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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尤四姐]宮略(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7:58:10     標題: [尤四姐]宮略(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發表回覆 於 2015-1-1 01:31 編輯

宮略 作者:尤四姐
 
老話說得好,人受擠兌本事高,尚儀局的素以姑姑就是最好的例子。
調理過人,伺候過承恩公的喪事,除了有點臉盲,別的她無所不能。
大內混日子,吃點虧沒什麼。吃虧是福,咬咬牙就過去了。
搬著指頭數日子,就盼時候到了放出去配女婿。
可萬歲爺說了,用著順手,再使兩年……
宮裡沒有平白留人的道理,宮妃們都斜著眼睛瞧她。
一頭水深,一頭火熱,這日子真是——沒法說!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7:58:31

  第1章
  
  天上一彎毛月亮,照得滿世界慘淡一片。
  
  素以抬高手裡的燈籠給人照亮,瘦長條的太監在牆上釘木龕,包了水牛皮的錘子打在鐵釘上,磕托磕托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裡叫人頭皮發麻。
  
  這一行五個人,四個是太監。有大內的二總管和掌事兒,也有北邊當穢差的下三等。宮門下了鑰還能湊得這麼齊很難得,這種時候總歸有點事要發生,而且一般都不是什麼好事兒。
  
  木龕釘好了,長滿壽給素以遞了個眼色。素以忙把燈籠挑桿插在牆眼兒裡,打開提籃取蠟燭和香,點上之後等太監們拜完了她再行禮。祭奠死人,少不得送盤纏。燒包袱時間上不允許,就燒剪錢。那是種拿土紙剪成方形,兩面貼金銀箔的冥幣,俗稱「買路錢」。往火裡一投,箔都燒得捲起來了,沙沙像冬天鏟冰的聲響。
  
  火光照亮太監們木蹬蹬的臉,長二總管拿起酒葫蘆悶了口,往井口上奮力一噴,壯膽似的大聲咳嗽,「動手!」
  
  打撈屍體有專門的大鐵鉤,宮裡死人是尋常事,歷練得久了簡直熟門熟道。北五所的蘇拉們擼袖子上陣,麻繩穿進鉤鼻子裡打個結,井台上的木棍左右一架,這就齊活了。
  
  長滿壽倚著牆嘿地一聲笑,「素姑姑沒見過這陣仗吧?宮裡哪天不出點事兒,這壓根就不叫事兒!我吧,命苦,是個直腸子。混了這麼些年,還是個二把手。」他往金井方向一努嘴,「您瞧,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使盡輪著我了。」
  
  素以是尚儀局的人,平時也沒別的活,就是調理新進宮的小宮女,教她們規矩,然後交給內務府指派到各處上職。這回是局子裡丟了宮女,還沒來得及撥出去的人,又恰好是她手底下的,她來認屍是義不容辭。白天打撈不便,怕引起恐慌,就在亥正以後主子奴才們都歇下了才動手。這三更半夜,說起來是有點瘆得慌。不過她是管帶姑姑,就是保和殿屋頂塌了也要面不改色,更別說這會兒了。
  
  「您能者多勞,幹這個積德行善,保不定什麼時候就高昇了。」長滿壽是出了名的碎嘴子,她其實懶得和他兜搭。只不過礙於情面,敷衍還是要敷衍一下的。
  
  他倒來勁了,絮絮叨叨說起和大總管榮壽的過節,末了摸了摸鼻子,「這些年的老夥計走的走,調職的調職,宮裡也就剩我和金迎福兩個老人兒了。萬歲爺不念舊情,咱們要巴結差事,還得給那些小輩點頭哈腰。」
  
  素以皺了皺眉頭,「諳達這話在我跟前說,我聽著,聽過就忘了。」
  
  長滿壽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嘴嚴。」
  
  素以調過視線瞧那頭打撈的進展,麻繩上下顛騰,半天也沒消息。她有點發急,「不是浮著的嗎,怎麼請不上來?」
  
  長滿壽唔了聲,「那得看她願不願意上來,姑娘家好面子,找了三天才找著,八成是走了樣,沒法子見人了。」
  
  素以看看橫在井台上的木棍子,「那是幹什麼用的?」
  
  長滿壽瞟了眼,拖著長腔道,「那個啊……才出井口陰氣重,不好直接上手,就得拿喜抬左右架住了發散發散。轱轆往上車,下頭夾緊嘍。車一點夾一點,不就全出來了麼!俗話說死沉死沉,人一斷氣,那份量沉了不是一點兒。尤其是這種淹死的,灌了一肚子水,要人抬,沒四個人成不了事。井口小,光拿手拽,誰有那力氣!」
  
  正說著,候在井邊上的太監貓著腰過來回話,「請師傅的示下,井圈子太窄,到了齊腰箍的地方卡住了,出不來。」
  
  長滿壽頓住了,呵的一聲,「這不是跟海參似的,得發得多大個兒呀!」
  
  素以往那頭看看,搖轱轆把兒的太監按住了不動,麻繩扽得直直的,想來鉤住了,就是車不上來。宮裡的井口都很小,直著往來一個人沒問題。可死了的,四肢不定成了什麼四仰八叉的樣兒,加上浮腫,要順溜出來大約是很艱難。
  
  她又望了長滿壽一眼,這裡他最大,就等他拿主意。長滿壽琢磨了下子,一拍大腿道,「拆吧,把人弄上來要緊。完了事兒明早回宗人府,交了差使大傢伙輕鬆。就是姑姑還不能省心,慎刑司回頭少不得盤問。到底是您手底下出的事,內務府要拿人做筏子。」那頭攥拳擼袖的拆磚,他藉機道,「眼下掌事的是我小同鄉,要是姑姑嫌麻煩,準備上幾兩銀子酒錢,我替你跑一趟算完。」
  
  太監老家都是窮到底,能撈錢的地方等閒不錯過。既然成了絕戶,做人也就瞎來。都說太監最奸猾,壞不壞的她心裡知道就行,面上還要裝客套,「真謝謝您了諳達,我自己也掂量這茬呢。近來時運不濟,麻煩事一樁接著一樁。不過我想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托人走後門,那不是明擺著理虧嗎!」
  
  長滿壽白胖臉上的小眼睛一斜,「大內可不是有理走遍天下的地方,吃那些冤枉虧的,您能說他們不佔理?其實錯就錯在沒成算,這世道,銀子錢說話……」他覷她,燈籠光裡一張漂亮的瓜子臉,那肉皮兒,一掐就出水似的。細瞅瞅,其實眉眼長得有點像暢春園太后。太監也是人,也愛美人,看見那些齊頭整臉的宮女願意表個親近。和小丫頭子們說上話容易,厲害的是這些姑姑。進宮時候長了,四平八穩,也不有求於誰。好容易逮著個機會,不套套近乎太可惜了。
  
  「您別以為我要貪您那點銀子,給您跑腿我樂意。以前沒什麼交情,我幫您一回,日後好相見嘛!」他笑道,「您也知道內務府的那點事兒,外頭有民諺,樹矮牆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手不黑,哪裡來的銀子湊景講排場,您說是不是?」
  
  素以真是忍不住了,眼下這情形,誰有心思和他扯那閒篇!慎行司問話,她如實的答就是了。她在尚儀局這麼些年,不說有體面,混個臉熟總是可以的,真用不著他那麼好心。
  
  「差不多了!」她指東打西,「估摸著這就能上來了,諳達,咱們過去吧!」
  
  長滿壽只顧和她說話,忘了那頭的差事。打眼一看井圈拆得齊地面了,他捲起袖子上前,井裡黑咕隆咚看不清,但那味兒實在不太好聞。他擺了擺手,「往起車!」
  
  轱轆吱吱嘎嘎的絞,繩子一寸寸的上升。素以站在邊上,說不怕是假的,可她受著人家爹媽的囑托,認了屍好領人回去下葬呢!要說這起屍真是一波三折,死人有靈性,她作梗,任你多大的神通都請不上來。剛車了一大半,不知道哪裡不對,絞轱轆的太監說絆住了。
  
  長滿壽也有點發虛,他再往下看,那宮女穿的老綠夾袍子都看得清了,就離井口三四尺,愣是不動了。他退了兩步把酒葫蘆遞給素以,「有點邪性,悶兩口燒刀子壯壯膽。」
  
  素以喝了口又遞回去,葫蘆傳了一遍,長滿壽把底都喝完了,探頭往下說話,「姑娘,你爹媽在宮外等了三天了,麻溜上來,別叫二老記掛。」
  
  這麼一來真有用,搖轱轆的試了試,果然比先頭輕鬆了許多。
  
  人終於出井口了,兩個蘇拉忙拿喜抬往上送。吭哧吭哧一番努力,屍首沉甸甸倒在了井台上,趴著的,身形脹大了足有兩倍,什麼也看不出來。
  
  長滿壽瞥了她一眼,「素姑姑,瞧瞧是不是你手底下人。別怕,咱們一身正氣。」
  
  素以知道他是說給死人聽的,欠了欠身道,「諳達說得是。」
  
  兩個蘇拉上手把屍體翻了過來,素以藉著燈籠光一看,直嚇出一身冷汗來。真真是頭大如斗,氣壯如牛。都發散開了,跟皮筏子裡吹了氣似的,鼓脹得沒了人形。要認五官是認不出來了,還好那宮女耳屏上長了個痦子,就憑這可以肯定的確是丟了的那個。
  
  她點了點頭,「請諳達回宗人府,沒錯兒,正是。明兒我領牌子上貞順門,告訴她哥子往城西領人去。」她沒敢再看一眼,從衣襟裡掏出兩錠銀子交給長滿壽,蹲了個福道,「諳達指派人的時候替我周全,好歹找個野狗夠不著的地方。」
  
  長滿壽有點意外,這位姑姑不肯掏腰包給自己買方便,倒願意花冤枉錢替底下人打點。他豎起大拇指來,「姑姑真仗義,難怪下頭人都服您!就沖您這點,我也得好好替您張羅。您放心,萬事包在我身上,出不了岔子。」
  
  素以退後兩步微一弓腰,「謝謝諳達了。這兒沒事兒我就先回榻榻裡了,諳達有什麼吩咐,明兒打發人上局子裡來找我。」
  
  長滿壽道好,看她跨出了腰子門才回身指使蘇拉,叫拿蓆子裹屍連夜送城西義莊去。分了一錠銀子給蘇拉,剩下的拋給了他徒弟。
  
  他徒弟進宮前漢姓張,小名叫二臭,他嫌那名字不上檯面給換了個,現在叫張來順。張來順在他身邊當了十二年的差,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邊伺候他回值房邊嘀嘀咕咕的琢磨,「我瞧著這位素姑姑像一個人。」
  
  長滿壽笑開了,「你小子眼睛不鈍,說說像誰?」
  
  張來順想了半天,「我以前遠遠兒見過皇太后,這會子想想,素姑姑可不就像主子娘娘嘛!」
  
  長滿壽摸了摸下巴,「運氣這東西太重要了,有時候長得像別人能平步青雲,有時候像岔了又要招難。這麼好的人才,困在尚儀局裡不見外人,白糟蹋了。」
  
  「師傅有什麼想頭沒有?」張來順說,「您以前老眼熱李大總管,那李玉貴有什麼?不就是和崔貴祥一條心抬舉了皇太后嘛!後來屎殼螂變知了,叫他一步登了天。眼下咱們也學學?」
  
  長滿壽斜了他一眼,背著手踱方步,「你也不看看當今萬歲爺是誰,弄得好能出頭,弄不好可要掉腦袋的。這事兒得容我琢磨琢磨……」
  
  宮牆上停了只老鴰,破嗓子呱的一聲叫,差點把人三魂七魄都震出來。長滿壽啐了口唾沫說晦氣,一步三晃搖進月華門值房裡去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7:58:42

  第2章
  
  素以回到榻榻裡,同屋的妞子和品春還沒睡。看見她進來忙指著桌上的銅臉盆說,「照照,看有幾個影兒。別把髒東西帶回來,怪瘆人的。」
  
  素以唔了聲,湊在盆上看了好久,不帶重影就算平安無事。把清水倒了,邊上有妞子準備的桃枝水,用來擦臉擦脖子能辟邪。妞子像管家婆子似的給她翻箱籠找衣裳,一頭道,「都換了擱在門外頭,明兒叫底下人拿去洗。怎麼樣?那個……是不是?」
  
  素以點了點頭,「發得認不出來了,可憐見的,黑胖黑胖的,不成了樣子。要不是耳門上那顆痦子,真不敢肯定就是她。」
  
  「我估摸著這事兒內務府得查,依我說裡頭大有玄機,要尋死哪兒不能死,何必大老遠跑到燈籠庫去!宮女子不許亂串門的規矩,進宮頭一天就教了。千叮嚀萬囑咐的,還記不住嗎?都說是得罪了人,或看見不該看的事兒,或聽見了不該聽的話,總有一樣挨得上,這才叫人滅了口。」品春坐在炕頭上挑花樣,邊說邊舉起一片萬字穿花並蒂給她們看,問繡在套襪上好不好看。
  
  三個人都是尚儀局的姑姑,原本按份例該四個人一間屋子,立秋的時候放出去一個,到現在也沒人填補進來。於是四個人的榻榻三個人住,橫豎都是交過心的,說話也更隨意了。
  
  素以坐在矮杌子上拿乾布擦腳,一天下來累得慌,又攤上那樁事,心情也變得很低落,「我前兩天就在琢磨,是不是我哪裡說話不得法,傷了她的臉面。」
  
  「你快別往身上攬,誠心跟自己過不去是怎麼的?」妞子仰在炕上接口,「管教姑姑別說教訓兩句,就是罰她板著,不也是她份內的?宮女子都打這兒過的,要是三句話不對就尋死,那宮裡得死多少人?你踏踏實實的吧,沒你什麼事兒。就算內務府來問,一推四五六,也省得自找麻煩。這種無頭公案,他們愛怎麼查就怎麼查去。橫豎那些人閒來無事愛翻屍倒骨的折騰,權當給他們找差事幹了。」
  
  說實在的,姑姑帶小宮女,呵斥、責罰,那都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她平時雖然嚴苛,卻還不及別的姑姑那麼霸道。要說她逼死人,決計不能夠,她自己也問心無愧得很。死了的那個剛進宮沒多久,十三歲的小丫頭片子,生得滾刀肉似的。咬不爛踹不斷,別提多叫人頭疼了。她雖然不喜歡她,總歸是自己手底下的,冷不丁橫死,也令她不太好受。
  
  品春不耐煩說這個,她是六品彤史多姑姑的副手,專門記錄后妃宮女進幸的事。為防著敬事房的太監在記檔上頭做手腳,彤史手裡也有一筆賬,以備宗人府對比查考。她從值上下來會帶些小道消息,時不時羨慕多姑姑,說某某宮的某某小主又打發太監來找彤史啦,話倒沒說兩句,多姑姑的腰包肯定虧不了。
  
  照舊是老例子打頭,「今兒永和宮敏貴人打發回事太監上局子裡來,雜七雜八說了些不相干的,看見多姑姑就拐著彎的套近乎,後來人一閃就不見了。晚上備牌子進幸,我瞧成常在出缺,給掛到月事那一欄裡去了。裡頭到底是怎麼回事,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還不是敏貴人和成常在不對付,下絆子撤了她的綠頭牌!」
  
  宮妃們鬥法,鬥起來各有奇招。在這紫禁城裡,任何一點小矛盾都能成為炮仗的線引子。大概因為太寂寞,就跟外頭集市上似的,同行是冤家。物色好了對手,每日以算計為樂。像這種侍寢上動手腳的事其實不難辦到,老一輩的姑姑們在這高牆裡混久了,很懂得看人下菜碟。入選的小主們都是上三等祁人不假,但上三等裡也要分出個高低貴賤來。拿什麼分?自然是拿銀子分!有錢走遍天下,後宮裡也是一樣。願意出錢就能壓人。對於那些初進宮,沒有榮寵傍身的低等宮妃們,有些好事的人肯下血本,這一輩子就能叫她枯萎在牆角旮旯裡。
  
  素以收拾妥當了上了炕,擰過身去吹八仙桌上的蠟燭。屋裡暗下來,姑娘們的話卻沒停。妞子有點犯困,還在嘀咕著,「就那個敏貴人,張狂得沒個褶兒。你叫她穿上花盆底走兩圈,走路外八字,跟個鴨子似的。連我的眼都入不了,也不知道怎麼晉的位。」
  
  「人家有個好阿瑪,軍機值房裡的行走,御前紅人兒。」品春說,「萬歲爺和老主子當年一樣,講究個雨露均沾。在他老人家龍眼裡,不分美醜,都一樣。」
  
  妞子吃吃笑起來,「龍眼,這比喻好。那呂太后叫呂雉,當初把持朝政的時候,該管她的眼睛叫鳳眼還是叫雞眼?」
  
  素以咳了聲,「就會插科打諢!」
  
  品春不搭理她,繼續的傷嗟,「你們說雨露均沾多委屈人啊!老主子在位時抱怨過滿朝廷的丈人爹,到了這輩兒裡,還是照舊。」
  
  「那是祖制,不樂意也沒法子。先湊手將就,等遇著了對得上眼的,那可就兩說了。」妞子嗡噥著,「像主子爺和暢春園太后,這麼些年,神仙眷侶似的,羨煞旁人吶!」
  
  品春沒正經的笑起來,「太后老佛爺可是宮女子出身,你們倆長著點兒眼睛,說不定哪天就登了高枝兒了。到時候別忘了提拔難兄難弟,給我個彤史幹幹,我天天給你們插牌子,往顯眼的地方供。」
  
  大家都葫蘆打趣兒,當今的萬歲爺,那可是個俊小伙兒啊!承德皇帝的諸位皇子們生得都很好,南苑宇文氏打前朝起就以美貌名揚天下,九龍御座上坐的人俯治九重,是天下第一貴重的人。再加上年輕漂亮,自然就成了所有宮女子的嚮往。
  
  傳得神乎其神的,其實認真說起來,她們這些局子裡當差的沒福氣得見天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踏踏實實守著地頭,沒有得令兒不能隨意走動。宮裡規矩重,誰敢滿世界溜躂,那是要挨打殺頭的。就連嬪妃們日常見得都不全,更別說乾清宮裡的萬歲爺了!
  
  只不過姑娘家愛玩笑,挑個最理想的人配給你配給她,調侃兩句解解悶兒罷了。
  
  「咱們當了這麼多年差,橫是運道不好,上不去也下不來。不在主子們跟前伺候,誰知道你是誰!」品春歎著氣說,「御前那撥人最得升發,幹得好有賞賜,還管抬籍,走出來都拿鼻子眼兒看人。」
  
  妞子忙接口,「得了吧!體面能當飯吃?聽說萬歲爺脾氣大,稍有個不稱意就要發落人的。伴君如伴虎,留著腦袋吃飯吧!」一頭叫,「素以,素以……你們家給你說親事沒有?你明年就放出去了,下家兒找著沒?」
  
  素以困得恍恍惚惚的,湊嘴應,「像是說了個筆帖式,沒過定,我也不知道……時候不早了,睡吧!明兒有新選進宮的,一堆事兒呢!」
  
  西一長街上打更太監的梆子從南邊過來,走一段敲三下,原來已經子時牌了。
  
  有頭有臉的姑姑在小範圍內很有權,手底下帶的小宮女機靈,會討好人,平日裡的雜事壓根不用自己料理,她們早給你分派了。因為姑姑手上掌管著她們的去留,但凡姑姑瞧得起的,經考核後送內務府派到小主跟前當差。要是姑姑看不上,認為你笨,調理不出來,就送下值房當碎差雜役。小宮女們使勁巴結是為後路,姑姑們受起來也心安理得。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姑姑們剛進宮也是這麼過來的,以前吃了些苦,現在資格老了,就到了苦盡甘來的時候。
  
  底下人進來伺候洗臉梳頭,換了秋袍子差不多寅時三刻了,收拾妥當了往局子裡去。見過了上頭掌事兒,掌事的分派人頭到她們手裡,一人五個,調理出來等著用的。
  
  素以領人下去,管帶姑姑有專門的值房,她往南邊的檻窗底下一站,從宮裡規矩開始一一講解。新來的什麼都不懂,要手把手的教。從吃穿住行到宮廷禮儀,必須面面俱到。否則人派出去闖了禍,那就是師傅教的不好,管帶姑姑要連坐受罰的。
  
  「你們到我這兒來學規矩,是我的職責,更是你們的本份。誰吃不起苦,趁早說。我領你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既入了我門下,就要受我調理。我說的話你們得聽著,不許強嘴,不許梗脖子。入了宮門身不由己,走一步路,轉一個身都要有條有理。要是有誰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出蛾子,瞧見那頭供著的簟把子沒有?」她往高櫃上努努嘴,「別指望姑姑講情面替你們說好話,一概打罰不論,聽明白沒有?」
  
  小宮女們對管帶姑姑有天生的恐懼,就像很多公主小主怵精奇嬤嬤一樣,她們這類人名聲不好,專事挑人刺的,最難伺候。素以在職上幹了四年,早就練得油鹽不進了。她們背後怎麼議論她不管,要教就不能手軟,就得往嚴了辦。
  
  她手裡拎著竹板子圍著她們轉,「先說常見禮,常見禮分單膝雙膝兩種。單膝禮裡頭包括打千兒和請安,打千兒是太監用的禮,咱們不管那個。宮女子要學的有四種禮,下跪叩首禮、下跪禮、道萬福、頷首禮。見什麼人用什麼禮,咱們這類人要學的是前三種。叩首禮最重,下跪禮次之,接下來才是道萬福。磕頭誰都會,但是要磕得兢業,要磕得有風度,那就得下一番功夫……」
  
  橫豎教學有一套固定模式,顛來倒去的說,說得嗓子冒煙。然後就是練基本功,頂碗、抻胳膊、學站規矩。走路也有準繩,要走得直,走得好看,落落大方。兩邊肩膀一高一低不行,腿裡擰麻花也不行。姑姑們最怕遇見小毛病多的,要一遍一遍的矯正,調理起來難,功夫也廢得深。
  
  她這裡正忙著,門前有人探頭往裡看。素以回頭瞧了一眼,有點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7:58:53

  第3章
  
  人在值上,雷打不動也是規矩。素以回過頭來,正看見幾個小宮女交頭接耳的私聊,當即就拉了臉,抽冷子叫了聲,「大榮!」
  
  叫大榮的宮女噯了聲,抬眼怔愣愣的看著她,沒明白她的意思。
  
  素以揚手照著腰背就是一板子,「我剛說完的話,轉頭就撂。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都像你這麼的,姑姑也別活了。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大榮眼裡裹著淚,曲腿道,「我不該答應『噯』,要說『庶』。」
  
  素以不太滿意,「不單是這個,你到現在還瞪眼瞧著我,換了主子叫你,你也眼巴巴兒瞧著主子嗎?」她轉起了圈,一字一句道,「都給我聽好了,當差不能光用眼睛,還要用心。主子吩咐話,聽差的時候微躬身,眼皮子耷拉下來。看主子臉色神氣要用餘光,主子把眼兒瞧你,你不能把眼兒瞧她。要是犯了忌諱,那就是逾越,是大不敬,要傳笞杖挖眼睛的。再者,宮裡行走要保命,就得記住了口訣——不聽不看不議論。不是你的事兒,裝聾子裝啞子。萬一不小心入了耳朵,也要只進不出,就連夢話也得給我繞開了說,記住沒有?」
  
  小宮女們嚇得篩糠,姑姑動怒可不是好玩的,忙蹲福應是。
  
  素以瞟了一眼,「我知道你們私底下想什麼,別說姑姑厲害,這都是為了你們好。這會兒沒教會你們,你們出去闖了禍,不單自己挨罰,還要給祖宗抹黑,連累一家子臉上不光鮮。做奴才的提著腦袋幹活,不警醒著點兒,什麼時候丟了吃飯傢伙都不知道。」又道「剛才見你們蹲安了,我掌了眼,真是千奇百怪。咱們祁人蹲安是常禮,可是蹲得好的不多。以前在家隨意些,也沒人計較。如今不一樣,進了宮就得做到最好,做到讓人沒有錯處可挑。」
  
  她旋過身側對著她們,「我做示範,你們細瞧好了。」她雙手按在左膝上,屈右腿往下蹲,蹲到一半時說,「膝頭子不點地,這才是蹲。要是著了地,那就成跪安了。蹲福時腰要挺得直,不能往前佝僂,也不能往後仰。左腿微屈高些,右腿屈得低一些。蹲下去,嘴裡說『請某某主子的安』。等主子發話再起身,否則就蹲著,蹲到人不見為止。有的主子挑剔,故意的不叫起喀,要看你的底子練得怎麼樣。這時候最考驗耐功,你得把從尚儀局學來的看家本事使出來。局子裡分派各宮的,到最後都成了大拿,知道為什麼嗎?不是因為嘴甜會抖機靈,是因為經得起推敲,懂人事兒。如今小主兒、貴主兒、甚至皇后主子跟前的紅人,沒有一個是身嬌肉貴的。你們去看,這些人裡隨便拉出來一個,蹲安蹲一炷香眼睛都不帶眨一下。你們當差,出不出頭我不保證,但是保命靠的就是守規矩。守規矩身正心正,主子自然賞識你,聽明白了嗎?」
  
  小宮女們齊聲應個庶,姑姑嚴厲卻也讓人敬重,至少她算是留情面的,就剛才她們那樣,遇上別的姑姑,只怕已經叫她們罰跪了。
  
  姑姑長得相當漂亮,五官精細白淨,細看看連一顆痣都找不出來,像剝了殼的雞蛋。她是細長的身量,俗話裡說的扁身子,不是長點肉就渾圓的那種。肩也不顯得很寬,但是一樣的袍子穿上,別人實墩墩,她腰裡就顯得空空的,頗有點弱柳扶風的味道。再說姑姑蹲安的姿勢,怎麼看怎麼和外頭人不一樣,四平八穩,端端正正。長手長腳的人做出來的動作好看,抬起一條胳膊甩帕子,袖子落下來一截,露出那三寸皓腕,叫人心裡貓抓似的。
  
  姑姑做完了示範輪著她們來,給她們矯正指點。叫蹲著,一盞茶過後再來看,人就出去了。
  
  先前探頭的太監站在太平缸前,看見她出來立馬笑開了,「我才剛瞧姑姑調理人來著。」大拇指一豎奉承道,「呵,那氣派,真沒說的!」
  
  素以不知道他要幹嘛,只道,「您太抬舉我了。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我還在值上,走不開。」
  
  那太監愣了愣,「您不記得我了?」
  
  素以有點茫茫然,她本來就認不清人臉,宮裡人口多,來來往往看著都一樣。這麼多年還在尚儀局混著,就是因為這個毛病。
  
  那太監嗨了聲,「也是,夜裡黑燈瞎火的看不清不怪您。我是長二總管的徒弟,叫張來順,昨兒和您一塊兒撈屍首的……」他做了個搖桿兒的動作,「我負責往上車,還記得嗎?」
  
  說實話素以只知道一塊兒去的有幾個人,至於誰長什麼樣,她是完全想不起來了。只不過人家自報了家門,再說不記得,那就叫別人下不來台了。便順嘴答應,「是張諳達呀,我眼鈍一時沒認出來,您別怪罪我。您今兒找我是為昨天的事兒?」
  
  張來順說,「也不是為那個,二總管賞識您,給您謀了份好差事,有意的提拔姑姑呢!這不叫我來傳個話,請姑姑預備著,不定什麼時候就給您放差。」
  
  素以沒太明白,她和長滿壽沒什麼交情,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替她討差事,聽上去有點懸乎。無端受了人家的恩德,將來就要加倍的還,其實不太樂意,計較了下道,「我這頭還有差事呢,要是調到別處去,這頭怎麼辦?」
  
  張來順說,「沒事兒,也就兩三天,耽誤不了您的功夫。」
  
  看來是個短碎差,素以有點好奇,「是個什麼差事?您不說,我盡瞎琢磨了。」
  
  「您聽說了承恩公病重的消息沒有?昨兒夜裡開始不吃東西了,疼得一腦門子汗,估摸著就是這兩天的事兒。往年宮裡為示榮寵,一等公的喪事都會派有體面的姑姑出去坐鎮,就是做女知客。不要您幹嘛,雞零狗碎的事吩咐下面丫頭婆子去辦,您是掌事兒,在那兒看著就成。」張來順絮絮叨叨的說,「您別看才三天,交了差事喪家要謝您,沒有三五十兩,這紅包拿不出手。您說這麼來錢,是不是好差使?」
  
  承恩公不是官名,是個超品的爵位,打從大鄴亡國,南苑大王入主鄴宮起就有了。一般都是封皇后的父親,也就是萬歲爺的正牌丈人爹。料理這種事是個肥缺,當初素以的師傅就接手過其他公侯的喪事。可是裡頭門道太瑣碎,她就是有心也無力。
  
  「我哪會那個呀!」她擺手,「諳達替我謝謝二總管的好意,我人笨,怕有負重托,還是請他老人家另擇賢能吧!」
  
  張來順笑嘻嘻道,「您還笨,這宮裡沒有能耐人了。您放心,不要您一個人去,二總管也在呢!有什麼不明白的您問他,有他頂著,您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
  
  素以想了想,再推脫就成不識抬舉了。也罷,又能出宮又能撈油水,看上去是個好事。她一沒錢二沒權,也不怕別人算計她。在宮裡怎麼,出去還是怎麼。寸步留心,別人也逮不住她小辮子。因蹲個福道,「那我就領命了,諳達回頭替我謝謝二總管,我一定盡力把事辦囫圇。」
  
  張來順很高興,「這就對了,橫豎短不了您的好處。別人求都求不著呢!皇后主子不問娘家事兒,國舅爺又是個玩家,起哄架秧子倒有一手,半點正經事不會幹。就剩皇姥姥一個人料理,老太太忙不過來。皇上說派內務府不合規矩,發了話交長諳達辦。諳達眼界高,闔宮沒幾個瞧得上眼的,就指著姑姑搭把手了。」
  
  素以知道這話不著四六,也跟著敷衍,「長諳達高看我,我惶恐。」
  
  張來順很稱意,鞋拔子臉尖下巴,一笑拉得更長了。往天上瞇眼一看,「今兒日頭真好!」
  
  是很好,五更的時候還有霾,交了辰時牌都散盡了。太陽光遠遠的照過來,宮牆上新刷的紅漆,襯著那藍天白雲,愈發鮮亮生動起來。
  
  張來順傳完了話,搓搓兩手道,「姑姑忙吧,我也交差事去了。」又想起來她托付的事,頓下步子道,「差點忘了,死了的那個沒湊手扔,給擱到義莊裡頭了。宗人府找著了人,那死鬼又是個下三等的包衣,他們懶得管。姑姑說能給她家人傳話,趁早吧!義莊裡頭髒,這時令還有蟲子。蘇拉出來的時候,臭大姐、官老爺掛了一身。饅頭餡兒在那兒放久了,最後都得喂蟲。」
  
  素以別的都聽明白了,最後一句有點犯懵,「什麼饅頭餡兒?」
  
  張來順笑道,「墳頭不是像個饅頭嗎?人死了填進去,可不就成了饅頭餡兒!」他抬手一揮,「走了,回見了您吶。」
  
  素以踅身回值房,幾個小宮女蹲了有會子,腿裡打哆嗦,都是七倒八歪的樣兒。她看了直歎氣,「一口不能吃個餅,先練到這兒吧!」看她們互相攙扶起來,又道,「這會兒是不是覺得站著比蹲著好?其實都一樣,站規矩也難。主子聽戲也好,歇午覺也好,跟前人一站兩個時辰,還要紋絲不動,裡頭受的罪也大。」眼睛一瞟,「挨牆根兒站著吧!往後兩樣輪著來,先把功底打紮實,不管分到哪兒都不怕。」
  
  這裡安排妥當了,往掌事的跟前回話,局子裡死了人,不能幹放著不過問。尚儀嬤嬤平時把關嚴,這上頭還是很寬容的。因為願意積陰德,也圖有好報,點個頭就放她去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7:59:06

  第4章
  
  要上貞順門,必須到敬事房衙門裡領牌子。敬事房在南書房東梢間,宮裡奴才不能走乾清門,得從月華門繞行。進了門檻一抬頭就能看見乾清宮,走路連眼皮子都不能掀,只管挨著圍房挪步。
  
  乾清宮是皇上務政的地方,正門西邊的南書房裡每日有軍機大臣伴駕,參預機務。正門東邊是上書房,皇子宗親習學讀書都在這裡。今天趕巧天氣好,外諳達在空地上架了箭垛子給皇子皇孫們練手。素以經過那裡的時候,一群人正熱火朝天的玩布庫。兩人相爭,邊上搖旗吶喊聲不絕於耳。
  
  她不敢逗留,急急朝敬事房去。剛到廊廡的拐角處,聽見有人指派她,「你,給爺拿水來!」
  
  素以頓了頓,這位爺聽來不過五六歲,大約是剛開蒙的。因為總師傅有令,諸皇子入學不許帶隨侍太監,所以逮著誰就吩咐誰。這裡她不熟,但是知道上書房隔壁就是阿哥茶房,便福身應個庶,繞過侍衛值房往東邊去。
  
  茶房裡的太監聽見動靜早就預備好了茶壺茶盞,她以前來敬事房走動過,幾個奉茶太監還算相熟。想想布庫場上小爺多,乾脆一人一份都備上,要是不用,再拿回來也成。
  
  都收拾妥當了,一溜人列著隊送過去。敬獻的時候也不是隨意遞的,得看準了人。皇子們腰上都有明黃的臥龍帶,也就三位正經主子爺,最大的七八歲,從大到小排序,不難分出來。
  
  正伺候著,邊上一個穿白布短衫的少年走過來,一面裹著鉚釘護腕一面仔細審視她,喃喃道,「真是面善得緊,你是哪個值上的?」
  
  素以飛快的給奉茶太監打眼色,熟人都知道她不認人的毛病,陳太監忙替她解圍,「回恪王爺的話,她是內務府尚儀局的管帶宮女,平常不在外頭行走,專事調理新進宮小宮女的。」
  
  恪親王的銜兒是世襲,一提起這名頭就知道是暢春園太后娘家侄兒,也就是前朝最後一位皇子的遺孤。她肅下去,「奴才素以,給王爺請安。」
  
  恪親王碩塞嗯了聲,復又看兩眼,一轉身拉過個眉清目秀的半大孩子來,「弘巽,你看這丫頭像誰?」
  
  素以復又蹲福,「給睿親王請安。」
  
  當今皇上登基後,諸王為避皇帝的諱,改東為弘。這位是弘字輩裡最小的王爺,排行十三,絕對是徹頭徹尾的天潢貴胄。太上皇老爺子禪位前下的最後一道詔命就是給他加爵,他是暢春園太后的兒子,身上流的是兩個王朝最尊貴的血。
  
  睿親王年紀不大,十來歲,一副官架子。端著打量她幾眼,「沒看出來。」
  
  碩塞咂了咂嘴,「你昨兒沒睡好?眼神不濟啊!」
  
  弘巽斜他一眼,「你快消停點兒吧!我說她像誰,對她有好處沒有?你這人一看見漂亮丫頭就犯暈,要是喜歡,求萬歲爺賞你得了。」弘巽轉過身,對那頭玩箭的皇三子招手,「毓敏,你來。你不是瞧上我那把彎刀了嗎,咱們來捽丁殼,我輸了就歸你,好不好?」
  
  三皇子嘔的一聲歡呼,「十三叔不帶騙人的,騙人是小狗!」叔侄倆摻著手往廊子底下去了。
  
  素以覺得挺好笑,這麼點大的孩子,說話都和大人一樣,動不動的還要討人。她覷覷恪親王,也就十三四歲,別不是真想找通房吧!
  
  碩塞摸了摸鼻子,「你今年多大?」
  
  素以賠笑道,「回王爺的話,奴才年紀大了,今年二十了。」
  
  「哦,二十了,明年該放出去了。」他點點頭,「剛才睿王爺的話,你聽見沒有?」
  
  素以心裡挺吃驚,臉上尚且能做到面不改色,便躬身道,「回王爺,奴才聽見了。不過奴才沒這個福氣,奴才出了宮就回蒙古老家去,怕要辜負王爺的美意了。」
  
  碩塞有點悵然,喃喃著,「可惜了兒的。」兀自踱步去了。
  
  該敬獻的茶水都伺候完了,素以和太監們收拾了杯盞送回茶房去,奉茶的陳太監笑道,「多好的機會,姑姑愣給放跑了。」
  
  素以也覺得挺可樂,往敬事房跑一趟,差點就把自己送出去了。真要到了恪王府,以她這年紀,不是做通房,做精奇嬤嬤還差不多。她笑了笑,「玩笑話,諳達還當真。您忙,我上西頭衙門裡去了。」
  
  要說這地方,鼻子挨眼睛的全是貴人,說不定就能遇上萬歲爺。還真是的,她原本正要邁出門檻,猛不丁看見斜對面的批本處出來兩個人,一個紅頂子的內大臣,陪同著穿正龍團花常服的高個兒,一頭走一頭說,正往南書房來。離得遠,臉是看不清,不過單憑那身行頭和威儀,就可以斷定是皇帝無疑。她吃了一驚,慶幸還沒出門,一下子把腿縮了回來。
  
  陳太監瞧她這樣,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一看倒奇了,「姑姑不願意在萬歲爺跟前露臉?有的人出息就靠那麼一小眼,姑姑這樣的真少見!」
  
  人心隔肚皮,她要是承認自己不待見這皇宮,萬一叫人捅出去,豈不是連活路都沒了麼!所以只是打哈哈,「我膽兒小,看見萬歲爺那麼大尊佛,怕會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哪兒敢直愣愣往前衝!還是等聖駕進了南書房我再走,少做少錯,不在跟前現眼,別人拿捏不著短處。」
  
  陳太監拿扇子扇銅茶炊下的爐火,點頭道,」姑姑是明白人兒,這年頭明白人不多了,算您一個。」
  
  素以笑起來,「謝謝您誇我。」
  
  陳太監耷拉著眼簾說,「我可不是奉承您,我說的是實在話。這茶房有些年頭了,自打大英開國起我就在這兒供職,看見的聽見的太多了。越是心氣兒低的越是有福澤,搶陽鬥勝是一時。玻璃球好看嗎?好看呀,又光滑又扎眼,可看多了膩歪。您見過萬歲爺拿玻璃做朝珠嗎?沒有。玻璃就是個玩意兒,怎麼和翡翠東珠比?我瞧人准,姑姑您可不是玻璃球,將來一准有福氣。就是出了宮,也肯定能做高門大戶的官家太太。」
  
  素以哎喲一聲,「諳達您太給我臉了,我人微福薄可擔不起。」
  
  「宮女子出去名聲好,配個得意的女婿玩兒似的。」陳太監扇子一拍,「瞧著吧!要是沒說錯,往後我出宮辦差街市上碰見了,姑姑您得給我買酒喝。」
  
  太監說話都很有意思,張嘴就能謅。你要是有閒心和他們打茶圍,能說上三天三夜不帶重樣的。素以忙答應,「那是一定,不說做不做官太太,就是配個莊稼漢,我也得謝您吉言。」
  
  拉了幾句家常再探頭看,圍廊上早不見了皇帝蹤影,看來是進南書房議事了。她趁這當口出去,腳下加緊了往敬事房趕,盤算著取了牌子可以折回來從日精門出去。
  
  敬事房掌事馬六兒正舔著筆尖做關防造冊,聽見有腳步聲順嘴問,「幹什麼來了?」
  
  素以蹲個福道,「我們局子裡走了個小宮女,人家爹媽在貞順門上等消息,宗人府沒打發人傳話,我們嬤嬤派我來取牌子報信,請諳達行個方便。」
  
  馬六兒這才抬起眼瞧她,「那個丫頭是你手底下人?昨兒跟著長胖子認屍的是你?」見她應是,他長長哦了聲。從牆上取下一面牌子來登冊,印泥往前推了推,「畫個押,防著上頭查。昨兒長胖子和你說了什麼沒有?聽他徒弟閒聊起,他點你伺候公爺的喪事,是不是?」
  
  素以手指頭在印泥上蘸了蘸,往牌號上按了個手印,邊道,「是有這麼一說,怕公爺夫人忙不過來,請我去做女知客。」
  
  馬六兒似一頓,認真看了她幾眼,咧嘴笑道,「好差使呀!姑姑要是升發了,往後別忘了咱們老哥兒幾個。」
  
  伺候喪事大不了賺幾個銀子,談不上能升發。素以心裡嘀咕也不會往出說,只應承著,「我拿了賞賚不會短了諳達們的好處,要謝謝諳達們平素對我的照顧。」
  
  馬六兒一拍大腿道,「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您的辛苦錢,我們一窩蜂的來分,又不是八百年沒見過銀子,不帶這麼沒臉沒皮的!我是說,您往後越走道兒越寬,順帶便的提攜我們一把,我們就知足了。」
  
  話到這份上,難免不叫人起疑。這趟出去大概沒那麼簡單,這些太監無利不起早,是得小心提防著了。素以臉上笑著,拿了牌子說,「諳達和我打趣呢!我是做奴才的,能有什麼升發。左不過盡心伺候著,把事辦圓滿,不給長諳達丟人就是了。」
  
  馬六兒也不多說,點頭道,「在理,好好的,別辜負長滿壽舉薦你的情兒。」
  
  素以道是,回身便往門上去。
  
  可是怕什麼來什麼,世上偏有那麼巧的事。她邁步出門的時候恰好皇帝途經敬事房門口,就看見一片明黃色閃眼過來,等到發現已經剎不住腿了。暗呼一聲不妙,和萬歲老爺子迎頭撞了個正著。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7:59:32

  第5章
  
  萬歲爺是練家子,身板結實,撞上去紋絲不動。她卻給撞懵了,頭昏腦脹的當口聽見總管榮壽的呵斥,「狗奴才,你不要命了?」
  
  冒犯了聖駕,這是滔天大罪。跟前人跪了一地,素以見這陣仗嚇出一身冷汗來,慌忙泥首頓下去,伏在地上磕頭,「奴才死罪,請萬歲爺開恩。」
  
  皇帝皺了皺眉,臉上不是顏色。通常這樣的情況不用他開金口,總管就給辦了。驚了駕的宮女太監,除了打殺沒別的路可走。榮壽知道老例兒,沖廊廡下的站班太監使眼色,「還愣著幹什麼?叉下去,照死裡打。」
  
  素以聽了這話,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了雷。宮裡就是這樣,糊里糊塗丟腦袋太常見了。她咬住了唇不敢求饒,怕給家下爹媽招罪業。自己是犯了煞星,先頭還避來著,沒避開,看來今兒得交代在這裡了。
  
  皇帝和老爺子一樣的毛病,不愛別人近身。這會兒被人悶頭撞上來,自然窩了一肚子火。不言語,嫌棄的撣了撣肩頭。剛想抬腿走,他那最小的兄弟弘巽遠遠打了個千兒,迎上來笑嘻嘻道,「我和皇帝哥子討個人情,這宮女以前給我開道掃過雪,求哥子賣我個面子,饒了她這遭吧!」
  
  皇帝復低頭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有個姣好的後相。瘦窄的條子,長身量。剛才撞上來時胸口碰著他肘彎子了,估摸著宮女子裡算得上高挑的。女人個頭高,難怪呆蠢。他是有雅量的人,又瞧著弘巽求情,也不好再追究下去。罰個宮女是小事,損了兄弟情義不值當。
  
  皇帝點了點頭,「既和你有交情,那這回且繞了她。」
  
  弘巽往上拱手,拿腳尖踢踢素以,「還不快謝萬歲爺不殺之恩!」
  
  素以心裡擂鼓似的,原以為這回逃不過一劫,沒想到殺出個睿親王,可救了她的性命了。她也不記得什麼時候給這位爺掃過雪開過道,橫豎要謝人家的活命之恩。簡直像地獄裡有走了一遭似的,她打著擺子磕頭,「奴才謝萬歲爺恩典,謝王爺恩典。」
  
  皇帝聽她這聲口倒覺得不賴,順嘴問,「哪個宮的?在誰跟前當差?」
  
  她忙答,「回萬歲爺的話,奴才沒分派出去,在內務府供職。」
  
  「內務府的?」皇帝頓了頓,慢聲慢氣道,「內務府有六局,你是哪一局的?」
  
  素以斂著神磕頭答應,「奴才是尚儀局的,在尚儀嬤嬤手底下當差。」
  
  皇帝的聲調裡多了些嘲諷的味道,「管教化的,可自己身不正,怎麼帶人?」他一哼,「起來吧!」
  
  素以被他兩句話呲達得面紅耳赤,這兩年心氣兒也平了,不像早前鬥雞似的,挨兩句訓斥不痛不癢也受得。何況這位是掌著生殺大權的主子爺,能這麼寬宥不管怎麼都得心存感激。她泥首謝了恩起身侍立,也不敢抬眼看,只管低頭盯著腳下一塊方磚。
  
  皇帝瞧她一眼,面上不動聲色,嘴角卻抿得更緊了。這張臉似曾相識,仔細辯了辯,倒是說不出具體哪一處,就是那神情氣度,和暢春園皇太后頗有些相像。難怪弘巽要來幫襯她,大約是出於這原因,有些愛屋及烏吧!
  
  他別過臉看廊廡外頭,對弘巽道,「昨兒朕去給老祖宗請安,老祖宗提起熱河行宮的事來。皇父在治時曾說過要去承德避暑,後來一年年總有事耽擱。不是民間鬧饑荒,就是韃靼人挑事兒打仗。到如今四海昇平,朕準備命工部著手擴建院子。皇父主張勤儉,朕記著教誨也不大建。老祖宗面上交代過去,明年立夏遷到那裡住一陣子,算了了她的心願。你回去探探皇父和額涅的口風,瞧二老有示下沒有。」
  
  弘巽笑了笑,「額涅的脾氣皇上還不知道?紮在一處地方就不願意挪窩。我又和皇父不對付,見了他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回頭我上莊王府找三叔去,托他去和皇父說,興許還管用些。他們去不去都無所謂,兩個人在暢春園過得也挺滋潤。皇上別操心他們,只管老祖宗跟前應付過去就是了。」
  
  皇帝聽了潦潦點頭,「舟車勞頓的,不去也好。」
  
  弘巽應個是,「前兒還說要裝叫化微服出巡呢,額涅說人多不自在,情願和皇父兩個人。」
  
  皇帝眼裡閃過微芒,眉頭微一攏,旋即又熨平了,換了個夷然的聲氣道,「這二位日子過得舒坦,朕當初做皇子的時候也曾在外辦差,苦頭吃過不少,心境倒是很開闊的。」
  
  弘巽搖頭,「皇父是什麼人?他要裝叫化,這點就是瞎胡鬧。我估摸著又是三叔攛掇的,指不定還要搭伙一塊兒去呢!」
  
  皇帝面冷,平常臉跟石膏模子打出來似的,表情不夠生動。弘巽說到高興處眉飛色舞,他卻不是的,嘴角略一挑就算是笑了。弘巽瞧他鬆散,追著問,「秋獮的時候定下來沒有?我手癢癢好久了,聽說林子裡有熊瞎子,我打下來扒皮給哥子做椅搭。」
  
  皇帝哦了聲,「那敢情好,下月初九就動身,朕可指著你了。」
  
  弘巽得意非常,光著兩條胳膊做了個掃袖的動作,恭恭敬敬打個千兒,仰臉笑道,「萬歲爺擎好兒吧!」起了身,一縱就和兄弟侄兒們鬧到一處去了。
  
  素以垂手站在一邊,他們有說有笑時沒人注意她,她有了緩和的時間,漸漸從驚恐中平靜下來。可睿親王一走皇帝又回過身來看她,她的心立馬又吊起來,只覺皇帝常服袍角的緙絲海水江牙繡晃眼得厲害,直要戳進眼眶子來似的。
  
  不過說來也奇怪,她以為命雖留住了,總免不了要懲戒,可是卻沒有。皇帝問她,「你老家兒哪個旗上的?家裡有什麼人?」
  
  她蹲個身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是角旗下人,家裡有父母親,兩個兄弟一個妹妹。阿瑪現任下五旗包衣參領,在西山營裡當值。」
  
  皇帝沉吟了下又道,「和副都統達春家有親戚沒有?」
  
  素以鬧不清他話裡用意,只規規矩矩的答,「副都統是奴才阿瑪上峰,老輩裡沒有什麼關係。」
  
  皇帝半晌嗯了聲,也沒別的話問,背著手往丹墀那頭去了。
  
  素以等他走遠了才敢抬起頭來看,皇帝正面沒見著,單看背面,那也是英姿挺拔不容小覷的。她暗暗鬆了口氣,已經轉涼的天兒,後背衣裳吃透了汗,貼在身上冰涼一片。她狠狠打了個哆嗦,才發現手心辣辣的痛起來。原來通關的牌子攥得時候久了,在指根上壓出了一道深深的凹槽,把四根手指頭都弄得沒了知覺。
  
  馬六兒縮在值房裡不敢露頭,風波過了才出來搭話,「阿彌陀佛,姑娘好大造化,這是白撿了條命啊!虧得有睿王爺在,否則這會兒已經上恩濟莊受香火去了。」
  
  素以乾巴巴的笑,「可不,算我命大。」她順著人聲看過去,睿親王練布庫正練得起勁,牙咬在肉裡,張著膀子造聲勢。剛才的事過眼就撂了,像是從沒發生過一樣。她想道謝找不著機會,這地方呆著又太瘆人,忙同馬六兒道別,從月華門溜了出去。
  
  走在夾道裡從有種重見天日的感覺,她這會兒腿肚子裡還抽抽,往前趕騰雲駕霧似的。索性停下來,左右看沒人,便靠著宮牆蹲一會兒。
  
  日頭正暘,照著紅牆頂上的明黃琉璃瓦片,反射出一串跳躍的金來。她細回憶起皇帝對她的評價,說她毛躁不配調理人,再想到值房裡那起子追著她叫姑姑的小宮女,簡直覺得無地自容。仰臉哀嚎一嗓子,臨要出宮還幹這麼掃臉的事,不是丟祖宗八輩的人麼!她天天端著架子管教別人,自己卻又這麼沒出息,想想都要臊死了!
  
  蹲了會子還得起來辦差,一路往北過長康右門,斜穿過御花園到貞順門道兒能近點。經過北五所邊上的角門,裡頭規矩和旁的地方不同似的,掌事太監吆五喝六的罵蘇拉。往裡看一眼,官房堆得像山那麼高,要是滾下來能把人砸死。味兒也不好聞,這是秋天還湊合,要是趕在大夏天,那得把人熏死。
  
  她腳下加緊著趕路,到了貞順門前出牌子給守門禁軍看。探身出去瞧見外面牆根上蹲了兩個男人,穿一裹圓,鬢角拉拉雜雜的樣子,確實不是好人家打扮。她招了招手,「是翠兒家的嗎?」
  
  兩個人點頭哈腰的上來打千兒,「正是,請姑姑的安。」
  
  素以取了翠兒榻榻裡清理出來的東西給禁軍過目,裡頭有三吊當差得的月例錢,還有兩身行頭一雙鞋,一併給了她家裡人,又道,「人在燈籠庫前的井裡找著了,這會兒運到西邊槐樹居了,你們上那兒收屍去吧!」
  
  兩個男人在宮門外等了四天,其實心裡早就有了預感,可當真得了這樣的下落,一下子控制不住,嗚嗚咽咽的悲泣起來。
  
  素以看了嚇一跳,「快節哀,宮裡忌諱哭,叫別人看見了要惹事兒的。」一頭從荷包裡掏出一塊銀子來,「我也沒什麼積蓄,這點錢當是我隨的賻儀。」
  
  「不、不……」那兩個人推讓,「姑姑為咱妹子的事操勞,不敢再叫姑姑破費。」
  
  素以往他們手裡一塞道,「我是宮人,不帶和爺們兒推推搡搡的。錢不多,就是個意思兒,別嫌棄才好。我那頭還有事,這就回去了。你們也往城西去吧,耽擱久了不成。」說著退進宮門,原道折了回去。
  
  肩上卸下副擔子,走道也鬆快些。把牌子交回敬事房,再回到長房的時候,尚儀綏嬤嬤招她吩咐話,「慎行司來過人了,這關躲不過。問話也別怕,有一說一,誰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她聽著心裡沒底,就像平民百姓進衙門,即使沒什麼也難免要發怵。更何況她前後想了個遍,似乎有了點端倪,只不過關係身家性命,別人跟前不方便說罷了。
  
  綏嬤嬤看了她一眼,眼神能洞穿人心,「我和你說過,沒事兒別惹事兒。死了的不能開口說話,這宮裡誰也管不了別人的閒事,自己保命要緊,知道麼?」
  
  這是大內行走通用的保命符,素以心下瞭然,忙蹲安應了個是。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7:59:42

  第6章
  
  慎刑司不在宮內,在皇城外頭中海邊上,隔著一堵牆和慶豐司做街坊。素以出宮是由衙門裡的人押解著的,兩個大太監一左一右的督辦,真有點作奸犯科了的錯覺。
  
  她心裡挺緊張,因為知道些內情卻不能說出來,就開始變得沒底氣了。要是像前頭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反而可以雷打不動。現在全然不是這麼個事兒,細琢磨琢磨,這宮廷真的很險惡。女人和女人鬥起來太狠了,為了獨大,為了排除異己,宮外頭兩邊娘家人較量,宮裡頭使盡渾身解數的栽贓陷害謀算孩子,也不怕損陰鷙的。
  
  翠兒原本預備著分派給景福宮貞貴人做打掃宮女,後來七轉八轉給撥到了古華軒懿嬪那裡。出事前一天去拜見了主子,回來得意的同她說,「懿主子待下人真和氣,留我在那兒坐了半天叫喫茶點,臨走又賞點翠。跟著這麼大方的主子,將來且有好日子過了。」
  
  宮裡善性的嬪妃不說完全沒有,總之是少之又少。素以嘴上不說,心裡犯嘀咕。果然轉頭就傳聞懿嬪動了胎氣,險些保不住小皇子。瞧這架勢,分明是有人要使壞啊!不過究竟是別人動手腳,還是懿嬪自己演的一出苦肉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反正翠兒就那麼莫名其妙死了,死在八竿子打不著的燈籠庫。然後宮裡開始查古華軒裡的事兒,當然皇嗣是重頭。慎刑司派人搜過了翠兒榻榻,並未發現有價值的線索,死無對證下也就含混帶過了。
  
  可是素以留了個心眼子,她沒看到懿嬪賞給翠兒的首飾。榻榻裡沒有,宮女子不許妖妖俏俏的胡亂打扮,更不可能戴在頭上。說不定翠兒就是先給人弄死了再塞到井裡的,人家怕惹麻煩,順帶便的把東西也拿走了。想歸想,都是揣測,她沒有證據,不好斷言,橫豎裡頭有貓膩就是了。
  
  進了慎行司院門,地方不算大,兩邊的刑具真是嚇人。重枷、拶指、夾棍、鐵鏈子。還有內廷傳杖的器具,那麼厚的笞杖,那麼寬的春凳!這要是摁在上頭一通抽打,要活命怕是難了。
  
  她吸了口氣,心裡怵歸怵,和她沒關係的事兒,犯不著心虛。跟著踏進明間裡,以為一定像過堂似的兩邊衙役侍立,可是竟沒有。堂上兩個人正說話,一個面朝外,一個背對著大門坐在案頭上,聊吃食聊得正歡。
  
  坐在案後那個直咂嘴,「海子裡一年到頭有燈籠子兒了,我徒弟前兒下去逮了半簍子,放到甕裡醉著了。回頭我給您拿點兒,您帶回宮做酒菜,那叫美!」
  
  案上那個搖頭,「那玩意兒我上回在索六那兒吃過,蟛刖嘛,螃蟹它親戚,寡唧唧的。」
  
  「錯了,我說的燈籠子兒是蟛蜞,倆夾子的。公的吃口沒母的好,母的嫩,殼不扎嘴,鮮得很吶!」一頭說一頭嘿嘿笑,「就跟人一個道理,鬍子拉雜的老爺們,埋汰死人!你再看看十七八的大姑娘,水靈靈的。人是這樣,蟛蜞也是這樣,公的到天邊也不及母的吃香。」正說著,瞥眼看見門口有動靜,喲的一聲道,「來了!」
  
  坐在案頭的人回過身來,胖胖的一張大臉,笑得花兒似的。下了案頭走過來,和顏悅色道,「素姑娘今兒可嚇著了?」
  
  素以估摸著大概是乾清宮裡鬧的事傳出來了,臉上一紅,蹲身道,「有驚無險,謝諳達垂詢了。」
  
  案後的人衝著胖子遞個「果不其然」的眼色,又笑道,「姑娘吉星高照著吶!宮裡有睿王爺照應,這兒有長二總管保駕,我就是問話也得挑淺顯的來。」
  
  素以才想起來眼前這個胖子是長滿壽,上回要銀子說給她在慎刑司疏通,叫她回絕了,這回怎麼自發自願的替她張羅上了?再加上承恩公那頭的肥差,暗中覺得奇怪,臉上卻敷衍著,「諳達這麼照應我,我感激您。」
  
  長滿壽大手一揮,「不值什麼,我在宮裡行走,難得遇上個瞧得上眼的。就沖您那天對死人的義氣,我這兒敬重您還來不及呢!都知道宮女子勢利心,眼眶子也大。活人且都顧不過來,誰在乎死了的是風乾還是醃鹹肉。偏您仗義,花銀子給蘇拉叫挑高地兒擱著,這樣的好心眼子,不得好報太沒天理了。」
  
  素以聽那兩句奉承也像說官話的聲腔,愈發的審慎,「這是瞧著師徒的情,沒別的。要換了個不認識的,我也沒那閒錢過問。」
  
  「也是,瞎佈施豈不是成了傻子?」長滿壽笑道,沖案後坐堂的藍頂子太監比劃一下,「這是司裡的主事,姓高,都是自己人,問你話別怕。」
  
  素以糊里糊塗就被歸到「自己人」裡頭去了,別人給臉不能不識抬舉,忙見個禮,「給高諳達請安了。」
  
  高太監抬抬手,「好說,別客氣。我和二總管是發小,從小一條褲衩都穿過。現如今又是苦兄弟,他托付的人不能不照應。」正了正臉色翻開白摺提筆潤墨,老著嗓子走流程,問,「叫什麼,多大年紀,哪裡人?」
  
  素以斂神一一回答了,高太監記錄的當口就聽見長滿壽在邊上磕瓜子,卡嚓卡嚓聲連綿不斷。以前她一直以為慎刑司是個可怕的地方,裡頭辦差的都是粘桿處調理出來的狠角兒,三句話不對就要上板子的。沒想到如今來了全不是如此,應該都是長滿壽的功勞,底下一個卒子都沒有,偌大的典獄居裡然單剩一個主事。
  
  「鄭翠兒是什麼時候到你手下學規矩的?」高太監問,「平時為人怎麼樣?可曾與人交惡?」
  
  素以福身道,「回諳達的話,她是去年九月選的宮女。起先在打掃處乾碎差,十月二十二才進尚儀局分到我值下的。說為人,她年輕孩子心性兒,偶爾調皮不聽管教是有的,沒什麼大錯處。和一塊兒學規矩的同伴之間處得也還好,應該和別人沒有過節。」
  
  高太監又嘬著嘴唇問,「出事兒前一天你見過她嗎?說上過話沒有?」
  
  素以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往外透露,那些可有可無的話就爛在肚子裡,說出來沒什麼大幫助,還要給自己招不自在,何苦來呢!宮妃鬥法,犧牲幾個包衣奴才算什麼?宮女子不值錢,死了就死了,難道還能讓那些金貴人兒償命不成!她搖搖頭,「前一天她去古華軒見主子,回來時已經近酉時了。我那頭也忙著,就沒問她話,讓她直接回榻榻裡去了。」
  
  「她們榻榻裡住了幾個宮女?」
  
  「本來通鋪住八個,因著有五個分派出去了,後來就只剩三個人。我也問過另兩個小宮女,說那天她們下值回去就沒見著翠兒,所以也沒查出頭緒來。」
  
  高太監還要追問,「那」字剛出口就被長滿壽給截住了,「成了成了,做做樣子得了,你也不看看憑她這身子骨能不能殺人。有這力氣盤問管帶,還不如多去查查那些主兒們,興許還有點用。」
  
  高太監嗤了聲,「你是頭天進宮?哪個主兒是咱們能隨意盤詰的?人家不露馬腳,你拿什麼由頭去查?」說著合上文書往椅背上一靠,「要說這皇后主子,也真夠不問事的。後宮她是內當家,出了事兒她倒成了甩手掌櫃。她不發話,誰敢往下查?別說小主們,就是跟前體面點的宮女太監也輪不著咱們詢問不是!」
  
  長滿壽剔了剔牙花子,嘿嘿笑道,「這叫無為而治懂不懂?主子娘娘是聰明人,讓她們鬥,鬥來鬥去最後誰得利?她不必整治人,宮裡自有愛出風頭的供她驅使。沒見著一有事娘娘就鳳體違和麼?她這是要撈賢後的名聲,除了這個也沒旁的能留住萬歲爺的心了。」
  
  高太監搖頭,「苦巴兒的,他們這樣的少年夫妻,還不如前頭老爺子和正宮娘娘呢!」
  
  長滿壽涎臉一笑,「可不,萬歲爺就差個知冷熱的人。不能像那些妃嬪似的,逮著了恨不得炸出他二兩油來。要個溫存的,四月裡的風那樣兒的。萬歲爺性子冷,得徐徐的晤著。晤軟乎了,也能隨太上皇老爺子恁麼會疼人。」
  
  素以對他們的話題不怎麼感興趣,皇帝是冷是熱和她沒多大關係,她還在琢磨這趟風波。合著是宮裡沒叫查,這頭也有點矇混過關的意思。叫她來不過是走場,問過了也就沒別的事了。
  
  她想走,可插不上話去,只得站在那裡聽他們說以前的事兒。說暢春園裡二位那時候折騰得多厲害,說太上皇怎麼翻牆進太后的院子,怎麼為太后神思恍惚。
  
  「沒見識過,只當天家沒感情。自打目睹了太上皇和太后那份轟轟烈烈,真叫人心底裡透出暖乎來。」長滿壽說,「前頭皇上是位情天子,打下這大英江山不容易,還沒到知天命的年紀就早早的退了位,和太后隱居暢春園做神仙去了。」
  
  「這種事兒別說帝王家,就連民間百姓都辦不到。我那時候正跟著王保打下手,也看見老爺子廢先頭娘娘的陣仗了。要說都是命啊,沒有太子爺弄的那一出,也輪不著這會兒的主子爺。」高太監想起來素以來,別過臉問她,「姑娘見過暢春園太后沒有?」
  
  素以道,「我自打進宮就沒出過尚儀局,先是學規矩,後來留下做姑姑的副手,東西六宮沒怎麼走動過。」
  
  高太監一瞥長滿壽,長滿壽滿臉的笑,「沒見過好,橫豎您是長了張有福氣的臉,將來一準兒大富大貴。」
  
  他們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處處透著玄機。素以旁聽著,只是笑笑,也不怎麼搭話。隔了會子門上走進個小太監,就地打千兒說剛才宮外傳話進來,承恩公巳時牌上嚥了氣,叫二總管預備治喪的事兒。
  
  長滿壽把瓜子扔回果盒裡,撲了撲手沖素以打眼色,笑道,「差使來了,姑娘,跟我一道領牌子出宮去吧!」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7:59:53

  第7章
  
  出宮門,喪家早早的就派了二人抬來接了。上了小轎順順溜溜往北走,承恩公府在後海南沿銀錠橋胡同。因為人剛走,喪儀沒來得及辦,到胡同口只見往來的人和車馬,孝幡沒立起來,門外伺候的也還是平常的著裝,連孝服都沒換。
  
  要說這位承恩公,名頭也是響鐺鐺的。弘文院大學士昆和台,老皇爺在位時的左膀右臂。人很耿直,又正派又端潔。不說別的,從他位高權重單娶了一房太太看,素以就覺得他是個上道兒的好人。
  
  一房太太,有好處當然也有壞處。這位皇姥姥待人接物能力有限,不像別家誥命八面玲瓏。她不是,她是老派詩禮人家出身,典型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外面接觸得少,到了裉節兒上就倒騰不過來了。
  
  昆公爺不興納小,一輩子就一對兒女。大的進了宮,做了皇后娘娘。小的拜了個散秩大臣,在侍衛處當差。要說這位公子爺也真是夠「散」的了,純粹倚仗著皇后和祖蔭混了個從二品。虎父養出犬子來,沒學著他爹的滿腹經綸,學的儘是外頭不著調的東西。煨人參、熬鷹、逛八大胡同、票戲、生兒子,這些樣樣會。真要讓他擔點事,連人影都找不著他。昆公爺撒手走了,皇姥姥哭得兩眼發黑。這個時候最沒主張,問小公爺哪兒去了,沒人知道。直到屍首安了床,也沒見小公爺回來。
  
  皇姥姥千恩萬謝,還好宮裡派了人出來主事,要不這麼大的攤子沒法料理。素以跟著長滿壽回禮,聽著長滿壽說官話,「這是奴才們應當應份的,奴才們遵著皇上和皇后主子的令兒,能來公爺府上伺候,是奴才們的造化。」
  
  昆夫人顫巍巍的,「大內出來的我信得過,倒不像族裡的親眷,反而存著私心的。」又看看素以,「瑣碎事兒多,就偏勞姑娘了。」
  
  素以蹲了個福,「奴才竭盡所能,請老夫人放心。」
  
  昆夫人點點頭,臉上儘是憔悴的顏色。靈堂裡掀起一陣哭聲,她眨巴兩下眼睛,又有些亂方寸。素以忙招小丫頭來扶人,勸慰著,「老夫人好歹節哀,自己的身子要緊。外頭的事交給奴才們,奴才們做不了主的再來請老夫人示下。」
  
  昆夫人目光也呆滯了,復客套兩句,這才蹣跚著往屋裡去了。
  
  長滿壽放眼看了看,「打點孝服是頭一條要緊的,交給你。我那兒先安排掛幔守靈,回頭你再張羅供飯供茶。」
  
  素以沒經辦過喪事,但是約定俗成的東西還是知道的。忙應個是,就開始著手趕製孝服的事兒了。
  
  官宦人家治喪規矩重,披麻戴孝必須有根據。女眷穿元青或者藍色的大褂子,來弔喪的人還得按月份穿不同的生熟麻布、粗細白布。昆公爺是讀書人,樣樣都愛遵古禮。臨走之前吩咐了,照著南方老家的習俗辦。南方習俗素以也知道,不像北方拿白布扭個結戴頭上就成的。南方人更精細,孝帽要拿長條白布對折起來,一邊縫上線,做成風帽樣式。下半身的麻裙也得栓帶子,便命人找了幾個僕婦來,在孝棚底下劃出塊地方動手。裁布的、做針線的各司其職。喪服不用多考究,也不用綴邊線,三下兩下連起來,沒多會兒府裡人就都穿戴上了。
  
  到如今才有了辦喪事的樣兒,托欽天監擇好了停靈的日子,管家上廟裡請來的和尚也設了壇。一時鼓樂笙簫伴著超度的梵音敲打起來,府裡家眷們開始放聲悲哭。
  
  素以那頭忙得停不下來,安排人檢查燭火、打掃庭院。她是明白人,那些杯碟茶器照管下來不落人埋怨。能夠抽成撈油水的諸如燈油、蠟燭、紙紮全留給長滿壽料理。要說府裡上了年紀的婆子管事不是不會施排,只不過宮裡派了人來,就有點撂手站乾岸的意思。說起來宮裡姑姑諳達見多識廣,依著人家的意思辦準沒錯。其實是給斷了財路不稱意,有心的冷眼旁觀。所幸素以幹這些零碎活滴水不漏,也叫別人抓不著錯處。
  
  拉拉雜雜的活計都有了著落,她既然是女知客,分發孝服的事兒就得自己幹,以示天家對昆公爺的榮寵。時近巳正,公爺朝廷裡昔日的同僚都來弔唁,素以把準備好的尺頭一位一位的敬獻過去,半天裡蹲福請安上百回,真要比宮裡練規矩還來得累。
  
  這頭正辦著,大門上奔進來一個人,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兩隻眼睛直勾勾盯著靈堂方向,半張著嘴要哭不哭的樣兒。素以問底下丫頭,「這是你們小公爺不是?」
  
  丫頭探腦一看,嘴角有鄙夷,應道,「正是呢!太太派人找了三個時辰沒找著,這會兒才回來。」
  
  生這樣的兒子確實不如生根棒槌,素以也不言聲,取了孝服送過去,蹲個福道,「小公爺節哀,摘帽換衣裳吧!」
  
  恩佑木蹬蹬的轉過臉來看她,突然長嚎一嗓子「我的親阿瑪」,把她結實嚇了一跳。現在哭也晚了,他站在那裡只顧抹眼淚,卻不動手穿孝袍。素以沒辦法,只得叫丫頭來伺候他。一時摘了身上花紅柳綠的七事活計,套上白布包鞋,他跌跌撞撞就往靈堂裡奔了過去。
  
  邊上人看他那樣也不好說什麼,只顧搖頭歎氣。素以轉過身清點餘下的麻布,估算著不夠還要添點,抬頭看見長滿壽出來,在棚子下找個陰涼的地方落了座。
  
  「諳達裡頭忙完了?」她找管事登冊子,一頭道,「我叫人倒茶來,諳達歇一會兒。」
  
  長滿壽擺了擺手,「別忙,喝了水出來的。要說亂,真是亂!人都安了床了,到這會兒飯含還沒準備。牙關子都閉緊了再撬開,死人遭罪喲!」
  
  飯含是上古流傳下來的習俗,就是往人嘴裡塞東西。天子以珠,公侯以玉,用來押舌頭求超生的。一般沐浴過後填充,換了壽衣以後就不動屍首了,結果昆公爺家人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忘了,真叫人說不出的滋味。
  
  「公爺病了也有陣子了,怎麼事先不預備呢?」素以邊說邊清算底下人要的茶葉,發了牌子讓人上庫裡去領。
  
  長滿壽翻下馬蹄袖扇風,看左右沒人,哼笑道,「家裡沒個像樣的人主事,那些奴才也不上心,大家看戲似的,虧得還是皇后娘家。人口多分家財時吃虧,逢著有事,卻有好處。搭手的人多,不像現在似的。」
  
  「那皇后出宮祭奠麼?」素以問,「這是親爹舉喪,九成要親臨的。」
  
  「出了娘家門就是夫家的人,更何況現在獨一份的尊榮,和娘家成了君臣,不像老百姓似的講究打斷骨頭連著筋了。宮裡娘娘多高的位分?母儀天下不能拋頭露臉,了不得派跟前得意人兒上柱香代著磕頭,也就撐足了禮了。」長滿壽說罷一笑,「皇后不能出宮,萬歲爺倒是會來舉哀。到底是姑爺,再說昆大人是股肱之臣,女婿也得慰慰老丈母娘的心不是!」
  
  正說著,門上唱禮的說老皇爺打發人來給親家添油上香了。長滿壽喲的一聲站起來,緊走幾步上前打千兒,「李大總管,您辛苦!」
  
  來人是太上皇身邊總管李玉貴,八字眉容長臉,一步三晃的進來。看見長滿壽上下打量,「怎麼著?叫你伺候喪事兒?」
  
  長滿壽點頭哈腰的說是,往素以那兒一比劃,「內務府同派了人來,單我一個也不成。」
  
  李玉貴轉眼看過去,微打了個頓,「你小子琢磨什麼呢?」
  
  長滿壽裝傻充愣,「大總管這是什麼意思?」
  
  李玉貴冷不丁一笑,邊走邊道,「你可不是崔,也沒崔那麼好的造化。勸你消停點兒,弄只野雞來,尾巴尖上插了三眼花翎也變不成孔雀。太后老佛爺在暢春園頤養著呢,你這兒弄個替身,我倒要問你,你是什麼意思?」
  
  長滿壽怔怔的,「您是誤會了吧!怎麼叫替身?我可什麼也沒幹!」
  
  「你忘了以前的寶答應了?要不是和老佛爺有那層關係,這會兒怕連渣滓都不剩了。」李玉貴往那頭努努嘴,「你這會兒心裡想什麼我知道,是不是拾著狗頭金似的高興?一回二回都是這招不頂用,太上皇眼裡容不得別人,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這下子長滿壽真是服了,李玉貴憋在暢春園敢情是把腦子憋傻了。他垂著手訕笑,「您是聰明人,我也不笨啊。再往主子爺跟前遞人,那不是活打嘴巴嗎!您別猜了,真沒那回事兒。」
  
  李玉貴進了靈堂不好說話,邊上守靈的捻了三支香送過來,他恭恭敬敬三揖過後插進香爐裡。喪家答禮,他上去給公爺太太及小公爺打千兒,把老皇爺的口諭委婉的表達出來,「太上皇知道昆大人殯天的消息哭了一場,怕來了傷情,叫奴才來慰問家眷們。太上皇說了,昆大人一輩子力盡社稷,死後也有哀榮,欽賜了陀羅經被叫公爺帶著去。再問太太家道艱不艱難,若是有難處只管開口。還有小公爺,承爵的事不必掛懷,回頭皇上必定有恩旨下的。」
  
  昆夫人攜了兒子跪拜下去,喃喃謝老主子恩典。李玉貴忙出手攙扶,叫底下太監把經被呈上來,昆夫人含淚托在手裡,親自進簀床邊上給昆公爺蓋在了身上。
  
  禮數都齊了,李玉貴方和長滿壽一道退出來。先頭的話說了一半,惦記著又續上了,「不是給老主子預備,難不成是給新主子?我可知道內務府尚禮是你換庚帖的把兄弟,你要提拔個把人,道行不比榮壽淺。」
  
  長滿壽笑了笑,「瞧您說的,我哪兒有那膽子算計當今萬歲爺啊!查出來可是死罪,我生了幾個腦袋幾條命?」
  
  「你知道就好,這位主子爺不比旁人,連太上皇都說他深沉。」李玉貴抱著胳膊道,「當初慧賢皇貴妃薨他才十三四歲,頭一件事不是哭,知道商議擬謚號,極力爭取皇貴妃從葬。這份氣度,有幾個皇子能做到?你要是想學崔,可別打錯了算盤。」
  
  長滿壽臉上悻悻的,正要反駁,見門上進來個人,戴萬壽字紅絨結頂帽,穿藍色漳絨團八寶大襟馬褂。身邊沒帶什麼人,就兩個大個子長隨和一個近侍。旁人且不說,打頭陣的那張刀條臉他最認得,榮大總管無疑。
  
  「正主兒到了。」他忙扯了扯李玉貴,「後話回頭再說,趕緊迎駕吧!」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0:06

  第8章
  
  兩個人弓著身子垂著手,遠遠的從靈堂前趨步過來。到了跟前一掃馬蹄袖,畢恭畢敬打了個千兒,「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背著手叫起喀,看見李玉貴緩聲道,「朕這幾日機務忙,沒上暢春園去,皇父和皇太后好不好?」
  
  李玉貴笑道,「回主子話,太上皇和太后娘娘身子骨都很結實,太上皇每天早起打太極、射箭垛子,練得紅光滿面別提多精神了。就是惦記萬歲爺,昨兒用膳看見一盤醴陵小炒肉,還說這是『東齊最喜歡的』……」他打了自己一嘴巴,「奴才失言,口稱萬歲爺名諱,奴才自己掌嘴。」
  
  皇帝叫住了,「你是轉述,不算罪過。回去替朕帶話給皇父,請二老仔細身子,等忙過這陣子,兒子就上暢春園給二老請安。」
  
  李玉貴應個庶,皇帝沒停留,急匆匆朝靈堂方向去了。聖駕親臨,府裡早就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他慇勤伺候著皇帝進了門後方退出來。左右找那姑娘,喪棚底下沒看見人,大概忙著辦什麼雞零狗碎的事走開了。
  
  李玉貴歎口氣,真為那姑娘的前程捏把汗。要說這長滿壽真是個豬腦子,他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對暢春園太后一向有微詞。就是因為皇帝生母慧賢貴妃從葬的事兒,太上皇要和太后生同衾死同穴,絕不容許別人在他們中間插一槓子。皇帝不是這麼想,他自己的親媽,自然希望能入地宮,將來好和皇父千古相隨。如今就是礙著有這位太后,好些事兒沒法子辦到。皇帝面上對太后敬愛,私底下可是兩碼事。心裡憋屈著原就不痛快,再弄個大活人戳在他眼窩子裡,不搓火尋釁才怪。這麼一來,這位漂亮大姑娘只怕不大妙了。他倒想好心提個醒來著,無奈人家不在。他仰起脖子對那暖陽一歎,看來是命,看各人造化吧!
  
  「李總管您走啊?馬上就開宴,吃了席面再走不遲啊。」門口的管家招呼著,復又打拱送別,「您好走。」
  
  素以前頭忙得昏天黑地的,昆夫人過意不去,打發小公爺的姨奶奶來請她往二進院裡歇息。坐了一陣從後面出來,趕巧和李玉貴前後腳,她聽過他的大名,但因不熟,也沒太在意。
  
  時候到了午正二刻,賵賻隨禮的賓客來得也差不多了,伙房裡準備著上菜發席,小姨奶奶道,「姑姑的吃食我另叫人備了送到跨院裡去,您是有體面的人,別和底下人一處吃。原本宮裡好好的安逸日子,偏受了命來幫襯我們家,太太說怠慢了不好意思的。」
  
  素以笑道,「我給上頭辦差,不敢說辛苦兩個字。太太客氣了,我是來幫忙的,卻給本家添麻煩,像什麼話呢!和他們一塊兒在廚裡吃就成了。」
  
  姨奶奶臉上帶著謙卑的笑,「不麻煩的,粗使的人手夠用,回頭拿食盒提過去,叫她們伺候著。眼下總算安定下來了,下半晌的事也不多,姑姑用了飯再歇會子。」
  
  既這麼說,素以也不推辭了,確實這半天折騰得夠嗆,倒不是身上累,是心裡累。什麼人用什麼禮一點不能馬虎,她十三歲就入了宮,經手這樣的事是頭一遭。說起來也怪難為自己的,竟不知道這一大套是怎麼辦下來的。
  
  走了一會兒沒見長滿壽,想找他請上夜的示下。問邊上人,人家一吐舌頭,悄聲道,「萬歲爺親自來弔唁公爺,長總管正在邊上服侍呢!」
  
  皇上來了,這叫她有些為難。知道宮裡派了兩個人出來,她不去謁見說不過去。可真要她再在聖駕跟前現眼,自己為上回的事心裡也怯。猶豫著想了好一會兒,索性睜眼閉眼的矇混過去得了。橫豎場面上亂,人來人往的也多。萬歲爺是辦大事的人,進了香就會回宮去的,不能有那份閒心來和她計較。
  
  她踮著腳尖往靈堂方向張望,裡頭哭聲搖山振岳。她放下心來,捋了捋腰上孝帶子,不聲不響的退出了前院。
  
  入秋後天不暖和了,但是到了中晌日頭高,也還殘留著暑氣似的。公爺府很大,景致也好,跨院後面有假山有亭子,那是個小型的花園,沿院還有高壯的樹,亭亭如蓋。素以坐在抄手遊廊的勾片欄杆上,倚著大紅抱柱扭身看看,遊廊的基座挺高,底下有深挖的排水。到了下雨天這裡是個好去處,美景如織,女牆上是各種樣式的花窗。坐在這裡聽雨聲,想想都是極愜意的。
  
  她歪著腦袋琢磨,搬手指頭算了算,明年這個時候她就滿二十一了。大英選秀秀的規矩是前朝定下來的,原本宮女子一入宮門沒有發還的機會,虧得大鄴當初的皇帝聖明,未得臨幸的宮人到了年紀可以出去嫁人。上回額涅進宮探望她,說起軍機值房裡的筆帖式,官銜不高,家境倒殷實。她是家裡大丫頭,出了宮又這麼大年紀了,還挑什麼?只要人好,和和氣氣的,也就足夠了。
  
  這頭正想著,垂花門上歪歪斜斜進來個人,白靜的臉皮,腫著眼泡,兩鬢頭髮撒亂。她看了幾眼,平常她就認不清臉,昆公爺族裡子侄多,門下又有不少學生,來了都是一色的孝袍子,憑她的記性斷斷憶不起來。她背過身裝沒看見,不說話就不落短處,這樣最保險。
  
  誰知那人走到她身後,搭訕道,「先前忙,我也沒來得及細問。姑娘看著眼熟,一時想不起來了,是哪個院裡的人來著?」
  
  素以躲不過,只得轉過來欠身,「我是宮裡派出來,給長二總管打下手伺候喪事的。」
  
  「宮裡來的啊!」那人眼珠子溜溜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忽而一笑,「宮裡的好,宮裡水都養人。」
  
  素以聽這話頭子不太老成似的,臉一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起來。那人也不甚在意,又接著問,「姑娘現跟著哪個主子?咱們以前一定見過,是不是皇后主子那兒的?若是,那趕巧,咱們以後常能碰面。」
  
  素以眉頭蹙了蹙,「您猜錯了,我不是皇后宮裡人,也沒見過您。」
  
  「哪能呢!這麼面善的。」那年輕男人靦臉道,眼睛核桃似的,卻還有閒心兜搭女孩子。粗布袖子掖掖臉,耙了幾下散亂的頭髮,又挺有精氣神的樣子。咳嗽一聲道,「姑娘別嫌我冒昧,敢問姑娘今年芳齡幾何?在哪個旗?」
  
  素以簡直有些厭惡了,「你是誰呀?內務府的還是順天府的?查戶籍是怎麼的?我在哪個旗多大年紀和你有什麼相干?」
  
  那人嘿了聲,心道小辣椒,有味道!只不過先頭才見過,轉眼就忘有點過分。他往前湊了湊,大臉在她眼前晃悠,「您貴人多忘事啊!昆公爺是我阿瑪,皇后娘娘是我姐姐,您說我是誰?」
  
  素以細瞧瞧這張討打的漂亮臉蛋,這才有點印象,「小公爺啊!」是別人倒又兩說,是他更讓人不待見了。親爹在靈堂裡躺著,他不在簀床邊上守靈,怎麼跑到跨院裡來了?
  
  「叫我恩佑吧,顯得親切。」他笑嘻嘻道,「這回能告訴我了吧,你叫什麼?哪家的姑娘?」
  
  她不動聲色往後退了兩步,挑揀著回答,「奴才叫素以,角旗上人。小公爺有什麼吩咐,奴才這就去辦。」
  
  恩佑擺了擺手,「沒什麼吩咐,到了飯點兒,我回去換身衣服,陪萬歲爺南炕上吃白煮肉。」稍一頓又套近乎,「這回可虧得有姑娘張羅了,底下那些個包衣奴才猴頂燈似的,辦事不牢靠。有了姑娘和長總管,這回的事兒辦得體體面面的,我得謝姑娘。姑娘看著到了年紀,什麼時候出宮?五音旗下角旗旗份不算高啊,姑娘出了宮什麼後路?要不要我搭把手?」
  
  無事獻慇勤,這種好處通常叫人難以消受。素以礙著他的身份不能呲達他,只得斂神克制著,「謝小公爺關心,奴才家道過得去,並沒有什麼難處,小公爺的好意心領了,不敢勞動小公爺。」
  
  這樣敬而遠之的態度還真是頭回見著,恩佑十二歲起就在脂粉堆裡打滾,向來只有女人上趕著攏絡他的。這回倒好,熱臉貼冷屁股,心裡不服,愈發憋著一股勁了。
  
  他點頭,「家道好就成啊,那姑娘許人家沒有?出宮才作配可就耽誤了,我這人好管閒事,也愛替人做媒,要不我給姑娘說和說和?」
  
  素以驚訝的看著他,「小公爺,這兒正辦喪事兒,您眼下說這個不大合適吧!」
  
  恩佑回過神來,也是,一激動忘了這茬了。他摸了摸下巴,「是不大合適,我哭得時候長,有點兒糊塗了,您別見怪。」
  
  素以哄孩子似的哄他,「小公爺外頭操勞,回來又哭祭,怪辛苦的。不是說要陪萬歲爺麼,叫主子好等,回頭主子生氣。」
  
  他聽見她說「外頭操勞」,果然有點訕訕的。誰都知道他滿四九城胡天胡地的玩兒,偏她反著說,這不是下黑手打他臉嘛!他有火發不出,瞧她長得好看也不和她認真計較。再一想能留皇帝吃飯是天大的面子,再磨嘰下去要闖禍的。也不多說了,忙提著四開啟孝袍子朝廊子那頭去了。
  
  素以目送他,對插著兩手歎口氣。這麼沒心沒肺的人少見,親爹死了還能騰空和姑娘閒聊,昆公爺教出個妖怪來,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她覺得無奈又可笑,學老輩裡人那樣挑剔的搖搖頭。本打算回跨院等開飯去,沒曾想往後退一步,不留神又踩著別人腳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0:19

  第9章
  
  背後人嘶的抽了口冷氣,她忙回過身來,一迭聲道,「對不住,我沒瞧見您,踩著您腳了,我給您賠不是……」
  
  說著看過去,一看便頓住了。眼前人高高的個頭,二十七八歲模樣。負手而立,寬肩窄腰,身板挺得筆直。神情雖然冷硬,面孔卻難得一見的標緻。怎麼說來著?就是那種全須全尾的,沒有一處不漂亮的。先頭昆家小公爺痞氣裡頭透出俊秀,算是個齊全人物了吧?可這位更拔尖。一雙眼睛尤其深邃,低頭看她,天上日光明晃晃照下來,睫毛在顴骨上投下兩排細密的陰影。單看上半截是嚴謹不易親近的況味,可是奇怪,這麼驕矜的五官中偏摻進了「丹唇並皓齒」。一個男人長了張豐艷潤澤的嘴,不女氣,反而顯出奇異的美。
  
  真沒見過生得這樣勻停的,連她這種臉盲的都有點吃驚。祁人和漢人不同,祁人祖輩上遊牧,各方面相比漢人都要粗獷些。大高個頭,站在跟前像山一樣。這位卻叫人看不明出處,沒有祁人的壯碩,但是頎長健朗。若斷言他是漢人,似乎又不太像,漢人沒有這樣立體的臉架子。認真說起來,有點像漢人和鮮卑通婚生下的後代,兼具兩個民族的優點,有鋒稜,又不失圓潤。
  
  這麼乾淨爽利的人,她卻踩了人家的腳!
  
  她怯怯往下看一眼,漳絨串珠雲頭靴靴面上多了半個腳印。他大概很生氣,就恁麼擰眉瞧著她。她覺得難為情,微弓著腰說,「您別這麼瞪著我,我知道我唐突了,我給您擦擦吧!」
  
  真是宮裡呆了七年,奴顏婢膝慣了,她蹲下來給人擦鞋一點不帶遲疑的。擦完了拿帕子彈兩下,「您瞧,都乾淨了。」
  
  他還是不稱意,抿著唇,滿臉的不耐。素以覷了他兩眼,猜不出他的來歷,但是知道必定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到這兒弔唁的賓客都是有身份的,抬起腳來比她頭還高,她實在得罪不起。琢磨了一下道,「這麼的,貴府在哪兒您給個示下。我看這靴子是內家樣,回頭我想法子淘騰一雙送到您府上去。」她等他發話,可是他仍舊一副不滿的神情。這叫她束手無策了,一咬牙把腳邁出去一步,「您要是還不能解恨,就踩回去吧!」
  
  他調過視線來看她,眼神堅冰似的陰冷。素以心都提起來了,人家還沒踩,她就感到腳趾頭隱隱作痛。見他真有了動作,她嚇得閉緊了眼。她是無心的,踩一腳能有多重?他是個男人,要是照準了來一下,估計她連道兒都不好走了吧!
  
  「我沒閒心和你玩小孩子家的玩意兒,就你這樣的,能在宮裡活下來,真是奇事。」他嘴角微沉,「你的規矩是跟誰學的?看來沒出師管帶就撂了手,才弄出這麼個半吊子來。」
  
  素以暗忖著這位爺脾氣真大,不管怎麼同他道歉都不頂用似的。好在沒有斤斤計較賞她一腳,讓他損兩句也就罷了。不過看他的氣度很是不凡,想來八成和皇親國戚沾上邊,也許是個公侯,也許是個親王也說不定。
  
  她按捺下來解釋,「我不在主子跟前伺候,這也算是造化吧!我師傅是個好人,大約看我不能成器,就沒把我往外頭分派。」說起當初領她進門的姑姑她肅然起敬,「我師傅可是個了得的人,以前曾在御前伺候過,後來調到尚儀局當管事的了。」
  
  他聽了轉身看廊外秋色,半晌方道,「你說的人我知道,是蟈蟈兒吧?」
  
  素以挺驚訝的,「您知道的真不少,肯定常在大內走動!我師傅人不賴,就是好人不長命……」
  
  蟈蟈兒是給賜死的,因為太皇太后和暢春園太后婆媳兩個不對付,蟈蟈兒沒調職前是太后的心腹,太皇太后要找不痛快,不能明著動太后,就找她身邊人的晦氣。那時候太上皇還沒禪位,太后哭天抹淚又鬧著要去守陵,憑太上皇對太后的感情,險些鬧得天家母子翻臉。
  
  女人恃寵而驕真是要不得,那位暢春園太后沒少禍害人。宮裡太妃們恨她獨佔龍床,先皇后恨她毀了東籬太子,連太上皇盛年退位也是為了和她雙宿雙飛。
  
  長得美又怎麼樣?消磨君王的鬥志,整天困在兒女情長裡,這種女人離禍國殃民還差多少?他復看素以一眼,長眉妙目,面若凝脂,蟈蟈兒是瞧她長了這麼張臉,有意把她圈在尚儀局的吧!橫豎是救了她一條命,她對人家感恩戴德也是應當。可她究竟有多呆滯,到現在也沒能認出他。
  
  「我倒覺得蟈蟈兒眼神不濟,留你在尚儀局,壞了宮裡的規矩!」他厭惡的別過頭,多看一眼都覺得硌應。
  
  素以因踩了人家的腳,還在內疚著,被他冷嘲熱諷兩句解解氣她也認了,可他不該牽連她師傅。她順了順氣,正色告訴他,「您罵我,我不回嘴,只別挑我師傅的不是。人都不在了,我還給她招埋怨,我對不住她。」
  
  他冷冷乜她,「真是長行市了,出了宮規矩體統忘了個乾淨。」
  
  素以聽他這兩句只能乾瞪眼,心裡懸著,總覺得哪兒不對勁。這口氣怎麼那麼大呢?整個兒萬歲爺似的。她又仔仔細細打量他兩眼,從衣著打扮上估猜,充其量是在旗的貴胄。萬歲爺身邊有榮壽跟著,以榮大總管盡心竭力的那份孝心,絕不能讓萬歲爺落了單。
  
  「您不能這麼不依不饒,我給您賠了禮,情願讓您踩回去,還要怎麼樣呢?」她很懂得控制情緒,再惱火,說話的聲氣還是很平和的,「要說這件事,我的過錯佔了大頭,可您也不是一點短處沒有啊!您看您站在我身後,我要沒踩著您,一轉身就得嚇一跳,是不是?」
  
  敢情這次的事故責任應該平攤,因為踩著他完全是他自己欠踩?他挑起眉毛,「像你這麼會強詞奪理的真少見,要在宮裡你回嘴試試,早就給碾成齏粉了。」
  
  宮裡宮裡!素以覺得這人真會拿著雞毛當令箭,宮裡跟他家似的。不過她也沒底,說不準就是當今萬歲爺,微服出來給老丈人上柱香。祁人有老例兒,喪事兒喜事兒愛請貴客坐南炕,拿大刀割白肉蘸醬吃。先前小公爺說陪萬歲爺吃肉,就說明主子爺還在昆府。難不成這位就是麼?她心裡有點怕,再三的看,越看越像。可是不能直隆通問「您是不是皇上」,只好兜著圈子打探,「您也是宮裡的?是常來往還是常住?是軍機值房裡的還是御前的?恕我眼拙,一下子認不出來。」
  
  他哼了聲,「是夠眼拙的了。你不認人是麼?我瞧你連小公爺也沒認出來。」
  
  素以悻悻然點頭,「是有這麼個毛病,沒法治。剛認識的人,轉頭就把長相忘了。不知道的說我拿喬,其實真不是,我這上頭欠缺,得見了十回八回才能記住。」
  
  這麼說,她分派不出去有這方面的原因。宮裡人口多,這妃那嬪叫她認一遍,再看見大概又是一頭霧水。
  
  「這種毛病倒少見,還是個不治之症。」他慢慢踱下遊廊,踱了幾步沒見她跟上來,又停下腳回頭看她,「你這麼沒眼色,下回再看見我能想起來嗎?」
  
  她霎了霎眼,「這個……」
  
  他皺起眉毛,「你是單單不認人,還是別的都記不住?天上的鳥兒,地上的蟲,你分得清嗎?」
  
  元寶領托著一張姣好的臉,她歪著頭站在台階上,笑道,「爺您愛開玩笑,我要是連鳥兒和蟲子都分不清,那不成傻子了嗎!我小時候愛玩蟲,蟲子的公母我看一眼就知道。」
  
  分不清人臉,卻能分出蟲子公母來。他有點好奇,「玩什麼蟲子?」
  
  她猶豫了下,訕訕道,「玩屎殼螂,外頭有人走街賣的,專賣給小孩。給蟲洗個澡,背上捆一節秫秸背著,後面拿紙紮個小車叫它拉車,別提多帶勁了!我們玩的時候還帶吆喝,」她把兩手捲成喇叭狀,「好肥騾子,好熱車喲……就這麼的,街坊孩子都來湊熱鬧。」
  
  他沒太明白,「好肥騾子好熱車?」他是紫禁城裡長大的,蟈蟈、油葫蘆倒常玩,屎殼螂這東西那麼髒,光琢磨都覺得噁心人。
  
  素以想起小時候的事很高興,也願意細細的給他講解,「屎殼螂分好幾等,銅錢那麼大個兒的,公的叫官老爺,母的叫官娘子。好肥騾的個頭小一些,勤快,耐摔打,勁兒也大,拉起小車來跑得又快又遠。」
  
  他的表情古怪,「你不是官家小姐麼,怎麼還玩這麼腌臢的玩意兒?」
  
  她怔了怔,心道這人以前肯定見過,連她的出身都知道。這回要壞事,她不怎麼敢答應了,只道,「以前家下包衣孩子多,他們帶著玩的。」
  
  他抿起唇,因為看見恩佑扣著扣子遠遠的過來了。到了跟前虛打個千兒,咧著嘴道,「萬歲爺怎麼上後邊來了?我耽擱了會兒,請主子恕罪。」瞥眼瞧邊上姑娘一副五雷轟頂的樣子,仰頭看看,奇道,「也沒變天啊,這是怎麼了?」
  
  果然是皇帝!素以這下子慌了神,忙插燭跪拜。心裡惴惴著,頭回衝撞了聖駕,這回踩了龍足,看來真是陽壽到頭了。
  
  皇帝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主兒,撫撫袖子上的盤金滿繡鑲滾,輕飄飄扔下來一句話,「朕有個助你長記性的好法子,伺候完這裡的喪事,賞你提鈴。回宮即辦,不得有誤。」
  
  小公爺不知緣由,聽得目瞪口呆。再看跪著的人,恭恭敬敬磕個頭,穩著嗓子應庶,「奴才謝萬歲爺的賞。」
  
  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公爺最懂得憐香惜玉,想問個究竟,皇帝沉著臉不言語,踅身就往垂花門那頭去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0:33

  第10章
  
  提鈴可不是好差事,是專用來懲處犯錯宮女的一種手段。素以起身的時候覺得天都矮下來了,運道不好,再加上那個不認人的毛病,這回終於沒治了。不過她倒看得開,在宮裡七年沒受過責罰,是誰說的來著,不跪牆根不挨打,簡直白從宮裡走了一遭。臨出去受回訓誡,全當給這七年錦上添花了。
  
  這頭受了委屈,前院的事情照舊不敢撒手。吃了飯歇一陣,還得打起精神來辦差。忙活的空檔時不時憶一憶萬歲爺的長相,真怕下回見了還認不出來。事不過三,再來一回小命就得交代完。可是能記住嗎?按理說恁麼好的皮相,要記住不難。真是叫人看一眼心都會打顫的那種,宇文氏出美人,這趟算長見識了。就是不知道這漂亮臉蛋對她管不管用,她缺了根筋,宮裡齊全人也不少,她愣是一個沒記住。
  
  下半晌倒沒有一早時候那麼忙了,可是零零碎碎的事一直沒斷。恰逢給老公爺選板做壽棺,她湊熱鬧探頭看看,再退出來時腦子裡茫茫一片,果然把主子爺忘了個一乾二淨。
  
  皇上多早晚走的她不知道,沒從正門,大概是看前面忙,他一露面眾人得磕頭送駕,把手上的活計耽擱了,所以挑了偏門離開公爺府。長滿壽扶著孝帽子遠遠的來,看見她就問,「見過萬歲爺了?這回又惹事兒了吧?」
  
  素以紅了臉,「沒留神,踩著龍足了。」
  
  長滿壽嘿了聲,「您說這事辦得!一碰面就克撞,怎麼回事呢……」說著斜眼兒覷她,「姑姑,該不是誠心這麼的吧?要成心,那我就得誇誇您了。您這露臉的法子別人沒用過,萬歲爺指定能記住您。」
  
  素以很驚訝,「諳達您損我呢?誰露臉拿命耍著玩?幾回下來腦袋沒和脖子離縫,是我上輩子燒了高香了。露什麼臉?我可沒那份心,您誤會我了。」
  
  「誤不誤會的是後話,橫豎你這回是叫萬歲爺上了心,好好的,往後能有一番作為。」長滿壽暢想得很愉快,「你瞧這趟可來對了,盡著點心,家下哥子兄弟都能指著你升發呢!」
  
  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太監一肚子壞水,糞土堆裡都能掏出金子來,照他這麼說,受罰罰出個誥命來不成!素以苦笑,「諳達不知道,我回宮日子不好過。萬歲爺叫提鈴,也沒說時候。」
  
  宮裡人最怕沒數,像主子叫打,不說多少下,最後打死算完。提鈴不說哪天赦免,那就風裡雨裡的走到死。
  
  長滿壽歎了口氣,「忍著吧,就是睡不好,總比墩鎖強點兒。」
  
  提鈴是什麼?提鈴就是人肉做的梆子。每天申正一刻和戌正宮門下鑰,並夜裡起更至早五更,每更相交時抬頭挺胸行正步,邊搖鈴邊高唱「天下太平」。說是叫提鈴,其實稱啼鈴更合適。睡不好倒是其次,要命的是天越來越冷,逢著下雨下雪不許躲避,不許打傘穿油綢雨衣,那真是要活活凍死人的。
  
  長滿壽和她的思路不同,他發掘出了不一樣的妙處。提鈴不是滿世界轉悠,走的只有乾清宮到日精門、月華門那一片。乾清宮離哪兒近?離養心殿近吶!申時萬歲爺歇了午覺起來務政,不是在南書房就是在軍機處。她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晃悠,想看不見都難。晚上萬歲爺安置在養心殿,就算正臨幸宮妃小主兒呢,也得伴著她的聲音不是!
  
  他撫掌笑道,「還是主子爺聖明!姑姑得知道,但凡有出息的宮女子都是先苦後甜的。一開始榮寵萬千沒什麼了不得,要走到最後,走得漂亮,那才是真本事!我瞧您這回是時來運轉了,您聽我的,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見著萬歲爺說話細聲細氣的。眼神也得留意著,像我這樣……」他示範給她看,水腫的眼簾掀起半邊,含著笑,從底下縫兒裡著斜著眼珠子遞個秋波,「這樣式的瞧人,欲拒還迎,男人最經不住這個。」
  
  素以看了胃裡直翻騰起來,長二總管的品相實在不大好看,她克制著,掩嘴道,「我要是學您這樣,非得被萬歲爺碾死不可。他今兒就想碾死我來著,虧得我還沒卸差使,撿著一條命。」
  
  長滿壽嘖嘖道,「他要是真想砍了你,管你手上什麼活兒,喊聲榮壽就把你扭送到菜市口去了。咱們主子爺不是暴戾脾氣,他可是深沉大度的有道明君,絕不能和姑娘家斤斤計較。宮裡做規矩,明面上的也好,私刑也好,哪樣比提鈴輕省?好歹這個皮肉不受苦,怕惹上晦氣,自己身上帶點辟邪的東西就是了。」
  
  素以不敢想太多,反正事到如今沒有挑揀的餘地了,皇帝金口玉言,她還能因為怕黑怕鬼不遵聖命麼?就是想起來瘆得慌,大半夜的搖鈴跟招魂似的。宮裡枉死的不在少數,就說前兩天的翠兒,那是她眼看著打撈上來的,現在回憶到那段就頭皮發麻。
  
  她低下頭踢了踢腳尖的石子兒,心道萬歲爺該有多討厭她啊,罰她幹這個。她情願去領一頓笞杖,痛一痛就過去了。不像如今小火慢熬,回頭真撞上什麼,哭都找不著墳頭。
  
  「下回您可悠著點,和萬歲爺親近沒什麼,萬萬不能再衝撞了聖駕。不過我瞧這兩回過後,萬歲爺是徹底把你記在心上了。」長滿壽笑得花枝亂顫,「不枉我把您帶出宮來,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果然就讓您撿了漏了。」
  
  素以除了不認人,別的方面心眼子還是靈活的。她斜眼看他,「諳達舉薦我伺候喪事是有用意的吧?宮裡這麼多人您偏挑我,真叫我受寵若驚。」她皮笑肉不笑的,打心眼裡恨他。要不是他把她弄出來,今天就不會遇上皇帝,也沒有提鈴這一出了。
  
  她這兒牙根癢癢,長滿壽卻不以為然。但是狡辯還是需要的,絕不能這麼痛快的認了。他裝出一臉無辜來,「姑姑這可就是冤枉我了,我是好心帶您撈油水,怎麼成了我算計您似的?您說您踩了萬歲爺腳趾頭,那也不是我搬著您的腳往上擱的呀,怎麼能怪我呢!」言罷又轉了個風向,「我知道您心裡不痛快,不痛快您就衝我撒氣得了,我受得住。俗話說了,既在一夥,不分你我。只要姑姑他日得勢了幫襯著點兒,我就感激您。」
  
  素以不明白他的歪理哪兒得來的,「諳達,我這是提鈴挨罰,不是晉位封貴妃,您這話和我說不上啊!」
  
  長滿壽略頓了下,「不急在一時,早晚的事兒。」
  
  她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您學過麻衣神相嗎?天橋上小半仙是您舊相識?」
  
  「這您別管,橫豎我心裡有底。」
  
  素以欲哭無淚,她可不敢認為皇帝罰她是因為喜歡她。她雖記不清臉,主子當時的眼神卻刻在她心頭上。那叫一個瞧不上眼,跟臘月裡的風似的,恨不得把她活剮了。有人是這麼表示喜歡的嗎?她沒有攀高枝的心,也懂得識時務,長滿壽這份熱情就全當聽笑話了。
  
  這兒憋屈得不知道怎麼疏解才好,小公爺撩著袍子從另一頭過來,臉上被火烤得發紅,走近了頗豪氣的一揮手,「姑娘別怕,頭兩天受點委屈,等我找時候面見主子娘娘,求她給你說個情,赦免也就一句話的事兒。」
  
  素以啊了聲,還沒開口,長滿壽先接了話茬,「小公爺您真是菩薩再世!您心眼子真好,這麼的咱們姑姑可算有救了。您是知道的,一個大閨女,半夜裡獨個兒在乾清宮外溜躂。各處都下了鑰沒人走動,地方又那麼大,別說姑娘家家,就是個爺們兒也難免害怕不是。」
  
  小公爺直點頭,「我都明白,瞧著姑娘給我們家做知客的這份情,我和皇后主子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姑娘放心著吧,我記著呢,絕不能忘。」
  
  這位國舅爺倒是個熱心腸,素以也不嫌他不著調了,感恩戴德的肅下去,「謝謝小公爺的恩典。」
  
  小公爺抿嘴笑了笑,從袖子裡掏出塊石闌干香牌遞給她,「我知道你要提鈴,叫前邊高僧給開了個光。這玩意兒帶著能辟邪,回頭我再叫人弄狗牙去,說是也管用。」
  
  素以挺為難,「這個太貴重了。」
  
  小公爺不由分說往她手裡一塞,「拿著,你差事辦得好,爺賞你的。」
  
  一旁的長滿壽看在眼裡又琢磨開了,這勢頭真不錯,要是小公爺也有點意思,那成算就更大了。先緊著萬歲爺,萬一宮裡沒說頭,將來入公爺府當個福晉也成啊!兩頭夠著,兩不耽誤,再好也沒有了。
  
  他摸摸光溜溜的下巴,這妮子能勾魂,果然是個人才!
  
  素以把香牌托在手裡進退不得,求情赦免已經是恩德了,怎麼還拿人家東西呢!她往上敬了敬,「這石闌干挺少見,我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姑娘家就是面嫩。」長滿壽一副娘家親戚模樣,大包大攬的遮擋過去,「小公爺是自己人,自己人麼,有什麼好客氣的!」
  
  自己人的範疇也太大了點,素以古怪的看過去,昆家小公爺一副「說得沒錯」的表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和長滿壽走到一路裡的。長滿壽接著奉承,漂亮的甩袖打了個千兒,「小公爺才襲了承恩公,又是皇上親下的旨,奴才還沒和您道喜呢!」
  
  小公爺謙虛的擺擺手,「不值一提,我阿瑪一等,到我這兒成三等了,沒什麼可誇口的。」
  
  「那有什麼!您年輕著呢,過陣子往邊陲營裡走一圈,掙幾個軍功回來,升一等還不是眼吧前的事兒……」
  
  小公爺和長滿壽一吹一唱很是得趣,素以調過頭看天邊,太陽快下山了,想起回宮後倒霉催的差事,便有種類似落日恐懼的感覺。規矩上的管帶常被上頭立規矩,這面子折得沒法說。她揉揉眼睛歎口氣,本來還想抽空見見家裡人,這回是不必了,因為實在是沒臉透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3:07

  第11章
  
  昆公爺的喪事辦得如火如荼,請來的水陸道場很隆重,入了夜僧侶行香做法事,請地藏王開金橋,伴著道士放焰口的聲勢,倒比婚宴還熱鬧。
  
  素以坐在抱廈裡看了一陣,外面公爺福晉哭得發暈,被小丫頭攙了進來。她忙上去搭手,把人安置在羅漢床上。昆夫人兩眼呆呆看著房頂,胸前也不見有起伏,瞧這失了神的樣子真有點嚇人。半晌從肺底里長長呼出一口氣,又闔上眼,嘴唇顫動著,卻哭不出眼淚來。
  
  素以不好安慰,只在邊上侍立。一會兒小公爺怒氣沖沖進了門檻,叉腰在地心直旋磨,一根手指頭豎在那裡點啊點的,點了半天恨道,「要不是看她是個丫頭,我窩心腳踹死她!」
  
  素以站在一旁不明所以,估猜著一定是哪塊沒照料好,惹得喪家不稱意了。不曾想又聽小公爺拍桌,「人死了開不了口,她們這會子認親,誰能替她作證?她說是閨女就是閨女,她說是老子娘就是老子娘不成!惹爺惱火,通條插起來當劈材活燒了她!鬧這一出,欺負我門下無人?她也不掃聽掃聽爺是什麼人,四九城裡還有我怕的?」他伸脖子喊,「吉利,先把人拘起來,回頭知會順天府一聲,有人冒認皇親,拿她們兩個女騙子下大獄!」
  
  叫吉利的家奴搓著手道,「大爺您別嚷,聽奴才一句勸。這事兒是家事,關起門來商量是正經。這會兒耍氣鬥狠,宣揚出去不好看相。旁的不說,老太爺的面子頭一條要緊。」
  
  昆夫人也支起身來,「吉利說得對,你阿瑪一輩子正直為人,死後也要圖個好名聲。你把事鬧大了,不單你阿瑪,連宮裡娘娘臉上也不光鮮。快給我住口,有什麼坐下來商議。你這麼瞎嚷嚷,就是叫破了嗓子又有什麼用!」
  
  「媽的個蛋!都上門上戶來了,還顧什麼面子裡子!我先宰了她,回頭再進宮給我姐姐請罪去。」小公爺是火爆脾氣,想一出是一出,這就提刀縱起來要出門,幸好叫跟前人攔住了。
  
  素以聽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原來昆公爺在外面養了私宅。本來兩頭跑相安無事,現在人死了,外頭女人帶著孩子認親來了。
  
  這事忒叫人沮喪,要是真的,那昆公爺的美名可就毀盡了。素以左右看看,人家正鬧家務,自己在場不合適,便悄悄的退了出來。走到喪棚底下往靈堂看,兩個披麻戴孝的女人哭得正起勁。嘴裡唸唸有詞一長串,帶著哭腔聽不清說了什麼,大約就是老爺子撒手去了,孤兒寡母日子艱難之類的。
  
  長滿壽攏著拂塵站在門前,蹙著眉很無奈的樣子。這種情況出人意料,怎麼說呢,昆公爺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沒想到正人君子身後有這麼華麗的一筆外帳。
  
  院子裡照樣吹打,白天的官來官往早散了,留下守靈的都是族裡親眷。大家見這陣仗顯然有點慌神,哭也忘了,在邊上怔怔的看著。
  
  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彎腰勸慰,「紅口白牙的全憑嘴,誰能保證你說的都是真的?大家場面上人物,何必做這一套!你有什麼想頭好好的說,我可以做個中間人,和府裡大爺商量著辦,你看成不成?」
  
  那個做媽的哭得口齒不太清了,反駁著,「我一早就得著了消息,心裡熬得滾油煎一樣。為什麼到現在才來?還不是顧全大家面子麼!我們這些年漂流在外,我是不打緊,一隻腳踏進棺材的人,沒什麼可爭的。可要是哪天我也走了,孩子怎麼辦?我不圖別的,就想讓她認祖歸宗。她已經十六了,到了許人家的時候。有她阿瑪在倒不必擔心,如今他說走就走,叫我們娘們找誰說話?今兒子丑寅卯攤開了論,我死不算什麼,只不能委屈了孩子。咱們投奔大爺來,大爺認這個妹子也罷了,若不認,咱們寫狀子告到大理寺去,請萬歲爺和皇后娘娘來評評理。」
  
  大家面面相覷,看著倒不像扯謊,裝是裝不出這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來的。素以探身看那姑娘,孝帽子扣著瞧不見臉,只見她抽抽搭搭的掖眼淚,袖口上細白布打濕了一大塊。
  
  族裡又有人問,「你什麼時候跟了公爺的?那麼些年月怎麼一點風聲都沒露?」
  
  那女人想起了往事,一時淚流滿面,哽咽道,「當初我是個落難人,他救過我的命。我感激他,自願不計名分的跟著他。我知道他心裡有我,就算他一個月裡只來我那兒一兩回,我也覺得心滿意足。他活著,我一點執念都沒有。如今他死了,我說不出的害怕,怕以後孩子頂個私養閨女的名頭不好做人。她還年輕,做媒的上門來問,我連她阿瑪是誰都沒法和人家說。再這麼耽擱下去可了不得,誤了她的青春,我對不起她死去的阿瑪。」
  
  她說得振振有詞,昆公爺的親戚沒一個人敢往下接口,只管東一句西一句的打岔。跪在一邊的女孩兒突然耐不住了,站起來拉她母親的衣袖,「咱們給阿瑪上過了香,也磕過了頭,既然這家不認咱們,咱們找個能說理的地方去。」
  
  素以這才看清她的五官,窄窄的瓜子臉,眉毛髮淡,長得像她媽,有點單薄的面相。人家都說濃眉大眼鎮得住,她這樣的,瞧著擺不穩,福氣也略欠缺似的。再加上年輕,頗意氣用事。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上哪兒說理去?就算判她是昆公爺生的又怎麼樣?現在小公爺是當家人,堂堂的國舅,又襲了三等公,官場上橫豎擺的平。不願意認她們,宗族裡出面也沒用,照樣不叫進門來。
  
  鬧崩了反而不好,撕破臉皮沒法說話。素以瞧她們挺可憐,也替她們著急。所幸她媽是個明事理的,拖住了她說,「你阿瑪面子要緊,往衙門一走,明兒四九城都知道了。他還沒發送,不能叫他不安生。咱們當著族老們的面兒,好好和你哥子說。你們不是一個媽生,總是一個爹養。家裡姊妹不多,好歹一根籐上下來的,多少總要顧念一點骨肉親情。」
  
  那姑娘聽了放聲大哭,「阿瑪您走得早,這回叫我和我娘怎麼辦……進府人家不認,在外又受人欺負,還不如跟著您一塊兒去踏實。」
  
  這兒正長嚎,小公爺外頭進來,順帶便的踹了菱花門一腳,「別哭喪了,憑你們是誰,在靈堂裡鬧就是不應該。有話廂房裡說去,不過咱們有言在先,要真是一家子,我絕不虧待你們。但若是存心上門來訛人,那就別怪爺下死手,拆了你們骨頭餵狗!」說著一陣風似的旋了出去。
  
  角兒都走了,戲也看不成了,昆家親戚該守夜的繼續守夜。素以和長滿壽轉到了喪棚底下,她還是納悶,低聲問長滿壽,「諳達您看,有譜沒有?」
  
  長滿壽嘬嘬牙花,「估摸著確實是外宅,要不沒那麼大的膽子,敢上皇后娘家鬧來。」
  
  素以歎了口氣,「我還挺敬重老公爺的,一輩子一房媳婦守到死,沒曾想……」
  
  「男人嘛,沒點花花腸子,那都不叫男人。」長滿壽一天男人沒做過,對男人的奏性還是很瞭解的。摸摸油光珵亮的臉,仰脖子看天上的月,「你說一年到頭天天瞧著一張臉膩不膩?家裡婆娘囉嗦,外頭又遇上了掏心挖肺的紅顏知己,我估摸沒幾個男人扛得住。上三等的祁人家兒子也金貴,尤其是正房太太生的,那更是嬌養。十二三歲家裡就送通房進屋子,對女人一條道走到黑的真沒幾個。昆公爺就是建私宅養小也沒什麼,比起那些十幾房姨太太的朝廷大員來,好了不是一星半點。」
  
  素以有些悵惘,「那這世上就沒有實心實意過日子的麼?」
  
  長滿壽眼珠子一轉,「有啊,您知道暢春園那二位嗎?不就跟散仙兒似的!和您說個事兒,您一定沒聽過。其實宇文氏出情種,當初跟著聖祖爺開國的南苑人都知道。敦敬皇貴妃您有耳聞嗎?那時候薨了,聖祖爺不吃不喝的,到最後拖垮了身子就那麼去了。如今的太上皇老爺子,十幾年前和皇太后怎麼個轟轟烈烈啊,你沒進宮是沒看見。」他一拍大腿,「哎呀,我們這些奴才都打心眼裡的替他們難受。後來老爺子想明白了,連皇帝都不做了,帶著皇太后隱居暢春園去了……我是說,你猜猜當今萬歲爺是怎樣的?萬一遇上了喜歡的,會不會像太上皇那麼一根筋?」
  
  長滿壽的笑容說不出的詭異,素以看得心裡直打顫,「那我不能知道,宮裡主子多,總有個把聖眷隆重的。」
  
  「還真沒有。」他說,晃了晃腦袋,「萬歲爺房事上不兜搭,一個月裡除了皇后那兒幸兩回,剩下翻牌子也就七八趟吧!後宮小主兒輪著來,就跟放振那樣,充了後宮,見者有份。各人份例都一樣,這就說明萬歲爺一視同仁唄。既一視同仁,哪來的聖眷隆重?」
  
  素以是姑娘家,他這麼大咧咧說皇帝房裡的私事兒,她聽著很有些尷尬。忙轉了個話題道,「小公爺那妹妹認了親,將來能進宮麼?」
  
  長滿壽嗤地一笑,「要是皇后抬愛,興許有點希望。否則一個妾養的,宮裡做宮女還成,再往上,只怕難得很。不過婚配上倒能沾光,上下五旗裡誰不願意和皇后娘家攀親?下月木蘭秋獮隨扈的人多,裡頭有沒成婚的世家子,趁著皇上高興求賜婚什麼的,不是順手就配出去了麼!」他看了她一眼,「說起來,萬歲爺駐蹕總要宮人隨侍。回頭我和小公爺說說,讓他找主子娘娘去。姑姑辦差靠得住,讓姑姑隨扈一定能伺候得妥妥貼貼的。」
  
  素以太陽穴上一跳,「諳達,我還想多活兩年……」
  
  長滿壽呆滯的張著嘴,半晌點頭,「也是,那就先過了提鈴這關再說。」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3:20

  第12章
  
  昆公爺停靈三天出殯,吹吹打打間喪事算辦完了。棺槨抬出靈堂時多了摔喪駕靈的女孩兒,果然昆家把人認下來了。素以和底下婆子閒聊時聽說了那天的後話,原來人家是有備而來的,懷裡揣著昆公爺當年情意綿綿的書信,小公爺對比筆跡又是尷尬又是傻眼。昆夫人背著人再問些私密的問題,那姨太太也都答得出來,於是這名分三下兩下就坐實了。
  
  說起來昆夫人真可憐,死了男人不算,又遭受這樣的打擊,委實有點一蹶不振。靈柩出了大門就病倒了,犯了頭風,齊眉戴著黑緞子抹額,仰在躺椅裡,乾癟癟的像張薄紙片,幾天下來瘦得不成人形。
  
  素以和長滿壽的任務到這裡就算結束了,兩個人上昆夫人跟前卸差事,一個插秧打千兒,一個斂袍子蹲福。長滿壽嘴上是抹了蜜的,他滿臉哀容,和風細雨的對昆夫人說,「福晉保重身子,老公爺不在了,這個家更指著您呢!您不看別的,全看小公爺。小公爺是才俊,將來必定能高昇的。宮裡又有主子娘娘搭手,您到天到地都落不著短處。奴才們不敢給主子丟人,雖有波折,總算是把主子交代的事辦成了,有不周到的地方對不住您,請您多擔待。天色不早了,奴才們這就向您辭行,得回宮繳牌子卸職。這兩天在您府上多受照應,這兒給您道個謝。往後有用得著奴才們的地方只管吩咐,奴才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昆夫人掙扎著坐起來,遲遲的應一聲,「二總管太客氣了,這回沒你們二位,我這一大攤子不知怎麼料理才好呢。倒灶的事兒湊了這麼多,叫二位看笑話了。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橫豎謝謝二位,回頭宮裡娘娘少不得也有賞的。我這兒先意思意思……」她對邊上嬤嬤努努嘴,「把我準備好的東西拿來。」
  
  下人開了櫃子,取出兩個綠閃紅緞子做的小口袋往他們跟前遞。長滿壽最會裝模作樣,捧在手裡活像捧了個燙手的山芋,嘴裡應著,「喲,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奴才們給老公爺料理後事是給奴才們長臉子,怎麼好意思得您的賞呢!」
  
  昆夫人壓壓手,「別客氣,這是你們的辛苦錢,該得的。怎麼說都是喪事兒,不吉利。這錢是紅包兒,給你們洗洗晦氣,別嫌少。」
  
  絕對不嫌少啊!手指頭暗裡動了動,掂掂份量少說也有四塊銀餅子。台州足紋,朝廷按規制打造,二十五兩一塊,算下來一百兩夠夠的。長滿壽瞥了邊上姑娘一眼,素以垂著眼皮不聲不響,臉上也不見喜怒。他轉過來又衝昆夫人打一千兒,「福晉真是仔細人,叫福晉破費,奴才們罪過大了。」
  
  「你們辦差也費心,我沒別的能貼補,只有錢上頭犒勞。」說著把眼兒瞧素以,「姑娘辛苦,這回替我掙足了面子,人情上沒有欠缺,我打心眼兒裡感激你。」
  
  素以這才抬起頭來,肅了肅道,「奴才不敢當,這是奴才的本份,福晉千萬別這麼說,奴才受不起。」
  
  昆夫人看她舉止端方的模樣心裡有成算,也不同她說什麼,只對長滿壽道,「過陣子我還有事兒要偏勞二總管,到時候再去拜會您。今兒就不虛留你們了,回宮替我帶娘娘的好兒,叫她別掛心,家裡一切都安穩,請她踏踏實實的,好好的養息身子要緊。」
  
  長滿壽應個庶,膝頭子一點地,帶著素以退出了公爺府。
  
  銀錠橋胡同離宮不遠,小道上穿過去,不走多會兒就能看見宮牆。沿宮牆復行一段過筒子河,再往前就是神武門。忙活了三天,不想再窩在二人抬裡回來,倒願意走走路,鬆散鬆散。
  
  素以心事重重,越走越磨蹭。回了宮好日子就到頭了,看看天色覺得有點難過。時候已經接近下鑰,回去收拾收拾就得上乾清宮丟人去了。
  
  長滿壽心滿意足的看完了那幾塊一根到心的銀餅,往箭袖裡頭一揣,才騰出空來偏頭打量她,「還憂心著呢?小公爺不是給你石闌干了嗎?記住帶上,牛鬼蛇神不敢近身。萬一要是遇著不乾淨的東西,就大口的啐唾沫。俗話說唾沫星子淹死人,鬼也怵這個。」
  
  「諳達您別嚇唬我,越說我越害怕。」素以一臉菜色,蔫頭耷腦。
  
  「那天我們去撈人您還挺精神,今兒怎麼成這樣了?」長滿壽笑了笑,「我還以為您天不怕地不怕呢!」
  
  素以不想說話,那天人多還能湊合,現如今剩她一個,三更半夜的在那兒搖著鈴遊蕩,單想想就感到厚厚一片烏雲罩住了天靈蓋。這陣子不知怎麼回事老和死人打交道,料理完了翠兒轉手就是昆公爺。大概遇上了煞星正走霉運,也不知什麼時候能時來運轉。
  
  長滿壽邊走邊寬慰她,「你且忍耐兩天,前兒小公爺不是說了嗎,他手上事一撂就進宮面見皇后去。萬歲爺和皇后算不上恩愛吧,兩口子說話總比外人近些。皇后替你求個情,說不得一轉頭這個責罰就免了。」
  
  素以直歎氣,「借您吉言,我也眼巴巴的盼著呢!」
  
  長滿壽可不是真同情她,在他看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提鈴越久越好。等萬歲爺習慣了她說話的聲氣兒,哪天聽不見就渾身不舒坦,到那時候可就修成正果了。他越想越美心裡也越急切,看著天色道,「加緊趕吧,回去換身衣裳洗把臉,有了精氣神,再凶的鬼都要繞道走。」
  
  也沒別的辦法了,素以昂起頭吐納兩口,像扔了包袱似的大步往前邁。長滿壽在後面看著,心裡歎了聲真叫一個美!這姑娘身條生得實在好,宮女的袍子不收腰,上下一統圓。這麼平庸的衣裳都能讓她穿得肩是肩背是背,他日承幸,萬歲爺八成覺著挖著寶貝了。
  
  他不厚道的捂嘴笑,怕人落眼,忙正正臉色復又攆了上去。
  
  跨進宮門,素以試探著問他,「諳達,您說今晚能不能先睡個囫圇覺,明兒五更時候再開始?」
  
  長滿壽慢吞吞扭過頭來,大肥臉上面無表情,「您說呢?」
  
  她一下子萎頓了,是啊,不能夠。萬歲爺叫回宮即辦,哪裡容得她歇一晚?要是敢自作主張,擎等著挨鍘刀吧!
  
  走到永康左門和長滿壽分了道,她一徑進了西長房裡。先去掌事房見綏嬤嬤,蹲個福道,「嬤嬤,我回來了。」
  
  綏嬤嬤點點頭,「都料理好了?順遂麼?」
  
  她嗯了聲,「公爺喪事都順遂。」說著掏出錢袋來呈上去,「這是公爺福晉的打賞,嬤嬤替我保管吧!」
  
  有時候人並不稀圖那些身外物,做小伏低表明一種態度,讓人家覺得你眼裡有她,把她挑在大拇哥上,人家心裡就舒坦。素以深諳此道,所以綏嬤嬤對別人疾言厲色,對她卻一向和煦。臉上含著微微的笑意,只說,「我知道你敬我,如今人也大了,得的賞錢都自己收著吧!明年出宮帶了添妝奩,自己手上活絡,到哪兒都有底氣。」
  
  素以應個是,有些些遲疑的看她,「嬤嬤,我挨罰了,今兒起要提鈴。」
  
  綏嬤嬤吃了一驚,「出了什麼事兒?好好的怎麼罰提鈴呢?」
  
  她垂下嘴角囁嚅,「因為衝撞了萬歲爺。」
  
  「在公爺府又遇上了?」綏嬤嬤歎息,「九成又是不認人鬧的,你這毛病是得改改了。」
  
  她覺得無可奈何,「這不是改不了嘛……」
  
  綏嬤嬤也沒法子想,萬歲爺親下的旨,誰敢說個不字?宮裡混,明哲保身是頭一條。她犯了大錯,任誰也愛莫能助。不過取個巧倒是可以的,「提鈴是苦差事,回頭站著都能睡著。這麼的,這兩天先咬牙挺住,等實在不成了,我找個由頭罰你思過。趁著當口睡兩個時辰,接著也能應付好幾天。」
  
  素以聽了感激的蹲身,「我知道嬤嬤最疼我,謝謝嬤嬤了!」
  
  綏嬤嬤看看案上的滴漏,打發道,「回去收拾收拾,過陣子就下鑰了,別誤了時候。」
  
  她應個庶,垂頭喪氣回了榻榻裡。進門碰見妞子在整理箱籠,把受罰的原委和她說了一遍,又把零碎話囑咐好,弄得像交代後事一樣。
  
  妞子連著呸了好幾聲,「我見過板著血沖了頭憋死的,沒見過提鈴被鬼掐死的。別瞎操心,得了空就瞇瞪一會兒,你命大,沒事兒的。」又追著問,「這麼說見著萬歲爺了?我問你,主子爺長得好不好?聽說漂亮極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素以一臉的懵樣,「你問我?我什麼毛病你不知道?」
  
  「怎麼能!」妞子提高了嗓門,「他是誰啊?就這麼被你給忘了?一點印象也沒了?」
  
  她眨巴著眼兒想了想,「我就知道很俊,到底怎麼俊記不起來了。」
  
  妞子簡直恨鐵不成鋼,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根細長的手指直壓過來點她腦門子,「就你這樣,不罰你罰誰?依著我,就算忘了阿瑪長什麼樣,也不能忘了萬歲爺的相貌啊!你倒好,萬歲爺也成了閒雜人等,一概過目就忘。」
  
  素以摀住了頭,「多見兩回就能記住了。」
  
  「敢情萬歲爺為了讓你記住,還得天天戳在你眼眶子裡讓你瞧不成?虧你手底下丫頭那麼怕你,整天姑姑長姑姑短,卻不知道她們姑姑原來是個傻大姐!」
  
  妞子拍手大笑,素以僵著臉推了她一把,「你別毀我名聲!記著別在我徒弟跟前瞎說,我夠丟人的了,給我留點顏面吧!」
  
  有時候面子真的很要緊,不單男人,女人也一樣。所以素以捏著鈴鐺過宮門的時候連死的心都有,虧得戌正天都黑得透透的了,平時人來人往的地方冷清下來,只看見乾清門上兩盞守夜宮燈遙遙亮著。
  
  今晚沒月亮,天色出奇的暗。
  
  西一長街上隱約響起了梆子聲,她吸了口氣,在天街一頭正了正雲紋大背心,手裡銅鈴搖起來,一頭正步走,一頭放嗓子高唱——
  
  「天下太平……」
  
  鎏金大銅缸腳下不知道什麼時候躲了只野貓,聽見響動突然躥過去,淒厲綿長的一聲尖叫,像根刺似的直插進人心窩裡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3:36

  第13章
  
  養心殿內十六根通臂巨燭高燃,燒的時候久了,火光不定,杳杳跳動起來。榮壽請了金剪剪燈花,順便把燭台下的銅碟都換了。
  
  回頭看一眼,皇帝盤腿坐在坐榻上奮筆疾書。他呵著腰過去,小心翼翼道,「主子,外頭已經戌正了。您一下午沒進東西,這麼下去可傷身吶,還是傳膳吧!」
  
  皇帝沒言聲,狼毫在硃砂裡蘸了蘸,仍舊忙著批閱他的奏章。榮壽沒計奈何,只得抱著拂塵退到一旁。
  
  要說皇帝,真是是勤勉的好皇帝。傳承了太上皇的衣缽,一門心思想做出政績來。事實也證明太上皇眼光獨到,挑的人又穩當又可靠。老皇爺的兒子,對政治機務有天生的敏銳。當今聖上垂拱九重,國庫較之承德帝時更加充盈。
  
  國運昌隆和當家人的努力分不開,大英皇子可能是歷朝歷代最耐摔打的貴胄了。宇文氏自南苑為王起就立了規矩,皇子們六歲開蒙,十二歲上開始跟著軍機大臣學辦差。有時要出遠門到外埠,風餐露宿和平民無異。皇帝自小要強,所以沒有嬌奢的習慣。後來御極更加自省,有時候忙起來沒日沒夜。說作養身子,可能還不及那些閣老大臣們。彷彿他的人生除了政務,再沒有別的可消遣的了。
  
  主子不在乎,做奴才的卻心疼主子。榮壽招侍膳太監來,接過了梨花托盤往上敬獻,「萬歲爺,好歹進兩口奶子墊墊胃。上回老祖宗還說叫仔細爺的身子,您這麼的,回頭老祖宗知道了要著急上火。」
  
  皇帝手上沒停,唔了聲道,「朕的事,別往太皇太后跟前傳。」
  
  榮壽忙道,「不是專程回話,就是主子打發奴才過慈寧宮那回,老祖宗問起來,奴才不好敷衍。要是敢扯謊,老祖宗又說奴才耍花槍,要賞奴才皮爪籬。」
  
  太監怕打,皮爪籬就是戴上水牛皮手套掌嘴。沒有扇在皮肉上的脆響,卻疼得鑽心,跟臉上吃拳頭似的。他覷了覷,見皇帝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又道,「主子,奶/子趁熱喝,冷了有膻味兒。我聽說壽膳房往慈寧宮進獻的都是人奶,老祖宗說人奶最補,奴才琢磨著,下回也去找個奶媽子擠出兩碗來,主子試試功效?」
  
  皇帝皺了皺眉,「你腚上皮癢癢了?朕又不是孩子,少拿這個來噁心我。」
  
  榮壽訕訕的,「奴才不是看主子勞累麼!御膳房變著花樣哄主子進補,主子吃兩口就撂,奴才怕主子這麼下去身子扛不住。」
  
  榮壽是慧賢皇貴妃宮裡撥出來的,從皇帝做阿哥起就陪在身邊服侍。大英後宮除皇后以外,別的貴主兒、小主兒一概不能撫養自己的親兒子。皇帝也和眾皇子一樣,擎小兒養在別人宮裡,不能和親生額涅親近。他既是皇貴妃的人,皇帝念著母親的恩,自然高看他兩眼,一登基就給了個大總管的銜兒並紅頂子。主子厚愛,做奴才的更要兢兢業業的回報。他就是萬歲爺的一條忠狗,狗最顧家,到死也把萬歲爺舉在頭頂上。
  
  他仔細觀察皇帝的舉動,見他擱下了筆,立馬捧著海棠蓋盅呈上來,諂媚道,「這奶/子裡加了酪,上頭撒了杏仁片子,主子平素最喜歡的。暫且隨意喝兩口,奴才這就叫人排膳,上幾樣精細的小菜,主子再進點兒飯。宮裡新入了兩個北地廚子,窩頭做得也好,要不再上碗小米粥,窩頭就茄鯗?」
  
  皇帝聽得不耐煩,「年紀還沒大,越發囉嗦了。你是老婆子嗎?哪來那麼多廢話!」
  
  所以說這養心殿冷清嘛!皇帝話不多,辦實事的人不愛耍嘴皮子功夫。榮壽往臉上拍了下,「奴才多嘴,奴才就想讓主子進得香。」
  
  皇帝橫過眼來打量他,他噤住了口,忙縮脖兒傳話去了。
  
  手上捧著盅,心裡還是放不下。皇帝扭過身看案上的折子,正看到文華殿大學士舉薦官員處,冷不丁一聲「天下太平」傳來,聲音高而顫,還夾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淒慘惶駭,真讓他心頭發涼。
  
  他想起來了,是那個對他又撞又踩的宮女。那麼大剌剌的,居然配做管帶。神憎鬼惡的角色,好事不幹,總是惹人不痛快。他蹙眉撐在肘墊上,漫不經心的低頭喝東西。喝了幾口又聽見那陰陽怪氣的嗓門,這下子實在沒食慾了,順手就把盞擱在了洋漆描金小几上。
  
  榮壽帶人搬炕桌往南窗底下鋪陳,折返過來躬身道,「主子移駕吧!奴才知道主子這兩天胃口不佳,特吩咐他們挑清淡的上。」
  
  皇帝聽那聲音漸行漸遠,這才下了坐榻移到明窗下。窗上糊了綃紗,往外看不真切。他把窗屜子推開一條縫,外面夜色深沉。天冷了,像暖爐上打了個豁口,寒意絲絲縷縷的蔓延進來。
  
  榮壽在一旁候著,摸不透他要幹什麼,只聽他問,「那丫頭入宮幾年了?」
  
  他立馬轉過彎來,「主子是問外頭提鈴的丫頭?她十三歲進的宮,到明年十月滿八年,該放出去配人了。」
  
  皇帝闔上窗,舉箸挑著菜色進了幾口。榮壽果然讓御膳房備了窩頭來,大荷葉式翡翠盤邊上還擺了一碟醬瓜,他嘗了一口,頗有點憶當年的意思。彼時皇父廢太子,他是兄弟幾個裡寄望最厚的,曾被派到陝北督辦錢糧。那個黃沙漫天的地方,住的是窯洞,吃的是鍋魁老鹹菜。如今對比那時大不相同,可錦衣玉食外,偶爾也能想起當時的情形,別有一番醇厚的滋味。
  
  他又就著醬瓜喝些粥湯,倒也吃了個八分飽。撂了筷子起身盥手漱口,想起秋獮的事,問大駕準備得怎麼樣了。榮壽樂顛顛道,「奉宸院那頭回過內務府,說鹵簿儀仗早已經置辦好了,就等下月初九開拔。奴才擬了隨扈的太監宮女名單,回頭送到鍾粹宮請主子娘娘過目。娘娘點個頭,就萬事俱備了。」
  
  皇帝吃了飯要消食,在地中央慢慢的踱,瞥了牆根侍立的小太監一眼,「路子,你瞧這回誰能拔頭籌?」
  
  那路子是個秉筆太監,十分能抖機靈,木蘭圍場上世家子弟策馬揚鞭,好幾回頭名狀元被他料了個正著。皇帝拿他解悶兒,負著手道,「快點兒猜,猜著了照例有賞。」
  
  路子眉花眼笑,插秧道,「回萬歲爺的話,依奴才的拙見,這回孚郡王、小肅親王,還有老莊親王家的三貝勒、六貝勒都有戲。再者是恪親王,奴才看他少壯氣猛,布庫的時候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上回幾個侍衛陪著練,一個個都叫他撂倒了。瞧這架勢,一人準能打死一頭老虎。」
  
  皇帝點點頭,卻不言聲。榮壽怕提起恪親王惹他不高興,畢竟那是暢春園太后的娘家侄兒,私底下再挑剔也動不得的一尊大佛。皇帝嘴上不說,暗裡總歸不對付。他忙打岔,「奴才也來湊個份子,其實咱們國舅爺不賴,上回看他走馬,動作乾淨利落。挺像那麼回事兒。」
  
  皇帝想起恩佑的騎射就歎氣,這位國舅爺幹什麼都是半瓶醋,愛說大話,辦事不著調。祁人子孫,馬背上射箭不說正中紅心,至少做到不脫靶。可等他賽完一輪去查驗,卻連一根箭羽都找不著。讓人懷疑他的弓上到底有沒有搭箭,是不是單拉拉弦,做做樣子的。
  
  「要我說,那是萬歲爺沒出手,否則誰能獵得過咱們爺?主子,奴才斗膽先和您討賞,要是這回奴才猜得沒錯,奴才要碗鹿血喝喝成嗎?」路子嘿嘿的笑,「都說鹿血大補,奴才還沒嘗過味道……」
  
  皇帝回過身來看他,「太監不能喝鹿血,喝了得沖死,你活膩味了?
  
  榮壽憋著笑呲達,「鹿血補男人,你又不是個男人,喝了幹嘛使?這鬼東西成日間就想這些不著調的,改天我帶你上黃化門溜一圈,叫那頭師傅再給你淨一回身,你八成就消停了。」
  
  正說笑,暖閣外頭有腳擦地面的響動,榮壽挨到簾子邊上看一眼,垂著兩手回來通稟,「主子,今兒二十五,敬事房遞牌子了。」
  
  皇帝聽了踅身坐回炕上,門外太監打起軟簾,敬事房馬六兒頂著大銀盤進來,膝行到皇帝跟前,往上一呈敬,「恭請萬歲爺御覽。」
  
  銀盤裡整整齊齊碼著綠頭牌,皇帝扶額看,一頭還要琢磨上回臨幸的是誰。按次序來該到和貴人,他探手去翻,剛摸著牌邊兒,一牆之隔的月華門外響起鈴聲來。他頓了頓,敢情那宮女乾清門前走了一遍,這又回到內右門裡邊來了。
  
  榮壽看皇帝臉色不豫,斂著神道,「主子別惱,奴才這就去打發那丫頭。」
  
  他剛說完,夾道裡的「天下太平」顫巍巍的響起來。榮壽見皇帝臉都綠了,不敢再言聲,正想退出去料理,卻見皇帝略抬了下手,寒著嗓子道,「由她去。」
  
  也是,罰她提鈴是御口親旨,這會兒忽然撤了太兒戲了點。皇帝只有當作沒聽見,耷拉著眼皮子把綠頭牌扣了過來。
  
  馬六兒復高舉著銀盤卻行退出去,把聖意傳給了馱妃太監,自己穿過東廡房出了遵義門。
  
  遵義門和月華門是大門對小門,直隆通的道兒。他一出來就撞見了素以,藉著腰子門上燈籠光看,那姑娘青著臉,一雙眼睛幽幽泛著綠光。抽冷子看過去,嚇人一跳。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3:45

  第14章
  
  「喲,素姑姑不是才上公爺府辦完差嗎,怎麼回來提上鈴了?是差使辦砸了?」馬六兒把大銀盤的一邊架在腰上,模樣像鄉里端簸箕的農婦。
  
  素以瞥他一眼,「諳達,這是萬歲爺的恩典。」
  
  馬六兒直點頭,心道這恩典賞的真要命。再瞅瞅她,穿得忒單薄,好心提點她,「多穿點兒,半夜裡下霜,冷著呢!」
  
  她手裡鈴鐺照舊搖著,蹲蹲身道,「謝謝諳達,我帶了包袱在牆角上擱著,回頭冷了再添。我這兒事沒完,就不耽擱功夫了,諳達您忙吧!」
  
  馬六兒點點頭,看著她筆管條直的往內右門上去。身姿很不賴,就是聲口有點瘆得慌,半夜聽了叫人肝兒顫。
  
  素以徐行正步,亮嗓子又是一句唱平安。微微揚起臉,入了夜,空氣裡細碎的薄霧撲面而來。宮門上的燈也杳杳的,像是隔了很遠似的。聽老輩子裡人說霧天最容易遇見髒東西,她提鈴走一回就一炷香時候,但是每隔兩個時辰得來一趟,所以榻榻裡是不用回了,只能露天找個地方打盹,這一呆就是一整夜啊!想想真怕,現在還有人走動,等到了三更,宮門上撤了門禁,這偌大的天街就剩她一個人了。一個人在霧裡搖鈴……
  
  她打個哆嗦,不敢說皇上的不是,全怪自己沒眼色。別人跟前她可以很好的周旋,偏每回遇見萬歲爺就克撞。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大概八字犯沖避不開。
  
  回頭看看鎏金銅獅子下點的香,時候差不多該到了。再回到乾清門前,這一趟就算走完了。她撫撫手臂,挨著東邊的八字琉璃影壁坐下來。青磚上不許鋪墊子,只能幕天席地。解開包袱抖出件斗篷來,緊緊的裹上。倚著花卉盒子看看天,可惜了今晚沒有月亮,否則披星戴月也是種美好意境,還可以苦中作樂一番。
  
  燕禧堂裡皇帝靠在床頭看今天進的日講,外面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他也可以定下心神讀會子書了。罰那個宮女提鈴其實真不是個好主意,大約膽子很小,唱起來都帶著抖音。讓她繞乾清宮打轉倒不像在懲戒她,更像是在懲戒自己。她那個嗓門,高一聲低一聲的聒噪得厲害。皇帝不由歎氣,裡頭確實也參雜了些偏見,有意的難為她,不過出於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私心。
  
  他這個皇帝做的什麼滋味他自己知道,始終沒法子放開手腳。皇父雖奉養在暢春園不問政務,於他還是很有約束的。說到底他就是個兒皇帝,總歸不能跳到框外去。皇太后陪在皇父身邊四平八穩,他也只能找個不相干的丫頭撒撒氣。這麼幹有點歪斜,不願意承認,但卻是事實。
  
  素以並不知道這些,她還在苦苦糾結著為什麼自己的運道那麼不好。灰心喪氣的坐了一陣,宮門下鑰完畢到二更人定只有半個時辰。似乎沒怎麼休息,梆子聲音隱隱綽綽的又來了。她木蹬蹬的站起來捋袍子,抬眼一看,只見養心門外宮女挑著兩盞八角宮燈過來,後面跟著個怪模怪樣的人,極其健壯的腰背,歪著腦袋。她瞇眼仔細瞅,往前邁了兩步,才看清原來是太監馱著個人。背上的人兜頭拿大紅鶴氅包著,很快就進了養心門。素以愣了會兒神,想起來以前聽品春她們說什麼老公背人進幸。她沒見過馱妃太監,現在方知道原來小主兒們就是這麼來給萬歲爺點卯的。真像西洋景似的,有意思透了。
  
  她樂呵呵的盤算,回去一定要告訴品春和妞子。手裡鈴鐺一搖,大踏步的朝月華門上去。走進內右門夾道,這地方簡直就像個喇叭,一點兒響動都顯得尤其大。她也不想那麼高聲兒,又怕皇帝聽不見說她偷懶耍滑。不得已兒,直著嗓子喊了聲「天下太平喲」,真是掐著雞脖子的聲調,不大好聽。
  
  皇帝皺著眉頭把手上的書擱下來,燕禧堂門上簾子一打,和貴人包著錦被直挺挺的被送上了龍床。榮壽上來掀床尾的黃綾被,引和貴人往上鑽。這是老規矩,妃子沒有坐床沿歪身倒下的權利,得從龍足那頭蠕蟲似的爬。皇帝低頭看,和貴人才入宮不久,侍寢上動作不嫻熟,鑽個被窩熬得面紅耳赤。
  
  屋裡太監打個千兒躬身退出去,和貴人好不容易爬到皇帝腋窩處,抬頭瞧瞧,有點不好意思,「主子。」
  
  皇帝點點頭,沒說話。
  
  和貴人接著爬,總算到了頂,暗暗吁口氣。皇帝身上衣裳捂得嚴嚴實實,她只好抓被子掩著胸坐起來,「主子,奴才給您更衣?」說著上手解他中衣上的帶子。
  
  兩手都忙活,沒空遮擋胸前,年輕稚嫩的乳挺立在他面前,皇帝打量一眼,總算找著點心猿意馬的感覺。可是湊巧,「天下」又「太平」了。哀淒綿長的一聲呼喚,像冷水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和貴人沒留意那個,只管紅著臉伺候他脫了上衣。皇帝有副好身板,骨架不顯粗獷,勻稱修長沒有小肚子。再加上那張漂亮的臉,天上地下找不出第二個這麼齊全的人物來。老百姓欠福氣不能得見天顏,總以為皇帝應該是那種又老又醜滿臉橫肉絲兒的,其實咱們萬歲爺真不是。據說薨了的慧賢皇貴妃是漢家美人,宇文氏這頭又是鮮卑出了名的毓秀之家,生出來的兒子沒有一個跌分子的。
  
  她滿含愛慕的望著他,臨幸說穿了像交差,但至少這刻感到溫暖。兩個人坦裎著,皇帝再冷的性子,眼下這情形還是很有人情味的。
  
  他放她躺下,欺身上來吻她。才碰著嘴唇,那陰魂不散的鈴聲又來了,天下太平、天下太平……皇帝煩躁至極,突然發現一點興頭都沒了。
  
  他翻身坐起來,沖外頭喊,「進來。」
  
  榮壽和馬六兒齁著背一前一後進了燕禧堂,估摸著是出了什麼岔子,兩個人私底下交換眼色,上前打了個千兒,「聽萬歲爺示下。」
  
  和貴人不知道哪兒做錯了,嚇得臉色煞白。皇帝看她一眼,別過臉歎息,「送小主回去,記個檔,下回補上。」
  
  這種事還帶賒賬的?底下兩個奴才沒敢吱聲,馬六兒擊了下掌,進來四個太監抬人。和貴人被裹進褥子裡扛上肩頭,臨走巴巴兒看皇帝,眼裡淚光點點。
  
  皇帝覆著額頭仰天躺倒下來,馬六兒跟著敬事房太監走了,剩下榮壽在邊上搓手,「主子可是聖躬違和?要不要奴才宣太醫進來請個脈?」
  
  皇帝豎起一條胳膊,有氣無力的擺了擺,「那丫頭說話嗓門還行,提鈴怎麼成了這樣?」他使勁摁著太陽穴揉揉,「吵得朕腦仁兒疼。」
  
  惹主子不豫的必須遭殃!榮壽和主子一條心,她都害得龍馬精神萎頓下去了,他這兒就得下死手的整治她。他磨著牙說,「萬歲爺不喜歡她,奴才讓人把她的嘴封起來,扔到北邊當穢差去。這丫頭是該往死了罰,雞貓子鬼叫,叫得奴才都發虛。她這聲口簡直就是犯上!」想想不夠,又上升了一個級別,手指頭往房頂一指,「等同行刺!奴才叫她給主子爺頂官房,罰她上辛者庫洗衣裳去!」
  
  皇帝瞪他,「她再不濟是旗人家姑娘,好名好姓的,頂官房罰辛者庫,就因為她嗓子不好聽?」
  
  榮壽噤住了,敢情說錯了?皇帝的心思深,他的榆木腦袋總是夠不上。他眨巴著小眼睛,「那依主子的意思呢?」
  
  皇帝心煩意亂,拋了聲下去,自己對牆睡下了。
  
  榮壽怏怏退出來,安排人上夜,自己拖了條氈墊子打橫歪在燕禧堂和梅塢的夾角里。離主子近好聽見響動,防著主子起夜要人伺候。抬頭看看天,起霧了,歇山頂上蒙了一層霜。他抱著鋪蓋卷吸溜鼻子,連著打了七八個噴嚏。好個秋啊!心裡還琢磨著,這陣子蟹爪該癢癢了,明兒囑咐壽膳房做蟹黃膏孝敬萬歲爺。萬歲爺吃食上圖新鮮,一準兒能喜歡。
  
  乾清宮前一片地界,說大大,說小也小。從日精門到月華門來回倒騰也就幾百步的距離,溜躂一圈要不了多久。素以在霧裡走著,身上冷,心裡又怕,只好把小公爺給的石闌干香牌緊緊捏在手心裡。頭趟提鈴就遇上大霧天,真是天要亡她。銅獅子腳下的檀香燒了一半,細細小小的一點紅光隔著霧氣閃爍。她嚥了口唾沫,盼著它快熄了,熄了好窩下來歇會子。
  
  她走十步啼一聲,那鈴聲伴著嗓音在空曠的天街上迴盪。走得久了覺得四面八方全是眼睛,她在明處,鬼怪在暗處,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縱起來把她吃了。
  
  才交二更,漫漫長夜要熬過去何等的吃力呀!眼下已經有點頭重腳輕了,她又累又怕,幾乎發不出聲音來。調子更難聽,有點哀嚎似的。
  
  皇帝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烙餅,被她弄得睡意全無,心裡惱火,索性披了衣裳坐起來。叫聲榮壽,那奴才連滾帶爬的進了門檻,「萬歲爺要什麼?」
  
  「你去瞧瞧那宮女,別言聲,暗裡查驗她有沒有偷懶。」皇帝擰著眉頭道,「要是有一點兒不守規矩,即刻拿下去賞笞杖。」
  
  雞蛋裡挑骨頭,怎麼也能找出茬來。榮壽庶了聲,「奴才請主子示下,是杖斃麼?」
  
  皇帝滿臉不耐煩,「朕先頭的話你沒聽明白?」
  
  榮壽噯了聲,「那奴才這就去探,抓住了小辮子來回主子。」
  
  皇帝嗯了聲,橫豎睡不著了,乾脆下踏板找鞋,逕直往養心殿裡去。朝廷裡大事小情多,各部折子堆得像山,就算整夜不睡都批不完。趁著這陣腦子清明先料理掉一部分,說來奇怪,那鈴聲能醒神,批閱起來倒越發順暢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3:58

  第15章
  
  榮壽從遵義門上探出去,鈴聲飄忽在天街那一頭,霧大看不真切,只有抱著胳膊在廊簷下等。
  
  這麼實心眼的丫頭真少見,宮裡奴才早應該練成老油條了,偏她還是剛入世的樣子。這七八年算白呆了,其實要能踏實留在尚儀局別露頭,混夠了日子出宮去也就完了,誰讓她命不好,被那個居心叵測的長胖子給揪出來了。長滿壽琢磨什麼他知道,不就是想借把東風好往上躥嘛!就跟撞大運似的,弄好了萬歲爺瞧得上,化解了皇太后和皇上之間的矛盾,兩頭都能撿便宜。要是弄得不好,那丫頭送命,他又不會少塊肉。再天馬行空點兒,萬一牆內開花牆外香呢?皇上不喜歡,太上皇看了得趣也不一定。還有那位早年出家的東籬太子……當初爺們兒爭媳婦,太子爺不也好皇太后那口嘛!實在不成,送到普寧寺討好東籬太子,也不是不能夠。
  
  反正算她倒霉,像誰不好非長得像太后。萬歲爺不待見皇太后,往後且有茬兒要找的。如果運氣好,這回罰完提鈴就給打發回原處去,興許能撿回條命。萬一皇上左右瞧她不順眼,那她就洗乾淨脖子擎等著挨剮吧!
  
