扒開她的手指,奪走木劍。“你想殺了那白痴不成?”羅米等人開始告狀,但老人對他們說,“全部給我閉嘴!不然看我怎麼修理你們。再給我鬧事,我就把你們綁在車後面,一路拖回長城!”他啐了一口,“尤其是你,阿利!你跟我過來,小鬼,快點!”

  大家全都看著她,就連那三個銬在馬車後面的人也不例外。那個胖子喀嚓一聲闔上尖牙,發出嘶聲,但艾莉亞不理他。

  老人拖著她,遠離大路,走進樹林裡,一路咒罵,喃喃自語:“早知道我就把你留在君臨。你到底聽不聽話,小鬼?”每次他說“小鬼”二字,都幾乎在吼,以確定她能聽見。“把褲子脫下來。快點,這裡別人看不到!快脫!”

  艾莉亞憤恨不平地照辦後,他又說:“站到那裡,靠著那棵橡樹。對,就這樣。”她雙臂環住樹幹,臉頰緊貼粗糙的樹皮。“你叫吧,你給我大聲叫。”

  我才不叫,艾莉亞倔強地想,然而當尤倫一棍打中她暴露的大腿時,她還是忍不住尖叫出聲。“知道痛了?”他說,“再試試這個!”木棍咻地一聲,艾莉亞又是一聲慘叫,同時緊緊抓住樹幹,才沒倒下去。“再來!”她緊緊抓住,咬住嘴脣,聽見木棍呼嘯而至,害怕得全身一縮。這一下,痛得她整個人跳將起來,瘋狂地大叫。我不哭,她心想,我絕不哭,我是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人,我們的家徽是冰原狼,冰原狼不會哭的。她感覺到細微的血絲流下左腳,她的大腿和臉頰都痛得要命。“你現在給我聽好,”尤倫說,“下次你再拿棍子對付你的兄弟,我就用加倍的力氣修理你。你聽到了沒有?現在把褲子穿好。”

  他們才不是我的兄弟,艾莉亞一邊拉起褲子一邊想,但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說出來。她兩手笨拙地翻弄著皮帶和系繩。

  尤倫看著她,“還痛?”

  止如水,她想起西利歐·佛瑞爾的話,便這麼告訴自己。“有一點。”

  他啐口唾沫,“熱派那小子痛得可厲害了。小妹妹啊,殺你父親的不是他,也不是小偷羅米,揍他們無法讓他活過來的。”

  “我知道。”艾莉亞悶悶地說。

  “可有件事你還不知道,結果本不應該是那樣。那天,我把馬車都打點好了,正要出城,結果有人帶個小鬼來找我,給我一袋錢幣和一個口信。他要我別管小鬼是什麼來歷,然後說艾德大人準備穿上黑衣,要我再等等,帶他一起走。不然你想我怎麼會在那兒?不料卻出了岔子。”

  “是喬佛裡乾的!”艾莉亞倒抽一口氣,“該殺了那傢伙!”

  “早晚會有人去殺,但不會是我,也不會是你。”尤倫把木劍丟還給她,“車上有些酸草葉,”他們朝大道走去,“你去弄兩片嚼嚼,不會痛那麼厲害。”

  酸草葉的確管點用,可是嚼起來十分噁心,而且把她的唾沫變得像血一樣。即便如此,那天接下來她還是隻能走路,第二天也一樣,再過去那天也是,因為大腿實在痛得沒法騎驢子。熱派的情形更慘,尤倫得挪動好些木桶,騰出車上的空間,好讓他躺在一袋袋的麥子上,只要車輪碰上石頭,他就開始嗚咽。綠手羅米根本沒事,但他卻躲著艾莉亞,躲得遠遠的。“每次你一看他,他就全身發抖喔。”大牛告訴她。她走在他的驢子旁邊,聽了沒吭聲,看來還是別跟人說話比較安全。

  當晚,她在硬土地上鋪了薄毯子,望著天際的大紅彗星。彗星雖然漂亮,卻也很嚇人。大牛把彗星叫做“紅劍”,因為他說看起來像一把剛從鍛爐裡取出來的火紅寶劍。艾莉亞歪歪頭,看出了劍的形狀,但她看到的不是新打好的劍,而是父親那把瓦雷利亞巨劍,泛著波紋的寒冰,劍帶血紅,正是艾德公爵被御前執法官伊林爵士斬首示眾後流下的鮮血。事情發生時尤倫不準她看,可在她想來,父親死後的寒冰就是彗星這個樣子。

  最後她終於入眠,夢見了家園。通往長城的國王大道蜿蜒經過臨冬城,尤倫答應在那裡放她,並不讓別人知曉她真實的身份。她好想再見到母親,還有羅柏、布蘭和瑞肯……不過她最想念的還是瓊恩·雪諾。她真希望這條路能先到長城,再去臨冬城,這樣一來,就可以讓瓊恩弄亂她的頭髮,叫她:“我的小妹”。她會告訴他:“我好想你”,而他也會同時說出一模一樣的話,異口同聲,一如往常。她真的很想這樣,很想很想很想。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0:46

第02章 珊莎



  喬佛裡國王命名日的那天早上,陽光明媚,時有清風。珊莎站在塔樓窗邊,看著大彗星的長尾巴,透過疾走流雲,昭然可見。這時,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前來護送她去比武會場。“你覺得這顆彗星代表著什麼?”她問。
  “這是上天派來榮耀您的未婚夫的,”亞歷斯爵士立時回答,“你看,它閃著光輝,在陛下的命名日劃過天際,好似諸神為他舉起了旗幟,以示尊崇。老百姓都把它叫做‘喬佛裡國王彗星’。”

  他們想必是如此告訴喬佛裡的,至於實情如何,珊莎可不敢確定。“我聽下人把它叫做‘龍尾星’。”

  “是啊,喬佛裡國王的寶座是以前龍王伊耿的位子,他的城堡也是由伊耿的兒子所建築。”亞歷斯爵士道,“他是真龍的繼承人--況且深紅又是蘭尼斯特家族的顏色,這也是一個象徵。依我之見,彗星定是上天送來宣告喬佛裡國王陛下登基的,它預示著他終將擊敗敵人,贏得最後勝利。”

  真的嗎?她不禁暗想,諸神真會如此殘酷嗎?眼下喬佛裡的敵人就包括她自己的母親,還有哥哥羅柏。父親已經死於國王令下,難道接下來就要輪到羅柏和母親了嗎?彗星是紅色的沒錯,可喬佛裡不只是蘭尼斯特家的人,他也是拜拉席恩家族的後代呀,而他們的標誌是金底黑鹿,諸神怎不給小喬一顆金色的彗星呢?

  珊莎驟然闔上窗子,轉身背離窗邊。“小姐,您今天真漂亮。”亞歷斯爵士說。

  “謝謝你,爵士先生。”珊莎知道喬佛裡要她出席比武大會以示賀意,便特別精心打扮過。她穿了一襲淡紫色禮服,戴著喬佛裡送的月長石發網。禮服的袖子很長,掩飾了她手上的瘀傷,那也是喬佛裡的‘禮物’--他一聽說羅柏自立為北境之王,氣得發狂,便派柏洛斯爵士來揍她。

  “我們走吧?”亞歷斯爵士伸出手,她輓起來,隨他走出房間。假如珊莎非得從御林鐵衛裡選一個作跟班,她寧願是他。柏洛斯爵士脾氣暴躁,馬林爵士冷酷無情,曼登爵士那雙怪異的死人眼總教她不舒服,普列斯頓爵士則一副當她弱智小鬼的神情。只有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彬彬有禮,會真誠地和她說話。有次喬佛裡命令他打她,他居然還表示抗議,後來他雖然還是打了,但出手比馬林爵士和柏洛斯爵士輕得多。他好歹為她求過情,其他人遇上這種情形,都是絕對服從……當然,獵狗例外。可小喬都叫另外五人打她,從不叫獵狗動手。

  亞歷斯爵士有淡褐色的頭髮,臉長得也不難看。今天他的白絲披風用一片金葉扣在肩頭,外衣胸前則用閃亮的金線繡了一棵枝葉繁茂的橡樹,看起來十分瀟灑。“在您看來,今天會由誰勝出呢?”他們一邊手輓著手走下樓梯,珊莎一邊問。

  “當然是我。”亞歷斯爵士微笑著回答,“只可惜這種勝利不足掛齒。這只是小場面、小比試,參加者不超過四十人,其中還包括侍從和自由騎手。把毛頭小子打下馬一點也不光彩。”

  上次的比武大會可就不一樣了,珊莎心想。那是勞勃國王特別為她父親舉辦的,當時全國各地的達官貴人和英雄武士競相涌至,互相較勁,而君臨全城居民也都到場觀看。她至今仍記得當時的空前盛況:河岸布滿帳蓬,騎士的盾牌各自懸掛在營帳門口,一長列絲質三角旗隨風飄揚,精鋼刀劍和鍍金馬刺閃著耀眼陽光。比武那幾天,號角長鳴,馬蹄轟隆,入夜之後則是宴席大開,弦歌不輟。那是她一生中最燦爛的日子,如今卻恍如隔世。勞勃·拜拉席恩已不在人間,她的父親則被視作叛國賊,斬首於貝勒大聖堂前的講壇上。現在國內三王各據一方,三叉戟河彼岸戰火熾烈,君臨城中則擠滿了來自各方、走投無路的人,難怪他們只能在有厚厚城墻庇護的紅堡裡為喬佛裡舉辦比武競技。

  “你覺得太后會出席嗎?”每次有瑟曦在場約束兒子,珊莎總覺得比較安全。

  “恐怕不會,小姐。重臣們正在開會,說是有要緊事。”亞歷斯爵士壓低聲音,“泰溫大人率兵朝赫倫堡前進,不願照太后的命令領軍至此。太后她可是氣壞了。”這時一隊身披紅披風,頭戴獅紋盔的蘭尼斯特衛士從旁經過,他立即噤聲。亞歷斯爵士雖好說閒話,卻知要提防隔墻有耳。

  木匠在城堡外庭築起了看台和競技場,但其規模的確小得可憐,而前來觀賞的人群還只稀稀落落坐了個半滿。觀眾多半是穿著金袍子的都城守備隊或深紅披風的的蘭尼斯特衛士,到場的貴族男女為數極少,只有那幾個還留在宮裡的人:臉色死灰的蓋爾斯·羅斯比伯爵就著一條粉紅絲巾咳個沒完;坦妲伯爵夫人被兩個女兒--文靜但遲鈍的洛麗絲和毒舌的法麗絲--夾在中間;黑皮膚的賈拉巴·梭爾遭到放逐,原本便無處可去;艾彌珊德小姐還是個小嬰兒,躺坐在乳母膝上。據說她不久便要嫁給太后的某個堂弟,如此蘭尼斯特家族才好接收她的封地。

  國王坐在一頂深紅天蓬下的陰影裡,一隻腳隨隨便便地翹在雕花木椅的扶手上。彌賽拉公主和托曼王子坐在他後面,桑鐸·克裡岡則站在皇家包廂後方守衛,雙手按著劍柄。他身披御林鐵衛的雪白披風,用鑲珠寶的別針系在寬闊的肩頭。雪白的披風與他棕色的粗布外衣和鑲釘皮背心有些不相稱。“珊莎小姐到。”獵狗一見到她,便簡短地宣布。他的聲音粗得像是鋸木頭,因為半邊臉和喉嚨都有燒傷,一講話嘴巴就不住扭曲。

  您今天會下場比試嗎

  彌賽拉公主聽見她的名字,便害羞地對珊莎點了個頭。胖胖的小王子托曼卻熱切地跳了起來,“珊莎,你聽說了嗎?今天我要下場比武喔!”托曼不過八歲,看到他不禁令她想起自己的小弟弟布蘭。他們兩人同年,但布蘭此刻人在臨冬城,半身不遂,幸好性命無恙。

  珊莎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和他重聚的機會。“我為您對手的性命擔心。”她莊重地對托曼說。

  “他的對手是稻草人兒。”小喬說罷起身。國王今天身披鍍金戰甲,胸前雕著一頭怒吼雄獅,好似在期望隨時投身戰火。他今天滿十三歲,發育良好,個頭極高,有著蘭尼斯特家族特有的金髮碧眼。

  “陛下。”她屈膝行禮。

  亞歷斯爵士也鞠了個躬,“陛下,請您準我先行告退,我要著裝準備下場。”

  喬佛裡唐突地揮手示意他退下,目光卻沒離開珊莎。他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我很高興你戴了我送的寶石發網。”

  看來國王今天打算扮演英雄的角色,珊莎松了口氣。“感謝陛下厚愛……更謝謝您的讚美。陛下,希望您命名日開心愉快。”

  “坐吧,”小喬比比身旁的空位,命令道,“聽說了沒?那乞丐王死了。”

  “誰?”一時之間珊莎好怕他指的是羅柏。

  “韋賽里斯,‘瘋王’伊里斯最後一個兒子。自我出生以來,他就在周遊各大自由貿易城邦,自稱是國王。哼,母親說多斯拉克人終於幫他加冕,不過用的是熔掉的黃金。”他笑道,“你不覺得很可笑嗎?火龍可是他的家徽呢,這就好像你那叛徒老哥被狼殺死一樣。說不定等我逮著他以後,就真把他丟去喂狼。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準備跟他當面決鬥啊?”

  “陛下,我會樂於關注。”我可是求之不得呢。珊莎保持冷靜而有禮的口吻,然而喬佛裡還是眯起眼睛,想判斷她是否有嘲弄之意。“您今天會下場比試嗎?”她連忙問。

  國王皺起眉頭,“母親大人說這樣不妥,因為這場比武大會是為了給我慶祝才舉辦的。可我要真是下場,準會摘下優勝,好狗,你說是不是啊?”

  獵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跟這路貨色打?那還用說。”

  他是父親那場比武大會的冠軍,這點珊莎可沒忘。“大人,那您今天會參加嗎?”她問他。

  克裡岡的語音充滿不屑,“他們不配。這場比武根本是蚊蠅打架。”

  國王哈哈大笑,“喲,我的狗兒叫起來可真嚇人。我看乾脆叫你跟今天的冠軍決鬥好了,至死方休。”喬佛裡最喜歡逼人互鬥至死。

  “那你就要少一個騎士了。”獵狗本人始終沒有接受騎士宣誓。他的哥哥是個騎士,而他極端痛恨他哥哥。

  這時,一陣號角聲突然響起,國王坐回椅子上,並牽起珊莎的手。若是從前,此舉定會讓她心臟狂跳,然而在她乞求他網開一面,寬恕父親之後,他竟然下令將父親斬首示眾,所以如今他的碰觸令她憎惡,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顯露出來,於是便強作鎮定。

  “御林鐵衛的馬林·特蘭爵士!”司儀高喊。

  馬林爵士從西邊進入比武場,一身亮白金縷鎧甲,騎著一匹乳白色的戰馬,灰色的馬鬃飛揚,背後長長的披風宛如白雪大地,一根十二尺長槍擎在手中。

  “青亭島雷德溫家族的霍柏爵士!”司儀唱名。霍柏爵士騎著黑色駿馬自東邊進場,馬兒披著酒紅和藍色相間的飾服,他的槍上也系了同樣色彩的布條,盾牌上則是葡萄串家徽。雷德溫家這對雙胞胎和珊莎一樣,都是太后強留的賓客。她很好奇,到底是誰出的主意,讓他們參加喬佛裡的比武大會,應該不是自願的吧,她心想。

  典儀官一聲喝令,兩名參賽者立刻平握長槍,腳踢馬刺,衝了上去。圍觀的衛士們和看台上的貴族男女中傳出吆喝,兩個騎士在賽場中央交手,木屑飛濺,鋼鐵交鳴。不到一秒內,白槍和花槍相繼爆成碎片。霍柏·雷德溫受到強烈撞擊,在馬背上晃了晃,但總算沒有落馬。他們各自在比武場盡頭掉轉馬頭,拋下斷槍,自侍從手中接過新的。霍柏爵士的雙胞胎兄弟霍拉斯·雷德溫爵士為兄弟叫好。

  兩人再度交手,但這次馬林爵士轉移槍尖,直刺霍柏爵士胸膛,打得他從馬背上直飛出去,重重摔落地面。霍拉斯爵士連忙跑去扶起他被痛擊的兄弟,嘴裡咒罵個沒完。

  “打得真爛。”喬佛裡國王表示。

  “紅衛地石盔城的巴隆·史文爵士!”司儀的喊聲再度傳來。巴隆爵士的頭盔上飾有一雙寬大的白翅膀,盾牌上則繪了黑白天鵝互鬥的圖案。“史林特家族的莫洛斯,赫倫堡傑諾斯伯爵的繼承人!”

  “瞧他那副驢樣!”小喬高聲怪叫,聲音之大,半場都能聽見。莫洛斯只是個侍從,還是個剛當上的侍從,連拿槍舉盾都有困難。珊莎知道,長槍是騎士的武器,而史林特家出身低賤。傑諾斯伯爵本來只是都城守備隊的司令官,近來才被喬佛裡擢升為赫倫堡領主和朝廷重臣。

  他最好從馬上摔下來,在大家面前丟臉,她苦澀地想,我希望巴隆爵士殺了他。喬佛裡宣判她父親死刑,斬首之後,正是傑諾斯·史林特將艾德公爵的首級連發抓起,高舉示眾,而珊莎卻只能在旁啜泣哀嚎。

  莫洛斯的黑盔甲上鑲了細緻的金色渦形花紋,外罩黑金相間的格子披風。盾牌上畫有血淋淋的長槍,那是他父親挑選的家徽。然而他似乎不知該把盾牌放哪裡才好,只會盲目地催馬向前,結果巴隆爵士不經意地一槍戳中他盾心紋章。莫洛斯慌忙扔掉長槍,試圖保持平衡,可惜還是失敗。這少年摔下馬時一隻腳卡在馬鐙上,被狂燥的戰馬一路拖到場子盡頭,腦袋不斷在地上碰撞。喬佛裡見狀高聲嘲笑,珊莎卻大驚失色,不知諸神是否聽見了她復仇的祈禱。最後大家總算把莫洛斯·史林特解下馬,發現他雖渾身是血,人還活得好好的。“托曼,我們幫你挑錯對手了。”國王對弟弟說,“這傢伙比稻草人差勁得多。”

  這是蚊蠅打架

  接下來換霍拉斯·雷德溫爵士出場,他的表現比雙胞弟弟出色,擊敗了一位老騎士。這名老騎士的坐騎裝飾著銀色獅鷲服裝,以藍白條紋為底。雖然氣勢十足,實力卻與外表很不相稱。“真是差勁透了。”

  “我不是跟你說過?”獵狗道,“這是蚊蠅打架。”

  國王開始無聊了,珊莎緊張起來,於是她垂下視線,決定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保持安靜。當喬佛裡·拜拉席恩心情糟糕時,任何無心之言都可能使他勃然大怒。

  “羅索·布倫,效勞於貝裡席大人麾下的自由騎手!”司儀高喊,“霍拉德家族的紅騎士唐托斯爵士!”

  自由騎手當即出現在比武場西邊,他的個子很小,身穿凹痕累累的鎧甲,上無任何裝飾,可他的對手卻不見蹤影。等了一陣,總算有一匹慄子色的駿馬跑出來,一身大紅絲綢隨風飄動,然而唐托斯爵士卻不在上面。又過了一會兒,唐托斯爵士方才腳步踉蹌地趕到,一邊咒罵,一邊追著他的馬,他全身上下除了胸甲和羽飾頭盔外一絲不掛。他的雙腿膚色蒼白,細瘦伶仃,那話兒噁心地前後晃動。觀眾席上立時喝起倒采。唐托斯爵士抓住坐騎的韁繩,想要爬上馬背,但馬兒不肯站定不動,而騎士喝得酩酊大醉,光溜溜的腳始終踩不到馬鐙。

  此時觀眾已經笑得前仰後合……唯獨國王例外。喬佛裡眼中正是當日他在貝勒大聖堂前宣判艾德·史塔克公爵死刑時那種神情。下面的紅騎士唐托斯爵士終於決定放棄,重重坐在泥地裡,摘下羽飾頭盔。“我認輸!”他大叫,“給我點酒喝吧!”

  國王霍地起身,“去窖裡搬一桶來!我要看他淹死在裡面。”

  珊莎倒抽一口氣,“不行!您不可以這樣!”

  喬佛裡轉過頭,“你說什麼?”

  珊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說的話。她瘋了嗎?竟然當著眾廷臣的面對他說“不”?她沒打算開口的,可……雖然唐托斯爵士又醉又蠢又沒用,但他沒有惡意啊。

  “你說我‘不行’?你是不是這樣說的?”

  “我……”珊莎說,“我只是覺得……如果您在您的命名日殺人……會帶來厄運,陛下。”

  “你騙人,”喬佛裡道,“既然你這麼在乎他,我幹脆讓你們倆一起淹死算了!”

  “陛下,我在乎的不是他,”字句拼命從她口中涌出,“您要淹死他或砍他的頭都行,可是……如果真要殺,也請您明天再殺……可千萬不要今天啊,今天是您的命名日。我不忍心見您招來厄運……就算國王,這樣做也會惹來厄運的啊……歌手們都這麼說……”

  喬佛裡鎖緊雙眉。她看得出來,他知道自己在說謊,看來免不了又要遭殃了。

  “這女孩說得沒錯,”獵狗粗聲道,“俗話說命名日播下的種子,一整年都會結果。”他語氣平淡,彷彿一點也不擔心國王相信與否。莫非真有此說?珊莎其實根本沒聽過,只是為了逃避懲罰而信口胡謅的。

  喬佛裡怏怏不樂地在椅子上動了動,朝唐托斯爵士擺擺手。“把他帶走!我明天再殺他,這蠢才。”

  “他的確是個蠢才啊,”珊莎說,“您真是英明睿智,一眼就看了出來。這種蠢才應該拿去當弄臣,而不是做騎士,對不對?您應該給他穿上小丑裝,叫他耍把戲,他不配死得乾淨俐落。”

  國王端詳她半晌,“或許你沒有母親說的那麼笨。”他提高音量,“唐托斯,你聽見小姐的話了嗎?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新弄臣,你可以換上小丑裝,跟月童睡在一起。”

  唐托斯爵士剛與死亡擦肩而過,這時酒全醒了,他從地上爬起來:“感謝陛下。還有您,小姐,謝謝您。”

  兩名蘭尼斯特衛士把他帶了下去,典儀官進到包廂。“陛下,”他問,“您要我召一名新對手與布倫作戰呢,還是換下一組人上場?”

  “統統不要。這些人是蚊蠅,不是騎士。若非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會把他們全部處死。比武大會到此為止,叫他們統統滾出我的視線!”

  典儀官聽罷,恭敬地鞠了個躬,不過托曼可沒這麼聽話。“我本來要跟稻草人對打的!”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1:10

“改天再說。”

  “可我想上場!”

  “我才不管你想要什麼。”

  “媽媽說我可以上場的!”

  “她說過。”彌賽拉公主也附和。

  “‘媽媽說’,”國王模仿弟弟的口氣,“少孩子氣啦!”

  “我們是小孩子,”彌賽拉理直氣壯地表示,“我們本就應該孩子氣。”

  獵狗哈哈大笑,“這下你可辯不過她了。”

  喬佛裡認輸了,“那好,反正我弟弟再怎麼也不會比剛才那些傢伙差。來人,把矛靶拿出來,托曼等不及想當蚊蠅呢。”

  托曼高興地叫了一聲,擺動肥胖的雙腳跑開去準備著裝。“祝你好運!”珊莎對他說。

  於是他們在比武場的另一頭設起一個矛靶,並為王子的小馬備妥馬鞍。托曼的對手是一個孩童高度的皮革戰士,裡面填滿稻草,站在一個旋轉軸上,一手拿盾,另一手則握著布墊釘頭錘。有人還在假人頭上綁了一對鹿角。珊莎記得喬佛裡的父親,故王勞勃,生前頭盔上也有兩根鹿角……喬佛裡的叔叔藍禮公爵也是,他是勞勃的幼弟,如今成了叛徒,自立為王。

  兩個侍從合力幫王子扣進他那雕飾華麗的銀紅小盔甲裡,頭盔頂端有一大束紅羽,盾牌上蘭尼斯特的怒吼猛獅和拜拉席恩的寶冠雄鹿相對嬉鬧。侍從扶他上馬,紅堡的教頭艾倫·桑塔加爵士走上前,遞給托曼一柄銀質鈍面長劍,劍刃是葉子形狀,把柄特別為八歲男孩的手掌所打造。

  我可不介意嫁給托曼

  托曼高舉寶劍,“凱岩城萬歲!”他用稚嫩的嗓音大喊,雙腳夾住馬肚,跑過硬泥地,朝矛靶衝去。坦妲伯爵夫人和蓋爾斯伯爵參差不齊地喝采,珊莎也加入應和。國王則兀自生著悶氣。

  托曼催小馬快跑,經過假人時英勇地揮出長劍,結結實實地擊中假人騎士的盾牌。矛靶轉了一圈,布墊釘頭錘繞回來,狠狠地敲中王子的後腦勺。托曼從馬背上飛了出去,沉重地摔在地上,嶄新的盔甲像一袋破銅爛鐵般喀啦作響。他掉了劍,小馬也離他而去,跑過城郭。四周群起哄笑,其中喬佛裡國王的笑聲不但最大,而且最久。

  “哎喲!”彌賽拉公主大叫,跌跌撞撞地跑出包廂,奔向她的小弟。

  珊莎發現自己充滿一種古怪而輕率的勇氣,“你應該跟她一起去,”她對國王說,“你弟弟可能受了傷。”

  喬佛裡聳聳肩,“那又怎樣?”

  “你應該把他扶起來,告訴他,他騎得很好。”珊莎克制不住自己。

  “他被打下馬來,跌在地上,”國王指出,“這哪叫騎得好?”

  “你們看,”獵狗打斷他們,“這小子挺勇敢,他準備再試一次。”

  侍從們正扶著托曼再次騎上小馬。如果托曼是哥哥,喬佛裡是弟弟就好了,珊莎心想,我可不介意嫁給托曼。

  這時,從城門樓前突然傳來聲響,把眾人都嚇了一跳。鐵鏈嘎吱作響,閘門升起,大門也在絞鏈聲中緩緩打開。“誰叫他們開門的?”喬佛裡質問。由於城中騷動不斷,紅堡大門已經深鎖多日。

  在一陣金屬碰撞和馬蹄聲中,一隊人馬騎過鐵閘門。克裡岡走到國王身邊,一手按住長劍劍柄。來者雖然風塵僕僕,面露疲態,卻高舉著蘭尼斯特家族的紅底金獅旗。其中只有少數人是穿著紅袍和盔甲的蘭尼斯特士兵,更多的是自由騎手和流浪武士,甲胄各異,手握利劍……除此之外,還有彷彿從老奶媽的故事裡走出來的猙獰蠻人--以前布蘭最喜歡這種故事--他們身披襤褸獸皮和堅硬皮革,長髮長須,有的頭上手上包著染血繃帶,還有的缺眼缺耳,甚至少了幾根手指。

  在這群人之中,騎著一匹高大紅駿馬,被怪異的墊高馬鞍前後包住的,正是太后的侏儒弟弟,外號“小惡魔”的提利昂·蘭尼斯特。他新長出的黃黑交雜的長鬍子蓋住了扁凹的臉,鬍鬚糾纏不清,粗硬如鐵線。他肩上飛舞著一件黑白條紋的影子山貓皮斗篷,他用左手握韁,右手懸著白絲吊帶。除此之外,在珊莎看來,他和上次造訪臨冬城時一樣畸形:額頭突出,雙眼大小不一,依舊是她生平所見最為醜陋的人。

  雖然如此,托曼卻腳踢馬刺,騎著小馬快步馳過場子,口中興奮地大喊。一名身軀高大,步伐穩健,鬍鬚幾乎遮掩住臉的野蠻人將男孩從馬鞍上連人帶甲抱起來,放在他舅舅旁邊的地上。提利昂拍拍他的背甲,托曼喘不過氣的笑聲回響在城墻之間,珊莎驚訝地發現他們兩人竟然是同等身高。彌賽拉跟在弟弟後面奔至,侏儒抱著她的腰轉了一圈,讓她開心地吱吱叫。

  然後侏儒放開她,輕輕吻她額頭,一跛一跛地穿過廣場,朝喬佛裡走來。他身後跟了兩個人:一個是黑髮黑眼的傭兵,舉止有如追蹤獵物的靈貓;另一個則是憔悴的青年,有一個眼窩是空的。托曼和彌賽拉跟在他們身後。

  侏儒在國王面前單膝跪下,“陛下。”

  “是你。”喬佛裡說。

  “是我。”小惡魔應道,“不過對舅舅和長輩講話,理應更禮貌一點。”

  “聽說你死了。”獵狗說。

  小個子看了大個子一眼。他的眼睛一隻綠,一隻黑,兩眼均透著寒意。“我在跟國王說話,沒空理他的惡狗。”

  “我很高興你沒死!”彌賽拉公主說。

  “好孩子,咱們倆倒很一致。”提利昂轉向珊莎,“小姐,我對您的遭遇深感遺憾。諸神實在殘酷。”

  珊莎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真的為她感到遺憾嗎?還是在嘲弄她呢?殘酷的不是諸神,而是喬佛裡啊。

  “喬佛裡,我也對你的遭遇深表遺憾。”侏儒說。

  “遭遇?什麼遭遇啊?”

  “就忘了你父親大人?大塊頭,黑鬍子,特威猛,努力想一想,應該能記得。他是在你之前的國王。”

  “喔,他啊?是的,很令人難過,他是被野豬殺死的。”

  “陛下,這是‘官方’說法嗎?”

  喬佛裡皺起眉頭。珊莎覺得自己好像該說些什麼。從前茉丹修女是怎麼教她的?禮貌是貴婦人的盔甲。對,就是這句。於是她穿起盔甲,開口道:“大人,關於家母逮捕您一事,我感到非常抱歉。”

  “只怕很多人正為此抱歉著呢,”提利昂回答,“事情了結之前,我看會有人悔不當初……不過很謝謝你的關心。喬佛裡,你母親在哪裡?”

  “她和我的重臣們在開會。”國王答道,“你哥哥詹姆一直打敗仗。”他憤怒地看了珊莎一眼,彷彿這都是她的錯。“現在他被史塔克家抓去,我們不但丟了奔流城,連她的笨哥哥都自立為王了。”

  侏儒嘿嘿一笑,“這年頭什麼樣的人都能當國王。”

  小喬不知該如何應對,但他看來十分不悅,滿腹猜疑。“沒錯,嗯,舅舅,我也很高興你沒死。你有沒有給我帶命名日禮物啊?”

  “有啊,就是我的聰明才智。”

  “我寧願要羅柏·史塔克的頭。”小喬不懷好意地看了珊莎一眼。“托曼,彌賽拉,我們走。”

  桑鐸·克裡岡多留了一會兒,“小個子,我勸你講話注意一點。”警告完之後,他才大步跟著國王離開。

  現在只剩下珊莎和侏儒,以及他的那群怪物。她試著想說些什麼,“您的手受傷了。”最後她勉強說。

  “我在綠叉河邊打仗時,被你們北方人的流星錘砸到。我從馬背上摔下去,才沒被他打死。”他審視著她的面容,笑容變得溫和了些。“為你父親大人哀悼,是不是?你好哀傷。”

  “我父親是叛徒,”珊莎立刻說,“我哥哥和母親也是叛徒。”這已經成了條件反射,“我絕對忠於我所深愛的喬佛裡。”

  “毫無疑問,就和被狼群包圍的麋鹿一樣忠誠。”

  “是獅子。”她不假思索地悄聲說,說完不禁緊張地環顧四周,幸好附近沒人。

  蘭尼斯特握住她的手,輕輕擠了一下。“孩子,我只是一頭小獅子,而且我向你保證,我決不會欺負你。”說完他鞠個躬,“現在,請容我告辭,我有要緊事要呈報太后和重臣。”

  珊莎目送他離去。他的身體隨著踏出的每一步左右劇烈搖晃,彷彿一隻來自奇人異獸圖中的怪物。他比喬佛裡溫柔多了,她心想,但太后對我不也很溫柔?他畢竟是蘭尼斯特家的人,是太后的弟弟,小喬的舅舅,絕非我的朋友。曾經,她全心全意地愛著喬佛裡王子,對他母親,也就是當時的王后,則是大為傾慕、全然信任,結果他們回報她的卻是父親的首級。珊莎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1:33

第03章 提利昂



  曼登·穆爾爵士一身御林鐵衛的雪白制服,活像一具裹布的屍體。“太后有令:會議途中不得打擾。”
  “爵士先生,我不過就一樁小事,”提利昂從袖子裡取出羊皮紙。“這是我父親泰溫·蘭尼斯特,也就是當今首相寫的信,上面有他的印章。”

  “太后不希望有人打擾。”曼登爵士慢條斯理地重複一遍,彷彿當提利昂是蠢蛋,聽不懂他剛才說的話。

  詹姆曾說,御林鐵衛中最危險的角色非穆爾莫屬--當然,除了他自己--因為這傢伙面無表情,誰也料不透他心中的打算。提利昂此刻真想從他臉上看出一點端倪。倘若真要刀劍相向,此人當然不是波隆和提魅的對手,但剛一上任就宰了喬佛裡的護衛,以後怎麼得了?但話說回來,假如就這麼讓他得逞,自己還有何權威可言?於是他逼自己露出微笑。“曼登爵士,我想您一定還沒見過我的夥伴。這位是提魅之子提魅,他是明月山脈灼人部的‘紅手’將軍。這位則是波隆,您應該還記得艾林大人的侍衛隊長瓦狄斯·伊根爵士吧?”

  “這人我知道。”曼登爵士眼色淺灰,目光異常呆滯,毫無生氣。

  “你知道的他,已經不存在了。”波隆淺淺一笑,出聲糾正。

  曼登爵士彷彿充耳不聞。

  “總之呢,”提利昂輕快地說,“我真的想見見我那好姐姐,順便把這封信傳進去,爵士先生,可否請您行行好,幫我們開個門?”

  白騎士無動於衷。就在提利昂忍無可忍,打算來硬的的時候,曼登爵士突然往旁邊一站。“你可以進去,但他們不行。”

  雖然只是小小的勝利,果實卻依舊甜美,他心想。他已經通過了第一道測驗。提利昂·蘭尼斯特推開門,走進大廳,頓時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原本正在討論國事的五位重臣見狀紛紛停下。“是你!”姐姐瑟曦的語氣中一半是難以置信,另一半則是極度嫌惡。

  “我總算知道喬佛裡的好禮貌是從哪兒學來的了。”提利昂停下腳步,欣賞一左一右把守大門的兩隻瓦雷利亞獅身人面獸雕像,流露出全然的自信。瑟曦對虛弱極為敏感,就像狗兒可以嗅出恐懼。

  “你來這裡做什麼?”姐姐用那雙漂亮碧眼審視著他,不帶一絲感情。

  “幫咱們親愛的父親大人送信囉。”他晃悠悠地走到議事桌邊,把卷得緊緊的羊皮紙放在兩人中間。

  太監瓦里斯伸出那雙灑了脂粉的纖纖玉手,拿起信在手中把玩。“泰溫大人實在太周到了,連封蠟都像黃澄澄的金子。”瓦里斯仔細檢查封印。“不論從哪方面看,都像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瑟曦一把搶過,揭起封蠟,展開信紙。

  提利昂看著她讀信。此刻姐姐大大方方地端坐於王位之上--他推測喬佛裡大概也和勞勃一樣,甚少出席御前會議--既然如此,提利昂便也當仁不讓,爬上了首相的位子。

  “真是豈有此理!”最後太后總算開口,“家父派我弟弟入宮接管他的職務,他叮囑我們視提利昂為國王之手,直到他能親自上朝輔政為止。”

  派席爾大學士捻捻他瀑布般的白鬍鬚,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們得正式歡迎他了。”

  “正是,”傑諾斯·史林特是個雙下巴,頭頂幾乎全禿,看起來活像只青蛙,一隻一朝得勢,自命不凡的青蛙。“大人,我們正需要您。眼下叛亂四起,天際又有凶象,城裡大街小巷都在暴動……”

  “傑諾斯大人,敢問這是誰的錯?”瑟曦厲聲道,“該由你手下的金袍衛士負起維持秩序的責任。至於你,提利昂,你上戰場殺敵想必對我們更有幫助。”

  他笑了,“不不不,我殺敵殺夠了,還是敬謝不敏的好。坐椅子,總比騎馬安穩得多,更何況我寧願端酒杯,也不要拿戰斧。不是都說戰場上鼓聲雷動,金甲奪目,馬鳴蕭蕭嗎?唉,戰鼓敲得我頭疼,穿盔甲都快被太陽烤焦,簡直跟豐收宴會上的烤鵝沒兩樣,至於馬嘛,它們就知道四處拉屎!不過呢,我也不該抱怨,跟在艾林谷受到的盛情款待相比,鼓聲、馬糞和蒼蠅已經沒話說啦。”

  他畢竟是在打仗嘛

  小指頭哈哈大笑:“說得好,蘭尼斯特大人,您這番話真是深得我心。”

  提利昂對他微微一笑,心中想起了某把龍骨刀柄、瓦雷利亞鋼刀身的匕首。咱們得盡快找個時間談談這事。到時不知培提爾伯爵還會不會覺得有趣。“所以,”他對眾人說,“還請各位務必容我效勞,即便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

  瑟曦把信又讀過一遍。“你帶來多少人?”

  “總有幾百個吧,多半是我自己的人。老爸說什麼也不肯抽調人手,怎麼說,他畢竟是在打仗嘛。”

  “倘若藍禮兵臨城下,或者史坦尼斯從龍石島渡海攻來,你這幾百人有什麼用?我要的是一支軍隊,父親卻送來一個侏儒。首相由國王選擇,經重臣同意後方能任命。喬佛裡任命的是我們父親大人。”

  “而父親大人任命了我。”

  “他無權這麼做,除非得到小喬的同意。”

  “你想親口質問他的話,泰溫大人此刻正率軍駐紮於赫倫堡。”提利昂彬彬有禮地說,“諸位大人,可否容我和姐姐私下說幾句?”

  瓦里斯滑溜地站起來,露出那一貫阿諛諂媚的笑容。“令姐甜美的聲調想必讓您倍感思念。諸位大人,我們就讓他們小聚片刻如何?這動盪不安的國事待會兒再來處理也不遲嘛。”

  雖然傑諾斯·史林特動作有些遲疑,派席爾大學士則步履蹣跚,但他們到底是起身了。小指頭是最後站起來的。“我是不是這就去請總管在梅葛樓裡為您收拾幾個房間?”

  “培提爾大人,感謝您的好意,不過我要住首相塔裡史塔克大人先前的居所。”

  小指頭笑道:“蘭尼斯特大人,您膽子可比我大多了。您總該知道咱們前兩任首相的下場吧?”

  “兩任?你想嚇唬我,為何不幹脆說四任?”

  “四任麼?”小指頭眉毛一揚。“難道艾林大人之前的兩位首相也在塔裡遭遇不測?恐怕我當時年紀還小,沒有多加留意。”

  “伊里斯·坦格利安的最後一任首相在君臨城陷時被殺,我懷疑他根本還來不及搬進塔裡,前後不過只當了十四天的首相。他之前那位呢,則是被活活燒死。再往前嘛,有兩位被剝奪了領地和頭銜,死於流放途中,死時身無長物,一貧如洗,還自覺走運呢。我相信家父是最後一位從君臨全身而退的首相。”

  “真有意思。”小指頭道,“我越聽越覺得睡地牢比較安全。”

  說不定你會如願以償喲,提利昂心想,但他嘴上卻說:“我聽說勇氣和愚蠢往往只有一線之隔。無論首相塔到底受了什麼詛咒,但願我這小個子可以逃過它的魔掌。”

  傑諾斯·史林特哈哈大笑,小指頭嘴角微揚,派席爾大學士則面色凝重地點點頭,隨兩人出去了。

  “父親大老遠派你來,希望不是讓你來給我們上歷史課。”旁人離去後,姐姐開口嚷道。

  “你不知道我有多思念你那甜美的聲調。”提利昂對她嘆道。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用滾燙的鉗子把那太監的舌頭拔出來。”瑟曦回擊。“父親昏了頭不成?還是說信是你偽造的?”她把信又讀一次,越看越氣惱。“他為什麼把你丟給我?我要他本人過來。”她握拳揉爛泰溫公爵的信。“我是喬佛裡的攝政太后,我對他下達了王家諭令!”

  “結果他不理你,”提利昂指出,“他重兵在握,自然有恃無恐。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個違抗你的人,對吧?”

  瑟曦嘴脣一抿,面露怒色。“假如我說這封信是假的,叫他們把你扔進地牢,我保證,沒人敢違抗我。”

  提利昂很清楚自己此刻如履薄冰,稍有失足,便會萬劫不復。“的確,”他親切地贊同,“尤其是我們那握有大軍的父親。可是,我親愛的好姐姐,我這麼千里迢迢,不辭辛勞跑來幫你的忙,你何苦把我扔進地牢裡呢?”

  “我不要你來幫倒忙,我只命令父親奉旨上朝。”

  “是麼?”他平靜地說,“你想要的是詹姆。”

  姐姐自以為精明老練,然而提利昂自小與她一同長大,早把她的個性摸得一清二楚,讀她臉上的表情就跟讀自己喜愛的書一樣容易,此刻他讀出的是憤怒,恐懼,還有絕望。“詹姆他--”

  “--再怎麼說,也是我哥哥。”提利昂打斷她。“只要你支持我,我向你保證,我會讓詹姆平安歸來,毫發無傷。”

  “這怎麼可能?”瑟曦質問,“史塔克家那小鬼跟他娘可不會忘記我們砍了艾德大人的頭。”

  “的確,”提利昂同意,“可你手上依舊握有他兩個女兒,對吧?我看見那個姐姐和喬佛裡一起在廣場上。”

  “那是珊莎,”太后說,“我對外宣稱她妹妹那個野東西也在我手上,但事實並非如此。勞勃死的時候,我派馬林·特蘭爵士去抓她,可她那該死的舞蹈老師從中作梗,她便藉機脫逃,此後再沒人見過。那天城裡死了很多人,我看她八成也沒命了。”

  提利昂原本打算以兩個史塔克女孩作為交換籌碼,如今只剩一個,也只好將就。“跟我說說,咱們這幾位重臣朋友是怎麼回事。”

  姐姐朝大門口瞄了一眼。“他們怎麼了?”

  “父親似乎不喜歡他們。我動身時,他還說:如果把這幾個傢伙的頭砍下來,插上槍尖,跟史塔克大人的首級並排掛在城墻上,不知是什麼光景。”他朝桌子對面傾身。“你肯定他們靠得住嗎?你信任他們嗎?”

  “我誰也不信,”瑟曦斥道,“但我需要他們。父親認為他們心懷不軌?”

  “不妨說,他是這麼懷疑吧。”

  “憑什麼?他知道什麼內情?”

  真是喬佛裡的意思?

  提利昂聳聳肩。“他知道你兒子雖然才當國王沒幾天,闖出的禍卻已經多得數不完,由此可見,一定有人把喬佛裡給教壞了。”

  瑟曦審視了他一眼。“小喬不缺忠言良見,可他性子本就固執,現在當了國王,更覺得自己應該隨心所欲,不要任人擺布。”

  “任誰戴了王冠,腦筋都會不清楚。”提利昂表示同意。“艾德·史塔克這件事……真是喬佛裡的意思?”

  太后皺眉道:“我仔細叮囑過他,按計劃他本該網開一面,讓史塔克穿上黑衣。如此一來,不但永絕後患,和他兒子議和也不是沒有可能。結果喬佛裡認為自己有責任讓觀眾看場好戲,我能怎麼辦?他當著全城居民的面說要砍艾德大人的頭,傑諾斯·史林特和伊林爵士更是急不可奈,樂得照辦,完全沒過問我一聲!”她握緊拳頭。“這會兒總主教罵我們先是瞞著他,接著又用鮮血玷污貝勒大聖堂。”

  “沒錯,”提利昂道,“這麼說來,這位史林特‘大人’有分囉?告訴我,究竟誰出了這麼個妙主意,把赫倫堡封給他,又任命他為朝廷重臣?”

  “小指頭安排的。我們需要史林特的金袍軍。當時艾德·史塔克正與藍禮密謀奪權,他還寫信給史坦尼斯,表示願將王位拱手讓渡。我們差點就要全盤皆輸。現在看來,雖然化險為夷,卻也贏得驚險,若非珊莎跑來找我,說出她父親的計劃……”

  提利昂大感意外。“真的?是他親生女兒說的?”珊莎一直是個溫柔有禮的好孩子啊。

  “這小丫頭情竇初開,只盼能和喬佛裡在一起,叫她做什麼都願意。沒料到他竟然砍了她父親的頭,還把這稱為‘手下留情’,這下她的愛情夢可破滅了。”

  “哈,陛下他贏得愛戴的方式可真是獨樹一幟。”提利昂咧嘴笑道,“將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從御林鐵衛中革職,想必也是喬佛裡的意思囉?”

  瑟曦嘆道:“喬佛裡想找人為勞勃的死負責,瓦里斯便提議拿巴利斯坦爵士開刀,這也沒什麼不好,一方面,詹姆得以指揮御林鐵衛,並躋身朝廷重臣,另一方面,小喬也有了喂狗的骨頭。他很喜歡桑鐸·克裡岡。我們本打算賞給賽爾彌一點封地,一座塔堡,那一無是處的老頭子本不配這種待遇。”

  “我聽說史林特手下兩個金袍子想在爛泥門逮捕他,結果被這一無是處的老頭子給宰了。”

  姐姐一臉不悅,“傑諾斯該多派些人去,他的辦事能力實在不如預期。”

  “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是勞勃·拜拉席恩的御林鐵衛隊長,”提利昂刻意提醒她,“當初伊里斯·坦格利安的七鐵衛中,只有他和詹姆存活在世。老百姓說起他,就像‘鏡盾’薩文和‘龍騎士’伊蒙王子再世一般。倘若他們看到‘無畏的’巴利斯坦與羅柏·史塔克或史坦尼斯·拜拉席恩並肩作戰,你覺得他們會作何感想?”

  瑟曦別過頭去,“我沒想到這一層。”

  “父親卻想到了,”提利昂道,“所以才派我來,終止這些荒唐鬧劇,讓你兒子乖乖聽話。”

  “小喬連我的話也不愛聽,他更不會聽你的。”

  “這可未必。”

  “他為什麼要聽你的?”

  “因為他知道你絕不會傷害他。”

  瑟曦眯起雙眼,“如果你認為我會任由你欺負我兒子,那你就是病得無可救藥了。”

  提利昂嘆了口氣,像以前一樣,她完全抓不住重點。“喬佛裡跟著我就和跟著你一樣安全,”他向她保證,“但如果讓他感覺到威脅,就會比較容易聽話。”他執起她的手。“再怎麼說,我們畢竟姐弟一場,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的確需要我;你兒子想要保住那張醜陋的鐵椅子,他也需要我。”

  對於他竟然出手碰她,姐姐似乎大感驚訝。“你向來很機靈。”

  “不過就是一點小聰明嘛。”他嘻嘻笑道。

  “這麼說來,倒是值得一試……不過,提利昂,你可別搞錯,我接納你,但你只是名義上的御前首相,實際上是我的首相。你採取任何行動之前,都必須把計劃和意圖事先同我商量。未經我的同意,不得擅自行動,清楚了嗎?”

  “哎,一清二楚。”

  “你同意嗎?”

  “那當然囉,”他撒個謊,“親愛的姐姐,我任你差遣。”但只在我需要的時候。“好啦,現在既然我們目標一致,彼此就不該再有秘密。你說喬佛裡下令殺害艾德大人,瓦里斯趕走巴利斯坦,小指頭找來史林特大人,那麼瓊恩·艾林又是誰殺的?”

  瑟曦抽回手。“我怎知道?”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2:04


  “鷹巢城裡那個傷心的寡婦似乎認為是我下的手,我實在不明白,她如何得出這個結論?”

  “你想找明白人,那也絕不是我。艾德·史塔克這蠢才把同樣的罪名扣到我頭上,他暗示艾林大人懷疑……唉,或者說堅信……”

  “你和咱們的好詹姆相親相愛?”

  她甩了他一記耳光。

  “你以為我和老爸一樣瞎了眼?”提利昂揉揉臉頰,“你和誰上床不幹我的事……只是你對一個弟弟張開雙腿,卻不肯對另一個比照辦理,這好像不太公平喲。”

  她又甩了他一記耳光。

  “溫柔點,瑟曦,我不過開開玩笑。說實話,我還寧願找個漂亮的妓女玩玩。我真不明白,除了能欣賞自己的倒影,詹姆究竟看上你哪一點。”

  她再甩他一記耳光。

  雖然兩頰發紅,火辣作痛,他還是微笑道:“你再打下去,我可會生氣喔。”

  這話教她住了手。“你想怎樣?”

  “我有好些個新朋友,”提利昂說,“你絕不會喜歡。你是怎麼殺掉勞勃的?”

  聽說街上挺危險哪

  “那是他自找的,我們只是送他早點上路。藍賽爾一見勞勃緊追野豬不放,便拿烈酒給他。那酒雖是他最喜歡的酸紅酒,卻是加過度的,比平常喝的烈上三倍,結果那酒鬼愛死了。其實只要他有心,什麼時候都可以停下來不喝,可他偏偏一袋喝完又叫藍賽爾再拿一袋。其餘的部分讓野豬幫我們辦成了。提利昂,那場晚宴你真該在場,我這輩子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野豬肉--蘑菇和蘋果燒的,吃起來滿嘴勝利的滋味。”

  “姐姐,說真的,你實在天生作寡婦的料。”提利昂倒還挺喜歡勞勃·拜拉席恩那粗聲粗氣的莽漢……毫無疑問,其中部分原因是由於姐姐恨他入骨。“你打夠了麼,我可要先告辭了。”他扭動雙腿,笨拙地從椅子上爬下來。

  瑟曦皺眉,“不準走。我要知道你打算怎麼救出詹姆。”

  “等我想明白了,自然會告訴你。計謀就像水果,需要時間醞釀才會成熟。現在嘛,我打算騎馬到街上晃晃,熟悉熟悉城裡的狀況。”提利昂把手放在門邊的獅身人面獸頭上。“我走之前,還有一事相告。請你無論如何千萬別讓珊莎·史塔克出岔子,若是兩個女兒都保不住,那你的詹姆可就真麻煩了。”

  出了議事廳,提利昂向曼登爵士點頭致意,穿過長長的拱頂大廳。波隆跟了上來,提魅之子提魅則不見蹤影。“咱們的紅手將軍跑哪兒去啦?”提利昂問。

  “他想四處瞧瞧,他們族裡的人不習慣在廳裡乾等。”

  “希望他別要殺了什麼宮中要人才好。”這些提利昂自明月山脈中的聚落帶下來的原住民雖以自己的方式誓死效忠於他,卻也心高氣傲,脾氣火爆,一旦有人出言不遜,無論是否有意,他們必定刀劍相向。“想辦法把他找到,順便確定其他人都有地方住有東西吃。我要他們駐在首相塔下的軍營裡,切記別讓總管把石鴉部和月人部放在一起,哦,告訴他,灼人部要有獨立的營房。”

  “你上哪兒去?”

  “我回破鐵砧。”

  波隆肆無忌憚地嘿嘿笑道:“需不需要護送啊?聽說街上挺危險哪。”

  “我會叫上姐姐的侍衛隊長,順便提醒他,我也是不折不扣的蘭尼斯特。這傢伙大概忘了自己效忠的對象是凱岩城,而非瑟曦或喬佛裡。”

  一小時後,在十來個肩披深紅披風,頭戴獅紋半盔的蘭尼斯特衛士護送下,提利昂騎馬出了紅堡。由閘門下經過時,他注意到懸掛在城墻上的人頭,雖然浸過瀝青,卻早已腐爛發黑,不堪辨識。“維拉爾隊長,”他叫道,“明天以前,將這些頭取下來,交靜默修女會清洗。”雖然把首級和身體重新配對困難重重,但該做的還是得做。即便戰時,有些規矩也必須遵守。

  維拉爾顯得猶豫。“陛下說要把叛徒的頭掛在城墻上,直到最後三根空槍也插上人頭為止。”

  “讓我猜猜,一個是羅柏·史塔克,另外兩個是史坦尼斯大人和藍禮大人,對不對?”

  “是的,大人。”

  “維拉爾,我外甥今年不過十三歲,麻煩你牢牢記住。明天我就要這些頭拿下來,否則其中一根空槍就會有東西可掛,你懂我的意思嗎,隊長?”

  “是,大人,我會親自監督。”

  “很好。”提利昂雙腿一夾,策馬前奔,讓後面的紅袍衛士自行跟上。

  他對瑟曦說打算熟悉一下城裡的情形,並不全然是撒謊。提利昂·蘭尼斯特一點也不喜歡眼前的景象:君臨的街道向來是熙來攘往,人馬喧騰,但此刻卻充滿了他從未見過的危險。紡織街邊,一具屍體躺臥水溝,全身赤裸,正被一群野狗撕咬,卻無人在意。兩兩成對的金袍衛士隨處可見,他們穿著黑環甲,在大街小巷巡邏,鐵棍從不離手。市集裡滿是衣著破爛,變賣家產的人,有人肯出價他們就賣……卻幾乎沒有賣肉菜的農夫,少數幾個擺出食物的攤位要價竟高達一年前的三倍。有個小販沿街叫賣串在肉叉上的烤老鼠。“新鮮老鼠哪!”他高聲喊著,“新鮮老鼠哪!”新鮮的老鼠當然比腐爛的老鼠要可口,可令人心驚的是,那些老鼠看起來竟比屠夫賣的肉更誘人。到了麵粉街,提利昂只見家家店門都有守衛站崗,他不禁心想:看來在非常時期,花錢雇傭兵都比麵包來得便宜。

  “莫非沒糧食運進城?”他對維拉爾說。

  “少得可憐,”侍衛隊長承認,“河間地區戰事連連,藍禮大人又在高庭興兵作亂,西、南兩條大路都被封鎖了。”

  “我那親愛的姐姐有何應對之道?”

  “她正逐步恢復國內治安,”維拉爾向他保證,“史林特大人將都城守備隊的人數增加到以前的三倍,太后則派了一千名工匠興建防禦工事。石匠負責加厚城墻,木匠製作上百的巨弩和投石車,制箭匠忙著造箭,鐵匠則鍛造刀劍,煉金術士公會也願意提供一萬罐野火。”

  提利昂一聽這話,略感不安地在馬鞍上動了動。他很高興瑟曦並未置身事外,但燃燒劑著實不牢靠,一萬罐這種東西足以把君臨燒成灰燼。“我姐姐哪有錢買這麼多?”勞勃國王死後給王室留下巨額債務,這已經不是秘密,而練金術士又絕非大公無私。

  “大人,小指頭大人總有辦法弄到錢。他規定進城的人都得繳稅。”

  “嗯,行之有效,”提利昂嘴上輕描淡寫,心裡卻想:聰明,好個既聰明又殘酷的辦法。成千上萬的人為了躲避戰事,紛紛逃往君臨,以為這裡比較安全。他在國王大道上親眼見到洶涌人潮:母親帶著小孩,憂慮的父親則用貪婪的眼神盯著他的坐騎和馬車。等這些人抵達城外,一定會散盡家財,換取高聳的城墻以為屏障……但他們若知道野火這回事,或許就會重新考慮。

  我今晚在此過夜

  高掛破鐵砧招牌的旅店位於城墻的視線範圍內,靠近諸神門,他們早上就是從此處進城。一進庭院,便有個小男孩跑來扶提利昂下馬。“帶你的人回城堡,”他對維拉爾說,“我今晚在此過夜。”

  侍衛隊長有些猶豫。“大人,這裡安全嗎?”

  “這個嘛,我告訴你,隊長,今兒早上我從這裡離開時,裡面已經住滿了黑耳部的山民。跟齊克之女齊拉住在一起,沒人能絕對安全。”說完提利昂跛著腳朝大門走去,留下一頭霧水的維拉爾。

  他擠進旅店大廳,一陣歡笑便迎面襲來。他認出齊拉的嘶聲大笑和雪伊銀鈴般的輕笑。女孩坐在爐邊,正就著一張圓木桌啜飲葡萄酒,身旁是三個他留下來保護她的黑耳部眾,還有一個背向他的胖子。他以為是旅店老闆……但當雪伊叫出提利昂的名字,來客卻立刻起身。“親愛的大人,真高興見到你。”太監臉上撲了粉,嘴角掛著一抹溫軟的微笑,裝腔作勢地說。

  提利昂絆了一跤。“瓦里斯大人?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異鬼把這傢伙抓去吧!他怎麼這麼快就找到他們?

  “如有打擾之處,還請您見諒。”瓦里斯說,“我突然想來瞧瞧您這位年輕小姐。”

  “年輕小姐,”雪伊重複一遍,玩味著這幾個字。“大人,您只說對了一半,我只是年輕。”

  十八歲,提利昂心想,你才十八歲,還是個妓女,但腦筋轉得快,在床上靈活得像只小貓,一雙烏黑髮亮的大眼睛,一頭柔順滑溜的黑秀髮,還有一張又甜又軟又饑又渴的小嘴……這都是屬於我的!你這太監真可惡!“瓦里斯大人,我看打擾的人是我。”他勉力顧及禮節,“剛才進門時,您似乎正有說有笑。”

  “瓦里斯大人稱讚齊拉的耳朵,說她一定殺了很多人,才能得到這麼漂亮的項鏈。”雪伊解釋。聽她稱呼瓦里斯“大人”令他很氣惱,因為那是她枕邊細語時所用的語氣。“但齊拉說殺人的都是懦夫。”

  “勇者會留敵人一命,讓他將來有機會洗清恥辱,憑本事贏回耳朵。”齊拉是個皮膚黝黑的瘦小女人,脖子上掛著一條恐怖的項練,提利昂找機會數過,不多不少,足足用四十六隻風幹起皺的耳朵串連而成。“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無所畏懼。”

  雪伊笑道:“接著大人又說如果他是黑耳部的人,大概別想睡覺了,否則夢裡全都是隻剩一隻耳的人。”

  “我倒沒這個困擾,”提利昂說,“我很怕敵人,只好把他們通通殺光。”

  瓦里斯嘻嘻笑道:“大人,您要不要同我們喝兩杯?”

  “我就喝一點吧。”提利昂在雪伊身邊坐下。他很清楚整件事意味著什麼,可惜齊拉和女孩似乎不懂。瓦里斯此行是來傳達訊息的,他說:“我突然想來瞧瞧您這位年輕小姐”,實際的意思卻是:你想把她藏起來,可我不但知道她是誰,還知道她在哪裡,現在我不就找上門了?他很納悶究竟是誰出賣了自己,旅店老闆?馬廄小廝?城門守衛?還是……他手下的人?

