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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紅棗]插翅難逃[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09:03     標題: [紅棗]插翅難逃[全文完]

插翅難逃(又名《愛上冒牌高富帥》)作者:紅棗

車禍後醒來,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尹厲英俊逼人的臉。
這讓我多少有些為難。
但最後我還是狠了狠心,指著他形狀優美的鼻子大罵道:
「看來你就是撞我的龜孫子!」
他愣了愣,然後才冷淡道:
「我是你未婚夫,顏笑,你失憶了。」
後來我也曾勸說尹厲,我這樣猥瑣的癩蛤蟆,實在配不上他。
他冷笑,「你就是插上翅膀變天鵝,也不能逃出生天。更何況只是個癩蛤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09:34

第一章
  
  日光正好,我坐在電動輪椅裡鬱鬱寡歡。
  
  「我聽腦外科的陳醫生說你今天想起了一些過去的東西?這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麼?」我的心理醫師推了推眼鏡,用非常鼓勵和慈愛的目光看著我,配上她的白袍,和永遠不離手的病人病例跟蹤記錄,顯得專業又讓人信賴。
  
  她見我不言語,便低頭開始在診療本上寫起來,我伸長脖子,看見上面一行龍飛鳳舞的字「病人自閉,不擅交流,失憶後世界觀崩塌,卻來不及重建,產生了自我認同危機。對外界持有自我保護的敵意。」
  
  然後她自以為是地安慰起我來:「你不用感到有挫敗感,即使今天也只是回憶起了非常微小的部分,那總是在好轉的徵兆不是麼?」我垂下了眼睛,她以為這是可以趁勝追擊的徵兆, 「何況人要活得灑脫,人不一定要糾纏在自己的過去裡,失憶說不定也是一種啟示,讓你擁有一種全新的人生,比如過去愛的人,現在可能並不認識他了,那何苦執著於這份死去的感情讓雙方都痛苦呢。」
  
  我打了個哈欠,終於聽不下去,這位年輕的女心理醫師對我的未婚夫的興趣顯然大於我的,連續三周,她並不熱衷於幫助我恢復記憶,而是苦口婆心地規勸我放棄過去,展望未來,去尋找自己的春天,並且一口咬定我自閉並且有嚴重的心理疾患。
  
  四個月前我出了車禍,當被送進這所醫院時候,渾身是血,肋骨斷了一根,腿上有三處骨折,尤其是左腿,因為失血過多和傷口開放時間過長,送進醫院的時候已經有了感染徵兆,整個人已經呈現昏迷和高燒。按照慣例,最保險的救命方法是截肢。但是最後主治醫生竟然鋌而走險堅持沒有截肢。搶救過程中三度下過病危通知書,最後竟然被我奇跡般得挺了過來。
  
  而我醒來之後除了滿身傷痕,還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主治醫生告訴我我僅在手術台上醒來一次,也正是那一次,讓他願意鋌而走向為我保留下腿:「我根本沒想到你會醒過來,情況相當不樂觀,我口罩手套都帶好了,你卻拉住了我的衣角,死死拽住,告訴我,一定要留下你的腿。後來直到我同意,給你打了麻藥,你的手竟然還拽著我的衣服。」
  
  「我當時是怎麼說的?」
  
  「你說,腿是我的生命,沒有腿,我寧願死。嘖嘖,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當時的眼神,那麼狠。」說罷他裝模作樣地搖頭晃腦了一會兒,「當然,雖然你的意志堅強是一個方面,但我的手術能力才是佔了主導地位的 。啊,尹先生來了,我正要去開會,不打擾你們了。」朝我擠眉弄眼了一陣,這主治醫生才笑嘻嘻地走了。
  
  其實我倒是不希望他走的,因為我不想單獨面對尹厲。這個男人總給我說不出的感覺 。他是個過於英俊卻也過於冷冽的人,很薄的嘴唇,帶了狠厲的下頜線條,以及淡色的眼珠。當他安靜而專注地看著你時,非常美。
  
  他是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據護士說在我昏迷時,正是他在我床邊不眠不休地守著,不離不棄,深情並且沉穩。
  
  如果不是我失憶,或許我的甦醒將是個感人的場景。苦苦守候車禍昏迷未婚妻醒來的男人,一段曠世奇緣般歷經波折的愛情。一對愛侶跨越生死後執手相看淚眼,緊緊相擁,譜寫出動人的傳奇佳話。
  
  可惜我對這個男人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不記得他這張美麗英俊的臉,不記得他的情深如許,不記得我們所經歷過的一切。
  
  而且即便這麼一張臉擺在我眼前,我也沒有像童話故事裡失去記憶的女孩那樣,在醒來時來一段「雖然我再也不記得你了,但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又愛上了你。或許這就是宿命。」
  
  我當時只是惡狠狠地抬頭,指著尹厲形狀姣好的鼻子用還沒徹底恢復的聲音叫道:「看來你就是撞我的那個王八蛋!」
  
  而因為認定了尹厲就是肇事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要他一出現,我就情緒激動,恨不得跳起來生龍活虎地把他打成殘疾。醫生和護士們解釋了很長時間,才讓我接受了尹厲是我未婚夫的現實。
  
  尹厲為我請了最好的骨科醫師,十幾個腦外科專家還有心理醫師,還搭配了高級營養師,護工。
  
  「你叫顏笑,在出事之前一個月,你剛答應我的求婚。」我記得尹厲當時就那樣用他淡色的眼睛看著我,他的話語有一種讓人不由自主去深信的力量,而他的眼睛,又真的過於漂亮了,對視下,給人一種深情的沉溺感。我當時只是侷促地看了眼左手,果然中指上有一枚戒指,簡約典雅,卻帶了藏不住的貴氣和精緻。再看他,果然也戴著同樣的男款。
  
  尹厲長相好,又有錢,身材也相當好,我知道這種情況下,應該是內心狂喜,而不是追究什麼其他的。可是看著他這樣好的一張臉,我卻內心空蕩蕩的,心中充滿了不確定感:「我們以前真的見過麼?」
  
  記得當時尹厲的表情緩了緩:「沒關係,你不必急於去試圖恢復記憶,我們可以慢慢來。」
  
  我抓了抓頭,他顯然搞錯了我的意思:「我是說,你真的沒有整容過麼?不然你長成這樣,而且我們又相愛,我是沒有道理不記得你的啊。」
  
  尹厲聽了,臉上的那些和緩當時就退得一乾二淨:「現在記得也不晚。」說完便站起來走了,只留給我一個冷硬的背影。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說話,並不是什麼愉快的收場,之後幾天他都沒有來探望我。
  
  醫院裡的人都說我傷了尹厲的心,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尹厲來的那個下午,我正在復健室裡,看著樓下的他走下白色保時捷,副駕邊上的車窗玻璃搖下來,穿著紅裙的女人對他做了個飛吻 。那個角度看不清尹厲臉上的表情,他沒有回應,只是沉著地朝著醫院走進來。
  
  那個瞬間我心裡便有了計較,之後經過幾天激烈的思想鬥爭,我終於覺得是時候和尹厲開誠佈公地談一談了。
  
  尹厲來的那天正下雨,我聽見他開門進來,然後床的一邊凹陷下去,是他坐了下來,帶進了些許潮濕的雨氣。
  
  「不要坐在窗邊,濕冷的天氣對你腿的恢復不好,我抱你去床上。」他的手輕輕帶起我的身體,用一種珍視的方式抱著,我窩在他懷裡,抬頭看他的眼睛,他毫不閃避地與我對視,無死角的英俊的臉,無破綻的溫和卻骨子裡顯得冷淡的表情。
  
  他把我放在床上,然後為我蓋上薄被,我順勢拉住他的手:「你能把頭湊過來麼,我有話想和你說。」
  
  尹厲不疑有他,很自然地把頭靠過來,漂亮的側臉上帶了從容。
  
  說時遲那時快,我動作迅猛地一把掰過他的下巴,然後兩隻手並用各拽住他的一個耳朵,強迫他把臉轉過來壓向我,我自己再伸長了脖子,拚命去夠他的嘴唇。直到嘴唇上傳來柔軟的質感,我才滿意,然後更是如狼似虎地對尹厲的嘴唇施、暴起來。
  
  這個動作完成的相當艱難,需知我如今也算是個殘疾人,尤其是腿腳不方便,要作起案來除了身殘志堅之外,還需要一定的戰略戰術配合。尹厲大概這輩子都沒嘗試過這麼凶狠的強、吻,一時間果然愣在那裡,等終於緩神過來,又意識到我是個殘疾人,只好動作僵硬的俯身站在那裡任我魚肉。
  
  我不遺餘力毫無技巧的狂吻了一通,終於把他放開:「果然如我所料,我們之前沒接過吻。」
  
  尹厲已經冷靜下來,低著頭看著我,眼眸深處流動著暗色的光影。作為受害人,他很鎮定。
  
  我見他如此,便咳了咳,繼續說了下去:「尹厲,我們之前根本不是什麼戀人是不是?你在騙我。」
  
  尹厲的聲音裡帶了陰冷:「哦,你為什麼這麼想呢,顏笑?」
  
  「這還不好推測?一個人失憶了,最好的喚回的辦法只有兩個,一個是重新經歷一遍當時的場景,用強烈的刺激激發沉睡的記憶,還有就是用過去曾經留戀或者癡迷的東西去試圖打開記憶的缺口。」我嚥了口口水,「你看一場車禍我已經快半身不遂了,強刺激的情景再現,我就該蒙主寵召了。所以就剩下另一種方法。電影裡都是這樣演的,女主角記不得男主角了,但是她的身體卻記得!賓館裡春風一度,采、陰補、陽一下,女主角就恢復記憶了!可是我的身體和你的身體顯然都不記得對方。」我一邊說一邊指了指我和他的嘴唇。
  
  「然後呢?」尹厲把身體放鬆靠近椅背,好整以暇地望著我,眼神裡卻帶了點隱隱的狠厲。
  
  「尹厲,你喜歡我什麼?」
  
  似乎沒料到我話題的跳躍度,尹厲愣了一下,我趁著這個當口繼續下去:「你看,我就知道,你說不上來的,因為你根本不愛我。」
  
  尹厲渾身都繃緊了,氣氛相當緊張。
  
  我有些同情地看著他,同時又覺得很不好意思:「果然是我糾纏你的吧。」以作安慰,我拍了拍他的手,接觸下卻覺得他的手背繃得更緊了,想來我以前對尹厲的精神刺激實在是太強大了。
  
  「是不是我看上你了,瘋狂追求你,可是你已經有愛的人了,拒絕我,我卻不同意,最後以死相逼,去攔你的車,結果出了車禍,你看到我雙腿變成這樣,良好的道德修養讓你覺得應該對我負責,所以淚別真愛,為了鼓勵我治療,謊稱是我未婚夫?」
  
  尹厲微微睜大了眼睛,但在露出更多表情之前,他就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只是皺了皺眉,用帶了思索的眼神看著我,整個人卻帶上了戒備的氣息。
  
  我對他充滿了階級友誼地笑了笑:「你不用擔心,我不會逼迫你給我描繪我的過去。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萊特嘛,雖然我眼下看起來過去應該不是很討人喜歡,車禍以來除了你,誰都沒來看過我。不過誰知道呢,你看古代傳為信守諾言典範的那個尾生,和個女的橋下約會,那女的把他甩了沒去,為了等人,在漲潮時他還抱著橋柱,最後被淹死了,現在來看,他難道不是個傻、逼麼?」
  
  我看著尹厲的眼睛,他的面無表情和波瀾不驚讓我反而有點隱隱的心驚。
  
  但我不想從尹厲,或者任何人口中聽到我的過去,那是他們眼中的過去,可以隨他們的喜好任意扭曲修改著去闡釋的人生,就像一本失真的他人代筆的傳記。我不願意輕率地去接受別人為我架構好的過去。與其被填塞個被加工過的過去,還不如這輩子都回憶不起來。何況我不見得多相信尹厲。
  
  沉默了片刻,尹厲才終於微微瞇了眼:「這就是你不配合心理醫生治療的原因?」
  
  我沉吟了一下:「她叫我離開你。」
  
  「哦?」
  
  我搓了搓手,討好地對尹厲笑著解釋道:「現在不是還離不開嘛?像我這種身殘志不堅的人,在這麼特殊的時刻,不能沒有錢啊!」然後我好心地補充道,「所以,你不用為了我的感受而壓抑自己,也不要和女朋友搞地下情了。上次讓人家坐在車裡等,多不好啊,下次帶上來一起打麻將吧。」
  
  然後我思索了一下:「不行,三缺一,要不把你男朋友也帶來?」
  
  尹厲忍無可忍般地閉了下眼睛,然後終於甩上門離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0:00

第二章

  和尹厲對著幹的下場自然不會很好。逞一時口舌之快的後果就是,第二天尹厲就讓我辦出院手續。
  
  「家裡有一整套復健設施,也會給你配最優秀最有經驗的私人醫護團隊。」他用不容我反抗的語氣繼續道,「而且在家裡的話我可以照顧的地方更多一些,也不用每次抽時間跑醫院。何況醫院畢竟環境一般,並不適合長期復健。」
  
  我即便很討厭醫院的消毒水味道,可相較尹厲的家,我確實更中意這裡一點。畢竟我不想每天都對著尹厲的那張臉。直覺的,骨子裡他並不喜歡我,或許也不是討厭,但他對我,顯然並沒有什麼深厚的情分 。然而出錢的是大爺,對於他這樣的決定,我也只能一聲不吭。
  
  「回家後你可以多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心理醫生也已經辭退了。」
  
  我的出院引來了醫院裡女性的一致挽留和依依不捨。她們不約而同地聚集在醫院的前廳裡含情脈脈地打算目送我和尹厲離開。有一個年輕的實習護士甚至紅著臉衝到我們面前:「歡迎你下次再來!」
  
  這不是句什麼祝福的話,尹厲臉色當即就不大好看,我只好安撫道:「畢竟我在這醫院一天,她們就不用像看博物館裡的標本一樣只能從報紙上瞻仰你的英姿,而是可以參觀活生生直立行走的你,因此人家這番話是發自內心的,只不過比較樸實不懂世故,一個不小心就這樣毫無保留地真情流露了。」
  
  而我的高談闊論很快被人打斷了。主治醫生老高小跑著朝我走了過來:「顏笑,你等等,你還沒感謝我這個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還保住腿的人呢,怎麼就走了?」他還穿著手術服,臉上也有隱隱的疲憊,顯然剛下了一台手術,能這樣來送我,說不感動是假的。但尹厲的臉上卻露出了顯而易見的不耐煩,他似乎並不是很喜歡老高。
  
  老高卻沒有理睬他臉色裡的暗示,而是在我的電動輪椅前蹲下:「你比我女兒還小,還這麼年輕,恢復力一定好,以後不僅僅能走路,還能跑能跳的,要多生龍活虎能多生龍活虎。」然後他摸了摸我的頭,「你的腿在車禍前就有4處骨折舊傷,也不知道你以前過得是怎樣的生活。」他這話雖然是對我說的,但說的時候卻是抬頭看了尹厲。
  
  我嬉皮笑臉地回了句:「大概是我一直太好動了吧。等我進化完全又能直立行走了一定來醫院看你!」
  
  尹厲抱著我上車時候我還隱隱聽到身後老高的歎息。我知道老高有話要告訴我,但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我實在是個貪生怕死之輩,我把臉埋在尹厲的胸前,去逃避早春的寒風,隔著藏青的薄毛衣,我能感受到尹厲的體溫和心臟的跳動。他的手有力地抱著我。我惆悵地想,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人,能為我抵擋嚴寒風雪,如數珍寶地對我,那該多好。
  
  一路渾渾噩噩,看著窗外閃過的人群,充滿了陌生感,我索性閉上了眼。直到尹厲再度把我抱起,我才發覺已經到了目的地。環顧四周,已經是一派郊區景象,但建築和周邊設施裡透出的貴氣卻是掩蓋不住的。
  
  我躺在尹厲懷裡朝天打了個哈欠,淚眼婆娑地望著越來越近的別墅。如果我沒看錯,那宏偉的建築物前面此刻正站了一個紫色的身影,我扭了扭鼻子,一陣風過,空氣裡都是股令人戰慄的香水味。 尹厲顯然也注意到了那抹紫色,我看見他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這加劇了我的好奇心,我身殘志堅地拚命從尹厲的臂膀裡伸長了脖子,想要看看香飄飄小姐的臉,無奈動作太大,拉扯到了神經,疼的只顧齜牙咧嘴。直到尹厲抱著我走到那香飄飄小姐的跟前,我還在疼得翻白眼。
  
  他們兩個人卻意外的誰都沒有開口,彷彿是一場拉鋸戰,誰都不願意主動服軟。這香飄飄小姐很鎮定地對我視而不見,彷彿尹厲手上捧著的不是個人,而是去獻祭的什麼豬和羊,而且還是死豬和死羊,她只是欲言又止又充滿情意地望著尹厲。
  
  他們不言語,我卻被濃郁的香味熏的暈頭晃腦,只能眼神發直地瞪著那女子紫色華美的裙擺和下面白、皙修長的小腿。
  
  最終還是那女人熬不住了,她輕輕喚了聲尹厲,聲線裡帶了委屈,彷彿帶了水,卻仍嬌艷欲滴得勾人:「你說慈善拍賣會陪我去的。」
  
  她這個聲音一出我便知道是誰了,這下更是不顧剛扯傷神經的後背,直著脖子頑強地又要抬起頭來,雙眼放光,用一種狂熱的聲音喊道:「嚴歌!女神嚴歌!宇宙裡最美的聲音!啊!嚴歌!我愛你嚴歌!我愛你!我愛你!你是我的神!」然後我拍打著尹厲的胸膛大叫道,「尹厲!是嚴歌!是嚴歌啊!我最愛的嚴歌!我們嚴粉心中最完美的女神!天哪!你快打我的臉!天哪!這不是錯覺是不是?!我竟然見到了嚴歌!」
  
  尹厲和嚴歌顯然都被這種發展震懾到了,尤其是嚴歌,她的臉上帶了僵硬的表情,與我的手舞足蹈相比,顯得手足無措,神情呆滯雙目發愣,完全沒有一點新生代柔情小天後的派頭。
  
  趁著這個當兒,我掐了自己一把,然後狂喜的不知所措般得把頭轉向尹厲的前胸,彷彿在平靜整理情緒好再去面對自己的偶像,再轉過頭來時,兩行熱淚便從眼眶裡簌簌地滾下,我用帶了哽咽的聲音請求道:「嚴歌,請問,請問我能親親你的手麼?」然後我雙目灼灼地補充道,「就一下!我保證不舔!只是嘴唇親一下你的手!」
  
  說完這句我看了一下嚴歌的臉,果然已經慘白的是面無人色,我的情狀大概是喚醒了她曾經遇到過的那些跟蹤狂啊偷窺狂啊之類的精神不大對的狂熱粉絲。然後她的眼裡終於沒有尹厲了,而是眼神恍惚漂移,嘴裡吐出的聲音也不再悅耳動人,反而乾澀生硬:「我突然想到下午還有個通告,我先回去了。」說著便頭也不回踩著高跟鞋快速地走了。
  
  我扭過頭,朝著她的背影大喊:「嚴歌!你穿紫色很高貴!但是沒有那天你在尹厲車子裡給她拋飛吻那身紅裙來得性感!那個更好看!不過我都愛你!永遠支持你!」
  
  這聲喊完,我看到嚴歌腳下步伐一個不穩,生生被十一厘米的高跟鞋崴了腳。我知道,她怕是不會再來尹厲的宅子了。
  
  其實我早知道尹厲車裡那個紅裙不是嚴歌,那女子身材更高挑,而嚴歌是小巧豐滿型。但好歹那讓我頭疼的香味終於過去了,我張開嘴巴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鼻子卻還是有點不舒服。
  
  尹厲看著我表演了全過程,此刻低聲笑了聲:「顏笑,你不去演藝界發展真是可惜。」然後他開了門把我帶進了別墅,終於被放定在沙發上,我卻沒有心情去看一眼室內的裝潢,只是一個勁皺著眉看著地板,我在醞釀著一些什麼。旁邊尹厲就眼神複雜地看著我,然後他終於開口了。
  
  「顏笑」
  
  「等等!有什麼待會再問!現在不要和我說話!」
  
  漫長而安靜的十分鐘過去了。尹厲的情緒開始變的不是很好,臉色也沉下來,他顯然不理解我為什麼要神神叨叨地盯著地板看這麼長時間。
  
  就在他要不耐煩而開口的時候。
  
  「啊嚏!」
  
  自嚴歌出現開始我就發癢的鼻子終於如釋重負地打出了噴嚏。我幸福地感慨道:「啊!終於爽了!」
  
  然而我爽了,對面尹厲的臉色卻由不耐煩轉換成了大大的不爽。
  
  他大約這輩子都沒遇到過我這麼粗俗的人。當然,我稱之為真性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0:13

第三章
  
  隔了幾分鐘,他似乎終於緩和過情緒:「你就這麼討厭嚴歌麼?難道不是你說要請我的女朋友男朋友都過來打麻將的麼?」他的語氣嘲諷,顯然把我當做了剔除異己且口是心非的嫉妒女人。
  
  「其實說實話,我還算喜歡嚴歌。」我歪著頭思索了一下,「畢竟在醫院裡,我是靠著看她的八卦度日的,而且她的歌,我只要一聽,就能重燃起對人生的希望,充滿了積極向上和躍躍欲試的情緒,嗯,怎麼說呢,就是那種你覺得你自己可以掌控全世界飄、飄、欲、仙的感覺。」
  
  尹厲對我這個答案顯然很意外,我很好心地繼續為他解釋道:「你聽過嚴歌的歌麼?就是那種用一種軟、綿、綿的聲音哼哼唧唧的感覺,每次背景音樂都比她的哼唱強烈太多,但這種音效下面,還是掩蓋不住她聲線的特質,就是那種彷彿被砍斷了半截身體,上半身還在地上苟延殘喘地向前爬行時候發出的哼唧。讓我恨不得給她再補上一刀。」說道此處我看了眼尹厲的神色,他似乎被我形容驚嚇到了,此刻眼裡閃動著不知道是害怕還是什麼的情緒,眼眸幽深地看著我。
  
  「真想不到你愛好的音樂這麼獨特。」
  
  我嚥了口口水:「我還沒說完呢。雖然我失去了記憶,眼下看來也沒什麼謀生技能,加上腿還不好使,但每次聽嚴歌的歌,想到這樣的聲音都能被包裝成柔情小天後,然後有這麼成千上萬的粉絲,我就覺得,活著真好。一切,皆有可能。」然後我拍了拍旁邊的空位,招呼道:「坐吧,別客氣。站了這麼長時間了累了吧?哦,先給我倒杯水成不?」
  
  尹厲的額頭隱隱暴起一根青筋。我關切地問:「要有什麼不順心的,聽聽嚴歌吧。」然後我想起什麼一般地加了句,「嚴歌吧,就算很勵志,但是這香水味實在太嗆了,何況她這聲音……估計床、第間你也不會享受到什麼。何況我看你似乎也不怎麼喜歡她,我這不是幫你趕她走麼。」
  
  我接過尹厲遞過來的水,一邊咕嚕咕嚕地喝一邊很義氣地對他說:「以後你有什麼下不了手的事,都可以來找我給你解決,我也算報答你給我醫腿的恩情了 。」
  
  尹厲似乎沒怎麼因為我的熱情而動容,反而是皺起了眉頭,然後他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望著我,明明是個沉靜的眼神,裡面卻總覺得醞釀了什麼驚濤駭浪般的情緒,而等我再去細看的時候,彷彿剛才一切都是錯覺,他漂亮的眼睛裡什麼都沒有。
  
  我的心裡一咯登,覺得大事不妙。尹厲確實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從醫院開始,我用這樣最極端的方式表現自己的不堪,試圖探尋他的底線,摸準他的底牌,可即便是此刻,尹厲臉上都沒有任何慍怒的神色,他只是沉靜優雅並且不動聲色。
  
  這樣的現狀讓我寒毛髮豎,尹厲此刻擺出的姿態,對我的容忍,只有兩種解釋,不是失憶前,他對我做出了十惡不赦的事,此刻想要補償我,就是我對他做了什麼慘絕人寰的事,他是準備慢慢養著我再收拾我。
  
  他欠我,或者我欠他。
  
  這兩種設定都非常不妙。而對於此刻我們兩人間的沉默,我便更有點坐立不安了,最後只好在安靜裡刺耳地乾笑了兩聲打破局面:「總之情深義重你來當,卑鄙無恥我去做。為你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做。」
  
  尹厲垂下睫毛, 「哦」了一聲,然後便站了起來:「我帶你看看你的房間,熟悉下家裡的環境。」彷彿我那才那番慷慨陳詞都是放屁。
  
  不過也是此時,我才開始打量這房子,並不是繁複的洛可可宮廷風的裝飾,反而是簡歐式,這是一種從容內斂的高不可攀,而不是洛可可那種塵世可以採摘的雍容華貴。
  
  為了方便,我的房間在一樓,那基本可以說是個獨立的小公寓,裡面有起居室,臥房,廁所還帶了個花園,而所有設施都是按照殘疾人的標準裝的,我被尹厲推進房間時便看到牆上呈45度角向下傾斜的鏡子,正好可以照出輪椅上因為看到鑲銀鏡框而雙眼放光的我。
  
  尹厲問我:「你還滿意麼?」
  
  我望著眼前彷彿鋪滿人民幣的臥室,頭也不回地點頭:「喜歡!非常喜歡!甚得我心!賞!」
  
  尹厲愣了愣,然後他的聲音才再一次響起:「顏笑,上刀山下火海。」這一句他說得彷彿低喃,「記住你說過的話。」語氣卻低沉而危險,彷彿含了某種警告,而我沉浸在昏了頭的幸福感中,根本無暇顧及。
  
  後來尹厲又帶我去了一樓另外一邊,那是個復健室,竟然比醫院的還大,器械也都很齊全,然後他簡單地告訴我,他住在二樓,有什麼事可以撥內線電話,平日也會有阿姨和護工來負責我的起居。之後他接了個電話便離開了。
  
  那個下午我都坐在我的臥室裡,摸著這個把手,看著那個銀器,彷彿這便是我的皇宮,然後在黃昏時,我臨幸了我的後花園。
  
  我控制著電動輪椅進了花園,在將落的陽光裡盡情感受我的疆土,直到一絲不和諧的聲音和氣味打斷了我的臆想。我皺起了眉頭。
  
  聲音從幾米之遙的灌木叢傳來,悉悉索索,伴隨著刺鼻的油漆味道,我瞪大了眼睛。
  
  一個穿著講究的男人正站在牆角一處的灌木叢裡,他的頭髮微微散落在臉上,在陽光投影裡臉上帶了點迷迷糊糊而愣怔的表情,領帶鬆散地掛著,襯衣的口子也很恰到好處地解開到第三顆,只露出一小片引人遐想的胸膛,如果不是他手上提著紅色油漆桶,褲腿上沾染了打翻的油漆,一邊跺腳一邊嘴裡咒罵著「F.UCK」,我真要以為他和他迷濛的表情一樣無辜良善。
  
  他似乎很高興我的出現,快樂地晃了晃腦袋,然後放下油漆桶,朝著我友好而熱情地揮了揮手:「太好了!能告訴我尹厲的尹怎麼寫麼?」然後這個男人好心地解釋道,「是這樣的,我要在這個牆上寫字,但是突然想不起尹厲的名字怎麼寫了,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哦,對了,你知道尹厲的吧?就是那個住在這個房子裡的,挺衣冠禽、獸斯文敗類的一個男的。」
  
  他說這話時候看得出很吃力,彷彿努力在組織語言,臉上也微微泛著紅,而此刻這個男人走到我跟前了,我才聞到他身上除了刺鼻的油漆味還有掩蓋不住的酒氣。
  
  一個有錢的醉鬼,並且討厭尹厲。
  
  「你是要在尹厲的房子上刷油漆麼?」
  
  「哦,是的!」然後那男人突然扭捏地靦腆了一下,「但是我一直下不定決心到底寫什麼。你說是寫『尹厲是個asshole』還是寫『尹厲是個idiot』好呢?」
  
  他說到尹厲時候眼神裡陡然冒出了兩簇小火苗,緊緊拉住我的輪椅,然後用一種認真詢問的眼神看著我,彷彿我不給他個選擇,他是死都不會放我走的。
  
  我覺得有點頭大,尹厲的事總是少牽扯的好,何況是尹厲的仇家,但對於尹厲,心裡莫名其妙的卻蘊含了怨恨和牴觸,忍不住便說道:「你寫英文一點效果都沒有,不懂英語的人還以為尹厲有文化,特別把牆面刷成後現代藝術呢。」
  
  「啊!是這樣麼!我剛從國外回來,很多詞彙只會用英語那可怎麼辦呢?」他顯得焦急起來。
  
  我開玩笑道:「你還不如直接畫個巨大的比中、指的手勢呢!手勢是全世界的,不需要語言這種載體大家都懂。簡潔又寓意深刻。」
  
  然而這個男人比我想像的更有行動力,而且我忽略了他喝高了已經失去理智這個事實,他只是雙眼發亮地看了我一眼便迅速轉身拿起他的油漆刷便要往牆上劃去。我彷彿看到尹厲朝我脖子掐過來的手。
  
  我趕緊喊住他,直冒冷汗:「等等!不妥!」對面的男人臉上已經帶了迫不及待的狂熱。
  
  我嚥了嚥口水:「是這樣的,你刷這個圖最重要的也就是要讓尹厲看到了羞辱他,可是你刷他自己家的牆上吧,他平時住房子裡,根本看不到的,要刷就要刷他能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所以你先回去睡一覺,具體地點我們從長計議。」
  
  對面的男人低頭思索了一下,彷彿很接受我的建議,我鬆了一口氣,他此刻醉得厲害,睡了一覺,估計連曾經提著油漆想刷尹厲房子的事情都會忘得一乾二淨。尹厲什麼事都不會知道,大家繼續表面上和和樂樂。
  
  可是我低估了他的戰鬥力,只見他沉吟了片刻,又眉飛色舞起來:「我知道刷哪裡了!我家!尹厲要回家必定要經過我的房子,我要刷在我房子外牆上!讓他每天都看到!」然後他轉過頭來,熱情地感激道,「你真是個好人!哦,對了,我叫莫行之,就住在這條路的盡頭。我預感到我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說著他便去提了他的油漆桶,晃晃蕩蕩哼著小曲就往自己家走去,還一路回頭和我告別,「朋友!等我過幾天再來找你!今日事今日畢!我先去把圖刷了!」
  
  他走得很急,我望著他的背影想喊點什麼試圖阻止他,可他突然回頭朝我拋了個飛、吻,一瞬間,想說的話就這樣梗在喉嚨裡了,我望著他走遠,直到消失在路的盡頭。
  
  後來第二天的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莫行之的新聞。這位留英回國的二世祖在自己的房子牆上刷了一個紅色的巨大的觸目驚心的比中、指圖案。媒體的評價很不統一,有讚揚莫行之這個圖案是對這個浮躁社會的諷刺的,也有說莫行之為人放、蕩輕、佻,還有說莫行之這是在對莫氏叫板,彰顯自己不願被家族束縛的不羈。
  
  據說現在記者堵滿了莫行之的房子,只等莫少爺大睡醒來接受採訪的,好事之人還紛紛聚集到莫行之房子外拍照留念,彷彿是個旅遊名勝地,而莫老爺子也召開了莫氏緊急會議。
  
  尹厲在餐桌上翻著這些新聞,眉頭輕微地皺了皺。
  
  我小心翼翼得問道:「你和這個莫少爺是不是有些過節?」為防他多想,我又道貌岸然地加了句,「看你好像不是很欣賞這個人的樣子。」
  
  尹厲喝了口咖啡,然後看了我一眼:「現在路那邊都堵滿了車和人,出行不便,我確實不大喜歡。 我和莫行之也就見過一面,還談不上有過節。」
  
  「不可能!那莫行之為什麼……」我意識到自己失言,立刻停了下來,裝作優雅地咳了咳,也拿起咖啡喝了起來。
  
  尹厲面帶思索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他像是想起什麼一般:「確實只見過一次,就在幾天前,我們互相交換了名片,然後他大聲喊我『伊厲先生」,我告訴他這個字讀『yin』,第三聲,再然後大家都在笑或者憋著笑。」
  
  我一口咖啡嗆在喉嚨裡,大聲地咳嗽起來。
  
  尹厲此刻皺著眉地看著我,我都能想像他當時也該是這樣皺眉嫌棄地看著莫行之的,大約臉上的表情裡還能解讀出「沒文化,真可怕」這樣的訊息。
  
  然而但凡是文盲,被戳破了都要惱羞成怒的。我覺得我現在很能理解莫行之對尹厲的憎恨從何而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0:33

第四章

  莫行之隔了一周後才來拜訪我這個「朋友」。這一周裡尹厲還是那樣對我,不熱情,很有禮節地保持著分寸,吃穿用度都很細緻周到,可我能感覺到他的漫不經心和無所謂,我的復健進行得很緩慢,但他其實並不真正在乎我的腿是不是能恢復,反正他有錢讓我在這個漂亮的房子裡坐一輩子輪椅。這讓我越發煩躁,卻無處發洩,因為他實在是太容忍,或者說因為不在乎我,我的所有情緒都像是一個拳頭打進棉花裡一般,只剩下遲鈍和沉悶,而彷彿知道我適應當下的生活並且安分下來之後,尹厲也便不再來得那麼勤了,多數時候,都是我一個人孤獨地坐在輪椅裡看日出,再日落。
  
  因此莫行之的出現就顯得很及時和令人寬慰了。這一周來,他的日子想必也並不比我好到哪裡。蜂擁的媒體還有莫氏的家長對莫行之輪番轟炸,然而令我也意外的是,即便是宿醉清醒後,莫行之沉默地看了一眼房子外牆上的圖案,竟然覺得挺有格調的,自己酒後竟然能畫出這麼抽像中帶著點藝術美感的東西,當即決心必須保留下來。於是現在尹厲每次進出,都要在路口見到牆上那鮮紅的豎中指圖案。或許這也是他來這裡越來越少的原因。
  
  莫行之這次來,顯得就人模狗樣多了,一派回國精英的氣質,但這也僅限於他沉默地看著你時。
  
  「什麼?!你在說笑麼?你是說你失憶了?!其實連自己名字都不記得?前塵往事一點印象都沒有?是個沒有過去,也不知道未來何處的人?但是尹厲又說你是他未婚妻?」當我自我介紹完之後,莫行之便用一副受驚過度的眼神看著我。
  
  我咳了咳:「實際上尹厲未婚妻這一段我比較懷疑,你看我和尹厲顯然不大來電,何況他這麼有頭有臉的有錢人,至今仍是雜誌上排名第一的單身貴族,要有我這樣的未婚妻這麼大的新聞,怎麼可能之前沒人挖出來過?但你也知道,我現在這樣也只能先依附著尹厲生活,總之過去我們之間總是有點聯繫的吧。」
  
  莫行之在我說話的當兒就一個勁得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摸著下巴來了一句:「嗯,我也挺懷疑的,雖然我不大喜歡尹厲,但是他好像品味和要求還挺高的。」
  
  我瞪了他一眼。
  
  「我投降我投降!顏笑你別再用那種殺氣騰騰的眼神看我了!Just kidding!我只是覺得,怎麼說呢,你和尹厲是兩個世界的人,不大像會有相交的那種,你看,你那麼有意思,尹厲那麼無聊。尹厲這種人就適合那種只會跟著他轉,沒有大腦的貴族小姐。」
  
  然後他突然話鋒一轉:「你不相信尹厲是不是?所以你根本不指望從他那裡瞭解你的過去,也不相信他給你的信息?」
  
  我看了莫行之一眼,並不接話。
  
  他果然沉不住氣了:「你怎麼不問問我可不可以幫你呢?」然後有些喪氣般地繼續道,「哎,真討厭,我最喜歡別人求我的,結果你都不滿足我一下。好吧,我會幫你的,回國以後難得遇到個有趣的人,而且還是非分明沒有被尹厲的皮相騙去,我會幫你一起打倒尹厲的,我總覺得你的車禍就是個巨大的陰謀。」
  
  這之後莫行之說要用我的照片去幫我登尋人啟事,便給我拍了幾張照片,順帶還自拍的合影了一張。臨走時候也很熱情地關照我要加快復健,也祝福了我能早日站起來和恢復記憶。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他畢竟不能常來。這一走,我便又恢復到一個人的境地。眼看便要黃昏,我想也該是今天復健的時刻了。
  
  然而每次進復健室,我總覺得沉悶並且壓抑。
  
  我相信我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這一刻一樣無助過,那種你的雙腳不再屬於你的感覺,那種自己腳下的未來都無法掌控的恐慌。
  
  我一直在借助器械做復健的走動和拉伸,車禍以後根據健康記錄,我長了十斤肉,即便仍然看上去勻稱,但我知道我的腿上的肌肉都變成了沒有生機而鬆軟的肉,無法支撐我前行。
  
  按照醫生的叮囑,我每天需要做20分鐘的器械運動,每天早上會有護工領著我做這些簡單的運動。但我並不滿意,這些循序漸進的運動收效甚微,何況他們的眼裡,我能活下來便是奇跡,沒有人對我能重新走路持樂觀態度,也都不在乎。
  
  從上周起,趁著尹厲不再出現在宅子裡,我便偷偷開始自己加大訓練量,如今每天我都要在下午繼續再做20分鐘復健,然而那便是極限了,我仍然需要依靠輔助才能勉強站立。
  
  可是今天我不打算再這樣依靠器械了。我想要徒手的走路,即便是非常小的一步。我知道,我誰都依靠不了,我只有我自己,我必須一個人走下去。
  
  最開始脫離扶手的一刻,我的身體歪了歪,好在最終掌握好了重心,終於雙手脫離開外物,而站立在了地上。這種感覺美好得讓人心驚。我受到了鼓舞,也或者像受到了蠱惑一般,繼續試圖邁步往前挪動。
  
  身體被撕裂開來一樣巨大的疼痛。
  
  我的心準備好了行走,可身體並沒有。像邁在刀尖上一樣,每一個微小的移動,都讓我汗水淋漓,鏡子裡的臉和表情都被瘋狂的疼痛扭曲了而變得帶了猙獰,我惡狠狠地瞪著那裡面的自己,喘息得像負重的老黃牛一樣。我咬緊了牙,邁出自己的右腳,我能感受韌帶和膝蓋尖銳的疼痛,像是齒輪咬合出問題一般,每一個摩擦都讓我疼到想要昏厥,此刻離我只有五米距離的支架顯得那樣遙遠。
  
  深吸了一口氣,我繼續挪動我的左腳,嘴裡已經有血腥的味道,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這一腳下去的時候我已經覺得不妙,我的腳後跟先著地,便是一陣酸軟,繼而便是撕心裂肺的疼,我試圖穩住重心,但是還是失敗了。
  
  我聽到自己重重砸在地上的聲音。可真疼啊。
  
  我已經這樣小心了,卻還是摔倒了。
  
  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復健室裡,我其實是恐懼的,或者說是惶恐而不安,因為每一步都不可預測,每個平凡的下一刻,都可能重重摔倒,我是多麼怕疼的人啊。而所有的疼痛惶恐,只為這樣艱難而緩慢,毫不優雅毫無美感地掙扎著邁出卑微的一小步。
  
  此刻終於摔在地上,眼淚終於留下來。我仰躺在地板上,望著天花板無聲地哭。
  
  爬起來的時候比摔的時候更疼,摔倒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那些疼痛也是瞬間,然而站起來卻是漫長的折磨,酷刑,當我終於站起來時,整個人已經濕透了,鹹澀的汗水就那樣順著我的眉毛沾染到我的睫毛上,然後一路掉進我的眼睛裡,比眼淚更灼人。
  
  我胡亂抹了臉,這一個站立彷彿就耗盡了我的生命。然而此刻我和我的生命賭了氣,摔過了,更懼怕下一次的疼痛,我的內心其實是怯懦的,然而如果這次退卻,我知道我要永遠失掉再站起來的勇氣了。
  
  我又邁出了我的左腳,非常微小的一步,我能感受到我腿內側在顫抖。
  
  當左腳終於沉穩地落在地上時,我彷彿才終於找回我的呼吸,內心是激盪的感動。我要這樣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我終於可以找回奔跑的感覺。
  
  這樣的五米裡,我摔了8次。一個人在安靜的復健室重重得倒下去,再一個人在汗水和淚水裡沉默地爬起來。沒有人為我的堅持鼓掌沒有鮮花沒有燈光,有的只是我的孤獨。
  
  當我最後一次摔在那個五米的終點時候,我感覺到解脫,疼痛甚至對此時的我來說都是遲鈍的,我知道我的小腿傷口可能裂開了,那裡流淌著濕、熱的液、體,空氣裡也是隱隱的血腥味,然而我才覺得這樣是好的,彷彿原始的生命力,終於回到我的手中。
  
  我蜷縮在地板上, 抱著頭失聲痛哭,心中的情緒在這個剎那突圍,我曾經得知自己不能走路的絕望和無助,失去記憶而面對陌生世界的恐懼和驚嚇,發現沒有人真正需要我的失望和苦澀,故作堅強和灑脫而內心的怯懦和慌亂,對當下和未來的無所適從格格不入,在這一刻都隨著我的眼淚傾瀉出來。
  
  我就這樣躺在地板上,彷彿用盡一切力量一般去哭,放聲地哭,我的委屈和艱難困苦,我那些沒有人分享和訴說的驚懼,在這場漫長的自我格鬥裡,我終於把那個懦弱的自己殺死了。
  
  為這個五米留的血和淚,我感到由衷的感激,所有的傷痕都是勳章。我知道,我一定會站起來,並且像所有人一樣健康地奔跑,我可以做到。
  
  然而大約壓抑的久了,眼淚一開閘就收不起來,我甚至弄不清到底是歡喜的淚水還是痛苦的淚水,只是繼續伏在地上哭,終於停下來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哭到呼吸都一抽一抽的,甚至開始打嗝了。
  
  這下很不舒服,我只是晃悠悠地從地上試圖爬起來,可是之前耗費了太多氣力和精、血,此刻怎麼都爬不起來了,我一邊打嗝,一邊在地上來回幾次之後終於作罷,就四肢大敞地決定在地板上再躺一會兒,這個過程裡我側著頭望了一眼鏡子。
  
  裡面的我眼睛紅腫,鼻涕眼淚滿臉,頭髮散亂,臉頰發紅。很難看。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對著鏡子裡模樣糟糕的自己咧了咧嘴。
  
  然後我笑不出來了。
  
  順著鏡子,我看到門口站著的尹厲。他的表情隱藏在陰影裡,我看不清,也不知道他不聲不響在門外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他見我看到了他,便終於從陰影裡走了出來。我忍不住往角落裡縮了縮。他的身上有一種太強烈的壓迫感,我覺得不安全,以及隱隱的畏懼,尹厲不是個溫柔的人,他只是禮貌。
  
  他走到我跟前,蹲了下來,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深深看著我。 這個當兒我還在打嗝,便把脖子縮了縮,眼睛也下意識地閉上了。
  
  然後我感覺有一隻手放在了我的頭上,非常溫和,帶了點小心翼翼地輕輕撫摸。然後這隻手順著我的後腦勺停在了我的背脊上,輕柔地幫我順著氣。
  
  我打著嗝,抬起了頭,驚訝地看了尹厲一眼。他並不在看我,我只看到他垂下的睫毛。
  
  他說:「你會沒事的。」
  
  我沒來由地便有些煩躁,聲音甕甕地回答道:「難道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說,你站不起來也沒事,因為我會是你的腿這種台詞的麼?你會沒事的?荊軻去刺秦王前太子丹也說他會沒事的。」
  
  我這樣說只為了色厲內荏地虛張聲勢,並不指望尹厲有什麼有建設性的回答。
  
  卻不料他沉默了很久,抬起頭看了我,眼睛深邃:「我不會做你的腿的,因為我知道你會站起來的,顏笑。」
  
  我突然有些惱怒,隱隱的,是我的內心被他窺視的感覺。即便我不知道尹厲站在門口站了多久,但他必定聽到了我那些撕心裂肺的哭聲。
  
  而一個男人能在這樣的哭聲裡靜靜地站著,本身就讓我覺得渾身發冷。
  
  尹厲真的不愛我。
  
  然而此刻他的動作卻稱得上是溫柔的,他翻開我的褲腿,那裡是青紫的傷痕,還有暈染開來的血。
  
  這只是小腿上的傷,等尹厲拿剪刀剪開我褲子,膝蓋周圍的傷痕才是慘不忍睹,隨著褲子往上卷,尹厲的動作卻並不再那麼溫柔,而是帶了一點暴戾。
  
  我制止了他檢查傷口的手,他這才抬起頭來看我,眼睛裡卻有些陰翳。我只好訕訕地又收了手,然後示好地垂下了眼睛:「你輕點,我疼。」
  
  這之後尹厲便不再和我說話。 私人醫生開始給我處理傷口和青紫,而復健專家骨骼專家和創傷外科的醫生繞著我的床站了一圈。在確認完我沒有大礙之後,他們便很有默契地跟著尹厲出了房門。我聽到他們在外面似乎在爭吵著什麼,並且非常激烈,因為不時便有「不行,這個方案太激進了。」這樣的語句傳進來,我卻懶得去從這些隻言片語裡試圖拼湊還原出真實了。
  
  我身上每一塊肌肉都在叫囂著疼痛,但我卻滿足並且安心,彷彿一台老舊的機器,終於找回了運作的韻律。
  
  我閉上眼睛,嘴角漾起微笑。
  
  尹厲再次進來時候我警覺地睜開眼睛,可嘴邊的笑意卻有些收斂不過來,他大約是看到了我對著天花板傻笑的模樣,愣了一下。
  
  然而他很快就恢復了自若和高高在上。
  
  「顏笑,我給你兩個月的時間。這兩個月我會在歐洲,等我回來如果你能站起來了,那麼我就給你辦今年秋季H大的插班入學手續。」
  
  不等我做出任何狂喜的表示,尹厲便退出了房間,我只看到門關上那一剎那他側臉的輪廓。優美卻彷彿千里之外。
  
  哎,我永遠不知道尹厲心裡在想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0:54

第五章

  然而我也並不真心關心尹厲在想什麼。有錢人的腦溝回大約和我都是不一樣的。
  
  但能上學這件事對我卻是個莫名的激勵。莫行之也說這真是尹厲難得的仁慈。
  
  「算算你的年紀,應該是大二或者大三,但真好奇你到底是什麼專業的。」莫行之這樣對我說過。
  
  自從尹厲去歐洲之後,莫行之就只來那一次,更多時候,我是在電視新聞或者報紙雜誌裡看到他。莫氏正式由他接手了。
  
  而對於他所問的問題,我其實也是好奇的。但是並不敢去問尹厲,我的過去彷彿是個荊棘叢生的迷宮,我懷揣著躍躍欲試的心站在入口,卻沒有真正的勇氣邁出第一步。
  
  這個迷宮仍然在一片迷霧中,我努力過,可卻什麼都想不起來,腦海裡只是一片虛幻的灰色的空濛。
  
  好在我的腿確實在飛速的恢復。尹厲走之前讓那群專家給我重新制定了復健計劃,而我每天又還是會自己多鍛煉半個小時。
  
  而這些復健的時間,是我一個人的,只是我一個人的,無關尹厲,無關莫行之。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如今再也不會有那天那般的狼狽和難堪了。
  
  在尹厲給我的2月之期的盡頭,我終於可以不再疼痛難忍地邁出步伐了。即便姿勢仍然不好看,走路也並不行雲流水,甚至只能走上個一小時,但扔掉一切輔助可以自由行走的感覺,卻比什麼都來得甘甜。
  
  只是午後在有陽光的院子裡慢慢地走上半小時,就讓我對生活充滿了簡單的感動。
  
  也因為腿腳方便了,我便生出了許多多餘的精力。比如尹厲的這個房子,原先我的活動區域是只能局限於一樓的,如今便對那樓梯上的房間充滿了好奇心。尤其是尹厲書房邊上那個有著雕花大門的房間,門把手上那些精細的花紋紋路裡似乎都寫滿了誘惑,彷彿從心底的,有個聲音在召喚我。打開它,打開它。
  
  我甚至沒有任何內心鬥爭就遵從了內心的指令。
  
  可惜打開門的第一眼我便失望了。
  
  只是一個寬敞的大屋子,有很多窗戶,牆壁上卻是嵌滿了落地的鏡子,折射出無數的光和影, 彷彿滯留下了陽光。我在這片刺目的光裡瞇起了眼睛,而空氣裡的氣味和陽光下的塵埃,也預示這個屋子怕是被廢棄不用很久了。
  
  我走了進去。
  
  這才注意到在滿牆落地鏡的上方,都懸掛著照片,從孩童到少女,從眉眼來看,都該是同一個人。她穿著芭蕾舞裙,在人生不同的年紀裡擺出不同的舞蹈的姿勢,踮起腳尖的,仰著美麗的脖頸的,在空中做著飛躍的,很多個被靜止下來的舞蹈的瞬間。
  
  很美。
  
  透過這些照片,我都能感受到那些被凝固下來的動感和韻律。一路從屋子的門口走到屋子的盡頭,便彷彿是這個女孩子舞蹈的一生,從年幼的帶了懵懂的眼睛,到後來神情高傲而貴氣的臉。
  
  屋子盡頭,是一副這女孩的油畫,取代了照片。那裡面她穿著華服,擺出所有貴族應該有的姿態,正坐在畫中間,臉上帶了若有似無的笑。這是一副家族性質的肖像畫。這也是整個屋子裡唯一一張她沒有穿著芭蕾舞服的圖畫。
  
  這幅畫被懸掛得很高,我必須仰頭才能看到。畫中的人那眼睛卻彷彿是直直地對著我,盯著我,甚至是瞪著一般的錯覺。
  
  我不記得這張臉,但是這樣的表情卻讓我不舒服,極其不舒服。
  
  和尹厲不同的臉,相似的表情。凌然的倨傲的不可接近。
  
  我對著一副畫感到了膽怯,飛快地移開了目光,這轉頭的一瞬間,才在屋子的另一頭發現了一些好玩的東西。
  
  是一個非常大的儲物櫃,打開的時候灰塵嗆得我咳嗽起來。
  
  然而這櫃子裡卻是些讓人感興趣的玩意兒。
  
  最下層放著很多舞鞋,有新有舊;中層掛了很多套大小不一的芭蕾舞裙;而上層卻是一大排獎盃,形式各樣,質地不一。
  
  這個屋子看來是個用來跳芭蕾舞的練功房。
  
  我帶了點打量地又回了次頭,那副巨大的油畫還在俯瞰著我,帶了點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我突然心裡生出了點惡作劇的念頭。
  
  我轉身對著連綿的鏡子轉了個圈,然後單腳歪曲,做了個謝幕時的鞠躬,還在空中拉扯了下我那不存在的裙子。整個屋子裡那女孩的氣息便彷彿暫時的被驅散了,我重新感覺這個空間彷彿又屬於我了。
  
  而面對著這些鏡子,我才發現,我在屈膝做鞠躬動作時身形竟然也非常優美,腿雖然好得還不利索,但小腿處又終於有了力量的線條。
  
  這個發現讓我暫時忘卻了週遭,我模仿那女孩照片裡舞蹈的姿勢,連連對著鏡子擺出了很多相似的造型,這竟然都非常成功,而我玩樂的心一出現便一發不可收拾,終於踮了腳拿了櫥櫃上層的一個水晶質地獎盃,拿在手裡把玩了一番。
  
  然後我面朝夕陽,對著鏡子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獎盃,模仿所有得獎人一般用帶了哽咽的語氣大聲道:「謝謝大賽組委會給我這個機會!謝謝我的爸爸媽媽謝謝我的老師謝謝CCTV!謝謝所有人!」
  
  我的眼睛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左看右看越發對自己滿意起來,便彎下了腰,又做了幾個鞠躬的姿勢,這才直起腰,彷彿覺得不夠,還朝著那莫須有的觀眾拋了幾個飛、吻:「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啪啪啪」彷彿為了應景一般,身後響起了掌聲。
  
  我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根本沒做多想,繼續傻兮兮地對著鏡子說道:「謝謝大家的支持!我永遠愛你們!」之後便開始叉著腰哈哈哈大笑。
  
  然後我覺得好像有點不對勁……
  
  果然等我僵硬的轉身,便看到尹厲好整以暇地倚在門邊,我都不敢去看他臉上的表情,只是硬著頭皮虎著臉道:「你這人怎麼這樣!進門都沒有敲門的習慣麼?!」
  
  「門是開著的。」
  
  我不甘心,又指著牆上掛滿的照片指責:「都是這個屋子風水不好!掛這麼多照片,進來了人都變傻了!和中邪了似的!哎!我看著這照片裡的人就渾身不舒服,腦子都亂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尹厲沒出聲,我偷偷抬頭看了他一眼,正見他望著牆上的照片出神,我心裡大叫不妙,我這個傻叉,這女孩的照片能出現在尹厲的家裡,必須是尹厲心中真正魂牽夢縈的人啊!
  