  鈴聲拐了個彎折回來,漸行漸近。榮壽忙讓到門裡去,見她進了內右門,燈籠底下一張白慘慘的臉,眼神也怔怔的。他開始憋著勁的挑刺,從頭到腳一通打量——髮梢扎根紅絨繩,大辮子梳得一絲不苟。黑領綠袍宮裝,雲頭背心點綴金紐扣,衣著也沒有什麼地方可挑眼。再往下,沒學漢家子裹腳,穩穩的一雙天足。走路端方,筆直的身形,連搖鈴的動作都是漂亮的。這就難壞了榮大總管,他早知道這丫頭是管教化的,別的不說,儀表規矩上人家是行家。只要沒看見她偷懶往哪兒坐著歇腳,那就沒處可尋釁。
  
  榮壽正琢磨,近距離聽她唱太平也不免心頭一跳。既這麼,何必繞遠道,就從這上頭來就行了。他橫空跳出來,「你!」
  
  素以一門心思想著走完了這趟好回牆根兒上打盹,這時辰料著已經沒人走動了,誰知道抽冷子一個瘦長條從天而降,這三更半夜的,她腦子裡嗡的一聲,一個沒穩住,放嗓子尖叫起來。
  
  榮壽忙上去捂她嘴,「你撒癔症呢?別叫了,是我!還不給我住口,仔細驚了聖駕!」
  
  他說是他,素以想不起來他是誰,但是從遵義門出來的一定是御前的人。她嚇得直喘氣,半天顫著聲道,「諳達下回預先知會一下,我膽兒小,經不起嚇。萬一直挺挺倒下去,還得給諳達添麻煩。」
  
  「美得你!你敢倒,立馬抬你去餵狗!」他恫嚇一番,擺著譜問她,「我說,你的嗓子就這樣?聽你這會兒乾乾淨淨的聲兒,怎麼一喊太平就跟畫眉髒了口似的,陰陽怪氣叫人渾身起栗呢?你可真能啊,連萬歲爺都被你害了。再這麼下去你等著,明兒叫你家裡人來收屍!」
  
  素以挨了一頓訓,低著頭道,「諳達教訓得是,可我沒有存心害萬歲爺,諳達這話我領受不起。」
  
  「嗯?」榮壽挑起眉,驚訝異常,「還說沒害萬歲爺?萬歲爺都叫你唱得……你別回嘴,回嘴我可碾死你!」
  
  他吞一半含一半,素以雖然沒太明白,仍舊躬身下去,「那我往後進內右門就不出聲了,諳達的意思呢?別的倒沒什麼,就是提鈴沒人督辦,怕萬歲爺問起來我不好交差。」她覷他臉色,笑道,「我若是得了諳達首肯,就照著這法子辦,諳達您說呢?」
  
  跟蹴鞠似的,胡擼幾下怎麼把球踢到他這兒來了?現在看來她也不笨,頭頂上有人扛著還怕什麼?榮壽乜斜她,「你倒挺會討主意,這腰哈得好。我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素以暗裡嘀咕,她連萬歲爺都認不清,怎麼知道他是誰!瞧他拽得二五八萬的模樣,八成是皇帝跟前的紅太監唄!她蹲了蹲,「我眼神不大好,問問您,是不是乾清宮榮大總管?」
  
  榮壽嘖一聲,聽說她是個臉兒盲,可見儘是傳聞。瞧瞧,她來猜他身份,不是一猜一個准嘛!他沒鬍子,卻捻著下巴笑,「算你有見識……」
  
  榮大總管本想吹噓一番的,不想養心門上跑出來個小太監,垂著手呵著腰上來通傳,「萬歲爺聽見這兒鬼叫呢,打發奴才問問出了什麼事兒,叫這宮女子進殿裡問話。」
  
  「得!」榮壽拍拍腿,讓開身子右手一比劃,「主子傳呢,姑姑請吧!」
  
  素以心裡直撲騰,料著這回算完了,剛才那一嗓子喊出禍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吵醒了萬歲爺,這會兒要拿她開刀,剝皮抽筋。
  
  榮壽前頭帶路,神氣活現的樣兒。她垮著兩肩跟進去,繞過影壁入抱廈,前面就是養心殿。看那朱紅的六碗菱花門裡透出亮來,她一個黑暗裡廝混了半夜的人沒覺得舒心,反而惶恐得不敢挪步。
  
  榮壽腳下緩了緩回頭看她,「怎麼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砍不斷更受罪,走吧!」自己邁進門檻上前覆命,「主子,素以到了。」
  
  皇帝抬起頭來,一道冰冷的視線穿雲破霧刺在她額頭上。她不敢抬眼睛,低著頭疾行幾步,斂袍子伏在御案前的墁磚上磕頭,「奴才素以,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緘默,透過琉璃燈融融的光看她,她在霧裡走得久,頭髮上有瑩瑩的水珠。緞子背心的肩頭染濕了,深深的一片水跡。
  
  他擱下硃砂筆靠在椅背上,不知道怎麼懲處她才能解恨。想了想道,「你犯了宮禁知道麼?你既是尚儀局的,就該知道宮闈之中不得驚叫。說說,剛才是怎麼回事?」
  
  素以手指扒著地磚縫兒,打著顫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草木皆兵,因為猛看見大總管站在跟前嚇了一跳。奴才逾矩,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哼了一聲,「你身上罪重了,單是罰只怕還不夠。」
  
  榮壽偷著覷皇帝臉色,龍顏雖不至於大怒,但是看樣子也不大妙。罰都不夠,聽話頭子是要殺?他挺了挺腰桿兒,隨時準備著喊人進來辦差了。
  
  素以嚇得夠嗆,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所幸還有那點處變不驚的本事,便穩著聲氣道,「奴才不成器,觸怒了萬歲爺,奴才是死是活全憑萬歲爺的主意,絕不敢求一聲饒。只是奴才呆蠢是奴才自己的毛病,爹媽好好教來著,是我偷懶沒聽大人教誨。這會子闖了禍,給老家兒蒙羞,但求萬歲爺別追究奴才家裡人的罪過,奴才這兒就是死也甘願了。」
  
  皇帝盤弄著拇指上的虎骨一哂,「沒看出來,還挺有骨氣。朕告訴你,這回不單要治你的罪,連著你爹媽,你們旗主,一個也跑不掉。還有當初查驗宮女的人也要一併徹查,入宮伺候主子是大事,怎麼能讓你這種有殘疾的進來?定是你們私底下串通,把這紫禁城當成了玩雜耍的地方了,是不是?」
  
  皇帝實在太有威嚴,素以除了慄慄然沒別的感覺。可是說她殘疾,自己打量自己,好手好腳並沒有哪裡有缺損,怎麼夠得上殘疾呢?她知道皇帝嫌她缺心眼,她覺得自己就這麼一項拿不出手,這也不能算殘疾吧!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況牽連甚廣,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要追究,這皇帝也忒小心眼了點。
  
  有時候解釋一下不等於據理力爭,這宮裡原本就沒有什麼可抗辯的,但是皇帝大筆一揮得毀了多少人啊!素以再怕也得搏上一回,因磕了頭道,「回主子話,內務府當初下的榜文奴才熟讀過了,關於在旗女子獲准免選的條例裡,並沒有奴才能按得上的。」
  
  皇帝哦了聲,很不相信的語調,「朕記得入選宮女要觀其德智,你這樣的竟能通過麼?」
  
  分明是夾帶著嘲諷,素以趴在地上漲得滿臉通紅。不認人罷了,怎麼就是心智不全呢!她有些委屈,奴才做得再久,尊嚴總還是有的。皇帝這麼打她臉,她簡直想哭。可是不能,宮裡要哭也得找個背人的地兒,更別說在萬歲爺跟前流眼淚,那真要連累全家了。
  
  她把前額抵在冰冷的磚面上,「奴才愚鈍,甘願領罪。」
  
  皇帝轉過眼來,「朕瞧著滿肚子怨言似的,上回長滿壽說她認不清人臉,有沒有這樣的事?」
  
  榮壽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搖頭,他和長滿壽一向不對付,只要是長胖子的話,對著幹總沒錯。只不過面上要裝和睦,話裡卻透著弦外音,打個千兒道,「二總管不知查明了沒有,大約也是道聽途說吧,萬歲爺千萬別怪罪他。奴才先前試探這丫頭來著,她一下子就認出奴才了。要說她眼神不好,似乎有點牽強。」
  
  皇帝臉色驟冷,眼裡霧靄漸深。半晌哼了聲,「倒是小看了你,朕問你,前兩天公爺府裡,你是真沒認出朕來?還是為了露臉故意耍的手段?」
  
  素以惶然道,「奴才不認人的毛病全內務府都知道,萬歲爺不信可以打發人去問。奴才絕沒有要露臉的意思,請萬歲爺明鑒。」
  
  她越說越壞事,榮壽往上看看,皇帝嘴唇抿得緊緊的,這是風雨欲來的前兆。也是啊,九五至尊沒叫她記住,偏記住了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太監,這也太不給萬歲爺面子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4:10

  第16章
  
  素以也覺察了,慌忙頓首,「才剛認榮大總管並不是因為記得他,奴才知道給養心殿上夜的是大總管,大總管又是紅頂子,闔宮獨一份的體面。奴才沒別的訣竅,就是憑著這兩點猜的。要是大總管換了普通太監的衣裳,奴才照樣認不出來。所以……」她打個寒噤,「奴才不是有意裝作不認識萬歲爺的,上回乾清宮冒犯聖駕,奴才在萬歲爺跟前沒有抬頭的膽子,所以未能得見天顏,公爺府上算是頭回和萬歲爺照面……」
  
  她說得有點亂,但意思皇帝大致上聽懂了,橫豎就是給她的遲鈍找借口,打算一個人死,不願意拖累家裡人,這麼說來倒也算有情有義。他復看她一眼,她垂著頭趴在地上,加了鑲滾的領口微敞著,火光照進頸窩裡,細細的脖子,一種奇異的脆弱的味道。皇帝眼裡閃過鄙薄,當初皇太后也是靠這些細枝末節來蠱惑皇父的吧!不可否認是很美,可是當他想起額涅病倒的時候,皇父正忙著和慕容錦書愛恨糾纏,他就感到無比的憎恨。
  
  究竟有多愛,才能讓一個帝王罔顧後宮?額涅和皇父是表親,親上加親原本更應該多抬舉才是,然而沒有,額涅最脆弱的時候想見皇父不敢派人去請。好在彌留之際皇父趕來了,只是太匆匆,一霎兒辰光就陰陽兩隔了。彼時他十三歲,忍著劇痛送走了亡母,本想爭取額涅入帝王陵寢,卻遭到皇父的斷然拒絕。因為他身側的位置要留給慕容錦書,連元後都也沒有一席之地,更別提一個死後冊封的皇貴妃了。
  
  皇父打下大英江山,在他眼裡是五嶽一樣的存在,可最後竟和前朝餘孽雙宿雙棲了。據說是因為愛,什麼叫愛?他牽了牽嘴角,齊全人物他見得多了,慕容錦書還算不上最美,那又是什麼令皇父傾倒?他倒要看看,究竟怎樣的特別之處能讓人喪魂。
  
  「你抬起頭。」他從御案後走出來,仔細端詳她的臉,這種長相後宮之中也不是無人能比肩,不過神韻委實出眾。規規矩矩的,沒有任何輕佻的短處。像只青花美人觚,沒有華美的紋飾,但是賞心悅目。
  
  素以嗓子眼發緊,抬著頭垂著眼,說不出的累。一個大姑娘不好意思這麼被男人看著,平常還可以躲避,這會兒根本不可能。就那麼厚著臉皮讓他瞧,偏偏他還像集上挑騾馬牲口似的圍著打轉,她有點羞憤,這就是做奴才的苦處,主子跟前,他們就不算是個人。
  
  榮壽屏息等皇帝發話,先頭有要殺的意思,眼下又不太明朗了。真要她命,犯不著這麼費周章。倒是萬歲爺叫她抬頭,讓他嗅出了點不一樣的味兒。通常皇帝特別留意宮女的臉,說明十有八九是瞧上了。瞧上了簡單,收拾收拾往龍床上一扔就完了。只不過便宜了長滿壽那老小子,還真叫他算了個正著。
  
  其實那也沒什麼,宮女和秀女不一樣,秀女是三品以上官員家的閨女,作配宗室,為妃為後。宮女因為出身低,最多混個貴人,連晉妃都很難。現在不像老皇爺那時候,太皇太后能下口諭抬舉亡國帝姬晉嬪位。如今這位老佛爺可沒那份菩薩心腸,萬歲爺又是墨守陳規的人,所以長滿壽算了也是白算,不頂用。
  
  三個人各懷心事,過了很久皇帝才發話,「你巧舌如簧,說得有幾分道理。可惜朕不喜歡太過能言善辯的人,你要是笨嘴拙舌,朕反而覺得你老實。」
  
  他沒把話說全,榮壽來回看兩人神色,腦子裡風車似的轉。
  
  素以到了這時候也平靜下來了,不就是一死嗎,她怕死,可事到臨頭沒辦法了。皇帝鐵了心的要來找你的茬,你能往天上躲?她暗里長歎,磕了個頭道,「奴才死罪,聽憑萬歲爺發落。」
  
  皇帝緘默,回到案後坐定,一手去執端硯上的筆,邊上司文房的太監立刻上前來遞折子恭呈御覽。養心殿裡沉寂下來,唯剩案頭西洋座鐘滴答的走針聲兒。
  
  看來又要耗上一夜,長滿壽只得示意人把門掩起來半邊。殿裡地方大,寒夜涼如水,北方的農曆十月已經很冷了,到了夜半時分,濕氣直要浸進骨頭縫裡似的。宮裡還沒開始供暖,萬歲爺這麼坐一宿,難保不凍出傷風來。他悄悄退出去,站在卷棚下招人,壓著嗓子吩咐,「準備炭盆子送進去,主子爺不睡,今晚誰也不許合眼。圍房裡的銅茶炊照舊生火,防著主子半夜要進茶點。」
  
  底下人奉命去辦了,路子遠遠過來,挨到他身邊往殿裡瞥一眼,「師傅,那宮女怎麼處置?」
  
  榮壽搖搖頭,「說不好,沒叫起喀,就那麼一直跪著唄。」
  
  「今兒是觸了萬歲爺的霉頭,誰讓她來回的嚎,擾了萬歲爺雅興,沒拖出去殺頭就算好的了。」路子咂嘴,「不過說來也奇,主子就讓她在跟前跪著?沒見過這樣的。」
  
  「你問我我問誰?」榮壽兜天翻個白銀,「都怪這丫頭,本來都歇下了,偏叫她攪合成了這樣。萬歲爺做阿哥起就這脾氣,熬過了點整宿的不睡。今兒好,又是一個通宵。長滿壽呢?這老小子倒舒坦了,踏踏實實在值房裡上夜,把我們這幫人丟在油鍋裡炸。」
  
  路子對插著袖子道,「我找他去,也鬧得他睡不安穩。」
  
  榮壽看他拱肩縮脖的樣兒不稱意,在他胳膊上拍了下,「還當在村裡那會兒呢?快給我放下,叫別人看見,丟你老子娘的臉……」忽而眼裡笑意湧出來,掂量著路子的提議很不錯,推了那小瘦身板兒一把,「去吧!」
  
  路子噯的一聲,樂顛顛的撒丫子跑出去了。
  
  榮壽扒著門框子朝裡面看,殿上一跪一坐相安無事。他呼了口氣,倚著紅漆抱柱不敢走遠。當差就這點苦,脖子上永遠拴著一根繩,看不見,但比鐵鏈子還管用。為什麼保定太監露臉的多?就是因為保定人受得起苦,耐得住摔打。市井裡有順口溜,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長滿壽是天津出來的,愛耍嘴皮子功夫,永遠不得升發就是打這上頭來。
  
  時間過得很快,鍾上大鐵砣當當敲了十一下,皇帝一輪折子批下來才想起底下跪的人。掃眼一看,她不是先前那樣趴著了,換了個標準挨罰的姿勢,挺著腰桿子跪得筆直。臉上沒有苦大仇深的神情,垂著眼,心平氣和的。大約覺得撿了條命已經是萬幸,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
  
  她可以很久不眨眼,眼皮子耷拉著,像睡著了似的。皇帝心裡起疑,咳嗽一聲,她才略微有了點反應。
  
  素以現在的心情沒人能體會,膝蓋下沒墊子,在磚面上跪得久了疼得鑽心。也就憑藉著尚儀局裡練出來的本事,主子不發話打死不能動,才咬著牙硬扛到現在。其實她覺得自己應該偷樂,跪著就跪著吧,在屋裡挨罰總比露天搖鈴好。外面夜越來越深了,三更可是邪氣最盛的時候,她寧願在養心殿裡跪死,也不願意在外面被鬼嚇死。
  
  皇帝忙了半天要活動筋骨,於是下了御座繞室踱方步。大概心裡正琢磨事兒,一圈一圈的兜,從她左邊眼梢繞到右邊眼梢。昂著頭背著手,石青色常服的正身和兩肩都繡團龍紋,掐金絲繡活在燈下熠熠生輝。素以是老實人,沒敢趁機瞧他臉,就看見皇帝挺拔的身姿和鬢角磊落的髮際。
  
  「你們當值,是在內務府還是南三所?」皇帝忽然開口,低低的嗓音有點沙啞。
  
  素以一凜,忙弓身道,「回萬歲爺的話,尚儀局有專門料理小宮女的長房,過永康右門,和吉雲樓一牆之隔。」
  
  皇帝嗯了聲,頓了頓又問,「朕聽說老公爺起靈那天出了點事,後來是怎麼處置的?」
  
  素以料著皇帝打聽的是外宅來認親的後續,遂斂著神回道,「橫豎認下了,老公爺出喪還是那姑娘扶的靈,披麻戴孝一樣沒落下。」
  
  「小公爺怎麼說?他那脾氣也能忍得住?」
  
  「起先有一番波折,後來叫到廂房裡問明了,小公爺也沒計奈何。出來的時候灰著個臉,別提多窩火了。」素以想想,新認親的姑娘還是皇帝小姨子呢,估摸著過兩天就得上宮裡來請皇后主子的安了。
  
  皇帝瞥她一眼,「那姑娘長得像昆家人嗎?」說完了一頓,「這話問你,朕知道問了也是白搭。」
  
  素以眨了眨眼睛,把視線定格在中正仁和匾上。皇帝挑刺成了習慣,聽多了就不往心裡去了。斟酌一下子道,「奴才記不清人臉,但是記得當時的情形。奴才還想著那姑娘和小公爺不像呢!大概是像媽,隨了老公爺如夫人的長相。」
  
  「知道是哪個旗的嗎?」皇帝褪下腕子上的迦南手串慢慢的數,昆和台當初在皇父跟前很有臉面,為人也正派,朝中沒有幾個不敬重他的。原當他是仁人君子,沒想到晚節不保,死後倒弄了這麼個爛攤子。
  
  素以搖搖頭,「沒打聽著,可那姑娘張嘴叫娘,奴才料著是漢軍旗的。也說不定就是個尋常漢人,因為姨奶奶提起什麼遭難來著。」
  
  皇帝和她說話,可是不叫她起來,就在她身後閒庭信步。素以跪了一個時辰,膝蓋底下都木了。正感覺杳杳看不到前路,偏巧榮壽進來了。蝦著腰,托著幾碟點心,陪著笑臉上前敬獻,「半夜了,萬歲爺進點兒小食吧!」
  
  皇帝是吃慣了金蓴玉粒的,對壽膳房那些精緻玩意兒已經提不起興趣了,連瞧都沒瞧就擺手叫端走。榮壽滿臉的為難,素以突然靈光一閃,琢磨著其實可以藉機討個好,也許能容她站起來也說不定。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4:29

  第17章
  
  「奴才斗膽……」她轉過臉來看榮壽,「不知萬歲爺聽沒聽說過豆汁兒?就是那種灰裡透著綠的,燒熱了配著焦圈辣鹹菜吃,味道好。奴才進宮前最愛吃那個,小販挑著擔子鑽胡同,一聽見吆喝我就往屋外竄,叫我奶媽子拿銅錢給我買兩碗喝。」
  
  榮壽白著臉,遲登登道,「姑娘,您是問我嗎?不是問我,您瞧我幹嘛?」
  
  素以不敢看皇帝才藉著榮壽的排頭說話,叫他這麼一點破,她立馬又垂下了頭。
  
  皇帝倒不甚在意,就是覺得她和普通人家女孩子不大一樣。祁人姑娘七八歲就開始學針線活,稍微大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她呢?玩屎殼螂、追小販,還有什麼沒幹過的?武將家的閨女缺管教,真不是件好事兒。不過老北京城裡的豆汁兒很有名氣,他聽說但沒有嘗試過。
  
  「豆汁兒有股子酸臭味,能好吃嗎?」他問,「拿什麼做的?」
  
  素以道,「回萬歲爺話,是拿水發綠豆研磨出汁,放在桶裡發酵出來的。其實臭味因人而異,就跟臭豆腐乳似的,有人說臭,有人卻說香。吃口上酸裡帶那麼點甜,泡上一個馬蹄圈,別提多好吃了。」
  
  榮壽沒忍住哧地一笑,「瞧這饞的!」被皇帝橫過來掃了眼,嚇得忙噤住了口。
  
  素以自顧自道,「豆汁兒不是什麼金貴吃食,不過確實是養胃清火的好東西。冬春兩季用最好,萬歲爺偶爾試試民間的小食,也算是與民同樂嘛!」
  
  他臉上的冰碴子漸漸化開來,榮壽知道是給這丫頭說動了,可宮裡要什麼菜式都能搬出來,就是沒有會做豆汁的。他苦著臉對皇帝告饒,「主子容奴才些時候,奴才明兒就想法子募豆汁匠進宮來。」
  
  素以正中下懷,仰起臉說,「大總管別費神,奴才會做。奴才打小愛吃那個,吃客吃久了也成半個廚子了。給奴才一包綠豆一爿磨,奴才就能給萬歲爺做出來。」
  
  皇帝站在榮壽旁邊,有時候眼波劃過去,收勢不住就容易撞個正著。養心殿的金龍藻井下掛著八角料絲燈,像個溫暖的罩子當頭罩下來,皇帝就在那片煌煌的火光裡。為君者不容小覷,昂然挺拔,自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度。同他對視叫素以害怕,可是卻有一瞬不小心閃了神。南苑宇文氏的眼睛和平常人是不一樣的,瞳仁上有一圈金黃色的光環,在燈下尤其的光華流轉。上回沒記住長相,只留下一段空洞的影像。這趟再看一眼,像是把腦子深處的記憶挖掘出來,兩兩重合,漸漸就明晰了。
  
  只是突然覺得心慌,他看人的眼神專注而銳利,彷彿隨時可以洞穿皮肉直達靈魂。她難堪的轉回身子低下頭,胸口擂鼓般隆隆作響。奇怪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今天卻不一樣了。說不清為什麼,就是如芒在背,心緒不寧。
  
  皇帝嘴角有寂寥的弧度,他是世事洞明的人,她在盤算什麼他心裡有數。跪也跪得夠了,天轉冷了,磚面上寒氣入骨,時候久了少不得作病。並不是當真稀罕一碗豆汁,不過是順著她的話頭赦免她。他啟了啟唇,「既這麼,就交給你了。起來吧!」
  
  素以如蒙大赦,紮下去磕頭,「奴才遵旨,謝萬歲爺恩典。」
  
  腿彎子僵了那麼久,那兩條腿都不是她的了。左右沒處攀扶,只好摁住膝頭子站起來。可是又酸又麻使不上勁,冷不丁一用力,腿根兒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悶心的疼。踉蹌了好幾步,眼看著要摔下來。
  
  皇帝離她近,見勢不妙也沒多想,伸手打算讓她借把力。可是她怔忡著,臨要摔了也沒來攀他。他停在半空中的手握成拳頭,慢慢垂在身側。凝眉看她,這是個不知好歹的丫頭。有這樣的機會,換做別人一定拼了命的巴結。她倒好,情願摔個屁墩也不來兜搭。
  
  素以這一下摔得很丟面子,又疼又羞,眼裡裹著淚,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掉下來。她也看見皇帝伸手來著,可是借她兩個膽兒也不敢承這份恩。本來認不清人就已經被誤解成存心露臉了,這會兒再往龍體上靠,不是又要被說成有意賣弄,憋著勁的勾引爺們兒麼!所以摔了反倒可以長出一口氣,總比得個不要臉的名聲好。宮裡主子多,她臨要放出去的人了,不願招惹那些無謂的麻煩。
  
  榮壽喲一聲,「這下摔得狠,屁股變八瓣了!」皇帝的動作他自然看在了眼裡,連萬歲爺都想扶,說明這丫頭命大,沒事兒了。他忙招左右上去攙人,一頭道,「慢著點兒,別又閃著腰。」
  
  素以面紅耳赤,「謝謝諳達們了,我自己能行。」
  
  到底姑娘家,和那些二板凳太監不一樣。太監摔一跤立馬狗顛兒的縱起來活蹦亂跳,宮女講究個穩,叫人看見這模樣,簡直臊得無地自容。皇帝轉過臉,地心的鎏金貔貅爐裡香煙裊裊,看時辰已經近子夜了。他回到御案前翻通本,垂著眼道,「念著你做豆汁的功勞,今晚的提鈴就免了。」
  
  這是天大的恩典,素以感激不已,「奴才一定好好做,不辜負萬歲爺的期望。」
  
  期望?一碗豆汁兒罷了,值當他來期望?皇帝擺了擺手,殿裡人除了文房太監全都打發出去了。
  
  素以卻行退到抱廈裡,轉回身正看見長滿壽。她和長滿壽一道在公爺府當了三天的差,總算記住了長相,再見面也能認出來。她福了福,「諳達好。」
  
  「姑娘好啊!」長滿壽礙著榮壽在邊上不好多說什麼,只道,「才剛小路子來找我,說今兒萬歲爺要熬通宵批折子,又說你也在,怎麼?萬歲爺有什麼示下?」
  
  沒等素以答話,榮壽抱著胸陰陽怪氣接口,「姑娘今兒可得臉,自告奮勇要給萬歲爺做豆汁兒呢!這不,主子念她這上頭功勞,連今晚上提鈴都免了。」
  
  長滿壽不吃他那一套,斜瞟了他一眼,裝模作樣的拍手,「哎喲,那可是萬歲爺的抬愛,姑娘得惜福。這會兒趕緊問問大總管,是留下伺候上夜,還是找哪兒將就一晚上?」
  
  榮壽皮笑肉不笑的應他,「您可是宮裡老人兒,論年紀還長我十來歲,這點子規矩您不懂?要來問我?您這不是存心的給我小鞋穿吧?」
  
  長滿壽直擺手,「這話我不敢當,您是乾清宮大總管,我虛長年紀也是白活。還不是得在您手底下,聽著您的差遣嘛!」
  
  榮壽嘬嘬牙花兒,回頭朝養心殿看了眼,對素以道,「萬歲爺免了你的罰,我留著你不像話,別回頭說大總管刻薄你。要不,你找個地方歇著去?」
  
  這可不是在關照她,分明是存著下絆子的意思。長滿壽不方便發話,只管眼觀鼻鼻觀心。素以不笨,御前的人都在熬夜伺候,她一個人找圍房睡大頭覺?真要這麼沒眼色,小辮子要抓起來可就滿頭都是了。
  
  她笑了笑,「大總管忘了我的差事,要做豆汁兒得先泡綠豆呢!再說諳達們都忙著,我事不關己的歇下,那也太沒規矩了。」
  
  榮壽聽了,拿鼻子眼兒長長嗯了聲,「是個明白人兒,既然你有孝心,那就忙著吧!」他是倒驢不倒架子,吩咐完了,抱著拂塵柄搖搖晃晃往銅茶炊那兒去了。
  
  長滿壽躲在暗處啐了一口,「什麼玩意兒,憋著壞的算計人,呸!也不瞧瞧當年什麼出身,野泥腳桿子!十四歲還在王府井大街上賣呆看女人呢,窮得連個硬面餑餑都吃不上,這才割了肉進宮來的。眼下得了勢,給爺擺起譜來了。這世上哪裡有什麼公道,老天爺真是沒長眼!」
  
  太監暗裡也較勁,長滿壽看不起榮壽的最大原因還是年紀。一般太監老家窮,長到七八歲時由爹媽做主淨了身送進來當差,也就圖個溫飽。歲數小身不由己是命苦,不像榮壽那混子,十四歲上橫是有把子勁兒了,不說鋪子裡做學徒,就算碼頭上幹小力笨扛米也有口飯吃。可是人家不,寧願斷子絕孫也不肯花力氣。這種人活著圖什麼?泥豬癩狗一樣的東西!不過運道不賴,跟對了主子,這兩年叫他長了行市,一下子飛黃騰達了。
  
  素以對他們的明爭暗鬥不太上心,拿了蘇拉送來的綠豆往圍房裡去。長滿壽後頭啪啪的跟來了,絮絮叨叨的念,「姑娘,你可得多留意小榮子。他知道咱們走得近,你一受罰他就把我從值房裡叫來了,就等著萬歲爺處置了你,再來尋我的晦氣。可他沒想到,萬歲爺這麼輕易的赦免你,他心裡那個不舒坦喲……素姑娘,手上活兒趕緊撂,在抱廈裡頭候著,防著萬歲爺要伺候。您露臉的機會來了,一步一步走好嘍,您能平步青雲吶!」
  
  素以忙著打水泡豆子,聽他這麼說臉上尷尬起來,「諳達您別笑話我,我萬萬不敢存著這心思。再說御前有專門的人服侍,我在那兒裹什麼亂。」
  
  長滿壽背著兩手嘿嘿的笑,「我好賴不問也是個二把手,要調個人還是不成問題的。您想想,萬歲爺單說今晚不必提鈴了,那明兒後兒呢?您不給自己打算打算?和萬歲爺套套近乎對您有好處,興許爺一高興,您的那項罪過免了,那您又能回尚儀局,幹您的老本行去了不是!」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8:39

  第18章
  
  反正不管怎麼樣,素以像被頂在槍頭上似的,又給拉到了抱廈裡待命。
  
  要說養心殿真是和守規矩的地方,皇帝裡頭務政,外面人來人往,卻一點腳步聲都不落下。御前伺候都是百里挑一,連端茶送水的也有品級。長滿壽在一旁指點著,「能進養心門的,離出頭可就只差一步了。姑娘好好的,過兩天小公爺上職了,我求小公爺說說好話,把你撥到跟前來。到了這裡,人的腰桿子就粗了。就算將來出宮配女婿,人家問『這姑娘是什麼出身吶』,咱亮嗓子說『捧過龍庭,伺候過萬歲爺的』。你瞧,說出去多敞亮,多有面子!」
  
  素以只有喏喏的答應,頓了頓又說,「體面是有了,可萬歲爺不待見我,諳達也是知道的。我到御前幹嘛使呢?萬歲爺看見我整天生氣,我怕還沒出宮,就給慎行司大刑伺候死了。」
  
  長滿壽咳了聲,「您瞧你這份自謙,就知道您不是個粗枝大條的人。御前零碎活兒也多呀,這啊那的。加上年下又有兩個要出去,正好有空缺。你先進來零碎幹著,等到了時候往上一補缺,齊活了。」
  
  素以還是直搖頭,伺候萬歲爺和伺候嬪妃不同。女人和女人之間,有些貼身的活兒方便,規矩雖多,但不那麼忌諱。男主子可怎麼料理?近不得身,還得管住眼睛不亂看,這也怪受罪的。再說她在尚儀局呆了七八年,早適應了那裡的章程。臨了再學一回,也確實倦怠,不太願意了。
  
  長滿壽見說不通,有點著急上火,「姑娘真叫我失望,忒沒志氣了!這年頭誰不卯足了勁往高處爬?裡頭道理還用我教你嗎?俗話說了,有錢不賺王八蛋,一樣的意思。姑娘是明白人,就那麼平白錯過了好運道?下回家裡來人探視,你問問他們,到底是圖日後升發,還是讓這幾年功夫打水漂。照我說,弄好了將來配個貝子貝勒也不是不能夠,你且想想吧!」
  
  他怎麼就那麼篤定她到御前能有出息呢?素以笑笑,也沒過多追問,問了他總有歪理。
  
  這頭說著話,邊上一個女官不錯眼珠兒的看了她半天,隔了會子過來搭訕,「我瞧你眼熟的很,你是素以不是?」
  
  素以啊了聲,「我是。」就著燈籠光看她,那女官滿月臉盤子,眉毛尤其黑,像兩柄青龍偃月刀。她搜腸刮肚的回憶,人家能叫出她名字,必然是早就認識的。可是她老毛病發作,一點兒想不起來了。
  
  她難為情的絞著帕子,「您瞧我這記性!您是……」
  
  那女官掩口笑,「不怪你想不起來,都好幾年沒見了。我叫那貞,選宮女和你前後腳進宮的。留牌子那天咱們還分在一撥來著,後來進尚儀局,你跟了蟈蟈兒,我跟了大梅子。咱們值房離得不遠,他坦1也就隔了兩間屋子。」
  
  素以長長哦了聲,「是那貞,我想起來了!」說著親親熱熱攜起手來,「你到御前來了?好啊?」
  
  「都好。」那貞笑著拍拍她手背,「還是這不記人的毛病,咱們當初那麼好,現在把我忘到腳後跟去了。」
  
  素以遇上老相識,自己眼下是這麼個處境,自己很覺得掃臉,扭捏著說,「我隨我阿奶,隔代傳了個不認人,挺沒辦法的。」
  
  「這樣也好,常認常新。」那貞打趣著,看了長滿壽一眼,「諳達不是在月華門上當值嗎,怎麼上這兒來了?」
  
  長滿壽擺著肥頭大耳歎氣,「有人瞧我歇著不順眼吶!」
  
  那貞笑了笑,拉素以到邊上說話,「你還在局子裡當差?」
  
  素以紅了臉,「我這幾年就在那裡混日子,現在連混都混出岔子了,你瞧瞧,兩回衝撞了萬歲爺,罰在乾清宮前提鈴呢!你可別笑話我,我這人沒有升發的運道。」
  
  那貞搡了她一下,「咱們早年就有交情的,誰笑話誰呢!只不過那事兒我也隱約聽說了一點兒,背地裡傳得不大好聽。」
  
  素以認命的點頭,「我料也能料到,八成說搶著露臉什麼的。其實我真犯不上,明年就出宮了,還弄這些蛾子幹什麼?」她不是愛計較的人,只要不當她面戳鼻尖罵,她萬事都能含混帶過。又問那貞,「你在御前哪個職上?」
  
  那貞說,「在茶水上。萬歲爺跟前太監多,女官就只有司帳、司衾還有茶水上用得著。我剛才聽見二總管和你說御前出缺的事兒,怎麼?想把你往前派?」
  
  素以頭搖得像撥浪鼓,「這是要我命呢!早幾年給我派這差,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兒。現在……我這麼大年紀了,上了職伺候也就一年,何必來回的折騰!我先頭和二總管說了,萬歲爺瞧不上我,見一回惦記我腦袋一回,我都快嚇死了,還捅那灰窩子!」
  
  那貞笑起來,「何至於!要我說,能往上填是好事。就跟門口獅子似的,甭管裡頭是銅是鐵,鎏上一層金,身價自然就不一樣了。家裡結親沒有?」
  
  素以道,「我額涅上回來看我,順帶便的提起過。說人家上門打聽了,要過定,我們家裡沒答應。人還在宮裡,這會兒下定算什麼?我阿瑪的意思是,對家要願意等,就往後挪上一年。要是等不及,兩不耽誤,誰也不欠著誰。」
  
  那貞做老成的點頭,「你阿瑪有遠見,指不定出宮前萬歲爺瞧上了給開了臉,那家裡的親事就黃了。帶累人家白等一年,不厚道,是不是?」
  
  素以咧著嘴笑,「這話當我來說你,你天天兒的在眼皮子底下晃悠,萬歲爺八成對你另眼相看了吧!」
  
  「不成事兒,萬歲爺不動跟前人,來了兩年,連正眼沒看過一眼。」那貞捧著胸口裝樣,「我的心喲……」
  
  兩個女孩兒笑作一團,這時候榮壽立在卷棚那頭招呼,「聊什麼呢?樂成那樣!別忘了正事,換茶去!」
  
  那貞噯了一聲,忙拐進茶房裡取茶葉兌水。榮壽搖搖晃晃又走了,那貞托著洋漆托盤出來,長滿壽一下接了過去,往素以手裡一擱,努嘴道,「你去。」
  
  素以目瞪口呆,「諳達,這是那貞的差事。」
  
  長滿壽咂了咂嘴,「別囉嗦,叫你去你就去。那貞的差事短不了,你送一回茶,還能抬了她的飯碗不成?」
  
  素以進退兩難,她是真不願意再進養心殿。長滿壽這麼做也太顯眼了點,叫萬歲爺怎麼想怎麼看呢!她躑躅著,「諳達,我害怕。」
  
  「怕什麼?萬歲爺能吃了你?你放心,咱們主子爺是正人君子,不幹那種摸小手掐屁股的下作勾當。」他嘿嘿的笑,話鋒一轉,「真要能叫萬歲爺這麼對待,那可就是祖墳上長蒿子了,八輩子求不來的好事兒呀!還磨蹭什麼?快去!」
  
  「萬歲爺問起那貞來怎麼辦?我這……您別難為我成不成?」素以行走這麼些年,宮裡掌故都知道。人家正主兒在,她搶人差事,叫別人心裡什麼滋味?
  
  那貞倒也大方,「你就說我病了,說鬧肚子也成,二總管叫你幫襯我的。」
  
  長滿壽瞥了那貞一眼,果然御前的人沒有一個是杵窩子。不滿意自己給頂替了,又不好明著說,暗裡踹上一腳也好。他只作不察覺,「那就照她說的辦,萬歲爺要問起來,你就說那貞身上不利索。趕緊的,主子爺等茶呢!」
  
  素以沒辦法,只得撫撫頭上絨花,掃掃身上袍子,昂首挺胸的往正殿方向去了。
  
  已經到了午夜時分,邁到露天的地方,霧氣沉重得面對面瞧不見人。她護著手裡茶吊子上丹陛,養心殿廊廡下掛著一溜宮燈,照得簷下和璽彩畫輝煌迷眼。她來不及欣賞,伸手去推菱花門,門臼微微轉開一些,稍側過身就擠進去了。
  
  皇帝還在御案後坐著,精神頭看著很好,並沒有萎頓的樣子。素以憋了口氣過去,把案頭涼了的茶撤回托盤裡,重新換上杯子續水。這些伺候人的規矩尚儀局裡都練得滾瓜爛熟了,這會兒用起來倒也不費勁。
  
  皇帝眼角的餘光瞥見一雙陌生的手,指尖纖細靈動,襯著紅釉描金龍的瓷器,有種清晰而驚人的美麗。指甲蓋兒飽滿圓潤,在燈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可惜了無名指上有塊血瘀,在月牙痕的位置向上蔓延,佔據了甲面的大半。
  
  「手指頭是怎麼回事?」他問,「今天弄傷的?」
  
  素以怔了怔,沒想到皇帝還會和她說話,忙答道,「回萬歲爺的話,不是今天。是頭天到公爺家治喪,入了夜著急要搬凳做法事,底下人像無頭蒼蠅似的,混亂裡砸了我的手。」
  
  她聲氣淡淡的,很不以為然。十指連心,疼過的人都知道。宮裡的妃嬪磕著一點兒都要到他跟前來訴苦,同樣的女人,她倒是耐摔打得很。
  
  「罰那些人了嗎?」她是府外的,到人家府上指使人,那些刁奴自然不服氣,或者是有意給她下馬威也不一定。
  
  素以抿嘴笑了笑,「怎麼罰呢?人家也不是存心的。再說我是大內派過去的,為這麼點事兒就張牙舞爪,人家背後說小家兒氣,連帶著宮裡也折臉面。」
  
  這話說出來不知是不是成心,總讓人隱隱感覺有股反諷的味道。皇帝不言聲,抬起眼睛看她,她是打算用她的窮大方來襯托他的斤斤計較麼?
  
  被皇帝的龍眼打量可不是好玩的,素以心頭一跳,立馬又慌了神。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8:51

  第19章
  
  「萬歲爺,奴才說錯話了?」她惶惶的瞪著一雙大眼睛,滿臉驚懼的看著他。宮人犯了錯有專門的流程,跪下、磕頭、求饒。素以正打算這麼幹,皇帝卻淡淡的調開了視線。這就算赦免了吧!她心裡跳得通通的,這會兒一看有緩,才鬆口氣。存著小心的捧著福祿壽托碟遞過去,輕聲道,「萬歲爺歇會兒,喝口茶。」
  
  他接過來托在手裡,蓋子刮了刮茶葉,抿上一口問,「外頭霧氣重嗎?」
  
  「重。」她說,「走在裡頭像躺在棉花包裡似的。」
  
  做皇帝心懷天下,變了點兒天就要擔心漕運的事。秋收後的糧食要往京畿糧倉運輸,霧裡船隊沒法子行進,萬一再連著下雨,那千萬石的糧食就要霉了。
  
  「你說明天能不能出太陽?」他的手指在黃綾桌面上篤篤點著,「昨兒臨入夜就有點陰,怕早上要發作。」
  
  素以往外看看,「這個說不好,天要下雨,擋也擋不住。」
  
  皇帝沉寂下來,靠著椅圈捏了捏眉心。素以偷著瞧一眼,皇帝臉上顏色不霽,她知道為君者肩頭有重壓,也不敢過多的停留,免得觸了逆鱗招霉運。正要收拾收拾退下去,又聽見皇帝說,「你回頭告訴長滿壽,叫他準備行輦,退了朝朕要上暢春園給太上皇請安。」
  
  素以應個庶,「奴才這就去傳話。」
  
  他垂下眼簾吁口氣,「別急,留下說會子話。」
  
  素以不知道有什麼可說的,既然主子發了話,走是走不了了,只有老老實實在邊上肅立。
  
  皇帝偏頭復又看她,「你和十三爺早前就認識?」
  
  素以想起那天乾清宮裡的事,那位小爺是老皇爺和太后的嬌兒子,她以前應該是沒有見過的。其實她除了認人困難點,具體的什麼地方發生過什麼事,記得卻是分外清楚。就像眼睛看不見的人,聽力特別發達一樣,總有長處來彌補短處。十三爺為什麼替她說話她不知道,但是既然他有了這麼個借口,自己就得順著話頭往下說。兩個人口徑一致,假的也變成真的了。因頷首,「有一年大雪,睿王爺過慈寧宮面見太皇太后,經過慈蔭樓雪封了道兒,是奴才給王爺掃的雪。」
  
  皇帝哦了聲,「這麼說來是有老交情的。你去過暢春園麼?」
  
  素以笑了笑,「哪能呢!奴才是大內人,沒機會往暢春園去。上回公爺家喪事兒是入宮七年裡頭回出宮,到了外頭樣樣看著都透著新鮮。這七年四九城變了樣了,萬歲爺治下國泰民安,連城門樓子都加高了,萬歲爺真厲害!」
  
  萬歲爺真厲害?打從登基後就沒再聽人這麼誇過他了,通常溢美之辭都是文縐縐的,隔靴搔癢點到為止。他聽她這些耿直的話,眉梢漸漸舒展開來,微打個頓,轉過臉若無其事道,「睿王爺對你不薄,回頭登門給他磕頭謝恩吧!」
  
  這是要捎帶上她一道往暢春園去,皇帝的算計不是她能看透的,既有了皇命,照辦就是了。素以蹲個福道,「是,奴才天亮到尚儀局卸了差就來。」
  
  皇帝批折子批累了,覺得和她閒聊也滿有意思。雖然她頂了張不討喜的臉,但是說話不乏味,拿她解解悶也不無不可。便倚著灰鼠椅搭問她,「你家裡有兄弟嗎?」
  
  都說皇帝不愛開金口,素以倒覺得不像。他會自己找話題,慢慢的,敦實的,一遞一聲循序漸進。她垂眼看著地面的波斯地毯答話,「回萬歲爺,奴才家有兩個哥子。哥哥們成了親,現在我那些侄兒都滿地跑了。還有一個妹妹,本來也到了入選的年紀,可是自小腿上有毛病,走道走不好……」
  
  她有些尷尬,皇帝點點頭,「朕沒猜錯,你們家還真有殘疾。」
  
  素以愣了下,心道這皇帝真有見縫插針的本事。她眼神不好,非把她歸到殘疾一類裡去。這麼的也沒法子,人家是主子,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你是嫡出還是庶出?」他又問,輕描淡寫的語氣。
  
  素以這下子揚眉吐氣的挺了挺胸,「奴才是嫡出,奴才的阿瑪早年有個通房,後來病死了,我阿瑪就沒再納妾,一直只有我額涅一房太太。」
  
  「倒難得。」皇帝說,「在旗的男人玩興大,走雞鬥狗,聽戲看花娶小老婆一樣不落。你阿瑪算正路的,這點和老承恩公當年很像。」
  
  皇帝損人真是一絕啊!素以憋得臉發紅,還要蹲福,「奴才阿瑪不敢和承恩公比,謝萬歲爺抬舉。」
  
  「說起承恩公,那天小公爺在飯局上打聽你了。」皇帝漫不經心,邊說邊擰過身子看奏折上的墨跡乾了沒有。
  
  素以挺意外,估摸著小公爺是好奇她怎麼得罪了皇帝,念著她伺候喪事的情兒,打算伸把援手撈人。她順勢道,「小公爺和老福晉都挺客氣,奴才在昆府上很受照應。」
  
  皇帝看著高深的屋頂不說話,通常恩佑惦記哪個女人了,接下來的事兒就能料到十之八/九。他做阿哥那會兒和他在一處讀過書,那是個狗見了都搖頭的人物,總師傅頭上也敢薅把毛,名聲如雷貫耳。
  
  「小公爺歲數大了,眼看著沉穩,和以前不大一樣了。」他說,量了兩勺水到端硯裡,自己捏著墨塊慢慢的研,「當年他有個綽號叫『琉璃喇叭』,天生的會抖機靈。那時候保和殿大學士教我們學問,出了個題,問大夥兒要是平民,打算幹什麼營生餬口。眾人七嘴八舌,有的說開裁縫鋪,有的說販米,最不濟的說唱八角鼓。你猜猜他說什麼?」
  
  小公爺這麼稀奇的人,想出來的東西肯定也稀奇。素以搖搖頭,「我猜不著,萬歲爺說說。」
  
  皇帝眼裡浮起笑意,「也確實沒幾個人猜得著,他說了兩樣,首選學打胎手藝。官家小姐有了私孩子不能留,為了趕緊打發,多少錢都願意花。第二是批殃榜,死人錢最好掙,不給錢就不讓下葬。」
  
  素以笑起來,「小公爺真聰明,這種買賣都想得出來。活兒是下等些,來錢確實快。」
  
  「是啊,那時候師傅嘴上罵他猴息子,人後卻誇他。說他雖然不著調,但是腦子好使是真的。」皇帝說,「有歪才,說不定就能有出息。」
  
  素以忙應道,「萬歲爺說得極是,橫豎萬歲爺是火眼金睛,什麼人什麼命,全在萬歲爺手心裡捏著。」
  
  他又沉默下來,天性深沉的人不會滔滔不絕,經常在說話的間隙有斷檔。這是做皇子時養成的習慣,因為要聆聽,要消化。他不是嫡長,東籬出岔子前的十三年他僅僅是個普通的黃帶子。和其他兄弟一樣,不受眷顧,不受重視。生活的大部分時間在受訓誡,皇父的、皇后的、總師傅的。現在做了皇帝,聽得更多了,八方奏表,上疏諫議。他的脾氣裡還是隱忍佔了大部分,似乎只有怒極呵斥時才會來上一番長篇大論。今天說這些,已經算多的了。
  
  素以看他臉上淡漠,回身瞧鐘點已經交丑時牌,便小心道,「過不多久就該叫起了,萬歲爺何不歇會子?打個盹也好啊,這麼熬著,沒的傷了身子。」
  
  皇帝的眼波流轉過來,冷冰冰的乜她。要不是她在夾道裡雞貓子鬼叫,他何至於鬧得睡意全無!
  
  素以知道他眼裡的含義,嚇得斂神蹲福,「奴才明晚一定小心嗓門兒,進了內右門就不出聲了。」
  
  皇帝不搭理她,重又提筆蘸墨。素以見狀不敢再逗留,納個福就托著茶盤卻行退出了養心殿。心裡記掛著給長滿壽傳話,匆匆穿過垂花門往抱廈裡去。
  
  長滿壽那頭等她出來,到底時候久了也耐不住,坐在條凳上打起瞌睡來。素以到了跟前也沒察覺,只顧在那兒前仰後合的撞鐘。間或一聲呼嚕,石破天驚也能把自己震個八分醒。
  
  素以叫他,「諳達,別睡了,萬歲爺有旨意。」
  
  這是最有效的回魂辦法,長滿壽半夢半醒裡猛一個激靈就縱了起來,嘩啦一聲掃袖打下千兒,嘴裡高應著,「奴才接旨!」
  
  素以讓了讓,「諳達,您睡懵了?萬歲爺沒在,您行什麼禮啊!」
  
  長滿壽這才抬起眼,看明白了站起來,拍著心口嘟囔,「嚇我一跳!話別說半截,什麼旨意?」
  
  「萬歲爺叫準備上,回頭散了朝要上暢春園請安去。」素以皺著眉頭琢磨,「叫我跟著一道去,您說奇不奇?」
  
  長滿壽沉吟著,萬歲爺這是存心硌應皇太后去了?找個和她相像比她年輕的,難不成還打算讓素以挖牆腳,撬了皇太后的根基?他遲疑著看她,「叫你去你就去吧!不過有句話我要囑咐你,盡量別露鋒芒。最好能避著園子裡的主子爺和娘娘,找個背人的地兒呆上一會兒,萬歲爺回宮順順溜溜跟回來就是了。」
  
  素以料著裡頭又有貓膩,欠著嘴角道,「諳達要是為我好就直說。」
  
  長滿壽捶了下手心,「讓你知道也沒什麼,橫豎過幾個時辰要見真章的。其實你長得像一個人,知道是誰不?」
  
  她搖了搖頭,「請諳達明示。」
  
  長滿壽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告訴她,「你呀,長得像暢春園太后,睿親王他親媽!」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0 18:09:02

  第20章
  
  這是怎麼話兒說的!素以嚇得腿裡直哆嗦,像誰不好,怎麼偏像太后?萬歲爺帶她上暢春園,難道要把她當個玩意兒似的敬獻給太后看,逗她老人家一個樂子?可長滿壽又像見了鬼似的,再三吩咐別往主子跟前湊,那就說明裡頭肯定另有隱情。照這麼看來是太后脾氣八成不太好,也是,誰願意和一個奴才秧子長得像呢!叫人說起來多跌分子啊!那萬歲爺又是什麼用意?難不成有意把她當槍使?
  
  她細打量長滿壽的表情,見四下無人湊近他道,「我問諳達一句話,諳達不用回答,咱們搖頭不算點頭算,成不成?」
  
  長滿壽有點怕似的,「姑姑,您可別問我太難的,有的話我答得上來也不能說。」
  
  「不難,我就問一句。」素以壓著嗓子道,「我進宮時候雖不短,但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不能踏出尚儀局的大門,外頭情形我也不知道……我就想打聽,萬歲爺和暢春園太后是不是不對付?他們不是親娘倆,難免生分,是不是?」
  
  長滿壽瞟她一眼,「知道你還問!」其實太監最愛嚼舌頭,打開了話匣子就收不住,非得全倒完了才舒坦。既然人家都問到這上頭了,再藏著掖著顯得不局氣呀,於是他打翻了核桃車,嘰哩咕嚕一股腦兒全說了。從皇太后的出身聊起,繪聲繪色的描述太上皇和太后怎麼相愛,怎麼經受波折,怎麼有情人成眷屬。順帶便的提起了太后和前太子的一段情,再牽筋絆骨的兜到皇帝身上,兜到慧賢皇貴妃身上,最後手一攤,「橫豎就是這麼回事了。」
  
  素以沒想到裡頭學問這麼大,長胖子只顧嘴上痛快,好些地方說漏了,把自己也給圈進去的。她不說話,心裡卻門兒清。長滿壽突然意識到了,忙不迭的解釋,「姑姑別誤會,我把您往御前湊可不是要害您。想當初我和皇太后也有點兒交情,看見您不是分外親切嘛!您看我是為您著想,理由我說過,就圖您往後名聲好。您可不能想歪,辜負我的一片心。」
  
  素以乾笑著,「諳達菩薩心腸,我都知道。」
  
  長滿壽撓撓後脖梗,「我可就當您誇我了。說句實在話,我和榮壽那小子不一樣。他榮大總管五行缺金,就認識錢。我這人重個義字兒,只要合上了榫,我對人掏心窩子。」
  
  素以連連點頭,「那是那是,我往後還要多仰仗諳達呢!諳達心眼兒好,多幫襯著我點兒。」
  
  長滿壽大手一揮,「不用你招呼,我肚子裡有本賬。宮裡過日子,獨拳打虎哪兒成!咱們得擰成一股繩,這樣大伙都有依靠。」
  
  他神吹海侃,素以自己心裡合計,嘴上只管唯唯諾諾的答應。
  
  一晃眼到了五更天,養心門上傳來擊掌聲,外面太監宮女列著隊進來,兩個蘇拉抬了桶熱水擺在偏殿門口,殿裡當值的人接進門,伺候皇帝梳洗換衣裳。一切置辦妥當服侍皇帝進早點,呈前一天內大臣遞的膳牌子。諸樣齊全了,皇帝就該上龍輦往太和殿視朝聽政了。
  
  給皇帝抬肩輿的太監一色簇新的寧綢袍子粉底靴,金頂版輦上鋪著明黃彩繡雲龍捧壽坐褥,那股子氣派,是常年在長房夾道裡的人沒有榮幸得見的。
  
  御前當值,各人有各人的職責,多一處空缺都沒有。素以在這裡算額外人,沒有哪裡搭得上手,就挨在一邊閒看,等皇帝出養心門,才好卸了職回尚儀局去。這裡斂袖而立,正殿裡排開一溜提鎏金香爐的宮女,後面榮壽弓腰接引,皇帝方從殿內跨了出來。
  
  外面霧霾仍舊很沉重,站在轉角廊廡上斜看過去,不近不遠,正好可以看得真真的。皇帝穿十二章明黃色冬朝服,紫貂滾邊披領,頭上是金佛帽正共東珠寶頂朝冠。先前批折子的時候不過是便服,雖然渾身透著威儀,並沒有眼下這樣寶相莊嚴。果然人長得俊就是好啊,早前聽說太上皇也是相貌堂堂的,要不是自己有趨吉避凶的打算,跟過園子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長滿壽看見皇帝下了丹陛,領著一眾宮人跪在滴水下磕頭請安,「萬歲爺吉祥!」
  
  素以伏下去,只聽見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然後是榮壽高唱「起駕」。悄悄覷一眼,龍輦前後宮燈綿延,直排到養心門外。正是滿心折服的時候,金頂金蓋下的人微微側過頭來,飄飄忽忽的一瞥,也沒等她收回視線,復又別過臉去了。代步升上肩頭,輕輕巧巧的一滑,聖駕出寢宮,往太和殿方向去了。
  
  站起來的時候頭昏眼花,喘了幾口大氣才緩過來。在尚儀局做管帶,作息一向很正常,目下冷不丁的熬一夜,真覺得熬乾了燈油,大點兒的風一吹就能刮倒似的。長滿壽體人意兒,發話叫她回內務府去。她蹲個安就退了出來。
  
  一路打著飄到了長房,先是聽尚儀嬤嬤吩咐話,完了該她給手底下人點卯。統共也就七八個,粗略一看就能數明白。
  
  她有個得意的大徒弟叫清鳳,跟著她有三四個月了,悟性高,人也聰明。點過了卯挨到她身邊,體貼的細語,「我瞧姑姑臉色不好,橫豎今兒練走,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活兒。姑姑回榻榻裡歇會兒,我給您看著就成。」
  
  她心裡也確實記掛著事兒,便點頭道好。交代了些要緊的話出門找綏嬤嬤,回稟一聲昨晚上的事,又說萬歲爺要帶著上暢春園去,綏嬤嬤沒多言語就讓她回去料理了。
  
  她心裡早就有了成算,園子是不能去的,誰知道露了面之後會出什麼意外!萬一主子們鬥法,存心給她上眼藥怎麼辦?她人微福薄經受不起他們折騰,所以想法子告假最妥當。可要做到順理成章,就必須有根有據才管用。素姑姑到了生死關頭很豁得出去,屋裡牆角處正好有半桶清水,大概是妞子和品春早上用剩下的。她一咬牙,舀了幾瓢就往領口裡灌。十月的天吶,真叫一個透心涼!她哎喲兩聲,絲絲抽著冷氣。一頭澆一頭打著擺子感歎,這麼禍害自己,上輩子作了什麼孽唷!
  
  五六瓢下去,裡衣綢袍子都浸透了。她擱下瓢站在地中央,渾身上下濕淋淋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這下子總該生病了,最好狠狠的發燒,萬歲爺散朝時她燒得人事不知,不去暢春園便情有可原了吧!
  
  她找個條凳坐下來,濕衣裳裹著得堅持一會兒。寒氣入了骨,發作起來能快點。眼下真是飢寒交迫,她探手從桌上的八角攢心盒子裡翻出一塊果脯來,嚼在嘴裡嚼蠟似的,吃甜食沒味兒,看來火候大概要到了。
  
  趕緊上箱子裡找衣裳換,乾衣服套進去也是鑽心的涼啊!她上下牙扣得卡卡響,邊哆嗦邊收拾好了鑽炕頭。炕也是冷的,這會兒有點害怕,擔心玩兒得太過,不小心把自己給坑死了。
  
  她裹著被子,認為應該找找感覺,於是很有節奏的哼唧開了,「哎喲,我病了……哎喲,這下子可去不成了……」長嚎了一炷香,病氣兒果真如約而至。也來不及樂,連打兩個噴嚏,背上陣陣寒將起來。拿手一搭額頭,好!手心滾燙額頭也滾燙,成事兒了!
  
  近晌午時品春回來換鞋,進門桌腳的木盆裡泡著濕衣裳,炕上躺著個人,棉被兜頭蓋住了腦袋,褥子下抖得發瘧疾似的。她喲了聲,「怎麼了?」上來扒被子查看,素以一張臉紅得像關公,看樣是病了。她嚇一跳,「這是要出人命吶!」
  
  品春的值房離得近,忙探頭出去喊,「二丫頭死哪兒去了?快給夏福權傳話,說素姑姑病了,瞧著是受了寒。沒什麼了不得,叫他別嚷嚷,先抓兩帖表汗的藥來。」
  
  宮女子生病也看情形,小病小災吃兩劑藥好了就好了,要是時候拖延得長怕是傳染病,須得送到宮外頭去。一間屋子裡的人關係好不聲張沒什麼,要是誰計較,人送出去就壞了,壓根兒沒人管,死了算完。
  
  品春上來摸她額頭,燒得厲害,簡直燙手。她叫了她一聲,「素以,你還成嗎?」
  
  被窩裡的人嘟囔,「鸚鵡架子倒了。」
  
  這是燒糊塗了啊!品春有點怕,趕緊叫底下宮女弄熱水來,絞了帕子給她臉上身上一通擦,嘴裡嘀嘀咕咕的數落,「忒沒人情味兒,剛給張羅完公爺喪事就罰提鈴,敢情上輩子欠了他們!咱們奴才就不是爹生父母養的,殺人不過頭點地,不整死了人不罷休是怎麼的!」
  
  妞子聽說了也趕回來,著急忙慌架起炭盆找藥吊子,「虧得今天局子裡發了過冬的炭,我偷著包了點回來。火鐮呢?」
  
  品春往櫃上努嘴,「那兒呢!你幫著給綏嬤嬤告假沒有?」
  
  「打發徒弟說去了,局子裡倒沒什麼,回頭中晌不是還得提鈴嗎?」妞子咬牙切齒的劃火石,劃得火星子亂竄,「怕內務府要來問,上頭會不會怪罪?」
  
  「都病成這樣了,叫人架著提鈴?」品春擺了下手,「別管了,有人來問再說。」
  
  這話撂下沒多久,御前就來了個太監查人,說過會子就往暢春園,問素以人在哪兒。
  
  藥煎開了,頂得吊子蓋兒卡卡作響。品春往炕上指指,「喏,病得人都認不清了,這趟差事是走不成了。」
  
  小太監瞧了兩眼,回去如實稟告大總管,榮壽搖頭晃腦嘿了聲兒,「這丫頭不笨,病得討巧,會挑日子。」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17:48

  第21章
  
  行程照舊,皇帝法駕都擺好了,散了朝幾個總領大臣聽說要上暢春園,一個個冒尖兒上趕著同往。絮絮叨叨捧心感慨,想太上皇,想得肝兒都疼啦,這回非要過園子請安問好才行。臣子的孝心嘛,皇帝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於是備上幾匹高頭大馬,章京們在前頭開道,君臣出了午門往南,直奔暢春園而去。
  
  皇帝坐的是青油轎子,前後幾十個戴刀侍衛護著駕,榮壽和長滿壽一左一右扶轎,榮壽在窗戶外頭低聲回稟,「主子,素以那丫頭病了,開泰過他坦傳話,一個屋子裡的宮女正給她熬藥呢!近前看看,抖得發瘧子似的,說今兒不能隨扈,給主子爺告個假。」
  
  轎子裡寂寂無聲,也不知皇帝聽沒聽見。隔了老半天飄出一句話來,「倒是嬌貴得很,敢情是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
  
  這麼句民諺出自金口,確實是極其罕見的。榮壽看不見長滿壽的臉,不過料著八成五顏六色像開了染坊似的。光想想他吃癟的樣子就讓人高興,他樂顛顛的哎一聲,「可不是!姑娘家就是事兒多,昨兒虧得在養心殿裡混到天亮,要是露天呆一宿,今兒大概就成屍首了!」
  
  長滿壽聽在耳朵裡卻很夷然,暗道這丫頭是可造之才,知道過園子有風險,有意的規避了。這樣也好,免得節外生枝。女人膽子小,榮華富貴往後排,在她眼裡保命才是第一要緊的。
  
  御駕往前行進,越往南園子越多。這裡是皇家的別院群,像圓明園、承澤圓、朗潤園都在這一帶。一行人打扇面湖邊上過,不多時就到了暢春園大宮門前。
  
  園子裡伺候的早得了信兒在外頭等著,打前陣的是大總管李玉貴,排的是天子儀仗,因此皇帝法駕停下也沒上前迎,只在階下昂首鵠立。皇帝雖即了位,到太上皇跟前還是小輩,下了轎子先向上打千,「兒子恭請皇父聖安。」
  
  隨行的眾臣在宮門前撩袍下跪磕頭,「萬歲萬歲萬萬歲。」
  
  「聖躬安。」李玉貴正著臉色,扯足了嗓子代主子答應,唱得廣袤天街嗡聲作響。大禮過了便是常禮,忙緊走幾步過來,膝蓋頭就地一點,臉上笑得花兒也似,「哎喲萬歲爺今兒趕早,奴才給您請安啦!」一頭說一頭慇勤請進門。
  
  將到九經三事殿,遠遠看見芍葯兒撫著膝迎來,掃袖打千兒,「奴才恭請萬歲爺聖安。老主子在澹寧居等萬歲爺有會子了,請萬歲爺往殿裡見駕。諸臣工先至壽萱春永,稍待片刻再宣覲見。」
  
  眾臣應庶,在春暉堂和皇帝分了道。芍葯復又輕聲稟告皇帝,「老爺子昨兒夜裡咳嗽一宿,想是前日撈袖子打布庫時著了涼。原本今兒要歇的,知道主子要來,一早就從凝春堂搬到澹寧居來了。」
  
  皇帝聽見太上皇身上不好心裡一急,「這會子怎麼樣了?」
  
  芍葯說,「不打緊,主子娘娘伺候吃了藥,眼下好多了。」
  
  皇帝嘴上不言語,腳下卻加緊了往澹寧居趕。太上皇禪位得早,其實現在不過四十五,還是春秋鼎盛的時候。可皇帝知道,皇父是開國之君,早年行軍打仗身上帶著傷。年輕時底子好扛得住,往後越有年紀越是小病小災都來了。他對皇父的感情說不出口,其實一直掛在心上。但天家自矜身份由來已久,況且他又生性木的,也許一個疏忽就錯失了很多天倫。弄得父子不親,相處起來也隔了一層,感受不到尋常人家那份骨肉溫情。
  
  澹寧居在東路,是皇父日常理政的地方。不像九經三事殿那樣正統,當初皇父在位時來園子裡避暑,接見臣工和外邦使節,大多是在這裡。從堤岸上過去,漸漸近了。他抬頭望,霧氣後的龍邸斂盡了鋒芒,渺渺的,竟有種行將遲暮的滄桑感。
  
  快要進殿時他腳下頓了頓,「花兒,皇太后在不在?」
  
  芍葯跟了皇太后十幾年,也是宮中的老人了,帝王家的那點辛秘他門兒清,垂手回道,「主子娘娘擔心太上皇身子,才剛往關帝廟上香祈福去了,這會兒後殿只有老爺子一人。娘娘說了,叫騰出空兒給爺們說體己話,連十三爺都打發到北邊書屋去了。萬歲爺請吧,別叫老爺子等急了。」
  
  皇帝聽了頗稱意,比方一些掏心窩子的話,當著外人的面怎麼說出口呢!慕容錦書是大鄴最後一位帝姬,亡國後被扣在紫禁城裡做下等雜役。再高貴的出身也經不住七八年的作賤,那段宮女生涯練出了看眼色的本事。女人知進退,也就顯得識趣,不那麼惹人討厭。
  
  皇帝步履匆匆到了正殿,殿門前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齊聲請主子金安。太上皇安置在後殿裡,他快步進門檻,過了穿堂是座小型的花園,裡面栽了兩棵白玉蘭。天一冷葉子都掉光了,但樹桿子筆直,總有兩丈多高。
  
  地上甬道曲折,在假山亭台小橋流水間環繞。過了花籬猛看見渠邊一塊臥石上坐了個人,穿石青金繡團龍起花常服,戴緞子如意雲頭暖帽。微微側著臉,隔著水氣有點恍恍惚惚的,但那副從容弘雅的氣度卻不論隔多遠,都能一眼叫人辨出來。
  
  皇帝趨步上前,恭恭敬敬掃袖行禮,「兒子給阿瑪請安,阿瑪安康。」
  
  「來了?」太上皇笑了笑,一手虛扶他,「起來吧!」
  
  皇帝順勢去攙他手臂,看了父親一眼,太上皇在外面大約有時候了,眉毛和髮辮上都掛著細碎的水珠,乍看之下顯了老態似的。皇帝心裡一揪,強顏笑道,「兒子聽聞阿瑪聖躬違和,今兒霧大,阿瑪怎麼還在外頭?朝廷這兩日政務多,西藏出了些岔子,南方水利營田又要操持,兒子一直惦記阿瑪,無奈分身乏術,拖到這會子才過園子來請安,是兒子的罪過。」
  
  太上皇在他手上拍了下,「朝政是第一要緊,你治下這兩年手腕頗高,朕看在眼裡很覺慰心。請安不請安的,那都是後話。咱們父子不是外人,朕在這裡安享天年,有什麼可掛念的。」
  
  皇帝應個是,慢慢扶著太上皇進殿裡。底下人擰了熱帕子伺候淨臉擦手,父子兩個在南窗下的矮炕上落了座。皇帝細看父親神色,見他臉上透著喜興,心裡也逐漸安定下來,只道,「阿瑪精神頭倒還好,就是往後天冷了,還是多作養,仔細身子。道家說入了秋當溫補,一冬養精蓄銳下來,等到來年萬物生發的時候再徐徐的發散,這才是延年益壽的正道。」
  
  太上皇點點頭,「你既知道這些,自己也別仗著年輕肆意的揮霍。朕聽說你每常熬夜批折子,江山在手,總有理不完的千頭萬緒,長此以往可不是好玩的。朕的這些兒子裡,你最有肚才,人也機敏。勤政固然好,更應當勝在一個巧字上,過猶不及就沒意思了。」這時宮女送了全套的茶具來準備煽火沏茶,被他揮手打發了。暢春園歲月靜好,他最近迷上了功夫茶,兒子來了,也願意親手泡上一壺父子同享。
  
  「這茶是今秋的新茶,醇嫩得很,用雪水倒襯不出,還是玉泉山水能催發出來。」太上皇說著,從從容容的洗杯舀茶葉,一面又道,「什麼茶用什麼水沒定規的,但是得瞧準,否則一遍下來,連茶帶水全都毀了。朝廷用人也是一樣,朕知道你有知人善任的本事,查出端倪來就辦,這點很好。繼善獲罪的事,前因後果朕心裡都有數。朕在位時就有所耳聞,但終究念著舊情兒,沒有下狠心處置。他是你母舅,論起來是朕的小舅子,也是娘家表兄弟。底下官員參他貪贓枉法的密奏不是沒接到過,有些小打小鬧的地方,朕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馬虎了事了。沒想到越容忍,縱得他心越大。交到你手上,如今竟成了毒瘤。」
  
  皇帝略頓了下,他在處置親娘舅的案子時,確實是沒有留半點情面。說他過河拔橋也沒什麼,登基前兄弟間有黨爭,繼善全力扶持他,平心而論對他有恩。皇帝親娘舅嘛,原本存著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心思是應當,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貪朝廷放振的錢。
  
  皇帝嘬了嘬唇道,「上年隴南道發大水,統共放出去一千萬兩白銀賑災。命繼善為欽差全權負責,結果怎麼樣呢?災民拿到的谷子是發了霉的,各地設點佈施,長柄勺子得在桶裡上下攪動才能隱約看見幾粒米。銀錢流水似的花出去,不夠上折子問朝廷要,可道裡仍舊殍屍遍野。明明是餓死,往上報卻說是發了瘟疫。然後再上折子,再要錢、要糧、要藥材。兒子當真是恨出了心頭血,縱是不捨,這麼偏私下去,叫滿朝文武怎麼看待我這皇帝?兒子從阿瑪手裡接下大英江山,就得兢兢業業擔負起來,不能因幾個害群之馬負了天下百姓。」
  
  太上皇一直靜靜聽著,在園子裡頤養得好,心境也平和了,臉架子和以前相比要柔軟得多。微撩了眼皮看他,「如今是你當家,一切由你做主。朕沒有另造太上皇璽印,為的就是扶持你,不讓你受約束,也顯得咱們父子同心同德。你只管放開手腳,阿瑪信得過你。」說著遞過來一盞茶,溫存道,「涼會子再喝,涼了才出味兒。」
  
  皇帝接過來,不知怎麼鼻子裡有些酸楚。太上皇病症未癒,扭過頭咳嗽不止,皇帝忙上去替他捶背,切切道,「阿瑪保重龍體,兒子眼下政務都熟捻了,阿瑪不必再為兒子擔心。只要阿瑪健健朗朗的,兒子在太和殿上,心裡也有依托。」
  
  太上皇含笑點頭,指指墊子叫坐。頓了頓撫著膝頭長歎,「東齊啊,天下河清海晏是你的功勞,證明朕當初沒有選錯人。還記得禪位之初有人不明白為什麼選中的是你,都說皇后有子,按著祖制來,應該是老十三繼承大寶才是。我問你,你心裡是不是也犯過嘀咕?」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18:24

  第22章
  
  如果否認就太虛偽了,皇帝也不諱言,頷首道,「阿瑪知道兒子的心,說真的,兒子有陣子的確很憂慮。阿瑪和太后伉儷情深,兒子是知道的。老十三既是太后所生,理當立為太子。」
  
  「不是。」太上皇托著茶盞下地緩步的踱,「弘巽還在他娘肚子裡的時候,朕就和錦書商量過。礙著錦書的身份,他只能做個閒散王爺,取名叫巽,就是有輔助兄長的意思。所以你大可不必掛懷,弘巽擎小兒他額涅就這麼教他,萬事以大義為重。又說哥哥怎麼好,怎麼的行事穩重,怎麼有人君之風,叫他以後要鞍前馬後的替哥哥效力。」
  
  太上皇有意做和事佬,這點他都明白。想到這裡又不勝唏噓,皇父以往何等了不起的人物,果然退位隱居後便喪失了鬥志,甘於在老婆和兒子之間周旋了。
  
  皇帝垂著頭看炕桌上藍綠交織的檯布,手指微有些涼意,搭在茶碗上,漸漸暖和起來。他是通曉人情世故的,不管他對慕容錦書有多少成見,瞧著皇父的這片苦心也只能深埋。頓了頓站起來,笑道,「太后這樣謬讚兒子,兒子愧不敢當。至於巽哥兒,他是最小的弟弟,兒子對他絕沒有半點猜忌的心思。反倒幾個兄弟裡我最喜歡他,他聰明乖巧,讀書布庫樣樣拿得出手。只是眼下大了,瞧著怎麼越發學著了三叔的調調?冷不丁蹦出來一句話,叫人笑得肚子疼。」
  
  「就是這種滿嘴跑馬的臭脾氣。」太上皇也笑,「在園子裡胡天胡地的,上回說堤上什麼飛禽走獸都有,就是沒養羊,到外頭一氣兒買了五六十隻山羊回來。那些羊登梯上高,可著勁滿園子的撒野,弄得到處羊糞蛋子。他額涅嫌死了,逮住一頓好打,讓人外頭覓宅子要把他轟出去。他是個滾刀肉,撒潑耍賴全套本事,又哭又笑的賭咒發誓,總算是留了下來,倒也知趣,自己搬到藏拙齋避禍去了。」
  
  皇帝聽太上皇諄諄細語,字裡行間儘是單門獨戶的家常事兒,自己嘴裡應著,也難免有種融入不進去的尷尬處境。來來往往的白話幾句,又說起秋獮的事來,「木蘭圍場半個月前就打了圍,著人去探了,今年的野物尤其多。阿瑪園子裡呆久了,這趟可要一道過去散散心,見見蒙古各部的王公貴族?」
  
  太上皇擺手,「大英既然已經交到你手上,那些舊部親貴朕就不再見了。天下只有一君,令他們誠惶誠恐,凜凜畏命的也只有你一人。朕再出現,越俎代庖,不合適。」
  
  皇帝說不出的五味雜陳,父子這樣交心其實以前從來沒有過。他不是個善於表達的人,他繼承了皇父的頭腦,齊家治國的手段,卻沒有繼承他的口才。有時候明明話到嘴邊,但是不知怎麼說出口。在朝堂上,在軍機處,面對那些章京大臣議論國事可以侃侃而談,然而越是親近的人,越是沒法表達內心真實的想法。
  
  太上皇唇角一點笑意,風采不減當年。他說,「人主之體,如山嶽焉,高峻而不動。朕既然歸了政,已經不是這江山主宰,認真論起來,還應該依附於你。再說歇得手生,架不住那些人的揉/搓。萬事你擔當,算替父分憂了。」
  
  皇帝道庶,剛要說起前兩天朝裡所議減免稅賦的事兒,門外冷不丁闖進個人來。亂糟糟一頭辮子,穿了身短打,褲腳還拿繩綁著。飛也似的撲抱柱太上皇的大腿,撞得太上皇一通搖晃。
  
  「哎喲!這是誰?」太上皇居高臨下看,「阿瑪年紀大了,哪受得了這個!看見你哥子沒有?還不叫人!」
  
  來的是固倫純孝公主,十三爺弘巽的胞妹,太上皇最小的閨女。五六歲,皮得猴頂燈似的。聽了話轉過臉來看皇帝,忽閃忽閃的一雙大眼睛,插秧拜下去,「皇帝哥子萬歲萬萬歲。」
  
  「糖耳朵又長高了。」皇帝忙蹲下來扶她,「免禮,快起來。」
  
  公主閨名叫糖耳朵,說賤名好養活,這還是弘巽給起的。糖耳朵以前小,叫什麼都無所謂,可自打懂事兒起就不對了,一看見弘巽跟烏眼雞似的,恨他給她取了這麼個不雅的名字。別人叫什麼花啊朵的,偏她叫個吃食名兒。心裡那叫一個恨吶,在桃花堤上哭了半天,要跳湖。太上皇一看慌了神,趕緊給上了個好封號,這才勉強安撫下來。
  
  皇帝宮裡的長女和她差不多大,祁人講究不抱兒輩的,哥哥和妹子就沒什麼要緊了。皇帝順手撈起她,在臉蛋子上捏了捏,「大冷天兒的,怎麼一腦門子汗?」
  
  公主搖頭說,「不是汗,是我哥子拿水潑我。」說著扁嘴就要哭。
  
  太上皇見勢不妙,搶先道,「不帶掉金豆子的,回頭阿瑪打他,你不許哭。」
  
  公主的奶媽子送熱手巾把子來,皇帝接了親自給她擦,她一扭,滿頭小辮兒亂晃。皇帝笑起來,「這頭髮誰給你打理的?」
  
  公主忿忿不平,「還不是弘巽!他說我長得醜,要給我打扮。只要肯讓他收拾,他就承認我漂亮。二哥哥你說他壞不壞?你瞧我的頭……額涅看見肯定要罵。」
  
  皇帝左右打量,「咱們糖耳朵長得漂亮著呢,是你十三哥瞎說。不過這辮子編得孬了點,重新打一遍就好看了。」
  
  公主巴巴兒看著太上皇,「阿瑪您幫我梳?」
  
  太上皇愕然,「朕哪會那個!你那些丫頭嬤嬤呢?」
  
  「我不要她們梳。」公主很惆悵的一歎,「我覺得十三哥這人雖然靠不住,但是有句話說對了。他說女人到底是美是醜,男人看得最準。但凡男人說漂亮,那就一定是漂亮的。男人要麼不動手,要動起手來,好些東西強似女人。單說梳頭,太監的手藝就比宮女好。我上回看見阿瑪給額涅梳頭來著,怎麼一輪著我就說不成了?」
  
  這麼點大的孩子,開口男人女人的,又是弘巽教壞了妹妹。太上皇被閨女問住了,「朕也就拿篦子比劃兩下做做樣子,哪兒會綰頭髮呀!」
  
  皇帝無奈的放下她,「我來給你梳吧!」
  
  「二哥哥會打辮子?」公主驚訝萬分,「光這點就比阿瑪強!趕緊的,回頭我還要上西邊買賣街逛去呢!」
  
  底下人有眼色,早就頂來了黃雲龍包袱。到跟前請下來,打開一看,整套的犀牛角梳頭工具,從大到小,從疏到密,一應俱全。
  
  太上皇站在邊上看一對兒女,雖然小的不過垂髫,大的已經為人君為人父,但是這麼和睦的在一處,叫人看著心裡暖和。略駐足一陣,想起壽萱春永裡的那千軍機重臣,便道,「朕設了席面,回頭款待那些股肱們。他們這兩年輔佐你,朕瞧著敬忠職守得很。顯罰以威之,明賞以化之,這是唐太宗《帝范》裡的原話。該當的賞賚不要短,恩威並施方是用人之道。」
  
  皇帝正專心致志給妹子打八腳辮,手上忙得撒不開,嘴裡應著,「是,阿瑪的教誨兒子不敢忘。」
  
  太上皇點點頭,看了公主一眼,「這丫頭黏人得很,朕不耐煩和她兜搭,先過壽萱春永,你打發了她就來,咱們父子君臣也一處吃頓飯。」語畢旋身過龍鳳地罩,背著手往前殿去了。
  
  皇帝落手很輕,梳頭的時候一點不痛。公主想回頭,又怕亂了辮子,脆聲道,「二哥哥的手真軟。」
  
  皇帝微扯扯唇角,慢慢替她打上頭繩,「下回別讓十三哥解頭髮知道嗎?咱們祁人姑奶奶/頭髮最金貴,不能讓人隨便碰。」
  
  公主嗯了聲,「記住了。」攬著鏡子左右的照,笑道,「二哥哥梳得真好,不像弘巽,他就是存著心的作踐我。搶我的零嘴兒、搶我的彈弓、搶我的倭刀,今兒又把我打扮得這麼醜!那些小過結不計,給我取了這麼難聽的名兒,這仇可深,我恨死他了。二哥哥替我出氣,好好的教訓他一頓。」
  
  皇帝聲氣淡淡的,像是自言自語似的,「你還小,等長大點就知道手足情深了。自己家裡兄弟,沒有大過錯,怎麼能隨意的懲處呢!瞧沒瞧見阿瑪和三叔?幾十年的老兄弟,越到年紀大越是珍貴。你十三哥皮是皮了點兒,可他心裡最疼你。將來你指了婚,選了額駙,娘家哥哥就是最粗的腰桿子。他能護著你,替你揍人。」
  
  公主對睿親王很不屑,「我有皇帝哥子,誰敢欺負我!」
  
  「也是。」皇帝笑了笑,在她鬢邊戴上朵蝴蝶花點翠,「手藝不好,您多包涵。」
  
  公主人雖小,卻很知道好歹。皇帝哥子是統御四海的九五至尊,瞧著兄妹的情兒給她梳頭,不論梳得稱不稱意都不能挑剔。何況本事還不賴,一根到底的大辮子,反倒把她打扮得像男孩兒那樣乾淨利落。公主很高興,端端正正蹲個福,「糖耳朵謝主隆恩。」
  
  皇帝嗯了聲,牽著她的手出了後殿的門檻。外頭侍立的太監伺候往春暉堂去,才下丹陛,迎面遇上了禮佛回來的皇太后。
  
  太后今年三十出頭,其實才大皇帝三四歲光景。不比早年在皇太太跟前敬煙時候,臉架子還是一樣的光鮮,但是人有了閱歷,骨子裡透出一種隨和雍容的氣度來。她很懂得打扮,身上從不穿大紅大綠。一件品月色緙絲海棠袍,再戴上頂鑲翠珠雙喜鈿子,這就已經足夠了。
  
  皇帝依禮兒對她參拜,「兒子給皇額涅請安。」
  
  太后是清淡的脾氣,待人不緊不慢,既不顯得親近,也不讓人感到疏遠。微微笑著,頰上梨渦若隱若現,點了點頭道,「皇上來了?」
  
  皇帝直起身,眼前另一張臉一霎而過。那丫頭病了,可惜了的。否則和皇太后照個面,倒也是件新奇有趣的事情。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18:53

  第23章
  
  素以別的長處沒有,就是身底子好。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寒氣侵襲,喝兩碗藥憋出一身汗來就妥了七八分。這會兒正坐在炕上喝紅糖粥,腦門上搭塊棉紗布,看樣子有點滑稽。
  
  妞子坐在條凳上笑,「品春在彤史手底下幹太屈才了,應該派她往東西六宮做保姆,瞧瞧她把你伺候的,多像產期裡坐月子的大奶奶!」
  
  素以白她一眼,「你就瞎說吧,等我下了地,回頭有你好果子吃。」
  
  妞子不理她,「你先頭說胡話,說了什麼你還記得嗎?」她把凳子拖得吱扭響,斜著眼睛睃她,「你提起一個人,猜猜是誰?」
  
  素以心裡一跳,「誰啊?別不是翠兒吧,念著死人可不是好事兒。」
  
  妞子嘿嘿的笑,「哪兒能呢!好歹提起爺們兒,才夠格讓我一說呀。再想想,往好了想。」
  
  素以心裡直撲騰,暗道別不是萬歲爺吧!真要說起他,那不是中邪了?又得防著妞子使壞套她話,乾脆裝傻充愣,「我有點印象,是長二總管吧?他說要貶我的職,罰我從小宮女幹起,我和他求饒來著。」
  
  「你裝,再裝!」妞子一根手指頭點啊點的,湊近了逼供,「說,你和小公爺什麼關係?是不是伺候喪事對上眼了?出了宮打算做公爺福晉,做皇后主子的弟媳婦去了?」
  
  素以嚇得不輕,「你說什麼呢!我和小公爺八竿子打不著的,什麼亂七八糟一大套!」
  
  「還不說實話!」妞子覷她,「不說我可要動手掐你了!好啊,咱們一處住了五六年,這麼好的事兒居然瞞著我和品春兒!」
  
  素以半張著嘴,搜腸刮肚的要撇清關係。天地良心,她和小公爺統共沒說上幾句話,怎麼弄得像有了牽搭似的。
  
  妞子在邊上托著下巴看她,這丫頭剛出過汗,那肉皮兒像打過了蠟,又光潔又通透。好相貌,往高了攀也是應當,雖然沒聽清她說什麼,但是小公爺三個字卻是明明白白的。她翹著二郎腿前搖後擺,「有你的,如果是真事兒那可妙透了,我要恭喜你,你好日子不遠啦!家裡說的什麼筆帖式,趁早回絕了人家。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忒不成器。咱們掏心窩子,入宮做宮女的,老子娘官職都不高。將來出了宮,也就嫁個城門官兒之流。你要是和當今國舅爺有了情,那闔家老小都跟著升發啦!聽說這位國舅爺還沒娶親呢,別說嫡福晉,就是撈個側福晉,也夠你受用一輩子了。」
  
  素以暈頭轉向,「我叫你兜得找不著北了,我和小公爺壓根兒就沒牽扯。」
  
  妞子嘖嘖咂嘴,「那你念他幹嘛?壞了,別不是單相思吧!」
  
  她歎了口氣,「你整天在琢磨什麼呢!我料著我是給長二總管說動了,昨兒談起提鈴的事,二總管慈悲,說要找小公爺討個人情,求他在皇后主子跟前美言幾句。我實在也怕這種處罰,你不知道三更半夜一個姑娘家在外頭喊魂多嚇人。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我心裡惦記上了,才會胡言亂語裡夾帶了小公爺吧!」
  
  妞子其實沒聽得太清,眼下她這麼一解釋,似乎也說得通,就換了個話題侃侃帶班時候的新鮮事。宮裡也跟外頭似的,各宮有各宮的主子貴人。尋常過日子,面上一個個和風細雨的,看不出誰好誰壞。私底下拉幫結派,鬥起來比玄武門之變還帶勁。宮人們眼睛雪亮,明著不敢議論,可嘴長在各人身上,架不住心裡那股子熱騰騰與人分享的豪情。於是東家長西家短竊竊議論,聽上去十分豐富多彩。
  
  太和殿裡是大朝廷,過了保和殿的地界,再往北就是後宮的小朝廷。小朝廷裡也有黨爭,是非多,搶吃搶穿搶賞賜。位分低的小打小鬧,翻不起浪花來。大頭是那些主位們,皇后,貴妃,還有底下四妃,個個不是省油的燈盞。
  
  「如今密貴妃風頭盛,四阿哥才洗了三就封貝勒,她在宮裡行走高人一頭似的。」妞子說,「皇后吃虧就吃虧在膝下無子,好好的,不知怎麼作養不住孩子。加上現在承恩公沒了,一下子倒了靠山,弄得貴妃拔尖冒頭,呼風喚雨恨不得平起平坐。」
  
  素以事不關己,「老話不是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嘛,鬧就鬧唄,有什麼稀奇的。宮裡哪天不出點事兒,哪天當真太平過?咱們是小宮女兒,吃飽穿暖不管那些個。再說皇后主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打從萬歲爺龍潛時起就是原配嫡妻,只要不是犯了什麼天理難容的過錯,誰也扳不倒她。密貴妃風頭再健,不還是做小麼!」
  
  「這可說不準,世上的事瞬息萬變,這刻還妥妥帖帖的,誰知道下一刻會不會大難臨頭。宮裡不讓親娘帶自己兒子,四阿哥安份例應該是養在皇后身邊的,可是皇后稱病推了,眼下哥兒送到景仁宮愉妃那裡去了,這裡面可有隱喻。」妞子講經說法口乾舌燥,自己倒杯水邊喝邊道,「照我看,皇后雖然不聲不響,看事兒倒是明明白白的。老對頭的孩子養著,太容易被人揭短了。說得厲害點兒,知道武則天不?那位就是個狠角兒,為了陷害皇后,連自己閨女都掐死了……誰能保那些主子們甩開了膀子大幹是什麼樣兒,萬一來個依葫蘆畫瓢,那養著就擔風險了。」
  
  素以笑了笑,「戲文裡的話,當什麼真吶!自己兒女都掐死,真不是個人了。」
  
  「你以為!」妞子一副懂行模樣,「幾十個女人一個爺們兒,萬歲爺好消受,女人家不夠使……」
  
  素以伸手打她,「說這不要臉的話,我可削你!」
  
  兩個人嘰嘰咕咕又笑一陣,素以看了天色,估摸著皇帝這會兒該從暢春園回來了。再過一個時辰還得上提鈴的差,她想起來打個哆嗦,時運不濟啊,難保沒有眼睛盯著。奴才病中照樣當值,想偷懶絕不成。
  
  下炕來,腿彎子發軟,她想起茶樓裡演的單弦《窮大奶奶逛萬壽寺》,搖頭晃腦唱起來,「猛一起身我眼冒金花兒,腦袋發暈,倆腳拌蒜兒。這要是倒臥在這兒,是可憐不帶價兒……」
  
  妞子大樂,就著來了段《高老莊》,「腰繫定絲絛,雙垂穗,足下蹬那大紅朱履腳巴丫他胖又肥。手拿著小扇兒,走道兒還自來美,未曾他要一邁步兒,吭先吭哧了好幾回……」
  
  正鬧得得趣兒,門外站了個人,探脖子一看,「呵,唱上了?」
  
  素以和妞子停下面面相覷,「您是哪一位?」
  
  來的太監笑嘻嘻道,「我是皇后主子跟前人,皇后打發我來,傳素以姑姑長春宮說話兒。」
  
  素以有些驚訝,「找我的?」整了整棉袍又捋頭髮,尷尬道,「我病了才下炕的,身上亂糟糟,叫諳達見笑了。請諳達稍等我會兒,我收拾好了就來。」
  
  那年輕太監聽了沒說什麼,自發的轉到石階下頭去了。
  
  素以忙著換衣裳抿頭,囑咐妞子說,「你幫我個忙,給我包袱裡塞件厚點兒的大氅,備著晚上要用。我怕來不及,回頭皇后那裡出來,取了就往乾清宮去。」
  
  妞子知道她是說提鈴歇下了要穿的,歎著氣道,「你放心吧,我都給你歸置好,再給塞上點糕餅,你半夜裡餓了好墊墊肚子。」
  
  素以感激的看她一眼,也來不及多說什麼,擱下篦子就出門去了。
  
  皇后不住在坤寧宮,那裡除了皇帝大婚期間設洞房,平時只作薩滿祭祀用。皇后在東西六宮裡可以自由選擇住處,執掌鳳印之初挑了長春宮。這地方在西六宮裡不算突出,中正平和的去處,但前朝的時候出過好幾位全福皇后。昆皇后之所以選這裡,大概就是為了佔點吉祥寓意。
  
  素以悶著頭跟太監一路走,長房裡出來轉進三所殿和養心殿夾道,過啟祥門就是太極殿。長春宮和太極殿之間有座穿堂殿,從邊上屏門過去道兒能近點。再抬頭時已經到了正殿前,長春宮是黃琉璃瓦歇山頂,宮門前設了銅龜銅鶴各一對。出簷下有宮女站班,看見人來了進去回稟,一會兒一個嬤嬤挺胸突腹的出來,往裡比了比,「主子娘娘傳呢,進去吧!」
  
  素以抻了抻雲頭大背心,垂著兩手跨進門檻。眼角餘光往地屏寶座上一掃,沒看見人。隔著簾帳聽到東梢間裡有說話聲,女人緩緩的語速裡夾著男人大剌剌的嗓門,聲口熟悉,應該是昆家小公爺遞牌子進來探望姐姐了。
  
  她屏息繞過了地罩,遠遠的對著南窗跪下來磕頭,「奴才素以,給皇后主子請安,給小公爺請安。」
  
  梢間的青磚上鋪著新疆地毯,手心撐在上面軟軟的,很溫暖。正前方是皇后石青色常服袍腳的八寶立水,層層疊疊的掐絲滿繡,華美而莊嚴。
  
  沒等皇后開口,小公爺先客套上了,「前兩天公爺府的事兒多虧了姑娘鼎力相助,趕緊起喀吧!」又道,「家下零散活兒多,每沒個內當家可把我忙壞了,拖到今兒才進宮來……噯,姑娘離這麼遠幹什麼,近前來說話方便。」
  
  皇后嘴角一抽,斜眼兒打量弟弟,瞧他一副五色迷心的嘴臉,唯感無奈。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19:03

  第24章
  
  素以復磕了頭,「回小公爺話,我風寒還沒好利索,不敢上前來,沒的把病氣兒過給主子娘娘。」
  
  皇后嗯了聲,「倒是個懂事兒的丫頭,起來吧!」又說,「抬頭叫我瞧瞧。」
  
  素以這才看見皇后的臉,談不上多美,但是貴在大氣耐眼。女人的面相是可以雕琢的,敷上玉容散,拿玉杵滾肉皮兒,喝桃紅四物湯,這麼那麼折騰,漂亮還不易麼!但只有那份風度是裝不出來的,再好看的女人,配上個縮頭縮腦的型兒,少說也折換掉一大半。
  
  皇后因在孝裡,打扮也不事張揚。銀扁方綰把子頭,頂上壓一朵白玉雕的芙蓉花,左右通草點綴。轉過臉擱手裡茶盞,露出那靈巧端正的燕尾,更顯得發濃如墨。以前聽說皇后節儉出名,給萬歲爺的荷包都是拿尺頭做的,意在勸君進取。今兒一見真容,賢後的名聲大約不是空穴來風,光看外表首先叫人打心眼裡的舒服。
  
  「長得得人意兒,以前竟沒見過的。」皇后面上淡淡的,吩咐跟前女官,「我前兒和太皇太后抹牌贏的那些金銀角子,抓上一把,賞她的。」
  
  素以沒想到一上來就打賞,忙磕頭,「奴才謝娘娘賞。奴才進宮後一直在尚儀局當差,沒有福氣得見主子。」
  
  皇后頷首叫起來,「上回老公爺喪事兒是你和長滿壽操持,小公爺來了一個勁的誇。他這麼挑揀的人能點頭,我料著差不到哪裡去。不管怎麼都要謝你,我在宮裡顧不上,你們替我把事辦周到了,我心裡有數,往後不會虧待你們。」
  
  素以道不敢,「奴才給主子辦事原就是應當應分,得主子一句謝,要折奴才好些年陽壽。」
  
  她們一遞一聲閒白話,小公爺是急性子等不了,直隆通道,「別的都不說,先說說她提鈴的事兒吧!才料理完了喪事還沒賞,罰倒先下來了。」
  
  皇后垂著眼,似留著三分餘地七分考量,慢聲慢氣的說,「話是能說上,只不過萬歲爺親下的御旨,我也不好立時就赦免。這會子先委屈兩天,回頭我去探探萬歲爺,順嘴一提就帶過去了。先頭誇姑娘會辦事兒,眼下又要說姑娘一句了。頭回乾清宮見了萬歲爺,二回在公爺府上還認不得,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手上活兒好,有時候抵不住嘴甜懂分寸,姑娘,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素以脊樑骨上發汗,料著有人往皇后跟前遞渾話,說她耍心眼,有意勾引爺們兒什麼的。橫豎肯定難入耳得很,說不定皇后這頭早就對她有了成見了。她心頭突突的跳,「娘娘教訓得是,奴才兩回衝撞萬歲爺,罪該萬死。」
  
  「也不是那麼回事,這個我問過長滿壽。」小公爺賠笑道,「她有個怪毛病,認不清人臉。長滿壽說了,頭天晚上還帶著她撈屍首呢,人家第二天就不認識他了。這算天災人禍,閻王爺也拿回扣,叫投胎時昧了一味心眼子。比干七竅玲瓏心,她只有六竅,天生的記性不好,不也是沒法子嘛!」
  
  皇后哦了聲復抬起眼,「這毛病少見,沒聽說過。」又看看素以,神情和軟了些,問,「姑娘是哪旗人呀?阿瑪是什麼官職?」
  
  素以蹲個福道,「回娘娘話,奴才是角旗上人,阿瑪在西山鍵銳營當值,正四品的銜兒。」
  
  「就差了那麼一步,要不選的該是秀秀。」皇后笑著,正了正手上米珠護甲,「今年多大?」
  
  問得這麼揪細,讓人心裡沒底。素以只有提防著,小心翼翼的答,「回娘娘的話,奴才今年二十了。」
  
  皇后回過頭看小公爺,「比你還大點兒。」
  
  小公爺摸著鼻子咳嗽,「大了一歲那也叫大?」不理他姐姐,上下一通打量人家姑娘,語帶溫存的憋著嗓子問,「才剛說病了,是昨兒夜裡染了寒氣?我瞧瞧,遭了大罪,都瘦了。」
  
  素以太陽穴上一蹦,心道這是雙什麼眼睛,竟還看出她瘦了!她悄悄撩了下眼皮,朝廷有恩赦,丁憂不當值,小公爺穿長袍馬褂,腰上掛的活計底下飄著穗子,一副家常的打扮。進宮前狠收拾過了,看著還算齊頭整臉。不像守靈那幾天,頭髮亂糟糟,下巴上冒著青鬍髭,那模樣就像號子裡關押的犯人。
  
  她出於禮貌笑了笑,「謝小公爺垂詢,奴才底子好,病起來時候不長的。出身汗,這會兒也差不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他咧開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皇后主子發了話,提鈴的事兒先忍兩天。我這兒琢磨出個招兒,你們內務府採買不是也派女人嗎?等你這趟業障過了,我通通路子讓你上那兒去。宮裡宮外兩頭跑,一年時間很容易就過去了。」
  
  他這份殷情叫人不敢生受,素以遲疑著,「您太客氣了,我手上沒門道,幹不了這個。再說拋頭露臉的,都是司裡上了年紀的嬤嬤……」
  
  小公爺愣了愣,「倒也是,不過咱們祁人和漢人不同,也不在乎那點不是。」
  
  皇后看他腦子發暈,沉著臉重重清了清嗓子,「你一個爺們兒家,操心那些個,不成話!還是好好籌備著,下月秋彌要你們侍衛處隨扈的。你丁憂出缺,這上頭不能免。一則是昆家體面,二則,皇上身邊有自己人,我心裡也踏實。」
  
  那些道理小公爺都明白,朝廷裡皇親國戚多,底下妃嬪娘家人丁都不單薄。一個個在皇帝左右討好,皇后生怕給人佔了先,動搖昆家根基。
  
  小公爺諾諾應著,「娘娘放心,這個我知道。」隨即一掃素以,「姑娘去過熱河沒有?那可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的,比京城強多了。可惜今年天冷得早,換了往年,這個時節正是金秋,風也沒那麼烈性……」轉臉對皇后道,「主子爺說這趟秋獮時候不對,不打算帶後宮隨扈。娘娘同行,大約得到明年交夏避暑。皇上行轅外頭我能周全,行在裡頭我可顧不上。要不娘娘把素姑娘調撥過去得了,她是麻利人,不說近身伺候,就是零散地方搭把手,咱們彼此也好照應。」
  
  他打什麼算盤,皇后心裡再清楚沒有。秋獮是上下旗巴圖魯和蒙古勇士角力的一場盛宴,皇帝心情好,得勝者可以隨意請賞。討物件討女人,只要不過分,通常都會得到允許。恩佑這半瓶子醋,這回可能是想加把勁拔個頭籌,好贏個管家奶奶回府去。
  
  皇后瞟一眼旁邊侍立的姑娘,很好,不顯山不露水,連兩隻手都擺得很持重。四品官的閨女,門第雖低了點,只要人品過得去,討來做個側福晉還是可以的。不過現在還不能下定論,她兩回在皇帝面前出洋相,不知道是不是成心。說實在的,這種事無非兩種可能,要不是大意真傻,那就是精明果敢透了。皇后再三的審視,還是吃不太準。知人知面不知心,自打她嫁進禮親王府起,各種各樣的女人見得太多了。表面恭順,背地裡使陰招耍手段,現在的女孩兒都不簡單吶!
  
  皇后抻抻胸前的五穀豐登彩帨,「人是後扈處和內務府指派,我巴巴兒下懿旨倒不好。橫豎還有幾天,先擱一擱再說。眼下最要緊的是家裡那位,額涅差人傳話來,不論好歹,進了門就是一家子……叫什麼來著?」
  
  小公爺漠然應了句,「叫之卉。」
  
  「哦,對,叫之卉。」皇后說,「年紀不小了,雖然是庶出,總歸姓昆,外人也不敢看扁。等尋了機會我和皇上討個主意,看看哪家的哥兒沒有娶親。不求人家是長房,只要門當戶對家境殷實就行。」
  
  小公爺對那個憑空冒出來的妹子沒什麼好感,不耐煩的一哂,「額涅今兒還想讓我帶她進宮來呢,被我推了。阿瑪才走,誰有這閒心認親!況且說出去又不光鮮,倒不是加兩副碗筷的事兒,主要是丟不起那人,掃臉吶我的姐姐!」
  
  因為素以是由頭至尾親眼看見的,他們談起來並不避諱她。她只是沒想到,叫她來基本沒她什麼事兒,就打算讓她作陪似的。其實她在來的路上滿懷憧憬,以為皇后宣她,至少赦免提鈴總歸有望了。誰知給了她一把角子,讓她再等兩天。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皇后怵著萬歲爺,還是嚼舌頭的人多了,讓她在皇后面前跌了份子。反正事情就這麼地了,她沒了指望,老老實實該幹嘛幹嘛吧!
  
  斜對面有口全套玻璃罩子的西洋鐘,時候交了酉時牌。她站在這裡一陣陣的發急,不像主子們清閒,她身上還有活兒,杵著聽他們拉家常是怎麼回事?宅門裡的親情能稱斤論兩的賣,親哥們兒為分傢俬還打仗呢,找上門來的私孩子算個什麼!
  
  果然皇后的聲氣變了,「讓你帶不合適,還是等額涅身子好些了,叫她領著她們娘倆進宮來我見一面。給姑娘尋摸個好人家,多置辦些嫁妝嫁出去算完。姑奶奶在家呆不了多長時間,早晚是人家的人。剩下那位小姨奶奶……瞧著阿瑪的面兒,好好奉養著也就是了。」
  
  小公爺嘀咕著,「最好是趁著秋獮定下來,這不還有三年孝呢嗎,耽擱下來二十啷當歲,不成事。」一頭說,想起了邊上另一位年滿二十的姑娘。他眨巴兩下眼,「素姑娘役還沒滿,家裡應該沒說親事吧!」
  
  宮女子依著法度是不能定親的,只是大多數人家爹媽料想晉位無望,偷偷摸摸的和男方家合了八字,等著女孩兒出了宮就過禮拜堂。雖說暗裡已經成了風氣,擺到明面卻是絕對不行的。素以倒還好,沒這份顧忌,於是大大方方的搖頭,「奴才明年才放出去呢,家裡都是懂規矩的,不能這麼早定親。」
  
  小公爺滿意的睃皇后一眼,又問素以,「我過兩天要上鍵銳營去一趟,到時候請你阿瑪喝酒。你有話要帶給老爺子嗎?」
  
  交情夠不上,萬萬不能勞動這位王公。素以識趣的欠個身,「我在宮裡挺好,沒什麼話要帶的,謝謝小公爺了。」
  
  鐘擺當當敲了五下,皇后打眼瞧鐘,「光顧著說話了,素姑娘還有差事,跪安吧!」又對小公爺道,「時候差不多了,你也出宮去。叫額涅小心身子,得了閒兒進來散散。」
  
  小公爺噯了聲,看見素以蹲福退出了東梢間,他趕緊掃下馬蹄袖一千兒,性急忙慌的追了上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19:18

  第25章
  
  「姑娘慢點走。」他在後面喊,「等等我。」
  
  素以頭大如斗,回身道,「小公爺,奴才還要提鈴呢!榮大總管打發人盯著我,要是誤了點可不是好玩兒的。」
  
  她腳下沒停,很快出了啟祥門往夾道裡去了。小公爺是爺們兒,甩開兩條大長腿,三兩步就趕了上來。和她並排走著,溫聲道,「你也別氣,皇后主子心裡有數,不能就讓你這麼沒日沒夜下去。只不過礙著前兒萬歲爺才下的旨,不好一氣兒就去討恩典。唉,你看你病了,這會子還要提鈴,叫我真不好受。」
  
  素以轉過頭看他,他戴著猞猁皮暖帽,領圈上狐狸毛出鋒,一張臉上下襯托著,挺漂亮端正的五官。兩隻眼睛瞧人炯炯的,渾身透著精氣神。雖說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著調吧,但是人看著不壞。好說話,脾氣挺隨和,她也不覺得多討厭他,便笑道,「小公爺您太客氣了,我伺候喪事也沒白辛苦,您看福晉包了紅包,才剛皇后主子又賞金瓜子。我一個做奴才的,本來就是份內事,接賞已經受之有愧了,您還這麼掛著心,叫我說什麼好呢!真是詩禮人家出身,這份度量體貼叫奴才暖心得很吶。」
  
  小公爺受了誇獎樂顛顛的,心滿意足的勁頭全掛在臉上了。探了一根手指頭進帽沿搔頭皮,把帽子頂得上下顛騰,「該當的,什麼叫奴才?這不是進了宮才這麼自稱麼,等出了宮就是正經官宦人家小姐。你為我們家辦事兒,我不感激你不成白眼狼了?」
  
  素以頭回看見這麼自謙的皇親,「我是旗下人,就算到了天邊都是萬歲爺家的奴才,出了宮也一樣。」
  
  「姑娘真是明白人兒。」小公爺大加讚賞,又藉著由頭使勁瞧兩眼,到底剛病癒,那巴掌小臉兒白條條的,血色不濟。他砸吧下子嘴,「不成啊,姑娘還是沒好利索,怎麼辦呢,要不我去見見萬歲爺?」
  
  「別,您的好意我心領。」素以忙擺手,她現在的口碑不大好,再讓小公爺出面,叫乾清宮裡的主子爺拿哪只眼睛看她?眼下實在是忙,沒工夫和他磨嘴皮子,只好蹲個福說,「您瞧今兒到點了,我手裡活兒撂不下。就在這兒分了道,有話咱們下回再說,成嗎?」
  
  不成也不行啊!小公爺無奈點頭,「得,下回就下回吧!不過我問你,下回見著我,你還能不能想起來?」他是滿含著期望的,可她霎著一雙大眼睛愣愣瞧他,看樣子是不能夠。他自問最善解人意了,一錘手掌心,「這麼的,多見幾回就記住了。你要是隨了扈,咱們在熱河可以常見……嘿,這個想法真好!」
  
  素以還沒回他話,他喃喃念叨著「真好」,背著手朝宮門上去了。邁開四方步一搖一擺的走著,大辮子垂到屁股底下,辮梢兒上系的寶藍穗子蕩蕩漾漾,一副旗下大爺作派。
  
  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只不過容易把聽客帶得摸不著邊。素以瘟頭瘟腦的扶扶額,把手伸進荷包裡攪攪,金銀角子碰撞得噗噗響,一大把還挺沉。
  
  夾道走到頭,碰巧遇上妞子從永康左門裡出來,遠遠招手迎上前,把包袱往她手裡一塞,「我怕你來不及往回跑,尋了個借口到內務府辦事去。再過會兒宮門就下鑰了,你帶上東西過去吧!裡頭有水有乾糧,餓了就吃。」說著抬頭看天,「也不知道夜裡會不會再起霧,恁麼露天呆著,真怕你身子撐不住。」
  
  素以歎口氣,「我是賤命耐摔打,沒事兒。」
  
  可不,家裡再抬舉著,進了宮就是伺候人的下腳料,有什麼可說的?忍著吧!妞子看她抱緊了包袱,悶著頭往乾清門那兒去了。
  
  時候趕巧,正逢軍機處章京們下值出宮。她在八字影壁前站著,人家雖是不經意的一瞥,還是叫她渾身不自在。臉上熱烘烘的,丟人透了,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她挨著牆上花盒子,拿腳尖蹭蹭地,心裡說不出的淒惶。這霉運什麼時候才能到頭?以前沒覺得日子難熬,到了臨了不如才進宮那會兒。她這幾年做姑姑,體面還是有些的,現在罰提鈴,面子裡子都沒了。
  
  自怨自艾一陣,鈴鐺掏出來,垮著兩肩往天街東頭走。昨晚一夜沒睡,今天不爭氣,好不容易病了,誰知道這麼快病氣就散了,弄得不上值又不行。到底還是很虛,走路腳底下打飄。才站定了,拔長了耳朵聽梆子聲,那頭皇帝從乾清門上出來了。高高的個兒明黃袍子,即便離得遠,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派頭,一露面就震懾人心。
  
  他看見她了,腳下頓了頓,沉著嗓子說,「你過來。」
  
  素以本來打算跪下磕磕頭,送走了算完的,可是人家不,人家叫她過去。今天陰了一整天,昏昏的天幕倒扣著,連著那紅牆明黃瓦,還有鎏金獅子鎏金缸,樣樣都黯淡無光。她心裡打突,嘴裡應個庶,硬起頭皮垂首上前蹲福。自己料著大概不妙,昨天說好了要隨駕往暢春園的,今早立馬托病賴了。索性一直病著倒好,偏偏這會兒又熨貼了,叫人怎麼不起疑呢!
  
  真是窩囊人窩囊一輩子,幹點壞事使點小計謀,成一半壞一半,還不如老老實實跟到園子裡去。她是死心了,愛怎麼就怎麼吧!問問她自己的意思,手腳乏力,恨不得就地躺倒下來。
  
  皇帝打量她,木訥訥一張小臉,嘴唇上血色也發淡。大雙眼皮,眼下有青影,的確像個病西施模樣。他轉轉手上扳指,「聽說病了?」
  
  她畢恭畢敬的答,「回萬歲爺話,吃了一劑藥,發了點汗,眼下好了七八成了。」
  
  皇帝面上無波,「好得倒挺快,朕只當你要病上三五天的呢!」
  
  她想了想道,「奴才天生身底子好,平常有點傷風咳嗽,睡一覺,第二天就差不多了。這趟是惦記著領罰,還有昨兒說給萬歲爺做豆汁兒的,活兒沒幹完心裡不踏實。」
  
  皇帝聽了慢慢點頭,「難為你,還算有心。」轉身要走了,忽然又回過頭來,往她腳上看,一雙銀白軟緞方口鞋,當即眉毛一挑,「朕知道尚儀局調理宮女走路姿勢是看家本事,管帶穿著花盆底健步如飛朕也見過。榮壽,賞她一雙花盆底。」
  
  榮大總管嘴角只差沒裂到耳朵根,高聲的應個庶。正了正臉色對素以道,「姑娘還不謝恩?」
  
  真是天大的賞賚呀!素以笑得比哭還難看,「奴才謝萬歲爺恩典。」
  
  皇帝眼波一轉,沒說話,逕直往養心殿方向去了。
  
  素以站起來有點呆呆的,誰說為君者大度謙和?皇帝這麼睚眥必報,叫她穿花盆底提鈴,來來回回的走上一夜,明兒腳都不知道是誰的了。旗下女子家常沒人這麼和自己過不去,只有逢年過節或有大事時才用得上。這鞋其實就是個排場,至於穿上究竟什麼況味,誰穿誰知道。
  
  榮大總管辦事效率很高,沒過一會兒就差人送來一雙。荔色緞繡竹蝶紋,極厚的木底包白緞,足有三四寸高。她托在手裡發怔,榮壽這個缺德帶冒煙的,存了心的算計她。花盆底也分幾等幾樣,像這種尺寸,已經往高裡算了。可是沒轍,既然送來了就得穿。她咬咬牙替換上,低頭看看挺感慨。上回踩花盆底還是進宮參選的時候呢,如今一眨眼七年過去了,自己都已經二十了。
  
  皇帝那頭進了點酒膳,聽皇父的勸告,再加上昨夜沒合眼,今晚上就不打算批折子了。沐浴洗漱後祭神參拜是老例兒,都料理完了早早的上床,倚著金龍引枕看棋譜。
  
  一更的時候聽見那個宮女的動靜,嗓音遠遠從乾清宮廣場那頭傳過來,進了內右門夾道果然噤了口,只剩下清脆的一串鈴聲。沒有她隔牆忽高忽低的唱太平,果然耳根子清靜了不少。他白天聽大臣們各抒己見,晚上回到寢宮還要被她聒噪,委實是不得安生。現在這樣倒很好,懲處不耽誤,也打攪不了他讀書。
  
  提鈴一炷香,她自己掐著點兒,看時候差不多就停下來。萬籟俱寂裡聽不見鈴聲,反而像少了什麼似的。皇帝手裡捧著書,視線卻落在門前的刻絲彈墨幔子上。心不在焉的翻頁,不知怎麼一下子到了最後,竟然已經翻無可翻了。
  
  他把書擱在了裡床的什錦隔子上,邊上侍立的榮壽見他有安置的意思,便上前來摘帳鉤,放下半邊滿地金九龍帳子,一面小心問,「主子今兒晚上不必用安神湯了吧!傅太醫說了,主子能自己睡下,最好是不要再依賴藥。是藥三分毒,用久了對聖躬沒有益處。」
  
  皇帝唔了聲,稍一頓問他,「今兒恩佑進宮來了?」
  
  榮壽道是,「您那時候在慈寧宮陪太皇太后說話呢,小公爺問了萬歲爺去向,知道碰不上就直奔長春宮去了。」
  
  皇帝略沉吟,「皇后招了那丫頭?」
  
  那丫頭說的就是素以,榮壽暗裡琢磨,怎麼關心上了?剛才還憋著勁兒的難為人家呢!橫豎皇帝心思深,誰也琢磨不透,便躬身道,「回主子話,是。叫進去說了小半個時辰,大概就是公爺府辦喪事那些講頭吧!後來小公爺和素以一塊兒出來,一頭走一頭那個笑喲……再後來分了道兒,素以就到乾清門前來了。」
  
  皇帝不說話了,榮壽料著是要歇了,恭恭敬敬請個跪安道,「主子安寢,奴才告退了。」
  
  燕禧堂裡熄了燈,天又不好,一屋子黑洞洞的,只有簷下的守夜西瓜燈隱隱泛著亮。皇帝覺得眼皮子沉重,可是腦子卻異常清醒,外面的一點響動都聽得極清楚。
  
  也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的瓦楞上一陣細密的沙沙聲,他側耳細聽,是下雨了麼?撐起身子來張望,飛進廊子的水珠濺濕了窗戶紙,就著風燈,留下星星點點的光斑。
  
  長街上又傳來更鼓,鈴聲適時響起來,丁丁當當,脆而悠遠。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19:34

  第26章
  
  霏微的雨飄飄灑灑,雨勢雖不大,依舊淋濕了頭髮,淋得人睜不開眼睛。提鈴不能打傘不能穿油稠衣,遇上老天爺找樂子,只有任他作踐的份。素以搖著鈴鐺,抬手抹了把臉。乾清宮前的青磚用最好的工藝打磨,被雨一洗刷變得出奇的滑。穿布底濕得雖然快,貴在腳下穩當。現在她踩個花盆底像踩高蹺似的,要走得直走得漂亮,還得防著疏忽之下摔個仰八叉,那真是費力又費神的買賣。
  
  她仰臉看看,無奈的對天喃喃,「您這是要亡我呀!咱們商量一下,要不撐過這兩天再下?才第二夜就這麼不給臉,虧我以前那麼敬重您吶!」
  
  老天爺沒聽見她的祝禱,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趨勢。終於淋濕了夾袍滲透了中衣,棉質的布料沾了水淋淋漓漓包裹著身子,天又冷,風一吹簡直要人命了。還不能停下,只有咬著牙,昂首挺胸在風雨裡拚命。
  
  走得生厭了,懊惱的嘀咕,果然是百密一疏。早上把自己澆個透心涼,沒想到晚上又來一回。這下子玩兒大發了,說不定染上個要命的風寒,一氣兒就得與世長辭。早知道這樣,狠狠心弄傷了腳多好!傷了腳誰還能讓她提鈴?萬歲爺再威嚴,奴才做不到啊……想想都叫人高興。這會兒呢?不但得在這兒頂風冒雨,還必須穿上花盆底,一不留神崴斷腿,更遭罪了。
  
  嗆了口雨,咳嗽兩聲,居然嘗出點桂花頭油的味道。怪妞子,這丫頭看她一撮頭髮翹著就下死手的抹油,這下可好,全流臉上了。她拿袖子擦擦眼睛,鎏金獅子腳下的香早滅了,連時候也摸不準,這是走了多久了?她哀聲長啼天下太平,心裡琢磨著,這要是一死,天下天不太平也和她沒多大關係了。
  
  月華門當值的長滿壽坐在油燈下揉核桃,他徒弟張來順撐著後脖子說,「師傅,您聽這丫頭聲口,真可憐。這麼冷天兒,這麼大雨,淋上一夜不得出人命嗎!」
  
  長滿壽搖頭,「可憐怎麼的?萬歲爺不發話,淋死就淋死唄!宮裡死人又不是新鮮事兒,多一個不算多。」
  
  「這不是損陰騭嘛!要是不往公爺府做知客,也不能落得今天這樣。」張來順還是比較有良知的,後悔一開始打人家姑娘主意。沒有他們舉薦,人家在尚儀局好好的,一點事兒沒有。
  
  長滿壽白他一眼,兩隻盤弄得油光珵亮的核桃稜子相互摩擦,卡卡直響。
  
  「你小子這份孝心用在我身上,我半夜能樂醒。甭說公爺府喪事兒,沒伺候喪事兒前她就已經在乾清宮撞上萬歲爺了,怪誰?這可不是我設計安排的,大帽子別往我腦袋上扣。」他找根牙籤剔剔牙,牙縫裡肉沫兒噗的一聲往空地上一啐,「依著我,淋點兒雨死不了,先苦後甜嘛!夜還長著呢,萬一主子爺睡一覺突然想明白了,說『那個丫頭人呢?叫她進來磨豆汁兒』,你看不就齊了嘛!」
  
  張來順覺得有點懸,「萬歲爺天威難測,跟前伺候的人都知道。要能那麼有人情味兒,宮裡小主們就不會看見他大氣兒不敢喘了。房裡伺候過的尚且怯他老人家,一個使喚丫頭還能叫爺半夜裡想起來?」
  
  「你懂個屁!」
  
  張來順抹抹臉上唾沫星兒,「聽師傅示下。」
  
  「狗息子,宮裡混了這麼久,半點人事兒不知道。」長滿壽按捺著指點他,「有句糙話你聽說過沒有?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後宮佳麗三千,那都是碗裡鍋裡的。想要哪個,就跟吃席面似的,眼睛瞄一眼,底下人就給端到跟前來了。素以不同,她是籃子裡的,還沒收拾過的野菜。下三旗的野菜香呀,隔著一層,不是王公大臣的閨女,他爹只不過是個四品武將。萬歲爺要她,還得瞧太皇太后、皇后答不答應呢!咱們爺多有譜的人吶,太上皇那時候鬧的那出他都知道,越知道越要自省,越自省越撓心撓肺……」他斜著眼看張來順一臉憨相,鄙夷的調過頭去,「得,和你說不上。你踏實記你的門禁,別的都甭管。自己遇點事兒手腳就亂哆嗦,還操那麼些個心!」
  
  長滿壽忙著念秧兒,張來順從檻窗上看見對面遵義門上有人出來了,他壓著嗓子指過去,「師傅您瞧那是誰?是萬歲爺不是?」
  
  「哎喲!」長滿壽打了雞血似的縱起來,「沒錯兒,活兒來了!」歡天喜地的去摘牆上油稠衣,風帽往頭上一扣,樂顛顛就跑出去了。
  
  皇帝站在門廊下看,長條的線順著滴水流淌下來。他睡不著想散散,結果就散到這裡來了。秋雨說不上大,但那股子寒勁兒往關節裡鑽。他攏了攏端罩,看外面黑洞洞的,遠處鈴聲有些雜亂,也像打著顫似的。
  
  長滿壽迎上去一千兒,「我的好爺,怎麼這會子出來了?外頭風雨大,沒的受了寒。」
  
  榮壽看他假惺惺,心裡直犯噁心,暗道不是你弄來這麼個丫頭,萬歲爺何至於這樣!不過說來真奇怪,起先主子是一千一萬個討厭的,現在滿不是那麼回事了。唱太平嫌她吵得慌,這會兒沒聲兒了仍舊睡不著覺。不光這樣,一下雨還念叨上了,別不是動了心思要抬舉那丫頭吧!橫豎這樣了,不如往上敬獻一把。榮壽琢磨著,垂手道,「主子還是回殿裡去,奴才這就傳素以進來面見主子。這丫頭鈴搖得不好,太平也唱得不響,主子當著面的責問她。還有豆汁兒的事,奴才瞧那綠豆都要泡糊了,她這麼撂著算怎回事呢!」
  
  皇帝轉過臉來看他,「朕說了要見她嗎?你這殺才枉揣聖意,活得不耐煩了?」
  
  這麼一句話真讓人惶恐起來,一溜的人都傻了眼,垂著手蝦著腰,誰也不敢多半句嘴。他漠然去接邊上太監手裡的傘,問,「今兒軍機處誰當值?」
  
  長滿壽忙道,「回主子話,是大學士額爾赫。」
  
  皇帝點了點頭,「朕想起樁政事要議,你們別跟著。」說著自顧自踏進了雨裡。
  
  榮壽從小太監手裡接過一雙鹿皮油靴,剛要開口說話,想想又嚥了回去。快三更了,大半夜的上軍機值房,自打上會江南水患後再沒有過。其實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來,萬歲爺這是找個由頭好路過乾清宮天街吧!他轉過頭來,皮笑肉不笑的看著長滿壽,「二總管,您瞧萬歲爺這是怎麼了?」
  
  長滿壽耷拉著眼皮,笑嘻嘻道,「大總管您可是萬歲爺肚子裡的蛔蟲,連您都不知道,我這麼個二等總管,我能知道什麼呀!」
  
  「您這份自謙真難得。」榮壽道,面皮板起來,「主子爺冒著雨出去,又不讓人跟著,萬一著了涼可怎麼得了!萬一太皇太后問起來,咱們近身伺候的,誰都逃不了干係。」
  
  長滿壽拍拍胸,「您可別嚇唬我,我不經嚇。我是乾清宮裡伺候的,萬歲爺跟前排不上號。不像您,老佛爺對您何等的信任,真要出了岔子,怕是不大好了。」
  
  榮壽有一拳打空的失落感,只狠狠瞪著他,半晌歪著一邊嘴角哼哼的笑,「這話得兩說,哪天老佛爺見了這位素以姑娘,事兒可就不是這麼簡單了。老佛爺心裡明鏡兒似的,您說……」
  
  長滿壽衝他拱拱手,「我的大總管,這會兒可不是磨嘴皮子的時候,主子在雨裡呢!我要是您,不著急牽五跘六。老佛爺問起來敷衍還來不及,往上報,萬歲爺知道了,那真是不要腦袋了。」
  
  榮壽恨得牙根兒癢癢,心裡吊著又不敢跟上去,幾個人在出簷下鵠立著,就剩下大眼瞪小眼了。
  
  秋雨綿綿密密,寒冷是整塊的。已經有了入冬的跡象,呼出去的氣在眼前幻化成了霧。軍機處離養心殿不遠,在內務府值房和侍衛值房中間,出了內右門右手邊就是。皇帝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看得見隆宗門的時候,軟底鞋濕了大半。乾清門上紗燈在風裡搖擺,青磚沾了水,油亮亮的直反光。他站在夾角處往東邊看,提鈴的人在天街那頭,隱隱綽綽的身影瞧不真,就聽見雜亂的鈴音和孱弱的聲氣。
  
  皇帝頓住腳,他也有點鬧不清自己,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到這裡來幹嘛來了?仔仔細細回憶回憶,沒什麼差可辦,去軍機處不過是個借口,他來是為了查驗那丫頭提鈴盡不盡職的。無聊至此,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遠遠的鈴聲來了,還伴著木疙瘩敲在磚面上篤篤的聲響,他才想起來賞了她一雙花盆底,原本是為了作弄,這下子成了刑罰。那丫頭實心眼,果真穿到現在。其實提鈴的活兒沒人監督,她大可以悄悄換軟底鞋的。
  
  人影漸次近了,他閃身讓到暗處,有意存著挑剔的心來觀察,居然是一無所獲。有時不得不承認她底子扎實,滑溜的地面上穿花盆底,照樣穿出別樣的優雅來。藉著朦朧的光線看,虛虛實實,很有股子浪漫風韻。可是到了能辨清五官的距離,他又覺得有點揪心。她渾身都濕透了,鬢角的髮彎彎貼在臉頰上,慘白的面孔,失神的眼睛。原來那款款搖曳的身姿不是想像的那樣美好,妖嬈只是因為冷得打顫罷了。
  
  突然她撲倒下來,銅鈴在地上叮鈴鈴滾了好幾圈,他聽見她不無遺憾的歎氣,「第三回了。」
  
  他終於從黑暗裡走出來伸手拉她,可是她抬起眼睛望他,有點愕然,又有點尷尬,「真不好意思的……謝謝大人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19:52

  第27章
  
  大人?皇帝挑著眉毛看她,見她可憐,手裡雨傘往前傾斜了點,又聽她打著哆嗦說,「這麼晚了……您還溜躂呢?您是侍衛處的吧?」
  
  皇帝不置可否,手上使把勁兒,一下子把她拽了起來。她立住了繼續搖晃,「咳,您瞧我這狼狽模樣……謝謝您搭手。」
  
  「撐得住嗎?」他說,「冷不冷?」問完了自己覺得有點傻,她都這樣了,不冷不大可能。
  
  她邊擦臉邊朝後讓,「您不給我打傘我還能忍住……可您傘骨上的滴水灌進我脖子裡……」她凍得說不出話來,帶著哭腔哼哼,「我冷……」
  
  皇帝這才發現自己撐傘本事不高,沒幫上忙不說,反而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她抖得要散架了,站都站不穩,再這麼下去看來是不成。皇帝沒多想,也不計較她是淋花了眼,還是臉盲發作沒認出他來,揚聲道,「來人。」
  
  一聲令下,邊上侍衛值房裡嘩啦啦跑出來一隊人馬,就地跪在水裡打千兒請示下。後面太監也來了,仰著臉蝦著腰,「奴才聽萬歲爺的旨。」
  
  皇帝拿手指頭點點,「給她換身衣裳,太皇太后千秋快到了,別髒了地方。」
  
  這裡離慈寧宮近,死在這兒就算是髒了這塊地方。太監們省得,忙插秧道是。
  
  素以像霜打的茄子,也沒那勁道怪自己沒眼力了,愛誰誰吧!自個兒都快死了,還管那些個!太監們來扶她,她樂得順風倒,探脖子喊一聲謝主隆恩,就給架進了內右門。
  
  榮壽見人走了,對皇帝呵腰道,「主子快回去吧,看鞋都濕了,回頭寒氣從腳底下竄上來。奴才叫御膳房熬了薑湯,主子喝了好歇著。昨兒一夜沒睡,白天又上暢春園瞧老皇爺,這麼下去身子受不住。」
  
  皇帝慢慢往回走,走了幾步吩咐,「也給她送一碗,死了就沒樂子了。」
  
  榮壽算是明白了,這叫成也皇太后敗也皇太后。素以入了皇上眼是因為她長得像太后,這會兒留著小命也是因為長得像太后。萬歲爺不叫她死,其實是活著好解悶子,這麼說來也甚通。他麻利兒庶了一聲,「主子放心,這丫頭死不了。做奴才的哪有那麼金貴,淋回雨就乾了油碗,又不是上年紀的老太太,決計不能夠。」
  
  皇帝不言聲,閒庭信步似的進了養心門。回到殿裡重新擦身子換衣裳,長滿壽托著托碟進來,畢恭畢敬向上敬獻。他接過來喝了口,垂眼問,「那丫頭怎麼樣了?」
  
  長滿壽笑道,「主子記掛她,是她上輩子的造化。這會兒人在圍房裡,吃了藥,抱著炭盆取暖呢!可憐見兒的,那貞說泡得身上肉皮兒都發白了,才剛腿還抽筋來著,那貞給抻了老半天才見好。」
  
  榮壽聽了哂笑,「我才還和萬歲爺說她受得住呢,沒想到這麼不經誇。」
  
  長滿壽瞥他一眼,「人家是姑娘家,阿瑪官兒雖小也是個四品的銜兒。沒進宮前養在閨裡,和您老家那些下了溝渠上炕頭的女人沒法比。」
  
  榮壽被他說得發愣,這叫什麼話?他老家都是些鑽溝打野仗的女人,實在太瞧不起人了!他陰惻惻的咬著槽牙,「二總管,您的意思是萬歲爺罰錯了她,她就該像菩薩似的供著?您要這麼認為,那可太沒成色了。」
  
  長滿壽喲了聲,巴巴兒瞧著皇帝說,「萬歲爺您明鑒,奴才可沒這麼說。」
  
  皇帝不愛聽他們打嘴仗,吹吹杯裡薑末兒道,「再多嘴,不用朕發話,自己上敬事房領板子去。」
  
  兩個人嚇得一縮脖兒,嘴裡說萬萬不敢,垂手挨到邊上去了。外面那貞打起簾子進來伺候,見皇帝坐著便道,「主子還沒歇下?」說著來接皇帝手裡的蓋盅,覷覷他臉色道,「主子,奴才想給素以求個情兒,她這模樣,今晚上怕是沒法提鈴了。奴才看她走路打晃,幾次掙扎起來,像喝醉了似的,腿裡使不上勁兒。主子您看……」
  
  皇帝略頓了下,「罷了,今兒就免了她的罰。這會子人怎麼樣了?」
  
  那貞看了兩位總管一眼,訕訕笑道,「那丫頭孩子氣兒,先頭還說要磨豆漿的,我出去了一回,回來看她,趴在磨盤上睡著了。」
  
  真是個心胸寬廣的,天塌下來也能踏實睡。這趟又沒認出他,她倒是不擔心得罪他。老話說虱多不癢,犯錯犯得太多,習慣成自然,已經全不放在心上了。這種脾氣不錯,自己知道寬慰自己,別人惱火是別人的事,她壓根兒不在乎。皇帝突然覺得有點糟心,自己太較真,反而顯得皇帝忒小肚雞腸。
  
  他擺擺手,「都退下吧!」
  
  司衾司帳進來服侍,其餘的都跪安了。他仰在引枕上,近來眼睛不大好,枕頭裡灌著甘菊能明目,只是翻個身就沙沙作響。也說不清原委,這段時間政務不忙,鬆散下來,人就變得空落落的。當真是個勞碌命,能夠歇一歇,卻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或許哪天得了閒上景陵祭拜額涅去,他對額涅有愧,兒子做了皇帝,礙於皇父和太后都還健在,沒能給她這個親額涅上尊號,這是做兒子的大不孝。
  
  今天在暢春園看見皇父一家子那麼和睦,自己就跟外人似的,心裡還是感到難過。其實不管多大年紀,對自己的父母親總有一份感情上的依賴。他小時候養在淑妃宮裡,六歲之後吃住都在阿哥所,自小就沒有感受過親情。祁人祖上有規矩,即便知道母親是誰,為免慈母敗兒也不能走得太親近。不過相較於其他兄弟他還算是好的,畢竟額涅是貴妃,他還能偷個空檔鑽進建福宮去。可惜那時候不懂事,對額涅欠缺理解,母子不相親,成了這一生最大的遺憾。
  
  雨打在欞子上颯颯作響,今兒想起這麼些成年舊事來,奇怪得緊。千頭萬緒在腦子裡盤桓,輾轉一陣方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次日醒來已經天光大亮了,自打會記事起五更點卯,這是多年積攢下來的習慣。今天不知怎麼居然晏起(晚起)了,虧得逢上休沐,倒也沒什麼妨礙。外面的光透過黃綾帳子照進來,迷迷糊糊裡看過去,像個安全溫暖的殼。稍醒了醒神才撐坐起來,伸手去撩帳子,外面立刻響起了擊節。榮壽隔著簾子高聲請安,穿堂裡一溜薄底鞋踩在墁磚上的腳步聲,御前的人來伺候洗漱了。
  
  他坐在龍床上,小太監跪在一旁給他穿鞋。他擔心天氣,便下了腳踏去推南窗。外面雨勢纏綿,看來一時半會兒出不了太陽。視線一轉,很意外看見了素以,她正端著漆盤從廊廡底下過來。他這才想起昨天自己把她撿回了養心殿,她留到現在,大約是為了做豆汁兒吧!
  
  後殿裡靜悄悄,碗底擱在花梨桌上的聲響隱約可聞。他托著雙臂讓太監更衣,換好了常服配上葫蘆活計,又漱口淨臉,收拾妥當才過地罩往後殿裡去。那頭早就已經鋪排好了早點,七七八八的小食,加起來攤了大半張桌子。他站在門前的盆栽邊上看,她梳著平常的把子頭,沒什麼首飾,一邊綴著個穗子,顏色也不鮮亮,淡淡的粉。大概怕豆汁涼了,不時的拿手摸銀吊子。前幾次見她都是梳著大辮子,今天換了個髮式倒有些新奇。一低頭,細細的穗兒在臉頰邊上擺動,露出一截雪白的頸子,粉藕也似。
  
  許是察覺了有人來,回過身跪下磕頭,「奴才恭請萬歲爺金安。」
  
  他坐到膳桌後頭,淡淡道,「你起來。」
  
  她謝了恩斂袍站起來,低眉順眼的掖著兩手,聽見皇帝說「你這會兒認識朕麼」,忙抬眼看過去,紅著臉道,「奴才眼拙,昨兒沒想到萬歲爺這麼晚會出養心殿。實在是雨下得大,奴才看不真切,以為不是軍機處大小章京,就是禁軍值房裡的侍衛……」
  
  皇帝冷眼瞧她,「別說下雨,恐怕大太陽底下你也未必認得出朕來。你說你這是什麼毛病呢?是忘性大?還是眼眶子裡根本沒人?」他覺得這是件比較值得深思的事兒,一個皇帝這麼讓人記不住,簡直失敗得無以復加。
  
  素以也認真的琢磨起來,眼下情形答哪個都不對,斟酌一番說,「奴才不是眼眶子大,更不敢眼裡沒有萬歲爺。奴才是腦子鈍,眼睛有疾不好使……」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原想追究追究,被她這麼自我調侃,火氣差不多也散盡了。皇帝垂眼掃掃面前的焦圈,「豆汁兒做好了?」
  
  素以敞亮應個是,可又顯得有些猶豫,「奴才不知道您能不能聞得慣那種味道……」她挨過去提小銀吊子往蕉葉杯裡倒,怯怯又添了一句,「這東西是街邊小吃,一個大子兒買一碗,不是什麼有體面的吃食。萬歲爺要是覺得不好喝,說明它配不上萬歲爺的金尊玉貴。奴才打包票,奴才做的,那可是絕對地道的京城口味呀!」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0:13

  第28章
  
  真的愈發會周旋了,吃了不服口是他自己的問題,和她沒什麼關係,因為她做得無懈可擊,手藝或工序上絕不會出紕漏。
  
  「你怎麼知道地道?你嘗過?」皇帝說,「朕還沒用,先入了你的口?」
  
  她支吾了下,站在桌旁眨巴著眼看他,「孔聖人說過,廚子嘗菜不算罪過。奴才害怕做得不好委屈了您,順帶便的咪了那麼一小口。」
  
  皇帝四書五經都是熟讀熟背的,一聽她這話就是在糊弄。他揀起個焦圈來,慢吞吞往泛著酸氣的茶碗裡蘸了蘸,「孔聖人說過這話?」
  
  她有點心慌,「那是奴才記錯了?是亞聖人?要不就是老子、莊子、韓湘子……」
  
  皇帝被她弄得頭暈,都在什麼亂七八糟的,到最後連八仙都出來了,她該不是成心來攪局的吧!他連連擺手,「得了,這麼下去聖賢都要讓你糟蹋遍了。」說著湊近了聞那味道,異乎尋常的臭。他摀住了鼻子,「味兒真大!城裡老百姓愛吃這個?」
  
  素以連連點頭,「沒錯兒,城裡有個規矩,您要是齊頭整臉的坐在街邊上吃羊霜腸,那準得叫人笑話。喝豆汁兒不一樣,雅俗共賞的東西,大老爺上朝點卯路過攤子還停轎灌上兩口呢!」
  
  她說得那麼好,皇帝將信將疑。招了榮壽過來,「你瞧這豆汁地不地道?」
  
  榮壽抓耳撓腮,「奴才是保定人,豆汁兒喝得不多,也不愛那味道。要不找路子來?」他衝門前侍立的宮女努努嘴,「趕緊的。」
  
  路子來了,裂開嘴嘿了聲,「就是這味兒,多香啊!這是素姑姑做的?哎喲您本事可真不賴!」
  
  他們忙著恭維客套,皇帝低頭看,綠油油、混沌沌,光瞧樣子就有點猶豫。
  
  素以倒不操心自己做得好不好,只管盯著他的手指頭和側臉發呆。多好看的人吶!近了看更漂亮。做皇帝的保養得當,皮膚油光水滑的,比女人還嫩點兒。那「纖纖玉指」抓著焦圈,連焦圈都變得好看了。她想起家裡那兩個哥子,長得並不差強人意,就是軍營裡打混,風裡來雨裡去,三十來歲像給豬拱了似的。貨比貨得扔,一點兒不差。要不是這位肩頭挑著團龍紋,真要以為他是哪家畫樓裡光會吟詩作賦逗弄美人的公子哥兒呢!
  