  “每次回城啊,我都愛走諸神門。”瓦里斯一邊為大家斟酒,一邊告訴雪伊,“城門樓雕刻得真漂亮,每回見了都教我掉眼淚。那些眼睛……真是栩栩如生,你說是吧?彷彿注視著你從閘門下走過。”

  “大人,這我就沒留意了,”雪伊回答,“既然您這麼說,明兒一早我專門去瞧瞧。”

  你就省省力氣吧,小寶貝。提利昂一邊想,一邊晃著杯中的酒。他才不在乎什麼狗屁雕刻,他吹噓的是自己那雙眼睛。他話中的意思是:他正密切監視著我們,我們剛一進城,便已被他掌握了動向。

  “出門的話要多留心啊,好孩子,”瓦里斯說,“君臨最近不怎麼安全。我雖對這裡的街巷了若指掌,可要我像今天這樣孤身一人,手無寸鐵,還差點不敢來呢。唉,眼下時局危殆,法外凶徒四處橫行,手中刀劍冰冷,心地更是冷酷無情啊。”這話的意思是:既然我可以孤身一人,手無寸鐵地來到這裡,其他人當然更可以手提刀劍找上門來囉。

  雪伊卻只笑笑,“他們要敢騷擾我,就等著少隻耳朵,被齊拉轟出去吧!”

  瓦里斯聽了放聲怪笑,彷彿這是他這輩子所聽過最有趣的事,然而當他轉頭面對提利昂時,眼中卻毫無笑意。“您這位年輕小姐真是和藹可親得緊,換作是我,我會非常小心地照顧她。”

  “我正打算這麼做。誰要敢對她不利--哎,可憐我個子這麼小,實在不夠格當黑耳部人,也不好妄稱勇敢。”聽到了吧?死太監,我也會玩這套,你要是敢動她一根汗毛,我就要你的命。

  “我就不打擾你們了。”瓦里斯起身,“大人,我想您一定累壞了,我只想表示歡迎之意,讓您知道,我很高興您回來。朝廷正亟需著您。您看到那顆慧星了沒?”

  “我個子矮,眼睛可沒瞎。”提利昂道。在國王大道上,慧星幾乎占據了半面天空,完全遮蔽了新月的光芒。

  “街上的老百姓稱之為‘紅信使’,”瓦里斯道,“他們說這顆慧星宣示著新王現世,並警告隨之而來的血與火。”太監搓搓撲過粉的雙手,“提利昂大人,我走之前,可否給您猜個謎語?”他沒等對方回答,“三位地位顯赫之人坐在一個房間,一位是國王,一位是僧侶,最後一位則是富翁。有個傭兵站在他們中間,此人出身寒微,亦無甚才具。每位顯赫之人都命令他殺死另外兩人。國王說:‘我是你合法的君王,我命令你殺了他們。’僧侶說:‘我以天上諸神之名,要求你殺了他們。’富翁則說:‘殺了他們,我所有的金銀珠寶都給你。’請告訴我--究竟誰會死,誰會活呢?”說完太監深深一鞠躬,踩著軟底拖鞋,匆匆離開旅店大廳。

活下來的是富翁

  他離開之後,齊拉哼了一聲,雪伊則柳眉一皺,“活下來的是富翁,對不對?”

  提利昂若有所思地啜著酒,“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想得視那個傭兵而定。”他放下酒杯,“走吧,我們上樓。”

  他們同時起步,可到頭來她卻得在樓梯頂端等他,因為她那一雙腿纖細敏捷,他卻是兩腿奇短,發育不良,走起路來痛得要命。但當他上樓時,她卻笑盈盈地揶揄他:“有沒有想我啊?”她邊說邊牽起他的手。

  “想得發瘋。”提利昂承認。雪伊身高僅略過五尺,但他依舊得抬頭仰望……好在看的是她,他倒不在乎,因為她實在太可愛了。

  “等您住進紅堡,您會一天到晚想我的。”她領他進房,一邊說。“尤其是您孤伶伶一個人睡在首相塔冰冷的床上的時候。”

  “可不是嘛。”提利昂恨不得能帶她同去,卻被父親大人明令禁止。泰溫公爵很明白地命令他:“不準你帶那個妓女入宮”,帶她進城已是他違抗的最大限度。她必須了解,他所有的權威都來自於父親。“你不會離我太遠,”他保證,“你會有一棟房子,還有守衛和僕人,我一有機會就來找你。”

  雪伊把門踢上。透過結霧的窄窗玻璃,他分辨出坐落於維桑尼亞丘陵頂的貝勒大聖堂,但真正吸引提利昂的卻是眼前另一番景象。雪伊彎身,抓住外衣裙擺,上拉過頭,脫下丟到一旁。她從不穿內衣。“那您可就別想休息啦,”她邊說邊站到他面前,一手擱在屁股上,渾身赤裸,肌膚粉嫩,委實秀色可餐。“您一上床就想著我,然後硬起來,卻沒人幫你解決,最後連覺也睡不著,除非--”她露出提利昂最喜歡的邪惡微笑,“--哎喲,我說大人啊,難不成首相塔是手淫塔嗎?”

  “把嘴巴閉上,過來親一個。”他命令她。

  他嘗到她脣上余留的酒香,感覺到她小而堅挺的雙乳貼上自己胸膛,她靈動的指頭朝他褲帶移動。“我的獅子,”他暫停接吻,以脫下自己的衣服時,她說,“我親愛的大人,我的蘭尼斯特巨人。”提利昂把她推向床上,當他進入她體內時,她的尖叫聲大得足以吵醒墳墓裡的聖貝勒,指甲則在他背上留下一道道疤痕,但他覺得沒有任何疼痛能比這更愉悅。

  笨蛋,完事之後,兩人躺在凹陷的床墊上,蓋著亂成一團的被單,他心裡暗想,你這笨蛋侏儒,難道永遠也學不乖嗎?媽的,她是個婊子,她愛的是你的錢,不是你的老二。你難道忘了泰莎?然而,當他的手指輕輕滑過她一邊乳頭,乳頭立即變硬,他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己激情時在她胸部留下的咬痕。

  “大人,如今你成了御前首相,有什麼打算呢?”當他捧起那團溫暖誘人的軟肉,雪伊問。

  “我打算做點瑟曦絕對料想不到的事,”提利昂在她粉頸邊輕聲呢喃,“我要……主持正義。”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2:29

第04章 布蘭



  布蘭喜歡窗邊堅硬的石座椅,遠勝溫暖舒適的羽床毛毯。躺在床上,四壁朝他壓迫而來,沉重的天花板懸在頭頂;躺在床上,臥室是他的牢房,臨冬城是他的監獄。然而在窗外,廣大的世界依舊呼喚著他。
  雖然他不能行走,不能攀爬,不能打獵,不能像以前一樣拿木劍練習,但他可以“看”。他喜歡坐在窗前,看著遠方鑽石形玻璃窗欞裡的蠟燭和爐火逐一點燃,照遍臨冬城的塔樓和廳堂;他也喜歡聽冰原狼群對著星空歌唱。

  近來,他時常夢見狼。他們把我當成兄弟,在對我說話啊,每當他聽見冰原狼的叫聲,便這麼告訴自己。他幾乎能聽懂它們的話……並非全懂,也非真懂,好像就差那麼一點……彷彿它們歌唱的語言他曾經通曉,只是暫時遺忘。大小瓦德怕它們,然而史塔克家人體內流的是奔狼的血液,老奶媽說過的。“雖然每個族人身上的狼血並不等量,”她還告誡。

  夏天的叫聲綿長而哀戚,充滿悲傷與思慕,毛毛狗則較具野性。它們的嚎叫迴盪在廣場上、廳堂裡,充繞全城,好似有大群冰原狼盤據臨冬城,而不只區區兩隻……原本的六隻,如今只剩下這兩個。他們也在想念兄弟姐妹嗎?布蘭很想知道,他們是在呼喚灰風和白靈,呼喚娜梅莉亞和淑女的鬼魂嗎?他們是否也希望兄弟姐妹們早日回家、重新團聚呢?

  “誰知道狼想些什麼?”當布蘭向羅德利克·凱索爵士問起狼嚎的原因時,他這麼回答。布蘭的母親大人南下之前,任命羅德利克爵士為代理城主,因此他身負重任,無暇閒話。

  “他們在呼喚自由。”法蘭表示,他是臨冬城的馴獸長,和他管的獵犬一樣對冰原狼沒好感。“它們不喜歡被關起來,這能怪誰呢?野東西本該待在野外,而不是圈在城裡。”

  “它們想打獵。”大廚蓋奇一邊把板油塊丟進大湯鍋,一邊說,“狼的嗅覺比人靈敏得多,他們八成是聞到獵物的氣味了。”

  魯溫學士卻不這麼認為:“狼時常對月長嚎,他們現在是對著那顆彗星叫。布蘭,你看它有多亮?他們想必把彗星當成了月亮。”

  布蘭把這番話告訴歐莎,她聽了卻哈哈大笑。“你們家學士還沒那兩隻狼聰明,”女野人說,“有些事灰老頭忘了,他們可記得很清楚。”聽她這麼一說,他不禁全身發抖,連問她彗星所代表的意義,她回答道,“小子,就是血與火,沒什麼好事。”

  關於彗星的含意,先前布蘭幫柴爾修士整理從藏書塔大火中搶救出來的卷軸時,也向他問起過。“那是斬殺季節的劍。”他這麼回答。沒過多久,白鴉便從舊鎮帶來秋天來臨的消息,所以他說的肯定沒錯。

  老奶媽卻不以為然

  可老奶媽卻不以為然,而她的年紀比誰都大。“是龍,”她邊說邊抬頭,嗅了兩下。她的眼睛已經快瞎,無法看到彗星,然而她宣稱自己聞得到。“那是龍啊,孩子。”她堅持。老奶媽始終不曾稱呼布蘭為“王子”,過去如此,現在依然。

  阿多隻說了兩個字:“阿多”,他就只會說這個。

  冰原狼依舊日夜號叫不止。城上的守衛低聲咒罵,獸欄的獵犬怒聲狂吠,馬兒猛踢馬廄,瓦德兄弟在火邊顫抖,就連魯溫學士也抱怨晚上睡不好,唯獨布蘭不以為意。自從毛毛狗咬傷小瓦德之後,羅德利克爵士便把兩隻狼關在神木林裡,可是臨冬城的石墻會拿聲音變戲法,有時候,他們彷彿就在布蘭窗戶下方的廣場上,有時候,他敢發誓他們有如守衛一般在城墻上來回游走。他好想看看它們。

  他時時注意到高掛在守衛室、鐘塔以及更遠處首堡上空的彗星,圓形的首堡十分低矮,石像鬼黑色的身形襯著遠方紫紅的天幕。曾經,布蘭對這些建築的裡裡外外、一磚一瓦都了若指掌,因為他全都爬過。他爬起墻來就像別的男孩跑樓梯那麼輕鬆自如。過去,城樓的屋頂是他的秘密基地,殘塔頂的烏鴉是他的知心朋友。

  然而他卻摔下樓去。

  布蘭不記得自己墜樓,但他們都這麼說,所以他想應該確有其事。他差點就沒命了呢。每當他見到意外發生的首堡塔頂那些歷經風吹雨打的石像鬼雕像,便覺腹部奇異的一緊。如今他不能攀爬、不能行走,、不能奔跑、不能練劍,曾經的騎士夢已經灰飛煙滅。

  羅柏離城出征以前,對布蘭說過:他墜樓那天,夏天長嚎不止,之後他臥病在床期間,也依舊嚎叫不息。夏天為他哀悼,毛毛狗和灰風齊聲加入悲鳴。而渾身浴血的信鴉捎來父親死訊的那天夜裡,狼群彷彿也知道了。當時布蘭和瑞肯正在學士的塔樓上,討論森林之子的種種故事,夏天和毛毛狗卻突然仰天長嚎,淹沒了魯溫的聲音。

  而今,它們又為誰哀悼呢?莫非有人殺了那個曾是他哥哥羅柏的北境之王?莫非他私生子哥哥瓊恩失足跌落長城?莫非母親或兩個姐姐出了意外?甚或別的事,就如學士、修士和老奶媽想的那些?

  假如我變成冰原狼,我就能懂得他們的歌唱,他滿心期盼地想。在他的狼夢裡,他總會飛奔登上比任何塔樓都要陡峭的冰雪峰巒,昂首立於山巔,滿月臨空,俯瞰一切,每次都是這樣。

  “嗚嗚嗚~”布蘭試著雙手圍住嘴巴,舉頭朝彗星呼叫,“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他嚎道,聲音是那麼笨拙,尖銳、空洞而顫抖,這只是小男孩的號叫,絕非狼吼。然而夏天卻遙相應和,渾厚的聲音蓋過布蘭的細微吶喊,接著,毛毛狗也加入進來。布蘭再度開口,與之齊聲高喊,好似一群夥伴。

  喊聲引來鼻子長瘤的守衛“稻草頭”,他探頭進房,看見布蘭朝窗外怪叫,忙問:“王子殿下,出了什麼事?”

  聽他們稱呼自己為“王子殿下”,布蘭總覺有些不對勁,但他確是羅柏的繼承人,而羅柏是當今北境之王。他轉頭對守衛嚎叫:“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稻草頭板起臉,“你別叫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守衛退下,把全身灰衣、脖子掛著頸鏈的魯溫師傅給找了來。“布蘭,那兩隻野東西還不夠吵?你就別再火上澆油了。”他穿過房間,摸摸男孩的額頭。“這麼晚了,你快睡吧。”

  “我在跟他們說話。”布蘭撥開他的手。

  “要不我叫稻草頭抱你上床?”

  “我自己能上床。”密肯在墻上釘了一排鐵把手,好讓布蘭可以用手在房間裡活動。雖然行動遲緩又辛苦,而且使肩膀痛得要命,但他討厭被人抱來抱去。“而且,我現在不想睡。”

  “布蘭,人都要睡覺的,即便王子也不例外。”

  “我一睡覺就變成狼,”布蘭別過頭,望向窗外的夜色。“狼會作夢嗎?”

  “我想,所有動物都會作夢,可他們和人作的夢不一樣。”

  “死人會作夢嗎?”布蘭問,心裡想著父親。在臨冬城下的陰暗墓窖,一名石匠正在大理石上鑿刻父親的容貌。

  “有人說會,有人說不會。”學士回答,“死人則無法表示意見。”

  “那樹呢?”

  “樹?不會……”

  “它們會的!”布蘭突然肯定地說,“它們會作樹的夢。我有時候會夢見一棵樹,一棵魚梁木,就和神木林裡那棵一樣,它在呼喚我。狼夢比較好,我可以聞到東西,有時還會嘗到血的味道。”

  魯溫學士拉拉磨傷脖子的頸鏈。“你該花點時間陪陪其他孩子--”

  “我討厭他們,”布蘭指的是大小瓦德。“我命令你送他們走!”

  魯溫臉色凝重,“佛雷家兄弟是你母親大人的養子,她特地送來這裡,你不能趕走他們,況且這樣做也不對,若我們把他們趕走,他們該去哪裡呢?”

  “回家去啊!就因為他們,你才不讓夏天跟我在一起。”

  “佛雷家那孩子可沒主動申請被咬,”學士道,“我也沒有。”

  “是毛毛狗!”瑞肯的大黑狼性子很野,有時連布蘭都怕。“夏天從不咬人!”

  “你忘了嗎?夏天硬生生咬掉一個人的喉嚨,就在這個房間!你必須面對現實,你們兄弟在雪地裡找到的可愛小狼,如今已變成危險的野獸。佛雷家那兩個小孩避開它們是明智的舉動。”

  要當真正的王子

  “我們該把大小瓦德丟進神木林,他們愛怎麼當河渡口領主隨便他們,這樣夏天就可以回來跟我睡了。既然我是王子,為什麼沒人聽我的話?我想騎小舞,可酒肚子根本不放我出門。”

  “他做得很對,狼林裡危險四伏,莫非你上次還沒汲取教訓?難道你想被強盜抓去,賣給蘭尼斯特家嗎?”

  “夏天會救我,”布蘭倔強地堅持,“作王子的應該有權出海航行、在狼林裡獵野豬和參加長槍比武才對!”

  “布蘭,好孩子,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呢?有朝一日,你或許可以做這些,但現在你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啊。”

  “我寧願變成狼,那樣我就可以住在森林,想睡就睡,還可以去找艾莉亞和珊莎,我能聞到她們的氣味,然後去救她們。羅柏打仗時我可以跟在他身邊,就和灰風一樣。我會用牙咬掉弒君者的喉嚨,用力一撕,然後戰爭就結束了,大家都會回臨冬城來。如果我是狼……”他嚎叫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魯溫提高音量,“要當真正的王子,就該學會接受……”

  “啊嗚嗚嗚嗚~”布蘭更大聲地嚎叫,“啊嗚嗚嗚嗚~”

  老學士投降了,“隨便你吧,孩子。”他露出既悲傷又嫌惡的神情離開了臥室。

  剩下布蘭一人,學狼叫反而沒意思了。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誰說我沒歡迎他們?他忿忿不平地自言自語。我是臨冬城的城主,名副其實的城主,誰都不能否認。大小瓦德剛從孿河城來這裡的時候,原本吵著要他們離開的是瑞肯。他只是個四歲的小嬰孩,哭鬧著要爸爸媽媽,要羅柏,不要這兩個陌生人。當時布蘭還得負責安撫他,並歡迎佛雷家那對堂兄弟。他請他們在火爐邊坐下,與大家一起用餐喝酒,事後就連魯溫師傅也稱讚他表現很好。

  但那是作遊戲之前的事了。

  這種遊戲需要樹幹和棍棒各一,還要流水,也要大家一起喧鬧。水是最重要的,兩個瓦德向布蘭強調,樹幹可以換用木板或幾個石頭,找樹枝來代替棍棒也行,也不一定非得大呼小叫,可若沒有水源,遊戲便玩不成了。因為魯溫學士和羅德利克爵士說什麼也不會讓這群孩子跑進狼林找小溪,他們便拿神木林中的黑水池當替代。兩個瓦德從沒見過會冒泡的天然熱水池,但他們都同意這樣玩起來更有意思。

  他們倆都叫瓦德·佛雷。大瓦德說孿河城中叫瓦德的人有一大批,通通是跟著他們祖父瓦德·佛雷侯爵取的名字。“在臨冬城,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瑞肯聽他們這麼說,便驕傲地回嘴。

  遊戲進行的方式是把樹幹放在水面上,然後一個玩家手持木棍站在上面,扮作河渡口領主,每當其他玩家靠近,他就說:“我乃河渡口領主,來者何人?”被問的玩家得編出一套說詞,說明自己的來歷,以及為什麼該讓他過河。領主可以命令他們賭咒發誓或回答問題,但他們不一定得說實話,只有所發的誓具有約束力,除非他們在誓言中說:“也許”。所以這遊戲的訣竅就是趁河渡口領主沒注意的情況下說“也許”,然後就可以試著把領主打進河裡,自己來當掌管河渡口,可一定要說了“也許”才行,否則就判犯規出局。而當領主的人只要高興,隨時可以把人打進水中,也只有他能用棍子。

  實際玩起來,大家幾乎不停地在推擠、扭打和落水,以及大聲爭吵某人到底有沒有說“也許”。大部分時間,小瓦德都是河渡口領主。

  他雖是小瓦德,可長得又高又壯,生了一張紅臉和一個圓滾滾的大肚子。大瓦德臉尖,身材瘦小,比他矮了足足半尺。“他比我大五十二天,”小瓦德解釋,“剛出生時長得比我大,可我長得快。”

  “我們是堂兄弟,不是親兄弟。”小個子的大瓦德補上一句,“我是傑莫斯之子瓦德,我父親是瓦德大人第四任夫人所生的兒子。他是梅裡之子瓦德,他的祖母是瓦德大人的第三任夫人,克雷赫家的。所以雖然我年紀比較大,可在繼承順位上他排我前面。”

  “你只比我大五十二天而已,”小瓦德不服氣,“況且孿河城根本就沒我倆的份啦,笨蛋。”

  “誰說沒有?”大瓦德宣稱,“不過叫瓦德的可不只我們兩個,史提夫倫爵士有個孫子叫黑瓦德,繼承順位排行第四。還有個紅瓦德,那是艾蒙爵士的兒子。還有個私生子也叫瓦德,但他根本沒資格繼承封地,他是瓦德·河文,不是瓦德·佛雷。此外還有幾個女生叫瓦妲。”

  “還有提爾啦,你每次都忘記提爾!”

  “他姓‘瓦提爾’,不是瓦德。”大瓦德輕快地說,“而且他排我們後面,所以無關緊要。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他。”

  羅德利克爵士安排他們住進瓊恩·雪諾以前的房間,因為瓊恩進了守夜人軍團,再也不會回來了。布蘭很生氣,因為這讓他覺得佛雷兩兄弟彷彿要占據瓊恩的位置。

  玩遊戲時,他在旁邊羡慕地看著大小瓦德與廚房小弟“蕪箐”,以及喬賽斯的兩個女兒班蒂和席拉爭鬧。大小瓦德要布蘭當裁判,負責判定他們有沒有說“也許”,可他們一開始玩,就完全把他丟在了一邊。

  叫喊和水聲很快引來了更多小孩:狗舍小妹帕拉,凱恩的兒子卡倫,以及二湯姆,他父親胖湯姆與布蘭的父親都死於君臨。過不多久,他們便都全身濕透,沾滿泥濘了。帕拉從頭到腳都是褐泥,髮際還有青苔,笑得喘不過氣。自從渾身浴血的信鴉帶來父親死訊,布蘭便沒聽過這麼多歡笑。要是我兩腳完好,一定把他們通通打落水中,他苦澀地想,有我在,誰都別想當河渡口領主。

  這樣的感覺真棒

  最後,瑞肯也聞聲跑進神木林,毛毛狗緊隨其後。他看到蕪箐和小瓦德扭打著爭搶木棍,結果蕪箐腳一滑,噗通一聲摔進水裡,雙手亂揮。瑞肯隨後大喊:“換我!換我了!我要玩!”小瓦德揮手讓他過去,毛毛狗也準備跟上。“毛毛別去,”弟弟命令,“這遊戲狼不能玩,你跟布蘭待在一起。”狼乖乖照辦……

  ……沒想到小瓦德木棍一揮,結結實實打中瑞肯的肚子。布蘭還不及眨眼,黑狼便一躍撲過木板,水中隨即泛起血色,大小瓦德慘叫著要鬧人命,瑞肯坐在泥濘中大笑,阿多則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叫道:“阿多!阿多!阿多!”

  奇怪的是,從那之後瑞肯卻喜歡上了大小瓦德。他們沒再玩河渡口領主的遊戲,但玩了很多別的--美女與怪獸、貓捉老鼠、進我的城堡等等。瑞肯帶著大小瓦德一起去廚房掠奪餡餅和蜂蜜,繞著城墻瘋跑,丟骨頭喂狗舍的小狗吃,並在羅德利克爵士銳利的目光監視下一同練習木劍。瑞肯甚至還帶他們去過地底的墓窖,石匠正在那裡雕刻父親的塑像。“你沒這個權利!”布蘭聽說以後,朝弟弟尖叫。“那是我們家的地方!史塔克家的地方!”可瑞肯根本不理。

  臥房的門突然打開,魯溫師傅手拿一個綠罐子走進來,歐莎和稻草頭跟他一道。“布蘭,我幫你調了一帖安眠藥。”

  歐莎伸出削瘦的雙手抱起他,以女人來說,她個子算是很高,而且力氣極大,毫不費力地就把他抱上了床。

  “喝下這個,你就不會作夢了。”魯溫學士一邊取出塞子,一邊說,“它會讓你睡得香甜,一夜無夢。”

  “真的?”布蘭好希望是真的。

  “真的,快喝吧。”

  布蘭喝了。藥水濃濁,但加了蜂蜜,所以容易吞咽。

  “明天早上,你就會覺得好多了。”魯溫朝布蘭微笑,拍拍他肩膀,離開了。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2:59

歐莎留了一會兒,“又作狼夢了?”

  布蘭點點頭。

  “小子,你用不著勉強自己。我看過你跟心樹講話,說不定這是諸神想要回答呢。”

  “真的嗎?”他喃喃道,覺得有點昏沉。歐莎的臉越來越模糊,變成灰色。睡得香甜,一夜無夢,布蘭想。

  然而當黑暗覆罩他時,他又回到了神木林,正在青灰色的哨兵樹和古老扭曲的橡樹下無聲游走。我又能走了!他興奮地想。他隱約知道這是一場夢,但即便在夢裡行走,也比現實中的臥室、墻壁、天花板和房門好得多。

  林間很暗,但彗星在為他引路,所以他的步履踏實。他用四隻完好而矯健的腳走著,感覺到腳下的大地,落葉的輕響,厚重的樹根和堅硬的磐石,還有層層的腐殖質。這樣的感覺真棒。

  他的腦中是各種氣味,充滿生命,令人陶醉:溫泉池中綠色爛泥的臭味,腳掌下腐壤的濃郁香氣,還有橡樹上的松鼠。聞到松鼠,他想起了鮮血溫熱的味道,想起了骨頭在齒間碎裂,滿嘴唾液的感覺。不到半天前,他才吃過東西,然而死肉不過癮,即便那是鹿肉。他可以聽見松鼠在頭頂吱吱喳喳,飛速快跑,安全地藏在樹梢,他們兄弟所到之處,它們不敢下來。

  他也能聞到弟弟的氣味,熟悉的氣味,和他那一身黑毛一樣,濃烈而樸實。弟弟正充滿怒意地繞著高墻跑跳。他繞啊繞,白天也繞晚上也繞,從不疲累,不斷尋找……尋找獵物,尋找出路,尋找母親,尋找他的兄弟姐妹……他找啊找,卻怎麼也找不到。

  樹林後面就是高墻,用沒有生命的人類岩石堆疊而成,圍繞著這片小樹林。高墻雖然灰紋斑駁,遍布青苔,卻堅實而高峻,再大的狼也無法跳過。石山中唯一的幾個洞被冰冷的鐵條和碎木堵住,弟弟每經過一個洞,就會停下來怒露尖牙,但阻隔依舊。

  被關進來的頭一天晚上,他也做過同樣的事,但他發現這沒用。咆哮開不了路,繞著墻跑無法把墻推走,抬腳在樹上作記號也不能把人趕開。世界縮小到只剩這一小塊被高墻圍繞的樹林,可在那之外,人類岩石所築成的巨大灰洞依舊聳立。臨冬城,一個聲音突然傳來,使他想了起來。在高如天空的人造絕壁之外,真正的世界在呼喚。他必須回應,否則必死無疑。



第05章 艾莉亞



  他們黎明即起,經過森林、果園和平整的農地,穿越小村落、擁擠市鎮,以及建築堅固的莊園,趕路直到黃昏。入夜之後,他們紮營休息,就著“紅劍”的光進餐。成年人輪班值守。透過樹林,艾莉亞常瞥見其他旅人的營火晃動。夜間的營火似乎越來越多,白天裡國王大道上的人潮也日漸洶涌。
  不分晝夜,人們源源不絕地出現,有老有少,有大有小,有赤腳的女孩,還有懷抱嬰兒的婦人。有人駕著馬車,或是坐在牛拉的板車上顛簸行進,但更多的人騎乘動物:犁馬、小馬、騾子或驢子,只要能走能跑能打滾的都行。有個女人牽著一頭奶牛,並把她的小女兒放在牛背上。艾莉亞看見一位鐵匠推著輪車,車上裝了他的全套工具:鐵錘、火鉗,甚至還有鐵砧。沒過多久,她又見另一人推著輪車經過,不過躺在裡面的卻是兩個用毛毯包裹的小嬰兒。多數人徒步,肩膀扛著家當,臉上掛著疲憊而警戒的神情。他們都向南去,朝著君臨的方向,只有極少數人願意跟北上的尤倫一行搭兩句話。她不知為何無人與他們同路。

  旅人們多少都帶著武器,匕首、短刀、鐮刀和斧頭,艾莉亞時而還看到有人配劍。還有的人把樹枝削成棍棒,或做成粗手杖。他們經過時,這些人往往會摸著武器,把視線停留在馬車上,但最終還是相安無事。馬車上的東西再好,一次對付三十個人還是不好辦。

  他說的該不會是羅柏吧

  用你的眼睛看,西利歐說過,用你的耳朵聽。

  某天,一個瘋女人在路邊對他們尖叫:“笨蛋!他們會把你們殺光的!笨蛋!”她瘦得像稻草桿,眼神空洞,雙腳染血。

  翌日清晨,有個油腔滑調的商人騎著一匹灰母馬,在尤倫面前停下,表示願用四分之一的價值買下馬車和上面所有的貨品。“我說朋友啊,外面在打仗,他們搶了你東西可是不會給錢的,還不如把東西賣給我。”尤倫扭扭他的駝肩膀,別過頭去,啐了一口。

  同一天,艾莉亞發現路邊有個小土堆,專用來埋葬小孩,這是他們上路以來見到的第一座墳墓。軟泥堆上放了一顆水晶,羅米本想據為己有,但大牛要他別打攪死人。再往前走十里,普雷德發現了一整排新挖的墳墓。從那之後,他們每天都會發現新墳。

  有天夜裡,艾莉亞突然驚醒,只覺一種莫名的恐懼。頭頂,“紅劍”與千顆繁星裝飾著夜空。她雖聽得見尤倫沉悶的打呼,營火的嗶啪,甚至遠處驢子的騷動,卻覺得夜晚奇特地寧靜,彷彿全世界都屏住了氣息。這種靜謐使她禁不住發抖,抓緊縫衣針,她才繼續睡去。

  第二天早上,普雷德沒有醒來,艾莉亞方才明白,昨晚沒聽見的是他的咳嗽。於是他們也挖了個墳,把這位傭兵埋在他昨晚入睡的地方。入土之前,尤倫先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扒了下來。有人要了他的靴子,有人拿了匕首,鎖甲和頭盔也各歸新主。尤倫特地把他的長劍交給大牛,對他說:“看你這雙胳膊,大概可以學學用這個。”有個叫塔柏的男孩在普雷德的屍體上灑了把種子,這裡以後便會長出一棵橡樹,標記他葬身之地。

  當天傍晚,他們在村莊稍事休息,住進一個外墻爬滿長春藤的旅店。尤倫數數錢包裡的銅板,決定讓他們吃一頓熱餐。“咱們還是老規矩,晚上睡外面;不過這兒有間澡堂,你們要是想抹點肥皂洗個熱水澡,就自己動手。”

  雖然艾莉亞全身又酸又臭,味道跟尤倫一樣難聞,她卻不敢去洗。唉,住在她衣服裡的好些東西可是從跳蚤窩一路跟著她呢,現在把它們淹死太也說不過去。塔柏、熱派和大牛加入到排隊洗澡的行列,他們在澡堂前停下來,其他人則全部擠進旅店大廳。尤倫還叫羅米拿了幾大杯酒給那三個死囚,他們手腳上銬,被栓在車後面。

  之後,洗澡和沒洗澡的人都湊在一起吃熱騰騰的豬肉派和烤蘋果,旅店老闆還額外請大家喝了一杯啤酒。“我有個弟弟也穿了黑衣,不過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本是個跑堂小弟,聰明得很哪,可惜有天他被人瞧見從大人桌上偷胡椒。唉,他就喜歡那味道,也就偷了那麼一小撮,但馬爾寇爵士是個嚴厲的人。你們長城那兒可有胡椒?”看尤倫搖頭,老闆便嘆氣,“可惜了,林克就好這口。”

  艾莉亞一匙一匙地吃著熱烘烘的派,不時小口啜飲杯中的啤酒。記得父親以前偶爾會讓他們喝一杯啤酒,珊莎喝了每次都會扮鬼臉,說葡萄酒比這好多了,但艾莉亞挺喜歡啤酒的味道。想到珊莎和父親,她又難過起來

  旅店裡都是往南走的人,大家一聽說尤倫他們朝北去,頓時不屑之聲四起。“走不出幾步你就會回頭,”老闆發誓,“往北是不成的,田野給燒了大半,留下來的人全躲在莊園裡。無法無天的傢伙早上剛走一茬,晚上就又來一批。”

  “對咱們都沒差,”尤倫倔強地強調,“管他徒利還是蘭尼斯特,跟守夜人都沒關係。”

  徒利大人是我外公啊,艾莉亞想。對她來說當然有關係,但她咬緊嘴脣,繼續默默靜聽。

  “不只徒利和蘭尼斯特,”店主人說,“還有打明月山脈來的野蠻人,你倒是去跟他們說說理看。史塔克家的人也有分,聽說他們的年輕主子來了,就那短命首相的兒子……”

  艾莉亞坐直身子,豎耳傾聽。他說的該不會是羅柏吧?

  “我聽說那小子騎著狼打仗咧!”有個手拿酒杯的黃發男子接口。

  “鬼扯。”尤倫啐了一口。

  “那個人可是親眼看見的,他跟我發誓,那匹狼大得跟馬一樣。”

  “哈德,發誓頂屁用!”店老闆說,“你成天發誓要還錢,老子可連半個銅板都沒見著咧!”大廳裡眾人哄笑一團,黃發男子的臉全紅了。

  “這年頭,連狼都不好過,”一個臉色蠟黃,身上綠披風沾滿旅途風塵的男子發話,“神眼湖那一帶啊,狼群的膽子大得跟什麼似的,管他牛、羊還是狗,見了就殺,連人都不怕。晚上若是進到林子裡,可會送命哦!”

  “哎,還不都是道聽途說?是真的才有鬼!”

  “我表妹也跟我說有這麼回事,她可不是亂說閒話的主兒。”一名老婦人說,“她說有這麼一大群狼,總共幾百隻,通通都是殺人魔鬼,領頭的是隻母狼,簡直就像是從第七層地獄裡來的怪物!”

  母狼?艾莉亞晃著啤酒,滿腹思量。神眼湖離三叉戟河近嗎?她真希望自己有張地圖。她就是在三叉戟河附近放走娜梅莉亞的。她並不想這麼做,但喬裡說別無選擇,假如帶著小狼一起回去,她便會因咬傷喬佛裡而被殺,即使喬佛裡被咬是活該也一樣。他們大聲叫罵了好半天,還扔了石頭,最後是艾莉亞親自丟中她,冰原狼才不再尾隨。她現在大概不認得我了吧?艾莉亞心想,就算認得,也一定會恨我的。

  穿綠披風的男人接著說:“我還聽說啊,有次這隻母老虎走進一個村莊……那天正好趕集,到處都是人,我告訴你,它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一口把個嬰兒從他母親懷裡叼走。這事後來給慕頓大人知道了,他們父子幾人發誓要宰了它,於是帶著一群獵狼犬,一路追到母狼的窩,結果咧,一夥人差點全部送命,那群狗一隻都沒回來,一隻都沒有。”

  我拿棍子插你屁眼

  “那只是謠言!”艾莉亞脫口而出,根本來不及阻止自己,“狼才不吃小嬰兒!”

  “你懂個屁啊,小子?”穿綠披風的人說。

  她還沒想到如何回答,尤倫已經抓住她的手,“這小鬼醉啦,就這麼回事!”

  “我才沒喝醉,他們不吃小嬰兒……”

  “小鬼,出去……你給我乖乖待在外面,直到學會大人說話的時候閉上嘴巴,”他用力把她朝通往馬廄的邊門推,“快給我出去!順便提醒馬房小弟喂咱們的馬兒喝水!”

  艾莉亞渾身僵硬地走出去,氣得要命。“他們不吃小嬰兒!”她喃喃自語,邊走邊踢石子,石子滾到馬車下停住。

  “小子,”一個友善的聲音傳來,“可愛的小子。”

  是被銬住的人中的一個在對她說話。艾莉亞小心翼翼地朝馬車走去,一手按上縫衣針的劍柄。

  犯人舉起空酒杯,鎖鏈喀啦作響。“某人想多喝一杯,某人戴著沉重的手銬,口很渴的。”三人中屬他最年輕,個子纖細,面容清秀,嘴上總掛著微笑。他的頭髮一邊紅一邊白,因為被關在牢裡,加上長途跋涉,顯得又髒又亂。“某人也想洗個澡。”見到艾莉亞看他的目光,他又說,“某男孩可以多個朋友。”

  “我有朋友了。”艾莉亞說。

  “我可沒看到。”沒鼻子的那個人說。他生得又粗又壯,一雙手大得嚇人,手臂、雙腳和胸膛上都長滿黑色體毛,連背上也不例外。看到他,艾莉亞不禁想起以前在插圖書上見過的盛夏群島的猩猩。由於他臉上那個洞,教人很難一直注視他。

  禿頭的那個突然張嘴,像只大白蜥一樣嘶聲怪叫,把艾莉亞嚇了一跳,轉頭一看,她吃驚地發現他張大嘴朝她吐舌頭,可那東西不像舌頭,倒像塊割下的爛肉。“不要這樣!”她衝口便道。

  “在黑牢裡,某人無法選擇同伴。”紅白頭髮的英俊犯人說。他講話的語氣不知怎的,竟讓她想起西利歐,很像又很不像。“這兩個人,他們沒有禮貌。某人必須請求原諒。你叫阿利,對不對?”

  “他叫癩痢頭,”沒鼻子說,“一頭一臉生著癩痢的瘦小鬼。小心啊,羅拉斯人,小心他拿棍子揍你!”

  “阿利,某人必須為他的同伴感到羞愧。”英俊犯人說,“此人很榮幸是賈昆·赫加爾,從羅拉斯自由貿易城邦而來。早知道他就不離家了。此人兩個被囚禁的同伴出身低賤,他們是羅爾傑”--他拿酒杯朝那個沒鼻子的人揮了揮--“和‘尖牙’。”尖牙又朝她嘶嘶怪叫,露出一口銼尖的黃牙。“某人必須要有名字,不是嗎?尖牙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但他的牙齒非常利,所以某人叫他尖牙,他聽了就會笑。你喜歡我們嗎?”

  艾莉亞連忙從馬車旁退開,“不喜歡!”他們傷害不了我,她對自己說,他們都被銬上了。

  他把酒杯倒過來,“某人會哭泣。”

  無鼻的羅爾傑咒罵了一聲,將酒杯朝她扔來。雖然他戴著手銬,行動不便,但若不是艾莉亞躲跳及時,沉重的錫杯很可能正中她的頭。“你這小王八蛋,還不快給我們拿酒來!快去!”

  “你別吵啦!”艾莉亞努力思索西利歐若是碰上這種事會怎麼做。她抽出練習木劍。

  “你過來啊!”羅爾傑說,“你過來我就拿那根棍子插你屁眼,活活幹死你!”

  恐懼比利劍更傷人。艾莉亞逼自己朝馬車靠過去,一步比一步艱難。猛如狼,止如水。這些詞句在她腦中響起,西利歐一定不會害怕。她繼續靠近,直到幾乎可以伸手觸碰車輪,這時尖牙突然站起,伸手要抓她,鐵銬被弄得吭啷作響。由於鐐銬的關係,他的手夠不到她,只能在離她臉半尺的空中揮舞。他嘶聲怪叫。

  她揮棍打他,狠狠地、準確地打在他一對小眼之間。

  尖牙慘叫一聲,連忙後退,接著使盡全身力氣拉扯鐵鏈,鏈子滑行,扭動,拉緊,艾莉亞聽到大鐵環緊扯著馬車老舊的車板,木頭吱吱作響。他那一雙慘白巨手拼命想抓她,手臂上血管爆凸,但始終不能掙脫,最後他往後倒下,血從臉頰上破掉的水泡裡流出。

  “某男孩很勇敢,但不理智。”自稱賈昆·赫加爾的人表示。

  艾莉亞慢慢退離馬車,突然有人伸手摸她肩膀,她立刻旋身,再度舉起木劍,幸好來的是大牛。“你要幹嘛?”

  他防衛性地舉起雙手,“尤倫叫我們不準靠近那三個人。”

  “我才不怕他們!”艾莉亞說。

  “那你就是笨蛋,我可怕死了。”大牛的手落到配劍柄上,羅爾傑看了哈哈大笑。“我們快離開吧。”

  艾莉亞拖著腳步,任大牛帶她繞到旅店前,羅爾傑的笑聲和尖牙的嘶叫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要不要來練習打架?”她問大牛。她實在想找個什麼來出氣。

  他嚇了一跳,朝她眨眨眼。幾撮濃密的黑髮滑下,遮住他深邃的藍眼睛,剛從澡堂出來,頭髮還是濕的。“我會傷到你的。”

  “不可能。”

  “你不知道我力氣有多大。”

  “你不知道我動作有多快。”

  “阿利,這是你自找的喔。”他抽出普雷德的長劍,“這把劍雖是粗鋼打造,卻是真劍喔。”

  艾莉亞抽出縫衣針,“這把劍是好鋼打的,比你的還真。”

  大牛搖搖頭,“如果我砍到你,你能保證不哭嗎?”

  “你答應不哭我就答應。”她身子一側,擺出水舞者的姿勢,但大牛沒動,只朝她背後看。“怎麼了?”

  “金袍子來了。”他面色一凜。

  不可能!艾莉亞心想。可她一回頭,果真看見六個身穿黑環甲,肩披金披風的都城守衛騎馬自國王大道而來。其中一個是軍官,穿著黑釉胸甲,上面綴了四個金碟子。他們在旅店前停下。用你的眼睛看,西利歐的聲音彷彿在向她低語。她的眼睛看到馬鞍下的白汗沫,顯然馬兒全速狂奔了好長一段。止如水,她拉著大牛的手,躲到一叢高大的開花樹籬後。

  聽說長城可冷著咧

  “怎麼了?”他問,“你幹嘛啊?放開我!”

  “靜如影。”她小聲說,一邊拉他蹲下。

  幾個尤倫監管的人正坐在澡堂前,等著進浴盆洗澡。“喂,你們幾個!”一名金袍衛士喊道,“你們是不是去加入黑衫軍?”

  “可能吧。”一人謹慎地回答。

  “小子,你以為咱們不想吃你們這碗飯啊?”老雷森說,“聽說長城可冷著咧。”

  金袍子的軍官下了馬,“我接到命令,要找一個男孩--”

  尤倫從旅店裡走出來,捻著糾結的黑鬍子,“是誰要找男孩?”

  其他金袍衛士也陸續下馬,各自站在坐騎旁。“我們幹嘛躲起來?”大牛小聲問。

  “他們要抓的人就是我。”艾莉亞小聲告訴他。他的耳朵裡都是肥皂的味道。“你不要吵。”

  “老頭,要他的人是當今太后,不幹你的事。”軍官邊說邊從腰間抽出緞帶,“看,這是太后陛下的御印和授權狀。”

  籬笆後,大牛難以置信地搖著頭。“阿利,太后抓你做什麼?”

  她打了他肩膀一下,“你安靜啦!”

  尤倫摸摸上了金黃封蠟的授權狀,“嘿,這玩意兒真漂亮,”他啐了一口,“不過啊,這孩子現在是咱守夜人的人,不論他從前在城裡幹過啥事兒,全都一筆勾消啦。”

  “老頭,太后可沒興趣聽你發表意見,我也沒有。”軍官說,“這孩子我要定了。”

  艾莉亞開始考慮要不要逃走,但她知道騎驢跑不過騎馬的金袍子,況且她已經厭倦了逃跑。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3:30

馬林爵士來抓她時,她逃過,後來父親被殺,她又逃了一次。假如她是個真正的水舞者,就應該拿著縫衣針出去把他們通通殺光,再也不逃避任何人。

  “你誰也別想帶走,”尤倫倔強地說,“這是有王法規定的。”

  金袍衛士拔出一把短劍,“這就是王法!”

  尤倫看著刀刃,“王法個屁,不過是把劍。剛巧我也有一把。”

  軍官微笑道:“你這笨老頭,我有五個人。”

  尤倫淬了一口,“我有三十個。”

  金袍子們哈哈大笑,“就憑這種貨色?”一個斷了鼻梁的大個子說,“誰先上?”他邊喊邊抽出武器。

  塔柏從稻草堆裡拾起一根草叉,“我!”

  “不,我!”胖胖的石匠凱傑克大叫,一邊自他從不離身的皮圍裙裡拿出鐵錘。

  “我!”庫茲從地上站起來,手裡握著剝皮用的短刀。

  “咱們哥倆好!”寇斯拉開長弓。

  “我們全部一起上!”雷森說罷抓起他那根粗長的硬拐杖。

  道柏光溜溜地從澡堂裡走出來,抱著一團衣服,一看外面情形,立刻把手上東西全丟下,只剩他的匕首。“是不是要打?”他問。

  “應該是。”熱派急忙趴在地上找石頭丟。艾莉亞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她恨死熱派了!他為何甘願為她冒生命危險?

  斷鼻似乎仍覺得他們很可笑,“嚇嚇,你們這群大姑娘快把石頭棍子丟下,免得被打屁股喲。知不知道劍該握哪邊啊?”

  “我知道!”艾莉亞絕不能讓他們像西利歐一樣為自己犧牲性命,絕不行!她手握縫衣針,擠過樹籬,擺出水舞者的姿勢。

  斷鼻放聲大笑,軍官上下打量她一番。“把劍收起來,小妹妹,我們不想傷害你。”

  “我不是女生!”她氣得大喊。他們是怎麼搞的?騎了大老遠來抓她,現在她就站在面前,卻只顧著笑話她。“我就是你們要的人。”

  “他才是我們要的人。”軍官舉起短劍朝大牛比了比,他也走上前來,跟她並肩站立,手中握著普雷德的廉價武器。

  軍官犯了一個錯誤:他不該讓視線離開尤倫,即使只是一剎那。轉眼功夫,黑衣弟兄的劍已經貼上了軍官的喉嚨。“你誰都不許帶走,否則我就切開你喉嚨,瞧瞧裡面長什麼樣。少來嚇我,告訴你,店裡頭還有我十幾個弟兄。如果我是你,我會趕緊扔開手上那把菜刀,屁股坐上那邊的小肥馬,然後他媽的給我逃回城去。”他啐了一口,然後把劍用力地戳了一下。“快點!”

  軍官手指一松,短劍落入塵土。

  “這東西咱們就替你保管,”尤倫說,“長城守軍永遠需要好刀劍。”

  “算你狠,這次不跟你計較,我們走!”金袍衛士紛紛收起刀劍,翻身上馬。“老頭,你最好趕緊夾著尾巴跑回長城去,否則下次給我碰上,我把這狗雜種和你的人頭一起帶走!”

  “哼,陣仗我見得多了,你嚇唬誰呢?”尤倫邊說邊用劍面一拍軍官的馬屁股,讓它快步朝國王大道奔去。軍官的手下急忙跟上。

  等他們跑出視線範圍,熱派開始歡呼,沒想到尤倫看來更加光火,怒道:“笨蛋!你以為他會罷手嗎?下次他可不會這麼客氣,不會給我看他媽的授權狀啦。把還在洗澡的人都叫出來,咱們這就上路。趕一個晚上,看能不能拉開一點距離。”他拾起軍官遺落的短劍,“誰要?”

  “我!”熱派大叫。

  “不準拿去對付阿利。”他劍柄在前交給男孩,然後朝艾莉亞走來,但他說話的對象卻是大牛。“小鬼,看來太后想要你咧。”

  艾莉亞糊塗了,“她抓他做什麼?”

  大牛眉頭一皺,“那她抓你幹嘛?你只是隻陰溝鼠!”

  “哼,你也不過是個私生子啊!”難道他是假裝私生子?“你本名叫什麼?”

  “詹德利。”他的口氣不太確定。

  “我不知道別人抓你們倆幹什麼,”尤倫道,“總之他們別想得逞。兩匹戰馬就給你們騎,一見金袍子就給我往長城跑,就當有隻龍在後面追。你們放心,他們不關心我們的。”

  要我腦袋搬家

  “可你除外,”艾莉亞指出,“剛才那個人說要你的人頭。”

  “哼,這個嘛,”尤倫說,“要我腦袋搬家,我倒歡迎他試試看。”


第06章 瓊恩



  “山姆?”瓊恩輕聲喚道。

  空氣裡彌漫著陳年積灰和腐朽紙張的味道。在他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木書架,頂端沒入黑暗,架上堆滿了皮面裝訂的書冊,以及一箱一箱的古老卷軸。在房間某處有一盞油燈,微弱的黃光從書堆中滲透出來。這裡到處都是老舊紙張,為避免引火,瓊恩吹熄了手中蠟燭,跟隨燈光,在拱形天花板下的狹窄過道裡穿梭。他一身黑衣、一頭黑髮、一張長臉,一雙灰眼,彷彿是黑暗中的陰影。他連雙手都戴著黑色鼴鼠皮手套:右手是因為灼傷未愈,左手則是因為手套戴一邊顯得很可笑。

  山姆威爾·塔利弓著背,坐在一張嵌進石墻壁龕裡的桌子邊。光線便是來源於懸掛他頭頂的一盞油燈。他聽見瓊恩的腳步聲,抬起頭來

  “你整晚都在這兒?”

  “真的?”山姆似乎很驚訝。

  “你沒來和我們吃早餐,你的床也沒有睡過的痕跡。”雷斯特認為山姆棄營逃跑,但瓊恩不相信。當逃兵總還需要一點勇氣,而山姆是連那點勇氣也沒有的。

  “已經早上了嗎?在這下面沒法知道時間。”

  “山姆,你真是傻得可愛。”瓊恩道,“我跟你保證,等我們只有又冷又硬的地面可睡,你就會想念床的感覺了。”

  山姆打個呵欠,“伊蒙師傅派我下地窖來幫司令大人找地圖,我沒想到……瓊恩,你看這些書,從沒見過這麼多!有好幾千本耶!”

  他環顧四周,“臨冬城的藏書室也有百來本書。找到地圖了嗎?”

  “有啊有啊,”山姆揮舞他肥如香腸的手指,指著面前桌上散亂的書籍和卷軸。“起碼有十幾種。”他展開一張羊皮紙,“這上面的墨水雖然已經褪色,但你還是可以看出繪圖者標示的野人聚落,還有一本書……我放哪兒了?剛剛還在讀。”他推開幾張卷軸,找出一本積滿灰塵,封皮腐爛的書。“就是這本,”他語帶虔敬地說,“是一個姓雷德溫的游騎兵寫的,講述的是他從影子塔一路到冰封海岸的凄涼岬的旅行經過。上面雖然沒有日期,但他提到北境之王多倫·史塔克,所以這一定是在征服戰爭以前完成的。瓊恩,他們和巨人作戰呢!雷德溫甚至和森林之子有過貿易往來,這些全記在書裡面。”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翻頁,“你看,他畫了地圖……”

  “山姆,或許你也可以把我們這次巡邏的經過寫下來。”

  他本意是鼓勵,卻說錯了話,山姆此刻最不需要別人提醒的就是從明天起他們將面對的命運。他隨手翻動一些卷軸,“地圖還很多,如果給我時間……這裡亂成一團,不過我有辦法把一切都整理妥當,我知道我能行,但那得花上好多時間……唉,說真的,起碼要好些年才行。”

  “恐怕莫爾蒙沒法等那麼久,”瓊恩從箱子裡抽出一束卷軸,吹掉上面厚厚的灰塵,不料展開的時候,卷軸竟有一小角從他指間剝落。“你看,這張快碎了。”他看著褪色的字跡皺眉。

  “輕一點。”山姆繞過桌子,從他手中接過卷軸,像是對待受傷動物似地捧著。“重要的書籍記錄在需要時常被謄抄。這裡最老的書說不定被抄過五六十次呢。”

  “哎,可這張沒什麼好抄的。二十三桶鹽漬鱈魚,十八罐魚油,一桶醃……”

  “這是張貨物清單,”山姆說,“或是買賣的收據。”

  “誰管六百年前的人吃多少鱈魚啊?”瓊恩不禁納悶。

  “我就會,”山姆小心翼翼地把卷軸放回原本的箱子,“從帳目裡,你可以學到很多,真的,我不騙你。比方說,你可以從中得知當時守夜人軍團有多少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吃些什麼東西……”

  “他們吃的還不就是食物?”瓊恩道,“他們的生活和我們有什麼兩樣?”

  “那你可就錯囉,瓊恩,這裡處處是寶藏哪。”

  “你說是就是吧。”瓊恩半信半疑。所謂的“寶藏”,應該是指黃金、白銀和珠寶,決非灰塵、蜘蛛和腐爛皮革吧?

  “我是說真的耶!”胖子激動得衝口而出。他年紀比瓊恩大,依法已經成年,可他怎麼看都還像個孩子。“我找到魚梁木上人面的畫像,一本關於森林之子語言的專著……還有連學城都沒有的作品,比如古瓦雷利亞流傳下來的卷軸,千年之前的學士所做的季節變化紀錄……”

  “書又不會跑,等我們回來再看也不遲嘛。”

  “那也要我們回得來……”

  “熊老這次所挑的兩百個弟兄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其中更有四分之三是游騎兵,況且‘斷掌’科林還會從影子塔帶一百弟兄來跟我們會合。就算待在角陵你父親大人的城堡裡,也不會比這更安全了。”

  山姆威爾·塔利勉強擠出一絲哀傷的笑容,“我在父親的城堡裡本來也不怎麼安全。”

  諸神對人的種種殘酷捉弄,莫不以此為甚,瓊恩不禁想。迫不及待想參加這次長征的派普和陶德必須留守黑城堡,需要面對鬼影森林的,卻是山姆威爾·塔利。他是個自承懦弱的的人,肥胖無比,膽子奇小,騎馬舞劍樣樣不行。可熊老打算隨軍攜帶兩籠信鴉,以便沿途將訊息送回城堡,而伊蒙學士雙眼已盲,身子又太過孱弱,無法與他們同行,只好由他的事務官代替。“山姆,我們需要你照顧信鴉,我自己也需要你幫忙照著葛蘭,確保他小心一點。”

  那他一定是傻子

  山姆的下巴抖了抖,“又不是只有我能照顧信鴉,換你或葛蘭也行,這事誰都做得來。”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絕望,“我可以教你怎麼弄,你也識字,幫莫爾蒙大人寫信不會比我差。”

  “我是熊老的事務官,我得跟在他身邊,照顧他的坐騎,幫他搭帳篷,沒時間照顧鳥兒的。山姆,你發過誓,已經是守夜人的一員了。”

  “守夜人不該害怕,對不對?”

  “我們誰不害怕呢?要有人不怕,那他一定是傻子。”過去這兩年來,已經有太多游騎兵下落不明,其中也包括瓊恩的叔叔班揚·史塔克。他們在森林裡找到叔叔的兩名手下,均慘遭殺害,屍首更在寒夜中死而復生。瓊恩一想起這事,灼傷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至今他依舊會在夢中看到屍鬼奧瑟,那雙燃燒的藍眼和黑冷的雙手,但這些可不能對山姆提起。“我父親對我說過,不必為恐懼而羞恥,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對。走吧,我幫你拿地圖。”

  山姆怏怏不樂地點點頭。書架擺放得非常緊密,彼此間隔很窄,僅容一人通行。走出地窖,便來到弟兄們稱為“蟲道”的隧道,蜿蜒曲折的蟲道位於地下,連接著黑城堡的堡壘和塔樓。夏日之際,除了老鼠橫行,鮮少有人使用蟲道,可到冬天就大不一樣。當積雪深達五十尺,夾雜冰霜的北風呼嘯而至時,聯繫黑城堡各處的唯有這些通道。

  那樣的日子就快到了吧,他們爬出地窖,瓊恩一邊想。他已經在伊蒙學士那兒親眼目睹了報告夏日終結的使節--一隻來自學城,通體雪白,和白靈一樣沉靜的信鴉。他在童年時代,曾經見識過冬天的景象,不過大家都說那個冬天既非苦寒,更不漫長。這次可不一樣,他打骨子裡感覺得到。

  等他們登上級級陡峭石梯,走回地面,山姆已經像鐵匠的風箱一樣氣喘吁吁。迎面一陣勁風,吹得瓊恩的斗篷劈啪作響。白靈趴在穀倉的籬笆墻下睡覺,當瓊恩走近,它便一躍而起,跟在他們身後,毛茸茸的白尾巴豎得筆直。

  山姆眯眼朝長城望去。城墻巍然聳立,儼然如一座七百尺的冰封絕壁。瓊恩時而覺得長城似有生命,自有其心緒變換。冰壁的顏色隨著光線移動而改變,有時是河流凍結的深藍,有時是堆積陳雪的污白,若有流雲蔽日,則又黯淡下來,成了凹凸山石的淺灰。長城向東西兩面延伸,直至視線盡頭,其龐然之勢,使得墻下的木造堡壘和石砌塔樓都顯得微不足道。它,就是世界的盡頭。

  而我們卻要越墻北進。

  晨空中飄著幾朵淺灰薄雲,但在雲層之外,依舊可見那淡紅的線條。黑衣弟兄們把這顆天際的流浪星叫做“莫爾蒙的火炬”,半開玩笑地說這一定是天上諸神特地送來,指引老人穿越鬼影森林的。

  “這慧星好亮,白天都看得見。”山姆舉起一疊書遮眼。

  “別管慧星了,熊老要的是地圖。”

  白靈跑到前面。少了去鼴鼠村妓院挖寶醉酒的游騎兵,早晨的營區顯得十分空曠。連葛蘭都去了。派普、霍德和陶德為慶祝葛蘭初次出任務,決定付錢買女人幫他完成初次。瓊恩和山姆也在受邀之列,不過對山姆而言,妓女和鬼影森林是差不多同樣可怕的東西,瓊恩則沒那個念頭。“你們要怎麼隨便,”他對陶德說,“我可是發過誓的。”

  經過聖堂時,他聽見裡面傳來高聲吟唱的聖歌。戰爭來臨的前夕,有人想乾妓女,有人想求神靈,瓊恩不知道嗣後哪邊會比較滿意,只是聖堂和妓院一樣對他沒有吸引力。他所信仰的諸神以荒野為宗廟,那裡的魚梁木伸展著蒼白如骨的枝幹。七神在長城外沒有力量,他心想,但我的神卻等著我呢。

  兵器庫外,安德魯·塔斯爵士正在操練昨晚剛到的新兵。人是康威帶來的,他和尤倫等人一樣,行走七國各地,專司為長城守軍招募人手。這群人中包括一個拄木杖的灰胡老頭,兩個看起來像兄弟的金髮男孩,一個脂粉味重的青年,身穿髒污的緞子外衣,還有一個衣著破爛、有隻木頭假腿的人,以及一個自以為厲害、不住傻笑的愚漢--安德魯爵士正在矯正他的錯誤想法。跟前任教頭艾裡沙·索恩爵士相比,安德魯溫和了許多,不過被他操練下來,照樣渾身帶傷。一見有人挨打,山姆就皺起眉頭。瓊恩·雪諾倒是很專注地看他們過招。

  “雪諾,你覺得他們如何?”唐納·諾伊站在兵器庫門邊,上身赤裸,圍著一條皮圍裙,斷掉的左手也裸露在外。雖然諾伊大腹便便,胸膛寬闊,鼻子扁塌,下巴長滿黑須,委實不怎麼好看,但瓊恩見到他卻很高興,因為事實證明,武器師傅是個好朋友。

  “他們一身夏天的味道,”瓊恩一邊說,一邊看著安德魯爵士朝對手衝鋒,將其撞翻在地。“康威從哪兒找來這些人?”

  “海鷗鎮附近某個領主的地牢,”鐵匠回答,“一個強盜,一個理髮匠,一個乞丐,兩個孤兒,還有個小男妓。我們得靠這種貨色來守護王國。”

  “他們能行,”瓊恩朝山姆會心一笑,“我們不也一樣?”

  諾伊把他拉近,“你哥哥的事,聽說了沒?”