  尹厲的目光終於看回到了我身上:「顏笑,你第一眼就不喜歡她麼?」
  
  我梗著脖子笑道:「其實就是我這個人妒忌心重,看見比我好看比我有錢比我優雅的就渾身不舒服。」然後我加了一句,「你看,連你都愛慕她不是麼?光這一點就會另很多人憎恨她了。」
  
  「我不愛慕她。」尹厲從我身上收回目光,又轉頭看了一眼牆上的女孩,神色倒確實不像是愛慕,反而像在深思些什麼。
  
  這下我便又大膽起來了:「是啊,其實你不愛慕她是有眼光啊。」
  
  「哦?」
  
  我好心給尹厲解釋道:「你知道麼?跳芭蕾的女孩都是平胸!你看這女的多瘦啊!這胸!純平彩電啊。太慘了!還好你不喜歡她!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要在平胸裡找。」
  
  我的思維裡已經認定這個女的估計是尹厲的前女友了,對於前任,大部分人心裡都希望對方離開自己以後過得越發淒慘的,為了拍尹厲馬屁,我自然是不惜貶低別人的,何況我也真的不怎麼喜歡照片裡的女孩。
  
  尹厲似乎很贊同地點了點頭:「嗯。」
  
  我邀功地對他笑。
  
  他也對我笑了一下:「她是我妹妹,尹萱。」
  
  我哦了一聲,猶如五雷轟頂,頭皮發麻地繼續扭轉態度道:「就算是平胸,還是人中龍鳳一表人才啊。你看,跳芭蕾的,這氣質就是不一樣,多高貴!」
  
  尹厲看了我一眼:「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然後他看我的神情出現了些迷惑,「你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知道他指的是過去的我,頓時有些自暴自棄地回道:「反正我現在就變成這樣了。你剛才都看到了吧?你一定覺得我是個蠢貨,像個跳樑小丑,是不是?」我不瞭解過去的自己,這讓我挫敗,剛才那一番對著鏡子自娛自樂的行為,在尹厲這樣的人看來,估計就是自戀的賣弄了,我有些洩氣地想。
  
  尹厲楞了楞:「我並不是說你現在不好,只是你過去並不是這樣的。」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垂下了目光,我知道他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
  
  可我還是止不住自己的好奇:「我以前認識你妹妹麼?」
  
  尹厲皺了皺眉,我知道我的問話已經逾矩了,但是他還是禮貌地回答了:「不,你們不認識,從來沒見過面。」
  
  「她一直在歐洲,這幾年都沒有回國過,我這次去歐洲,除了公事也是去看她。」
  
  我哦了一聲,目光從尹萱的照片上收回來:「她在歐洲是在跳芭蕾麼?」
  
  「是的。」尹厲卻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再做停留,「跟我來書房,我有事情要問你。」
  
  然後他領著我出了這個屋子,我看到他給門上了鎖,那些讓光影繚亂的鏡子便被隔斷在門內,這個芭蕾舞房便重新陷入塵埃。這一刻我的心裡出現一種奇怪的情緒,明明這並不是一個讓我舒服的屋子,此刻心裡卻帶了點失落,也不知從何而來,掃興之下我便只能把這歸結於生理期前期綜合症。
  
  之後便亦步亦趨地跟著尹厲到了書房。這倒是我第一次進來,和想像中不同,尹厲的書房倒並不簡潔,擺了不少古玩,雍容大氣。
  
  他走到書桌前抽出一份報紙丟在我面前:「這是怎麼回事?」語氣裡沒有責備,眼睛卻緊緊盯著我,沒來由的我便縮了下脖子,然後又畏畏縮縮地伸長抬頭看了一眼他丟在我面前的報紙。
  
  那上面是一幅佔了半個版面的彩色照片。照片上面一行大字「尋人啟事」,我心裡揣測著,大約是莫行之幫我登上去的。
  
  然而我再仔細一看那照片,卻差點沒昏過去。
  
  確實是我的照片,正坐在輪椅上,正是選了一張我最醜的照片,眼睛甚至都正好在半睜半閉的瞬間,而等我顫抖著拿起報紙細看,才發現這個後現代藝術一般的尋人啟事下面,除了一行聯繫電話之外,還有這樣一行標語:「我從噩夢中醒來,卻忘記了過去的一切。那些昨日我已無法掌控,而會有誰,來牽起我的手,帶我走過今天,走向明天,告訴我我的名字和宿命。我,一直在等著知情的你,帶我找回失去的美好。」
  
  我拽著報紙咬牙切齒。
  
  「顏笑,我給報社打電話問過了,這個尋人啟事是莫行之登的,而且是他親自寫的標語,留下的聯繫方式也是他的。」尹厲一邊說著一看著我,我週身不舒服,彷彿是被蛇盯上的獵物。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認識的莫行之,但是,顏笑,你對我抱有的敵意太深了。寧可相信莫行之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我心裡罵著尹厲,對於我這樣一個失憶的人,他和莫行之難道有分別麼?不都是我完全陌生的人?可是嘴上卻不敢如此表達:「你這不是日理萬機麼,我是怕麻煩你啊!而且我怎麼會知道莫行之做事那樣不靠譜。」
  
  「我們確認曾經相愛並且訂婚,但即便是這樣,你也並沒有和我講過你的家人,我們都說過會給彼此尊重的距離,因此我並沒有問過你,只期待有一天你會主動告訴我,而你車禍之後,我也多方試圖聯繫你的家人,但卻沒有頭緒。」尹厲一邊說著,一邊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會和報社那邊聯繫,交涉刪掉莫行之的尋人啟事。顏笑,或許不應該這樣說,但也許,你的家人可能已經不在了。還有,即便你不記得了,但你還是我的未婚妻。」
  
  我臉上有點掛不住:「不敢不敢,我配不上你,你看我沒你妹妹那麼高貴有氣質,沒嚴歌那麼漂亮,也不聰明,又沒什麼特殊技能可以吸引你的,你當年看上我一定是個錯誤。」
  
  我看尹厲沒什麼反駁,便清了清嗓子繼續了下去:「其實吧,我也沒想過耽誤你的青春,看你現在對我的感情也明顯是淡了,我腿腳也靈活了,按照我的想法,你就給我個分手費和精神損失費,咱們就兩清了,自此各走各的路。我呢,也繼續去找找自己的家人,也或許他們出國了呢!」
  
  這次尹厲笑了:「顏笑,你怎麼就知道我現在對你感情淡了呢?」然後他拿了我的手,強行按到他的左胸膛上,「你是怎麼知道的?恩?這樣麼?」
  
  因為尹厲的這個動作,我和他的距離貼近了太多,我不習慣這種親近,超出了我的安全範圍,尹厲的氣場太強,我感覺到壓迫,獨屬於尹厲的男性氣息太過強烈,而按在他胸膛上的手掌,也彷彿燃燒一般灼熱,我清晰的感覺到手掌裡傳來的脈動,卻分辨不出是來自我本身,還是來自尹厲。
  
  尹厲就那樣看著我:「顏笑,你不想從我口中聽到關於你的過往,我尊重你,我任由你自己去編排,可以不做任何干涉,可是你從一開始就排斥並且極力抹殺我,你甚至寧願去親近一個不知底細的莫行之,卻不會想到依靠我,這不公平。」
  
  尹厲的語氣並不是充滿控訴的,他像是個掌控黑暗的帝王,從來不會出現受害者一般軟弱的姿態。他只是冷靜地陳述,可眼睛幽深,彷彿真有一種可信的力量,讓你覺得真是錯待了他,而他此前的萬般不熱情,也已經是他對你的厚愛和恩寵了。
  
  我覺得迷惑,我不明白他。
  
  「顏笑,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接納一切,但我也需要,你和從前完全不同,我對現在的你也是完全陌生的。」
  
  而直到尹厲說了這句話,我才終於覺察出我迷惑的根源來,我把手從他胸口抽出來: 「既然都是陌生人了,何苦互相桎梏,一定把自己手腳套回到過去的那些枷鎖裡呢?」我咳了咳,「我理解你對我的感情,但是……恕我直說,我恐怕是不大會喜歡上你的。」然後我用眼角餘光看了眼尹厲,「是這樣的,以現在的我來說,我還是偏愛莫行之那樣的。」
  
  這回尹厲的表情終於不那麼冷靜了:「我倒不知道你喜歡沒文化的。」
  
  「人帥錢多腦子傻。你不知道這種類型是現在最搶手的麼?而且你太聰明了,我不會跟得上你的腳步的,尹厲,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估計是被你賣了還在給你數錢的。」我說這話的時候瞥了一眼尹厲,他長得比莫行之華麗上許多,但這幅漂亮的皮相上,總是太過沉靜,顯得銳利,讓我這樣的蠢人就要生出些瑟瑟的距離感和被掌控感。
  
  尹厲聽完卻是涼涼薄薄地笑了:「那你們就更不適合了。人和人,總要互補一下,既然你說你自己那樣傻,那還是不要和同樣傻的莫行之在一塊兒比較好,我怕你們傻過頭了。」
  
  「是,我是真傻,我真是怎麼都弄不明白你既然這麼堅持要和我再續前緣,出席各種聚會和媒體採訪時候,左手上為什麼都沒有戴著訂婚戒?我也從來沒聽到任何一個消息說你有個未婚妻。」 我望著尹厲的眼睛也笑了笑。
  
  我就堅持不懈沒心沒肺地對著尹厲笑,終於笑到他皺了皺眉:「顏笑,我只是為了保護你。在不成熟的時刻公開訂婚訊息,對你未必是好事。我知道這樣沒法讓你有安全感,但我一直在想其他方式讓你信服。」
  
  彷彿還嫌棄這句話不夠有力度,尹厲追加了一句:「任何方式,只要能讓你信任我,我都會去做。」
  
  我差點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等得就是你尹厲這一句話。
  
  「這不是很簡單麼?確實,你這樣的身份,別說訂婚,就是結婚都有可能隱秘進行,但你不戴戒指,可以紋身啊!你可以把我的名字或者我的臉或者其餘什麼象徵紋到身上不明顯的部位,以證明你的感情啊。」
  
  這話下去,我終於看到尹厲臉上那冷靜自持的表情出現了龜裂的痕跡。我看著他這番神色,心中很是得意。我在尹厲身上吃了太多虧,偶爾占一回上風,很是揚眉吐氣。
  
  卻不料尹厲沉吟片刻後竟然又笑起來:「這樣能讓你安心麼?那好,我做。只是,顏笑,這之後就不要拿你那些插科打諢來糊弄我了。記住了,你是尹厲的未婚妻,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尹厲笑得極其漂亮,眼角甚至都帶上了一點艷麗,可我卻頭腦裡轟的一聲,覺得我這回不是甕中捉鱉,而是自掘墳墓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1:10

第六章

  尹厲做事非常雷厲風行,當晚就叫來了紋身師,我拄著枴杖,看著一群人搬著器械進了房子,然後在尹厲的房間裡把東西一溜兒的擺開,大約是我臉上的獵奇顯現得太突出了,紋身師傅轉過頭來給我一樣樣的介紹。
  
  紋身機,針嘴,手柄,割線用紋身針,打霧用紋身針,紋身色料,色料杯,凡士林,綠藻,我看得目瞪口呆,而無意間一瞥,才發現紋身師傅那左青龍右白虎的胳膊上,竟然還有米老鼠,即便知道紋身師事業早期都會在自己身上試驗各式樣的圖案,但心裡突然為尹厲捏了一把汗。
  
  「尹先生,那你想紋哪一款呢?還是自己有想要的圖案或者文字?紋身的部位有計較麼?」紋身師彎下了腰,恭敬地詢問尹厲 。
  
  「紋她的名字。顏色的顏,笑容的笑。」尹厲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
  「尹先生,恕我直言,這兩個字比劃都太多了,效果不一定好,我的建議是選擇其中一個,我幫你設計出一個用這個字而做出的圖案吧。」紋身師說完就拿出紙畫起來。
  
  我很無關痛癢地打哈哈道:「要不簡單點,直接畫個笑臉吧,正好映襯了我名字裡的笑,而且陽光精神,就是被人看到了,一個笑臉紋身也不會被人當做混幫派的壞分子啊。」
  
  我偷偷看了眼尹厲,繼續說道:「紋哪裡呢?嗯,我看紋屁股上或者腰部好了,那兒肉多,應該最不疼了,但肯定還是要流不少血的。」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眼皮一直在狂跳,紋身只是我隨口說說,想讓尹厲卻步不再堅持我們之間的關係的,我打心底裡不想讓他真的在自己身上紋上我的名字。尹厲想借由這種方式掌控我,證明他真的愛我,不給我脫逃的機會。
  
  而且一旦他紋身,我知道,我是沒辦法從未婚妻這個名號裡解放出來的,除非尹厲先對我厭倦。我和他實力懸殊太大,無論他愛不愛我,和我之前有什麼過節,只要他想繼續,我就沒法中途退出。
  
  我只好硬著頭皮繼續遊說道:「尹厲,我勸你還是三思一下!你想,紋身這東西,你要弄上了,就一輩子那麼在身體上了。你現在對我青眼有加紋了我的名字,萬一以後咱倆崩了,我那名字還留你屁股上腰上的,你和未來老婆滾起床單來,這不是大煞風景,婚姻危機導火線麼!」
  
  「尹先生,畫好了。」紋身師突然站起來,把畫紙遞給了尹厲,然後他憐憫地看了我一眼,「抹掉原來的紋身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們紋身界有個習俗,每個紋身的人都要遵守。要是紋了一個人的名字,那便是一種契約,只有一方死亡,才能抹掉這個紋身。」
  
  我大驚,那豈不是哪天尹厲想通了,發現紋身顯得很蠢,且影響他流連花叢,弄掉紋身的同時還要把我幹掉?這不是把我的命拴在尹厲那紋身了的屁股上麼?!驚慌失措之下,我眼神驚懼地看了一眼尹厲。他此刻穿著寬鬆的浴衣,倚在門邊好整以暇地看我臉色輪番大變。
  
  然後他對著紋身師點了點頭,指了畫紙上的一副圖:「這幅不錯,你給她看看,問問她到底是要笑臉還是要這個。」
  
  我哪裡還敢要在尹厲的老虎屁股上紋笑臉啊,我差點就給他跪下求饒了,只好連連擺手:「你說好就是我說好!你的屁股你做主!」說罷我便要開溜,這房間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顏笑,你留下。」尹厲拉住了要往外退去的我,「這個紋身是為你而做的,你怎麼可以走呢?我要你好好看著整個過程。」他戲謔地輕笑了聲,然後背對著我半脫下了浴衣,撩至腰部,露出了上半身,他轉頭看了我一眼,便繼續背對著我坐了下來。從這個角度,我能看到他漂亮的肩線以及充滿了力量和美感的背部。
  
  「紋在左肩上。」尹厲對已經套上手套的紋身師傳達了指令,對方朝他點了點頭,而我的眼神還膠著在尹厲的後背。
  
  我從來不知道尹厲那些昂貴的外套下有這樣充滿原始生命力的身體,美麗而誘惑。美真是一種力量,要是尹厲早些脫衣服,我估計我根本不會說出要在他屁股上紋笑臉那番話。
  
  是真美。
  
  但更因為如此,我反而不忍心看尹厲紋身了。此刻紋身師已經消毒好並用手術筆畫好了圖案底稿,然後便要開始割線,我看到紋身師拿出了紋身機,我避開眼神轉過了頭。
  
  尹厲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可是我還是不敢看整個過程,彷彿這真的是一個儀式,是一種我和尹厲之間的契約,而不去看它,我就可以不去承認它。
  
  「尹先生,還有最後一筆割線就要完成了。」
  
  空氣裡已經有了隱隱的血腥味,直到紋身師這句話,我才把頭轉回去,卻正好對上尹厲的目光。
  
  「你剛才都沒有看著麼?」
  
  我眼睛望著地板,嚅囁道:「我怕這種。」
  
  尹厲對紋身師做了個暫停的手勢:「你把紋身機給她,最後一筆割線讓她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尹厲:「不行,我不行!我不要!」可是紋身師已經把那紋身機塞進了我手裡。
  
  「割線要割兩遍,這是第二遍裡的最後一筆,你只要沿著我的紋路就可以了。不要太用力。」他又那樣充滿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尹厲就坐在我的前面,他美好的背脊就在我眼前,我也直到這時才看清了他左肩上的花紋。像互相糾纏的滕曼,卻帶了猙獰和張牙舞爪的美感,而細看之下,才發現,那些交錯的滕曼,其實是一個顏字。是一個冒著血珠的顏字。
  
  我在紋身師的指引下動作僵硬地帶上了手套,戰戰兢兢地站到了尹厲的身後,他那片滕曼的割線周圍皮膚都呈現了紅腫,血便順著他的肩胛骨流下來。
  
  我很害怕。
  
  明明此刻拿著紋身機的人是我,可我卻沒來由的害怕,非常害怕。
  
  我知道尹厲是故意的,他是故意這樣做的。紋身真的是一場儀式,他逼迫我來進行。他在告訴我,他這些流的血,是和我聯結在一起的。我給予他疼痛和傷口,我製造傷害,而他承受,彷彿冥冥之中我們兩個人的命運也被這些圖騰拼接在一起。
  
  尹厲在傳遞一個訊息,他給予我極大的權限和信任,因此他安然地讓我拿起紋身機,去給他的身體製造傷口。而他要從我這裡得到的回報,卻比他給予的更多。
  
  他要我好好地待著,不要惹事,要聽話,在他為我規劃的生活和人生軌跡裡運轉。他需要我是他未婚妻的時候,我必須是。
  
  「顏笑,你可以開始了。」尹厲轉頭看了我一眼,他甚至沒給予我什麼安撫。
  
  我咬了咬嘴唇,終於還是舉起了紋身機,我聽到了切割肉體的聲音,然後是那些傷口流下的血。
  
  我完成了這個顏字割線的最後一筆。
  
  這之後我已經不記得紋身師是如何從我手裡拿過紋身機,為尹厲擦去血,繼而開始上色的。我只是在尹厲複雜的目光裡失魂落魄的摘掉了帶血的手套,然後渾身脫力般地蜷縮在沙發的角落裡,用手抱住自己。
  
  後來那個圖騰終於完成了,紋身師叮囑了尹厲一些注意事項,便告辭了,房裡便只剩下我和他。
  
  尹厲還是那樣赤、裸著背脊,然後他走過來,站定在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來,別坐在這裡了,你該回房了。」
  
  我抬頭看著他的臉,內心卻是萬般憤恨,尹厲此刻完全是一副王者的姿態,也是,他還是達到了他的目的,確實有勝者的資格的。可我內心的混亂和波濤洶湧還是沒法平息。
  
  我瞪著他的手,然後拉過來狠狠咬了他的手指,他絕對沒想過我能做出這樣沒品的事,一剎那臉上果然很好看,可即便我嘴裡出現了血的鐵銹味,他還是沒有抽出手指,只是皺了眉。然而我也顧不得這麼多了,血債血償,他的左肩已經為我流了不少血,我也不怕再添上一筆,反正我已經是被他綁住了。
  
  而等我終於鬆口,尹厲才拿起了手端詳傷口:「只有狗才咬人。」他輕飄飄地這麼對我說,言辭間卻仍是愉悅的。
  
  我氣得鼓起了腮幫子,卻什麼話都辯駁不出,只能乾瞪著眼,然後在尹厲戲謔的送客眼神中爬下了沙發,一瘸一拐地走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1:28

第七章(I)

  但除卻尹厲對我的管制,我的人生還是因為能夠重返校園而顯得光明起來。
  
  開學報道的那個早上,尹厲因為有例會,所以安排了司機陳伯送我。
  
  「雖然戴了膝關節固定帶,但是醫生關照你還是不能長時間行走,多用用枴杖,不要逞強,知道麼?報到完了陳伯會接你回來的。不要惹事。」
  
  尹厲說完還警告似的看了我一眼,這才關上車門。
  
  而隨著汽車的駛動,車窗外的風景開始變化,我的一顆心早就已經在路上,甚至連和尹厲揮手告別都忘記了,也沒在意後視鏡裡倒映出的尹厲的表情,只是一個勁地盯著前方展開在我面前的蜿蜒小路,再想起尹厲時候,回頭才發現,他還站在原地,姿勢都沒有變,朝著我的方向望過來,身影越來越小,等繞過一個彎,他終於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陳伯,你說外面現在是怎麼樣的?我穿的這樣合適麼?開學報到應該是怎麼樣的?現在校園裡流行什麼?H大食堂的飯好吃麼?」這好幾個月裡,我能接觸到的除了尹厲就是那些醫生,對於突然要豐富起來的生活,充滿了期待,而對於我這樣熱烈的期待,陳伯卻並不熱情。無論我怎樣搭話,他都皺緊了眉頭,眼神堅毅,嘴唇像是撬不開一般閉著。
  
  我自討無趣,也不再說話,只是壓抑著心中的興奮,盯著窗外陌生的建築和街道。
  
  一直聽聞H大是名校,從來不缺傑出校友的捐贈,因此校園非常雅致,建築也非常漂亮,很有人文氣氛。然而等陳伯停完車,拉開車門把我請下來,卻壓根沒給我參觀參觀未來學校的時間,而是直接帶著我去了院系的辦公室,註冊入學,領學生證,教材,課程表還有學生卡。
  
  陳伯把這些事情進行的快速並且有條不紊,而我瞪著眼前的教材,卻還處於雲裡霧裡。
  
  法語現代語法,法語精讀,高級法語……我望著眼前的書名卻真有點懵了:「我是要來學法語的?」
  
  這一個問句顯然很沒有底氣,系主任帶了點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推了推眼鏡,語氣很是不滿:「你知道我們H大法語系本身就是整個外語系師資和生源最好的,而且政策裡我們不接受轉學生,何況還是插班生,這次也不知怎麼了,院長竟然要我們破這次例。但我們一向採用精英教學,速度很快,強度和壓力很大。我還是奉勸你們家長讓她從頭開始學法語,我們這裡有個全日制的培訓班,是由我們法語系最棒的學生單獨一對一輔導的。」說著這系主任便要拿出一張培訓班的宣傳單來,「你看,價錢也合理,何況語言這個東西,要打好了基礎,這樣才能學好,盲目躍進的話,成績也不會好看,即便有H大法語系這張畢業證,將來找工作也是個障礙。」
  
  她這一番話說得頗有些語重心長。我甚至都在心裡點頭,可陳伯卻不為所動:「沒關係,這孩子心理素質好。」
  
  一錘定音,我們在系主任不大友好的眼神中完成了一切的入學手續。之後陳伯去繳學費,讓我在門口等。
  
  這才是報到的第一天,並沒有課,大部分老生都並沒有來,整個校園都是一派慵懶的氣氛,我等得百無聊懶,便抽出本教材隨手翻起來,而直到我被書中的故事逗得笑出聲來,我才發覺到,我似乎真的能讀法語,並且沒有障礙,顯得這彷彿便是我生活裡的一個常態一般。
  
  這個意識讓我有點心中激盪,車禍後想不起一切一直讓我沮喪,即便現在終於能站起來了,卻心裡某一塊還是失落的,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哪裡需要我,如今法語卻像是這塊缺失了終於被追回的重要拼圖。在這個還帶了陌生意味的世界裡,我多麼急切的需要認同感和一個讓我能歸屬的群體啊。
  
  在激動和興奮裡,我撥了尹厲的電話。我很想炫耀,想要宣告,我也是一個很有用的人,我也有很多別人不會的技能。
  
  這個時候我頭腦發熱,所以當尹厲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我就迫不及待地出口了:「尹厲!尹厲!我會法語!!!我會法語呢!!我原來是法語系的!」
  
  「Felicitations。」
  
  我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尹厲用法語說了一句恭喜,字正腔圓,語調標準,我用法語回了一句謝謝,突然有點挫敗:「你怎麼也會法語?」
  
  對面傳來尹厲低低的笑聲:「顏笑,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家法國餐廳裡。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的法語很漂亮。』」
  
  我毫無記憶,更加挫敗,只好轉換話題:「你在幹什麼呢?」
  
  「開會。」
  
  我哦了一聲:「那不打擾你了,你開會去吧。」
  
  掛完電話,我就有點垂頭喪氣,法語竟然是我和尹厲之間的關聯,然而我還記得法語,卻怎麼都想不起過去了。
  
  蔫蔫地又等了片刻,陳伯終於回來了:「顏小姐,現在手續都辦妥了,我們可以回去了。」
  
  「不先把教材搬去宿舍麼?」
  
  陳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少爺沒和你說麼,你不住校,我會天天來接送你上學的,你還是和少爺住在一起。」
  
  聽到這裡我就有點熬不住了,大學裡同學之間的交往本身就淡薄,如果還沒有住宿,那我作為一個插班生,想融入已經成型的班級群體,豈不是難上加難。
  
  「尹厲沒和我說!但他不能這樣對我!我要給他打電話!」我氣鼓鼓地拿出手機,卻被陳伯不鹹不淡地制止了,「少爺開會的時候從來不接電話,連尹萱小姐的電話都不會接的。」
  
  號碼我已經撥了,趁著尹厲還沒接通,我瞥了眼陳伯:「您別騙我,我剛才才給尹厲打過呢,他就是在開會,照樣接的 。」
  
  尹厲確實還是接了,但這次卻態度堅決,不論我怎樣哀求怎樣耍無賴,他都不同意我住校。
  
  「你的腿還沒全部恢復,我不放心你住校。陳伯會每天接你,然後去做一個腿部按摩。」然後他便以不容商榷的口吻掛了電話。
  
  我洩憤般的把手機丟進包裡,卻見陳伯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而等我再仔細看,他臉上卻彷彿並沒有出現過那樣的神色。
  
  之後正式開學,便真的是嚴格按照了尹厲的安排來執行,陳伯有我的課表,每天便是一刻我也沒法在學校多待,更沒辦法和同學接觸。這麼一個星期下來,我都只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上課,下課然後便是回家,也沒人和我主動說話。
  
  哎,真寂寞。這是一節法語精讀的課間休息,我只好雙眼無神地看著前方發呆。
  
  「嗨,你好,你是叫顏笑對吧?」
  
  我有點受寵若驚地看著對面主動和我說話的女孩,沒記錯的話,她是叫吳梅 。
  
  「是這樣的,明天週五下午我們都沒課,大家本來決定去看新上映的《無法逃生》,現在蘇琳琳有事沒法去,票多了一張,你要一起來麼?」
  我看到吳梅身後還有好幾個女孩子看著我,多好的機會啊!我當然雙眼放光著答應了:「去!」
  
  反而是吳梅被我的回答弄地楞了一下,似乎驚訝於我這麼容易就答應了,然後她羞澀地笑了笑:「那我們明天下午一點在校門口集合。」
  
  我笑著點了點頭,心裡卻盤算著要怎麼樣從尹厲那裡請出假來。
  
  當晚和尹厲一起吃飯,趁著氣氛大好,我便開口了。
  
  「明天下午我要晚點回來,你別讓陳伯接我了,我到時候自己打的回來。」
  
  尹厲放下了刀叉:「下午你有什麼事麼?」
  
  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語氣裡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味,但隱隱約約的我還是覺察出他的不高興,鬼使神差的,我便沒講真話。
  
  「系裡有個年級大會。」
  
  尹厲太具有掌控欲,而我又太渴求自由,我並不想在尹厲眼裡沒有一點隱私,但又心裡模模糊糊意識到,我怕是沒有和尹厲談隱私的資格,而尹厲又並不希望我有自己的社交圈。
  
  尹厲此刻不置可否,他只是切了一塊牛排,慢悠悠地送到嘴裡,並不急於表態。
  
  我雖然心裡有點七上八下,但卻仍正視著他的眼睛,非常坦誠和無保留地望進他的眼眸。臉上表情坦蕩。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這一直是我一項美好品德。
  
  等尹厲終於吃完了牛排,他笑了笑:「既然是系裡的活動,那就去參加吧。」竟然並非我想像中的各番阻止,讓我倒覺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很是羞愧。
  
  然而這件事也只是個插曲,很快便被我丟到一邊忘了,待到週五和同學在校門口集合,愉快和興奮的情緒已經讓我雙臉發紅了。
  
  可是與我的雀躍相比,其餘眾人的表情卻有些遲疑。
  
  我從電動輪椅裡跳出來,好心地解釋道:「我聽說光明影院有個規定,如果是有殘疾人的,影院會安排給VIP包廂,而且這樣咱們就可以不用那麼早去排隊佔位了。」
  
  然後我又坐回了輪椅:「你們看,這是電動的,很方便,不需要有人推。」
  
  「所以你是真的出了很嚴重的車禍?這其實是你之前用的輪椅?」吳梅很驚奇地問道。
  
  我攤了攤手:「準確說,我在一個月前都還沒法直立行走呢。」說完我便掃了一眼眾人的表情,此刻他們臉上都收起了之前那副對我打量而觀望的神色,表情都緩和下來,有幾個臉上還帶了忍俊不禁的笑意,唯有中間一個挺拔的男生,臉上卻殘餘了些玩味的神色,此刻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得我心裡發毛。
  
  然而不論怎樣,這深入群眾的第一步,算是被我完成了。一路上便有很多人競相和我搭話。
  
  「顏笑原來你這麼好相處呀!當初大家都不敢貿然和你打招呼。」
  
  「對呢!你是轉學生,可每天除了上課就根本不在學校。」
  
  「而且你法語說得連一點口音都沒有,感覺像是在法國長大的,身上穿得又都是名牌,這麼一個星期我就沒看到你穿過一件一樣的衣服,大家開始都還覺得你可能比較高傲,不想搭理我們這些窮學生。」
  
  我穿得都是尹厲放在衣櫃裡的,此刻經大家提醒,才發現癥結所在,只好賊溜溜地笑了笑:「你們不要告訴別人哦!我的衣服其實都是高仿的山寨。怎麼樣?看不出吧?」然後我指了指我脖子裡的圍巾,「這個,就在街對面的流動攤點買的,10塊錢一條。」
  
  一個女孩子叫起來:「啊!現在的山寨真是好強大,跟進也好快!這個仿造的完全和Burberry這一季的新款一模一樣呢!下次你去掃貨一定帶我一起去呀!」
  
  其他女孩子也起哄起來:「原來山寨也能穿出這種效果!你不知道,你一來,把蘇琳琳的風光都搶走了。」
  
  然後她們指了指身後的高個子男生:「魏嚴你總認識的吧?蘇琳琳就是他女朋友,系草和系花組合。」
  
  這樣說起來我隱約有些印象,尤其是蘇琳琳,我記得她看我時刻薄的眼神和滿臉的嫉恨,要不倒確實是個長相不錯的姑娘。而我今天能來,卻倒是沾了她的光,吳梅告訴我蘇琳琳不喜歡看戰爭片,所以不願意和魏嚴一起來,魏嚴才落到和大部隊一起出場的境地。而潛意識裡,我覺得魏嚴對我沒什麼好感,他總是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看我,也不得而知他嘴角的那一抹,是不是帶了嘲諷的笑容。
  
  他看穿了我剛才那些謊言。然而我反正也並不在乎他。
  
  我們不久就到了影院,《無法逃生》是史詩戰爭片,今天是首映,果然連進場都排起了長隊。
  
  因為我的輪椅,我們果然被服務員引進了VIP通道,然而即便是VIP通道,竟然還有優先,服務員抱歉地讓我們等一等,有一組VIP客戶需要先入場。
  
  我便百無聊懶地坐在輪椅裡,吳燕卻叫了起來:「啊!是柳年!」
  
  這一聲之後周圍便沸騰起來,柳年是《無法逃生》的女主角,雖然因為這是部戰爭片,她並沒有多少出鏡的戲份,但是柳年卻是現下最紅的新人。因為長相清純,形象正面,在男女中都有很多粉絲。
  
  我好奇之下也抬起頭看了過去,結果這一眼卻讓我後悔得恨不得把自己眼珠子都挖了。
  
  柳年旁邊站著的,分明是尹厲,而也因為吳梅誇張的叫聲,他和柳年都朝著我們看過來,柳年更是擺出了最完美的笑容,朝著她的粉絲大方地揮了揮手,尹厲則是終於看到了我。
  
  這一驚非同小可,慌亂下我從輪椅裡直起了身體,卻沒掌握好重心,並沒有站起來,只是噗通一聲跌倒在地毯上,魏嚴便蹲下身想要來扶我,我把他的手揮開,然後自己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抹了一下嘴角,才發現磕破了,手上也有血絲。
  
  也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氣氛不大對。魏嚴臉上玩味的笑意更深了,而吳梅等一波人都在給我使眼色。
  
  「小姐你……你的腿?」服務員看著眼前的我連說話都帶了點楞神,然後他終於反應過來,「小姐你不是殘疾人?!」
  
  我這才也反應過來,冷汗就差點順著額頭流下來。我今天扮演的可是殘疾人啊!這下豈不是穿幫了?
  
  電光火石之間,我「哎呀」地叫了一聲,然後盡量柔弱無骨地往地上重新趴去,彷彿剛才站起來的瞬間都是錯覺和虛幻。
  
  魏嚴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趴在地上,心裡恨恨地詛咒,他這個時候怎麼不來扶我了,剛才我下意識地揮開他,他就應該用蠻力把我抱上輪椅的,也不至於此刻還要在尹厲面前丟人,心中卻很是後悔自己剛才的舉動,現在的場景,我還不如剛才一般的站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1:44

第七章(II)

  如我這樣想蹭VIP包廂的肯定不是第一人,服務生回過味來,卻徑直走向了尹厲,指了指地上的我,臉色為難:「尹先生,你看怎麼處理?」
  
  尹厲看了我一眼:「帶去辦公室。」然後他和柳年說了句什麼,柳年露出了一個很好看的微笑,便由服務生引進了前面的VIP包廂。
  
  我只好爬起來,跟在尹厲後面去辦公室。同學們都帶了擔心地看著我,唯獨魏嚴,仍是那副看戲般的表情,我心裡默默發誓,等我從尹厲這裡生還,第一個要掐死的便是魏嚴。
  
  然而現在我更應該擔心的卻是眼前的尹厲,他此刻沒有生氣的表示,但我卻更加戰戰兢兢。
  
  等我進了辦公室,他才關上門。
  
  我決定先發制人。
  
  「系裡今天沒大會,我就是去和同學一起看電影了!你不能限制我的交際圈,我也要交朋友,你不能這麼處處管著我,我也是個獨立的人!」
  
  尹厲笑了笑:「你倒是慷慨陳詞麼,其實很心虛吧。」
  
  我狡辯道:「我為什麼要心虛!我從輪椅上摔下來不過是因為震驚!該心虛的應該是你,你和我匯報過麼?我只是騙了你一下去和同學們一起活動,你卻背著我和柳年私會!現在竟然還要質問我!你當我是你未婚妻麼!」然後我做了個捧心的動作,「你知道我看到你和柳年在一起時候心痛的感覺麼!」
  
  「顏笑,你什麼都不記得,拼了命的想逃離我,心痛什麼 。」尹厲看了我一眼,「何況這家影院最近剛轉到了尹家旗下,柳年聯繫經理說要來看首映,我正好在,難道不應該盡地主之誼來接待麼?」
  
  我悶悶地嘀咕道:「早知道這是你家的,我就不拿輪椅出來裝殘疾了。」
  
  尹厲往抽屜裡拿出個醫藥箱,示意我把臉湊過去,然後他拿出雙氧水:「消毒,可能有點疼。」
  
  豈止是有點疼,我是疼得齜牙咧嘴。
  
  尹厲一邊動作,一邊卻說:「知道錯了麼?」
  
  他的眼睛充滿壓迫地看著我,我斂了眼神不吭聲。
  
  尹厲丟開了棉簽:「你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是吧?」然後他強迫我抬頭,一字一句地對我說,「顏笑,我希望你有什麼意見都直接和我說,我不希望今天這樣的事情再發生。或許是我保護過度了,但是我會尊重你,我會給你自己的交友空間,但我不想看到你騙我。你懂了麼?」
  
  尹厲漂亮的眼睛又如最初一般盯著我,他有這種力量,看向你的時候,眼神竟然能那樣乾淨的不帶任何雜質,這種眼神彷彿有質地一般,讓你彷彿能觸摸到他眼睛裡裝著的靈魂。
  
  那真是深情得讓人不忍心拒絕的眼睛。我卻莫名的覺得驚慌,我的過去仍然一片荒蕪,在這雙眼睛下,這片荒蕪裡卻彷彿有什麼要破土而出。
  
  我用手摀住了尹厲的眼睛。然後我有些脫力:「我知道了。」
  
  尹厲把我的手拿下來,輕輕地吻了一下我左手的無名指,那裡此刻並沒有訂婚戒,因為要上學,我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把戒指串了鏈子掛在了脖子裡。但尹厲的觸碰還是讓我感到震顫。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
  
  「你的同學我安排在柳年對面那間VIP了,是左邊轉過去第二間。」他頓了頓,「還有,看完電影等我一起走。」
  
  在尹厲的關照中,我倉惶地逃出了房間,等我衝進VIP包廂,吳梅他們便圍上來:「怎麼樣?應該沒事吧?你走以後那服務生就說讓我們繼續待VIP。」
  
  我故作瀟灑地甩了甩頭髮:「沒事沒事,我就說我是因為看到柳年太激動才突然能站起來的。」然後我指了指嘴角,「你們看,那邊還給我處理了傷口。」
  
  安撫完了吳梅他們,我才有點疲憊地坐下來,魏嚴毫不掩飾地探究眼神我也不在意了,電影開播,很宏大的畫面,我卻有點心不在焉,整場電影下來都有點提不起精神。
  
  散場後我推脫今日受驚,拒絕了和同學們一起去吃晚飯,而是在影院的停車場裡等尹厲。等了大約一個小時,才見他終於出現,旁邊卻還走著柳年,正對著他溫婉地笑著 。
  
  我大聲喊了句:「尹厲!」這一聲中氣十足,柳年和尹厲都朝著我看過來。聯想起今天的事,我多少有點不好意思,聲音便又低了下來:「你要和柳年小姐還有事情的話,我就先打的走吧。」
  
  柳年看了我一眼,幾不可見地皺了皺好看的眉。
  
  「你還能再等我半小時麼?」尹厲看了看手錶。
  
  我吶吶地說:「我餓了。」
  
  實則我這句的本意是表明我一刻都不想等,好讓尹厲不耐煩,於是先放我走,他和柳年想聊到什麼時候就聊到什麼時候。沒想到尹厲竟然十分不解風情,他想了想,然後拒絕了柳年。
  
  「柳小姐,那我們下次再聊。」
  
  柳年很得體地笑了笑:「好。」
  
  對於尹厲的這個決定,直到我坐在他車上,仍然覺得有些微妙的不可思議。
  然而讓我更不可思議的是,晚上的時候我收到了魏嚴的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輕聲地笑著:「顏笑,你很有意思 。明天晚上8點,帝星,到時候我來接你。」然後他又加了一句,「這次我定的就是VIP包廂,你不用帶著你的輪椅了。」這之後他就自說自話地掛了電話。
  
  我望著手機莫名其妙,尹厲正坐在對面的桌上喝咖啡,我抬頭問道:「尹厲,如果有一個女的在你面前做出我今天一樣的事情?你會覺得有意思麼?」
  
  尹厲連頭都不抬:「不會。」
  
  我得了肯定的答案,認定魏嚴又準備開玩笑看我笑話,便打了個哈欠跑去睡覺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2:08

第八章

  第二天是週六,醒來時候便已經算是下午了,在屋內找了一圈尹厲,他果然已經出門忙了,只留了個字條給我,告訴我食物和水果都在冰箱,有事電話他。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同樣簡單冷硬的字跡,只在句尾署了個尹字。
  
  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多少有點失落。尹厲和我即便每天住在一起,實際見面的時間也並不多,他總是恰到好處的控制著一個度,不會讓我們更親密也不會讓我走得太遠,比如他絕對不會連續兩晚回家吃飯,一個星期裡也至多約我出去一次,每天絕對不會和我說超過二十句的話。他很有分寸地徘徊在我的生活的臨界線裡,我既驅逐不了他,又無法讓他主動走近。這樣的事實讓我莫名的煩躁。
  
  所以當晚上7點魏嚴的車子在樓下按喇叭的時候,短暫的驚訝之後,我還是決心同意他的邀約,一起出去吃個飯散個心。於是胡亂換了套衣服,抓起包就下了樓。
  
  可惜魏嚴對我的迅速似乎並不滿意,他有點挑剔地看了我一眼:「你都不打扮一下就出門麼?」
  
  而我的注意點也並不在這上面,我在車裡探頭探腦:「沒有其他同學?」
  
  魏嚴原本還算溫和的語氣便突然帶刺了起來:「我可沒有閒情跑帝星去開同學會。」然後他看了我一眼,「顏笑,你住的地方可真是讓人意外。我去翻了學校教務記錄的你的聯繫信息,看到地址的一瞬間我還以為我在做夢。」
  
  夜色裡我看不清他眼睛裡的情緒,只能感覺到車子平穩前行,而魏嚴的聲音也在黑暗裡平穩地傳來:「顏笑,你知道要多少錢才能住在你現在那個地方麼?你騙得了那些女生,但是騙不了我,你那些衣服,分明件件都是真品。」
  
  然後他的語氣裡帶了明顯的疑惑和好奇:「我很想知道你家裡是幹什麼的?你和誰一起住在那個房子裡?」
  
  實際當我坐進魏嚴車裡,發現氣氛有些詭異時,就有些後悔和他出門吃飯這個決定,而他這些問題甩出來時候,我的後悔更是達到了頂峰。我隱隱能猜到他心裡想問些什麼。
  
  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但我不喜歡別人來窺視我的生活。
  
  可魏嚴似乎迫切的需要知道答案,他對我的沉默視而不見,只是繼續詢問道:「你的檔案記錄裡家人欄都是空白的。你一個人住麼?」
  
  我終於忍無可忍:「魏嚴,我不知道你想試探什麼,但我都沒有必要向你報告我的私生活。」
  
  魏嚴又那樣玩味地看了我一眼:「你是真不知道有人在背後編排著你什麼麼?」
  
  我也學著魏嚴的樣子給他來了個同樣意味深長的眼神:「編排什麼?說我是別人包、養的,所以才有錢住豪宅買名牌?其實是金屋藏嬌見不得人的身份?」
  
  果然他的眼睛亮了亮,一臉興致盎然願聞其詳地看著我,似乎篤定我會為自己辯護,澄清那些謠言。
  
  我擺了個深沉的表情:「我信奉一句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然後我對著魏嚴燦爛地笑了笑,「我還知道一句話,『多管閒事多吃屁。』」
  
  魏嚴並沒有生氣,反而顯得很有興致。這份高興一直持續著整場晚飯,以至於面對我風捲殘雲一般的吃相他也保持著愉悅,最後掏錢結賬時候也是眼睛一眨不眨。
  
  「我幫你一起做翻譯!賺錢了請你吃飯!」對於我自己的食量,我很是羞愧,魏嚴和尹厲莫行之不同,他並不是什麼世家公子,閒聊中我才得知魏嚴從大二開始就創業了,開了一個法語翻譯機構,他的車子和現在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自己掙的,這讓我多少對他很刮目相看。
  
  魏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你倒是見縫插針,現在工作這麼難找,你吃頓飯倒是把工作都落實了。」
  
  果然交情都是飯桌上吃出來的,酒足飯飽,我倚在靠背上滿足的摸著肚皮,回去的路途裡,和魏嚴聊天也氣氛大好。
  
  魏嚴把我送回了尹厲宅前,此刻主樓上已經亮起了燈,尹厲已經回來了。魏嚴也看到了燈火,臉上的表情卻很微妙,可是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朝我點了點頭:「進去吧。」然後才轉身開車離開。
  
  我站在夜風裡打了個飽嗝,整理了一下情緒,正準備掏鑰匙開門,卻聽見草叢裡幾不可聞的一聲「喵嗚」。細細小小的聲音,帶了點委屈和小心翼翼的試探。我心下好奇,循著聲音扒開草叢找去,果然在灌木叢的最角落裡看到了聲音源。
  
  是只毛色雜亂,渾身污垢的幼貓。此刻正帶了怯懦和試探的討好,斷斷續續地叫著,很瘦,兩隻眼睛倒是漂亮非凡,像是尹厲的眼睛 。
  
  這一帶是富人區,本不該有流浪貓出現,而像這樣瘦弱的幼崽,怕是明天就要餓死或者凍死。我有點不忍,蹲下、身,抱了這貓起來,它在我的臂彎裡顫抖了一下,然後便遲疑著依偎倚靠到我的身上來,然後抬頭對著我叫了一聲,聲線柔和,眼神專注,彷彿我便是它的全世界。而它這麼小,這麼輕,這麼脆弱,對於這個陌生的世界,可以仰仗的只有我。
  
  我的心頓時也柔軟起來。
  
  然而我心中的柔情並沒有感染到尹厲,我進屋的時候,他便毫不掩飾地皺了眉頭:「你現在是什麼髒東西都往家裡撿麼?」
  
  「不是的,這是只小貓呢,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很漂亮?」我一邊說著一邊把臂彎裡的貓咪舉到了尹厲面前,小貓也討好地對著尹厲喵嗚地叫了一聲。然而尹厲的臉色卻更難看了,彷彿我手中此刻舉著的,比垃圾還不如。
  
  「扔出去。」他嫌惡而簡短地命令道。
  我沒料到尹厲會有這樣的冷酷態度,只得把小貓往胸口一抱,做出維護者的姿態:「我只養在我自己房間好了,也會給它收拾打掃,絕對不會弄髒你家的。」
  
  尹厲卻並沒有鬆口,只是態度倨傲固執地堅持:「我不想說第二遍,給我扔出去。」
  
  我們僵持起來,我抱著貓站在門口,門甚至還沒有關,外面的冷空氣就這樣竄進來,我心裡卻火燎火燎的,尹厲總是這樣一種姿態,彷彿我就該是個執行他指令的玩偶,他對我的感情也不過就是看個附屬物的感情。
  
  我對他叫道:「不!這麼冷的天,扔出去會死的!」
  
  尹厲甚至不和我爭辯,他只是神情冷酷:「扔出去!」
  
  而彷彿被我們這樣的爭吵驚嚇到,貓咪在這個時候卻突然低低叫了一聲,便跳出了我的臂彎,轉身跳進了門外的灌木叢,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沒來得及尋找,它瘦小的身體便融進了夜色裡。
  
  我轉頭憤恨地看了尹厲一眼:「好了,它自己出去了,你滿意了吧。把我也扔出去就更好了。」說完我便也轉身出了門,我要去找那隻小貓,而因為尹厲的這番態度,我心中的委屈讓我覺得自己彷彿就是那只不被接納,而被尹厲趕出家門的貓。
  
  我在夜色里拉緊了衣服,雙手抱胸,一路學著貓叫,卻仍然沒有找到。而凌晨的寒冷終於讓我熬不住,只得返回住處。而心中正醞釀著和尹厲談判的句子,他甚至不能容忍我養貓,我們並不適合住在一起。
  
  打開門,屋內的溫暖便阻隔了冷氣流,可我的心裡卻還沒緩過來,只是遲鈍地準備進房間,卻在拐角處聽到了一聲貓叫。
  
  我心裡狂喜,難道小貓找回來了?那可要在被尹厲發現前把它藏起來才行。循著聲音一路走,卻發現聲音源竟然是在尹厲臥室邊的衛生間傳來的。
  
  而走進去,讓我萬分驚訝的,尹厲竟然也在,而且他此刻正穿著一件透明雨衣,給小貓洗澡,浴盆裡順著小貓的毛髮,蜿蜒下一條黑色污垢的水,而尹厲倒是毫不在乎,他並沒有發現我,此刻正動作輕柔地為小貓揉搓著耳朵,貓咪也舒服地瞇起了眼睛,用頭親密地蹭著尹厲的手,溫順地喵喵叫著。
  
  眼前這個男人,在一個小時前,還臉色冷凝地要我把貓丟出去,此刻卻並不抱怨地蹲在地上給貓洗澡,我有點摸不著頭腦,而尹厲也彷彿感受到我的視線,轉過頭來:「我出去找你的時候先找到它了,現在洗乾淨了,你要養就養著吧,但只能待在樓下的花園裡,可以搭個貓窩,但家裡不能進。以後別動不動就賭氣跑出去了,也別說那麼賭氣的話。」
  
  尹厲說這話的時候,難得的並沒有用眼睛看我,他正結束了給小貓的清洗工作,側著臉站了起來,然後便繞過我要走出去。
  
  「你用電吹風給它把毛吹乾。我先去睡了。」
  
  我把眼神從小貓身上移到尹厲身上,這才發現不對勁。
  
  「尹厲!你的臉怎麼了?!」我拉住尹厲的手,失聲叫出來。此刻他俊美的臉上,竟然全是一道道紅斑,我把他拖進燈光裡,這才發現剛才他刻意低著頭垂著眼睛,便是為了掩飾臉上的慘狀。
  
  電光火石間,所有細節像一條斷了的珍珠項鏈,重新一個個串聯起來。
  
  「你貓毛過敏!」
  
  答案是肯定的,而尹厲顯然並不喜歡我此刻觀察他臉的目光,他揮開了我的手:「沒什麼,明天會好的。」
  
  然後他轉頭又看了我一眼;「不要擔心,我不會再把你的貓扔出去的,過幾天我會把家裡重新裝修一下,有些容易滯留貓的皮屑和毛髮的地毯和窗簾換掉,你控制下貓的活動範圍,勤給它洗澡,應該也能避免像今天這樣。」
  
  對著尹厲此刻甚至有點猙獰的臉,我的心裡卻彷彿有什麼要破土而出,又像是被貓爪子不痛不癢地撓了一把,湧動起什麼情緒,可尹厲卻並不給我和他一起理清這個情緒的時間,他並沒有再看我一眼就轉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2:28

第九章

  這之後我竟然便沒有再看到尹厲,第二天我本想早起看下他的恢復情況,卻只見到已經空了的床鋪,心裡不知道怎麼的,便有些失落,但憋了口氣一般,我並沒有主動聯繫尹厲。
  
  倒是魏嚴給我打了幾次電話,他正在翻譯一個法國進口食品的配方,向我詢問了幾個生僻用法。然而即便是這麼幾個電話,竟然還給我惹了麻煩。
  
  魏嚴的女朋友蘇琳琳不知道聽信了什麼謠言,在週一的時候便找上了我,帶著她的姐妹團,但倒是笑著的:「顏笑,今天我生日,想全班一起聚一聚,今晚我請客大家一起慶祝慶祝,也特別謝謝你昨天幫我們家魏嚴,他就這樣,法語有些用法學得寥寥草草,要不是你,今天我生日他估計都要忙的忘記生日禮物。」她一邊說著,一邊狀若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手裡的愛馬仕手提包,然後眼裡露出些嬌羞,再抬頭對我不好意思地一笑。
  
  「生日快樂!可惜我不知道,今天什麼禮物都沒給你準備。」
  
  蘇琳琳大方地笑了笑:「沒事,你只要人來了就好,何況你幫魏嚴就等於幫我,那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而等蘇琳琳走了,身邊的吳梅便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心點,今晚她肯定要給你使絆子。蘇琳琳這人妒忌心特別強,上學期劉藍藍和魏嚴一起要出一個法語小品,兩人一起排練,有幾次藍藍就幫魏嚴打了飯,結果蘇琳琳就動用家裡的關係,把藍藍去法國交流一年的名額給弄掉了。」
  
  雖然蘇琳琳剛才那番作為裡,便很明顯的宣告魏嚴的所有權,聰明人都能體會到點挑釁,但我也並沒有在意,畢竟我有什麼好給她使絆子的。
  
  結果當晚有些意外的倒是,蘇琳琳並沒有叫上魏嚴,她甚至沒叫任何一個男同學,只說這是girls』 party,宴請了全班的女生,由家裡專門的司機開了好幾輛車載著大家來到了一個高級會所。而一看到這會所的名字,女生群裡變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竟然是宮闕!這裡面不都是金融商業界才能進去的麼?是會員制的呢,要年收入達標才發給入會邀請的。」
  
  「蘇琳琳家裡到底是幹什麼的啊,我們真的進得去麼?」
  
  蘇琳琳似乎早已預料到了這些疑惑,只是自信地笑,她今晚穿了一件鑲鑽的小禮服,顯得高挑和艷麗,然後她和宮闕門口的侍應生說了幾句,便帶著眾人一同走了進去,沿路一些女生便已經開始為走廊裡氣派的設計發出感歎。而在大廳裡走動的人,也都儼然一副上流社會模樣。
  
  而穿過兩條走廊,轉個彎,光線便曖昧起來,這裡是個酒吧般的設計,蘇琳琳在陰影裡轉過身,露出一個笑容:「今晚不玩真心話,我們直接大冒險,大家不醉不歸!」
  
  她這個笑容在光影裡顯出點陰森的感覺。讓我寒毛一豎,只祈禱自己別落到她手裡。
  
  「哎呀,顏笑,你輸了,這次輪到我懲罰你了!」可惜天不遂人願,當蘇琳琳像是逮著了兔子的狐狸般看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不妙了。打牌定輸贏,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讓你做什麼好呢。」蘇琳琳攪著酒杯裡的櫻桃,咬了咬嘴唇,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那這樣吧,你看到對面吧檯上那個穿銀灰色衣服的男人了麼?你上去和他告白說喜歡他,然後強、吻他一下。」
  
  我心驚肉跳地按照她的描述看過去,心倒是奇妙地安定下來了。因為穿過吵鬧曖昧的人群,我看到了尹厲。
  
  他並不是蘇琳琳所指的那個穿銀灰色衣服的男人,銀灰色衣服的男人穿著打扮上顯得輕、浮,眼神飄忽,彷彿正在滿場尋找獵物,而尹厲卻不一樣,他的西裝解開了兩顆扣子,顯得隨意不羈,此刻正一個人斜靠在吧檯的角落裡喝酒,像是剛完成一場商務談判後的放鬆,而又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場,兩個企圖搭訕的女人因為他的不理睬,也覺得無趣走開了。
  
  我轉頭看蘇琳琳,她此刻臉上才終於露出了些得意的看好戲一般的神情。她熟悉這個會所裡的人,而故意指給我看的那個銀灰色衣服男人,想必也是圈子裡出名的花花公子,要是我真去告白強、吻,人家倒是以為我是個倒貼貨色,那才要麻煩不斷。
  
  我也朝著蘇琳琳笑了笑:「那個銀灰色的多沒挑戰性,他身後那個一個人喝酒的才有難度。」
  
  蘇琳琳看了一眼尹厲,鼻子裡哼了一聲:「那是,尹家的大公子,當然有難度,人家可是連話都不和我們這些階層講的,金字塔的尖,知道麼?你要有本事去找他告白強、吻他,我也不反對,也算你完成大冒險。」
  
  「蘇琳琳,別這樣,這裡的人咱們都得罪招惹不起啊,讓顏笑喝幾杯我們亂調的超級難喝的酒或者讓她空口吃芥末就當大冒險算了。」吳梅立刻規勸道,她有點擔憂地看著我,希望蘇琳琳能改變主義,同時也對我使眼色,希望我服個軟。兩方都有個台階下。
  
  蘇琳琳似乎料定我要服軟,此刻正居高臨下地等著我。
  
  我感激地對吳梅笑了笑,然後喝乾了手中的雞尾酒:「那有什麼,我就去強、吻尹家的大公子給你看看。」
  
  於是我便在吳梅「顏笑回來,你喝多了」的擔憂聲中雄赳赳氣昂昂往尹厲那衝鋒而去。
  
  在離開尹厲大約1米遠的時候,他終於抬頭看到了我,眼裡顯出點驚訝,我便毫不猶豫一大步地衝上去,視死如歸地對尹厲來了句「尹厲,我會對你負責的!」接著便抱住尹厲便往他的嘴唇上衝去。
  
  尹厲對這種發展顯然沒有任何預計,僵硬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然後他也抱住了我,他沒有推開我 。
  
  等到我們嘴唇分開的時候,我彷彿都能聽到四周接連的抽氣聲,尹厲冷酷的名號大約是傳遍整個圈子的,此刻這番作為大約很是讓別人瞎眼,而我繼續保持著抱著尹厲脖子的姿勢,回頭對蘇琳琳笑了笑。她現在張著嘴,嘴唇微微開合顫動,彷彿一條快要渴死的魚,臉上是一種類似於看到別人主動去踩狗屎的震驚表情。
  
  尹厲順著我的目光似乎也猜測到了我跑來強、吻他的初衷:「顏笑,我不是你們女孩子用來賭氣的籌碼。」他的語氣帶了點無可奈何,「我真希望你能成熟一點。」
  
  我摸了摸他的臉:「你的過敏好了?你那天為什麼不和我說你過敏?只那麼一個勁的要我把貓扔出去?」
  
  尹厲把我的手扒下來:「你會相信麼?你總是不信我。而且我看到貓就渾身難受,怎麼還能慢悠悠地給你解釋。」
  
  「那你還給貓洗澡。你就不能讓我來洗?你這不也是不成熟麼。」
  
  尹厲看了我一眼:「對,我也不成熟,攤上你,我自找的。」
  
  我望了望尹厲線條優美的側臉,突然便想起他那晚揉搓著貓咪耳朵時候溫柔的神情,他其實並不是任何時候都那樣溫柔的人,而我似乎忘不掉他那個剎那的柔和,彷彿是一個無法消弭的錯覺。
  
  我拉了拉尹厲的袖子:「今早我把貓送走給別人養了,你不用擔心過敏了,可以回家了。」
  
  我主動做出讓步這件事似乎讓尹厲很驚訝,他垂了眼睛,看了眼酒杯,嗯了一聲,難得地解釋道:「我這幾天一直在公司忙,並不是為了貓。」
  
  「那你今晚回家麼?」那麼大的一個屋子,晚上一個人待著實在有點發悚。
  
  直到尹厲點了點頭,我才滿意地舒了口氣:「那我先回去我那邊了,你少喝點酒。」說完我便心情大好地走了回去,一路上欣賞蘇琳琳此刻微妙的表情。
  
  「尹厲竟然和你說話了!還沒推開你!他今晚到底是喝得有多高!已經神志不清了吧!」她這樣扶著額頭感慨,那種語氣彷彿是在說「便宜你個懶蛤蟆吃了天鵝肉」。
  
  然後她輕聲嘀咕了一句:「你真是走了狗屎運。」她臉上表情糾結,似乎正在矛盾是否該趁著尹厲喝高的時候過去攀個交情結識一下,可惜還沒等她做出決定,那邊尹厲便走了。
  
  「真是奇怪,今天竟然走得這麼早!」她又好像發現了什麼一樣驚訝道。而似乎被這個插曲所影響,蘇琳琳也再沒了什麼興致,胡亂喝了點酒也便散了。
  
  我回到家裡的時候,尹厲並不像平常那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家裡還有另外一個男人。
  
  尹厲表情不善,指著對面手裡抱著貓咪的莫行之問我:「你就是把貓送給他養了?」
  
  莫行之卻彷彿嫌不夠般叫道:「尹厲,聽說你貓毛過敏?!是不是真的呀!我還沒遇到過活的過敏案例呀!你來摸一下『尹厲厲』看,我想看看過敏患者會變成什麼樣,是不是會臉腫起來和個豬頭一樣呀?我可是抱著貓在你家外面等了一晚上了,你就滿足一下我吧,我連攝像機都準備好了,一定要拍下過敏的全過程。」
  
  這邊莫行之還在不怕死的嚷嚷,那邊尹厲的表情可是越來越臭了,我頓時後悔死了把貓咪給莫行之養的決定,正準備悄悄溜出「戰場」,尹厲卻發話了。
  
  「『尹厲厲』?誰取的名字?」
  
  莫行之指著我:「哦,顏笑取的,說這貓的眼睛像你。」
  
  尹厲轉過頭看我,我諂笑著狡辯道:「誤會,這是一個誤會!是美麗的麗!是麗麗!不是厲厲!」然後我對莫行之使了個臉色:「還不快走!尹厲過敏了要是生氣了,說不定就把尹厲厲閹了!那你就別指望它稱霸整個區的母貓生一窩貓崽子了!」
  
  莫行之一聽覺得有理,便抱緊了手裡的貓急速地逃竄了,光留下我對著尹厲繼續諂笑。
  
  尹厲倒似乎並不生氣,反而眼裡有些許笑意: 「去睡覺吧,今晚有雷陣雨,晚上不要忘記關窗。」
  
  我摸了摸鼻子,見好就收地鑽進了房間溫暖的被窩,卻沒想到當晚竟然是個幾乎不眠的夜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2:49

第十章

  開始只是微弱的頭疼,我翻了幾個身,以為是喝酒的緣故,可漸漸的,卻也覺察出不對勁來。頭疼彷彿巨浪般洶湧而來,伴隨著片段的影像。
  
  是一間逼仄的屋子,帶了潮、濕和悶熱,我的身體似乎還能記起那種皮膚黏、膩的不舒適感,以及內心隱隱的壓抑和快要噴、湧而出的某種欲、望。有人指著我在訓斥什麼,我似乎受了傷而坐在地上。而當我想在這個影像裡繼續前行,想要看清楚那個訓斥我的人的臉,那些洶湧的回憶卻彷彿是颶風過後的海面,又平靜得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然後鏡頭跳轉,是雷鳴的掌聲以及璀璨的燈光,可這個影像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卻是個髒亂的院子,院子裡有一個外形怪異的鐘樓,斑駁的牆面上都塗成了橘黃色,可這陽光的顏色卻並沒有帶來光明,我能感知到壓抑的哭聲,吃不飽的胃疼,穿不暖而對冬天來臨的恐慌,這些情緒彷彿來自我本身,我能體味到那種想要離開那個地方的強烈欲、望。
  
  隨著這些影像的一閃而過,我的頭痛卻是越來越劇烈。我抱著頭嗚咽起來。我知道,這些怕是我過去的回憶,可是因為太過雜亂,這些痛苦的,壓抑的,支離破碎的情緒同時湧向我,甚至沒有按照時間的順序來編排,只是一剎那一起衝過來,要吞噬我一般。
  
  我記起針管插、入的剎那,不停摔倒的疼痛,有人用期待驕傲的眼神看我,有人恨我,有人愛慕我,然後這些情緒和片段都消失了。只有內心裡深重的孤獨,以及怨恨,濃重的怨恨和茫然。
  
  可我的回憶只到此為止,我沒法把這些情緒串聯成我完整的過去,我甚至不能理解自己曾經那麼用力的在怨恨什麼。似乎有一些臉從我的眼前閃過,他們用著不同的表情張著不同的口型在向我訴說和傳遞什麼,每個人似乎都在說「你知道自己是誰麼?」
  
  是啊,我是誰?我到底是誰?你們又到底是誰?我的腦海裡彷彿真空,拚命想找到答案,卻是徒勞。
  
  我不記得了,我真的不記得了,而這伴隨著回憶而來的頭疼讓我難受地想要吊死我自己,只要當我一試圖回想,這種深入骨髓的疼痛變用一種要謀殺我的架勢佔領我的思維。
  
  我蜷縮在床上,終於忍受不了,大聲地叫起來:「停下來!停下來!」窗外雷雨交加,我大口喘氣,睡衣衣襟已經被汗水打濕,彷彿一條剛從油鍋裡撈起來的魚,狼狽難堪而瀕死。可頭疼和回憶並沒有因此寬恕我,仍然有五光十色的場景在我腦中變換,用我沒法承受的速度和力度,世界都彷彿在我眼前扭曲起來。
  
  我開始用頭撞牆,期圖能驅趕和叫停這種折磨。
  
  頭撞在牆上的感覺讓我終於有種尚在人間的錯覺,我的主體意識似乎已經不清晰,只是麻木地抱頭重複著撞牆的動作。然後我撞進了一個比牆柔軟的地方。我聽到我的上方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他喊:「顏笑!顏笑!」聲音乾淨而充滿力量。
  
  我抬起頭,看到尹厲漂亮的臉,他的眼睛退去了一貫的冷漠,充滿了焦慮和不忍。我卻還彷彿雙眼沒有完全聚焦,只是茫然地看著他,然後繼續用手捶打自己的頭,這種深入骨髓的鑽心疼痛佔據了我的身體,而更讓我絕望的是那些記憶片段,讓我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抱住頭,在尹厲的懷裡掙扎。然後我感覺到他的動作,一開始是遲疑的,然後終於像下了決心般,溫暖而堅定地捧起我的臉。
  
  他緊緊地抱住了我,用一種保護者的姿態。然後他輕柔地用手撫摸我的腦袋,來回檢查,似乎要確認有沒有哪裡受到了傷害。他抱住了我,阻止我繼續撞牆的自虐行為。
  
  「顏笑,不要害怕。有我在。」他保持著擁抱我的姿勢,然後安撫似的吻了吻我的髮梢。他嘴唇上的溫度彷彿是浸潤到我的靈魂裡,帶了一種果決而奇異的力量,我開始試著阻絕那些記憶,停止了那些自我傷害一般的行為。
  
  因為這個懷抱比撞牆更讓我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尹厲這個人就讓我覺得自己的存在其實是真實的。
  
  我急需一個浮木,而整片汪洋絕望的大海裡,我有的只是尹厲。是的,我是顏笑,我是尹厲的未婚妻。我知道自己是誰。我也終究會記起其他人的。
  
  尹厲看我平靜下來,才終於放鬆了一點懷抱,他用額頭貼著我的額頭,似乎在查看我的溫度,然後他的黑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告訴我你怎麼了,顏笑。是不是記起了什麼?」
  
  我趴在他懷裡,費力地開口:「是的,但是只是一些片段,我記不起是些什麼事情。」
  
  「那些片段裡有我麼?」
  
  「我不記得了。我很難受,如果要找回記憶要這樣痛苦,我寧願不要了。」我把腦袋縮在尹厲的臂彎裡氣若游絲地說,而實際我不敢告訴尹厲的是,其實那些片段裡,沒有他,沒有關於他的任何一點一滴。
  
  好在尹厲並沒有追問,他只是安撫地幫我順了順背:「那就不要去想了。」此刻他的神情又冷靜下來,又變回那個無懈可擊的尹厲,這樣的他讓我看不清楚,我太笨,而尹厲又太聰明,我甚至分辨不出他哪個笑容是真心哪段情緒是真情流露。像他這樣地位的人,總能嫻熟地拿捏表情和態度。
  
  然而現在的我也想不了那麼多,我的心還沒有從那些回憶裡掙脫出來,尹厲扶著我躺下,給我蓋上被子,接著他站了起來,似乎打算轉身,我拉住了他的手,帶了祈求的意味。我不想一個人待著。
  