  皇帝還記得她那句與民同樂,四九城裡老少都愛的吃食,他要是硌應,就說明他這皇帝挑嘴,沒有和天下百姓同進退的精神。終於憋著氣喝了口,說不出什麼感覺,酸裡帶了點甜,不算好喝,可也夠不上難吃。
  
  素以愣愣瞧著他,「萬歲爺,您覺得怎麼樣?」
  
  皇帝唔了聲,「還成。」
  
  她很高興,「頭回喝沒有立馬撂碗,說明這豆汁兒攀得上您。喝多了就更喜歡了……焦圈別蘸吶,軟糊了沒勁。」她把一小碟鹹菜端過來,往他面前遞了遞,「您咬口焦圈就口辣鹹菜,再喝口豆汁兒,酸甜味兒和油炸的味道混到一塊兒,沒那麼衝鼻子。您品品,是不是有那麼點肥肥的?」
  
  肥肥的?她的詞一向用得新鮮。皇帝咂咂嘴,她說的肥,大概就是醇厚的意思。的確,這東西跟學手藝一樣,入門難,等服了口就順當了。他細細嚼著,轉過臉來看她,她大眼睛放光,充滿了興奮和成就感。皇帝心思飄忽忽變輕了,登基之後再沒有人這麼毫無芥蒂的和他處了,位高權重,自然會缺失很多尋常的東西。比如親情,比如友情,比如愛情。皇家親情淡漠由來已久,昔日的發小兄弟見了他都得跪拜。還有他的私人感情,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雨露均沾。和不同的女人,卻從沒有不同的感受。說得糙一點,閉上眼睛就那麼回事。上到皇后貴妃,下到常在答應,對她們更多是為夫為主的責任,其他的就再沒有了。
  
  神思扯得雖遠,一會兒功夫就又回來了。他低下頭拿勺子攪了攪,暗裡嘀咕,不知道皇父那時瞧上慕容錦書是為了什麼,也許就圖一個溫暖的微笑,一道清澈的眼波。
  
  皇帝進膳別樣優雅,素以沒見過吃飯吃得那麼有品相的。當真是教養好,還有骨子裡的那份淡然,別人想學都學不來。眼看著他慢慢把一碗豆汁都喝了,她竟然比得了賞賜還滿足。哈著腰道,「萬歲爺進得香,不過豆汁兒消食,回頭過不多久又得餓。還是讓御膳房備點小零嘴,餓了好墊墊胃。」
  
  御前講究侍膳不勸膳,皇帝沒有再用的意思,就該準備收了。太監宮女魚貫進來撤膳,素以看準了時機在邊上搭手,好藉著東風退出殿。這裡沒別的要她辦,和榮壽說一聲就能回尚儀局去了。她那些徒弟不能放任不管,原本就是等著調理出來要用的,這麼乾擺著,怕要耽誤了別人前程。
  
  皇帝漱口盥手,待她要退出去時掃了榮壽一眼。那位紅頂子總管太監猴兒精,立馬就會了意,叫道,「站著,主子還沒發話,誰讓你走了?這是哪裡來的規矩?」
  
  素以頓住了腳,忙低頭應個是。不知道皇帝還有什麼吩咐,不能出口問,只好重又回到跟前侍立。
  
  皇帝姿態從容,站起來消食,緩緩的踱步。從她面前過,微仰著頭,反剪著手,緞面的醬色夾袍泛出淡淡的暈。他腿長腰線高,臥龍帶緊緊束著,越發顯出挺拔頎長的身姿。素以掀掀眼皮,這麼不厭其煩的來回兜圈子,他不暈,自己看著都有點受不住。以為就這麼一直沉默下去了,他忽然開了口,「昨兒皇后宣你過長春宮了?說了什麼?」
  
  素以老老實實的回答,「主子娘娘就說起老公爺喪儀的事兒,說謝謝奴才。還放了恩典,賞奴才一把金瓜子兒。」
  
  「沒說別的?」皇帝問,「有沒有提起暢春園太后?」
  
  他這麼繞著打聽,其實素以心裡明白,不就是說她像暢春園太后嗎!像又怎麼的呢,弄得天理難容似的。長相那都是爹媽給的,要是能自己選擇,她情願像打更的豁牙子,也不願意攪這趟渾水。
  
  可是她懂分寸,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這些她心裡都知道。於是平心靜氣的答,「回萬歲爺話,主子娘娘沒提起太后,其實攏共才和奴才說了幾句話,後來就問小公爺家裡的事兒了。」
  
  皇帝似乎對他們的談話內容很感興趣,「家裡事兒?家裡什麼事兒?」
  
  素以道,「就是給公府裡小姑奶奶說親的事兒,上回老公爺的外宅不是找上門來了嘛,姨奶奶帶了個大姑娘。大姑娘十六七了,還沒找婆家。主子娘娘和小公爺商量給妹子定親,說秋獮的時候要討萬歲爺的恩典。」
  
  皇帝點點頭,做媒他太在行了,下面那些宗室到了年紀,家裡老輩兒就上折子請旨,那些貝子貝勒的的嫡福晉都是他給指的婚。只要那姑娘長得不磕磣,正經尋門親也不難。雖說出身不高,好歹和皇后一個姓兒,不說宗親,配個三品上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踱到書案前翻翻通本,一頭又問,「小公爺呢?他怎麼說?」
  
  小公爺怎麼說?秋獮請婚的建議就是小公爺提的,皇帝一下子把她問住了,素以計較再三才道,「小公爺的意思是姑娘大了,女大當嫁。二姑娘配了人,他的心事就了了,往後只剩好好奉養姨奶奶這一宗了。」
  
  好好奉養姨奶奶不見得不靠譜,恩佑這點容人的雅量還是有的。至於女大當嫁……皇帝沉吟,回過頭來問她,「你二十了?」
  
  冷不丁叫男人問起年紀,素以雖然樣樣不上心,卻也有點女孩家的羞怯,紅著臉道是,「奴才上月滿二十了。」
  
  年紀大點的好,看得開,不會死鑽牛角尖,待人待己都有一分寬厚。皇帝復又低下頭,攤開的泥金箋上不知什麼時候濺了一點硃砂,他拿手拭了拭,印記滲進了紋理裡,擦不掉了。他蹙起眉,隔了半晌突然叫榮壽,「朕記得隨鳳和稻香是時候放出去了。」
  
  那兩個丫頭是為數不多的御前伺候,一個司衾一個司帳,都是萬歲爺近前的老人兒。榮壽是聰明人,皇帝恁麼一說心裡立馬有了七八分成算。明明原該是臘月交正月裡的,這會子也改了時候。他睃了素以一眼,又躬下腰回話,「主子好記性,上回翻了檔,初六就是正日子。」
  
  旁的話不必細說,橫豎這丫頭命好。御前人員有定數,出去一個進來一個,不多也不能少。隨鳳和稻香的職務空出來,就得有人往上填缺。萬歲爺動了心思要調到跟前來,不用說得多明白,一星半點的暗示就足夠叫底下人琢磨的了。
  
  素以上回從長滿壽嘴裡聽說過御前要換人,壓根沒放在心上。現在皇帝提起,她照舊不會往那上頭想。身邊奴才用久了總有一份不捨,她全以為皇帝是有人情味念舊。要說那高高在上的人兒是在盤算她,以她的性格絕不能生出這樣自作多情的想法。這大概就是常說的知趣,人要撂高兒打遠兒是不錯,可出了格就沒意思了。所以即便心裡有那麼點小小的念想也給壓制下去了,她明年就該拍屁股走人了,這時候上進,晚了。
  
  皇帝耐著心在那泥金箋上來回拭,還是不成事。終於生了厭煩,掀起一張來,揉成團扔進了廢紙簍子裡。恰逢幾個軍機大臣遞牌子求見,他叫宣,踅身坐到了御案後。看看南窗下站的人,挨了兩天的罰,病了一大場,居然還是這種淡薄灑脫的神氣。他見的女人多,卻沒見過這麼刀槍不入的。想了想,是不是就像她上回告訴他的「好肥螺」,個子不大,但可以跑得又快又遠?
  
  他的嘴角含了點笑意,很快又隱去了。御前太監引了朝臣進來議政,他看見榮壽給她打眼色,她蹲個福,雙手撫膝退出了後殿。
  
  「你過會兒上尚儀局傳話,素以提鈴的罰免了,叫管事的讓她歇兩天。再派太醫過去給她請個脈,別留下什麼病根兒來。」皇帝低聲在路子耳邊道,也沒顧忌堂下幾位跪著請安的大臣。他貴為天子,一言一行都是磊落的,像這麼咬耳朵遞私話的樣子臣工們以前沒見過,難免叫他們感到惶惑不安。皇帝卻不以為然,緩聲道,」朕昨日聽說河間府出了一樁案子,是個題外話,就想問問諸位臣工的看法。」
  
  眾臣自然願聞其詳,仰著臉等了半天,才聽見皇帝說,「三貝子上河間走親戚,和河間縣令在一條窄道上狹路相逢。一邊是私轎一邊是官轎,誰也不肯讓誰。那河間縣令進京辦事時和三貝子有過一面之緣,三貝子掀轎簾子露臉,河間縣令竟認不出人來。三貝子惱他裝傻充愣,最後兩邊家奴撈袖子動手,直打了個底朝天。朕問你們,這世上真就有認不清人臉的麼?」
  
  軍機大臣們吮唇計較起來,「按理說應該是有的,既然有人五穀不分,那就有人辨不清長相。要麼是記性不好,要麼就是對方長得太『中庸』,叫人實在記不住。」
  
  皇帝太陽穴上一跳,「那使什麼法子才能叫那臉兒盲記住呢?」
  
  寧波侉子盧綽直截了當,「要是個爺們兒,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看他能不能記得住。要是個女人……那就時時的戳在她眼窩子裡,時候長了,熄了燈都能認出來。」
  
  皇帝的眉心舒展開了,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朗聲道,「說得沒錯,朕也覺得這法子可行。」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0:30

  第29章
  
  天氣不好,人顯得懶懶的。皇后坐在南炕上看書,光線弱,要看清書上的字就得湊近窗格子,看久了難免眼睛乏累。書頁一闔,索性下炕來看宮女們打絡子。皇后在閨閣裡的時候就是個中好手,從挑絲線開始,打同心結、打大蝙蝠、打年年有魚,打什麼像什麼。宮女們攥了滿把珠線在那兒固定架子,她就背著手在邊上瞧著。
  
  長春宮裡怪冷清的,早上一幫子來請安的嬪妃們散了之後,這寢宮就像凍住的肉湯,沉甸甸的,叫人展不開手腳。皇后無子,沒處打發時間,平常陪老祖宗抹牌聽戲打茶圍,閒下來幹什麼呢?除了統理宮務就是搗鼓些小玩意兒,養養花種種草,虛度光陰。
  
  小丫頭見她在邊上有意賣弄,十個手指頭在繃起的絲線間穿梭,那份熟練像是不用拿眼睛看似的。皇后攤開自己的一雙手審視,手心手背養得白白嫩嫩,戴著琺琅掐金絲甲套,多麼氣派,多麼金尊玉貴。可手指頭笨了,什麼也幹不成了。
  
  她歎了口氣,轉過身,看見大丫頭晴音領著個胖太監進來,到了跟前掃袖打千兒,「奴才給皇后主子請安。」
  
  皇后瞧了眼,「二總管起喀吧!今兒怎麼上我這兒來了?是皇上有旨?」
  
  長滿壽捲著袖子滿臉堆笑,「看主子說的,奴才來給主子請安是份內的,還非要論個子丑寅卯嗎!」見皇后往暖閣裡走,他在後面顛顛兒跟著,縮脖子哈腰道,「認真說,也的確有事兒。這回不是來傳萬歲爺的口諭,是來請皇后主子的懿旨。」
  
  皇后指指杌子叫坐,「我就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要請什麼旨?」
  
  這是給臉呢!長滿壽推辭一番方謝了座,人胖塌在杌子上不好看相,就改半邊屁股蹭在凳面兒上,佝僂著背說,「是這麼個事兒,萬歲爺跟前伺候的兩個丫頭到年紀放出去了,這會兒值上出缺,內務府正琢磨挑人往上填呢!」
  
  皇后點點頭,「那成,挑了誰,人定下來沒有?」
  
  長滿壽舔了舔嘴皮子,「眼前有兩個,其中一個主子認識,就是上回的女知客素以。」
  
  「我原說今兒過乾清宮替她討人情去的,現在看來,她身上的罰免了?」皇后垂著眼皮,似乎並不感到意外。
  
  長滿壽噯了一聲,「萬歲爺發話,免了。」斟酌著覷皇后臉色,完了又補充一句,「奴才知道裡頭原委,起先是那丫頭聲口不好,萬歲爺嫌得厲害。後來爺想喝豆汁兒,這丫頭趕巧會做就叫進來了。今早上萬歲爺進飯進得香,龍顏大悅之下論賞,可不就把罰給免了。」
  
  皇后笑了笑,「是這麼回事?那昨晚上呢?我聽說大半夜的出養心殿接人,弄得自己一身濕,這又是唱哪出?」
  
  長滿壽一愣,敢情皇后早就得了消息了,這麼看來只有將錯就錯。他賠笑著,「哪個狗東西亂嚼舌頭!昨兒夜裡萬歲爺想起來要上軍機值房,出了內右門正遇上素以摔了個大馬趴。主子爺心善,看她實在可憐就叫人把她架回養心殿了,前因後果奴才從頭看到尾,壓根就不是娘娘聽說的那麼回事兒。」
  
  他說歸說,皇后照樣的不相信。斜瞅了他一眼道,「侍寢沒有?」
  
  這可問得真夠直的,長滿壽像浸了水的泥胎,乾瞪倆眼搖頭,「沒有的事兒,茶水上的那貞和素以是舊相識,說那丫頭困極了,在磨盤上趴了一夜,哪來的機會侍寢呀!再說主子爺的脾氣娘娘還不知道嗎,哪時候也沒這麼急吼吼過。別說一個丫頭,上回新選入宮的幾位貴人小主的牌子還沒翻過呢,哪兒輪著她!」
  
  皇后不置可否,半晌才道,「我倒不是計較別的,後宮添女人原本就天經地義。我也不瞞你,小公爺昨兒來,聽話頭子是瞧上那丫頭了。只要不是皇上心頭好,等到了時候請個婚,大家皆大歡喜不是?」
  
  長滿壽早知道小公爺的心思,諾諾應著,「主子娘娘說得是,橫豎素以也就一年辰光,小公爺瞧得上,逢著萬歲爺高興求個賞,事兒也就成了。」嘴上這麼說,心裡全不是這考量。什麼小公爺呀,先緊著萬歲爺吧!
  
  皇后撥弄手上念珠,又問,「你才剛說兩個,另一個是誰?」
  
  長滿壽前傾著身子正色道,「我來就是要同您說這個,另一位是從尚寢局挑出來的。奴才起先不知道,後來和他們那兒管事的閒聊才打聽著,原來那位是密貴妃的娘家表妹。奴才料著是貴主兒買通了榮壽,有意往萬歲爺跟前遞人。」說著獻媚一笑,「娘娘是知道的,奴才對娘娘一片忠心,得著消息立馬巴巴兒跑了來告訴您。請皇后主子千萬留神,眼下貴主兒風頭正健,要是那位表妹同貴主兒沆瀣一氣,屆時兩姊妹聯起手,娘娘在跟前又沒個知心人兒,豈不是要吃她們虧?」
  
  皇后聽了臉上黯淡下來,說起密貴妃真讓人頭疼。後宮裡的主兒們,總有那麼幾個是屬鬥雞的。以前自己想得太簡單,在家時阿瑪也告誡她母儀天下當胸懷大度,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仗。其實錯了,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共侍一夫還能做朋友的女人。就像密貴妃賀氏,原本她挺瞧得上她,當初在禮親王府時也曾讓她協理家務。可是人心不足,自從皇帝登基冊封六宮開始,密貴妃漸漸有了攀比的意思,處處的搶陽鬥勝唯恐吃虧。後來知己變成了對頭,到現在她生了阿哥,自己無所出,她得意,自己嫉妒,兩下裡就更不對付了。
  
  她歎息,自己原本是和氣的人,一向不大願意淌渾水。但是人在這環境裡,後宮他就是個金玉堆砌的大染缸,想要獨善其身根本不可能。尤其她子嗣艱難,密貴妃那頭再加上個幫手,她雖是中宮,這麼下去恐怕位置也坐不安穩了。
  
  她看了長滿壽一眼,「依你的意思,我這會子怎麼料理才好?」
  
  長滿壽咧嘴笑道,「主子忘了才剛說的話?您不是說小公爺瞧上素以了嗎?倘或將來能成事兒,那素以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幫襯著,要多實心就有多實心,主子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皇后凝眉沉吟,「你是說把素以收攬到我這頭來?叫她盯著密貴妃的妹子?」
  
  長滿壽道,「主子您算算,御前伺候的女官統共只有三位,那貞是個精明人兒,她哪頭都不站,只管保住自己。新來的司帳是密貴妃舉薦,肯定站在密貴妃那頭。不說在萬歲爺跟前現眼,至少也是密貴妃安插的眼線。她們是攻守同盟,剩下您怎麼料理?您就看著她們這麼沒上沒下的佔著先機嗎?您同主子爺是少年夫妻,情義自然最深厚的,可到底架不住蠶食鯨吞,水滴石穿。奴才自不必說,傍著您無疑。可惜了我是乾清宮伺候,並不是萬歲爺貼身,有勁兒也沒處使。這不,來了個素以。她這人實誠,在尚儀局呆了七年,和誰也沒牽搭。這就是一張白紙擱到您面前了,主子愛在上頭畫花兒還是寫大字兒,由得您吶!」
  
  他洋洋灑灑一大通,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把素以歸到皇后手底下來。他還想藉著那丫頭升發呢,密貴妃雖生了阿哥,名分釘在那兒了。皇后還是皇后,不犯錯兒,誰也撼不動她分毫。只要有皇后撐腰,素以就能平步青雲。長滿壽嘖嘖嗟歎,多好的通天大道呀!倚仗著皇后,自己再使那麼點兒小手段,嘿,小日子那叫一個美!
  
  皇后還在計較,轉臉看身邊大丫頭,「晴音,你說呢?」
  
  晴音是長春宮掌事兒,皇后當初的陪嫁丫頭,為了主子,連命也敢豁出去的主兒。她直直瞧著長滿壽,眼睛都不帶眨的,「諳達,我問您個事兒。」
  
  長滿壽點點頭,「姑姑請講。」
  
  「那個叫素以的丫頭是怎麼到的御前?誰點的人頭?」晴音試探著,「是內務府指派,還是萬歲爺欽點?」
  
  長滿壽來前早想好了對策,立時答道,「這個說起來有點複雜,並不是內務府指派,是榮壽憑著萬歲爺一句贊,自作主張定下的。」
  
  晴音笑了笑,「上回娘娘宣她到跟前,我瞧了一眼,實在眼熟得緊。諳達不覺得她像一個人?」
  
  好厲害丫頭!長滿壽被她問得啞口,攥著拳頭琢磨了一下才對皇后道,「這個奴才也瞧出來了,奴才斗膽揣測,萬歲爺就是瞧她礙眼才罰她提鈴的。只不過這丫頭有點意思,和那些木頭人似的宮女兒不大一樣。照榮大總管的說法,點她到御前,還有點出氣包的用處。」他嘿嘿一笑,「其實這樣倒好,娘娘放一百二十個心,主子爺對她絕不能怎麼樣。就算有點想頭也得掐了,畢竟太皇太后和太上皇都在呢,就沖這張臉,哪頭都不能答應。」
  
  皇后倚著炕桌有點走神,她和皇帝的情分到底有多少,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彼時他還是親王,宮裡選秀替宗親指婚,她就那麼糊里糊塗成了他的嫡福晉。婚後他待她倒還好,但是她走不進他的世界。他對哪個都不甚熱情,可能是性格使然,做皇子時就有個霸王的諢號,板起臉來六親不認的。即便是自己的枕邊人也常帶著提防,從來沒有對誰全然信任過。加上他房事上需索有限,這種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龍潛起側福晉、通房少說十來個,結果十三年下來只生養了四子兩女。可見他挑得起江山,經營男女感情方面實在欠缺。
  
  女人嘛,臉皮子看得比較重。說句大白話,夫妻關係多半要靠那種事來維繫,這方面淡了,情分也就一里一里遠了。這兩年皇帝初一十五照例來她宮裡,然而敦倫的趟數……不好意思說,說出來怕人笑話,十趟裡沒有一趟。這可叫人怎麼處?打落牙齒和血吞,苦成了黃連人兒,面上也要裝得尊貴體面。好歹她是東西六宮的當家,適時的找人過過招,也顯得她看重皇帝,愛為他拈酸吃醋。
  
  她這兒神遊太虛,半天才聽見晴音叫她。她啊的一聲回過頭來,「說什麼?」
  
  晴音看看長滿壽,湊近了皇后道,「主子,他說的不能全信,不過也還有兩句真話。奴才是覺得,不管萬歲爺會不會瞧上那丫頭,收歸旗下對咱們沒有壞處。主子的意思呢?」
  
  皇后稍一頷首,叫了聲二總管。長滿壽一凜,忙不迭離了座兒打千,「聽娘娘示下。」
  
  「你傳懿旨給內務府,說我這兒准了。告訴素以好好當值,回頭我有賞賜給她。」皇后說,「至於密貴妃的妹子,先讓在御前服侍著,仔細留意她,只要安分守己便罷了,一旦有什麼出格的地方即刻來回我。逮著了錯處攆出宮去,大夥兒圖個眼前乾淨。」
  
  長滿壽應個是,「還有一宗,聖駕初九開拔往熱河去了,萬歲爺跟前隨扈的人也得娘娘費心挑選。」
  
  皇后拿帕子掖了掖鼻子,恩佑早就盤算著要捎帶上素以,現在看來也順理成章了。橫豎不管怎麼樣,成不了耳報神也能掙個弟媳婦。恩佑到了娶親的年紀,府裡兩房小姨奶奶拿不出手,弄個厲害點的,管住了他也是功德一件。
  
  「既然御前人定下來了,來回的倒換也不成事兒。怕兩個新來的不成就,讓那貞多照應些就是了。」皇后發了話,「再說還有你呢,你是個穩當人,有你隨扈,我放心。」
  
  長滿壽聽了褒獎樂得像朵開足的喇叭花,「主子娘娘高看奴才,奴才惶恐。奴才必定盡心竭力的辦好差,不敢辜負主子娘娘的厚望。」說完了插秧請跪安,「娘娘沒旁的吩咐,奴才這就告退了。」
  
  皇后眼皮子往下一搭,「你去吧!」
  
  長滿壽庶了聲,歡歡喜喜退出了長春宮。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0:46

  第30章
  
  尚儀局一直是嬤嬤姑姑們扎堆的地方,年輕姑姑混上幾年,宮裡不留人,順順當當出去了。但要是主子發話,就得在這單調無味的地方耗上一輩子。說得難聽點兒,這裡是老女人窩。能跨出這地界兒的,要麼橫著出去,要麼滿了役。素以這樣一把年紀的調到御前當值,真是開天闢地頭一個。
  
  品春拿肩頭子頂她,「哎喲,得高枝兒了!素姑姑您這回可讓我說著了,一下子到了御前,風光無限吶!往後您得多照應我們,別忘了我的話,我有個大志向要當彤史,派起女官來先緊著我。」
  
  「嘴臉!」妞子嗤笑,「您的志向夠大的,就想幹彤史?怎麼的也該混個尚宮尚儀當當呀!」
  
  素以咬著牙打包袱,「你們倆就笑話我吧!」
  
  「誰笑話你誰是王八。」品春捱挨著她說,「咱們不是給您道賀嘛!在萬歲爺跟前,想想都有出息。你只管卯足了勁往上爬,我往後天天給你遞綠頭牌。」
  
  「胡說。」素以笑起來,「你就不能有點正形?我是去做使喚丫頭,又不是晉位做主子,你遞個屁的綠頭牌!」
  
  妞子插腰子站著,「留神,什麼屁不屁的,聖駕跟前犯了毛病,沒等晉位就給打死啦。」
  
  三個人互相鬧慣了,說什麼都不帶置氣的。臨了六隻手捧在一處,眼淚汪汪的道別。素以抽著鼻子說,「這趟分了道,再要見就得費大力氣了。隔座宮門隔個山頭,道上碰見了都不能隨便搭話。」
  
  「可不,真是得形同陌路了。」品春掖著眼睛囑咐,「你得有點兒眼力勁兒,御前的人和咱們不同,不能交心的,自己給自己留後路,脾氣來了也要克制著。在局子裡你管教徒弟,到了那邊輪著你讓人管教了,可得放平了心氣兒,記著了?」
  
  素以點頭,聽話得像個孩子。妞子扁著嘴說,「原想一處混到出宮的,現在是不成了。你這丫頭忒壞,自己往高處去了。」
  
  「天地良心,我壓根兒就不想去。左手免了罰,右手就讓我過去伺候,我自己鬧得也沒底呢!」
  
  品春拾起包袱往她懷裡一塞,「別誤了時候,這是你露臉的機會,自己好好抓著別撒手。」看她遲登登的,乾脆把她推出了門檻,「走吧,到新地方重起爐灶去,別留戀這兒,這兒也沒什麼好的。」
  
  心腸軟的人容易傷感,其實尚儀局離養心殿並不算遠,三個人弄得像生離死別,想想也頗可笑。素以橫下心辭了她們出來,外面有專門接引的小蘇拉,垂首齁腰上來替她扛鋪蓋卷兒,領著她過了金水河,往乾清宮他坦裡找床鋪去。
  
  派好差事的各宮宮女太監有專門的值房和他坦,養心殿的叫內殿他坦,在一座南通北的長條院子裡。進了院門順著往裡走,還有乾清宮他坦、四合意、四執庫他坦,以及皇貴妃他坦。宮裡有老規矩,皇貴妃等同於副後,銜兒太高太敏感,一般是不設的,所以他坦常年空著做果子房。這一溜屋子下來,隔著東邊一堵院牆是內務府的修書處和槍炮庫。素以平常就愛瞎操心,站在台階上看過去,盤算槍炮庫離得太近,萬一哪天走了水該怎麼逃命。
  
  胡思亂想一陣進屋歸置東西,養心殿他坦裡的擺設和別處沒多大區別,同樣的灰牆青瓦,只不過牆邊的高案和螺鈿小櫃上檔次些。木料烏油油的泛光,抽屜和櫃門上嵌著雲頭式白銅拉環,和地中央的八仙桌是成套的。素以走過去把包袱放下來,桌上擱了只元青花的廣口壺,裡頭養了兩瓣雕刻過的水仙,抽起寸餘的嫩芯兒,沒有開花,看上去像發了芽的洋蔥。
  
  還有睡覺的地方,這裡不是大通鋪,每人一張床,這大概是御前女官才有的優待吧!地炕燒得太熱容易上火,學南方人支床,攏火盆,照應好了自己才能盡心伺候萬歲爺。小蘇拉放下鋪蓋卷就走了,她站著琢磨了下,東邊鋪上有人住,料著是那貞的。剩下兩張床,一張臨窗,一張朝南對著門。她把被子鋪陳在檻窗下的空鋪上,被子枕頭才收拾好,聽見外面有說話聲,一路朝這兒來了。
  
  門上膛簾子一掀進來兩個人,那貞她是知道的,另一張是陌生面孔,應該就是新上任的司帳吧!以後要一塊兒共事的,素以想打個招呼來著,剛打算開口,那位不冷不熱喲了一聲,把她臨到嘴邊的話給堵了回去。
  
  「來晚了一步,榻榻都挑完了?」那個宮女把包袱往條凳上一放,老有意見的模樣。
  
  素以原想好好處的,卻叫她這聲口弄得有點搓火。自己是尚儀出身,對規矩體統尤其看重。何況平時受慣了小宮女們的追捧,遇著這德性的就很反感了。要論挑眼功夫,那她可是祖宗。她似笑非笑看著她,這姑娘挺周正的一張臉,肉皮兒不錯,大眼睛高鼻樑。說底子好吧,又覺得兩隻眼睛之間的距離近了點兒,生生給臉拖了後腿,看著拘得慌,壓抑,小家兒氣。
  
  她嗯了聲,「沒錯兒,真不巧,您來晚了一步。」
  
  那宮女瞥她一眼,「我到這會子才知道,宮裡也興佔山為王那一套。」
  
  那貞看過來,臉上顏色不好。素以調過頭去,笑了笑道,「萬事有先來後到,怎麼叫佔山為王呢?您要來得早,兩張鋪由得您挑。眼下是沒辦法了,您看我都鋪排好了。」
  
  那姑娘吊起一邊嘴角來,「要說先來後到,其實我上半晌就來瞧過屋子,也相中了那張床,只是局子裡一忙耽擱了。」
  
  「是嗎?」素以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來,「我到的時候沒瞧見鋪板上有什麼東西,您要是做個記號留個紙條兒,我興許就能知道了。現在怪不好意思的,再挪地方我胳膊裡使不上勁兒,您瞧這可怎麼辦?」
  
  不就是密貴妃的表妹嗎,有什麼了不得!任她在局子裡怎麼佔先拿大,橫豎自己是不打算買賬的。不管是在養心殿外還是養心殿內,論來路她們應該是平起平坐,她不覺得有謙讓她的必要。其實自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只要她態度好點兒,讓她騰鋪子她二話不說。可是她這麼趾高氣揚,她就打定主意給她軟刀子吃吃。
  
  那貞在邊上看新來的司帳憋得臉紅脖子粗,畢竟以後要一塊兒當值的,鬧僵了總歸不大好,便融融打著圓場,「這點子小事也別計較了,入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萬事好商量。你們以前不在一個局子裡當差,互相不熟悉吧!來介紹介紹自個兒。」
  
  素以覺得自己比這女孩大方多了,也不遲登,含著笑道,「我姓素,你就叫我素以。那貞說得對,咱們進了一間屋子就是一家人,往後要請您多多關照呢!」
  
  那宮女端著,看得出眼裡的輕蔑,嘴上倒還答應,「我姓何,叫瓊珠,有不周到的地方,也請您多擔待。」
  
  表情不好,語氣尚且過得去。素以也不是計較人,她這麼說了,自己就先讓了一大步。循著她的話頭子道,「我知道這名字的來歷——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出處是這裡嗎?」
  
  瓊珠瞧她讀過書,鄙薄的意思稍淡了點,點頭道,「您說對了,就是打這兒來。」
  
  素以訕訕笑,「您這名字取得詩情,和您人挺搭。」
  
  瓊珠古怪的瞧她,暗想這位真不簡單,剛才還針尖對麥芒呢,怎麼一下子恭維起人來了?既然她放軟,自己再死磕著容易下不來台。她這人擎小兒有個毛病,想要的東西使出渾身解數也要攬到兜裡來。剩下的那張鋪怎麼看怎麼不舒服,對面是房門,進進出出讓人一眼瞧見你倆大腳丫子,簡直要磕磣死人!於是她換了副嗓子,臉色也來了個大轉變,對素以道,「您真會說話,我剛才語氣不好,惹您笑話了。」
  
  素以連忙順竿子往下溜,「哎喲,您說這話,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是這麼的。」瓊珠抿了抿嘴唇道,「我下了值愛看看書,做做繡活兒,那個角上沒窗戶,白天又不讓點燈,我住那兒實在不方便……您瞧能不能和您換換鋪,再不然咱們輪流著住也成。」
  
  素以嘴角的笑意加深,敢情只有她愛看書愛做針線?她就是說自己眼睛不好,沒光不行,都比這個借口有說服力。不過她向來大方,謙讓是美德,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太過了火也不好。衝她這幾句軟乎話,乾乾脆脆一點頭,「那行,這兒就讓您得了。」
  
  說著自己去捧鋪蓋褥子,對門那張床有床架子,腳那頭掛塊厚氈一擋就成,並不費多大勁。既然床讓給人家了,兩下裡都安生。各人收拾各人的,都佈置好了就該往養心殿給主子磕頭請安去了。
  
  那貞領頭羊似的在前面帶路,瓊珠處處不落人後,第二個當數她。素以心境兒寬,走在最後也自得其樂。三個人上值差不多交午時牌了,進去正好先籌備,不多時萬歲爺就該回殿裡歇午覺了。打今兒起天天看在眼裡,再怎麼大的忘性也該記住了。素以給自己鼓鼓勁兒,抬腿邁上了西邊廊廡。
  
  進門遇上了榮大總管,他小眼睛瞪得溜圓,憋著鴨公嗓呵斥,「上哪兒逛去了?主子回了殿一個人影也沒見著!」
  
  那貞慌了神,「今兒怎麼這麼早?時候不還沒到嗎?我領她們上他坦認地方去了,沒想到萬歲爺提前回來。」往裡探頭張望,「那這會兒怎麼辦?歇下了?」
  
  榮壽胡亂揮手叫進去,「正讀話本子呢,趕緊張羅吧!」
  
  那貞慌忙使眼色叫她們跟上,打簾子進暖閣,皇帝一手支著額頭,炕桌上攤了本書,正悠哉悠哉的翻書頁。聽見人有進來轉臉看,視線在素以身上兜了一圈,慢吞吞問,「都收拾好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1:10

  第31章
  
  三個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他問的是哪個。新來的都懂規矩不會貿然作答,只有那貞俯身應道,「回主子話,都安頓好了。主子今兒見早,求主子稍待,奴才們這就進去掃床鋪被。」
  
  皇帝闔上話本,「也不忙。」看了瓊珠一眼道,「朕聽說你是貴妃的娘家妹子?」
  
  瓊珠連忙含笑答應,「回萬歲爺,奴才的額涅和貴主兒的額涅是嫡親姊妹。奴才過養心殿前上儲秀宮給貴主兒請過安,去時正遇上貴主兒犯頭風。聽說是坐月子受了寒,疼得什麼似的。心裡還惦記著萬歲爺,囑咐奴才好好侍候萬歲爺,她身子能對付了就來給萬歲爺請安。」
  
  素以靜靜聽著,垂著眼皮,兩條眉毛卻高高拱起來。暗裡只管挑刺——喲,貴妃娘家人,多體面的親戚。瞧這份忠心表得,真叫一個細緻入微!又是貴主兒又是自個兒,說得圓融極了,口才練得真不錯。
  
  皇帝點點頭,瞥一眼素以,看見她那對長眉不在原來地方了,就知道她同人家不對付。他也不說旁的,緩聲對榮壽道,「你代朕去儲秀宮探探貴妃,賞她一斤人參補身子。近來天涼,既然有那病根兒就在宮裡好生調息著,朕得了閒再過去瞧她。」
  
  其實皇帝哪天都能有那麼幾個時辰的閒工夫,單看願不願意過去罷了。雨露均沾就這宗好處,對誰也不偏著,也沒有人上趕著來邀寵獻媚。榮壽應個庶,「奴才這就去辦。」
  
  瓊珠見皇帝和氣,適時又道,「貴主兒同奴才說,心裡牽掛著阿哥,不知道小主子這會兒好不好,想請了旨過愉妃娘娘那裡看看阿哥爺。」
  
  素以眉頭挑得更高了,宮裡有老例兒,皇子出生後便不與生母往來了。這瓊珠是個會蹬鼻子上臉的寶貝,真以為皇帝那麼好說話呢!她眼皮一掀,往上覷了覷天顏,皇帝果然蹙眉,「法不能廢,到誰跟前都一樣。」
  
  榮壽等著皇帝發了話才退出養心殿,瓊珠嚇白了臉,結結巴巴道,「奴才……奴才該死,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一臉漠然,「你只是傳話,不和你相干。」
  
  那貞是機靈人,扯了扯瓊珠袖子道,「主子爺要歇,你先進體順堂把熏香爐裡塔子換了,再鋪好龍床被褥,防著主子就過去。」
  
  這算解了圍,瓊珠忙蹲福道是,卻行退出了正殿。素以轉過臉來看那貞,司衾不離司帳,怎麼打發了瓊珠沒叫上她?可那貞沒瞧她,自顧自領著瓊珠出了抱廈。
  
  「你剛才是什麼意思?」皇帝寒著嗓子問,「那兩根眉毛是怎麼回事?」
  
  素以遲遲的啊了聲,「眉毛?奴才眉毛挺好呀,我額涅說長得黑,像年畫上的鍾馗,天生能驅邪。」
  
  她很有自嘲的精神,皇帝掃她一眼,根本不是她說的那樣。那是兩彎新月,勾著天連著地,是放得穩的好福相。可她這麼打馬虎眼,他可不是好糊弄的,「你當朕沒瞧見?忽上忽下的幹什麼?演丑角兒,逗自己玩?」
  
  素以心想到底是做皇帝的,霸攬得真寬吶!她連動動眉毛都要管,難道御前就不許人揚眉嗎?她早做好了準備到他跟前來受擠兌,挑這麼點小刺不算什麼。因賠笑道,「奴才這眉毛和臉盲是一樣的毛病,治不好。有時候忒活絡,他愛動。」
  
  皇帝感到無力,這麼皮頭皮臉的宮女他是頭回見識到。說她不像話,她尚儀是出了名的妥當,管教起小宮女來有模有樣。說她沉著能堪大任,有時候又特別能敷衍,流里流氣,不像個老實人。
  
  「朝廷杜絕黨爭,後宮也是一樣。」皇帝斟酌了下,「你剛才挑眉毛是因為瞧不上人家?」
  
  素以擺手不迭,「萬歲爺誤會了,奴才與人為善,在尚儀局裡人緣出了名的好。萬歲爺要是不信可以派人查去,奴才很實誠,從來不招惹別人,真的。」
  
  通常愛給自己臉上貼金的,一般都不是什麼好人。皇帝說,「別賴,朕都看出來了。」
  
  「這怎麼話兒說的呢!」她搓著手道,「萬歲爺明鑒,瓊珠是貴主兒娘家親戚,借奴才十個膽子,奴才也不敢瞧不上人家呀!」
  
  皇帝不說話了,老僧入定似的靜坐著,隔半天才來了句「那又怎麼樣」。然後起身下了腳踏,面對面站著問她,「你在哪個值上?」
  
  素以在皇帝跟前自發的矮了一截,縮脖兒道,「奴才本來是司衾的,後來不知怎麼換成司帳了。」
  
  司衾和司帳雖然都是同床打交道,可分工卻不大一樣。司衾是鋪床疊被的活兒,皇帝安置前掃床、鋪被、熏褥子,幹完了沒她什麼事兒就可以退下了。接下來的工作都歸司帳,皇帝起床後有四執庫專管穿衣檔的太監來更衣,那麼歇覺前寬衣由誰來負責?沒錯兒,司帳!給皇帝脫龍袍,伺候躺下幫著蓋被子,然後才能放帳子退出來。所以皇帝臨睡前最後一個見的是司帳,睜眼第一個上來打帳子請安的也是司帳。
  
  素以突然覺得任重而道遠,暗裡嘀咕怎麼給她派了這麼個缺?皇帝總愛呲達她,睜眼閉眼見的都是她,會不會哪天煩透了把她給殺了?尤其是皇后托長滿壽帶的那些話,她何德何能,居然有幸成了皇后的幫手……唉,祖墳上冒青煙,太給臉子了。
  
  自鳴鐘噹噹響起來,皇帝一天的作息都有定規,的確到了歇午覺的時候。他背著手往穿堂裡去,素以就在後面亦步亦趨的跟著。今天日頭挺暘,皇帝穿著石青緞子,暗紋的松鶴延年團花被太陽一照泛著光暈,連一根松針一片鶴羽都清晰可見。素以抬抬眼,鑽這空子這才敢放心的上下打量。萬歲爺真高挑啊!宮女裡有南方人,看見她就管她叫長腳鷺鷥,可同主子爺一比,照樣不算什麼。
  
  人長得高,看人都以俯視的姿態,這種感覺肯定好極了。再偷眼瞧瞧,萬歲爺的頭髮也生得妙,鬢角磊落,束一條又順又粗的大辮子。普通人在太陽光下髮色偏棕,但他不是,他是鴉青色的。那是黑極了的頭髮才有的光圈,冷冷的,沉澱下來的一種厚重,簡直讓人感歎。那麼大把的好頭髮,辮梢上打著明黃的絡子。人在走動,流蘇輕輕擺動開,再有威儀,這刻也覺得跳脫溫暖。
  
  皇帝有習慣,午覺歇在體順堂。過了垂花門上台階,進屋的時候已經熏得滿室安息香了。那貞和瓊珠在南窗下垂手侍立,見皇帝進來便蹲身行禮退了出去。
  
  素以調職前綏嬤嬤教了御前伺候的要領,怎麼解盤扣,先脫哪只袖子,忌諱碰哪些地方,都一一示範給她看,所以上起手來並不困難。就是有一條……萬歲爺您能不能抬抬脖子?您這麼低頭瞧人,實在沒法解扣子。
  
  心裡想歸想,膽兒不肥不敢說出來。磨嘰了一陣,急得一身汗,逼不得已只好開口通稟,「萬歲爺,奴才伺候您更衣吶?」
  
  他嗯了聲,「不是正更著呢嗎。」
  
  她又憋半天,憋出一句話,「請萬歲爺高抬龍頭,奴才給您解領圈。」
  
  皇帝顯然沒被人稱呼過龍頭,一時有點難以適應。訝然看她一眼也沒多說什麼,順從的仰起了脖子,倒叫素以盯著喉結一通猛看。看歸看,手上活兒不能落下。順順當當脫了馬褂脫袍子,沿著右衽一路解下來,直把皇帝脫得只剩中衣。她這才覺得有點尷尬,大姑娘家沒見過男人這模樣,太難為情了。
  
  忙轉過身掀起被角請皇帝登床,皇帝走過來,中衣很薄,衣角飄飄蕩蕩的,從她手背上劃過去,若有似無的一點碰觸,心癢難搔。素以有點臉紅,把臉轉開了一些。
  
  皇帝坐上床沿卻不忙著躺下來,大概看見了她的難堪,語帶嘲訕,「你們眼裡不是只有主子奴才,不分男女的嗎?怎麼了?這麼點差事也辦不好?」
  
  素以腿裡打顫,鼻尖上汗都變涼了,「萬歲爺教訓得是,奴才不成器,叫主子不舒心了。」
  
  「倒也沒有什麼不舒心的。」皇帝蹬了鞋,看她立馬來捧他一雙腳,柔軟的胸懷,恰到好處的力道,也拉不下臉來為難她,自己使了點勁兒擱進了褥子裡。
  
  素以鬆了口氣,跪在腳踏上給他蓋被子,一頭又問,「萬歲爺冷不冷?腳上冷不冷?奴才給您灌個湯婆子來好嗎?」
  
  皇帝說不必,看著她舒展了身姿去摘帳鉤,冷不丁冒出個想法來,「朕迷了眼,你來替朕瞧瞧。」
  
  她大吃一驚,連忙俯身下來查看他的眼睛,左看右看有點納悶,「萬歲爺說的是哪只?奴才瞧了都好好的。」
  
  皇帝才發現自己忘了裝樣,瞇著右眼說,「這個。」
  
  她聽了覺得不該遲疑了,在身上抹抹兩手,撈了袖子道,「奴才逾越了,奴才給主子吹吹吧,主子忍著點。」
  
  那雙澄澈的瞳仁裡有他的倒影,離得這麼近,這下子總能記住了吧!皇帝腦子裡盤算,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她撅起嘴往他右眼吹了口氣。這下子真把他吹得睜不開眼了,霎了幾下,酸得眼淚汪汪。
  
  「奴才該死。」她趴在腳踏上追問,「這會子怎麼樣?好點沒有?」
  
  還能怎麼說呢?說沒好,叫她再吹上一口?皇帝發現自己的行為有點反常,犯得著和個宮女較真嗎?倒像魔症了似的,這算怎麼回事?自己一面無法理解皇父的那份癡迷,一面驚恐的發現自己正要走上他的老路。猛然醍醐灌頂般的清醒過來,簡直難以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
  
  她跪在跟前巴巴的看著他,他突然厭惡,把臉轉向了另一面,「出去。」
  
  素以覺得後脖子發涼,看樣子自己做錯了事,大大的得罪了這位九五至尊。也不敢再說別的了,磕個頭把兩邊帳子落下來,躡手躡腳退出了體順堂。
  
  榮壽從儲秀宮回來了,在南窗下釘子樣的立著。皇帝午睡不留外人,只有大總管侍寢,等睡起來了才會擊節傳人進去伺候。素以給他納了福到東廡房裡聽口信兒,那貞過來問怎麼樣,她勉力笑了笑,「我瞧萬歲爺不大高興,可能是我差事辦砸了。」
  
  瓊珠酸溜溜的湊了句,「您這麼能幹的人,哪能辦砸呢!」
  
  這個不是好玩的,別人不知道裡頭厲害,那貞在御前那麼久,心裡都有數。瓊珠只管站乾岸,其實不知道她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個壞了菜,另兩個也得不著好處。事到如今雖忐忑,好在還沒有聽見有什麼發落的說法。那貞朝體順堂方向看看,歎了口氣道,「明早就要開拔往熱河去了,萬歲爺先頭心情還不錯,全看待會兒起來怎麼樣,興許睡一覺就忘了,別怕。」
  
  素以倒也並不怕,自己甚至覺得有點好笑。一口氣吹火了萬歲爺,真要計較起來,她又開了一條宮人獲罪的先河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1:20

  第32章
  
  要上熱河了,雖然是隨扈伺候,不過只要能從這紫禁城裡走出去,素以就覺得很高興了。早早的起來收拾東西,心情舒暢,連萬歲爺不給她好臉色看都不放在心上了。說起萬歲爺,真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吶!剛開始都好好的,後來說變就變,晚上自己脫衣服熄帳子,一句話都沒和她說。她這個司帳無所事事,就那麼站在邊上乾看著。
  
  不過這些都不妨礙她的好心情,哼著小曲兒洗臉,探身看看窗外,天還沒亮。現在一門心思想出去,就嫌時間過得太慢。
  
  那貞昨兒晚上值夜沒回來,他坦裡就她和瓊珠兩個。瓊珠不屑於和她說話,打一見面兩個人就不對付,像上輩子的老對頭似的。素以不是個沒人搭理就活不下去的人,她當她不存在,自己還沒有正眼瞧她的慾望呢!兩下裡各忙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也挺好。差不多料理完了,瓊珠卻開口說話了——
  
  「噯。」
  
  素以收拾脖子上的白帨,頭都沒轉一下,「有事兒?」
  
  瓊珠嗯了聲,「咱們打個商量,鋪還是換過來吧!我睡窗口睡不慣,昨兒一夜翻來覆去,到三更才瞇了會兒。」
  
  素以回過頭來,明明有點搓火,臉上還帶著笑,「您這是耍著我玩兒呢?昨兒是你死活要換,今兒這又是演的哪出?」
  
  瓊珠支吾了下,她就是有那本事,求人的時候顯得特別誠懇,求完了調頭就不認人。這會兒形勢所迫,本來覺得挨窗口睡敞亮,不像北半邊陰氣森森的,可敞亮完了發現了別的隱憂。這院裡不光是內殿他坦,還有別處當值的人。宮女們起得早,比如乾清宮伺候的,寅正時牌就開始走動了。打窗下過,腳步聲像踏在她耳朵上似的。她這人睡得淺,一點響動都不成,這麼下去實在受不了。也或者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別人的東西就是好,重新又瞧上對門的那張鋪子了。
  
  當然睡在這裡的短處不能叫人家知道,知道了傻子才肯換!她琢磨著,眨著兩眼說,「過兩天咱們要輪流值夜,白天回來睡,窗口有光我睡不著。」
  
  素以哦了聲,「那您不做針線不看書了?」
  
  瓊珠尷尬的笑笑,「我要是做針線了再上您哪兒去,成嗎?」
  
  敢情換了也不得安生,真不明白這麼無禮的要求,她怎麼有本事張嘴就來。素以舉著篦子對鏡梳劉海,左一遍右一遍,嘴裡漫應著,「您還來啊?那我可受不住。今兒換了明兒又換,我沒那麼多閒工夫。咱們伺候人的就恨找不著鋪蓋睡覺,您一天換一回,這叫我怎麼處?再有我愛乾淨,架子床不像炕頭,捲起被子就能當座兒的。您做針線一屁股坐在我枕頭上,我哭都沒處哭!」
  
  瓊珠乾瞪眼,這丫頭說話真不客氣,要論她平常脾氣早撅回去了,這不是有求於她嗎,勉強就忍了。她咬著後槽牙說,「我給您打個保票,這是最後一回成嗎?換完了我不上您那兒去,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素以刀子嘴豆腐心,嘴上硬氣,心裡早就妥協了。料想著何家大概就這麼一位姑奶奶,要月亮不敢給星星的主兒,到了外頭與人相處照舊改不了唯我獨尊的臭毛病。娘胎裡帶來的矯情,這才是殘疾呢!她想想退退,權當可憐她,加上今兒她高興,換就換吧!
  
  於是乎再一通折騰,床鋪又易了主。
  
  上養心殿迎萬歲爺起床,主子爺不待見,素以打了帳子就乖乖退到邊上去了。瓊珠倒得了勢在皇帝面前露臉了,皇帝秋獮也高興,和煦的同她說話。兩人一來一往,聊得還挺歡。
  
  終於都準備好了,可以出宮了。皇帝坐九龍輦上午門,隨扈的宮女太監沒那個待遇,他們得往北邊順貞門上去,兜個圈子再和皇帝大駕匯合。素以她們是御前女官,允許坐大鞍車,車裡相當寬敞考究,圍子上吊紗鑲玻璃,拉車的是健壯的走騾,很有些氣派。
  
  車動起來了,大夥兒扒著窗戶朝外看,皇帝這回用最高規格的大駕。鹵簿由後扈處專門置辦,傘蓋、壽扇、幢幡、金節……各有定數。最搶眼的大概是開道的龍纛,七八丈高,用五頭寶象牽引。素以頭回看見象,還驚歎了好一陣子。她們是做奴才的,轎車落在儀仗後面好遠。前頭御輦周圍有穿著各色鎧甲的上下旗將領護衛著,還有數不清的侍衛儀仗,規規矩矩的列成了方陣。吉時一到擊鼓壯行,午門上禮炮轟鳴,浩浩蕩蕩的人馬上了御道,十里揚沙,場面大得驚人。
  
  「天子威儀,果然不同凡響啊!」瓊珠喃喃念叨著,眼裡儘是艷羨。
  
  素以也附和,「做皇帝真好!」
  
  那貞不像她們那樣有閒情,她是這三人小隊的頭兒,總管她們的言行舉止。萬事一身,繃得就有些緊,舔著嘴唇道「咱們這是頭回隨扈,到了熱河可得有眼力勁兒。木蘭圍場上有外族親貴,滿蒙的王侯都要來朝見的,咱們御前人尤其要留神。萬歲爺講究面子,熱河不比宮裡,那邊雖然不缺人手,畢竟離主子遠,難免有地方倦怠。這趟帶出來的親隨不多,分到你們手底下的人要小心的管教,萬萬不能出什麼岔子,給主子臉上蒙羞。」
  
  兩個人諾諾稱是,「咱們心裡有數,你放心吧!」
  
  熱河離北京有點路程,五六百里地,加上人多行進緩慢,走走停停,到達行宮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還好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要是趕上盛夏,那可得要人命了。剛開始大家都為這次承德之行歡欣雀躍,到了後來漸漸變得麻木了。一天坐上六七個時辰的車,顛啊蕩的,到了傍晚骨頭都要酥了。
  
  皇帝的行在有專人打理,看準了時候先趕到前方二十里架設,等聖駕抵達時已經全部準備就緒了。那貞領著她們跳下車,遠遠看見長滿壽在御營外指揮太監們支火盆。大軍駐紮後開始有條不紊的搭帳,到處可以看見穿著甲冑來往穿梭的戈什哈。將入夜時都安頓好了,各處點起了柴禾堆,青煙伴著篝火在濃濃的暮色裡無盡的綿延,別樣豪邁壯闊,撼人心魄。
  
  素以在車上一副不成就的樣子,下了車又生龍活虎起來。端茶遞水用不上她,她幫著瓊珠把床榻佈置好後就跟長滿壽學扎火把子去了。棉紗拿鉛絲捆好,往頂上淋油脂和松蠟,燒起來吱吱作響,據說一個把子能抵大半夜。
  
  長滿壽打發了身邊的蘇拉,低聲對素以說,「姑姑,在外和在宮裡不一樣。外面山明水秀,沒宮中那麼多規矩,你懂嗎?」
  
  素以愣愣看著他,「諳達的意思是?」
  
  長滿壽砸了下嘴,「挺聰明個人,到了緊要關頭犯糊塗!你沒瞧見密貴妃送了瓊珠到萬歲爺跟前?這趟秋獮主子沒有帶宮眷,萬歲爺那個……怎麼消磨?」
  
  「什麼怎麼消磨?」素以是大姑娘,雖然年紀不小了,但以往打交道的不是宮女就是太監,根本沒機會明白那一層。
  
  長滿壽有點消極,「得!我問您,您知道翻牌子是怎麼回事嗎?」
  
  素以這方面不笨,「這個當然知道,侍寢呀。」
  
  長滿壽一拍腿,「沒錯兒,就是侍寢。男人為陽,女人為陰,爺們兒家火氣旺盛,要想長命百歲,就得陰陽調和。您知道陰陽怎麼調和嗎?」
  
  素以紅了臉,「諳達,您和我說這些幹什麼?」
  
  「這是關係你前程的大事兒,你一點沒想過?」他左右看看,見沒人才道,「你瞧著這回瓊珠怎麼做吧!她在主子跟前飄來蕩去,自有她的用意。人家主意大,這會兒在幹什麼?你再瞧瞧你,你在幹什麼?論心眼兒真沒法比,你就仗著主子對你的偏愛吧!抓住萬歲爺的眼睛,用你的漂亮臉蛋兒,懂不懂?」
  
  素以嗤地一笑,「諳達您說笑話呢,我明年就出去了,從沒想過留在宮裡。我還是喜歡外面的世界,我是民間來的,阿瑪也就是個四品小官,沒想過再往高了攀。我知道諳達為我好,我心裡感激您吶,可您真是白替我操了那份心。我就是個扶不起來的劉阿斗,不圖上進,整天就知道混日子了。」
  
  「別介,我是鹹吃蘿蔔淡操心。您不拿我當回事兒不打緊,萬萬別辜負了皇后主子對您的希望。」長滿壽簡直就是假傳聖旨,他覺得自己份量不夠,把皇后搬出來總鎮得住這丫頭了吧!
  
  可人家壓根沒聽他的話,扭過頭往北看看。皇帝的行在巍巍佇立著,巨大的水牛皮帳子用合抱粗的木材支撐起九角,頂上插大英龍旗,四圍厚氈鋪地。門前一溜卸了佩刀的紅頂子侍衛站班,間或有隨扈大臣進出,隔著縱橫穿梭的巡夜禁軍,像隔了幾條天河那麼遠。
  
  「那是天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她沒頭沒腦蹦出來這麼一句。
  
  長滿壽還在納悶著,聽見背後有人插了句嘴,「說誰不可褻玩呢?」
  
  素以忙回頭看,來了幾個年輕武將,穿著上三旗的棉甲。打頭的一位胳膊裹護臂,腕子上停了只雄赳赳的海東青。瞄她一眼,滿臉的得意洋洋。
  
  素以不認識人,卻認識鳥兒。她仔仔細細看了兩眼,「好俊的身條兒,才長成的雛?年紀不大,玉爪,是上品!」
  
  祁人姑娘不畏縮,見人大大方方的。大家看她對鷹有研究,都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架鷹那位嗯了聲,「好眼力,有見識。猜猜這是誰的鷹?」
  
  素以搖搖頭,「這可猜不出來。」
  
  架鷹的哈哈笑,「這鷹飛得最高最快,是萬歲爺的寶貝,親自熬了幾宿才熬出來的鷹中大拿。」
  
  喲,原來是鷹皇帝呀!素以沒來得及表示對它的敬重,長滿壽上來拿肩頭搡了她一下,掃袖打千兒道,「奴才給恭親王請安,給三貝子、六額駙請安。」朝後看一眼,後面一個人歪歪斜斜的過來,忙又補了句,「給小公爺請安。」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1:45

  第33章
  
  素以趕緊跟著長滿壽行了禮,領頭的恭親王沒說話,小公爺在後頭抬手,「起喀,素以,別客氣。」
  
  額駙貝子來回看了兩眼,「是熟人吶?」
  
  公爺堆了滿臉的笑,「這是萬歲爺跟前新晉的女官,天下第一能幹人兒。」語氣很驕傲,就跟素以是他們家的似的。
  
  素以聽了恭維有點不敢領受,忙欠了欠身,「您太抬舉我了。」
  
  恭親王哦了聲,「想起來了,上回公爺府辦事兒是她總理,我沒記錯吧?」
  
  「可不。」小公爺頹喪的臉上綻開了花,「我們娘娘也感激她呢,逢人說她好。」
  
  基本上小公爺的話可以自動忽略不計,他滿嘴跑駱駝,沒人能摸得準他的調調。做回知客雖有功勞,也不至於這麼一遍又一遍念叨個沒完。素以不方便接話茬,就調過頭和長滿壽換了個眼色。
  
  既然提起了主子娘娘,大夥兒都很給面子的笑。笑過了三貝勒就問他,「你看著怎麼這副模樣?昨兒又幹嘛去了?」
  
  小公爺一擺手,「別說了,這不要秋獮嗎,前陣子得了只好鷹,趕著熬出來好派上用場。」說著長長一歎,「我都快氣死了,沒見過這麼擰的東西,就和我對著來。不給吃不給喝,人家血紅著兩眼瞪你。晚上敲架子不叫它睡吧,他精神頭比我還好,我都快撐不住了,它還好好的在桿兒上站著呢!」
  
  眾人喲了聲,「這不是熬鷹還是熬人呢?回頭該它在天上飛,你在地下趕。」
  
  「我瞧是你自個兒底子薄。」恭親王說,抬手捋胳膊上的海東青,那鷹溫順的在他手底下拱腦袋,「就說這玉爪,世上還有比它更強的?當初想跑,啄鐵籠子啄得一嘴血,到最後還不是叫我和萬歲爺熬出來了!眼下放出去,翅膀一張就能給你叼頭黃羊回來。人熬鷹,鷹也熬人,就瞧誰熬得過誰。你啊,熬前先吃飽喝足了,得和它打持久戰。」
  
  小公爺只管搖頭,素以好奇的追問,「那鳥兒呢?沒成?」
  
  「沒成。」說起來小公爺就歎氣,「不能再熬下去了,再熬怕把它餓死。這回帶出來,等到了熱河接著來,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
  
  素以挺可憐那只鷹,遇著好把式調理出來很容易,可遇著生手挺麻煩,沒給弄死算不錯的了。於是試探道,「我在家的時候看見我阿瑪熬過兩回,下回我得了閒上您那兒瞧瞧去?」
  
  小公爺突然想起來,「對了,御林軍的鷹都是你阿瑪熬出來的,你有招沒有?」
  
  素以笑了笑,「不能算有招,就是有那麼點兒小竅門,瘦膘熬成時候短一些,鷹也能少受點罪。」
  
  「哎喲!」爺們兒們咂嘴,「沒見過女人能熬鷹的,您可神了!」
  
  素以老大不好意思,「隔了那麼多年,手也生了,不一定能成事。」
  
  小公爺簡直樂不可支,多好的姑娘呀!多合格的管家奶奶啊!真要能娶了這位進門,男人不足福晉來湊,嘖嘖,想想都能叫人半夜裡笑醒了。
  
  恭親王轉過臉來打量她,「你阿瑪不是達春嗎?」
  
  恭親王是皇上的兄弟,行六,平常宮裡人都管他叫六王爺。這位六王爺擎小兒就對玩在行,玩鳥玩蟈蟈玩范子貨,當初和東籬太子處得很好。承德九年的時候太子送他兩個范葫蘆,磨得油光珵亮,一直留到現在。太子鬧謀反的時候他才十來歲,不太明白裡頭緣故。後來人大了漸漸知道,原來不是為權,全是為了那片兒女私情,對家兒就是暢春園太后。眼前這位很有太后當年的風範,不知道來歷,算來算去也只有達春太太那頭靠得上邊。達春的續絃和暢春園太后是一個媽生的,閨女像媽,像媽和像姨也差不了多少了。
  
  素以倒是愣了下,「回王爺話,我阿瑪叫素泰,是西山鍵銳營參領。」
  
  「是嗎?」恭親王沉吟著,復又打量了她好幾眼,頓了頓才道,「大概是我瞧走了眼,不過真是像。」
  
  素以心裡知道,大概又逃不脫拿這副長相說事。她大度的笑笑,「世上長得像的人多,奴才這臉型兒外頭一抓一大把,王爺認錯也是應當。」
  
  六王爺皺著眉頭琢磨,也沒到她說的那種程度,就是這長相似乎天生的和宇文家有緣分,每一輩兒裡總會出現那麼一兩個。這事兒挺稀罕,像個怪圈,這位兜兜轉轉不是到御前了嗎!也許美人都有共通點?長來長去,一不留神長重樣了?
  
  也不管這麼多了,往行在努努嘴,「萬歲爺在呢?」
  
  素以回身看看,「是,萬歲爺紮營後就沒走動過。」
  
  幾個人抖擻起精神往御營方向去了,這麼多人裡頭就小公爺沒挪步,挨過來看她手裡的火把,「這是你扎的?」
  
  素以點點頭,「是我扎的。」
  
  長滿壽在一旁插嘴,「公爺,您不去見萬歲爺?」
  
  小公爺不以為然,「萬歲爺想玉爪,他們送去就得了。一隻鷹,蒙上眼睛又不撲騰,也用不著四個爺們兒護送吧!」嘴裡說著,視線在素以身上打轉,熱絡的問,「你在御前好不好?習不習慣?主子挑不挑眼?為難你沒有?」
  
  這一長串真夠叫人覺得貼心的,長滿壽翻著眼睛往別處看,素以覺得小公爺有點像家裡兄弟,他們每回來探她基本也這麼問,就怕在宮裡當值吃虧。她肅了肅,「謝謝您的關心,奴才一切都好,萬歲爺正氣,沒有難為奴才。」
  
  「這就好,起先提鈴叫我擔心了好幾天,一看見下雨起霧可愁死我了。」又覷覷她手裡淋了蠟的棉紗把子,腆著臉道,「回頭我還要巡營呢,你這個送我吧!」
  
  素以大方遞過去,「行啊,不過用不長可別怪奴才。我頭回扎把子,可能棉紗裹得不緊,幾下子就燒完了。」
  
  「沒事兒。」小公爺在乎的就是那份情罷了,想起她要來幫他熬鷹,心裡熱騰騰的,眉花眼笑道,「我知道御前規矩,等我把鷹放出籠就去萬歲爺跟前借人。替你告個假,你幫著我點兒,等鷹熬成了我帶你逛木蘭圍場,是逮兔崽子還是挖紅薯,由著您選。」
  
  他說的那些她都喜歡,可是像她這類的沒法兒胡天胡地跑。況且這又是個近乎陌生的人,要是萬歲爺發話叫去還行,自作主張怕是腦袋不保。她抿嘴一笑,「我只替您熬鷹,別的就算了。萬歲爺跟前還要當值,撒出去不知道歸港,回頭再惹事。」
  
  也成,小公爺想,先這麼著吧,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等開始狩獵了,他拿出看家本事來幹得漂亮點。不過一個小宮女,做姐夫的總不見得捨不得給。
  
  兩個人正聊著,長滿壽看見那貞站在王庭大帳外沖這兒招手,他嚇了一跳,趕緊的喊素以,「快快,有話下回再說吧,那邊叫呢!別耽擱了,撒丫子跑!」
  
  素以也急了,匆忙對小公爺蹲個福就往行在去了,剩下小公爺對著美人背影長歎,「真是個齊全人兒呀!」
  
  長滿壽順著看過去,窈窈窕窕的身段,雲頭大背心罩著,袍子掐了腰線,背心和袍子交界的地方像小號套娃外頭扣了個最大號的套娃,越空越顯得玲瓏纖細。他應景兒的咂咂嘴,「可不!」
  
  小公爺回過身來看長滿壽,「你說我要是開口和萬歲爺要人,萬歲爺能不能給?」
  
  長滿壽琢磨了一下,覺得小公爺是塊很好的試金石。目前不知道萬歲爺對素以的態度,要是沒那心思,賞了也就賞了,小公爺少不得來謝謝他這大媒。要是留著不賞,那更好,說明萬歲爺對素以不一般。往後溝溝壑壑的多,他適時的拉攏拉攏,把榮壽這小子打發到玉泉山上打水,也不是不能夠。
  
  他仰著頭笑,「您和萬歲爺是什麼關係?上回奴才聽見有人管密貴妃娘家弟弟叫國舅爺,奴才差點沒上去理論。他是國舅爺?瞎了眼的,這世上只有您才是正牌,您和萬歲爺那才是真親戚。所以奴才想,只要是您開口,萬歲爺沒有不答應的。」
  
  小公爺有了底氣,「先討下來,等孝滿了再迎人。可惜了要等三年……」一頭說著一頭夾著棉紗棒子走了。
  
  長滿壽也得往皇帝大帳前聽差遣去了,逢著榮壽出來傳膳,一打門上氈子,正看見垂手侍立的素以。王庭深遠聽不見裡頭動靜,不知道皇帝和她說了什麼,她臉上顯得有點訕訕的。
  
  其實並不是皇帝說了什麼,討人嫌的是瓊珠。陰陽怪氣的,皇帝問她哪兒去了,她還沒開口,瓊珠搶先替她答了,字裡行間含著她偷奸耍滑的意思。素以恨得直瞪她,真是個沒血性的東西,她愛在萬歲爺跟前顯擺別拖她下水呀!不替她說好話就算了,還落井下石。
  
  皇帝聽說她去扎火把了,倒也沒什麼表示。手臂上架著鷹,繞著大帳緩步的踱。瓊珠見他沒有責罰的意思,還在邊上添柴火,說什麼不在聖駕前侍候,萬歲爺找人找不著。自己的差不好好當,太監的活兒搶著幹等等。
  
  素以忍了半天,到底忍不住了,「您少說兩句成嗎?我當值開小差了,我認罰,要不您叫主子下旨處置我唄?」
  
  瓊珠被她的話頂住了,誰有膽子指使皇帝啊,她是存心給她上眼藥呢?
  
  不想皇帝聞言轉過頭來,一身勁裝看著英氣逼人。兩隻眼睛炯炯的,和他臂上海東青一個眼神,「你當值期間擅離職守還有理了?」
  
  這下子瓊珠解恨了,得意的斜眼乜她。素以一口血憋在嗓子眼裡,嚥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其實她很想申辯,她是後殿司帳,除非皇帝就寢,餘下的時間自有前殿的人伺候。誰見過司衾司帳成天跟著皇帝的?弄得皇帝時時要睡覺似的。她和瓊珠不一樣,不愛杵在皇帝眼睛裡,沒想到這樣反而要吃癟。她明明在理,可是同主子強嘴,千年萬代也沒有這種規矩。只好認栽,跪下來磕頭,「奴才死罪,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就站在她面前,本以為會下令嚴辦她的,誰知又頓住了。瓊珠巴巴兒等得心焦,素以跪著候旨,半天不下來,連自己都有些不耐煩了。最後皇帝居然只說了句「下不為例」,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結果出乎大家的預料,明顯的幾家歡喜幾家愁。素以謝了恩站起來,沒學瓊珠的小家兒氣來個白眼什麼的。她換了個方向討好皇帝,極力的誇他的海東青漂亮,「奴才進宮前見過很多鷹隼,沒有一隻抵得上這玉爪的。您瞧它的毛色多白,喙多鉤,爪子多尖利,撒出去不定能逮多少獵物呢!這麼俊的鳥和主子真配,您架著它,簡直就像女真最厲害的獵人!」
  
  她使勁的奉承拍馬,皇帝臉上冰雪漸漸消融了,但也沒她想像的那麼好敷衍。他冷眼打量她,「你和小公爺閒聊半天,說的也是這海東青的事?」
  
  敢情皇帝知道她的一舉一動,便老老實實的招供,「是,小公爺說他熬鷹沒熬成,自己差點被鷹馴化了。」
  
  恩佑半瓶醋是眾所周知的,隨性的人,拿不出手段來,對人對鳥都一樣。皇帝低頭撫撫海東青寬闊的背脊,「他敗下陣來,可朕聽說你在行?」
  
  素以縮了縮脖子,「奴才不敢說會熬,以前跟阿瑪學著點皮毛。」朝外看看暮色,再瞅瞅皇帝的打扮,「萬歲爺是要出去放鷹?」
  
  皇帝嗯了聲,「這兩天把它憋壞了,先讓它活動活動筋骨。」邊說邊邁出了行在,沒回頭,直接扔了句話,「你跟朕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2:05

  第34章
  
  御營駐紮在一片相對平坦的地勢上,再往前一些是個小小的山丘,不知名,沒有茂密的樹,只是比周邊突出點兒,放鷹正合適。
  
  皇帝架著鷹在前面走,素以本打算挑個燈照道兒,他沒讓。還好今晚月色很好,漫山遍野的清輝。她氣喘吁吁爬上坡頂,回身看看,星星點點的帳篷伴著篝火一直向遠處蜿蜒伸展,像正月裡舞的火龍,少說也有十幾里遠。
  
  皇帝夜行原當有一隊侍衛護駕,但他出營的時候朝身後扔了眼色,那些侍衛惶惑了,不敢離得太近。遠遠跟著,到山腳下後自發的分散開,把個小丘團團圍住,坡上近身伺候的只剩下素以一個。
  
  這會兒瓊珠一定在捶胸頓足,素以暗自竊笑,她那麼愛攀高枝兒,萬歲爺怎麼沒帶上她呢?這麼好的機會,沒花但有月啊!她嬌嬌俏俏的,和萬歲爺說點暖心窩子的話,萬歲爺回去就該晉她的位了。
  
  皇帝總是有意無意的回回頭,忽然發現她一個人偷著笑,也鬧不清她的想法,自己心裡倒升起異樣的感覺來。像是有點忐忑,又像有點歡喜,然後還參雜點窘迫……太奇怪了,這輩子都沒這麼七上八下過。他猶豫了下,最後還是問,「你在想什麼?」
  
  素以抬起頭來,嘴角還殘留了那麼點上揚的弧度,「奴才心如菩提,什麼也沒想。」
  
  皇帝皺起了眉,「你滿腦子歪門邪道,還敢說自己心如菩提?」
  
  素以窒了下,「奴才冤枉,奴才對萬歲爺忠心耿耿,從來不敢有半點不敬,哪裡來的歪門邪道啊!」
  
  這人不單是個滾刀肉,還是個京油子。皇帝不理她,把鷹腿上的金鏈子卸下來。那海東青在他臂上扇動翅膀,帶起一股股疾風,素以往後讓了讓,「萬歲爺,您冷嗎?奴才給您披上大氅吧,野外寒氣重,沒的著了涼。」
  
  皇帝沒吭聲,明顯的不答應,單顧著把他的鷹好一通安撫。素以在邊上不由感慨,主子爺對鳥真和軟,至於對人,大概還沒誰有機會享受過這種待遇。宮裡的主兒們要是看見這場面,指不定得有多眼熱呢!
  
  正胡思亂想著,聽見皇帝悠悠的哼起曲兒來,抑揚頓挫的調子,分明就是老家的兒歌《阿瑪有只小角鷹》。素以覺得很驚訝,皇帝是太和殿裡高高在上的主宰,他應該俯視蒼生,威儀齊天的。可是眼下和平常人沒什麼分別,務政以外有他自己感興趣的娛樂。唱歌就唱歌唄,唱的還是兒歌。彷彿一下子從雲端裡走下來,成了個童心未泯的人。
  
  素以聽他哼得有模有樣的,不自覺的跟著打起了拍子。皇帝轉過臉來看她,眼裡有淡淡的笑意,「你會唱嗎?朕小時候跟額涅學過,這麼多年過去,只記得調調,歌詞都想不起來了。」
  
  也是啊,皇帝現在聽的都是雅樂,哪裡有機會接觸那些最平民化的東西呢!素以點點頭,「奴才會,我唱給您聽。」
  
  她清了清嗓子,脆生生唱起來,「拉特哈,大老鷹,阿瑪有只小角鷹。白翅膀,飛得快,紅眼睛,看得清。兔子見它不會跑,天鵝見它就發懵。佐領見了睜大眼,管它叫做海東青。拴上綢子繫上鈴,吹吹打打送進京。皇上賞個黃馬褂,阿瑪要張大鐵弓。鐵弓鐵箭射得遠,再抓天鵝不用鷹。」1
  
  再聽見這歌,自發的想起小時候的事,一時悵然不已。皇帝在她的歌聲裡猛一抬胳膊,把鷹送了出去。那海東青張開雙翅,帶著一聲尖利的鷹嘯直衝向天際,他抬頭仰望著,心也跟著飛到高空似的。
  
  被人馴服的海東青特別有靈性,只要主人在,它就飛不遠,會一直在他頭頂上空盤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小小的、舒展的、矯健的身影從一輪明月中間掠過去,美得令人折服。素以長歎一聲,「萬歲爺,這鳥太好了!您說它會不會給您抓只天鵝回來?」
  
  皇帝背著手,視線追隨著,「這裡哪來的天鵝?逮隻兔子還差不多。」
  
  她嗯了聲,「我小時候最高興的事兒,就是跟著阿瑪到海子邊上放鷹。我阿瑪一回放四隻,肩上停兩隻,胳膊上架兩隻。到了冬天想吃野味兒就撒出去,有的鳥聰明,連魚都能逮回來。」
  
  皇帝納悶,「那不成了魚鷹了嗎?」
  
  「魚鷹可憐。」看來萬歲爺的玉爪不會抓魚,她趕緊換了個話題,「我見過那些放鸕茲的,給鳥嗓子上繫繩。那些鳥傻,看見魚一腦袋扎進水裡,逮著了又嚥不下去,漁夫一敲船沿它們就上來。挨個兒硬扒嘴,把魚摳出來,又殘酷又噁心人。」
  
  皇帝轉眼瞧她,「你知道的真多。」
  
  她咧嘴笑笑,「在萬歲爺跟前奴才可不敢應承這話,奴才是草台班子出身,專玩不入流的東西。」
  
  皇帝的聲音裡聽不出喜怒來,「你自謙了,怎麼說是不入流呢?熬鷹可是門學問。聽說你答應替小公爺調理他的海東青,有沒有這事?」
  
  素以打了個噤,散漫的心思立即收了回來,「您都知道了?小公爺原本還說要來替我告假的呢!」
  
  「借人?」皇帝嗓門不大,聲音都悶在胸腔裡似的,「這世道真是什麼都借,連人也能借。」
  
  素以覷覷他,聽聲口不大高興。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不過擔心那鷹。行家都知道好鷹難得,熬死了怪可惜的。既然主子不高興,不去也就是了。她蹲了蹲,「萬歲爺別惱,奴才下回看見他推了吧!」
  
  「你都答應他了,這會子再推,叫他覺得朕不通情理?」皇帝怨憤的瞟她一眼,「自作主張,你膽子不小。宮女左腿發右腿殺,這點規矩不懂?下了值就能滿世界溜躂嗎?虧你還是尚儀出身,叫朕拿哪只眼睛瞧你?」
  
  素以被他一通搶白說傻了,也不敢回話,一味諾諾稱是。
  
  「這下子怎麼辦?」皇帝也搞不清,就是很上火,有點置氣的意思,「你說呀!」
  
  萬歲爺是單根筷子吃藕,專挑眼兒啊!這話不是應該她來問嗎?怎麼辦?她說推了差事,他怕落小舅子埋怨。轉頭在這兒逼她,她是個糊塗蟲,猜不透主子用意,只有眨著兩個大眼睛順風倒,「奴才聽您的,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皇帝沉吟了片刻,「其實朕也會熬鷹……」
  
  素以呆呆的看著他,他個兒高,低頭背著光,看不情臉上神情。她琢磨開了,「萬歲爺的意思是,您幫著小公爺熬鷹,就沒奴才什麼事兒了,對不對?」
  
  皇帝清了清嗓子,「請的是你,你能不去?」
  
  那皇帝不就成陪客了嘛!她獻媚的笑笑,「這麼說萬歲爺帶奴才一道去?」說真格兒的,應該是她帶萬歲爺一道去才對,最後沒敢出口,拐了個彎很迂迴的打探了下。
  
  皇帝沒說話,緩緩把臉轉向了另一邊。
  
  素以習慣了他愛搭不理的的樣子,也沒放在心上。仰起脖子看天,那海東青還在一圈圈的盤旋,間或高亢有力的一聲長唳,聽著看著,叫人憧憬起塞外的無限風光來。可是神往歸神往,這個時節的天氣已經轉涼了,尤其在戶外,北風裡夾刀,站一陣背上就寒浸浸的。皇帝正看天出神,素以悄悄撫撫胳膊,沒敢吱聲。
  
  過了很久聽見皇帝問,「明年你就出去了,出去後想幹什麼?」
  
  「回萬歲爺,奴才要訓一隻自己的鷹。」她很雄壯的說,「以前小,阿瑪不讓養,怕叼瞎眼睛。現在年紀夠了,熬出來帶到烏蘭布通見我瑪法,叫他看看我的手藝怎麼樣。」
  
  橫豎她的想法總和別人不一樣,姑娘家看人養鷹不過是一霎兒的羨慕,沒聽說有誰真的動心思自己養上一隻的。真要養玩意兒消磨,兔子和鸚鵡應該更合適吧!一個女人身上有故事,才讓人覺得精彩,會有繼續深挖下去的動力。皇帝問,「你瑪法也是熬鷹能手?這麼說來還是祖傳的本事?」
  
  素以點點頭,「是啊,我小時候長在瑪法身邊,九歲才回北京來。我瑪法是旗裡的鷹頭,再烈性的隼,不出七天準能熬出來。」
  
  她的世界真不是普通人能領會的,困在尚儀局裡看著無波無瀾,走近了才發現有那麼多的與眾不同。皇帝探究的看她,月色裡的面孔上覆了層銀輝,爽朗的五官,無憂的樣子。他想起暢春園太后,她的眉心總攏著淡淡的愁,畢竟經歷過一場浩劫,再也無法真正開心起來。素以不同,他細細的看,覺得她其實和太后並不像……一點也不像!可能也是因為生長環境吧,一個在層層宮牆裡長大,一個是在廣袤的草原上,她們接觸的東西不一樣,所以處世的態度也天差地別。
  
  皇帝獨個兒琢磨的時候,素以卻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臉上辣辣的燒起來,假作捋頭髮,抬手掖了掖頰,一面打岔,「時候不早了,萬歲爺迴鑾吧!」
  
  皇帝收回了視線,朝天打個哨兒。那海東青盤旋幾圈俯衝下來,自然不像捕獵時的大頭朝下,半空中換了個姿勢,準確無誤的落在了皇帝的護臂上。
  
  素以對著它笑,目光溫柔,比對瓊珠和氣多了。皇帝看她這撓心撓肺的樣兒,胳膊往前遞了遞,另一隻手摀住了鷹眼,「借你摸摸。」
  
  素以歡喜得不行,連忙探手上去撫脊背,「好俊的小伙兒,肉多結實呀,去膘去得真好!」
  
  話是行話,順毛的手勢也很得法,一看就是好把式。不過究竟本事怎麼樣,得真刀真槍上了陣才知道。這玉爪是皇帝的寶貝,平常除了六王爺不讓別人碰,這趟是給了她大臉子了。她撫了一陣戀戀不捨的收回手,他才放開鷹眼,狀似無意的問,「今兒該誰值夜?」
  
  「昨兒是那貞和大總管,今兒輪著奴才和瓊珠,裡間還有二總管。」她說,給皇帝披上了烏雲豹斗篷,「萬歲爺半夜要喝水或是別的什麼,奴才們就在幔子外頭候著。」
  
  皇帝朝遠處的行轅看過去,大帳前後火盆子熊熊燃燒著,眾星拱月般的存在。到了山腳下借光看看懷表,原來已經亥正牌了。
  
  1《阿瑪有只小角鷹》滿族民歌,歌詞來自百度。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2:18

  第35章
  
  經過之前比較正常的一番交流,也算是拉進了距離。素以驚奇的發現,皇帝願意讓她伺候寬衣啦!
  
  昨天瓊珠鋪好床榻後她接手,上去替他解扣子,他冷冷的隔開了。今天她還有些戰戰兢兢的,料著萬歲爺是嫌她頭回辦得不好,今後都不讓她近身了。她也作好了準備再遭受一次擠兌,誰知沒有,這簡直讓她受寵若驚。她滿心的歡喜,站在他跟前,心裡跳得砰砰的。其實萬歲爺不鬧脾氣時是很和藹的人吶,就因為身在高位,情緒波動起來難免天威難測。生在帝王家,寂寞成災,不近人情是通病。素以很能換位思考,所以表示理解。
  
  她喜滋滋的,替他脫了端罩掛在衣架子上,又忙著來翻他的馬蹄袖。皇帝一直垂著眼,眼神有點飄忽。不太方便盯著別人看,東瞅瞅西瞅瞅,轉了兩圈又落在她的頭髮上。
  
  這丫頭鬢角倒分明,髮際也生得好。劉海薄薄的一層攏住前額,像紗似的,但依舊看得清那兩道活絡的眉毛。讓她來御前,剛開始是惦記著怎麼為難她,現在反而念著她做的豆汁兒了。皇帝想了想,「等到了承德,自己上御膳房領綠豆去。」
  
  她低眉順眼的應個庶,嘴角漸漸挑起來,「奴才原說了,我的豆汁兒做得最地道。」
  
  皇帝哼了聲,「給點顏色就開染坊。」
  
  她抬起頭笑,瞇縫的一雙眼,在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主子就當奴才是個二皮臉。」
  
  皇帝語窒,半晌才問,「你在尚儀局和底下小宮女也這模樣?」
  
  「那不能。」她脫完了行服袍子,跪在地上準備動手脫他褲子,一面道,「奴才在局子裡是很有威嚴的,臉一板,徒弟們都怕我。這不到了萬歲爺跟前,要努著力的巴結主子嘛!」
  
  她的手指觸到他的褲腰,很小心的抽帶子,但是她跪著的高度讓皇帝不自在,忙往後退了步,「朕自己來。」
  
  素以紅了臉,說實話脫皇帝褲子叫人難為情,既然他也這麼覺得,自己料理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了。她馬上知趣的低頭道是,等他坐上床沿,才膝行過來伺候他脫鞋。
  
  彼此不說話,總覺得大帳裡空蕩蕩的。皇帝是個閒不住的人,這會兒就睡忒早了點,便命她把案上的通本搬過來。倚著床頭就著燈火,面前還放張小炕桌,篤悠悠批起了折子。礙於不知道皇帝什麼時候就寢,素以只好在邊上侍立。所幸她站功夫好,站上半天不帶眨眼的。皇帝換折子的間隙看看她,她身條兒立得筆直,晃都不晃一下,標準的站班姿勢,搭著眼皮像個泥胎。
  
  「你會騎馬嗎?會挽弓嗎?」皇帝突然問,他想應該是會的吧,這麼問,有點沒話找話的味道。
  
  誰知她搖腦袋,「奴才不會騎馬,我瑪法說了,姑奶奶騎馬合不攏腿,走道羅圈就不好看了。至於挽弓……」她靦腆的笑笑,「奴才只會拉彈弓。小時候瑪法給我做過一張黃桑木的小角弓,被我這裡敲敲那裡打打,沒隔幾天就弄斷了。瑪法看了說我不愛惜,暴殄天物,後來就沒再動過給我做弓的念頭。」
  
  皇帝倚著引枕慢慢點頭,「老祁人愛惜弓箭,就像愛惜鷹和馬一樣,那是吃飯的傢伙。」
  
  素以道是,「不過我要是能在烏蘭木通混到十三歲,大概能重新再得一張吧!可是七八九,嫌死狗,沒過九歲我就給送回京城來了。一則姑娘大了,不在爹媽身邊不方便。二則到了選宮女的年紀,奴才闔家都是守規矩的良民,不等旗主發話,咱們自發的準備好了。」
  
  這人不單愛給自己貼金,連帶著家裡也不落下。她說的那些其實算不上新奇,皇帝做阿哥的時候見識過,也都玩過。只不過爺們兒家耳熟能詳的東西從一個姑娘嘴裡說出來,另一種演繹,便有了另一番獨特的感觸。
  
  「放出宮要去烏蘭木通,那還回京嗎?」皇帝說,「塞外終究不如京城富庶,何況你還有父母,這一走不管他們了?」
  
  素以沒想到皇帝會同她聊家常,認真斟酌了一番道,「奴才喜歡草原,喜歡駿馬,喜歡雄鷹,我想可能不會回京了。姑奶奶沒有留一輩子的道理,早晚要離開家的。京裡還有哥哥們,也不差奴才一個。」
  
  皇帝不言聲了,把折子撂在了炕桌上。素以見狀道,「奴才伺候主子歇下吧,今兒路上奔波一整天,舟車勞頓的,別累著了。」看他有了鬆動,忙上去卸東西。扶他躺下,掖掖被角道,「荒郊野外的冷,主子仔細著涼。奴才們都在外頭聽示下,主子安置吧!」
  
  她請了個跪安去放帳子,放了一邊再去放另一邊。皇帝的龍床是宮裡運出來隨扈的,雕花床架子精美華貴,雖然整體比寢宮裡的小了一號,但仍舊是高。架子角上的帳鉤不知是誰牽的,繩子收得太短,放起來很有些難度。皇帝躺著的那頭按規矩不能靠得太近,你想皇帝橫臥在你齊大腿根的地方,你大剌剌貼著去摘帳子,太不像話了。又不能用工具,必須靠兩手,所以得繞到踏板另一端。
  
  很多工作都有固定流程,她司帳,連在哪裡落腳都有定規的。一般踩著木稜子去夠銀鉤,輕輕一送就完了。可今天邪門兒,腳底下虎皮毯子居然在踏板上打滑。她一個沒穩住向前磕去,如果估計不失誤,應該正磕在床沿上。不說血流如注,至少也要鼻青臉腫。
  
  御前吶,連哀呼都得憋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緊牙關閉上眼。但是沒想到,昏天黑地間萬歲爺會出手相救,保住了她半條小命。
  
  「天爺!」她顧不上膝蓋頭子撞在擋板上的痛,趴在皇帝臂彎裡直喘氣,「好險,好險……」
  
  皇帝也被她嚇一跳,誰說她沉著從容來著?真是活打了嘴!這麼毛毛躁躁,她是管宮儀的,一個尚儀姑姑就這模樣?好在沒磕著,要不是他反應快,和會兒該栽在床前哭爹喊娘了。
  
  素以抓著皇帝胳膊一時沒回過神來,等心情平復了才發現幹了件犯上的蠢事,驚嚇過後就剩驚惶了。做奴才的不成就,還要勞動主子大駕,何等的大罪?她往後縮了兩步,跪下來,重重把額頭磕在腳踏板上,「奴才罪該萬死,請萬歲爺把奴才交敬事房發落吧!奴才……沒臉見主子。」
  
  皇帝蹙了蹙眉,倒也沒這麼嚴重,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他再嚴苛,對貼身的人還是很寬宥的。只是見她這副要死要活的樣兒,存心的嘲弄,「要不還罰提鈴?」
  
  她抬起頭,紅著眼圈,滿臉驚愕,「求求主子,這兒人多,我提鈴會吵得大夥兒都睡不好,罪過太大了!您還是打我吧,傳笞杖傳板子都成。奴才沒出息,總是在主子跟前丟人。」
  
  皇帝歎了口氣,最後一句話說對了,還算有自知之明。他重新躺回去,閉著眼睛道,「朕乏了,你跪安吧。」
  
  這麼說是不追究的意思,素以感激的一頓首,爬起來息帳子。低頭瞧原先打滑的地方,悄悄的撩了下虎皮墊子。果然不出所料,底下紅木上亮閃閃的反光。拿手指頭刮了刮,不是油,是有人把虎皮裡面兒上了層蠟。就那麼一小片,很隱秘,但是功效巨大。她心裡有了數,眼下萬歲爺睡了不能聲張,便卻行退出了帷幔。
  
  長滿壽在裡間當值,隔著一層布,過程都聽見了。拿眼神詢問她,宮裡有時候不方便說話都有特定的手勢代替,她比了個「坑人」,長滿壽立刻明白了。點點頭,使個眼色叫別吱聲,把她打發了出去。
  
  女官上夜不在跟前,宮裡有專門的值房安頓。到了宮外沒那麼講究,在王庭邊上另搭個小帳篷,中間拿明黃帳子一拉,不至於離得太近,但是行在內一旦有擊節聲,又能第一時間察覺聽令。
  
  素以回去的時候瓊珠已經鑽了氈墊子,她氣不打一處來,明知道皇帝床榻只有她們幾個能接觸,可是沒證據,不好指責人家。在外又不像在大內,在外圖吉利,一般不是要緊的大事,睜眼閉眼的就帶過了。這筆賬沒法清算,只好先攢著。
  
  她不聲不響的洗臉,瓊珠卻裝夠了睡,忍不住開腔了,「噯,我才剛聽見有響動,你又把萬歲爺怎麼了?」
  
  素以回過身來,「您耳朵夠尖的,離這麼遠您都能聽見?」她也學她的酸腔酸調冷笑,「沒什麼,滑了一下。不知道哪個沒陽壽的往虎皮上抹了蠟,我這兒寬宏大量不計較,就是那種小伎倆叫我瞧不上。有什麼不待見的,明刀明槍的來唄。玩兒陰的,她就不怕算空了,算到萬歲爺頭上?這要查起來,真得吃不完兜著走,您說是不是?」
  
  瓊珠斜著眼兒瞧她,「話別說滿,什麼蠟不蠟的,誰幹誰知道。你如今是萬歲爺身邊紅人兒,誰敢算計你呀!你看你陪著遛鷹那麼半天,說不定哪天我就得給您請安道喜了。」
  
  女人嘛,敲缸沿的本事用不著學,與生俱來。素以和衣躺進氈筒裡,不高不低的念秧兒,「您太抬舉我了,我可沒您那麼大本事。您看您見天兒和主子拉家常,我們這類人只剩點頭哈腰的份。要說攀高枝兒,我不及您一半。再說您是誰啊?您是貴妃的妹子,早晚逃不了晉位份。您還有什麼可急的?都說朝中有人好做官,您已經是半拉主子了,我在您跟前不就是個奴才秧子嘛!」
  
  「德性!」瓊珠心裡說不出的味兒,兜天翻了個白銀,「你怎麼到的御前,問問去,宮裡人可都知道。要論能耐我差遠了,不敢和您攀比。」
  
  「別介,您上回說您外家的事兒,萬歲爺多感興趣呀!您擎好吧,主子指定對您上心。」素以撇著嘴,越說胸口越堵憋,「遛遛鷹算什麼,萬歲爺待您那份和氣,咱們都看在眼裡吶!也是您口才好,會討主子歡心,這是門兒學問,不是誰都會的。」
  
  這是在說她獻媚邀寵啊!瓊珠哂笑,敢情她忘了自己是怎麼算計,怎麼在萬歲爺跟前露臉的了。跑這兒來裝正派,猜猜宮裡怎麼說她?家門口發大水,浪到家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2:36

  第36章
  
  其實抹蠟這事,要查還是很方便的,單看掌事兒是個什麼意思。素以把經過告訴榮壽,人家大總管哼啊哈的,說到了承德再辦。中間隔這麼久證據還能剩下多少?這不擺明了包庇瓊珠嘛長滿壽對插著袖子說,「不定拿人家密貴妃多少好處呢?這小子,有錢就是爹,有奶就認娘啊,早晚死在這上頭。」
  
  宮裡勢力分兩邊倒,一邊向著皇后,一邊向著密貴妃。榮壽應該是比較看好密貴妃的,畢竟賀家家底厚,老爺子是川陝總督,五個兄弟也都為朝廷效力。不像皇后娘家,人丁單薄,老公爺走後全靠著散秩的小公爺撐門面。
  
  長滿壽說不對,橫豎他憋勁兒的埋汰人家,說榮壽瞧上了密貴妃身邊的大丫頭,大丫頭成了榮壽的對食兒,榮壽孝敬密貴妃就像女婿孝敬丈母娘。
  
  「上回兩個人躲在位育齋配殿裡掏乾井,叫張來順撞見了,真丟人你說下頭都沒了,還窮折騰個什麼?敢情過過手癮能長塊肉?」長滿壽沖地啐了口,「皇后娘娘是老實頭兒,真要抓密貴妃錯處不費力氣,一抓一個准。就她偷摸著受宮外地方官員賄賂那樁事兒,別以為瞞得過那麼多雙眼睛。交宗人府查查,夠她喝一壺的了。」
  
  素以不懂那些勾心鬥角,反正她糊里糊塗成了「保後黨」,那就忠心耿耿替主子效命吧!和瓊珠立場不一樣,無非死磕到底。磕到她出宮,這事兒就結了。一年辰光,過起來快得很。再想想自己不能老吃暗虧,看準了機會也得下點絆子,得叫她碰碰釘子什麼的,好解心頭之恨。
  
  大駕接著走,後來幾天無波無瀾,就是瓊珠太不要臉,老愛往皇帝跟前湊。旁的不論,她連那貞的差事都搶,榮壽也縱著她。
  
  你說你一個司衾的,整天戳在皇帝眼窩子裡,你想幹嘛?
  
  素以扒著窗戶朝外看,「我覺得吧,咱們倆可以歇著了。她愛幹,連著我的差事一塊兒總攬得了,咱們樂得逍遙。」
  
  那貞舒展著身腰躺在車廂裡,音調拉得長長的,「可憐吶,萬歲爺跟前沒人嘍,就剩這麼個倭瓜臉了。照我說,廢那麼大手腳幹嘛?通通路子晉個位就完了,何必來和咱們搶奴才當,你說是不是?」
  
  素以直點頭,「可不!搶著獻茶算什麼,她要是上趕著爬龍床,我這個括兒好,又脫衣裳又脫褲子的,想幹什麼都能成。」
  
  那貞撐起身子,邪性的笑著,「你可算知道這括兒好了,那你還乾看著?」
  
  素以這才醒過味兒來,「照你的意思,司帳都得幹點什麼唄?那先頭走的那位怎麼說?伺候了兩年,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嘛!」
  
  那貞重又洩氣的跌回去,仰著身道,「也是,萬歲爺不動跟前人,這是老規矩。我聽說皇子貼身的女官,早前就是準備做通房用的。可是萬歲爺打龍潛時起,橫是沒有過這方面的傳聞。咱們私底下猜過,不知道是誰破了他老人家的身子,該不是當初的乳娘吧!」
  
  兩個人說起這種事渾身來勁,嘻嘻哈哈的捂嘴笑。瓊珠忙著端茶送水的時候,她們躺著聊天吃零嘴,這一路同人不同命,顛顛蕩蕩的走了十來天,也就到了熱河了。
  
  進城掐時候,十月十八卯牌三刻,打頭陣的六十四個先到太監手執翠華紫芝入德華門,後面一道道的儀仗依次過,滿世界近視隆隆的禮炮和清樂。圍觀的老百姓沒見過這陣仗,震聾了耳朵也看花了眼,烏泱泱跪了一地,齊聲高呼「皇帝萬歲」。素以她們的輦車進城就放了簾子,外面什麼情形都看不見,只聽見煙火炮竹亂竄的聲響。空氣裡混著火藥味兒直鑽進鼻子,嗆得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徐徐緩行一陣才到山莊門口,漸漸的人聲靜下來了。前面御仗一停,立馬就有蘇拉扣圍板,恭恭敬敬道,「回姑姑話,到地方了,請姑姑們下車。」
  
  兩個人忙整理衣裳,踩著二板凳下地。趕著上前侍奉皇帝左右,就見御道兩側跪滿了命官,各色的補服頂戴,帽子後拖著翠生生的孔雀翎子。打眼一晃瞧見小公爺穿著黃馬褂,神氣活現的調度指派,到現在才知道他是這趟隊伍的總管帶。
  
  來迎駕的不光是承德的官員,還有內外蒙古的王爺台吉。宮女在這時候派不上用場,議政的場合還是要靠太監伺候。她們被告知先到延薰山館安頓,其後的差事全等皇帝回到寢宮再說。
  
  素以趁這當口往人堆裡看了眼,皇帝戴著正珠珠頂冠,穿十二章金龍褂。鑲了海龍皮的披領覆在袞服外,像張翅的海東青。原本就是漂亮的人,和那些五短身材老樹根似的藩王站在一起,眾星拱月下愈發顯得如珠如寶的堂堂好相貌。
  
  那貞見她發愣拉了她一把,「知道萬歲爺俊,別看了,先把差事卸了要緊。」
  
  這園子還是大鄴朝時期遺留下來的,太上皇在位時修繕過,如今皇帝繼承大寶,點了工部和戶部籌措擴建事宜。聽老宮人說宮牆繞園一圈有十幾里,比北京的頤和園還大一倍。大伙邊走邊看,園子裡秋意正濃,和外面的蕭條截然不同。這裡古木參天,近前是海子,遠處是朦朦的雲山,若是盛夏時節來,該是怎麼樣一種鮮煥的景致啊!
  
  皇帝駐蹕在煙波致爽齋,西邊有一溜瓦房,前朝時是專供皇子讀書用的。只因皇帝的幾位阿哥年紀尚幼,秋獮又是短暫停留,這趟就沒有帶著隨扈。屋子空出來了,為方便就近伺候,暫時作為宮女他坦用。
  
  那貞和素以先進屋打點行李,這趟住的是通鋪,也不存在挑舖位一說。各自收拾好換了衣裳,才看見瓊珠跟著一個老太監過這兒來。
  
  那貞對素以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看,那位心高氣傲的奶奶神褂子歪了,頭髮也亂了,一副萬里奔襲吃了敗仗的樣兒。那貞喲了聲,「這是怎麼了?你不是在御前侍候的嗎,這會兒怎麼弄成這副慘況?」
  
  瓊珠累壞了,一屁股坐在條凳上喘氣,「別提了,上子御輩進了德華門,我也沒法留在月台上了。二總管說讓下去,另派小轎來接我,可我站在道旁等了半天,等到你們的幄車過去也沒等著轎子。沒計奈何,只得搭了送菜的板車從後山門進來。」邊說邊咬牙,「長胖子敢這麼耍我,我絕饒不了他!等著吧,他總有一天落在我手裡的。」
  
  素以邊上聽著,差點沒笑出聲來。到底是二總管啊,手段就是高!旁的不說,先賞她跑上幾里地,她身驕肉貴,腳上磨出幾個血泡來也解恨吶!
  
  那貞習慣性的裝好人,擰了把帕子遞給她道,「大概是上傳下達有了誤,主子駕前,誰敢成心添堵呢!快別生氣,擦把臉。累壞了吧?回頭我去給你告個假,你的差事叫素以幫著頂一回,反正司衾司帳不分家的,你先好好休息半天再說。」
  
  瓊珠是不服軟的性子,瞥了素以一眼道,「不敢勞動素姑姑,我坐會子就成。」
  
  素以笑了笑,「您真是的,咱們誰跟誰呢!您和我不對付,我可當您自己姐妹似的處。您看您累成這樣,我看著心都疼了。主子這會兒在楠木殿接見朝臣和外邦王爺呢!據說還有准葛爾新來投奔的台吉,您這麼花容月貌露了臉,萬一哪個台吉瞧上了求萬歲爺賜婚,您懸乎,主子也為難不是?」
  
  「你可真會忽悠,拿我當三歲孩子呢?」瓊珠狠狠瞪她,「你這麼好心,不怕自己給賞出去?」
  
  素以咧咧嘴,「您不知道,我是塞外長大的,和您這種京城長大的嬌姑娘不一樣。別說把我賞到准葛爾,就是拿我煉成石頭補天,我照去不誤。」
  
  這些傻話純粹就是逗人玩兒,素以自己都覺得狗屁不通,瓊珠居然真信了。她認真的思考一番,點了點頭,「替我給主子告假,別忘了。」
  
  素以嘿嘿一笑,「那是,死都不能忘。還要替您向主子訴苦,興許主子一心疼,賞你個金南瓜。」
  
  那貞扯她袖子,「光顧著扯鬧篇,別誤了差事。」又對瓊珠道,「這回鋪由著你選,你睡會兒,我們往前去了。」
  
  兩個人出了西配房,一邊走一邊笑。那貞說,「回頭和二總管說一聲,他這趟可害慘了人家了,當心狗急跳牆,到時候得不著好處。」
  
  素以撓撓頭皮,「別說,這招真損!虧得沒遇上歹人,要是出了事,鬧起來可大可小。」
  
  「也不怕,宮裡混熟了的行家,隨便囑咐兩個蘇拉,問起來就說沒接著人就成。」那貞道,帶她過穿堂進了腰子門。
  
  皇帝務政的地方在澹泊敬誠殿,因為全是楠木結構,俗稱楠木殿。這裡只有雕樑,沒有畫棟,最大限度保存了殿宇的天質自然。兩個人上了丹墀也不能進去伺候,畢竟是後殿的人,來當值就是點卯。一露頭,又悄悄退到配殿裡候旨了。
  
  素以駐足觀望,斜穿過直欞窗能看見殿上侃侃而談的皇帝,那份端坐廟堂從容不迫的氣度真叫人神往。她瞧著瞧著,想起那天滑倒時的情景。以前在家和哥子們打架,常被夾在咯吱窩底下跑。那時候覺得男人力道真大,渾身的蠻力,就知道欺負人。現在想想,那兩個哥們兒討了媳婦,沒見他們這麼對待嫂子。敢情妹子就是拿來消遣的,還不如那個不沾親不帶故的人呢!皇帝胳膊有勁兒,但同哥哥們不一樣……唉,她突然紅了臉,真不該想那些,好好的拿主子和那兩個大老粗比什麼!
  
  越琢磨心裡越亂了,忙定了定心神,卻看見小公爺從內午門上大步流星的進來。大概是剛辦完事,準備進殿交差去的。眼珠子亂轉問不知怎麼看見了她,立馬拐個彎奔配殿來了。
  
  「素以!」他站在台階下壓著嗓子叫。
  
  她趕緊噯了聲,「小公爺叫奴才什麼示下?」
  
  「熬鷹的事兒別忘了。」他樂顛顛的,「過會兒我去找你啊,你等著我。」
  
  那頭皇帝正和親貴們談牛羊人口的事,不經意的一瞥,恰好瞥見他們說話。恩佑拔長了脖子探進廊廡,素以站在檻窗下笑吟吟的,倒是一幅不錯的畫卷。
  
  他撫了撫案上的如意,夔龍箭袖下的手指壓著那一片花團錦簇,籽料微微的涼意滲透進關節裡。東邊朝霞打在玻璃上反光,有細碎的芒刺過來,皇帝調開視線,嘴角沉了下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2:49

  第37章
  
  皇帝顯得有些意興闌珊,和那些蒙古親貴准葛爾王爺周旋一陣,最後笑道,「明天圍場狩獵,大家都拿出看家本事來。獵得好,朕這裡備了東西,各有賞賜。今兒道乏,回頭在松鶴齋設筵,再款待遠道而來的諸位。」
  
  這是叫散了,眾人聞言,依次行禮退出了楠木殿。
  
  小公爺沒走,看見皇帝從御座上下來忙上去攙扶,一面道,「奴才在方圓百里內部安排了禁軍把守,主子出行必無虞的。明兒往木蘭圍場,咱們在廟宮歇一晚,先前也打發人過去照應了。主子一路上辛勞,今晚好好安置,明早辰時牌咱們就出發。」
  
  皇帝看他一眼,他們雖算不得發小,也是一塊兒長大的。又礙著皇后,他對他一直像兄長愛惜弟弟一樣。恩佑滿身痞氣,很少有這麼穩當的時候,看來真是大了,似乎也能堪大任了。
  
  他點了點頭,「朕知道了,你也去歇著吧」
  
  小公爺笑得很諂媚,「奴才再陪主子走走。」
  
  他不幹虧本的買賣,這麼獻慇勤,皇帝心裡知道他打什麼算盤。要開口借人麼?本來打算好的事,從看見他們那麼不避諱的搭訕起就動搖了。他不言聲,蜷起手指,緘默下來。
  
  小公爺是耐不住寂寞的,他瞅準了時機往上湊,「主子……姐夫,我有樁事要求您。」
  
  皇帝緩步出了楠木殿,身後一溜近侍隨從。經過配殿前也沒有轉臉瞧,因為知道素以會跟在後面。他心裡倒踏實了些,慢聲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麼套近乎法,叫朕瘆得慌。」
  
  「別呀」小公爺狗搖尾巴似的在邊上哈腰,「您是我的親姐夫,換了別人我也沒這麼下氣兒的。嘿嘿,上月察哈爾總督送我一隻海東青,那鳥太烈性了,軟硬不吃,成天在籠子裡撲騰,我看了都頭疼。前兩天下決心要熬出來,結果我壓根兒不是對手。它瞪著我,我都有點兒怯……您身邊的司帳,就是那個伺候我阿瑪喪事兒的素以,聽說他們家是鷹把式出身。我想求主子,把姑娘惜我幾天,等鷹熬成了再給主子送回來。」
  
  不是一天兩天,是「幾天」,皇帝調過目光審視他,「你打主意打到朕身上來了?她肩上擔著差事,跟你去熬鷹,朕這裡怎麼辦?」
  
  小公爺嗅出了主子爺抗拒的味道,敢情沒有素以,皇上就不能安寢似的。不是還有另兩個嗎?司帳不在司衾項上,也不是什麼難事啊!
  
  「還有一樁,熬鷹是整宿的,她是個女孩子,跟你關一間屋子裡那麼幾夜,往後名聲還要不要?」皇帝橫了他一眼,腦子裡一霎兒變了好多想法。
  
  小公爺半張著嘴,他真沒想到萬歲爺會是這態度。他雖是皇帝,平常也威嚴攝人,可在他眼裡還是願意親近的人。尤其阿瑪沒了,小公爺沒了主心骨,就因為有這位天下第一姐夫,他接下來要走的路也有方向。萬歲爺性子冷淡,卻是個講義氣有耐心的人。他比自己大了好幾歲,小時候自己愛胡攪蠻纏,萬歲爺總瞧他小讓著他。後來即位稱帝,自己有了難題也去麻煩他。說穿了皇帝在別人面前是皇帝,他們私底下處,就像自己家裡人,帝王也有溫情的一面。
  
  小公爺一直順風順水的,沒在他這路碰過軟釘子,這回真有點摸不準路子了。
  
  「您不答應嗎?」他又往下矮了幾分,「主子,求您了,您就借我吧!」
  
  皇帝看他那賴皮相有點惱火,乾淨利落扔了句話,「不借!」
  
  小公爺抿起了嘴,斟酌一番道,「主子愛惜底下人,這個奴才都知道。您是怕她壞了名聲,將來不好許人家?如果是這樣,主子大可以放心,奴才府裡……」
  
  「你聽不懂朕的話?」皇帝沒讓他再說下去,一手指著內午門方向,寒著嗓子道,「給朕出去,再來聒噪,朕治你的罪。」
  
  小公爺傻了眼,囁嚅著,「主子……」
  
  皇帝抬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快滾」
  
  這樣的雷霆震怒,足以把御前人的膽子嚇破了。太監們跪了一地,素以和那貞趴在最後面,他們的話聽不真切,但是大致的內容她能猜到。那天晚上放鷹還說得好好的,怎麼隔了幾天就變卦了呢?她不敢吱聲,額頭緊緊抵在青磚上。略抬了眼覷,小公爺滿臉苦悶,垂頭喪氣的打個千兒,卻行幾步退出了宮門。
  
  皇帝臉上像結了層堅冰,他一直注意地上跪著的那個人,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稍有一點動作都一目瞭然。她偷著看,到底在看什麼?是怕小公爺受罰,還是本著一顆愛湊熱鬧的心?
  
  皇帝眉間陰霆深重,沒頭沒腦的一通發洩後,心裡卻又空虛起來。到底是哪裡不對?他真是魔症了,自己和自己置氣,為了什麼?又值不值得?
  
  他踱過去,走到她面前。這是個禍頭子,弄得他心緒不寧。果然這副長相的都是災星,他想起普寧寺裡秘密出家的東籬,那是前車之鑒,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悲劇。
  
  都是因為這樣一張臉!
  
  他面無表情的打量她,「你起來。」
  
  素以左右看看,誰都沒有動,難道是在和她說話?她戰戰兢兢仰起頭,皇帝垂眼看著她,眼神冷戾,「就是你。」
  
  她心頭疾跳,預感要出事,忙應個庶,站起來垂手聽令。皇帝很生氣,不說話,喘氣聲有點急。她縮了縮脖子,無比艱難的搜尋,兩位總管都撅著屁股趴在地上,沒人能給她出主意,也沒人能幫她。皇帝平常很溫雅,一旦發起火來竟這麼嚇人!她吞了吞口水,「主子息怒,別氣壞聖躬。」
  
  她還有臉來勸諫?他越發鬥氣,知道自己這股怒火來的無名,卻怎麼都克制不住。板著臉瞪她,這塊滾刀肉眨著鹿一樣的大眼睛,膽怯又無辜的覷他,嘴裡咕噥著,「主子怎麼了?要不您打我兩下撒撒氣吧」
  
  皇帝緩了半天,突然感到深深的乏力。徐徐歎息,他拿手指頭點點她,「你身為御前女官,究竟還有沒有點規矩?要不是念在你素日伺候有功,朕這就下旨降你的旗籍,發配到寧古塔砸木樁去!」
  
  素以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有過功,橫豎一聽他的話就驚恐萬狀,「萬歲爺,奴才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她說著就要跪下來磕頭,被他一把逮住了手腕子,下蠻勁用力一扯,扯得跌跌撞撞往門上去了。
  
  下了丹陛朝東走,腳下急,腕子又痛,她抽著氣唉唉叫,「主子掐得好!主子拖得好!主子,奴才的鞋掉了……」
  
  他全當沒聽見,一直拉到海子邊上,順勢一推,把她推一個大趔趄。虧得那方口鞋能趿那麼遠,這會兒停下來也顧不上別的,先把鞋後跟拔好,這才半仰著臉說,「奴才惶恐!主子這是怎麼了?奴才腦子笨,聽主子教訓。」
  
  就像是被裝進了密封的琉璃瓶子裡,皇帝的不滿看得見,但是表達不出來。他握緊了拳頭,半晌才道,「你不是臉盲嗎?怎麼認小公爺一認一個准?那三番四次的在朕跟前出蛾子,全是在跟朕演戲?」
  
  素以啊了聲,「奴才不敢,奴才見小公爺也好幾回了,再認不出臉,奴才就成傻子了。」
  
  「那朕呢?」他冷冷道,「沒有這身龍袍,你能不能認出來?」
  
  這個自然是能的,到御前當值,最要緊的時就是記住主子的臉,這是作為奴才首要的任務。所以跟吃飯似的,一天三遍的回憶再回憶,加上能就近看見,忘了可以適時補上一眼,到現在光看臉也能認出來了。她不好意思說,其實她臉盲是毛病,但是一旦記住了誰,就算隔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忘記。
  
  一個大姑娘,怎麼和男人說那些內情呢!她只好折中,「奴才只要定神看,絕對能夠認出主子來。」
  
  定神看?那就是說不定神,還是要管他叫大人。然後等他表明身份,她才會遲登登叫他聲萬歲爺?
  
  「宮裡那麼多秀外慧中的女人,沒見過你這麼笨的。」皇帝說,皺起了濃眉,「朕好性兒,容忍你到現在。從你頭一回衝撞朕開始,你到底幹了多少藐視朕躬的事兒?如今役還未滿,就和外頭男人暗通款曲。依著大英律例,殺你的頭都不為過。不但是你,還有恩佑,和宮女走影兒,你知道是多大的罪過嗎?他竟開口,誰給了他這樣大的膽子?」
  
  皇帝本來就不是那種好相與的人,他站在你面前,你怵著這浩浩天威,也足夠低賤得匍匐到泥土裡去的。如今滿臉的厭棄,把素以嚇得臉色煞白。皇帝的心思似海深,她萬萬不敢提上次他說要跟著去熬鷹的事,顫聲道,「主子,奴才糊塗才答應幫著小公爺熬鷹,這會兒悔得腸子都青了。可是……奴才沒有和小公爺暗通款曲啊!奴才是本分人,從來都是不該看的不看,不該想的不想。主子這麼說奴才,奴才不敢辯解,主子總有主子的道理,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想想這一直以來的如履薄冰,心裡有些委屈。說什麼都好,怎麼扯到走影上去了呢,這是夷三族的大罪啊!
  
  人通常會對未知的東西產生恐懼,皇帝也是一樣。他解釋不通滿腔的惶惑,只能用更強硬的態度來對待。回身看著她,伸手拿住了她的臉。她臉架子玲瓏,張開兩指,尖尖的下巴正好同他的虎口契合。他左右扳動,瞇起眼道,「朕討厭你的臉,偏偏你還要引起朕的注意,你存的是什麼心?非要叫朕拿刀劃花了她,你才高興是嗎?」
  
  海子裡的水在她身後粼粼泛著波光,她的眼裡浮起一層水霧,只是重申著,「奴才不敢。
  
  主子,奴才清清白白的,請主子明查。」
  
  「明查?」他上下打量她,「怎麼查?」
  
  素以嚇得手腳亂哆秦,「叫……叫嬤嬤驗身。」
  
  「你不怕丟人,朕還不願意費這手腳呢!」他哼了聲,像扔個燙手的山芋一樣把她拋開了,「你到了年紀,懷春也無可厚非。只是憋死也給朕憋到明年,朕那時候要是開了恩,或許考慮放你出去配人。否則你就像宮裡那些精奇嬤嬤一樣,守著身子守到死!」
  
  這就是俗話說的伴君如伴虎吧!什麼金口玉言,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更改。素以腿彎子發軟,還好有棵樹讓她倚仗,才不至於馬上跌坐下來。她暈頭轉向,強忍著哭抽噎了兩下,「庶,奴才記住了。」
  
  皇帝越發煩躁,「你就給朕站在這裡反省,沒有朕的旨意,半步也不許挪動」他拂袖待要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過會子朕派人來看,你敢投機取巧,就砍了你的腿扔進山裡喂狼,聽見沒有?」
  
  她眼淚巴巴的看著他,蹲個身道是,模樣可憐,像受了氣的小媳婦。皇帝腦仁兒疼起來,也不看她,背著手往煙波致爽齋去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3:00

  第38章
  
  不能挪動,那就看看風景吧!
  
  素以在原地轉個身,面對海子立著。這片湖叫如意湖,水清天藍,真是個漂亮的所在。她抬手掖掖眼淚,剛才經過一通嚇,到現在心口還發緊,欣賞美景也有點提不起精神。
  
  鬧不懂萬歲爺的火氣從哪兒來,她琢磨半天,大概是因為有遠客在,小公爺在外叫了她一聲,壞了規矩,讓主子在那些藩王面前丟人了。真要是這個原因,她又覺得不踏實了。大英禮儀之邦,制度向來嚴謹。尤其是在這種場台,叫人看見皇帝的使喚丫頭公然和男人搭訕,對萬歲爺來說,的確是件毀譽的事。
  
  關乎規矩體統,這樣的罪責首先就叫人心虛。她垮下雙肩歎息,辦事沒經腦子,括該要受罰。沒打她個滿臉桃花開,已經是主子最大的恩典了。
  
  越想越後悔,扇了自己一下,叫你沒成色!亂答應什麼?誰叫都答應,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誰了!只不過主子說討厭她的臉,太傷人心了!長得像誰不是她能決定的,他不待見皇太后,也犯不著遷怒於她呀。
  
  她何其無辜,這張臉又不能退換,還得繼續戳在他眼窩子裡討人嫌。既然這麼不喜歡她,調她到御前幹什麼?給自己添不自在嗎?妄揣聖意她不敢,反正就是背悔到姥姥家了。本來還指著明年出宮過自己的小日子呢,結果人家說了,心情不好就留她在宮裡一輩子,叫她去做精奇嬤嬤。
  
  這是多深的仇啊!如果想出去就得伺候公主,巴望著以後做陪房。可是公主們一個六歲一個三歲,等到十五歲能出嫁……那時候她已經三十多了。三十多還能幹什麼?給人做老媽子?嫁頭婚怕是不能夠了,做姨太太年紀大了點兒,要嫁也只能找個死了老婆的做填房。
  
  好可憐!她搓了搓臉,湖上風大,有點冷颼颼的。萬歲爺八成是回寢宮了,不知道什麼對候能下恩旨赦免她。
  
  皇帝那頭氣倒是消了些,站在佛堂後面朝如意湖那頭望。望著望著,想不起來先前那樣震怒到底是出於什麼心理了。他自小懂得控制情緒,今天卻失儀,自己也很苦惱。尤其頭天駐紮那晚和她說好了要一道去給恩佑熬鷹的,現在弄成這副爛攤子,氣性過了,再見她大概會有點下不來台。
  
  他收回視線,緩步朝延薰山館去,半道上看見榮壽和長滿壽遠遠的迎過來。走近了,硬著頭皮上來打千兒,榮壽故作輕鬆的笑道,「主子上這兒逛來了,叫奴才好找。先頭恭親王和睿親王他們要去跑馬,來邀主子撲了空,這會兒都散了。」
  
  皇帝哪有心思跑什麼馬,也沒言聲,只管走他的道兒。長滿壽朝海子方向看看,料著這是罰呢,腦子一轉裝糊塗,「素以那丫頭杵在那兒幹什麼?怎麼不近前來伺候萬歲爺?真沒眼色,奴才叫她去!」
  
  皇帝抿了抿嘴,沒說話。沒說話就是默許了,眼梢瞥見長滿壽閃身過去,心裡倒像一顆石頭落了地。
  
  也好,免了也好,至少自己能圖個心安。只是這所謂的責罰越來越不成事,上回提鈴就沒開好頭,一步步的,到現在乾脆雷聲大雨點小,才下的令,沒消一炷香就撤了。
  
  榮壽覷覷皇帝臉色,「我的好爺,氣大傷身,不值當。小公爺是孩子脾氣,您和他計較什麼呢!實在氣不過,罰他不許秋獮,在山莊裡閉門思過也就是了。」又試探道,「主子看素以在御前是不是不台適?
  
  要是主子不耐煩她,奴才這就打發她,另挑伶俐人來。」
  
  皇帝不願意開口,冷冷的掃他一眼,像臘月裡的冰稜子倒進了領口裡,直把他凍得打擺子。榮壽明白了,素以這丫頭往後除了皇帝誰也動不得。聖眷還沒來,但已然不遠了。看主子那股維護勁兒,加上之前酸氣四溢的潑天震怒,這分明就是上了心,擎等著提拔了。
  
  一撥人往西邊去,長滿壽朝東跑得顛起來,邊跑邊招手,「來……來……」
  
  素以搖搖頭,「萬歲爺不叫動呢!」
  
  「別傻站著了,」長滿壽道,「讓動了,趕緊來。」
  
  素以這才噯了聲,挪步過去,臉上訕訕的,「這回倒沒花多長時間,我以為怎麼的也要在海子邊上過夜呢!」
  
  長滿壽捂著嘴笑,「您沒看出來?您好事要近啦!」
  
  她垂著嘴角道,「諳達玩笑了,我能有什麼好事!得罪了萬歲爺,鬧不好明年不讓出宮,我還得接著在宮裡做精奇。」
  
  老大個人,怎麼什麼都看不明白呢!長滿壽帶著她上甬道,一面指點著,「那就是順嘴一說,你也相信真要是皇上欽點的留在宮裡,您可就出息啦!皇上叫留牌子,能給你個精奇當當?怎麼也是晉位封小主。」他搓著手,「姑姑哎,您前路可是鋪了錦緞了。知道萬歲爺為什麼忽冷忽熱的嗎?小公爺一開口就給罵個狗血淋頭,天爺,主子是吃味兒了呀,您還糊塗著吶!」
  
  素以一副五雷轟頂的模樣,「您可別嚇唬我,我不經嚇啊!」
  
  「好事兒,怕什麼!」長滿壽邊走邊道,「多少人巴望不來的福氣,您還遲登?那是誰啊,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的皇帝老爺啊姑娘,我這兒可要給您道喜了。」
  
  素以擺手不迭,「您別拿我逗悶子,我不配。」
  
  「胡說,哪兒不配?您瞧您的身條兒,瞧這大高個兒,和萬歲爺多匹配呀!」長滿壽笑得飄搖,「您再看看宮裡那些妃嬪,萬歲爺那身量,她們站在邊上,打眼兒一看顯得五積子六瘦,都沒您合適。哎呀,好姑娘,真爭氣我可告訴你,別看萬歲爺房裡不缺人,真要走進他心窩子裡的,一個都沒有。您吶,是獨一份兒,還不著緊的!」
  
  是不是長胖子忽悠她?素以訥訥的,怎麼能夠呢,主子才剛還說討厭她來著。想到這兒心裡就拔涼,她沒那野心打算晉位,只想穩穩當當滿了這一年的役,目烏蘭木通去,找個草原漢子,養一窩孩子。萬歲爺是坐在雲端上的人,好是好,就是讓她覺得壓抑。過日子你情我願,弄得討債似的,那多沒意思!
  
  太監無利不起早,長滿壽幹什麼把她往皇帝跟前湊,這些她都明自。她要是聽他的動了心,當差難免走神。一個姑娘家自作多情,不是正應了皇帝說的「思春」嗎?那可不行,太丟人了。
  
  她沒搭他話茬,斂著神進了延薰山館。往裡看看,皇帝沒在明間裡,她腳下蹭了蹭,「諳達,萬歲爺大概歇下了,我還是去找那貞吧!」
  
  長滿壽眨眨眼,「我可是答應萬歲爺,叫您過身邊伺候的。您不去,那不是存心讓我為難嗎!」
  
  素蹦沒法子了,心裡還是有點兒害怕。不過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御前的人,還能不在皇帝跟前露臉嗎?正鼓著氣,抄手遊廊下有人打手勢,說聖駕在萬壑松風。這又悶著頭往松鶴齋方向趕,好容易到了駕前,皇帝一副漠然的樣子,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也不知道脾氣過沒過,皇帝坐在書桌後頭蘸硃砂批折子,邊上路子伺候著。素以斜眼瞅瞅,兩位總管不知道什麼時候都走了,剩下她像根木頭一樣杵著。她覺得還是退到書房外頭去合適,來的時候看見那貞在鑒史齋門前和人說話,她躡手躡腳往後退,打算去和她匯合。
  
  「站著。」皇帝手上沒停,眼睛沒抬,就那麼扔了句話。
  
  素以看路子,路子耷拉著眼皮,把最後一本奏章歸攏起來,裝進盒子落了鎖。接著退後兩步拂袖打千兒,呵著腰垂著手退出了頤和書房。
  
  人都散盡了,她心裡慌,叫了聲主子,臉上一紅。
  
  皇帝坐在案後看她,帶著無奈而頹喪的眼神。她心跳得通通的,外面起了風,半開的窗戶下傳進松針颯颯的聲響。皇帝像是和她槓上了,換了種冷靜對峙的姿態。素以低頭不敢瞧他,門前的日光鋪在青磚上,從長長的一道擠壓成窄窄的方盒子,亮的,看久了眼花。
  
  皇帝這麼不錯眼珠兒,又不說話,叫她愈發不好意思。估摸時辰該到進膳了,她掐著時機道,「萬歲爺,奴才去傳膳吧!」
  
  皇帝的手指頭在案上點著,不緊不慢的篤篤聲,彷彿敲在她腦仁上。她實在難受得慌,低聲下氣的說,「主子,其實奴才皮實,您打兩下踹兩腳,奴才什麼事兒都沒有……」
  
  皇帝回過頭來,「你就那麼想挨打?願意給扒了褲子一五一十的吃板子?」
  
  宮裡有規矩,宮女賞杖責要褪褲子,再疼也不許出聲兒。反倒是太監,哪怕是杖斃都穿著褲子,允許大聲求饒。說起這個她悻悻的,「奴才還奢望著主子賞臉親自動手呢!」
  
  「美得你!」皇帝說,「你倒敢張嘴。」
  
  「奴才和主子不見外。」她尷尬的笑笑,「只要主子解氣,奴才怎麼都願意。」
  
  不光是滾刀肉,還是個自來熟。皇帝別開臉,她雖然貧,在跟前覺得聒噪,不在又像少了什麼。他歎了口氣,活了這麼大,自打做阿哥起就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她對你又敬又怕,仰著笑臉討好你,說稀奇古怪的話。你生氣她哄著你,你給她好臉子,她和你不見外……可還是遠著。她盡心盡力扮演好包衣奴才的角色,然而她不稀圖你什麼。她的心不在宮裡,她想回烏蘭木通,現在的一切只是她的責任。
  
  皇帝被自己莫名其妙的傷春悲秋弄得亂了方寸,看著她,腦子裡千頭萬緒愈發煩悶。手上東西盤弄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低頭一瞧是只鼻煙壺。紅瑪瑙製成的蓋兒,壺身上繪萬壑松風圖。仔細打量,畫工精美,連幾間隱廬都畫得惟妙惟肖。
  
  素以探頭看,又開始搭訕,「這是內畫吧?」
  
  皇帝嗯了聲,「你懂這個?」
  
  她咧嘴一笑,「奴才家裡請過一位西席,祖上師從古月軒。奴才跟他學過兩手,畫得最得意的就是老鼠娶親。」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3:12

  第39章
  
  別人賞花賞月時她在熬鷹,別人畫山水仕女時,她畫的是老鼠娶親,這丫頭的存在就是為了出人意料吧!
  
  皇帝怔怔的,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半天才道,「真的?你會內畫?」
  
  她歪著腦袋覷覷皇帝表情,「話不能說滿,不敢說會,知道點皮毛。奴才可沒吹,下回奴才畫一個敬獻給主子。」
  
  皇帝挑起一邊眉毛,「就送個老鼠娶親?」
  
  「主子不喜歡,蟈蟈白菜也成啊。」她攤了攤手,「再難的奴才就不會了,奴才也是讀完了書軟磨硬泡的學一陣兒,學不到精髓,全是自己瞎琢磨出來的。」
  
  皇帝對內畫也有研究,存著心的考驗她,「給你個水晶壺,朕問你,畫前該幹些什麼?」
  
  她說,「光有壺可不成,還得有鐵砂。拿鐵砂裝壺使勁搖,把裡頭搖毛了才好下筆,否則吃不住墨,容易暈開。」
  
  皇帝點點頭,「給壺給砂,再給你幾支筆,你能畫嗎?」
  
  其實要是立馬能把全套東西備好,她露幾手不是問題。只是行宮樣樣有,就是沒有製作鼻煙壺的工具,所以皇帝要這樣試探她。素以不大服氣,這不是擺明了瞧不起人嗎!她挺了挺腰子,「筆可不是尋常的筆,桿子和筆頭要分開,狼毫越精細越好。」
  
  「成啊。」皇帝托腮看著她,「那畫吧!」
  
  「不行,還得要松香。」
  
  皇帝臉上有了淡淡的笑意,「要松香幹什麼?」
  
  她一本正經的說,「把裝筆頭的那一端銅圈子加熱融化松香,松香順著流下去固定住筆頭不叫它開叉。筆頭粘得好,畫起來不費勁,線條也利落。」
  
  不管畫得怎麼樣,基本的步驟倒都知道,看來不是憑空瞎說。只是皇帝還想為難為難她,便道,「有些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古月軒門臉兒對街面兒,琉璃廠也有專做鼻煙壺的鋪子,看見工序依葫蘆畫瓢不算本事。」
  
  素以這人有時候大大咧咧,該仔細的她也講究。他說這話,她就想在他跟前爭回氣。不願意讓他看扁,於是定了定神道,「主子說得是,反手畫花兒其實不難,奴才不才,給您寫幅反手字吧!」
  
  這下子讓皇帝大感意外起來,真要能寫成,那以後自當對她刮目相看。他站起來,從案頭的白摺裡抽出一封擱到八仙桌上,挑了支小楷遞給她,「寫什麼呢……就寫焦贛《易林•離之乾》裡的那句話。」他眼裡帶著促狹的笑意,「寫吧,朕瞧著,寫好了有賞。」
  
  素以沒遲疑,蹲福應個庶,研了墨提筆去蘸,一鼓作氣的寫起來。
  
  皇帝立在邊上看,洋洋灑灑的簪花小楷清婉流暢,卻個個都是反書。正面瞧不出明堂來,得等寫完了舉起來對光從反面讀。她寫字,他卻有點走神。視線從筆頭子往上延伸,落在那纖纖皓腕上,落在那玲瓏的肩頭,落在她粉雕玉琢的脖頸上。
  
  她戴一副翡翠穿珠耳墜,玉也不是好玉,新坑裡出的冬瓜瓤,飄花裡帶著零散的墨綠。換做平常不屑一顧的二等,可被那剔透的肉皮兒一稱,顯得分外別緻起來。果真東西要靠人來養,再好的水頭,到了沒有精氣神的人手裡,照樣埋汰了。
  
  她白得這樣鮮煥,要是戴紅一定好看。珊瑚或者寶石都成,還有瑪瑙……皇帝鬼使神差的把手裡的鼻煙壺拿起來比了比,壺上的蓋兒是瑪瑙制的,紅得發亮。這要是掛在耳垂上,絕對相得益彰。
  
  素以沒察覺什麼,一門心思全在筆尖上。萬歲爺是存心的,十六個字裡有七個筆畫繁瑣,得斂著神的寫,稍有疏忽就會寫錯。
  
  執轡四驪,王以為師,陰陽之明,載受東齊……寫到東字的時候突然想起來,萬歲爺不就是叫東齊嗎?她筆下頓了頓,直接寫是大不敬,不寫又是違抗聖旨,便照著慣例各缺一筆,寫完了恭恭敬敬呈上去。
  
  皇帝把煙壺掖進袖袋裡,接了白摺翻過來看,一筆一劃從容弘雅,很有衛夫人的風骨。特地留意了最後兩個字,然後轉過臉,有些得意的說,「賞賜怕是不能夠了,旁的都好,就是最後缺了筆,是錯字。」
  
  素以擱筆跪下來磕頭,「奴才不敢要主子的賞,最後兩個字,奴才寫得慄慄然。」
  
  皇帝哦了聲,「為什麼?」
  
  這不是逼人太甚麼!素以暗裡嘀咕,寫什麼不好,偏叫她寫那一段。給她下了絆子,再拿這個來說事。皇帝和宮女使心眼,真是大材小用!當然了,再怎麼腹誹也不能表現出來,她只有趴著回話,「奴才是提著腦袋寫的,那是萬歲爺的名諱,奴才長了顆牛膽也不敢寫全。」
  
  皇帝感到滿意,「你知道朕的名諱?」
  
  她就差五體投地了,「奴才不敢不知道。」
  
  不敢不知道,這句話答得妙,皇帝那點小小的喜悅像屋角的齏粉,迎風一揚就煙消雲散了。再看看這手反手書法,實在漂亮找不出詬病。他把折子合起來擱在案頭上,回身道,「你起來說話。」
  
  素以應個庶,站起來垂手退到一旁侍候。
  
  「關於熬鷹的事……」他清了清嗓子,「明兒就要秋獮,現在也騰不出空來。朕派人和小公爺說了,等忙過了這陣,再讓你過他那邊去。」
  
  「不不不……」素以嚇了一跳,「奴才不去了,奴才好好伺候主子就夠了,別人的事兒不和我相干。」
  
  「真難得,」皇帝垂著眼,臉上喜怒難辨,「你能知道這點不易,但是朕事後再想想,他好歹是皇后的兄弟,皇后的面子總是要賣的。」
  
  素以嘬唇計較了下,「那主子和奴才一道去嗎?主子也去吧,否則就像主子說的,孤男寡女不成體統。奴才的名聲不能不顧,奴才跟著主子才是最好的。主子到哪兒奴才就到哪兒,這樣將來就沒人敢在背後說奴才閒話了。」
  
  他踅過身去開窗,淡然道,「名聲好不好,都是自己掙的。你在御前,一言一行更要自省,靠朕喊打喊殺,朕沒那麼多閒工夫,最後你心裡也怨怪朕。」
  
  她惶惶道,「奴才怎麼敢怨怪主子呢!奴才有時候腦子不好使,只要主子當頭棒喝,奴才就能明白過來。」
  
  「你倒不怕朕?」他別過臉,眼波在她身上一轉,「哪時朕的耐心用到頭了,說不定會下令砍了你的。」
  
  素以低頭想了想,「那一定是奴才不聽管教,惹主子生氣了。」
  
  他調過頭去,看外面風吹枝葉,一簇簇的黃,搖搖欲墜。風一送就掉下來,再一卷,被捲出去好遠……
  
  不知怎麼,生出點淡淡的愁來。這秋景讓人傷懷,有種美人遲暮的況味。她喃喃著,「天涼了,主子明兒多穿些吧!」
  
  他換了藍江綢面青頦袍,衣裳熏了香,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沉水,溫和宜人的味道。素以自打聽了長滿壽的話,心裡一直七上八下。姑娘家得知這種消息,不管自己有沒有想法,橫豎不可能再泰然處之了。悄悄看他,這樣日月比齊的貴胄,如果是個普通人多好!奈何隔著十八重天,可惜了的。
  
  皇帝聽她溫言細語,心頭突地一動,勉強克制了才沒有回過頭去。她就站在他身後,也許只有一兩尺的距離,這麼近,讓人心安。剛開始的時候排斥她,可是現在……翻遍了心裡每個角落,找不到這兩個字了。她能腐蝕人心吧,不光是這張臉,還夾雜著別的什麼。他明明憎惡慕容錦書,連帶著討厭和她近似的五官。現在有人頂著這張臉站在他身邊,他卻開始發掘超出長相以外的其他東西,比如她的阿諛,她的滑笏,她神來一筆的小才情。
  
  彼此都不說話,安安靜靜站了會子,直到侍膳太監來排膳,皇帝方挪出了書房。下意識的找她,她已經不在了。滿桌的菜沒能叫他提起興致來,對榮壽道,「挑一對耳墜子賞素以,要紅的,越紅越好。」
  
  榮壽抬了抬眼,獻媚笑道,「奴才眼拙,不認得好壞。主子先用膳,回頭奴才上庫裡粗選幾對,再拿來恭請主子御覽,主子瞧成不成?」
  
  皇帝躑躅一下,不置可否。榮壽這頭有點心驚,這麼說來長胖子的算計八九不離十了?不是好事啊!他抱著拂塵暗忖,其實硬要把他歸到哪幫哪派,他的態度都不夠鐵。他只為自己考慮罷了,一旦長滿壽得勢,還不得爬到他頭上來拉屎!所以瓊珠得快著點兒了,這丫頭資質不高,要上龍床非得有人推波助瀾才行。秋獮是個好時機,不像在大內,也不像在行宮,規矩鬆散了,什麼事兒不能夠呢?
  
  「主子。」他小心翼翼道,「以往上木蘭圍場都不興帶宮女的,這回耽擱的天數多,太監們粗枝大條,主子跟前少不得細心人侍候。奴才想請主子示下,是不是帶上那貞她們,防著有個縫縫補補,也不至於慌了手腳。」
  
  這也算借了一把素以的東風,皇帝果然答應了,榮壽應個庶,悄聲退到殿外,請牌子上庫裡挑東西去了。
  
  那頭素以回了值房,那貞見左右沒人便迎上來,壓著嗓門道,「你和小公爺這是有了眉目了?」
  
  素以霎了霎眼,「沒什麼眉目呀,就是替他們家伺候過一回喪事兒,說過幾回話,半生不熟。」
  
  「自己不敢來,才剛打發人問你來著。」那貞說著又斜眼兒看她,「主子今兒怎麼回事?我發現你行情見好啊!怪道從尚儀局撥到御前來,難不成主子跟前也有說法?」
  
  「玩笑。」她打著哈哈,「我這麼點子出息你還不知道?」
  
  誰知這話沒能站住腳跟,沒過一會兒敬事房人送了只錦緞盒子來,裡頭是對綠得冒油的鐲子,還有一副琺琅包紅寶石的耳墜子。
  
  「呵!」那貞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素以臉上掛不住了,訕笑著,「主子不愧是皇帝,真大方!不就賣弄了幾個字嘛,值當這樣賞我……唉,主子真好,我感激他。」
  
  她托著盒子,感覺千斤重似的。不是說缺了筆畫不作數的嗎,那這又是打哪兒來的?萬歲爺真叫人摸不透,她隱隱有些害怕起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3:23

  第40章
  
  因為太害怕,當天晚上告了假,說身上不舒服,請瓊珠代為司帳。
  
  長滿壽對那貞搖頭,「這姑娘太缺心眼兒了,多好的機會呀!就那個賞賚,那可是萬歲爺親自選的。我在邊上看得真真的,主子哪時候能這麼費心的給女人選首飾啊?你沒瞧見,跟前一堆的東西,歪在坐榻上一件件的挑。舉起來看水頭,放在手背上比顏色,那叫一個揪細!你說晚上伺候主子歇,順帶便的說點兒撓心話,不定就成事兒了。好好的明路不走,非得溜直了腿跟咱們做奴才,唉!」
  
  「您這麼上心,說不通啊。」那貞掖著倆手站在廊廡下,「是打算學以前的崔總管?」
  
  長滿壽啐一口,「瞎說,崔都死了十來年了,你這是咒我呢吧?我就是替素以可惜,萬一便宜了瓊珠,那不憋死人了?」
  
  那貞抬頭看看天上,「有什麼憋屈的?主子就是那月亮,天幕大著呢,可勁兒往裡裝星星唄。各有各的地方,誰也不礙著誰。」
  
  「那能一樣嗎?」長滿壽搖頭,「裝進去容易,也得發亮才行。」
  
  「您操心的真多!」那貞轉過臉去,「我估摸她是不大願意,萬歲爺的心思到最後別白花了。橫豎咱們做奴才,誰晉位就管誰叫小主,憑她們真本事較量。」
  
  長滿壽沒搭理她,在他看來那貞也存著嫉妒,不過就是人老辣,掩藏得好罷了。在御前兩年,連根毛都沒撈著,她心裡不著急?勝就勝在宮女役滿了有退路,實在不成可以回來家嫁人。他們太監不同,一輩子都得在宮裡。不找個同盟,往後拿屍骨填井,連胎都投不了。所以得巴結著,使勁的搖尾巴。你好我好大家好,才能在這皇城內苑活出滋味兒來。
  
  轉念再想想,其實素以這麼做也有益處。就跟下餌似的,不能一下子就餵飽,得吊足了胃口,下回更容易上鉤。主子才放賞,晚上巴巴兒的杵在跟前顯得不矜貴,還是看得見摸不著的好。就恁麼乾晾著,叫主子心癢癢,心一癢癢,萬事好商量。
  
  第二天木蘭隨扈,宮女們的車還是落在最後頭。那貞閉著眼睛養神,就聽見瓊珠在邊上聒噪,「哎呀,主子騎馬真英氣!穿著甲冑真沒話說!」
  
  在素以看來瓊珠就是個犯了花癡的,她這副滿嘴哈喇子的樣兒,皇帝見了得心驚肉跳。不過瞧她叫得歡,她也賞臉扒窗戶看看。皇帝穿著大閱甲,明黃緞繡金龍,下有海水江牙,通身鑄梵文觀世音經間纓絡紋。胯下是正宗的汗血寶馬,油光珵亮的棗紅皮毛,馬架子健壯。大屁股喂得溜圓,走一步扭一扭,人也跟著晃腰。一晃腰,鎧甲上的鉚釘就碰得嘩嘩響,看上去雄赳赳,意氣風發。
  
  那貞掀起半拉眼皮來,「噤聲,悠著點兒,別驚了聖駕。」
  
  素以百無聊賴,車行馬走的,一路上景兒也看得夠夠的了,挨著那貞嘀咕,「聽說在廟宮過夜,那兒有個水庫,漂亮得不成話。」
  
  那貞唔了聲,「我沒去過,但是廟宮的出處我知道。廟宮原來的位置是個小土地廟,供奉的是個農戶。為什麼供奉農戶呢?前朝有個皇帝,也到木蘭圍場打獵,在外頭顛騰了十幾天,他沒有女人,憋得慌。返程走到廟宮的時候天要下雨了,恰巧遇見個姑娘。皇帝一看那姑娘生得俊啊,立馬動了心思,叫左右圍起黃幔子,打算就地臨幸。」
  
  說到這裡三個人都有點臉紅,瓊珠捂著臉亂喊,「臊死人,別說了。」
  
  素以嗤了下,「未見得下頭就是你想的那樣,別矯情了,聽聽吧,聽了對你有好處。」和那貞相視一笑,「別管她,快說。」
  
  那貞接茬又道,「臨幸就臨幸唄,情濃的當口,幔子裡闖進個農戶來,正撲一隻斗大的蛤蟆。皇帝驚得夠嗆,偏偏人家農戶不把他放在眼裡,他一嗓子出去,所有的侍衛都來抓人啦。皇帝看看那姑娘花容失色,沒臨幸成,這會兒也沒興致了,給她二百兩銀子打發她家去。皇帝垂頭喪氣,舉步剛挪了地方,天上一道閃劈在他先前站的地方,把兩個兵丁劈成了羊肉串兒。皇帝這才覺得是那個農戶救了他,回過頭再問,誰知道人已經殺了。皇帝悔呀,最後就蓋了個廟,讓這農戶受人間香火。再後來皇帝的兒子登基了,在這兒建了行宮,擴建了廟,成了現在前廟後宮的格局。」
  
  素以有點悵惘,「說不定那個農戶是神仙變的,就是來搭救天子渡劫的。」
  
  那貞乜了瓊珠一眼,「我覺得吧,你們最該聽的是圍幔子露天臨幸那一段。這裡頭學問大,可得上點兒心。」
  
  瓊珠酸溜溜的接了話道,「您還是囑咐素以吧,昨兒賞東西呢,不定怎麼樣了。」
  
  素以像個鬥雞一樣豎起脖子,「你可別瞎說,回了宮再宣揚我和萬歲爺弔膀子,叫我聽見我可不饒你。我乾乾淨淨的名聲,不能讓你給我壞了,往後還得嫁人呢!」
  
  「德性!整天惦記嫁人,沒羞沒臊。」
  
  共事的人不對付,吵吵嚷嚷之間也就到了廟宮水庫了。大家跳下車放眼一望,這裡離承德不遠,越走越顯出一派北國風光。近黃昏了,滿世界秋葉泛紅,遠遠看過去把天都暈染了。
  
  一行人裡有蒙古王爺和准葛爾台吉,這些都是草原上出生的英雄好漢,性格不像皇城裡的親貴那麼拘泥,他們狂放灑脫,見了這樣草木豐沛的地方就放嗓子唱起來。素以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但嗓音高亢嘹亮,讓人聽了精神振奮。
  
  「蠻子嗓門兒就是好。」幾個穿青緞織金蟒甲冑的少年和小公爺一道往這兒來,一頭走一頭道,「上回我唱兩句,被我阿瑪埋怨半天,嫌我擾他清靜。」走到素以面前頓了頓,「喲,我說是誰呢,這不是上回撞上萬歲爺的那位?」
  
  素以想不起來面前幾位爺是誰了,幸虧小公爺解圍,沖年幼的那位一比,「咱們素以不認人,這是睿親王。」沖年長那位一比,「這是恪親王。」
  
  喲,遇著恩人了!素以忙蹲福嗎,「給兩位爺請安了。」
  
  恪親王調過眼來看小公爺,「你們是舊相識?」
  
  素以還真被小公爺那句「咱們素以」硌應著了,這近乎套的!她還記得恪親王動過心思要討她的呢,這回可別再節外生枝了。
  
  小公爺咳嗽了聲,「朋友,熟人。」
  
  睿親王撫著他那把土爾扈特腰刀,臉上是同他年紀不相稱的老成,「聽說因禍得福到御前了?萬歲爺待你好不好?」
  
  素以蹲福道,「回王爺話,萬歲爺待下人寬厚,奴才盡著心的伺候主子,一切都好。」
  
  睿親王點點頭,「你上回說還有一年?在養心殿留神當差,明年出宮走得也體面。」說完了喊恪親王,「前面水潭邊上有野味兒,咱們先試試身手去?」
  
  兩位王爺帶著各自的長隨朝遠處去了,素以怔怔的,總覺得睿親王話裡有話。帝王家的鳳子龍孫和尋常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掏鳥蛋玩蟲的時候,他們已經會看形勢轉風向了。她靜下來想想,他著重說養心殿,大概有別的隱喻。畢竟長相選擇不了,有些場合刻意迴避還是能夠做到的。
  
  小公爺倒是沒走,含笑看著她,「皇上打發人來過,熬鷹的事兒另有旨意。在圍場且要耽擱幾天呢,瞧準了時候我來找你。」
  
  素以怕皇帝瞧見他們公然閒聊會活撕了她,左右看看道,「再說吧!主子發了話我才能過去,這會兒也沒法多耽擱,咱們回見吧!」
  
  「別怕,萬歲爺和台吉們上水庫看日落去了,說會兒話不打緊。」小公爺又道,「我上回不是往鍵銳營去的嗎,見著你阿瑪了。」
  
  素以本來要告退的,聽見他說起她家裡人,腳底下挫了挫。畢竟離上回額涅來看已經隔了半年了,也不知道家裡好不好,便問,「我阿瑪說什麼了嗎?小公爺您好人做到底,告訴奴才吧!」
  
  小公爺本來就沒打算留後手,一股腦兒說,「你家搬地方了,搬到靶兒胡同去了。六月裡你郭羅瑪法歿了,沒遞消息進來,怕你傷心。前陣子你到了御前,我派人傳話過西山,你阿瑪讓你好好侍奉主子,家裡都好,叫別掛念。再者就是你二哥……這個我悄悄告訴你,你別著急上火。你二哥和竹竿胡同脫了籍的粉頭攪合在一起,被人告了順天府,弄得一身騷。」
  
  素以啊了聲,家裡人來見一向報喜不報憂,她一直以為應該是順風順水的,沒想到竟惹上官司了。打官司也罷,又是這罪名,叫她說什麼好呢!
  
