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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德瑞莎.麥德羅]新娘和野獸(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5:42     標題: [德瑞莎.麥德羅]新娘和野獸(全文完)

新娘和野獸 作者:德瑞莎.麥德羅
 
魏若琳不相信有龍的存在,但是迷信的貝浬福村民可不然,
因此她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的綁在柱子上,
當成祭品,獻給盤踞在葛雷城堡廢墟的龍怪物,

人們傳說那只龍法力無邊,可以幻化成人形,
他果真以人的形狀對待若琳,只是不肯讓她看見他的真面目,
她雖然不認為自己會成為噴火龍的食物,
可是也沒有預期到他性感的愛撫和熱情的親吻會軟化她的心。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6:22

序幕

一七四六年    蘇格蘭高地

  魏若琳差點害死麥克卡洛未來族長的那一天,她才九歲。

  她攀爬上一棵堅固的橡樹,小心翼翼的測試每一根枝幹,確定可以支撐她的重量時,她看見他騎著一匹長毛的小馬走過來。

  她倚靠著樹幹的凹處,隔著濃密的枝葉,心兒怦怦跳的偷看著,沒錯,是他。麥柏楠那儀錶堂堂的五官和濃密而遮到眉毛的黑髮,使人一眼就會認出他。一條大紅色和黑色的蘇格蘭格子呢斜披在他番紅花色的襯衫上,以麥克卡洛龍形族徽的銀色徽章別著格子呢,將她的注意力移向他似乎愈來愈寬闊的肩膀,在他的蘇格蘭裙之下,古銅色的腿夾住小馬的側腹。

  若琳用手托著下巴歎了一口氣,單單看著他以超乎十五歲的優雅和熟練,策馬走下岩石小徑,她就覺得滿足極了,雖然每天都看他騎馬經過這裏,她卻從來看不厭,經常幻想著有一天他會抬頭看見她。

  「誰在上面?」他會勒住小馬這麽問。「會不會是天使下凡了?」

  「只是我而已,領主大人,」她會這麽回答。「謙卑的若琳小姐。」

  然後他就會露出潔白的牙齒,溫柔地微笑,若琳會輕輕的飄到地面上。(在她的幻想裏面,她有一對薄紗似的美麗翅膀。)他只用單手就把她抱上小馬,坐在他前面,兩個人一起騎馬穿過村子,看見她爸爸和媽媽驕傲的笑容,村民們目瞪口呆的眼神,以及她兩個姊姊嫉妒的眼光。

  「你們看!若琳坐在樹頂上,是誰說豬不會飛的!」一陣刺耳的笑聲把若琳從幻想中驚醒。

  她低頭一看,好幾個小孩圍著樹幹,熟悉的恐懼使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如果她不去在乎他們的嘲笑,他們或許會走開。

  「我不懂妳為什麽在樹上浪費時間,所有的橡實都在地上啊!」鐵匠那粗壯的兒子羅斯拍著膝蓋大笑。

  「噢,羅斯,別說了,」若琳十二歲大的姊姊若妮笑著說,一手勾著羅斯,甩著飄揚的褐色鬈發。「如果你別再欺負那可憐的東西,等一下我就讓你偷親一下。」

  若琳十一歲的姊姊芮莎,跟著甩動金色的長髮,抓住羅斯的另外一隻手,漂亮地噘著嘴巴。「那對嘴唇留給妳自己吧,姑娘,他已經答應要吻我了。」

  「別吵架,姑娘們,」羅斯捏捏她們,直到兩個人都尖叫著。「我的吻足夠分給妳們分享,只不過沒辦法分給妳們的妹妹。」

  若琳再也忍不住地回答。「走開,羅斯,別管我!」

  「如果我不走,妳會怎樣?坐在我身上嗎?」

  若妮和芮莎不太認真地嘗試伸手摀住格格的笑聲,羅斯其他的同伴則放聲大笑。

  一個陌生的聲音打斷他們的戲弄。「你聽到小姐說的話了,別打擾她。」

  麥柏楠的聲音比若琳想像中的更悅耳丶低沉,而且他還稱呼她小姐!但是她的驚奇隨即卻被駭然所取代,他一定聽見了全部的交談內容。隔個樹枝,她只能看見替她辯護者的頭頂和他亮亮的馬靴。

  羅斯轉身面對干預的人,「哪個該死的家──」他的咆哮聲戛然而止,臉色先脹紅而後轉白。「我不───不知道是你,大人,」他結結巴巴地說。「原──原──原諒我。」他單膝跪在領主的兒子面前。

  柏楠揪住他襯衫的前襟,把他拖起來,羅斯雖然比男孩重了十幾磅,但是仍然需要仰頭才能直視他的眼睛。「我還不是你的領主,」柏楠指出。「但是有一天會是我。我警告你,我絕對不會忘記別人對我子民的侵害行為。」

  若琳咬著嘴唇,驚訝地發現他們的嘲弄不至於令她流淚,但是麥柏楠的仁慈反而讓她感動得想哭。

  羅斯用力吞咽著。「是的,大人,我絕對不會忘記警告。」

  「你最好別忘記。」

  雖然羅斯順從地帶著同伴離開,若琳卻瞥見他朝向樹上瞪了一眼,顯示她稍後要為他的屈辱付出代價。

  她的臉貼著樹幹,希望自己能像靦腆的樹精一樣平空消失在樹幹裏面。

  一個實際的聲音打破她的希望。「他們走了,妳可以下來了。」

  她閉上眼睛,擔心如果自己接受他的邀請,會看見他臉上輕視的表情。「我在這裏真的相當舒服。」

  他歎口氣。「我不是每天都有榮幸拯救落難的少女,我還以為妳會下來道謝。」

  「謝謝你,現在你可以離開了嗎?」

  她的第一個錯誤是違逆他的話。「我不走,這是我的土地,這棵樹也屬於我,如果妳不下來,我就上去抓妳。」他一腳踩在最低的枝幹上,伸手去拉懸著的枝條。

  若琳開始想像他手長腳長,一定能夠很迅速的爬上來,因此她犯下第二個錯誤,試著向上爬,匆促當中忘了試驗枝幹是否能支撐她的體重,結果樹枝吱嘎一聲,然後啪噠的折斷,使她直直摔落地面,她最後一個念頭是:求求禰,神哪,讓我頭著地,跌斷脖子,一命嗚呼算了!但是下方的枝幹再度背叛她,擋住她下墜的速度。

  刹那間,她只來得及瞥見柏楠驚愕的臉,整個人就撞上他,把他平壓在地面。

  若琳過了好半晌才恢復呼吸,睜開眼睛一看,柏楠被她壓在地上,他的臉距離她只有一吋遠。

  他閉著眼,長而濃密的睫毛貼著他男性化的古銅色臉頰,若琳近得足以清晰地看見他的下巴很快就會長出胡渣。

  「大人?」她低語。

  他既沒有呻吟也沒有移動。

  她呻吟地說:「噢,天哪,我害死他了!」

  她為什麽不乾脆摔死算了!然後村子的人就會發現他們的屍體,她的身體保護地遮住他的,死了還纏在一起。想到那纏綿得令人心碎的景象,若琳忍不住把臉埋在他胸前,輕輕啜泣。

  「妳受傷了嗎,姑娘?」一個沙啞的聲音低語。

  若琳徐徐抬起頭來,柏楠已經掙開眼睛,而且不是若琳所害怕的死亡的眼神,而是一種豐富的綠,就像隱藏的寶藏射出翡翠的光芒。

  他輕輕撥開她頭髮上的樹葉,若琳蹣跚地爬起身。

  「我受傷的只有自尊而已,」她說。「你呢?」

  「我當然說沒受傷,」他起身,撥開背上的樹葉和灰塵。「一個小孩摔在我腿上還不至於害死我。」

  小孩?若琳幾乎感覺到自己氣得連辮子都豎起來。

  他目光炯炯地打量著她。「我在城堡見過妳,對嗎?妳住在村子裏,是我父親產業經理人的女兒。」

  「他的女兒之一。」她緊繃地回答,不希望他懷疑到她生活中最期待的日子就是跟著父親到城堡去洽公,因為那樣可以瞥見柏楠衝下樓梯丶或是和領主一起下棋丶或是溜到他母親背後偷偷親她一下。對若琳而言,葛雷城堡向來是她夢想中的地方,在那裏連最不可能的美夢都能實現。

  「妳還有一個小妹妹,對嗎?還有一個在妳媽媽的肚子裏面,我也見過妳兩個姊姊。」他說。「很輕佻的一對姐妹,不是嗎?向來愛眨眼睛,經常扭著她們還不成型的屁股。」看著她縐縐的長衫,以及從她父親的舊衣服改成的及膝長褲,他的笑容軟化下來。「妳不像她們那樣,對嗎?」

  若琳雙手抱在胸前。「不,我不像她們,我很胖。」

  他直率而評估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妳的骨頭是多長了一點肉,但是就孩子而言,這很正常。」

  孩子!他再次說她是個孩子比同意她很胖更令她生氣,她怎麽會認為自己愛上這個驕傲的男孩呢?啊,她真恨他!

  她挺直肩膀,展現自己四呎三吋高的身材。「我猜想只因為你住在宏偉的城堡又騎著漂亮的小馬,你就自認為是大人!」

  「我還在長高,就像妳一樣。」他纏住她鬆鬆的辮子,將她拉近,俯身低語。「但是我父親認為我已經長大得可以護送一位尊貴的客人到城堡裏去。」

  若琳用力把辮子扯回來,甩在肩上,害怕他會捏住她的鼻子或是拍拍她的頭,當她是聽話的小狗。「那位客人是誰?」

  他挺直身體,雙手抱胸,洋洋得意地說:「噢,那樣的秘密我絕不會對一個小女孩透露的。」

  討厭的男孩。愛捉弄人的男孩。「那我最好走了,不是嗎?好讓你可以做你大人的工作。」

  她走上斜坡,荒謬地暗暗高興著,因為他顯然很驚訝她一走了之。「如果妳想知道,我可以給妳一個暗示。」他在後面喊。

  她拒絕以回答來討好他,只是停住腳步,沈默地等待。

  「他是真正的大英雄!」柏楠興奮地說。「是男人當中的王子。」

  幾分鐘之前,若琳對他還有相似的看法,因此她興趣缺缺,不覺得有什麽特別。她繼續向前走。

  「如果那個男孩再欺負妳,妳會讓我知道吧?」

  若琳緊閉著眼睛,抗拒強烈的渴望,就在剛剛之前,她願意放棄一切來交換他成為她的英雄,但是現在自尊心讓她僵硬地轉身面對他,問道:「這是請求或命令?」

  看見他雙手插腰,她發現自己再次犯了違逆他的錯誤。「就當成命令吧,姑娘,畢竟有一天我會成為妳和他的領主和主人。」

  若琳仰起下巴。「那你就弄錯了,麥柏楠,任何男人都不會是我的領主!」

  她猛地轉身,大步走向村落,沒看見柏楠低語時的笑容。「如果我是妳,姑娘,我可不敢這麽肯定。」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6:31

第一部

男人既非天使也非野兽,不幸的是本来表现像天使的却表现得像野兽。
                                                                           
                 ──莎士比亚

第一章

一七六一年  蘇格蘭高地

  葛雷城堡的巨龍在破落的胸牆上徘徊,壓抑著想要仰頭髮出野蠻吼叫的衝動。許久以來他都是日光的囚犯,只有在夜幕低垂丶夜色籠罩葛雷城堡的時候,他才能甩開鎖鏈,不受拘束地在城堡迷宮似的甬道中漫遊。

  現在黑暗歸他管轄,是他僅有的王國了。

  他望向海面,咸咸的海風刺痛他的眼睛,但是刺不透他皮膚的盔甲,自從來到這個地方,除了最嚴厲的挑釁之外,其他的都令他感到麻木,低喃的甜言蜜語,溫柔的愛撫丶女性貼著他肌膚的熱熱呼吸,一切都變得像美夢般的回憶,距離遙遠而苦澀。

  遠處的地平線似乎刮起暴風雨,漸強的風勢卷起北海的浪濤,拍打著底下的懸崖。雲間不斷地出現閃電,灑下微微的亮光,但是反而顯得四周更加漆黑。

  逼近的暴風雨像一面破碎的鏡子般反射他的狂野,他搜索靈魂深處,卻找不到一絲的人性,小時候他害怕野獸會睡在他的床底下,來到此地之後,他發現原來自己就是那頭野獸。

  那都要歸功於他們。

  他齜牙咧嘴,想像她們蜷縮在床上,顫抖地想像他的怒火。他們以為他是怪物,沒有良心和慈悲,他已經向他們表明他的要求就是法律,他的意志就像礁石之間令人無法抵抗的女妖之歌。

  他們懦弱的降服應該帶給他些許滿足,卻反而增添他的饑渴,就像他的肚子燒成一個洞,威脅要從裏面把他吞吃一樣。每當那種饑渴的情緒攫住他時,他就想把他們微薄的奉獻丟向他們的臉,再噴火把他們燒成灰。

  受詛咒的應該是他們,但是他卻覺得詛咒的火焰舔舐他的靈魂,迫使他徘徊在他夢中破落的廢墟,連一個安慰他孤寂的伴侶都沒有。

  他望著翻騰的烏雲,嶄新的饑渴揪住他的五臟六腑,他或許永遠也無法滿足貪婪的胃口,但是在這一夜,他不會拒絕美味的食物來稍微減輕心底的渴望,在這一夜,他決心要滿足野獸──或男人──腹內的原始欲望。

  在這一夜,龍要出去狩獵。

  

  魏若琳不相信有龍的存在。

  當她聽見有人急迫的敲門,慌亂的大叫:「城堡的龍發狂了,它──它要殺死我們所有的村民!」她只是呻吟一聲,翻身趴在床上,拿枕頭壓住頭部。她寧願死在床上,也不要被無知的大傻瓜從夢中叫醒。

  她以手指摀住耳朵,但仍然聽見伊妮砰砰的腳步聲從樓下的大廳傳上來,她咕噥地詛咒連連,惡意的咚一聲之後是嗚咽聲,若琳瑟縮了一下,顯然是倒楣的狗不小心擋了伊妮的路,被重重踢了一下。

  若琳翻身坐起來,沮喪的發現床上只有自己一個人,看來綽號「貓咪」的小妹又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

  她踢開床單,皇家協會的小冊子散落一地,床單上有很多燒破的小洞,都是若琳點蠟燭看書的結果。伊妮向來說有一天若琳會把大家燒死在床上。

  若琳看到另一張床上也沒人,她並不覺得驚訝。即使龍都很難在芮莎的床上害死她,因為她經常被發現在某人的床上,不過有時候芮莎連床都省了,村子裏一些身材高大的男孩竊竊私語說,魏家的某個姑娘覺得草堆或河邊都可以。若琳只能替姊姊祈禱她千萬別落在某個嫉妒的妻子手裏。

  她用披肩遮住睡衣,走到欄杆處時,正好看見伊妮拉開大門。焊鍋匠的學徒韓姆滿臉恐懼地站在那裏。

  「見鬼啦,孩子!」伊妮吼道。「你怎麽有膽子在這種時間來敲門!」

  韓姆面對胖女僕的吼叫,顯然膽戰心驚,但是沒有退縮。「如果妳不去叫醒妳的女主人,老母牛,我們大家都要見鬼了。如果我們不順從它的要求,它很可能會把村子燒成平地。」

  「這次它又要什麽?」伊妮質問。「把你瘦巴巴的身體盛在大盤子裏端給它嗎?」

  韓姆搔搔腦袋。「沒有人能確定,所以他們派我來找妳的女主人。」

  若琳聞言翻翻眼睛,從來沒有想到會有理由後悔自己愛讀書的習慣,但是因為駱牧師不在,她是唯一能辨認龍筆跡的人。

  若不是她父親選在這一刻晃進客廳,若琳會逕自回房間睡覺,讓伊妮應付韓姆。他像鬼魅一樣的飄出黑暗的房間,象牙色的睡衣掛在他瘦削的身子上,白髮亂蒼蒼。若琳不加考慮地就走下樓梯,心臟揪成一團,不確定是父親的無助或是她的無奈,哪一樣更令她心酸。

  「若琳?」他可憐兮兮地呼喚。

  「我在這裏,爸爸。」她安撫地說,扶住他的手肘,免得他像伊妮一樣踢到小狗。小狗感激地瞥她一眼。

  「我聽見可怕的騷動聲音,」她父親說道,灰色的眼睛轉向她。「是英格蘭人嗎?坎伯蘭又回來了?」

  「不是的,爸爸。」若琳回答道,溫柔地伸手撥平他蓬亂的頭髮。魏萊特有時候會忘記他自己的姓名,但是他從來沒忘記將近十五年前丶奪走他神智的那位冷酷無情的英格蘭貴族。

  「坎伯蘭不會回來了,」若琳保證地說。「永遠不會了。」

  「妳的姊妹們都安全的上床了嗎?萬一那些卑鄙的紅衣騎兵偷走她們的貞操就太糟糕了。」

  「是的,爸爸,她們都平安的睡著了。」有時候說謊要比解釋容易許多,因為許多年輕男子都離開村子另謀出路,若妮很可能會張開雙臂歡迎大隊的英格蘭士兵,芮莎則會張開腿歡迎。想到可愛的貓咪也走向類似的道路,她的心好痛。「你不必害怕坎伯蘭或紅衣騎兵,現在只有那條龍在作弄我們。」

  他朝她搖搖手指。「妳必須告訴他們按照它的話去做,否則大家都玩蛋!」

  「我就是這樣告訴這只頑固的老……」伊妮眯起眼睛,韓姆結結巴巴地說下去。「呃……你的女僕。如果你同意讓若琳離開,先生,她可以來幫忙我們看火龍留給我們的字條,有些人說字條不是用墨水而是用鮮血寫的。」

  她的父親扣緊她的手腕。「妳必須跟他去,孩子,動作快一點!妳或許是我們最後的一絲希望!」

  若琳歎了一口氣。「好吧,爸爸,但是你必須先喝一杯牛奶,讓伊妮扶你上床,好好睡一覺。」

  他微笑地捏捏她的手。「妳一直是我的好女兒,不是嗎?」

  這句話若琳聽過太多遍,早已耳熟能詳了,每次都是她的姊姊們出去在陽光下嬉戲,偷吻那些面紅耳赤的男孩,而她向來都是好女孩,乖巧的女兒,自從父親發瘋,母親產下死胎的兒子,兩周之後跟著撒手人寰,若琳就一直努力維持這個差點破碎的家庭。他們兩人都不曾再提起那一夜,九歲的若琳發現父親跪在屋子旁邊的庭院,試圖用雙手挖開母親的墳墓。

  「是的,爸爸。」若琳輕吻他的臉頰。「你知道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她低聲補充一句:「甚至是獨自去屠龍。」

  暴風雨正逐漸逼近沉睡的貝浬福村,雖然周圍陡峭的山庇護了整個村落,但是空氣中仍然充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若琳拉緊身上的披肩抵擋強風,匆匆走向廣場中央的營火堆。

  一陣風吹向營火,連帶的卷起許多火星在夜空中盤旋。

  看見姊姊們擠在人群邊緣,若琳並不覺得意外,她們向來熱愛刺激和興奮,一旦少了這些,她們就會以輕率的醜聞丶鬧劇和心碎場面來增加戲劇性。

  若妮攀著一個銀色頭髮的補鍋匠的手臂,雙頰紅潤,嘴唇閃亮,彷佛剛剛才徹底地熱吻過一樣。若妮不像芮莎那樣,絕對不會在婚禮之前讓自己被占盡便宜,她已經送了兩個老丈夫提早踏進墳墓,並且繼承了他們留下來的木屋和微薄的遺物。

  芮莎坐在黑人藍恩旁邊的乾草堆上,藍恩是鐵匠的小兒子,從他慵懶地摩挲著她的耳朵,以及芮莎頭髮上夾著稻草來判斷,若琳可以猜到這一定不是他們今晚的第一次巫山雲雨。

  一向眼尖的凱娜首先看到她,她從一個滿臉雀斑的男孩腿上跳下來,穿過人群,來到她身旁。

  「噢,若琳,妳聽說了嗎?」她喊道,黑色的鬈發晃動著。「龍又發出要求了。」

  「是的,貓咪,我聽說了,但是不相信。妳也一樣別相信。」

  小妹的綽號很適合她。滿頭鬈發的貓咪最喜歡的就是慵懶地睡個長覺,用屬於她母親的史特拉福碟子吃鮮奶油。而她最新的習慣卻是蜷縮在陌生人的大腿上,這讓若琳很沮喪。

  「沒有人知道字條寫些什麽,」貓咪說道。「但是美希的媽媽害怕龍可能愛上人肉的滋味,美希認為它想要和村子裏的姑娘交配。」她甜甜地打個哆嗦,擁抱自己。「你能想像被野獸淩虐的滋味嗎?」

  若琳的目光飄向藍恩,他的黑色鬈發不只長在頭髮上,還出現在耳朵裏面。「不,乖乖,我無法想像,妳最好去問芮莎。」

  提高嗓門的說話聲使她們同時分心去聽。

  「我說就照它的要求去做,」麵包師傅諾瓦說道,即使在火光之下,他的臉色仍然和沒發酵的麵團一樣蒼白。「或許那樣一來,它就會回地獄,不再騷擾我們。」

  「我建議大家一起去城堡,放火把它燒個精光。」鐵匠的長子羅斯大聲吼叫,他經常用木頭柄的鐵錘敲打地面,那種噪音長期以來一直折磨著若琳。「還是你們這些人根本沒膽子一起去?」

  他的挑戰沒人回應,只是造成尷尬的沈默和回避的眼神。

  鐵匠亞伯踏入廣場中央,他的兒子羅斯向來大言不慚,藍恩則擅長用甜言蜜語哄女人,他自己則是個行動派,瘦長的身材和嚴厲的相貌使人望而生畏。

  他手裏抓著一捆羊皮紙,任由它隨風抖動,這張羊皮紙和以前其他的要求一樣,系在箭端,射在村子裏最古老的橡樹樹幹上。

  亞伯的聲音有如宣告厄運的喪鐘。「我們還要讓這頭怪物再剝奪多少呢?它已經索取我們最好的莊稼丶牲畜丶上好的威士卡和羊毛。下次我們還要再給什麽?我們的兒子嗎?女兒嗎?妻子嗎?」

  「最好是帶走我太太,把威士卡留給我。」史家雙胞胎的其中之一咕噥道
,仰頭喝了一大口,他的妻子用手肘頂他肋骨,使他吐出大半口的威士卡,流到衣襟上面。眾人看見都哈哈笑。

  「噢,你會把威士卡送過去的,孩子,」譚維士擠到前面,打破愉快的氣氛,這個佝僂的老人在十五年前就已經很老了,現在簡直老得像古跡,他枯骨般的手指指著亞伯說:「如果它要你的老婆,你也會送過去,還謝謝它。」維士格格笑,露出皺縮的牙齦。「無論它要什麽,你都會給它,因為你該死的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你根本就是罪有應得。」

  有些村民聽了是一臉慚愧,有些則是叛逆,但是大家都知道老人在說些什麽,他們幾乎同時轉頭望向葛雷城堡,這座古老的堡壘在他們的生活中投下陰影,時間已經久得不復記憶。

  貓咪挨近若琳,她的目光也轉向城堡,破落的廢墟坐落在懸崖上方,就像某個瘋子所建的荒唐建築物一樣俯視著貝浬福村──頹圯的尖塔向天空伸展,蜿蜒的樓梯直下地獄,鋸齒狀的洞直接穿到古老城堡的核心。許久以來若琳都努力講求實際,但是城堡本身受詛咒的羅曼史和幻滅的美夢也挑起她的想像力。

  村民們或許能假裝對它陰沈的責備視若無睹,但是沒有人能夠忘記十五年前英格蘭人攻破城堡那可怕的一夜,連木屋厚重的門都堵不住大炮的吼聲,垂死之人的尖叫和呻吟,然後是尖叫聲岑寂之後死亡的寂靜。

  雖然村子裏一直有人傳言城堡鬧鬼,但是最近幾個月以來,裏面的鬼魂才開始在村子裏掠奪毀壞。

  藍恩是第一個聽見從古堡飄來怪異的蘇格蘭風笛聲,自從一七四五年的叛亂以來,高地就不曾再響起風笛的聲音。不久若妮也看見城堡黑暗的窗戶裏面有微光閃爍,就像一對沒有靈魂的眼睛注視著村子。

  若琳很想說她連個鬼影子都沒看見,但是某個陰冷的二月天晚上,她從藥劑師那裏拿了父親的眼藥膏,匆匆趕回家途中,一陣神秘的悲泣聲把她嚇得僵直在原地。她徐徐轉過身體,一種歸屬於另一個時代的旋律令她困惑極了,在那個時代裏,貝浬福和麥克卡洛族在善良領主帶領之下昌盛起來;當時她的家裏面飄揚著父親的風笛聲和母親的笑聲;當時他們對未來的期待和夢想都放在一個帶著燦爛笑容丶有一對翠綠色眼睛的男孩身上。

  旋律裏面穿透人心的甜蜜令她心痛極了,眼淚幾乎要流下來。

  那天晚上她沒有看見閃爍的燈光,但是當她抬頭望向城堡的城垛時,幾乎可以發誓看見那個男孩長大成人的身影──如果他還活著,就在她眨掉眼淚的時候,那個人影消失了,只留下她回憶中渴望的回音。

  不久之後,亞伯就在老橡樹的枝幹上發現龍釘的字條。

  「這是詛咒。」羅斯咕噥著,老維士的嘲諷使他不再虛張聲勢。

  「的確是詛咒。」他的父親回應。

  藍恩保護地擁緊芮莎。「芮莎和我也跟著受折磨似乎太不公平,當時我們都只是孩子而已。」

  維士朝他搖搖手指。「是的,但是父親的罪會牽連到兒子身上。」

  人群中有好幾個人喃喃地同意,伸手在胸前畫個十字。皇室雖然宣佈他們的神父丶族徽的格子呢丶和風笛都不合法,但是十五年來英格蘭鐵腕的統治仍然無法使他們放棄他們的信仰。

  若琳輕輕推開貓咪,踏進火光的圓圈當中,堅決地說:「胡說,世界上根本沒有詛咒和龍的存在。」

  眾人口沫橫飛地連連抗議,但是若琳拒絕退縮。「你們有人看過這條龍嗎?」

  沉思的寂靜之後,史伊恩和他的雙胞胎對看一眼。「我聽過它可怕的吼叫聲。」

  韓姆跟著說:「我感覺到它飛過我頭頂時拍翅的聲音。」

  「我也聞到它的氣味。」諾瓦補中一句。「就像直接從地獄之火裏面取出來的硫磺,第二天早上我就發現田地都焦了。」

  「是曬焦還是燒焦?」若琳奪走亞伯手中的羊皮紙。「如果折磨我們的真是一條龍,那它怎麽會寫這些荒謬的要求呢?它是用龍爪來抓筆嗎?還是另外雇用秘書?」

  「每個人都知道它可以隨意幻化成人形,」一個老寡婦堅持地說。「它甚至可能就在現場。」

  每個人都微微退開,狐疑地打量著身旁的人,若琳閉了閉眼睛,努力去想世界上某個角落有個數學家在研究數學定律,哲學家在討論亞當史密斯的理論,還有美女頭髮上撲粉,穿著絲綢鞋子在她的紳士懷中翩翩起舞。

  她轉向亞伯,希望訴諸於他的理性。「我相信你所謂的『龍』不過是某種無情的惡作劇,我猜一定是有人冷血地利用你們於事無補的罪惡感,占盡便宜。」

  亞伯陰沈的臉龐反映出周遭其他人的表情。「我們無意輕視妳,姑娘,但是我們招喚妳,是來看信,不是來思考。」

  若琳悍然地閉上嘴巴,打開那捆羊皮紙,看著那熟悉丶高傲而男性化的筆跡。「看來我們的『龍大人』又餓了,如果不麻煩的話,它要一袋新鮮的獸肉,一壺陳年威士卡……」聽到這裏,好幾個男人點頭贊同,無論龍的威脅多麽邪惡,他們都不會責怪它對上好威士卡的品味。「還有………」若琳結結巴巴,冰冷的聲音轉為低語。「一千磅的金幣。」

  即使它要求三十枚銀幣,眾人的驚呼聲也是一樣的驚訝。許多年來人們一直竊竊私語,村子裏有某人收了一千磅金幣的賄賂,背叛他們的領主,出賣給英格蘭人。

  亞伯沉重地坐在樹幹上,揉著憔悴的臉頰。「我們怎麽去籌那該死的一千磅呢?難道它不知道那些英格蘭的吸血鬼已經假借各種上貢和納稅的名義,吸走我們保險箱裏面所有的財富嗎?」

  「噢,它當然知道,」若琳輕聲地說。「它只是在玩弄我們,就像貓在戲弄一隻肥美的老鼠一樣。」

  「然後再一口吞掉它。」羅斯怒容滿面地說。

  「如果我們不送金子去呢?」亞伯期待地望向若琳,彷佛她可以安撫巨龍,使它的威脅化成憐憫。

  若琳掃視眾人,一刹那之間考慮要說謊,但是又怕被識破。「它說要詛咒貝浬福村,降下厄運。」

  貓咪從來不錯過戲劇性的機會,立即掉下眼淚,芮莎和若妮拋下各自的情人,彼此擁抱在一起。

  亞伯在空地上走來走去。「如果我們無法給它金幣,一定還有其他的東西可以獻給這個惡魔,至少安撫它一陣子。」

  「但是要給它什麽呢?」羅斯質問道。「我們之間大部分的人連十磅都拿不出來,遑論一千磅。」

  突然之間維士沙啞吟唱的聲音彷佛有催眠的力量。


    但願巨龍的翅膀降下詛咒籠罩你們,

    它的氣息化成火焰送你們進墳墓。

    但願復仇之火燒到你們頭頂,

    直到無辜的鮮血流盡。


  這一首吟唱曲村子裏孩子從小就耳熟能詳,是他們的領主在臨終之前吐出的詛咒,若琳聽了不應該發抖,但她還是控制不住。

  「你說什麽,老傢伙?」羅斯一把揪住老人的衣襟,把他提起來。

  羅斯虛張聲勢的方式無法澆熄老維士眼中狡猾的光芒。「你們每個人都知道這條龍就是麥領主自己從墳墓回來處罰那些被判他的人。如果你們真想逃避它第報復,那就要破除詛咒。」

  羅斯把老人放在地上時,亞伯的目光變得冷酷遙遠。「無辜的鮮血。」他低喃。「或許是某種祭祀品。」他的目光徐徐移過每一張臉孔,他的侄女瑪莎害怕地把新生不久的嬰兒緊緊抱在胸前。

  「噢,老天!」若琳喊道。「這只怪物竟然驅策我們做出這種是嗎?把人當成犧牲的祭品?」

  剛和十四歲的未婚妻生下女嬰,最近剛當了父親的羅斯,彈彈手指,臉孔一亮。「無辜的鮮血就是處女!」

  羅斯眯起眼睛掃視眾人,貝浬福村的女孩大部分都在十二歲之後就結婚生子,他的目光短短的留連,然後迅速地掠過若妮和芮莎,最後落在貓咪身上。

  「噢,不,你不可以!」若琳驚呼一聲,把妹妹推到身後。「你休想叫我小妹去當某個壞心騙子的犧牲品!」

  貓咪輕輕地掙脫若琳的手。「沒事的,若琳,反正他們不能抓我去喂龍,因為我不是……我是說……尼爾和我──」她低下頭。「呃,他說沒關係。」

  若琳一顆心重重地下沉,剛剛讓貓咪坐在他大腿上丶一臉雀斑的男孩脹紅了臉,低著頭溜進黑暗裏面。

  「噢,小咪,」若琳輕聲說道,伸手摸摸她的鬈發。「我不是一直教導妳應該得著更多的嗎?」

  「妳別生氣,」凱娜哀求地說,拉著若琳的手掌貼在臉頰上。「我只是不希望落到同樣的下場……」

    像妳一樣。

  凱娜雖然沒有說出口,若琳卻像親耳聽見一樣的清楚,她眨眨眼睛,忍住眼淚,溫柔但是堅決地抽回自己的手。

  她把龍的羊皮紙揉成一團,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傻到離開溫暖的床,她寧願面對父親多變的病況,勝過攪入眼前的瘋狂。

  她轉向羅斯,把那團紙丟向他胸前,現在比小時候更加輕視他那不自然的嘻笑笑容。「祝你在貝浬福幸運找到一個處女,不過我想你可能找到的是一隻獨角獸,或是一條龍!」

  當她轉開身體時,廣場彌漫著一種怪異的沈默,唯有貓咪的抽氣聲打破寂靜,似乎連暴風都屏息以待。

  若琳再次轉過身來,發現自己面對眾人冷淡評估的眼神,這些她小時就認識的臉孔,在突然之間,通通變成戴著可怕面具的陌生人。

  「噢,不,」若琳不自禁地退後一步。「你們應該不會想要………」

  羅斯從上到下地打量她全身,她那豐滿的曲線和她纖瘦優雅的姊妹們形成強烈的對比。「那只龍應該可以靠那個活一陣子,對嗎?」

  「是的,」某人咕噥地說。「如果它能把她當大餐,應該有好一陣子都不會來打擾我們。」

  「如果她夠餓,或許還會把它吃掉。」

  貓咪的抽氣聲升高變成哀嚎,若妮和芮莎開始推開眾人,絕望地想要來到若琳的旁邊,但是村民反而向她逼近,每走一步就更像暴民。

  「噢,不,你們不可以!」她呐喊,隨著眾人進一步她退兩步。「對那條愚蠢的龍而言,我是很糟糕的犧牲品,因為我……我……」她慌亂地搜尋理由,試圖說服他們根本不應該抓她去喂不存在的怪物,她瞥向貓咪,脫口而出地說:「我又不是處女!」

  那個驚人的告白讓眾人停頓了一下,連若妮和芮莎都大吃一驚。

  「噯,我是村子裏最放蕩的娼妓,你們可以隨便問這裏的任何男人,」若琳伸手指向芮莎最新的愛人。「我甚至和藍恩,還有他的父親上過床!」

  這個絕望之下的告白引起亞伯妻子窒息般的驚呼聲,但是眾人不信地對看一眼,再次逼近。

  「還有若妮死掉的兩個丈夫!還有駱神父!」她無聲地感謝幸好神父不在,不會聽見這種告白,若琳說完轉身就逃,只要能夠跑到家門口,伊妮一定可以擋住眾人,她只要瞪大眼睛,拿著鍋鏟,連虛張聲勢的羅斯都會落荒而逃。

  但是若琳才跑三步,就撞上瑪莎豐滿的胸脯,當她徐徐抬頭望見對方母性的笑容時,發現她該害怕的不是貝浬福村的男性而是婦女。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6:45

第二章

  當村子裏的婦女幫若琳預備來取悅巨龍時,哭泣的聲音幾乎淹沒了瑪莎木屋外面暴風雨的聲音,凱娜嚎啕大哭,聲音最大,若妮則掩在手帕裏面啜泣,芮莎則不時用裙擺擦拭眼角晶瑩的淚珠,她可不希望讓藍恩看見她哭紅的鼻子或是哭腫眼睛。一旦若琳的姊妹們發現她們不論在人數或力氣上面都敵不過瑪莎和她的同伴時,很快就縮回激烈的抗議聲,認同若琳的命運。

  凱娜發出特別刺耳的哀嚎時,若琳咬緊牙關。「妳真是太高尚太勇敢了,若琳!竟然為我們這樣的犧牲!」

  「或許藍恩會作一首歌曲來紀念妳,」芮莎提議。「他的手指很會撫弄琴弦。」從芮莎破涕而笑丶夢幻般的表情判斷,若琳猜想他的手指也很擅長撫弄其他地方。

  「是的,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妳。」若妮淚眼汪汪地歎息。

  「我想妳們沒機會懷念的,」若琳堅決地說。「因為明天早上我就會睡在我自己溫暖的床上了。」

  但是瑪莎和她的同伴另有想法,每次若琳企圖起身時,她們就把她壓回凳子上,甚至還脫掉她的羊毛衣裳,替她換上一件比較合適處女祭品的白色亞麻色衣裳。

  其他婦女解開她的辮子時,哈奶奶凝視她的臉。「她媽媽實在是個大美人,只可惜這個姑娘不像她姊姊那麽漂亮。」

  老奶奶的話只是微微刺傷到若琳,許久以前她就認命地認知自己是一家美女當中唯一有腦筋的一位。

  老奶奶拉開她的下唇,看進她嘴巴裏面。「不過她的酒窩很可愛,牙齒也很整齊。」她說,露出自己的黃板牙。

  「還有美麗的金髮。」瑪莎用手指替她梳頭發,她自己褐色頭髮一綹一綹的,髒髒的披在臉上。

  「如果她沒這麽胖就好了。」亞伯的妻子咄道,仍然在氣若琳聲稱她丈夫是她的情人之一。若琳咬住雙唇,壓抑自己,沒有指出對方至少比自己重五十公斤。

  「幸好被選中的人是妳,姑娘,」瑪莎溫柔地說,愛憐地瞥向在角落沉睡的女嬰,不必再擔心她落在貪婪的龍爪之下。「畢竟妳快二十五歲了,反正妳這樣的年紀也不太可能找到丈夫。」

  「我比芮莎和若妮年輕。」若琳指出。

  「對,但是若妮已經埋過兩個丈夫,芮莎隨便挑哪個男人都可以。」

  「或許老維士可以娶若琳當新娘。」凱娜滿懷希望地提議。

  若琳忍不住渾身發抖。「不必了,謝謝妳。我寧願去喂龍,也不要被那個老無賴的眼屎黏死。」

屋外的叩門聲把大家嚇了一跳。若琳的雙手壓在大腿上,隱藏它們突如其來的顫抖。

  「妳不必擔心爸爸,」芮莎保證道。「我們會照顧他。」

  「上次我讓妳照顧他,」若琳說。「結果妳和屠夫的侄子跑掉了,讓他坐得太靠近火爐,睡衣都著火了。」

  若妮放下手帕。「但是這次我會協助她。」

  「就是妳讓他只穿著蘇格蘭裙,拿把大刀,在大風雪天跑出去,說要對抗紅衣騎兵,等我找到他時,他幾乎快凍死了。」若琳提醒姊姊。

  她的雙手絞在一起,抗拒強烈的恐慌。貓咪顯然不再需要她的照顧,可是如果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爸爸怎麽辦呢?壞脾氣的伊妮只要吼兩句,困惑的老爸爸就會嚇得大哭不已。

  「反正世界上根本沒有龍這種東西,」若琳低聲咕噥。「我一定可以及時回家喂爸爸吃早餐的麥片粥。」

  砰砰聲震動整座木屋,讓若琳嚇了一大跳。但是當她看見其他婦人灰白色的臉上混合著罪惡感與恐懼時,她才察覺砰砰聲不是雷轟,而是拳頭拍打木門的聲音。

  他們來了。


  若琳的雙手被綁在身體前面,但是她拒絕被拖著走,而是頑強地大步走在眾人前面。強風吹著她的頭髮,拍在臉頰,顯得有些刺痛,閃電不時劃過天空,轟轟的雷聲有如某種怪獸空腹時饑餓的咕嚕聲音。她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是當第一滴冰冷的雨水滴在臉上時,仍忍不住瑟縮。

  大大的雨滴使得眾人手中的火炬嘶嘶作響,火星濺開來,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瀝青惡臭。

  羅斯和亞伯分別走在她身體兩側,押著她走上陡峭狹窄的小徑,蜿蜒來到懸崖的上方,若琳直視著前方,直到葛雷古堡可怕的陰影籠罩在眼前。

  這座堡壘坐落在懸崖上,頹圮的景象卻有一種怪異的美感。今夜那些空空的房間沒有任何閃爍的燈光,也沒有任何蘇格蘭風笛那鬼魅般的嗚咽聲歡迎他們來訪,這個地方本來是若琳小時候夢想中最珍愛的城堡,現在卻成了噩夢的來源,使她充滿恐懼。亞伯低聲咕噥,羅斯也忍不住打哆嗦,他們伸手推她向前走,自從若琳被抓以來,她的腳步第一次踉蹌起來。

  他們走過峽谷庇護的城牆,暴風雨毫不留情地肆虐著他們,大雨打在若琳身上,使她薄薄的衣裳黏在身上,令她濕到骨頭裏面。狂風怒號著,雨水把大部分的火炬熄滅,使他們置身在黑暗裏面,他們加快步伐,掃視著天空,彷佛期待厄運從烏雲裏面降下大火燒滅他們。

  羅斯用力推她一把,若琳重重地單膝跪在地上,她不顧那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繼續移動,害怕暴民可能會踩到她。他們的恐慌開始變得觸手可及──苦澀地梗在她的喉嚨裏。當她看見十五年前被英格蘭軍的炮火轟破的鐵門出現在前方時,真不知要覺得害怕還是感激涕零。

  這次腳步遲疑的人不是若琳而是村民。

  在今夜之前,所有獻給龍的祭品都留在大門外,自從十五年前,村民扛著他們領主和家人的屍體走下斜坡以來,除了一些膽大愚蠢的男孩子,敢接受膽小同伴的挑戰以外,沒有人敢再踏進這扇鐵門。

  那一刹那,若琳以為自己會得救,以為他們不敢打破禁忌,踏進古堡的中庭。

  可是羅斯用力扯開鐵門生銹的門閂,雨水像眼淚一樣留下亞伯瘦削的臉頰,他喊道:「我們就速戰速決吧!」

  他們動手把她推進大門時,若琳急切地掙扎,慌亂中只來得及看見一些淩亂的印象──石牆上長著潮濕的青苔丶一個斷了頭顱的大理石女神雕像丶一道寬敞的石板臺階通向一扇裂開的門。

  他們把她拖進中庭的中央,羅斯隨即在長滿雜草的鵝卵石地上找到一個洞,藍恩把鐵錘遞給他,他立刻把木樁釘在地上。

  亞伯用繩子把若琳一圈一圈的綁在木樁上,然後呢喃地說:「願神憐憫妳的靈魂,姑娘。」

  「如果你們把我丟在這裏,需要憐憫的不是我,而是你們的靈魂。」她牙關打顫,咬牙說道。「尤其是如果你們回來的時候,發現我是因為曝曬致死,只剩一堆白骨時,你們更需要上蒼憐憫。」

  「天亮以前怪龍就會用妳的骨頭剔牙了!」羅斯吼道。

  她還來不及朝他吐唾沫,天空就爆炸開來,彷佛火舌似的從天而降,隨即是蛇尾巴的轟隆聲。

  「龍出現了!」一個婦人尖叫。「它來吃她了!」

  一聲大吼宛如發自地獄,令人震耳欲聾,嚇得村民抱頭狂奔下山,拋下若琳祈求龍的憐憫。

  若琳不知道自己何時閉上眼睛尖叫,只知道她一開始尖叫,巨大的聲響跟著停止,飽受驚嚇的她,渾身無力,硬木樁是唯一撐住她身體站立的力量。

  許久以後她才察覺滂沱大雨轉成小雨絲絲,顯得憂鬱而不具威脅性。過了更久她才鼓起勇氣睜開眼睛。

  結果她發現唯一的同伴是角落裏那尊無頭的女神雕像,看起來和她一樣的悲傷丶被拋棄。若琳用力咽下恐慌,至少她的頭還在脖子上。

  就目前而言。

  往日那個小女孩的聲音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當她相信妖怪只要吸引夠多的處女到洞穴裏,慢慢就能變成人形;她相信有一對翡翠色眼睛的男孩可能把她誤以為是天使。

  她搜尋陰影,開始察覺的確不只她一個人。有某個人……某個東西……在瞪著她看。

  若琳費盡全身力氣,站直身體,拒絕用害怕懦弱的態度面對任何真實或想像中的怪物。

  「我才不相信你!」她呐喊,沙啞的嗓音令她十分尷尬,她再試一遍。「這是一七六一年,不是一四一六年,我才不是那種無知的農家女,會害怕你那些迷信的把戲!」

  只有雨聲回應她挑釁的話語,她開始納悶或許自己弄錯了。

  她甩開刺痛眼睛的髮絲。「你要知道,我信仰科學和理性的思考,駱牧師每次去倫敦,都會帶科學驗證皇家協會的小冊子回來給我!」

  一陣風吹進中庭,卷走她的話,使她冷得起雞皮疙瘩。噢,就在那裏,就在她左邊的角落裏,有東西移動,不是嗎?就在她眼前,某個不明形狀的物體逐漸離開黑暗的陰影,她全身緊繃,然後寒意一直冷到骨頭裏。

  「你不存在,」她耳語,祈禱只要說夠多次就會變成真的。「你不存在,你不是真的,我不相信你的存在。」

  每一個本能都告訴她閉上眼睛,讓那個東西消失。但是該死的好奇心根本不容許她眨眼睛。

  結果讓若琳崩潰的不是他寬闊肩膀上那對拍動的黑色翅膀,也不是從他鼻孔冒出來的銀色煙霧,而是他的臉龐──比她想像中更可怕丶更美麗的臉龐。

  那是在她翻白眼丶歪著身體昏倒之前,最後所看見的臉。


  自稱是龍的男人目瞪口呆丶難以置信地看著村民留給他獻祭品,點著的方頭雪茄在他唇間顫抖,然後嘶嘶的被雨水澆熄了。

  「我知道你號稱能讓女人暈倒,」他的同伴踏出陰影,揚揚眉毛,評論地說。「但是應該不是單單看你一眼就昏倒。」

  龍開始繞著木樁踱步,黑色的長披風隨著每一步在他的腳踝處飄揚。「他們該死的著了什麽魔,把一個女人丟給我?我要的不過是一袋肉和一瓶威士卡,好讓我在這悲慘的夜晚溫暖我的骨頭。」

  「我很樂意打賭她可以溫暖你的骨頭,」他的朋友欣賞地打量女孩豐滿的胸脯和寬闊的臀部。「我有個姨婆泰妃說話直率坦白,還當過喬治一世的情婦,她一定會說這個女孩一看就知道會生小孩。」

  她似乎穿著某種透明的布料,與其說是裙子,其實更像內衣,雨水使衣裳黏在皮膚上,沒有留下太多讓男人想像的空間,一邊乳尖害羞地突出在她披散在胸前的金髮外面。

  龍震驚地察覺自己竟然和他的同伴一樣色眯眯地對著女孩垂涎,他脫下斗篷,低聲詛咒地裹在她身上。他伸手勾起她的下巴,她的臉頰有個淺淺的酒窩,雙唇豐滿,皮膚柔軟白皙。

  「該死的野蠻人,」他咕噥,拉扯著她身上的繩索。「把她像獻祭的羔羊一樣丟在這裏,我真應該開槍射死他們。」

  「那他們可能以為你對這份禮物不滿意。」

  他眼神陰暗地瞪他朋友一眼,雨勢又開始轉強,使他必須眨眼睛才能眨掉睫毛上的雨珠,當他看見繩索在她肌膚柔細的手臂上留下紅印時,他再次野蠻地詛咒起來,用力摩擦她的手腕,試著增加血液迴圈。

  她呻吟著,當他解開最後一段繩索時,她的膝蓋癱軟,他一把抱起她的身體,走向城堡。

  他的同伴表情突然嚴肅起來。「你覺得這樣做聰明嗎?萬一她看見你的臉……」

  他沒說完,但是龍太清楚這樣愚蠢的後果有多危險。

  他猛地轉過身,女孩的頭髮像金色的瀑布一樣披在他的手臂上。「你建議我怎麽辦呢?把她丟在暴風雨當中,像被拋棄的小貓一樣嗎?」

  震耳欲聾的雷聲模糊了他同伴的回應,同時女孩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天空似乎裂開一樣,再次降下傾盆大雨,龍把發抖的女孩摟在胸前,大步走向城堡,眼前別無選擇只能把她帶入他的巢穴裏。


  若琳懶得睜開眼睛,逕自伸展身體,幾乎要發出滿足的呻吟聲。她從來沒想到在龍的肚子裏面如此舒適,事實上,在那個東西衝出黑暗的刹那之間,她還以為自己會被火燒得皮開肉綻,或是被活活的撕裂開來。

  她翻身側躺,臉頰枕著蓬鬆的東西,這和她與凱娜共用的塞著石楠花丶刺刺的枕頭比起來,此刻就好像是睡在羽毛堆裏面一樣。濃郁的檀香和香料的味道裹著她,或許她並不是在龍的肚子裏,而是置身天堂。

  她渾身一僵,完全清醒過來,先穩定地深呼吸一口氣,才睜開眼睛,掃視周遭的環境,她發出驚訝的歎息,這實在比她想像中的天堂更豪華丶更頹廢!

