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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蒂.德佛奧]作媒(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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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4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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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蒂.德佛奧]作媒(全文完)
作媒
作者:茱蒂‧德佛奧
簡介:
時間是一九○九年,而歐恬芮是一個超越她的時代的女人。身為活躍的女權運動家,二十九歲的恬芮矢志幫助流浪紐約街頭的失婚婦女。藉著父親留下的可觀遺產挹注,她愉快地和她的工作結了婚。不幸的是,她的新繼父對這件事的觀點和她大有不同,而根據幾條在恬芮看來是老掉牙到令人氣惱的過時法律,他控制了她所有的錢。麥安格堅持她中斷事業,遵照高尚人家未婚女兒該有的規矩,搬到他位於愛丁堡的家。在毫無選擇的狀況下,恬芮懷著逼瘋 安格的陰謀來到愛丁堡。不久,氣急敗壞的安格,對她提出一項出乎意料的交換條件:到安格的侄子麥傑斯的家中假扮管家,暗中幫傑斯找到個妻子。如果她的作媒成功,他就允許她回到紐約。
為了能夠回家,恬芮幾乎什麼事都願意做。但她根本沒有料到繼父交給她的,竟是這麼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身為麥氏族長,麥傑斯卻不像受過文明教育的紳士……他是個身材高大魁梧、態度蠻橫、粗魯不文,只對農事感興趣的巨人。他不想要個妻子,而他的粗暴唐突,使得他甚至無法留住管家超過一天的時間。他的馬 廄乾淨無瑕,他的馬匹刷洗得光鮮亮麗,而他對他的羊也照顧得無微不至……但是,他家的廚房中有鴿子築巢,而臥室裡也棲息著野放的雞隻。
那種景況足以令任何女性卻步,尤其是習於大都會生活的前衛淑女。不過,恬芮的脾氣倔強得一如傑斯,而她立誓不惜任何代價也要贏得回家的船票。但她付出的可能是她的心……因為在歐恬芮試圖打開傑斯的眼界、領會奇妙愛情的當兒,得到解放的卻是她自己——強烈的激情席捲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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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47:00
第一章
一九○九年 紐約
「結論是,各位女士……和先生……」偌大的演講廳發出一陣有趣的低喃,因為來聽歐恬芮演講的人中,男性寥寥可數。他們不能忍受聽到恬芮話中的真理,不能忍受聽到或看到他們對美國家庭所做的傷害。
「我說抗爭必須繼續,這個問題我們還沒能真正徹底加以解決,但是我們絕不可以放棄。我們必須繼續下去!」
言畢,恬芮向後退下講台並垂下她的頭,使得整座舞台上只看得到那頂做為她的註冊商標的巨大圓帽。聽講的女性愣了一秒後紛紛站起來鼓掌。抬起頭,恬芮對她們粲然一笑,繼而羞怯而緩慢地步下舞台。
「講得實在太棒了,」史安妮一手放在恬芮肩上說。「一向如此。」
「希望能有幫助。」恬芮說,一面掀開簾幔望著外面的聽眾。她們仍然站著,仍在鼓掌。
「妳必須再出場,」安妮提高聲音以蓋過聽眾發出的掌聲。「妳必須再說些什麼。妳有沒有準備別的東西?」
「喔,我的確有所準備。」恬芮說,開始拔下帽上的長髮夾。「替我拿著好嗎?我不想傷到任何人。」
「妳到底要做什麼?」
「妳就看著好了。」恬芮說,一面推開簾幔重新步上舞台。她站上講台木盒,等待掌聲停歇。當廳內安靜下來後,她再等上幾秒。現場沒一人坐下,三百多位女人全站在那裡,雙手擺出要再鼓掌的姿勢,因為不論恬芮說什麼,她們都準備給予喝采。
演講廳一片寂靜,恬芮低頭看著身前的橡木講台,彷彿是在看筆記進而念出其內容。
但是,以一個迅速的動作,她抓住那頂大圓帽拋向空中。圓帽飛在眾女性上空,迴旋,轉動,越飄越高。大廳中每雙眼睛全盯著那頂帽子她的帽子,歐恬芮的帽子。
大圓帽朝後排下降,有半打的女人跳起來搶著去接。一時間,她們扭成一團,裙襬上翻露出了腳踝,帶扣鞋在空中翻騰。隨著一聲尖叫,一位漂亮的年輕女人從混戰中跳了出來,彷彿在戰場上贏得軍旗般揮舞著那頂帽子。
霎時間,廳內的聽眾全興奮地發起狂來,她們拍手,尖叫,頓足,有的甚至吹起口哨。
恬芮退下講台,對後排那位緊抱著剛剛獲得帽子的年輕女子大大地揮揮手,繼而迅速地離開了舞台。
「喔,恬芮,」安妮道。「那一招太高明了。真的太高明了。換我永遠也想不到。」
「外面有多少人?」恬芮頭朝舞台後門點點,一面迅速走向她的更衣室。
「沒有很多,至少沒上次多。經過上星期的意外事件,她們多少有些擔心受傷。」
進入她的更衣室後,恬芮打開一隻地上的帽盒並且扮個鬼臉。她知道她那些戲劇化的表演能助她達成目的,而天知道她需要所有她能弄到的助力,但是她不喜歡人受傷。
「妳真聰明,還多帶了一頂帽子。我想最後那個舉動是妳早計劃好的。」
「當然。」恬芮說。安妮是個好人而且很有用,但是她絕對沒有想像力。「威利在外面嗎?」
「當然在。妳知道他為了妳,犧牲生命在所不辭。」
「嗯。我們暫且希望他今晚能趕快把我弄出去就好了。我母親的船今天到,我已經有三個月沒看到她了!」
「我確信她會很高興看到妳,妳看起來氣色好極了。」
恬芮瞟一眼鏡子,調整頭上新戴上的帽子,一面朝安妮微微一笑。報上說恬芮讓自己置身在一群平凡的婦女當中,對照之下就顯得她容顏姣好。但是當恬芮的母親看到那則新聞時,她微微一笑說:「但是,親愛的,誰站在妳旁邊不會黯然失色?」
想到這,恬芮對著鏡子兀自一笑。過去幾個月來她好想念母親。她懷念回家時有人可以談話,有人可以聽她暢談她的奇想和得意之舉的時光。甚至有時候恬芮所說的事會嚇到母親,她仍照說不誤。「親愛的,妳真像妳父親。」歐梅蘭會用她那沈靜細緻的嗓音評論,接著稍稍打個寒顫。
恬芮的父親,歐梅蘭摯愛的丈夫,在他的女兒十四歲時去世。但他在世的那幾年已足夠培養出恬芮在父親死後十五年中,為女權奮鬥所需的活力。
「如何?」恬芮問,轉身面向安妮。「我還可以看嗎?」
「啊,是,」將今晚的節目單緊捏在細瘦胸前的安妮回道。「妳看起來漂亮極了。」
「妳也一樣。」恬芮說,接著在安妮的面頰印上一吻。
安妮臉紅地垂視她的鞋尖。她是報紙上所謂恬芮的「落難女子」其中之一。幾年前安妮和一位英俊的年輕人私奔卻發現他已經結過婚。他在得知安妮的父親因為她的私奔而取消她的繼承權時拋棄了她。當恬芮找到安妮時,她是住在垃圾堆裡而身上的皮膚已因惡劣的食物和生活環境而潰爛。恬芮依照上百件的前例,她替安妮找到一份工作,這一次是在科南演講廳的後台服務。自此,安妮對恬芮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不是那頂帽子吧?」安妮望著恬芮戴在頭上、正在調整的巨大圓帽低喃。那頂黑氈帽的邊緣繞著一圈暗紅色絲做玫瑰,花上更覆蓋著一層紫紅色紗網。那是安妮看過最美麗的帽子了。
「不是。」恬芮微微一笑,暗自記住要買一頂帽子送安妮。「市長保留了那頂帽子,我想他把它釘在辦公室牆上做鏢靶。」
安妮的臉氣憤地皺成一團。「我要——」
「我是在開玩笑,」恬芮連忙解釋。「我聽說他把那頂帽子裝在玻璃盒裡擺在家中。一個極為尊榮的地方。」聞言,安妮的表情放鬆下來。
「他正該那麼做。每個人都說是妳的帽子讓他重新當選的。」
「或許。哪,終於戴好了。」打開小更衣室的門,她走到穿堂。「我們下個月見。」她一邊說一邊跑向後台出口。
有時恬芮會希望市長和那頂帽子的事件從沒發生。雖說它對他們倆都有幫助,有時候她會希望每當出現在公共場合時,她不需要每一分鐘都得戴著一頂大如車輪的帽子。
但是,正如她告訴母親的,就算那麼做只能解救一位落難女子,它也就值得了。
而她的帽子幫助了許多女人,至少對那頂帽子的認同產生了效果。七年前恬芮才二十二歲,她第一次遇見紐約市長就傲慢地問他要如何處理米龍承租戶。一個星期前那棟四層樓建築突然倒塌,壓到十七名婦人和兒童,其中四人更因此而喪生。
疲倦而沮喪的市長瞧一眼歐恬芮小姐完美無瑕的臉蛋和深綠色眸子,認為她又是一個在嫁入豪門世家之前,找些社會事件玩玩的富家女。
當著六位記者的面,市長看著她說:「如果妳可以在我之前找到解決之道,那是說不是叫妳父親付錢,」他補充,試圖在話中添加些幽默。「我就……」他猶豫一下。「我就吃掉妳的帽子。」
顯然市長沒料到任何人會接受他的挑戰,眼前這位年輕的可人兒當然更不可能。但是他可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剛巧那段時間報紙沒別的大事可報,他們記下了所有在場人士的名字,繼而將整個故事刊登在全美各大報紙的頭版。
甫出女校大門的恬芮,從沒受過應付那種混亂場面的訓練,但是她勉強自己準備應戰。她同意接受挑戰。
競賽開始。
市長試著說服那些助他當選的人,再造一棟樓房以取代倒塌的那棟,但是他們只是大笑而不採取行動。他們並不特別喜歡市長,他們卻真的喜歡報紙上歐小姐的模樣。
事後,恬芮公開承認若非市長協助,她無法完成任務。但是紐約人都向她聚攏,提供他們的服務。尋常人提供勞役,店家則捐出建築材料。在瓦斯燈和燈籠的協助下,大量的義工夜以繼日輪班搶工。結果在二十六天半內,一棟新公寓已矗立在倒塌那棟的原址。
市長精明的顧問向他指出,如何利用這個情勢令他顯出更有人性,因此他圍著圍兜,帶著二呎長刀叉出現在新樓剪綵會上。對著恬芮的帽子,他擺出各種準備吃它的姿勢讓媒體照了一大堆相。
但是外表微笑其實心中已氣得冒煙的市長,認為最後笑得出來的人會是他,因為他把新樓的房契交給歐恬芮小姐,說是要她挑選她認為適合住進來的承租戶。讓她嘗嘗在貧民窟經營出租屋有多因難!想到她即將面對的苦難,他不禁微笑起來。
但是市長的動作正符合恬芮對人生的規劃。她讓那棟公寓住進了全是遭丈夫拋棄的女人,並想出種種方法讓那些女人能供養自己和她們的孩子。她利用她的美貌,新近獲得的名聲,父親留下的錢——任何她能弄到或利用的人事物——替那些女人找出生活之道。
當恬芮歡度二十三歲生日時,她已是紐約名人,不論她去哪,那兒的大門總會為她而開。有時屋裡的男主人不願見她,因為歐小姐的造訪總會叫他們破財。但是恬芮發現那裡總會有個女人,悄悄替她打開通往掌管財政大權的男人的管道——女人總是願意幫助她。
現在,舞台後門外,威利正等著她。想到這,恬芮歎口氣。她的生活中總是有個威利出現,某個睜著仰慕的眼睛看著她,乞求她讓他替她拿傘的年輕男人。但是兩年後,有的甚至只有一年,當那個年輕人終於領悟恬芮不會嫁他,他就慢慢地退走,娶個雜貨店老闆的女兒,或許生出幾個孩子。幾天前恬芮才聽說第一任「威利」的小孩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
除了威利,演講廳外還有十來位小女孩,每個都抬頭望著她們的英雌歐恬芮。幾個年紀較長的還戴著像恬芮一樣大的帽子。一看到她,她們就發出尖叫,紛紛遞出她們在五分錢店買的恬芮的照片。販賣照片所得均將資助恬芮的計劃。
臉上堆出一抹微笑,恬芮走下台階開始簽名,耳中聽著那些女孩叨念著長大後要像她一樣的聒噪。
通常恬芮很能享受這種場面,但是今晚她想盡快回家去看母親。她不知道為什麼,但這一次她比往常都想念母親,渴望在她身旁坐下,踢掉鞋子,告訴她這三個月來所有發生的事。
威利穿過那些女孩站到她身旁。「你能把我弄出去嗎?」恬芮低聲說。「我想立刻回家。」
「妳怎麼說都行。」威利低聲回答,而他說的是真心話。像安妮一樣,他願意為恬芮奉獻性命。事實上,就在昨天晚上他才為她買了一枚訂婚戒指,而他計劃星期日向她求婚。
一會兒後,威和叫了一輛出租車、並且哄走那些女孩好讓恬芮上車。一旦上到車內,她向後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
那是個錯誤。不過幾秒鐘,威利已在親吻她的手並宣誦他對她永不褪色的愛。
她想說的是,今晚不要來這一套吧,威利。但是她只是抽回手並要他告訴駕駛開快一點。
這情形威利已經歷過許多次,因此他知道若是他再逼下去只會惹惱恬芮。而她的脾氣可不是他招架得住的。轉達完指令後(順便也把他的沮喪全發洩在那名可憐的駕駛身上),他轉回頭放膽凝視恬芮。她是他這一生見過最美的女人。她有一頭她試圖馴服的暗紅色鬈發,但是不論多少發針和扭曲都制伏不了它,它們總是掉落出她梳在大帽子裡的髮髻。
她眼睛像是上好質量的綠寶石,皮膚像細瓷,嘴唇紅得像——「我母親今晚到家,」恬芮的話將威利拉出遐想。她已經開始討厭他那種哈巴狗式的凝視。「我已經有三個月沒看到她了。」
他愛聽她的聲音,尤其是她只說給他聽時。「妳是個聖人。」他說,眼睛睜大。「犧牲自己不結婚好照料妳那可憐又軟弱的母親。她有妳這種女兒照顧實在非常幸運。她仍在哀悼令尊嗎?」
「無時無刻。世上不會再有另一個人像我父親一樣。」恬芮語帶感情地說,瞟一眼窗外紐約暗下來的街道。還要多久她才能到家?
似乎過了好幾小時他們終於到達格林威治村,而那幢棕石房屋就是她的家。但是母親不在,家也不像家,恬芮想。沒有了歐梅蘭的身影,那幢房子就只是一堆石頭。
出租車終於停在那幢房子前時,她看到屋內亮著燈光,恬芮綻出一抹竊笑。她母親已經到家了!她有好多話要對她說,好多事要和她分享。過去三個月中她完成了許多成就,但她總在想還有什麼可以做的。她該接下西區那件案子嗎?它的地點好遠,要穿過整座公園。有人建議恬芮買一輛動力車代步,她該買嗎?
恬芮有許多事要和母親談。下星期恬芮和政客及媒體有六個會要開,外加四個和可能資助她買下另一棟出租屋的有錢男人的午餐會。
老實說,有時恬芮會覺得她的生活已變得令她喘不過氣,而她只想把頭埋在母親膝上大哭一場。
但是現在母親回家了,而恬芮至少有人可以說話了。
「晚安。」不等威利扶她,恬芮跳下馬車,一面回頭嚷了一聲。
她兩步當成一步地跑上台階,猛地推開大門。
大廳中央水晶吊燈下赫然站著歐梅蘭,被一個男人緊緊地圈在臂彎。他們正在親吻。
「喔,恬芮,親愛的,」梅蘭掙出那男人的臂彎說道。「我原不想在有機會解釋前讓妳發現這件事。我們,呃……」
那個男人——灰髮,高大,英俊!向前一步,面露微笑地伸出手。「妳母親和我已在蘇格蘭結了婚,我是妳的繼父。而我確信妳會很高興知道後天我們三個就要回高地的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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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47:09
第二章
恬芮勉強撐到晚餐用畢。這個男人,這個陌生人,坐在桌首——她父親的椅子,她父親的位子——聊天說笑彷彿他的新婚妻子和繼女天經地義地就該收拾行李和他一同回到愛丁堡去生活!整個用餐期間,這個人一直長篇大論宣揚那個陌生城市的輝煌歷史。
他眨著眼,有一次甚至碰碰恬芮的手,告訴她不要多久他就能替她找個丈夫。
「我不知道這些美國男人哪裡不對勁,」麥安格微笑著說。「妳的美貌仍在,就算對多數男人來說妳或許稍嫌過氣,我確信我們能替妳找到對像結婚。」
「哦?」恬芮輕聲反問,兩眼仇視地瞪著那個男人。
他甚至沒注意到。「而我們會用上好的蘇格蘭牛肉把妳養胖。以高地人的口味來說妳瘦了一點。啊,我們會過得很快樂的。只要我心愛的妻子在我身邊,我們怎麼會不快樂?」
恬芮隔著桌子望向母親,但是歐梅蘭一直低著頭,將餐盤上的食物撥來撥去卻拒絕迎視女兒。
「麥先生,」恬芮說得緩慢而平板,以便確定他一定聽得到她要說的話。到目前為止,這個人似乎只聽得見他自己的聲音。「我不知道你曾聽過有關我的哪些事,但是顯然並不多。」她的視線射向她那懦弱的母親頭頂。妳怎麼可以這麼做?她真想尖叫。她曾認為她和母親是血親也是朋友。
但是現在看到這個置身在她母親收集的古玩飾品中,顯得毫不搭調的高大男人,恬芮試著鎮靜。「麥先生,我——」
「妳必須叫我父親。」他說,對她溫暖地笑笑。「我知道妳已經過了騎小馬的年齡,但是我們可以安排某些事。」他看看新婚妻子,意圖和她分享他才說出的笑話,但是梅蘭只是把頭垂得更低。再往下一點,她的鼻子就要埋進烤牛肉裡了。
恬芮必須勒令自己放鬆拳頭。如果這個男人再提一次她的年紀,她就要將整盤的甘藍菜倒在他頭上。
但是過去八年來她應付過許多難纏的男人,而她很少發脾氣。「或許現在就用如此親密的稱呼還嫌太早,但是我想說的是我不可能住到蘇格蘭。」
「不能去?」他說,視線在恬芮和她母親之間輪轉。這個宣佈似乎引出了他的口音。「妳說不能去是什麼意思?妳是我女兒。」
恬芮看得出他的藍眸中閃過一絲火花。一絲脾氣將起來的火花。為了母親的幸福,她最好消除他的怒氣。
「我在這裡還有工作,」她柔聲說。「因此我必須留在紐約。如果母親必須去——」說到這,她說不下去了,只能再次望著母親的頭頂。
梅蘭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摀住她的眼睛,但是她並沒有抬頭看女兒。
「看妳害的!」麥安格大聲說。「妳惹她心煩。好了,梅蘭,不要哭。她不是有心的。當然她會去。未婚女兒在出嫁前總得和母親同住,因此就算她的年紀那麼大,妳絕不會失去她。」
最後這句話令恬芮站了起來。「母親!妳怎麼可以嫁給這麼不敏感的粗人?妳難道不能和雜貨店小廝私通就好?」
麥安格站起來時,恬芮認為她這一生從沒看到如此憤怒的人。但是她沒有退縮,甚至在他抬手而她確信他就要打她時也沒退。她在控訴那些傷害家庭的男人時,面對過更狂暴的威脅。
「到我辦公室去,」他咬著牙說。「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我不要惹妳母親心煩。」
「我母親是個成年人,而既然這個難堪的場面是她搞出來的,我認為她應該也參上一腳。」
安格氣得發抖,指著餐室門時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去,」他屏著息說。「過去。」
恬芮望向母親,看到她現在哭得更大聲了。但是她一點也不同情她,因為她被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人出賣了。
一轉身,恬芮離開餐室,但是來到穿堂時,她停下了腳步。她不要進她父親的辦公室,並且表現得像是她知道這個房間現在屬於……他了。
安格大步超過她,用力推開圖書室的門,接著退開一步讓她入內。他三個大步走到房間那頭,在那張一直是她父親的綠皮椅坐下。「現在我們來談談。」他的手肘擱在皮椅的彎臂上,兩手合成尖塔,瞪視著她。
恬芮判斷或許這個狀況需要更婉轉的處理。「麥先生。」她柔聲說,接著住口等他更正。但是他沒有回應。
恬芮在書桌另一端坐下。「我不認為你瞭解我的生活,我這個人和我的工作。」她的臉上掛著謙虛的微笑,接著她用那種通常能令男人跳起來替她張羅手帕的方式垂下頭。但是當她再度抬頭看向麥安格時,他甚至一根肌肉都沒動。他的眸中仍滿是怒氣。
她對他怯怯一笑。「我確信你是個好人,否則我母親不會嫁給你。而我雖然會想念她……」恬芮必須暫時打住,否則一想到就要永遠見不到母親,她會被自己的話嗆死。「我會想念她,但我不能離開紐約。這裡有人需要我。」
有幾分鐘安格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他不會告訴她今晚他曾躲在演講廳後面,她的演講他全聽到了。活了六十一歲,安格從沒這麼嫌惡過一個人。任何女人站在大眾前發表演說已是違反自然定律的事,而她所說的更是駭人聽聞。她鼓勵女人自己賺錢。她告訴那些女人,她們不能倚靠男人賺錢給她們。女人必須找出一條生路以後就不再需要男人。「生孩子除外。」她說,而大廳中上百名女人聞言大笑並且歡呼鼓操。難道這些女人沒有家要照顧?安格納悶。她們的男人都在做什麼,允許她們晚上在城裡亂跑,聽這種胡言?
而現在,她站在這裡,試圖叫他相信,她對那些可憐的女人所做的事,值得他允許她繼續下去。依安格看,他把她帶走是幫了紐約一個大忙。
「妳的戲演完了沒有?」過了半晌,他說。
「你說什麼?」
「我才和妳可愛的母親共度了三個月,她的話裡只有妳。我非常知道妳所謂的『工作』是怎麼一回事。我知道妳如何在這個城裡的貧民窟中穿梭,如何側身上帝結合的男女之間。小姑娘,我知道妳的所作所為,而我很高興地說這情形必須停止。妳必須和妳母親搬到蘇格蘭,而那是我的最後決定。」
恬芮不確定她聽對了。「你在威脅我?」她屏住氣問。「你不知道我認識的有什麼人。我——」
安格譏誚地問哼一聲。「依我看到的,真正站在妳那邊的都是些被她們生命中的男人拋棄的女人。而我確信他們之所以會那麼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至於重要人士,根據妳母親告訴我的,只要能把妳弄走就算紐約市長也願意自掏腰包支付船票費。」
他的話是如此地接近事實,恬芮覺得在她體內流竄的憤怒或許會爆炸。她站起來,傾身向前逼向他。「我已經成年了,任何事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我寧願餓死也不要和你住太近。」
「那麼妳就準備過那種日子吧,因為我不會付妳半毛錢。」他的聲調平靜,仍然坐著,指尖仍頂著下顎。
恬芮退了開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我的,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對你的錢沒興趣。我自己有錢而我——」
「不對,」安格柔聲說。「妳那些錢屬於妳母親,而她是我的妻子,那些錢現在屬於我了。」
一時間恬芮除了眨著眼呆望著他,什麼都說不出來。若是她只是十八歲,沒見過世面的無知少女,她會驕傲地告訴他,她不需要任何錢,接著掉頭就走。但是恬芮太清楚沒有謀生能力的女人,在世界上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此外,如果她必須一個星期花上五十小時在女子商店中幹活,她又如何能幫助別人?
「你娶我母親好謀得我父親留給我們的遺產。」她靜靜地說。
這句話令安格失去了平靜。他站起來,滿臉脹紅,一時為之氣結。
等他能說話時,他的聲音顫抖。「我們三個會花我賺的錢。」他咬牙切齒地說。「這幾個星期我丟下生意沒管,為的是親自來接我新婚妻子的女兒以示敬意。我原本可以寫封信給妳,命令妳前往蘇格蘭的。」
對此,恬芮嗤聲以對。「而你認為我會服從這道命令?」
「我認為妳不會。」他怒自瞪視。「我從妳那甜美的母親聽到的足夠猜出妳是什麼樣的女人。難怪沒有男人要妳!」
「沒男人要——」恬芮正要反駁,隨即又閉上嘴。她不要告訴他,她曾經拒絕過的追求者。如果她保留了所有男人送來的訂婚戒指,她都可以開間珠費店了。
「我跟妳說清楚,」安格說。「在這件事上我只給妳兩個選擇。妳不是和妳母親及我回蘇格蘭,就是留在紐約。如果妳留在這裡,妳會沒錢可花,沒房子可住,因為我可能賣掉這幢房子。」
「你不能那麼做!這是我父親的房子!」
「妳父親已經去世十五年了!妳親愛的母親也孤獨了那麼多年。她把生命奉獻給妳了這麼久,現在是她為自己找些快樂的時候了。」
「而你會給她快樂?」恬芮嗤之以鼻。「你和我父親根本不能比,你——」
「妳對我一無所知。」他不屑地說。「現在,妳怎麼決定?收拾行李還是單身走人?」
對此恬芮無言以對。她的自尊和邏輯交戰,而多年來幫助那些落難女人時的所見所聞,一一浮現在腦海。
安格注視著她,語氣不自覺地和緩下來。「得了,女兒,我知道妳沒有心理準備,但我不是壞人。這妳以後就會知道。我沒有拿走妳的錢。妳父親留下的遺產都會存入信託基金,等妳結婚時會轉給妳丈夫。」說到這,他的聲音更柔和了。「而我是個公平的人,我會給妳一小筆零用錢供妳買些漂亮的衣物之類的。」
這些話恬芮實在難以聽得進去,彷彿一夜之間,她已從幫助窮苦婦女的富家女,變成了待援助的對象。「我的工作怎麼辦?」她勉強低喃。
安格不在意地揮揮手。「妳和母親及我同住時,妳得盡到女兒的責任,絕不能把時間花在愛丁堡的貧民區上。」他狠狠地瞪她一眼。「妳聽清楚了嗎?」
「嗯,非常清楚。」恬芮回答。她的眼睛瞪得比他更凶,但她的心思也轉得飛快。不幸的是,法律站在他那一邊。恬芮知道曾有女人試圖對抗此種加諸成年女人的不公平條款,但截至目前為止,這場戰爭還沒有人贏過。
她勉強對他微微一笑,但是兩眼森寒依舊。「避免混淆不清,能否請你定義你所謂的『盡到女兒的責任』是什麼意思?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任何誤會。」
安格面露困惑。「沒什麼特別的,就一些通常女孩子會做的事。參加茶會、舉辦慈善舞會、讀書會之類的。買幾件漂亮的衣服,還有……接受紳士追求。我知道做為理想的新娘,妳的年紀大了一點,但或許蘇格蘭會有個年輕人、或不是很年輕的人願意娶妳。妳的外貌還可以看。」
「還可以嗎?」恬芮的聲音低沈。「慈善舞會、漂亮衣服?不可以離家太遠?嗯,我懂了。或許好女兒就該那麼做。」她若有所思地說,她的頭抬了起來。「好的,麥先生,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是任何人看過最完美的女兒。我會集所有好女兒美德之大成,只做最女性的事。」
若是梅蘭在場,她會告訴安格,恬芮乖巧的時候要特別小心。但現在梅蘭正躲在樓上,她也就沒能告訴任何人任何事。
安格似乎沒注意到恬芮的笑容有什麼特別,他原就認為這個女孩會退縮。畢竟,她還能有什麼選擇?此外,他對她的規定到頭來也是為她好。
他對新繼女露出溫暖的笑容。他曾告訴梅蘭,恬芮在受到堅定的管束後,就會停止她的胡鬧、回復理性。
「很好,」他的聲音中有一絲欣慰。「我很高興聽到妳說出理性的話,我想妳可能比妳母親認為的更像她。現在,去收拾東西吧!」
「遵命,先生。」恬芮略略彎身行個禮。「謝謝你,先生。」
「不用謝我。妳只要做妳母親的好女兒,那就是最好的答謝方式。」
一小時後,安格告訴他的新婚妻子,他和新「女兒」的談話內容時,梅蘭說:「安格,我很怕。」
「梅蘭,親愛的,沒有什麼好怕的。那就是我在這裡的理由,照顧妳們母女。」
「但你不瞭解恬芮,她乖巧的時候其實最乖戾。」
「別傻了。那女孩只是需要一個男人去領導她。妳記住我的話,六個月後我可以把她嫁掉。現在我們上床吧,小蝴蝶,讓我拂掉妳眉頭上的煩憂。」
「喔,安格……」梅蘭低喃,下一瞬間女兒的壞脾氣全給忘到九霄雲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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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47:30
第三章
六個月後,愛丁堡
安格必須穿過四位低聲吃笑的少女,和六位手持花束與糖果的年輕男人。總共十個人都在等恬芮結束手中的會議,再加入他們。
安格將帽子交給管家,一面問:「今天有幾位?」
「先生,上一次的人數是十四位,不過那時才早上十一點。我相信今天下午還會有更多的人。」
「她知道我要見她?」
「知道。她說她可以在諸多會議之間勻出十三分鐘給你。」
「勻出!」安格氣惱地將手套扔進帽裡後,大步走進書房。書桌上堆滿了賬單,但他不需要打開它們就知道裡面的內容。
自從六個月前他和他的新家人回到愛丁堡,麥安格就沒有一分鐘安寧過。身為一個好父親,雖然他那心志剛硬的繼女已經年近三十,他還是將她介紹給一位朋友——一個擁有高貴頭銜卻無實質財富的淑女。在收到一小筆補償款後,她很高興地將恬芮介紹進愛丁堡的社會。
安格原以為會看到一個心不甘情不願、苦著一張臉的女人,原以為會遭遇到抗爭甚至怒罵,而他已暗自有了心理準備。但他沒料到恬芮居然會是這種行徑:她挾著報復,全心投入這個社會。
自從安格說出:「容我介紹……」這幾個字後,他就沒一刻安靜。從早到晚,他的家擠滿了訪客。有初出學校的少女,緊張而傻兮兮地來和恬芮喝茶。有四十來歲的未婚女人在星期四下午過來談論她們看過的書。愛丁堡的三家醫院每星期固定在他家聚會。上星期他回家時,發現他的圖書室已被徵收為卷繃帶的場地。只要天一亮,他家的兩個大廳就擠滿了前來討論善行計劃的年輕女人。
第一個月結束,安格告訴恬芮把會議搬到別處去。恬芮卻用想像得到最甜蜜的口氣回說,一個好女兒就該待在家裡不出大門半步。恬芮說,如果她在沒有伴護的情形下在愛丁堡亂跑,就不是個盡責的女兒。
安格氣得咬牙,但他的自尊不容許他將她、或是她那些熱心的朋友扔出去。
除了那些誠實的女人,訪客中還有許多男性。依安格的瞭解,恬芮同意放出風聲說她想要嫁人,甚至是急著要嫁。依安格看,恬芮的年紀對想要成家男人來說是一個負數,但是恬芮的美貌,苗條的身材,還有繼承的遺產似乎能彌補其年齡上的缺憾。結果,安格的家裡,男性訪客和女性訪客一樣多。老人,小孩,追求她的男性從十九歲到六十五歲都有。
而且,想到這,安格不禁捏緊了拳頭,她對所有的追求者都搧動她的睫毛,矯笑倩兮,並且鼓勵他們極盡所能發揮他們的追求技巧。
有一次清晨三點,安格自沈睡中被一位對恬芮高唱情歌的年輕人吵醒。他的歌聲粗擾但是聲量很大,後面還有一團意大利吉他手幫襯。安格必須威脅說要開槍了,他們才肯離開。
已經有三次安格被扔到他窗戶的石子吵醒。他被逼得只能推開窗戶,大罵那些追求者他們搞錯了房間。一次可能是真的認錯,他想,但是三次?他知道是恬芮故意告訴他們錯誤的位置。
在工作的地方,安格被蜂擁而至求他在恬芮面前說句好話的男人攪和得不勝其擾。安格已經丟掉兩筆生意,因為他深信那兩個盯著他問窗簾布價格的男人,其實是想娶恬芮,因而將他們推出他的貨倉。
現在,看到他的書桌,他面露苦笑。還有那些賬單。恬芮提供食物和飲料給每一位她邀請到安格家的委員、義工。她餵飽每個上門找她的男人,不論他們一天當中出現幾次。安格確信恬芮的追求者當中,至少有一半是為了食物而來的貧困學生。
而安格能怎麼辦?把他們全送走?他每天都會收到不是這個委員會就是那個委員會寄來的感謝函。似乎恬芮婉拒任何功勞而將所有的榮耀都歸給安格,說他才是所有善行的推動者。若是安格將他們全趕走,他會被視為大惡魔繼而失掉所剩的生意。
除了食品賬單,再來就是恬芮的服裝。她已經花掉好幾千鎊買下名牌外出服。最初安格大感不解,一個又一個的高尚聚會開個不停的恬芮,怎麼有時間去買下那麼多東西。但他那看起來總是忙碌的繼女,總有辦法同一時間內做六件事。有一天安格在無意中闖進一群致力挽救病死貓的女人聚會,發現恬芮正身著內衣試穿某件所費不貲的蕾絲製品。
賬單中還包括皮箱,兩輛腳踏車,一台打字機,甚至電影放映機——她用它放映歷史紀錄片給一群孤兒看。他們每個星期五下午過來,吃掉和他們體重相等的三明治和蛋糕。
到目前為止,安格必須多聘三位女侍協助烹飪、清洗和侍候。
而從他和新婚妻子回家後的六個月內,他們沒有任何一分鐘能安靜、祥和地共度。他不能和妻子單獨共進早餐,因為恬芮永遠有某些受壓抑的婦女團體加入他們。
「她們好想見到讓她們美夢成真的人。」恬芮對她繼父如此咕噥。
看來,恬芮誓言做個「好女兒」的結果是——安格會破產。他認為以恬芮花錢速度推算,他頂多撐上兩年。他因不勝其擾的家庭生活而神經緊張,以至於無法專心生意,導致他好幾次做了令他失財的錯誤決定。
另一方面,如果他把這些追求心靈、時運不濟的人趕出他家,整個愛丁堡都會起而反對他,他也保不住半個顧客了。
不論如何,他都會破產——或是發瘋——他想。
但是過去兩星期,他一直在想辦法解決這個困境。他可以帶著妻子和繼女到外地旅行,但誰又來經營他的生意?他可以還繼女自由,他非常確定那就是她真正的目的。但安格沒辦法那麼做。他在男人必須照顧女人的時代環境長大,若是他允許該受他照顧的女人獨居,他的靈魂將永不得安寧。雖然恬芮已成為他生活中的累贅,她是女人而她是他的責任。
不過,他的首要責任是照顧他的妻子,而恬芮把他的家居生活弄得一團亂,梅蘭成天只會神經緊張地過活。因此,對於他的繼女,或許安格應該修正他的原則。但他也必須顧及自尊,或許他可以和她各退一步。
或許他可以利用她操縱人的能力,替他做一件他嘗試了好幾年、卻都無法完成的事。因此安格想出了一條解決之道:他要把恬芮送給他侄子麥傑斯照顧一陣子。但他明白若是恬芮在那裡的期間無事可做,她會把傑斯逼瘋,正如她就要把他逼瘋一樣。而他和侄子之間還有一個問題懸宕多年未決,或許他可以一石二鳥。
圖書室響起敲門聲,安格吸口大氣並慢慢吐出。上一次他和新繼女私下談話是在紐約,結果是他現在每晚得喝半瓶威士忌才能入睡。