  小公爺頗有點討好的意味,「你放心,我托人通了路子,這事兒已經壓下來一大半兒。等這趟秋獮完了回京,我料著差不多也該結案了。」
  
  素以瞧瞧他,小公爺在晚霞裡的臉像救苦救難的菩薩。她衝他深深蹲個福,「您瞧我哥哥不成器,給您添麻煩了。您真是好人,奴才心裡感激您。往後您有用得著奴才的地方只管吩咐,奴才赴湯蹈火也要回報您的恩情。」
  
  「不值什麼,能幫就幫點兒,我從沒拿你當外人。」他說著,恬淡笑了笑,「我這人好結交朋友,你下回別和我見外,那就是賞我大臉子了。」
  
  素以越發福下去,「您折煞奴才了,奴才微末之人,怎麼敢同您攀交情呢!」
  
  他適時伸手托了一把,「客套話多了也煩人,我不愛聽這個。天要冷了,明兒行圍我打隻狐狸給你做圍脖。」
  
  素以受寵若驚,連連擺手,「您太客氣了,奴才在宮裡什麼都不缺,謝謝您的好意,不必了。」
  
  這頭一遞一聲說著話,瓊珠聽在耳朵裡,簡直就是抓住了私相授受的大把柄。回身看看,天快黑了,水庫方向有烏泱泱的人馬折返。她哼了聲,萬歲爺恨御前人不懂規矩,素以這麼一而再再而三,不知主子會是個什麼態度?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3:38



  第41章
  
  馬蹄走得急,一霎眼辰光就到跟前了。皇帝翻身下馬,瓊珠很快迎了上去,蹲身道,「主子一路上辛苦,奴才給主子備了香湯,您泡會子澡,去去乏。那貞的功夫茶這會兒也成了,回頭叫人送到裡間去。」
  
  皇帝沒有應她,老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來的內外蒙王爺們好幾位是新繼任,對圍場周邊不熟,皇帝也樂得給他們做嚮導。拿馬鞭指點,用蒙語解釋著,「木蘭圍場是七十二圍中的一圍,往北還有將軍泡子、十二座連營,是個四季分明的狩獵勝地。當年遼帝管它叫千里松林,到了大英便改稱木蘭圍場了。」
  
  王爺們諾諾應著,「那麼請教大博格達汗,這木蘭一詞是什麼出處?」
  
  皇帝和風霽月的笑,「到底蒙滿話不通,不怪你們問。木蘭在我們南苑是哨鹿的意思,誘殺嘛,裝雄鹿,打哨子,吸引母鹿來。」忽然想起什麼,轉過臉問瓊珠,「就你們兩個?」
  
  瓊珠稍一愣,才明白過來皇帝在找素以。千載難逢的機會,忙道,「我才剛在前頭看見素以了,這會子大概還在。」
  
  皇帝心裡犯嘀咕,不言聲,只管往前去。等轉過廟山頭一看,千年古松下站著兩個人,言笑晏晏,這是又嘮上家常了。
  
  皇帝聽見耳朵裡嗡的一聲,血潮汩汩的往上翻湧。怎麼有這麼多話要說?鑽盡了空子獨處?兩個京油子到一塊兒,就跟遇上了八輩子沒見的親人似的,主子也全不在眼裡了。
  
  瓊珠留意皇帝臉上神色,他輕輕皺了皺眉頭。她心裡舒坦起來,即便只是這樣,回頭也夠叫素以喝一壺的了。
  
  東廟宮不算大,一幫子人浩浩蕩蕩過來,再看不見就是瞎子。素以眼梢拐見了,嚇得一吐舌頭,暗道一聲完菜。這回可不是賞東西了,恐怕賞她上廣場立旗桿也說不定。
  
  小公爺還算鎮定,沒事人一樣迎了上去。他擅長矇混,外邦話說得也不賴,嘰哩咕嚕立馬就和蒙古王爺們搭上了線。談弓談馬談流雲,惹得朝裡親貴和韃子王爺們哈哈大笑。
  
  皇帝是統御四海的人君,辦什麼都有他的一套章程。這種時候不方便發作,臉上神色如常,撫著月白夔龍箭袖進正殿去了。
  
  長滿壽落在最後頭,豎著一根手指頭遠遠朝素以點點,大有怒其不爭的意思。素以縮了縮脖子,這事兒還得怪小公爺,是他說皇帝看日落去了的,誰知道這麼快就回來,這不又給撞個正著!她蔫頭耷腦跟在後面,自己還在琢磨著,都說出了宮規矩會鬆散得多,可現在看來一點沒變。唯一變的是萬歲爺越來越厲害了,瓊珠越來越討人嫌了。看看她那副幸災樂禍的神情,素以決定今晚想法子禍害禍害她,以解心頭之恨。
  
  天黑下來,陪同的人各尋去處,都打千兒散了。皇帝沐浴有貼身太監伺候,宮女使不上勁兒,就聚在銅茶炊那兒暖手。因為有別的太監在場,瓊珠還算消停,沒有明刀明槍的上來尋釁。素以使壞有了成算,也不著急和她較量。
  
  這樣月黑風高夜,最適合講鬼故事。太監愛嚇人,笑嘻嘻的說,「姑姑們可要仔細,前朝時候有過一夜少了幾十個人的事兒,荒郊野外,賽汗佛也保不住命吶!」
  
  大家捧著杯子面面相覷,「少了幾十個?哪兒去了?」
  
  「能知道哪兒去了就不是鬼故事了。」看爐子太監剔剔牙,往水庫方向努嘴,「還有一樁,說火器營一個護軍參領喝多了,半夜出來解溲。看見海子邊上一個人手舞足蹈,他只當是營裡人,就開玩笑對著撒尿。尿撒完了,那個人才轉過頭來,誰知長了個倒臉,一下就把他嚇懵了,昏死在床上七八天,最後伸腿嚥了氣。所以有水的地方要當心,精怪多,吃人拉人,不是新鮮事兒。」
  
  大家正聽得嗓子眼發緊,榮壽那頭過來了,拂塵敲了敲小太監腦袋,「你再胡說,下一個就該輪著你了。」看了女孩兒們一眼,「別逗咳嗽了,萬歲爺這會兒回寢宮了。」
  
  幾個人忙不迭跟著過去伺候,皇帝安置在西配殿,進門瞧見他舉著一封折子發呆,也沒敢吱聲,都挨牆角一溜站好。
  
  皇帝看見人來了,慢慢把折子收起來。屋裡跳躍的燈火照著他的臉,有點朦朧,稜角溫和。他在躺椅上坐下來,那貞忙上前獻茶獻點心。素以自問料理床榻的人應該沒什麼事幹,誰知瓊珠狗搖尾巴的獻媚起來,「主子乏了,奴才給主子鬆鬆筋骨吧!」
  
  皇帝抬起眼睛,「你會推拿?」
  
  這是巴結主子必須拿手的小伎倆,拉近距離最好的托詞。瓊珠笑道,「奴才會一點兒,難登大雅之堂,求主子別嫌棄。」
  
  素以覺得瓊珠太不厚道了,一個司衾幹額外的活兒,她和那貞手上都忙,就剩自己一個乾站著,顯得無所事事。不過她知道皇帝不愛人近身,這回應該不例外的,誰知她算錯了,萬歲爺竟然准了!
  
  瓊珠笑得很矜持,抬腿時乜了她一眼,像只打了勝仗的鵪鶉。走到皇帝身後兩手軟軟搭在主子肩上,看著真叫人不順眼吶!這是推拿還是調戲?揉麵團似的,不嫌噁心人嗎?萬歲爺該被她揉酥了吧?男人最吃這套,素以想起那貞說的故事,出門在外不方便,男人很有將就的精神。
  
  她這裡胡思亂想,忽然感到渾身不自在。偷著掀掀眼皮,果然看見皇帝半瞇著眼瞧她,不聲不響,表情陰沉。她知道完了,這回少不得秋後算賬,可是她真的什麼都沒幹,就說了兩句話而已。牢裡的犯人還允許對牢頭喊餓呢,偶爾搭個訕,不也是人之常情嗎!
  
  她又垂下眼,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狀。不過暗中計較著,萬歲爺走那條道,八成又是瓊珠動的手腳。這鬼東西蔫兒壞,她微錯著牙琢磨,廟宮的活物就是大,大得讓人心花怒放。回頭往瓊珠氈墊子裡扔點兒,那身細皮嫩肉可夠消受的了。
  
  她還笑!皇帝臉色像狂風過境,愈發的瘆人起來。滾刀肉!二皮臉!皇帝是儒雅有教養的,除了這個,實在找不出別的稱謂來形容她了。她就沒有一點做錯了事的覺悟嗎?恨起來叫人拎出去一頓好打,打她個鬼哭狼嚎才解氣。可這是在行圍途中,這麼多外邦人瞧著,說皇帝小心眼打宮女,叫人議論起來不好看相。心裡又有氣,就咬著槽牙瞪著她。
  
  瓊珠在他背上揉搓,他也不知怎麼,就想叫素以看看人家是怎麼伺候主子的。同一天進來的人,為什麼區別就那麼大?可漸漸的他有點繃不住了,她壓根不瞧過來,自己又不太喜歡女人近身。還有瓊珠的手勢,撓癢癢似的來回折騰。他皺著眉頭擺手止住了,「成了,下去吧!」
  
  瓊珠訕訕停下來,那貞給她使了個眼色,帶著頭一肅便退下去了。
  
  素以才回過神,抬眼道,「主子要歇了麼?奴才給主子點安息香,主子近來總睡不踏實,這麼的對身子不好。奴才先前檢查了褥子,枕頭加高了點兒,主子試試能不能好些。」看皇帝站起來忙過來攙扶,「主子要進酒膳麼?熱騰騰用兩口,興許能睡個好覺。」
  
  皇帝想發火的,但是她聲口香甜,從哪上起頭呢?他藉著光看她,她小心翼翼托著他的手肘,低垂的眼睫,娟秀的側臉……皇帝有點閃神,見她耳朵上還是原來的墜子,猶豫了下問,「朕賞的東西怎麼不戴?」
  
  她嗯了聲,「主子賞的都是寶貝,奴才要好好藏著,往後帶回去給家裡人看,再做個匣子供奉起來。」說著孩子氣的一笑,「奴才要拿它做傳家寶,戴壞了多心疼吶!」
  
  「心疼什麼,賞的東西不戴,壓箱底用,對主子也是大不敬。」他淡淡道,「戴壞了再賞就是了。」
  
  素以一聽竊喜不已,看來暴風雨過去了,能喘口氣了。立馬順桿兒溜,「主子真好,下回奴才立個功再和主子討賞。奴才無功不受祿,沒臉白白拿主子的東西。」
  
  話趕話的說到這裡,認真計較一番,她能立什麼功?不闖禍就不錯了吧!或者在別人眼裡端穩大方,可自己就是止不住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走過地罩,待要到床前又頓了下來。他到底還是揪在那樁事上撒不開,歎了口氣道,「再略坐一會兒。」
  
  素以有點心虛,躬身應個是,垂著手退到一旁聽令。
  
  皇帝緩步踱到南窗口的地炕前坐下,手搭在滿地紅炕桌面兒上,擰著眉頭,有點沒處下嘴。沉吟半晌道,「你和小公爺,什麼時候認識的?剛才在亭子邊上說什麼?又是熬鷹的學問?」
  
  素以嚥了口唾沫,「主子先別忙生氣。」她期期艾艾的說,「奴才家裡出了點事兒,正巧小公爺知道,奴才和他打聽打聽,沒說旁的。」
  
  橫豎有借口,皇帝興致很低落,「朕忘了他是包打聽,四九城沒有他不知道的消息……家裡出了什麼事?」
  
  哥哥嫖堂子說出來也不敞亮啊,這麼腌臢的案子,沒的污了皇帝的耳朵。她含糊應著,「惹了點小官司,不值什麼。」
  
  皇帝看她遮遮掩掩,半闔上了眼睛道,「小公爺神通廣大,有他疏通,天底下沒有了不起的大案子,是不是?你們私交甚好啊,如今朕的話全然不作數了。素以,沒想到你的膽子這麼大,看來是朕小瞧了你。」
  
  素以心頭驟跳,明明已經震怒,卻還可以用這麼平穩的語氣表達出來。越是這樣越叫人心驚膽戰,因為不知道下一刻會怎麼樣,像是二踢腳1里裝夠了火藥,稍一觸動就會炸個山崩地裂。她嚇得不知所措,咚的一聲跪在他跟前,還沒等他開口,先已經淚流滿面。
  
  「主子……」她抽抽搭搭的趴著,額頭抵在他的鉤籐緝米珠朝靴上,「奴才不敢求主子恕罪,因為這是第二回了,奴才知道該怎麼辦。奴才這就找大總管領罰去,主子保重聖躬,為奴才這樣的缺心眼兒生氣不值當。」
  
  她認錯倒挺快,皇帝的拳頭捏了放,放了又捏,「你打算領什麼罰?」
  
  她直起身擦了擦眼淚,「奴才和男人說話了,奴才領皮爪籬去,請主子消消火。」
  
  宮女不掌嘴,這是前朝留下來的規矩。宮女子面子看得比命還重,除非是幹了什麼不要臉的事,否則絕不能動臉半分。
  
  她磕個頭站起來就走,皇帝一時情急,探手扯住了她的胳膊。
  
  1二踢腳簡而言之,就是將火藥卷在密實的紙張內,利用火藥爆炸產生的膨脹,炸開紙張,造成響聲,以娛群眾。因有二聲響,所以叫二踢腳。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3:56

  42章
  
  宮裝衣袖寬大,平時也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可一旦抓住了,才發現她的手臂那麼細。說實話不是沒見識過女人,可是頭回有碰一下心尖上就一顫的感覺。皇帝有點驚訝,真的是好山好水軟化人心嗎?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反常,連他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朕說了要掌你的嘴?自說自話!」他調開眼不看她,手上卻沒放鬆鉗制。
  
  他的掌心溫熱,這麼攥著她不放,她遲遲的囁嚅,「主子……奴才不去找榮總管了,您撒開吧!」
  
  皇帝恍若未聞,怔忡著,眉心擰了起來。素以瞧他走神,也沒敢再吱聲。只不過他手上勁兒越來越大,她呲牙咧嘴的想這是要動私刑啊?不帶這樣的吧,擰斷了怎麼伺候他老人家呀!她疼得厲害,終於忍不住去扳他手指,嘴裡絮絮叨叨說著,「奴才死罪,奴才大不敬,奴才下回練練功夫再來給主子出氣……」
  
  皇帝手上戴著扳指,翠綠寬厚的戒筒,佔據大半個拇指。死勁扣著她,正壓在筋絡上,頓時整條胳膊都麻了。說搬皇帝的手,其實也就是裝裝樣兒。拂上兩下,指望著他自己鬆開,誰還能上綱上線來真的啊!可是萬歲爺他就跟魂靈出竅了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她急出了汗,倒抽著冷氣討饒,「主子,奴才胳膊不要了也不打緊,您的扳指金貴,使這麼大勁兒,沒的……」
  
  她話沒說完,忽然覺得不大對頭。皇帝拿捏她的那隻手雖然漸漸鬆了,可是另一隻卻覆上來,把她的指尖壓在了他兩手之間。
  
  她愕然看著他,「您這是……」
  
  皇帝抿著嘴,慢慢蜷起手指把她抓在手掌心裡。
  
  不成了,心要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了!素以漲紅了臉,這場景太尷尬,雖說做奴才的連人都是主子的,可有的時候就是要避諱那麼點兒。男女授受不親,主子是明白人,上這一出算怎麼回事呢!
  
  所幸莫名的接觸很快就過去了,他吹皺了一池春水,然後揮了揮衣袖,全身而退。動作純熟一氣呵成,簡直讓人懷疑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
  
  素以手背上還有殘留的溫度,腦子明顯轉不過彎來。看看他淡漠的臉,他踅過身去,避開了她的視線。
  
  「和榮壽說,扣你三個月月俸,當是給你長教訓。你罪責太多,全都攢起來,等到了時候一併清算。」他又回了回頭,「不過老賬全翻,你大概就得掛紅綢上菜市口了。」
  
  她眨著眼睛不解道,,「奴才記得女人賜死都是賞白綾子的,上菜市口的不多見。」
  
  「你是獨一份兒的體面,成不成?」皇帝煩她,正經話沒幾句,裝傻充愣從來不甘人後。他心裡亂,擺擺手說,「你出去,朕這裡不用你伺候。」
  
  她腳下躑躅著,看他的模樣又像不高興似的,帝王心要猜太費勁,自己沒那腦子,還是安然聽指使吧!便蹲了個福,「那奴才在外頭候著,萬歲爺有吩咐就喊一聲,奴才立刻進來。」
  
  皇帝微別過臉,看她退到門前打軟簾,大長腿一邁,腳背上醬紅的袍角撩起個圓滑的弧度,人就已經出去了。
  
  他獨個兒靜靜坐在炕沿上,這地方晝夜溫差很大,白天陽光普照,沒有遮擋的話竟還有些熱。入了夜寒氣會從邊邊角角里滲透出來,直往骨頭縫裡鑽。他瞥見炕几上的手爐,他自小就畏寒,虧得她還知道替他準備,也算她事不關己的處世態度裡,難得一見的小小體貼。
  
  他把手爐攏在懷裡,鎏金鏤空的外殼下還有餘溫,摟得久了也很暖心。他重又踱到明間裡,御案上折子堆得高高的,他不想批。做了兩年皇帝,愈發覺得肩上擔子沉重。每天被這些繁瑣冗長的政務牽累,他除了享受到人人俯首的待遇,沒有別的快樂。還是以前做阿哥時日子過得鬆散,在乾東五所裡打鬧,每天讀書、布庫、騎射,剩下的時間都屬於自己。現在不是了……他撫撫案布上金龍的五爪,就為了多那一個腳趾,自己忙得像陀螺,這就是做皇帝的樂趣。
  
  筆架邊上那封白摺倒吸引他一再的看,其實算不上白摺了,沒有用印也沒有落款,但是十六個字力透紙背,如摩崖石刻,鑿在人心頭上。他伸手在各缺一筆的那兩個字上摩挲,漸漸有了些笑意。想起她的眼睛,憨直無邪的脾氣,有種撿了漏的得意心情。也的確難得,難得二十歲的人還保有一顆童心。她是姑姑,她神氣活現,她熟悉規矩禮儀,然而她天性木訥,根本不懂怎樣逢迎。
  
  剛才他確實有點心猿意馬,如果換了是瓊珠或是別人,早就任他予取予求了。她呢?她說「奴才下回練練功夫再來給主子出氣」,當時那點柔情夭折在襁褓裡,她不解風情,讓人苦悶。然而又氣又好笑,鬧不清她是大智若愚還是在逃避。也許她什麼都知道,只是抗拒,因為皇宮會折斷她的翅膀,讓她變成殘疾。他第一次對一個人感到無能為力,定下心來想想,也罷,由她去。她這樣飛揚的性格,適合更廣闊的草原,留下她會毀了她。幸而還有一年,一年之後怎麼樣,屆時再說吧!
  
  正殿的檻窗沒有全落,西面微撐開一條縫,他劃眼過去,正巧看見她。奇怪她不在廊下侍立,蹲在花壇邊上不知在幹什麼。皇帝定睛看了半天,她沒有挪動,折了根樹枝在土裡撥弄,引得他也好奇起來。
  
  「個頭真大,咬上一口不會出人命吧!」素以喃喃著,她是個打定了主意就實行的人,比方使絆子陷害,這種事鬧不好會毀了人家一輩子。這會兒她就想洩憤,所以讓瓊珠受點皮肉苦就夠了。
  
  她嘿嘿的笑,笑了一陣發現自己沒有帶罐子。總不能徒手抓吧!這裡的螞蟻足有平常螞蟻的三倍大,自己有成算是不假,也等閒不敢捏在手心裡。她沒來過圍場,不知道有毒沒有,萬一自己被咬,太不上算。
  
  她蹲著倒弄了挺久,正打算改日再戰,眼梢卻瞟見旁邊有片石青色袍角。她暗叫不妙,手上一頓,仰臉朝上看,「主子還沒歇啊?」
  
  皇帝背手站著,「你在幹什麼?這麼大的人了,還玩這個?」
  
  她臉上尷尬,總不能告訴皇帝她抓螞蟻是為了禍害別人吧!支吾了一下才道,「閒著,瞎玩兒。」
  
  皇帝看她一眼,「這裡的螞蟻厲害,不光咬人疼,還有味兒。悠著點兒,別拿手抓。要是想算計人,得先找竹筒裝起來。拿草棍兒往裡撥,自己別上手,知道嗎?」
  
  素以半張著嘴聽呆了,萬歲爺是活菩薩呀,連這個都算得著?只是不能承認,這位是公正無私的皇帝,要讓他知道自己的使喚丫頭滿肚子壞水,不定往後怎麼收拾她呢!她忙著晃腦袋,乾笑道,「主子玩笑了,我沒想算計誰啊,真的……真沒有!」
  
  說得沒底氣,皇帝也不戳穿她,別過臉看上夜的值房,唔了聲道,「朕小時候也幹過這種事兒,沒什麼,誰還沒點壞心眼兒啊!只不過朕和人過招的時候是夏天,夏天好啊,要什麼有什麼。你知道樹上那種毛蟲嗎?叫楊剌子,北京人稱虺豗兒,粘上就辣痛辣痛的。朕抓那個放在外諳達涼帽上,順著滑下來就鑽進頸窩裡去了。」
  
  素以舌根發苦,這種蟲子可不是善茬,碰上就疼得要人命。一個幹壞事損到家的哥兒,難怪能當皇帝!
  
  「別瞅朕,朕那時候小,成天瞎琢磨。」他拿眼睛乜她,「你現在在幹朕七八歲上幹的事兒,事先還不備東西,真沒出息透了。」
  
  素以嘴角一抽,「主子教訓得是。」
  
  皇帝伸手掏袖袋,掏出那個萬壑松風鼻煙壺來。揭開蓋兒蹲地一通敲,把裡面煙沫子都敲打乾淨遞過來,「用這個。」
  
  素以目瞪口呆,「主子真是體天格物,奴才佩服!」
  
  皇帝滿含輕蔑的掃她一眼,「別廢話,給你就接著。」
  
  她舔著唇拿壺去扣,可惜壺口小,要進去不太容易。加上皇帝在邊上看著,她難免有點緊張,顯得很不得法。
  
  「真笨!」皇帝見她憋手蹩腳的樣子打心眼裡瞧不上,乾脆捲袖子親自動手,「朕來。」
  
  素以被趕到一邊去了,在邊上探頭看。皇帝摘了片嫩草芽,轉過身往草上斯斯文文吐口唾沫,玩家都知道的釣螞蟻的老法子,一釣一個准。她興歎起來,這是龍涎下餌呢,這些螞蟻有福氣!
  
  皇帝手法老道,很快裝了十幾隻。鼻煙壺是琉璃瓶子,半透明的。對光照照,那些蟲子在裡頭爬得很歡實。他心滿意足,這種童趣隔了多少年,都快忘光了。今天托這位不著調的福,重新溫習一回,滿心的歡喜。
  
  素以看見他馨馨然的笑容驚艷不已,他有豐艷的唇,笑起來隱約的一點酒窩,是軟的甜的,和平常板著臉的樣子很不一樣。她胸口突突的跳,哎呀,萬歲爺怎麼長得這麼標緻呢!也是,這麼張臉,再不端架子,只怕威嚴會大打折扣。
  
  皇帝轉身朝殿裡去,門前站班的太監連頭都不敢抬,萬歲爺幹這種買賣,看見也當沒看見。皇帝當然不以為然,只撂了句話,「跟著來。」
  
  素以尾隨他進了明間,他把鼻煙壺往案上一擱,她立馬狗腿子的打水來讓他盥手,滿臉堆笑道,「主子您是全才,天下沒有您不會的!」
  
  皇帝不聽她恭維,擦著手道,「虧你還說會玩蟲,屎殼螂難不倒你,幾隻螞蟻就叫你露了底。敢情是天橋上的把式,淨說不練。」
  
  「奴才是藏拙。」她斂神答應。
  
  皇帝哼了聲,「就剩給自己貼金了。說說,你抓螞蟻幹什麼使?」
  
  素以抱定了打死不說真話的宗旨,慢聲慢氣的裝樣,「奴才不過捅捅螞蟻窩,是您掏鼻煙壺的,奴才壓根兒沒想抓。」
  
  皇帝是明白人,聞言不動聲色把壺往前推推,「那就算朕一份兒,你拿去,該幹嘛幹嘛。」
  
  素以蹲身謝恩接過來,暗忖著皇帝是何等聰明,他一定是發現她要打瓊珠主意。既然知道還不阻止,虧得人家瓊珠一口一個主子對他芳心暗許。果然自古君王多薄倖,要是叫她知道了內情,不得傷心壞了嗎!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4:09

  43章
  
  這件事到最後還是沒幹成,素以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個好人,荒郊野外蟲吃鼠咬的,日子不好過。螞蟻毒性多大也不知道,萬一咬得過了,害了人性命怎麼辦?況且還擔心皇帝是在有意試探,說是說算他一份,可要是臨陣發威給她下套,那她可就走了霉運了。
  
  大內度日,誰都不能相信,這是她師傅蟈蟈兒教她的。說起她師傅,素以紅了眼眶。多善性的人吶!辦事利落有譜,待人親厚不偏頗,後來成為她在尚儀局為人處事的,她的一言一行都照著師傅的來,因為在那個環境,精神頭繃得緊緊的。現在升發了,到了御前,反而沒有那時候那麼較真了。教徒弟要對人家負責任,一旦發現自己不用再肩扛手提,她立馬往歪斜裡走,成了糊不上牆的爛泥。
  
  天上一彎下弦月,旁邊是呼呼大睡的瓊珠。素以靠著牆頭坐,有點睡不著。氈墊子裡的腳趾頭凍得發僵,兩隻腳掌來回的蹭蹭,想起皇帝先頭抓過她的手,心頭一陣小鹿亂撞。不知道他對瓊珠和那貞是不是也這樣,雖說草原上長大的祁人姑娘狂放,但她還是很在意。長這麼大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事,她握住指尖,心裡也有竊竊的歡喜。不過歡喜只一瞬,她的腦子還是清明的,誰都可以,唯獨不能是皇帝。宮裡呆了七年,什麼都見識到了,還嫌不夠嗎?
  
  她拔下鼻煙壺上的瑪瑙蓋子,推開窗戶把裡頭蟲子全放生了。盼著明年早點兒到,到時候上長春宮求皇后主子的恩典,不見得真就留下來當精奇。
  
  在廟宮歇了一晝夜,第三天二更整裝開拔,離圍場不算遠,兩個時辰就到了。
  
  這個節氣正是獵物豐沛的當口,爺們兒們一到開闊地,熱騰騰的狩獵心就被催發出來了,一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出營盤。皇帝一聲令下合圍開始了,這時天還沒亮,有專門的管圍大臣帶著虞卒、虎槍營士卒和各部落的獵殺好手共一千二百五十人為先驅,形成一個約七八十里地的包圍圈。後面的人設駐蹕行轅,待到五鼓時分前方的圍合成了,便往至高點拉黃幕設氈帳。那地方有個學名叫看城,是專供皇帝觀看圍獵,發號施令用的。
  
  素以混在人堆裡,見左右笙旗獵獵,戰馬嘯嘯,這聲勢令人覺得親切。那貞和瓊珠是京裡長大的,沒見過草原行獵時的壯觀場面,兩個人縮在一塊兒,都有點畏懼的意思。
  
  「會不會有野獸進看城?外面拉了網子沒有?」瓊珠囁嚅著,「有熊嗎?有老虎嗎?這也忒嚇人了!」
  
  素以說,「別怕,外頭宿衛警蹕多著呢,戒備比廟宮還森嚴,傷不了你。」
  
  那貞捲起窗上的幔子看,「合一圍就七八十里,得打幾天吶?咱們要在這兒呆多久?」
  
  素以想了想道,「我聽說越往後圍子收得越小,到最後也就十里地樣子。晚上收兵,第二天換地方另起一圍。原該有七十二圍,不過朝廷不會趕盡殺絕,也給野物留點繁衍的餘地,通常十圍下來也就差不多了。」
  
  「那就是說咱們得在野外呆十來天?」瓊珠一副受不了的樣子,「那麼多蛇蟲鼠蟻,叫人怎麼活!」
  
  素以最不愛聽這矯情的聲口,哂笑道,「您可真金貴,萬歲爺都能活,您不能活?這麼的,我教您個法子,您裝病,萬歲爺自然會打發人送你回承德去。」
  
  放棄這大好時機回熱河去,那是決計不能夠!瓊珠剜了她兩眼,「這話說的!我再怕也沒有撂下主子自己走的道理,你出這種主意,按的什麼心吶?」
  
  這頭打嘴仗,長滿壽抬著暖帽帽簷過來,兩手比劃比劃道,「前頭打鞭子叫瑪喇哈1了,萬歲爺這會子就出獵,後頭蘇拉燒了水,你們備著主子回來解甲擦身子。」
  
  「喲,皇上出獵了?」瓊珠在這方面有點傻,「咱們不用跟著?幾時回來?」
  
  長滿壽怪誕的看她一眼,「皇上打獵有人伺候,你們一不會牽狗,二不會駕鷹,跟著幹什麼去?別玩兒嘴皮子功夫了,把事兒辦了再坐下來閒聊。素以,我先頭把主子的箭囊交給你的,擱哪兒了?還有玉爪的食水,換了沒有?你們有這功夫嘮,我要是你們,我得急死!」
  
  其實真沒什麼可急的,隨扈伺候的又不止她們幾個,燒水有蘇拉太監,換衣裳有四執庫的人。她們做丫頭的,端茶遞水鋪被子放幔子就成了,還要怎麼的?
  
  長滿壽就知道素以是個缺心眼兒,只是明著不好說什麼,橫豎心裡憋著勁兒。剛想給她指點指點,榮壽探頭進圍子,沖瓊珠招招手,把人叫走了。
  
  長滿壽一個不出所料的眼神,「瞧見沒有?人家可算計上了,你呢?打算怎麼地?」
  
  素以跟他往行在裡去,問她有什麼想法,她真沒什麼想法,邊走邊打岔,「我給您找箭囊子,防著主子回頭要用。玉爪的食水不歸我管,您問我這個,我答不上來。」
  
  長滿壽一咂嘴,「這不是把你喊出來用的招兒嘛!我告訴你,這趟秋獮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萬歲爺龍榻上無人,這當口要整出點什麼花邊兒來,易如反掌!我問你,你想不想家裡阿瑪哥子步步高陞?想不想給你額娘掙個誥命?還有你那跛腳妹子,想不想讓她配個好人家?」
  
  想啊,都想,不過她覺得家裡還沒到要她賣了自己換取榮華富貴的程度。阿瑪哥子官位不高,但衣食無憂。額娘沒品階,大太太也當得舒舒坦坦的。至於妹子的姻緣,這個真不是能拿權勢硬換來的,不得順其自然嘛!牛不喝水強按頭,高攀了人家,將來日子也不鮮煥。所以她琢磨了半天,搖搖頭。
  
  長滿壽正拿瓢舀水喝,看見她這個反應,一口水直接上了鼻子。胡天胡地咳出肺來,一頭咳一頭拿手指頭指她,「你可……你可真成……」
  
  「喲,諳達您怎麼了?」她忙上去幫著捶背,賠笑道,「不是我不想讓家裡發跡,您瞧我實在是不能夠呀!我沒瓊珠那本事,以前也同諳達說過,我和紫禁城沒緣分。就算能討皇上歡心,說得放肆點兒,晉了常在晉了貴人,又怎麼樣呢?萬歲爺跟前紅不紅,待遇相差十萬八千里。像翠雲館幾位小主偷著做繡活兒貼補伙食,這種事兒我也聽說過,我可不打算走她們的老路子,為難我自個兒。您的好意我心領了,等我以後嫁了人,從烏蘭木通給您捎皮子來,謝謝您的恩情。」
  
  長滿壽嘿了聲,不光不肯攀龍柱,還很有出息的準備嫁蠻子?他連連搖頭,「我白操了這份心,看錯你了。」
  
  素以被他說得有點愧疚,這愧疚來得邪性,是出於對他竹籃打水的一點同情。長二總管再厲害,也有瞧走眼的時候,她大概會成為他這輩子相人的一大敗筆。真不好意思的,她搓搓手,「反正我領您的情兒,將來不會忘了您對我的照顧。」
  
  都立志嫁到草原上去了,能給他什麼回報?他不缺皮子,不缺熊膽,就缺個能讓他登高的通天梯,這個蠻子能給嗎?他失望的皺著眉毛,最不濟哪怕嫁小公爺也好呀,姐夫和弟媳婦,不也有發展的空間嘛!不過千好萬好不如自己有的好,這種事對於萬歲爺來說應該不是阻礙。皇帝要個把女人,有這麼難嗎?她立場堅定,就意味著她得被動了。成啊,先穩住她,也別怪他下死手,誰叫她是座金礦呢!只要是萬歲爺瞧得上的,再不濟,能讓她淪落到打絡子換飯吃的田地?
  
  長滿壽假模假式的點頭,「得了,人各有志,強扭的瓜不甜。你有心記著我,將來日子過得舒心,想起宮裡還有老熟人,托相知的來給我送壺酒送個蹄膀,我就足意兒了。別的我也不多說了,只有一點你要記住,你心懷坦蕩,不表示別人和你一樣想頭。你如今在榮壽和瓊珠看來就是眼中釘肉中刺,提防著點總沒錯兒。」
  
  素以感激的蹲福,「謝謝諳達,這個我知道。」
  
  長滿壽笑了笑,「姑娘,其實你的命好,只要自己努把力,將來指定能有大出息。女人嘛,一輩子瞧著男人,瞧著兒子。我還是那句老話,虔心到了,有些東西來了別往外推,逆了佛旨反倒不好。萬歲爺跟前盡著心的伺候吧,咱們本本分分,不逾越不邀寵,主子聰明絕頂,不會為難你的。」
  
  素以聽他這番話,比先前上道了點兒,也不疑有他,順順當當的應下了。
  
  皇帝開圍聲勢浩大,數不清的獵物單由一人來獵,自然滿載而歸。回來的時候衛軍的馬肚子兩側都掛不下了,隊伍後面裝了滿滿幾板車,各旗將卒看了士氣大漲,登時喝彩叫好聲搖山震岳。
  
  皇帝出獵後便是觀圍,這時才是王公貴族和諸旗子弟大顯身手的時候。看城裡傳了號令出去,奔騰的馬蹄聲像天心裡滾轉的雷,伴著漢子們止不住的扯嗓子長嚎,隆隆的,朝遠處呼嘯而去。
  
  皇帝走進大帳,眉梢眼角滿含快意。瓊珠連忙迎上去,往上遞熱手巾把子,「主子天威凜凜,竟打了那麼多的獵物!奴才剛才看一眼,真嚇一跳。那些獐子和麋鹿卸了車,堆得比山還高!」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多,野物繁衍得也比前兩年好。」皇帝特地留神打量她,頓了頓問,「朕瞧你臉上沒血色,身子不爽利?」
  
  皇帝平時一直沉默寡言,突然這麼體恤,叫瓊珠受寵若驚。她激動得兩頰飛紅,蹲身道,「謝主子垂詢,奴才一切都好。就是看見那些沒死透的鹿蹬腿,有點犯噁心。」
  
  皇帝掃了眼旁邊侍立的素以,那丫頭老神在在面不改色,估摸著是臨時改變了計劃。沒看出來,原以為她是有仇必報的小人,沒想到心眼還不壞,這點挺難得。四執庫的太監伺候著退下護甲,他垂眼道,「一路奔波,難為你們這些女娃子了。准你們半天假,回帳裡歇著去吧!」
  
  這個恩典來得非瓊珠所願,可是既然皇帝開了金口,沒有她違逆的餘地。垂頭喪氣看了榮壽一眼,榮壽立馬道,「主子准假是你們的造化,快跪安吧!罷圍入了夜要設大宴,那時候有你們忙的。」
  
  眾人得令齊齊蹲身行禮,卻行著退到大帳門口,這時皇帝卻出了聲兒,「素以留下。」
  
  1瑪喇哈:滿語,圍畢的意思。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4:21

  第44章
  
  素以應個庶,重又回到中帳來,朝上覷覷,「主子您辛苦了。」
  
  「不辛苦。」皇帝說,挽起袖子露出精壯的小臂。司浴的雙喜弓著腰把熱手巾進獻上來,他一手接過來自己慢慢的擦著,一面問,「沒幹成?」
  
  她遲疑了下,「主子說什麼沒幹成?」
  
  皇帝習慣了她裝傻充愣的臭德性,轉過身悠悠道,「朕瞧瓊珠挺好,不像是遭你毒手的樣子。你那些螞蟻呢?別不是泡酒了吧!」
  
  她乾巴巴的笑起來,「主子您冤枉奴才了,奴才是那種惡毒的人嗎?奴才與人為善,瓊珠和奴才又沒過結,我犯不著逮螞蟻咬她。」
  
  「是嗎?那是朕會錯意了?」他似笑非笑的一副表情,把手裡涼了的帕子遠遠扔過來,「朕冤沒冤枉你不好說,但你沒眼色,那是肯定的。」
  
  素以眼疾手快接住了,嘴裡一徑應著,「是是是,奴才沒眼色,叫主子自己擦膀子……」可是這項工作不在她的職責範圍內,宮女怎麼能近身伺候男主子擦身子呢?把近前的人打發得差不多了,這不是成心把她架在火上嗎!
  
  心裡想著,手上不敢遲疑。麻利的擰了一把過去,看見皇帝衣襟半開,她有點不好意思,「其實這麼擦擦不盡興,奴才還是叫雙喜備浴吧!」
  
  皇帝沒瞧她,垂著眼道,「就這麼著。」
  
  就這麼的……做奴才的,有些時候別太拿自己當人,主子說怎麼就怎麼。當初她在烏蘭木通沒少看男人光膀子,寒冬臘月裡搭帳篷砸木樁,呼著白氣,掖著半邊胳膊,尋常事兒。萬歲爺不就是肉皮白點兒嗎,天潢貴胄作養得細皮嫩肉的,那點塊頭也不經看。
  
  她呵著腰過去,「主子,奴才上手了。您是要重重的擦還是輕輕的擦?」
  
  皇帝覺得好笑,重重的擦,一個女人能有多大勁兒?他坐在虎皮墊子上,說了句「使勁兒」。
  
  「得勒!」她後槽牙一咬,抓住龍爪把他胳膊抻直,「奴才見過澡堂子裡搓背的架勢,有人皮糙,不使大勁兒搓不出泥來。」熱毛巾往他前臂一蓋,「主子,您忍著點兒。」
  
  門口的榮壽和長滿壽看得眼發直,沒見過敢這麼下死手的女人,這是在擦胳膊嗎?這簡直是在費搓衣板呀!他們面面相覷,難為主子還真忍著了。他們看得腿肚子發軟,榮壽在邊上壓著公鴨嗓喊,「素以,素以……你大膽!」
  
  素以聽了手上緩了緩,抬眼看看皇帝,「奴才沒使全力,主子要是疼就出聲。」
  
  皇帝錯著牙琢磨,這丫頭不賴,力大,能當男人使喚。可能真擔心把他擦疼了,紅著臉在他手臂上撫了撫。她是無心的,可這舉動叫皇帝心口猛蹦起來。他抽口氣,看她擰起的眉,微微嘟起的紅唇,已然叫他挪不開視線。
  
  長滿壽拿腳踢踢榮壽,榮壽也是明白人,這麼下去看來是要有點什麼了,再戳在這裡礙人眼,便垂著兩手悄悄退到帳外去了。
  
  轉眼人都走光了,素以有點尷尬,這算什麼?給她騰地方?太監有時候太體人意兒真不是好事!她相了皇帝一眼,他的視線落在旁邊的熏香爐上,表情淡然。行在的天篷上出窗,能看見藍天白雲。外面的日頭照進來,形成一條窄窄的光柱,皇帝就在光柱邊上坐著,優雅的側臉,下頜的線條堅毅。素以沒管住眼睛往下溜了溜,皇帝的胸腹壁壘分明啊!奇怪了整天坐著的人,怎麼能練出這麼健碩的體魄來?
  
  「主子平時也打拳練布庫?」她重又擰了手巾替他擦另一隻胳膊,這回放輕了點,慢慢的仔細的來回拭,「奴才瞧您整天這麼忙,哪裡騰得出空來?」
  
  他嗯了聲,「也不常練了,十天裡抽出一天上布庫場,不至於生疏。」他調過視線來和她對視,「你什麼時候上過澡堂子?京城裡有女人澡堂?」
  
  她眨了眨眼,「我小時候跟著我阿瑪上福興樓,他把我放在包間裡,自己搓背去了。我等了半天沒等著,就直接上澡堂找他了。」
  
  皇帝聽了一咂嘴,「你……怎麼沒個女孩兒樣?都看見什麼了?」
  
  她嚇得一縮,「什麼都沒看見,在外間鬆筋骨的爺們,下半身都圍著布的。」
  
  敢情她還想嫌沒看夠是怎麼的?皇帝老臉一紅,這東西打小就無法無天,她爹媽也不管管!
  
  素以見他別過了臉,不怎麼待見似的,自己也很知趣,蹲安道,「主子身上叫奴才擦不合規矩,主子稍待,奴才傳人進來伺候。」
  
  「不用了。」皇帝站起身,自己把盤扣一顆顆紐好。再去取衣架子上的行服,她這回有眼力,趕緊摘了臥龍帶來。
  
  皇帝筆直的站著,低頭看,她單膝跪在地上,扯著帶子兩頭,張開胸懷給他束腰,恍惚有種投懷送抱的錯覺。他抿起唇,腦子有點發懵,把手按在了她肩上。
  
  素以呼吸一窒,稍頓了頓才仰起臉看他,「主子怎麼了?」
  
  他不說話,就那麼瞧著她。她的肩背柔弱,和她渾身的力道不相符。皇帝慢慢浮起一點笑意,這是個稀奇古怪的人,他習慣了朝中一板一眼的嘴臉和後宮各種各樣的婉媚嬌柔,她的出現沒有讓人驚艷,卻是潤物細無聲的潛移默化。他無意識的撫摩她的肩頭,如果留下她呢?留在身邊,困住她,讓她陪他走完這枯燥乏味的人生……
  
  他的手指每移動一分,她的心就提起來一寸,不能掙脫,寒毛直豎。皇帝的眼神古怪,她有點怵。伸展僵硬的腿立了起來,兩個人貼得很近,面對面的站著,心裡升騰起異樣的感覺。很不安,但是不安裡夾帶了快樂,更叫人不知所措。
  
  皇帝的手從她肩頭拿下來,她穿寬鑲寬滾的雲頭背心,褐色袍子加黑領,稱得臉愈發的細嫩。他鬼使神差的去握她的手,小心的包在掌心裡,問她「冷不冷」。
  
  冷啊,冷汗直流。素以沒敢回答,她都快嚇酥了,頭回覺得人長得高不好,兩條腿架不住身子,直要往下溜。她拱肩縮脖不知該怎麼應對,連抬眼皮子的勇氣都沒有。腦子裡風車似的轉,不能這麼下去,她得自救。靈機一動堆了個笑臉,往後退一步從他掌心裡脫離出來,飛快拽過葫蘆活計重又跪下來,一頭給他掛上,一頭道,「主子體念我們做奴才的,真暖奴才心窩子。奴才不冷,這裡風雖大,日頭挺好的。倒是主子,回頭觀圍要披件大氅,先前馮嵐青送來了,就擱在架子上,奴才給您拿去。」
  
  她嘴裡熱鬧,臉上含笑,身手靈敏,一閃身就到圍屏後面去了。皇帝獨個兒站著,茫茫然,彷彿剛才的事只是他的臆想,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越是這樣,他越是不甘心。給臉不要臉,她太高看自己了,膽兒也夠肥,同他打起太極來。玩意兒一樣的女人,值什麼!
  
  皇帝顯然沒有被這麼駁過面子,素以捧著金龍大氅出來的時候看他鐵青著臉,仍舊杵在原來的位置沒有挪動。她嚇得腿肚子轉筋,論年紀她也不算小了,男女之事總算懂個大概。真怕他惱羞成怒來個霸王硬上弓,自己吃啞巴子虧又不好告訴別人,那豈不虧大了!
  
  所以她得繼續胡扯,掏出那只萬壑松風鼻煙壺來往上遞遞,「主子,您的煙壺還要嗎?奴才洗過了,裡頭沒味兒……」
  
  他看她一眼,臉上攏了厚厚一層烏雲。也不說話,把頭調向了別處。
  
  素以覺得很棘手,不能挑明了來,只好陪著笑打岔,「主子要是嫌棄,那賞奴才得了。這鼻煙壺是名家手筆,扔了怪可惜的。」
  
  皇帝居高臨下看她,「你有什麼功績?倒敢來請賞?」
  
  她囁嚅了下,「奴才污了主子的東西,心裡過意不去。這麼好的,別白糟蹋了。既然主子要留著,奴才什麼都不說了。」她展開鶴氅道,「外頭牛角吹得響,大概是獵著活物了。主子要去瞧,奴才傳人來伺候主子升座。」
  
  皇帝是大高個兒,就她的身量,還得踮起腳才能夠著。他負著氣,站得越發筆管條直。素以咽口唾沫,做皇帝的蠻不講理,你能拿他怎麼樣?只是靠近他就開始心慌,胸口堵憋著,絲絲縷縷的痛起來。好不容易穩住了手腳要給他披鶴氅,他隔手一把奪了過去。連瞧都不瞧她一眼,自己繫好了飄帶就往帳門上去。揮臂一打,金黃色的門簾在他背後飛出去老遠,這回是氣大發了。
  
  素以呆呆站著,站了一陣也沒明白過來。她攤開兩手看看,萬歲爺前天晚上抓她手,她尚且能囫圇帶過不去想,可今天呢?結結實實的滿把,還問她冷不冷。眉眼安和,聲氣兒慈軟,和平時疾言厲色根本就是兩碼事,這可怎麼辦才好?
  
  她想大概是因為環境的關係,男多女少才會讓人變得不正常。等回了宮,哪怕是回了熱河行宮,萬歲爺把這茬忘了,大家也就超生了。
  
  大帳門前的新疆地毯上鋪了一層光,榮壽探進半個身子來,打量她一眼,吊著嗓子道,「怎麼著?主子不高興,是你沒盡著心的伺候?」
  
  素以回過神來,計較了下衝他蹲福,「我求大總管一件事,請大總管成全。」
  
  榮壽聽了擠進來,斜眼看她,抱著拂塵嗯了聲,「先說說什麼事兒,你是知道的,我能做主的地方有限,不能滿口答應你。」
  
  「不是什麼難事兒,大總管抬抬手就能辦到。」她逢迎了兩句才道,「我手腳不利索,惹主子不高興了。我是想,與其頂著風頭,不如先避一避的好。既是為我自己,也是為著萬歲爺。大總管,您瞧,是不是先把我調到針線上去?」
  
  榮壽很為難的樣子,「你是御前人,又是萬歲爺看重的,我自作主張怕擔待不起。」他吮唇想了想,「這麼的,就說身上不利索,算你告假。你到四執庫跟著料理穿戴檔去,我讓瓊珠先替你兩天,你看成不成?」
  
  素以謝恩不迭,橫豎躲一陣是一陣。榮壽他們打什麼主意她也管不上了,調不了職唯有稱病,病著病著萬歲爺聽慣了,慢慢便淡忘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4:32

  45章
  
  她是能躲則躲,長滿壽卻不這麼想。她往四執庫去,那豈不是正合了榮壽和瓊珠的意?要說啊,眼下能進幸,回宮後就能往上爬。皇上不是無情無義的人,既然有那麼點抬愛的意思,只要她肯花心思,就沒有瓊珠的空子能鑽。先前裡頭不知發生了什麼,看皇帝臉色不佳,沒成事是肯定的。火候還差點,那就得發把力往上送一送。打鐵要趁熱,這當口卸了肩,下回再要拾掇就難了。
  
  他往高座上瞧,皇帝正觀親貴們獵鹿呢。看城外面箭矢如雨,南苑祁人馬背上打天下,各旗子弟生獵都是好手。今兒小公爺也不賴,全心全力的挽弓射箭,不像以前每每拉空弦糊弄鬼,這回天上飛的地上走的,順帶手擼了個盆滿缽滿,光獐子就三四十條。
  
  長滿壽運了運氣,「主子,奴才回您個事兒。」
  
  皇帝目視遠方,半天才答應一聲,「說。」
  
  長滿壽環顧左右,見榮壽不在,方靠近了高座打千兒回話,「奴才聽說素以告了假,榮大總管讓瓊珠替她,把她調到四執庫給馮嵐青打下手做針線活去了。」
  
  皇帝聽了毫無反應,連眼皮子都沒哆嗦一下,不過臉色陰沉下來,嘴唇緊抿著,從側面看上去有點瘆人。長滿壽噤住了,縮著脖子退到後面,把話都憋回了肚子裡。太陽斜照,他瞇嬉著眼兒抬臉望望,穹隆分兩色,一半紅一半藍,是草原上才能得見的景兒。挺好的日子,巴巴瞧榮壽越躥越高,往後恐怕更沒有他站腳的地方了。
  
  正自怨自艾,皇帝啟了啟唇,「她告假告出花來了,知會榮壽一聲,往後素以的假一概不准。真要是病得當不了差,先讓她來給朕瞧。朕不點頭,她就得乖乖上值,別想出什麼蛾子。」
  
  長滿壽聽了這個立馬打了雞血,抖擻起精神,響亮的應了個庶,「主子您聖明,我瞧素以活蹦亂跳也不像生病的樣子,八成是偷懶耍花槍,主子回頭好好說說她,奴才這就往四執庫傳話去。」說著顛起來,撒丫子便往後扈處跑。
  
  那頭素以正跟著馮嵐青歸置皇帝換下了的衣裳,成堆的攤在案台上,她沒去過四執庫,也不知怎麼料理才好。無頭蒼蠅一樣轉,「諳達,這些都要洗的?要往浣衣局運?」
  
  馮嵐青回了回頭,「不用,萬歲爺的龍袍袞服都不能下水。看看這些鑲滾刺繡,正龍團花也好,萬福萬壽圖也好,都是鮮染挑絲貼金箔製成的,一入水就花了。」
  
  「那怎麼辦?不洗就乾放著嗎?」
  
  馮嵐青一笑,倆大豁牙子,「要不您以為呢?咱們四執庫隨扈光板車就三十輛是幹嘛使?萬歲爺和尋常過日子可不一樣,您只當衣裳髒了漿洗漿洗還能用?要這樣,萬歲爺答應,造辦處也不能答應啊!看看蘇州街那塊兒的繡工,從早忙到晚是幹什麼?主子衣裳常換常新,就沒穿過第二水的。不光主子爺,連宮裡皇后主子和各宮貴主兒小主兒也都是這樣。除了一些低等宮妃的絹絹能下水,但凡排得上號的,他就不穿舊衣裳。髒了不怕,擱著,到時候收歸庫裡。內務府造辦處有專管穿戴的衙門,您說內務府裡當差怎麼發跡起來?不就是從這些地方剪邊得來的嗎!」言罷想起來,擺擺手道,「咳,瞧我和您白話這些。您是主子跟前紅人兒,這些嘎七馬八的零碎也不必知道。到我這兒來混跡兩天,入庫的幫著記個檔就成,不費您什麼功夫。」
  
  素以歎了口氣,撫撫那些精巧的做工。一縷縷一道道的牡丹帶、盤金滿繡、黑白鬼子欄干,入人眼也就三兩天,轉手就撂,難免有些傷感。她晃晃腦袋,「這挑費太大了!」
  
  「這是排場,不能免的。」馮嵐青舉著茶壺嘬壺嘴兒,吱溜一聲響,又道,「老百姓過日子,家來個窮親戚打秋風,不喜愛的,或舊或款兒不好的,打包袱就送人了。宮裡衣裳不能夠,沒人拿龍袍做人情的吧!上回庫房裡鬧耗子,清庫清到最後滿地的金片子,衣裳都給禍害完了,可惜了的。」
  
  素以曼聲應著,坐在桌前蘸筆登帳,等著蘇拉翻看,一樣樣報花名兒,「萬絲生絲纓冠一頂、石青金龍褂一件、白玉鉤馬尾紐帶一組、行龍鑲熏貂披領一件……」
  
  造完了冊讓馮嵐青過目,馮太監打眼一看,笑道,「姑姑好漂亮筆頭子,宮女子大多不識字,您這手是擎小兒打下的底子?」
  
  素以笑道,「開蒙的時候跟著家裡哥子們讀過兩天書,也是湊手胡寫。」
  
  馮太監笑得別有深意,「也是的,一個女人沒肚才,就像手爐裡沒加炭,看著好看,不頂用。還是會學問的好,將來管家做奶奶,哪兒都用得上。」
  
  素以謙虛著,「老話兒都說了,文章越好越損命,識文斷字未必有錦繡的前程。悶吃糊塗過,活得比誰都好。」
  
  「那可沒定規的,福氣長在骨頭縫裡,跌跟斗都跌不掉。其實官場上也比老婆行市,正一品,大宰相,家裡供尊奶奶佛,那佛不知人事七竅不通,說出去也埋汰人。大字兒不認識一個,巴望配位滿腹才情的狀元郎?看戲看迷了!」馮太監吸著口茶末子,呸的一聲啐了。
  
  素以笑了笑,她眼下是所謂的御前紅人,到哪兒都有人捧著,聽慣了就不稀奇了。定下心來琢磨穿戴檔以前的記檔,門上閃身進來個人,叫了聲素以。抬起眼看,是長滿壽。她站起身問,「諳達怎麼來了?」
  
  長滿壽搖著胖身子過來,「別折騰了,你調到這兒,他榮壽做不了主。主子那兒點了名頭,趕緊回去換身衣裳跟著走吧!這個點兒該收圍了,今兒頭一圍,要封巴圖魯論功行賞。不知道小公爺能不能拔頭籌,我瞧他獵了不少。」
  
  他說得雲淡風輕,素以遲登了下,「諳達說主子點了名頭?」
  
  「可不。」長滿壽隨手翻了翻寫好日期的絹條,「你想得簡單了,以為從御前下來能到四執庫?我告訴你,有的地方是上去容易下來難,真要離了御前必定是犯了大錯的,該被打到辛者庫才對。成了,主子跟前少不得你伺候,咱們萬歲爺不是誰都能將就的,主子他認人,不熟悉的連身都不讓近。姑娘你就別難為我們這些苦人兒了,瞧主子龍顏大怒有意思嗎?咱們都提溜著腦袋幹活,給我留點陽壽吧!」
  
  既然皇帝點了人,她是沒有耍滑的餘地了,沒辦法,只好垂頭喪氣的跟出去。長滿壽貼著黃幔子在前面走,這回倒沒來苦口婆心的規勸她。她也沒什麼可說的,榮壽和瓊珠巴不得她消失,到底誰在皇帝面前亂使勁,她猜也能猜到。
  
  遠處山崗上傳來了尖利的哨聲,長滿壽仰臉笑起來,「喲,哨鹿了,這是準備合圍了。」
  
  素以頭回木蘭隨扈,不太瞭解秋獮的細節,便問,「哨鹿是最後一道?」
  
  長滿壽頷首道,「不是射殺,要抓活物,晚上割鹿茸放鹿血,辦慶功宴。」
  
  素以沒言聲,她以前在烏蘭木通見過那場面,說實話很血腥。姑娘家心眼好,見了一回不想見第二回。
  
  長滿壽顯然很快活,樂顛顛的哼起了單弦,「山東陽谷縣,有個武大郎,身量兒不高啊二尺半長,蹬一個小板凳他上不去炕啊,太平年滴兒隆地咚……」
  
  素以和那貞她們匯合後在小帳裡聽令,這小帳不設門,就是拿來遮擋日頭用的。這會兒宴沒開始,大夥兒都等著呢,先折返的一隊人馬裡有位爺,拎著只肥狐狸過來了。看見那貞遠遠兒招呼著,「貞妮子,來來!」
  
  那貞紅了臉,別彆扭扭的絞起了帕子,有意裝坦蕩,「貝子爺有話就在這兒說吧,沒什麼可背人的。」
  
  素以一看不簡單,和瓊珠兩個探頭探腦的張望,那位貝子有點不好意思,忙揚了揚手,「今兒打了三隻狐狸,兩大一小。這只皮子成色最好,我給你送過來。」
  
  那貞平時不聲不響的,敢情早就有了說頭了。素以呵了聲,拿肩頭子搡搡她,「鮮皮子得撐起來晾,你不去搭把手?」
  
  那位貝子爺是行家,拿匕首在狐狸肚子上淺淺拉一刀,不傷筋骨沒出血,兩手在皮子上一撕,那狐狸就跟更衣似的,順順溜溜把一身皮毛脫了下來。他又從背後取了兩支箭,縱橫一交錯,沒要那貞上手就把皮子撐了個大概,邊撐邊說,「找個出風口晾著,暫且留著頭和腳,等皮子乾透了再去掉。」還想說什麼,見邊上有人,一時憋住了沒出口。
  
  素以咳嗽一聲,人家好像有話說,她們杵著白惹人嫌,便拉了瓊珠一把,「咱們外頭逛逛去?」
  
  瓊珠遲遲瞧了那貞一眼,頗有點鄙薄的意思。也不知道是看不上她暗裡和人往來,還是那位的爵兒僅僅是個貝子,不入她法眼。最後倒是騰了地方,扭著腰到帳外,看看天,再看看皇帝的發令台,對素以一哂,「你不是告了假嗎,怎麼又回來了?」
  
  素以心說她也沒想回來,這不是沒法子嘛!和她沒什麼可囉嗦,撓撓頭皮道,「今兒晚上設宴,主子跟前還得站班兒。先頭二總管來傳主子話,叫我點卯來著。」
  
  瓊珠哼了聲,沒再說話。
  
  天眼看著黑下來,撤了圍,兩萬人的大軍聚攏到一起,搭帳篷點垛子,獵來的野味收拾乾淨,抹上鹽駕到上火烤,沒多會兒就滿世界飄肉香了。
  
  皇帝大宴設在行在裡,每位參加狩獵的親貴打到的獵物都由戈什哈搬到御前來,皇帝打發人一一清點,多者得勝,賞錢賞地賞黃馬褂。當然也有不稀圖錢財的,比如那貞的那位貝子爺。人家向上叩首,求皇帝賜婚。至於什麼時候可以迎娶,全由主子說了算。
  
  那貞畢竟是御前老人,跟了皇帝兩年,皇帝問過她的意思,也樂得成人之美。那廂一雙人磕頭謝恩,這廂小公爺可難為壞了。御前統共三位女官,領頭的給討走了,剩下兩個新上任不說,連著再求一位,那不是撬皇帝的牆腳,逼得他御前沒人嗎!他猶豫起來,撓心撓肺的琢磨半天,只恨自己開晚了口,眼下是沒指望了。
  
  他像霜打的茄子,皇帝看在眼裡,微微挑起了唇角,「恩佑今兒滿載而歸,也是可喜可賀的。說吧,要請什麼賞?」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4:47

  第46章
  
  小公爺暗暗歎了口氣,如今怎麼說呢?他看看素以,那丫頭在琺琅寶瓶前站著,十分坦蕩的樣子。他突然想起來,自己打算請皇帝賜婚的決定從來沒有徵求過她的意見,就算開了口,她當場拒絕了怎麼辦?他一下子頓在那裡,越想越糟心,皇帝又點了名的問,他只好把家裡那位姑奶奶推了出來。
  
  「回皇上話,奴才旁的也無所求,只因我阿瑪有遺珠在民間,這回失而復得,我這個做哥子的難免要操心她的婚事。趁著今兒的好日子,求萬歲爺牽線,給我們家姑奶奶指門婚。」他乾巴巴的笑著,眼睛裡眨巴出酸味兒來,「我上回進宮請過皇后娘娘的旨,娘娘說一切聽主子的意思。」
  
  皇帝臉上的笑容越發大了,撫著膝頭道,「也算是自家姊妹,年紀到了,指婚是該當的。」他長長呃了聲,目光在兩腋食案後巡視。論理兒老公爺的私養閨女出身低,要上配怕是有難處,不過他心情好,在親王裡選個人也不是不能夠。視線緩緩的轉挪,挪到左手最近身的地方停下來,他和顏悅色叫了聲,「恪親王。」
  
  恪親王一凜,忙站起來打拱,「臣在。」
  
  邊上睿親王預感要壞菜,他顧念表兄,卻也不能怎麼樣。皇帝打定了主意便沒有轉圜的餘地,昆家閨女說穿了就是個外室養的,即便認主歸宗,還是摘不了私生女的帽子。皇帝這要是把人配給碩塞,那不是照準了打他臉嗎?
  
  眾人各懷心事之際,皇帝笑道,「朕記得你的年紀和皇后的妹子差不多吧!你十二歲上就開衙建府,到現在也沒聽見你有請婚的信兒。眼下趕巧,現成的良緣擺在跟前,何不結了這門婚,咱們來個親上加親,你瞧怎麼樣?」
  
  素以在邊上聽著,覺得這皇帝真損啊!不待見人家就把妾生的指給人家,真要娶了這樣的福晉,那恪親王以後怕是沒臉見人嘍。
  
  恪親王心裡直打鼓,面上卻隱忍不發。沒法子,話到了這份上,哪裡容得他講價?他咬咬牙轉出了食案,跪在地毯上磕頭,「臣謝主隆恩。」
  
  「不忙。」皇帝抬了抬手,「朕知道女孩兒身份低,做嫡妃委屈了你。這麼的,就指給你做側福晉吧!明年選秀再另擇高門,替你挑個嫡福晉。恩佑,你覺得怎麼樣?」
  
  小公爺正忙著看素以呢,壓根兒沒聽明白他們在說什麼。被皇帝一問,立刻觸了機簧似的蹦起來,「啊,是是是,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我沒半個不字兒。」
  
  睿親王鬆了口氣,想了想站起來道,「皇上,臣弟今兒也要請賞賚。」
  
  皇帝哦了聲,「該當的,朕看見你射死只野豬,你小小年紀就這麼驍勇,朕心裡高興。說吧,你想請什麼?不會也要朕給你指婚吧!」
  
  睿親王才十來歲,大夥兒聽皇帝逗趣,都附和著大笑。弘巽也無所謂,只道,「我不替自己討賞,恪親王既然要大婚,臣弟想送他一份兒禮。臣弟求皇上給新嫂子加個封號,她既然是皇后的妹子,封個鄉君也不為過,皇上的意思呢?」
  
  皇帝細細斟酌了一番,按說他應該是天底下行得最正的人,可他也有私心吶!就說恪親王這趟指婚,的確是有點難為人家了。好歹是個親王,奉旨娶私生女,傳出去名聲不大好。他點了點頭,「原本這封號是給宗女的,既然你請了賞,那這趟就破個例,給昆家二姑娘上名號吧!」
  
  這麼一來原本喪氣的婚事又喜興起來,鄉君做偏房,對男人來說也是一分殊榮。往後嫡福晉的品階自然不能比她低,怎麼也得是個縣主郡主吧!恪親王別的上頭不說,比老婆反正是不落人後了。
  
  一門婚又成了,有牽扯的人趕緊掃袖打千兒謝恩。小公爺站起來的時候犯眼暈,別人都成就了,他呢?他翻著眼皮子時不時的看素以兩眼,美人如花隔雲端,他這趟的大好時機就這麼過去了,到這會兒還如墜雲霧急得肝兒疼呢。不過他又琢磨,過去就過去吧,這不是有他額涅和他姐姐嗎,她們發發力,興許效果比他強多了。
  
  行在裡都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漢子,草原上沒有廟堂裡那些審慎規矩,加上今兒祁人贏了蒙古人,皇帝親自封巴圖魯,益發的興致高昂。中帳裡的爺們兒沒了忌諱,一個個放開嗓子說話猜拳,場面熱鬧喧囂。
  
  隔一會兒一列太監魚貫進來,手裡托著托盤,盤裡放銅盞。腥紅的鹿血映著明晃晃的杯子,剛放出來的心頭血,在寒冷的夜裡隱約發散著熱氣。喝鹿心血是每回秋獮必有的一個環節,這東西除了壯陽補虛,還有很多別的療效。比方治腰痛、治心悸、治肺痿吐血等等。皇家園林裡有專門圈養的梅花鹿,就是防著主子要用,好隨殺隨取。
  
  榮壽從托盤裡把皇帝的那份端出來,鹿血一般是熗酒喝,但在圍場上活殺,基本是一口血一口熱黃酒這麼交替著來。素以瞥了眼,九龍盞裡還混著零星的血沫子。成簇細密的氣泡堆疊起來浮在面上,光看就覺得血腥氣直衝天靈蓋。她有點犯噁心,調開視線看別處,那些胸前垂著白狐尾,一身精悍之氣的蒙古王爺豪氣,沒有半分遲疑,端起來一口就悶了。杯子離了嘴,立馬變成血盆大口。
  
  她胃裡九轉十八彎,幾乎要吐出來。再瞧瞧皇帝,到底和那些蠻夷不一樣,他喝血也可以喝得很優雅。一手捏杯耳,一手托杯底,簡直像在品佳釀。間或嘬口熱騰騰的黃酒,不知是血氣旺了還是酒勁到了,兩腮漸漸有些泛紅。
  
  功論過了,賞行過了,鹿血也喝過了,勇士們接下來有什麼樂子,皇帝基本不會再參與。眾人知趣,酒過三巡都退出了行在。
  
  在帳裡呆久了面酣耳熱,打起氈子迎面一股冷風吹來,酒立時醒了大半。恪親王還在惆悵,看見小公爺一把逮住了這位大舅哥,「我問你個事兒。」
  
  小公爺遲遲看他一眼,「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們家姑奶奶不是絕色,收拾收拾能瞅兩眼的那種。唉,我不求你多愛戴她,瞧著她沒爹,多顧念就成。」他對天挺著胸脯,兩手反背在身後,聲音像跌進了甕裡,「本來還盤算著自己討恩典呢,最後替人做嫁衣裳,我這倒霉催的!」
  
  恰巧看見那貞家的敏貝子打身邊過,他忙去拉人家,「勒敏,你和萬歲爺跟前人什麼時候對上眼兒的?我怎麼不知道?」
  
  敏貝子咧嘴一笑,「就在來熱河的路上。怎麼的?你百曉生的老毛病又發作了?」
  
  「認識二十來天你就請主子賜婚?」這讓認識了快兩個月的人怎麼活?
  
  勒敏唔了聲,「火候不濃不淡,這會兒正好。起先倒也沒這麼急,是萬歲爺瞧出來了,大概因著那貞是他身邊老人兒,天恩浩蕩,想給她找個好歸宿吧!廟宮打尖看日落那回說了,有心的成全我們。」
  
  小公爺愣了神,難怪了,水庫看風景他沒跟著去,那陣兒他正和素以不痛不癢的閒聊,白錯過了。他是個腦子單純的人,壓根不會琢磨是不是皇帝從中使絆子,就知道埋怨自己。如果套瓷1能套出點進展來,倒也不算枉費了這趟大好時機。可兜了大半天,人家姑娘根本沒明白他的心意,那就說不過去了。平時挺伶俐的人,這上頭栽了。他拍了自己一巴掌,「沒成算!」無可奈何的跟蒙古人跳筷子舞去了。
  
  外面草原上鬧得歡騰,皇帝是自省的性子,不愛湊熱鬧,所有作息按部就班,像在宮裡時一樣。這個點該是沐浴焚香的時候,他盥洗了,底下太監伺候著漱口擦牙,忽然覺得心頭一拱一衝熱得難受。他知道是鹿血作怪,順了兩口氣平息平息,過會兒就好的。
  
  信步邁出來,看見瓊珠在鋪床,素以又在邊上傻站著。他發現她是個特別會站乾岸的人,不是她的活兒她不搭手,估摸著又是依據那套不做不錯的道理。他沒說話,給她使個眼色,自己踱出牛皮大帳往看城那頭去了。
  
  素以追上來,「主子您往哪裡去?天黑了別亂跑。」
  
  皇帝不以為然,圍子外一圈都有禁軍把守,自己也正虛火旺盛,鑽進個野獸來叫他舒舒筋骨也好。
  
  「主子,那鹿血好喝嗎?」她在後面自己嘀咕,「咱們祁人八大碗裡有鹿血膏,蒸熟了吃多好!恁麼生吃怪硌應人的。」
  
  皇帝仰望天邊一片月,「生吃好處多,活的血,吃什麼補什麼。」
  
  「奴才不懂這個,就是覺得怪難為主子的,您也不愛喝這個吧!」
  
  他停下腳,沒錯兒,他不喜歡。他只喜歡這皓月無邊,喜歡月色下光緻緻的臉。鹿心血雖作養身子,就如她說的,到底不是蒙昧的野人,換個吃法尚猶可,生吞實在沒法入口。可他是皇帝,有時候也身不由己。那麼多蒙古王爺和准葛爾親貴看著,叫他們覺得大英皇帝連口血都不敢喝,不得失了威嚴叫人笑話死!
  
  素以見他腳下停了忙也頓下,瞪著大眼睛問,「外頭冷,主子走幾步就回王庭吧,凍著了可不好。」
  
  她的臉在月下朦朧,看不太清。皇帝按捺了半天,胸口沖得厲害,一半是為鹿血,一半是為自己的心事。他張嘴叫了聲,「素以。」
  
  「奴才在。」她脆生生答應,「聽主子示下。」
  
  她應該是一點想頭都沒有吧,否則怎麼能這樣光明磊落?皇帝舔了舔嘴唇,口乾舌燥,「今兒小公爺差點開口討你,你知道嗎?」
  
  她怔忡著,「討我?不能夠吧!」
  
  皇帝一哂,「你揣著明白裝糊塗。」
  
  「奴才心懷坦蕩。」她認真的說,「奴才就在主子跟前好好當值,等到了年紀放出去,能在爹媽跟前盡盡孝就足意兒了。」
  
  她還真是兩袖清風無牽無掛,皇帝凝眉看她,她滿腦子要出宮,宮裡怎麼不好?怎麼就留她不住?
  
  他感到挫敗,又無能為力。往前跨了一步,略彎下腰把她攬進懷裡,說,「別動,讓朕靠一靠。」
  
  1套瓷:套近乎,搞好關係。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5:00

  第47章
  
  素以沒想到皇帝會這樣,她僵直身子站著,被男人靠肩真是第一回,不輕不重的份量,敦敦實實的。她有點尷尬,覺得不大好意思。傻站著顯得不大氣,雖然心跳得隆隆響,總要說點什麼才能緩和場面。
  
  她深吸一口氣,「主子這會兒不生氣了吧?這鹿血能叫人心境開闊啊!」
  
  皇帝一頓,這才想起來她中晌對他不恭,他發了火掀簾子走人的。眼下怎麼全忘了?想著想著又有點惱,這時候她提這個,怎麼這麼不討人喜歡呢!
  
  「閉嘴。」他說,沒打算放開她。鹿血沖得他燥熱難耐,她在這裡,抱上一抱似乎可以把火性壓下去點兒。
  
  他調整一下姿勢,仔細的圈住。他和他那些哥兒們不一樣,太上皇手上下來的幾個阿哥大多有能耐,十二三歲抱女人坐大腿,得心應手。他龍潛時有一回上履郡王家問事兒,進園子就瞧見那小子摟著個丫頭在花樹下的春凳上幹那個,害他走了半年的霉運。後來繼位,除了傳宗接代,妃嬪也不怎麼近身,更別說摟摟抱抱的了。素以的運氣還是很好的,只是她自己沒發覺罷了。
  
  皇帝是這麼想,萬金之軀降尊紆貴來和你這麼個丫頭片子糾纏,你還不感恩戴德?素以看來卻滿不是這麼回事,雖說瞧不上皇帝絕對不能夠,他是天大第一人,有錢有勢又有相貌。可比起外面的海闊天空,這些都不算什麼。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不是遍地都是嘛!她沒法推得太明目張膽,只顧瘟頭瘟腦的嘟囔,「主子想歇腳,奴才扶您回帳裡去吧!您看外面這氣候,呆久了要生病的。」
  
  皇帝不搭理她,光抱還不算,慢慢在她背上揉搓起來。這下素以慌了,猛地一下挺起了胸。她那麼一挺沒什麼,綿軟的兩團撞向皇帝,這可要了人命了!喝了鹿血本來就容易衝動,她再來這手,皇帝簡直要招架不住。
  
  恁麼下去不成,是想留她來著,放在身邊就夠了,有了別的什麼。比方進了幸,那味道就不醇了。
  
  他慢慢鬆開她,勻了勻呼吸也不看她,背著手依舊緩步的踱。素以鬧不懂皇帝這奇怪的性格,忙整整雲頭背心一蹲,「主子慢行,奴才叫榮總管來伺候。」
  
  「你不必躲,放心,朕不會動你。」他對自己笑了笑,「朕江山在握,要什麼女人沒有呢!今兒酒喝多了,一時興起,你也別當真。往後該怎麼還怎麼,人嘛,糊塗點兒也是福氣,你說是不是?」
  
  他這麼挑明了反而讓她意外,本來她就是奴才,別說什麼尊嚴,連人都是主子的。伺候男主子避免不了,零星有點兒出格,只要不追究,大家睜眼閉眼就過去了。她也告誡自己別太當回事兒,摸個手,抱滿懷,那都是不值一提的等閒玩意兒,能掉塊肉是怎麼的?也別不好意思,主子讓你近身說明看得起你,你再囉嗦就是矯情,矯情踩死你!還是踏踏實實的,橫豎就這麼著吧!
  
  她狠狠把自己安慰了一番,祁人看得開,她也不是那種小家兒氣的女孩兒。換了瓊珠八成是一副皇帝欠了她的委屈模樣,她不同,她閃眼就能忘到後腦勺去。
  
  「成。」她爽快答應一聲,「我臨進宮時我額涅也這麼告誡我的,主子跟前不犯強筋,主子舒心就是我們做奴才的造化。」
  
  「好丫頭。」皇帝頗滿意,血潮再翻湧,人還是很清明的。他說,「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老例兒。」
  
  素以聽了這話腹誹起來,敢情這是在歷練她成人嗎?那還得謝謝他老人家呢!她獻媚的笑笑,「主子說得在理。」
  
  皇帝背過身去,草原上將入冬時尤其冷,仰脖子呼口氣,像吸旱煙似的吞雲吐霧。寒夜裡發散一陣,人也有了精氣神,那點子鹿血平息下去,瞧火候也差不多了。
  
  行在四周架的火盆子內點著木料,火光閃爍裡看見牛皮大帳的門前站著張望的人,皇帝長吁口氣,「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素以凍得不行,早就巴望著了。皇帝一發話,忙縮脖兒應了個是。
  
  外面下霜,回到行在時鞋面都濕了。雙喜擰帕子來給皇帝擦臉,瓊珠托著軟底鞋給他替換,來回經過素以跟前,兩隻眼睛像架了兩把鋼刀。
  
  素以乖乖退到圍子邊上侍立,御營裡很亮堂,剛才的那點動靜估摸著他們都看見了。看見就看見吧,她行得端坐得正,無所謂。
  
  照規矩合該是安置的時辰,皇帝卻招了秉筆太監來擬草詔,看樣子又得一個通宵。皇帝熬通宵不打緊,難為壞了上夜的人。一個個瞪著兩眼等旨,不能走動,不能說話,連茅房都不能上。事先有銅茶炊那兒煎釅茶,又黑又濃藥汁子一樣,直著嗓子灌下去,舌根得苦上半宿。
  
  原本大夥兒都準備輪流喝去了,卻聽榮壽立在案頭勸諫,「主子,圍場上不像宮裡,今兒不趕著歇下,明早上另起一圍又得顛簸,怕爺身子受不住。」
  
  長滿壽巴巴兒看著皇帝,「都說鹿血助睡,前頭一杯下去沒見起色啊。」
  
  「鮮鹿血這上頭不管用,得是曬乾的並黃酒吞服,據說立竿見影。」榮壽不管長滿壽斜眼兒,又道,「主子先前喝血也只喝半盞,想是力道還夠不上。您晚上睡不踏實是老毛病了,奴才心裡惦記聖躬,一早就囑咐人取血曬得了。整塊兒的,吞起來不費勁。也別拿花彫送服,奴才京裡帶了三河老醪出來,您熱騰騰的悶上一口,保準管用。」
  
  皇帝這兩年睡不好,說起這個宮裡的御醫也束手無策。如今成了頑固的老病根兒,什麼藥都不管用。自己想想也確實是架不住,明天五更第二圍就得圈出來,馬背上翻騰靠體力,總不能在外臣面前落了短。
  
  榮壽一看皇帝有了鬆動,狗顛兒的往上一縱,「那奴才這就去辦,主子您先歇一陣,什麼也別想,心裡裝著事兒,對療效也不好。」臨走又吩咐長滿壽,「你張羅張羅,不相干的人都散了吧!主子跟前留下瓊珠和素以伺候衾帳就是了。」
  
  長滿壽噯了聲,抬眼看看素以,那丫頭耷拉著眼皮睡著了模樣。他憋了口氣,知道榮壽這老小子要使壞了。大宴時那碗鹿血萬歲爺沒喝完,這叫他沒想到。眼下榮壽要進獻乾血來,裡頭未必敢下藥,不過火頭不旺加劈柴,他有他的算計。一根取燈兒火苗子小,三五根的聚在一起,那劃拉出來也能照亮半間屋子。這會兒留下瓊珠和素以是要來個待選?怕沒這麼簡單吧!
  
  御前站班兒的太監宮女都支出去了,他臨走對素以努嘴,也不知道她看見沒有。他又瞧瞧瓊珠,那姑娘很有成算的樣子,看著就比素以會抖機靈。
  
  他扶扶額,大夥兒都看造化,也不是非得二選一。剛才在外面那一出就能咂出味道來,論感情,萬歲爺還是偏向素以的。就是瓊珠瞎貓碰著死耗子僥倖登了龍床,也未必比得過素以去。再說怎見得萬歲爺就一定不翻素以牌子呢?上哪兒都叫陪著,眼下上床安置,也陪著一塊兒得了。
  
  他撅嘴琢磨著出去了,一轉腳重又折返進來,把一盒榆花塔子交給素以,朝皇帝御座使眼色,「回頭把香換上,看著點兒。」
  
  素以是二愣子,她不懂這香裡有學問,應了聲就往熏香爐那兒去了。榮壽托著洋漆托盤進來的時候她正忙著,這算撿了個漏,榮大總管忙招呼瓊珠來搭手,看皇帝就著酒喝了,轉過身對素以皮笑肉不笑道,「哎喲,我忘了一件事兒,沒發話給侍膳處叫給主子燉建蓮紅棗湯。吃了乾血該用紅棗養一養的,要不,勞煩姑娘走一趟?」
  
  素以知道他是想盡法子要她打發出去,有點遲疑的頓了下,「那皇上就寢怎麼辦?」
  
  榮壽摸摸下巴,「沒事兒,要是趕不及回來,我讓瓊珠替你。去吧去吧,快去快回。」
  
  後扈處的廚房裡大概就缺建蓮紅棗湯吧!要燉出來,少說也得兩盞茶功夫。萬歲爺這要是亂了心神,辦上事也差不多了。榮壽心滿意足的看素以出了門,嗅嗅空氣裡的味兒,安息香帶著槐花,這款式少見。自顧自的點著腦袋邁出金頂大帳,順帶把挑起的厚氈子落了個嚴嚴實實。
  
  行在裡的皇帝還沒睡意,歪在迎枕上看書,看了一陣丹田里熱起來,也沒太在意。叫那貞送茶來,上前辦差的卻是瓊珠。他看了她一眼,沒說話。等她獻茶的當口翻書頁,也不知怎麼了,一抬手正巧碰著她遞來的杯子。她再往前那麼一送,茶水就潑了他一身。
  
  然後瓊珠尖叫起來,趴在地上磕頭,「啊,主子,奴才是無心,求主子恕罪。」
  
  皇帝心頭毛躁,書也看不進去了。說治她罪,不算大事,他待跟前人也沒那麼苛刻,不至於為這點雞毛蒜皮斤斤計較。從裡到外再換一通太麻煩,索性上床踏實。
  
  瓊珠替了素以的職,原本早計劃好的,更衣先什麼後什麼都知道。含羞帶怯的去了皇帝的袍子馬褂,脫到下邊褲子時簡直要臊死了。鹿血到底不是白用的,龍根隔著綢料直挺挺撅著,像把劍似的指向她。閨裡的姑娘沒動過真格的,繪本上看的那些不過是皮毛,哪像現在這樣真刀真槍在眼前!
  
  瓊珠咬了咬唇,目下是好機會,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再錯過就是她沒出息。她心裡掙扎了一下,問她怕不怕,當然怕,可是沒有退路。她假作無意的輕輕一拂,假惺惺的咦了聲,「主子,這是個什麼物件兒……」
  
  皇帝抽口冷氣,現在的處境經不起撩撥,他眼裡幾乎燒起火來。
  
  瓊珠在他腳邊跪著,解開他的褲腰,小心翼翼褪下外面的紅青緞繡金四團夾褲,中褲是黃綢,料子更薄,看得也更清楚了。她心口一陣陣發緊,鼻尖上沁出汗來。趨前身抱住了皇帝的腿,繡面半抬,眉攏輕煙,輕聲道,「主子這龍馬精神……賞了奴才吧!」
  
  嗷嗷嗷,我不是故意停這兒的,表打我,抱頭鼠竄ing~~
  
  1取燈兒:火柴。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5:12

  第48章
  
  她拿臉溫馴的蹭蹭,那地方越發英氣了。她有點小小的得意,管她素以怎麼得寵呢,到了這當口,只要是個女人就行。萬歲爺把持不住了吧?把持不住才好,有了這春風一度,就算主子不發旨,貴主兒也不能坐視不理。再說了,爺們兒雖薄倖,對翻過牌子的總還會顧念點情分吧!
  
  她仰頭瞧瞧,主子爺臉上略顯焦灼,這種情況下八成是撓心撓肺的難受。她也是頭一回幹這樣的事,心裡挺緊張,渾身發顫,站起來的時候腿肚子直抽抽。勉強立住了,猶豫了下才去解皇帝的褻衣。剛觸到領上盤扣,卻被皇帝抓住了手。
  
  「宮女子自薦枕席是要被杖斃的。」他說,「誰給你的膽子?」
  
  瓊珠覺得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把她淋了個透心涼。她瞪大眼睛惶駭道,「奴才不敢觸犯宮規,奴才也是為了主子。怕主子……這樣式的,憋壞了身子。」
  
  「這樣式的?哪樣式的?」皇帝紅著兩眼哼笑,「你懂得還真不少。」
  
  荒郊野外紮營,間或從遠處山崗傳來幾聲淒厲的狼嚎。素以抬頭四下望望,三更的梆子篤篤的敲過來,原來夜已經深了。隔著縱橫交錯的一列列巡夜禁軍看過去,駐蹕的行在四周由御前侍衛環繞著,真像眾星拱月似的氣派。
  
  她端著蓋盅過大帳來,到了門前才看見攔路虎一樣的榮壽。腳下一頓,喲了聲道,「天兒可冷,大總管怎麼站這兒呢?戳腳子是咱們宮女兒幹的,您這是?」
  
  榮壽往前邁一步,倆胳膊一攤,「站著,主子歇了,瓊珠在裡頭伺候就成,你也別進去了。」
  
  素以抬了抬手上托盤,「那這建蓮紅棗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唄!」榮壽吊著一邊嘴角哂笑,「姑娘您得有點兒眼力勁,這都睡下了還喝什麼湯啊!再有沒問你罪呢,耽擱了半天,幹什麼去了?」
  
  「御膳房沒有備這湯,還是我到那兒現做的。」她也不是善茬,抬眼看看他,「大總管連鹿血都知道曬,不是說血要紅棗養著嗎,這麼要緊的東西怎麼忘了事先知會御膳房呢?您要治我的罪,這也治不上啊!」
  
  榮壽嘿了聲兒,剛想和她理論,裡頭瓊珠打簾子出來,要哭不哭的模樣,臉色不大好。榮壽知道了七八分,心裡懊喪得什麼似的,沒辦法,只好問,「主子安寢了?」
  
  瓊珠應個是,轉過臉呆滯的瞧素以一眼,「主子叫你進去呢!」
  
  榮壽太陽穴上一跳,打量素以,那丫頭往後退了步,「不都安置了嗎,還叫我進去幹什麼?」
  
  榮壽心頭拱火,真是天子威儀,不是做奴才的能算計的。他腦仁兒作疼,咂嘴叱道,「別嚼舌頭了,主子叫,你還敢不去?趕緊的,沒睡正好伺候著把湯喝了,快去吧!」看她進了門才把瓊珠扯到邊上來,壓著嗓子問,「到底怎麼回事?又黃了?」
  
  瓊珠哭喪著臉道,「萬歲爺說宮人自薦枕席要掉腦袋的,別的倒沒數落我什麼,就那麼冷眼瞧著我,我真臊得沒處躲。諳達,我沒這個命,我也認了。橫豎出了這事兒,往後沒臉見主子了。您把我調走吧,我死也不要在御前了!」說著捧臉嗚咽起來。
  
  榮壽皺著眉頭琢磨,這回押錯了寶,不想承認也不行,這位確實沒有做娘娘的命。雞零狗碎的地方佔便宜,到底還是個上不來檯面的。她捂著嘴哭,聲音從手指頭縫裡飄出來,把榮壽唬得一愣,「姑奶奶,主子跟前吃兩回憋又怎麼的呢,值當這麼要死要活的嗎!別哭了,叫裡頭聽見吃不了兜著走。」他心煩,胡亂揮了兩下手,「一時半會兒也鬧不明白,你回下處去吧,後頭也沒你什麼事兒了。」
  
  瓊珠抽抽搭搭的走了,榮壽抱著胳膊挨過去,把耳朵貼在牛皮圍子上,地方太大聽不見。再瞧一圈都是紅頂子,他也不敢聽這個壁腳,橫豎愛怎麼就怎麼吧!
  
  素以進去的時候九龍床已經放了帳,一層杏黃綾子一層刻絲彈墨幔子,厚厚的遮擋住視線,看不見裡面的情形。既然叫她進來,主子不發話她不能走,端著紅棗湯也沒了主張,猶豫了會兒只能擱下,自己退到一邊侍立。
  
  皇帝自然聽見響動了,仰身躺在床上,心裡滾油煎一樣難耐。翻來覆去的烙餅,哪兒哪兒都難受。爺們兒到了這時候憋不住,算算一個多月沒翻牌子了,堆山積海的,難怪鬧成這樣。他毛躁得不成話,霍地把被子一掀坐起來,低頭看看,真是沒法子,昂著腦袋渴成這副腔調,自己瞧著都難為情。
  
  素以就在外面,就隔著兩層帳幔。他對瓊珠半點興致也沒有,可是她不同,他瘋了似的想要她。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似乎是對她上了心。這呆呆的,又會逗人樂的丫頭,前半輩子沒有遇見過的能耐人兒。他舔舔唇,深深吸兩口氣。也是對她動了情,他覺得自己又不能強迫她。她嫌棄皇宮,也許還嫌棄他這個皇帝,硬留下怎麼處?她嘴上不說,心裡肯定得恨死他。恨他折斷了她海東青的翅膀,恨他剪斷了她回烏蘭木通的路……
  
  他重躺回去,復又皺起眉頭。他不是個情一熱就不管不顧的人,這點和他的祖輩父輩都不同。高祖會為敦敬貴妃殉情,太上皇會為太后放棄帝位,他看到那麼多失敗的例子,對所謂的愛情也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況且素以長得像太后,這不是個滑稽的怪圈嗎?他討厭皇太后卻喜歡素以,事情捅到太皇太后跟前,結果怎麼樣顯而易見。她老人家絕不能容忍,這張臉凝聚了兩代的仇恨,因此素以就算進了幸,在宮裡也不可能有名分。
  
  自己用手疏解兩下,還是不行,皇帝很困頓,覺得他的人生從來就沒這麼不稱意過。斟酌再三蓋上被子,一肘撐起身悄悄挑帳子。她就站在斜對面的角弓底下,抬著脖子看那弓背的材質,眼神清澈無波,她沒有他那些難以啟齒的困擾。
  
  皇帝洩氣的跌回去,拿手錘了下鋪板,咚的一聲,把那裡神遊太虛的人嚇了一跳。
  
  「主子?」素以試探著叫他,「主子給魘著了?」
  
  皇帝忍不住,恨聲道,「你才給魘著了!」
  
  她撅了撅嘴,沒敢回話。
  
  皇帝在床上直打挺,把鋪板蹬得通通直響。素以真慌了神,她搓著手跑到床前來,「主子到底怎麼了?您別嚇唬奴才,你哪兒不舒服,奴才給您叫御醫去。您別忍著,有病就得醫。還是睡不著難受?乾血吞了也沒用嗎?」
  
  有病的確得醫,可這回聖手不是別人,就是她!
  
  皇帝管不了那麼多,他又慚愧又憤恨,把半邊帳子撩起來掖在被褥底下,沉聲道,「你過來。」
  
  素以看皇帝臉憋得那麼紅,忙跪在腳踏上膝行過來,扒著床沿關切的問,「主子您熱嗎?看這一頭汗!奴才給您絞涼把子去,您擦擦好不好?」
  
  「跪著別動。」皇帝喘著氣打量她,這齊全人兒,朦朧的燭火下眉眼如畫,愈發叫他貓抓似的熬可。他扼住她的腕子拖過來,「朕問你,你願不願意跟著朕?」
  
  她瞠目結舌,「主子這是什麼意思?」
  
  皇帝艱難的閉閉眼,「開臉、侍寢,你願不願意?」
  
  她啊了聲,可憐巴巴的囁嚅,「奴才給主子當牛做馬都行,可是開臉……這不太好。」
  
  皇帝失望至極,這種事本來就不應該問她,她又不是瓊珠,能答應才怪!他火燒火燎的,中衣領口大敞著,熱勁兒從脖子蜿蜒而下,把他的人都要炙熟了。吃力的別過臉歎氣,「你就這麼不待見朕……」
  
  素以心裡一抽,不知怎麼鼻子有些酸楚。皇帝這委屈樣兒真讓人不好受,用了鹿血迷亂心神,她是明白人,更不能在這當口點頭。她想了想,找出個正當理由來,「奴才不敢不待見主子,可是奴才的郭羅瑪法1才歿的,按理奴才還在孝裡,不能侍候主子,請主子恕罪。」
  
  在孝裡不能承歡,歷朝歷代的法度在變,這條卻從來沒有更改過。她堵他嘴,真有她的!皇帝到底是皇帝,在奴才面前用得著裝什麼?他轉過臉來,灼灼看著她,「身子碰不得,那就用手。」
  
  素以可恥的哆嗦起來,八百年沒聽說過做丫頭還帶這項服務的。用手?怎麼用?她篩著糠驚恐的望著他,「奴才笨,奴……奴才不會。」
  
  她往後縮,臉色變得慘白。皇帝自動忽略那些,低聲誘哄,「聽話,過來。」
  
  這是伺候男主子的辛秘,別人一定也遇到過。素以咽口唾沫挪了挪膝蓋,兩隻手顫悠悠的探上去,探到一半又頓住了,她覺得沒處下手,她一竅不通。
  
  皇帝攥過她的手往被窩裡拖,窸窸窣窣的忙了陣子,然後牽引她握住一個地方。素以訝然,因為隔著被褥看不見,只覺那裡滾燙,形狀像家裡奶媽子用的擀面杖,光滑的,有點粗,一把握不住。她想問皇帝這是什麼,卻看見他臉更紅了,眼角眉梢一點春意,是她從沒見識過的銷魂模樣。
  
  高案上的蠟燭大概燃到底了,燈芯跳了跳,突然滅了,大帳裡頓時暗下來。素以鬆口氣,滅了正好,省得彼此都尷尬。皇帝教她怎樣揉捏,她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是個勤奮的好奴才,幹什麼都盡心盡力。然後她聽見皇帝低吟一聲叫輕些兒,她立馬冷汗直流,無地自容。
  
  「奴才傷著主子了?」她的聲音在黑暗裡淡得像一縷煙,有種床笫之間說悄悄話的錯覺。
  
  皇帝呼吸沉重,挺腰配合她,又覺得光這樣還不夠,反正什麼都看不見,乾脆掀被子坐起來。
  
  素以羞得頭發暈,她再笨,到現在也該知道那是什麼了。萬歲爺好不要臉,怎麼叫她做這樣的事呢!她還是黃花大閨女,往後真沒臉見人。她委屈死了,又覺得別和藥迷了心的人計較。主子平常還是很正經莊嚴、很有體統的,她也沒別的奢望,只要往後別再當這種好差事就成了。
  
  皇帝架在火上似的,感覺要到頂點,卻總還差那麼一程子。她的手很柔軟,她也很聰明,強烈的感官刺激比任何時候都強烈。有女人在身邊,懷裡那麼空!他伸手去撈,「素以……」
  
  「噯,奴才在。」她還是很清朗的聲音,「主子怎麼了?」
  
  「別說話。」他摸到她的肩,把她往自己身邊帶。
  
  素以直起腰跪著,他靠過來攬著她,咻咻的鼻息噴在她側臉上。她的心都揪起來了,他低低的呻吟,她面紅耳赤,手上也沒敢停下。他漸漸急切,把她的手包在掌心帶動,在她閃神的當口吻上她的臉,然後貼在她唇上。忽然渾身一震,彷彿轟然一聲炸雷炸在素以頭頂上,她腦子裡一片空白,真給嚇傻了。手上蘸了濡濡的濕意,他包裹著她滑動,緩緩長吁出一口氣……
  
  1郭羅瑪法:外祖父。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5:27

  第49章
  
  素以弄得一手黏糊糊,湊到鼻子尖前聞聞,味道真不大好。她有點奇怪,「主子,哪裡來的水?」
  
  皇帝窒住了,才從歡樂的餘波裡醒轉過來,被她這麼一問,不知從何說起。長長呃了一聲,「這個……黃河之水天上來。」
  
  素以似懂非懂,抽回手磕了個頭,「黃河水渾濁,奴才去打清水,伺候主子擦洗。」
  
  皇帝沒言聲,仰天躺著,心裡卻空虛起來。這個人,以後怎麼待她才好?她不同於一般的宮女子,如果換成別人,即使是進了幸,到最後無非晉個下三等的位分,也許從此就淹沒在浩浩深宮之中了。她呢?她怎麼辦?撒不開留不住,他的皇權在這方面使不上勁兒。
  
  素以摸黑往前,她雖然臉盲,但對行在裡的佈置一清二楚。順順當當找到火眉子吹燃,守夜的蠟燒完了,只好去點排架上的通臂巨燭。王庭裡亮起來,攤手看看,弄得滿手皆是。再往身上打量,大背心上也有,發白,像小時候喝粥掛下來的米糊糊。想起剛才的事心裡怦怦跳,往後怎麼面對主子呢?太不好意思了,叫人戳脊樑骨的時候也說不響嘴。
  
  她難過的拿帕子擦擦胸前,其實也不用那麼在意,說不定跟前女官都是這麼過來的。主子算體念奴才的,沒叫侍寢,單用手也不損害姑娘家什麼。至於名節什麼的,這世上還有人敢背後議論皇帝麼?但凡和主子沾上邊的,不清也清了,這點也不用擔心。
  
  她下死勁的安慰自己一番,這才掫簾子跨出去。上夜傳東西有專門的暗語,她站在門前啪啪的擊節,榮壽覷眼兒看著她,她連搭理都沒搭理他一下。熱水來了自己搬進去,落氈子的時候聽見榮壽嘿了聲。
  
  再回龍床前皇帝已經蓋好了被子,躺在那裡不睜眼,眉心擰得緊緊的。她心裡忐忑,倒怕他再說什麼。現在這樣挺好,既然大家都不自在,索性不開口,也避免了尷尬。
  
  帕子熱騰騰的絞好了,她又覺得為難。看皇帝沒有自己清理的意思,她猶豫了下,還是挑起被子探手進去。找到那地方,沒敢直接上手,隔著巾櫛細細的擦,只覺得和先前不大一樣了。哪裡不一樣,她可沒膽子研究,橫豎小了,說起來爺們兒那裡真有趣兒……
  
  想著臉上又一紅,在心裡暗啐自己,真是個不害臊的,琢磨起這個來了!忙把手上的活幹完了,見皇帝頰上嫣紅,大概他也覺得很不好意思。
  
  她退後兩步蹲了個福,「主子安寢吧,奴才們在外頭候著。」
  
  皇帝背過身去,沒有答應她。
  
  素以覺得有些淒惶,心裡也空落落的。稍定了定神上前放帳幔,這才端起盆出了金頂大帳。
  
  太監真是狗搖尾巴會奉承的東西,不知道裡頭到底怎麼個情形,光看這打溫水的架勢,就料準了保準逃不過那一出。所以素以出來的時候,榮大總管的態度來了個大轉變。趕緊的上去接手,臉上堆著笑道,「哎喲,姑娘受累了!這種粗活兒交給底下猴子們,姑娘如今登了高枝,可喜可賀。再叫您幹這個,主子知道了也不高興不是。」
  
  素以知道他是誤會了,她自己也想遮掩,便道,「大總管您太抬舉我了,我沒登什麼高枝兒,幹的都是做奴才份內的事兒。您別這麼說我,說出去不好聽。我是沒什麼,主子臉面要緊,您說是不是?」
  
  榮壽噎了下,黑燈瞎火的是沒錯兒,可就著邊上高架的火盆子也能看出點端倪來。他定睛往她胸口瞧,含笑指了指,「姑娘的坎肩是怎麼的?弄髒了可失儀。」
  
  這個爛腸子的狗太監,專挑別人痛處說話。素以含糊哦了聲,「先頭不小心濺了水,請諳達准我回榻榻裡換了衣裳再來。」
  
  「成成成。」榮壽點頭不迭,「也別忙慌,回去就歇著吧!你們女孩兒不像咱們耐摔打,隨扈奔波了這麼陣子也怪辛苦的,後半夜就別來了。主子跟前有我呢,一會兒那貞也過來。」
  
  素以忙肅了肅,「大總管您心眼兒真好,那我就回去了。」
  
  榮壽掖著鼻子點點頭,看她逶迤走遠了,還有點摸不著北的感覺。
  
  她沒回榻榻,榻榻裡有瓊珠,看著鬧心,乾脆往上夜的帳篷裡去。挑門簾進屋,正碰上那貞換衣裳上後半夜的值。那貞見她一臉萎靡樣兒,邊掛七事邊道,「怎麼的?吃了敗仗似的,誰給你氣受了?」
  
  「沒有。」她別彆扭扭的轉過身去解蝴蝶扣上的鎏金鈕子,想起那貞給賜了婚,笑道,「我還沒來得及給你道喜,配了個如意郎君,估摸著比我早出宮呢!敏貝子看著會疼人,你又是奉旨過門,將來日子差不了。」
  
  「誰知道。」那貞有點難為情,含羞道,「過日子又不是只過三兩天,開頭好不算好,能順溜的過一輩子才叫真的好。這種侯門人家兒,還不得一個接一個的往家娶啊!側福晉、格格、通房一大堆,有你操心的。」
  
  「那也未必。」素以脫了衣裳蹲在炭盆子邊上烘手,搓著指關節道,「你是嫡福晉,位分不一樣。像我老姑奶奶,嫁的是一品大員,夫妻倆情分深,我老姑奶奶治家又嚴,底下妾懷著六七個月的身子還在跟前站規矩呢!別的都是小事兒,只要你和姑爺好,萬事有商有量的,這就夠了。」
  
  那貞聽她窮大度,捂嘴笑道,「你別說我,將來我就瞧你能不能這麼看得開。」
  
  火光烘得人上臉,顴骨上熱辣辣的一片。說素以不怎麼愛鑽牛角尖吧,這回腦子裡盤算著事,也顯得有點心不在焉的。那貞瞧了納悶,「剛才榮壽叫人退出去,就剩你和瓊珠兩個,後來出了什麼事兒了?」
  
  素以悶著頭說,「沒什麼,好好的。」其實她心裡真好奇,伺候皇帝那種事兒,是不是御前女官們都得幹?她仰起臉來看那貞,「你跟著主子多長時候了?」
  
  那貞拿篦子抿頭,從鏡子裡瞥她,「總有兩年多了吧!主子御極我就給撥到養心殿伺候了,你問這幹嘛?」
  
  她脫了罩衣鑽進褥子裡,猶豫再三,最後搖了搖頭,「不過湊嘴一問……到點了沒有?你上值去吧!」
  
  那貞挨過去,在她的氈墊子邊上蹲下來,「你有什麼事可別瞞我,咱們打小認識,你也知道我從來不站邊兒,但咱們是一撥裡應選一起進的尚儀局,和那些半道上認識的不一樣。眼下又指了婚,和宮裡更沒有利益牽扯了。你是實心眼兒,要是有什麼不順遂,一定要告訴我。我雖然不能幫大忙,給你出出主意還是可以的。」
  
  素以聽了撐起身,眨著眼問她,「我想知道萬歲爺平時和你怎麼處?你們走得近嗎?主子會不會叫你做些……奇怪的事?」
  
  那貞一頭霧水,「能有什麼奇怪的事?我除了端茶送水,和主子沒什麼交集,連說話都是帶著公式的。」她狐疑的斜起眼,「叫我猜猜,主子又給你出難題了?要說也奇怪,你是司帳,還不至於哪兒哪兒都帶著。可你瞧,都幾回了,點著名頭的叫上你,難怪瓊珠要眼紅。」
  
  素以一聽覺得不對勁,敢情這種事她們都沒遇著過,要真問出口,那她就是個沒救的傻子了。
  
  那貞又接著說,「其實我瞧出來了,主子對你不薄,要不你試試和他好好處?就算是九五至尊,不也是個男人嘛!俗話說近水樓台先得月,你天天在他跟前,比那些深宮中的妃嬪們有造化多了。」
  
  素以擺手不迭,「別鬧了,萬歲爺不待見我,你還不知道嗎!他調我到御前就是為了給我小鞋穿……」她掀起被子蒙住頭,「哎喲,我怎麼這麼倒霉呀!」
  
  她嚎完了,就恁麼挺直了,再也不動彈了。那貞歪著腦袋看半天,最後無奈的歎口氣出去了。帳裡沒了人她才把臉露出來,對棚頂吐口濁氣,拿手蓋住了眼睛。想起明天還得見面都覺得要臊死了,御前人大概都以為她侍寢了,不定怎麼說她呢!她在褥子裡扭了扭,萬歲爺真缺德,叫她怎麼好?怎麼好?
  
  她深深吐納,平息平息覺得自己應該放平常心。主子就是主子,主子幹什麼都是合理的。也許他從不認為這是什麼需要上綱上線的事,自己揪在上頭,反倒顯得小家子氣。她拍拍臉,大大方方的,臉皮厚點兒,別當回事。過了今晚就徹底忘乾淨,再看見萬歲爺還是這模樣,該裝傻裝傻,該賣呆賣呆,說不定人家壓根兒想不起來了。
  
  第二天又是五更拔營,重設看城和金帳。素以瘟頭瘟腦的隨大流,遠遠看見皇帝騎在棗紅馬上,戴中毛本色貂皮緞台冠,穿醬色江綢面青頦袍並黃馬褂。矯健的身姿沐浴在朝陽裡,神情從容淡漠,莊嚴得像尊鎏了金的佛。
  
  她把心放心來,喏,皇帝還是皇帝,昨晚不過是個不近情理的夢,現在一切如常,什麼都沒有改變。
  
  長滿壽還在對著敬事房的記檔本子發愁,到底有沒有臨幸,這話不能問皇帝,追著大姑娘打聽也不像話。自己心裡琢磨,按說喝了鹿血沒那麼太平,何況還有他特製的槐花塔子。這世上沒幾個人知道槐花和鹿血遇上有催情的功效,萬歲爺幾重催逼下竟能顧全素以的清白,真乃大丈夫也!
  
  至於小公爺那兒,那是萬萬不會消停的。他打定了主意,反正這回的賞請不成了,後面七八天也沒必要拚死拚活。又不稀圖做巴圖魯,誰玩命打圍誰是傻子,還不如趁著這當口和姑娘加深感情。反正熬鷹是皇上答應的,早熬晚熬不都得熬嘛!這會兒不抓緊,等回了宮,隔著幾十道宮牆再想套近乎,那可就難如登天了。
  
  於是他提溜著他的鳥籠子找皇帝來了,籠子往台柱子邊上一擱,他笑得像朵花兒,「奴才找素以,來給奴才治鳥來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5:40

  第50章
  
  皇帝太陽穴上一跳,有時候他覺得小公爺是個無比可恨的人,狗皮膏藥一樣的性子,自以為是,沒眼力勁兒。真恨不得賞他一悶棍,把他扔到外面去立旗桿。
  
  治什麼鳥?大清早的,虧你想得出!」他拉著臉白了他一眼,順帶轉過去看邊上侍立的素以,一看之下想起昨晚的事,立馬心頭疾跳起來。假作大方的調開視線,表情卻變得不自然了。
  
  小公爺哪兒知道他們裡頭那些內情呀,他不時的斜眼兒瞧素以,弓著腰向上絮絮叨叨的說,「主子也是練家兒,當初您熬玉爪不也從白天熬起的嘛!主子是臣子的表率,就瞅您把玉爪調理得這麼好,奴才眼熱,非得跟您學不可。再說您上回是特許了的,答應讓素以幫著熬鷹,這會兒怎麼又……」
  
  認真說的確反悔過一次,再來一次影響是不大好。可為什麼偏偏是今天呢!他心裡亂作一團,還沒理出頭緒來,他又來借人,到底是借好還是不借好?
  
  「素以。」他叫了聲,沒敢和她對眼,「你怎麼說?」
  
  素以領教過萬歲爺的規矩,死都不敢隨意的答應。只道,「奴才都聽主子的。」
  
  球又踢回來了,皇帝的眉心打了個死結。他這兒看城裡坐鎮,秋獮是有定例的,圍內要是遇上個虎,必須皇帝親自射殺以顯大英天威。所以他走不了,他沒法跟著一塊兒去。心裡又躁,怎麼辦呢?跟前這麼多臣工都在,不能讓人覺得皇帝說話不算話。他冷冷看了小公爺兩眼,他一再給他出難題,回去非得囑咐皇后好好管教他。
  
  皇帝垂下眼,頗有點壯士斷腕的意思,緩聲道,「畢竟是御前的人,幹什麼都得有章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去名聲不好。」偏頭囑咐榮壽,「撥兩個人跟著,給朕不錯眼珠兒的盯緊了。」
  
  榮壽庶了聲抬手招人,素以不明白情由打量小公爺,再往御座上瞧,皇帝平穩的目視前方,沒給任何示下。
  
  小公爺高興壞了,沖素以擠眉弄眼。他這麼好玩的人,在身邊就能逗人發笑。素以繃住了臉皮怕皇帝發火,給主子蹲個福,便垂手卻行退出了金帳。
  
  小公爺從後面趕上來,籠子裡的鷹力道大,兩隻翅膀上下撲騰,扇得地上的浮土都飛起來。小公爺的臂力不行,有點拽不住籠子,揚聲招呼邊上戈什哈,「姥姥的,你瞧鳥溜爺上癮是怎麼的?還不來給爺提籠子!」
  
  戈什哈忙縮脖兒來接籠,結果這鷹運足了氣,奮力一蹬腿,紫檀鳥籠和銀夾紫的鳥鉤分了家,骨碌碌滾出去,一下兒滾了三丈遠。
  
  小公爺的長隨炸了鍋,一哄而上的去按蓋板,素以看了直搖頭,「您就不該帶它出來,一隻鷹叫你關在籠子裡,它不得憋屈死啊!算算從京裡出來快個把月了,這鳥還這麼大氣性,熬出來肯定錯不了。」
  
  小公爺靦臉笑,「那不得指著您嗎!皇上今兒放了恩典,要不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它練出來呢!」他邊說邊卷馬蹄袖,走了兩步背手頓住了,四下看看方道,「我今兒一早上來找你,熬鷹是一宗,另外一宗呢……是瞧你在御前勞累,到了圍場又沒處玩兒,我給你告了假,帶你掏野雞窩去,好不好?」
  
  素以是上山下海的玩家,一聽這個來勁。不過怵皇帝回頭要問話,身邊又有兩個跟班太監,她也沒膽子瞎跑。
  
  「算了吧,奴才是奉旨給您熬鷹的,怎麼能不幹正事兒,中途去掏什麼雞窩呢!」她撫著下巴搖頭,「這不好,主子知道了要罵的。」
  
  小公爺嘬嘴咂舌,「怕什麼!把那兩個猴兒的嘴堵住,看誰敢往御前捅。要是實在怕洩露,那就順帶手的逮個野雞崽子給主子燉湯,兩下裡一抵消,說不定主子還賞你呢!」
  
  小公爺這人不靠譜是出了名的,素以覺得他的話不能信,於是晃了晃腦袋,「主子沒叫瞎逛,萬一追究起來,我脖子不夠硬?」
  
  「別怕,有我。」他拍著胸脯擔保,「我護著你,我拿爵位換你的命,這樣成不成?」
  
  「這話說得太嚴重了,奴才擔當不起。」其實嘴上推諉,心裡也癢癢想去。別看大二十的人了,腔子裡還是顆孩子的心。這七年在宮裡悶出蛆來,面對著廣袤的草原又是近在咫尺不能觸摸的,比困在宮牆之中更加叫人煎熬。有時候明知道面前人靠不住,但是看他挺大的個子,也由不得自己勸自己,跟著玩玩去吧,玩一玩又沒什麼。就像他說的那樣,主子問起來就說奴才孝敬主子,給主子逮野雞去了。這麼討喜的理由,連自己都要被感動了。
  
  她看看籠子裡那只海東青,「鷹怎麼辦?」
  
  其實熬鷹對小公爺來說是次要的,換句話說,熬鷹不過是幌子,有美人在眼前,誰還在乎鳥兒啊!他嘿嘿的笑,「那只鷹已經喂出膘來了,晚上上架就能熬。我先讓人準備好,等你去了直接下手。白天閒著也是閒著,這地方玩意兒多,還有剛下崽的野兔子。你宮裡有親近的小主兒沒有?帶回去做人情再好沒有了。」
  
  她以前就跟那貞似的,根本不站邊兒。後來伺候了一回昆家的喪事,糊里糊塗成了皇后的人,哪兒來的相熟!她琢磨琢磨,「兔子就算了,才下的,撿回來也養不活,別糟蹋了。」
  
  小公爺搓著手驚為天人,「哎呀,姑娘心善,我沒看走眼,菩薩心腸吶您!」
  
  素以虛頭八腦的笑,「您抬舉我。」
  
  小公爺一看成事兒了,忙招呼倆小太監,說跟著歸跟著,離遠點,別出聲。要是嘴緊,等回了營重重有賞。兩個太監對視一眼,人家官兒大,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橫豎主子只叫看緊了,問起來實在搪塞不過就照實說唄。
  
  前頭兩個人有說有笑挨毛草邊走,圍場上有草垛子的地方都沒放過,掏了半天沒見半個蛋殼。素以有點洩氣,「是不是抱完了窩,都孵化了?」
  
  「不能吧!」小公爺也不太確定,「我昨兒還看見有卒子拿坎肩兜了一堆來著,都是毛雞蛋,敲出來血淋淋的。」
  
  「那您讓我撿什麼蛋?毛雞蛋往主子碗裡放,他不宰了我才怪。」她連連搖頭,「回去吧,您別禍害我。」
  
  她調頭就走,小公爺覺得天都塌了,慌手慌腳的攆上去,「毛雞蛋是好東西呀,你沒吃過?煮著吃,拿油炸,烤著吃,都行吶。」
  
  素以空手而歸挺喪氣,靜下心來又覺得自己可能有點不莊重了。其實不惹主子生氣才是最大的孝敬吧!雖說她是看主子昨晚那樣怕他身虧,想盡點自己的意思給他補補。可皇帝要什麼沒有,哪裡用得著她幹這缺心眼兒的事!再說就算逮著了,御前人也得說她搖尾巴討好,背地裡得笑話她。
  
  她邊走邊歎氣,心情很低落。在外面轉了兩柱香,不知道萬歲爺這會兒在幹什麼。他半道上紮營的時候說要一塊兒來熬鷹的,過去了大半個月,把當初說過的話都忘了吧!
  
  「小公爺,熬鷹算咱倆合夥成嗎?」她說,「晚上我給您照看,白天我得回御前,萬歲爺身邊要人伺候著。」
  
  小公爺霎眼看著她,「那不得累垮了嘛!晚上熬鷹白天當值,那哪兒成!」
  
  她笑了笑,「沒事兒,我瞧海青可憐,我瑪法和我說過,鷹把式對鷹感情深,見不得它遭罪。」
  
  小公爺心裡也空了,姑娘對他沒意思,他還想藉著好時機攤開了說的呢,這下算是沒指望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斟酌再三不能著急,萬一把人嚇跑了,後頭更完菜。
  
  素以耷著肩頭跟他進了帳,進帳看見那只鷹,她的狠勁兒可上來了。就跟在尚儀局料理小宮女似的,對付鷹也不能手軟。這鳥兒有靈性,它也吃軟怕硬。她咬牙叉腰子在籠前看,叫人備熱水來。
  
  小公爺自己對熬鷹也有點研究,可她要的東西他以前沒聽說過。他背手在邊上看,「要熱水幹嘛?」
  
  她戴上厚手套開籠門逮鳥,兩隻翅膀捋順了,蒙上鷹眼道,「敢情您熬鷹就那麼乾熬?也是,這是老鷹頭的絕招,一般不外傳。」又叫人拿麥稈兒來,示意他過來捧住鳥身子,她扒嘴給鳥催吐,一邊講解,「前頭長的都是虛膘,熬鷹前得給它拉膘,這樣鳥才更有力量。熱水是用來給鳥洗澡的,要叫它出汗,出了汗身子虛,晚上熬起來能容易點兒。」
  
  小公爺簡直佩服她,瞧那紅唇就在眼前,一張一合間他的心神都跟著恍惚起來。換了以往,但凡有點興趣的都逃不過他的手掌心,如今這位他卻不敢造次了。拋開御前太監眼巴巴看著不論,姑娘也是真的心儀。雖然不確定她將來對付男人會不會像對付鳥一樣狠,可……他怎麼就愛她這嗆口的味兒呢!
  
  海東青不老實,把它往熱水裡摁,它大概以為要下鍋拔毛了,玩兒命的掙。小公爺手無縛雞之力,素以看了感到糟心,乾脆叫他讓開自己來。那一通忙,到最後鳥都傻了,力氣也用得差不多了,才撈起來擱到架子上。
  
  素以自己忙出一身汗,棚子裡為了給鷹烘毛,爐火燒得很旺,悶透了。她捲袖子掖掖額頭,撩起氈子想出門喘口氣,才發現密閉的空間裡呆得忘了時間,原來已近傍晚了。
  
  草原上的落日很漂亮,她鬆快歎息,六七歲的時光就是在夕陽裡奔跑著度過的。她手搭涼棚朝西看,看久了迷眼。隱約有人肩負著落日走過來,一身的金光閃耀看不清臉。她乜起眼,等人走近,虛浮了半天的心才落下來——萬歲爺駕到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5:52

  第51章
  
  她快步迎上去,「主子來了?」
  
  皇帝嗯了聲,兩人視線一碰,旋即又分開了。經過昨晚那件事,大家都挺不好意思的。不像以前那樣坦蕩,總覺得彼此之間的隔斷從磚牆換成了輕紗,朦朦朧朧,不再堅實,讓人不安。
  
  皇帝的目光游移了一陣,心思慢慢沉澱下來。再瞧她,她低著頭,拿腳尖挫地,地上很快被她挫出了個小小的坑。想起先前牽腸掛肚,加上聽說她跟著恩佑往圍場上去了,鬧得他大半天坐臥不寧。既擔心她的安危,又怕她被人藉機佔便宜。他是皇帝,竟然弄得這麼老婆子架勢,暗裡自然埋怨她,也發了願要好好整治她。可如今在眼前,又能把她怎麼樣?
  
  他感到挫敗,低聲問她,「玩兒去了?」
  
  她愕然抬起眼,「主子知道了?」
  
  「你當朕是誰?什麼事能瞞得住朕?」他抱著胸,箭袖上的行龍張牙舞爪直指向她。看她張口結舌的樣兒,哼了聲,傲慢的別過臉,「一離了跟前就胡天胡地,你是罵不怕罰不怕啊!兜了兩柱香,玩了些什麼?」
  
  她囁嚅著,「沒玩什麼,小公爺說帶我掏野雞窩,我盤算著給主子抓隻雞燉湯喝的,可惜一無所獲。」
  
  雞沒吃著,但是這個借口卻暖人心。皇帝先前打算多責備兩句的,聽她這麼一說立刻軟化了。不容易啊,玩兒的時候能惦記他,這樣的丫頭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呢!
  
  「你聽小公爺的,他能把你賣了你信不信?」皇帝勸誡著,「別和不相干的人走得太近,姑娘家跟陌生人上野外像什麼?嗯?虧得朕打發人跟著,否則名節怎麼辦?還要不要了?」
  
  和名節扯上關係就是大事啊,不過素以覺得小公爺不像壞人,至少她感激人家給她哥哥疏通,要不然她那不成器的哥子就該下大獄了。她還是那句話,拉著長音的,「不能夠吧……」
  
  皇帝轉過眼來冷冷看她,「怎麼不能夠?」
  
  素以知道自己表錯態了,皇帝說誰不好誰就不好,她有什麼可反駁的?反駁又惹他生氣,自己還得挨訓。她忙靦臉笑笑,「奴才的意思是小公爺是皇上的小舅子,有您這樣的姐夫管束著,他能壞到哪裡去嘛!」
  
  她倒會見風使舵,也會給他挖坑堵他的嘴。有時候老油條的確讓人生恨,皇帝蹙眉道,「誰告訴你做姐夫的就得管著小舅子?朕每天那麼多政務要忙,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都要朕過問,朕成什麼了?」他惱怒的一拂袖,「和你說不清!天橋上罵人嘎雜子琉璃球,配你正合適!」
  
  他說完,扭頭就往熬鷹的棚子裡去了。剩下素以納悶,嘎雜子琉璃球不是混蛋嗎?萬歲爺怎麼罵人吶!不過能叫皇帝動嘴罵的一般都是直言相諫的忠臣,是人才,所以素以並不感到難過。或者說自打她進宮起,多愁善感的那根筋早就給抽了。挨兩句訓家常便飯,不痛不癢的,全當誇獎了。
  
  她在外面吹風吹醒了腦子,這才踅身進帳。棚子裡燈火通明,頭頂上扯起了麻繩,小公爺的海青已經擱在繩上了。熬鷹嘛,就是使勁折騰,不讓鷹睡覺。皇帝舉著竹竿敲打繩結,那鳥站不穩還得撲騰,很耗費體力。
  
  皇帝瞥了小公爺一眼,「就這麼敲打,怎麼就難得熬不成呢?熬鷹前自己要吃飽睡夠,才能有力氣和它耗。別鷹還沒困你先眼皮子打架,那是鷹熬你,不是你熬鷹。」
  
  小公爺點頭稱是,「我琢磨琢磨,不是我熬不過鷹,是熬前缺了素以做的兩步。這鷹喂得膘肥體壯,比我還結實。上了架子精神頭十足,它全不把我放在眼裡。」
  
  連鳥都瞧不上他,做人真夠失敗的了。皇帝講究風度,點到為止就不再說他了,倒是好奇素以幹了什麼,一問之下說是又洗胃又洗澡的,皇帝眼裡有了淡淡的笑意,「真難為你,進宮七年還能給鳥洗胃,道行不淺吶!」
  
  素以在長案邊上倒茶,捧著杯子先呈皇帝再呈小公爺,一頭笑道,「老家不光熬鷹還養鴿子,有幾回放養的信鴿都吃了毒鼠的麥子,奴才就跟著瑪法一隻隻的給它們清理腸胃。幹的趟數多了,都記在心裡了。」
  
  這些記得住,可惜認人那麼費勁。皇帝忙著捅頂上麻繩的時候,聽見小公爺在那兒捧素以,「姑娘您是女中豪傑啊!看看四九城裡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們,哪個像您這麼能幹吶!上回我范葫蘆裡跑出只蝲蝲蛄來,嚇得我們族裡幾個姑奶奶上躥下跳的。要都像您這樣的,何至於扭了腳脖子擱家炕頭上躺好幾天呢!」
  
  女人怕蟲的多,尤其是害蟲,真沒聽說過世上還有人玩這個的。蝲蝲蛄學名叫螻蛄,毀莊稼。拖個大尾兒,三伏天夜裡往亮堂的地方湊熱鬧。屁股大飛不高,沒頭沒腦往牆上桌腳上撞,一撞吧嗒一聲響,瞧架勢都替它疼得慌。可氣的是它耐摔打,它撞不死。你要踩死它吧,滿腳上去就能聽見肚子炸開膛的聲響,實在是噁心得慌。
  
  素以這會兒才覺得小公爺是個怪胎,沒什麼玩了是怎麼的?她搖搖頭,「這上您誇不著我,要說蝲蝲蛄,我也怕。」
  
  小公爺馬屁拍到馬腿上也不介意,乾笑著,「這也就一比方,別的上頭您不是比她們能幹嘛!」立馬調轉了槍頭打聽熬鷹的事,「一會兒鷹摔下來了怎麼處置?給它喂茶?」
  
  她唔了聲,「喂鹽水,鹽水好去膘。還得拿冷水給它洗頭,洗完了讓它歇歇,明兒接著來。」看看上面的鷹已經有了疲態,底下穿著龍袍的萬歲爺手舉小竹竿兒,連給鳥造反都那麼風度翩翩。她臉上發紅,悄悄的轉過了身。
  
  小公爺恨命運不公,這只海東青遇上他是個槓頭,這會兒落在人家姑娘手裡,他還指著它厲害點兒多留人一會兒的,沒想到才這麼兩下就敗下陣來了,真給他丟人吶!都說兒子隨爹,難道這鳥兒子也跟他似的,看見好姑娘就心軟捨不得為難嗎?他又看看坐在條凳上悠哉悠哉的萬歲爺,怎麼覺得裡頭有點不尋常呢?上回就急赤白臉的,這回好不容易答應了,還沒入夜就巴巴的跑來了。這麼明打明的護食兒,一個宮女罷了,要是尋常心看待的,隨手賞人都說得通。可眼下這模樣,這算怎麼回事?
  
  他心裡凜凜一悸,是對上眼兒了?他有點慌,晚了一步?素以長得像誰大夥兒都知道,難不成萬歲爺打算和太皇太后、太上皇反著來?這樣不是把她往火坑裡推嗎!小公爺很著急,她不得寵,和主子爺沒有牽扯,宮裡的那些主兒們不留意她,她還能混日子得過且過。要是有點風吹草動,可以預見她的下場有多淒慘。
  
  他撓撓頭皮,想和她細說說厲害,無奈萬歲爺在。壓根就是盯眼看著不叫人說話,他沒想到這位一向深沉警敏的人君這回竟然破了功,小公爺從來不迴避自己是紈褲這一事實,原本對姑娘的那點心思還沒到非卿不可的程度。但是中途殺出個程咬金來,尤其這還是尊大佛,愈發叫他覺得素以好,素以簡直就是個金餑餑。
  
  這裡正思忖著,帳子那頭噗的一聲響,回頭看,原來海東青受不住,從繩上跌到地上了。皇帝撐著竹竿站在一旁,素以忙著料理暈過去的鷹,恁麼郎才女貌的模樣,從他這裡看過去,越看越像那麼回事。小公爺一時心頭惘惘的,這現狀忒讓人沮喪了,回去得進宮找姐姐幫忙。這麼下去自己要落空不算,素以還得遭罪。
  
  「小公爺您來。」
  
  他發呆的當口素以招呼他了,他一下兒回過神來,趕緊的應了聲,「噯,來了來了。」
  
  她正給鷹洗頭,抽空對他說,「它這會兒腦子清醒了,正渴得慌。您給它餵水,它記得您,會念著您的好。」
  
  小公爺覺得又要給鷹扒嘴又要往裡灌水太為難了,自己兩隻手不夠用,就打算讓他的哈哈珠子來幫忙。
  
  素以歎了口氣,「您不能假他人之手,這是您的鷹,有些事兒非得您幹。您指著別人,回頭鷹該認別人了。」
  
  小公爺立刻眉花眼笑,「那也成,橫豎是你熬的,送給你你要不要?」
  
  「給我?」她笑著搖頭,「我不能養它,宮裡都是尊貴人兒,萬一闖了禍不得了。再說這海東青太貴重了,我知道朝廷的旨,一隻海東青能換一個死囚的命呢!您好好照料它,帶它在外頭飛,讓它抓兔子抓黃羊,比跟我強。」
  
  皇帝聽他們一遞一聲的談笑,面上沒什麼,私底下不怎麼高興。等她把鷹收拾妥當了交給小公爺,他掏懷表看看,已經近子正時牌了。他也不說話,抖了抖袍子過去打門簾,素以一看慌忙跟上,身後是小公爺掃袖打千兒的恭送聖駕。
  
  月色迷迷滂滂的,所幸間隔幾丈就有火盆火把照亮。皇帝沒有帶隨從,從熬鷹的帳篷到御營行在有一小段路,他背著手踱四方步,不太著急回去的樣子。
  
  素以從後面趕上來,一頭走一頭踮腳給他披烏雲豹斗篷。他腳下略緩,兩個人獨處總難免尷尬,他想了想才道,「你要是喜歡海青,朕叫人給你挑一隻。」
  
  她抬頭看他,一雙眼睛在火光中晶亮。咧著嘴笑,「奴才不要,人在宮裡能活,鷹在宮裡會憋死。」
  
  皇帝頓時心裡一沉,「經常帶出去放飛,未必就活不成吧!」
  
  她搓著手呼呼熱氣,「住家兒和串門可不一樣,鷹自在慣了,馴養已經夠委屈的了,整天關在籠子裡不是辦法。」
  
  皇帝緘默下來,分不清她說的是鷹還是她自己了。瞧她冷得縮肩,他把身上斗篷摘下來給她披上。她明顯吃了一驚想拒絕,他卻搶先牽住了她的手。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6:07

  第52章
  
  她往回縮手,沒成功,心口緊張得有點發疼。看皇帝臉色,他還是淡淡的樣子,垂著眼,睫毛纖長,蓋住了所有的心思和慾望。
  
  大氅上留著沉水的味道,一點點沁入人心肺裡,拔不出來,困住了她所有的想像。她只是輕聲的囁嚅,「請主子鬆開奴才。」
  
  他沒有理會,和她面對面的站著。晚風吹起斗篷的一角,拂在他腳背上,有種說不出的空虛感。他攏了攏五指,如今能做到的,唯有緊緊抓住她而已。他以前不能理解皇父的做法,打壓太子也好,放棄皇位也好,在他看來不可理喻甚至瘋狂。只不過為了個女人罷了,哪裡值當這樣!或者他以前從沒真正把女人當回事,爺們兒外頭奔波,女人看家帶孩子,他的細膩為家國天下,為黎民百姓,從來吝於放到宮裡的后妃們身上。可是現在似乎朦朦朧朧有了些解了,他的不懂得,是因為沒有遇上對的人。
  
  二十八歲真是宇文氏男人的劫,高祖皇帝和太上皇都淪陷在這個年紀,現在輪到他了。半輩子索然無味,突然一夜花開錦繡,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可惜他沒有太上皇那樣的殺伐決斷,馬背上的天子,對敵人毫不留情,對愛的女人也是這樣。其實愛情是可以勉強的,但他不能夠。皇父愛誰就要圈住誰,他不同,他的愛情不願意和強迫沾邊。他是守業皇帝,除了兒女情長,還有很多其他的責任。況且留下她,對她未必是好事。
  
  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撫了撫,溫膩的觸感,讓人心裡發甜。他覺得難以啟齒,蹙著眉猶豫了一下才道,「素以,你對朕……有沒有別的想法?」
  
  素以怔怔的站著,想起昨晚的事很害羞。萬歲爺這麼問,不會今晚又想那樣吧?她紅著臉規規矩矩的答,「主子是奴才的天,奴才只要盡心的伺候主子,主子高興就是奴才的福氣。至於奴才…天生是給主子效力的,連命都是主子的。螻蟻一樣的人,對主子怎麼敢有什麼想法呢!」
  
  「這是官話,朕不想聽。」皇帝低頭道,「朕只想知道,你對朕,是不是只有主僕的情分?」
  
  素以心跳得厲害,慌忙蹲了個福,「主子這麼問,越發折得奴才不能活了。您讓奴才怎麼說呢!奴才家是角旗包衣,祖上隨龍入關起,一家子就兢兢業業替主子賣命。主子和奴才們隔了九重天,奴才對主子不敢有非分之想,請主子明鑒。」
  
  這關係撇清得好,原來有想法的只是他一個人,她這個奴才當得很清醒,不想登梯上高,她的初衷也沒有改變過。即使他握住她的手,即使他在迷亂裡吻了她的臉和嘴唇,即使昨晚他們有了那些不能言說的秘密……在她眼裡一切都不算什麼,她不過盡一個奴才應盡的義務。
  
  皇帝感到失望,他慢慢鬆開她,兩手以一種僵硬的姿勢垂在身側。不甘心自己敗得這樣跌面子,點頭道,「你果然不負朕的期望,御前伺候最忌諱獻媚邀寵,看來調你當值沒有選錯人……打今兒起該歸正道了,主就是主,奴就是奴,和那貞她們一樣,沒有題外話,大家都省心。」
  
  素以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到底忍住了。她有點難過,似乎不經意間和什麼東西失之交臂,再也拾擄不起來了。向上看看皇帝的臉,他別過頭看遠處的篝火,冷硬的側臉,和她記憶裡那個威嚴的影子重合起來。原來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從來沒有改變過。
  
  她解下斗篷重給他披上,一面系纓絡帶子一面道,「主子這話是正道,奴才記住了。」額外又添了句,「明兒熬鷹主子就別來了,這大半夜不睡,我怕主子身子扛不住。奴才看主子這幾天辛勞,等回了熱河好好歇兩天長長元氣。」
  
  不放心小公爺那裡,把她擱在哪裡他又是能放心的呢?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霸攬著也沒用。他狠狠心嗯了聲,「這趟秋獮結束,朕要上普寧寺探望個故人,你跟著一道去。」
  
  她應個庶,「是外八廟的普寧寺?這個奴才聽說過,裡面有尊金漆木雕大佛,當初朝廷頒旨修建,我瑪法在裡頭做過一陣子監工。」
  
  皇帝不由歎息,這姑娘簡直就是個奇跡,你和他說什麼都能聊得上,這世間萬物就沒有她不知道的。認真說起來她和小公爺是同類人,雖然有時候不靠譜,但是腦子很聰明。要是自己對她毫無牽掛,指給恩佑算是個不錯的歸宿。可是他終歸沒法子下決心,他千方百計要斷了恩佑的念想,如果現在放棄,那麼之前的種種豈不是無用功麼!
  
  他慘淡的笑了笑,「你知道裡頭有座大佛,那知道朕說的故人是誰嗎?」
  
  素以搖搖頭,「廟裡都是和尚,難道是主子相熟的哪位大師?」
  
  皇帝沒言聲,橫豎也被她猜著十之八九了。他沒御極前曾經悄悄去瞧過,沒見著人,那會兒說是出去雲遊了。現在過了四五年,再怎麼也該見上面了吧!情這東西真太熬人了,東籬那時在太子位上,諸兄弟對他唯命是從,何等的不可一世!後來為了女人落得這副田地,皇父昭告天下說太子出花兒死了,除了親近的幾個人,就再沒人知道他的下落了。
  
  他把視線投向深遠的天幕,東籬就是個活招牌,他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這張臉麼!他雖然取代他做了皇帝,但一直為他感到可惜。秋獮也不是年年有,逢著機會去瞧瞧他,也不枉費他們曾經兄弟一場。
  
  他負手在前面走,背影很孤高。素以在後面跟著,看著斗篷的下沿被他的腳後跟勾起來,一波波的蕩著漣漪,心裡莫名有些酸楚。沒到御前覺得皇帝是九天上的神仙,看不見也夠不著。現在就在她面前,不止一次問她願不願意跟著他,卻都被她婉言謝絕了。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照理說天底下應該沒有一個女人不愛俊俏爺們兒,何況這俊俏爺們兒不光有錢,他還是個皇帝。可在她看來仍舊欠缺了些什麼,她是個二愣子,她重感情,兩個人之間的相濡以沫,遠比那些身外物要金貴得多。
  
  她淺淺握起拳,對自己笑了笑。眼下是五色迷心,等將來出了宮天大地大,大概不會再掛念現在的種種了。待到她兒孫滿堂的時候,再想起紫禁城,想起皇城裡有這樣一道耀眼的陽光,也會感到滿足和安然了。
  
  接下來相處果然按著皇帝的要求有條不紊的進行,也不是刻意的保持距離,就是主子和奴才之間最標準的往來,張弛有度的,很從容穩妥。至少她是這麼認為。比方司衾前的更衣,以前解褲帶時皇帝會迴避,不要她上手說自己來。現在倒很坦然,心跳如雷的人變成了她。她跪在地上努力維持水平的時候,皇帝筆直的站著。她從他背後的穿衣鏡看過去,他微微偏著頭,流麗的肩背線條。她在他眼裡已經和御前的太監們沒什麼兩樣了。
  
  她一面悵然一面慶幸,這樣多好,誰也不牽掛誰。那細微的一點好感不足以支撐起漫長的禁宮歲月,再只要一年,一年後就能海闊天空了。她走了自然有新人填充進來,萬歲爺漸漸會忘了她。她在他跟前不過是極短的停留,也許若干年後有人提起以前那個二皮臉的素以,他會擰眉想一陣,想不起來了,再問一聲「誰呀」。
  
  素以還是個容易快樂的人,她把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東西打掃了出去,什麼小秘密啦、萬歲爺牽她的手親她的臉啦,那些統統都扔掉。她給小公爺熬鷹,給鷹取了個文雅的名字叫松格裡。馴到第七天的時候這只鷹餓得只剩皮包骨頭了,開始給它喂兔肉羊肉。小公爺驚奇的發現他的鷹對他沒有敵意了,把他樂得上躥下跳。
  
  「姑娘您可太神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謝您。」小公爺拍拍胸口,「往後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一句話,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給您辦。」
  
  素以正給鷹纏尾毛,今天是松格裡頭一回上場練捕獵,纏上尾毛是怕它飛跑。小公爺在馴鷹方面完全是個門外漢,愛玩,自己又不會馴化,真就是坐享其成的少爺作派。嘴倒是挺甜,追著謝她,一籮筐的好話。她笑道,「別介,您言重了,我心裡也過不去。」
  
  「要謝要謝,等回了熱河我請你如意茶館聽戲去。」他在邊上手舞足蹈,「那茶館好啊,京戲昆曲全請名角兒壓場。您愛唱戲嗎?還能拜師傅學票戲,師傅給您指點,教您吊嗓,給您拉二胡叫好,幾天下來也能小有所成。」
  
  場子裡的兔子鴿子之類供鷹捕殺的玩意兒都備好了,拴住了腿不叫逃,繩長,滿場又跑又滾的。素以揭開鷹的眼罩,把松格裡往柵欄裡一拋,應道,「票戲那是男人的玩兒法,誰見過女人在家吊嗓的!我要是在乾清宮來上一嗓子,管保立馬下了慎行司大獄。」
  
  鷹餓紅了眼,在圍欄裡大開殺戒的當口,小公爺還在琢磨什麼能叫女人感興趣,「我會糊風箏,那我帶你放風箏去?」
  
  「我是做奴才的,跟您聽戲放風箏都不成。」素以搖搖頭看天,「再說這時節也不對,今兒立冬啦,誰見過冬天放風箏的。」
  
  其實這些都不是重點,小公爺想說的是別的事兒。素以和他在一塊兒熬鷹熬了好幾天,他是自來熟不提,素以對他也不像先前那麼拘束了。兩個人天南海北的扯,有點做了朋友的意思,所以他說話也沒那麼咬文嚼字。
  
  關於她和萬歲爺的事兒,小公爺覺得作為朋友有義務給她提個醒兒,「你在御前有陣子了,我瞧皇上對你還不錯。皇上百樣齊全,就是老婆多。老婆多是非多,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她遲鈍的點點頭,「老婆不多,皇帝還有什麼做頭!我覺得做皇帝最大的樂趣就兩點,老婆多是一點,還有一點就是老婆再多也不苦惱,可以繼續往家接,這可是平常人辦不到的。」
  
  敢情她都知道,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小公爺斜了眼兒,「那你說好是不好?」
  
  在別人來說沒什麼,在她來說還是不太稱意的。她咂了咂嘴,「我可不敢評斷主子這樣好不好,其實我料著也不是萬歲爺喜歡,這不是還有穩定朝綱的功效嘛!這叫腰裡別副牌,逮誰跟誰來。管他下家兒是誰呢!別說萬歲爺,外頭達官貴人好些不也這樣?」
  
  「我可不是。」小公爺舉舉手,「我這人再混,娶媳婦這方面還是很節制的。你上回到我府裡辦事,也見過我們家姨奶奶。我就那麼一個,還是丫頭收房的,你說我這人怎麼樣吧!」
  
  怎麼樣不好說,老公爺死那會兒,她可聽說這位小公爺正在八大胡同喝花酒呢!素以晃晃腦袋,敷衍著,「您聖明,那是家裡老太太教育得好。」
  
  「我這人大節上不壞,就是沒人懂我。」小公爺順桿兒往上爬,「我什麼都不缺,就缺個管家奶奶。如今對得上味道的媳婦兒不好找,要是能逮住一個,我一定拿她當鳳凰蛋捧著。」邊說邊覷她臉色,「您瞧我,長得不磕磣吧?我有爵位有俸祿,每年的冰敬炭敬1少說也有上萬兩銀子。家裡又有莊子,還有十餘處鋪子記在別人名下,哪家姑娘跟了我,擎等著享福吧!」
  
  素以直點頭,「那是那是,您可是國舅爺,全大英獨一份兒。」
  
  「那您……」
  
  小公爺剛想說話,突然起了一陣大風,眨眼間雪片子飄下來。素以仰頭嘀咕,「草原上變天就是快,我得回去了。一會兒鷹吃飽了還給它戴上眼罩,下回下場子光讓抓不讓吃,這麼來來回回的練,半個月就差不多了。」她往御營方向走,瀟灑的揮揮胳膊,「您有話下回再說吧,下回我聽著。」
  
  她走遠了,小公爺感到無比惆悵。剛開了個好頭就遇上下雪,老天爺也存心刁難他吧!
  
  1官場中下級向上級行賄,夏天送錢物叫「冰敬」,冬天送的錢財叫「炭敬」。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6:18

  第53章
  
  秋獮十來天,很順利的結束了。准葛爾台吉和蒙古親王們這趟收穫頗豐,狩到的獵物是小事,最要緊的是和大英的新皇帝有了更深層次的交流。這位大博格達汗雖年輕,文韜武略並不遜乃父。懂得恩威並施,善於籠絡人心,比起老皇爺,處世更加圓滑。從屬的親貴們各自得了不少好處,腰包鼓了,皇帝又指宗親女子聯姻。男人嘛,財色兼收是人生最大樂趣,所以對朝廷大表忠貞外,愈發顯得心悅誠服。各回藩地的前一晚和皇帝把酒話桑麻,君臣同樂很是暢快淋漓。
  
  次日五更動身,聖駕迴鑾又是綿延幾十里的大場面。途徑東廟宮打尖兒歇一晚,第二天下半晌就回到避暑山莊了。
  
  天氣說它好,算不上,零星飄幾朵小雪。說它不好,偶爾還能看到點日光。承德入冬似乎比京城還早些,這樣的月令,清早開門,迎面一口冷氣,凍得人渾身打激靈。
  
  做皇帝很不容易,三更燈火五更雞。回來之後案上的折子堆得比山都要高了,招了十幾個軍機處章京邊議邊批,連飯食都是到了點抬進頤和書房的。裡頭花一整天時間辦公,宮女太監們就在遊廊下候著。大概是遇著有人上折子參地方官員貪贓枉法,皇帝的聲氣兒從菱花門裡傳出來,絮絮說著各種行賄的手法,說小官給大官上供奉,逢著節氣送粽子送月餅,裡頭的餡兒都是黃金做的。還有名目繁多的各式別敬、瓜敬、筆帕敬。說到怒處拍桌子,「朝廷一年幾十萬的養廉銀子,分派到那些貪官手上連塞牙縫都不夠。他們財大氣粗,對上阿諛奉承,對下頤指氣使,在他們眼裡他們才是大英的皇帝。萬里之堤毀於蟻穴,再不整治毒瘤,朕的脊樑骨都要被老百姓戳彎了。給朕狠狠的辦,說不出來路的抄家、發配、殺頭。朕就不信,大英到朕手裡就能亂成這副模樣!」
  
  皇帝潑天震怒,外頭人嚇得像遇見了花大姐的蚜蟲,一個個拱肩縮脖大氣兒不敢喘。萬歲爺他要強,他處處愛論個高低。前頭老皇上開國建基業,他就想著怎麼把父輩傳承下來的社稷發揚光大。素以有時候覺得他挺可憐,肩上責任重,他不知道什麼叫快樂。
  
  長滿壽從裡間出來站在門前找人,看見她招了招手。
  
  素以看見了忙不迭過去聽令,「主子有吩咐?」
  
  二總管臉上不大好看,艱難看她一眼,「主子說明早要上普寧寺,微服出去不帶侍衛,叫你收拾收拾,明兒好伴駕。」
  
  這事兒皇帝之前就和她說過,她並不感到意外,倒是長滿壽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叫她覺得心裡沒底。她扯了扯他的袖子,「諳達,借一步說話。」
  
  兩人到了背人的地方,素以才追問是不是有什麼內情。長滿壽直歎氣,「叫我怎麼和你說呢!你不聽我話,我讓你巴結萬歲爺,你巴結了嗎?這會兒倒好,上了普寧寺,別不是要把你送人吧!」
  
  她大吃一驚,「我也沒幹什麼缺德事兒啊,怎麼要把我送人呢!那把我送誰?把我送給和尚做丫頭,這也說不通啊!」
  
  「做丫頭?做什麼丫頭?送了和尚可就是解悶兒用的了。」上滿壽說得很嚴重,有點嚇唬她的意思。
  
  她果然目瞪口呆,「這不大好……」
  
  「知道不好了吧?後悔了吧?不跟主子跟和尚,你這輩子可完了。」
  
  她哭喪著臉問,「到底是什麼和尚呀?那是個花和尚嗎?怎麼還要姑娘解悶兒呢!」
  
  長滿壽叉腰半仰著臉看天,不勝唏噓的搖頭,「這和尚來頭可大,在寺裡十幾年了,也算是有點道行的了。告訴你是走漏消息,不告訴你,對不起咱們的交情。」他裝腔作勢的撓頭皮,最後捶了下手心,「我好人做到底,叫你知道,也好提防著點兒。」
  
  素以自然是虛心請教,心裡也盤算著,真到了那時候,她不能逃跑就跪下來求皇上吧!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討饒,再怎麼說跟著萬歲爺總比跟老和尚強啊!
  