  她漂浮在湛藍色的綢緞上,床的四根柱子還雕著時髦的花紋,床邊點著蠟燭,聞起來好香,若琳順著燭光望向天花板的圓頂。

  半神半人的裸女三三兩兩地坐在草地上,玫瑰色光滑的肌膚讓若琳覺得就像凱娜那樣的亭亭玉立;還有一幅是幽冥女王,捨棄春天,把她的芳心獻給黑暗之王;賽克女神在花床上蘇醒,邱比特躲在陰影中偷看她,英俊的臉永遠避開她好奇的眼睛。

  若琳仰著脖子,專注地凝視那些大膽性感的畫,幾乎沒感覺到床單從她的肩膀向下滑,若不是聽見尖銳的吸氣聲,她根本不會去注意。她俯視自己,驚愕地發現自己和賽克女神一樣赤裸裸的,她把床單拉到下巴,抬起頭來。

  柔和的燭光照映之下,這張床彷佛獻祭的祭壇,但是房間左邊的角落仍然一片漆黑,她直覺地知道這裏不只她一個人。

  她希望自己以前應該更專注地聆聽駱牧師的資訊,或許她並不是在天堂裏面,或許這間奢侈的寢室是一個充滿無止盡折磨的地方,卻以黑暗的肉體歡愉為掩飾。

  若琳甩開遮住眼睛的髮絲。「只有最卑鄙的懦夫才會躲在陰影裏面偷看女人,我建議你現身。」

  她聽見模糊的腳步聲,立刻後悔剛剛的挑釁。

  如果這裏果真是地獄,她即將面對地獄的魔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7:07

第三章

  「妳沒必要臉色發白的縮在床單底下,我既非龍也非怪物,只不過是個男人。」

  若琳抓緊床單掩住胸脯,斜睨著角落,那愛撫般濃濁的男中音對她貞節的威脅性似乎高於她渾身赤裸的狀況。那個聲音的主人停在陰影的邊緣,沒有露面,使她不知道應該害怕還是感覺鬆了一口氣,不住地閃爍著的燭光使她的眼睛一直很難適應,只能看見有個黑黑的人影,背靠著牆壁,姿勢優雅冷淡。

  「如果說我是縮在床單底下,先生,」她說。「那也是因為某個無恥的傢伙偷走我的衣物。」

  「啊,如果我真的很無恥,也就沒有偷衣服的必要了,而是妳心甘情願的寬衣解帶。」

  他清脆的英語完全沒有一絲含糊的喉音來淡化他的嘲弄,若琳情不自禁地想像到一幅畫面,一雙強壯丶男性的手剝開她身上潮濕的衣物,直到她赤身露體,若琳咬緊牙關,隱藏心中和恐懼無關的顫抖。

  「你還敢指責我懦弱,結果你自己卻躲在陰影底下,不敢以真面目見人。」

  「或許我之所以如此謹慎不是替我自己擔心,而是顧慮到妳的恐懼。」

  「你的臉有那麽可怕嗎?會把我嚇得精神失常或者把我變成石頭雕像?」

  「才看一眼妳就昏倒了,不是嗎?」

  若琳伸手摸摸太陽穴,蹙眉以對,除了模糊地記得在中庭的那一刻──雨水的味道丶翅膀拍動的聲音丶銀色盤旋的煙霧……還有他的臉──其他的都想不起來。十足的不可能性使他的那張臉顯得更加可怕,她努力捕捉記憶,但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比這個站在陰影中揶揄她的陌生人更難辨認。

  「你是誰?」她質問道。

  「貝浬福村的居民稱呼我是龍。」

  「那我就喊你騙子吧,只有騙子才會捏造出這麽殘酷的惡作劇。」

  「妳傷了我的心,高貴的小姐。」他說道,但是他的語氣當中有一絲淡淡的笑意,顯示她的話沒有激怒他,反而讓他覺得有趣。

  她坐直身體,剝開肩上潮濕的鬈發。「我不是高貴淑女。」

  她專注地傾聽他的動作,使她幾乎可以發誓自己聽見他揚眉毛的聲音。

  「因為我的父親沒有貴族頭銜。」她更正。

  「請原諒我的假設,妳的用語不像這些高地的野蠻人那般粗俗,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假設……」

  「我的母親是貴族淑女,她是羅倫南爵的女兒,在我九歲的時候就去世了。」若琳抬起下巴,努力壓抑沉積多年的傷痛。

  「妳欠缺貴族頭銜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差別,因為我也不是紳士。」

  她不確定要把這句話當成安慰還是警告,她偷覷他一眼,然後才裝出最甜蜜的笑容。「我也猜到你不是紳士,否則我現在還會穿著衣服。」

  「而且仍然面臨感染肺炎死亡的危險,」他的語氣轉成冷硬。「這讓我想到一個問題,妳怎麽會淪落到渾身濕淋淋的丶被綁在我該死的中庭木樁上?」

  若琳渾身一僵。「請原諒我禮貌不周,打擾你寶貴的隱居生活,我的龍大人。我可以想像你坐著,龍爪架在壁爐上,正享受著一杯熱騰騰的貓血,卻聽見外面暴民的叫聲。『該死!』你一定這樣咆哮。『我猜又有人把另一個活人祭品丟在我的門外。』」

  他沈默許久,久得若琳開始顫抖,但是當他終於回答時,語氣卻很冷淡無趣。「事實上,我聽到喧鬧聲時正在喝葡萄酒,我對貓血敬謝不敏,因為會讓我消化不良。」火柴棒閃爍的光芒讓若琳一時反應不過來,還沒來得及眨眼睛,亮光就消失了,只留下雪茄菸的氣味和黑暗中的一點光亮。「原來是村民們把妳在大雨滂沱中拖上懸崖,綁在木樁上,任妳死在我手中。」他嗤之以鼻。「他們還敢說我是怪物。」

  若琳嘗試盯著他隱藏的目光。「我不懂你怎能責備他們,畢竟他們只是在回應你那些貪婪的要求。」

  一陣煙霧從黑暗中冒出來,同時帶出憤怒的火花。「我要求一袋肉和一壺威士卡,不是一個該死的女人。」

  「你要求的還不只這些,不是嗎?」

  他突然靜止不動,警告她要小心應對。「他們絲毫不關心妳的死活,把妳像垃圾一樣丟在大雨裏,妳為什麽還替他們辯護呢?」

  「因為他們愚蠢丶沒受過教育丶又被人誤導,但你也不過是個惡意的無賴,利用無知的迷信驚嚇無辜的村民!」

  雪茄菸的菸頭熄滅了,彷佛他在怒火之中把它踩熄了。「他們或許無知,但是絕對稱不上是無辜,他們雙手沾的血比我更多。」

  直到這一刻之前,若琳簡直可以發誓對方是英格蘭人,但是他激動的語氣裏面透露出一絲模糊的口音,有如月光悄悄地照在石楠花上。

  「你是誰?」她再次低語。

  「或許應該由我來問這個問題,」他提議,聲音比剛剛更清脆。「我應該怎麽稱呼妳呢?」

  她心中充滿挫折。「你拒絕告訴我你是誰,但是我有很多名稱可以稱呼你。」

  「例如懦夫?無賴?騙子?」

  「還有惡棍丶下流胚子丶流氓!」她補充道。

  「噯,」他哄道。「我還以為妳會很有想像力呢!」

  她咬住下唇,很想吐出一大串連伊妮都會臉紅的詛咒。「我的名字是若琳,魏若琳。」

  一陣風吹來,蠟燭因此熄滅了,若琳驚呼一聲,一開始,她以為對方走了,把她丟在黑暗之中,但是他還在,似乎四面八方地環繞住她,但卻沒碰她一下。她呼吸到他的味道──一種混合著檀香和香料的味道,十分的男性化,而且令人著迷。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他的巢穴丶他的臥室丶他的床。

  「為什麽是妳?」他的聲音裏有一種奇異的急切。「他們為什麽選上妳?」

  在若琳聽起來,他的話裏面有一絲蓄意的殘酷。他們為什麽不選一個長得漂亮一點的人呢?比較像若妮丶芮莎,或是凱娜那樣的女孩?

  她閉上眼睛,很慶倖他看不見她發燙的臉頰。「他們選上我是因為在貝浬福村裏面,處女比龍更稀罕!」

  他的手拂過她潮濕的頭髮,那種出其不意的溫柔提醒她在一個男人的手中比落在怪物的爪子底下更危險。「一千磅。這是他們近來講定無辜者的價錢嗎?」

  他沒有等候她根本無法回答的答案,又是一陣風吹來,室內更加的黑暗,但是這一次若琳知道他走了。她抱住自己的膝蓋,仰望看不清楚的天花板,感覺這一生從來不曾如此孤單過。



  這條龍從來不太喜歡處女的滋味。

  她們的肉或許很可口丶很柔嫩,但是哄騙她們需要很多的魅力和耐心,而這兩項特質是他很久以來都欠缺的。

  他蜿蜒地繞行,來到城堡的深處,不加深思地就跨過七零八落的石頭和古老的血跡,一邊詛咒自己的厄運。他從來沒有打算用自己蓄意的惡作劇,把女人引進他的巢穴,尤其是一個讓他無法上床睡覺的瘋狂女人。

  當他抱著她來到自己的臥室,讓她躺在淩亂的床單上,打開他的鬥蓬,開始脫掉她冷冰冰身體上濕答答的衣裳,一心只想讓她溫暖起來,但是當她雪白的身軀一吋一吋地裸露出來時,他原來的冷漠和疏離感不翼而飛,一股原始的熱流逐漸形成,低低地盤踞在他的小腹處,使他熾熱地渴望觸碰她。單單他的目光在她蒼白丶豐滿而渾圓的胸部上留連時,就已經是一種巨大的折磨了,何況他又發現自己嘗試偷瞥不久就會發現的柔軟丶金色的毛髮,他更不敢再耽擱下去,逕自拉起床單,掩住她的軀體。

  就在他點亮蠟燭,徹夜守在旁邊,等待昏迷的她恢復知覺,清醒過來時,他有充裕的時間來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變成了野獸,以致他獸性大發,想要淩虐一個失去知覺的女孩。

  他加大步伐,伸手撥開掉在眼睛前面潮濕的頭髮,其實他的俘虜一點也沒有欠缺「知覺」,就像她在中庭的時候還一味地警告他,她是十分講理丶頭腦冷靜的女性──還聲稱她信仰科學和理性的思考,而且大量地閱讀駱牧師從倫敦帶回來的科學驗證皇家協會的小冊子。她不相信世界上有龍這種東西,也不相信他,既然他自己也不相信龍的存在,所以當然不能把她的話當成是對自己的侮辱。

  如果他是期待看見她那對藍色的大眼睛,淚眼盈盈,苦苦哀求他饒她一命,放她自由,那他真要大失所望了。她沒有求饒,反而還責備他的貪婪,如果他的良心還在,他真的會感到羞愧。

  對於這樣的大膽,他只能邊走邊搖頭,他繞過角落,卻發現要烘乾自己的衣服,可能是沒希望了,因為他那張特別寬大舒適的安樂椅丶溫暖的火爐和他的葡萄酒,已經有人趁著他不在時,盡情地享用。

  這間地下室曾一度用來當作城堡地牢的接待室,提供守衛休息的地方。好些生銹的斧頭丶雙刃大刀,以及腰刀都懸在陰濕的石壁上,以致整個房間彌漫著一種中世紀野蠻的氣息,歡迎來這裏受折磨被逼供的人。但是室內陰沈的氣氛似乎困擾不了斜躺在龍的椅子上的男人,他腳上穿著襪子,舒適地伸展雙腿,湊近火焰熊熊燃燒著的石頭壁爐,烤火取暖,原來濕淋淋的外套已經丟在一邊,換上紅色和黑色的格子呢,頭上一頂時髦丶插著白色羽毛的格子呢帽低低地壓在前額,以及他放在膝蓋上的蘇格蘭風笛,正好是完美的搭配。

  被稱為龍的男人大步走到壁爐前面,棲在壁爐石頭上烤火的灰色大貓睡眼惺忪地瞥他一眼,沒什麽反應。他之所以收容「托比」,是希望這只貓能夠有效地減低城堡裏面老鼠的鼠口量,但是「托比」和鼠輩們似乎達成某種紳士的協定,互不干擾,鼠輩繼續倡狂成長,「托比」則一天睡二十三個小時。

  直到這一刻連坐下來的地方都沒有時,稱為龍的男人才發覺自己有多麽的筋疲力盡,他猛地轉身,無視於朋友眼中沒有說出口的疑問。「如果你繼續在城堡的胸牆上嗚嗚咽咽地吹奏著該死的風笛,杜波,你遲早會害我們被發現。」

  「情況正好相反,」杜波回答道,洋洋得意地舉起酒杯致意。「我的風笛吹得還不錯,一點也不含糊,而且村民都認為我是鬼魅。」

  龍搖頭以對。「我無法想像你為什麽如此熱愛這個受詛咒的地方,以及這些荒謬的裝飾品。」

  「有什麽不應該愛的嗎?」杜波大聲說道,自從來到高地之後,他的發音裏面就加上一種含糊的腔調,腔調越說越濃濁。「小雨氤氳的早晨?峽谷裏面閃閃發光的小溪?或是這裏奇怪有趣的居民?」

  「或是濃濃的大霧?刺骨的寒冷?經年累月的潮濕天氣?」龍諷刺地反駁,背部更加靠近火爐。

  杜波狡黠地斜瞥他一眼。「對啊,但是多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替你暖床,即使是潮濕陰冷的天氣又何妨。」

  「如果你指的是我剛剛留在床上的那位『美麗的姑娘』,那我可以保證我寧願和潮濕陰冷的天氣作伴,也不想面對她冰冷的輕視。」

  杜波一聽之下,興致盎然地傾身向前,好心地不再裝出含糊的腔調。「那個女孩究竟犯了什麽天人共憤的罪行,要被抓來喂給你這種人?」

  稱為「龍」的男人沉重地坐在壁爐旁邊,無視於「托比」喵喵的抗議。「她很無辜,什麽罪行都沒有。」

  杜波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或許她自己覺得無辜,但是在村民眼中則不然。她究竟做了什麽事情呢?是殺人犯?還是小偷?」他棕色的眼睛發亮,滿懷希望地問。「或者是娼妓?」

  「如果我有那麽幸運就好了,至少我還知道該怎樣對待娼妓,但是事實比這更糟糕,他們的本意是拿她當祭品。」他的下巴繃緊,奮力吐出他很少扯上關聯的字眼。「一個處女祭品。」

  杜波目瞪口呆地瞪著他,過了好半晌,他仰起頭,哈哈大笑。「處女?他們給你一個處女?噢,那是無價之寶!」

  「不儘然,村民們似乎認為她價值一千磅。」

  杜波的神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我本來就試圖告訴你,掀出那張特殊王牌的時機太早了一些,你應該先給他們時間對你的要求擔心受怕,以致他們開始面面相覷,各自懷疑究竟是誰的地窖裏面埋著那些來路不正的寶藏。」

  他責備的歎息聲弄亂自己帽子上垂下來的羽毛。「我杜柏漢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子爵的兒子,哪裡有能耐能反駁一個在露意斯堡丶赤手空拳面對坎農大炮炮火的英雄?何況這個男人還由國王親自分封他為騎士,單單憑著過人的機智,不顧生命的危險,就累積了大筆的財富?不像我出身於懦夫的家庭,只要比我那痛風和心悸的爸爸長命,就可以繼承家族的頭銜了。」

  杜波揮著手裏的酒杯,葡萄酒濺在地板上,龍把他的杯子奪過來。「你應該知道你不能喝酒,每次都讓你變得喋喋不休。」

  「而它讓你變得沉思不語。」杜波反駁地說,再次拿回被奪走的酒杯,仰頭喝乾杯中的酒。

  稱為「龍」的男人伸手撫摸「托比」毛茸茸的身體,如果換成一隻比較友善的貓,它或許會喵喵叫,但是「托比」只是抽動著鬍鬚,一副高傲嘲笑的模樣。「我實在束手無策,杜波,我們該拿她怎麽辦呢?」

  杜波躺回椅子裏。「她看見你的臉了?」

  「當然沒有,我或許是個該死的傻瓜,但不是白癡!」

  「那麽一切或許還不遲,我可以裝扮成粗獷的高地人,把她扛回村子裏。」

  「然後呢?把她丟在村子裏的廣場上,在她的衣裳上貼上一張字條,說:『本人深深感謝你們送來這位可愛的處女,但是我比較喜歡風騷丶迷人的娼妓。』嗎?」他嗤之以鼻。「這樣的策略或許可以愚弄那些村民,但是要騙她已經太遲了,她已經認定我是個貪婪的無賴丶騙子,來到這裏是企圖強取豪奪村民僅有的物品。」

  「你不能運用你可怕的怒火威脅她,讓她不敢暴露出你的身分嗎?」杜波彈彈手指。「利用我那招『龍可以隨意變成人形』的謠言來嚇唬她呢?能夠想出這一招,我自己特別覺得得意。」

  「如果他們送來的是連自己的影子都感到害怕的傻女孩,這招或許有用,」他搖頭以對,氣憤中夾雜著勉強的敬佩之心。「這個女孩沒有那麽容易被人愚弄,如果我們放她走,她一定會帶頭全村的居民來砍我們的頭,目前我還不想死呢,時機未到。」他煩躁地起身,在室內踱步,「托比」立即伸展身體,佔據他空出來的位置,盡情享受爐火的溫暖。「看來我似乎別無選擇了,只能在我諸多的罪名清單裏面,再增加一項綁架的惡名了。」

  「你預備留下她?」

  「至少是目前而言,但是絕對不能讓她看見我的臉。」

  杜波舉杯就唇,隨即想起杯子是空的。「萬一她看見了呢?」

  稱為「龍」的男人審視著他的朋友,苦笑地扯動唇角。「那麽她就會發現世界上還有比龍的巢穴更黑暗的地方,你必須記住一點,杜波,這裏的居民以為你是鬼魂,而我則是已死的人。」


  第二天早上若琳醒過來的時候,覺得既生氣又肚子餓──即使在她情緒最好的時候,這已經是一種危險的組合了,何況她現在的情緒糟透了。她一整夜輾轉反側,心神不寧地思考著那位「龍」大人對待她的專制態度,而且一早醒過來,鼻子裏就聞到他的氣味,更讓她心情惡劣。

  她坐直身體,放鬆地籲了一口氣,還好已經不再置身於漆黑當中。奶油色的晨曦從牆上高處的鐵欄杆窗戶照射進來。

  昨天晚上,她所有的感官與知覺都被擄掠她的人包裹住,根本無暇分心去注意遠方底下浪花拍打時的聲音,現在她察覺到他一定是把她抱到面對海洋的高塔里面,這座尖塔是數年以前唯一在英軍猛烈炮火下倖存丶沒被炸毀的。

  她爬下床鋪,用絲緞的床單裹住身體,彷佛天花板上裹著羅馬外袍的半人半神的女子一樣,只不過她的絲緞床單垂了一大半在地板上。若琳搖搖頭,她猜想如果期待那位龍大人有足夠的腦筋把她的衣物懸掛起來晾乾,一定會失望的。

  她環著臥室徘徊,不時踩到背後的床單,空氣中揚起許多灰塵,令她鼻孔發癢。她迅速就發現到,那豪華的大床丶絲緞床單,以及矮桌上的燭臺,無疑是荒涼丶備受忽視的沙漠中,僅有的一片奢侈的綠洲,她的嘴角露出優越的笑容,「龍」大人的內心或許是野獸,但是他顯然懂得享受。

  室內鑲嵌板的牆壁上儘是褪色的腰板和剝落的白粉膠泥,她把頭探進被蠹蟲咬食的窗簾後面,發現一個古老的廁所,當她拿起一片剝落的膠泥,丟進廁所裏面,卻連一滴水聲都沒聽見時,她想逃離這個洞穴的希望全然消滅。不過這至少顧及了她的尊嚴,使她不致需要要求「龍」大人替她倒馬桶,然後她露出邪惡的笑容想著,如果能夠那樣的羞辱他一番,或許值得犧牲自己的尊嚴。

  房間的一角懸掛著一個木頭的鳥籠,上面滿是蜘蛛網,若琳猜想裏面的居住者一定是老早就飛走了──但是事實不然,當她踮起腳尖,望進鳥籠的欄杆,卻看見裏面有一副小小的骨頭堆在那裏。

  她退後幾步,那副脆弱的屍骨透露出一種悲哀和背叛,在某一度的時光裏,那個鳥籠裏屬於一隻快樂的啾啾歌唱的小鳥,它曾經深信有某個人會來聆聽它的歌聲,清理籠子,喂它食物。

  若琳猛地轉過身體,突然發覺房間缺少什麽。

  房門。

  她繞著牆壁走,很想去撞牆,一如當時那只無助的小鳥,當它發現再也沒有人會回來喂它時,必定會用翅膀拍打著鳥籠的欄杆。她幾乎認定龍必然在她身上施展黑暗的咒語,讓自己來去自如,卻讓她成為永久的俘虜。

  她頹然無力地靠著牆壁,對自己驚恐的反應感覺很羞愧,這個地方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這裏已經不是她一度認為的那座蠱惑人心的城堡了,但是它卻仍然擁有一股強烈的力量來喚醒她內心每一個少女時代的幻想。這麽多年以來,她早已在全心照顧父親的生活裏面,壓抑住那些幻想,現在她更羞愧地察覺到自己從昨夜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想到父親的存在。

  此刻她只能期待父親依然沉溺在他的回憶裏面,如果他那破碎的記憶力決定仍然徘回在往日裏面,那麽他或許不會想念她這個女兒,可能也不會察覺她不在家,這樣她會安心許多。

  她直起身體,眼前解決她困擾的方案其實很簡單,在牆壁那些鑲嵌板裏面,一定隱藏著一扇門。

  她再一次繞著房間走一遍,同時用手指探測每一片夾板,不久就發現自己又回到原點,連個鼓勵的吱嘎聲都沒聽見。她覺得挫折極了,那只「龍」乾脆把她帶到城堡的地窖,用煉子煉在牆上算了,反正也逃不出去。

  「真該死!」她詛咒著,頹喪地靠著夾板,她的胃部挫敗地咕嚕咕嚕。

  遙遠的歌聲模糊地飄進她的耳際,若琳偏著頭傾聽,這一首小調的歌詞和旋律都很耳熟能詳,但是歌者的聲音很陌生。

    我好喜歡我的芬妮那柔細的秀髮,

    她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淑女,

    如果想要追求她的話,

    你必須先對付……啊……

    她那三個中看不中用的大哥哥。


  若琳瑟縮了一下,唱歌的人不只把這首曲子唱得荒腔走板丶恐怖極了,而且他的蘇格蘭腔調甚至比老維士更濃濁,實在令人受不了。曲子逐漸轉成愉快的口哨,若琳把耳朵貼近鑲板,先是這一片,嘗試幾次以後,終於得著回饋,可以清晰地聽見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她一隻手抓住床單,慌亂地環顧周遭,尋找武器,就找到那個鳥籠而已,她咕噥地向它裏面那喪失生命的主人道歉,把籠子從煉子上拿下來,自己緊緊貼住牆壁,空著的手把鳥籠高舉過頭,預備就緒,要讓那位「龍」大人見識一下,嘗嘗他自己作繭自縛的滋味!

  夾板當的一聲,然後向內轉動,一個男人低頭從開口處走了出來,若琳不給自己猶豫的機會,以免喪失勇氣,用力把木頭的鳥籠砸向他的後腦。

  那個男人虛軟無力地倒在地上。

  「噢,不!」若琳驚呼一聲,但不是後悔自己的行為,而是出於沮喪,因為她看見他手裏端著的拖盤一起掉在地上了,一盤十字形的麵包和一壺熱騰騰的巧克力隨之灑在地板上。

  她蹣跚地挽救了一顆還沒滾進床底下的十字形麵包卷,但是對於灑在地上的巧克力只能興歎不已。

  她吹掉麵包卷上面的灰塵,一邊咬下酥脆的表面,一邊深思地審視著地上的俘虜,當「龍」大人臉朝下地趴在一攤巧克力上面的時候,看起來就沒有那麽可怕了,不是嗎?她伸出腳尖推推他的身體,但是他動也不動,她知道自己應該利用他昏迷的機會,立即逃之夭夭,但是她個性裏面的好奇心向來大過於恐懼,在沒有看見這只「龍」的真面目之前,她是不會離開的。

  她抓著床單緊緊掩在胸前,跪在地上,毫不客氣地用力推著他無力的身軀,當他翻身仰躺時,她忍住尖叫地倒退一步。

  另一種感情很快地取代她戒備的反應──而且她過了半晌才明白過來。

  失望極了。

  就是這個嗎?這個就是那只嚇壞全村子的野獸嗎?這個就是那位令她全身起雞皮疙瘩丶黝黑的男中音嗎?這個就是用他那麝香和香料氣味,在她夢中縈繞不去,令她輾轉難眠的男人嗎?

  他分開的唇吐出鼾聲,吹動他剪得很整齊的八字鬍須,他頭頂上的頭髮顏色很淡,中間已經開始稀疏了,雖然他在外套上披著格子呢,但是臉頰很飽滿,相當紅潤,一看就知道是個出身良好的英格蘭人,雙排扣的背心緊緊裹住他寬闊的腰圍,幾乎把珍珠鈕扣繃到了極點,他的鼻子圓圓的,嘴唇柔軟,整張臉看起來很順眼。

  若琳徐徐地退開身體,同時責備自己的反應太荒謬,畢竟她在期待什麽呢?某個英俊丶愛好思考丶有著邪惡的笑容丶和一對幾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的浪子嗎?或是某個黝黑的王子丶奮力對抗唯有藉著少女的親吻才能打破的詛咒嗎?現在發現所謂的野獸不過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很普通的男人,她應該要覺得鬆了一口氣。

  若琳搖搖頭,退向敞開的夾板。「再見了,『龍』大人,」她低喃。「不過我實在很懷疑我們會再見!」

  「如果我是妳,就不會如此的肯定。」一雙溫暖的手從後面攫住她的肩膀,指尖愛撫著她突起的鎖骨。「不過在另一方面,親愛的,我想我們最好要有心理準備,因為我們要享受彼此的陪伴一陣子。」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7:27

第四章

  「不要轉身。」稱為「龍」的男人帶著權威命令道,他的語氣顯示他非常習慣別人服從他的命令。

  若琳很想違抗,但是他的指尖傳來細微的壓力警告著她,無論她合不合作,他都有完全的能力貫徹這個命令。識時務的她絕對不想和他來一場較競體力的比賽,尤其是此刻她身上只披著絲緞床單,薄薄的床單隨時都會不聽指揮,逕自向下滑,讓她當著這個男人的面出糗。

  在令人暈眩的印象當中,她試著勾勒出這個男人的形象,他至少比她高出一個頭,或許還更高;他有一雙貴族的手,手指瘦削修長,指甲剪得很整齊,手上還散佈著稀疏的黑色毛髮;當她呼吸到他的氣息時──那是一種混合著麝香和雪茄菸的味道──她發現自己真是愚蠢,怎麽會把她用鳥籠打昏的男人誤以為是「龍」呢?單單他的存在就讓她全身的神經騷動,清楚地辨認出是他。

  另一個男人坐了起來,呻吟地揉著後腦勺。

  「那個無恥的小丫頭埋伏襲擊我。」他咕噥地說,從胸前的口袋掏出手帕,擦掉臉上的巧克力。「我根本沒看見。」

  「每當涉及女人時,男人很少長眼睛注意看。」龍嘲諷地說,她可以感覺到他盯著本來是她早餐的災難場面。「我猜她大概不喜歡十字形的麵包卷和熱巧克力當早餐。」

  「她也不喜歡像動物一樣的關在籠子裏面。」若琳反駁道,全身繃緊,徒然地希望忘記自己仍然在他懷裏。

  他渾厚的笑聲愛撫著她的頸骨。「把妳自己想像成備受關愛的寵物不是比較愉快嗎?」

  「即使是最受愛護的寵物,在受到虐待或是欠缺關注太久的時候,都有可能凶性大發,撕裂主人的喉嚨。」

  「我會牢牢記住妳的警告,但是我可以保證,我絕對無意剝奪我對妳的關注。」在若琳還來不及消化他相當令人警戒的表白時,他已經朝他的同伴點點頭。「該由我來介紹嗎,杜波,或是你自己說?」

  那個男人爬起來,撥掉沾在長褲上的麵包碎片和鳥籠的木屑,才害羞地朝她一鞠躬。「我是杜柏漢,小姐,在此謙卑地任妳差遣,但是我希望妳直接稱呼我杜波,我的朋友都這般稱呼我。」

  「我是魏若琳,」她僵硬地回答。「既然你和你的同伴堅持抓我當人質,恐怕我無法把你當朋友,杜先生。」

  「現在我們顧及禮儀,大家都作過介紹之後……」龍伸出他的手。「杜波,你的領巾。」

  杜波迷惑地看著垂在自己脖子上縐縐的領巾。「怎麽了,它歪了嗎?」

  「龍」發出忍受很久的歎息,他呼出來的氣息挑動若琳的髮絲。

  「噢!」杜波驚呼一聲,匆匆解下領巾交給對方。

  當若琳明白他要拿來做什麽用時,她開始急切地掙扎。「如果妳敢玩弄蒙眼的眼罩,」他呢喃地說,用那塊布料遮住她的眼睛。「我就把妳的雙手綁起來,那樣一來妳的手指若要死命抓緊床單就很有挑戰性了。」

  若琳別無其他選擇,只能遵從他的命令,單單想到他看過她一絲不掛的模樣已經夠駭人的了,她實在不願意再讓他當著臉紅的杜先生來戲弄她。

  如果他粗暴地對待她,要輕視他或許比較容易些,但是他卻十分細心地注意到在領巾打結的時候,不致纏住她柔細的髮絲,最後他攫住她的雙手,把她押向床鋪,緊繃的力道警告她,他的耐心已經到達極限了。「你可以離開了,杜波,我想和魏小姐單獨的聊一聊。」

  「你實在沒必要生她的氣,孩子,」杜波說道。「如果我剛剛端早餐進來的時候能夠多當心些──」

  「你就不會落到以鳥籠當帽子的下場。你可以不必再像個緊張的女僕一樣的徘徊,杜波,我並無意折磨或是淩虐我們的客人,至少不是現在。」

  鑲嵌的門很快就在害怕中嗒的一聲關上了。

  「坐下。」若琳的膝蓋後面觸及床鋪時,龍命令地說。

  若琳坐了下來,下巴繃緊。

  龍的腳步聲告訴她對方開始在房內踱步。「妳一定能夠瞭解的,魏小姐,當妳出其不意地來到葛雷城堡的時候,這無論對妳或是對我而言都是個不幸,如果能夠讓妳離開,我很願意,我實在不需要妳在這裏令我分心。」

  「那你何不乾脆送我回家呢?我可以保證我的家人很需要我。」她說道,希望事實仍然是如此。

  「因為我在這裏和妳一樣是俘虜,我不能夠讓妳毀滅我費心計畫的一切──」他突然住口不語,抹去語氣當中的激動。「就是過去這幾個月以來的努力,妳只能一直當我的客人,直到我和貝浬福村的事情結束。」

  「你的『客人』?」若琳笑得難以置信。「你總是把你的客人鎖在一間沒有門的房間裏面嗎?對於貝浬福村這種沒落的高地村落,留在這裏的人口只剩窮得無法離開或是太固執而不走的人,像你這樣的人又和這裏有什麽關係?」她突然靈光一閃。「是不是和那個詛咒有關係?你和你的朋友杜先生聽人說起詛咒的事,就認定可以好好的戲弄這裏的村民。」

  她能夠聽見他踱步的腳步聲放慢下來。

  「我似乎模糊地聽過詛咒的事情,」當他停下腳步時,她輕而易舉地就想像他正用手指點著他那無禮的嘴巴。「啊,對了,我現在想起來了,似乎是這個宗族的領主在臨死之前親口詛咒這裏的村民。告訴我,魏小姐,妳的同胞們做了什麽事情,以致招來這種可怕的命運?」

  「不是他們做什麽的問題,而是他們沒做的事。」若琳低下頭,很慶倖他看不見她眼神裏面的羞愧。「我們的領主偷偷同情查理王子和他的行動,在他復辟失敗需要藏身的地方時,麥族長提供葛雷城堡的庇護。」

  「一個高貴丶但是誤判情勢的衝動。」

  若琳猛地抬起頭來。「誤判情勢?我不認為是那樣,麥族長是個天生的夢想家──有遠大的理想,勇敢地期待有一天蘇格蘭能掙脫英格蘭的控制,在蘇格蘭自己的君王旗幟底下統一。」

  「但是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呢,魏小姐?即使是最偉大的夢想也會在日光之下化為灰燼。」

  若琳熱切的反駁就此梗在喉嚨裏,她實在無法替已經埋在他夢想的廢墟底下的族長來辯護,她再次低下頭,玩弄著床單的縐褶。「坎伯蘭公爵不知怎樣發現王子的藏身地點,率領大軍來襲,查理王子趁著黑夜逃走了,但是坎伯蘭決心要我們的領主付出背叛王室的代價,因此他們運來大炮,一路拖上山坡,正對著城堡開火。」

  「我猜這時候麥族長忠心的族人們,一定衝出來護衛他們的領主,戰鼓隆隆,風笛嗚咽地吹出連紅衣騎兵都不敢面對的命運。」

  「族人們沒有來保護他,」她輕聲地說。「麥族長被迫獨自迎戰敵軍。」

  「難怪他會詛咒他們。」龍嗤之以鼻地說,諷刺地哈哈笑。

  「他們很害怕!」若琳呐喊。「村子裏每個男人丶女人和小孩都知道坎伯蘭的敵人稱呼他『屠夫』的原因,他們都聽說他如何屠殺科藍登的傷兵,直到蘇格蘭人的鮮血染紅整片大地。」

  「原來貝浬福的村民只會縮在木屋裏面,堵住大門,任由他們的領主和家人被敵人屠殺。」他全無感情的語氣聽起來更可怕。

  「他們以為只要不介入,坎伯蘭就會放過他們。」

  「是嗎?」

  「他們沒有死在床上,木屋也完好無毀,」蒙在她眼睛上的布條掩不住她臉上的紅暈。「他們的妻子和女兒也沒有被強暴,沒有被迫懷孕,沒有在九個月以後生下英格蘭士兵的寶寶。」

  龍再次開始踱步,他粗嘎的嗓音似乎在對她催眠。「但是他們勉強積聚的金子,全被王室用徵稅的名義沒收充公了;他們所珍惜丶聯繫他們成為一族的一切都被視為非法的東西──包括他們的風笛丶代表他們宗族的格子呢,以及他們的武器。年輕和強壯的人都逃離貝浬福村,留下來的人這十五年來不斷地擔心背後受偷襲,等待籠罩他們的厄運像復仇天使一樣從天而降,毀滅他們。」

  「你怎麽知道這些事情?」若琳耳語地問。

  「或許我就是那個天使。」在她還來不及決定他是在自嘲或是在嘲弄她之前,他哈哈大笑。「或者我只是個機會主義的惡魔,在某處破落的客棧裏面,無意間買了一杯酒請一位蒼老可悲的高地人喝,或許他因此就掏心掏肺,吐露出有關貝浬福村所有的秘密,包括村子裏面有某個人藏了一千磅,那是出賣你們領主的代價。或許他還順便告訴我麥克卡洛族的族徽是一隻噴火的龍。」

  「或許他這麽說。」若琳同意道,急切地想要相信他。「畢竟再也沒有人比一個高地的醉鬼更喋喋不休了。」

  「那是妳沒見識過喝了幾杯葡萄酒的杜波。」

  「我可不想去見識,因此這也是我希望你放我離開的眾多理由之一。」

  「原來我們又回到原點了?」

  若琳的心底浮現父親困惑的臉,他一定在納悶為什麽今天她沒有去替他更衣丶喂他吃飯。「我的家人怎麽辦呢?你完全不關心他們的感覺嗎?難道你要讓他們以為我死掉了嗎?」

  他的語氣當中有一絲令人警覺的怒火。「當那些野蠻人把妳綁起來的時候,妳寶貝的家人在哪裡呢?」

  他們都裹著熱磚睡在溫暖的床上,感謝著她高貴的犧牲,承諾要讓她們的情人寫歌紀念她,發誓永遠不會忘記她。想到這裏,若琳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她的沈默不語已經是足夠的責備。

  「跟我想像的一樣。」他說道。「從我的角度來看,妳在我這裏比落在他們手中更安全。」

  若琳心想,這真是天大的謊言。「如果我保證不會透露你的小把戲呢?」

  她大吃一驚,完全沒想到當他的手指捧住她臉頰時的感覺會如此甜蜜。「妳在說謊,妳根本做不到。」

  當他的拇指撫摸著她的下唇時,若琳在眼罩底下閉上眼睛,想要否認他的碰觸所具有的融化效果。

  「你就不能假裝相信我嗎?」她耳語地說。「我可以很有說服力。」

  「我相信,」他低喃。「但是許久以來我都不信任任人,而且直覺告訴我如果由妳這裏開始,我會是個該死的大傻瓜。」他退開一步,語氣再次變得乾脆。「如果妳保證不再敲昏杜波的腦袋,我就讓他送一些早餐上來。妳留在這裏的期間內,還需要什麽其他的東西嗎?」

  若琳跳起身來,她把床單的一角披在肩膀上,轉向他聲音的方向。「我需要很多東西。我強烈地建議你把要求的食物份量加倍,你從我的外表可以看得出來,我是個大食欲的女性,而且我不希望餓肚子。」

  他的喉嚨裏面似乎梗到東西一樣,以致他回答的語氣有些窒息。「我會樂意滿足妳的要求,希望妳滿意。」

  「你當然不會期待我一直都穿著這個──這塊──布。」他不必知道其實這冰涼的絲緞披在身上的感覺很棒,遠遠超過粗糙摩擦的羊毛。

  「當然不會,如果妳喜歡,隨時都可以脫掉。」

  「同時我還需要一些娛樂和消遣來打發漫長的時間,我喜歡書籍的刺激勝過枯燥的針線活,我至少需要十幾本書,大家都知道我一天看兩丶三本。」

  「啊,我們又回到妳的食欲問題。」

  如果不是擔心雙手會被綁起來,若琳真要伸手扯掉眼罩,只為了狠狠地瞪他一眼就心滿意足。

  「還需要其他東西嗎,魏小姐?」他問道。「我可以安排一些音樂娛興節目,例如最近才在瓦克花園成功演出的管弦樂團?」

  「我想我不需要其他的東西了,」她直等到他的腳步聲走進鑲嵌板的附近時,才賭氣地補充一句。「目前還不需要。」

  若琳坐向床鋪,希望維持自己的尊嚴,不幸的是她對距離估計錯誤,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就坐在一攤冷掉的巧克力上面。

  俘虜她的男人放聲大笑,渾厚的笑聲充滿整個房間。

  若琳氣憤地扯掉蒙眼罩,卻發現龍已經不見了。



  不久之後,若琳坐在床角,抓緊床單,怒目瞪著徐徐打開的夾板。

  杜波像一隻膽小的烏龜一樣小心地探進頭來。「如果妳又要敲我的頭,姑娘,妳介不介意先讓我把託盤放下來?特別是在高地的這一帶,白麵粉和瑞士巧克力都是很稀罕的物品,浪費太可惜了。」

  「你目前很安全,杜先生,反正我的鳥籠已用完了。」

  「真是令人鬆了一口氣,不過頭上挨了一記,倒是讓我忘記昨天晚上喝太多葡萄酒造成的頭痛。」

  他將託盤放在床上,同時保持適當的距離,兩人戒備地打量著對方。以他那對小狗一般的眼睛和蓬亂的鬈發,若琳覺得他看起來似乎不具傷害性,但是她絕對不能忘記他是撒旦的爪牙之一。

  「我猜你的主人不會加入我們的用餐。」若琳咬了一口麵包卷,故意裝出冷漠的樣子問道。

  「噢,他不是我的主人,他是我的朋友。」杜波回答道,遞給她一隻細緻的瓷器杯子。

  她接過來,熱巧克力芳香撲鼻,第一口喝起來棒極了。「我忍不住納悶你怎麽會認識這種──」她必須咬住牙關來抗拒衝動,不提及俘虜她的人的父母和出身。「這樣一個神秘的人物?」

  杜波呵呵笑道:「說來話長,我的泰妃姨婆向來都說我的話太多了,我可不想讓妳覺得很無聊。」

  「噢,拜託你,」若琳追問道,朝空無一物的房間揮揮手。「否則我還能做什麽其他的事情呢?」

  看到他似乎有些遲疑,若琳認出他閃爍的眼神,立刻遞了一個麵包卷給他,他毫不浪費時間地坐在另一端的床上,咬了一大口奶油麵包。若琳又拿了另一個麵包,顯示自己和他是同類,開始鼓勵他開口。如果她想在龍穴中打敗這只龍,就必須探知他的優勢和弱點。

  「我們是兩年前在一家賭場認識的。」杜波說道,停下來咀嚼口中的麵包,並且撥開掉在衣服上的麵包屑。

  「為什麽我聽起來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呢?」若琳喝著熱巧克力,來掩飾她尖酸的甜蜜笑容。

  「我獨自一個人在後面的房間預備要開槍射穿自己的腦袋──」看見若琳駭然地倒抽一口氣,他停下來,對她真誠地微微一笑。「就像我剛剛說的,我獨自一個人在後面的房間正預備要開槍射穿自己的腦袋時──」他再一次停頓,嘴巴張開,若琳傾身向前,祈禱他脫口而出地吐出姓名來。「『龍』慢條斯理地晃了進來。」

  「他阻止了你?」

  杜波用力搖搖頭,含著一大口麵包含糊地說話。「噢,不是,他只是指出我忽略了裝填子彈的正確程式,如此一來可能不只射中腦袋,還會射中我的腳。他拿開我的手槍,然後把他的槍遞給我。」

  若琳目瞪口呆地放下手中的麵包。「如果他決定如此的體貼配合,那他何不乾脆親自對你開槍?」

  杜波呵呵笑。「當時我喝得醉醺醺的,不過我真的認為他一本正經的態度讓我從自憐中清醒過來,妳瞧──艾丁罕侯爵一發現我贖不了借據,立即威脅要收回所有的債務,一心要把我毀滅。那樣的醜聞會害死我的父親,當然啦,其實害死他也不是什麽大悲劇,因為那個壞脾氣的老傢伙向來認為我是他今生最大的敗筆,一直不甘心死掉讓我繼任成子爵,不過他所有的資產都綁在限定繼承的土地上,還有一大筆隨著頭銜才有的財富,讓我不致在監獄中腐爛。」

  若琳搖頭以對。「請你別告訴我龍替你償還賭債。」

  「不儘然,」杜波可憐兮兮地微笑。「但是他的確鼓吹侯爵玩骰子遊戲,一直賭到黎明才甘休。」他搖搖頭。「當侯爵察覺到自己完全沒有翻本的機會時,我從來沒看過一個成年人像他那樣欲哭無淚的樣子,我可以保證那種模樣實在很嚇人。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的新朋友轉過身來,把贏來的借據交給我,我再把它們遞交給侯爵,償還我全部的債務,當他瞭解我們兩個做了什麽事情,他撕毀借據,丟在我們的臉上,大吼大叫,希望我們被借據噎死!」