  “昨晚聽說的。”康威和那群新兵把新聞帶來北方,昨晚全大廳談論的都是這個。瓊恩還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感覺。羅柏當了國王?那個從小和他一起玩耍打架,一起喝下生平第一杯酒的哥哥?可是,哺育我們的不是同一個母親的奶水,所以如今羅柏會用鑲珠寶的酒杯啜飲夏日紅,而我則會跪在某條不知名的小溪邊,吮吸捧起的融雪。“羅柏一定能當個好國王。”他虔誠地說。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3:57

 他那兩個弟弟呢?

  “是嗎?”鐵匠直勾勾地盯著他,“小子,我也希望如此。以前我對勞勃也是這麼希望。”

  “聽說他的戰錘就是你打的。”瓊恩想起來。

  “沒錯,我曾是他的手下,拜拉席恩家族的部屬,風息堡的鐵匠和武器師傅,直到我少了這條胳膊。我還記得史蒂芬大人被大海卷走前的音容笑貌,他那三個兒子打從出生命名起,我就看著他們長大。我告訴你--勞勃戴上那頂王冠後,整個人就變了。有些人生來就該打仗,和劍一樣,若把它們掛起來,就只等著生鏽吧。”

  “他那兩個弟弟呢?”瓊恩問。

  武器匠沉吟片刻,“如果說勞勃是真鋼,那史坦尼斯就是純鐵,又黑又硬又堅強,卻也容易損壞,和鐵一樣,彎曲之前就會先斷掉。至於藍禮嘛,他像是閃閃發光的亮銅,看起來漂亮,實際卻不值幾個錢。”

  羅柏又是何種金屬呢?瓊恩不敢問。諾伊從前是拜拉席恩家的人,恐怕他認為喬佛裡才是合法的國王,羅柏則是叛徒一個吧。在守夜人的弟兄間,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決不能對這種事做深入討論。長城守軍來自七國各地,不論一個人發過多少誓,舊愛和親情終究難以泯滅……這點瓊恩自己便深有體會。就連山姆也有困惑:他的家族宣誓效忠高庭,而高庭的提利爾公爵如今支持藍禮。所以最好別多談這些,守夜人軍團是不偏不倚的。“莫爾蒙大人等著我們呢,”瓊恩說。

  “那我就不耽擱你們了,快去找熊老吧。”諾伊拍拍他肩膀,微笑道,“雪諾,明天開始,願諸神與你們同在,把你叔叔給我找回來,聽到了沒?”

  “嗯,一定!”瓊恩向他保證。

  自從居所被燒後,莫爾蒙總司令便改駐國王塔。瓊恩把白靈留在門口的守衛處。“又要爬樓梯,”他們一邊上樓,山姆一邊抱怨,“我最討厭樓梯。”

  “哎,好在森林裡沒有。”

  他們剛進書房,烏鴉便一眼發現。“雪諾!”它厲聲叫道。莫爾蒙原本正在談話,“你們花的時間可不少,”他推開桌上吃剩的早餐,清出空間。“放這裡,我等會兒看。”

  索倫·斯莫伍德是個體格結實的游騎兵,下巴的線條不明顯,嘴巴更是埋藏在一小撮鬍子下。他原本和艾裡沙·索恩交好,因此對瓊恩和山姆素無好感,只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依我之見,”他毫不理會剛來的兩人,繼續對莫爾蒙說,“總司令應該坐鎮黑城堡,負責統籌和管轄。”

  烏鴉拍拍黑翅膀,“我!我!我!”

  “哪天等你當上總司令,愛怎樣便怎樣。”莫爾蒙對游騎兵道,“但依我之見呢,一來我還沒翹辮子,二來弟兄們也沒推舉你取代我的位子。”

  “現在班揚·史塔克和傑瑞米爵士都死了,我就是首席游騎兵。”斯莫伍德固執地說,“應該由我來指揮出擊。”

  莫爾蒙無動於衷。“班是我派出去的,在他之前我還派了威瑪爵士,我可不想把你也送出去,然後坐在這兒乾等,直等個昏天黑地才終於放棄希望,判定你也棄屍荒野。”他指出。“還有,在我們確定史塔剋死亡之前,他依舊是首席游騎兵。就算他真死了,也該由我來指派繼任者,輪不到你作主。好啦,少浪費我時間,我們天一亮就得出發,你沒忘吧?”

  斯莫伍德立正,“是,大人。”出去的時候,他朝瓊恩皺了皺眉頭,彷彿在責怪他。

  “首席游騎兵?”熊老的視線停在山姆身上,“我還不如讓你當算了!就有人這麼厚顏無恥,竟然當著我的面嫌我老,比不上他啦!小子,我看起來老嗎?”莫爾蒙的頭髮早已逃離他遍布老人斑的頭皮,卻在他的下巴重新集結,一大叢毛茸茸的灰胡幾乎遮住了胸部。他用力一捶胸膛,“我看起來虛弱嗎?”

  山姆張開嘴,卻只發出一點可憐的尖聲,他向來很怕熊老。“當然不,大人,”瓊恩趕忙接話,“您強壯得像……像……”

  “雪諾,少來哄我,你很清楚我不吃這套。來,讓我瞧瞧地圖。”莫爾蒙粗魯地翻看起地圖,每張都只看一眼,咕噥一聲。“你只找到這些?”

  “我……大-大-大人,”山姆結巴起來,“還……還有很多,可-可-可是……那裡很……很亂……”

  “這些都太舊了。”莫爾蒙抱怨,他的烏鴉也厲聲應和,“舊了!舊了!”

  “聚落的位置或許會改變,但丘陵和河流的方位是一樣的。”瓊恩指出。

  “這倒是。塔利,烏鴉挑好了沒?”

  “伊-伊-伊蒙師傅打-打-打算今晚再-再-再挑,喂-喂-喂完它們之後。”

  “我要他最好的鳥兒,不僅聰明,還要夠強壯。”

  “強壯!”他的烏鴉一邊整理羽毛,一邊叫,“強壯!強壯!”

  “若是我們全被宰了,我得讓繼任者知道我們死在哪裡,怎麼個死法。”

  此言一出,山姆威爾·塔利頓時嚇得說不出話來。莫爾蒙往前靠去,“塔利,從前我還只有你一半年紀的時候,我母親跟我說,如果我張開嘴巴傻站著,黃鼠狼可能會誤以為我嘴巴是它老巢,然後一溜煙鑽進喉嚨去。所以,你有事就趕快說,否則小心黃鼠狼。”他粗魯地揮手示意他退下,“你走吧,我忙得很,沒空聽你胡扯。我想學士那兒應該有工作等著你。”

  山姆吞吞口水,向後一退,連忙快步離去,還差點絆倒在草席上。

  “這小子真像看起來那麼蠢嗎?”他走之後,司令開口問。“蠢!”烏鴉埋怨道。莫爾蒙沒等瓊恩回答,“他父親大人在藍禮國王的朝臣中頗有份量,我本有心派他……算了,叫這個蠢話連篇的胖小子去見藍禮,恐怕沒好結果。我請亞耐爾爵士去好了,他比較沉穩,況且他母親還是綠蘋果佛索威家的人。”

  彷彿依舊有生命

  “大人,可否容我問一句,您向藍禮國王所求何事呢?”

  “小子,我跟每個國王要的東西還不都一樣?士兵、戰馬、刀劍、盔甲、穀物、乳酪、酒類、羊毛、釘子……守夜人軍團一點不挑剔,別人給什麼,咱們照單全收。”他的手指在粗木桌面上敲打,“假如風向順遂,艾裡沙爵士在一個月內便會抵達君臨,但小毛頭喬佛裡會不會理睬他,這我可就不敢說了。蘭尼斯特家對咱守夜人從沒好過。”

  “但索恩帶了屍鬼的手,可以提起他們的注意。”那是一件噁心的東西,顏色慘白,長了黑色的手指,裝在罐子裡還扭個沒完,彷彿依舊有生命。

  “我倒希望咱們還有一隻,好讓藍禮也瞧瞧。”

  “戴文說長城外什麼都有。”

  “得了吧,‘戴文說’。上回他出巡邏,還說什麼看到十五尺高的巨熊。”莫爾蒙哼了一聲,“從前有人說我老妹找頭熊當情人,這比那還離譜。雖然這是個死人會走路的世界……唉,就算這樣,一個人還是該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親眼見過死人走路,但我可沒見什麼巨熊。”他審視瓊恩良久,“不過我們談的是手,你的手還好吧?”

  “好多了。”瓊恩脫下鼴鼠皮手套給他看。從手掌到肘部,疤痕遍布,班駁的紅嫩皮膚雖仍不便伸縮,但已經逐漸愈合。“還有點癢,但伊蒙師傅說這是好現象,他給了我一種藥膏,讓我帶著路上涂。”

  “用長爪方便嗎?”

  “沒問題,”瓊恩伸出手指,依學士吩咐的方式握拳然後張開。“伊蒙師傅要我每天這樣活動,就能保持指頭的靈敏。”

  “伊蒙眼睛雖然瞎了,腦袋可清楚得很。希望諸神保佑,讓他再活個二十年。你知道,他原本可能當上國王嗎?”

  瓊恩大吃一驚,“他只對我說過他的父親是國王,可……我以為他不是長子。”

  “他的確不是。他的祖父是戴倫·坦格利安,即國王戴倫二世,就是他將多恩領並入王國。他依協議娶了一位多恩公主,而她為他生了四個兒子。伊蒙的父親梅卡是其中的幼子,而伊蒙則是梅卡的三子。注意,雖然斯莫伍德把我說得老朽不堪,但這些都是在我出生之前很久的事。”

  “聽說他的祖父為他取名伊蒙,是為了紀念龍騎士伊蒙王子。”

  “沒錯,人們不是常說伊蒙才是戴倫國王真正的父親,而不是‘庸王’伊耿四世麼?可是呢,咱們的伊蒙生來便沒有龍騎士的武藝。他老說自己動作慢,只有腦筋轉得快。難怪被他爺爺送去學城,當時他才九、十歲吧,我想……他在繼承順位中排在第九或第十。”

  瓊恩知道伊蒙師傅早已年逾百歲,要將這位身體孱弱、肌肉萎縮、滿臉皺紋、雙目失明的老人,想成與艾莉亞同齡的小男孩,實在很古怪。

  莫爾蒙續道:“當伊蒙的大伯,也就是王位繼承人,在一次比武大會上意外身亡時,他還在埋首書堆呢。他大伯本有兩名子嗣,可沒過多久便相繼死於春季大瘟疫。戴倫國王也同時染病去世,因此王位傳給了戴倫的次子伊里斯。”

  “‘瘋王’伊里斯?”瓊恩糊塗了,伊里斯是勞勃之前的國王,距今應該沒這麼久啊。

  “不,那是伊里斯一世。勞勃推翻的是二世。”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啊?”

  “我看總有八十年了吧,”熊老道,“說不確切,當時連我都還沒出生,伊蒙卻已造好了大半頸鏈。伊里斯依照坦格利安家的傳統,娶了妹妹為妻,之後又統治了十多年。伊蒙則宣誓成為學士,隨後離開學城,去為某個貴族服務……直到他的伯父過世,且未留下子嗣。鐵王座由是傳給了戴倫國王最後一個兒子,即伊蒙的父親梅卡。新王將兒子們通通召回宮中,他本打算讓伊蒙擔任重臣,可伊蒙不願篡取理當屬於大學士的地位,因而拒絕了。他去了長兄的城堡,選擇為他服務,那一位也叫戴倫。可是呢,這個戴倫不久也沒了命,身後只留有一個弱智的女兒。如果我沒記錯,他好像是逛妓院染了梅毒。王國接下來的繼承人是次子伊利昂。”

  “‘魔鬼’伊利昂?”瓊恩知道這個人,“自以為成龍的王子”是老奶媽的故事裡特別恐怖的一個,小弟布蘭最愛聽了。

  “正是,不過他稱自己為‘明焰’伊利昂。某天晚上,他喝過了頭,居然灌下一罐野火,並對朋友誇口說野火可以使他成龍,所幸諸神有眼,只讓他成為死屍一具。他死後不到一年,梅卡國王也在對抗盜匪頭目的戰事中陣亡。”

  瓊恩對王國歷史並非一無所知,這都要拜魯溫學士所賜。“那一年召開過大議會。”他插話,“全國諸侯決定放棄伊利昂王子年幼的兒子和戴倫王子的女兒,而把王冠交給伊耿。”

  “你只說對了一半。他們本將王冠悄悄地獻給伊蒙,卻也被他悄悄地拒絕了。他告訴他們:諸神託付給他的使命是服侍,而非統治,他發下誓言,就決不背棄,縱然總主教願意赦免他也不行。噯,只要頭腦健全的人都不願讓伊利昂的後代坐上王位,而戴倫的女兒不僅低能,更非男性,最後不得已,只好改立伊蒙的弟弟為王--這就是伊耿五世,老王的四子的四子,他們叫他”不該成王的王“。伊蒙深知自己倘若繼續留在朝中,難免被反對伊耿的人士利用,於是他來到長城,再未離去,而讓他的弟弟,他的侄子,他的侄孫一個接一個統治國事,復又死去,直到詹姆·蘭尼斯特結束了龍之國王一族的血脈。”

  “國王!”烏鴉嘎嘎怪叫,振翅飛過書房,停在莫爾蒙肩上。“國王!”它搖頭晃腦地又叫一聲。

  有朝一日會統治臨冬城

  “它好像很喜歡這個詞。”瓊恩微笑道。

  “這個詞容易說,更容易討人喜歡。”

  “國王!”鳥兒又叫。

  “我想它希望您也有頂王冠,大人。”

  “國內現在有三個王,而我還嫌多了兩個咧。”莫爾蒙伸出手指,彈了一下烏鴉的下巴,但視線自始至終沒有離開瓊恩·雪諾。

  他覺得事有蹊蹺,“大人,您為何告訴我伊蒙師傅的事?”

  “不為什麼,”莫爾蒙動動身子,皺緊眉頭,“你哥哥羅柏如今是北境之王,你和伊蒙有了共同之處,你們都是國王的兄弟。”

  “不僅如此,”瓊恩說,“我們也都發過誓。”

  熊老響亮地哼了一聲,烏鴉也飛起來,拍拍翅膀繞著房間轉。“倘若每個背誓者都發配來守長城,我就不愁人手不夠了。”

  “我早知道羅柏有朝一日會統治臨冬城。”

  莫爾蒙吹一聲口哨,鳥兒又飛回來,歇在他手上。“領主和國王,這是兩回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玉米,喂給烏鴉。“他們會給你哥哥羅柏穿上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你卻得一輩子黑衣黑甲;他會娶漂亮公主為妻,膝下兒孫成群,而你不僅永遠無法結婚,更別想生兒育女;羅柏高高在上,統治四方,你卻只有做牛做馬的份;別人罵你是‘烏鴉’,卻會尊稱他為‘陛下’;他不管幹下何等無聊事,一律被詩人吹捧上天,而你即便立下豐功偉業,也註定籍籍無聞。假如這些對你一點都不困擾,瓊恩……那你就是個天大的騙子。你知道,我說的沒錯。”

  瓊恩站起來,全身緊繃猶如弓弦,“如果這些真能對我造成困擾,我這個私生子又該怎麼辦呢?”

  “你覺得呢?”莫爾蒙問,“身為私生子,你該怎麼辦?”

  “繼續困擾,”瓊恩道,“但堅守誓言。”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4:41

第07章 凱特琳



  在凱特琳·史塔克眼中,兒子羅柏新鑄的王冠,宛如一頂重擔,沉沉地壓在他頭上。
  冬境之王的古老王冠早在三百年前托倫·史塔克向征服者伊耿臣服時便已失傳。他把王冠獻給了伊耿,而伊耿對之如何處置,無人知曉。今天,憑著霍斯特公爵手下鐵匠的優良手藝,羅柏的王冠正如故事中形容的那樣,宛如史塔克先王:青銅鑄造的冠冕,上刻先民的符文,九根長劍形狀的黑鐵尖刺挺立其中。這頂王冠沒有黃金、沒有白銀、沒有珠寶裝飾,惟有鋼鐵和青銅,沉暗而堅硬,正是對抗嚴寒的冬之金屬。

  他們在奔流城的大廳裡靜待囚犯。她見羅柏把王冠往後推,安放在蓬厚的棕發上。沒過多久,他又往前拉,接著轉了轉,好像這能讓他戴得更舒服。戴王冠不是件容易事啊,凱特琳邊看邊想,對一個年僅十五的孩子而言,尤其如此。

  等犯人帶入,羅柏便命取劍。奧利法·佛雷劍柄在前,遞了上去,兒子抽出寶劍,橫放於膝,威壓的意圖非常明顯。“陛下,這就是您要的人。”徒利家的侍衛隊長羅賓·萊格爵士高聲宣布。

  “蘭尼斯特!見了國王還不快快跪下?”席恩·葛雷喬伊大喝,羅賓·萊格爵士把囚犯按倒。

  他絲毫沒有獅子的模樣,凱特琳暗忖。這位克裡奧·佛雷爵士的母親是泰溫·蘭尼斯特的妹妹吉娜夫人,但他半分都沒遺傳蘭尼斯特家著名的美貌和金髮碧眼,他反而繼承了父親艾蒙·佛雷爵士--瓦德·佛雷老侯爵的次子--的體徵,生得一頭纖細棕發,下巴短小,臉形削瘦,一雙眼睛蒼白無色,水汪汪的,還眨個不停。或許這是光線的關係吧,奔流城下的地牢陰暗潮濕……近來又格外擁擠。

  “克裡奧爵士,起來吧。”兒子的聲音雖不若乃父那麼冰冷,卻也不像十五歲的孩子。是戰爭,迫使他提早成年。橫放膝上的那把劍映著晨光,刃緣微微閃亮。

  然而使克裡奧·佛雷爵士焦慮的並非寶劍,而是那頭冰原狼。兒子將它取名為“灰風”,它的身軀大如獵鹿犬,身無贅肉,毛色煙黑,眼瞳宛若熔金。他緩步向前,踱到被俘的騎士身邊嗅了嗅。大廳裡的所有人都能聞到恐懼的氣息。克裡奧爵士是在囈語森林一役中被俘,是役灰風共咬斷了五六個敵兵的咽喉。

  騎士踉蹌站起,慌忙後退,引得幾名觀者哈哈大笑。“謝謝您,大人。”

  “‘陛下’!”外號“大瓊恩”的安柏伯爵怒叱。在羅柏的北方諸將中,屬他嗓門最大……也最為忠誠勇猛,至少他自己這麼堅持。他是尊兒子為北境之王的第一人,自然容不下任何對自己新王的不敬之舉。

  “陛下,”克裡奧爵士連忙改口,“請您原諒。”

  此人並不勇敢啊,凱特琳心想,說真的,他比較像佛雷家的人,而非蘭尼斯特。換作他表哥“弒君者”,想必是另一番態度。他們絕對無法逼詹姆·蘭尼斯特爵士那張俏嘴吐出陛下二字。

  “我把你從牢裡放出來,是要你幫我送信到君臨,給你表姐瑟曦·蘭尼斯特。你將打著和平的旗幟,並且我將派出三十名得力手下負責護送。”

  克裡奧爵士顯然松了口氣,“我很樂意替陛下送信給太后。”

  “但你要知道,”羅柏說,“我可沒放你自由。你的祖父瓦德大人率領佛雷全族上下歸順於我,你的堂兄弟和叔舅們更在囈語森林之戰中英勇奮鬥,可你卻選擇為獅子旗而戰。既然如此,你就是蘭尼斯特家的人,而非佛雷。我要你以騎士之名譽立誓,一旦將信送達,不日即攜帶太后的答覆返回此地,繼續作俘虜。”

  請問要我帶什麼口信

  克裡奧爵士立刻回答:“我在此立誓。”

  “你的話,大廳裡每個人都聽見了,”凱特琳的弟弟艾德慕·徒利爵士警告對方。由於父親病危,現在由他代表奔流城和三河諸侯發言。“若你去而不返,舉國上下都會唾棄你出爾反爾的行徑。”

  “我這個人說到做到。”克裡奧爵士倔強地回答,“請問要我帶什麼口信?”

  “我的和平條件。”羅柏手握長劍,站了起來,灰風立刻跑回他身邊。整個大廳寂靜無聲。“你去對太后攝政王說,只要她同意我的條件,我就收起這柄劍,結束彼此的紛爭。”

  凱特琳瞥見大廳後方,高大而憔悴的瑞卡德·卡史塔克伯爵推開一排守衛,默默地走了出去。其他人則一動不動。對這些騷動,羅柏不予理會。“奧利法,拿信來。”他下令。侍從取走長劍,遞上一卷羊皮紙。

  羅柏展開信紙,“第一,太后必須釋放我的兩個妹妹,並讓她們經由海路,從君臨安全返回白港。我在此宣告,珊莎與喬佛裡·拜拉席恩的婚約正式解除。一伺我收到代理城主的通報,確定她們已安然抵達臨冬城,我便會立刻釋放太后的兩位表弟,侍從威廉·蘭尼斯特和你弟弟提恩·佛雷,並護送他們安全抵達凱岩城,或者是任何她要求的地方。”

  凱特琳·史塔克真希望能讀出隱藏在每張臉龐、每雙起皺的眉頭和每對緊抿的嘴脣之後的心緒。

  “第二,立即歸還先父遺骸,我們將遂先父所願,將他安葬於臨冬城的墓窖,讓他和兄妹們一同長眠於地下。追隨他死於君臨的衛士們的遺體也必須歸還。”

  活人南下,枯骨北歸。奈德說得沒錯,她心想,他屬於臨冬城,他一再重複,可我聽進去了嗎?不,我對他說:你一定要去,去作勞勃的首相,不僅是為了我們家族,更為了我們的孩子……都是我的錯,我一個人的錯……

  “第三,家父的巨劍‘寒冰’必須送來奔流城,交於我手。”

  她看著弟弟艾德慕·徒利爵士,他站在一旁,拇指勾著劍柄,面色凝重如石。

  “第四,太后必須曉諭其父泰溫公爵釋放自綠叉河之役中俘虜的我方騎士和領主。他照辦之後,我也會立刻釋放所有在囈語森林和奔流城之戰中扣押的人質。詹姆·蘭尼斯特爵士除外,我會留著他,以確保他父親表現良好。”

  她審視著席恩·葛雷喬伊促狹的微笑,心中納悶那代表著什麼。這位青年的神色總像在享受什麼秘密的玩笑,凱特琳向來不喜歡這種調調。

  “最後,喬佛裡國王和攝政太后必須公告全國,放棄對北境和三河地區的統治權。從今往後,我國與其不再有任何瓜葛,而是一個自由獨立的王國,與古時無異。我國領土包括頸澤以北所有史塔克家族的封地,以及三叉戟河及其支流流經的地區,西起金牙城,東迄明月山脈。”

  “北境之王萬歲!”大瓊恩·安柏高喊,揮舞起豬腿般粗大的拳頭。“史塔克萬歲!史塔克萬歲!北境之王萬歲!”

  羅柏卷起羊皮紙,“韋曼學士已經畫好地圖,上面標示著我國主權範圍。我們會讓你帶上一張去交給太后。泰溫大人必須立即自我國邊界內撤軍,並停止種種燒殺劫掠。攝政太后母子不能向我的子民抽取稅收、索討貢賦或徵求勞役,必須立即解除我國領主與騎士向鐵王座、拜拉席恩家族或蘭尼斯特家族所立下之各種效忠、誓言、抵押、債務及義務。此外,在雙方同意的名單中,蘭尼斯特家應挑選十名出身顯赫的貴族,前來奔流城作為和平的擔保。我將依據他們的身份地位,以貴賓之禮相待。只要對方信守條約,我將每年釋放兩名人質,護送他們安然返家。”羅柏把卷軸丟到騎士腳邊,“這就是我的條件。如果她接受,我就給她和平,若是她不接受,”--他吹聲口哨,灰風立刻咆哮趨前--“我就讓她再嘗嘗囈語森林的滋味。”

  “史塔克萬歲!”大瓊恩再次大喊,此時其他人也齊聲附和,“史塔克萬歲!史塔克萬歲!北境之王萬歲!”冰原狼往後甩頭,放聲長號。

  克裡奧爵士臉上血色盡失,“我會把您的信件帶給太后,大--陛下。”

  “很好。”羅柏說,“羅賓爵士,讓他飽餐一頓,換上乾淨衣物,明天天明時分出發。”

  “遵命,陛下。”羅賓·萊格爵士答道。

  “那麼,今天的會議到此為止。”羅柏轉身離去,灰風緊隨在後,在場騎士及諸侯紛紛屈膝下跪,奧利法·佛雷快步跑到前面開門。凱特琳姐弟也跟著一同出去。

  “你表現得很好。”在大廳後的走廊上,她對兒子說,“但放狼嚇唬人不是國君應有的舉動,倒像小孩子把戲。”

  羅柏搔搔灰風耳根,“母親,你沒見他剛才什麼表情?”他微笑著問。

  “我只看到卡史塔克大人走了出去。”

  “我也看到了。”羅柏雙手摘下王冠,交給奧利法。“把它拿回臥室。”

  “陛下,我這就去辦。”侍從即刻離去。

  “我敢打賭,今天在場的有不少人和卡史塔克大人看法相同。”弟弟艾德慕表示,“如今蘭尼斯特軍像瘟疫一般四散在我父親的領土各處,燒殺劫掠,無惡不作,怎麼可以談和?我再重申一次,應該立刻向赫倫堡進軍。”

  “我們兵力不夠。”羅柏怏怏地說。

  艾德慕堅持己見:“難道我們坐守城中,士兵就會增多嗎?我們的部隊正日漸削弱。”

  “這是誰的責任?”凱特琳斥責弟弟。當初正由於艾德慕堅持,羅柏才同意讓河間諸侯在他加冕之後便即離開奔流城,回去防守各自的領土。馬柯·派柏爵士和卡列爾·凡斯伯爵率先離去。傑諾斯·布雷肯伯爵緊隨其後,臨走時發誓奪回燒成廢墟的家堡並安葬死者。眼下,就連傑森·梅利斯特伯爵也暗示要返回海疆城,諸神保佑,該城可是至今未遭戰火波及啊。

  這孩子做得沒錯

  “你總不能要求我的河間諸侯枯坐城中,無所事事,活活看著自己的領地慘遭掠奪,子民被屠殺吧?”艾德慕爵士道,“但卡史塔克大人是北方人,他若是離開,對我們震動極大。”

  “我會跟他談談,”羅柏說,“他兩個兒子戰死在囈語森林,他不願和殺子仇人談和,誰能怪他呢?……換做是我……”

  “死再多人也無法讓你父親或瑞卡德大人的兒子起死回生。”凱特琳道,“我們必須談和--你若睿智的話,還應該多給對方一點甜頭。”

  “再給他們甜頭,我就要噎死了。”兒子鬍鬚的顏色比頭髮更紅。羅柏似乎覺得留鬍子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更威猛,更有王者風範……也更成熟。但不管有沒有鬍子,他終究只是個十五歲的男孩,他對復仇的渴望並不亞於瑞卡德·卡史塔克,說服他提出和平條件已非易事,遑論條款優厚與否。

  “瑟曦·蘭尼斯特絕不會同意用你兩個妹妹來交換她兩個表親,你很清楚,她要的是她弟弟。”這話她說了好幾遍,但凱特琳發現作國王的遠不如作兒子的聽話。

  “我不能釋放弒君者,就算我想放也放不了,我的諸侯絕不會同意。”

  “你的諸侯擁護你登基為王。”

  “也同樣可以奪走我的王位。”

  “假如你的王冠能換得艾莉亞和珊莎平安歸來,那真是謝天謝地。想想看,你手下多少諸侯巴不得將蘭尼斯特在牢裡就地正法,萬一他在獄中有個三長兩短,別人一定認為--”

  “--他是罪有應得。”羅柏接口。

  “那你妹妹呢?”凱特琳尖銳地反問,“她們也是罪有應得?我向你保證,倘若她弟弟出了意外,瑟曦必定會血債血--”

  “蘭尼斯特不會死。”羅柏道。“未經我允許,無人能和他交流。他有食物和飲水,還有幹淨的稻草床,照說他根本沒資格過這麼舒服。但是,我決不放他走,即便為了艾莉亞和珊莎也不行。”

  凱特琳突然發覺兒子正“低頭”看她。是戰爭使他飛速成長,還是他們放在他額上的王冠使他心驕氣傲?凱特琳捫心自問。“你怕與詹姆·蘭尼斯特在戰場上重逢,是不是?”

  灰風出聲咆哮,彷彿察覺了羅柏的怒意。艾德慕·徒利連忙出手,兄弟似地拍拍凱特琳的肩膀。“凱特,別這樣,這孩子做得沒錯。”

  “不準叫我‘孩子’!”羅柏旋身面對舅舅,把滿腔怒氣都往可憐的艾德慕身上發泄,天知道對方只是想幫他解圍。“我即將成年,而且我是國王--爵士先生,我是你的國王。我鄭重聲明:我不怕詹姆·蘭尼斯特。我既然打敗過他一次,再來一次也無不可。只是……”他撥開遮眼頭髮,搖了搖頭,“我本想拿弒君者去交換父親,可……”

  “……可換你妹妹就不行?”她冰冷地低語,“你妹妹不夠重要,是不是?”

  羅柏沒有回答,但他眼裡有受傷的神色。那雙徒利家族的藍眼睛啊,是她的遺傳。她傷害了他,但他實在太像他父親,因此不肯承認。

  我這是在幹什麼?她對自己說。諸神在上,我到底怎麼了?他不就是盡力想當個好國王嗎?這些我都知道,這些我日夜所見,可是……我已經失去了奈德,失去了我生命的基石,若是連女兒也沒了,我受不了……

  “我會為妹妹盡最大努力,”羅柏說,“只要太后還有一絲理智,她就會接受我的條件。否則,我將讓後悔她的決定。”他顯然不願繼續這個話題。“母親,您真的不肯去孿河城居住?您應當遠離前線,同時多多了解佛雷大人的女兒,等戰爭結束,便可為我挑選妻子。”

  他不要我,凱特琳虛弱地想,看來做國王的果真不能有母親啊,何況我還總說些不中聽的話。“羅柏,你長這麼大,中意瓦德大人哪個女兒可以自己決定,用不著我幫忙。”

  “那您和席恩一起走罷。他明天動身,首先協助梅利斯特押送部分戰俘去海疆城,隨後搭船前往鐵群島。你也可以找條船,如果風向順遂,不出一月便能返回臨冬城。布蘭和瑞肯需要你。”

  而你不需要?“你外公的時日所剩無多,只要他還活在世上一日,我就要留在奔流城守著他。”

  “我是國王,我可以命令你走。”

  凱特琳不理他,“我再說一遍,我希望你把席恩留在身邊,派別人去派克島。”

  “和巴隆·葛雷喬伊周旋,派誰比他兒子更合適呢?”

  “傑森·梅利斯特,”凱特琳提議,“泰陀斯·布萊伍德,史提夫倫·佛雷,誰都成……惟獨席恩不行。”

  兒子在灰風身旁蹲下,撥弄冰原狼的毛皮,藉此逃避她的目光。“席恩為我們立下不少功勞,我跟你說過他在狼林裡從野人手中拯救布蘭的事。而一旦與蘭尼斯特家和談不成,我就必須得到葛雷喬伊大王的長船艦隊。”

  “想得到他的艦隊,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兒子留作人質,。”

  “他已經作了半輩子人質。”

  “那不是沒有原因的。”凱特琳說,“巴隆·葛雷喬伊這種人不能信任。別忘了,雖說僅僅為期一季,可他畢竟曾自立為王。哪天他揪準機會,說不定又會再度作亂。”

  羅柏起身,“我不跟他計較這個。我是北境之王,滿足他的願望,讓他當鐵島之王又如何?只要他助我擊敗蘭尼斯特,我很樂意將王冠奉上。”

  “羅柏--”

  “我決定派席恩。日安,母親。灰風,我們走。”羅柏快步離去,冰原狼亦步亦趨。

  凱特琳只能目送他離開,那是她的兒子,也是她的主君,好奇怪的感覺啊。想當初在卡林灣,她敦矚他要“發號施令”,如今他果然照辦。“我去看看父親,”她唐突地說,“艾德慕,跟我一起來吧。”

  似乎一天天虛弱下去

  “戴斯蒙正在訓練新募的弓箭手,我得去講兩句。晚些時候再去看他。”

  晚些時候說不定他就不在人世了,凱特琳心想,卻沒有說出口。弟弟寧可上戰場,也不願進病房。

  垂危父親的病房位於主堡,穿越神木林是最佳捷徑。神木林里長滿青草、野花、榆樹和紅木,濃密的葉片依然貪戀著枝幹,對兩周前白鴉帶來的消息渾然不覺。秋季已至,樞機會雖已宣布,但諸神似乎還不願把這個消息告訴清風和密林,為此凱特琳深覺感激。秋天,是個讓人懼怕的季節,只因凜冬的陰影徘徊在前。一個人,無論睿智還是駑鈍,都無法判斷這次秋收會不會是今生最後的農穫。

  城堡頂層的房間裡,奔流城公爵霍斯特·徒利臥病在床,床位朝東,騰石河和紅叉河匯流處盡收眼底。凱特琳進來時,他正在熟睡,須發皆白,色澤竟和羽毛床褥無異,那曾經魁偉的身軀,如今已被逐漸擴散的死亡之氣消磨得又瘦又小。

  床邊,靜坐著她的叔叔黑魚,他依然穿戴鎖甲,一身風塵僕僕的斗篷,長靴蒙塵,滿是乾泥。“叔叔,你回來了,羅柏知道嗎?”布林登·徒利爵士掌管著羅柏的偵察部隊,等於是他的耳目。

  “還沒有。我一進馬廄,聽他們說國王正在主持朝政,就直接過來了。我想我的消息應該私下報告給陛下。”黑魚一頭灰發,身形瘦長,動作精準,他刮得乾淨的臉上滿是皺紋和風傷。“他情形如何?”他問,她知道他問的不是羅柏。

  “還是老樣子。學士給他喝夢酒和罌粟花奶止痛,所以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他吃得太少,似乎一天天虛弱下去了。”

  “說過話沒?”

  “有……可越來越沒條理。他常說起自己的悔恨,說起沒完成的任務,還有過世很久的人和陳年往事。有時候他連季節都分辨不清,甚至把我當成我母親。”

  “他一直想念她。”布林登爵士答道,“你和你母親很像,從顴骨就看得出,這下巴……”

  “你記得比我清楚,這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在床邊坐下,伸手拂開一小撮垂落父親臉龐的華發。

  “每次我出城,都不知道回來時他是不是還活著。”雖然父親當年和弟弟爭執不下,但兩人的感情依然十分緊密。

  “好在你們和好了。”

  他們靜坐半晌,最後凱特琳抬起頭:“你有消息告訴羅柏?”霍斯特公爵呻吟一聲,翻過身去,彷彿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布林登站起來,“到外面說吧,別吵醒了他。”

  她隨他走上石製陽台,陽台呈三角造型,好似巨艦船首。叔叔朝天空瞄了一眼,皺眉道:“連白天都看得見,我的人喚它作‘紅信使’……可它帶來的,到底是什麼信息呢?”

  凱特琳抬眼望去,彗星淡紅的軌跡劃過蔚藍的天空,彷彿天神臉上的一記悠長的抓痕。“大瓊恩對羅柏說,這是舊神為奈德展開的復仇火旗;艾德慕則認為那是奔流城勝利的預兆--他看到一條長尾巴的魚,藍底透紅,正是徒利家的徽章。”她嘆口氣。“我真希望自己也像他那般有信心。緋紅,可是蘭尼斯特的色彩啊。”

  “那東西既不是緋紅,”布林登爵士道,“也不是徒利家河泥的的褐紅,而是血紅。孩子,那是橫跨天際的一抹血跡。”

  “我們的還是敵人的?”

  “打仗哪有單方面流血的呢?”叔叔搖搖頭,“神眼湖周圍的河間地成了一片火海,四處血流成河。眼下戰事南延至黑水河,往北則越過三叉戟河,幾乎就要波及到孿河城。馬柯·派柏和卡列爾·凡斯小勝了幾仗,南境的貴族貝裡·唐德利恩則專心對付掠奪者,不斷偷襲泰溫大人派出的劫掠隊,攻擊後便閃電般地躲進森林。據報勃頓·克雷赫爵士大肆吹噓殺死了唐德利恩,結果沒多久他的隊伍就被貝裡大人騙進陷阱,最後全軍覆沒。”

  “奈德帶去君臨的衛士中有一些就跟著這個貝裡大人,”凱特琳想起來,“願諸神眷顧他們。”

  “倘若傳聞屬實,這個唐德利恩和跟隨他的紅袍僧挺機靈,尚足以照顧自己。”叔叔說:“你父親麾下的諸侯可就凄慘了,羅柏實在不該放他們離開。他們四處分居,各自為戰,真是荒唐啊,凱特,荒唐透頂。傑諾斯·布雷肯為保衛燒成廢墟的家堡,身負重傷,他的外甥亨德利戰死沙場。泰陀斯·布萊伍德雖將蘭尼斯特軍逐出自己的領地,卻被敵軍帶走了所有牲畜和糧草,只留給他鴉樹空城和一片焦土。戴瑞家的部隊起初進展順利,輕易奪回了他們的城堡,可不到半月,格雷果·克裡岡便率兵攻至,把守軍殺個一干二淨,連他們的領主也不放過。”

  凱特琳聽了大驚失色,“戴瑞還是個孩子啊!”

  “是啊,而且是戴瑞家最後的傳人。用那孩子原本可換一筆高額贖金,可對格雷果·克裡岡這種瘋狗來說,黃金有什麼用呢?我發誓,這個畜生的頭是獻給全國百姓最好的禮物。”

  凱特琳知道克裡岡爵士惡名昭彰,但這未免也太……“叔叔,不要提起頭。瑟曦把奈德的頭挑在槍尖,掛在紅堡墻上,任由烏鴉和蒼蠅糟蹋。”到了現在,她還是很難相信他就這麼走了。有時她夜裡醒來,半夢半醒之間,恍惚以為他就在身旁。“克裡岡不過是泰溫大人的走狗罷了。”泰溫·蘭尼斯特--凱岩城公爵、西境守護,瑟曦太后、“弒君者”詹姆爵士和“小惡魔”提利昂的父親,新登基的幼王喬佛裡·拜拉席恩的祖父--才是真正的亂源,凱特琳堅信。

  “很正確,”布林登爵士同意,“泰溫·蘭尼斯特精明著呢,他安穩地守在赫倫堡重重高墻後,拿咱們的糧食喂他的兵丁,拿不走的就燒掉。他放出的走狗不只格雷果一條,亞摩利·洛奇爵士也出馬了,此外還有群科霍爾傭兵,這幫傢伙性情殘忍,愛把人弄成殘廢。我見過他們留下的景觀:全村焚毀,婦女被姦淫後支解,遭屠殺的孩子暴屍荒野,不得埋葬,任由狼群和野狗競食……這種場面連死人都受不了。”

  赫倫堡的故事

  “艾德慕若是知道,準會氣瘋的。”

  “那正合泰溫大人的意。凱特,散播恐怖自有其目的,蘭尼斯特軍要激我們與之決戰。”

  “只怕羅柏還求之不得,”凱特琳焦躁地說,“困守此地,他像籠子裡的貓一樣極不耐煩,可以想見,艾德慕、大瓊恩及其他人必定日夜力促他出戰。”兒子只打了兩場勝仗,一次在囈語森林偷襲詹姆·蘭尼斯特,另一次是擊潰包圍奔流城的無主散軍,但在他的諸侯們口中,他已經儼然是征服者伊耿再世了。

  黑魚布林登皺起他的灰色濃眉,“這正是他們愚昧之處。我作戰的首要原則,凱特--是絕不讓對方稱心如意。泰溫大人巴不得在他選擇的地點與我們決戰,他希望我們朝赫倫堡進軍。”

  “赫倫堡。”三河流域的每位孩童都聽過赫倫堡的故事。這是三百年前由“黑心”赫倫王在神眼湖邊建造的巨大堡壘。那個時代,七國境內真是七國分立,而河間地區由鐵群島的“鐵民”所統治。驕傲的赫倫想擁有全維斯特洛最大的殿堂和最高的塔樓,所以他前後耗費四十年修建此城。巨大的陰影在湖邊不斷拔高,赫倫王的軍隊則四處劫掠,從鄰國搶來石頭、木材、黃金和工人。在采石場中,在拖木橇上,在修建那五座巨人般的高塔時,成千上萬的奴工力竭而死。人們冬天挨餓受凍,夏天汗流浹背,風風雨雨,勞作不息。為籌備足夠的梁柱和椽木,生長三千年的魚梁木橫遭砍伐,赫倫竭盡河間全境和鐵群島的一切資源,只為達成一己迷夢。最後赫倫堡終告竣工,然而就在赫倫王進駐城中的當日,征服者伊耿也率軍登陸君臨。

  凱特琳還記得以前在臨冬城,老奶媽是怎麼把這個故事說給她的孩子們聽的。“赫倫王發現厚墻和高塔無法對抗巨龍,”故事總在這裡結束,“因為龍會飛。”龍焰吞噬了這座怪物般的堡壘,赫倫全族盡死其間。而從此之後,獲得赫倫堡的每位家族都會遭遇不幸。赫倫堡雖然固若金湯,卻是個陰暗而遭詛咒的地方。

  “我決不會讓羅柏在那座堡壘的陰影下作戰,”凱特琳承諾,“可是叔叔,我們總得採取行動,扭轉局面啊。”

  “而且要快,”叔叔同意,“孩子,我還沒把最壞的消息告訴你。據我派往西方的探子回報,一支新軍正在凱岩城集結。”

  一隻蘭尼斯特新軍,她惶惶不安。“這個消息必須立刻報告羅柏。這支部隊由誰帶領?”

  “據說是史戴佛·蘭尼斯特爵士。”他將視線轉往雙河匯流處,紅藍相間的斗篷在微風中輕擺。

  “又是他侄子?”凱岩城的蘭尼斯特家族實在枝葉茂盛,盤根錯節。

  “是他堂哥,”布林登爵士糾正,“泰溫大人亡妻的哥哥,所以是親上加親。但此人已老,腦袋又向來不太好使。可他有個兒子達馮爵士,據說驍勇善戰。”

  “就讓我們祈禱領軍的是父親,而非兒子吧。”

  “不管怎樣,他們暫時不構成威脅。這支軍隊由流浪武士、自由騎手和蘭尼斯港的小巷裡召募的新手組成,史戴佛爵士必須首先武裝他們,訓練他們,之後才敢出兵……然而我們別心存幻想,泰溫大人不是弒君者,他決不會沒頭沒腦地出擊,他一定會耐心等候,直到史戴佛爵士進軍後,方才離開赫倫堡。”

  “除非……”凱特琳道。

  “怎樣?”布林登爵士詢問。

  “除非他迫不得已,必須離開赫倫堡,”她說,“去應付其他威脅。”

  叔叔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藍禮大人。”

  “藍禮‘陛下’。”既然要求他幫忙,便得用他自封的頭銜相稱。

  “這倒有可能,”黑魚露出一抹危險的微笑,“不過,他會要求回報。”

  “國王要的東西都一樣,”她說,“臣服。”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5:32

第08章 提利昂



  傑諾斯·史林特的父親是個殺豬匠,他笑起來也活像個切肉的屠夫。“再來點兒?”提利昂問他。
  “我不反對,”傑諾斯伯爵說著遞出酒杯,他的體型像個大酒桶,酒量也比得上桶子。“當然不反對。這真是紅酒中的極品啊,青亭島的?”

  “多恩的,”提利昂作個手勢,僕人趨前倒酒。除了幾個僕人,小廳裡只有他和傑諾斯伯爵。桌上點著蠟燭,四周一片昏暗。“說起來真是難得一尋,多恩酒的味道通常沒這麼馥郁。”

  “馥郁。”青蛙臉的傑諾斯·史林特又猛灌一大口。此人喝酒從不小口淺酌,提利昂一見面就注意到了。“對,馥郁,我要說的就是這個詞兒,完完全全就是這個詞兒。不是我吹牛,提利昂大人,您對文字還真有一套。您說的故事更是滑稽有趣,對,就是滑稽。”

  “我很高興您這麼想……但我不是什麼大人,跟您沒法比。傑諾斯大人,您叫我提利昂便行。”

  “好啊。”他又大灌一口,酒液灑在黑色錦鍛外衣前胸。他披了一件金線織成的半披風,用一根尖端釉紅的小槍系住,此時已經喝得爛醉如泥。

  提利昂伸手捂嘴,輕聲打了個嗝。他的酒量遠不及傑諾斯伯爵,只是吃得很飽。搬進首相塔後,他頭一件事便是尋找城中第一名廚,並將她收進門下。這天他們的晚餐是牛尾湯;核桃、葡萄、赤茴香和碎乳酪拌夏蔬;熱騰騰的螃蟹派、香料煮南瓜,還有奶油鵪鶉,每道菜都有相應的美酒搭配。傑諾斯伯爵說他這輩子從沒吃過如此美味的一餐。“等您進駐赫倫堡之後,想必這種菜色就是家常便飯了。”提利昂說。

  “那是。或許我該把你這位廚子拐去幫我燒菜,你怎麼說?”

  膽子倒是不小咧

  “比這更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都有人拿來當開戰的藉口呢。”說完兩人哈哈大笑。“選赫倫堡當根據地,您可真有膽量。那地方既陰森,又龐大……維護起來可得花不少錢哪。更別提有人謠傳那裡受詛咒了。”

  “一堆石頭有什麼好怕?”他吹聲口哨,“你說我有膽量?沒錯,一個人非得有膽量,才能爬到我今天的地位。赫倫堡有什麼不好?好得很咧!依我看,你也是個有膽量的傢伙,個子雖然小了點,膽子倒是不小咧!”

  “您實在太客氣了。再來一杯?”

  “喔,不不,不行了,我……哎,他媽的,就再來一杯吧。有膽的人要喝個痛快!”

  “一點兒沒錯,”提利昂把史林特伯爵的杯子倒得滿溢,“先前,我看了一下您對都城守備隊司令接任人的推舉名單。”

  “他們六個都很合適,隨便挑哪個都行,不過換了我,我會選亞拉爾·狄姆,他是我的左右臂,一等一的好手,忠心耿耿,選他你絕不會後悔。當然嘍,還得先經陛下同意才行。”

  “是啊,”提利昂自飲了一小口。“我倒考慮過傑斯林·拜瓦特爵士,他擔任爛泥門守衛隊長已經三年,從前在平定巴隆·葛雷喬伊之亂中也表現英勇,勞勃國王親自在派克城封他為騎士。可惜,他的名字卻不在您這張單子上。”

  傑諾斯·史林特伯爵灌了口酒,在嘴裡漱了半天才吞下去。“拜瓦特?嗨,他是很勇敢,這我沒話說,可是……這傢伙是個老古板,脾氣怪得緊,下邊的人都不喜歡他。他還是個殘廢,在派克打仗的時候少了隻手,他就因這個被封為騎士。拿手換個爵士頭銜,我說呢,划不來得緊哪。”他笑笑,“依我看,傑斯林爵士太關心自己的名聲啦,您還是讓他呆在原來的位子上得了,大--提利昂。亞拉爾·狄姆才是你要的人。”

  “可我聽說,城裡老百姓不怎麼喜歡他。”

  “別人怕他,這才好辦事麼。”

  “我還聽說什麼來著?說他在妓院裡闖了禍?”

  “那個啊,那不是他的錯,大--提利昂,不是他的錯。他根本沒打算殺那女人,是她自找的,他早警告過她,叫她站一邊去,讓他履行公務。”

  “話是這麼說……但畢竟母子情深,他早該料到她割捨不下孩子嘛。”提利昂微笑,“來,再嘗嘗這乳酪,下酒真是沒得比。跟我說說,你當初為何挑狄姆去辦這件倒楣差事?”

  “提利昂,一個好指揮官必定要知人善任。有些人適合做這個,有些人適合做那個。殺一個還沒斷奶的小嬰兒,可不像看上去那麼輕鬆。雖說對方只是一個爛婊子和她的野種,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辦成的。”

  “我想也是。”提利昂回答,耳中卻只聽見“一個爛婊子”,腦海里想起雪伊,想起好久好久以前的泰莎,以及所有拿了他的錢,讓他在體內留下種子的女人。

  史林特渾然不覺地續道:“凡是苦差,就要交給狄姆這種渾人去幹。他麼,叫做什麼,就聽話照辦,事後一個字也不問。”他切下一塊乳酪。“這的確是好東西,味道夠嗆。嗨,給我一把夠利的匕首,一塊夠嗆的乳酪,我就心滿意足啦。”

  提利昂聳聳肩,“請您盡量享用,這會兒河間地區戰火不斷,藍禮又在高庭稱王,好乳酪只怕很快就吃不到了。究竟是誰派你去殺那爛婊子的野種?”

  傑諾斯伯爵有些警覺地看了提利昂一眼,接著笑了,拿著一塊乳酪朝他揮舞。“提利昂,你這狡猾的傢伙,想套我話,是嗎?我告訴你,要我傑諾斯·史林特說出不該說的話,靠美酒和乳酪還不夠咧。我這人啊,接了命令什麼也不問,事後半個字也不說,這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

  “和狄姆一樣?”

  “完全正確。等我去了赫倫堡,你就讓他接我的班,包你滿意。”

  提利昂咬了一小口乳酪,這乳酪摻雜良酒,確是極品,味道的確夠嗆。“不管陛下讓誰接班,恐怕都比不上您喲。話說回來,莫爾蒙大人也面臨著同樣的難題啊。”

  傑諾斯伯爵一臉疑惑。“我還以為她是女的,這莫爾蒙,不就是那個找熊當情人的傢伙嗎?”

  “我說的是她哥哥,現任守夜人軍團總司令傑奧·莫爾蒙。前陣子我去長城拜訪時,他正愁找不到合適人選接替自己的位子。這年頭,黑衫軍是越來越難找到人才了。”提利昂嘿嘿一笑,“假如他有個像您這樣的厲害角色,或是咱們英勇的亞拉爾·狄姆,想必會睡得安穩一點。”

  傑諾斯伯爵大喝一聲:“嘿,他想得倒美!”

  “可不是嘛?”提利昂道,“不過世事難料啊,大人,就拿艾德·史塔克來說吧,恐怕他作夢都料不到自己會死在貝勒大聖堂前的講壇上呀。”

  “誰能料到呢?”傑諾斯伯爵呵呵笑著贊同。

  提利昂也跟著笑了,“只可惜我人不在這兒,錯過一場好戲。我聽說,連瓦里斯都嚇了一跳。”

  傑諾斯伯爵捧腹大笑,笑得渾身顫抖。“那八爪蜘蛛,”他道,“人家不說他什麼都知道嗎?嘿嘿,可他偏不知道這事兒!”

  “他從何知道呢?”提利昂的語氣裡滲進了第一絲寒意,“當初不是別人,正是瓦里斯說服我老姐赦免史塔克,只逼他穿上黑衣。”

  “嗄?”傑諾斯·史林特有些茫然地朝提利昂眨眨眼。

  “我老姐瑟曦啊,”提利昂重複了一遍,略微加重語氣,免得這蠢才搞不清狀況,“當今的攝政太后。”

  “啊,”史林特吞吞口水,“這個嘛,呃……是國王親自下的令,大人,是陛下他本人的意思。”

  這傢伙想收買我

  “陛下才十三歲。”提利昂提醒他。

  “是啊,但他到底還是國王嘛,”史林特皺起眉頭,肥厚的兩頰跟著晃動不休,“是堂堂的七國之君呢。”

  “哎,七大王國裡總有一兩個歸他管,”提利昂露出一抹酸酸的微笑,“可否將您的長槍借我一看?”

  “我的長槍?”傑諾斯伯爵困惑地眨眼。

  提利昂指指,“你披風的鉤子。”

  傑諾斯伯爵猶豫地解下雕飾華麗的鉤扣,交給提利昂。

  “我們蘭尼斯港金匠的做工比這好,”他表示,“您別介意,我覺得槍上血跡的釉涂得太紅了點。大人,請您告訴我,是您親手把長槍刺進他們後背,還是說,您只負責下令?”

  “我只負責下令,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史塔克公爵是個叛國賊,”史林特頭頂正中光禿的地方一片通紅,他的金縷半披風從肩膀滑落到地,“這傢伙想收買我!”

  “但他作夢也沒想到,你早被人收買了。”

  史林特將酒杯往桌上一砸,“你喝醉了不成?你以為我會乖乖地坐在這裡任你糟蹋我的名譽……”

  “這算哪門子名譽?我不得不承認,你的確比傑斯林爵士厲害。連背後殺人都不必親自操刀,就換來貴族封號和一座城堡。”他把金扣丟還給傑諾斯·史林特。對方霍地站起,鉤扣當啷一聲,從胸前滾落地面。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態度,大人--不,‘小惡魔’。我乃堂堂赫倫堡伯爵兼朝廷重臣,你是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評判我?”

  提利昂歪歪頭,“你很清楚我是什麼東西。你有幾個兒子?”

  “我有幾個兒子幹你這侏儒屁事?”

  “什麼?”他的怒火陡地上揚,“你敢叫我小惡魔,已經夠不知好歹了。我是蘭尼斯特家族的提利昂,你這豬腦袋要是能開竅,早該跪在地上感謝諸神,因為你碰上的是我,不是我父親。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有幾個兒子?”

  傑諾斯·史林特的眼裡頓時有了懼色,“三……三個,大人,還有一個女兒。大人,求求你--”

  “不用求我。”他滑下椅子,“我向你保證,他們不會有事。你的兩個小兒子會被送到外地當侍從,倘若他們表現優異,忠貞不二,或許某天會受封騎士,蘭尼斯特家決不忘恩負義。至於你的長子,他將繼承史林特伯爵的頭銜,還有你那可怕的家徽。”他踢了那根小金槍一腳,讓它滾過地面,“我們會幫他找塊領地,他可以在那裡蓋城堡,雖然比不上赫倫堡,但對付著過生活卻也綽綽有餘。你女兒的婚事就由他安排。”

  傑諾斯·史林特的臉色由紅轉白,“那-那……那您打算怎麼……?”他的臉頰像牛油塊般晃動不停。

  “打算怎麼處置你?”提利昂讓那粗漢兀自顫抖了一會兒,方才答話,“有艘商船叫‘夏日之夢’,明天一早漲潮時分就要出海,船長告訴我,這船將途經海鷗鎮、三姐妹群島和史卡格斯島,前往東海望。等你見到莫爾蒙司令,替我向他問好,告訴他,我一直惦記著守夜人軍團的需求。大人,祝你長命百歲,軍旅順遂。”

  等傑諾斯·史林特明白過來,發現自己保住一條命,臉上便慢慢回覆了氣色。他下巴一翹,“咱們走著瞧,小惡魔,侏儒!搞不好該上船的是你呢!你覺得怎麼樣啊?搞不好是你要去長城咧!”他幹笑兩聲,“你很會嚇人嘛,咱們走著瞧。告訴你,我可是國王陛下的好朋友,你等著,瞧瞧喬佛裡聽了會怎麼辦,還有小指頭和太后陛下的反應,讓我告訴你:沒錯,傑諾斯·史林特有很多有權有勢的朋友,我們瞧瞧是誰要搭船去長城,我跟你保證,咱們走著瞧!”

  史林特像他以前當衛兵時那樣扭腳旋身,大跨步穿過小廳,皮靴在石地板上踏出清響。他喀啦喀啦地步上台階,猛地摔開門……迎面碰上一個身穿黑胸甲和金披風的人。來人身軀高大,下巴瘦長,右腕接了一隻鐵手。“傑諾斯,”他眼窩深陷,額頭突出,一頭棕灰頭髮,兩眼炯炯有神。六名金袍衛士隨著他沉默地走進小廳,傑諾斯·史林特慌忙後退。

  “史林特大人,”提利昂叫道,“我想您和傑斯林·拜瓦特爵士--咱們新任都城守備隊司令--應該是老交情了。”

  “大人,轎子正在外面等您。”傑斯林爵士對史林特說:“請您見諒,去碼頭的路又遠又黑,這陣子街上又不大安全。來人!”

  於是六名金袍衛士架走了他們昔日的總司令,提利昂把傑斯林爵士叫到身邊,交給他一張羊皮紙。“旅途遙遠,史林特大人想必需人作陪。就讓這六個人和他一起搭乘‘夏日之夢號’出海。”

  拜瓦特瞄了名單一眼,笑道:“遵命。”

  “這一個,”提利昂輕聲道,“叫狄姆,你去跟船長說:倘若此人在抵達東海望之前,不慎被海浪卷走,斷不會有人見怪。”

  “是,大人,聽說最近北方洋面時有雷暴發生。”傑斯林爵士鞠躬後轉身離去,披風在身後獵獵抖動。他踩在史林特的金絲披風上。

  提利昂獨坐桌邊,淺酌剩下的冬恩佳釀。僕人來來去去,清理碟碗餐盤。他吩咐他們把酒留下。等一切收拾妥當後,瓦里斯輕步滑了進來,一身淡紫長袍,散髮出薰衣草的香味。“親愛的大人,您乾得可真漂亮喲!”

  “那我為何滿嘴苦澀?”他伸手揉揉太陽穴,“我叫他們把亞拉爾·狄姆扔進海里,真想把你也丟進去!”

  “這樣做,只怕您會失望喲。”瓦里斯答道,“暴風來了又走,巨浪衝刷過頭,大魚吃掉小魚,可我依舊好端端地在海里劃水呢。讓我也嘗嘗這酒?我瞧史林特大人挺喜歡哪。”

  知道再多有什麼用

  提利昂皺緊眉頭,朝酒瓶揮揮手。

  瓦里斯倒了一杯,“哎呀,像夏天一樣甜美。”他又啜一口,“葡萄在我舌尖歌唱呢。”

  “我還在想到底是什麼噪音。叫葡萄給我安靜,我的頭快裂了。原來是我老姐。就算那位‘忠心耿耿’的傑諾斯大人不肯直說,我也明白,是瑟曦派金袍子去了妓院。”

  瓦里斯有些緊張地吃吃竊笑。沒錯,他早就知道。

  “為什麼不早說?”提利昂語帶控訴地問。

  “因為她是您親姐姐嘛,”瓦里斯彷彿受了極大的委屈,泫然欲泣,“大人,這種事本來就很難啟齒,我就是害怕您聽了不知會有何反應。您願意原諒我嗎?”

  “不願意!”提利昂斥道,“你這傢伙該死,她更該死!”他知道自己動不了瑟曦,起碼現在動不了--即便他有這種想法,而他可是一點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想不想。然而坐在這裡,只拿到傑諾斯·史林特和亞拉爾·狄姆這種聽命行事的走狗,演一出主持正義、懲奸除惡的假戲,自己老姐卻繼續專權亂政,真是想了就有氣。“瓦里斯大人,以後你知道什麼,務必通通告訴我,不準有任何隱瞞。”

  太監露出狡黠的微笑,“親愛的大人啊,那恐怕得花老長一段時間喲。我知道的事可實在不少呢。”

  “知道再多有什麼用,可惜救不了這孩子。”

  “哎呀,可不是嘛?其實還有另一個私生子,是個男孩,年紀稍微大一點。我已經打點過,確保他不會碰上麻煩……但我承認,我作夢也想不到連小嬰兒都會遭殃。不過是出身低賤的小女孩,未滿周歲,她娘又是個妓女,這哪能構成什麼威脅嘛,你說是不?”