  尹厲也愣了一下,然後他神情自然地蹲在了我的床邊,手還維持著被我握住的姿勢:「我在。」
  
  我躺在床上,望著他的眼睛,猜想著裡面的情緒,尹厲的手溫熱乾燥,我這次沒有再頭痛,雖然還帶了點隱隱的虛浮感,可總算沉入了夢鄉。
  
  再醒來的時候窗外正劃過一個閃電,然後是轟鳴的雷聲,房間裡是一片黑暗,而我的手中已經沒有了尹厲的手,摸索四周,房間裡也只有我一個人。
  
  這種被拋棄一般的感覺陡然讓我害怕,我的腦海裡又不由自主地閃現出那些我不認識的人臉,在黑夜裡,這些情緒也被放大到極致,我很恐慌。
  
  我一刻也不想多待在這個房間裡,自己從床上爬起來,一路往外面摸錯著走去。
  
  「尹厲!尹厲!尹厲,你在哪裡?」我甚至沒穿拖鞋,就急於從那個讓我恐懼的房間裡逃離,此刻慌亂中也忘記了開燈,只在黑暗的走廊裡叫著尹厲的名字,那帶了哭腔的聲音在黑暗中彷彿也有了回聲,帶了陰森的顫音。
  
  我不顧一切地叫著尹厲的名字,就如在熱帶雨林裡迷路的絕望旅人。
  
  「我在這裡。」然後我終於聽到了我想聽的聲音。
  
  尹厲從轉角的樓梯處走過來,我制止了他開燈的動作:「不要開燈。」此刻我臉上糊滿了眼淚,並不想讓他看到這樣的臉。
  
  「我只是走開去倒了杯水,不要擔心,我在這裡。」尹厲倒是沒對我的做法大驚小怪,而是溫和地摸了摸我的頭。
  
  我抱住他,倚靠在他身上,說不出一句話。
  
  窗外是一簾風雨電閃雷鳴,我在尹厲懷裡,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心裡卻也是驚濤駭浪。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對尹厲已經太過依賴了。
  
  我也分辨不出我的這份依賴和親近從何而始,或許是從病床上醒來的第一眼,或許是他溫柔地給貓咪揉耳朵時候,或許只是此刻。但我很清楚,這是不理智的。
  
  我的過去已經足夠撲朔迷離,更何況是尹厲的,我們之間到底幾分真假,他到底只是完美的演員,還是本色流露,我一概不知。
  
  我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對一個不應該的人產生了感情,然而此刻在他懷裡,我竟然覺得這樣似乎也並不是最差的發展。
  
  在黑暗中,尹厲牽起了我的手,帶著我穿過走廊,穿過庭院,然後他把我重新又安置在床上。
  
  「睡吧,顏笑。」尹厲為我掖了被子,便安靜地坐在一邊。
  
  折騰了大半夜,此刻即便閉上眼睛,我卻怎麼都睡不著了,而睜開眼,才發現,尹厲也正默默地注視著我,目光複雜深沉,眼底彷彿流淌著凌厲的殺意 。看到我睜眼,他的眸光閃了閃,變得溫和無害,彷彿剛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噩夢初醒。
  
  「怎麼醒了?」大約是一夜沒睡,他的聲音裡是曖昧的低沉。
  
  我在黑暗中看著這個男人的輪廓,突然有種時光倒錯的感覺,彷彿過去,我從來不曾擁有過他。這個認知讓我有點心慌,我的心裡很亂,那些記憶像是一個被打散的拼圖,每一片都正在努力回歸他們的位置,而他們似乎並不會拼湊出一個我想要的過去。
  
  我甩了甩頭,然後抬起頭看著尹厲,有些語無倫次:「你給我讀讀書吧,我睡不著,以前,我記起來的以前,彷彿每次在雷雨夜,我睡不著的時候,總有人給我讀書,然後我就不害怕了。」
  
  尹厲似乎對這個要求很吃驚,他愣了片刻才開口:「什麼書都可以麼?」
  
  看得出,他對這樣的建議似乎並不熱衷,而我也有些羞愧,對於一個成人,這樣的行為顯得幼稚可笑又帶了撒嬌感。在尹厲的注視下,只得胡亂地點頭:「什麼都可以,只要你給我讀讀書。太安靜了,我心裡覺得不安。」
  
  片刻後,尹厲便帶來了三四書。
  
  「《博弈論》,《羅馬建築史》,《古希臘歷史介紹》」他的聲音似乎有些無奈,「家裡只有這樣的書,沒有童話,也沒有輕鬆點的歷險或者愛情故事,你還要聽麼?」
  
  我義無反顧地點了點頭,想著和尹厲拉近點距離,增加點共同語言:「如果你能把你書櫃裡這樣的書都給我讀完,說不定我也能變成一個有涵養的知識分子。」然後我毫不羞愧地繼續道:「我有感覺,我過去就是愛看這樣的書的!你的口味和我很合拍!」
  
  尹厲看了我一眼,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是梗著脖子把目光投向天花板,然後他如水的聲音便浸潤了這個房間。我努力瞪大了眼睛集中精神,顯出自己聽得津津有味並且頗有興趣的樣子。可惜當他剛講到蘇格拉底,準備向柏拉圖過渡的時候,我就頭一歪,終於睡得人事不省了。我到底不是個高雅的人。
  
  第二天醒來,尹厲是趴在我床邊睡的,此刻他的臉在晨光中毫無防備的天真俊美,沒有任何讓我不安和心驚的表情,眼睛下有青黑色的陰影,讓人沒來由地心軟。
  
  那一個剎那,我決定喜歡尹厲,追求他,纏著他,他要是也喜歡我,那最好,要是不喜歡,那就逼著他直到喜歡為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3:06

第十一章

  可是還沒當我琢磨出個「搞定冰山的五十招」,尹厲作為一個冰山,就先被「泰坦尼克」撞了。
  
  那天尹厲正順路載我去學校,我坐在副駕上,正打算找點話題和尹厲搭話,卻突然迎面逆行過來一輛麵包車,歪歪斜斜速度飛快,我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就見那銀灰色的車子已經緊逼著駛到了我的面前。
  
  興許是被撞得有了經驗的緣故,那一刻我倒是平靜的出奇,我只是飛快地扭頭看了一眼尹厲,我喜歡的人坐在我的旁邊,我的腦海裡卻並沒有「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這樣的句子,滿腦子的只有一句「天妒英才!看來我倆要完蛋了!」
  
  然而尹厲的表情卻是嚴肅凝重的,他並不驚慌,但也並沒有分出眼神給我,只是手握著方向盤,拚命試圖扭轉即將到來的撞擊的角度。
  
  直到那麵包車終於失控地離我們半米之遙,尹厲盡了一切努力,仍然回天乏術,在那個撞擊的電光火石之間,他才終於對我轉過了頭,身體也突然轉過來抱住我,要用胸膛護住我的頭和全身。
  
  「顏笑,閉上眼睛!」他看著我。
  
  我卻怎麼都閉不上眼睛,尹厲此刻的眼神,我想我這輩子都是沒法忘記的了,果決的彷彿做出了某種重大決定般,但卻意外的乾淨。在強烈的撞擊和眩暈之前,我只是呆呆地看著這樣的他。
  
  人生裡第一次,希望自己能繼續活著,和另外一個人一起繼續活著。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擔架上,有消毒水的味道,醫護人員正準備把我抬進手術室,而我舉頭四望,卻不見尹厲的影子。我頭很痛,只記得撞擊發生時,車子的安全氣囊只彈出了一個,我只來得及聽到尹厲一聲悶哼,然後空氣裡便全是汽油金屬摩擦味和血的氣息。
  
  「真是慘,你看到那個駕駛位上的司機沒啊,還沒送到醫院,當場就死了,臉都撞的看不出來了,這個星期裡這都是送來的第十起交通事故了,哎,這麼年輕,害人害己啊。」
  
  而醫護人員的交談終於把我拉回現實,卻是入墜冰窖的現實,我突然渾身脫力,只能目光空洞地看著天花板,而回憶卻不合時宜地在我腦海裡跳躍。
  
  一個送我百朵百合的男人,手忙腳亂幫我剝龍蝦的男人,在我樓下大喊「我愛你,請你嫁給我」的男人,一切一切非常微小的片段裡,我看不清記憶中那個男人的臉,但是這份回憶,我卻能感受到他對我的愛意和他掌心的溫度。
  
  我終於忍不住哭起來,在這場撞擊裡,我終於第一次回憶起了尹厲,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而在之前的幾個月裡,我都還帶著猜疑和不信任接觸著尹厲。一切似乎總是慢一拍。
  
  醫護人員終於發現了我的異樣,手忙腳亂地安慰我要我注意情緒。
  
  「啊呀,病人你不要亂動呢,頭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呢!不過還好,傷口小,不會留疤的。」
  
  是的,我是不會留疤的,可是尹厲呢?他那樣漂亮的臉,都在撞擊裡變得血肉模糊和扭曲了。
  
  「小姐,希望您的情緒能好起來,您要去看看您同行的那位先生麼?」其中一個年輕的護士問了我一句,卻發現我哭得更淒慘了,倒是那位年長些的護士發現了問題,她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懊惱地解釋道:「姑娘,你怕是聽岔了!我們剛才說的那個當場死亡的,是肇事方的年輕男司機!和你同行的那位先生,雖然傷勢比你重上很多,但是也沒有大礙彈出的那個安全氣囊護住了他的要、害。」
  
  然後她笑著看著我滿佈淚痕的臉:「看我們給弄的,你可別情緒不好,你那朋友現在已經手術處理好傷口了,現在已經醒過來了,你要不信,可以當面去看,他住在304的VIP病房呢,真的沒問題,看我倆把你弄的。」
  
  我愣了一愣,然後便動作矯健地翻身下了擔架,顧不上自己也流血的額頭,便瘋了一樣往304衝去,身後醫護人員慌亂的叫聲也被我拋開了。
  
  看到躺在床上皺著眉頭打電話的尹厲時候我終於像被剛才那場奔跑用盡了力氣一般癱軟下來,然後我坐在地上,低低地喊了一聲尹厲,像在確定一樣。
  
  尹厲放下手機,摟住我因為坐在地上而低垂到他床前的腦袋,一遍遍地撫摸:「沒事了,乖,沒事了。」
  
  我終於憋不住痛哭起來。
  
  錢權勢才貌,尹厲擁有一切,而我只有他。他是我唯一的財產。
  
  我一邊哭,一邊抬頭胡亂摸著他的臉,口齒不清地嗚咽道:「我只有你。」
  
  那聲音嘶啞得我自己也無法形容,聲音裡的悲慟連我自己都難以想像,而這一刻,我卻不想再隱藏我內心的情緒,只是想痛快地哭一場。
  
  尹厲彷彿也動容,他抽出被我淚打濕的手,捧住我的臉,彎下腰,吻了我。
  
  是一個很深並且熱烈的吻。
  
  然後他用鼻尖抵住我的鼻尖,一邊輕啄我的嘴唇,一邊一字一句地說:「顏笑,我也只有你。」
  
  「我會是你永遠的保護者,永不離開你。」
  
  我有些赧然:「你為什麼要在我哭的這麼沒有形象的時候表白呢?」
  
  尹厲愣了一下,便笑道:「那樣說明我不是光看外表而喜歡你的。」然後他看著我頭上的傷皺了眉:「為什麼還沒有包紮好呢?這次事故沒有讓你更有心理陰影吧?連續兩次車禍,晚些可能要去做個心理疏導了。」
  
  我忙不迭地搖手:「不不!我好得很!而且尹厲!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想起你來了!我真的想起來過去的事情了!你高興麼?這是不是算我們因禍得福?」
  
  然而尹厲臉上卻沒有露出興奮的一丁點表情,他卻是陡然皺了眉頭,臉色甚至並不好看,眼神犀利地看著我:「你想起了什麼?」
  
  我對他這種反應有些失落,但還是繼續道:「因為我喜歡百合,你以前送給我我幾百朵百合希望我開心;還給我剝龍蝦,弄得西裝都髒掉了,下面有個會,你來不及換衣服,只好穿著就去,結果左胸上還有一大塊辣油;還有你在我家樓下大喊表白求婚。可是我記得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這樣一些片段,甚至連當時你的臉和神情我都記不清了。」這時我才意識到尹厲似乎有些過於平靜了,他那樣的眼神,似乎是在聽旁人的故事,而非這裡面的主角。
  
  他卻問道:「你還記得其他什麼事麼?比如我們之前怎麼認識的?你之前有過哪些朋友?一起做過什麼事情?」
  
  他難得問我這麼多問題,可惜我其餘一概想不起來,只好誠實地搖了搖頭:「沒有,其他都想不起來,頭疼。」
  
  對於尹厲的態度,我有些忐忑:「你不高興麼?」
  
  他聽了我這話,才終於柔和而淡淡地笑了下:「高興的,我很高興。不過都不急,有些想不起來的東西,暫時也別太激進,我不想你頭疼。過去忘記了不可怕,我們可以用現在來製造更多的回憶。」
  
  我有些失落,總覺得尹厲對讓我恢復記憶這件事並不熱衷。也或者因為對於我們龐大的過去相愛的點滴,我竟然只能記起這麼一點,讓他多少有些情緒低落了。我只好有些委屈地點了點頭,然後試探地問:「那我回憶了這麼一點點,你會獎勵我,再送我百合麼?」
  
  尹厲低頭吻了一下我的額頭,然後狀若漫不經心說道:「不,我不會送你百合的,你喜歡的是玫瑰,我會送你玫瑰。」
  
  「可你以前不都送的百合?」
  
  尹厲卻並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只是柔聲道:「你記錯了,我只送你玫瑰。你的記憶裡可能還有些偏差,我們也不用太拘泥於過去,當初那些回憶,你也就當隨風逝去就好了,不要有心理負擔,我們畢竟活在當下。」
  
  我想反駁,過去的回憶,對於我來說,也是人生的一個過程,即便是不堪的,痛苦的回憶,也有它的價值和意義,並不是可以隨手丟掉的東西,更何況有我和他共同的過去。
  
  可當我抬頭看到尹厲的臉,這些話卻都說不出去了。他此刻嘴唇還是帶了點蒼白,面色也虛弱,顯然是失血過多的後果,左臉頰也被什麼劃開了一道,被紅藥水一襯,倒是顯得分明。可是這樣的他,此刻的眼神也是溫柔的。
  
  我沒有和他說,那些過去的點滴回憶,都讓我終於覺得,尹厲這個人,是真實存在於我人生裡的,並且不是一個冷靜到過分,遊走人間,對我疏離的人。
  
  我突然有點覺得,我會成為尹厲的未婚妻,其實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剛失憶醒來的我,或許真是有點如那個心理醫師所說,對外界排斥,懷疑一切了。
                          

第十二章(I)

  我的傷並不嚴重,但不想再因此驚動同學,我只謊稱是摔了。可惜雖然實際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尹厲卻不允許我去參加稍微激烈點的運動。
  
  因此班級裡排球比賽的時候,我就只能在場外加油。這樣不多久,在陽光暴曬裡,我就覺得索然無味而出去轉悠了。
  
  然而我在學院的紫籐長廊裡走了半圈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有人在跟蹤我。這個發現讓我有點後怕,大學因為對外開放,有時候人其實挺雜,而我此刻內心害怕,表面卻沒法表現出來,只是假裝鎮定地按照原先的步子走路,往人多的圖書館走去。身後那人倒是不緊不慢,保持勻速地跟著我,卻也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而此刻我也看到了人群,便不再偽裝,撒開了腿往人群跑過去。
  
  這身後那個人倒是也忍不住了,一邊追一邊在後面叫道:「小姐!等等!小姐!等一等請你!Wait!我是好人!我是好人!不要跑!」竟然操著一口帶了洋味的中文。好奇之下我轉頭一看,竟然是個大鬍子的外國男人,此刻正氣喘吁吁地追著我跑。
  
  然後他在看到我臉的時候驚呼了一句「上帝!一模一樣!」接著便更大聲地請求我停下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談!女孩!停下!別跑!」
  
  我已經到了校園裡人多的區域,便不再怕他,這下倒是停了下來,抱著胸警惕地看著他。
  
  這個外國人一路笑著跟了上來,伸出了手自我介紹:「我是Frank。小姐,請原諒我的冒昧,因為你實在是和我的偶像長得太像了!」
  
  我冷哼了一句:「現在這種搭訕方式已經過時了哥們。」
  
  這個自稱叫Frank的外國人笑道:「不!小姐!請你聽我說!我並沒有一絲一毫搭訕的心!是真的!你和我的偶像真的長得太像了!簡直是一模一樣!」
  
  「你們外國人在我眼裡也都長得一模一樣,人種辨識問題,你對亞洲人種也會覺得都長成一個樣子罷了。」
  
  他卻辯解道:「不,小姐,是真的!我現在沒帶著她的照片!但是!能不能請您給我看一下腳踝!如果能給我摸一下就更好了!」
  
  我此刻穿著牛仔褲,這個外國王八羔子要看我的腳踝,還想摸?!這不明擺著調戲我!這麼一想,我的心中瞬間湧動起各種義勇軍進行曲想要打倒帝國主義。而這外國人還眼神狂人地往我這邊衝過來,似乎要身體力行地來看我的腳踝,我情急之下對著外國人的襠、部便是一腳。
  
  「死變、態,看我踢到你下半、身不遂!」
  
  他應聲到底,在乎的卻似乎不是疼痛,倒是像遇到什麼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盯著我的臉,喃喃道:「看來真的不是,她永遠做不出這樣失禮荒唐的事情來。為人處事也不會這樣粗俗。哎,她看來真是死了。我的希望之星,世界上就沒有人能替代她。她已經隕落了。」然後他竟然就這樣坐在地上毫無傾向地哭起來。
  
  我看這外國人實在有些莫名其妙,覺得還是離遠點好,條件反射用法語罵了一句「神經病」便跑了,等晚上,這事便早被我拋到了腦後。
  
  今晚是尹厲的一個私人聚會,因為他的這出事故,懷著各種目的和心情來探望他的人實在是有點多,而這也是第一次,尹厲主動把我帶進他的圈子。
  
  然而讓我心情不大好的,向他獻慇勤的女人,實在是有點太多了。而令人意外的,我竟然看到了我剛車禍醒來時在保時捷裡對尹厲飛吻的那個女人。她一如既往地穿著紅裙,這次是深V款,露出好看的胸線。眼睛明亮,顧盼生姿,顯然對自己的身材長相都是極自信的。
  
  這次近距離看清了她的臉,不得不承認,是非常有魅力的女人。
  
  「陳清煙今天又穿了紅的,我要早知道就不和她穿一樣顏色了。這種女人也真是女性公敵,一來,什麼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去了。」果然稍做留心,便發現身邊很多女賓都在討論她。
  
  「人家明顯衝著尹厲來的,我聽說尹厲好幾個月沒聯繫她了,估計她心裡也急的,就算她是地產大亨的女兒又怎麼樣,和尹家比實在只能算這個,還不是要看尹厲的臉色倒貼。」說話的女孩子比了個小拇指的動作,然後對對方很有默契的一笑。
  
  然而這些話多半也是出於小女孩子心理般的嫉恨,被討論的主人公姿態高雅,神情自然,毫無任何傳言中應該有的焦慮樣子。相反,她顯得如魚得水左右逢源,並且不像其餘女人般急於湊到尹厲身邊,她此時正恰到好處地輕微笑著,顯得貴氣又大方得體,面對她的幾個男賓望著她的臉,都露出心馳神往的沉醉表情。
  
  我還膈應著她當初在車裡對尹厲拋出的那個飛吻,心裡像是被放了一缸醃漬的酸泡菜,可惜即便用挑剔的眼光看,她舉手投足都完美無瑕,偏生這種女人又識時務,分得清場合,在該放得開的地方放得開,該營造個凜然不可侵的貴族小姐時候,也能極其出色。實在是讓我很有危機感。
  
  不知不覺間,我便蹲在一邊默默得觀察了陳清煙不少時間,等侍者端著托盤走過的時候,倒也覺得有些口乾舌燥。那托盤裡是調成彩虹顏色的某種飲料,我隨手拿了一杯。
  
  可正要喝,卻聽見旁邊響起了一個聲音。
  「這種雞尾酒,是今年新調的『Rainbow』吧。」我循著聲音轉過頭,意外地見到了近在咫尺的陳清煙,她十根手指纖細,指間也是和裙擺一樣的鮮紅色,熱烈而具有侵略性。然後她優雅地用兩根手指捏起酒杯柄,將一杯像彩虹一般有著分層色彩的雞尾酒舉在空中端詳了片刻,才慢悠悠地開了口:「Rainbow這種酒,就是因為冷藏才能保持彩虹色彩分層的鮮明,本身就是不能用手掌握住酒杯的,手心甚至是手指指肚的溫度,都會破壞這種酒的色澤和口感。」
  
  我看著因為被我胡亂捧著而已經顏色混亂了的雞尾酒,酒杯裡已經沒有了彩虹般的美麗,倒像是一大團糊在一起的顏料。陳清煙姿態端莊高貴地抿了一口酒,露出一個極清淺的笑容,她甚至眼神都懶得分給我一點。
  
  她是唯一一個看到尹厲引我入場的,卻顯然並不認為我是個什麼能威脅到她的玩意兒,她的自信與她的門第一般與生俱來。此刻她這番說辭,也頗有點談笑間看我灰飛煙滅的調調。
  
  我賭氣一般地把那杯酒一口喝乾,然後仇恨地瞪了眼她。此刻陳清煙然已經放下了手中只喝了幾口的雞尾酒,撇了我一眼,對著侍者道:「有可樂麼?女孩子還是少喝酒的好,禮節性的喝點才適宜。」
  
  侍者點了點頭便折回去給她拿可樂。
  
  我氣的渾身發抖。這女人真是每句話都讓我不舒服。
  
  不一會兒,那侍者就端著托盤裡的兩聽可樂再度朝著這邊走了過來,中途有個女孩子似乎在詢問些什麼,侍者轉身把托盤放在邊上的餐桌上才開始用手勢向她解釋著什麼。
  
  我突然覺得這是個時機。此刻人聲嘈雜,聲光陸離,我趁亂假裝拿蛋糕吃,慢慢地移動到了餐桌邊上,大家都各自忙著交際,並沒有人把目光逗留到這邊。我手忙腳亂地拿起托盤上的一聽可樂,瘋狂地搖晃起來。可惜那侍者很快結束了對話,準備轉身拿托盤,我只得放棄了搖晃另外一個罐子的計劃。
  
  陳清煙在這個聚會裡一直很受歡迎,剛才便一直忙著和一位男士攀談,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動向,她此刻也不疑有他地謝過了侍者,拿起了一罐可樂。然而她準備拉開易拉罐,那男士卻忙不迭地搶了過去。
  
  「清煙還是讓我來吧,不然萬一傷了你的指甲,我可不敢再去見你爸爸了。」
  
  「嘎巴」一聲,易拉罐便被打開了,可樂突突地往外冒了點氣泡,弄髒了那個男人的手和袖口,多餘的泡沫便流到地毯上。我「啊」了一聲,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即便半路殺出個獻慇勤的男人,按照我那搖晃的手勁,這可樂總該是飛濺狀的,別說要這男人滿頭滿臉,就是陳清煙也該給殃及潑個一身啊!
  
  這是我唯一想到的能給陳清煙難看的招數,可心裡幸災樂禍想見的,陳清煙狼狽地被可樂潑滿臉的情景卻沒有出現,她還是那個女神一般的姿態。臉上貴氣的表情和尹厲真是天造地設的相配。
  
  我恨得牙癢癢的,似乎太陽穴都被氣得發疼。我告訴自己,我得喝點東西調節調節心情。而憤恨之下,我整個腦子都是糊的,隨手便拿起了侍者托盤裡的另一罐可樂,下意識地便拉開了易拉罐。
  
  可樂準確地飛濺了我一臉,那一瞬間我的記憶幾乎是空白的,因為發生實在太快,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而直到我的頭髮上往下滴著可樂,我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剛才陳清煙拿的,怕並不是我搖的那罐,我那一罐子的威力,此刻正都掛在我臉上呢。出來混,果然都是要還的!
  
  可樂的飛濺果然讓我身邊幾個人禮服上也沾染上了星星點點,飛濺發生的一剎那便有各種驚呼聲此起彼伏地響起,此刻大家便都為這個變故安靜下來,而我周圍也形成了一個無人圈,我腳下的地毯上,也是一大灘的可樂。各色各樣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憐憫的,鄙夷的,獵奇的,我已經沒空分辨陳清煙此刻是什麼樣的眼神了。
  
  「顏笑!」
  
  我抬起濕漉漉的腦袋,看到尹厲撥開人群走過來。
  
  這回他並沒有皺眉,只是無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便打橫抱起我,那些可樂的污漬瞬間便沾染滿了尹厲衣服的前胸,他卻毫不在意,只是保持著抱著我的姿勢,對與會的眾人交代道:「其餘身上也弄髒的客人,衣服都可以送去乾洗,每人都送一張尹氏的金卡。我先帶我未婚妻去換一下衣服。抱歉失陪了。」
  
  這句話彷彿一個炸彈,在場所有人臉上都露出震驚錯愕的表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3:22

第十二章(II)

  尹厲卻沒打算再逗留,他只是抱著我快步走了出去。
  
  我卻是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團消失不見。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又弄成這樣狼狽,沒臉見尹厲。
  
  尹厲卻似乎不為所動,他把我抱進了一件客房,進了浴室,開好了花灑,幫我試了水溫,便丟了件浴袍給我:「去洗一洗,別著涼。」
  
  浴室的水蒸汽熏得我滿臉通紅,頭也暈乎乎的,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上地毯,感覺眼前的空間都是扭曲的。
  
  尹厲此刻正在沙發上等我,我踱步過去,有些扭捏地玩弄著浴袍的腰帶。
  
  「尹厲,你會不會嫌棄我?」
  
  尹厲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我補了一句:「因為好像只有我才會被可樂噴滿身,陳清煙那樣的人就不會你有沒有覺得我很丟臉?」
  
  尹厲笑了笑:「不會。不然我就不會說你是我未婚妻了。」
  
  說到這裡我便有些生氣:「可是為什麼要挑一個我這麼狼狽的時候說呢!我想像裡我應該穿著及膝的長裙,一身珠光寶氣閃亮迷人地站在記者招待會回答狗仔們的問題,比如『你是怎麼和尹厲相識相戀並成為他未婚妻的』『尹厲和你經歷了怎麼的愛情長跑』,然後我的照片出現在娛樂版的頭條。」
  
  尹厲忍不住笑了一聲:「那我以後再召集點人滿足一下你好了。」
  
  說完那麼一大串話,我的腳步已經有些虛浮了,眼前的尹厲也變成了三個,每一個都情態撩人地看著我,我有些頭大,似乎手腳和臉部表情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然後我一屁股坐在尹厲身邊,強硬地掰過尹厲的腦袋,非常認真地學著陳清煙的樣子對尹厲做了個飛吻,一邊大著舌頭無賴道:「我飛的好看還是陳清煙好看?!我的比較好看是不是!」雖然口齒不清,但這語氣卻幾乎是強盜般的,我目光灼灼地盯著尹厲,彷彿是在威脅暗示他該給出什麼答案一般。
  
  尹厲笑得肩膀顫動,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捏了一下我發燙的左臉頰:「你剛才喝了什麼?」
  
  我掰著手指頭數:「一杯那個什麼彩虹,一杯特基拉的日出,哦,不,是兩杯日出,還有一杯紫色的,不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兒,反正顏色我喜歡!」
  
  尹厲的聲音有些哭笑不得:「傻瓜,越是顏色艷麗的酒越是後勁大。」
  
  我順桿爬地說:「是的,我醉了,所以我現在說的話都是醉話。那麼尹厲,你快說!我是不是比陳清煙更好看更優雅更有涵養和你更有共鳴!是不是我的飛吻比較有感覺?」
  
  尹厲並不回答我,只是摸著我的腦袋:「你醉了,快去睡覺,不然明天有你頭疼的。」
  
  我卻不依不饒了:「你一定是覺得我蠢是不是!氣死我了!那個陳清煙!死狐狸精!死小三!都不知道先來後到的順序麼!你的未婚妻昏迷在醫院的時候竟然還不要臉勾引你。氣死我了!今天搖的那罐可樂明明應該她拿到的,為什麼最後是我自己拿到的!」
  
  尹厲聽了更是不知道做什麼表情,他只是萬分溫柔地把我攬進了懷裡,然後親了親我的鼻尖:「這還真是像你會做的事。」
  
  我反抗道:「怎麼啦?!很蠢麼!」
  
  尹厲笑道:「是很蠢。」然後他低聲加了一句,「但是我喜歡。」
  
  我飄飄然道:「這還差不多。」然後我歪著頭皺眉抱怨:「今天穿高跟鞋痛死我了,明明鞋子尺碼是對的,為什麼我的腳就是穿進去感覺不對呢?」
  
  「現在還疼麼?」
  
  我翻了個白眼:「當然啦,我可是穿了一晚上,現在腳趾都還疼。」
  
  尹厲放開了我,把我按進了沙發裡,然後他去打了一盆熱水:「來,把腳伸過來。」
  
  我把腳放進了熱水盆,溫熱的水流彷彿撫慰了我渾身的經脈,尹厲幫我揉了揉有些紅腫的腳背,我舒服的哼哼唧唧。
  
  可以尹厲並沒有鬆手,他開始有節奏地幫我按摩舒緩腳部和小腿的肌肉。我雖然因為酒精的緣故還迷迷糊糊,但卻還是覺察到了不好意思,我推了推尹厲,但他只是笑笑便繼續手上的動作。
  
  我看著水裡我自己的雙腳。那實在稱不上一雙漂亮的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車禍,腳趾和腳背處有很明顯的變形,使得我的腳並不纖細美麗,也因此平常的高跟鞋並不適合我。
  
  忍不住便嫌棄地說了一句「真醜」,尹厲卻鄭重地糾正了我:「顏笑,這樣的腳並不醜,我比你更感謝它,感謝讓你重新站起來,讓我遇到現在的你。」
  
  這之後尹厲把我抱進了柔軟的床裡,我在睡過去前唯一記得的片段,便是他站在床邊,為了拉上落地燈,然後在黑暗裡,我模模糊糊地聽到他歎息著說,「有時候我可真該感謝那場車禍。」
  
  而我來不及詢問是哪場車禍,便抵不住睡意沉入了夢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3:38

第十三章

  第二天醒來,宿醉的後遺症,我的頭還是隱隱的有些發疼,但模糊地能回憶起昨晚的一些事,想起自己那耍賴的德行,實在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好在尹厲也並沒有拿來調笑,因此我便用一句「我真是喝太醉了!昨晚什麼都記不得了!」來掩飾而過。
  
  報紙上倒也沒有昨晚尹厲的那句「未婚妻」而平添什麼八卦新聞,倒是有不少莫行之的花邊新聞。
  
  而下午的時候,這位娛樂版的男主角倒是在百忙之中給我打了個電話。
  
  「顏笑!有好消息告訴你!」他的聲音振奮,但我總有種他此刻神志不清的錯覺,「是這樣的!我找到一些關於你過去的線索了!待會我過來接你,帶你去看,你一定不敢相信!這竟然這麼巧合。」
  
  坐上莫行之車之後,我才有種無所適從感,我極有可能快要和我的過去見面了,這讓我多少有點惶恐不安,而莫行之在駕駛位上感歎:「哦,你不知道,顏笑,真是巧合,我的現任女友莉蓮是經營畫廊的,這次她從歐洲弄了幾幅畫的臨摹品過來,掛著展覽,結果真讓人不可置信,其中一副畫中的人,完全就是你的樣子!」
  
  我有些失笑:「這應該不可能,我怎麼會變成畫家筆下的人物,還是歐洲的,太誇張了,興許只是長得像。怎麼可能是我。」
  
  然而真正到了那副展品前,我才真的被驚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作為人物肖像來說,那是一幅尺寸過於大的畫作,整整地佔據了半面牆,而那裡面,卻赫然是我的臉。那些臉部特徵,幾乎是沒法否認的。在這幅畫前,我完全調侃不出「撞臉」這種說辭。
  
  我看著這幅畫有些結結巴巴:「可是,我,我不可能有這種表情。」然後我茫然地轉頭看莫行之,彷彿希望他給我一個確定的答案,而他也正拖著下巴,目光在畫作和我之間逡巡,一邊看,一邊也露出疑惑的神色。
  
  「整個臉和身材確定是你沒錯,可是這臉上的神態」他搖了搖頭,「你不可能有這種表情,實在太有違和感了。」
  
  畫作者用了一個很好的光影角度,畫作裡的女孩穿著雪白的禮服,裙擺一路蜿蜒著從樓梯上綺麗地鋪陳下來,她的手上戴著雪白的手套,正漫不經心地提起一邊的裙裾,四肢纖細,脖頸美麗,像是歐洲中世紀的貴族小姐初登社交圈般正要走下鋪著紅色地毯的樓梯。而她的臉上,與其說表情,倒不如說沒有表情,那是一張高雅貴氣帶了微微冷漠的臉,卻讓人移不開眼,是很禁慾的美貌。
  
  我在這幅畫作前覺得毛骨悚然,這分明是一樣的臉,卻因為表情和氣質,有了萬千的差距。
  
  「或許,我想,你有個孿生的姐妹?或者是失散多年的姐妹?」莫行之試探地問道,然後他拍了拍腦袋:「等我打電話給莉蓮問問。」
  
  而在莫行之打電話的過程裡,我一直盯著眼前的這幅畫,真不敢相信,我或許真的有一個孿生姐妹,因為即便這真是和我一模一樣的臉,我也並不可能出現這樣的表情和裝束。
  
  莫行之掛了電話,表情是難得的嚴肅,「莉蓮說這幅畫的作者其實並不只畫了這麼一副人物,他有一整個畫室,到處是這個女孩子為主角的畫作,莉蓮當時都看傻了,這幅放在這裡展覽的,只是一個經過畫作者授權後的臨摹,真品他還收藏著。哦,畫作者是個法籍華裔,莉蓮只知道他叫Louis,似乎中文的姓是黎。」
  
  我有些無措:「我回去告訴尹厲,說不定我身世曲折,這麼一折騰,還能找到我的親姐妹。」
  
  莫行之看了我一眼:「顏笑,我覺得這件事很蹊蹺,你最好還是先別什麼都告訴尹厲。莉蓮說,畫作者告訴她,畫裡的是他深愛的人,並且已經失蹤14個月了。就像是從法國人間蒸發了一樣。」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我沒記錯,你從車禍昏迷到現在,差不多也有一年多了吧?而且你的法語,完全沒有口音。」
  
  莫行之的目光有些滲人,我突然覺得後背發涼,總覺得離開一些什麼東西,很近了,但對於這些過去我一直渴求的東西,此刻卻生出了害怕的情緒,只希望面對的時刻永遠不要到來。
  
  「我可以讓莉蓮幫你聯繫畫作者,我覺得你們見個面談一談或許很有價值。」
  
  我僵硬地笑了笑:「不用了,不用了,這不可能是我。」然後我胡亂地看了下時間,「今天就這樣吧,謝謝你帶我過來,我待會還有課,先走了。」
  
  我在莫行之探究的目光裡落荒而逃。
  
  其實下午我並沒有課,倒是答應了魏嚴晚上去幫忙做現場談判的翻譯。他的翻譯公司最近開始拓展業務,不僅僅接筆譯了,也開始試水口譯。我們T大法語系一向有口碑,加上系裡老師的一些人脈,魏嚴第一個生意就接到了大頭。
  
  「是法國古董行會的一個董事,來收購我們這裡一批被倒賣過來的法國中世紀古董,這次的翻譯費,除了基額之外,還有提成,百分之五,按照成交價和他心裡底線價位的價差來抽。這意味著我們有可能大賺一筆!」
  
  我一邊聽著魏嚴介紹這個客戶,一邊心神不寧地刪掉了莫行之剛給我發來的一條短信,他寫,「莉蓮已經拿到了那位畫作者的聯繫方式,選擇權在你。」然後他又給我發了一條,這條短信裡附上了畫作者的電話手機法國地址以及郵件地址。我顫抖了一下手,但到底還是沒有刪掉這條。
  
  然後我假裝很在意地抬頭問魏嚴:「那我要做什麼事情呢?」
  
  魏嚴有些不好意思:「是這樣的,平常的協商談判我翻譯是沒問題,但是因為這次涉及到很多古董行的專有名詞,你好像對這些亂七八糟的偏門生詞很有研究,所以想叫上你當個後援,萬一有需要,也好幫忙掩護下。」
  
  我此刻心中帶了纏繞不清的混亂和不安,胸口彷彿有一個另外一個自己要拚命突圍著分裂出去,我按捺住心中的這種煩躁和衝動,對魏嚴點了點頭:「好的,古董我也不是很有研究,但是昨晚也在網上查了點相關資料,希望今天能幫上你才好。」
  
  魏嚴笑了笑,然後他親暱地摸了摸我的頭:「弄得好回去請你連續吃一個學期!」我心裡太亂,也並沒有計較他此刻過於逾越的動作,我的心裡只有那幅畫,畫中和我有著同樣一張臉的女孩,那傲然的目光彷彿此刻仍然盯著我,讓我覺得呼吸不暢。
  
  因此即便是坐到了談判桌上,我還是有些心不在焉,倒是魏嚴和我們的那位法國客戶相談甚歡。我卻只是側頭看著窗外馬路上的車水馬龍,心中彷彿空了一塊。
  
  「您好,尹先生,這裡是法國奎恩古董行的杜邦先生。」發呆了一會兒,談判對像似乎來了,魏嚴站起來打招呼,我後知後覺地跟著站起來,卻已經慢了一拍,魏嚴拉了拉我的衣服袖子,我才恍惚地坐下,而也是這時才抬頭看。
  
  坐在圓桌對面的,赫然是尹厲。他此刻穿了一身西裝,非常顯身材,挺拔而輪廓完美。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看到我也有一剎那的驚訝,不過馬上平復下來,然後便不再看我,只禮節性地對著我們這邊笑了笑,並不熱情,而我也早從魏嚴處得知,對方是並不怎麼同意杜邦先生開出的標價的。
  
  我看著尹厲,剛才那顆四處突圍的心突然安分起來,此刻平穩地跳動在我的胸腔裡。
  
  可惜談判進行的非常不順利,尹厲本人幾乎沒怎麼開口,他似乎只是為表尊重和禮節而前來的。談價和協商條款的,都是他帶來的三位助理在進行。
  
  而合同也在所有權的問題面前便止步不前,尹厲的助理堅持咬定不論我們開出什麼價位,那批法國古董的所有權都不會轉讓,只能租讓給法國方去法國展覽,展覽完了,必須物歸原主。而杜邦先生,卻因為這批古董中的一件,是他先人的藏品,很想要買回法國妥貼安置,並非想搞什麼展覽。
  
  魏嚴一個人兼顧翻譯還要抵抗尹厲三個助理的連番轟炸,不一會兒就有些乏力,我也終於從自己的神遊中恢復過來開始觀察場中的情勢。
  
  魏嚴一直在小心地試探尹厲願意鬆口的價位,而又必須謹慎不暴露我方可接受的底價。他是試圖以最小的代價在底線內拿下這個談判,其實本質就和菜市場為了一把蔥討價還價一樣,誰更心狠皮厚腹黑就贏了。可惜作為男人,他沒法拉下身段去和尹厲唾沫橫飛撒潑打滾砍價。兩方便只能一本正經的談,可這樣我們和尹厲比起來就什麼籌碼和優勢都沒有。
  
  而現下的談判已經到了死路。對方不同意所有權轉讓,而魏嚴卻不能拉下面子死纏爛打,他還在妄圖提高報價讓尹厲改主意。
  
  我決定丟開那些糾結,插、入談判,用工作安定自己的內心。
  「尹先生,你既然不願意一整套出售,那這樣考慮一下如何?」這話我是直接衝著尹厲發問的,在整個談判裡,對方能做主的只有尹厲,這場談判首先要拉尹厲下水才是王道,和他的助理談根本無益。
  
  尹厲果然饒有興趣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挺玩味。看著眼前這張臉,我便甩了甩腦海裡剛才那些糾結的想法,只開口道:「那我們現在放棄整批古董的所有權,只想要其中一件,但我們按照偏高於市場價的價位購買,並且為你增加一些附加保價措施和服務。」
  
  尹厲聽了卻不表態,只是含蓄地看了我和魏嚴一眼,笑了笑:「你們還是大學生創業吧,夫妻檔倒是搭配得挺好。」
  
  魏嚴沒做解釋,只打了個太極:「還希望尹先生能理解下我們剛創業的境地,給我們行一些微小的方便。」
  
  尹厲露齒笑了笑,我心中警鈴大作:「尹先生你理解錯了,雖然我們確實是大學生創業,但只是同學,我是有男朋友的。」尹厲說到這個份上,遲鈍如我也終於感覺出來。
  
  魏嚴大概不理解為什麼我要和個外人費心解釋這些,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而尹厲只對我的回答「哦」了一聲,沒有顯得不耐也沒有表現出對這個話題的關心。
  
  我卻不敢怠慢,我在魏嚴的公司兼職這件事尹厲一直不知道,而尹厲剛才那樣的問句顯然已經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發作了。
  
  我只好諂媚地笑了笑:「我現在只想好好默契地和魏嚴一起把這個談判拿下來,然後拿到我的第一桶金,好給我男朋友買禮物,本想給他一個驚喜。」
  
  尹厲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只好忽略邊上魏嚴的表情,趁火打劫說道:「尹先生能考慮下我們的提議麼?我們可以承諾未來5年裡補償你因為單獨出售這一件而對整套古董造成的跌價損失,並且一旦杜邦先生或者他的後人,出售那件買得的古董,你將擁有優先購買權。」
  
  「聽著似乎可以,或許我可以考慮考慮。」然後他朝著我們笑了笑:「還有十五分鐘。」
  
  魏嚴聽到此處臉上也露出些喜色,畢竟這已經難得是尹厲的鬆口,我望著尹厲眼睛笑道:「這樣吧,尹先生,不如我們今晚就一鼓作氣把這個合同談好,也少了夜長夢多。」
  
  魏嚴默契道:「我馬上去訂帝星的包廂,還希望尹先生能給我們這個面子。」
  
  尹厲拿起眼前的茶杯把玩起來:「我晚上有一個飯局,是西郊房地產開發商蘇青東的。」然後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我:「顏小姐如果可以給我一個捨棄他的飯局來和你們談判的理由,讓我信服,那便可以。」
  
  我盯著尹厲的眼睛:「尹先生,我愛我的男朋友,我想要和他一樣有對事業上的成就感,不想只用他的錢,哪怕只有一點錢,我也想靠著自己的能力給他買點什麼。相信如果你也有女朋友而且愛你的女朋友,就會理解我這種迫切想要談判塵埃落定的心情。」
  
  我臉上有些燒,但是還是虛張聲勢地瞪大眼睛盯著對面的尹厲。他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瞇了瞇眼睛,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我理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3:54

第十四章

  尹厲雖然最後同意了推掉蘇青東的飯局來就我們的,但也並不意味著他已經同意了我們的方案。因此我和魏嚴也仍然情緒緊繃,而魏嚴一邊開車往帝星趕,一邊還要安慰杜邦先生,顯得有些疲乏。倒是我,倒車鏡裡顯示出的臉反而比來時氣色更好,而為了這一次的談判,我化了淡妝塗了口紅,此刻看上去也頗有點幹練的味道,不得不說,莫行之帶我看完畫之後的沮喪和慌亂,在見到尹厲之後反而消失不見了。
  
  「果然還是異性互相談判容易達成合作,」魏嚴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裡看我,「倒是第一次聽你搬出你男朋友來,不過尹厲他竟然有固定的女友麼?看上去感情應該不錯,他才會被你的說辭打動。」
  
  魏嚴笑了笑繼續道:「這是你真的男朋友還是被你拿來打幌子的?」
  
  我不覺得這是個和他坦白我和尹厲關係的時刻,但還是坦白了一半:「是的,我有一個男朋友,從我出車禍以後一直守著我,他應該算愛我吧。」
  
  之後魏嚴便不再說話,我們很快到了帝星。
  
  魏嚴在點菜,我便陪著杜邦先生聊天。老先生是戲迷,幾乎巴黎的每個戲院都去過,而令我吃驚的是,他說的那些劇院戲院或者上映的各類表演,我竟然都能和他交談甚歡,很有共同話題。
  
  「小姐,你是在巴黎生活過吧?我真是難得遇到像你這樣對巴黎的各類新老劇院都那麼熟稔的年輕人,就是現在正宗的巴黎人,也大多不瞭解劇院,多可笑,巴黎雖然是文化藝術的花都,它的璀璨卻被太多當地人忽略了。」
  
  我對老先生笑了笑:「只是讀得書多了,其實也並沒有高深的研究。」然而我心裡卻又被迫想起那幅巨大的油畫來,而手中的手機裡,還躺著那個電話號碼。
  我對巴黎和法國有些熟悉的過頭了,彷彿我真在那裡生活過,似乎這部分生活就在我記憶的某一個角落裡安躺,而相比我對現在這個城市卻相當陌生。
  
  「來,菜基本點好了,看看你有什麼想吃的補充下。」好在魏嚴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他把菜單丟給我,挑了挑眉。
  
  我接過來一看,為了拿下尹厲,魏嚴這次真是大手筆了,這點菜的原則簡直是「只點貴的,不點對的。」我拿筆劃掉了所有昂貴的海鮮類,換成了素雅的菜色,然後才把菜單遞回給魏嚴:「尹厲海鮮過敏。」繼而神色自若地加了句:「我昨晚調查了一下尹厲的背景,嗯,你懂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麼 。」
  
  魏嚴笑了一下:「是的,你是看到了他的八卦新聞說他女友,才想到最後一招的麼?」
  
  我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尹厲這次來便沒有再帶著助理,對待我和魏嚴的態度便也隨意了很多,杜邦先生也和他聊了兩句,一派賓主相談甚歡的場景。
  
  從股票料到房地產,到古玩,魏嚴和尹厲似乎頗有共同話題,而飯桌上的潛規則,吃飯時拉近感情,公事一般飯後才好談。
  
  「尹先生的女朋友一定很優秀吧。」不知聊起了什麼,魏嚴把話題扯到了尹厲身上,之前和尹厲的一番閒談下來,他知道這次的談判八成是成了,便和尹厲對飲了幾杯,此刻已然有些微醺了。
  
  尹厲似乎對這樣的問題也不是很建議,他隔著玻璃酒杯看了我一眼:「是很優秀,和我討價還價尤其精明。」
  
  我臉皮厚,只當沒聽懂尹厲話中的意思,只一個勁賣傻地誇獎道:「想必尹先生的女朋友除了優秀一定十分美麗大方有魅力吧?」
  
  尹厲挑了挑眉:「謝謝顏小姐,想必顏小姐的男朋友也一定十分英俊出色。」
  
  「那是,我的男朋友確實英俊出色,唯獨有點善妒,控制欲也有點強,可能還有點間隙性面癱,不過除此以外我們還是十分天造地設的一對。」和我比不要臉,你還差得遠。
  
  尹厲的面皮果然動了動,可他馬上便又維持回了原先那樣鎮定淡然的表情:「我和我女朋友倒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微微有些醉意的魏嚴這時舉起了酒杯:「為天造地設乾杯!」
  
  我和尹厲愣了愣,然後我倆同時心懷不軌地笑了笑,他笑地陰險,我笑地猥瑣,我們同時舉起了酒杯:「為天造地設乾杯!」
  
  好在魏嚴雖然有些微醺,但還記得正事,飯後端上茶水和咖啡,他便開始和尹厲協商起合同來。這一次便比較順利了,尹厲只在幾個地方提出了一些修改,並沒有再做為難。
  
  可杜邦先生又對優先購買權的行使方式提出了異議,尹厲也不想退讓,我們便只能就這一條款又陷入了兩難境地。
  
  而雙方正在就最後這個條款做協商,卻突然眼前一黑,接著便是各處的嘈雜聲。不知何種原因的,似乎停電了,包廂裡也陡然一片黑暗。
  
  包廂裡有片刻的安靜,黑暗裡誰也看不清誰。
  
  我知道我的左邊就坐著尹厲,而且就在我轉頭不遠可以夠到的地方,鬼使神差的,我在黑暗裡伸出了手,拽住了尹厲的,然後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音地轉頭湊過去貼著他的臉頰親了他一下。
  
  黑暗裡大概真的有什麼邪惡的力量,我有點瘋魔一般,在這片黑暗裡突然很想親近尹厲。心中的那點不安和慌亂彷彿把我的行為模式也大亂重組了。
  
  他愣了愣,被我拽住的手動了動,卻是把我的手收緊不讓走,然後他在黑暗中沿著我的臉頰尋找到我的嘴唇,給了我一個深吻。
  
  魏嚴對眼前這片黑暗的寂靜顯然覺得頗為尷尬,便打破沉默道:「不知尹先生今晚下面還有什麼打算?如果有時間我們可以去舒雨閣坐坐。」舒雨閣是個建築設計都有有特色的茶樓,魏嚴顯然很欣然尹厲這個人。
  
  尹厲卻還在加深和我的吻,他似乎一點不懼怕魏嚴發現什麼疑點,直到自己饜足,才終於放開了我:「不了,晚上打算直接回去了,女朋友不大喜歡我晚歸。」
  魏嚴哈哈笑了兩聲:「尹先生你的女朋友真的太幸福了。」
  
  而尹厲在回答完魏嚴剛才一句後,便繼續捧過我的臉吻起來,我已經有些鼻息急促,黑暗中也已經有些明顯,而尹厲也毫不在乎,只是繼續加深了這個濕漉漉的吻,我能嘗到他舌尖紅酒的味道,讓我彷彿也微醺般頭昏起來。
  
  而魏嚴在說那句的時候,我的內心只能悲鳴,是的,尹厲的女朋友可幸福了,真的非常幸福!幸福的我快哭了!
  
  魏嚴便和尹厲這樣又稀稀拉拉對話了幾句,而尹厲在整個過程中都沒有放開我,直到外面大堂經理的聲音響起來,他才行雲流水般地把我放開。
  
  然後燈突然閃了閃,繼而便整個亮了。我滿臉潮紅地坐在座位上,撩了撩頭髮,努力擺出個儀態端莊的形象,包廂也終於恢復到最初明亮的樣子。
  
  我抬頭看了一眼尹厲,然後我就移不開眼睛了,我只能和見了鬼一樣地盯著他的右臉。
  
  我的媽!!誰來告訴我他的右臉上為什麼有一個鮮艷的唇印!
  
  我只以為黑暗是一切的掩蓋,卻沒想到還能留下這麼大一個罪證一般的後續!
  
  好在我總算還臨危不懼,放在亂世絕對是個英雄,片刻後我便開始拚命對尹厲擠眉弄眼,不停摸自己的右臉,可他卻只當我是搔首弄姿,然後他喝了口酒,帶著右臉頰的一個唇印,鎮定地對魏嚴道:「最後一個協議那就按杜邦先生的來擬吧。你們第一次做談判也不容易,我也想早點回去了。」他的儀態一如既往的高雅,只可惜了那個唇印,讓他一下子從禁慾系變身偷情系,十足掉檔次。而他本人卻猶不自知,此刻還頗虛偽地妄圖營造高貴清雅的形象。
  
  魏嚴自然也早就注意到了尹厲臉上的唇印,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神在我和尹厲之間逡巡。然而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他的眸色暗了暗,在抬頭時,便已經收斂好了情緒。
  
  他選擇了無視尹厲臉上那個唇印。這種場景裡,如若指點尹厲擦乾淨臉上的唇印,才是於我們都尷尬。魏嚴只能假裝一無所知,我自然也順水推舟地不做聲。
  
  魏嚴轉頭對著尹厲笑起來:「那好的,我會將這次協商的一些修改條款加進購買合同,擬好合同寄給你。」
  
  我維持著臉部肌肉痙攣的趨勢,看著姿態端莊舉止得體,面容冷靜的尹厲,帶著烈焰紅唇印,頗為公式化地點了點頭;「好的,這件事我會交給我的助理林琴負責,接下來如果有接洽工作你和她聯繫就可以。」然後他看了看手錶:「謝謝今晚的招待,那我就先告辭了。」
  
  尹厲說完便起身拿了衣服,對我們點點頭,便離開了,而我和魏嚴自然要留著結賬。
  
  直到他走出去了十分多鐘,魏嚴才終於看我,眼神頗為複雜,一派欲言又止,最後千言萬語才凝成一句:「你就這樣讓他出去?」
  
  而等魏嚴此刻一提醒,我才終於醒悟過來追了出去,可惜大廳裡哪裡還有尹厲的身影,我跑到門口也找了一圈,未果。只能帶著一張腎虛一般的臉走回了包廂。
  
  魏嚴正在抽煙,臉色有些難辨,我開門時他便轉頭看我,眼神隱在煙霧裡看不真切。
  
  然後他彈了彈煙灰:「顏笑,我知道你想幫我,但你不能這樣。」他一邊說一邊似乎在費力斟酌詞彙,「其實這個談判拿不下來也不會怎麼樣,誰都要摔幾次。下午時候我便有些奇怪,覺得尹厲對你的態度有些微妙,本來我還一個勁地欣賞他,覺得他身居高位,還能一心一意對他女友,卻不料他是這樣的人,還有你,我知道你背景複雜,可……」
  
  我追尹厲追的口乾舌燥,拿起茶水大口一乾,才喘著氣解釋道:「哎,你大可以放心地繼續欣賞尹厲,你也別自責,其實是我不坦白,我一直沒告訴你,尹厲說的那女朋友就是我,沒關係,親一下臉而已,他不大在乎。」
  
  魏嚴的表情果然相當精彩,這已經不是拿震驚可以形容的,簡直是驚悚。可惜此刻我都無力欣賞,我喝了水,便繼續出去找尹厲,反正我打算好了,要是能在人少的地方截住他,那我就告訴他讓他擦掉臉上的印子,要是他不幸已經帶著唇印走到人群中去了,那我就裝作不認識他讓他被人慘烈圍觀去好了。
  
  哎,我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4:16

第十五章

  後來我果然沒有攔截到尹厲,當晚他回來的時候倒是表情淡然,臉上的唇印已經擦掉了,他逕自進了浴室,洗完澡才帶著一頭濕漉漉的水珠過來開酒。
  
  我討好地對他說:「今晚謝謝配合啊!」
  
  可他卻沒搭理我,只看了我一眼就起身去拿酒杯,然後倒了小半個底,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查郵件。
  
  眼看酒很快就要見底,我看他意欲起身,便終於忍不住拉住了他:「哎,我也不是有意的嘛,這也是我第一次這麼幹啊,技術不成熟情有可原,我怎麼會想到會有副作用,何況你自己也不好啊,你以前就沒有類似的經歷麼?你該自己有意識檢查臉上有沒有唇印啊!」
  
  尹厲這下終於笑了,眼睛都瞇了起來:「顏笑,敢不經過我同意這樣親我臉的,以前還沒有。」
  
  我哼哼哈哈笑了兩聲,看得出尹厲的心情不錯,便信口開河道:「這叫幫你破廉恥,成大事者要不拘小節,這種過剩的廉恥心第一個就要丟掉,人不要臉天下無敵,你以後就懂了。」
  
  尹厲沒有答話,他近來對我越發縱容了,我對他原先有著的那一份不敢靠近感似乎也在崩塌,我望著他喝盡了杯裡最後一口紅酒,聽他自語一般地說:「你和以前真是判若兩人。」然後他俯身下來,又吻住了我的嘴唇:「讓我們來加深一下今晚的記憶。」
  
  他的眼睛深情而帶有欲、望,我突然不敢直視。好在他總是禮貌而克制的,最後尹厲吻了吻我的額頭,便去了書房。
  
  而等尹厲回書房了,我才終於掏出了手機,那上面還有莫行之發給我的短信,有著那個法國華裔的聯繫方式。這兩天不管無意還是刻意,魏嚴的事情讓我很好地給自己找了個借口轉移了視線。可我終究知道,對於這件事我恐怕還是要面對,這樣驚人的一致的面貌,不是一句巧合可以解釋的。
  
  換做幾個月前的我,恐怕此刻都不會有甚至一秒鐘的遲疑,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即使過去對我而言將是最差的部分,也不過那樣,我沒什麼好失去。可現在不一樣,我對現在的生活滿意,我不想迎接任何變數。我望著手機裡的聯繫人名字,仍然下不定決心。
  
  這件事一拖就被拖了一個星期,我選擇性的忽略了它,我用從魏嚴那收入的錢給尹厲買了一條領帶,剩下的零錢給家裡添了一套碗,給尹厲買了一個圍裙,鼓勵他好好幹家務,而這一個星期裡尹厲竟然都非常配合地每天刷碗 。
  
  今天正週日,尹厲下廚做了菜後便穿上圍裙去廚房洗碗了,我摸著肚皮坐在飯桌前打遊戲,午後的陽光正盛,讓人禁不住便有些懶洋洋,我抬頭看了一眼尹厲,透過廚房的窗戶,陽光打在他的側臉,顯得溫暖而隨意。和他平時做事一樣,他洗碗的時候都讓你覺得嚴謹可靠,彷彿是在做另外一件隆重的事。
  
  我打了個哈欠,瞇著淚水迷濛的眼,對著尹厲好看的側面喃喃道:「哎,真好看。」
  
  水聲太大,尹厲沒有聽見,他關上水龍頭,「嗯?」了一聲,臉朝著我的方向看過來,表情是柔和和迷糊的。
  
  這個男人最溫和的一面,全是我的。我滿足而惡意地想著。而尹厲總有一種魔力,在不經意間不斷擊中你,讓你再一次地領略他的吸引力。他冷酷的時候我覺得他漂亮禁慾而且高不可攀,處處帶了高傲貴氣;他溫和的時候我又覺得他隱忍強大柔和。
  
  他可以是別人眼裡執掌生死地翻雲覆雨的尹厲,但只有我可以看到他看著八卦雜誌自己新聞時候微微皺起的眉角,只有我知道他起床之後半個小時內迷糊的表情,只有我可以半夜睡不著去敲他的門。
  
  他和我的過去撲朔迷離,我曾經防備他敵視他,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此刻的每一秒都是鮮活的,此刻我越來越喜歡這個人,只希望他也一樣喜歡我。
  
  「你剛才說什麼?」這時候的尹厲已經洗完了碗,身上還帶著青檸的洗潔精味。
  
  「尹厲,你吃過火鍋麼?」
  
  尹厲果不其然地搖了搖頭。
  
  「是這樣的,今晚我們系裡幾個打算一起去吃火鍋,可以帶家屬的,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知道有錢人吃火鍋掉價,像尹厲這樣富N代的,八成是連火鍋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可如今我挺喜歡他,就想拉著他也體驗一下他沒有機會經歷的人生,他教給我很多東西,陪伴我引我進入他所在的世界,我也想讓他知道我的世界,他在影響我,我也想影響他。
  尹厲想了想:「我晚上有個飯局。」
  
  他的拒絕很委婉,可我還是有些失落,只「哦」了一聲。可我也知道尹厲是真忙,黃昏開始,他的電話便多了起來,不多會兒便匆匆出門了,走前倒是問了我火鍋店的地址。
  
  然而到火鍋店門口和吳梅他們集合的時候我還是有些心不在焉,火鍋店週日的生意尤其好,我們排了十多分鐘的隊才輪到有包廂,然而這十多分鐘卻讓我覺得頗為煎熬,周圍不是結伴而來的學生就是情侶,有些嘈雜,但甜蜜的氣氛卻擋不住,系裡的女孩子們大多挽著男朋友的臂膀,打扮的美麗得體,更映襯得我形單影隻。
  
  「顏笑,魏嚴今晚有個翻譯稿截止才沒來,你怎麼也一個人呢?」蘇琳琳踩了雙小高跟,抬起下巴像只驕傲的小母雞。其餘女生其實也在不經意地注意我,女孩子潛意識裡拼的除了臉孔學業家境便是男友了,雖然只有蘇琳琳直白挑釁地問了出來,但她們顯然也是好奇關心的。
  