  「龍沒有保留任何贏來的財富?」

  「連一分錢都沒有。」

  若琳停止咀嚼的動作。「這麽一個高貴善良的靈魂為什麽要欺淩貧苦的村民呢?難道他需要金錢償還他自己的賭債嗎?」

  杜波哈哈大笑。「才不是呢,因為有人說他是目前最富有的一位──」他閉住嘴巴,八字鬍須愧疚地顫動著,她幾乎可以看見他把圓圓的臉縮回殼裏面。

  他從床上跳起來,倒退好幾步。「他已經警告過我,他說妳至少比我聰明一倍,和妳在一起的時候,一定要特別留意我的嘴巴別亂說話。」

  若琳蹣跚地起身,一不留神地踩到床單,差一點就造成大災難。「杜先生,你當然不能責怪我想要多瞭解把我當人質的男人,我求你,請你別走!」

  杜波朝她搖搖手指頭。「他也警告過我妳會用這一招,他說如果妳騙不了我,或許會改變戰術,用妳的酒窩和美麗的嘴巴施展魅力。」

  若琳已經習慣別人責怪她的智慧,但是以前從來沒有人指控她太美麗或是太迷人。「他真的這麽說?」

  杜波從口袋裏面掏出紙丶筆丶一罐沙子和一瓶墨水。「他交代我把這些東西留給妳,讓妳列出需要物品的清單。」

  他把東西丟在床上,匆匆閃進夾板門裏面,再次留下她一個人。若琳覺得這些東西,就是龍用來書寫他要求的昂貴文具。

  她撫摸著筆桿,迷失在思緒當中,即使最近才接觸過,她仍然無法比昨夜更能斷定出龍真正的本性,如果她能夠想起來在中庭看到什麽該多好……但是當時的記憶仍然埋沒在某處,無法協助她分辨目前這些互相衝突的事實。他是個賭徒,卻散盡贏來的財富;他是個無賴和粗胚,卻小心翼翼地避免扯痛她的頭髮;他是個賊,完全控制她的行動,然而卻未嘗試淩虐她的貞節。

  她沉重地坐在床上,以拇指撫摸著下唇,一如龍早先的動作一樣。她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開始感覺自己像芮莎那樣的沒腦筋,沒有被他的無禮態度所激怒,反而在多年以來第一次渴望擁有一面鏡子。

  她搖頭甩掉荒謬的渴望,打開墨水蓋子,用筆沾了一下,開始書寫,既然龍執意要把她當囚犯,那就讓他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7:45

第五章


  一個女人的尖叫聲迴響在貝浬福村無人的街道上,等到穿著睡衣的村民從木屋裏面湧出來時,卻發現魏凱娜佇立在村子口的月光下,雙手揪緊胸口,彷佛插在老樹幹上顫抖的箭也刺中她的心。

  三個年輕人在快跑過去想要安慰她時,一不留神都踩到自己的腳,摔倒在地上,而是她的姊姊們先趕到她身邊,若妮和芮莎把顫抖的女孩擁抱入懷,像母雞一樣地呵護著,表情嚴厲的亞伯伸手拔下射在樹幹上的箭,群眾們竊竊私語著,根本不需要鐵匠來告訴他們箭上的白色紙張不是投降的旗幟。

  過去二十四小時以來,葛雷古堡沒有透露出任何音訊,只有一片惡兆般的寧靜,雖然大家都盼望咒語已經破除,神秘的龍離開了這裏,轉移陣地,去折磨其他不幸的村落,根本沒有人敢說出心底秘密的恐懼,擔心他們把過去逾越道德的罪行更複雜地牽扯上一個黑暗丶更受詛咒的罪惡。

  溫暖的春天陽光已經除去昨夜暴風雨的一切跡象,讓那股攫住他們的瘋狂,驅策他們像暴民一樣行軍到城堡的行為,在此刻回想起來,比較像是可怕的噩夢,而不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可是那種瘋狂造成的後果已經無法否認──魏若琳不見了,而她發瘋丶可憐的父親終其一生都將期待聽見永遠不會再聽見的熟悉腳步聲。

  亞伯抓緊羊皮紙,神色陰沈地帶頭走過村子裏面狹窄的街道,魏凱娜的嗚咽聲一路跟著他,他大步走上英格蘭王室在貝浬福村唯一的木屋的臺階,開始用力敲門。

  過了好幾分鐘,門終於開了,煤氣燈照亮他們的臉。「老──老──老天,各位,什麽事?」駱牧師結結巴巴地說,他的睡帽歪歪地垂在後面,匆匆掛上的眼鏡斜向一邊的耳朵。「世界末日來了?」

  亞伯沒有說話,只是把那張紙塞到他鼻子底下。

  牧師噓了一聲。「這是什麽?你們那只野蠻的龍又送來另外一封信嗎?」他搖頭以對。「你們知道我一直努力當個耐心的人,但是我剛從倫敦趕回來,實在是筋疲力盡,沒時間管這種怪力亂神的胡說,你們何不去叫醒魏家那個可愛甜美的女孩,讓我好好的睡上一夜。」

  他正要當著眾人的面關上大門,亞伯卻把他的腳伸進門縫裏面卡住。「如果你肯替我們讀字條,我們會很感激,一定不會考慮打破你手裏拿的煤氣燈,放火把你的木屋燒成平地。」

  牧師憤怒地倒抽一口氣,然後接過亞伯手裏的字條,村民擠過來要聽他說話,他調整眼鏡,輕蔑地說:「吹風笛的鬼魂;龍要噴火燒掉你們的農作物,耳朵尖尖的妖怪要偷走你們的小嬰兒,換成它們自己的;就是你們這種人,難怪會被欺騙!」

  「我們不是來這裏聽你說教的,老頭!」羅斯在他父親後面咆哮。

  駱牧師受傷地哼了一聲,開始讀信。「『貝浬福的好村民們──』」牧師自己又想批評一番,但是又改變心意。「『雖然你們以前測試過我的忍耐度,我還是決定給你們兩個星期的時間,交出我要求的一千磅。』」

  這項宣佈引來眾人的驚呼聲和呻吟。連牧師都很吃驚。「一千磅?那不是王室支付的賞金要抓姓麥的叛徒嗎?」

  「那只是惡意的謠言罷了,」亞伯咕噥道。「這個村子裏面根本沒有任何人看過那麽多的金子。」

  駱牧師明智地再次讀信。「『在截止日之前,我需要以下的物品:五打雞蛋,半打圓乳酪,十個牛肉派,三打鬆餅,十二條鬆麵包,五磅的煙熏豬肉,一袋洋蔥,七個蕪菁,二十五顆蘋果,兩打燕麥餅乾,三磅新鮮羊肉,三打馬鈴薯,半隻剛獵到的野雞,一顆甘藍菜,十四瓶……』」

  駱牧師羅羅唆唆,一口氣念了一長串清單,亞伯聽得目瞪口呆,他奪走牧師手中的紙張,然後從右邊看到左邊,他不需要會認字就看得出來,整張紙寫了一排又一排,滿滿的都是相同優雅的筆跡。

  「還有附記,」牧師指出,舉高煤氣燈照著紙張背面。「『你們最新的奉獻嘗起來比我預期的可口,』」他念道。「不過我警告你們,如果再送任何意外的禮物給我,我不只要收一千磅,還要取你們可悲的性命!」

  羅斯的下巴抵在他父親的肩膀上,滿臉垂頭喪氣。「你們能相信他竟然還敢要求這些嗎?大家還以為它吃了魏家的姑娘就夠飽了。」

  哈奶奶搖搖頭。「或許她只夠塞它的牙縫而已,我的老卡文就像那樣,越吃就越餓,越要吃。」她歎了一口氣。「當時的神父說他是死於心臟無力,可是我向來認為是最後那一大口的牛肝碎肉把他撐死的。」

  駱牧師駭然地打量眼前的每一張臉龐。「我的天哪!」他低語道。「你們究竟做了什麽?」

  魏凱娜掙脫姊姊們的懷抱,美麗的臉上滿是淚痕。「他們抓我可憐的姊姊去喂那只惡劣的龍,這就是他們做的好事!他們應該感到羞愧!」

  「噓,姑娘,」芮莎安慰著,把她拉回來。「若琳是為我們眾人犧牲她自己,而且她心甘情願。」

  駱牧師難以置信地眨眨他滿是血絲的眼睛。「你們把那個可憐的女孩送給這只龍當犧牲品?天哪,她是你們之間唯一還有一點腦筋的人!」

  「你再那樣說下去,」亞伯咄道。「我將會考慮那只龍可能會喜歡嘗嘗長老會牧師的滋味!」

  「他全身都是骨頭沒有肉,」羅斯觀察地說,傾身向前,直到他的大塊頭形成一道陰影遮在臺階上。「不過我們可以先讓哈奶奶帶他回家,用牛肝碎肉把他養胖一些,再送給龍當點心。」

  好心的牧師沒有事先警告,逕自退後一步,當著他們的面砰地關上大門。

  亞伯轉過身來,激動地詛咒著。「我真想扭斷那個糟老頭的瘦脖子,是他建議我們要嘗試打破該死的咒語。」就在那一刻,他瞥見老維士站在群眾的邊緣,正企圖偷偷溜走。「他就在那裏!」

  他朝小兒子揮揮手,藍恩立即揪住老維士的衣領,在寬大的睡衣底下,譚維士看起來比以前更像骷髏。

    「那只是個建議而已,」當藍恩把他拖向臺階時,譚維士好言好語地哀求著。「我又沒有惡意。」

    「我說大家拿石頭打死他!」羅斯吼叫。

  亞伯搖頭以對。「現在沒有必要,傷害已經造成了。」

  藍恩把鬆了一口氣的維士丟在地上,羅斯厭惡地搖頭。

  「可是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呢?」瑪莎說道,把寶貝女兒緊緊抱在胸前。

  亞伯皺著眉瞪著手中的紙張,長形的臉看起來比以前更嚴厲丶陰沈。「開始撿雞蛋和擠牛奶,那條龍還等著我們去喂它!」


  若琳被俘虜的第二天是以刺耳的砰砰聲和含糊的詛咒聲開始的,她被驚醒過來,猛地坐在床上,撥開遮住眼睛的頭髮,只來得及看見某個人關上夾板的門。她第一個直覺是想要摔東西過去,但是當她惺忪的睡眼開始適應丶從牆壁上方的窗戶欄杆射進來的晨曦珍珠色光芒時,她的怒火轉成驚奇。

  她幾乎踢開床單,然後又及時想起來這個動作會讓自己一絲不掛,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她把縐縐的丶沾到巧克力汙跡的絲緞笨拙地繞在身上打個結,才爬下床,難以置信地審視整個房間。

  在她沉睡的時候,有人偷偷溜進塔樓的牢房,把這裏變成公主的閨房。她想即使發現那位「龍」大人有一族積極的小妖怪來聽候它差遣指揮,她並不會覺得驚奇,只是很驚訝它們毛茸茸的小腳啪咑啪咑的走來走去,竟然沒吵醒她。

  她在房內漫步,心不在焉地摸摸這個,碰碰那個,在靠牆壁的窗戶底下,擺著一張桌子,還鋪了酒紅色的桌布,一張椅子似乎邀請她坐下來享受桌上的食物,那和昨天早餐的麵包卷和熱巧克力比起來簡直是盛宴,有烤蘋果丶炒蛋丶一盤塗了奶油的鬆脆麵包和燕麥餅乾,看起來和它們混合的香味一樣的可口。若琳忍不住掐了一片麵包,但是這輩子她第一次對食物失去興趣。

  壁爐也打掃過,原來的老鼠屎和蜘蛛網都不見了,反而排了一堆乾淨的木頭,壁爐上還放著火絨箱,燭臺上的燭淚也都清理乾淨。

  在一張比較小丶比較高的桌子上,放了一隻陶盆丶一疊乾淨的布,還有一壺溫熱的清水,她傾身靠近聞一聞,有些期待水裏面灑了麝香和香料,結果飄進鼻子裏的只有甜甜的花香。

  她倒了一些水到盆子裏面,稍稍洗洗臉,但還是無法把自己帶出這個像夢一樣的生活裏面。

  當她瞥見角落的一疊書籍時,這個夢變得更甜美了,那些書籍很舊了,封面龜裂,裝訂線鬆開了,但是對若琳而言,裏面的話語反而更顯珍貴,其中有好幾本著名的小說著作。

  若琳坐在地板上,將書放在腿上,若不是房間對面角落有些彩色的東西吸引住她的目光,她真的會滿足地坐上一整天,讀這些書就夠了。

  她徐徐站起來,腿上的書統統掉在地上,角落的牆壁有個舊皮箱,箱蓋掀開,裏面的東西散落出來,若琳彷佛看見一隻隱形的手召喚她過去一樣,她好奇地過去看,覺得像置身在夢裏面。

  她就像是自覺不配的信徒一樣跪在神聖的祭壇前面,無法抗拒誘惑,雙手探進箱子裏面,掏出兩大把粉紅色和白色條紋的毛葛織品和一件碎布拼成的美麗襯裙,隨後是一件滾著櫻桃色緞帶的亞麻禮服,然後是一碼又一碼的格子呢,顏色正好襯托出她的眼睛,當她突然從迷茫中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把那件美麗的衣裳放在胸前比對。

  她讓禮服自手指中滑落,這麽美麗的衣裳從來不會適合她這種身材,只有若妮或是芮莎那種楊柳般苗條的女孩才合穿,當她想像如果凱娜看見這麽美麗的布料時,一定會高興得大叫,想到此,若琳感傷地微笑。

  若琳知道應該把箱蓋蓋上,但是她忍不住撫摸那副蓬鬆柔軟的黑貂皮手筒,這麽高貴的東西在她母親年輕的時代或許很普通,當年輕的魏麗麗放棄奢侈的生活,只帶著一個忠心的年輕廚房女僕伊妮丶下嫁高地領主的產業經理人時,她從來沒說過一句後悔的話。若琳的父親信誓旦旦地發誓,要給妻兒過財富充裕的生活,而她的母親反而伸手抱住他,親他臉頰,再一次強調對他的深情,而且四個寶貝的女兒就是她今生所需要的寶藏。

  若琳眨掉眸中的淚光,龍怎麽會有這麽美麗的東西呢?她納悶著,在它貪婪的目光看上貝浬福村之前,它究竟還劫掠過多少的村莊?它是不是蓄意用這些上好奢侈的東西來嘲弄她呢?

  她想關上箱子,但是又遲疑,目光落在那件美麗的襯裙上。

  她充滿罪惡感地偷偷環顧四周,確定沒有隱形的眼睛在一旁監視,她解開身上的床單,套上襯裙,拉上臀部,它卡在那裏,彷佛是替她量身訂做的一樣,非常合身,她研究了一下,決定放棄藍色絲質的胸衣,害怕那需要女僕幫忙,才能解開那麽緊的網狀蕾絲緞帶。

  她再次拿起那件絲緞禮服,不想撐破那麽細緻衣裳的縫線,她用力深呼吸,將禮服套到頭頂上,它像柔軟的雲一樣向下滑落,邀請她的手臂伸進只到手肘長度丶蓬蓬的喇叭袖裏。

  若琳緩緩地伸長手臂,驚訝地發現禮服合身極了,即使少了一件緊身甲箍住她的腰,仍然不致太緊或是差一點撐破衣裳。她轉身,感覺優雅極了。

  另一件白色亞麻上衣繡著一朵朵櫻桃色的玫瑰花蕾,似乎在朝她眨眼睛,她還沒反應過來,已經不自覺地脫掉禮服,換上亞麻衣裳。她試穿過一件又一件,直到筋疲力盡地跌坐在地上,懷中抱著一件蕾絲圍裙,一個薰衣草顏色的袋子,還有五顏六色的鞋子。

  她的目光環顧整個房間,掙扎在興奮和絕望之間,龍究竟在玩什麽樣特殊的魔術?自己落在它的咒語之中不過只有一天,它卻已經把她變成虛榮丶輕佻的女孩,輕視書籍,喜歡蕾絲和緞帶。

  他渾厚的男中音毫無警告地在她腦海中迴響,把妳自己想像成備受關愛的寵物不是比較愉快嗎?

  或許把她變成寵物正是他的目的,她告訴自己應該要牢記,無論環境多麽奢華,這座尖塔仍然是她的牢獄,自己也仍然是他的囚犯。他可以送她許多奢華的禮物,但是這一切都比不上他拒絕給予的一樣東西──她的自由。



  他在夜間來看她。

  若琳從沉睡中醒過來,一股超自然的直覺使她肯定房間裏面不只她一個人,不是他的呼吸聲,也不是他的舉動透露出他的行蹤,然而他的出現就像亙古以來海浪拍打岩石那樣的令人無法否認。

  今天晚上就像他們初次相見時一樣的沒有月光,她只能透過照進窗戶欄杆的微光看見他眼睛的光芒,他顯然坐在床邊的椅子裏面,修長的雙腿伸展向前。

  若琳坐直身體,心裏慶倖著自己挑了箱子裏面最樸素的睡衣穿在身上,還戴了古板的睡帽遮住長髮。即使對方看不見,她仍然不肯輕易表露出他的存在是多麽的令她不自在。

  「晚安,『龍』大人,我還以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例如從天空俯衝而下,用你的爪子劫走天真無辜的兒童,而不是在這裏浪費時間,偷看我睡覺。」

  「我從來就不喜歡小孩,也沒興趣劫持兒童,他們通常都會變成大麻煩,對我毫無價值可言。」

  「我也希望你對我有同感。」

  「我還沒有決定妳對我而言具有多少的價值,不過我想應該遠遠超過妳對自己的價值估算。」

  若琳皺著眉頭,一種怪異的幻想困擾著她,四周的漆黑對他而言似乎不是阻礙,反能使他能夠更清楚地看見她,更深地穿透她的肌膚,彷佛看見她一絲不掛,身上只圍著床單和自尊心那樣的脆弱。

  「你為什麽來這裏呢?」她問道,冰冷的語氣是她僅有的防衛武器。「你是不是以為我會為了這些罕見的禮物丶對你感激涕零地道謝?」

  「妳喜歡嗎?」

  「你會在意我喜不喜歡?」

  她幾乎可以感覺他在沉思。「很奇怪,不過我的確在乎。」

  「那些衣裳很美麗,」她承認,手裏玩弄著睡衣領口的緞帶。「但是我情不自禁地納悶,你怎麽會有一箱上好的淑女衣物?」

  「那些東西曾經屬於一位元我認識的淑女。」

  「也是你深愛的女人嗎?」若琳脫口而出地問道,心裏對自己如此大膽而不適當的問題感到駭然,但是又忍不住。

  「是的。」他回答得毫不猶豫。

  若琳用笑聲來掩飾他的話所挑起的好奇心。「我很驚訝地發現這些衣裳竟然如此的合身,簡直像訂做的一樣,當然啦,不像你所認識的那些大多數女性,我根本不需要裙子後面的腰墊或是鯨骨架來支撐裙子的重量。」她補充一句,大多數時髦的淑女都需要使用腰墊和寬寬的蓬裙架,以致她們在上馬車或是進門時都有些不便。

  他的聲音毫無笑意。「妳有沒有想到過我所認識的大多數女性都會穿上這種折磨人的設計,只為了讓自己的身材看起來像妳的一樣?比較柔軟丶比較豐滿……希望更吸引男人的興趣?」

  即使若琳想要回答,也無從回答起他的問題。她幾乎無法呼吸,只能慶倖自己幸好不是還披著床單,因為那樣一來,床單一定會溜下去。

  他繼續說下去,對於她的不自在視若無睹。「老實說,若不是妳該死的一而再丶再而三指出妳的骨頭上多長了一些肉,還聲稱妳超過一般人認為是時髦的體重,否則我根本沒注意。」

  若琳終於能開口時,聲音卻是異常的沙啞粗嘎。「很久以前我就發現自己說出來可以省掉別人的麻煩。」

  「真是方便啊,」他的語氣裏沒有一絲慈悲或憐憫。「我相信這樣一來,妳就可以避免像我們這些凡人一樣,省卻了感情受傷的風險。」

  若琳的身體坐得更直了,希望他不致看見她眸中的淚光。「你忘了嗎,先生?你不是凡人,你是怪獸。」

  她預備聽見他機智的反駁,卻沒有預料到他反而從陰影中大步走向她,洩漏出他部分的五官。

  他來到床邊,陰影遮住他們兩個人,她感覺到他粗糙的拇指指腹撫摸著她的臉頰,拭去她眼角的淚珠。

  「妳有沒有想過這一點,魏小姐,妳和我都是神話中的某個人物──我是火龍,而妳是少女?自從有人類的歷史以來,少女就被傳說擁有神奇的魔力,她們能夠吸引獨角獸丶打破咒語……」雖然她覺得不可能,但是他的嗓音似乎變得更加沙啞。「讓男人屈膝臣服。只不過究竟是妳的魔力大,還是我的魔力強,仍有待觀察。」

  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沒有想到他會傾身湊近,雙唇貼住她,他的吻乾淨神聖,但是卻在她靈魂深處勾起一股強烈的渴望,當他退開身體時,她好想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再次拉近。

  若琳不希望他再次消失在黑暗中,蹣跚地起身,扶住床的柱子穩住自己的平衡。「如果我的魔力真有那麽強,那麽剛剛那一吻應該把你從野獸變成人。」

  他停在夾板門邊,臉龐半掩在陰影和淡淡的月光下。「啊,可是妳忘了剛剛是我親妳,如果要解開控制我的黑暗咒語,必須是妳吻我才可以。」

  他拋下這句大膽的挑戰書,逕自消失在黑暗中。


  龍站在葛雷城堡的最高點,眺望海面,海面上和緩的退潮完全無法紓解他的心情。在岸邊以外的水面,黝黑的海水就像女人的肌膚那樣的柔滑,但是那種欺騙人的平靜無法愚弄這個男人,就在那些柔和起伏的波紋底下,尖銳的岩石和潛伏的暗礁隨時都會撕裂人的心。

  他的雙手握住隔在他和永無止盡的黑暗之間的石頭炮口,看著月亮在雲間若隱若現,月光忽明忽暗,心中納悶著還要多久他才會避開那樣的亮光。

  環境迫使他成為夜行動物,但是如果他以為觀察他的獵物沉睡,可以給他安慰,那他真是該死的大傻瓜。

  她睡得像個嬰兒,呼吸又深又平穩,淡淡的酒窩使她頑固的下巴曲線變得柔和起來,一絲一絲的秀髮從她的睡帽底下溜出來,貼在玫瑰色的頰邊,她的一隻腳跨在床單外,使睡衣撩到大腿處。

  她一清醒過來時,他還害怕自己無法開口說話,因為強烈的欲望,使他的嘴巴乾燥極了。

  他知道自己應該在月光洩漏他的行蹤之前先離開,然而他卻一直留連──嘲笑她丶揶揄她丶逼她,直到她那對美麗驕傲的眼眸變得淚光盈盈,以致他顧不得月光和自尊地走向她。

  但是和後來他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住她的那股瘋狂比起來,原先的輕率真是小巫見大巫,他想要偷偷品味許久以來自己一直抗拒的蜜汁──其實只是淺啜一口而已,但是他已經費勁全力,才不致將她壓在床上,舌尖探進她甜蜜的嘴裏。

  他熾熱的目光搜尋著天空,卻無法找著比海面更多的慰藉,他開始害怕自己在欺騙她,因為她心甘情願的一吻,將不會把他從野獸變成人,反而可能釋放出他心底的欲望,使他永遠變成野獸。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8:04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若琳醒過來的時候,有一隻妖怪躺在她的腳邊。

  在這漫長丶輾轉反側的夜裏,她睡得斷斷續續,醒過來的時候,眼睛模模糊糊,好半晌才察覺到自己的腳不是因為疲倦而變得麻痹沒有感覺,而是被一個沉重的東西壓住,她睜開眼睛,看見刺刺的鬍鬚丶一撮一撮的灰毛,還有一對黃色的眼睛,惡毒地眯成一條縫,她尖聲大叫地跳下床。

  她的身體幾乎貼著牆壁,一轉頭,發現那個東西消失了。但是蓋在床腳的床單無疑地顯示了它躲藏的位置。

  若琳的一隻手壓在胸口,奮力地緩和呼吸,納悶是不是自己發瘋了,整個晚上她時睡時醒,迷迷糊糊地作著夢,男人和怪物不時在她的夢境中糾纏騷擾,模糊之中,她甚至還伸出手,邀請龍進入她的懷抱,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它是企圖吻她或是把她當成食物。如果不是她每次伸舌頭舔嘴唇時,就可以嘗到他的滋味,她真的會相信昨夜的邂逅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世界上沒有龍這種東西,」她低聲咕噥。「更沒有所謂的妖怪。」

  她雖然勇敢地宣佈,但還是以防萬一地從箱子裏面抽出一支洋傘,才壯起膽子走向床鋪。

  她悄悄地蹲下來,顫抖的手使得手中的洋傘顫動不已,她勉強告訴自己,或許這個入侵者只是一隻老鼠。

  她擔心如果自己掀起床單一角,那只東西可能會衝向她,她把洋傘伸到床單底下,試探地刺了幾下,一種不屬於人類的低吼聲傳入她的耳朵,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

  若琳徐徐地起身退後,無論那個東西是什麽〈她不太確定自己想要知道〉,都和她一起困在塔樓裏面,她的尖叫聲顯然沒有引來任何救援行動,因此她有點考慮跳到床上放聲大叫,但是又怕自己的叫聲激怒那個東西。

  她狂亂地環顧四周,她原先搜尋逃走的路線時,曾經一無所獲,只有一扇她根本構不著的窗戶,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好心的「龍」大人替她搬來一張桌子,還有一張椅子可以疊上去。

  此刻若琳正是這麽做,整個人站上桌子上面的椅子,只要她能扳開欄杆,或許就能夠從那個圓形的窗戶擠出去。

  一開始她還害怕生銹的鐵條扳不開,但是她以洋傘用力戳了好幾下,古老的膠泥變成灰塵,她打了個噴嚏,再用力戳一次。

  她抓住晃動的欄杆,但是它斷開來,咚的一聲掉在窗戶外面,聲音大得嚇死人,或許是吵醒沒死的東西,她心想,緊張地瞥向床鋪。

  她踮起腳尖,從窗戶看出去,鬆了一口氣,發現逃出口不是直接掉進海裏面,事實上,窗戶外面的景況使她充滿希望──就在窗戶外面三呎左右的高度之下,有一道窄窄的小徑通到城垛。

  她心跳開始加速,如果能夠爬到那條小徑,或許就可能抵達地面,那麽她就可以跑回村子裏面,永遠逃出「龍」大人的掌握。

  她遲疑著,很想再看一眼他所送的那些東西,但是又決心除了身上穿的睡衣,以及那令她終此一生不住地懷疑是不是作夢的甜蜜之吻以外,不帶走他的任何東西。

  她審視那扇窗戶,以前她也爬過更小的窗戶,小時候她曾經躲在一棵老樹的空樹幹裏面,直到天黑了,只為了躲避羅斯的捉弄。

  她把洋傘放在桌上,伸直雙手探到窗戶外面,抓住外面牆壁的石頭,把自己向上拉,直到只有腳尖踩在椅子上,旭日東昇的陽光照在遠處的山坡,風景看起來美極了。海面平靜無波,潮汐喃喃低語,而不是波濤洶湧,海風迎面吹來,洗去那股誘惑的麝香和香料的氣味。

  若琳的信心大增,開始努力地掙扎蠕動身體,當她的屁股剛要擠出洞口時,就聽見一個聲音。

  咚!咚!咚!

  她僵在那裏,因為急於擺脫「龍」大人的掌握,以致她忘了床底下的怪物,可是它似乎沒忘記她的存在。

  她幾乎可以從它的眼光觀看自己──一塊可口多汁的食物,雙腳無助地懸在半空中,身體半在窗內半在窗外,她深呼吸一口氣,手臂用力,狂亂地試圖掙脫卡住的臀部,但是無濟於事,她不只無法向前移──也無法向後縮。

  咚──咚的聲音停住,若琳停止掙扎,屏住呼吸,聽見厄兆般的嘎嘎響聲,那個東西似乎從地板跳上桌子,再從桌子跳到椅子上。她閉住眼睛,咬緊牙關,等待全蘇格蘭最巨大的老鼠的尖牙咬住她的腳踝。

  某個東西拂過她懸著的腳趾──一個暖暖的東西,就像是羊毛一樣,然後她睜大眼睛,聽見另一個像海浪那樣令人安心的聲音──深沉的喵喵聲。

  她聽得太專注了,甚至沒注意到塔樓的門被推開,直到一個嗓音慵懶地說:「這就像是我一直說的那樣,杜波,這個房間的確擁有全古堡裏面最佳的景觀。」

  龍最最沒想到的是當他推開塔樓的房門時,竟然會看見魏小姐那豐滿渾圓的臀部毫無瑕疵地框在窗戶邊緣。

  今天近乎黎明時分,他才終於沉沉睡去,卻被一個女性的尖叫聲吵醒,他翻個身體,抓個枕頭蓋住頭部,以為那是自從他來到這裏以後,經常在噩夢中聽見的聲音,然後一個刺耳的鏗鏘聲把他嚇得跳起來。

  他深怕是他的俘虜自作自受丶遭遇可怕的命運,因此迅速地套上襯衫和長褲,匆匆爬上樓梯,在第二層樓梯碰見驚慌的杜波,他一心一意要趕到她身邊,甚至沒想到要遮住臉龐。

  顯然魏小姐的確是差一點就遭遇可怕的命運,但是事實對於他和杜波而言,並沒有原先所害怕的那樣悲慘。

  她的腳從睡衣的裙擺底下露出來,懸在臨時利用桌椅作成的梯子上,讓兩個男人瞥見一大截雪白的小腿,龍回頭一看,發現杜波那對棕色的眼睛睜得好大,就像肉桂鬆餅那樣的圓。

  他努力控制著,以免伸手去遮住那對眼睛,只是扶著朋友的手肘,將他帶開。「你何不繞道,去外面那條小徑,看看你能從那邊幫什麽忙。」

  杜波一直想扭頭從他的肩膀望過去。「從這邊看要有趣多了,你讓我留在這邊不是比較好嗎?」

  「不,你照著我的話去做更好。」龍近乎粗魯地把他推向樓梯。

  杜波嘟著下唇,好像一個鬧脾氣的孩子,但還是順從地離開了。龍轉身回到臥室,除了魏小姐進退維谷的處境之外,另一個更有趣的現象是,「托比」跟著爬上椅子頂端,毛茸茸的頭顱貼著她的腳跟摩挲,自稱是「龍」的男人偏著頭,難以置信地側耳聽,那只懶散壞脾氣的肥貓竟然撒嬌地喵喵叫!

  大貓輕蔑地抽動著鬍鬚,然後在他走近桌子時讓出位置,若琳仍然懸在半空中,進退維谷,僵直的身體顯示她知道他在哪裡。

  「我相信妳忘了帶洋傘,魏小姐,」他呼喚,伸手撫摸那把傘。「少了這把傘,我怕妳更難順利地飄到地面。」

  「我正希望自己掉在岩石上摔個粉身碎骨,」她回答,聲音很含糊,但是聽得到。「然後我就不必被迫再聽到你刺耳的嘲諷。」

  龍的嘴角露出勉強的笑容。「我該嘗試把妳拉進來嗎?」

  「不必了,謝謝你,我要去另一邊。」

  「我想也是。」

  他挪開椅子,身手敏捷地爬上桌子,她雪白的雙腿夾緊地懸在半空中,徒勞無功地搜尋駐足點,他的雙手抱住她的腳踝固定。

  「好啦,魏小姐,別害怕,沒事了,我已經抓住妳了。」

  若琳就怕這樣,單單這個理由就讓她欠缺安全感,龍低沉的嗓音比那只貓的喵喵叫似乎更令人安心,但這實在是一種自我欺騙,他溫暖的手掌抓住她赤裸的腳踝,這個動作本來是保證她的安全,卻反而傳遞出某種危險的信號。她突然大驚失色地想到自己在套上睡衣之前,忘記先穿上底褲,她心裏更加的恐慌,萬一他那雙強壯的手不規矩地向上遊移……

  「杜波已經繞到另外一邊去了,」他說道。「他必須一路下樓到地面,然後再攀上一些破碎的石塊,可能要花好幾分鐘才能抵達牆壁外面,或許我應該好好的抓住妳的腳……」他的手徐徐溜上她的小腿。

  「不!」若琳大叫,狂亂地蠕動身體。「求求你,如果可以,我寧願等杜波先生過來。」

  「既然妳要等待,何不現在利用時間解釋一下,妳怎麽會落到這樣的……呃……進退兩難的處境呢?」

  她歎口氣。「我醒過來的時候,有某種動物坐在我的腳邊。」

  「那應該就是這只『托比』,這個壞傢伙一定是因為昨晚妳的房門半掩,它就乘機溜進妳的房間。」

  若琳不願意去想「龍」曾經夜半來訪,以及他們的氣息曾經迷人地混在一起,不應該親吻,但又情不自禁。

  「妳怕貓嗎?」他問。

  「正好相反,我相當喜歡它們,」她可不想承認自己誤把貓想像成妖怪。「我以為它是……老鼠。」

  龍哈哈大笑。「如果我醒過來,發現一隻重達十公斤的老鼠坐在我的腳邊,我也會從最近的窗戶跳出去!」他開始心不在焉地用指尖在她的肌膚上畫圈圈,若琳的呼吸開始變得不太平穩。「我想我應該嘗試自己把妳拉進來,杜波似乎進展得很慢,現在還不見人影。」

  「不,我想我好像聽見他的腳步聲了。」她愉快地叫嚷著,其實她只聽見遠處落石的聲音,以及模糊的詛咒聲。

  他自然而然地不顧她的意願,手臂堅定地抱住她的大腿,肌肉強健的臂膀單單用力一扯,就順利地把她拉進他的懷抱裏。

  若琳被抱在混合著天鵝絨和鋼鐵的懷抱裏面,他的手臂箍住她的腰,臀部貼緊她柔軟的背,從他長長的衣角判斷,她知道他忘記扣上襯衫的鈕扣,如果她別過臉,將會貼在他的胸前,和他肌膚相親。

  但是他絕對不會容許她別過臉去看,她茫然地過了半晌,突然察覺到其實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囚犯。

  「現在似乎換成我進退兩難了。」他嘲諷地說。

  「怎麽了,『龍』大人?」她問道。「難道你的口袋裏面忘記帶眼罩嗎?」

  「恐怕是我把口袋裏面的眼罩拿掉,才有空間裝上手銬和九條鞭。」

  「或許你可以再說服杜先生借你一條領巾。」

  「如果那個裝模作樣的呆子抵達這裏,我真的要……」

  他們兩個人同時聽見他的聲音,但還是相當的遙遠,幸好也因此聽不清楚他一連串的詛咒。

  大貓利用這個機會,跳上桌子,開始在他們的腳踝之間穿梭。

  「我相信托比對妳很有興趣,」龍評論道。「以前我從來沒聽過這只壞脾氣的老怪物撒嬌的喵喵叫。」

  大貓的頭用力摩擦若琳的腳,她說道:「以它的尺寸而言,真奇怪,我竟然沒把它誤看成猛犬!」

  龍鬆開箍住她腰間的一隻手,結果卻用來撫摸她鎖骨的凹處,使她心底產生一種顫抖丶黑暗的期待。

  「我很高興知道嚇到妳的是『托比』,」他湊近她的耳際呢喃。「我就怕妳想要逃避的人是我。」

  「如果真是那樣,你能責怪我嗎?」

  「不能,」他輕快地說。「但我還是會這樣做。」

  若琳根本忘記自己戴著端莊的睡帽,直到他溫柔地扯了一下,她的秀髮向絲一般的瀑布俯泄而下,披散在肩膀上,當他把臉頰埋在其中時,若琳忍不住閉上眼睛,抗拒心中的渴望。

  「如果你放我下來,先生,我保證不會偷看你的臉,」她低語。「如果是因為某種戰爭的傷疤或是與生俱來的胎記,使你不願意被我看見,我可以尊重你的隱私權,而且我保證會信守諾言。」

  「妳幾乎讓我希望自己也能夠信守諾言。」他咕噥著,溫柔地伸手撥開她的秀髮,露出她纖細的頸項。

  如果他只是用手指碰觸,若琳或許還可以忍受,但是他的唇貼住她柔細脆弱的肌膚,他濕潤溫暖的唇不住地留連,以令人融化的甜蜜愛撫著她,若琳從來沒有夢想到被龍吞吃會是如此甜美的經歷,使她更想奉獻出每一吋軀體,只求取悅他。

  他的雙唇離開她的頸背,轉移陣地,摩挲著她的喉嚨凹處,她徐徐閉上雙眸,頭部向後仰,表達無言的臣服。

  他的手既溫柔又強壯有力地握住她的下巴,勾起她的臉,使他的唇可以貼住她。

  若琳或許是處女,但是她不再擁有自己的雙唇,它們已經被龍據為己有了,熱如火焰的舌尖攻破她柔軟的唇,挑起上千道火焰,使她的胸脯搔癢而腫脹,他的手臂箍緊她的腰,臀貼住她的背部。

  即使他敢讓她轉過身來面對他,若琳卻無力睜開眼睛,她的眼簾似乎擁有千斤的重量,整個人神魂顛倒,彷佛著了魔一般,蠱惑她的不是他神奇的吻,而是世俗實際的一面──是他溫柔粗糙的皮膚質感丶是他那甜密而略帶鹹味的滋味。當她探出舌尖品嘗他的滋味時,他發出深沉的呻吟,將她摟得更緊。

  「喂,老傢伙,我這個英雄救美來遲了一步嗎?」杜波愉快的語氣從窗外傳了進來,就像一盆冷水潑向他們。

  「不,」龍陰沈地說,踮起身體,扯開杜波鬆鬆地系在喉間的領巾。「你來的時間剛剛好。」

  杜波修理好若琳房間的窗戶,來到城堡裏面,卻發現龍在中庭走來走去,即使早晨的陽光從頹圮的牆壁照了進來,他朋友的表情卻是陰沈黑暗,有如午夜的漆黑一般,他的嘴角叼著一根方頭雪茄菸,鼻孔冒出煙霧。

  杜波不安地拉拉自己八字鬍須的尖端。「我不是故意打斷你們的好事,請你原諒我不夠謹慎。」

  龍抽出口中的菸。「你不夠謹慎?我在煩惱的不是你不夠謹慎──而是我自己。她會對我怎麽想呢?每次我發現自己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像她認定的野獸一樣占她便宜,我是不是缺少女人太久了,以致不幸第一個遇到我的少女都要成為我的獵物?」他丟掉手中的菸,又開始踱步。「也難怪我不適合和文明人相處?」

  杜波陪著他一起踱步。「你知道不儘然是這樣,我的泰妃姨婆就相當喜歡你,她說你讓她想起小時候她父親豢養的一匹駿馬,氣宇昂揚,美麗極了。」杜波搖搖頭,感傷地歎了一口氣。「當然啦,當它咬掉馬夫的三根手指時,他們不得不開槍射殺那只可憐的傢伙!」

  龍停住腳步,令人畏縮地瞪他一眼。「謝謝你的分享,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他以三大步走過中庭,迫使杜波必須小跑步才跟得上。「你真的不必自責,」杜波嘗試安慰他。「這又不是好像你把睡衣掀到她的頭頂上,就在桌子上對她為所欲為一樣。你只不過偷幾個純真的吻罷了,這有什麽關係?」

  他實在無法向他的朋友解釋那一吻一點也不純真,而且他害怕的是對自己而不是對她,魏若琳那羞澀的舌尖害羞地探索著他的唇,比他在倫敦所經歷過任何大膽的擁抱都更挑動他的心,他本來是想讓她嘗嘗龍的滋味,結果受到影響的卻是他,對她的欲望熾熱地燃燒。

  他停在中庭那尊破敗的雕像前面,這位希臘愛的女神愛弗岱至今仍然佇立在這裏,佇立在一個十五年來都欠缺愛情的地方,使她顯得突兀而且可憐兮兮,如果不是她的頭顱被坎伯蘭的大炮打掉了,他沉思著,或許他會聽見她迎風大笑,嘲弄眼前這種荒謬的處境。

  「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他輕聲說道,伸手撫摸雕像肩膀的曲線。「免得我失去自己的腦袋。」

  「我們已經給村民兩周的期限,叫他們交出金幣來。」杜波提醒他。

  「我知道,」龍說道,轉身背對著美豔的愛弗岱。「但是那並不表示我們不能催促他們,不是嗎?你到他們的田裏面點燃一些火苗;在城堡的視窗搖晃火炬;吹著你那該死的風笛,直到他們聽得耳朵流血;我要他們自己起內哄,直到他們哀求我揪出那個藏金多年的叛徒。」

  杜波行動敏捷地一鞠躬。「你可以信任我,我會讓他們畏懼神。」

  龍猛地轉過身體,表情冷酷無情,連杜波看了都嚇得退避三舍。「他們應該畏懼的不只是神而已,他們更要害怕的是我!」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8:22

第七章

  杜波單單靠著淡淡的月光,輕悄悄地穿梭在高地的黑夜裏面,他小心地走過石堆,努力不發出任何聲響,他的脈搏興奮地加速。

  他向來不是喜歡危險的人,但是刺激令他興奮,直到兩年前他在賭場認識龍這個人之前,他的生活根本就缺少變化,漫無目標的人生使他感覺乏味和枯燥,是因為恐懼醜聞的發生,才迫使他拿槍對準太陽穴,準備以死來了結一切。雖然他和龍都不曾再提及那一夜的事件,他猜想對方一定知道他根本沒有勇氣扣板機。

  若不是有他朋友的介入,而今他或許淪落到因為負債入獄丶或是在他位於倫敦那座優雅的豪宅裏面,醉醺醺地度過欠缺盼望的人生,生活中頂多只是偶爾和某位蹩腳的女演員牽扯一點感情,點綴漫無意義的生命,然後還要不時面對父親的指責和嘮叨,子爵還一度嘗試花錢替他在皇家海軍買軍職,結果卻是以災難方式收場,才第一次出航,杜波就暈船暈得天翻地覆,不巧還吐在父親的老朋友──一位恰巧上船視察的將軍──身上。雖然他後來克服了暈船的狀況,但是沒有克服父親對他的輕視。

  杜波幾乎希望父親看見自己現在的景況──一身黑衣打扮,悄無聲息地穿過濃密的樹林,不曾踩到樹枝或是發出任何聲響。這輩子以來,他第一次成為懷著任務的男人,當濃霧開始散開,迫使他不時要藉著樹幹來遮掩行跡時,他不禁很驚訝自己的腳步不再是拖拖拉拉丶笨手笨腳,而是輕巧丶帶著目的性。

  當他躍過小溪,黑色的披風下擺在背後飄揚,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可以飛一樣,他希望龍不致介意他借了這件披風,他只是想讓自己的偽裝多一點銳氣。

  他走出樹林,仍然運用散亂的石堆隱藏行蹤,躲避位於峽谷的村落,他掃視長長的草叢,尋找一個好地點來點燃夾在他懷裏的火盆,讓火焰和濃煙把村民嚇醒,以為龍再次攻擊他們。

  他們的策略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利用貝浬福村民的迷信和罪惡感,他只要在他們活潑的想像力裏面灑下恐懼的種子,就能叫他們相信有某種可怕超自然的能力介入他們的生活,然後只要看見牛奶凝結丶嬰兒腹痛啼哭,或是貓吐出毛球,他們就認為這一定是龍在施法術。

  杜波把火盆放在平坦的草地上,掏出火絨盒子,低聲地呵呵笑,如果村民誤把硫磺當成地獄之火丶把濃煙誤認為是龍在噴氣,那麽他們睡不著也是活該,他點燃火柴,將火焰湊近火盆的引信。

  「那是你嗎,尼爾?我醒過來時你已經離開了,你為什麽把我一個人丟在樹林裏面呢?」

  一個膽怯而甜美的女孩聲音傳入他耳中,杜波挺直身體,手中的火種熄滅,他徐徐轉身面對撞見他的女人。

  「你不是尼爾!」她指控地說,倒退一步。

  「對,我不是,如果我是他,我絕對不會丟下妳一個人!」

  她面對月光下的他,有如樹林裏面的小妖精,肌膚柔細得像奶油一樣丶有著一頭鬈鬈的黑髮丶裙子上沾著草丶頭髮蓬亂丶上衣沒扣鈕扣,但是她這樣反而更誘人,看起來像個迷失的小女孩,想扮演女人。

  這個女人的唇像玫瑰蓓蕾,仍因另一個男人的吻而顯得腫脹,他提醒自己別忘記。

  她雙手插腰,大膽地瞪視著他。「我在貝浬福村從來沒看過你,先生,而且住在這裏的男人我全都認識。」

  杜波必須清清喉嚨才能回答。「我就怕妳這麽說。」

  她尷尬地俯視著自己的衣衫不整。「我希望你不至於認為我都像這樣的跑來跑去,我只是……翻了個觔鬥。」

  杜波勉強將目光自她柔軟起伏的胸部上移開,他的舌頭好像越來越打結。「我自己偶爾也會翻個觔鬥,有一次喝了太多葡萄酒,還摔下馬背,跌在一位駕車逛公園的女士大腿上。」

  「那位淑女是不是認為你因她跌入愛河呢?」

  陶醉在那對溫暖棕色眼眸裏面的杜波,整整花了一分鐘才察覺這位美女──這位高地玫瑰──正對著他賣弄風情,對他耶!對他這位微不足道的子爵的兒子杜柏漢賣弄風情耶!