  “她是勞勃的孩子,”提利昂忿忿地說,“對瑟曦而言,光這一點就夠了。”

  “是啊,真教人心痛。說起來,都是我不好,才會讓這可憐的好孩子和她媽媽遭遇不幸。她媽媽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她可是深愛著我們的先王啊。”

  “是麼?”提利昂不知那女孩長什麼樣,但在他心目中的她是雪伊和泰莎的合體,“我在想,到底妓女能不能真心愛一個人?不,不要回答,有些事還是別知道的好。”他把雪伊安頓在一棟寬廣的木石大宅裡,擁有獨立的馬廄、水井和花園。他給了她眾多僕人以供使喚,還買來一隻盛夏群島的白鳥與她為伴。她有了綾羅綢緞、金銀珠寶,還有專門保護她的守衛,但她依舊不滿足。照她說,她只想和他在一起,服侍他,幫他的忙。“你最能幫我忙的地方,就是在床上。”某天夜裡,激情過後,他躺在她身邊,頭枕著柔軟的乳房,下體有甜蜜的酸疼,對她這麼說。她沒有回答,但他從她的眼神裡看得出,這並非她期待的答案。

  提利昂嘆口氣,伸手要拿酒,卻想起傑諾斯伯爵的事,便又把酒瓶推開去,“看來我老姐說的是實話,史塔克之死完完全全是我外甥的餿主意。”

  “喬佛裡國王下達命令,傑諾斯·史林特和伊林·派恩爵士負責執行,他們行動果斷,毫不遲疑……”

  “……好似早已知情。沒錯,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可能,但現在也拿不出證據。但總而言之,整件事情根本就是亂來。”

  “那麼大人,既然您現在掌握了都城守備隊,想必就可以預防陛下他……亂來了?當然啦,還有太后的貼身護衛要考慮……”

  “紅袍衛士?”提利昂聳聳肩,“放心,維拉爾是聰明人,他知道自己效忠的對象是凱岩城,而我來這裡是家父的意思,所以瑟曦不太可能拿他們來對付我……再說,他們總共也不過一百人,光我自己的手下就是他們的一倍半。如果拜瓦特如你所言般可靠,那我還有六千金袍軍可用。”

  “您會發現傑斯林爵士是個勇敢、正直、聽話……知恩圖報的人。”

  “對誰知恩圖報?”提利昂不信任瓦里斯,卻不能否認他的利用價值。別的不說,他的確知道很多事。“倒是你,瓦里斯大人,你為何對我這麼好?”他問,一邊審視著對方那雙柔嫩的手,那張無毛粉面,那抹諂媚淺笑。

  “您是御前首相啊,我服侍的對象不就是國家、國王和您嘛?”

  “你當初也是這麼服侍瓊恩·艾林和艾德·史塔克?”

  “我盡我所能地服侍艾林大人和史塔克大人,對於他們的英年早逝,我也是哀慟欲絕啊。”

  “想想我是什麼感覺吧,我弄不好就要步上他們的後塵了。”

  “哎,我看不會,”瓦里斯邊說邊晃杯中酒,“大人,力量這東西很奇妙。您可曾想過我那天在旅店給您猜的謎語?”

  “想過一兩次,”提利昂承認,“國王、僧侶和富翁--誰死?誰活?傭兵聽誰的?這是個沒有答案的謎語,或者說,有太多的答案,一切端視於手握利劍的那個人。”

  “然而他卻什麼也不是,”瓦里斯道,“他沒有王冠,沒有金銀珠寶,更沒有諸神的眷顧,只有手裡那把利劍。”

  “那把劍具有決定生死的力量。”

  “是啊……但既然真正決定我們生死的是手握刀劍之人,我們又為何假裝承認國王握有力量?比如這個身強力壯、手握利劍的人,他為何必須服從喬佛裡那樣的小毛頭,或者他老爸那種酒鬼粗漢呢?”

  “因為小毛頭和酒鬼可以動員其他身強力壯的人,他們也有劍。”

  “既然如此,真正的力量就是這些人囉?果真如此嗎?他們的劍又是從哪兒來的?他們又聽誰的話呢?”瓦里斯微微一笑,“有人說知識即力量,也有人說力量源於天神,更有人說力量來自律法。然而那天,在貝勒大聖堂的台階上,我們信仰虔誠的大主教、合法的攝政太后,以及您眼前這位見多識廣的公僕卻和下面隨便一個鞋匠桶匠一般無能為力。您覺得到底是誰殺了艾德·史塔克?是下達命令的喬佛裡?執行死刑的伊林·派恩爵士?還是……另有其人?”

  你真正的身份又是什麼

  提利昂歪歪頭,“你是要揭開這天殺的謎底,還是想讓我頭痛得更厲害?”

  瓦里斯微笑道:“我這不就說了嗎?力量存在於人心,人相信什麼是力量,什麼就是力量,不多也不少。”

  “這麼說來,力量不過是騙人的把戲?”

  “力量就像墻上的影子,”瓦里斯喃喃道,“但影子卻能殺人。而且,即便是矮小人物,也能投射出碩大的影子。”

  提利昂微笑道:“瓦里斯大人,說來奇怪,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你了。我可能還是會殺你,不過我想自己會因此而難過。”

  “我把這當作至高的讚美。”

  “那你又是什麼,瓦里斯?”這才是提利昂真正想知道的答案,“有些人說你是蜘蛛。”

  “大人哪,蜘蛛和密探鮮少受人喜愛,我只想當個忠勤於國的臣僕罷了。”

  “也是個太監,我們別忘了這點。”

  “我不敢忘。”

  “人們說我是個半人,但我想天上諸神對我還算仁慈。我個子小,兩腳發育不良,女人對我沒興趣……但好歹還是個男人。雪伊並非第一個跟我上床的人,有朝一日我說不定還會娶妻生子。假如諸神眷顧,我兒子會有他大伯的外表和他老爸的頭腦。而你呢,沒有這樣的願景作支撐。侏儒是諸神的惡作劇……太監卻是凡人造的孽。瓦里斯,是誰閹了你?什麼時候的事?他為什麼這樣做?你真正的身份又是什麼?”

  太監的笑容絲毫未變,但眼中卻閃過某種毫無笑意的神色,“大人,您這麼問真是太客氣了,可我的故事既漫長又悲傷,而我們眼下還有叛國之事要討論呢。”他從長袍袖子裡抽出一張羊皮紙,“王家戰艦‘白鹿號’的船長打算三天后拔錨啟航,帶船投效史坦尼斯大人。”

  提利昂嘆口氣,“所以,我們該拿他殺雞儆猴?”

  “傑斯林爵士自有辦法讓他消失,不過若是在國王面前公開審判,想必更能確保其他船長誓死效忠。”

  同時也讓我那好外甥無暇他顧?“就照你說的,讓他見識一下喬佛裡的‘公義’好了。”

  瓦里斯在紙上做了個記號,“雷德溫家的霍拉斯和霍柏爵士賄賂了某個邊門守衛,打算後天晚上溜出城,偽裝成槳手,搭乘潘托斯船‘逐月者號’離開。”

  “那就讓他們劃上兩三年,瞧他們喜不喜歡?”他笑道,“不妥,老姐若是失去這兩位稀客,只怕會發狂。通知傑斯林爵士,逮捕收賄的守衛,並跟他解釋加入守夜人軍團服役的光榮。此外,在逐月者號四周加強警備,以防雷德溫兄弟找到其他缺錢的門衛。”

  “一切照您吩咐。”羊皮紙上又多了個記號,“您的手下提魅今天在銀兩街上的賭場殺了一個酒商的兒子,他指控對方作弊。”

  “真的作弊?”

  “噢,那還用說。”

  “這樣的話,城裡的老實人應該感謝提魅才對。我一定讓他得到國王的賞賜。”

  太監略有不安地咯咯笑了兩聲,又在紙上做個記號,“最近各種宗教人士人滿為患,天上的那顆慧星,似乎把各式各樣的怪僧侶、傳教士和假先知都引進了城。他們在酒館商鋪裡乞討,對路人大談世界末日與毀滅之說。”

  提利昂聳聳肩,“我瞧唯一能預期的就是伊耿登陸的三百周年紀念日快到了。哼,隨他們去吧。”

  “大人,他們在散播恐懼啊。”

  “我以為這是你的工作。”

  瓦里斯伸手遮嘴,“您這麼說真是太狠心了。最後還有一件事,坦妲伯爵夫人昨晚小宴賓客,我這裡有菜單和列席人名供您參考。倒酒的時候,蓋爾斯大人舉杯敬國王陛下,有人聽到巴隆·史文爵士說:‘那我們需要三個杯子。’很多人笑了……”

  提利昂舉起手,“夠了,巴隆爵士不過開開玩笑。瓦里斯大人,我對宴會席間的閒話沒興趣。”

  “大人,您不但睿智,更有度量。”那張紙消失在太監袖子裡,“我們都還有很多事要忙,我就先告辭了。”

  太監離開之後,提利昂靜坐良久,望著眼前燭光。不知姐姐對傑諾斯·史林特遭遣一事有何反應,當然,她絕不會高興,這可以想見,然而除了向遠在赫倫堡的泰溫公爵遞交憤怒的控訴,估計她也沒什麼辦法。如今提利昂不但掌握了都城守備隊,一百五十個剽悍的高山族民,還要加上波隆招募的、人數正不斷增加的傭兵,怎麼看他都應該安全無虞。

  想必當初艾德·史塔克也是這麼以為。

  提利昂離開小廳時,紅堡一片寂靜,四下漆黑。波隆正在他的書房裡等他。“史林特呢?”他問。

  “傑諾斯大人明兒起早搭船去長城。瓦里斯要我相信,我把喬佛裡的爪牙換成了自己的手下,可在我看來,是把小指頭的人換成了瓦里斯的人,不過暫時就這樣吧。”

  “有個消息,提魅今天殺了--”

  “瓦里斯跟我說了。”

  傭兵似乎並不意外,“那笨蛋以為獨眼龍比較好騙,結果提魅用匕首把他手腕釘在桌上,空手撕開了他的喉嚨。他這一招很靈,把指頭--”

  “省省細節,一肚子美餐還在我肚子裡呢。”提利昂說,“你的人,找得怎樣?”

  “還不錯,今晚又找到三個。”

  “你都是怎麼找的?”

  “先觀察,後盤問,弄清他們作戰經驗的多少和說謊技巧的高低。”波隆微笑,“最後,我給他們一個殺我的機會,他們也得給我同樣的機會。”

  “你真的殺了人?”

  “只有不中用的傢伙。”

  “那要有人殺了你呢?”

  “他就是你需要的人。”

  提利昂有點醉意,身子疲累至極。“告訴我,波隆,假如我要你去殺個小嬰兒……一個才出世沒多久的女孩,而且呢,哎,正在母親懷中吃奶……你會幹嗎?並且什麼也不問?”

  我得先問價碼多少

  “什麼也不問?那不行,”傭兵搓搓食指和拇指,“我得先問價碼多少。”

  史林特大人,我要你的亞拉爾·狄姆做什麼?提利昂心想,我手下這樣的人還少麼?他忽然既想笑,又想哭,但他最最想要的,是雪伊。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2:46:03

第09章 艾莉亞



  與其說這是路,不如說是穿過雜草叢的兩道車轍。
  好處在於,由於往來人少,就沒有人能指出他們的去向。國王大道上人潮洶涌,這裡只有涓滴細流。

  壞處呢,這路像蛇一般前後蜿蜒,有時和荒僻小徑交雜纏繞,有時則幾乎完全消失,等他們快放棄希望,才在一兩裡外又復出現。艾莉亞討厭這樣的狀況。附近地勢並不崎嶇,丘陵和梯田高低起伏,草地、樹林和小溪谷點綴其間;溪谷中,水流緩慢,柳樹夾岸。風景雖美,路徑卻非常狹窄,左彎右拐,使他們前進的速度幾與爬行無異。

  拖慢速度的是馬車,它們載重很多,車軸嘎吱作響,隆隆行進。一天裡,必須停下十幾次,把卡在車轍裡的輪子拉出來;要麼就是臨時增加拉車的牲口,以助其爬上泥濘斜坡。還有一次,在一片濃密的橡樹林中,他們迎面碰上一部三人合拉的牛車,上面堆滿了柴薪,雙方都無路可讓,最後只好等那幾個樵夫解開韁繩,把牛牽進林子,掉轉車頭,再把牛重新拴上,原路返回。那頭牛比馬車還慢,所以那天等於就這麼浪費掉了。

  艾莉亞忍不住頻頻回首,不知金袍衛士何時追來。到了晚上,一有風吹草動,她便會立刻驚醒,抓緊縫衣針的劍柄。事發至今,他們每次紮營一定會派人值守,但艾莉亞卻不信任他們,尤其是那幾個孤兒。他們在君臨的暗巷裡或許有點用,但到這地方肯定沒輒。連她自己只要“靜如影”,都可以悄悄摸過他們所有人,就著星光溜進漆黑的林子裡小解。有一次,正好輪到綠手羅米站崗,她便躡手躡腳地爬上一棵橡樹,然後一樹一樹靠近,最後摸到他頭頂上,他卻毫無知覺。她本可就此一躍而下,可她知道他的尖叫會吵醒整座營地,更別提會挨尤倫一頓痛打了。

  自從知道太后要大牛的腦袋之後,羅米這群孤兒便把他當特殊人物看待,他一點也不喜歡。“我沒招惹什麼太后!”他生氣地說,“我從來就只管做好分內的活,吹風爐、打鐵、搬東西、作雜務,我想當個武器匠,可有天莫特師父要我加入守夜人,我知道的就這麼多。”說完他就擦頭盔去了。他那頂頭盔的確漂亮,渾圓有致,面罩上留有眼縫,此外還有兩大根金屬牛角。艾莉亞瞧他拿著油布仔細擦拭,擦得崢亮無比,映照出熊熊營火。但他從不把頭盔戴上。

  “我敢跟你賭,他一定是那個叛徒的私生子。”有天晚上,羅米小聲說,故意不讓詹德利聽見。“他是那個狼大人--在貝勒大聖堂被砍頭的傢伙--的種。”

  “他才不是!”艾莉亞駁道。我爸只有一個私生子,那就是瓊恩。她鬱悶地衝進樹林,真想就這麼跳上馬背,一路騎回家。她的坐騎是匹慄子色的母馬,額上有道白斑。眼下她不僅有匹好馬,自己騎術也一向高明,大可策馬飛奔,再也不要看見他們--除非她願意。可這樣一來,就沒有人趨前偵察,沒有人殿後警戒,更沒有人在她瞌睡時站崗守衛了,等金袍子來逮她,她便只有孤身一人,所以還是和尤倫一行人待在一塊兒比較安全。

  “咱們離神眼湖不遠了,”黑衣兄弟某天早上說,“但只有過了三叉戟河,國王大道才會安全,所以咱們繞湖,沿著西岸走,金袍子應該不會搜到那邊。”於是在下一個車轍交會的地方,他將馬車轉向西行。

  從此農地換為森林,村落和莊園變得更小也更分散,丘陵更高,山谷更深,食物也越來越難取得。出城前,尤倫把馬車塞滿了鹹魚、硬麵包、豬油、蕪菁、一袋袋的青豆和大麥,還有大輪的黃奶酪,到如今卻全吃完了。他們只好自立更生。尤倫派前盜獵者寇斯和庫茲到隊伍前方,深入林區,到黃昏時分,他們準能在肩上用樹枝扛起一頭鹿,或是腰上晃蕩著一票鵪鶉回歸隊伍。年紀較小的男孩被派去撿拾沿路的黑莓,若經過果園,則得偷偷爬過籬笆,背一袋蘋果回來。

  艾莉亞既擅長爬樹,采東西也快。她喜歡獨自行動。某天她運氣好,正巧撞見一隻兔子。兔子褐色絨毛,生得又肥又大,一對長耳朵,鼻子掀個不停。兔子雖然跑得比貓快,但它們不會爬樹,所以她用棍子把它敲了下來,拎起雙耳,交給尤倫用蘑菇和野洋蔥燉湯。由於艾莉亞抓兔有功,所以得了一整隻腿,她便和詹德利分著吃。其他人一人一湯匙,甚至那三個死囚也有分。賈昆·赫加爾彬彬有禮地向她道謝,尖牙舔舔髒手指上的油漬,露出幸福的表情,沒鼻子的羅爾傑笑道:“喲,這會兒又變成獵人啦?癩痢頭癩痢臉殺兔仔喲。”

  後來他們在一個名叫白荊莊的莊園田裡采了幾穗玉米,結果一群莊稼漢把他們團團圍住,要他們付錢。尤倫瞄瞄對方手中的鐮刀,丟了幾個銅板出去。“要是以前啊,咱們黑衫軍不論在多恩還是臨冬城都會受到盛情款待,有黑衣弟兄來家中投宿,達官貴人都覺得榮幸。”他悻悻地說,“現在這些癟三連咬兩口爛蘋果也要錢。”他啐了一口

  嚇唬你的烏鴉同胞

  “咱們種的是甜玉米,你這臭死人的老黑鳥還不配吃咧!”一個莊漢粗聲粗氣地回嘴,“還不快從咱們田裡滾出去!順便把你這群人渣雜碎帶走,否則咱們把你叉起來嚇唬你的烏鴉同胞!”

  當天晚上,他們連皮帶谷烤了那些甜玉米,用幾根分叉的長樹枝穿過穗心,架在火上翻烤,熟了以後就直接吃。艾莉亞覺得美味極了,但尤倫卻氣得吃不下。他頭上似乎罩著一片烏雲,像他的斗篷一樣襤褸烏黑。他在營地裡走來走去,口中念念有詞。

  隔天,寇斯在前方發現軍營,便趕回來警告尤倫。“大概二三十個人,穿著鎖甲和半罩盔。”他說,“有些人傷得很重,還有一個聽起來快死了。他聲音很吵,我就大著膽子湊過去看,只見他們身邊有矛有盾,但只有一匹馬,還是跛的。我看他們待在那兒好一陣子啦,臭死人了。”

  “看到旗子沒?”

  “花斑樹貓,黑黃相間,背景是泥褐色。”

  尤倫折了張酸草葉,放進嘴裡咀嚼。“沒見過,”他承認,“不知是哪邊的,兩邊都有可能。傷得那麼重,管他是哪家,大概都會搶咱們牲口,說不定還不只如此。我看咱們還是繞路避開。”結果他們繞了好遠的路,前後至少花了兩天時間,但老人說這代價很划算。“等到了長城,你們有的是時間,下半輩子都得待在那兒咧,所以我看不用著急。”

  再往北行,艾莉亞發現巡守農地的人員逐漸增多,有些只是靜靜地站在路邊,對往來行人冷眼旁觀;有些則騎馬沿籬笆巡邏,鞍上系著斧頭。還有一次,她瞥見一人蹲倨於一株死樹上,手握長弓,箭袋則掛在旁邊的樹幹。一見他們出現,他立刻彎弓搭箭,瞄準他們,直到最後一輛馬車離開視線方才鬆手。尤倫邊走邊罵:“樹上那傢伙,你就等著異鬼來抓你好了,看你會不會哭爹喊娘叫守夜人救命,咱們走著瞧!”

  一天后,道柏發現傍晚天際有片紅光,“除非是這路又轉了彎,不然就是太陽在北邊落坡了。”

  尤倫爬到坡頂眺望,“那是火,”他對眾人宣布,接著舔舔拇指,舉到空中。“照現在的風頭,應該會把火吹離咱們這邊,不過還是注意一點。”

  他們無法不注意。天色漸暗,火光卻越來越盛,到最後,彷彿整個北方全部起火燃燒。他們不時聞到煙味,然而風向一直固定,火勢終究沒有逼近。翌日天明,火光已熄,但那天晚上誰都沒有睡好。

  恰近正午時分,他們抵達了村落的廢墟。方圓數裡的田地一片焦土,房舍只剩焦黑殘軀。被燒焦或屠殺的畜屍散布各處,身上蓋滿爭食腐肉的鴉群,彷如游動的毛毯。它們一被驚擾便振翅飛起,嘎嘎怒叫。濃煙仍舊從遠處的莊園裡冒出,從這裡看來,環繞莊園的柵欄頗為堅固,但事實證明根本不夠。

  艾莉亞踢踢馬,跑到貨車前面,發現墻壘的削尖木樁上插著一具具燒焦的屍體,他們雙手高舉掩面,似乎要揮去焚身烈焰。未到莊園,尤倫便令眾人停下,囑咐艾莉亞和其他男孩守著馬車,自己帶慕奇和凱傑克徒步趨前探查。他們翻過破敗的大門,驚起墻內群鴉,馬車裡,籠內的烏鴉朝著同類嘎嘎怪叫。

  “我們要不要跟著去?”眼看尤倫等人進去了好長一段時間,艾莉亞忍不住問詹德利。

  “尤倫叫我們等。”詹德利的聲音顯得空洞,艾莉亞轉過頭,發現他已經戴上了那頂閃亮的精鋼牛角盔。

  最後他們總算回來了。尤倫懷抱一個小女孩,慕奇和凱傑克則抬著一個破舊棉被做的擔架,上面躺著一個女人。女孩不到兩歲,哭個不停,發出一種近似嗚咽的聲響,彷彿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出不來。她可能還不會說話,或者忘記了該怎麼說。女人右手自肘部齊齊斷裂,傷口血肉模糊,她眼神渙散,對周遭事物毫無反應。她可以說話,但只會一句:“求求你!”她大聲地、反覆地喊,“求求你!求求你!”羅爾傑覺得很滑稽,便縱聲大笑,笑聲從原本是鼻子的凹洞內傳出,不多久尖牙也跟著笑起來,直到慕奇一陣咒罵,叫他們閉嘴。

  尤倫要他們在馬車上騰地方給那女人,“動作快!”他說,“天一黑,狼群就要來了,說不定還有更糟的東西咧!”

  “我好怕。”熱派看著獨臂女在車上抽搐,不禁喃喃自語。

  “我也是。”艾莉亞承認。

  他捏捏她肩膀,“阿利,我跟你說,我沒踢死小男生啦。我只幫我媽賣派而已。”

  艾莉亞壯起膽子,盡量騎在馬車前方,遠離小女孩的啜泣,遠離那女人的低語:“求求你”。她想起老奶媽說的故事:從前有個英雄被邪惡的巨人囚禁在一座陰森的城堡裡,他智勇雙全,用計騙過巨人,逃了出去……可一出城堡,就被異鬼抓去,全身的鮮血都給喝個乾淨。艾莉亞現在可以體會他的感受了。

  獨臂女死於當日黃昏,詹德利和凱傑克在山坡上幫她掘了個墳,正在一棵柳樹下。寒風吹起,艾莉亞彷彿聽見長長的柳枝低語著:“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聽得她頸背汗毛直豎,差點沒拔腿就跑。

  “今晚不許生火。”尤倫對他們說。當天的晚餐是寇斯找到的一把野蘿蔔,一杯乾豆,以及附近小溪的水。溪水有股怪味,羅米說上游一定有腐爛的屍體,才會是這種味道。若不是老雷森把他倆拉開,熱派差點就跟他大打出手。

  為填飽肚皮,艾莉亞喝了很多水。她以為自己一定沒法入睡,沒想到還是睡著了。待她醒來,四周一片漆黑,膀胱脹得要命。四周都是擠在一起,裹緊毛毯和斗篷,陷入沉睡的人。艾莉亞找出縫衣針,站了起來,凝神傾聽。她聽見一名守衛的輕微腳步,睡不安穩的人翻身的響動,羅爾傑呼嚕呼嚕的鼾聲,還有尖牙睡覺時發出的怪異嘶聲。從另一輛馬車上傳來石頭和鋼鐵有節律的摩擦,尤倫正坐在車上,一邊嚼酸草葉,一邊磨利他的短刀。

  一定會惹尤倫生氣

  熱派是守夜的男孩之一,“你要去哪裡?”他見艾莉亞朝林子走去,便出聲問。

  艾莉亞朝樹林含糊地揮揮手。

  “不行,不準去!”熱派說。自從得了那把真劍,他膽子又大了起來。雖然那劍很短,而且他用起來像是拿菜刀。“老頭子說今晚大家要靠在一起。”

  “我去小解,”艾莉亞解釋。

  “哎,到那棵樹下解就好啦!”他指指,“阿利,天知道森林裡有什麼東西,我之前還聽到狼叫呢。”

  若是跟他打架,一定會惹尤倫生氣。她裝出害怕的模樣,“有狼?真的嗎?”

  “我親耳聽見的,”他再三保證。

  “那我不要解了。”她回去拉起毯子,假裝入睡,等聽見熱派腳步漸遠,方才翻身起來,溜進營地另一邊的森林,靜如影。為保險起見,她走得比往常更遠,待確定四下無人之後,才解開褲子,蹲下辦事。

  她尿到一半,褲子落在腳踝上,卻聽樹下傳來沙沙聲。熱派!她驚慌地想,他偷偷跟蹤我!接著,她看到樹林裡有眼睛映著月光,閃閃發亮。她肚子一緊,伸手握住縫衣針,也顧不上尿在自己身上,數起了眼睛:二隻、四隻、八隻、十二隻,一整群……

  其中一隻從樹下朝她走來,露出牙齒盯著她看。她滿腦子都在埋怨自己有多蠢,心想等明早大家發現她被吃了一半的屍體,熱派一定會幸災樂禍。可那隻狼卻突然轉身,快步跑進黑暗,所有的眼睛都跟著消失。她顫抖著上完廁所,穿上褲子,循著遠處模糊的磨刀聲回到營地,找到尤倫。艾莉亞爬上馬車,坐在他身旁,渾身發抖。“有狼,”她啞著嗓子小聲說,“林子裡有狼。”

  “是啊,那還用說。”他瞧都沒瞧她一眼。

  “把我嚇死了。”

  “是嗎?”他啐了一口,“我還以為你家挺喜歡狼咧。”

  “娜梅莉亞是冰原狼啦,”艾莉亞環抱身體,“和普通狼不一樣的。而且她早就不見了,我和喬裡拼命丟石頭把它趕跑,否則它會被太后殺掉。”說起往事,她又難過起來。“要是當初它也在城裡,我敢打賭,它一定不會讓他們砍掉父親的頭。”

  “孤兒沒有爹,”尤倫說,“你可別忘了。”因為酸草葉的關係,他的嘴巴看起來在流血。“不過,最可怕的狼是披著人皮的狼,比如毀村子的那些人。”

  “我好想回家。”她可憐兮兮地說。她一直很努力地要表現勇敢,猛如狼,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終究只是個小女孩。

  黑衣弟兄從馬車上的那捆酸草葉裡扒下一片,塞進嘴裡。“小鬼,看來當初我該把你,還有其他人留在城裡,城裡似乎更安全。”

  “我不管,我想回家。”

  “我替長城守軍收羅人手快三十年了,”尤倫嘴裡閃著唾沫,像是血紅的泡泡。“前後總共只死過三人。一個老頭是生熱病死的,有個城裡的小鬼拉屎時給蛇咬了一口,還有個蠢貨想趁我睡覺時殺我,結果這兒開了個洞。”他拿起短刀往喉嚨作勢一劃,“三十年中死了三個。”他吐出嚼爛的酸草葉,“現在想來,坐船或許比較明智。當初,只想一路上多招人,唉……換個聰明人,就搭船走了,可我呢……三十年來我都走這條國王大道。”他收起短刀,“去睡吧,小鬼,聽見沒?”

  她努力去睡,可她躺在薄毯下時,卻聽見了狼嚎……還有另一個聲音,比較模糊,像是風中的囈語,似乎是幾聲慘叫。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04:40

第10章 戴佛斯



  諸神燃燒的濃煙,將晨空染得灰暗。
  少女與聖母,戰士與鐵匠,珍珠眼瞳的老嫗,鍍金鬍鬚的天父,就連被雕刻得近似動物而非人的陌客,皆已置身火海。雕像的陳年乾木和其上無數層的顏料油漆發出熾烈而饑渴的紅光。熱氣裊裊騰升,穿透冰冷空氣,後方,城墻上的石像鬼和石雕龍朦朧不清,彷彿隔了一層淚珠織成的帷幕。在戴佛斯看來,那些怪物似乎正在顫抖、蠢蠢欲動……

  “真是造孽。”阿拉德表示,幸好他還知道放低聲音。戴爾聽了也低聲贊同。

  “別作聲!”戴佛斯道,“在這裡不要亂講話。”他的兩個兒子都是好人,但年紀還輕,阿拉德尤其衝動。倘若我當年沒有洗手不幹,如今阿拉德大概會淪落到流放長城的下場,是史坦尼斯,使他免糟這種命運,我欠他的情……

  城門口聚集了數百群眾,觀睹焚燒七神的場面。空中的氣味十分難聞。對多數人敬拜了一生的諸神做出如此大不敬的行為,即便維持秩序的士兵也深覺不安。

  紅袍女環行火堆三次,一次以亞夏語祈禱,一次使用高等瓦雷利亞語,最後一次則用普通話。戴佛斯只能聽懂末一次。“拉赫洛啊!吾人身處黑暗之中,請降臨於此!”她高喊,“真主光之王,我們將這些虛偽諸神奉獻於您,這些七面一體的諸神,是您的仇敵。請取走他們,將您的光明賜予我們,因為長夜黑暗,處處險惡。”賽麗絲王后跟著復誦禱文。史坦尼斯站在她身旁,面無表情地觀看。他的鬍子修得極短,黑藍色陰影下是堅硬如石的下巴。他的衣著較平時華麗,彷彿準備上聖堂膜拜。

  龍石島的聖堂,是當年征服者伊耿揚帆起航,征服維斯特洛大地的前夜跪地祈禱的地方,然而它沒能倖免於難。後黨人士推翻祭壇,拉倒神像,以戰錘擊碎彩繪玻璃。巴爾修士無能阻止,只有不停咒罵,然而赫柏·藍布頓爵士領著三個兒子,前往聖堂捍衛信仰的諸神。藍布頓一家斬殺了四名後黨人士,最後才被眾多士兵制服。事後,諸侯中平日性情最溫和、信仰也最虔誠的岡瑟·桑格拉斯伯爵向史坦尼斯表示自己無法再支持他,於是被捕入獄,和修士以及赫柏爵士兩個倖存的兒子一同坐牢。其餘諸侯很快從中學到了教訓。

  並不只是濃煙的緣故

  對走私者戴佛斯而言,諸神沒有特別意義,但他和多數人一樣,每次出征前總會供奉戰士;有船下水會敬拜鐵匠;妻子有了身孕,則會向聖母祈禱。眼見諸神被焚,他覺得很不舒服,這並不只是濃煙的緣故。

  如果克禮森師傅健在,一定會阻止此事。謠傳老人公然挑戰光之王,結果因褻瀆而遭天譴。然而戴佛斯知道真相,因為他親眼見到老學士往酒杯裡放了東西。一定是毒藥,除此之外別無可能。他自願喝下死亡毒酒,想為史坦尼斯除掉梅麗珊卓,但不知為何,她的神顯靈庇佑。為此,他本想動手殺了紅袍女,可連出身學城的學士都力有未逮,他又怎麼可能成功?他不過是出身跳蚤窩的走私者戴佛斯,被拔擢至高位的洋蔥騎士啊。

  燃燒中的諸神彷彿穿著顏色多變的烈焰長袍,由紅轉橙再變黃,放射出漂亮的光芒。巴爾修士曾對戴佛斯說,神像都是用船桅雕刻而成,而這些船乃是坦格利安一族的先祖從瓦雷利亞渡海逃來時搭乘的工具。幾世紀來,它們被涂上層層彩漆、鍍金、燙銀、鑲嵌珠寶。“它們越是美麗,便越能討拉赫洛歡心。”梅麗珊卓囑咐史坦尼斯拉倒神像,並將之拖到城堡大門時,曾這麼說。

  少女張開雙臂,橫躺於戰士之上,彷彿是和他擁抱。烈焰舔舐著聖母的面頰,她彷彿為之顫抖,一把長劍將她穿心而過,皮革握把上火焰躍動。天父頭一個被推倒,所以壓在最底層。戴佛斯看著陌客的手指糾結纏繞,逐漸焦黑,終至剝落,成瞭亮紅的炭火。賽提加伯爵離火堆較近,正劇烈咳嗽,拿著一條繡有紅蟹的亞麻方巾,遮掩布滿皺紋的臉龐;密爾人一邊在火邊取暖,一邊談笑風生;年輕的巴爾艾蒙伯爵卻是面如死灰;瓦列利安伯爵則是眼看國王,不瞧那堆熊熊烈焰。

  戴佛斯很想知道他心裡在盤算什麼。但瓦列利安這樣身份地位的人,怎麼會對他吐露心聲?瓦列利安家族別號“潮汐之王”,身負古老瓦雷利亞血統,並曾三度與坦格利安家結親,而戴佛斯·席渥斯呢?渾身都是魚腥和洋蔥味。其他貴族對他也是一樣態度,他無法信任他們,他們也絕不會與他推心置腹,甚至連他的孩子都瞧不起。將來我的孫子們會在比武大會上與他們的後代相互較勁,有朝一日,說不定他們的後代會和我的子孫結親。總有一天,我的小黑船旗會如瓦列利安家的海馬旗或賽提加家的紅蟹旗一般高高飄揚……

  一切的前提,都是史坦尼斯贏得王位。否則……

  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賜予的。史坦尼封他為騎士,讓他與其他貴族並肩而坐,令他放棄走私小艇、指揮戰船。到如今,戴爾和阿拉德也已各有船艦,馬利克當上了“怒火號”的槳官,馬索斯在“黑貝莎號”上為父親效力,國王更將戴馮收作王家侍從,有朝一日定能受封騎士,他的兩個小兒子將來也會走上同樣的道路。妻子瑪瑞亞成了位於風怒角的小城堡的女主人,僕人都得稱她為“夫人”,戴佛斯還可以在屬於自己的森林裡獵紅鹿。這些全拜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所賜,他付出的代價僅是幾個指節。他對我的懲罰很公正,我過去一向蔑視王法,而他卻贏得了我的忠誠。戴佛斯摸摸懸掛頸間的小皮袋,被砍下的指節是他的幸運符,而他眼下正需要好運。是啊,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好運,尤其是史坦尼斯大人。

  黯淡的火焰舐著灰暗的天空,黑煙升起,翻騰扭動。風向轉變,觀者紛紛眨眼、流淚、揉眼。阿拉德轉過頭去,一邊咳嗽,一邊咒罵。這是後事的先兆,戴佛斯暗想,在這場戰爭中,還會有更多、更多的東西付之一炬吧。

  梅麗珊卓一身緋紅錦緞,披著血色天鵝絨長袍,眼睛和她喉際的大寶石一樣紅艷,彷彿起火燃燒。“據亞夏古書預言,長夏之後,星辰泣血,冰冷的黑暗將籠罩世界,在這個恐怖的時刻,將有一位戰士自烈火中拔出燃燒之劍,那把劍是‘光明使者’,英雄之紅劍,持有該劍者便是亞梭爾·亞亥轉世,而他將驅離黑暗。”她提高音量,使在場群眾都能聽見,“受拉赫洛寵愛的亞梭爾·亞亥啊!光明的戰士!聖焰之子!來吧!你的劍正等著你!拔起屬於你的劍吧!”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像士兵上戰場一樣大步前進,他的兩位侍從連忙跟隨。戴佛斯看著兒子戴馮為國王右手戴上一隻又長又厚的手套。男孩穿著乳白色上衣,胸前繡了一顆烈焰紅心。拜蘭·法林的衣著與之相仿,他為陛下在頸間圍上一襲僵硬的皮革斗篷。戴佛斯聽見身後隱約傳來鈴聲叮噹。“海底下,冒煙就是冒泡泡,火有綠有藍還有黑!”補丁臉的歌聲從遠方傳來,“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國王咬緊牙關,舉起皮革斗篷阻擋烈焰,大跨步衝進火堆。他直接走向聖母,用戴了手套的右手握住寶劍,用力一拔,將之從燃燒中的木雕上抽出,接著便快步退開。他將寶劍高舉,劍身櫻紅,周圍纏繞著碧綠如玉的火舌。衛士急忙上前,拍去國王衣上的火星。

  “燃燒之劍!”賽麗絲王后高叫,亞賽爾·佛羅倫爵士等後黨人士也跟著吶喊,“燃燒之劍!燃燒啊!燃燒啊!燃燒之劍!”

  梅麗珊卓將雙手高舉過頭,“看!許諾之兆,今已實現!看,那就是光明使者!亞梭爾·亞亥已經重臨人世!歡呼吧!為光明的戰士!歡呼吧!為聖焰之子!”

  一陣雜亂的喝彩此起彼落,此時史坦尼斯的手套卻燒了起來。國王咒罵一聲,把劍朝濕泥地裡一插,朝大腿拍手,以熄滅火焰。

  請將您的光明賜給我們

  “真主啊,請將您的光明賜給我們!”梅麗珊卓高喊。

  “因為長夜黑暗,處處險惡!”賽麗絲和她那一黨應道。我該不該跟著喊?戴佛斯暗想,我真的欠史坦尼斯這麼多?難道這個火神真成了他的信仰?他削短的手指不禁抽搐。

  史坦尼斯脫去手套,任其掉落地面。火堆上的神像已經模糊難辨,鐵匠的頭在一陣灰燼和火星中斷裂紛飛。梅麗珊卓用亞夏語高聲吟唱,聲音如海潮般高低起伏。史坦尼斯解開灼燒的皮斗篷,靜立聆聽。“光明使者”插在地上,依舊閃著紅光,但纏繞劍身的火舌正迅速減滅。

  待咒語唱完,諸神衹余焦炭,而國王的耐性也完全耗盡。他抓住王后的手肘,送她回龍石城堡,把光明使者留在原地。紅袍女留了下來,監督戴馮和拜蘭·法林拿起國王的皮革斗篷,跪地包住那柄早已焦黑的長劍。好個英雄之紅劍,看起來可真是一塊廢鐵,戴佛斯心想。

  只有幾位貴族逗留了片刻,站在火堆的上風處低聲交談。他們一見戴佛斯望向自己,便都保持沉默。倘若史坦尼斯失勢,他們勢必立刻把我推翻。從另一方面講,他與後黨那群野心勃勃的騎士和小貴族也格格不入,他們皈依了光之王,因而獲得賽麗絲夫人--不,是王后,你忘了嗎?--的寵信和保護。

  等梅麗珊卓和侍從帶著寶劍離去,火堆已幾乎焚盡。戴佛斯和兒子加入人群,朝海岸和船隊走去。“戴馮表現不錯,”他邊走邊說。

  “沒錯,他取手套時很沉著,沒把它弄掉。”戴爾說。

  阿拉德點頭,“戴馮衣服上的徽章是怎麼回事?就是那個冒火的心。拜拉席恩家的標誌不是寶冠雄鹿嗎?”

  “領主有權使用多種徽章。”戴佛斯說。

  戴爾微微一笑,“父親,就像一艘黑船和一顆洋蔥?”

  阿拉德則踢踢卵石,“管他洋蔥還是紅心……都叫異鬼給抓去吧!把七神這樣燒掉是大不敬啊。”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虔誠?”戴佛斯說,“走私者之子懂什麼敬神之事?”

  “父親,我是騎士之子。這點假如您都不在意,其他人又怎麼會在意呢?”

  “你爹是騎士,你卻不是。”戴佛斯說,“你要是繼續多管閒事,就一輩子都當不成騎士。史坦尼斯是咱們合法的國王,他做什麼決策,輪不到我們來指手畫腳。我們幫他駕船,照他的命令行事,這樣就夠了。”

  “說起這個,父親,”戴爾說,“我不喜歡他們為‘海靈號’準備的水桶,都是未經乾燥的松木,一出海就會泄漏。”

  “我的‘瑪瑞亞夫人號’也一樣,”阿拉德道,“後黨的人搜去了所有幹燥木料。”

  “這事我會跟陛下談。”戴佛斯安撫他們。話由他說,總比讓阿拉德去講好。他的兒子都是優秀的戰士,出色的水手,卻不懂得與貴族溝通之道。他們和我一樣出身低賤,只是他們刻意不願去想。在他們眼裡,我們的旗幟只有一艘隨風飛揚的大黑船,他們裝作看不到那顆洋蔥。

  戴佛斯從未見港口如此擁擠過,每座碼頭均有大批水手在搬運補給,每間酒店都擠滿了士兵,賭骰子、喝酒或搜尋妓女……可惜是白費功夫,因為史坦尼斯禁止在島上嫖妓。戰艦、漁船、結實的武裝商船和寬底的貨船排列岸邊,最好的泊位被大型艦艇所占據:史坦尼斯的旗艦“怒火號”在“史蒂芬公爵號”和“海鹿號”之間搖晃,旁邊有瓦列利安伯爵銀色船殼的“潮頭島之榮光號”和她的三艘姐妹艦,賽提加伯爵裝飾華麗的“紅鉗號”和有著長長鐵撞錘、笨重的“劍魚號”。在外海下錨的是薩拉多·桑恩的巨型旗艦“瓦雷利亞人號”及其他二十多艘體型較小,船身彩繪的里斯艦艇。

  在“黑貝莎號”、“海靈號”、“瑪瑞亞夫人號”以及其他五六艘百槳等級船艦所停泊的石碼頭盡處,有一間飽經風霜的小酒館。戴佛斯略感口渴,便支開兒子,獨自走向酒館。酒館門外蹲著一隻及腰高的石像鬼,由於長年受風雨海水侵蝕,容貌早已不復辨認。它和戴佛斯是老朋友。他拍拍石像的頭,喃喃自語:“好運”,方才步入酒館。

  眾聲喧嘩的廳堂盡頭,薩拉多·桑恩坐著吃盛在木碗裡的葡萄。他一見到戴佛斯,便揮手示意對方過去。“騎士先生,來跟我坐坐,吃幾顆葡萄如何?甜得很喲。”這名里斯人向來油嘴滑舌,笑容滿面,他的服飾更是誇張特異,聞名狹海兩岸。今天他穿著銀線織成的亮麗外衣,懸袖子長得拖地,鈕扣則用翡翠雕成猴子形狀。在他一頭纖細亮白的卷髮上,戴了頂扇形的漂亮綠帽,上面飾著孔雀羽毛。

  戴佛斯穿過桌凳,拉了張椅子坐下。他未封騎士之前,常跟薩拉多·桑恩打交道。里斯人自己也走私,同時他也經商、放貸,還是個惡名昭彰的海盜,自詡為“狹海親王”。海盜只要有錢有勢,照樣被捧為親王。後來正是戴佛斯親自前往里斯,才將這個老滑頭招來為史坦尼斯公爵效力。

  “大人,您沒去看他們燒神像?”他問。

  “紅袍僧在里斯就有座大神廟,成天燒個沒完,嘴裡唱著那個拉赫洛。他們的火我早看膩啦,希望咱們史坦尼斯陛下沒多久也會深有同感。”他彷彿完全不關心被人聽到,只自顧自地吃葡萄,把子吐脣上,再用指頭彈掉。“親愛的爵士先生,我的‘千色鳥號’昨兒個進港啦,她可不是戰艦哦,呵呵,是商船呢,而且才應召去了君臨一趟。你真不嘗嘗這葡萄?聽說城裡的小孩都在餓肚子哪。”他拿起葡萄串,在戴佛斯面前晃了晃,微笑著說。

  光明使者的故事

  “我要的是麥酒,還有新聞。”

  “我說你們維斯特洛人啊,就是性子急。”薩拉多·桑恩抱怨,“你倒是告訴我,幹嗎非得這麼急?越是急著過日子,就是越早進墳墓喲。”他打個嗝,“凱岩城的頭子派他侏儒兒子到君臨管事啦。弄不好他想利用那張醜臉嚇走敵人,嗄?或者想讓‘小惡魔’在城墻上跳舞,害咱們活活笑死,誰知道呢?不過哪,記得嗎,金袍子的頭頭原本是個大老粗,侏儒把他趕跑了,換了個鐵手騎士。”他拔起一顆葡萄,用拇指和食指捏破果皮,把果肉送進嘴裡,汁液濺了一手。

  一名女侍推開人群走過來,邊走邊摑開偷摸的手。戴佛斯點了杯麥酒,轉身追問桑恩:“城裡防禦怎樣?”

  對方聳聳肩,“城墻嘛,又高又厚,但是誰來守呢?他們正忙著建造投石機和噴火弩,噢,可是金袍子人少又都是菜鳥,除了他們又沒別人了。只要迅速出擊,像老鷹俯衝兔子一樣,偉大的都城就是咱們的啦。如果風勢順暢,你們家國王明兒傍晚就可以坐上鐵王座。咱們還可以把那侏儒打扮成小丑,拿槍戳他屁股,叫他替我們跳舞呢,說不定你們好心的國王還會恩准我跟美麗的瑟曦太后共度春宵喲!為了他,我可是拋下家裡的妻子們好久了哪。”

  “海盜,”戴佛斯說,“你哪有什麼妻子,通通是姘婦,何況你出的每一分力氣都有重酬。”

  “我得到的只有承諾,”薩拉多·桑恩哀怨地說,“親愛的爵士先生,我想要的是金子,並非白紙黑字啊。”他又丟顆葡萄進嘴巴。

  “等我們奪下君臨的國庫,你就會拿到金子。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是七國上下最講信用的人,他會履行諾言。”戴佛斯一邊說,心裡一邊想:這個世界真是顛倒失序了,竟要出身低賤的走私者來為國王的信用作保。

  “這話我聽他說過好多次啦,所以我跟他講:咱們幹脆馬上就來大幹一場。我的老友啊,時機已經成熟,比這葡萄還成熟呢。”

  女侍把麥酒送了過來,戴佛斯給她一枚銅板。“就算如你所言,我們拿下君臨,”他邊說邊舉起酒杯,“又能守多久呢?泰溫·蘭尼斯特大人手握重兵,駐守在赫倫堡,而藍禮大人……”

  “噢,對了,說起這個弟弟嘛,”薩拉多·桑恩道,“可就不太妙嘍,我的朋友。藍禮陛下他已經動身,噢,不,在這裡要說藍禮‘大人’,真對不住,這年頭國王一堆,連我的舌頭都講累了。總之這個藍禮弟弟呢,已經帶著他年輕貌美的王后,那群花草諸侯和閃亮騎士,以及大批步兵,從高庭出發啦。他正沿著玫瑰大道朝咱們剛說的這座大城而去呢。”

  “他帶著他的新娘一起?”

  桑恩聳聳肩,“他沒跟我解釋原因,或許他一夜也舍不得她兩腿間溫暖的小穴吧,又或者他認為自己勝券在握。”

  “這事一定要讓陛下知道。”

  “我的好爵士,我早報上去啦。雖然陛下他每次見了我就皺眉頭,害我想起要見他,就忍不住發愁。如果我改穿乞丐幫的粗衣,臉上不帶笑容,你覺得他會不會喜歡我?算啦,反正我也不會那麼做,我這個人言行一致,恐怕他得忍受我這身綾羅綢緞囉,否則我就帶著船跑到我比較受歡迎的地方去。我的朋友,那把劍可不是‘光明使者’。”

  突如其來的話題轉變令戴佛斯覺得不適,“什麼劍?”

  “噢,就是從火裡面拔出來的那把劍囉。我向來笑容可掬,所以人人都願意把事情告訴我。我說一把燒爛的劍,對史坦尼斯有什麼用呢?”

  “那是燃燒之劍。”戴佛斯糾正。

  “燒爛的劍,”薩拉多·桑恩說,“我的朋友,對此你該感到慶幸才對。你可知真正的‘光明使者’如何鑄成?讓我來說給你聽。那是一個黑暗籠罩世界的時代,為了抵抗黑暗,英雄自然要有一把英雄專用的武器,噢,而且要是前所未見。於是呢,亞梭爾·亞亥在神殿裡不眠不休地勞動了三十天三十夜,用聖火鍛造寶劍,加熱、敲打、疊層,加熱、敲打、疊層,噢,直到寶劍鑄造完畢。可當他把劍插入水中冷卻時,劍卻轟地一聲碎了。”

  “身為英雄,他當然不能和我一樣,聳聳肩膀,去找這種甜葡萄吃,所以他重頭再來。這次他花了五十天五十夜,最後的成品比上次更精良。亞梭爾·亞亥抓了一頭雄獅,準備把劍插進野獸的紅心,藉此冷卻劍身,沒想到劍還是斷裂粉碎。他不僅難過,更加悲傷,因為他終於知道該怎麼做了。”

  “第三次,他總共花了百日百夜鑄劍,最後當聖火洗滌下,劍身成白熱狀時,他喚來了妻子。‘妮莎·妮莎,’他對她說,‘敞開你的胸膛,記住,世上我最愛的就是你。’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聽話,總之她照辦了,然後亞梭爾·亞亥將冒煙的劍插進了她仍在跳動的心臟。據說就是她混雜痛楚和狂喜的吶喊,使月亮裂開了一道凹痕,但她的血液、靈魂、力量和勇氣全部注入了那把劍。這就是英雄之紅劍,‘光明使者’的故事。”

  “你聽懂了沒?你應該慶幸,因為陛下從火中拔出的是一把燒爛的劍。太亮會傷害眼睛,我的朋友,火焰會四處延燒。”薩拉多·桑恩吃完最後一顆葡萄,咂了咂嘴。“親愛的爵士先生,你覺得陛下他什麼時候會下令出航呢?”

  “我想應該很快,”戴佛斯說,“如果他的神這麼希望的話。”

  “他的神?爵士老兄,難道不是你的神嗎?請問洋蔥騎士戴佛斯·席渥斯爵士的神是誰啊?”

  戴佛斯啜了口酒,為自己爭取時間。酒館裡人很多,而你可不等於薩拉多·桑恩,他提醒自己,你一定要小心回答。“史坦尼斯陛下是我的神,他造就了我,他用信任來榮寵我。”

  我今早上注意到您了

  “我記住了。”薩拉多·桑恩起身,“不好意思,這些葡萄我是越吃越餓,而晚餐正在‘瓦雷利亞人號’上等著我呢,今天有胡椒碎羊肉和裝了蘑菇、茴香與洋蔥的烤海鷗。哈,過不了多久,咱哥倆便能在君臨同桌用飯了吧?就讓咱們在紅堡大快朵頤,然後叫侏儒唱一曲歡樂小調。你面見史坦尼斯陛下時,麻煩幫我提醒他:等到下次新月,他欠我的又得添上二萬三千金龍。他該把那些雕像給我才對,那麼漂亮,燒了多可惜,運到潘托斯或密爾沒準能賣個好價錢。哎,如果他讓我和瑟曦太后睡一晚,我就打點折。”里斯海盜拍拍戴佛斯的背,大搖大擺地走出旅店,彷彿店是他開的。

  戴佛斯·席渥斯爵士在酒館裡繼續坐了一會兒,一邊喝酒,一邊想起了一年前的往事。當時他和史坦尼斯都在君臨,勞勃國王為慶祝喬佛裡王子的命名日,特別舉辦了一場比武大會。他記得密爾的紅袍僧索羅斯在團體比武時,便是揮舞著一把冒火的劍。那人的裝束可真是五彩繽紛,紅袍在風中抖動,手中長劍則纏繞著淡綠的火焰,但每個人都清楚那並非魔法所致。最後他的火焰果真熄滅,而他也被青銅約恩·羅伊斯手中的釘頭錘敲中頭顱,摔下馬背。

  若今天這把是真的火焰劍,可稱得上足以倚賴的奇物了,但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他想到妮莎·妮莎,腦中浮現的卻是妻子瑪瑞亞。她是個好心腸的女人,有些胖,乳房下垂,笑容和藹,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他試圖想像自己把寶劍刺進她心口的畫面,不禁渾身顫抖。我果然不是做英雄的料啊,他下了結論。倘若欲得魔劍必須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那他可辦不到。戴佛斯喝乾麥酒,推開酒杯,離開旅店。途中他又拍拍石像鬼的頭,喃喃自語:“好運。”我們都需要。

  入夜後,戴馮牽著一頭備好鞍的雪白駿馬前來黑貝莎號,“父親大人,”他宣布,“陛下命令您到圖桌廳去見他,請您騎上這匹馬,即刻出發。”

  雖然看到戴馮一身漂亮的侍從裝束很令他歡喜,但對這個召喚本身,戴佛斯卻頗感不安。莫非他要下令出航?他暗忖。其實除了薩拉多·桑恩,還有很多船長認為時機已然成熟,應該立刻出兵攻打君臨,但做走私者的首先必須具備耐心。回龍石島的當天我便對克禮森師傅說過,我們勝利無望,而情況至今毫無改變,我們兵力太少,而敵人則太多,一旦划槳入水,便必死無疑。唉,不管怎樣,還是上馬去了再說。

  戴佛斯抵達石鼓樓時,十幾位諸侯和騎士正要離開。賽提加和瓦列利安伯爵唐突地向他點了個頭,其他人則完全置之不理,倒是亞賽爾·佛羅倫爵士停步跟他說話。

  賽麗絲王后的伯伯簡直像個大酒桶,他雙臂粗壯,腿腳彎曲,生著佛羅倫家著名的招風耳,比他侄女的更大,但那粗密的耳毛並不妨礙城中大小事情紛紛傳進他耳中。從前,當史坦尼斯在君臨擔任勞勃的朝廷重臣時,亞賽爾爵士便擔任龍石島的代理城主,長達十年之久,近來則成了後黨首腦人物。“戴佛斯爵士,和從前一樣,真高興見到您。”他說。

  “大人,我也是。”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05:13

“我今早上注意到您了,虛偽的諸神燒起來可真令人愉悅,您說是不?”

  “燒起來的確明亮耀眼。”對方固然多禮,戴佛斯卻不信任他,更何況佛羅倫家族早已投靠藍禮。

  “據梅麗珊卓夫人說,有時拉赫洛會容許他虔誠的僕人自聖火中瞥見未來。今天早上,看著火堆,我似乎看到十來個身穿黃絲衣裳的美麗少女在一個偉大君王周圍翩翩起舞。爵士先生,我覺得這個預兆假不了,這是我們收復君臨,為陛下取回應得的王座之後,將得到的諸多榮耀之一。”

  史坦尼斯對舞蹈可沒興趣,戴佛斯心想,但他不敢冒犯王后的伯伯。“我只見到火焰,”他說,“煙薰得我一直流淚。爵士先生,請您原諒,陛下還在等我。”他擠向前去,心中納悶亞賽爾爵士為何如此大費周章。他是後黨的人,可我屬於國王啊。

  史坦尼斯坐在地圖桌前,派洛斯學士隨侍在旁,兩人面前堆了厚厚一疊紙。“爵士,”國王一見他進來便說,“過來看看信。”

  他恭敬地任意揀起一封,“陛下,這信看起來很好,只可惜我不識字。”地圖和海圖對戴佛斯來說不成問題,但信札和其他文件他就無能為力了。但我兒戴馮識字,他的小弟弟史蒂芬和史坦尼斯亦然。

  “我忘了。”國王眉露不悅之色。“派洛斯,念給他聽。”

  “遵命。”學士拿起一張羊皮紙,清清喉嚨,“眾人皆知吾乃風息堡公爵史蒂芬·拜拉席恩與其妻伊斯蒙家族的卡珊娜夫人所生之嫡子,吾在此以家族之榮譽起誓,吾所深深敬愛之兄長勞勃,亦即吾人故王,過世後並未留下嫡系後裔。蓋男童喬佛裡、男童托曼與女童彌賽拉實乃瑟曦·蘭尼斯特與其弟‘弒君者’詹姆亂倫所生之孽種。根據繼承與血統的律法,吾於今日聲明,吾乃維斯特洛七大王國鐵王座之所有人。勤王者應立刻宣誓效忠。奉承真主明光照耀,安達爾人、洛伊拿人與先民的國王,七國統治者,拜拉席恩家族的史坦尼斯一世封印手書。”念完後派洛斯擱下信,羊皮紙輕聲作響。

  “改成弒君者詹姆‘爵士’,”史坦尼斯皺眉道,“不論此人行徑為何,他終究是個騎士。除此之外,我也不明白為何要把勞勃說成‘吾所深深敬愛之兄長’,我跟他之間沒什麼感情。”

  “陛下,這不過是表示敬意,無傷大雅。”派洛斯說。

  我隨時任您差遣

  “這是撒謊,把這段去掉。”史坦尼斯轉向戴佛斯,“學士跟我說了,我們手上共有一百一十七隻信鴉,我準備把它們全部用光。一百一十七隻信鴉能把一百一十七封抄本帶到全國各個角落,從青亭島直到長城。我想,總有一百只可以穿越暴風、獵鷹和弓箭的襲擊。這樣的話,便會有一百位學士將我的信帶進書房和寢室,念給他們的主子聽……然後不是信被燒掉,就是聽者守口如瓶。諸侯們愛的是喬佛裡、藍禮,或者羅柏·史塔克,我雖是他們合法的國王,他們卻會裝聾作啞。所以我需要你。”

  “陛下,我隨時任您差遣。”

  史坦尼斯點點頭,“我要你駕駛黑貝莎號往北走,途經海鷗鎮、五指半島、三姐妹群島,甚至遠達白港。你兒子戴爾則開著海靈號向南,越過風怒角和斷臂角,沿著多恩海岸,直到青亭島。你們各帶一箱信,每座港口,每間莊園和每個漁村都發上一封,把信釘在聖堂和旅店的門上,讓識字的人都能看到。”

  戴佛斯說:“恐怕沒幾個人。”

  “陛下,戴佛斯爵士說得沒錯,”派洛斯學士道,“把信念出來效果更好。”

  “好是好,卻也更危險。”史坦尼斯說,“我這都是些不中聽的話。”

  “請派騎士給我,讓他們來念,”戴佛斯說,“這樣比我說什麼都有份量。”

  史坦尼斯對這建議似乎很滿意,“好,我就給你幾個人。反正我手下有的是寧願念信不想打仗的騎士。安全的地方就公開行事,危險的時刻則掩人耳目,用上你所知的一切走私伎倆:黑帆、隱密海灣,等等。如果缺信,就抓幾個修士,叫他們多抄幾份。你二兒子我也有用,我要他駕著瑪瑞亞夫人號橫渡狹海,抵達布拉佛斯及其他自由貿易城邦,將這些信帶給那裡的統治者。我要讓全世界知道我的宣言,以及瑟曦的惡行。”

  你當然可以告訴他們,戴佛斯心想,但他們會信嗎?他若有所思地瞥了派洛斯學士一眼。國王察覺到他的目光。“學士,去寫信吧,時間緊迫,我們還需要很多信。”

  “遵命。”派洛斯鞠躬離開。

  國王等他離開之後方才開口,“戴佛斯,你有什麼話不願在學士面前說?”

  “陛下,派洛斯人很好,但每當我看見他脖子上的頸鏈,就忍不住為克禮森師傅哀悼。”

  “老頭的死難道是他的錯?”史坦尼斯望進爐火,“我根本沒打算讓克禮森參加宴會。沒錯,他是惹惱了我,給我一堆糟糕的建言,但我沒要他死的意思。我本想讓他安養天年,那也是他應得的補償,結果”--他牙齒一咬--“結果他死了。派洛斯很能幹。”

  “派洛斯不是重點,這封信……我很好奇,您的諸侯對此有什麼看法?”