  「我男朋友也忙著工作呢。事業心重。」
  
  蘇琳琳聽了我的回答笑了笑,顯然沒把我這句話放心上,臉上顯露出「你要麼沒男朋友,要麼拿不出手」的了然神色。
  
  好在火鍋一上,大家都熱火朝天的吃起來,沒人再糾結我男朋友的話題。這次點了個麻辣鍋,吃起來尤其有氣氛,一桌子上都是系裡上屆哪些學長學姐的工作找得好,哪些門路我們可以靠一靠,再就是整個外語學院的八卦新聞,英語系的誰甩了德語系的誰,日語系的幾個教授為了系主任之位正鬥得厲害。
  
  可惜這些話題說完了,便是姑娘們互相介紹男朋友們認識了。
  
  「嗯,對,我是做律師的,中美雙執業,哦,是的,在那家外所,這是我的名片。」
  
  「哎呀,張晴,你男朋友做律師好厲害啊!」
  
  「算了,就是累啊,案子多的時候開會開個不停,上次做上市IPO,半個月都沒時間說個話,還是你男朋友做公務員好。」
  
  「哪裡比得上丹丹男朋友好啊,她男朋友和她一屆的,我們學校建築系的高材生,還是一起上學最好,可以天天在一起的,我男朋友就是公務員也要每天上班不能陪我哎。」
  
  這下飯桌上只有我和蘇琳琳大眼瞪小眼插不進話,其餘男女都忙著互相結識拓展社交圈多一份人脈,蘇琳琳矜持地擺弄著手機,我便很實在地燙著牛肉。
  
  「哎,早知道這樣無聊就不來了。」蘇琳琳低聲地抱怨了句。
  
  我一邊吭哧吭哧往嘴裡塞牛肉一邊瞥了她一眼:「知足吧,要是這裡有結婚生過孩子的,這時候就不是交流男朋友了,怕是要交流自己小孩的一把屎一把尿了。」人對於自己擁有東西的隱性炫耀,幾乎是本性。
  
  席間倒是有女同學好心和我搭話:「顏笑,我男朋友公司有個同事人很好的,覺得和你蠻合適的,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對方條件也不錯的。」
  
  我正想再次澄清我是真的有「家室」的人,手機卻響起來,我只能抱歉笑笑:「我出去接個電話。」
  
  號碼是尹厲的,他這時候打過來,我倒是心裡頗有些怨氣,接起來口氣也不大好。他倒不在意,只是問:「顏笑,你在哪裡?火鍋吃完了麼?」
  
  我緩了口氣:「沒。」
  
  「我提早結束了飯局,現在在火鍋店門口,不知道你們包廂號,你來領我下。」我已經能聽到尹厲周圍嘈雜的聲響,這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他的語氣仍然淡然,然而我心裡卻慌亂地跳動起來。
  
  他竟然過來了。
  
  有時候我害怕尹厲的聰明,可這樣的聰明,卻又讓我喜歡。我知道尹厲應該是讀懂了我邀請他來吃火鍋裡的想法,他知道我也想努力地給他有些不一樣的經歷,而他現在過來了,他本來可以裝傻充愣假裝不知道,可他沒有,他一直在努力遷就我,只是他什麼都不說,他是個沉默並且不會邀功撒嬌的男人。
  
  我握著手機,等我的心終於重新找回原來跳動的韻律,才跑回包廂:「我再帶一個人來,沒有關係吧?我男朋友剛到,我出去接一下。」
  
  剛才和我搭話的女生便吐了吐舌頭:「不介意不介意,顏笑你真是深藏不露,原本見你都獨來獨往的,果然還是早就有男朋友了,我給你亂介紹的事待會不要和你男朋友說哦。」她說完這句身後便是此起彼伏一片起哄聲。這一刻我卻一句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麼,我的心已經被別的東西佔滿了。
  
  往門口走去,我一眼便看到了尹厲。他穿得已經很含蓄低調,可大約這個男人和低調就是掛不上勾的,凌厲的貴氣已經深入他的骨髓,他的氣質就是這樣。不論怎麼穿,他都太顯眼,此刻他站在門口,身邊是排隊等桌子的顧客,幾個小女生已經開始不停偷瞄他,還有幾個舉起手機偷拍。
  
  我扭扭捏捏跑過去拉他的衣服:「包廂裡人還挺多的。」
  
  尹厲拍了拍我的頭笑了笑。
  
  可惜我還是低估了尹厲這張臉的殺傷力,畢竟包廂裡其餘人不像我,每天都能看到這張臉,才能在美色面前也把持住表現得冷靜自持。
  
  我帶著尹厲走進包廂的時候眾人又流露出一臉玄幻的表情。而尹厲倒是很自若,他在我的指示下坐下來,非常自然地朝在座眾位點了點頭,然後就強勢地摟過我的腰:「尹厲,顏笑的未婚夫。」
  
  我對「未婚夫」這個稱謂抽了抽嘴角,補充介紹道:「其實就是男朋友。」說完我偷偷看了蘇琳琳一眼,她在尹厲進門時候就瞪大了眼睛,這些人裡也大約只有她認識尹厲。尹厲很低調,媒體雜誌上鮮少出現他的八卦。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張晴的律師男友,他禮貌地笑了笑:「劉邵陽,很高興見到尹先生。」劉邵陽說完話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也是認出了尹厲。其餘人就隨意很多,只喊尹厲全名。尹厲也很配合,一一微笑,表現得相當合群,並且不出挑,他不去主導話題也不跟風,只在適當的時候表達一兩句,顯得謙和卻不遲鈍。
  
  趁著他們說話的當口,我往火鍋裡又下了點肉,蘸了點芝麻醬給尹厲:「有點辣。」
  
  尹厲顯然對眼前的吃法不習慣,但他甚至可以稱為乖巧般地拿起我的筷子把肉送進了嘴裡。我又給他弄了點金針菇和蔬菜,尹厲都乖乖配合吃了。他的吃相文雅,簡直不合火鍋的氣氛,可是看著他因為吃辣微微變紅的鼻尖和臉頰,我倒覺得新鮮好玩。
  
  而整個過程蘇琳琳的臉上彷彿貼著一個巨型橫幅,就差上書「這不是真的,我的眼睛一定瞎了,這一定是幻覺。」的字樣了。而直到我起身去廁所,她才終於按捺不住跟上來,在廁所外面一把拽住了我:「顏笑,不要和我裝傻,你就沒什麼要和我說的?」然後她面帶冷笑:「現在你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
  
  於是我只好誠懇地建議道:「你先把手放了行不?我尿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4:32

第十六章

  再回去的時候蘇琳琳已經坐在包廂裡了,正在和尹厲答話,然而尹厲的表情很疏淡,我大搖大擺走到尹厲旁邊,主動把頭靠到他肩上,歪著頭看蘇琳琳,尹厲便結束了和蘇琳琳的交談,摸了摸我的頭。他低了頭,頭髮掃在我額頭上,低聲說:「待會等人散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答應,看著尹厲一雙好看的眼睛,便再沒心情去看蘇琳琳的表情。直到走出火鍋店,我還沉浸在迷迷糊糊的幸福感中。
  
  尹厲取了車,逕自開了將近半小時的車程,甚至跑了一段山路,才終於停了下來,山上的空氣很清新,但夜間卻有些冷,尹厲脫下他的外套給我:「上面開不上去了,可能要走一段山路。」然後他便過來牽了我的手,手心溫暖,「這裡是新建的觀星台,今晚沒有雲,很適合看星星。」
  
  這個觀星用的天文台我是知道的,新聞裡一直放著,斥資建了幾年,規模頗為宏大,下個月才對外向遊客開放,卻不知道尹厲還有這個閒情逸致半夜看星星。
  
  「過來。」尹厲喊了我一聲,然後便在我眼前蹲下去,看著我愣在一邊他微微地瞪了我一眼:「你穿的高跟,我沒考慮到,下次在我車裡幫你都放雙拖鞋和運動鞋,現在快過來,我背你上去。」
  
  我有些不好意思:「這雙是坡跟,也沒幾厘米,我自己走吧。」
  
  尹厲卻不大高興地看了我一眼:「你要我白蹲麼?而且你的腿車禍就是恢復了也不能做太激烈的運動,穿著坡跟上山,你想再去醫院一次麼?」
  
  我這才不大情願地趴到他背上,這一靠上去就不想下來了,尹厲的背寬厚溫暖,他路走得很穩,我趴在他背上,一路走過星光照耀下的小徑,週遭靜謐神秘,只有隱隱微弱的蟲鳴,空氣裡有夜露和青草的味道,還有尹厲頸間煙草的味道。
  
  恍惚的一瞬間,我心裡有些隱秘地想,就這樣一路走下去,不要停,走到我們都老了。
  
  可尹厲顯然沒有我這樣風花雪月的念頭,他只是沉穩地站定腳步,然後告訴我:「到了。」我便只好揉了揉眼睛,從他身上下來。
  
  眼前的建築整體呈白色,玻璃門上是群星的圖案,尹厲拿磁卡刷開了門,進入大廳我抬頭才發現,天頂上竟然是星座和星團圖,大概是採用了螢光設計,在黑暗中就如懸掛在天頂上的一個巨大星空,讓我移不開眼。而整個大廳也設計成展館一般的樣子,使用了全玻璃牆壁。在這個沒有其餘摩天高樓遮蓋的山頂,月光便肆無忌憚無阻礙地照耀進大廳,照在大廳乳白色的瓷磚上,伴隨著光線的扭轉,彷彿是倒影在地上的月亮湖泊。
  
  我和尹厲此刻便彷彿置身宇宙,擁有這一整片的月光和星群。
  
  而在我愣神抬頭的時候,尹厲開好了觀測台的門,過來牽了我:「讓你看真的星星,比這裡還漂亮。」
  
  尹厲領我走進觀測台,彎腰開始擺弄調節天文望遠鏡:「如果能到更晚一點,星團能看得更清楚。」
  
  我湊到望遠鏡上看,尹厲在一邊講解,銀河的星群,此刻看起來彷彿是一片被光照亮的雲。我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看銀河,只覺得在那些真實的,但離開我幾千幾萬年光年距離的星群下,宇宙壯美而浩渺。我不懂天文學,我只能單純地感慨美麗和神秘。
  
  而尹厲也不像個有閒情逸致的天文愛好者,我把眼光從宇宙轉到他身上,我仍然疑惑,這個男人半夜帶我來觀星台,絕對不是為了讓我仰望星空或者治療頸椎病的。
  
  我看著他。
  
  尹厲也看著我,他仍然優雅仍然不緊不慢:「人類能觀測到的太陽系外最近的恆星,距離地球4.2光年,能看到的最遠恆星,距離地球137億光年,宇宙間充斥滿了不同的星團,有些年輕得尚在成型,有些卻已經死亡,可它們的光卻仍然在浩瀚的宇宙裡尋找對方。」尹厲說到這一句,終於有所動作,我看到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了一個黑色鴨絨小盒子,然後他看著我的眼睛,朝著我單膝跪地。
  
  「這些星體甚至不在一個星系不在一個區域不在一個時間軸上,它們的光卻仍然有機會藉以在我們的眼睛裡相逢。」
  
  我看著尹厲比星群還好看的眼睛,這一刻胸中卻彷彿是浩瀚的宇宙,新生的星群正在我的胸中擊撞,光芒閃耀地生長,我看著他打開盒子,露出裡面漂亮的鑽戒。
  
  「你失去過記憶,失去過我們之間的過往,在你眼裡的時間,或許永遠不能與我同一步調,你的世界也或許與我的迥然不同,可是不論過去的你還是現在的你,都與我相遇以及重逢了。我愛你。跨越過時間和不同的世界,與宇宙同在。」
  
  尹厲說完這句,朝我沉著而堅定地笑了笑,然後他拿出那枚鑽戒,拉起我的手,為我套進手指,然後他虔誠地親吻我戴著戒指的手指:「你將是被我從運行軌道裡中途攔截下的璀璨之星。」
  
  「顏笑,嫁給我。」
  
  我心中的宇宙終於轟的一聲,新生的星群互相碰撞爆炸,產生巨大的遮蔽整個宇宙般的塵埃和電子風暴,破壞性毀滅一般帶了巨大的力量。而我覺得,那樣狂暴一般的新生,也是極美的。
  
  我昏昏沉沉地想,在這種求婚面前不去關心這鑽石有多少克拉,而去聯想宇宙大爆炸,我的腦子大概是壞掉了。
  
  好在我被沖昏的頭腦在下山時候的冷風中終於被吹醒了。尹厲仍然背著我下山,我靠在他背上還沉浸在剛才那一場求婚裡。在被巨大的喜悅衝擊過後便是巨大的不知所措,尹厲說完之後我便絲毫不知道應該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表現,倒是尹厲很鎮定,他站起來吻了吻我的臉頰,安撫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感覺,我對你的誓言不會變,但你不需要急著回答,我知道你需要時間。」
  
  此時已近午夜,我抬頭望窗外,即使不借助天文望遠鏡,此刻也能清晰地看到明亮的星星。尹厲安靜地並肩與我站著,同時仰望這一片靜謐的星空,我們大約心情迥異,一個剛完成求婚的人和一個剛被求婚的人。
  
  尹厲總是體貼的,我確實還需要些時間消化,而他的態度仍然自然默契,讓我安心。
  
  下山的路上我便在一遍遍回想剛才的求婚場景,越發覺得自己品格確實挺高尚,
  這麼閃瞎眼的一顆大鑽,這麼英俊一張臉,我都能堅守陣地,彰顯了現代女性的高雅和矜持,實在值得表揚。
  
  這樣一路自我感覺良好地想著,回了家便是倒頭就睡,然而大概所謂新一代女性矜持觀實在太過膨脹,當晚詭異的夢裡,我姿態冷艷地拒絕了跪在地上男人的求婚,夢裡的情節自然不真實,那男人拿著紅色的盒子,鑽戒的款式也換了,還說著漂亮的法語,只有臉看不真切,但卻顯然不是尹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4:52

第十七章

    尹厲給了我了一周時間考慮。這一周裡他正好要出差開會,但為了彰顯自己的存在感,倒是每天送我大把大把的鮮紅色玫瑰,這樣幾天簽收下來,家裡便整個都瀰漫著玫瑰的清香,習慣之後我倒是覺得玫瑰確實比百合好,百合的香味對比起來未免濃郁了點。

    而今天已經是他離開的第六天了。昨晚尹厲的短信裡便說今夜會回來。我心裡有些隱隱的緊張和期待,其實我自己也很清楚,在我被尹厲求婚第二天,主動狠心刪掉了莫行之給我的那個畫家聯繫方式後,我便知道自己會給尹厲什麼樣的答案了。

    這樣六天來我對尹厲倒是頗為思念,但又有些扭捏,總覺得當面和他講:「我同意嫁給你。」有些不符合我的性格。潛意識裡我總覺得該是我拽著尹厲的衣襟,把他打得痛哭流涕,然後逼迫他:「說,你娶不娶我?!」現在這種發展倒讓我很些落差。

    而此時我正坐在閣樓裡,曬著黃昏的暖陽,隨手翻出張紙塗塗畫畫,心中突然有個想法,或許我把自己的答案寫在紙上,讓尹厲自己發現,然後我們的目光交匯在溫情和默契中,迸發出愛情的火花,這樣的場景於將來更有紀念意義。於是我便在便簽紙上歪歪扭捏用螢光筆塗鴉了「我嫁!」兩個大字,寫得潦草,張牙舞爪。

    寫完後我又開始想該放在哪裡,思來想去沒有好的選擇,便索性站起身來到窗前看風景。

    這一看果然就讓我很迸發靈感。院子前面那棵銀杏下,分明站的就是尹厲,他此時正背對著我站著,穿了件以前穿過的灰色針織衫,似乎正在和什麼人通話。

    他大約想提前趕回來給我個驚喜,我盯著寫了「我嫁!」的紙看了眼,想,那我也給他個驚喜。

    我把那紙捏成團,又找來幾張白紙,一張一張裹住這個小紙團,片刻後便是一個小型的紙球,我又拿螢光筆在紙球外面寫上「打開看看,驚喜!」這才屁顛顛地又跑回窗口。

    還好尹厲還在打電話,他正低了頭,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這是個挺好的動作,為我擺出了個很容易襲擊的狀態。

    我甩了甩胳膊,拿著紙球就往他丟去。因為有風,紙球偏離了一些方向,最後只輕輕擦到他的肩,便錯開滾落到地上,不過也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我得意洋洋趴在窗前打算看他的反應。

    尹厲被砸到後果然有些疑惑,他先撿起了紙球,才抬頭往我這裡看過來。我朝他招招手,然而等他把臉全抬起來,我才發現,糟!砸錯人了!

    那張臉分明不是尹厲。模模糊糊我只看清是個五官深刻挺拔的男人,和尹厲骨架相似,加之穿了尹厲曾有過的同款衣物,站在家門前,我便先入為主靠著一個背影認定是尹厲。

    而想到紙團裡的內容,就是我臉皮再厚,這樣的烏龍也實在有點害臊,而對面的男人大概是被我砸傻了,此刻竟然捧著紙球,一臉震驚地盯著我看,滿臉蒼白。我立刻把頭縮了,蹲到窗戶下面躲起來。

    過了一會兒我偷偷用窗簾遮住臉往下望,那男人果然已經走了,我鬆了口氣。大概只以為是我惡作劇吧。可還沒等我開心幾秒鐘,樓下的大門卻傳來了門鈴聲音。聲聲不絕。

    我跑到監控室看,門外這次是清晰無水印的一張臉,果然剛才那個男人的臉。不得不說,也是一張出色的臉,和尹厲的精緻不一樣,這個男人長得是粗獷的英俊,可惜此刻再好看的臉在我眼裡都面目可憎。

    他不停按著門鈴,臉上的表情焦躁偏執,嘴裡說著什麼,而他大概因為篤定地知道我在家,便擺出一副老子要一路按下去直到地老天荒的架勢。

    我當然不可能給他開門,家裡只有我一個人,何況這男的長再好有什麼用,看上去有點神經不正常,不就砸你一紙球,一看這麼身強力壯,這麼輕輕擦過肩膀還能砸出什麼問題。這麼想完我便不再理會,只把立體音響開起來,好蓋過這門鈴聲和他的聲音。

    直到我放完了一張貝多芬,新換了一張農村民樂,「大妹子大妹子大~」循環了三四遍,那門鈴聲才終於靜止。而不多會兒尹厲真身倒也回來了,大概是連續6天的會議,他的臉色十分難看,甚至可以稱得上有些陰沉,眼神裡都帶了點肅殺,他鮮少露出這種表情。

    我衝上去給他說了今天的烏龍,他的表情才緩和下來:「那後來那個人呢?」

    我撇了撇嘴:「我也不知道,大概走了吧,可惜被他拿走了那個紙球。」

    尹厲難得對這件事很感興趣,並且很會抓重點:「紙球裡你寫了什麼?」

    「給你的答覆唄!」我有些扭捏,然後顧左右而言他地打岔道:「你說那男的會不會還來啊?」

    尹厲的眼睛亮了亮,驅散了之前的那些陰翳,可片刻卻又恢復到了複雜深沉:「那他是看到了內容,也看到了你的臉。」語氣像是在思考什麼。

    然後他收斂了沉思的神色,笑了笑,過來摸了摸我的頭:「這次真是太不小心了。我不會讓他再有機會接近你的。那個紙球我也要拿回來。不過在這之前有樣東西要先給你。」

    尹厲說完便轉身去了書房,拿出了一個盒子,他打開來,裡面是一隻翡翠鐲子:「這是屬於尹家新任女主人的。我父母備下的,要是他們還在,一定都會非常喜歡你。」

    我最近收尹厲的禮物收到手軟,頗有些顫抖地任由他給我戴上了鐲子,大小正合適,綠瑩瑩的,襯得手腕纖細,很貴氣,倒是襯得我這張臉上的神情越發俗氣,生生把鐲子所蘊含的氣質扭曲成了暴發戶氣息。

    而對於這樣的不相稱,尹厲還能真心實意地誇讚道:「配你正合適。」然後他親了親我的眼睛,「這套房子我也過戶到你名下了。你父母的信息我一直沒法查到,這套房子就當做是他們給你的嫁妝吧。」

    尹厲笑了笑:「你不是喜歡人帥錢多腦子傻的麼?我現在比起莫行之三方面都各勝一籌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抓了只墨水筆:「把手伸出來。」

    尹厲乖乖地伸出手,我抓過他的手腕,在背面利索地畫了一個手錶,畫完了表面的刻盤,再仔細畫了表帶,最後很大手筆地在表盤和表帶上都寫上了三個大字。

    尹厲促狹地看了我一眼:「勞力士?」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訂婚禮物。」

    尹厲瞇了瞇眼睛,看了眼手腕上的「勞力士」:「把你的手也伸出來。」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就直接過來拉了我的手出來。

    「別把爪子蜷著,攤開。」

    我順從地依言照辦,尹厲伸出手指,按著我手心的生命線輕輕描摹,然後他拿起墨水筆,在我生命線五分之一的地方寫字,他低著頭,寫得緩慢而認真,細碎的頭髮便落在我的視線裡,我只能感覺到手心裡沿著生命線那種癢癢的觸覺。

    「好了,這也是我送你的東西。」

    我低頭一看,原來尹厲在我手掌上大約五分之一的地方開始簽字,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很好看,而他刻意把他的名字寫得飄逸到佔據了我後面生命線全部的部分。

    「如果我們能活百歲,那麼我遇到你,算是在你生命五分之一的地方,從這個時刻開始,我就會一路佔據著出現在你往後的人生裡。我把我自己的人生一併送給你了。」

    尹厲一邊說一邊用幽深的黑眼珠子看著我,我縮回了手,他的名字便給我握在掌心,眼睛長得好看的男人真是佔便宜,他們專心致志望著你,眼瞳裡只倒影出你時說著情話,那簡直是原子彈一樣的毀滅力。太動人心魄。

    可我嘴上還要掙扎一番:「怎麼沒發現你能說出這麼深情又煽情的話。八卦上可是都說你冷情的。」

    尹厲聽完笑得很開心,然後他低頭湊到我耳邊:「這要看遇到的是什麼人。」他定了定:「我承認你剛失憶我很牴觸忘記了過去的你,對你也有過冷淡態度,但此刻我卻遠比過去更喜歡現在的你。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有更多更好的未來時光,去填補忘記的過去。」說完他吻落在了我的耳朵上。

    這本是濃情蜜意的好時刻,因此我倆都沒在意樓下有人用鑰匙開了門,一路沿著樓梯走了上來。

    但我比尹厲先意識到有人,我推了推他,他顯然不大高興被打擾,皺著眉去看樓梯口站著的人。

    是個身材高挑,五官出色但相當面熟的女孩,此刻她正臉色煞白地看著我們,更準確地說是盯著我,宛若見了鬼一般。和尹厲如出一轍的漂亮眼睛裡全是驚恐。

    她顫抖著聲音質問尹厲:「哥,這是怎麼回事?」語氣裡是隱隱帶了憤怒和上位者習慣性的積威,我這才想起來在哪裡看過她的臉。

    她是尹厲那個跳芭蕾的妹妹。

    而她現在看我的表情卻像有著血海深仇一般,雖然努力壓抑,但這種對我的厭惡實在太過濃烈,還是擴散了出來。空氣裡的火藥味一觸即發。

    尹厲沉下臉:「尹萱,你正要問你,你回來為什麼不先通知我。」然後他把我往身後攏了攏,摸了摸我的頭:「這是顏笑,我的未婚妻,你還沒見過,她失憶了。」他把未婚妻這三個字咬得很重,保護的意味很濃。

    而尹萱聽到這句,語氣裡寫滿了不可置信的震驚:「哥,你到底,到底在想什麼?」

    她似乎花盡了力氣才說完了這一句,繼而便滿臉憎惡而又蒼白地看著我,非常咬牙切齒,然後便突然神經質地笑了:「哥,你知道他也回來了是不是?現在這件事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收場了。」說完她便摔門而出,巨大的聲音震得我一哆嗦。

    尹厲頭痛般的揉了揉眉心,他拉過我,安撫了幾句,親了親我的臉:「尹萱一直太任性,性格也有些太偏激,她一直希望我能和她的一個閨蜜在一起,所以看到你情緒有些激烈。她這樣子情緒不穩定的一個人出去我不大放心,我待會出去找她,順帶和她談談,馬上回來,明天讓她給你道歉,今晚她的表現可真是太沒有家教了。」

    我點了點頭,尹厲復又過來親了下我的眼睛:「不要胡思亂想,尹萱也就是小孩子脾氣,你早點睡,不用等我。」說完他便拿過車鑰匙出了門。

    大廳裡便還只剩下我空站著。

    這整個過程不過十幾分鐘,而這對兄妹倆的對話卻彷彿是邪教暗語一般,我完全雲裡霧裡搞不清狀況,但從互動來看便是高潮迭起險象環生的一個豪門秘辛。尹厲越是要我不要胡思亂想,我就越是難以管住自己的思維。總覺得我好像觸碰到了一個什麼不得了的大秘密。像是一個漩渦,沒有給我帶來窺視奧秘的快感,卻隱隱讓我有點不安,因為我有了個了不得的猜想。

    失憶臥床期間我看了不少言情小說,豪門多孽緣,三十幾本豪門虐戀裡,十幾本是亂、倫之愛。

    按照眼前種種跡象,我怕尹萱是對尹厲有嚴重的戀兄情節。尹萱的閨蜜之流大約是個托詞,真相怕是尹萱對尹厲強烈的獨佔欲不能容忍我的存在。

    這樣的猜想不禁讓我當晚輾轉反側,我不怕其餘亂七八糟女人來當對手,可這未來小姑子要是變做情敵實在讓我壓力巨大。斗小三容易,斗小姑子做的小三難啊!

    這麼一想,我便越發睡不著,而明明已經將近凌晨,尹厲卻還沒有回來,我給他的短信也沒有回,我只好爬起來開了一瓶紅酒,左邊的眼皮卻跳個不停。

    哎,真是長夜漫漫,無心睡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5:09

第十八章

    再有意識的時候我整個大腦都在瘋狂地罷工,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眼睛也睜不大開,我用手揉了揉腦袋,想要伸個懶腰,才發現自己四肢酸軟,腳也都麻痺了,壓根沒法動彈。

    愣了半天,我才意識到現在我正以一個扭曲怪異的姿勢坐在一個封閉的衣櫃裡,我的頭上正掛著兩三件大衣,這衣櫥不大,正好容納下我的人,但沒法伸展四肢。

    昨晚煩心之下我一連喝了一瓶紅酒,喝得是酩酊大醉不辨東西,最後明明記得想上床,但顯然當時我已經喪失了理智,所以大概此刻才會蹲在這個衣櫃裡。

    可是我的頭仍然很疼,我喘了口氣,打算緩一緩再出去,卻聽到突然「彭」的一聲,像是門突然被打開的聲音,接著便是高跟鞋走進來吧嗒吧嗒的動靜。

    「哥!你把她留在身邊,是想毀了我麼?!你明明知道她對於我們意味著什麼!哥,你一直知道我多恨那個人!哥,你告訴我,你說她是未婚妻的話就是為了騙她!」

    我的心急速地跳了跳,鬼迷心竅般,我屏住了聲音,大氣也不敢出,繼續躲在了櫃子裡。

    接著發話的便果然是尹厲,對於親妹妹,他的聲音顯然過於冷冽了:「尹萱,她是我的未婚妻,是你將來的嫂嫂,我希望你說話能注意言辭,這也不符合尹家的家教。」

    「從小到大你什麼都依我,以前一直也叫我早些從法國回來,難怪這一年開始便不這樣提了,哈哈哈哈,可笑我還以為自己有個世上最好的哥哥。」尹萱的聲音聽上去恨意十足,「哥,你知道我恨了她多少年麼?你明明知道的!我那些年那麼痛苦,那麼壓抑,都是因為誰?!她簡直就是個惡魔,她以前奪走了我想要的東西,現在連我的哥哥都不放過。哥,你帶走她的時候我多麼信任你,我知道你是要帶走我的噩夢了,你是要永遠把這個惡魔封印掉了,哈哈哈,沒想到你竟然說真的要娶她!」

    尹萱的語調急促,她甚至不容許尹厲發話便繼續接著說道:「哥,你冷靜想一想,就算你良心發現,想要補償她,也盡可以給她一筆錢,送她到個我們眼不見為淨的地方,找個人盯著她,只要她不恢復記憶就讓她好好活著。何必把定時炸彈放在身邊?何況現在黎競已經看到了她的臉,馬上法國那邊可能就有消息,那邊一介入,我們很難善終。她對我們兩個人都是個麻煩。」

    「萱萱,你昨晚就這樣任性地甚至以死相逼要我把她弄消失,我留下來陪你折騰了一夜,今天再回來顏笑就已經不在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不見了,或許是想起了什麼,或許是黎競和她說了什麼或者來找了她,但如果你昨晚不這樣亂來,她根本就好好地在我身邊生活著,哪裡也不會去。她的手機留在屋子裡,她什麼都沒帶走,甚至錢包衣物,我不知道現在她一個人在外面會遇到什麼。」尹厲的聲音明顯也已經動了氣。

    「哥,這本來就是個錯誤,你不該隱瞞我她已經醒了過來,更不該隱瞞我她的腳已經好了。現在黎競的生活才走上正軌,他說要想回國內找找靈感,我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都會朝著應該去的方向發展。可現在黎競看到她了!我毫無防備,因為我的哥哥什麼都沒有和我說!她是個應該消失的人!」

    「尹萱。你已經欠了她太多!現在離開她遠點。」

    「像她那樣的賤命,本該就死了才省心!我巴不得她死!」

    「啪」異常清脆的一個耳光聲,繼而便是尹萱歇斯底里的尖叫:「哥,你竟然為了這麼一個女人打我!當時那種情況你都沒打過我,第一次卻是為了這麼一件事!」

    尹萱的這發作實在是我始料未及的發展,這番偷聽下來腿又漸漸有些麻了,我曲起腿打算換一個姿勢,卻不料沒掌握好重心,一個不慎就從衣櫥裡咕嚕嚕地滾了出來。

    外面的爭吵便一瞬間停了,尹萱正捂著紅腫的半邊臉,一雙美目帶淚地瞪著我,實話說他們這一番爭吵信息量略大,我心裡也很混亂,但良好的心裡素質還是指引我從地上爬了起來。然後我抬頭解釋道:「我昨晚喝多了,估計喝太高了,就睡進衣櫥了,剛才醒。」

    知道太多要被滅口,我還是裝傻充愣的好。

    然而話還沒解釋完,就被尹厲一個嚴實的擁抱給擋住了。他把頭埋在我的頸間:「還好你沒亂跑。」

    這個擁抱很用力,尹厲背對著尹萱,而我卻可以把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她此刻正用一種怨毒的眼光看著我,而我彷彿有一種錯覺,我曾經承受她這樣的目光無數次。

    尹厲並沒有提起剛才的對話一分一毫,他只是放開我,然後摸了摸我臉上的睡痕:「你下次還是不要喝酒了,我可沒辦法帶著這樣焦躁的情緒在整個房子裡找你。」

    尹厲幫我揉了揉臉上的睡痕,才轉過頭對尹萱說話:「你一夜沒睡,也該累了。」

    這話潛台詞分明是「你該滾了」,尹萱哪裡可能聽不懂,她臉上騰的一陣怒意,拎著包,轉身便走。

    直到那高跟鞋的聲音終於消失,尹厲才皺著眉頭揉了揉太陽穴,臉上也顯出疲憊的神色來。

    我突然不忍也不想這個時候去質問他些什麼。

    我知道我和尹厲的戀情一直是不理智的,從一開始就知道。心裡一直有聲音在告誡自己,他和你是不合適的。對對於過去一無所知,對於現在一無所有的我來說,尹厲有的實在太多,我在他無數次的深情裡不停堅固他也愛著我的信念,卻仍然不斷發現那些過去疑點重重,以致殘餘在歷史裡的那些疑雲損害到我們現在頭頂的一片晴空。

    然而愛情的滋生本來就是極其沒有邏輯和理智的,我現在仍然不可救藥地,不想離開他。

    他和尹萱的這番話,可以讓我確定他們確實參與過我的過去,並且那些回憶看上去倒不像是美妙的,而該是不堪的。尹萱對我的憎恨也讓我不安,曾經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才能被她恨入骨髓般的詛咒?尹厲又扮演著怎麼的角色?為什麼我車禍失憶這麼長時間,也登過無數次公告妄圖找到親人朋友,卻沒有一個人聯繫我?為什麼那副油畫裡的人和我有著一樣的臉?

    這些怕都不是偶然。我清楚地記得他曾經篤定地說過尹萱和我從未見面過,尹厲在騙我。而或許從最開始我睜開眼從病床醒來時候,等待我的便是一個騙局。

    這樣的認知讓我渾身發冷,前一刻我還沉浸在被求婚和戀愛的幸福中,這一刻彷彿卻被告知這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只要誰往前一步,伸出手戳一戳,這個幸福的幻影氣泡便會消失的一乾二淨。

    我站起來,不去看尹厲的眼睛,放鬆自己的聲音:「你也不用因為尹萱不給我道歉就打她啊,多傷人自尊,何況打人不打臉。我本來在衣櫥裡睡得好好的,就被你們一個耳光聲嚇醒了。她不喜歡我就不喜歡,我又不是和她結婚。」

    我無視尹厲的表情,只裝作自己對於他們的對話一無所知般的打了個哈欠:「衣櫥裡弄得我腰酸背痛,我去床上再睡會兒,待會下午還有課。」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尹厲聽完我這些話似乎眉頭也舒展了開來,表情也放鬆了許多:「這次是我不對,對尹萱的態度是急躁了點,以前太寵她了。我待會送你去學校。」

    我搖了搖頭拒絕:「沒事,今天和吳梅一起去,正好討論下一個論文的事。」我的腦袋還有宿醉的後遺症,而我也沒想要現在要怎麼面對尹厲,心裡亂的很,實在只想一個人冷靜冷靜,好在尹厲也沒再堅持。

    我知道我這樣甚至對自己的過去都怯懦的人是可恥的,尹厲很可能只是個騙子,那些深情的眼神和充滿愛意的話語可能只是道具,可我的心情大約只能用賣火柴的小女孩來形容,明知道那些溫暖的家人豐盛的食物都只是臨死前擦亮火柴帶來的幻想,卻還是眷戀著那麼一丁點的溫暖而不斷地擦亮火柴,直到最終死在自己的幻想裡。

    我從車禍到現在,從無法行走的苦悶絕望到對陌生現實的恐慌擔憂,唯有和尹厲在一起相知相戀的這段時光讓我覺得快樂,對於真相,我無法可想。

    而我的鎮定大概真的讓尹厲以為我什麼都沒聽到,也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對我什麼時候回家下午的行程更關心了些,他第一次顯得有些靦腆的緊張:「晚上能早點回來多陪陪我麼?」

    我點了點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5:25

第十九章

     到學校也只想自己一個人靜靜,卻沒料到一進教室,幾乎是所有的眼睛都刷的看向了我,其中尤其以蘇琳琳的眼神最肅殺,我一時不知怎麼回事,好在教授很快進來了,這節是法語聽說,大家也都安靜下來。

    可教授講了一些上次作業的注意事項竟然也突然話題一轉,問道:「今天是不是有一件大喜事呀?」然後便瞇著眼睛盯著我,這才發現大家也都開始表情各異地盯著我,而我卻有些莫名其妙。

    「恭喜訂婚!」喜好浪漫的教授做出了一個艷羨的表情,朝著我用法語恭喜道。

    同學們這才也都嘈雜起來,大家也都用法語說了同樣一句話,一邊還祝福般的拍著手。

    面對這樣的場景,我突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而大概我這樣茫然的表情觸怒了蘇琳琳,課間休息時她便走過來語氣頗為諷刺地道:「以後是不是要叫你尹太太了?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一點看不出你三兩下不僅勾搭上了尹厲,還動作這麼快,讓人家願意為了你發婚訊公告。」

    「婚訊公告?」

    「還裝什麼裝啊,幾乎是今天所有報紙的頭條,我想不看都不行。」蘇琳琳這麼說著便從包裡拿出一份報紙丟到我面前,「你自己看吧,不過尹厲竟然肯做到這一步,真的是讓人跌掉眼鏡匪夷所思。」

    蘇琳琳的動作很大,報紙便在我的眼前攤開,露出頭條的一大個角,巨大的一排紅字邊上附著尹厲摟著我的一張照片,那上面我們正交互看著對方在微笑,尹厲正提著我的書包,我們手拉著手,情狀親密。

    我把報紙展開來,便看到圖文並茂繪聲繪色地報道。

    尹氏「太子」訂婚,婚約者顏笑笑顏如花。經知情人透露兩人已同居多時,將於近期完婚,被疑奉子成婚。

    在這段描述的旁邊還放了三五張照片,有陳清煙的,也有嚴歌,而她們的照片通通被印成了黑白色,甚至還做出了從照片中間被撕裂的效果,只有我和尹厲的那張合照是彩色,配上整個新聞報道,顯得我十分春風得意。

    吳梅這時候也湊過來,滿臉好奇:「原來你上次帶來吃火鍋的人那麼有錢,哎,對了,顏笑,今天上課前就有一堆記者來找我們採訪呢。」

    這一個課間我便被蜂擁而來的同學甚至同校的好事者圍觀了個徹底,而下課後更有同學來告訴我學校的正門現在賭滿了記者。

    這件事讓我心煩意亂。

    尹厲在他康復後的那次酒會上就公開了我和他的關係,我和尹厲同住也從來沒有避人耳目,之所以之前報紙上從來沒有我和他的傳言,不過是因為他不想。他覺得時機不對,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如今所有的主流媒體一改之前緘默的態度,大肆報道,倒像是種情婦造勢,造成一種既定事實,又一次把我貼上「尹厲未婚妻」的標籤。

    我原本想要忽略尹厲和尹萱的對話,忽略曾經有疑點的細枝末節,只要尹厲能夠給我時間,甚至只要他足夠耐心,耐心到配合我演下去,讓我能繼續稀里糊塗得過且過,然而現在他卻彷彿來不及一般地收網了。這真不是一個聰明的舉動,甚至不像是尹厲的作風。

    我和他的感情已經橫生枝節,他該給我時間去慢慢修復,而非粗暴武斷的為我做出決定推著我往前走。他的這些做法都讓我覺得無措和難受。我愛尹厲,可現在我越發無法相信他。

    他不知道我要下多大的決心,去忍受心裡的那份惶恐和好奇,去制止自己瞭解過去的自己,親手把近在眼前的真相掩蓋,這種感覺彷彿是抹殺和否定過去的自己。沒有人會體會裡面巨大的落差感和不安定感,就如在平地上行走,下一步卻直墜懸崖,我能清晰地體會到那種恐懼感,對未來的不確定,對過去的害怕。有幾晚上我甚至都沒法睡著,食慾不振,卻還拚命地安慰自己。一切都會好的。

    我是那麼需要他,需要他為我這樣的愚蠢和固執增加信心,好讓我更加愚蠢地沉溺在這一刻。可是他的步調卻亂了。

    這讓我開始想要知道他不想讓我知道的東西。我也有一顆躁動的好奇心,現在已經無法用理智去壓抑。

    而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下課後因為前門記者的圍堵,我打算從學校廢棄的一個小門溜走,沒料到卻遇到了之前的外國人Frank。

    他看到我便笑了:「我看到今天報紙上你的臉了,正門都是記者,我想你會走這裡,我等你很久了。」然後他望著我繼續道,「雖然你的性格真的和那個人天差地別,但是你們的臉讓我仍然不相信這是個巧合,甚至上次我都已經說服自己放棄了,可臨走時你罵的那句法語,卻讓我覺得這或許不是我在做白日夢。」

    他這一番話已經是用法語說的,聲音聽著有些激動的顫抖:「我知道你能完全聽懂我在說什麼,我調查過,你是法語系的,你的法語發音很地道,我覺得這不是巧合,你能給我看看你的腳踝和腳背麼?」

    我心中疑雲密佈,但這次到底還是把褲子挽起了一截,脫了襪子把腳伸給他看。

    我的腳一直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有些畸形,顯得腳背有些寬,甚至可以說粗壯,對面的外國男人果然驚異地看著這樣一隻腳。我只好解釋道:「是車禍的原因,所以腳可能受傷變形了,導致現在很多鞋子我沒法穿,只能定做。」

    他飛快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再看我的腳,臉上的表情卻再也不一樣了,可以稱得上神情狂熱地道:「是的!這不是我做夢!是你!一直是你!感謝上帝你還活著!我最親愛的Alicia!」

    然後他終於緩和下了情緒:「不,親愛的,你的腳怎麼可能不好看呢,這是我見過的世上最美的腳,你的傷疤都是你的榮耀,這不是因為車禍變形的腳,這是一雙跳芭蕾的腳啊。」

    我想起尹萱的芭蕾舞練功房,突然覺得有些什麼細節正在串聯起來,本能地反駁道:「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我對舞蹈一無所知。」

    Frank卻步步緊逼:「我認得你的腳,我甚至可以通過腳踝就認出你。我在台下整整看了你十年,每次都坐在第一排,你在歌劇院舞團跳了十年,我就看了十年,我一直在拍一部關於芭蕾舞者的紀錄片,我追蹤著你的成長,而你也是我近十多年來看到的最棒最有潛力的芭蕾舞者。」然後他手忙腳亂地拿出一個包裹,「你可以看看這個,裡面是我給你拍的未完成的紀錄片,還有一些關於你的照片和報紙報道。你就是Alicia。不會錯。你根本不屬於這裡,我在看到那個報紙報道的時候,就覺得這不會那麼簡單!」

    我不敢去接那個包裹,腦袋裡也雜亂一片,彷彿我終於在車禍失憶後接受了自己是顏笑,一個普通的法語系大學生的設定之後,突然一群人衝出來告訴我,我們和你開了個玩笑,你根本不是你,你來自另外的世界,然後又要給你安上另外的身份。

    Frank看出了我的抗拒:「在你看完這些資料之後,如果你還能毫不存疑地活下去,那我也不會打擾你的安寧。但我希望不論怎樣你都至少對得起你自己,曾經的你是以芭蕾為最大夢想的,而1年多前你的突然失蹤也疑點重重。」

    我恍惚道:「我不懂跳芭蕾,我是在這裡出的車禍,傷了腿,躺了大半年。」

    「不,你不是,我不知道這些是誰和你說的,但我們是在巴黎你公寓門前的小巷裡發現了你的大灘血跡,卻找不到你的人或者屍體,這一年來只能宣佈失蹤,很多人都覺得你已經死了,可我不。我知道你是多麼堅強的女孩子,你不會拋下你的夢想隨隨便便就輕易死了。」Frank的眼睛裡閃動著光,「你是我看過最閃耀的舞者,我們曾經約好過,我的紀錄片要一直拍下去,直拍到你跳不動的那一天。」

    他把包裹再一次鄭重地遞給我:「你是她。我也會立刻聯繫你在巴黎的老師和警方,泰勒夫人比我對你更熟悉,更能告訴你一切。警局裡也存有你的DNA血樣。」

    「不,請等等。請給我點時間,我現在也有現在的生活。」我說出這些話也覺得十分吃力,因為手中接過的包裹,彷彿千斤重,沉沉地壓在我的心臟上,讓我每一秒的搏動都壓抑,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Frank點了點頭:「我看到了新聞上你訂婚的照片,你現在有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但親愛的,我只提醒你一句,我不知道誰給你編造了你現在的身份,但如果你真的是她,那麼這些欺騙就不是巧合。」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字一頓地道:「這是個謀殺。」

    他那樣的眼神驚心動魄。而我的心裡也淒惶而無助,是的,假設他說的是真的,那這一切可能不止是個自殺,而是個謀殺,精心製作,以謀殺掉我的藝術生命,謀殺掉過去跳著芭蕾的我,並且它成功了。

    我本來以為我的人生將是一片坦途,儘管失去了記憶,但卻有尹厲,如普通人一樣有著簡單的生活,可彷彿命運和我過不去,從那幅畫作出現,尹氏兄妹爭執,到如今Frank對我身份的篤定,一切都亂了套。

    多麼可笑,我回到了一年多前剛從車禍的昏迷中醒來的境地,世界仍然是陌生的,甚至讓人恐懼的,尹厲極可能仍然是不可信的,甚至是敵人,而我也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只等待著旁人給我套上陌生的社會角色。

    可我心裡知道,世界又已經是不同的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5:43

第二十章

     我恍惚地回到家,途中收到尹厲的電話,他的聲音仍舊溫柔,帶了點無奈地告訴我,今晚怕是要留在S市,趕不回來。

    「你要乖乖的,明天早上給你帶S市的特產糕點。晚上早點睡。」我握著聽筒,那個瞬間卻想丟盔棄甲,我只想對著尹厲歇斯底里地大哭,像任何一個不講理的小孩一樣,他們的年幼的人生裡,最大的事也不過眼淚一場。

    然而人最大的無奈便是成長,我必須像一個理智的成年人一樣按捺不表,壓抑住巨大黑色的情緒,告訴他,嗯,好的。然後抬起頭獨自面對這個空闊而冰冷的房子,想下一步我該做的事,像一個成熟穩重的成年人。。

    幾乎動作機械的,我把Frank給我的那些舊報紙從頭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那些報紙都泛了黃,大凡是些法國主流媒體的文藝評論和通稿,最久遠的日期是在八年前的某一天:前歌劇院舞團首席領舞,現芭蕾屆泰斗級的名師泰勒夫人,十年來首次收徒,舞者是一位亞裔,Alicia Tang,報道裡附上了泰勒夫人對未來學生的評價,「她生而為舞者,而我毫不懷疑,有一天她必將超越我,並把我們都甩得遠遠的。」

    離現在時間最近的一條新聞就是一年多前關於Alicia的失蹤,報道裡稱她剛和歌劇院舞團簽約完畢,下個月將正式成為歌劇院舞團的首席領舞並進行第一次對外登台演出。

    我茫然地看著報紙裡女孩冷艷傲然的側臉,覺得就像在看一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我還是什麼都記不得。

    Frank給我的包裹裡報紙非常少,幾乎都是錄像帶,錄像帶的背脊上都標著錄像的時間。我隨手拿起其中的一卷。

    影碟機裡開始出現一段跌宕的鏡頭,接著便是一張臉的放大,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頭髮盤在頭上,穿著一身黑色練功服的女孩,對著近距離的鏡頭淡淡地笑了笑,然後便坐下開始穿足尖鞋。

    她的身高看上去與我一般無二,但整個人卻比我更瘦,身上肌肉的線條也更分明。我看著她神情輕鬆地靠著腳尖站立起來,摩擦舞鞋,壓腿,站起來跳躍,落下,跳躍,落下,旋轉,不停旋轉,只有足尖鞋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響,她在充滿陽光和鏡子的屋裡跳舞,像一道光,舞步從容,充滿了力量和美。那高高揚起的脖頸白、皙,充滿了優美的弧度,像是正要起飛的天鵝。

    「芭蕾不僅是一種舞蹈,更是一種人生態度,你用腳尖站在地上,你站得比自己原來能夠的更高,你看這個世界的眼光也應該更高,作為一個芭蕾舞者,永遠永遠要用你所能夠達到的最高姿態去生活。我們生而驕傲高貴。」

    「在你旋轉的時候,不要東張西望,而是永遠記住,盯緊一個目標,只有盯緊一樣東西,你才能保持重心的穩定,你的渴望和夢想,都只來自於這一個目標,就是芭蕾,外界再多誘惑,你也只有這樣一個要緊盯的目標,你和融入到你本體的舞蹈。你就是舞蹈本身。」

    我的腦海裡沒來由得想起這樣兩段話,彷彿它們本來就在我的記憶裡休眠,只是一不小心被喚醒了一樣。

    錄像帶裡的女孩仍然保持著高貴的姿態在跳著古典而高雅的舞步,她的眼神不軟弱,不溫柔,而是帶了流動的艷麗和矜持,畫面是安靜的,只有她不停跳起落下的聲音,她偶爾停下來擦乾淨身上和地板上的汗水,防止被自己的汗水而滑倒。

    然後她終於跳得累了,停下來,脫下舞鞋,露出傷痕纍纍,帶了水泡的腳,開始活動腳趾。

    我的眼光停駐在這一個畫面上。

    那是一雙和我幾乎一樣的腳。與剛才優美的舞步相比,簡直算得上醜陋,而圖像裡的女孩突然抬頭看了一眼鏡頭,毫無言語,只是用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鏡頭,我彷彿有一種墜樓般的失重感,她揚起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雖然並沒有特別的表情,卻好像挑釁一般,隔著屏幕與我對視。錄像到這裡便停了。

    我彷彿被蠱惑一般,翻出另外一個錄像帶。

    這次錄像裡的女孩子似乎更長大了些,臉上化著妝,不再是穿著簡單的練功服了,而是換上了要登台演出的芭蕾舞裙,裙擺美麗,綴滿了鑽,鏡頭採用了一個遠景和近景交錯的結合,她站在後台的帷幕裡,輕輕扭動著腳踝,在地板上劃出曖昧的陰影,睫毛低垂著,顯得靜雅而安寧。然後鏡頭一轉,音樂已經響起,她像一隻蝴蝶一般飛到了場中央,舞步翩躚,莊重又輕盈。

    接下來的是她的獨舞,一段變奏,她的肢體在黑暗和光明交接的舞台上彷彿是流動的,我看著鏡頭裡的人,彷彿自己也置身在那個舞台上,用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去訴說,每一個動作都是上一個動作的延續,每一個舞步都是我內心最隱秘欲、望的表達,我的痛苦我的淚水,我的歡笑,芭蕾帶給我的,和奪走的,別人不能理解的激烈掙扎,最後都匯成一個個精準曼妙的舞步。

    我如癡如狂地把所有的錄像帶按著時間倒序看了一遍,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便彷彿時光倒流一般,從自信青春的,倒退回青蔥稚嫩的,直到臉上還帶著未長開的懵懂。

    每一個片段裡,每一個芭蕾的舞步裡,都帶了濃重的感染人心的力量,那是一種快要暈染開來的渴求,以芭蕾為全世界,以芭蕾為人生的欲、望。強烈到足以讓任何一個陌生人動容。

    和其餘紀錄片不同,這些錄像裡被拍攝主體是緘默的,但卻沒有任何一個錄像能比這些訴說更多,芭蕾舞者是用她的身體在表達的,她拋開所有的羞怯,將真實的自己公開,而我只能看到強烈的,她眼睛裡湧動的,不死的夢想。

    我的內心像被巨物撞擊一般,腦內還是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在不斷迴響,我坐在沙發上,用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腿,那雙不好看的腳不斷提醒著我,那是我的過去。

    我和她真的是一個人。

    我又拿出最開始的那卷錄像帶,放進影碟機裡重新按了播放鍵。

    第一次的觀看只是懷著驚訝和窺視的心情,彷彿在塵封的記憶裡尋找過去的自己,甚至像是窺視一個陌生人的人生,並且在一瞬間就被那些精彩的舞姿所吸引了,而這第二次的觀看卻沉重的多,我覺得無法宣洩一般的難受。

    鏡頭裡舞姿越是曼妙越是高難度,我的心就越是如墜地獄一般的寒冷。那個屏幕上將真實的夢想和對芭蕾的熱愛盛放在腳尖的人,和如今對於芭蕾除了觀賞沒有任何愛情的我,簡直就是絕佳的諷刺般的比照。

    我只覺得心間一片空茫,彷彿在很早之前自己已經死了,那些過去曾經視為生命的夢想和執念,如今卻在這個軀殼裡消失的無影無蹤。

    更可悲的是我甚至連那種夢想被從自己身上鮮血淋漓地剝離的痛感都沒有了,因為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忘記了對於舞蹈的諾言,忘記了腳尖的痛楚,忘記了血與淚,榮耀與掙扎,也忘記了我自己。

    我不是我,而只像一個偶爾佔據了這個身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6:13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我是在旅館柔軟舒適的床上醒來的,身上蓋著蓬鬆的毯子,大約已是中午,陽光透過百葉窗灑下來,我睜開有些紅腫的眼睛,抓了抓頭髮。

    昨晚那些錄像看下來已然是深夜,我在長久的默然和不知所措的遲鈍中終於清醒過來。

    我需要離開尹厲。

    事情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發展,我亂如一團的過去馬上就要真相大白。尹厲給我的,怕是一個早就設計完美的騙局。我知道我可以選擇按捺情緒,韜光養晦然後裝瘋賣傻地在他身邊收集證據,扭轉自己的被動地位,但我覺得害怕,一個你依賴並且抱有愛意的人,一夜之間打破了我所有的認知,我沒有辦法在他面前那樣冷靜,我沒有辦法像他那樣,知曉著一切淵源,卻仍然能緘默著披著虛假的表情容忍我生活在他的安全距離以內。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他。

    既是自保,又是逃避。

    於是那晚我便收拾了東西,打算匆匆忙忙從尹厲家裡卷款跑人。電視裡這種時候為了消除蹤跡不被對方發現,都是不用信用卡銀行卡的,不然取個錢就暴露地點了。可惜我實在太沒有長遠眼光,如今身邊除了尹厲給的幾張副卡,竟然沒多少現金。

    好在最後從尹厲家出來的時候我還是收穫頗豐,扛了很大一袋東西。裡面胡亂塞著一些能保值的玉器首飾水晶,甚至還有一個價值不菲的金鑲玉煙灰缸,要不是嫌攜帶不便,我恨不得連尹厲放在過道裡的清代花瓶也搬走,然後再擼光他牆上所有張大千朱耷的真跡。

    他欠我一段人生,我拿得理直氣壯。

    而一路往長途汽車站趕的時候,我也模模糊糊想著,或許這對於我也算個和美的結局。我當年第一次入住尹厲那金光燦燦的家,便是恨不得把他家鏡子上鑲銀的邊框都敲走,然後逃離尹厲。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

    尹厲大概意識到了,等我到了汽車站,手機上已經顯示有幾十個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並且他此刻還在繼續堅持不懈地打著。我望著屏幕閃爍,最後還是接了起來。

    在週遭的嘈雜裡,他聲音裡的急切也顯得有些隱約而不真切:「顏笑,你在哪裡?」他這樣問。

    那一刻我正灰頭土臉頂著疲憊的臉,背著Frank給我的「過去」,和從尹厲家弄來的「贓物」,手裡攥著幾百塊錢,站在川流的人群裡。 周圍提著行李的人不停走過,蹭過我的肩膀,我的身體,我在這種間接的推搡裡左搖右擺,像一條被激流打昏頭的蠢魚。他們的臉上都帶了急切而明顯的動機,他們都在為什麼而奔走,不停駐。人聲鼎沸,熱鬧而混亂。對面的店舖玻璃上只映出我仰著脖子看車次,年輕而茫然的臉。

    我在哪裡呢?這一瞬間連我自己都恍惚了。

    「我也不知道。」

    尹厲聽我說話似乎鬆了一口氣,而在他還想開口之前,我就移開了手機,取出了電話卡。

    我不想讓他找到我。

    可當晚我並沒有坐車離開,我甚至沒有一個目的地。我只是背著沉重的背包,提著行李,低頭緩慢地走了許多路,直到再也走不動,才就近找了家小旅館住了。

    等一覺醒來,我也才神清氣爽了。從床上爬起來,吃了中飯,我便出去轉了一圈。這一帶臨近汽車站,還沒有翻新,很多住宅都還是老房子。我走過擁擠狹窄的街道,兩邊房子橫七豎八地搭出了雨篷,有些人家的窗台上放著一盆自己種的蔥,隨處是晾衣服的繩劃過頭頂,間或還晾著幾條大短褲。

    這樣的場景讓我覺得新鮮。尹厲給我的人生太過富足和安定,我其實對這個城市和生活著的人一無所知。

    佝僂著背脊在門前洗衣服的老人,被生活重壓而眉頭緊鎖的中年人,眼睛迷茫的少年。這裡房子破敗,人們的臉上是麻木,也有堅韌,有貧窮和衰落,也有掙扎不屈而生。

    我試圖讓自己變得坦然平和。生活從來不公平,總有生來能翻雲覆雨的豪門,也有比我更不幸的平凡人。但我們都要努力地活著。

    這麼一想,我就不那麼沮喪和無措了。能咋樣呀!日子還不一樣過!現在該慌亂的怎麼說也不該是我,明明該是尹厲啊,他回家看到像被洗劫一樣的房子,也得給氣半死吧。

    我一邊想像著尹厲扭曲的臉,一邊又有點懊喪,覺得這走的實在不夠轟轟烈烈,心裡一邊正盤算著將來的生活,卻聽到背後傳來幾句問話。

    「你們見過照片裡的人麼?」

    我有些敏感地轉頭,見到四處竟然散著穿制服的警察,正舉著個什麼照片四處問人,其中一個警察抬了頭,他掃了週遭一眼,便看到了我,然後他突然大喊起來:「就是她!」

    這下所有人便轉頭過來看我,而我卻只能看到尹厲鶴立雞群的臉,他臉上表情帶了微微的茫然,但仍很好看。即使只是一個抬頭,那個瞬間在我眼睛裡也彷彿是慢動作回放,挺有藝術的美感。我以前看他太順眼,現在階級陣營對換,一下子還有點調轉不過。

    尹厲的眼睛盯著我,頭卻微微側過去和邊上的人說了些什麼,然後才對我鎮定地笑了笑。我頓覺大事不妙,千鈞一髮之際,終於調動潛能,撒丫子狂跑起來。而尹厲周圍那群警察,也開始跟著尹厲一起追著我狂跑,甚至邊上嘮嗑的老大媽,也老當益壯地給我來了一場圍追堵截,有幾個手上還拿了一截啃了一半的黃瓜。

    群眾都有從眾心理,追我的是越來越多。這簡直是要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裡。我像個過街老鼠一樣,在人人喊打中跑得氣喘吁吁,一邊尋思著尹厲把我抓回去是不是要人道主義毀滅了我。

    因為對地段不熟,我越跑越偏僻,連個像樣的遮蔽物都沒有,而後面摩托警車上的聲音仍是不斷,緊急之下我有點喪心病狂,看到棵樹都想往上竄。

    意外的是,我試了試,竟然真的被我熟門熟路一般磕磕絆絆爬了上去。彷彿我以前幹過千百遍。這棵樹的樹冠很大,枝葉繁茂,我凝神屏氣地用枝葉擋住身形,躲在樹裡。

    樹下的人來來回回了兩批,尹厲也來回走過了兩次。我聽他在樹下和人交談,聲音冷靜,邏輯嚴密。

    「周圍都找一找,盡量在天黑前找出來。她可能會躲在不可思議的任何地方,甚至是男廁所,所以地毯式搜索吧。」然後他頓了頓,加了一句,「不要弄傷她。」

    我在樹上氣得發抖,尹厲不僅污蔑我躲男廁所竟然還想活捉我。本來我心裡就十分憋屈,自古邪不勝正,可我倒是條件反射一樣的,見了尹厲就想跑。這下倒是助長了他的氣焰,還真的覺得是我愧對他了!