  「如果她真的那麽想,」他回答道。「那麽她表現的方式是放聲尖叫找治安官,還用她的洋傘柄敲我的頭。」

  女孩的唇角微彎,露出愉快的笑容,同時打量著他身上的黑色絲質長袖襯衫丶領口和袖口綴著蕾絲丶合身的及膝長褲丶閃亮的馬靴,以及那件帥氣的披風。

  當她的目光回到他的臉上時,笑容消失無蹤。「啊,我知道你是誰了,」她睜大眼睛,開始倒退。「你是傳說中的龍!」

  杜波正要否認,但是女孩眼中崇拜的光芒使他住口,在他這一生中,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用這種眼神注視他。

  在他甚至還不知道要怎麽辦之前,他已經倒抽一口氣,脫口而出。「是的,姑娘,我就是龍!」

  如果她就此駭然地尖叫丶在草地上狂奔而去,或者在發現傳說中的龍是個禿頭丶大肚子的英格蘭男人丶因而露出嫌惡的表情,他並不會覺得訝異,但是她卻出其不意地撲進他懷抱中。

  「你!」她尖叫道,用她的小拳頭打他的胸膛。「你是那個吃掉我姊姊的卑鄙丶邪惡的野獸!」

  她的拳頭打到他極力收縮的胃部,他呼的一聲吐氣,胸膛立即變得扁平下去,杜波急切地企圖讓她安靜下來,免得吵醒整個村落的居民,情急之下,將她拉進懷裏,一手摀住她的嘴巴。

  「我沒有吃掉妳姊姊,」他在她耳際嘶聲地說。「她還活得好好的,而且我可以證明,她甚至對我談及妳的事情,妳一定是最小的妹妹凱娜,但是她喊妳其他的名字,呃──凱蒂嗎?還是小貓?」當他狂亂地搜尋著腦中的記憶時,她那尖尖的牙齒卻用力咬住他的手掌,幾乎咬出血,他立刻抽開手。

  「是貓咪。」她咄道,狂野地蠕動身體,像一隻生氣的母老虎一樣,而不像她可愛的綽號貓咪。

  「貓咪!對極了!我怎會忘記呢?妳的名字是貓咪,還有個姊姊是若蘭,還有──」他一彈手指。「妮麗!妳們和爸爸住在村子裏面的宅邸裏,妳父親最喜歡玩十點的撲克牌遊戲!」

  貓咪停止掙扎,但是仍然怒目瞪著他。「我的姊姊是若妮和芮莎,爸爸從來不喜歡玩比十點,只玩撿紅點,而且還常常作弊,但是若琳說我們必須讓他贏,因為他贏了就會哈哈大笑。」她抓住他的衣襟,眼神幽暗起來,似乎開始真正思考他剛剛說的話。「若琳……可能嗎?她真的還活著嗎?」

  「而且活得很好。」杜波溫柔地說,握住貓咪的雙手。「她住在城堡,成為我的客人,還有漂亮的衣服丶豐盛的食物,以及她喜歡讀的書。」

  貓咪無力地挨著他,濃密如絲的睫毛眨動著,彷佛隨時要哭泣一樣。杜波害怕如果自己看見她美麗的眼睛掉下淚珠,一定會跟著哭。

  但是她柔細的下巴停止顫抖,以一種怪異而性感的眼神斜睨著他。「誰會想到若琳沒有變成你的食物,反而成為你的情婦。」

  「我可以保證她兩者都不是,」杜波匆匆地抗議,退開身體。「我沒有欺負妳的姊姊,她仍然保有當她來到城堡時的貞節。」回想起自己今天早上所目睹的若琳和龍火熱的擁吻,杜波不太確定自己還能保證多久。

  貓咪歎了一口氣,搖頭以對。「真可惜,如果有個姑娘需要被人徹底的欺負一下,那就是我們的若琳。」

  她的坦白讓杜波大吃一驚,轉開身體以掩飾自己臉上的紅暈,並且暗暗詛咒自己白皙的皮膚。

  「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龍。」她大膽地上下打量著他,讓他很遺憾沒有時間吸氣收縮小腹。「你真的能夠隨心所欲的從人變成龍嗎?」

  「只有在星期二及每個月的第二個星期天。」

  當她越靠越近時,他開始退後,她掠奪般的眼神令他極為不安。「你真的像梅希的媽媽說的那樣,開始喜歡吃人肉嗎?」

  杜波別開眼睛,心中充滿罪惡,不敢再瞪著她的唇,剛剛他還在納悶她的唇吻起來的滋味。「我真的不認為我喜歡,半生不熟的牛肉令我消化不良。」他的背部抵到樹幹,無法再後退了。

  她傾身向前,伸出粉紅的舌尖潤潤唇。「梅希還說你有一種強烈的饑渴,想和村子裏的姑娘交配。」

  的確,但他是直到這一刻才察覺,他的目光移向她的唇,無法再否認,今晚他已經危害了太多「龍」殘暴的名譽,或許他應該稍微犧牲一下自己的顧忌。

  「我當然不想中傷妳的朋友和她的母親。」他呢喃地說,閉上眼睛俯身過去,一心想偷個吻。

  可是他的唇只碰到空氣,他睜開眼睛發現貓咪走開了。

  「妳要去哪裡?」

  她轉過身來。「我必須去告訴若妮和芮莎,說若琳還活著,而且我遇到龍本人!你知道她們會多麽嫉妒嗎?若妮向來扮演『宅邸的女主人』,因為她有過兩個丈夫,而我一個都沒有;芮莎經常揶揄我,因為她有很多趣味的故事;現在我也有自己的故事可以向她們誇耀了!」

  杜波想到一旦龍的本尊發現自己的愚蠢,一定會大發雷霆,他急忙想辦法阻止。「保有秘密不是更好嗎?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

  她偏著頭,顯然對他的提議感到困惑。

  「想一想,貓咪,」他走向她。「妳是村子裏面唯一知道我真正身分的人,我可以請妳多守一下秘密嗎?這樣的重責大任一定能夠讓妳更受人尊敬。」

  她撇撇唇。「若琳總是說我無法保密,她說我太聒噪了。」

  杜波微微一笑。「有個朋友也這麽形容我,但或許是因為妳從來沒有值得保守的秘密,現在妳可以當個乖女孩,保證不說。」

  她誘惑地斜瞥他一眼。「或許我可以,不過你也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杜波吞咽著,希望她不是要求自己展露翅膀丶噴火,或是把若琳送到她家門口。「好吧!」

  「明天晚上月亮上升之後,」她大膽地要求。「我要你到這片草地上見我。」

  杜波緩緩地點頭,深信自己占了便宜。「那就明天見,親愛的淑女,妳必須記住我的命運完全掌控在妳柔細的手裏。」他牽起她的手湊向唇邊,這個動作他看過龍做過很多次,對女性產生很大的效果。

  當她以顫抖回應時,杜波用披風裹住她,她仰起臉,雙眸徐徐閉上,雙唇微分地發出邀請,杜波認命地搖搖頭,珍愛地親親她的眉毛。

  貓咪睜開眼睛,草地上只有她一個人,她仰望著月亮,對於龍拋下她而離開,感覺迷惑極了,她所認識村子裏面大多數的男孩,一定會趁機把手伸進她的裙子裏面,可是這個龍傢伙甚至沒嘗試將舌尖探進她口中。

  但是他吻了她的手,還稱呼她淑女,並且用披風裹住她。

  貓咪拉緊溫暖的披風,納悶自己會不會再見到他。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8:45

第八章

  若琳悲慘的逃脫計畫失敗之後的好幾天,龍都沒有出現,然而他的存在也像海浪洶湧的波濤那樣令人無法否認。

  雖然她不時從輾轉反側丶夢境繚繞的睡夢中醒過來,搜尋陰影處,卻都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但是每一天的早上,杜波都會從龍所擁有丶神奇而且永無止盡的寶藏裏面,送來一些寶貝──有鍍金的梳子和發插丶上面還鑲著珍珠;第一版的列式著作的昆蟲歷史,以及一個裝滿香香洗澡水的圓木盆。

  在龍的陰影之下,貝浬福村丶她的姊妹們,甚至是她摯愛的父親,都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彷佛是來自於另外一輩子的鬼魂。這一切就好像幾世紀以來,她都是他寵愛的囚犯,而不是才經過幾天而已。

  目前她僅有的同伴包括杜波和「托比」,兩位都不太透露她神秘主人的蹤跡,杜波不時會說些關於他那位神采奕奕的泰妃姨婆的故事來取悅她,同時也哄她說一些關於芮莎的性冒險故事,以及若妮抓住新丈夫的計謀來娛樂他自己;每當她提到貓咪的名字時,他都聽得特別專注,但是當她提到偷走她妹妹貞節丶滿臉雀斑的浪子尼爾時,他就會吞吞吐吐地找些藉口離開。至於「托比」,它則經常蜷成一大團毛球,縮在她的床腳,打盹的睡上一整天。

  若琳很羡慕它的懶散,她發現自己一直心神不寧地在房間裏面踱步好幾個小時,雖然杜波繼續替她端來村民所能提供的美味食物,可是有好幾次,她都發現自己缺乏食欲,百無聊賴地把食物從盤子的一邊推向另一邊。

  有一天早上,杜波推開夾板門,一個高高的丶遮著布巾的重擔使他腳步踉蹌,若琳一躍而下地跳下床,無法掩飾她孩子氣的期待,自從母親去世之前的那個耶誕節以來,她不曾再感受過這樣的期待。這個新寶藏唯一露出來的部分是一雙鍍金的腳,看起來就像是龍的爪子抓著一對金色的球。

  杜波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然後從背心口袋裏面掏出一封信,直接遞給若琳。

  杜波伸手擦拭掉眉毛上的汗水時,若琳以指尖劃破信封上的紅蠟封印,白色羊皮紙上只有潦草的一句話:我只希望妳或許能夠像我看待妳一樣的看待自己。

  「我可以嗎?」杜波笑顏逐開地預備掀開布巾。

  「不!」若琳喊道,突然猜出布巾底下的東西。

  她突然拒絕掀開龍送的禮物,使杜波有些困惑,但是他技巧而婉轉地避免提及這件事,那天晚上,杜波送來她的晚餐,然後又離去之後,若琳丟下手中的書,很厭惡自己已經第八次重讀同樣的一段內容,她根本無法專心的看書,心頭一直浮現龍最後一次造訪的情景,而且她的目光不斷地被他的新禮物所吸引。

  她無法入睡,更缺少食欲,連看書都不能夠專心,如果不是因為太荒謬了,她真要認為自己是害了相思病,天曉得在芮莎臉上,她已經看過太多次害相思病的跡象:不時間歇性的發呆;食欲不振;頹喪的歎息。

  但是她怎麽可能愛上一個連臉都沒看見的男人呢?何況那個男人對她而言,只是一個低沉的嗓音,誘惑的觸摸,以及誘人的吻?

  她用手指撫摸著嘴唇,一個古老的恐懼攫住她的心。或許她在面對肉體上的引誘和芮莎一樣的脆弱,她向來自認為在這方面很有免疫力,然而龍不過才吻她一下,已經使她的意志力融化,渴望他的觸摸。

  她的目光從龍的禮物移到桌子上的盤子裏,再次感覺到以往的那種衝動,一大囫圇吞棗地吞下剩餘的晚餐。

  但是若琳反而徐徐地起身,走向龍所送的東西,在自己失去勇氣之前,她伸手拉掉布巾。

  眼前是一個純銀打造的全身鏡,鏡框式雕刻細緻的桃花心木,若不是鏡中人的模樣吸引住若琳,她會細心地好好欣賞雕刻者的手工。但是燭光映照在她金色的秀髮上,東方絲綢的睡袍掩住她豐腴的身軀,她的雙頰暈紅,眼睛清澈晶瑩,嘴唇濕潤微分,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有著三位傳奇美女的姊妹丶自己卻是個方下巴的小胖妹。她看起來不像是瘋子所擄獲的囚犯,而是熱切等待愛人到來的女人。

  若琳的雙手顫抖不已,再次以布巾掩蓋鏡面,現在她不只渴望一個陌生人的碰觸,而且也面臨自己越變越陌生的危險。


  那天夜深人靜的時候,若琳坐在床鋪上,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因素讓她醒過來,今天晚上她沒有必要搜尋陰影處,因為滿月的皎潔光芒從欄杆照進室內,整個房間都是柔和的月光,她嗅了嗅空氣之中,但是聞不到一絲方頭雪茄菸的氣味。

  她偏著頭聆聽,只聽見模糊的海浪澎湃響聲,吸引她走到窗邊。

  龍可能命令杜波換掉窗戶的欄杆,奪去了她尋求自由的盼望,但是如果她爬到桌子上,踮起腳尖,仍然可以欣賞到窗外的月光丶海景,以及呼吸新鮮的空氣。

  若琳的呼吸卡在喉頭,一艘船正破浪前進,直直航向城堡的方向,迎滿風的船帆似乎在月光下發光,看起來宛如一艘鬼船,載滿死者的鬼魂。

  她驚奇的眨眨眼睛,半期待著船會在眼前消失。

  「放下船錨,孩子!」

  一個活人的呼喊聲,隨後是巨大的水聲,以及一艘長長的小船被放在水面上。

  「嘿!」若琳大叫,手指穿過欄杆。「救命!我被關在上面!求求你們,快來救救我!我被人當成囚犯!」

  她繼續大叫,在絕望中踮著腳尖跳上跳下,期望能引起注意,小船上的人開始用力劃向城堡下方懸崖底下的洞穴,船過之處,留下銀色的水波痕跡。若琳伸長脖子看著那艘船,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她才頹然地跪在桌子上。

  她可以叫到發瘋為止,都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和救援,因為那些是他的手下,那艘船屬於他。

  這艘船的出現解釋了他是怎樣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佔據了古堡,而且貝浬福村的村民卻沒有人知道;這也解釋了他怎樣把所有奢侈的物品走私運進城堡──包括雕刻的床丶塞著棉花的枕頭丶蠟燭等等……或許甚至包括他送來的鏡子,就是要讓她看見他想讓她看見的東西。同時這也說明一旦他榨乾村民的最後一枚金幣和自尊以後,他將如何的逃之夭夭。

  若琳曾經有一度夢想這樣的一艘船出現,可以載著她離開貝浬福村,航向世界的某處,那裏有個古老的圖書館,收藏許許多多寶貴的真皮裝訂的叢書;那個世界有著一間大客廳,懸掛織錦的掛毯,室內所談的都是智慧機智的言語和新鮮大膽的主意;那個世界裏面的男人會用欣賞的眼光看待女性,不是只注意她心形的臉蛋或是只在乎她的腰肢有多細。

  她突然明白那是誰的世界,那是他的世界,是龍所屬於的世界。

  若琳從桌子上跳下來,開始在室內走來走去,無視於周遭一切,只知道怒火越燒越猛,在他離開之前,他甚至懶得釋放她自由,村民已經認定她死掉了,至於是被龍吃掉或是在這間特別佈置的牢房裏面餓死,對他們而言有什麽差別呢?他可能就把她丟在這裏丶任由她穿著被他拋棄的情婦的禮服腐爛,而他則返回那個充滿豪華的大客廳和舞會的世界──那是她永遠沒機會認識的世界。

  若琳顫抖地找著火絨盒,一一點亮每一根蠟燭,她對她沒有臉的主人很生氣,但是她更氣自己竟然愚蠢得落入他的魔咒裏。

  她環顧塔樓,感謝主人的奢侈和慷慨,這裏一點也不欠缺下一次他晃進那道夾板門時,她可以拿來砸他腦袋的東西,但是這幾天他似乎很努力地躲避她,一如他原先很努力來陪伴她一樣。

  她的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晚餐上,看來「龍」大人認為他可以利用慷慨的禮物和寫在羊皮紙上的甜言蜜語來贏取她的好感,對嗎?呃,或許現在輪到魏若琳來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知道她沒那麽笨,那麽容易上當!


  杜波大步走進地牢的休息室,把託盤放在桌子上時,龍並沒有抬起頭,仍然專注地處理帳目。

  「我說過我不餓,杜波。」他說道,把帳冊翻到另一頁。「可是這個通風的老墳墓簡直讓我冷到骨頭裏,我的披風似乎不見了,你知道在哪裡嗎?」

  「我無法想像它會跑到哪裡去了,」杜波回答道,緊張地清清喉嚨,把託盤推到帳冊上面。「不過不餓的人顯然不只你而已。」

  龍審視著拖盤裏面沒有碰過的食物,良久良久,才將目光轉向杜波。「怎麽了?她是不是生病了?」

  杜波搖頭以對。「看起來不像生病,但是這已經是第六餐了,她一直不肯吃。」

  「兩天了,」龍咕噥道,推開桌子站起身來。「兩天都不吃東西,她究竟在玩什麽把戲呢?」

  「如果你問我,我會說她在玩危險遊戲,」杜波提議。「今天晚上我忍不住注意到她的臉色很蒼白,而且差一點摔了一跤,幸好我及時拉住她的手肘。」

  龍手指緊繃地搔搔頭發,缺乏睡眠絲毫無法改善他易怒暴躁的脾氣,第一個本能就想抓起託盤,直接到塔樓去,強迫她吃東西,即使他必須一次一口的把食物塞進她嘴巴也在所不惜。

  第二個本能依然如此,他伸手去拿託盤。

  杜波拉住他的手臂阻止。「太陽才剛下山,」他警告道。「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時間還太早。」

  龍詛咒地坐回椅子上,他已經選擇了自己的角色,現在就必須像夜行的掠奪者一樣,等待夜幕低垂才能面對獵物。

  「你要去哪裡?」他咄道,對著杜波的背部皺眉。

  「出去嚇唬那些村民啊,我想今天晚上省略吹風笛,早點開始。」

  「我猜又是早早開始,晚晚才結束,最近你真是非常熱中在你的責任上面,昨天晚上一直到午夜以後,我才聽見你回來。」

  「你知道他們都這麽說,」杜波像天使一樣笑顏逐開,邊走邊說。「魔鬼的工作永遠都沒有結束的時候。」

  「是的,」龍呢喃道,眼神充滿決心,逕自從託盤上拿起一個甜鬆餅塞進嘴巴裏。「我想永遠不會停。」


  若琳一直在期待龍的到來,但是當夾板門砰的一聲撞到另一邊的牆壁,把她驚嚇過來時,她還是嚇了一大跳。

  她縮在床頭板邊上,一顆心幾乎跳到喉嚨口,月光已經移到窗戶的另一頭,因此她只能勉強分辨出黑暗中有個灰灰的人影,他粗嘎的呼吸聲警告她,如果他真是一隻龍,現在一定會從鼻孔噴出火焰,燒焦溜出她睡帽底下的髮絲。

  他大步走過來,把某個東西放在桌上,然後轉身面對她,即使在漆黑當中,他的目光幾乎和他的碰觸一樣的觸手可及。她仍然撇不開那種感覺,彷佛他的眼神可以穿透黑暗──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喉嚨處悸動的脈搏丶以及胸部不穩地上下起伏著。

  若琳早就應該知道他會迫使她先打破緊繃的沈默。「晚安,『龍』大人,我有什麽榮幸使你來訪呢?」

  「因為妳的愚蠢。杜波說妳已經兩天沒進食了。」

  她優雅地聳聳肩膀。「你不必麻煩的,先生,我相信你可以看得出來,少吃幾餐飯還不至於餓死我。」

  他大步走向床鋪,若琳以為自己不會懦弱地畏縮,但是她錯了。

  若琳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期待他會做出什麽樣可憎的惡行,但是絕對沒想到他會直接將她抱起來,彷佛她的重量輕得像貓咪一樣,就抱著她走向桌子,坐進椅子裏面,並讓她坐在大腿上。

  「張開嘴巴。」他命令道,堅定的手勁使她很難掙扎或是蠕動身體。

  若琳第一個念頭是他或許企圖比上一次的吻更進一步,更徹底地親吻她,但是碰觸到她的唇的不是他的嘴,而是平滑冰冷的湯匙。

  「嘴巴張大一點,試著嘗嘗看,好嗎?」他呢喃地說,沙啞的語氣當中有一絲溫柔的懇求。

  若琳的記憶當中,想不起來上一次是什麽時候有人求她吃東西,她最常聽到的話通常都是「最後那塊鬆餅省下來留給凱娜,好嗎?」或是當她嘗試再添一碗燕麥粥時,伊妮都會用木頭湯匙敲敲她的指關節,警告她不能再吃了。此刻肉桂粉的香味提醒她自己的肚子多麽餓,侵蝕了她抗拒的心。

  「我不要。」她咬著牙關咕噥,用力搖頭,就像個賭氣叛逆的三歲小孩。

  他們兩個都很清楚如果他要的話,他有足夠的力氣把湯匙塞進她的嘴哩,但是事情的發展,顯示他無意那樣做,湯匙移開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呼出來的氣息溫暖迷人地吹在她的唇角。

  隨著他呼出來的氣息的溫柔低語之後,則是他的唇角輕輕地摩擦著她的,她的雙唇似乎產生自己的意志力,變得柔軟下來,他立刻抓住機會,利用這樣的柔軟把舌尖滑入其中,這種突然的動作令她呻吟。

  若琳迷茫的思緒還沒有澄清之前,他已經用湯匙取代他的舌尖,盛了一匙溫暖融化的東西,喂進她口中,她正要開口吐出來,但是他再一次用他的嘴巴堵住她的唇,強迫她咽下可口的食物,其實這一口麵包布丁很甜,但是比不上他的舌尖貼著她滑動時的那種甜蜜。

  她用力推他胸膛,強迫他退開,但是等她要破口大駡抗議時,他又再一次把湯匙塞進她的嘴巴,彷佛她是一隻小小鳥,一不小心掉下鳥巢,而他則是人道主義者,一心要挽救她的性命。

  在他再次舉起湯匙之前,若琳終於振作起被他攪亂的理智,勉強說道:「如果你再不經我的同意而把那些東西塞進我的嘴巴,我就要吐在你臉上。」

  「來嘛,妳總不會想要傷害杜波的感情吧,對嗎?他一直自認為是個不錯的廚師,妳也知道的,我真應該讓他煮牛羊肉內臟燉香料給妳吃吃看。」他說道,這道菜是高地著名的傳統菜肴。

  「杜波或許是個好廚師,但是先生,你則是個可悲的無賴。」

  「只有在我被迫對付一個頑固的孩子的時候。」

  若琳努力掙脫他的擁抱,同時大發雷霆。「我究竟算什麽啊,『龍』大人──究竟是你所寵愛的寵物呢,或者是個頑固的小孩?或者你的認定在於我面對你反覆無常的行徑時,又是怎樣的奴隸?」

  他的手臂箍緊她。「妳對我的脾氣根本一無所知,否則妳就不會再這樣令人瘋狂地蠕動身體。」

  若琳的確不斷地蠕動著,室內的漆黑似乎使她的感官變得極為敏銳,而且放大了他呼吸的速度和他悸動的心跳聲,她每吸一口氣,似乎吸進更多混合著麝香和香料的氣味,他敞開的領口處露出來的毛髮搔癢著她的指尖,但卻是位於她柔軟的臀部底下丶他大腿上僵硬的溫暖最令她驚慌震顫,她渾身緊繃,變得像……一樣僵硬。

  「現在,」他說道,語氣變得十分嚴肅。「妳是要吃呢,還是我必須再吻妳?」他的呼吸聲摩娑著她發燙的臉頰,警告著她,他絕對會履行威脅。

  「我吃。」她咄道,張開嘴巴。

  「妳真懂得讓一個男人對他自己的魅力感到洩氣。」他可憐兮兮地說,再喂她一大口布丁。

  若琳對男人身體部位的認識或許只局限於她偷聽到芮莎和若妮的討論,但是就她所知的部分,他的魅力完全不受影響,遑論會洩氣。

  她吞咽著。「大部分的男人不會把他們的親吻當成處罰和威脅。」

  「咿,過去我認識許多淑女,她們都認為我的吻是一種回饋!」

  「你當時也以她們為俘虜丶或者這是你最新的娛樂方式?」

  「我可以保證她們都沒有像妳這麽的有趣。」他用湯匙接住她掉在下唇上的一小塊布丁。

  和他坐得如此靠近,讓她簡直要發瘋,但是又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宛如他戴著面具一樣,她讓一個陌生人這麽親昵地抱著坐在腿上應該是很尷尬的事情,但是不知什麽原因,在他們第一次的接觸和這一次之間,他不再是陌生人,反而像是陰影和質感組合而成的鬼魅,只是這些陰影和質感對她而言,越來越熟悉,感覺起來就像她在摸著她父親的頭髮,或是聽見凱娜在黑暗中的呼吸聲一樣。

  「我看見你的船接近岸邊。」她脫口而出,迫切地想要轉移兩個人的注意力,免得彼此混合的呼吸似乎將兩人的唇越拉越近。

  這次換成他身體一僵。「啊,那就是破壞妳食欲的原因嗎?」

  「是的,因為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麽你有如此豐富的資源,卻還要來偷竊那些比你擁有的更少的窮人。」

  「或許我不認為這叫做偷竊,或許我認定我是拿走本來就不應該屬於他們所有的物品。」

  「如果你說的是那一千磅,它根本不存在!從來就不存在!」

  他的語氣帶著令人生氣的笑意。「我為什麽要相信妳呢,魏小姐?才不久之前,妳根本不相信龍的存在。」

  「我還是不相信,而且你也無法證明我錯了!」

  「那麽或許我也不相信有處女,妳願意向我證明她們的確存在嗎?」

  對於這麽充滿誘惑的挑戰,若琳沒有答案,她只能仰起頭,審視著黑暗中他晶亮的眼睛。

  他拉住掉在她睡帽外面一縷金色的頭髮,纏在手指之間,他壓低嗓音成為沙啞的耳語。「有妳在這裏……像這樣的坐在我的懷裏……妳知道這對我這樣的男人而言,產生什麽影響嗎?」

  「讓你的雙腿發麻嗎?」若琳回答。

  他沈默了良久良久,然後放聲大笑,他笑著抱起她走向床鋪,不是輕輕的放下,而近乎是丟在床上,她蹣跚地移向床頭,在那屏息的一刻裏,還以為他真的計畫和她一起上床。

  然而他只是坐在床邊,雙手按著床頭板,將她卡在懷中。「吃吧,魏若琳。」他命令,低頭湊近她的臉。「因為如果妳不把託盤裏面的食物吃完,我就要叫杜波做牛羊肉內臟餐喂妳,然後妳就會很後悔沒有選擇我的吻代替!」

  不久他就離開了,留下若琳納悶著自己是不是已經開始感到後悔。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9:02

第九章

  第二天一早就以沉重的態度來開始,若琳在杜波的監視之下,盡責地吃完所有的食物,即使東西吃起來有如木屑一般,但是她實在不確定自己脆弱的心靈能不能再承受龍的深夜來訪。
  在這漫長的一天連杜波都似乎心不在焉,不像他平常那樣的喋喋不休,反而是大部分的時候都渴望地注視房門,好像被當成囚犯的是他而不是若琳。若琳勉強咽下一些山鵴肉和一碗熱熱的燕麥粥,終於匆匆趕他走,寧願早一點睡覺,也不願意再忍受他痛苦地嘗試聊天的舉動。
  當風笛那有如鬼魅的旋律飄進窗戶時,她起身吹滅最後一根蠟燭,在黑暗中顫抖地爬上床鋪,背靠著床頭板,雙手抱著膝蓋,雖然她已經知道吹奏風笛的其實是人的手,但是那種嗚咽淒美的旋律依然勾起她內心哀傷和遺憾的鬼魂。
  在那充滿渴望的一刻裏,音樂的美感讓她忘記龍的存在,回想起一位身材高大修長的男孩,他有著一頭不聽話的黑髮,經常掉下來遮住翡翠綠色的眼睛,這座城堡曾經是他的家園,如果不是因為某個人的背叛,把他出賣給坎伯蘭,他或許仍然居住在此地,成為這裏的領主。若琳抬頭凝視著陰暗天花板上雕刻的女神,納悶他是不是曾經睡在這個房間。
  如果他還活著,她或許只能躲在陰暗之處,看著他娶另一個女人當妻子──對方大概會是鄰近某個領主的女兒,或是村子裏面某位比較美麗的姑娘,例如若妮或芮莎。她或許還必須含著淚水丶微笑地注視著他黑髮丶綠色眼睛的兒子騎著小馬經過她童年時期視為避風港的那棵大樹。但是和她看著麥柏楠長大成人丶成為族人的驕傲和希望的那股喜悅比起來,她的痛苦只是小小的代價。
  若琳摸摸臉頰,驚訝地發現滿臉都是眼淚,令她哀傷的不只是那個死去的男孩,她也在哀悼那個愛著男孩的女孩。那個女孩曾經無數次在森林的峽谷中和這座城堡蜿蜒的走道中漫步,渴望能夠偷偷瞥他一眼就好,有的時候,他們倆的生命就好像在大炮打穿城堡的那一刻同時結束一樣。
  風笛聲在哀怨的音符中結束,她蜷縮著身體側躺在床上,把床單拉高到下巴,納悶著如果那個男孩還活著,又會如何看待長大的她。

  若琳在作夢。
  她再一次變回小孩子,跑過像迷宮一樣的城堡走道,她可以聽見男孩的聲音,但是看不見他的人影,他就在她的前方,跳躍地走下蜿蜒的石頭臺階,動作像貓一樣的優雅,他的笑聲飄向後面的她,大膽地揶揄著,但是無論她多麽努力地哀求他停下來,他仍然一直向前跑,不肯相信會碰到任何危險。
  她慌亂地回頭瞥一眼,大炮漸進的轟隆聲令她害怕顫抖,如果再不快一點追上他,一切就會太遲了。但是她太胖,動作太慢,肥胖而且短短的腿比不上他修長苗條的四肢,她還沒有跑過轉角,他已經又繞過另一個彎。
  若琳!他像吟唱似的呼喚她的名字,鼓勵她不要放棄追趕。
  大炮的聲音越來越大,零星的爆炸撼動了她腳下的地面,難道他聽不見爆炸聲嗎?難道他沒感覺嗎?
  她衝下主要的樓梯,及時瞥見他跑進大廳,紅黑相間的格子呢像翅膀一樣在他身體後面飄揚。
  希望在她胸口散開,只要她能夠抓住他的格子呢,就可以抓住他,雙手緊緊地抱住他,他就永遠安全了。
  她的腳踢到樓梯底下的石板,震耳欲聾的聲響撼動整座城堡,她伏倒在地上,只留下一股怪異的寂靜。
  她緩緩地爬起身,大廳的拱門似乎在召喚她向前,她聲音沙啞地呼喚著他。
  唯一的回答是塵土從天花板飄落的低語聲音,她想要相信那個頑固的男孩一定是躲起來了,或許還拚命憋住笑聲,預備從陰影的角落蹦出來嚇她一跳。
  可是她看見大廳地板上有一堆紅黑相間的東西,她蹲下身,輕輕撫摸那片毛料,預期它會像上百個其他的夢境一樣發現鮮血把毛料浸濕了,但格子呢是乾的,她的手指沒有沾到鮮血。
  她手指顫抖地掀開格子呢的一角,格子呢不像以前的夢裏面那樣的拉不動,反而展開了,令她愕然地倒抽一口氣。
  格子呢底下空空如也,男孩不見了。

  龍猛地從地板上坐起來,即使空氣冰涼,他強壯的身體卻是一身汗。他們來了。他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達達的馬蹄聲丶馬車車輪在通往城堡小徑上的聲響丶嘈雜的交談聲丶詛咒和吼叫的命令丶零星的火焰在燃燒。他整個人跳了起來,呼吸急而短促,掙扎地穿上襯衫。
  他盲目而跌跌撞撞地爬上樓梯,根本懶得點亮蠟燭或是煤油燈。他闖進大門的守衛室,迷惑地發現寬敞的房間黑暗而且空無一人,而不是擠滿預備戰鬥的士兵,他摸索地來到小教堂,祈禱能在那裏找到人,但是他詢問的叫聲變成空洞的傳來的回音,似乎連老天都棄他於不顧。
  他跑過一扇凹著的窗戶,一道令人暈眩的光芒幾乎讓他盲目。
  他來遲了一步,他們已經點燃第一個火炬,開始焚燒。
  龍停在城堡最主要的入口,胸膛上下起伏,雙手握成拳頭,他絕對不會再畏縮地躲在黑暗的角落,等著聽見第一顆大炮炮彈飛躍而過的呼嘯聲;他再也不要任由命運的擺弄,等候永遠不會來到的救援,他用力拉開大門,跌跌撞撞地衝進黑夜之中。
  他來到中庭的中央,敞開雙臂,邀請那些混蛋──把他的身體打成碎片。他緊緊地閉上眼睛,仰起頭,發出似乎來自於靈魂深處的怒吼,但是那樣痛苦的嚎叫仍然比不上撼動他腳下地面的轟隆巨響。
  轟隆聲逐漸遠去,龍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仍然站立著,大雨滂沱而下,打濕了他的襯衫和長褲,使布料黏在身上,同時也洗刷掉那攫住他的瘋狂。
  「噢,天哪!」他低語,滑落地跪在地上。
  如果知道今夜有暴風雨,他就不會讓自己睡著,如果杜波在家,他的朋友就會想辦法分開他的注意力,例如說一些奇聞軼事丶玩西洋棋丶喝杯葡萄酒等等,在在都可以緩和這種威脅他靈魂和理性丶折磨他的瘋狂。
  龍把臉埋在手掌裏面,他可以佇立在船頭的甲板上,毫不畏縮地面對由他下令發射的炮火,但是在這個備受詛咒的地方,即使是咆哮的雷聲,都能夠把他逼向失去理智的邊緣。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讓他看見自己正好跪在女神雕像的腳邊,他記得上一次的暴風雨替他帶來了若琳,她比杜波所能提供的娛樂更有趣丶更受歡迎,他顫巍巍地察覺在這一刻,自己多麽渴望到她身邊。
  他骨頭酸疼地起身,抗拒著強風的吹襲和雨勢,再次走向城堡,決心要尋求自己可以得著的安慰。

  若琳突然醒過來。
  一開始她把自己怦怦的心跳聲誤以為是夢境裏面大炮的回音,但是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隨即是轟隆的雷聲,強風襲向塔樓,塔樓拒絕屈服在頑強的風勢之下,使它呼號地表達挫敗感。
  她抱住自己忍住顫抖,此刻她幾乎希望龍在這裏,希望他甜蜜的親吻能夠洗刷掉噩夢的苦澀滋味,但又一道閃電證明她是獨自一人。
  強風終於開始緩和下來,一陣奇特的聲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使她偏著頭傾聽,那個聲音充滿節奏感,不可能是雷聲。結果「托比」轟的一聲響,重重地落在她的腳上,嚇得她放聲尖叫。
  「大傢伙,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她伸手撫摸它的毛。「我可以發誓杜波離開時已經放你出去了。」
  大貓的回答就是喵喵的叫,若琳爬下床,開始在牆壁邊緣摸索,除了閃電出現的時刻之外,室內都是一片漆黑。
  她摸弄地搜尋夾板門,但是只摸到空氣,她聽到的怦砰聲是夾板門輕輕撞擊對面牆壁的聲音。
  門開著,若琳自由了。

  若琳從門邊退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如果她真的踏出那扇門,會不會聽見那個男孩鬼魅般下樓的腳步聲?他帶著嘲弄的聲音,會不會再次迷惑了她,使她情不自禁地在後面追逐?
  她掐掐自己的手臂──掐得很用力。刺痛的感覺使她安心許多,知道不是在作夢,她深呼吸一口氣,低頭走進出口。
  直到離開溫暖舒適的塔樓,她才發現房間外面是多麽的冰冷和潮濕,她摸索地走下蜿蜒狹窄的通道,不時低頭忍受從天花板的破裂縫隙淋下來的雨水,一塊破石頭勾住她的睡衣,她用力扯開,然後跌跌撞撞地走下三層臺階,笨拙地來到終點……
  結果一無所有。
  北面的牆壁上有一道破口,閃電不時出現在沒有月亮的天空,照著陡峭的懸崖及底下的岩塊。
  若琳連忙倒退幾步,背貼住對面的牆壁,這些就是龍在深夜所克服的諸多考驗丶才能去見她一面嗎?
  一開始她很怕自己離不開那道牆壁,但是她頻頻深呼吸,穩住自己,緊緊地閉上眼睛,勉強而緩慢地經過那道可怕的開口,爬行到底下的甬道。
  就在甬道的最深處,就是寬闊的石階。
  若琳拾步而下,仍然不太相信自己不是在作夢,在這個夢裏面,她的腳步沒那麽慢,沒那麽遲疑,反而像是飄下樓梯一樣,睡衣的下擺就垂在後面。
  她來到大門口,通向中庭的門半掩,似乎在發出若琳無法忽視的邀請。
  她匆匆走向大門,努力想像當她抱住父親時,他臉上的歡喜表情,她遲疑著,無法清楚地回想他親愛而熟悉的五官。一個困擾的念頭在她心頭糾纏不去,萬一他根本沒有思念她呢?龍使她成為囚犯時,她還深信幸好父親頭腦不清楚,不致為她太傷心,但是現在她變得不太肯定。如果爸爸只是捏捏她的手,說她是「乖女孩」,然後就趕她上床去睡呢?那她真的就只能躺在棉被裏面,擔心著凱娜,等待芮莎從她最新的情人懷抱中回家。
  若琳徐徐地轉身,大廳的拱門似乎在向她招手,就像在夢裏面一樣。
  她向前一步,再一步,內心奇怪地混合著各種著迷和恐懼,而且脈搏加速。
  這座大廳一度曾經是葛雷城堡的重心,也是坎伯蘭的攻擊所破碎的心,炮火震碎了大部分的屋頂,讓人可以從天花板看見天空的雲,大雨幾乎停了,月亮開始害羞地出現在烏雲背後,彷佛要先確定暴風雨已經結束再露臉比較安全,古老的旗幟在炮火下倖存的大樑上飄揚,本來在黑色原野上舞動的紅龍因著乾了的血跡逐漸褪色,最遠處的牆壁是一座壁爐,手雕的壁爐架上沾滿蜘蛛網。
  若琳悄悄地走進去,感覺自己只比徘徊在這裏的鬼魂多一點氣息而已,她幾乎可以聽見他們笑聲的回音,他們勝利的舉杯,揚聲慶祝一度是偉大的麥克卡洛族。
  她甩甩頭,拋開腦中的幻想,糾纏著她的不是那些死了很久的戰士們,而是那位曾經讓這座廢墟變成一個家的女鬼。若琳還清楚地記得領主的妻子,她看起來很豐滿,親切和藹,常常笑臉迎人,而且很疼愛她的獨生子。當時這座大廳充滿她女性的特質,長椅的扶手上雕刻著美麗的圖案,旁邊是一個大鏡子,絲質的墊子裏面塞滿棉花,為了緩和陰暗的織錦,牆壁上都用粉紅和藍色的法國蕾絲當裝飾。
  若琳橫越大廳時,小心地躲開一堆破碎的瓷器,她俯身拾起一小片,拇指撫摸著光滑的表面,許久以來,她一直很渴望擁有這麽美麗的東西,此刻她情不自禁地哀悼著這樣的破壞,同時也為它們所代表的破碎夢想而悲傷。
  她把那片瓷器碎片翻過來看時,她的腳正好踢到一個斷掉的頭。她差一點放聲尖叫,然後才察覺那是中庭那尊女神雕像的頭顱,雕像的唇角微彎,露出了然於胸的笑容,既帶著憐憫,又有些嘲弄。
  就在那個時候,若琳看見了他。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39:26

第十章

  他像以前一樣坐在黑暗當中,但是今天晚上連黑暗都似乎不足以隱藏他的蹤影,他歪坐在一張桃花心木長桌中央的椅子裏面,頭埋在交叉的臂膀裏,旁邊放著一瓶還剩一點點威士卡的水晶酒瓶,還有一個銀質的火絨盒,以及一根他懶得費心點燃的蠟燭,他沒有穿外套,也沒穿背心,只有單薄的一件白襯衫,袖子還挽到手肘的高度。從襯衫那上好的亞麻布貼住他強健的肩膀丶勾勒出每一塊強壯肌肉的方式判斷,若琳猜想他一定是濕到骨子裏了。

  他顯然不知道她在場,她只需要踮起腳尖悄悄溜走,就可以永遠逃離他的掌握,但是在她還來不及那樣做之前,遠處傳來轟隆的雷聲,令他僵硬的肌肉震顫不已。

  若琳還沒察覺自己預備做什麽以前,已經忘形地走到他身邊,一隻手溫柔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起頭,沒有注視她,頭上的雨水滴在地上。「晚安,魏小姐。」

  「你怎麽知道不是杜波呢?」

  「杜波很清楚絕對不能在黑暗當中偷偷溜到我背後,他很可能意外的被割斷喉嚨。」若琳忍不住吞咽口水。「不過他的頸項沒有妳的這麽美麗。」

  威士卡顯然沒有使他的言語機能麻痹,反而軟化了他清脆的子音和平板的母音,使他的話語多了一種令人放鬆的效果,她還來不及抽回手,他已經伸手握住,拇指撫摸著她的手掌。「他的手也不像妳的這麽柔軟,或許妳只存在我的夢裏面。」他呢喃,以她的手背摩挲著自己的臉頰。「請妳告訴我,玫瑰多刺的魏小姐有沒有足夠的同情心,來到我的夢中,以她柔軟的手和帶著睡意的肌膚來陪伴我?」

  他的碰觸帶出甜蜜的暖意,卻反而讓若琳覺得更像刺蝟。「我不認為醉昏了頭的男人還能作夢。」

  龍刺耳地笑了。「那妳或許不是夢,而是鬼魂,是城堡裏好心的淑女特意派來警告我離開這裏,免得我失去永恆的靈魂。」他轉頭注視她,表情隱藏在陰影當中。「啊,可是十分實際的魏小姐或許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對嗎?」

  他精確地述說出她的夢境使她相當不安,她輕聲說道:「我以前不信,但是當我佇立在這個地方,我變得不太肯定。」

  當他鬆開她的手,站起身來,隱身在壁爐更黑的陰影當中時,若琳有一種怪異的失落感,大廳的濕冷似乎滲進她的骨子裏。

  她看著破裂的屋椽。「妳有沒有納悶過那一夜他們有什麽感覺?竟然被自己的人背叛了,他們信以為會保護他們的人拋棄了他們,他們只能拿著少少的武器,縮在漆黑當中,等待第一陣炮火劃破天空。」

  「他們可以和查理王子一樣摸黑逃跑。」她提醒道,她自己經常納悶當時他們為什麽不逃。

  他呵呵笑,但其中欠缺笑意。「那樣他們或許能保命,但卻喪失寶貴的自尊。」他以食指描摹著雕刻在壁爐架上的箴言。「『或對或錯……』」

  「『……麥族人總是奮戰不退。』」若琳替他說下去,她根本不需要讀,這些字眼早已烙印在她的內心。

  「妳想當時這裏有孩童嗎?」他輕快地問,以手指擦拭壁爐架上累積許久的灰塵。

  現在換若琳轉過身,想要避開月光。「當時有個孩子,是一個男孩。」

  「只有一個而已,這倒是很反常,不是嗎?我以為這些高地領主都像兔子那樣多多繁殖。」

  若琳搖頭以對。「他的妻子只能生一個,但是領主不像大部分的男人,他從來不曾責怪她,反而更珍惜他的妻子,認為她給了他最稀罕丶最寶貴的禮物──一個兒子,這個繼承人可以在他離開人世之後,繼續領導麥克卡洛族。」她呢喃地說。「我相信村民自此不曾從喪失他的失落感中恢復。」

  龍哼了一聲,嗤之以鼻。「從妳所描述的貝浬福村民來看,我真懷疑有任何人曾經為他掉過一滴眼淚!」
  若琳激動地轉身面對他。「我有的!」
  她無法忍受他的沈默,輕輕走向破落的窗戶。「當他去世的時候,我自己也還是個孩子而已,可是我已經半愛上他了。」她露出楚楚可憐的笑容。「我真傻,不是嗎?竟然認為那樣的男孩會注意像我這樣笨拙的胖女孩?」
  「妳唯一的傻氣是幻想自己愛上不過是個大孩子的某人。」
  「啊,可是你不認識他,他真是個特別的男孩──堅強丶仁慈又高貴,即使當時就可以看出來他將是堂堂正正的男人。」
  龍的語氣顯得特別低沉。「無疑是一個善良美好的典範,生下來就是要提升墮落的人丶保護純真者的美德丶拯救受苦的蒼生。」
  「他的確救過我一次,可是我當時太驕傲丶太頑固,沒有好好感謝他,反而譏諷他一頓,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我們在他生前最後一次的見面。」
  她眺望著有如廢墟一般的中庭,但是眼前所見,卻是一條陽光燦爛的小徑,兩邊擠滿哭泣的村民,感覺到當時她的手指用力掐進老橡樹的樹幹裏面,耳中聽見風笛哀悼的悲歎聲。「我看見他們扛著他的遺體走下山坡,就去躲在同一棵大樹上,我已經在那裏躲過上百次了,只為了看見他從樹下經過,但是那最後的一次,他面朝下趴在他的小馬上頭,身上裹著他向來最自豪的格子呢。」
  若琳沒有察覺淚水開始悄悄地滑下臉頰,就如同那一天一樣。她沒有察覺龍向前跨兩步又停住,手指無助地緊握成拳頭。
  若琳以手背擦拭眼淚,轉身面對他。

  他蹣跚地轉過身,雙手扶著壁爐架。「我建議妳現在就離開,魏小姐,我很寂寞,現在又是酩酊大醉,我不過才醉幾小時,但是已經寂寞很久了,所以我絕對不適合和一個穿著睡衣的淑女討論鬼魂。」

  他的告白讓若琳大吃一驚,她還以為只有長相平凡丶但卻擁有美麗動人的姊妹的女人才會感到寂寞。

  「那你建議我去哪裡呢,『龍』大人?回我的牢房嗎?」

  「我才不在乎妳去哪裡,」他咬牙切齒地說。「只要妳離開我的視線之外就好!」

  就算有另外一顆大炮正射向大廳,若琳都不可能在此刻離開,因為龍的盔甲已經出現了裂縫,讓她有機會一瞥他的內心深處。

  「那麽我應該返回村子裏面嗎?」她跨近一步,考慮用揶揄的方式來吸引他移到月光之下。「我該告訴村民們他們所懼怕的龍不過是個凡人嗎?他企圖讓別人對他心生恐懼,但是又把自己隱藏在黑暗當中,只因為他更害怕自己。」

  「妳該死的要說什麽都隨便妳!」他咆哮道,握住壁爐架的指關節發白。

  若琳挨得更近,舉起手,但是又不敢碰觸他毫不屈服的背影。「我是不是也應該告訴他們你對我仁慈極了?你甚至送我華麗的衣裳來取代我破舊的衣物?說我頑固地企圖餓死自己時,你卻強迫我進食?說你拒絕接受他們的處女獻祭品?」