  史坦尼斯哼了一聲,“賽提加斷言信寫得好,即使我讓他去瞧我的便池,他也照樣會說好。其他人只會像鵝一樣點頭。瓦列利安例外,他說事態要靠武力解決,而不是白紙黑字。這還用得著他來告訴我?他們全叫異鬼給抓走吧,我要聽聽你的意見。”

  “您這封信話直截了當,措辭激烈。”

  “我說的可是實話。”

  “沒錯,但您和去年一樣,沒有找到亂倫的證據,。”

  “也不是沒有,但人證在風息堡,就是勞勃的私生子,那個他在我結婚之夜,在我的喜床上搞出來的私生子。狄麗娜是佛羅倫家的人,被他臨幸時還是處女,所以後來勞勃公開承認了那孩子。大家叫他艾德瑞克·風暴,據說和我哥長得一模一樣。我想,只要讓百姓們看看他,再看看喬佛裡和托曼,真相就不辯自明了。”

  “可是,倘若他人在風息堡,又怎麼能讓全國百姓看到呢?”

  史坦尼斯用手指敲打地圖桌,“這是個難題,眾多難題中的一個。”他抬起眼,“關於這封信,我知道你還有看法,快說。我封你為騎士,可不是要你學花言巧語的道道兒,我手下那批諸侯難道還不夠嗎?戴佛斯,有話直說。”

  戴佛斯微微鞠躬,“信的末尾,有一句話,怎麼念的?奉承上主明光照耀……”

  “是。”國王咬緊牙關。

  “您的子民恐怕不會喜歡這句。”

  “都像你一樣?”史坦尼斯尖刻地問。

  “您或許可以改成‘以天上諸神與地上凡人為見證’或者‘以新舊諸神之名’……”

  “走私者,你倒虔誠起來了?”

  “陛下,這正是我想問您的。”

  “是嗎?聽起來你不但不喜歡我的新學士,連我新信仰的神也不喜歡。”

  “我對這個光之王所知不多,”戴佛斯承認,“但對我們早上燒掉的諸神卻是很熟悉。鐵匠長年保佑我船隻平安,而聖母給了我七個身強力壯的兒子。”

  “是你妻子給了你七個身強力壯的兒子,你可有向她祈禱?我們今早上燒掉的不過是些木頭。”

  “或許如此,”戴佛斯道,“我小時候,在跳蚤窩沿街乞討,修士們偶爾會給我東西吃。”

  “如今給你東西吃的人不就是我?”

  “您讓我身居高位,而我給您的回報便是實事求是、實話實說。假如您把百姓長久以來信奉的諸神全部推翻,硬塞給他們一個連名字都念不好的神,恐怕他們是不會愛戴您的。”

  史坦尼斯倏地起身,“‘拉赫洛’念起來有這麼難?百姓不會愛戴我?你倒是說說看,他們什麼時候愛過我了?既然如此,他們愛不愛我又有什麼差別?”他走到面南的窗戶,遠眺月夜裡的海洋。“從我親眼目睹‘傲風號’觸礁沉沒的那天起,我便不再信神。我指天發誓,絕不敬拜任何淹死我雙親的殘酷神衹。在君臨時,總主教成天對我嘮叨世間一切公理正義均來自於七神,但我見到的種種‘公理正義’,卻都是人力所為。”

  那為何又找個新神

  “既然您不信神--”

  “--那為何又找個新神?”史坦尼斯打斷他,“這話我也問過自己。我對神靈所知不多,更不想理會,但我知道,這個紅袍女祭司握有力量。”

  是啊,然而是何種力量呢?“從前,克禮森有智慧。”

  “走私者,我相信他的智慧,也相信你的機靈,可這有什麼用呢?風息堡下屬的諸侯對你不理不睬,我低聲下氣向他們請求,得到的卻是嘲笑。總之我再也不會如此窩囊,誰也別想再嘲笑我。鐵王座於法應屬於我,但我要如何奪得?國內有四個王,其他三個都比我有錢,兵力也比我多,我手中只有船……還有她。紅袍女。你知道嗎?我手下一半以上的騎士連她的名字都不敢念,就算她除此之外別無所長,僅僅作為一個散播恐慌的女巫便已很有價值。人一膽寒便先輸了一半。更何況她說不定真有其他本領,我打算查個清楚。”

  “我告訴你,我年輕時,曾在野外發現一隻受傷的蒼鷹。我為它細心療養,替它取名‘傲翼’。它會停在我肩上,會跟著我來來去去,還會吃我手上的食物,但它從不肯展翅遨翔。我多次帶它外出打獵,然而它始終飛不到樹梢之上。勞勃笑話它是‘衰翼’。他自己有隻矛隼叫‘響雷’,從未漏失一隻獵物。某天我們的叔公哈伯特爵士要我換只鳥養,他說,繼續養傲翼會讓我變成笑柄,這話沒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轉身背離窗戶,背離南海的幽影。“既然七神連只麻雀都不曾給我,現在是我換只獵鷹的時候了,戴佛斯,換一隻紅色的獵鷹。”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05:50

第11章 席恩



  派克城周圍雖無停泊之處,席恩仍想從海上看看父親的城堡,一如十年之前。當年勞勃·拜拉席恩的戰船載他遠離家園,去作艾德·史塔克的養子。那天他站在船欄邊,聽著船槳劃水和槳官的鼓聲,望著派克城在遠方逐漸縮小。現在,他想看著它從眼前的海平線上升起,慢慢變大。
  於是“密拉罕號”順著他的意思駛過陸岬。船帆抖動,船長咒罵著強風、船員和貴族少爺的愚蠢想法。席恩拉起兜帽,遮擋飛濺的層層浪花,引頸望鄉。

  岸邊全是尖石絕壁,整個城堡彷彿與之結為一體,塔樓、城墻、橋梁和懸壁有著同樣灰黑石材,同樣惡浪侵襲,同樣暗苔攀附,同樣鳥糞遍布。葛雷喬伊家族堡壘所在的角岬,曾經如劍一般地刺進海中,然而歷經浪濤日夜拍打,早在千年前這塊土地便已支離破碎,如今只剩三座貧瘠荒島,以及十二根高聳巨岩,彷彿祭祀某個無名海神的聖殿支柱,怒濤則繼續肆虐其間。

  派克城高聳於三島與海柱之上,與它們渾然一體,其勢陰沉而不可侵犯。通往最大島的石橋所在陸岬被高墻所阻隔,巨大的主堡便位於該島,遠處則是“廚堡”和“血堡”,各自占據一座小島。海柱上有高塔和外屋,倘若彼此距離近,便以封閉的拱形通道相連,若是距離較遠,則用長而搖晃的木繩吊橋銜接。

  圓形的“海中塔”自最外島如斷劍般的裂口處拔高竄起,這是城堡最古老的建築,其下的陡峭海柱被無數浪花摧殘,幾被腐蝕殆盡。高塔底部有幾世紀以來累積的白色鹽晶,上方的樓層則爬滿綠色地衣,像是蓋了一層厚厚的毯子;尖銳的塔頂色呈煙黑,守夜篝火長年不絕。

  父親的旗幟在海中塔頂飄動。密拉罕號距離太遠,因此席恩只看到旗幟本身,但他很清楚上面的圖案:葛雷喬伊家族的金色海怪,手腳蠕動,背景墨黑。旗幟高懸於鐵桿,在勁風中顫動,宛如掙扎欲飛的鳥。此地沒有史塔克家冰原狼飛揚跋扈的餘地,葛雷喬伊家的海怪不需寄居其陰影之下。

  席恩從未見過如此懾人的景象:城堡後方天際薄雲疾走,隱約可見彗星的紅尾巴。從奔流城走到海疆城,梅利斯特家的人一路爭論彗星的意義。這是我的彗星,席恩對自己說,把手伸進絨毛披風的口兜,摸摸油布小袋。這裡有羅柏·史塔克給他的信,雖是薄紙一張,卻與王冠等價。

  “大人,城堡還和您印象中的一模一樣嗎?”船長的女兒靠著他的臂膀問。

  “小了些,”席恩坦承,“大概是距離的關係。”密拉罕號是一艘來自舊鎮的南方大肚子商船,載運著葡萄酒、布料和種子,準備前去交換鐵礦。船長同樣是個來自南方的大肚子商人,他一見到城堡下方的崎嶇岩岸,便噘起厚厚的嘴脣,遠遠避開灘頭,對此席恩頗感不悅。換做是鐵島出身的船長駕駛長船,一定會沿著峭壁,穿過橫跨主堡與城門樓之間的橋梁,然而這個肥胖的舊鎮佬既無那種技術,也沒有夠格的船員,更沒有勇氣嘗試這樣的行為。於是他們保持在安全距離之外航經派克城,席恩只能遠遠眺望。即便如此,密拉罕號還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沒撞上礁石。

  “這裡一定常刮大風。”船長的女兒說。

  他笑道:“豈止風大,還濕冷得緊。老實講,這是個很艱苦的地方……但我父親大人曾說,艱苦的地方才養得出堅毅的人,而堅毅的人將統治世界。”

  過了一會兒,臉色變得像海水一樣青的船長走過來向席恩打躬作揖,問道:“大人,我們可否立即入港?”

  “可以。”一抹淺笑拂過席恩嘴脣。他不過靠點黃金,便使這舊鎮佬厚顏無恥地卑躬屈膝。若當初在海疆城等他的是艘鐵島長船,這趟旅途肯定大不相同。只是鐵島船長個個心高氣傲,難以使喚,見了貴族也不會大驚小怪。鐵群島是個小地方,沒有什麼大世面,長船則比島更小。俗諺雲“每個船長都是自己船上的國王”,也難怪這裡被稱為“萬王之地”。一旦你看過自己的王在船欄邊拉屎,或在暴風雨中面色發青,便說什麼也沒法向他們下跪了,遑論奉若神明,所以每個船長都必須強硬。幾千年前,“血手”烏倫王說過:淹神造人,人造王冠。

  您離家有幾年了

  如果他乘坐長船,橫跨大洋的時間也會減半。老實說,密拉罕號根本是個行動困難的大澡盆。若是碰上暴風雨,他可不想待在這艘船上。不過話說回來,席恩也沒什麼好抱怨的,起碼他到了家,也沒淹死,何況旅途中還有其他“娛樂”。他伸手摟住船長的女兒,“抵達君王港再通知我,”他對她父親說,“我們回房去。”他領著女孩朝船尾走去,留下她敢怒不敢言的父親。

  其實這原本是船長的房間,但他們自海疆城啟航之後,便交由席恩使用。船長的女兒並沒有一併交他“使用”,而是自己聽話地上了他的床。一杯酒,幾句甜言蜜語,她便乖乖就範。對他來說,這女孩嫌胖了點,皮膚和燕麥一樣斑斑點點,不過她的乳房握在手裡很舒服,況且本來還是個處女。照說以她的年齡不應如此,席恩稍覺奇怪。他相信船長對此一定大為不滿,可眼看那傢伙一邊強忍怒火,一邊對他卑躬屈膝,腦子裡總打著事成後高額賞金的算盤,卻也是妙事一樁。

  席恩脫掉濕斗篷,女孩說:“大人,回故鄉一定很高興吧?您離家有幾年了?”

  “差不多十年。”他告訴她,“當初我被送到臨冬城當艾德·史塔克養子時,只有十歲。”名義上是養子,實際則是人質。他當了半輩子人質……如今總算重獲自由,再度掌握自己的生命,再也不需被史塔克家頤指氣使。他把船長的女兒拉近,親親她耳朵,“把斗篷脫了吧。”

  她垂下眼睛,突然害羞起來,但還是照辦了。被海水浸濕的外套從她肩頭滑落到甲板,她對他微微一鞠躬,露出不安的微笑。她笑的時候看起來實在有些苯,但他本不指望女人聰明。“過來,”他對她說。

  她靠過去,“我還從未去過鐵群島呢。”

  “那是你運氣好。”席恩撫弄著她的頭髮,頭髮又黑又滑,只可惜飽經風吹雨打,有些打結。“鐵群島環境嚴苛,地形崎嶇,既無舒適生活,也無前途可言。活著的時候日子很難過,死亡與你形影不離。人們晚上喝酒尋樂之際,都是在比誰過得凄慘,是和大海搏鬥的漁夫呢,還是想從貧瘠土地裡挖出一點作物的農人。老實講,最可憐的要數礦工,他們成天在黑暗中賣命,到頭來都為了什麼?鐵、鉛還有錫。難怪古代鐵民要外出劫掠。”

  笨女孩似乎沒聽進去,“我可以跟您一同上岸,”她說,“如果您要我的話……”

  “你是可以上岸,”席恩搓揉她的乳房,“但恐怕不能跟我一起。”

  “大人,我可以在您的城堡裡做事。我會洗魚、烤麵包和攪奶油,父親說我的胡椒螃蟹湯沒人比得上。您可以安排我在廚房做事,我可以煮胡椒螃蟹湯給您喝。”

  “晚上就幫我暖床?”他伸手去解她胸衣的蕾絲,動作熟練而靈巧。“要在以前,我是有可能抓你回家,逼你作我老婆,無論你願不願意。這對古代鐵民而言真是家常便飯。所謂男子漢,既要有和他同為鐵島人的‘岩妻’,也要有‘鹽妾’,就是從外面搶回來的女人。”

  女孩睜大雙眼,卻不是因為他裸露了她的胸部。“大人,我願當您的鹽妾。”

  “恐怕那都是過去的事囉,”席恩的手指繞著她的乳房轉,慢慢地朝那顆肥大的棕色乳頭靠近。“如今我們再不能拿火把提長劍,乘風破浪隨心所欲。現在我們得安心翻地,和其他人一樣撒網捕魚,有點醃鱈魚和燕麥粥撐過嚴冬,就算好年生啦。”他張口含住她的乳頭,咬得她顫聲吸氣。

  “如果您要的話,可以再把東西放進去。”他一邊吸,她一邊在他耳際細語。

  等他吸完抬頭,剛才含住的地方已成暗紅。“我要教你一點新東西。把我褲子解開,用嘴巴取悅我。”

  “用嘴巴?”

  他伸出拇指,輕輕拂過她厚實的雙脣,“小寶貝,這張嘴巴生來就是要這麼用的。如果你想當我的鹽妾,就該乖乖聽話。”

  她起先有些羞怯,但以一個如此蠢笨的女孩來說,進步得很快,令他十分滿意。她的口腔和小穴一樣又濕又軟,而且這樣一來他便不需聽她無聊的蠢話。要生在從前,我大概真會收她做鹽妾吧,他一邊想,一邊伸手撥弄她糾結纏繞的頭髮。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那時我們仍然遵循古道,以戰斧而非鋤頭謀生,不論財寶、女人或光榮,一律強取豪奪。挖礦是外地抓來的俘虜該做的事,種田捕魚這些窩囊勾當亦然,鐵島人絕不親自動手。戰爭才是鐵民的正當職業,淹神造人,便是要他們姦淫擄掠,用鮮血、烈焰和歡歌開創新天新地,並用之鏤刻名姓。

  然而龍王伊耿燒死了“黑心”赫倫,斷絕古道,並將赫倫的王國交給軟弱的河間人,把鐵群島變成大一統國度中毫不起眼的一灘死水。然而故往那些腥紅色的故事依舊在群島各處的流木篝火和冒煙壁爐邊流傳,尤其在派克城高大的石砌廳堂裡。席恩父親的名號之一便是“掠奪者之首”,而葛雷喬伊家族的族語則傲然宣稱“強取勝於苦耕”。

  巴隆大王之所以舉兵叛亂,實為恢復古道,而不只是出於稱王虛榮。勞勃·拜拉席恩在好友艾德·史塔克助陣之下,為重現古道的希望畫下一個血淋淋的句點。如今兩人均已不在人世,取而代之的是毛頭小鬼,而當年征服者伊耿所創建的國度,業已分崩離析,殘破不堪。時機已然成熟,席恩心想,一邊任船長的女兒忙著上下吸吮,就在今季,就在今年,就在今天,而我就是最佳人選。他不懷好意地暗笑,心想待會父親聽了不知會是什麼表情:他是家中的老么,多年的人質,可巴隆大王做不到的事,卻被他辦成了。

  我絕不再遠離大海

  高潮如暴風驟雨般突如其來,精液噴得女孩滿嘴都是。她驚慌地想抽開,卻被席恩抓頭髮按住。事後她爬到他身邊,“大人可還滿意?”

  “還不錯。”他對她說。

  “嘗起來鹹鹹的,”她低聲道。

  “像海?”

  她點頭,“大人,我一直很喜歡海。”

  “我也是。”他邊說邊漫不經心地搓揉她的乳頭。此話不假,對鐵群島的子民而言,海洋象徵著自由。他本已忘記這些感覺,直等密拉罕號揚帆駛離海疆城,又不自禁地重複憶起。是那些聲音,讓他想了起來:木材和繩索的嘎吱,船長的吆喝,風吹船帆的繃緊聲響,每一種都如自己心跳那麼熟悉,那麼令人安心。我要記住它們,席恩暗自發誓,我絕不再遠離大海。

  “大人,就帶我一起走吧。”船長的女兒哀求,“我不求進您的城堡,我可以留在附近的鎮上,做您的鹽妾。”她伸手去撫摸他臉頰。

  席恩·葛雷喬伊揮開她的手,爬下臥鋪。“我屬於派克城,你屬於這裡。”

  “這裡我沒法待了。”

  他系上褲帶,“為什麼?”

  “我父親,”她對他說,“大人,等您一走,他便會處罰我,他會打我罵我。”

  席恩從架上取回斗篷,旋身披上。“作父親的都是這副德行。”他用銀鉤扣上披風,“你去跟他說,他應該高興才對。我幹了你那麼多次,你不懷孕也難。能生下國王的私生子,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榮幸。”她一臉蠢樣地看著他,於是他丟下她走出去。

  密拉罕號正緩緩繞過一個林木茂盛的陸岬。長滿松樹的峭壁之下,十幾隻漁船正忙著收網。大商船離它們遠遠的,作之字形移動。席恩走到船首,以求更好的視野。他首先看到波特利家族的城堡,小時候這座堡壘是木材和籬笆搭建而成,但勞勃·拜拉席恩一把火將城堡燒了個乾淨,沙汶伯爵後來用石頭重建。如今這座小小的方形堡壘座落在山丘上,淡綠色旗幟懸掛在矮胖塔樓的頂端,上面繡著成群銀魚。

  在小城堡看起來不太可靠的保護之下是名為君王港的漁村,碼頭停滿船隻。他上回見到的君王港是濃煙密布的廢墟,崎嶇岩岸邊布滿長船餘燼和艦艇殘骸,宛如死去海怪的屍身,房舍也僅存斷垣殘壁和冷卻煙灰。十年過後,戰爭的痕跡幾不復見。村民用舊石築起新屋,割下草皮搭建屋頂。碼頭邊蓋了一間新旅店,足足有舊時的兩倍大,一樓用石磚砌成,二三樓則是木頭材質。旁邊的聖堂始終沒有重建,只剩當初的七角基底,看來勞勃·拜拉席恩的怒火已經徹底壞了鐵島人對新神的胃口。

  席恩對船的興致遠勝過對神。在不計其數的漁船桅桿中,他瞥見一艘泰洛西的商船正在卸貨,旁邊停靠著一艘笨拙的伊班小船,船殼全用瀝青涂成黑色。除此之外,還有為數甚多的長船,至少五六十艘,停在港外的海中,或是擱在北邊的鵝卵石岸上。部分船上的標誌來自附近島嶼,像是溫奇家族的血月旗,古柏勒頭領的條紋黑號角,還有哈爾洛家族的銀色鐮刀。席恩在其中找尋叔叔攸倫的“寧靜號”,卻沒看到那艘狹長紅船的恐怖帆影。父親的“泓洋巨怪號”倒是停在碼頭,船首前方有一根海怪形狀的巨大灰色鐵撞錘。

  難不成巴隆大王早已料到他的來歷,所以早早召集葛雷喬伊家族下屬的諸侯?他不禁再度伸手探進披風,摸摸油布袋。除了羅柏·史塔克,沒人知道這封信的內容。他們非常謹慎,不敢將此等要事交給信鴉。然而巴隆大王也不是省油的燈,兒子多年在外,偏選此刻歸家,他很可能猜到此行意圖,並預做準備。

  想到此處他有些不悅,父親的戰爭早已結束,而且徒勞無功。現在該是席恩出頭的時候了--這是他的計劃,也將是他的榮耀,未來的王冠也該是他的。可是,假如長船艦隊已開始集結……

  他轉念一想,這或許只是防患於未然,預先採取防禦行動,以免戰火蔓延至此。人一老,本就容易提心吊膽,父親的確老了,指揮鐵島艦隊的二叔維克塔利昂也是。大叔攸倫另當別論,可“寧靜號”此刻似乎不在港中。這樣最好,席恩對自己說,如此一來,我便可以盡早出兵。

  密拉罕號逐漸朝陸地靠近,席恩在甲板上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頻頻掃視岸邊。他原本便不期望巴隆大王親自駕臨,但父親總會派人來接他吧。總管“臭嘴”西拉斯,波特利頭領,甚至“裂顎”達格摩。如果能再看到達格摩那張猙獰的老臉一定很棒。再怎麼說,他們總不至於對他此行一無所知啊。羅柏自奔流城送出了七隻信鴉,後來他們發現沒有長船來海疆城迎接,傑森·梅利斯特判定羅柏的信鴉沒把消息帶到,便又派出自己的。

  然而他卻不見任何熟悉面孔,沒有前來護送他從君王港進駐派克城的榮譽護衛,只有老百姓來來往往。碼頭工人從泰洛西商船上推酒桶下船,漁民叫賣當日的魚貨,小孩則奔跑嬉鬧。一名穿著海藍色長袍的淹神僧侶領著兩匹馬,沿碎石海岸緩緩而行,在他上方,一個妓女自旅店窗戶探頭出來,朝路過的伊班水手招呼。

  好些君王港的商人已經聚集在碼頭上等船進港,密拉罕號剛綁纜繩,他們便高聲叫問起來。“咱們從舊鎮來!”船長朝下喊,“帶了蘋果、橘子,青亭島的葡萄酒,盛夏群島的羽披風,一匹密爾蕾絲,小姐們用的鏡子,還有一對舊鎮造的木豎琴,貨真價實!”船板嘎吱嘎吱地降下,轟的一聲壓上碼頭。“我還把你們的少主給帶回來啦!”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06:20

我是真心愛著您啊

  君王港商人一臉茫然,呆頭呆腦地瞪著席恩,他這才明白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他頗覺惱怒,塞了一枚金龍幣到船長手裡。“叫你的人把我的行李搬下去。”不等對方回話,他便大步跨下船板。“旅店老闆!”他高聲道,“我要馬!”

  “是的,大人。”那人答道,卻連個躬也沒鞠。他已經忘了鐵島人有多麼膽大包天。“我這兒剛好有一匹可用。大人,您去哪兒?”

  “派克城。”這蠢才竟然還沒認出他。早知道他該穿那件胸前繡了海怪家徽的上好外衣才對。

  “那您得趕緊上路,才能在天黑前到派克城喲。”旅店主人說,“我讓我家小鬼跟您一道去,幫您帶路。”

  “不用麻煩你兒子。”一個低沉的聲音喊道,“你的馬也免了。我來帶侄子回去。”

  說話的人正是他剛才看到牽馬沿岸行走的僧侶。此人一靠近,四周百姓紛紛屈膝跪下,席恩聽見店主人低聲說:“‘濕發’來了。”

  僧侶生得高瘦,一雙銳利的黑眼睛,還有個鷹鉤鼻,身上穿著灰藍綠三色相間的袍子,正是大海的顏色,象徵著淹神。他腋下用皮帶綁了一個水袋,及腰的黑色長髮和從不修剪的鬍子中綴滿了乾海草。

  席恩似乎想起了什麼。巴隆大王向來少給兒子寫信,偶有幾封也語氣唐突,但有次他的確提及自己幼弟在暴風雨中被捲入海里,後來被安然衝回岸上,接著便投身神職。“伊倫叔叔?”他不敢確定。

  “席恩侄兒,”僧侶回答,“你父親大人吩咐我來接你。走吧。”

  “叔叔,稍等。”他朝密拉罕號轉身,“我的行李!”他命令船長。

  一名水手取來他那把紫杉木長弓和箭筒,提著他上好衣服的則是船長的女兒。“大人,”她紅了眼眶。他接過衣袋,她作勢抱他,當著她自己的父親、他的僧侶叔叔和島上居民的面!

  席恩技巧地避開去,“謝謝你。”

  “求求您,”她說,“大人,我是真心愛著您啊。”

  “我得走了。”叔父已沿碼頭走開老遠,席恩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跟上。“叔叔,我沒想到是您。經過這十年,我本以為父親母親會親自來接我,或者派達格摩率榮譽護衛來。”

  “你沒資格質疑派克島掠奪者之首的命令。”僧侶的語氣冷冷冰冰,完全不像席恩印象中那個人。伊倫·葛雷喬伊本是他最親切的叔叔,個性玩世不恭,開朗愛笑,喜好音樂、美酒和女人。“至於達格摩,‘裂顎’奉你父親之命前往老威克島,召喚斯通浩斯和卓鼓兩家。”

  “這是為什麼?長船為什麼在此集結?”

  “長船集結還會為什麼?”先前叔叔把兩匹馬栓在岸邊的旅店前。他們一走到那裡,他便轉身面對席恩。“好侄兒,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信了狼仔們的神?”

  事實上席恩很少祈禱,但這種事可不能在僧侶面前談,即使是親叔叔。“奈德·史塔克信的是棵樹。不,我才不屑史塔克的神。”

  “很好。跪下。”

  地上滿是石頭和泥濘,“叔叔,我--”

  “我叫你跪下!怎麼,你該不會成了個綠地少爺吧,太尊貴了?”

  席恩跪下來。他此行有更重要的目標,說不定還需要伊倫助他一臂之力。為了王冠,褲子上多點泥巴和馬糞也值得,他心想。

  “低頭。”叔叔舉起水袋,打開塞子,將裡面的海水朝席恩當頭倒下。海水浸濕了他的頭髮,從額頭流進眼睛,自雙頰淋下,滲進他的披風和外衣,淌到背上,宛如一條冰冷小河直下背脊。海鹽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只能拚命忍住不叫出聲。脣上,他嘗到海洋的味道。“讓您的僕人席恩如您一般自海中重生!”伊倫·葛雷喬伊吟誦,“給予他海鹽的祝福,給予他堅石的祝福,給予他鋼鐵的祝福。侄兒,你可還記得禱詞?”

  “逝者不死。”席恩想了起來。

  “逝者不死,”叔叔應道,“必將再起,其勢更烈。起來吧。”

  席恩站起身,眨眼忍住淚水。叔叔一言不發地塞上水袋,解開馬韁,騎了上去。席恩也跟著做。兩人離開旅店和碼頭,經過波特利頭領的城堡,進入岩石丘陵。僧侶一句話也沒再說過。

  “我半輩子遠離家園,”最後席恩忍不住了,“島上是不是變了很多?”

  “男人從大海捕魚在土地耕作然後死掉,女人躺在鮮血與苦痛的床鋪上擠出短命的孩子。日升月落,風潮依舊,諸島便是神所創造的模樣。”

  我的老天,他真是變了一個人,席恩心想。“姐姐和母親還住在派克?”

  “不。你母親現在跟她妹妹住在哈爾洛島,她為咳嗽所苦,而那裡的氣候不那麼惡劣。你姐姐則奉你父親之命,乘‘黑風號’到大威克島傳信去了。不過你放心,不用多久她就會回來。”

  席恩一聽便知黑風號是阿莎的長船,他已有十年不見姐姐,但對她至少還有這點了解。想來真有趣,她為自己的座艦取了這樣的名字,而羅柏·史塔克則有隻叫“灰風”的狼。“史塔克家是灰色,葛雷喬伊家是黑色,”他微笑著喃喃自語,“但兩家似乎都喜歡風。”

  對此僧侶沒有表示意見。

  “叔叔,那您呢?”席恩問,“當年我離開派克城時,您還沒出家。我常常想起您站在桌子上,手拿裝麥酒的角杯,放聲高唱古代掠奪戰歌的樣子。”

  “那時我還年輕,愛慕虛榮。”伊倫·葛雷喬伊道,“大海洗去了我的愚昧和虛妄。侄兒,過去的我已經淹死了,他的肺裡灌滿海水,魚兒吃掉了他眼睛上的鱗。當我再次站起,眼睛便看得清楚了。”

  他不只是性情乖張,簡直是瘋了!席恩比較喜歡記憶中那個伊倫·葛雷喬伊。“叔叔,父親他為何集結軍隊和艦船?”

  我們奉命絕不可說與外人

  “等你到了派克城,他自然會告訴你。”

  “我現在就想知道他的計劃為何。”

  “從我這裡,你不可能知道。我們奉命絕不可說與外人。”

  “連我也不行?”席恩勃然大怒。他帶過兵打過仗,曾與國王一同捕獵,在比武大會中贏得優勝,並和黑魚布林登、安柏家的大瓊恩並肩作戰,參與囈語森林大捷,睡過的女人多到記不清,小叔竟然還把他當成十歲小孩!“如果父親有意出兵,我一定要知道。我可不是‘外人’,我是派克和鐵群島的繼承人!”

  “這個嘛,”叔叔說,“還不一定。”

  這句話像是一記火辣辣的巴掌。“還不一定?我的哥哥們全死了,父親大人就剩我這一個兒子!”

  “還有你姐姐。”

  阿莎!他有些不知所措,她比席恩大三歲,但是……“除非男性直系血親斷絕,否則女人沒有繼承權!”他大聲強調,“我警告你,誰也別想搶走我的權利!”

  叔叔哼了一聲,“小子,你膽敢‘警告’侍奉淹神的人?我看你忘本忘得可真徹底。如果你以為你父親會把鐵群島拱手讓給史塔克,那就大錯特錯。現在給我閉嘴,路還很長,沒工夫聽你像鳥鵲一樣嘰嘰喳喳!”

  席恩強自按捺怒火,閉起嘴巴。原來如此,他心想,他們以為我在臨冬城住了十年,就變成史塔克家的人了嗎?艾德公爵雖讓他和自己的兒女一起成長,但席恩始終不是他們的一份子。全城上下,從史塔剋夫人到最低賤的廚房小弟,都知道他是用來確保他父親“表現良好”的人質,並都如此待他。就連那私生子瓊恩·雪諾所受的待遇都比他好。

  艾德公爵每每試圖扮演父親的角色,然而席恩總提醒自己,對方正是為派克城帶來血腥殺戮,並迫使他遠離家園的人。小的時候,他一直活在史塔克的嚴峻面容和那把恐怖巨劍的陰影中,他的妻子則更是疏離而猜疑。

  至於他們的兒女,年紀小的幾與嬰兒無異,只有羅柏和他的異母弟弟瓊恩·雪諾稍長,能引起他注意。那私生子性情陰沉,對任何奚落均十分敏感,尤其嫉妒席恩的高貴出身和羅柏對他的重視。對羅柏本人,席恩倒有幾分感情,一種對弟弟的感情……不過這話最好別說出口。看來在派克城裡,戰爭的傷痛仍未止息。他不該感到意外,諸島活在過去,因為現實太嚴苛也太痛苦,令人難以承受。更何況父親和叔叔們都老了,年老貴族就是這副德行,至死牢記陳年舊帳,不忘記任何糾葛,更無原恕可能。

  梅利斯特家正是如此。從奔流城到海疆城的路上,他與他們為伴。派崔克·梅利斯特是個還不錯的夥伴,兩人對女孩、美酒和放鷹狩獵有相同的興趣,可老傑森伯爵眼見自己繼承人和席恩越來越要好,便把派崔克拉到一邊,提醒他不要忘本。他們的家堡海疆城正是為防守海岸,抵禦鐵民劫掠而建--尤其是提防派克島的葛雷喬伊。城中的“洪鐘塔”因塔上的巨大青銅鐘而得名,古時每當長船出現在西方洋面,他們便會敲響警鐘,呼告村鎮居民和田裡農人速速入城避難。

  “也不想想三百年來總共就敲過一次。”翌日,派崔克拿一罐青蘋果酒來找席恩,一邊喝一邊把父親的教誨告訴他。

  “就我老哥突襲海疆城那次。”席恩說。此役傑森伯爵在城下斬殺了羅德利克·葛雷喬伊,並將鐵島掠奪者趕回海里,“如果你父親認為我因此而對他懷有敵意,那他顯然不認識羅德利克。”

  說完兩人哈哈大笑,然後快馬加鞭去找一個和派崔克相好的磨坊少婦。現在和我同行的是派崔克就好了。管他是不是梅利斯特家的人,跟他作伴總比眼前這個曾是伊倫叔叔的怪老僧有趣得多。

  他們越行越高,進入荒脊的岩石丘陵。很快大海便消失在視線之外,但潮濕的空氣中鹽味依然強烈。他們以穩定的速度緩緩前進,經過一塊牧羊人的地,以及一座廢棄的礦坑。眼前這個伊倫·葛雷喬伊信仰虔誠,不愛說話,所以兩人幾乎一語不發。席恩實在按捺不住。“臨冬城現在由羅柏·史塔克當家,”他開口。

  伊倫繼續騎,“新狼換舊狼,有何差別?”

  “羅柏已與鐵王座決裂,自封北境之王。島外到處都在打仗。”

  “學士的信鴉飛過鹹水汪洋,迅如飛石。這是又冰又冷的舊聞。”

  “叔叔,這意味著新日子即將來臨。”

  “每天太陽升起,都是新日子的來臨,和舊日子卻也差不多。”

  “我在奔流城聽到的可不是這樣,人人都說紅彗星象徵新紀元到來,它是諸神的信使。”

  “是預兆沒錯,”僧侶表示同意,“不過是來自我們的神,而非他們的諸神。那是一個燃燒中的火炬,與我族古時所持者無異。那是淹神自海中帶來的火炬,預示著即將高漲的海潮。此刻我們自當集結船隊,讓刀劍和烈火降臨人世,一如他過去所作所為。”

  席恩微微一笑,“完全同意。”

  “對神而言,你的意見就如暴風中的一滴雨。”

  老頭子,這滴雨有朝一日會成為一方霸主。席恩已經受夠了叔叔的陰郁,於是他腳踢馬刺,快步前驅,臉上掛著微笑。

  接近日落時分,他們抵達派克城下,城墻如一道黑石新月連綴兩邊峭壁,中間是城門樓,兩邊各有三座方形高塔。席恩仍舊能辨認出當年勞勃·拜拉席恩的投石機所炸出的傷痕。被毀的南塔業已重建,用了淡灰石材,尚未被地衣覆蓋。當年勞勃便從這裡攻破城堡,揮舞著手中戰錘,跨越亂石和屍體,殺將進來,奈德·史塔克跟在他身旁。那時席恩遠遠從海中塔望著這一切,至今仍時時夢見火炬熊熊,聽到城樓崩塌的轟然巨響。

  大人,他五年前就死了

  城門大開,生鏽的鐵閘早已升起,城墻上的衛兵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回家的席恩·葛雷喬伊。

  過了外圍石墻,便是廣達五十畝的陸岬,連亙海天。馬廄和狗舍都位於此,還有一些外屋。成群豬羊各自擠在圈裡,城裡的狗則四處奔跑。南邊是懸崖,以及通往主堡的寬闊石橋。席恩翻身下馬,聽見熟悉的浪濤拍岸聲。一名馬廄小廝過來牽走他的坐騎。兩個骨瘦如柴的小孩和幾名農奴呆呆地望著他,但完全不見父親蹤影,也沒有任何他兒時記憶裡的人物。回家竟是碰上這樣的場面,真是既黯然又辛酸啊,他心想。

  僧侶沒有下馬,“叔叔,您不留下來過夜,和我們共進晚餐嗎?”

  “我的任務是把你帶來,現在你來了,我便要回去為淹神服務。”伊倫·葛雷喬伊調轉馬頭,緩緩從鐵閘門滿是泥濘的尖刺之下穿過,騎了出去。

  一名身穿平凡灰布裙服的駝背老嫗小心翼翼朝他走來,“大人,我奉命帶您到房間休息。”

  “誰的命令?”

  “是您父親大人的命令,大人。”

  席恩脫下手套,“所以你還真認得我。為什麼我父親沒有來迎接我?”

  “大人,他在海中塔裡等您。請您先稍事休息。”

  我還嫌奈德·史塔克冷漠呢。“你又是誰?”

  “海莉亞,我為您父親大人管理城堡。”

  “總管是西拉斯才對吧?大家叫他‘臭嘴’。”即便現在,席恩都還記得老頭口中的酒臭。

  “大人,他五年前就死了。”

  “魁倫學士呢?他人在哪兒?”

  “長眠於海底。現在照顧信鴉的是溫達米爾。”

  我好像成了這裡的陌生人啊,席恩心想,明明什麼都沒變,卻又好像什麼都不一樣了。“那就帶我去房間吧,女人。”他命令。她僵硬地鞠個躬,領著他穿過陸岬,走到橋邊。這裡總算和記憶中相符:老舊的石橋因浪花而滑溜,爬滿地衣,腳下的怒濤有如凶猛巨獸,帶著鹽味的海風貼緊衣服。

  過去他想像自己回家的情景,腦中浮現的總是海中塔裡他以前那間舒適臥房,沒想到老婦卻帶他進了“血堡”。這裡的廳堂較為寬敞,裝潢也較佳,但還是一樣濕冷。分給席恩的套房屋頂極高,竟因陰暗的關係看不到天花板,裡面寒氣襲人。倘若他不知“血堡”正因這組套房而得名,對此的印象可能會好些。千年以前,某個河流王所有的兒子全部在此慘遭屠殺,他們熟睡時被活活砍成碎片,再送回大陸給他們父親。

  至於葛雷喬伊家的人,雖從未在自家城中遭他人謀害,但兄弟鬩墻是常有的事,好在他的哥哥們全都死了。他嫌惡地環顧四周,並非因為怕鬼,只因墻上的壁氈長滿青黴,床墊凹陷、聞起來有霉味,燈心草席則老舊而開裂。這些房間已有多年不曾使用,透著徹骨的濕意。“給我弄缸熱水,趕緊給爐子生火。”他吩咐老嫗,“記得把其他房間的火盆也點燃,多少能驅走寒意。還有,看在諸神的份上,趕快找個人把這些破草席都清掉。”

  “是,大人,就照您的意思。”她連忙逃走。

  過了一會,他們果真照他的要求弄來熱水。雖然水溫不高,很快就變涼了,而且還是海水,但洗去旅途風塵已然足夠。他一邊看著兩名奴工燃起火盆,一邊脫去沾滿塵土的衣裳,準備換裝去見父親。他挑了柔韌的黑皮靴,銀灰色的羊毛軟褲,胸前繡有葛雷喬伊家金色海怪的黑天鵝絨外衣,又在脖子上戴了一串細金鏈,腰間系上一條漂白的皮帶,再配上一把短刀和黑金劍鞘的長劍。他抽出短刀,用拇指測試刀鋒,又從腰袋裡拿出磨刀石擦了幾下。他對自己保養武器的習慣頗感自豪。“在我回來以前,把房間弄暖和,鋪好新席。”他取出一雙有金線渦形裝飾的黑絲手套戴上,同時警告奴工。

  席恩經由一條封頂石砌走廊回到主堡,腳步回音應著下方不休的怒濤。海中塔位於一座歪曲的海柱上,欲達該處,需經三座橋梁,且一橋比一橋窄。最後一座橋僅以木材與繩索做成,在海風吹拂下搖晃不止,彷若活物。席恩才走到一半,心便似跳了出來。遙遠的下方惡浪襲岸,激起層層水花。小時候他可以快步跑過此橋,即使夜半時分也行。小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他的懷疑悄聲說,成年人則不然。

  門是灰色的木料,上面鑲了鐵釘。席恩發覺它從內拴上,便握拳敲門,誰知木屑竟刺穿手套,扎得他忍不住咒罵。木頭潮濕長霉,鐵釘早已鏽蝕。

  過了半晌,有個身穿黑鐵胸甲和圓形頭盔的衛兵開了門,“你就是那個兒子?”

  “滾開,否則要你好看!”那人往旁邊站開。席恩爬上蜿蜒的樓梯來到塔頂,發現父親正坐在火盆邊,身穿發霉的海豹皮連身長袍,從下巴到腳都包在裡面。鐵島之王聽見石階上的腳步聲,便抬頭看他唯一在世的兒子。他比席恩印象中要渺小得多,瘦削不堪。巴隆·葛雷喬伊一向很瘦,如今更彷彿被神靈放進大鍋,煮乾了全身每一寸肌肉,僅余膚發。他體瘦如柴,一副硬骨架,而那張臉簡直就像用燧石鑿出,惟獨一雙黑眼十分銳利。父親的頭髮歷經歲月和海風摧殘,成了冬日大海的灰色,其間綴了幾朵白浪,未經扎理,垂下過肩。

  “九年了?”最後巴隆大王開口。

  “十年。”席恩回答,脫下被刺破的手套。

  “你被他們帶走時是個孩子,”父親說,“現在呢?”

  “我已長大成人,”席恩答道,“我是您的親生骨肉,也是您的繼承人。”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巴隆大王哼了一聲,“這我可不敢確定。”

  “我會讓您確定。”席恩向他保證。

  “你說十年?史塔克那傢伙養你的時間和我一樣長,你現在更成了他的使節。”

  “不。”席恩道,“艾德大人已死,他被蘭尼斯特家的太后斬首示眾。”

  “史塔克和那個砸破我城墻的勞勃,他們兩個都死了。我發過誓一定要親眼見他們進墳墓,現在果真如願以償。”他皺起眉頭,“可遇上濕冷天氣,我的關節還是會痛,和他們在世時沒兩樣。所以到頭來這有什麼意義呢?”

  “當然有意義,”席恩走上前,“我帶來一封信--”

  “是奈德·史塔克教你穿成這樣?”父親眯起眼睛,打斷他的話,“他喜歡你穿天鵝絨和絲衣服,當他的乖女兒?”

  席恩只覺血氣上涌,“我才不是他女兒!您不喜歡我的衣服,我換就是。”

  “非換不可。”巴隆大王甩開皮袍,站起身來。他沒有席恩印象中那麼高。“你脖子上戴的東西--用金子還是用鐵換來?”

  席恩摸摸金鏈,他竟然忘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啊……依照古道,女人可以花錢買裝飾品打扮自己,然而戰士所穿戴的飾品,必得從自己殺死的敵人身上奪來,所謂“付鐵錢”是也。

  “席恩,你臉紅得跟閨女一樣。我再問你一遍:你付的是金子,還是鐵錢?”

  “是金子。”席恩坦承。

  父親伸手抓住項鏈猛力一扯,差點沒把席恩的脖子扭斷,幸好鏈子先掉。“我女兒的愛人是把斧頭,”巴隆大王說,“我絕不準我兒子打扮得跟個婊子似的!”他把項鏈丟進火盆,斷鏈滑入燃燒的炭火。“果不出我所料,青綠之地上你養尊處優,史塔克家把你變成跟他們一個樣!”

  “你錯了,奈德·史塔克是囚禁我的獄卒,而我體內仍然流著海鹽與鋼鐵的血脈。”

  巴隆轉過身,伸手到火盆上取暖。“話雖如此,史塔克家那小鬼可把你當成訓練有素的信鴉,乖乖帶著他的小紙條來見我。”

  “這絕非什麼紙條,”席恩道,“他開的條件是我提議的!”

  “這麼說來,小狼很聽你話,是不是?”巴隆大王似乎頗覺有趣。

  “沒錯,他聽我的。我和他一起打獵,一起練劍,一起吃飯,一起打仗,我已經贏得了他的信賴,他把我當作哥哥一樣,他--”

  “住口!”父親指著他的臉,“不準你在這裡,在派克城中,在我的面前說你是他‘哥哥’,你真正的哥哥就是被這個人的父親殺的,難道你忘了你的親哥哥羅德利克和馬倫?”

  “我什麼也沒忘。”老實講,哥哥根本不是奈德·史塔克所殺。羅德利克在海疆城死在傑森·梅利斯特伯爵手裡,馬倫則葬身於崩塌的南塔之中……不過倘若命運使他們碰上史塔克,想必他也會毫不遲疑地殺了他們吧。“哥哥們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席恩堅持,他當然記得羅德利克酒後賞他的耳光,以及馬倫惡毒的嘲弄和無休無止的謊言。“我同時還記得,我的父親原本是個國王。”他拿出羅柏的信,向前一推。“信在這裡……陛下,請您過目。”

  巴隆大王揭去封蠟,展開羊皮紙,那雙黑眼來回掃視。“所以這小鬼想要再給我一頂王冠,”他說,“只要我幫他除掉敵人。”他的薄脣露出一抹微笑。

  “羅柏現下正準備攻打金牙城,”席恩道,“攻陷之後,他只需一天時間便可穿越丘陵。泰溫大人的軍隊目前駐於赫倫堡,完全與西部隔絕,弒君者則被關在奔流城。西境只剩史戴佛·蘭尼斯特爵士和他那群剛募集的新兵與羅柏作對。史戴佛爵士會將兵力部署在羅柏和蘭尼斯港之間,也就是說,我們若從海上進犯,蘭尼斯港將無力反抗。倘若神靈眷顧,我們很可能在蘭尼斯特軍尚未發覺前便拿下凱岩城。”

  巴隆大王哼了一聲,“從沒人能攻陷凱岩城。”

  “除了我們。”席恩微笑道。多麼美妙!

  可惜父親沒笑,“羅柏·史塔克讓你回來就為了這個?要你說服我同意他的計劃?”

  “這是我的計劃,不是羅柏的。”席恩驕傲地說。沒錯,接下來的勝利也會是我的,還有最後的王冠。“如果您同意,我將親自領軍。待我軍自蘭尼斯特手中拿下凱岩城,請您將之賜給我作為獎賞,我將在那裡建立根據地。”有了凱岩城,他便能吞併蘭尼斯港和西部富庶的黃金領地,那將是葛雷喬伊家族從未有過的財富與榮耀。

  “就憑這幾個字,你的胃口倒不小。”父親又把信讀過一遍,“這狼崽子可沒提獎賞的事,他只說你代表他,要我乖乖聽話,派出艦隊和大軍為他作戰,然後給我一頂王冠。”他抬起燧石般的眼睛,直視兒子。“他會‘給’我一頂王冠。”他復誦一遍,語氣尖銳了許多。

  “那只是措辭不佳,實際上--”

  “實際上就是這個意思。那小鬼要‘給’我一頂王冠,既然是給的,就可以再收回去。”巴隆公爵手一揮,把信丟進火盆,正好落在項鏈上。羊皮紙四角卷起,發黑,起火燃燒。

  席恩簡直不敢相信,“你瘋了嗎?”

  父親反手便是一記耳光,“注意你的言辭。這裡可不是臨冬城,我也不是羅柏那小毛頭,你沒資格對我這樣說話。我是派克島掠奪者之首,海鹽王與磐岩王,海風之子,我不需任何人施捨王冠,我付出鐵錢,親自奪取,就和五千年前的‘血手’烏倫一樣。”

  席恩後退幾步,遠離父親突如其來的暴怒口吻。“那你就去拿吧!”他吼道,臉頰隱隱作痛。“你就自封鐵島之王吧,沒人會理睬你……等戰爭結束,勝利者只會看到一個頭戴鐵冠的蠢老頭,傻笑著站在海邊!”

  他們也只有這條路可走

  巴隆大王哈哈大笑:“不錯,起碼你不是懦夫,同樣地我也不蠢。你以為我召集艦隊是為了好看?我打算用刀劍與烈焰打出一片江山……但不是從西部,更不能照著小鬼國王羅柏的意思。凱岩城太堅固,何況泰溫大人精明無比。對,我們是可能攻下蘭尼斯港,但絕對守不住。我屬意的是另一顆果實……或許沒那麼甜,可是一樣成熟番透,高掛枝頭,無人摘采。”

  是哪裡呢?席恩剛想開口,卻驀然得到了答案。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07:07

第12章 丹妮莉絲



  多斯拉克人稱彗星為“西拉克·魁亞”,意為“泣血之星”。老人們竊竊私語說這是惡兆,但丹妮莉絲·坦格利安早在火葬卓戈卡奧當晚便已見到此星,她的小龍也在那時甦醒。這是真龍回歸的使節,她充滿感動地仰望夜空,一邊告訴自己,這是天上諸神為我派來的指路星。
  然而當她說出心中打算,女僕多莉亞卻畏懼地說:“卡麗熙,那裡是紅土荒原啊。騎馬民族都知道,那是個荒涼恐怖的地方。”

  “彗星所指的方向,就是我們前進的路途。”丹妮堅持……但事實上,他們也只有這條路可走。

  她不敢向北,因為那會進入有“多斯拉克海”之稱的遼闊草原,而他們遇上的頭一個卡拉薩便會將她殘破不堪的隊伍吞噬殆盡,戰士會被盡數誅殺,余人將淪為奴隸。河流以南的“羊人”之地同樣不可行,她的隊伍實在太弱,連面對那支不好戰的民族都無法抵擋,而拉札林人沒有任何理由善待他們。她考慮過沿河朝東南方的下游走,去彌林、淵凱和阿斯塔波等港口。但拉卡洛提出警告:波諾的卡拉薩正是朝著那個方向,驅趕著數千奴隸,準備去奴隸灣沿岸如膿包般滋生的奴隸市場中販售。“我何懼波諾?”丹妮反問,“他從前是卓戈的‘寇’,對我向來客氣。”

  “對您客氣的是波諾寇,”喬拉·莫爾蒙爵士說,“波諾卡奧會殺了您。當初正是他最先離棄卓戈,一萬戰士追隨於他,而您只有一百人。”

  不,丹妮心想,我只有四名戰士,其餘都是老弱婦孺和沒綁辮子的小孩。“我有龍。”她指出。

  “他們剛剛孵化,”喬拉爵士道,“亞拉克彎刀一揮,就要了他們小命。其實波諾大概會據為己有,龍蛋比紅寶石值錢,活生生的龍更是無價之寶。全世界就這麼三隻,女王陛下,任何人見了都會垂涎三尺。”

  “他們是我的。”她強硬地說。緣於她的信念和渴求,經由她夫君、她尚未出世的兒子和巫魔女彌麗·馬茲·篤爾的死,他們方才來到人世。他們誕生時,丹妮親身走入烈火,而他們自她腫脹的胸乳上吸吮奶水。“只要我活著,誰也別想搶走他們。”

  “若遇上波諾卡奧,只怕您自己都活不長。遇上賈科卡奧或其他人也一樣。您不能和他們走在一起。”

  莫爾蒙被丹妮任命為第一個“女王鐵衛”……既然他的意見和預兆相符,那她的方向也就明確了。於是她召集子民,騎上銀馬。她的頭髮已在卓戈的火葬堆裡焚盡,所以女僕為她戴上“赫拉卡”--卓戈在多斯拉克海上捕殺的白獅--的毛皮,駭人的獅首正好形成兜帽,遮蓋她的光頭,獅皮則成了天然披風,從肩頭垂下背部。那隻乳黃色的龍偎在她身邊,伸出黑色利爪,深深陷進獅鬃,尾巴則纏繞她的手臂。喬拉爵士一如往常,騎馬不離左右。

  “我們跟隨我的彗星,”丹妮對她的卡拉薩說。命令一旦下達,便不再有人反對。他們本是卓戈的子民,如今都是她的人。他們稱她為“不焚者”和“龍之母”,她的話語,便是他們的律法。

  他們夜間騎行,白晝則躲在帳篷內避開烈日。沒過多久,丹妮便領會到多莉亞所言不虛,這裡果真是不毛之地。他們不得不沿路留下已死和垂死的馬匹,因為波諾、賈科和其他人搶走了卓戈最好的牲口,只留給丹妮老瘦病弱、跛腳、虛弱和壞脾氣的畜生。留下來的人也是同樣狀況。他們並不強壯,她告訴自己,所以我必須展現力量,不能害怕,不能示弱,不能疑慮。無論我心裡有多恐懼,在他們面前,我必須以卓戈的卡麗熙之姿出現。她覺得自己比十四歲的實際年齡蒼老許多,如果說她曾經是個孩子,那段歲月已告結束。

  行至第三天,便有人倒下。一位有著矇昧藍眼,牙齒掉光的老人,力竭落馬,無法起身,一小時後斷了氣。血蠅圍繞屍體,將他的惡運傳給世人。“他的時辰已到,”女僕伊麗宣布,“任何人都不該活得比自己的牙齒更久。”余人紛紛贊同。丹妮吩咐他們殺死一匹虛弱瀕死的馬兒,好讓死者騎著進入夜晚的國度。

  兩天之後的晚上,又有一名女嬰喪命。她母親痛苦的哀嚎持續終日,而眾人無能為力。這可憐的孩子年紀太小,還不能騎馬。她不能進入夜晚的國度那無止無盡的黑色草原,她必須再度投胎。

  紅色荒原中草料難尋,飲水更少。這是一片乾枯而荒涼的土地,有低矮的丘陵和飽經風蝕、貧瘠無比的原野。他們越過乾如枯骨的河床,馬匹賴以維生的是褐黃堅韌的惡魔草,它們叢生於岩石下、枯樹底。丹妮派斥候趨前探查,但他們既沒找到水井,也未發現甘泉,唯有枯淺凝滯、曝於烈日的苦水池。而越是深入荒原,找到的池子便越來越小,池與池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長。假如這片由岩塊,砂石和紅土構成的無垠荒野上也有神明,那他們必定嚴厲而無情,對祈雨之禱不聞不問。

  她的乳奶已經乾涸

  酒最先喝完,之後沒多久,馬王們喜愛尤勝蜜酒的發酵馬奶也見了底,接著是麵包和肉乾。由於派出的獵人找不到獵物,他們只好靠死馬的肉充饑。死亡接踵而至,虛弱的孩童、滿臉皺紋的老婦、病患、弱智和冒失鬼……一一被殘酷的大地奪去性命。多莉亞日漸憔悴,眼窩凹陷,原本柔順的金髮變得稻草般脆弱。

  丹妮和別人一樣忍饑受渴。她的乳奶已經乾涸,乳頭乾裂流血。她一天一天瘦下去,最後仿如一根粗短堅硬的棍子,然而她擔心的是那三條小龍。她的父親在她出生前便已遇害,英勇的哥哥雷加亦然;母親在暴風肆虐的寒夜將她帶到人間,自己則因難產而亡;溫和的威廉·戴瑞爵士以他自己的方式疼愛著她,卻在她幼時身染絕症;後來,哥哥韋賽里斯,卓戈卡奧,她的日和星,還有她那未出世的兒子,也全都被諸神奪去。我絕不讓他們搶走我的龍,丹妮發誓,絕不會。

  從前在潘托斯,她在伊利裡歐總督的宅院裡見過在墻邊潛行的小貓,骨瘦如柴,她的龍現在就和它們差不多……可是張開翅膀就不同了,他們翼展是身長的三倍,每一隻翅膀都是一片半透明的精巧皮膚,色彩斑斕,緊致地張在長長的細骨之間。倘若仔細觀察,你會發現幼龍的身軀基本由脖頸、尾巴和翅膀組成。他們好小啊,她一邊用手給他們喂食,心裡一邊想。其實應該說是“試圖”喂食,因為小龍不肯吃東西。他們一見血紅的馬肉片,便嘶叫吐氣,鼻子噴出熱氣,就是不肯進食……後來,丹妮想起小時候韋賽里斯說過的話。

  只有巨龍和人類享受熟食,他這麼說。

  於是她吩咐女僕把肉烤焦,小龍見狀立刻急切爭食,頭像蛇一般竄動搶奪。從此,只要肉是燒過的,他們便每日吞下數倍體重的份量,終於漸漸茁壯。丹妮對他們光滑的鱗片頗感驚奇,龍鱗還會散髮熱氣,到了寒冷的夜裡尤其明顯,彷彿全身都在冒煙。

  每天傍晚,當卡拉薩拔營出發時,她都會挑一隻龍騎負在肩。另外兩隻則關進一個木條籠子,掛在伊麗和姬琪的坐騎之間。她倆緊跟在後,丹妮決不容他們離開自己的視線,也唯有如此,才能令他們平靜下來。

  “伊耿的龍取了遠古瓦雷利亞神祗的名諱,”某天早上,經過整夜跋涉,她對自己的血盟衛說,“維桑尼亞的龍名叫瓦格哈爾,雷妮絲的是米拉西斯,伊耿自己騎著‘黑死神’貝勒裡恩。據說瓦格哈爾呼出的氣息溫度極高,可以融化騎士鎧甲,並把盔甲裡的人活活烤熟。米拉西斯能連人帶馬一口吞下,至於貝勒裡恩……它吐出的火焰如它的鱗片一般漆黑如夜,雙翼的陰影足可遮住繁華市鎮。”

  多斯拉克武士有些不安地看著孵化不久的小龍。其中最大的一隻渾身黑亮,黑鱗上穿插著猩紅條紋,與翅膀和角的色澤遙相呼應。“卡麗熙,”阿戈小聲說,“那就是貝勒裡恩,他投胎轉世了。”

  “吾血之血,或許如你所言,”丹妮鄭重地說,“但他既獲新生,自當有個新名。我要以被諸神奪走的親人為他們命名。綠色的那隻就叫雷哥,因為我英勇的哥哥便是死在綠叉河畔。白金相間的那隻取名韋賽利昂,韋賽里斯雖然殘酷、軟弱又膽小,但他終究是我哥哥。他的龍將為他完成心願。”

  “黑色的這隻呢?”喬拉·莫爾蒙爵士問。

  “黑色的,”她說,“叫卓耿。”

  小龍固然日漸強壯,她的卡拉薩卻不斷萎縮。大地越趨荒涼,連惡魔草都逐漸稀少,馬兒一匹匹倒下,逼使她的部分子民徒步前進。多莉亞得了熱病,病情急速惡化。她的嘴脣和手都長了血泡,頭髮大把脫落,直到某天傍晚她連上馬的力氣都沒了。喬戈說他們必須拋下她,或者把她綁在馬鞍上。然而丹妮記得那天晚上,在多斯拉克海,正是這位里斯女孩教給她性愛的奧秘,使卓戈與她水乳交融。於是她打開自己的水袋喂多莉亞喝水,用濕布為她擦額頭,握著她顫抖的雙手直到她斷氣,方才允許卡拉薩繼續前進。

  一路不見人跡。多斯拉克人開始畏懼私語,認為彗星將他們帶進不名煉獄。某天早上,眾人在飽經風蝕的黑色亂石堆中紮營,丹妮去找喬拉爵士。“我們迷路了嗎?”她問,“這片荒原到底有沒有盡頭?”

  “有的。”他疲憊地回答,“女王陛下,我見過商人畫的地圖。雖然少有商旅從此地通過,但在遙遠的東方,確有偉大的王國,充滿奇觀的城市,例如夷地、魁爾斯、陰影旁的亞夏……”

  “我們能活著走到嗎?”