    也不知哪裡來的破罐子破摔般的勇氣,我折了根小樹枝往尹厲頭上砸去,一邊大罵道:

    「你這個騙子!」

    他被我砸了個正著,這才抬頭循著聲音望過來,然後他的臉色便變得很差。

    「顏笑,你給我下來,馬上。」

    我情緒高昂地呸了一聲:「尹厲你這個混球烏龜王八蛋!騙子!竟然還找警察來抓我!我怕你?!」

    尹厲抬頭,這回放軟了聲音:「那你先下來。在上面說話不方便,太危險了。」

    我正罵到興頭上,要是停下來,豈不是很沒面子,只繼續高聲道:「我就喜歡這麼俯視人類,你管得著麼!上面的空氣都特別清新!我不就拿你家裡一點東西,我還是客氣了。你自己摸摸良心你怎麼對我的?你這個騙子!卑鄙無恥,你這就是騙婚!陰謀!現在還想反告我偷竊?」

    「我沒和警察說你偷竊,我找了警察局的朋友,就說我老婆被我氣跑了。」尹厲偏過頭,臉上似乎有些赧然的神色,然後他又抬頭灼灼地看我,「何況從今往後,我的就是你的。 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樣糟糕,你下來我就全告訴你,好麼?」

    尹厲難得這樣低聲下氣說話,可我並不買賬。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一屁股坐在粗壯的樹幹上,惡聲惡氣地說:「騙子!你是垂涎我的美色有預謀地把我撞傻了吧!你當我現在還傻麼?!我根本不是法語系的,我是跳芭蕾的!你卻想撞死我!你要謀殺我!我原來還真以為自己對你是癩蛤蟆配天鵝,搞得良心不安了好久,原來你才是個癩蛤蟆!」

    尹厲的眉頭皺出了深淺不一的弧度:「顏笑,我沒有想要謀殺你。從來都沒有。你的車禍也並不是我預謀的。」他強硬地解釋道,「你沒失憶前我們根本就不認識。」然後他的聲音又溫柔起來,「你先下來,在樹上太危險了,我什麼都不會對你做。」

    他的回答讓我一愣,我有過萬千種猜想,卻沒想到尹厲根本並不存在於我過去的人生裡。也是這時我才覺得悲哀和可笑,我之前在樹上叉著腰手舞足蹈,上躥下跳的像一隻猴子,可一切也不過是虛張聲勢,在真相面前仍然單薄無力的蒼白。

    我有些胸悶,安靜了下來,低頭看著樹下的尹厲問:「那你過去聽說過我麼?你說過去那樣的我,看到現在這樣沒有禮儀舉止低俗的我,是不是會被氣死?」不等尹厲回答,我就繼續對他說道:「你欠我一個真相,我要你原原本本都告訴我。那也好讓我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 。」

    尹厲聲音低沉:「可以的,顏笑,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下來。我們好好談。」

    我想了想,這樣蹲在樹上確實也不是個辦法,便開始往樹下爬。然而上樹容易下樹難,我一手抓著樹幹,一腳就沒注意踩空了。最後還是尹厲把我抱住接了下來,可惜蹭在樹幹上,腳踝還是有點紅腫破皮。

    我齜牙咧嘴地嘶了一聲,眼前尹厲的表情卻比我還感同身受,他在我面前蹲下摸了摸我的腳踝,然後便用手掌圈住了那一段腳踝,掌心的溫度有點灼人。他輕聲歎了一口氣。

    我居高臨下地看他,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餘。帶了痛苦的,甜蜜的,忍耐又難以忍耐的,複雜又生動的表情 。

    我突然瞭然。

    我把腳踝從尹厲的手掌裡粗暴地抽回,然後充滿惡意地低頭對他宣告。

    「尹厲,你完了。」我的語氣篤定又充滿了報復一般的快、感,我對他輕聲說,「你完了。尹厲。你是個騙子。但是你喜歡我。」

    尹厲總是內斂的,像一個安靜的捕手,靜待著獵物落網,他總是鮮少露出明確的情緒,因為他也知道,這樣是很致命的。他的情緒就是他的弱點。此時我心裡彷彿住了一隻黑貓,帶了詛咒一般揮舞著利爪。從真相漸漸明晰開始的恐懼和怨恨,終於破開我插科打諢的外衣,侵襲而來。

    我喜歡他,因此我想要傷害他。

    這個時候尹厲已經望著我的眼睛站了起來,我雙手抱胸,頭微微傾斜,做出一個無所謂的狂妄姿態,睥睨著眼睛看他。像是一個鹹魚翻身的小流氓。

    我舉重若輕地告訴尹厲:「我會恢復記憶,然後把你忘得一乾二淨,我會重新站到舞台上,過我應該過的生活,讓對不起我的人付出應該付出的代價。然後享受我的鮮花和萬人的寵愛,而你將只是我人生裡過客一般的一個可悲騙子。」

    我還想繼續惡毒地講下去,卻被尹厲一把推到樹幹上,他的手按住我的雙肩,他的眼睛帶了狠厲與決絕,他就這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便低下頭來凶狠地吻我。

    是的,我猜對了。我們的感情裡一直有雜質和疑惑,我從來覺得摸不透他的心裡,但是那又怎麼樣?他是個騙子,可是他喜歡我。

    這個強硬和霸道的吻終於結束,尹厲這才鬆開了一點對我的桎梏。

    「顏笑,我既然強硬地打破了你的人生,介入了你的生活,就沒有想過這樣簡單退出。」他望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是原來的我,即使是現在,我也會包庇尹萱,我寧可承認是我自己撞了你,策劃了這一切,也要把她保護的好好的。」

    我安靜地看著他。

    「可是現在不可以了,顏笑,我不能在你面前攬過一切罪責,因為這樣你我就永遠沒有可能了。你不會原諒我。」他湊過頭來又親了下我的臉頰,安撫地幫我整理了下頭髮,「你和尹萱在同一個舞團,你在不久前被提名為首席,也是同時拒絕了黎競的求婚。她想找你談一談,但你對她一直不友好。那天尹萱喝醉了。我到的時候你已經躺在血泊裡了,尹萱蹲在一邊嚇得直哭。那時候我不認識你,我正在法國探望尹萱,我只在事故發生前三天見過你一面,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你就是她口中的Alicia。我所有關於你的認知都是從尹萱嘴裡聽說的,在她的眼裡,你是冷漠優雅的,完美又可怕的對手。」

    答案已經不言自明,尹厲為了保護尹萱,準確說是為了保護尹萱的名譽,保護她的藝術生涯,選擇了犧牲掉我的藝術人生。然而這一刻我又並沒有真實的感知到對於失去芭蕾的恨意,我完全忘掉了它。

    我難以形容我心裡的情緒。有些失望,有些難過。我只是抬頭問了尹厲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我的腿還可以再跳舞麼?還能跳得像以前那樣好看麼?」

    尹厲用力地抱緊了我,而這一次我伏在他肩頭,終於哭了出來。

    這是很奇異的體驗,給予我最大夢想,和毀掉我最大夢想的,都是我面前的這個人。他是這個陰謀的幫兇,可我此刻仍然信任他,我想要報復一般的傷害他,帶了隱隱的微妙的憎恨,但潛意識裡他仍然讓我覺得安全。

    尹厲輕緩地摸著我的頭,然後他放開我,強迫我與他對視,我的眼睛裡還含著淚水,只能在氤氳的視線裡看他。

    「我一輩子不相信報應這種說法。」尹厲說得有些艱難,「但你將是懸在我頭頂的裁決之劍,你可以制裁我,用一切方式。」

    這一次我抓起尹厲的手,拼盡狠勁咬了他一手鮮血淋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6:31

第二十二章

    咬完尹厲後,我便深深地後悔了,這樣的行為不僅極其不文明不衛生,還極其不符合我高雅的形象!

    如今好了,我和尹厲倒像一對患難情侶,我殘了腿,他殘了手,我擦破了皮,他淌著血,站在一起很有喜劇效果。

    尹厲沉默地看了我一眼,才歎了口氣道:「我帶你去看醫生,腳踝都已經腫成這樣了。」然後他背朝著我蹲了下來,轉頭看我,「上來吧。」他微微有些無奈地說。

    我覺得他欠了我,被我頤指氣使也是應該的,便大搖大擺絲毫不臉紅地趴到了他背上。

    這一段路雖然有些偏僻,可走了大約十分鐘便已經開始有計程車的身影,然而尹厲卻像沒看到一樣繼續背著我往前走。

    他不說話,手上的血蹭在衣服的下擺好褲子上,彷彿空氣裡都有一股鐵銹帶了潮濕的味道。而這沉默更讓我覺得渾身發癢,趴在他背上也左右難安。

    「尹厲!」我叫了他一聲,「你說說話呀!要不我們來聊賴我失憶前的事!你說以前在法國也有人和我求婚過?他長得帥麼?有錢麼?」

    尹厲轉過頭來看我,眼神帶了點凶狠和警告的意味:「顏笑,你當時就拒絕了他。再問這些也沒有意義。你還是過去的自己時,就沒有考慮過和他共度一生,更何況現在,他也應該早已經接受了這個拒絕而開始了新的人生。」然後他頓了頓總結道,「他不適合你。」

    我有點被他篤定的語氣噎道,不服地問:「你又不認識以前的我,怎麼知道他和我不合適?!他不是法籍華裔麼,還是畫家,搞藝術的多半是閒情的有錢人。我覺得就不錯,和他生活還能提高品味。」

    「他不適合。他太克制,在法國長大,學多了歐美男人那一套溫柔浪漫和紳士禮節。你拒絕了他,他再痛苦再不服,不還是維持著虛偽的禮貌,彷彿很有自尊,收放自如地不再糾纏?這種男人缺少了強硬。世界上哪有那麼多水到渠成的兩情相悅。很多東西都是爭來搶來的。他為你連這點都做不到,有什麼資格和我搶?你當年拒絕他也是有眼光。」尹厲似乎非常不服我提到黎競,他的這番話仍然措辭得很有分寸,但已然是對黎競充滿了主觀情緒。

    然後他又補充道:「何況你要品味幹什麼?我不在乎你有品味還是低俗,你愛怎麼活著就怎麼活著。不需要變得有品味去取悅誰。」

    我看著尹厲背對著我的後腦勺,這個男人在前一刻還說著我將可以成為制裁他的利器,承認了自己是一個可恥的騙子。這一刻卻對利器我過去人生裡出現的男人開始品頭論足,最後的結論無非一個,那就是,雖然他是個騙子,但他尹厲才是最適合我的人,我就需要他這樣強硬的男人來當人生指明燈,引領我走近新時代。

    「尹厲,實話說,你當初求婚我答應了,現在想想,才是識人和眼光有問題,我那時候怎麼沒看出你這麼臉皮厚呢?明明是一個,癩蛤蟆把天鵝打傻,然後威逼利誘催眠天鵝說,『你就是一隻臭癩蛤蟆』的故事,到你嘴裡怎麼變了味?」我趴在尹厲的背上嘀咕起來,「你也就只能趁著我還沒恢復記憶再騙騙我吧。」

    我們都很清楚,如今我們還能這麼平靜的對話,只在於我沒恢復記憶,我沒有那種夢想被奪走的切身恨意,往昔再璀璨,對我也只是陌生。

    尹厲總是這樣狡猾,他摸清人性,在我最孤立無援的時候給了我一個身份,並且是一個巧妙的身份,讓我的生活裡充滿了他,他不惜一切代價,讓我信任他最終依賴他,他利用一切資源達成目的。而即使真相公開的這一刻,他還能拿捏得這樣好。我沒有恢復記憶,就是他最大的時機。

    有時候我希望我能狠下心來徹頭徹尾地恨他。甚至想過或許應該再來一場車禍,然後像電視劇裡一樣,撞擊下我失去了現在的記憶,恢復了過去的。那麼我將不需要再對他有任何留戀,我可以毫不手軟。

    尹厲大約也知道我在想什麼,他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接下去我們便是沉默,好在很快就到了診所,醫生給我們都處理好傷口後,尹厲便要背著我回家。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面。何況房子都過戶給你了,要走也應該是我走。」他果然很懂我的死穴,聽完後面一句話我就決定跟他走。

    「等等,我還有從你家拿走的那袋子東西在旅館,不可以浪費,我以後趕你走,那袋東西就歸你了。」

    尹厲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最後還是折回我住的那家小旅館,打包起我的行李來。他的樣子溫和又無害。我有點難受,這大概是我最後和尹厲能假裝什麼沒發生的相處時間。我清楚地知道我之後會做的。我一直在避免想這些,我也知道,自己剛才那些暗示分開的話,半真半假,但卻並非戲言。

    而尹厲像是感知到什麼一樣突然抬頭。

    「顏笑,我的身體上,還紋著你的名字。那是你叫我紋的。因為面積大,大約是去不掉的。」

    尹厲就是這樣聰明,永遠能在對的時候說出對的話,擊中你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我知道自己如果一直待在他身邊,只會被圈養得對於他一點攻擊性都沒有。

    他確實喜歡我,可他又是個太好的陰謀家。

    他不會再傷害我,但他也想要保護他的妹妹,像一切最開始的時候一樣。

    正如他所說的,他是一個強硬的人,任何不可能的結果,他都會去爭去搶,並且未曾失敗過。

    他會不惜拿自己做籌碼周旋。只要我愛他,我就不會做絕到把尹萱從雲頂拉至地獄。他又是那麼貪心,既要我愛他,又要護住尹萱。

    然而這一刻我也並不想戳穿他。

    我只能假裝隨意地歪了歪頭,不經意一樣地告訴他。

    「可是我不姓顏啊,尹厲,我姓唐,你紋的從來不是我的名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6:50

第二十三章

    實際上時值現在,我還是不知道我具體的中文名字,只從Alicia Tang這個標籤裡推測出大約自己是姓唐的。法國媒體對我的報道出乎意料的少,僅有泰勒夫人收徒時候的隻言片語,之後竟然都無大篇幅的相關追蹤報道,連最後的失蹤也僅僅是警方的一個通告,而更奇怪的是Frank給我的影像資料裡除了他私人拍攝的紀錄片母帶,沒有任何我對外公開演出的錄製。

    疑團重重。

    一個成功的芭蕾舞者,為什麼八年來沒有一次登台演出,甚至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場芭蕾比賽,也不出現在芭蕾圈的社交範圍裡,像被刻意壓制一樣,這八年像是被雪藏,讓一個披著「泰勒夫人的愛徒」外衣,本可以憑借這個一路扶搖而上備受矚目的舞者,完全淡出眾人的視線。

    無論是失憶後的我,還是失憶前的我,我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都顯得那麼單薄。

    而反觀尹萱卻不是這樣,她是法國時尚小報最愛的八卦來源,她的比賽獲獎歷史可以追溯到她剛滿10歲的時候,她是法國上流社交圈裡眾人皆知的名媛,現在電視裡便在放著她回國以後高調接受採訪,公開即將加盟開拍《唯有我起舞》這個大製作電影的消息。

    我坐在尹家的宅子裡,看著屏幕上尹萱年輕而驕傲的臉。

    「這是我第一次試水電影,因為題材實在是太對我胃口了,我從四歲開始跳舞,舞蹈是我的生命之火,我很喜歡這個劇本。我會出演女主角。謝謝導演給我這個機會。」

    訪談節目的主持人笑問道:「聽說孟導這個劇本已經籌劃了3年,只苦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選,他想必是物色了很久才能找到尹小姐這麼合適的人出演。尹小姐在芭蕾上的成就,在法國也是絕對矚目的,在這樣的年紀有您這樣的芭蕾技藝和名聲的,歷史上華裔裡從來都沒有第二人。《唯有我起舞》有大量的芭蕾舞蹈鏡頭,能找到尹小姐那真是觀眾們的福音。可以不花票價就欣賞最高貴典雅專業的芭蕾演出了。」

    尹萱毫不在意地接受了主持人的恭維,她的臉上顯示出理所當然的貴氣和凜然不可侵犯的傲然。彷彿一切都是應該的。她就應該有這樣好的人生,有尹厲為她保駕護航,有尹氏做後盾去追求一切自己想要的東西,有她看不順眼的東西,就摧毀。

    即便到了今天,她的臉上也看不出絲毫的悔意甚至一點羞愧和害怕。她多半很相信她的哥哥,多半覺得我從海洋被困進一個泥潭,再怎麼也翻不出什麼風浪。

    她一路榮華,前程似錦,而我連自己過去幹了什麼都不知道。

    「顏笑,晚飯好了。」尹厲的聲音很柔和,當他推門進來的時候,卻也看到了屏幕裡的尹萱,我看了他一眼,然後關掉了電視,尹萱的臉便也驟然消失。

    尹厲大概也有些尷尬,他摸了摸我的頭,俯身親吻了下我的額頭:「尹萱本來回國就只是為了接拍那個片子,如果你不想看見她,我會讓她一直留在法國的。」

    他如此篤定我不會用法律的手段制裁尹萱。

    一頓飯便吃得我味同嚼蠟,吃了兩三口,我便拋下了筷子:「尹厲,我想看看尹萱的那間練功房。」

    尹厲收拾了桌子,便點頭帶了我去,他也摸不清我現在在想什麼,只是有些疑惑地看我。

    練功房被打開的瞬間,撲面而來的便是灰塵的氣息。第二次進這裡,心境卻截然不同。

    牆上照片裡一連排的尹萱仍然擺著完美的芭蕾舞姿。

    「你能給我講講每個照片時候的事情麼?」我轉頭問尹厲,「我覺得很奇妙,那種從小學習芭蕾的人生,尹萱學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我後來向尹厲詢問過我的過去,但得到的結果卻是失望。他並不瞭解我的過去。他只能輕描淡寫地描繪出尹萱撞我的那段,然而他是瞭解尹萱的。尹萱的過去,尹萱從少年到如今的每一段青澀的成長和蛻變,他都銘記在記憶裡。

    「這張是尹萱十五歲拍的。後面這張就是半年後拍的,個子高挑了不少。」

    「這是她演巴黎聖母院裡艾斯米拉達變奏那一段的劇照,她就是以那一場表演入駐巴黎歌劇院舞團的。她那年演出的之前從沒在有傾斜度的舞台跳過,結果一開始適應不好,摔得只能打了封閉針繼續跳。」尹厲開始還想保持一種冷靜簡單的口吻敘述,但是心中的情緒卻還是在話語裡流露了出來,尹萱是他獨一無二的妹妹,他看著牆上的那些照片,即便努力想要保持中立客觀,對於尹萱的自豪感還是不自覺地流露了出來。

    「這張是她剛在俄羅斯得了獎回來,剛得獎就不顧時差給我電話哭得稀里嘩啦,結果第二天的新聞採訪裡倒是大方得體冷靜得不像話。」他似乎回憶到什麼快樂的事,眼睛裡也帶了笑意。

    他和尹萱有太多回憶,他和她有過去二十多年的緊密情誼。逼迫尹厲去忽視這份親緣,本身就是不現實的。

    這讓人不甘心。

    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跳舞。」

    尹厲錯愕地回頭。我望著他的眼睛,沒有退縮:「我想要跳舞。我不記得以前對芭蕾的狂熱了,但是既然那是過去的我最大的人生理想,那麼經歷了這麼多,我不應該就否定掉過去,我應該用芭蕾把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重新聯結起來。」

    我也像尹萱一樣,我們被芭蕾佔據的人生裡,那是我們成長軌跡裡最不可或缺的部分,舞蹈是我們的圖騰。

    尹厲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對不起。」

    我刻意忽略他道歉的緣由,佯裝輕鬆地說:「說不定在跳舞裡我就能重拾記憶。」

    「顏笑。」

    尹厲只這樣叫了我一句,他的語氣裡有愧疚,有不忍,也有勸撫的意味。

    車禍和失憶,我可能已經不適合芭蕾了。然而我不甘心,尹萱的存在便是我心頭的一根刺。她越是舞姿優雅,我便越是內心掙扎,我本來也應該有她這樣的成就的。

    「我要跳舞。」我堅持對尹厲道。這並不是個詢問,只是個告知。

    尹厲沒有再勸說,他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隱在陰影裡看不清:「好。」他只簡單地說了那麼一個字。

    但那個下午他就帶我去看了高醫生。最初給我的腿動手術的骨科專家。

    老高很久不見我,看到我如今行走自如,臉上是掩蓋不住的高興。

    「顏笑,我就沒看錯你,我就知道你心裡一股狠勁,你要想走,就一定能走!」他笑著過來拍了拍我的肩,同時也打量了尹厲一眼,「尹先生,好久不見。」

    尹厲對他點了點頭:「高醫生,還麻煩你了,能給顏笑做個檢查麼,她的腿現在能不能跳舞?」

    老高有些意外地看了尹厲一眼,尹厲這次的語氣難得的放低身段,老高向我投來詢問的眼光:「你要跳舞?」

    我點了點頭:「嗯,芭蕾。」

    老高有些摸不著頭腦:「你這個車禍能保住腿現在能走能跳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你要業餘去弄弄國標,沒什麼問題,芭蕾要是就學學人家矯正形體也成,但要正經地跳那種腳尖掂地的,就沒事找事了。」

    然後老高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沉下了臉色:「你以前腿上有四處骨折舊傷,腿部的肌肉比例看著都很像運動員,但沒運動員那麼誇張……顏笑,你以前是跳芭蕾的?!」

    我沉默地點了點頭。

    拍片出來老高的臉色便更沉重了些:「實話說,顏笑,我不認為你現在應該繼續芭蕾。車禍給你的腿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骨頭比原先更脆弱,承重能力不強,而且你兩年沒有進行芭蕾日常訓練,腿部的肌肉已經都散了。」然後他轉頭對尹厲,「尹先生,我從醫生的角度,不認為她應該做任何激烈的運動,芭蕾絕對不行,太冒險。」

    尹厲也叫我:「顏笑。我現在不能拿你冒險。你沒有芭蕾,也還是你,我喜歡的從來不是跳舞的你。沒有舞蹈你一樣有精彩的人生。」

    回去的路上我便和尹厲一直在爭吵。尹厲的態度是難得的強硬,最後他幾乎是恢復了我第一見時的冷酷。

    「顏笑,我知道我有罪,是我讓你沒法跳芭蕾,但是這件事我不許,我不會懷著愧疚來縱容你去跳舞,只有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我承受不起你受傷或者任何意外!」

    他和老高一樣,都覺得理智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放棄跳芭蕾。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沒有過去的我始終是不完整的。而既然忘記了夢想,那麼就再造一次吧。

    可尹厲卻並不同意,最後到家門口的時候我已經幾乎是對尹厲吼出來的。

    「所有人都以為我站不起來了,既然我能站著活著,我就能跳舞!忘記了又怎麼樣,那就重新來一遍!流血和流淚,疼痛和艱難,我從來沒有害怕過!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

    尹厲本來走在我前面,正打算拿鑰匙開門,聽到我這話便要皺眉轉身,卻突然門邊上的陰影裡走出了個人,對著尹厲就是凶狠的一拳。尹厲沒有防備,被擊中了正臉,鼻子便鮮血淋漓,並很快地沾滿了衣服的前襟。

    那人拉住尹厲的衣服,正準備繼續掄起拳頭,放佛方纔那一擊一點不過癮,而尹厲拿手摀住鼻子,卻沒有反擊,他側了側身體,聲音仍然鎮定:「黎競,別嚇到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7:08

第二十四章

    黎競的神情凶悍,捏緊了拳頭,表情忍耐,但終究還是沒有再打下去,他放開了尹厲,抬頭看我。

    一眼隔了千萬年一樣的厚重,彷彿我們隔了遙遠的時光後的重逢。

    被這樣深情地望,我有些不大自在。這是一張英俊的臉,身材挺拔,不比尹厲的精緻,卻輪廓更加深邃,帶了點異域風情,但卻喚不起我的任何回憶。

    黎競顯然在克制自己的情緒,他定定地站在一邊,貪戀一樣地看我,彷彿下一眼我就又要消失了一樣。而我也才注意到他左手裡捏著一個紙團,半展開著,露出模模糊糊的一個「嫁」字,此刻已經被尹厲的鮮血沾染而暈染開來。

    那正是我那次從樓上砸下的紙團,我再看眼前的黎競,才認出竟然就是那天被砸中的男人。他此時看著我,表情和當時一樣的難以形容。

    然後他用力捏皺了那個紙團,走過來狠狠擁抱了我。

    我呆呆地不知道做什麼反應。黎競的這個擁抱帶了滄桑和傷感,我被裹挾在這股氣息裡,沒來由得想要歎息。可最後我也只能安撫一樣地拍了拍黎競的背。

    「你還活著,這比什麼都好。」他的聲音低沉,卻帶了一點顫抖,「你不會知道我被這個紙團砸中時候的心情,我抬頭就看到了你,你笑的很開心,鮮活的,紙團裡寫著『我嫁』兩個字,那一瞬間,好像我過去的那場求婚終於得到回應。就像幻象。」

    「那紙團是給我的。我正要問你拿回來。」尹厲止住了血,站在一邊說道。

    黎競放開了我,轉頭盯著尹厲,他的眼睛裡都壓抑著怒火:「那不是給你的,你騙了她,你差點害死她!」

    「我願意用我剩餘的人生去補償。」尹厲明明剛被打了,此刻卻絲毫看不出狼狽,他總有一種氣場,讓人戰慄一般的鎮定,他看了我一眼,「只要她接受。」

    兩個人僵持不下,好在最後終於把戰地轉移到了尹厲的房子裡。

    我們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下來,擺出架勢準備一場徹談。實話說局勢有點怪異,我有點坐立難安,對面我的兩位「男朋友」對彼此都帶了強烈的敵意。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我也彷彿從失憶時候的棄子地位搖身一變成了搶手貨。

    我甚至不合時宜地想,如果我以前是芭蕾女神一樣的人物,是不是除了黎競,其實迷倒海內外,石榴裙下昏倒了一片亞歐非各國人民,甚至「春天的時候開一輛大巴,帶著我的一車男朋友去郊遊」的願望實現起來也指日可待?

    「我要帶以韻回巴黎。」黎競的聲音激動起來,「她在巴黎長大,那裡對於她是更親密的故土,對她也是更好的環境,她的朋友親人她的過去都在法國。」

    我也終於回神:「我的親人?那為什麼直到現在我的親人都沒有出現過?甚至我的中文名字唐以韻都要從我過去的朋友那裡聽來,那給我這個名字的人呢?」

    黎競有些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才垂下視線:「伯母在四年前就去世了,就葬在面朝舞團舞台正面的公墓裡,是伯母自己選的墓地,她說要一直看著你跳舞,跳到什麼都遮蓋不住你光華的一天。你是她的驕傲,她是你唯一的親人。」

    他已經盡量用了緩和的語調陳述,但這個答案還是讓我不能接受。

    我在最孤立無援的失憶旅程裡,在還不能走路的時候,曾經無數次想像過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我的親人,他們不需要富有,只需要用粗糙的手輕撫我的額頭,讓我好在他們懷裡痛快地哭出生活裡的困苦。

    所有的艱難,我只要這一份溫情就足以,足以讓我頭破血流地去對抗世界。

    然而現在我真實的身份浮出水面,卻仍然是個孤家寡人,拒絕了求婚,母親早就死了,既沒愛人,又沒親人。

    唯一有的便是芭蕾。可現在連這僅剩的連接過去和現在的紐帶,也斷了。

    我難過得有點不知所措。像是一截木頭,爛在了心裡,並不銳利,甚至有點遲鈍,但還是能感覺到痛。

    「你出事的時候就是伯母祭日的那一天,每到那天你便會去拜訪公墓之後一個人靜一靜,我開始聯繫不上你,並沒有引起警惕。」黎競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我現在希望你能和我回去,回到你該去的地方,而不是待在這個人的身邊,他是個騙子,並且差點害死你。回去了我們再從長計議,該怎麼處理這件事。」

    「你去麼?」黎競認真地看我。

    尹厲難得的非常沉默,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目光裡甚至帶了點懇求的意味。

    我偏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我去。」 然後我才正視了尹厲,「我不想留著了,我不想看到尹萱。她恣意偷走了我的人生,可還冠冕堂皇享受著所有好的東西,她踩著我的人生去摘鮮花,摘完竟然還要鄙夷我,恨不得連最普通的人生都不還給我。」

    「離開這裡本來就是我的打算 。我已經聯繫過了Frank,等手續齊整處理完顏笑這個身份,最終我還是會走,我想看看過去的自己。現在就算計劃提前吧。」

    尹厲頓了頓:「我陪你一起去,你沒有恢復記憶,那裡對你來說還是個全新的環境,總要有一些什麼熟悉的東西,好讓你安心。」

    黎競的情緒似乎又上來了,他充滿怒意地看著尹厲。尹厲卻只看著我。

    我轉開頭:「我怕看到你會想到她。」

    「而且你不用擔心,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即使去了巴黎,也不會馬上告發你妹妹,我還需要先拿回Alicia的身份,才能再找律師,所以你大可不必跟著我去巴黎好監視我,留在國內也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去活動看看再怎麼包庇她。」 那種黑色的情緒又上來了。哪怕法國還有一個親人可以讓我好覺得終於找到歸屬感,我也不會這樣說話,我只是太難受。我忍不住想傷害別人,而我只能傷害尹厲。

    有時候覺得知道了現實,也並沒有比不知道更好多少。

    我恨尹厲,甚至想,他為什麼不可以騙得再完美一點?好讓我一輩子不發現。

    此刻他坐在我對面,臉微微側著,難得的拿出一根煙抽著,在一個瞬間,他似乎痛苦地閉了閉眼,但也僅僅一瞬間,再看便是什麼都沒有,煙霧模糊了他側臉上的表情,我想剛才是我看錯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7:27

第二十五章

    十月的巴黎已經有些蕭索,我走在街頭,周圍是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建築。從我離開尹厲來巴黎已經半月有餘,他說得很對,如今這裡,唯有熟悉的法語讓我覺得安心。

    我走的那天他並不知情,因此連離開前的最後一面也沒看到。

    黎競給我在巴黎市中心租了一套公寓,他常常來看我,禮貌而溫情,Frank中途抽空跑回法國看過我一次,但大部分時候我是一個人。也是唯一一次,我在這樣陌生的環境裡,更想一個人待著。

    沒有了尹厲,和黎競單獨兩個人,我就覺得尷尬起來,他喜歡帶我去最貴最華麗的西餐廳,飯後便會邀我去聽歌劇,然後我們沿著塞納河畔慢慢走。

    「就像回到了過去,那樣無憂無慮。」他這樣滿足地笑著說,「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

    每當此時,他溫柔的眼神便會落在我身上。有時候他會念一些詩句,都帶了美麗古老的韻律。

    這是過去我們的相處模式,我很想想起來,他也很想要我想起來,我們默契地期圖用這種方式重溫記憶。

    可有時候我不覺得浪漫,只覺得塞納河畔的風有點大。

    而半月有餘,黎競努力地模擬出過去的場景,希望任何一個片段都是刺激我恢復記憶的導火索,然而我卻遲鈍得什麼都想不起來。我覺得很愧疚,黎競大概也是有點失望的,他看我的目光裡,越來越多像是透過我在看另外一個什麼人,帶了淡淡的感傷,這樣的神情讓我落荒而逃。

    「以韻,今晚帶你去看我的畫室吧,我已經把幾批參加畫展的畫全部追了回來。」今晚黎競的聲音是難掩的歡快,他為我畫了不少畫,現在為了幫我重拾記憶,不惜毀約也把正在展覽的幾批畫提前收了回來。

    而即便知道了那將是一整個畫室的我,在真正看到的時候我還是被震撼了。

    比尹萱的練功房更寬敞的房間,畫的大小不一,錯落地懸掛在牆上,沒有尹萱照片佈局那樣中規中矩,卻帶了不一樣的風情,顯得凌亂又別緻,而在我正前方的牆壁上,竟然就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畫。

    「那是我直接畫在牆上的,用了一個月才畫完。」黎競的語氣帶了自得和滿意,「我一個月沒有出門,結果畫完就激動地出來找你,你被我鬍子拉碴的潦倒樣子嚇了一跳,後來還一直調侃我,說我是不要『臉』的藝術家。」

    他笑了笑,然後看了看我,又轉頭盯著牆上的畫,注視的目光柔情和煦。

    畫面裡的背景像是一個教堂,採取了一個側邊的視角,我能看到畫面裡斜前方那巨大的耶穌像,各處裝飾著聖誕樹,神父正手持《聖經》,他的身後站著演奏頌歌的提琴手,一個金髮的男孩子正彈奏著鋼琴。畫面裡有很多人,虔誠地低著頭,靜謐地站在座位前,手捧蠟燭,教堂暗著,只有每個人手中的燭光照亮他們的一小片臉。但那些臉都是模糊的,只能隱約看到眉眼,只有我的是清晰的。

    我站在這個畫面佈局的正中,捧著蠟燭,臉色沉靜,閉著眼睛,彷彿在做一個隱秘的請求。看得出黎競在我的臉上花足了功夫,陰影畫得恰到好處,有一個曖昧柔和的剪影,顯得睫毛長而美,表情嫻靜,與世無爭,比起之前莫行之帶我看的那張畫像,這一張美得不那麼凌厲,沒有那麼多稜角,反倒顯得有些柔軟和脆弱。

    我想起莫行之的那句話。「畫作者一定很愛畫中人。」站在這面牆前,我也感覺得到撲面而來的情緒,內斂的愛意。

    「畫裡是我們第一次遇到的樣子,那是五年前的聖誕,我從南部一路到了巴黎,一個人,因為孤獨,就想在教堂裡和大家一起過,然後我看到了你。」黎競的語氣和緩,帶了回憶的味道,「我一路在尋找靈感,我以為我不會在哪個城市定居的,但那天以後我在巴黎住了下來。」

    我環顧整個畫室的畫,那是一個個我。我旋轉的樣子,我跳起的瞬間,更多的是平時不穿芭蕾舞服的我,很多個我,在不同的時間裡,側在巴黎不同街道的欄杆上,表情淡淡,但眉眼間是年輕驕傲的痕跡。

    然後黎競走過去,揭開了一幅畫上的遮布,那是一幅沒完成的畫。

    「我已經聽說舞團已經和你準備簽約了,你將有第一次公開的登台演出,世界將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並為你折服,我本想畫好這幅畫送你,但之後你就出事了,我便沒法再繼續下去。」

    我像被那幅畫蠱惑了一般地向前,伸出手撫摸畫面上自己那張未完成的臉。畫裡我姿勢有些扭曲地坐在地上,一手按住左腿,腿部的肌肉繃緊,一隻腳的足尖鞋綁帶已經鬆散了開來。黎競畫好了我所有手和腿部的細節,唯獨卻沒有畫臉上的表情,畫裡我只是帶著空洞的臉的輪廓,仰著頭。

    「你想起了什麼沒有?這幅畫是你在練習的時候不慎被自己的汗水滑倒,那一次肌腱拉傷,被迫修養了2個月,那2個月你都不肯見人,覺得腿會受影響,無法接受。我想把它送給你,是因為你為了成為首席的那一天,犧牲了太多,而你的光榮和血淚,我一路都擁有。」

    這幅畫讓我覺得悲傷,而這種情緒又不知道該怎麼捕捉住源頭。

    黎競每走過一幅畫,便會為我詳盡地解釋,每一幅畫都帶了很多共同的回憶。可惜我和黎競也僅僅在五年前才相識,他也僅僅知曉這短短幾年間的我,甚至是我的母親,他也僅僅見過三次。

    我在來巴黎的第二天便去了公墓。那是個簡易乾淨的墓碑,在綠草茵茵的墓園裡,邊上開著一支剛被雨打濕的鬱金香,鮮紅色。墓碑上刻著我母親的名字。Maria Tang。黎競告訴我,她叫唐苑。

    「她是什麼樣的人?」那時候我站在雨中,問黎競。

    那時他卻顯得有點為難:「我真的很難形容,我們僅僅見過三次,還幾乎都只是個照面。我只知道你母親的法語非常地道,她不喜歡多和你以外的人說話,顯得很神秘,你們過得並不奢華,沒有其他親人,但是她的舉手投足卻像一個貴族,非常優雅。」

    「你應該去見見泰勒夫人,我沒有見過她,但是她是你的老師,你是她唯一的徒弟,你的母親和她也看上去很熟悉,要是她知道你活著,一定非常開心。她一定能給你很多幫助。你也應該問問她關於過去的回憶。她是在芭蕾上離你最近的人。」

    此刻黎競大概看出我的情緒,把當天他在墓園對我說的建議又提了一遍。

    我感激地對他笑了笑,然後還是好奇地問出了一直以來的問題。

    「黎競,我有一個問題,不知道合適不合適,但是我一直很好奇,如果我們的回憶一直這樣美好甜蜜,那我當初為什麼會拒絕你呢?」

    黎競有些沉默,過了片刻才說:「我不知道,你沒有說理由。你只是說你這輩子不會嫁給我,並且告訴我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這個答案有點出乎意料,因為實在是傷人的直白。我有些尷尬地為過去的自己道歉道:「對不起。」心裡卻想著或許過去的我真的不怎麼討人喜歡。

    黎競卻沒有在意,他只是笑了笑:「我尊重你的決定,但此刻只要你活著,就是對我的祝福了,何況現在你失憶了,或許對我們也是新的開始。」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深情,而我卻心裡一跳。我沒敢和他說,我兩天前在我公寓樓下看到了尹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7:48

第二十六章

    尹厲就那樣安靜地站在路邊,他的手裡捧了大把的玫瑰,引來路人無數。我目不斜視地走進公寓。接連兩天都如此。他不開口叫我,沒有打擾,只是每天捧著新鮮的玫瑰。而我家裡放著黎競送我的香水百合,濃郁的味道,開得肆虐。

    再隔一天下樓,他除了手持玫瑰,竟然在腳邊放了塊牌子,上面大大咧咧用法文寫了:「原諒我。」

    我斷然不知道尹厲也會做這樣的事,倒是有點不知所措地從後門溜了出去。

    Frank幫我聯繫了泰勒夫人,今天便是會面。

    泰勒夫人是世界聞名的舞蹈藝術家,曾經在年少時候就獲得殊榮,退出舞團之後便轉行編舞,曾經對外公開過不會單獨收徒,而我是唯一那個破例。

    此時她姍姍來遲,而我越發緊張。心中總有忐忑。

    她是我解開所有謎題唯一的希望。

    然而當視線裡出現這位名師雍容華貴的臉,我就覺得有些手腳發涼。她顯然是認識我這張臉的,但她對此的反應卻不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而是冷靜的有些冷漠。

    「做個piroette on pointe和後踢給我看看。」她的語氣疏離,沒有問候,沒有擁抱,只是這麼冷冰冰的一句話。

    「我失憶了。」我有些侷促,「我發生了車禍,什麼都不記得了,我不記得自己,也不記得您。」

    泰勒夫人這才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也僅僅是一眼,她便接著說:「把腿給我看看。」說完就逕自上前擺弄我的小腿,她蹲在我面前,面色沉靜嚴肅,一路從腳尖腳背捏到小腿,之後她讓我在她面前轉了圈。

    「老師,有什麼問題麼?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

    做完這些她的臉色便冷了下來:「我想我們沒有談的必要了。你也不要叫我老師。我不承認你是Alicia。你沒有跳舞的腿。」她抬起頭看我,語氣卻像在宣判死刑,「沒有兩條有力的腿的人,終其一生也不能成為一個在舞台上驚艷觀眾的舞者。你現在的腿,成為不了一個職業的舞者。芭蕾史上沒有任何一個舞者有這樣軟綿綿無力的腿。」

    她的粗暴態度讓我憤懣和委屈:「可我就是Alicia,您是明白的!我可以重新跳舞!我不怕苦!」

    「很多時候光有態度是不行的。你光有跳芭蕾的心,卻沒有跳芭蕾的腿。每個舞者都為了舞蹈甚至可以付出一生的心血,犧牲了所有,但最後能站在巔峰裡俯仰世人接受萬眾朝拜的,也就只有那麼幾個。」

    「我很惋惜。Alicia是我非常看好的舞者,但是現在事實就是這樣,沒有芭蕾的Alicia不是Alicia,你不是她。」

    我的心裡亂成一片,我差點不明不白地死掉,艱難地活在騙局裡,覺醒了想要找回過去,卻發現所有人不再需要我。

    沒有了跳舞的腿的我,一無所有。

    我忍住就要滾落的眼淚,不甘地問道:「那為什麼過去的我連一場公演都沒有?為什麼過去擁有那樣條件的我,連站在世人面前的機會都沒有?為什麼?」

    為什麼,連曾經燦爛過的回憶都沒有留給我?我從來沒機會知道過去的我可以做的多好。

    泰勒夫人聽了我哽咽的語氣,似乎有所觸動:「那是你母親要求的。一個舞者從最開始的初登台,到最後在舞台閃耀,是漫長的歲月。她不希望你被外界的過早的盛名所累,也不喜歡那些無窮無盡的舞會,法國貴族的男孩子來分散你的精力,外界總是太多誘惑,很多比你更有天賦的女孩子,過早把自己的藝術生命夭折在浮華里。」

    「你應該獨自舞蹈,直到那個成熟的時刻來臨,展開你的雙翅,再也沒有誰可以束縛你,遮蓋你的華彩。」她彷彿默念著什麼詞句一般說出這句話,「你確實是我見過最有資質最堅韌的舞者,我說過的,假以時日,你將把我們都甩得遠遠的,可也或者是我的欠考慮,你作為我徒弟的出現太過奪目,媒體一開始圍追堵截。我和你母親同樣的擔憂,過早的媒體曝光會讓你浮躁。」

    然而那個成熟的時刻沒有到來。我還是夭折在一場車禍裡。

    泰勒夫人垂下了目光:「你曾是我們的秘密種子,可現在已經沒法發芽。」

    她這句話說得篤定而毫無餘地,彷彿我在她眼裡不過是個芭蕾的容器,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我要重新跳舞。請您繼續教導我跳舞。」

    泰勒夫人卻搖了搖頭:「你現在還記得芭蕾的什麼呢?我不教授不能在芭蕾歷史上留下痕跡的舞者。更不會從頭塑造一個沒有前途的舞者。你甚至一點基礎都沒有。我不想看到笨拙的Alicia。印象裡的你,將是永遠有精準動作的你。」

    「也或許這樣反而不殘忍,你從來沒有在眾人眼裡出現過,從來沒有享有眾人的期待,也不會有那麼多觀眾因為你現在的落差而失望傷心。對你反而沒有壓力。這於你反而是善終。」

    然而這真的不殘忍麼?我的藝術生命,對於這個藝術圈子,竟然是蜻蜓點水般的短暫停留,時光可以掩埋一切,它終將和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所以也不存在被抹殺。

    「所以您只認得跳舞的Alicia,而我什麼不是?您不覺得這樣對我不公平麼?這怎麼對我是善終呢?!假設我從前閃耀過,是不是此刻就應該死了也好比變成了不能跳舞的廢人?您不覺得這樣自私麼?」

    「舞蹈本來就是獨佔的藝術,芭蕾更是自私的舞蹈。如果你是過去的你,你將比我體會更深。每一個舞者,為了成為首席,都必須是一個極度自私的人,搶佔所有觀眾的目光,這就是芭蕾的表達。」

    泰勒夫人看我的眼神帶了居高臨下的憐憫:「你連這都忘記了,一個舞者,要足夠冷酷才能用腳尖支撐住自己的重量。要足夠冷酷才能支撐住所有觀眾目光的審視。芭蕾從來是殘忍的藝術,你現在不僅沒有跳舞的腿,連跳舞的氣質都一併失去了。你不是Alicia,你不是一個舞者。我不承認你。」

    她這樣單方面結束了對話,只留我一個人在原地,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這是失憶後我第一次對芭蕾有深切的體會,我不甘心,即使想不起來,我也不甘願,我怨恨,這樣深重的被否定感讓我痛苦憎恨,我第一次想要讓自己重新站在舞台上,接受萬眾的膜拜,鮮花掌聲,都是我的,我想要的不僅是過去的回憶,過去的夢想,而是我應得的榮耀。而這情緒又是矛盾的,我又同時怨恨著自己的過去,怨恨那些只為芭蕾而在我身邊的人們。

    這樣的怨恨彙集成對尹厲和尹萱的恨。

    我第一次對尹厲歇斯底里。他還是如我離開時一樣站在樓下,我衝著他大叫。

    「我恨你!你們奪走了我的一切!」

    我蹲下來抱頭痛哭。

    「我什麼都沒有!我不知道我到底該是什麼樣的人。沒有人需要我!」

    路過的行人好奇地看著我們對峙,好奇地看著我用陌生的語言衝著一個手拿玫瑰的男人大叫。然後這個男人走過來抱住了痛哭的我。

    尹厲緊緊地抱住我。

    「我需要你。」他這樣說,並加深了這個擁抱的力度。

    那個晚上尹厲上了樓,我的情緒失控,他耐心安撫我。

    有點可笑,可是我笑不出。像一場鬧劇,只有加害人需要現在的我,我恨著加害人,但也需要加害人。

    「顏笑,不論你是誰,你都會擁有全世界的。我保證。」我在入睡前隱約聽到他這樣朝我允諾。

    那夜巴黎下了雨,我的夢裡便是這樣連綿的雨水。

    那是鉛筆色一般灰濛濛的場景。幼年的我背著書包走過長長的甬道,風在吹,雨點偶爾打在臉上。我一路踮著腳前行,用腳尖試著站立著緩慢行走。挺起胸膛,揚起臉,臉上是忍耐但疼痛的表情,我腳上的並不是芭蕾的足尖鞋,而只是一雙普通的洗得發白的布鞋。那不是適合用來練習腳尖站立的鞋子。

    可是我能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動的腳尖。我的腦海裡閃過很多雙這樣的白布鞋,鞋尖上都是兩個洞,那是被我回家路途上靠著這樣踮腳行走穿壞的。

    然後很多紛繁的片段閃過,夾雜著柴可夫斯基的舞曲,夾雜著那些起舞的片段,我甚至能記得那種肌肉緊繃的感覺。

    我感覺得到,我對於芭蕾的執著。

    這一夜我一直做著夢,第二天醒來甚至好有些頭疼,環顧四周,滿室的百合被換成了玫瑰。

    尹厲並不在,我看到他留在桌上的字條。

    「我出門幫你買食材熬粥。」

    翻開手機,是黎競的好幾個未接來電和短信,關照我今天聯繫了幾個芭蕾評論家,他們曾經看過我的練習舞,叫我下午一起去拜訪,另外今天有一個新開的畫展,還有新上映的歌劇,他已經定好了VIP的票。

    我突然對這樣的現實有點厭倦。

    我還沒找回我,就要被強行要求做我,這樣的感覺讓我有點煩躁。

    對於尹厲不明瞭的複雜情緒又讓我覺得無措。

    我呆呆地坐著,十分鐘後才終於站起來,開始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服和個人身份證件。

    我直接衝去了機場。買了一張回國的機票。

    比起憎恨和報復,現在更重要的是我自己。我不應該活在任何人的保護下,我有我自己的軌跡。

    尹厲和黎競,泰勒夫人,Frank,都不能左右我的人生。

    五年前的我已經消失了,五天前的我也不見了,我就是此刻的我。

    我不想讓尹厲和黎競知道,只在上飛機前給兩個人的手機都發了短信。

    我在飛機上默默地告訴自己,巴黎,我會回來的,母親,我會回來的。以不一樣的姿態。

    回國第一件事我便是給莫行之和魏嚴打了電話。

    「我回來了,能幫我留意一下有便宜的房子麼?還有有不錯的成人芭蕾班麼?零基礎從頭開始的那種?」

    莫行之大約在外開會,說過幾天來看我,魏嚴倒是不出半小時就趕到了機場,帶著蘇琳琳。

    大概半月沒見,蘇琳琳對我顯得有些好奇,態度也軟化了不少。

    「顏笑,你怎麼突然休學了?」然後她探頭探腦地問,「被甩了?情傷?」

    魏嚴制止了她,他轉頭看我:「怎麼回事?」然後他解釋道,「這件事我會保證讓琳琳不對外講,也不會讓尹厲和其餘人知道你之後的住址,我和她訂婚了,她偏要跟來,說是對這片的芭蕾班很瞭解。」

    蘇琳琳大約和魏嚴已經非常穩定,加之我已經退學,因此對我雖仍有敵意,但神情已經難得和顏悅色:「你怎麼要學芭蕾?還想要稍微正規一點的?那麼只有城北那家『舞姿』了,他們家全日制的,本身就是以商業舞者為培養目標的,有成人班,你可以去,其餘幾家麼,都是過家家一樣的業餘玩玩。」

    我告別了蘇琳琳和魏嚴,拿著他們給的地址找到了城北。

    那一段已經是郊區,顯得非常荒涼,報名地點也顯得少有人煙,工作人員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但體態輕盈,身材比例協調,她懶洋洋地坐著,對我的到來顯得愛理不理。

    「有一年可以跳出職業芭蕾舞水平的班麼?」

    「沒可能。」她看了我一眼,直接否定,「你太胖了,肌肉比例不行。想要一年,不可能,除非你的體重通過運動減掉五公斤。不然你根本就不用來我們這兒,直接去市裡那幾家業餘的就好。你這樣的身材成不了商業舞者。我們不收,教起來太吃力。」

    我氣得轉身就走,市裡確實還有好幾家芭蕾舞班,甚至很多環境很好,有大而明亮的練舞房,老師也都年輕美麗,氣質高貴,讓人頗為艷羨,幻想著自己跳了芭蕾也能成為一樣的人,大約因此,報名人數眾多。可我旁聽了兩三節課,便覺得不合適。

    這裡面大部分報名的,都衝著減肥和提升氣質而來,老師便也教得鬆散,有一組學員已經學了2年,竟然都還沒法用足尖站立,還每天在對鏡練習著外開和下蹲。

    「你要是真想學,我們可以根據你入學後的進度給你插班到中級組甚至高級組。」這幾家報名處的負責人都相當熱情,「高級組的話,根據進度,大約半年就能讓你學會用足尖站立了,接下來就可以學習芭蕾的進階動作了。」

    然而我等不起了,我在回來的機場裡看到了報紙上的新聞,《唯有我起舞》正在招配角和群眾演員,需要芭蕾背景,離開招聘截止還有一年。告示邊上便是尹萱飛揚的臉,巨大的紅字尤其顯眼。「還等什麼?想像尹萱一樣迷人麼?想和國際一流的芭蕾舞者同台演出麼?就是你了!來報名《唯有我起舞》吧!開啟你的熒屏芭蕾夢!」

    是的,我想和尹萱一起跳舞。我終究需要去面對芭蕾,去面對她,用不同於現在的精神狀態,不是被尹厲庇護下的我,而是完整的我。

    因此我最終沒有報名市裡的那幾家,只是回去租了一個便宜的房子,然後便開始制定並嚴格執行起了減肥計劃。

    然而談何容易。按照正常人的標準,我本來便不胖,甚至可以算纖細的,可這樣的身材在芭蕾舞界裡便是雞肋。

    要快速又健康地瘦掉五公斤,簡直是一種折磨。

    我開始節制飲食,並大量運動。開始的體重下降很快,然而瘦了5斤,便進入了平台期,那是我最痛苦的日子。

    我的胃和嘴巴都嚎叫著想要饕餮大宴,我感覺疲憊,被減肥搞得毫無生活激情。每天都在忍耐克制,甚至連做夢都開始出現減肥場景。

    我夢到我每天只吃橄欖油加海鹽拌上新鮮的菠菜生菜葉子,早上只喝水吃一隻雞蛋,晚飯是五顆新鮮草莓。這樣的夢境片段重複,一日又一日,我甚至能在夢裡感覺到那種強烈的饞意,想要吃冰激凌和蛋糕的瘋狂渴望。

    醒來我便去買了和夢裡一樣的菜葉子,像吃草一樣的吃它們。然而那樣的夢境還繼續,甚至更多了一點場景,我在一個明亮的屋子裡跳舞。

    我這才知道,這大概不是夢,是我過去的回憶。作為一個芭蕾舞者,為了保持身材,在漫長的好幾年裡,我都是那樣吃著東西的。泰勒夫人說的沒有錯,芭蕾是殘忍和自私的藝術。

    我們必須對自己足夠殘忍才能跳出最美的舞蹈。

    我扼殺掉我想吃甜食的欲、望,扼殺掉犯懶的心,扼殺掉在沙發上吃薯片看電視的愛好。

    兩周後我再站在「舞姿」的報名處。那個懶散的工作人員看到我,臉上露出極大的驚訝表情。

    我整整瘦了12斤。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8:04

第二十七章

    我如願地穿上了練功服,但事情離順風順水卻還相差甚遠。

    我的老師竟然就是之前報名處那慵懶的女人,叫吳可。

    她看了我一眼:「我已經很久不教基礎了。」然後便轉身放起了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如果你夠不上我的標準,覺得我太過嚴格,可以要求換老師。現在你看著我的動作,跟著我,感受一下。」

    她的態度總是很漫不經心,又相當冷淡,然而當她背對著我站好,扶著桿子開始做起動作,竟然相當的精煉和投入。她彷彿換了個人,不在是那個平凡的女人,舉手投足間皆是耀眼。

    我跟著她努力對著鏡子練習。她轉過頭來矯正我的手位手型,糾正我的錯誤姿勢。

    「你的腳!我說過多少次了!外開要絕對外開!肩下沉,原地劃圈,不行!外開不夠!腳也不夠有力!」

    手的動作很容易學,然而腳步的動作,也是芭蕾的精髓所在,我卻無論如何都顯得吃力。車禍讓我的腿變得軟弱,僅僅這樣訓練了一個上午,我就覺得它們已經無法支撐我的身體了。

    「你是豬麼?!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外開都不能達到標準?!那你還指望學什麼芭蕾?我真是沒見過你這麼蠢的學生!」吳可確實不是一個好脾氣的老師,當她開始教學,她便不再心平氣和,不再懶洋洋,而總是易怒。

    連續一個星期,我都在機械地重複那些基礎動作,而吳可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耐煩,一邊糾正動作一邊對我的諷刺和責罵也越來越多。

    「你這樣的資質,一輩子別想穿上足尖鞋用腳尖站立!還有你腿上的疤,那也是舞台藝術不能容忍的缺陷,你的身上有這些東西,就別想登上舞台了,更何況你這麼蠢!」

    「你還是別跳了,我把錢全部退你,就當我求你了。」

    她的諷刺愈加刺耳,而我只咬了咬牙,充耳不聞,繼續對著鏡子練習著。有時候整個下午都不會有進步,她一臉不耐地站在一邊,我繼續跳著。

    今天卻有些不一樣,練功房裡的電路出了問題,空調和大風扇都罷工,連進階班裡那些打算考上頂尖芭蕾舞團的女孩子們都熱的到一邊休息了聊天了。我自然也汗如雨下,但想了想,終究還是一個人站在鏡子前繼續練習。

    這樣一個人獨自練習是很尷尬的。所有比你跳的好上千萬倍的人在你身後,用挑剔挖苦嘲笑或者其餘各式各樣的眼光看你。

    「我賭她堅持不到下週三,哈哈,她竟然被分配給脾氣最差的吳可,連我們都不願意選吳可來指導,她這樣沒天賦,吳可嘴巴那麼毒,她臉皮再厚不出幾天也要被罵得哭走的。」她們就這樣笑嘻嘻地用手扇著風,調侃著。

    熱浪滾滾,我繼續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做著最基礎的動作。

    「先做屈膝,擺到前方,半曲,伸直,全曲,回原位。」吳可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她態度不耐,但卻也站在悶熱的教室裡糾正起我來,「你怎麼這麼笨!手臂也配合起來!手臂向前伸,再向後,伸直!保持平衡,對!手指放鬆,再放鬆!」然後她走過來撥弄起我的手臂,又狠狠拍了我的肚子一下,「收腹!」

    「對,你要保持這個姿勢,伸展全身,集中力量,慢慢感受身體裡力量的遊走,心平氣和,從頭頂發出,芭蕾是力學的藝術,你是你身體每一塊肌肉力量的掌控者。」

    難得的,吳可這一次竟然很少諷刺我,練功房都是透明玻璃,陽光射進來室內便升溫。

    一個下午,我們便這樣繼續著,等空調終於通上,我們都是滿身大汗。

    「過來休息下,然後擦下地板。」

    我這才注意到,我剛才站立的位置,竟然汗水已經積累了一小灘。

    大概是勤懇的練習終於達到了質變,之後我進步飛速,吳可還是常常罵我,但我心裡卻尊敬她。

    相比其餘那些放著音樂,要求初學者跟著進階班學生練習的老師,她嚴格並且壞脾氣,但是卻從來態度認真。

    然而我還是遇到了瓶頸。

    基礎動作之後便是立起腳尖。我的腳背不夠好,腿又不夠有力。

    「你這次絕對不能偷偷像上次那樣妄圖立腳尖,稍微立得不好,輕則崴腳,重的可能永遠失去跳舞的腳踝。你本身條件就差。你要多壓腳背,把腳背壓開,才能立得穩,不要冒進。」

    可這次我是真的太想冒進了。不停的練習也沒有帶來成效,我開始焦急浮躁。

    我的韌帶太緊,開度小,重心又不穩,因為這一年的缺乏運動,渾身上下都顯得僵硬。這簡直不是跳芭蕾的命。前面的基礎動作也是,我即使完成了,也完成的吃力,離開職業舞者的完美還太遠。

    我沒法壓好腳背,也沒法壓好腰。而當勤也沒法補拙,我便開始有些疲軟的懈怠。

    那天我正在鏡子前消磨時間一般的壓腿。吳可走過來。我抬頭看她,可毫無預見的,她突然用力把我的身體彎向腿部,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壓到我的身上。

    那是一種突然而至的撕裂感覺,彷彿自己的身體突然分崩離析。我疼得當場哭了出來。比當初復健走路更難忘的疼痛。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滋味。

    「我還是對你太和藹了。」吳可壓在我身上,她年紀也大了,這樣也有些吃力,但她仍然拚命拉伸我的身體,我感覺到手腳裡每一條筋脈都在疼痛抽搐。我彷彿能聽到自己肌肉緊繃的聲音,吳可不放鬆,我便被迫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汗水流下來。我疼得開始尖叫。

    「我要死了!要死了!」

    「你總要忍過這一步。」吳可的聲音卻冷靜清明,「沒有任何不疼的舞蹈動作。這只是開始,你要習慣疼痛。」

    「沒有一個芭蕾舞者會滿意自己的身體,這是為什麼我們每天對著鏡子,矯正自己的動作,那裡無法掩蓋你的錯誤,我們必須每時每刻和自己鬥爭。」吳可說完這些,終於放開了我。

    吳可的動作是粗暴的,但是我知道,這才是她給我的最大的溫柔。

    芭蕾本身就是不停追究身體美的極致,再優秀的舞者都對自己的身體狀態有遺憾,更何況我。大家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頓。我要到舞台上去,戰勝它。不然只能是個廢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8:22

第二十八章

  兩個禮拜後,我照樣精疲力竭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正要收拾著離開,吳可卻叫住了我,她遞給了我一個盒子。
  
  「現在你可以穿足尖鞋了。」她朝我難得地點了點頭,「算是我送你的禮物。」
  
  我意外之中有些激動地打來可盒子,裡面躺著的並非是想像中那樣華麗的緞面鞋,而是樸素的布制鞋。
  
  「布面的足尖鞋摩擦力大,容易站立,更適合初學者。現在穿上試試。」
  
  那是個奇妙的時刻。我在吳可的指導下扶著桿子試著用腳尖去站立,我的腳趾能感受到鞋子尖端硬邦邦的平面。我整個人抬高了一截,錯覺裡彷彿只要這樣踮起腳尖,就能離自己的夢想更近。我側著臉看了鏡子裡的自己一眼。
  
  然而還沒來得及感動,我的腳趾便開始覺察出鑽心的疼痛,腳踝也開始酸麻。當這樣完全垂直地站立時,腳沒有了任何緩衝,全身的重量和任何移動造成的衝擊感都施加在了腳上。我甚至覺得自己能模擬出腳趾在這雙足尖鞋裡受到擠壓而變形,我感覺我的腳指甲正在一個個被生生劈開。
  
  這種疼痛鑽入我的肉體,鑽入腳部的肌肉,骨骼,韌帶和神經。
  
  我想要停下來,然而吳可制止了我。
  
  「再站一會兒,之後再脫下鞋子看看哪個腳趾擦傷了或者受擠壓最嚴重,那以後你就用膠布把它們包起來,還可以根據腳上受傷的狀況選擇腳趾墊片或者凝膠,繃帶。總是要受傷之後才能知道自己的弱處和如何保護它們。」
  
  那天回家腳趾上便起了水泡,指甲也劈開了一個,鮮血淋漓。
  
  而自從開始了足尖鞋的鍛煉,我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
  
  可驚喜卻不斷發生。我在芭蕾基礎上表現的愚鈍,然而突破了漫長的基礎功,我的進步讓所有人驚嚇。
  
  我僵硬的身體在不斷的磨合鍛煉裡,彷彿加入了機油,經歷了緩慢的啟動之後以不可阻擋的速度開始運作。
  
  我的動作比這裡所有人都精準,就像精確計算過一樣。
  
  把每個動作都做到位,那才是芭蕾的精髓。每一個舞步,都要精緻細膩,芭蕾是在詮釋優雅,而優雅需要時間和矜持。
  
  「你打破了這條定律。」吳可用不能置信的眼光看我,「你甚至彷彿不需要時間的孕育,好像那些動作是你與生俱來的天分,你只是在摸索著重新拿回來。」這是她第一次正面肯定我,「還有半個月就是進階班的季度匯報演出,你願意的話可以一起當個陪襯的群舞。明天可以開始一起練習那支舞。演出可以請朋友家人來看。你學起來這麼快,他們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我笑了笑,目送吳可離開。演出勢必要買演出服裝,又是一筆錢。而我又哪裡有親友可以邀請呢?
  