  他轉過身來。「別以為我不想,別以為我在這一刻沒考慮過!」

  饑渴的光芒在他眸中閃爍,但是他沒有伸手碰她一下,就是他那樣的壓抑促使她伸手觸摸他的臉頰,龍粗聲地吸口氣,任由她溫柔地探索他的五官,尋找傷疤丶燒灼的傷痕,或是任何可怕的畸形,以致驅策他躲在黑暗當中生活,在他自己和世人的眼中烙下野獸的標記。

  她必須拂開一綹絲般的頭髮,才能愛撫那道既堅強又平滑的眉毛,他的眉毛很濃密,而且微微彎曲,睫毛摸起來軟得像羽毛一樣,她的手指隨著顴骨來到尖挺的鼻樑,手指彎曲地愛撫微微長出胡渣的下巴。她探出指尖拂過他的唇,他情不自禁地呻吟,用力扣住她的手腕。

  她以為他會甩開她的手,而不是拉著她的手放到唇邊親吻,他的唇堅定又柔軟,溫柔而急切地吻勾起甜蜜的熱流,流過她的血管。

  他攫住她的肩膀,在黑暗中將她拉近。「妳要犧牲妳自己嗎,若琳?妳真的要犧牲自己來拯救我這只卑鄙的野獸?」

  若琳抬頭凝視他陰暗的臉龐,心中感覺奇異的平靜。「你曾經告訴過我,我必須做什麽才能把你從野獸變回人形。」

  她伸手勾住他的頸項,將他拉低一點,溫柔地吻住他的唇。


  龍掙扎地吸收若琳的吻所送的禮物,現在要承認他說謊已經遲了一步,他想發出警告也太遲了,她的吻不會釋放他或是馴服他,只會編織出更危險的魔咒,使他變得更加狂野,狂野地吻她,狂野地想要碰觸她,狂野地佔有她。她的唇溫暖地融化,微微分開,發出他所無力拒絕的邀請,令他顫抖地倒抽一口氣。

  他壓抑自己以免嚇壞了她,雙手環住她的腰,舌尖探進她溫暖的口中,嘗到她的純真和饑渴,就是那種害羞的熱情使她的吻比任何交際花的愛撫更煽情。

  「我甜美……天真的女孩,」他貼著她的唇角耳語。「妳是個夢,對嗎?是我的美夢成真。」

  若琳無法想像龍會如此的溫柔,他的唇滑向她下巴的凹處,留下一道愉悅的痕跡,他親吻她臉頰上的酒窩,移向她喉嚨的凹處,然後再次吻住她的唇。

  這不是那種純潔的唇碰唇的方式,也不是彼此氣息淡淡的混合。這個吻就像死亡本來那樣的甜蜜和黑暗,當他絕妙而徹底地淩虐她的唇時,若琳必須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才不致摔倒,他或許喝了酒,但酒醉的人卻是她,他的溫柔比起她在他的舌尖上品嘗到的威士卡更加的令人心蕩神搖,他們兩個人的呼吸一樣的急促,而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臟在她的手掌底下強壯真實地跳動著。

  當他將她向後壓在桌子上,揮手撥開桌上所有的物品,嘴唇須臾沒有結束她那一吻,若琳本來想把他引到月光底下,萬萬沒想到反而被他拖入黑暗當中,而她還心甘情願,甚至是急切地跟隨他。

  她的背部壓住桌面,他則緊緊貼住她柔軟的小腹,再一次證明他不是野獸,只是個男人,一個迫切渴望她的男人。

  「妳是個該死的小傻瓜,當我叫妳走的時候,妳就應該離開的。」他粗聲說道,把她摟得更緊。

  若琳盲目地摸索他的臉龐,只覺得他沙啞的責備比他的愛撫更難抗拒,他以誘惑與關懷丶來回摩挲她的唇,使她急促的心跳跳得加倍的快。

  他開始解開她睡衣領口的緞帶,拉開她的衣襟,露出白皙的肩膀時,若琳可以感覺到他的手指顫抖不已。

  「妳的肌膚好柔好細。」他呢喃,輕輕撫摸她的鎖骨。

  「胖女孩通常都這樣,」她說道,把熾熱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這是她們有太多肉的安慰。」

  他捧住她的臉,語氣和他的碰觸一樣激烈。「如果妳不是女子中的女神,那麽佇立在那裏的希臘女神為什麽對妳即將現身而嫉妒得發綠?」

  若琳顫巍巍地笑了。「你確定那不是長青苔嗎?」

  龍的臉埋在她的喉嚨之間,堵住他呵呵的笑聲,他差一點就要相信她的屈服和柔軟可以填滿他生活當中所有的空虛。「如果妳不肯相信我甜蜜舌頭的讚美,那我只好尋找其他的用途了。」

  他依言而行,甜蜜的舌尖探進她的唇,就像城堡底下的浪花拍打石頭那樣的古老節奏,使若琳深深地呻吟,他的雙手捧住她柔軟的雙峰,粗糙的拇指隔著細麻布的睡衣愛撫著她的尖端,挑起一股邪惡的興奮流竄過她的全身。

  她喘息,他跟著呻吟,龍的氣息似乎充滿了她,火焰般的舌尖點燃她小腹深處的欲火,即使耳鳴,她仍然聽見他喃喃呼喚著她的名字,彷佛在念咒語。

  當他另一隻手溜進睡衣的下擺,流連地撫摸著嬰兒般柔細的肌膚時,若琳完全無法抗拒,只能臣服地呻吟。自從那天早上他把她從窗戶上救下來之後,若琳就謹慎地在睡衣底下穿上襯褲,現在她才發現自己有多傻,竟然以為薄薄的一層絲綢能夠保護她的貞節,她早該知道對龍這樣的男人而言,這一層反而是誘惑而非阻礙。

  當她聽見他急促地倒抽一口氣,才想起襯褲上的玄機。那些修長而熟練的手指挑起她無法再否認的欲望,她的腿發軟地邀請他──不,是懇求他施展他黑暗的意志。

  原來就是這樣,若琳心想,頭無助地向後仰,原來這就是芮莎和凱娜以她們的純真和自尊所換取的邪惡狂喜。他慷慨地連連親吻著,不斷地輕拍愛撫,直到她疼痛的空虛轉成濕潤和強烈的甜蜜。

  若琳拱身相迎,強烈的歡愉似乎沒有止盡,她幾乎呐喊出他的名字,然後才沮喪地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個陌生人,在黑暗中聳立在上方,陰影遮住他的臉龐。

  若琳突然羞愧極了,用力推他的胸膛。「不!」她呐喊,掙脫他的懷抱。

  他跟隨著,就停在陰影的邊緣。「怎麽了?妳以為我會強迫妳嗎?老天爺,若琳,我還不是那種怪物!」

  若琳抓緊長椅的扶手,奮力穩住呼吸,她不想當著他的面前哭,因為她不像芮莎或若妮那樣能夠哭得很漂亮。「你不懂!不是因為你,是我自己的問題!」她垂著頭。「我應該先警告你,我家族裏面的女性似乎在肉體方面都有可怕的弱點。」

  他鬆了一口氣地笑了。「噢,是這樣嗎?我可以保證,甜心,妳剛剛所經驗得相當正常,沒什麽可怕,對妳不可怕,對我而言更是如此。」

  若琳轉身面對他。「你知道村子裏面的男孩怎樣形容我姊姊芮莎嗎?『你掀起魏家那個姑娘的裙子時要注意──裏面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他們會擠眉弄眼,彼此推來推去,竊竊私語著:『你知道還有什麽比躺著的魏家姑娘更美麗的嗎?哈,就是讓她跪在地上!』」龍在陰影當中凝視著她,身體文風不動。「芮莎盡情的放縱,完全喪失她自己,現在我的小妹妹貓咪也開始步上她的後塵,而今我證明了自己和她們只是大同小異,這叫我如何能夠再責備她們!我也一樣心甘情願地臣服在甜言蜜語的浪子底下,任由他連連親吻丶讚美我柔軟的肌膚。」

  他沈默了許久許久──久得讓若琳開始納悶自己剛剛那番話是否傷害了他。「妳究竟臣服在多少個甜言蜜語的浪子底下?」

  若琳考慮了一下,忍住啜泣。「沒有,只有你一位。」

  「啊,妳真是個小浪女,不是嗎?」他輕快地說。

  「你不能否認我讓你放肆的為所欲為,做那些不能說的事!」

  「噢,我不認為那些不能說,」他回答道,再次生氣起來。「一開始妳讓我吻妳的唇,然後讓我隔著睡衣碰觸妳柔軟的胸脯,然後又讓我的手指──」

  「住口!」若琳的雙手摀住耳朵,無法再忍受他蓄意的嘲弄。「我沒看過你的臉,甚至不知道你的姓名,我怎能讓你對我做出這些事情?」

  「這些或許是事實,」他安靜地說。「但是就在剛剛那一刻裏,我可以發誓妳能瞭解我的心!」

  若琳顫抖地咽下眼淚,好想投入他的懷中,但是月光困住了她,一如陰影攫住他一樣,只要他仍然拒絕透露他的身分,他們之間的距離就無法跨越。她害怕自己會不顧一切地嘗試接近他,乾脆轉身跑出大廳。

  月光自敞開的門口照進來,招呼她奔向自由。

  若琳卻跑上樓梯,把龍留在黑暗裏,她沒有看見他衝出大廳,不顧明亮的月光照耀,一心要來追她;她也沒有看見當他聽見自己的啜泣聲從塔樓的房間傳下來時,他頹然地靠著牆壁,雙手抓著頭髮,感到無能為力。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41:29

第十一章


  「我的老天爺!」伊妮咆哮著,用力把裝著骯髒睡衣的水盆砰的一聲放在廚房的桌子上面。

  貓咪畏縮了一下;若妮則立刻端起她早餐的甜鬆餅和茶水,躲開水盆裏面濺出來的髒水;睡在壁爐旁邊的狗抬起頭,看一眼女僕皺在一起的眉毛,悻悻然地逃出廚房。

  貓咪和若妮擔憂地對看一眼,決定明哲保身,一言不發,看著伊妮把水盆裏面的東西倒進爐火上面冒著煙的大鐵桶,一面喃喃地詛咒著,抓起一根木湯匙,開始攪動衣物,看起來就像一位瘋狂的女巫,調配著邪惡麻煩的秘方。

  芮莎飄飄然地走進廚房裏面,即使已經過了早上十點鐘,她的眼睛仍然因為缺乏睡眠微腫,視線蒙矓。「老天,伊妮,妳一定要大吼大叫丶乒乒乓乓嗎?簡直連死人都被妳吵醒了!」

  「或許可以吵醒死人,但還吵不醒妳!」伊妮抽出湯匙,對著她揮舞。「而且我當然有權利大吼大叫,乒乒乓乓,我是黎明即起,妳和貓咪卻和男人們廝混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進門。」

  貓咪羞紅了臉,芮莎則坐進椅子裏面,伸展身體,利用這個機會,優雅地偷了一個伊妮盤子裏面的鬆餅。「既然目前我只對藍恩感興趣,所以不是男人們。」

  女僕翻翻眼珠。「一次一個男人,或許吧,但他後面總是還有另外一個。」

  「我才不像芮莎,」若妮指出。「我可以很忠誠,而且從來沒有溜出任何一位丈夫的床鋪,對他不忠實。」

  「就是這樣才會害死他們,」伊妮說道。「兩個老傢伙卻要做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的工作!」

  芮莎放聲大笑,若妮哼了一聲,咬一口鬆餅。「或許我應該把早餐拿到我的木屋去,伊妮,每當妳大發雷霆的時候,要嘗試和妳禮貌的交談簡直是浪費時間。」

  伊妮用湯匙敲敲牆壁。「小姐,如果妳夜以繼日都和妳癲狂的父親關在這棟大宅邸,妳也會脾氣不好,我真不明白妳們的姊妹如何忍受這麽多年,如果我是她,我寧願哀求龍把我吃掉算了!」

  大家在嚴肅的沈默當中紀念若琳,然後貓咪輕聲說道:「昨天爸爸誤以為我是媽媽,一直抓住我的裙子,哀求我原諒他。」

  「他活該!」伊妮咄道。「就是他自己的貪婪害死純真的小姐。」

  三個女孩都轉過頭來注視著伊妮,以前從來沒聽她這麽說過,在那一刹那之間,女僕紅潤的臉龐似乎不只是因為火光而發紅。

  她回避目光,重新用力攪動衣物。「我剛剛只是說他想再和她生個男孩,畢竟哪個男人會以妳們這些女娃兒為滿足?」

  「的確,哪個男人會?」貓咪喃喃地推開盤子。

  若妮擔心地望著小妹。「妳怎麽了,貓咪,妳已經悶悶不樂了好幾天,這實在不像妳的風格。」

  「妳不是懷孕了吧,姑娘?」芮莎問道,拍拍她的手。

  伊妮大聲呻吟。「我們就需要這樣,再來一個娃兒大哭。」

  貓咪猛地抽回手,怒目瞪著她姊姊。「我當然沒懷孕,我的月事第一次來的時候,妳就教我如何避孕,我現在怎麽會懷孕?」

  芮莎坐回椅子裏面,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妹妹。「我還以為妳會為此很感激我。」

  「我為什麽要感謝妳?妳本來應該教我一些更有用的知識,例如補襪子丶擦拭銀器,或是管理男人的家這些事。」

  「相信我,貓咪,」若妮說道,揚起她完美的眉毛。「妳知道如何管理一個男人比善於管理他的家更好。」

  「對啊,」芮莎同意道。「反正大部分的男人要擦拭的又不是銀器。」

  貓咪的語氣更加激動。「或許不是每一個男人都對那個感興趣。」

  若妮了然於胸地和芮莎對看一眼。「只要他有心跳,就會感興趣。」

  「別告訴我妳遇見一位能抗拒妳魅力的男人!」芮莎揶揄地說。

  貓咪的怒火消退。「或許他根本不認為我有任何魅力。」她咕噥著,落寞地凝視著眼前的茶杯。

  若妮伸手撫摸她的頭髮。「別荒謬了,大家都知道妳是貝浬福村最美麗的姑娘!」

  「如果妳以為她這樣承認是很容易的事,那妳就錯了!」芮莎補充一句,狡詐地對著大姊微笑。

  若妮朝芮莎皺皺鼻子,然後將注意力轉向貓咪。「妳還沒做出什麽傻事吧,小妹?例如墜入愛河?」

  貓咪哀嚎地推開茶杯,臉龐埋在手臂裏面。「噢,我為什麽不是那個被村民抓去喂龍吃的人呢?」

  「那只好色的老龍為什麽要妳?」若妮嚷嚷地說,希望把貓咪逗笑。「他只有對處女才有胃口!」

  伊妮哼了一聲,芮莎和若妮都愉快地哈哈大笑,貓咪卻嚎啕大哭,跳起身來,跑出廚房。

  她的姊姊們都瞪著她的背影,笑聲戛然而止。

  「妳想這是怎麽一回事?」芮莎皺眉問道。

  「我不知道,」若妮嚴肅地回應,站起身來。「但是我會去查看。」



  龍靠著葛雷城堡頂端的城垛而坐,他想不起來最後一次看著旭日從海面上升時的金光萬千丶享受海風的吹拂,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他轉臉迎向陽光,沐浴在它的溫暖之中。

  昨夜的暴風雨將大地洗得乾乾淨淨,空氣清新而乾淨,就像新生兒一樣,他真希望自己的罪惡也可以如此輕易地洗乾淨。

  即使閉著眼睛,他仍然可以看見若琳佇立在月光之下,秀髮形成一道金色的光圈,因為他所帶給她的歡愉,使她的臉頰泛出玫瑰般的紅暈,那個模樣,就像是塔樓天花板上油畫裏面半人半神的女子,從畫裏面走了出來一樣,只是這樣的禮物不是凡人可以得著的。

  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凡人。

  他回想起若琳逃出他懷抱時臉上那種受傷與羞愧的表情,他凝視著自己的一雙手,即使這雙手本來想給她歡愉,結果卻帶給她傷痛。

  一陣模糊的腳步聲傳過來,隨即是一聲尷尬的咳嗽,警告他周遭還有別人。

  「我剛剛去看過若琳,」杜波輕聲說道。「夾板門半掩著,一開始我還以為……」

  「……她會在我的床上。」龍接替他說完,狡黠地看他朋友一眼。「我實在不願意損及我自己的聲譽,但是我引誘人的功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為什麽不逃走?」

  「你為什麽不去問她呢?」

  「我不想吵醒她,從她臉上的淚痕來判斷,我可以推斷她是哭著睡著的。」

  龍開始發火。「怎麽了,杜波?折磨村民的遊戲已經讓你覺得無聊了?你覺得他們所提供的娛樂還不夠嗎?」

  「事實上,」杜波說道,一隻腳抵在牆與牆之間的炮眼上。「我覺得他們的舉動很滑稽,老哈奶奶早早上床,因為她認為我的風笛聲就是要來收取她靈魂的妖精的嗚咽聲;鐵匠的兒子和補鍋匠的兒子打架,因為他們認定對方的父親就是出賣領主的人;史家雙胞胎之一醉醺醺的醒過來,誤把他老婆當成龍,差一點就殺死她。」杜波翻翻眼珠。「至少他是這麽解釋的。」

  「你在貝浬福的好村民當中真是如魚得水啊,不是嗎?」龍評論道,定睛審視著朋友的臉龐。

  杜波脹紅臉。「否則我怎麽探聽那一千磅的事?」

  龍轉身面對著海洋,昨天晚上曾經有那麽一刻,他所有精心的計畫都在若琳溫柔甜蜜的吻底下,變得模糊不清,但是那一刻就像他們所分享的歡愉那樣的縹緲難以抓住,他沒辦法許給她一個未來,有的只有過去。

  他的目光追隨著一隻海鷗俯衝下懸崖。「你知道我的船就停靠在懸崖之外的海口處,只等我發出信號,就會來帶我們離開這裏。」

  「呃,可是不必這麽匆──匆忙,不是嗎?」杜波結結巴巴地說。「畢竟我在村民現在才開始有分裂的跡象,我們不能太匆促,或許再給他們兩個星期……」

  龍跳起身來。「我沒那麽多時間!我甚至不確定要不要再多留一夜!」

  他開始在胸牆上踱步,一手撥開被風吹到眉梢的頭髮,他如何向杜波解釋本來是他庇護所的黑暗而今成了他的敵人?他無法繼續在黑暗的陰影中漫遊而不覺得恐懼?恐懼只要夜幕低垂,他就無力掌控自己的意志,不顧一切地想要爬上塔樓的房間;恐懼自己無法再滿足於佇立在黑暗當中凝視著若琳的睡姿,而是情不自禁想要溜上她的床,覆住她柔軟的身軀,親吻她的唇。

  他並未說謊,自己永遠都不會強迫她,但是他可以用盡一切性感的技巧來引誘她,這更讓他徹底地變成野獸。

  他再次轉身面對杜波。「我再給你一個晚上來嚇那些村民,找出實情,如果不成,那就承認這一切只是愚蠢的白忙一場,明天就離開這個備受詛咒的地方,從此不要再提及,你同意嗎?」

  杜波頹然地垮著肩膀。「同意。」他幾乎走到樓梯時又轉過身來,輕聲說道:「你知道的,你可以告訴她你的身分。」

  龍露出痛苦的微笑。「如果我真的知道,或許就會那麽做了。」


    你知道的,你可以告訴她你的身分。

  杜波走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自己剛剛那番話似乎也在嘲弄他,他一不小心踢到樹根,顛躓了一下,覺得自己真像父親向來所指控他的那種裝模作樣的白癡。

    別再垂頭喪氣。抬頭挺胸站好。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是個大男人了,而你連一半都不如。

  或許父親對他的評語一直都是正確的,畢竟,有哪一種男人會借用另一個男人的身分,只為了吸引一個眼睛晶瑩明亮的少女?他歎了一口氣,輕而易舉就可以想像到一旦貓咪發現他真正的身分──他只不過是一隻腦筋遲鈍的羊,卻佯裝成魯莽大膽的狼──她那對清澈晶瑩的眼睛一定會充滿冷冽和輕蔑。

  每當他披上龍那閃爍奇妙身分的外衣時,他就變得機智而且能言善道,動作敏捷,不時從背後拿出一束野花,用甜言蜜語哄得貓咪那雪白的臉頰泛出紅暈;他也曾經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指著夜空中閃亮如鑽石的星星,第一次真正的好好利用了他在伊頓貴族公校所學到的天文知識。

  他在她眸中看見自己是個神秘的陌生人身分,而不是平凡丶頭髮稀疏丶講話羅羅唆唆丶常常臉紅的英格蘭人。

  他跳過迅速蔓延的火堆,一腳陷在冰冷的水裏面,水深及膝,這兩個身份的男人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他陰鬱地想著,這一切他不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是他自己傻得相信可以哄騙貓咪,來探聽出村子裏面更多的秘密,他以為用這種方法的效果優於利用火盆或是野蠻的吼叫聲來嚇唬村民。

  如果今夜過後,他再也見不到貓咪了,那麽他又何必透露真正的身分?何必破壞她浪漫美麗的幻想呢?為什麽不讓她就此擁有他們所偷來的時光的回憶?至少他可以在某個人的心目中當個英雄。

  直到若琳在他們的船起錨離開之後回到村子裏面,告訴她妹妹他愚弄了她。

  杜波腳步蹣跚地停下來,閉上眼睛,知道自己必須怎麽做。

  當他睜開眼睛時,她就站在面前,有如薄霧從露濕的草地上升起那樣的輕飄飄,彷佛不食人間煙火。龍那件黑色的披風裹住她纖細的肩膀,自從他們相識以來,他每次出現都穿這樣。

  「凱娜,」他說道。「我很高興妳來了,有件事我必須告訴妳。」

  她曲線玲瓏的臀部款款擺動地走向他。「我已經厭倦你一直告訴我一些事情,」她語氣濃濁地說。「過去一星期以來都是這樣,你說我有多美麗,說我的眼睛晶晶亮亮丶就像石楠花上面的露珠一樣,還說我的嘴唇就像玫瑰花瓣那樣的成熟粉嫩。」強烈的期待讓杜波像被催眠似的站在那裏,任由她捧住他的臉龐,向下拉低,直到他們的唇離得好近好近。「你的朋友說得對,你的話太多了。」

  柔嫩多汁的唇像花朵蓓蕾一般在他的底下盛開,將他吸進熾熱丶令人難以抗拒的吻裏面,而且她嬌小丶尖挺的胸脯緊緊貼住他的胸膛,讓杜波忍不住呻吟,體內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從大腦衝向鼠蹊處,他差一點就讓她拉倒在甜蜜清新的草地上,差一點讓自己不顧一切地接受她熱情的邀請。

  他用盡自己所有的意志力才伸手挪開貓咪纏住他脖子的手臂,奮力掙扎地吸氣,溫柔地挪開她誘人的身軀。現在她一定知道他是個冒牌貨了,真正的龍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一吻弄得狼狽不堪。

  當他看見淚珠流下她的臉頰時,他覺得沮喪極了。

  「芮莎說中了,不是嗎?」她呐喊。「你能夠抗拒我的魅力!」

  杜波伸手要拉她,但是她急急退開,彷佛被他打了一拳似的,他停住腳步,害怕她會掉頭就跑。

  「妳真那樣想嗎?」他難以置信地問道。「認為我沒吻妳是因為我不想要?」

  貓咪放慢倒退的腳步,眸中仍然閃爍著狐疑的光芒。「若妮說你只對處女有興趣,說你絕對不會想要我這樣的女孩,因為我不是──」她咬住下唇沒說下去,逕自移開目光,看著草地。

  「若妮說得對,那正是我沒吻妳的理由。」在她垮著臉之前,杜波已經抓住機會,大膽地向前幾步。「我沒吻妳是因為妳應該得到的不只是月光下偷偷的摸索丶愛撫和親吻,」他以指尖拭去那顆顫抖的淚珠。「事實上,除非我打算娶妳為妻,否則我不會做出羞辱妳的事。」

  對於自己說出這樣的話,杜波幾乎和貓咪一樣的驚訝,他從來不容許自己去想像帶著些許高地的幸福返回倫敦,終此一生的珍惜。他也不容自己夢想貓咪活潑的笑聲或是她優雅的腳步聲,可能出現在他倫敦孤寂的房子裏面,讓那裏變成一個家。

  一股奇異的興奮沿著他的神經傳導,貓咪凝視著他,彷佛他摘下天上的月亮,塞在她手中一樣。

  他挺起胸膛,收縮小腹,再也忍不住地咧嘴笑了。「我猜我是嘗試警告妳,魏凱娜,如果妳用吻玷污了我的貞節,那妳就必須嫁給我。」

  杜波本來期待會看見她和自己一樣的快樂,可是她反而伸手捧住他的下巴,那種渴望而感傷的表情,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你已經是個好男人了,」她說道。「誠實丶善良,行事正大光明,所以我才不配當你的妻子。」

  他還沒有完全弄懂她的話,她已經要轉身離開,真正的龍或許會行動敏捷地抓住她,而他只不過是杜柏漢,一個微不足道的子爵的繼承人。他笨拙地企圖拉住她,但是她已經融入薄霧當中,拋下他一個人,以及那件從來沒有真正合身的披風。


  貓咪跑過森林,遠離龍呼喚她名字的聲音,想到他不要她的原因是她已非處子之身,這個念頭的確令人傷心,但是得知他無論如何都願意娶她,這更增加她的痛苦。

  她邊跑邊擦眼淚,低頭閃過低垂的樹枝,若琳一直嘗試警告她,可是她都不肯聽,畢竟若琳懂什麽呢?她的日子都花在照顧父親那些令人厭煩的需要上面,而芮莎則把夜晚的時間花在接受讚美丶裝飾品丶和她的仰慕者的注意力上。

  每當那些仰慕者從她身上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之後,注意力就消失無蹤,可是那又有何妨呢?反正永遠有別的男孩急切地渴求她的吻,或是躲到鐵匠的穀倉後面迅速地歡愛一番。

  因此貓咪的純真就在匆促丶笨拙的接觸中失去了,那次的經驗是痛苦多過歡愉,讓她一無所有,無法再給予想要娶她為妻的男人。她所愛的男人。她哀哀地啜泣著,她是真的愛上那個男人──愛上他平凡的五官丶善良的心腸,以及那對急切的棕色眼睛。而這正是她無法接受他求婚的原因。

  她腳步蹣跚地停下來,靠著一棵樹,龍的聲音消失了,周遭只剩枝葉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音環繞著她,涼風吹來,貓咪忍不住戰慄,眼淚使她視線模糊,根本沒注意奔跑的方向,原本熟悉的景色似乎陌生得令人毛骨悚然。

  她身後的黑暗當中傳來樹枝吱嘎的聲音,她猛地轉過身,一顆心跳到喉嚨口。「誰在那裏?」

  黑夜低語著她所聽不見的秘密,風聲似乎在嘲笑她的膽怯,她開始往剛來的方向倒退,希望趕在月亮西沉之前找到熟悉的方向。

  她還沒走出三步,一隻強壯的手環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摀住她的嘴巴,堵住她驚愕的尖叫。她用指尖掐進侵襲她的人的指關節,他的呼吸熱熱地吹在她耳際,令她顫抖不已。

  「收起妳的爪子,小貓咪,否則我就一一拔出妳的指甲。」

  貓咪這才發現摀住她嘴巴的人是羅斯。她睜大眼睛,看著若妮丶芮莎和藍恩從黑暗中冒出來,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

  貓咪抬起腳跟,狠狠地用力踩上羅斯的腳背,他鬆開手,連連發出惡毒的詛咒,但是貓咪已經趁機掙脫他的懷抱,轉身怒目瞪著他。「你這個大白癡,你怎麽敢用你的髒手碰我?」

  羅斯威脅地逼近一步。「妳讓某個野獸的爪子摸妳,而我們這些人就配不上妳?」

  她以為芮莎和若妮會跑過來替她辯護,但是她的姊姊們反而滿臉責備,跟著羅斯圍住她。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貓咪一一打量著他們,希望從其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證明他們在開玩笑。

  「我們都知道妳最近在做些什麽事。」芮莎說道。

  「也知道妳和誰做那些事。」若妮輕聲補充,她眸中的哀傷比羅斯的虛張聲勢更令人不安。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都以為龍是某種怪物,」藍恩說道。「不過我們要感謝妳,姑娘,現在我們知道他是人類。」他嗤之以鼻地說下去。「一個凡人而已。」

  貓咪本能地倒退一步,唯一的念頭就是逃跑──不是救她自己,而是去警告龍。

  「你們打算怎麽辦?」她低語,希望多爭取一些時間。

  整座森林似乎活起來的回答她的疑問,每個樹幹丶草叢後面的黑影都走出來,就像傳說中的小妖精,只不過手中拿的不是神聖的石頭或救命的藥草,貝浬福村民拿的是粗重的棍棒丶繩索丶未燃的火把,以及自從英格蘭人宣佈他們非法之後,他們埋在後院或是地窖裏面的危險物品和武器,有些物品上還沾著麥克卡洛族宿敵的血跡。連老哈奶奶佝僂的手裏都抓著一把草叉,鋸齒狀的尖端在月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光芒。

  貓咪倒退進亞伯的胸膛,羅斯抓住她的手肘。「妳看我們打算做什麽呢,姑娘?我們要去抓龍!」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41:47

第十二章

  若琳站在塔樓的桌子上,抓緊冰冷的鐵欄杆,注視著夜色逐漸趕走日光,她已經不再需要渴望地眺望海面,幻想自由的到來,她已經得著那份禮物了,卻發現自由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或許永遠都不是。

  她從桌子上爬下來,開始在室內踱步,「托比」蜷縮在枕頭上,就像個過度肥胖的蘇丹,等著後宮的歌舞女郎為它起舞一樣。它轉頭跟隨著她的舉動移動,而她輕易就能想像「托比」傲慢的眼中充滿輕蔑。

  才第一次見面,她就指控龍是個懦夫,然而今天一整天她都縮在自己造成的牢獄裏面,對那扇敞開的夾板門視若無睹。她已經無法再確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是害怕他呢?或是怕自己?

  他或許以黑暗為遮掩,而她十五年來不也是躲在自己雙手所造的牆壁後面嗎?夾在石頭中間的灰泥是一種責任丶驕傲和美德,她看待自己對父親的責任就像是懺悔的人蓄意剪短最喜歡的頭髮,一如她的姊妹們以美貌為傲,她也把平凡和美德當成是最大的驕傲,連無望地思念一個死去很久的男孩,都只是她用來保護自己的藉口,讓自己不致冒險活著……不敢經歷愛。

  她拿起一本梅德琳著作的「理性思考的勝利」,迅速翻看書頁,以她疼痛的眼睛而論,書中簡潔的解釋和理性獲取的結論簡直是胡言亂語,事實上,邏輯幫不了她,完全違背理性的感情也超出她的掌控。

  她丟下手中的書,回想起最後看見龍的時候,他就站在陰影的邊緣,像個縹緲寂寞的鬼魂,然而又比她所認識的人更具實體。

    我沒看過你的臉,甚至也不知道你的姓名,我怎能讓你對我做出這些事情?

    這些或許是事實,但是就在剛剛那一刻裏,我可以發誓你能瞭解我的心!

  她緊緊閉上眼睛,納悶他是不是說對了,她或許不知道他的姓名,沒看過他的臉,但卻感覺像是認識他的靈魂──知道他在粗魯的聲音和嘲弄丶疏遠的態度底下,隱藏著一顆仁慈丶溫柔丶慷慨的心。或許就是瞥見了面具後面的男人,才會嚇壞了她,驅使自己說出那些傷害他的話,並且強迫他釋放她自由。

  可是只要她的心仍然被他囚住,她就永遠不會自由。

  若琳徐徐轉身面對夾板門,她可以套上睡衣,吹滅蠟燭,爬上邀請著她的床鋪,但是她本能地知道這次龍不會像以前一樣不請自來。

  如果她想釋放自己,她就必須去找他。


  濃霧那虛幻的舌頭悄悄地從峽谷和空地處探出來,像龍的氣息一樣席捲葛雷城堡的胸牆,海浪拍打著底下的岩岸,發出巨大的怒火。圓圓的月亮那冰冷的光芒籠罩著古堡,月光所照之處顯得冰冷無比,連古老的石頭都像是被冰凍一樣。

  若琳穿過陰暗的通道,不肯再陷入往日的泥沼裏面,她不再是往日那個追尋男孩的小女孩,而是尋找男人的女性,她所尋找的男人不是存在於神話或月光之中,而是個有血有肉的男性。

  她一手遮著燭光,免得被風吹熄了,這次她沒有注意到樓梯北面牆壁的破口,以及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景觀,只是避開那堆掉落的石塊,彷佛那不過是四散在通道中的碎石頭而已。

  大門口照進來的月光對若琳毫無吸引力,她逕自掃視大廳,納悶如果龍想隱藏蹤跡,他最可能躲在哪裡。

  大廳裏面空無一人,剩下的只有鬼魂,水晶酒瓶仍然放在桌子上,依然只剩下一點威士卡。

  若琳搜尋一間又一間的房間,越找越匆忙丶越不耐煩,直到來到了滿是灰塵的小教堂,除了祭壇上方的彩色玻璃倖存之外,其餘的一切都耐不住坎伯蘭炮彈怒火的攻擊,全變成廢墟。

  她穿過破裂的座位和板凳,心底湧起強烈的絕望,萬一龍已經離開了呢?萬一他已經溜上船揚帆遠去了呢?

  「求求禰。」她低語,仰望上方的亮光。

  她閉上眼睛,一股深及骨頭的信心溫暖了她的心,如果他已經走了,她一定有感覺。現在他仍然在這裏的某處。

  她匆匆離開教堂,來到原本是城堡的守衛室丶而今卻搖搖欲倒的結構處,淡淡的紅光從角落的樓梯口透出來,證實她心底的猜測。

  龍已經來到地面。

  她移動手裏的蠟燭,陰影隨著燭光起舞,但還是看不清楚樓梯的底端,只覺得好像是一路通往地獄似的。

  若琳放下蠟燭,顫抖地吸一口氣,直撲野獸的巢穴十分危險,但是她別無選擇的餘地,她不確定一旦他被逼到角落時會作何反應,若是發出反擊,她也只能祈求自己夠堅強,能夠承受他的攻擊。

  她拎起長裙下擺,徐徐走下樓梯,周遭陰森的氣氛使她輕而易舉就能夠想像這道樓梯是直接通往洞穴的核心,屆時她將發現龍蜷縮在堆滿金幣丶鑽石丶翡翠和紅寶石的巢穴裏,他會仰起巨大的頭顱,珍珠色澤的鱗片在濃霧中閃閃發光,張開大口噴出烈火,把她燒成一堆白骨。

  若琳停下腳步,強迫自己撇開那些幻想,如果昨夜龍真的證明了什麽,那就是他絕非怪物。

  她來到樓梯底端,紅色的光似乎在召喚她前進,穿過通往石室的拱門,她終於在那裏找到龍,而他不是趴在隱藏的寶穴,只是睡在一堆墊被和毛毯上。

  若琳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溫柔,龍仰躺著,一手伸開,手指鬆鬆地握成拳頭,臉龐轉向壁爐餘暉的方向,雖然室內相當冷,但是他卻踢開蓋住他的毛毯,露出穿著及膝皮褲丶修長而瘦削的大腿,他的襯衫敞開到腰際,露出平滑丶微有毛髮的胸膛。

  一滴熱熱的蠟滴在若琳的手指上,她嘴巴發乾地察覺到就在自己顫抖的手指之間,握有暴露他真實本性的力量。

  她遲疑著,趁著他像嬰孩一樣沒有防衛的時候偷看似乎不對,若琳嚴肅地提醒自己,可是他當時卻沒有相同良知的困擾,還不是偷偷溜到她房裏看她睡覺。

  她悄悄地蹲在他旁邊,高舉蠟燭。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刹那之間,蠟燭飛到牆上,他已經和她互換位置,若琳倒抽一口氣,站在他懷中是一回事,躺在他身體底下又大不相同,她柔軟的胸脯撞上他堅實如牆的胸膛。

  「妳遺失了什麽嗎,魏小姐?例如妳的常識不見了?」

  原來她又變回魏小姐了,是嗎?回想起他是如何在她唇邊低聲呼喚她的名字,彷佛那是一種神聖的咒語,若琳不禁悵然若失。

  「『龍』大人,我唯一遺失的東西是蠟燭。」

  「那真是天大的祝福,因為妳差一點就燒到我的頭髮。」

  「我猜你現在要告訴我,我應該感謝你沒割斷我的喉嚨。」

  「現在別謝我,夜還長著呢!」

  若琳用力吞咽著,他眸中掠奪般的光芒和他男性化的身軀所散發出來的熱氣,把她嚇得楞住了,他的呼吸中不再有威士卡的氣息,讓她證實了清醒的他要比喝醉酒的時候更加危險。

  他翻開身體,將她拉起身來。

  「妳真是令人摸不著頭腦,」他說道,大步走向壁爐,用鐵叉挑起一些頑強的火星。「妳應該停留的時候,卻企圖逃走;一旦期待妳逃走,妳卻留下來。」

  「你要那樣嗎?要我離開?」

  他轉身面對她,微弱的火光照出半邊的輪廓。「我所要的並不重要,昨天晚上妳已經表示得很清楚了。」

  若琳臉龐發熱,清楚地感覺自己已經品嘗到他沒得著的歡愉。

  「妳應該更常臉紅的,魏小姐。」他輕聲補充一句。「很適合妳。」

  她摸摸臉頰。「你怎麽……」

  「大家都知道龍有夜視能力。」

  如果他能夠看見她臉紅,她心想,那麽他一定也看到了她精心打扮的外貌,看到她細心地把頭髮梳得很亮,看見她選了一件最能展現曲線的衣裳,以及她是多麽努力地透過他的眼睛來看待她自己。

  「我也是這麽想,」她狡黠地說。「每當牽涉到你的時候,陰影似乎從未提供我太多的保護。」

  「妳覺得有那樣的需要嗎?需要保護?來對付我?」

  「是的,多於你所知道的。」若琳一邊承認自己的弱點,一邊靠近他。

  看著她逐漸接近,他眼中的戒備更深。「如果妳是想在返回村子之前,來向我告別,那麽我可以省卻妳的麻煩,我明天就離開了。」

  若琳的心臟震動了一下。「不帶走你要的一千磅?」

  「我來的時候就懷疑著找到金幣的代價可能高出它本身的價值。」

  「那你何時發現事實果真是如此呢?」

  她預期他會以開玩笑的方式回答這種問題,結果他終於開口的時候卻毫無笑意。「昨天晚上發現的。當妳掙脫我的懷抱時,彷佛我是最邪惡的野獸一樣。」

  若琳聽了搖頭以對。「昨天晚上我們兩個人都錯了,『龍』大人,真正有能力把野獸變回人形丶或是讓女孩變成女人的,並不是少女的吻,即使親吻再甜蜜,還有比那個更有能力的東西。

  「不!」他刺耳地說。「我雖然很渴望和妳上床,但是我不要妳為了我的緣故,犧牲妳寶貴的貞節。」

  「你以為這就是我今晚來這裏的目的嗎?把我自己獻給你?」她再度向前一步。

  「我必須先警告妳,如果妳真的那麽傻,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力量拒絕。但是我絕對有力量在明天早上離開這裏。」他伸出手,好像如果他的話無法阻止她,他的手卻可以。

  若琳反而卻握住那只手。「我來這裏要獻給你的,是比一個吻更強而有力,比撫摸更持久的東西。」她將他的手壓在胸脯,知道他能夠感覺到她心臟怦怦跳。「那就是我對你的愛情。」

  即使若琳在那一刻點亮火炬照向他的臉,龍都不會跳開。單單這一句話,她已經付出了比她的貞節更寶貴的東西,這是她一生最最看重的寶藏──她的自尊。

  「別當個該死的傻瓜!妳怎麽可能愛上一個妳不知道姓名的男人?而且妳還從來沒見過他的臉?」

  「我不知道,」她承認道,把他的手挪到唇邊。「但是我的確知道,如果你明天就離開,無論你到哪裡去,我的心都跟著你。」

  若琳的唇吻住他的指關節,龍情不自禁地呻吟,他幾乎能夠感覺到許久以來一直裹住他的心的粗糙鱗片,就此迸裂地掉了開來,他無法再阻止自己呼吸著她秀髮的芳香,手指插進她濃密柔軟的髮叢裏面,低頭吻住她的唇。

  他一度還傻得在納悶,究竟是龍還是少女比較有魔力,但是當若琳微微分開雙唇,邀請他回報她的愛情時,他的腿發軟地跪了下去。

  遠處轟隆的雷聲甚至沒有嚇到他,至少他以為那是天空在打雷──因為當他把心獻在若琳手裏的時候,他的耳朵轟轟響,可能是出於雷聲丶大炮聲,或者只是他的心臟在怦怦跳的聲音。

  「我們去宰龍!大家一起殺掉它!」模糊的吟唱聲音敲響若琳體內的警鈴。

  「這是該死的怎麽一回事?」龍偏著頭傾聽,吟唱的聲音越來越近。


    我們要殺龍!

    我們要殺龍!

    我們要砍掉它的頭。

    然後它就嗚呼哀哉。

    再也不會找我們的麻煩!

  龍低聲詛咒著,雙手捧住若琳的臉龐,熾熱地吻了她的唇。「原諒我打斷我們的小插曲,吾愛,因為我們即將要接待不速之客的到來。」

  她還來不及緩和呼吸,龍已經攫住她的手,拖著她一起跑上樓梯。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42:54

第二部

    我漫游在一片又一片的甜美原野,

    品尝夏天所有骄傲的美味,

    直到我这位爱情王子,

    真的在灿烂笑容中展翅而飞!