  “我不敢對您隱瞞,這條路的艱苦實在超乎想象。”騎士臉色發灰,顯然筋疲力竭。他和卓戈卡奧的血盟衛決鬥當晚所受的臀傷始終未能全愈,她發現他每次上馬都痛得皺眉,騎在馬上也十分虛弱。“繼續前進或許會走向毀滅……但我可以確定,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

  丹妮輕輕吻了他的臉頰,見他露出笑容,她感到非常振奮。即便為了他,我也必須堅強起來,她沉重地想,他只是一介騎士,而我卻是真龍血脈。

  他們找到的下一個池子池水滾燙,充滿硫磺的臭味,然而他們水袋已空,別無選擇。多斯拉克人用瓶罐盛水,待水降溫後飲用。臭味並未因此而稍減,不過水就是水,而他們實在口渴難耐。丹妮絕望地看著遠方的地平線。他們的人數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一,紅色荒原卻依舊無邊無際。難道這顆彗星是為了嘲笑我而生的嗎?她抬頭看著天際的傷痕,心裡想,難道我橫越半個世界,目睹巨龍重生,最後卻要與他們同葬酷熱荒漠?她不相信。

  這是可怕的惡鬼啊

  翌日清晨,他們來到一塊四處皸裂的紅土平原,方欲紮營,斥候騎馬飛奔回報。“卡麗熙!前方有一座城市!”他們大喊,“白如明月,美若少女。離此只有一個小時騎程!”

  “帶我去看。”她說。

  當那座城終於出現在眼前,白墻白塔在氣幕後閃亮,美得讓丹妮認為這只可能是海市蜃樓。“這是什麼地方?”她問喬拉爵士。

  被放逐的騎士虛弱地搖搖頭,“女王陛下,我不知道,我沒來過這麼靠東的地方。”

  遠方的白墻象徵著靜養和安全,他們可以療傷養病,重新整頓,丹妮此刻想要的莫過于飛奔向前,但她卻轉頭對血盟衛們說:“吾血之血,請你們趨前探問這座城市的名諱,以及我們將受到何種迎接。”

  “是,卡麗熙!”阿戈說。

  血盟衛們須臾便回,拉卡洛翻身下馬,他的獎章腰帶上掛著丹妮送給他的血盟之禮:一把亞拉克巨彎刀。“卡麗熙,那是一座死城。它無名無神,城門殘破,惟有狂風和蒼蠅穿梭街市。”

  姬琪顫聲道:“神靈一旦離去,惡鬼便會在夜間外出獵食,這種地方最好避開,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伊麗附和。

  “我可不知道。”丹妮一夾馬肚,當先穿越古城的殘破拱門,沿著靜默的街道跑去。喬拉爵士和她的血盟衛緊隨其後,其餘的多斯拉克人也緩緩跟上。

  不知這座城究竟荒廢了多久,但從遠處看來美麗絕倫的純白城墻,近來才發現是斷垣殘壁。城內狹小巷道錯綜複雜,建築彼此傾扎,它們的正面沒有開窗、毫無特徵,放眼望去,一片慘白。所有東西都是白色,彷彿這裡的居民對色彩毫無概念。他們踏過陽光曝曬的塌屋殘墟,到處都是褪色的燒痕。行經某個六巷交會之所,丹妮看到一個空盪的大理石基座。看來多斯拉克人來過,或許那個失落的雕像此刻正在維斯·多斯拉克,和其他搶走的神像為伍。說不定她自己便常常騎馬經過,只是漠然不知。在她肩上,韋賽利昂嘶嘶叫喚。

  他們在一座毀壞已久的宮殿遺跡裡紮營,宮殿廣場風沙肆虐,惡魔草叢生於路石之間。丹妮派人搜尋遺跡,有些人雖然不大情願,但依舊領命而去……沒過多久,一名身上有疤的老人連蹦帶跳地跑回來,臉上堆滿笑容,懷裡抱著一堆無花果。果子雖小,又有些萎縮,但她的子民個個貪婪地伸手搶奪,相互推擠,把果子塞進嘴裡,滿足地咀嚼。

  其餘搜索者陸續回報,他們在深宮的秘密花園裡找到了果樹園。阿戈帶她去到一個長滿藤蔓的庭院,藤上垂掛著粒粒小綠葡萄。喬戈則發現了一口井,井水冰涼而潔淨。除此之外,他們還找到了骨頭,未經埋葬的骷髏,慘白而破損。“鬼魂,”伊麗喃喃道,“這是可怕的惡鬼啊!卡麗熙,我們不能待在這裡,這是他們的地盤。”

  “我不怕鬼,我的龍比鬼魂更有力。”重要的是這裡有無花果,“你跟姬琪去幫我找點乾淨的沙子,我要洗澡。別再說蠢話了。”

  丹妮回到陰涼的營帳,一邊在火盆上烤馬肉,一邊思量之後的計劃。這裡的食物和飲水充足無虞,也有草料可讓馬兒回覆體力。如果每天都能在這樣的地方醒來,流連於花園樹蔭之中,品嘗無花果,啜飲清涼水,那該有多好?

  待伊麗和姬琪帶回幾瓶白沙,丹妮脫去衣服,讓她們為自己擦拭身體。“卡麗熙,您的頭髮慢慢長回來了。”姬琪邊說邊刷她背上的沙。丹妮伸手摸摸頭頂,感覺新長出的短發。多斯拉克男人將長髮結成油亮長辮,除非敗陣,絕不修剪。或許我也該這麼做,她心想,這樣才能提醒大家,卓戈的力量與我同在。卓戈卡奧到死都沒剪過頭髮,沒幾個人有這般能耐。

  營帳另一邊,雷哥展開綠色雙翼,振翅飛起半尺,然後摔落在地毯上。它一墜地,便憤怒地甩動尾巴,仰頭尖叫。如果我有翅膀,也會想飛吧,丹妮心想。古代的坦格利安王族每每騎乘巨龍遠赴沙場。她試圖想像騎在龍背上遨翔天際會是怎樣的感覺。應該就像站在高山顛峰,只是比那更好,全世界都在腳下延展。如果我飛得夠高,就能看到七大王國,還可以伸手觸摸彗星。

  伊麗打斷她的白日夢,告訴她喬拉·莫爾蒙爵士在外求見。“叫他進來。”丹妮吩咐,剛被沙擦過的皮膚還有些刺痛。她披上獅皮,赫拉卡的體型比丹妮大得多,所以毛皮遮住了所有該遮住的部位。

  “我帶了一個桃子給您。”喬拉爵士邊說邊跪下。桃子小得可以藏進她掌心,並且有些過熟,可她才咬了一口,便因甜美的果肉而差點叫出聲來。她慢慢地吃,一口一口,細嚼慢咽。喬拉爵士解釋說,這是在西面城墻附近的一個花園裡摘來的。

  “這裡有果品,有井水,還有涼蔭,”丹妮兩頰都是黏黏的桃子汁,“諸神帶我們來到這裡,真是太好了。”

  “我們應該在此休養生息,”騎士提議,“弱者在紅色荒原活不久。”

  “我的女僕說這裡有鬼魂。”

  “鬼魂,隨處可見,”喬拉爵士輕聲說,“無論走到哪裡,他們都不離不棄。”

  是啊,她想著,韋賽里斯、卓戈卡奧、我兒雷戈,他們無時無刻不和我在一起。“喬拉,你很清楚我的那些鬼,那你的呢?”

  他的面色十分平靜,“她叫琳妮絲。”

  “是你妻子?”

  “我的第二任妻子。”

  提起她來他很傷心,丹妮看得出,可她想知道真相。“就只有這些?”獅皮從她一邊肩膀滑落,她伸手拉好。“她漂亮嗎?”

  絕非您所能想像

  “漂亮極了。”喬拉爵士的視線從她肩膀抬到她的臉,“我第一次見到她,真以為是女神下凡,‘少女’現世,可我的出身遠不及她高貴。她是統轄舊鎮的雷頓·海塔爾伯爵的小女兒,指揮您父親御林鐵衛的‘白牛’是她的叔祖。海塔爾家族歷史悠久,家財萬貫,而且十分驕傲。”

  “他們忠貞不二。”丹妮說,“我想起來了,韋賽里斯說過,海塔爾家是少數一直忠於我父親的臣屬。”

  “沒錯。”他同意。

  “令尊替你求得了婚事?”

  “不,”他說,“我們的婚事……陛下,此事說來話長,而且很無趣,我還是別說的好。”

  “反正我無事可做,”她道,“就請說吧。”

  “遵命,我的女王。”喬拉爵士眉頭一皺,“我的故鄉……您必須先知道這點,才能了解其他。熊島雖然漂亮,可是地處偏遠。想像一下那種景象,盤根錯節的老橡樹和參天古松,開花的山楂林,灰石長滿青苔,小河流貫陡丘,水流清冽。莫爾蒙家族的廳堂乃是用巨大園木築成,外圍有土籬環繞。除了少數佃農,我的子民都住在海邊,以捕魚為生。卡麗熙,熊島位於遙遠的北國,那裡的冬天有多嚴酷,絕非您所能想像。”

  “雖然如此,熊島我卻也住得慣。我從不缺女人,我和許多漁婦以及農家女都有關係,不論婚前還是婚後。我成婚很早,新娘是父親挑的,她是深林堡葛洛佛家的女孩。我們結婚……大約有十年,她面貌平庸,但個性不差。我想我後來也算是愛她吧,雖然我們的關係比較像盡義務,而非真感情。為替我生下傳人,她先後三次流產,最後一次始終沒有康復,不久便去世了。”

  丹妮輕輕握住他的手,擠了擠他的指頭。“我為你感到遺憾,真的。”

  喬拉爵士點點頭,“沒多久,我父親加入黑衫軍,我便成了熊島領主。前來提親的人很多,我還沒做出最後決定,巴隆·葛雷喬伊大王便起兵與‘篡奪者’作對,而奈德·史塔克召集封臣前去助好友勞勃一臂之力。最後的決戰乃是在派克城下展開,當勞勃的投石機將巴隆國王的城墻砸開一條縫後,一個密爾來的武僧當先衝了進去,我也不落人後。為此,我受封騎士。”

  “為慶祝勝利,勞勃發布詔令,在蘭尼斯港外舉行比武大會。我就是在那裡認識了琳妮絲。她當時只有我一半年紀,偕同父親專程從舊鎮趕來觀看自己的兄弟比武。我的視線離不開她。一時衝動,我懇求她賜予我信物,讓我為她而戰。我作夢也不敢妄想她會答應,然而她卻一口同意了。”

  “卡麗熙,我的武藝不輸任何人,但我們北方人向來不擅比武競技。只是臂上綁了琳妮絲信物的我,完全變了個樣。長槍比試一場接著一場,我頻頻大勝而歸,傑森·梅利斯特大人被我挑落馬下,‘青銅’約恩·羅伊斯也非我敵手。萊曼·佛雷爵士和他的弟弟霍斯丁爵士、河安大人,‘壯豬’、就連御林鐵衛的柏洛斯·布勞恩爵士也不例外,通通被我擊敗墜馬。最後一場比試,我與詹姆·蘭尼斯特九度交手,不分勝負,最後勞勃國王把優勝桂冠判給了我。我為琳妮絲戴上愛與美的後冠,完全沉浸在美酒與榮耀中。我醉了,當天晚上便去向她父親提親。我原本擔心會遭到毫不留情的拒絕,沒想到雷頓大人卻答應了婚事。於是我們在蘭尼斯港成婚,婚後那兩周,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只有兩周?”丹妮問。連我和卓戈共度的幸福時光都比他長啊,啊,我的卓戈,我的日和星。

  “從蘭尼斯港乘船返回熊島,恰好需要兩個星期。琳妮絲對我的老家大失所望,覺得太冷太濕又太偏僻,我的居城也不過是個木造長廳。我們沒有化裝舞會,沒有默劇表演,也沒有奢華晚宴。要等上好幾年,才有一個歌手前來演唱,而且島上連一個金匠都沒有。每一餐對她都是煎熬,因為我的廚師除了烤肉煮湯,所知相當有限,而琳妮絲很快就吃膩了魚和鹿肉。”

  “我活著,只希望見她開心,所以我大老遠從舊鎮聘來一個新廚子,又從蘭尼斯港找來一位豎琴手。金匠、珠寶匠、服裝師,她要什麼我都成全,卻怎麼也不夠。熊島盛產野熊和木材,此外的資源卻相當匱乏。我造了一艘大船,與她航至蘭尼斯港和舊鎮,四處參加節慶和宴會,有一次甚至遠達布拉佛斯,我在那裡借了巨款。當初我是以比武冠軍的身份贏得了她的歡笑和芳心,因此我為了她繼續參加比武大會,然而魔力不再,我竟再也沒有贏過。每次落敗,便意味著一匹戰馬和一套盔甲的損失,必須花錢贖回,或重置新品。這樣的開銷我實在受不了,最後終於堅持回家去,但回家之後情況卻越來越糟。我付不出廚子和豎琴手的薪水,而琳妮絲一聽說我有意典當她的珠寶,便暴跳如雷。”

  “後來……我做了好些羞於啟齒的事,一切都是為了錢,以留住琳妮絲的珠寶、豎琴手和廚師。終於,我失去了一切。當我聽說艾德·史塔克正趕往熊島,已完全喪失了榮譽心,不敢留下來接受制裁,便帶著她流亡海外。我告訴自己:只要我們真心相愛,一切都不重要。我們逃往里斯,我在當地把大船賣了,換得黃金資用生活。”

  他的語氣悲痛莫名,丹妮實在不願逼他繼續,但她想知道最後的結果。“她就是在那兒去世的?”她溫柔地問。

  “對我來說是。”他說,“不到半年,我的金子就花光了,不得已當了傭兵。當我在洛恩河畔與布拉佛斯人作戰時,琳妮絲搬進了貿易王子崔格·歐莫倫的豪宅。據說她現在是他最寵幸的愛妾,連他的正室都要畏懼三分。”

  他永遠也得不到我

  丹妮駭然。“你恨她嗎?”

  “愛恨交加。”喬拉爵士回答,“女王陛下,請容我告退,我很累。”

  她準他離開,但當他掀起帳幕時,她忍不住喚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這位琳妮絲夫人長得什麼樣?”

  喬拉爵士哀傷地笑了笑,“唉,她跟您倒有幾分神似呢,丹妮莉絲。”他深深一鞠躬,“好好睡吧,我的女王。”

  丹妮渾身發抖,連忙伸手拉緊獅皮。她長得像我?這解釋了她先前莫名的預感。他想要我,她恍然大悟,他愛我就像愛她,不是騎士對女王之愛,而是男人對女人的感情。她試圖想像自己躺在喬拉爵士懷中,親吻他、取悅他,讓他進入自己體內的情景,然而徒勞無功。每當她閉上眼睛,他就變成了卓戈。

  卓戈卡奧是她的日和星,是她最初,或許也是最後的愛人。巫魔女彌麗·馬茲·篤爾信誓旦旦地聲稱她這輩子再也無法生育,誰想要這樣的妻子呢?又有哪個男人比得上至死發辮未剪,如今以群星為卡拉薩,奔馳在夜晚國度的卓戈呢?

  聽喬拉爵士說起熊島種種,她感到話中的鄉愁。他永遠也得不到我,但有朝一日我會讓他衣錦還鄉,恢復聲譽,至少這點我能做到。

  那天夜裡,沒有鬼魂擾她清夢。她夢見與卓戈結婚當晚,兩人並肩飛奔的情境。但夢中的他們騎的不是馬,而是龍。

  翌日清晨,她召來三位血盟衛。“吾血之血,”她對他們說,“我需要你們相助。請你們各挑三匹馬,要最強壯最健康的,能載多少食水,就載多少,然後出城探查。阿戈朝西南,拉卡洛往正南,喬戈則跟著西拉克·魁亞繼續向東南方走。”

  “卡麗熙,您要我們去找什麼?”喬戈問。

  “什麼都好,”丹妮回答,“去找其他的城市,活城或死城。去找商旅和人跡,去找河流、湖泊和鹹水汪洋。查出荒原的盡頭,以及荒原之外的景象。等我再次出發,我絕不再盲目前進,我不但要明確目的地,還要知道抵達該處的捷徑。”

  於是他們領命離去,髮際鈴鐺輕聲作響。丹妮則帶著她那一小群追隨者在這個他們稱為“維斯·托羅若”,意思是“枯骨之城”的地方安頓下來。日夜交替,女人在死者的花園裡採收果實,男人則喂養馬匹,修補鞍轡、馬鐙和蹄鐵。孩童在曲折的巷道中漫游,發掘出古老的青銅錢幣和紫色的玻璃片,還有手把如蛇的石瓶。曾有一名婦人被紅蝎咬傷,但除她之外無人喪命。馬兒逐漸茁壯,在丹妮的親自照料下,喬拉爵士的傷也慢慢愈合。

  拉卡洛首先歸來。據他報告,紅色荒原往南不斷延伸,盡頭是毒水之濱的貧瘠崖岸。毒水與此地間只有滾滾紅沙,飽經風蝕的岩塊,以及長滿尖刺的植物。他發誓,自己曾行經巨龍的遺骸,黑色的龍口大得可以容他騎馬穿過。除此之外,什麼也沒發現。

  隨後丹妮交給他十二名壯丁,命他們翻掘廣場地面,挖出下面的泥土。既然惡魔草能在石板夾縫間存活,那麼除去石塊後,其他植物想必也可以在此生長。他們找到了好多井,因此水源不虞匱乏,只要播下種子,便可使廣場煥然一新。

  第二個回來的是阿戈。他誓言西南地區烈日炎炎,一片荒漠。他找到了兩座城市的遺跡,和維斯·托羅若相比,除了規模較小,並無太大差異。其中一座城周圍有生鏽鐵槍環繞,槍尖掛著骷髏,所以他不敢冒進,但他仔細探索了另外一座死城。他向丹妮展示了在裡面發現的一個鐵手環,上嵌一個大如拇指的火紅蛋白石,渾然天成,未經雕琢。此外他還找到一些卷軸,不過多半乾燥脆弱,所以阿戈沒有帶回來。

  丹妮向他道謝,然後派他負責修復城門。既然古代有天敵能橫越荒漠,毀滅這些城市,他們自有可能再度來犯。“若敵人來襲,我們必須做好準備。”她宣布。

  喬戈遲遲未歸,丹妮日日擔心他的下落。就在眾人業已絕望時,他卻騎馬自東南返回。阿戈派去守城的衛兵率先看到他,立時高喊出聲。丹妮即刻親自登城。是真的,喬戈回來了,可是他並非獨自一人。三個奇裝異服的陌生人跟在他身後,騎著比任何馬都高的駝背醜物。

  他們在城門前停住,抬頭仰望城上的丹妮。“吾血之血!”喬戈喊,“我去了偉大的魁爾斯城,這三個人跟我一道回來,他們想要親眼見您。”

  丹妮注視著城門下方的陌生人,“我就在這裡,要看自便……但請先報上名來。”

  白皮膚藍嘴脣的男子用粗嘎的多斯拉克語說:“吾乃大男巫俳雅·菩厲。”

  鼻子上鑲有珠寶的禿頭男子用自由貿易城邦的瓦雷利亞方言道:“鄙號札羅·贊旺·達梭斯,身列魁爾斯十三巨子。”

  戴著木漆面具的女人用七大王國的普通話說:“我是陰影之地的魁晰,我們為尋龍奔波。”

  “遠在天邊,”丹妮莉絲·坦格利安對他們說,“近在眼前。”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09:23

第13章 瓊恩



  根據山姆找到的古老地圖,這裡叫白樹村,但在瓊恩眼中,此地實在算不上什麼村莊:四棟單以石塊砌成,沒刷砂漿的單房屋子,業已倒塌,環繞著空空的羊圈和一口井。房舍的屋頂鋪著草皮,窗戶則用破爛的毛皮遮蓋。房屋上方有一棵高大畸形的魚梁木,暗紅的葉子,蒼白的枝幹。
  我聞到大便的味道

  這是瓊恩·雪諾畢生所見最大的一棵樹,樹幹寬近八尺,枝葉繁茂擴張,將整個村落都籠罩於下。但真正令他不安的並非樹的體積,而是樹上那張臉……尤其是那張嘴。那並非一條簡單的橫向切割,而是一個鋸齒狀的空洞,大小足以吞下一隻羊。

  但灰燼裡的東西不是羊骨,不是羊的頭顱。

  “一棵古樹。”莫爾蒙坐在馬上,皺緊眉頭。“古樹!”他的烏鴉站在他肩膀上出聲贊同,“古樹,古樹,古樹!”

  “它蘊涵著力量。”這股力量連瓊恩都能感覺到。

  一身黑甲的索倫·斯莫伍德在樹幹旁下馬,“瞧瞧這張臉,難怪當初人類剛到維斯特洛時見了會懼怕,連我都想操起斧頭把這鬼東西砍掉。”

  瓊恩道:“我的父親大人相信面對心樹,任何人都無法欺瞞,因為舊神在此無所不知。”

  “我父親也這麼堅信。”熊老說,“去,把那個骷髏頭拿給我瞧瞧。”

  瓊恩聽令下馬。他背後斜掛長爪,包著黑皮革劍鞘。長爪是一把一手半用的長柄劍,是熊老為感謝瓊恩救他一命而特意相贈。別人總愛笑話這是“雜種拿的雜種劍”。劍柄專門為他重新打造,圓球用淡色白石雕成狼頭形狀。劍刃本身則是瓦雷利亞鋼,古老、輕盈且銳利。

  他蹲下來,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探進樹口。樹洞內滿是乾涸的紅色樹汁,被火燒得焦黑。他在骷髏頭下又看到另一個比較小的頭骨,下巴開裂,半掩於灰燼和碎骨中。

  他將頭骨拿給莫爾蒙,熊老雙手舉起,望進骷髏空洞的眼窩。“野人會燒掉他們的死者,這事我們早就知道。唉,只可惜以前還有人跡可尋的時候,沒有問問他們為何這麼做。”

  瓊恩·雪諾想起屍鬼死而復生,蒼白的死人臉上一雙藍眼閃閃發亮。他很清楚野人為何燒掉死者,瓊恩心照不宣地想。

  “若是骨頭會說話就好了,”熊老咕噥,“這傢伙可以告訴咱們不少事:他怎麼死的?誰燒了他?為什麼要燒?野人都跑哪裡去了?”他嘆口氣,“傳說森林之子能和死者交談,可惜我不能。”他把骷髏頭擲回樹洞,揚起一陣灰燼。“給我仔細搜尋這幾間房屋。‘巨人’,你上樹看看。把獵犬帶過來,或許這次留下的蹤跡比較新鮮。”但他的口氣對後者卻頗不以為然。

  每間屋子都派出兩人搜查,以免有所遺漏。瓊恩和消沉的艾迪森·托勒特配在一組,他是個滿頭灰發的侍從,瘦得像根長槍,大夥兒都叫他“憂鬱的艾迪”。“死人會走路還不夠可怕?”他們一邊穿過村莊,他一邊對瓊恩說,“這會兒熊老竟還要他們講話?我敢擔保,他們說不出什麼好話。再說了,誰知道骨頭會不會撒謊?為什麼人死了就會變誠實變聰明呢?我看死人八成挺無聊,一肚子牢騷--嫌泥地太冷啦,我的墓碑應該要大一點啦,為什麼他身上長的蟲比我多啦……”

  瓊恩得彎身才能走進低矮的門檻,屋內是紮實的泥地,沒有任何傢具,也無居住痕跡,只是屋頂排煙口下有少許炭灰。“真不是個住人的地方,”他說。

  “我出生的房子就跟這差不多,”憂鬱的艾迪表示,“那還算黃金歲月咧,之後就開始過苦日子了。”艾迪看著屋角的乾稻草堆,渴望地說,“給我全凱岩城的金子,也不比在床上睡一覺。”

  “你說,這是床?”

  “比泥地軟,頭上又有屋頂,當然是床。”憂鬱的艾迪嗅了嗅,“我聞到大便的味道。”

  味道很淡,“應該幹掉很久了,”瓊恩說。屋子似乎空棄了一段時間,他跪下來,伸手撥弄稻草堆,看看下面是否有所隱藏,接著又沿墻仔細搜索。一無所獲。“這兒什麼也沒有。”

  他原本就不預期會有所發現,白樹村是他們北行以來經過的第四個聚落,每個地方的情形都一樣,居民早已帶著少得可憐的家當和所有的牲口悄然離去。而這些村莊又沒有任何遭受攻擊的跡象,只是單純地……空無一人。“你覺得他們到底碰上了什麼?”瓊恩問。

  “一定是我們想像不到的倒楣事,”憂鬱的艾迪說,“哎,要我想像其實不難,但我瞧還是算了。知道倒楣還不夠慘?胡思亂想幹嘛?”

  他們從屋裡出來時,兩隻獵犬正在門旁聞聞嗅嗅。其他的狗兒則在村裡四處搜尋,管狗的齊特衝它們高聲咒罵,他講話總少不了幾分脾氣。天光滲過魚梁木的紅葉灑落下來,把他臉上的疔子照得通紅。當他看到瓊恩,便眯起眼睛,他們彼此素無好感。

  其他幾間屋也空盪蕩的。“不見啦!”莫爾蒙的烏鴉叫著飛上魚梁木枝頭,俯瞰他們。“不見啦,不見啦,不見啦!”

  “一年前還有野人住在白樹村。”索倫·斯莫伍德穿著傑瑞米·萊克爵士的閃亮黑甲和浮雕胸鎧,模樣比莫爾蒙更華貴。他的厚披風邊緣繁複地繡著貂皮,鉤扣則是交叉銀錘,萊克家族的標記。那原本是傑瑞米爵士的披風……然而屍鬼奪走了傑瑞米爵士的性命,而守夜人軍團向來不浪費任何東西。

  “去年勞勃在位,國內相安無事,”負責指揮斥候,長得十分壯碩的賈曼·布克威爾評道,“這一年變化可真大。”

  “有件事沒變,”馬拉多·洛克爵士堅持,“野人越少,麻煩越少。不管他們有什麼下場,我都不覺得可惜,反正淨是些土匪和殺人犯。”

  瓊恩頭頂的紅葉傳來一陣颯颯聲,兩根枝幹向側旁分開,一個小個子松鼠般靈活地在枝幹間游移。貝德威克身高不到五尺,但一頭灰發卻暴露了他的年齡。其他游騎兵戲稱他為“巨人”。他站在大火兒頭上的分叉處說:“北邊有水源,可能是個湖。西面有幾座丘陵,但不高。除此之外啥都沒啦,諸位大人。”

  雪往往意味著死亡

  “我們今晚可以在此紮營。”斯莫伍德提議。

  熊老抬起頭,透過魚梁木的蒼白枝幹和紅葉搜尋天光。“不行,”他說,“巨人,還有幾時天黑?”

  “大概三小時,大人。”

  “那我們繼續北行,”莫爾蒙作了決定,“走到湖邊,在那裡紮營,說不定還能抓幾條魚加菜。瓊恩,拿紙筆來,我早該給伊蒙師傅寫信了。”瓊恩從自己鞍袋裡找出羊皮紙、羽毛筆和墨水,遞給總司令。莫爾蒙字跡潦草地寫道:白樹村,第四個村落,無人,野人已離開。“去找塔利,叫他把信送出去。”說完他將信遞給瓊恩,接著一吹口哨,他的烏鴉便從樹上飛下,停在馬頭上。“玉米!”烏鴉點頭提議,馬兒嘶叫兩聲。

  瓊恩翻上坐騎,掉轉馬頭,快步離去。魚梁巨木樹蔭之外,守夜人軍團的弟兄們站在較小的樹下,照料馬匹、嚼食漬牛肉條、撒尿、搔頭、或是相互交談。當繼續前進的命令傳達下來,眾人便停止談話,紛紛上馬。賈曼·布克威爾的斥候率先出發,前鋒縱隊由索倫·斯莫伍德率領,接下來是熊老指揮的主力部隊,跟著是馬拉多·洛克爵士的輜重隊和馱馬隊,殿後的是奧廷·威勒斯爵士。人員一共兩百,馬匹則有三百。

  近來,他們白晝沿著狩獵小徑和溪流河床--弟兄們通常戲稱其為“游騎兵之路”--前進,逐漸深入極北的太古荒野。入夜後則在星空下紮營,抬頭可見彗星。黑衣弟兄們初離黑城堡時,精神振奮,一路談笑風生,但近來似乎被林間的寂靜所感染,漸漸沉默下來。笑鬧日漸稀少,脾氣卻越見暴躁。誰也不肯承認自己害怕--再怎麼說,他們可都是守夜人軍團的漢子--但瓊恩能感覺出那種不安。四個空無一人的村落,到處不見野人蹤跡,動物們也逃竄無蹤。就連經驗老到的游騎兵也承認,鬼影森林從未像現在這麼鬼影幢幢。

  瓊恩一邊騎馬,一邊摘手套,讓灼傷的手指透透氣。它們難看死了。他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常用它們撥亂艾莉亞的頭髮。他那乾巴巴的小妹啊,不知現在過得怎麼樣。想到此生很可能無法再撥弄她的頭髮,他不禁有些感傷。於是他開始一張一闔地活動手指,若是讓使劍的右手僵硬笨拙下去,那他就完了。長城之外,劍是人存活之本。

  山姆威爾·塔利和其他事務官在一起,正忙著給馬喂水。他需要照料三匹馬:除了自己的坐騎,外加兩匹馱馬,它們各帶一個鐵絲和柳條編成的大鳥籠,裡面裝滿烏鴉。一見瓊恩走近,鳥兒便紛紛拍翅,透過籠柵朝他尖叫,有幾隻的聲音實在很像人類的語言。“你教它們說話?”他問山姆

  “只教了幾個字,有三隻學會了說‘雪諾’。”

  “聽著鳥尖叫我的名字已經夠奇怪了,”瓊恩說,“更何況黑衣弟兄最不想聽的就是雪。”在北方,雪往往意味著死亡。

  “你們在白樹村發現什麼沒有?”

  “骷髏、骨灰和空房。”瓊恩把卷起的羊皮紙遞給山姆,“熊老要你把信寄給伊蒙。”

  山姆從籠中抓出一隻鳥,為它順順羽毛,綁好信息,然後說:“勇敢的鳥兒,回家囉,回家。”烏鴉嘎嘎叫了兩句莫名的語言回應他,然後山姆朝空中一拋,鳥兒便拍動翅膀,穿過樹梢飛上天際。“真希望它能帶我一起走。”

  “你還這麼想?”

  “嗯,”山姆說,“是啊,不過……我已經沒那麼害怕了,真的。頭天晚上,每當我聽見有人起來如恭,都以為是野人偷摸進來要割我喉嚨。我生怕自己眼睛一閉就再沒機會睜開,可是……嗯……到天亮還是沒事。”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膽子雖小,卻並不笨。我騎馬騎到腳破皮,躺在地上睡得腰酸背痛,可我現在已經不怕了。你瞧,”他試圖向瓊恩展示自己的手掌有多沉穩。“這幾天,我一直在研究地圖。”

  世事實在難料,瓊恩心想,兩百勇士離開長城,其中唯一沒有越來越怕的竟是山姆這個眾所皆知的懦夫。“我看你是塊當游騎兵的料,”他玩笑道,“再隔幾天,你就會想學葛蘭的樣,當個偵察兵了。怎麼,要不我去跟熊老建議?”

  “你千萬不要!”山姆拉起他那件大黑斗篷的兜帽,步履蹣跚地爬上馬背。他的坐騎是頭大犁馬,行動緩慢又笨拙,但也只有它能負擔他的重量,游騎兵的戰馬沒辦法。“我本希望今晚能在村子過夜,”他失望地說,“能在屋裡睡覺該有多好。”

  “就那幾間屋也不夠啊。”瓊恩也上了馬,衝山姆笑笑,然後策馬離去。隊伍已經行動起來,所以他遠遠繞過村莊,避開擁擠的人流,反正白樹村他也看夠了。

  白靈突然從矮樹叢裡竄出,嚇得馬兒連忙前腳躍起,躲了開去。白狼跑到離隊伍很遠的地方覓食,但相比斯莫伍德派去收集食物的人,它的運氣也好不了多少。森林裡和村落一樣空盪蕩的,某天晚上,戴文在營火邊告訴他。“我們隊伍龐大,”瓊恩對他說,“獵物大概早被行軍的噪音嚇跑了吧。”

  “他們是被嚇跑的,至於被啥東西,我可就不敢說了。”戴文道。

  瓊恩待馬兒平靜下來,白靈也腳步輕快地跟在旁邊,便繼續追趕莫爾蒙。司令正在繞行山楂叢。“鳥兒放出去了?”熊老問。

  “是的,大人。山姆在教鳥兒說話呢。”

  熊老哼了一聲,“他會後悔的。這些該死的東西成天吵個沒完,卻沒半句管用。”

  他們靜靜騎了一段,後來瓊恩道:“如果我叔叔之前也發現這些村落沒有人--”

  “--他便會想辦法找出原因,”莫爾蒙替他把話說完。“我看有什麼人或什麼東西不希望這消息傳出去。哎,等科林跟我們會合,這就是支三百人的軍隊。不管是什麼敵人,咱們可沒那麼好對付。我們會找到他們的,瓊恩,我跟你保證。”

  我就說有死人嘛

  或許,是他們找到我們,瓊恩暗想。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10:22

第14章 艾莉亞



  晨光下的河流宛如一條閃亮的藍綠緞帶。沿岸淺灘蘆葦叢生,艾莉亞看到一條水蛇快速游過河面,身後激起漣漪。頭頂上,一隻老鷹慵懶地盤旋飛行。
  此地看似平靜……沒想到寇斯卻瞥見了一個死人。“那裡!蘆葦裡面!”他指給艾莉亞看。那是一具士兵的屍體,四肢扭曲,全身浮腫,濕透的綠斗篷掛在一根腐木上,一群小銀魚聚在一起搶食他的臉。“我就說有死人嘛!”羅米表示,“水喝起來味道就不對。”

  尤倫一見屍體,便啐道:“道柏,瞧瞧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可拿。鎖甲、小刀或幾個銅板,有什麼拿什麼。”他一踢馬刺,騎進河中,但馬兒在軟泥裡寸步難行,而且蘆葦之後河水更深,尤倫只得氣呼呼地掉頭,馬兒膝下全部沾滿褐泥。“這裡過不了河。寇斯,你隨我往上游走,看看有沒有渡口。渥斯、格倫,你們兩個去下游。其他人在這裡等,記得要派守衛。”

  道柏在死人腰帶上找到一個皮包,裡面有四枚銅幣和一小束用紅緞帶綁著的金髮。羅米和塔柏脫了衣服,涉水嬉戲,羅米撈起泥巴朝熱派丟去,邊扔邊喊:“泥派!泥派!”馬車後的羅爾傑忽而破口大罵,忽而語出威脅,甚至命令他們趁尤倫不在放他自由,但沒人理他。庫茲用空手抓魚,艾莉亞在旁邊觀看,他站在淺池,止如水,魚一遊近,手便像靈蛇一般竄出。看起來比抓貓簡單多了,畢竟魚沒有爪子。

  出去的人到中午才回。渥斯回報下游半裡處有座封頂木橋,可被人燒了。尤倫從那捆酸草葉裡剝下一片。“馬載我們過河應該沒問題,驢子也行,但馬車就沒辦法了。西北兩邊都有濃煙,八成又在燒火,我想還是待在河這邊比較安全。”他拾起一根長樹枝,在泥地上畫了個圈,然後往下劃了一條線。“這是神眼湖,河流向南。咱們在這兒。”他在圓圈下表示河流的那條線旁戳了個洞。“我原本打算從西面繞過湖,現在沒辦法啦。朝東走又會回到國王大道。”他把樹枝移到圓圈和線的交會處。“印象中,這附近有個小鎮。莊園是石造的,小貴族的產業,雖然只是個塔樓,但好歹有人防守,說不定還有一兩個騎士。咱們沿河往北走,天黑以前應該就會到。他們一定有船,到時候咱們就把值錢東西都賣了雇一艘。”他拿著樹枝從圓圈底部畫到圓圈上方。“若是諸神保佑,咱們就能順風渡過神眼湖,前往赫倫鎮。”他把枝尖插進圓圈頂端,“咱們可以在那裡購買新的坐騎,或乾脆借住赫倫堡。那兒是河安伯爵夫人的地盤,她向來是咱守夜人的朋友。”

  熱派睜大雙眼,“赫倫堡鬧鬼啊……”

  尤倫啐了一口,“去你媽的鬧鬼。”他把樹枝扔在爛泥地上。“出發!”

  艾莉亞想起老奶媽以前說過的赫倫堡故事:邪惡的赫倫王躲在重重高墻之後,但伊耿放出飛龍,將整座城堡變成一片火海。老奶媽說許多“火靈”至今仍在焦黑的塔樓裡出沒,時而,人們上床睡覺前還好端端的,翌日卻成了焚盡的屍體。艾莉亞並不相信真有此事,就算有,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熱派真笨,如今住在赫倫堡裡的才不是鬼,而是騎士。等到了那裡,艾莉亞便可以向河安伯爵夫人宣告自己的真實身份,然後會有騎士護送她安全返家。這是騎士的職責:他們立誓護佑他人,尤其是婦女。說不定河安伯爵夫人還會收留那哭個不停的小女孩呢。

  河邊小徑無法和國王大道相比,不過倒也可以接受,因為馬車總算是走得順當了。日落前一小時,他們見到了第一座房舍。那是一間舒適的小茅屋,四周是麥田。尤倫趨前招呼,但無人回應。“可能是死了,不然就躲了起來。道柏、雷,跟我來。”三人進茅屋搜索。“鍋盆都不見了,沒看到錢。”他們回來時,尤倫喃喃道,“牲口也一隻不剩,我看八成是跑啦,搞不好還跟咱們在國王大道上照過面。”還好,最起碼這裡的房屋和田地沒被燒掉,附近也沒有死屍。塔柏在屋後找到一座花園,人們拔了幾顆洋蔥和蘿蔔,又裝了一袋甘藍菜,方才繼續上路。

  再走一小段,他們先是瞥見一棟老樹環繞的林務官小屋,屋外堆著整齊待劈的柴木,之後又看到河面上以十尺長竿築成的破爛高屋,兩者都空盪蕩的。片片農地被他們越過,陽光照耀,田裡的大麥、小麥和玉米結實累累,但既無人在樹下納涼休息,也無人拿著鐮刀往來收割。最後,小鎮映入眼簾:一間間白色房舍散布在莊園墻外四周,還有一間木瓦屋頂的大聖堂,領主的塔樓座落在西邊的小丘……但全鎮空無一人。

  尤倫騎馬觀察,鬍子眉毛皺成一團,“情況不妙,”他說,“沒辦法,咱們就先進去瞧瞧,瞧仔細了,看看有沒有躲人。說不定他們留下了船,或是我們可以用的武器。”

  黑衣人留下十個人看守馬車和啼哭不休的小女孩,將余者分成四組,一組五人,分頭搜索小鎮。“招子睜大點,看仔細,聽清楚了。”他再三告誡,方才獨自騎馬前去塔樓,搜尋領主和守衛的蹤跡。

  艾莉亞和詹德利、熱派及羅米同組,還有又矮又胖的大肚子渥斯,他以前在船上劃過槳,算是這群人裡最像水手的人,所以尤倫指派他帶著他們到湖邊找船。策馬經過寂靜的白色房舍,艾莉亞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想起之前他們找到哭泣女孩和獨臂女子的焚毀莊園,這座空無一人的小鎮同樣教她害怕。為什麼這裡的居民要拋下一切,逃離家園?他們究竟是被什麼嚇跑的?

  讓人覺得自己是膽小鬼

  夕陽西垂,房屋灑下長長的黑影。突然啪啦一聲,嚇得艾莉亞立刻伸手去拔縫衣針,但那不過是窗板被風吹動的聲音。經過之前的開闊河岸,小鎮的封閉空間令她十分不安。

  所以當艾莉亞從房屋和樹林的縫隙間看見前方的湖泊,立刻催馬跑過渥斯和詹德利,衝上岸邊多石的草地。在落日餘暉的照映下,平靜的湖面閃閃發光,有如一大片銅箔。她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湖,看不到邊際。左方湖面有棟大旅店,建築在厚重的木樁上。右邊則有一座長長的碼頭伸入湖中,更往東去還有其他碼頭,活像從鎮上伸出的木指。但放眼望去,只有一艘倒置的劃艇,遺棄於旅店下的礁石上,船底都爛穿了。“他們都走了。”艾莉亞沮喪地說。這下該怎麼辦?

  “那兒有間旅店,”羅米等人趕上來,“店裡會不會有食物剩下?或是酒?”

  “我們去瞧瞧!”熱派提議。

  “少給我動歪腦筋!”渥斯斥道,“尤倫叫我們來找船。”

  “船都被開走了。”不知怎的,艾莉亞知道就算他們把全鎮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第二艘船。她灰心地爬下馬,在湖邊跪下。湖水輕拍雙腳,幾隻螢火蟲飛了出來,小小的亮點在半空閃爍。綠色的湖水溫暖一如熱淚,卻沒有鹹味,嘗起來是泥土、植物和夏天的味道。艾莉亞把臉伸進水中,洗去旅途塵土和汗水。抬頭時,小水滴滑下脖頸,流進衣服,感覺很是舒服。她真想脫光衣服,在這溫暖的湖水裡游泳,像只粉紅的小水獺一樣悠游其間。說不定她可以就這樣游回臨冬城呢!

  渥斯喊著要她幫忙找尋,於是她讓馬沿岸吃草,自己則探頭進船屋和貨棚裡搜索。他們找到一些船帆、幾堆釘子、幾桶硬焦油,還有一隻剛產下一窩小貓的母貓,但偏偏沒有船。

  待尤倫和其他人返回,小鎮已經黑得像夜晚的森林。“塔裡沒人,”他說,“領主要不去打仗,要不就是帶著老百姓逃到安全的地兒去了,誰也說不準。鎮上沒馬也沒豬,但我們還能加點菜,我在鎮上看到一隻走丟的鵝,幾隻雞,神眼湖裡還有不少魚。”

  “船都被開走了。”艾莉亞報告。

  “咱們可以把劃艇的船底給補上。”寇斯道。

  “那也只能載四個人。”尤倫說。

  “我們有釘子,”羅米指出,“而這附近多的是樹,我們可以自己造船。”

  尤倫啐道,“染布小子,你什麼時候學會造船啦?”羅米一臉茫然。

  “我們可以做個大木筏,”詹德利提議,“做木筏並不難,我們用長竿子撐船過湖。”

  尤倫想了想,“湖太深,撐不過去,不過如果沿著岸邊的淺水區走……馬車就得留下。說不定這樣也好,我晚上睡覺時想想。”

  “晚上可以住旅店嗎?”羅米問。

  “咱們住莊子,把大門拴上。”老人說,“外面有石墻圍繞,會睡得安穩一點。”

  艾莉亞忍不住了,“我們不該留在這裡!”她脫口而出,“這裡的村民一個都沒留下,他們都跑光了,連他們的主人也跑了!”

  “阿利怕囉!”羅米怪笑著宣稱。

  “我才不怕!”她回嘴,“但這裡的居民都很害怕!”

  “聰明小子,”尤倫說,“是啊,這兒正在打仗,他們沒別的選擇。我們不一樣,守夜人從不介入任何紛爭,所以誰都不會把我們當敵人。”

  可也沒人把我們當朋友,她想,但這次沒把話說出口。羅米和其他人正盯著她瞧,她可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是膽小鬼。

  莊園大門鑲滿鐵釘,裡面有兩根小樹般粗的鐵門栓,地上有插門栓的洞,門上則有金屬托架。將門栓穿過托架後,呈一斜十字形。待他們徹底搜查莊園內部,尤倫對大家宣布:這裡雖不是紅堡,卻勝過泰半鄉下土壘,睡個一晚應該沒問題。圍墻用未經粉刷的粗石砌成,高約十尺,雉堞內有木製走道。莊園北面則有扇側門。此外格倫還在老舊的木穀倉裡發現一條曲折狹窄而潮濕的暗道,埋藏在稻草堆下。他沿通道進到地底,爬了好長一段,最後從湖邊走出。尤倫叫他們拉輛馬車壓住暗門,確保不會有人由此摸入。所有人被他分為三班守夜,還派塔柏、庫茲和凱傑克去荒廢的塔樓,負責由高處警戒。庫茲帶了一支獵號,遇險即可吹用。

  他們把馬車和牲口都弄進來,然後關上大門。穀倉看來搖搖欲墜,內裡卻大得足以容納鎮上大半的牲畜。村民危急時的避難所更大,那是一棟低矮狹長的石砌建築,上覆茅草屋頂。寇斯從側門出去,把那隻鵝抓了回來,此外還帶來兩隻雞,尤倫同意他們生火煮飯。莊內有個大廚房,可惜所有的鍋碗瓢盆全被帶走了。詹德利、道柏和艾莉亞抽到煮飯的簽。道柏叫艾莉亞去拔雞毛鵝毛,詹德利則去劈柴。“為什麼不讓我劈柴?”她問,但沒人理她。於是她只好氣呼呼地拔著雞毛,尤倫則坐在對面板凳上,用磨刀石磨他的短刀。

  晚餐煮好之後,艾莉亞吃了一根雞腿和一點洋蔥。大家都沒多說話,連羅米也不例外。飯後,詹德利獨自走到一邊去擦拭頭盔,臉上一副神遊天外的表情。小女孩依舊啼哭不止,可熱派一拿鵝肉喂她,她立刻大口吞下,然後睜大眼睛索要。

  艾莉亞抽的是第二班守夜,所以她先到避難所裡找了個稻草墊休息。然而她睡不著,便問尤倫借了顆磨刀石,磨起了縫衣針。西利歐·佛瑞爾曾說:鈍劍有如跛馬。熱派蹲在她身旁的草墊上看她磨劍。“你打哪兒弄來這麼好一把劍啊?”他開口問,一見她的眼神,趕忙防衛性地舉手,“我又沒說你偷東西,我只想知道你從哪兒弄來的,就這樣而已。”

  她怎麼老是哭個沒完

  “我哥哥給我的。”她低聲說。

  “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哥哥呢。”

  艾莉亞停下工作,伸手到襯衫下抓癢。稻草裡有跳蚤,但她已經不以為意了。“我們家很多男孩子的。”

  “真的?他們比你大還是比你小?”

  我真不該說話,尤倫不是要我閉上嘴巴嗎?“都比我大,”她撒謊,“他們有很多很大的寶劍,他們教我怎麼去殺找我麻煩的人。”

  “我隨便問問,不想找麻煩,”熱派說罷離開。艾莉亞獨自一人蜷在草墊上,她可以聽見避難所遠端小女孩的哭聲。她肯靜下來就好了,她怎麼老是哭個沒完?

  她一定是睡著了,雖然她根本不記得闔眼。在夢中,她聽見一隻狼的嗥叫,聲調恐怖,立刻把她驚醒。艾莉亞在草墊上坐起身子,心臟怦怦狂跳。“熱派,快醒醒!”她搖晃著起身。“渥斯!詹德利!你們沒聽見嗎?”她穿上一隻靴子。

  她周圍的大人小孩聽了紛紛行動,從床墊上爬起來。“怎麼了?”熱派問。“聽見什麼啊?”詹德利想知道。“阿利作惡夢了吧!”另一個人說。

  “沒有,我真的聽見了!”她堅持,“有狼在叫!”

  “阿利滿腦子都是狼,”羅米譏笑她。“隨它們去叫,”詹德利說。“它們在外頭,咱們在裡面,”渥斯也同意。“從沒聽說狼會攻打莊園,”熱派道,“而且我啥也沒聽到。”

  “是狼在叫!”她對他們大喊,同時套上另一隻靴子。“一定出事了!有東西來了!快起來啊!”

  眾人還來不及笑話她,聲音便穿過黑夜,轟然而至--這並非狼嚎,而是庫茲的獵號,示意危險來臨。轉眼間,所有的人都忙著穿衣服,抓起各種武器。號角聲再度響起,艾莉亞朝大門跑去,她飛奔過穀倉時,尖牙猛地一扯鐵鏈,賈昆·赫加爾則自馬車後喊道:“小子!好小子!打仗了,流血了?小子,把我們放了,某人可以作戰!小子!”她沒理會他,繼續往前跑,這時,她已經聽見了墻外的馬蹄和喊叫。

  她跌跌撞撞地跑上雉堞走道,可胸墻有些高,而艾莉亞又矮了點,她腳踩著墻上的凹洞,才勉強從墻頭看出去。一時之間,她以為鎮上滿滿的都是螢火蟲,接著才明白那是大隊人馬,手持火把,在房舍間來回奔跑。她看到一個茅草屋頂起火燃燒,橙色的酷熱火舌舔舐著黑夜。又有一處著火,此起彼落,很快四周便成了一片火海。

  詹德利爬上來站在她身邊,他已經戴上了頭盔。“來了多少人?”

  艾莉亞試著去數,但他們移動太快,只見飛拋的火把在夜空中旋轉。“一百,”她說,“或者兩百,我不知道啦!”透過熊熊的烈火劈啪,她可以聽見人的喊叫。“他們馬上就會過來!”

  “你看!”詹德利指著說。

  一隊騎兵穿過燃燒中的建築,朝莊園而來。火光照亮了金屬頭盔,將他們的盔甲染成橘黃。其中一人高舉長槍,槍尖有旗幟飄動。她覺得旗幟是紅色的,但夜裡實在分辨不清,四處火光沖天,任何東西看起來不是紅就是黑或是橙。

  火勢不斷蔓延,艾莉亞看到一棵樹被火焰吞噬,火舌在枝葉間穿梭,大樹彷彿穿上件件飄動的鮮橙長袍,與夜色形成鮮明對比。此時,所有人都醒了,要麼上來協防城墻,要麼忙著安撫下方嚇壞的牲口。她聽見尤倫高聲下令。有東西撞上她的腿,她低頭一看,竟是那愛哭的小女孩抱住自己大腿不放。“走開啦!”她把腳抽開,“你在這裡幹什麼?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啦!笨蛋!”她一把推開女孩。

  騎兵們在門外勒住韁繩,“莊裡的人聽好了!”一名頭戴高大尖刺盔的騎士朗聲道,“以國王之名,立刻開門!”

  “嘿,哪個國王啊?”老雷森吼回去,他立刻被渥斯一巴掌打得閉嘴。

  尤倫爬上大門旁的雉堞,把褪色的黑斗篷綁在一根木棍上。“下面的人聽我說,”他叫道,“鎮上的人都走光啦!”

  “那你這老頭又是誰啊?是不是貝裡伯爵手下的膽小鬼啊?”頭戴尖刺盔的騎士說,“索羅斯那蠢胖子在裡面麼?問他喜不喜歡這些火!”

  “我這兒沒這人!”尤倫吼回去,“只有守夜人徵用的幾個小子。咱們和你們的戰鬥沒關係!”他高舉木棍,讓對方看清斗篷的顏色。“你瞧,這是守夜人的黑衣!”

  “我瞧是唐德利恩家的黑色!”手握旗幟的人喊。在全鎮大火的照映下,艾莉亞清楚地看出了他旗上的標誌:紅底金獅。“貝裡大人的家徽就是黑底紫色閃電!”

  艾莉亞突然想起自己拿血橙丟珊莎的臉,把她那件蠢苯的象牙色絲衣染得都是果汁的那個早上。之前的比武大會上有個南方貴族,姐姐的蠢朋友珍妮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他的盾牌上便有個閃電標誌,而且父親還派他去把獵狗哥哥的首級帶回來。這些都像是千年前的事了,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發生在首相之女艾莉亞·史塔克身上,而不是孤兒阿利。阿利怎會知道這些宮廷逸事?

  “我說你眼睛是不是瞎啦?”尤倫揮舞手杖,抖動披風。“這上面哪來天殺的閃電?”

  “現今是晚上,所有旗幟看起來都是黑的,”尖刺盔騎士表示,“開門,否則你們就是和叛賊為伍的土匪!”

  尤倫啐道:“你們的頭兒是誰?”

  “是我。”眾人讓開路來,房舍焚燒的火光在他戰馬的鎧甲上陰暗地閃爍。這人生得矮胖,盾牌上有個獅身蝎尾獸圖案,精鋼胸甲上則有華麗的渦形紋飾。他的面罩打開,裡面是張蒼白的豬臉。“我乃國王之手暨凱岩城公爵泰溫·蘭尼斯特大人的封臣,亞摩利·洛奇爵士。我們尊奉真正的國王,喬佛裡陛下。”他的聲音高而尖細,“以國王之名,我命令你們立刻開門!”

  小子和老頭都得死

  放眼四望,全鎮皆已陷入火海。夜空中滿是濃煙,跳動的火苗掩蓋了天上的繁星。尤倫皺眉道:“我看沒必要。你們想把這小鎮怎麼樣,不幹我的事,但放過咱們。咱不是你的敵人。”

  用你的眼睛看,艾莉亞真想朝下面的人大喊。“他們難道看不出我們既不是貴族也不是騎士嗎?”她小聲說。

  “阿利,我覺得他們根本不在乎。”詹德利小聲回答。

  於是她注視亞摩利爵士的臉,用上西利歐教的方法。他說得沒錯。

  “既然你們不是叛賊,就把門打開。”亞摩利爵士叫道,“我們只需確定你們誠實無欺,立刻離去。”

  尤倫嚼著酸草葉,“跟你說了,這兒除了咱們沒別人,我跟你擔保。”

  頭戴尖刺盔的騎士大笑,“烏鴉的話能信嗎?”

  “老頭,你莫非迷路啦?”一名槍兵嘲笑他,“長城在北方,離這兒可遠得很吶!”

  “我再命令你一次,以喬佛裡國王之名,立刻開門,以示忠誠!”亞摩利爵士喊。

  尤倫想了很久,嘴裡嚼個不停。最後他啐道:“不行。”

  “哼,既然你違抗君令,便是自承叛黨,穿沒穿黑衣都一樣。”

  “放過這些孩子!”尤倫吼道。

  “小子和老頭都得死。”亞摩利爵士臃懶地握拳舉手,立刻有一支長槍從他身後的火光和陰影裡暴射而出。原本瞄準的定是尤倫,但中槍的卻是他身旁的渥斯。矛頭貫入喉嚨,血淋淋地從後頸爆出。渥斯抓住槍身,無力地往後一倒,跌下走道。

  “攻上城墻,把他們通通殺光,”亞摩利爵士的語調聽來頗感無聊。更多長槍射過來,艾莉亞連忙抓住熱派的外衣後背把他拉倒。墻外傳來盔甲碰撞聲,刀劍出鞘聲,槍盾交擊聲,夾雜著咒罵和奔馬鐵蹄。一根火炬高高飛過眾人頭頂,重重砸在庭院泥地上,火苗立即蔓延開來。

  “拿武器!”尤倫大喊,“大家散開!護住各段城墻!寇斯、烏瑞格,你們去守側門。羅米,把渥斯身上的槍拔出來,接替他的位子!”

  熱派想抽出短劍,卻把劍掉在地上。艾莉亞撿起來塞進他手中。“我不會用劍,”他兩眼發直。

  “很簡單啦!”艾莉亞話說到一半就卡在喉嚨,因為她看到一隻手攀上了胸墻。她就著小鎮燃燒的火光看到那隻手,清晰無比,時間在那一剎那仿佛不再流動。手指很粗,結了繭,指節間長滿粗粗的黑毛,拇指指甲裡還有泥巴。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她心中默念。一頂圓盔出現在手後面。

  她用力向下一砍,縫衣針那由城堡鐵匠打出來的精鋼劍刃正中對方攀爬的指節之間。“臨冬城萬歲!”她尖叫。鮮血噴濺,手指分家,剛出現的臉來去匆匆。“後面!”熱派大喊。艾莉亞立刻旋身,只見另一個沒戴頭盔的大鬍子,用牙齒咬住短刀,雙手攀爬。他的腿剛跨過胸墻,艾莉亞便持劍朝他眼睛戳去。縫衣針沒碰著他,他往後躲開,摔下了城墻。希望他摔個狗吃屎,咬斷自己舌頭。“看著他們,不要看我!”她對熱派吼。隨後又有一個人想爬上他們這段墻,男孩便死命揮舞短劍砍他的手,直到那人鬆手墜落。

  亞摩利爵士沒有梯子,但莊園的圍墻乃是粗石砌成,很容易爬。敵人似乎永無止盡。艾莉亞每砍倒、刺落、推下一個人,就又有一個爬上城墻。戴尖刺盔的騎士也登上了防禦工事,但尤倫用黑旗纏住他盔頂的刺,趁那人拉扯斗篷時,利落一刀,刺穿了他的鎧甲。艾莉亞每次抬頭,便看到更多火把飛進莊園,在她眼底印下長長的火舌。她看到紅旗上的金獅,想起了喬佛裡,恨不得他也在場,好讓她用縫衣針一劍刺爛他那張充滿譏笑的臭臉。有四個士兵拿斧頭劈門,卻被寇斯一個個射死。道柏和另一人在走道上扭打跌倒。羅米趁那人還不及起身,便用石塊把他的頭砸個稀爛,他得意地怪叫幾聲,卻發現道柏腹部插了把小刀,這才明白道柏也起不來了。艾莉亞跳過一具斷手屍體,這人還是個大男孩,年紀看來和瓊恩差不多。她相信這不是自己做的,但不敢確定。她聽見奎爾向一名盾牌有黃蜂圖案的騎士討饒,卻被對方手中的釘頭錘打爛了臉。到處都是血、煙、鐵和尿的味道,久而久之也便成了同一種味道。她不知眼前這個瘦巴巴的人是怎麼爬上來的,但她和詹德利以及熱派立刻撲了上去。詹德利砍落他的頭盔,劍卻斷了。來人是個光頭,少了幾顆牙齒,生了一把灰斑鬍鬚,模樣很害怕。她雖然可憐他,但還是下了手,口中一邊喊:“臨冬城萬歲!臨冬城萬歲!”熱派則在她身邊大叫:“熱派!”,然後砍劈他的瘦頸子。

  瘦子死後,詹德利拿了他的劍,飛身跳進庭院繼續戰鬥。艾莉亞環顧四周,發現許多鋼鐵陰影正在莊裡跑動,火光在鎧甲和刀劍上閃亮。她知道一定有人登上城墻,要不就是小門被攻破了。她往下跳到詹德利身邊,用西利歐教的方式落地。刀劍聲和傷者的哀嚎響徹夜空,一時之間艾莉亞楞在原地,不知該往何處去。四面八方都是死亡。

  突然間尤倫出現,他用力搖她,朝她大吼,“小子!”他用他慣有的方式叫道,“你快走!這兒沒救了,咱們輸了!你們倆能救幾個孩子算幾個,快帶他們出去!快去!”

  “怎麼出去?”艾莉亞問。

  “走暗門,”他大叫,“穀倉下面!”

  說音剛落,他又立刻持劍投入戰鬥。艾莉亞捉住詹德利的手臂,“他叫我們走!”她高喊,“從穀倉出去!”在頭盔的縫隙中,大牛的眼睛映著火光。他點點頭,隨後兩人把熱派從墻上叫下來,接著找到綠手羅米,他躺在地上,小腿被槍刺穿,血流不止。他們還找到格倫,但他傷勢太重,無法行動。當他們朝穀倉跑去時,艾莉亞不經意間瞥見小女孩坐在一團混亂中大哭,四周全是濃煙和殺戮。她抓住女孩的手,一把拉起來,其他人則繼續向前跑。女孩不肯前進,打也沒用,艾莉亞只得用右手拖她,左手握好縫衣針。前方的夜幕是一片暗紅,穀倉著火了,她想。烈火正自一根落在稻草堆上的火把朝四處蔓延,她可以聽見被困其中的牲口慘嚎。熱派跑出穀倉,“阿利,快點!羅米已經走了!她要是不來就別管她!”