  長滿壽背靠著牆,臉上木木的,兩眼有點迷茫,「十五年前宮裡出過一件大事兒,也是從情上來的糾葛。當時的太子和太上皇看上了同一個女人,爺倆爭啊,過招。太子十幾歲年紀怎麼鬥得過太上皇呢,年輕人異想天開就起兵謀反了。太上皇是沙場上練就出來的厲害角色,太子還沒能怎麼的呢,那點小火苗就給掐滅了。謀反是殺頭的罪啊,要他命也就一句話的事兒。可到底是自己的親兒子,也架不住宮裡老主子們的哭鬧,到最後只有悄沒聲的掩住,對外說太子暴斃,把人送到普寧寺出家,這事兒就算完了。」
  
  素以怔怔道,「萬歲爺要去探望的就是當初的太子爺吧?難怪微服不帶上侍衛呢!那叫他們父子反目的是誰?難道是太后?」
  
  長滿壽做了個「你終於聰明一回」的表情,素以知道了寒浸浸直發虛。這麼說來要把她送人真有根據了,要是那位前太子對皇太后還有舊情,拿她來慰籍他寂寞空虛的心靈,也十分的順理成章。她傻了眼,是不是萬歲爺恨她不知趣兒,有意的難為她?她不是想回烏蘭木通嗎?就叫她圍著蒲團打轉,還叫她沒名分,讓她知道厲害。
  
  哎呀這招可太損了!她搓著手看長滿壽,「您瞧真有這可能嗎?寺裡也有規矩啊,和尚收個大姑娘,這不成笑話了嗎!」
  
  「笑不笑話的……」長滿壽也遲登,最後把手一揮,「看造化吧!」說完了抱著拂塵往腰子門上去了。
  
  素以站著發了會兒呆,照長滿壽說的那麼看,不帶別人就帶她,實在不是什麼好事。她回身看書房方向,四碗菱花門鏤空的間隙裡有皇帝緩步而踱的身影,她垮著肩長吁一番,雖然那位太子很可憐,要叫她做替身侍候左右,那她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的。
  
  皇帝在承德逗留的時間有限,要抽出時間來上普寧寺,就得快速把手上的政務辦完,自然又是一夜未歇。第二天從書房裡出來,素以還在挨牆打瞌睡時在她肩上拍了下,自己披著鶴氅往山莊大門方向去了。
  
  她慌忙跟上去,到了麗正門外看見有輛小而精的馬車停著,皇帝接過侍衛手裡的馬鞭,衝她使了個眼色,「上車。
  
  她手腳並用爬進車廂裡,看見皇帝躍上轅,手裡蛇皮鞭一揮,馬車就駛上了寬闊的御道。她趴著圍子朝後看,果然沒看見有旁人隨行。再瞧皇帝,換了常服坐在前面,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她挑起門簾問,「主子不帶侍衛,萬一遇上心懷不軌的人怎麼辦?」
  
  皇帝說,「我的拳腳功夫雖不高,保護你綽綽有餘。」
  
  這話撞進她心裡來,做皇帝有成千上萬的人用命來維護,幾時用得著他親自動手呢!他說可以保護她,她覺得受寵若驚,「主子放心,遇見強盜,奴才頭一個衝上去替主子拚命。」
  
  他嗤地一聲,「有你這份忠義,朕心甚慰。」
  
  她靠在車門上喃喃,「其實奴才雖然是個女的,奴才腔子裡的心是火熱的。遇上事兒,願意為主子披肝瀝膽,真的。」
  
  皇帝聞言,嘴角揚起一抹苦笑,「是嗎?火熱……沒看出來。」
  
  她躑躅一下道,「叫主子駕車,奴才過意不去。還是主子和奴才換一換,您一夜沒睡,再這麼奔波……」
  
  「身子要受不住的。」他自然而然接了話茬,「爺們兒家,沒你想得那麼金貴。我做阿哥的時候走四方,帶著長隨住窯洞鑽柴垛子,也吃過不少苦。做了皇帝,不過是身份不同,人還是這個人。我額娘也說過我皮實,和那些嬌養哥兒不同,千叮萬囑讓我做辦事阿哥。我那時候年輕,不懂得那些。現在回過頭來瞧……」他說了半截頓住了,說順了嘴,忘了那晚下的決心了。
  
  兩個人一時無話,就這麼緘默下來。素以看著皇帝的背影,聽他口口聲聲的說「我」,不像在宮裡那樣立在雲端上,倒像平常人家的公子爺,高貴裡還帶那麼點兒人情味兒,讓人覺得可親。
  
  心思雜亂間車輪滾滾,從南山上去,兜個圈子翻過山頂,普寧寺就在北邊的山坡上。不同於中原寺廟風格的建築群,普寧寺確切來說屬於藏傳佛教的黃教,是座標標準准的喇嘛廟。皇帝進山門照舊拈香,沒了排場,打扮又隨意,混在人群裡除了軒昂些,也就是個普通的香客。逮住個喇嘛打聽青崖上師,那喇嘛雙手合什前頭帶路,到了喇嘛塔前請他們稍待,便退身去尋人了。
  
  素以在邊上侍立,心裡感到忐忑,也不知道長滿壽說的準不准。自己又琢磨起來,黃教喇嘛是四宗裡唯一不准成親的,萬歲爺要把她送給他哥子,那是破壞人家修行,分明就是害人啊!不安歸不安,她還不忘左顧右盼。這地方景致真不錯,開闊地,有樹有塔有石佛。林間的松風一陣陣襲來,受得住那寒氣還是很愜意的。她撫撫胳膊,在他背後試探著,「主子,您過會兒會帶我一塊兒回去吧?」
  
  皇帝沒有答她,從石桌旁站起來迎上前。素以探身看過去,原來甬路上來了個人,穿著赤紅的喇嘛服,兩條膀子裸露在凜凜寒風之中。那身肉皮兒實在是白啊,和喇嘛服一對比,竟然穿出了獨特的味道。
  
  漸漸走近了,她暗裡一歎,真漂亮人兒!喇嘛同和尚不一樣,不一定要全剃光,這位上師就留著短短的頭髮茬子,清爽幹練的模樣和萬歲爺有幾分像。臉上含著笑,氣度弘雅,一看就不是個尋常人。
  
  他很恭敬的向皇帝行佛禮,「皇上遠道而來,貧僧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皇帝忙去攙扶,握著他的手叫了聲皇兄,「咱們自家兄弟不用拘禮。」上下打量了一遍,心裡五味雜陳,聲音都帶了哽咽,「這一別當真是山長水闊,轉眼十五年了……大哥哥瞧著氣色還不錯,眼下一切都順遂啊?」
  
  東籬太子早就不是那個躍馬揚鞭意氣風發的少年了,如今有了年紀,舉手投足間皆是沉穩。請他坐,親自給他斟茶,一面道,「皇上還是稱貧僧青崖吧!謝皇上垂詢,遁入空門後無慾無求,無牽無掛,於我來說沒有順與不順。」
  
  皇帝點點頭,兄弟相對卻找不出話說,半天他才道,「那時皇太太晏駕,我只當你會回京來給她老人家送終,我差人在午門外等了兩天,終究沒等到你。」
  
  東籬垂著眼,臉上平靜無波,「生老病死是人必經的,看穿了,不過是一場輪迴的終結,另一場輪迴的開始罷了。」
  
  皇帝歎息,心裡覺得惘然。當真是這麼些年過去,少年太子曾經的鋒稜都磨平了。現在不是一柄利劍,只是一塊鍛造圓潤的曜石,沉在水底也能熠熠閃光。闊別後的重逢沒有他想像中的溫情,東籬已經掐斷了煙火氣,他刻意的疏離,讓他覺得來這趟更添加了些悵然。他轉過身對素以道,「我有話和上師說,你走遠些,不傳你不許過來。」
  
  素以應個是退到遠處去了,皇帝留意東籬,看見他眼裡一閃而過的驚訝。他笑了笑,「你瞧她像不像一個人?」料著他情緒有了波動,果然深愛過便刻骨銘心的,臉上偽裝得再好,面具卻已經碎了。出家十五年,他真的心如止水嗎?皇帝抬眼看混沌的蒼穹,「我如今遇到了件棘手的事,特地來請教大哥哥。」
  
  東籬盤弄起了手裡的菩提,徐徐歎出一口氣,「請教不敢當,皇上請講。」
  
  皇帝站起來,在落滿松針的平台上慢慢的挫步,「大哥哥也瞧見那張臉了,她是我御前的女官,身世和錦書沒有任何關係。這幾日我說不出的煩悶,腦子裡全是她,辦事也有些心不在焉。我……怕是要步先祖和皇父的後塵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6:36

  第54章
  
  東籬沉澱得如一潭石蠟,「皇上是來找貧僧討主意的?我剛才也聽皇上說了,那姑娘和當今太后沒有關係。既然如此,皇上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皇帝仰首喟歎,「你我都生在帝王家,人情薄如紙,這點你比我更知道。我也不怕和你說,皇父頤養在暢春園,政務雖不管,畢竟名頭在那裡。我是做兒子的,沒有一宗能違逆他。不是說皇父當真對我有什麼壓制,我心裡終歸以他為天。他的脾氣……別樣都好說,只一遇到和錦書有關他就魔症了。如今素以……」他朝那邊舉著花生逗松鼠的人指了指,「就是那丫頭。她和錦書有七八分相似,我要晉她的位分,還想一點點拔高,這樣免不了要和暢春園二位見面。我是有些擔心,你還記得以前的寶答應嗎?她最後是有錦書護著才安然無事,素以怎麼辦?她那麼直隆通的性子,我怕她吃虧。另外,相貌上就算能容得了,萬一皇父猜忌起來,疑心我覬覦繼母,那我豈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嗎!」他是找到了可以暢談的人,也不急於聽他哥子的看法,自己一股腦兒像打翻了核桃車,喃喃嘀咕著,「還有皇阿奶,她和敦敬皇貴妃,和錦書,都不對付。叫她再看見這張臉,她又會怎麼想?八成覺得她是個禍害,這副臉相的人害了她男人,害了她兒子,現在又來害她孫子。這樣算來,素以就剩剝皮油炸兩條道兒了。」
  
  東籬沉吟了下,「她自己的意思呢?」
  
  問到這個皇帝愈發惆悵,轉過身望著那人,擰起眉心道,「說真格的,我同你訴了半天多苦,其實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我以為朝夕相處,她好歹對我有點想法,結果……她就想回烏蘭木通嫁人。她年紀也到了,再過十個月零六天就該放出去了。我不想逼她,可又放不開手。大哥哥,你替我出出主意吧!」
  
  東籬苦笑著搖頭,「我自己是怎麼回事,你由頭至尾都看在眼裡。向我這個打了敗仗的人取經,能幫上你什麼忙?你連她出宮剩幾天都掐得那麼準,可見你自己心裡有成算,不過是需要一個人傾訴。情這種事,不花一輩子時間參不透。困在其中,自己掙不出來,別人怎麼開解都沒用。」
  
  皇帝回過身來,似笑非笑看著他,「那你參禪這些年,現在能夠看破嗎?」
  
  如果可以割捨,就不會在午夜夢迴時淚流滿面。東籬一手搭在石桌上,低下頭道,「世間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有時無為,或許能夠得到更多。」
  
  皇帝的唇角仰起來,「大哥哥,我知道你心裡的苦。你在沙門這些年,想過也掙扎過,又得到了什麼?咱們兄弟自小在一起廝混,談不上感情多深厚,至少也算兄友弟恭。我這趟來,探望你是其一,其二,我也想勸你還俗。痛苦了這些年還不夠?你的人生真打算在這普寧寺裡消耗殆盡嗎?」
  
  天上又飄起了雪片子,紛紛揚揚的在眼前迴旋。東籬在石凳上靜坐,搖頭道,「我無家無國,到哪裡都是這自在身,還俗或是不還俗,對我來說沒有分別。」
  
  「你是怕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皇帝說,「即便不回京,天大地大,就沒有你的容身之所麼?關外皇莊正經都空著,你到那裡坦蕩為王,誰敢說半句?」
  
  東籬顯然不願意談及這個,站起來合什一拜,「要變天了,皇上早些迴鑾吧!貧僧眼下過得很安祥,紅塵萬丈步步皆是劫,既然已經跳出來,就再也不想踏足了。在這寺院裡吃齋念佛,祈願皇上龍體康健,大英國泰民安,於願足矣。」
  
  皇帝有些失望,「你這又是何必。」
  
  東籬淺笑著,似乎想起了什麼,又道,「我有一樁事要問皇上。」他伸手去托漫天飄散的雪,微頓了頓道,「將來……皇父勢必走在太后之前,皇上對地宮安葬事宜,有沒有別的打算?」
  
  皇帝猜得到他要說什麼,當初皇父就是硬錚錚給嫡母安了個皇貴妃的封號,單遷出帝陵獨自下葬的。東籬是怕他學皇父,怕他存心作梗,不叫太上皇和太后千古相隨。靜下來思量,他們兄弟的境遇真像,東籬的母親是元後,自己的母親是真正意義上的太后,可惜她們都沒有資格隨葬,只能孤零零躺在妃子的陵寢裡遙望皇陵。
  
  要問他的真實想法,他也不願意額涅死後繼續淒苦。可皇父能辦到的事他未必能傚法,當初高皇帝和敦敬貴妃是身後追封,如何安排都是皇父一句話的事。眼下大局安穩,規矩制度都已經完善了,他如果不想做昏君,就無法罔顧禮法。
  
  他攏了攏黑狐圍領,夷然笑起來,「大哥哥什麼心思我都知道,別太高看我手上的權利。莫說皇父將來必定有手諭下,就算朝中直言的忠臣們,也不能由得我按著自己的心意辦。你瞧你自己,連這麼遠的事情都想到了,真的如你所說的六根清淨嗎?」他在他手上重重按了下,「你出家,是我少時最大的遺憾。雖說我眼下取你而代之,可我心裡不是滋味。如果你當真悟透了,那就不要自苦。你的煎熬他們看不見,沒有價值。」
  
  他說這些的時候,東籬有意迴避了他的目光。也罷,自己想不通,別人說破嘴皮子也枉然。他的心意盡到了,總算對得起一塊兒長大的情分。以後怎麼樣,是去是留,都憑他自己吧!
  
  他抖抖肩上的雪,揚聲喚素以。那頭凍得手腳發麻的人應了聲,戰戰兢兢撫膝過來,眼睛怯怯看著大喇嘛,像個斬監候的囚徒等待最後一支令箭。
  
  「變天了,咱們回行宮。」皇帝吩咐道,復沖東籬拱拱手,「就此別過,大哥哥多保重。」
  
  素以聽了這話大大一樂,剛才看見他們對她指指點點,料著免不掉要被送。誰知道到了臨了,先頭的擔心都是多餘的,主子要帶她回去了!她忙給皇帝打傘,對著大喇嘛蹲身納福。閃眼之間看見前太子眼裡金色的光圈,那一環光圈背後似攏著愁苦,她暗暗嗟歎著,造化弄人,要年輕時沒出那些蛾子,這會兒應當是個神采飛揚的天之驕子,何至於要在著古剎裡耗費光陰呢!遺憾歸遺憾,這事兒不歸她管。她高興的是主子沒把她留下,主子真是個大好人!她喜滋滋的,快步跟著皇帝朝前面碑亭方向去了。
  
  雪下得很大,兩個人呵手頓足的上了馬車。皇帝拉韁駕轅,起先還挺好,上了山頂再要下山,雪片子摑得人睜不開眼。再堅持堅持,越走越不對勁,發現前面已經迷了道兒。山風很大,翻捲著大雪一去千里。皇帝屈起手臂遮擋,轉瞬就成了個雪人。
  
  素以有點慌神,跪著探身給他掃身上的雪。不停的掃,兩隻手都凍僵了。這樣大的雪這輩子沒見過,她怕起來,顫聲道,「主子,看架勢咱們遇上暴雪了,這可怎麼辦?離山莊還有段路呢,要是困在山裡會出人命的。」
  
  皇帝嫌她囉嗦,把她的腦袋往車廂裡推,「別出來,看凍著了!停下不是辦法,走一段是一段。再往前到了武烈河,山坳裡興許有人家。」
  
  她被推回了後座,圍子上有木門有厚氈子,她在裡頭安安穩穩什麼沒事兒也沒有,可萬歲爺怎麼辦?她是忠肝義膽的好奴才,怎麼能叫主子冒著風雪趕車呢!素以大無畏的精神來了,抓過斗篷嚴嚴實實把自己裹住,光剩兩個眼睛看路,拉開門挺腰子說,「主子您進去,奴才趕的一手好車,讓奴才來做把式。」
  
  做什麼把式?做把戲還差不多!不管她多大神通,到底是女人家,這種環境裡她使不上勁兒。皇帝撇開尊貴的身份不論,他一個爺們兒能躲在女人後頭嗎?他氣急敗壞,「不聽話揭你的皮,還不給我進去!」
  
  她訥訥的,「可是您這樣奴才不放心。」
  
  皇帝扭過身來瞪她,眉毛上糊了雪沫子,像上了年紀的老頭。自己知道眼神不足,恫嚇不了她,便又動手把她塞回去,狠狠關上了車門。沒有她聒噪,他能一門心思來駕車了。可是真的只一霎眼,眼前的一切都被雪覆蓋住,已經分不清哪裡是路哪裡是溝渠了。
  
  城裡有閒情的文人雅士愛對雪詠歎,覺得雪景美,聖潔呀,能叫人心曠神怡。但是萬事皆有個度,在度內可以美得恣意,一旦超出範圍就成了災,變成了致命的禍害。現在這雪就令人感到恐懼,已經不是開始的一片片,不知何時成了團狀。用飄已經不能形容了,該用潑。整團整團的,沒頭沒腦的砸過來,無孔不入,叫人避無可避。
  
  皇帝瞇眼看那昏暗的天穹,這趟雪來勢洶洶,這麼下去要困在山上了。早前沒料到會這樣,要有先見之明就不該離開普寧寺,這下子弄得進退維谷,路給雪封了,白皚皚一片,再走,往哪裡走?
  
  他回身敲背後的門欞,裡面人立刻縱起來,「奴才在!」
  
  她永遠像上了發條似的生龍活虎,皇帝卻有點愁,走不了,只能找個地方避一避。他說,「前面歪脖槐樹邊上有個山洞,咱們上那兒躲過這陣再說。」
  
  素以噯了聲跳下車,好傢伙,雪到了齊大腿根兒。她倒吸口冷氣,差點兒沒站穩。皇帝扶了她一把,拉著她艱難前行。車馬也不要了,捲上所有能御寒的東西上山洞裡去。洞口給掩蓋了大半,下勁的扒拉開,裡頭倒很寬綽。皇帝讓她先進去,自己抽刀從槐樹上砍了幾根大枝椏,橫亙在洞前,尚且能防著雪大封門。
  
  素以頭回鑽山洞,裡面黑乎乎的,她覺得很害怕,挨著皇帝囁嚅,「主子,這不會是個熊窩吧!萬一有熊瞎子怎麼辦?」
  
  祁人好就好在便服常用蹀躞帶,上頭掛的七事裡就有火鐮包。皇帝不聲不響把她攬在身後,自己打火點眉子,高擎著一點微芒四下看看,發現這山洞似乎有人住過,壁腳堆了一堆柴火,有鋪地的茅草,還有一隻燒得墨黑的銅吊子。
  
  皇帝鬆口氣,「大概是獵戶留下的,有時候狩獵要在山裡轉幾天,這裡是個臨時的落腳點。」
  
  橫豎也不管那許多了,先烘衣裳取暖要緊。皇帝渾身都濕透了,凍得臉色發青。素以趕緊給他摘了鶴氅換上她的,請主子坐,自己忙著架劈柴生火,一面道,「萬歲爺真是有吉星高照,奴才也跟著主子沾福氣。遇上這麼壞的天兒,貓個山洞都有現成東西,真好!」
  
  柴火燒著了,這陰暗的洞穴才有了點生機。她拍拍袍子站起來,到處溜躂了一圈,回來很遺憾的搖頭,「可惜沒有吃的,雪下得這麼大,上面的下不去,底下的又上不來。要是連著耽擱三天,那咱們得餓死。」
  
  皇帝朝外看看,脫下罩衣抖了抖,冰碴子簌簌在腳邊落了一大堆。他淡然道,「這會兒雪太大,等過了這陣出去碰碰運氣,要是能打點野味,也餓不死你。」
  
  她哦了聲,「那外頭的馬怎麼辦?這麼下去會凍死的。」
  
  皇帝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弄進來沒處放,總不能人和牲口在一處呆著。凍死了也好,省得動刀子,要緊時候拿來填肚子,你可就活下來了。」
  
  他說話的聲口裡帶著顫音,篝火裡的臉異乎尋常的蒼白。素以心裡一緊,連忙上洞口抄了把雪擦吊子,又另盛了半壺回來加熱。仔細看他,他在火堆前坐了一陣,身上結了冰的地方融化了,水淌下來,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這怎麼成!主子您受苦了,您瞧您的鞋……」她扭身折了兩根樹枝在地上插著,不由分說就來搬他的腳,「我瑪法說,人的病氣全從腳底下來。腳上冷,身上怎麼也暖和不起來。您這麼的不成,奴才給您捂著。」
  
  皇帝以肘支地,目瞪口呆的看著她脫了他的靴子倒扣在樹枝上,一雙大腳丫子就那麼直愣愣擱在她眼前。他自己不大好意思,她卻很坦然,纖纖玉手包裹上來。又嫌自己手太小,怕厚此薄彼,略猶豫了下,掀起外頭坎肩,把龍足兜進了懷裡。隔著衣料搓搓,把腳都擦乾,再瞧他一眼,粲然笑道,「主子是爺們兒,這點子事兒……別臊。怎麼樣?暖和些了嗎?
  
  那個軟軟的胸懷……皇帝心頭一拱一拱四外冒熱氣,她還叫他別害臊!皇帝紅著臉別過頭,「你是個女人嗎?」
  
  素以覺得有點冤枉,她伺候他,怕他凍壞了,他還懷疑她的性別!她不滿的嘀咕,「奴才是女的,進宮前都驗過身的,不是女的進不了貞順門。我知道主子意思,可奴才覺得這是考驗奴才孝心的時候到啦。這當口,主子別計較那些個。奴才就是奴才,奴才給主子暖腳是應當應分的。主子要是彆扭,就別拿我當女人看。當我是路子、是猴三兒,是銅茶炊上的索六都成。您踏踏實實的,這冰天雪地裡,奴才……全指著您了。」
  
  這話說起來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皇帝心頭那點躁火平息下來。回頭看洞外,狂風暴雪,八百年沒見識過這樣的天氣。也罷,困在這裡急也沒有用。再等等,但凡能動,行宮裡的侍衛就會想法子來找他們,這點倒不用擔心。打眼兒瞧她,她蹲踞在那裡,一手摟著他的腳,一手去翻動那些濕衣裳。火光把她的臉映照得分外柔和,皇帝看得有些呆怔,只覺心裡某處默默的牽痛起來。
  
  她是個好姑娘,心善,靠得住,還有一片滾燙的忠心。她不貪慕他什麼,她口口聲聲的叫他主子,在她眼裡主子也許不需要區分男女,只要是為了主子好,她的那些女孩兒的臉面都可以忽略不記。這就是大草原上養出來的熱忱,她有一副博大的胸襟。怎麼辦呢?越瞧越好,越瞧越捨不得鬆手。他自己心裡苦悶,卻不願意透露給她,怕會給她造成負擔。眼下這樣鬆散的相處很難得,停滯不前也有好處,既近且遠,他不急著發展什麼。只要她在他身邊,不刻意的躲著他,能讓他天天的看見,他也心滿意足了。
  
  他低頭笑得很無奈,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退而求其次的涵養。以前年輕時兄弟們背後管他叫霸王,他生性霸道,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做了皇帝之後學會克己,懂得迂迴討巧,現在遇上她,更變得一點鋼火都沒有了。
  
  他微微歎口氣,帶著惆悵的口吻,「將來要是找人家,別去烏蘭木通。草原上不好,大夏天曬得渾身暴皮。還是在京裡,養尊處優的。衝著你,我自然酌情提拔你女婿。」
  
  素以聽了手上一頓,沒有抬眼,只是寥寥的應,「主子天恩浩蕩,怪道人家說宰相門前七品官,我們做皇奴的,將來依仗主子的排頭,也能在京裡有立足之地。」說著又一笑,「奴才心裡想著謝謝主子的,先前一通忙忘了。」
  
  皇帝嗯了聲,「謝我什麼?」
  
  「謝主子沒把我送人啊。」她咧著嘴道,「我擔心主子怕大喇嘛沒人照顧,要把我留下伺候他老人家呢!」
  
  東籬太子和皇太后的事兒她是知道的,但是不能道破。人要善於守拙,古往今來太聰明太拔尖的奴才,到最後都沒有好下場。皇帝的心思誰也猜不透,她在他跟前不能什麼話都說。主子高高在上,做奴才的適當保持距離,才是最好的自保方法。
  
  皇帝聽來卻是另一種味道,「你那麼怕被我送人?」
  
  她咕噥了句什麼,他沒聽清。其實她是想辯解來著,她還有一年就脫離苦海了,這會兒再被他轉贈出去,那這輩子就真沒指望了。
  
  皇帝歪在茅草上,就像她說的,腳上暖和了,連帶著身上也暖和起來。外頭鋪天蓋地的雪,山洞裡除了潮濕些,倒也很安全可靠。唯一叫他心懸的還是她的疏忽大意,烘乾的大氅取下來抖抖,前頭燒得滾燙的吊子放涼了,她俯身拿起來摸摸底。這一連串的動作,似乎忘了他的腳還在她懷裡擱著。年輕姑娘,胸前山巒起伏,隱隱約約的一點觸碰便叫人心癢難搔。
  
  皇帝尷尬至極,她卻很遲鈍,壓根就沒有意識到似的,遞過那只壺,好聲好氣道,「不燙嘴了,萬歲爺喝兩口暖暖身子。這兒沒碗,主子將就用吧!」
  
  他看她嘴唇發烏,女人家更畏寒,也沒去接,撂了句話,「你先喝。」
  
  素以才想起來,皇帝入口的東西都要有人試吃,這是規矩。她訕訕縮回手,弓腰應是,就著壺嘴喝了一口。
  
  「再喝。」皇帝道,面無表情。
  
  她聽話的又喝兩口,才道,「主子您瞧,好好的。這要是有茶葉,雪水煮茶該多得趣兒呀!」
  
  皇帝沒言聲,伸手接了過去,直接在她喝過的地方下了嘴。這下素以愣住了,她對不起主子,忘了擦壺嘴了。主子這樣兒,叫她臉往哪兒擱呢!唉,主子真不嫌棄她。這也是落迫到底了,主子在宮裡用掐金絲琺琅的物件兒,吃飯喝湯用茶,各有定規。不像眼下,一隻燒得連他媽都認不出他面目的舊茶吊,一點兒不計較,對嘴兒就喝……她有點臉紅,悻悻然別過了臉。
  
  皇帝卻有孩子樣的快樂,這叫什麼呢?當真是小兒女心思發作了,連她喝過的水都覺得是香甜的。他從她膝上挪下腿來,靴子沒幹,先穿了納紗彩繡高靿綿襪。打量她一眼,探過來在她胳膊上摸摸,衣裳倒是乾的。又去撩她袍子,觸手一把能掐出水來。他臉上一沉,「你只顧給我捂了,自己的怎麼辦?」
  
  她往後縮了縮,皮頭皮臉的笑道,「奴才沒事兒,奴才沒那麼金貴。以前在草原上,臘月裡還打赤腳呢!」
  
  「這會兒不同,姑娘長大了,下半身受了寒,將來女科裡不好。」他說著,不等她回話,把她一雙腳撈到了膝頭上。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6:49

  第55章
  
  她悚然一驚,主子真是太博學了,博學歸博學,自己知道就成,還要說出來。什麼女科,主子照料自己身子都來不及,還能知道女科裡的事兒,到底是娶了媳婦的人,連這都懂。
  
  「別別別,您可折了奴才的草料了!」她被皇帝捧住了腳縮不回來,趴在地上鬼哭狼嚎,「奴才腳底下有癢癢肉,可受不住啊,要出人命了。」
  
  皇帝瞧她那樣兒,愈發來了興致,「癢癢肉長在腳底下,你這是要成精了。」
  
  她拗起了頭說真的,「奴才腳底下怕癢,這要是擱在明朝時候上刑,我一準是個叛徒。」她在地上扒拉,抓了兩手的乾草,「奴才自己來吧,哎呀好主子,您這樣我可沒臉見您了。」
  
  皇帝撇了撇嘴,「咱們誰也別嫌誰,你剛才還讓我別害臊呢!」
  
  「我不同。」她高聲道,「我是大姑娘啊,我還沒嫁人!祁人女孩兒腳金貴,您不能看不能碰!」
  
  這世上還有他「不能」的事兒?他自己在她跟前都那樣了,不定她心裡怎麼看他。現在捂趟腳,賺回來一分是一分。再說她怕嫁不掉,嫁給他也是可以的。
  
  皇帝暗自琢磨,嘴上沒說,手上也沒停。她還縮,他慍怒看她一眼,「你敢反抗?」
  
  「您是主子,可您也不能這樣欺負我啊!」她很委屈,帶著哭腔道。沒敢蹬腿,眼睜睜看他脫了她的鞋襪。
  
  宮女有份例內的規矩,穿楫口鞋,鞋圈兒上鑲一圈騷鼠毛。先前雪裡爬過了,毛爬倒了,面子裡子也濕得夠夠的。男人靴筒上有遮擋還好些,女人鞋吸水,她這半天肉皮兒都泡皺了。皇帝心裡不捨,捧著那雙半大腳細細的擦。漢人裹足,細腳伶仃的三寸金蓮拿來隔襪子賞玩猶可,真脫了就沒法看。不像祁人姑娘,天足,不甚精緻,但貴在淳樸自然。尤其她的,真是他見過最漂亮的了。雪白的皮色,肉粉的腳趾頭個個靈巧可愛。他臉上發紅,心裡竟有點蠢蠢欲動起來。
  
  凍得跟冰坨坨似的!他把那雙腳攏在懷裡,手心細細的貼住,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熱量都拿出來溫暖她。悄悄瞥她,她還是呆呆的模樣,皺著眉像活見了鬼。皇帝生氣了,他心猿意馬,她卻是這個模樣?他使壞,在她腳底下輕輕一撓,她果然咯咯笑起來。
  
  「不成不成,要了親命了!」她仰在地上那個樂呀,「您不帶這樣的……」
  
  她越傻越能感染人,皇帝跟著笑,「沒出息,將來怕男人。」
  
  她怕他再撓,使勁把腳心抵在他肚子上,嘴裡還強,「只聽說過男人怕癢癢懼內,這話用在女人身上可不合適。」
  
  「怎麼就不合適?女人不是人?」他學她的樣想把腳捂起來,可是端罩濕了,沒處包裹。他想了想,解開了袍子下沿的盤扣。
  
  素以看他那樣,忙翻起身壓住他的手,「主子爺,您對奴才好奴才知道,您不能解袍子,會凍著的。」
  
  皇帝看她一眼,「我想捂著你。」
  
  她嘴唇顫了顫,結了冰的腔子暖和起來,嗓子裡堵了團棉花,堵得她難受至極。誰說皇帝沒心沒肺啊,你一心一意待他,他也是人,也懂得回饋你。天底下從沒聽說過主子給奴才捂腳的,祁人主子最傲氣,就說旗主,奴才在他眼裡跟狗差不多。這位是統御四海的皇帝,他對她這份謙和,簡直是她素家祖墳上冒青氣兒了。
  
  皇帝沒看她,看了怕有些話忍不住。過了半晌才道,「我瞧你腳上有個凍瘡,等回去了讓御醫給你送耗子油。你底下人怎麼樣?伺候得不好嗎?」
  
  御前女官和低等的宮女不一樣,養心殿女官各有四個丫頭服侍,回了下處也算半個主子。她搖搖頭,「鋪床疊被漿洗衣裳,都挺好。我們平時總在御前呆著,也用不著她們伺候。」
  
  皇帝妥妥當當把她的腳包好了,又來摸摸她的手,「還冷嗎?」
  
  主子真是太體恤了!腳都叫他摸過了,摸手壓根兒不算什麼。素以挺大方,「謝謝主子,奴才不冷了。」
  
  皇帝回身看看外面,大雪封了山,這麼下去缺吃少穿真不行。他計較了下道,「我過會兒出去轉轉,看能不能打點兒野味。你把那邊的濕柴架在火堆邊上烘一烘,防著回頭沒柴燒。這樣天兒,缺了火得凍死。」
  
  素以真不想叫他出去,這漫天的雪,出點事兒怎麼辦?便從腰上摘下荷包,敞開了袋口往前遞,紅著臉說,「我臨走偷著在四喜盒子裡抓的,主子要是餓,先墊吧墊吧。」
  
  皇帝看著那一口袋花生直歎氣,「你剛才拿這個喂松鼠了。」
  
  她眨了眨眼睛,「沒整袋喂,就掏了幾顆。」
  
  「這麼點病食兒,哪經得起住吃?你留著做零嘴吧!不打活物,萬一困上十天半個月,咱們倆得餓得前心貼後背。」皇帝抽出腰刀在刀口上篦了篦,「不拘怎麼,哪怕打個獐子也好,活下來是頭一條。」
  
  他說要出去,她心裡就惶惶跳起來,「那您帶我一塊兒去,我一個人害怕。」
  
  皇帝心思一動,她這麼纏著人,以往都沒見到過。管帶出身,歷練得夠了,任何時候都是四平八穩的。可現在她似乎很依賴他,這叫他隱隱有些竊喜,嘴上還嘲笑她,「姑姑不是號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嗎,眼下怎麼就孬了?」
  
  她忙擺手,「主子您別管我叫姑姑,折煞奴才了!再說奴才長了牛膽也不敢這麼誇自己,主子我忒冤枉。」
  
  皇帝低頭把懷裡的腳攏了攏,「你別怕,安安生生等著我回來。」又把刀放在她手裡,「這個留給你,記著一個人的時候不能睡,山裡豺狼虎豹多,拿著它傍身用。」
  
  「那不成。」她重又把刀推了回去,「這個您自己帶著,奴才沒事兒,就算給吃了也不要緊。主子萬事一身,您好好的,就是天下百姓的福氣。」
  
  民族大義的官話,用在當下沒意思得很。皇帝放下她的腳,拿車裡扯下來的厚氈子蓋住,自己穿上靴子站起身,緊了緊蹀躞帶道,「別囉嗦了,橫豎聽我的。在這兒等我,哪裡都不許去,記著了?」
  
  素以心裡七上八下的,光著腳追了好幾步,「主子……主子……」
  
  「怎麼了?」他停下步子,見她眼裡有淚,便在她肩上安撫式的拍了拍,「別擔心,天黑前我一定回來。」她還拽著他的斗篷不撒手,他有點無奈,「聽話,又不是上陣打仗,你怕什麼?我拳腳功夫還不賴,要是能打隻虎,剝了皮給你裁虎皮裙,跟齊天大聖似的。」
  
  她破涕為笑,「那您快回來,要是等不著,我可要出去找您的。」
  
  他挑了挑嘴角說知道了,外面冰天雪地,山洞裡有火堆還有她,多讓人眷戀啊!可是沒法子,侍衛現在上不來,先前還打算吃馬肉來著,這會兒再往外看,哪裡還有馬車的影子!那是片低窪地,馬不知是跑了還是叫雪給埋了,總之是不見了。
  
  他往山上走,密林裡野味多,有樹遮擋,雪也不那麼厚。走了幾步回頭看,她就站在山洞前,怯怯倚著枝椏的樣子,恍惚有種「為誰風露立中宵」的迷惘。他只覺心頭一悸,既憂且喜的想,也許這幅畫面有生之年都忘不掉了。她潤物無聲,不經意間就俘獲帝王心。然而她是個傻大姐,他不說,她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轉回頭吸口氣,凌冽的寒氣嗆得肺都要縮起來。現在沒什麼追求,軍國大事不在心上,儼然是個普通的獵戶,就想早早帶些餬口的東西,回到她身邊。
  
  素以立在門前看那披著烏雲豹斗篷的身影走遠了,一陣狂風夾帶著雪沫子飛來,臉被刮得刺痛。拿手一摸,滿把的淚,她自己都有點驚訝。好好的,主子不過是去找吃的,她竟像個遭了遺棄的貓狗,滿心愁苦起來。
  
  用力的握住短刀,上面龍紋鑲寶的雕花硌得人手心生疼。她把刀揣在懷裡,照著他的吩咐烘濕柴,地上的茅草也抖鬆了讓它發散潮氣。接下來沒事做,心裡空落落像丟了魂似的,拎著那只茶吊子來來回回的兜圈子。隔一會兒到門前張望一回,主子還沒回來。雪下得那麼大,眼看著天要黑了,這荒山野嶺入夜不安全,萬一遇上了猛獸,刀在她這裡,他怎麼應付呢?
  
  雪越積越多,眼看要漫進洞裡來。她拿根劈柴到洞口推雪,順帶便裝一壺回來加熱。銅吊子架在火上,水在壺裡蒸騰,發出嗚嗚的聲響。天色越來越暗,四野是鴉青色的,如同丟在水裡還未沉澱下來的墨。她探身出去看,除了眼前紛亂的飛雪,她什麼都看不見。
  
  萬歲爺在哪裡?她急得團團轉。不能這麼坐等下去了,她得出去找他。她披上斗篷,從火堆裡拔出一根柴火來。心裡琢磨著主子有個好歹她也活不成,橫豎是這樣了,索性豁出去。那貞給她們講的故事她還記得,農夫最後封了個賽汗佛。她要是殉了職,不指望成仙成佛,保著她全家平平安安的就成。
  
  跳到洞外,遇上風偏火,木頭疙瘩上哧啦啦的火星子直竄,像大風吹緞子的聲響。她朝著皇帝上路的方向出發,真是一腦門子義氣,根本顧不上自己的安危。她現在心亂如麻,不知道他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單想著趕緊找到他,就算他空手而歸也沒什麼。
  
  可是山裡只有風聲,往高處走雪也沒過膝蓋了,她差不多就是一步一叩首的前行。因為沒有方向,又著急又害怕。正忍不住要哭的時候,聽見遠處有人叫她,是萬歲爺的聲音。
  
  她高聲的應,「噯,奴才在這兒。」
  
  她擎著火把,老話說燈下黑,遠處也瞧不太清。辯著聲音的來源往前趕,漸漸近了,她看見皇帝出現在她視線範圍內,肩上扛著一隻狍子,腰上還掛著兩隻野兔。
  
  她悲喜交加,忙上去扶他,「您可回來了,急死奴才了。」
  
  皇帝沒說話,略有些重的份量壓在她胳膊上,她料著主子一定累壞了,便咬牙扛住了往回走。進了洞攙他坐下,一頭給他解大氅一頭道,「主子受累了,這麼大雪天兒……」
  
  話說了一半頓住了,這才發現洞口血跡斑斑,看樣子絕不是那些獵物滴下來的。她怔怔的跪在地上掀他的褲腿,那黃綾棉夾褲腳腕子的地方被血染了個透——萬歲爺受傷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7:02

  第56章
  
  上手去捲褲腿,還好雪水裡泡著,不至於讓褲子和傷口粘連在一起。皇帝腳踝上三個並排的眼兒,正汩汩往外出血。素以太難過了,邊抹淚邊扭過身去解身上的褻衣。這會兒也顧不上害臊了,肚兜厚厚折起來,兩頭正好有帶子,綁結實了能止血。
  
  「是遇上了捕獸夾子吧?」她拿肩頭蹭蹭淚眼,吸溜著鼻子說,「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竟給您逃脫了。」
  
  皇帝嗯了聲,「幸虧一邊鬆了榫頭,要不然這條腿就廢了。」
  
  她抑制不住哽咽,憋氣道,「不讓您去您偏去,受了這麼重的傷,山裡又沒藥。那夾子夾野獸用的,多髒呀!萬一上頭的污糟玩意兒帶進皮肉裡去,那可怎麼辦!」她越想越怕,仰脖子哭起來,「不行,我爬也爬回山莊去,我得叫人來救您。」
  
  他忍著痛拖了她一把,「你別急,聽我說。獵人下套前會清理夾子,放到火裡燒,把上頭的腥氣燒掉才不至於嚇得獵物不敢接近。所以夾子是乾淨的,淬過了火,有些腌臢東西也都燒沒了。你別出去,外頭大雪天,沒到山莊你就叫狼給吃了。老實呆著,剛才虧得我回來碰上,要不然你該走丟了。」他長出一口氣,「真不讓人省心吶你!」
  
  「我左等右等您不回來,我實在呆不住……眼下好了,吃的有了,咱們哪兒都不去,就在洞裡等人來。」她抽泣著趴在他邊上,巴巴兒看著他,「主子,您疼嗎?疼得厲害嗎?」
  
  濕漉漉的一雙眼,還有紅紅的鼻頭,多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啊!他伸手在她臉上捋了把,「不疼,忍忍就過去了。」
  
  她沒言聲,知道他在寬她的心。留著神替他脫了濕衣裳,把氈子搬過來蓋在他身上,輕聲道,「您靠著歇會兒,剩下的交給奴才來辦。」
  
  皇帝點點頭,傷口痛,但看著她在身邊忙碌,心裡也是安詳的。
  
  素以不是深閨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她上山下河什麼都敢幹。撈著袖子先把門口的血收拾乾淨,免得把野獸招來,又抽刀上歪脖樹上多砍了幾根枝椏往洞裡拖。宮女不是會打絡子嗎,她努力把那些伸腿叉腳的樹枝都編起來。瞧著馬虎粗糙,但是蓋在洞口上,萬一有危險也能略作抵擋。最後就是收拾野味,這個她最拿手,放血剝皮挖內臟,三兩下弄妥了,抄把雪擦一遍就能上火烤。
  
  她回頭看看皇帝,他靠在石壁上,眼皮子耷拉著,很沒精神的模樣。她覺得很傷心,像給大鐵錘砸了一下心臟,既痛苦且上不來氣。挨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一邊支起三角架烤皮子,一邊歪著腦袋叫他,「主子,您困了嗎?」
  
  皇帝的中氣有些不足,所有的力道都從傷口上洩出去了似的,回她的話明顯感覺吃力。他說,「我迷瞪一會兒。」
  
  她托著茶吊餵他喝水,溫聲道,「您還是撐會子吧,吃了東西再睡不遲。您看那兩張兔皮,回頭我給您包腳,比靴子強多了。」她探到氈子下摸他的手,冰冷冰冷的。做皇帝的養尊處優,肯定沒受過這樣的苦。她心疼他,勉強忍住了哭才道,「您冷吧?奴才要是進來捂著您,您會不會覺得奴才不尊重,冒犯了您?」
  
  皇帝瞧她一眼,想笑,笑不出來。
  
  她給兔肉轉了個面兒,自己下狠心解袍子,嘟嘟囔囔的說,「奴才豁出去了,事後您要覺得我佔了您便宜,您再治我的罪就是了。眼下我可管不上了,我得暖著您,也學一學尉遲敬德救主,我可是個忠心耿耿的好奴才啊!」
  
  她這麼標榜自己無非是為自己打氣,一個二十歲的大姑娘,年紀雖不小了,脫了袍子和男人鑽被窩還是頭一回。她也害臊呀,這種事,叫外人知道了渾身長嘴也說不清。她心頭咚咚的跳,伺候他躺下了,她撐著胳膊說,「主子,能不告訴別人嗎?就我們倆知道成嗎?要是傳出去,我的名聲可就毀了。」
  
  皇帝暗中腹誹,和尋常男人糾纏不清,名聲自然顧不成。如今下家是他,她就是一等一的尊貴,誰敢糟踐她半點?他腦子裡都有成算的,就是又冷又餓傷口又痛,他說不出話來。
  
  素以察覺到萬歲爺正凍得打擺子,他渾身的肌肉因為寒冷痙攣僵硬。她一橫心上去摟他,手在他背上來回的撫,絮絮念著,「不冷了,不冷了……我額涅說我陽氣旺,打小就像個爐子……」
  
  這樣香艷的場景,這麼親密的碰觸!素以真是個幹什麼都專心致志的好丫頭,她要給人當暖爐,就全心全意的貼著他。不單這樣,她還摟著他。面對著面,胸貼著胸,皇帝一時忘了疼,背上竟氤氳出了汗。
  
  她到底不好意思,偏過頭說,「主子不是犯困了嗎?要不您睡吧,奴才等肉烤熟了叫您。」
  
  那眉峰鬢角就在他面前,光緻緻的額頭,光緻緻的脖頸。皇帝還記得他腿上綁的是她的肚兜,這麼說她中衣底下什麼都沒有。他心裡熱騰騰燒起來,這怎麼處?他受了再重的傷也是個男人,只要不是不省人事,該有的反應他都有。她攬著他,微微一點孱弱的份量落在他肩背上,袖隴裡一縷勾人的的香氣直往他腦門子裡竄。皇帝覺得自己有點沉不住氣,他很尷尬,只好偷偷往後挪挪腰。人家心無塵埃,自己在這當口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叫她發現了實在很折面子。
  
  「主子暖和點了嗎?」她紅著臉問他,真的要臊死了,可是再難堪,臉上也得裝大方,不能讓主子下不來台。偷眼覷他,他頰上終於有了點血色。其實他這時候特別漂亮啊!那如畫的眉眼,那朱紅的唇……
  
  她心裡打突,慌忙擰腰去瞧兔子肉。肉香飄出來了,兩個人的肚子響亮唱起了空城計。彼此都很難為情,餓了整一天,尤其是萬歲爺,昨兒通宵批折子,今天又傷了腿,這回身上虧大發了。她喃喃的說,「等脫了險,奴才一定給您熬烏骨雞湯喝,裡面加上一支老山參,好好給您補補。」
  
  她把烤熟的兔子拿在手裡來回的顛,敲掉了面上的灰,順著肉絲兒撕下一大片來喂皇帝,「沒佐料,您將就用吧!別細品,大概齊嚼碎了就嚥下去。」
  
  皇帝卻吃得很認真,「你的手藝還不錯。」
  
  她聽了抿嘴一笑,「主子吃得慣就好。」
  
  兩人都躺著吃,這做法新奇,別有一種妙趣在裡頭。像盛夏的節令裡熱得睡不著,瑪法會露天支上一口小帳子,幾個孩子睡在星空下,仰天吃果子吃肉乾,那是童年裡最美好的回憶了。
  
  「我以後得開一爿臘味鋪子。」她信誓旦旦的說,「開在古北口,取個洋氣點兒的名字,兼著賣嘎嘎棗和良鄉栗子,專售給出關做皮貨生意的人。」
  
  她的想法總是很殊異,她愛吃零嘴,估計這會兒又在思量棗兒和栗子了。皇帝也給她捧場,說,「行啊,到時候賞你親筆御賜。」
  
  「那敢情好!容我琢磨琢磨,要取個響亮有寓意,還得叫人嘴饞走不動道兒的名字。」她轉過臉來瞧他,「主子您學問高,反正御賜了,連名兒一塊賜得了。」
  
  皇帝兩塊兔肉下肚找補回來點精神,他認真的思量,「你看城裡的老字號,都愛帶上個姓兒。像餛飩侯、爆肚馮、小腸陳……咱們的買賣要做大,就得學他們那樣,叫上去爽口,一目瞭然,還要透著大氣。」他舉著一根骨頭晃了晃,「這麼的,我也入個股,這兒有現成的名字,就叫『東坡素肉』吧!你瞧怎麼樣?」
  
  素以愣了愣,怎麼說話兒就入了股了?還不拿自己當外人,把自己的名字也加進去了,這不叫喧賓奪主嗎?做買賣是她的主意,他皇帝幹得好好的,怎麼來她這兒插一腳?還東坡素肉,聽上去那麼彆扭!
  
  皇帝知道她肚子裡打仗呢,有意的繞開了說,「這個好,我瞧著能有大出息,就叫這個吧!回頭讓戶部裁度裁度,造個什麼樣的門臉兒。門樓要高,看著氣派了,來的人也多。將來未必只賣臘肉,別的也可以附帶。比如賣醬,辦個醬園也成。一輩傳一輩,到了下代裡就成老買賣了,老買賣更值錢。」
  
  素以簡直插不上話,張口結舌了半天,最後洩氣的扔了骨頭撲撲手,「以後再說吧,吃飽了睡覺。」
  
  不再天南海北的吹,只聽見邊上爆炭的嗶啵聲。嘴裡停下來,氣氛就變得兩樣了。皇帝腿上冷,自發的往上縮了縮。叫她察覺了,小心的繞開他的傷處,熱乎乎的小腿肚和他的纏在了一塊兒。
  
  要說取暖,真的是彼此依偎著最管用。大夥兒都穿著中衣,薄薄的兩層綾子,靠在一起能感受到對方的溫度。要是兩個人裡有一個糊塗著,興許就能坦蕩點兒。可現如今都是明白人,這麼貼著,說不出來的滋味。
  
  素以腦子有點混,連什麼時候和主子換了姿勢都不知道。本來是她攬著他的呀,後來怎麼變了呢?他一手枕在她脖子下,一手把她往自己懷裡帶,她就像只湯婆子似的給他按在了胸前。
  
  她艱難的抬起頭,「主子您背上冷嗎?您轉過去,我給您捂著。」
  
  皇帝慢聲道,「我背對著火,不冷。就這樣,別說話。」又把她往身邊勾了勾,「貼緊些,有冷氣兒鑽進來。」
  
  她忙答應了略一猶豫,胳膊從他腋下穿過去,結結實實的把他摟住了。
  
  這姑娘真爽利!皇帝挺高興,腿上痛得沒了知覺,心思便空前的活絡起來。姑娘身條兒好,肩是肩腰是腰的。皇帝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往下溜,她穿一身蔥白緞子裡衣,沒了拘束的胸乳高高聳著,料子很薄,幾乎看得出裡頭美好的形狀。皇帝心口突突亂跳,調開視線,喘氣聲都有點兒急。
  
  素以感覺有什麼頂小腹,納悶著,運了氣朝上撞了下,引得皇帝悶哼一聲。她愣住了,看位置好像是她上回伺候「差使」的地方。她還是有點納悶,這回沒喝鹿血,怎麼也起來了?不過她大概對那個東西的用途有所瞭解,翻牌子臨幸宮妃,用的就是那裡吧!這麼說來她在跟前很不合時宜,再叫她用回手,她實在沒這個臉。
  
  怔忡間萬歲爺叫了她一聲,她忙抬起眼,原來主子也正低頭看她。這麼一交錯,臉和臉之間的距離不過兩指寬,主子的鼻息都清晰可聞。
  
  等了半天沒等著下文,她只得接了話茬提個醒兒,「奴才在,聽主子示下。」
  
  沒曾想皇帝往她胸前指了指。「這個……露出來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7:15

  第57章
  
  露出來了?她低頭看看,不禁哀嚎一聲。沒穿肚兜真是太不方便了,尤其還是和人同擠一條鋪的時候。回去得改改,裝一溜盤扣比較保險。可是被主子看見了,她心裡較勁,突然有點想哭的衝動。做奴才做到這份上,就差沒把心肺掏出來了。趕緊的遮遮醜吧,但是萬歲爺卻搶先一步壓住了她的手。
  
  這個……叫人頭暈目眩。皇帝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讓她遮擋,就覺得沒看夠,怎麼看都看不夠。男人本性都是好色的吧!他這樣自省的人,見了這副溫香的胸懷,腦子裡就蹦出「水晶簾下恣窺張,半臂才遮菽乳香」來了。他一頭看一頭琢磨,這是多久沒碰過女人了,真渴得受不住。然後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等他醒過味來,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覆在她胸脯上了。
  
  兩個人都倒抽一口冷氣,她瞠大了眼睛惶駭的望著他,他以為她會蹦起來,順便賞他一腳,可是沒有。她捲著袖子來給他擦鼻子,「主子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出血了?是離火太近燥的嗎?快仰起來,奴才給您冷敷。」
  
  素以不是死人吶,她能感覺不到皇帝動情嗎?他的手撫在她乳上,她沒想過會被男人這麼摸,心裡的恐懼和屈辱說不出來。可是她自打進宮就受過訓誡,遇上什麼事兒都不能大驚小怪。她伺候的不是普通人,一句話一個動作,必須得小心應對。趁著這當口脫身,不動聲色的,大家的面子都保住了。她披著袍子拿手絹蘸水,絞乾了擱在他額頭上。明明傷感著的嘛,可看見皇帝這傻樣子,她又忍不住想笑。這不是閱女無數的一國之君,是個毛頭小伙子吧!她拍拍自己的臉,臉皮真是越來越厚了,嬌羞哪兒去了?她怎麼那麼想藉機嘲笑他呢!
  
  皇帝掃透了臉,有點訕訕的。這也太邪性了,他又不是沒碰過女人,怎麼在她跟前跌這麼大的份子!他這人愛較真,非得總結出點經驗教訓來。他想可能是源於半遮半掩的那點魅惑吧!以往翻牌子,後宮的女人們都是脫光了直接送到他床上的太直接,少了閨房裡的樂趣。按部就班的幸,除了完成任務什麼都不算。至於現在……或者因為她不是旁人,她是素以,是他的心頭好。可能她還迷糊著,他這頭裡不知不覺早已經泥足深陷了。越在乎越緊張,稍有點風吹草動,他堂堂的大英皇帝就成了這模樣。
  
  「我瞧主子上火,是因為捂得太熱了。」素以板著臉一本正經的說,「熱過了頭也不好,中醫說『寒者熱之,熱者寒之』。看來您不冷了,那奴才就給您值夜吧!您睡,萬一有個豺狼虎豹的,奴才好立馬叫醒您。」
  
  他根本不接受這個提議,「你辦事光顧眼前?這麼冷天兒,後半夜你坐著試試,管叫你凍脫兩層皮!再說柴禾不能一直燒,得省著點用,這麼說你懂不懂?」
  
  素以腹誹著,她不是怕他自苦嗎,倒叫他洋洋灑灑的一大通。她嘴上不好反駁,只是跪著探頭瞧他,「哎喲,您的鼻血這是止住了?」
  
  皇帝碰了個軟釘子,翻著白眼瞪她,她裝出很無辜的表情來,「您別瞪我呀,奴才一片忠心向明月,您要誤會我,那我可委屈死了。」
  
  「少廢話!」皇帝脾氣不大好,「非得叫我磨嘴皮子不可?」
  
  她有點怕,他生氣了,這可不是好玩的。麻溜兒脫了袍子一連聲應著,「您有傷呢,別躁,「奴才這就來。」
  
  她重又躺在他身側,本想隔開一些距離的,他不聲不響的,仍舊把她摟在了懷裡。素以悄悄抓緊了交領,實在覺得這樣很讓人矛盾。眼下相依為命,本來不該想那麼多,可是他總能讓她心神不寧。她以前不認人,心也大,沒誰能走進她心坎裡來。後來他調她到御前,朝夕相對著,他的人像樁子一樣打進她腦子裡。她對他,除了主僕的情義,應該還有別的不可言說的感情。比方看見他就覺得踏實,聽見他的聲口就覺得安穩。主子他就是根定海神針吶!她以前獨來獨往不倚仗任何人,現在遇上點什麼,不自覺的就會想到他。不過他機務忙,眼裡未必有她這個傻宮女罷了。
  
  他不說話,只是圈著她。她在他懷裡心跳如雷,沒敢動,就那麼緊密的貼著他的身子。過了很久才聽見他喚她。她時時警醒著,規規矩矩的答應,「是,奴才在。」
  
  他猶豫了一下,「我想和你說,皇帝有時候也會身不由己,但是只要下決心,想辦成一件事並不困難。」
  
  她悶在他胸前,他身上的沉水香熏得她暈淘淘的,她說,「奴才都知道,主子肩上有重擔,主子的心也是肉做的。」
  
  他把胳膊緊了緊,「素以……」
  
  「嗯。」她馴服的貼著他,「主子,奴才這會兒是大不敬呢。」
  
  他捋捋她的髮,「胡說,你救駕有功,是大功臣。」
  
  她傻傻的笑,「這麼的就是救駕了啊?怪道朝廷裡大員多呢!」
  
  皇帝的下頜在她額頭蹭了蹭,「朝廷裡大員是不少,但多半是有識之士。剩下的,開國時候祖宗出過力,世襲罔替,是得福於祖蔭。」
  
  「我知道。」她喃喃著,「主子仁慈,是個念舊的人。」
  
  皇帝笑了笑,「四九城裡有話兒說,老買賣不養三爺。可是朝廷偌大的攤子,不養也不成。」
  
  她好奇的抬起頭,「三爺是什麼爺?」
  
  「少爺、姑爺、舅爺。」他抿嘴笑,唇角有淺淺的梨渦,意有所指,「這三種爺難伺候,說不得罵不得,往後咱們的買賣行可要仔細嘍。」
  
  她嘟囔了聲,「是我的買賣行。」
  
  「跟我分得這麼清?」他微低下頭,幾乎和她面貼著面。
  
  素以退縮了,想避讓開,他的手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仰臉的角度固定在那裡。她嚇得不敢看他,唯聽見他細微的耳語,「咱們也算共患難了。」她還想打岔,他噓了聲,「女孩兒嘴笨點兒也可愛的。」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兩片溫暖柔軟的唇便貼了上來。像秋獮那天的晚上一樣,只貼著,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可單是如此也叫她害怕,她顫了顫,想退開,他扣住了她的後腦勺。一下……一下……他慢慢的啄她。似乎吻了還不夠,她任何一點的反應都不願意錯過。他看見她暈紅的臉頰,緊閉的眼睛,愈發高興。半撐起來,俯身細細的感受那點觸感,把心填得滿滿的。
  
  素以迷濛的睜開眼,「主子……」
  
  他嗯了聲,親她的嘴角,很享受這種感覺。他喜歡她,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麼回事兒,沒有粗鄙的冒犯,哪怕只是最簡單的互動,他也覺得欣慰快樂。
  
  可惜她的感覺不一樣,她有些抗拒的推他的肩,驚惶的囁嚅著,「您別……」
  
  皇帝決定無視,他在盤算,如果有了實質性的進展,也許她會愛上他,願意留在他身邊。他的右手覆在她左胸上,輕車熟路的找到原點,微微一掠,轉而去揭她的右衽。這時傷痛早拋到後腦勺去了,情慾是最好的解藥,麻醉一切現實當中遭受的痛楚。
  
  她不敢反抗,把頭扭向一邊。胸口微涼,她抑制不住的打起了擺子,心道這下完了,看來免不了這一遭。她艱難的咽口唾沫,脖子上的筋蹦起老高。他又來吻她,嘴唇沿著她的頸項蜿蜒而下,她定了定神,橫下一條心說,「主子不能停,奴才也不怪您。奴才今兒承雨露之恩,是奴才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奴才願意侍候主子,只是……請主子不要聲張,這件事天知地知,過後就撂下,算是主子對奴才的榮寵,成不成?」
  
  她這樣說是心甘情願的嗎?不過是為奴者無可奈何的屈服。她的立場很鮮明,即便扯上關係,該走還是要走。皇帝的心涼了一大截,他支著肘垂頭喪氣,「是我叫你為難了。」把她的衣襟合攏起來,雖不捨也不能再留戀了,否則他在她眼裡是個什麼?仗著身份巧取豪奪的混蛋嗎?不能留下她,他要這一夜有什麼意義?無非是把這美人觚磕出一道裂縫來,害了她的下半輩子而已。他躺回去,替她掖了掖氈子,「是我不老成,我欠考慮,以後……再也不會了。」
  
  素以背過身去,本來還在為逃過一劫慶幸著,聽到他的話,心裡徒然不是滋味起來。認真論,主子真是好人。如果他是那種興之所至就大馬金刀的貴胄脾氣,她這會兒早就連渣都不剩下了。可他沒有這麼做,卻叫她更加傷感。
  
  她覺得愧對他,支吾道,「主子您難受的話,奴才還給您……用手……」
  
  用手?皇帝簡直要苦笑,以後一直用手嗎?他歎了口氣,這次沒帶宮眷是失策,也許回到紫禁城就好了。後宮佳麗三千,哪個不想得他臨幸?他有那麼可悲嗎?非得用她的手?
  
  他闔上眼,現在才發現腳腕上隱隱作痛。試著動了動,使不上勁兒,不過應該沒有傷到骨頭。她又轉過身來,怕他發火,怯懦的扯扯他的衣袖。他乜了她一眼,「還招惹我做什麼?」
  
  她縮回手,無話可說,一臉凝重的低下了頭。
  
  她這樣的神情也讓他動容,皇帝覺得自己沒救了,一開始明明那麼討厭她,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動了百樣心思,最後煮熟的鴨子飛了,奇怪的是他沒有感到憤怒,反倒有種成全後的鬆快。
  
  「你不是自願,強扭的瓜也不甜,我不是那樣急色的人。」他示意她過來,「後半夜冷,別當我嚇唬你。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反悔。」
  
  素以也明白,這種事,只要爺們兒用強的,她逃又能逃到哪裡去?還是乖乖的聽話,千萬不要觸怒他。
  
  皇帝探身拿起一根劈材扔進火堆,砸中了燒透的木炭,火星子四濺。他回過身密密把她包裹住,仰頭看外面,黑洞洞的,間或有雪片飄進洞裡來,不知是勢頭減弱了還是轉了風向。
  
  「主子,明兒他們該找來了吧?」她偎在他懷裡說,「您的傷不用藥怕是不成,流了那麼多血,經不住耽擱。」
  
  他沒言聲,其實希望隨扈的人來得別那麼快。難得和她這樣親厚,錯過了,往後大概再也沒有機會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7:27

  第58章
  
  該來的還是來了,御前侍衛不是吃乾飯的,大雪封山,他們大軍開進,一人一把鐵鍬就能鏟出通天大道來。找到聖駕的時候,萬歲爺他老人家在收拾孢子皮。那個伴駕的宮女兒吃肉正吃得香,對於他們這麼快到來感到驚訝。
  
  萬歲爺腳受了傷,一路頤養,回到紫禁城時還不能正常行走。這趟是個意外,主子沒叫往太皇太后跟前傳,怕太皇太后擔心。恰逢外邦進京納歲貢,只說忙著召見使臣,北方的雪災也要善後,萬歲爺抽不出空,稍過兩日再進壽康宮給皇祖母請安。
  
  瞞得住別人的耳朵,瞞不住密貴妃的眼睛。瓊珠一回宮就上她表姐姐那兒告狀去了,滿心委屈的進了儲秀宮,踏進門檻,看見貴妃穿一身洋紅銀線團福錦緞長袍,頭上戴著金鏤空蝠壽扁方,抱著她的叭兒狗,正坐在南窗底下曬太陽呢!
  
  「貴主兒還有閒心抱狗?」瓊珠站在炕前,氣呼呼的鼓著腮幫子,「人家都打上門來了,您還蒙在鼓裡,我都替您著急。」
  
  密貴妃歪著,帶了米珠護甲的手在狗頭上慢慢的捋,瞧她一眼,有點喪氣,「我這兒有勁沒處使,萬歲爺迴鑾,他誰都不見,叫我有什麼法子?你怎麼說?成事兒沒有?」
  
  瓊珠臉上訕訕的,「成什麼事兒?哪兒輪的著我呀,早被人佔了先了!」
  
  這下貴妃有點坐不住了,心裡發妒,又嫌她不成器,狠狠白了她一眼,「敢情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平時瞧你挺機靈,到了這上頭就給我掉鏈子。你長得也不醜,缺了哪塊兒你勾不住男人?走前還發願來著,現在怎麼樣?叫皇后那頭的人佔了先?就是那個長得像太后的丫頭?」
  
  瓊珠窩囊的應個是,「您不知道,我臉皮沒人家厚,人家追著萬歲爺賣弄本事。一頭搭著小公爺,一頭吊著萬歲爺的膀子。這回萬歲爺是進了她的套了,正眼兒也不瞧我了現在。」裹著淚又添兩句,「您得想轍壓住她,要不準得拔尖兒。知道主子爺為什麼呆在養心殿不見人嗎?他帶著素以上普寧寺,回來遇上暴雪,兩個人在山裡困了一晝夜,弄傷了腳脖子,不敢叫老祖宗知道。這一天一夜的面對面,什麼事兒辦不了啊!您還遲登,人家晉位就在眼前。連榮壽那猴息子都要見風轉舵了,回頭叫她和皇后聯起手來,您不為自個兒也為小阿哥吧我的姐姐!」
  
  貴妃恨得牙根兒癢癢,「掐住個小丫頭就想壓垮我?皇后沒兒子,沒她說話的份!至於那丫頭,我有的是辦法對付她。」橫眼兒過來看她,「你說,她怎麼個賣弄法兒?」
  
  瓊珠撇著嘴道,「她什麼上都能插一腳,也不知道精不精,橫豎萬歲爺跟前糊弄過去了。什麼熬鷹、內畫鼻煙壺、反手寫大字兒,她能耐多。上回幾個太監聚在一塊兒,雞一嘴鴨一嘴的議論她,管她叫能耐姑姑,呸!」
  
  這麼一說,貴妃覺得遇上對手了。這些要學會真得有點本事,不過還是對她的多才多藝表示唾棄,「浪八圈兒,手段真不低,她家裡下大本兒調理她了。甭管主子護不護著,到了老太太跟前,她就是個神仙,也得叫她渡回劫。」越說越氣,逮著叭兒狗頂上的毛使勁一扽,把狗扽得嗷嗷叫。她往地上一掀,轉過臉來問,「榮壽那東西怎麼個意思?他在皇上身邊伺候十幾年,養心殿總管又兼六宮副都太監,雞零狗碎的地方幫襯著也不難,他倒是站干岸?」
  
  瓊珠有點難以開口,說人家沒幫襯,其實裡頭有過好幾次機會,是她自己沒福氣抓不住。要說他幫襯了,都是半截子的買賣,起不了多大作用。
  
  貴妃沒等她開口,撲撲手道,「我知道,太監都是上炕認老婆下炕認鞋的主兒,哪頭紅往哪頭靠。」
  
  瓊珠忙道,「要說力,榮壽也出了。就是三番兩次叫長滿壽作梗,鬧得憋了一肚子火。長胖子是素以那頭的,我看他盡著心,恨不得把人捧到天上去。在承德時也總給我小鞋穿,叫我一個人走了好幾里山路。說起這個我可恨死他了,貴主兒您得替我做主。」
  
  貴妃肚子裡盤算著,皇后那頭的人,將來少不得一體開革。就是這榮壽太叫人著急了,堂堂大總管,拿捏不住個二把手。說到底還是留著後路,怕把事做絕,萬歲爺跟前趟不過去。她算看明白了,求爺爺告奶奶最沒意思,眼下也該活動活動了。不說一氣兒把人扳倒,叫老祖宗留意了那個宮女兒,到最後未必要她出手。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既能壓住皇后勢頭,萬歲爺跟前也不落埋怨,多好的算盤!
  
  她抻了抻身上袍子,「前兒四阿哥百日,永和宮成妃娘家哥子送了尊玉佛進來。這兩天太皇太后招人講經論道,原先我還有點兒心疼,這回拿來做個人情,也好探探老祖宗的口風。」
  
  她揚聲叫人把她的蓮青斗紋番絲鶴氅拿來,攏著燕尾親自查檢裝佛的盒子,回身對瓊珠道,「你去吧,留神瞧著,有什麼事兒自己別來,打發底下小宮女傳話。」
  
  瓊珠領命蹲福退了出去,她又踅身叫來巧妮兒,「榮壽辦事不地道,你們倆說得上話,你得了閒敲打敲打他。」
  
  叫巧妮兒的宮女是榮壽的相好,榮壽攀上貴妃為之效命,也是巧妮兒從中牽線搭橋的。巧妮兒剛才就在邊上,裡頭緣故她也都聽見了,忙雙膝一蹲道,「那個跳牆掛不住耳朵的牲口!主子放心,奴才回頭就找他去。」
  
  貴妃不耽擱,示意人抱好了匣子就出門往外。這趟雪覆蓋了大英的半壁江山,今兒是雪後初晴,太陽當頭照下來,因為風大,日頭再好也沒多大暖意。宮門上早備妥了抬輦,從大成右門出去上夾道,一路往南經過月華門,說不定還有機會見著萬歲爺。貴妃歎口氣,其實用這麼多心思,當真就是為了哥兒。萬歲爺捂不熱,她十七歲進禮親王府,到現在已經八年了,和萬歲爺說有多少感情,談不上。他這人冷情,就連前頭一個兒子走了,他都沒怎麼露面。問他難不難過,他並不顯得悲慟。皇子們都是打小跟著皇父,父子之間應該很親厚的,可二阿哥歿,他不過撂了句「區區稚子」,照舊上朝忙政務。所幸後來四阿哥滿月封了貝勒,也算對她以前喪子之痛的一種撫慰。
  
  搭伙過日子,太多的不容易,天家就是這樣涼薄。她如今要和皇后比個高低,倒不是旁的,男人大家共有,她為他生兒育女,憑什麼要被萬事都不及她的人壓一頭?她這人自小好強,如果愛情上能有慰藉倒也罷了,但是沒有。因為缺乏,所以更要計較,填補虧空。
  
  肩輿穿過近光右門,到月華門前時她叫慢些,撐著一邊扶手探身看,巍巍天闕之上是飛揚的重簷廡殿頂,琉璃瓦被雪覆蓋著,露出斑駁的明黃。她努力的張望,沒有看見他的身影。天子坐明堂,要見一面何其難。貴妃自嘲的笑笑,等著盼著,他在那裡,不見你便是咫尺天涯。剛才瓊珠的話怎麼叫她這樣生氣呢?也許是出於嫉妒吧!說來可笑,貴妃嫉妒宮女,叫人知道了多跌分子!嫉妒裡羨慕的成分佔了一大半,能和皇帝獨處一晝夜,多大的福氣啊!晉了位得守規矩,其實還不如在身邊伺候著,就做個低等的女官,時時刻刻能看見。
  
  心思冗雜間肩輿到了壽康門前,她由宮女攙扶著下了輦,進門是一架照壁屏門,繞過去,老遠就看見了太皇太后宮裡的掌事太監孫大用。孫太監一抬頭瞥見她,忙腳下生風的迎上來,就地打一千兒,笑道,「貴主兒真有心,早間才請過老祖宗安,這會兒又來了。天兒冷,貴主兒仔細身子骨。主子聖駕迴鑾,可有貴主兒忙的。」
  
  貴妃一哂,「我有什麼好忙的,悶吃糊塗過的人,也就老祖宗這兒能走動了。」
  
  孫大用聽著聲口不好,也沒敢多言,前面開著道兒把貴妃迎進了西配殿裡。那兒太皇太后正和皇后及幾位宮外來的誥命打雀牌,嘻嘻哈哈的一大攤子人。貴妃腳下頓了頓,手裡捏著的帕子往葡萄扣上一掖,接過了嬤嬤手裡的盒子便邁了進去。
  
  人未到聲先道,做出快活的聲氣兒來,一頭把盒子交給壽康宮裡女官,一頭笑道,「今兒真齊全,六嬸子和四姨挺長時間沒進宮了,我才剛還念著呢,沒曾想說到就到了。怎麼不叫我去?雀牌我也愛,單繞過我,怕我沒錢是怎麼的?」她是場面上人,交際應酬是好手,邊說邊給太皇太后蹲福,給皇后蹲福。
  
  六王福晉和四公主都是老輩兒裡的親戚,走得勤,彼此都相熟的,因笑應,「可不,上回你輸了一袋金瓜子,敢情越輸手越癢癢?你才做完月子,不叫你是體念你,讓你好好將養著。陪著我們坐半天,沒的往後腰疼。」
  
  「那是後話,我牌癮來了可管不了那麼多。怕我沒錢,我們主子娘娘有。」她的丹鳳眼朝皇后一飛,故作親熱道,「我們娘娘最心疼我,能瞧著我兩手空空的和長輩們來牌?」
  
  皇后是端方的人,很看不慣密貴妃的輕佻勁頭。分明不對付,偏要不倫不類的裝著,真叫人硌應死了。她溜肩往邊上讓讓,「這話說的!富戶哭窮,可叫我怎麼瞧你!」
  
  太皇太后喜歡熱鬧,大家說說笑笑蠻有意思。轉過頭吩咐身邊嬤嬤道,「今兒高興,你去給小廚房傳話,都留在我這兒用膳,叫加幾道菜來。」一桌子八個手洗牌,密貴妃挨在她身後坐著,太皇太后仰脖問,「你主子今兒迴鑾,說忙,還沒上我這兒來,你見過沒有?」
  
  貴妃搖搖頭,人多不好說破,只道,「聽說英吉利的洋人納貢來了,六部、軍機處、上書房的人都在乾清宮忙呢!主子不召見,奴才沒膽兒過去,回頭又要問我不宣自來的罪,扣我半年月例銀子。」
  
  六王福晉笑起來,「這也就是面兒上做給人瞧的,轉手賞兩盒首飾,什麼都有了。」
  
  太皇太后扶扶頭上萬壽鈿子,瞧了她帶進來的盒子一眼,「那是什麼?」
  
  貴妃哦了聲,「前幾天四阿哥百日,成妃娘家哥哥托人送了一尊佛進來,我瞧做工好,送到老祖宗這兒供奉,算我和四阿哥的孝敬和功德。」
  
  她招人來,把盒子打開給太皇太后過目,大夥兒探脖掌了掌眼,一看之下都說好。帶皮的羊脂玉籽料,兩尺六分高。佛身白得凍蠟似的,底下很花心思,棗紅皮正好雕成了蓮花座。這樣的東西太難得了,不知要比黃金珍貴上多少倍。大家嘖嘖的讚歎,貴妃笑道,「送這佛也討了巧了,往後我就跟著老祖宗禮佛,主子有業障,也好求佛祖幫著消災解厄。」
  
  太皇太后是個精明的老太太,密貴妃說了這麼一句,她就知道她話裡有話。面上沒表現出來,照舊的抹牌胡牌,隔了一會兒才道,「上回你給我的佳楠念珠不知怎麼了,浸了水顏色發烏,香味兒也沒了,虧你還說是暹羅進貢的上品,回頭跟我進去瞧瞧。」
  
  貴妃邊瞧牌邊應個是,正巧上家四公主出了個紅中,她樂壞了,趕緊一嗓子喊起來,「碰!」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7:40

  第59章
  
  又抹兩圈牌,太皇太后藉故脫身出來,帶著貴妃往後殿裡去。貴妃慇勤攙扶著,「老祖宗仔細腳下,青磚上結了冰,道兒滑。」
  
  太皇太后惦記她的話,邊走邊道,「甭扯閒篇,有什麼趕緊說。前頭有客在呢,撂下人家不成話。」
  
  貴妃道是,扶她進了暖閣寶座上坐定,方壓著嗓子道,「老祖宗知道我娘家表妹在御前當差,這趟隨扈去了熱河,帶回來不少的消息。」說著一頓,見太皇太后斜眼看她,忙又轉了話鋒,「老祖宗先別惱,奴才不敢叫人盯著萬歲爺,宮裡的規矩奴才懂。這不是趕巧嗎,我妹子來給我請安,順嘴說起的。奴才聽了心驚,著緊來回老祖宗,老祖宗聽了也得嚇一跳。」
  
  太皇太后直起腰,臉上變得肅穆起來,「是什麼話,你說。」
  
  貴妃道,「萬歲爺一向最孝順的,今兒迴鑾沒來見老祖宗,不是因為忙,是沒法見。」她往下指指,「遇上暴雪,困在山裡一天一宿,還給捕獸夾夾傷了腿。」
  
  太皇太后一聲驚呼,「天爺,這是怎麼回事?他身邊那麼多人都是死人不成,竟叫主子受了傷,這些人幹什麼去了?」
  
  「老祖宗別著急。」貴妃安撫著,「眼下沒事兒了,就是沒痊癒,走道不方便。您也別怪御前那些人,是主子不叫跟著。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主子打圍回山莊,轉天就上普寧寺去了,沒想到半道上突然變了天,這才困在山裡的。」
  
  太皇太后長長哦了聲,說起普寧寺她都明白了,皇帝手足情深,是去瞧東籬了。太皇太后很有些傷感,東籬……真是她心頭永遠的痛,也不知道現在好不好。他出家的事瞞盡天下人,密貴妃神神叨叨是不知內情,在她看來倒沒什麼,因為說得通。
  
  可是貴妃不死心,又道,「外八廟都是皇家的寺院,主子進香拜佛,原本是沒什麼,可怪就怪在他貼身只帶一個宮女,您知道是誰?」
  
  宮女麼,御前得了寵,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太皇太后只憂心皇帝的傷情,哪裡管得上那些零碎,有些漫不經心的應,「是誰?」
  
  貴妃挪挪墊子往前湊,「前陣子皇后娘家老承恩公薨,內務府親點了人出去伺候,裡頭一個女知客叫素以,老祖宗聽說過沒有?」
  
  太皇太后覺得她有點不著四六,「宮裡那麼多人,什麼亂七八糟的我都聽過,那我不得忙死!不過姓素的倒少見,好像是南苑老姓兒。」
  
  貴妃歎了口氣,「姓什麼不上要緊,要緊的是她長得像一個人。」
  
  太皇太后直皺眉頭,「你的話能不能一氣兒說完?這說半截吞半截的,賣什麼關子!」
  
  貴妃訕訕道,「奴才是怕惹老祖宗生氣……」太皇太后一個眼風扔過來,她慌忙擺手,「成,奴才說。這素以長得像暢春園太后,奴才身邊的老嬤嬤見過她,說有七八分像,就是身條兒比太后長些,論眉眼,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太皇太后悚然一驚,「宮裡居然有這樣的人,以前怎麼從沒聽人提起過?」
  
  「以前一直窩在尚儀局不見外人,老祖宗不知道,我都打聽清楚了,她在尚儀局做管帶,先頭就是跟著蟈蟈兒做學徒的。前陣子在乾清宮撞了萬歲爺,就給留意上了。」貴妃拿帕子掖掖鼻子,陰陽怪氣道,「不是我說,皇后這事兒做得欠考慮,什麼香的臭的都往主子跟前湊。她那副長相,分明就是個狐狸精,眼下把主子弄得五迷六道的,連傷了腿都不敢告訴您。」
  
  太皇太后得了這個消息無異於晴天霹靂,這是冤孽不成?去了一又來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一個,這麼下去是要拖垮大英江山啊!她默默靜坐了一陣,腦子裡風車似的轉。究竟是怎麼回事,皇帝不露面,她也問不著。既然帶著見東籬去,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用意呢?太皇太后想了想問,「你打聽過她的出處嗎?那丫頭和慕容氏有關係沒有?」
  
  貴妃道,「那倒沒有,她阿瑪現在西山任五旗包衣參領,也就是個從四品的小官……老祖宗打算怎麼開發素以?雖說暫時抓不著她的錯處,可這麼張臉在御前,別人瞧了也不好看相。」
  
  沒犯錯,要打要殺是不行的,畢竟是養心殿的人。聽話頭子還和皇后有牽扯,打狗看主人,沒的折了帝后的面子。可這麼乾放著也斷不能夠,太皇太后琢磨起來,她心裡一直放不下東籬,所以恨慕容錦書,就差沒咬下她一塊肉來。東籬出家全為這張臉,皇帝也是知道的,帶人去普寧寺,是不是有點勸他回頭的意思呢?真要這樣是好事,橫豎東籬已經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了,做個載在王府的富貴閒人,可以百無禁忌。如果皇帝像他皇父一樣動心思,東籬也可以替他擋擋災星。畢竟社稷為重,如今保全皇帝才是最首要的。那宮女兒小命先留著,別動干戈,調離了御前是正經,或者乾脆送到普寧寺去,也算她大功一件。
  
  貴妃看太皇太后沒有下文,暗自有些著急。又挪挪身道,「老祖宗打算怎麼辦?依著奴才看,您不用為這事心煩。既然素以是皇后的人,發還叫她處置就是了。一個小宮人,值當老祖宗費這腦子嗎!」
  
  太皇太后調過眼看窗外,牆角的雪仍舊厚厚的積著,太陽忽隱忽現,看樣子又要發作似的。她歎了口氣,前頭瀾舟他們爺倆鬧成這樣,實在叫她心有餘悸。好在東齊的性子和他們不一樣,他更清醒,更知道自己要什麼。瞧沒瞧上那宮女先不論,穩住了根基要緊。不能逼他,別原本沒什麼,逼到最後反而逼出事兒來。宇文家男人有這病根兒,吃軟不吃硬的。小火慢燉,一里一里淡了就太平了。
  
  她捋了捋她的琵琶襟五彩妝花夾袍,長念珠一圈圈的纏在腕子上,起身道,「皇后那頭越不過次序去,和她通個氣兒,叫她心裡有數。橫豎這事你別過問,我自有道理。」
  
  貴妃滿肚子主意叫她一句話堵了回去,只得蹲福道是,攙她出了丹陛,一路往前頭配殿裡去了。
  
  太皇太后心事重重,用過了膳打算探探皇后的口風,誰知皇后的反應出乎她的預料,她說,「皇阿奶您誤會了,素以確實幫著料理過我阿瑪的喪事兒,可一樁歸一樁,她上御前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內務府定了人選後才知道的,事先沒人和我說起過要提拔她。您想她再有一年不到就該出宮了,我這會兒霸攬著不也沒意思嘛!要指派人盡心侍候主子,找個十六七的,還能多使兩年。素以……」她搖搖頭,「年紀實在大了點兒。我和您直說吧,我娘家兄弟倒是瞧上她了。皇阿奶您慈悲,遇著時機替他們撮合撮合吧,我這一向不知道怎麼開口,也怕人家姑娘看不上恩佑。」
  
  這裡頭曲裡拐彎,竟還有這麼一出。太皇太后有了計較,那個素以和錦書不同,既然是平常人家孩子,打發起來容易極了,隨便指個婚就嫁出去了。原本只要皇帝喜歡,跟著皇帝也沒什麼,可她像誰不好,偏像那狐媚子!算她運道不濟,她老人家頂忌諱這長相,所以只有把她從宮裡打掃出去了。
  
  「什麼牛黃狗寶,叫你們這麼稀罕!」太皇太后坐在正座上,端茶吹茶沫子,「她年歲大,放在皇帝跟前不合適。你想想轍,撥到你宮裡伺候也行,時候到了或指婚或放出去,你瞧著辦就是了。」
  
  皇后站起來領命,至於太皇太后為什麼那麼不待見素以,裡頭原因她也能猜個大概。如今既然發了話,那調就調吧!撥到她宮裡,正好看看姑娘品性怎麼樣,給她兄弟囤著貨也不賴。
  
  皇后爽快答應了,於是差人知會榮壽。榮大總管一接懿旨犯了難,雖說萬歲爺面上看著沒什麼,心裡怎麼想的真說不準。巧妮兒又來和他鬧,女人不講理起來狗都搖頭。他夾在中間拿不定主意,皇后是隨風倒的性子,長春宮裡要交差不難。剩下老佛爺得罪不起,皇上這邊又豈是能糊弄的?
  
  他把暖帽摘下來,冷冽的寒風吹得他打激靈。在丹樨上仰頭站了一陣,細細的雪片飄進他眼睛裡。他回身看,一溜掌燈太監提燈籠過來,舉著竹竿一個個往簷下掛。那貞伺候完了茶水提袍子退出來,沿著廊子朝老虎洞那頭去了。
  
  他咬了咬牙上台階,萬歲爺剛見完使節,人乏累了,坐在案後捏眉心。他垂手上前,輕聲道,「主子今兒辛勞,奴才傳輦來,主子早些回體順堂歇息吧!」
  
  皇帝聽了微頷首,御前伺候的人趕著來攙扶,抬輦停在殿門外,上了輦從月華門過遵義門,遠遠看見殿前的廊廡下站了一排人,素以也在其列。他心裡安定下來,大半天沒見著,著實也掛念。低下頭,右手探進左手的袖隴裡。觸到那細細的絲帶,臉上不由發燙。他還記得侍衛趕到後他做的頭一樁事,在肩輿裡解下包紮傷口的私物,悄悄收進懷裡。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那麼幼稚,肚兜上沾了血,吩咐太監打水來,自己躲在寢宮裡洗。洗完了不敢晾曬,濕淋淋的壓在枕頭底下,早上起來再隨身攜帶。
  
  這種事背著人幹,做賊似的怕底下奴才發現。有點羞慚,但又覺得快樂。他愛上收集她的一點一滴,可能是病態的,但樂此不疲。果然男人陷進愛情裡就會變傻,以前很瞧不慣東籬和皇父,還有那幾個為女人要死要活的弟弟。現在自己也遭遇了,終於覺得什麼都可以理解,他們的執拗也變得空前可愛起來。
  
  他下輦,攙扶用不上宮女,素以在邊上斂神站著,他從她面前經過,隱隱聞見一點皂角的香氣。特別留意看她,原來真的洗了頭。頭髮半濕就編了辮子,打眼看上去濃郁如墨。
  
  他臉上裝得威嚴,嘴角卻含了半縷笑意。進東暖閣坐在南窗下的地炕上,心裡正盤算著要告訴她今天聽來的笑話,榮壽在邊上叫了聲主子,呵腰道,「先前主子娘娘差人來傳話,說要換了寢宮裡的司帳。奴才回主子一聲,過會子就上敬事房挑人,著緊的調理調理,明兒就能上值伺候主子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7:54


  60章
  
  皇帝轉過頭來瞧他,眼神陰騭,「榮壽,你在御前不是兩三天,規矩還記得嗎?」
  
  榮壽嚇得就地跪倒下來,磕頭道,「奴才都記得,主子爺您聖明,奴才領了命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這才想預先和主子打個招呼的。主子是奴才的主子,皇后娘娘也是奴才的主子。娘娘下了令兒,奴才兩個腦袋加起來也不敢違抗,求主子聖裁。」
  
  皇帝哼了聲,「你一個腦袋已經沒了,再不清明些,剩下那個只怕也保不住。」把手裡的卷軸一撂,冷聲道,「去回你主子娘娘,朕跟前不愛常換人,素以朕用著順手,就不勞她費心了。」
  
  榮壽在墁磚上碰了個響頭,站起來的時候腿肚子發軟,剛要退出去,皇帝又叫住了他,「今兒皇后上老佛爺宮裡去了?」
  
  榮壽道是,「奴才回宮代主子上老佛爺跟前請安,皇后娘娘也在。趕上宮外老鄭親王福晉和四公主進來,四個人坐下來抹牌玩兒。太皇太后問了主子好,也沒說別的,囑咐萬歲爺保重身子,就打發奴才回來伺候主子了。」
  
  皇帝朝窗外看,外面燈火輝煌,雪片子飛進簷下,已經染白了站班太監暖帽上的紅纓。他靠著鎖子錦靠墊,慢慢轉動手上扳指。照著推斷來,太皇太后那裡應該得著信兒了。宮裡不准嚼舌頭,可也擱不住偷偷摸摸的傳。素以這一暴露,往後的事兒少不了。他和皇后少年夫妻,情分還是有的。皇后心善,把素以放到她那裡原也沒什麼,可她不光心善,有時候耳朵根軟,她糊塗,這一糊塗就得出紕漏。那個皮頭皮臉的丫頭,再機靈也經不起太監掄笞杖招呼。還有皇后那個寶貝弟弟,變著方兒的套近乎。年輕女孩兒,萬一抵擋不住誘惑點了頭,那他怎麼辦?
  
  皇帝越想越糟心,伸出一根手指指點著,「司帳不用換,倒是司衾,你給朕留神瞧著。老祖宗和皇后那兒沒別的動靜,事兒壓住就壓住了。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御前就該好好清理清理了。」
  
  榮壽聽得心頭直打哆嗦,不能清理啊,一清理牽連就廣了。他要太太平平穩坐大總管的位置,這會兒還真得擦亮照子棄暗投明。別的人說什麼都不作數,萬歲爺是天,只要萬歲爺喜歡,那些小碎催不都得讓道嘛!什麼太皇太后、密貴妃,都是依附君王生存的。女人到天邊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這宮裡到底誰說了算,不用問人,大夥兒心裡明鏡兒似的。
  
  他一迭聲應是,「奴才省得了,奴才笨王八也有開竅的時候。主子瞧好兒吧,這回辦不妥,主子揭奴才王八蓋兒。」
  
  皇帝擰著眉,隨意揮了兩下手。到了進酒膳的時候,御膳房裡的小食兒都佈置好了,由侍膳處太監搬食盒進暖閣來。原本敬事房遞牌子該是午膳時分,他嫌大中午的挑女人說不過去,下旨換到了晚間。這頭才斟罷了酒,門簾子打起來,敬事房馬六兒把袍角掖在腰裡,進門擎著大銀盤,從門前膝行進來,高唱了一聲,「恭請萬歲爺御覽。」
  
  他瞪著那滿盤綠頭簽有些犯難,他每月才幸後宮六七回,這趟又逢秋獮,算算來回折騰了近兩個月。後宮的女人……是他的責任。皇帝有時很可悲,白天對著滿桌的通本折子,晚上還得和一大堆進幸的名牌打交道。本來這上頭已經很淡了,要是突然停下來,素以大概很快就會成為眾矢之的。他有些無奈,一手支著下頜,順著趟兒看過去。打頭的是密貴妃,再往下是德賢良淑四妃。看到和貴人的牌子他頓了頓,上回臨幸她,被素以提鈴攪黃了。他那天打了欠條說好補上的,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把牌子倒扣過來,「不用背宮。」
  
  馬六兒利索應個庶,弓著腰背退了出去。到門外和敬事房總管趙積安回話,「今兒不用馱妃太監了,主子說走宮。」
  
  趙積安哦了聲,「那別愣著,趕緊傳話叫準備上吧!」
  
  長滿壽縮在抱廈裡搓手,他才料理好了乾清宮的差事過養心殿來聽使喚,正巧遇上敬事房交代話。宮裡上值有定規,皇帝進膳到翻牌子期間有專人伺候,因此大家都閒著。天兒太冷,宮女太監分了值房,各在兩處烤火取暖。中間隔一張厚氈,隔壁有點動靜也都聽得見。他從門簾邊上的縫隙往屋裡瞧,素以正低頭納她的鞋底子。耳門大的人,泥塑木雕樣兒三不管。
  
  他有意叫住了趙積安,「走宮?誰這麼大臉子?」
  
  趙積安哼啊哈的,壓低聲道,「是靜怡軒的和小主,就是見天兒清水臉子的那位。那位小主賊摳門兒,手指頭縫裡不露半點財的。這回敢情是要出頭,怎麼發恩旨叫走宮了?」
  
  說起走宮確實是件體面的事,別人洗乾淨剝光了,大褥子一裹抬進門來。走宮的不是,走宮能穿衣裳,跟著敬事房太監,帶著貼身的宮女兒,大大方方從門口進來。一般是有榮寵的才能這麼得臉,宮人們的常識就是誰走宮,說明誰紅了。
  
  不過長滿壽倒不這麼看,「咱們主子丁是丁卯是卯,上回賒了賬,這回得惦記著還回來不是?也是瞧人家小主可憐見兒的,冷落一回,再捧一回,兩不相欠嘛!」
  
  門口說得熱鬧,素以全聽見了。這些太監真是人嫌狗不待見的,背地裡胡天胡地瞎說,也不怕拔舌頭!主子臨幸宮妃原就該當,走個宮嘛,值當他們說三道四的。她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上看事,可誰來告訴她,心裡沉甸甸的又是怎麼回事呢?
  
  她低頭掰鑷子拔針,勁兒使歪了,往邊上一挫,針斷了。她長長歎口氣,捧著鞋底發愣。邊上那貞拿肩頂頂她,使了個眼色,沒說話。她醒過味兒來,勉強笑了笑。這叫什麼事兒啊,真是吃錯了藥了。主子翻牌兒關她屁事,她還不高興上了!
  
  探身搬笸籮來,從裡頭翻針線盒子,挑根針就著蠟燭光穿線,那貞笑道,「燈下納鞋底,你好眼神兒。年輕不省著點用,等上了年紀就不頂事了。」
  
  素以還沒張嘴,瓊珠先接了口,「姑娘長得好,甭管宮裡宮外,橫豎吃香。竹竿胡同那些個傍家兒1,功夫到了,肚子裡沒墨水,手上活計也不上檯面,不照樣吃香的喝辣的!」
  
  她一開口就沒好話,竹竿胡同都是從了良的粉頭,大多有兩個得意的老相好,靠著和人暗中來往過日子。好好的,拿那些下賤的官妓和御前女官比,她存的什麼心?那貞也聽不過去了,板著臉道,「你這是作踐誰呢?這種污言穢語出口,也不怕辱沒了自己的身份。」
  
  瓊珠尤不自知,「我不過湊嘴一說,別當真吶。」
  
  素以嘴上不愛吃虧,這世上走動,你敬我我自然敬你。像這類懷有惡意的,她就沒打算忍讓。擱下手裡鞋底一笑道,「說起來,我還真沒見你寫過字做過針線。咱們祁人姑娘在閨閣裡不都要學這些嗎,敢情您知道有奔頭,所以全然都不上心了?」
  
  她這麼一說,屋裡坐的人都掩嘴葫蘆笑起來。瓊珠打了自己的臉,氣得兩頰緋紅,站起來叉腰子道,「你別仗著主子抬愛眼裡沒人,會做針線會識文斷字,那點本事用來幹什麼使的,別打量誰不知道?」
  
  看陣仗要吵起來,門外長滿壽一打簾子進來,鐵青著臉道,「怎麼著?熱河走一趟熱壞腦子了?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們撒野?要是活膩味了,只管直嗓子喊,把主子鬧出來才熱鬧呢!話裡牽五絆六,瓊珠姑娘不是我說你,你們丫頭拌嘴別扯上主子。主子是誰?」他向上一拱手,「不是小家兒少爺,他是垂拱九重的皇帝!平常待御前人和氣,可咱們別忘了分寸,人一忘分寸就得意忘形,得意忘形了就要壞事。現下主子翻了和小主的牌子,說話兒就來,還不給我夾緊嘴!驚了聖駕,一屋子人跟著掉腦袋!」
  
  被他一喝果然都靜下來了,素以心頭煩躁,擰過身子去瞧燈。綃紗罩子是半透明的,薄薄一層看得見裡頭的蠟芯兒。燒的時候長了,頂上結起了花。啪的一聲爆,黑乎乎的燈灰落得滿燈座儘是。
  
  其實自打和萬歲爺一塊兒困在山洞起,她對他的感覺就大變了。這樣有擔當的爺們兒,拋開尊崇的身份,他也是值得人愛戴的。以前覺得主子離得遠,從來沒有要親近的想法。可那晚過後,腦子就混亂了。主子人品貴重,她喜歡他。在他跟前伺候,偶爾的眼神交集也讓她心慌。不過這份暈頭暈腦的感情也只限於承德那樣的地方,遠離了花團錦簇的後宮,萬歲爺他乾淨得一塵不染。現在回來了,回來就得翻牌子,整個紫禁城的女人都指著他過日子呢!果然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她的那些春心也必須收拾起來了。她不是傻子,看得出主子對她有點小意思。但那又怎麼樣?她嚮往的生活裡不可能有他,還是踏實做她的奴才吧!盡忠盡職,幹得好主子有賞,將來添了妝奩,高高興興帶著嫁女婿。
  
  外面隱約傳來腳步聲,她回過頭看,御道挨邊兒來了一溜人。敬事房太監打頭,後面的小宮女撐著油紙傘,護著位宮裝美人款款而來。素以細打量,和貴人披一件青蓮絨灰鼠斗篷,梳得一絲不苟的把子頭上插金鏨連環花簪,兩邊綴暗紅絡子。腳上是花盆底,踩在青磚上篤篤脆響。一手軟軟搭著宮女的胳膊,搖曳出弱柳扶風的味道,很有股子妙意。
  
  「宮裡的主兒真漂亮!」素以嘖嘖讚歎,「這位和小主拔尖兒。」
  
  那貞輕輕一笑,「你才來,沒見過別的。漂亮的多了去了,這位拔尖還論不上,頂多算中等姿色。」
  
  素以哦了聲,笑得下巴頦發酸。踮腳再看,人已經過中正仁和,往後邊寢宮穿堂裡去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8:05

  61章
  
  皇帝沒住體順堂,搬到隔壁日又新來了。和貴人進門一瞧,萬歲爺盤腿坐在龍床上,床額垂下來的驚燕兒正好擋在面前,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和貴人上前請了個安,退到一旁屏息侍立。皇帝向來冷漠,她以前雖侍過寢,也不過是公事公辦。心遠著,即便面對面也仍舊隔山望海。沒有榮寵的嬪妃,在主子跟前必須小心謹慎,沒有問話不許隨意搭訕,這是規矩。
  
  皇帝看過去,她穿一件雪裡金遍地錦滾花長襖,下面配條暗花白棉裙,領口上一圈白狐毛,稱得面孔素淨淡雅。頭一回走宮,絞著十根手指頭怯怯的站在那裡,叫他想起素以立在山洞前的樣子。
  
  他微微歎息,調開視線。指了指邊上圈椅,「你坐下說話。」
  
  和貴人感到意外,以前兩回主子都不怎麼開口,今兒看樣子是打算聊聊了?她應個是,欠身坐下來,總覺得有點不尋常。她位分低,還叫走宮,實在是超出預料。
  
  皇帝挪了下地方,靠在床頭的大引枕上,半垂著眼道,「外邦使節帶了幾樣洋玩意兒,回頭朕叫人送到你宮裡去,你也見識見識。」
  
  和貴人受寵若驚,忙站起來蹲身,「奴才謝主子賞!」
  
  皇帝壓了壓手,「別拘著,不是外人。」
  
  這句話叫小主兒打心窩子裡暖和起來,不枉費天天燒香拜佛,真是虔誠心到了,主子熱河走一趟,迴鑾頭一個翻她牌子不說,進來就得賞賜。她心裡一直敬畏他,眼下這體己話說得溫存,做夢也沒想到能有這麼一天。她紅著臉向上望了一眼,皇帝靠在明黃的帷子上,眉眼兒疏淡了點,可是唇紅齒白的模樣真稀罕人!
  
  她囁嚅著,「主子這麼待奴才,奴才心裡感激主子。」
  
  他嗯了聲,「你閨名叫什麼?」
  
  和貴人抿嘴一笑道,「奴才小名叫穠艷,一枝濃艷露凝香裡的穠艷。」
  
  皇帝輕拍一下掌,「好名字,只是有些名不對人。穠艷嘛,牡丹花兒似的。朕瞧你該比作蘭,貞靜悠閒,難得的是那份從容。」他一手枕著後腦勺,長長喟歎,「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啊!」
  
  和貴人簡直要驚著了,皇帝這樣誇讚她,既令人高興又令人惶恐。她琢磨不透,好好的,怎麼今兒大不同以往了?她飛紅了臉在座上欠身,「主子抬舉,真折了奴才的壽了。」
  
  皇帝不以為然,頓了頓又問,「你阿瑪是雲貴總督阿爾哈圖?這兩年雲貴叫他治理得很好,朕心裡看重他。先頭問了底下人,才知道神機營齊布琛是你哥子。朕御極前在煤渣胡同還和他交過手呢,一身的好功夫,是個人才。娘家根基壯,在宮裡討生活也是一宗好處……」
  
  這裡牽扯到她阿瑪哥子,和貴人不知道他要幹嘛,怔忡著站起來,手足無措道,「奴才家裡阿瑪哥哥為朝廷殫精竭慮,對主子是赤膽忠心的。奴才阿瑪常說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辦事說話沒有一樣不以朝廷為重,求主子明鑒。」
  
  她怕皇帝尋她娘家晦氣,畢竟冷不丁的換了態度,說一車場面話,這倒不像翻牌子侍寢,滿像要問家底發落人。
  
  皇帝笑了笑,「瞧把你嚇得!你過來。」
  
  和貴人心驚膽戰的挨過去,在龍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來。皇帝伸出手,她忙把兩手放進他掌心裡。他細細摩挲著,「一雙巧手啊!會寫字嗎?」
  
  和貴人瞧他不像要翻臉的樣子,好歹把心放回了肚子裡,斂神道,「回主子話,奴才在家裡學過,琴棋書畫不敢說精,但都沾了點兒邊。」
  
  皇帝臉上有喜色,「會畫老鼠娶親嗎?」看和貴人一臉愕然,他又換了個,「那蟈蟈白菜呢?」
  
  和貴人要臊死了,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她才說沾邊就給打了臉。學畫兒的時候練山水,練花鳥,沒練過老鼠和蟈蟈。她漲得滿臉通紅,「奴才無能,這兩樣都不會。」
  
  皇帝有些悵然,長長哦了聲,「平常臨誰的字?」
  
  「奴才喜歡鍾紹京的字,近來在臨《靈飛經》呢!」和貴人道,「董其昌的小楷雖好,也是出自鍾紹京的字體。這本《靈飛經》可算寫出精髓來了,奴才一見就愛不釋手。」
  
  皇帝沒興致聽她說什麼董其昌、鍾紹京,他關心的是別的,「你習字時候也不短了吧?反手書法會嗎?」
  
  這下小主兒臉發綠了,萬歲爺這是存心掃她面子,問的都是常人不大接觸的東西。又不是天橋上賣藝,大家子千金學這些個把戲,招人笑話麼!
  
  皇帝一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不會,也是,這世上有幾個素以呢,吸引他注意的不就是她那點歪門邪道的能耐嗎!他撫額暗笑,他這是要幹什麼?找個人和她比本事?回京的路上他都在反省,一個皇帝,陷進這樣狂熱的迷戀裡是不是太不應該了?他早過了風花雪月的年紀,肩上責任重大,容不得他意氣用事。他必須冷靜,他得泰山一樣巋然不動……可是他發現自己居然做不到了。
  
  現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從前一樣,她在他心底一隅安然呆著,他分出精神來,照舊翻牌子,輪流臨幸後宮。這樣宮妃們沒有怨言,大家相安無事,就能保得住她的太平。想像很完滿,但是實行起來有點難度。那麼退而求其次呢?相較之下獨寵一人是不是比應付整個後宮更輕鬆一些?和貴人門第不低,有娘家撐腰人也硬氣。不像素以,老子娘區區四品官,在京城連名號都排不上。誰想對她下手,彈指之間就被人碾成齏粉了。
  
  「都不會……」他咕噥了聲,往床內側讓了讓,「上來吧!」
  
  和貴人面紅氣短的站起來,剛脫了鞋,皇帝叫她等等。親自上手去解她的盤扣,一溜鎏金鈕子解下來,露出了裡頭的月白交領中衣。
  
  閨房樂趣嘛,不在於立刻脫得赤裸,這是他在山洞裡那晚總結出來的經驗。他蹙眉仔細端詳,脫了她外頭的襖子,她扭捏站在跟前,嫣紅的臉頰,羞怯的眼神,怎麼和素以不一樣呢?素以是木愣愣的樣子,一雙大眼睛愕然看著他,叫他心顫。可是面前的女人,論姿色不算差,為什麼吊不起他的感覺來?皇帝意興闌珊,坐著想了想,探手去扯她的衣襟,歪斜的交領坦出肩頸部白若凝脂的皮肉。還是不對,再去解她脖子後面的帶子,把肚兜扯掉,這下子有那麼點意思了。年輕姑娘挺立的胸乳,委實美好誘人。他撫撫下巴,就著燈看,美則美矣,卻不夠銷魂。
  
  和貴人篩起了糠,萬歲爺這是要幹嘛?她嚇得不輕,雖說宮妃有義務配合主子的喜好,可叫她走宮就是要在燈下剝光她嗎?上回沒成事,認真說她只侍過一回寢,身子給了萬歲爺是不假,可兩個人還不相熟。她一個新媳婦,沒見過這陣仗,這算什麼呢?她臊得沒處躲,萬歲爺這哪裡是動情,根本就是拿她當個鵪鶉,放在簸箕裡耍著玩呢!
  
  皇帝頹敗的意識到不成事,他滿腦子素以,這怎麼辦?心裡喜歡不能碰,難道在他臨幸別人的時候叫她來,讓他看著她的臉調動情緒嗎?他大概是撒癔症了,這是病得不輕啊!
  
  日又新外敬事房太監和長滿壽都掐著時候,這是歷代傳下來的規矩,皇帝行房有嚴格的時間控制,怕年輕人不懂節制,折騰得過了,得馬上風喪命。
  
  長滿壽看看窗台上的香,對馬六兒使眼色。馬六兒嚥了口唾沫,「二總管,萬歲爺沒讓小主們走過宮,這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點兒到底怎麼掐?要不要放長?」
  
  長滿壽一瞪眼,「放長?這是你能定的?老祖宗有規矩傳下來,你犯一個試試。甭說別人,老佛爺知道了也不能饒你!要是傳到暢春園去,看老主子活撕了你!」
  
  馬六兒嚇得直吐舌頭,「這可不敢!」
  
  長滿壽著急,他前陣子費了那麼大勁兒,萬歲爺回來就把心思放到別人身上去,那不是白辛苦一場嗎!殺雞抹脖子的一比劃,「趕緊的,等打雷呢?你按祖制辦差,萬歲爺也不能怎麼你。」
  
  馬六兒應了一串庶,在南窗底下吊嗓子叫起來,「是時候了,請萬歲爺保重聖躬。」
  
  龍床上的皇帝鬆了口氣,前面說了一陣話,拖到這會兒正好。他倒頭躺下來,對立在腳踏上的和貴人擺了擺手,「今兒到圍房裡歇一晚,明兒回宮等恩旨。先頭說你貞靜,就封你為靜嬪,你跪安吧!」
  
  小主兒怔怔的回味了下,就這麼的晉了位份了?兩回,巴巴兒等著承幸,結果什麼事都沒幹成。沒幹成還給晉位,說出去都沒人信。這麼丟人的際遇也不能聲張,啞巴吃黃連,自己兜著吧!小主兒欲哭無淚,申冤是不指望了,還好撈了個銜兒,也不算太虧。便退後兩步,攏起衣裳跪在地上磕頭,「奴才謝主子恩典。」
  
  皇帝閉上眼,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漸遠了,知道人已經走了。他盤算起來,接下來就把聖眷往她身上堆吧!晉了位,隔三差五賞點東西,宮裡那幫女人閒著沒事愛打聽,這麼點子動作就夠她們議論的了。
  
  也不知素以領不領他的情,她那麼清醒,還善於裝糊塗。有時他覺得心力交瘁,怎麼槓上她這麼個刺兒頭!沒辦法,就是喜歡,拋也拋不掉。她呢?她嫌棄他。嘴上主子主子叫得歡,滿嘴抹了蜜糖似的,真叫她跟他過,立馬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他從沒覺得做皇帝有這麼可悲,世人都羨慕他,誰知他連喜歡的女人都留不住。
  
  他仰在靠墊上,滿心惆悵的伸手到枕頭下掏他的寶貝。這陣子就靠它撫慰了,攤在胸口,就當她在身邊……
  
  可是他突然慌了神,兩手來回的趟,怎麼不見了?那個肚兜不見了!一把掀開枕頭,底下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他腦子裡一片空白,落在哪裡了?難道還在袖袋裡,忘了拿出來?縱下床繞到屏風後面看,白天穿的朝服早收走了。也不對,他站在地心琢磨,每天更衣前把東西先安置好,這些時候已經養成了習慣。明明記得清清楚楚收在枕頭底下的,怎麼莫名其妙就丟了?
  
  「進來個人!」他喊了聲,榮壽立刻弓腰打簾子聽旨。他往外頭指,「去四執庫,把朕換下來的朝褂找回來。」
  
  榮壽見皇帝發急,沒敢問就領命去了。皇帝失魂落魄站在那裡,心想難道是被她拿走了嗎?這麼晚了不能叫她進來問話,否則前面做的戲就白演了,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他看看案上的鐘,才交亥正時牌,這要熬四個時辰,真得熬掉一身油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8:19

  62章
  
  朝服拿回來了,裡裡外外摸了個遍,沒有。這一夜他都不知是怎麼過的,當初到雲南偵辦劫案,九死一生的當口都沒這麼忐忑過。皇帝做到這份上,沒臉見列祖列宗。
  
  五更鼓響,御前伺候的人都在廊廡下候著了,等裡頭值夜的人一聲令下就進去。正值隆冬,又下雪,滿世界冷得要凍住似的。一溜人垂手侍立,靜靜的,不像活物,只是這宮苑之中的點綴罷了。皇帝卯時起,做奴才的寅時三刻就要在外面待命。夏天還好,冬天就要了人命了。那麼杵著又不許活動,等到屋裡擊節的時候,手腳都要不聽使喚了。
  
  終於門簾掀起來,榮壽出門比手勢,服侍晨起的趕緊列隊進了穿堂裡。素以是頭一個,打帳子是她的活兒,每天迎接萬歲爺下床,要喜興兒的,天天都要新氣象。她抿著嘴,其實笑不出,可還得逼著自己裝高興。在床前跪地磕頭,脆生生請安,「萬歲爺萬壽無疆!」站起來上去打黃綾帳子,手剛伸過去,就被裡面的人拖了個趔趄。
  
  她哎喲一聲,「奴才的胳膊!主子有話好好說,擰斷了奴才就當不了差,不能給主子盡忠了。」
  
  帳後的皇帝努力平息了下,面前有布遮擋著,他臉紅她也瞧不見,所以直隆通的問她,「朕枕頭底下的東西是你拿的?」
  
  素以啊了聲,「沒有,主子的東西,奴才哪有膽子隨意動呢!」
  
  皇帝氣極了,使勁捏她手腕子,「你再說沒有!」
  
  素以疼得絲絲抽冷氣,他私藏人家的肚兜,居然還能理直氣壯的質問,做皇帝就是好啊!說真的,她的記性差到這種程度,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肚兜給他包紮傷口的事兒早忘了個一乾二淨,要不是她收拾帳幔的當口發現枕頭底下露出來的帶子,她真想不起來還有這茬。那肚兜當時糊得都是血,她留意了幾趟沒看見,又不能到處打聽,以為是給扔了,就沒放在心上。可是今天乾乾淨淨壓在主子枕頭底下是怎麼回事?當時她那個心喲,只差沒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她是大姑娘,大姑娘貼身的褻衣到了男人手裡,那也太不像話了。橫豎是她的東西,悄悄的拿回來,料著萬歲爺心知肚明也不會追究,誰知道他還好意思提,連她都替他臊。
  
  她支支吾吾的,「主子,我是司帳,不動您的床褥……可能是瓊珠拿的,真的,肯定是她!」
  
  「還想栽贓?瓊珠料理完了被褥就出去了,那東西是她走後放進去的,接下來是你進來,你轉一圈東西就沒了,不是你是誰?誰敢那麼無法無天?」皇帝嘴裡咬牙切齒,眼睛卻盯著那隻手使勁瞧。多漂亮啊,就跟拿玉雕出來的似的!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平常幹著零碎活都能這麼得人意兒,要是供養起來,拿玉容散敷著,再戴上金鑲寶的護甲,不知該美成什麼樣。
  
  皇帝心裡突突的跳起來,他看過她那麼多私密的地方,沒有一處差強人意。真真是個心肝玉美人。他愛之愈甚,這麼下去怎麼好?有時自己也覺得好笑,怎麼她就那麼齊全呢?果然情人眼裡出西施,她的小奸小壞他都覺得可愛至極。
  
  素以想陷害瓊珠沒成事,料著主子東西長東西短的,是沒臉說出來。她抓住了這點妄圖脫身,於是裝模作樣的問,「主子說說到底什麼不見了,奴才好給大總管回話。您瞧早上時候不多,您要起身還要進日講,晚了不大好。有什麼等……」她說著一頓,感覺手指頭不知被什麼包裹了下,溫熱濕滑,她如墜雲霧,結結巴巴的喃喃,「咱們……散了……散朝再說……」
  
  床上帳子打飄飛起來,皇帝漠然坐在床沿上,門口尚衣的太監飛快進來,就地跪下替皇帝穿鞋。他連瞧都沒瞧她一眼,只道,「朕回來要是能看見物歸原主,那就算完,不追究了。可要是沒見著……」他陰惻惻一扯嘴角,「到時候搜身拿贓,你知道後果。」
  
  天底下還有王法沒有啊?什麼叫物歸原主?那肚兜是她自己的,什麼時候成他的了?這是要冤死人了!素以收起那根被他舔過的手指頭,心裡著實氣憤。拿她的東西當自己的,還做出這種輕薄的事情來,皇帝就可以不講理嗎?可是人在矮簷下,她嘴裡雖敷衍,心裡壓根就沒有還回去的打算。既然拿了就死磕到底,再說一個皇帝藏著她的私房物件,她又不是他後宮的滕御,憑什麼?
  
  皇帝洗漱過後沒停留,戴上黑狐皮緞台朝冠就往上書房去了。瓊珠進來和她一起掃床疊被,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冷笑了聲,「人要紅,擋也擋不住。昨晚上那位和小主兒升發了,封了個靜嬪,搬到延禧宮做了主位。聽說內務府庫裡出了好幾匣子的賞賜,看來聖眷隆重得很吶!有些人拈酸吃醋也沒用,富貴是命裡派好的,獻媚邀寵值個什麼?福薄嘛,怨得了誰呢!」
  
  素以聽她陰陽怪氣的聲口就難受,順勢笑道,「是這話,您能看透真不容易。有的人使了那麼大勁兒不還在養心殿裡呆著嘛!我以為天天的搶人家差事,戳在主子眼窩裡,回來怎麼也是個常在的銜兒。誰知道幾里山路白走了,主子一點兒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您說,是不是忒不值當了?」
  
  瓊珠手上一頓,嘴角挑出個嘲諷的弧度,「這兒橫豎沒外人,咱們說說掏心窩的話吧!其實宮裡的女人,哪個不想得主子垂青呢?當值七八年,能晉位肯定是好事兒。不能晉位的,大不了滿了役再出去嫁人。最尷尬的就是開了臉不發恩旨的,你說這怎麼弄?」
  
  素以喲了聲,「真沒想到主子是這樣的人,您開了臉了?那不成啊,開了臉往後嫁人不易。您姐姐不是貴妃嗎?趕緊去跟前求求,讓貴妃給做個主啊!急死人的買賣,您運氣真不好。」
  
  瓊珠被她說得愣住了,半天才駁道,「別跟我扯犢子,我說的是你,我替你著急呢!在木蘭圍場那晚,你……那個……萬歲爺不是招你侍寢了嗎?大家明面上不說,私底下誰不知道啊,你還裝?」
  
  素以嗤地一笑,「難為您惦記了整一個月,我說沒侍寢您還不信,叫我怎麼辦呢!其實您別盯著我,我就是個小宮女兒,您和我計較能計較出什麼花來?我和萬歲爺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再怎麼也走不到一塊兒。您這會子該給貴主兒通個氣,沒瞧見靜嬪直往上竄嗎?我記得主子秋獮前最後一個招幸的是她,回來頭一個又是她,這麼著估摸五阿哥也快來了。我聽二總管說,靜嬪娘家官銜兒不低,是個什麼總督。不防著點兒,回頭再晉個妃位,那一眨眼可就到跟前了。」
  
  瓊珠一想是啊,她這人不著調,說的話還算在理。當然口頭是不能服軟的,先給她拋個白眼兒,等手上活完了,再打發底下小丫頭往儲秀宮跑一趟吧!
  
  素以對著瓊珠時可以調整得像只鬥雞,可一旦閒下來,她就有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主子的身子要調理,回來這一路她都悉心的照料他。司帳管得寬,經常管到御膳房進的吃食上去。什麼烏雞湯野鴨子湯,把他伺候得坐月子似的。眼下補得差不多了,回來有勁兒翻牌子了,這叫什麼呢?她心裡發澀,還是不後悔待他一片赤誠。主子好她就高興,哪怕看著他夜夜笙歌,只要他健健朗朗的,她就覺得自己有寄托。真是喜歡到了一定程度了,沒什麼佔有慾,因為清楚知道他不可能屬於誰。素以抽抽鼻子,自己真是善解人意,大方得十分悲情。
  
  惆悵了一陣,回東邊廡房裡打盹去。昨天晚上值了夜,今天白天可以小睡兩三個時辰。不想回他坦,他坦裡有鬼見愁的瓊珠,還是廡房裡睡得踏實。
  
  天兒不好,從穿堂過來落了一頭的雪。到了門口拍拍雪沫子進屋,打起門簾一股熱烘烘的暖流夾著炭氣迎面襲來,那貞全然沒察覺,光顧著坐在桌旁看一封大紅燙金柬。她進去忙推了窗,「看什麼看得這麼專心?味兒恁的大也沒聞出來?」
  
  那貞揚揚手,臉上帶著笑,「家裡捎禮單進來叫我瞧。」
  
  她挨過去,探脖子看,喃喃念道,「金鳳十隻、金鑲青金方勝垂掛兩件、金蓮花盆景簪一對、碎小正珠二顆、米珠十顆、紅雕漆長屜匣十對,雕紫檀長方匣六對、紅填漆菊花式捧盒二對……」展開了紅金柬,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看得人眼暈,「這麼多,全是你的陪嫁?」
  
  那貞噯了聲,「我瞧得出來,家裡為了給我撐場面,花了大力氣了。指婚配給貝子爺,又是個正室,東西少了拿不出手,怕過去給姑嫂笑話。」她歎了口氣,「我阿瑪就是個五品官兒,俸祿能有多少呢。這麼一堆東西,把老本兒都挖出來了,怪道人家說生閨女賠錢。」
  
  素以搖搖頭,「不說宮中,宅門裡也不易。還是草原上好,男家十張皮子就把姑娘聘過門了,沒那麼多彎彎繞,不就是過日子嘛!」
  
  那貞覷眼兒看她,「你還真打算回烏蘭木通去?在京裡花花世界看迷了眼,再回那裡能過得慣嗎?把萬歲爺和個五大三粗黑臉膛子爺們兒放在一處,你到底挑誰?」
  
  她故作大方的笑起來,「有萬歲爺什麼事兒?草原漢子自有他爽朗的地方,你沒瞧見他們在馬背上的樣子,和京城的皇親國戚們可不一樣。」
  
  這裡正說著,門上進來個小太監,蝦著腰上前打千兒,「我是皇后主子跟前人,請問哪位是素以姑姑?」
  
  素以有點意外,站起來說,「我是,有什麼事兒?」
  
  小太監捲袖道,「奉主子娘娘懿旨,傳姑姑過壽康宮說話,這就跟我過去吧!」
  
  那貞看了她一眼,「皇后在太皇太后那裡。」給她整了整衣領,回身取把傘塞到她手裡,低聲道,「你自己多提防些,我找二總管去,叫他想想法子。」
  
  提起壽康宮就沒有什麼好事了,關於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過結素以都聽說過,再加上蟈蟈兒死在她手裡,這老太太簡直就是個討命的夜叉星啊!
  
  她轉臉看外面,一陣大風捲著碎雪撲窗而來,伴著穿堂裡呼嘯的哨聲,打在綃紗的窗戶紙上簌簌作響。
  
  三九四九冰上走,要過年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8:31

  63章
  
  說起這位太皇太后,厲害人盡皆知。她念佛,但是人心不向善,念佛也許只是為了贖罪業。
  
  素以聽說過她的事跡,這位可是離間的都頭,內鬥的領袖。當初高祖皇貴妃比她晚進門,就因為人家是正房太太,她算計人像算計十世裡的冤家。皇貴妃是大鄴的長公主,貨真價實的帝姬,大鄴皇帝親自送嫁十里,配給了當時的南苑大王。據說帝姬是個明媚溫婉的人,可這位側室老佛爺嫉妒她,軟刀子割肉,一點一滴把人給消耗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天下太平。原以為能高枕無憂的做皇太后了,誰知道竄出個慕容錦書,她是皇貴妃嫡親的侄女。這位末代帝姬兜兜轉轉又和她兒子耗上了,這回老佛爺沒佔優,不說慘敗吧,橫豎兒子是被拐跑了。當然了,暢春園那二位還沒離宮那會兒她沒少活動,有些事辦得忒不地道了,連她婆婆都瞧不過眼。大概是落的短處太多,以至於承聖太后晏駕之後她不敢住慈寧宮,最後選了壽康宮頤養天年。
  
  素以從東角門進去,壽康宮規模不算大,小而精的結構。面闊五間,進深三間,黃琉璃瓦歇山頂,簷下是龍鳳和璽彩畫。比慈寧宮低一個檔次,但是瞧著很肅穆的感覺。有時候說環境改變人,這話也不一定準確。太皇太后這尊大佛實在是太扎眼了,這壽康宮染上了她的氣味兒,進門就讓人心尖兒打顫。
  
  素以握了握拳,這回要仔細了,就怕進門叫太皇太后看見臉,什麼也不說,劈頭先來兩個大嘴巴子。真要這樣可怎麼辦?不像瓊珠似的好鬥嘴,這兒吃了虧沒處申冤,所以要加倍的小心。
  
  跟著上了丹陛,門前宮人往偏殿引,進門就看見一位坐在正座兒上的老太太,戴著鈿子,穿一身百蝶穿花石青洋緞窄褙襖,手裡托著掐絲琺琅三君子的茶盅,小指和無名指上的護甲那麼老長,刀劍似的往前戳著。她沒敢細看臉,橫豎不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右手邊那位戴金鑲青金石領約,穿明黃鸞鳥朝鳳繡紋夾袍的,從打扮上就能瞧出來是皇后。皇后主子人好出了名,再仗著以前有點交情,有她在,素以倒覺得不那麼害怕了。
  
  斂著神上前,屋裡地上鋪著厚厚的新疆貢毯,她進門膝行,對太皇太后和皇后磕頭,「奴才給老佛爺請安,給皇后娘娘請安。」再換一邊,沖一片柿子紅撒金紋的袍角伏下去,「奴才給小主兒請安。」
  
  說起來也背晦,她沒見過這位小主,就算見過也不一定記得住。後來才知道她是皇后底下二把手密貴妃,她叫了聲小主惹人家不太痛快了,其實人家該稱為「貴主兒」才對。叫小主把她和三宮六院小嬪妃混在一塊兒,大節上雖沒錯,可人家喜歡這個「貴」字兒。她忒沒眼力,所以換來輕蔑的一聲哼。
  
  太皇太后問皇后,「就是她?」又端著架子道,「抬臉我瞧瞧。」
  
  這一瞧之下……確實是像。一樣的瓜子兒臉,一樣的杏眼帶那麼點吊梢。太皇太后皺眉調開了視線,曼聲道,「你的話打發人知會榮壽了,皇帝不讓?」
  
  皇后應個是,「我知道主子脾氣,他認生,像身邊的茄四,跟了二十幾年,腿上長疽才換下來的。」她看了跪地的人一眼,「前陣子御前的兩個司寢到了年紀都放出去了,這會子新手剛用服帖,抽冷子又說要換,我就知道是這麼個說法。」
  
  皇后總歸有意無意替素以開脫,照她的說法,留人只是皇帝的生活習慣,和那些兒女私情不沾邊。
  
  太皇太后擱下手裡的茶碗,今天傳這丫頭,也是因為皇后來回話。皇帝是辦大事的人,真要沒什麼,就不是這麼個霸攬法。不過這丫頭目前沒犯什麼錯,既然皇帝要留,她也不能硬錚錚的把人怎麼樣。橫豎皇帝的臉面要緊,其他的還能稍推後再說。不打不殺總有別的方法來處置她,比方說把她送到東籬身邊。皇帝如果心裡沒她,如果還在乎兄弟情義,就沒有拒絕的道理。再不濟,皇后娘家兄弟不是稀罕她嗎?只要賜了婚,照樣把她弄出宮去。
  
  這麼張臉在紫禁城裡存在著,想想都叫人硌應得慌。與其說她像錦書,倒不如說她像合德帝姬。這眉眼兒,這臉架子……太皇太后突然覺得怕,人上了年紀,狠勁兒難免要退化些。如今再不待見,也不會把刀舉在頭頂上了。再說她還指著和皇帝祖孫間好好相處,東齊不像他阿瑪,人深沉,耐得住,看不透心思。他要是個直性子,有點什麼鬧過一場就罷了。他不是,這孩子記仇。就跟那百合片似的,不嚼碎了不好克化。萬一傷了他的心,補救很困難,他沒那麼好說話。
  
  於是太皇太后放緩了聲氣兒,問底下跪著的人,「這回木蘭秋獮你隨扈了?」
  
  素以磕頭道,「回老佛爺話,是。」
  
  「從京城到承德用了多少天?一路上順不順遂?」太皇太后倚著肘墊道,「我倒是聽說了個事兒,皇帝是瞞著我的,我今兒傳你來問問話,你主子的腿傷著了,有沒有這一出?」
  
  素以打了個頓,這話不太好回,說是吧,戳穿了皇帝。說不是吧,欺瞞了太皇太后,兩頭都落不著好處。她計較了下,仰臉笑道,「回老佛爺,從京城到承德花了二十五天,一路都還順遂。主子給御前人立了規矩,不叫奴才們往外傳消息。奴才要是舌頭跑了偏,怕主子賞奴才板子吃。可既然老佛爺問了,奴才就是給打死也得說。」
  
  太皇太后沒想到她會這麼應對,直起身正了臉色,「你倒是個明白人,那就說說吧!」
  
  「庶。」她磕了個頭道,「奴才隨扈,偶爾也聽主子說起熱河行宮的事兒。說眼下規制還是前朝的,這趟是修繕,沒有大擴建,明年交夏要迎太皇太后過山莊避暑,主子一路都在念叨著,要劃地另修別院,好好奉養著老佛爺,讓老佛爺散心、高興。打圍回來後開始各處查看,說老佛爺千秋在五月裡,明殿要造得大,方便到時候設宴受朝貢。」她咽口唾沫,要在這麼尊貴的人面前撒謊真不容易。不過太皇太后愛場面,這麼說顯然叫她感興趣。素以鬆口氣,發現那回在乾清宮聽來的話真管用。反正萬歲爺是有這打算的,她可著勁兒吹噓,路數是對的。便接茬道,「奴才在家時也聽過戲文,戲文裡的皇帝哪個也沒有咱們主子孝順。老佛爺真好福氣,主子給老佛爺看完了殿址又上外八廟給您祈福,找寺裡的管事說要替老佛爺捐座金佛,這麼大的功德,可賽過一百個喇嘛念三年經了。主子是誠心誠意的盼著老佛爺長命百歲,吩咐底下要在明年端午前完工,到時候還要請老佛爺親去查看……」
  
  太皇太后聽了當然稱意,只不過也被她饒得找不著方向,因問,「那後來怎麼受的傷?」
  
  素以霎著大眼睛說,「主子閒來愛逛逛,從寺裡回行宮,正遇上一處妙景,就停車下來看風景。沒曾想山裡的獵戶缺德,設了捕獸夾,主子沒瞧見,一腳就踏進去了。」
  
  在座的人都抽氣,「天爺,這造大孽的!眼下傷勢怎麼樣?」
  
  素以忙道,「主子們別著急,萬歲爺洪福齊天,正巧那鐵夾子脫了榫頭,主子爺傷得不重,這會兒已經能走動了。主子說了,有人萬里朝聖一步一叩首,他這回流的血是為老佛爺積陰騭,佛祖看見他的虔誠心,保佑老佛爺福澤綿長,越活越年輕。」她笑得花兒一樣,「說句該掌嘴的話,奴才以前在尚儀局裡沒機會得見老佛爺,一直以為老佛爺福壽雙全,一定是位耄耋的壽星。誰知進來一瞧,老佛爺連一根白頭髮也沒有,面色好得姑娘家都趕不上。奴才見識淺,心裡還驚呢,莫不是內務府弄錯了老佛爺壽辰,明明是三十來歲的年輕誥命,怎麼說已經到了耳順之年呢,真是活打了嘴了!」
  
  她虛頭八腦的奉承,老話也說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嘛!加上太皇太后暫時沒打算動她,倒也討得她老人家臉上隱隱一點笑意。拿手點點她道,「這丫頭說話有條理。」話鋒一轉又道,「昨兒你主子翻牌子,招了和貴人走宮,這事少見。後來有什麼說頭沒有?」
  
  素以心裡一酸,臉上依舊笑嘻嘻的裝腔,「和主兒大喜了,內務府大約還沒頒旨,奴才們在御前早就得了消息。和貴人晉了靜嬪,是主子昨晚發的口諭。主子抬愛,從庫裡挑了洋人歲貢納的稀罕玩意兒賞了小主好幾件。奴才聽說有噴了能招蝴蝶的水兒,還有畫冊子,上頭是西洋人說的藝術。長著鳥翅膀的金頭髮女人和光腿投槍的男人,都不穿衣裳。奴才就想了,洋人真好,挑費比咱們祁人小多了。祁人上下那麼多件兒,他們這也忒省布料了。」
  
  皇后正喝茶,聽了噗的一口噴出來,在場的人都尷尬萬分。皇帝不老成,這麼沒意思的東西亂賞,還讓底下人知道,傳出去臉面也不要了。
  
  太皇太后掩口咳嗽兩聲,發現這丫頭張嘴就來的性子和前頭慕容家兩位大不一樣。要是她惶恐拘束,瞪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裝可憐,她估計會越看越鬥氣,忍不住就懲治了她。可她沒有,跪在那裡侃侃而談,那油嘴的樣子怎麼像個太監?這性格,皇帝能喜歡才怪,配給昆家小公爺還差不多,臭味相投嘛。
  
  太皇太后也怕她繼續扯淡,擺手道,「成了,回去好好伺候你主子。皇帝愛清靜,別在他跟前聒噪。你太能說,也不知道皇帝怎麼受得住。」掖掖鼻子又道,「我要囑咐你一點,御前人我這兒都瞧著的,安分守己是頭一條。要是有了什麼非分之想,叫我拿住了,先揭你兩層皮,記住了?」
  
  素以背上出了一層汗,到這會兒才鬆懈下來,磕頭道,「奴才謹遵老佛爺教誨,請老佛爺放心,萬歲爺是明君,奴才也要做個名奴,絕不敢給主子丟醜。」說著對座上人磕頭,起身卻行退出了壽康宮暖閣。
  
  出來的時候真嚇得腿打顫,還好沒把她怎麼樣,是她的運氣,也托了那位靜嬪的福,讓她打馬虎眼兒糊弄過去了。她頭昏腦脹往徽音右門上走,進了夾道正遇上來回轉圈的路子。還沒開口,路子先拍了拍大腿,「姑奶奶,您總算出來了,可急死我了!」
  
  素以茫茫然道,「這麼大雪,你怎麼在這兒?」
  
  路子朝慈寧宮花園方向指了指,「主子在鹹若館禮佛。」
  
  她遲遲哦了聲,心裡什麼都明白。萬歲爺替人著想,要是急赤白臉來救她,那就把她頂到槍頭子上了。還是這麼的好,打著禮佛的名號遠遠看著,不到緊要關頭不出面,果然大將之風!
  
  「那我先回去了。」她抽乾了力氣,應付太皇太后可比應付瓊珠累多了。這會兒巴不得找床上炕,實在是熬不得了。
  
  她撐著傘自顧自的沿牆根走,路子在她身後嘿了聲,「沒心肝的丫頭!」又壓嗓道,「你上圍房去,別亂跑,主子回頭要問話。」
  
  她揮揮手,踩著積雪搖搖晃晃走遠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8:45

  64章
  
  「怎麼說?」皇帝從鹹若館出來,沾了一身的香火氣。還惦記著素以的遭遇,著急要知道詳情,唯恐她受了委屈,心裡難過沒處訴說。
  
  長滿壽替皇帝打著傘,趨步道,「奴才正要回主子話呢,這丫頭插科打諢是一絕。奴才估摸著太皇太后也被她繞進去了,竟然叫她有驚無險的躲過去了。」
  
  皇帝這會兒才把心放回肚子裡,話也說得敞亮了,撫額道,「老佛爺原就仁慈,她油嘴滑舌沒挨打是她的運氣,這和她漫天胡扯不相干。」嘴上說著,眼裡露出了笑意。大概太皇太后也沒見過這麼怪的丫頭吧!宮女講究又穩又本分,光看她的為人,像是做到了,可是一張嘴就露底。他以前偏愛哪種女人,他也說不上來。反正現在見著她,就喜歡她這類的了。
  
  兩個人想走得長遠,性格需要互補。他活得太沉悶,嚮往那種自由沒有負累的生活。人走不出去,剛好遇見了她,即便聽她海闊天空的胡侃,他也覺得很快樂。
  
  穿過隆宗門往乾清宮方向去,走到軍機處時腳下頓了頓。軍機值房的門上垂了半幅簾子,兩個書辦正在書架子前抽文書貼簽子。那些大章京想來都溜了號,也是,天太冷,近來又沒有棘手的大事,大概都躲到別處烤火打茶圍去了。他努努嘴,「他們不易,送只火爐進去,再送壺酒給他們暖身子。」說著抖抖大氅直進了養心門裡。
  
  半天耽擱下來到了午膳時候,他沒回暖閣。東邊廡房是宮女值房,他從配殿屋角的垂花門上穿過去,迎面正看見兩個小太監掃雪。長滿壽很有眼色,比了個手勢,人立馬就散盡了。皇帝上了廊廡,解下氅衣交給他,什麼話也沒說,自己打簾子進了廡房裡。
  
  長滿壽咧嘴笑,瞧著形勢大好,這麼下去可有盼頭了。他搓搓手,轉身看天井裡的雪。前殿屋簷下的冰稜子凍得很長,一根根九齒釘耙似的。他抖著一條腿思量,回頭得叫人敲乾淨了。
  
  身後窸窣作響,扭頭看看,是那貞從裡面出來,對他尷尬的笑了笑。主子都親自來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招招手,「那姑娘,咱們上西邊廡房吃酒糟去吧,前頭御膳房剛送過來的。」
  
  皇帝透窗看見他們並肩往西邊去了,知道這一圈人都打發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慢踱到炕前。炕上人和衣面朝裡躺著,屋裡靜,能聽見她勻停的呼吸聲。他站著,想起山洞那晚她窩在他懷裡,也是這樣咻咻的鼻息,像個孩子。他輕輕的笑,不知道她是真睡還是假睡,故意清了清嗓子。她沒動,可能真的睡熟了吧!
  
  他走過去,在炕前站定了,視線從頭到腳順著一路往下溜。她腰臀間的曲線很美,宮女的袍子不收腰,平常也看不出什麼來。可是一旦側躺,就顯得極其養眼了。他咬咬唇,想伸手去觸,終歸有點顧忌,還是縮了回來。想想不甘心,便挨到炕沿上坐下來。她就在身邊,皇帝心裡翻起了浪,這樣可望不可及。分明只是個小宮女,卻讓他傷透了腦筋。
  
  「素以。」他略猶豫,推了她一把,「你起來聽朕說話。」
  
  她終於察覺了,一骨碌下炕穿鞋給他蹲安,「奴才睡迷了,不知道主子來了,請主子恕罪。」
  
  才合眼的,一下子吵醒頭昏腦脹,蹲著身也有點晃悠。皇帝托了下她的肘,退後兩步坐到桌旁道,「你的心真大呀,這麼的還能睡著。先頭面見老佛爺,都說了些什麼?」
  
  素以這會兒倒是一臉沉寂,她上前給皇帝斟茶,垂手應道,「老佛爺問秋獮路上的情況,還問起萬歲爺的傷。主子不是嚴禁御前人往外傳話的嗎,可這消息老佛爺那兒已經知道了。奴才心裡怕,只能胡亂的應對。這會兒想起來也發虛,怕是給萬歲爺惹下麻煩了。」
  
  皇帝沉吟了下,「朕倒是不打緊,單看你怎麼說。」
  
  素以朝上望了眼,囁嚅道,「奴才為討老佛爺歡心,說主子擴建熱河行宮是為了供老佛爺頤養……」
  
  皇帝點點頭,「說得通,熱河那頭確實是礙於老佛爺多次提起,才決定斥資修建的。就這麼一宗?還有嗎?你在壽康宮牛皮吹破了天,不通好氣,下回怕老佛爺不能饒你。」
  
  素以有點羞愧,她確實為保命吹了牛。別的沒什麼,就是皇帝要捐金佛的事兒,真是她胡編亂造杜撰出來的。她戰戰兢兢跪下來磕頭,「奴才對不住主子,奴才說主子為了賀太皇太后的壽誕,要為太皇太后捐金修佛……主子,奴才也是沒辦法,當時太皇太后逼問您受傷的經過,奴才要是說主子冒著大雪出去打獵傷了腿,那奴才就沒法活了。奴才草芥子樣微末的人,和主子困在山裡,沒有伺候好主子,叫主子受傷,老佛爺追究起來,奴才不好交代。所以奴才滿嘴跑駱駝,說主子是瞧風景的時候不小心給獸夾夾到的。主子要是怪罪奴才,奴才甘願領罰,只求別牽連我家裡人。他們一直吩咐我留神侍候主子,是我自己不成器,我不能連累一家子老小連坐。」
  
  她痛哭流涕,這叫皇帝始料未及。瞧她成了淚人,他心裡疼得直抽抽。離了座兒去拉她,「朕也沒說什麼,犯得上哭成這樣?你說捐佛的事兒,朕之前委實沒有想到。老佛爺養育兒孫也不易,替她修個佛像不算逾越。你給朕提了醒兒,非但無過,反而有功。」他替她擦淚,溫聲勸慰,「好了好了,多大點事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叫朕笑話麼!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既然說了就兌現,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萬歲爺真好,這麼尊貴的人,能下氣兒替她周全,她萬死也難報答他。只是在御前風險實在太大,既然入了太皇太后的眼,往後事情少不了。倒不如回到尚儀局去,再混上幾個月,也就超脫了。她看他一眼,洛陽花好,非我所有。她心裡除了惆悵,不能也不敢衍生出別的想法來。就當是人生中最不尋常,最值得回味的記憶吧!將來出去,知道他在宮裡好好的,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橫豎會記住他……想著又掉淚,自己胡亂擦擦,退後了兩步蹲福,「奴才求主子一件事。」
  
  皇帝看她刻意拉開距離,嘴角沉了沉,「不要說叫朕不高興的話,你安生在朕身邊,誰也不能把你怎麼樣。至於你說有人往外洩露御前的消息,朕會命榮壽嚴查,查出來決不姑息。朕眼裡不揉沙,不會容忍有人安插耳報神來監視朕的一舉一動。」
  
  素以想好的話叫他預先堵了回來,正覺得若有所失,他卻冷冷拋了一句,「朕的東西呢?」
  
  以為他忘了這茬,原來沒有。他追到值房裡來,就是為了討要那個肚兜嗎?虧他當回事,她都臊得沒處擱臉了。
  
  「怎麼?還不打算拿出來?」皇帝乜眼看著她,「既然染了朕的血,那理所當然就是朕的東西。你私拿御用之物,這罪名可比糊弄太皇太后重多了。」
  
  她漲紅了臉負隅頑抗,「主子明鑒,奴才沒拿您的東西,真的。您盤問奴才半天,奴才還是摸不著頭腦。」邊說邊往上覷他,「到底是什麼叫主子這麼著急?您說出來,奴才好知會榮總管。」
  
  他一定不好意思說的,只要他不說就無從爭辯,這種事情最多心知肚明,怎麼上綱上線的來理論?素以很有把握,她滿以為自己的估計不會有誤,可是他說「朕的肚兜」,這句話把她驚得當場呆住了。
  
  「你別跟朕裝糊塗,論起裝糊塗,朕可是祖宗。」皇帝一點都不覺得羞愧,今天上朝的時候他就一直在琢磨這個。顛來倒去的想,想的趟數多了,發現它根本不是個事兒。說出來又怎麼了?她身上大多數地方他都見過摸過,一個肚兜,值什麼?她以為他不敢出口,有什麼不敢的?天底下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幹的?他板著臉打量她,「交出來,朕不和你計較。如果不交,可別怪朕手黑。」
  
  「主子您怎麼能這樣呢!」她哆嗦著嘴唇,「那不是您的,它本來就是奴才的。」
  
  她不能交,也交不出。都被她毀屍滅跡了,她拿什麼給他呀!
  
  皇帝卻不依不饒,「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手一攤,「拿來!多說無益,不要逼朕發火。」
  
  素以覺得根本有理說不清了,她一頭難堪一頭畏懼,挨著桃木圓角櫃搖頭,「奴才沒法子還您,那東西被我給燒了。」
  
  皇帝一聽拉長了臉,「燒了?」
  
  看他很失望無奈的樣子,素以忙答應,「奴才不敢騙主子,留著是禍害,索性燒了乾淨。奴才不能讓主子蒙羞,要是什麼時候不小心露了白,叫人看見多不好呀!」
  
  他悵然若失,坐在桌旁歎息不已,「燒了,那也沒辦法了。既然如此,你賠吧!」
  
  「啊?」素以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說賠,這是什麼意思?
  
  「一樣換一樣,你沒經朕同意,擅自偷走朕的肚兜,朕瞧在你原是物主的份上不治你的罪,但是你必須賠朕。不說御前規矩,就算老百姓過日子,碰壞人東西還要等價償還呢!朕這麼要求,不過分。」
  
  他說「朕的肚兜」就像說「朕的玉璽」一樣坦然,侷促不安的人變成了素以。她絞著手指說,「主子,您不能強人所難啊!燒都燒了,您叫我怎麼賠?再說我為什麼要賠呢,那本來就是我的。」
  
  皇帝站起來,長身量壓逼過來,「朕帶在身上一個月,你敢說不是朕的?」
  
  皇帝不講理怎麼辦?他是老子天下第一,你就是李樹種在門前也不管用。素以知道不能硬碰硬,到底天威難測,惹惱了他要捅大婁子的。她擺手不迭,「您息怒,奴才嘴笨說錯話了。您容我些時候,奴才今晚上趕通宵,給您繡個一模一樣的成嗎?」
  
  「不成,朕就喜歡原來那個。」他面沉似水,擰眉道,「繡個新的,半點人氣兒沒有,你把朕當花子打發?」
  
  素以簡直欲哭無淚,「那您說怎麼辦?奴才手賤,您剁了奴才的手吧!」
  
  皇帝一直有個想法,腦子盤桓了好久,總是一再的打退堂鼓。他記得親她的感覺,心心唸唸一直在懷裡兜著,既忐忑又甜蜜。她常在他跟前打轉,素淨的臉,嫣紅的唇,燈下一晃讓他抓心撓肺好久。他舔舔唇,「朕還沒用膳。」
  
  素以連聲道是,「那奴才伺候主子回暖閣,再讓侍膳處傳膳。主子用了就在暖閣歇著吧,來回挪,沒的半道上受涼。」
  
  她忙著張羅傘,打算護送他回正殿去,他卻在羅漢榻上落了座。指指矮几對面道,「你別忙,朕想了個條件,勉強能讓你償還罪業。」
  
  素以歎了口氣,看來想避重就輕是不太現實的。她謝了座欠身搭在榻沿上,「主子說吧,奴才能辦到的一定盡力而為。」
  
  皇帝微微別過頭,推窗下開了一道縫,雪地裡的反光杳杳映亮他的臉,素以看見他頰上浮起了可疑的紅,然後他說,「……你讓朕親親。」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9:00

  65章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愕著眼問,「主子說什麼?奴才沒聽清。」
  
  皇帝臉上不耐煩起來,「朕說朕要親你,把眼睛閉上。」
  
  她一副驚了雷的模樣,連連搖頭,「那不成啊,您親我……我一個大姑娘……」
  
  親的次數還少嗎?只不過以前都是附帶,這次要正兒八經的來一回。皇帝說,「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你一直自詡為好奴才,只要主子說話你就得依著,這也是你素家衷心為主的好家訓,你敢說不成?」
  
  他拿家訓來壓她,她有些頹敗,「奴才不敢。」
  
  皇帝輕聲嘀咕了句,「只當朕什麼人都能將就,親你是瞧得起你。」
  
  都到了這份兒上了,素以知道皇帝也撂不開她。她但凡沒氣性點,願意示個好,撒個嬌,八成就能晉位了。可她真的甘心一輩子困在這宮腋嗎?宮裡女人多,爭鬥也多。她偷奸耍滑一兩次或許能成,可回回那麼幹,早晚要失靈的。到時候沒了聖眷,她拿什麼來慰藉餘生呢?
  
  她看他一眼,認命的垂下雙肩,「那主子打算親哪裡?」
  
  這是豁出去的態度嗎?要不是愛入骨髓,他用得著事先知會她?不知好歹!皇帝漠然道,「這個你別管,橫豎閉上眼睛,別的不與你相干。」
  
  素以囁嚅了下,想反駁,終於還是沒敢出口。識趣的調整好坐姿,心想親就親吧!被喜歡的人親,也不算侮辱了她。只是太緊張,她臉上一陣潮紅,雙手緊緊攥著,手心裡直捏出了汗。眼皮偷偷掀起一道縫,看見他拘謹的挪過來。不像面對滿朝文武時的機敏從容,他臉上神色慌張。素以突然找到了平衡點,那麼厲害的人也有今天吶!她有點想笑,最後還是忍住了。不知怎麼開始心疼他,如果他真是個霸王,想打她主意隨時手到擒來,犯不著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他是好人,對天下百姓來說是好君王,對她來說是值得敬重的好主子。被他親親不會少塊肉,道理上的確僭越了,可是架不住她願意。她喜歡他,在能夠接受的範圍內縱容他。
  
  「素以,朕有好多話不知該怎麼和你說。」他察覺她在偷看,輕輕摀住了她的眼睛,「在朕眼裡,你終究和別人不同。」
  
  素以專心感受他手上的力道和溫度,還沒把他的話消化掉,他柔軟的嘴唇便貼了上來。
  
  起先是溫和的,觸了一下旋即放開。她以為結束了,可是他來捧她的臉,鼻息與她相接,用舌尖描繪她的唇形。
  
  素以活了一把年紀沒經歷過男人,她不知道親一個人還能這樣式的。他舔她的唇,千珍萬重。她胸口砰砰跳,簡直喘不上氣來。想作抵抗,他搶先把她的手抓住了交錯別在身後,趁她沒留神,舌頭便竄進了她口裡。
  
  皇帝覺得意亂情迷,恨不得立時醉死過去。他以前沒有全心全意吻過一個人,和后妃們同房,這上頭每每敷衍帶過。身體可以追隨慾望,唯獨這樣卻是不能。皇帝愛乾淨,和另一個人唇齒相依幾乎是不能想像的事情,可是同她就可以。他不嫌她髒,她是頂乾淨的,像玉泉山上的水,甘美值得細品。
  
  她不懂得回應,沒關係,他帶著她就好。日思夜想那麼久,好容易逮著機會一親芳澤,他使出了全套的纏人功夫,索性推開了中間的矮几,把她壓倒在羅漢榻上。
  
  他的吻密密的,纏綿洶湧的漫過她的頭頂,叫她招架不住。兩個人那麼親密,素以心裡有寧靜的快樂。彷彿回到山洞那晚,他沒有皇帝架子,彼此相依為命。他去打獵,她在家裡盼他回來,為他操心,就跟普通獵戶夫妻似的。
  
  只是脫離了那種環境,她再也不敢伸手攬他了。
  
  皇帝動情不已,天曉得憋了三個月的男人日子有多難熬。尤其是她在身邊,他總有無數古怪的念頭,想把她這樣那樣的處置。他吻著她,心思開始游移。手指頭往上攀,觸到她雲頭背心上的盤扣,悄沒聲的一顆顆解開了。再去摸裡面夾袍領上的鈕子,不想叫她察覺了,一下子壓住了他的手。
  
  她睜開眼濛濛望著他,低聲囁嚅著,「主子您別……」
  
  皇帝氣喘吁吁,復在她唇上吻了吻,「為什麼?嗯?你不愛朕?」
  
  她沒打算留在宮裡,要是腦子一混進了幸,往後的路委實太難走。不得寵,一腔的赤誠都隨風揚灰了。得寵,她沒有可以依仗的娘家來撐腰,只怕要處處受人牽制。
  
  她推他,「奴才微賤,怎麼配和萬歲爺提那個字眼兒!您說好親親,這會兒有點往斜裡岔了。主子金口玉言,奴才一向信得過主子……」
  
  皇帝沒停手,解開罩衣上的鈕扣又去扯她中衣的領子,一番拉拽下牽出了裡頭墨綠色小衣的肩帶。他往上拉了拉,她背後繫了結,光解脖子這裡拿不下來。他挫敗的蹙起眉,「先頭支的是利錢,現在朕來討本金。」
  
  素以發了回怔,敢情最後重新賠他一個肚兜外,還要附帶上被他狼吻一通的饒頭?這可虧大發了!她三下兩下掙出來,實在不能含混過去,也只好依他的話辦。
  
  「不勞主子動手,奴才自己來。」她退到高案邊上,背過身去抽背後的帶子,解下身上肚兜托在手裡,面紅耳赤的呈敬上去,「毀了一個,再賠您一個,這下子總兩清了吧!」
  
  那是個鴛鴦戲水繡,其實女紅上來說是極其平常的圖案,可在他眼裡卻別有深意。兩清?恐怕這輩子都不能有算清的一天了。這樣牽牽絆絆的緣分,不應該就這麼斷了。他去接那肚兜,順便把她拉進了懷裡。
  
  「朕想天天這樣。」他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親了親,「咱們總是兜圈子,兜來兜去兩頭吃苦。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你和我……」
  
  她靠在他胸前,正龍團花上的龍首眥目欲裂,近看有些瘆人。她轉過去,在那片平金繡上蹭了蹭,然後鬆開手,淡淡笑道,「主子和奴才雲泥之別,主子要真為奴才好,就該讓奴才去皇后娘娘宮裡當差。奴才前頭和公爺府結了善緣,臨出去在皇后跟前盡孝,也算善始善終,求主子成全奴才。」
  
  她立在熏爐旁,捏著帕子,腰背挺得筆直。明明剛才還那麼親暱,這一轉眼怎麼就相隔萬里了?皇帝怔怔的,「是皇后和你說了什麼?」
  
  素以搖搖頭,「不是皇后主子說了什麼,我到壽康宮面見老佛爺,聽老佛爺問皇后話,才知道裡頭有這茬。奴才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想,到皇后主子身邊也是好事兒。奴才在宮裡七年,臨了伺候過主子爺,又伺候主子娘娘,說出去多體面呀!既然有這機會,主子就讓奴才去吧!正好我和瓊珠也不對付,兩個人不能一條心,暗裡來回的鬥氣使壞,不也沒意思得很嘛!」
  
  皇帝面上結了層嚴霜,他知道她想趨吉避凶,這丫頭心腸真硬,為求自保,什麼人都能撇得下。他呢?他倒成了婆婆媽媽,對她萬般糾纏不清。他統御四海,但卻奈何不了她。他真的有點生氣,千方百計的想留住她保全她,她一門心思想離開養心殿,到長春宮效犬馬之勞去。他的用心都化作了塵土,難道她對他沒有一點留戀?他們之間有過小秘密,不比宮裡其他人更親厚嗎?
  