  我只是獨自跳舞。而我彷彿有一種錯覺,我這樣孤獨地跳了彷彿有一個世紀。過去,現在,將來,都在獨自跳舞。
  
  然而當晚我便收到了比舞蹈進步更大的驚喜。我在租住的房子門口遇到了Frank。他熱情地衝上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Alicia,我要完成我們的紀錄片。」他看到我手上新買的舞鞋,滿臉都是期待,「我知道你重新跳舞了,我過去遇到你時你便已經小有所成了。這次是上天給我的機會,我終於可以從頭拍攝一個舞者為舞蹈付出的艱辛了。」然後他從包裡拿出一堆影碟。
  
  「這是法國各個舞團私藏的教學錄像,還有知名舞者的演出片段。以後你要什麼資料就和我說,我一定幫你搞定。還有一個好消息。」Frank得意洋洋。
  
  「我這次的拍攝拿到了全程贊助,你再也不用買手裡那樣糟糕的舞鞋了!你要買最貴最好的!」
  
  這個消息確實讓我也狂喜。
  
  芭蕾是需要養護的藝術。想要成為出色的舞者,那麼我必須有一雙如我腳部第二層皮膚一般契合的舞鞋,必須好好保護自己的腳。現在還可以按照尺碼買市面上的舞鞋自己調整,但越是往後,越是想要突破,便需要定制高級緞面舞鞋,那比布面舞鞋貴了不知多少。
  
  如今我僅僅練習基礎,一周也要跳壞2雙舞鞋,這樣的消耗實在太大了。Frank的出現簡直是太恰到好處。
  
  「買斷我錄像版權的贊助商希望你用最好的鞋子跳出效果。不然他會不滿意的。」在Frank的催促下,我第二天便狠下了心去定制了一雙緞面鞋,同時也答應了吳可的匯報演出。
  
  「他們已經在排舞了,但我相信你,你插、進去,當一次群舞也是好的,感受一下真正在舞台上的感覺。」
  
  我點了點頭。我和吳可對話的時候,Frank已經架起了攝像機,這次他大約想多要些素材好後期剪輯,竟然連我一舉一動都拍下來。甚至於我都有些被某個人密切關注著的錯覺,好在吳可她們不介意,只要求紀錄片如果公開需要為「舞姿」署名。
  
  進階班裡很多是職業的舞者,這次便也是為了突出表現她們,編舞為她們編了一段段獨舞變奏,群舞的動作非常基礎和簡單,甚至只需要能長時間保持腳尖站立。
  
  我第一次和他人一起跳舞,心中充滿了新奇。然而不久我便失望了,即使是群舞,人仍然可以感到孤獨。
  
  芭蕾就像是一個孤獨的藝術。在有些時刻我會和他人相遇,當我們在群舞裡跳著自己應該的每一個舞步,有人起跳,有人落下,如果我和其餘舞者短暫對視,便能看到對方臉上滿足認真的表情。那一刻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但是這種感覺並不一直在。當所有人排練結束,撲進各自親友的懷抱,我便不自覺的感到孤獨。
  
  Frank盡職地拍下我這種落寞的表情。他非常敬業,工作時便像一架人形攝像機。不侵入拍攝。他只是無聲的旁觀和記錄。
  
  我在練習群舞的同時也繼續單獨練習。Frank的那些資料給了我極大的啟發和激勵,有些影像真的非常珍貴,很多知名舞者早期跳得還拙劣的錄像,並被他仔細地標注著日期,裡面還附著一張他寫的法語便簽。
  
  「你會回到舞台上,所有人都將成為你的奴僕。」這張便簽背面還寫了一些文字,我只能認出是Ich liebe dich這些字,不是法語,也不知道是Frank順手記了什麼。
  
  我笑著把便簽夾進了一本講解芭蕾動作的書裡。和Frank在一起讓我覺得坦然放鬆。他友好又包容,給我距離和自我空間,讓我覺得安心。
  
  黎競倒是緊跟著回來找過我,被莫行之攔住了,之後他因為父親去世,便急匆匆趕回巴黎,他父親情史頗多,這時候冒出來爭遺產的「兒子」們便讓他焦頭爛額,我見不到他,只能看到每天被送來的百合。
  
  而尹厲,尹厲卻是自此沒有消息,他和他的玫瑰都一併消失在我生活裡了。
  
  我終於可以心無旁騖地讓舞蹈佔據我。我用一種奇跡一般的速度進步著。Frank幾乎每次結束拍攝後就激動得難以自持。他告訴我,我的靈魂正在回歸。我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正在甦醒。
  
  群舞的排練也終於加入了幾個簡單的跳躍姿勢。我們不斷練習。每個人臉上都是汗水。但更多的時候是吳可和其餘老師在指導獨舞的那幾個學員的動作,每當這時,我便在一邊看著。
  
  「現在可以把艾卡特動作換成戴弗洛動作,身體稍微傾斜點,屈膝,平足伸展,抬腿。我叫你抬腿!手臂動作跟上!不要像死雞的翅膀一樣軟綿綿耷拉在身體兩邊!」吳可一如既往的恨鐵不成鋼,她因為那個學員的動作不標準而氣得滿臉通紅,「還有跳躍!跳躍你會麼?!你根本是基本功沒打好,現在你每一個跳躍都讓我感覺不到任何美感!」
  
  「那吳老師你怎麼不跳一個讓我學習學習!」那學生挑了挑眉毛,諷刺地回道。
  
  這一句下去吳可便頓住了,她壓抑了極大的怒氣,一聲不吭,臉色蒼白。她本來是優秀的芭蕾舞者,只可惜一次意外大肌腱斷裂治療不及時導致她之後都無法再跳,只能改行當芭蕾教師和編舞。她又太嚴厲太耿直,幾乎不會去假意恭維,有些學生便對她相當惡意。
  
  吳可捏緊了拳頭,她到底是一個中年女人了,此刻站在這群意氣風發的小姑娘面前,便更顯得身材瘦削,孤立無援。
  
  我有些火氣上頭,終於沒忍住:「不用吳老師跳,我就可以,我就是吳老師教出來的。」吳可每次的嚴厲和壞脾氣也都是出於對學員的負責和對芭蕾的嚴謹。她並不應該遭受這樣的待遇。
  
  我走出來站在所有人面前。那學員挑釁地為我開了音樂:「那吳老師的關門弟子來一段。」
  
  我跟著音樂跳起來。那幾個跳躍的動作我看了好幾天,也自己偷偷練過,即便還有些生疏,但是吳可每一次對那學員的指點我都有記下。
  
  隨著音樂,我放開了最初的羞澀和緊張,去擁抱那些散落的舞步,世界只是我一個人的,只有我和芭蕾,我跳躍,舞動手臂,彷彿我的身體可以定義空間。
  
  而當我忘我地跳完,竟然鴉雀無聲。直到片刻才響起吳可激動的聲音。
  
  「你竟然都記下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另外個老師也同樣驚異:「那是第二幕的整個變奏舞步!而且你跳的精準度,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了,你那個大騰躍甚至開度是男舞者的標準!」
  
  「顏笑,你有一副好身體,你真的有芭蕾天賦。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大騰躍做的這樣輕鬆,好像不需要力量一樣輕盈。」
  
  吳可這之後就更加關注我的練習,加大了強度和難度。甚至在匯報演出裡也給我單獨加了一個跳躍的小場景。
  
  然而這並不能讓我在匯報演出那天更快樂。
  
  Frank因為急性腸胃炎從昨天開始便被送進了醫院,如今也還高燒不退。吳可忙著當場控和協調舞台道具。
  
  當我坐在匯報演出的化妝室裡,看著周圍被親人朋友圍繞著的其餘女孩,他們親友臉上都是那種心疼又驕傲和期待的表情。
  
  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艱辛。
  
  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下,獨自完成了化妝,去奔赴一場無人分享的舞蹈。
  
  我出場前正是前一幕的獨舞群舞完成,現場一片掌聲,我偷偷撩開後台的幕布看了一眼台下,親友團們甚至都舉著標著名字的應援牌。
  
  而音樂終於響起,幕布向兩邊分開,光打在我的身上,打在我的腳尖,我覺得又失落又孤獨。
  
  沒有一片掌聲將屬於我。
  
  觀眾的眼睛都緊緊盯著舞台,他們不一定是舞蹈愛好者,有些甚至完全不懂芭蕾,支持他們在這裡的唯一原因便是等著我跳完,他們所愛的人帶著榮耀和驕傲而出場的那一刻。
  
  比起那些高階舞者,我的舞步簡單而不華麗繁複,可我卻祈禱著,乞求著,此刻我想要一束目光,只要一束,來拯救我的孤獨。
  
  我的思緒混亂,音樂到了高、潮,我放棄了吳可為我原來做的編舞,我選擇了影碟資料裡看到的一個高難度連續起跳。
  
  我瘋狂地跳躍,旋轉,跳躍。彷彿有一雙無形的手,推著我不斷起跳。台下終於響起驚呼,和掌聲。
  
  然而每一個跳躍,沒有人知道我在空中那短暫數秒裡承受著怎樣的壓力和慌亂。對於每一次跳躍,腳尖落下時便是承受身體重量3倍的衝擊力,而我需要在短短的時間裡把腳尖調整到最佳狀態。可比起這種減輕疼痛的調試,我的身體卻更傾向去調整落地動作的優美。條件反射性一般的,我的身體寧可選擇顯得更優雅和輕盈的落地方式,並且為此去承受疼痛。
  
  「你的每一步都要充滿色彩,音樂和夢幻!你是造夢師,你為的是跳出人們內心的狂野和掙扎,他們內心裡的自己。你要優雅,狡猾,矜持,野性,高貴。他們渴求,你便給予。他們不是來看你因此承受的痛苦的。他們來看你釋放的靈魂。」
  
  我在落地墜下的間隙,腦海裡閃過這樣的語句。是比吳可更嚴厲和不近人情的聲音。
  
  「沒有人在乎你有多疼。」那個女聲最後這樣對我說道。
  
  那是一種決斷冷漠的態度,我心裡陡然一抽,一個不留神,最後一個落地沒有做好,我重重地砸在地上。
  
  尖銳的疼痛,從我的頸椎直達後腰。砸在地上的那個瞬間,我甚至四肢都被衝擊力震得失去了知覺。
  
  台下果然騷動起來。我的任性和衝動毀掉了這場匯報演出。
  
  我想站起來對所有人道歉,可我的肌肉痙攣一般的疼,我甚至無法自己爬起來,場下的嘈雜似乎也離我遠去。我精疲力竭地躺在舞台的正中,盯著那些刺目的鎂光燈看。
  
  恍惚裡有人把我抱起來,不斷親吻我的額頭。我盯著看那些燈光太久,此刻眼前還是模糊不清,也或許看太久了,我的眼睛終於流出淚水。
  
  我緊緊抓住抱著我的這個人的衣襟,啜泣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任性。對不起。」我的記憶一片混亂,我胡亂說著腦海裡散亂的念頭。抱著我的人把手指插入我的頭髮,順理著亂髮,他想讓我安靜下來。我卻更加難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8:45

第二十九章

    我在沉沉浮浮的疼痛裡被餵下了止痛藥。

    疼痛似乎干擾了我的思維,我的主體意識似乎離開了軀體,飄到很遠的地方,我在頭痛欲裂裡聽到嘈雜的爭吵,無序的,紛繁的。一幕幕。

    「她的腿本來就多次受傷,這樣的摔法對她簡直是災難,你還要她打封閉針繼續跳?這甚至可能成為她舞蹈生涯裡最後一場舞蹈!值得麼?不過是這樣一場選拔演出,要冒著被毀掉的危險?」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不可置信的尾調這樣用法語問。

    「她可以的。」然後便是那個冷漠的女聲,「她和你我都不一樣,她是完美的,她可以。」

    我的腦海裡是一雙不斷旋轉的腳,充滿了力量和美感,動作精準到彷彿麻木。然而僅僅看著這雙完美的腳就讓我感到疼痛,讓我在半昏迷中都想要叫囂著醒過來。

    「如果疼的話不要忍耐。」在這種虛實的恍惚間,有一個聲音安定沉穩,它溫柔又強硬地捕捉了我的主體意識,牽引我走回自己的身體,像翻滾著惡意黑色的潮水般的回憶從我的身後退潮,我感覺到手中被塞進了另外一隻手掌,大而暖和。

    「你一點也不任性,你已經太乖太安靜了。」我感覺到另外一隻手拂動我額前被汗水沾濕的髮,「你可以再任性一點。不用和任何人說對不起。」

    我捏著那隻手,一聲不吭地熬過了那個晚上。

    第二天中午十分我才慢慢醒過來,床邊是吳可焦急的臉,床頭瓶子裡插了一束玫瑰。空氣裡有一股淡淡的男用香水味。

    吳可明顯鬆了一口氣:「你可醒了。好在只是韌帶拉傷,休息一陣就會好的。你在台上嚇到我了,簡直是不要命的跳法。就是有天分也不是這樣揮霍的。」

    我朝她抱歉地笑笑,捏緊了自己的手,掌心那裡似乎還殘餘著昨晚的溫度。

    那是尹厲。他用的香水正是我送他的一瓶。多麼狡猾的男人。他知道我不想面對他,卻又無時不刻不想提醒我他的存在。他是這樣有分寸,讓我無法在這件事上討厭他。

    這次的事故讓我休息了將近一個月,這一個月裡我只能拚命地看Frank給我準備的影碟,孜孜不倦,我在心裡模擬每一個動作。

    再不久就是《唯有我起舞》的選角試鏡,我沒有多少時間。

    然而當我信心滿滿地再出現在練功房,令我意外的事發生了。吳可開始教導我旋轉和跳躍,不停的連續旋轉,緩慢優雅的旋轉,單腳雙腳的旋轉。這一次她很耐心,可我卻甚至無法保持長久的平衡。

    快速旋轉起來我總覺得頭昏眼花,對於身體的控制力大幅下降。這讓動作非常難看,像刻意踮起腳拉直雙腿在旋轉,而不像是自然地在跳芭蕾。而即使做出了姿勢不錯的旋轉,也需要休息片刻才能進行下一個動作,我無法保持連貫性。

    「你應該用臀部和膝蓋去吸收你腳尖旋轉時的力量,整條脊椎必須和地面垂直,你要維持好重心!不要慌,眼睛不要亂看。」

    我無法緊盯一個點。我總不自覺地分心去看鏡子裡自己的全身動作。我開始變得焦慮暴躁。隱隱的那一摔讓我覺得危險,對於過去未知的不確定。

    而在這個時候,尹萱竟然來找了我。

    她是在一個午後到達的,戴著墨鏡,看不清楚表情。安安靜靜地坐在會客室裡。看到我進來才終於摘下墨鏡。鏡片後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但依然高傲。

    「我不知道你和哥哥說了什麼,他現在竟然要求我退出《唯有我起舞》的拍攝。」她抬頭緊緊盯著我,「他要求我停止一切在國內的活動,之前HT公司打算為了配合宣傳電影給我推出個人傳記,也被他拒絕了。他甚至不允許我參加國內的芭蕾比賽!」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但《唯有我起舞》劇組並沒有傳出中途換角的公告。何況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這是你們的家務事。」

    「是,我就是來告訴你,我不會退出的。我和我哥哥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即使這一次他凍結我的資金,想用經濟制裁逼我就範回法國,我也不會低頭的。」

    說到這裡尹萱甚至有些咬牙切齒,但她愣是控制住了口氣:「我來還有一件事想說。我只求你放過我哥哥。不要再利用他了。」大約是提起了尹厲,她的表情帶了些溫情和痛心,「你以為你現在跳舞他不知道麼?你每一次受傷他都是知道的!你是有本事,從前是,現在也是,我哥甚至不敢來看你跳舞。他根本不忍心看!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對不起你的人是我,你有什麼報復都衝著我來。別再折磨我哥哥了。」

    尹萱總是這樣理所當然,我也被激起了怒火,冷淡地笑了一聲:「你不用這麼著急。我已經聯繫巴黎那邊的警方開始著手調查當年的車禍了。至於你哥哥,那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他要湊上來被利用,我是沒法控制的。」

    這場談話自然不歡而散。我冷漠地看著尹萱離開的身影。

    她從小被保護得太好了,覺得天塌下來也可以用錢解決,再不行還有哥哥。對於世界的理解又太過主觀,她那麼任性。她覺得我是利用尹厲。她知道什麼呢?

    我恨尹厲,但我也依賴他,需要他,同時我又極度厭惡這樣的自己。

    可我不屑於利用任何人。我的一切從來不是別人給予的。屬於我的,終究是我自己應得的。

    當晚我便留在練功房繼續練習。這次我買了黑色的布料,裁剪出適合的尺寸之後就綁在眼睛上。

    既然睜開眼睛我就忍不住被外界迷惑,那麼如果什麼都看不見,只有響應自己的內心,在黑暗中轉圈,總可以掌握到如何平衡自己的重心的。

    我關上所有燈,蒙住眼睛,在黑暗中獨自練習。

    黑暗加重了慌亂和不確定感。我的眼前什麼都看不到,我難以定義空間和距離,也看不到自己的步法手位。最開始便是不可避免的磕磕碰碰,我不得不試探地跳一步便停下來摸索。這是對黑暗中看不見的自己的不信任感.我甚至有些害怕這種寂靜的黑暗。

    我和黑暗中自己假象的敵人僵持。旋轉,跳躍,再旋轉。

    芭蕾不僅是眼睛的藝術,也是心靈的。

    在汗水和無聲無色中,我終於感到心靈和身體的雙重平衡。

    我完美地把旋轉和其餘的動作連貫了起來。甚至可以試著學著現代舞裡一樣快速旋轉,用一種充滿爆發力的樣式。

    連續幾晚上,我都這樣苦練著。

    直到自己都能滿意的最後,我解開了布條,又來到了那天匯報演出的那個舞台。打開了所有燈。我爬上舞台。

    站在正中央,環顧空曠的觀眾席,我仍然覺得滿足。我終於學會平衡了自己的疼痛和孤獨。

    此刻的舞台給我一種回家的錯覺。它又像是一種毒藥,上癮而不自知。站在舞台上彷彿是我血液裡流淌的一種本能需求。

    隨著自己的進步,我越來越體會到舞蹈佔據內心的狂熱。

    每當我旋轉,什麼都不用想,舞蹈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的語言,是我要釋放出去的靈魂。

    吳可對我的舞步已經無法再用驚訝來表達,她看著我跳舞,幾乎是狂喜。

    我就這樣參加了《唯有我起舞》的試鏡。

    「錄用了?!顏笑你好樣的!」

    雖然僅僅是接到錄用通知,導演還並沒有安排具體角色,可知道消息的吳可卻比我還激動:「你要到大家面前,到舞台上,你不會被埋沒的,你跳舞時候讓我感到不止息的生命力。」

    年末的時候我便告別了吳可,來到了劇組。因為有大量群舞的片段,這次其實錄用了一大批人,導演需要保證即便一個群舞演員有傷不能上場,也有足夠的替補。

    大部分時候我們只是在編舞的指導下走著步法。我並沒有見到尹萱。

    而她終於出現的那天,果然便很熱鬧。

    「不行,我要換人!她完全慢半拍,跟不上節奏,有一次甚至差點撞到我,她在我身邊跳舞我沒有安全感。」尹萱一邊由化妝師補妝,一邊和導演有些爭執。

    導演有些臉上掛不住:「可是這已經是換的第八個了,電影的進度已經慢了很多。」

    「那就從群舞裡找,她這樣的伴舞,我真的沒法跳。」

    導演看了看之前伴舞演出的效果,最終還是同意了,他當即便轉頭朝著這邊的群舞休息區發話:「尹小姐身邊的伴舞現在要重新選拔一個,願意的可以報名跳一段讓我們挑一下。」

    群舞裡很多年輕的女孩子都期待著通過屏幕曝光率能一舉成名或者被挖掘,絲毫沒有羞澀的,大家都爭搶著在尹萱和導演面前表現。

    尹萱看著群舞們一個個翩躚而過,表情認真而冷清。

    我站到了她眼前。

    她只盯著我的腳步動作,並沒有注意我的臉。

    「就這個。」她抬頭對導演說,然後她終於看到了我。

    我站在一邊,盯著她不說話,眼神不退縮。

    她收起一閃而過的震驚,對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孟導,不要這個了。」

    「不要她當伴舞了。我要她當配角。」

    她打斷導演即將出口的話:「我知道劇組特意邀請了上屆洛桑芭蕾比賽的華人得獎者來演這個配角,我會承擔這筆損失,配角要這個人演,我定下了,一切多出的費用我會來負責。」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9:08

第三十章

    我在其餘群舞演員的艷羨裡就這樣「一步登天」被尹萱「欽點」為配角,當天導演就為我拿來了劇本,他對我仍然有些狐疑,畢竟相比國際大賽得主,我甚至看上去連一點新聞炒作價值都沒有。

    「有什麼不懂來問我。」

    這之後我便讀起劇本來。其實整個電影裡我需要出場的篇幅相當少,而需要跳舞的其實只有一幕。

    《唯有我起舞》幾乎是一個芭蕾女孩的一身。從貧乏困苦中,站在坑窪不平的黃土地中就開始堅持跳舞,直到一步步走向大舞台的勵志故事。

    而我要演的是女主角的妹妹。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女孩。姐姐辛勞而不畏艱苦地每天推著這位殘疾妹妹散心,照顧她。即使一路飛出了農村,站在了璀璨的舞台上,也不忘每次帶著妹妹一起,想要與妹妹分享一路的榮耀,讓妹妹也看到外面的世界。

    而妹妹卻在感激姐姐的同時憎恨姐姐。憎恨可以在舞台上收穫鮮花掌聲的姐姐,怨恨自己殘疾的命運,在姐姐日益成名之時,她卻越發心理扭曲。

    是個帶點爭議的反派角色。

    而我除去大部分時間坐在輪椅上和尹萱來姐妹情深之外,還有一段夢境。這段夢境裡,妹妹在自己的幻想裡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和姐姐一起跳舞,姐姐跳著優雅和緩的古典舞步,而妹妹的舞步卻激烈而瘋狂,像是和姐姐爭鬥著一決高下一般。兩個人如影隨形。

    這是整個片子裡唯一一次我和尹萱對舞的場景。

    之後尹萱對我雖然態度仍然冷淡,卻沒有任何刁難,反而確實認認真真在跳舞拍戲。

    不得不說她跳舞時候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驕傲的閃耀的,用手臂和雙腳訴說的舞者。她的眼神熱烈,從她腿部緊繃的肌肉線條裡可以看出她不遺餘力地在跳。通常是一場舞下來,她臉上的妝就全花了。即便導演為了怕她太過辛苦而請了強大的替身團,她也從來沒有用過。

    好像穿上舞鞋,她就不再是現實裡那個驕橫無理的富家小姐,只是沉浸在芭蕾幻境裡的舞姬。

    她的舞蹈矜持而雅致,帶了古典的韻律,確實引得人移不開眼。沒有一雙手臂可以和她一樣柔軟又婉約。

    我透過她的獨舞變奏彷彿也能體會到那種貧窮中而掙扎著舞動的人生理想。

    我雙手發寒,她跳得比我好太多了。

    當一曲舞畢,全場都響起佩服的掌聲,尹萱卻停下來對著人群裡的某處笑了一下。然後她像一隻蝴蝶一般輕盈地邁著芭蕾舞步,跳了過去。人群主動為她分出道路。我在那分岔的盡頭看到了尹厲。

    這是這麼多天來第一次正面見到他。他總是有這樣的能力,在一群人裡也能特立獨行到你一眼認出。我被擠在一群興奮的群舞演員中間,遠遠地看了他一眼。

    尹萱見到尹厲顯然很高興,拉著他的手在歡快地說著什麼。尹厲對她卻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越過一個個的群舞演員,最後定格在我身上。

    然後他看著我笑了。是一個淺淡到可以忽略的笑容,稍縱即逝一般,可是我卻還是一瞬間便分辨了出來。

    這之後尹厲便常常來看我們排演。劇組都稱讚他是模範哥哥,可只有我知道每次他的眼光都不在尹萱身上。而尹萱知道這一切,卻沒有點破。舞蹈奪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她喜歡這個劇本。

    因為成為了配角,劇組也給我配了專門的舞蹈指導和編舞,每天我便開始獨自練習起這段舞步。

    尹厲的目光始終追隨我。這樣的注視很禮貌,在適當的距離便溫情的止步,沒有侵略性,溫和善意。

    我和他從來不說話,但是我覺得安心。

    慢慢便進入了我的戲份。初次和尹萱的對手戲是穿著補丁的她推著我快樂地在空地上轉圈,她一邊跳舞,一邊也來轉動我的輪椅,讓我也體會這種舞蹈一般的快樂。

    我便帶著單純的感激和快樂看著她。

    想像中和尹萱針鋒相對而無法好好演出的故事完全沒有發生。尹萱入戲很快,她的臉上洋溢著鄉土少女純淨的笑容。看著我的眼光也澄澈,彷彿真的在看一個被疼愛著的妹妹。

    「姐姐就是你的腿!」她這樣對我說。然後她在塵土飛揚的土地上跳起來,那些坎坷不平的路面,也無法阻擋她對芭蕾的熱愛。

    「只要能站立的地方,就能跳舞!」

    我望著她,興奮地喊叫:「姐姐飛起來了!姐姐飛起來了!」

    她轉頭看我,逆光的效果為她曼妙的身形打上了捉摸不透的剪影:「姐姐會飛的,會飛出這個村子,會帶著你一起飛去看世界。」

    這些鏡頭我們一次也沒有NG,導演非常滿意,而鏡頭一移開,我和尹萱短暫地視線相交,便轉頭走開了。我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尹厲,他的臉上還帶著來不及收起來的渴望和明顯的失落。

    以後的每一場都是,他總是坐在那裡,週身情緒淡淡,目光複雜,看著我和尹萱在戲裡面相親相愛。他是真的希望我和尹萱能如戲裡一般的。

    但最終我們總還是要走向決裂,連戲裡也不例外。

    終於到了我和尹萱雙人舞的時刻。

    我躍躍欲試,看得出尹萱也等這一刻很久了。

    她此刻已經是世界知名的年輕舞者,歐洲的街頭都可以看到她巨幅的廣告,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穿著破爛的鄉村小女孩,而是出現在各種時尚雜誌封面上的芭蕾女神了。

    而我卻還是那個殘疾了什麼都不能做的女孩。看著姐姐平步青雲。

    這一齣戲裡我是主角,尹萱在一邊跳著簡單的芭蕾步伐,我在自己的想像中,從輪椅上起身,貼著尹萱開始舞動起來。

    「Cut!」導演大喊,「不是這種感覺,你表現的總不夠有力。再來一遍。」

    我不得不坐回輪椅繼續,可導演說的感覺似乎永遠都找不對,這一段僅僅開頭我們就NG了四次,大概有她哥在,尹萱這次按捺住沒發脾氣。

    「算了,你第一次演戲,可能對著鏡頭還放不開,回去琢磨琢磨,今天差不多了。」

    導演示意下大家便都散了。我打算去找化妝師卸妝,卻被尹萱在休息室攔住了。

    她此刻終於恢復了不耐煩的神色。語氣也帶著不善。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你跳配角麼?」她衝著我揚了揚下巴,「不是為了羞辱你,不是為了讓你在我的陪襯下對比出你跳得多差!」

    「你以前就從來沒同意和我跳過一場雙人舞。你是泰勒夫人的徒弟,也沒有公開表演過。你總是那麼高傲,對我不屑一顧,我一直對你不服,我對這場對手舞已經期待太久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仍然傲慢:「跳進角色!你不是在跳你自己。你在跳她!你要跳出她的人生!在舞台上,沒有你,只有她!既然你要報復我,那就跳出Alicia應該有的水平,把我甩得越遠越好,不然你根本沒資格和我站在一個平台上。」

    她不等我回話,就臉色莫辨地離開了。

    然而重回拍攝地,她的態度卻並不是私底下那樣的鋒芒畢露,只是在尹厲看不到的死角對我露出挑釁的眼神。

    她在試圖激怒我。

    「跳出你的憤怒和恨意吧。」她的眼神無時不刻不在傳遞著。

    我看著在做著完美姿勢的她。在導演的指示下坐上輪椅。

    深吸了一口氣。

    我掀開蓋在輪椅上的毯子,露出腳上完美嶄新的粉紅緞面舞鞋。

    我癡迷一般地開始撫摸腳上這雙鞋子,彷彿它們承載了我人生全部的幻想。我坐在輪椅,翹起雙腳,炫耀又自豪地展示著這雙舞鞋。手臂輕柔舞動。

    然後我終於一鼓作氣地從輪椅裡站了起來。試探地邁出一個小小的腳步,腳尖著地,然後面帶欣喜和狂熱,又邁出了第二步,這之後便一步又一步,終於從彎腰駝背變得腰桿筆直。孤芳自賞一般的自信充盈了我的全身,讓我整個人看起來也帶了光芒。

    我在空中轉了個圈,歡欣地跳躍起,裙擺飛揚。

    可之後我便看了尹萱,我的姐姐,她正用一種高貴含蓄的姿態跳著,下巴揚起,我想接近她,但是打在她身上的燈光實在太過閃耀,我被刺目的光擊退,我又重新彎起腰來,在她所帶的光暈外轉圈,姿態卑微,彷彿匍匐,我開始學起她的舞步,然後我們兩個投在地上的陰影卻不一樣,她的優美,而我的卻像東施效顰一般凌亂。

    我開始對著自己的影子發怒。我追逐著自己舞台上的影子,想要撕碎它。然而這一切自然是徒勞。

    我的姐姐那裡傳來飄渺的掌聲。我終於扭曲了臉孔。

    我憤怒,我嫉恨。

    我用一個大騰躍跳向她,音樂變得激烈,她仍然跳著緩慢優雅的步法,而我卻猶如入魔一般,步法散亂又帶了劇烈的情緒,我不停旋轉跳躍,彷彿帶了無窮盡的爆發力。

    我要跳出自己的絕望,自己的眼淚,所有的艷羨和掙扎。

    我沉默寡言,是長年癱瘓依靠輪椅行走的殘疾少女,可在這一刻,在自己內心的夢境裡,我起舞,像我的姐姐一樣。我熱烈地跳,我的手臂訴說著我的壓抑。在我每一個靜默的動作裡,每一個旋轉裡,有我蒼白的在輪椅上度過的青春。

    我每一塊肌肉都在興奮地顫抖。我聽見自己激烈的心跳。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我不要做別人眼中被憐憫的殘疾女孩,我也想在舞台閃耀,我強烈地想表現自己。我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過來,我要所有人為我鼓掌。

    因此我憎恨我的姐姐。我憎恨她可以站在光鮮的地方,而我一輩子卻不能這樣放光。

    然後我和尹萱的目光交匯了。在燈光下,她半邊臉上都是陰影,眼睛卻是定定地盯著我。

    她突然放棄了之前導演和編舞設定好的緩慢動作。她從嫻靜的標籤裡跳了出來,躍到我面前,我們幾乎臉貼著臉。她的眼神充滿野性和不屈服。

    那才是真實的她。

    我跳一步,她便按照和我相反的方向也跳一步。眼神灼灼。我們之間充滿了火藥味。

    我跳出了三個連續的高難度動作,尹萱緊跟其後,我們不斷在空中旋轉,交相落地起跳,瘋狂地斗舞。

    音樂越發激越,掩蓋住我們舞鞋落地摩擦的聲音。

    我看到她眼睛裡的話語。她也在跳她的角色,她是姐姐,無怨無悔照顧著殘疾妹妹好多年,心中可憐著她,卻也隱隱恨著妹妹的姐姐。

    「憑什麼你可以不用承受我這樣的痛苦還不滿生活?憑什麼我在外面奮鬥拚搏而你可以永世安逸?憑什麼我要有你這樣的附屬品牽絆住我飛翔的翅膀?你嫌棄我太耀眼,卻不想正是這樣你才可以得以有和煦安定的人生?!」

    她也激烈地跳著。

    我們幾乎是盯著對方,我們寸步不離。我們是姐妹,互相愛著,互相憎恨著。

    最後一個大跳躍後,尹萱衝過來摟住了我的腰,我們從疏離的雙人斗舞終於跳成了兩個人相輔相成的舞。

    她前進,我便幫襯地後退,我起跳,她便在原地優雅轉圈。

    我們彷彿天生是一體的,只是借由舞蹈的載體而短暫分開。

    我們彷彿是對方的鏡子,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的動作一致又特立,而從對方身上彷彿能看到自己被映照出來那些無法掩蓋的瑕疵。

    我們跳著姐妹的角色。但心裡都明白,冥冥之中,我們也是在跳著自己真實的角色。

    我和尹萱的矛盾,我們之間的舊恨新仇,我恨她,她恨我。我羨慕她,她也羨慕我。

    導演沒有因為這個出人意料的發揮而打斷我們。

    我們繼續如糾纏一般地跳著,盡情表達,坦然地把自己的內心剖白開來。我向尹萱伸出手,尹萱看著我的眼睛,快速地用舞步回應我。她在我身前蹲下,我踩著她的腿,站在她腿上,她用雙手做出了一個托舉,我向上做出一個飛翔的動作,定格片刻,我們才雙雙跳開。

    音樂在這時候恢復到柔緩。我和尹萱又分開,彷彿歸位一般,我們互相的舞步帶了溫情,經歷了那段劇烈的內心情緒之後,又恢復成相親相愛的姐妹。

    她繼續在她的光圈裡跳著優雅的舞步,我隨著音樂又跳回了輪椅,直到重新用毯子蓋住穿了舞鞋的腳,恢復到睡夢中的無害樣子。

    剛才那充滿矛盾和衝突的一切,僅僅是我夢境裡的幻象。

    導演甚至忘記了喊停,全場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和尹萱。我跳得滿身是汗水。尹厲焦灼地看著我們,而尹萱臉色緋紅,目光卻遊蕩,她定定地站了片刻,竟然就失聲痛哭起來。

    這場舞讓她情緒崩潰了。

    尹厲已經走過去扶起她,帶她下場休息,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心裡也紛繁複雜。不論我和尹萱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世界的人,發生過什麼,舞蹈卻是我們的共同語言和聯結紐帶。借由芭蕾,我們有著強烈的,別人無法理解的共鳴。

    恨著對方,又瞭解著對方。

    這場舞不僅讓尹萱失控,我也感覺精神疲憊。而這天晚上,我卻收到了尹萱的電話。

    她顯然已經整理好了情緒,此刻的語氣又恢復到驕傲而不可一世。

    「在《唯有我起舞》拍攝完後,我會去認罪,會召開招待會,公開一切,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所以不要再費心報復我了,也不要再拿所謂『愛』來折磨我的哥哥。」

    「我其實一直很怕你。即使你出了車禍後,我還是心裡害怕你。我恨你。你擁有我想要的一切,奪走我在乎的一切。我為了想成為泰勒夫人的徒弟努力了十年,而你明明學芭蕾比我晚,卻後來居上,搶走了名額。最可恨的是你那樣清高的態度,好像全世界其餘在你眼裡不過螻蟻,我一直希望和你有一次面對面的斗舞,好讓我輸得心甘情願。」她的語氣裡帶了嘲諷,「而我心心唸唸想要的芭蕾上對於感情和表達力度的突破,竟然就是今天和你跳舞時才領悟的。」

    我想插話,她卻不容置疑地打斷了我:「聽我說。讓我說完。」

    「是的,我比你更早認識黎競,在他最沒有靈感的時候,一直是我陪著他,而你又後來居上了,我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但他後來只癡迷你,甚至我連作為普通朋友要求的相處時間,也沒有了。現在又是我哥哥。從事業到愛情或者是友情,以及親情,你都從我手裡奪走了。我到現在仍然恨你。」

    我終於忍不住:「你可以恨我,但恨不能成為你妄圖剝奪我生命的借口。」

    尹萱在電話裡笑了笑:「你以為我就過得好麼?當我酒醒看到在血泊裡的你,我也不相信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被恨意蒙蔽到了這般地步,可是一步錯,步步錯。我每時每刻不過在驚慌裡,而回家看到活蹦亂跳的你,我才知道噩夢成真是什麼感覺。」

    「那時候你知道我多惶恐無助麼?連一直愛我的哥哥都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你身邊,我那時候真是害怕,害怕你,也害怕哥哥,害怕到想讓你馬上消失。」

    我覺得喉嚨乾巴巴的,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尹萱的聲音也帶了波動:「我過得也很壓抑。我過得並不快樂。我恨這樣醜陋的自己,但我也恨你。所以我會去自首,我寧可毀掉我自己,也不要你毀掉我哥哥。唐以韻,或者顏笑,我向你道歉。你有資格懲罰我,但是沒有資格這樣對我哥哥,他值得更好的人。」

    我突然難過得不想說一句話。一旦尹萱用這樣自毀性的方式去承擔過錯,她必將得到一個慘烈的結局。而我和尹厲也再沒可能了。

    「請你放心,我說到做到,但現在我只想拍好這個片子,這是個好劇本,作為我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個作品也不寒酸。拍攝完畢我就會去開新聞發佈會坦白一切,對我來說也是解脫。」

    從尹萱的舞蹈裡也可以看出,她總是這樣一個性格極端的人。

    「如果你還有人性,請在這之前不要告訴我哥哥,即便最後他會痛苦,我不想讓他提前知道,這算是我最後能給他的溫情了,他保護我那麼多年,我也想能保護他。」

    尹萱終於說完了她所有的剖白,然後她頓了頓,突然對著電話痛哭起來。

    最後她在電話那頭哽咽地說:「我恨你,我不甘心,可是如果我是泰勒夫人,我也會選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9:29

第三十一章

    我掛了電話,只覺得乾澀,拿起水杯喝水,卻發現整個人都在顫抖,我清楚地看到經由我手臂經脈傳遞到指尖的顫抖,彷彿來自心臟而生的心悸。杯中的水也因著這份悸動漾開一圈圈微小的波紋。

    我反而有些害怕。

    我甚至開始對拍攝牴觸。我離她太近了,過了安全的距離,我不想更瞭解尹萱,我覺得危險。

    而因為我和尹萱出色的合作,導演從第二天起便特意加了一些姐妹衝突的戲。我和尹萱面對面的機會反而更多起來。

    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出昨晚的情緒崩潰,而尹厲仍舊安靜地看著,他的臉上帶了難得的安寧,他確實什麼都不知道。甚至在一個休息的片刻,他不著痕跡地走到我邊上接了一杯咖啡。

    「你跳得比萱萱更好。」然後他突然有些詞窮般,愣了片刻才終於繼續道,「我很開心。」

    我望著尹厲離開的背影,自那之後的整場戲都心不在焉。

    有時候我真的希望時間慢一點過。

    可電影還是進入了製作尾聲,尹萱徹徹底底的投入彷彿點燃了劇組所有人的激情,《唯有我起舞》甚至是提前殺青了。

    「那麼下午就去吃一頓!」導演顯然興高采烈,「正好老黃的劇組也是今天殺青,我們兩個劇組一起慶祝慶祝,我做東!」

    「尹先生,這次和尹小姐的合作真是太愉快了,我真的在專業演員裡,也難得見到像她這樣敬業的,你既然是我們的投資,對這個片子也全程跟進,那慶功宴一定不要跑了,一起來吧!」

    尹厲笑了笑點頭。

    整個劇組都洋溢著巨大的快樂情緒,很快導演口中的另外個劇組就也裹挾著相同的高昂情緒加入了我們。

    似乎是明年暑期檔的一部偶像劇劇組。雖然遠未上映,卻早已聲勢浩大,炒作漫天。比起我們以群舞演員佔多數的劇組,他們的班底自然也雄厚得多。

    僅僅是一眼,便能看到了好幾個當紅女星,我隨便抬了抬頭,便看到了柳年。

    她比上一次我見時顯得更纖細了,臉上打著好看的粉色,很有點我見猶憐的天真味道。此刻她正微微笑著,往尹厲的邊上坐去。

    賓主盡歡,酒酣人醉。

    現場的氛圍已經非常熱烈,人聲嘈雜,杯盤狼藉。我往酒店後面自帶的小花園走了去。

    這一段時間的時光彷彿擁有加速度一般行進,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而沒想到花園裡卻早有了人。我只聽到幽暗的夜色裡有一個女聲在啜泣,顯得柔軟和脆弱。

    我有些後悔來這裡,剛要邁步回去,卻聽到了尹厲的聲音。

    「很抱歉。我已經有了非常喜歡的人。」

    「尹先生,我也是真的第一次這樣動心,我一直很喜歡你,從第一次見你開始。」竟然是柳年,「那麼你喜歡的是什麼樣的人?」柳年大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慘烈的拒絕,她的聲音裡帶了不甘。

    尹厲安靜了片刻,然後他才用淡淡的語調陳述。

    「是一個可能無法在一起的人。我在最初就已經失去她了。」

    我落荒而逃。

    電影殺青了,很快除去一些掃尾工作,就是正式的結束了。那個日子,尹萱便會身敗名裂。而我作為一個配角,戲份一結束本身就已經沒什麼事,連導演都說我已經可以不用去片場。這場慶功宴,大概就已經是我和尹氏兄妹做一個最後告別的日子了。

    飯局快結束的時候,尹萱便走到我的身邊。

    「我會在片子上映的第二天就去開新聞發佈會,我不想片子因為我的事情而受到關注,它應該因為它的內容而被大家談論。」她甚至此刻臉上的驕傲裡都沒有一絲裂痕,「我就是來通知你一聲,到時候記得看新聞會的直播。」

    然後尹萱轉過了臉,再回頭便是言笑晏晏:「哥,今晚差不多了,那我們回去吧。」

    「那麼,顏笑,再見。」她揚起臉,不等尹厲反應,便拖起他就走。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愣了片刻,才終於在心裡默默地說道。

    「再見。」

    這之後我便回到了吳可那裡。我心裡很清楚,即使我對芭蕾的感知很強,可舞步是需要更紮實長期鍛煉的東西,一天不練習基本功也會讓身體走形。

    「顏笑,你太拚命了!」吳可對於我的回歸開始是歡迎的,過了幾天卻開始焦急,「我知道你在電影裡有了第一次登台,效果也不錯,但是不能逼自己太緊了。你現在一天練習已經過量了!」

    然而我聽不進她的話。我只是不知疲倦一般地練習。轉圈轉到自己都眩暈。

    我不知道心裡跳舞的動機是什麼,只是感覺這是一種本能。可是這樣的練習竟然一點進步都沒有帶給我。對於鏡子裡沒有突破的自己我覺得更加不可原諒,這樣的惡性循環就是加大練習量。

    整整半個月,我幾乎沒出過練功房。時光在汗水和肌肉的酸痛裡劃過。Frank也看出我的不對,有時他甚至停下拍攝,過來奪走我想要新換上的舞鞋。

    「Alicia,停下!你簡直在自我毀滅自己!揮霍自己的天分和對芭蕾的愛!」

    我粗暴地拿回他手上的舞鞋:「不,你的贊助商一定想看更好的我,我要繼續跳。」

    Frank也不示弱:「我的贊助商絕對不想看到你這樣子。」然後他便負氣地走了。

    我繼續對著鏡子跳。音樂的間歇可以聽到Frank情緒激烈地在講著電話,他似乎總有把我近況匯報給贊助商的習慣。

    我也知道這樣是不健康的。現在我無法心平氣和地跳舞,尹萱的車禍讓我忘記了芭蕾,可尹萱同時又像一個導航,我不記得舞蹈的感覺,但我想要奪回我的一切,我想要回到我過去的那種人生,想找回完整的自己,在這個尋找過程中芭蕾帶給我滿足感和身份認同,可如今卻都在漸漸減弱和崩潰。

    三天後《唯有我起舞》公映。巨大的成功。

    「顏笑!真不敢相信!這真是個好片子!而這片子的主演竟然還在我身邊!」即使只有微小的戲份,在吳可心中,我還是主演,她是真的很開心,「你跳得太棒了!你和尹萱都很棒!你們很默契。」

    大街小巷裡各處是《唯有我起舞》的海報,連我都開始被人關注。大家都談論著尹萱明天將要召開的新聞發佈會。

    而我卻坐在家裡打包著行李。我想逃離開來,我無法想像尹厲知道一切時候的臉。他一直那麼好看的臉,會被恨意扭曲成什麼樣子?而那恨意,將是對著我的。

    「確實你這段時間狀態不對,出去走走也是好的。」Frank很贊成我,「你不知道,贊助商也很擔心你。他……」Frank一邊幫我整理書,然而還沒說完他突然叫了一聲。

    「喲,你真是到哪裡都吸引深情的男人。竟然不能跳舞時候都有情詩。」他的語調促狹,從我的書裡拿出了一張便簽,然後擠眉弄眼地讀了起來,「你將回到舞蹈上,所有人都將成為你的奴僕。可惜他是不是不知道你不懂德語,最關鍵的『我愛你』竟然用德語寫。」

    「這一定不是我們法國男人。」他斷定地說,「所以他用德語表白,注定失敗。」

    我突然覺得我好像發現了什麼。

    我瞪著他手中的那張便簽,看著那行看不懂的德語:「Frank你實話和我說,給你贊助的到底是誰?!」

    Frank吃了一驚,他開始支支吾吾。

    我盯著他:「這便簽是和你給我的影碟資料放在一起的,我一直以為是你寫的,隨手夾在另外的書裡。那現在,驕傲的不屑於撒謊的法國男人,你能告訴我影碟資料是誰弄來的?贊助你的是誰?」

    Frank騎虎難下,終於還是敗下陣來。

    「是尹先生。」

    可那個晚上我還是撕掉了那張便簽。我會坐明天的飛機離開這個城市去旅行。尹萱會公開一切,尹厲會痛苦然後憎恨我直到忘記我。

    一切都會過去的。

    晚上下了很大的雨。彷彿要洗滌塵世。

    我在驚雷裡不安地入眠。夢魘住了我。

    同樣潮濕的夢境。我走在雨水滴答的街道,這樣的天氣,路上甚至沒有行人,我彷彿一直在走,一直在走,我不知道緣由,但我望著眼前似乎沒有盡頭的路,覺得絕望而灰暗,那種感覺那樣鮮明,甚至不像個夢。

    我手裡拿著傘,卻沒有撐,雨水打濕我的頭髮和臉頰。這原本是一段無窮盡而沉默的路程,我轉彎,正要走進熟悉的小巷。而我的身後卻閃過刺目的車燈,然後是一陣陣的鳴笛。

    我動作遲緩地回頭,那燈光離我越來越近,我看到駕駛位上尹萱的臉,然後我的眼前一片炫目到看不清。

    在半夢半醒之間,我的十指緊緊地攪在了一起。

    這大約是尹萱撞我時候的記憶。竟然選擇在這個晚上用這樣的方式再現。

    我捏緊了拳頭,仍舊沉浸在這個夢裡。

    然而想像中可怕的撞擊卻沒有發生。雨中,尹萱故意用車燈照我的眼睛,卻最終還是在我身邊停下車。

    「Alicia,我要和你談一談。」她把手伸出那輛豪華跑車的車窗,神態有點飄渺,臉頰是不正常的紅,她喝了酒,不少。

    我討厭充滿酒氣的人。夢中的我朝她露出冷淡的笑容。卻不答話,只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尹萱在身後喊了幾句,見我不理睬,她終於暴怒,摔門下了車。

    「你站住!你是什麼意思?!你看不起我麼?!有本事好好比一場!還有黎競,你為什麼要拒絕他?是因為你的清高麼?!可是他因為家庭的原因剛剛才從低谷裡走出來,你憑什麼把他又重新推進去?如果要拒絕,那之前何苦給他不切實際的預想?!」

    真實的我彷彿一個局外人,看著夢中的自己用我不熟悉的冷淡神態轉身,腰桿筆直,氣質高雅。

    「尹萱,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尹萱憤怒地瞪起眼睛。

    我的語調不緊不慢:「你喜歡黎競是不是?那你現在站在什麼立場質問我?我拒絕他,你應該感到高興的。」

    「可是你為什麼要用那樣絕情的方式?!你不僅拒絕,你還說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嫁給他!」

    因為這句話我感覺到心臟燃燒一般的刺痛,可我卻聽見自己冷淡的聲音。

    「我說的是事實。」

    尹萱的臉上是掩蓋不住的震怒,她衝著我大叫:「你這樣的女人,冷冰冰,跳得再美又怎麼樣?你根本沒有感情,你的情緒都是偽裝的!早晚有一天,觀眾會發現你的虛偽,他們會撕裂你,把你從舞台上拽下來!」

    我終於也動怒:「我已經和舞團簽約了,馬上就是首席,就會開始第一場對外演出,所有人會知道我,而嫉恨我的你才是可悲。」

    我看著她扭曲的臉,心情是洩憤般的充滿快、感。尹萱此刻醉意已經上頭,以至於她的步法也有些歪曲,她像任何一個無邏輯和禮儀的醉鬼一樣罵我。

    「你這個惡魔!我恨你!我詛咒你!你會失去一切!」

    我卻已經不去看她,只是在雨中自顧自地朝著前方走去,尹萱被我遠遠拋在身後,她的咒罵也漸漸聽不見。

    我沒有感覺到強烈的憤怒,我只覺得茫然。這種茫然在尹萱的唾罵裡讓我覺得絕望和厭煩。

    我站在路沿邊停了下來,雨中的城市模糊不清,電話亭的玻璃上映照出我的側臉,我拿出手機,翻找通訊錄,卻沒找到任何一個可以撥打的對象。

    夢中這樣黑色的情緒瀰漫無邊,一種一步不慎就會永墜深淵的錯覺。

    尹萱終於結束了她的咒罵,她大概上了車,我能聽到她發動汽車的聲音,然後她洩憤般加足馬力往前衝去。

    這之後才是撞擊,我感覺自己飛了出去,我的腿骨應該已經斷了,那一瞬間我彷彿能聽見骨肉分離的聲音。很劇烈的疼。

    血肉橫飛。

    我終於被嚇得醒了過來。

    此刻天還沒亮,屋外還在下雨。我團成一團,緊緊抱住了自己。

    突然而至的回憶讓我措手不及,而陌生的自己讓我恐懼。

    我清楚地記起,最後的一刻,尹萱只是想快速開車離開。是我在那個瞬間,在她快要開車經過我時,從馬路邊的行人通道上突然竄了出來,衝到了她的車前。

    尹萱從來沒想撞死我。 是我自己想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19:50

第三十二章

    此時是早上4點,因為這場雨,天色還是沉鬱,我顫抖著手瘋狂地給尹萱打電話,她的手機卻是 關機的,我在她的語音信箱裡留言,陌生的機器聲卻讓我覺得不安。

    最後我拿了朝匙,就穿了件睡衣,衝出門外。

    門外潮濕寒冷的空氣讓我手腳冰涼,可我彷彿感覺不到,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待著,我的身體裡 彷彿還住著一個陌生的靈魂,它想要謀殺自己。

    我跑在沒有人煙的街道。心裡只是對舊日自己的恐懼,憤怒和悔恨茫然。我不瞭解自己,而別人也不瞭解我。役有人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的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而我只想跑得更快一點,好去拍我熟悉的那扇門。

    我幾乎是在無意識裡狂奔到尹厲的宅子的,腳上的拖鞋己經不知在什麼時候遺失了。我在樓下喊尹厲的名字,聲音淒厲嘶啞。三樓尹厲臥室的燈終於亮起。

    「顏笑?!」尹厲終於下樓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滿臉是眼淚的我。他的臉上是極大的慌亂,看到我腳上一路奔跑留下的擦傷,他一句話沒說,只是抱起了我,把我帶進了屋裡。

    我被溫暖的毯子裹住全身,頭上也被丟上一塊柔軟的毛巾,尹厲動作輕緩地為我擦掉髮絲上凝結的朝露。然後他塞給我一杯熱茶,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

    「怎麼了? 」他用他的雙手包住我握住茶杯的手。

    我望著茶杯裡的水,那是安靜的平面,我終於不再發抖。我坐在沙發上,尹厲便趴在沙發下 面,用一種彷彿低伏的姿態,我低頭就可以看到他的臉,沉靜的,我也終於平靜下來,逼迫自己用最清楚的條理把這一切都呈現給尹厲。

    「所以萱萱想在下午的發佈會上公開一切?難怪她最近突然這樣乖巧,果然是在騙著我。」

    我以為尹厲會發怒,然而他竟然是出離鎮定的。

    「萱萱在咋晚我就聯繫不上了,她不見了。我找不到她。我以為她只是需要空間去回昧那電影。」尹厲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可如果她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是不會因為別人的勸阻停下的,她因此甚至會躲開人群,直到完成那件事。」

    尹厲的手己經從我手上拿開了,他皺著眉開始打電話出動人力尋找尹萱,給媒體的朋友打招呼,而我又開始覺得冷,連嘴唇都要顫抖。我不去看尹厲的眼睛,我覺得太尷尬,一天前還是他欠著我,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恨他,可此刻卻是道不清說不明瞭。

    然而迎接我的是尹厲的一個擁抱,他抱住我,耐心而細緻地親吻我的額頭髮絲,抵住我的鼻尖。

    「你不生氣麼?如果我們不能找到尹萱……」

    「你不會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尹厲捧起我的臉,打斷了我的話,他的神情認真,「萱萱沒有故意撞是你帶給我的最好的消息了,就和一個意外的禮物一樣,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你沒有錯,你也役有錯怪過我,顏笑,你永遠不需要對我說『對不起』,萱萱一直被太過寵愛了,所以她驕縱,酗酒,恣意發洩自己的情緒,不顧他人,出事之後也正是因為她害怕受到懲罰,才想要隱瞞,才有這麼多的事,而我也從來不是好人,我太保護她,才會包庇她處理現場,把你從法國偷偷帶回來。」

    我抬頭看尹厲,他的眼睛烏黑漂亮,宛若初見時刻。

    「我們的自私扭曲了你的人生。你沒有錯,不用負疚,這只是我們應該得到的懲罰,讓我們也面對這種恐懼,將要失去自己最想要的東西的恐懼。我說過的,你將是我的制裁。」

    「你現在想擺脫這種制裁麼? 」我抓著毯子的一角,咬著嘴唇,有些不自在,「我覺得我過去或許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人。」

    尹厲笑了笑:「我不想。」

    「對於我做過的一切我覺得愧疚,可我從來不後悔。正因為我是個壞人,我才攔截到了你。」尹厲看了一眼掛鐘,「現在我會出門一起找萱萱,我要你做的就是乖乖在這裡休息,你要相信我。一切會沒事的,你也沒有錯。也不要再去想過去的事情,你說你是自殺,這讓我很擔心,等我回來我們再一起解決好麼?」

    我朝著尹厲點了點頭。像是一個魔法,剛才那些像魔籐一樣凶殘纏繞讓我透不過氣來的情緒在尹厲的話語裡竟然變得溫順純良,收起它們惡意的觸角,慢慢折服地睡去。

    尹厲穿上外套,終於出門,而在關門的間歇,我分明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凝重起來。

    之後我打開電視機,在屋子裡焦急地等,然後時間分秒過去,尹厲卻仍舊役有打來讓我安心的電話。進行今天尹萱新聞發佈會直播的娛樂頻道也仍舊沒有節目暫停的公告出現,屏幕裡甚至己經照常按時間播放著節目預告。

    我神經質地在屋裡走來走去,而當屏幕裡出現尹萱的臉時候,我整顆心都要跳出胸膛了。我像被電擊一樣站在原地移動不能動,只盯著電視裡尹萱的臉。

    她化了淡妝,但臉色卻是遮蓋不住的疲憊和麻木,慣例地回答了幾個和影片相關的問題。

    「我今天召開招待會不是為了宣傳電影的,是有件事要坦白。」

    尹萱說到這裡頓了頓,看了看四周,然後才盯住鏡頭,彷彿眼睛透過屏幕直直地看過來,這眼神讓我害怕。

    「顏笑,對不起。現在我……」她說到這裡,現場突然便是混亂,我看到了尹厲終於衝了進來,他走過去用衣服蓋住尹萱的臉,找人立刻護送她離開,然後他湊近鏡頭。

    「顏笑,役事的。不要怕。」他說這話時連我都能看到那些覺嗅覺靈敏的記者瘋狂地對著他的臉按快門和閃光燈。

    我不知道事態會繼續如何發展,但這一刻看到尹厲的臉,卻奇異地安心。

    尹厲很快便帶著尹萱回到了家裡。

    尹萱的眼睛紅著,顯然哭過,她看了我一眼,便躲進了房間,不一會兒,我便聽到壓抑的哭聲傳來。她做好了失去一切的準備,今天對於她來說也是絕處逢生一般。而尹厲過來安撫了我幾句便被不斷的電話叫出了門。他顯然忙於收拾爛攤子。

    令我意外的,尹厲一走,尹萱繼續哭了不久就來敲了我的門。

    她倚在門口,眼睛完全腫了起來:「你知道今天我哥為什麼這麼晚才找到我麼?」

    「你役有撞我,是我自己撞上來的。對不起。」我平靜地抬頭看她。

    尹萱卻彷彿不在意這個話題,她只是笑了:「是黎競,黎競阻止了我哥哥,我在決定召開發佈會之後就想一個人靜一靜,而這件事我也只和黎競商量過,他向他道歉,他告訴我如果我坦白了他不會恨我。」

    此時是早上4點,因為這場雨,天色還是沉鬱,我顫抖著手瘋狂地給尹萱打電話,她的手機卻是 關機的,我在她的語音信箱裡留言,陌生的機器聲卻讓我覺得不安。

    最後我拿了朝匙,就穿了件睡衣,衝出門外。

    門外潮濕寒冷的空氣讓我手腳冰涼,可我彷彿感覺不到,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待著,我的身體裡 彷彿還住著一個陌生的靈魂,它想要謀殺自己。

    我跑在沒有人煙的街道。心裡只是對舊日自己的恐懼,憤怒和悔恨茫然。我不瞭解自己,而別人也不瞭解我。役有人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的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而我只想跑得更快一點,好去拍我熟悉的那扇門。

    我幾乎是在無意識裡狂奔到尹厲的宅子的,腳上的拖鞋己經不知在什麼時候遺失了。我在樓下喊尹厲的名字,聲音淒厲嘶啞。三樓尹厲臥室的燈終於亮起。

    「顏笑?!」尹厲終於下樓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滿臉是眼淚的我。他的臉上是極大的慌亂,看到我腳上一路奔跑留下的擦傷,他一句話沒說,只是抱起了我,把我帶進了屋裡。

    我被溫暖的毯子裹住全身,頭上也被丟上一塊柔軟的毛巾,尹厲動作輕緩地為我擦掉髮絲上凝結的朝露。然後他塞給我一杯熱茶,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

    「怎麼了? 」他用他的雙手包住我握住茶杯的手。

    我望著茶杯裡的水,那是安靜的平面,我終於不再發抖。我坐在沙發上,尹厲便趴在沙發下 面,用一種彷彿低伏的姿態,我低頭就可以看到他的臉,沉靜的,我也終於平靜下來,逼迫自己用最清楚的條理把這一切都呈現給尹厲。

    「所以萱萱想在下午的發佈會上公開一切?難怪她最近突然這樣乖巧,果然是在騙著我。」

    我以為尹厲會發怒,然而他竟然是出離鎮定的。

    「萱萱在咋晚我就聯繫不上了,她不見了。我找不到她。我以為她只是需要空間去回昧那電影。」尹厲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可如果她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是不會因為別人的勸阻停下的,她因此甚至會躲開人群,直到完成那件事。」