  教我如何處置惡棍

  艾莉亞聽了反而更倔強、更用力地拖起哭哭啼啼的小女孩。熱派丟下她倆,轉身倉促地跑進去……可詹德利回頭來救她們。火光在他打磨的頭盔上閃閃發亮,那對牛角簡直像在散髮橙芒。他跑過來,一把抱起女孩,扛在肩上。“快跑!”

  衝進穀倉,活像進了熔爐。四周濃煙密布,遠處的墻壁從地板到屋頂成了一片火海。他們的驢子和馬兒正在瘋狂地嘶叫亂踢。它們好可憐,艾莉亞心想。這時她看見了馬車,還有銬在上面的三個人。尖牙死命想掙脫鐵鏈,手腕被銬住的地方血流如注。羅爾傑則是喝罵不休,腳踢木板。“小子!”賈昆·赫加爾大叫,“好小子!”

  打開的暗門近在咫尺,然而火勢蔓延極快,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吞噬著朽木和乾草。艾莉亞想起獵狗被灼傷的恐怖面容。“通道很窄,”詹德利喊,“我們該怎麼把她弄出去?”

  “牽她,”艾莉亞說,“推她!”

  “好心的孩子,善良的孩子。”賈昆·赫加爾邊咳邊喚。

  “快把這操他媽的鏈子弄掉!”羅爾傑狂吼。

  詹德利不理他們,“你先走,然後是她,我殿後。快!通道很長!”

  “剛才是你劈柴,”艾莉亞想起來,“把斧頭放哪兒了?”

  “就在避難所外面。”他瞥了三個死囚一眼,“如果是我,寧可先救驢子。沒時間了。”

  “你帶著她!”她喊道,“你帶她走!交給你了!”說完她逃出燃燒的穀倉。烈焰揮動紅熱的翅膀,不斷拍打驅趕著她。相較之下,倉外真是涼爽極了,但四面八方都是死人。她看見寇斯棄劍投降,卻當場被殺。到處濃煙滾滾,她找不到尤倫,不過斧頭果真如詹德利所說,就在避難所外的柴堆旁。她剛拔出斧頭,便被一隻鐵手抓住。艾莉亞旋身,用力一揮,劈中那人兩腿中間。她沒看到對方的臉,只見他鎖甲間汩汩流出的暗紅血液。回穀倉是她這輩子所做過最艱難的事,濃煙如一條不停扭動的黑蛇,竄出敞開的大門,她可以聽見穀倉內可憐牲口的哀嚎,驢鳴、馬嘶,人的慘叫。她咬緊牙關,衝了進去,身子壓低,因為底下的煙沒那麼濃。

  一隻驢子困在大火之中,驚恐又痛苦地慘嚎,她聞到驢毛燒焦的臭味。屋頂也燒起來了,著火的木板和乾草支離破碎,紛紛落下。艾莉亞伸手捂住口鼻,雖然因為濃煙的關係,她看不到馬車,卻可聽見尖牙的狂叫,於是她朝聲音的來源爬去。

  很快,大車輪出現在眼前。尖牙死命一扯鐵鏈,馬車整個跳將起來,移動了半尺。賈昆發現了她,但此刻四周已熱得難以呼吸,遑論說話。她把斧頭拋進車裡,羅爾傑接住後高舉過頭,被煙灰染黑的汗水像小河般流下他無鼻的臉。艾莉亞邊跑邊咳,她聽見斧頭穿木的聲音,一下接一下,沒過多久,傳來一聲轟然巨響,碎木飛濺,馬車底部完全裂開。

  艾莉亞翻個筋斗,滾入通道,掉了五尺落地。嘴裡都是泥土,但她一點也不在乎,味道不錯,泥土、水流、蟲子和生命的味道。地底的空氣陰涼而幽暗,地上惟有血腥殺戮、紅色烈焰、嗆人黑煙,以及人畜瀕死的慘叫。她挪動腰帶,使縫衣針不妨礙行動,接著開始爬。爬下十來尺,背後傳來巨響,有如龐然怪獸的咆哮,接著一團熱氣和黑煙從身後呼地涌至,其味彷如地獄。艾莉亞屏住呼吸,親吻地道的泥土,痛哭失聲。究竟為誰,她自己也不清楚。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11:17

第15章 提利昂



  太后沒性子等瓦里斯,“叛國已是罪不容誅。”她怒氣沖天地宣布,“而這根本是下三濫的惡棍行徑,我用不著那個裝腔作勢的太監來教我如何處置惡棍。”
  提利昂從姐姐手中接過信,互相比對了一下,信的內容完全相同,只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頭一封由史鐸克渥斯堡的法蘭肯學士收到,”派席爾大學士解釋,“第二封則是寄給蓋爾斯大人的。”

  小指頭捻捻鬍鬚,“史坦尼斯連他們都寄,那不用說,七大王國裡每家貴族肯定都有一份。”

  “我要把這些信通通燒掉,一封也不留。”瑟曦表示,“絕不能讓任何一點風聲傳到我兒子或是我父親的耳中。”

  “我看老爸而今聽到的只怕不是一點風聲而已,”提利昂冷冷地說,“想必史坦尼斯早就派了鳥去凱岩城和赫倫堡。至於把信燒掉,有什麼意義呢?正所謂覆水難收,寄出去的信已經收不回來,何況說實話,信裡寫的其實也沒那麼糟。”

  瑟曦轉身,睜大那雙碧眼怒視他,“你到底有沒有腦筋?你有沒有看他寫了些什麼?他稱我兒子為‘男童喬佛裡’,還竟敢指控我亂倫、通姦和叛國!”

  難道他說錯了嗎?瑟曦明知這些指控完全屬實,卻依舊作氣如此,真叫人大開眼界。倘若我們打輸了這場仗,她應該轉行去演戲,她實在很有天分。“史坦尼斯需要藉口來使他的叛亂合法化,你指望他寫什麼?‘喬佛裡王子乃我長兄之嫡子和合法繼承人,我將起兵與之爭奪王位’?”

  “我絕不許別人罵我娼婦!”

  幹嘛呀,姐姐,他可沒說詹姆付你錢呢。提利昂作勢讀信,看到一些瑣碎的文句……“奉承真主明光照耀,”他念道,“真是奇怪的措辭。”

  派席爾清清喉嚨,“這句話時常在自由貿易城邦的書信和文件中出現,它的意思嘛,就類似‘寫於諸神見證之下’,這裡的‘真主’指的是紅袍僧信奉的神。我相信這是他們的習慣用法。”

  “記得前幾年瓦里斯說,賽麗絲夫人似乎著了紅袍僧的道。”小指頭提醒他們。

  怎麼個還治其人之身

  提利昂彈彈信紙,“看來她老公也有樣學樣了。我們正可以利用這點來對付他,就請總主教當眾揭露史坦尼斯背棄正道諸神和合法國王的劣……”

  “好好好,”太后不耐煩地說,“但我們先得阻止這齷齪東西繼續散播,發布諭令,誰敢說起亂倫,或指稱小喬為私生子,就把誰的舌頭拔掉。”

  “明智之舉。”派席爾國師點頭,學士頸鏈隨之晃動。

  “根本是亂來,”提利昂嘆口氣,“拔下一個人的舌頭,非但不能證明他是騙子,反而讓全世界知道你有多害怕他想說的話。”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們該怎麼做?”姐姐質問。

  “什麼也別做,由他們去說,過不多久自然煙消雲散。只要稍有常識的人,都會把這事當成他們為奪權篡位所編造出的拙劣藉口。史坦尼斯可有證據?明明就是空穴來風,他上那兒找證據?”提利昂朝姐姐露出他最甜美的笑容。

  “話是沒錯,”她不得不說,“可……”

  “陛下,您弟弟說得沒錯,”培提爾·貝裡席十指交搭,“假如我們試圖制止謠言,只會顯得真有其事,還不如嗤之以鼻,反正不過是個可笑的謊言。同時呢,我們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瑟曦打量了他一眼,“怎麼個還治其人之身?”

  “編個同樣性質,但更易取信於人的故事。史坦尼斯大人自結婚以來,大半時間都離他妻子遠遠的。我不怪他,換我娶了賽麗絲當老婆,也會這麼做。不過呢,假如我們宣傳她的女兒其實是和野男人偷生,而史坦尼斯戴了綠帽,您想想看……對於主子的種種醜聞,老百姓向來樂於采信,更何況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這種心高氣傲又嚴酷無情的主子。”

  “他從不受百姓愛戴,沒錯,”瑟曦沉吟半晌,“所以我們用同樣的方法回敬他,嗯,這主意不錯。我們該把誰說成賽麗絲夫人的情夫?記得她有兩個兄弟,還有個伯伯一直跟著她待在龍石島……”

  “亞賽爾·佛羅倫爵士是她的代理城主。”提利昂雖然極不願意承認,卻不得不同意小指頭計謀可行。史坦尼斯縱然疏遠妻子,但只要事關名譽,他就像只刺蝟一般敏感,況且他天性多疑。如果能在他和佛羅倫家族之間種下猜忌的種子,對他們有利無害。“我聽說他們的女兒生了對佛羅倫家的耳朵。”

  小指頭慵懶地擺擺手,“有位里斯的貿易使節曾跟我說:‘大人哪,史坦尼斯公爵一定非常疼愛他的女兒,瞧他在龍石島的城墻上為她樹立了幾百座雕像。’‘哎,大人,’我只好回答,‘那都是石像鬼啊。’”他笑了笑,“亞賽爾爵士固然可以充當希琳的父親,但據我的經驗,越是離奇古怪的故事,越容易口耳相傳。史坦尼斯不是有個頭腦簡單、臉帶刺青、樣子特別畸形的弄臣嗎?”

  派席爾大學士一臉駭然,張大了嘴,“您該不會暗示賽麗絲夫人跟一個傻子私通吧?”

  “也只有傻子想跟賽麗絲·佛羅倫上床。”小指頭道,“勢必補丁臉讓她聯想起了史坦尼斯。而且啊,最好的謊言裡面往往會隱藏少許事實,足以令聽者生疑。你瞧,這個傻子對公主死心塌地,和這小女生是形影不離,就連他們看起來也有幾分神似,希琳不也一臉雜斑,半邊麻木嘛?”

  這下派席爾糊塗了,“但那是灰鱗病留下的後遺症,可憐的孩子,那場病小時候差點要了她的命啊。”

  “我比較喜歡我的說法,”小指頭道,“相信老百姓也會同意。知道嗎?他們還相信女人懷孕時若是吃了兔肉,生出的孩子就會長耳朵呢。”

  瑟曦露出她通常只留給詹姆的微笑,“培提爾大人,您真是壞到骨子裡了。”

  “多謝誇獎,太后陛下。”

  “您說謊的本領果真爐火純青。”提利昂補上一句,話中卻沒瑟曦那份熱情。這傢伙遠比我所知的危險,他心想。

  小指頭睜著他那雙灰綠眸子,對上侏儒大小不一的眼睛,臉上神色沒有絲毫不安。“我們都有些與生俱來的本事,大人。”

  太后完全陶醉於復仇計劃中,根本沒注意兩人的交流。“老婆跟弱智的弄臣出軌!這樣史坦尼斯肯定成為全國上下的笑柄。”

  “故事可不能由我們來講,”提利昂道,“否則便像編造的謊言。”雖然事情的真假並不重要。

  小指頭再度提出解答,“妓女喜歡說人長短,而我手上正好有幾間妓院。至於酒館旅店之類,相信瓦里斯一定可以把謠言散播出去。”

  “說到瓦里斯,”瑟曦皺眉,“他人在哪裡?”

  “太后陛下,我也一直納悶。”

  “八爪蜘蛛日夜編織他的秘密網絡,”派席爾煞有介事地說,“諸位大人,我不信任這個人。”

  “他可是常說您好話呢。”提利昂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事實上,他對太監的行動心知肚明,但不能讓其他重臣知曉。“諸位大人,請容我先行告退,我還有事要忙。”

  瑟曦立刻起疑,“國王的事?”

  “就不勞你操心了。”

  “不行,我必須知道。”

  “幹嗎不讓我給你個驚喜呢?”提利昂道,“我正為喬佛裡操辦禮物。一條小鏈子而已。”

  “他要鏈子做什麼?他的金鏈銀鏈多得戴不完,你莫非異想天開,打算藉此收買喬佛裡的心--”

  “哎呀,何必呢?他的心是我的,就好比我的心是他的一樣。而這條鏈子,相信有朝一日他定會格外珍惜。”他鞠個躬,搖搖擺擺走出門去。

  波隆候在議事廳外,準備護送他回首相塔。“鐵匠們都在會客室,等候你大駕光臨。”他們一邊走過內庭,他一邊說。

  根本是個惡意的玩笑

  “等候我大駕光臨?波隆,這句話我喜歡,你開口越來越像個朝廷命官了,接下來就要下跪接旨囉?”

  “操你,侏儒。”

  “哎,那是雪伊的活兒。”提利昂聽見坦妲伯爵夫人從螺旋梯頂端親切地呼喚他的名字,便假裝沒注意,擺動雙腳走得更快。“去把轎子準備好,事情辦完我就出城。”兩名月人部眾守在門口,提利昂愉快地問候他們,接著想到要爬樓梯回臥房,不禁皺起眉頭,每次爬這一大段路,總令他雙腳酸痛。

  臥室裡,一名十二歲男孩正把衣服攤在床上,這是他的侍從。波德瑞克·派恩生性過於羞澀,以致於做事總有些鬼祟的模樣。提利昂始終懷疑父親之所以把這孩子交給他,根本是個惡意的玩笑。

  “大人,這是您的衣服,”提利昂一進門,男孩便垂下眼睛,視線盯著他的鞋子,囁嚅著說。波德就是沒辦法鼓起勇氣直視你。“待會兒接見客人要穿。還有您的項鏈,首相項鏈。”

  “很好,過來幫我穿衣服。”外衣是黑天鵝絨料子,上面輟滿了獅頭形狀的金色飾扣,那條項鏈則用只只實心金手串連而成,手指與手腕相扣。波德又為他披上一件深紅的絲質金邊披風,樣式特別為他裁制,若給一般人穿,大概只能算短披風。

  首相的私人會客室比國王的小得多,自然更無法與王座廳相提並論,但提利昂喜歡其中的密爾地毯,墻壁上的掛飾,以及某種私密的氛圍。他剛進門,總管便喊:“恭迎國王之手提利昂·蘭尼斯特大人!”他也喜歡這種感覺。波隆聚集的這群鐵匠、武器師和五金商人一聽紛紛跪下。

  他爬上金色圓窗下的那張高位,示意他們起身,“各位師傅,我知你們事務繁忙,所以也不多廢話。波德,麻煩你。”男孩遞來一個帆布袋,提利昂拉開束帶,將袋子裡的東西倒出,金屬在毛毯上發出模糊的“咚”地一聲。“這是我吩咐城堡的鍛工所打造的,類似的東西,我還要一千個。”

  一名鐵匠彎身仔細檢視:三節粗大的鋼鏈,彼此扭在一起。“非常剛硬的鏈子。”

  “剛硬是剛硬,可惜太短。”侏儒答道,“跟我有點像。我要的成品比這長很多。對了,你叫什麼?”

  “回大人,大家叫我‘鐵肚子’。”這名鐵匠個子不高,長得十分粗壯,身穿普通的羊毛和皮衣,但那雙臂膀粗得和牛脖子一樣。

  “我要君臨城裡每一家鐵鋪都著手打造這種鏈子,然後串起來,其他工作統統放下;我要所有懂得打鐵的人都投入這件工作,不管有沒有出師,是不是學徒。當我騎馬經過鋼鐵街,我希望聽到鐵錘日夜不停地敲打。我還需要一個人,一個能幹的人,來負責監督這件事。鐵肚子師傅,你認為你是這樣的人嗎?”

  “就算我願意吧,大人,可太后要的那些盔甲和刀劍怎麼辦呢?”

  另一個鐵匠說話了:“太后陛下命令我們加緊製造盔甲刀斧,為數龐大,據說要給新募的金袍軍用,大人。”

  “那個不急,”提利昂說,“先把鏈子做好。”

  “大人,求您原諒,可太后陛下說:誰要不能如期完工,就把誰雙手打爛。”這位緊張的鐵匠續道,“而且是用他自個兒的鐵砧打爛哪,這是陛下的旨意。”

  瑟曦,真有你的,想盡一切辦法讓老百姓愛戴我們啊?“這種事不會發生,我向你保證。”

  “況且最近鐵價越來越高,”鐵肚子表示,“鍛造這條鏈子需要大量生鐵,以及拿來燒火的焦炭。”

  “需要多少錢,只管找貝裡席大人。”提利昂許下承諾,暗自希望小指頭別讓他失望。“此外,我會命令都城守備隊協助你們搜尋生鐵,倘若必要,把城裡每一隻馬蹄鐵都溶掉也行。”

  這時有個年紀稍長的人走上前來,他穿著華麗的銀邊錦緞外衣,外罩一件狐毛披風。他跪下來,仔細檢視提利昂倒在地上的粗大鋼鏈。“大人,”他沉重地宣布,“這充其量只能算粗活,毫無技藝可言,交給那些打打蹄鐵、做做茶壺的尋常鐵匠當然沒問題,但我是個盔甲大師。大人您別嫌我自大,可這不是我們做的活。我們打出的寶劍削鐵如泥,造出的鎧甲般配天神,我們不做這種東西。”

  提利昂歪頭,用他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好好打量了對方一番。“盔甲大師,請問您尊姓大名?”

  “回大人,小的名叫沙羅利恩。假如首相大人樂意,小人無比榮幸為您打造一套符合您家族和官職的鎧甲。”旁邊兩個鐵匠聽罷冷笑兩聲,但沙羅利恩渾然不覺地繼續,“一套鱗甲,您覺得怎麼樣?鱗片鍍上金,亮得像太陽,鎧甲本身則漆上代表蘭尼斯特家族的深紅彩釉。頭盔的話,我建議做成惡魔頭的形狀,外加兩根長金角,等您騎馬上戰場,敵人看了保管落荒而逃。”

  惡魔的頭?提利昂懊惱地想,別人都把我當成什麼了?“沙羅利恩師傅,我打算就坐在這張椅子上指揮戰局,而我要的是精製鐵鏈,不是頭上長角。所以我這樣說吧:您要麼做鐵鏈,要麼戴鐵鏈,何去何從您自己挑。”說完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波隆帶著一群騎馬的黑耳部眾守在大門口的轎子邊,“怎麼走我告訴你了,”提利昂對他說,並讓對方扶自己一把。他已經竭盡所能地喂養這個饑餓的城市--他調走幾百名建築投石機的木匠,令他們修造漁船,同時開放御林,供任何敢於渡河的獵人狩獵,甚至派金袍軍前往西、南兩面徵集食物--然而不論他騎馬走到哪裡,所見依舊是充滿控訴和怨怒的眼神。好在轎子的廉幕為他擋下這一切,也讓他有思考的余裕。

  你來妓院做什麼

  他們沿著曲折的夜影巷緩緩而行,朝伊耿高丘的坡腳前進。提利昂回顧起朝會的情形,姐姐被怒意所矇蔽,忽略了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書信的重點。既然他手中沒有證據,所有的指控自然都無足輕重,真正值得注意的卻是他自稱國王。這下藍禮會作何感想?他們總不能並肩擠在鐵王座上吧。

  他漫不經心地將布幕拉開幾寸,向外窺視街景。波隆在前開路,黑耳部眾隨侍轎子兩側,頸間掛著可怖的人耳項鏈。他看著路旁民眾注視自己,便試圖猜測哪些人是眼線,藉此自娛。表面上可疑的卻往往清白,我應該提防那些看起來無辜的人,他暗自決定。

  他的目的地遠在雷妮絲丘陵之後,街道又十分擁擠,所以走了近一個小時轎子方才搖晃著停下。提利昂原本打著瞌睡,但坐轎動作一停,他隨即驚醒,揉揉惺忪睡眼,讓波隆把他扶下來。

  這棟房有兩層,一樓是石材建築,二樓則以木頭建成,建築物的一角拔起一座圓形塔樓。這房子許多窗戶都鑲了鉛,大門上掛著一盞外表華麗、以深紅玻璃裝飾的鍍金球型燈籠。

  “原來是妓院,”波隆說,“你來這裡做什麼?”

  “你來妓院做什麼?”

  傭兵大笑,“有了雪伊還不夠?”

  “以營妓的標準而言,她算是夠了,不過我現下人不在軍中。常言道:人小胃口大,聽說這裡的女人連國王都迷得住。”

  “那小鬼年紀夠大?”

  “我指的不是喬佛裡,是勞勃。從前他最喜歡這間妓院。”話說回來,喬佛裡也差不多到了這個年紀,這可有意思了。“你和黑耳部的人想來點樂子的話,儘管自便,但我有言在先,莎塔雅這家店索價不斐,這條街上隨便那家都比這裡便宜。總之你留個人在這裡等我,到時候他要有辦法把其他人都找到。”

  波隆點點頭,“沒問題。”黑耳部眾個個嘿嘿直笑。

  進了門,一位身穿寬鬆絲衣的高大女人正等著他,她的皮膚色如黑檀,眼睛則是檀香木的顏色。“我是莎塔雅,”她深深一鞠躬,唱道,“您就是--”

  “咱們別談這個,名字是危險的東西。”空氣中充滿異國香料的氣味,腳下的馬賽克地板則是一幅描繪兩女交歡的圖案。“你這裡很漂亮。”

  “這是我致力追求的目標,很高興首相大人喜歡。”她的聲音有如流動的琥珀,摻雜了幾許盛夏群島的口音。

  “頭銜也同樣危險。”提利昂警告她,“叫幾個女孩出來給我瞧瞧。”

  “樂意之至,您會發現她們個個溫柔美麗,精通各種愛慾之術。”她優雅地旋身開步,提利昂費力擺動只有她一半長度的腿腳,緊隨其後。

  他們走到一個裝飾華麗的密爾屏風後面,暗暗向外窺探。屏風上雕刻了奇花異草,以及夢寐閨女的圖案。妓院大廳裡有個老人正以笛子吹奏輕快的樂曲。一個留著紫色鬍鬚,喝得醉醺醺的泰洛西人坐在擺滿靠墊的壁龕裡,愛撫膝上體態豐滿的少女。他已經解開了她的上衣蕾絲,正拿杯子往她胸部倒酒,然後用舌頭舔淨。另有兩個女孩坐在鑲鉛玻璃窗下玩瓦片棋,其中生雀斑的那位有一頭蜂蜜色秀髮,髮際戴著藍色花環;另一個皮膚平滑柔順,有如磨亮的黑玉,生著一雙深色大眼,以及小巧而尖挺的乳房。她們穿的寬鬆絲衣用珠子串成的飾帶系在腰間,陽光從彩色玻璃窗流泄進屋,透過輕薄羅衫,勾勒出她們年輕曼妙的胴體曲線。提利昂頓時覺得胯下一陣腫脹。“如您不嫌棄,我推薦那位黑皮膚的女孩。”莎塔雅說。

  “她好年輕。”

  “大人,她已經十六歲了。”

  給喬佛裡正好,他想起波隆剛才的話,不禁這麼想。提利昂的第一次年紀更小,他還記得頭一次脫下她衣服時她那羞澀的模樣。她有一頭黑亮長髮,還有能讓人沉醉其中、無法自拔的藍眼睛,而他果真如此。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侏儒,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這女孩……從你家鄉得來?”

  “大人,我的女兒體內雖流著盛夏國度的血液,卻是在君臨出生。”想必他的訝異形現於色,莎塔雅又續道,“我的民族認為在青樓賣笑並非羞恥之事,在盛夏群島,嫻於床第技藝者受人敬重。許多貴族男女在春思來潮之後,便會進入花門柳戶服侍數年,藉以榮耀天上諸神。”

  “這與天上諸神何干?”

  “我們的肉體和靈魂都拜天上諸神所賜,不是嗎?他們賜給我們聲音,好讓我們藉由歌唱表示崇敬;他們賜給我們雙手,好讓我們通過勞動興建廟宇;他們也賜給我們慾望,好讓我們透過交合尊榮神靈。”

  “記得提醒我將此話轉告總主教,”提利昂道,“倘若那話兒也能做禮拜,想必我也是個虔誠之人。”他擺擺手,“我很樂意採納你的選擇。”

  “我這就去把女兒叫來,請這邊走。”

  女孩在樓梯口與他相見,她比雪伊高,但比她母親稍矮。她得跪下來,提利昂才能親到她。“我名叫愛拉雅雅。”和母親不同,她只有極輕微的異國口音。“大人,請隨我來。”她牽起他的手,走上兩段階梯,再穿越一個寬敞廳堂。兩旁是眾多緊閉的門扉,一扇門後傳來歡愉的喘氣與尖叫,另一扇門內則是嘻笑和低語。提利昂的那話兒硬了起來,緊緊貼上褲子。再這樣下去可面子不保了,他一邊想,一邊隨愛拉雅雅步上另一座樓梯,來到角樓房間。這裡只有一扇門,愛拉雅雅領他進去,然後鎖上。房裡有一張帷幕籠罩的大床,一個高大的衣櫥(上面雕飾著香艷火辣的圖案),以及一扇窄窗,玻璃鑲鉛,繪成紅黃鑽石形態。

  你確定這女人值得信賴

  “愛拉雅雅,你真是漂亮,”兩人獨處後,提利昂對她說,“從頭到腳,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令人驚艷,可是呢,如今你最吸引我的部位,卻是你的舌頭。”

  “大人,我的舌頭被調教得很好,從小就學會什麼時候該用,什麼時候不該用。”

  “很好,”提利昂微微一笑,“接下來我們做什麼?你可有什麼好提議?”

  “有的,”她說,“大人只需打開衣櫥,便能找到想要的東西。”

  提利昂輕輕吻了吻她的手,然後爬進空曠的衣櫥,愛拉雅雅則在身後把櫥門關上。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尋找衣櫥後的壁板,板子在他手下開始移動,然後整個被推到一旁。墻壁後空空的漆黑一片,但經過一陣試探,終於摸到了金屬。於是他一手握住鐵梯,一邊用腳找到下面一級,開始往下爬。直到深入街道的地底後,原本垂直的井狀甬道方才變為傾斜的泥土隧道,瓦里斯手持蠟燭,正在那裡等他。

  這個瓦里斯和原本那個他判若兩人,他臉上有疤,頭戴有刺鋼盔,露出一小撮黑色胡茬,硬皮背心外套了鎖甲,腰際系著匕首和短劍。“大人,莎塔雅的妓院您可滿意?”

  “滿意極了。”提利昂表示,“你確定這女人值得信賴?”

  “大人啊,在這個變幻莫測,詭譎難料的世界上,我什麼都不敢確定。不過呢,莎塔雅對太后素無好感,她也知道之所以能除去亞拉爾·狄姆這個討厭鬼,全是拜您所賜。我們走吧?”他邁開步伐朝隧道遠端走去。

  他連走路的方式都變了,提利昂察覺。瓦里斯渾身散髮著劣酒和大蒜的味道,而非平日的薰衣草香。“我挺喜歡你這套新行頭,”途中提利昂開口道。

  “我的工作不允許我在大批騎士簇擁下穿越大街小巷,所以每次出城,我便扮成不同的身份,如此才能活得長久,繼續為您效力。”

  “我瞧皮衣挺適合你,下次你就該穿這身上朝。”

  “大人,恐怕令姐不同意。”

  “老姐會嚇得尿褲子。”他在黑暗中微笑,“照我沿路看來,她的眼線沒跟住我。”

  “大人,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令姐的手下多半也是我的人,只是她不知道罷了。若是他們笨手笨腳,被人發現,我可不會喜歡。”

  “哎,若是這麼憋住一身慾火,大費周章地爬過衣櫥,結果半點用也沒有,我也不會喜歡。”

  “決不會沒用。”瓦里斯向他保證,“他們的確知道你在這裡,至於會不會有人大膽到裝成恩客,闖進莎塔雅的妓院裡來,我雖不敢說,但小心謹慎總是沒錯。”

  “這妓院怎麼剛好有個秘密通道?”

  “通道是另一位首相挖的,因為自重身份,他不願光明正大地來這裡。對於這個通道,莎塔雅可是守口如瓶。”

  “可你卻知道。”

  “小小鳥兒總往黑暗的通道裡飛嘛。小心,樓梯陡著呢。”

  他們從一間馬廄後的暗門走出,大約在雷妮絲丘陵下穿越了三條街的距離。提利昂把門轟地一聲關上,欄裡有匹馬嘶鳴開來。瓦里斯吹熄蠟燭,將其放上梁架。提利昂環顧四周,馬廄共有一頭驢和三匹馬。他跛著腳走到那匹花斑馬旁,看了看馬的牙齒。“這是匹老馬,”他說,“只怕一跑就要斷氣。”

  “它的確不是打仗的料,”瓦里斯答道,“但用來代步足矣,且不會引人注目。其他幾匹也一樣,至於那馬廄小廝,他眼中所見,耳中所聞,都只有動物而已。”太監從墻上掛釘取下一件斗篷,斗篷是粗布織成,被太陽曬得褪了顏色,破舊不堪,惟有剪裁十分寬鬆。“希望您別嫌棄。”說著他為提利昂披上斗篷,將他從頭到腳包裹住,還把兜帽拉下,讓臉沉浸在陰影中。“一般而言,人只會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瓦里斯一邊為他穿衣,一邊說,“侏儒不像小孩那麼尋常可見,所以他們眼中所見只是一個身穿舊斗篷的小男孩,騎著老爸的馬,外出替他跑腿。話雖如此,您還是晚上來比較保險。”

  “正和我意……往後一定採納。此時此刻嘛,雪伊正等著我呢。”他把她安頓在君臨東北角的一座大宅,房子築有圍墻,離海不遠,可他不敢去那裡探望她,生怕被人跟蹤。

  “您騎哪匹馬?”

  提利昂聳聳肩,“就這匹罷。”

  “我來為您配鞍。”瓦里斯自掛釘上取下鞍轡。

  提利昂整整厚重的斗篷,焦躁地踱步。“你錯過了一場很熱鬧的會議,史坦尼斯似乎自立為王了。”

  “我知道。”

  “他指控我老姐和老哥亂倫通姦,真不明白他是打哪兒知曉的。”

  “或許他讀過什麼書,又看到勞勃私生子的發色,就像奈德·史塔克,還有之前的瓊恩·艾林一樣。又或許有人告訴他囉。”太監的笑聲不若他尋常的咯咯笑,而是一種更深沉、更粗嘎的聲音。

  “比如說,你這種人?”

  “你懷疑我?不,不是我說的。”

  “就算是你說的,你會承認嗎?”

  “不會,但我既已保守了秘密這麼久,何必把它講出去?欺君罔上不難,但要瞞過草叢裡的蟋蟀和煙囪裡的小小鳥兒,可沒那麼容易。更何況那些私生子就擺在那裡,大家不都看得到?”

  “勞勃的私生子?他們怎麼回事?”

  “就我所知,他生了八個。”瓦里斯一邊擺弄鞍轡,一邊說,“不管孩子的娘頭髮是古銅色、蜂蜜色、慄子色,還是奶油黃,生下的孩子發色全黑得跟烏鴉一樣……敢情他們的運氣也和烏鴉的消息差不多。你瞧,喬佛裡、彌賽拉和托曼從令姐的肚子裡蹦出來時,每個人的頭髮都金黃得像太陽,事實不就顯而易見了嗎?”

  咱們真是彼此彼此

  提利昂搖搖頭。她只需為丈夫生一個孩子,便足以驅散謠言……但話說回來,那就不像瑟曦了。“不是你說的,那是誰?”

  “想也知道,鐵定是個叛徒嘛。”瓦里斯緊了緊馬鞍的肚帶。

  “小指頭?”

  “這我可沒說。”

  提利昂讓太監扶他上馬,“瓦里斯大人,”他坐在馬鞍上說,“有時候我覺得全君臨城裡,就屬你算我最好的朋友,可有時候我又覺得你是我最可怕的敵人。”

  “這可奇了,大人。咱們真是彼此彼此。”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13:35

第16章 布蘭



  曙光滲進窗廉之前,布蘭便已醒了。
  臨冬城到了許多客人,都是來參加豐收宴會的。今天早上,他們會在場子裡練習戳刺矛靶。若是從前,他定會為此興奮難耐,但那都是意外發生之前的事了。

  而今一切都不一樣了。大小瓦德可以和曼德勒大人手下的侍從切磋槍技,卻沒有布蘭的分,他得待在父親的書房裡,扮演王子的角色。“用心聆聽,說不定你就能從中學到統御他人的技巧。”魯溫師傅道。

  布蘭不想當王子,他一直以來的夢想是成為騎士,閃亮的鎧甲,飄動的旗幟,持槍配劍,腳跨戰馬。為什麼他要日復一日聽老人家談論這些他聽著一知半解的事情?因為你是個殘廢,心裡有個聲音提醒他。安坐高堂的領主老爺有點缺陷沒關係--大小瓦德就說他們祖父因為過於虛弱,上哪兒都得坐轎子--但是騎馬打仗的騎士就不同。說到底,這也是他職責所在,“你是你哥哥的繼承人,是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代表。”羅德利克爵士說,他提醒他:從前當諸侯們前來晉見他父親時,羅柏也都會在場作陪。

  兩天前,威曼·曼德勒伯爵剛從白港抵達,先搭遊艇,後乘轎子,只因他過於肥胖,無法騎馬。他帶來大批手下:騎士、侍從、小領主和他們的太太、傳令官、樂師,還有個雜耍班子,旗幟和衣著耀眼奪目,五光十色。布蘭坐在父親的高背冰原狼扶手石椅上,歡迎他們光臨臨冬城,事後羅德利克爵士稱讚他表現很好。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該有多好,只可惜這只是開始。

  “參加宴會是個不錯的藉口,”羅德利克爵士解釋,“但他大老遠跑來,絕不只為了吃片烤鴨喝口美酒。一定有要緊事需我們經手,才會這麼大費周章。”

  布蘭抬頭望向粗石屋頂。他知道,羅柏一定會叫他別再孩子氣,他幾乎能聽到羅柏的話語,聽到父親大人的話語:“凜冬將至,而你已經快成年了,布蘭,你有責任在身。”

  過了一會兒,當阿多口中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滿臉笑容地跑進來時,小男孩已經認了命。在阿多的幫助下,他梳洗一番,“今天穿那件白色的羊毛外衣,”布蘭命令,“還有那個銀胸針,羅德利克爵士要我穿得有領主的樣子。”其實只要力所能及,布蘭寧可自己更衣,但有些動作--比如穿褲子、綁鞋帶--很折磨人。有了阿多幫忙,做起來就快多了。任何事只要教過一遍,他就能靈巧地完成。他雖然力量驚人,動作卻十分溫柔。“我敢打賭,你本來也可以當騎士。”布蘭對他說,“若非諸神奪走了你的智慧,你一定會是個偉大的騎士。”

  “阿多?”阿多眨眨那雙天真無邪的棕色大眼,一臉茫然。

  “是的,”布蘭說,“阿多。”他指指墻壁。

  門邊的墻上掛了一個籃子,用柳條和皮帶緊扎而成,上面挖了兩個洞以讓布蘭的雙腳伸出。阿多將手伸進背帶,並把寬皮帶緊扣在胸前,然後在床邊蹲下來。布蘭抓住墻上的鐵把手,搖晃軟弱無力的雙腳,放進籃子,伸出足洞。

  “阿多!”阿多重複一遍,站起身來。馬僮高近七尺,騎在他背上,布蘭的頭幾乎要碰到天花板。出門時,他刻意壓低身子。有次阿多聞到烤麵包的香味,便朝廚房奔去,把布蘭的頭撞出一個大洞,為此魯溫學士還幫他縫了好幾針。後來密肯從兵器庫裡拿了頂生繡的老舊頭盔給他,這盔連面罩都沒有,大小瓦德每次見了就大力嘲笑,所以布蘭很少戴。

  他雙手擱在阿多肩頭,兩人慢慢步下螺旋梯。外面的較場傳來陣陣劍盾交擊和馬蹄轟鳴,在他耳中都成了悅耳之音。我只看一眼,布蘭心想,飛快地看一眼就走。

  白港的貴族們將帶著屬下的騎士和教頭在上午操練,在那之前,校場屬於他們的侍從。他們的年紀從十歲到四十不等,布蘭好希望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想得心口隱隱作痛。

  庭院裡立了兩個矛靶,每個皆以堅固的支柱為主幹,撐著一根回轉大梁,梁的一端是盾牌,另一端是加墊的撞槌。盾牌漆成紅金兩色,象徵蘭尼斯特的獅子被畫得歪七扭八,且早被首輪上場的男孩刺得凹痕累累。

  坐在籃子裡的布蘭剛一現身,立刻吸引了陌生人的目光,好在他早已學會忽略容忍。他告訴自己,至少他視野良好,在阿多肩上的他比任何人都要高。他看見瓦德兩兄弟正準備上馬。他倆從孿河城帶來上好護具,閃亮的銀鎧甲,上鏤藍花。大瓦德的頭盔是城堡形狀,小瓦德則在盔頂系上一串灰藍相間的絲帶。他們的盾牌和外衣也不相同,小瓦德的紋飾分成四份,除了佛雷家雙塔外,還有外祖母克雷赫家的斑紋野豬和母親戴瑞家的農人。大瓦德的四份則包含了布萊伍德家的鴉樹和培吉家的雙蛇。想必他們對榮耀求之若渴吧,布蘭一邊想,一邊看他們端起長槍,我這個史塔克能希求的卻只有冰原狼。

  喲,這匹馬可真醜

  他們的灰斑戰馬行動靈敏,體格健壯,訓練有素。兩人並肩衝向矛靶,利落地擊中盾牌,並在撞槌轉過來前抽身跑開。小瓦德刺得較狠,但布蘭認為大瓦德騎得比較穩健。如果能和他們一較高下,他寧願捨棄無用的雙腳。

  小瓦德拋下斷裂的長槍,瞥見布蘭,便勒住韁繩。“喲,這匹馬可真醜!”他對阿多說。

  “阿多不是馬,”布蘭道。

  “阿多,”阿多說。

  大瓦德跑到堂弟身邊,“是啊,他不比馬兒聰明,大家都知道。”幾個白港來的小夥子互相推擠,笑出聲來。

  “阿多!”阿多一臉笑容,看著兩個佛雷家的男孩,對他們的嘲弄毫不知情。“阿多阿多?”

  小瓦德的坐騎嘶了一聲。“你瞧,他們在聊天呢。說不定‘阿多’就是馬語中的‘我愛你’喲!”

  “佛雷,你給我住口!”布蘭只覺血氣上涌。

  小瓦德輕踢馬刺靠過來,撞了阿多一下,使他退後兩步。“我若是不住口,你又待如何?”

  “小心他放狼咬你,堂弟。”大瓦德警告。

  “隨他來啊,我就想弄件狼皮披風。”

  “夏天會一口咬掉你那顆豬頭。”布蘭說。

  小瓦德用戴鐵套的拳頭往胸甲一敲,“難不成你的狼生了鋼牙,可以咬穿我的鎧甲和鎖甲?”

  “夠了!”魯溫學士的話音蓋過校場裡的金鐵之聲,有如雷響。布蘭不知他聽見了多少……但明顯足以使他勃然大怒。“你們語出威脅十分不妥,別教我再聽見這樣的話。瓦德·佛雷,你在孿河城也是這種態度?”

  “沒錯,我高興怎樣就怎樣。”小瓦德高高騎在戰馬上,慍怒地瞪了魯溫一眼,彷彿在說:你區區一個學士,憑什麼教訓我河渡口佛雷家的人?

  “那好,你既身為臨冬城史塔剋夫人的養子,就不準如此。你們到底為什麼吵起來?”學士輪流打量幾個男孩,“你們一定要告訴我,否則我保證--”

  “我們剛才和阿多開玩笑。”大瓦德承認,“倘若我們冒犯到布蘭王子,我很抱歉。我們只是覺得好玩罷了。”他起碼還知道不好意思。

  小瓦德卻還在鬧脾氣。“我嘛,”他說,“我也只是覺得好玩。”

  布蘭看到老師傅頭頂光禿的部分漲得通紅,魯溫似乎更生氣了。“一位好領主應當安撫無助,保護弱小,”他對兩個佛雷家的男孩說,“我絕不允許你們把阿多當笑料,開些殘忍的玩笑,聽見了沒有?他是個好心腸的孩子,老實本分,盡忠職守,這些優點你們一項都沒有。”學士伸手指著小瓦德。“還有,你給我離神木林遠一點,若是敢找那幾隻狼麻煩,你就等著瞧。”他袖子一甩,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道,“來吧,布蘭,威曼大人正等著呢。”

  “阿多,跟上師傅,”布蘭下令。

  “阿多!”阿多說。他邁著大步,很快追上了老學士那雙惱怒擺動的腿腳,一同走上主堡石階。魯溫學士拉住大門,讓他們進去,布蘭抱住阿多脖子低下了頭。

  “瓦德他們--”他開口。

  “我不想再聽,這事到此為止。”魯溫學士顯得疲憊而煩亂。“你保護阿多做得沒錯,但你根本就不該到那裡去。羅德利克爵士和威曼大人等了你很久,早餐都只好先開動。難道你還當自己是個小娃娃,事事都得我親自操辦嗎?”

  “不,”布蘭羞愧地說,“對不起,我只想……”

  “我知道你想什麼。”魯溫學士的口氣緩和下來。“布蘭,我也盼著你的願望能夠成真。會議開始之前,你有沒有問題?”

  “我們是要討論戰爭?”

  “你什麼都不用討論。”魯溫的口氣又銳利起來,“你只是個八歲的孩子……”

  “我快九歲了!”

  “八歲就是八歲。”學士堅定地重複,“除了禮貌的寒暄,什麼都不要說,除非羅德利克爵士或威曼大人問你話。”

  布蘭點點頭,“我記住了。”

  “至於你和佛雷家小孩之間的事,我不會告訴羅德利克爵士的。”

  “謝謝您。”

  他們讓布蘭坐在父親的橡木座椅上,椅墊和坐褥乃是灰天鵝絨製成,正對長板桌。羅德利克爵士坐在他右手,魯溫師傅則在左邊,面前擺了筆墨和一疊空白羊皮紙,準備記錄會議進程。布蘭伸手越過粗木桌面,請求威曼伯爵原諒他的遲到。

  “噯,不是王子遲到,”白港伯爵和顏悅色地回答,“而是其他人早到,就這麼回事兒。”威曼·曼德勒笑聲宏亮。難怪他沒法騎馬,因為他看起來比馬還重。他不僅身材雄偉,而且話說個沒完。他先懇請臨冬城認可他剛指定的白港海關人員,只因從前的官員把稅收暗中扣留下來輸送君臨,不肯繳給新的北境之王。“除此之外,羅柏國王也需要自行鑄幣,”他表示,“而在白港建立鑄幣廠最為合適。”他說,只要國王同意,他願意全權負責此事,隨後他又說明自己如何加強港口的防禦工事,並把每一項修繕費用詳細列出。

  除了鑄幣廠,曼德勒伯爵還提議為羅柏建造一支艦隊。“自‘焚船者’布蘭登燒掉他父親的船隊以來,我們北方几百年來都缺乏海軍。只要給我充足的金錢,一年之內我就可以造出一支艦隊,足以拿下龍石島和君臨。”

  一聽戰船,布蘭的興致就來了。雖然沒人問他意見,他卻覺得威曼伯爵的主意實在很棒,他已經可以在腦中勾勒出那幅景象了呢!不知雙腳殘廢的人能不能指揮戰艦?可惜羅德利克爵士只答應把提案送交羅柏決定,而魯溫師傅則是埋頭奮筆疾書。

  他們從上午直說到下午,中途魯溫學士派麻臉提姆去廚房端來餐點,他們便在書房裡吃了乳酪、烤雞和褐色的小麥麵包。威曼大人一邊用他粗大的手指撕扯雞肉,一邊禮貌地詢問他的堂妹,霍伍德伯爵夫人的近況。“您也知道,她原本是曼德勒家的人。或許,等她的悲傷告一段落,她會想再次冠上曼德勒的姓氏,您說是吧?”他咬口雞翅,咧嘴笑笑,“說來正巧,我也當了八年的鰥夫,早該討個老婆了,對不對啊,諸位大人?孤單單一個人,畢竟會寂寞啊。”他扔開骨頭,伸手拿了一根雞腿。“若是夫人想找個年輕小夥子,噯,我家文德爾也沒成親呢。眼下他到南方侍侯凱特琳夫人去了,不過等他回來,一定也想討老婆吧。他是個勇敢的孩子,人又頂風趣,正是教她重喚青春的最佳人選,不是嗎?”他操起外衣袖子,抹去下巴的油膩。

  我看夫人她對您有意思

  透過窗戶,布蘭聽著遠處的兵器交擊,他對嫁娶之事毫無興趣。我好想上場子比武。

  等餐桌收拾乾淨,威曼伯爵方才提到一封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的來信,內容涉及他在綠叉河被俘的長子威里斯爵士。“他情願不收贖金,放我兒子回來,只要我從陛下身邊抽回兵力,併發誓不再參戰。”

  “這毫無疑問,直接回絕就是。”羅德利克爵士說。

  “您不需擔心,”伯爵向他擔保,“羅柏國王的部屬中要數我威曼·曼德勒最為忠誠,只是啊,我不願兒子在赫倫堡那鬼地方待得太久,聽說那裡有詛咒呢。哎,其實這種事我向來也不信,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您瞧傑諾斯·史林特什麼下場,先是被太后擢升為赫倫堡伯爵,沒兩天又被她老弟扯了下來,聽說被送去守長城囉。我在想,能不能盡快安排適當的人質交換?我了解威里斯,他一定不願坐等戰爭結束。我這兒子可英勇,打起仗來跟獒犬一樣凶猛。”

  會議結束時,布蘭的肩膀已經因為長久坐著不動而僵硬。當晚,他正要坐下來吃飯,卻聽宣示客人來訪的號聲再度響起。唐娜拉·霍伍德伯爵夫人並未帶來大批騎士和臣屬,只有她自己和六名面露疲態的護衛,衛士沾滿灰塵的橙色制服上繡著駝鹿頭徽章。“夫人,我們對您的遭遇深表遺憾,”當她來到他面前致意時,布蘭開口道。霍伍德伯爵在綠叉河之戰中被殺,他們的獨子也在囈語森林一役遇害。“臨冬城永遠感念您們的貢獻。”

  “聽您這樣說,我很高興,”她是個臉色蒼白、神情渙散的女人,每根線條都鏤刻著哀傷。“大人,我很疲倦,若您允許我稍作休整,我將感激不盡。”

  “那當然,”羅德利克爵士道,“談事情,明天有的是時間。”

  第二天上午,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討論穀物、青蔬和醃肉。一旦學城的學士們宣布初秋來臨,北方的領主便知道把部分收成貯存起來……可究竟要存多少,就見仁見智了。霍伍德伯爵夫人本打算將五分之一的收成作為存糧,後來在魯溫學士的勸說下,同意把存糧增加到四分之一。

  “波頓的私生子正在恐怖堡集結軍隊,”她警告他們,“希望他是準備率兵南下助陣,前往孿河城與父親會師。可當我派人詢問他的意圖,他卻答說波頓家的人絕不回答女人的質問。好像他是正室所生,真有那個姓似的。”

  “據我所知,波頓大人從沒承認這孩子。”羅德利克爵士說,“但說實話,我對此人所知不多。”

  “沒人了解他,”她答道,“他原本和母親同住,直到兩年前小多米利剋死去,波頓沒了繼承人,這才把私生子接去恐怖堡。眾人都說那孩子狡猾成性,還帶了個跟班,凶殘的個性跟他不相上下。大家叫他‘臭佬’,據說他從不洗澡。這私生子和臭佬一同外出打獵,獵的對象可不是鹿。我聽過關於他們的種種傳聞,就算以波頓家族的標準而言,這些故事都叫人難以置信。而今我的夫君和好兒子都已蒙諸神寵召,這私生子對我的領地真是垂涎三尺。”

  布蘭好想拔給伯爵夫人一百士兵,幫助她保衛自己權益,但羅德利克爵士只說,“垂涎歸垂涎,倘若他敢做出任何逾越之舉,我向您保證,我們會重重處罰他。夫人,對您和您領地的安全請無多所掛慮……過些時日,待您的悲傷平復,或許可以考慮再續姻緣。”

  “我早已過了生育的年紀,所有的美貌也都隨歲月消逝殆盡。”她疲憊地淺笑,回答道,“但眼下男人們反而趨之若鶩,我年輕時可沒有這種待遇。”

  “您不中意這些追求者?”魯溫問。

  “倘若陛下有令,我自當再婚。”霍伍德伯爵夫人回答,“然而‘鴉食’莫爾斯是個酗酒成性的莽漢,況且年紀比我父親還大。至於我親愛的堂哥,曼德勒大人的床第本已容不下他雄偉的身軀,我體質孱弱,只怕無法躺在他身下。”

  布蘭知道男人和女人同床共枕時,男人會睡在女人上面。讓曼德勒伯爵睡在自己身上,大概就和被馬壓著差不多吧。羅德利克爵士朝寡婦同情地點點頭,“夫人,您會有其他人選的。我們將設法尋找更般配您的人。”

  “爵士先生,這樣的人或許不需遠求。”

  她離開之後,魯溫學士微笑道:“羅德利克爵士,我看夫人她對您有意思。”

  羅德利克爵士清清喉嚨,看來有些困窘。

  “她好悲傷啊。”布蘭說。

  羅德利克爵士點頭,“悲傷而溫柔。她為人客氣,以年紀而論,還可算是十分貌美。縱然如此,她仍舊是對你哥哥的王國的一大威脅。”

  “怎麼會?”布蘭非常訝異。

  魯溫學士作答:“既然霍伍德家族沒有直系傳人,他們的領地勢必成為眾矢之的。陶哈家族、菲林特家族和卡史塔克家族都與霍伍德家族有過姻親關係,已故的哈瑞斯大人的私生子更在深林堡作葛洛佛家族的養子。更棘手的是,雖然恐怖堡並無接收這塊領地的資格,但兩家地盤相鄰,盧斯·波頓絕不會白白錯過大好機會。”

  羅德利克爵士拉拉小鬍子,“依目前情形,陛下必須為她挑個門當戶對的對象。”

  “你為什麼不娶她?”布蘭問,“你自己也贊她漂亮啦,而且貝絲也該有個母親。”

  老騎士拍拍布蘭的手臂,“王子殿下,多謝您的好意,但我只是一介騎士,況且年紀也大了。領地的事務,我或許可以為她管理幾年,但等我一死,霍伍德伯爵夫人便會陷入同樣的困境,屆時連貝絲的前途都會大受影響。”

  其實心裡怕死夏天了

  “那就讓霍伍德大人的私生子繼承吧,”布蘭想起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瓊恩,脫口便說。

  羅德利克爵士道:“這樣的話,葛洛佛家會很高興,霍伍德大人的在天之靈或許也會。但只怕霍伍德伯爵夫人會有異議,畢竟那孩子不是她的親生骨肉。”

  “儘管如此,”魯溫學士說,“我們還是得將其列入考量。唐娜拉夫人已過了生育期,這話她自己也說了,不由私生子繼承,那還有誰呢?”

  “我可以退下嗎?”布蘭聽見樓下院子裡侍從練劍的聲音,他們打得熱火朝天。

  “當然可以,王子殿下。”羅德利克爵士說,“你今天的表現很好。”布蘭一聽高興得臉都紅了。原來當領主並不若他想像的那般無趣,而且與霍伍德伯爵夫人的會晤遠比曼德勒伯爵來得簡短,還剩數小時天光,可以讓他探望夏天。只要羅德利克爵士和魯溫師傅允許,他喜歡每天都花點時間陪陪小狼。

  阿多剛踏進神木林,夏天便從一棵橡樹下鑽了出來,彷彿早知道他們要來。布蘭瞥見樹叢裡還有一個黑瘦的身影,同樣望著自己。“毛毛!”他出聲喚道,“來吧,毛毛狗,到我這兒來!”可瑞肯的狼剛露個頭,便倏然跑開。

  阿多知道布蘭喜歡的地方,於是把他帶到高大心樹下的水池邊,以前艾德公爵便是在此跪地祈禱。他們抵達時,池中漣漪頻頻,魚梁木倒影不住波動,可四周又沒有風,布蘭一時不解。
  突然,歐莎嘩啦一聲從池裡衝出來,連夏天都被嚇得後退低吼。阿多跳了開去,沮喪地號道:“阿多!阿多!”,直到布蘭拍他肩膀,方才平撫他的恐懼。“你在這兒游泳?”他問歐莎,“不冷嗎?”

  “小子,我可是從小吮冰柱長大的。我喜歡這股冰冷勁兒。”歐莎游到岩石邊,渾身滴水地爬上岸。她全身赤裸,肌膚凹凸不平。夏天爬過來朝她嗅嗅。“我打算探探水底。”

  “這水池還有底呀。”

  “說不定真的沒有。”她嘻嘻笑道,“小鬼,你看哪裡啊?沒瞧過女人嗎?”

  “我看過啦!”布蘭跟姐姐們一起洗過不知多少次澡,也見過女僕在熱水池裡的樣子。但歐莎看起來不太一樣,她身體結實,線條銳利,並非曲線柔軟。她的雙腿全是肌肉,胸部卻平坦得宛如兩個空錢包。“你身上好多疤。”

  “都是辛苦掙來的。”她拾起棕色連身裙,抖落上面的落葉,然後從頭套下。

  “跟巨人打仗嗎?”歐莎宣稱長城外仍有巨人存在。說不定哪天我也能親眼見到……

  “跟人。”她拿截繩子當腰帶,“通常是和黑烏鴉,我親手殺過一個。”她說著甩甩頭髮。到臨冬城至今,她已經發長過耳,比起之前在狼林裡打算搶他的那個她,模樣柔和了許多。“今天我在廚房裡聽說了你和佛雷家那兩小子的事。”

  “誰說的?他們怎麼說?”

  她露出無奈的笑容,“他們說嘲笑巨人的小孩是蠢蛋,但巨人居然得靠殘廢來保護,這世界真是瘋了。”

  “阿多根本不明白他們在嘲笑他。”布蘭說,“更何況他從不打架。”他記得小時候有次和母親與茉丹修女一同逛市場,帶上阿多幫忙拿東西,卻把他走丟了,後來才發現他被一群男孩逼進巷子,他們拿棍子不停戳他。“阿多!”他不斷叫著,同時畏縮地後退,卻始終沒有出手反抗那群施虐者。“柴爾修士說他有顆善良的心。”

  “是啊,”她說,“假如他願意,他那雙手滿可以把人頭從脖子上硬生生扭下來。總之呢,他最好多提防小瓦德那傢伙,你們兩個都要小心。他們管塊頭大的叫小瓦德,我看這綽號取得好。塊頭大,心眼小,天生一副賤骨頭。”

  “他不敢對我怎樣,他雖然愛耍嘴皮子,其實心裡怕死夏天了。”

  “或許他不像看起來那麼笨。”歐莎自己對冰原狼始終提心吊膽,她被捕那天,夏天和灰風把三個野人活生生撕成碎片。“誰知道呢?弄不好他真那麼蠢,那就有苦頭吃囉。”她扎起頭髮,“你還做狼夢嗎?”

  “沒有。”他不想談夢。

  “作王子的撒謊應該高明些,”歐莎咧嘴笑道,“哎,你做什麼夢你家的事,我廚房裡的事情可多著呢。我最好早點回去,免得蓋奇又揮著那根大湯匙大吼大叫。我先告退啦,王子殿下。”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14:15


  她真不該提起狼夢,當阿多負他爬上樓梯,返回寢室時,布蘭心想。他努力抗拒睡眠,最後仍舊進入夢鄉,今夜,他又夢見魚梁木睜大深邃的紅眼凝望他,張開扭曲的木嘴呼喚他。從魚梁木蒼白的枝葉中,飛出那隻三眼烏鴉,用嘴啄他的臉,用刀劍般尖銳的聲音喊他的名字。

  一陣突來的號聲喚醒了他,布蘭坐起身,感激噪音將他帶離夢境。他聽見馬兒嘶叫和嘈雜的吆喝。又有客人來了,從聲音聽來,這批人還喝得半醉。他拉住鐵把手,坐到窗邊的椅子上,對方旗幟上的圖案乃是碎鏈巨人,原來是從末江對岸的極北封地南下的安柏家人馬。

  隔天安柏家的兩個首領前來會談,兩人都是大瓊恩的叔父,年事已高,但嗓門奇大,身穿白熊皮斗篷,鬍子也是一般顏色。這位莫爾斯某次被烏鴉誤當成死人,啄掉一隻眼睛,所以戴了一顆龍晶做的義眼。在老奶媽的故事裡,當時他一把抓住烏鴉,咬掉了它的頭,因此大家叫他“鴉食”。至於他那瘦削的弟弟如何被稱作“妓魘”霍瑟,她則無論如何不肯對布蘭說明。

  才剛坐定,莫爾斯便開口表示願娶霍伍德伯爵夫人。“我們都知道,大瓊恩是少狼主最得力的左膀右臂。還有誰比安柏家的人更適合保護這位寡婦的領地?而安柏家中又有誰比我更合適呢?”

  我們要給他最好的建議

  “唐娜拉目前仍在為夫守喪。”魯溫學士說。

  “我這身毛皮底下,正有東西專治悲傷呢!”莫爾斯笑道。羅德利克爵士彬彬有禮地向他道謝,並表示一定將此事呈報伯爵夫人和國王陛下。

  霍瑟要的則是船。“這陣子,野人不斷從北方偷摸過來,以前從沒有這麼多。他們劃著小船,橫渡海豹灣,被海浪衝到咱們岸上。東海望的烏鴉太少,阻止不了他們,況且他們又像黃鼠狼一樣躲得飛快。咱們需要長船戰艦,哎,還要厲害角色來駕駛它們。大瓊恩帶走了太多壯丁,咱們一半的地就因為沒人收割,白白糟蹋掉了。”

  羅德利克爵士捻捻鬍子,“你家領有大片高松木和老橡樹,曼德勒大人那兒則有大批造船師和水手。倘若你們攜手合作,應該可以造出足夠的船隻防禦兩家海岸。”

  “曼德勒?”莫爾斯·安柏哼了一聲,“那坨豬油?我聽說他的手下給他取了個‘鰻魚大人’的綽號。那傢伙連路都走不大動,若你拿把劍戳進他肚子,真不知有多少條鰻魚跑出來喲!”