  「朕怎麼辦?」他橫眉冷眼道,「朕用人計較,你說走就走,叫朕哪裡去找人來填你的缺?」
  
  「宮裡機靈的人多了,內務府自然能找著。」她徐徐歎了口氣,「奴才呆蠢,心裡只有一個想頭。主子待奴才能像往常一樣,奴才落不著把柄在別人手裡,就還能在御前盡心伺候主子。可主子今兒這事辦得……雖然是在養心殿,保不定已經傳到老佛爺耳朵裡了。奴才人微福薄,經不住他們算計整治。還是到主子娘娘跟前聽差遣,不戳人眼窩子,大家消停。」
  
  皇帝一千一萬個不答應,她說破天也沒用。他心裡有成算,只道,「清君側,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有這決心。可國事好辦,家事難纏。後宮的滕御們,她們既與朕枕榻間相伴,又是牽制那些大姓家族的工具。好些事朕心裡都知道,可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不會去動她們。」他見她不說話,又靠前了一步,「你放心,朕雖倡導中庸,但絕不是昏君。朕好賴還分得清,乾清宮和養心殿兩處都要整頓,叫他們互查,狗咬狗。朕這裡有一本賬,誰是誰非看在眼裡。只要查明屬實,就算是朕身邊最信任的人,也免不了跟著那些禍頭子一體開革。」
  
  不愧是皇帝,避重就輕很有一手,她的意思還不夠明確嗎?只要他不出蛾子,她在他身邊伺候也無不可。問題是他做不到,人在這時候容易忘形,她和他都一樣。萬一哪天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她出宮不成,怕是真要來個魂斷紫禁城了。
  
  皇帝見她態度堅決,也在試著找兩全的辦法。找來找去,唯剩妥協,「朕以後不會再到廡房裡來了,保證白天不多看你一眼。認真有什麼話,咱們留在就寢前說也一樣。或者朕可以寫字條叫人送給你,鴻雁傳書麼,很有意境。」
  
  他覺得這個辦法真不錯,解決了困擾他的大難題。只要她還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你來我往的短書,比面對面的說話溫暖曖昧一千倍。
  
  他已經決定了,不容她質疑。看她猶猶豫豫的樣子,他抽出肚兜在她眼前比劃了下,「你再動別的心思,我就著人把這東西送給你家裡人過目去。」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9:12

  66章
  
  皇帝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五更晨起,梳洗之後便上壽康宮向太皇太后請安。
  
  太皇太后雖上了年紀,多年來也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宴起敗家嘛,所以卯正已經安頓好。晨昏定省是規矩,宮裡的主兒們都要遵守,太皇太后的一天就從接受叩拜開始。當然了,低等的嬪妃是沒有資格進壽康宮的,皇后以下嬪以上,原本統共有十二人,封號也各有定規。結果皇帝神來一筆添了個靜嬪,現如今就是十三位主兒了。
  
  皇帝到的時候,正逢頭一撥嬪位的跪安。他進去,一溜小主恰好出來。在廊廡下迎頭遇上了,主兒們很是驚訝和欣喜,連忙的蹲身請皇上萬福金安。皇帝抬手叫免禮,他對後宮談不上和顏悅色,一向是淡淡的。七個女人他籠統掃了眼,看到了站在最邊上的靜嬪。她穿一身鵝黃色淨面四喜如意褙子,漢人出身,擎小兒裹了足,雪天也沒法蹬羊皮靴。腳上單穿一雙水紅壽字弓鞋,伶仃立在那裡,看上去有點單薄的可憐相。
  
  皇帝頓住了腳,回身吩咐榮壽,「告訴造辦處一聲,按著靜主兒腳樣子做雙油皮靴送過去。這麼大冷天兒,腳上浸了水,沒的生病。」言罷也不停留,逕直往壽康宮正殿去了。留下一干女人又羨慕又吃味兒,只差沒把靜嬪瞪成個篩子。
  
  太皇太后在西偏殿裡,幾間殿房地下都過火龍,皇帝剛從冰天雪地裡來,進了屋子就覺一室如春,身上的寒氣立時都消融了。簾子那頭笑語晏晏,殿外早跪了一地的人。他卸了灰鼠大氅,裡頭密貴妃打簾迎了出來。
  
  她剛生產過,人比以前豐腴些,越發顯得白麵團似的。一看見他,堆了滿臉的笑容,歡歡喜喜迎上來蹲福,「奴才給皇上請安了。」
  
  畢竟伺候了這麼些年,又接連給他生過兩個兒子,情分總歸割捨不掉的。皇帝伸手攙她,「朕回來後還沒見過你,走前聽說你鬧頭風,現在怎麼樣?」
  
  她站起來,順勢牽住了他的手,「早晨沒什麼,一到下半晌就發作。近來換了個御醫,看情形比前陣子好,多謝主子垂詢。前兩天知道主子迴鑾,我心裡惦記著。幾次想去瞧您,您又發了話不見人……有兩回經過月華門我也瞧來著,要是能遇見您多好,可您在天闕之上,要見實在是太難了。」
  
  她滿臉委屈的樣子,皇帝笑了笑,「下回有事,差人來御前通稟一聲,朕得了閒兒過你那邊去也是一樣。」
  
  他到底還是沒鬆口答應讓她去找他,做皇帝也有章程,老輩兒裡留下過訓誡,比方乾清宮這等地方是軍機重地,後宮為避參政的嫌,一概不許無召覲見。密貴妃有些難過,生了兒子又怎麼樣?皇帝一視同仁,她在他眼裡和尋常宮妃沒什麼不同。
  
  皇帝越過她朝地罩門上去,因為皇后已經在簾外接應他了。貴妃回頭看,皇后給他解了披領,溫聲問他一路好不好。皇后不會對他自稱奴才,他們夫妻一體,沒有愛情無關緊要,至少他們是平等的。皇帝好就好在這一處,他長了天底下最不勢利的眼睛。皇后娘家其實並不算顯赫,當初會被指婚,也全是仗著薨了的老公爺。太上皇敬重昆和台的人品,大婚當天曾經親自叮囑皇帝要舉案齊眉,所以這麼多年下來皇后無所出,皇帝待她也還是很優厚的。
  
  帝后相攜進了偏殿裡,一屋子人都齊齊蹲身給皇帝見禮。他目不斜視,笑著上前給太皇太后打千兒,「皇祖母安康。」
  
  太皇太后忙叫他起來,拍拍邊上坐褥衝他招手,「快起喀,到我身邊來,叫我好好瞧瞧。」上下打量了道,「外頭奔走三個月,黑了,身板倒還好,見壯。」
  
  「這趟秋獮收穫頗豐,旗上將領操練騎射是其次,上下情相浹麼!還有額外的臧維親貴來降,漠上的東、西、北三方,眼下都在朝廷掌握之中了。」皇帝說著一笑,「只是孫兒在外時時念著老祖宗,每天一封請安折子,也難表孫兒掛懷之萬一。這陣子連著雨雪,老祖宗身子好不好?太醫院的平安帖老幾樣,朕昨兒看了,或加幾味或減幾味,沒什麼大變動。叫他們請老祖宗的脈,另開兩個方子送來朕過目。老祖宗的痰症冬天尤其要將養,朕也命人到外頭求偏方兒,有時候瞧著不上道兒的土郎中秘方,反倒比宮裡御醫們拿名貴藥材研製出來的還管用些。」
  
  太皇太后聽他滿口關懷的話,真是受用得不成。整整他的衣領道,「我的兒,你日理萬機還要操心我,難為你了。我是這世上第一享福的老太太,你朝裡忙,有她們代你孝敬我就夠了,我身子好著呢!」
  
  皇帝什麼人跟前說什麼話,從小練成的好眼色。做皇子的時候就會討長輩喜歡,到現在也沒什麼大變化。他說,「您是孫兒的主心骨,朕外頭不管多操勞,想起宮裡有皇祖母坐鎮,幹什麼都能放開手腳。所以皇祖母保重自己不單是為自家身子骨,更是為了孫兒。」
  
  太皇太后連連點頭,「你有孝心,你地底下的額涅知道了也高興。」說著轉過臉去,吩咐那些嬪妃道,「你們都散了吧,叫我們祖孫說說話兒。」
  
  四妃和貴妃領命道是,說起來除了皇后,她們都是上不了牌名的人。帝王家要享天倫之樂,哪裡輪得到她們這些做小的來摻合!委實無奈,卻也沒有辦法,只好蹲福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留下皇后,倒也不是單純把她看作自己人。就因為素以是她那頭的,打定了主意要處置,必先讓她心裡有個數,也省得以後再費唇舌。
  
  「上回傳素以來問話,她說起你們上普寧寺的事兒,指東打西的一通胡謅,其實我心裡有數,你去是為了東籬。」她數著手裡的玉菩提,臉上有了淒苦之色,「我在宮裡眼盲耳聾,外頭怎麼樣我全然不知道。你哥子十五歲出家,如今一晃又一個十五年過去了,也不知他在那裡好不好。我每常做夢夢見他,他剛會走路那會兒穿著小馬褂,戴著瓜皮帽,小手裡捏一顆糖,從坤寧宮走到壽安宮,說是要孝敬皇阿奶的……現如今弄成這樣……」
  
  皇帝心裡也憋悶得慌,東籬身上發生的事,簡直就是對執掌乾坤後的宇文氏最大的打擊。情字太熬人,拖垮了東籬的一生。可悲的是佛祖沒能拯救他,他修行那麼久,提起錦書仍舊失魂落魄,這些年的苦行僧都白做了。
  
  他歎了口氣,「皇祖母放心,大哥哥身子很硬朗,瞧著比以前精神好。」
  
  太皇太后搖頭,「什麼叫好?行屍走肉似的活著,吃糠咽菜睡硬鋪板,這能叫好嗎?我只恨出不去這圍城,沒法子搭救他。」灼然看著皇帝道,「你們兄弟情深,好歹開解開解他。」
  
  皇帝從宮女手裡接了茶盞敬獻給太皇太后,一面道,「不消皇祖母囑咐,孫兒也想勸他還俗。可是他心意決絕,朕實在是說他不動。」
  
  「那好辦。」太皇太后把念珠擱在紅漆描金梅花炕几上,吹著杯裡的香片茶道,「我有個主意,想了不是一天兩天。今兒趁你們在,說出來大家商議商議。心病還須心藥醫,他的病根兒在那裡,不治好了,說什麼都是枉然。太后那頭的念想不斷也得斷,可我知道,這種事不是時間長了就能做了結的。反而是思之愈深,念之成狂。既然如此,何不送個人過去?叫他活動了心思,把對太后的感情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你再讓他青燈古佛,打死他也不能幹。」
  
  皇帝心頭激靈靈一顫,老佛爺這話出口,他就已經能夠料到後面的說頭了。闔宮上下有誰比素以更適合做替身?他突然覺得不耐煩,怎麼就打定了主意要動她呢?他這個兒皇帝什麼時候做得那麼窩囊,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不住了?
  
  不管心裡多反感,終究不能表現在臉上。鈍刀子割肉也得一點一點的來,他跟前的人,只要他不點頭,誰也不能動她分毫。就是能不能舍下臉來違逆老佛爺,其實完全不同的人,為什麼偏要混為一談?事情沒出在自己身上,皇父和東籬爭搶錦書的時候他還在想,不就是個女人嗎,值當父子反目成仇?現在他完全可以理解了,那不是個爵位,也不是個物件,那是活生生的,能叫人魂牽夢縈的寶貝。就算拋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輕易放棄的女人。他不像皇父那樣殺伐決斷,但是韜光養晦不等於懦弱。惹惱了他,他也有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氣概。畢竟誰也不想痛失所愛,成全別人把自己變成殘廢,他沒有那麼偉大。
  
  「皇祖母說得是,只不過各人有各人的想頭,他不打算還俗,送個人過去,豈不成了對佛門的褻瀆?」皇帝聲口很尋常,臉上雖然笑著,笑容卻不達眼底,「皇祖母是吃齋念佛的人,孫兒知道您心善,捨不得大哥哥跳出紅塵。但他既然選擇了佛門清靜地,就不要再打攪他了吧!」
  
  太皇太后抬起頭來看他,「我這是為他好,宇文氏不出孬人,打祖上起世代為王,到了你皇父那一輩終於取慕容而代之。如今你瞧瞧,連奴才的奴才都在吃香喝辣,他卻要在寺裡吃蘿蔔鹹菜。你們哥們兒好,就應該想法兒讓他出來。」太皇太后計較了下,懶得走那麼多彎路,索性戳破了倒省心。於是不慌不忙的蓋上了杯蓋兒,交給一旁伺候的皇后,對皇帝道,「我也不瞞你說,一眼瞧上了你御前的一個丫頭。她和皇太后長得像,我料東籬見了會喜歡。瞧著東籬吃了那麼些年苦,還有你們兄弟打小的情分,你就忍痛割愛,成全他的後半生吧!」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9:24

  67章
  
  皇帝一哂,成全了東籬,那誰來成全他?素以是溫吞水,得捧著捂著。他花了那麼多心思,眼下終於有了點進展,叫他中途撒手,他死也不能夠。
  
  太皇太后巴巴兒看著他,照她的想頭,這是考驗皇帝的時候到了。究竟是騾子是馬,聽他回話就見分曉。皇帝是仁君麼,對待手足一向寬厚。如果現在為了小宮女,讓那些兄友弟恭的立誓都成了空話,那她更要卯足了勁兒剷除迷他心智的狐狸精了。
  
  「皇祖母的心思朕知道,大哥哥吃的苦,要是在這一樁上能彌補,朕也願意盡點心意。可現如今孫兒覺得這個想頭並不好。」皇帝夷然一笑道,「朕這九五之尊也是從大哥哥手裡撿的漏,皇祖母瞧中了什麼要拿去貼補大哥哥,朕哪裡有置喙的權力!朕只是覺得佛門重地,貿貿然送個姑娘進去,實在有礙觀瞻。皇祖母千萬別以為孫兒捨不得身邊伺候的人,雖說朕御前也有點無關緊要的小規矩,可皇祖母既然發了話,孫兒無論如何都要酌情考慮的。」
  
  皇帝一向對她沒有違逆,回她這兩句話已經很重的了。都說到了這份上,還是個「酌情」。太皇太后的臉色很不好看,她攥著念珠道,「我老太婆上了年紀,整日裡無事可做,才出了這餿主意。要你瞧著兄弟情誼賞個人給他,救他脫離了苦海,也成就你一樁功德。你樂不樂意的,端看你的心意。御前的規矩是人定的,少了個把,內務府自然往上填。」
  
  皇帝打起了太極,「皇祖母說這半天,朕沒鬧明白說的是誰。朕貼身的只有三個,茶水上的指了婚,司帳是個不通人情只知道當差的。難道皇祖母瞧上的是貴妃娘家表妹麼?說起她,倒是個機靈人,機靈得把朕的行蹤都大肆往外宣揚了。朕這兩天正打算處置她,皇祖母要是點這個將,那就趁著機會送過去吧!別的倒沒什麼,唯恐入不了大哥哥的眼,灰了大哥哥的心。」
  
  太皇太后被他唬得一愣,「我何嘗指了貴妃的妹子!我說的是司帳的那個素以,她和太后長得像,或者就是醫東籬毛病的藥引子。」
  
  「她?」皇帝略顯驚訝,「孫兒倒不覺得她和皇太后長得像,上年皇父把敦肅皇貴妃的畫像迎進奉先殿供奉,孫兒祭拜時瞧了兩眼。要是一定說她像誰,現在想來,似乎和皇貴妃更相像吧!」
  
  這話戳傷了太皇太后的神經,她忌諱人提起敦肅皇貴妃,那是紮在她肋骨上的刺,沒能連根拔除,時常還會隱隱作痛。皇帝有意揭她傷疤,是存心要給她提醒兒吧!
  
  這個孫子真不錯!他學他皇父學得好,為了女人可以冒犯祖母。太皇太后垂下了嘴角,「不論她像誰,我這兒拿了主意要送她上普寧寺去。」
  
  皇帝依舊笑著,「皇祖母三思,大哥哥皈依的志向從沒有動搖過。或者那些傷心事忘得也差不多了,眼下無緣無故送個大活人過去,怕會勾起他的回憶,再傷他一回。」
  
  太皇太后寒著臉子道,「沒有試過,怎麼知道這事不能成?我心疼他,他素來孝順,定然能夠體諒我的一片苦心。」
  
  「皇祖母單心疼大哥哥,竟不心疼孫兒嗎?孫兒用人挑剔,這陣子御前的人走的走,開革的開革,再加上這一個,朕這皇帝真要落個無人可用的尷尬境地了。」言罷調過視線看邊上的黑漆隔扇,萬字不到頭的花紋叫人想頭愈發明晰,他擰眉道,「皇祖母有了年紀,好生頤養是正經。宮裡有皇后主事,那些芝麻綠豆的瑣碎就不勞動皇祖母了。皇父遜位之初曾告誡孫兒,皇祖母一生辛勞,要孫兒好好奉養。對孫兒來說旁的不重要,您壽元無量,才是子孫們最大的造化。大哥哥出家十五年是朕疏漏了,叫皇祖母掛懷到今日,孫兒大不孝。朕上月往普寧寺探了口風,不瞞皇祖母,孫兒帶素以一同前往,也存了點試探他的意思。可惜了,大哥哥他巋然不動,所以皇祖母的拳拳愛孫之心,只怕是要扔進冷水缸裡了。」
  
  一旁的皇后聽了半天有點心驚肉跳,看準了時機忙岔道,「萬歲爺迴鑾我沒過乾清宮去,外頭遇見的事兒我也一概不知,這是我的不是。我知道老佛爺最心善,手心手背都是肉,撇了哪頭都不能夠。萬歲爺御前委實也離不了人,要是三個一氣兒都走了,連個帶班教規矩的人都沒有,只怕會委屈了咱們主子。」
  
  太皇太后叫皇帝洋洋灑灑這一通,心裡橫豎是不大高興的。皇帝內秀,話裡有意無意的帶那麼兩句警語,聽得實在是戳心窩子。也罷,年下弄得不痛快,一個正月都叫人高興不起來。其實也不是非得把素以送到東籬身邊去,畢竟光有臉還不夠。人不對,東籬未必會把感情轉移到她身上。橫豎太皇太后心裡有成算,即便東籬那頭使不上勁兒,這皇宮大內也絕沒有這個小妖精安生立命的地方。只要她活一天,這張臉就不能出現在後宮之中。或許是執念,她總有種遭人窺視的錯覺。誰讓素以和慕容家的女人長得那麼像!她信輪迴,甚至認定了她是合德帝姬托生的。既恨又怕之餘,處理掉她的心意也更堅定。
  
  皇帝看看案頭的西洋鐘,撫膝站起來道,「皇祖母起得早,再歇會子養養神吧!今兒休沐,孫兒要去南書房進日講,這就告退了。」
  
  太皇太后闔上眼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皇帝微躬著身子卻行退出來,心頭像遭了重壓似的難受。剛才的情形,他用盡了力氣才忍住沒發火。太皇太后有了歲數,人愈發的霸道起來。好些在她看來合理的要求,開口幾乎是命令式的,不依她就是不孝,話裡話外夾槍帶棒,鬧得他很下不來台。終歸是一家子,她又是這宮裡的老祖宗,皇帝再尊貴,不能把自己的祖母怎麼樣。他以仁孝治天下,多少雙眼睛都在看著。皇父那樣雷厲風行的人,想送她到行宮頤養,最後也未能成行。皇帝統御四海,仍舊活在倫常之中。罷權免職、圈禁流放,那是對下不對上。太皇太后不干政是她的聰明之處,穩坐釣魚台,後宮的那些零碎事兒,辦得再出格,誰敢上綱上線和她理論?
  
  他放眼看遠處的蒼穹,雲翳混沌。天雖冷,從暈沉沉的暖閣裡出來,卻能激得人腦子活絡。披上鶴氅往宮門上去,走了幾步聽見皇后的聲氣兒,他頓足回望,她撐著傘正從月台上下來,高高的狐毛領子斜切過兩腮,倒把一張臉襯托得玲瓏生動了。
  
  皇后不是個觸目的女人,她母儀天下,這後宮最端穩就數她,連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錯,落了短處叫人看見。皇帝耐心在門廊上等她,她終於到了近前,他上去接應她上台階,在她肘上托一把,換回她一個靦腆的笑。
  
  「怎麼衝撞老佛爺呢!」她說,「一個宮女兒值什麼,她要送就送吧!為了這事兒鬧出嫌隙,總顯得你不夠大度似的。」
  
  皇帝摒退了左右,背著手轉過身去,「朕先頭說過了,這後宮主事的是你,太皇太后到了安享天年的時候,勞心太多架空了你,朕也不願意看見。」他又轉回身來,「上次要把素以調到你宮裡,也是她老人家的主意吧?」
  
  皇后看他言行就知道他對素以上了心,他們夫妻多年也有默契。猜不著他下一步會做什麼,但他的心思她還是一目瞭然的。她抿了抿嘴,替他把腰上覆過去的葫蘆活計重翻回陽面來,慢吞吞的說,「你既然知道,就應該順了她的意兒。素以到我宮裡又不會吃虧,總比送給別人強些。」
  
  皇帝冷笑一聲,「朕御前的人就那麼不招她待見?別忘了凜凜天威,拿朕當軟柿子捏,那可是打錯了算盤。」
  
  皇后沒想到他有這樣深重的怨恨,就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丫頭?她略頓了頓道,「素以的長相也是個大麻煩,依著我,索性開了臉,老佛爺也不能再算計她了。」
  
  開臉?他要是倉促的辦了這事,她和後宮那些嬪妃還有什麼差別?他搖搖頭,「就叫她呆在御前,宮裡有老佛爺,把她擱在哪裡都不能叫朕放心。再說……」他眼裡陰霾漸起,蹙起眉頭道,「她沒鬆口要跟著朕,硬要強迫她,弄得兩兩生恨就沒意思了。」
  
  皇后有點驚訝,皇帝幸一個宮女還要「有意思」?她是國母,溫良恭儉讓,一絲都不能亂的。說嫉妒談不上,心裡難免有點惆悵罷了。她長長噓口氣,茫茫的霧氣在眼前交織成一片,「這麼的就難了,你是辦大事的人,不能整日流連內廷。要是哪天老佛爺劫皇綱,這事又怎麼應對?」
  
  皇帝低頭看她,笑道,「朕貴為天子,這麼點岔子都料理不好,皇帝還有什麼做頭?太皇太后手眼通天,既這麼,叫她另擇賢能也罷。咱們大英還沒有女人敢參政的,不願依附皇權嘛,那朕這皇帝讓她來做也使得。」
  
  皇后目瞪口呆,皇帝謹言慎行是她多少年看過來的。今天這一車氣話,傳到太皇太后耳朵裡,估計能把她堵個半死。她張了張嘴,發現不知道說什麼好。恩佑的那點小心思看來是泡了湯了,皇帝為素以連老佛爺都敢頂撞,別的人敢摻合進來,連骨頭渣子都不能剩。
  
  皇帝靜靜看雪,盤算著可以借這契機把利害和素以那個二愣子說說。要是叫她在大喇嘛和他之間選,不知道她是個什麼反應?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9:40

  第68章
  
  皇帝下了旨,命兩邊總管整頓御前當值,乾清宮養心殿都要徹查。有點風吹草動就拿人到敬事房問話,一來二去,大夥兒都捏著心辦差。太監們走路不敢撂腿了,都夾著走。怕人說吊個殭蠶兒還裝男人,褲襠裡是不是塞了告密的文書?來呀,架上扒褲子,恨不得把兩個屁股蛋子掰扯開才踏實。
  
  折騰了有陣子,事兒都查明了,是有那麼幾個嘴不嚴的,裡頭就夾帶著瓊珠。總管太監回了萬歲爺話,萬歲爺沒叫抄老底。其實這老底不查也明擺著,上家除了密貴妃,不作第二人想。帝王家的家務遠不止尋常百姓想像的那麼簡單,一件看似簡單的小事,換個角度就關乎國運。皇帝念在她剛生了阿哥的份上不予追究,其實更多的功勞應該記在她娘家哥子奉命撫察苗疆上。哪個皇帝手上沒有幾張牌?輪換著打,用到不能用時方丟手,這是定規。外頭都說密貴妃聖眷隆重,其實大部分都是表像,彼此維持著,誰也不願戳破而已。
  
  瓊珠和另幾個陪襯打得皮開肉綻,沒要他們命,攆出宮去了。宮裡當過差的人都知道,說攆出去,其實和賜死沒什麼兩樣。太監淨了身,出去就是個廢人,連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宮女子更要命,遭攆簡直就是整個家族的恥辱。名聲毀了,沒人敢娶,娶了連帶男家也抬不起頭來。像祁人人家還特別自覺高貴,家窮討不上老婆的莊稼漢又不屑作配,所以姑娘這輩子除了當姑子,沒有第二條出路。
  
  這算對貴妃娘家的一種警示吧!萬歲爺沒發話,但是狠狠打了佟家的臉。皇帝辦事和別人不同,他不會張牙舞爪的讓人知道他有多憤怒,命榮壽送了把戒尺到密貴妃宮裡,貴妃托著戒尺,嚇得臉都變色了。問萬歲爺這是什麼意思?榮壽垂頭喪氣,「貴主兒呀,主子是要您引以為戒,別再動御前的腦筋了。」
  
  密貴妃激靈靈一身冷汗,好在只是戒尺,要是根綾子就歇了菜了。鎮定了一下又問,「那現如今誰往上填缺?」
  
  榮壽驚恐的望著她直搖頭,「奴才從不往外傳御前的消息,貴主兒您是知道的。」
  
  這時候大家都求自保,榮壽覺得他只是貪圖了巧妮子的美色嘛!前前後後想想,也就答應密貴妃幫她把瓊珠往萬歲爺跟前湊,別的沒幹一樁對不起主子爺的事兒。大姑娘胸口上捋一把確實是過了手癮,可也得有命消受才好。他是六宮副都太監,宮裡願意和他結對食的海了去了,犯不著栽在這口乾井裡。
  
  「貴主兒您別著急上火,說真格兒的,萬歲爺子嗣單薄,前頭幾位阿哥的生母在宮裡排不上號。祁人講究子憑母貴,咱們四阿哥在這上頭首先就佔了優,一落地封貝勒,打萬歲爺那一輩兒起,您的兒子算是開天闢地頭一個,您還有什麼可擔心的?您踏踏實實的,您的福澤整個紫禁城沒有一個能比肩,何苦攪那渾水,給自己添不自在!貴主兒,心境寬點兒,您樂呵呵的,萬歲爺就待見您這滿身的福祿。像景陽宮德妃,上年病一場,瘦成了人燈,主子翻牌兒不都繞過她去了麼!您是天生享福的命,就算不爭那些,」他把大拇哥往起一豎,「您照樣兒是這個。別和自個兒過不去,您有四阿哥呢,到哪兒腰桿子都比別人壯。」
  
  密貴妃失魂落魄坐在透雕鸞紋玫瑰椅裡,緩了半天的神才道,「主子近來寵信漢人,和氏那蹄子登瞭高兒,說話都有底氣了。見了我光甩帕子請撅屁股安,才晉個嬪位就得意成這樣,眼皮子忒淺了點兒。」
  
  這是個正宗怨婦臉子,榮壽不明白了,萬歲爺從來不是她一個人的,連皇后這樣的嫡妻都沒一句牢騷,她吃的哪門子飛醋?可見女人發起妒來招人恨,連自個兒幾斤幾兩都不知道了。到底和瓊珠是姐妹,彎彎繞就那麼點兒。會咬人的狗不叫,真正厲害的人物不逞口頭英雄,誰見過下絆子使陰招嚷得盡人皆知的?皇后是人善性,要換個肚子裡能打仗的,她能尊榮的活到現在才怪了。他也沒那勁頭一徑勸她了,在這兒逗留久了沒的再招什麼事兒。差事辦完了就走吧!
  
  「橫豎貴主兒保重自己身子骨,主子那頭氣也就一時,過了性兒就好了。主子還是給您留面子的,您看開點兒。」他膝頭子往地上一點,「奴才值上忙,這就給您請跪安了。」
  
  貴妃泥塑木雕一樣抱著戒尺發呆,他沒計奈何悄聲退了出來。悶著頭走到垂花門上,聽見圍房裡有人喊他,那個帶點廊坊味兒的聲口,不用掌眼就知道是巧妮子。本打算裝聾作啞矇混過去,不想她跑過來截了他的道兒。
  
  「喲,我道是誰呢!」他訕笑著,「怎麼著?有事兒?」
  
  巧妮子拉他進了圍房,怒氣沖沖的哼了聲,「看見大,得得拜,看見小,踩一腳。你們太監就這奏性,我這回算是長見識了!我問你,我那兒叫了半天,你為什麼裝聽不見?」
  
  巧妮兒生氣,呼吸有點急促,胸口一挺一挺,把坎肩頂得老高。榮壽和她好,最先就是瞧中了她這身條。她那一對玉兔兒長得妙,夏天穿著嫩綠袍子,一走晃三晃,叫人打心底的渴起來。榮壽的視線在她胸前溜圈,嚥了口唾沫,伸手在她奶子上抓了一把,靦臉道,「哪兒能呢!是我耳背,聽漏了。」
  
  巧妮兒一巴掌打落他的手,詰問他,「萬歲爺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我們主子這算是打入冷宮了?」
  
  榮壽翻眼看屋頂的楞子,嘬嘴咂舌道,「這個說不好,頂風總不是好事兒……咱們後頭少來往,叫人看見了不好。」
  
  巧妮兒一聽炸了毛,「你這瘸了舌頭挨千刀的陳世美!抱著人對嘴親的時候怎麼不怕人看見?這會兒我們主子吃了癟你就忙撇清,你還是人不是?」
  
  榮壽一聽不樂意了,聳眉斥道,「安生給我住嘴!我沒了傢伙什,幹那事兒誰快活誰知道!受用過了來賴我,你賴得上嗎?」再琢磨一下,女人小心眼,還是別得罪她,回頭弄個破罐子破摔,再添什麼麻煩。便耐下性子來安撫她,「你也別著急,這不是在風口浪尖嗎!我的意思是暫時別見,讓仇家拿了短兒什麼好處?你和我一條心,我虧待不了你。可你要和我鬧,惹我翻了臉子,別怪我不念舊情兒。」
  
  巧妮兒原想放嗓子嚎哭的,被他兩句話哄得吞了回去。再要和他理論,他早就打著傘往外頭去了。
  
  一路加緊步子回了南書房,皇帝在裡頭和軍機大臣們說匪患。甭管多富的朝代,總有那麼一小撥做著皇帝夢、發財夢的跳蚤。榮壽在外面站班兒,聽著皇帝分析局面,一遞一聲,頭頭是道。他扭脖子看天街,雪落在丹樨的望柱上簌簌作響。明年的年景大概錯不了,瑞雪兆豐年嘛!就是這瑞雪時候長了點兒,聽說已經成了災,叫人心生厭煩。
  
  這兒惦記老家的莊稼呢,書房裡路子出來,把一封白摺交到他手上。沖養心殿方向努努嘴,「主子叫給素以送過去。」
  
  榮壽接過來揣在懷裡,也沒問是什麼,轉身就朝月華門上走。進了宮女值房找素以,她正給座鐘上發條。弓著身子緊發條鑰匙,看見他進去叫了聲大總管,「您找我?」
  
  榮壽把懷裡折子拿出來,雙手遞過去,告訴她是南書房裡傳出來的。
  
  素以遲疑的接過來,上回萬歲爺說什麼鴻雁傳書,她以為光一說,誰知道竟是真的?她礙於榮壽還在沒有翻看,只覺一陣陣的甜上心頭來。這麼偷偷摸摸的,有點尷尬,更多的是種別緻的情懷。
  
  那只遭人嫌棄的「鴻雁」瞧她拘謹終於走了,她把折子緊緊抱在懷裡,探頭出去看看,廊廡上沒人,這才挨到牆邊上,心慌意亂的把折子打了開來。
  
  皇帝推崇趙孟頫,寫了一手漂亮字。泥金柬上是幾個行書,膩歪寫著「半日未見,甚念」。素以不由發笑,這麼孩子氣,他還是以前那位目空一切的帝王麼?笑過之後又說不出的迷茫,這麼下去她要被他困住了。是命裡一劫,她在進宮第七個年頭遇見他。磕磕絆絆的互相吸引,他是可親可愛的人,她喜歡他,不以他是皇帝為前提。即便他是個普通人,她還是滿心的仰慕他。
  
  但是宮裡別的妃嬪呢?誰敢說她們對他不是存著這樣那樣的愛慕?都愛他,闔宮都指著他。愛他的人多了,以後還會源源不斷有人加入進來,他現在這樣的感情又能維持幾年?
  
  她盯著那幾個字看了半天,吃不準要不要回信。要是回,該說什麼?說她也想他?還是摘兩句詩表表心意?計較了很久最後作罷了,把折子收進懷裡,看時候快到他進膳午睡的點兒了,說話兒就回養心殿來。
  
  皇帝今兒確實回得比以往早,進門沒瞧她,按部就班的該幹嘛幹嘛。等回到後殿寢室,進門還好好的,伺候的人一散,他就迫不及待來牽她的手。
  
  「收著朕的信了?」他撼她一下,「怎麼不回?」
  
  「奴才不知道回什麼好。」她笑了笑,「您的御筆真好看,給臘肉鋪子提額,不單有面子,還招攬生意。」
  
  皇帝知道她愛貧嘴,也不兜搭她,只說,「下次要回信,朕打算專門設個傳書太監,沒別的差事,就負責兩頭跑。」
  
  她唔了聲,不置可否。回身鋪好了蓋被過來蹲安,「請主子安置吧!」眼下司寢裡缺一員,她想問問瓊珠的情況,可宮女有不打聽是非的規矩,後來還是忍住了。
  
  皇帝站著沒動,心裡兜了事,他這半晌很覺焦灼。伸手扳她肩頭,「不忙,朕有話要跟你說。」
  
  素以被他滿臉肅穆弄得很緊張,「您要說什麼?奴才恭聆主子聖訓。」
  
  「不是什麼聖訓。」皇帝道,「你也別這麼揪細,一口一個奴才,叫朕不自在。朕和你說,今早朕去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提了個要求,和你有關,你猜是什麼?」
  
  她惶恐的瞪大眼,「該不是要叫我過去伺候她吧!」
  
  太皇太后都討厭死她了,讓她過壽康宮去,天天戳在眼裡找不痛快?皇帝嗤地一笑,「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就你這德性,過去伺候官房還差不多。」
  
  她嘟囔了聲,「我怎麼了?我伺候什麼什麼順溜,伺候官房,老佛爺該喜歡我了。」
  
  她臉皮厚,皇帝也習慣了她的誇誇其談。整了整臉色,覺得應該給她點壓力,「太皇太后的確和朕討人,不是要調你過去伺候她,是要把你送到普寧寺,勸大喇嘛還俗……」一頭說一頭察言觀色,「你呢?怎麼個意思?」
  
  素以打了個哆嗦,愕半天,擠出一句話來,「太皇太后真是個不可多得的老太太啊!」
  
  皇帝斜眼兒看她,心想這回總該逼出她個明確的態度來了吧!於是他很有信心的對她說,「上回往普寧寺你也見過先頭太子了,你是留在我身邊,還是上外八廟跟他,你自己拿主意。」
  
  素以歪著腦袋窮琢磨,嘴裡喃喃著,「奴才是瞧見大喇嘛了,這麼大冷天兒,他還光兩條胳膊真可憐。他和爺長得有點像,也是眉清目秀的……他還重情義,是個好人……」
  
  皇帝聽得有點瘆,怎麼全是說東籬的好,這麼著是往邪路上岔了?他情急之下接口道,「他重情義也不是對你,上那兒做替身去,你願意?頂要緊的一點,他年紀大了,這麼多年在廟裡糊弄,他人事不知。」
  
  素以直晃腦袋,哪有這麼說自己哥子的,萬歲爺真不厚道!
  
  「反正我覺得大喇嘛不錯,奴才這也是沒得選,要不主子您發個話,讓奴才提前出宮去吧!」
  
  皇帝一口血憋在嗓子眼裡,她情願跟喇嘛,情願出宮,就是不肯和他一起過日子。女人心腸硬起來,比男人還過三分。給她禮遇她不知道感恩,皇帝惱了,一下子把她推倒在龍床上,氣急敗壞的呵斥,「反了你!不調理你不知道厲害!」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29:56

  第69章
  
  素以咚的一聲砸在褥子上,頭昏腦脹。還沒來得及起身,皇帝就壓了上來。她哀哀的叫,「您怎麼又這樣呢!」
  
  「朕也覺得次數太多,光打雷不下雨,你會不會覺得朕不行?」他把臉抵在脖頸間嗅了嗅,「素以,你從了朕吧!」
  
  她推了他兩下,「按理說我應該磕頭謝恩,您瞧上我,是我們素家墳頭上長蒿子了。可是奴才不能騙您,我真不願意呆在宮裡。」
  
  他不聽,在她唇上使勁啃了啃,「為我也不能留下?」
  
  她紅了臉,燦若朝霞。堵嘴抱怨著,「留下幹什麼,您就會吃我豆腐。」
  
  皇帝有些難以自持,兩個人貼身抱在一起,地方還選得這麼天時地利,不幹點什麼太對不住自己。他的手落在那細細的腰肢上,曲線完美,叫他心尖兒打顫。他也捨了老臉了,在她身上好一通揉搓,「朕大概是中了邪了,看見你就走不動道兒,你說這怎麼辦?上回朕就想說,咱們這麼你追我趕的不是事兒。朕不知道你是怎麼看待朕的,橫豎朕……我,我離不開這裡,也不想讓你出宮去。人生太寂寞,你留下陪陪我吧!」
  
  素以被他說得唏噓起來,壓住他不老實的手,嘟囔道,「您說就說,別動手動腳的。」
  
  她哪裡知道他的苦!他微聲低吟,「我都三個月沒翻牌子了……」
  
  素以覺得很驚訝,當然不能直接指出他前兩天幸了別人,一個姑娘家開不了口,只能帶了點不服氣的聲調反駁他,「您別跟奴才裝可憐,和主子是您親封的,您這陣子又賞東西又常往延禧宮走動。都這麼著了,還睜眼說瞎話,不太好吧!」
  
  「真沒有。」他賭咒發誓似的抬高了聲調,完全忘了先前氣吞山河的威嚇,「晉封靜嬪也是為了你,你在我身邊,做得太顯眼了招人嫉恨。和氏娘家根基壯,就算做個獨寵她的表象,別人也不能把她怎麼樣。」
  
  她沒想到是這樣,原來寵幸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是種保護。她乜斜他,「主子您真是用心良苦,不過我覺得您讓和主子背黑鍋,有點不厚道。」
  
  不厚道,也許是有一點,可也顧不了那麼多。老百姓覺得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太受用了,其實不知道一個男人埋在脂粉堆裡的苦楚。雨露均沾委實是最好的平衡手段,宮裡的女人誰也不比誰多進幸,好歹天下太平。他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對爺們兒來說辦差是頭一條,感情放在度外就行。誰知道有生之年遇見她,才發現原來他就是戲文裡唱的癡情男子,也有非卿不可的執念。
  
  他拱在她脖子上密密的吻,嗡噥道,「也沒讓她白受累,大夥兒同樣受冷落,她比別人多得好些東西。我這兒虧欠了她,勢必別樣上補償。她阿瑪哥子的爵位再往上抬舉抬舉,她也應當知足了。」
  
  素以架不住他又親又啃,看脖子上的盤扣都解開了,她奮力拿手往回捂,「怎麼能這樣!說話兒就解我扣子,我沒答應您什麼呀!」
  
  「那我難受。」他挫敗的皺起眉頭,「你讓我摸摸吧,就這一回,成不成?」
  
  素以訝然看著他,「您能說得如此順理成章,奴才佩服!」
  
  「佩服就不必了。」皇帝悶頭扯她的大背心,「不想叫我翻別人牌子就別吭聲,不然明天該昭告天下朕駕崩了。」
  
  這是恐嚇嗎?她又氣又好笑,皇帝耍賴也耍得和別人不一樣。但她這樣算什麼?沒名沒分被他揉麵團似的,哪家奴才這麼當的?她知道宅門裡的丫頭供主子挑選,原來宮裡更是這樣。都幾回了,她也算不清了,反正他下手成了習慣,沒有她反抗的餘地。
  
  「主子?」
  
  「唔。」
  
  「司帳司那麼久,鴻雁傳書瞞得過誰?是自欺欺人吧?」
  
  他的手穿過小衣往上攀,找到那片山巒,臉上浮起了紅暈,「這時候你能不能別和我說這個?」
  
  他溫熱的手掌覆在她胸脯上,兩個人都倒吸了口氣。皇帝茫茫然如墜雲霧,這手感好得無可比擬。大小很適中,一把握上去,柔軟細嫩,可以揉捏出各種式樣來。他使了點壞心眼,指腹頻頻掠過峰頂,引得她簌簌輕顫。
  
  她不說話了,他可以專心致志的吻她。龍袍四開叉,揭起一邊袍角勾纏住她,腿心的一點正好抵在她大腿外側,稍動一動也銷魂蝕骨。把她吻得嬌喘吁吁,他覺得時機似乎是成熟了,輕聲問她,「素以,你到底愛不愛我?」
  
  她嘀咕了聲,「對我使美人計沒有用,別想套我的話。」
  
  她還在頑抗,皇帝發了狠,手上愈發忙碌起來。屋子裡燒了炭盆,熱乎乎的暖氣伴著沌沌的熏香四外擴散,人也有些迷糊了。他貼著她歎氣,「你不愛我沒關係,我愛你就夠了。」
  
  素以聽了這話有點難過,她躺在他身邊,他的手鑽進了她的褻衣,如果不愛他,為什麼心甘情願讓他輕薄?是啊,她心甘情願。原本立場可以更堅定一些,可是她扛不住他的溫柔。她還記得那個聲色俱厲要打殺她的人,她撞在他身上,他會滿含鄙夷的撣撣衣裳,沒想到現在成了這樣,對她百般糾纏,還說愛她。素以咧著大嘴叉子笑,有高興也有自滿。心裡像灌足了燒刀子,熱騰騰的,要溢出來。
  
  愛得多了,會衍生出點眷戀。她鬆開攥著他龍袍的手,在他背上撫了撫,紅著臉說,「主子,其實奴才也愛您吶!」
  
  皇帝以為得不到回應的,她突然這麼說,倒叫他愣了愣。示愛應該是欲拒還休的,怯聲怯氣的,可從她嘴裡出來就像唱花鼓戲。他不太滿意,但還是在她唇角親了親,「說得不好,重新來。」
  
  她側過身來和他面對面躺著,笑瞇瞇的在他的紅唇上啄了一口,「好話不說第二遍,您自己琢磨去吧!」
  
  「真壞。」皇帝抱怨著,眼裡盛滿了快樂。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她能點頭叫他欣喜若狂。以後不會再有什麼阻礙了吧!他們兩情相悅,她終究會是他的人。皇帝用力把她壓進懷裡,既然如此,接下來的事也順理成章了。他氣血翻湧,怎麼能夠克制得住呢!手往下移,想去解她的袍子,卻被她擋住了。
  
  她正經八百的告訴他,「主子,自打上回山洞裡起,奴才就對您有了非分之想。」
  
  這詞用得妙,皇帝十分欣慰,「嗯,那很好。」
  
  「可我的想頭和您不一樣,今天對您承認,是不忍心老看您唱單簧。」她沒接他的話茬,垂眼略忸怩了一下,「我愛您是沒錯兒,但是不能改變我出宮的決心。」眼看他白了臉,她趕緊道,「您別躁,聽我說。我……可以一輩子不嫁,在古北口等著您。您朝裡有休沐時,就來東坡素肉瞧我,我給您留最好的屋子,給您做好吃的,給您做衣裳做鞋……總之我等著您。當然了,要是您哪天厭倦了,不來了,咱們也就斷了,乾乾淨淨,沒有牽扯。您可能說我沒良心,您就當我是白眼狼吧,我的確是這麼想的,也不敢欺瞞您。」
  
  她的手指和他扣在一起,皇帝隱隱咂出一點苦味來。這是什麼意思?愛他不願意和他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還算是愛情嗎?看她平時糊里糊塗,沒想到感情上理智得近乎殘酷。應該是愛得不如他深,所以她還可以那麼清醒。說實話她比狐狸狡猾,猜得也沒錯,他就是想先把她騙到手,斬斷了後路叫她跳不出宮牆。他要時時刻刻看得見她,往古北口去了,要見一面得快馬加鞭趕上兩天路,他費不起這時間。可惜被她識破了,死也不願意上當,叫他恨得牙根癢癢。
  
  「所以我還不能碰你,是不是?」他尤不死心,「咱們不是相愛嗎?」
  
  她搖搖頭,「我怕您反悔,宮女子開了臉就不能出宮了,這個規矩我懂。」她心裡也爭鬥得厲害,不是矯情,人總要為自己多考慮。嘴上說相愛太容易了,她離出宮還有好幾個月,這會兒進了幸只有兩種結果,一是皇帝玩膩了丟開手,把她發落到哪個犄角旮旯自生自滅。二是愛之愈甚撒不開,他一耍賴說話不算數,難保不會強行把她扣下來。思來想去,女人自愛能少吃些虧。混到出宮時如果新鮮勁過了,她留個齊全身子另擇良婿,對自己也沒壞處。
  
  可是瞧他憋得很難受,也怕他憋出病來。他現在這狀態,貼著她的腿她能感覺出來。她支吾了下,「我幫幫您忙?您瞧……要不您把他放出來吧!」
  
  皇帝聽了啞然失笑,「你想見他?」
  
  素以很不好意思,她看到過騾馬牲口,還從沒見識過男人的。說實話很好奇,又覺得那麼私密的地方不能隨意參觀,怕看見了要叫她負責。
  
  皇帝支起身卸了外面袍子,底下褻褲脫起來也毫不猶豫,素以沒來得及回答,他就已經收拾完站在她面前了。她呆呆看他那處,這個……就是上回伺候過的龍根啊!終於見了面,他昂首挺立著,威風凜凜。形狀不大好形容,的確像個擀面杖,但是色澤很漂亮。她羞得沒處躲,也就順嘴一說,萬歲爺還當真呢,男人果然不要臉!
  
  皇帝登上龍床重又靠過來,實在是憋得痛苦至極,她又不叫他碰,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她脾氣那麼強,說不願意侍寢,他也不好強迫她。只能可憐兮兮的拉她的手,「來和他打個招呼吧!」
  
  到底頭回照面,大眼瞪小眼有點難堪。素以的手包裹上去,照著上次的經驗給他疏解。皇帝臉上出現了暢快的神情,她伺候得很周到,這麼聰明人兒,上下都照顧到了。
  
  「萬歲爺,這樣成不成?」
  
  他嗯了聲,「不錯。」
  
  只要他高興,她就更盡心了。皇帝睜開眼覷她,她忙活的當口還不忘細細的觀察。他有點害羞,好在那地方經得住推敲,倒也很坦蕩。
  
  「你覺得他怎麼樣?」他厚著臉皮問她,她的看法很重要。
  
  素以結結巴巴的說,「很好……好玩,是個有骨氣的……硬傢伙。」
  
  皇帝嘴角一抽,這也算是對他的褒獎。但是以後怎麼辦,他簡直不敢想像。難道和她的手槓上了?他忍不住去撫她的胸,兩個人真就只差最後一步,可這步比跨天塹還難。
  
  來回時候長了難免力道失衡,皇帝輕蹙著眉,酥麻裡帶了點鈍痛,有另一種刺激的感受。顛顛蕩蕩把他撂得很高,越來越高……他終於緩緩長出一口氣。她托著「黃河之水」的表情很有意思,皇帝笑得無力。如果敦倫一定能受孕吧?現在這樣,白糟蹋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0:13

  第70章
  
  轉眼到了大年下,宮裡各處張燈結綵,備著辭舊迎新了。新年新氣象,連綿的雨雪終於過去了,到了年底是大好晴天,久違的太陽當頭照下來,冷作冷,西北風裡也能感到一絲溫暖。
  
  萬歲爺說到做到,真的設了個傳書的太監,專管他們之間的信件往來。書信也實在是多,基本一個時辰能收到兩封,全是甜膩膩的私房話,還逼著她必須回信。於是一本白摺很快就用完了,越積越多無處堆放,皇帝在乾清宮的書架後面專設了一個櫃子,用來存這些情書的檔,鑰匙掛在他的七事裡,由他親自保管。
  
  瓊珠走後原本不打算再設司衾的,後來怕樹大招風,便又從尚寢局挑了個出來。新上任的宮女叫慧秀,十六七歲年紀,人如其名,說話辦事討人喜歡,確實是個秀外慧中的姑娘。御前的女官品級都是一樣的,但是她見了那貞和素以還是管她們叫姑姑。不把自己抬得太高,遇事能捧別人,這樣的女孩兒很難得。養心殿終於有了謙讓互敬的氛圍,大家盡著心辦差,和和睦睦相處,就算是伴著君,也不需要窩裡鬥,整天提防誰了。
  
  年三十要掛年畫,各宮歸各宮,素以她們不管別處的,只管伺候養心殿。拿楊柳青的版子印畫,再自己動手填繪上色。印得最多的是門神,看守門戶全靠他。然後就是胖娃娃抱魚、福祿壽三星,還有迎春接福的童子春牛圖。
  
  這裡調了彩忙著上色,傳書的太監鴻雁兒又打簾進來了,腦袋往八仙桌上一探,「喲,手藝真不賴,能拿到天橋上換半碗棒子面。」
  
  那貞笑著應,「可不,也不瞧是誰勾的線!提起天橋,據說現在出了個叫西洋鏡的玩意兒。四四方方的大匣子,三面鑿眼兒。湊在上頭能看見各種各樣的西湖景,還會動,是不是?」
  
  鴻雁兒哦了聲,「你是說拉洋片兒啊!哪是會動呀,買賣人後邊有搖靶兒,畫片貼在轱轆上,跟汲水似的,一搖轱轆就轉,畫片不就跟著換嘛!西湖景是最沒看頭的,好看的東西你們沒見識過。」他賊頭賊腦的笑,「我在造辦處那會兒跟師傅出過宮,花一個大子兒看十張片子,裡頭就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咳,怎麼個打法呢……脫光了打。打得蓬頭垢面,金箍棒都不要了。甩膀子摔跤,肉山疊肉山,那叫一個好看!」
  
  姑娘們面面相覷,《西遊記》改套路了,孫悟空還和白骨精不清不楚呢!素以提筆在金漆裡蘸了蘸,料著鴻雁兒來九成又是帶著聖諭的。雖說萬歲爺面上提拔他做司禮太監,可這麼兩頭跑法,遲早要叫人發現。再說取什麼名字不好,叫鴻雁。鴻雁除了傳情還有什麼?萬歲爺有時候也顧前不顧後,一遇著感情問題就晃神。
  
  「今兒晚上團圓飯,宮裡主兒們都上乾清宮吃素餃子去,老佛爺也過那邊,下半晌就要準備上了。」鴻雁兒坐在二板凳上烤火,「內務府叫領新袍子,我還沒去,你們的呢?」
  
  慧秀說,「我們的早領了,春綢絲棉的。我沒上御前不知道,原來女官過節能穿紫紅,先頭局子裡的姑姑都沒這麼打扮的,真新鮮。」
  
  年輕姑娘愛穿紅,進了宮規矩多,大紅大綠輪不著奴才,一年到頭的醬色老綠,連滾邊都只能用青緞子。那貞笑了笑,「局子裡不算什麼,肩上扛品階也不成。只有御前的才有資格,這是獨一份的尊榮。」
  
  慧秀邊刮漿糊邊道,「出來的時候局子裡人都說我福氣好,我以前真不知道什麼叫福氣。家裡六個姊妹我行三,爹不親媽不愛的。這回要知道我在養心殿伺候,回家得當我奶奶神供著。」
  
  大家都笑,御前走一圈,就是個掃地的,將來出去也高人一頭。
  
  素以問那貞,「大婚定日子沒有?什麼時候家去?」
  
  那貞舉著年畫往值房門上貼,應道,「五月裡辦事,這是我在宮裡過的最後一個春節了,交了二月就出去備嫁。」
  
  「那敢情好,出去就是貝子福晉,您可算是熬出頭了。」鴻雁兒瞇著小眼睛奉承,「將來再見面,別忘了咱們。」嘴裡說,手上也沒閒著,把提了漿的哼哈二將往她和慧秀手上遞,「這是前邊養心門上的吧?給,趕緊貼去吧!」
  
  那兩個人被他打發出門了,素以瞧他一眼道,「有信兒?」
  
  鴻雁兒從懷裡掏出折子往上敬獻,「耽擱半天,主子該著急了。」
  
  素以接過來看,沒寫其他話,單附了首歪詩曰:日出東南隅,照我萃賞樓。念爾情切切,能邀雙游否?
  
  要帶她上萃賞樓看雪後初晴?點子不錯,風險太大。再說今兒年三十,各宮主兒都備著吃乾清宮的年夜飯,互相走動也勤快。別的倒沒什麼,萬一路上遇見幾個,一通打招呼請安,不也麻煩嘛!
  
  她把折子合起來交還回去,鴻雁兒瞧她沒回信,繃著弦提醒她,「主子等著呢,姑姑不寫點什麼?」
  
  她想了想,不回的確不好,禮尚往來嘛,於是翻折寫了個慎字。
  
  鴻雁兒顛顛的去了,她站在桌前有點發愣。今天一早到現在,心裡總懸得慌,像是要出什麼事兒。中晌吃冬筍燴糟鴨子熱鍋,燉得那麼爛的骨肉,居然能把筷子插斷了,叫她一陣心悸。大概是個不好的預兆。她想起來,宮宴太皇太后也要出席的,別人好應付,這老太太可是難纏的閻王爺。她沒得罪她,不就是長得像皇太后嘛,犯了大忌似的。就為這,拼了命的算計她,不坑死她誓不罷休。虧這老太太吃齋念佛,這麼大把年紀戾氣那麼重,那些大悲咒都白念了。還要把她送給大喇嘛,她的心是什麼做的?不知道大喇嘛是為什麼出家嗎?上輩裡反了太上皇,這輩裡再得罪皇帝,她口口聲聲為大喇嘛,會不知道這樣可能反而害了他?
  
  歸根結底就是要把她解決掉,哪裡真管孫子死活。人淬煉到這份上,越老想得越開,惜命卻不惜福,老糊塗了。其實要打發她很簡單,直接發懿旨叫放出宮不就行了,犯不上那麼大費周章。只是以前她可以走得頭都不回,現在不是了,這紫禁城裡有了她的牽掛,縱然要離開,也少不得一番傷懷。
  
  所幸今天的晚宴用不著她伺候,她安安穩穩躲在養心殿裡,把每間屋子的熏香都換一遍。換到三希堂時眼梢瞥見個人影,還沒回頭,那人就從後面擁了上來。淡淡的沉水,溫暖的語氣,他說,「請不動你,朕只好親自來訪。慎什麼?怕什麼?」
  
  她的手在他袖口的妝花滿繡蝙蝠紋上撫摩,「您說要避人耳目,我一個司帳光明正大跟著您從南跑到北,樣兒好瞧麼!」又問,「今晚上太上皇老爺子和皇太后會進宮來嗎?奴才其實挺想見見皇太后的,說我和她像,不知道怎麼個像法。」
  
  「我現在打量,你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要叫我說出你們哪裡像,我說不上來。」他在她耳垂上親了親,她戴上他賞的瑪瑙耳墜子,鮮紅的水滴型映著頸間細瓷樣的皮膚,蕩悠悠直晃人眼。他悄悄琢磨,什麼時候換成金龍銜東珠的就好了。左右各三,那她就再也跑不掉了。領口裡氤氳的香氣熏人欲醉,他弓著頎長的身子枕在她肩頭,緩聲道,「太上皇和太后不會進宮來,明天一早我上暢春園請安吃團圓飯去。倒是想帶上你,不過還有眾臣工隨行,你去不方便。」
  
  口頭上是這麼說,心裡到底有忌憚,唯恐皇父多心,屆時腹背受敵更糟心。怕她失望忙又安撫,「要見有的是機會,等時機再成熟些吧!依我說見了還要磕頭行禮,有什麼意思?不如不見。」
  
  素以倒是無所謂的,她這人除了大事,雞毛蒜皮一向不太執著。說像嘛,她就好奇打算見見。能見著最好,見不著也不要緊。拉他坐下,看了看鍾道,「再歇會子晚宴就該開始了,奴才聽說四更還要進餑餑,今兒歇得晚,中晌睡好了嗎?」
  
  他盤腿坐在寶座上,倚著肘墊邊翻書邊道,「這陣子睡得都挺好,只要你不走遠,比吞鹿血還管用。」
  
  說到鹿血就想起草原上那夜發生的事,加上前幾天面見了「小皇上」,現在成了病根兒,不能回想,一想就叫人無地自容。她飛紅了臉,揉著衣角道,「原來奴才還有助睡的療效,可能比太歲還要管用。」
  
  皇帝理所當然的點頭,「太歲泡酒喝好,你又不會喝酒,將來可以泡醋。」
  
  她霎眼兒望著他,耿直道,「酒不好喝,醋會把人心泡爛。奴才雖然卑微,做人還是很有原則的。臉盲歸臉盲,記事卻很清楚。吃過一回虧,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您別叫我吃醋,我會很難過的。一難過我就想自保,一自保我就六親不認。」
  
  皇帝怔了怔,因為愛得不深,隨時可以全身而退。入了迷的只有他,她仍舊可以很清醒的站乾岸。
  
  「朕知道。」他表情有點發僵,「一時說岔了,你別往心裡去。」
  
  她站在一片日影下,美麗的臉,婷婷的身姿,明明離得很近,卻隔著一層似的。不知怎麼,皇帝面對她有時會自卑。這種心理難以言說,羨慕她的純粹,要巴結著她,生怕她哪天說不愛就不愛了。陷在愛情裡的人都這樣吧?他沒得什麼病吧?
  
  巴巴兒的回來瞧她,屁股還沒坐熱榮壽就進來通傳,掃袖打千兒道,「回主子話,湖廣總督遞了膳牌,未時三刻南書房覲見。瞧時候差不多了,請主子移駕。」
  
  皇帝直起身子,榮壽忙上前伺候他穿鞋。他整整披領出門去,跨出門檻回了回頭,景泰藍三足象鼻香爐裡新投了塔子,沌沌的煙霧從頂上鏤空處緩緩飄出來。站在外面往屋裡看,雲山霧罩的瞧不破。
  
  她在一室香煙後,面目模糊。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0:30

  第71章
  
  見各省總督是大節下的定例,臣工匯報轄下河工、水利、營田、倉儲,皇帝或褒獎或訓誡或撫恤,自有一番套路。見過了外臣,差不多也到家宴的時候了。大宴設在乾清宮正殿,後宮女眷都要參加。皇帝不與人同桌,御座兩腋近身的只有太皇太后和皇后。其餘諸如貴妃、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她們陪宴的帷桌分擺在金龍大宴桌的東西兩側,兩人同座,也是定例。
  
  皇帝從御道上過來,遠遠就看見殿前宮燈高懸。後宮的環肥燕瘦們個個打扮得很鮮亮,齊聲向他請安祝新禧。他臉上帶了點笑意,率眾人進殿再向太皇太后磕頭拜年。太皇太后叫起喀時,一溜宮人已經端著大紅漆盤進來了。
  
  「分了吧!」太皇太后抬了抬手,笑吟吟道,「你們雖都大了,可在我眼裡還是孩子。節前我讓人從賬上支了銀子,給你們發發紅包,討個好利市。來年歡歡喜喜的,心想事成。」
  
  大夥兒得了紅包向上謝恩,四妃裡最擅交際的賢妃笑道,「老佛爺心疼咱們,咱們也當給老佛爺行孝。今兒好日子,回頭奴才們要請老佛爺滿飲屠蘇酒呢!」
  
  太皇太后點頭不迭,「好好,難得聚得這麼齊全,大家說笑取樂我最歡喜。喝酒倒是次要的,你們加把子勁兒,明年多給皇帝添幾個阿哥是正經。」
  
  后妃們嘴裡諾諾應承著,自有各樣滋味上心頭。皇帝翻牌子本來就少,秋獮回來一個月,除了延禧宮的靜嬪異軍突起,其餘的宮妃簡直成了擺設。孩子誰不想要啊,可也得男女通力合作才行。一個人搗鼓搗鼓生出個孩子來,那東西六宮明兒就該炸了鍋了!
  
  太皇太后端坐在西首,腿上壓著琺琅花鳥手爐。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沒閒著,底下眾人的神情都瞧在眼裡。略一頓壓壓手,「別拘著,都坐下吧!咱們天家百樣齊全,就一宗不好,夫妻不同桌,子孫難同慶。」轉過臉來對撫養皇子的嬪妃們交代,「哥兒們都養在你們宮裡,冷暖交替你們多盡些心。尤其是四阿哥,他人小,好歹看顧著。」
  
  景仁宮愉妃忙出來蹲福,「請老佛爺放心,奴才自己生養過,雖是個公主,畢竟照料起來心裡也有底兒。等天暖和些,奴才抱四阿哥上壽康宮給皇太太請安去。四阿哥是個乖寶貝兒,愛笑,和他說兩句話就樂得咯咯的。瞧得出將來性子好,長大必定是個仁人君子。」
  
  太皇太后聽了很稱心,頷首道,「那就好,貴妃聽見了?兒子人家替你養得好好的,就別再一心惦記著了。」
  
  密貴妃站起來肅了肅,「是,四阿哥養在愉妹妹那裡,奴才是一千一萬個放心的。」
  
  皇后沒孩子,聽她們哥兒長哥兒短,心裡不太受用。上年準備養別人的孩子,誰知等來了密貴妃懷身子的消息。老對頭嘛,孩子倒不要緊,親娘難打發。要是有個一星半點的不周全,還不得哭天抹淚上皇帝跟前告御狀去!所以她借雞下蛋的打算就擱置下來了。
  
  大過年的,說家常話有的是時候,何必挑現在。皇帝對太皇太后她們的話題不感興趣,轉過頭看東邊首席的皇后。皇后戴滿翠鈿子,細細的眉擺得四平八穩,嘴角卻不動聲色往下一耷拉。皇帝知道她不高興,往她那邊頃了頃身,「怎麼?身子不好?」
  
  她聞聲衝他笑笑,「謝主子垂詢,我很好。」
  
  外面羊腸鞭子啪啪的響起來,吉時已到,真正是開宴的時候了。昇平署備好的鼓樂笙簫激揚奏起來,帝后離席,皇后執壺,皇帝捧了九龍杯恭恭敬敬往上敬獻,含笑道,「孫兒節下忙,心裡一直有個念想要多陪陪皇祖母的,可惜總是不得閒兒。趁著今兒年三十,孫兒祝皇祖母萬事大吉,多福多壽。這酒不烈性,是孫兒的孝敬,請皇祖母滿飲此杯。」
  
  太皇太后接過來一飲而盡,酒雖不烈,怎麼說也有三分後勁。太皇太后嘬了嘬嘴道,「是個桂花釀麼,蠻好上口。八月裡聽人說皇后在御花園裡摘桂花,想來是為釀這酒?難為你一片孝心了,好孩子,快坐下,後頭叫底下人伺候就是了。」
  
  皇帝皇后各自歸了座兒,各桌先前擺的都是冷菜,宴一開,侍膳太監便從兩腋上熱菜了。宮宴排場大,數量也是有定規的,熱菜二十品,湯菜四品,小菜四品,點心、糕餅足有二十九品。最奇特的要數台灣進貢的果盤,外面數九寒冬,殿裡燒著炭吃著西瓜,這樣從容愜意倒也舒心得很。
  
  皇帝吃宴席,尤其是面對後宮眾佳麗時有些心不在焉。這滿目珠翠壓根不能叫他注目,瞧那些搔首弄姿的宮妃,還不如皇后來得順眼。他們夫妻談不上恩愛,和敬是絕對的。皇帝微欠了身子,捏著壺耳探手過去給她斟酒,皇后謝恩,兩個人默默對飲,引得邊上妃嬪們略起了醋意。再想想發作得沒來由,彼此看了眼,幹幹兒掩嘴一笑。
  
  太皇太后兩眼瞧著底下歌舞,心裡思量的卻是別的事。皇帝不是和皇后伉儷情深嗎,不論出了什麼事,總要顧念皇后的臉面。把素以送到普寧寺去是坑害他的心尖兒,那抬舉她,讓她做公爺福晉,這樣天大的恩賜總不算虧待她了吧!他是堂堂大英的皇帝,他好意思和臣工、和小舅子搶女人?傳出去不叫人笑話才怪!橫豎她不管別的,把那張臉遠遠兒弄出去她才能安心。好容易走了個錦書,不能再留下這個禍害來捅她心窩子。
  
  趁著這會子人多搬懿旨下去,那麼些耳朵聽著,就算他是皇帝,只要他眼裡還有孝道倫常,就不能公然駁她的話。錦書那時候可是差點配了太監,眼下念在素家是南苑包衣的份上,給她條康莊大道走,到天到地都說得過去了。
  
  「我上回聽皇后說起過恩佑的婚事,眼下怎麼樣了?」老佛爺擱下酒盞說,「總歸是自家親戚,你阿瑪走得早,做姐姐的不幫稱,你額涅也忒操勞了。」
  
  皇后心裡咯登一下,瞧這態勢不大妙似的,大年下也別找不自在,忙應道,「恩佑對取媳婦的事兒不上心,況且我阿瑪才走,他身上有三年的孝,這會兒也不著急說親。」
  
  「那不成啊,年紀不小了吧?趁過節喜興兒,我看指門婚的好。爺們兒家把親定了,心也就定了。大婚不忙辦,再過兩年也是一樣的。」太皇太后笑著問皇帝,「你們郎舅走得也近,替他留意過麼?好好的一個小舅子,千萬別耽誤了年紀。」也沒等皇帝說話,她又道,「指婚還是兩情相悅的好,我記得皇后說過恩佑心裡有了人,那人恰巧就在跟前。既這麼,撮合撮合,成就他們一段姻緣吧!」別過臉問身後嬤嬤,「人來了沒有?」
  
  皇帝心知不妙,還沒來得及周旋,殿門上素以已經進來了。他大驚失色,站起來道,「皇祖母是什麼意思?」
  
  太皇太后沒瞧他,只道,「坐下,大宴未畢,皇帝這樣不好看相。當著三宮六院的面,也容我說句話。一個宮女子罷了,我身為太皇太后,這個主還做得。」沖底下跪著的人一哂,「素以,今兒是年三十,也是你的喜日子。我問了人,你在宮裡七年了,這七年兢兢業業的辦差,從上到下沒有不誇你的。」
  
  素以懸著心磕頭,「奴才做的都是份內事,不敢在老佛爺跟前邀功。」
  
  「不管你邀不邀功,我心裡明鏡似的。」太皇太后笑著看了皇后一眼,「就連你們主子娘娘都讚你好,說你機靈會辦差,我看錯不到哪裡去。這不我們正聊小公爺婚事呢,我問問你,把你指給你主子娘娘的兄弟,你瞧好不好?」
  
  素以像被人扛著拿大頭撞了下鐘,直震得腦仁兒嗡嗡響。果然是逃不過這一劫的,心慌一整天,原來應在這上頭。要給她指婚是假,憋著壞把她騰挪出宮才是真。這老太太真厲害,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她想在這宮裡安然呆下去是不能夠了。
  
  怎麼回答?明著問她意思,實則已經定下了,不過知會她一聲而已。她的手攥緊了地毯上小而短的絨,背上一陣陣寒將上來。嫁給小公爺,她連想都沒想過。其實嫁誰都不重要,她只是捨不得萬歲爺。忍了忍,把嗓子眼裡的哽咽吞了下去,沒敢抬頭看,怕看了叫他為難。她知道皇帝並不是想像中的那樣隨心所欲,太皇太后親下的旨,他只要有半句違抗就會得個忤逆的名頭。忤逆啊,對一個皇帝來說是絕不能沾染上的壞名聲,甚至比昏庸更致命。太皇太后真是個老妖怪,她逼她沒關係,萬歲爺好歹是她的親孫子,薨了的章貴妃還是她的娘家外甥女呢!兩重關係沒有阻止她的獨斷專橫,素以覺得她根本就以打壓皇帝為樂。她活出花來,別人難受她就高興,這心眼兒得多壞呀!
  
  怨天尤人沒有用,她心裡有他就要為他著想。反正只要太皇太后活著,他們就沒有好結果。再加上她抱定了要出宮的決心,她和他前途更加渺茫了。所以在皇帝高聲抗辯「朕不答應」的時候,她在毯子上泥首一拜,顫著聲道,「奴才謝老佛爺恩典。」
  
  皇帝看著那個跪拜的窄窄的脊背,覺得難以置信。她居然答應了?答應嫁給小公爺那個紈褲?這算什麼?他怎麼辦?這幾個月來的心血全白費了,她一點都不留戀。他們之間的種種只是她奴性的屈服,一旦能擺脫,就毫不猶豫的縱開了嗎?
  
  太皇太后對結果還算滿意,她事先也想好了的,如果素以敢攛掇皇帝反抗,那她的死期就到了。到時候別說皇帝,就連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她。還好她聰明,避免了他們祖孫的一場戰爭。皇帝再金貴,畢竟她是這紫禁城裡的老祖宗。她廢不了他,卻可以搬祖訓來斥責他。再不服氣,就請他上奉先殿裡對著祖宗牌位醒醒神去!
  
  至於這趟指婚規格嘛,她自然有她的成算。讓那丫頭舒舒服服做嫡福晉是不可能的,她倚著圈椅道,「你阿瑪四品官,閨女嫁正二品是高攀,我看就封個側福晉吧!這樣身家地位能躋得過去,也不至於委屈了恩佑,皇后你說呢?」
  
  昆皇后如夢初醒似的啊了聲,瞟皇帝一眼,他盯著面前的杯子,面無表情,但是眼神猙獰。皇后看得心驚,開始跟著恨太皇太后。她這算指的什麼婚?明知道皇帝捨不下素以,還使勁把人往恩佑身邊推。是個正房嫡福晉也罷了,偏偏指明了是側福晉,這不是打皇帝的臉嗎!恩佑是糊塗蟲,皇帝要是記恨上了存心報復,他有九條命也不夠他耍的。
  
  皇后支吾了下,「恩佑比素以還小一歲呢!姑娘耽擱不起,等到出閣都二十三了,也不成話……」
  
  太皇太后冷冷乜她,「二十三怎麼了?和碩安寧公主下嫁額駙時二十五,不是照樣夫妻敦睦麼!不必再議了,這趟我說了算。」
  
  似乎是板上釘釘的了,素以的苦處沒法說。美其名曰指婚,鬧來鬧去還不是個小老婆!她寧願嫁個莊稼漢也不願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太皇太后知道怎麼才能叫她不好過。打發她不算順帶折辱她,老太太要不是自詡為善人,這會兒該活吃了她吧!
  
  她心裡太煎熬,背上冷汗淋漓。現在只求皇帝冷靜,別再作無謂的掙扎了。太皇太后有備而來,自然也想好了萬全的對策……可惜了她日益茁壯的愛情,她也想善始善終,卻再也沒機會了。
  
  「皇祖母,朕想留一個人,這麼難?」皇帝的聲音被禮樂蓋住了,只有寶底上的人能聽得見。他真真恨不得泣血,他的祖母以拆散有情人為樂,不能責怪不能降罪,怎麼處置?以前皇父當政的時候她就霸道,現在後宮她最大,沒人壓制得了她,愈發的肆無忌憚了。
  
  太皇太后撫了撫腕子上的碧璽念珠道,「我是為你好。」
  
  「您是為自己吧?」皇帝突然說,「您想學武則天?想學呂太后?朕的江山如今您說了算,是不是?」
  
  太皇太后悚然大驚,回過眼來看皇帝,他臉上的陰狠叫她害怕。她自矜身份之餘又生出憤怒來,「你犯了痰氣不成?就為一個宮女,這樣頂撞你的親祖母?你的孔孟學到哪裡去了?好啊,我的懿旨已經發了,你大可以拿你的聖諭來駁斥我。也叫天下人瞧瞧,他們的皇帝是怎麼個百善孝為先法。」
  
  皇帝抿著嘴,臉色鐵青。心裡的火氣直往上竄,恨不得掀桌,恨不得鬧他個一天星斗。可是他自小有規矩禮教約束著,再瘋狂,腦子裡的那根弦還在。沒有大吵大鬧,他不過冷笑,「皇祖母當初到底對合德帝姬做了什麼?以至於現在看見和她相似的臉就怕成這樣?吃齋念佛都不能叫您良心得安,朕還真是好奇。有件事朕思量了好久,合德帝姬怎麼說也是高皇帝的正頭大福晉,礙於卑不動尊,地宮是沒法子入了,但是朕打算在皇陵邊上修個寶頂讓她從葬。明兒朕入暢春園,先問皇太后的意思。只要皇太后答應,皇父自然會點頭。朕沒趕上見皇貴妃,相隔幾十年再給她身後哀榮,是朕這個做孫子的孝道。皇祖母不是說百善孝為先麼,朕這麼做不悖德吧?」
  
  太皇太后沒想到他會挖空心思來硌應她,果然是個睚眥必報的東西。和慕容錦書去說,叫她姑爸入皇陵她必定求之不得。這下子好了,倒讓他們結成了同盟來孤立她,真是個好孫子!
  
  這麼鬧下去不得了,要出大事的。邊上的皇后聽得心驚肉跳,他們一報還一報,到最後吃虧的是誰?還不是素以和恩佑嗎!她緊張得直絞手指,忙道,「既然老佛爺指了婚,那素以就是昆家人了。我那裡正缺個知心人兒。」她暗裡扯扯皇帝衣角,「回頭就讓素以跟我回長春宮吧!我也好和她多處處,教教她規矩。」
  
  皇后是好心,她帶素以去也是名正言順。太皇太后發了旨,總不能再尋她晦氣打自己的臉了。
  
  可是太皇太后不這麼想,她連一天都不能容忍,「規矩她家裡爹媽自會教她,明兒天亮就出宮備嫁去吧!」
  
  世上哪裡有人備嫁備三年的!皇帝眼見素以又要磕頭領旨,搶先一步道,「她仍舊在養心殿伺候,按著老慣例,大婚前三個月出去,少一天都不成。」
  
  太皇太后哼了聲,「弟媳婦伺候姐夫三年,這話說出去要笑掉人大牙的。」
  
  皇帝不打算再理會太皇太后,他只看見素以惶惶抬起了頭,眼波向他這裡投來,隱約帶著淚光。他鼻子一酸,情路雖艱難,只要她願意,一切就還有轉圜,不是麼?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0:42

  第72章
  
  被太皇太后鬧了這麼一出,橫豎這個年是過不好了。年夜飯複雜冗長,每個人都在極力忍耐。進過了膳喝奶茶,喝完了茶再進酒膳,直到最後一道果茶用完,這頓飯才算圓滿的完成了。
  
  皇后對太皇太后的指婚尤其擔心,整個晚宴都提心吊膽。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兄弟,她本來就不是個厲害人,也想不出好法子緩解這個矛盾。只恐皇帝要誤會她,她可冤枉死了。太皇太后拖泥帶水的,一口一個「聽皇后說」,把這盆髒水全潑到她頭上來了。真是天地良心,這種時候把她推出來,不是要讓帝后之間鬧得不愉快麼!人家老太太心疼子孫,懂得家和萬事興的道理,她不是。她太平日子過久了就要出蛾子,年輕時愛搶陽鬥勝,最終勝利了,這種榮耀打算一直保持下去是怎麼的?
  
  宮妃們蹲福請跪安,漸漸都散盡了。皇帝在東配殿裡歇著,人倚著煙灰紫色團花靠墊上愣神。皇后原本下了丹陛,想想不對,重新又折返回去。皇帝聽見腳步聲抬起眼,看見是她就問,「夜深了,怎麼還沒回去?」
  
  皇后上前來,輕聲道,「我想問問你,你真打算讓素以一直留在養心殿嗎?」
  
  皇帝厭惡的一皺眉,「怎麼?連你也要挑眼?」
  
  皇后坐在邊上圈椅裡,很是心平氣和,「你別忙發火,我哪裡是這個意思!我是想,你留下她不過是為了和老佛爺對著幹,這又何必呢!她現如今被老佛爺盯上了,你外面事忙,也不能日日纏綿內廷。萬一叫她落了單,老佛爺尋釁找事,她一個小丫頭怎麼應付?還不如讓她去我宮裡,我天天兒都在,又沒什麼重活累活,決計委屈不了她。就算壽康宮那頭不依不饒,我好歹是皇后,拖延一陣子還是可以的。」
  
  皇帝聽她話也覺得有理,再說素以明面上終歸指了小公爺,皇后這個大姑子既然在跟前,繼續放在他身邊要落人話柄。可是天知道他有多難!留下她怕被太皇太后惦記,擱在皇后宮裡又怕小公爺藉故和她碰面,真是兩頭都不放心,兩頭都煎熬。想了很久才歎息道,「話是沒錯,對她來說到你那裡再順當沒有……明天朕要上暢春園,只怕一走就要出事,還是帶上她,我才能放心。大節下的,她也七年沒回家了,叫她在家吃頓團圓飯,回頭再送到你宮裡。朕在,太皇太后總還有些顧忌,時候一長精力夠不上,興許就淡了。」他澀然看皇后,「婷婷,朕這模樣叫你笑話了。」
  
  皇后勉強扯扯嘴角,「咱們少年夫妻,對你我也瞭解。男人嘛,一輩子總要有一次轟轟烈烈。我不笑話你,反而覺得你可親,更有煙火氣兒了。以前你老是端著,整日間見臣工、批折子、讀書,我知道你過得不快活。近來看見你有了笑臉兒,我打心眼裡高興呢!還是素以有能耐,她是個大功臣。偏偏太皇太后瞧她不順眼,要不晉了位,大家都省心。」
  
  皇后是深明大義的女人,兩個人房事上都淡,皇后還有痛經的毛病,每回都像打了場惡仗似的,同房幾乎已經沒有了。少了男女的那些私慾,兩個人處得反而像朋友。太皇太后曾經找皇帝說起皇后無嗣的事兒,話裡話外總透著那麼點意思,要她讓賢,甚至讓他廢後,都叫他婉拒了。皇后是好女人,他不愛她,但卻敬重她。她大節端正,不驕不妒,辦事有分寸。縱觀這後宮,沒有人比她更適合這個位置。但這回牽扯上了恩佑,這就有點難度了,畢竟他也怕傷皇后的心。恩佑對素以的那點心思,他在承德時就已經發現了。這回既已經指了婚,他再見素以,八成會更自覺身份不同。
  
  皇后倒是體人意兒,略猶豫了下,「這麼的,我把你和素以的事兒跟恩佑說說。他那顆榆木腦袋不點不透,索性挑明了,不耽擱他相人,叫他另找好姑娘去。只是素以怎麼看呢?你回頭問問她,這丫頭在公爺府能獨當一面,想必主意也是極大的。剛才我真捏一把汗,太皇太后問話,她要是敢有半個不字,估計這會兒綾子已經送去了。你們把話說明白,她要是想開了願意跟著你了,我看今兒晚上就開臉。我來發懿旨晉她位分,免得夜長夢多。」
  
  皇帝捏著手裡的檀香珠串緩緩搖頭,「不是時候……你以為晉了位老佛爺動不了她?砧板上的肉,愛什麼時候剁就什麼時候剁。一切等明天進了園子再作定奪,我這會兒頭疼得厲害。」
  
  皇后聽了來給他按頭,一面道,「我才剛還想,要是老佛爺賜婚的時候乾脆說已經開了臉,這道旨意是不是就不會下來了。可轉念一想也不成,開了臉得記檔上報內務府,瞞著人留她在跟前犯了大忌諱。老太太又要說她狐狸精,專事掏空爺們兒身子,那就更該死了。」
  
  皇帝唔了聲,「我也沒想到,到了這歲數還來這一出。」
  
  皇后笑起來,「我上年偷著給你算天命來著,說今年紅鸞星動,沒想到竟然這麼準!」
  
  皇帝板著臉道,「胡說!」只一頓,自己也笑起來,「可不是麼,賴也賴不掉。只是奇了,一輩輩的皇帝都和那張臉槓上了,真像應了什麼劫似的。」
  
  皇后嘟噥了句,「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人造了罪業,兒孫就得一輩一輩的還下去。」
  
  誰知道呢,可能是吧!皇帝把皇后送到近光右門,兩個人分了道兒。他要回冬暖閣做開筆禮,然後就等著半夜的那頓素餑餑。大年三十,夜裡天出奇的冷,滿四九城都在忙過除夕。他站在窗前看,撂高兒的煙花禮炮照亮了夜幕。不知誰家的二踢腳響得震耳欲聾,咚的一聲縱起十來丈高,在半空中又是啪的一聲,迸出一團火花,寂靜下來,然後化作一縷白煙飄散了。
  
  煙火流轉,空氣裡全是硫磺的味道,有些刺鼻。他往後退了一步,剛要轉身,不經意朝東邊配殿瞥了眼。配殿夾角的窗也半開著,窗前立了個人,這裡看過去能看見半個身子。烏沉沉一頭黑髮,光潔的額頭,精細工整的半邊眉眼,是素以。他心裡一動,慌忙跑過去。打簾子進了偏殿,恰好她一個人在。案頭的燭火跳動,面對面時,忽然又覺得詞窮,無話可說。
  
  「你剛剛在看什麼?」隔了會子皇帝才問,「看煙花嗎?」
  
  她支吾了一下,不是看煙花,她是在偷著看他。以後只能這麼遠觀,他們的緣分被太皇太后砍斷了,她連去古北口等他的機會都沒有了。素以心裡不好受,又不能把喪氣做在臉上,只有窮裝大方,裝不在意。她說,「主子,我和小公爺的指婚還能撤嗎?我知道老佛爺肯定都安排好了,這個檔入了宗人府,以後就撥不出來了。想撤只有等太皇太后再下旨,是不是?」
  
  她的眼睛在燈光下澄澈得像一泓水,皇帝莫名感到難過,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的,太皇太后的懿旨只要出了口,基本已經無法挽回。可是他不死心,只要她答應,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不就是名聲嗎!說他搶小舅子的女人,說他忤逆太皇太后,這些都不是問題。他就想得她一句話,她點個頭,一切難題就迎刃而解了。其實明明可以強迫她,可惜他不忍心。他不拿她當後宮那些用來消遣的嬪妃,要和她過日子,希望她心甘情願,這是起碼的尊重。
  
  他上前牽她的手,「素以,朕再問你一遍,你願不願意留在朕身邊?你說願意,朕馬上夜闖宗人府,親自毀了那道懿旨。」
  
  皇帝衝冠一怒太簡單了,根本不需要成本。但是這樁事之後呢?她很寶貝自己的小命,也愛家裡的阿瑪額涅還有哥子,不願意連累全家削籍,入辛者庫為奴。他們是螻蟻,沒法和象腿比粗。但凡有點出格的念想,還沒動作大概就給碾死了。這陣子暗流洶湧,她自己清楚知道她這樣的人不能在宮裡生活。不說別的,一個瓊珠當時就讓她厭惡至極,要是面對幾十個嬪妃,那往後的遭遇定然難以想像。還有那位虎視眈眈的太皇太后,她才六十出頭,要是長壽些活到七老八十,天天的橫眉豎眼,那日子怎麼過?
  
  他看著她,臉上滿含期待。素以不是十四五歲的孩子,她要顧慮的太多。一面捨不得他,一面又要周全家裡人。皇帝權勢再大,架不住有心人往王法刑律上靠。在旗的但凡有點小權的人,哪個身上是乾淨的?太皇太后要下死勁找茬,吹口氣就能讓一個姓氏凋落,化成灰。
  
  得罪不起啊!她搖搖頭,「這是要讓奴才死無葬身之地呢!您別這麼幹,我跟不了您,咱們做親戚也挺好。往後隨小公爺進宮來瞧皇后娘娘,說不定還能遠遠看您一眼。其實留點念想,比咱們都陷在水深火熱裡好,您說是不是?」
  
  「我不夠。」皇帝苦笑著,「你能這麼冷靜,我做不到。我都快瘋了,都敢搶走你,我就殺誰。」
  
  素以嚇一跳,「您別這樣,何苦遷怒不相干的人!」她彎著眼睛笑,「您瞧我也沒什麼好的,我脾氣沖,腦子裡又少根筋,我還是個捏不住的油葫蘆,偷奸耍滑無惡不作,您看久了會噁心的。」
  
  「那些都是好的,我都喜歡。」皇帝上下打量她,有點強顏歡笑的意思,「你看你,肩是肩,腰是腰,最要緊的是屁股大,好生養。」
  
  素以騰地紅了臉,「您沒事兒琢磨這個,不像話啊!往後您不能再在言語上調戲我了,被人聽見了不好。這是我最後一回和您走得這麼近,明兒我就去皇后宮裡當值,您要是為我好就別留我。」
  
  讓她去長春宮先前已經和皇后達成共識,可從她嘴裡說出來,又像刀劃過心頭,有別樣刺痛的感覺。他歎了口氣,「你一點也不戀我?」
  
  素以直想哭,拼了命的忍住了。誰說她不戀他?她腦子裡全是他!這不是沒辦法嘛,不能叫他和太皇太后鬧翻。帝王家的家務,折騰起來不好看相。何況暢春園裡還有位太上皇,雖說放了權,對皇帝的行為仍舊可以制約。她心疼他,他不說,苦處和難處她也都知道。
  
  「這是為您好,也是為我自己。您要是懂我,就一定能體諒我。」
  
  皇帝緩緩垮下肩,頓了頓才道,「明天我要進園子,你跟我出宮。你家在東城靶兒胡同?我讓人送你家去,在家呆半天,回頭再派人來接你。」他說著,給她捋了捋領上的狐毛出鋒,「我不在宮裡,不放心把你送過去。萬一有個好歹,怕鞭長莫及。」
  
  他一個幹大事的皇帝,現在為這點雞毛蒜皮斤斤計較,真太難為他了。素以想和他親近,如今也不能夠了。她退後兩步,恭恭敬敬蹲了個福,「謝主子給奴才半天假,奴才七年沒回家了,這兩天正想家呢!」
  
  他頹然望著她,「再容我些時候,萬事都會有轉機。」
  
  她垂下眼沒有瞧他,就算有轉機也沒用,她愛他,但是愛情以外還有別的東西。她不願意隨波逐流,可是太皇太后給她安了個框框,她已經飛不出去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0:57

  第73章
  
  不管怎麼樣,能回家是值得高興的事。素以回到他坦籌備,把自己攢下的月例賞賜收拾起來,等明天一早都帶回去交給額涅。收拾的時候有點悲涼,她覺得自己往後的路可能不太好走,萬一有個閃失,這些錢起碼不會落到內務府手裡。都拾掇好了,再看看那個裝得鼓鼓囊囊的荷包,又要嘲笑自己小家子氣。
  
  她真是個實際的人,今天太皇太后派人來宣她進乾清宮,她預感凶多吉少,別的沒來得及考慮,最先想到的竟然是她箱籠裡的錢。這些錢說多不多,也夠買兩個使喚丫頭送給老姑奶奶了。老姑奶奶是阿瑪的大姐,性子潑辣,和婆家鬧翻了回來投靠她阿瑪,在弟弟家也不消停。上回哥哥來瞧她,說老姑奶奶整天和她額涅鬧彆扭,快要把她額涅盤弄死了。橫豎祖產上有空房子,多添兩個丫頭伺候她,讓她搬出去分個家,省得整天鬥雞似的禍害人。
  
  他們這樣的人家真是麻繩串豆腐,太皇太后有句話說得對,配小公爺都是高攀,更別提配萬歲爺了。
  
  腦子裡千頭萬緒,大家都在養心殿值房裡吃年糕,吃春盤子,她卻需要找個地方安靜的想想。想也沒什麼想頭,反正已經這樣了,就是心裡亂,四肢乏力。怎麼辦呢,說給別人聽,別人一定覺得她矯情。主子爺都要為她夜闖內務府了,她還有甚不足?指給小公爺也是個妾的位分,還不如收收心,跟著萬歲爺過得了。其實話不是這麼說的,她愛皇帝,愛得自私,所以她分毫必爭。如果沒有愛,小公爺以後有多少個妻妾對她來說都無關緊要,這是本質上的區別。眼下最要命的還是指婚,指婚把一切推進了死胡同,她沒法捎帶上全家的性命抗旨不尊。如果她孑然一身,她什麼都不怕,她敢頂撞太皇太后,敢盡情的在他面前撒嬌邀寵,敢把愛情放在第一位。
  
  可是她不能,萬歲爺……她瞧著燈花眨眨眼,眼淚就流下來了。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她也想天天和他在一起。只是她想得更長遠,不能佔有情願不去觸碰。有時回憶比現實更美,她懂得這個道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太和殿裡先舉行了朝臣叩拜儀式,本來應該設宴,礙著暢春園裡還有位老皇爺,大宴得搬到暢春園去。
  
  天邊才泛魚肚白,隊伍就在午門外整頓好了。皇帝坐在九龍輦裡,前面是開道的管帶,後面是軍機大臣和皇室宗親。皇帝撩起幔子朝外看,素以姑姑是提爐宮女裡的領頭,筆直的身條,紮著小兩把,兩邊垂絡子。女官的元寶領實在是高,為了不撐臉,不得不伸直了脖子,以至於回首一顧都那麼吃力,必須連人一塊兒轉。她的臉是沉靜安然的,可是模樣像睡落了枕,不回頭還好,回頭就有點滑稽。
  
  他的心思有了微妙的變化,覺得只要看見她就足了,是情到深處無怨尤麼?想和她說話,離得遠不好喚她,便使勁捏嗓子咳嗽一聲。榮壽和長滿壽三步兩步縱上前問安,他板著臉沒說話。果然她也聽見了,穿著花盆底拉著脖子,從前頭過來簡直蛇行鶴步。美則美矣,瞧著說不出的累心。皇帝也鬧不清,前一刻還傷感得千斤巨石壓心頭,現在瞧見她的樣子,忽然就雲開霧散了。
  
  她站在輦下抬臉問,「主子受了寒?奴才叫人拿枇杷露來吧!」
  
  「不用。」他往下矮了矮身子,「你回家去,家裡人說起昨兒的指婚不許裝高興,要說隨意,橫豎這事早晚不能成的。等朕從暢春園出來,親自去接你,聽見了嗎?」
  
  她還是木蹬蹬的樣子,一張嘴就露底,「您不讓小公爺來接我?」
  
  皇帝一蹙眉,「朕瘋了麼?」
  
  素以聽著,站了一會兒,嘴裡遲疑著「您來接我啊……」眉梢卻揚起來,眼圈泛了紅,低聲囁嚅了句,「不太好。」
  
  「不叫別人知道,就朕一個人。」他壓低聲說,「太皇太后那頭你別擔心,她做得絕,就別怪朕手黑。總之你要相信朕,皇父能愛亡國公主,你身家清白,朕怎麼就愛不得?」
  
  才說完,隊伍前面響起了擊節聲。素以回過神來,趕緊退到值上。侍衛統領上來打千兒,等皇帝吩咐開拔。皇帝點了個頭,兩邊遙遙一比手勢,司禮太監扯脖兒嚎起來,「萬歲爺起駕啦!」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往南行去,從後海那邊穿過來,一炷香時候就能到。皇帝再打簾的時候素以已經不見了,他在海子邊上安排了人送她,這會兒大概快到家了吧!
  
  他心裡裝著事,又是和眾臣工同行,好歹要按捺住。下輦的時候恩佑上來接應,高舉著兩手審慎小心的樣子,看著和以往大不相同。皇帝猜忌他,搭著他的胳膊,手上使了點勁兒,「鷹好不好?」
  
  小公爺被皇上沒頭沒腦的一句問得有點懵,「回主子話,鷹能吃能睡,天天兒睡到日上三竿,一頓八兩肉,好著呢!」
  
  誰問鷹吃喝拉撒睡?正常人熬鷹馴鷹,看鷹張一回翅能逮幾隻黃羊。他倒好,把鳥當黃狗養,這麼下去熬它幹什麼?熬成了不還是只孬鳥,就和他一樣!
  
  皇帝越發不待見他,看他不用正眼瞧,眼梢上拐一下,哼了聲道,「旨意接著了?」
  
  小公爺向上覷覷,萬歲爺心裡現在不定怎麼恨他呢,他死也不能表現出高興勁兒來。雖然昨兒半夜接了懿旨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雖然光膀子在院子裡跳了半天鍋莊,這些都不能叫萬歲爺知道,知道了非活踹死他不可!
  
  他賠著小心一躬身子,比較平靜的應了個是,「昨兒夜裡接了旨,我額涅設香案把旨供起來了,今兒天一亮去了廣濟寺,說是燒香還願去了。」
  
  皇帝沒再說話,抬腿邁進了九經三事殿。
  
  太上皇穿著石青團龍吉服,高高端坐著受皇帝和眾臣叩拜。官樣文章不能少,和幾個老臣互問候,談養生。他的立場就是全力扶植皇帝,殿裡倒弄得像茶館,高高掛了塊牌子,上面寫著「不問國事」。畢竟是開國皇帝,知道權利集中的重要性。既然從御座上走了下來,就該把一切全部交給兒子。皇帝年紀不小了,沒有不能應對的政務。他真要戀棧,當初就不會盛年禪位。
  
  「朕在園子裡有時也無聊,先前提拔的老臣,盧綽、陳蘊錫、富奇……你們得了閒兒也可進園子來陪朕說說話。朕愛聽坊間笑話,也帶些進來說給朕聽。」太上皇笑著,復起身朝北邊指了指,「今年新修的觀瀾榭景色很不錯,叫弘巽領你們隨意走走散散,等膳齊了再過瑞景軒不遲。」又對皇帝一笑,「咱們父子上澹寧居,你陪朕下兩盤棋。」
  
  皇帝躬身應個是,上前攙扶著往東邊去了。父子兩代君王在甬道上緩緩的踱,天上太陽淡淡的,照著臉有細微的一點暖意。皇帝看了太上皇一眼,「阿瑪,兒子有件事要向阿瑪請教。」
  
  太上皇唔了聲,「你說。」
  
  「阿瑪才剛說要下棋,兒子想起冬至那天接的一封折子。認真說,是揚州鹽道小吏們上的請安折子。旁的沒什麼,裡頭附了張陳條,兒子看了很心驚。」皇帝頓了頓,看太上皇臉色,果然見他攏起了眉頭。
  
  「左不過貪贓枉法,收受賄賂。」太上皇哂道,「朕在位時,最痛恨的就是這類收刮民脂民膏的賊人。越貪越要貪,膽子跟著胃口水漲船高,你就是把國庫送給他,他也敢笑納。說說吧,這回又是誰?」
  
  「陳條是鹽運使阿林阿山過八月十五收的瓜敬禮單,光是上了色的黃金象棋就有二十副,更別提什麼珊瑚樹、象牙雕了。」皇帝向上拱了拱手,「阿瑪,兒子這兩年勵精圖治,對這上頭抓得尤其嚴,立志要豎起這根幡來,卻一次又一次被宗親的不入流弄個倒噎氣。兒子心裡的憤恨無處可說,又不能向太皇太后傾訴,只有來問皇阿瑪的意思。」
  
  阿林阿山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兄弟,朝廷專派往江南督察鹽道,太上皇手上御封的二品大員。果然人經不起浸淫,每天手裡上千萬的銀錢來往,能守得兩袖清風太難太難。太上皇長吁了口氣,語帶調侃的說,「上回的繼善是你舅舅,這回的阿林阿山是我舅舅,真給朕長臉啊!」語罷咬緊了後槽牙道,「他們不怕蛀空我大英根基,咱們又何須念骨肉親情!不論何時你都給朕記住,你是皇帝,擔負整個國家的興亡。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何況那些無關痛癢的外戚!」
  
  皇帝有了底,把心放回了肚子裡,應道,「皇父的教誨兒子不敢忘,只是事關塔喇氏,兒子唯恐處理不當,折了老佛爺的臉面。」
  
  「後宮不得干政,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你照著祖制辦,太皇太后也不能責怪你。」太上皇對攏著袖子道,說完卻又拐了個彎兒,「當然了,法理不外乎人情,可以委婉一些就盡量委婉些吧!塔喇氏打斷骨頭連著筋,一損俱損嘛!畢竟是長輩,給她個平安喜樂的晚年,也是你做孫子的孝道。」
  
  皇帝已經得了太上皇首肯,接下來怎麼辦只是個度,是從重還是從輕,就看老佛爺的意思了。一損俱損這話不假,也撞到他心裡來了。不能叫她老人家醒神的招兒他還不屑用呢!只是感到難過,祖孫之間鬧得這麼僵,實在不是他的本意。他友愛兄弟,何嘗不想善待祖母?可她霸攬得太寬泛,這麼大年紀不服老,沒有頤養天年不問世事的想法。到最後逼他撕破臉,他也只有抓住機會給她個迎頭痛擊了。
  
  說話兒到了澹寧居門上,正逢裡頭書聲朗朗,是皇太后在教糖耳朵背《三字經》。皇帝心裡有了成算,趁眼下太后在,把他昨天的想法拿出來徵詢她的意見。敦敬皇貴妃是太后的姑爸,太后肯定會極力促成這件事。據說皇貴妃和高皇帝極恩愛,高皇帝晏駕也和皇貴妃薨逝有關。這樣相愛的一對,死後卻被迫分離,也實在叫人心酸。皇父彼時那樣做,肯定少不了太皇太后的原因。本來一切都隨她的意,是她自己不知足,那就怪不得別人了。
  
  他進殿東頭的暖閣往裡看,太后今兒破天荒穿了件大紅金線繡雲紋蜀紗鳳袍,頭上端端正正戴著點翠嵌珠蝠蝶花卉鈿子,斜靠著炕桌,正指點書上的字。皇帝臉上含著笑,上去掃袖打千兒,「太后新禧,兒子給您請安了。」
  
  太后聞聲轉過頭來,忙正了正身子道,「皇帝來了?大年下的,別多禮。」指了帽椅道,「坐吧,皇后好啊?」
  
  皇帝應個是,「謝太后垂詢,皇后一切都好。今兒後宮宴請命婦,她來不了,準備了些小玩意兒讓兒子帶來,都在前頭擺著呢!還和兒子說,正月十五要過園子來瞧太后,請兒子先代問太后的好。」
  
  太后瞧了眼太上皇,抿嘴笑道,「皇后有心,指婚那會兒你就說她周到,果然的。到底昆和台教養好,一點不錯。」
  
  皇帝聽她諄諄細語,那一顰一笑和素以有七八分像。以前他實在討厭這副臉架子,現在真不是了。大概愛屋及烏的說法是沒錯的,瞧著她就想起他的素以,心靜了,也格外和氣起來。
  
  糖耳朵看見那個穿龍袍的人,嘴裡喊著二哥哥,呼地就縱了下來。皇帝怕她摔了,連忙上去接她。抱在懷裡一通搖,又問課業問女紅,她人雖小,說話倒頭頭是道。太后怕她糾纏皇帝,揚聲叫她嬤嬤進來把她領走了。皇帝這才得閒兒言歸正傳,朝上微一躬身道,「兒子冬至那天進奉先殿祭祖,瞧見高皇帝身邊寶床上掛了敦敬皇貴妃的畫像,回來心裡一直有個想頭,今兒來想和皇父、皇額涅說。」
  
  太后聽見皇帝提皇貴妃,眼裡的光瞬間黯淡下來。太上皇瞧她一眼,略頓了頓道,「是什麼想頭,你說來朕聽。」
  
  皇帝道庶,「兒子這想頭,怕有些逆阿瑪當初的旨意……皇貴妃半生淒苦,仙遊之後一個人孤零零葬在皇陵之外,實在是可憐。兒子的看法,她終究是高皇帝正頭元妃,不入皇陵則名不正。兒子想追封皇貴妃為皇后,另建寶頂遷入孝陵從葬,不知阿瑪意下如何?」
  
  太后聽了肯定是喜歡的,掖著淚道,「你想得周全,竟了了我幾十年的心願。」踅身撼了撼太上皇,「瀾舟,瞧著皇帝有孝心,你就答應了吧!」
  
  太上皇沉吟半晌,點頭道,「朕那時年輕氣盛,這個決定現在看來確實是欠妥得很。如今你既然提出來,那就辦吧!規制也別低,和太皇太后的齊平。橫豎給了,給足算完。」
  
  皇帝長出一口氣,又一個計劃遂了心願,現在看來完全有了拿捏太皇太后的籌碼,素以的事兒似乎不成問題了。暫且可以緩一緩,不用急巴巴的討太上皇的主意。萬一弄巧成拙了,倒不好。
  
  他調眼朝外看,太陽照得牆角的殘雪熠熠發光。心裡有了愛的人,一刻不見就牽腸掛肚。可惜了眼下撂不開手,不知她這會兒在家裡幹什麼。他笑了笑,他是做不到越王錢鏐的含蓄溫情的。她若緩緩歸,他索性就去素家接她回來。兩個人在陌上走一走,對她這陣子的提心吊膽也算是個安慰吧!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1:09

  第74章
  
  那頭的素家真是熱鬧得一膛火似的,閨女在御前做女官,大年三十晚上又蒙太皇太后指婚,這麼長臉的事兒,瞬間就傳遍了整條胡同。大夥兒都來看呀,姑娘得了特旨,還能回來吃個團圓飯,好!配的女婿是二品大員,襲了三等承恩公,最要緊的還是當今國舅爺。這門楣高得叫人仰斷了脖子看,大夥兒都替姑娘高興。姑娘有出息,再也不是那個光腳追豆汁擔兒的野丫頭了。
  
  老姑奶奶最高興,她叉腰子在門前站著,對著外頭指手劃腳,「不長眼的秋八,說我們素家是土雞窩子,養出來的全是燉湯的柴雞。這會兒再看看,我們小姑奶奶做公爺福晉去了。不像他們家五姑娘,嫁個看城門的整日間耀武揚威,得意什麼勁兒?沒見過世面的殺才,呸!」
  
  素夫人聽見她叫罵就頭疼,拉著閨女坐在炕頭上,叫丫頭拿手爐來給她抱著,一面指了指腦袋,「你姑奶奶這兒壞了!可說她真傻,精的時候比猴兒還能算計。說她聰明,她犯起病來一人站在槐樹底下,對著鳥架子能罵半天。你說這怎麼處?你阿瑪哥子在營裡又不常回來,家裡就我和你嫂子們,一聽見她罵,肝兒都顫了。」想想閨女才回來,也不願意多說那些心煩事兒,只拉著她的手笑道,「我沒想到你能上養心殿伺候萬歲爺,也沒想到臨出宮最後一年還能指婚給小公爺,這是祖上積德了。攀上這門貴親,往後你的日肯定能好過。」
  
  家裡人似乎都有意忽略了那個側字,也許在他們看來,能和皇親國戚攀上邊,不管是嫡是側,都不上要緊的。
  
  素夫人覺得很滿足,這麼好的事兒,連細節都不願意錯過。追著問她怎麼到的御前,又問,「太皇太后一定很瞧得起你吧?宮裡那麼多女官呢,不指別人偏指了你,是太皇太后功德無量。明兒我得給她老人家立個長生牌位,早晚三炷香好好她供奉她。真真兒上輩子捧過了佛腿,燒過了高香。我的兒,是你福分到了!」
  
  素以不知道說什麼好,太皇太后瞧得起她才怪,分明就是想盡辦法叫她不得安生。這話卻不好和家裡人說,她在外從來報喜不報憂,棘手的問題告訴他們也不頂用,反而讓家裡人跟著窮操心。她瞧額涅這份殷殷期盼的心,自己想想有點羞愧。要是沒和皇帝牽扯不清,現在她該跟著他們一塊兒高興。
  
  「額涅。」她趴在花梨炕幾上問,「我是您親生的嗎?不會是路邊上撿來的吧!別人都說我和一個人長得像。」
  
  素夫人一愣,「胡扯,你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怎麼變成撿來的了?要說和別人長得像,也沒什麼想不明白的。人嘛,兩個眼睛一張嘴,橫豎方寸之間隨意擺弄。世上那麼多人,老天爺擺弄重了也是有的,這麼的就是撿來的了?你整天在瞎琢磨什麼呢!」
  
  她枕著肘彎子垂頭喪氣,「要是能換個長相就好了……」
  
  「換什麼?」素夫人不太贊同,「身體髮膚授之父母,你是大富大貴的長相,哪點不好?哎呀,妝奩這會子就該籌備起來了,想到什麼往裡添一添,添上三年可是很豐厚的一份傢俬了。」
  
  素以支吾了下,「還早得很,不忙的。」
  
  「這些你都別管,你不知道,做額涅的一輩子就盼著閨女許個好人家。如今旨意下了,是該一點一點準備起來了。就是等的時候長點兒,不過長也有長的好處,時間寬裕,不至於有什麼疏漏。到人家家裡過日子,陪嫁夠了咱們腰桿子粗,說話也有底氣。」素夫人在地心搓手兜了兩圈,從腰上取鑰匙去開炕頭螺鈿小櫃的門,從裡面捧個雕紅漆牡丹花開的匣子出來讓她看。蓋兒一打開,滿盒的珠光耀眼,她壓著聲說,「這是額涅到你們素家後積攢下來的頭面,挑副耳墜子就能買十畝八畝地。你那些那些嫂子們自有她們娘家貼補的陪嫁,這些東西額涅都替你留著,過門那天一併帶到昆家去,啊?」
  
  素以才知道那貞那天捧著禮單的心情,家裡掏空家底給她置辦嫁妝,要辦得風光體面,真是爹媽一筆不小的開銷。還是家裡人好啊,一心一意的待你,你還有什麼理由不顧全著他們?
  
  素夫人又把匣子放回去,仔仔細細落了鎖,回身道,「你二哥哥聽說是小公爺,直誇他人好,將來妹子跟著他不會吃虧。上回你哥子出了事兒就是小公爺出面撈的人,他對咱們家有恩,現下結了親更好,都是自己人了。昆家底細不複雜,聽說家裡就一個寡婦娘。新認親的姨太太和妹子不成氣候,小公爺房裡的姨奶奶是丫頭開臉,和你不能放在一處比……」
  
  她額涅已經滿盤滿算了,素以被她念得頭昏腦脹,看見鞋頭上有塊泥,自己躬了身子去拍。剛抬起手就聽見天井裡有說話聲,她隔著綃紗往外一看,是小公爺帶著兩個戈什哈造訪了。她哥子插秧打千兒,「給公爺請安,您吉祥!」
  
  素夫人喲了聲,「怎麼說話兒就來了?」
  
  母女兩個趕緊出門來,原本該有一番尊卑的禮數要遵循,小公爺頭子活絡,一見那位戴金鑲玉扁方的太太就知道是誰,搶錢開口拜下去,「恩佑給額涅請安了,額涅您新禧!」
  
  這是個自來熟,笑得花枝亂顫模樣。素夫人沒想到小定還沒過,女婿就上門來管她叫額涅了,心裡一陣慌,倒被他叫得紅了臉。回過神來慌忙吩咐嬤嬤包紅包兒,那是開口錢,原當請期才給的,今兒破例先送出去了。
  
  小公爺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害臊,他大手一揮讓人把節禮送了上來。不著調的人還要裝規矩,垂著兩手正正經經的說,「冒昧登門,額涅千萬別見怪。我才剛隨扈進暢春園,知道萬歲爺特許素以回家,心裡記掛著,瞧準時候溜了號。趁她在,又逢著大年下,也來拜見阿瑪額涅,是我做人的道理。」
  
  素夫人這下子更稱心了,新女婿這麼高的身價,長得一表人才不說,脾氣還隨和,更覺得是上輩子積德求來的好姻緣。
  
  素家哥子打發人把大紅紙包的京八樣、盒子菜搬進去,兩個戈什哈請到抱廈裡喝茶,自己笑著上來招呼,嘴裡熱鬧著,「用了飯嗎?我著人佈置,一會兒功夫就好。」
  
  小公爺拉住了大舅子胳膊,「別忙了,園子裡用過了來的。太上皇大宴群臣,哪個敢不賞這個臉?我吃了飯就藉故辭出來了,本來要護送聖駕迴鑾的,後來萬歲爺發了話,說自己要微服散散,叫侍衛處不用跟著。我這裡沒差事,留在園子裡也無趣,就來認認門兒,順便送她回宮去。」
  
  婚是指了,不過素以到底御前當值,私下見人不大好。可這位是皇上的小舅子,既然上了門,總不能把他擋在外面不叫進來。素夫人請他過堂屋裡坐,親自接了丫頭托盤裡的茶盞擱在他面前,一面道,「素以的阿瑪營裡當值,年三十回來祭了個祖,今兒五更裡又走了。」一頭說一頭萬分客氣的把果盤裡的桂圓紅棗往他手底下堆,「沒什麼好吃的招待您,您用些果子。」
  
  小公爺站起來讓禮,「謝謝額涅!」
  
  「別客氣,快坐下坐下。」素夫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小公爺長得齊頭整臉的,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換衣裳,穿一身石青的朝褂,戴紅絨結頂暖帽,肩上披著海龍皮沿邊的披領,往那兒一坐有模有樣的。這要是別人家孩子,可不只有艷羨的份兒麼!素夫人心裡很滿足,女婿抵半子,橫豎怎麼瞧都是好的。
  
  「額涅別站著,您也坐。」小公爺討好的說,「我這麼冷不丁的來,事先也沒派人過來知會。原本以為能陪阿瑪喝趟酒的,今兒沒機會就等下次吧!其實上回在鍵銳營咱們爺倆就見過面,只那時候沒想得這麼長遠,也沒料到會有今天。」
  
  素以斜眼兒站在一旁看他侃侃而談,額涅長阿瑪短,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她有點鬧心,萬歲爺先前說要來的,她心裡牽掛著,一直不停的瞧二門。結果等啊等,等來了這位爺。回頭萬一遇上,只怕又要憋一肚子氣。再想想,不對啊,她已經指婚給小公爺了,她和他才是名正言順的。人家上門來請安,怎麼能不叫他來呢!
  
  「素以。」小公爺叫了聲,隱隱有點臉紅紅。
  
  素以衝他看,「小公爺有什麼吩咐?」
  
  小公爺不幹了,「瞧你!咱們都這樣了,你還叫我小公爺?叫我恩佑吧,哪有夫妻叫官稱的……」調過頭去對素夫人道,「額涅您說是不是?」
  
  素夫人完全倒戈了,點頭道,「是這個理兒,皇恩浩蕩,指婚比真成親還管用呢,叫名字也應當。」
  
  嘴甜就是好,把丈母娘哄得團團轉,這麼著樣樣都說得通。才發的旨就敢說夫妻了,小公爺的皮是鐵打的吧?素以乾笑著,「您太給奴才臉了。」
  
  小公爺嘖地一聲,「我最不愛聽你叫自己奴才,往後除了宮裡主子跟前,別處再也別這麼作踐自己了。」想了想又正色道,「我也不瞞額涅,今兒我是趕著來表明心意的。昨兒半夜得了旨意,樂得一宿沒睡好。能和素以結親,是我做夢都想的事兒。太皇太后這回行善了,就是太重門第,把她指成側福晉,叫我沒臉面對她。我和我額涅說了,先以側福晉的名頭過門,聘禮按嫡福晉的來。婚假一過我就上折子請命,扶素以做正頭福晉。」說著澀然抿了抿嘴,「萬歲爺體念,也沒有不答應的理兒。」
  
  素以聽得有點怔,素夫人這裡真高興得沒邊兒了。再好也沒有,旨意是個側福晉,過了門即刻就能扶正,瞧得出姑爺是誠心誠意待他們家閨女的。
  
  素家大哥哥沒什麼口面,一徑的拉他兄弟的袖子,「這可是好事兒。」
  
  「可不!」素二說,「咱們外頭走,那麼些年也沒聽說哪家指婚能這麼的,都是指哪兒在哪兒,一個蘿蔔一個坑。公爺說扶正是再好沒有的,可有一樁要忌憚,萬一大婚前又指了嫡福晉,這怎麼料理?」
  
  小公爺覺得那不是問題,「指婚也不是不能拒絕的,不情願總不好綁進洞房嘛!」
  
  素家人消除了疑慮皆大歡喜,素以卻有她自己的想頭。既然指婚可以拒絕,她自己不能抗旨,只要小公爺說不願意,這門婚不就指不成了。趁著他還沒進宮謝恩好好和他談談,能說通了當然是最好,一樁婚事裡有一方不情願,日子也過不舒心。
  
  她往前挪了一步,「我想外頭走走,您跟我一塊兒去,我有話和您說。」
  
  小公爺立馬站起來,「成啊。」
  
  素以沒看家裡人臉色,自己踅身領他出了角門。
  
  素家在靶兒胡同深處,出角門往前有塊開闊地,種著垂柳楊樹,還有前朝留下的古井。兩個人悠著步緩緩的踱,素以抬頭看天,天很藍,一群鳥飛過去,翅膀撲騰出颯颯的聲響。她把心裡的話醞釀了一遍,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好開口。
  
  小公爺預感不大妙,單獨叫出來說的話肯定不是好話,他搶先一步道,「今兒也帶了好消息來,你哥子的案子已經消了,對他仕途沒什麼影響。你大哥哥上回說要補宣慰使司僉事的缺,我已經替他活動開了,要不了多久也能辦妥……」
  
  素以張了張嘴,這倒給她提了醒,家裡這攤子爛事兒承人家情沒還,叫她怎麼提退親呢!琢磨來琢磨去,拖延不是方兒,該說還是得說。她壯了壯膽兒,鼓起勇氣衝口而出,「您不知道,我心裡已經有人了。」
  
  沒想到小公爺一副沒事人樣子,「我知道。我知道這人比我好一千倍,可你真願意一輩子鎖在宮牆裡,做個沒有脾氣,面目模糊的人嗎?」
  
  素以有點愕,小公爺這人一向不怎麼靠譜,但是這句話真戳到她痛肋上了。也是,她不願意嫁給他,也不願意困在四方天裡。說到底她還是想回烏蘭木通,可就算回去了,然後呢?嫁草原漢子,還能成嗎?
  
  小公爺歎了口氣,「你們都以為我糊塗,其實我一點兒都不糊塗。我看得真真兒的,我心裡也都有底兒。我告訴你,你跟了皇上,宮裡有的是明槍暗箭要你生受。你跟我,我擔保沒人敢動你一手指頭。我讓你做正房太太,保證不往家娶姨奶奶,這還不夠嗎?」他托起她的手說,「素以,我是真喜歡你,為了你我什麼都能改。你瞧我阿瑪是大學士,我是他兒子,他身上學問我學不著,他的人品德行我總能繼承一星半點兒。你就跟著我吧,有我一口吃的絕餓不著你,好不好?」
  
  小公爺情真意切,叫她怎麼說呢!仔細想想他的話也很有道理,但她捨不下萬歲爺呀,他會在她心裡埋一輩子的。懷揣一個人和另一個人過日子,不違心麼?
  
  「再說拒了婚,你只當太皇太后會饒了你?說不定把你指給個衙役,指給個跑船的,指給個腳夫拉洋車的。是跟我還是跟那些下三濫玩意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外頭有民諺,說車船店腳衙,沒罪都該殺。真要這麼的,那這一輩子可就毀透了。怎麼辦?她呆站著沒了方向。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1:20

  第75章
  
  小公爺看她呆愣愣的,在她手背上搓了兩下,小心翼翼的弓腰子覷她臉,「怎麼樣,好不好的你說句話呀。」
  
  素以想抽手沒抽出來,眨巴眨巴眼睛道,「您說像您阿瑪,我聽著怎麼瘆得慌呢?」
  
  小公爺明白了,這還是挑眼他們家靈堂上丟的醜啊!說起這個他也慌神,要怪他阿瑪,作為男人其實也能夠理解。家裡糟糠妻雖然情深意厚,時候久了難保不意興闌珊,架不住外頭年輕女人的漂亮體貼,沒守住,晚節不保還弄出個閨女來。孩子有了賴不掉,老公爺是學究,說句大逆不道的,還有點迂腐。小媳婦捧個大娃娃給他,他的拳拳愛子之心就蹦躂出來了。粘在手上的扔不掉,扔不掉就得認下,所以才有了後面姨奶奶大鬧靈堂那一出。
  
  他撓撓後腦勺,「我阿瑪這人忒實誠,老實人容易讓人欺負。」
  
  他能說這話,就證明他不老實。素以歎著氣搖頭,沒有愛情支撐又不老實的男人,更加靠不住。
  
  小公爺著急了,「你別搖頭啊,我可能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是我實惠。你瞧買菜還圖便宜呢,姑娘嫁人也要挑門第挑家境。尤其我還是真心喜歡你,不是那種取樂打發時間口頭上跑馬的。從上回你做知客起我就留意你了,我也不怕你笑話,我自己什麼斤兩自己知道,要是沒人管著,早晚往斜路上岔。一個家要撐起來,內當家太重要了。我額涅打年輕起就不太問事,年下莊子上佃戶來繳租,讓她瞧賬冊子,她看了兩頁就撂挑子,話裡話外竟然還有要讓老姨奶奶管家的意思。那哪兒成呀!姨奶奶來昆府才幾天,知道人家什麼底細?真要那麼下去,哪天昆家給人掏空了都不知道!所以我都指著你了,把家產業交給你我放心。」
  
  敢情這位是招管家呢!素以說,「您家沒帳房嗎?」
  
  「帳房倒是有,不也得有人監督查賬嘛!哪家讓外人當家,這家離敗落也不遠了。」他嘿嘿的笑,「我是俗人,就知道男人掙錢女人當家。你上回也見過額涅了,這婆婆好相處,和宮裡那位婆奶奶可不一樣。」
  
  小公爺說這個的時候也捏著膽兒,他這會兒不遺餘力的挖皇帝牆腳,要是叫人聽見告到萬歲爺跟前,夠他喝一壺的。可他到底是勳貴,擎小兒在旗裡混,阿瑪又是上書房總師傅,他和親王貝勒鬥起狠來從不膽怯。年輕人愛較勁,心裡想著既然懿旨都發了,素以就是他家人。到了手的餑餑為什麼不要?以前肖想著只能遠觀,現在不一樣,明明是他的人,萬歲爺別處好佔先機,這上頭不能。
  
  他一說起宮裡就給素以提了醒了,暢春園大宴結束了,皇帝不像他這樣能溜號,可這麼長時間耽擱下來,零零散散的規矩體統奉行一遍也差不多了,是時候該來了。叫他們碰了頭對小公爺不好,可打發小公爺等著萬歲爺,迎來送往的,她像什麼樣兒!她著急得不成,對小公爺道,「有話下回等你進宮再說吧!我回去就上主子娘娘那兒當值去了,逢著你進來請安咱們再詳談。今兒你先回去,宮外咱們私下見面不好,犯了大忌的。」
  
  「依著我,你就不該回宮。我聽說昨兒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讓你出宮待嫁,後來是萬歲爺不答應麼?」
  
  素以為難死了,擰著眉頭說,「這會兒就別說這個了,我本意是想讓你據婚的,眼下看來是說不上。我也不瞞你,萬歲爺為什麼把侍衛都遣散?」小公爺一臉茫然,她無奈道,「因為他說了要來接我。趁著這會兒還沒到,你先回去,省得越攪合事兒越多。」
  
  他咦了聲,「這算什麼?我上丈人家認門兒又不犯法,萬歲爺還治我的罪嗎?再說主子來接,你已經指給我了,不大好吧!」
  
  素以縮了縮手,「那您先放開我,說話犯不著拽著手,萬一被人撞見了好瞧麼?」
  
  小公爺有點耍賴,正訕訕笑著,突然有個人接了口,「撒開!」
  
  冷不丁冒出第三個聲口,小公爺暗道不妙。轉過臉去看,古井邊上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個人,戴萬福萬壽紫貂暖帽,穿黑緞小羊皮袍子,外頭套件金沿邊醬色坎肩。金尊玉貴的人,就是往那兒一杵也像杵在人心上似的。
  
  他憋著嗓子啊了聲,「主子您怎麼來了?」手忙腳亂上前打千兒,「奴才恭迎聖駕!」
  
  皇帝一哂,走過來,順帶手把蹲下去素以提溜了起來。對小公爺道,「不來還聽不見你那些話呢!恩佑,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見識了?巧舌如簧,能把死人說活,真叫朕刮目相看吶!」
  
  小公爺嚇白了臉,原來在他使盡渾身解數說服素以的時候萬歲爺已經來了,沒出面是因為要聽壁腳?這不是天子所為啊,天子還帶偷聽的嗎?不過上回在熱河領教過萬歲爺的喜怒無常後,覺得再怎麼出格的表現都不能讓他驚訝了。他心裡油煎一樣,萬歲爺來是沖什麼?他來了自己是不是應該識趣點兒請跪安?可素以是他媳婦兒啊!他的媳婦兒要別人送,自己眼巴巴瞧著還得讓道,這不是讓他戴綠頭巾是什麼?
  
  他蝦著身子卷馬蹄袖,一面阿諛的笑,「奴才今兒一早讀了書,又上園子聽楊師傅講經布道,一時腦子就清明了。主子是知道的,您是難得糊塗,奴才是難得聰明。這不今兒得閒麼,打聽見主子放恩典讓素以回家,奴才就藉著東風認門來了。」
  
  皇帝這裡忍了半天了,要不是正逢過節,昨兒太皇太后又發了懿旨指婚,他不整治死他才怪!那些話字字誅人心,把他自己捧得老高,他這個皇帝除了坑人簡直一無是處。他做皇子時兄弟叔侄在上書房也有攀比,那時候心裡生恨,臉上卻只一笑置之。現在他是皇帝,憑什麼還要容忍這些?他這會兒又氣又怕,氣恩佑丈著皇后牌頭有恃無恐,怕素以被他說動了心,真往他那頭倒戈。
  
  他一霎兒辰光千般想頭,既然撞上了,非得殺殺他的威風不可,也是給太皇太后一個警示。因鐵青著臉道,「別和朕耍嘴皮子,回頭自己上宗人府領三十板子,就處置你這妄語的毛病。」
  
  小公爺沒像以往那樣耍賴服軟,他心裡也有氣,為爭素以吃點虧不算丟人,曲腿點地一叩道,「奴才領旨,謝主隆恩。」
  
  素以倒慌了,小公爺嘴雖欠點兒,板子上身總不好。她沖皇帝蹲福求情,「主子,小公爺是無心之失,您處罰他不打緊,別折了皇后娘娘的面子。娘娘統御後宮,娘家兄弟挨打受責罰,娘娘臉上也無光。」
  
  皇帝咬牙道,「他說了什麼他自己知道,藐視朕躬,其罪當誅!」看他還戳在眼窩子裡,恨聲道,「還杵著?三十板子不夠,那就翻番兒。一刻不走就加三十,朕倒要看看你的身子是什麼打的,既然銅皮鐵骨就別怨朕,打死算完!」
  
  素以駭然去推小公爺,「好漢不吃眼前虧,主子發話了,這會兒就走能免一頓皮肉苦,何必同自己身子過不去呢!您快走,趕緊走。」
  
  小公爺沒法子,胳膊擰不過大腿,硬碰硬,他只有吃虧的份。耷拉著肩頭一副吃敗仗的模樣,掃袖請了跪安,臨走瞧素以一眼,蔫頭耷腦的往胡同口去了。
  
  走了個小公爺,眼下就剩兩個人獨處了。素以怯怯向上覷,「主子……」
  
  「你為什麼單獨和他出來?為什麼讓他拽著手?」皇帝橫眉冷眼,一向溫文的人,這回嗓門拔得很高,「今兒就把話說清楚,朕在暢春園算計著怎麼壓制太皇太后,你在這兒和昆恩佑談情說愛,你的良心呢?你怎麼就捂不熱?你對得起朕麼?」
  
  皇帝一通搶白,素以也來了氣。這件事裡又不是他一個人委屈,她偷著哭的時候他還在陪後宮佳麗們吃團圓飯呢,她心裡的苦處和誰去說?只是她在尚儀局呆了八年,懂得控制脾氣。眼前這人再相愛也是皇帝,他們不在一個層面上,她在他跟前永遠矮一頭,永遠要斟酌著說話。不過既然話趕話到了這裡,她就把她心裡的想法和他說說,也聽聽他的意思。
  
  她仰臉看著他,「您先消消氣,聽我說兩句,行不行?」
  
  皇帝見她正了顏色,心裡也平靜下來。這樣好,不要油滑的敷衍,掏心挖肺的說說心裡話,也讓他知道她所思所想。他點了點頭,「你說。」
  
  她垂眼思忖一番,緩聲道,「主子,奴才過年二十一了。換了漢家子,二十一歲的姑奶奶,孩子都滿地撒歡了。奴才雖然沒有挑什麼擔子,琢磨的事兒卻不比別人少。上回說愛慕您,這是實話,我也不否認。您別瞧我不溫不火,我對您的感情絕不比您對我少。我在您身邊伺候不覺得是當差,把您照顧得熨熨貼貼的,比我自己受用還舒心。不光這樣,我一時瞧不見您,心裡就掛念得厲害。所以我連下了值都歇在值房裡,怕您要找我,從他坦過來耽擱功夫……」她頓下來,舔舔唇又道,「可那又怎麼樣呢!我喜歡的單就是您這個人,您的身份,您的家,我都不喜歡。可能您覺得我不識抬舉,您是天下第一人,您的家是天下第一家。在裡頭劃塊地方像養鴿子似的養著我,是抬舉了我這四品小吏的閨女。可是我要和您說,人各有志,我天生長了顆不安份的心。您要把我困在宮牆裡,說不定哪天我就死了。」
  
  她嫌棄他,這點他早就知道了。天底下也只有她瞧不上他的身份,要是就為這,另想辦法也不是不可以。他說,「只要你願意,朕可以在宮外給你另建宅子,古往今來雖沒有嬪妃開衙建府的先例,朕也不在乎做開天闢地頭一個走宮的皇帝。」
  
  這話說得她紅了臉,「您沒明白我的意思,我貪心,自己的男人不願意和人分享,就得乾乾淨淨只屬於我一個人。」她淒惻的看著他,緩緩搖頭,「可惜您不是,您是皇帝,做不到真心真意和我過一輩子。即使現在能,將來呢?等到我人老珠黃了,還怎麼和宮裡花兒一樣嬌艷的人比?萬歲爺,您可以說我現實,我就怕您臨了給我一刀,到時候老死深宮,那日子……不好過。」
  
  的確,愛情不能談一輩子,她的顧慮是人之常情。之前都悶在肚子裡,讓他摸不著她的套路,現在說開了,話卻紮在了他心上。她的要求他達不到,他不能拋下江山社稷,父輩把天下交到他手上,他除了發揚光大別無他法。至於後宮滕御,她們伺候過他,都是他的責任。他只能保證不再接觸她們,卻不能隨心所欲的遣散安置。最叫他失望的是她信不過他,他花了那麼多心思,她還能冷靜的分析長遠形勢,這算什麼?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為什麼在她說愛他的時候還是那樣置之度外的表情?她到底是真的愛他,還是迫於他的身份不得不愛?
  
  他頭一回產生懷疑,興匆匆的來接她,撞上小公爺在遊說她。他也聽出她不願意嫁給恩佑的意思了,可經過恩佑又一番的對比分析,她的堅持還剩多少?他用力握住了拳,「我獨寵你一人,還是不能打消你的顧慮麼?那你現在做了決定沒有?你真打算跟著小公爺,做他的半吊子福晉?」他冷冷笑道,「好啊,寧為雞首,不為牛後,你果然有骨氣。」
  
  素以的話都哽在喉嚨裡,她發現沒有辦法解釋。或者她是應該妥協的,他說在外面替她建府,這個想法和她之前的計劃沒多大差別。她只是不想留在宮裡,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獨佔,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她太貪心了,她不應該奢望朝朝暮暮和他形影不離。以前自己是一根筋到底的直腸子,現在倒好,變得這樣瞻前顧後小家子氣。她是衝不破心魔,沒法接受他在抱過別的女人之後又來抱她,這會要了她的命的。
  
  她張了張嘴,想讓他給她點時間。橫豎先把太皇太后的指婚推翻了,後面的事大家可以再商量。但是他沒給她機會,「鬧了半天,朕費那麼多力氣都是枉然。既然如此,你嫁小公爺去吧!沒的說我仗勢欺人,斷了你的好姻緣。」
  
  他轉身便走,荷包裡滿滿一捧雞心棗被他掏了出來,揚手一拋,滾得到處都是。他真是瘋了,記得她的每一句話。她在山洞裡想吃棗兒,台灣進貢的瓜果裡恰好有,他就抱著果盤一顆一顆的挑。他是滿腔赤誠想要取悅她的,結果等來她的不願分享。他後宮如雲已經不能改變了,叫他拿什麼再去面對她?
  
  罷了罷了,何苦這樣為難自己!她冷血無情,她不值!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1:34

  第76章
  
  他就那麼走了,素以追了兩步,想叫他,可是眼淚封住了口,她叫不出聲來。
  
  西北風刮在臉上冷得徹骨,大年初一的胡同裡,青磚映著春聯,滄桑和艷麗的交織,看上去叫人心悸。間或三兩個孩子從門裡縱出來,高聲的笑鬧像另一個世界裡的快樂。她靜靜看著,凍僵了手腳。
  
  「萬歲爺……您慢些走。」她看著遠去的背影喃喃,「我只是不願意失去,所以連先擁有的勇氣都沒有。您不懂,您還是不瞭解我。」
  
  她十三歲進宮,通曉的人事不多。本來渾渾噩噩,直到全心依賴的師傅突然消失了,她才意識到這地方有多可怕。宮裡當值,哪天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她謹慎辦事,在尚儀局混了七年,眼看能脫離苦海,卻踏進更深的泥沼裡。她只想多爭取一些,為自己的將來打算,這有錯兒麼?她沒有背景沒有依靠,如果聖眷不再,寂寞深宮,她靠什麼活下去?低等的嬪妃過怎樣的日子,她曾經聽蟈蟈兒說過。吃餿飯,穿腐朽的絹布,過得連普通百姓都不如。因為你沒錢沒權,沒有能力賄賂那些黑心廚子和看人下菜碟的敬事房太監,人家就更有理由剋扣你。月例銀子不夠花?打絡子托人賣到估衣鋪子琉璃廠去!這種事不說前朝,本朝本代就有。
  
  她抬手抹抹淚,他到底是皇帝,放不下他的身段架子。再看看這滿地的雞心棗,她心裡疼得什麼似的。他不善表達,但他是個實在人。知道她愛吃棗兒,一個皇帝,能大老遠兜這一大捧果子來,這是多讓人感激的深情啊!她念著他的好兒,不管將來怎麼樣,她一輩子都記著他。
  
  她把棗子一顆一顆撿起來裝進手絹裡,挑了個在衣裳上蹭蹭,咬一口嘎崩脆。嘗到了甜味兒又開始難過,他走了,可能再也不想搭理她了。
  
  「大妞。」角門上有人叫她,是她母親。她沒有回頭,單噯了聲。
  
  素夫人搭著丫頭的胳膊走出來,左右沒看見人,問,「小公爺走了?」
  
  她應了個是,「他有公務,先回衙門去了。」
  
  閨女有心事瞞不過母親,素夫人看她紅著眼,心往下一沉,「怎麼?鬧彆扭了?初一哭鼻子,要晦氣一整年的。」替她擦擦臉說,「別哭,什麼了不得的事兒,告訴額涅,咱們一塊兒想辦法。」
  
  這辦法任誰也想不出來,她都有些無望了,低頭道,「您和阿瑪這些年過得好嗎?外頭男人都是妻妾成群的,阿瑪只守著您一個,我盼著以後也能像您一樣,這點念頭是不是過分了?」
  
  「是小公爺說了什麼?先頭還信誓旦旦不納妾,要把你扶正的,真麼一轉腳就變了?」素夫人蹙眉道,「這樣言而無信,真看錯了他。」
  
  素以掖著眼睛搖頭,「不是,和小公爺沒什麼相干。」上去攙她母親進了角門,把丫頭打發了才猶豫道,「額涅,我和您說樁心事。」
  
  素夫人仔細打量她兩眼,「才剛有誰來過了吧?除了小公爺還有別人?」
  
  她臉上一紅,點了點頭,「額涅,我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人,現在沒了主張。他來了,沒說兩句話就鬧翻了。我知道他也難,我不想逼他,可他不能理解我。」
  
  「這叫什麼事兒!」素夫人歎息著,「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橫豎你是有了婚約的人,既然自己也說不該喜歡,明白這個理兒就好辦。斷了,別拖泥帶水。我是做娘的,誰叫我閨女哭我就瞧不上誰,管他是哪路天兵天將呢!我也不多說什麼,你年紀不小了,和二妞妞不一樣,你不彆扭,打在家起就不用我操心。小公爺我沒深交,到底人怎麼樣也說不上來,但是看面兒上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這是你一輩子的事兒,心裡裝著人,往後就沒有舒心日子可過。再說老佛爺的懿旨下了,也容不得你反悔。依著我,識相的就把心收收,一心一意的跟著小公爺,是你的造化。」
  
  做長輩的都是這樣想法,因為壓根沒有別的選擇,難道鼓吹她和別人廝混,給家裡招難麼?他們是包衣出身,論地位還不如漢臣。宮裡一道旨意下來,就是要抄斬他滿門,他們也只有從容赴死的份。
  
  素以無可奈何,又後悔把事情告訴母親叫她擔憂,便應道,「額涅的話我記住了,時候不早了,叫大哥哥套車送我回宮吧,別過了宮門下鑰的時候,明兒再受責罰。」
  
  話才說完,門上哈哈珠子進來通稟,說宮裡打發人來接大姐兒了。素以朝外瞧一眼,想必皇帝拂袖而去後怕她耍賴留在家裡不肯進宮,又派人來押解她了。她對素夫人蹲了個福,「額涅,那我回去了。」朝西廂房指了指,「二妞妞這樣不成,好歹勸她出去走動走動。這麼窩在屋裡不見人,往後怎麼辦吶!」
  
  素夫人招丫頭給她打包袱裝些零碎吃食,一頭道,「她的腿疾吃了好些藥也不見好,自己灰了心,誰勸也不中用。如今又得知你指了婚,心裡肯定愈發難受了。你阿瑪上回說了,她這模樣,往後許人家怕是不易,放在家裡養一輩子也沒什麼。要是包衣佃戶裡有合適的,挑一個打著招贅的名號,外頭另給他們置宅置地也是可以的……你別管她,各自惜各自的福就是了。」
  
  素以聽了心裡惘惘的,臨走往西瞧,那灰牆青瓦像個牢,把她妹子的心緊緊鎖住了。她也無話可說,素淨脾氣越來越古怪,她離家七年回來,明知道她呆不上兩個時辰就要走的,她連面都不露一下,委實是心狠的。想去同她道別,怕又要惹她砸東西,最後還是作罷了。
  
  家裡額涅哥哥嫂子齊送出門來,台階下停了輛青油轎車,趕車的太監打千兒叫了聲姑姑,「請姑姑上車吧,是時候回宮了。」
  
  她心裡生出離家的傷感,回身在兩個侄兒臉上各捏了一把,「要聽額涅和瑪嬤的話,下回姑爸回來給你們做兔兒爺。」
  
  兩個娃娃奶聲奶氣答應了,千兒打得相當漂亮。往下一拜道,「侄兒們記住了,請姑爸放心。」
  
  素以笑著登了車,打帷子回了回手,「你們都回去吧,家裡有什麼事兒再捎信進宮來,我這一去不知要不要再等三年呢!」
  
  又絮絮說了幾句,終於道了別,太監響鞭一打,轎車直往前駛開來去。這車不甚華美,車轅架在走騾背上,走騾邁一步車廂就顛一下。顛的趟數多了,把人搖得頭昏腦脹。
  
  素以獨處愛胡思亂想,仔細權衡,她額涅的話說得沒錯,如果嫁給小公爺,她和皇帝的這份情就該撂開,否則對人家太不公平。剛才萬歲爺這話傷人心了,讓她嫁小公爺去,一點兒沒有留戀的樣子,可能是他不好說,也實在覺得棘手。既然到了這步,再癡纏也沒意思。她還要臉要皮,世上沒有爺們兒撒了手,女人死乞白賴纏著不放的道理,真要那樣她可太不值錢了。或許就這裡打住,兩不虧欠才是最好的。她是腦子犯了渾才想和皇帝有結果,什麼結果還用說麼!她妥協了,晉個答應位,成為他後宮的一員,受他長則十年短則幾個月的寵愛。然後漸漸厭了,漸漸遠了,發現得到之後不過如此,那她豈不是連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了麼!
  
  正琢磨著,車停了一下,以為是遇了人多不好過去。她這裡一腦門子官司,也沒想那麼多。誰知門上簾子被人撩了起來,打眼一看,原來是萬歲爺中途攔了車。她一怔,忙直起了腰。想想先前做的決定,咬住唇硬憋著沒開口。
  
  皇帝瞧她一眼,眉頭緊鎖。他人是走了,心卻留下了。這是頭一回和她拌嘴,雖然被她呲達得夠嗆,認真說並不真恨她,兩個人意見相左,反而有種平民的寫實。愛她捨不得拋下她,他往胡同口走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自己回頭,捨不下面子。等她挽留,她那麼強,一點要來追他的意思也沒有。為什麼她以前奉承功夫一套一套的,現在偏使不出來?皇帝自己悶頭想了半天,很篤定的料她動了感情,要不然大可以陽奉陰違逗他開心,何必一字一句戳他肺管子!
  
  他上了車,輦車重又跑動起來。兩個人都沉默著,不知道怎麼開口說第一句。他偷著覷她,她耷拉著眼皮並不看他。他有點洩氣,但又不甘心。車裡空間小,膝蓋頂膝蓋,他的手起先老實擱在自己腿上,顛了兩下之後就跑到她腿上去了。
  
  素以扭過頭,把腿往邊上撇了撇。他的手像粘住了似的,怎麼都擺脫不掉。她終於擰起眉頭看了他一眼,「您想幹什麼呀?」
  
  「不想幹什麼。」皇帝說,臉上神色平靜。
  
  她忍了忍,終於還是張了嘴,「主子剛才讓奴才嫁小公爺,奴才想了很久,確實是為大家好。咱們這麼耗著不是辦法,耗到最後也是個死局。眼下最好的就是各自抽身,長痛不如短痛,一下子就過去了。再過些日子,連想都想不起來了,這樣不是挺好麼!」
  
  挺好?皇帝突然涼了心,她居然說這樣挺好?守住愛情終歸需要兩個人一起努力,光他一個人使勁,即便掃除了障礙又有什麼用?
  
  「朕挺好奇的,」他苦笑著收回手,「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是什麼料子做的。在你眼裡朕是個麻煩吧?沒有為你做什麼,還把禍水引到你身上。你不待見朕,朕知道。」
  
  他的誤會越發深,素以覺得冤枉,但卻無從辯解。既然已經硬起心腸,就不要給自己留退路。她歎息道,「主子別這麼說,奴才微末之人,豈敢褻瀆天恩呢!您對奴才好,奴才心裡都明白。就像您翻牌子……」她澀澀垂了下嘴角,「您翻牌子不能停下。當然這是您的私事兒,奴才本來無權置喙。可認真計較,畢竟和奴才有點兒關係。奴才冒死勸諫,求主子和以前一樣吧!往小了說,宮裡的主兒們苦,您這麼乾晾著她們,奴才……又不能給您什麼,也是為您身子好。往大了說,後宮即朝堂,每位主兒和她們身後的一大家子都等著主子垂愛呢!您別讓他們等著急了,回頭再生悶氣尥蹶子,於社稷也不利。」
  
  好個曉大義人兒,說起來冠冕堂皇,叫他沒處駁斥她。著急把他往外推,把他當成了沒人要的麻煩,何至於!皇帝忿忿不平,他怎麼就成了這可憐樣兒?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拱氣哼了聲,「說得都有理,要辦還不容易麼,今兒晚上就能翻牌子。只是得理論理論,你哪兒來的念頭,覺得朕不翻牌子是為你?你這麼識趣的人,怎麼往自個兒身上攬這種事兒?那麼大頂帽子,也得看有沒有那麼大的頭。」
  
  素以倏地紅了臉,他在氣頭上,當然是怎麼叫她難受怎麼來。她自己打了退堂鼓,他怨她也是應當。眼下把責任都歸咎於她,她也覺得賺了。這麼一來至少成全了三個人,成全皇帝的一世英名,更成全了皇后和小公爺的臉面。她自己是不打緊的,天曉得她的陽壽有多長,也許哪天一不小心就死了。身後害得他們兩頭不著落,她罪孽太大,沒法兒投胎。
  
  所以這趟又是不歡而散,皇帝也下了狠心,從順貞門進去,昂著頭背著手,也沒什麼話可說。他自己心裡有成算,最恨的還是太皇太后,是她從中阻撓才害得他們成了這樣。你不叫我好過,我就讓你一家子都不好過!阿林阿山的罪狀在他手上,他不愁治不服太皇太后。素以不願意跟他不打緊,先廢了她和小公爺的指婚再說。他得不到,也絕不便宜了恩佑!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1:50

  第77章
  
  最終還是從養心殿出來了,素以這趟調宮不算降職,名頭上很好聽,指給了皇后的娘家兄弟,挪到長春宮伺候皇后主子去了。其實那天年夜飯上太皇太后已經把她推上了風口浪尖,除了少數幾個木訥的妃嬪,大概也沒誰不知道她和皇帝的糾葛了。消息的飛速傳播自然少不了密貴妃的一份功勞,所以皇帝專寵靜嬪的表象已經搖搖欲墜,幾乎維持不下去了。
  
  她挪他坦是長滿壽相送,長二總管看她一眼,有點惆悵,「你別急,萬歲爺是守成皇帝,他不像老皇爺似的雷厲風行,但是他老人家耐得住。耐得住好啊,水滴石穿,照樣能叫妖魔鬼怪無所遁形。眼下委屈陣子,我料著主子不會這麼放開手不管的。別瞧主子平時淡淡的,該出手的時候絕不手軟。你沒趕上見崩了的老太皇太后,那位老佛爺在世時就說過,宇文家爺們兒有個癡情的病根兒,遇上了對的人,連命都不要。」
  
  素以笑了笑,「諳達您說什麼呢!」
  
  「你別瞞我,太監的眼睛比蛇還毒,有點風吹草動能逃得過我去?」長滿壽指點小蘇拉搬鋪蓋,一頭對插著袖子道,「草原上那夜沒成事,我到現在都替你懊悔呢!要是開了臉,就不會有今天這兩難的局面了。」
  
  素以聽出端倪來,轉頭瞧著他道,「諳達怎麼知道那夜的事兒?」
  
  二總管微一頓,心道差點說漏了嘴,叫她知道了爐子裡那迷魂香的功效,還不得恨死他麼!他咧嘴笑道,「你別瞧我們太監見識淺,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半夜裡打熱水幹什麼使,不用說也知道了。」他邊走邊晃腦袋,「萬歲爺是敬重你呀,要不你這樣的女官,說難聽些兒就是為臨幸準備的。那種環境裡,你還能保全個乾淨身子,萬歲爺不容易,你可別辜負了他老人家。」
  
  素以沒說話,她和他的事往後都不想再提及了,過去就過去,多說無益。
  
  長滿壽看她意興闌珊,只得囑咐她,「到了主子娘娘宮裡少不得見各宮小主,她們晨昏定省是規矩,你多留神,能避就避開。你有不認臉的毛病,容易得罪人。主子娘娘善性兒,多巴結著,娘娘能護你周全。」
  
  有時候素以真挺感激長滿壽的,他雖然算計她,但明裡暗裡也幫了她不少。到長春宮前她對他蹲了個福,「諳達心眼兒好,我將來要是能發跡,絕忘不了您的好處。」
  
  長滿壽點頭,「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你要發跡不是難事兒,一眨眼一勾手就成,端看你願不願意罷了。」說完把包袱遞給她,「娘娘跟前女官住圍房,這樣也少了麻煩。我就不進去給主子娘娘請安了,萬歲爺等會兒過壽康宮,說要陪老佛爺進膳,我得早點回去傳輦。」轉過身臨要走,又想起一樁事來,「先頭馬六兒送牌子,出來的時候我瞧了一眼,都是名牌朝上,一個都沒翻。主子爺這份癡,你也顧念些個吧!」
  
  長滿壽甩著膀子去了,素以在宮門上站了一陣,等皇后宮裡的掌事兒叫她,她才回過神來,忙應一聲進了影壁。
  
  長春宮在東西六宮裡並不顯眼,規制也一般。不過畢竟是皇后處所,彩畫要比別處高一等,連枋心都是窩金地花卉的。
  
  皇后駕前掌事叫晴音,容長臉兒,姿色平平,但一瞧就是個放得穩,辦事踏實的人物。對她沒什麼笑模樣,一本正經把宮裡大致的情況告訴她一遍,最後道,「主子吩咐過,你來了別給什麼要緊活兒,盡著心的陪在她身邊就成。」一頭說一頭謹慎的審視她,「咱們宮是中正平和的地方,皇后寶邸,多少人都仰臉瞧著的。主子不計較,咱們做宮人的辦事更要小心。主子身子不大好,你伴在她身邊時候長了就曉得了。有不明白的嘴勤快些,來問我就成。我聽說你是尚儀局出來的,規矩是你本家兒。這很好,大家都省事。」
  
  素以肅了肅,「是,一切聽姑姑的指教。」
  
  「也別客套。」晴音道,「主子話裡話外很看重你,你又是太皇太后親指的公爺側福晉,比尋常人更有體面。在值上伺候主子,下了值專撥四個小宮女伺候你。」又比比邊上戴旗頭的婦人說,「這是賴嬤嬤,她是精奇嬤嬤,也是娘娘身邊老人兒。萬歲爺龍潛那會兒宮裡派出來調理娘娘規矩的人,娘娘尤其的倚重。缺什麼要什麼只管和嬤嬤說,嬤嬤自然打發底下人去辦。」
  
  素以斂著神蹲安,「我以前沒伺候過娘娘們,怕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姑姑和嬤嬤多指點我。」
  
  賴嬤嬤笑道,「入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麼。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圖個樂呵。你和那些站班宮女兒不一樣,算是皇后娘家人。在我們跟前別拘著,我們受不起。」
  
  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奴才,主子正路,奴才也歪斜不到哪裡去。素以和兩位管事相談甚歡,正要進去給皇后請安,宮門上緊走進來個藍頂子太監,邊走邊壓著聲喊,「快備上,老佛爺那兒傳話來,萬歲爺過壽康宮用晚膳,請主子娘娘陪同。」
  
  眾人忙進了正殿裡,見皇后臥在落地罩炕上打盹兒。素以默默退到一旁侍立,晴音上去輕聲喚她,「主子醒醒,太皇太后宮裡有示下,請主子過壽康宮陪膳,萬歲爺今兒在老佛爺那兒用膳。」
  
  皇后本來就睡得不深,一聽這話忙起身來,料想今天又要不消停了。萬歲爺過暢春園一趟,不知道跟太上皇取了什麼經,恐怕晚上回來免不得發作。橫豎她是明哲保身要緊,局勢她看得很清楚,天下都是皇帝的,太皇太后非對著幹,能落著什麼好處?
  