                                                     ──威廉•布莱克

第十四章


  若琳佇立在龍的懷抱中,試著理解自己以為這輩子再也聽不到的聲音所產生的驚訝,太多個遲眠的夜晚,加上太多的方頭雪茄菸,可能使陌生人氤氳的男中音增加一些音色,但是這音調抑揚頓挫的變化,若琳已經太熟悉了,就像她自己的心跳聲,是絕對不會弄錯的。

  羅斯臉色發白,彷佛撞到鬼一樣,但是環住若琳腰肢的強壯臂膀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時光似乎向後倒轉,帶她回到兩個星期之前,自己第一次站在這個中庭的時候,龍從他的藏身之處出現,披風隨風飄揚,煙霧從他的鼻孔冒出來,當時若琳睜大眼睛,無法別開視線,一直看著他的臉──那張英俊丶可怕丶難以置信的臉龐──從陰影中浮現。

  這個記憶是她向來只相信邏輯的大腦拒絕接受的,因此就埋在記憶的深處,直到此刻才想起來。

  若琳徐徐從他的懷抱中轉身。

  她立刻明白自己的愚蠢,竟然把麥柏楠當成凡人,即使他翡翠般綠色的眼睛裏面閃爍著惡魔的光芒,五官像天使一般的純潔,草率束在腦後的馬尾上掉出一綹髮絲,蓬亂地垂在眉間,使他英挺的眉宇之間有一種溫柔感;本來顯得毫不妥協的下巴,卻因唇角的幽默笑容,而少了原有的剛硬,而那張唇,不是雕刻來訓示人的,而是為了享受歡愉,甚至能夠誘惑最貞節的女人。

  他臉上沒有任何的胎記丶疤痕,或是隱藏的畸形,破壞那令人注目的五官,然而陽光丶風和對酒色的沉迷,卻在原來的男孩臉上留下印記,若琳情不自禁地以指尖描畫他眉毛上方的皺紋,眼角的魚尾紋,以及他嘴角邊緣的凹槽,那些紋路沒有縮減他的男人味,反而因為有這些脆弱的痕跡,使他更迷人。

  她猛地回過神來,趕緊抽手,自從發現龍不是野獸,而是個美男子時,她的靈魂深處宛若受到背叛一樣,她向來自恃聰明有智慧,可是在他的戲弄下,卻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她無法再注視著他,也無法挪開目光,開始退出他的懷抱。

  他已經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男孩子,臀部瘦削,但是身高和肩膀都比她想像中的高大丶寬闊許多。雖然他還是沒穿上靴子,襯衫敞開,露出令人印象深刻的胸膛,這樣衣衫不整的模樣卻是更加強調他擁有緊繃結實的肌肉,手掌握槍的姿勢十分自然,彷佛天生的一樣。

  她繼續退開身子,企圖逃離無法逃離的命運,但是他以空著的那只手扣住她的手腕,敏銳地注視著她,而不是那些暴民。

  他的目光深幽地尋索她的臉龐。「我不能拋下妳,」他說道,聲音低沉急切。「我必須回來。」

  聽見龍的嗓音從他那背叛的嘴巴裏面說出來,若琳幾乎承受不住。「至少這一次我不必等上十五年。」

  當她企圖掙脫他的手的時候,柏楠反而控制不住脾氣,用勁拉她過去貼在他身邊,他一邊分心地盯著目瞪口呆的村民,一邊咬牙切齒地說:「如果我還活著的事實冒犯了妳,那我深感抱歉,魏小姐,但是此刻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就是拯救我們彼此的性命。」

  「如果我不再確定你的性命究竟值不值得拯救,那你打算怎麽辦呢?」她望向他手中的槍。「朝我開槍嗎?」

  她幾乎希望他真的會開槍,自從那次從大樹上摔進他的懷抱以來,她不曾感覺如此屈辱過,她開始希望自己當時就把他壓得扁扁的,省得今天再次愛上他的痛苦,不是愛上一次,而是兩次。

  他還來不及回答,杜波正好跌跌撞撞地出現,同時還伸手揉著下巴。「老天,你這傢伙可以不必襲擊我啊,如果你好好的說,我就不會嘗試阻止你跳船了。」

  若琳低頭一看,柏楠的襪子和膝蓋以下部分的長褲都被鹽水浸濕了,黏答答的貼在他肌肉分明的小腿和大腿上。

  「龍!」一個苗條的黑髮美女飛奔地爬上樓梯,張開雙臂,撲進杜波的懷抱裏,引起每一個村民的側目。

  「貓咪!」杜波白皙的臉龐雖然泛出紅暈,但還是以熱烈的擁抱來回應。

    「那一位是妳的丶或是他的貓咪?」柏楠在若琳的耳旁低語。

    「我已經不太肯定了。」若琳僵硬地說,看著杜波撫摸貓咪的秀髮。

    「那個傢伙怎麽會是龍?」哈奶奶指著柏楠說。「我還以為他才是。」

    「別傻了,」譚維士沙啞地說,慢吞吞地走到樓梯頂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就是從墳墓裏回來報復我們的麥領主。」

  聽見老人執拗的宣佈,好幾個村民匆匆伸手在胸前畫個十字,其他人則開始退向中庭的出口,直到那一刻,若琳才完全明白,原來村民對於龍外貌的反應如此目瞪口呆的原因,她顫巍巍地察覺到他的相貌有如他父親的翻版。

  「你真傻,老傢伙!」亞伯把譚維士推回人群當中。「坎伯蘭攻破城堡的第二天早上,你和我們大家一起爬上這個山坡,當時麥領主已經奄奄一息了。」

  若琳偷覷柏楠一眼,他粗獷的五官全無表情,那種反應很嚇人。

    「領主不可能還活著,」亞伯轉身面對村民,提高音量,神情十分激動,彷佛他不只要說服他們,也要說服他自己。「我們大家親眼看見他吸進最後一口氣!也聽見他最後的遺言!」

    「但願巨龍的翅膀降下詛咒籠罩你們。」柏楠渾厚的聲音傳向村民,似乎把他們催眠了一樣。

    它的氣息化成火焰送你們進墳墓。

    但願復仇之火燒到你們頭頂。

    直到無辜的鮮血流盡。

  他背誦完畢,漠然地聳聳寬闊的肩膀,「雖然我的父親向來自認為是學者而非詩人,這首詩卻還不錯。」他目光炯炯地掃視著中庭。「尤其是作這首詩的時候,你們認為他已經是奄奄一息。」

  「原來不是父親,是兒子。」哈奶奶喘了一口氣,緊緊抓住她藏在襯裙底下的老舊十字架。

  「可是我們也發現了你的屍體,孩子,」亞伯低語。「就在大廳的角落,整個人都燒焦了,是我親手用壽衣裹起來,放在你小馬的馬背上……怎麽會……」

  「對啊,這是怎麽一回事?」若琳激烈地質問。

  柏楠狠狠地看她一眼,才向前一步。

  「我懷疑你發現的屍體是坎伯蘭的偵查兵,被炮彈誤殺的,等你們發現的時候,我早就被英軍當成俘虜帶走了。」

  短短的一句話裏,柏楠所形容的命運是遠遠超過他們的想像,若琳試著不去想像那個純真丶眼睛明亮的男孩在他父親的敵人手中,遭受了怎樣的命運。

  「這是奇跡!」亞伯的妻子逕自推開擋住她的任何人,匆匆爬上樓梯,撲倒在柏楠腳前,一把抓起他的手,連連親吻他手背。「這麽久了,神終於回報我們的耐心!我們的領主回來了!」

  柏楠抽回那只手,在長褲上擦了擦,她退開來,屈膝跪拜,這樣的表演招來群眾一連串焦躁的呢喃和冷淡的歡呼聲,但是大部分的村民看起來是茫然若失,而非欣喜若狂,除了極少數人例外,若琳憤世嫉俗地哼了一聲,發現若妮眼中閃著明顯的貪婪光芒,芮莎則瞄著柏楠,彷佛他是最柔嫩多汁的一塊牛肉,而她自己則是許久以來都只吃馬鈴薯果腹。

  「他說謊!」羅斯站到母親前面,大大的臉激動得漲成赭紅色。「每個人都知道英格蘭軍隊從來不留活口,到處皆然!他是冒名頂替的騙子!」他輕蔑地看若琳一眼。「而且那個娼妓還和他聯合陣線!」

  前一刻羅斯還輕蔑地看著她,下一刻他已經被摔在中庭的牆壁上,柏楠的槍口正對著他下巴底下柔軟的部位,柏楠說話的聲音很低沉,但是中庭裏面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很驚訝十五年來,你還沒學會如何和淑女交談,我究竟要警告你說少次才可以?你才會記住我從來不忘記別人對我的人的無禮和不義?」

  羅斯睜大眼睛,看著這個生來就擁有掌控他命運的男人那張難以測度的臉。「我不是……我真的很抱歉,先生……對──對──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大──大人。」他說得結結巴巴,就像許久以前的那天早晨。

  若琳震驚地瞭解到,柏楠一定就像她一樣,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的早上,當然,他怎麽可能會忘記?那一天是他自由的最後一日,他在那一天還得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得以自由地漫步在高地的山坡。

  哀傷像匕首一樣刺入若琳的內心,只要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男人,她就能夠相信他們之間來能分享共同的未來,但是現在這一切都不可能了,城堡或許能夠避開暴民的火炬,但是她所寶貝丶珍愛的「龍」已經壯烈地犧牲了,隨著她其餘的夢想一起燃燒,灰飛煙滅。

  她無視於杜波和貓咪迷惑的目光,溜下樓梯,伸手拍拍柏楠的肩膀,他徐徐轉過身來,任由臉色灰白的羅斯蹣跚地爬開。

  他聳立在她面前的模樣讓若琳愕然以對,她強迫自己迎視著他充滿戒備的目光,其實心底很害怕會瞥見她曾經愛慕的男孩那令人無法抗拒的眼神。

  「你不必替我辯護,大人,」她說道。「我不屬於你,永遠都不屬於。」

  若琳任由她這番話迴響在愕然的沈默當中,逕自推開人群,走出大門,充滿決心的步伐只想走得離他越遠越好。


  若琳坐在石頭上,看著潮來潮往,這一帶的海浪比較緩和,像是低語而不是怒吼,寒意在她身上透出濕意,但是她已經麻木到不在乎了,甚至不確定自己最後怎麽會來到這一片寂寞的海灘。她一離開中庭,就開始邁開腳步狂奔,卻發現自己實在無處可去,現在村子就像以前城堡那樣的陌生,她似乎再也不屬於任何地方了。

  所以她就避開主要道路,跟隨環繞城堡的蜿蜒小徑,先是抵達沙岸的岩石邊緣,她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久,只想逃出城堡的陰影。

  那已經不再是龍的巢穴,只是個荒廢頹圮的廢墟,不久之後黎明灰色的光芒即將悄悄越過燒毀的房間和震破的塔樓,無情地揭露出他們的醜陋。夜即將結束,若琳已經別無選擇,只能從過去兩星期的美夢中醒過來。

  她凝視著冰冷而漠然的一輪明月,聽見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妳還是沒學會怎樣適切地感謝救命恩人,不是嗎?」

  若琳站起身,徐徐地轉身,發現麥柏楠赤足佇立在幾尺之外的沙灘上。海風吹開他的襯衫,吹亂他黑色的頭髮。

  「我很驚訝你沒有放任村民放火燒死我,」她回答道。「然後你就可以省卻這些尷尬的場面。」

  「一開始我就絕對不會丟下妳聽憑他們的處置,只是我並不希望妳是這樣發現事實,等我開始擔心他們真的會對妳造成比我更大的傷害時,我決心回來救妳。」

  「原來你是為了我才從墳墓裏回來?我猜想我應該感到受寵若驚,你究竟計畫什麽時候才告訴我你真正的身分呢?」她的臉頰泛出紅潮。「等我和你上過床之後嗎?」

  他無助地搖頭以對。「有好幾次我一直渴望告訴妳,例如我第一次吻妳的時候,暴風雨的那一夜……當妳形容村民扛著我的屍體走下山坡……當妳為我哭泣的時候,我都一直想說。」

  「那些眼淚還只是少數,這麽多年來我為你浪費了太多的淚水,可是你都知道了,不是嗎?因為我對你掏心挖肺,而你竟然還好意思站在那裏聽我嘮嘮叨叨,一直訴說你是多麽仁慈高貴,而我又是多麽的愛慕你。」她別開臉龐,厭惡而且輕視自己。「你一定認為我很好笑!很荒唐!」

  「我從來不覺得妳荒唐,」柏楠說道,大膽地靠近。「我只想到一旦妳遇見那個男孩長成的男人,將會是多麽的失望,」他伸手勾起她的臉龐,但是她扭開了。「我不明白,妳的表現彷佛妳很怕我,甚至超過妳以為我是個陌生人的時候。」

  「我不是怕你,」她說著謊。「我只是受不了你碰我。」

  「為什麽?」

  「因為你讓我愛上一個從來就不存在的男人,而且你不是他!」若琳退向潮水湧過來的方向,彷佛她心底的傷害全都發洩出來了。「你不是那個『龍』!你聞起來像他丶聲音像他,但你不是他,而我最受不了的是我知道你在這裏,而他卻永遠的消失了,再也不會出現!」

  她不肯再讓他看見自己為他掉另一滴眼淚,轉身奔向懸崖,拋下他獨自一個人站在冷清清的月光之下。


  柏楠一腳踏著若琳剛剛坐著的岩石,看著天空從薰衣草的顏色轉向粉紅色,他一直捨不得離開這個地方,心裏知道這或許是最後一次感覺和她如此的親近了,他不曾向英格蘭人哀求饒他一命,但是當他目送著若琳逃開的背影,他差一點就想呼喚出她的名字,求她不要走。
   如果換成是龍的身分,他會追上去,若是有必要,他甚至會追進村子裏面,再次讓她成為俘虜。他會把她扛回塔樓裏面,和她交歡,直到她暈暈然,甚至忘記自己的姓名,也忘記他的。
  但是若琳不再相信龍的存在,本來就是她對他的信心,使龍變得真實,少了那份信心,他不過是個沒心沒肝的大騙子,玩弄清純少女,讓她愛上一個幻影。
  太陽滑過地平線,在水面上照出炫目的光芒,以前他一度會逃避亮光,但是現在他反而迎向那燦爛的光芒。
  他在漆黑的陰影中躲藏的夜晚已經結束,漫長的十五年來,他都在否認自己繼承的身世,現在時機來了,麥柏楠要從偷取他遺產的人手裏收回本來就屬於他的一切。
  他的族人正在等候歡迎他們失散已久的領主兒子歸來,他並不想讓他們失望。或許他無法擁有他想要的女人,但是若要他放棄此行回來尋找的東西,就此空手離開,那他就活該受詛咒。
  沒有探知事實,他絕對不離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43:11

第十五章

  貝浬福村重燃希望的光芒。
  村子裏面扭曲的街道上充滿各種忙碌的活動,居民來來往往,興致高昂的表情是他們在取悅龍的時候所欠缺的。幾乎每個小時都有馬車載著木頭和物品,車輪轆轆地經過陡峭的道路,運往城堡,他們不再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付出,而是近乎可悲的熱切,用褪色的緞帶或是珍藏許久的耶誕節絲繩,來包裹那些禮物。
  在天黑後,葛雷城堡窗戶內所閃爍的光芒不再意味著鬼魅,而是那些工匠志願深夜趕工,希望讓大廳恢復以往的輝煌和光彩奪目。當貝浬福村命運改變的消息傳遍高地時,許多在多年前離鄉背井的族人開始陸續回來,街道上不時響起興高采烈的呼喊,有時候是父親擁抱著多年不見的兒子,或是祖母們淚眼滂沱地歡迎她們未曾謀面的孫兒。
  這是近乎十五年來的第一次,貝浬福村擺脫了往日的陰影,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麥可卡洛族的王子返鄉主張他王國的權利。
  有一天早上若琳從市場匆匆趕回家,途中偷瞥一眼葛雷城堡的方向,希望自己可以輕易地逃離這座城堡遮在她生活中的陰影,自從上一次見到它的主人至今,已經過了兩個月了,她仍然可以肯定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一如當時他置身在漆黑的臥室裏面時一樣,等待,注視,等候機會。
  過去的兩個月裏面他已經證明了他的耐心,不再追究他早先一直在追尋的一千磅金幣的下落,現在村民們不再詛咒龍的欺騙,反而笑呵呵地稱讚他們這位年輕主人的聰明,並且假裝不在意他的愚弄和利用;愚蠢的村民滿懷希望,甚至認為他已經寬恕他們往日那一次可怕的罪行,只有真正瞭解他的若琳,才會懷疑他的節制和容忍其實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寧靜。
  羅斯懶洋洋地坐在客棧外面的臺階上,若琳還來不及橫越街道躲開他之前,他已經跳起身來,深深地朝她一鞠躬。「日安,魏小姐,在這個美好的夏日早晨裏,妳看起來真美麗。」
  若不是他的表情看起來很熱切,若琳真要懷疑他是在嘲弄她。自從回到村子裏以後,她都穿著寬寬鬆鬆的毛料洋裝,圍著骯髒的圍裙,完全遮掩住她的身材,連頭髮都緊緊地綰成髻,頭頂戴著網狀帽,她或許因此頭疼不已,眼睛變得有點鬥雞,但是至少她不必想像龍的手指撫摸她飄逸如絲的秀髮。
  「呃,謝謝你,羅斯,你真好心的注意到我。」她以尖酸的甜美語氣回應,故意在經過他的時候踩他一腳。
  他的痛呼聲傳得好遠,即使在若琳遇見他的表妹瑪莎時都還聽得見,瑪莎洋洋得意地把她蠕動不已的嬰兒抱到若琳眼前。「妳最近有沒有看過我的小天使呢,魏小姐?她變成一個小美女了。」
  若琳掏出口袋中的手帕,輕輕擦拭孩子蒼白臉上的污垢。「我覺得她真是她母親的翻版。」
  她低頭閃避嬰兒吐唾沫的泡泡,結果反而和羅斯的母親面對面,對方立刻屈身施禮,當她起身時,膝蓋還啪啪的響。「妳那親愛的父親最近好嗎,孩子?」她假笑地詢問。「希望他很好。」
  但是若琳一經過之後,她立刻湊近她的好友,以大得足以吵醒死人的聲音耳語道:「可惜那個姑娘被人佔有了,我向來都說她配我的兒子剛剛好。」

  若琳加快腳步,掙扎在發抖和發笑之間,村民們一直拒絕相信她不是他們領主的情婦,而她絕口不提那兩個星期裏面,她和俘虜她的男人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反而讓村民們更好奇,臆測不已,現在她所到之處,總有人對她鞠躬哈腰,希望能夠補償過去得罪她的地方,他們的奉承和諂媚相當有趣,但是她也很憎惡他們都認定自己已經屬於麥柏楠,而且他很在乎她。

  她轉身關上宅邸的後門時,大大鬆了一口氣。

  「若琳?」

  「是的,爸爸,我就在這裏。」若琳放下雜物袋,匆匆越過旁邊的庭院,來到父親坐著的蘋果樹下。

  她蹲在他旁邊,拉起毛毯包住他無力的雙腳,過去幾星期當中,他瘦了好多,讓她看起來好心疼,他的肋骨幾乎要穿過包住他胸膛的脆弱皮囊,眼睛凹得更深,強壯的伊妮可以毫不費力地抱起他柔弱的身軀,把他抱到外面來,就像今天這樣溫暖晴朗的夏日,他喜歡坐在樹下,眺望她母親的墳,對他而言,那似乎是一種安慰,彷佛他可以感覺他愛妻的存在一般。

  他抓住若琳的手臂,黯淡無神的眼睛有一絲警覺。「我作了一個夢,孩子,我夢見他回來抓我。」

  「噢,爸爸,」她搖搖頭。「我要告訴你多少次才可以?坎伯蘭不會再回來了,他永遠不能再傷害你。」

  「不是坎伯蘭,是龍!他回來了,不是嗎?他來摧毀我們大家。」

  若琳的悲傷中混合著恐懼,感覺喉嚨縮緊。「龍已經永遠離開了,爸爸,他再也不會打擾我們任何人。」

  「可是如果他真的回來了,妳也會保護我不受他的傷害,對嗎,孩子?」他捏捏她的手,幾乎捏痛了她。

  「是的,爸爸,我會保護你的安全,我發誓。」她保證道,親親他的臉。

  他笑顏逐開。「我就知道可以依賴妳,妳一直是我的乖女孩,對嗎?」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其實是一個邪惡的女孩,充滿罪惡的熱情和羞人的渴望,一個乖女孩會慶倖自己沒有屈服在龍的誘惑與欺騙之下,但是有時候若琳在深夜蘇醒過來,眼淚卻沾濕了臉頰,身軀因為懊悔而燃燒,她會以為自己又回到龍的巢穴,猛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搜尋他的身影,卻被貓咪沉睡的呼吸聲帶回現實裏。

  若琳看見伊妮端著一大盆濕衣服從廚房裏走出來,大大鬆了一口氣,如果她可以讓自己工作到筋疲力盡,或許就可以在今天晚上沉沉入睡,不致作夢了。她離開打盹的父親,開始收拾曬衣繩上的衣物。

  伊妮剛剛抱著一大堆乾淨的衣服走回廚房去時,芮莎和若妮施施然地從後門進來,若琳幾乎要大聲呻吟,她的姊姊們簡直比村民們更糟糕丶更聒噪,每次她拒絕回答她們意有所指地詢問她和龍相處的情形時,她們就會嘟著嘴巴,臉色不悅,常常持續好幾個小時。

  若琳戒備地注視她們的來到,即刻從圍裙口袋裏面掏出一個鬆餅,咬了一口,芮莎和若妮了然於胸地對看一眼,她們兩個人都注意到自從若琳回來以後,食欲一直很好,雖然她及時出現的月事澆熄了任何關於她懷孕的揣測。

  「妳真應該和我們一起去的,若琳,」芮莎吟唱地說。「今天早上麥家又有一艘大船從愛丁堡裝滿貨物運到城堡,我們在斷崖上占到好位置,看到好些強壯的年輕水手划船運送到城堡。」

  若妮伸手按住胸口,羡慕地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那麽多美麗的東西──像鍍金的壁爐架丶扇形的彩色玻璃,鋪著水洗絲布套的長椅等等,我們這位年輕領主的品味實在是無懈可擊。」

  「而且一點也不會節儉。」若琳反駁地說,努力不去回想那張他們兩個無緣分享的奢華大床。

  若妮聳聳肩膀。「當他擁有一大隊船艦供他差遣時,為什麽要考慮節約呢?他的某一位僕人告訴我,他在露易斯堡的法軍手中救出一位將軍或是高官,因此英王親自分封他為勇猛的騎士。」

  「幸好英格蘭人決定讓他加入皇家海軍,而不是殺了他。」若琳嘲諷地說。「但是我實在覺得奇怪,我們為什麽都沒有聽過他那些英雄事蹟。」

  「啊,那是因為他用的是別名,」芮莎解釋道。「叫做葛柏楠,顯然英格蘭裏面沒有人知道他是蘇格蘭人。」

  若琳搖頭以對,把自己一件平庸的洋裝披在曬衣繩上。「我永遠不會瞭解他怎麽能為一個殺父之仇的國家效忠賣命。」這個疑問不過是許多她無法瞭解麥柏楠的地方之一而已。

  芮莎斜瞥若琳一眼,以手肘輕推若妮。「瑪莎的母親聽到一個洗衣婦人說,其實他也是個惡棍,雖然他從海軍退役之後,倫敦有許多高貴的家庭都願意接待他,但是那個洗衣婦人也說,他有很多晚上都在賭場和妓院中留連。」

  想到自己那些害羞的吻和笨拙的愛撫,在經驗豐富的他看來,一定是十分的可笑,若琳想到此,忍不住野蠻地扭著一件芮莎的襯裙。

  「那些日子現在很可能都結束了,」若妮以腳趾畫沙子,試著表現出不在意。「既然他已經累積了大筆財富,回來主張他遺產的權利了,那麽他要娶妻生子的事情,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如果他希望在兩個丈夫之間的空閒時段娶到妳,那他的動作要快一點才行。」若琳說道,把濕答答的毛巾甩過曬衣繩,差一點打到若妮的鼻尖。「不過呢,他口袋裏面的銀幣或許夠得上妳的品味,但是頭髮數量不合妳的標準,妳不會想嫁一個比妳長壽的丈夫,不是嗎?」

  「如果妳要,妳可以當他的妻子,若妮,」芮莎嗲嗲地說。「因為我只想要成為他的情婦。」

  兩個姊姊格格笑成一團,若琳則伸手掏出更多的鬆餅,等她狼吞虎嚥地吃掉最後一個時,花園的門砰然一聲關上。

  她看見站在牆邊陰影中的那個男人,心跳停了一下,他從陰影裏面走到陽光下時,她才發現對方只是杜波。

  「日安,兩位淑女們,」他朝若琳的兩個姊姊彬彬有禮地一鞠躬,然後才轉向她,熱切地說:「我在想我可不可以和妳私底下說幾句話,魏小姐。」

  「噢,當然可以,杜先生。」她回答道,模仿他矯揉造作的正式態度回應,雖然過去幾個星期以來,他是宅邸的常客,但他似乎總是在她出現的時候,藉口離開,她猜想杜波是因為他參與綁架她的事情感到罪惡。

  若妮和芮莎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不時還好奇地扭頭看杜波,仍然無法相信她們的小妹妹有辦法抓住這位外來的仰慕者。

  杜波脫下帽子,從一手換到另外一隻手,一直避開若琳的目光。「我希望妳原諒我來麻煩妳,可是我不知道該找誰談,如果凱娜的父親……」他遲疑著,顯然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形容。

  「正常?」若琳提議。

  杜波感激地點點頭。「如果凱娜的父親正常,我就會去找他談,我知道妳甚至不是她的大姊,可是妳似乎是最……」

  「最有大腦的一位?」見到他再次遲疑,她主動說道。

  「對極了!所以我實在是戒慎恐懼,在這種十分尷尬的處境下,站在妳的面前,想請求凱娜……凱──凱娜──」

  若琳感覺到他又要開始結結巴巴了,建議地說:「拒絕見你?」

  他責備地看她一眼。「當然不是,我是想向她求婚,請求你們的允准。」他對自己的大膽和坦白,顯然大吃一驚,開始扭著手中的帽檐。「當然,如果妳認為我配不上她,我也不會怪妳。」

  「別傻了,我向來就希望貓咪能夠嫁給綁匪的黨羽。」

  杜波立刻變得垂頭喪氣,沮喪極了,讓若琳很後悔自己的揶揄,她溫柔地拿開他手裏的帽子,撫平帽檐,然後再還給他,望進他深邃的棕色眼眸,說道:「無論我對你選擇朋友的方式有什麽看法,我都無法否認你會是我妹妹的好丈夫,你們究竟計畫什麽時候結婚?」

  杜波高興地笑了。「既然我們要在蘇格蘭的土地上結婚,就不必申請王室的許可證,如果可以,我們希望在下週末成為夫妻。」

  「那樣就沒有多少時間了。」若琳蹙眉以對,大腦迅速地轉動計畫應該要完成的事情。「貓咪應該有一件新的禮服,那應該可以借用若妮上次穿的結婚禮服,伊妮必須預備薑汁蛋糕和點心,我們沒有能力太過奢華,不過犧牲一下,應該……」

  她住口不語,看見杜波從絲質外套中掏出一份折疊的羊皮紙,上面以紅蠟封住,神情不安地遞給她。

  乳白色的羊皮紙看起來太熟悉了。「如果你的領主需要新鮮肉類,」若琳冷冷地說。「我建議他去找肉販。」

  「這次不是要求,」杜波向她保證。「而是邀請。」

  她屈服在他懇求的眼神之下,接過羊皮紙打開,以指尖拿著,彷佛害怕墨水會玷污她的手指似的。

  「原來姓麥的想要替你和我妹妹舉辦盛大的婚禮,」她嘴唇抿緊,掃視那潦草的筆跡。「他還邀請全村的村民參加慶祝,」她摺起紙張。「真是慷慨的提議,但是我們不需要他的救濟。」

  「他叫我告訴妳,他寧願認為這是他在償還債務。」

  若琳只想把麥柏楠的紙條撕成千萬片,大步走上山坡,把碎片丟在他高傲的臉上,可是她知道盛大的婚禮對於貓咪而言其實具有重大的意義,那些桌子上會擺滿各種肉類和派,新鮮的蛋糕和威士卡,大家唱歌跳舞直到黎明方歇,而且會由麥克卡洛克族的王子主持所有的宴會丶狂歡和舞會。她的小妹妹終此一生都會記得這樣的婚禮,而且無論若琳多麽努力,也不可能會忘記。

  她歎了一口氣,她真的願意犧牲自己,讓貓咪擁有一個美好的婚禮,只是不知道代價會是這麽高!

  「你可以通知麥先生,我願意接受他的提議,」她告訴杜波。「但是他應該知道一件事,有些債務是永遠償還不了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43:23

第十六章

  風笛的旋律不再為貝浬福失去的王子而嗚咽不已,葛雷城堡燈光通明,堡內的鬼魂終於安息了,村民湧上山坡,他們那些色彩鮮豔的格子呢和裝飾各種羽毛的帽子,完全違反了王室的禁止條例,在查理王子復辟失敗之後,英格蘭公佈法律禁止各種形式的高地服裝。

  他們湧進新裝修完成的大鐵門,來到點著火炬的中庭,夜空當中充滿眾人清脆的笑聲,只有一個孤寂的人影佇立在高高的視窗處,目光在笑聲喧嘩的人群中搜尋,搜尋他害怕找不到的那張臉龐。

  雖然有來自蘇格蘭和英格蘭的最好工匠,最近兩個月幾乎不眠不休地修補裂縫丶重建牆壁,但是對柏楠而言,城堡比以前更像是廢墟,他很想念以前隱居的日子,思念黑暗的時光。

  思念若琳。

  他傾身靠著窗框,閉了閉眼睛,他想念若琳的勇氣丶她的叛逆丶她在他懷中時的柔軟身軀。少了她,就像靈魂出現破洞和裂縫,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他們之間還有太多話沒說清楚,也有太多的問題她沒有給他機會去回答。

  過去兩個月以來,他一直奮力不去打擾她,告訴自己自從那暴風雨的夜裏,他在中庭發現她以後,一切都沒有改變,他或許可以做紳士的打扮,起居生活有如王子,但是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是野獸──一個沒有良心丶不知懊悔的生物。

  那一夜在沙灘上瞥見她眸中的恐懼,就此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不去,彷佛她對麥柏楠的恐懼更甚於她對龍的害怕,而他真的不怪她。

  他看著村民湧進敞開的大門,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是個陷阱,在今夜結束之前,他們一定會苦苦哀求要交出出賣他家庭的叛徒,或許若琳不出現更好,反正他又不能為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情請她祝福。

  柏楠直起身體,整理一下襯衫的花邊,沉溺在懊悔的時間已經結束,那些崇拜他的族人正等待著要為主人的健康而乾杯,他當然樂意配合。


  若琳坐在父親的床邊,決心要逗留到不能再逗留的時候,她真希望可以一整個晚上都把鼻子埋在書堆裏,好好的閱讀以實驗增進自然知識皇家協會的叢書,但是她不敢對貓咪的婚禮置之不理。她歎了一口氣,已經開始想念她的小妹了,過了今天晚上,她就永遠不必再擔心半夜會被貓咪的手肘撞到耳朵而驚醒。

  風笛輕快的旋律傳進關著的窗櫺,古老的木頭完全擋不住傳遍峽谷的音樂和笑聲,這都要感謝領主的慷慨,整場宴會無疑會越夜越熱鬧,因為威士卡越喝越多,就越能鬆開禁忌多年的舌頭。

  她的父親在睡夢中依然不安地扭動身體,這一整天他都變得很膽小──一點陰影就讓他嚇一大跳,緊緊拉住若琳的手,咕噥著關於龍的怒火,嘮叨得讓若琳只想爬上床,把頭埋在枕頭裏面。這真是悲哀,她心想,父親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小女兒即將嫁給一位未來的子爵為妻。

  門嘎吱的開了,伊妮闖了進來,似乎很吃驚地發現她在這裏。「妳為什麽還在蘑菇呢,姑娘,妳的姊姊早在一小時之前就前往古堡了。」

  若琳起身,又忙著替父親拉好被單。「爸爸今天一直很不安,我想或許我該留下來陪他,妳可以去歡樂一下。」

  「像我這樣的老太婆要歡樂做什麽?『歡樂』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去活動筋骨的時刻。」伊妮朝門口點點頭。「去吧,姑娘,我會照顧妳父親,如果妳錯過妳妹妹的婚禮,她永遠不會原諒妳。」

  若琳依然避開伊妮的目光,開始拍鬆枕頭。「如果妳提醒她,爸爸今天的狀況很不好,我相信她會諒解。」

  伊妮雙手插腰。「貓咪或許會諒解,但是該死的我則不然。」

  若琳低著頭,停止她漫無目標的行動。「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那個地方,我還沒有預備好面對他。」

  伊妮搖搖頭。「我認識妳這麽多年,姑娘,從來不覺得妳是那種臨陣退縮的人,我不知道在那座城堡裏面,那個浪子對妳做了什麽事情,但是如果妳因此讓任何人──不管是人或是野獸──阻止妳參加自己妹妹的婚禮,那我真要感到羞愧了。」

  若琳徐徐抬起頭,考慮著伊妮這番話,女僕說得對,讓自己的憂慮破壞了貓咪最重要的一天,甚至造成她幸福的陰影,她這樣做就太自私了。她看一眼床上的父親,他睡得安穩,一點也沒有白天的不安。

  「好吧,伊妮,我會去。」若琳拿起椅子上的披肩,脈搏已經開始加快。

  「妳穿這樣就別去了,」伊妮反對道,瞄一眼若琳身上的棕色洋裝。「我可不希望妳在自己妹妹的婚禮上,被人誤會是廚房女僕。」

  她匆匆離去,幾分鐘之後又回來,手臂上披著閃閃發亮的波紋縐絲布料,若琳見了倒抽一口氣。

  那是她在城堡的最後一夜所穿的那件湛藍色禮服,當她匆匆脫下來,丟在牆角時,天色才剛亮,而她當時還希望永遠別再看見這件禮服。她一直以為已經丟掉了,一定是伊妮收了起來,還費心地縫補布料上的裂縫。

  「麗莉小姐在和妳父親結婚之前,也擁有過這麽美麗的衣裳,」伊妮說道,撫摸著柔滑的布料。「但她從來都不是真正需要這些衣服,小姐的美是美在她的內在,即使換成醜陋的粗布衣裳也掩不住她的光芒。」她將禮服遞給若琳,尖銳的眼眸裏面有些濕潤。「她和妳很像。」

  若琳輕輕接過禮服時,淚水跟著刺痛她的眼睛,向來不多言的女僕所給予她的禮物遠遠超過她所理解的,若琳回報地踮起腳尖吻吻伊妮的臉頰。

  伊妮整張臉脹得通紅,噓的催促若琳離開。「快走吧,姑娘,妳沒有時間再胡鬧了,而且我也欠缺耐心,等妳慢吞吞的走上山坡時,那個好色急躁的英格蘭人很可能已經要掀起妳妹妹的衣裙了。」

  若琳匆匆走上通往城堡的小徑,無法再抗拒風笛誘人的歌聲,那種悠然悲歎的聲音攪動著她的血液,讓她渴望拋開所有的禁忌,盡情在清冷的月光下翩翩起舞,夜空中似乎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就像在葛雷城堡的時候,那個聲音誘惑她去擁抱黑暗中蠱惑人的危險。

  飄逸的長裙下擺隨風沙沙作響,她伸手摸摸頭髮,換上禮服之後,她也用貝殼發叉取代原來的束發帶,並且任由幾綹柔細的髮絲垂了下來。

  中庭的大門外面停了一輛馬車,忍耐等候的馬匹上面都掛著鮮花和緞帶,婚禮過後,杜波和貓咪就要啟程到愛丁堡去了,度個簡短的蜜月,這樣的一趟旅程,若琳渴望地想道,對於一個終此一生都住在與世隔絕的峽谷中的女孩而言,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雖然城堡的窗戶都是燈火通明,但是大部分的慶典和歡樂似乎都集中在中庭,一排排火炬懸在牆上,明亮的火光除去所有的陰影,希臘女神的雕像注視著眼前的盛宴,她的頭顱和臉部都已經修復,恢復原有的美貌,僕人們端著食物和美酒的拖盤,穿梭在人群當中,紅色的制服和撲著白粉的假髮,不時引來高地人的嗤笑。

  譚維士正隨著風笛的旋律跳著舞,骨瘦如柴的胸膛上下起伏,彷佛隨時都會咽下最後一口氣似的。藍恩帶頭彈琴,有人則拍鼓丶吹橫笛丶拉小提琴合奏,身著黑衣黑袍的駱牧師,就像一隻黑色的烏鴉佇立在五光十色的知更鳥當中,顯然是決定對村民色彩鮮豔的反叛視而不見。向來嚴肅的臉上露出笑容,甚至還隨著音樂拍手,只不過常常跟不上節拍。

  若琳很快就發現她豔光四射的妹妹,杜波牽著她的雙手,帶領兩排隊伍跳著蘇格蘭特有的民俗舞,貓咪的頭頂上戴著野玫瑰和乾的石楠花編成的王冠,讓她看起來更像是下凡的天使。

  貓咪一看見若琳的出現,酒窩笑得更深,她退出跳舞的隊伍,拉著杜波跟在後面。「我開始以為妳不來了!」她放開未婚夫的手,用力捏捏若琳。

  若琳也捏捏她。「即使用全世界的東西來替換,我也不願意錯過妳的婚禮,貓咪,或許我應該改變稱呼了,因為妳即將成為已婚婦女。」

  杜波笑顏逐開地低頭看著未婚妻,大大的臉龐因為運動和驕傲而顯得紅潤。「再過不久,妳就要喊她杜太太了。」

  「我猜她可能比較喜歡當『龍』太太。」若琳回答道,朝杜波揚揚眉毛。

  貓咪皺眉打著杜波的手臂。「妳不應該揶揄的,畢竟我還沒有完全原諒他那些邪惡的把戲。」

  「等到今晚過後,妳有一輩子的時間叫我付出代價。」杜波提醒她說道,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別以為我不會做噢!」貓咪嬌嗔著。

  他們的眉來眼去還沒有發展成公開的打情罵俏之前,一排跳舞的人蜂擁而來,把他們拉了回去。

  「別走開!我會再回來!」貓咪笑著在音樂聲中大叫,歉然地瞥一眼若琳。

  若琳歎了一口氣,看著他們跳開了,她應該是個有腦筋的姊姊,為什麽她就不能愛上一位像杜波這樣溫和丶不複雜的男人呢?

  那個念頭使她費力地搜尋中庭,沒有麥柏楠的人影。

  在一個陰暗的角落,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留連地親吻著,若琳一直沒發現自己瞪大眼睛注視他們,直到那個女孩抬起頭直視著她。

  她雙頰發燙地走向最近的長桌,音樂的節奏越來越熱烈,讓她感覺熱極了,彷佛血液跟著發燙一樣,從現在起的九個月以後,村子裏面無疑又會誕生出一批嬰兒來,有些是心甘情願懷孕的;有些則是喝醉酒或是傻得到處閑晃的女孩被迫生下來的。她真希望自己是留在父親的床邊,而不是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

  若琳伸手拿了一塊鬆餅,既然來了,或許多吃一點,就可以越來越胖,最好胖得擠不出她家的大門。

  她剛要吞下口中的鬆餅,就聽見熟悉而高頻率的嗤笑聲,轉身發現芮莎和若妮就站在她後面。

  芮莎皺了皺她尖尖的鼻子。「我的老天,若琳,妳一定要讓自己胖得像只豬嗎?」

  「以她過去兩個月的吃相判斷,」若妮開口。「妳會認為麥領主在招待她的時候,一直讓她餓肚子。」

  若琳咬牙握緊手中的鬆餅,以致捏成碎渣渣了,她已經很厭倦兩個姊姊的挑釁。「噢,那是當然,我經常斜倚在真絲的椅墊上,由他喂我喝美酒佳釀,吃人間美味,真是至高無比的享受。」

  芮莎和若妮同時傾身向前,彷佛被若琳聲音裏面少有的沙啞催眠了一樣。雖然若琳並未察覺,但是旁邊有好幾個村民都佇足傾聽。

  「他會一顆又一顆地喂我吃著渾圓多汁的葡萄,然後再一一舔去滴在我顫抖胸脯上的葡萄汁液。」

  芮莎驚呼一聲,若妮則伸手摀住嘴巴,但是若琳忙著享受她們的反應,沒有發現她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不在她的身上,而是盯著她右邊的肩膀。

  「等我舔完他手指上的甜蜜汁液,」她繼續說下去,露出春情蕩漾的微笑。「他就讓我躺在同樣的那些墊子上,撕開我的衣裳,瘋狂熱情地和我交歡一整個晚上。」

  「妳不必奉承我,魏小姐,」就站在她背後的某人開口說道。「我猜妳的姊姊們一定就像她們的外表那樣善良,她們不會失望地知道我雖然精力充沛,但是在這麽……用勁的……運動之間,也需要小睡一下才可以?」

  一個濃厚的男中音隨著一陣石楠花香襲向若琳,令她駭然地全身冰冷,她等了好半晌,確定上蒼不會回應她的祈禱,讓地面開口把她吞下去,不用再見人的時候,她才徐徐轉身,怒目瞪著笑嘻嘻的麥柏楠。

  「你老是偷偷摸摸的跟蹤別人不會厭煩嗎?」她質問。

  如果她以為他還有一絲羞恥之心,那他垂下濃密的睫毛,或許還真像有羞愧之心的存在。「我的無禮的確令人不可原諒,但是如果我每到一處都要事先對人宣佈,我怎麽可能竊聽到如此甜蜜的談話內容呢?」他揚起眉毛,提醒若琳回想剛剛才向她姊姊描述的可怕情景。

  對若琳而言,他真是挑了一個怪異的時機來表明他的出身,他也是違抗皇室的規定,穿了蘇格蘭裙,雪白的襯衫上披著紅色和黑色相間的格子呢,手腕和領口的蕾絲綴飾反而強調他男性化的胸膛和四肢的力量,他露出膝蓋,小腿穿著格子呢襪子和皮鞋,濃密的黑髮披散在肩膀上。

  或許是火炬和光影作祟的關係,但他似乎既是那個若琳愛了半輩子的男孩,也是她一直幻想著他會長成的男人形象。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九歲的時候,渴望著某種她永遠得不著的東西。

  「晚安,領主大人。」芮莎興高采烈地招呼道,和若妮輪流屈膝施禮,跳上跳下,有如機械鍾裏的小鳥。

  「晚安,淑女們。」他回答道,眼神須臾不曾離開若琳。

  在那一刻某人奪走譚維士手中的風笛,另外一個人開始用橫笛吹出一陣迷人的旋律,那是眾所熟知的一首民謠,內容是泣訴著一位元少女,傻得把芳心獻給第一位望向她方向的男孩。

  柏楠伸出手,他的眼神變得深幽,眸中有一種若琳無法測透的感情。「我們要不要跳支舞呢,魏小姐?」

  眾人突然變得鴉雀無聲,任由充滿甜蜜丶誘惑,以及危險旋律的歌曲在中庭迴旋。

  若琳俯視著那只手,有一度她不只會信任地伸出她的手,還願意付出她的心,那時她是個傻瓜。

  她抬頭注視著他的臉。「這是邀請或是命令,領主大人?」

  「妳希望是什麽?」

  「從你身上嗎?兩者都不要。」若琳逕自轉身欲背離開,要把他丟給兩位興奮地顫抖的姊姊。

  「那就當作是命令吧,無論妳喜不喜歡,我仍然是妳的領主和主人。」

  若琳的裙擺一掃,猛地轉過身來。「那你就錯了,麥柏楠,天底下沒有任何男人是我的領主和主人。」

  村民們個個目瞪口呆,無法想像有人這麽直接地違抗他們的領主。

  他的唇微彎,露出笑意。「如果我是妳,姑娘,我就不敢說得這麽篤定。」

  他攫住她的手,沒有把她拉進跳舞的人當中,反而大步走向城堡,若琳別無選擇,只能腳步蹣跚地跟在後面,再一次變成龍的俘虜。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43:46

第十七章

  「在所有自以為是丶傲慢的……」若琳大步跟在柏楠後面,口沫橫飛地咕噥著。「隨便你愛怎樣躲在麥克卡洛族的格子呢後面,不管是人是野獸,你最會欺淩弱小,不折不扣的無賴!」

  「妳也仍然是個野丫頭!」他反駁道,腳步絲毫沒有減速。

  「你究竟想怎麽樣?把我鎖在塔樓裏面嗎?」

  他嗤之以鼻。「就算是那樣,妳的族人也不會來救妳,我相信他們都認為我有神聖的權利,可以隨意佔有村子裏的姑娘來取悅我自己。」

  彷佛要證明他的論點似的,他們一路上所遇見的僕人或閑晃的村民,一看見他的臉色,就立刻躲開了。


  當他繞過樓梯,把她拉向大廳時,若琳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但是他們一通過那道優雅的拱門,若琳立刻驚呼一聲。

  龍又差遣小妖精來施展魔法了。

  月光無法再自由地監視大廳裏面的人,屋頂已經修補完畢,更換過震毀的橫樑,天花板重新更換過石膏板,粉刷得煥然一新,銅質的大吊燈懸掛在中央,柔和的光線照在新近磨光的桌子上,牆壁上褪色的亞麻布全部換成酒紅色的絲緞,一對交叉的蘇格蘭雙刃大砍刀懸在桃花心木的壁爐上方,顯得氣勢非凡。

  深綠色的天鵝絨窗簾遮著俯視中庭的窗戶,柏楠帶著她走過桌子時,她努力不去回想那愚蠢的一夜,自己竟然企圖用親吻來馴服龍的獸性。

  壁爐前面擺了兩張真皮座椅,柏楠輕輕地把她推向其中一張,她順從地坐了下來,毫不驚訝地看見「托比」像一張柔滑的貓皮地毯似的趴在溫暖的壁爐前面,它從例常的打盹中醒過來,困倦地朝她眨眨眼睛,隨即又趴了回去,它的印象顯然是認定她剛從房間出來兩分鐘而已,而不是離開兩個月了。

  她僵硬地坐在椅子邊緣,看著主人走到旁邊的櫃子,倒了兩杯葡萄酒。

  他遞了其中一杯給她。「恐怕妳只好將就一下了,新鮮的貓血最近剛喝完,沒有存貨了。」

  「托比」顯然覺得這句話冒犯了它,突然跳下壁爐,快步走出房間,毛茸茸的尾巴痙攣地抽動著。

  「不,謝謝你,我不渴。」若琳說道。「但是我饑腸轆轆,你這裏有點心嗎?」

  「恐怕沒有佳釀和人間少有的美味,」他輕聲回答。「不過或許可以找得到一丶兩顆葡萄。」

  若琳一心希望能夠穩定混亂的神經系統,接過他手中的杯子,仰頭一口喝乾了,濃濃的溫暖立刻擴散開來,使她的舌頭放鬆下來。

  「原來你的習慣是這樣,只要有女人拒絕你的邀舞,你就會扯住她的頭髮拉到一邊去,對嗎?你在倫敦的大客廳裏面也是這樣的行為模式嗎?」她玩弄著手中的空杯子。「當然啦,我聽說你最常光臨的地方並不是貴族家的客廳。」

  他悠閒地喝著葡萄酒。「等妳有機會踏入這個世界時,妳很快就會發現事先支付歡愉的代價是比較聰明的做法,免得隔天早上懊悔更多。」

  若琳站起身來,把杯子放在壁爐上,把玩著大刀上的金色穗子,嘗試避免直視他的眼睛。

  「如果妳喜歡,」他說道,身手繞過她的肩膀,把杯子放在她的旁邊。「我可以熄滅蠟燭,省得妳看見我不討喜的面孔。」

  「不。」她的回答顯得很激動。

  他就站在旁邊,距離近得讓她足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輕輕地拂弄著她的髮絲,若琳明知道自己閉上眼睛是個錯誤,但是那熟悉的麝香混合著香料的氣味,實在比陳年的蘇格蘭威士卡更令人陶醉。

  「看著我,若琳。」

  「我不能。」她沙啞地低語。

  「為什麽不能?因為我不是妳所寶貝的龍嗎?」他的語氣軟化下來。「妳錯了,若琳,我仍然是吻妳的那個男人,」他的唇輕輕掠過她的嘴角,但是她把臉頰轉開了。「我也是擁抱妳的那個男人,也是妳所……」

    深愛的男人。

  他還沒有那麽殘忍地說出口。

  「不,你不是他!」她緊緊閉上眼睛。「你是麥柏楠,葛雷城堡的主人,麥克卡洛族的領主。」

  「那個男孩已經死了,」他直率地說。「妳所說的一直都是正確的,將近十五年前,他就死在這間大廳裏面,成了他錯誤信任族人的犧牲品,他已經死了,但是我還活著。」他握住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直視著自己。「看著我,若琳!好好看我!」

  如果他的動作很粗暴,若琳或許還足以抗拒他,但是他的手卻像她記憶中的那樣溫柔丶那樣有說服力,她徐徐揚起睫毛。

  他的臉龐不再被陰影遮住,模糊不清,反而顯得敞開而脆弱,她無助的眼神梭巡著他的五官,找到她曾經用指尖描畫過的眉毛,那曾經以無比的溫柔吻著她的唇,雖然顯得很熟悉,卻仍然是一張陌生人的臉。

  「你說得對,」她輕聲說道,退出他的懷抱。「你不可能是麥柏楠,因為我認識的那個男孩絕對不可能為英格蘭人而戰,他不會把靈魂賣給他父親的敵人。」

  柏楠凝視著她良久良久,苦澀的情緒使他的眼神變得更陰暗。「妳直接就把匕首插進我的肋骨之間,不是嗎,親愛的?」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英格蘭人雖然一槍射中妳的心,可是至少不會在背後放冷箭。」

  他拿起杯子,走到一旁再倒一杯葡萄酒。「英格蘭的騎兵殺死我的父親,但卻是他不忠的族人背叛地把他賣給他們。」

  若琳的一顆心直往下沉。「你還沒有原諒他們,對嗎?你只是在等候報復的機會,要讓他們付出傷害你家庭的代價。」

  柏楠喝完葡萄酒。「噢,我已經忍耐夠久了。」

  「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麽,」她說道,擔憂地望向窗戶。「但是我懇求你不要摧毀屬於我妹妹的夜晚。」