「進來。」他說。
「你要見我,親愛的父親?」恬芮端莊地在書桌另一頭的椅子坐下,臉上仍掛著微笑。她看看別在胸前的掛表。「我想在我去參加下一個慈善會之前,我還有幾分鐘。」
安格知道那只掛表是瑞士一家超過兩百年歷史的公司精工打造而成,它的價格或許是他兩個辦事員一年薪資的總和。
還是開門見山、直接切到主題吧!他背著雙手站起來。他那甜美的妻子怎麼會生出如此野蠻的女兒?「我要提供妳一個工作。」
「但是盡責的女兒絕不能到家外工作。盡責的女兒——」
他投向她的眼神令她住了嘴,接著他看到她垂視她的手藉以掩飾她的笑意。「只有我們倆在一起時,妳可以停止演戲了。」
「這是什麼意思?」她甜蜜地問。「我只是試著做到你對我的要求。」
他不理會她的挑釁。他不要降低自己的格調和她爭論,她是否做到他的要求。「如果妳做得令我滿意,我將給妳一筆固定的生活費,和相當程度的自由。」
「相當程度的什麼?」她聲音中偽裝出來的甜蜜不見了;這才是當初他看到的女人——那個他去偷聽她演講時,心想若是這場強力演說的主講人是個男的、而主題也合宜——他一定會大加讚賞的女人。
「如果妳能成功完成任務,我會讓妳能自由運用妳父親的遺產;當然仍受我在紐約的銀行監督。我會允許妳住到妳母親在紐約的房子,但由一位我挑選的人伴護。」她正想插嘴,他抬起手阻止。「妳將可以繼續妳……」他困難地說出下面的話。「妳在紐約挽救落難女子的宏業。」
「若是我拒絕你這份工作?」
「妳就留在這裡,做妳母親的女兒。我將放話說妳母親病了,家中不得有訪客。」
「這是勒索。」恬芮屏息地說。
「那過去幾個月中,妳做的又是什麼?」安格半是咆哮,接著喘口大氣平靜情緒。
恬芮靠向椅背。「好,我在聽。什麼樣的工作?」
「我要妳替我侄子找房妻室。」
「找個什麼?」她的身體彈了起來,接著她的雙唇一抿。「你是想把我嫁掉,是不是?」
「妳!」安格大聲嚷道,接著看看圖書室門口。他能聽到更多的男女進到他家大廳,他放低聲量。「不,我不想要妳嫁給我侄子。我喜歡我侄子。不,更正,我愛我侄子。他父親是我的兄長,而我們——總之,我最不會對我侄子做出的事,就是替他弄個像妳如此潑辣的女人為妻。」
「我當這是句讚美。」恬芮說。「這個人有什麼問題,自己找不到妻子?」
「那是因為他住得偏僻,而他辛苦工作照顧族人,因此沒時間找妻子。」
「那麼我就到那裡,送許多年輕女人到他面前列隊供他挑選?」她頓了頓,考慮了半晌。「我不認為那會很困難。我在這裡認識了許多未婚女子,我只需要邀請她們——」
「不行,不能讓傑斯知道妳的企圖。他有點,呃,頑固。若是讓他知道我在干涉他的私生活,他會立刻將妳趕出他家。而且他會……」他看看恬芮。
「到頭來令侄會喜歡上我。」她怒視他。似乎由這個人說出的每句話都會得罪她,她必須刻意吞下自尊才能和他交談。
「如果我不能把適婚女子介紹給他,我又如何能替他找房妻室?想來你已有高招?」
安格翻動桌上幾封尚未拆封的賬單。「我要妳去做他的管家。」
「他的什麼?」
安格拿起一封信。「傑斯寫信給我,要我替他找位新管家,因為上一任已經去世。我相信她已經八十幾歲,死亡也是難怪。我要妳去那裡做管家並且設法讓他娶妻子。不可以是妳那些時運不濟、什麼男人都要的女人。我要的是好人家的女兒。妳明白我的意思嗎?一旦妳辦成這件事,妳就可以自由回到紐約。」
好幾分鐘恬芮只是坐在那裡瞪著他。「你就不能不要裝腔作勢,直接把該是我的東西還給我?」她試圖消除聲音中的苦澀。
「我可以,但這個工作最適合妳的,呃,才幹,而且我也看不出有什麼難得倒妳的地方。為什麼我該放棄一切,妳卻一步不讓?」
這句話令恬芮站了起來,她雙手捏拳、身體前傾逼向他。「因為你是個賊,還是個無賴。你強佔我父親留下給我和我母親的遺產,卻因為某條中古世紀留下的不道德法律,給你權力——」
「妳要不要接受這份工作?」他的眼睛閃著憤怒的火花,身體從桌子那頭逼向她。「若是妳不接受,我將把妳和妳母親送到……喜馬拉雅山的某個村落,只要我活著,妳們就永遠別想回來。」
「我想你也活不了太久。」她立刻頂撞回去。
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管家進來了。「恬芮小姐開會要遲到了,而那些年輕女士問她們是否可以不等她先開始。」
「她們的意思是開始吃我的食物!」安格咆哮,接著回望恬芮。「妳怎麼說?」
「好。」她咬牙切齒地說。
「恬芮,親愛的,我知道安格的方法或許看起來有點奇怪甚至嚴苛,但是——」
「在床上如何?」恬芮追著問,兩眼緊盯著她母親。「妳不能在你們上床時說服他?」
這句話令梅蘭停止從恬芮的抽屜拿出衣服,轉身坐到窗前的椅子。「妳知道的,親愛的,」她有些喘不過氣來。「淑女是不該談論……」她就是說不出那幾個字,但接著她抬起頭,眼光凌厲地看女兒一眼。「此外,妳還未婚,妳怎麼知道那種事的?」
「我從沒捕過鯨魚,但我讀過『白鯨記』。」恬芮反瞪母親一眼。「妳能不能在他身上下點工夫?」
「我……我……」梅蘭看看女兒,接著站起來繼續挑選要裝箱的衣服。
「我不確定我想那麼做。在蘇格蘭高地過個夏天對妳有好處,比紐約的惡臭空氣好多了。現在滿街都是那些動力車,嗯,我看不出來馬車又有什麼不好。」
「母親,或許妳比較喜歡馬糞而不喜歡汽油味,我則不然。我在家還有工作要做。」
「恬芮,我不明白我到底是做了什麼讓妳覺得生活是如此的……如此的……」
「不浪漫?」恬芮問。「母親,如果妳曾和我去拜訪過出租屋,妳就會明白——」
「不用了,親愛的。我認為紐約有一個歐家的人照顧已經夠了。恬芮,我還在想當妳回紐約時可以替報紙寫一篇什麼樣的報導。在蘇格蘭的村莊生活六個月。那個村莊應該也有貧民區讓妳拯救。如果沒有,妳也可以寫一篇如何不窮困的報導。」
聽到這,恬芮忍不住笑開了。「喔,母親,瞧妳說得真有趣。如何不窮困。這是什麼荒謬的念頭。我對蘇格蘭的印象是它非常鄉土而且——」突然間恬芮的眼睛睜得老大。「農村工業。」
「怎麼了,親愛的?」
「農村工業。那些偏遠地方有農村工業——妳知道的,紡紗織布,那一類的。或許我可以……」
「觀察與學習,然後回紐約時,教給妳那些貧困的少女?」梅蘭再將一雙手套塞進床上攤開的小皮箱中。
「正是。母親,妳看得懂我的心。」
「但,那妳替麥先生找妻子的工作怎麼辦?那不會佔去妳大部分的時間?而妳還要做他的管家。」
「做管家會花多少時間?我會在早上對僕役發出指令,下午再驗收績效。我不會干擾他們原來的行事方式。不,我會把這件事當做……當做……」
「大學的實習課?」
「正是。我會把它當做大學實習課。我會每天記下所見所聞,當我回紐約時,我會將心得出版。嗯,我一定要那麼做。我會——」
「麥先生的事呢?」
恬芮不在意地揮揮手。「他呀,依我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每個女人都急著結婚。不管這個人是否醜得像疣豬,我都能替他找個女人。」
「如果他不想娶她怎麼辦?」
恬芮誇張地翻個白眼。「母親,妳和我住在一起難道什麼都沒學到?婚姻是為男人設計的。結了婚的男人活得比較久,是因為他們什麼事都有人侍候。而所有的男人都喜歡漂亮的臉蛋和細緻的腳踝。此外,我要把這部分的任務交給妳。」
「我?」梅蘭手上的絲襪掉了下來。
「是的,這種事妳最拿手。妳不是曾經試圖撮合我和四個州里每位適婚的男人?」
梅蘭彎下腰拾取那雙絲襪時,歎口氣。「沒錯,但看看我的工作成績。我介紹給妳的那些人,妳一個都不喜歡。」
「說得也對。但那並沒阻止妳繼續嘗試,不是嗎?因此現在妳的機會來了。替我送些漂亮的女人過去,不過不要太聰明的。經驗告訴我男人不喜歡聰明的女人,而且要沒受過教育,除了畫畫和歌唱那種事。嗯,送幾個過去,我會讓他把其中之一娶進門。」
「妳怎麼能確定這個人要的是哪種類型的妻子?」
「母親,我見過——甭提我見過什麼了。男人只會娶一種女人,她是——」恬芮倏地佳口,接著愧疚地看看她母親。
「就像我?漂亮?沒用?依賴?」
「母親,妳是個可人兒而我非常愛妳。婚姻只是——」
「不適合妳。我知道,親愛的,妳已經告訴我夠多次了。而我知道救人是好事,但等妳老了會很高興家裡有人在等妳。恬芮,親親,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曾經結婚十六年,獨居十五年,現在又結婚了,而我可以向妳保證結婚比較好。妳不會想孤獨一輩子——」
「孤獨?母親,妳從沒孤獨過。妳和父親共度了十六年光輝的日子,之後妳還有我。難道我沒做個盡責的女兒?我從沒離開妳,不是嗎?」
梅蘭歎口氣。「不,親愛的,妳從沒離開我。但是——」
「但是什麼?」恬芮的聲音中流露出懊惱和輕微的傷感。接著她平靜下來更溫柔地說:「但是什麼?」
「恬芮,妳是如此地強悍,如此有自信。妳就像妳父親,如此地……如此地完美,有時候我真希望妳更人性化一些。」
「人性化?我不人性化?」恬芮有些語塞。「我全心奉獻的對象不就是一般人?我可以向妳保證——」她停住。「妳是不是又頭痛了?快躺下,我去叫瑪麗。」
「就麻煩妳了,並且也請找安格過來。」
「他?不,我要陪妳。我們可以繼續我們討論的話題——」
「請妳。」手摸著頭,梅蘭搖搖晃晃地走到房間那頭的躺椅,推開六件衣服才替自己勻出一塊地方。「我只要安格,只要我丈夫。」
恬芮扮個鬼臉離開了房間。如此全然失去母親令她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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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47:47
第四章
「我恨他。我恨他。我更恨他。」恬芮拂開眼前的一撮濕發。「現在我更恨他了。明天我會比現在更恨他。」
隨著每聲宣佈,她抬起腳重新踏進泥漿,接著她必須使出全身力氣抬腳向前,才能避免黏答答的泥漿將她吸倒下去。她的雨傘傘骨在她離開小村幾分鐘後就斷了,現在她把它用做手杖,好平衡身體。
「我全心全意恨他,」她再拔出一條腿。「我祖宗八代都恨他!」她掛著傘骨大聲說出她的詛咒,接著用力將左腳抽出深及足踝的泥漿。
已經夜深了,而只有她一個人走在一條荒無人煙,鎮上郵局中某個人稱之為路的爛泥小徑。這玩意兒實在擔當不起如此的恭維。
「我恨他直到永恆。」恬芮說,抽起她的右腳。
當恬芮問起到麥家產業的交通工具時,郵局中所有的人全都狂笑起來。
「麥家產業?」櫃檯後面那個人說。
若非他的嘴角扭動,恬芮會認為她走錯了地方。但這個麥傑斯不是位族長嗎?恬芮不是很懂得蘇格蘭歷史,但族長不是某種重要職銜嗎?
但根據郵局局長和局裡其它四人的有趣表情,恬芮像是說了什麼非常好笑的事。
「這裡是蘇格蘭的米德連,嗯?馬車伕沒讓我下錯車吧?」
「嗯,這裡是米德連,妳的確是在蘇格蘭,但是……」此時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私人笑話令他偏開頭猛笑。
恬芮又冷又餓又氣。過去的二十四小時,她像是生活在地獄。直到她母親把她送上那輛載滿東西的馬車前最後一分鐘,恬芮都不相信這件事真的會發生在她身上。她以為母親會突然找到膽量挺身而出說:「不,安格,你對我親愛的女兒所做的安排是錯的,而我們三個現在就回紐約!」
但是她母親所說的話卻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事實上,似乎女兒離開的日子越近,梅蘭就越有精神。自從她們住進她的新丈夫老家的頭六個月,梅蘭都躲在黑暗的房間,每天吃上四包頭痛藥。但是女兒要離開前兩星期,那女人竟充滿了活力。她主持恬芮行李的打包工作,彷彿女兒這一走就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不相信我會需要宴會禮服,」恬芮看到母親掏空一座衣櫃時說。「我只是去幾星期。」
「那可不一定,」梅蘭興高采烈地說。「要知道安格的侄子是一族之長,而他的確住在一座古堡,我相信那裡會舉辦許多精采的宴會。現在,不要忘了,妳需要什麼我都可以給妳。現金除外,安格禁止我那麼做。但若妳需要其它任何東西,只要通知我,我就會送過去。」
「妳可以送給我用錢可以買到的東西,但就是不能送現金。我說的對不對?」恬芮說。
「親愛的,我覺得我的頭痛又犯了。或許妳可以——」
「找妳丈天來?」恬芮說,但她母親似乎並沒聽出女兒聲音中的傷痛和苦澀。
恬芮那方面,她將行前最後兩星期花在結束會議,告訴眾人她很快就要回美國。「先去度個假。」她盡可能用輕快的口氣說道。就算下地獄受苦,她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她繼父在勒索她。
終於,她必須離開的恐怖日子到了,而就算在最後一刻,恬芮仍指望母親會救她。恬芮走下台階,看到那輛裝滿她的皮箱的馬車,她感覺就像犯人走向行刑台。
但她母親沒有救她。事實上,恬芮覺得幾年來,她母親看起來都沒這麼快樂過。她的雙頰泛紅,唇角浮現酒窩。而那個邪惡的男人麥安格就站在她身旁,單臂擁著妻子肥大的腰肢,笑到眼睛都看不到了。
「寫信給我,」梅蘭對女兒說。「別忘了如果妳需要任何東西——」
「特赦?」恬芮說,差一點就要在她的自尊允許的極限下請求緩刑。部分的她想要跪在安格面前求他讓她留下。雖然她已是——照安格經常提醒她的說法——一位早已「過了青春期」的成年女人,除了母親一年當中有三到六個月中外出「休息」的日子,她從未和母親分開過。但是那些分離並不算數,恬芮告訴自己。當時母女兩人之間隔的只是距離,現在卻有麥安格擋在中間。
但梅蘭似乎沒有察覺到女兒的痛苦,表現得也像她沒聽到女兒的抱怨。「我有個禮物送妳,」她開心地說。「但在妳上路前不能拆開。喔,我真不敢相信時間過得那麼快。呃,親愛的,我……」
恬芮看到母親的眼中浮現淚光,她明白機會終於來了。但就在那時,安格穩穩地擁住妻子的肩膀,將她帶離馬車。「是的,女兒,要寫信給我們。」他回頭說道,在恬芮能說話前將妻子帶進屋子。進入門廳後,梅蘭轉回頭,很快地揮揮手,接著就被拉走,留下恬芮一個人上車。
仍懷著一絲希望坐定後,她急急拆開母親的禮物。或許裡面會是一封信說明恬芮畢竟不需要去。或許那個厚厚的包裹裝的是,她們回紐約的船票。或許——
是一本費芬妮的食譜。
看到那本食譜,恬芮所有的希望落空。她真的要被派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替一個陌生人做件絕對荒唐的事。
經過冗長而累人的旅程,日落前兩小時,馬車將她和她的皮箱在米德連的郵局放下。
「但族長住的城堡在哪裡?」她問馬車伕,一面張望四下的茅草頂房舍。然而馬車伕只是回答,他接到的指令就是送她到這裡,多一哩路的車錢都不能收。
她堆成小山似的行李,和她這張陌生的臉孔,造成了這個小村似乎是全數的人口都停下手中的事,前來瞪著她看。而,根據他們對她的帽子張口結舌的樣子判斷,當今的流行還未到達米德連。
藉著自尊的支撐,恬芮走進郵局,請他們雇輛馬車送她去麥氏族長的城堡。
那個簡單的要求似乎在村民之間製造出極大的「笑」果。一等恬芮說完話,其中一個斜靠著牆的男人立刻跑了出去,她確信他是去散播這個陌生人所提出的陌生而且爆笑——的要求。
過了三十分鐘,郵局局長終於才明白她要的是什麼。那個人要不是愚蠢就是笑她笑得太開心,以至於大腦不管用了。不過,不論是何種原因造成,恬芮就是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才約略問出了幾個答案。
到那時唯一能讓恬芮撐下去的也只剩下她的自尊了。那個人嘻皮笑臉地說,她應該在米德連過夜,第二天早上再出發。「最近的旅館在哪裡?」恬芮問,而她的問題引出了更多的笑聲。
「沿著路往回走五十哩,」那個人說。「就是妳來的地方。」
「妳可以和我住。」一個人在她身後說。
「或是我也可以。」另一個人說。
恬芮挺直背脊。「這裡距麥氏住的村鎮有多遠?」她問,心想,不論住在米德連的任何地方,她都得把門用東西堵上。
「四哩。」郵局局長說。「但對妳這樣漂亮的美國姑娘來說,那條路太崎嶇了。妳應該和我及我妻子住上一夜。」
或許他是在示好,或許恬芮應該接受他的邀請,但他眼裡閃著的亮光,使得恬芮只想趕快離開他。她甚至懷疑他是否真的有妻子。「不,好意心領。」她說。「我到哪裡可以找到馬車送我到麥家?」
「哪兒都沒有。」郵局局長說。「如果傑斯沒派人來接妳,妳只能用走的。」
「在這種雨中走四哩?」她不可思議地問。
「我就說過美國人太嬌嫩,」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除了那身新潮服飾,她什麼都沒用。」
或許是她的自尊,也可能是因為她的國家受到侮辱,恬芮拿起她的小皮箱說:「如果我可以將行李留在這裡,我想我用走的。」
那就是她之所以會被騙到在大雨天,腳踝陷進泥漿地走路到麥氏族長的古堡的原因。等她走到時,她打算狠狠地臭罵麥傑斯一頓。他或許認為她只是新任管家,就算是管家,他也該提供交通工具。
穿著厚重的防水衣,她無法察看她的掛表,但當她終於看到前面的亮光時,她確定至少已是午夜。郵局局長曾經開心地告訴她,只要她走偏了路一哩,她就會掉進海裡。
「那麼我只好游泳了,不是嗎?」她的回應令整個郵局裡的人大笑。
但現在她終於走到了。每向前邁一步,那光亮也就更近一些。隔著狂瀉的大雨和糊在她臉上的泥漿,那道微弱的光亮是她這一生見過最受歡迎的東西。
疲憊至極的她將腳拔出陷人的泥漿,試圖蹣跚前行。或許這位族長以為他的叔父僱請的馬車會將恬芮一路送到古堡,因而沒派人去接她。
或許她看到的亮光是爐火。一盆燒得旺旺的爐火。或許那裡還有一張桌子,以及一碗熱呼呼的湯。加上奶油,新鮮攪拌好的奶油,牛奶則是剛從乳牛那兒擠出的現貨。
甚至隔著雨聲和泥漿,恬芮仍能聽到她肚子咕咕作響。部分的她真想倒在泥地裡等人找到她,或是就這麼死了也成,而且老實說,眼前,她並不在乎哪一種情形會發生。
「妳給我撐著!」她大聲說。「想一些好的事。」
她用盡全副心力回想以前的管家墨太大,還有她在紐約的家。恬芮的童年有許多時間是在墨太太那間有著大壁爐和印花布窗簾的房間度過。墨太大永遠待在她自己的房間吃飯,但她經常會邀小恬芮共享。她們常會為了廚子特別為她們做的美味食物而偷笑。那些食物永遠不會出現在歐家的餐桌,因為恬芮的父親對錢控制得很緊。
「所以他們都是吃剩下的,妳和我則有當季最好的東西。」墨太太曾經摀著嘴,偷偷告訴她。
恬芮從沒告訴她的父母,她和管家分享的額外美食,也沒告訴他們墨太太有多常在她房間的壁爐前、窩在那張大椅子上打瞌睡。「小女孩,秘訣就在要有好的手下。」墨太太說她很會僱用好幫手,因為這個天分,她可以擁有「一丁點兒閒暇」。
現在恬芮就要住進蘇格蘭一位族長的古堡,她打算像墨太太一樣在一間小而舒適的起居室度過每一晚。記憶中的那個房間給了恬芮力氣一腳接一腳地掙扎著向前。
等到恬芮終於來到有亮光的窗前,她已疲倦得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前面的門上有著厚重的黃銅門環,她勉強舉起手伸向它。但她的手指已僵硬地握不起來,她只好整隻手穿進去吊掛在那裡。
她設法抬起門環,然後任其落下。一次,二次,三次;接著她停下等待。什麼反應都沒有。除了雨聲她什麼都聽不見,門後似乎沒有傳出任何聲響。
她緩緩再次舉起凍僵的手,再次掛到門環上。一次,二次,二茨,四次。
她再次等待,還是什麼都沒發生。
她告訴自己,她不要哭,她不要崩潰。如果她必須敲打那個門環直到世界末日,她會那麼做。一咬牙,她再次舉手。
但這一次在她碰到門環前,那門霍地開了,一個人影擋在她面前。
「妳究竟是要什麼?」男人的咆哮聲壓過了雨聲。「難道一個人在自己的家中都不得安寧?」
部分的恬芮很想向疲倦投降,當場昏倒在台階上。但她從不是會昏倒的人,而她絕不要現在開始。「我是新來的管家。」她說,但聲音微弱得連她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什麼?」男人對她大吼。
她已經沒剩什麼力氣,但仍勉強抬起頭看看他。光源在他身後,雨水又飄在她臉上,因此除了他很高大、黝黑外,她什麼都看不清楚。「我是新來的管家。」她提高聲量。
「新來的什麼?」他大吼。
這個人是蠢蛋嗎?她納悶。難道幾世紀來,他們有太多的近親通婚造成這個人智障?或許她可以針對這個題目寫篇報導……
「我是來應徵管家那份工作的!」她對他大叫,抬起僵硬的手抹掉臉上的雨水。「麥安格派我來的。」
「妳?」男人低頭看她。「妳才不是管家。妳可以回去告訴麥安格去死吧!告訴他,我不管他派來的撈女有多漂亮,我不會娶任何一個。」說完,他將門當著恬芮的臉甩上。
整整五分鐘,恬芮愣在那裡,瞪著那扇門,完全無法理解剛才發生的事。她的腦中閃過一整天下來的連續恐怖畫面。先是一大早離開母親,接著是冗長而顛簸令她滿身是瘀傷的馬車之旅;再來是郵局的那段遭遇。最後,在大雨中隻身走過立意吞噬她的四哩長泥濘小徑。
現在又是這個!她被一個一定是麥安格侄子的人當面甩上門。不可能剛巧另有一個人也像他。不,只有血緣關係才可能製造出兩個那種蠻驢。
如果麥傑斯以為他如此輕易就能打發她,他必須再想想。她再次舉手敲門,並且發現她的手已略微活絡。憤怒的確可以產生熱能。
她用新生的力氣猛捶大門,但門仍關得死死的。右手邊是那扇她能看到亮光的窗戶,她想,如有必要,她會打破玻璃進屋。
就在她想付諸行動時,她發現她的防水衣被門夾住了。看來,她一面拉扯那片布時,心想,若不能進入屋內,她就得在這扇門前待上一整晚。
她兩手抓住門環用力撞擊。一而再,再而三。
整整二十分鐘後,那扇門終於又開了。
「我告訴過妳,妳可以回去——」
恬芮可不要讓他再次對準她甩上門,她一溜煙地從他臂下穿過、跑進屋子裡。她在遠處看到的亮光不是爐火,那是一盞孤零零的蠟燭,放在一張粗糙的桌子上。桌子前面則是一座看起來像是自從愛德華一世造訪蘇格蘭後,就沒生過火的壁爐。
「出去!」男人說,門仍開著。他的手臂伸直,指向黑漆漆的雨夜。
恬芮受夠了!
她抓著雨傘的把手,將它那四吋長的金屬頭戳向他胸膛。「不!」她運用飽經練習、足夠傳到演講大廳後排的聲量大叫。「我不會再回到那個老天爺也放棄的大雨和泥濘裡。我發誓,如果你把我趕出去,我會從窗戶或是煙囪鑽進來。不論如何,我不會再到外面去。」她半瞇著眼瞪他。「如果你殺了我,我做鬼也會糾纏你。」
她步步進逼,他則驚異地低頭看著她。他是個大塊頭,粗而濃密的頭髮垂在衣領。他有一雙黝黑而銳利的眼睛;一對中央隆起、令她想起魔鬼的黑眉。他下半部的臉被散亂的鬍鬚遮住,但她可以看出在那些毛髮下,他有一張豐厚的嘴。
老實說,如果她必須畫一張魔鬼的畫像,她會畫這個男人。他的相貌英俊但帶些邪氣。但以恬芮目前的心情,就算魔鬼本人,她也不怕。
「我不知道你那小心眼裡想的是什麼,」她說。「但我來這裡只是工作,沒有其它目的。」
突然間,她的心裡靈光一閃。她像是回到紐約的貧民區。而她也變成一位有著淒慘故事的落難女。
「你認為我太漂亮不能做這份工作?這就是你的想法?」她用雨傘推他。她知道他可以自她手中奪掉那枝傘,但是他沒有。相反的,他只是像眼鏡蛇隨著笛聲,著迷地直視著她。
「就是這張漂亮的臉蛋惹出我所有的麻煩。問題都在……你們……男人!」她凶悍地罵道。「我恨你們。為了你們對我所做出的所有不義之事。我有丈夫,但你知道他現在在哪?不,你當然不知道。我也一樣。他丟下我一個人養三個小孩。房東把我們趕出來,一個接一個,三個孩子全死於猩紅熱。我祈求上帝把我也帶走,但不知為什麼,就我一個人被留在這個世上。
「你的安格叔叔娶了個有錢的美國女人,他告訴我他在蘇格蘭有份工作給我。因此我和他們一起來到這個就算你想賣也沒人要買的濕冷小島,而我必須在泥深及膝的鬼路上走上四哩。現在我終於走到了,你卻說我長得太漂亮不能做你這份鬼工作。」
他仍看著她,聽她叫嚷,在她用雨傘推他時向後退。她一個用力,他的膝蓋窩碰到一張椅子。他坐了下來,仍然著迷地盯著她。
「讓我告訴你,」恬芮俯身對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想嫁給你,我也看不出為什麼有人願意嫁給你,然後住在這個寒冷的地方。剛巧我已經結過婚了——雖然如果再讓我看到那個沒用的蠢蛋,我向你保證我馬上就會成為寡婦——因此,你到底需要不需要一位管家?」
一時間那人只是看著她的臉一言不發。「安格叔叔派妳來,但妳不想嫁給我?」他的聲調顯示他並不相信這是事實。
她對他眨眨眼。「你的反應有點慢,嗯?」
這句話引得那人的唇角稍稍上揚成或許是微笑的樣子。「妳不像我叔叔通常送來的那些女人。」他摸了一下鬍子看著她,彷彿正在考慮這件事。現在他是坐著而她是站著,他們的眼睛正位於同一水平。
在等他下決定的時間,恬芮摘下她那一度非常好的帽子、扭出雨水。一旦開始張望四周,她這才注意到這間屋子非常骯髒。天花板上掛著蛛網。木桌上黏著發硬的食物殘渣,看樣子得拿錘子和鑿子才清理得掉。她並不擔心滴在她腳下石頭地板上的那攤水,因為它們可以幫助洗地板。
她再回望他時,發現他正在上下打量她。她曾看過那種表情。「麥先生——你是麥傑斯吧?」
男人點點頭,仍然悶不吭聲地觀察她。
「我需要一份工作,而你顯然需要人……需要人……」她環視四周。她能說什麼?他需要人……「愛琴海的馬廄都比這個乾淨。」她咕噥。
「而妳就是大力士赫克力斯?」他問。
她訝異地轉身看他,因為他竟然懂得她套用的希臘神話。
毫無預警地,他猝然站起來,背對著她。「好吧!」他回頭說。「早餐是四點。但如果妳只要稍稍試圖嫁給我,我會拽著妳的耳朵把妳扔出去。妳聽到了,赫克力斯夫人?」
不等恬芮回答,他已穿過一扇門消失在遠處的房間。
只剩下她一個時,原先鼓起的勇氣彷彿一下子全漏光了。恬芮在他方才坐過的硬木板凳坐下,頭埋進了雙手裡。她不知道是什麼讓她做出那些舉動,更不知道是什麼使她說謊。在她為那些落難女人工作的幾年當中,她聽過一個又一個女人說她們是如何被逼著說謊、偷竊或是賣淫。恬芮總是以她現在明白太過超然的態度告訴那些女人,還有別的方法,不一定要說謊。
但是今天,才不過經過一天的寒冷飢餓,當她面對可能整個晚上在雨中度過的可能性時,她輕易地就說了謊,好換取一張溫暖的床。
想到這,她打個寒顫。現在她「安全」了,一旦憤怒感消失,她開始覺得冷了。她看看桌上的蠟燭。管家的房間在哪裡?廚房又在哪?她需要在上床前吃些熱食。
她迅速跳起來,穿過那人消失的門,卻發現自己置身在一條黑漆漆的走道,面對一座樓梯。那樓梯看起來像是……真是活見鬼了。那樓梯看起來像是散堆著一些骨頭。
她轉回那間有桌子的房間,拿起那盞蠟燭,開始在屋內摸索,試圖找到一張溫暖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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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48:00
第五章
「嗯。」窩著一床溫暖的恬芮發出慵懶的感歎。就算半睡半醒,她仍能聞出床單需要換了,但是這張床柔軟而溫暖,她又是如此的疲倦。昨晚那枝蠟燭在她能搞清屋裡的路徑之前就燒光了,她因而落得只能沿著濕冷的石灰牆摸索,直到一扇門出現。
經過幾次嘗試,她早已放棄找到余火末熄的廚房,遑論可以充飢的奶酪。百般無奈,她掉轉方向,登上樓梯朝她相信是臥室的地方前進。摸到一張床墊後,她脫掉身上的濕衣服,只剩下連身內衣就鑽進應該有六吋厚的毛毯裡,不到幾秒鐘,她就睡著了。
但是現在,屋裡漆黑一片,她睡意正濃地睜不開眼,她卻感覺有些不對勁。
有人摟著她,用一種她從沒被人摟過的方式,而她的臉頰可以感覺到另一個人的體溫。母親,她想,往她偎了過去。接著一隻手橫過她的身體,來到她的背。仍閉著眼睛,她更往那人懷裡鑽。
「我喜歡妳的工作的這個部分。」一個低沈而柔和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那隻手拂過她的臀下到她的大腿,恬芮在半睡半醒間,微微一笑。
她的面頰下有個光溜溜的肩膀,她的嘴唇觸及一片溫暖的肌膚;接著她挪動她的腿,感覺它被兩條粗大而沉重的大腿夾住,並且將她拉得更緊密。
「真好。」她在那隻手從她的背移向她前身時咕噥。她的內衣在腰下有道開口一直延伸到背部;那隻手找到開口並且伸了進去,摸到她光溜溜的臀。
直到那個人欺到她身上,恬芮才完全醒來。男人陌生的體重令她倏地睜開了眼,她抬起頭……
卻什麼都看不到。房間裡沒有光,屋外也沒有,她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但是她能感覺到一個男人,一個非常巨大的男人,在她的床上而且正在——
恬芮發出的尖叫聲令棲息在屋頂上的鴿子驚嚇地飛了起來,接著她開始全力掙扎,拳打腳踢,一路尖叫。那是她上了六節淑女防身術的課學到的,因為經常到不守規矩的男人會出現的地方,恬芮覺得她需要所有學得到的工夫。
「見鬼了!」她聽到那個男人在翻下她身體時說。不到幾秒鐘後,他找到一根火柴點亮了床旁的燈籠。
麥傑斯正俯在她身上,身上一絲不掛。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她質問道,一面將被蓋拉到她下巴,雙眼閃著真正的恐懼。她知道男人能對女人所做的事。她看過太多的凹鼻斷臂,她聽過太多的慘痛故事——
「我?」他大叫。「是妳睡到我的床上。女人,我想妳打斷了我的肋骨。妳是著了什麼魔那樣亂打亂踢?就在妳主動之後?」
恬芮立刻看出一切都是她的錯,顯然昨晚她太過疲倦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床上已經睡得有人。現在,她該道歉嗎?甚至搖尾乞憐?她懷疑任何禮儀書會寫到這種情形。只有厚著臉皮硬撐下去了,她想。
「請你穿上衣服好嗎?」她仰起下顎,避開視線。
原來那就是情慾,她瞪著房間那頭褪色的壁紙想。那就是女人說她們「由不得自己」時所指的情形,說什麼當男人將她們摟進懷裡時,她就會「忘了」一切。
而那就是女人會落到獨自撫養三個孩子的下場的原因,恬芮想。
她可以感覺到他並沒有動作,但是她仍無法看他。他似乎在等她開口。
「妳願意說明妳到我床上做什麼嗎?」他問。「如果妳不是要找新丈夫,那又為什麼——」
這句話激到她了。管他是不是沒穿衣服,她轉頭狠狠地瞪他。「我搞錯了,一個簡單的錯誤。昨晚我又累又餓——現在還是很餓——蠟燭又熄了,因而我在黑暗中摸索,找到第一張床就躺上去了。你能否告訴我,你憑什麼認為每個女人都想嫁你?」
他仍瞪著她看,仍沒顯出要穿衣服的意思。「妳發誓妳來這裡不是想說服我娶妳?」
「我說過我已經有丈夫了。」她說,謊言令她口乾舌燥,吞嚥困難。
「哼!」他發出悶哼,她看不出來他是否相信她的說辭。
她試圖不去看他的裸體,但他實在很好看,像博物館中的希臘神像復活。他有一副陽剛的肩膀,寬闊的胸膛上有著硬實的肌肉。不論這個人整天都在做什麼,絕不會是坐在桌子後搖筆桿。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想嫁給你。」她硬生生地轉移視線。她發現如果繼續看著他,她將無法避免往下看。她對男體的記憶還停留在兒時所見,以及博物館中的神像。這一點她母親還頗不贊同哩。
他繼續站在那裡一會兒,看著她,接著他轉身,從椅背拉下一件格子服。
恬芮試著避開視線,但她就是無法抗拒盯著他的背瞧。寬闊勁健的背往下削出窄腰和堅實渾圓的臀。她曾聽一個女人說她的情人可以「用臀弄彎鐵釘」;接著其它聽到的女人發出刺耳的笑聲。那時恬芮只是鼻子一翹,扭頭走人。她認為那就是女人會惹上麻煩的原因。但是現在她總算明白那些女人的意思了。
他在臀上繫條蘇格蘭裙,恬芮的眼睛眨了幾下,領悟到他的蘇格蘭裙下沒有穿底褲。套上一件白棉襯衫後,他開始扣上袖扣,轉身面對她。
「那麼我叔叔為什麼派妳來?」他問,但在恬芮張口欲答時,又抬手阻止。「我知道妳是美國人,也知道妳認為我們蘇格蘭荒僻落後,但是儘管根據妳的說法這是一個沒人想要的國家,我們當中還是有幾個有些大腦。妳不是管家。妳有一雙淑女的手。」
他將視線從袖扣挪向她,放低了聲音。「妳也沒有三個孩子。有過孩子的肚子不會像妳那麼扁。」
恬芮從沒料到一個人的全身都可以羞紅,她的卻應驗了。從腳趾到發線,她全身在瞬間轉紅。她轉開頭,給自己一些時間恢復。快!她想,她必須馬上想出一個答案。如果她告訴他實話,他會立刻把她送走,那時麥安格就會讓她永遠住在愛丁堡,她就再也見不到紐約了。
她再度看向站在床邊、穿著大襯衫,敝著胸口、露出肌肉,以及毛髮的麥傑斯。他已用一條寬皮帶圈住他的窄腰,粗重的銀色帶扣在她看來絕不是這個世紀的產物。
想到安格,恬芮有了主意。「我曾經是淑女,」她柔聲說,雙眼垂視自己的雙手。「但我……」
「妳什麼?」傑斯厲聲道。「我沒時間瞎等。」
「我和一個人私奔,我父親取消了我的繼承權;等那個人發現這件事——」
「他甩了妳。真是的,可憐的笨女人。」
恬芮必須咬住舌頭才能止住自己出聲糾正他。差一點她就被他攪和得忘了她不計任何代價都要回去的人生目的!