    尹厲的手己經從我手上拿開了,他皺著眉開始打電話出動人力尋找尹萱,給媒體的朋友打招呼,而我又開始覺得冷,連嘴唇都要顫抖。我不去看尹厲的眼睛,我覺得太尷尬,一天前還是他欠著我,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恨他,可此刻卻是道不清說不明瞭。

    然而迎接我的是尹厲的一個擁抱,他抱住我,耐心而細緻地親吻我的額頭髮絲,抵住我的鼻尖。

    「你不生氣麼?如果我們不能找到尹萱……」

    「你不會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尹厲捧起我的臉,打斷了我的話,他的神情認真,「萱萱沒有故意撞是你帶給我的最好的消息了,就和一個意外的禮物一樣,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你沒有錯,你也役有錯怪過我,顏笑,你永遠不需要對我說『對不起』,萱萱一直被太過寵愛了,所以她驕縱,酗酒,恣意發洩自己的情緒,不顧他人,出事之後也正是因為她害怕受到懲罰,才想要隱瞞,才有這麼多的事,而我也從來不是好人,我太保護她,才會包庇她處理現場,把你從法國偷偷帶回來。」

    我抬頭看尹厲,他的眼睛烏黑漂亮,宛若初見時刻。

    「我們的自私扭曲了你的人生。你沒有錯,不用負疚,這只是我們應該得到的懲罰,讓我們也面對這種恐懼,將要失去自己最想要的東西的恐懼。我說過的,你將是我的制裁。」

    「你現在想擺脫這種制裁麼? 」我抓著毯子的一角,咬著嘴唇,有些不自在,「我覺得我過去或許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人。」

    尹厲笑了笑:「我不想。」

    「對於我做過的一切我覺得愧疚,可我從來不後悔。正因為我是個壞人,我才攔截到了你。」尹厲看了一眼掛鐘,「現在我會出門一起找萱萱,我要你做的就是乖乖在這裡休息,你要相信我。一切會沒事的,你也沒有錯。也不要再去想過去的事情,你說你是自殺,這讓我很擔心,等我回來我們再一起解決好麼?」

    我朝著尹厲點了點頭。像是一個魔法,剛才那些像魔籐一樣凶殘纏繞讓我透不過氣來的情緒在尹厲的話語裡竟然變得溫順純良,收起它們惡意的觸角,慢慢折服地睡去。

    尹厲穿上外套,終於出門,而在關門的間歇,我分明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凝重起來。

    之後我打開電視機,在屋子裡焦急地等,然後時間分秒過去,尹厲卻仍舊役有打來讓我安心的電話。進行今天尹萱新聞發佈會直播的娛樂頻道也仍舊沒有節目暫停的公告出現,屏幕裡甚至己經照常按時間播放著節目預告。

    我神經質地在屋裡走來走去,而當屏幕裡出現尹萱的臉時候,我整顆心都要跳出胸膛了。我像被電擊一樣站在原地移動不能動,只盯著電視裡尹萱的臉。

    她化了淡妝,但臉色卻是遮蓋不住的疲憊和麻木,慣例地回答了幾個和影片相關的問題。

    「我今天召開招待會不是為了宣傳電影的,是有件事要坦白。」

    尹萱說到這裡頓了頓,看了看四周,然後才盯住鏡頭,彷彿眼睛透過屏幕直直地看過來,這眼神讓我害怕。

    「顏笑,對不起。現在我……」她說到這裡,現場突然便是混亂,我看到了尹厲終於衝了進來,他走過去用衣服蓋住尹萱的臉,找人立刻護送她離開,然後他湊近鏡頭。

    「顏笑,役事的。不要怕。」他說這話時連我都能看到那些覺嗅覺靈敏的記者瘋狂地對著他的臉按快門和閃光燈。

    我不知道事態會繼續如何發展,但這一刻看到尹厲的臉,卻奇異地安心。

    尹厲很快便帶著尹萱回到了家裡。

    尹萱的眼睛紅著,顯然哭過,她看了我一眼,便躲進了房間,不一會兒,我便聽到壓抑的哭聲傳來。她做好了失去一切的準備,今天對於她來說也是絕處逢生一般。而尹厲過來安撫了我幾句便被不斷的電話叫出了門。他顯然忙於收拾爛攤子。

    令我意外的,尹厲一走,尹萱繼續哭了不久就來敲了我的門。

    她倚在門口,眼睛完全腫了起來:「你知道今天我哥為什麼這麼晚才找到我麼?」

    「你役有撞我,是我自己撞上來的。對不起。」我平靜地抬頭看她。

    尹萱卻彷彿不在意這個話題,她只是笑了:「是黎競,黎競阻止了我哥哥,我在決定召開發佈會之後就想一個人靜一靜,而這件事我也只和黎競商量過,他向他道歉,他告訴我如果我坦白了他不會恨我。」

    「只是我真的可笑,我甚至在坦白要自首後還哭著向黎競表白了。」尹萱努力抬頭,想掩蓋臉上流下來的眼淚,「真是無望而絕望的愛情。」

    「一直是你贏了,我輸的一敗塗地。」她抹掉了淚痕,用這樣一句結束了對話。

    我呆呆地坐在房間裡,我感覺很孤單,甚至有點蒼涼,我覺得我已經有點想念尹厲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20:12

第三十三章

   尹厲直到第二天才回來,他進來關了我房裡的電視。娛樂八卦頻道裡正播放著尹萱和尹厲那天新聞發佈會的短暫片段,即便尹厲壓制,仍舊有妄圖博眼球的電台願意得罪他。主持人正用一種探案一般的興奮態度分析著為什麼尹氏兄妹倆不約而同都喊出了「顏笑」的名字,態度卻截然不同,而從舊日報紙也可看出顏笑此人便是尹厲傳說中的未婚妻,甚至還是《唯有我起舞》裡的女配角之一。

    因為發佈會的突然截止,所有人都相信有內部秘辛,尹氏兄妹和我,著實讓觀眾和媒體譜寫了一段段豪門恩怨情仇。

    「顏笑,我安排好了所有工作,騰出了半個月的假期。」尹厲過來為了幫我整理了一下劉海。

    我抬頭看尹厲:「我想出去走走,想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安靜地走走。」尹厲已經打算送尹萱回法國躲避狗仔娛記,也好好想一想人生,我卻並不願意一同回去。

    對於巴黎和芭蕾,我都覺得如今的自己無力去面對。過去的記憶只被掀開一角,究竟是什麼樣的機遇讓我想到要用這種激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第一次對法國產生了恐懼。我試圖依靠柴可夫斯基和芭蕾讓自己安寧下來,可面對練功房裡一連排的鏡子,那種心虛感卻越發強烈,我無法面對自己,也再跳不出寧靜的舞步,如今的我只想去一個陌生的國度獨自流浪。我甚至不想尹厲跟著。

    而尹厲在聽完我的預想後竟然沒有激烈反對,他態度甚至溫和的有點不可思議:「可以的,萱萱和你都需要一段時間,我也覺得獨自流浪很好,旅途和多元文化能讓你對世界和自己都更加寬容。」

    我看著他好看的笑臉有點愣神。

    「但是我只有一個請求,你仍然是獨自旅行,但把我帶上,作為你的行李。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看世界。」他說最後一句話,連語氣都輕緩下來。

    尹厲的眼神太過專注,但又氣定神閒,他很肯定我不會拒絕,而事實也是。

    我點了頭。

    我們就這樣收拾了一個小背包,不會一句西班牙語,出現在了墨西哥的首都。

    墨西哥城,帶了點灰色,街頭充滿了塗鴉,張揚的顏色,這是一個擁擠狂野又熱情的陌生世界。

    我和尹厲很快便被淹沒在人流裡,而周圍異國的語言和人種讓我覺得興奮,這裡甚至沒有亞洲面孔,路過的墨西哥人都好奇地看著我們,間或指指點點。只是走過一條街,我們就遇到了四個墨西哥人要求合影留念。然而我並不覺得被冒犯,這裡沒有瘋狂的狗仔,沒有媒體時刻的關注,只是人們善良的好奇心。

    我們只是過客一樣的旅人。我覺得安全而快樂。

    他們對於我們是新鮮的,我們對於他們同樣如此。

    尹厲能說流利漂亮的英語法語,卻也對西語無奈,當地的墨西哥人又幾乎不會英文,我看著他手舞足蹈比劃著點菜問路,焦急起來也沒了一貫的冷靜自持,「dos!dos!」有時候眼睛也微微瞪大豎起兩根手指,用他新學會的西班牙語強調不是點一份菜,而是兩份,反而顯得有些可愛。

    我們在當地的小餐館裡吃飯,尹厲和我好奇心大發,一次把店裡的菜都點了一份,還點了一扎啤酒,我們恣意地坐在有風的長廊裡,我在高腳椅子上晃動著腿,沾著鱷梨醬吃著墨西哥特色的Taco還有那些記不清名字的異國美食。

    「這次旅行我一定會胖死的,回去又要減肥才能保持體型了。」我一邊往自己嘴裡塞東西一邊毫無誠意地感慨道,「好像有種感覺,我以前從來沒吃得這樣痛快過。」

    尹厲喝著啤酒,只是看著我不說話。

    我摸了摸肚子,也喝了口酒,然後把臉湊過去也看著尹厲。

    「我現在想想我真的還是有點恨你。」我有些陰測測地說道。

    「現在我甚至有點不想跳舞了,我不知道失去了什麼樣的記憶,但顯然沒我想的那樣光鮮,過去也有痛苦,我覺得複雜。實話說我很討厭你。」尹厲讓我看到了外面太多愉悅的風景,人都是有惰性的,比起在練功房裡揮灑汗水鍛煉腳背,當然是抖著腿坐在這裡吃來得更讓人開心。我大口喝了牛肉湯,此時不遠處三個墨西哥街頭藝術家隨意地走進了店裡,他們在一桌食客前停駐,表情愉快又熱烈地拉著手風琴和小琴提,吹著薩克斯。當地的墨西哥食客是一男一女,他們放下手邊的食物,大笑著合著拍子拍手,那想必是一支快樂的歌曲,周邊幾個墨西哥男孩也哼唱著,那一男一女甚至站起身來互相摟著轉了個圈,然後四周都是掌聲,他們用西班牙語起哄著什麼,那男女竟然丟下食物,走到門外摟住對方就是熱舞。不斷有食客和路過的人群加入這場舞蹈。

    店主也不催著付錢,顯然見怪不怪,和夥計一起大笑著在一邊看著。

    看,這世界多麼斑斕和生動。

    這樣煙火的俗世裡就有這樣多快樂而能讓人消磨意志的誘惑。

    我覺得快樂,比我用芭蕾在空中完美旋轉時候還快樂。

    我合著大家的拍子一把把尹厲拉起來,衝進舞群。

    墨西哥人大約也終於發現了我們這對異國旅客,他們甚至更加熱情地拍手起來,那三位流浪藝人也特意轉到我們面前,為我們彈奏起更奔放的音樂。

    他們都有著帶笑而善意的眼睛。

    尹厲顯然對這樣突兀暴露在人群裡有些無措。而我們周圍的幾對墨西哥情侶卻來了勁,他們對著我們跳得更加熱烈,彷彿血液裡就注入了舞蹈細胞,興致高昂。像是要和我們比一比一樣。

    我學著他們的樣子扭曲屁股來,開始還有些放不開,可音樂實在太歡暢,氣氛太好,我很快開始自然地扭胯,變換花樣,加上舞步,隨意地融合進有些芭蕾姿勢。這讓我的舞蹈看起來有些怪異,我甚至從來沒有用這樣不優雅不講究的姿勢跳過舞,人群裡不斷傳來吹口哨的聲音。

    「我好開心,從來沒這麼開心過。」我摟著尹厲對他說。

    「你的人生不僅是用來跳舞的,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和感情。」尹厲終於也放下了矜持,模仿著墨西哥人跳著舞步,雖然還有些放不開,但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尹厲這樣,解開了衣襟,因為動作,頭髮微微汗濕地貼在額頭,充滿力量,他顯得比任何時刻都性感,我們摟在一起跳著貼面舞,能聽到彼此胸膛裡心臟跳動的聲音,我們年輕而灑脫。

    加入舞蹈的人越來越多,竟然堵住了小街,尹厲看著我,我們像靈魂碰撞一般盯著對方跳舞,揮灑汗水和荷爾蒙。而當我們終於想要回到小飯店安定下來吃飯,卻發現已經被夾在人群裡,隨著人群的動向,一路跳到了一個廣場。

    那裡有更多的舞群,更多的街頭藝人,甚至自發地組成了一支臨時樂隊,有些藝人穿著西裝,彷彿歐洲中世界的音樂師,氣定神閒地拉著提琴,有些則穿著墨西哥民族服裝,頭上帶著特色的尖頂帽子,大家表情不一,卻奇異的和諧,臉上都是快樂。

    這裡甚至聚集著穿著墨西哥民族舞裙的女孩,她們不停笑著,熱烈地轉圈,大裙擺便飄出一個色塊鮮明的圓,好看飽滿的弧度。彷彿就是一個免費的露天音樂會和舞會,我和尹厲跳著,我甚至扔開了綁頭髮的皮筋,甩著汗水和髮絲。

    墨西哥溫熱的夜,絲毫不壓抑的熱情,色彩,音樂以及舞蹈,粗野奔放又坦然。

    街頭賣舞裙的攤販朝我笑著招手,兩個墨西哥姑娘便大踏步一般的跳過去,拿起那條紅色的舞裙,朝著我跳過來,她們繞著我舞蹈,表情是躍躍欲試一般的邀請。

    我看了一眼尹厲,他也笑著,絲毫沒有雜質和陰影一般的眼神,裡面帶了鼓勵和縱容。

    我在大家的起哄裡隨意把大紅裙往身上一套。所有穿著這樣裙擺跳舞的墨西哥少女們便拉著我一路轉進舞蹈的中心。她們笑著,跳著,與我的眼神交匯。

    其中一個領舞的姑娘便走到舞群中間,姿態驕傲瀟灑地跳起來,她的舞步不比芭蕾的精緻典雅,甚至不大講求一個動作是否到位,她在意的彷彿就是舞蹈本身,她只是在表達自己的快樂,對自己這樣坦然展示自己情緒的身體也充滿了自信。然後她轉起圈來,一圈又一圈,速度越來越快,以至於我只能看到她搖擺的紅裙,她像一個不停流動的圓。

    周圍的少女們便也彷彿接收到訊息一般圍著她轉動起來,我看到身邊一個個裙擺飛揚,彷彿陡然綻放的花朵。

    彷彿這是一個夢,我一個人,站在異國的夢境裡,周圍是不斷流動的色彩和快樂。我們是不同的,膚色體型語言甚至是舞蹈的表達,可是我被接納,他們用快樂和包容同化了我。我的心間是悸動,彷彿什麼要長出翅膀一樣躁動。

    尹厲已經退到一邊,夜色裡他的眼睛顯得尤其黑亮,他就那樣站著,彷彿他的眼裡只能看到我,週遭的歡愉和色彩都與他無關,僅僅是我才是他的快樂。

    我揚起下巴對他驕傲地笑了笑,然後便提著大裙擺,衝進了舞蹈的中心,我跳起來,轉圈,不斷轉圈。

    魔鬼一般的芭蕾訓練給了我如今近乎完美的平衡力,我跟著墨西哥少女們一起轉圈,我看到自己的紅裙也飛揚開來,像一面旗幟,彰顯著自己,彷彿我的裙擺捕捉住了風。第一次我不去顧忌自己的步法,只是簡單地展開身體跳舞,而直到那些少女們都轉不動了,我還一個人獨自在中心轉著。

    人群在沸騰,少女們用腳上的鞋子在廣場的地磚上敲擊出狂野的韻律,我仍在轉圈。

    這和芭蕾是截然不同的,芭蕾安靜優雅,觀眾總是理智冷靜,在恰到好處的時刻才響起掌聲,而這樣街頭異國的舞蹈卻不同,我和人群沒有距離,他們隨時可以跳起來加入我們,甚至是雜亂粗野的,可這一刻我卻沉浸在這一片嘈雜裡。

    這是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不去克制收斂自己的情緒,不去演繹芭蕾舞劇裡的人物,而是實實在在把自己暴露展現出來。

    我捕捉風,捕捉別人的目光,也捕捉自己。

    音樂還在繼續,唯有我還在起舞。我轉了大約已經有四五十圈,甚至快超越了我平時芭蕾練習時候的轉數,入眼都已經是一片模糊扭曲的色彩,人群卻爆發出一陣陣轟鳴一般的叫好聲和鼓掌聲。

    我終於在這聲潮的高、潮處停了下來。

    不停有墨西哥人往我身上掛鮮花做的項鏈,有很多人對著我拍照錄像,而我頭腦暈乎乎地笑著,只看到尹厲分開人群走過來。

    他風情萬種地笑了,然後他抱住我的身體,俯身向我吻過來。

    這是一個熱烈濃郁的深吻。周圍的人群爆發出歡呼。

    「我愛你,你不能因為任何舞蹈而丟棄我。」尹厲的聲音有些低沉,「你在屬於舞台和觀眾之前,先是屬於我的。」

    我凶狠地壓下他的嘴唇,回以一個更熱烈的吻和擁抱。

    世界對我是不公平的,我為了芭蕾而奉獻出人生,卻又選擇了自殺,接著是失憶,被欺騙,過去仍舊一片迷霧,恩怨情仇,人生從來就不輕鬆,我似乎沒有被那麼溫柔以待過,世界對我甚至是簡單粗暴的,我為了舞蹈也骨折過多次,一個舞者的生命總是伴隨著封閉針和咬牙堅持的。

    我和尹厲在好客的墨西哥人的簇擁下回到了小飯館,老闆卻說什麼不肯收我們的錢,那些年輕的夥計和行人也都認出我們這對「大放異彩」,不肯低調的外國人,他們從我們身邊經過,熱情地招呼著「Hola!」

    老闆甚至為我們送上了一杯龍舌蘭調酒,還留在飯館的食客也都舉起被子向我們「乾杯」,除了墨西哥當地人,也有歐美人種,但大家的眼裡都是溫和的。

    我把那杯烈酒一飲而盡,一種燃燒的感覺便順著我的喉管一路蜿蜒到胃部,酣暢淋漓,尹厲又吻了我,帶了龍舌蘭強烈的味道。

    飯館外是墨西哥的夜,帶了乾燥的熱,遠遠望去便已經是華燈一片。

    我有時候怨恨過,憤懣過,憎恨過所經歷的一切苦難和不負責任就去死的自己,然而這一刻我卻原諒了世界,也原諒了自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20:36

第三十四章

    三天後,我和尹厲因為行程的機緣巧合參觀了墨西哥畫家Frida的Bluehouse,那是女畫家Frida生前的居所,死後便被改為掛滿她畫作的博物館,整棟小屋的外牆被粉刷成藍色,但在周圍低矮的墨西哥街道裡並不顯眼,作為博物館是很粗糙的。

    Frida是一個傳奇的女性藝術家。她因為兒時患小兒麻痺症,加之青少年時期遭遇車禍,導致癱瘓,一生經歷三十多次手術。我沿著牆壁一路走,看她為自己不同時期畫的自畫像。

    畫裡一個眉毛濃密眼神透徹的女人坐在輪椅上,她流血,像被打碎一般哭泣,自己身體的碎片亂飛,她也會把自己畫成飛翔的姿勢,有時候甚至是把心臟掏出來的冷漠表情。只是每幅畫裡,她都這樣不向世界妥協一般地直直盯著畫外的人。

    我看著她的臉,墨西哥燥熱的白天都不能抵擋身體發寒。

    我本能地感覺到害怕。有一種錯覺,她能看透我的內心,我和她在某種程度裡冥冥中聯結著。這個破碎的,被生活碾壓而鋒利的女人。

    「『如果我有翅膀,還要腿幹什麼。』」尹厲看著畫作上方的牆壁上的一行字,有些感慨,「她真是個不屈服的女人。」

    Frida遭遇車禍癱瘓後對畫作的創作進入了一個新突破,我也遭遇車禍,何其幸運,我還能站起來跳舞。

    「Frida是個與命運抗爭的女人。她從沒放棄過作畫,為了藝術毫不低頭。所以她即使經歷痛苦,三次流產,丈夫和她的妹妹出軌,經歷結婚離婚復婚,以及迷亂的感情關係,卻仍舊因為自己所愛的藝術而覺得不愧對此生,並且這些複雜的經歷給了她更新的目光去審視自己的畫作,因此一生風格多變,從沒被束縛過。也正因為一生於藝術生命裡無憾,才能在離世時的日記裡寫下『我希望離世是快樂的,我不願意再來。』」我和尹厲的前方有個歐洲團,那個帶隊導遊便這樣和遊客們介紹著。

    所有遊客臉上便顯出敬佩的表情,彷彿這才是藝術家應該有的生活,被多舛的命途不斷打磨,現實失意,卻還能堅韌地咬牙挺過,把自己停駐在全身奉獻的藝術裡,成就藝術,成就一個被人唏噓感歎的藝術家。

    「Frida就是在這間屋子裡招待賓客,喝酒談笑,放肆揮灑青春,每一分鐘都過得恣意,Frida是不會被捆綁的美,她是墨西哥的一張名片。」那歐洲導遊還在不斷營造著一個傳奇,而我內心不舒服的情緒卻越來越強烈。

    我的胸腔裡有一個聲音,彷彿要衝破出我的肉體,朝著那些人大聲喊。

    「不是這樣的!」

    尹厲看到我的表情蒼白,關切地過來扶了我一把。

    「顏笑,怎麼回事?你剛才連台階都差點踩空了。」

    而我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在這個屋子裡,我彷彿都能感到女畫家流連的靈魂,她用悲憫的眼睛看我,又帶了洞察般的微微嘲諷。

    這種感覺恐怖又熟悉。

    我的腦中也有這樣的場景,一隻手,翻開日記本,寫下這行字:

    「I hope the leaving is joyful and I hope never to return。」

    導遊還在滔滔不絕:「這只掛著的鐘,上面的時間停留在Frida和她的壁畫家丈夫離婚的時間,另外……」

    我看著那只鐘,眼前是閃現過的片段,我害怕地想要尖叫出來。

    然而最後我還是忍住了。我只是虛弱地轉頭對尹厲笑了笑。

    「我家裡,這裡,也掛著這樣一隻差不多的鐘。」僅僅這一句話也讓我說得一陣冷汗,只覺得頭痛欲裂,有一些記憶碎片翻江倒海而來。

    「帶我出去吧,我不想待在這裡,有點窒息。」

    尹厲有些焦急地摸了摸我的頭,快速地帶我離開。我們坐上汽車,我回頭看Frida的那棟藍色小屋,明明是明亮的藍色,我卻覺得壓抑到透不過氣來。轉過一條街,那抹異色終於在我的視野裡消失,我費力地吐出一口氣。

    這之後便有些懨懨,尹厲是擔憂的,但卻還是聰明的什麼都沒問,我催促他連夜趕路,把自己丟進繁忙的旅程和美食裡,不去想那不堪的回憶,那些吞噬掉我一樣的情緒。

    當晚我們便來到了另一座城市,Chichen Itza,瑪雅文化的璀璨之地。

    我和尹厲便在連接著大金字塔園的酒店露天吃著燭光晚宴。

    「給我再來一份蝦,要加蒜蓉。」

    尹厲指著菜單對侍者說著。我很自然地隨口便反駁道:「你不是最討厭吃蒜蓉味道的麼?你可是連蒜蓉麵包都不吃,我記得你上次吃了一口噁心了三天呢。」

    然而尹厲卻沒有回話。我感到有些奇怪,抬頭,卻看到尹厲低著頭,面上表情說不清道不明的難以言喻。

    「顏笑,我從來不討厭蒜蓉味道的。相反我還相當喜歡。」

    這一頓飯便吃得有些沉默。我們都不願意再去提起剛才的話題。討厭蒜蓉麵包的不是尹厲。那顯然都是屬於我記憶裡的。

    我喝了口酒,妄圖鎮住那種混亂感,拚命想要關閉那彷彿蟄伏著野獸的記憶之籠。可它惡意地以我無法阻止的方式打開了,並且已經開始污染我現在的記憶。我甚至開始分不清過去和現在了,只是突然的一瞬間,有一些習慣一般的回憶便會湧進來主宰我的思想言行。我想到Frida的那些自畫像,覺得渾身冰冷。

    這讓我覺得恐怖。回憶卻止不住。

    「尹厲,我想起黎競了。」我嚥下嘴裡的黑森林蛋糕,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過去我和他,我剛才想起了,還有更多,我對他……」

    「你在過去就拒絕了他的求婚。」尹厲放下刀叉,眼神也銳利起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有些難受,「我確實有些記起和他相處的點滴來,但那種感覺,就像是看別人的故事,對於自己和黎競,我都覺得陌生,我現在甚至分不清這是虛幻還是真實。」

    只是我記起來了。我拒絕他的真正原因,並不是因為不愛他。我非常害怕。

    尹厲的臉色有些莫測,但聲音卻柔和下來:「這些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記起來的?你在害怕什麼?」他太敏銳,直擊核心。

    「在Frida的博物館,那個鐘。我記起來,在我拒絕黎競的那一天,我也買了一個鐘,把時間停在了我和他分開的那一刻。」

    我不是第一次知道Frida這個人,在我的記憶裡,我很早便是知道的,這個女人決絕痛苦的一生。旁人看到她為了藝術獻身的生命,而我只看到被藝術禁錮住的靈魂。

    她的人生裡缺乏愉悅,所以一切的縱情只不過是對生命的厭煩和揮霍,她的癱瘓決定她的人生沒有那麼多的選項,她只能畫畫。或許她有天賦,她也愛著畫畫,但當她除卻畫畫一無所有,只能過著單調的畫家的人生,她應該是痛苦的,或許也憎恨著畫畫。

    正如過去只有芭蕾的我。

    洶湧的怨恨像要把我淹沒。

    我曾經為了這種迷人的藝術而傾倒過,發誓要成為台上閃光的人物,曾經為母親的笑容努力過,也沉醉在眾人的艷羨目光裡,我過著最上流的生活,無慾無求一般為芭蕾而奮鬥。

    「就在那個博物館,對著那些自畫像,我想起黎競給我畫的那些畫。有一張,跌倒的一張,我記起那時候的事,那一次我摔是故意的,是故意做錯一個步法,我在空中就知道會跌下去,可是我是期待的。我甚至想,如果摔壞了腿,我是不是就可以擺脫被芭蕾佔據的人生,開始像一個平凡人一樣,吃盡量多的冰激凌,穿除了芭蕾舞裙之外亂七八糟甚至被我母親稱為『不入流』的花裙子,有很多時間可以躺在沙發上看肥皂劇,交一個普通的男朋友,分手,被傷害,被愛。」

    可隨著我長大,外面的世界越發精彩,我卻被芭蕾桎梏住,扭曲起自己的欲、望,我不能享受它們,它們是敵人,我只能束縛它們,消滅它們。

    「我寫過和她一樣的那句話,『我希望離世是快樂的,我不願意再來。』Frida寫這句話的時候,我一直覺得她是不快樂的,她對自己的人生並不感到完滿,她甚至憎惡到不想再活一遍了吧。」我咬了咬嘴唇,繼續道,「尹萱開車走時候我自己衝上去,那確實是一時衝動,但是想死的念頭,是很早就有了。車禍那天是我母親祭日,她喜歡芭蕾,可我不。我覺得痛苦。」

    在模糊的影像裡,我記起我母親的臉,那是保養得當卻帶了威儀的。

    「不能停下!你今天才練習了四個小時!你從12歲才開始跳芭蕾,本身底子就比人差,你要超過別人!」

    「你怎麼能在這麼關鍵的時候出問題?泰勒夫人會在這幾場表演裡收徒,打了封閉針你也要去,作為舞者,這些疼總是要忍的。」

    從來都是這樣嚴厲的訓誡,母親給我最好的物質條件,她讓我接觸了最高雅的腳尖藝術,卻並不瞭解我需不需要。她覺得是為了我好。

    我如今終於能清楚回想起她的臉,她對我說話時候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你和黎競是不是接觸太緊密了?我要提醒你,你付出了多少才到達今天的一步,如果半途而廢和個男人跑去結婚生子,那麼你的芭蕾事業就到此為止了。生孩子會毀了你的身材,愛情會佔用你的時間,絆住你的腳步,你將一輩子只能當個三流舞者。」

    「生孩子是對藝術的褻瀆!我和泰勒夫人就一輩子沒生過,這大概是我和她之間為數不多的共同點了。」

    這一切回憶來臨的時候,我都覺得窒息胸悶,而如今對著尹厲說出來,才覺得暢快淋漓。

    「是我母親的要求,她讓我用她的生命發誓,我這一輩子都將把生命奉獻給藝術,我必須拒絕黎競。 但到現在還能記得那種難堪絕望還有愧疚。」

    尹厲捧起我的臉:「都過去了。顏笑,但要記得,你要學會分辨你的情緒,你的那些痛苦和絕望,並不一定是來自拒絕黎競,而是因為你自己。你覺得人生被掌控,毫無自由,你在一條你不愛的路上行進,因此你才難堪。」

    我垂下了眼睛:「而且,我的母親,她不是我的生母。她一輩子未婚,我只是她領養的。」說到這裡我已經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尹厲拉住我的手,帶了安撫。

    「我12歲被她領養帶回巴黎。她只是因為我的骨骼和身體條件才領養我,我存在的意義就是跳舞。多麼可笑,她有跳舞的心,卻沒有跳舞的腳。我有跳舞的腳,卻沒有跳舞的心。」

    我自虐一般地繼續挖掘著這些記憶,尹厲卻打斷了我。

    「不要再說了,顏笑,不要這樣逼自己。」

    我卻固執著繼續:「我害怕那個Bluehouse,那裡承載了Frida的回憶,她的血淚與痛苦,我也能感覺到。我看著她的生活軌跡,就彷彿看到自己的,你不知道那種回憶一點點被喚醒的感覺,戰慄而危險,她的每一幅自畫像,我都覺得她在看著我,可憐我。我好像是一顆被剝乾淨一樣呈現出過去鮮血淋漓又骯髒的肉瘤。」

    「我沒有愛情,沒有社交,沒有消遣,我除了芭蕾之外沒有任何謀生的手段,我多少次想要遠走高飛,可是我甚至不瞭解外面的世界。」

    我為跳舞付出了所有,還有我的母親,也羈絆我,到最後孤注一擲地選擇了衝動地去死。這到底是太軟弱還是太勇敢?

    尹厲為我擦乾眼淚,什麼也沒再說,只是帶我去了Chichen Itza的金字塔園。我被他從酒店的後門一路拉著走過去,夜晚的金字塔群幾乎沒有遊客,而經過的風,也彷彿帶了時光的蒼涼感,穿過一座座瑪雅金字塔,如我的心境一般。

    尹厲拉著我到了最大的羽蛇神金字塔前。在黑暗中,巨大的金字塔便這樣呈現在我眼前,我努力抬起頭,也看不到塔尖。這樣巍峨的瑪雅文明啊。

    他拉著我躺在地上。

    「這裡,瑪雅人祭祀的時候,就要爬到塔尖,斬殺那些奴隸俘虜,從最尖端扔下他們的頭,用錐子挖出他們的心臟。」

    「你現在用手摸著的這塊土地,浸潤了幾千年的鮮血和時間。」

    尹厲轉身過來抱住我:「我不是你,沒有資格雲淡風輕要求你讓這些往事隨風而逝,可你知道我希望你走出來。生活是不可預料的,但和最古老的文明相比,我們都是渺小而謙卑的。文明之所以成為文明,有過野蠻和血腥的過去,但是這是一個積澱,只有經歷這些黑暗的狂亂歲月,才有今天溫文的社會;人也一樣,你過去的痛苦和掙扎,都是為了把你塑造成今天更好的你。」

    我就這樣和尹厲躺在金字塔群裡的草地上,我們的衣服上沾染了露水,身邊偶爾有蜥蜴匆匆而過,頭頂的那片天空澄澈,綴滿整條銀河的星星。

    我大口呼吸,彷彿要體會千年前空氣殘餘的血腥,王國和燦爛。

    「我現在覺得自己沒法跳舞了。至少沒法跳芭蕾了。我有點懷疑我前半生的意義。」我的頭腦仍然很亂,新的我和舊的我在試圖融合,卻不順利,我覺得分裂。

    尹厲幫我撩了撩了頭髮:「我想你是喜歡跳舞的,昨天你跳得多開心。只是芭蕾不是全部,你可以既享受芭蕾又有其餘的。你是Alicia,又是顏笑。」

    「你不僅要寬容過去,也要接納過去。」

    我用力握住尹厲的手,用力去壓制記憶。

    「我會陪著你一起去找過去,或許真的想起一切你才有完整強健的靈魂。」尹厲看著我的眼睛,「但我希望你能永遠不要再多想起任何一點關於黎競的事情了。」

    「現在我能給黎競製造很多『麻煩』,讓他自顧不暇,但我沒法阻止你。我只懇求你不要回到過去。」

    「你那時為什麼給我取名顏笑?」我突然地問道。

    尹厲笑了笑:「我們以前見過,如果你能記得,就會知道了。」然後他抬頭看天,「但或許即使你沒有失憶,也已經忘記了。我在你過去的人生裡甚至說不上認識。你就當我希望你多笑笑吧,你笑起來很好看。」

    最後是尹厲背我回旅館的。我把臉蹭在帶了他氣味的衣服上。只覺得隱秘的心驚。我從來也沒有完全的瞭解尹厲過,也從不知道他竟然是做著這樣最壞的打算:即使車禍不是尹萱造成的,我或許會隨時恢復記憶,仍舊會拋下他而去。他活得太通透,他知道即使是過去的記憶裡,也有無數的變數。

    在這段感情裡,他竟然是這樣謙卑的姿態。除卻仰慕和依賴,我第一次生出對這個男人的心疼。

    我也是這樣喜歡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20:59

第三十五章

    因為這段恢復記憶的插曲,我覺得有些疲憊,尹厲便更改了行程,最後的坎昆加勒比海灘我們便沒有去。

    我坐在墨西哥城的機場裡,腦海裡卻是一棟破舊的房子,那是12歲前我生活的地方。我迫切地想要去那裡,總覺得那裡有一些記憶,我沒有想起來,但至關重要。

    「我已經找人去查了,大約已經定位了一百來所福利院,不用著急,我們會找到的。」尹厲安慰地拍了拍我的頭,「離登機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去買杯咖啡,給你帶一杯巧克力奶。」

    我朝尹厲點了點頭,然而他卻久候不至。我有些無聊便轉出候機室到免稅店裡轉一轉,然而回頭無意一撇,卻讓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尹厲左右手各拿著一杯熱飲,神色冷然地站在星巴克的門口,而他對面同樣站著的,竟然是面色鐵青的黎競。

    「尹厲,你這個卑鄙小人!」黎競的語氣咬牙切齒,大約是在墨西哥,不在乎有沒有人聽得懂中文,他絲毫沒有壓制自己的音調。

    過往的墨西哥人便帶了好奇地看著這兩個挺拔的亞洲男子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尹厲卻並沒有被黎競的態度激怒,他只是笑了笑:「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多高尚。」

    「我竟然相信你!」黎競對尹厲的態度更為不滿,「你當時是怎麼和我約定的?!當時以韻想一個人靜一靜,因此從法國單獨回去,我本想一路追著她,她不想我出現,我就默默守護她。偏偏這時候我父親去世了,這本身也讓我很受打擊,這時候你做了什麼?是你給我的『弟弟們』幫助,給了無數免費指導讓他們怎麼拖住我,爭奪家產和鬧事,我除了要處理這些私生子,還要安撫我受驚又受氣的母親。這時你又主動聯繫我,要求以我不馬上告發處理尹萱為條件,同等你也不會在我□無暇的時候出現在以韻身邊!」

    「你說過讓我給你和尹萱一個緩衝,而這之後等我處理好了法國的事務,我們再站在同一起跑線追求以韻!」

    尹厲好整以暇地盯著黎競:「你現在也可以追求她。我們還沒結婚。」

    「你在和我開玩笑麼?你違背約定,不僅拖住我,還立刻趁我不在就出現在以韻身邊,她這半年來發生了這麼多事,經歷了這麼多掙扎和奮鬥,我卻只能在別人的轉述裡知道,她身邊實實在在地需要我的時候,我卻被你隔離開了。更何況是現在,新聞發佈會後我趕了過來,可是你把她帶到了墨西哥。你根本有各種辦法讓我沒有機會接觸到她!」

    「你連一個君子都不是!你不配和她在一起!」

    尹厲顯然並沒有發現我在,他的態度甚至稱得上傲慢:「感情裡我從來不是君子。你也不見得是,可惜不是錯了地方。」他指的是尹萱的事,黎競看了他一眼,也冷靜下來。

    「以韻現在過得怎麼樣?我想見她。」

    尹厲笑了笑:「她的記憶在逐漸恢復。」

    黎競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尹厲卻繼續道:「可是你瞭解她過麼?她過去和你一起的時光顯然過得並不怎麼樣。她甚至不喜歡芭蕾。」

    「你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世,也不知道她活在只有芭蕾的絕望裡,以至於都寧可自殺,可你,還有她的母親,所有人,潛意識裡都只愛著跳著芭蕾耀眼的她。」尹厲望著黎競,「直白點說,或許是你們這群人潛移默化把她逼到絕境的。」

    「這大概就是她為什麼要拒絕你了。我是很期待她全部恢復記憶以後對你的態度的。」尹厲繼續雲淡風輕地乘勝追擊。

    黎競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以及極大的受傷表情,他顯然受到很大打擊,竟然頓頓地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我突然覺得看不下去,尹厲和黎競都沒發現我,我匆忙轉身離開。

    隔了不久尹厲就回來了,他把巧克力奶遞給我,因為那番談話,滾燙的熱飲已經變作了適宜的溫度。我喝了一口,入嘴是濃郁的香甜。

    可我最終還是沒有問尹厲。他騙了黎競,我拒絕黎競的真正原因,他是知道的。

    然而黎競並沒有出現,尹厲也確實並沒有告知他的義務。

    飛機起飛時候我望著漸行漸遠離開視線的墨西哥,心中是凌亂的記憶。

    髒亂的院子裡是外形怪異的橘黃色鐘樓,有很多孩子,穿著各色的舊衣服,在寒冷的冬天排隊打飯。

    而三天後尹厲把我帶到記憶裡的這個地方,我卻是震驚的。

    比我想像中更荒涼,這是一個教會的福利院,基礎設施相對完善,但卻因為接納了過多的孩子,顯得擁擠而資源分配貧乏,照顧孩子們的人手顯然也很緊缺。

    「我記得這裡,這棟房子轉過去就是一個小型宿舍,是用廢棄倉庫改建的。」我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這種可怕的熟悉感讓我驚悸。天氣並不冷,但我卻能清楚聽見自己顫抖得牙齒打架的聲音。

    我忍著這種不適感,領著尹厲一路往前走,跟隨者我的腳步,舊日的點滴便混亂地呈現出來。我只覺得喘不過起來一般胸悶。

    「走,去那邊的草地散散心,不用急著回想。」尹厲拍了拍我的背。我轉頭,他指向的草地邊上便是另一處澆了水泥的寬敞場地。

    那片水泥地讓我變得臉色蒼白。

    這裡,這裡竟然一點沒有變,恍惚間我有種時空錯位感,彷彿回到了12歲那年。嬤嬤在一個早上召集了5歲到10歲的所有孩子。

    是有人來領養了。

    我記得那些孩子們都興奮地把自己盡量收拾得乾淨討喜。

    「5歲到10歲的,排好隊,我們走。」嬤嬤一手牽了一個孩子,那是她最寵愛的小孩,因此由她牽著,妄圖增加孩子被領養的幾率,然後她笑著準備帶隊走過長廊。

    我看了看大廳鏡子裡自己模糊的影像,那是瘦弱乾癟的,皮膚也呈現不健康的黃色,頭髮稀疏,並不像已經12歲。女孩子本身就不受領養家庭歡迎,何況我長得這樣不討喜,領養的夫婦們來了一對又一對,每一次我都用最期盼的眼神看他們。然而我的祈求並沒有傳達出去,他們的目光總是很快掃過我,就停留到另外的孩子身上。一年又一年,我只看著身邊的小夥伴們快樂地離開。

    他們朝著我揮手:「你要好好努力也被領養掉啊!」他們這樣和我說,然後他們與我告別,「再見了,我要有新生活了,一輩子不會回來了。」

    然而我已經12歲了,過了最佳領養年紀,大家更偏愛小一點的孩子,覺得太大的也養不親厚。

    「我吃不飽,每天都吃不飽。伙食都有定額,大家都餓,大一點的孩子就會偷偷搶別人的來吃,我太瘦,每次都要被搶掉。」我坐在地上,痛苦地回憶出來,很奇怪的,這段不堪的回憶一直是我到法國以後妄圖掩蓋的,我從來不想讓人知道現在這個跳芭蕾的女孩曾經有過這樣不光彩的過去,可這一刻,看著尹厲的眼睛,我卻想要告訴他。

    「我知道我幾乎沒有機會了,可是我不想一輩子待在福利院裡,我討厭這裡。」尹厲的手握住我的,似乎要傳遞力量給我,「所以我混在那群5-10歲的孩子裡去了,我太瘦了,也不好看,嬤嬤們也不大喜歡我,她們一開始甚至都沒發現我混進去了。」

    「我為了讓自己好看點,每次出去都會拚命捏自己的臉,讓臉上帶點血色,或者捏得腫一點,顯得肉鼓鼓的討喜。」我自嘲著摩挲自己的臉頰,彷彿還能記得自己是如何一邊疼得掉淚一邊還持之以恆拚命捏自己的感覺。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待價而沽的商品,卻因為賣相不佳而積壓,我很害怕,我怕自己過了保質期,只能被拉去銷毀。」

    我把頭靠在尹厲的肩膀上,這段往事,即使如今想來,都令我難受,而這並不是全部。


第三十五章(II)

    「來領養的是你的母親麼?所以後來你終於被領走了,也因此才開始跳舞?」尹厲溫柔地順著我的背,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我笑了笑:「確實是我的母親。但是領養也是我自己爭取的。」

    「我母親想要小一點的孩子,這樣韌帶更容易拉展開。」我望著遠處的那片空地,我甚至能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天氣,是夾帶了潮濕的悶熱,「我們被嬤嬤安排好排隊,我跟在隊尾,我的母親站在最前面,她是我當時看到的最美的女人,穿得也好看。我當時想,我要是能被這麼美的人領養,或許很多年後,也能變成這樣美。」

    「可是不一會兒我就被嚇到了,我的母親端著她美麗的面孔,讓我們一個個上前劈叉抬腿和做跳躍動作,有時候一些能劈叉下去的孩子,她還會親自上前檢驗,撥弄他們的手腳,讓他們做出幅度更大的動作。我聽到前面孩子發出疼痛的哭喊。但我的母親都冷漠得無動於衷。」

    我的手開始顫抖起來,我拚命克制自己的情緒,尹厲安撫道:「沒事的,你可以休息一下再說。」

    而我卻想要說下去,這段沉寂的往事。

    我閉了閉眼,又像是花了大力氣一樣才睜開:「我有點害怕,很多小孩也哭了,但我想要離開這裡。可是輪到我的時候,嬤嬤卻發現了,她呵斥我一個12歲的已經不符合年齡了,讓我快回房間。」

    「讓她試試吧。」我的母親當時就是這樣說的,我甚至記得她微微皺眉又帶了點失望和百無聊賴的表情,顯然的,前面所有的孩子,都不大符合她的要求,對於我,她的臉上也帶了點興趣缺缺。

    我記得自己走過去,吸了口氣,慢慢地拚命把雙腳一字岔開,還裝出雲淡風輕的無辜樣子。

    我的母親果然被我的表情騙了,她有點驚訝,於是她走上前,蹲下來,一隻手按住我的肩膀,拚命往下壓;另一隻手便按住我的膝蓋,要求我把腳面繃直,她不說好,我不可以放鬆。

    「我很痛,她壓我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已經被撕開了,劈叉已經是強弩之末,而要繃緊全身,讓我疼裡又帶了酸。我難過的想要尖叫,拚命咬牙才能不讓眼淚流出來。」

    我記得我的母親按著我靜止了很長時間,才抬頭問我:「你疼麼?」

    「尹厲,你知道我是怎麼說的麼?我說,『不疼,沒什麼感覺,就是有一點酸。』回答的聲音裡還不能讓她聽出異樣。」 我攤開自己的手掌,看著手心的紋路,「你看,我一開始就是個虛偽的壞孩子。我也是個騙子。從和我母親最開始的一句話,我就騙了她,以致於為了圓謊,不得不繼續行騙下去。後來我才知道,她的腳踝動過手術,非常脆弱,已經不能再穿足尖鞋。她為了芭蕾又早過了結婚生子的年齡,為了圓一個芭蕾夢,才想到領養一個有資質的孩子。她以為我是得天獨厚的芭蕾天才,其實我只是個偽裝成天才的普通人。」

    「我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匹配上我母親的期待。」我朝著尹厲笑了笑,眼淚卻嘩嘩地流了下來,「我對她是愧疚的,她本可以找到一個真正有天賦的舞者種子,然而我騙了她。我只能騙下去。我為此付出了代價。」

    「我比尹萱,比任何一個如今知名的舞者,都用了更多血淚才換來這樣的天鵝舞步。」

    尹厲抹掉了我臉上的眼淚,大力地把我擁住:「過去了,都過去了,以後疼的時候就哭出來好了,我不會責怪你。」

    我把頭靠在尹厲的肩膀上:「我不敢在我母親面前流露出任何讓她不安的情緒,我需要堅韌,心無旁騖地愛著芭蕾,那才是她眼裡的我。我甚至沒參加過任何一場芭蕾沙龍,我看著尹萱穿著晚禮服,我也想去。但我不敢,那時候我才只有15歲,我剛被領養了3年,我害怕又被丟掉。」

    「在我的母親辦好手續,帶我離開福利院的時候,嬤嬤按照慣例會在車後告別揮手,可是我根本沒回頭,我甚至看都沒看那些送別我的小朋友一眼。」我靠在尹厲懷裡,聽得到他胸腔裡心臟的跳動,像久違的鄉音,寬容而安寧,「因為我發過誓。我這輩子,再也不要回去了。」

    「那些吃不飽,穿不暖,沒有人在乎,沒有希望的日子,會遠遠地被我甩掉。我要一路往上爬,跟著領養我的漂亮女人,變成她世界裡的人。在福利院的灰色時光,將永遠被我掩埋掉。我忘恩負義,狠心要把那些在最苦難歲月裡對我笑過,溫和過的小夥伴,通通忘記。」

    尹厲的表情是動容的,他很久才終於說道:「我不知道你竟然有這樣的過去。那並不是你的錯。」然後他吻了吻我的耳尖,「現在我只想對你更好。我也感激終於能在這個時間遇到你。」

    回憶太多,我的敘述跳躍的甚至時間混雜:「那時候我很疼,真的很疼,可是我不敢說,我誰都不能說。後來我跟著去了巴黎,我第一次穿那樣好看又舒服的衣服,第一次吃到那麼多肉。」

    「然後就是芭蕾,一直跳。我很拚命,因為我知道芭蕾才是我的武器,只有我在跳舞,大家才會需要我。其他地方沒有我的位置。」我盯著遠方,「在12歲的時候我以為那種疼痛會把我殺死,可很久以後,我發現我已經習慣那樣的疼痛並且為之舞蹈了。我不再是福利院裡那個小女孩了,我變成了Alicia。」

    尹厲摸了摸我的腦袋:「你的母親即使最初為了你的柔軟度和身體條件而收養你,我相信她還是愛你的。只是她太關心以你為載體而生的芭蕾,卻忘記了更多關心載體的內心。她以為你和她一樣,視芭蕾為生命一樣的存在,所以她不斷要求你,以為那就是愛你的方式。」

    「她一定到死都以你為驕傲。」

    我微微笑了笑,是的,即便我的母親對我是非人一般的嚴格,我永遠記得她說起我時候的表情,驕傲而滿足,而我也從來沒有恨過她,她給了我一切,我感激她。

    我只是覺得羞愧。

    我對芭蕾的感情太過微妙和複雜,我仍舊無法面對鏡子裡的自己,這些回憶讓我覺得一腳踩空一般的茫然。我甚至不想想起更多。

    我有些懼怕芭蕾,懼怕它把我拖入過去的那個死胡同。懼怕芭蕾裡顯示出來的陌生自己。

    「芭蕾上的成就和人生上的安寧是衝突的麼?」我覺得茫然而找不到答案,芭蕾帶給過我渴望的東西,但又讓我覺得壓抑和孤獨,「一定要犧牲安定普通的人生才會在藝術領域獲得補償和垂青麼?」

    尹厲深思了片刻才篤定地答道:「我會帶你找到答案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21:15

第三十六章

    「顏笑,今天下午帶你去見一個人。」尹厲在一周後聯繫我,「你會想要見到她的。」

    自從記憶慢慢恢復,我逃避似的連足尖鞋都不想看到,更沒有練過一次舞,連古典音樂都懼怕聽到。我只想讓自己一切都放空,縮進自己的殼裡不去想未來。

    然而尹厲帶來的人卻讓我驚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這位是舒朗小姐。」尹厲笑著為我介紹。

    舒朗站起來和我握手,我一直知道她,她早年留洋,出身卻並不好,以當時的情況出國學藝術甚至可以說有點大逆不道,但是她卻一直堅持下來了,在歐洲演出過後便受邀加入了舊金山舞團,這在當時對一個亞洲人來說簡直是殊榮。但不知是否因為她為人太過低調,這麼多年來倒是鮮少再聽見她的名字。

    「我聽我的母親提過你。她以前和你一起跳過舞。」我的語氣有些艱澀,其實不僅如此,我的母親還讓我視舒朗為榜樣。她總是和我講舒朗的故事,她是如何向芭蕾奉獻青春的,她是如何每天練習10個小時的,她是如何咬牙堅持的。我的母親妒忌她。

    我青少年所有的青蔥歲月裡,舒朗這個名字都像是一個如影隨形的附帶品。我不曾見過她,但彷彿已經認識了她許多年。這個意志堅定從不動搖的女人。

    尹厲顯然告訴了她我的身份,她了然又恬淡地笑了笑:「謝謝。我也很想念你的母親,我們那時候都那麼年輕。」然後她垂下了視線,「只是沒想到她這麼早就去世了。」

    「抱歉。我也很難過。」大約回憶往事很是傷感,但她還是不忘歉意地對我笑了笑,姿態優雅,落落大方。如今也該有50多了,她卻仍顯得高瘦而氣質出落。

    而隨著她的站起,我也才看到她身邊親暱地靠著她的一個小男孩。此刻正帶了點害羞但又好奇地觀察我。

    她循著我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那個男孩,順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神情慈愛:「這是我的孫子丁寶,我女兒他們正好出門,我照看孩子,可這孩子太粘我,只好一起帶來了。」

    這叫丁寶的孩子便抬頭朝我笑,五官輪廓卻和舒朗非常神似,顯然不是領養,而這孩子約莫已經4,5歲了。

    這樣推測舒朗是在非常年輕就嫁人了。這讓我不可置信。

    母親說過,舒朗只愛跳舞,她是個沒有慾望的女人,要把一生都獻給芭蕾。而以她的資質和當年芭蕾人才的稀缺,不論在國外還是國內,她只要堅持,都將有無限前途。

    「我在21歲就結婚了,22歲就生了孩子。」舒朗看出我的疑惑,非常淡然地解釋道。

    「是個女兒,婚後我還跳芭蕾,但只是為了興趣,生孩子以後確實身體已經不是最好的狀態了,我沒有做舞團的領舞,但我一直在跳著,有時候是群舞,有時候編舞,我不在乎,舞蹈本身就讓我快樂。」

    她雲淡風清,完全不像在談論她曾經那樣榮光的事業。

    我覺得胸中有無限的情緒,但最後也只是問出一句。

    「你後悔麼?」

    舒朗笑了:「沒有,我從來不後悔,因為芭蕾和生活,兩者我都沒有放棄過。」然後她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和尹厲,「尹先生能讓我和顏小姐單獨談談麼?」

    尹厲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很有風度地出去了。

    舒朗這才笑著眨了眨眼,露出點若有所思的神態:「我知道他請我來是幹什麼的。他不想你放棄芭蕾,但又希望你能嫁給他,為他生孩子。」

    我被她直白的話語弄得有些手足無措。

    「不要介意。」她喝了口茶,「也不用為我露出這樣惋惜的表情。我年輕時確實為了舞蹈付出了所有,我也喜歡這種傾盡一切去努力拚搏的感覺,直到現在回想當年,都覺得不枉此生,在該努力的時間裡在努力,站在事業的巔峰,讓所有人記住我。」

    「很多舞者確實為了事業放棄了孩子。我甚至在懷孕後也想過流產。我在年輕的時候愛上了那個男人,有了計劃外的孩子,但直到肚子藏不住了,我才告訴他,之前我仍然在掙扎,要不要這個孩子。」

    「我有過和你一模一樣的困惑,是要生活還要芭蕾,我甚至在懷孕最危險的時候還會堅持練習跳舞,自虐一樣,想著,如果在哪一次跳躍裡這個孩子消失了,那也是她的命。可是那種感覺是不同的,隨著孩子的長大,血脈相連,我在柴可夫斯基的韻律裡彷彿聽到另一種生命的節奏。」

    「我變得有些笨拙,有時候僅僅是些基礎練習,也會覺得吃力,但是當我靜下心來,隨著舒緩的音樂舞動,我覺得幸福,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的舞蹈也發生了變化,裡面有過去的我跳不出的厚重和莊嚴。」舒朗臉上露出回憶的愉悅,「那是只有孕婦能跳出來的感覺。」

    「所以我決定把孩子生下來,我帶給她生命,她也帶給了我對生命新的理解。」

    「你的意思是,生孩子其實讓你對事業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有些疑惑。

    舒朗摸了摸身邊孫子的頭:「其實我最後在懷孕7個月的時候還在跳孕婦芭蕾。我和所有的准媽媽們一起做了演出。你還小,是不會瞭解那種,你和寶寶同時在舞台上的感覺的。那不僅是在擁抱你自己漂亮精準的舞步,也是在擁抱一個新的生命。你所愛的藝術和生命真正融合在一起的感覺。」

    舒朗在說這段話的時候低著頭,但神情卻非常溫柔。

    「快到兒童節目時間了,我要帶丁寶回去了。」舒朗抬起頭,她此刻看著我的眼神也非常柔和,「我希望今天的談話會幫到你。經歷越多,就越應該跳,只有那樣你的舞蹈才會浴火新生。我們是芭蕾舞者,我們從不懼怕任何疼痛。」

    直到舒朗走了,我還愣在原地,甚至連尹厲來叫我都有些恍惚。

    他沒有料到這場談話進行了這麼久,顯得有些擔憂:「顏笑,你好受點了麼?」

    「我不清楚舒朗都和你說了什麼。她是個有點怪脾氣的女人,我找她的初衷是因為她和你的際遇總有些相似,但如果她說了亂七八糟的話,你不要在意。」尹厲大約有些急切,連說話也有些慌亂,「你和她終究不是一個人。你是特別的。」

    眼前的男人英俊挺拔,意氣風發,卻彎下腰對著我柔聲細語,甚至有些小笨拙,我想起舒朗臨走時候的那句話。她說,年紀大了以後就不喜歡社交,要不是尹厲真的花了大功夫,甚至耐心陪著丁寶講了三天安徒生童話,她是不會出來見我的。

    她說,他很愛你。

    我主動湊過去輕輕吻了尹厲的臉頰,然後望著尹厲的眼睛,我一字一頓地告訴他。

    「我要去跳舞了,我要回到舞台上,用新的理解。但是我也不打算扔掉你。」

    我看到尹厲眼睛裡的光芒,像是突然被點燃的太陽。

    我也愛他。芭蕾和人生,我都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21:39

第三十七章

    一周後,我開始重新跳舞。

    和過去一樣,仍舊有目光在我舞動的陰影裡注視我,可並不再是那承載了巨大希冀到都能讓我感受到厚重的目光,如今那種關切的目光薄如蟬翼,當我想要盡情跳躍的時候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只當我挫敗回頭時,才能發現,尹厲一直在,安靜地站在那裡。

    然而當我真正開始舞蹈,便總要忘卻週遭的一切。當音樂響起,當我推開練功房的門,彷彿就是另一個世界的開啟,我在舞曲裡沉默寡言,但我的手我的腳,我肢體的每一部分,都合著音樂跳出莫大的喜悅。繃緊的足尖裡,是我人生姿態的一部分,是我被賦予的天分和苦難所在,在某些時刻,我只想跳舞,這讓我覺得對自己所擁有過和經歷過的一切都不歉疚。

    可百分之八十的時間,我對自己仍不滿意,真正的舞蹈詮釋的是一種流暢,並非死板的節拍,舞者需要用心去感受音樂裡的感情,有些動作需要加長,有些則要縮短,這或長或短的銜接裡,我總無法做到完美。

    連續十天對於同一幕沒有進步之後,我便把自己關在舞房裡單獨練習。尹厲便安靜地坐在外面的會客室。他什麼都不說,給我空間和距離,可我很清楚,他在兩天前給福利院捐了一大筆錢,改善伙食和住宿,這幾天又開始籌辦慈善晚會,關於對孤兒的領養項目也正在籌辦中。

    「我想對那些孩子再好一些。」當我詢問時他的表情卻是雲淡風輕的,「我不是慈善家,只是看到那些孩子,就會想到過去的你。我想,如果你當時遇到我這樣一個人,是不是絕對不會走到甚至想自我消失的一步?也不會經歷這麼多挫折和艱難。」尹厲那時湊過來揉亂了我的頭髮,「我後來又單獨去了福利院,那些孩子看我的目光,是慌亂卻又努力討好的。我一坐下想問問他們的生活,就有孩子給我倒茶,甚至有孩子給我找來煙灰缸,告訴我不用在意他們,可以抽煙,然後拿出自己今天的水果份額給我。」

    「這是很乖巧的,但我看得很心酸,看人眼色是門技能,可這麼年紀小做事這樣體貼周到,這樣靈活地看人眼色,倒很蒼涼。正常家庭裡的孩子,這個年紀,哪裡需要去看周圍人的眼色。我想到過去你大概也是帶了這樣的心情,被迫學會這門生存技能。我就沒法坐視不管。」

    我到現在都記得尹厲說這些話時的表情,並不是邀功做作的,只是溫和平淡,他並不需要我的感謝。他只是默默地給予。

    我安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只是更投入地練習。吳可也重新開始對我進行指導。

    「顏笑,你看,這一幕天鵝之死你現在跳起來只比過去更有味道,原來你的憂鬱過於濃重了,天鵝死前的絕望和不甘被過大渲染了,即使很動人,也總是有些單薄,可現在除了哀愁還有生命的堅韌,精疲力竭也要揮舞翅膀,也想飛向天際,把對生命和光明的渴求也表達了出來。」她如今一邊研究著Frank過去拍攝的錄像,一邊對比如今我的動作,評價是犀利而準確的。

    「我覺得你已經可以不再片段與片段切割開來練習了,可以試著把白天鵝這幕獨舞完整地跳出來。」她對我笑了笑,「我們可以選這段變奏去參加比賽。」

    「這是場權威賽事,雖然也可以自己編舞,但我們時間比較倉促,跳古典劇目也總是不會錯的。」吳可說這些的時候,尹厲已經來了,她便笑了笑走開。

    我看了尹厲一眼,他正端著一個食盒,應該是營養師專門調配而煲的湯。

    「不要有壓力,比賽每年都會有的,不著急。」他遞過湯勺,語氣柔和。

    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想參加的,不是吳可的意思。」我喝了口湯,「今年比賽的評委裡有泰勒夫人。她大約五年裡也就只會同意一次受邀去做評委。」

    而我沒有再下一個五年了。芭蕾舞者的生命並沒有那樣長。芭蕾是強者的舞步,對身體和心態的要求幾乎是苛刻的。

    尹厲顯然聽得懂我的潛台詞:「那也不要太逼迫自己了。而且吳可說你的白天鵝已經找回過去的感覺了,不用太擔心,我知道你想有一個舞台,讓他們認可你,尤其是你的老師。你會的。」

    「你今晚有事麼?」

    尹厲有些意外,但還是搖了搖頭。

    「那留下來看我跳舞吧。」

    我說完後就看到尹厲臉上毫不掩飾的笑意,他輕聲說,好,我很想看。

    然而那個晚上,當他看到我穿著綴滿亮片的白色舞裙和白色緞面舞鞋出現時,還是驚訝了。我非常鄭重完整地換上了演出的裝束,做了頭髮,連臉都是精緻的妝容。

    我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現給他。我想為他跳舞。用我的身體去表達我的愛情。為他就這樣沉浸在天鵝的夢裡,邁著每一步宛若虛空般輕盈的天鵝舞步。在音樂裡,就像一隻真正的天鵝,有優雅頎長的脖頸,肌膚瑩白,側臉和身體的每一處曲線都精緻美好,有著凜然不可侵的冰冷高貴氣質。

    白天鵝的舞步總是充滿了柔情和無憂無慮的天真。她畢竟曾是一位尊貴的公主,即便只有王子的愛情能夠拯救她。公主和王子的相遇卻總是水到渠成一般的發展。

    白天鵝純潔,黑天鵝邪惡。王子最終只會深愛白天鵝。

    我緩慢而優雅地旋轉,在冥想裡,我的雙手即是翅膀,甚至眼睛的眨動和頭的擺動,都像是飛鳥,我甚至要跳出那種羽翼感。

    尹厲一直盯著我,他的目光深邃,但他和所有的芭蕾觀眾是不同的,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隻白天鵝,而僅僅是透過那些白天鵝裝束的表象在看我。

    鬼使神差般得,我邁開了舞步,跳了一個黑天鵝的步法。這便讓音樂和我的節奏混亂開來,我試著在台上把黑天鵝和白天鵝的舞步融合起來補救。這本是一個衝動之下的失誤,卻不料竟然帶了美妙的結局。

    我在白天鵝的柔和之後便跳了一個激烈的騰躍,然後竟然和整個舞劇裡最經典的32圈揮鞭轉動作渾然天成地聯結在了一起。那是黑天鵝誘惑王子時候的動作,充滿了激烈的感情和力量。

    我一直不敢嘗試這個動作,對於腳步力量的要求太高了,而揮鞭轉的標準是腳尖不能轉出一個同腰部一樣寬的圈,即不僅要保持連續的32圈旋轉,支撐地面的那隻腳還不能有過大的漂移偏差或跑位,同時還要講究表演的整體協調和細膩。

    然而竟然成功了。

    32圈揮鞭轉幾乎是衡量一個首席領舞的標準,此時如果面對的是整個劇院的觀眾,那勢必將是轟鳴不絕的掌聲,然而我的面前只有尹厲。他沒有拍手,只是專注地看我。

    我想起過去很多個瞬間的回憶。當我孤獨地跳完一支舞,對著空曠的練舞房謝幕,我常常臆想未來的那些掌聲。然後我終於能堅定地告訴自己,那就是我要的生活,以抵禦某些瞬間我的恍惚。

    我是為了什麼站在這裡?