  「妳真的以為我會破壞杜波的婚禮嗎?」他責備地看她一眼。「我還不至於是那樣的怪物,我絕對會等到貓咪和杜波安全地前往愛丁堡度蜜月之後,才會宣佈。」

  「宣佈?」

  柏楠又倒了一杯葡萄酒,舉杯致意。「如果我忠貞的族人沒有在明天黎明之前,交出出賣我父親的一千英鎊,我就要驅逐他們。」

  良久良久,若琳都說不出話來,她曾經聽說殘忍的英格蘭人驅趕蘇格蘭人離開他們世居好幾代的土地,但是她無法想像自己的人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你不能……你不可以……」

  柏楠砰的一聲放下杯子。「見鬼才不行!這是我的土地,我該死的可以隨心所欲,高興怎樣都可以!」他大發雷霆,濃濃的喉音透露出往日那個頑皮的男孩,他曾經決心要爬樹,只因為若琳告訴他不行。

  若琳聽出他話語中的涵義,更加駭然了。「可是他們一輩子都住在貝浬福!他們的父母……他們的祖父母……幾代都如此,連工作都一樣,你叫他們去哪裡?他們又能做些什麽呢?」

  「如果他們把金幣交出來,就不必擔心了,不是嗎?」

  「你要的不是那些金幣,對嗎?」若琳輕聲說道,他無情的臉龐令她心冷。「從來都不是,你要的是那個窩藏金幣的男人,你要的不是正義,而是復仇。」

  「自從那一夜,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她自己的鮮血嗆死之後,我就不再相信正義的存在,當時坎伯蘭的手下拖著我離開我僅知道的一切,我所愛的一切──包括我的父親奮戰到最後一口氣,眼看著他們捆綁他的獨生子,好像扛牲畜似的,拖出這裏。自從那天之後,我只相信復仇。」

  若琳垂著頭。「顯然不管我說什麽,你都不會改變主意的,所以請你容我告退吧,領主大人,我要去收拾行李。」

  柏楠向前一步。「妳可以不必離開。」

  她畏縮著,伸出一隻手使他保持距離,別再前進。「如果你期待我坐在你溫暖的小火爐前面,舉杯慶賀,祝你終於把一整個村子倚賴你的仁慈來謀生度日的居民都趕走,還要我稱讚你的計謀很聰明,那你一定是瘋了!」

  「我是指妳不一定要離開貝浬福村,」他再次向前一步。「也不必離開我。」

  若琳徐徐地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你究竟要我怎樣呢,先生?」

  「我要妳留下來,留在這裏,和我一起住在葛雷城堡。」

  若琳努力地控制著呼吸。「村民們或許以為我是你的情婦,先生,但是我相信你和我都不應該有這樣的錯覺。」

  「我沒有要求妳當我的情婦,而是成為我的妻子。」

  一開始若琳認為他一定是故意開一些無情的玩笑,可是從他眼中看不見一絲絲的笑意,反而顯得十分嚴肅,甚至露出一絲脆弱。他看起來不像是剛剛向人求婚的樣子,反而比較像預備喝毒藥的人。

  她跌坐在椅子裏面,回想起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幻想自己聽見他吐出這句話,若琳在七歲的時候,芮莎就發現她竟然接受一隻綁在廚房的狗的求婚,而且若琳還替那只狗穿上用紅色和黑色格子呢縫成的披風。她的兩個姊姊毫不留情地揶揄她,過了好幾個月都還堅持稱呼她「狗夫人」。

  可是現在被嘲笑的人換成是她們,她可以成為麥柏楠夫人,每天晚上睡在他的床上,每天早晨在他的懷抱中醒來,她將生下黑頭發的寶寶丶有著翠綠色的眼睛,而且不會肥胖。他們兩夫妻和他們的兒女將會一起統治這片峽谷──這片被遺棄的峽谷一度充滿麥克卡洛族的笑聲和音樂。

  若琳徐徐起身面對著他。「好吧,大人,如果你希望,我就嫁給你。」但是在勝利的光芒出現在他眼中之前,她搶著說:「但是有一個條件,你必須拋開復仇的計謀,讓百姓繼續住在貝浬福村。」

  柏楠凝視她良久良久,挫折感和欽佩的反應在他眼中交戰。「讓我先弄個明白,妳是提議用妳的身體來換取對他們的赦免嗎?」

  若琳顧不得自己臉上的紅暈,大膽地迎向他的目光。「我是提供給你事先享受歡愉的機會,免得到早晨你會後悔。」

  「妳實在挑起我的好奇心,魏小姐,萬一我這部分的提議不包括婚姻呢?妳仍然願意為他們做出如此高貴的犧牲嗎?」

  若琳遲疑地吸口氣。「是的。」

  當他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她還以為他是預備要領獎賞的,但是他反而擁她入懷,雙手捧住她的臉。「如果說我不願意用盡一切的手段,只為了讓妳屬於我,那就是我在說謊,然而妳的提議雖然很吸引人,恐怕我不得不拒絕,我已經等了十五年,一直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任何人都不能剝奪。」他的手指插進她柔軟的秀髮裏面,充滿決心的眼神中有一絲遺憾。「妳也不例外。」

  他抽回手,轉身走向門口。

  「即使我能告訴你,是誰出賣你的父親?」

  她的話像是耳語一般,但是柏楠停住腳步,徐徐地轉過身。

  「是誰?」這句話像喪鐘似的敲破緊繃的寂靜。

  若琳抬起頭,再也忍不住地任由眼淚汩汩而下。「是我。」

  柏楠難以置信地走回來,若琳頹然坐回椅子裏面,目光直視前方。

  她雙手交握地放在大腿上,即使滿臉是淚,語氣卻相當的平淡冷靜。「你還記得我從樹上摔下來丶差一點壓死你的那一天嗎?」

  「當然,那時候妳真是個有趣的小東西──一本正經而且又很驕傲,我真無法決定究竟是要打妳屁股或是要親妳。」他蹙眉以對,雙眉深鎖地說。「我至今仍然無法決定要怎樣對待妳。」

  「就在離開你之後不久,我就恰巧闖進英格蘭騎兵隊的營地,當時我好生氣,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走向哪裡,等我發現的時候,有個騎兵抓住我的辮子,他的同伴則用手指戳我的肚子,說道:『看起來我們捉到一隻高地的肥鷓鴣鳥喔,我們是要放走她丶或是叉起來烤呢?』」她顫抖地打個嗝,神經質地微笑著。「我必須承認當時我真的以為他們要吃掉我,你瞧,羅斯以前常常說坎伯蘭和他的軍隊拿蘇格蘭兒童當晚餐。」她可憐兮兮地斜瞥柏楠一眼。「但我想更傻的是,我當時還深信你或許又會來救我。」

  柏楠盲目地伸手向後摸索椅子,然後坐了下來,彷佛雙腳再也沒有力氣支撐他的身體。

  「其中一個男人說道:『她看起來就像個間諜,你們說呢?』」若琳毫不自覺地模仿那個士兵皺眉的神情。「『或許我們應該把她折磨拷打一番,看看她知不知道什麽秘密。』我懷疑他們頂多是搔我的癢,但是當時的我聽起來,只覺得那是個可怕的威脅。而且我當時只知道一個秘密。」她直視著柏楠的眼睛。「就是你告訴我的秘密。」

  看到他的表情沒有洩漏出任何的情緒反應,若琳站起身來,開始在壁爐前面踱步。「別以為我是因為害怕才告訴他們!我只是很生氣,氣你說我是小孩,還喊我丫頭!我想處罰你對我的不信任,處罰──」

  她垂著頭,無法再說下去了。「所以我就告訴他們,那天晚上領主的兒子要護送一位尊貴的客人到城堡來,那個人是個大英雄……」

  「是男人當中的王子。」柏楠低語。

  「騎兵們彼此怪異地對看一眼,我就乘機掙脫他們的手,飛快地跑回家去,根本不瞭解自己那番話的重要性,直到一切都太遲了。所以,」她激動地說。「根本沒有所謂的和坎伯蘭的交易,也就沒有一千英鎊的存在。如果你要尋找摧毀你家庭的罪魁禍首,不必再找了。」

  若琳發洩完畢,頹喪地坐回椅子裏,她埋了這麽多年的羞愧感強烈得幾乎將她淹沒,使她癱軟無力,即使此刻柏楠抽出牆壁上懸掛的大刀,想要砍掉她的腦袋,她也沒有力氣抗拒。

  他繼續低頭坐在那裏,一手遮住眼睛,那種責備的沈默一徑地延長,直到若琳再也無法忍耐,從低垂的睫毛底下偷覷著他。

  他的肩膀抽動,臉上都是淚水,若琳幾乎想起身走向他,直到他放下那只手,她才發覺他身體的抽動不是因為啜泣,而是笑得無法自抑。

  若琳目瞪口呆,納悶著是不是自己那可怕的告白導致他神經失常,以前她從來沒看過他笑成這樣,那種改變真驚人,完全抹除了他臉上慣有的緊繃和苦澀,他看起來又像是那個即將長大的男孩,光明的前途充滿希望和夢想。

  他搖搖頭,對著她咧嘴而笑,彷佛她是某種專門用來取悅他丶博他歡心的東西。「就一個美貌與聰明兼具的姑娘而言,妳的某些念頭真是癲狂啊,魏若琳,我向來無法理解為什麽妳要一直為村民辯護,即使他們企圖抓妳來喂龍,甚至還想燒死妳。現在我明白了,妳一直因為他們的困境而自責,對嗎?甚至還心甘情願地以寶貴的貞節和我這樣的惡魔談交易!難怪妳一發現我真正的身分時會如此的生氣,妳一定是深信由於妳的「背叛」,我們完全沒有未來可言。」

  他擦掉臉上笑得流出來的眼淚,以令人心慌意亂的親昵審視著她目瞪口呆的表情。「我猜妳並不覺得有趣,對嗎,甜心?」

  他仍然笑得像個傻瓜一樣,走過去跪在她面前,溫暖的大手握住她冰涼的小手。蓄意而緩慢地開口,彷佛不是對眼前的女人說話,而是對著以前的那個小女孩。「坎伯蘭攻擊葛雷城堡是大型的軍事行動,絕對不是短短一個下午就倉促成軍的。」

  「可是那些士兵……那些紅衣騎兵──」

  「──在妳誤闖他們的營地之前,就駐紮在那裏了。他們用來摧毀城堡的大炮也已經運到了。」他的拇指撫摸著她的指關節。「他們不過是兩個殘忍的男人,蓄意戲弄一個驚慌害怕的小女孩。妳不明白嗎,若琳?妳告訴他們的是他們早就得著的消息。」

  她皺眉,努力咀嚼著他這番話的涵義。「你的意思是他們早就知道你父親庇護查理王子的事情嗎?」

  「正是如此,」柏楠的雙手捧住她的臉龐,他的碰觸和表情都是柔情款款。「那天的村子裏面有一個叛徒,親愛的,但不是妳。」

  說完這些話,他傾身向前吻住她柔軟的嘴唇,原諒她從來沒犯的過錯。

  「噢,柏楠!」她的指尖顫抖地碰觸他的臉頰。「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好羞愧,因為我以為自己害死了你!」單單想到命運的驚奇,她忍不住雙手環住他的脖子。「無論你以前是多麽的傲慢和令人難以忍受,我發誓絕對不會故意傷害你的一根頭髮。」

  他埋在她的秀髮裏面格格笑。「妳指的應該是無論我現在是多麽的傲慢和令人難以忍受吧?」

  若琳抓住他身上的格子呢,突然想起另一件驚人的事實,在他的懷中向後仰,說道:「爸爸……噢,爸爸……」

  柏楠撥開她臉頰上的髮絲,指尖在她柔細的肌膚上留連。「妳父親怎麽了?」

  一種熟悉的驕傲和傷痛再次揪緊她的心。「那天晚上爸爸企圖到城堡來,他是唯一一位有勇氣丶敢嘗試出來警告你父親關於坎伯蘭大舉進攻的消息,但是在路途當中的某處,紅衣騎兵攻擊他,把他打得很淒慘……」她搖搖頭,咬住下唇。「我一直以為這都是我的錯……」

  若琳專注地吐露出心底埋藏已久丶錯誤的罪惡感,根本沒看見柏楠臉色大變,笑容褪去,也沒有感覺到他的碰觸已經失去原有的溫暖。「那天晚上妳父親究竟是何時離開宅邸的?」

  她蹙眉回想。「就在天色剛暗之後,第一聲大炮之前不久。」

  柏楠跪坐在那裏,靜默不語,幾乎有一分鐘之久,然後什麽解釋都沒有,溫柔地退出她的懷抱,走過去拿下牆壁上的大刀,舉動之間十分的冷酷丶機械化,那種模樣是她前所未見的。

  他突然的棄她而去,讓若琳很困惑,跟著起身。「你在做什麽?」

  他轉過身來,一隻手緊緊握住大刀。「妳的父親的確受到攻擊,親愛的,是出於良心的攻擊。」

  他的神情十分嚴肅,大步經過她,走出大廳。

  若琳愣愣地站在原處,大腦狂亂地轉動著,結果只找到一個不可能但又無法否認的結論。

  「爸爸。」她終於吸口氣,半帶詛咒半帶祈求地低語。

  她回過神來,察覺自己浪費的太多寶貴的時間,拉起裙擺,匆匆追在柏楠後面。


  那天晚上大步穿過中庭的不是葛雷城堡的領主,而是在它火焚的廢墟中誕生的危險生物。

  他走出整修過後的鐵門,步下懸崖小徑,臉龐比任何野獸更美麗丶可怕,村民們都跟在他後面,實在無法抗拒他天生不言而喻的威嚴,有些人還有足夠的智慧,知道要帶火炬,其他人則像迷糊的羊群傻傻的跟著走。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但是貝浬福村的居民已經太久沒有人領導他們,現在則是無論他去哪裡,他們都跟。

  若琳跌跌撞撞地跑下城堡的樓梯,穿過大門,卻被一群村民擋住去路。

  「柏楠!」她大叫,企圖壓過群眾迷惑地交頭接耳的聲音,她跳上跳下,徒勞無功地嘗試在人頭牆中瞥見他的蹤影。

  她又推又擠地擠過後面的人牆,結果卻被卡在群眾當中,隨著人潮湧向村子。當她被迫跟著人群移動的時候,瞥見好奇的芮莎丶迷惑的貓咪,以及臉色蒼白丶憂心忡忡的杜波。但是她根本沒時間停下來,沒時間解釋或是向他們求助,她必須趕快,因為她希望救某人的性命和另一人的靈魂。

  柏楠大步經過貝浬福村的街道,腳步絲毫不停,直到抵達村裏的宅邸。

  村民擠在後面,興奮的交談聲寂靜下來,四周一片死寂,若琳奮力想要擠到前面,甚至踩到羅斯的腳,對他的痛呼聲充耳不聞。

  正當她擠出人群,終於來到柏楠身旁時,他仰頭大叫:「魏萊特!」

  若琳抓住他握刀的手臂,但是被他甩開了。「別管我,姑娘!這是妳父親和我之間的恩怨,和妳不相干!」

  「你不明白!我父親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人了,坎伯蘭手下的士兵把他痛打的那一頓,就此改變了他,自從那一夜之後他再也不一樣了。」

  「我也不一樣了。」柏楠回答道,表情冷硬有如花崗石一樣。「魏萊特!」他再次大吼,彷佛她剛剛沒有開口似的。

  宅邸前面某一扇窗戶裏面的窗簾動了一下,伊妮,若琳暗暗祈禱著,希望是伊妮。

  她再次攫住柏楠的手臂,這一次死命地拉住,不讓他甩開,即使他是勉強壓抑住內心的狂暴,但是若琳知道他不會出手傷害她。「他已經瘋了,柏楠,完全喪失理智了,自從你離開貝浬福村之後,他就不曾恢復過。」她稍微放鬆手勁,確信只要能讓他注視著自己,或許就能夠觸及他的心。「無論過去他有沒有做過什麽事情,現在他都只是個無助丶無法防衛自己的老人。」

  柏楠充滿戒備的目光徐徐轉向她的臉,但是若琳根本沒有時間品味她勝利的果實,因為就在那一刻,宅邸的門吱嘎的開了,魏萊特身著褪色的睡衣,出現在門口,手中握著的那把大刀甚至比柏楠的那把更加古老。

  「我一直在等你出現,麥伊恩,」他咆哮地說,他的聲音已經有很多年都沒有這樣的活力。「我就知道連魔鬼都沒辦法把你永遠關在地獄裏!」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44:03

第十八章

  魏萊特腳步蹣跚,搖搖晃晃地走到街道上,後面還拖著一把大刀。「對,我就知道你會來,」他說道,斜眼看著柏楠。「你或許花了十五年的時間才出現,你這個頑固的老混蛋,但是我隨時隨地都會注意背後。」

  「爸爸?」若琳低語道,奮力地調和眼前這個牙尖嘴利的兀鷹和睡在她父親床上的那位好脾氣的老人。

  「爸爸?」若妮和芮莎異口同聲地呼喚,悄悄走到人群的前方,貓咪則緊緊挨著杜波,臉色和衣服一樣的蒼白。伊妮表情嚴肅地站在門口的陰影處,不發一言。

  即使此刻終於面對這麽多年來一直盤旋在他心頭的無名敵人,讓柏楠有些驚訝,但是他用緊繃的面具掩飾住自己的反應,讓人莫測高深。在對方還誤以為他是他父親時,他依然面無表情,臉上的肌肉甚至沒有抽動一下。

  他向萊特走近一步,若琳原本搭在他臂膀上的手無力地垂下來。「你怎麽做得出來?你是他的產業經理人,也是他的朋友,這麽多人裏面,他最信任的就是你,你怎能背叛他呢?」

  萊特搖了搖骨瘦嶙峋的手指。「如果你真的信任我,伊恩,你就會聽我的勸告,我不能讓你那些高貴的理想,以及想要恢復蘇格蘭王室正統的浪漫企圖,來摧毀我們所有的族人,我一直嘗試警告你,還苦苦哀求你不要庇護那個叛徒,但是你都不肯聽!若不是我說服亞伯阻止族人去援救,你會害我們大家都被坎伯蘭屠殺,就像柯洛登那些傻瓜一樣。

  亞伯的臉色變得比貓咪更加蒼白,但是柏楠輕蔑的目光根本沒有轉向他。「真是那樣,至少你還死得像個男人。」

  「或對或錯,麥克卡洛的族人總是奮戰不退,對嗎?」萊特感傷地搖搖頭。「一旦坎伯蘭屠殺完畢,還能夠戰力奮戰的已經所剩無幾了。」

  柏楠的手指握緊大刀的刀柄,在那令人冰涼的一刻裏,若琳還以為他要當場殺死她的父親,然而他反而開口說道:「原來你是因為關心族人的生死才背叛領主,而不是出於貪婪,這真令我感動啊!」

  她父親聳聳瘦小的肩膀。「坎柏蘭已經得到他所需要的證據了,無論我拿不拿金子,他都打算以你來殺雞儆猴。」

  「所以你還是接受了,對嗎?」

  萊特的眼神首度顯得很迷惑,看起來又像是若琳所熟悉而且深愛的那個父親。

  「如果不是為了麗莉,我不會接受那些金幣,」他坦白地說。「她應該得著比我所能提供的更好的東西,她從來沒有抱怨生活中的困苦和不足,但是我希望她擁有更多,」他伸手遮了遮眼睛,彷佛想要揮開令他無法承受的回憶。「她總是那麽的寬宏大量,甚至為了替我生個兒子而死去。」

  伊妮踏進火炬的光芒之中,粗壯的手臂抱在胸前。「害死她的不是嬰兒,你這個老傻瓜,沒錯,失去寶寶耗損了她的精力,但羞愧才是真正殺死夫人的兇手。她羞愧於自己的丈夫竟然為了三十塊銀錢出賣自己的領主,當你告訴她你做出這種事情時,她把你趕出家門去警告麥伊恩,但是一切都太遲了,等你回來時,已經成了胡言亂語的瘋子。」(譯注:猶大為了三十塊銀錢出賣耶穌。)

  萊特手裏的刀砰的一聲掉在塵土當中,眼淚悄然無聲地從若琳的臉頰滑
落,她看著父親跪在地上,原來的虛張聲勢都消失無蹤,顯露出他本來的面貌──只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有一個混亂的大腦和一顆破碎的心。

  若琳推開柏楠,走到父親身邊,跟著跪在塵土當中。「沒事了,爸爸,我在這裏,沒事了。」

  「若琳?是妳嗎,若琳?」他摸索地抓住她的手,有如一個受到驚嚇的小孩。「我作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龍又回來抓我,妳不會讓它把我帶走,對嗎,孩子?」

  「不會的,爸爸,我不會讓他把你帶走。」她扭過頭,但是很難辨認出柏楠看著他們父女的表情。她回頭對著父親,說道:「我需要你努力想一想,爸爸,我需要你告訴我金子藏在哪裡。」

  「我是為了她才這樣做,」他低語,熟悉的迷霧再次籠罩住他的眼神。「全都是為了她,我要她擁有那些金子,讓她買好東西。」

  若琳顫巍巍地吸口氣,突然察覺父親正企圖告訴她的事情。「噢,爸爸,」她說道,撫摸著他瘦削的臉頰。「媽媽從來不想要好東西,她只要你的愛。」

  他開始在塵土中前後搖晃,若琳用力擦拭雙頰,努力抹去最後一絲淚痕,才轉向柏楠。「我希望你現在滿意了,領主大人,我相信你那些寶貝的金幣就埋在旁邊的院子裏,在我母親的墳墓當中。」

  柏楠搖搖頭,某種近似遺憾的感情在他眸中危險地閃爍著。「妳知道我來不是為了那些金幣,若琳,而是為了他!」

  「呃,你不能得到他!」她呐喊。「難道你看不出來他所受的處罰已經夠了嗎?」

  「我是他的領主,」柏楠靜靜地說。「必須由我來決定。」

  「你真的認為殺死一個可悲的老人就能讓一切的往事改觀嗎?就能夠改正過去的錯誤嗎?並且喚回過去的光陰,讓你變回原來的那個男孩子嗎?或是讓你死去的父母起死回生?」

  某些東西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顯示出她的話觸及了他脆弱的神經,她步步進逼,知道自己別無其他的選擇。

  「看看你的族人,柏楠。是的,他們就像我父親一樣的犯了錯──一個可怕的錯誤,他們為此已經付出許多代價,不是因為你父親的詛咒,而是由於他們心底的羞愧。」村民不安地移動身體,似乎不太確定是要留下來或是要走。「回到貝浬福村,你使他們重新得回自尊以及對未來的希望,而且你有能力給予他們比自尊和希望更寶貴的東西,就是憐憫!」

  「該死,女人!」柏楠吼道,臉上的面具終於移開,露出一張因為悲傷而扭曲的臉龐。「我已經沒有憐憫的心腸了!」

  若琳起身,走到她所愛的兩個男人中間。「好吧,既然你要的是鮮血,那就給你吧,我的血給你!」

  柏楠眯起眼睛。「妳究竟要給我什麽?」

  若琳聳聳肩膀。「還有什麽?報復嗎?一命償一命。」

  當他手握大刀走向她時,若琳發出窒息般的聲音,貓咪把臉埋在杜波的外套裏,伊妮鬆開抱在胸前的手臂,但是若琳朝怒氣衝衝的女僕警告地搖搖頭,彷佛再也看不下去似的,伊妮突然轉身返回宅邸裏。

  只有若琳毫不畏縮地注視著柏楠一步一步地接近,因為她知道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一件事。

  她瞭解龍的內心。

  雖然她對那顆心有信心,還是忍不住微微抬高下巴,壓抑顫抖,就好像她再一次被綁在城堡中庭的木樁上,看著她的命運自陰影中現身。

  然後柏楠把大刀拋向愕然的藍恩。

  他伸出手,若琳還沒有握住之前,他已經扣住她的手腕。

  「你以為你在做什麽?」她問道,呆呆地瞪著攫住她的手臂。

  「接受妳的提議啊,」他用力將她拉近,然後傾下身,直到他的唇十分靠近她的。「既然得不到妳父親,魏小姐,那我發誓要得到妳!」

  柏楠逕自走向懸崖的方向,讓茫然的若琳別無選擇,只好跟上去,芮莎縱身擋住他們的去路。

  「原諒我的干預,領主大人,」她賣弄風情地搧動濃密的睫毛。「但如果你想報復,我才是適合你的姑娘,我們親愛甜美的若琳已經受了太多苦。」

  「妳真好心注意到了。」柏楠回答。

  若妮也突然冒了出來。「別荒唐了,芮莎,身為長女,應該由我來替父親贖罪。」她的手貼在柏楠的胸前。「我可以保證,領主大人,我已經完全預備好了,要來紓解你復仇的饑渴。」

  柏楠輕輕地挪開她的手。「雖然我覺得妳們對妳妹妹福祉的關懷相當……嗯,相當感人,只不過這樣的犧牲是不太必要。」

  他分別朝兩個垂頭喪氣的姊姊點點頭,拉著若琳的手,繼續走上懸崖,但是還沒走出三步遠,又出現另一個障礙。雖然對方灰白的頭頂才勉強到達柏楠的胸口,但是他一臉的正氣凜然,同時還夾著一本大大的聖經。

  「要不要我挑個助手,派人去拿決鬥用的槍呢,先生?」柏楠問道,停下腳步。「反正還要過幾個小時才是黎明,或許我們可以讀一下詩篇來殺時間?」

  駱牧師顫抖地伸手調整眼鏡,而他高亢的聲音卻尖銳得像皮鞭。「不必用到手槍,孩子,除非你堅持要繼續這種瘋狂的行徑。身為王室所任命為本村的信仰權威,我的良心不容許我任由你把這個可憐的女孩拖進城堡裏,滿足你邪惡的私欲,她已經在沒有伴護人和教堂的祝福之下,和你共處了兩個星期,為此她的名譽掃地,甚至無法修補,但是靈魂的得救或許還來得及。」

  「我敢向你保證,」柏楠的語氣柔和得讓人憂慮。「這個村子裏面的其他靈魂絕對比不上魏小姐。」

  牧師的臉色有些難為情。「這正是我不能任由你佔有她的原因,除非你們的結合受到教堂的認可。」

  兩個男人沈默地對看著,牧師的眉間出現點點的汗珠,柏楠卻歎息地認輸了。

  他把若琳拉到面前。「看來這位好心的牧師不管我們要不要,都要給我們祝福,所以妳說呢,甜心?妳願意嫁給我嗎?」

  柏楠的問話把若琳拉回到現實世界,她的怒火轉向倒楣的牧師。「你怎能要求我做這種事情?他是個冷酷無情丶不肯寬恕人的怪物,傲慢的靈魂深處根本沒有一絲憐憫或同情心!」


  「你聽見小姐說的話了,就這樣決定,現在麻煩你讓開……」柏楠敏捷地繞過牧師身邊。

  他和若琳幾乎來到村子外面時,一個陰影再次擋住他們的去路。柏楠抬起頭,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巨獸,一抹深思的光芒在他眼中閃爍。如果多年皇家海軍生活的確教會他一件事情,那就是很少有這樣值得敬佩的對手。

  伊妮的肩膀上扛著一把斧頭,鬈發蓬鬆得像是蛇窩。「如果你想留住腦袋,孩子,你就應該照牧師說的話去做。我或許沒有好好的照顧過她,但是叫我站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好色的浪子帶走我的姑娘,甚至連告別都沒有,那我就該死了。」

  柏楠扭頭去看,發現牧師露出天使一般的笑容。

  柏楠彬彬有禮地朝伊妮一鞠躬。「我從來不讓人說我拒絕一位扛著斧頭的淑女。來吧,若琳,」他勾住她冰冷的手。「看來妳似乎要當我的新娘了。」

  不到一小時之後,柏楠和若琳在宅邸結婚,村民不願意錯過一點點的熱鬧好戲,擠進煙霧彌漫的廚房,輪流偷看他們的領主及他悶悶不樂的新娘。在高地的婚禮上,從來沒見過這麽多感動的淚水。

  「這本來是我的婚禮!」貓咪啜泣著,拉起杜波外套上的蕾絲擦眼淚。

  「他應該是我的丈夫才對!」若妮哭訴著,對著蕾絲手帕擤鼻涕。

  「不公平!為什麽若琳就這麽幸運?」芮莎哀哀哭泣,慌亂地吸著鼻子,免得鼻子變得紅通通的不好看,然後她的眼睛突然發亮。「他或許娶了妻子,但還是需要情婦,不是嗎?」

  父性驕傲的眼淚一直讓駱牧師的眼鏡變得模糊不清;瑪莎那臉色蒼白的嬰兒嚎啕大哭的聲音,淹沒了大部分的婚禮誓言;連一向克制的伊妮(她一直站在新郎後面,以防他決定臨陣脫逃),都有好幾次放下斧頭,拭去頰上感傷的淚滴。

  只有新娘一滴眼淚都沒有,逕自重複地說著此後一生都將綁住她和麥柏楠的誓言,某人摘下貓咪頭上的玫瑰花圈,戴在若琳頭上,結果卻一直向下溜,遮住她怒目而視的眼睛。

  整個結婚儀式的程式總共被打斷了兩次──一次是藍恩逮到老維士偷偷溜向旁邊的庭院,企圖挖出金幣;另一次是若琳的父親在那天晚上第二次爬下床,身上一絲不掛,只戴著一頂插著羽毛的帽子和滿臉呆呆的笑容。

  當柏楠在若琳唇上印上純潔的一吻,承諾要以他的身軀來愛惜她的之後,某個人相當有遠見的事先招來預備載杜波和貓咪前往愛丁堡的馬車,若琳被人匆匆地塞上去,他則坐進對面的天鵝絨座椅上,尖銳地敲了一聲車門,示意車夫前進。

  馬車轆轆地前進著,村民夾道歡呼,臉上歡喜的表情清楚地顯示他們認定自己終於完全償還了對領主的虧欠,今後可以自由的過日子了。

  馬車上通往懸崖的小徑時,若琳的怒火逐漸轉化成憂慮,她偷覷柏楠一眼,很難相信他現在成了自己的丈夫。以前他是從她身上偷取他想要的東西,可是從今以後,她的身體和靈魂都屬於他了。

  然而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比那個偷偷溜進她臥室丶隱藏臉龐的男人更加的陌生,她抗拒著害羞的心態,望向對面的窗戶外面,可是滲進來的月光一再的提醒她,距離黎明之前還剩多少黑暗的時間。

  柏楠大概注意到她輕微的顫抖,輕輕地解下族徽上的別針,拉下身上的格子呢,裹住她的肩膀,剛剛他們交換婚姻的誓言時,他一直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但是現在只有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他似乎不太情願碰觸她。

  看見他再次坐回椅子裏面時,若琳說道:「恭喜你,『龍』大人,看來你終究還是得著你的處女祭品。」

  他的目光拉向窗外,側面的輪廓看起來就像外面的風景那樣的有棱有角。「妳本來就不該獻給一個男人任何妳不想給予他的東西,尤其是──」

  「──像你這樣的男人?」若琳輕聲接下去說。

  他還來不及表達同意之前,葛雷城堡的輪廓已經隱約出現在前方的黑暗中。

  馬車停在大門前,一個僕役跑出來拉開車門,柏楠護送她走進城堡時,若琳回想起那個暴風雨的夜晚,他曾經抱著她走進同一個中庭,而今她再次回到這裏時,已經不再是他的俘虜,而是他的新娘。

  一個穿著黑衣裳的男人站在門口歡迎他們。「晚安,先生,是不是要我去通知廚房預備宵夜給你和你的……」他從他貴族氣勢的鼻尖俯視著若琳,語氣中帶著明顯的遲疑。「夫人?」

  柏楠搖頭以對。「那倒不必了,傑辛,我要你和其他的僕人都離開這裏,劃著小船回大船上過夜。」

  「先生,」那個男人抗議道,顯然對於這個叫他捨棄他職責的建議大吃一驚。「萬一你半夜需要什麽呢?」

  柏楠的手佔有地搭在若琳背後的腰間。「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對有能力滿足我夫人的任何需要。」

  他的一番話挑起一陣顫抖竄過若琳的背脊,以前至少還有杜波在場,現在她得全然聽憑一個自稱毫無憐憫心腸的男人的對待,僕人還不及遵從命令而行,柏楠已經溫柔而堅決地引導若琳走向樓梯。

  寬敞的樓梯不再是原先的破舊和陰暗,反而打掃得很乾淨,用兩排閃爍的蠟燭來照明,原先碎裂的欄杆都換上堅固且雕刻著時髦花紋的桃花心木。若琳還以為所到之處都會是這樣溫馨的佈置和氣氛,結果一走上通往塔樓的蜿蜒樓梯時,一股冷風直接灌進柏楠披在她身上的格子呢,四散的碎石堆顯示他不容許工匠的足跡來改變這裏的荒涼和混亂。

  他們繞過第一個轉彎,若琳立刻和北面牆壁上的破洞來個面對面,文明或許徐徐降臨在城堡的其他地方,但是這裏依然用黑暗來掌控它的野性美。

  星星在夜空中展露冰雪般的光芒,懸崖底下的海浪拍打著岸邊的岩石,卷起激狂的浪花。

  柏楠的手繃緊,在那令人暈眩的一刻裏,若琳真的以為他會因為父親的背叛而把她丟出那個洞,作為處罰,然後他的手環住她的腰,將她向後拉開,若琳閉上眼睛,虛弱地挨著他。

  「注意妳的腳步。」他呢喃,催促她避開那個地方。

  他的手一碰,樓梯頂端的夾板門吱呀地開了,月光從窗戶的欄杆照進來,朦朧的月光罩在半融的蠟燭和淩亂的床單上。

  角落的箱子是開著的,裏面的蕾絲和緞帶散在外面,「理性思考的勝利」那本書依然躺在地板上,室內仍然維持著若琳離開前的景象。

  「原來你是為了我而保留這一切,」她問道。「或者你是期待村民再送另一個處女到你的大門前面?」

  柏楠背靠著夾板,雙手抱在胸前。「我倒希望這次送來的是妓女,處女實在是該死的大麻煩!」

  「說到娼妓,」她輕巧地走到箱子前面,摸著其中一條緞帶。「我還以為你已經把這些禮服歸還你以前的愛人了。」

  「恐怕不行,」他停頓了一下,嘴唇抿得很緊。「這些是我母親的遺物。」

  緞帶從若琳的手指之間溜下,她撫摸著自己的禮服。

  「我的母親生性實際,全身沒有一根虛榮的骨頭,但是我的父親卻喜歡用來自於倫敦和巴黎的美麗布料給她驚喜,」柏楠撿起地上的書,翻著書頁。「這些書則是他的收藏品,他向來希望我能夠對書籍感興趣,但是我的時間大多放在狩獵和放鷹的事情上,自認為是戰士,而非學者。」

  「你知道他很以你為傲。」

  柏楠把書丟在桌上。「坎伯蘭進攻城堡那一夜,卻證明了我自己也不是什麽戰士的材料。」

  「你活下來了,不是嗎?」

  「那是因為坎伯蘭手下有一位軍官是個狡猾的混蛋,憎恨蘇格蘭的一切,卻對漂亮的男孩子有反常的癖好。」

  那一刻若琳甚至無法呼吸。「他沒有……」

  「他很想要。噢,一開始很巧妙──這裏說一些猥褻的玩笑,那裏語帶威脅,隨意的碰觸,直到行軍到愛丁堡的那一天,他把我逼進森林的角落。」柏楠偏著頭,往日的羞辱使他的臉龐變得很陰暗。「他壓住我,企圖用他肥胖骯髒的手摸我。」

  「你怎麽辦?」

  他抬起頭,激動的眼神直視著她的眼睛。「我殺了他,就用他的刀子刺進他的身體,事後,我站著俯視他的身體,雙手沾滿他的血,心裏完全沒有感覺──沒有羞愧丶沒有遺憾丶沒有懊悔。」

  如果他的意圖是要勾起她的憎惡,那他做得很失敗。若琳只有一種野蠻的快感,很高興那個男人死了。

  「他們本來想要處死我,後來卻認為讓皇家海軍來折磨我,才是更好的處罰。他們在愛丁堡送我上船,上尉下令把我鎖在以前用來運送奴隸的小船艙裏面,那裏比墳墓大不了多少,只給我少量的麵包和水讓我足以存活,卻又生不如死,希望自己乾脆死掉算了。」

  若琳閉上眼睛,試著不去想像那個驕傲丶有一對明亮眼睛的男孩,整個童年生活都漫遊在山間和狩獵場裏面,卻被鎖在一間像墳墓的小船艙裏面,被自己身上的惡臭嗆得無法呼吸。

  「你如何讓自己不致發狂呢?」

  他聳聳肩膀。「或許我沒有,等我們抵達英格蘭時,我就像個小野獸,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船靠岸以後,他們把我拖出船艙,丟在一個皇家海軍的將軍腳前,一開始我以為他就像其他人一樣,因此我撲向他,若不是身體太虛弱,我真的可能用牙齒撕裂他的喉嚨,他本來可以為了這樣的攻擊而吊死我,但卻命令船上的每一個人脫掉上衣,各打二十鞭,因為他們虐待兒童。」他搖搖頭。「而我腦袋裏面只想到這個混蛋怎麽敢說我是兒童?」

  若琳忍住顫抖的笑容。

  「葛將軍是個光明磊落的英格蘭人,相當嚴厲,但並非殘酷。他的妻子在還來不及生育之前就去世了,因此他對我產生興趣。等我夠大的時候,他花錢替我買官階,當我離開海軍的時候,他又鼓吹有錢有勢的朋友投資我的船隊。我一直計畫有一天回到貝浬福村,但是我覺得應該等到他離世之後才公平。」

  若琳首度明白柏楠效忠本來應該是他敵人的英格蘭人的理由,她也可以理解他為什麽能夠說話像他們,穿著像他們,而且還和他們並肩作戰。

  她緩緩走向他,格子呢從肩膀滑落到地上,他以戒備的眼神望著她走近,但是又沒有作勢制止她,甚至還任由她伸手輕觸他的臉頰,她一度在他的臉上企圖尋找某些可怕的畸形,而今卻發現她所搜尋的疤痕並不在他的臉上,而在他的靈魂深處。

  「可憐的龍,」她呢喃地說,撫摸著他下巴的弧度。「他們對待你有如對待野獸一樣,因此你別無選擇,只能變成野獸。」

  他毫不屈服地扣緊她的手腕。「該死,若琳,我不要妳同情!」

  「那你要什麽呢?」她仰臉詢問。

  「我要這個,」他聲音沙啞地說,饑渴的眼神從若琳的眼睛移向她的唇。「我要這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44:22

第十九章

  柏楠的唇壓住她的,舌尖用力而饑渴地探索著,挑起熾熱的欲望之火,若琳的手指纏住他的頭髮,舌尖甜蜜而溫熱地輕輕移動,邀請他施展他黑暗的魔法,即使在他施法完畢,她可能就變成一堆冒火的灰燼也在所不惜。她應該要覺得害怕,但是這個地方丶這個夜晚丶這個男人在她身上灑下一道咒語,消滅了她所有的恐懼和禁忌。

  當他挪開雙唇時,她歎息著,但是他的唇從她的嘴角移向她柔軟的臉頰,燒灼出一道熾熱的軌跡,她的歎息轉成愉悅的呻吟。

  「天哪,我好愛妳的酒窩。」他咕噥地說。「而且我預備在今夜結束之前,好好的品味每一個酒窩。」

  他的唇貼著她喉嚨底部脆弱的凹陷處,用鼻尖輕輕摩擦她悸動的脈搏,牙齒攫住她的耳垂,然後以舌尖旋轉地探索她十分敏感的耳朵。

  若琳倒抽一口氣,完全沒有預期體內產生一種強烈的渴望,彷佛要爆炸開來。柏楠的嘴接住她無助的呼喊,他自己也跟著出聲呻吟。她一直相信自己會成為他的美味餐點,結果他舌尖的饑渴愛撫,以及指尖貪婪的撫摸,卻使得她得著更大的滿足。她完全迷失在他的親吻當中,甚至不曾察覺他巧妙的手指熟練地解開她的上衣,使她上身敞開到腰際,直等到感覺冷風愛撫著她赤裸的胸房時才發現。

  她還來不及用雙手掩住渾圓的胸脯,柏楠已經用他自己的手來代替,並且以食指和拇指攫住那悸動的尖端,溫柔地戲弄拉扯,直到若琳吐出愉悅的嚶嚀聲。

  「我真是無法相信妳不知道自己有多麽的美麗,」他在她耳際低語。「妳好軟丶好甜蜜,特別是男人渴望觸碰的地方,都顯得圓圓潤潤的。」

  彷佛是要證明他的觀點似的,他的手滑向她的臀,催促她貼近,然後他傾身抵著她搖晃,同時以連連的親吻來肆虐她的唇。

  那種絕妙的摩擦激起嶄新的火花,讓若琳驚呼地倒抽一口氣,狂野熾熱的感覺幾乎淹沒了她,她的雙手溜進他的襯衫底下,手指平貼,感覺他的皮膚在她的撫摸之下顫抖不已。

  「如果妳的手指繼續往下移,」他咬著牙關說道。「今晚的洞房花燭夜將在開始之前就宣告結束。」

  若琳的手指往上移,輕輕撫摸他胸膛的肌肉。「我的大半輩子都在等候這一夜,我要它一直持續到永恆。」

  「那我要盡全力阻止黎明的到來。」

  柏楠輕輕脫掉她身上的禮服,若琳閉上眼睛,暗暗慶倖沒有緊身衣或是襯裙來礙事,他溫柔地替她寬衣解帶,直到她像新生兒一樣一絲不掛。

  他俯視著她,眼中一抹激賞的光芒熾熱無比,讓她感覺他很可能掀起蘇格蘭裙,當場就佔有她。

  然而他只是抱著她走向床鋪,向來都是靠著雙腳堅定站立的若琳,此刻被他抱在懷裏,感覺暈陶陶。

  柏楠隨著她躺在羽毛床墊上,他的體重應該有壓迫感,但是她卻款款相迎,當他移開身軀去寬衣解帶時,若琳顫抖地期待他的歸來。月光隔著窗戶的欄杆照在床上,讓她再一次成為他的俘虜,她沐浴在淡淡的月光中,他卻置身黑暗。

  她只能想像自己在他懷中的模樣──一絲不掛地躺在絲質的床單上,就像雕刻在天花板上那些身材豐腴丶行徑放蕩的半人半神的女子一樣。雖然他的眼睛是在黑暗之中,但是她能夠感覺到他的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身上,使她的肌膚騷動不已。

  當他開口時,多年練就的英格蘭口音完全消失在輕快的喉音底下。「這裏是我小時候的臥室,在許多個睡不著的夜晚,我仰躺在床上,望著那些該死的壁畫,幻想其中一位女神會落下凡塵,跌進我的懷抱裏面。」他的呼吸聲在黑暗中清晰可聞。「現在美夢成真了。」

  一股紅潮悄悄溜上若琳的喉間,她的胸脯開始緊繃悸動,彷佛渴求著些許注意力。知道他將會觸摸她,只是不知道確切的時間和部位,那種感覺真是甜蜜的折磨。

  當他低下頭以舌尖輕觸那悸痛的尖端時,一股渴望的顫抖搖憾著她,她拱身貼緊,在他牙齒的輕咬和雙唇的哄誘之下,歡愉的狂潮襲來,使她忍不住用手指緊緊地揪住床單。

  她還來不及吸一口氣,他已經以敬重的神情吻向膝蓋內側的凹處,短短的胡渣搔著她小腿上的肌膚,可是他的唇卻是十分的溫暖和濕潤。他的嘴逐漸往上移動,催促她雙腿微分,若琳情不自禁地顫抖。

  他的手愛撫著雪白的腹部。「妳不必害怕,我美麗的天使,今晚我不是野獸,只是個十分渴望和他的新娘做愛的男人罷了。」

    他的新娘。

  若琳幾乎忘記世界上還存有這麽甜蜜的歡愉。這也是她全無心理準備的原因,驚愕地感受到柏楠溫暖的手抬起她的身軀,接受他最甜蜜最世俗的吻。

  那股無法言喻的狂喜在她體內盤旋,使她抓住他細細的頭髮,視線迷蒙地仰望著頭頂上的壁畫,納悶畫中的女神是不是也經歷過這樣禁忌的歡愉。其中一位女神以了然於胸的目光看著她,另一位暈紅的雙頰和微分的雙唇則是她自己神情的寫照。

  柏楠的唇再次吻住她時,她依然因為強烈的幸福而震顫不已。

  「如果早知道給龍當食物會是這樣的甜蜜,」她在他唇邊呢喃。「我真會心甘情願的自行走向木樁。」

  「啊,可是妳的滋味只是更加刺激我的食欲而已!」他低吼道,牙齒磨娑著她柔細的喉嚨處。

  他手指的撫摸讓人不必猜測什麽什能滿足他的胃口,當他的陰影遮住她,擋住月光時,若琳再一次的顫抖。

  柏楠捧住她的臉龐。「妳曾經勇敢地深入龍的巢穴,別告訴我妳現在卻會害怕。」

  「我不是害怕,」她低語,柔情款款地撫摸他的眉毛。「我是嚇壞了。」

  柏楠凝視著她眼眸深處。「我也是。」

  他沙啞的告白讓若琳有勇氣迎向他,他深深地埋入她體內,自喉嚨身處發出粗嘎的呻吟,蓋住了若琳的輕呼聲,一股原始的興奮立即取代輕微的不適感,這次再也無法脫身了,而且當柏楠開始移動身軀時,若琳發現自己根本不想要脫身。

  她的雙臂抱住他,彷佛那是生命線一樣,而他再也無法和她分開──以前她愛慕的那個男孩不能,現在她愛的這個男人也不能。

  她拱身相迎,擁抱他的以往和他未來的模樣──綜合著天使和魔鬼,男孩和男人,野獸和王子,丈夫和陌生人。她不再反抗他溫柔的權威,反而慶倖自己成為他所給予的狂喜下的俘虜。