她咽口大氣,然後吐出。要她裝出可憐無助的樣子實在很難。「你叔父的新婚妻子幫助我這種狀況的女人,因此她——」
「啊,慈善家。我沒想到安格會受這種女人吸引。」傑斯若有所思地說,一面拿起椅子上的厚毛衣。「安格喜歡甜美溫柔的女人,不愛那些半女不男、愛管閒事的傢伙。」
恬芮心想,她就要嗆到。
「繼續解釋!」他命令。「還是妳要我立刻送妳回去?」
這下子恬芮的顫抖可是真的了。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送她回去!「你叔叔給我六個月時間重整你的生活秩序。若是我沒辦到,他就要送我回紐約自生自滅。」
「我懂了。沒有男人照顧,那不是淑女可以過的日子,嗯?」
他的聲音中幾乎有些同情,而或許她該感到慶幸,實際上她卻想尖叫,活了近三十歲,她從沒有要男人照顧,而她所需要的只是她自己的錢。
傑斯套上毛衣,頭從領口冒了出來。「妳一定知道安格叔叔的打算是要妳嫁給我?」
「不,」恬芮硬邦邦地說。「我一點也不知道。如果不會太麻煩,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你會認為任何女人和你說話,就算只是為了找份工作,她就是想要嫁你?你真的那麼值得嫁嗎?」
聞言,傑斯在她腳邊坐下,坐姿並不挑逗倒有點親切,彷彿他們是兩個老朋友正坐著聊天。
「不,我不是,而這情形的確有點神秘難解。不容否認,我的相貌不錯,而我可以在床上給女人一段愉快的時光。根據我那些祖先的紀錄,她也可以藉此懷孕生子,但是……」
恬芮猛眨眼睛。這個人的虛榮心真夠嗆的。「有了這麼優良的血源,你還會有什麼問題?」
他眼神銳利地橫她一眼,看她是否在取笑他,但仍然坐在床上的恬芮對他鼓勵的一笑。
「這裡的生活對城裡的女人來說太過艱辛。她們吃不了苦,她們太軟弱了,我讓她們受不了。啊,不是妳想的那樣。在床上讓女人受不了是好事,但是下了床,」他指指窗戶。「這裡的生活很寂寞,只有最堅強的女人才承受得起。」
恬芮放開毛毯俯身向他。「你一定能找到一個願意嫁給一族之長,並住在這裡的女人——」
這句話令傑斯悶哼一聲,離開了床。「這就是我那叔叔塞進妳耳朵的美言?是嘍,我的確是族長,但麥氏是全蘇格蘭最小也是最窮的一族。妳可知道我是如何鍛煉出這副身軀的?」
恬芮的眼睛睜大了。這個人似乎對什麼是不是合宜一點概念都沒有。話又說回來,現在只有他們倆在他臥室,而被單下的她只穿著內衣。而且……她想,她還是不要太注意自己處身的狀況。「不知道。」
「我牧羊,養牛。我剷除穀倉中的糞便,修理屋頂。我出外捕魚,販賣魚獲。」
「我以為你有一座城堡,而這棟房子似乎很大。」
「城堡!那是山上的一座廢墟。我們利用它的石頭修補村裡的房舍。至於這棟房子,是我祖父造的。」他瞇著眼看她。「他娶了個想要倫敦的種種方便的漂亮小東西,他試圖滿足她,因此造了一棟代價太高的房子。」
「你因而恨所有的女人。」恬芮譏諷的口氣令她的嘴下垂。
「不然。」傑斯圓睜雙眼說。「我太愛她們,但正如我告訴妳的,她們受不了這裡的生活。對她們來說太艱苦了。現在,我沒時間向妳解釋我的生活。我認為妳應該回去告訴我叔叔,妳寧願回紐約冒險。這裡沒有適合淑女的工作。」
恬芮沒有移動。「我懷疑這裡的生活會比紐約來的難過。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要留在這裡。」
「隨妳。」傑斯說,一面向門走去。手握到門把時,他又回頭。「妳打算每晚都和我同床共眠?」
「當然不是!」
「可惜!」他說,接著離開了房間。
過了好幾分鐘後,恬芮仍坐在那兒眨眼。「多奇特的見面方式。」她大聲說,開始下床。卻發現她唯一能穿上的就是昨天那些濕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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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48:17
第六章
到了下午兩點,恬芮已經準備承認失敗。她非常確信她能清理紐約的貧民區,但是麥傑斯的家務已經打敗了她。
這棟屋子很大,有許多臥室和四個接待廳,而恬芮看得出來,當初建造時它是很漂亮的。證據顯示它有灰泥天花板,手繪絲質壁紙、嵌花板。牆上顏色較淡處應該是當初掛畫的地方,地板上的凹痕顯示那兒曾擺有傢俱。
但現在這棟屋子只是一間骯髒的廢墟。蛛網結得到處都是,一度美麗的壁紙上滿是黴菌,木質地板被蟲蛀得坑坑洞洞。四間臥室的屋頂到天花板有洞,房間裡全是鴿子,其中一間住的則是雞。僅剩的傢俱全都髒污毀損。
屋裡的傢俱並不多。事實上,屋裡什麼都不多。不需要多有數學頭腦的人,也能算出原來在屋裡的東西已被拿去賣掉還債。
「就算多有錢也會有貧窮的一天。」恬芮咕噥,一面關上一間有六隻母雞在裡面築巢的臥室門。看過這棟屋子的狀況後,她不禁大大地同情起麥傑斯來。他仍試著住在這座廢墟!
自從昨天離家,她一直沒東西可吃,因此她改為搜尋廚房和廚子。但打開一扇門後,她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座中庭——一步之間她彷彿自地獄踏進了天堂。和主屋的骯髒荒蕪相比,這座中庭顯得出奇乾淨漂亮。鋪地的鵝卵石閃閃發亮彷彿剛剛才洗過,放眼所及見不到一根雜草。
恬芮不解地皺起眉頭,走過一小段路來到看起來像是馬廄的地方。她向裡張望。出現在眼前的令她眨眼。一長排屋頂下有六匹馬,雖然恬芮對馬的認識只限於牠們可以拉車,她仍看得出其中兩匹是工作用馬,而另外四匹則別有用途。那四匹馬神氣而漂亮:光潔勁健,全身散發著健康的氣息。
她在主屋中亂逛了一個半小時中沒看到半個人,但在這裡她看到三個大男人和一個幾近成年的大男孩,每個都在忙著擦拭馬鞍,清理空馬廄。一個男人將成桶的清水灑在原已清潔無比的石頭上,男孩則拿著蘋果餵食其中一匹馬。
沒有一個人抬頭看恬芮,或是對她露出任何興趣。
「打擾了。」她說,但那些男人沒一個抬起頭。「打擾了。」她提高聲音。男孩轉身看向她。一個男人抬頭瞟她一眼,啐一口痰後又開始擦拭馬鞍。
恬芮走向那男孩。「我是新來的管家,而——」她停下話語,因為三個男人其中之一發出有傷人格的噓聲。恬芮轉身向他。
「對不起,」她說。「你是有話要對我說嗎?」
那人半露賊笑地瞟她一眼。「管家,」他說。「新來的。」
若是恬芮年輕一點或是比較沒有經驗,這個人的態度定會令她掉頭。但她曾應付深富敵意的男人許多年。現在她走到他面前,雙手插腰,怒目瞪著他頭頂。「如果你有話要說,我希望你當著我的面說。」
那人嘻皮笑臉地看著她。就在他張嘴準備說話時,那男孩擋到他和恬芮之間。
「我們有過幾個管家,」男孩迅速說道。「她們都待不久。都被麥先生趕走了。」
「不然就是她們自己跑掉。」那人在男孩身後說。
這個信息令恬芮訝異,她還以為她是前任管家死後,第一個前來應徵這個工作的人。顧不得男孩身後的那個男人和其它停下工作的男人,她對男孩問道:「以前的那個管家死了多久了?很老的那個?而從那時起曾經有過幾位?」
一時之間男孩只是對她眨眼沒說話。他是個英俊的孩子,雖然身高已和恬芮一般,她認為他大概不會超過十二歲。顯然,他有東西可吃。
「六位,」終於男孩說道。「更像是十二個。」他語帶歉意地說。
「十二位女人曾經嘗試這個職位而且失敗了?」恬芮問,眼睛睜得老大。她不想說出來,但是難怪馬廄裡的男人不理會她。他們或許認為她到了晚上就會走了。
「她們為什麼會失敗?」她環視男孩和那些男人,一度上升的怒氣退了下去。
「都是麥先生啦。」其中一個回答。
恬芮看著那個拿著一鏟馬糞的男人。「說對了,麥先生。」
第三個男人點點頭,接著用掃帚在石頭上灑水。
恬芮再看向男孩。「麥先生。」男孩略帶歎息地說,像是認命了。
「我懂了,」她說,其實她什麼都不明白,而突然間她覺得有必要替整個女性辯護。「今天早上麥先生告訴我,他碰到的女人太軟弱,這裡的生活對她們來說太過嚴苛。我想我應該說我不是軟弱的女人,我見過也做過——」
她中斷演說,因為那些男人都在笑她。最初他們只是相對微笑,彷彿他們知道什麼她所不知的笑話;接著他們放下鐵鏡和掃帚,直截了當地當場大笑起來。
恬芮的憤怒又升起來。既然那男孩是唯一沒加入嘲笑團的人,她轉向他,眉毛詢問地揚起。但男孩似乎也說不出什麼話,他只是聳聳肩,咕噥道「麥先生」,似乎這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
恬芮懊惱地回到屋內。她砰地打開一小扇木門,發現自己來到一間一度華麗壯觀的廚房。但像這棟屋子的其它部分,現在的它也是空曠而髒污。
恬芮從廚房當中的一張大桌底下拉出一張破舊的木椅癱坐上去,身體上的不舒適最易使人放棄。她已經近乎二十四小時沒有進食,她的衣服全潮濕而冷硬,這裡的人又毫無理由地笑她。
屋裡發出聲響,她抬起頭看到一個老女人拖著腳走進廚房。她的灰髮和皮膚是如此的蒼白,她穿的格子長裙老舊且褪色,一時間恬芮以為自己見到了鬼。這種房子可以有許多鬼魂而沒人理會,她想。但話又說回來,恬芮懷疑就算鬼魂也不會想住在這個骯髒而搖搖欲墜的破石堆裡。
「妳是真人嗎?」恬芮在那個女人接近時低喃。
聞言,那女人發出一聲足以震碎水晶的粗嗄笑聲。這不是說屋裡有水晶製品,這間老廚房裡更不用說。
「嗯,我是真人,」老婦人道。「現在妳見過這屋子的狀況了,我猜妳就要走了。亞力會送妳去米德連,一、兩天內那裡會有馬車帶妳回家。」
回家做什麼?恬芮心想。永遠和繼父住在一起?繼續用我自己也看不起的會議騷擾他?若是她必須再聽一次那些沒腦袋的女人討論狄更斯的作品有多好,她會瘋掉。
恬芮逼自己站起來。「不,我不走。這地方很糟糕,但在僕役協助下,我們可以有所改變。我需要——」
「沒有僕役。」
「妳說什麼?」
「沒有僕役,」老婦人提高聲量。「只有妳,我和愛比。」
「愛比是……」
「我姊姊。」
恬芮重新坐回木椅。「姊姊?」她低喃,看著那婦人。有些石頭的年紀都比眼前的女人來得年輕。
如果麥先生住的地方像這個樣兒,她怎麼可能說服高雅的年輕女人嫁給他?任何有選擇的女人一看到它都會拔腿就跑。
但她還有麥先生本人,恬芮突然想到。雖然他在男人之間似乎是個笑話,正如他自己描述的。但他長得很好看,應該會有女人因為他的外貌,而沒去注意這棟房子。
恬芮只需要將房子必要的部分清理乾淨,然後她可以邀請女人前來晚餐,讓麥先生發揮他的魅力。
當然,不能讓他知道她是要來嫁他的。
恬芮回望一眼站在面前的老婦人。「廚子在哪?」
「埋了七個月了。」老婦人說,似乎對自己的逗笑工夫頗感得意。
「好吧!」恬芮站了起來。「我們只好叫那些男的來幫忙。他們——」
「不行,男的只做馬廄的事,不可以到屋裡幫忙。麥先生的命令,他不要浪費時間在房子上。」
「我早該猜到。但那些馬的花費卻沒有限制,是不是?」
「嗯,他的馬要什麼有什麼。」
老婦人的眼睛閃亮,她樂得看到恬芮苦惱。「亞力會帶妳回城裡。」她再次提議。
一時間恬芮再次環視廚房。裡面有座巨大而老式的爐灶,大得足夠在裡面烤全鹿。但是由爐檯上的鳥屎來看,它現在已是鴿子窩。大約從這棟房子建好後,地板就沒清洗過。餐桌上有三個被一吋厚的蛛網黏住的生銹煎鍋。恬芮真的希望她永遠不會看到能結出那麼大的網的蜘蛛。
「他在哪裡吃飯?」她回望老婦人問道。
「和桂琴一起。」
恬芮不懂。「和龜苓一起?」
老婦人再度呱呱大笑。「不,是桂琴。他的情婦。」
「他的……哦,我懂了。」恬芮將脹紅的臉轉開,但她可以感覺到老婦人正在笑她。難怪這個人不想結婚。如果他對女人的需要已經得到滿足,他何必娶妻?
恬芮吸口大氣,轉身面對老婦人。她最好別淨往牛角尖鑽,首先她必須把問題弄清楚。最好現在就根據事實加以釐清。「妳聽聽看我弄懂了沒有。這麼一棟大房子只有妳們姊妹倆照顧,那些馬卻有三個男人和一個男孩。這麼說對嗎?」
「哦……雷西並不算真的……」
「是嘍,」恬芮的視線仍在這間恐怖的廚房打轉。在那一刻,她會很高興殺了她母親再嫁的那個男人。「那男孩年紀還小,算不得真正有什麼用。但我們可以讓他擦東西,或許以他的身材可以打掃煙囪。」
靈光一閃,恬芮忽然有個主意了。「如果在馬廄工作的男人不能用來打掃,那個男孩能不能被派出去送信?他可有那種自由?妳想我能得到他父親的允許讓他騎馬出去?我想只靠麥先生一個人沒辦法給四匹馬足夠的運動。」
老婦人的黑眸沒透露出任何暗示,但她的臉似乎是在說這是個新鮮的要求。很顯然前面幾任管家從沒提出過這種問題。
「小雷西可以騎馬出去運動,」老婦人疑惑地注視恬芮。「妳在打什麼主意?」
恬芮正想回答,但旋即閉上嘴。現在還不到全盤托出的時候,她要告訴母親她嫁的那個壞人把她弄到什麼樣的狀況。一旦母親知道事情的真相,她一定會將她救出此地。
「我需要紙筆,」她告訴老婦人。看到她仍站在那兒,恬芮揚起眉梢。「紙和筆。」她再說一遍,聲音沒有放大,但她的口氣卻令老婦人掉頭離開了廚房。
三十分鐘後她回來了,將一迭老舊但質量精良的寫字紙,玻璃墨盒,外加,老天助她,一枝鵝毛筆,放在恬芮面前的木桌上。
一時間,恬芮只是瞪著那枝鵝毛筆發愣。一根羽毛?她想,都已經二十世紀了,她還必須用一根羽毛寫信?
歎口氣,恬芮拿起筆,告訴老婦人替她找點東西來吃。「什麼都好。」她扭頭說。
親愛的母親:
這裡的情形可說是不可救藥,她開始寫信。反正鈍頭的鵝毛筆令書寫的人想快也快不了,她慢慢地、仔細地描述一天來的遭遇。
這個工作不是我的專長,她寫道,我想應該有人比我更具資格。
恬芮把二十九年的訓練全用到給母親的那封信,運用她能想到的每個情愫說服母親必須將女兒弄出蘇格蘭。愧疚,眼淚,哀求,她可說是無所不用了。
總之,恬芮在第二十頁寫道,我堅定相信妳必須把回家的路費寄給我。
妳親愛的女兒,妳唯一的孩子,那麼愛妳的
恬芮
她用老式的封緘臘和銅印封好信後,把它交給了小雷西,要他盡快將信送到愛丁堡給她母親。
恬芮必須承認那些馬跑得很快,而那男孩也不是懶骨頭。不到二十四小時,恬芮收到了母親的回函。
我親愛的女兒:
運用我送妳的那本食譜。為了好吃的食物,男人什麼都肯做。我已派人送去四分之一的牛,半隻豬,外加一些東西。除非那些男人替妳做了整天的事,別給他們吃。
愛妳的 母親
信中掉下一枝鐵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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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48:32
第七章
四天了,恬芮將抹布浸進水桶時,心想。在她一生中最恐怖的四天裡,她又搓又洗直到她的手已經粗糙龜裂。
「妳一定非常想要達到妳的目的,是不是?」老女僕海瑟在第一天結束,看到恬芮先用掃帚,再是抹布,然後是刀子,攻擊廚房中那些世紀頑垢時說。
恬芮除了發號司令沒有對任何人說話,她唯一的目的就是離開這個恐怖地方和這些她不喜歡的人。馬庫的男人對她嘻皮笑臉,彷彿她是他們見過最大的笑話。兩個老女僕只是站在一旁看著她,好像她是來供她們觀賞娛樂的。
不論恬芮怎麼說,沒有一個人試圖協助她清理這棟骯髒的老屋。
至於麥傑斯,自從她在他床上醒來的那天早上,她就沒再見過他。
「或許他是和桂琴在一起。」一位女僕聳聳肩說,彷彿那根本不算什麼。
雖然恬芮致力拯救落難女子多年,這種公開犯罪仍令她震驚。鄉下地方不是應該比較具有是非觀念嗎?
而這個被迫當他情婦的可憐女人又當如何?她是遭到哪樣不幸才會走上這條路?
恬芮到達麥傑斯家的第二天,她母親送的一車東西到了,連帶還有裝有她衣服的大小皮箱。看到那些箱籠,恬芮這一輩子從沒這麼快樂過,因為自從到達後,她一直穿著那身永遠幹不了的旅行裝。送來的東西中有三個裝滿冰塊的大木桶,裡面是棉紙纏扎的包裹。兩個木條箱裝滿了蔬菜水果,甚至還有幾瓶葡萄酒。
當然,馬車到達時,所有在麥府「工作」的人都聚了過來好奇地打量。
「那是牛肉嗎?」一個她知道名叫亞力的男人問。他的口氣悠閒,彷彿他根本不在乎馬車裡的東西。
恬芮早已疲倦而且受夠了,所有的禮貌全消失不見。「想要吃一點,你就幫我。」她的聲調不容他爭辯。
下一瞬間,她被人推開,那三個馬廄工人開始抽出冰桶中的大包裹。看到他們任由她的衣箱留在馬車中不顧,她雙手插腰狠狠地瞪著他們的後腦勺,直到他們轉身。
米勒將一個沉重的皮箱拉到馬車邊緣,彎下腰,將皮箱扛到背上。「妳要把它放到哪。」他問恬芮。
「她住在皇后房。」老愛比說,聲音中有掩不住的趣意。
說到房間,恬芮不覺訝異。那間她在第一晚之後找來暫住的房間是皇后房?什麼皇后?她納悶,哪個世紀的?
其它的人抬起剩下的皮箱進屋,然後送到樓上恬芮據為己用的骯髒臥室。廚房對面有間海瑟說是管家房的空房,但恬芮拒絕住在那間窗戶破損又沒有傢俱的房間。因此她在樓上找了個房間,裡面有張四柱床,到了晚上她倒上去,累得也顧不得它是否乾淨了。
「其它幾個當中只有四個留到這麼久。」雷西在其它人進入主屋後對她柔聲說道。
「其它四個什麼?」她問。
「管家。」男孩回答。他和恬芮一樣高,因此她可以平視他的眼睛。「多數在第一天就走了。妳什麼時候要走?」
「等我做完我的工作。」她迅速回答,接著就緊閉上嘴。
「啊……」男孩說。「妳的確是懷著目的到這裡來的。妳可是要——」
「老天助我,如果你是要問我是否要嫁給麥先生,我這就不理你了。」
男孩聞言微微一笑,恬芮看得出來有一天他會替許多女性製造困擾。她瞇著眼看他。「你想你知道如何清洗地板?還是非得在上面灑上馬糞,你們蘇格蘭的男性才會清洗它?」
雷西投降地豎起手掌。「只有兩位管家曾經洗過任何東西。」
「那麼那一定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她厲聲說,接著立刻進屋。
馬車裡面又有一封母親的信,通知她艾桑妮小姐會在兩天內到達。她知道她的角色並且必須保密,她母親寫道。我相信妳會發現她……
完全符合妳的要求。
看到這,恬芮必須回想她曾替一個她從沒見過的男人,要求過什麼樣的妻子。
啊,對了:漂亮,不要太聰明,幾乎沒受教育。現在,環視這個地方,恬芮希望這位年輕女性最好近視。
因此,接下來的兩天,恬芮盡可能地又刷又洗又擦。只要那三個男人、兩位老婦人,還有那個男孩同意,她盡可能指使他們做事,並且用母親送來的牛肉加以回報。看來她母親是說對了,支使男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餵飽他的肚子。
恬芮拿著一把銳利的斧頭到廚房,去刮掉桌上已經硬掉的食物殘渣時,心想,或許等她回到紐約,她可以利用這種知識向城裡最難搞的居民募款。或者她可以利用這種技巧拉回那些落難女子的迷途丈夫。
突然間她停止了刮擦。何不替貧民區的女人開辦烹飪課程?或許她們可以學到如何運用一點點錢,做出更好吃的食物。嗯,好耶,她一面想同時恢復擦拭。
她母親會想出烹飪這個主意實在不常見,恬芮沒料到母親在某些狀況下,竟然很有用。自從父親在她十四歲時去世,需要人照顧的一直是歐梅蘭,不是她。
艾桑妮小姐預定到達的那天一大早,恬芮開始緊張起來。她設法清理乾淨了四個房間——廚房、入口大廳、餐廳,還有一小間臥室——萬一那女人要在此過夜。幸好屋裡只會點蠟燭,否則她將會看清這棟房子淒慘的狀況。
雖然——恬芮必須承認——看到她清理乾淨的房間,她很為自己的成就感到驕傲。而這棟老房子似乎也因為它的部分被清理乾淨而備覺得意。
站在入口大廳門口,恬芮摸摸門柱。好漂亮,她瞧著天花板上彩繪雲彩上的小天使讚歎。
「這是一間值得人愛的屋子。」她柔聲說,接著搖搖頭甩開那個想法。她有太多的事要做,沒有時間想唯美的事。
現在她必須撮合艾桑妮小姐和麥傑斯……
想到那,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她知道什麼愛情的事?她從沒有感覺過令人變成白癡的戀愛激動。老實說,恬芮完全不懂那種感覺,而從她所看到過的,她也不想懂。
不過,她必須撮合麥傑斯和他未來的新娘。如果食物對馬廄的那些男人有效,對他們的主人又為何不能?
但恬芮根本不懂烹飪,而她可以確定,那兩位女僕也不懂。但她又想,那可能會有多難?對著母親送的食譜,恬芮坐了下來——而且用母親送的那枝鐵筆——她下菜單,並要雷西將它送給麥先生——不論他在哪裡。
奶油濃湯
燉小羊肉
洋芋米飯紅燒西紅柿
青豆蘿蔔色拉
蘋果派
一小時後,雷西回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麥先生會在天黑時回來晚餐。接著男孩從他的馬鞍上抓出一頭可愛的小羊丟到她懷裡。「晚餐。」他說,掉轉馬頭騎走了。
恬芮看著那頭羊,牠舔了她的臉兩次。她把牠放在馬廄前的乾淨石地上,牠卻跟著她進入廚房。當小羊用那雙大眼睛看著她,她倒了一碗牛奶放在小傢伙面前。
恬芮拿起那晚的菜單,劃掉小羊肉,改為黃瓜醬鮭魚。接著她叫來雷西去找根魚桿替她弄條魚回來。
接著恬芮開始研究如何按照食譜做飯。
日落西山麥傑斯回來晚餐的時間到了,恬芮的脾氣惡劣且緊張。她母親送來的女人在哪?她一直胡思亂想著,難道她碰上米德連的居民因而不來了?若是沒有女人出現,恬芮永遠無法替麥先生找房媳婦,她也就永遠無法離開這裡。這一輩子她就得和這些視她為天大笑話的人住在一起。或是她必須回愛丁堡、在麥安格的統治下過活?
傑斯進入廚房,門被他過大的力道甩上再彈開,一陣風鑽了進來,引出了她的斥責。「關門!你為什麼由廚房進屋?難道你不知道你是族長,族長就該由前門進出?」
「我以為妳不是來當我妻子的。」他語帶幽默。
恬芮忍不住笑開來。她穿著圍裙,但衣服上仍沾到了麵粉和鮭魚皮。有一件事是確定了,她不可能教人烹飪。
一時間傑斯只是站在那裡不可置信地瞪著廚房,彷彿他從沒看過這個房間。巨大的古老爐灶裡生著熊熊爐火,房間中間的大橡木餐桌光潔發亮,各式裝著食物的鍋盆整齊地置放其上。
「那是不是我送過來的晚餐素材?」他指著睡在爐灶旁一張羊皮上的小羊問。
「大概吧!」恬芮低下頭不讓他看到她羞紅的臉。什麼樣的管家會無法宰殺餐桌所需的動物?
原來看起來很寬大的廚房,在他進入後突然顯得縮水了許多。他一身塵土又穿著老舊的格子裙,但或許那個就要到達的女人——如果她真的會來——會認為他的膝蓋很浪漫。
「晚餐在餐廳舉行。」她說,背對著他端起一鍋湯穿門而去。
湯在餐廳放好後,她轉回身,看到他站在門口,巨大的身軀佔滿了整個門框。他震驚地張大了嘴瞪著餐廳。
「妳是如何做到的?」他問,意指乾淨的房間、銀製燭檯、乾淨的桌子、琳琅滿目的食物、搖曳生姿的爐火。
「那些人有幫忙。」她簡短地說,開步要往廚房走,但他擋住她的去路。
「為什麼只有一份餐具?妳又是在哪找到那些餐具的?」
「說出來你或許不會相信。」她焦急地說。
「我多得是時間聽妳說,」他靜靜地說,低頭看她。「而我不想一個人進食;至少吃燉小羊肉時不行。」
恬芮突然領悟她有多想和人交談。自從來到這個可怕的地方,她曾說過的話只有:拿這個來,去做那個,搬開。而她已經累了,她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若是那個白癡女人真的出現,恬芮隨時可以告退。
「好,我陪你一起吃。」
「櫃子後面?」傑斯吃完最後一片鮭魚時問。
「我看到櫃子下面不像上面那麼深,因而判斷裡面應該有暗格。小雷西用一根鐵棒拆下木板,露出了裡面的磁盤。是威其伍出品的耶。」
「有價值嗎?」他問,拿起他的奶油碟對著燭光打量。
「看它的花色和出品年代而定。你這些瓷盤的狀況極佳,因此或許值上一些錢。它們為什麼會被藏在那裡?」
他喝一口恬芮母親送來的葡萄酒。「我祖母喜歡花錢。」說這話時,他轉開頭,雙唇緊繃。過了一會兒,他才再回頭看她。「小時候我父親告訴過我們小孩她買了許多東西並把它們藏了起來不讓她丈夫找到。」
「我有一個朋友也像那樣,」恬芮說。「她三十五歲仍未婚,因為她父親拒絕了十一個向她求婚的人,她因而……呃,狂買東西。」
「妳們女人的確有辦法傷害我們男人。」他的聲音中帶著一些苦澀。
「我們女人!」恬芮幾乎站了起來。「如果你知道我看過的事,看到女人是如何地被你們……你們男人,傷害!」
「哈!」傑斯回應。「任何妳能說出來的故事都比不上我知道的慘,我有個朋友有十一個孩子。」
恬芮等他說出重點,他卻吃起青豆沙拉來。「說下去啊!」
「小時候他出過意外。細節我就不說了,總之他不能生育。」
恬芮眨眨眼,接著她微微一笑。「我懂了。如果他告訴別人孩子不是他的,他就必須解釋他是如何能確定。但如果他默認孩子是他的,外人會認為他是超級種馬。」
「進退兩難,嗯?」傑斯回她一笑。「換是妳會怎麼做?」
「我是那個男的還是他妻子?」
「妳想當哪一個?」他回問她,接著兩人同時笑開了。
就在那時門上傳來敲門聲,恬芮費了好大的勁才沒脫口說出「終於!」兩個字。她扔下餐巾站起來。「不知道這個時候會是誰來?」她說,一面跑進大廳去開門。
站在門口的是恬芮此生見過最漂亮的年輕女子。她有張精緻的心形臉蛋,藍色大眼睛,小巧的鼻子,略微上翹的菱角嘴。美麗的金色發髦自一頂和她的眼睛完全相配的藍綠色帽子披下。這個美麗的頭下面是一具嬌小的身軀,豐胸細腰,而她不可能超過十八歲。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可人兒,恬芮明白只要是活著的男人沒一個能抗拒得了她。
但接著她張開她可愛的小嘴說話了。
「哦妳一定是恬芮而我是桑妮但我所有的朋友都叫我愛妮因為我就是有那麼多人愛而妳繼父說妳是個老小姐但是妳比我想像中來得漂亮雖然妳的眼角的確有皺紋但是我母親說如果我不瞇眼或是笑得太多我永遠不會有皺紋但是我可以告訴妳我母親自己就有皺紋但是她說她在小時候笑得太多這就是我從不笑的原因不過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事好笑而他在這裡嗎因為我從來沒見過皇室人員我母親說他並不算是真的皇室人員但是在美國就是我的家鄉對唷妳也是美國來的耶他是不是非常英俊那不是非常非常浪漫呀就是因為這樣我的車伕必須拿鎯頭敲壞我們馬車的輪子好讓我們看起來是被困在這裡晚餐吃什麼不過這個國家的食物不是很好吃我是說在老家我什麼都吃得到但是妳不覺得春天舉行婚禮很好而妳想蘇格蘭國王會不會來參加婚禮而他來了沒有?」
過了幾秒恬芮才明白那女孩真的停止說話了。「國王來這裡了?」她問。
「沒有,」桑妮慢慢說道,彷彿恬芮是智障。「他,族長大人。傑斯大人。」
「哦。」恬芮覺得她的腦袋像被掏空了什麼都不剩。
「我要見他並且讓他喜歡我話又說回來所有的男人都喜歡我而妳母親說我就是他想要的那種新娘或是妳要他娶的那種妻子我不確定是哪一個但是如果我真的嫁他我不要住在這種恐怖的地方因此我希望我在見他之前能和妳排演一遍然後我可以知道——」
「桑妮!」恬芮喝止的聲音太大,她不由得瞟向餐廳門一眼看看傑斯是否聽到了。「待會兒讓我來說話好嗎?我的意思是,雖然妳——」
「每個人都說我是那麼可愛但是我會讓妳說因為妳比我年紀大那麼多我會假裝妳是我母親因為妳和她很像但是妳真的得注意妳那些皺紋我會給妳一些我帶來的面霜但是以妳的年紀妳真的應該用我母親用的那種軟膏因為她說——」
「安靜!」恬芮嘶聲道,接著伸手放在桑妮的背上推她走向餐廳。
她母親是怎麼想的,把這種沒腦筋的白癡送來?恬芮納悶。任何男人怎麼會愛上這種女人?