  “胖歸胖,”羅德利克爵士道,“但人可不笨。你不和他合作,陛下就唯你是問。”令布蘭驚訝的是,這兩個凶暴的安柏家人竟同意照辦,雖然免不了一陣咕噥。

  他們開會之間,深林堡的葛洛佛家人馬也到了,此外還有來自托倫方城陶哈家的大批部眾。蓋伯特和羅貝特這兩個葛洛佛把深林堡交給羅貝特的妻子管理,但前往臨冬城的卻是他們的總管。“夫人不克親至,還請殿下見諒。她的孩子年紀尚幼,不堪旅途奔波,她又心地仁善,不願拋下他們。”布蘭很快發現深林堡真正作主的是這位總管,決非葛洛佛夫人。那人表示目前只能撥出十分之一的收成作為存糧,因為某個流浪巫師告訴他,在天氣轉冷以前,將會有一次“鬼夏”的大豐收。魯溫師傅對這位巫師很有意見,羅德利克爵士則命令對方立刻撥出五分之一,不得推脫。隨後,他又向總管仔細詢問霍伍德伯爵的私生子勞倫斯·雪諾的相關訊息。在北方,所有貴族的私生子都姓雪諾。那孩子將滿十二歲,總管十分稱讚他的機智和勇敢。

  “布蘭,看來你讓那私生子繼承的主意很有價值。”事後魯溫師傅說,“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定能成為優秀的臨冬城主。”

  “不會,”布蘭知道自己絕對當不上領主,正如他不可能成為騎士一樣。“羅柏會娶佛雷家的女孩,你自己跟我說過,大小瓦德也這麼說。他會留下後代,繼承他統治臨冬城將是他們,不是我。”

  “布蘭,或許如此,”羅德利克爵士說,“但你看看我,先後結婚三次,我的妻子卻只為我產下幾個女兒,而到如今也只剩了貝絲。我弟弟馬丁本有四個身強力壯的兒子,卻只有喬里長大成人。他遇害後,馬丁的血脈便完全斷絕。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啊。”

  第二天輪到蘭巴德·陶哈來開會,他提起氣候的徵兆和平民的愚鈍,還談到他的侄子非常渴望投身戰事。“本福德自己組織了一隊槍騎兵,全都是小孩,沒一個超過十九歲,卻個個自認是新的少狼主。我罵他們是群小兔崽子,他們反而笑我。這不,他們幹脆自稱野兔兵團,槍尖綁著兔子皮,嘴裡唱著騎士道,騎馬四處亂跑,。”

  布蘭覺得這主意聽起來真是棒透了。他記得本福德·陶哈是個身材高大,粗聲粗氣的男孩,以前常和父親赫曼爵士來臨冬城作客,跟羅柏和席恩·葛雷喬伊的感情都不錯。但羅德利克爵士聽了顯然十分不悅,“倘若陛下需要援兵,他自會頒布召令。”他說,“回去告訴你侄子,要他遵照父親指示,留守托倫方城。”

  “是,爵士先生。”蘭巴德答道。隨後他又提起霍伍德伯爵夫人的事,感嘆她有多可憐,既無丈夫保衛封土,又無兒子繼承家業。他提醒大家,他自己的夫人也出身霍伍德家族,是故去的哈瑞斯伯爵的親妹妹,想必大家都還記得。“空曠的廳堂多麼令人憂傷。我在考慮,是否把我的小兒子交給唐娜拉夫人收養,貝倫快十歲了,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又是她的親外甥。我相信他一定可以讓她開心起來,倘若他想改姓霍伍德……”

  “成為繼承人?”魯溫學士提示。

  “……這樣他們的家業才能延續啊。”蘭巴德說完。

  布蘭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大人,非常感謝您的提議。”羅德利克爵士還沒開口,他便搶著說,“我們會將此事呈報我哥哥羅柏,噢,還有霍伍德伯爵夫人。”

  見他開口說話,蘭巴德似乎很訝異。“謝謝您,王子殿下。”他口中雖這麼說,布蘭卻從他淡藍的眼底看到了憐憫,或許還夾雜了一點竊喜,慶幸這殘廢不是他兒子。一時之間,布蘭好恨他。

  不過魯溫師傅似乎滿喜歡他,“貝倫·陶哈很可能是最佳人選。”蘭巴德離開後,他對他們說,“他有一半霍伍德家的血統,如果讓他冠上姨丈的姓……”

  “……也還是個孩子。”羅德利克爵士說,“碰上莫爾斯·安柏或盧斯·波頓的私生子這類人,要守住領土恐怕力有未逮。我們必須審慎考量,在羅柏做出決定之前,我們要給他最好的建議。”

  “最後很可能回歸現實,”魯溫師傅道,“看他當前最需要哪位諸侯。眼下河間地也歸他統治,他可能打算把霍伍德伯爵夫人嫁給三河流域的貴族,藉以鞏固雙方的聯盟,或許布萊伍德家,或許佛雷家--”

  “霍伍德伯爵夫人可以嫁給我們這裡的佛雷,”布蘭說,“她要兩個也沒關係。”

  你這樣說太不厚道了

  “王子殿下,你這樣說太不厚道了。”羅德利克爵士輕聲斥責。

  大小瓦德難道就厚道了嗎?布蘭皺起眉頭,低頭看著桌子,不發一語。

  之後幾天,信鴉陸續帶來其他諸侯不克前來的致歉函。恐怖堡的私生子不願前來,莫爾蒙家和卡史塔克家則是全族隨羅柏南征,洛克大人年事已高,不便長途跋涉,菲林特伯爵夫人身懷六甲,寡婦望還有疾病肆虐,需要處理。最後史塔克家族的主要封臣都捎來了信息,只剩多年不曾踏出沼澤一步的澤地人霍蘭·黎德,以及居城離臨冬城僅半日騎程的賽文家。賽文大人被蘭尼斯特家俘虜,不過他十四歲的兒子卻在一個清朗徐風的早晨,領著二十四名槍騎兵來到臨冬城。他們穿過城門時,布蘭正騎著小舞在場子上打轉。他策馬快跑過去招呼,克雷對布蘭一家兄弟姐妹向來友善。

  “早上好,布蘭!”克雷開心地喚道,“喲,現在該叫你布蘭王子啦!”

  “哎,隨便啦。”

  克雷笑道:“有何不可?這年頭,人人都想當國王當王子。史坦尼斯的信有沒有送到臨冬城啊?”

  “史坦尼斯?我不知道。”

  “他現在也是國王囉,”克雷說,“他指控瑟曦太后和她弟弟亂倫,所以喬佛裡是私生子。”

  “‘孽種’喬佛裡,”一名賽文家的騎士咆哮道,“有弒君者這種老爸,難怪他性情乖張。”

  “可不是嘛,”另一人說,“諸神最痛恨的就是亂倫,瞧瞧坦格利安傢什麼下場。”

  一時之間,布蘭只覺呼吸困難,彷彿有一隻巨手在錘擊他的胸膛。他覺得自己正在下墜,連忙死命抓緊小舞的韁繩。

  他的恐懼一定形露於色,“怎麼了?布蘭?”克雷·賽文說,“你不舒服嗎?不過就是另外一個國王嘛。”

  “羅柏會把他也打敗。”他調轉小舞的馬頭,朝馬廄走去,賽文家眾人對他投以困惑的眼神,他卻渾然不覺。他的耳中轟隆作響,若非被綁在馬鞍上,很可能當下落馬。

  當晚,布蘭向父親的諸神禱告,希望一夜無夢。若諸神在天有聞,他們一定以他的請願為嘲戲,因為他們送來的夢魘比狼夢更駭人。

  “若是不飛,就只有摔死一途!”三眼烏鴉一邊啄他,一邊厲聲尖叫。他哭著苦苦哀求,然而烏鴉全無憐憫之心。它先啄掉他的左眼,然後是右眼,等他雙眼全瞎,陷入黑暗,它又啄他額頭,那張恐怖的銳利鳥喙深深鑽進頭骨。他瘋狂慘叫,直叫到肺部腫脹欲裂。疼痛有如利斧,把他的頭顱劈成兩半,可當烏鴉抽出沾滿碎骨和腦漿的黏糊鳥喙時,布蘭卻又看得見了。眼前的景象,使他恐懼地屏住呼吸,他正攀在一座好幾裡高的塔樓邊緣,手指逐漸滑開,指甲扒著石磚,癱軟無用的蠢笨雙腳正把他往下拖。“救命!”他大叫。一名金髮男子出現在上方的天空中,把他拉了上去。“好好想一想,我為愛情做了些什麼。”他輕聲低語,隨後把拼命踢腿掙扎的布蘭拋入半空。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15:03

第17章 提利昂



  “而今的睡眠不比從前囉,”派席爾大學士為凌晨的會議精神欠佳向他致歉,“我寧可天亮前便早早起身,也不願輾轉反側,為未完成的工作揪心憂愁。”他話雖這麼說,但瞧那低垂的眼皮,他似乎又快睡著了。
  他們坐在鴉巢下通風的房間裡,他的女侍送上白煮蛋、熟李子和燕麥粥。“非常時期,許多百姓連吃的都沒有,我想自己也該一切從簡。”

  “令人欽佩。”提利昂承認,並敲開一顆棕色的大蛋,心裡覺得這顆蛋還真像大學士布滿斑點的禿頭。“但我看法不同。我是能吃的時候盡量吃,以免明天吃不到。”他露出微笑,“說說,您的烏鴉也這麼早起嗎?”

  派席爾捻捻流泄至胸的雪白鬍鬚,“那當然。等您吃完,我就叫人拿紙筆來?”

  “不必了。”提利昂取出兩封信,放在燕麥粥旁。兩張卷得很緊的羊皮紙,側面用蠟封好。“叫你的女僕下去,我們好說話。”

  “孩子,你先退下。”派席爾命令,女孩急忙離開房間。“請問這些是……”

  “寄給多恩親王道朗·馬泰爾的信函,”提利昂剝開蛋殼,咬了一口,似乎沒加鹽,“一式兩份,事關重大,派你最快的鳥兒送去。”

  “吃完早餐,我即刻處理。”

  “現在就辦,李子可以待會再吃,國家大事可等不得。眼下藍禮大人正率軍沿玫瑰大道北進,而誰也說不準史坦尼斯大人何時會自龍石島啟航。”

  派席爾眨眨眼,“如果大人您堅持--”

  “我很堅持。”

  “我隨時任您差遣。”學士蹣跚起身,頸鏈輕聲作響。他的頸鏈粗大沉重,重量乃是普通學士項鏈的十數倍,互相串接,鑲以寶石。在提利昂看來,其中黃金、白銀和鉑金的鏈條數目遠遠超過其他不值錢的金屬。

  派席爾動作很慢,提利昂吃完煮蛋,又嘗過李子--李子煮得爛熟多汁,正合他胃口--這才聽見撲翅之音。他站起來,看見清晨天際烏鴉墨黑的身影,便驟然轉身,朝房間遠端迷宮般的置物架走去。

  學士的藥品為數驚人:幾十個蠟封的罐子,百餘瓶塞住的小瓶,同樣數量的白玻璃瓶,不計其數的乾藥草罐,每個容器上都有派席爾用工整的字跡寫成的精確標籤。此人真是井井有條,提利昂心想。的確,一旦你理解了分類依據,便會發現每種藥品都擺放得恰到好處。真是些有趣的東西:甜睡花和龍葵、罌粟花奶、里斯之淚、灰蕈粉、附子草和鬼舞草、石蜥毒、瞎眼毒,寡婦之血……

  女人終究內心脆弱

  他墊起腳尖,使盡全身力氣向上伸展,好不容易夠到一個放在高處,積滿灰塵的小罐子。他看看上面的標籤,笑著將之藏進衣袖。

  當派席爾大學士慢吞吞地走下樓梯時,他已經坐回桌邊,吃起另一顆蛋。“大人,已經辦妥了。”老人坐下來,“這種事……是啊,是啊,辦得越快越好……您說,事關重大?”

  “噢,沒錯。”提利昂嫌燕麥粥太稠,且缺了奶油和蜂蜜。這陣子,君臨城中已經很難吃到奶油和蜂蜜,但拜蓋爾斯伯爵之賜,城堡裡的供應倒不缺。最近城堡中的糧食有一半是從他和坦妲伯爵夫人的領地運來。羅斯比城和史鐸克渥斯堡位於王城以北,尚未遭戰火波及。

  “寄給多恩親王本人,我……我可否問問……”

  “最好別問。”

  “如您所願,”提利昂能感受到派席爾強烈的好奇,“或許……該讓御前會議……”

  提利昂拿起木匙輕敲碗緣,“好師傅,御前會議的職能是‘輔佐’陛下。”

  “是啊,”派席爾說,“而陛下他--”

  “--年方十三,由我代為行事。”

  “的確,您是當今御前首相,可是……您親愛的姐姐,我們的攝政太后,她……”

  “……她漂亮白晰的肩膀上背負了太多重責大任,我可不能無端加重她的負擔,您說對吧?”提利昂歪歪頭,審視著大學士。

  派席爾急忙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早餐。有的人看了他那對大小不一,一綠一黑的眼睛便會不舒服;他很清楚這一點,因此善加利用。“啊,”老人對著自己的李子喃喃道,“大人您說得一點沒錯。為她省去這些……負擔……您真是太體貼了。”

  “我這個人別的沒有,就是體貼,”提利昂繼續吃起不甚可口的燕麥粥,“瑟曦畢竟是我親姐姐嘛。”

  “是啊,她還是個女人,”派席爾大學士道,“雖然並非平凡女子,但……女人終究內心脆弱,想一肩挑起國家大事,也真是不容易……”

  得了,她是脆弱的白鴿?去問問艾德·史塔克吧!“知道您和我一樣關心她,我實在倍感欣慰。感謝您的盛情款待,不過我今天還有事要忙。”他扭扭腿,爬下椅子,“等我們收到多恩方面的回信,勞煩您立刻通知我囉?”

  “照您吩咐,大人。”

  “只通知我一個人喔?”

  “啊……一定一定。”派席爾用布滿老人斑的手抓著鬍子,就像溺水之人伸手夠繩子一樣。提利昂看了滿心歡喜,這是第一個,他想。

  他跛著腳走進下層庭院,畸形的雙腿因為樓梯而酸痛。此刻,太陽已高掛天際,城堡裡也活絡了起來。守衛們在城墻上巡邏,騎士和他們的隨從則以鈍器練習戰技。波隆就在廣場附近,坐在一口井邊,兩個漂亮女侍合力提著一個裝滿毯子的柳條籃輕步走過,傭兵卻目不斜視。“波隆,你真是沒救了,”提利昂指指兩個女孩,“大好春光就在眼前,你卻光顧著看一群呆頭鵝打架。”

  “城裡有一百間便宜妓院,花上幾個銅板,我愛怎麼幹就怎麼幹。”波隆回答,“可哪天從這群呆頭鵝身上學到的東西卻可能救我一命。”他站起來,“那個穿藍格子外衣,盾牌上有三隻眼睛的小鬼是誰?”

  “某位雇傭騎士,自稱塔拉德。你問這幹嘛?”

  波隆撥開遮住眼睛的一搓頭髮,“這裡面,他最行。可你仔細瞧瞧,他的行動有一定的節奏,每次攻擊都依相同的順序使用相同的招式,”他嘿嘿一笑,“哪天他跟我對上,就會因此沒命。”

  “他已經宣誓效忠喬佛裡,應該不會跟你對上。”他們一同穿過庭院,波隆放慢腳步,以配合提利昂的短腿。最近這位傭兵看來已經有些人樣:黑髮梳洗整齊,鬍子剃得乾淨,身上穿著都城守備隊軍官的黑色胸甲,一件蘭尼斯特家的深紅底金手披風自肩頭垂下,提利昂任命他為自己侍衛隊長的那天,送他這件披風作禮物。“今天有多少人請願?”他問。

  “三十多個,”波隆回答,“跟以前一樣,不是來抱怨,就是有事相求。對了,你的寵物回來了。”

  他呻吟一聲,“坦妲伯爵夫人來過了?”

  “她的隨從來過了。她再度邀請你去共進晚餐。她備下一大塊鹿腿肉,兩隻淋了桑椹醬的填鵝,還有--”

  “--她女兒。”提利昂嫌惡地說完。自他抵達紅堡的那一刻起,坦妲伯爵夫人便窮追不捨,輪番祭出鰻魚派、野豬肉和美味的奶油濃湯當武器。她的女兒洛麗絲不但生得肥胖、柔弱而蠢笨,而且謠傳三十三歲了還是個處女,可她不知怎地卻認定侏儒少爺和自己女兒是天生絕配。“回覆她,我很抱歉無法赴宴。”

  “對填鵝沒興趣?”波隆一臉邪惡地笑道。

  “乾脆你去吃鵝,順便把少女娶回家得了。或者換個人,叫夏嘎去。”

  “如果是夏嘎,八成會吃了少女,把鵝娶回家。”波隆評估,“哈,不過洛麗絲比他還重。”

  “這倒沒錯,”提利昂承認。他們走進兩座塔樓間密閉通道的陰影下,“還有誰?”

  傭兵略微正色道:“有個布拉佛斯來的錢莊老闆,手上拿了些有模有樣的借據,說要跟國王見面,談談歸還欠款的事。”

  “可憐蟲,小喬能不能數過二十都有問題。叫他去找小指頭,他會想辦法打發掉。再來呢?”

  “有個三河一帶來的領主老爺,控訴你老爸的手下燒了他家城堡,奸了他老婆,還把他的農民全殺光了。”

  “我們不是在‘打仗’嘛?”提利昂心想這八成是格雷果·克裡岡乾的好事,不然就是亞摩利·洛奇爵士,或者父親那群科霍爾惡狗。“他要喬佛裡怎樣?”

  據說他的兵力已多達十萬

  “賜給他新的農民。”波隆道,“他大老遠走到這裡,宣揚自己效忠王室,並要求補償。”

  “我明天找時間接見他。”無論對方的忠誠是出於真心,還是走投無路,一個聽話的河間貴族終歸有用。“給他弄個舒服點的房間,熱好飯菜,再叫人送雙新靴子去,要上好的,就說是喬佛裡國王的心意。”慷慨的表示總不會錯。

  波隆簡略地點個頭,“還有一大群麵包師、屠夫和菜販子吵著要見國王。”

  “我上回不是說了,我沒東西給他們。”運進君臨城裡的食物少得可憐,其中還多半供應城堡和軍營。青菜、根菜、麵粉和水果的售價同時飆升,提利昂根本不敢想象跳蚤窩的食堂鍋裡煮的都是什麼肉。或許有魚吧,他心裡希望,因為河海都還在他們掌握中……至少在史坦尼斯公爵渡海之前是這樣。

  “他們要的是保護。昨晚有個麵包師被人放在自己爐子上烤熟了,暴民說他麵包賣得太貴。”

  “真的?”

  “現在他也沒法否認。”

  “他們……沒把他吃了吧?”

  “這倒沒聽說。”

  “想來下次一定會,”提利昂沉重地說,“能提供的保護我都給了。金袍軍--”

  “他們聲稱有金袍軍混在暴民裡,”波隆道,“因此要求晉見陛下本人。”

  “一群蠢蛋。”提利昂上次連聲致歉,好說歹說把他們送走;換做他外甥,動用的可就是鞭子和長槍了。他真有點想撒手不管……但不行,他不敢這麼做。敵人兵臨城下是早晚的事,此刻他最不能容許的就是被城裡的叛徒出賣。“告訴他們,喬佛裡國王陛下業已體察他們的恐慌,將盡一切努力為他們改善環境。”

  “他們要的是麵包,不是承諾。”

  “我若是今天給他們麵包,明天來請求的人就會多上一倍。還有誰?”

  “有個長城來的黑衣弟兄,總管說他帶了個罐子,裡面有隻爛掉的手。”

  提利昂有氣無力地微笑,“真令人驚訝,怎麼沒人把它給吃了。我想我該見見他,不會剛巧是尤倫吧?”

  “不,是個騎士,叫索恩。”

  “艾裡沙·索恩爵士?”在長城期間,他見過的黑衣弟兄裡,就數艾裡沙·索恩爵士最不討提利昂·蘭尼斯特喜歡。他不僅刻薄惡毒,而且極端自大。“仔細想想,我眼下可不怎麼想見艾裡沙爵士。幫他找個一年沒換毯子的小房間,讓他那隻手多爛一點。”

  波隆噗嗤一笑,轉頭走開,提利昂則掙扎著爬上螺旋梯。當他瘸著腳穿過廣場時,聽見鐵閘升起的聲音,姐姐正帶著大隊人馬準備出門。

  瑟曦騎著白馬,高高在上,宛如綠衣女神。“弟弟,”她喊道,口氣沒有絲毫熱情。太后對於他整治傑諾斯·史林特的事很不高興。

  “太后陛下,”提利昂恭敬地鞠個躬,“您今早看起來真是明艷動人。”她頭戴黃金寶冠,身披鼬皮斗篷,身後跟著大批騎馬隨從:御林鐵衛柏洛斯·布勞恩爵士身穿白鱗甲,一如往常地皺著眉頭;巴隆·史文爵士把弓斜掛在鑲銀馬鞍上;蓋爾斯·羅斯比伯爵的哮喘越來越嚴重;人群中還有練金術士公會的火術士哈林,以及太后的新寵,他們的堂弟藍賽爾·蘭尼斯特爵士,他原本是她前夫的侍從,後來由於遺孀的堅持擢升為騎士。維拉爾和二十名衛士隨侍護送。“姐姐,你這是上哪兒啊?”提利昂問。

  “我到各城門視察新造的弩炮和噴火弩。我可不要別人以為我和你一般,對城防設施不聞不問。”瑟曦用那雙澄澈的綠眸瞪著他,縱使眼神充滿輕蔑,依舊不減其美麗。“我接到報告,藍禮·拜拉席恩已率部從高庭出發,眼下正帶著重兵沿玫瑰大道北進。”

  “瓦里斯也這麼跟我說。”

  “等下次月圓,他可能就到了!”

  “以他現在這種悠閑的速度,不可能。”提利昂向她保證,“他每晚在不同的城堡歡宴,每到一個岔路口就開庭主持朝政。”

  “而每一天都有更多士卒聚集到他旗下,據說他的兵力已多達十萬!”

  “的確是蠻多。”

  “他身後有風息堡和高庭的勢力撐腰,你這小笨蛋!”瑟曦朝下怒罵,“提利爾帳下所有諸侯都站在他那邊,惟有雷德溫除外--就這點你還得感謝我,只要我握有派克斯特大人那兩個醜八怪雙胞胎,他就只敢窩在青亭島,還得暗自慶幸走運。”

  “只可惜你讓百花騎士從你的纖纖玉指間溜走了。總而言之,除我們以外,藍禮還有別的事要操心,比如我們在赫倫堡的父親,奔流城的羅柏·史塔克……如果我是他,我也會選擇這樣的策略,緩步前進,一邊向全國展示自己的實力,一邊觀望等待。讓對手去互相殘殺,自己則靜待時機成熟。倘若史塔克軍打敗我們,整個南方將如諸神灑下的恩惠一樣,立刻落入藍禮手中,不費他一兵一卒。假如我們得勝,他也可以趁虛而入。”

  瑟曦余怒未息,“我要你命令父親即刻率軍來君臨。”

  除了讓你安心,這一點用也沒有。“我何時能‘命令’父親做這做那啦?”

  她不理這個問題,“還有,你打算什麼時候救詹姆出來?他一個人抵你一百個!”

  提利昂傻笑道:“我求你了,這秘密可千萬別說給史塔剋夫人知道,我們沒有一百個我可供交換哪。”

  “父親一定瘋了才派你來,你連一無是處的白痴都不如。”太后一扯韁繩,調轉馬頭,快步跑出城門,鼬皮斗篷在身後飄動。她的隨從急忙跟上。

  事實上,藍禮·拜拉席恩對提利昂的威脅,還不及他老哥史坦尼斯的一半。藍禮固然深受民眾愛戴,但他從未率兵打仗,史坦尼斯就不同了,此人作風嚴厲,冷酷無情,若有辦法知道龍石島上的情形就好了……不論他花錢招募多少漁夫前往該島刺探,都沒有半個人回來,就連太監宣稱布置在史坦尼斯身邊的密探也杳無音訊。是啊,有人在岸邊看到里斯戰艦的斑紋船身,瓦里斯還從密爾得到報告,有當地的傭兵船長前去龍石島效命。倘若史坦尼斯從海上進攻的同時,他弟弟藍禮率陸軍攻城,那須臾之後,喬佛裡的頭就得掛在槍尖上了。更糟的是,我的頭會插在他旁邊。令人沮喪的景象。假如事態果真演變到那種地步,他得先想辦法讓雪伊安全出城。

  你那把刀子也漂亮極了

  波德瑞克·派恩站在書房門口,凝神研究地板。“他在裡面,”他對著提利昂的腰帶宣布,“在您的書房裡面,大人,對不起。”

  提利昂嘆道:“看著我,波德,我受不了你看著我的褲褶講話,看得我渾身不舒服,何況我那兒又沒開口。誰在我書房裡面?”

  “小指頭大人,”波德瑞克小心而飛速地瞄了他一眼,隨即又匆忙垂下視線,“我是說,培提爾大人,貝裡席大人,財政大臣。”

  “你把他說得好像一群人。”男孩彷彿挨打般彎下身子,令提利昂覺得莫名的罪過。

  培提爾伯爵坐在窗邊,穿著李子色長絨毛外衣和黃緞披風,戴著手套,一隻手擱在膝蓋上,模樣優雅而慵懶。“國王正拿十字弓和兔子作戰,”他說,“過來瞧瞧吧,目前兔子占上風。”

  提利昂得墊起腳尖才能看清楚。外面廣場上躺了只死兔子,另有一隻身上插了根弩箭,長耳朵不斷抽搐,差不多就要斷氣。無數的箭枝七零八落地斜插在硬泥地上,活像被暴風吹亂的稻草。“放!”喬佛裡大喊,獵師便放開原本握住的兔子,兔子拔腿就跑。喬佛裡用力扣下十字弓扳機,結果足足瞄差了兩尺。兔子後腳站立,朝國王掀掀鼻子,小喬一邊咒罵,一邊扭緊弓弦,但他還不及重新上箭,兔子已跑得不見蹤影。“再來一隻!”獵師把手伸進兔籠,抓出一隻棕色的,這次喬佛裡急於放箭,差點射中普列斯頓爵士胯下。

  小指頭轉過來,“小子,喜不喜歡罐醃兔肉?”他問波德瑞克·派恩。

  波德盯著訪客的靴子,那是一雙染色的漂亮紅皮靴,上面有黑色渦形裝飾,“大人,是吃的嗎?”

  “嗯,勸你把錢投資在陶罐上,”小指頭建議,“城堡很快會被兔子淹沒,到時候我們一日三餐都得吃兔肉。”

  “總比吃老鼠肉好。”提利昂道,“波德,你退下吧。對了,培提爾大人要不要先喝點什麼?”

  “謝謝,還是不用了。”小指頭露出招牌式的挖苦笑容,“人家說:醉來飲侏儒,醒時守長城。我本就氣色不佳,穿上黑衣那就太明顯了。”

  你不用害怕,大人,提利昂心想,我為你準備的可不是長城。他在一張堆滿靠墊的高椅子坐下,“大人,您今天看起來可真雅致。”

  “聽您這麼說,我好難過,我可是努力讓自己‘每天’都看起來雅致哪。”

  “這是套新衣服?”

  “是啊,您眼光真不錯。”

  “李子色和黃色,是您家徽的顏色?”

  “不是,但每天都穿得顏色雷同,總會煩的,得不時換換,您說對吧?”

  “你那把刀子也漂亮極了。”

  “是嗎?”小指頭眼裡閃過一抹促狹,他抽出匕首,若無其事地看了一眼,彷彿是這輩子頭一遭見到,“瓦雷利亞鋼的,龍骨刀柄,可惜就是樣式普通。您感興趣的話,就送給您吧。”

  “送給我?”提利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陣,“不,我覺得不妥,還是別給我的好。”他知道,這傲慢的混蛋,他不但知道,也清楚我知道,還認為我動不了他。

  在這個世界上,假如說真有誰用黃金來武裝自己,非培提爾·貝裡席莫屬,而不是詹姆·蘭尼斯特。詹姆那套聞名天下的鎧甲不過是鍍金的鋼板,可小指頭,啊……提利昂對親愛的培提爾所知越多,就越覺得不安。

  十年前,培提爾伯爵被瓊恩·艾林安插去海關某個小職位吃閑飯,結果他反以三倍於其他稅吏的收入脫穎而出。由於勞勃國王花錢很厲害,所以像培提爾·貝裡席這種可以把兩枚金龍幣磨一磨生出第三個的人,自然成為不可多得的人才。於是小指頭一路扶搖直上,入宮不過三年,便已成為財政大臣,列席御前會議。比起那焦頭爛額的前任大臣時代,如今王室歲入是過去的整整十倍……雖然王室負債也相應地大幅增加。不管怎麼說,培提爾·貝裡席都是變戲法的高手

  噢,他的確聰明。他不是簡單地收取稅金,然後將之深鎖國庫,他的辦法多著呢。他用種種國王的承諾來抵支債款,再將國庫裡的資金拿去運用。他購置貨車、店鋪、船隻和房舍,在作物豐收時低價買入穀物,在糧食短缺時高價賣出麵包。他從北方買進羊毛,自南方購入麻布,從里斯進口蕾絲,或儲存起來,或四處流通,染色之後,繼而賣出。金龍幣彷彿自行繁衍般不斷膨脹增加。小指頭放款出去,連本帶利收回來。

  與此同時,他也逐漸培養自己的心腹。四庫總管全是他的人,王家會計和王家度量員,就連三間鑄幣廠的負責人,也都是他提名的人選。除此之外,港務長、包稅人、海關人員、羊毛代理商、道路收費員、船務長、葡萄酒代理商等等,十個裡面也有九個是小指頭的人。他們大都家世普通,包括商人之子、小貴族、甚至有外國人,但以成就而論,這些人的能力遠超前任的貴族事務官。

  從沒有人質疑過這些任命,何必呢?小指頭對任何人都不構成威脅。他聰明伶俐,笑口常開,和藹可親,是每個人的朋友。不論國王或首相需要什麼款子,他總有求必應,況且他出身不高,只比雇傭騎士稍高一等,因此也沒什麼起眼。他沒有藩屬諸侯,沒有眾多僕從,沒有雄城古堡,沒有值得誇耀的祖業,沒有高攀婚姻的本錢。

  就算他是叛徒,我敢動他嗎?提利昂心想。他不敢全然確定,尤其是在戰火正酣的當下。時間一久,他自能用自己的人取代小指頭的人擔任要職,但現在……

  下面的廣場傳來喊叫,“哈,陛下殺死了一隻兔子。”貝裡席伯爵解說道。

  你打算給我什麼好處

  “想也知道是隻遲鈍的兔子,”提利昂說,“大人,您小時候在奔流城做養子,聽說您和徒利家關係親近。”

  “可以這麼說,尤其是和女孩子。”

  “有多親近?”

  “我破了她倆的處子之身,夠親近了吧?”

  這個謊--提利昂很確定這是撒謊--撒得全然若無其事,幾可亂真。難道撒謊的人是凱特琳·史塔克?關於童貞被奪和匕首的事難道也是假的?提利昂活得越久,便越覺得凡事都不簡單,而世間少有真相可言。“霍斯特大人的兩個女兒對我都無好感,”他坦承,“即便我有什麼提議,她倆大概也不願聽。可是呢,假如從您的口中說出來,那麼同樣的話,想必就是甜在心頭囉。”

  “那得看說什麼話。如果您想用珊莎換您哥哥,請您去浪費別人的時間。喬佛裡絕不肯放掉他的玩具,而凱特琳夫人也不至於蠢到拿弒君者僅跟你換一個女兒。”

  “我準備把艾莉亞也還給她,我已經派人去找了。”

  “找和找到是兩碼事。”
作者: e9310301    時間: 2014-12-20 23:16:36

“大人,我會謹記您這句忠告。不過我真正的意思,是希望您前去打動萊莎夫人,對她,我開出的條件優厚得多。”

  “萊莎比凱特琳聽話,這沒錯……不過她的膽子也小,而且我知道她恨你。”

  “她自認理由充分,我作客鷹巢城時,她堅稱我是謀害她丈夫的凶手,對我的辯駁充耳不聞。”他微向前靠,“你看,假如我答應把殺害瓊恩·艾林的真凶交給她,或許她會因此對我轉變看法?”

  這話讓小指頭坐直了身子,“您找到了真凶?我得承認,您挑起我的好奇了。您打算怎麼做?”

  現在輪到了提利昂微笑,“萊莎·艾林得先知道,我這人送朋友禮物,向來是心甘情願。”

  “您要她的友誼,還是她的軍隊?”

  “兩者都要。”

  小指頭捻捻修剪整齊的尖鬍子,“萊莎也有自己的難處,明月山脈裡的高山氏族越來越肆無忌憚,數目逐漸增加……裝備也日益精良。”

  “真叫人頭痛,”提供裝備的提利昂·蘭尼斯特說,“不過這個忙我能幫,只需我一句話……”

  “這句話的代價是什麼?”

  “我要萊莎夫人母子奉喬佛裡為王,宣誓效忠,然後--”

  “--出兵攻打史塔克和徒利?”小指頭搖搖頭,“蘭尼斯特,你計劃的漏洞在於:萊莎絕不會與奔流城作對。”

  “我當然不會這麼要求她。我們又不缺敵人,可以動用她的軍隊去對付藍禮大人,或史坦尼斯大人--倘若他從龍石島出兵的話。作為回報,我會還她一個公道,為瓊恩·艾林主持正義,並恢復谷地的和平,我甚至會任命她那可怕的孩子為東境守護,繼承先父的職位。”我要看他飛!男孩的聲音在記憶裡隱約迴盪,“為確保我履行承諾,我還會把外甥女交給她。”

  看到培提爾·貝裡席那雙灰綠眼眸裡露出真正的驚訝,他頗感得意,“彌賽拉?”

  “等她成年以後,便可嫁給小勞勃公爵。在此之前,她留在鷹巢城當萊莎夫人的養女。”

  “請問太后對此有何看法?”小指頭一見提利昂聳肩,當即大笑,“想也知道,蘭尼斯特,你真是個危險的小傢伙。不錯,我可以在萊莎耳邊對她這麼唱,”他又露出那狡猾的微笑,目光浮現一抹促狹,“如果我願意的話。”

  提利昂點點頭,不動聲色,他知道小指頭絕對沉不住氣。

  “好吧,”過了半晌,培提爾毫無愧色地接腔,“你打算給我什麼好處?”

  “赫倫堡。”

  觀察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實在有趣。培提爾伯爵的父親是王國貴族中地位最卑微的一類,他的祖父更只是個毫無田產的雇傭騎士;他所繼承的家業,只是五指半島海濱一片強風肆虐的岩岸。赫倫堡卻是七大王國中最為豐饒肥碩的領地之一,占地廣大,土壤豐美,壯麗的主城固若金湯,與國內任何城塞相比,都絕不遜色……與它相比,連奔流城都顯得小巫見大巫--培提爾·貝裡席便是在那裡做過徒利家養子,可當他不知分寸地覬覦霍斯特公爵千金時,立刻被粗暴地轟出去了。

  小指頭花了點時間整理披風,但提利昂可以看見那雙狡獬貓眼裡閃過的饑渴。對方上鉤了,他心裡清楚。“赫倫堡是個不祥之地。”片刻之後,培提爾伯爵說,裝出無趣的樣子。

  “那就把它夷為平地,依您的意思重新修建。不用擔心經費,我打算讓您總領三河流域,這些河間貴族已經證明了他們有多麼反覆無常,就讓他們對您宣誓效忠吧。”

  “連徒利家也一樣?”

  “假如我們勝利後,徒利家還存在的話。”

  小指頭的表情像極了剛偷咬一大口蜂窩的男孩,他很想提防蜜蜂,但蜂蜜卻太過甜美。“赫倫堡及其所有領地、稅賦,”他尋思,“如此一來,你就讓我躋身於王國最顯赫的貴族之林。大人,非是我不懂知恩圖報,可--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先前在國王繼位的危機中,您輔佐太后匡護王上,立下汗馬功勞。”

  “傑諾斯·史林特不也一樣?況且他也新近得到了這個赫倫堡--可一旦他沒了利用價值,便又把城收了回去。”

  提利昂笑道:“您可真尖刻,大人。您要我怎麼說呢?我需要您去說服萊莎夫人,但我可不需要傑諾斯·史林特來掌管我的軍隊。”他聳聳肩,“我寧可讓您接手赫倫堡,也不願見到藍禮坐上鐵王座,這不是再明顯也不過了嗎?”

  “此話有理。您知道,為了讓萊莎·艾林同意這樁婚事,我很可能得再跟她上床。”

  他相信對方遲早會出現

  “我相信您一定勝任愉快。”

  “我曾對奈德·史塔克說:如果你發現跟自己上床的原來是個醜女,最好的作法就是閉上眼睛,趕緊辦事。”小指頭十指交疊,看著提利昂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給我兩周時間,結完手邊事務,然後安排船隻送我去海鷗鎮。”

  “沒問題。”

  客人站起身,“蘭尼斯特,看來今天早上不僅令人愉快,而且獲益良多……相信對你我而言都是如此。”他一鞠躬,大跨步走出去,黃披風在身後飄動。

  提利昂心想:這是第二個。

  他上樓回臥室,等待瓦里斯的到來。他相信對方遲早會出現,八成是傍晚,或許更晚,到月亮出來以後。他打算今夜去會雪伊,因而不希望等得太久。因此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後,當石鴉部的蓋特通知他臉上撲粉的傢伙來訪時,他頗覺驚喜。“您害大學士侷促成那樣,真是沒心肝喲。”太監故作斥責,“提醒您哦,此人無法保守秘密。”

  “怎麼,烏鴉還嫌八哥黑?難道你就不想聽聽我給道朗·馬泰爾的信裡面寫了些什麼?”

  瓦里斯咯咯笑道:“說不定我的小小鳥兒已經告訴我了喲。”

  “哦?是嗎?”他想聽的就是這個,“你倒說說看。”

  “迄今為止,多恩人尚未捲入戰事,道朗·馬泰爾雖已召集諸侯,但也僅止於此。可是,他對蘭尼斯特家族的仇恨人盡皆知,世人多半認為他會投靠藍禮大人。您打算勸他打消這念頭。”

  “這很明顯,”提利昂道。

  “唯一費人思量的,是您究竟拿什麼去換取他的盟約。親王是個重感情的人,至今都在為妹妹伊莉亞和她的小寶貝哀悼啊。”

  “家父曾告訴我,為政之人,絕不能讓私人感情影響政治之道……眼下傑諾斯大人穿了黑衣,這會兒朝中就有這麼個重臣席位空著呢。”

  “重臣席位的確不容小覷,”瓦里斯承認,“可要讓一個心高氣傲之人忘記妹妹慘死的悲劇,光這樣足夠嗎?”

  “何必忘記呢?”提利昂微微一笑,“我已許下承諾,交出殺害他妹妹的凶手,要死要活,隨他高興。當然囉,得等戰爭結束以後再說。”

  瓦里斯精明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小小鳥兒告訴我,當有人找到垂死的伊莉亞公主時……她口中哭喊著……某個人的名字。”

  “大家都知道的秘密,那還叫秘密嗎?”但在凱岩城中,眾人皆知殺死伊莉亞公主母子的是格雷果·克裡岡,人們盛傳他先殺了襁褓中的王子,手上沾滿孩子的鮮血和腦漿,然後姦污了公主。

  “您口中這個‘秘密’可是令尊的部下。”

  “家父會頭一個告訴你:拿一隻瘋狗去換五萬多恩士兵相當划算。”

  瓦里斯摸摸撲粉的臉頰,“可是,萬一道朗親王不只要求凶手伏法,連背後主使者也要償命怎麼辦?”

  “叛軍領袖是勞勃·拜拉席恩,歸根結底,所有命令都是從他而起。”

  “但勞勃當時並不在君臨。”

  “道朗·馬泰爾不也一樣?”

  “所以了,用血債血還安撫他的自尊,拿重臣職位滿足他的野心,不用說,還要加上金銀和封地。這提議的確誘人……然而再怎麼誘人的甜點,都是可以下毒的。如果我是親王,在伸手拿這塊蜂窩之前,還會有個要求,那,就是用來表示誠意的信物,確保不遭背叛的信物。”瓦里斯露出狡黠無比的微笑,“我很好奇,您到底把哪位送給了他?”

  提利昂嘆口氣,“你早知道了,對吧?”

  “哎,既然您都這麼說了--呃,是托曼吧?畢竟您不可能把彌賽拉同時送給道朗·馬泰爾和萊莎·艾林兩人嘛。”

  “以後記得提醒我,別跟你玩這種猜謎遊戲,你根本會作弊。”

  “托曼王子是個好孩子。”

  “如果我趁他年少時,將他自瑟曦和喬佛裡的魔掌中帶開,或許他長大以後還會是個好人。”

  “也是個好國王?”

  “喬佛裡才是國王。”

  “倘若陛下有什麼不測,托曼便將繼承王位。托曼這孩子天生可愛,又是出了名的……聽話啊。”

  “瓦里斯,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豐富了。”

  “大人,我就把您這話當恭維吧。總而言之,既然您對他如此禮遇,道朗親王斷無拒絕之理。我不得不說,您辦得實在高明……除了一個小小的漏洞。”

  侏儒大笑,“這個漏洞叫瑟曦?”

  “國家大事哪比得上母子親情呢?或許,看在家族榮耀和王國和平的份上,太后會勉強同意把托曼與彌賽拉其中之一送走,但兩個都要?絕無可能。”

  “只要別讓瑟曦知道,她就無從妨礙囉。”

  “萬一計劃在成熟之前,就被陛下她發現呢?”

  “這個嘛,”他說,“我自然把告密者當死對頭囉。”看著瓦里斯咯咯傻笑,他心裡清楚:第三個也成了。



第18章 珊莎



  “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
  不論看了多少次,這兩句話依舊與初看時無異。珊莎在枕頭下發現了這張卷好的羊皮紙,卻不知信是怎麼來的,亦不知由誰送來。信上沒有署名,沒有封蠟,筆跡也很陌生。她把信紙帖在前胸,輕聲自言自語:“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

  這究竟代表了什麼?她該不該把信交給太后,藉此證明自己乖巧聽話?她不安地揉揉肚子,馬林爵士用鐵拳揍她所留下的深紫瘀傷,如今只剩一片醜陋暈黃,但疼痛依舊。說來都是自作自受,她得學會更小心地隱藏自己的情緒,以免激怒喬佛裡。先前當她聽說史林特伯爵被小惡魔發配長城,脫口便道:“希望他被異鬼抓去!”國王聽了大為不滿。

  定是城裡又起了騷動

  “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

  一直以來,珊莎是多麼努力地祈禱啊,這會不會是上天給她的回應?難道諸神終於派出真正的騎士來拯救她了嗎?說不定是雷德溫家的雙胞胎之一,或是英勇的巴隆·史文爵士……甚至是她好朋友珍妮·普爾以前瘋狂迷戀的貝裡·唐德利恩,那個紅金頭髮,黑披風上綴滿星星的年輕伯爵。

  “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

  但這……又會不會是喬佛裡惡毒的玩笑,就像上次帶她上城去看父親的首級?莫非這是精心布置、證明她不忠王室的陷阱?倘若她真去了神木林,會不會發現伊林·派恩爵士靜坐在心樹下,手握巨劍寒冰,睜大那雙慘白眼珠,等她自投羅網?

  “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

  門開了,她連忙把信塞進床單,自己坐在上面。幸虧進來的只是那一頭松垮棕發,生性羞怯的女侍。“你要做什麼?”珊莎質問。

  “小姐今晚可要洗澡?”

  “嗯,就生個火吧……我有點冷。”天氣雖熱,她卻全身發抖。

  “照您的意。”

  珊莎滿腹猜疑地看著這位女孩。她發現信件了嗎?難道是她把信放到枕頭底下的?不太可能,這女孩看起來有些蠢笨,秘密送信的事不會交給這種人辦。其實珊莎對她了解不多,太后每隔兩周便調換她的侍女,以免她們交上朋友。

  壁爐裡的火生好之後,珊莎草率地向女僕道過謝,便命她退出去。這女孩和過去其他女僕一樣很聽話,只是珊莎覺得她的眼神不懷好意,想必這會兒便急著去向太后或瓦里斯打小報告吧。她堅信,所有的女侍都是派來監視她的。

  獨處之後,她立刻把信紙丟進火焰,看著羊皮紙卷曲焦黑。“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她挪到窗邊,只見窗下有個矮小的騎士,盔甲被月光染得蒼白,肩披厚重的白色披風,正在吊橋上來回踱步。從身高看來,定是普列斯頓·格林菲爾爵士。太后雖然同意她在城堡內自由出入,但若想在深夜離開梅葛樓,一定會遭他盤問。到時候她該怎麼說呢?她突然很慶幸自己燒了那封信。

  她脫去裙服,鑽進被窩,卻睡不著。“他”還在神木林嗎?她不禁暗忖,“他”又會等多久?只給她一張紙條,卻什麼也不說,這樣好殘忍啊。百般思緒在她腦中不斷迴繞。

  如果有人能告訴她該怎麼做就好了。她好想念茉丹修女,還有她最要好的朋友珍妮·普爾。修女由於為史塔克家服務,因此和其他人一樣掉了腦袋。珍妮則在她與太后見面後便從房裡消失了,從此再無人提起,珊莎不知她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常常試著忘掉她們,但回憶總會突然涌現,淚水便跟著決堤。有時珊莎甚至會想起妹妹。如今艾莉亞一定已經安然返回了臨冬城,成天跳舞縫紉,和布蘭小瑞肯他們玩耍了吧!假如她心情不錯,說不定還可以騎馬到避冬市鎮裡去呢。珊莎也可以騎馬,但只能在內城,多繞幾圈就沒意思了。

  吶喊聲傳來時,她一點睡意也無。聲音起初遙遠,繼而逐漸變大,那是無數人同時大喊的合聲。她聽不出在喊些什麼。除此之外,還有馬嘶、沉重的腳步聲和發號施令的呼喝。她爬到窗邊,看見城墻上人影晃動,長槍和火炬忽隱忽現。回去睡覺,珊莎對自己說,這不幹你的事,定是城裡又起了騷動。僕人們都說近來城中時有動亂,躲避戰火的難民不斷涌進都城,很多人只能靠搶劫和殘殺為生。回去睡吧。

  她探頭一看,白騎士不見了,乾涸護城河上的吊橋放了下來,無人守衛。

  珊莎不假思索地轉身跑向衣櫃。哎喲,我這是在做什麼?她邊穿衣服邊捫心自問。這真是瘋了。她看到外墻上火炬通明,難道史坦尼斯和藍禮終於前來殺掉喬佛裡,奪回哥哥的王位了嗎?如果是這樣,守衛一定會升起吊橋,切斷梅葛樓與外城間的聯繫。珊莎披上一件淺灰斗篷,又拿了她平常切肉用的餐刀。如果這是個陷阱,那我寧願死去,也不願再受侮辱,她對自己說,接著把刀藏進斗篷。

  她剛潛入黑夜,便有一隊紅袍劍士跑過無人防守的吊橋。她直等他們走遠後才跟著快步衝過。院子裡,士兵正忙著系劍帶、裝馬鞍。她瞥見普列斯頓爵士站在馬廄旁,正和另外三名身著月白披風的御林鐵衛一同協助喬佛裡穿戴盔甲。看見國王,她喉嚨立時一緊,所幸他沒發現她,而是一直高叫著要人拿劍和十字弓。

  她越往城堡深處去,嘈雜聲便越小。但她始終不敢回頭,惟恐喬佛裡正盯著自己……甚至尾隨在後。盤旋的樓梯就在前方,其上窄窗溢出的光線在地面印落一條條明滅不定的光紋。走到樓梯頂端,珊莎已經氣喘吁吁了。她跑過一條陰影幢幢的柱廊,貼在一面墻上稍事休息。有東西從腳邊擦過,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幸好那只是少了個耳朵,全身凌亂骯髒的黑公貓,它朝她吐口口水,跳了開去。

  抵達神木林時,耳邊的音響褪變為微弱的金屬碰撞和遙遠的喊叫。珊莎拉緊斗篷,空氣中充溢著泥土和樹葉的味道。淑女一定會喜歡上這裡,她心想。神木林有種原始的感覺,即便在這裡,在都市中心的堅堡深處,你依舊可以感到古老諸神正用幾千隻看不見的眼睛凝視著你。

  相比父親信仰的古老諸神,珊莎更喜歡母親的七神。她喜歡雕像和彩繪玻璃上的圖案,燃香的氣息,身穿長袍手捧水晶的修士,鑲著珠母、瑪瑙和天青石的祭壇,以及照灑其上、絢麗燦爛的七彩虹光。但她不能否認神木林的確有種特別的力量,尤其是在夜晚。幫幫我吧,她暗暗祈禱,為我送來友伴,一個願為我挺身而戰的真正騎士……

  心中不敢抱任何希望

  她走在樹間,用手感覺粗糙的樹皮,樹葉拂過她的面頰。是不是來得太遲了?他不會這麼快便離開吧?還是說他根本就沒有來?她該不該冒險喊出聲呢?這裡好安寧,好平靜啊……

  “孩子,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珊莎旋身,一名男子從影子裡走出,他體態笨重,脖子很粗,步履蹣跚,穿著深灰長袍,兜帽拉前遮住臉頰。但一道銀色月光略過,她一見他紅腫的皮膚和下面瑣碎的血管,便認出他來。“唐托斯爵士,”她顫聲道,心都碎了。“是你嗎?”

  “是啊,小姐。”他靠過來,她可以聞到對方呼吸中的酸敗酒臭。“是我,”說罷他伸出手。

  珊莎連忙後退,“別碰我!”她把手伸進斗篷,握住暗藏的餐刀。“你……你想怎麼樣?”

  “我只想幫您,”唐托斯說,“正如您救我那樣。”

  “你喝醉了,對不對?”

  “只喝了一杯,壯膽用的。我若是被他們逮著,準連皮都給扒了。”

  那我又會有什麼下場呢?珊莎不禁又思念起淑女。她可以嗅出其中真偽,一定可以,但它已經死了,被父親親手殺死,一切都是艾莉亞的緣故。她抽出短刀,雙手握住,舉到身前。

  “您要拿它刺我?”唐托斯問。

  “沒錯,”她說,“說!誰派你來的?”

  “親愛的小姐,沒人派我來啊。我以騎士的名譽發誓。”

  “騎士?”喬佛裡已經宣布:他不再是騎士,而是弄臣,地位低於月童。“我向諸神祈求,希望派一位騎士來拯救我。”她說,“我日夜祈禱,為什麼他們卻送來一個爛醉的老傻子?”

  “沒錯,這都是我自作自受。可……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怪,但是……我在身為騎士的這些年裡,其實是個傻子,現在我真成了傻子,卻覺得……卻覺得我又重新找回了騎士的榮譽。這一切都是因為您啊,親愛的小姐……因為您的恩澤和您的勇氣。是您救了我,從喬佛裡手中,您不僅拯救了我的生命,更讓我重新找回了自我。”他聲音一低,“歌手們都說,從前有個傻子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騎士……”

  “佛羅理安。”珊莎輕聲道,不禁渾身顫抖。

  “好小姐,我願當您的佛羅理安。”唐托斯謙卑地說,跪倒在她面前。

  珊莎緩緩放低小刀。她頭腦極其暈眩,彷彿整個人飄了起來。要我把自己託付給這個酒鬼,實在太瘋狂了,可如果我就此一走了之,機會還會有嗎?“你……你準備怎麼做?你要怎麼救我出去?”

  唐托斯爵士抬起頭,看著她,“最難辦的是如何帶您出城堡。一旦出了城,就能找船載您回家。我得先湊夠錢,然後打點相關事宜,如此而已。”

  “那我們可以走了嗎?”她問,心中不敢抱任何希望。

  “今天晚上?不,好小姐,恐怕還不行。我必須先找出一個帶您出城的穩妥法子,並等待時機的成熟。這事不容易,也急不得。他們連我也監視著呢。”他緊張地舔舔嘴脣,“可不可以請您把刀子收起來?”

  珊莎把刀子收進斗篷,“請起,爵士先生。”

  “謝謝您,我的好小姐。”唐托斯爵士踉蹌笨拙地起身,拂去膝上的泥土和落葉。“令尊是這個國家上下最為正直的人,但我卻坐視他被斬首示眾,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可是,當喬佛裡要殺我時,您,卻為我挺身而出。小姐,我從來不是什麼英雄,絕對無法與萊安·雷德溫或‘無畏的’巴利斯坦相提並論。我沒有贏得任何一場比武會,也沒有立過戰功……但我確曾身為騎士,而您,讓我終於明白了騎士的價值。我的命雖然微賤,但它是您的了。”唐托斯爵士伸手按住心樹多瘤的樹幹,她看得出他正在發抖。“我發誓,以令尊信奉的諸神為見證,我一定送您回家。”

  他發誓了!並且是在諸神面前立下的神聖誓言。“那麼……爵士先生,我就把自己託付給您。可是,我要怎麼知道何時出發呢?您還會送信給我嗎?”

  唐托斯爵士焦慮地四下張望,“太冒險了。只好請您常來這兒,常來神木林,能找到機會就過來。這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別的地方都不行。不管你我的房間、樓梯間、場子裡,即使我們獨處也一樣。紅堡裡的石墻都是長耳朵的,只有在這裡,我們才能放心說話。”

  “只有這裡,”珊莎說,“我記住了。”

  “還有,假如旁人在場時,我表現得冷酷無情,或是對您冷嘲熱諷,甚至根本無動於衷,孩子,請您千萬見諒。我有我扮演的角色,您也是一樣。只需一個閃失,我們兩人的頭就會如令尊一樣掛上城墻。”

  她點點頭,“我了解。”

  “請您務必勇敢堅強……還要耐心等待,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會的,”她保證,“可……請您……請您盡快……好嗎?我好害怕……”

  “我也一樣。”唐托斯爵士有氣無力地微笑道,“現在,您該回去了,以免引人注意。”

  “你不跟我一道走?”

  “最好別讓任何人看到我們在一起。”

  珊莎點點頭,往前邁了一步……然後又緊張地轉身,閉起眼睛,輕輕在他臉頰印上一吻。“我的佛羅理安。”她低聲說,“諸神果真聽見了我的祈禱。”

  接著她便輕盈地經過臨河走道,穿越小廚房和豬圈,愈加急促的腳步聲被豬群的尖叫所掩蓋。回家,她想,回家,他要帶我回家。我的佛羅理安,他會保護我。歌頌佛羅理安和瓊琪的曲謠向來是她的最愛。相傳佛羅理安長得也並不俊俏,只是沒這麼老。

  她快步衝下螺旋梯,突然有個人從隱匿的門檻裡蹣跚走出,珊莎一頭撞進他懷中,失去重心,差點摔倒,好在一隻戴鐵套的手及時扣住她手腕,一個暗啞的聲音同時響起:“小小鳥,這樓梯可是又陡又高,難不成你想把我倆都害死?”他的笑聲好似在鋸石頭。“說不定你真想呢。”

  每一個都比你高明

  是獵狗!“不,大人,請您原諒,我沒有這個意思。”珊莎趕忙移開視線,但太晚了,他已經看到了她的臉。“請您不要這樣,您把我弄痛了。”她掙扎著想脫身。

  “大半夜的,小喬的小小鳥幹嘛從樓梯上飛下來啊?”見她不答,他便用力搖她。“你上哪兒去了?”

  “神-神-神木林,大人,”她不敢撒謊,“我去為我父親祈……祈禱,還……還為國王陛下祈禱,祈禱他平安無恙。”

  “你以為我喝醉了,就會相信這種話?”他放開她的手,站在原地輕微搖晃,燒傷的恐怖面容印上了明暗相間的條紋。“我看你也差不多是個女人了……臉、奶子,人也長高了,簡直……唉,可你還是小笨鳥一隻,對不?成天就只會唱他們教你的那些曲子……怎麼不唱首給我聽啊?唱啊,唱給我聽,就唱那些騎士和淑女的歌。你最喜歡騎士,對不?”

  她被他嚇壞了,“大人,我只喜歡真-真正的騎士。”

  “真正的騎士!”他語帶譏諷,“我不是騎士,也不是什麼大人,我打了你,你才記得我的吧?”克裡岡晃了晃,險些跌倒。“老天,”他咒道,“喝太多酒了。小小鳥,你喜不喜歡喝酒啊?真正來勁的酒喲?男人只要一瓶酸酸的紅酒,如血一般暗紅的酒,就足夠啦,哦,或許再來個女人。”他搖頭大笑,“瞧我醉得像條狗似的,真該死。來吧,小小鳥,該回籠子了。讓我帶你回去,代陛下確保你的安全。”獵狗推了她一把,動作卻意外地溫柔,然後跟在她身後下了樓梯。走到樓梯底部,他已復歸靜默,彷彿全然忘記了她的存在。

  快到梅葛樓時,她警覺地意識到把守吊橋的鐵衛換成了柏洛斯·布勞恩爵士。他戴著純白高盔,聽見他們的腳步,便僵硬地轉過來。珊莎連忙避開他的視線。柏洛斯爵士是御林鐵衛裡最可怕的一位,人長得醜,脾氣又火爆,天生雙下巴,永遠皺著眉。

  “小妹妹,這傢伙沒什麼好怕。”獵狗伸手重重按住她肩頭,“癩蝦蟆上畫斑紋,照舊不是真老虎。”

  柏洛斯爵士揭起面罩,“爵士,您上哪--”

  “操你個爵士,柏洛斯。當騎士的是你不是我,我只是國王的狗,記得吧?”

  “陛下剛才就在找他的狗。”

  “他的狗喝酒去了。今晚輪到你保護他,‘爵士先生’。你和我的其他‘弟兄’。”

  柏洛斯爵士轉向珊莎,“小姐,這麼晚了,您為何不在房裡?”

  “我到神木林去為陛下祈禱平安。”這次的謊言說得比較圓潤,差不多就像真話。

  “外面吵成這樣,你還指望她睡得著?”克裡岡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城門口來了群笨蛋,”柏洛斯爵士確認,“有人管不住舌頭,把為提瑞克準備婚宴的事傳了出去,於是那幫人渣便覺得自己也該出席宴會。陛下率兵出擊,把他們趕跑了。”

  “勇敢的小子,”克裡岡努努嘴。

  等他碰上我哥哥,再來看看他有多勇敢吧,珊莎心想。獵狗護送她走過吊橋,登上螺旋梯,途中她道:“你為什麼聽任別人叫你是狗,卻偏不肯讓人稱呼你為騎士?”

  “因為與騎士相比,我寧可作狗。我爺爺是凱岩城的馴獸長,有一個秋天,泰陀斯大人碰上一頭正追逐獵物的母獅。那母獅也不管他媽的自己是蘭尼斯特家的標誌,一口咬死了他的坐騎,差點把大人自己也吞了。幸虧我爺爺帶著獵狗趕到,死了三條狗才把它趕跑,我爺爺還因此少了一條腿。蘭尼斯特賞給他一塊領地、一座塔堡,並收他兒子為侍從。我家的三黑狗旗正是代表被獅子咬死的那三條狗,背景則是秋天的黃草顏色。獵狗會為人而死,卻絕不會騙人,而且,它一定自始至終正眼看人。”他托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指頭把她夾得生痛。“這些事,小小鳥可做不到,對不?你看,我終究還是沒有聽到你的歌。”

  “我……我會唱一首佛羅理安和瓊琪的歌。”

  “佛羅理安和瓊琪?一個是蠢才,一個是婊子,饒了我吧。不過總有一天,我一定要你唱歌給我聽,管你願不願意。”

  “我會很樂意為您獻唱。”

  桑鐸·克裡岡嗤之以鼻,“瞧瞧你,長得雖漂亮,卻根本不會說謊。你知道,狗是可以嗅出謊話的。你好好瞧瞧這地方,再聞個仔細,他們全都是騙子……而且每一個都比你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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