  一閃眼看見了素以,咦了聲道,「你過來了?」
  
  素以道是,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磕頭,「奴才請皇后主子安。」
  
  「起來吧!」皇后叫免禮,坐在梳妝台前讓宮女伺候抿頭,細琢磨了下又道,「你跟我過壽康宮,進去露個臉就退出去。別走遠,在外間聽差遣。」
  
  素以應個庶,能理解皇后這麼做的用意。一來讓太皇太后看見她在長春宮當值,二來隨身帶著,既叫她明白裡頭厲害,太皇太后也不好暗裡使絆子抄後路。
  
  皇后換了套蘇繡百花絳紫滾金褂,披上大氅抱上手爐便出門去了。素以和晴音侍候著上了翠蓋珠纓抬輦,太監們齊齊一發力,抬輦穩穩當當上了肩。總管太監手指在手心一敲,一行人出啟祥門朝壽康宮方向出發。抬輦走在正中間,他們做奴才的必須挨宮牆走。甬道邊的殘雪還沒化盡,楫口鞋踩在上面格嘰格嘰的響,別有一番趣致。
  
  啟祥門外的夾道不甚寬,正走著,遠遠看見對面來了個四人抬。漸漸近了,原來是密貴妃。看樣子剛從壽康宮出來,因為沒有資格參加帝王家宴吧,到了飯點被轟出來了?
  
  素以眼梢兒一瞥,皇后高高在上坐著,身腰挺得筆直。老對頭相見分外眼紅,不過都自矜身份,從沒真刀真槍的較量過。後宮也是官場上那點作派,官大一級壓死人,密貴妃見了皇后還是得讓道,得下輦行禮。她特地留意了下,貴妃娘娘肅下去,皇后連眼皮都沒掀,趾高氣揚的就過去了。貴主兒那個恨啊,眼裡射出千把柳葉刀,恨不得把長春宮的人都活剮了。
  
  土地爺也有三分泥性,皇后主子真是好樣的。素以愈發敬佩皇后了,瞧她溫雅從容的做派,遇上不待見的人和事也能寧折不彎,這樣的脾氣合她胃口。
  
  宮裡晚膳一般都設在未時三刻前後,歇了午覺起來,那時候太陽還在天上高高掛著呢,各宮廚子就開始張羅碗菜了。壽康宮的席面擺在配殿裡,素以和晴音送皇后進殿時,帷桌兩頭已經上足了冷菜。皇帝和太皇太后坐在地屏寶座兩邊喝茶,絮絮說著家常話,祖孫之間毫無嫌隙,一派寧靜祥和氣象。
  
  素以踏進門檻太皇太后就瞧見她了,她托著皇后的手肘小心伺候著,看來是調到皇后宮裡了。這麼說倒也名正言順,皇帝能讓她離開御前算是種妥協,再稍過兩日她做個主把她送出宮,或是讓小公爺先找個地方安置她,眼前也就乾淨了。
  
  「我來晚了,老佛爺恕罪。」皇后蹲了個福,又問皇帝,「主子多早晚到的?去瞧了太上皇和太后,二老都安好?」
  
  皇帝頷首,「都好,你坐吧!」
  
  素以心裡有些失落,皇帝看都沒看她一眼,以後大約可以形同陌路了。這樣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彼此都下定了決心,沒有什麼難關邁不過去。當即和晴音兩個納了福,退到隔壁梢間去了。梢間和配殿拿雕花地罩加幔子分隔,因此裡間說什麼都聽得很清楚。貼身宮女和主子之間除非有特旨,否則一般不用迴避,因為要防著主子喚人,好在第一時間趕來聽吩咐。
  
  殿裡還在說著家常話,晚輩言語裡夾帶的孝悌讓太皇太后高興,笑的聲氣兒也格外爽朗。侍膳太監抬著食盒往裡運熱菜,席面上一時觥籌交錯起來。素以聽見皇帝敬太皇太后酒,想起他先前咬牙切齒要追究的勁頭,這會兒也黑不提白不提了。到底人家是一家子,為她這樣微不足道的人撕破臉,確實也不值當。
  
  皇帝卻是用了大耐心,他原就打算等到酒菜都上足再認真開始計較。宮裡犯了過錯的嬪妃受訓斥都挑在飯點上,就是為硌應人,叫她吃不下飯。太皇太后是這項的倡導者,今兒也讓這位金尊玉貴的老佛爺嘗嘗鮮兒。
  
  皇帝把懷裡晤得發熱的瓜敬禮單上呈太皇太后,「皇祖母瞧瞧這個。」
  
  太皇太后擱箸接過來看,一溜的奇珍異寶,光看種類名字就晃人眼。她唔了聲,「這是什麼?官員們孝敬朝廷的節禮?」
  
  皇帝笑了笑,「皇祖母問這話叫孫兒難堪,孫兒是皇帝,底下官員為表廉潔,歲貢向來普通得很。」
  
  「那這是番邦朝貢?」太皇太后似乎覺察了什麼,轉過頭來看他,眼裡有故作的鎮定。
  
  皇帝奇道,「竟連皇祖母也猜不出這禮單的來頭?說來慚愧,朕治下不嚴,這是揚州鹽運使八月十五收受的瓜敬賄賂,折成現銀有五百萬兩之巨。朕是個窮皇帝,看見這樣大手筆,真把朕嚇了一大跳呢!」
  
  這下子被嚇一跳的變成了太皇太后,她早就覺得皇帝這副沒事人模樣不大對頭,果然是憋著壞的要來謀算她。揚州鹽道的鹽運使不正是她娘家兄弟麼,他拿外家開刀不遺餘力,先是他舅舅繼善,如今輪到他舅公阿林阿山了。
  
  太皇太后把禮單折起來壓在酒碗底下,「這是哪裡來的謊報?光憑一張單子就斷定阿林阿山受賄,這也太草率了點。」
  
  皇帝低頭接過皇后斟滿的酒盞,緩聲道,「不是謊報,是揚州各級官吏聯名的奏表。人家是不堪重負了,才決定魚死網破的拚一拚。扳得倒這位公爺,他們就能留口氣當差。扳不倒,大概除了層層往下盤剝,再別無他法了。當官的施壓,最後受苦的是百姓。朝廷的鹽稅是一成,官商一勾結,就能漲到四成五成。江南魚米之鄉,眼下百姓連鹽都快吃不起了,全托了阿林阿山這只碩鼠的福。」
  
  太皇太后臉上變了顏色,「你打發人去查了麼?這樣空口白話,誰能信服?」
  
  皇帝衝她一哂,「皇祖母是知道孫兒的,孫兒不打沒把握的仗,自然是勝券在握了才來討皇祖母的主意。」
  
  太皇太后腦子裡嗡嗡響,心頭的火氣一陣陣朝上翻湧。皇帝這是要和她死磕到底了,為了個丫頭,他打算把一乾娘家親戚都整治死不成?可這是政務,她拿什麼立場來干涉?老太太撓心撓肺不知怎麼辦才好,歷來娘家是後宮宮眷安身立命的根本,娘家倒了台,即便她貴為太皇太后,在那些小輩面前也會臉面全無。一下從高台跌進塵埃,她尊榮養息了二十幾年,萬萬受不得這樣的踐踏。
  
  「阿林阿山這個人我再瞭解不過,當年他隨高祖萬里遠征,掌管兵馬糧草兢兢業業沒有半絲鬆懈。戰亂之中尚且能清正廉潔,現在功成名就,倒反而出這紕漏麼?」太皇太后篤定道,「可見是有仇家陷害,見不得你重用外戚。」
  
  太皇太后有了干政的苗頭了,對皇帝來說既喜且憂。要是遵著章程辦理,少不得打她老人家的臉。處置塔喇氏易如反掌,可這位老佛爺是太上皇聖母,古來沒有孫子給祖母定罪的道理,他身為皇帝,天家的名聲要緊,鬧出去不可能,只有私底下解決。反正他的目的是要她妥協,重發一道懿旨另給恩佑指婚,把他的素以還給他,一切便還有商量。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2:23

  第78章
  
  皇帝仰臉看著殿頂,面色凝重,「朝廷辦事,重的是證據,不是誰混淆視聽就能扭轉的。皇祖母說朕重用外戚,這名頭孫兒擔當不起。南苑歷代的藩王都有祖訓留下來,外臣不得重用,後宮不得干政,這是頂要緊的兩條。朕行事一向有理有據,每天早讀《聖訓》和《實錄》,寒來暑往也有好幾個年頭了,並不是白念的,怎麼能辦有違祖宗教誨的混賬事呢!之所以派阿林阿山督察鹽運,其實大部分還是瞧著皇祖母的面子。沒想到他仗著皇恩大肆斂財,不光是辜負朕,更是辜負老佛爺的恩澤。」
  
  皇帝說話向來得法,他能拐彎抹角的把戰火蔓延得更廣。太皇太后自視甚高,太上皇那麼厲害人物都不能把她怎麼樣,何況孫子乎?宗人府管一切宗族事宜,皇帝要是在人倫上行差踏錯,宗人府裡的族老未必就管不得他。可叫她困擾的是阿林阿山的案子,這要是追究起來茲事體大,怕不止是革職查辦收繳贓物那麼簡單。
  
  她下意識把那張禮單緊緊壓住,「那麼依著你的意思呢?」
  
  皇帝故作高深沉吟了下,朝地罩那頭瞧一眼道,「按刑律,阿林阿山犯的是死罪,殺頭、抄家、流放樣樣夠得上。可終歸是親戚麼,皇祖母體念娘家的心,孫兒都知道。皇祖母上了年紀,愈發的戀舊。阿林阿山是您唯一的兄弟了,死罪雖難逃,孫兒卻有意留他一條性命。」他閃眼過來瞧她,如果她不在意娘家人死活,大可以繼續裝聾作啞。他來前早作好了準備,萬一買賣不成,那仁義也就不在了。逼他下狠手,他也不是做不出來。殺了阿林阿山就是剪斷了老佛爺的雙翅,她飛不高跳不遠,再打著送她養病的名號遠遠送出去,也不是難事。他重名聲,就圖她改口還素以自由之身。皇帝廢太皇太后的旨,說出去總不好聽麼!
  
  天家表面上的其樂融融果然都是假象,帝王家哪裡來的小事?皇帝打什麼主意她都知道,這是攤到檯面上做交易了。皇后是個牆頭草,她怕男人,風一吹就往皇帝那頭倒戈,她也不指望她能站出來說公道話了。反正到了這步,終究要扒開衣裳暴露給眾人看的,她有什麼可懼?
  
  皇后看見他們祖孫之間暗流洶湧就害怕,在桌下摸到了皇帝的手,微扯了扯,皇帝在她手背上一拍,叫她只管看戲別出聲。
  
  太皇太后當真是豁出去了,把那張禮單撕得粉碎,奮力往地上一擲,手指上的金護甲飛出去,撞在熏香爐子上叮的一聲響,「什麼勞什子!憑這區區一張紙就想陷害元老重臣,皇帝你打算助漲這樣的歪風邪氣麼?」
  
  皇帝對那滿地紙屑無奈一歎,「這是手抄下來送給皇祖母過目的,真跡在朕御案上壓著呢!況且既入了朕的眼,有沒有那張紙都不重要了。」看見太皇太后怒目相向,他拱了拱手,「皇祖母息怒,好歹仔細身子。說陷害,這才真是莫須有。朕冬至接著奏報就命刑部暗中查探了,果然沒叫朕失望,一查之下阿林阿山家產令人瞠目。就以他如今的官職月俸,庫房裡的金銀恐怕辛勞兩輩子都賺不回來。有時候錢多也不是好事啊,來路不正又不敢存進錢莊,花不完,只好全積在手裡。據說御史大夫拿煙桿敲敲牆,牆上的石灰落下來,裡面壘的就是銀磚。銀磚砌的屋子,朕都未曾有幸住過呢!」
  
  他越說太皇太后越心驚,怎麼就到了這地步?原來早就在查了,恰好遇上素以的指婚,於是皇帝就拿來做交換的籌碼麼?她鐵青著臉道,「你心裡什麼成算,說出來就是了。咱們祖孫和別個更不相同,什麼不好商量呢!照著大節上說,查貪是你的政績,是可標榜後世的佳話。但天威凜凜下也當有權衡,塔喇氏是你外家,連你死去的額涅都是這個宅門裡出來的,你倒忍心把他抄個底朝天?」
  
  「所以朕和皇祖母打商量。」皇帝夷然道,「這樣大的罪孽,想要平安無事是不能夠的。朕今兒進園子請皇父示下,皇父發了話,怎麼處置全在朕。朕可以饒他不死,也可以拿他五馬分屍點天燈……來告訴皇祖母是想先緊著皇祖母,朕的心思,皇祖母眼裡瞧得真真的。朕這人就是這樣,只要能讓朕的針過得去,朕自然也讓線過得去。」他說著頓了頓,一手抬起來往外指指,「朕喜歡素以,要把她討回來。皇祖母上回沒問朕的意思就把朕御前的宮女指了人,朕不能說什麼,唯有藉著這次機會向皇祖母邀功請賞,請皇祖母撤了她的賜婚,朕要她,要把她留在身邊。」
  
  這話驚壞了外面垂手聽命的素以,她猛抬起頭來惶然看著晴音,不能說話,拿眼神詢問她,怕自己是耳背聽錯了。晴音也愕然,素以和萬歲爺關係不一般,這點她早就知道,但是沒想到萬歲爺會這麼直隆通說出來。為君者要深沉內斂,喜好忌諱顯露在人前,看來這下子是逼急了,似乎有點不管不顧了。
  
  太皇太后笑起來,「皇帝這是打算為個宮女子徇私情麼?你們父子倒是一條心,你的這點算計要是傳進暢春園,猜猜你皇父會怎麼看待你?」
  
  皇帝笑了笑,「皇父如今心境開闊,連追封敦敬皇貴妃為皇后的提議都採納了,朕作為皇帝,寵幸一個宮女怎麼不能夠?別忘了皇太后就是宮女子出身,皇父愛之甚甚,必然也能體諒朕的難處。」
  
  太皇太后怒火燒心,霍地拍桌站起來,「追封合德帝姬?你竟當我死了不成?我是你親祖母,你要追封,可問過我的意思?」
  
  念佛的人,表情猙獰起來也不亞於羅剎。皇帝沒想到養尊處優的太皇太后會有這樣可憎的面目,他立起身,高高的個兒站得筆直,背手道,「皇祖母固然要供養著,可合德帝姬畢竟是高祖元妃,嫡庶不分已經是疏漏,再叫他們夫妻分離,孫兒將來下去沒臉見高祖。」
  
  簡直像扇了她一耳光,他是想說她沒臉見高祖才對吧!太皇太后氣得腦子發懵,兩耳嗡鳴得幾乎站立不穩。這黑了心肝的東西,當初一力捧他,就換來今天的好處?她顫著聲道,「早知如此,年三十晚上就該把那賤蹄子殺了,留著活口,叫你這不孝子孫來忤逆我!」
  
  皇帝漠然道,「皇祖母消消氣,孫兒即便追封,也不能越過皇祖母的次序去。皇父說了,皇貴妃寶頂規格和您做到不相上下。孫兒以為,大不了將來敦敬皇后在東您在西罷了。」
  
  這叫不相上下?東向為尊,西向為卑。她是當朝的太皇太后,是聖母,居然要接受這樣的不公?身邊的宮女左右攙住她,她抖得篩糠似的,恨道,「我懷胎十月生了你皇父,父精母血啊!在你眼裡,那個不與你絲毫相干的合德帝姬竟比我這親祖母還親上十倍麼?你不孝不悌,虧你還是皇帝,你就是這樣做萬民表率的?」
  
  這能怪誰?如果不是她咄咄逼人,她在世一日就受一日的尊榮,怎麼能到這地步!他和素以鬧過一通,簡直已經五內俱焚了。不說不代表不痛,他這大半天是怎麼過的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靶兒胡同回來後在養心殿轉了一個時辰。不停的走,不停的走,覺得要瘋魔了似的。這都是誰造成的?大好的日子過膩了,就想整出點蛾子調劑調劑口味。這會子好了,玩過了頭,他動起手來可是一門心思,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
  
  皇帝昂了昂頭,「皇祖母也別琢磨別的了,身後事原就是子孫做主,想也沒用。眼下先考慮阿林阿山吧!到底是皇祖母下旨,還是叫孫兒一道皇命下去推他上菜市口,孫兒問過了皇祖母意思,也好即刻去辦。」
  
  太皇太后頹然跌坐下來,「好得很,真情種,走了你皇父的老路了。我問你,阿林阿山的案子你打算怎麼判?」
  
  「朕只答應留他一條命,再想像以前一樣呼奴引婢是不能夠了。」
  
  「那和死了有多大差別?」交換條件顯然不夠誘人,他不是喜歡素以嗎?拿素以的婚約換阿林阿山一條命,然後她娘家少不得抄家,照舊的敗落,單留阿林阿山的命有什麼用?太皇太后發了狠,對門上總管道,「叫素以進來。」
  
  皇后見勢不妙忙安撫道,「老佛爺息怒,這會子大家都在氣頭上,各退一步,從長計議的好。」
  
  太皇太后一下子拂開了皇后的手,鄙夷道,「我要是你,羞得都沒臉子見人!指給你的弟媳婦叫爺們兒瞧上了,虧你還站在他那頭說話。坑害你兄弟麼?你老子娘在底下瞧著你這不成器的閨女呢!」
  
  皇后被太皇太后一通呲達紅了眼眶,叫她怎麼辦呢,她自打進宇文家的大門就沒反過自己的男人,向來是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做了十來年夫妻,依附著他的光芒而生。突然和他對著幹,她不想冒這個險,更沒有這必要。
  
  皇帝見太皇太后這麼不顧身份,料著她是再難轉圜的了。抬眼瞧素以從門上進來行禮,還沒開口說話,太皇太后就厲色呵斥起來,「跪下!」
  
  素以膝蓋頭子最軟了,被人高聲一喝,咚地一聲就跪下了,趴在地上磕頭,「奴才死罪,聽老佛爺教誨。」
  
  老佛爺還真就「教誨」上了,「你這狐媚子,給你主子下了什麼蠱,把他弄得這樣五迷六道!我瞧你就是討債鬼托生,拐著彎的來算計我大英社稷。今兒憑我這權攝六宮的尊號,就辦你個迷惑君王的罪責。」朝外揚聲道,「來人,賞她綾子,拖出去辦了再來回我。」
  
  太皇太后是橫到底,樣樣都拋諸腦後了。皇后嚇得肝膽俱裂,哀聲懇求著,「老佛爺三思,萬萬殺不得呀!萬歲爺是您看著長大的,和自己的孫子有什麼可置氣?他爺們兒心性氣盛,請皇阿奶多擔待他。素以沒犯什麼錯,底下奴才再低賤也沒有隨意賜死的道理,求皇阿奶留她一條性命。」
  
  皇帝握著拳,指甲都陷進手掌心裡去。他在尚且如此,他不在又待如何?本來皇帝只管廟堂不問後宮,現在倒好,非逼著他插手不可麼?
  
  太皇太后一聲令下果然有執事太監進來領命,待要上前把素以叉起來,皇帝快步過去,抬腿就是兩個窩心腳。太監們都是油子,被龍足一踢,順勢翻滾到牆角邊上去了。皇帝切齒道,「果然反了天了,可以正大光明在朕面前殺朕的人了,皇祖母也太不把朕當回事了。」他揚聲叫路子,「你去軍機值房傳朕的旨,連夜查封衛國公府。阿林阿山正好回來過年,朕叫他這個年過不安生。府上所有男女一個都不許放走,著刑部好生問話,軍機處擬草詔,把他的罪狀昭告天下。朕歷來是明君麼,明君不徇私情,多謝皇祖母成全孫兒的好名聲了。」
  
  他們鬥法鬥得不可開交,素以跪在地上,心裡卻是踏實的。她知道萬歲爺在,就不會眼睜睜看著她死。太皇太后是秋後的螞蚱,被萬歲爺整治成這樣,太叫人解恨了。
  
  「站著!」太皇太后聲嘶力竭的喝停了傳話太監,已然山窮水盡,她嘴上再不讓人,塔喇家幾百口的性命頃刻就要斷送在她眼前。她該使的不該使的勁兒都使了,到底還是一敗塗地,皇帝是再不會念舊情了。她早看出來了,皇帝是這麼多孫子裡最像他皇父的,只不過被沉默寡言的表象掩蓋著,一旦撒起癔症來,簡直同他爹一個德性!
  
  「色迷心竅,天在看著你,你終有一天要後悔的!」太皇太后逐漸平靜下來,乜了素以一眼,她還是那副無波無瀾的樣子,抿著唇角,微低著頭。長長的一雙眉,眉梢兒挑起來,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和敦敬皇貴妃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太皇太后悚然調開視線,眼下服軟顏面全無,可是又能怎麼樣?或者她也該學學她婆婆,自己提議換個地方蟄伏兩日,總比被他責令遣送的好。哪天要再回宮也是她自己說了算,皇帝總不能關著宮門不叫她進來吧!
  
  「罷了。」她回到地屏寶座上坐定,「我年紀大了,兒孫當家,早沒了我說話的份兒,我再摻合在裡頭,就顯得我這老太太不識時務。懿旨會撤的,只不過要等我挑了合適的姑娘替換下素以。我這老臉雖不值錢,自己好歹還要顧念些。旨意說發就發,說撤就撤,折損了天家顏面。」
  
  皇帝知道她老謀深算,是要瞧著阿林阿山的案子開發了才肯撒手。這個不是問題,他不怕她反悔,皇帝要改判,御筆一揮間的事。他復又揖了揖手,「就照皇祖母的意思辦。」
  
  太皇太后垂下眼,眼角有淚,她拿帕子掖了掖,悵然道,「近來我大覺力不從心了,每每夢見你額涅在世時的情景,醒過來也不得疏解。還是傚法你皇太太,上頤和園去將養一陣子吧!」
  
  這倒是個不錯的提議,也省得他開口了。太皇太后忒能攪事,留在宮裡也不得太平。還是遠遠兒出去單過,大家都有舒心日子可過。
  
  皇帝躬身道是,「頤和園山明水秀,是頤養天年的好去處。既然皇祖母有意移駕駐蹕,那明早孫兒親送皇祖母過園子去。」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遂了他的意兒,他必定歡喜至極吧!所幸他老子還在,這江山能不能坐的穩還是未知。以前她是極力反對老十三繼承大寶的,現如今看來,不管是誰做皇帝,都比這東齊來得強。
  
  她擺了擺手,「我乏了,你們去吧!」
  
  皇帝行了禮,帶眾人退出配殿往門上走,邊走邊留意素以,她還是兢兢業業伺候著皇后,不驕不躁的姿態,惹人喜歡。這下子好了,障礙清掃了,她總能回到他身邊了。他按捺著行至壽康門外,踅身對皇后道,「你自回宮去吧,素以仍舊回御前當值。」
  
  皇后蹲福應個是,「那她的的東西,回頭我命人送養心殿圍房去。」
  
  圍房是妃子侍寢後留宿的地方,皇后這麼說,皇帝臉上不由一紅,溫聲道,「多謝你了,婷婷。」
  
  皇后一笑,欠身登了輦。宮門簷角的西瓜燈照過來,華蓋遮擋住她半張臉,一半明的,一半暗的。
  
  步輦原路返回長春宮,皇后坐在上頭,終於長出了一口氣。晴音隨侍左右,抬頭看了皇后一眼,「主子今兒受驚了。」
  
  「唬得我肝兒都碎了,這麼吵法,我真沒見過。」皇后撫胸道。
  
  「這麼的也好,素以留在咱們宮,終究是個麻煩。」晴音搖了搖頭,「主子也別枉擔個攏絡萬歲爺的名聲。」
  
  皇后嗯了聲,「我現在倒盼著她快些侍寢,最好再懷個孩子,那就更齊全了。」
  
  晴音轉過彎來,仰唇笑道,「主子說得極是。」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2:31

  第79章
  
  皇帝瞧了眼九龍輦,沒有坐。接過太監手裡的燈籠,回身問素以,「冷不冷?陪朕走走吧!」
  
  長滿壽有眼力勁兒,把托著的鶴氅交給素以,自己朝身後眾人比了個手勢,帶著一溜宮人抬著空輦逶迤去遠了。
  
  兩個人下半晌才鬧過,這會兒面對面有點不好意思。素以抖了抖大氅要去替他披上,他把燈籠桿兒塞進她手裡,大氅旋了一圈,密密將她包裹起來。重新挑了宮燈前面引導,素以正愣著,一隻溫暖的手把她牽在掌中,忽然給了她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她把心沉澱下來,彼此互暖著,在這天寒地凍中慢慢前行。
  
  這算守得雲開了吧!只是對不住小公爺,他這麼無辜,莫名其妙被牽扯進來,空歡喜了一場。還好那三十板子被岔開了,否則還要白白受苦,太冤枉了。素以低頭看腳下殘雪,正胡亂琢磨著,皇帝叫了她一聲。
  
  「奴才在。」她立刻應,這是多年的習慣,奴性太強沒辦法,即便相愛,等級觀念還是根深蒂固的。
  
  皇帝聽慣了,說了幾次她還是改不了,也不強求了。她就是太知趣,從來不忘自己的身份,這樣有趨吉避凶的好處,也有讓人無可奈何的地方。他倒希望她在和他獨處的時候能你我相稱,顯得親近,才有家常的味道。
  
  橫豎也不急在一時,慢慢來,他有的是春風化雨的耐心。偏過頭看她,「我和太皇太后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素以在黑暗中紅了臉,故意裝聾作啞,也有逗弄他的意思。搖頭道,「奴才不該聽的不聽,進宮時師傅就教導的。」
  
  皇帝嗤地一笑,「我知道不該喘的氣可以不喘,要做到不聽,耳朵上可沒把門的,只怕很難。」他拿肩頭頂頂她,「我說喜歡你,整個壽康宮都聽見了,你還裝麼?」
  
  她被他頂得柳枝一樣搖晃,「我沒聽見就不算數。」
  
  他停下來,抬起燈籠照她的臉,「你倒敢說!」
  
  她笑著拿手摀住臉,「我沒聽見嘛!」
  
  兩手蓋著眼睛,留了張豐腴的唇露在外面。皇帝像被一個激浪打翻了似的,心都要化作水了。燈籠就手擱在地上,人挨過來,把她推得貼在宮牆上。他最愛她的俏語嬌憨,眼下解決了太皇太后這個大麻煩,兩個人就像共同經歷了一場災難,能再在一起變得尤其可貴。他拉下她的手,自己合掌來捧她的臉,「素以……」
  
  「主子……」她把兩手軟軟覆在他手背上,唏噓著,「您今兒太不易了,我沒想到您會這樣和太皇太后說話。」
  
  他俯身吻她,「是她先惹我的。」
  
  他喜歡這些親暱的小動作,好在素以也不討厭。她偎進他懷裡,兩條手臂緊緊扣住他的腰。想起今天在胡同裡那通折騰,現在是把心放進肚子裡了。對她來說至少可以輕省一些,小公爺她實在難愛上,因為一顆心只能裝下一個人,那個位置被萬歲爺佔據了,小公爺再好也不是她的。指了婚就像欠了別人,她心虛慚愧,覺得對不起小公爺也對不起皇后。現在好了,太皇太后答應把婚退了,她不求別的,只要回到以前,仍舊在萬歲爺身邊伺候,這麼的就知足了。
  
  只是家裡肯定會失望,大肆宣揚的一門好婚,沒樂呵上幾天就結束了。本來門第不高,攀上公爺府不容易,這下子落了空,九成又難過又不忿。老姑奶奶還得對著鳥架子罵,指婚都帶蒙人的,這世上沒什麼靠得住的了。
  
  他親個沒夠,一下接著一下。她嗚嗚推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掙出來,這回沒說「您不能這樣」,微扭過身嘟囔一句,「天兒冷呢,趕緊的回去吧!您沒用好膳,奴才伺候您吃元宵。您想吃什麼餡兒的?想吃甜的還是鹹的?」
  
  皇帝使勁把她按在懷裡,「元宵什麼吃頭?吃你才好呢!出了這糟心事兒,我這陣子腦子裡亂得厲害,你瞧有的事都忘了。這會兒回頭一想,真要緊極了,不辦不行了。」
  
  素以奇道,「什麼要緊事兒?奴才傳話大總管,打發他去替主子辦,也省了主子的力氣。」
  
  皇帝沒吱聲,這糊塗丫頭,都說了要吃她了,再猜不透就是個傻子。他也動心思,一頭為以後行路容易,一頭也為自己的私慾。她和恩佑的指婚就算取消了,他們之間的大問題依舊存在。她嚮往的生活他沒法給她,老婆孩子一大堆,單是這上頭就已經吃虧了。就個人情況而言,他真比不過小公爺。可他比小公爺心誠,人比小公爺踏實。小公爺的話西北風裡揚一揚,能剩下幾句未可知。他不一樣,他是一諾千金的人,只要她肯把自己交給他,他不會慢待她分毫的。
  
  所以幸了她吧!她現在這麼強,他除了這個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了。他以前聽莊親王說過,要想留住一個女人,該辦的事兒一樣也別耽擱。給她開了臉,在她肚子裡播上種,她就會定下心來和你過日子了。思來想去這個路數很靠得住,皇帝有點躍躍欲試,貼著她挺了挺腰,「我說這個……今兒晚上點你值夜。」
  
  他往她耳朵上吹口氣,溫暖而曖昧。素以把臉埋在他胸前的平金團龍上,怯著聲兒說,「我下手沒輕重,怕傷了您的身子。」
  
  皇帝失笑,到底是個大姑娘,除了用手再也沒有其他想頭了。他搓搓她的臉,「其實咱們可以試試別處的。」
  
  這種事拿出來說不大好意思,萬歲爺果然是萬歲爺,見慣了大場面,提起這個臉不紅心不跳。她咧嘴笑笑,一個沒忍住追問道,「還能用別處?用哪處?」
  
  皇帝咳嗽了下,轉身去提燈,含糊道,「這個要從長計議,我現在和你說,你回頭要罵我不正經。我那兒有本好書,圖文並茂,你看兩眼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我待會兒去趟乾清宮,找出來給你,啊?」
  
  皇帝就是這麼帶壞宮女的!素以縮著脖子一吐舌頭,「那我不能看,肯定不是什麼好書。是春宮對吧?我以前在宗學裡看見幾個堂兄耍小聰明,把書夾在《論語》裡,被西席發現了告到他們阿瑪跟前去了,簡直丟盡了老臉。」她攙著他邊走邊道,「不怕主子笑話,我偷著看了眼,畫工真不錯。男女都穿著衣裳的,光兩條大腿,四仰八叉疊在席墊上。當時匆匆一瞥,沒看明白師傅就把畫冊子收走了。我那會兒小,師傅罵有傷風化也鬧不清,現在才知道是那麼回事。」
  
  「那麼回事?怎麼回事兒?」皇帝笑著,燈籠淡而窄的一片光在面前鋪陳開,「你知道的只是皮毛,跟我裝精通?火候差得遠著呢!」
  
  素以囁嚅著,「我可沒說精通,您別給我扣大帽子。下半晌還呲達我沒那麼大的腦袋來著,我記得真真兒的。」
  
  女人就是小肚雞腸,他湊嘴一說,她倒惦記半天。他歎息道,「要不是你硬讓我翻牌子,我何至於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別裝大度,我瞧著心裡才喜歡呢!看重一個人,吃吃味兒再尋常不過。別瞧我是皇帝,其實羨慕的就是些小情小愛。我在朝堂上開口閉口講的都是大義,回到後宮想沾點人情味兒。翻牌子不是想辦就能辦到的,男人難吶,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這樣的談話內容太奇怪了,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意識到的,立刻都閉口緘默了。這算什麼?好好的,怎麼談到房事上去了?何況素以還是個黃花大閨女,皇帝也覺得不應該。這可真是正大光明的調戲,有些事做得說不得,單靠言語上的啟蒙,這輩子都成不了事。
  
  到了養心門上自發的把手撒開了,畢竟太皇太后的旨意一刻沒下,素以一刻就是小公爺名義上的側福晉,太過不避諱了,大家面上不好看相。皇帝琢磨著,鴻雁傳書那套在這期間還得用。不過臨睡前一陣有空子可鑽,想幹點什麼,趁著那段時間充分利用也夠了。
  
  至於那本「圖文並茂的好書」,他還真去乾清宮取回來了。瞧左右沒人,往她手裡一塞道,「仔細研習,早晚用得上。」
  
  素以尷尬的往回推,「奴才不要。」
  
  皇帝臉一板,眉一擰,「反正要學的,你年紀也不小了,提前些看也沒什麼。」說著來攬她的腰,「你上回說不願意在宮裡,要上古北口等我,這話算數嗎?」
  
  素以心裡一沉,她的話肯定算數,不過這樣的承諾背後有多少辛酸,別人體會不了。你想啊,索性稀里糊塗蒙在鼓裡也就算了,知道自己心愛的人在另一個地方左擁右抱,那心裡不得熱油煎似的!人心都一樣長,光想想就能體會宮裡那些仰慕皇帝的主兒們有多不易,做皇帝的女人,大概是世上最苦悶的事了。
  
  她勉強笑笑,「奴才一言,駟馬難追。」
  
  「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皇帝邊解吉服帶邊道,「我怕你跟草原漢子跑了,到時候天涯海角的遠遁,叫我上哪兒找你去?」
  
  她上去替他更衣,一面笑道,「我是那樣的人嗎?您也太小瞧我了。」
  
  「反正我是懷裡揣著家當,擱在哪裡都不放心。」他一步步往後退,退到地罩炕前,立在了腳踏板上,伸手拉她一下,「別跪在地上,地上涼。」
  
  屋裡地底下都通了火龍,真不涼。素以穿得多,在暖閣裡略站一會兒就汗氣蒸騰。皇帝就著燈光打量她,多妙的人兒啊,花瓣裁剪出來似的,單看看就讓他急不可待。人說小別勝新婚,雖然一別才半日,可半日裡發生的事太多了,簡直像經歷了半輩子一樣。她來脫他的褲子,恰到好處的高度。他更覺難耐,看見她酡紅的臉頰,他知道她都明白。然後呢?
  
  那龍根直蹶蹶模樣,素以見過一回,光滑可愛,手感也很好。男人這樣就是想要,她愈發羞愧了,瞧著今晚還得伺候。稍猶豫了下,上手去解他褻褲的帶子,不想被他一把拖起來,直接壓進了被褥裡。
  
  「好乖乖。」皇帝吻她,一手解她領口的盤扣,「今兒就是好日子。」
  
  他氣喘吁吁,褥子裡瀰漫著醇厚的香氣,更叫人暈眩。素以摀住領子,他就轉攻別處,從腰側往上解,一來二去外面的袍子居然被他扒下來了。
  
  「不成。」她好不容易搬開他的腦袋才能說話,「奴才和小公爺的指婚還在,您這樣是害我麼?叫人知道……我就是個死!」
  
  「你信不過我?太皇太后如果不撤旨,我乾脆晉了你的位,看有誰再敢拆散我們。」他腦子亂了,力氣也奇大,她一個女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她慌了神,「我不願意,您要是逼我,也就這麼一回,往後也別談什麼情分了,您自己琢磨。」
  
  她的絕情他領教過,這兩天把他折磨得生不得死不能。他自己也掂量,真就圖這一回嗎?痛快過後換她一輩子的恨,是不是得不償失!?他仰在那裡直歎氣,自己探手捋捋,怎麼解決?這樣下去要出人命了。
  
  突然的靈光乍現,他支起手肘看她胸前一眼,「要不,你這兒也拿出來透透氣兒?」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2:44

  第80章
  
  她扭捏了下,包衣奴才麼,除了最後一步有理由堅守,別處太執著了反倒招人恨。萬歲爺憋到這會兒,已經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了,她再端著對不住他,會讓他傷心的。反正他不是沒見過她袒胸露腹的樣子,瞧也瞧過,摸也摸過,有什麼可臊的。
  
  她解了白綢竹葉紋中衣的衣帶,躑躅道,「奴才止乎禮,只脫上面,成嗎?」
  
  衣領敞開了,那月白並蒂蓮肚兜下一對高聳的乳便呼之欲出。皇帝看直了眼,嘴裡喃喃著,「真好……甚好……」
  
  不知道他應的是哪處,眼下不計較那麼多了,就算讓他過過手癮,也算對他的一點慰藉。她咬咬牙,去了中衣單著肚兜,和他面對面的坐著,兩個人對看一眼,都有些難堪。再要去解背後的帶子,皇帝卻壓住了她的手。她不解道,「主子不要看嗎?」
  
  他要的可不止是看,說出來怕嚇壞她,還是不動聲色的好。指尖掠過她凝脂樣的臂膀,慢慢攀上那圓潤的肩頭。不由自主去親吻,一路向上,在她溫膩的頸間輾轉留連。她微仰起頭,閉著眼睛的模樣看得出很是極受用。皇帝心裡暗喜,二十出頭的姑娘不似那些青澀的丫頭,恰到好處的成熟,也可以調動出恰到好處的濃情來。
  
  他隔著緞子揉捏那對豐乳,飽滿的觸感除了銷魂也讓他眷戀。這丫頭是個寶,看著扁扁的身條,脫了之後便是這樣一派波瀾壯闊。他離開她的唇瓣,把臉埋在她胸前。撲鼻的一股幽香,似乎哪裡聞見過,想了想,原來像極了他額涅身上的味道。他心裡一顫,貼著她光滑的脊背扶搖而上,找到頸後的細帶輕輕一拉,半邊肚兜兒耷拉在峰頂上,半遮半掩的雪堆更令人血脈噴張。
  
  他吸了口氣,當真是欲罷不能。她背後的緞帶也懶得去解了,往下一捋就滾落到了腰間。她想躲,他沒讓。她說婚約還在不叫他碰,其實是姑娘家的自欺欺人罷了。都這樣了,她還能心安理得的另嫁他人嗎?不過他有耐心,既然排斥就尊重她,等到她心甘情願時,有了互動才有意義。
  
  在她允許的範圍內可以肆意消受,男人對女人的雙乳都有說不出的偏愛,尤其這樣挺拔渾圓的,應一句兩兩巫峰最短腸,再貼切不過。
  
  小心翼翼去捧,溫暖的,連帶著她的心跳,一頭扎進去能把人溺斃。她的身體很敏感,稍加逗弄便挺立起來,嫣紅的兩點像綻放的梅。他口乾舌燥,俯身欲相就,她卻驚惶的低叫,「主子,您要幹什麼?」
  
  他掩住她的口,「別說話,再出聲朕就臨幸你。」
  
  多麼有威懾力的恐嚇啊,她果然嚇得咬住了唇。他浪蕩一笑,一手攏住,舌尖便從那峰頂飄飄掠了過去。
  
  素以渾身都酥麻了,她在他口中,不敢掙不敢叫,心裡貓抓似的難受。感覺隨時會崩潰,只有緊緊抓住他的黃綾中衣。千般想頭滾雷似的在腦子裡翻轉,也不太明白爺們兒為什麼愛這樣。小時候看見姨母家掛著屁簾的弟弟常拱在他奶媽子胸前掫衣裳,誰知道長大的男人還沒忘這個。她又沒生過孩子,空有這麼大一攤,裡頭真沒奶,他嘬半天也嘬不出所以然來,倒叫她牙根癢癢想揍人。
  
  「別琢磨其他,」他發現她閃神了,在她雙乳間嗡噥有聲,「就想著你愛我。」
  
  也是,人家那麼賣力,自己神遊太虛太不應該了。她把跑偏的心思歸歸攏,注意力一旦集中起來,便混混沌沌如墜雲霧了。腦袋發沉,身上發燙,她氣喘吁吁把龍頭摟在懷裡。他一丁點細微的動作都叫她發狂,她忍不住低吟,嘴裡含糊叫著主子,才發覺他已經脫了衣裳。赤條條和她摟抱在一起,汗濕的身子糾纏著,投身進了火爐裡。
  
  「好不好?」他在她耳邊問,「喜歡這樣麼?」
  
  她很害羞,說不出喜不喜歡,水深火熱的一種感受。他停下,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有些失望。他繼續,她又像被挑在了刀尖上,每一口呼吸都牽筋帶骨受盡磨難。
  
  皇帝的手搭在她大腿上,慢慢朝他肖想已久的地方挪過去。手上沒停,嘴上更咂得嘖嘖有聲。她抽著氣兒叫他,「主子……主子……」
  
  終於覆在她腿心了,慢慢的極有耐心的研磨,濡濡的濕意透過褻褲氤氳在他指尖。他心花怒放,素以對他是有感覺的,再努把力,總有一天叫她離不開他。他騰出嘴來回她,像唸咒似的蠱惑她,「別叫主子,叫我東齊。」
  
  她睜開了眼,委屈的看他一眼,「奴才不敢。」
  
  「傻子!」皇帝心都化了,「床上哪有什麼主子奴才。」
  
  他一腦門子汗,忙得正得趣,素以突然反應過來,猛扭了扭身子,屁股一下子撅得老遠。他這是摸哪裡呢!她臉上熱辣辣的,嗔道,「咱們有言在先的。」
  
  「今兒換朕取悅你嘛,朕想叫你開心。」皇帝有點洩氣,拉她的手來包住小皇帝,「真憋得發疼,那你給我想想轍。」
  
  她想不出什麼轍來,手上動了動,「奴才給您這樣。」
  
  皇帝不解氣,在她兩邊乳上捏了幾下,手掌貼著她的腰線往下滑,曼妙的曲線過後就是玲瓏的胯。他蹉跎一陣,打算繼續向下進發,可她馬上拽住了褲腰帶,警告他,「別惹我翻臉。」
  
  「你瞧你都這樣了……咱們就……」他舔著唇說,看她替他疏解,表現得十分失望,「這樣已經不夠了。」
  
  素以停下來,困頓的搖頭,「您胃口這麼大,叫我怎麼辦呢!真疼嗎?那我給您吹吹?」
  
  這個提議非常好,皇帝像夜行千里突然看見了曙光,拉她起身坐著,自己半跪在床板上。床頭有一排放花瓶擺設的什錦架子,正好拿來借個力。往後半仰著,把自己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了她面前。
  
  要說男人真不要臉,一點兒也不覺得丟人麼,這麼大剌剌的讓燭火照著!她沒辦法,哄孩子樣式握住了輕輕的吹,嘴裡碎碎念著,「好了好了,這下不疼了。」
  
  他往前一送,居然觸到了她的嘴唇。她啊的一聲,驚惶不已,「您幹什麼?」
  
  「我先前都拿胰子洗過了。」他說著,臉紅紅的,「你可以親親他。」
  
  素以嚇壞了,這地方怎麼能親呢,這不是作踐人嗎!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皇帝歎了口氣,她還不懂得閨房的樂趣,更沒有瞭解那東西的妙處。等她深愛了,自然就不會嫌棄了。
  
  退而求其次吧!他去捧那一對玉兔兒,輕易便擠出一道深深的溝來。把小皇帝嵌進去,嚴絲合縫模樣,真好!上下推一推,激靈靈的感覺簡直可以醍醐。他暢快得直抽氣,「就這樣,瞧好麼?」
  
  素以只差沒找個地洞鑽進去,怎麼有這麼多花樣呢!可是看見他快活,一切又都是值得的。她有歪才,腦子也不笨,他反手不大順暢,她也怕他累著,便羞紅了臉接過手。下勁兒夾得更緊些,顛一顛,再顛一顛,萬歲爺就舒坦得不成話了。
  
  「好聰明姑娘。」他撩她的頭髮,配合著她的動作往上騰挪。從一堆緊致裡衝出來,頂上就有些空虛了。他遲疑了下,誘哄她道,「厚此薄彼總不好,你瞧上頭……像空了一段似的。」
  
  「你……」她面紅耳赤的鬆開了手,「別哄我,我不弄了。」
  
  「那換我伺候你。」他正中下懷,霍地撲將上來把她壓倒,裡裡外外一通胡擼,「這麼好的身條兒,宮裡哪個都不如你。我以後就指著你一個人了,你要是不管我,叫我怎麼活下去呢!」
  
  素以被他揉得骨頭髮軟,稀里糊塗湊嘴應著,「我不會不管你的,奴才侍奉主子一輩子。」
  
  他在她正上方撐起身,目光炯炯望著她,「說話算話?」
  
  她跟喝醉了差不多,早忘了東南西北了。也想不起來自己說了什麼,只知道自己向來言出必行,便諾諾的點頭,「算話。」
  
  「我知道你是個剛正的脾氣,從不佔人便宜,是不是?」他把她攬在懷裡,溫言細語灌著迷魂湯,「你看我都被你瞧光了,你還穿得嚴嚴實實,你好意思麼?」
  
  她應該感到羞愧麼?再說哪裡嚴嚴實實了?她都叫他輕薄盡了,除了下半身還在堅守著,別的真什麼都豁出去了啊!
  
  他沒等她反駁,重又埋首在她胸前。把她撩撥得慄慄發顫,這下總知道他的厲害了!顧得了上頭顧不了下頭嘛,他幾番努力終於拉開她腰上的紗帶,一陣歡欣雀躍。手指探進去,激動得心都發抖。平原盡頭是芳草萋萋鸚鵡洲,是開闢了新天地,別人那裡從沒有過的細緻入微的探究。峰尖谷底遊走,每一分的搖曳都能讓她驚喘。他真有些忍不住了,都已經這樣了還在較什麼勁?即便給了他也無需擔心日後受冷落,他對她的回饋已經滿含感激,並不是一時貪圖新鮮的縱情啊!可她還是信不過他,再愛他也不願意為他留下。太清醒,近乎殘酷。
  
  罷了,什麼都別想,只要她快樂。他愈發盡心,她把身子繃得緊緊的,臉上沁出了汗。薄薄的一層水霧,在燈下粲然生彩。他探進那片水澤裡,不敢深入,淺嘗輒止。細細觀察她臉上神情,沒見過這樣嫵媚妖嬈的姿態。忽然蹙緊眉頭婉轉低吟,身子猛一震……他驕傲的笑了,這靡靡春水扣人心弦,她可算明白個中好處了吧!
  
  素以從餘韻中醒轉過來,心裡發虛想哭。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唇,輕聲哽咽著,「主子……」
  
  「東齊。」他矯正一遍,把她的兩條腿緊緊壓攏,就著那片滑膩置身進去。她驚恐的望著他,他無奈的笑笑,「咱們面對面呢,出不了事的。心肝兒,你也體諒體諒我吧!」
  
  小皇帝滾燙,貼著她的腿根緩緩摩挲。素以放下心來,撫撫他的臉,當真是面若桃花,好漂亮人兒!可漸漸他的動作越來越快了,扣著她臀瓣的手也益發用力。他迷亂的呻吟,含糊的叫她名字,復又重重一擊,小皇帝痙攣跳動,在她腿間帶出一股暖流。各自長出一口氣,終於結束了。
  
  冷靜下來,默默對視都有點難為情。皇帝呃了一聲,「這就是琴瑟和鳴,如果叫我……進去,咱們就能生個小皇子。」
  
  她小女兒情態畢露,捂著臉扭身,「你胡說麼!」
  
  他忍不住大笑,貼著她的耳朵低語,「這是龍精,人家求都求不來的好東西,全叫你浪費到手巾上去了。」
  
  她不肯再兜搭他了,略緩了緩起身穿衣裳,收拾爽利了蹲安謝恩,沒說別的,從從容容退出了燕禧堂。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3:07

  第81章
  
  阿林阿山的案子牽扯出來好些人,皇帝要從嚴查辦,朝廷裡人人自危。這幾天軍機處的折子陳條堆積成山,各式參奏貪贓的都有,皇帝既心驚又心寒,操勞得連飯都顧不上吃,更別提後宮的瑣碎事體了。恰逢皇后的病症發作,他心裡惦念著,也抽不出趟兒來過長春宮去。打發榮壽兩頭跑,畢竟是太監,皇后寢宮不宜久留,也是瞧一眼就回來。正愁悶著,長滿壽來回話,說素以到他那兒請了示下,想過去瞧主子娘娘的病。礙於她現在這尷尬身份,總管們也不好隨意答應,只好到萬歲爺這兒來求裁度。
  
  皇帝琢磨了下,皇后的為人他知道,這麼些年來本本分分,從沒有害人之心。太皇太后只要一走,她頭上挪走一座大山,以後內廷就是她說了算。皇后又是個體人意兒的,他和素以的死結她都清楚,少不得會替他開解一番。她們兩個人處好了,素以以後的路便順當些,對她也有好處。幾經權衡之下點了頭,叫她去了。
  
  皇后病了,宮外的娘家人也奉旨進來探望。小公爺丁憂出缺閒在家裡,自然陪著昆夫人一道進宮來。一家人圍坐著說話,昆夫人提起了小公爺的婚事,「那家人家銜兒不高,說出去不體面。好在是個側福晉,倒也不礙的。恩佑早前和我說過,姑娘是個齊全人,上回你阿瑪的事兒虧得有她照應著,我瞧在眼裡也很喜歡,所以他說過了門就扶正,我這裡是不相干的。就是扶正不也得門當戶對麼,要不你和皇上通個氣兒,瞧瞧能不能往上提拔提拔,給個虛職也成啊。」
  
  皇后聽著不勝唏噓,提拔是早晚的事,萬歲爺心裡有成算著呢,哪裡用得著他們操心!她看了小公爺一眼,「上回你們隨扈,有些事兒你沒和我說吧?」
  
  小公爺興致不高,寥寥唔了聲,「也沒什麼大事兒。」
  
  皇后靠著引枕思量了下,話不太好說,可瞞著也不成事。稍一斟酌對她額涅道,「您別琢磨那麼長遠了,昨兒出了點岔子,我瞧這頭婚是不成了。」
  
  昆夫人大驚,「怎麼的呢?我府裡都準備要置辦了,怎麼不成了?旨意都下了的,還有中途變卦的道理?難道是姑娘當差捅了簍子?不能夠啊,那麼個穩當人兒……」
  
  皇后瞥了瞥小公爺,他臉色變得煞白,她心頭一痛,好言安撫道,「世上好姑娘多著呢,也不是非誰不可的。你要耐得住性子,我這裡替你留意著,要一樁得意的婚還不容易麼!」
  
  小公爺不說話,額上沁了汗。把暖帽一摘,鬢角的頭髮都濕了。皇后看得直歎氣,昆夫人還是一頭霧水,追著問,「到底怎麼回事,別光你們姊妹知道,我真鬧不清了,快和我說說。」
  
  橫豎沒有外人,皇后抱著湯婆子長長喟歎,「額涅,這個丫頭咱們要不起。她在萬歲爺跟前伺候,已經是半個枕邊人了,這事兒恩哥兒比我知道。太皇太后指婚有她的用意,一則是瞧那丫頭長得像暢春園太后,心裡不對付。二則嫌棄我沒子嗣,有意的給我上眼藥。也是的,我這模樣,坐著皇后的位子說不響嘴。這病症兒吃了一山的藥,半點起色沒有,到現在是依仗著萬歲爺的情分,還能說什麼?那丫頭真要是進了門,也是個禍根。萬歲爺那裡不撒手,任你通天的本事也奈何不了她。到最後還要惹得滿身官司,何苦來!」
  
  昆夫人怔忡坐著,喃喃道,「是這麼回事啊,那結不成親反倒是咱們的造化。」看小公爺失魂落魄,在他胳膊上敲了一下,「做這傻樣兒誰瞧?去了穿紅的自有掛綠的,你堂堂的國舅爺,還怕打光棍不成?你阿瑪走了,咱們家全靠皇恩維持。別叫你姐姐為難,她好,咱們昆家就好,這點還不懂麼?」
  
  皇后的確不容易,立志做一代賢後,諸事都順著皇帝的意。小公爺知道她難,可她這不溫不火的脾氣讓人受不了。這下子好了,太皇太后的指婚是一場空,既然如此,當初是鬧著玩的麼?給了人希望再剝奪,有什麼比這更叫人難堪的?
  
  他直愣愣看著他姐姐,「娘娘這會兒身子怎麼樣?」
  
  皇后小肚子裡受不得寒,冷天在西北風裡一走,沒防護好就要犯病氣。她苦笑著搖頭,「求醫問藥都不頂用,眼看著年紀大了,連個影兒都沒看見。開頭幾年也著急,眼下看淡了,命裡沒有,急也急不來。」
  
  「我說還是挑個阿哥放在身邊養,你三嬸子的娘家侄女成了親,膝下也艱難。前陣子問人牙子買了個閨女,這會兒肚子已經有動靜了。」昆夫人道,「人一嫉妒肚子就爭氣,這是老輩兒裡傳下來的方兒,比吃藥管用。宮裡阿哥們都小,現在撫養還不算晚。」
  
  皇后淡聲一笑,「不是擎小兒養不中用,養大了面上管你叫額涅,私底下到底念著親媽的好。橫豎您別替我操心,我自己心裡有成算。」
  
  正說著,聽見廊子上有說話聲,細細一辨,原來是素以來問主子娘娘安康了。皇后剛想著人叫她進來,小公爺像中了邪似的轉身就往外跑。沒等屋裡人叫他,已經三步兩步竄到門廊上去了。
  
  素以和晴音搭訕呢,冷不丁看見個人縱出來,抬眼一看是小公爺,她喲了聲,忙蹲福請了個安,「小公爺在吶?您新禧啊!」
  
  她穿老綠沿金邊的袍子,外面罩著墨綠盤大雲頭坎肩,梳小兩把飾通草,素淨幹練的模樣,越看越叫人稱意。小公爺惘惘站著,眼前的人兒不是他的了,昨天和皇帝梗脖子時還很有底氣,誰知道過了一晚上就沒他什麼事兒了。太陽照在他臉上,閃耀的金光迷花了他的眼,他努力瞇縫起來瞧她,「我聽說了。」
  
  素以臉上的笑容隱匿下去,低著頭,無話可說。
  
  他還是想和她談談,這裡來往人多不方便,前頭銅龜有遮擋,便道,「你上回給我熬的鷹出了點小岔子,正想找你問問呢,你來得正好。」一努嘴,「咱們上那兒說話,曬得著太陽還背風。」
  
  他沒等她答應,自己轉身就朝龜鶴同春那兒去了。素以挺為難,按說在宮中不能單獨和男人說話,可礙於情面不好意思拒絕,只得一步三蹭的過去了。自己站在簷下探身問,「您的鳥兒怎麼了?胖了還是瘦了?」
  
  小公爺臉上冷冷的,「真當我說鳥兒嗎?我是想問問,你答應萬歲爺充後宮了?」
  
  充不充後宮的,和他也說不上。不過素以是個周到人,她欠身說道,「您問這個奴才不能回答您,橫豎您給奴才家幫襯那麼多,奴才心裡感激您。您瞧我也無以為報,要不您受奴才一個大禮吧!」
  
  她說著,曲腿就要跪下來。小公爺慌了神,趕緊的上去撈她,「咱們不興這個,萬事好說,都是熟人,值當這麼動真格兒麼!說實話,我也是剛從皇后主子那兒聽說了這個消息,我……心裡很難受。明明是指給我的福晉,怎麼說話兒就變了呢!可是沒法子,人在矮簷下,我想爭也爭不過。」
  
  素以抬眼看他,他眼裡裡隱約一絲微芒閃過,很快別過了臉。她這會兒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其實和小公爺之間從來沒有開始過,僅僅是太皇太后獨斷的指婚把他們牽到了一起。要說他哪兒喜歡她,她自認為沒什麼吸引人的地方。難道就因為她會熬鷹,小公爺愛玩兒,需要找個鷹把式?要不然他瞧上她哪點呢?
  
  「您別難過,以後您得了鳥兒,我還給您熬,成不成?」她說,頗有哄騙他的意思,「太皇太后會給您指個漂亮姑娘替換我的,到時候您看見了肯定喜歡。」
  
  他哀哀歎口氣,「喜歡不了啦,我心都死了……咱們不能在一塊兒倒沒什麼,只是可惜了你這麼個不受拘束的脾氣。一入宮門深似海,晉了位可就再也出不去了。你願意和那些嬪妃們爭寵?願意和別人合住一間屋子?我就不明白了,喜歡一個人,非得畫地為牢把人圈起來嗎?讓她舒舒坦坦不受氣,不是比什麼都強嗎?」
  
  難得小公爺這份胸襟,能想到這麼些真不簡單。愛了就要佔有,這是人的本性。能邊愛邊撒手的人真不多,反正萬歲爺肯定沒有這麼偉大。
  
  素以掀起眼皮看天,敷衍道,「您說的都在理,我離放出去還有陣子呢,說不定能順順溜溜回老家去。」
  
  「真能回去?」小公爺重燃起了希望,「要是能回去,我再來找你好嗎?沒有指婚,咱們也能在一起的。」
  
  素以幹幹笑著,這可不能答應他,不願意做後宮的一員,千方百計避開了指婚,兜個圈子再回去,連側福晉都不是,也許是個格格或者通房,那不是偷雞不成蝕一把米嗎!
  
  「奴才說的老家是烏蘭木通,跟不了您。」
  
  小公爺盡情的暢想,「那沒關係,我跟你上烏蘭木通。練上兩回,我也是個不錯的獵手了。咱們日出狩獵,日落放馬,想想都愜意得不成話啦!」
  
  素以是來瞧皇后的,實在沒那份閒心和他白話,推辭兩句按著膝請了個蹲安,「奴才奉旨問娘娘的好兒,不能再耽擱功夫了,這就進去了,回見吧您吶!」
  
  趕緊趁著他沒開口轉身,誰知銅龜基座後面恰好有人經過,她忙剎住了腳。也不知道她是誰,看打扮是個品級很高的宮妃,單那滿頭的蝴蝶點翠就直晃人眼。鬧不清人家稱呼就不說話,肅在一旁等人過去也就是了。可人家偏不,在她面前停住了步子,上下一打量,「素姑娘別多禮,早晚是一家人麼,這麼的忒見外了。」
  
  素以口頭一窒,卻見小公爺掃袖子打了個千兒,「給貴妃娘娘請安。」
  
  闔宮只有一位貴妃,這位貴妃惡名在外,可是個不好惹的主兒。素以忙又一蹲,「貴主兒抬舉奴才了,奴才萬不敢當。」
  
  密貴妃嘴角一挑,瞥了小公爺一眼,「您也在呢?眼下主子娘娘病症兒好些了?」
  
  小公爺應個是,「我們來前剛吃了藥,這會兒緩解多了。」
  
  密貴妃笑道,「這就好,我還怕宮裡御醫不頂用呢!」手裡捏著帕子甩了甩,「不耽誤你們說體己話了,你們聊著,我走了。」言罷眼波一轉,花搖柳顫的往正殿大門上去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3:19

  第82章
  
  敬事房有一處值房在乾清宮圍房西首,和南書房相鄰,長滿壽的徒弟張來順就在那裡當值。
  
  太監不像宮女,他們是碎催,哪兒哪兒都去,只要有吩咐,什麼雜活也都幹。張來順外頭溜躂一圈,帶回來一個比較驚人的消息。
  
  「了不得!」他看見他師傅,使勁兒把他往犄角旮旯裡扽。
  
  長滿壽人胖,經不住他這麼折騰。邊鑿他栗子邊叫喚,「撒手!有話說話,想害你爺爺摔個倒栽蔥是怎麼的?」
  
  張來順縮脖兒挨了好幾下,總算拽到遊廊轉角上,壓著聲兒說,「師傅哎,外頭都傳開了,素以到皇后宮裡是為私會小公爺,兩人在龜鶴同春那兒互訴衷腸呢!前頭她過長春宮可是您請的旨,您防著萬一主子爺問話,趕緊想轍應對吧!」
  
  長滿壽嘿了聲,「這倒霉催的,有我什麼事兒啊!素以這買賣幹得太不地道了,還真應了那句好心挨雷劈了。」轉念再想想,也不對,素以和萬歲爺不是一條心的嗎?要是誠心跟小公爺,婚都指了,早是順風順水的事兒了,犯不著繞這麼大個圈子再到一塊兒。又不是被萬歲爺逼迫,兩人好得那樣式,昨兒晚上……雖沒記檔,大抵是開臉了。開了臉是不能出宮的,再和小公爺糾纏不清,那不也是白搭嘛!
  
  長二總管摸著下巴琢磨,看來是有人故意放話潑髒水,既算計素以,又給皇后下絆子,一石二鳥嘛!不過這也好,萬歲爺和素以都太沉得住氣,這麼下去叫人著急啊。就得有人往火裡添油,讓他蓬蓬的燒起來,燒得越大越好,越大越熱鬧麼!萬歲爺一著急,直接晉了位也就沒那麼多鬧心事兒了。
  
  打定了主意,轉身就往正殿去,張來順在身後喊,「師傅,您上哪兒去?」
  
  他回了回手,「天兒冷,我去添把柴禾。」
  
  穿過了老虎洞從東邊出廊過去,到乾清宮門前探了探,萬歲爺正坐在御案後翻通本,眉頭緊鎖滿臉的不痛快。他也沒敢說話,悄沒聲的退到一旁侍立了。
  
  有事兒陳奏就得找空子,頻頻的偷眼覷皇帝,他老人家只管握筆寫朱批,壓根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他瞧了幾次都沒有機會,不由有些失望。正垂頭喪氣之際皇帝發了話,「你這殺才,賊頭賊腦幹什麼?」
  
  長滿壽一看有緩,也不管榮壽滿臉的輕蔑,抱著拂塵上前去,蝦腰道,「奴才剛剛得著個消息,不敢瞞主子,特意來回稟主子。」
  
  皇帝沒抬眼,邊蘸硃砂邊拋了個「說」字。
  
  長滿壽舔嘴咂舌的時候榮壽直斜眼兒,老對頭相看兩相厭,就知道這小子一張嘴準沒好事。這陣子都算計著抬舉人呢,瞧著吧,到最後也是屎殼郎跟屁走——聞著香到不了口!
  
  那邊長滿壽不瞧他的鞋拔子臉,只顧攏著袖子把聽來的消息一通倒。邊說邊留神觀察萬歲爺神情,聖主明君喜怒不形於色,心裡再惱,手上不過一頓。再霎一霎眼,重又筆走龍蛇起來。
  
  長滿壽巴巴兒等反應來著,榮壽卻笑了。偷著朝他晃晃手指頭,意思再明白不過,說他歇了虎子1掀門簾兒,爪子忒小不夠瞧。把二總管氣得夠嗆。
  
  按照皇帝對素以的感情來看,能這麼平靜實在是很不可思議。二總管也不著急,既然連太皇太后都敢反,萬歲爺現在的隱忍不過是為顧全大家面子。畢竟小公爺和那些半吊子國舅爺不一樣,這位是皇后娘娘親兄弟。帝后夫妻敦睦,萬歲爺再窩火,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果然隔了一會兒,萬歲爺發話問了,「素以這會兒還在長春宮?」
  
  長滿壽道,「在長春宮逗留了一炷香時候,眼下已經回養心殿了。」
  
  皇帝擱下筆,打發榮壽道,「你代朕過壽康宮問太皇太后安去,原說今兒要去頤和園的,怎麼現在倒沒消息了?告訴她老人家一聲,奏本處擬了草詔,明兒就要發下去的,朕還等著老佛爺的懿旨呢!著內務府把五品以上官員家裡姑娘的造冊給老佛爺送去,別勞老佛爺費神,叫她緊著花名冊點,點到哪個就是哪個。朕不管她挑誰,只要把素以替換下來就成。」
  
  榮壽領了旨,弓腰退出乾清宮承辦去了。
  
  皇帝的折子批得差不多了,也開始按捺不住煩躁,一支紫檀管兒狼毫御筆擲出去老遠,問長滿壽,「都說了些什麼?」
  
  長滿壽道,「回主子話,奴才無能,這個沒打聽出來。主子娘娘病了,三宮六院各處小主都要上長春宮請安問吉祥,人來人往的太多,他們在銅龜那兒說話,自己沒留神,卻入了別人的眼。這一個傳一個,也有以訛傳訛的,千頭萬緒,連查都沒處查。」
  
  皇帝鬱結於心,支起肘扶額歎息,雖然知道他們不可能有什麼牽搭,可這麼不知避忌叫人看見,可憐他昨兒才和太皇太后鬧得沸沸揚揚。他是一腔赤誠,她呢?似乎永遠漫不經心,什麼都不在眼裡。即便已經那樣親密,她還是堅守最後一道防線,究竟是為什麼,還不是為了通過出宮的查驗嗎!
  
  這世上有什麼事能瞞過他的眼睛?那丫頭自作聰明,他裝聾作啞是對她的縱容,她卻把他當傻子了。他心裡隱隱絞痛,多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從他額涅和養母過世以後就忘了,如今遇到個她,時時叫他捏著心肝。這樣沉重的負累,對一個皇帝來說實在是很糟心。可是怎麼辦?越累越覺得甜,越累越想得到。他一定是瘋了,將近而立愛上一個人,一再做出出格的事。為她赴湯蹈火不算,現在又在盤算著怎麼給她阿瑪哥子加官進爵,以便她日後晉位,他封賞起來不會遭遇大的阻礙。
  
  無奈他的良苦用心她不願意領受,天天想著去古北口,去烏蘭木通。一個姑娘家怎麼有那麼野的志向?可他愛的就是那顆不羈的心,連他自己都感到難以理解。
  
  腦子裡委實混亂,丟下一桌的公文站起身,沒叫人跟著,自己緩緩踱出了月華門。南北望一眼,筆直的紅宮牆。夾道上設了腰門,白天落了鑰,越過敞開的門扉,直能看到夾道盡頭的琉璃照壁。
  
  他心裡有些失落,打算去找她好好談談,又不知道會不會言語過激叫她反感。斟酌了再三才進遵義門,御前的人知道他的規矩,不傳便不會來打攪他。他背著手轉了一圈,值房裡沒找著她。進了正殿過穿堂,經過日又新時,瞧見她正踮著腳尖換帳鉤。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她察覺了,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忙走下踏板來蹲福。
  
  「主子您回來歇覺?」她往西洋鐘上看了眼,「還沒到午膳時候呢!」
  
  皇帝沒應她,只問,「你去皇后宮裡,瞧皇后病勢怎麼樣?好些沒有?」
  
  她應個是,「娘娘吩咐奴才給主子傳話,說已經吃了藥,仔細著保暖,現下已經好多了,請主子放心。」
  
  皇帝點點頭,「公爺府上來人了?」
  
  「是,福晉和小公爺都來了,奴才回來的時候他們都還在呢!」素以見他臉色不好,只當他是公務太勞累。她有些心疼,溫聲道,「主子上暖閣裡去吧,讓那貞上盞奶子,奴才給您鬆鬆筋骨。」
  
  她過來攙他,他沒動,順勢把她拉進懷裡,在她耳畔蹭了蹭嘀咕,「我想你了,叫我抱抱。」
  
  抱個滿懷,心裡溫暖又充實。她抬手捋捋他的背,石青緞子摸上去打滑,「主子辛苦了,等忙過這陣好好歇歇吧!」
  
  他嗯了聲,又長長歎息,「我記掛的豈止是政務,瑣碎事情多,初五是太后千秋,端午是太上皇壽誕,林林總總的,都要我操心。」
  
  「您就是太揪細了,這些吩咐內務府辦理,自己能抽出空來偷個閒兒,也別事事上心。」她切切勸慰著,「奴才知道您怕疏漏,想得也周到。可您是人呀,就跟造鍾處修鍾似的,全拆開能有幾個螺絲幾個釘呢!還不仔細自己的身子骨,回頭累病了,叫宮裡的主兒們跟著擔心您。」
  
  「那你呢?你擔心不擔心?」他搖了她一下,「你今兒見小公爺,躲在銅龜那兒說悄悄話,我都已經知道了。你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素以心頭一跳,真怕小公爺那些不甘心的話傳到他耳朵裡來。上回靶兒胡同的三十板子是她岔開的,這回再發作,新帳老賬一起算,小公爺不給打成泥才怪!她忙解釋,「咱們就打個招呼,別的沒說什麼。也不是故意背人,是因為銅龜那兒敞亮,曬得著太陽,主子您可別誤會。」
  
  他緊了緊手臂,「我不誤會,也信得過你。可是往後千萬別這樣了,你們之間半點關係也沒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牽扯我都會打掃乾淨的。」
  
  她把臉埋在他頸窩裡,嗅一口沉水,愈發圈緊他。
  
  皇帝心頭安穩下來,她是明白人,點到即止就夠了。說得太詳細透徹,反倒會叫她排斥。他抱著她做到南炕上,給她整了整領上白帨,「我派了榮壽去討懿旨,太皇太后還在觀望,我是等不得的。她一再的藐視朕躬,朕也不是好拿捏的軟柿子。逼得朕惱火,不過一道懿旨罷了,把她圈禁起來,誰還能追究是不是假傳。」
  
  素以知道他說氣話,自古雷厲風行的帝王多了,沒聽說過誰圈禁自己的花甲祖母。這種事傳出去,他的英明還不毀盡了麼!
  
  兩個人正絮絮說著話,廊簷外的榮壽高聲請安,「奴才從壽康宮回來了,來給主子回話兒。」
  
  素以忙起身退到一旁,皇帝正了正袍子叫他進來,「老佛爺那兒怎麼個說法?」
  
  榮壽說,「老佛爺瞧了花名冊子,挨個兒的撿點,最後挑了……」他瞧素以一眼,「挑了素姑娘家的妹子,素淨。」
  
  素以一下子愣住了,她惶然看著皇帝搖頭,「這不成吶,素淨腿腳不方便,配給小公爺太辱沒人家了,叫皇后主子臉上怎麼過得去呢!」
  
  太皇太后是存心叫大家不痛快,皇帝也拱火,在炕桌上奮力一拍,桌面上碗盞蹦起老高,嚇得榮壽和素以就地跪了下來。
  
  堂堂的公爺配瘸子,作踐不了他就作踐皇后?皇后之尊與帝王同體,這招隔山打牛用得好,把他們一撥人都算計進去了。皇帝在地心來回的踱,緩了半天神又問,「指的是什麼婚?」
  
  榮壽磕頭道,「回主子,是側福晉。對外只說是當初指錯了人,好保全她老人家的臉面。」
  
  皇帝冷冷一笑,她的臉面是保全了,皇后的臉面卻蕩然無存了。這老太太活著就是為了坑害子孫,其心腸歹毒,令人乍舌。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3:32

  第83章
  
  「你另把二品上官員內眷造冊給朕拿來。」皇帝吩咐榮壽去辦,把素以撈了起來,踅身坐回南炕上,想了想道,「老太太這樁事辦得不厚道,咱們已經對不住恩佑了,再把素淨配給他,叫朕心裡過意不去。皇后一國之母,面子也要緊,眼下這樣,太皇太后是想陷我於不仁不義。所幸指的是側福晉,給恩佑另指一門體面的婚,這面子還能補救。破五你跟我一道去暢春園,抽了空再回去一趟,安撫安撫家裡妹子。還沒過門就叫人壓一頭,也是無奈之舉。」
  
  素以應個庶,皺著眉說,「這事兒還是怨我,素淨也好,小公爺也好,都是叫我坑害的。您給小公爺另指正頭福晉是應當,我妹子的毛病我自己知道,打小兒腳上就有殘疾,按理說連個齊全人家都配不上,更別提高攀公爺家了。」言罷一歎,「可怎麼辦呢,我沒臉見皇后主子了。娘娘待我不薄,我把小公爺害得這樣……」
  
  「沒你事兒,」皇帝寒聲道,「全是老佛爺造的孽。這件事不能就這麼過去,她是打算殺雞給猴看,我一個皇帝,天威叫她肆意折損,斷然說不過去。既然她鐵了心和我叫板,我不打壓得她塔喇氏永世不得超生,日後只怕還有反我的一天呢。」
  
  他不是死心眼,對付什麼人就用什麼樣的法子。太皇太后不上道,不能把她怎麼樣,就拿她娘家開刀。沒叫他滿意,阿林阿山想活著是不能夠了。他不用向誰交代,大筆一揮,當天午時三刻就把人推出午門斬首了。這個外家人口多,各級都有人在任上。皇帝打著整頓旗務的口號,命各部外戚暫且停職待審,只要查出貪贓決不姑息。這道旨意還特意命人送進壽康宮給太皇太后過目,老佛爺一看之下急火攻心,沒支撐得住就栽倒下來不省人事了。太醫請了脈說沒有大礙,不過一時血不歸心,緩一緩就會醒過來。皇帝趁機吩咐後扈處準備給太皇太后移宮,「老佛爺玉體欠安,宮裡多紛擾,為老佛爺安康著想,送到頤和園將養。一切請安事宜全免,任何人不得進園子打擾。」就這麼的,太皇太后還在半昏迷中被送上了鳳輦,車輪滾滾前後簇擁著,直往頤和園去了。
  
  至於小公爺的正頭嫡妃,皇帝坐在案後翻了半天冊子,發現九門提督家的小姐不錯。上年提督夫人過世,姑娘服喪沒能進宮參選,和小公爺的情況很相似。眼下指婚,滿了三年再過大禮,兩邊都不耽誤,甚好。
  
  對於皇帝這個決定,皇后娘娘表示可以接受,「側福晉原本就是妾室,橫豎用不著拋頭露面,只要大福晉拿得出手就是了。」
  
  「主子說得是。」晴音道,「名頭而已,即便貴妾也是妾,就和咱們貴主兒似的,再能耐也只是個副手。」
  
  皇后嘖地一聲,「別這麼說人家,人家好歹也是萬歲爺親自迎進門的。」
  
  「這個奴才知道,當時十二王爺養了只松鼠,看熱鬧的時候竄進了轎子裡,貴主兒嚇破了膽,是自己從禮親王府的邊門上進來的嘛!」
  
  主僕倆想起密貴妃簪亂飛的狼狽模樣,哈哈大笑。
  
  「主子爺這回又欠我一筆。」皇后挑五色線繡荷包,坐在南窗底下舔線頭穿針,「將來我有所求,他總會顧念我些吧!」
  
  「您最善性兒了,萬歲爺都知道。您又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兒,人有點小私慾很正常,難道個個像太皇太后似的成佛?」
  
  皇后推開步步錦支窗朝外看,「這尊大佛沒說頭,不過挪地方我沒相送,不會留下口實吧?」
  
  晴音一哼,「萬歲爺都和她鬧崩了,您怕什麼?」
  
  「也是,好媳婦隨爺們兒嘛。」皇后頷首道,「我瞧壽康宮空出來了,太妃們擠在壽安宮太委屈,明兒就請太妃們勻開,也住得舒暢點兒不是!」
  
  「那要是太皇太后回來怎麼辦?」晴音坐在踏板上把線串兒紡成球,邊搖靶兒邊問,「還叫太妃們搬回去?」
  
  「還能再回來?」皇后琢磨了下,「再回來也不怕,慈寧宮不是空著麼,叫她住慈寧宮。有老祖宗的陰靈看著她,少做點惡事,也是為她好嘛!」
  
  主僕倆商量得挺周全,太皇太后回來發現自己窩沒了那份慌亂,想想都讓人解氣。皇后的針尖在頭皮上篦了篦,又開始擔心初五的太后千秋了,「這回鬧這麼大動靜,到底也是太上皇娘家事兒,怕沒這麼容易含混過去。要是太上皇問起來怎麼辦?我怕萬歲爺在皇父面前不好交代。」
  
  晴音說,「別怕,不是還有皇太后呢嗎!太后和太皇太后不對付,塔喇家全敗落了她才高興呢,到時候肯定向著萬歲爺說話。」
  
  皇后一聽覺得有理,重又喜滋滋的了,「聽說要帶著素以一塊兒去,叫她見見太后。倆人長得像,一見面像遇見本家兒似的,也蠻有意思。」
  
  於是天天盼著初五,初五到了,和皇帝一道擺駕上暢春園去。原當應該和和美美的,不想卻出了岔子。太皇太后頤養了三天,緩過勁兒來了!
  
  進大宮門就聽說老佛爺帶著賦閒的族人來了暢春園,不挑平時就挑太后千秋,存心給大夥兒添堵。皇后心裡沒底,惶惶道,「那些宗親好大的膽子,竟敢找太上皇告您的狀?」
  
  皇帝不以為然,「烏合之眾,要是朕讓他們告倒了,那這皇帝還有什麼做頭?」太皇太后一根籐上下來的人都這麼沒腦子,狗急跳牆不瞧時候,要是不能一氣兒把他撬下台,秋後算賬擎等著好果子吃吧!
  
  他舉步朝九經三事殿去,走了兩步回頭瞧,對皇后道,「你去給太后請安,留神些,有事兒就打發人給朕傳話。」
  
  皇后知道他擔心的是素以,可眼下情況要計較的不單是素以。這算是他登基以來遇到的最大的坎兒了,皇后是太平皇后,她沒經歷過那些驚心動魄。順風順水的嫁進禮親王府,順風順水的夫貴妻榮做了皇后。後宮有些磕磕碰碰都擺不上檯面,一遇上正經事,她就沒了插科打諢的勁頭,瞬間手足無措了。
  
  素以上來攙她,「娘娘別憂心,萬歲爺是真龍天子,那些人翻不起浪來。娘娘只管把禮數做足,您是來給皇太后祝壽的,旁的不相干,一概不管。」
  
  皇后進園子為顯自謙,一般不會帶多餘的人。以往只有晴音隨行,今天要讓素以露臉,她貼身的宮人都在後扈處等候,所以現在素以倒成了主心骨。既然這麼說,掂量一下也覺得有理,便轉過臉問園裡二總管,「皇太后歇在哪裡?」
  
  芍葯花兒弓著腰應承,「回皇后主子話,太后原在桃花堤設宴款待女眷們,這不是太皇太后來了麼,就挪到延爽樓聆訊去了。」
  
  皇太后聆訊,看來老佛爺的威發得夠厲害的,連皇太后都要侍立伺候呢!皇后瞧了素以一眼,「老太太這是要吃人麼?」
  
  素以心裡也沒底,只管攙著皇后跟芍葯花走,邊走邊壓著嗓子道,「娘娘放寬心,太皇太后要呲達也是呲達奴才,和娘娘沒什麼相干。您是一國之母,誰也動不得您。奴才草芥子一樣的人,罵兩句挨兩下都受得。娘娘您腰桿子挺得直直的,不用顧忌奴才。」
  
  芍葯花聽她們竊竊低語,回頭瞧了瞧,笑道,「皇后主子和姑娘別怕,這裡是暢春園,是太上皇和太后娘娘的地方。都說分了家,爹媽過門也是客。既然都是客,誰又比誰派頭大呢!」
  
  芍葯是太后身邊老人兒,出宮兩年,早就不拿太皇太后當主子了。太監瞧什麼人說什麼話,面上恭敬背後不齒。老佛爺只管鬧騰,沒毛的鳳凰不如雞,娘家都成了那樣,再沒有子孫的敬愛,她這輩子還剩什麼?老太太實在是太不識時務,年輕時就霸攬得寬,到老了還是這樣。可憐了蟈蟈兒,好好的姑娘,硬說她串通造辦處太監偷字畫,最後進了壽康宮就沒出來。為這事皇太后和她鬧翻了,這會兒再對的話也不香甜了。人沾染的晦氣都是自己作出來的,太皇太后要做怪,一把年紀了真有點丟分子。老而不死是為賊,說的就是她老人家。
  
  「老佛爺先前找十三爺,大概有話和十三爺說。皇太后吩咐了,皇后主子來了請先到偏殿稍待,她那兒撂了手就來見主子。」芍葯花說著,又看皇后身邊宮女一眼,「上回李玉貴說在公爺府上瞧見個人,長得和太后主子有幾分像。今兒一看,豈止幾分吶,簡直一個門子裡出來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親戚呢!」
  
  都說像,到底有多像,素以也覺得好奇。嘴裡要謙卑的答應著,「諳達說笑了,我是做奴才的,不敢和太后主子相提並論。」
  
  「那不是這麼說的,長相是爹媽給的,長成什麼樣兒要是能自己控制,那不成大羅神仙了!」芍葯花笑了笑,「皇太后心胸豁達,不過終歸是主子,姑娘避忌些也就是了。」
  
  素以忙道是,垂手跟進了延爽樓的偏殿裡。
  
  園子裡的亭台樓閣都單開門,和宮裡是不一樣的,所以即便只隔一道垂簾,也不會驚動正殿裡的人。素以伺候皇后坐定,自己在一旁侍立著,太皇太后的話句句清晰,簡直就像撞在了耳門上。
  
  睿親王弘巽大概和她們前後腳,也是剛進樓裡來,只聽太皇太后無比熱絡的拉攏,「每日裡都進宮讀書的,以前常跟著哥子們來請安,最近怎麼愈發稀鬆了?我在宮裡念著你,要見一面倒不容易了。」
  
  睿親王小小的人兒,說話卻不像同齡孩子那麼幼稚。他穩著聲氣兒道,「回皇祖母話,孫兒近來課業繁忙,以前布庫是跟著打外圈兒,現在給我配了外諳達,要緊著心的開始操練了。前兒皇帝哥子又給我派了差事,叫我跟著六哥管內務府。我什麼都不懂,得從頭學起。事兒太多,就騰不出空來給皇祖母請安了,請皇祖母恕罪。」
  
  為什麼不去,皇后知道。太皇太后不待見太后,連帶著孫子也不抬愛。他去請安,常常是不冷不熱嗯一聲了事。天家的孩子會瞧眼色,幾次三番的忍著,忍到最後索性不去了。弘巽跟著住在暢春園,從小嬌寶貝似的養著,自覺犯不著熱臉貼屁股。愛見不見嘛,又不求著她什麼。
  
  不過照著以往的態度來看,今天這番會晤有點不尋常了。大家屏息靜聽,果然老狐狸的尾巴露了出來——
  
  「是這樣啊,那倒不能怪你。只是你二哥哥辦事欠妥,你這麼點兒小人兒,叫你學內務府的差事,學來幹什麼?內務府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你堂堂親王,將來給他做管家不成?咱們巽哥兒這麼聰明,擺在那地方真是埋汰了。你要知道,你可是兩朝正統,和別人不一樣的。不說各部各院都能安插,就是到軍機處謄抄錄副奏折,都比這個強些。可見你二哥哥對你有防備之心,你出身比他高,你額涅又是當朝太后,照理說這皇帝原該是你做才對。」
  
  皇后和素以面面相覷,這樣的話說出來就是大逆不道,常人尚且不能信口開河,何況是德高望重的太皇太后!她的心思昭然若揭,看來還想換皇帝呢!皇后面色凝重,心裡直說要壞事。他們塔喇家兵分兩路,一造兒去太上皇跟前彈劾皇帝,一造兒來鼓動挑撥皇太后和睿親王,果然好算盤。這是有太上皇在,他們的舉動只能算作「奏請」,要是換做他時,便是凶相畢露的逼宮謀反了。
  
  偏殿裡人聽得心驚肉跳,睿親王的話卻叫人放下心來。他說,「皇父曾經同我說過,我生來就是輔助我皇帝哥子的,絕不敢對他有二心。皇祖母這話叫孫兒惶恐至極,我在內務府好好的,沒的因這個惹上什麼禍端。二哥哥叫我學內務府差事是信得過我,宮裡一大攤子事,沒個知心人怎麼能放心?我就是給哥子掌理一輩子宮務,我也心甘情願。皇祖母心疼我我知道,不過我額涅從小教訓我要安分守己,我時刻不敢忘。」說著嘿地一笑,「況且我是前朝遺脈,應該夾著尾巴做人才對。要是皇帝由我來做,改日這『兩朝正統』可就成了趕我下台的好把柄了,皇祖母說是不是?」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4:01

  第84章
  
  太皇太后肯定沒想到這孩子會這麼回答,明顯的愣了下,轉而問太后,「這些話都是你教的?」
  
  素以聽見一個澹泊的聲氣,穩紮穩打的應,「小輩裡的哥兒們都是老佛爺的孫子,老佛爺還能不知道他們的性子?巽哥兒主意大,打小就不用我操心。也是的,兒孫自有兒孫福嘛,做長輩的就不要摻合了。於我來說,我是沒有大志向的,只要我的孩子們好,他們過得舒心稱意,我一千一萬個高興。我是苦出身,沒那興頭做惡人。我也勸老佛爺煞煞性兒,東齊這個皇帝做得怎麼樣,我們大家都瞧著的。他勤政愛民,大節小情兒上都過得去,哪一點不盡人意要攆他呢?您千萬別和巽哥兒說這話,他人小福薄經受不起。再者他們兄友弟恭,以前沒有半點嫌隙,別因您一句話,鬧得兄弟生分,倒不好了。」
  
  太皇太后聽了這兩句再耐不住了,拍桌呵斥,「你如今愈發目中無人了,就是這麼和我說話的?我是什麼人?多早晚輪到你來教訓我了?」
  
  皇太后還是那樣,寵辱不驚的語調,曼聲道,「我是為了天下太平,也是為我的兒輩好。您和皇帝怎麼鬧得這樣我也想不明白,按說東齊是章貴妃的兒子,和您的關係更近一層才是,何至於叫您生出要斷送他前程的心思來?我記得當初瀾舟立儲,是您極力保舉他的。現如今可是他翅膀硬了,不肯稱您的意兒了,所以您打算廢了他?」
  
  素以沒和這位太后見過面,但是她能直言捅老佛爺心窩,叫她很是敬佩。這世上誰願意天天聽人吆五喝六的訓斥呢,她要不是礙於身份,礙於她一家子都是包衣奴才,她也願意扯嗓子和太皇太后對壘,出口惡氣殺殺她的威風。
  
  皇后心裡可算踏實了,太后能把她們安置在一簾之隔的地方就是表明一種態度,十三爺的鐵帽子王幹得很滿意,沒有要搶她男人皇位的意思。能做到這樣就已經夠了,只要弄明白太后的立場,她有了底氣,太皇太后的威脅也不能成氣候。
  
  那邊的老佛爺沒法接皇太后的話,怎麼說她和皇帝矛盾的起因就是因為一張臉呢!她厭惡的這張臉和太后很像,其實問題的根本還是在太后身上。她不好開口,太后卻有意高聲問,「花兒,皇后主子已經來了?」
  
  芍葯應個是,「皇后主子來了有陣子了,就在地罩那頭的偏殿裡呢!」
  
  「那還不快請!」
  
  素以扶著皇后起身,灑金簾子兩邊被太監用絡子束起來,正殿偏殿一打通,眼前豁然開朗。她沒敢細看,恍惚瞥見一位穿大紅萬壽袍的在南窗下站著,她低下頭更加審慎,沒摸清太后的脾氣,萬一克撞了,要給萬歲爺惹麻煩的。
  
  皇后遠遠兒叫了聲額涅,上去蹲身請安,笑道,「今兒是額涅千秋,我來給您祝壽來了。先頭看見西邊搭戲台,今兒夜裡演什麼?」
  
  皇太后牽她過地屏寶座,邊道,「戲種怪多的,京戲、昆曲、大鼓書,都有。緊著吉祥的唱,回頭叫人把戲單子拿來你點,愛看什麼就點什麼……」話音還沒落,瞥見邊上侍立的宮女,定睛一看心頭激靈一下,茫然啊了聲,「這是……」
  
  「她是萬歲爺御前女官,跟進園子來給您請安的。」皇后使個眼色道,「素以,還不快給太后見禮。」
  
  素以跪下磕頭,太后都有些怔愣愣的,半晌才回過神來,「是皇帝跟前人?」
  
  其實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皇帝怎麼反的太皇太后,她私底下早有耳聞了。宇文家出情種,皇帝有這一劫似乎在情理之中。說那姑娘和她像,她當初不過一笑置之。無親無故的,再像能像到哪裡去呢!可今兒一看不對勁,原來不是像她,是像她姑爸合德帝姬。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像得叫人害怕。太后也沒了主意,難怪太皇太后忌憚成這樣,太上皇見了還不知是個什麼反應呢!她隱隱有些不安了,這怎麼料理?皇帝千挑萬選的,最後入了法眼的居然是這樣一副長相。
  
  太皇太后受她們冷落正要發火,睿親王立在邊上幽幽長歎,「我瞧過敦敬皇貴妃像,這丫頭和皇貴妃長得真像!皇貴妃過世二十五年了,要是生前沒犯大錯,閻王爺放行早……哎呀,這丫頭不會是皇貴妃托生的吧!」
  
  太皇太后渾身猛一震,眼前兩張臉攪得她天旋地轉,再加上弘巽這句話,她只覺身上寒毛直豎起來。離了座大喊來人,瘋也似的指著那兩人下令,「把她們押起來,快!」
  
  進來的太監犯了難,一個小宮女不值什麼,莫說押,就是殺也使得。另一位可是皇太后,誰敢上去碰一指頭,敢情是不要吃飯傢伙了!
  
  弘巽一聽要動他母親,知道他們不敢來真格的,借題發揮也要震懾震懾。桌上的杯盞拿起來就砸,「反了天了,誰敢在暢春園動手,當爺是吃乾飯的?」扭脖子朝外發話,「來呀,給我拿下這些反叛,剁了爪子扔荷花池裡喂王八去!」
  
  一時又進來一撥人,都是睿親王手底下戈什哈。個個膀大腰圓,逮兩個瘦太監像逮小雞崽子似的。三下兩下收拾了退出去,屋裡又只剩下氣得手腳亂哆嗦的太皇太后了。她顫聲道好,「果然好子孫,我活了一把年紀,臨了被人這樣拿捏麼?」
  
  她身邊嬤嬤看她臉色發青忙給她順氣,開解道,「老佛爺且息怒,自己身子要緊,氣壞了不值當的。有什麼等太上皇來了再作論斷,太上皇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兒子哪有不心疼額涅的道理。您先消消火,消消火……」
  
  皇后看了這一出,覺得太皇太后淪落至此真有點可憐,但她背後對皇帝下黑手,這點又十分的可恨。站前一步道,「老佛爺您福澤海樣深,何苦和個丫頭計較。萬歲爺要她,給了就是了,非鬧得一天星斗。眼下倒好,抄家的抄家,殺頭的殺頭,又得著什麼好處?您先頭的話犯了大忌了,要論下來,就算您是太皇太后,也免不了要圈禁。這麼大的罪過逃不出干政去,您橫是一點兒不怵麼?」
  
  「你安生給我閉嘴!」太皇太后的手指使勁點了點,「你這皇后忒賢德,虧你還立世為人,窩囊得通沒個褶兒!說你也白瞎,知道你養不出孩子來,心裡怕皇帝廢你,上趕著處處巴結他。這會子靦著臉來給我扣大帽子,憑你也好意思!」
  
  皇后是尊貴人,從沒有讓人這麼潑婦罵街似的指著鼻尖罵過。養不出孩子是她心頭插的一把刀,太皇太后抓著刀靶兒使勁往裡捅了捅,她忍不住捧臉哭起來。
  
  素以看皇后哭,自己鼻子也發酸,護著她給她擦眼淚,扭頭道,「老佛爺別這麼說皇后主子,她也難。您是吃齋念佛的人,往人傷口上撒鹽可是損陰騭的!」
  
  「賤婢!」太皇太后何嘗被個下等奴才回過嘴,一聽之下火冒三丈,對身邊嬤嬤道,「你們還瞧著?這屋裡的主子們動不得,一個奴才我還可以管教。給我掌嘴,我倒要瞧瞧,是她的嘴硬還是你們的巴掌硬!」
  
  太皇太后近侍的精奇得了令,摩拳擦掌就要上前來。皇后是銀樣蠟槍頭,空有這麼高的位分,出了事就慌得沒方向。素以很有股視死如歸的豪情,一梗脖子道,「今兒就是個死,奴才也要鬥膽說一句。老佛爺您太不善性兒,您和敦敬皇貴妃有多少恩怨奴才不知道,您遷怒於我我也認了,可您不該算計萬歲爺。上了年紀鋼火該退些了,奴才家裡也有老人,對膝下子孫都是疼愛有加的。像您這樣唯我獨尊的脾氣,奴才真沒見識過。」
  
  精奇都是內鬥裡的練家子,下手又快又狠。沒讓素以有喘氣的機會,上手就是一個耳刮子,打得她耳中嗡嗡作響。
  
  皇太后瞧不過眼了,厲聲道,「暢春園一向是個和樂地界兒,難得有人敢在我這裡動粗的。今天既然撞上了,我也不怕破了戒。叫粘桿處人來,把這個打人的拖下去上拶指。」在那精奇的告饒聲裡轉過身來,寒臉對太皇太后道,「老佛爺,我敬你是瀾舟的額涅,上輩裡的恩怨不打算和您論,您倒好,步步緊逼,我讓到暢春園來您還不罷手麼?既然去了頤和園就好生頤養,偏偏不甘心,非弄得魚死網破不可嗎?」
  
  太皇太后到了這一步也破罐子破摔了,恰好看見太上皇和皇帝從甬道上過來,尖著嗓子道,「他們父子稱帝這些年,我在後宮從沒提過什麼要求。這回不依著我,我就上孝陵哭高皇帝去,叫天下百姓瞧瞧,唾沫星子也淹得死你們!」
  
  太上皇快步進了殿裡,臉上堆著笑給太皇太后唱喏,「額涅太較真了,您是我們宇文家的老祖宗,塔喇氏不過是外戚,越走越遠的。何況齊哥兒整頓旗務沒有錯處,您顧念娘家,先要周全了自家才是正經。咱們這樣門戶,鬧起家務來不好看相。」
  
  太皇太后想起要牽進孝陵的敦敬貴妃就不稱心,連帶著太上皇也一塊兒恨,質問道,「合德帝姬遷墳據說是你授意,你眼裡還有我這母親?入了土二十幾年才想起葬進皇陵,早前幹什麼去了?卡在這當口,不是打我的臉是什麼?」
  
  太上皇覺得很乏累,被那些娘家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搞得暈頭轉向,過這兒來還得安撫她老人家。說得通也罷了,說不通就是多費口舌,到最後也還是落個不孝的罪名。因慢吞吞道,「我那時才即位,朝中事物繁雜,也確實有疏漏的地方。皇貴妃早薨,孝陵修在她下葬之後,入土為安便不再驚動她了。現在是東齊的一片孝心,瞧不得皇貴妃一人入不得皇陵。再怎麼說她是高皇帝元妃,我年輕氣盛做錯了也是有的,額涅還不能給我個贖罪的機會嗎?」
  
  他們那裡還在好言規勸,皇帝看見素以臉上的手指印,火氣一下拱得不可收拾。礙於皇父在場,不好有什麼過激的話說出來,只是對太皇太后冷冷一笑,「皇祖母火氣太旺了,您有什麼不滿意,只管和孫兒說。今天是皇太后千秋,您帶著塔喇家的族人來叨擾皇父,孫兒覺得委實不妥。不過敞開了鬧一鬧也有好處,孫兒知道自己哪裡做得不足,以後定然更加小心看顧娘家宗親們,請皇祖母放心。」
  
  太皇太后喘了兩口粗氣,愕然看著皇帝。皇帝的深沉內斂在她眼裡早就成了陰毒,這回不能叫他下台,塔喇氏的前景便堪憂。也是她想得太簡單了,太上皇玩女人玩迷了心,連太和殿的寶座都不要了,指望他廢了東齊自己復位嗎?他還要留著這個兒子替他擋風遮雨呢,怎麼會因為幾個外戚的哭訴就把皇帝趕下台!
  
  罷了,娘家敗落是萬萬也救不了的了,可她恨!尤其恨素以!以前也曾有過她是合德帝姬托生的想法,不過是自己暗中嘀咕,沒放到嘴上說過。剛才弘巽冷不丁的一句猜測,簡直像往她領子裡灌了一大桶冰水,叫她再也難安起來。退一萬步,她什麼都可以不管,但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合德帝姬這死鬼來討她的命。她能殺她一回,就能殺她第二回。
  
  她搖搖晃晃站起身,仰頭道,「我老了,不中用了,所有的事都不想再過問了,也打算回到頤和園頤養天年。但走前有最後一樁事要辦……」說著一指著牆根處侍立的素以,「這奴才分寸全無,剛才對我惡語相向。我這會子要杖斃她,你們若是我的孝子賢孫,就誰也不要攔著我。」
  
  素以心頭一跳,這老太太臨死也要拉她墊背,萬歲爺雖然在場,畢竟上面還有太上皇,她也不願意叫他為難。不就是死嘛,太皇太后不處置她,總還要想盡法子攪得大家不安生。她也看開了,殺頭不過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她沒想求饒,求饒顯得她沒骨氣。死也要死得漂亮,從容就義,這世上大概還沒幾個女人能做到呢!
  
  她剛想上前謝恩,猛聽見太上皇隱忍的聲口,對太皇太后道,「額涅得饒人處且饒人,罪業造了一次就夠了,不修今生也修修來世吧!」
  
  太上皇的反應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眾人鬆了一口氣,皇帝卻把心吊得更高了。按捺住了吩咐榮壽,「老佛爺身邊伺候的人不成器,著內務府另撥幾個人來,把貼身的都換了。近來外頭不太平,為保老佛爺安康,往頤和園加派禁軍把守,沒有朕的許可,誰也不許出入園子半步。去辦吧!」
  
  官話說得漂亮,圈禁的意味卻濃濃露了出來。太上皇沒有過問,老佛爺這次辦得的確太出格,莫說圈禁,連賜死都夠得上。她飛揚跋扈一輩子,是該找個地方修身養性了。可是眼前的宮女實在叫他驚惶,先頭忙亂沒有留意她,這會兒定神一看,霎時叫他五臟六腑都移了位——這分明就是合德帝姬,是他少時所有的愛和嚮往啊!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4:20

  第85章
  
  長滿壽很快招了人來攙太皇太后,老佛爺被皇帝這麼料理自然滿心的憤恨,把手狠狠一揮掙出去,「我自己能走,用不著你們來押解。」回身看著皇帝道,「東齊,你為了女人這麼對自己的親祖母,天也不饒你!瞧好你阿瑪吧,當初他可是偷摸著喜歡嫡母的,他看上慕容錦書為的還是錦書像她姑爸。這回可不一樣,你的心上人兒更神似。別再來一回父子奪妻,到時候你的下場還不如東籬呢!」
  
  老太太臨走下了詛咒,牽五跘六把所有人都損了一遍。似乎有點雖敗猶榮的快意,昂著她高貴的頭顱邁出延爽樓,腿不顫身不搖的朝丁香堤去了。
  
  解決了大麻煩,接下來的事也並不讓人省心。皇帝被這突如其來的辛秘震慌了神,皇父曾經愛過合德帝姬,連皇太后都是替身,那現在呢?他先前特地留意了,皇父看見素以,臉上恍惚的神情讓他後怕。千萬不要發生太皇太后說的那種事,他帶素以來園子後可能引發的隱患裡沒有這一條,他以為皇父會因為他看上像皇太后的人對他心存芥蒂。也許會責罵,會暴跳如雷,會以為他肖想繼母。這些他都可以化解,挨罵也罷,挨打也罷,總有辦法順利和素以在一起。可是如果皇父動了心思故態復萌,那他的素以怎麼樣?
  
  真真讓他肝膽俱裂,皇父不是太皇太后,自己雖掌管著大英江山,可所有根基都還在皇父手裡。他坐在太和殿上,時刻能感受到來自太上皇的壓力。皇父為人不羈,向來不在乎外界對他的評價。現在再來東籬時那一出,叫他拿什麼來招架?
  
  他管不了那麼多了,很快把素以擋在身後,故作輕鬆的對太上皇道,「兒子政務處置不當,擾了阿瑪和太后的雅興,罪過實在是大。請阿瑪寬懷,日後兒子定當處處留意,再不敢為這些瑣碎事體勞動阿瑪了。」
  
  低垂的夔龍箭袖移過來,找到素以的手,把她緊緊攥在掌心裡。素以抬頭看他,心裡絲絲縷縷的牽痛起來。他從沒這麼焦躁過吧,面上看不出什麼,但是手心都汗濕了,簌簌輕顫著,是因為他的不安和緊張。
  
  剛才太皇太后的話她也聽見了,她倒不認為太上皇會如她說的那樣。畢竟是經過了歲月積累的人生,再年輕的面孔也不能掩蓋那些沉澱下來的思考!何況有皇太后,他們是神仙眷侶,是大英的美談,如果連他們都出了岔子,那愛情還值得相信嗎?
  
  她用力回握了下,要他知道她做好了準備,這輩子只認準他一個。她微不足道的一條賤命也有她的堅持,絕不向其他人屈服。
  
  太上皇關心的不是找麻煩的外戚,也不是太皇太后最後丟下的那句掃他臉面的話。他蹙著眉頭打量素以,世上有這樣相像的兩個人,實在太不尋常了。按她的年紀來算,要和合德帝姬扯上關係不大可能,除非是錦書的父親不為人知的另一筆風流帳。但是侄兒像姑,斷然沒有像成這樣的。年紀越大越相信鬼神那一套,問過了那個宮女的來歷,果然冒出個念頭,也許她真是合德帝姬托生了來討債的也說不定。
  
  皇帝那副護犢子的模樣他很眼熟,他也有過同樣的經歷。如果換了另一張面孔,他將心比心,怎麼有不贊同的道理?可是這女孩兒的長相就注定了他們不能夠,不說她會不會是當初漏網的慕容氏後裔,即便沒有任何關係,頂著這樣一張臉遊走在他曾經執政的紫禁城裡,就讓他覺得不寒而慄。再加上皇帝前兩天突如其來的念頭,要給合德帝姬追封皇后謚號要遷墳,這些沒來由,都像是受了蠱惑的表現。是合德帝姬不甘,來討要屬於她的一切麼?他不敢想,也不能讓東齊冒這樣的險。
  
  「撒開吧!」他說,把視線調向別處,「什麼人都可以,唯獨不能是她。」
  
  皇帝五雷轟頂似的搖頭,「為什麼?」
  
  太上皇眉頭皺得越發緊了,「為什麼還用我來說?你瞧瞧她引出多少禍事來!葬送了一個太皇太后,葬送了整個塔喇氏,還不夠嗎?」
  
  「阿瑪怎麼也這樣說?」皇帝灰透了心,「老佛爺會有今天不是她自己做的孽嗎?和素以什麼相干!她從沒在兒子面前進過半句讒言,請阿瑪明察。」
  
  太上皇沒接話,瞇著眼審視素以良久,「為了你主子好,讓你剃度出家替他祈一輩子的福,你願不願意?」
  
  好嘛,這位沒有要把她收房的意思,是打算讓她出家。這樣也好,素以反倒安定下來。她真不怕出家,橫豎心裡裝著他,就是做了姑子也不枉此生了。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不一樣,他老人家比天還大呢,她不敢有半點違逆。萬歲爺在他手心裡捏著,既然他不答應他們在一處,那就趁早各奔東西吧!至少把傷害減到最低,她也算做了件對得起萬歲爺的事兒。
  
  心裡難受得什麼滾油煎,她忍著痛鬆開他的手出來蹲福,「回太上皇的話,奴才願意。奴才到御前沒讓主子舒心,盡給主子添亂了。主子萬事一身不容易,大海架不住瓢兒舀嘛!奴才做尼姑天天的打平安醮,求佛祖保佑大英河清海晏,保佑主子們福壽安康。」
  
  她說得很坦然,沒有哭哭啼啼的委屈樣兒,反而叫人刮目相看。太上皇覺得她還算識大體,也沒打算為難她。能這麼的最好了,說實話要不是還念著對敦敬皇貴妃的舊情兒,這麼個禍頭子殺了都不為過。她能聽話省了大家的心,那就叫李玉貴挑個庵堂,送進去一了百了。
  
  可是皇帝不幹了,好不容易過了老佛爺那關,到最後竟落個這樣的下場麼?皇父忘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他能和皇太后雙宿雙棲,自己怎麼就不能和素以在一起?素以出身雖低,但是身家清白,怎麼也比太后這末代帝姬強吧!皇父當年為她鬧出那麼大的風浪來,如今處理兒輩的事上這樣積糊麼?
  
  長得像有什麼錯兒?他把素以拉在身邊,也是一時氣話,衝口道,「兒子連喜歡的人都保不住,這個皇帝不做也罷。請皇父另擇賢能,放兒子和素以一條生路吧!」
  
  太上皇回過身來,眼裡滿蓄風雷,冷聲道,「你叫痰迷了心竅,說出這話來沒想過後果嗎?不做皇帝?除非你不做我兒子!」
  
  眼看著父子倆要反目,皇后唬得忙去求皇帝,「從長計議,何苦頂撞皇父呢!你真是糊塗了,不怕害死素以麼?」
  
  皇太后也去開解,「兒輩的事放手便放手吧!他們大了,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你瞧皇帝這樣,拆散他們你倒忍心?」
  
  太上皇很少發這麼大的火,今天經歷的事原就讓他不稱心,後來見了素以難免慌神,現在東齊又逆他的意,他簡直有點克制不住了。隔開了太后高聲道,「不知好歹的孽障,做了三天皇帝就找不著北了!一孝立,萬善從,是為肖子,是為完人。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夠格算得上是肖子完人麼?為了女人連江山都不要了,虧你有臉說!」
  
  皇太后直斜眼,皇帝這樣不是都隨他嗎?自己都沒做到的卻來要求兒子,也是皇帝沉得住氣沒反駁他。要是回上一句,看他怎麼下台來。
  
  太上皇餘怒未消,橫眉豎目的沖長跪的皇帝呵斥,「別在我跟前現眼,要跪到外面跪去!」
  
  皇帝頓首道,「兒子從不敢拂逆阿瑪的意思,可素以是兒子的心頭肉,兒子就算是死也不能捨下她。阿瑪至情至性,眼下氣頭上責罰兒子,等回過頭來就能體諒兒子了。兒子別無所求,只求把素以留給我,阿瑪就是發聖旨廢我,我也在所不惜。」說罷起身卻行,退到延爽樓外天井裡跪著去了。
  
  這幾句話對素以是莫大的震動,主子都豁出去了,能為她這麼和太上皇較勁,叫她說什麼好呢!她又慚愧又感動,巴巴兒跟出去,趴在他邊上磕頭,「主子,奴才對不起您。」
  
  皇帝笑了笑,「你對不起我的地方多了,多早晚償還我?你去吧,遠遠躲著別叫太上皇看見。我這兒挺住了,用不了多久就會赦免的。」
  
  素以張了張嘴,想和他說話,他卻挺直了腰桿子目視前方,再也不搭理她了。她抹著淚退後兩步,固執的在滴水下跪定了,誓要和他共患難的架勢。皇帝偏過頭來看她,她臉上表情倔強。他無奈的歎息,「傻丫頭。」
  
  她扁了扁嘴,「您才傻,這麼待我可叫我得瑟死了,全賴我長得漂亮!其實您讓我出家多好,往後就不能禍害您了。」
  
  前半句叫他嗤笑,後半句卻叫他攢起了眉頭,由她出家,然後再暗中撈人,把她藏得不見天日做他的禁臠嗎?她會恨死他的!他嚮往的日子很簡單,想光明正大的和她在一起。他私下裡也做了點小動作,她念念不忘烏蘭木通,不就是因為她瑪法一家在那裡嘛!他已經打發人去接老素泰進京了,她沒人可投奔,再加上他這回感天動地的為愛受罰,她總會有觸動,願意乖乖留在他身邊了吧!
  
  是啊,他從沒想過讓她偷偷摸摸的生活在宮裡。既然帶她來見皇父,就是已經打定主意要冊封她了。皇后心眼不壞,唯獨經不得風浪,也立不起威來。他愛素以,不能給她皇后的位分,但也絕不會委屈了她。這次露臉就是為了將來做打算,讓他們知道有這麼個人,任何場合下都不用避忌。他的素以是敞亮的,見得了光的。如果遭遇困難,情願在她晉位前解決,總比以後悄沒聲的被賜死強些。
  
  「你去做姑子,那我找個就近的地方做和尚。咱們隔寺相望,不也別有樂趣嗎!」
  
  他們相視而笑,太后在窗前看了一陣兒,回過身來道,「咱們也是過來人,當時自己有多難,你都忘了?如今作他們的梗,你於心何忍?」
  
  太上皇不說話,桌上有新出籠的糯米壽桃,他捻了一個放在嘴裡,含糊道,「此一時彼一時。」
  
  「什麼叫此一時彼一時?我還記得皇阿奶對我們的成全,我心裡感激她一輩子。你倒好,臨了學得老佛爺一樣,有意思麼?」
  
  太上皇扭過頭去,「你不覺得這丫頭有蹊蹺嗎?和你們慕容家沒牽扯,卻長得這麼像你姑爸,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真要是親戚就算了,輩分亂也不怕。可怕就怕在萬一是皇貴妃轉世,要來算計我大英社稷怎麼辦?」
  
  皇太后一臉的鄙夷,「人沒老,見識倒像你額涅。天底下長得相似的人何其多,個個都是投胎轉世來尋仇的麼?我和你不同,瞧見那丫頭只覺得親切,真像看見親人似的。這麼些年了,我不說你心裡也知道。我們慕容家人口凋零都是因為誰?都死在你手裡了……現如今你連一個長得像的都不肯放過,情願看著你那九五之尊的兒子在外頭跪著,你黑了心肝吶!別以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不就是因為你愛慕過皇貴妃麼,眼下來了個拓本,你就歡喜得坐不住站不住。可這個人和你兒子兩情相悅,你瞧在眼裡渾身不舒坦。嫡母變成了兒媳婦,你心裡受不住,是不是?」
  
  「你瘋了不成!」太上皇站起來,發現和她說不通,甩袖就要走。
  
  這時候從角落裡竄出個人來,身量不足三尺,大張著兩手攔住了太上皇去路,「站著,聽這位大姐兒說話!」一副山賊的口氣,這是太上皇的老糖耳朵。
  
  太上皇板起臉來訓斥,「放肆!我是你阿瑪,你叫誰站著?」
  
  小孩子不經嚇,父親嗓子一高就放聲大哭,「你幹什麼叫我二哥哥跪著?十三哥上回弄壞了鄭板橋的畫兒你也沒罰他,我二哥哥怎麼你了,啊?」
  
  太上皇頭痛欲裂,「聽聽你說的什麼話,不孝不悌,逆子!」
  
  被她們母女輪流的鬧,火氣怏怏兒坍塌了大半。再往外一看,弘巽抱著食盒坐在皇帝邊上,哥兒倆有說有笑。太上皇頓時有種滄桑感,他的時代果然已經去遠了,再也沒人把他的話當回事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4:42

  第86章
  
  太后過來同他並肩看,緩聲道,「你十三個兒子,當初退位時再三權衡,最後能堪大任的只有東齊。他有帝王之才,有馭人之術,這些年替咱們遮風擋雨,也難為他了。你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江山社稷在他手裡,除了勤政,何曾聽過他有好女色,貪圖享受的毛病麼?他兢兢業業執掌天下,吃得苦,並不表示他連愛人的心都操勞沒了。過年他二十九了,真真是將近而立的兒子,他要納個妃,你還讓他罰跪,太說不過去了。素以的長相不要去管了,要怪就怪你們宇文家男人運氣不好,三代都折在這上頭。」太后說到這裡白他一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也忒霸道了點。我瞧素以就是個好的,她和東齊是真心的。就算以後不好,上頭還有皇后,她也撲騰不出大水花來。」
  
  皇后忙著給糖耳朵擦眼淚,一面應道,「額涅說得沒錯兒,素以有什麼不妥帖的地方還有我管教著。我統理後宮,絕不能讓她做出什麼有違禮法的事來,請阿瑪放心。您瞧我們爺的樣兒,我看著也覺得可憐。求阿瑪發慈悲,成全了他們吧!」
  
  太上皇看了皇后一眼,「你也忒賢德了,爺們兒不好,老婆占一半兒錯處。他這會兒把持不住自己,你還替她說話?」
  
  皇后尷尬的瞧瞧太后,「額涅,我的難處您知道。」
  
  皇太后點點頭,「是,你不用說,我都知道。你也別急,太上皇一時轉不過彎來,過會子想明白就好了。」
  
  糖耳朵在底下適時吟誦,「田登作郡,自諱其名,觸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於是舉州皆謂燈為火。阿瑪是太上皇,和那個郡守一樣的喜好麼?二哥哥喜歡那宮女兒,阿瑪要讓那宮女做尼姑,不就是逼著二哥哥換個名目把她藏起嗎?」
  
  太上皇被她說得訕訕的,「你這鬼東西倒會活學活用,阿瑪下的旨是隨便能夠違逆的?」
  
  糖耳朵搖頭,「阿瑪沒聽說過『情難自禁』麼?要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世上就沒那麼多癡男怨女了。」
  
  太上皇目瞪口呆,果然好,虎父無犬女。這麼點大就知道那麼多,真不錯!他對她奶媽子說,「把你主子抱出去吧,上回的忠字寫得不好,讓他們伺候著再練練。」
  
  就那麼順利把那個話癆打發走了,太上皇背著手臨窗看,下半晌了,變了天,瞧著陰沉沉的。園子裡是他穿著龍袍跪地不起的兒子。其實真正觸怒他的是他說不做皇帝那一句,二十九歲的人了,脾氣還是那麼沖。他要是這會兒不做皇帝,今天下台,明天就會被人算計得屍骨全無。哪個從御座上走下來的人能安然活著?塔喇家那群急紅了眼的狼能放過他才怪!再轉回頭想想,他們在暢春園呆著,皇帝終歸放不開手腳。就像今天的事,那麼一大幫子人來告皇帝的狀,來彈劾皇帝,古往今來有幾個為君者受過這樣的羞辱?他心裡也疼,東齊是他最看重的兒子,他極盡所能的扶植,可有他在,反而成了對他最大的阻礙。
  
  「不知長亭在雲南好不好。」他看見窗台上有一小撮細細的塵土,拿手指捻了捻,指腹之間一片沙沙的觸感。
  
  皇太后吩咐人請皇后到觀蓮所歇息,屋裡只剩他們夫妻,她挪步過去,從背後圈住他的腰,「瀾舟,我一直想去雲南瞧瞧,京城呆膩了,咱們往南逛逛去吧!上回莊親王說他置了好大一片宅子,咱們過去也有地方住。到那兒再添幾個丫頭,聽說雲南的衣裳都露一截子腰,你看了一定喜歡。」
  
  太上皇笑起來,「胡說,自打我從了你,早就改邪歸正了。」轉過身來擁她,抱在懷裡慢慢的搖,「我也是兒孫滿堂的人了,再沒有那心性兒了。那四年你怨我,掛懷到現在我知道。我心裡想你,可是用盡了辦法你都不肯原諒我,我實在是有些自暴自棄了……罷了,陳年往事不提了,現在有兒有女,還想那些做什麼!你說要往雲南去,那咱們明兒就動身。弘巽讓他留在京裡辦差,帶出去早晚養成個紈褲。糖耳朵還小,不能撇下。叫她奶媽子收拾收拾,輕車簡從的,缺什麼路上再添。」
  
  皇太后有點驚訝,「我說了好幾回你都不答應,今兒怎麼……」
  
  太上皇朝外看,喃喃著,「以前是放不下心,現在東齊能夠獨當一面了,我繼續留在京畿反倒成了他的負累,叫那些反他的人有處可叫板麼?還是走吧,走得遠遠的,他才能做個殺伐決斷的帝王。我在,始終制約他。萬事都要上暢春園請示下,就像他說的,這皇帝做著有什麼意思!」
  
  太后嗯了聲,「我先前只當你戀棧,現在看來,也是一片拳拳愛子之心。」
  
  太上皇長長歎息,「東齊可憐,養母和親媽死得都早,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長大,受了委屈沒處能訴說。」
  
  「既然知道他的苦處,就不要再為難他了。人生苦短,有個知冷知熱的多不容易啊!」太后看他態度有了鬆動,忙轉身知會榮壽,「眼看要下雨,快請萬歲爺進來。就說太上皇不追究了,他的私事兒也不插手了,叫他放寬心吧!」
  
  榮壽先還蔫頭耷腦模樣,聽太后這麼一說,歡快的噯了聲,縱起來就往外跑。青石板上已經有些濕了,他跑得快,下了台階便跪下來,膝頭子在地上挫出去老遠,一下子滑到皇帝跟前,笑道,「主子業障過了,太后好歹勸動了太上皇,這會子叫主子起來了。」
  
  素以心頭一鬆,上來攙他,邊問他,「怎麼樣?您長遠不跪,這半天受不住吧?」
  
  他斜她一眼,「腿上功夫好值當你得意?以後膝蓋硬氣點兒,再也用不著逮誰跟誰跪了。」一頭說一頭進了樓裡,上前掃袖打千兒給太上皇行禮,「兒子謝阿瑪不罰之恩。」
  
  太上皇略點了點頭,比個手勢把人都遣了出去。看皇帝披領的紫貂上積了細小的水珠,抬手替他撣了撣,「朕和太后做了個決定,明兒一早帶著糖耳朵出京,到雲南找你三叔去。」
  
  皇帝吃了一驚,臉上辣辣燒起來,垂首道,「是兒子不孝,叫阿瑪失望了。」
  
  「不是。」太上皇悠著步子慢慢的踱,「這事兒老早就在朕心裡,前陣子不走,還是捨不下你。朕算是撂了挑子,中途的把社稷交到你手上,按說是朕的不稱職。初初是怕你肩負不起來,這麼大個家國,上手不容易。有朕在,你往前闖,萬一有什麼不順遂,朕也好幫你善後。可到了今天外戚來鬧,朕才看清了,你長成了一代令主,再也不用朕替你吊著心了。」
  
  皇帝嗓子裡一哽,捫心自問,以往對皇父的確有種說不出的忌憚,暗裡也怨他把江山交給他,嘴上說不理朝政,做不到全然置身事外。自己這皇帝做得十分窩囊,帶著情緒執政,處理朝中大小適宜,錢糧織造,水利稅賦,沒有一樣不是兢兢業業。不光為社稷,更多是證明給皇父看。天家父子不相親,他敬愛父親,但是總覺隔了一層,怎麼也走不近。現在聽他要遠行,他應該鬆口氣,應該高興的,誰知心裡卻生出眷戀來。原來皇父像他的主心骨,現在要把骨頭抽走,便讓他悶心的痛起來。
  
  「到雲南路途忒遠,天兒又冷,阿瑪還是再計較計較吧!」皇帝亦步亦趨道,「兒子辦差,也有遇著難題沒法子解的時候。有阿瑪在,兒子知道有根定海神針在肚子裡撐著,真就什麼都不擔憂。您如今要走,疏散筋骨是好事兒,兒子原不該勸您。可雲南離京十萬八千里,我朝裡事兒又撂不開手,不能親自護送阿瑪過去,叫我怎麼捨得下,又怎麼放心呢!」
  
  太上皇回頭一笑,「知道你一片孝心,你瞧瞧我,還未到知天命,哪裡一點像老頭子?你好好執掌乾坤,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至於塔喇氏的處置,《堯典》裡說過,克明俊德,以親九族。當然這是下頭本分時候的說法,究竟是嚴懲還是寬宏,全由你自己掂量。」
  
  皇帝躬身道是,「兒子也一直在想,容我思量思量再作定奪吧!」
  
  太上皇並不把外家的這番鬧騰當回事,最後怎麼處理,決定權在皇帝手裡。他提個醒兒,無非是盡到了一點意思。這幫外戚厲害過了頭,不把皇帝放在眼裡,這種氣焰到底不能助漲。天子自有天子不可觸犯的威儀,他們心裡對他不恭,這樣的姓氏再要發展,想是不能夠了。
  
  「哦,弘巽封了親王,眼下年紀也不算小了。我們過雲南,他還是留下來學辦差的好。他那副二流子脾氣,你們兄弟友愛,多費些心調理他。」太上皇一一囑咐著,「還有那個叫素以的丫頭,太后好話說了一車,於我看來還是有顧忌。你要晉她,既然兩情相悅也是人之常情。只有一點你要記住,再得意兒,再深愛,全都留在內闈。朝堂上的事不帶進後宮,這是祖制。我和皇太后這樣轟轟烈烈過,最後還是殺了碩塞的父親。她為這個四年沒有理我,我知道她恨,但是我不後悔。『為君者黑厚、清白,缺一不可。若遇黑時君亦黑,胸懷天下,行長遠之計,大黑也白。』這句話是至理名言,做皇帝和普通人終究不一樣,你可記著了?」
  
  皇帝作揖,「兒子謹遵皇阿瑪教誨,帝范帝要必當謹記在心,不敢有半絲鬆懈。」
  
  太上皇頷首,回過頭來看皇帝,氣宇軒昂,頗有人君之風。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好兒子,甩開膀子幹吧!只不要太勞累,勞則生怨,這話是你皇太太常叮囑我的。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輪到我來叮囑你了。」
  
  皇帝心頭澀然,除了應承也不知說什麼好。太上皇臉上很鬆散,一副卸了大擔子的模樣,反剪著兩手,夷然邁出門檻。天上細雨霏霏,李玉貴撐傘上來,被他揮手叫退了。和太后兩個手挽著手,慢慢朝遠處堤岸上去了。
  
  至此他才算真正掌管了天下,皇帝站在寬綽的殿堂裡,有歡喜也有失落。彷彿幾十年的父子緣分一下子被剪斷了似的,他的身邊再沒有親人能依仗,成了立在塔尖的孤家寡人。
  
  還好有素以!他看見她垂手進來,眼珠子骨碌碌一掃周圍,沒人。叫聲萬歲爺,他似笑非笑看著她。她憋了股勁兒衝過來,朝上一縱,像只葫蘆一樣掛在了他身上。他被她撞得一趔趄,緊緊抱住她說,「好乖乖,咱們守得雲開了。」
  
  她直抽氣兒,「我太高興了,您能這麼護著我,真叫我沒想到。」
  
  「你沒想到的事兒多著呢!今兒不回宮,就歇在暢春園裡。明早太上皇和太后要上雲南去,我好送他們出城。」皇帝笑得百花齊放,「你千萬挑時候回趟家,一則安撫你爹媽,二則見見你瑪法。」
  
  素以愕然,「我瑪法不是在烏蘭木通嗎?」
  
  皇帝摸了摸鼻子,「朝廷在草原上設連營了,那片地劃進了皇莊,你瑪法只好進京來了。往後你可以不用惦記上烏蘭木通了,你瞧你瑪法都不在那兒,你去了不也沒處投奔嗎?還是在京裡吧,跟著我,我給你吃香的喝辣的。」
  
  素以惘惘的,她的夢就這麼破滅了,老家都叫他連鍋端了,看來只有在四九城混日子了。她心裡明白,這是他留人使的手段。這陣子折騰得厲害,真辛苦他了。經過這麼多磨難,是不是該有個好結局?如果要在一起,注定她得放棄一些東西。烏蘭木通沒了,那東坡素肉呢?她還在苦苦掙扎,「我的肉鋪總得開吧,別荒廢了這麼好的店名。」
  
  皇帝虎起了臉,「等回宮就晉位,縱得你沒邊兒了!你再囉嗦試試,立馬把你就地正法!」
  
  素以臉上一紅,「您就不能想點別的嗎?」
  
  想點別的?猜猜她今兒穿的肚兜上繡的什麼花?皇帝嘬嘴兒思量,該叫皇后擬懿旨了,是時候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4:57

  第87章
  
  太后的壽誕做得很熱鬧,水榭台上各色戲種輪番上演,河南梆子加單皮,小鼓兒一敲又脆又爆。
  
  看戲的人熱火朝天,皇帝不愛那些,勉強作陪,眼睛只管往素以那裡斜。素以是個沒心沒肺的,不光瞧戲,還愛說戲。遇上了糖耳朵,弓著腰給她解釋,這是杜十娘,她遇上了白眼狼怒沉百寶箱。那個是大爺勸大奶奶,可著勁兒立規矩,烤火不許騎爐台,鋪床不許叼煙袋。說到高興處眉飛色舞,皇帝見了也只能歎氣。
  
  恰逢軍機送急件過園子,他起身和太上皇告假,「阿瑪高樂,兒子手上有些事還沒辦妥,就先告退了。」
  
  太上皇唔了聲,「你有事只管去忙,不必顧忌我們。朕瞧你晚上沒好好用膳,回頭叫人送湯餅過清溪書屋,你再用些,啊?」
  
  皇帝斂著神應,「謝皇阿瑪體恤,兒子這就去了。」說著打一千兒,由御前總管伺候著往北邊去了。
  
  素以看見他走,心裡倒有些發空。原本她是他的宮女,主子到哪兒奴才就該到哪兒。可自打有了這一層,再近身跟隨居然變得不好意思了。腳下沒挪步,只管木樁一樣杵著,倒是太后看了要笑話她,「你主子辦機務去了,你還不跟過去服侍,防著回頭要找你。」
  
  她飛紅了臉,所幸融融火光下看不真切。既然叫夜色攏住了眉目,便故作鎮定道,「今兒奴才是跟著皇后主子進園子的,萬歲爺跟前有兩位總管照應,奴才就不過去裹亂了。公主愛聽奴才說戲,奴才還要給公主講關公戰秦瓊呢!」
  
  「那怎麼好!她小孩兒家家,沒的耽擱你差事。」太后說著瞧皇后一眼,笑吟吟問,「你這兒還有話吩咐?」
  
  皇后跟著打了半天的拍子,聽皇太后問話,搖頭說沒有,「我打發人上後扈處叫晴音去了,你還是回主子跟前吧!他用不慣別人,今兒連那貞都沒帶,端茶遞水還得是你。」說著咳嗽了下,「主子房裡要人伺候,你也別避諱了。他辦起差來沒日沒夜,你在邊上多勸慰些個,叫他仔細身子。」
  
  皇太后說,「頭前兒太上皇提湯餅呢,你稍等一等,叫御膳房預備了你送過去。」
  
  皇后和太后話裡話外存著要成全的意思,叫素以很難為情。忙蹲個福,跟著小宮女上侍膳處等候了。
  
  太后因為她的長相難免對她多加關注,台上演《滿床笏》也沒心思看,側過頭問皇后,「懿旨擬了麼?是個什麼位分?」
  
  「我也為這事兒苦惱呢!」皇后蹙眉道,「按理她阿瑪官銜不高,她是宮女子出身,晉位一級一級的來,上手至多是個答應。可您也瞧見了,咱們爺那份癡念,怕給低了他心裡不痛快。我琢磨著,一氣兒晉貴人躍得太多了,怕不合規矩,額涅您說晉個常在怎麼樣?往後再慢慢的升麼,等有孕了晉貴人,生了皇子再晉嬪,都是可以的。我這麼處置沒問過萬歲爺的意思,自己心裡琢磨,沒人能商議,就想聽聽額涅的看法。」
  
  太后靠著圈椅笑道,「規矩是人定的,當初我也是宮女子出身,老祖宗體念,給了個嬪位……當然了,宮裡人多嘴雜,爬得太高對她未必就好。畢竟底下人都看著的,越拔尖越遭人嫉恨,這點我是知道的。不過礙著皇帝面子,給個貴人的位分也不逾越。你和皇帝做了十多年夫妻,你又是個大賢國母,別因為一點兒小事傷皇帝的情兒,不值當麼,你說是不是?」
  
  皇后想了想,皇帝對素以寵愛,少不得會提拔她父兄,將來晉位也沒什麼阻礙。這會兒索性給足了,也顯得她大方。多積攢點人緣,總有一天派得上用場。因點頭道好,「就依著額涅的意思給她晉貴人,這麼的她能有自己的院子,吃穿用度上也寬綽些。」
  
  太后在她手上拍了下,「長線放遠鷂,度量大的人不吃虧,別光看眼前。」
  
  這話撞進她心坎裡去了,皇后眉花眼笑,「額涅說得有理,我也正是這麼想的呢!」
  
  那廂素以端著洋漆托盤往清溪書屋去,邁進院子,遠遠看見看見兩位總管哼哈二將似的各據一方,就知道裡頭議政還沒完。
  
  長滿壽大有得勢的感覺,萬歲爺多心疼人吶,他對素以就像當年太上皇對太后一樣,是用了真感情的。父子鬥嘴,連不做皇帝這樣的話都能說出來,可見是真上了心,素以往後的聖眷絕錯不了。他乜了榮壽一眼,這回可被他佔足先機了,大總管怎麼說?不服不行吶!
  
  他得意洋洋招手,「素姑娘來。」
  
  素以過去屈了屈腿,「諳達,我給主子送小食來,裡頭還沒忙完?」
  
  「快了。」長滿壽道,「幾個大章京進去有會子了,料著不用多久就出來。你這蓋盅裡裝的東西恐怕不成就,天冷,一會兒就放涼了。要不叫人放在籠屜上擱著,等要用了再去取。」
  
  話才說完門簾就挑了起來,幾個紅頂子大臣從裡面出來,也不交談,抱著審閱好的折子往廊子那頭去了。長滿壽藉著宮燈一比手勢,「看來得閒兒,趕緊進去吧!」
  
  素以噯了聲,宮人打簾放她入內,進了門一眼就瞧見皇帝坐在御案後,路子磨墨伺候朱批,手邊折子堆得老高。她腳下頓住了細打量,燈火下的臉賞心悅目。以前總覺得他冷漠,高不可攀,後來漸漸走近了,才發現他是個細膩的人,甚至比很多旗份大爺更重感情。
  
  她喜歡的人就是不一樣呵!她沾沾自喜,瞧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多好看!她在高案上擱了托盤,把勺兒放進盅蓋裡捧過去,輕聲道,「主子,您餓不餓?我給您送吃的來,趁熱用兩口吧!」
  
  皇帝一直盼著她來,發現她進門狠狠的歡喜了一把。偏又要裝矜持,手上御筆沒停,嘴裡淡淡應了聲,「來得好,正餓得慌呢!」
  
  他是一語雙關,素以一根筋沒發現,忙揭了蓋兒往上遞,「那您歇會兒,也別太勞累了。橫豎政務忙不完麼,這麼逼著自己可不好。」
  
  皇帝慢吞吞把筆擱在筆架上,折子往邊上捋一捋。轉回手來接盅,伸了一半又把手縮了回去。朝門上瞧一眼,「園子裡水氣大,怎麼越發寒浸浸的?」對路子道,「再添個炭盆來,今兒就不用值夜了,回頭人都散了吧!」
  
  路子最會見風使舵,一聽就明白。趕緊的應個是,急兜兜上外頭招人點炭去了。
  
  皇帝看著素以,抿嘴一笑道,「戲聽完了?好瞧麼?」
  
  素以點頭,「主子們點的戲有新意,沒什麼麻姑獻壽之流。那種唱吉祥的其實都聽膩了,換別的倒好。」再往前敬了敬,「您不吃?」嘖嘖一歎,拉著長音道,「想是手酸吶,要奴才喂吧?」
  
  皇帝飛眼看她,「腦子靈,可造之才。」
  
  她咧嘴笑,「可不,我是有眼力的好奴才嘛!」
  
  說真的,湯餅其實就是面片兒湯。水開了往窩裡揪面片,一個個揪得貓耳朵似的。老百姓吃得粗,加點兒鹽就上桌。宮裡御膳可不是,湯頭有講究,什麼湯配什麼料,都有定規。素以舀了一勺往他跟前遞,「來張嘴。」
  
  皇帝吃了口,問,「你前頭用過嗎?」
  
  素以笑道,「壽宴上壽桃壽糕管飽,先前主子娘娘給我包了一手絹,我吃多了,現在還泛酸水呢!」
  
  皇帝一聽有門兒,既然說到泛酸水,他順著話茬兒就往上攀,「離上回那個才三天,也沒進去,不能懷孩子吧?」
  
  素以太陽穴上一跳,「那套把戲快別說了,怪臊的。」
  
  皇帝心道哪能不說呢,這麼好機會!從窗上微開的縫裡望出去,一捧紅紅的炭火老遠過來,明暗之間已經到了門上。榮壽弓著腰進來,把倒扣著銅罩笠的暖爐放在離御案較近的地方,順勢打了個千兒,垂手退出去,臨走還關上了門。
  
  素以透過綃紗看見站班的人潮水似的散了,心裡只覺奇怪,「主子放他們看戲去?不能吧!」
  
  皇帝支吾了下,「園子裡規矩鬆散。」
  
  她疑惑的嘟囔,「御前還有鬆散的時候?」想想不對,瞧他兩眼熠熠發光,不由尷尬的發笑,「留奴才一個人伺候,說出去不好聽。主子用小食兒吧,回頭奴才也去了。」
  
  她想臨陣脫逃,皇帝能放行才怪。雙手一撈就把她撈在膝頭上,搖槳似的晃蕩著,「他們能走你不能走。」埋在她頸窩裡嗅嗅,「好寶貝,真香!」
  
  素以面紅耳赤,知道他不懷好意,掙了掙也沒頂用,只覺他兩手亂竄,按了這個起來那個。架不住了,便把勺子放進盅裡,再來推他手,發現自己背心上的葡萄扣都叫他解開了。
  
  她慌起來,「這是御書房,您怎麼不挑地方吶!」
  
  皇帝嘴裡含糊不清,「你以為我叫他們散了是為什麼?」
  
  三十六盞通臂巨燭照得室內亮如白晝,這麼明晃晃的忒打臉了!素以忙去扣鈕子,鎏金鈕子滑,不太好扣。費了半天勁兒周全了上半截,底下袍子卻已經豁到大腿根了。她又氣又急,嘴裡嘀嘀咕咕抱怨著,冷不防被皇帝扣住了兩手,再往頭頂上一舉,動作太大,桌沿上的蓋盅被推下了御案,落在地上匡的一聲響,霎時四分五裂。
  
  素以掙不脫,怨懟的剜他一眼,盈盈秋水惹他憐愛。他俯身吻她,嘴唇印在她眼皮上,嗡噥著,「再看,再看就不成事了!」
  
  這回有點性急,趁她閃神的當口很快拉開了她的中衣。雪白的皮肉對比層疊堆砌的春袍,美得觸目驚心。他訝然一歎,今兒是胭脂紅的肚兜,蝶戀花裡纏繞的菟絲子,有種使人暈眩的魔力。他隔著緞子把唇覆在峰頂上,用牙輕嚙一下,她便激靈靈一顫。心頭火燒得愈發旺,順手一掃,把成摞的折子都掃下了桌。嬌俏的人兒臥在明黃帷子的御案上,是莊嚴和魅惑最好的結合。皇帝幾乎佩服自己,這麼有意思的段子都被他想出來了,原來他也是個中好手麼!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5:12

  第88章
  
  抽絲剝繭才有意思,叫多加炭盆就是有這預謀。他緩緩解開她肚兜上的帶子,她把身子扭成了麻花,「這叫我拿什麼臉見人吶!你把我擱在桌上,我又不是一盤菜……」
  
  「秀色可餐嘛,比菜還強點兒。」他一副打算大快朵頤的架勢,攏著她胸前明月俯首貼上去,他喜歡這種香味,喜歡這種感覺,恨不得一頭扎進去,永遠不出來了。這點出息!他也唾棄自己,可是那麼凜冽的愛和慾望,穿雲破霧鑿在他心上。這輩子不會再有這麼讓他動容的人了,他和素以一步步走過來,太皇太后製造的麻煩已經是這些日子來最大的阻力了。沒有皇父曾經的奮不顧身,但是平淡裡也有脈脈溫情,反而更加雋永悠長。
  
  他親親她的嘴唇,「今兒應該功德圓滿了。」
  
  她被他揉成了一灘水,抵擋不住他綿密的攻勢,只好摀住自己的眼睛。
  
  她知道他很委屈,她從沒有要求他不翻牌子,可陰錯陽差的從她提鈴那回起他就乾吊著直到今天。往大了說他是一國之君,往小了說他是男人,這麼乾乾淨淨的,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了。長滿壽說萬歲爺房事上不兜搭,她見過他的身子,確實……哪兒哪兒都是清爽漂亮的。不像那些靡廢的人,眠花宿柳的混弄一氣,穿著衣裳都掩不住一身腌臢。她的萬歲爺,她的東齊,這麼一塵不染。她不知道他能為她堅守多久,至少現在還沒有人在他眼裡心裡留下過痕跡。
  
  她伸手去攬他,指尖在他眉眼間遊走。他嘴角一點笑靨,叫她心頭通通跳起來。
  
  「你會後悔嗎?」
  
  皇帝失笑,「這話該我來問你。」他的掌心溫柔的覆在她心跳的地方,感覺得到她的緊張,溫存而曖昧的安撫,「這回可是來真的了,別怕,我會小心些。現在千萬別打退堂鼓,因為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話更讓人不安,她駭然望著他,他卻得意一笑,姿態優雅的解下腰上吉服帶,撩起了他四開叉龍袍的袍角。
  
  她是長長的個兒,有無比柔軟的身腰。他把她搬過來,她仰躺在御案上,兩條細長的腿伶仃掛著,腳趾微微蜷曲,看一眼便讓人血脈噴張。他壓過去,皮膚接觸唯感暖心。把手插在她臀下,滿把的溫膩,怎麼撫觸都不夠。沿著脖頸一路吻下來,停在峰頂輾轉流連。聽她聲聲抽氣,含糊道,「別憋著,附近沒有人。高不高興的叫出來,讓我知道。」
  
  那個倔強的丫頭,越是這麼說,她越是咬住了唇不吭聲。皇帝使壞,不能讓她忘我是他的失敗。握住曼妙的腰肢讓野火花蔓延,一路往下去,她的每一處都像精細的牙雕,那圓圓的肚臍眼也叫他愛不釋手。伸舌一舔,沒有引得她動情吟哦,反而叫她笑彎了腰。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裡是癢癢肉,別碰……」
  
  皇帝覺得挫敗,這麼春光旖旎的當口她放聲大笑,真是大煞風景。賭氣在她腰肉上擰一把,「再傻笑!」
  
  她哎喲一聲,「我錯了。」
  
  她說錯了的時候自有股嬌憨惑人的味道,皇帝往前抵了抵,小皇帝威風凜凜,「你瞧。」
  
  瞧什麼?不就是瞧那個嘛!素以瞇縫起了眼,說不看,架不住他亂碰亂撞。她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這回是真要承幸了吧!勾起頭一瞥,九千歲正對著她腿心。惡意的碰一碰,碰得她一哆嗦,「這是幹什麼?」
  
  皇帝很莊重的告訴她,「敲門。」
  
  「敲……門?」她蒙住臉,「沒人在家。」
  
  在不在的,能先進去再說麼?皇帝忍得渾身發疼,又不敢莽撞,怕弄疼了她,只好剪些邊,一點點慢慢研磨。不能擁抱,心裡就是空虛的。他把她拉起來,把小皇帝送進她手裡,這是常來常往的把戲了,不用人再引導。不過這回倒不是上手就忙活,他的龍袍遮擋住了視線,只能憑感覺。她的手指若有似無的輕輕碰觸,像探索,不放過任何一處。他忍不住低吟,在她唇上一含,「好玩麼?」
  
  她這個姿勢不太舒坦,幾乎是半搭著桌沿半掛在他身上。把臉枕在他肩頭,光腳踩在他靴口,結結實實的扒住了,才分出心思在小皇帝頂端壓了壓,含羞道,「嗯,好玩得很。」
  
  他敞開自己的胸懷和她緊緊貼在一起,在她耳邊嗤笑,「都說爺們兒好色,你們女人就是好的嗎?」
  
  素以覺得這是物以稀為貴,自己沒有的東西,就很有興趣好好研究。不過被他一說也很羞愧,打算放棄了,他卻壓住了她的腕子喃喃,「別,我喜歡。」
  
  當然沒有白摸的道理,是要等價交換的。把她的腿往上托了托,從光裸的膝頭逆勢而上,找到那處細細揉捏,她悚然一驚,他靦臉笑道,「不是說沒人在家嗎,我自己找找鑰匙。」
  
  這鑰匙找得真個兒磨人,她終於嗚咽起來,兩手穿過他腋下合抱過去,「受不住……」
  
  他喘了兩口氣,時機成熟了,就剩最後一步了。那件事一旦辦成,她就烙上了他的烙印,再也跑不掉了。他竊竊打著算盤,虔誠的靠過去吻她。素以是個很認真的人,連親吻都是專心致志的。意亂情迷的時候腦子不清明,他做些什麼她都不知道了。只覺得他的舌尖勾勾繞繞,指尖勾勾繞繞,懵懂之間一陣劇痛,她驚惶睜開眼,才發現他不請自來,居然已經破門而入了。
  
  也罷,這麼長時間以來堅持的也只有這點了。終究是他的,拿去便拿去吧!只是好痛,痛得人打顫。她忍著淚抓住他肩頭的的衣裳,團龍扭曲著,眥目欲裂。
  
  皇帝到底不是毛頭小子,大姑娘頭一回免不得受罪。以前臨幸宮妃不帶感情,不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只圖自己快活。現在不一樣,她皺一下眉他心裡便辣辣一疼。頓住了不敢唐突,可惜才只開了個頭。他撩袍看看,這怎麼辦?就此打住了不甘心,繼續又怕她經不起,真有些進退不得了。
  
  稍待會兒見她有緩,心裡著實高興,溫聲問她,「好些了嗎?」
  
  她一張哭笑不得的臉,「完了嗎?」
  
  皇帝噎了下,真要眨眼就完事,回宮就得讓太醫開方子吃藥了。他牽她手來丈量,「還沒,才這麼一點兒。」
  
  素以真的哭出來了,剩下一大截,這麼下去會要人命的。她屁股直往後縮,「不成了,我不是這塊料。」
  
  既然到了這步,再半途而廢豈不可笑?皇帝咬著牙扣住她的胯,也沒知會她,奮力便是一擊。做好了準備等她尖叫出聲,她卻成了海子裡的鹿,愕在那兒目瞪口呆模樣,只有額頭的汗滾滾而下。
  
  皇帝真嚇著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呆呆看著他,迸出一連串的哭腔,「你是成心的。」
  
  皇帝慌了手腳,她似乎特別疼,別人頭回翻牌子至多哼兩聲,沒誰像她似的。現在怎麼辦?鳴金收兵麼?自己願意,小皇帝也不願意啊!他沒和她分開,覺得這時候該狠狠心。女人都有第一次,熬過了這一回,以後就好了。
  
  橫豎他很高興,素以已經是他的人了。眼下他的目標就是努把力,種個孩子在她肚子裡。等散了朝,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過上幾十年,什麼都足了。所以現在辦的這件事是大事,不能停,一定要堅持到底。他把她抱起來,打算帶她回暖閣去。人一挪開,就看見御案鋪陳的黃幔子上染了一大灘血,淋淋漓漓在驚燕上蔓延伸展,看著有點瘆人。
  
  小皇帝還埋在她身體裡,素以感覺自己就像山楂被穿成了糖葫蘆,這頭進去那頭要出來了。頂腸子,頂肚子,頂五臟六腑,她嚎得有點淒慘,「這不行,我要死了。」
  
  皇帝快步帶她進了暖閣,是他失策了,她第一次尚且經不起顛騰,想換地方得等她適應了才行。至於出不出來的問題,他還是不打算放棄。現在退出來,再進去就要吃大苦頭。就跟做鞋一樣,新鞋難免會擠腳,這時候不能怕,就得下勁的穿。把鞋楦大點兒,下回再穿就合腳了。比喻有點糙,話不同而理同,總之就是這麼回事。
  
  把她放在炕上,她滿臉的委屈。他忙給她掖掖汗,「難為你了,可我沒法子停。」
  
  她蔫在了他身下,哭哭啼啼說,「沒事兒,我豁出去了。」
  
  沒聽誰初夜是這麼過的,皇帝佩服自己的定力,這麼鬧騰法,龍馬精神依舊不減。看她鼻涕眼淚一大把,居然照樣興致勃發。動了動,退出來一點重又衝進去,那銷魂蝕骨的感覺令人瘋狂。畢竟不敢太用力,總是保留三分力道,一面還要觀察她的反應。漸漸發現她的表情有了變化,不似先前那樣難以忍耐了。談不上受用,總能領會到一點妙處了吧!皇帝肩上的擔子放下來,也敢縱情肆意一回了。這次的收效可能還不如上次好,但是他堅信,只要有恆心,一定能讓她愛上這項有意義的活動的。
  
  一時雲散雨歇,兩個人相擁躺在一處。素以多年養成的習慣,總想著要起身回值房裡去。屢屢坐起來又就被皇帝強行壓倒,他說,「今兒晚上就記檔,不用再避什麼嫌了。你身上怎麼樣?還疼嗎?」
  
  他說著就要伸手去檢查,嚇得她直往邊上縮,「謝主子垂詢,奴才撐得住。」
  
  皇帝說,「得用點藥擦擦傷處,太醫院有專門治這個的良方,回頭叫他們送來。你要是還難受,明兒別回家了,我打發人先送你回宮。」
  
  素以這會兒的心境和以前又不同,頗有點小媳婦回娘家的意思。況且瑪法返京,就沖這個也一定要回去。她笑了笑,「主子別操心我,我耐摔打,沒那麼嬌貴。明兒太上皇要動身,您且有陣子要忙呢!先顧好您自個兒,我回家不是什麼大事兒,我自己知道料理。」
  
  皇帝搖搖頭,「不是大事卻也算不上小,上次鬧彆扭,到了家門口也沒進去。這回不同,你既然跟了我,我也得上門拜見丈人丈母娘。」
  
  他有這份心已經很讓她高興了,可她終究只是他後宮一員,如今再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了。她的爹媽,算他哪門子的丈人丈母娘呢!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5:28

  第89章
  
  女人經過這種事,心態就有了變化,想得比以前多了,從姑娘變成小媳婦,還不是三媒六聘嫁出去的,越琢磨越愧對家裡爹媽。
  
  皇帝瞧她有點低落,把她往懷裡攬了攬,「怎麼不說話?不高興麼?」
  
  叫她說什麼?說後悔?其實拜太皇太后所賜,事情鬧得這麼大,早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就算皇帝不說什麼,中宮的權利不是擺在那裡看的。皇后再善性兒,自己爺們兒的臉面肯定挑在大拇哥上。如今太皇太后又倒了台,整個後宮都是她說了算,惹她發了怒落不著好處。況且素淨以後還要嫁進昆家,不好好奉承著,少了這層庇佑,總歸難免勢單力薄。
  
  到哪山唱哪歌,之前的堅持就是為保住個全乎身子,周旋周旋能解脫出來最好。既然沒了指望,認清自己的斤兩,安分守己的隨大流才能活得長遠。她扁著嘴看他兩眼,這回為他犧牲可大了,沒了烏蘭木通,連古北口都走不成了。本來四品京官家的閨女出嫁,撈個大奶奶少不了。眼下可好,這是幾奶奶?八成得排一百多號去了吧!
  