但是接著恬芮看到那女孩走路的姿態,柳腰款擺,她想或許,如果她能讓她閉嘴,男人或許會喜歡她。話又說回來,男人一向喜歡美色甚過頭腦,也許她的顧慮是多餘的。
恬芮跟著桑妮進入餐廳時,她瞟一眼掛在牆上的鏡子。鏡子的背襯已經泛黃,但它仍清楚地讓恬芮看到桑妮一再提到的眼角細紋。「管它!」她嫌惡地說,急急趕上前好在桑妮之前進到餐廳。
恬芮看著桑妮,豎起一根手指按在唇上,接著打開餐廳門。「看來我們有客人了,」恬芮口氣輕快地說。「容我介紹艾桑妮小姐?這位是麥傑斯大人。」恬芮不懂傑斯的名字後面是否該加大人,但在這一刻它聽起來相當有力。「艾小姐的馬車壞了,她看到燈光,因此到了這兒來。我們可以在她的人修理馬車時,請她共進晚餐?」
恬芮看到傑斯的視線沒離開過那女孩,值得慶幸的是,桑妮也正文靜地低頭看著她的手。
「當然可以。」傑斯愉快地表示,接著跳起來拉出一張椅子。
他都沒替我拉椅子,恬芮發現自己有些吃味。但她接著提醒自己,他對桑妮的紳士行為很好。恬芮早把餐具準備在一旁,而她很慶幸她找到了威其伍瓷盤。不過,當她打開菜盤蓋時,她看到已經沒有鮭魚了。她準備的不只兩人份,這才領悟她和傑斯已經不知不覺地吃掉了所有的魚。
「來點湯吧?」恬芮問,舀起剩下的奶油濃湯到一隻湯碗裡。
「妳怎麼會大老遠地到我們這個窮鄉僻壤來?」傑斯用那種男人碰到漂亮女人時的口氣揶揄道。
桑妮正要開口,恬芮急急大聲插入。「風景!還有歷史文物!艾小姐愛死了這些東西,是不是呀,艾小姐?」
再一次,桑妮張嘴欲言,但是傑斯看著恬芮說:「妳怎麼知道她深愛歷史?妳以前見過她?」他的聲音露出懷疑。
「我在今晚之前從沒見過她,」恬芮甜蜜蜜地說出老實話。「但我們在門口時,她告訴了我許多關於她的事。」
「如果妳不介意,現在讓她來告訴我。」傑斯轉頭看向桑妮,表情隨之柔和下來。「嗯,我們說到哪兒了?」
桑妮準備接腔。
「她喜歡蘇格蘭民族歷史,」恬芮大聲說。「我也是。或許明天我們三個可以去散步,你可以帶我們去看看歷史上有名的古戰場。」
傑斯轉頭看著恬芮,彷彿她神經不正常。「妳指的是哪些戰役?」
「我以為全蘇格蘭都曾發生戰爭,各族互相爭戰之類的。兔子王子查理不是在這裡發生一些事?征服者諾曼不是曾到過這裡?」
「不,」傑斯靜靜地說。「兔子王子查理和這裡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的聲音大了起來。「諾曼也不曾征服這裡。事實上,歐恬芮小姐」現在他幾乎是用叫囂了。「征服者諾曼是在英格蘭!」
「喔,」恬芮看到桑妮又想開口,她迅速地接下去。「我敢賭艾小姐對那些都很清楚。她對歷史瞭如指掌,是不是啊,艾小姐?」但是她不給桑妮回答的機會。「我想明天身為族長的你,應該親自帶領我們,看看蘇格蘭的這個部分到底發生過哪些大事,而——」
「歐小姐,」傑斯靜靜地。「如果妳不讓這位年輕的小姐說話,我會把妳綁上一匹馬,今晚就送妳回我叔叔家。妳聽懂了嗎?」
聞言,恬芮深吸了一口,在餐桌旁坐下,接著朝傑斯氣弱地一笑。
他轉頭面對桑妮。「文小姐,說說看妳自己吧!」
「喔沒有人叫我艾小姐因為對每個人來說我是桑妮而我媽媽說我的名字取得很好因為只要我願意連樹上的小鳥都會愛上我但我不知道我是否會想那麼做因為小鳥有時候是很嚇人的而我也不懂歷史因此我不明白恬芮為什麼要編出那些話因為我要以真實的自己呈現在你面前因為你是族長我知道你一定會看穿我喔我是指看穿我的思想不是看穿我的衣服喔我說了一個笑話但是我不能笑否則我會像恬芮一樣笑出皺紋而我不能有皺紋因為——」
傑斯轉頭注視恬芮半晌,但是她不敢迎視他。當然他不知道這個年輕女人是恬芮的母親在她要求下送過來的,但是他被蒙在鼓裡並不表示恬芮的良心能安。我永遠無法成為玩牌高手,她想,眼睛瞪著漆黑的窗戶,不看餐桌上另外兩人。
「——而我真的想看看這個地方,尤其是認識這位王子因為我納悶你說他是兔子王子是不是因為他戴了兔子帽喔我又說了一個笑話因此你可以看出有時我很難不笑因為我很有幽默感而我母親說我應該把我說的話寫下來因為我很會說笑話——」
恬芮在傑斯站起來時轉回頭。他要走了,她想。但他只是走到窗前將它大開。餐廳裡有點悶,不過那可能是因為她自己呼吸不順。
「——你的僕人都叫你大人嗎我會這麼問是因為我在納悶城堡裡的僕人是怎麼稱呼你的妻子不過這裡並不是城堡但是我也沒到過裡面住得有人的城堡但是你想他們會叫你的妻子大人夫人嗎或是你想他們會叫她喔我的天你已經愛上我了是不是話又說回來許多男人對我都有這種反應而且——」
恬芮震驚地看著麥傑斯彎下腰一把將艾桑妮小姐抱起來往敞開的窗戶走。令她佩服的是,桑妮甚至沒停下喘一口氣。或許每天都有男人將她抱在懷裡她早已習以為常,恬芮想。
「——但是我母親說男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愛上我因為我是這麼的可愛我只需要開口男人就會愛上我她說我能做族長夫人或是大人夫人隨便你僕人是怎麼稱呼我——」
傑斯用丟一袋馬鈴薯相同的力道將桑妮拋出窗外。對於那麼嬌小的人來說,她落地的聲音顯得出奇地沉重。
接著傑斯關上窗戶,拉上沉重的暗紅窗簾,惹出塵灰滿室飛揚。
他走回餐桌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地看著恬芮,黑眸瞪著她看她敢說什麼。
「我想那些窗簾該洗了,你看呢?」
一時間他掉轉了頭,恬芮看到他的嘴角浮出一抹微笑。當他再看向她時,她說:「你的蘋果派要吃熱的還是吃冷的?」
「我要靜靜地吃。」他說,他們兩人同時爆出大笑。
親愛的母親:
艾桑妮行不通。或許妳可以送個同樣漂亮但不那麼無知的人,或許她應該受過一些教育。如果她的年紀大上一些或許比較好。
愛妳的 恬芮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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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15-1-9 19:48:59
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六點時分,恬芮忽然醒來想到,我應該問他對妻子有些什麼條件的。
這個想法雖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特殊,但對她來說卻是革命性創舉。她的經驗一直是試著替女人擋掉男人。應付那些將他微薄的收入全用來買酒,棄妻子和小孩不顧的男人。試著替那些被她們生命中的男人毆打、凌虐、拋棄的女人找工作。
恬芮從沒想過試著拉攏男人和女人。
穿衣服時,她把視線盯牢箱內的衣物,不肯看她的房間。昨晚她聽到一些像是老鼠啃東西的雜音。她不要想到它。
至少現在我可以面對貧民區的女人了,她想,因為這個地方不就是一座巨大的貧民窟?
她換上一條長只及腳踝的毛裙(「丟臉!」她母親是這麼說這條裙子的)、一件長袖棉衫、一條寬皮帶,外加密實的短靴。接著她就下樓了。
「他白天都在哪裡度過的?」一進廚房,恬芮便問道。現在,在她賣力地清洗乾淨後,廚房已奇怪地成為屋裡的活動重心。每次走進去,她總會看到兩個老女僕之中的一個和至少一個男人在裡面。雷西已開始用大瓶子餵食那頭小羊:他甚至已經根據聖經中那個沒被屠殺的男孩,替牠取名「艾薩克」。
今天,廚房裡有兩男兩女,外加一個男孩爭著回答恬芮的問題。
「如果你們再說『桂琴』,晚上就沒飯吃。」
他們五個全垂下頭,閉上了嘴。
恬芮默默數了十下,接著慢慢說道:「他說過他牧羊捕魚,他都在哪裡做這些事?」
五張臉全為之一亮,再轉回望向她。坐在餐桌旁的雷西一手拉著正在吃食的小羊說:「山頂,他會在那裡一整天。但是妳不能去,如果妳是想去的話。」
「為什麼不能?」她問,一面又害怕聽到答案。既然他們口中的麥先生在這裡似乎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難道他會在山上開起狂歡大會?他和桂琴?
「走路到那裡對一個城裡來的小姐來說太辛苦了。」亞力說。
聞言,恬芮不可置信地雙手一翻。她這一生碰到的人就屬這裡的人最狗眼看人低,他們認為一個在城裡長大的女人一無是處。
她對他們甜甜一笑。「我確信你們說得對,但如果你們替我指出方向,我想我可以用城裡人散步的方式慢慢地走過去。待我先做一些午餐再說。」
一小時後,她將英式麵餅、幾個橘子、一個土瓶水酒,裝進一隻帆布袋。她在剁肉揉面時,廚房裡的人全興致勃勃地看著她。
七點左右,她說:「雷西,我準備好了。」接著背起帆布袋。
不知怎麼的,她走到屋外看到一匹高大且看起來緊張的馬,已轡好馬鞍等在那兒時,她並不覺得奇怪。就算沒一個人進出廚房,他們似乎總有辦法知道她所做的事,或是就要進行的計劃。
恬芮心想,她寧願悶死也不要問他們是如何通知馬廄備馬的。她只是等在那兒,直到雷西騎上馬,接著伸出手扶她爬到他身後,他們就出發了。
自從那天晚上來到麥氏地界,她從沒離開大屋幾步,因此現在她好奇地四下張望。雷西騎著那匹大馬走上一條狹窄而多石的小徑,路的一旁是陡直的山壁,另一旁則什麼都沒有。恬芮勉強壓下她想大聲尖叫的衝動。
雷西一定感覺到她的恐懼,因為他在馬鞍上轉頭對她微微一笑。「城裡絕沒有這種景色,嗯?」
「高的建築不多。」她說,試圖掩飾她的不安。只要馬踏錯一步,他們將粉身碎骨。但就算她扶著馬鞍的手已緊張的泛白,她仍將臉面對右手的山壁,拒絕讓她的恐懼控制住她。
「那裡,那就是麥家村。」雷西柔聲說。接著令恬芮驚恐地,他停下馬。
她必須大吸一口氣這才轉頭看向左邊,這一看,眼前的美景超越了她的懼意。
展露在她面前的,就像童話故事中的圖畫,是一座美麗的小村莊。村裡不會超過二十戶房舍,全都散佈在一條通往他們所在的山底小路兩旁。洗白的房舍有著茅草屋頂,幾根煙囪冒出裊裊炊煙;幾隻放山雞在路上閒逛。她可以看到幾個人,女的抬著籃子,小孩則在街上玩耍。
每座房舍都有一座看來是花園的後院,她可以看到幾座穀倉和兩座圈養動物的獸欄。
「好美!」她低喃;接著她向四處望,看出這座村莊只靠著一條窄路和本土相連。事實上這個地方就像坐落在一座孤島上的山區,山的一邊是那個村莊,另一邊則是麥傑斯的腐朽石屋,中間則是這座山。
「它是如此地與世隔絕,」她說。「孩子們長大時,會不會離開這裡?」
「當然會。」雷西說,一面催促馬兒再次開始向前,他的聲音中顯出大量的悲哀。
「你卻沒走?」她問。
不知怎麼的,她的反問讓男孩覺得有趣。「不,我不走。」他的口氣像是在說笑。「妳和其它人不一樣。」一會兒之後他說。
「我能當你是在讚美我嗎?」
男孩只是聳聳肩做為回答,接著就專心催促馬兒向前。恬芮則氣得咬牙。她想從這些人口中弄出一句讚美之詞,根本是老天不容。雖然他們是如此地喜歡乾淨的廚房,但她確信他們至死也不會說「幹得好,老姑娘。」,或是蘇格蘭人慣用的說法。
過了似乎是好幾小時的時間,他們來到看來是山頂的地方,男孩拉停了馬。
「妳得在這裡下馬了,」他轉身扶她下去時說。「麥先生不准馬上到這裡。」
她努力撐直搖晃的雙腿,抬頭看著男孩。「為什麼不准?」
男孩只是笑笑,拉起馬韁,掉頭循原路回去了。「對他的得獎馬來說太冒險了,牠們可能跌倒;那時他又拿什麼和其它的族長比賽?我們沒什麼資產,但我們向來可以贏得賽馬。」男孩說,接著他眼中閃露淘氣的神色,一踢馬肚,以令恬芮沒了呼吸的速度,朝那條極為狹窄的路飛奔而去。
「若他是我的孩子,我會……」她沒繼續往下想,因為她不懂該如何控制一個像雷西那麼大的孩子。
一時間恬芮站著沒動,只是環視周圍春花朵朵的草原,聽著鳥叫,聞著新鮮空氣。
「和城裡不一樣,嗯?」
聽到身後的人聲,恬芮幾乎嚇得跳起來。轉回頭,她看到傑斯站在距她不到四呎的地方。她用手捂著胸口說道:「的確和城裡不一樣,但城市自有其自己的魅力。我們有芭蕾舞、歌劇,和——」
傑斯轉身走開了。
一路上被石頭和草叢絆住腳的恬芮試圖趕上他的步伐。「那麼告訴我,麥先生,是所有的蘇格蘭人都粗魯無禮,還是只有這個島上的人?」
「這裡不是島,還不是。」他回頭說。「那孩子用的是哪匹馬?」
「馬?」恬芮假裝不懂,不想讓雷西惹上麻煩。
「妳是想讓我相信妳是走路上山的?」
「我看不出為什麼你們都認為——」
傑斯倏地停下腳,回頭瞪她一眼。看來再撒謊也是無用。「高大,紅毛,背上和右腿上有白點。」
傑斯點點頭,再次開始走動。恬芮急急跟上。
「妳今天為什麼上山?」他問。「要找我做什麼?」
她能說什麼?我想知道什麼樣的女人會讓你心動,我好向母親訂購一個做為我離開這裡的船票?
「喔,我只是無聊了,」她說。「想出來見識一下。」
「哼!」傑斯悶哼。「你們美國人都認為我們蘇格蘭人愚蠢?」
「那只是我個人的希望。」她不經大腦地脫口而出,但接著她聽到他大笑,自己也忍不住微笑開來。「你一整天都在這裡做什麼?這山上只有你一個人嗎?」
聽到她最後那個問題,他停下腳轉身面對她,一根眉毛揚得老高。「這就是妳上山的原因?和我單獨在一起?」
「你作夢。」她說。他微微一笑,再次開步向前。
她跟著他走下一小座山谷,接著再往上爬,到了山頂,她聽到了羊叫。等他終於停住後,她環視四周,看到山的南方散佈著上百隻羊。一隻狗四處奔跑,對著羊腳吠叫,幾個男人走在山腰陡直的那一側。
「唉,還有別人,」她裝出悲哀的聲調。「今天不能銷魂了。」
一時間傑斯震驚地看著她,接著他仰起頭大笑,笑得連脖子上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真的非常英俊,她想,若她是那種會沈迷於情色的女人,他會是她的第一選擇。
山下,兩個男人聽到他的笑聲抬起頭張望。恬芮向他們揮手,那個動作似乎令他們僵在當場。
「他們不敢相信我不是桂琴。」她說。但傑斯對這話不加予響應,她轉身面對他,看到他正皺著眉頭瞪著她。
「他們閒話太多了。」
「如果你指的是,那群坐在你的馬廄和屋裡的懶惰鬼,他們成天只是在嚼舌根。族長鞭打手下在蘇格蘭合法嗎?」
傑斯又笑了。「你們美國人,」他說。「你們是怎麼想我們的?現在,既然妳已經來了,妳可想要做什麼?」
「只要不洗東西就好!」她強調地說。
「好,那麼妳可願幫我做這個?」他說,帶頭更往裡走。
一棵小樹叢後面躺著一隻巨大的羊,牠正在喘氣。
「牠要死了嗎?」恬芮抬頭看他問。
「如果我幫得了就不會。現在妳到那一頭,我則抓住這一頭,我們一起把牠弄出來。」
過了幾秒,恬芮才領悟那頭羊是要生產了。「噢,」她說。「我懂了。或許我們應該叫獸醫。」
「是嘍,而他會開賬單給我。不,在這裡我就是獸醫。準備好了嗎?抓住牠。這隻小羊異位了,我必須把牠翻過來。」
若非親身經歷,恬芮絕不敢相信接下來的一小時所發生的事是真的。傑斯試著將手伸進母羊的產道,卻發現母羊懷得是雙胞胎,而產道已擁擠得容不下他的粗手臂。
他蹲坐在地上,看著恬芮。「我的手太大了伸不進去,這事得靠妳了。」
「我?」恬芮說。「我不會——」
「脫掉妳那漂亮的襯衫免得弄髒,把手伸進去拉出那兩隻小羊。如果妳不做,牠們全會死。」
「脫掉我的——」
「快點,女人,做點事。這裡沒有人會看妳。」
「你在這裡。」恬芮隔著喘氣的母羊對著他眨眼。
「而妳認為我沒看過女人的全身?」他不以為然地瞧她。「好吧,隨妳!就讓胎血和惡露沾滿妳的襯衫好了。但是快一點,姑娘,現在就動手。」
或許是他叫她「姑娘」的樣子令她遵命而行。自從昨晚和桑妮的遭遇戰後,恬芮需要自我肯定她比一個有十八歲女兒的女人來得年輕。
她盡可能迅速地解開襯衫扣,將下襬拉出裙腰,脫下來扔在樹叢上。一個念頭閃過她心裡,她很高興曾花掉那個可惡的麥安格那麼多錢,因此現在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可愛的小緊身衣。它是全白色,領口有手工精製的縷空花邊。
「好了,我現在怎麼做?」她問,走到母羊那一頭。
她辛苦了四十五分鐘才替羊肚中的第一隻小羊翻轉過來。而每隔幾分鐘,母羊子宮會強烈收縮,恬芮的手臂被擠壓得令她痛得掉下了眼淚。
「妳做得很好。」傑斯在她身後柔聲說,她聽得出他說這話時放了感情進去,因為他的口音變重了。他的大手擱在她肩上,在母羊子宮收縮纏住她的手臂時為她按摩。「放輕鬆,呼吸。」他在她耳畔柔聲說。
當母羊子宮收縮停止,她又能感覺到她的手臂時,他一步步帶領她用手感覺羊肚內的情形。「去摸牠的腳。那裡,摸到了嗎?現在,用力拉。不,妳不會傷到牠。母羊現在非常痛根本感覺不到妳的動作。對了,很好,用力拉。慢一點。對了,再拉。這一次力量大一些。」
突然間,小羊冒出了母羊肚跌進恬芮的懷裡。牠全身濕漉漉的,滿身是血和黏液,但恬芮覺得它是她看過最漂亮的東西。抱著那個小生命,她滿懷驚異地看著傑斯。
「裡面還有一隻,」他對她笑著說。「去接生吧!等我們把小傢伙洗乾淨並擦乾之後,再來照顧母羊。」
第一隻生下後,第二隻就容易得多了。但恬芮可以感覺得出母羊的收縮微弱了許多,她驚慌地望向傑斯。
「先把小羊弄出來,我們等一下再來煩母羊的安危。」
過了幾分鐘又有一隻小羊躺進恬芮的懷中,她瞧著傑斯抓起一把草試圖清理新生小羊。恬芮不假思索就從樹叢上抓起一塊白布,開始清理第二隻羊。
傑斯清理乾淨的那隻羊直覺地偎向母羊尋求哺乳,但母羊只是躺在那裡喘著氣。
「牠就要死了,」傑斯柔聲說。「抱歉妳第一次接生就發生這種事。」
「我接生的第一隻羊。」恬芮強調地說,將小羊放在另隻羊身邊,接著她摸摸母羊的肚子。「我看過女人生孩子三次,」她說,同時用兩手去按摩母羊的肚子。「有一次胎盤卡住了,產婆就用力推那女人的肚子直到——」
她使出全身力氣以至於沒法子繼續說話。
傑斯將小羊推開,跪在恬芮身旁幫她推拿。過了幾分鐘後,一個巨大的胎盤滑了出來,濕漉漉地掉在草地上。
傑斯和恬芮往後坐下來觀察。有幾分鐘的時間,牠似乎停止了呼吸;接著牠睜開了眼,抬起頭,然後又抬起了腳。
「牠要站起來。」傑斯說,聲音中有掩不住的欣喜。
他們站起來,協助母羊站立。母羊搖搖擺擺了幾分鐘,接著就跑開了,兩隻小羊跟在後頭。
「忘恩負義!」恬芮大笑,一面看著傑斯。他走了開來拿起她一度潔白無瑕的襯衫,現在襯衫上已沾滿了她從小羊身上擦下來的東西。
「我告訴過你,我應該不要脫下它的。」她笑著說,用指尖捏著自他手中接下那件襯衫。「現在我穿什麼下山?」
傑斯笑著脫下他自己的襯衫,露出寬闊胸膛暴露在陽光下。
恬芮接過他的襯衫穿上,看到袖口超過她的手好幾寸,而襯衫下襬垂到她的膝蓋時,她不禁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傑斯握起她的手替她捲起長袖,接著將襯衫下襬繫在她的腰上。替她整理衣服的同時,他朝躺在地上的帆布袋努努嘴。
「裡面有什麼吃的嗎?」
「英格蘭麵餅,那是——」
「就算在落後的蘇格蘭,我們也聽過那種外國食物。」他對她笑著說。「來,我知道一個可以吃東西的地方。」
她毫不猶豫地跟在他後面跑過去,離開有人看管羊只的山麓。
山壁上有一株古老大樹,巖壁下滿是尖銳的石頭,但傑斯直接攀爬下去兩呎左右,接著向她伸出手。她正想抓住他的手,他卻不讓她握。
「跳下來,我會接住妳,」他說。「妳那條裙子沒法爬這個陡坡。」
她正想告訴他,她絕對辦不到,下一分鐘她發覺自己的身體已完全信任地投向他的臂彎。他攔腰將她接住,一個旋身將她放在一條勉強算是小徑的窄道上,它只有六吋寬。只要踏錯一步,她就會直直跌下山崖。
「如果妳害怕,抓住我的皮帶。」他說,舉步往前。
「襯衫脫掉;抓住你的皮帶。」她說。「如果你對所有的女孩都做如是要求,難怪你不想結婚。」
聽到傑斯笑聲飄了過來,她微微一笑。她真的不該再這麼口無遮攔!但是,身旁有一個不要求她放棄生活目的而來嫁給他的男人,感覺還真不錯。有時候恬芮認為她對男人是個挑戰,就像征服最高的山。多少男人曾對她說過:「拋開這一切,做我的妻子。替我生孩子?」
因為他們最終目的似乎都是那樣,恬芮一直將她對他們的詼諧評論藏在心裡。至少她從不說給任何男人聽。
但現在她可以了。麥傑斯是一個她可以與之說笑,並且不用擔心後果的男人。結果,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大膽了。
傑斯突然停住,恬芮直覺地伸手按住他的裸背穩住自己。他的皮膚可真是暖和呀!她想,有點捨不得地挪開她的手。
「妳看如何?」他問,轉身面對她。
恬芮背靠著多巖的山壁向前眺望。山下是麥家村,也就是她和雷西在馬背上看到的同一幅天然美景。左手邊看來有個小山洞。「好美。」她說出真心話。
一眨眼,傑斯在轉角消失,她不浪費時間立刻跟上,來到一個大約八呎寬、六呎深的山洞,裡面有張粗糙的木板床,上面鋪著羊皮墊:一堆石頭圈出一個圓圈,看得出來曾經生過多次火。
她再望向他,看到他的臉上浮現著男孩般的表情,彷彿他真的、真的非常希望她喜歡他的秘密基地。
「比大屋乾淨。」她認真地說。
傑斯笑著把帆布袋放在地上。「坐,」他開心地說,一面扔張羊皮墊到地上。「告訴我妳所有的事。」
「這個嘛……」她的眼睛閃著調皮的光彩,瞧他搜尋袋內的東西。「母親說我太可愛了不過那我早就知道了因為所有的男孩都那麼告訴我那就是我要嫁給一位貴族的原因變成一位公主而且——」
傑斯從袋中拿出一塊麵餅,斜靠著手肘吃了一口。「從來沒有女人讓我笑得這麼開心過。」他若有所思地說。
恬芮突然警覺到實際狀況。這座小山洞中只有他們倆,他又半裸著上身,而且……
「說說看妳到這裡的真正原因。」他問,半瞇著眼看著她。
「你需要管家,而我需要工作。」她很高興能不用去想他半裸的身體。
他轉頭望向洞外的村莊,同時發出一聲悶哼。「妳不是管家就像我不是坐辦公桌的料。我叔叔到底對妳是怎麼說我的?」
恬芮一時間想不出來任何謊言,她只能望著遠處的鄉村景色。
「這一次他又要我做什麼?」他問,瞧著她的側影。「他認為我會被妳的美色所惑,以至於不得不娶妳?」
「當然不是!」她回答得稍嫌太快了一些。
「但總不只是要妳來替我打掃房子那麼簡單。」
她正準備回答,但被他給擋了下去。「不,不要告訴我;我喜歡猜謎。這個地方沒什麼東西好想的。因此,是什麼原因會讓妳這樣的美國女人,跑到蘇格蘭偏僻的鄉下地方刷地板?該不會是一段高地戀情吧?住到一位族長家附近那類的事?」
「差太遠了。」恬芮看看手中的麵餅。它是用牛肉加洋蔥包在面皮中烤成,老實說它還真的很可口。或許她畢竟還有烹飪的天賦。
雖然她佯裝不感興趣,其實聽他試著解開謎團,是自從她到蘇格蘭後,最令她覺得有趣的交談。
看他仔細盯著她,試著用他所知道的有限事實拼湊出答案,她必須強忍著不笑。
「要不要我給你一些提示?」這句話沒經大腦地溜了出來。
「哈!我實在猜不出一個女人的企圖時,我才會放棄。」
她必須轉開頭掩飾她的笑容;接著她重新看向他。那是個錯誤。他身上只有格子裙、寬皮帶,和一雙長達小腿的柔軟馬靴。她決定還是一直看著麥家村比較安全。
「可否告訴我,你和你叔叔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似乎很關心你,但又做些看起來你很討厭的事。」
傑斯坐直,俯身向她去拿帆布袋,恬芮在他如此接近時,幾乎無法呼吸。現在我將能告訴那些女人,我知道什麼是情慾了,她想。不過,我必須也得能告訴她們,我控制得了那種澎湃的情緒。
「……和婚姻。」傑斯在說。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她必須試著記住她身在何處,不要每隔幾分鐘就分神到紐約去了。
「我說我叔叔決心看我娶妻,我卻不想結婚。」
「為什麼不想?」恬芮問,轉頭看他。她對他答案的興趣超越了她的理智。
「一旦結了婚,你就沒自由了。她要你每天晚上都回去吃晚餐。她要你……呃……她要你陪她去愛丁堡買東西。」他說得彷彿他就要吐了。
恬芮忍不住笑開了。「啊,好可憐喲。你指望她做什麼?陪你爬山、幫你替羊接生?」
「正是。」他的聲音是如此的柔和,恬芮幾乎聽不清楚。
看著他強烈而幽暗的眼神,她困難地移開視線。
她開口說話,聲音輕幽。「如果你愛上我,麥先生,你會心碎的。你叔叔付我很好的代價來做這份工作,一等我湊足了錢,我就要回紐約。那裡有事等著我做。有人需要我。」
傑斯對她微笑的模樣令她胸前冒出了汗珠。「我不想娶妳,我只想妳回到我床上。」
「你,我,還有桂琴?那樣不會有點擠?」她眼睛眨也不貶地說。
這句話逗出傑斯的大笑,他仰起身恢復斜躺姿勢。「妳知道嗎?我想我喜歡妳。妳不像其它女人。好吧!說說看妳大老遠地跑到山上來是想打聽什麼事?」
這一問幾乎擊中恬芮的要害。他太敏感以至於有太多的事她無法掩飾,因此她說的話越接近事實會越好。「我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比你還急著要你結婚。事實上,對於這整件事我只和你叔叔談過一次話。他告訴我如果我來做你的管家……」她頓了頓。「六個月,過完這個夏天……」真相是安格並沒有給她期限,有時候這一點最令她害怕。若是她在十年中都無法替傑斯找到妻子?
「……六個月,」她繼續說。「他會給我船票回美國,甚至捐錢贊助我的主張。」
「妳的主張?」
「我幫助落難婦女。」
「啊,像妳自己的那種女人。落難到妳會接受清潔婦的工作。」
她轉頭看他,臉上浮現真正的怒氣。「你叔叔是個說謊的頑固份子,他拒絕融通或是聽人說理——」她害怕地睜大了眼睛。
「是哇,他就是那樣,而且不只如此。妳說的那些我早就知道了。但他是在哪裡犯到妳了?」
「他把這個工作說得好像再美不過:一族之長,鄉下的大房子。我以為我是來指揮一屋子的僕人,而那只佔一天當中的幾小時。」
「沒想到妳碰上了我們。」傑斯說,聲音中充滿了笑意。
「你為什麼把馬廄保持得那麼乾淨,大屋卻是如此的……如此的……」
傑斯聳聳肩,拿起另一塊麵餅。「那房子什麼都沒有,但是每年我可以贏得賽馬和獎金,因此那些馬比那棟房子對我更具意義。我要那棟大房子做什麼?我住在這裡。」
「但假若你真的結了婚——」
「那種事對我來說一次就夠了。」
「喔,」恬芮緩緩一笑。「現在我懂了。」她收攏雙腿抱在胸前,視線重新投向麥家村。「我什麼都懂了。你曾受過愛情的傷,因此現在你鄙視所有的女人。這個故事我想我在哪本書上看過。」
見傑斯沒有回答,她轉頭看他。他仍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盯著她。「妳和我叔叔合不來,是不是?他不喜歡能看清楚事情真相的女人。」
恬芮大笑。「的確合不來。你要不要說說你妻子的事?」
「不要,」他說。「妳不是全想出來了嗎?我何必浪費唇舌?」
恬芮真想咬斷自己的舌頭以免以後再如此孟浪。若是她好好地問他,他或許會告訴她那段婚姻裡一些對她有用的事。「你叔叔為什麼要看到你結婚?因為你需要繼承人?」
這句話令傑斯微微一笑。「是嘍,我死後他們會為這堆廢墟大打出手。」
「那為什麼你叔叔堅持要你結婚?」她不死心。
傑斯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想是安格叔叔喜歡婚姻。他寫信告訴我,他在最近又結婚了。我還沒見過她,但他說她是他所有過最好的妻子,一個非常慈祥的女人,脾氣好得不得了。安格喜歡甜美的女人。」
「你又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她反問他。
「不要那麼聒噪的。」他迅速接口。「我必須回去看羊了。」他邊說邊站起來。
「但是——」她想不出要說什麼——他不能走,因為她還沒打聽出來,她來此要打聽的資料?「桂琴是什麼樣的人?」她問,也站了起來。
「妳對桂琴有什麼興趣?」
「什麼都沒有。只是我常聽到她名字,你又一定是愛上她,因為你……我是說,因為你……」
他已站在洞外陽光下,他回頭望著她。「我認為這裡的人太大嘴巴,而妳也聽得太多了。妳每天都要替我送午餐來嗎?」
「你能不能派些人幫我清理大屋?我沒法子修理屋頂,或是趕走在臥室中築巢的雞。」
「把那裡弄乾淨了和妳有什麼關係?妳何不拿了我叔叔的錢,做滿六個月的刑期就好?」
她能說什麼?她母親送來的新娘人選一看到這個地方,鐵定會立刻掉頭逃出她的視線?「麥安格可能派人來檢查看我是否有做好這份工作。」
「我懷疑他會,而我也不相信妳認為他會。」傑斯面露狐疑地說道。
恬芮必須轉開頭掩飾她脹紅的臉頰。她看得出來他知道她有所隱瞞,而他想自行揣測出結果。
她跟著他走上狹窄的小徑;接著他率先爬上那個陡坡,並扶她上去。兩人來到那株古樹下。
「沿著這條大路直走,那邊就是麥家村。左轉,妳就能回到大屋。」
「你的襯衫怎麼辦?」她問,伸出了手臂。他裸著上身,而她穿著那件長及膝蓋的大襯衫也會招人耳目。
「我還有。」他指指山上。「現在妳走吧,妳已經佔用了我許多時間。」
「還有我自己的時間。」她說,為他視她為討厭鬼的態度而生氣。她迅速轉身,舉步往山下走,一路上想的全是傑斯和他叔叔對他婚姻所持的態度。事關大筆金錢嗎?根據她在那些落難女人身上學到的經驗,所有的事歸根究柢不是錢就是性,或者兩者並存。因此,麥安格堅持侄子結婚,幕後究竟是什麼動機
?