    其實不是為了那些掌聲,在我最孤獨的歲月裡,真正讓我繼續舞蹈的並不是那些空想裡的榮耀,而只是我孤注一擲地咬牙繼續,是我自己。

    然而現在尹厲在這裡。

    某個瞬間,我只是單純地想為他跳舞。

    於是我跳下舞台。跳到尹厲面前的地毯上。

    因為旋轉我渾身還散發著熱量,彷彿在燃燒,不論白天鵝還是黑天鵝,或許所渴求的不過都是一段愛情。

    我盯著尹厲的眼睛。對他倨傲地伸出手。如果你願意真誠地愛我,你或許可以獲取我的愛情。

    這是屬於芭蕾舞者的驕傲,屬於芭蕾舞者的告白。即使是愛情,也不能使我們低頭。在芭蕾的領域,我也是王者。

    尹厲起身,想拉過我的手,而我卻狡黠地跳離他身邊。

    我環繞著他起舞,用最放肆和淋漓盡致的表達,跳出我深深嚮往的那種自由,不是白天鵝也不是黑天鵝的舞步,只是我凌亂的屬於自己的語言,這是我自己的身體密碼,不用跟隨任何人的步法,我終於找回那種柔軟和流暢的感覺。這才是舞蹈真正的意義。

    我在跳自己的生活,跳出車禍失憶後的茫然,收穫愛情卻發現騙局時的痛苦,以及一切真相大白後的惶恐,還有這一刻的平和和激烈。我有太多想要和尹厲訴說,我選擇用我比語言更熟知的方式來表達。

    我是善也是惡,我是溫暖也是熱烈,是希望也是絕望。

    我不停變換步法,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尹厲。他的眼睛已經呈現了狂熱的情緒,他已經被蠱惑了。

    我能想像這個剎那的自己。我在釋放邪惡和誘惑,坦誠我的天真與陰暗。我的每一個舞步都是我的武器。

    張揚美麗。

    5個人不斷工作的收入才能供養一個頂尖的藝術家。

    我就是那個需要用雙腳去蠱惑人類的藝術家。

    我就這樣看著尹厲,並不觸碰他的身體,可每一個舞步裡都傳達出勸誘。

    「成為我的奴僕吧。」

    我的舞蹈這樣對他表達,毫不掩藏。

    而音樂趨於結束,我也終於矜持地劃了一個小圈,收起了腳尖,然後再次向尹厲伸出了手。

    這一次他灼灼地望向我的眼睛,姿態優雅地順勢跪在我的腳邊,用一種謙卑的姿態親吻我的指尖。

    他為我而臣服。

    然後尹厲抬起頭,仍舊拉著我的手,注視著我:「對於我過去所做的一切,萱萱所做的一切,我讓你坎坷難過的一切,我祈求你的寬恕。」

    我低頭,尹厲的眼睛明亮。他看得是舞蹈,也是我,對於我傳達出的故事,他安靜地品味過了,所以他知道我跳的是生活,他為我舞蹈裡的掙扎而道歉。

    我和尹厲的一切都太戲劇和複雜,我愛他,不會離開他,可是回溯過去,又有很多微妙而細枝末節的東西讓路途不那麼平坦。他曾把我帶離巴黎,毫不在乎地要醫生幫我截肢,也甚至並不在意我的生死。甚至在我甦醒後,都能為了更好控制我給了一個未婚妻的身份。

    他在祈求我寬恕這一切。寬恕他曾經的冷酷和為保護親人而對他人的自私。用真誠而英俊的表情。

    彷彿也被他蠱惑一般,我抬手撫摸他的額頭,勾勒他臉上的線條。這張臉,從陌生到熟悉,從提防到依賴,點點滴滴,都是我和尹厲一起生活的痕跡和回憶。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寬恕。

    然後我蹲下身,握住尹厲的手。

    「請你也寬恕我。」我同樣望著他的眼睛。

    原諒我過去想要自己消失而造成的這一切誤解,尹萱對我嫉恨過,我卻對尹萱也該是抱有歉意的。如果不是我任性地衝向她的車,她本可以有順風順水的人生。而更甚者,或許我本身對尹萱也不夠公正和平和。在不久之前,我甚至還把自己放在一個受害者的位置,妄圖報復「加害者」。

    我和尹厲,尹萱,我們都不是完全無辜的。在過去的人生裡,我們都犯過錯。而命運讓我們緊緊地纏繞在一起,互相修正過去。

    我看著尹厲,他為我撥開被汗水打濕的額發,然後他輕輕地吻了我的額頭。

    「我寬恕。」

    我們互相看著對方,雙手交握,十指緊扣。這像是一個宗教儀式。我用舞蹈向他訴說我的情感,訴說我的矛盾和歉意,他領悟。我們互相原諒了對方,接納了過去有瑕疵的對方。

    我伏在尹厲的肩頭,聽他低低地笑。

    「顏笑,以後都不要在我面前那樣跳舞了。我怕忍不住把你從舞台上拉下來。」

    尹厲的聲音帶了隱隱的危險感,我卻並不害怕:「你已經半路把我從舞台上拽下來過了。」

    尹厲也笑了:「所以你的人生都被我強行重新拼接到了我的人生軌道上。這個層面來說,我是不是你的黑天鵝?你是高貴的『王子殿下』,先結識了你的白天鵝黎競,我偽裝自己,用欺騙的手段誘惑了你,拆散了你和白天鵝。」然後他的手指摩挲著我的臉,語調有些喃喃,「我一直不喜歡《天鵝湖》,為什麼王子一定要和白天鵝在一起?黑天鵝因為邪惡連追求愛情的資格都被剝奪了麼?王子的內心明明更被黑天鵝而吸引。他更愛黑天鵝的真實,他也不過是有慾望的王子。」

    他抱著我的手緊了緊:「所以在我的故事裡,王子是必須和黑天鵝在一起的。或許並不是主流的結局,但也會離經叛道得到幸福。換做我是黑天鵝,我是絕對不會這樣退場的。」然後他的聲音柔和下來,在我耳邊輕輕說,「你是我的,我的『王子殿下』。」

    尹厲的目光和語氣都是霸道的,然而這一刻我的心裡卻充滿了溫情。

    我微笑著回抱他。

    「你也是我的,我的黑天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22:00

第三十八章

    離開比賽的時間其實並不遠,但這段緊張的練舞時光,卻彷彿是人生裡最幸福的片刻。我帶著我對人生新的領悟和對尹厲的感情,第一次不顧一切不計後果地跳,身體上疲憊,心裡卻越發激越。

    然而一個令人意外的發展卻打亂了所有的計劃。

    「大賽組委會拒絕你的參賽。」吳可表情沉重,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一口氣把話說了,「這次比賽報名的人數是過去的三倍,大賽組委會緊急貼出公告拒絕個人參賽,所有的與賽者都需要是各知名舞校選送的才行。而有選送資格的舞校,也將由大賽組委會經過評定之後發邀請函決定。」

    「這次比賽的獲獎者有機會被送往波士頓,巴黎或是意大利的頂級芭蕾名校培訓,甚至評委裡很多背後是世界級舞團,如果被評委看上,不僅可能獲得指導,還能一步登天進入頂尖公司。簡直是每個舞者夢想中名利雙收的機會。所有人都趨之若鶩,導致今年網上報名系統都癱瘓了,緊急之下組委會只能先這樣規定,嚴格審核參賽者資格,甚至要求提供舞者自跳舞後完整的骨骼生長曲線圖,飲食習慣測評以及健康狀況。」

    我對這個五雷轟頂一般的新規定完全無招架之力,只覺得有些恍惚,芭蕾確實是一個講究門第的藝術,因為它的古典和歷史深厚,芭蕾界並不怎麼能接受非主流的舞者,他們更講究師從何處,從什麼頂尖舞校畢業,有怎樣的履歷。而多數舞者也走著這樣傳統的道路,幾乎所有國際比賽,得獎者也全是這些一路芭蕾科班出身的,因此這樣的規定其實也算合理。

    可這樣,我就無論如何沒法參加比賽了。我無助地看了尹厲一眼。

    「等我一下。」他的臉色如常,只溫和地對我笑了笑,然後便轉身走了出去,直到片刻之後才回來,可這次臉色卻帶了點沉重。

    「我給國內幾所口碑不錯的芭蕾舞校的校董都打了電話。」他沉吟了一下,捏了捏眉心,「可是我沒法把你安心送去,因為這些學校都沒有收到邀請。」

    尹厲說完便有些擔憂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想你知道,芭蕾很好,但也只是你的一部分,你還有很多更好的東西。」

    吳可也安慰道:「還有很多其他的比賽可以參加。」

    我努力克制地點了點頭,可一個人的時候還是伏案哭了一場。

    我這幾個月來的努力練習,為之奮鬥的目標突然沒有了,這讓我無所適從並且不甘心。

    即使無望,我還是給泰勒夫人寫了一封信,那時候我情緒激烈,語無倫次地在信裡闡述我的人生和如今的心境:我想要重新回到舞台上,不僅為了尹厲而跳,也為世界上所有的光輝而跳。

    出乎意料的,泰勒夫人的回信很及時,可是態度卻稱不上是熱情。她寫,對於你遭受的一切我感到抱歉,但除非你能更打動我。

    我還不夠打動她。

    然而盯著電腦屏幕上的郵件,我又真的不得而知,該如何才足夠讓她也動容。

    「我們馬上去巴黎。」尹厲看了這封郵件,立刻下了決定,「我們到巴黎去開一場個人芭蕾專場。泰勒夫人可以對你的陳述冷漠,但她不會對你的舞蹈無動於衷的。你可以打動她,用你的舞蹈,說服她。」

    他幾乎是雷厲風行帶著我和吳可就去了巴黎。租了場地,在頂級服裝設計師那裡定做了舞裙和舞鞋,甚至帶了一整支醫療團隊做後備。

    「一個月以後開專場?這個時間你覺得可以緩過來麼?」在巴黎的夜風裡,尹厲為我掖了掖圍巾,「如果可以,我們定下時間,我就要聯繫印刷宣傳單,進行廣告。」然後他望著遠處,「過幾天黎競也會過來。」

    「雖然我私心裡不想看到他和你甚至說句話,但是巴黎畢竟他比我更有人脈,既然辦專場,那就要辦得影響大些,黎競可以邀請到文藝圈的各種名人。」

    事情便這樣一步步緊湊地發展。黎競在第二天就出現了,但不知是否錯覺,他對我反而帶了點逃避,每次幾乎是說完正事就急著告辭。可我也沒有閒暇關心這些,我也在為這個專場苦惱。我不知道都要跳些什麼舞。

    除卻古典劇目,總要有一些自己獨特的東西。

    在巴黎的這些天,我也看了好幾場芭蕾,舞者們的舞步都信手拈來一般自然,腳背腳弓的條件都非常好,有爆發力,感情充沛,簡直完美無瑕。

    尹厲為我的專場馬不停蹄的忙碌著,而我卻在日益的煩悶裡一邊練舞一邊懷疑自我。

    「顏笑,你這幾天跳得都心不在焉!」吳可首當其衝地便指責我。

    「可我不知道什麼是自己的風格。我不知道怎麼樣的特質能讓觀眾對我一見鍾情。我一直對著鏡子在觀察自己,確實舞步上已經很精妙,也能體會劇目裡主角的感受去表達,可僅僅整個巴黎,能和我跳得一樣的人就已經太多了。我都不覺得自己能打動老芭蕾舞迷,更別說泰勒夫人了。」

    吳可陪著我坐了下來:「我今天正想和你說,你知道即興芭蕾麼?不經過編排,只是跟著自己的心靈,根據音樂隨心所欲跳舞?」

    「還有古典芭蕾流派分流出來的現代芭蕾。信奉芭蕾不能拘泥於固定的陳腐步法,而是自然而然感情的肆意流露。」

    「我不大懂現代芭蕾,但是我想如果你能融合它那種自我創作和成長式的舞蹈,把你自己的內心和人生經歷跳出來,傳達給觀眾,那一定會成功。每個人的閱歷都不同,你的人生就是你的獨一無二性,你的特質。而能不能真正吸引觀眾,那取決於你內心的豐富程度和肢體的感染力度了。而這些古典芭蕾是沒法表達的。」

    那天我並沒再練舞。吳可的話讓我思考,或許我應該先梳理自己的一生,再去跳舞。

    晚上的時候我一個人去找了尹萱。聽尹厲說,她自上次回巴黎之後就一直不大願意出門,也不見人,尹厲去了幾次就吃了幾次閉門羹,他很擔心她。

    「是你。」尹萱果然不願開門,只透過門的探視口和我說話,「哥哥前幾天來找過我,我就知道他是為了你才來巴黎的,也不是來看我。」

    「聽說你要辦個人芭蕾專場了,真是恭喜,我2年前也想辦,可被哥哥嚴正拒絕了,說太耗人力物力,也沒必要,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有些愧疚,但還是說明了來意:「對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我很想請你一起來那天的專場。實際我很想邀請你和我一起跳一段雙人舞。你跳得很好。」

    尹萱愣了愣,隔了好久才繼續說話,聲音卻有些飄渺:「沒想到我可以聽到這句話。可惜晚了。」這之後她不再理財我,也沒有開門的意思。

    接連幾天,我便每天都去,可結果都是相同的。尹萱是固執的,我也終於理解尹厲在忙碌之外的憂慮。

    那天我照例對著門說了聲對不起。然而這次門竟然開了。尹萱的臉出現在門口,僅僅數月不見,可如今的她卻叫我驚訝。臉比之前將近大了一圈,頭髮散亂地綁著,穿了件鬆垮垮的睡衣,仍可以看出衣服下微微的小肚子。

    她沒用眼睛看我:「現在你看到了,我徹底不是你的對手了。」

    「我徹底自暴自棄了,就是自我厭惡,我甚至沒法在鏡子裡和自己對視。經過這一場打擊,我對芭蕾和生活都突然沒了指望。也不敢再相信別人。我現在胖得像個臃腫的孕婦。」然後她終於抬頭看了我,「我在想,如果你堅持來十天,我就開門。今天是第十天。」

    走進尹萱的房子之後才讓我更震驚。那已經無法用人類居住的房間來形容了。到處是髒衣服和垃圾,桌上是方便面和薯片的罐子。她用這些垃圾食物把自己的身材都糟蹋了。

    「我懷疑現在都穿不上以前的舞鞋了。」她坐到沙發上,又開了一袋薯片,「所以我不會去參加你的專場。你盡可以嘲笑我。」

    「我從來沒你優秀,也沒你幸運,只有我仰視你羨慕你的份。我或許根本不適合芭蕾,放棄也是對的。」

    我突然不忍心。我和尹萱再多過節,她從職業上講都是個認真的芭蕾舞者,並且比我對芭蕾付出更多,也更盡心。

    「我也嫉妒你。」我抬頭看天花板,但終於還說了出來。

    尹萱沒聽清一般地疑惑抬頭看我。我便狠下心再重複了一遍。

    「我也嫉妒你,一直嫉妒你。從最開始遇到你開始。比你嫉妒我更早。」這一段回憶是我一直不想扒開來的,我很難接受,自己曾經就存了那樣的心思,這些剖白讓我難堪,我低下頭,「我比你注意我更早的注意到你。你那時候甚至不認識我。我看到你穿著漂亮的禮服去參加沙龍或者舞會,看你拚命地加長時間練舞。我都嫉妒。你比我開心,你不像我,是被逼迫去跳舞的,你有錢有家世,你即使不跳舞,人生也有無數種選擇,你毫無後顧之憂,所以你才是真正愛著芭蕾才能選擇這樣孤獨和痛苦的職業的。」

    「可我和你一比,什麼都沒有,我除了芭蕾什麼都沒有,失去了舞蹈,又能幹什麼?而我為了舞蹈犧牲的東西,也更多。再者,舞者的生命短暫,一旦我不能再跳舞,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可你不一樣,你什麼都有。你還有愛你寵溺你的哥哥,而我只有嚴厲的養母。」

    我閉了閉眼,我沒有繼續說下去。沒有說出,過去在巴黎,每當尹厲來看望尹萱時候,當尹厲溫柔低語地關照尹萱注意身體,為她買來她想要的一切,親暱地摸摸她的頭,這樣的每一次,我都嫉妒,嫉妒得快要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22:19

第三十九章

    我其實記得和尹厲的第一次見面。在墨西哥行之後,我已經記起來了,只是我不想說。

    那是一年的秋天,氣候變得太快,一場秋雨過後就驟然降溫。我的母親因為友人的邀請去了德國,整個巴黎便只有我形單影隻的一人。

    那時候在舞團裡幾乎是全封閉的訓練,我甚至沒法出去買厚實的衣服,其餘的女孩子都有親友送來溫暖的外套,只有我和尹萱沒有。她算是獨自出國追求芭蕾藝術的,在巴黎並沒有親人。

    看到她每次也穿著單薄,不知何種心裡,我反而覺得有點安慰。我不是一個人。

    然而這一切很快被打破了。一天的午後,她便擁有了價值不菲的厚大衣。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很有錢,並且有個愛她的哥哥。

    「尹萱麼,她出自尹氏,哥哥就是尹厲。昨天我看到她哥哥了,好帥,而且好溫柔,看到尹萱就把圍巾幫她圍好。剛才我還看到他在練舞室,好像打算等尹萱練舞完一起去吃飯。」

    然後我看到了尹厲,確實是英俊的年輕男人。表情有些冷冽。尹萱一蹦一跳地走過去,他的臉上便毫無保留地綻開一個笑容,像冰雪都要消融一般。我看到他伸手刮了下尹萱的鼻子,尹萱笑呵呵地挽著他的手,在自己哥哥的縱容下一路歡聲笑語著。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嫉妒的滋味。

    往常不論尹萱參加社交活動多麼閃耀,我都可以無動於衷,麻痺自己,我犧牲了社交,所以在芭蕾上比她更有建樹。可看到她的家人,看到她這樣被愛著,我卻心生毒液一般的嫉妒。

    尹厲在那之後不斷出現,有時候是寵溺地看尹萱跳舞,有時候只是安靜地聽她嘰嘰喳喳。舞團裡的女孩子每次見他卻都面紅耳赤,恨不得爭著和他搭話。

    即使按歐美人的審美,他都是一個挺拔英俊的亞洲男子,帶了歐美所愛的異國風情。

    他太受歡迎,我沒有機會和他說話。

    直到一個黃昏,我穿著訓練而沒脫下的舞鞋和舞裙,穿過走廊,看到尹厲正站在休息室裡。他大約等得有些乏了,出來透透氣。然後我看到他點了一根煙。黃昏最後一束陽光打在他身上,他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

    或許只是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等我覺察的時候我已經走進了那間休息室。尹厲聽到聲音,有些疑惑地回頭,他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咬了咬牙,鼓起勇氣,用芭蕾舞步輕盈地跳到他面前。

    我用毫不客氣的姿態奪下了他嘴唇間的煙。他的臉上露出訝異的神態,定定地看我。

    「先生,這裡全區都是禁煙的。」我用法語說著,挑釁地看著他,一邊把他的煙扔在地上,然後我踮起腳尖,用芭蕾立腳尖的姿態優雅地碾滅了煙頭。

    如果我的母親看到我現在的儀態一定會發瘋,她花了數年孜孜不倦地讓我舉手投足都和貴族一樣優雅,絕對不能想像我現在用這樣狂浪無禮的姿態教訓一個抽煙的人。

    我知道這樣是背離我的教養的,可一剎那,心裡充滿了惡意的快樂,像終於被釋放的撒旦,邪惡的快樂著。

    我不應該這樣對尹厲,可是我嫉妒他的妹妹,嫉妒到甚至連他也要一起嫉恨。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想這樣對他。

    尹厲卻是儀態良好的,他看了看地上的煙頭,對我笑笑。

    「抱歉,我不知道。謝謝你的糾正。」他也是用法語回答的,竟然字正腔圓,我心裡的情緒更加洶湧。 ℉i ℉η χ

    「你的法語很流利。」我抬了抬下巴,心裡卻暗暗驚訝為什麼自己還留在這裡和他說話。

    尹厲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謝謝。」然後他叫住正要轉身的我,「你是我見過唯一一直板著臉的舞者了。其餘女孩子明明都很活潑,笑得也多。芭蕾雖然是高雅的藝術,但過於貴氣也會曲高和寡,舞者總要有點世俗氣,才能在高雅裡給觀眾點親近感。」

    「小姐,你應該多笑笑。」然後他站直了身體,走過來,思索一般地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是蘇蕊?我記得尹萱說蘇蕊是法籍華裔,說法語比中文流利,和她關係也比較親厚。她總叫我要多記下她朋友的名字。」一邊說臉上還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我自然不想尹萱知道這件事,只信口開河胡鄒道:「不是,我不是蘇蕊,我姓顏。」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清楚的記得當時離開的心情,那種忐忑緊張,彷彿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天大壞事的情緒,但又抱著沒被抓到的幸運感。連回去跳舞時候的步法,都像是踩在雲朵上,飄飄然地快區分不出夢境和現實。

    而直到多年以後,命運讓我和尹厲用這樣的方式重逢。他以為我從不記得當年那次相遇,失去的記憶裡包括對那次的回憶,亦或者本身對於我,那便是件即使不失憶也會被遺忘的小事,我不告訴他,可我記得。而當年的我,以為對於那時的尹厲來說,這也將是他生命裡一個微小的事件,他很快就會忘記。可他在再見我時給我取名顏笑。他也記得。

    我們彼此躺在對方的記憶裡,互相銘記了這樣許多年,直到知曉時間的韻律,互相將對方喚醒。

    可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打算說,不準備告訴尹萱,也不計劃告訴尹厲。這只是屬於我的秘密,愛情是需要秘密的。

    我只是飛速回憶,然後告訴坐在我眼前一言不發的尹萱:「你的人生從來沒有比我差過,相反,在你羨慕著別人的人生時候,你的人生也正被別人羨慕著。你不應該放棄芭蕾,你比我更適合芭蕾。這樣隨波逐流地浪費生命,只能是失敗者。」

    尹萱似乎被我說動,可還是有些難以自持:「可是我哥哥呢?我哥哥自從有了你,對我明顯冷淡了,我難以接受哥哥的態度。我都不反對你們在一起了,可他最近都忙著你的事,對我不聞不問,如果他願意每天來我門上求我開門,我不可能每次都拒絕他的。」

    還是受寵孩子的心態。

    「你的哥哥從一開始就很愛你,你是他唯一的妹妹,沒有人能取代你在他心裡的位置。除了忙碌我的專場,你不知道他多麼辛苦在為你爭取舞團選送的參賽的資格麼。」我低頭看著地板,「何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不可能和尹厲過一輩子,你已經有了他20年的呵護,我只是分走了一些。也只要求這一些而已。」

    「我只能說這麼多。即使你現在身材走樣,但你比我更清楚,只要你打算你撿起芭蕾的一刻,世界上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你為敵了。」

    「我非常誠心地邀請你可以和我一起跳舞。我曾經對你不公正,並且內心嫉恨你,你也一樣,所以我們都受到了懲罰。可現在我們可以一起變成更好的人,用舞蹈溝通,或許還能因此在舞蹈上互相更有幫襯。我想這也是尹厲所希望的。他愛我,我也不比他少的愛他。如果我們不能和睦,他想必是最痛苦的。」

    尹萱咬了咬嘴唇,瞪了我一眼:「好,我去。既然按照你說的,你曾經為了重回舞台拚命減肥鍛煉,那麼我也行。但不是為你,我是為了哥哥,為了我自己。你說得對,我不比你差,甚至你因為車禍,腿部條件還不如我。你都不放棄,我憑什麼放棄。」

    離專場開場時間緊迫,我把時間表給了尹萱,看她已經恢復了幹勁,才離開。她坐在沙發上,沒起身送我。可在開門的瞬間,隱隱約約的,聽到她低聲說了句謝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22:37

第四十章

    尹萱開始運動和重新跳舞,而我也開始投入到練習中去,除了經典劇目,我也開始自己編舞。最原始的舞蹈都是始於本能,借由本能喚醒肢體上的藝術。那麼何不讓芭蕾回歸本源,甩開古典芭蕾裡過多的技術性限制,跳脫出來,在步法的同時也更追求舞台效果。

    我不斷試驗新的動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而尹厲從不打擾,他像個忠貞的騎士,一路守護我,直到這一天。

    我終於站在舞台上,站在尹厲給我的舞台上,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動的腳尖。

    我不知道這個專場最後會吸引來多少觀眾,我也不敢想,我只知道泰勒夫人答應了會來,但我也無法預測她看後的評價。我甚至是有點害怕的。即使在過去身體最巔峰的時刻,我也沒有站在過這麼大的舞台上,舞台上的燈光都讓我忐忑。

    所以我決定最開場的時候蒙上眼睛跳。不去在乎有多少觀眾,不去在乎他們臉上的表情,而是只坦誠地表達我自己,忠於自己。

    「越是真實的感情越是動人。」吳可在開場前這樣對我說。

    我對她點點頭。尹厲請來的絃樂隊開始準備奏樂,尹厲站在一邊看著我,安撫地吻了我的額頭。

    「你是個奇跡。你是屬於這一刻的。」然後他放開我的手,「去吧。」

    我脫下他為我披上的衣服,露出舞裙,獨自走過黑暗的通道,走到那偌大空闊的舞台上。管弦的聲音響起,風穿過,有一些冷,我一個人站在舞台上,那是夢想最初開始的地方。我蒙上眼睛,去擁抱這片濃重的黑暗。

    我聽見幕布拉開的聲音,我放棄視覺,換取用四肢的自由去體會空間,我在黑暗中假象敵人,那是一直伴隨我的孤獨。

    從最年幼開始,我獨自舞蹈,鏡子是我的玩伴,有時候我也與地板作伴,我向我鏡子或者地面上的倒影而舞,那裡無法掩蓋我的錯誤,我依據自己的影子校正自己。那是我的童年。

    我在黑暗裡模擬過往,讓舞蹈的氣息,音樂和色彩以及我的感情經由我的胸腔,流經我的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最後泉湧一般由腳尖和手臂傾瀉而出,釋放到舞台上。

    我跳出我的高傲,我的不幸和憂鬱,我在舞台上坦誠自己,撕開自己的傷疤,展露我那些對芭蕾充滿恨意的歲月。

    音樂在驟然間充滿了鼓點般密集的節奏,我像困獸一般地旋轉,帶了芭蕾的步法,又融進現代舞的激烈。我在黑暗裡起跳,拚命拉展開自己,把身體定格在空中瞬間,彷彿遲疑片刻才敢落地。然後便是掙扎,我的身體裡彷彿有無數個自己,都想出逃,衝破芭蕾的桎梏,我變換跳著古典芭蕾和現代芭蕾,也加上拉丁和探戈裡的部分動作。然而我身體裡彷彿還有一種看不見的拉力,把每一個想要出逃的靈魂碎片捆綁住。綁在我憎恨芭蕾的身體裡,要一起走向滅亡。我把所有的情緒都流露在腳尖。

    我在音樂裡無拘束地跳,那些舞步和回憶不僅讓我跳得激烈,也感染了我自己,我感覺到被蒙住的眼睛裡流出眼淚。過去的壓抑和委屈,在這場淋漓盡致的舞蹈裡都似乎發洩出去了。

    在這一刻,我再不在意這場表演裡有多少觀眾,再不在意多少人會為我吸引,我只是單純的跳,像燃燒生命一樣地跳,用我的敏感孤傲。

    過去的回憶洶湧,可我在舞蹈的世界裡,終於拋開那些沉重的記憶。黑暗是滋生夢想的地方,我不斷跳躍旋轉,跳我的一生,跳出眼淚和歡笑。我什麼都看不到,可我彷彿正在穿過一條長而逼仄的走廊,用舞蹈的姿勢越過一排排練舞鏡,越過我貧瘠的前半生,越過我自卑又自傲的芭蕾歲月,越過苦難越過愛情。然後我終於來到了黑暗的盡頭。

    我在音樂最激越的地方騰空躍起,摘掉蒙眼布,入眼的便是燈光和台下無盡的視線。那裡坐了比我想像中更多更多的人。我看到泰勒夫人,看到尹萱,看到黎競,Frank,吳可,以及尹厲。

    我看到所有的觀眾站起來,然後洶湧的掌聲包圍了我。我終於站在舞台上仰起臉,去擁抱屬於自己的榮光。

    黑暗裡不是噩夢,越過黑暗,是愛和光明。

    我在這場舞裡完成了自己的蛻變。

    然而這並不是完結。在更多的獨舞之後,我和尹萱又進行了雙人舞。她的身材相較過去還並沒有完全恢復,但這次她卻跳得自信而情感飽滿。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皆是對芭蕾的熱愛。我和她用最大的默契跳完了一支酣暢淋漓的舞。我們互相圍繞著對方舞蹈,像最親密的朋友。我看到她眼睛裡那對過去的歉意,我的也是同樣。我們互相做錯過。我們是敵人,也是知己。在這一場舞裡,我徹底和尹萱達成了和解。我們對命運投降,握手,然後在音樂裡互相起舞。

    整場表演我一共不間斷的跳了3個小時。我從來沒有跳得這麼盡興過。

    表演大獲好評,現場觀眾完全被感染了,他們的眼裡是狂熱,所有人喊著我的名字。直到最後,我一共謝了8次幕。而也是後來我才知道,不僅黎競幫忙造勢,泰勒夫人也憑藉著自身的人脈使得這次專場演出得到了媒體和舞迷的關注。

    我在後台見到了她,這位我過去的老師,失憶後第一次對我展露出滿意的笑容。

    在前台仍舊轟鳴的掌聲裡,她對我張開雙臂。

    「歡迎回來,我親愛的Alicia。」她的眼睛甚至是帶了些濕潤,「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這樣的舞蹈足夠讓我承認你。」

    然後她轉身看向站在一邊的尹厲:「Alicia是我唯一的關門弟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你把她從我身邊偷走藏起來,甚至可以說因為你的自私而毀掉了我這輩子所能創造的最美的東西。」

    「可又不得不承認,你打碎了她,又重塑了她。她現在比過去更美更耀眼。」她把眼光又看向我,「你原來跳得也很好,可雖然完美,每一個動作卻過於用力了,或許是因為你對芭蕾太過刻意追求,而如今卻是漫不經心的力量和美感,每一個步法都精準,可又顯得自然。」

    「我原來以為你經歷車禍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你那時找到我,要求繼續跳芭蕾,我是不贊成的,因為你那時大概連跳舞的意義都沒有找到。而我也一直不能認同你母親的教學方式。她對你太過壓制,我一直能看出你雖然刻苦並且底子很好,對芭蕾卻是有怨恨的。在你失蹤前的幾個月,你就因為抑鬱和我表露過想樣逃離有芭蕾的生活,所以我甚至以為你的失蹤是你自己的安排,而失憶後你好不容易和芭蕾斷開關係,我認為你不應該回到老路來。對於芭蕾,我也確實有自己的偏執。如果身體條件不好,是沒有資格成為舞者的。我認為那時的你,不論身體和心靈,都沒有準備好。」泰勒夫人的表情充滿了感慨,「後來我看了你寫的那封信,但我仍不敢相信。直到這一刻。」

    「就像我多年前說的一樣,你生而為舞者,必將把所有人甩得遠遠的。現在的你是任何人不能禁錮的美。」

    我的眼裡也蓄了淚水。為這一刻的柳暗花明。

    泰勒夫人提出想和我單獨談談。

    「既然你還喜歡芭蕾,打算把她當成事業,那我們就好好談一談你的未來。」她給出了我兩條路,一是以Alicia的身份重新入駐巴黎歌劇院舞團,拿回當年的領舞身份;還有一條是通過參加接下來的國際比賽,獲獎後得到進修的機會,期圖更大的發展。

    「無論你選哪一條,都能保證你名利雙收。」她微笑著。她只承認強者,而如今她終於承認了我。

    然而我拒絕了她。而這種拒絕在我出門看到尹厲時更覺得並沒有做錯。

    他那時正靠在窗邊,但臉上的神情卻帶了點蕭索和憂鬱。看到我出來,尹厲便抬頭看我。

    「和泰勒夫人聊得還愉快麼?」他走過來給了我一個淺淺的擁抱,「你今晚真的很棒,我為你驕傲。」然後他把頭倚靠在我的肩膀上,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像很貪婪一樣,繼而才放開我,「我會尊重你的決定,如果你要繼續深造芭蕾。萱萱也說了,你確實是這方面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不應該自私地桎梏你。」

    我抬頭望向尹厲的眼睛:「如果我以芭蕾為事業,全世界都會愛我的吧?你會希望這樣麼?」

    尹厲垂下眼睛,片刻後才答道:「我其實並不這麼希望。」

    我重新伏進他懷裡,輕聲笑了:「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我拒絕了。我不會屬於全世界,我現在只屬於某一個人了。」

    尹厲的眼睛果然溢滿了巨大的驚喜,然後他又低下頭,輕聲道,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從客觀來說我也並不應該再逞強跳舞。作為一個舞者,我也並不小了,事業不會再有過多的上升空間。而腿部因為受傷,堅持3個小時的專場已經有些吃力。這樣的身體是成為不了首席領舞的,沒有一個一天只跳3小時的領舞。當芭蕾賽季或者商演季的時候,每天最起碼跳3場,持續2個月。我不可能成為一個職業舞者。」

    「我只是選擇更適合我的路。我仍然喜歡芭蕾,它將永遠不會退出我的生活。但我又在芭蕾外擁有自己的人生。」這樣一場舞蹈已經圓了我的舞台夢,也終於獲得了泰勒夫人的認可,對於過去的自己,也是一個和美的結局。

    「還有一個好消息,泰勒夫人說願意指導尹萱,她喜歡尹萱對於舞台的把握感和舞蹈的張力。而我就要永遠退出追逐世界頂級芭蕾技術的生活了。」

    尹厲用力地抱緊我,目光炯炯:「所以一起和我開始新的人生吧。」

    我笑著點頭。

    我們在還沒散乾淨觀眾的走道裡擁吻,有人認出我們,歡笑著起哄拍手。走道外面是巴黎華燈初上的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22:56

第四十一章

    那個晚上我帶著尹厲去了我母親的墓地。

    我把今天專場上穿的那雙舞鞋脫了下來,和鮮花一起放在了墓地上。尹厲站在夜風裡,用力握住我的手。我會跟著他回國,並不會定居在巴黎,對於母親,也或許會是個告別。

    此刻站在墓前,卻也是思緒萬千。

    我一直感激我的母親。

    「她的夢想是終有一天,我簽名過的舞鞋可以在慈善晚會上拍賣出大價錢。」我看著墓碑上母親的臉,「對任何一個舞者,那都是地位的象徵。我的母親希望我成為一個閃耀的舞者,一生以此為職業。」

    我蹲下身,摩挲著墓碑上的照片:「媽媽,那時候我真的以為,完成你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可我做不到,到後來我發現,那並不是我想要的。我前半生給了芭蕾,現在的後半生,卻想過自己的人生了。」

    我向著墓碑訴說我的心情,而我也堅信,冥冥之中,這樣中途背離芭蕾的我,也是被原諒和祝福的。我的母親是嚴厲的,她可以讓我帶傷跳舞,不許我戀愛和參加舞會,可我也記得她在我生病時焦急的臉。她終究是愛著我的。

    「你給了我一片芭蕾的天空,而我現在要跳出你給的天際了。」

    夜晚的墓園靜謐而安詳,我的心也柔和而感傷,我的母親不會回答我,只有蟲鳴。

    第二天一早我本打算就和尹厲回國,可黎競卻出事了。

    他最近接了一個修補教堂壁畫的工作,專場結束後喝了酒又繼續去工作,卻不料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右手骨折,並且肌肉撕裂嚴重,可偏偏因為醉酒和脫力而昏倒在教堂裡,沒有及時被發現,傷口感染。在巴黎除了那些會爭家產的「弟弟」,又沒有一個親人,無奈之下私人醫生才翻通訊錄找了我。

    「他最近常常來就診,上個月是喝酒過度導致胃穿孔,最近喝酒已經控制了很多,但接了教堂的生意以後工作起來不要命了一樣,每天瘋狂地畫。很抱歉深夜讓你們趕來,可他的母親在法國南部,並且他也不想讓母親擔心的。」醫生有些無奈,「你這個電話是他的快捷鍵撥號,真的很抱歉了,可我並不能做大型手術,還是要及時送醫更保險。」

    等我和尹厲把黎競送去了醫院,看手術燈亮起,已經是早上,我們已經誤了航班。

    「沒事的,只是一般骨折,沒有那麼糟。」尹厲為我遞來一杯熱牛奶。可我還是忍不住擔心,我比尹厲更瞭解傷口感染的可怕,那甚至會有截肢的可能性。

    直到3個小時後醫生宣佈黎競的手沒有大礙,我才終於鬆了口氣。片刻後麻醉退了,黎競就說要見我,尹厲自然不會進去,然而他在我進門前卻給了我一個擁抱。對黎競,他還是有危機感。可他什麼也不說。

    病房內黎競的臉色還帶了點蒼白。他對我笑了笑。

    「對不起,還讓你半夜跑醫院一次。」說著就想起身,我扶了他一把。

    「顏笑。」他叫了我一聲。平時他總是叫我以韻或者Alicia,這是他第一次叫顏笑,我有些疑惑。

    黎競卻並不在意:「對不起。我為過去自己的自私而道歉。我一直很想和你說,但又不知道如何面對你。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你是自殺,原來你並不愛芭蕾。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也算是逼死你的幫兇吧。」

    「知道真相後我覺得我需要一個人好好思考。甚至在你失憶之後,我還妄圖給你硬套上Alicia的身份。你失憶後性情大變,我那時覺得十分痛苦。可現在想想,或許我從來沒有瞭解過你,這或許就是你被高強度的芭蕾訓練壓抑下的本性。」

    「其實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坦白道。

    他笑了一下:「我確實消沉了一段時間,可昨天也算摔醒我了。我想了很久,不論你跳不跳芭蕾,我都喜歡你。現在我只想問,我還有機會麼?」

    我轉頭不去看黎競憔悴英俊的臉:「我想我們不適合。」

    「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而且我失憶後也沒有過去和你一起的回憶,你現在對我來說只是個比較熟悉些的陌生人。」

    黎競安安靜靜地沒說話。病房裡是透進來的晨光。我尷尬地站著,心裡並不好受。

    我並非完全不記得黎競。甚至相反,在日復一日中,我對他的回憶越來越清晰。我記得他給我敲核桃,大雪天為了送我回家等了一晚上,回家卻因為不注意滑倒摔斷了腿。

    我說不記得他,我騙了他。尹厲也騙了他,可我都沒有澄清。我滿懷愧疚。

    他苦笑了一下:「看尹厲的樣子,我就知道我是沒有機會了,何況你也沒了記憶。那我只有最後一個請求。你能不能留下來陪陪我,到我右手恢復。我不求其他,只希望你把這個當做最後給我的告別禮。」

    「不行的。」我心裡難過,可還是生硬地說道,「恐怕沒辦法。我必須馬上和尹厲回國,我們會近期舉辦婚禮。我會給你請一個最好的護工。如果你願意,也歡迎來參加婚禮。」

    我低頭不去看黎競臉上痛苦的表情。可我不能給他希望。既然我已經決定和尹厲相守,那就要對選擇負責。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這一場談話尷尬而中途夭折。我咬著嘴唇,關照了幾句注意身體之類的體面話就狠下心出了病房。

    房外竟然就站著尹厲,他見我出來,把我抱了起來,眼睛裡盛滿了要溢出來的欣喜。

    「我不知道原來我們回國就要結婚了。」他的聲音裡帶了笑意。

    我有些赧然:「你怎麼偷聽!」

    尹厲把我放下來:「為了你我可是做了不少破例和不符合原則的事。這還是我第一次偷聽別人談話。」他大方地承認著自己不君子的行為,可語氣裡又毫不羞愧,「可我就是忍不住。我很害怕你會對黎競心軟。尤其他那樣求你留下來。所以你不知道你拒絕時我心裡有多高興。」

    我有些羞愧:「其實我這樣是不對的,黎競的手還不知道能恢復成什麼樣,畢竟他是個畫家。」

    尹厲卻毫不在意:「你不用擔心,那傢伙當初打我的那一拳讓我的臉腫了兩個星期,他不是那麼容易手會廢掉的人。我絕對給他安排最好的醫療團隊和護工,你不用擔心。你就負責和我回國結婚就好。」

    那個下午尹厲乘勝追擊地買了當天的飛機票就打算帶我回國。

    天氣有些陰沉,我便坐在候機室裡發呆。

    尹萱已經振作起來開始接受泰勒夫人的指導,之後也會參加比賽;黎競的手也沒有大礙,雖然他如今還放不下,但時間總會消磨一切,如今照顧他的那個年輕護士,就和他很有共同話題。

    生活會前行,不會為誰停留。

    如今有尹厲在身邊,我終於可以毫不留戀地告別過去,開始新的征途。

    在飛機終於起飛的一瞬間,我也終於可以在心中說出那句話。

    再見,巴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9 00:23:27

第四十二章

    尹厲很快向我求婚,可我拒絕了他。我覺得我還需要緩衝。我會覺得有些不安,上一次答應後發現騙局的經歷給我留下了陰影。

    「心情還沒轉換過來麼?對不起,是我的錯。」對我表現出的不安,尹厲表現的很寬容,「那不如出去散散心,上次急匆匆從墨西哥回來,坎昆一帶最美的加勒比海灘還沒有看,趁著這次我們去把那次不完整的旅行完成了?」

    我有點嚮往加勒比漂亮的海灘,點了點頭。

    我們便踏上了重返墨西哥的旅途.

     這次落腳在坎昆附近的小鎮,Playa de Carmen。我和尹厲走在午後小鎮的街道上,兩邊的小店非常有特色,天空特別藍,襯得陽光下走過的比基尼女郎身上的大色塊泳衣更艷麗,一派熱烈的風情。而從街道一路走去,不出十分鐘,就是沙灘和加勒比海。

    我們喝酒,在黃昏的海灘散步,風是涼爽的,海水藍的讓人心軟,溫柔的潮水打在我的腳踝,腳趾間是細軟的沙。 時隔半年不到,再次來到墨西哥,竟然是時過境遷的感覺。而尹厲也並沒有談起結婚的話題,他只是閒談一樣地和我聊天。

    「記得《浮士德》裡魔鬼把一切世上好的東西都給浮士德,只要他在慾望面前說出,『好了,我滿足了,讓一切停下來』,他的靈魂就要歸魔鬼所有。」尹厲牽著我走在海裡,海風吹散了他的頭髮,讓他整個輪廓顯得有些凌亂,去掉了往日的那份犀利,反而溫和起來,「現在我覺得我的靈魂已經要賣給惡魔了。」

    Playa de Carmen雖在墨西哥,卻是美國人度假的後花園,我和尹厲的身邊不斷有說著英語的美國年輕情侶跑過,他們笑鬧著,互相往對方身上潑水,無憂無慮,再遠一些的沙灘上,酒店已經開始擺出沙灘燭光晚餐,紅色的桌布,搖曳的燭光,再遠一些,落單的金髮少年坐在海風裡,獨自喝酒。

    這是安逸的。

    「明天帶你來白天的海灘,一定和這時候是不一樣的感覺。」尹厲笑著,「海邊有很多活動項目。」他給了我一個晚安吻, 「明早我們9點這片海灘見。」

    一夜安眠。

    第二天我準時趕到海灘,此刻竟然已經有了不少人,有些比基尼美女躺在毛巾上翹著雙腿看小說,也有的只是在沙灘椅上睡覺。離約定的時間過了半小時,可尹厲竟然還沒有到,我給他打了個電話,竟然不通,回旅館找,也並不在。只能說簡單英語的旅館前台給我端了杯咖啡。我開始有些焦慮,但還是坐下來在旅館大廳等候。尹厲總要回旅館的。這樣又持續了十多分鐘,分分煎熬。我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這畢竟是異國,而隨著時間過去,我擔心的幾乎要尖叫起來。

    「306室的住客?有同行麼?」我不斷望著旅館門口,可尹厲並沒有回來,只衝進來一個金髮的少年,他臉上神情焦急,「是一位亞洲男性,這裡有他的朋友麼?他出了事故。」

    我轟地站起來。耳內是轟鳴一片。306正是尹厲的房間。

    那少年還在繼續說著什麼,可聲音傳遞到我耳內,卻像是經過扭曲的失真一般。

    「那位先生應該是被浪花捲走了,今早的風和海浪都有點大,剛才被浪打了回來,屍體現在在海灘上。」

    我有種眩暈的馬上要昏過去的感覺,可我還是死死咬住了嘴唇,要求少年帶路去了海灘邊。

    墨西哥亞洲遊客不多,但總還有亞洲人,或許是認錯了。我不相信是尹厲,尹厲那樣的人,那麼強勢霸道的一個人,怎麼可能說死就死了呢。

    這種不相信堅持著我走到了海邊,那裡已經圍起了警戒線,墨西哥警察已經封鎖了現場,紅藍相間的警燈在海灘上顯得尤為刺眼。在海灘邊遊玩的遊客也都臉色帶了點凝重和好奇,被迫從被警戒的那片海域撤離。

    那被圍起來的沙地上隱約可以看見躺了一個人。我看到那片熟悉的衣角,當場就沒法走路了,我癱軟下來,同行的少年扶了我一把,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彷彿在地上爬行一般被攙扶到現場。

    警察正拿著對講機在說著什麼。

    正中央躺著的,是尹厲。閉著眼,頭髮裡是潮濕的海水,夾雜著沙子。臉色嘴唇都蒼白,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灘上。

    「尹厲!尹厲!尹厲!尹厲!」我開始瘋狂地喊尹厲的名字,聲音一開口竟然就是嘶啞的,「尹厲!你快醒過來!」

    然而沙灘上的人紋絲不動,甚至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我仍舊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這才是10點左右,今天多雲,海灘甚至有些陰沉沉地吹冷風,太陽只露了一個頭,可我卻覺得眼前一片金光閃耀,刺得我看不清一切,眼睛裡也流出淚來。我忍住這種要昏厥過去的眩暈,抓住身邊的一個警察搖晃。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他昨晚還和我說早上約好一起海邊散步。」

    那警察憐憫地看了我一眼,用帶了口音的英語安慰我:「對此我非常抱歉。」

    另外一個警察走過來:「有個目擊證人和他在今早聊過,他說女友沒同意他的求婚,所以今早他決定帶著求婚戒指再求婚一次,希望她能答應。後來他就在沙灘上模擬求婚的場景,一遍遍練習,可惜大概太緊張,戒指盒子不小心掉進了海裡,正好一個浪打過來,就把盒子卷遠了,他想去追盒子,便一路走離了海岸,到了更遠的地方浪花就很大,水也深了,才被不幸捲走了。」說罷他歎了一口氣。

    我麻木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尹厲此刻的手裡還緊緊攥著一隻戒指盒子。

    我想衝上去擁抱尹厲,他躺著一定非常不舒服,我要把他帶走,可警察卻把我拖離了尹厲,我尖叫,用腳踢,用一切不文明的詞彙罵人,可仍然無效。

    「對不起,我們需要按照程序處理。」警察就這樣把我拉離了尹厲的身邊。

    一個警察蹲下來,遞了一塊毛巾給我:「如果他還能活著,你一定不會拒絕他的求婚吧。人生只有多長呢,為什麼要拒絕幸福呢。哎。」

    我咬緊牙關,嗚咽著,血順著嘴唇留下來,眼睛裡在掙扎中混進了沙子,不停地流淚。

    我仍然覺得不真實。太突然了。

    「你為什麼拒絕他呢?你不喜歡他麼?」又一個警察問我。

    「我不知道會這樣!我該死的不知道!」我朝著他幾乎是在喊叫,鼻涕眼淚流了一臉,「我嫁給他!我嫁給他!只要他該死的活過來!」

    那警察也歎息了一聲:「既然這樣,那不如我們來跳舞吧!」他前一句話語還是沉痛的,後一句卻用了嘻哈的音調,然後他就在我面前跳起街舞來。

    他的行動彷彿是一個指令,所有在一邊的警察都開始舞動起來,用墨西哥人熱情的方式。

    「一二開始!」一個警察喊了一聲。海灘上便響起了歡快的音樂。海灘的遊客們也彷彿從烏雲密佈的情緒裡被解救出來,穿著比基尼的女孩子們跟著節奏,互相丟著沙灘排球,她們跟著音樂晃動雙腿,我只看到一大片流動的色彩和歡笑。

    尹厲在金髮少年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其實在那警察開始唱歌的時候,我就意識到自己又被尹厲騙了。可直到此刻看到活生生的尹厲在我面前,用他一貫的眼神看我,我才終於覺得,他還活著。

    太好了。

    我本來一直堅持的那股力氣突然煙消雲散,我軟綿綿地倒下去。尹厲衝過來抱住了我。

    「對不起。」他扶住我。我從他懷裡掙扎著站好,然後劈頭蓋臉給了他一個巴掌。

    尹厲被打了,但是一直笑著,露出開心的笑容,緊緊地抱住我:「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騙你。對不起。」

    然後他笑著撫摸我的臉:「可是你終於答應嫁給我了。」

    我氣得想轉身走人,可整個海灘都像是進入了狂歡,所有人開始圍著我和尹厲跳舞,大家叫著,「Marry Him!Marry Him!」然後有人把我拉開,一個金髮的比基尼美女拿來一個婚紗的頭紗,給我戴上,有人過來給我化妝,然後她們把我推進一個用布塊圍住的空間,給我婚紗讓我換上,我在雲裡霧裡完成了這一切,然後她們才圍繞著我跳著舞,把我又拉了出去。

    海灘上的眾人已經空出了一塊地,那中間站著尹厲,他也在短時間內換裝成功,此刻已經是黑西裝,顯得他修長又挺拔,恢復成了那個英俊又無所不能的尹厲,他跪在我面前,拉著我,向我求婚。

    「我知道自己這樣很陰險,但是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不逼你,如果像紳士一樣文質彬彬地對待你,你可能永遠不會答應嫁給我。你不會拒絕我對你好,也不會拒絕我在你身邊,可是你可能會一直拖下去。可是我想要你嫁給我。不然我沒有安全感。」尹厲笑了一下,「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沒安全感的男人了,似乎搶了很多女性的發言。」

    「我只想要你知道,我真的很需要你,需要你出現在我往後的生命裡。我說過你是我半路攔截下的星辰,我一直這樣認為,可現在我不想拿這樣漂亮的話來求婚。我只是簡單誠懇地求你嫁給我。」尹厲深深親吻我的手。

    頭頂傳來直升機轟鳴的聲音,然後越飛越低,我看見直升機上有人朝著我招手,一條大紅色的橫幅便被從直升機上掛下來,鮮艷的紅,襯在水天一色間,太過鮮明。

    「Alicia,Marry me!」

    有遊客讀出上面的字,然後他們歡笑著一起拍著手起哄起來。

    我咬了咬嘴唇,望著跪在我眼前的這個男人,又愛又恨,可經過這樣一場驚嚇,我心裡還有些小憤怒,他怎麼可以拿這個來開玩笑?而如今看到尹厲志得意滿的臉,我更是覺得不能這樣馬上滿足他。

    「我答應嫁給你。但是不是現在。我的朋友都沒有在這裡。」

    尹厲看著我笑了笑,他朝著直升機做了個手勢。直升機上有人也對他遙遙地比了個OK的姿勢。然後我便看到有人,一個個從直升機上跳了下來。在半空中降落傘打開,色彩鮮艷,像是開在空中的一朵朵花。

    而沙灘上更是吵鬧,吳可,尹萱,吳梅,泰勒夫人,這些熟悉的臉也出現在沙灘上,被歡樂的人群推搡到我的面前,她們都帶了點笑意。

    「我們早就到了,尹厲很早就計劃了一切。」吳可笑了笑,「希望你別介意,我們確實都早就知道,但被尹厲拿來加勒比海免費度假給賄賂了。」

    「顏笑,我們也到了。」而空中也傳來熟悉的聲音,我抬頭,看到一個紅色的降落傘就快降落,那下面掛著的,竟然是莫行之。再抬頭看,還有黎競,竟然也慢悠悠地飄下來。

    莫行之先落地,他朝著我跑過來:「哎,我還沒倒時差呢,不過這降落傘真的超級贊啊,尤其是尹厲付錢。」

    我對這樣的發展目瞪口呆。

    尹厲狡黠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所以,你所有的後路都被我堵死了。既然已經答應了,親友也都齊全。那不如就直接結婚吧,你看我連婚紗都給你準備好了。也讓海灘今天所有的遊客為我們做證,還有雖然那些警察是我僱傭的街舞演員,可這整個策劃也是向當地警方報備的。所以,這麼多雙眼睛看著,請你嫁給我吧,顏笑,我愛你。」

    「全世界60多億人裡,我唯獨只想和你在一起。」尹厲眼睛晶亮,「我只想做你的黑天鵝。」

    「所以請你馴養我。用婚姻的鎖鏈鎖住我。」

    尹厲穿著黑西裝,髮色謀色都是黑的,確實就像一隻驕傲的黑天鵝一樣,而此刻這只彷彿出身邪惡世家的名貴黑天鵝跪在我眼前,放棄他邪惡的自由,請求我用鎖鏈捆綁他。

    「為我套上結婚戒指吧。然後讓我成為你的。」他還繼續勸誘著。

    我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在過往的歲月裡,我何曾想過,那個被我粗暴地抽走煙的男人,將會在有一天和我再次相遇,然後成為此刻求婚的男人。

    或許這是命運。就像之前的那一刻,當我以為尹厲真的離我而去的時候,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讓我非常清楚地認識到,我確實也同樣需要他。有人說過,當命運太強烈,那就放棄抵抗吧。所以這一刻,我決定放棄抵抗。

    「那麼答應我,你一定要比我活得更久。」我對他說。

    尹厲知道我已經答應,他站起來抱著我吻了一陣,為我套上婚戒:「我會的。我會好好努力地活著,我們都要活得很久很久,像老妖怪一樣。」

    「今天的牧師我也已經找好了,而且這對牧師等這一天已經太久了。」人群朝兩邊分開,我看到一對白髮蒼蒼的老夫妻,他們的眼睛裡都含著熱淚,彷彿看到這一切,是他們這輩子最快樂的事情。

    「因為被女友拒絕而在海邊練習再次求婚,去追逐被浪花捲走的婚戒而溺海的故事並不是我憑空編造的。這是真實發生在這片海灘的,二十年前,就是站在你面前的這對老父親的兒子亞瑟發生了不幸。」

    「孩子,謝謝你們。」老夫人上前親吻我和尹厲的額頭,「看到你們能結婚能獲得幸福,我們很開心,很開心。亞瑟在天上也一定會為你們而高興的。願主保佑。」

    所有人,海灘上的陌生人,知情的那些朋友,臉上都是善意的笑容,他們一個個過來擁抱我,祝福我快樂。

    海灘上那首快樂的歌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替換成了結婚進行曲。

    這一上午的事情發展都似乎不在用正常的速度。

    我和尹厲站在牧師的面前。牧師在念著那句沒有新意的開場句。

    「顏笑,你是否願意嫁給尹厲作為他的妻子,你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將毫無保留地愛他,對他忠誠直到永遠?」他念起我們的中文名字時候帶了奇怪而可愛的口音。

    「你清楚你在幹什麼麼?」尹厲側過頭問我,「雖然我希望你馬上嫁給我,越快越好,但是我也尊重你,我希望這一刻你清楚你在做什麼。」

    「因為這一刻之後你將無法逃離開我。」他看著我。

    我望著他的眼睛。

    我想起誰曾說過,我們每個人身體裡的每部分,每個原子,都來自浩瀚的宇宙。我們的本源,都來自宇宙裡不同的星球,不同的時空。我們在地球上的相遇,是遙遠的星系間久別後的重逢。我們每個人,本身就都是一個小星球。每一個相逢和相愛,都是兩個星球間的碰撞和融合,越過億萬光年的距離。很多星球在融合中同時被毀滅了,兩個不同星球的相愛本身就是這個宇宙裡最浩瀚的搏鬥。尹厲就是與我相遇的那顆奪目的小星球,並且這顆星球擺出一副無賴的姿勢,他說,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選擇離開我;但同時他又赤裸裸地繼續表達,但是如果你離開我,我就是會毀滅的。

    他有那麼漂亮的光芒,我怎麼可能捨得看他毀滅?我願意遵從這場由他主導的融合,遵從他為此定下的法則,和他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裡共同成長為一顆更美麗耀眼的星球。

    「我十分清楚知道我將面對什麼。」我望著尹厲的眼睛,然後我轉頭正視牧師的臉,「是的,我願意。」

    尹厲望著我露出微笑。

    而就在我說話的一剎那,雲散開了,太陽終於展露它的萬丈光芒,海面平靜而溫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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