  小老婆說不響嘴,回家還是什麼都別提,等宮裡真的發了旨再說。丟人吶!她胡擼一把臉,可給他害死了。
  
  她想了個托辭,「蓬門篳戶,不敢勞動主子。主子貴人事忙,一大攤子政務都指著您呢,就不用上奴才家去了。」
  
  皇帝乜起眼,「你是什麼意思?我見不得人麼?」
  
  她乾笑了下,「您別這麼說啊,您是大當家,天下沒有比您更有面子的了。您還見不得人,叫我們這些螻蟻怎麼活?」
  
  他臉色沉下來,沒想到他也有不受待見的一天。她還是後悔,做他妃嬪中的一員讓她羞於啟齒?她要是嫌位分低,這個不是難題,他也不能叫她永遠屈居人下的。他在她光緻緻的背上拍拍,「我從來不向人承諾什麼,說滿話不好,力不能及時反而成為負擔。可這趟得破回例,不管皇后發的是什麼旨,咱們一步步來,三年內我必定讓你得個尊榮的位分。」他緊了緊胳膊又道,「素以,國母無過,我動她不得,這是實話。她身子不好,我和她幾年沒有同房,這也是實話。她人不壞,皇后的名頭是她最後一點依仗,咱們得有容人的雅量,成不成?」
  
  他的話一直很真誠,她心疼他,不能叫他為難。摟住他的腰貼在他胸前,在他隆隆的心跳裡緩緩道,「我不爭什麼,往後我就乖乖在後宮等你,保證不出什麼蛾子。您和主子娘娘結髮夫妻,風風雨雨一起過來的。您重情義我知道,我愛您也是因為這一點。要是攛掇您寵妾滅妻,那我成什麼人了?我就是怕呀,得不到的時候最好,得到了終會有厭煩的一天。我不敢接著聖寵,還是怕最後會失去。」說著無謂的咧咧嘴,「這回可好,像您說的,想反悔也不成了,既然如此只有踏踏實實認命。我這人沒別的好處,就是耐得住寂寞。往後您有了新歡,不用再來見面,一里一里淡了,我就知道了……」
  
  「胡說。」他截斷她的話,捧著她的臉說,「不會有這天,你大可以放心。你瞧見太上皇和太后了嗎?他們這些年的夫妻做下來,太上皇對太后的感情淡了麼?他可以連江山都不要,我做不到這點,全心全意待你總能做到。你要信得過我,我是皇帝,什麼樣的女人沒見識過?三宮六院再多,心無處安放,什麼都是空的。現下遇見你,就想安定下來了。」他仰天看著地罩上的鏤空雕花歎氣,「說真的,我這輩子吃過苦,卻沒有經受過大災難。上回和你困在山裡已經是最大的波折了,那種環境裡相依為命……何等的讓人感慨啊!我那時就想,以後要把你留在身邊,你是可以共患難的人。」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的良人。」
  
  他說良人時紅了臉,靦腆的表情,幼稚的聲口,不像號令四方的霸主,像情竇初開的少年。她喜歡看他這模樣,能軟乎她的鐵石心腸。她在他額頭親親,「我還有一宗好處,最體人意兒啦!往後您遇上不高興的事兒就去找我,我幫不上忙,聽您發牢騷也行。」
  
  這樣的排解真貼心,皇帝心裡發暖,那個……飽暖思淫慾麼,才歇了一會兒又貓抓似的難受了。往下看看,黃綾被蓋住了半截身子,她潔白的肩頭和他相抵,靈巧細緻的曲線,胸前虛虛掩蓋著,隱約蘭胸,把他弄得神魂顛倒。
  
  他抿嘴笑,「這個……」手從褥子底下穿過去,摸到那處柔軟,輕輕扣在掌心裡。她臉頰酡紅,不說話也不抗拒,緊緊閉上了眼。他心裡一動,悄聲道,「真好。」
  
  她掀起眼皮一瞥,轉過身佯裝,「有些累了,我睡會子,等三更再起來。」
  
  他熱熱的胸膛貼上她的後背,把她圈成個半個圓,兩具身體像兩儀似的嚴絲合縫的拼接起來,叫她無處可躲。在她耳垂上輕咬一下,「能睡著才怪呢!依著我,還是說說話辦辦事,莫辜負這良辰美景。」
  
  對他來說良辰美景,於素以卻不是。剛才的經歷簡直夠得上恐怖,慎行司的笞杖都沒叫她那麼害怕過。先前明明好好的,這次怎麼就成了這樣?這個應該比挨板子更痛吧?一回忍得,兩回絕對不能夠。可是九千歲熱乎乎頂臀,叫她又驚又怕。
  
  她怯怯伸手把他撥開點,「主子保重聖躬,這麼耗可耗不起。」
  
  「一夜兩三次不算多。」他重新擺好位置,小皇帝蹭著那處,叫人把持不住。故意喘給她聽,嘟囔了句,「怎麼又覺得疼呢!」
  
  素以本來打算裝聾作啞,他這麼說,立刻回過頭來問,「您是怎麼疼法?不做那種事就疼嗎?」
  
  皇帝點頭不迭,「沒錯,這回你知道男人的苦處了?可見前陣子我遭了多大的罪!」
  
  「這麼的不成淫物了嗎?」她有點為難,「想了就疼,那乾脆別想。清心寡慾多好,道家養生不是講究這個嘛,您得仔細身子。」
  
  皇帝不說話了,步步緊逼著摩擦,擦起了一簇火花,直竄進她腦子裡去。她唔了聲,嗓音柔媚。小皇帝經不起撩撥,但凡她肯出點聲兒,立刻搖頭晃腦鞠躬致意。他的手也忙,上面下面來回趟。終於觸到了濕意,心裡霎時開足了花。舉著手指給她看,「聖人都說食色性也,清心寡慾的是神仙。我成不了神仙,你也成不了神仙,咱們就是一對兒俗人。」
  
  他把她翻轉過來,覆在她身上放火。素以想起箇中滋味只覺害怕,抗拒的推他,「我還疼呢,您打算不顧我死活?」
  
  皇帝頓住了,懊惱的歎息,「是啊,我不能不顧你死活……可是我要不夠怎麼辦?」
  
  他頹然枕在她胸前,手也沒閒著,穿過她的阻擋找到那聖地,輕攏慢捻抹復挑,聽她低吟淺唱也是種樂趣。
  
  素以避不開,身子不舒服,心裡卻攏了盆火。萬幸他對她充滿興趣,她仰著,眼睛發酸,恍惚像丟了什麼,只有緊緊抱住他才能叫她覺得安心。他說疼,那麼她的那點痛苦便微不足道了。她撫撫他的臉,「主子,奴才不痛了。」
  
  皇帝抬起頭來,很出乎意料的樣子。她是體恤他,女人頭一回沒那麼快過去,聽他裝模作樣的埋怨,自己又打算豁出去了?他說不出的安慰,多好的姑娘啊!這麼周全,這麼善解人意。她的愛情或許含蓄內斂,但是給他寵溺的感覺。多久了?自從他額涅薨逝後就沒有過。後宮的女人只會索取,他稍稍的一點試探都能叫她們梨花帶雨。即便是皇后,和他相處依舊是平等的,各顧各的。唯有她,在宮掖這麼些年,樣樣懂得替對方考慮。二十一歲的老姑娘,他笑起來,老姑娘好,老姑娘是個寶!
  
  怎麼愛她都還是有欠缺,如果早些遇見她……
  
  他躺回她身側,先前縱情,把她弄得滿身瘀青。他憐惜的捋一捋,「來日方長,我忍得。」
  
  她仔細看他臉色,「奴才為主子赴湯蹈火。」
  
  眼睛裡明明有恐懼,還裝麼?他又氣又好笑,「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這件事不是苦差使,是最叫人身心愉悅的,上了口就戒不掉的好買賣。」
  
  她極度懷疑,心裡暗忖著其實還不如手呢!這麼大一根,很難想像可以帶給人快樂。
  
  「還有,我說過很多遍,不要在我跟前自稱奴才。你和她們不同,我不要瞧見你自輕自賤。主子奴才多生分吶,上回你寫我的名字,這回我要聽你叫我。」他撒嬌似的揉她,「叫我東齊,快點。」
  
  她吮唇計較起來,「缺筆念什麼來著?」
  
  她是故意的,他哀怨的看著她,「用不著缺筆,朕金口特許的,背著人就叫我東齊。」
  
  那兩個字真有千金份量,壓在舌尖上調不過彎來。再想想私下裡,有什麼!這也是份殊榮,家常的稱呼,才顯出尋常過日子的親切。她狠狠鼓了口氣,「東齊啊……」
  
  皇帝一愣,這語氣不對勁,像太上皇答疑解惑時的喟歎。他皺了皺眉,「換個調調,去掉那個啊字兒。」
  
  她拉起被子蓋住臉,聲音在被褥下嗡鳴,「東齊……你是我的麼?」
  
  他結實高興了下,忙答應她,「我是,我是你的,永遠都是。」
  
  她翻開被子,臉頰嫣紅,「不騙人?」
  
  他從她鼻尖一路吻下來,「不騙人,騙人是棒槌。」
  
  她放心的點頭,「我記在心裡,也刻在骨頭上了。」舌尖勾勒他的唇峰,他的嘴唇最漂亮,飽滿的,艷若桃李。再撫撫九千歲,直挺挺撅著,就沒耷拉過。她心疼得厲害,扶著他的胯往身上移,咬牙把他送進去,覺得生生又撕裂一回。可是痛作痛,心裡是滿足的。看他意亂情迷,看他如癡如狂,什麼都值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5:42

  第90章
  
  素家那頭被先後兩道聖旨震得回不過神來,開頭說是大妞的,怎麼轉眼變成了二妞?素家滿院子愁雲慘霧,素泰也從西山回來了,叼著煙桿坐在海棠樹下,兩眼空空望著天,一副泰山將崩的失魂樣兒。
  
  素夫人拿了把紫砂茶壺來,往他手裡一擱,也跟著一塊兒抬頭看天,「別琢磨了,越琢磨越糟心。換了個閨女也不是壞事兒,二妞腿腳不方便,能配小公爺是光耀門楣。大妞不要緊,她活蹦亂跳的,要找人家還不容易麼!」
  
  素泰搖頭,「小公爺來西山公幹,見縫插針的打聽素以,可見他看上的是大妞子。眼下抽冷子一改,怎麼都對不上號兒。不是說給二妞子指婚我不喜歡,都是我閨女,能嫁好人家我都高興。可要是出了岔子,弄出姊妹替嫁那一套,那些皇親國戚咱們招惹不起。委屈了二妞是一樁,我更擔心大妞,是不是在宮裡出了什麼事兒了,才給換下來的。」
  
  素夫人瞠目結舌,是這麼回事,叫她提心吊膽的正是這個。初一那天小公爺來過,歡天喜地的認門兒認親。後來和大妞一塊兒出去了,她上外頭找人的時候,姑娘哭得水裡撈出來似的,還說自己喜歡上了不該喜歡人。究竟這個不該喜歡的人是誰呢?肯定不是小公爺,難道是宮裡的侍衛?是軍機處的章京?別不是淨了茬的太監吧!素夫人心裡直撲騰,也沒敢告訴素以她阿瑪。自己暗地裡正胡亂的猜,聽見姑奶奶又在鳥架子前罵開了——
  
  「短命沒眼的秋八,這回瞧見了吧!雞窩裡也出金鳳凰,我們家要不動就不動,動起來一氣兒兩位福晉,說出來嚇死你……」
  
  素夫人直歎氣,扭頭問素泰,「老爺子幾時能抵京?你瞧咱們姑奶奶的樣兒,我都愁死了。她還說兩位福晉,你也不管管她!」
  
  素泰無可奈何,指指腦袋說,「她這兒有病,你讓我和她理論?烏蘭木通到四九城有程子路,等老爺子來了再問他意思。我是真沒轍,現在是披虱子襖1,她叫夫家休了,娘家再不管就得死在外頭。你們以後留點兒神,萬事背著她辦。她大嘴巴叉子一張,明兒給你喊得整個胡同都知道了……咱們大妞還要做人的!」
  
  是啊,和半瘋有什麼可夾纏,她也怪可憐的,能躲躲著點兒就是了。說起素以才真叫人糟心呢,這和被人退了親有什麼區別?十月裡回來總要許人家的,說起了這一出,婚事難免要受阻。
  
  素夫人板著臉抱怨,「婚都能指錯,我看太皇太后是老糊塗了。我們二妞子的情況她不知道,還有底下會打聽事兒的太監呢,我看裡頭有玄機。」
  
  素泰湊在壺嘴上吸溜一口,茶燙舌頭,順手擱在了石桌上,「你也別急,我有個同年在後扈處當差,我托他幫著打聽打聽,看大妞子在宮裡怎麼樣。」
  
  他們夫妻正商議著,屋簷下的人接了口,「輪著大妞是好事兒,輪著我就是晦氣。貨比貨得扔,當初就不該留著我。」
  
  素夫人回頭一看是素淨,唯恐叫她誤會,趕緊的解釋,「你別多心,我和你阿瑪就是怕她在宮裡遇上麻煩。你們倆都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我們還能厚此薄彼嗎?這不是憂心嘛!你在我們身邊,冷暖都照應得到。你姐姐可憐,十三歲就進宮當差了。卑躬屈膝的做奴才,主子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素淨澀澀道,「我倒是情願做奴才,老天爺不是不給我機會麼!」
  
  她自怨自艾得久了,連爹媽也找不著話來安慰她。殘疾是天生的,誰也不希望這樣。她心裡怨,怪父母生她生得不好,這也是沒法子,但凡能有轉圜,誰希望她拖條瘸腿過日子呢!
  
  素淨困在自己的世界裡出不來,她能聽見隔牆孩子們跑過石板路的腳步聲,能聽見大姑娘攔住貨郎買頭花的笑聲,甚至素以捲著褲腿追豆汁擔兒時,她也只敢倚在門框子上眺望。她的人生是一場悲劇,所以她寧可在黑屋子裡了此殘生,也不願意穿著花團錦簇的衣裳,一瘸一拐的呼奴引婢。別人會輕視,會恥笑,這場賜婚簡直就是坑害。不單她,連小公爺也不會快樂。她的自卑已經成了頑疾,和她的腿一樣,再也治不好了。
  
  她落寞靠著抱柱說,「阿瑪您往上回稟,就說我不能嫁進公爺府。大妞子剛指婚那會兒我的確眼熱來著,她配了個好人家,我就巴望著她不成事。這會兒好了,她的婚事黃了,莫名其妙落在我頭上,難道我就配撿人剩下的嗎?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也不當那塊補洞的角料!」
  
  「你怎麼這麼說呢!」素泰一個頭兩個大,「興許上回就是指錯了,這趟正回來,反倒惹你不快活了。」
  
  「那個小公爺不是來拜會過嗎?他和素以認識,錯了能不吭聲?我瘸我的,和別人什麼相干,為什麼拿我做筏子?」她氣不打一處來,捂著臉泣不成聲。
  
  素夫人束手無策,「你想得太多了,未必是你看見的那樣。小公爺認識大妞子,架不住上頭拉錯了紅繩不是。」
  
  素淨一擦臉,把脖子昂得高高的,「我是個瘸子,阿瑪官職又不高,怎麼平白落到我頭上來?」冷哼一聲道,「到底怎麼回事,只有素以自己知道!」
  
  素泰聽得光火,「你這孩子怎麼變得這麼擰巴了?配給小公爺辱沒了你?你這軸脾氣不改,往後可有好果子吃的。你姐姐的指婚撤了,她落著什麼好兒?就算是個誤會,臉上也不光鮮,你當她願意吶?」
  
  素淨別不過彎來,要說門第,公爺家世代簪纓,又是當朝的國舅,顯赫無人能及。可她的指婚轉了一道手,榮耀就大打折扣了。初一的時候素以回來,胡同裡街坊歡迎英雄似的。到了她怎麼樣?冷冷清清,誰還當回事兒?做爹媽的眼裡兒女也分伯仲,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樣長短呢,何況她這麼個生來不齊全的廢人!
  
  她聲嘶力竭,「我不嫁!嫁誰都成,就是不嫁昆家!」
  
  「你敢!」素泰氣沖得頭暈,「你只當是媒人上門做媒,有你挑揀的餘地?這是聖裁,是宮裡出來的旨意。你敢說半個不字,要害得素家滿門抄斬不成?你不嫁可以,除非你死了,否則這事兒沒商量!」
  
  爺倆烏眼雞似的鬥起來,素夫人腸子都要絞斷了,一屁股坐在石杌子上,撐著額頭只顧抹眼淚。她放不下素以,這孩子在她身邊時候不多,打小兒跟著瑪法在烏蘭木通,長到七八歲回了京,十三歲又選了宮女進宮聽使喚,沒享受過爹媽多少關愛。她是乘風長的,不知怎麼一晃眼就大了。上次回家來,進門她都認不出了。她的孩子……沒過上什麼好日子,現在連指婚都沒了,在宮裡也不知道怎麼樣,叫她怎麼能不牽腸掛肚!
  
  正哭得淚眼模糊,迷迷滂滂看見管事領著幾個人進來。趕緊的掖臉站起來,前頭走的是素以,後面的高個兒貴人看著卻面生。素夫人覺得奇怪,上下的打量一通。那人戴紫貂福壽暖帽,穿殷紅底五蝠棒壽團花袍子,外面罩一件玄色沿金邊巴圖魯背心。打扮倒是其次,長相不俗才讓人稀奇。這位哥兒長得漂亮,雪白的皮肉,大眼睛高鼻樑。松柏一樣挺直的身條兒,一顧一盼從容優雅,光是掌眼瞧就覺得不是池中物。
  
  素以老遠喊了聲額涅,走到近前來給她爹納福,「阿瑪新禧,長遠不見您了,身子骨好不好?」
  
  素泰自打閨女進宮就沒再見過,一看長得這麼大了,心裡激動得直打顫,忙上去虛托了一把,「快起來,有客在,不拘這麼多。」說罷瞧了來人一眼,遲疑的問,「這位是?」
  
  素以要張嘴,皇帝搶先拱了拱手,「冒昧前來,沒有事先知會,還請海涵。」對榮壽比了個手勢,笑道,「路上匆忙置辦的,也沒按著禮數,真是不好意思。二位且瞧一瞧,缺了什麼就提,我再打發人去準備。」
  
  素泰在西山當值,四品的銜兒對隨扈的大人們來說,連顆鉚釘都算不上。御駕親臨時沒有他伺候的份兒,所以壓根就認不出皇帝。聽這位爺的口氣還沒能反應過來,邊上管家樣兒衣著的人擊了擊掌,從大門上進來一溜人,個個又托又抱,布匹、元寶、金茶筒、銀茶筒、金盆、銀盆……林林總總往屋裡運,可不是普通的拜訪,看架勢分明就是請期過禮。
  
  素夫人愕然問素以,「這是公爺家給二妞的聘禮?怎麼派你帶回來?」
  
  素以看了春風得意的皇帝一眼,他要跟著來,她以為只是普通的認認門兒。就跟上回小公爺似的,帶兩盒果子示個好就成。誰知道他吩咐了榮壽,連首飾和如意都準備好了,其實就是祁人過大禮的意思。
  
  她有點難堪,「這不是二妞的……」
  
  素夫人摸不著頭腦了,「不是二妞的?那是……」轉過臉來審視,這位爺風度翩翩,還能把素以帶出宮來,少不得是個宗室王爺。這是因禍得福嗎?王爺比公爺更高一籌,這麼看來大妞有出息了。
  
  素淨由頭至尾看在眼裡,本來就覺得自己撿了她姐姐的破爛,現在說來更貼切了。可不是她得了高枝兒,拿她做替死鬼兒麼!真猜得一點兒沒錯,什麼姐妹,到了關乎切身利益的當口,誰顧得上誰啊!
  
  她吊著嘴角一笑,冷眼看著素以道,「那倒要恭喜你,一山更比一山高,你真好福氣。」
  
  素以自覺愧對素淨,她這麼一說更加讓她無地自容了,囁嚅著,「不是你想的這麼回事,我得和你解釋解釋。」
  
  「解釋什麼?嫁男人麼,你樂意就成,有什麼可解釋的。」素淨氣得臉發紅,「橫豎我不中用,就跟小的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一樣,你穿舊的衣裳給我,我還得謝謝你呢!」
  
  這就是素以的妹子?皇帝瞥了眼,長期不見太陽的關係吧,臉色看起來很蒼白。五官倒是和素以有幾分像,站在廊下也看不出哪裡有殘疾,似乎一切都正常。要說之前懷疑素以和慕容氏有牽扯,到現在也該放心了。其實這家人眉眼間的相似有跡可循,素以長成了敦肅皇貴妃模樣只是巧合。
  
  不過素淨咄咄逼人,這叫他不太滿意。所以素以還沒張嘴,他先接了口,對素泰夫婦道,「我和她兩情相悅是在太皇太后指婚小公爺之前,也談不上找替身,還請二姑娘不要誤會才好。今兒來拜見二老,也存著求親的心思。我這裡有些難處,六禮沒法一一的過,那些東西是怕委屈了素以,一次辦了圖個爽利。」他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和當初參拜昆和台一樣行禮,「多謝二老的養育之恩,有生之年得遇素以,是我這二十多年來最大的幸事。回頭皇后的懿旨就到,素以跟我回去後,再出宮就有諸多限制了。家下有難處,遞了牌子進宮來,我自然處處周全。」
  
  素泰和素夫人蒙圈了,這是什麼話?敢情送了禮就要把人領走,連個喜酒都不用辦?這是什麼道理?他們齊頭整臉的閨女落得這樣,賣了似的不明不白,就這麼完事了?
  
  素泰臉上不是顏色了,「這位爺,我們家雖然談不上高門大戶,在旗裡也算有頭有臉。素以進宮當值,今年十月裡就該放出來了。我不知道您在哪兒高就,也不知道您是哪路的尊貴人兒。我猜大點兒,您就是位王侯,降尊紆貴駕臨寒舍,我好好的伺候著您,請您喝酒都成。可我這閨女的婚事,不能這麼輕描淡寫的過去。您連個婚帖都沒有,到底是妻是妾也沒個說法,我這麼貿貿然把姑娘給了您,對不住從小養育她的老父。」
  
  旁邊榮壽一聽著急了,還往大了猜,就猜著個王爺,這眼皮子真夠淺的!誰聽說過王爺住宮裡的?萬歲爺其實把話都挑明了,這位丈人爹是個武將,粗枝大條的不懂摳字眼兒。新姑爺上門來個下馬威,萬歲爺挨訓,這可真是件稀罕事兒。當初正牌國丈都不敢這樣,素國丈不是吃素的,好氣派好架勢!
  
  素以知道家裡人疼她,但是她阿瑪的幾句話把她嚇出一身冷汗來。天威難測,皇帝面子下不來,誰知道會不會惱羞成怒。萬一真降了罪,那大家都別想過太平日子了。
  
  正打算把實話和爹媽說了,門上疾步過來個人,馬蹄袖掃得嘩啦作響,遠遠打一千兒,高聲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啦!」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5:56

  第91章
  
  無異於平地一聲雷,院子裡的人都驚呆了。萬歲爺啊?這位就是?大妞子這個糊塗蟲,帶回來的人是當今皇上?素泰定睛看來人,這位打千兒行禮的不就是小公爺嘛!哎呀,他嚇得腿彎子一軟,噗地一聲就跪下了,發瘧疾似的抖起來,「……奴才有眼無珠,奴才萬死難辭其咎。」
  
  皇帝還在想怎麼安撫這位丈人爹,卻被半路劫道的程咬金給打斷了。他皺著眉頭看了小公爺一眼,「你可真閒啊!」
  
  趴在地上的素夫人明白了,上次小公爺來,皇上應該是前後腳趕到,然後三個人見面,沒說幾句好話就鬧崩了。可怎麼能是皇帝呀!她頭昏眼花,渾身發軟。那不是應該穿著龍袍高坐在太和殿裡的人嗎?帶著聘禮來提親,是要把素以充入後宮?她一頭放心一頭又恐慌,所幸大妞子沒和太監對上眼兒,可和皇帝有了牽搭,這是好還是壞?
  
  素夫人悶頭琢磨的時候,素泰卻磕頭如搗蒜。他不知道皇帝的責難是對誰說的,萬歲爺別說是扔句話,就是咳嗽一聲也能嚇碎他的心肝。剛才那股老丈人挑剔女婿的勁頭全沒了,哆嗦成了風裡的樹葉,磕磕巴巴的應,「奴才死罪,奴才年下一直在營裡當值,昨兒晚上才回的家……奴才剛才是鬼迷了心竅,對萬歲爺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求萬歲爺狠狠懲治奴才。」
  
  素以看見阿瑪慌得這樣,心裡很不是滋味。別的姑娘嫁男人,向來只有姑爺對丈人行禮的道理。她這麼不倫不類的,人家上門來,卻要阿瑪給人下跪磕頭。所以她和皇帝的愛情裡沒有平等這一說,地位差得太多,背人的時候再怎麼恩愛,人前主子還是主子,奴才還是奴才。
  
  皇帝知道嚇著他們了,他到底不是普通百姓,也沒誰聽說過皇帝登門提親的,冷不丁出現在這裡,四品的官兒就有點承受不住了。他笑了笑,親自上前扶素泰起來,再去扶素夫人,謙恭道,「是朕來得唐突,辦事也沒按常理,二老不痛快是理所應當的。今兒是打暢春園回宮,想起上回到了家門口也沒進來見人,這回還是要把禮數補全了。素以在朕身邊服侍,深得朕心,要是放出宮了朕不能習慣,所以要把她留下。往後家裡人想見了,上皇后那兒請個示下,也可以常來常往的。」
  
  素泰一迭聲應是,「萬歲爺瞧上奴才的閨女,是奴才滿門的榮耀。」突然醒過味兒來,「光顧著說話了,沒請萬歲爺進屋,罪過大了。」忙招了聞訊而來的兒子們和素以,「趕緊的,清掃廳房請主子進去高坐。」
  
  素家老大老二早換了公服上來接引,弓腰垂手伺候著,護送皇帝進了堂屋的正門。
  
  素泰腳下挫了挫,還震得找不著北。回頭看看嚇得臉色鐵青的婆娘,低聲嘟囔道,「這是歹竹出好筍?萬歲爺上門提親來了!」
  
  素夫人唉聲歎氣,「照理是件高興事兒,可官大一級壓死人麼,我又怕孩子是被逼無奈。萬歲爺瞧上了,你叫她怎麼說?我的閨女我知道,她打小兒心野,叫她在宮裡做小主,不知道是不是心甘情願!」
  
  是不是心甘情願已經不重要了,當今天子親自登門過禮,除了皇恩浩蕩外還有天威震懾,誰敢說一個不字?你家閨女連皇帝都不肯嫁,要嫁玉皇大帝?說出去得被人吐酸水淹死,忒不識抬舉了。
  
  素泰垮著肩搖搖頭,「宮裡水深,娘家大腿又不粗,我怕大妞往後要受委屈。」
  
  「那怎麼辦?不能扣著不答應,讓她去又不放心。要能選,怎麼都比嫁進宮強。」素夫人眼睛往屋裡一斜,悄聲抱怨著,「這麼多女人守著一個爺們兒,想想就叫人不稱心。」
  
  素泰唬得一愣,「仔細禍從口出,裡頭什麼人吶?你挑揀也別做在臉上,缺心眼兒麼?」
  
  「瞧吧,做皇帝就是好,喜歡誰家閨女就往宮裡接,橫豎宮裡屋子多。」
  
  「萬歲爺說他們兩情相悅,你沒聽見啊?扯什麼閒篇兒!」素泰推她一下,「把家裡最好的茶葉來出來待客,沒瞧見兩個女婿都在啊!」
  
  素夫人想想也沒辦法了,歪著脖子往後廚去了。
  
  素淨剛開始倒是嚇著了,現在冷靜下來只覺得嘲諷。素以折騰成這樣就是為了留在宮裡?側福晉不做,上趕著做沒有排名的小老婆,有意思嗎?宮裡女人苦,她這麼聰明人兒會不知道?要不是和皇帝真愛,那可太欠考慮了。
  
  老姑奶奶起先沒過來,這會兒人都散盡了來遠遠往裡瞧,嘴裡嘀咕著,「這是皇帝老爺?怎麼沒長鬍子呀?」
  
  素淨哂笑,「別管長沒長鬍子,姑爸,您剛才的話說錯了。不是兩個福晉,大妞子升發了,要進宮做娘娘啦!往後她可是半個主子,您見了她得磕頭,記住了嗎?」
  
  老姑奶奶琢磨了下,「我可管不了那麼多,只要能比秋家姑娘有出息就成。你和大妞子都嫁了好男人,說出來也敞亮。我自己沒閨女,指著你們給我長臉子呢!一個福晉一個娘娘……」她盤弄著手指頭,快活的合掌一拍,「這麼的就很好,很好啊!」說著讓丫頭扶著,搖搖晃晃往角門上去了。
  
  素淨歎了口氣,傻了不好,傻了恩怨也沒丟開,逢著機會還愛計較攀比。像老姑奶奶,甭管好事壞事都能和秋家扯上關係,真恨透了,恨不得把他們全踩到泥裡去。可惜了是個慫人,當初厲害就不會被人休了,也不會弄得現在這樣癡癡傻傻。
  
  她這裡瞎琢磨呢,冷不丁身後一個聲音傳過來,「天兒不好啊!」
  
  素淨轉過臉看,原來正是前頭進來的小公爺。怎麼說呢,婚指給了她,兩個陌生人已經是有婚約在身的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被牽搭在一起,想起來確實覺得難堪。她微欠了欠身,「給公爺請安。」
  
  小公爺看她一眼,她和素以長得挺像的,到底是親姐妹嘛!只不過素以比她略高點兒,下頜比她圓潤點兒,肉皮兒比她有血色點兒……作好作歹,這位已經是他福晉了,再改怕是改不掉了。總算還和素以沾上點邊兒,拐個彎做了素以的妹婿,退而求其次,也將就。就是聽說她瘸,腿腳不方便。當初接這道旨的時候他可氣死了,這回沒跳鍋莊,改在院子裡拿大頂。大頭衝下倒立半天,似乎能把七竅裡的煙倒乾淨。萬歲爺搶了他媳婦兒過意不去補償他,另給他指了個名門閨秀做嫡福晉,說是誰家的他都忘了。那會兒灰心喪氣,就是指個走騾他都不計較了。
  
  他耷拉著嘴角把視線投向灰濛濛的蒼穹,這滿肚子委屈誰能給他申冤?他姐姐明哲保身還來不及,哪裡還會替他爭取!沒爹的孩子苦,他那晚上坐在假山頂上對月嚎了一個時辰,沒別的,盡哭他阿瑪死得早了。再轉回頭看看這位素妹妹,越看越覺得心酸。
  
  「咱們往後就是一家人了,你別怕我,我不吃人。」他看見她防備的眼神,喪氣而無奈的說,「咱們來介紹介紹自己吧!我的爵位你知道,世襲三等承恩公,那是沾了我阿瑪的光。我自己不成器,混了個散秩大臣,統管侍衛處,現在丁憂出缺呢。噯,說起來咱們很有緣,你看萬歲爺是我姐夫,眼下他又成了你姐夫,往後咱們更應該好好處了,你說是不是?」
  
  他沒話找話,素淨也不能太不給臉。說介紹自己,她想了半天,她有什麼可介紹的?腿瘸大概是她最大的特點了。她也不是喜歡遮掩的人,平靜的告訴他,「我是個瘸子,這你知道嗎?」
  
  小公爺比她更平靜,「知道,腿瘸沒什麼,心不瘸就成。」
  
  素淨原當他會露出點鄙夷的神情來,誰知道全然沒有。條件放得也挺寬,除了「心不瘸」,其他都能接受。這麼一問一答反倒整得她沒脾氣了,一時惘惘的不知該說什麼好。頓了半天扭過臉看天,天上雲層很厚,用不了多久該下雨了。
  
  「你的腿是怎麼個毛病?找大夫瞧過嗎?要不是先天的,請道行深的治一治,興許眨眼就好了。」
  
  說到底還是嫌棄,雖然語氣控制得很好,可是在她聽來卻簡單刺耳。她皺了皺眉,「我是娘胎裡帶來的毛病,長短腿你知道嗎?就是兩條腿不一樣長。這世上能接骨的神醫還沒生出來呢,所以沒人能醫我這病症兒。」
  
  小公爺認真計較起來,「就是一長一短,走路不方便?那太容易了,回頭你讓我量一量,看差了多少。我府裡有兩個做鞋匠,手藝好得不得了。我叫他們給你特製,鞋底子做厚就成,保管別人一點兒都看不出來。」
  
  這話就跟觸了雷似的,她最忌諱別人和她聊腿,他倒好,還打算揭她短兒給她丈量,他存的什麼心吶!素淨上了臉,面色更顯難看了,「您這是開玩笑?我的腿,憑什麼給你量?是瞧我還不夠丟醜,存心的硌應我?太皇太后指的婚也非我所願,您不滿意可以上折子求撤,大家都省心。」
  
  她很生氣,讓丫頭扶著,深一腳淺一腳的往二進裡去了。小公爺摸摸鼻子,心道這位姑奶奶脾氣夠沖的,和素以真不一樣。有了比較,愈發覺得得不到的是最好的。他也努力想和側福晉搭訕來著,可人家壓根兒不想搭理他嘛!他沒計奈何,也可能自己潛意識裡還是有點兒輕視她,全叫她看出來了?他回頭瞧一眼,這會兒只有他們倆是高興的,他巴巴兒跑來幹什麼?就為瞧他們倆多般配嗎?
  
  屋裡熱熱鬧鬧招呼起來,據說萬歲爺破例,今兒要在這裡吃團圓飯了。小公爺心道萬歲爺這回真是豁出去了,在宮裡還要讓試菜太監試毒呢,這是信任透了,把身家性命壓上頭了?
  
  這決定可忙壞了榮壽,忙出來給他打千兒,「小公爺,主子要留這兒用膳,趕緊的叫人把宅子圍起來吧!」轉身朝隨行的御前太監揮手,叫去盯著後廚,每道菜都不能含糊,出一道試一道。那如臨大敵的勁頭像天要塌下來似的,這麼能來事兒,難怪能做副都太監。
  
  素以看著小公爺下了台階急匆匆往大門上走,背影說不出的淒涼。她覺得對不住他,剛才他和素淨不歡而散了,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素淨封閉太久,脾氣變得很古怪,小公爺這麼跳脫的人,叫他對著素淨,只怕沒有那麼好的耐心。到時候把她空撂在哪個院子裡老死不相往來,吃虧的不還是素淨麼!
  
  她臉上難掩惆悵,皇帝正和丈人爹說話,瞥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兒,心裡不大受用,故意笑著問她,「你瞧什麼瞧得這麼出神?」
  
  她啊了聲,「奴才沒瞧什麼,就是眼珠子定了會兒。主子冷嗎?我再給您添點兒炭。」
  
  說著去拿火筷子夾煤,皇帝對素夫人笑了笑,怕她擔心閨女跟他沒好日子過,很快的離座兒去牽她,「這些活兒叫下頭人幹,別累著自己。」
  
  一個小蘇拉躬身進來,熟門熟道的料理完退了出去。素以乾看著,覺得自己一下子閒了,閒得不知道往後該怎麼過了。
  
  素夫人滿肚子盤算著怎麼給自己的閨女謀福利,這位萬歲爺目前看來對大妞子很好,可花無百日紅,別說人間帝王了,就是個王侯宰相,還愛換換口味嘗個鮮呢!要是聖眷不在了,那他們家大妞怎麼辦?
  
  眼瞧皇帝茶盞裡空了,素夫人起身上前斟茶。皇帝怎麼能叫丈母娘服侍呢,忙站起來接了茶壺。礙於身份地位沒法管人家叫媽,只道,「夫人客氣了,朕自己來就成。」
  
  皇帝能這麼下氣兒少見,看來是真對素以好。素夫人騰空的心漸漸有了著落,她看準了時機敲缸沿,「素以能跟著萬歲爺,是我們素家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奴才們知道了又忐忑又高興,您瞧這丫頭有時候忒實誠,我這做媽的實在不能放心。宮裡娘娘們多,素以又不會做人,要是哪裡有了閃失,還請萬歲爺多周全些個。」
  
  這個算不上邀寵,完全是一個母親鄭重的托付。皇帝能理解,點頭道,「不必夫人吩咐,朕心裡有數,絕不能叫她受委屈的。」說著看了素以一眼,她兩頰嫣紅,端端正正站在那裡,還和平時一樣。可有了昨晚那一層,在皇帝眼裡就是不同的兩種姿態了。小媳婦迷人麼,熟了的果子才甜,叫人食髓知味,心心唸唸的難忘。
  
  轉頭花廳裡的宴席備好了,眾人簇擁著皇帝過去。皇帝在上首坐定了,一溜人都在兩邊侍立,不得皇命誰也不敢自說自話的陪同。皇帝壓壓手道,「都坐吧!朕今兒是另一種身份,說起來都是家裡人,這麼拘著反倒生分了。」
  
  小公爺是大方人兒,看素家父子還猶豫,自己率先到了桌旁,笑道,「阿瑪和兩位舅爺別光站著,皇上發了話,只管大膽兒來喝酒。萬歲爺說一就是一,還能怪罪不成?自己人嘛,不拘這麼多的。」
  
  既然有人打頭,男人們也就鬆了弦兒。撇開身份不說,酒桌上能談出生死之交來。於是屋裡開始頻頻碰杯,嘬唇飲酒的吱溜聲此起彼伏。
  
  素夫人一直憂心閨女,到這會兒才得了空獨處。探手過來牽她,母女倆挨著屋簷往後頭臥房裡去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6:11

  第92章
  
  黃花梨香幾上一盆臘梅開得正足,撩起門簾,屋裡的暖流便夾帶著香氣撲面而來。素以偏身進門,她額涅指指炕頭軟墊叫坐,吩咐人上了杏仁奶子給她捧著,這才慢吞吞的問她,「開臉了?」
  
  素她沒想到她媽上來就問這個問題,一時懵了,不知道怎麼回話才好。
  
  素夫人垂眼捋捋膝頭,「也好,早晚要過這一關的。」
  
  素以漲紅了臉,支吾了下才道,「額涅……是昨兒夜裡。」
  
  素夫人聽了心裡更加難受,一個寶丫頭,就這麼成了別人家的人,她再不捨得也留不住了,終歸是要撒手的。悄悄的抹抹淚,再細觀察她,「身上還好麼?怎麼不歇一天,著急今兒回來幹什麼!」想起樁事來,忙讓人去蒸阿膠,嘴裡絮叨著,「別落個血虧,好好滋補滋補。既然開了臉,後頭就盼著早些懷上龍種。男人的情不說不能全信,到底也要防著點兒。別人靠不住,只有自己的兒女和你連著血脈。有了孩子,將來即便失了君恩,你也不必太難過。人要看開,心境兒寬了,到哪兒都不虧待自己。」
  
  素以笑道,「我就知道額涅會這麼說,我的心眼子已經夠大了,再寬,不是得像碗口那麼粗啦!我這不上心的毛病要說不是隨您,我自己都不相信。」
  
  素夫人剛開始還挺惆悵,被她插科打諢的一鬧倒忘了傷感了,笑著搡她一下道,「你這孩子!好好教你你不聽,就知道抬槓!不過你能想明白是最好,凡事留三分,也是種自保的手段。」說罷長歎,「閨女啊,宮裡吃人不吐骨頭,今兒風光,明兒誰知道是什麼境況。你當了七八年的差,比我更明白其中厲害。主子抬愛你,你不能驕縱,千萬要平下心氣兒待人。眼光放長遠些,皇帝是萬花叢中過的。有句話叫色衰而愛馳,女人最好的時光也就短短幾年。等他不待見你了,後面樣樣都得靠自己,就用得上以前積攢下來的好名聲了,記住了嗎?」
  
  素以道是,「額涅請放心,我心裡有成算,不會讓自己走到山窮水盡那一步。眼下我擔心的是二妞子,這門婚她不稱意,這可怎麼辦?當初誰也沒想到太皇太后會來這一手,現如今旨意下了,不能再改一回,我看她會恨我恨到死了。」
  
  「這個你別擱在心裡,她也是一時生氣。你的妹子你知道,刀子嘴豆腐心。難為她腿上不好,自己愛逞強,又唯恐別人瞧不起她,兩下裡夾攻就成了這模樣。」素夫人邊說邊開炕頭小櫃的門,把上回讓她看過的首飾匣子捧出來交給她,「本來準備著大婚那天給你做陪嫁的,現在既是進宮,就帶回去傍身吧!宮裡花費也大,賞人做人情,手上沒點底子,在裡頭寸步難行。尤其你阿瑪官銜不高,咱們小門小戶,也不能讓人背後說寒酸不是!」
  
  素以正想推辭叫留給素淨,隔著門傳來了榮壽的聲音,吊著嗓子叫,「小主兒,皇后主子的懿旨到了。」
  
  素夫人一聽忙下炕穿鞋,叫人在園子裡搬高案點香。男人們作陪萬歲爺,不用出來接旨,宗人府掌事太監宣讀的時候跪了滿院子的女人。懿旨內容冗長,無非是稱讚素氏貌和德佳,謙恭謹慎。前面一大段可以忽略,最後一句「晉封貴人,賜號禮」倒叫她精神為之一振。宮女子出身,上來就封貴人的少之又少。皇后出手這樣大方,可見先前就有皇帝授意。再者這封號寓意深,皇帝御極前的爵位就是禮親王麼,素以承了他的名號,想來果真是特別抬愛的了。
  
  高興歸高興,大家斂著神磕頭謝恩。素以上前接旨,明黃的綢布握在手裡,恍惚有種虛浮感。
  
  素夫人喜滋滋的叫人打賞頒旨太監,給家裡下人分利市發紅包兒,忙得腳不著地。榮壽捲著袖子過來打千兒,搖尾巴示好,「給禮主兒道喜了。」
  
  素以霎了霎眼,「諳達快起來,您這樣叫我真不習慣。」
  
  榮壽心底裡哀歎,這回真叫長滿壽這小子算著了,往後八成要仗著舉薦有功和他平起平坐了。一頭悵惘一頭飛快的回想,以前沒哪兒得罪這位小主吧?雖然下過點兒小絆子,至少沒有上頭上臉的鬧過。素以不是斤斤計較的人,應該不會使心眼兒給他小鞋穿。
  
  才想給自己打打圓場套套近乎,不想萬歲爺跟前甄有信來了,殺雞抹脖子的招呼,「諳達,您快看看去吧!素大人挖了小主的女兒紅招待萬歲爺,萬歲爺沒用上幾口,小公爺倒喝了個滿飽。這會兒撒酒瘋,抱著萬歲爺哭吶!」
  
  「哎喲!」榮壽一捶手掌心,「這位爺可真能惹事兒!」
  
  素夫人和素以面面相覷,埋女兒紅是南方的習俗,早年素以的阿瑪在江浙一帶幹過十來年公差,兩個閨女出生後各埋了一壇花彫在桂花樹下。二十一年了,這酒現在挖出來得多大的勁兒啊,結果把小公爺給喝哭了。
  
  素以也著急要去,榮壽笑著攔住了,「小主兒留步,您眼下晉了位,再拋頭露臉不合適了。奴才這就過去瞧瞧,回頭兒再打發人來給您回話兒。」說著一點地,退後兩步急匆匆去了。
  
  進了花廳果然看見這副景象,小公爺摟著萬歲爺肩頭子泗淚橫流,嘴裡絮絮叨叨念著,「姐夫,我心裡苦啊……」把素家一門嚇得呆若木雞。
  
  榮壽心都抽抽了,這小公爺可是把自個兒脖子往鍘刀底下湊啊!他想幹什麼?老婆沒了還打算和萬歲爺借酒撒瘋麼?他急得一腦門子汗,抬手一擦,石青的馬蹄袖淋淋漓漓濕了一大片。艱難的嚥了口吐沫覷萬歲爺臉色,萬歲爺不愧是號令四方的霸主,遇見這種事臉上仍舊一派祥和。把小公爺的胳膊隔開點兒,端著酒盞呡了口酒,還問他要不要再來一杯。
  
  這麼下去不成,看來要壞菜。萬歲爺不會拿小公爺怎麼樣,但是外臣瞧來終究沒臉。榮壽陪著笑對素家爺們兒拱手,「咱們舅爺失態了,主子不好處置,請各位暫且迴避。才剛皇后主子的懿旨到了,小主兒晉了貴人,我這兒給素參領道喜了。」
  
  素家人會意了,忙掃袖退出了花廳。榮壽趕緊上前,試圖把小公爺從皇帝身上扒下來,「您醉了,沒的御前失儀,奴才扶你到隔壁醒醒酒去。」
  
  小公爺單手一劃拉,「我有話和我姐夫說!」
  
  皇帝的耐心一向很好,又礙於那道聖旨確實坑了他,他要訴訴苦,自己作為補償也該聽著。便在他背上拍了下,規勸道,「朕知道你要說什麼,事到如今就不要再想了。素以已經冊封貴人,他是朕的人了,以後也沒你什麼事兒,你這麼鬧,有意思嗎?」
  
  「所以說你不厚道,明明指給了我,我還沒樂上兩天,這旨意又廢了……我不甘心吶,阿瑪臨終把我托付給你,你就是這麼照顧小舅子的?咱們以前多好的情分,誰知道現在你這麼對我……我的阿瑪,您走得早……」
  
  小公爺聲淚俱下,皇帝覺得腦仁兒有點疼。費勁的和他解釋,「你聽好了,素以的心裡一直只有朕,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你。你陷在裡頭朕也能理解,畢竟她討人喜歡。可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你也不小了,這麼死乞白賴的不好看,顧著點兒臉面吧!」
  
  小公爺大著舌頭反駁,「我長這麼大就愛她一個,我能一心一意待她,你呢?你就像琉璃廠的董……德茂,收集煙壺上癮吶你!得著一個寶貝玩兩天……轉手撂在大櫃子裡又找新鮮去了。宮裡那麼多主兒……都是你拿來顯擺的……物件,你到底愛誰?我的素以……倒霉催的……糟心吶!」
  
  皇帝火氣往上拱,越說越不像話,縱著他他還來勁了!一把推開他站起來斷喝,「你放肆!瞧瞧你醉貓似的,什麼臭德性!再敢胡說,罰你到寧古塔戍邊去!」
  
  榮壽嚇得腿肚子轉筋,擰著膝頭求小公爺,「我的好爺,您別說了,這麼的可犯上。」
  
  「你這閹豎,給爺起開!」小公爺把他推個趔趄,扶著桌沿撒氣窮搖,直把一桌子上的碗盞搖得乒乓作響。一邊搖一邊哭訴,「我就喜歡素以,姐夫搶小舅子的福晉,你缺了大德!」
  
  皇帝氣極了,抄起邊上一壺茶,連水帶茶葉就給潑了過去,「豬油蒙了心的東西,先給你醒醒神兒,回頭朕再和你算賬!」
  
  小公爺被水一潑打了個激靈,掛著滿臉茶葉呆怔在那裡,像個入了定的泥胎。皇帝沒法再看他,多看一眼都能叫他吐出來,憤然一甩袍角便出了門。外面天寒地凍,猛地灌了口冷風,腦子霎時清明起來。該過的禮都過了,瞧時候也不早,打發人去找素以,趁著天還亮準備回宮了。
  
  素以不是傷春悲秋的性子,和家裡人拜別時看不出難過,登了車卻有點發蔫。低著頭也不看他,悶聲不響的捧著腿,儼然把他當成了個擺設。
  
  皇帝被乾晾著有點著急,探手搖了她一下,「怎麼了?哪兒不稱意?」
  
  她在傍晚昏昏的暮色裡抬起頭,勉強笑道,「沒什麼,就是心裡有點空落落的。」
  
  她算是嫁了人的姑娘,十月裡出宮再沒有指望,要一輩子陪他困在紫禁城裡了。皇帝心裡竊竊的高興,其實她還是心軟的,如果硬扛到底,最後妥協的人應該會是他。皇父面前那些話沒白說,到底打動了她,叫她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了。可瞧她現在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又覺得是不是哪裡有了疏漏,慢待她了。
  
  他挨過去一點,慢慢把她攬進懷裡,「這是發愁呢?為什麼?有話就和我說,不能憋在肚子裡。」
  
  她的額頭抵著他的下頜,落寞道,「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一下子沒著沒落的。」
  
  皇帝歎了口氣,「你顧慮得太多了,放輕鬆點,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至少咱們在一塊兒了,對不對?」
  
  她漫不經心的嗯了聲,「小公爺怎麼了?」
  
  「他?」皇帝哼道,「藉著酒蓋了臉,來和我撒潑鬥氣呢!要不是瞧著皇后面子,他這樣的早就遠遠指派出去了。」
  
  小公爺是心裡有氣,這點完全可以諒解。素以說,「您別和他置氣,他本來那麼逍遙的人,這會兒硬煉成苦菜花了。」
  
  皇帝是最後的贏家,勝利者一般都很寬宏大量,當時火氣再旺,稍一轉腳就消了大半了。他撫撫她的臉,湊到她嘴角親了下,「我知道,我又不是那種趕盡殺絕的人。」
  
  素以直斜眼兒,他說不是,天底下大概沒人敢露頭了。他對付外家那套鐵腕,連太上皇當年都沒做到吧,這會兒裝好人來了!
  
  皇帝也意識到說不響嘴,乾咳兩聲掩了過去,又道,「位分是晉了,住哪個宮得再琢磨琢磨。本來想讓你住永和宮,離養心殿近麼。可永和宮有成妃做主位,你去了只是個從屬,還要和人從頭處起……」說著壓低了嗓子,曖昧的在她耳垂上一舔,「我也怕你受人擠兌,我知道了會心疼的。」
  
  素以讓了讓,扯著嘴角道,「人受擠兌本事高嘛!我都給各路人馬擠兌七八年了,還在乎這個?」
  
  「以前不是沒遇上我麼!」他不大滿意,「現在再讓你受欺負,豈不是我的無能?我想了很久,慶壽堂空著,那裡有書屋有水井,是個清靜的好去處。你到那裡佔山為王,想橫著走也沒人攔你,去不去?」
  
  那倒不錯,素以摸著下巴計較,一人一個院子,別人想求都求不來呢!再說佔山為王,還有比這更美好的字眼嗎?她痛快的點頭,「成啊,您說哪兒就哪兒,我不挑地方。」
  
  皇帝笑道,「真是好姑娘!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過兩天我得出去春巡,這是祖制,定時要辦的。務政不帶宮眷,以前你是小宮女,跟在身邊反倒名正言順。現在晉了位,那麼多眼睛看著,壞了規矩不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心裡裝著你,更要當心不叫你成為眾矢之的。我朝堂上忙,有時候顧不上,你也別惱。明兒我過長春宮囑咐皇后照應你,想來也沒人敢為難你。」
  
  他是辦大事的人,能在乎這些雞毛蒜皮真讓人感動。素以吸溜一下鼻子,「您忙您的,我不能拖您後腿。有您這份心,我該感恩戴德。」
  
  「別說這話。」皇帝的手不知什麼時候鑽進了她衣襟裡,手指頭上下求索,靦臉道,「我十二動身,咱們還有六晚。加緊著點兒,回來八成能聽著好信兒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6:27

  第93章
  
  慶壽堂西鄰樂壽堂,小而簡單的院落,沒有華麗的門楣,色彩佈局卻很好。四進的院子不稀奇,但屋頂上做了文章。四排卷棚硬山頂,黃瓦綠剪邊,綠瓦黃剪邊這麼交錯著用,廊簷底下還有蘇式彩畫,一眼看過去很有妙趣。
  
  別的方面都挺好,就因為是南北狹長的款兒,後面屋子裡的光線不那麼敞亮。不過這並不影響素以的快樂,她是個很會自我調劑的人,不用和別人合住一間屋子,就跟皇帝說的那樣,她在自己的地方可以橫行無忌,愛坐著還是愛躺著,沒人管得上。這也有賴於皇后娘娘的恩典,那位主子原本是個甩手掌櫃,可在她這裡花了心思。每位主兒晉位都要指派精奇嬤嬤約束言行,精奇好不好,裡頭學問也很大。你想啊,要是有個人天天在你耳朵邊上絮叨,說這不行那不行的,你的日子還能過得踏實嗎?
  
  素以很慶幸,調理她的精奇嬤嬤是從皇后宮裡撥過來的。不說太肆意,有時候略微裝聾作啞,也夠她受用的了。當然了,皇后的人嘛,放到她這裡不排除有別的用意。她不是傻子,有些事還是看得很透徹的。不過自己抱著無所謂的態度,橫豎不幹禍害別人的事,也不怕被誰監視。這小小的一方天地,讓她安貧樂道住上一輩子,除了沒有外頭那麼自由,別的也沒什麼。
  
  大家都在過相同的生活,她既然願意為他讓步,就一定可以耐得住寂寞。
  
  檻窗是步步錦格心的,橫平豎直,條理清晰。窗格子上蒙著綃紗,前排是尋沿書屋,二進還是有點暗。正月裡又飄起了雪,墁磚地上的熏爐裡添了炭,素以往爐膛裡扔了顆棗兒,很快暾暾的熱氣裡就摻進了甜膩的香味。
  
  南炕上擺著皇后那裡送來的賞賚和月例用度,銀子布料倒是其次,豬肉香油也不上要緊,就是這白蠟,黃蠟、羊油蠟各一支,怎麼算都不太夠使似的。她走過去,拿在手裡掂了掂,可算知道宮裡那些沒有聖寵的小主們怎麼節衣縮食了。這就是正經過日子,得樣樣精打細算才行。
  
  正琢磨著,精奇劉嬤嬤領了四個宮女進來。三個還小,十四五歲模樣,另一個大點兒,得有十八九了。四個人上來磕頭認主子,扒著磚縫兒把腦袋抵在地上,齊聲道,「奴才給貴人主子請安,主子吉祥。」
  
  劉嬤嬤笑道,「她們是尚儀局新調理出來的丫頭,皇后娘娘叫緊著機靈的挑。皇后說主子是尚儀出身,弄了沒眼力的在跟前,怕惹主子天天生氣。這幾個已經是拔尖兒了,模樣長得不賴,手腳也勤快,主子瞧好不好。」
  
  素以點點頭,「那就留下吧!叫什麼?」
  
  那幾個宮女兒一個挨一個報名字,最大那個叫蘭草,底下幾個叫鼓兒、叫青稞、叫荷包兒,名字都很怪誕。下五旗苦出身的包衣,生了閨女湊嘴起名兒,沒那麼多的考究。素以瞧了半天,覺得蘭草好像哪裡見到過,打量了再三問,「你師傅是誰?跟誰學的規矩?」
  
  蘭草上前一步,笑道,「主子不認識我了,我師傅是妞子,上回您染了風寒,我給您抓藥見過您的。」
  
  妞子她當然記得,就是妞子手底下徒弟不怎麼有印象。既然上回送過藥的,八成是她不認人的老毛病發做,一時又想不起來了。她撫撫額頭,「是妞子的徒弟啊,那滿好,都是熟人麼。」
  
  「是。」蘭草一面指派小宮女們收拾炕上布匹,一面應道,「師傅知道主子晉了位,特意叫奴才傳話問主子好。說瞅準了機會告個假,再到慶壽堂來給主子道喜。」
  
  素以聽了訕訕的,「難為你師傅記掛,她來了少不得要笑話我。」
  
  「笑話什麼?主子是高昇了,多少人眼熱都來不及呢,誰敢笑話您?」劉嬤嬤說著看了案頭座鐘一眼,「您今兒才搬進慶壽堂,回頭上皇后主子跟前請安是您的禮數。瞧時候也差不多了,奴才收拾好了伺候您過去。」
  
  她這兒也配有四執庫尚衣太監,每天的穿戴檔都有專人打點。天將暗不暗的時候圖省事,挑了件玄色遍地金葫蘆雙喜夾袍穿上,編好了大辮子,戴上紅絨結頂點翠坤秋1,這就攏著暖兜出門去了。
  
  傍晚走動的人也多,要好的宮妃們愛串個門子,獨個兒吃飯冷清,邀上三五個談得來的,大家湊份子圖熱鬧。素以一路走來碰上好幾位,礙著不認人,也不敢隨意打招呼。還好有劉嬤嬤在邊上指點,遇著位分高的向人家行禮,遇著位分低的就受別人的禮,等過了東筒子路才消停下來。劉嬤嬤說這一帶大多是低等嬪妃,因為不在東六宮範圍內,萬歲爺照應得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也很閒散。貴人以下其實連單獨的寢室都沒有,她這樣的已經是特例了。
  
  進了長春門,皇后身邊的晴音正站在滴水下指派小太監換宮燈,看見她人影兒,立時滿面帶笑的迎了上來,撫膝一蹲道,「給禮主子請安了,娘娘才剛還問您回沒回宮呢,您就來了。今兒是您的喜日子,奴才先給您道喜。」
  
  素以還是不大習慣以前平起平坐的人衝她行禮,忙抬了抬手道,「姑姑別客套,你這樣倒叫我緊張。」
  
  劉嬤嬤接口道,「主子該受的,尊卑有別,這是規矩。您別覺得不好意思,往後這種事多著呢,要這麼自謙下去,也折了您的體面。」
  
  「是這話兒。外頭冷,小主兒進去吧!主子娘娘在配殿裡,」晴音往邊上一斜眼,「貴主子和成賢兩位小主並延禧宮靜嬪都在,也奇了怪了,晚間鬧著要陪娘娘打雀牌,平素可沒這麼好性兒。我料著知道小主要過來,特意留下見見小主的吧!」
  
  「見我?」素以不動聲色,心裡卻琢磨,她是騾子是馬,三十晚上太皇太后把她叫到乾清宮指婚,諸位主兒心裡應該有底了。今天有心和她照面,大概是來者不善。橫豎不管她們是什麼用意,自己提防著點兒總沒錯。
  
  提袍子進了配殿,打簾就看見幾個主位圍坐在八仙桌旁洗牌,一副象牙麻將推得嘩啦作響。皇后沒在其列,意興闌珊歪在羅漢榻上喝茶。素以先上去給皇后見禮,麻將桌上人撂了雀牌站起來,喲了聲道,「這是誰呀?可不是新晉的禮貴人麼!」
  
  素以辨不清誰是誰,籠統的蹲身甩帕子,「給四位娘娘請安了。」
  
  連名號都沒叫,她們就是「四位娘娘」。密貴妃和另三位顯得有點挑剔,又不好說什麼,臉上帶了點奇特的笑,互相交換了下眼色。
  
  皇后向著素以,自然給她打圓場,「禮貴人是伶俐人兒,可再伶俐也架不住不認人的毛病。你們可別拿這個挑刺兒,我知道了不高興的。」言罷指著屋裡的人,這是貴妃那是賢妃的一一介紹了,「往後自己姊妹,多擔待點吧!」
  
  皇后都這麼說了,誰也不能有意計較。密貴妃笑道,「不用您吩咐,咱們都知道的。說起臉兒盲,這症候我以前也聽說過。我們族裡就有人得這個毛病,新嫁進來的小媳婦,第二天連男人和大伯子都分不清了,拉著大伯子就說私房話,真個兒坑死人了!」
  
  密貴妃屬於那種不善於藏拙的,也不知道該說她鋒芒畢露呢,還是該說她沒帶腦子。她話裡的隱喻但凡是個人都聽得出來,什麼男人大伯子,還不是在隱射素以和小公爺麼!
  
  素以耳門放得大,自己沒有根基,她裝瘋賣傻是她的事,眼下還不宜和她纏鬥。因賠笑著應道,「娘娘能體恤我,再好也沒有了。這毛病沒法子治,我自己也懊喪得很。」
  
  「聽說你開頭連萬歲爺都不認得,有這事兒?」戴著鳳鈿壓攢珠眉勒的成妃含笑道,「真跟戲台上唱大戲似的,咱們主子八成沒遇上過這種情況。」
  
  「所以才稀罕不是!」賢妃梳把子頭,戴金累絲年年富貴簪,扶了扶髻上的翡翠耳挖,似笑非笑的問,「我才聽見,主子派了慶壽堂給你?那地方好是好,清靜,不過忒偏了點兒。白天就鬼氣森森的,晚上沒法兒住人。要不我和主子說說,我那兒有兩間屋子空著,你搬過去,咱們做個伴兒也成。」
  
  然後她進出坐立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打的是這個算盤吧!素以笑了笑,「謝謝賢主兒好意,我安頓下來了,覺得那兒挺好的,就不搬了。說鬼氣森森倒不至於,打前朝來的嘛,哪兒沒點說頭?我瞧著都一樣。」
  
  眾人落個沒趣兒,略頓了頓貴妃道,「素妹妹眼下聖眷隆重,瞧著要不了多久還得往上晉。主子娘娘這封號給得好,怎麼叫您想出個禮字兒?真挖空心思,要叫我想,我萬萬不能往那上頭靠。」
  
  幾雙眼睛同時望向皇后,大有皇后拉攏人的意思。皇后卻不緊不慢,擱下茶盞道,「我下的懿旨,未見得封號就是我想的。你們不也說聖眷隆重麼,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問?成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們跪安吧!禮貴人留下,我正要打聽你妹子的事兒呢,其餘的人都散了吧!」
  
  密貴妃沒計奈何,領著眾人蹲安,卻行退出了配殿。
  
  雪沫子漫天飛,瓤兒不大,細細的,像霏微的沙。登上步輦進敷華門,拿帕子掩著才不至於嗆進鼻子裡來。成妃和賢妃住東六宮,出了夾道就往南去了。靜嬪是延禧宮,原該和她們同路,卻沒有跟著她們走。代步調了個頭,很快便趕上了密貴妃的輦。
  
  貴妃有點意外,「你這是?」
  
  靜嬪抿嘴一笑,「我去貴主兒宮裡坐坐,不歡迎麼?」
  
  貴妃沒言聲,打量靜嬪一眼,料著接下來總有些說頭。她莫名其妙被皇帝冊封為嬪,全是為給素以打掩護。眼下日子也難捱,要結同盟正是時候。
  
  多說無益,大家心裡有數就是了。兩抬肩輿一前一後進了儲秀宮,到了地方進暖閣,密貴妃挨窗坐,覷著靜嬪道,「你也是正得勢的人,怎麼今兒有興致上我這裡來?」
  
  靜嬪臉上淡淡的,有漢家女子特有的寧靜溫婉。偏過頭緩聲道,「貴主兒說笑了,我是怎麼樣的情形兒,別人不知道,能瞞得過您的眼睛?我就是頂在棍上給人當槍使的,說起來不怕您笑話,萬歲爺翻牌子,兩回都是叫禮貴人攪黃,我的委屈沒處說。本來這種事該藏著,可今兒發現情形不大妙,這才想來找您商議。」
  
  密貴妃端著六安茶吹了吹,假作漠不關心,曼聲道,「什麼事兒不妙,你說來聽聽。」
  
  「貴主兒沒發現主子近來不翻牌子了?這麼下去,看來這位禮貴人要獨佔龍床了。雖說宮裡有皇后主子當家,可誰不知道,真正拿主意的還是貴主兒您!您是咱們的主心骨,到了這時候,您不能不說話。」靜嬪看著椽子上龍鳳和璽道,「說難聽點兒,咱們這些人不過想要個一兒半女,可萬歲爺如今雨露都攢到禮貴人那兒去了……旁的倒沒什麼,我們這些人守活寡,大不了孤孤淒淒了此殘生。您不同,您有四阿哥,我反倒替貴主兒您擔憂呢!」
  
  密貴妃看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
  
  靜嬪往前坐了點,壓聲兒道,「您想呀,萬歲爺老往禮貴人身邊湊,也不知道記了幾回檔,沒準兒轉過腳來就說有了。仗著萬歲爺的寵愛,她兒子將來肯定錯不了。小爺們長大了,總有個皇位之爭,到時候萬歲爺使著勁兒的偏袒,這不叫人著急嗎!」
  
  貴妃有了些隱憂,嘴裡還要硬撐著,「她生她的,就算論資排輩的來,也輪不到他兒子去!」
  
  「這您就錯了。」靜嬪笑道,「您以為長春宮那位攏絡她幹什麼?皇后子息艱難,總要過繼個孩子養在她名下,以便將來老了有所依傍。生母位分高,皇后會擔心自己收管不住,白白辛苦一場。所以找位分低的滕御,易於挾制麼。您想啊,禮貴人的出身和您沒法比,但是那孩子萬一叫皇后抱去養了,您的四阿哥還能和他抗衡麼?」
  
  密貴妃其實並不是個縝密的人,她霸道,脾氣沖,一有不滿就做在臉上。靜嬪的話一語驚醒夢中人,她的敵人一直都是皇后,別人生不生阿哥她都不怎麼上心,可要是皇后要抱過去養,那可就萬萬不成了。
  
  靜嬪估摸著也該把她說動了,自己要明哲保身,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動手。有密貴妃這樣有勢又缺心眼兒的主,不拿來利用,白糟蹋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36:39

  第94章
  
  暖閣裡有些熱,本以為請過安就能回去的,沒想到皇后要留膳。素以覺得腦門子一圈都出了汗,摘帽子又怕不尊重,左右為難。
  
  皇后看她一眼,笑道,「沒外人,把坤秋摘了吧!」
  
  蘭草上來伺候,拿篦子給她篦順了頭,重又退了下去。素以輕鬆了,這才長出一口氣,靦腆的笑了笑道,「奴才怪不好意思的,臨晚上出門圖方便,也沒好好梳妝。」
  
  她一頭烏沉沉的髮,燈下看來很漂亮。皇后在她辮梢上捋了下,寬宏道,「戴坤秋不失禮,倒是我留飯亂了章程。也沒什麼,咱們和別個不同,親上加親的,處起來也別拘謹。我大你四歲,又共侍一夫,其實就像姊妹似的。」見素以諾諾應了,接過宮女手裡的青花瓷鈴鐺盅遞給她,自己也捧過一碗來,揭蓋兒是糖蒸酥酪,便拿掐絲琺琅勺慢慢舀著吃。一頭又道,「今兒家去了,家裡阿瑪額涅好嗎?」
  
  素以微躬身道,「都好,謝主子垂詢。」
  
  皇后點點頭,「我聽說恩佑前後腳也跟著去了,他這人死心眼,後來沒出什麼事吧?」
  
  事還真出了點,他抱著皇帝哭訴那段沒敢告訴皇后,怕驚嚇著她,便道,「沒什麼,都挺好的。喝了點酒,喝高了,後來在我們家歇下了。」
  
  皇后知道小公爺心裡不服,這才借酒消愁的。她也心疼,可是怎麼辦呢,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娘家根基原本就不粗壯,和皇帝對著幹,明擺著要吃大虧。恩佑雖然糊塗,這點還是知道的。她也勸過他,識時務者為俊傑,天下女人多得是,別為一個素以傷了郎舅的和氣。況且讓皇帝和素以成其好事,對她來說也有益處。皇帝和她之間畢竟沒有愛情,素以位分再低,架不住皇帝寵愛。所以對她好,把她拉在同一條戰線上就是留住了皇帝。區區一個密貴妃麼,何足為懼?
  
  「我就怕他惹事,他對你總是放不下……」皇后略一頓,很快轉移了話題。手裡盅兒抬了抬,「這酪做得極好,我這兒換了個蒙古廚子。你知道沈太侔的《東華瑣錄》嗎?裡頭對牛乳大加讚賞,要說做牛乳,還是蒙古人能做出原汁原味來。」
  
  「沈太侔可是個大吃客。」素以笑起來,「寫了酪、奶茶、奶卷、奶餅,把人饞得垂涎三尺。」
  
  「可不。」皇后應承不迭,「我在宮裡日子無聊,又沒有孩子逗弄。以前老佛爺在,晨昏定省還有些事做,現在閒下來,只好研究這些吃食打發時間。那個廚子手藝好,橫豎我這兒讓他專管小食的,往後吩咐他做兩份,你那裡也順帶著賞賜點兒。有了好的同吃,大家高興嘛。」
  
  素以倒不好意思了,「主子對奴才關愛,奴才無以為報啊。」
  
  「要你報什麼?宮裡人心隔肚皮,我坐這位置更是高處不勝寒,很難得找著個貼心的人兒。自己身子又不好,沒法生養,這也是我的坎兒,天底下總沒有絕對的完滿麼。」她在她手上一拍,「如今就指著你了,你能早些懷上龍種,咱們一塊兒教養他,讓他平平安安的長大,也彌補了我沒有子嗣的缺憾。」
  
  素以心頭一跳,帝王家有長遠的考量,一則怕兒孫長於婦人之手磨了鋼性,二則忌諱母憑子貴禍亂朝綱。皇子能留給生母餵養的,闔宮除了皇后,沒人能享這份殊榮。也就是說哪天她懷了孩子,寶寶兒落地就得送給別人麼?她之前沒想得那麼長遠,今天聽皇后一說,才發現前途這樣堪憂。自己心裡霎時滾油煎似的,皇后安插個劉嬤嬤在她身邊原來不是為別的,就是為了時刻留意她的肚子,等著她懷孕的信兒。
  
  果然不能相信任何人,她暗暗記住了,臉上卻笑得花兒似的,「真有那一天,也是哥兒的福氣。只不過等米下鍋,餓死的多。主子要是實在想要孩子,瞧親王們哪家有新生的格格,先抱過來養也是使得的。」
  
  皇后轉轉護甲,才要說話,一回頭瞧見正殿門上進來個人,忙起身叫了聲萬歲爺。
  
  皇帝讓人伺候著解下鶴氅,頭上的天鵝絨台冠上也沾了雪珠,取下來一抖,抖得滿地水珠。換了軟履進垂花門,見她們蹲福,一手一個托了把,笑著問皇后,「你們聊什麼呢?」
  
  「沒什麼,聊些家常事兒。」皇后讓人上奶子,瞧了外頭一眼歎息,「又下起來了,自打入冬後就沒消停過。」轉頭又怨怪晴音,「你是怎麼當的差?宮裡人愈發沒眼力勁兒了,皇上來怎麼也不通傳?」
  
  皇帝盤腿坐在炕上,兩手捂著甜白瓷小碗道,「你別怪他們,是朕不叫他們通傳的,就想聽聽你們說什麼話。」
  
  皇后呲達他,「怎麼,皇帝還聽壁腳?怕我們背著你,編排你的不是?」
  
  皇帝解嘲地一笑,「可不是麼,朕近來也變得小心眼兒了。」說著轉過臉來看素以,她在邊上侍立著,燈影重重下是娟秀明媚的側臉。大約有些熱,鬢角微微汗濕,更顯得通透可愛了。他眼裡漫出寵溺來,溫著嗓子問她,「都安頓好了?住得慣嗎?」
  
  素以蹲身道是,仰臉笑道,「奴才連宮人他坦都住得很受用,能搬到慶壽堂已經是耗子掉進米缸裡啦,高興還來不及呢!」
  
  皇后掩嘴笑道,「好丫頭,心氣兒不高才能把日子過出味兒來。你才晉位,貴人的月例都有定規的,多少人巴巴兒盯著,超出了怕叫人說閒話。明面上的東西大夥兒都一樣,主子另有賞賚別人就管不著了。往後用度上缺什麼就打發人和晴音說,可別委屈了自己。」好言安撫一番,轉而又問皇帝,「用過膳了?」
  
  皇帝嗯了聲,「用了酒膳出來散散,不知不覺就到你這裡了。」
  
  那哪是不知不覺,分明是知道素以在這兒才過來的。皇后都明白,面上自然不會戳穿他,只道,「我留了素以在我宮裡用膳,你要是不嫌棄,我叫人溫壺酒來,你再用些。」
  
  皇帝想了想,他要是不用,她們八成就得草草了事。總不能叫他乾看著,她們在那兒大吃大喝吧!天兒冷,喝點酒能暖身子。皇后這裡他長遠沒有留宿了,一塊兒吃個飯也不為過,便頷首答應了。
  
  兩位都是主子,素以奴性最強,很知趣兒的認為自己在他們跟前沒有坐的地方。伺候帝后落座,自發的退到邊上執壺侍立。皇后一看忙道,「你是客,倒叫你站著?來坐下,零散活兒有她們照應。」
  
  滿像是丫頭開臉做通房的感覺,就是那種從奴才一躍變成小半個主子的待遇。素以訕訕的,看見皇帝嘴角的笑意,真叫她窘得無地自容。
  
  「坐下吧,瞧你平時大大咧咧的,這時候倒會計較。」皇帝替她挪開杌子,端起酒盞和她們碰杯,這才緩聲對皇后道,「朕過兩天要微服往江南巡查,特命了弘宛掌理內務府,軍機處有三叔家的弘贊照應著,萬一有棘手的事兒就傳他們進來商議。宮裡有你主事,朕在外也安心……朕要說什麼你知道,素以才晉位,宮裡多的是使手段下絆子的人,你好歹多周全些。」
  
  皇后給他布菜,一面應著,「你在外好好照顧自己身子是正經,宮裡有我,我能讓人坑害她麼?說起來我也有耳聞,一直沒尋著機會和你說。我跟前嬤嬤的內侄女在寧壽宮後面那片當差,閒聊時候念央兒,抱怨位分低的主兒受人欺壓,黑心廚子冰涼炕,一個冬天過來凍出滿腳的凍瘡。我前兩天就在琢磨,是該好好整治整治了。到底都是伺候過你的人,我放心把宮務交給貴妃料理,沒曾想弄得這一團亂。我不知道也罷了,知道了沒法子坐視不理。那些欺主的刁奴得從重開發一批,我瞧誰還敢苛扣供應。」
  
  皇帝是不管那些的,他慢慢吃菜,那盤雞絲蟄頭對胃口,挑著用了好幾筷。漫不經心的應,「你瞧著處置就是了,只別累著自己。有什麼傳旨下去,叫內務府查辦,凡事也用不著親力親為。」
  
  皇后抿嘴笑道,「我記著了,其實我是想同你說,素以是通透人兒,我要是忙不過來,打算請她幫著打打下手,不知道你捨不捨得?」
  
  皇帝心裡明白,皇后這是有意要提拔她。她是個傻大姐,身上沒了差事,大概就剩悶吃糊塗睡了。叫她協理是有好處的,大事小情打她手上過,她的日子就能滋潤些。可後宮權利是把雙刃劍,給自己謀福利的同時,也叫人咬牙切齒的恨。他斟酌了再三,還是感到不妥。素以娘家沒靠山,她阿瑪哥子的官銜要往上升也得慢慢來。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嘛,所以她插手宮務還不到時候。
  
  「這事先放放。」他嘬口酒道,「她位分低,也沒人會服她。暫且只有先偏勞你,等以後有了時機再說。」嘴裡才撂了話,卻看見素以一口悶了大半杯惠泉酒。他有些意外,「你這麼喝法?」
  
  素以喝得正得趣,被他一問難為情了,擱下杯子道,「這酒有點甜。」
  
  皇后葫蘆笑道,「是甜,加了醃漬的話梅,上口容易,可是後勁兒大。」言罷細打量她兩眼,「哎呀,瞧著上臉了。」
  
  素以捂捂臉頰,好像是有點發燙。怯怯對皇后道,「也沒喝幾口……奴才貪嘴失儀了。」
  
  「那有什麼,這酒才進貢時我也喝醉過一回。夏天吊在井裡的,拿起來乾淨爽口,我一沒留神喝過了,睡了半天才緩過勁來。」皇后大方的擺手,「上了頭就不好了,我看你早些陪主子回去歇息吧!」吩咐晴音招呼宮女,「天黑了,多備兩盞羊角燈給主子照道兒。」
  
  「這就下了逐客令了?」皇帝站起來笑,暗裡感激皇后有心的成全。他這會兒過慶壽堂已經避人耳目了,宮門下了鑰,要知道也是近身的太監知道。
  
  榮壽機靈,早打發人提前開道去了。兩個人出得門來,藉著燈光一看,地上鋪了層薄雪,踩上去鞋底下沙沙作響。他拉素以上輦,她死活不願意,規矩體統來回的搬弄。大概真有點醉了,說著說著舌頭明顯打結,叫他聽得直樂。
  
  醉了才好,醉了可以肆意的縱情麼!他也不管那麼多了,彎腰便把她抱了起來。九龍輦別說一個貴人,就是皇后也不能輕易坐的,她還在撲騰,被他下勁兒壓住了,「天都黑了,沒人看見。」
  
  素以腦子裡嗡嗡的,想想是啊,天怎麼黑了呢,剛才還挺亮來著……她嘟囔了聲,「蘭草,我的帽子呢?」
  
  蘭草聽見主子喊,三步兩步縱上來,「回主子話,在您頭上戴著呢!」
  
  她抬手摸了摸,長長哦了聲,「這坤秋是紫貂的圈子,落在別處可真要叫我肉痛死了。」
  
  「這點出息!」皇帝揪她鼻子,「放心吧,明兒讓人給你送賞賜過去。就像搬家似的,把我瞧著好的東西都送給你,成不成?」
  
  風捲著雪沫子撲在她臉上,她胡擼兩下說,「別忘了多給我送幾根蠟燭,我那兒暗,趕上天兒不好就得掌燈。」
  
  皇帝心裡不受用了,才想起來慶壽堂前面加了書屋的門樓,遮擋住了二進的光線。是他考慮不周,盤算了會兒道,「那換個地方,要不搬到遂初堂去?」
  
  「我喜歡四進院,可以從二進溜躂到後面罩房。」她靠著他搖頭,坤秋的帽圈子在他鼻尖上掃來掃去,他捂嘴打了個噴嚏,把她嚇了一跳,「喲,受涼了?」
  
  抬輦到了門上,他牽她下來。嘴裡應沒有,推推搡搡把她攮進了後面寢宮裡。
  
  他是帶著挑剔的眼光來視察的,四下看了圈,黑漆鈿鏍床,紅漆葵紋屏風,牆上掛銅胎琺琅葫蘆瓶,佈置倒很精美。再瞧各處帷幔帳子,布料厚實,花草也還入眼。他站在踏板上抬手撥弄,床頭橫檔掛著杏黃的穗子,一拉幔子就落下來,擋住了半張架子床。
  
  皇帝很滿意,還沒轉過身稱道,醉了的那人跌跌撞撞過來了。也沒和他打招呼,一頭就栽進了被褥裡。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45:52

  第95章
  
  「這麼就醉了?」他在她屁股上拍了下,肉很緊實,往回蹦躂得很歡快。
  
  她不耐煩,把他作亂的手撣開,「我脾氣不好,別招惹我。」
  
  這種威嚇能唬誰?皇帝正經的時候人模人樣,不正經的時候自稱鬼難纏。輕易被她打發了,豈不是對不起這個名號?他貼過去問她,「你還沒洗漱吧,就這麼睡了?」
  
  她唔了聲,敷衍了事,「今兒沒出汗。」
  
  「胡說,我看見的。」他在邊上使勁嘲笑她,「一身臭汗不洗澡,你可真邋遢呀!」
  
  她被他這通鬧騰很覺光火,睜開眼故作凶悍的瞪他,「你是誰呀?怎麼這麼煩人吶!」
  
  她說這話,皇帝沒來由的一陣恐慌。臉盲不會發展成失憶吧?要是江南兩個月走下來,回宮發現她不認識他了,那他怎麼辦?忙搬她的臉讓她看,「你細瞅瞅我是誰,我是你男人!」
  
  素以扭過臉,其實她沒醉,都是裝的。想到他十二就要走,心裡說不出的難過。還有皇后今兒和她說的話,意思再明白沒有了。什麼叫「咱們一塊兒教養他」?就是自己負責生,她來負責養唄!皇子是不能同生母見面的,連密貴妃這樣的位分,想要見兒子一面還要百般的奉承愉妃,何況是她!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暫時孩子還不見蹤影,可終有一天會來的。真要抱走了,那叫她怎麼活?
  
  她有時候很消極,常覺得得不到就不用擔心失去。對皇帝的感情是這樣,掙扎再三繳械投降實屬無奈,孩子方面總可以自己做主的吧!額涅希望她早點有好信兒,但有什麼用?千辛萬苦熬肚子疼,生下來照舊是幫別人養,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懷呢!說因噎廢食是有點,骨肉分離難道就好過的麼?她不能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因為這是祖制,別說鬧,就是提一提都是犯宮禁的。皇帝對她的愛她知道,下死勁兒的纏他,他勉為其難破回例也不是不行,但是以後呢?宮裡不光她一個人養孩子,引人妒恨,把母子都推到風口浪尖,能走多遠的路就不得而知了。
  
  不想懷孕就得清心寡慾,萬歲爺有股子癡勁兒,她繞不過他只有裝醉。喋喋的說自己多困,轟他回養心殿去,可是人家不為所動,該怎麼還是怎麼,揚聲對外頭喊,「打盆水進來。」
  
  她重新跌回去,露出一隻眼睛斜覷他,「狗皮膏藥。」
  
  皇帝聽得很明白,也不惱,裝模作樣的問,「你說什麼?要喝茶?」
  
  她覺得無力,趴在床上蹬腿,「我不洗。」
  
  她跟前的宮女搬銀盆進來,看樣子用不上自己,蹲個福又退了出去。皇帝起身絞帕子,順嘴道,「你接著醉,這會兒抬槓就不像了。既然裝就裝到底嘛,中途露了馬腳可要叫我笑話死了。」回頭看看她,她果然嘟嘟囔囔的拱在褥子裡不說話了。他一個人在臉盆架子前無聲的笑,笑了一陣湧起些傷感。大概是因為懼怕分離,心裡總是忐忑不安。照理說她已經跟了他,他沒必要再患得患失了,可是為什麼還是覺得遠?自己沒有一刻不在掛念她,上朝也好,軍機值房裡議政也好,哪怕對著滿桌的折子,也能讓他想入非非。愛上一個人是病,沒法根治,到底是開出花來,還是結出果子來,都要靠他自己去經營。
  
  素以的脾氣太固執,這點常常讓他感到頭痛。尚儀局提心吊膽的歷練了七年,早就已經習慣了挑近道兒自保,她這輩子不可能無視別人恣意的活,所以千萬別指望她有朝一日能學會獻媚邀寵。還是得他貼著她,他來哄著她。等生上三五個孩子,也許情況就能好轉了。
  
  他上去把她拉過來,捲著巾櫛細細給她擦臉,邊擦邊說,「你在我們家勞累了七八年,辛苦了。這會兒輪著我來伺候你,你別掙,受著,你該得的。尋常百姓家不也這樣麼,老婆醉了酒,男人就幫著料理。咱們在外頭不能這樣,閨房裡愛怎麼誰管得著呢!」他慢慢給她解扣子,語調溫和,「你睡吧,我給你擦身子。皇后那兒炕燒得太熱,說她幾回她也不聽,這麼的對身子不好……看你在她那兒捂得滿頭汗,下回少過去些,知道麼?」
  
  他絮絮叨叨的說,素以鼻子直泛酸。他要不是個皇帝多好,現在這樣,不敢敞開了愛,親近也親近不得,真要把人活活憋死了。
  
  他幫她脫了罩衣,她心思正亂,合眼假寐讓他忙活。熱手巾從臉擦到脖子,一手不閒著,另一隻手順帶便的揩點油,在她胸上捏兩下,大腿上揉兩下,自娛自樂也很帶勁。
  
  忙忙碌碌的來回跑,解開她的中衣先給她擦胸口,肚兜下的豐乳呼之欲出。他吸了口氣解開帶子,手巾從山峰上拭過,峰頂顫悠悠挺立起來。他看直了眼,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一猛子就紮了下去,捧著又親又啃,覺得這世上沒有比她的胸懷更美的地方了。她裝睡裝不下去了,哼哼著一把撣開了他腦袋。他悻悻的,只好把她翻轉過來擦背。燈光下的窄長條兒,張開五指能比個大概。他由衷的感歎,這姑娘蜂腰肥臀長得好啊!從後脖頸一路擦下來,肉皮兒嫩得豆腐一樣。他忍不住了,在她肩頭子上親親,沿著脊背婉轉而下,親到腰間,血脈噴張。再把褻褲扒開點,要脫不脫的時候最勾人了,他無比的激動,捧著屁股蛋子啪啪就是兩口。
  
  素以終於忍無可忍,翻過身紅著臉抱怨,「虧您是個皇帝!」
  
  「酒醒了?」他臉上表情很從容,手卻悄悄往她胸前探過去,「皇帝在閨房裡也是男人。」
  
  她被他剝得七零八落,又要抵擋,難免力不從心,一下子掉進了他的魔掌裡。他把手巾遠遠拋開了,解開衣裳上床來抱她。她怨懟的看他一眼,手腳倒挺快,脫得精光不怕冷麼?無奈往裡頭讓讓,掀起被子道,「進來吧!」
  
  他回身吹了燈摸黑進來,面對面躺著看不見臉,但聞得到她身上的香味。靠過來一些,把她摟進懷裡,「為什麼要裝醉?不想見我麼?」
  
  她在他胸前悶聲應,「沒有,剛才是酒上頭,頭暈。」
  
  他也不計較她說的是真是假,在她背上輕輕的拍,「我要走兩個月呢,你不想我麼?」
  
  其實即便他在她面前,她還是一刻不停的在想他。只是說不出來,也不願意給他增加負擔。
  
  簷下的守夜宮燈隱約照進來一點光,她伸手撫他的臉,切切的叮囑,「南邊濕氣大,自己千萬要仔細身子。兩個月有點長啊,能早點回來就早點回來……您帶宮女麼?您跟前司帳換了誰?」
  
  他抓著她的手指頭一根接一根的吻,「那貞已經被我放出去了,司衾和司帳都換成太監,這樣方便。別人給我更衣我不習慣,褲子得留給你脫,證明我的忠貞不二,你說是不是?」
  
  「貧嘴麼!」她在他胸前捶了下,「我可不敢奢望您一輩子能拴緊褲腰帶,只求最後別落得老死不相往來,也就足意兒了。」
  
  皇帝聽了心往下沉,臉上卻笑著,「別說喪氣話,怎麼能夠老死不相往來?你要耐得住,我慢慢給你晉位份,到了貴妃皇貴妃,咱們就能無所顧忌了。」
  
  這是他的許諾,要給她晉位的,她也盼著能有那麼一天。和他貼得更緊一些,在他心口喃喃,「主子,您要快些回來。南方出美人,回來別又帶回紅顏知己來。」
  
  皇帝嗤笑,「先頭還說不指望我拴緊褲腰帶的呢,怎麼轉頭就吃味兒了?」
  
  她一琢磨,發現的確是前言不搭後語了。嘴上窮大方,心裡滿不是那麼回事兒。她就想獨佔他,想在她之後再不納妃,可是不成,連皇后都沒意見,她有什麼資格說話?恃寵而驕要不得,男人愛你,你蠻不講理的跟他鬧,再深的情也鬧沒了。人本分總歸是好的,堅守這一畝三分地,就算他的承諾不能兌現,她至少還有容身之所。
  
  皇帝見她不言語,覺得自己可能是說錯話了。自打晉了她位分,她倒像離他越來越遠似的。以前做宮女,全心全意的當值伺候差事,現在封了貴人,規規矩矩做她的小主兒,不越雷池半步。他不服氣,翻身把她壓住,狠狠的親她,邊親邊問,「你到底怎麼了?怎麼沒有笑模樣?你別叫我記掛,這麼的上不了路。素以……」
  
  他叫她名字,叫得分外香甜。她抬起胳膊摟他,眼角濕濕的,硬把眼淚憋了回去,「您瞧您算錯了,別讓皇后主子這麼早下詔,我興許還能陪您下江南呢!這會兒好,釘死在這裡了。」
  
  他含糊應著,「也不是,辦差沒法子帶宮女,叫人說皇帝離不開女人麼?」手順著她的曲線滑下去,滑到那地方憐惜的揉捏,「還疼麼?」
  
  素以急急的喘,囁嚅道,「白天有點,現在不怎麼疼了……」一下兒扣住了他的手,驚懼的央求,「別進,我還沒好透呢!」
  
  皇帝誘哄她,「我不進去,就摸摸。」把她的手拉過來,小皇帝雄赳赳頂在她手掌心裡,「你也……」
  
  她嗯了聲,「九千歲精神奕奕。」
  
  皇帝咂嘴,「九千歲不是魏忠賢嗎?那是個奸宦啊!」
  
  她吃吃的笑,「那叫九千九百歲?」
  
  他手指往上一挑,把她挑了個倒噎氣,「還是魏忠賢麼!」
  
  「真囉嗦,九千歲是愛稱,你不懂。」
  
  又嫌他囉嗦!皇帝用力把她翻到上頭來,靦臉笑道,「既這麼,那就好好讓我瞧瞧你是怎麼愛法。」抬了抬下巴,「親我。」
  
  她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依舊俯下來吻他。她心眼伶俐,再說這種事無師自通,也不需要他怎樣指點,依葫蘆畫瓢一路親下來,把他親得頻頻抽氣。
  
  皇帝心頭熱騰騰燒起來,他可以想像那嫣紅的唇在他胸前遊走的銷魂景象。她披散著頭髮,掃過他的四肢百骸,癢梭梭的。他探手去攏,順勢引她往下去。終於到了小腹,他禁不住大口喘息,有些迷亂了,喃喃叫她心肝兒。
  
  他這麼投入,中途打斷他似乎不道德。素以腦子裡亂糟糟的,只想叫他快樂更快樂。九千歲往她嘴上湊,他喜歡這樣的接觸。屋子裡有一層朦朧的光,影影綽綽的虛浮在頭頂上……她捋了捋,湊過去,在將軍帽上親了口。他渾身一震,索性捧住她的臉,低低的呻吟,「再來……」
  
  再來怎麼來?她又親一口,他卻說不夠。正沒有方向,他的手指來撬她的牙關,然後不知道怎麼回事,九千歲擠進了她嘴裡。她嚇了一跳,猛往後一挫,捂著嘴低呼,「你作踐人,不要臉!」
  
  橫豎屋裡暖和,愛怎麼折騰不受限制。他撲上來,悶聲笑道,「小點聲兒,外頭有人等著記檔呢!」才說完,南窗底下顫巍巍一個聲音傳進來,說請主子保重聖躬,是時候了。他很惱火,揚聲罵了句滾,然後簷下一溜腳步聲去遠了,他在她大腿上畫圈,「我今兒在你這裡留宿,你要盡地主之誼……這個不是作踐人,是愛極了……你還滿口牙呢,我信得過你。」
  
  這算一種殊榮?他連哄帶騙,她就那麼懵懵懂懂上了套。他受用了,暢快的稱讚,「好丫頭,真聰明!」到底不敢嚇怕她,也不過點到為止。請她上來坐,兩手勒住她的胯一壓,齊活兒啦!
  
  她絲絲的吸氣,軟趴趴砸在他胸前打號子叫疼。他沒停下,這時候不能停,既然都這樣了,鑽木也能出火麼!兢兢業業的往上拱,拉低她的身子堵住嘴,她輕聲哽咽,貓叫似的撩撥人。他越發興起,放她躺下來再接再厲。漸漸那聲氣兒軟乎了,不是淒厲的,變成了不得疏解的哀怨。
  
  她被他顛得找不著北,唯一能依附的只有他了。本以為又會像頭兩次那麼可怕,誰知出乎意料,他帶她進入另一個全新的世界,眼花繚亂的狂喜瞬間把她淹沒。
  
  他越來越急切,貼著她的唇叫她的名字。她攀附上他精壯的手臂,簡直像殊死的搏鬥,彼此都用盡所有的力氣。
  
  「原來愛情本身就是一場較量。」素以在癲狂的頂峰冒出這麼個想法來,「九千歲,您真是好樣的!」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46:09

  第96章
  
  舒心日子總是稍縱即逝,再怎麼難捨難分,皇帝不是纏綿內廷的人,他肩上擔著責任,有他應該要完成的使命。
  
  初十那天纏綿了數日的雨雪結束了,到十二已經是好天氣。五更時候起來看東方,蟹殼青裡摻了點紫色,想來萬歲爺啟程應該是順順利利的。素以梳妝完了上皇后那裡請安,回來後呆呆在南窗底下坐了半個時辰,想起他今天要走,心情很低落。兩個月不能相見呢,擔心他手底下人照顧不周,擔心他沒日沒夜操勞忘了吃飯睡覺。他走她不能相送,皇帝出遠門要祭拜太廟,朝臣們前呼後擁著,他也沒能抽出空來和她話別。
  
  曲足案上的西洋鐘滴滴答答的走,長著兩個肉翅的小孩兒滴溜溜轉圈,轉著轉著到了時候,下面銅坨兒噹噹的響起來,辰時二刻了。她站起來,對著初升的太陽扁扁嘴,傷心得直想哭。他已經走了吧!這回是微服,沒有禮炮禮樂,悄沒聲的出了紫禁城,走前沒有來瞧她。
  
  蘭草瞧她怏怏的,在邊上開解她,「主子,萬歲爺跟前的侍衛拳腳功夫好著呢,有他們護衛,主子放一百二十個心。」
  
  她嗯了聲,想想也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兒,爺們兒出趟遠門就這樣,叫下面人看了笑話。自己轉了兩圈,站在東牆根上琢磨,抬手一指,「蘭草,你說這裡開個檻窗,屋子是不是就敞亮點兒了?」環顧一下周圍,有種昏而迷濛的意境。倒不是全暗,是明與暗的交織,滿詩情畫意的光線,但是呆在裡頭整天都想睡覺。
  
  蘭草直搖頭,「主子忘了,四進都是咱們的。您想看書做針線就上前面書屋去,想歇覺休息就回慶壽堂。萬歲爺特許您橫著走,你從前頭睡到後面罩房都沒人敢說您。」
  
  她嘖嘖咂嘴,是這話,這麼一解釋,慶壽堂給她萬兩黃金也不換啊!
  
  裡面說笑呢,隱隱聽見園子裡有說話聲。鼓兒吊著嗓子叫,「二總管來啦?」
  
  長滿壽噯了聲,「禮主子呢?我來傳萬歲爺的口諭。」
  
  鼓兒歡快的引路,「我帶您去。」
  
  蘭草伺候她坐下,她掂了掂衣角料理妥當,就聽見鼓兒在滴水下通傳,「回主子話,乾清宮長二總管帶了萬歲爺口諭來見主子了。」
  
  素以一手搭著藍底白牡丹宮錦靠枕,應了聲,「請二總管進來。」
  
  長滿壽趨步邁進屋子,屋裡暖和,香氣暾暾的。他垂著兩手上前打千兒,「奴才給小主請安了。」
  
  素以下腳踏虛浮一把,「諳達客氣。」吩咐蘭草,「給諳達搬個杌子來,請諳達坐。荷包兒看茶!」
  
  長滿壽受寵若驚,「小主兒這麼抬舉,真折了奴才陽壽了。您別忙,我傳兩句話就走。」一頭說一頭打量她,她身上一件蝶穿花杭緞夾袍,外面罩狐毛出鋒小坎肩,臨窗站著,耳朵上的翡翠墜子在窄窄的一道光裡閃耀,映綠了脖子上的大片皮膚。長滿壽很驕傲,彷彿她是他造就的,笑著往下躬了躬腰,「小主兒晉了位就是不一樣了,瞧這通身的氣派,宮裡哪個也不及您吶!」
  
  「諳達太高看我了,您坐下說。」素以回了南炕上,和顏悅色道,「我以前在御前當值,小溝小坎的遇著了,是諳達裡外幫襯著,我心裡感激您呢!」
  
  長滿壽哎喲一聲,「小主兒這話奴才不敢當,您有今天是您的福澤到了,奴才一個走營的碎催,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素以笑了笑,「萬歲爺出宮了?」
  
  長滿壽道是,「照舊是榮壽貼身伺候,另有侍衛處粘桿處護駕,七八個軍機大臣隨行。」
  
  她點了點頭,心裡發空,歎了口氣又問,「那路線呢?怎麼走?」
  
  「出直隸,從太原西安繞行,最後經武昌入蘇杭。」長滿壽覷她臉色,寬慰道,「小主兒別擔心,主子自打做王爺起就在外頭辦差的,這一路又是微服,微服有微服的好處,反倒比赫赫揚揚更安全些。」
  
  「那就好。」說著靦腆的一笑,「我在主子跟前伺候慣了,冷不丁閒下來,真不知道該幹什麼了。」頓了頓想起他的來意,便問,「您先頭說要傳話,是什麼話?」
  
  長滿壽站起來,蝦著腰道,「主子沒抽出空來和小主道別,讓奴才帶話給小主,主子臨走知會了皇后主子和內務府,慶壽堂這片不許人隨意進出。換句話說,就是小主兒您得了尚方寶劍啦!就跟金鐘罩罩住您似的,這慶壽堂是萬歲爺劃的一片禁區,沒他的口諭,任何人不得驚擾。那些個沒能耐又眼紅的主兒,想尋您晦氣是不能夠了。」
  
  素以哦了聲,有點像圈養的雞鴨,籬笆扎得緊,野狗鑽不進。覺得悲哀的同時勸自己看開些,便也不怎麼排斥了。因為他不在,給她欽點個避難所,認真算起來其實還不賴。
  
  她緩著聲氣兒說,「難為主子想得周全,我本打算送他來著,又怕不合規矩。這會兒他一走,我沒著沒落的。」
  
  長滿壽咧著嘴笑,「您暫且委屈,能委屈到多早晚?萬歲爺不會坐視不管,您且有升發的時候。您瞧您現在已經是貴人了,再往上晉嬪,晉妃,晉貴妃,還不都是萬歲爺和主子娘娘一句話嘛!只不過暫且要按捺罷了,主子們有他們的難處,畢竟底下千百雙眼睛瞧著。不光宮裡,還有宮外那些牽枝絆蔓的親貴們,要妥善的安撫好,不讓他們起哄架央子,這也需要多方考慮不是?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來,水滴石也穿呢,您說在不在理兒?」
  
  長總管當說客說得正熱鬧,青稞從外面進來了,對素以蹲個身道,「皇后娘娘打發造辦處送用度來了,說主子這裡是新開門戶挑費大,要多照應著點兒。劉嬤嬤在清點東西,才剛聽她說古華軒懿嬪肚子裡的龍種足了月,這兩天瞧著就要生了,各宮的主兒都去探望,問主子要不要過去示個好兒。」
  
  她做女官那會兒不愛打聽後宮的事兒,真忘了懿嬪有孕這茬了。現在才想起來,古華軒的懿嬪不就是翠兒死前拜見的主子嗎!去前好好的人,回來莫名其妙就陳屍在井裡了。總覺得裡頭貓膩忒多,她去不合適。因搖了搖頭,「人家待產,我過去添亂,沒的惹人嫌。等小阿哥落了地再說,到時候備禮送個滿月也就是了。」
  
  長滿壽點頭應承,「小主這個宗旨是好的,宮裡過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知道前腳走,後腳會不會鬧出什麼案子來。尤其這種攸關皇嗣的事兒,最容易叫人栽贓。您遠著點兒,對您自己有百利無一害的。」說著說上了興頭,拍著膝頭子侃侃而談,「這點您就該學學皇后主子,主子娘娘是個有成算的人,逢著有事兒,她沒有一回不是鳳體違和的。這樣好啊,誰也抓不住她錯處,才能在這寶座上長遠坐下去。不單這樣,我記得每年八月十五賞月餅,從中宮分派到各處的食盒裡永遠有副銀筷子。這就是娘娘的高明之處,先截了話頭子,至少這上頭就沒人能陷害她。小主兒啊,進了後宮可艱難,您眼下聖眷隆重容易招人嫉恨,更要步步留心才好。」
  
  素以頷首,「謝謝諳達的告誡,我都記住了。我本來就不是愛交際的人,往後天天窩在慶壽堂不出門,總不會招惹上什麼了。」
  
  「您聖明,倒也不是叫您哪兒都不去,不是有句話說有事不怕不事,沒事不惹事嗎?好些妖魔鬼怪,只要留點神就能避開的,您是聰明人,用不著奴才這半瓶醋來教。」說著離了座兒請個跪安,「那您忙著,奴才那頭還有差事,這就去了。您要是有什麼吩咐,打發人來傳個話兒就成。」
  
  素以站起來,讓蘭草把皇帝賞的老山參挑出兩支包給他,他客套推辭,她在邊上說,「我知道諳達起早貪黑的辛苦,那參有了年頭,拿著給您補身子正合適。」
  
  既這麼說,他也沒什麼可裝樣的了。謝了恩接過來瞧,兩支參拿洋紙包著,參須又老又韌,垂下來足有一尺多長,看樣子參齡得過百年了。他心花怒放,這可是個寶,不說吃,拿出去賣錢也得上千兩。喜孜孜的往上高舉,嘴裡說著奉承話,撅著屁股退出了慶壽堂。
  
  素以歪在炕上琢磨起了懿嬪那裡的消息,得知她要生孩子,心裡著實難過了一把。皇帝終究和尋常人不一樣,後宮那麼多女人,存在就是為了給他開枝散葉。以前說誰誰又添阿哥公主,她是局外人,聽了也不往心裡去。現在入了局麼,想法大大的改觀了。可再不痛快終究得忍,這種事也有先來後到,她還沒到御前懿嬪就懷了身子,吃她的味兒還真吃不上。
  
  有時候覺得自己可憐巴巴的,愁腸百結卻捨不得怪他。還好她心寬,遇著事兒能自發退一步。不過懿嬪懷的是男是女,這點她倒是極關心的。皇后不是想要認養孩子嗎?自己還沒信兒,要是懿嬪這當口能生個阿哥,皇后得償所願了,就不會再打她的主意了吧!
  
  她直起身子喊,「蘭草來。」
  
  蘭草忙上前聽令,「主子什麼示下?」
  
  「你留神打聽著點兒,看古華軒那位生的是阿哥還是格格,得著信兒來回我。」
  
  蘭草不大明白,事事不上心的主子怎麼突然關心起這個來。轉念一計較,子嗣關係重大,一直糊塗下去不成事。既然晉了位就要往長遠了想,自己心裡有數,也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可是懿嬪這孩子養得很艱難似的,說該生了,宮眷們都在眼巴巴的等消息,等了七八天,愣是連個蛋也沒看見。大夥兒湊在皇后宮裡請安的時候議論,晚了那麼些天,這孩子個頭怕是大,生氣來橫要費力氣。
  
  密貴妃在那兒高一聲低一聲的數落,「內奏事處的請安折子來回倒騰了四五趟了,就等著把消息寫進去給皇上報喜呢!這倒好,敢情是御醫算錯了日子?還是哥兒瞧準了娘肚子裡好,說破大天也不肯出來?」
  
  眾人都笑,「不出來沒法子,再等等吧!」
  
  貴妃視線掃過寶座上的皇后,有意問幾位小主,「這回要是生了個帶把兒的,你們誰打算接手?」
  
  嬪上的幾位只是笑,「這要問主子娘娘的意思,總要先緊著位分高的來挑擔子。」
  
  貴妃冷冷一哂,「這麼說來不是非主子娘娘莫屬了?」
  
  素以低著頭端方的坐著,她們七嘴八舌,她只管聽著。嘴閒耳朵不閒,密貴妃要戳皇后的痛處,說起來正合她的意。她不言聲作壁上觀,想瞧皇后怎麼作答,可等了半天不見有動靜。貴妃是個不甘寂寞的,她沒有遺漏了她,轉過臉來看她,「禮貴人,聽說慶壽堂這回是跳出三界外了。萬歲爺特旨,閒雜人等一概不許入內……」她吊了吊嘴角,「東西十二宮是統管的,你那兒成了特例,往後倒沒法子照應了。」
  
  是沒法子擺佈才對!貴妃的話成功讓她變成了活靶子,不過她也瞧出來了,這位貴主兒不是深沉難應付的人。皇帝的旨意是給皇后和內務府的,皇后為起警示作用故意告訴了密貴妃,要是密貴妃心思縝密點兒,就該把消息掐了,挑出個愛充大鉚釘的主兒來鬧,她在一旁坐山觀虎鬥,豈不快哉?可是沒有,她在人多的時候宣佈出來,大家都知道有這道旨了,誰還敢悶著頭往前衝呢?
  
  素以擅長裝傻,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順著話茬道,「主子走前我伺候不周,惹主子動了怒。長滿壽來傳話,說只准我每天往長春宮請安問吉祥。您知道的,別人進不來,我也不能隨意走動,這大約就是禁我的足了。」
  
  靜嬪在一旁拿手絹掖鼻子,暗道這人也不缺心眼,她和皇帝怎麼回事別人不知道,可內務府的賞賚在那兒明擺著呢!還有敬事房連著三四夜的記檔,這些都是假的?她這樣的榮寵,打破了萬歲爺一碗水端平的局面,還在那兒裝模作樣,瞧著真叫人噁心!
  
  主兒們各有各的算盤,大家肚子裡打仗的時候,皇后宮裡總管太監隔著門上垂簾通報,「回主子娘娘話,古華軒那兒有信兒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46:25

  第97章
  
  眾人一聽來了精神,直愣愣看著皇后,皇后直起腰板問,「什麼時候發作的,怎麼這會兒才來回稟?生的是什麼?母子均安嗎?」
  
  太監答道,「回主子,懿主兒二更著床,怕擾娘娘清夢,等孩子落了地才來報信兒。是位小阿哥,母子均安。」
  
  宮妃們臉上的表情一時難以描述,這眾生相,比台上唱戲的還要精彩。素以往上看,皇后倒是很歡喜的樣子,點頭道,「萬歲爺子嗣本來就單薄,今兒又添一位阿哥,真是天大的好事兒!趕緊讓內務府寫折子快馬送萬歲爺御覽,也不知道這會兒走到哪裡了,洗三賜名恐怕來不及了。」
  
  她鬆口氣,宮裡添丁,不論誰生的皇后都喜歡,她這樣寬宏的人沒能有自己的孩子,真是老天爺不開眼。再轉回頭想,自己確實很有私心,聽見懿嬪得了兒子,不像別的主兒似的悵然若失。既然是兒子,皇后養在身邊也好解悶兒。眼吧前的不抓,沒有死等她的道理。她也想過,生了阿哥記在皇后名下,對孩子前途有好處,至少將來封王是不成問題的。皇后不說沒心機,好歹品行端正,也能教養出好苗子來。硬要比較,托付皇后比托付別的嬪妃靠譜一萬倍。當然這是站在旁觀的角度上分析,真要把個大胖兒子送人,做媽的難免捨不得。她一個人獨處時掂量,將來輪著她生,不要小子要個閨女就齊全了。公主也金貴,還沒人爭,踏踏實實的自己帶大,那天倫才叫人羨慕呢!要是個兒子……說實話,誰心裡沒有點小算盤?她也奢望十個月時間裡能有意外的轉機,比方說萬歲爺瞧著他們的情分,或者再遇上點別的什麼機緣。就跟閻王爺翻生死薄,有兩頁粘在一起沒捻開似的,劃拉過去了,死裡逃生至少再活二十年。
  
  人生一世,各人有各人的執念。有的愛富貴,有的愛權勢。她就是個小家兒氣的窮丫頭,只圖溫飽不求上進。話說回來,做她的兒子大概不會有什麼大出息吧!
  
  她自己琢磨得挺高興,一眨眼請安的都該散了。隨大流蹲福退到殿外,蘭草和鼓兒上來給她披鶴氅,她緊了緊帶子,慢悠悠踱下台階。開春了,逢著天兒好,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這麼散散挺好,也沒傳肩輿,沿著宮牆根兒往南,邊走邊對身邊人說,「園子東邊有一路空著,咱們想法子弄點絲瓜籽兒來,搭上架子,夏天在底下抹牌也挺好玩。」
  
  「主子想得真長遠,這會兒還冷得捂湯婆子呢,怎麼霎眼就預備過夏天了?還說來牌,您認識牌嗎?給您一隻帶鳥兒的,您知道這是什麼?」
  
  素以看了鼓兒一眼,「我不認識不能學嗎?要學玩兒的東西我可是行家,當初我哥子帶回來一把西洋小鳥銃,我三下兩下給拆了。拆了還能裝上,裝上接著能打,你們說厲害不厲害?」
  
  兩個丫頭使勁捧她,啪啪的拍巴掌,「主子您太厲害了,玩兒上頭您是祖宗。」
  
  她得意的拱拱手,「好說好說,最近我有個打算,想學紙牌算命,據說很準吶!等回頭學會了,你們挨著個兒找我算命來,我不收錢的。」
  
  大夥兒都很高興,一路插科打諢出了夾道。到敷華門拐彎,走了兩步看見前面有抬輦停著,素以不認人,抬輦的靠背也高,光看見那位小主把子頭上的絡子在西北風裡飄蕩。
  
  她拿眼神詢問蘭草,蘭草湊到她耳朵邊上說,「那是延禧宮的靜嬪,這不前不後的,是在等主子您?」
  
  素以有了防備,再往前也很從容。等到錯身時不過請個安了事,沒想到靜嬪叫住了她,「素妹妹且留步。」
  
  她腳下頓住了,滿面笑容的回過身一蹲福,「聽靜嬪娘娘示下。」
  
  靜嬪下了輦,三寸金蓮一擰一擰的走了兩步,裙擺下露出兩隻尖尖的鞋頭,看著有點瘆得慌。素以悄悄的想,這麼小的腳,要是走水了肯定跑不快。漢人真造孽的,這麼裹法,感覺整個身子就是站在斷骨和一片血肉模糊上。
  
  靜嬪當然不知道她在想這些,翩翩然到了她面前,笑道,「自己姐妹,叫什麼娘娘,你也太客套了些。我打聽過你的年紀,你是八月裡生人,我是六月的。我娘家姓和,你不嫌棄就叫聲和姐姐,我虛長你兩個月,受聲姐姐也當得住。」
  
  她陽奉陰違,素以也是好手,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捧心道,「我常聽說您高潔,以前也沒機會同您說話,今兒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您看您是嬪,我和您稱姐妹,沒的折辱了您。」
  
  「這是什麼話!」靜嬪道,伸出纖纖玉手來搭她,手上鏤空雕花翡翠金護甲那麼老長,再往前一點就能把人捅出兩個血窟窿來。素以微偏了偏身,聽見她慢悠悠的說,「誰晉位不是一步一步來?當初我進宮冊封的是常在,後來主子翻了牌子才晉的貴人,和你比起來我還差了一程子呢!眼下是個嬪,又不算什麼高位分,將來你晉得必然比我要快。宮裡都是女人,說真的也沒誰能交心,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往後咱們常走動,彼此也有個照應,啊?」
  
  這話說得圓融,素以不能明著拒絕,只有虛應,「您瞧得起我是我的造化,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靜嬪很滿意,團團的臉上滿是笑意,「話趕話的到這兒,我想起來一件事兒。才剛不是傳了消息進來說懿嬪喜得貴子麼,你怎麼打算?送什麼做賀禮?」
  
  素以計較了下才道,「我是個不起眼的貴人,手上也沒什麼積蓄,送禮這種事真要好好想想。我琢磨著上頭娘娘們位分都在那兒擺著,我就是要送東西不也得比著皇后主子和貴主兒嘛!所以這會兒您問我,我還真答不上來。您人面廣,要不幫著掃聽掃聽?我那兒再往下降點兒,總要合乎自己的身份,越過次序大不應該,您說是不是?」
  
  靜嬪口頭上應承著,私底下暗忖,到底是管教化的出身,什麼局面怎麼回話,她還真是滴水不漏。這也不著急,先擱著,來日方長,不愁揪不住她小辮子。因爽快的點頭,「成,我先去各宮走一圈,回頭再來告訴你。可是……」她含糊的笑著,「你瞧萬歲爺怎麼護著你,不讓進慶壽堂,怕我們吃了你似的。咱們姐妹兒來往也受限制,這又何必呢!」
  
  素以掖了掖燕尾道,「我前頭說是禁足,大夥兒不信我。我也是沒法子,年輕輕的,誰願意整天在屋子裡困著?您也知道我的毛病,宮裡不走動,往後見了人怕一個也不認得。」
  
  她兜兜轉轉,橫豎沒有發話請她進慶壽堂。什麼禁足,這種話騙騙孩子還差不多,虧她大明大放拿出來說!靜嬪只好換個方向,「那我打發人過去傳話給你身邊人,古華軒你能去成麼?要是願意,請皇后的旨意,滿世界你可勁兒的轉也沒人敢攔你。」
  
  「自然的,大夥兒都去,我一個人不露面,沒的叫人說我拿喬。」她笑得燦若朝霞,「那我就在慶壽堂等著和姐姐的信兒了,是多是少給我個准話,我好趕緊的叫人準備起來。」
  
  靜嬪說一定的,「到時候咱們倆一道過去,也好有個伴。」話鋒一轉又嗟歎,「不知皇后主子去不去,宮裡有易子的規矩,皇后膝下猶空,按理說懿嬪的兒子該抱到長春宮餵養才是,不過我瞧架勢是不能夠的,你知道為什麼?」
  
  這倒奇怪,素以也想不明白,「為什麼?」
  
  「還是外家的關係,昆家和段家老輩裡就不對付,懿嬪能進宮是當初太皇太后點的將。皇后主子賢德,有什麼不痛快不做在臉上,可心裡總歸有忌憚的。再說懿嬪這人張狂得通每個褶兒,萬一小子隨媽……」靜嬪笑了笑,欲言又止,「養別人的孩子總要擔風險的,養的好是份內應當,養的不好可就兩說了。」
  
  原來皇后和古華軒那位不對付,難怪懿嬪羊水破了也不聲張,非得等孩子落了地才往長春宮報,還是怕皇后趁她臨盆動手腳。
  
  靜嬪見她惘惘的又道,「咱們這會兒說懿嬪,我料著用不了多久就該輪著你了。我來時半道上遇著貴主兒,她說昨兒上皇后跟前回宮務,正碰上敬事房送檔請皇后過目,她順帶著瞄了一眼……主子連翻你四夜的牌子,這可是好事兒,你喜事將近了。不過貴主兒這人嘴不牢,見人就夾酸的宣揚,這會兒闔宮怕是沒人不知道了。」
  
  素以自問臉皮很厚,可她冷不丁的告訴她這個,著實叫她狠狠臊了一把。宮裡女人活得無聊,但凡和皇帝沾邊的事都愛打聽。今兒點誰,明兒幸誰,大家都掐著指頭算呢!皇帝連著四天不帶變花樣,說出去大概沒人不想碾死她吧!
  
  「咱們要好,我悄聲的告訴你,提防著密貴妃些。這位是旱地裡的朝天椒,誰都不怕的主兒。你往後見了她繞道,才能保你萬事無虞。」靜嬪說著,完全一副自己人模樣。
  
  素以衝她欠身,「真謝謝您,這話我記下了,往後一定留神。」
  
  正說著,門上出來個宮女,手裡提著食盒,緊走著攆上來,邊趕邊道,「禮主兒慢走。」
  
  素以回過身去,看著那宮女氣喘吁吁的趕上來,走到近前蹲了個安,「皇后主子叫奴才給小主送吃食,蒙古廚子今兒做了奶油松瓤酥卷和牛乳菱粉香糕,主子說您愛吃,特意叫給您留一份。」
  
  「勞煩姑娘,替我謝主子娘娘賞。」素以道,示意蘭草接手,那宮女又行個禮,原路返回了。
  
  靜嬪眼神一閃,連笑容都變得有成算了,「瞧你多討人喜歡,皇后主子是真心疼你。」說罷登了輦,太監們抬輦上了肩,她朝她揮揮帕子說聲「走了」,粉底靴乾淨利落的踏在青石板上,一溜人過了螽斯門很快去遠了。
  
  鼓兒喟歎,「沒想到靜嬪娘娘是個好人,她這麼為主子著想,難得了。」
  
  蘭草挽著食盒哼笑,「瞧事不能光瞧表面,她和主子沒有深交,這麼急吼吼的把貴妃抖出來是為什麼,還不是為了挑唆主子和貴妃!要是兩邊鬥法,她看熱鬧不嫌事大,鬥得兩敗俱傷她才高興呢,主子千萬不能上她的當。」
  
  素以背著手踱步,笑著稱讚蘭草,「真聰明丫頭,都叫你看出來了。萬歲爺不在,我得安分守己不惹事兒。她說貴妃使壞,使壞就使壞吧,我在慶壽堂呆著,她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主子說的是。」蘭草道,「那您真跟靜主兒一塊過古月軒去?」
  
  素以把脖子昂得高高的,漫不經心的唔了聲,「我騙她的,回頭來個偶感風寒臥床不起就結了。憑她幾句話就聽她擺佈,她大概把我當傻子了。」
  
  鼓兒趕緊溜鬚拍馬,「那是她瞧走了眼,咱們主子是她能隨意驅使的人嗎?她這麼熱絡的巴結主子肯定設了局,讓她張羅去,咱們臨時換條路走,叫她白忙活一場。」
  
  主僕三個說得眉飛色舞,蘭草道,「人情還是要來往的,主子打算送什麼禮?」
  
  素以愛哭窮,兩手一攤道,「我手面窄,最多送塊兒金鎖片。宮裡主兒多,比我位分高的滿地跑,我犯不著充大。再說懿嬪是什麼樣的人也不清楚,胡亂套近乎,好口碑落不著,沒的讓人覺得我愛顯擺。」
  
  一路走一路東拉西扯的聊,等出了夾道就都閉口不語了。回到尋沿書屋坐在炕頭上翻書,沒多會兒青稞進來回話,「奴才打聽著個消息,懿主兒剛生的小阿哥身上不好。奶媽子給他打蠟燭包兒,他直著脖子喘大氣兒,動靜比挑河工還大。這位阿哥沒法有出息了,娘胎裡就帶了喘症來,可憐見兒的。」
  
  這麼說皇后更不可能把孩子養在身邊了,素以歎口氣,這下倒好,當真全指著她肚子爭氣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46:39

  第98章
  
  絲瓜籽兒不好弄,費了大力氣才托人討來的。挑個風和日麗的好天兒,咱們禮貴人捲袖子撩袍上手,在東牆根下疏疏朗朗種了一長排。光種還不行,絲瓜是爬籐的積年,總不能叫它伏地長吧,必須搭架子。宮裡精細的擺設物件不少,要找竹竿不容易,還得往西華門角樓那一帶的燈庫去。燈庫裡的燈籠要扎燈架子要用挑桿,造燈的地方肯定有原料。禮貴人打發丫頭辦事,自己捧著茶壺站在廊子底下曬太陽。
  
  萬歲爺走了多久了?她攤開五指一節一節的數手指頭,發現一隻手不夠用了。據說這會兒到了山西,沿途探訪民生,還抽空寫了封信給她。信不長,寥寥幾筆,字裡行間卻儘是思念吶!那天禮貴人捧著臉看完,看完了長長一歎,趴在小茶几上緩神。茶几是紅木鏤空雕龍鳳紋的,專門伺候功夫茶。她撓心撓肺的想萬歲爺,想著他的「素以吾妻」,再想到宮裡那群虎視眈眈的女人,抬起頭時茶几二層的檔板裡積了一小攤水。她這麼油滑的人,受委屈倒不至於,畢竟有皇后在嘛,這位主子還是很向著她的。她就是惦記他,惦記他人前的一本正經,惦記他人後的耍橫無賴。
  
  禮貴人這頭有愛情有寄托,別人就不一樣了。主兒們身驕肉貴,大不了喂喂鳥,養養貓狗。逢著日頭不錯,三三兩兩逛御花園,千秋亭逛到萬春亭,來來回回總共就那麼大地方。
  
  密貴妃坐在亭子裡賞景,懿嬪那位阿哥要死要活的,她剛去瞧了眼,這會兒出來痛快透口氣,覺得活著真不賴。
  
  陽光跳躍,石板路甬道走得久了要成精似的,面上打得很滑,到夏天簡直要反光。貴妃瞇眼朝遠處看,兩個宮裝美人款款而來。到了近前才看清,原來是延禧宮的靜嬪和荀貴人。
  
  「貴主兒在呢?」兩個人蹲身行禮,「今兒天好,您有閒情兒出來逛?」
  
  「才從古華軒出來,那邊怕五阿哥受風,連窗戶都封起來了。我在裡頭憋半天,這會兒不忙回去,先瞧瞧園子的垂絲海棠發得怎麼樣了。」貴妃到底是一人之下,別人搭訕,她賞臉應上一句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一手搭著石桌,百無聊賴的問,「你們這是上哪兒去?和妹妹我正要找你呢,可巧遇上,也省得我特地差人請你。」
  
  宮裡的女人都很有眼色,荀貴人一聽就知道她們有避人的話要說,自己杵在這裡太不識時務,忙肅了肅道,「那你們二位聊著,我要上鍾粹宮去一趟,就先告退了。」
  
  靜嬪看荀貴人去遠了才轉過身來,沖貴妃一笑道,「貴主兒有話吩咐,臣妾願聞其詳。」
  
  貴妃指指石杌子叫坐,慢聲慢氣道,「我聽說你讓人戲弄了?約好了上古月軒的,怎麼人家中途撂了挑子?」
  
  說起這個靜嬪就有氣,姓素那丫頭是個鬼機靈,要引她犯錯是不能夠了。她會趨吉避凶,自以為不露面就能明哲保身,真要這樣,慎行司那幫人豈不成了擺設?她平穩下心氣兒,操之過急反倒讓人挾制,她又沒有兒子,哪兒用得著像密貴妃這麼繃著弦兒!
  
  「人家不賞臉子,我也沒法兒。本想和她套套近乎,也好替貴主兒盯著她點兒,誰知道人家臨了病了,讓底下奴才傳了句話說不來了……」她無奈笑笑,「也是,人家正得寵,和咱們攪合在一起跌分子,清高顯得貴重嘛!」
  
  貴妃哼哼的笑,「狗屎上頭包金,真當自己是元寶麼?」
  
  靜嬪昨天歇覺,枕頭上平金打籽繡抽了絲,不知怎麼勾住了耳墜子,一邊耳朵眼兒拉得辣辣的疼,一看之下有點豁開了,今天說話就不停的掖耳朵。貴妃瞧了心不大舒服,「怎麼?我說的話不中聽?」
  
  靜嬪愣了愣,忙道,「沒有的事兒,我昨兒差點把耳朵揪下來,傷大發了。」
  
  貴妃蹙眉一瞥,這麼小樁事兒說的那麼唬人,也虧她的!
  
  靜嬪知道她不待見了,趕緊咳嗽了聲轉移話題,「您今兒上懿嬪那兒去了?五阿哥這會兒怎麼樣?」
  
  貴妃滿臉的不在乎,「十幾個御醫輪著看,就那麼回事兒。養大難,就是拉拔大了,能不能活到弱冠也不好說。懿嬪這樣厲害人物,栽在孩子上頭,半瘋半傻的滿可憐。」
  
  靜嬪囫圇一笑,「都是命,自己命不好,怨誰?我前兒看見愉妃帶四阿哥出來遛彎,哥兒包在金絲襁褓裡,虎頭虎腦別提多好玩了。依著我說,還是貴主兒福氣最叫人眼熱。您都有兒子了,雖說不在自己跟前,想了,悄沒聲的過去瞧一眼,抱一抱。哥兒出息了,您將來也有依仗。不像我們似的,光桿兒,天天這麼混吃等死。」
  
  「你們還年輕,又不是不會生,愁什麼?」貴妃心裡有小小的得意,嘴上卻打馬虎眼。
  
  靜嬪知道捧得越高摔得越重的道理,直搖頭訴苦,「您只當往後還有我們的份子?我和您說過吧,我自打進宮,就承幸了一回,讓我上哪兒懷孩子去?我是瞧明白了,這後宮將來就是禮貴人的天下。您也見過敬事房記檔,怎麼說?萬歲爺最近傳過誰?皇后是鋸了嘴的葫蘆,自個兒不中用,男人翻誰的牌子全不過問。她只等著天上掉餅砸中她,誰生了兒子抱給她養,她就萬事大吉了。咱們呢?咱們怎麼辦?縱觀這深宮,最明白事理的只有您,也只有您懂得咱們的苦處……再退一萬步,咱們不說旁人就說禮貴人。萬歲爺這會兒是下了江南,等他三月裡回來,您瞧著,馬六兒的大銀盤裡就該只剩她素以一個人的綠頭牌了。她年輕輕的姑娘,一碰就有了喜信兒,回頭孩子落地再歸到皇后名下,您想想,皇后養大的孩子能和旁人一樣兒的麼?生母又得寵,到時候立太子稱帝,兩宮皇太后……咱們這些太妃呢,就該上園子裡吃齋念佛去嘍!」
  
  靜嬪這話挑起了貴妃連日來深埋心底的恐慌,沒人的時候自己琢磨已經很覺心驚,現在從別人嘴裡出來,惶駭程度便擴散到無限大。她知道自己不是大度的人,和皇后積怨也深。姓昆的最會裝樣,面上是君子善人,背地裡小算盤打得辟啪作響。前頭幾位阿哥她不養不是因為別的,就是以為自己能生,隔層肚皮隔座山嘛,她不稀罕。誰知眼下自個兒房事上頭不行了,女科裡的毛病重,自己也當心身子,就著急要領別人的孩子。
  
  靜嬪看她老僧入了定,知道八成說動她了。轉過頭看外面,鶯聲燕語道,「貴主兒,我問您個事兒,您說一個女人她不能生養,男人還能在她身上花心思嗎?」
  
  這個值得探討,男女之間的愛情,歸根結底還是要瞧孩子的。有孩子就有維繫,哪怕帝王家親情再淡薄,父子間的人倫總逃不了。貴妃道,「這世上有幾個爺們兒能真心一輩子愛一個人?開頭談愛還說得過去,時候久了,我瞧不一定。」
  
  「那就結了,其實命裡有沒有子息,並不一定要看老天爺的。」靜嬪敲打著膝蓋緩聲道,「我知道皇后待禮貴人不薄,她小廚房裡請了個蒙古廚子專做酪的,三天兩頭出些新鮮吃食送去給禮貴人同享……」
  
  貴妃面上無波,心頭卻一動。看了靜嬪一眼,很快垂下眼抻抻衣角,「皇后主子果然體念,只是堂堂的一國之母巴結個下等宮妃,嘖嘖,真個兒替她委屈得慌。」
  
  靜嬪見她指東打西,頓覺這人不上道。兩個人不是一條心,到最後各有各的顧慮,大事小情都難成。也帶了點拿喬的意思,站起來掖掖鼻子虛應,「可不是麼!唉,坐久了有點寒浸浸的,貴主兒您還不回宮?我可呆不住了,給您告個罪,我得先走一步。」
  
  貴妃道,「你等會兒,既然到了這裡,咱們結伴兒上欽安殿拜玄天上帝去。」
  
  靜嬪回身看她,這是要和她歃血為盟麼?拜玄天上帝彼此捆綁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說實話她愛吃螃蟹,卻不愛沾染一手腥味兒。可貴妃也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要是不給她點承諾,她辦起事來只怕也難放手腳。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天一門,先拈香叩拜,嘴上沒有明說,彼此心知肚明。拜完了神轉到邊上香亭裡,貴妃道,「你才剛說的我可往心裡去了,廚子我那兒有,做什麼點心都隨意,只是不明白你說的『不一定看老天爺』……不看老天爺,看誰的?」
  
  橫豎到了這步,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靜嬪道,「我這兒有個妙方,別人都不知道的。只不過太損陰德,不到萬不得已,貴主兒還是不要用的好。」
  
  貴妃扯了扯嘴角,「這會兒說這個做什麼?你放心,既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不論好歹都要相互照應著的。你那個是什麼方兒?單單叫她不能懷孩子,別人也察覺不出什麼。」
  
  靜嬪眼神閃了閃,只道,「那是個老方子,原來族裡大太太不願意底下妾生孩子,就拿那個藥粉兌水灌下去,保準萬無一失。我回去找找,過會子叫人送過來。替您辦事的人您得好好挑挑,茲事體大,可關係到身家性命的,您萬萬要留神。」說著起身蹲安,搭著貼身宮女的手肘施施然去了。
  
  她身邊的人是升了嬪位後娘家請旨送進來的,擎小兒伺候她,情分不比尋常。扶她走出去老遠才低聲問,「主子先頭和貴主兒說的藥,奴才怎麼沒聽過?」
  
  靜嬪垂著眼簾說,「沒那藥。」
  
  「那您……」
  
  她篤悠悠一哂,「藥粉兒包在紙裡都差不多,哪只火眼金睛認得出它是砒霜還是冰糖?難不成為了辨味兒嘗嘗麼?誰敢!」
  
  這話一出人家就明白了,前陣子不知是御前的誰走漏了風聲,把她光記檔沒侍寢的消息私底下一通宣揚,叫她丟盡了臉面。俗話說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麼。有機會卻不知道把握的,那不是傻子也是個廢人。
  
  「只是藥性太烈,唯恐引起軒然大波。」
  
  「這我知道。」靜嬪仰臉看那被宮牆整塊切割開的天,夷然道,「沾了一氣兒倒下,事情可就大了,怎麼也得隔會子吧,單瞧她身底兒怎麼樣。我只拿藥,接下來的就看密貴妃了。她這人脾氣躁,腦子倒不算太笨,有人耐下性子指點她,她也是可造之才。你知道什麼叫一石二鳥嗎?皇后這陣子整頓宮務,安撫了低等滕御,卻得罪了底下撈著油水的宮女太監。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到時候牆倒眾人推,還得貴妃重新掌事。貴妃不說厚待我,我手裡有這把柄,互相制約之外,其實也拿捏得住她。你說這樁買賣怎麼樣?風險雖大,卻很值得。」她咬著槽牙,眼神狠戾,「就算我落不著好處,處置了素以那個賤人,也解了我心頭之恨。」
  
  宮女心裡暗驚,閨中端莊溫雅的主子早不見了,紫禁城果然是口染缸,要生存就要不停的算計。一塊綾子投進去,潤色得好,能上皇帝的身做龍袍。要是染砸了,那也只好進灑掃處當值做破抹布了。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14-12-31 11:47:00

  第99章
  
  換季做衣裳是最熱鬧的,蘇杭進貢了今年的春緞,據說蠶絲和樣式都要比往年好。皇后命內務府運進她宮裡來,趁著早上都來請安,放在長案上緊著她們挑。
  
  女人們對吃穿打扮都很上心,進門就瞧見桌上五光十色的料子,喲了聲道,「咱們的福報到了!」
  
  一窩蜂的湧上去,唯恐落於人後。聖眷得不到,現撈的好處不能吃虧。皇后倚著炕頭的螺鈿櫃瞧她們,貴妃左手一匹鳥銜瑞花錦,右手一匹石榴紅聯珠對孔雀紋錦,那模樣簡直市儈得沒個體統。
  
  她們鬧得不可開交,有個人卻在牆根的圈椅裡坐了下來。皇后讚許的思量,還是禮貴人有氣度。小門小戶出來的,反而不像這些三品上官員家的小姐那麼窮凶極惡。做宮女出身,規矩裡不許穿大紅大綠,時候一久倒跟戒了似的。她也憐惜她,側過身問,「你不去挑?」
  
  素以搖搖頭,「我衣裳夠,上回娘娘賞我的還沒穿完呢!」
  
  皇后笑了笑,「賞你的都是冬袍子,這會兒開春,眼看著要暖和起來,沒個替換怎麼成?」對晴音道,「從我的份例裡挑幾匹出來,我瞧那個暗花竹葉錦的不錯,還有方格織花蜀錦也挺好。過會子她們散了,你打發人送到慶壽堂去。」想起來哦了聲,「四月裡要過萬壽節,是咱們主子二十九的喜日子,得收拾得喜興兒點。你穿得忒素淨了,大好的年紀,肉皮兒又白,不打扮鮮亮點兒多可惜啊!晴音,把那匹品紅妝蟒緙金絲的也捎上,做袍子做裙子都好看。」
  
  素以靦腆道,「那怎麼好意思,我還分主子的東西……」
  
  「別說這個,都是自己人麼。回頭再挑兩匹,讓人送到你娘家府上去。」太陽從南窗裡照進來,皇后的腳擱在那片溫暖的光裡,一雙雪青的軟底鞋,更稱得羅襪潔白如雪。她和煦的笑著,「恩佑丁憂三年,讓你妹子白等三年,我也不好意思的。宮裡御賜些東西,也算長長她的臉,安安她的心。」
  
  「快別這麼說。」素以忙擺手,「主子這樣是打奴才的臉,這事兒錯在我,一切因我而起。主子善性兒不計較,愈發折得我沒法活了。」
  
  始作俑者是太皇太后,大家心裡都明白,但是再翻出來說就沒意思了。皇后只是笑,「也罷,說了掃興,不如不說。咱們祁人姑奶奶都會裁衣裳,你會不會?」
  
  素以咧嘴一笑道,「回主子話,奴才會。奴才的師傅帶管過辛者庫,我跟著師傅兩頭跑,學了不少東西。辛者庫有很多是罪籍充入宮掖的,原本出身都不尋常。官家小姐手很巧,宮裡的官樣和內家樣兒都是那裡最先出來。您沒瞧見,琵琶襟、大襟、對襟,上頭繡花、印花、打襉,明堂真不少。光是鑲滾裡頭的白旗邊、欄干、全彩繡牡丹,就叫人看花了眼。只是奴才停了兩年,手生,等摸著了門路就沒問題了。」
  
  皇后點頭,「萬歲爺上回來瞧我還和我說呢,說你這丫頭樣樣能沾上點邊,今兒一瞧還真是的。」
  
  素以紅了臉,「我是個張八樣兒,沒的叫主子您笑話。」
  
  「笑話什麼,主子爺當你寶貝似的。」皇后坐久了腰酸,騰挪一下道,「這麼的,過會兒你先回去,等歇了覺再來。下半晌裁衣裳,晚膳在我這兒用,要是晚了就別回去了,住我這兒也使得。」
  
  皇后娘娘待人這份溫存真叫人感動,其實她也真可憐,不過想要個孩子,這也不是什麼非分的要求。並不是說這點小恩小惠就能把她收買了,人心總是肉長的,素以自己想想,對她的揣度猜忌有點過,的確挺愧疚的。
  
  眾滕御終於把一桌子東西瓜分了個乾淨,本來就是進貢的貢品,沒有一匹是埋汰的。可矮子裡面拔高子,沒搶到的才是好的,所以難免有幾個不大痛快。皇后乜了眼,都是不知足的。貴人以下甚至沒有挑揀的資格,她們拿個盆滿缽滿還要甩臉子,真成了填不滿的無底洞!
  
  「也別鬧,料子不上身不知道好壞,這會兒看著不喜歡,說不定做成了是最好看的。」皇后和顏悅色的開解一番,實在煩看見她們,擺了擺手道,「我今兒有點乏,就不留你們多坐了。拿上東西回去吧,趁著天好裁起來。入了春說話兒就熱,打理完了有備無患嘛,去吧!」
  
  眾人知道鬧過了惹娘娘不喜歡,都有點訕訕的。忙蹲福道是,垂著手規規矩矩退出了長春宮。
  
  到了外頭都活絡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攀比。有的無比懊惱,「我早想要一匹雪緞,倒叫您搶先了一步。」
  
  走在鄰近的一位主兒也不知是哪個宮的,偏過頭來問素以,「禮貴人,怎麼沒瞧見您挑呀?」
  
  沒等素以回答,邊上人陰陽怪氣的接口,「怎麼能短了禮貴人呢!萬歲爺和主子娘娘自然另有賞賚,您就別操心了,吃鹹了仔細齁著。」
  
  素以想呲達那位兩句來著,後面一溜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回頭看是個小太監。到她跟前托著紅漆雕花食盒往上一敬獻,也沒說什麼就打千兒退下了。
  
  大夥兒都看在眼裡,靜嬪臉上笑得極燦爛,怕人不知道來歷,有意無意的解說,「皇后主子的小廚房今兒又做了新點心?說起來那蒙古廚子手藝真不賴,花樣也多。你前陣子不是抱恙麼?如今才大安的,瞧臉都瘦了,多吃點兒。我那兒小廚房裡廚子會燉湯,下回我讓他燉個柴雞給你補身子,啊?」說著又一莞爾,挽著宮女的胳膊,花搖柳顫的走遠了。
  
  素以沒放在心上,一行人出夾道各走各的,眼不見為淨。鼓兒捧著食盒翻白眼,「瞧她們那股子酸勁兒!就不願意看見萬歲爺待主子好,背後連皇后娘娘都敢喧排,真了不得。」
  
  「管那些人做什麼!你不搭理她們,她們也就消停了。」素以悠著步子出百子門,長春宮到慶壽堂有程子路,最近的道兒就是從漱芳齋那兒的戲台斜插過御花園。她不愛傳輦愛步行,沿著北五所門前那條夾道繞過頤和軒,再往前就到家門口。
  
  往常走慣的路,今兒看著不大相同了。天一回暖花草樹木都發了新枝,冬日蕭索的景像過去了,又是一派欣欣向榮。她喃喃問蘭草,「萬歲爺走了多會兒了?」
  
  蘭草掰手指頭,「正月十二出去的,到明兒就滿一個月了。」說著往前湊,小聲道,「主子,奴才問您個話。」
  
  素以轉臉瞧她,「什麼話?」
  
  「奴才進慶壽堂上職前姑姑有過吩咐,貼身伺候不單要留神主子吃穿,最要緊的是仔細主子的身子。」蘭草嚥了口唾沫,「奴才記得主子初七來的月信,今兒十一,過了有五天了。宮裡太醫不是在各處開平安帖嗎,到時候咱們讓仔細號個脈,沒準兒有好消息也說不定。」
  
  素以呆呆啊了聲,「不能夠吧!」
  
  蘭草又咽口唾沫,「萬歲爺正是春秋鼎盛嘛!」嘴上沒好說,主子爺下江南前是倒著走宮的,不是嬪妃上養心殿,是他過慶壽堂來。來了一住就是一夜,一夜裡頭幾回……還真說不上來。敬事房的人不用掐時候記檔早跑了,就剩她們和御前幾個太監值夜。值夜得輪流站班兒,橫豎她起來換人時老聽見裡頭有動靜。究竟怎麼個動靜不細述了,總之就是那麼回事。萬歲爺勤勉,十回裡就算有一回中也該懷上了,所以沒什麼不能夠的。她嘖嘖的咂嘴,「要是真有了多好啊!您想想,萬歲爺知道了不定高興得什麼樣呢!他老人家看重您,您的阿哥能和別人一樣嗎?再者宮裡晉位大多時候就靠這個,您遇了喜,肯定一氣兒晉個妃,到時候看誰還敢擠兌您。」
  
  素以覺得不靠譜,月信晚幾天是常有的事,不值當大驚小怪。聽說懷孩子要吐的,她可什麼反應都沒有,該吃吃該睡睡,過得十分滋潤。不過心裡希望他高興是真的,就像立了大功報喜討封賞似的,那得多得意啊!她徐徐吐口氣,「這麼的,別聲張,先叫御醫診了脈再說。其實一個月也號不出來,有了倒好,萬一沒有,宣揚出去叫人笑話。」
  
  蘭草道是,和鼓兒相視一笑。她們做丫頭的可就盼著主子出息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嘛,日後走出去腰板也能挺直溜嘍。
  
  三個人緩步進了御花園,剛過半個園子,迎面看見個孩子飛也似的竄了過來。後頭幾個太監挫著步子追,邊追邊叫,「我的好爺,您慢點兒跑!哎喲祖宗,仔細摔了!」
  
  那孩子六七歲光景,細長條兒,有點瘦。腰上扎根黃帶子,左右兩側有葫蘆活計,一看就是位阿哥爺。素以避開點打算讓他過,可天家的孩子就是和外面的野孩子不同,到她跟前剎住了腿對她做揖,「給禮貴人請安。」
  
  皇子客氣是出於他的好教養,素以微點了點頭,「阿哥快別多禮,您認識我?」
  
  那位小爺嘿地一笑,「您不就是皇父跟前的女官嗎?您頭回進乾清宮給我倒過茶,您忘了?」
  
  素以不認臉,對事的記性卻出奇的好。她想起來了,這位就是指使她伺候茶水的皇三子毓敏,便恍然大悟道,「有這麼回事兒……您不是應該在南三所嗎,跑這麼急,這是要上哪兒?」
  
  「就是要回南邊。」三阿哥略一頓才道,「我上御花園逛來了,一時逛過了頭,怕總師傅點卯。」
  
  其實怪難為孩子的,三阿哥的額涅位分很低,初初是個常在。後來生了阿哥才晉貴人,這會兒住在玉粹軒,也不是主位,只是個從屬。皇子們一般不會往北邊來,他們開了蒙有專門的諳達教規矩,稍大一點就得離開養母搬到阿哥所去受統一管理。素以心裡明白,三阿哥這趟跑,大概就是為了來瞧他生母。孩子想媽啊,要見面只能偷著來。宮裡說起來真夠殘酷的,阿哥未成年,一年只能見親媽一回。到底血脈相連,孩子懂事了心眼好的,難免記掛生下自己的人。可惜他大約白跑了一趟,今天皇后那裡分春緞,耽擱的時候有點長,舒貴人這時候還沒回到玉粹軒吧!
  
  果然三阿哥猶豫著問她,「請教娘娘,皇額涅宮裡才散的嗎?您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素以裝做沒察覺,只道,「皇后今兒分賞,大夥兒散得晚。三爺是去永和宮瞧成妃娘娘的吧?」
  
  三阿哥閃了閃眼,成妃是他養母,養母和生母不同,瞧養母倒是允許的。他訥訥道是,「我是藉著用早膳的時間跑出來的,沒想到人不在……」
  
  小孩子家隔灶頭飯香,想是早看見鼓兒手裡的食盒了,邊說邊瞄著,一副饞相。可憐見兒的,沒遇上大人沒吃上飯,這會兒肚子餓得抓耳撓腮的。孩子餓不起,素以體念他,溫聲道,「我這兒有皇后賞的點心,您不嫌棄就用點兒?」
  
  三阿哥身邊太監把腰蝦得更低了,皇后那裡來的東西不好勸著不讓吃,不吃小爺就得餓著肚子讀書。阿哥所供應飯食有明確的時間規定,就是為了養成皇子們守時的好習慣。誰要是貪被窩暖和不願起來,誤了飯點就得餓著,餓到下一次布膳為止。
  
  三阿哥霎時兩眼珵亮,垂涎道,「我能嗎?」
  
  「怎麼不能?」素以回身揭開盒蓋,是一盤松穰鵝油卷。放低了湊到他面前,「您瞧愛不愛吃。」
  
  三阿哥捻了一塊放在嘴裡,品了品點頭,「蠻好。」說著另一隻手上來又捻一塊。
  
  她見他喜歡,連食盒一塊兒遞給了他身後的太監,勸諫道,「您快回上書房去吧,點人頭少一個,回頭師傅該惱了。」
  
  三阿哥抬袖擦嘴,躬了躬身道,「謝娘娘的賞。」起身一縱,一溜煙的跑遠了。
  
  素以這才踅身往慶壽堂去,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誰也沒想到這一番善意會引來潑天大禍。命運就是一部折子戲,戲裡人被迫睜大眼睛看台上,不看絕不行,因為你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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