「我會查出來。」她說出心中的想法,接著就在腦中草擬起給母親的信來。
當她來到山徑底部,看到那條分岔路時,有關母親的念頭全跑光了。左手邊是那棟還需要幾個月的苦工才能居住的大屋,右手邊則是麥家村。村裡的女人是不是都在織毛衣,然後賣到愛丁堡?她能從這些人身上學到些什麼技巧,以便日後帶回紐約加以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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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49:14
第九章
恬芮來到路的盡頭就要轉進麥家村時,她停住了。她不能就這樣穿著族長的襯衫大搖大擺地走進村裡。只消兩秒鐘村裡的每個人都會開始談論她的是非——或是她和麥傑斯剛才都做了什麼。
「真煩人!」她說,接著轉離路徑,朝海岸邊緣的石地出發。或許沿著海邊走一趟可以幫助她釐清思緒。
「我找到了四個!」恬芮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她踏上一塊石頭往下看到一個高而窈窕的女人,和一個年約十二歲的女孩,正在海邊挖掘什麼東西。
恬芮看到那個女人,感覺像是回到了家,因為她從那個女人走路、偏頭的姿勢看得出來,她是和報紙上所謂「歐小姐的落難女人」同一類型的人。
恬芮覺得像是見到了老朋友,急急跳下石塊。「嗨!」她招呼道。
小女孩受到驚嚇,連忙跑到母親身旁,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恬芮走過來。
「我是歐恬芮,」她對那女人說,伸出手想和她相握。但那女人只是站在那裡瞪著她。「我是,呃,新來的管家。」她羞澀地說。
「我們知道妳是誰。」那女人柔聲說,但她站到女孩面前,保護的意味甚濃,彷彿恬芮或許會試著帶走她的女兒。
「那妳叫什麼名字?」恬芮問,對小女孩微微一笑。
小女孩沒有回答,只是用那雙大眼睛盯著她;接著她踮起腳跟母親咕噥了什麼。
那女人回望恬芮。她是個漂亮女人,但她的皮膚飽受環境摧殘。再過五年她就會顯得很老。
「我女兒想知道妳為什麼會穿著麥先生的襯衫。」
「我協助他接生了兩隻小羊,我的襯衫沾滿了血,他就把他的襯衫借我穿了。」恬芮笑著說,但她們倆都沒回她一笑。
「我叫桂琴,」女人說,接著她的下巴一緊。「我想妳聽說過我。」
應付這種狀況,恬芮有過太多經驗。貧民區的女人都深信身為淑女的恬芮,一定會評斷並譴責她們。她對那對母女露出更大的笑臉。「是的,我聽到過妳的名字很多次。一整天來他們不是說桂琴這個就是桂琴那個。」
女人的敵意轉為困惑。「他們可曾告訴妳說我……」
「說妳是麥先生的朋友?嗯,他們說過。」恬芮神情愉快地說。「他有沒有好好照顧妳?如果沒有,我或許可以幫得上忙。他有沒有給妳一棟舒適的房子?夠不夠溫暖?妳們倆的食物夠吃嗎?」
「我,呃……」女人囁嚅地說不下去。
「妳知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肯結婚?」
一時間那女人只是瞪著恬芮,眼睛猛眨,接著她定下心來,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沒有時間和我說話。」終於她回答道,兩跟閃著光彩。
恬芮大笑,桂琴也跟著笑開了。但由她的笑聲判斷,這不是她常做的事。
「妳那桶子裡裝的是什麼?」恬芮問小女孩。「可以吃的嗎?」
「要不要我們拿給妳看?」桂琴問。
「好啊!」恬芮說。「我非常想看。我也想聽村裡所有的流言,並且我會說些大屋裡那些男人的事做為回報。」桂琴和她女兒開始走動,恬芮跟在一旁。
「哪個男人的?」
「從麥先生以降每個人。我必須賄賂他們,他們才願意幫我清洗那棟老房子。而麥先生說只有馬值得他注意。妳可有建議?」
「妳為什麼要清洗那棟老屋?」
對此,恬芮停下腳步。「妳多值得人信任?妳能保守秘密嗎?」
桂琴漂亮的臉蛋露出嚴肅的表情。「我自己也有秘密到死也不會說。」
恬芮之所以能成功的秘訣之一,在於她會看人。她看男人不大行,但對女人她可是觀察入微。以她的工作,那是必要條件。例如,她必須能判斷一個女人是真的想脫離賣淫生活,還是她只是想從恬芮那兒得到一些好處。
現在,看著桂琴憂慮的眼神,恬芮知道桂琴需要友誼。
「妳愛他嗎?」恬芮問,因為她知道一旦一個女人說她戀愛了,什麼事都別想做了。
聞言,桂琴微微一笑。
「很好,因為我的秘密是我要替他找個妻子。天知道為什麼他叔叔堅持要他侄子結婚,但看起來那對他非常重要。而因為他叔叔娶了我母親並且控制了我父親留給我的錢,麥先生結不結婚對我也變得非常重要起來。」恬芮回頭看看桂琴。「既然妳最瞭解他,他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不要拿問題煩他的女人。」桂琴迅速說道,恬芮感覺得到她聲音中的苦澀。
「我懂了。我想那意思是妳沒有舒適的小屋和滿桌的食物。」
「哼!」桂琴哼一聲回答,接著指指一個坐落在半山腰的獨棟小石屋。「它原先是牧羊人的休息屋。」
「但若是屋子有損壞,他還是會來修理吧?」她問。
「我不指望他。」桂琴回說,接著似乎覺得有必要自我解釋一下。「我是愛丁堡的一個孤兒,是我先生帶我來這裡住的。但三年前他淹死了,剩下我孑然一身。我還有麗絲要照顧。我能怎麼做?這裡無法賺錢,我又沒謀生技能——」
恬芮用手按住桂琴的肩膀。「妳知道如何燒飯嗎?」
「和大家差不多水平。」她謹慎地說。
「那麼妳應該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主屋,我這就聘妳做廚子。」
「妳不可以那麼做,」桂琴說,急忙地退雕恬芮身邊。「他會氣急敗壞的。」
恬芮抓住她的手。「今生我最習慣的就是生氣的男人了。我經歷過的事有許多是妳絕不會相信的。」
「妳?妳是個淑女耶。」
這句話把恬芮逗笑了。她正穿著一件男人的襯衫,頭髮凌亂,裙子也沾滿了泥。任何人怎麼可能認為她是淑女?
恬芮看看跟在她母親身後的小女孩。「妳想不想住到大屋?若是我們清出一間房間,妳可以把它佈置得美美的。」
小女孩退向母親,但她看著恬芮的大眼睛顯示,她會很願意住到別的地方。
「妳怎麼說?」恬芮問桂琴。「接不接受這個工作?」
「我想我願意。」桂琴說。「嗯,我願意。」
「很好!」恬芮伸出手和桂琴相握。
親愛的母親:
最近我沒多少時間可以寫信,但是我需要幾樣東西。我需要知道妳的丈夫為什麼急著要麥傑斯結婚,直覺告訴我其中牽涉到某種秘密。看看妳能查出什麼。
第二,我需要妳丈夫授權我聘用一位廚子。他或許必須付她一份薪資,因為我懷疑麥先生會付。他已在另一種工作領域習慣了這個女人。
找新娘的工作進行得如何?她必須有點運動細胞,因為他喜歡能陪他爬山放羊的女人。
對了,我想我可能在這裡交了一位朋友。還有,麥先生和我接生了一對雙胞胎羊。
在愛中的 恬芮
恬芮看看手中的信,忍不住為最後那句話微微一笑。讓她母親自己去猜好了。
「妳做了什麼?」麥傑斯隔著餐桌對恬芮嘶吼。「妳雇了誰做廚子?」
「桂琴。」恬芮平靜地說。他站在那裡,但她仍坐著不動。「要不要再來一些洋芋?」
「不要,妳這個多管閒事的女人,我不要再來一些臭洋芋。我要那個女人離開我家。」
恬芮將一大口奶油洋芋放進嘴裡。「太可惜了,這洋芋真好吃。桂琴不只是個好廚子,她還有許多知識。她知道如何從村裡找到食物,以及誰有牛誰又能供應牛油——」
「我要她出去!妳聽懂了嗎?」
恬芮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他。「為什麼?」
「她是——妳不知道她是——」
「一個道德有瑕疵的女人,因為你沒結婚卻和她上床?或者因為不只是你,全村沒妻子的男人都去找她?」
傑斯幾乎被最後這句話嚇到。「她不是——」
「那麼,就只有你嘍?」恬芮說。
傑斯坐下來瞪她一眼。「妳實在很冷酷。」他說,狐疑地看著她。
「為什麼?因為我能瞭解她的遭遇,還有她為什麼必須做那些事?再來一些豆子吧?不要?」她放下菜碗看著他。「好吧,有什麼比讓她在你的監督下工作,更能有效拔除這個村裡的小小罪行?」
傑斯的嘴一抿,身體俯向她。「但我不要這個『小小罪行』,照妳的說法,從村裡拔除。我要保留這個罪行。」
「這是你的個人觀點或是村裡共同的看法,包括那些女性村民?」
「女人不算數,」傑斯迅速響應。「至少在這件事上不能。」
「但這件事關係女人非常大。你想每個人都知道你開除桂琴,是因為你可以上她的床,卻不容許她進入你的廚房?」
「妳不怕我在妳胸前別張紙條說『好意心領』,然後送妳回我叔叔家?」
「你可以那麼做,但那樣你就再也吃不到這樣的飯食,不久老鼠會再度在屋裡橫行,並且再也沒有人帶麵餅到山上給你——」
看到傑斯靠回椅背,恬芮知道她已經贏了。他會讓桂琴留下。「如果我有……需要時,該怎麼辦?」他柔聲說。
「找個妻子?」恬芮甜甜地說。「你總是可以娶桂琴的,好女人一個。」
「妳的口氣開始像我叔叔了。而妳又為什麼對我娶妻一事,這麼感興趣?」
「哪個女人對婚姻不感興趣?」她迅速反問。「當我聽到那女人悲慘的故事時,我的心全傾向她了。你應該聽聽她的遭遇,從小就是孤兒,瘋狂地愛上——」
她沒說下去,因為傑斯站起來離開了餐廳。恬芮微微一笑。幾年前曾經有過一個男人對她咆哮,說她毀了他的生活。她告訴他為什麼他的情婦會淪落為娼,聽完,他難過得永遠沒法再和她上床了。
不過,那個故事有個不好的結局,因為第二天那人的前任情婦對恬芮大叫,要她別管閒事,只要救那些想被拯救的人就好,而現在她必須再找一個男人照顧她了。自此,恬芮學到只能幫助那些願意被幫助的女人。
幸好,桂琴願意接受幫助,她已熟門熟路地接管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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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49:29
第十章
「牧師,」恬芮在聽到有力的敲門聲後,笑著打開門。「你來看我們實在太好了,而——」
那個身材短小,長得像一頭蠻牛的男人,推開她直接進入大廳。若非那身牧師服,恬芮絕對猜不出這個人是哪種身份。他看起來就像紐約替她送冰的小廝。
「妳不能把妳那罪惡的城市方式帶來麥家村。」那個男人橫了恬芮一眼,接著用令她想在那張多肉的臉上狠狠揮上一巴掌的方式,上下打量她。
「你說什麼?」她說,其實她非常清楚這個人的意思。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男人試圖假借教條名義強迫她就範。恬芮明白他是衝著桂琴來的,而必要時,恬芮準備用生命捍衛她的新朋友。
男人舉起手指向屋子後面。「妳把羞辱帶進這棟屋子,妳已——」
恬芮仍面露微笑,但那笑容冷得似寒冰。「我想你指的是桂琴。」
「正是,妳應該跪下祈福。」
「要祈禱,她自己就可以做,而且她在這裡比以前那個地方要好得多。」
聽到她的回答,那男人瞪著她彷彿她得了失心瘋。「蓋維的桂琴?」終於,他說道。
過了半晌,恬芮才領悟蓋維一定是桂琴丈夫的名字。「我們談的不就是桂琴嗎?她和麥傑斯的事。」
「我不知道什麼桂琴和麥傑斯的事。」那男人抿著嘴說。
駝鳥心態!恬芮想,接著傾身向前。「那你是在生什麼氣?」
「妳!妳不去教堂,做禮拜。妳的裙子短得不雅!村裡的女人開始有樣學樣,不久我們就會有——」
「女人開車!抽煙。控制她們自己的錢!表達她們的意見!」
說完,她和牧師的鼻子已快頂到一塊兒了。他的小眼睛裡閃著怒氣,而她已近到能看到他鼻孔中的細毛憤怒地顫動。
「妳會後悔對我用這種方式說話。」牧師說完話,掉頭就走了。
過了好久,恬芮仍站在大廳瞪著關上的門。多麼令人討厭的小人,她想。接著身後的聲響令她轉回頭,桂琴站在那裡。只見她頭髮上沾著麵粉,注視著恬芮。
「他叫什麼名字?」
「漢默。」桂琴仍注視著恬芮說。
恬芮非常氣憤。她曾遭人攻擊過,但從來不是此種的人身攻擊。「他為什麼攻擊我?」她問。「妳才是……才是……」她不想傷及桂琴,但是……
桂琴聳聳肩。「我丈夫是這裡長大的。他是他們的鄉親,因此他們——」
「藉著婚姻,妳也成為他們的『鄉親』。而我則是個——」
「外人。」
「我懂了,」恬芮說,但並不真正的明白。「我會替村裡帶來腐化的影響,但若我是這裡長大的,他們就會接受我。」
「如果妳是這裡長大的,妳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桂琴柔聲說,眼裡閃過一道亮光。「我想漢默是擔心單憑妳一個人,就會把這個村子改變得像妳的老家。」
「一點進步不會有害。」恬芮咕噥,接著決定眼前能做得最好的,就是完全忘掉這個男人。「妳知道嗎?我還沒看完這棟房子的全部。或許我們應該逛它個一圈,看看得進行哪些工作。或許我可以想個辦法說服麥先生拿一些錢出來修理,他的餐廳絕對需要新窗簾。」她笑著說,但當她走上樓梯一半時,她回頭看看桂琴說:「告訴我,麥先生參不參加教堂禮拜、聽那個人講道?」
桂琴試著掩飾她的笑意。「我不認為麥先生曾進過那座教堂。至少我知道的就不曾有過。」
「但村裡其它的人都去?」
「嗯,甚至包括我在內。我無法想像麥先生之外任何一個人不去聽他講道,他會怎麼做。」
「或許對他們說教至死方休。」恬芮扮個鬼臉,繼續往樓上走。
樓上有八間臥室,每間的狀況都很糟糕。
「這些房間以前都很漂亮,不是嗎?」桂琴說,拉起一片破爛不堪的絲質窗簾。「它的顏色好美。」
「不知道這些房間是誰裝潢的?那個人一定很有品味。」恬芮瞧著一間剩有幾件一度非常漂亮的傢俱的房間。倚牆而置的是一張她認為具有相當價值的高雅梳妝檯,不過可惜的是,它的桌腳上已經被白蟻蛀穿。恬芮自己分辨不出什麼是好傢俱,但她母親可以。或許她應該看看這一件,恬芮想,或許她母親……
「他祖母。」桂琴說。
「什麼?」
「妳問是誰裝潢這些房間的,是麥先生的祖母。」
「對呵,那個最會花錢的。」
「那是傑斯的說法,」桂琴輕輕地說。「不過他只是從賬面上來看。」
「這話什麼意思?」
「族長的妻子有責任照顧村民,而麥先生的祖母將村民照顧得非常好。我丈夫的家人說到她淨是讚美。」
這時恬芮已離開了那個房間沿著走廊前進,桂琴跟在一旁。「我聽到的則是那個女人瘋了。我找到一些她買的但又被她藏了起來的東西。」
「或許是不想讓她丈夫把所有的錢全拿去賭博輸光。」
「這個論點相當有趣。我以為是她——」
「害麥家破產的?不,他們家族有愛賭博的弱點,傑斯的弟弟就有這個毛病。若是這片產業是由他繼承,一小時後他就會把它全部賭輸掉。」
恬芮轉動另一扇門的握把,接著再用肩膀去頂,這才把那扇門給推開。裡面一群鴿子令兩個女人以手遮蔽,立刻退出那個房間。
「屋頂。」兩個女人同時說道,接著同時爆出笑聲。
「妳怎麼知道那麼多這個家族的事?或是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
「我丈夫曾是傑斯的產業經理。」
恬芮扮個鬼臉。「而這位族長在妳丈夫死後的確有好好照顧妳,嗯?」
「我想妳不用對傑斯這麼苛責。事實上,第一次是我……」桂琴的話聲中斷。她看著走廊,不肯迎視恬芮。
根據經驗,恬芮猜出桂琴的大秘密,她和麥傑斯的第一次是她主動的。「寂寞使我們做出日後可能會後悔的事。」她感歎道。「我們進那裡面去瞧瞧好嗎?」恬芮朝走廊盡頭那扇門點點頭。「還有什麼內幕,妳多告訴我一點。」
「麥家的賭博毛病似乎是隔代遺傳。傑斯的祖父染上了,他父親和安格卻沒有。傑斯沒有,但他弟弟科凌卻有。對所有想住在這裡的族人來說,幸好傑斯是長子。」
「我打不開這扇門。」恬芮用力推那扇門。
桂琴幫忙用肩頭去頂那門,一面繼續說下去。「雖然傑斯的父親不賭博,他自認是個紳士,因此他把老祖父沒賭光的麥家剩餘資產全花得精光。他弟弟——傑斯的安格叔叔——比較好一些。因為他沒有繼承這個地方的包袱,他可以單身到愛丁堡打天下,靠著賣窗簾布掙得自己的財富。」
「安格的確不是紳士。」恬芮低聲說,用力推門。「等一下。」她說,接著鑽進一間臥室,隨即拿著一根火鉗出來,用它來撬門上生銹的鉸煉。
桂琴靠著牆繼續說話。「等到傑斯和科凌出生,麥家已經沒剩什麼錢。我丈夫說他家的現金少得可憐,全部資產也岌岌可危。」
「現在誰在管賬?」
「我不知道,」桂琴說。「傑斯從來沒法子在桌子前坐太久。他是那種體能型的人。妳應該看他騎馬的樣子!他幾乎和參賽的雷西一樣棒。總之,傑斯小時候去過麥家村,他愛這個地方,自從他父親死後,他就以恢復此地的昔日風光為生活唯一目標。他要質量優良的麥家羊毛名聞各地。他的安格叔叔幫他介紹買家。」
恬芮用力推動鉸煉,火鉗滑了開來刮到她手指。她將受傷的手指放進嘴裡吸吮,一面靠著門看看桂琴。「麥先生的妻子又是什麼樣的人?」
「喔,她呀,可憐的小東西。他們結婚兩年,她也整整哭了兩年。她恨所有和麥家有關的東西——傑斯這個人,還有這個地方,她無一不恨。」
「那很容易理解。」恬芮說,轉身繼續弄那扇門。
「她看到這棟房子的狀況後,根本無心清理,除了哭訴沒做任何改進措施。」
「沒盡到族長夫人的職責,嗯?」恬芮用火鉗去撬門鉸煉。
「她什麼都沒做。妳看到那根鑰匙嗎?」
「什麼鑰匙?」恬芮問,接著看到桂琴指著門的上方。
恬芮從走廊抓來一張搖搖晃晃的椅子放在門前,小心翼翼地站上去,抓到了那把鑰匙。它和門上的鎖配得剛剛好,經過幾次嘗試,門上生銹的老鎖應聲而開。
門裡是間跳舞大廳,巨大而空曠的房裡鋪著專為跳舞用的木質地板。房間那頭是幾扇有著曲線上框的高大窗戶。牆上依稀看得出曾繪得有充滿繁花飛鳥的陽光花園圖案。
「好漂亮!」恬芮讚歎,一面揮開一條自天花板垂下的蜘蛛絲。頂上是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無疑地,當它點滿蠟燭時,整個跳舞廳會有多璀璨。
恬芮走過地板,滿地的灰塵頓時印出了她的腳印。那些大窗戶太過骯髒,以至於陽光根本照不進來。
「對呵,跳舞廳,」桂琴看看四周。「我都忘了有這個地方了。」
「但妳以前曾經看過它?」
「沒有,只是聽說過。我丈夫曾告訴過我,他在孩童時代在這裡參加的舞會。」
「是嘍,社交活動。」恬芮的聲音中帶著一些輕蔑。
「不,不是那樣的。傑斯的祖母經常為麥家村的人舉辦舞會。我知道這地方現在看起來不怎麼樣,但五十年前麥家可風光得很。牧羊和漁獲的收入很好,而——」她尷尬地住嘴。
「但是全給花光了。」恬芮摸摸一度是紅色的天鵝絨窗簾,布料在她手中碎裂。
「我想是吧!」桂琴瞧著牆上的壁畫說。「我丈夫告訴我,傑斯的祖父直到死前還說他的妻子花掉的錢比他賭輸的還多。他說她把買來的東西都藏起來了。」
「像我找到的那些瓷盤和燭檯。」
「對,但是數量多得多。我丈夫蓋維說,一位曾在馬廚工作的老人曾告訴他,老麥先生夫婦經常吵架。他們彼此咆哮說對方花光了所有的錢。不論如何,他們死後沒多少現金留下。」
恬芮正瞧著那盞水晶吊燈,試圖數清它到底可以點幾枝蠟燭。「我想那一回合是老先生贏了,因為如果他的妻子買了很多東西,或許其中有些可以賣出回收一些錢。」
「就是說嘛,」桂琴口氣有些急切。「她買的東西都到哪去了?」
恬芮看看桂琴。「這話什麼意思?」
桂琴走過去,聲音放低。「從年輕時蓋維就替他們家管賬,他對數字很有概念。若是傑斯的祖母真的買了她丈夫指控的那麼多東西,若麥家的資產真的是她花光的,她買的東西都到哪裡去了?」
「會不會是賣了去還賭債?」
「不是。老祖父賭掉手中的資產,但他死時沒有負債。雖然那時他們已相當窮困,但他沒欠任何人一文錢。我的蓋維接手時,麥家的抽屜中塞滿了多年來的收據,他開始分類整理。晚上回家時,他會告訴我他找到了些什麼。看起來她買了很多銀器、許多潘趣酒盆和花瓶。還有由一位名叫塞什麼的人做的黃金雕像……我忘記他的名字了。總之是個外國人的名字。」
恬芮揚起眉梢。「塞裡尼?」
「就是他。」
「我的天!」恬芮說。「我看得出某些傢俱是某個有品味的人買的,但甚至是我也聽說過塞裡尼。」她沉默半晌。「妳丈夫可曾認為或許他們倆是在對抗?或許她狂買東西為的是防止他將所有的錢賭光?所以將錢投資在東西上?」
「蓋維就是那麼想的,」桂琴靜靜地說。「他曾說……」
「說什麼?」恬芮的聲調尖銳了起來。
「——傑斯祖母買的東西仍在這棟房子裡。她必須藏起來,免得她丈夫找到後拿去賣掉再賭光。」
「真若那樣,而她的兩個兒子都不賭博,她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她的目的,還有東西都藏在哪?」
桂琴猶豫半晌後才回答,彷彿她是在評估自己是否應該講。「或許她原是打算說的,但在她能告訴任何人之前,他就害死了她。」
「什麼?」恬芮睜大了眼睛。
桂琴的聲音放得更低,接著四下張望彷彿要確定沒人偷聽。「只有我的蓋維知道實情,那也是他在死前才告訴我的。似乎那天老頭子和他妻子狠狠吵了一架,比往常都來得兇猛。他說如果她不說出買來的東西都藏在哪,他就要殺了她。」
桂琴吸口大氣緩和情緒。「這事沒有人知道?」她說。
「我不會說出去,如果妳指的是這個。」恬芮向她保證。
「老頭子脾氣暴躁,他經常嚇到我丈夫。他說蓋維愛聽壁腳,如果給他抓到,他會用馬鞭抽他。因此那天才七歲的蓋維溜進主人房偷吃巧克力時,他聽到聲音後,就立刻躲進了衣櫃裡。」
「因而看到那樁謀殺案?」恬芮問。
「不是謀殺,是意外致死。他們為了搶奪一枝手槍而扭打成一團,手槍走火,當場殺死了她。但恐怖的是,老頭子告訴別人她是自殺的。」
「實在有失人格,嗯?」
「還有更糟的。他把她葬在未經祝福的墓地,還在她兒子面前大加撻伐她的不是。而他們也照樣告訴了他們的兒子,以至於……」
「以至於到了現在,傑斯一提到她的名字就嗤之以鼻,恨她恨到任由她精心建築的房子荒蕪毀損。」
「正是。」
一時間恬芮無言以對。她環視跳舞廳,看出髒污下隱藏的美。對恬芮來說,這一輩子她曾聽過無數個女人遭到男人不公平指控、責怪、迫害的悲慘故事。由這間豪華的跳舞廳來看,恬芮看得出這個女人深愛美的事物。但這個為鄉親舉辦舞會的女人下場又如何?被她的丈夫所殺,又奪走了她的名譽。
過了半晌,恬芮說:「我們走吧!」當她們走出跳舞廳時,恬芮說:「說說看漢默這個人。傑斯應該不喜歡他,為什麼讓他留下來?」
「漢默的母親是麥家人,那意味傑斯不能趕走他,他有權在此落腳。任何麥家人都可以回來成家立業,村裡也一定會分他一棟房子住。」
「那樣一來可能會招回許多游手好閒的人。」恬芮說。
「傑斯當家時不可能,」桂琴說。「沒有人可以住在這裡而不工作。」
「但我猜沒一個人會工作得像他那麼認真。」恬芮柔聲說,一面推開她據為己用的臥室門。
站在鏡子前的是桂琴的女兒麗絲,恬芮的一海票帽子則堆在她腳下。她的頭上則是一頂幾乎和女孩一般高的大帽子。
對恬芮來說,這一幕非常有趣,桂琴卻覺得懊惱。她抓住女兒的臂膀。
「妳怎麼這麼大膽!」桂琴說。「看我不——」
「又沒弄壞什麼。」恬芮說。「哪,如果妳很喜歡那頂帽子,就送給妳好了。」
桂琴在女兒摸那頂帽子前先掀起它。「妳為我們做得夠多了。我們不接受施捨。」
一時間恬芮被桂琴的態度由友善轉為驕傲而愣住了,但恬芮瞭解那種心情。
「好。」恬芮好脾氣地說,眼睛看向小女孩。「那麼妳可喜歡這一頂?」她伸手進衣櫃,掏出那頂她初到麥家時所戴的帽子。帽子已經變形,仍沾著泥巴。帽上裝飾的絲花大多掉光,僅存的幾朵也髒污破損。「這一頂給妳玩好嗎?」
「喔,好。」女孩在用探詢的眼光看看母親後,伸手去接那頂可憐兮兮的帽子。
「好吧,」桂琴道,接著朝恬芮微微一笑。「我們欠妳太多了。」
「的確,」恬芮說。「因此或許妳可以用一道可口的午餐讓我帶到山上做為回報。」
桂琴沒有動,只是看著恬芮。「妳今天還要去找麥先生?」
聽她的口氣,恬芮笑開了。「妳以為這中間有什麼浪漫情事,妳可想錯了。我必須找出他理想中的妻子條件。雖然……他的確長得英俊……」
恬芮原是想博得桂琴一笑的,但桂琴沒笑。相反地,她只是看著恬芮,彷彿是在試著想通什麼事。而她看得那麼久,恬芮開始懷疑桂琴是否吃醋了。她是否對傑斯隱藏著某種感情而沒有表露
?
過了半晌,桂琴才說:「沒有羊肉了,但還有一些鮭魚。那樣可以嗎?」
恬芮笑出聲。廚房裡現在有三隻羊,全都是傑斯從山上送來做晚餐的。但全被恬芮收養了。小雷西已有一份照顧小羊的全職工作。
「鮭魚很好。」她說,接著兩個女人相視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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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49:54
第十一章
「現在誰幫你管賬?」恬芮間傑斯。他們坐在山洞外享受陽光。
「妳這個女人怎麼搞的,不能享受這大好的天氣?」傑斯啐她。
「你又是為什麼情緒那麼壞?」她回他一句。「在懷念定期拜訪桂琴的日子嗎?」
「誰說那些是定期的?而妳和妳的問題會搞壞男人的胃口。」
「你的胃口似乎沒壞,你把你的和我的食物全都吃光了。」
「那是因為妳的心裡念著食物以外的事。要不要說給我聽?」
「我是在想……」恬芮將膝蓋收攏到胸前。她能說什麼?她是想到他的祖先?他的村民?他那賭徒弟弟?
看她沒接下去,他說:「我自己管賬,每一分鐘都恨得要命。妳要不要接手?」
「我?一個女人?你不認為你的漢默會說女人管賬有違上帝旨意?」
見他不回答,她轉頭看他,發現他正瞪著她看。
「妳今天是怎麼了,女人?」他靜靜地問。
她不想告訴他實情,不想告訴他上山的一路上,她想的都是他祖母過的可怕生活,有那麼一個賭徒丈夫,葬在一塊沒有被祝福的地方。無疑地,那是一個不安的靈魂。若是有人說那個女人的陰魂不散,糾纏著這棟她住得很不快樂的房子,恬芮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
「大屋裡有沒有鬼?」
「我相信有,而或許它們比眼前這個人是個更好的伴。」恬芮大笑,伸展雙腳,身體向後用手撐著,仰起臉迎向陽光。「事實上,我想看看你的賬。你不介意吧?」
「如果妳肯替我管賬,我會吻妳的腳。」他的聲音放低。「或是妳願意露出來的任何其它部分。」
恬芮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如何地展示在他面前,她也知道她應該坐得更淑女一些,但她沒有動。雖然四下只有他們兩人,她覺得在他身旁很安全,她知道沒有她同意,他不會輕舉妄動。
另一方面,她已經開始考慮允諾他了。她已年近三十,仍是處子之身。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因為她曾有過太多機會放棄這種身份。但直到現在,她從沒遇到能讓她考慮那麼做的男人。
今天,二十世紀初期,女人開始談到「自由戀愛」。畢竟,生育已經可以控制,而——
「你們在這裡。」一個聲音嚇了他們兩人一跳,一個女人的頭從恬芮腳旁不到一呎的山壁冒了出來。頭之後是一截脖子;接著那女人將兩手按住地面,用力一撐,她挺起整個身體站到山崖邊來。她低頭看著恬芮和傑斯。
「他們告訴我如果我順著路走就可以在這裡找到你們,但像我常說的,有山可爬為什麼還要走小徑?」她頓口氣,上下打量恬芮,彷彿她是一個可供買賣的東西。
恬芮用手遮著太陽抬頭望向她。這女人不很高,但肌肉結實。只見她直挺挺地站在那裡,胸脯前突,雙手背在身後;她的臉孔因長期曝曬在陽光下而呈棕色,因而無法斷定她的年紀。但若要恬芮猜,她會認為這個女人一定有四十五歲了。傑斯認識她嗎?
「妳太軟了,嗯?」她對恬芮說。
「妳說什麼?」
那女人只是轉頭看向傑斯,顯然不把恬芮當一回事。「聽說你需要一位妻子。」她說。
這句話令恬芮大抽一口冷氣,但她試著用咳嗽掩飾。
「肺癆,」那女人帶著輕蔑地看一眼恬芮。「肺裡吸不到氧氣。」
「我想我有足夠的氧——」
那女人又移開了頭。「我是畢樂萍,非常適合擔任這個妻子的工作。我是山繆和麥法登的徒弟,我可以舉起一隻發育成熟的公羊。我爬過世界十大高峰中的四座,而我計劃在死前爬完其它六座。」
「如果妳不離開我的山,那個日子將為期不遠。」傑斯靜靜地說。
那女人似乎沒聽到傑斯說的話。「我的脖子有十三吋粗,我的上臂,伸展開時是十二又四分之三吋;我的胸圖是吸氣三十八,吐氣三十四。我的腰圍是二十五,那是說不含束腰。」說到那,她鄙夷地看看恬芮。「我的——」
傑斯回過神站起來瞪著那女人。「我根本不在乎妳見鬼的什麼——」
至此,恬芮趕緊站了起來。他會將那女人扔下山崖嗎?把人扔出窗外淋雨是一回事,扔下山壁又不一樣了。
「麥先生要孩子,」恬芮大聲說道,一面置身傑斯和那女人之間。「我想或許妳的年紀大了一些——」
「我今年二十七,」那女人駁斥,狠狠地瞪恬芮一眼。「妳才是老得不能生孩子。」
「二十七?」恬芮低喃,接著暗自感謝上蒼她從不爬山,或是做任何那個女人做了因而加速她老化的事。話又說回來,或許她對年紀一事說了謊。
「你可要看看我的手臂?」那女人對傑斯說。
「我不要看妳的任何東西,」他咬著牙說。「我要妳立刻離開麥家地界。」
「但他們告訴我,你需要一個妻子,」她說。「一位能舉起羊只,並能整天在你身旁工作的強壯的妻子。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一個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但卻看到你和這個……這個……坐在一起。」她上下打量恬芮。「她全身上下一塊肌肉都沒有,我看得出來她太軟弱了。」
傑斯跨一步向前,恬芮急急抓起那女人的臂膀。或許是懼意給了恬芮格外的力量,不論如何,那女人被恬芮揪得大聲叫痛。「我想妳最好現在就走。」
「我應付過妳這種女人,」樂萍說。「妳嫉妒我——噢!妳捏我。我不認為那麼做很公平,妳——」
「如果妳現在不走,他會把妳抱起來扔下山谷。」恬芮對她耳朵噓聲道。
但那女人似乎沒把她的警告當一回事。「喔?」她說,試著掙脫恬芮的掌握直接向著傑斯。
但恬芮再次捏她的手臂,繼而將她推往樹旁的小徑。「上去,右轉,趕快離開這裡。」她對那女人低聲說。
「難道他們沒告訴妳,他神精不正常?我是他的護士,我必須安撫他。不然……嗯,我不能告訴妳上一次他是怎麼對那些女人的。如果妳嫁了他,妳會成為他的第八任妻子。」
「真的?」女人說,滿臉感興趣地越過恬芮望著傑斯。後者仍站在山洞入口。「但是他們告訴我——」
「讓我猜猜看。妳碰到一個女人,一個看起來雍榮華貴的仁慈女性,她告訴妳這個人需要妻子。她是不是有著一頭金紅色頭髮,右眼的左邊有一顆小黑痣?」
「就是她!妳見過她嗎?」
「的確見過,」母親的影像在恬芮腦中閃過,她繼續瞎編下去。「她替他召募女人。他……」一時間恬芮想不出另一個誇大的謊言,因為她的腦中已被如何謀殺她母親的想法取代。歐梅蘭挑上這個可怕的女人時,是怎麼想的?恬芮看過瓶中的樣品也保留得比這個生物好看
。
「他對她們怎麼了?我是說,對他那些妻子?」樂萍睜大眼睛問,顯然仍對他很感興趣。
「妳不會想知道的,總之很恐怖就是了。現在妳快走,我會盡可能安撫他。」
但那女人並沒被嚇到,她仍在猶豫著。
恬芮歎口大氣。「他破產了,」她的聲調平板。「名下沒有一文錢。他將無法資助妳到任何地方爬山。」
聽到這句話,那女人一溜煙地爬上了山壁。「我會告訴那女人,麥太太,」她跑向小徑時回頭丟下一句。「我不會讓她再送任何沒有戒心的女孩來這裡。」
恬芮盯著她發出悶哼。「女孩!」接著她重回山洞對傑斯說:「哪,都解決了。」
傑斯轉開頭遠眺著麥家村,垂在身旁的手捏得老緊。「我要殺了我叔叔,」他說。「他怎麼會想到送個那樣……那樣……的東西給我?」
「或許有人告訴他,你要找人看羊,而他以為……」
「我需要一頭公牛?」他轉身向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會送最近那兩個女人過來?先是那個自戀女,接著又是這位亞馬遜戰士。是誰讓他這麼想的?」
恬芮垂視她的指甲,它們真的需要修剪了。「我想不出來。」她說,但明白自己無法面對他,因為是她告訴母親送個沒大腦的女人來的。接著她又告訴母親送那種「運動型」的女人。話又說回來,她母親有必要把她的話照字面直譯到那種程度嗎?