  柏楠的手掌貼在她頭部兩側,急切而激烈地凝視著她。「妳說你曾經有一半愛上我,」他提醒她。「呃,我是個貪婪的野獸,我不願意只是滿足於一半的愛情,我要全部。」

  在那一刻他移動身體的角度,他所尋求的答案從她口中變成嗚咽聲,狂喜的浪潮驅策著她,他渾身一僵,相同的狂喜也攫住了他。就在底下的峽谷之中,好幾個村民抬頭望向上方的城堡,連連在胸前畫十字,發誓他們再一次聽到龍的咆哮。


  若琳和柏楠相擁地站在桌子上,注視著月亮移向海平面,一開始送他來到的大船仍然停泊在港灣處,船影襯著西沉的月亮。即使他擁有過人的精力和努力,他們兩個都知道夜晚不可能持續到永恆。

  最後一道月光消失在地平線以後,柏楠的手環緊她的腰,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發出渴望的歎息。

  若琳對兩人的赤裸毫不害羞,而且黑暗反而讓她更加地大膽,她在柏楠的懷抱中轉身跪了下來。

  她溫暖的唇在他的小腹上遊移,他的手指輕輕纏住她的秀髮。「妳在做什麽,女人?試圖逼瘋我嗎?」

  既然無法用言語表達內心的感受,若琳只能給他她唯一的答案。他的手抓緊,頭向後仰,喉嚨處的肌肉緊繃,吐出狂喜的呻吟。

  若琳本來是想要彌補父親的過錯,可是卻發現自己對柏楠和她這種同時擁有力量和脆弱的混合體感到興奮不已,她不再是他的俘虜,而是心甘情願地投身在他歡愉的祭台前面,她的懺悔遠比她所預期的更加甜蜜,但是還比不上柏楠跪下來,將她摟在他悸動胸口處的那一刻,那種甜蜜更是無法言喻。


  黎明的曙光開始溫暖室內的空氣時,柏楠坐在床邊的陰影當中,注視著若琳的睡姿。以她的金髮加上白皙的肌膚,她是光亮的產物,她的存在是抗拒黑暗的到來。

  他背靠著椅子,蘇格蘭裙披在腿上,換成其他的時刻他會想要來一杯葡萄酒和一根菸,但是現在他還不想除去他唇上屬於她的滋味。

  她蜷縮在床單上,雙唇仍然因為他的熱吻而微腫,他的鼠蹊緊繃起來,就在黎明之前他才經歷過那對嘴唇的柔軟。

  他伸手拂開她眉間的髮絲,十五年來,這是他第一次感覺保護的欲望大過於摧毀的衝動,即使他最需要保護她避開的是他自己。

  他無法再忽視床單上乾了的污漬,以及若琳白皙肌膚上的記號。

    但願復仇之火燒到你們頭頂,

    直到無辜的鮮血流盡。

  當父親的詛咒在耳中迴響,柏楠低頭埋進手掌裏面,他是流了無辜人的血,卻發現到頭來一切都沒有改變。他曾經警告過若琳,她所愛慕的那個男孩子已經死掉了,但是直到這一刻之前,柏楠都不曾真正為那個男孩子哀傷。

  那個男孩子絕對不會為了她父親的背叛來處罰她,也不會強迫她接受如此荒謬的婚姻,他會給她她應該有的婚禮和新婚之夜。

  她會擁有乾淨的床單和新鮮的花朵,還有火爐來溫暖她的身軀;有女僕會協助她寬衣,換上純潔的白色睡衣;她會坐在鏡子前面,讓女僕來替她梳頭發,或許還能回答她一些疑問,紓解她對新婚之夜的憂懼。

  他不會在黑暗中走向她,而是點著光明的蠟燭,先給她一杯酒,緩和她緊繃的神經,然後偷取幾個純潔的吻,再把她抱到床上,輕輕地放在枕頭之間,體貼無比地和她做愛。他當然不會讓她遭受一次又一次激烈的交纏,而不給她年輕柔弱的身軀任何恢復的時間,只是一徑承受他粗暴的注意力。

  柏楠抬起頭來,絕望的目光沿著若琳優雅的背脊遊移,那個男孩可以給她許許多多──包括一個家,他的兒女和他的心。

  柏楠想要相信自己仍然能夠給她這些東西,但是每一次看著她,他就會想起她的父親和魔鬼所做的交易,以及那樣的交易讓他付出多大的代價。

  他抗拒了十五年回憶的浪潮洶湧而來──大雨過後他的小馬身上那種溫暖丶鹹鹹的氣味;父親深沉的呵呵笑聲;母親拂開他眉間髮絲時的溫柔。魏萊特的背叛奪走他的過去,現在似乎也剝奪他的未來。

  而今他的敵人終於露出那張臉,卻是他曾經仰慕和尊敬過的男人,也是他父親深深信任丶能夠交托性命和家庭的朋友,魏萊特卻背叛了那份信任,只換得柏楠至死不忘的憎恨。

  他害怕這種恨意終究會毒化他所碰觸的一切──甚至包括若琳,也害怕這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一切就如同他所畏懼的一樣,若琳的吻和她心甘情願的臣服,反而註定他終此一生要在黑暗中度過,而今他已經受到詛咒,知道黑暗不是因為欠缺光明,而是因為缺少她的陪伴。


  龍在若琳的夢中來訪,她正蜷縮在聞起來有麝香和香料氣味的床鋪上,他的陰影落在她的上方。

  她不想醒過來,即使在她張開雙臂相迎,呢喃地呼喚著他的名字時,仍然是閉著眼睛。一開始她以為他又想交歡,紓解她的空虛和疼痛,然而他卻擁她入懷,溫柔地吻著她的眉毛丶臉頰和嘴角。

  「早上了嗎?」她呢喃,雙唇磨娑著他的喉嚨。

  「對我而言還不是。」他低語,緊緊地抱住她。

  她倚偎著他。「那我必須醒過來了嗎?」

  「不,天使,妳想睡多久都可以。」他吻她一下,溫柔地讓她躺回去,用自己的格子呢裹住她,雙手留連地愛撫,不願移開。

  他的陰影逐漸移開,若琳埋進格子呢的溫暖裏面,心裏很有安全感,知道在沉睡的時候,她的龍會守護著她。


  當若琳再次睜開眼睛,有一隻野獸坐在她胸前,以前她會大聲尖叫,現在她只是很驚訝有這麽重的東西壓住她,她竟然還能呼吸。「托比」困倦地眨眨眼睛,看著一樣是滿臉睡意的若琳。

  「你怎麽一直都這麽肥呢?」她詢問道。「我知道一定不是因為吃老鼠的緣故,」它抽動鬍鬚,臉上的表情讓若琳忍不住發笑。「我猜你大概也想問我相同的問題。」

  它的回答是伸出貓爪,開始抓格子呢,若琳溫柔地推開它,免得自己的肺被挖出一個洞,她坐起身來。

  這一次她不必納悶貓怎麽跑進塔樓的,牆邊的夾板門半開著,柏楠不見人影。

  「我希望他是去端早餐,」她對貓說話,伸展著僵硬的肌肉,同時注意到陽光已經斜斜地照進來,她補充一句:「或者是午餐。」

  她露出頑皮的笑容,連柏楠那個嚴厲的英格蘭男僕都不能責怪她慵懶地睡掉半個早上,因為是他的主人讓她大半夜都沒睡覺。

  村民們說對了一件事情,龍的胃口的確不知飽足。

  若琳倒回枕頭上,像個小女生一樣的格格笑,床單聞起來不再只是麝香和香料的味道,而是混合著他們歡愛的氣味,她深深吸口氣,回味著昨夜的記憶。

  她對著壁畫微笑,龍就像邱比特一樣,只在夜晚來到愛人的身旁,還讓她承諾不會企圖偷看他的臉。若琳努力回想母親所告訴她的這個故事,由於嫉妒的姊姊們一直催促,以致女孩打破諾言,趁著邱比特入睡的時候,偷瞥他的臉,無意之間,她手中的油燈滴下一滴熱油,掉在他的手臂上,使他醒了過來,新娘的背叛讓邱比特大發雷霆,就此飛走,發誓再也不要見到她了。

  若琳的笑容褪去,坐起身來,開始察覺到城堡十分安靜,「托比」仍然因為被她趕開而悶悶不樂,沒有喵喵的聲音,室內更是寂靜。

  她起身套上縐縐的禮服,再用格子呢裹住肩膀,某種孩子氣的盼望使她閉上眼睛,就像那一夜她去尋找龍的時候,在城堡小教堂的廢墟裏面時一樣。

  這一次她沒有感覺到那種深入骨中的肯定柏楠的存在。反而有一股巨大的空虛,四周的寂靜令她更加不安。

  她睜開眼睛,倉皇地爬上桌子。

  柏楠的船已經駛出港灣,船帆解開地迎向南風。

  等到若琳爬上城堡的高處,手指抓緊,卻只能看的船駛向地平線,在熱淚模糊了她的視線之前,她看見一個孤單的人影站在船頭上,黑色的披風在肩膀後面飄蕩。

  她納悶他是否能看見她,他或許能夠看見陽光照在她金色的頭髮上,但是一定看不見她臉上的熱淚汩汩而下,也聽不見她的啜泣聲音。她佇立在那裏,只要還有一絲絲他能夠看見她身影的可能性,她就不要垮下去。

  直到船影溶入霧濛濛的地平線,若琳才頹然跪在冰冷的石地上,臉埋在手裏面,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或許只有一下子,或許跪了永恆,直到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她才猛地轉過頭,胸口漲滿希望。

  杜波站在那裏,眼底盈溢著深深的同情。「不久之前有人把這封信送到宅邸,」他輕聲說道。「我猜他不希望妳獨自看這封信。」

  若琳接過信件,打開封口處那熟悉的紅蠟。

  柏楠潦草的字跡缺少往日的優雅,許多地方都沾到墨水污漬。

  「我的夫人,」若琳輕聲地朗讀。「咒語已經破除,妳和貝浬福村都得著自由,我試圖警告過妳,我不再是妳以前所愛的那個男孩,經過昨夜發生的一切,想必妳一定相信我的話了。」

  杜波聽了脹紅臉,但是若琳拒絕感受任何一絲絲的羞愧。

  「從今以後,」她繼續讀下去。「任何人都不是妳的領主和主人,因為妳將是麥家的人,是麥克卡洛族的領主兼葛雷城堡的夫人,我已經安排妳父親得自坎伯蘭手中的那一千鎊金幣送來給妳,妳可以隨意地用在本族和城堡上,隨後的每一年都會寄來一千鎊,直到我離世為止。」

  若琳遲疑了一下,念得有些結結巴巴。「妳曾經要求知道事實,而我拒絕回答;昨夜妳要我的憐憫,而我再一次拒絕給予;現在我唯一能夠給妳的,就是我無法真正奪走的東西──妳的自由。」若琳含著淚水讀完最後一段話。「我把我的姓氏和我的心留給妳,永遠屬於妳的麥柏楠。」

  她低下頭,紙張揉成一團,杜波的樣子看起來和她感受的一樣悲慘,他在口袋中摸索,掏出手帕揮了一下。

  若琳爬起身來,撥開他的手帕。「他該死,杜波!願他驕傲的靈魂下地獄!」她裹緊肩膀上的格子呢,轉身面對海洋,讓海風吹乾眼中的淚水。「他以為一切能夠恢復成他沒來這裏之前那樣嗎?他以為我可能回頭假裝龍不曾存在嗎?」

  杜波無助地搖搖頭。「我相信他只是認為這樣做最好。」

  若琳猛地轉過身。「他還有臉試圖說服我他不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男孩?他根本就是他!一樣的自以為是,頑固不通,傲慢。不事先詢問,就自行決定什麽對別人是最好的,哈,他根本就沒有改變過!」

  「一旦他腦袋有某個念頭之後,就會變得很固執,或許等……」

  「我已經等了十五年,這一次我究竟還要再等多久?二十年嗎?三十年嗎?或是等上一輩子?」她搖頭以對。「噢,不!我才不要再浪費一秒鐘的生命,等待麥柏楠回心轉意。」

  杜波把手帕塞回口袋裏面。「那妳預備做什麽呢?」

  若琳挺直肩膀,拭去最後一滴眼淚,拉緊肩上的格子呢,彷佛那是某個古老的塞爾特女王的鬥蓬。「你聽見他說的話了,杜波,我現在也姓麥了。或對或錯,麥克卡洛總是奮戰不退。」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44:38

第二十章

  「他真像野獸,不是嗎?」

  「那要看妳指的是他的脾氣或是他的機智而言,我聽說他的舌頭單單用一句話就讓一個最會說話的人落荒而逃。」

  「我可不反對他運用舌頭,只要時間換成我的芮諾和他的朋友一起到鄉間,盡情打獵的時候。」

  那個粗嘎的諷刺換來她朋友吃吃的笑聲。

  她們竊竊私語的對象把香檳杯子移向唇邊,假裝沒聽見就在他肩膀左側後方的交談。幸好今晚的女主人特別喜愛希臘復興時代的裝潢風格,讓他可以藏身在許多不同的石柱後面。

  「我的丈夫聽到一個傳言,說他根本不是英格蘭人,」另一個婦人說道。「顯然多年來他一直戴著假面具,掩飾他的身分,他是──」她停頓一下,製造戲劇性的效果。「蘇格蘭人!」

  謎底揭曉引來驚愕的抽氣聲,彷佛她剛剛宣佈他是一個逃走的瘋子似的。

  「那倒解釋了他壞脾氣的原因,不是嗎?蘇格蘭人向來很野蠻,總是淩虐處女,凡事直言不諱。」那個婦人的語氣彷佛這些特質都是一樣的令人厭惡。

  「妳有沒有聽說過,珍妮夫人把他逼到角落,花了將近一小時一直讚美她外甥女的美德,結果他說了什麽嗎?」

  撲動的扇子顯示眾人興奮的程度。「噢,沒有,快點告訴我!」

  說話的人壓低聲音,模仿柏楠低沉的男中音。「『我當然無意娶妻,但是即使我想要,夫人,我也不會選一個胸部大過腦袋丶一味傻笑的丫頭。』」

  婦女們聽了哈哈大笑,柏楠心情淒涼地舉起杯子,無言地敬一位既有大腦又有胸部的姑娘。

  「或許他需要的不是他的妻子來滿足他的欲望,」一個聲音沙啞的女妖建議道。「而是別人的妻子。」

  她和她吃笑的同伴逐漸走開了,另外尋找新鮮的對象,柏楠再次舉杯就唇,卻發現是空的,如果他繼續用這種速度吞下滋味如此惡劣的酒,那他真要醉得靠著柱子而不是躲在後面了。

  他返回倫敦還不到一個月,大部分的時間是睡得太少,喝得太多,也難怪他開始贏得粗野的名聲。他向來就不是那種樂於忍耐愚蠢行徑的人,現在更是糟糕,只是斜瞥一眼就會招來他的開罵或是咆哮的攻擊。若不是因為杜爵士是他船務公司最忠實的投資者,同時也是葛將軍的老朋友,他會拒絕公爵夫人的邀請,寧願留在他裝潢簡單的宅邸,甘願與一疊帳冊和一瓶葡萄酒為伍。

  柏楠招來僕役,再添一杯酒,當他喝了一大口之後,隨即發現剛剛在一旁討論他的婦人之一突然出現在他身旁。

  「夫人。」柏楠簡短地點頭致意。

  「噢,對不起,先生,」她天真地眨眨眼睛,和她沙啞的嗓音形成強烈的對比。「我誤把你看成我的丈夫。」

  「我猜他是芮諾,對嗎?告訴我,妳摯愛的芮諾知道妳趁他出門打獵的時候,另尋新鮮的玩伴嗎?」

  婦人紅紅的嘴唇驚愕地變成圓形,然後再轉成狡猾的笑容。「我的天,你真的有一對尖銳的耳朵和野獸的兼牙利嘴,不是嗎?如果你意圖嚇跑我,那我應該要警告你,我向來欣賞坦白的男人。」她饑渴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一吋都不放過。「當然還包括其他的特質。」

  柏楠幾乎希望自己能夠回應那樣的欣賞,她的美貌無庸置疑,深色的頭髮高高綰起,還撲了一層亮亮的粉,襯托她雪白的臉龐,她的雙唇豐滿紅潤,纖細的喉嚨系著黑色的天鵝絨緞帶。在絲緞的上衣底下,鯨魚骨的緊身褡箍住細細的腰肢,或許正好是他雙手可握的大小,上方那乳白的胸脯似乎要溢出領口的限制之外。

  雖然她用衣裳設計出柔軟的假像,但卻掩飾不了她眸中的冷酷,她看起來弱不禁風,似乎一摸就會碎掉。她身上沒有任何溫暖或結實的部位,沒有男人可以支撐……或是投注的地方……

  柏楠離開藏身的柱子,有點害怕自己會腳步蹣跚。「很高興妳欣賞坦白的男人,因為老實說,我必須請妳容許我告退。」

  「可是你還不能走,先生,晚餐還沒開始呢!」

  柏楠僅僅停留了向她禮貌地一鞠躬的時間。「恐怕我無福消受,夫人,因為我似乎喪失胃口。」

  柏楠在濃霧中走向他位於市區的宅邸,身上的鬥蓬似乎溫暖不了他的身軀,這不是高地那種乾冷,而是潮濕的寒意,彷佛深深滲進他的骨頭裏面,四周的寂靜讓他察覺自己多麽思念杜波那愉快的嘮叨聲音。

  現在他屬於這個彌漫著濃霧和灰暗氣氛的城市,他不再是若琳的龍,也不是麥克卡洛族的領主,只是許多個沒有臉孔的陌生人之一罷了。

  他掏出口袋中的菸,點燃起來,以前這種來自於靈魂深處的心神不寧,會驅策他外出覓食徘徊,但是他往日的巢穴和住在那裏的女人都不再具有吸引力,完全敵不過他在若琳懷中的甜蜜。

  聽見後面有模糊的腳步聲,他轉過身,可是街道上空無人影,他偏著頭傾聽,唯一聽見的是手中雪茄菸燃燒的聲音。

  他咬著菸,繼續前行,他回倫敦的時間還不足以製造任何新的敵人,頂多是以言詞侮辱了某個男人的妻子罷了。

  但憤怒的丈夫應該是找他決鬥,而不是跟蹤他回家,不過柏楠樂於給他們這樣的特權,在決鬥中挨子彈總比醉死在酒精裏面光榮而且迅速一些。

  他轉進住宅所在的街道,腳步遲緩下來,誰會想到位於整齊的柏克萊廣場的宅邸看起來竟然比位於懸崖邊的蘇格蘭廢墟更加的孤寂,難以親近呢?鄰居房子裏面的燈光看起來溫暖而親切,柏楠的家卻是以黑暗寂靜等候著他。

  他剛走上前門的石階,二樓某個窗戶的燈光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停下腳步,他可以發誓有通知傑辛讓他今天晚上放假,他等了好幾分鐘,一直注意二樓的窗戶,但是沒有再發現那鬼魅般的亮光。柏楠搖著頭,打開大門,發誓以後再也不用香檳代替葡萄酒。

  他吃了冷冷的麵包和牛肉當晚餐,然後就關在書房裏面,直到帳冊上的數字在他眼前變得模糊不清,才疲倦地上樓回到寢室,等他終於入睡時已經是午夜了。

  一種神秘的哀泣聲把他驚醒過來,他坐起身,認出那是風笛的憂鬱旋律,樂曲突然停了,讓他納悶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幽靈的腳步聲,空無一人的宅邸閃著鬼火,在倫敦的市中心竟然聽見風笛那怪異的泣訴聲音。

  如果不是在作夢,他心想,一定是自己發瘋了。他摸索著放在矮桌上的蠟燭和火絨,就在他發現東西不見了的同時,還察覺其他的事情。

  房間裏面不只他一個人。

  某個人也在室內,對方輕微的呼吸聲對應著他如雷一般的心跳聲音,柏楠伸手探進枕頭底下,無聲地掏出放在那裏的手槍。

  他以槍口對著陰影。「你究竟是誰?你在我家裏做什麽?」

  火柴光一閃,蠟燭亮了起來。

  「有些人說我是麥克卡洛族的領主,也有人喊我葛雷城堡的夫人,但是你,先生,你可以稱呼我『龍』夫人。」

  看見若琳從陰影中現身,彷佛是看著陽光從暴風雨的烏雲當中破雲而出一樣,那突如其來的燦爛光芒讓柏楠的眼睛睜不開,她一身薰衣草顏色的絲質禮服,飄逸的曲線襯托出底下豐腴的身材,她那金色的秀髮披散下來,藍色的眼眸閃爍著溫暖的光芒。

  「現在我知道自己真的在作夢。」他咕噥地說,閉上眼睛,等他再次睜開眼時,她依然站在原地,迷惑而忍耐地瞧著他。

  「你最好放下那個東西,免得有危險。」

  柏楠迷茫了半晌,才察覺她指的是他手中的槍,他緩緩地依言而行。「妳真是太不明智了,偷的是蠟燭而不是槍,我很可能朝妳開槍的。」

  「不,不會的。」她的酒窩變得好深。「裏面沒子彈。」

  柏楠厭惡地把槍丟在桌子上。「妳把杜波和風笛藏在哪裡?閣樓嗎?」

  「地窖裏面,不過別替他擔心,我留了凱娜陪伴他,他們還在蜜月期間,但是我說服他們跟我一起來倫敦,比去愛丁堡更有冒險性。」

  「買新禮服,讓家人度蜜月,我很高興知道妳如此善加利用我留給妳的一千英鎊。」

  「為什麽不呢?」她揚揚眉毛。「是我賺來的,不是嗎?」

  一時之間柏楠真是無言以對,然後他開口說道:「這是妳認為我留給妳一千鎊的原因嗎?支付妳服務的價碼?」

  她聳肩以對。「否則我該怎麽想呢?那天早上我醒過來的時候,你的人已經離開,金子隨後送了過來。」

  柏楠真想掀開床單,起身在室內踱步,然後他想到自己向來不穿睡衣的,偏偏長褲又掛在床邊的椅子上面,除非若琳也把長褲偷走了。

  他雙手抱在胸前,皺眉以對。「夫人,有些寶藏是無價的。」

  她或許有些臉紅,但是閃爍的燭光令人難以分辨出來。「或者它們的價值就在於某人願意付出的價碼。」

  柏楠充滿戒備地看著她。「那妳為什麽來到這裏呢?龍夫人?妳是來尋找處女的祭品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來錯了地方,不是嗎?」若琳坐在床尾的地方,正好在他觸手可及的範圍之外。「事實上,我要找的不是處女,而是可靠的律師。」

  「我無法想像妳需要律師的原因,當然啦,除非妳想要建立隨著風笛的旋律破門而入的習慣。」

  她愛憐地拍拍他的腳。「別傻氣了,我是想討論申請婚姻無效的可能性,如果必要,訴請離婚也可以。」

  柏楠頹然地靠著床頭板,對突然竄進他背脊的冰冷寒意毫無心理準備。「妳要和我離婚?」

  「為什麽不行?你把自由還給了我,不是嗎?你當然不認為我會甘心窩在那堆潮濕的廢墟裏面過一輩子吧?或許你不希望再婚,但是我並不希望餘生──」她誘惑地協瞥他一眼。「或是每個晚上……都孤枕獨眠。」

  「我不過才離開幾個星期而已,妳就已經選好繼承人了?」

  她聳聳肩膀。「我已經發現貝浬福村裏面不缺追求者,例如羅斯。」

  柏楠差一點不顧一切,從床鋪上一躍而下。「羅斯?該死,妳是不是失去理智了?他不但企圖抓妳去喂龍而且還想把妳綁在木樁上燒死!」

  若琳撫平自己的裙擺,似乎對他的批評充耳不聞。「那或許沒錯,但是自從我變成麥家的人以後,我見識過羅斯溫柔的一面,他一直很關心我,體貼入微,」她露出端莊的笑容。「他每天送我一束石楠花,或者送一些表示好感的小禮物;當然啦,如果羅斯和我不適合,還有藍恩這個人選,自從芮莎為了補鍋匠的外甥棄他而去之後,他就一直心碎到現在。」

  「天哪,女人,妳不能嫁給藍恩!他的耳朵長毛耶!」

  若琳朝他眨眨眼睛。「那不是一種精力過人的象徵嗎?」

  柏楠本來認為自己已經當夠了野獸,但是他現在真的很想發出咆哮聲。「除非妳是母猩猩。」

  若琳皺著眉頭站起身,在床邊踱步。「或許你是對的,先生,恐怕我差一點就鑄下大錯了,我應該多想想你說的話。」

  「謝天謝地。」他咕噥道。

  若琳繼續在床邊踱步,約莫一分鐘之後,她轉身面對柏楠。「或許我應該在倫敦尋找追求者比較好,以前我比較缺乏自信,但是你說服了我,讓我相信我有許多東西可以獻給男人,而且不是只有你才這麽想而已。」她的雙手交握,彷佛孩子在練習朗誦一樣。「眼前的潮流或許贊許柔若楊柳的女性,但有鑒賞力的男人總是喜歡健康丶能夠生兒育女的女人。」

  柏楠傾身向前,已經準備要向那個把這種驚人觀念塞進他妻子腦袋中的浪子挑戰。「是誰告訴妳這些?」

  「啊,當然是杜波的姨婆泰妃,杜波的父親不贊同他和一個一文不名的蘇格蘭姑娘結婚,就取消他的繼承權利,泰妃姨婆對子爵大發雷霆,決定取消他的繼承權,她很仁慈地接待我們所有的人,而且宣稱她去世以後,全部的財富交由杜波繼承。」

  「如果杜波能夠比她長壽。」柏楠嚴肅地說,以他朋友插手這件事情來看,杜波不可能活太久。他開始厭倦若琳跳躍地避開他的方式,逕自拉下床單裹在腰間。「妳究竟打算怎樣認識那些潛在的追求者人選呢?是不是由我來介紹?」他站起身,朝著床頭的柱子一鞠躬。「哈羅,大衛,這位是我的妻子,你想和她結婚嗎?」

  若琳哈哈大笑。「你那種可怕的眼神會把他們都嚇跑了。」

  他向前一步。「我就沒有把妳嚇跑,不是嗎?」

  「正好相反,落荒而逃的人是你,而且這是為什麽呢?」她撇撇唇,假裝搜尋著腦中的回憶。「噢,對,是『因為你不再是我往日所愛上的那個男孩子。』但是你忘記考慮一件事情,我也已經不是那個小女孩。」她的雙手平放在他的胸膛,挑起一股震顫竄過他小腹緊繃的肌肉。「我需要的不是男孩,而是一個大男人。」

  她的大膽令人難以抗拒,柏楠攫住她的手腕,讓她張開的手掌沿著床單向下移,直到貼住他火熱的部位。「那麽妳就來對地方了。」

  若琳的手指收緊,抬起頭來,隔著睫毛凝視著他,呼吸變得和他的一樣又淺又急,柏楠徐徐將她擁入懷裏,低頭吻住她的嘴。她的唇顯得圓潤丶甜蜜且誘人,有如陽光之下剛剛摘下的成熟草莓,沾上新鮮的鮮奶油。她的舌尖熱烈地尋索著他,使他狂野而急切地呻吟。

  他倒在床上,拉著若琳坐在上方,本來柏楠想要慢慢來丶柔情款款地繾綣一番,但是那淹沒人的欲火完全取代了他高貴的意圖和決心。

  使他一心一意只想和若琳合而為一。

  不過三次熾熱的張嘴熱吻,他的手就探到她的襯裙底下,輕易地找到襯褲的開口,再經過兩個吻,手指更進一步地展開了他的身軀渴望模仿的節奏。若琳隨著他所設定的旋律,本能地迎向他所創造的歡愉,柏楠推開床單,隨即深深地和她合而為一。

  她渾身顫抖,柔軟而年輕的身軀緊繃地收縮著,沉浸在原始的愉悅當中,她要的是一個男人,柏楠給了她她所要的。

  他伸手撫摸她暈紅的臉頰。「現在我們可以慢慢來了,天使,我要妳和我一樣的享受每一刻的過程。」

  柏楠決心要達到這樣的目的,他以雙手握住她的臀,引導她投入那種徐緩而性感的折磨人的節奏裏,結果是他全身發熱地冒汗,但是當那種狂喜閃過她美麗的臉龐時,他知道一切都值得了。

  他一直等到若琳仰起頭,情不自禁地吐出深沉的呻吟時,才移動手指,逗惹地愛撫她顫抖的身軀,若琳的呻吟隨即轉為嗚咽聲,柏楠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更不願意再控制衝刺的旋律,欲望的需要強烈而原始,在那令人暈眩的狂喜當中,他咬住牙關忍住野蠻的吼叫聲。

  若琳虛弱地倒在他身上,他的臂膀環住她,彷佛永遠都不願意放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22 17:45:09

第二十一章

  「她在哪裡?」柏楠大步走進泰妃姨婆位於玫菲區的宅邸,大聲質問。

  杜波渾身一僵,嘴巴還咬著一塊塗著奶油和果醬的英式鬆餅;貓咪用亞麻餐巾擦擦嘴吧,身上的條紋洋裝和蕾絲帽子,使她看起來比剛滿十八歲的]蘇格蘭姑娘,顯得優雅成熟許多。他們不像時下的夫妻相對而坐,這對新婚夫婦並肩而坐,近得讓貓咪可以伸出腳掌摩娑杜波的小腿。

  一個緊張的僕人跟著柏楠跑進來。「對不起,先生,我試著告訴過他,你的姨婆不到中午不起床,而且兩點以前都拒絕接見訪客,但是這位紳士根本不聽。」

  杜波朝不安的僕人點點頭。「沒關係,度濱,他不是紳士。」

  僕人退出去之後,柏楠的手掌啪的一聲打在桌上,從他蓬亂的頭髮和脖子上鬆鬆的領巾看來,顯然就是一頭野獸。「她在哪裡?你把我的妻子怎麽了?」

  杜波端起名貴的瓷杯,喝了一口熱巧克力。「你把她遺失了嗎?」

  「我今天早上醒過來,她已經不在床上。」

  杜波皺眉以對。「那倒奇怪了,以前你一直很有辦法,能夠讓女人留在床上啊!」

  「以前我又沒有結婚,不是嗎?」柏楠咄道。

  杜波搖搖頭。「我實在不能容許你這樣齜牙咧嘴的咆哮,以致破壞我妻子敏感的消化系統和食欲,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老實告訴你吧,若琳已經在天剛破曉的時候,啟程返回貝浬福村了。」

  「貝浬福?」柏楠挺直身體。「貝浬福?我真是無法相信你會這樣愚蠢的就讓她走了!」

  「我也沒辦法相信一開始你會傻得拋棄她。」杜波反駁。

  柏楠跌坐在他對面的椅子裏面,伸手按摩頸背。「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我至少還禮貌的留下字條。」

  貓咪和丈夫對看一眼,掏出口袋裏面的羊皮紙。「我的姊姊離開之前,交代我把這個交給你。」

  柏楠立即認出自己專用的紙張,若琳的筆跡一如她本人的優雅和精確。

  「如果你還希望和我共度另一夜,」他讀著信。「你所要支付的就不只是一千英鎊了,」柏楠朝著杜波揮揮信紙。「我應該如何詮釋這個呢?」

  「隨你心所欲吧,我想。」他的朋友回答道,拿叉子叉了一片熏鮭魚。

  柏楠依然低頭凝視著字條,貓咪卻伸手拉拉他的衣袖。「請你原諒我的無禮,領主大人,可是我一定要問你,你為什麽一開始要拋下我的姊姊?」

  貓咪那對誠摯的大眼睛使人很難繼續生氣下去,而且更難去記住她也是摧毀他這一輩子的男人的女兒,他實在無法承認自己是害怕會終此一生為了她們父親的罪過來懲罰若琳。

  他開口想要說個謊,卻發現自己傾吐出他一直不肯承認的事實。「我猜是因為我不相信自己能夠配得上她。」

  杜波呵呵笑,愛撫著妻子的臉頰,結果引來妻子愛慕的眼神。「那你就比我想像的更傻,曾幾何時有任何男人能夠配得上他所愛的女子呢?由於神的憐憫,她們才能愛上我們。」

  柏楠溫柔地收起若琳的字條。「萬一一切都太遲了呢,杜波?萬一神不肯憐憫我這樣的人呢?」

  「只有一個方法能夠知道結果,我的朋友。」

  柏楠沈默地坐了半晌,才起身走向門口。

  「你要去哪裡?」杜波起身問道。

  柏楠在門口轉過身來。「回家,杜波,我要回家了。」

  風笛的聲音呼喚他回家。

  柏楠疾駛地穿越山間小徑和寂寞的峽谷,在達達的馬蹄聲之外,一直聽見風笛的旋律呼喚著他,悠揚的旋律不再是嗚咽地哀悼他所喪失的往日,而是歡呼歌唱慶祝他盼望贏得的一切。

  他終於知道十五年來一直盤據在他心頭那種無望的渴望是什麽──就是鄉愁。他思念家鄉帶著鹹味的海風,思念風笛的旋律,懷念蘇格蘭的鄉音和腔調,他甚至思念那代表著夢幻破滅的古堡。

  葛雷城堡的高塔在遠處出現,襯托著背後的夜空,柏楠勒住坐騎,回想起父母在古堡等候他回家的日子,有時候母親會責備他在濕地逗留太久,父親則是搔搔他的頭髮,挑戰他下一盤棋,或是罰他背誦古老的塞爾特詩篇,他從來就沒有機會向他們告別,但是當他注視著月光下的峽谷和遠處的城堡,就好像他終於自由地放他們離開一樣。

  多年來他一直計畫返回貝浬福村,但從來不認為這是回家,因為他深信即使抵達了,也不會有人在等待他。但是他錯了。

  有個女孩一直在等他。那個女孩長大了,有一顆仁慈丶勇敢丶堅定的心,她不是同情,反而獻給他許多的溫情,她曾經在他的手指底下顫抖,卻還心甘情願地投入他的懷抱,即使他一無所有,沒有什麽能夠回報於她,她依然對他存著憐憫,用溫柔來化解他的怒火。他只能祈禱她還沒有對他死心。


  貝浬福村安詳寧靜地沉睡在城堡的陰影底下,柏楠騎著馬匹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道,看見宅邸的窗戶還亮著一盞燈。

  他勒住坐騎,那舒適的燈光似乎在嘲弄他高貴的意圖。他還沒察覺自己在做什麽之前,已經走過去要敲門。

  他的手還沒碰到,伊妮已經拉開大門,柏楠的第一個本能是低頭閃避,但是伊妮似乎沒帶武器。

  「你要做什麽,孩子?只要再等幾個星期,就不勞你動手了,上天自然會替你達成目的。」

  「我只是想見他一面。」

  伊妮深深地看他一眼,才退開身體容許他進門,她拿起縫補的籃子,坐回搖椅裏面,就著廚房的火光縫縫補補,隔壁房間的床邊則點著一盞明亮的油燈。

  魏萊特像小孩子一樣的蜷縮著身體,側躺地睡在床上,毛毯踢在一邊,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體。

  柏楠的陰影遮在床鋪上方時,他突然睜開眼睛,過了幾秒鐘的對準焦距,他那泛著血絲的眼睛閃爍著怒意。「你一定是和魔鬼有過協議,麥伊恩,才能保持年輕和活力,而我卻是越來越萎縮了。」

  柏楠覺得父親似乎透過自己和他交談。「和魔鬼打交道的人是你,不是我,魏萊特,你為了一千英鎊出賣你自己和我的靈魂。」

  「自那以後的每一天每一分鐘我都為此付出代價!」

  「我也一樣。」柏楠反駁。

  魏萊特偏著頭,十分狡猾地盯著他看。「那你為什麽來這裏呢?對一個發瘋的老頭子報復嗎?」

  柏楠還沒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萊特那佝僂的手突然以驚人的力氣扣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拉向脖子處。

  「你的手不想掐住我瘦巴巴的脖子嗎?想像你自己的手能夠擠出我的生命氣息,看著我呼出最後一口氣,不是很愉快嗎?」

  老人吟唱般的誘哄似乎把柏楠催眠了一樣,他俯視著自己的雙手,似乎那是一雙陌生人的手,他甚至不必用到自己的手,只要拿枕頭壓住老人那得意的臉龐,壓上一陣子,直到──

  魏萊特似乎看透他的心思。「快啊,孩子,」他低語。「伊妮不會告訴任何人,她也很急著要甩掉我,或許還可能幫助你說服我的女兒,說我在睡夢中死去。」

    他的女兒。

  若琳。

  柏楠的目光移向老人的眼睛,裏面閃爍的不是恐懼,而是盼望。

  柏楠搖搖頭,掙脫老人的手。「我才不要幫忙魔鬼做他的工作,恐怕你只能等到他來抓你了。」

  柏楠轉開身體時,虛弱的怒火讓萊特的眸中盈著眼淚。「我知道你還是希望我死掉!我可以從你的眼睛看出來!我可以感覺到恨意在你的血管裏面翻騰!」

  柏楠扭頭說道:「你不值得我恨你,魏萊特,我只是同情你。」

  他大步離去,沒有看見老人苦澀地扭曲著嘴唇,咕噥地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是個大傻瓜,麥伊恩!」



  他沒來。

  若琳靠在葛雷城堡最頂端兩個槍眼之間的牆壁上,用柏楠的格子呢裹住肩頭。過去這個星期以來的每一天,她都會爬到這個角落,注視海面良久良久,而今已經是第七天了,地平線仍然沒有出現船隻的蹤影。

  逐漸增強的海風使她冷得顫抖。

  柏楠或許沒回來,但是冬天的腳步近了,她很怕這將是她一生當中最漫長丶最寒冷的冬季,過去這幾天,她甚至大膽地期待或許這個冬天她能夠奢侈地窩在塔樓裏面那張舒適的大床上,有燃燒的爐火和丈夫熾熱的眼神來溫暖她的心。

  她拉緊格子呢,仰起頭凝視天空的星星,它們閃爍著冰一般的光芒,近得似乎觸手可及,但是又遙遠得永遠摸不到。

  她曾經站在同一個地點,告訴杜波,或對或錯,麥家的人永遠奮戰不退。

  呃,她奮戰過,但是失敗了,那種挫敗的感覺比她想像中的更加苦澀,就像以前那樣,每當柏楠騎著小馬經過老橡樹下,卻從來不曾抬頭看到躲在樹上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願意付出她的心,只求看見他的笑容或是聽見一句仁慈的話。

  若琳再看海面一眼,漆黑的波浪之間沒有一點點的光線,又一次的失望,她黯然地低著頭,轉身朝向樓梯。

  她的呼吸梗在喉嚨裏。一個男人站在漆黑的陰影當中,如果不是風吹動他的披風,她根本不會發現,也不會知道他看她看了多久。

  「究竟是哪一種懦夫會躲在陰影裏面偷看一個女人呢?」她呼喚道,以牙齒咬住顫抖的雙唇。

  「恐怕就是那種最糟糕的類型。」他回答道,向前一步跨進月光之下。「就是那種大半輩子都在逃避鬼魂的男人,逃避往日的鬼魂,逃避父母的鬼魂,甚至還逃避往日那個男孩的鬼魂。」

  「你確定不再逃避我了嗎?」

  柏楠無助地搖搖頭,黑髮隨風飄揚。「我永遠不希望逃避妳,因為妳就在這裏──」他伸手摸摸胸口。「在我心裏!」

  若琳感覺淚水湧進眼眶裏,正想飛奔到他懷裏時,卻看見另一個白白的影子出現在樓梯口。

  「爸爸!」她呼喊道。「你怎麽來這裏呢?伊妮在哪裡?」

  她的父親靠著牆壁,腳下沒有穿鞋,身上只穿一件褪色的舊睡衣。「我的腳或許走不動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口喘息。「但我還是個男人,足以繞過一個打瞌睡的老太婆,偷一匹馬騎到這裏。」

  「他一定是跟蹤我來的,」柏楠說道。「我來這裏之前先去過宅邸。」

  「為什麽呢?」若琳問道,敏銳地察覺他帶著防衛的眼神。「現在再請他祝福我們的婚姻不是有些遲了嗎?」

  若琳看見父親腳步蹣跚地向前,手中握著一把蘇格蘭大刀時,立刻忘記剛剛所問的問題,整個人目瞪口呆。

  這一次她父親的手竟然沒有顫抖,穩穩地握著大刀向前走,致命的刀鋒對著柏楠的心臟。

  柏楠開始倒退地擋在她身前,還敞開披風擴大自己當目標。「放下你的刀,老先生,你的戰役老早就結束了。」

  「當你來到我的床邊,用那對魔鬼般的眼神俯視著我的時候,我的戰役就沒有結束,你本來可以了結的,但是,你不肯──你反而選擇朝我啐唾沫。」

  柏楠移進若琳伸手可及的範圍內,她立即抓緊他背後的披風。「我不懂,爸爸,他對你做了什麽?」

  「他對我表示同情,姑娘,那就是他做的事情,好像那是他的權利一樣!」萊特撇撇唇,輕蔑的目光轉向柏楠。「我才不需要你刺人的憐憫,伊恩,你或許是麥克卡洛族的領主,但你不是神!」

  他向前衝,縮短兩人之間一半的距離。

  柏楠伸出一隻手擋住若琳,但是她低頭避開,站在丈夫旁邊的位置。「他不是伊恩,他是柏楠,伊恩的兒子,而且你不可以傷害他,我不容許!」

  她的父親梭巡柏楠的臉龐,怒火逐漸轉變成困惑。「柏楠?不可能是他,那個孩子死掉了。」

  「不,爸爸,他在坎伯蘭的攻擊之下倖存下來,而且還長成一個好男人──強壯丶真誠又仁慈。」她偷看柏楠一眼,發現他俯視著自己,綠色的眼眸充滿感情。「他完全符合我對男人的期望。」

  她父親的臉垮了下來,手中的刀框啷一聲掉在地上。「我想我必須相信妳說的話,姑娘。」他感傷地微笑,對她搖搖頭,眼神又出現少有的清明。「妳是個好女孩,若琳,一直都很乖。」

  他的目光轉向柏楠時,仍然顯得很澄澈。「我或許是個發瘋的老人,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說對了,只有神才能給我憐憫。」

  他轉過身,沒有如同他們所預期的那樣蹣跚走向樓梯,反而撲向胸牆,若琳渾身一僵,像石頭一樣的愣住了。刹那之間,柏楠不曾移動一塊肌肉,但是一瞥見她驚駭的臉龐,他忍住口中的詛咒,快速追向她父親。

  老人正要飛過兩塊槍眼之間的缺口時,柏楠及時抓住她父親的小腿,這本來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老人絕望地企圖了結悲慘的一生,使他枯瘦的四肢似乎產生了異於常人的力氣,兩個男人在牆邊掙扎,柏楠的披風飄蕩地鼓滿了風。

  他們兩個懸在那裏上下晃動,掙扎在往日和未來之間。

  若琳從恐慌中驚醒過來,撲向他們,害怕他們兩個會一起掉下去,她攫住柏楠的披風,用盡全力向後拉,但是強風在扯後腿,似乎要撕烈她手中的布料。

  她的父親滑過邊緣,柏楠的脖子露出青筋,使盡全力企圖挽救老人,不致掉進浪濤澎湃的海裏。

  柏楠開始跟著萊特往前滑,再也無法同時抵禦強風和致命的重量,若琳想抓住他的背,但是又不敢放開披風。

  盲目的驚恐籠罩著她,柏楠只要放開她的父親就能夠保住自己,如果他不放,那她將會同時失去他們。

  她的力氣幾乎耗盡時,一隻強壯的手臂繞過她,環住柏楠的肩膀,若琳還來不及換口氣,伊妮已經把他們拉回安全之地。

  她和柏楠虛脫地靠著胸牆,她的父親仍然不死心地掙扎著,直到伊妮揮起手掌,擊中他的下巴,他癱軟地昏了過去。

  「妳那一拳應該讓給我,」柏楠悶悶不樂地說道,按摩肩膀的肌肉。「只不過我可能會更用力一些。」

  伊妮搖搖頭,蓬亂的頭髮看起來好像蛇窩。「別以為我下手很輕,這個老傢伙應該知道不該企圖逃開我。」

  她仍然搖著頭,把萊特扛在肩膀上,彷佛他的重量抵不過一袋馬鈴薯似的,大步走向樓梯。

  若琳潸然淚下地努力理解剛剛發生的一切。

  柏楠甘冒性命的危險只為了救她父親。

  他已經選擇未來,甘心拋開過去的恩怨。

  他選擇了她。

  若琳含著眼淚微笑,用力搖晃他。「你真該死,麥柏楠,我真厭倦你差一點死在我面前,如果你再這樣,我要宰了你!」

  他咧嘴微笑,看起來就像她多年以前愛上的那個男孩子。「我一點也不害怕,妳不知道龍會飛嗎?」

  「原來你又恢復『龍』大人的身分了,不是嗎?」她問道,撫摸他的臉頰。

  柏楠嚴肅地凝視著她的眼睛。「這輩子我是第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誰,我就是那個愛妳的男人,想要終此一生使妳過得幸福快樂。」

  若琳沒有照他所期待的投入他的懷抱,反而皺著眉頭。

  「妳究竟為什麽那樣看我?」

  「我正試著決定你究竟是不是因為伊妮拿斧頭逼你,你才和我結婚。」

  「只有一個方法能夠知道,」他溫柔地握住她的手。「魏若琳……呃,麥若琳,妳願意嫁給我嗎?」

  她微微傾身,端莊地從睫毛底下凝視著他。「如果你要我再當你的新娘,那我必須承認一件事,某個邪惡的浪子偷走我的貞節,我不再是處子之身。」

  「太棒了,」他宣佈,一把抱起她來。「那我就不會覺得自己像野獸一樣的抱妳上床淩虐一番。」

  「我的野獸。」她呢喃地捧住他的臉。

  他們的唇銷魂地貼在一起,若琳幾乎可以發誓自己聽見風笛的旋律乘著歡樂的翅膀在城堡上方飄揚。位於下方的村落裏面,好些村民猛然從床上坐起身,驚訝地聽見輕快的旋律響徹峽谷。

  好多好多年以後,所有聽過那恍若來自天上旋律的人們的子女,都告訴他們子孫的子孫,曾經有一個特別的時代,可怕的龍降伏於美麗勇敢的少女,獻出他的一顆心,少女就此為眾人贏得快樂美好的結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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