等恬芮終於抬起頭看他,他似乎正在等她提出答案。但她不敢開口解釋,深怕她會和盤托出。
「我會,呃……或許我會寫封信給你叔叔,試著解釋一下。」她終於說道。
「妳打算怎麼解釋?」他問,揚著眉看她。
「說你不想要他再送些白癡過來?」她問,臉上掛著微笑。
他沒有回她一笑。相反的,他向她靠近,伸出大手摸摸她的頭髮。「他替我選的管家就很好。」傑斯柔聲說。
雖然恬芮曾經想過委身於這個人,現在他摸她了,她卻退了開來。重點是,她開始喜歡麥傑斯了。既然她在這裡只是暫時性的,或許她還是不要和他牽扯太深比較好。
她退一步,丟給他一個不在乎的笑。「要不要我告訴你叔叔,你愛上了他送來的管家?或許他會縮短我的刑期,我就能回到文明世界,那裡的人不住茅草屋。」
她的原意是博君一笑,但他卻猝然退開,臉上表情全不見了。
「我忘了對外人來說我們的生活環境有多糟糕,」他冷冷地說。「因此妳現在就走吧,等到妳能脫離我們的日子到了,就馬上離開。」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就要解釋,隨即做罷。「你說得對。我真巴不得能立刻離開這裡,所以我這就走了。」她說,接著轉身往小徑走。但見他沒反應,她停了下來,更大聲地說:「大屋裡還有事,我得回去了。」他仍沒說話,她只得重新邁步。但她的腳像有千斤重擔。大屋裡等著她的就只是清洗工作,外加協助廚子烹飪和——
「妳想妳能清點嗎?」他自她身後說道。
她迅速轉回頭。「什麼?」他的眉頭仍皺在一起,但她看得出他的眼中閃著光彩。
「妳想妳能清點羊的數量嗎?老佛總是會睡著——」
「我會!」她太過熱切地說。
他的表情沒變。「但或許妳該下山了。我和漢默談過妳,他在考慮要妳在星期日教聖經課,他說他今天下午會去拜訪妳,討論此事。」
恬芮害怕地瞧一眼山下的村莊。「他為什麼認為我可以教聖經課?」
「妳不是致力拯救遭受天譴的女人嗎?至少我是那麼告訴他的。那是不是事實?我需要告訴他妳做的好事,好讓他忽略掉妳那些明顯的罪孽。」他瞟一眼她露出腳踝的裙子。「我說的是實話吧?」
「這個嘛……」恬芮對他甜甜一笑。他在糗她,而她覺得她喜歡他這麼做。這一輩子,許多男人都說她「令人敬畏」。美麗但令人敬畏。所以被人糗不是恬芮經常碰到的狀況。
突然她狐疑地抬起頭。「你以前是外交家,嗯?你消弭了我和那人之間可能發生的戰爭,是不是?」
這句話引出了傑斯的微笑。「這裡是個很小的小區,人與人間能和平相處比較好。」
「嗯,」她悶哼一聲。「真像你所說的,你為什麼不去教堂?」
傑斯的笑容加大。「我願意為他們工作到死,但我不必聽他們說教。」
「但那是——」恬芮皺著眉還想追問。
「妳要留下來數羊,還是回去和漢默見面?」
「我必須用鵝毛筆記錄嗎?」
「我們只有石板和鐵鑿。」
「只要我不必用根羽毛寫字就成,」她笑著說。「把羊牽來吧!」
親愛的母親:
恬芮咬著筆尖,試著想出如何表達她要說的話。她該怎麼告訴母親,她替傑斯找妻子的工作,實在差勁到極點卻又不能傷到她的自尊?她能說,如果妳是我的職員,我在一星期前就把妳開除了?不,那不是辦法。
我確信其中的誤解都是我的錯,但到目前為止,妳送來的兩位新娘人選都不是我或傑斯會考慮的對象。或許如果我多告訴妳一些他的事,妳就能幫得上我的忙了。
雖然他是一族之長,而人們會因此假設他的生活是豪華而舒適,它卻距事實甚遠。事實上,他只比牧羊人——或是農夫或漁夫——好上一些些。不論他的身份是什麼,他絕對是個工人。我甚少見到他,因為他總在巡視他的村莊。換成別的男人可能只會收租度日,傑斯卻是和他的族人一同工作、一同生活。
例如,
恬芮再次咬著筆尖,回想起下午在山上時的情形。清點羊的數量的過程很長,因此她有足夠的時間觀察。她還沒見過許多村民,但今天山上有六位兒童,全跑在羊後協助大人清點。
她記得有一次抬起頭,看到傑斯抱起兩個孩子,一邊一個夾在腋下旋轉,他們的笑聲劃過晴空。非常溫馨的一幕。
一次,恬芮間一個小女孩今天為什麼沒上學。
「校長放我們假。」女孩在蹦跳開前說。
「誰是校長?」恬芮在傑斯走到她身邊抓羊時,對他叫道。但她沒給他時間回答。「是那個漢默,對嗎?」
「對,他也是村裡的校長。」傑斯說。「在妳開始批評他之前,除非妳想接下教育十七名孩童的工作,妳最好別管閒事。」他的聲音中帶著警告和實情,因此恬芮閉上了嘴,記下一位男工報給她的數目。
但她的沉默沒有維持太久。「如果你有妻子……」她柔聲說。
「可是我沒有,嗯?我只有一個老愛管別人閒事的管家。如果妳想幫這些小鬼,何不在星期天下午替他們開一些課?」
「研讀聖經並不是我的專長。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一些聖經上的故事,但——」
她說到一半打住,因為他正挑高了眉梢看著她。顯然她漏掉了什麼重點。他是在想告訴她一些他只想讓她知道的事,但他不能直接說出來,因為他們四周還有四個大人和三個小孩。
最後她忽然領悟了。這是她把二十世紀帶進麥家村的機會。「嗯,我懂了。或許我的確可以在你家裡開辦聖經課。只有我和孩子。」
「我想那是可以安排的。」傑斯柔聲說。接著他拿起水壺湊到嘴上,對她眨眨眼。她羞得低下頭試圖掩飾脹紅的臉——和她的笑容,因為那一眨眼令她感覺好好。
整個下午恬芮忙著記下數字,腦中卻忙著盤算她可以私下教那些孩子什麼新鮮玩意兒。女人有權投票?小女孩不能讓小男孩引誘、然後拋棄?不妥。
但不論她想得多認真,她仍沒能想出一個適合教給村裡所有學童的題材。大部分的孩子她甚至見都沒見過。
現在,她再看看給母親的信。
例如,他很愛孩子也會和他們一起玩。依我看,那是那些孩子在正規上學日和主日學裡,被同一個老骨董教導之餘,唯一的娛樂。
一時間恬芮停下了筆,想到她自己的童年是多麼的不同,和父母在公園騎馬、溜冰,還有——
「溜冰!」她呼道,接著繼續寫下去。
母親,妳必須替我送來二十一雙溜冰鞋,因為我已找到一塊最棒的溜冰場。請把溜冰鞋用木箱包裝,外面的標示卻是別的東西,我不要讓這裡的任何成年人知道裡面真正裝的是什麼。對了,我還需要十七本聖經,如果可能的話,每本都用金線天使標明。看起來我就要在主日學開班授徒了。
恬芮向後靠,看看給母親的信,微微一笑。明天一早她就讓雷西送過去,她心想,然後將信塞進她臥室裡的那張老書桌的抽屜。
直到第二天晚上,恬芮才有時間完成那封給母親的信,而且到那時候,她已經又有許多資料加以補充,因為桂琴的女兒帶恬芮看了一個秘密。
「什麼東西?」恬芮在小女孩低聲告訴她,要帶她去看一件好東西時,問道。
麗絲用手指豎在嘴前示意她安靜,接著登上樓梯,其中停下一次等恬芮跟上。小女孩帶領恬芮來到她和母親共住的房間。
自從桂琴住進去後,恬芮從沒進到裡面過,現在她眉頭微蹙,覺得她這是侵害了那女人的隱私。但麗絲拉扯恬芮的裙子帶她進去。
桂琴對這個房間做了驚人的改變,它既乾淨又整齊,各個破洞已盡可能地修補妥當,讓後來的人能依稀看出它昔日的光彩。
雖然房間裡只有她們倆,小女孩仍踮著腳走到床對面的衣櫃,接著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櫃門呀然而開,她嚇了一跳,接著四下張望,彷彿認為她母親會從窗簾後跳出來。
小女孩彎身進入衣櫃,接著直起身體,退離門,手上拿著一頂美麗的帽子。她像捧著皇室珠寶般將帽子遞給恬芮。
「這是哪來的?」恬芮問,看著帽簷上那圈手工絲花。她從沒看過那麼漂亮的東西,那是一串由細緻的玫瑰花苞、紫丁香和香碗豆組成的花串。但令那些絲花如此獨特的是它們的顏色,恬芮從沒看過類似的東西。事實上,那些顏色不是染上去的,而是一種自然的黃暈,彷彿它們來自久遠之前。那頂帽子看起來像是從一幅百年前的浪漫古畫摘下來的。
「妳在哪裡找到這頂帽子的?」恬芮自小女孩手中接下帽子。她忍不住試戴了一下,訝異地發現它的尺寸完全適合。房間裡有一座古老的立鏡,她朝鏡裡望了望。那頂帽子,配上那些細緻的花朵、些許紗網,令她看起來像是……
「浪漫女英雌。」她吐口氣,接著暗令自己不要如此孩子氣。她依依不捨地脫下帽子。「我們得把它收好,」她對小女孩說。「它屬於很久以前的一個女人,而——」
「這是妳的帽子。」小女孩說,顯然為恬芮不懂她的意思而覺得沮喪。
「但妳不能把不是妳的東西給我。」
小女孩看著恬芮彷彿她是個呆子。「是妳給我的,而母親修好了。」
「修……」恬芮正要反問,接著倏地將帽子翻了過來,露出縫在裡面的紐約制帽商的商標。過了幾分鐘,她才領會手中這頂漂亮的創作,就是那天她交給桂琴那頂老舊且沾滿灰泥的帽子。
「怎麼可能?」是她唯一能對女孩說的話。女孩有了信心,說起話來也就字正腔圓、滔滔不絕了。
「母親把那些妳要丟掉的窗簾後襯拿掉,用它來做花。她曾在孤兒院做過絲花。妳喜歡嗎?」
「嗯,非常喜歡,它漂亮極了。」恬芮讚歎地看著那頂帽子。那些花看起來老舊,是因為做花的材料本身就是許多年前的產物。
她看看自己所在的房間。窗簾、床帳、布幔,屋裡所有的紡織品全都可能隨時崩塌。但恬芮知道每塊布料都可能找出一部分可以用來做帽飾的好料子。
「麗絲,妳在房間嗎?」門開了,桂琴走了進來;看到恬芮手中拿著那頂她修補過的帽子,她的眼睛睜大了。
「麗絲不該拿那個來煩妳的,」桂琴說。「對不起,浪費妳的時間。」她說,伸手要從恬芮手中拿下那頂帽子。
但恬芮收回手不給她拿。「這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帽子,」她輕聲說。「事實上,我還沒看過類似的東西。而且,相信我,我是帽子專家。如果妳是在紐約,做這些帽子,它們會大賣……」
說到這,恬芮抬起頭,眼睛睜得老大地看著桂琴。
「怎麼了?」桂琴問,雖然她不很瞭解恬芮,她仍看得出她正在認真考慮什麼事。
「我們需要商標,尺寸要大得讓人一眼可以看到。村裡可有人會繡花?我需要箇中高手。」
桂琴根本不懂恬芮在說什麼。「我婆婆會繡花,但現在她的眼睛不好已經不大繡了。不過,就算她還能繡,她又要到哪裡去找繡線?妳是要繡衣服?」
「不是,」恬芮說,笑容每分鐘在擴大。「妳和我要開始做生意了!」
「我們要做什麼?怎麼可能——」
恬芮沒時間解釋。「妳這一生最想要什麼東西?」她問。
「我自己的房子。」桂琴立刻回答。
「就是它了!我們就叫它『桂琴之家』。」她抓著帽簷就往臥室門口跑。
「妳在說什麼?」
恬芮握著門把停下。「快開始剪下所有妳能用來做帽飾的絲料,我去找羽毛和其它妳會需要的東西。麗絲,去告訴雷西給他最快的馬上鞍。告訴他,他今天就要趕去愛丁堡,沒把所有我要的東西都弄齊之前,他就不能回來。」她正要出門,但又停下轉回身來。「桂琴,妳說過妳丈夫很有數字觀念。妳的女兒不會碰巧遺產到那個天賦吧?」
桂琴驕傲地用手圈住女兒。「她是村裡算數最好的一個,麥先生要她替他計算。」
「是嗎?嗯,小乖乖,」她對小女孩說。「以後妳可以幫我,等我把這封給我母親的信寫完。」
回到她房間,恬芮拿出那封寫到一半的信,振筆疾書。
母親,現在我沒時間解釋,但看起來我就要幫助一個女人創業,而我沒有妳的幫助也無法克奏膚功。下面是我需要的束西清單。
一、帽襯——沙納加、費絲、波特蘭、德瑞斯登、雷勒等牌子均可。
二、羽毛——駝鳥、天堂烏,外加一些人造的。
三、帽飾、人造寶石環扣、形狀不同的珠子和飾品;但不要布做的,那種我有。
四、我需要一整套度數不同的老花眼鏡,銹花用品例如繡框、絲線,還有至少四碼長的上好棉布。
五、請告知愛丁堡最好的帽店,和時髦女性午餐的地方,我需要這些東西盡快辦好。請把所有的東西都讓雷西帶回來。
愛妳也需要妳的女兒 恬芮
幾分鐘後,雷西已騎著傑斯的一匹得獎好馬加速往愛丁堡馳去,他被告知沒有滿載馬車跟著,他不用回來。
僅僅兩天之後,雷西護送著一車給歐恬芮小姐的東西回來了。恬芮原諒了母親所有的不是。
「她什麼都不肯告訴我,」顯得疲倦的雷西說。「但她問了我幾千個問題,而她幾乎把我操死。」
「你總該有第一次。」一位在馬廄工作的男人說。
雷西不理他,對恬芮微微一笑。「她是個高尚淑女。」
「她的確是,嗯?」恬芮在馬車後面的盒中搜尋。有三個紙箱裝著制帽用品,一個標明「神跡之書」的木條箱裝的全是溜冰鞋;一箱繡花用品,半打老花眼鏡,還有一箱有著金色天使封面的白色聖經。另一個紙箱則裝著橘子和幾大盒巧克力。
還有一封她母親的來信,說明愛丁堡的「金鴿餐廳」已經接到恬芮和另一位客人將於三天後到那兒用餐的通知,所有的餐費將記到安格的賬上。她母親還說對於前面兩個女人無法達成任務,她有多遺憾,但要找一位適合的女人實在不容易。
蘇格蘭女人都知道麥家的狀況,她母親寫到,因此她們都不願參與;所以我只能說服外國人,大多數是美國人,而那也不是易事。請多擔待我一些。不過,如果妳能告訴我更多有關傑斯的事,對事情會大有幫助,如此我才能替他找個完全速配的女人。
我也試著查出為什麼安格如此急著看傑斯成婚,而我同意妳的看法,這裡面一定有秘密。這事交給我辦,我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我想那些溜冰鞋是給孩子的,因此自作主張地加了一些其它東西。
附在信裡的是一張愛丁堡帽店的名片,她母親在後面寫著:時髦女人唯一會買帽子的地方。
「萬歲!」恬芮高舉著那封信大叫;接著她抓著雷西的肩膀,令他大感難為情地,在他臉上用力親了一下。
「不論妳是為什麼如此高興,我也想幫忙慶祝。」一位在旁觀看的馬廄工人眼睛閃亮地說。
「我確信你說的是真心話。」恬芮說完轉身就走了。依她的經驗,女人有機會賺錢,越少男人知道越好。男人喜歡女人依賴他們。
到了晚上六點,恬芮、桂琴,和麗絲認真地用小繡花剪剪出各式花葉外型。經桂琴介紹,恬芮認識了她的婆婆席娜。戴上新來的老花眼鏡,她開始繡出四張大布標。這些布標會被縫到帽子的內襯上。那些帽子則是恬芮計劃到愛丁堡午餐時,要展示給那裡的社交名媛的。
清晨三時,恬芮筋疲力盡地靠向椅背。「我要睡上一個星期,」她說。「星期二前不要叫醒我。」
「難道妳忘了今天是星期天。」桂琴打著呵欠說。
「太好了,休息的日子。」
「在麥家村不是。」桂琴柔聲說。麗絲和她婆婆已在床上睡著了,恬芮和她則坐在桌邊,周圍淨是制帽材料。
「對我那是休息日。」恬芮背著手站起來。桌上擺著四頂帽子。終於成了。她戴了帽子多年,卻從沒料到做這種玩意兒牽涉到這麼多工作。
「再過幾小時妳就要教聖經課了。」桂琴說。
「聖……喔,那個。我只好取消了,下星期再上。」恬芮說,開始動身走向門。她的腦海裡除了上床,什麼念頭都沒有了。
「好吧,我會告訴那些孩子們。」桂琴平板地說。
桂琴的聲調令恬芮已然握到門把的步伐停住。她不想回頭,因為她知道會看到桂琴拉長的臉,因而感到愧疚。恬芮一心只想上床,她要睡覺。她不想為這個村子再做任何一件事,她的任務只是替他們的族長找房妻室,現在她卻因為試圖幫助族長的情婦創業而疲累不堪,這已經太夠了!
她打開門跨一步來到走廊,但她可以感受到背上桂琴的眼光。
恬芮歎口氣,但她沒有回頭看桂琴的長臉。「叫醒我。」她說,接著隨手帶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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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0:20
第十二章
「這些孩子從來沒玩過嗎?」恬芮望著跳舞廳裡僵硬地倚牆而站的孩童感歎道。跳舞廳中央是一堆溜冰鞋。
「他們當然會玩。但他們從來不曾進過跳舞廳,而妳又是一位淑女。」桂琴低喃。她說最後那兩個字時的口氣,彷彿恬芮是一個喝茶時,只會用上好的瓷器,卻不知陶杯為何物的嬌嬌女。
恬芮歎口氣。「麗絲,妳和雷西——」她看到這兩個較大孩子恐怖的表情時,住了口。如果可以,他們像是要鑽進地板裡。
「我犧牲睡眠得到的就是這個。」恬芮壓下一個呵欠說。她想給麥家村的孩童提供快樂的一天的絕妙主意其實看來不過爾爾。或許當食物送到時,他們會振奮起來。她要愛比和她妹妹從早上四時就開始烘烤,還有她母親送來的橘子和巧克力,或許……
但恬芮還是難掩失望。兩天前,她被逼得和那個恐怖的人漢默見面,而她還必須和顏悅色相待。她要他原諒她在第一次見面時的粗魯無行,並且輕聲細語地要求他允許她在星期天教聖經。接著她還拿出她準備給孩子上課時用的聖經。
當然那個討厭的男人沒讓她好過,他質問她計劃教授哪些課程。那時恬芮腦中全是帽子和她母親下一個會送什麼樣可怕的女人來的念頭,一時間想不出任何一個聖經中的故事。她打開一本白色聖經拖延時間,三個字跳進她眼瞼——以斯帖。
「以斯帖和……波斯王的故事。我一直喜歡那個故事,我想它深富道德寓意。」
「那得看妳如何解釋。」他懷疑地說。
「你會如何解釋?」恬芮說,接著對他露出她向來保留給想要說服他捐錢給她的基金會的男人的那種笑容。
接著她必須聽上四十五分鐘有關以斯帖故事中,道德層面的演講。
「全都白費了。」恬芮不自覺地說出她的想法。
「妳說什麼?」桂琴問。
「我說我為今天所花的工夫全白費了。我可以直接拿食物給孩子吃,但我原是想帶給他們除了吃以外還有一些歡樂。」如今任憑她口才一流,她還是無法哄動任何孩子去碰碰那些溜冰鞋。
「它們看起來的確很危險。」桂琴看看堆在地板上的那些東西。
「才不會哩,」恬芮沒氣地說。「我的童年有一半時間是在紐約的人行道上奔竄。溜起冰來我可是小霸王,我母親時常收到鄰居對我的抱怨。小區中沒有任何小孩比我溜得快,或是更會耍花招。」
「但這些孩子不認識妳,他們又從沒看過溜冰鞋,當然會有一點害羞。」
聽桂琴這麼說,恬芮在鞋底繫上一雙溜冰鞋,在跳舞廳中轉了幾圈,沒有任何花招,只是順著路滑過去,一面告訴那些孩子溜冰有多容易又多有趣。但那些孩子們仍然拒絕穿上那個奇怪的新玩意兒。
恬芮原以為雷西會迫不及待地響應這個冒險動作;畢竟,他每天都會騎上那些危險的大馬。但雷西只是當她得了失心瘋般地看著她說:「穿上那玩意兒可能會受傷。」他站離她遠一點。「食物什麼時候會送來?」他問。
所以,現在她的面前排著一排孩童,全都倚牆而立,全都被早上的主日禮拜弄得瞌睡連連且脾氣暴躁,她卻沒辦法讓他們動起來。
「或許如果我——」一語尚未說完,跳舞廳的門在那一刻旋開,露出站在門口的傑斯。
包括恬芮,房間裡的每一個人全都倒抽一口大氣。就算他們沒碰那些溜冰鞋,他們全都明白他們沒有在上聖經課。
「怎麼一回事?」傑斯蹙著眉問,環視跳舞廳。「我以為妳是在教主日學?」
恬芮不是非常肯定,但她認為她看到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光亮。他是在糗她還是說真的?
恬芮決定冒險。她滑到大廳中央(房間裡安靜到若是一根羽毛掉到地板,也會聽起來像是轟然巨響),她拿起一雙溜冰鞋直直遞給他。
「打賭你不會。」她說,屏住了氣息。
麥傑斯眼中的亮光更加璀璨,像是裡面涵蓋了整條星河。「要賭錢嗎,女人?」他接下溜冰鞋,在一張椅子坐下,開始將溜冰鞋繫在鞋底。
但他不知道如何用恬芮遞給他的鐵片調整溜冰鞋的前端,好容納他的大腳。相反地,他試著扭動溜冰鞋。看到那一招沒用,他又試著將大腳塞進溜冰鞋的鐵圈。
恬芮聽到一聲吃笑,心想,她最好伸出援手。他或許無法有風度地面對孩子們的譏笑。「像這樣。」她說,接著將鐵片插進去一轉。幾分鐘後,她已將溜冰鞋調整好並繫妥在他粗重的工作鞋上。
「現在,抓著我的手,」她說,往後退開。「我會幫你。」
「哈!」傑斯說,站了起來。「我是麥氏族長,我不需要一個女人的——啊!」說著,輪子開始滑動了,傑斯的長手臂四下揮舞,他開始轉圈圈,一面試著保持平衡。
一名孩童悶聲吃笑,接著另一個乾脆笑出聲。
傑斯滑過地板,動作愈形誇張。他的腿張得大開,當他加速滑行時,他的手臂猛地畫圈,彷彿就要飛起來。
又有兩個孩子笑開來。聲音不大,但恬芮看到他們用手摀著嘴,但的確是在笑。其它大多數的人也都面露微笑。
傑斯向前移動,滑向恬芮,就在快要碰到她時,他摔倒了。
但他摔得非常巧!他的臉直直撞上她的胸脯,兩隻手則抓到她的後臀。
她不自覺地發出尖叫,就要將他推開。但他的腳一直打滑,他也一直抓著她尋求支撐。每一次,他的手都會觸及她的某部分「禁區」,不是大腿就是屁股。一度,她將他推開,但他的腳從身下竄出,眼看就要倒在她身上,兩手還按著她的胸部。但她一個轉身從他身旁溜開了。
隨著幽長的「喔」叫,他試著控制他的腳,連溜帶滑地衝向她。
恬芮像遭地獄之犬追逐般連忙溜到巨大的跳舞廳那頭,但傑斯緊跟在後,兩手往前伸向她。若是他摔倒了,他會連她一起拉下去。
恬芮慌亂地逃開,但他的力道和笨拙遠超過她,不論她溜到哪,他總是緊跟在後。
就在那些窗戶之前,他趕上她了。她被夾在玻璃窗前而他正以飛快的速度衝向她!他的腿大開,手臂快速轉動,眼看就要直直撞到她身上。她無處可逃。
恬芮自我防衛地用雙手遮頭,等待不可避免的撞擊;她只希望他不要把他們兩人都撞破窗戶,摔到樓下去。
然而當傑斯衝到她身前時,他的手臂圈住她,將她拉向前,她這才摔倒到地板——而他攬在她腰間的手臂柔化了落地的力道。摔這一跤根本就像是他把她抱起來再放在地上。接著,他一個大翻身,後腦勺落到她肚子上,而他舉起手臂彷彿在對觀眾揮手。
恬芮這才抬頭。過去幾分鐘,她一直忙著逃離這個滿場追著她跑的瘋漢,現在她才看到跳舞廳內的每一個人都笑翻了天。桂琴抱著肚子笑彎了腰;雷西的臉也因大笑而脹紅。所有的孩童全都放聲大笑,有幾個甚至笑到腿軟地倒在地板上。
「假仙,」恬芮對著麥傑斯的耳朵低斥。「你會溜冰。」
「我從沒說道我不會,」他低聲回答,朝那些孩童微微一笑。「我不是在麥家村長大的,所以學過一些外面世界的事。我還以為經過那麼多次紐約街道的練習,妳應該表現得更好才是。」
她低下頭,只見他斜枕在她肚子上,彷彿打算就這樣把今天過完;接著她再抬頭看向那些孩子。現在他們已控制住笑,開始互相交談。但她聽到的全是麥先生這個、麥先生那個。
恬芮絕不會承認她感覺到嫉妒,但她一向是眾人注目的焦點。畢竟她曾對好幾百位買票進場的人演講。現在她只是這場溜冰鬧劇的丑角,而……嗯,或許她真的不想這些孩子看輕她。話又說回來,這裡是傑斯的產業,傑斯的鄉親,而恬芮不久之後就會離開。或許她應該讓他把她弄成笑柄,而這些孩子在有生之年都會記得這件事。
「才不呢!」她低聲說,接著將他推開站了起來。
「你怎麼可以那樣對我。」她大聲說,房間裡每個人頓時停止說笑,轉頭瞪著她。
接著,眼睛盯牢傑斯,恬芮開始向後溜動。「你以為你可以讓我出糗,然後全身而退?」她半是大叫,雙手掄拳彷彿在向他挑戰。
跳舞廳一片寂靜。
傑斯慢慢地站起來。「我不必讓妳出糗,妳就已經夠糗大的了。」他靜靜地說,黑眸凶悍而憤怒。
一時間恬芮猶豫了。他是玩真的?但接著她看到他眸中的亮光,她幾乎寬心地笑出來。只是她沒有笑。
「你那樣耍我還算男子漢?」她彷彿馬戲團裡的小丑,開始比劃誇大的憤怒手勢,一面雙腳裡外交叉地向後退。
傑斯站起來,最初他表現得像是他在盡可能地保持平衡和自尊。他的手臂不再狂舞,但步伐不穩。
他很行,現在恬芮看出來了。他的技巧已好到他能故意假裝失去平衡,卻不失掉控制。小時候,沒有人能趕得上恬芮,但她看得出來,若是當年她曾碰上十一歲的麥傑斯,那絕對會是一場激烈的龍爭虎鬥。
現在他們各據跳舞廳一端,周圖的孩子們各個睜著大眼安靜地瞧著他們。她可以感覺到他們的恐懼。這兩個大人是真的吵架,還是又在假裝?
恬芮望向傑斯,看到他的下巴很快地朝下面點點。她愣了一秒,接著就領悟了他的意思。
「我要殺了你!」她叫道,用力揮兩下拳後,直直朝他衝去。這一招行得通嗎?她在向他接近時,暗自納悶。她有沒有看對他的暗示?他接得到她嗎?或是她會飛過那頭的窗子?
然而她信任他。
就在她要撞上他之前幾秒,她蹲下身體,頭縮進胸前,伸出一雙腳,接著向空伸展雙臂,快速朝他腿間前進。傑斯抓著她的手腕,以一個迅速而有力的動作飛快地轉身。現在他們倆都面朝同一方向,傑斯倒向滑行同時握著恬芮上舉的手。她則以一腳支撐全身的重量,蹲擠在他腿間。
傑斯終於在另一端的牆前停下,恬芮沒有移動。她低著頭,單腳仍懸空,大腿的肌肉隱隱作痛。但她沒聽到孩子發出任何聲音。
「他們還在不在?」她低聲問傑斯。
「嚇呆了。」他低聲回答。
下一秒恬芮就聽到一雙手在鼓掌。接下來,跳舞廳爆出如雷的掌聲。
幾分鐘後,掌聲稍歇,好幾隻手將她拉出傑斯胯下。她試著站起來,卻發現過度運動和這一招會不會管用的疑慮,己導致她兩腿僵硬。
是雷西將她扶起,桂琴則站在他身旁。「我這一輩子從沒看過這種表演,」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恬芮。「你們倆練習過?」
「沒有,」恬芮說。「我們只是——」她說到一半打住,抬頭看看傑斯。他已被孩子們包圍,人手一雙溜冰鞋要他幫他們穿上。桂琴仍在等她回答。「我們只是——」什麼呢?有心電感應,因此只要一個小小的暗示就能溝通?
跳舞廳的門適時打開,愛比和她妹妹端進滿滿的四盤食物,讓恬芮逃過回答不了的尷尬。孩子們齊聲尖叫,一窩蜂地跑向食物,桂琴連忙跟過去,把恬芮和傑斯留在遠遠的這一頭。
恬芮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從某種角度看,他們剛才的舉動相當親密。
「下星期妳計劃教什麼?」他問,接著兩人同時放聲一笑;尷尬的時刻過去了。
「你有沒有肌痛軟膏?」她問,一手按著她確信已呈瘀青的臀部。
「我自己從不需要,」傑斯說。「因為我既爬山又趕羊還要——」
在那一刻一位年紀較大的孩子沒控制好他的溜冰鞋,直直撞上傑斯的背。這一次他是扎扎實實地摔了下去,摔倒時還連帶拉倒了恬芮,因此她也倒在他身上了。
所有的孩子都認為這又是表演,張著滿嘴的食物,笑得開心極了。
恬芮掙脫傑斯站起來,看他仍擁在地板上沒動。
「現在你怎麼說?」她問,滿眼是笑。
「膏藥在馬具室,右手第三格。但先幫我脫掉這玩意兒。」
恬芮笑著彎下腰,用她掛在胸前的鐵片替他鬆掉溜冰鞋,繼而趁他還坐在地上時,脫下自己的溜冰鞋。現在跳舞廳中已佈滿了孩童,全都穿著溜冰鞋相互拉拔,摔跤聲和隨之而起的尖叫歡笑聲不絕於耳。
傑斯攬著恬芮的肩站起來。「妳想有人會想念我們嗎?」他問,以一隻腳站著。
她看看大廳,只見孩子們尖叫、大笑,有的在吃東西,有的踏著溜冰鞋滾動。「我想不會。」她說。接著她瞥見桂琴朝她點點頭,意指恬芮做得很好。
「走吧!」傑斯說。「我知道一個有瓶酒,一些奶酪,和某種柔軟可以讓我們靠背的地方。」
「好耶。」恬芮說,對他粲然一笑。他的手臂擁著她的肩,她則環著他的腰。通常當男人說要給她喝酒又要帶她去「柔軟的地方」時,她會朝相反方向逃逸;若他跟過來,她會用雨傘鐵尖阻止他。「聽起來很不錯。」她說,扶著他一拐一跳地出了門。
那個「柔軟可以靠背的地方」是一堆麥草且不大乾淨,酒和奶酪也正如字面上透露的,只是一瓶葡萄酒和一大塊奶酪。沒有杯子,沒有漂亮的瓷盤,沒有蠟燭;純粹就那兩樣食物。
不過,一等他們進到那間瀰漫著馬臭和舊皮革的房間,傑斯在一堆麥草上坐下,伸手脫掉他的衣服。「就是那裡。」他遞給她一瓶酒,接著指指左肩背後。
恬芮愣了一下,這才領悟他是要她替他在那裡抹上軟膏。
這一生,她一直自詡是個「獨立自由」的人,一位知識分子。那麼她現在該怎麼辦?告訴他,她對禮教的看法,不容許她和男人輪流對著酒瓶喝酒?她不該和一個半裸的男人單獨相處?此外,十分鐘前她才夾在他腿間溜冰,現在這麼說豈不顯得荒謬?
「妳還在等什麼?」他不耐地問。
「看我母親會不會衝進來,說我會遭天譴。」恬芮說。
他回頭看她的表情顯示,他完全明白她的難處。他的眼神轉為柔和而挑逗。「妳該不會忽然懦弱起來了吧?」
她需要保持清醒。不理會那瓶酒,她從架上拿來藥膏塗抹在手上,開始按摩他寬大渾厚、充滿陽剛味的肩膀,揉捏他溫暖、光滑、黝黑的肌膚。
看來,她試著用理智釐清心裡混亂的感覺,她又一次經歷到情慾。不過,就像上一次一樣,她還是克服了那種感覺。她沒有向身體的基本需求投降——
「想不想在草堆上打個滾?」傑斯半垂著眼皮問她。
這句話把她逗笑了,同時也打破了魔咒。「說說你亡妻的事。如果你從沒喜歡過她,為什麼又娶了她?」
他扮個鬼臉,誘惑的表情消失了。「以一位管家來說,妳對不關妳的事實在太有興趣了。」
「招待村裡的孩子也不是我的事,但我還是做了,不是嗎?」
「哦?我到那裡時看起來妳的招待並不周到。依我看,妳就像要跑掉並躲起來的樣子。喔!小心妳的指甲。」
「抱歉,」恬芮的口氣沒一點誠意。「如果你想自己揉,告訴我就好。」
「不,沒關係。下面一點,對,對,就是那個地方。」
她看到他閉上眼顯得被她揉得飄飄欲仙時,她知道她不是收手走人就得繼續說話。
「妻子,記得嗎?你正要告訴我有關你妻子的事。」
「不,是妳正想亂打聽我的消息,但我不會告訴妳任何事。」
聞言,恬芮收回在他背上揉按的手。
傑斯立刻開始說話,恬芮繼續按摩。「我曾愛上一個村裡的女孩,但我父親把我帶去倫敦,又安排一些漂亮的女人在我面前晃,於是我投降了娶了其中的一個——上照他挑選上的。後來我帶她回到麥家村生活。我們結婚兩年,她也哭了兩年,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別的好告訴妳了。」
「後來她怎麼了?」
傑斯沉默一會兒,接著他望向掛在牆上的馬具。「一個無月的晚上她試圖逃走。她跳上一匹神經緊張的賽馬,我猜她是想騎去米德連,但她一定是迷了路。」他的聲音放低。「她策馬越過了山崖,連人帶馬一起掉進海裡。」
恬芮不想說話,但就是忍不住。「你想她是自殺嗎?」
「不!」傑斯聲調尖銳。「我的家不能再有自殺事件。我祖母的死已經讓我們背負夠多的罪孽。」
「但你祖母不是自殺的。」恬芮說,隨即驚慌地以手摀口。她已背叛了桂琴對她的信任!
一時間傑斯只是悶不吭聲地直視前方。「好吧,妳給我說清楚,」終於,他輕聲說。「妳那多管閒事的天性查出了什麼?」
「如果你要用那種方式和我說話,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她說,同時將藥膏蓋塞上。
這一次他說話時語帶命令。雖然他的聲調輕柔,但她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把妳所知道有關我祖母的所有事全說出來。」
但恬芮不肯對他的威脅讓步。「我以為你不喜歡她。你不是說她太會花錢嗎?」
傑斯站直,拿起他的襯衫。「我祖母有缺點並不表示我不愛她。她對我很好。現在把妳所知道的全告訴我。」
恬芮不想全告訴他,同時暗自悔恨自己一時多嘴。但她由他的表情看得出來,除非她說些什麼,他不會放她走。
「坐。」他說,指指他才站起來的草堆。
恬芮聽命坐下,接著悶不吭聲地任由他解開她工作靴的鞋帶。
「妳或許認為這個家族並不快樂。」他脫掉她的靴子。
對於他的說法,恬芮只能不置可否地悶哼一聲。謀殺,報復。這個家族的確稱不上快樂。
「我知道村民很愛說我們家的八卦,而桂琴又是個大嘴巴。」
「這個你最清楚。」恬芮說,接著睜大了眼睛,因為她的聲調相當苦澀。她為什麼會那麼說?每當他提起桂琴,她會立刻想起他曾和那女人有過的親密關係。現在桂琴和他住在同一棟房子,他們會不會……舊情綿綿?
「妳要不要……」他的頭朝她穿著襪子的腳點點。
「喔。」她說,接著遲疑起來,沒法在他面前掀起裙襬、解開襪帶。她該叫他背過身去嗎?她有點作怪地想就這樣伸長她的腿——
傑斯解決了這個問題。他轉開身給她充分時間迅速解開襪帶、脫下襪子。她將襪子塞進口袋。弄好後,他跪下來,兩隻大手捧起她小巧的腳。
傑斯似乎沒聽到她倒抽一口氣的聲響。「我知道妳聽過我們家族幾代以來有關賭博宿命的傳聞,但是——」
「沒人告訴過我有什麼宿命。」她感興趣地說。
聞言,傑斯用他的大手扣住她的腳踝。「可惡,女人!我祖母被葬在未經祝福的地方,我因此身受其害。如果妳知道她的死因,我想要聽。」
「她是被你祖父殺死的。」她說,接著屏住呼吸等待他爆發。
但他沒有反應。相反地,他只是打開藥膏,開始按摩她酸痛的腳踝。「嗯,這個說法有點道理,」過了半晌,他終於說。「那老頭脾氣火爆。」
「他曾經將幾個女人扔出窗外?」恬芮試圖化解凝重的空氣,畢竟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傑斯歪著嘴露出賊笑。「有那麼幾個。現在,把妳聽到的內容和妳在哪裡聽到的全告訴我。
恬芮正想說她曾發誓保密的,但明白現在才那麼說為時已晚,因此她和盤托出桂琴的丈夫如何看到那場槍擊意外,後來傑斯的祖父又是如何宣稱他的妻子自殺身亡。
「可惡!」傑斯悶聲說道,接著握起恬芮另一隻腳。
「他們是相親結婚的,」他揉搓她的腳踝。「而他們彼此憎恨對方。」
「像你和你的亡妻。」恬芮說。
「嗯,」他的聲調平板。「像我和我妻子。但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沒有愛情,我的祖父母一心只想傷害對方。他賭博,她花錢。」
聽到這,恬芮熱切地傾向前。「她買的東西在哪裡?」
傑斯抬起頭,臉上露出有趣的表情。「別告訴我,妳也相信那個無聊的傳說?那棟房子裡藏有阿拉丁寶藏?」
「喔,」恬芮洩氣地向後靠,他開始用藥膏按摩她的腳踝。「我以為或許……」
他揚著眉看看她。「妳以為什麼?妳和我可以開始拆屋子尋找?妳不認為我祖父沒那麼做過,還有我父親?或是我和我弟弟沒把我們在那屋子裡的每一分鐘,花在找寶物上?」
恬芮從不曾因為負面的狀況而放棄任何事。「但桂琴說她丈夫曾找到你祖母買東西留下的收據,都是一些銀製品,甚至還有塞裡尼做的黃金雕像。」
一時間傑斯只是沉默地按摩她的腳踝,隨著他的沉默延長,她的心跳加快了。小時候她就喜歡讀「金銀島」那本書。
「什麼收據?」傑斯靜靜地問。
恬芮真想大叫勝利。但她大吸一口氣,緩和情緒。「我也不知道。但既然屋裡沒有寶藏,真有收據也沒有用,不是嗎?妳祖母花掉家產以免它們落入你那好賭的祖父之手,她死前又沒告訴任何人,她把買來的東西藏在哪裡——」
她的話被傑斯按著她的肩膀、並在她嘴上印下一吻而打斷。那吻一開始堅硬紮實,但隨即轉為柔軟而甜蜜。她不想它結束。
但為時不久,他退了開來看著她,英俊的臉龐浮現有趣的表情。「不論妳這輩在做些什麼,那絕不是接吻。」他說。
這句話把恬芮的好情緒一掃而空,她推開他的手。「那是因為我不想吻你。」
「妳確定?」他說,再次前傾。
但天下破壞情調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被對方說妳不擅於某件事。恬芮的母親會說她不該會接吻,因為她還未婚。不過,恬芮的好心情全不見了。
傑斯抬起她的下巴逼她迎視他。「我傷了妳的感覺了?」
「才沒有!」她不自覺地用傲慢的口氣反駁。「但你是不是除了性對其他的事根本不感興趣?」
他對她眨眨眼,顯然不習慣聽到女人說出那個字眼。「正是,我只對那個有興趣。我無心工作,一心念著我和女人的床事——」
她知道他是在糗她,但她也知道這個話題不可以再繼續下去。「收據,記得嗎?那是我在——嘿!」
傑斯抓著她的手腕將她拖出馬具室朝大屋走去,他似乎沒注意到她的鞋仍留在馬具室。但恬芮踏到石頭和某種糊答答的東西,倒是非常清楚自己仍光著腳。拜託千萬不要是馬糞,她想。
恬芮將光腳塞在裙下,打個呵欠。昨晚她整夜沒睡協助桂琴做帽子,今天下午又經過一場嚴苛的溜冰表演。現在夜已深了,她還在和一位說她不懂得接吻的男人看賬。
「什麼都沒有。」傑斯說了至少十七次。
他們四周堆滿了從一七六二年以來的賬本。「在美國,這些賬本都可以進博物館典藏。」恬芮再度打呵欠。
「如果妳想上床,就去睡吧!」傑斯的聲調顯示如果她真照做了,他會一輩子認定她是軟腳蝦。
她伸長腳揉揉腳趾。房間裡點了六枝蠟燭,但這間老圖書室仍暗得像山洞。「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你祖母沒告訴任何人她做的事。如果她真的買了東西藏起來,為什麼不告訴任何人?」
「她沒料到會在那時候死亡。」
「沒有人能預測自己的死亡時間,但我們仍會預立遺囑。天有不測風雲。若你祖父的脾氣真如你所說暴躁到可能在爭奪中失手殺了你祖母,她為什麼沒事先加以防範?」
「意外。」
「什麼?」
「她是意外死亡,記得嗎?不是被謀殺的。又不是他刻意拿起手槍射殺她。」
「沒錯。但我在想是誰先有那枝槍的?是他用那槍威脅她?告訴我妳買的那些東西都藏在哪,不然我就轟掉妳的腦袋。那類的事。」
「提醒我永遠不要去美國,」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一面第五次翻閱一本賬簿。「妳想桂琴知不知道蓋維是怎麼處理,他找到的那些賬簿的?」
「她沒有說,你可以問她。我確信你知道她的臥室在哪。」說完,恬芮全身一僵。她幹麼說那種話?
傑斯沒有抬頭。「妳這是第二次吃桂琴的醋了。妳確定不想在這裡長住?」
「吃醋?」她說。「別荒謬了,紐約有人需要我。聽著,我要去睡了。不論你是要找什麼,我們明天早上再來找。」她說,站了起來。「可惜你祖母沒有信任你對她的愛到足以告訴你,她藏東西的秘密。」
「老天爺——」傑斯低聲說。
恬芮轉頭看,看到他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怎麼了?」見他只是坐在那裡不發一語,她追問道。
「她給了我一副紙牌。」
「她買了許多一流的藝術品,給她心愛的孫子卻是一副紙牌?難道她不知道兩個孫子當中,你不是會賭的那個?」
「正因為她知道。」傑斯柔聲說。「她告訴我把牌收好,不要給科凌或我祖父拿到,不然他們會搶去輸掉,而那副牌非常、非常重要。」
恬芮的思緒飛快運轉。「如果她給你的是別種東西,你應該會時常加以把玩,那東西因而會很快毀壞。但給你紙牌,你會把它保存得好好的?」希望在她的聲音中升起。
「沒錯,」傑斯的回答低微難辨。「一直放在我臥室的一個盒子裡。」
聞言,恬芮跳起來奔向門,同一個時間,傑斯也拔腿就跑。他們同時來到門口,同時試著衝出門外。恬芮一心想贏,因此用力向前擠,就這樣她的身體直直撞上傑斯,兩個人卡進了門框。
過了幾分鐘,她仍無法出去,這才抬起頭。他對著她露出那種賊賊的竊笑。她的前胸緊貼著他的胸膛,而他正在戲弄她,讓她無法穿過門框。
她半瞇著眼威脅他。他大笑,接著跨開一步讓她過去。「妳或許不很會招呼那些孩子,逗起我的興趣倒很有一套。」
恬芮懶得搭埋他,只是直接上樓奔向他的臥室。來到門口,她停了下來;他已經跟上。她看看他的臥室,接著回頭望著他。「你敢碰我,我會一整個星期都在你的食物裡放沙。」她說。
「我由吻妳的經驗判斷,妳對我不具一點誘惑。」他說完,就繞過她進入臥室。
一時間,恬芮只是皺著眉,愣在門外。她從沒碰過像他這麼會惹她生氣的男人。部分的她想要扭頭就走,回她的臥室睡覺。讓他獨自解開他自家的謎團!
但接著她看到他已掀開一個顯然是他中古世紀的老祖宗、在十字軍東征時用的古老木箱時,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站在他身後往裡瞧。
「這裡!」他抽出一個小盒子拿到床邊。「把那枝蠟燭拿來好嗎?」
不知道是愛比還是她妹妹在他的房間點了一枝蠟燭,恬芮走過去將它拿來放到床前桌上。「不,放在這裡。」他說,意思是要她坐到他身邊的床上。
基於對他手中東西的高度興趣,她毫不遲疑地爬上床,將蠟燭連同它的錫蠟檯放在天鵝絨床罩上,仔細盯著他手中的東西。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看它們了,」他說。「我祖母在我九歲時把它們給了我,來年她就死了。」
他的聲音輕柔,床上的布幔製造出一種與世隔絕的效果。突然間她對他的氣全消了,她彷彿看到那個在一群賭徒,和一個脾氣火爆的祖父之間長大的男孩。
他打開小木盒,輕聲說道:「她告訴我這些東西非常、非常有價值,我必須永遠將它保存。」他看看恬芮,兩人的頭之間只有幾吋距離。「她說它們是我的將來。」
對此恬芮有許多連鎖反應,但她咬住牙忍了下來。
「我原以為這些牌是用來算命的,但我沒法搞懂如何用它們。」
傑斯將牌攤在床上,恬芮的心跳加劇。他把紙牌攤成扇形,由他的手勢她看得出來,他對紙牌並不陌生。
但一等看到那些牌,她的心跳穩定下來。那副牌根本沒什麼特別,它背上紅白相間的細緻花紋是紙牌常見的圖案,不見任何有趣之處。
她抬頭看看傑斯,失望全寫在臉上。
傑斯朝她微微一笑,緩緩將牌翻開。
牌面上印的是一條鑽石項鏈,角落上則是黑桃一的圖案。
接下來他翻開的是紅心三,牌面中央印的是一個小巧的金質天使。
慢慢地,恬芮拿起那張牌湊到蠟燭前。「看起來像是意大利人。」她說,接著再看看傑斯。他對她微微一笑,彷彿在等她想通什麼事。
看著他,她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伸出手將整副牌以一個動作給挑翻開來,顯出那一面的珠寶、藝品、銀盤的圖樣。
「老天爺!」恬芮說。「你想這些就是她買的東西?」
「我一直那麼想,但始終沒法證實。當然我祖父也不肯說。那就是為什麼蓋維找到的收據,會引起我的興趣。」
「但這麼多年來,你什麼都沒找到?」
「算是沒有。有兩次我們找到一些盤子之類的東西,像妳找到的那些,就沒別的了。第一次我們拿那些盤子給我祖父看時,就被他隨手砸碎了。此後我們找到什麼都不告訴他,甚至連搜尋的動作也加以保密。他不喜歡任何可以令他想起亡妻的事物。」
「箇中原因難以想像。或許是出於愧疚?」她拿起一張牌加以研究。那是一張印著藍寶石戒指的紅磚四。「除了幾件銀製品,這些東西看起來尺寸都很小,而且全是不會腐化的材質,像是油畫之類的。這些東西全禁得起長時間存放。」
「想不想得出來,她會存放在哪裡?」傑斯問。
「這是該我問你的問題。記得,你是這裡的族長而我只是訪客。」
「的確。」他笑著說,拿起另一張牌。黑桃六的中央是一尊小銅雕,或許是希臘古製品。「現在庫存清單有了,我們該如何找到那些實品?」
「她可曾給過你其它任何東西?地圖之類的?你認真想想。」
他知道她是在糗他,但他仍開心地大笑。那些財寶構成他童年生活的一部分,但自他成為族長之後,他除了工作沒時間想別的。現在他收起紙牌放回盒裡,說道:「我覺得在找出寶物這件事上,我們現在並不比剛才有任何進展。」
他說到「我們」時的口氣令她突然警覺到,他們倆是在一間其它住民全已入睡的房子裡、單獨在他房間的床上。
一個翻身,恬芮迅速地從另一邊下了床。「我想今天晚上已經過得夠精彩了。」她打個假呵欠,彷彿已經筋疲力盡,事實上她似乎已沒有了睡意。
傑斯懶洋洋地從另一邊翻下床。「說的是。明天妳得去愛丁堡,妳應該睡一下。」
「愛丁堡?」她茫然地反問。「我為什麼要去——」
「妳說過妳和桂琴要去買點大屋需要的東西,記得嗎?」
「對呵!」她說。她已忘掉她為了解釋她和桂琴要進城裡所編的謊言。明天是她們要戴著桂琴帽子到愛丁堡秘密午餐的日子。「買東西。我差點忘了。」
「我有幾樣東西請妳們一道買一下。煙草、綿羊油、兩具捕狼夾、一套馬轡頭。」
隨著他說出每個字,恬芮的臉愈變愈怪異。「捕狼夾?」
「是啊!妳可以帶兩個人駕馬車過去。妳們去買補給品一定會需要馬車,因此何不順便買些其它東西?」
「捕狼夾也在管家的工作範圍內?」她問。
「或許妳想的也有道理。或許我應該跟妳們一起去,出去走走對我也有點好處。我可以去看看能不能找幾條褲子——」
「不要!」她試著想出一個不要他去的理由,卻因缺乏睡眠,思路無法清晰。
「不要褲子?我能理解女人喜歡我露出膝蓋,但若妳堅持——」
她已經累得想不出任何謊言。「我不在乎你要穿什麼,但你不能跟我去。我要一天躲開這個地方、躲開你。而且不要買捕狼夾,或是綿羊轡頭,或是——」
「綿羊油、馬蠻頭。」
她這才看出來他是在逗她,而她懷疑他可曾真的想和她一起去愛丁堡。由她對他的瞭解,他或許寧願光著腳板去踏有刺鐵絲,也不願在城裡待上一天。而她懷疑他甚至會穿褲子,或是內褲。
她走到門前,打開,但他在她能隨手關上前叫住她。
「謝謝妳今天對孩子們所做的一切,」他柔聲說。「妳真好心。」
她試著掩飾因他的讚美而脹紅的臉。「不客氣。他們都是好孩子,我自己也樂在其中。」
「我也一樣。」他說,口氣像是熱切的男孩。
「晚安。」
「妳也一樣,晚安。萬一明天早上妳們走前我們沒碰面,現在先祝妳們購物愉快。」
「謝謝你,晚安。」她就要帶上門,但隨即又把它打開。「傑斯。」她喚道。
「什麼事?」
「你村裡的那個女孩後來怎麼了?你說你愛上的那個?」
「我母親對她感到抱歉,因此她送她到格拉斯哥去上學。聽說幾年後,她嫁給了一個老頭子。」
恬芮不很確定,但她覺得他的聲調中仍有苦澀。話又說回來,她曾聽過上千的女人告訴她,她們永遠忘不了初戀。因此或許男人也一樣。
「嗯,晚安。」她再次說,接著迅速帶上房門,走向她的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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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0:34
第十三章
「我們辦到了!」恬芮靠著馬車的硬木椅背時說。
「是妳辦到了,」桂琴手持韁繩柔聲說。「我一點忙都沒幫。」
恬芮不理會她說的話。「記不記得那個可怕的女人和我們道別時,臉上得意的表情?她以為她賺到了什麼,不是嗎?『桂琴之家』。明天全愛丁堡的人都會聽說妳的名字了。」
「不是我,是妳,」桂琴堅持她的說法。「我什麼都沒做。」
「只是做了那頂我看過最美的帽子。」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許多人都有天賦才能。藍黛會說好聽的故事,莉莉會用海草做酒,但她們就沒辦法在愛丁堡販賣她們的才能。她們沒辦法用她們的才能賺錢。」
「哦,那只是需要一些說服技巧。」
「不,」桂琴嚴肅地說。「那需要妳敢面對全世界的自信,那是我們在麥家村的人所欠缺的。」她的聲音放低了。「那也是一旦妳走後,我們會無以為繼的動力。」
「鬼扯。」恬芮說,被桂琴的讚美弄得有些尷尬。她只要回味今天的勝利,其它什麼都不要想。「眼前我們倆需要想的,只是如何不要讓麥家村的人知道妳這門生意。我無法想像漢默會贊成女人賺錢,尤其是我認為妳會賺到的那個數目。那種情形我在紐約看過不下百次。我曾幫助一個丈夫游手好閒卻有孩子要養的女人找到謀生的工作,當她能獨立營生時,那個男人的自尊卻突然發作,阻止她繼續賺錢。這情形我看過好幾百次了。」
「妳想傑斯會阻止我嗎?」桂琴握著韁繩問。就算天色昏黑,只有月光指引她們,拉車的馬絕對知道回家的路。
「妳比我更瞭解他。」恬芮說,接著暗自皺眉,因為她不喜歡當自己那麼說時,劃過胸中的痛。就算她受那個人吸引,那並不是世界末日,不是嗎?
「不盡然。」桂琴說。「我知道我曾和他上過床,但我從不曾看過他對別人像對妳那樣交談。」
「真的?」恬芮問,接著轉開頭不讓桂琴看到她加深的笑容。「他是個好人。我的意思是,有些事他實在不該,像是把女人拋出窗外,還有威脅要殺她們之類的。但是,總體而言,他很照顧人。」
桂琴歪著頭瞟她一眼。「謀殺?」
「哦,沒什麼,那只是他說的一些話。妳得身歷其境才會理解。聽著,妳確定妳要在麥家村開展妳的生意?我知道我母親可以替妳在愛丁堡找個很好的小店。」
「好意心領!」桂琴堅定地表示。「妳忘了我是在那個城裡長大的?若是我住在那裡,一旦我死了,麗絲會沒人照顧。但在這裡……」
「嗯,」恬芮柔聲說。「我知道。她在這裡出生,所以她在這裡永遠有個家。」而這一點是恬芮開始真的喜歡麥家村的原因:這裡的人似乎都互相關切,沒有人被孤立或是遺忘。甚至做了族長情婦的桂琴,也為眾人接納為他們的一份子。嗯,恬芮想,她非常喜歡那種態度。
「我的天,時間真的不早了。」恬芮大聲說,打斷她的遐想。「等我上了床,一個星期都不要下床來。」
這時她們正好轉了個彎,麥家的那棟老石屋赫然在目。恬芮第一次看到這個地方時,它只點了一根蠟燭,但是今晚它看起來像是整個屋子都點亮了。
「不對勁,」她輕聲說,接著聲音變大了。「不對勁。」一挺身,她自桂琴手中搶下韁繩,大聲吆喝那兩匹疲倦的馬。見牠們前進的速度仍不合她的意,她站了起來,抓起座椅旁的馬鞭對著馬兒上空揮舞。
在她身旁的桂琴沒留神,砰的一聲向後倒下,翻過座椅直直撞進馬車板座。她痛得呻吟,但沒時間細想是哪裡撞傷了,因為如果不抓住什麼,她會飛出車外、掉到路上。她的帽子掉到臉上,因此她只能摸索爬行。抓到護欄後,她推起帽子,抬頭一看,眼前出現恬芮襯著月光的身影。她站在馬車前端,像桂琴看過的一張馬戲團海報裡一樣,揮舞著馬鞭辟啪作響。
當桂琴看到她們向大屋衝去的速度有多快時,她確信她們會直直撞了上去。她將身體蜷成一團,躲進馬車護欄和裝有恬芮買的東西的布袋之間,準備承受撞擊。
但就在馬車快要撞上大屋前,恬芮使出全身力氣拉緊韁繩。桂琴確信那些馬兒的前腳已被她拉得脫離地面。接著,馬車還沒完全停下,恬芮已跳下車跑進屋裡。
親愛的母親:
時值深夜而我已累個半死,但我非得告訴妳今晚發生的事。很抱歉今天我和桂琴到愛丁堡時沒能去看妳,但我們有太多的事要做,而時間不夠分配。
首先,桂琴的帽子極為成功。我們果然引起了愛丁堡諾女士的注意,現在她已接到合約盡快趕製二十五頂帽子。我告訴帽店老闆要找到桂琴用在帽子上那種老布料極為困難,因此她提高了原來出價幾近一半的價錢。想想看傑斯那棟老房子裡上千碼的腐壞窗簾,桂琴應該可以用它們做帽子到下個世紀。
我們回到大屋時,每扇窗戶都發出亮光。如果妳知道麥家人有多節檢,妳就會知道那是多不平常的景象。我好怕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因此不假思索地,我揮起馬韁逼那些馬兒快跑。記得父親曾經教過我如何站在馬車前對空揮舞馬鞭嗎?我記得唯一一次我表演給妳看,父親教給我那些動作時,我們必須用嗅鹽才讓妳清醒。
總之,所有的麥家人都在大屋等我們。
母親,妳必須瞭解,過去三天中,桂琴,她的婆婆,還有桂琴的女兒麗絲,還有我一直是偷偷地做那些帽子。完全保密。我們沒讓任何人知道我們在做什麼。但是,不知怎麼搞的,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而且他們全都在大屋等我們回去。
妳應該看到那個情形!所有的孩子都到齊了,甚至包括桂琴夫家二表弟的新生女兒也被她母親抱在懷裡睡著。每個人都在那裡,甚至那個專制牧師——恐怖漢默——都沒缺席,全在等我們回來告訴他們,桂琴的帽子在愛丁堡推展的情形。
這就是在麥家村要保密的情形!我寧願認為牧師還不知道我星期天下午在傑斯腿間溜冰的細節,但我敢打賭他知道的已經足夠讓他描繪出一張畫了。
總之,妳知道我本就是人來瘋。像妳常說的,有其父必有其女,而我想我的確像父親。經過一整天的奔波,我已經非常疲倦了。事實上,我因為溜冰和陪同傑斯尋寶已經累了好多天了,但是一看到那些急著想聽故事的臉,我的疲倦不翼而飛,開始說起故事來。
而那個故事多精彩啊!
桂琴和我對於我們要去愛丁堡的真正理由隻字不提,因為我們很擔心計劃會失敗。原來他們早已知道我們的意圖,想像得到,對於當初我們的種種保密措施,他們一定笑翻了天。
既然我們告訴大家,我們是要去採購家用補給品,我們就穿著日常服出發。但是一旦來到距城一哩時,我們停下車換上我最漂亮的兩套服裝。桂琴比我瘦一點,但那衣服還是很合她的身。當然我們戴了桂琴精心縫製的漂亮帽子。
正如妳替我們安排的,我們在金鴿餐廳用的午餐。進去後不到三十分鐘,一個女人上前問我帽子是在哪裡買的。我告訴她:「我不能說。如果我告訴妳,我的制帽師傅會被太多的訂單佔滿時間,那樣我就永遠拿不到我的新帽子了,是不是啊?」
那女人氣呼呼地走開後,我以為桂琴就要緊張死了。我花了一些時間才安撫住她,但她仍緊張得吃不下任何東西。
但是我知道該怎麼做。那女人不會死心的。如果她就此放棄,她也就不值得擁有桂琴的帽子。
午餐快結束時,一位女侍將一塊非常糊塌的蛋糕掉到我的帽子上。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她一把將帽子從我頭上搶了過去。(幸好我早已想到拆掉髮夾,但那麼一來一整餐飯當中,我都無法彎脖子。)那女侍將帽子拿走,堅持要替我清理。十分鐘後,她千道歉萬道歉地將帽子送回來了。
桂琴比剛才更緊張,但我告訴她鎮靜吃點心就好。幾分鐘後,我們看見那女侍遞了一張紙條給那個問我帽子是誰做的女人。
我知道那上面一定寫著從我帽內襯布標誌上抄到的名字和地址。我們把那布標做得大到多數近視的女人都能無需眼鏡看清它的內容。看到她們交換過情報,桂琴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們連忙出去,找個地方好好地大聲笑出來。
午餐後,我們花了一小時在城裡閒逛(我要替傑斯買些柬西),接著我們慢慢地走到妳告訴我們的帽店。既然那個傻店主沒有出來迎接我們,我們只好自行進去瞧瞧。因為已經有三位女性到那裡詢問「桂琴之家」出品的帽子,我們只花了三十分鐘就和女店主達成協議,提供帽子給她的店專賣。
整個交涉過程,桂琴一言不發,只是坐在那裡看著我,絞她的手指頭。店主說:「所有的藝術家都是那樣。」我想桂琴差點被這等讚美嚇昏了。藝術家!
就這樣,桂琴變成了女帽設計師。只要我在這裡,我會替她管賬,計算帽子價格。我走了之後……嗯,我們再找人頂替我的工作。
因此當我們到家時,大屋裡點滿了燈、而全村的人都等在那裡,聽我們描述事情的經過。傑斯說村裡有任何生意都能帶給每個人福利,因此桂琴帽子也是大家的生意。
這種情形和做了二十年鄰居卻互不知道名字的紐約,實在大不相同!
總之,我們又吃又喝——全花傑斯的錢——我告訴他們一整天的經過。說實在的,親愛的母親,我感到無限開心。他們都是那麼的專注而感激,我又有一個那麼精彩的故事可以說給他們聽。
同時,我也是個快樂的旁觀者!我看到桂琴成為一個重要人物!桂琴可以選擇她的員工是我始料未及的。看到她站在傑斯特別點燃的餐廳壁爐前考慮要選擇誰,我幾乎轎傲得要掉下淚。
喔,母親,我真為她感到驕傲。她選了村裡四位沒有男人依靠的女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們的身份,但後來傑斯全告訴了我。現在桂琴已改變了麥家村裡四位女人的命運,若是她的帽子生意做得起來,而我認為它能,我將毫不奇怪不只是四個家庭受惠。
說完一整天的經過後,叫人難以相信的,惹得大夥兒大笑的居然是恐怖漢默。他說真正的桂琴之家並不適合做生意。
聽他這麼一說,每個人都看著傑斯,因為桂琴的住所是他名下的產業。他時常加以整修,但它仍只是一棟比放羊小屋大不了多少的茅草屋。
傑斯說他的老房子有足夠的空間做帽子生意,但經小雷西直率地表示,那樣一來屋裡就住得有許多未婚女性,村民因而決定由傑斯出錢整修一棟村中原先做為貯存羊皮的倉庫。聽說那個地方很大但空無一物,因此需要一些時間和資金才整修得起來,但傑斯會支付一切。
當然傑斯抗議他既沒時間也沒錢做那些事,但全村的人一致噓他。顯然他們很清楚他的經濟狀況,知道他能負擔到什麼程度。現在傑斯已請我替他管賬,我查出了什麼以後再告訴妳。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不可能像他宣稱的那麼窮。
我們迫切需要縫衣機和制帽用品。傑斯說,今年他會將所有賽馬所得的獎金捐獻給桂琴之家。這個承諾引出的歡呼聲大到我害怕屋頂會為之震垮,因此我想那筆獎金為數一定可觀。
傑斯拍著雷西的背說,他會要男孩每天在山上跑個來回,以便練出賽馬師所需的最佳體能。接著恐怖漢默說,由我駕著那輛馬車回家的樣子來看,我才應該去賽馬。接下來他的話更令我震驚。他說如果這裡有溜冰大賽,我們可以登記讓我出賽,而我將贏得可以買下全世界縫衣機的獎金。
見他說得如此快活,我真的是震驚得合不攏嘴。桂琴低聲對我說:「莉莉是他妻子,而到了明天他什麼都不會記得。」過了幾分鐘,我才弄懂她的意思。接著我記起來她曾告訴我,莉莉會用海草做酒。我的天!看起來那女人每天晚上都會將她丈夫灌醉!
母親,妳能不能替我找些有關水酒裝瓶和販賣的資料?我還沒嘗過莉莉的產品,但是確信它會有市場。如果它能將恐怖漢默變成一個會說笑話的男人,我或許已找到生命之泉。至少是幽默之泉。
嗯,大致就是這些了。我必須上床了,明天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傑斯要我開始看他的賬薄,我則想研究他的紙脾,看看能不能找出那些珍寶。這件事我會在下封信中告訴妳。
對了,妳能不能送大約一百磅的綿羊油過來?似乎我買成檸檬油了。傑斯不很高興地表示,他該拿那些檸檬油怎麼辦,又說我還是處理帽子比較行。我告訴他,我做任何事都比他強,一句接著一句,到現在我似乎有機會真的騎馬參賽了。如果妳看過傑斯那些賽馬四下奔騰的模樣,妳會開始為我祈禱。
現在我真的、真的,必須睡了。
愛妳的女兒 恬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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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0:48
第十四章
「多麼精彩的信。」歐梅蘭大聲念完信後,對她丈夫說。
「我想我最好把她帶回來,」安格皺著眉說。「聽起來她正把我侄子的村子鬧得天翻地覆。」
「可不是嗎?話又說回來,恬芮太像她父親。他們倆都見不得障礙。如果一座山擋在他面前,他會直接穿過去,並且笑著出來。」
「妳想念他?」安格問,視線由老花眼鏡上向她投射過來。
「喔,當然不會。和他生活就像住在暴風圈裡,對我來說太過刺激了。」她再看看那封信。「但有一點很奇怪的是,她在這封信裡多次提到傑斯。你聽著。『和傑斯溜冰。』『陪傑斯尋寶。』『傑斯談論生意。』『傑斯支付食物和飲料。』這裡她又提到傑斯有多仁慈,點燃壁爐為大家怯寒。」
「依我看,那只是浪費燃料和錢。」安格說,報紙再次擋在他面前。
她重新看那封信。「最後幾頁中除了傑斯別的什麼都沒說。我從沒輻她如此說到一個男人。」她抬頭看看丈夫。「你想她會不會是戀愛了?」
「恬芮?」安格悶哼一聲。「不可能。但有可能她終於遇到一個她能尊敬的男人。」
「她說的財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安格再次悶哼,這一次帶著笑意。「一個毫無意義的愚蠢傳說,如此而已。我父親總是說我母親將麥家的錢全都花掉,並且將所買的東西藏在屋裡某個地方。那個說法極為荒唐,但小孩子們莫不樂得到處尋寶。」
「紙牌又是怎麼一回事?」
安格翻動報紙。「我也不知道,」他說,但接著他放下報紙看著她。「他一定是指那副樸克牌。我母親訂做了四副分給每人一副……我不記得分給誰了。大概那些不賭錢的人吧!」
「這麼說你也有一副了?」
「我的確有。我母親要我們保密並發誓要永遠保存。」
「哦,」梅蘭輕聲說。「你那副牌現在在哪?」
安格再次拿起報紙。「不記得了。大概在閣樓吧!或許是哪個舊箱子裡。」
「誰知道其它的牌在哪裡?」
「我姊姊。她什麼事都知道,她一直對那種事深感興趣。」
「哦。」梅蘭站起來走到角落的寫字桌,開始寫信給安格住在愛丁堡的姊姊,問她是否願意在星期四和她來個茶會。
「啊,妳可真淘氣,」安格的姊姊洛娜對梅蘭說。「我見過那個虛榮的傻女孩艾桑妮,和她那可怕的母親。這麼多人當中,妳怎麼會送那個女孩去見傑斯?他會把她活生生地撕成兩半。」
「嗯,根據安格對他的描述,我也猜出來了。但我想給我女兒一些時間拋開紐約的嚴苛。恬芮為人熱心,而且非常認真。我花了好多年求她度個假,她從來就沒照做過。當安格告訴我,他要恬芮替他侄子找妻子時,我以為那是個強迫她度假的完美機會。但若我在第一個星期就送個可愛的女人過去,恬芮就會很快離開麥家村,得不到她需要的假期。」
「根據妳告訴我的,聽起來她並沒有停止她拯救人的重責大任。」
梅蘭放下她的茶杯。打從第一眼看到安格的姊姊,她說喜歡上她。安格曾說洛娜太愛當老大,但梅蘭喜歡愛當老大的人,否則她也不會嫁給恬芮的父親和安格。
「但恬芮的確有度假的實質。長大之後她就沒溜冰了,而麥家村可能發生什麼比在紐約更難纏的事?」
聽她這麼說,洛娜笑出聲來。她只比安格年長一或兩歲,但她看起來像是已有一百歲了。她穿著一件梅蘭確信是手工精製的老式裙裝,但露在那些蕾絲花邊之間的卻是一張又黑又皺的臉;她的皮膚有著那種長期在馬背上討生活的人的滄桑。「就像拿燒水的鐵壺去配精緻花邊。」安格曾這樣形容他這位甚少見面的姊姊。
「我所知道有關那邊的一些事,可以讓妳的頭髮全嚇得蜷起來。」洛娜說。
「我的女僕會感激妳。」梅蘭柔聲說。
過了半晌,洛娜才領會她的意思;接著她放聲大笑。「我喜歡妳甚過安格以前娶的那兩個。雖然妳的外表像個乖巧的小婦人,其賞心中自有主見。我猜妳那外向的女兒遺傳到妳的特質,比妳們兩個以為的都多。」
「嗯,請不要告訴安格,」梅蘭微微一笑。「他認為他喜歡溫柔的女人。」
洛娜再次開心大笑。「我想妳來這裡是要聽麥氏一族的歷史。」
「如果妳不介意,這的確是我的來意。似乎還有兩副牌不知去向。」
「乖乖,妳的確打探過了。我有兩副,我的和我姊姊的,願她安息。別告訴我妳找到安格那一副了?」
「沒錯,」梅蘭說。「花了我和三個女僕整整兩天的時間,才終於找到了。」
「我就說嘛,妳也是個頑固份子。」她傾身向前好仔細看清梅蘭。就像許多醜女人,她非常虛榮,不肯戴眼睛。「妳是有什麼打算?妳真正的目的在哪?」
「我也不很確定。但我想我或許是想把我女兒和妳侄子配成一對。」
「嗯。妳想妳女兒能受得了傑斯那種壞蛋?」
「妳的侄子能受得了我那獨立奔放的女兒?」
洛娜沒有笑出聲,但她的眼角眉梢都浮出笑意。接著她的笑容轉濃。「妳或許知道了那些牌的事,但妳可聽說過那篇遺囑?」
這一問令梅蘭睜大了眼睛。「什麼遺囑?」
「我弟弟是個白癡!妳不會認為他大老遠地把妳女兒送到麥家村替傑斯找妻子,為的只是他希望他侄子結婚?」
「事實上,我沒有質疑他的動機。」
「安格扮演邱比特?哈!他只是想專賣傑斯的羊毛料。」
「他的確是在賣傑斯的羊毛料啊!我不懂。」
「安格想繼續賣麥家的毛料,而——我們再叫些茶來好嗎?外加一些……」她上下打量梅蘭。「蛋糕。妳不介意吃些蛋糕吧?」
梅蘭微微一笑。「我很喜歡蛋糕。」她說。
洛娜回她一笑。「好。蛋糕給妳,我自己則來一點威士忌。妳不介意吧?」
「鐘鼎山林各天性。」梅蘭笑著說。
「那就放輕鬆,怎麼舒服怎麼坐,因為我有許多話要告訴妳。」說完,她拿起一個小鈴鐺大力地搖了一了,一位女僕立刻出現。
「夫人有什麼吩咐?」
「茶、蛋糕和威士忌。三樣都要很多。還有把那個盒子給我。」
女僕順服地遞給她一個小黑檀木盒。洛娜將木盒交給梅蘭。
裡面是兩副紙牌。除了牌面上的藝品和珠寶的圖案,它們看起來相當普通。
「安格從不相信任何傳言,我姊姊也是,但我認為這些是我母親買下,並且藏在麥家大屋裡的東西的圖片。」
「我的天!」梅蘭說,拿起一張牌。上面的圖案是一隻藍寶石戒指。「希望女僕送來夠多的茶和蛋糕,因為我想聽到所有妳所知道的故事。」
「正合我意,」洛娜說。「能和年輕一輩聊天實在不錯。我的朋友都先我而去了。」
梅蘭忍不住笑了出來。洛娜實在很仁慈,竟然稱她是年輕一輩。
三小時後,梅蘭才離開她大姑的家。到這個時候,洛娜已經醉了而梅蘭也吃下整整三盤精緻糕點。若非她的貼身馬甲再也沒有一絲縫隙,她還會再吃一些。
現在,坐著馬車回家的路上,針對剛聽到的奇特故事,她滿腦子充滿了各種念頭。若是傑斯在往後的六星期內、他滿三十五歲時,沒有因愛而結婚,他就會失掉麥氏家業的主權。
「他仍能保有族長的名銜,但那不值什麼錢,可是他會失掉所有的資產。」洛娜說。
「由我女兒告訴我的,他深愛那地方和那裡的鄉親。他們是他生活的全部。誰會更愛那地方?」
「沒有人會愛那地方,」洛娜說,又自行斟了一些威士忌。「但他弟弟科凌會很高興擁有那片土地。不管值多少錢,他可以賣掉它再用之於賭上。他遺傳到了這個家族的毛病。可惜他不像我愛喝酒;這個嗜好比較便宜。」
「真想不到,」梅蘭說,嘴裡全是蛋糕。「但老實說,我有點糊塗了。如果傑斯深愛那個村子也想住在那裡,他為什麼還要抗拒我丈夫替他找妻子的努力?」
「因為傑斯不知道那篇遺囑。」
「不知道……」
梅蘭放下空盤,洛娜則拿起威士忌瓶再倒上一杯,但酒瓶已空。她向後靠著椅背望著梅蘭。「那是我和安格吵得最凶的一次。就在傑斯父親死前不久,他的狀況很糟,困在一樁不幸福的婚姻中動彈不得,他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因為他父親仍相當年輕。傑斯曾請求他父親准許他開發有關羊的生意,但我哥哥總是不准。
「後來傑斯的母親海若死於意外,傑斯的父親開始在英格蘭各大家族日夜歡宴,終於從屋頂上掉下來身亡。事後沒有人承認事發當時曾和他一同待在屋頂上,但我深知哥哥的為人,我確信當時他是在追逐一位女僕。
「總之,他死後幾近三星期沒有人找得到傑斯。他帶著一個僕從跑到高地上漫遊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因此安格和我代替他聆聽律師宣讀遺囑。」
「遺囑規定傑斯必須在三十五歲前為愛結婚,」梅蘭若有所思。「但那時傑斯不是已經有妻室了嗎?」
「的確。那遺囑是在幾年前立下的。」再一次洛娜的視線直直投向梅蘭。
「我懂了,」她說。「重點是為愛。每個人都知道傑斯和他妻子之間沒有愛情,那意味著,當傑斯三十五歲時,如果他仍和當時的妻子維持婚姻狀態,那些資產將自動轉給科凌。」
「正是。但是科凌——我確信他詳知那篇遺囑內容——沒料到傑斯那年輕的妻子會一年不到就死了,因此給了傑斯另一個完成遺囑要求的機會。」
梅蘭想了一想。「但無疑傑斯的頭次婚姻生活令他視結婚為畏途,因此這些年他一直保持單身。」
「沒錯,而安格和我已經想盡了辦法要他再婚卻不得要領。」
「但沒告訴他理由,」梅蘭說。「我懂了。如果他認為他必須『為愛』結婚,他會永遠結不了婚。你不能存心戀愛,但是你可以……」她的聲音放低了。「——你可以說謊。」她把話說完。
「現在妳知道我和安格爭論的重點了。安格說傑斯有權知道箇中詳情,如此他才會替自己找個漂亮的女孩,露出愛她的樣子,和她結婚,因而保住他想要的東西。那有什麼難的?」
「但傑斯不像我聽說的科凌那種會裝模作樣的人,嗯?」梅蘭說。「科凌可以裝出身陷愛河的樣子,傑斯就不會。話又說回來,誰又來判定真偽?」
「當今國王。」
「什麼?」梅蘭不可置信地驚呼。
「海若死時還是維多利亞女王當政,她同意仲裁任何爭議。海若和科凌是女王在巴爾摩別宮的常客,科凌秉持一貫的態度對女王大灌迷湯——她很喜歡為愛結婚這種主意,以至於同意做這檔事的判官。」
「她一定是認定她會永生不死,不是嗎?」梅蘭問。
「的確,不過據我所知,她的承諾仍由她兒子愛德華概括承受。」
「我的天!」梅蘭說。「我不會想接下判斷某人是否真的在戀愛的責任。」
「當今國王在這方面倒是有很多經驗,妳懂我的意思吧。」
聞言,梅蘭微微一笑。愛德華七世和漂亮女人的風流韻事是全國的熱門話題。「國家級的大事!」梅蘭說。「而傑斯全然不知?」
「嗯。我說服了安格,因此我們約定不告訴傑斯。」
「難怪安格一直送年輕女人去給他侄子挑選。」
洛娜搖搖頭。「我們那麼做了十年!妳無法想像我們總共送了多少女人給我那侄子考慮。而每當傑斯到城裡來……天可憐見,我們簡直是安排了成隊女子在他眼前遊行。」
「但他均不為所動。」
「一點也不。」至此洛娜的眼睛閉了一會兒。「我的天!我已經累得沒法再聊了。妳明天再來,我要廚子烘些種子蛋糕。妳會喜歡的;它們有一半是奶油。」洛娜說,接著頭一垂,立刻睡著了。
梅蘭花了一些時間從硬木躺椅背上,抽出一張手勾毯子蓋在洛娜身上,這才離開。但她的心思已經不在那裡,全都去回想她聽到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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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1:00
第十五章
「傑斯愛上她了嗎?」麗絲問她母親,一面掙扎著縫製要鑲在帽上的小玫瑰花。她特經秘密准許不用上學前來幫忙做帽子。秘準是因為他們不要讓恬芮小姐知道她沒去上學。「為什麼不讓她知道?」麗絲在第一個問題還沒得到回答前連續發問。「校長都可准,為什麼恬芮小姐會不行?」
「妳不該問那麼多問題。」桂琴說,她嘴裡含著針頭奮力將花釘在帽簷。
「我只是試著瞭解誰是真正的族長。是校長,還是恬芮小姐,還是麥先生?」
桂琴停下動作瞪她女兒一眼。她正要狠狠斥責女兒,繼而想到那些老舊布料老是在她們手中裂開,而今天一整天外面都是陽光普照。
桂琴丟下帽子放到桌上。她從清晨四點開始工作,到現在已近晚上六點,如果她繼續做下去,她的眼睛就會花了。她看看女兒,她也已經幫她做了六小時了。「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好耶。」麗絲立刻放下手中的帽子。幾分鐘後,她和母親已沿著海灘散步,腳趾踏在沙上的感覺令她覺得非常舒服。自從她和母親搬進大屋居住,她必須整天穿著鞋。有屋可住的確不錯,但有時候她會懷念光著腳跑在沙灘上的自由。
「一旦她走了,我們該怎麼辦?」麗絲問。
麗絲不需要說明誰是那個「她」。「我不知道,」桂琴柔聲回答。「而且,老實說,我也很擔心。」
「這是不是妳現在盡可能多做一點帽子的原因,因為妳認為她走以後就沒有人會請妳做帽子了?」
「嗯。」桂琴簡短地回答。她早已不會為女兒對多數人所謂「大人的問題」有精闢的看法而感覺奇怪。
「她知道我沒去上學會不會生氣?」
「會。她是美國人,她相信小女孩長大後也可能做總統。」
「什麼是『總統』?」
「一個介於國王和國會議員之間的人物。」
「美國總統是不是像我們國王那樣有許多女朋友?」
「當然不是!」桂琴大吃一驚。「如果美國總統像那樣,美國人會推翻他。」
「他愛上她了嗎?」半晌後,麗絲又問。她已經和母親獨自生活了好多年,母親煩憂時她非常清楚。麗絲猜母親是在擔心未來。桂琴是在害怕一旦恬芮小姐離開了麥家村,她必須獨個兒承擔起這樁帽子生意。
見桂琴不說話,麗絲追問下去。「她很快就要走了嗎?」
「很有可能。這裡沒什麼值得她留下的。她很想讓我們以為她需要一份工作,但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很有錢。她的衣服,說話的樣子,等等。」
桂琴的話聲逸去,她眺望著海面。從某個角度看,在恬芮來到麥家村之前,桂琴算得上安於現狀。她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現在她卻害怕自己心生希望。有恬芮在一旁,每件事似乎都可能發生。她可以用經營帽子生意賺來的錢送女兒去愛丁堡讀大學,似乎是個完全合理的想法。
「麗絲很聰明,」恬芮曾說。「非常非常聰明。我從沒看過對數字如此有概念的人,而我認為她對科學很有一套。或許妳該考慮送她去愛丁堡上學;妳當然負擔得起。」
所以現在桂琴的心情已從做漂亮帽子的喜悅,轉為萬一她失敗的憂慮,那就像是她耽誤了女兒美好的未來。還有,萬一麗絲離開了麥家村,佳琴就真的只剩她自己一個人了,甚至比蓋維死時還孤獨。
因此,桂琴討厭起自己來;我把女兒拖出學校,逼她在帽子上縫花,那根本是她不喜歡而且不在行的事。
「……笑。」麗絲在說。
「什麼?」桂琴將心思拉回現在。
「妳在生我的氣嗎?」
「當然沒有,」桂琴對女兒微微一笑。「我有點心事,大人的事,如此而已。」
麗絲轉身走向海面,再丟幾顆石頭。「我想他愛上了她,」她靜靜地說。「不過我不認為她愛他,因為她看過的人比他多,因此她把好人和壞人搞混了。但若他告訴她,他愛她,她或許會響應他的愛;然後他們會結婚,她就永遠不會離開麥家村。然後她就能經營妳的帽子生意,妳就能在我念醫科時,陪我住到愛丁堡;等我學成之後,我們可以回到這裡看病救人。」
麗絲說完時,桂琴已震驚地張大了嘴瞪著她。她不知道麗絲已聽到恬芮認為她該去愛丁堡念醫的想法。而桂琴當然沒說出若是女兒去念醫,她將和她分開好多年的憂慮。
一時間桂琴只是瞪著女兒。她知道現在她只有兩種選擇。其一,她可以佯裝什麼都知道而她女兒只是個啥事都不懂的孩子。蓋維就會那麼做。
但是蓋維不在這裡,而或許她這一生全決定於這一刻。
其二,桂琴可以據實以告。她選擇了第二種方法。
「妳想我們該怎麼做?」半晌過後,佳琴說。
「交給雷西和我來辦。」麗絲回答得那麼快,桂琴不由得笑出聲來。
「妳和雷西?」
麗絲抬頭看她母親,滿臉嚴肅。
「你們兩個孩子有什麼辦法?」桂琴無法停下不笑地問。
「我還沒想到。我需要研究一下。」
看到麗絲認真的口氣,桂琴奮力壓下她的笑聲。「好吧!」終於她說。「就讓妳和雷西去想辦法了。妳何不現在就去找他?」
麗絲鄭重地點點頭,跑開了。桂琴拾起幾塊石頭扔向海面。部分的她希望歐恬芮小姐從沒來到麥家村,從沒介入他們的生活。但,其實是某件事困擾了她。她女兒說麥傑斯顯然愛上了恬芮——桂琴也看到了。她是否感覺到嫉妒?還是憂慮?
她的頭抬起來。她不想她的生活回到從前那樣,她想女兒上學的心情強烈得一如麗絲她自己。桂琴希望她的夢想能夠實現,而她知道那只有在恬芮能留在這裡才有機會。
「妳有什麼損失?」她似乎聽到蓋維告訴她,而他的話令她挺直了背脊。她撩起裙襬,以堅定的步伐走回大屋。
傑斯坐在圖書室書桌前,面前擺著一些文件。他的表情就像船長到了陸地一樣無奈。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你愛她?」桂琴說,背對著門。
「妳別胡說八道。」
他沒有問「愛上誰?」令桂琴知道她猜對了。「你騙不了我;我看過你沒穿衣服的樣子。」
傑斯皺著眉,一味瞪著面前的文件。「妳不該說這種話,尤其現在妳已經是……」
「是什麼?」她走向書桌。「生意人?我可以用你的舊窗簾做出漂亮的花,但也就是這樣了。那些都是她的主意,是她……」
見桂琴似乎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他抬起頭看著她。「相信天下無難事?」
「對,就是她。而我們麥家村需要她,你也需要她——」
「別再說了,」傑斯語帶威脅。「我不需要妳同情。如果妳要找同情的對象,看看妳自己就好了。」
「我自己並不需要同情。我愛我丈夫,他死後又有你來暖床。」
「我對妳的意義就是那樣?」他柔聲問。
「就是那樣。」她說,不覺鬆一口氣。她一直在害怕近來的那些感覺是嫉妒。「你和我經歷過太多壞事,以至於不相信人間有善。但是她……」
「她從沒受過傷。她相信如果妳有志竟成,因此她決定協助妳開創做帽子生意。若是逼她一下,我毫不懷疑她會替麥家村裡所有人都找到一門生意做。」
「或許,」桂琴說。「但生意並不是愛,不是嗎?」
「妳沒別的事要做嗎?沒有帽子要做或是飯要煮?」
「事情可多了,但我受不了看到你癡心呆念著她,卻不採取任何動作。」
「癡心呆念?我是在做賬。」
「是嘍,我看得出來。」她朝他面前的文件點點頭。上面除了幾筆鬼畫符外,什麼都沒有。
他佯裝生氣地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出去。「我沒愛上她。」
「哦?有哪個女人曾像她那樣惹你發笑?有哪個女人在乎這個行將就木的小村,並試著拯救它於窮途末路?」
「這裡不是……而我也不……」
「不怎麼?不需要妻子?不需要為這裡注入新血?看看你四周,這棟爛房子就像座墓地。你祖父的恨意控制了這個地方,以至於這裡充滿了死亡的惡臭。」
「出去,」傑斯說,接著他站起來,手指著門。「出去。」
桂琴看得出來現在他是真的生氣了。她一抿嘴,轉身出了圖書室。但她用力甩上門,屋裡傳出來東西掉落地上的碎裂聲,令她滿意地微微一笑。她走上樓來到擺滿帽子半成品的桌前。
「今天大家都怎麼了?」那天晚上恬芮在傑斯身旁坐下用餐時問。
他沒有回答,一味看著他的餐盤。只見他把食物推來推去,但那已是他的第三盤,所以無論他是在為什麼心煩,那並沒影響他的胃口。
「事實上,」見傑斯不回答,恬芮用假聲說。「我心情不好,是因為桂琴認識了別的男人,而我剛發現我愛上了她。」
「我沒愛上任何人!」傑斯猛地站起來,倉促間甚至弄翻了他的椅子。「而我也不想娶任何人!」
恬芮不解地眨眨眼。「我也確信沒有人要嫁你。」她柔聲說。
過了半晌,傑斯才領悟地對她微微一笑;接著他扶好他的椅子,重新坐下,恢復吃東西。
恬芮再一次嘗試交談。「那麼你今天都做了什麼?」
「看賬。」他簡短回答。
「原來那就是讓你心情不好的原因。」
「我沒有心情不好,」他脫口駁斥,隨即扮個鬼臉。「愛管別人閒事的人總會讓我壞脾氣。」
「哦?是誰愛管別人的閒事?」
傑斯剛吃下一口雞(愛比趁恬芮不在時殺的),他看看她。「妳再告訴我一次妳到這裡來的原因,還有妳丈夫又在哪?」
「我——哦,對呵,我丈夫。」
「那個沒教妳接吻,妳要逃開的人,記得嗎?」
「我非常懂得接吻,」她瞇著眼說。「而我丈夫……這個嘛,他就在什麼地方。」她揮揮手不在意地說,接著瞟一眼旁邊的板架。「桂琴另外請人烹飪了。你看如何?雞是不是有點老?」
「我叔叔為什麼派妳來?」
「你管它做什麼?」她盯回去,接著要自己平靜下來。「你可知道麗絲的算數和她父親一樣好?我給她做過小測驗,她聰明得不得了。桂琴和我計劃送她去愛丁堡上學。你有沒有再研究那些紙牌呀?」
「妳根本沒結婚,嗯?」傑斯靜靜地問。「從來沒結過?」
「我,呃……你要不要再來點雞?或是再吃一塊派?雷西摘了一下午的黑梅。」
她沒再說下去,因為傑斯向後靠著椅,對她露出微笑,彷彿他知道什麼她不知道的秘密。
「哪個人告訴我這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她問。「每個人都表現得怪怪的。麗絲在和雷西說悄悄話,桂琴的表情就像她剛參加了喪禮。而你一直在沈思到令人納悶的程度。」
傑斯沒有回答她。相反地,他說他要再吃一些派。他看起來像是解開了什麼世界之秘,而且非常滿意自己有此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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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1:25
第十六章
瘋狂,恬芮想,在這個近乎孤島上的每個人,都得了失心瘋。
和傑斯共進過怪異的晚餐後的第二天,麥家村的人似乎全都發起神經病來。或許他們全都喝了含有某種毒草的飲料,她想。
現在她來到山頂,而且幾乎是用跑的通過那條陡峭而狹窄的小徑。幾星期前她還視那條路為畏途,現在不會了。現在這條路看起來似乎是全村最不需要她害怕的事物。
從昨天起,她周圍的人的種種行徑全都不合常理。彷彿他們全參與了一件她一無所知的陰謀。
今天早上漢默的妻子跑來低聲告訴恬芮,漢默曾看過她在池塘光著身子。
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恬芮訝異地說:「他看到我?不,等一下,我沒在任何池塘裸身。妳是指澡盆?」
莉莉看著恬芮的樣子彷彿她是聾子。「不是妳。是看到我,」她低喃。「我就是那樣認識漢默的。我在山崖旁的那座池塘裡洗澡,被他看見了。當然我原就知道他在那,那也是我——」她在席娜走過時,倏地住口。接著莉莉在嘴前豎根指頭示意恬芮保密後,匆匆走開了。
恬芮確信莉莉才把她天大的秘密告訴了她,但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她刻意在漢默面前脫光衣服讓他看到她的裸體。想到這,恬芮不禁打個抖。世界上怎麼會有女人存心想要那個討厭的男人?
恬芮聳聳肩,繼續沿著貫穿整個村的路徑前進。路的盡頭就是桂琴的制帽工廠要成立的倉庫,恬芮要去察看進度。
但她被夢蕾——桂琴先夫的侄女——給攔住了。夢蕾低聲告訴恬芮,她丈夫曾跌斷了手臂,是她照顧他恢復健康的。「那時屋子裡經常只有我們兩個,妳懂我的意思吧。」
恬芮只能回她一個無力的笑。那女人走後,她繼續前進。但才走了兩步,一位她從沒見過的女人告訴恬芮,她和她丈夫曾被困在工寮一整個晚上。「在那之後我們就必須結婚了。」那女人乾笑幾聲後,急急走開。
等恬芮來到倉庫,她己經確定村裡的人全都瘋了。桂琴和麗絲在那裡,而桂琴正在告訴工人,沒錯,窗子要大一點。「要你在光線暗淡的地方一連縫上十四小時,看你的眼睛怎麼受得了。」她對著傑斯派來負責整修倉庫的洛依說。
恬芮將愛比準備給這些人吃的食物放在門口。「哪個人能不能解釋給我聽?」她說。「是不是要舉行什麼慶典?」
「除非策劃這個活動的另有其人,」桂琴迅速回答。「怎麼了?」
「村裡的每個女人都告訴我,她和她丈夫是怎麼認識的。我得說,別看這個小地方,傷風敗俗的事還真不少。麥家村的女人——」
她沒說下去,因為麗絲正看向桂琴,小女孩的眼睛惶恐地睜得老大。
「我是要她們告訴我們!」麗絲含糊地咕噥;接著她掉頭就跑,速度快得幾乎將恬芮撞倒。
「怎麼一回事?」恬芮瞇著眼詢問桂琴。
「孩子們正計劃給妳一個驚喜,」桂琴說。「他們要寫一本麥家村的族譜讓妳帶回紐約。」
「有關誰必須嫁給誰的族譜?」恬芮問。「妳不會相信這些女人告訴我的都是什麼事。漢默的妻子……」她囁嚅了,因為她不想背叛他人的隱私。但若這事應該保密,莉莉又為什麼把它說出來,成為麥氏族譜的材料
?
「我不認為我聽到的故事適合放在族譜裡,」恬芮說。「至少不適合出版成書。難道這裡沒發生過什麼戰爭或是大一點的事——總之,這些孩子可以聽到他們的父母在結婚前,曾經玩過什麼花樣嗎?」
她看看桂琴和洛依,但他們只是站在那裡一言不發。
終於洛依以超過需要的聲量說:「我想這些光足夠了。窗戶太大到了冬天會需要很多燃料費,才能讓這間屋子暖和起來。」
桂琴背對著恬芮面向洛依,以同樣大聲的方式說:「你不懂。這是我的生意,我要照我的意思做。」
恬芮站在那裡,看著兩人的背,心裡明白剛才他們告訴她的都是謊言。漢默的妻子假藉在池塘裡裸泳來吸引老古板的漢默可能是真,要將之寫成麥氏族譜卻絕對是假。
但不論這中間是什麼秘密,恬芮並未被包括在內,而他們也不想讓她知道。
慢慢地,恬芮掉頭離開了倉庫。長久以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個村的外人。她沿著路徑往回走時,再也沒有人抓著她的手偷偷告訴她,她們是如何逮到她們的丈夫。她又看到莉莉,那個女人立刻脹紅了臉跑進村裡唯一的商店。恬芮考慮跟進去試圖問出一些答案,但她明白這座小村已經把她關在門外了。
到頭來,恬芮決定待在屋裡,將她來到麥家村之後的觀察所得全寫下來。她告訴自己村民不讓她融入他們的生活也好,因為她必須記得她會到這兒來的原因。她要找出幫助紐約的落難女子的方法,那裡的人才真的需要她。
但恬芮卻久久無法下筆,因為她老是想起她在麥家村的種種。她想到和孩子們溜冰的情形。
而她竟然從傑斯腿問溜了過去!
她想到協助桂琴創建制帽生意。而就在昨天,她才測驗了麗絲在數字方面的天賦。「三六七乘四八一是多少?」她問女孩。恬芮根本不知道一七六五二七是不是正確答案,但它聽起來不錯。而那女孩直視恬芮說她真的很想當醫生。恬芮同意受教育是好事,但為什麼小女孩會認為她想從醫?
恬芮記起傑斯將艾桑妮扔出窗外的那晚;還有那位肌肉分明的女人出現在山洞外的那個下午。而那兩次都惹得他們倆大笑。
恬芮記得陪同傑斯替小羊接生,事後她是如何穿著他的襯衫下山。她想到他們在小山洞中共進午餐的時光。不知道他可曾帶過其它人去那個山洞。或許他妻子?他的妻子生前是什麼樣?她只知道她活得不快樂。而她又是為什麼不快樂?畢竟,麥家村有好多事可做。雖然恬芮設法開辦了第一件生意,它畢竟無法撐下整個村。男人有羊可養,但是多數的女人……
恬芮看看桌上的信紙。她本是要寫下回到紐約時要做的事的,相反的,她寫的卻是她在麥家村還有哪些可以發揮的地方。她聽說瞎子藍黛會說故事;它們精彩到能印刷出版嗎?
經過四次將心思拉到紐約但徒勞無功的嘗試後,恬芮扔下筆走到樓下的廚房。老愛比正在廚房桌上處理某種肉類,恬芮急急移開視線。從今而後,她再也不會吃羊肉了。
「妳有信。」愛比用血淋淋的手指指窗怡。
難不成是她母親來信,說她已替傑斯找到一個最適合的新娘人選,而恬芮很快就能離開這裡?
恬芮猶豫不決地接下信,接著兀自笑開了。信是安妮從紐約寫來的。現在她總算可以把心思抽離麥家村,集中到真正需要她認真的地方。
恬芮走出大屋,斜靠著牆將信拆開。內容很短,因為安妮不擅寫信。恬芮很快地將那頁信掃視完畢,得知大家都很好,諸事進行得也很順利,恬芮毋需擔心。
「她至少可以假裝想念我。」恬芮暗自咕噥。她已經離開紐約很長一段時間,頭六個月在愛丁堡,現在又在麥家村住了好幾星期。
「我想妳會喜歡看到這個,」安妮寫著。「她非常好。」
隨信附著一頁剪報,恬芮看了三遍才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那篇文章寫的是針對「聲名狼藉」的歐恬芮,和一位馬茨波小姐的比較。馬小姐在恬芮出國後接管了她留下的工作。
看到第二遍,恬芮的手已經顫抖。文章描述恬芮的出國彷彿那是出於她的主動,彷彿她已對幫助落難女子感到厭煩,因而一走了之,棄她們於比當初更惡劣的狀況。馬小姐則接下了恬芮放棄的工作。
那篇文章繼續比較兩個女人的個人行事風格。它說馬茨波小姐比恬芮溫柔而少霸氣,因此她的成就也更高。
文章還說馬茨波比恬芮年輕很多、很多,行事「更具現代感」。照那篇文章的說法,恬芮彷彿已高齡一百零五,而她的做事方法則是師承中古世紀的黑暗時代。
「『年輕』、『更現代感』、『少霸氣』、『較易與人溝通』……」恬芮看著文章低念。
她仍在為那篇文章震驚錯愕時,雷西過來交給她一張折著的紙。對折的紙邊上面糊著紅色封蠟。
「這是什麼?」恬芮將剪報和安妮的信塞進口袋。
「我不知道,只說是要交給妳。」
換是昨天她絕對不會起疑,但今天她確信每個人都在騙她。她瞟一眼那張紙。外面沒有任何字,而那個封蠟也不是用專用印記壓出。她想,我不要打開這張紙,抬起頭就要告訴雷西將紙條送回。
但他已經走了,屋子外面就只有她一個人。恬芮真希望她是那種可以壓下好奇心的人!
但是空想無益。她打開封蠟看了紙條內容。她只看過傑斯的筆跡兩次,但足以認出紙條是他寫的。他寫得很匆忙。
快來。我迫切需要妳。不要告訴別人。我們給羊接生的牧羊人小屋。傑斯
寶物!這個念頭立刻浮現她腦海。傑斯一定找到什麼有關那些寶物的東西了。
不假思索,恬芮急急就往山上走。經過一天來的遭遇,這種被人需要的感覺真好。
直到快到山頂,她才開始思考。天就要黑了,看起來就要下雨。這並不希奇,蘇格蘭永遠看起來像是就要下雨,不然就是已經下雨了。但她不想在黑夜中被大雨困住。
她四下張望,說不定傑斯會從樹叢中冒出來。他就是有辦法無聲無息地自她絕對料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現。
「傑斯?」她大聲呼喚,但除了羊叫聲之外,什麼響應都沒有。她再走了幾步,足聲顯得格外響亮清楚。
整個狀況有某些地方令她不大自在。傑斯不是那種會傳紙條給她的人。他或許會要雷西送她到什麼地方,但不會指示她獨自上山。至少在天將昏暗時,絕對不會。
她掉轉頭開始下山,但接著她聽到有人呼喚她的名字。她停下腳步,轉回頭。「傑斯?」她詢問。
「在這裡。」一個類似傑斯的聲音回答,但她不能確定。
不幸的是,就在她猶豫不決時,老天爺選在這時候開了天窗,不到幾秒她已淋得全身濕透——而且又冷又凍。她用手遮著臉阻擋傾盆大雨,急急跑向就在前面不遠的牧羊人小屋。
小屋赫然在目,敞開的門透出火光。隔著傾盆而下的雨水,她看得出小屋中的壁爐中正燒著一盆暖暖旺火。一時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那盆人正是她第一次到麥家地界時,曾經夢想看到的東西。
她連跑帶跳地奔進小屋,隨手用力把門關上。在這個單間的屋裡,一邊有張桌子和兩張椅子,另一邊則是一張覆蓋著羊皮的床。前面最裡邊則是壁爐,和一堆永保爐火不熄的煤炭。
恬芮走近爐火,身上的濕衣服冒出絲絲白煙,而她還冷得發抖。轉回身,背對著壁爐,她這才看見牆上掛著一個羊皮袋,桌上則擺著一截麵包和一大塊奶酪。她掀開一個瓦盆,看到兩隻才烤好的雞。
「怎麼一回事?」恬芮大聲自問,兩手抱在胸前抗寒。
但她沒有自行找到答案,因為下一分鐘,門倏地打開,傑斯衝了進來,他的臉憤怒的繃緊。
但接著他看到恬芮,表情頓時緩和下來。他一個箭步走到爐火前,將她拉進懷裡。「妳沒事,」他說,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剛才我差點急瘋了。每個人都在找妳,當我看到妳的紙條說妳要在這裡和我見面,我以為或許妳被綁架了。」
恬芮的冷臉被壓在他的濕衣服上,理智告訴她,她應該脫離他的懷抱,告訴他,她收到的那張紙條。接著他們可以坐下來,邏輯分析村裡發生的怪事,還有是誰送給他們這些作弄的訊息。而剛才呼喚她的又是誰?
然而恬芮沒有說話。或許因為她才看到那篇可惡的文章,總之現在的她需要感覺年輕而嬌柔。以前她從沒想到她的年紀,但自從幾個月前遇見麥安格起,她的年紀就不時地在她面前晃動,現在她開始需要某種能證明自己不是個行將就木的老女人的東西。
她確信這麼做不對,但她沒有掙脫身體,反而抬起頭看著傑斯。一心只想他吻她。
而他響應了她的希望。他猶豫了一秒,彷彿有點不確定他該這麼做,接著就低下頭用嘴覆蓋住她。
一個女人曾告訴恬芮,除非她曾和男人有過真正的狂喜,她無法談論抗拒誘惑。而恬芮認為她已經有過那種經驗,因為她吻過幾個男人,甚至吻過傑斯。但那些和現在的感覺比起來什麼都不是。
前一秒鐘她才冷得發抖,下一秒她已經全身暖洋洋的。傑斯的唇在她嘴上移動,她踮起腳迎向他。他張開嘴,她感覺到他的舌尖,一時間,她往後縮,接著她展臂圈住他的頸項,將她緊閉的嘴重重貼上去。
為此,傑斯退開,驚異地睜著大眼看著她。「老天爺!」他低喃。「妳是處女。」
一時間恬芮以為他就要抽身,相反的,他圈著她腰肢的手更加收攏;接著他抱著她旋轉,她的足尖堪堪觸及地板。他的臉上浮現純然的喜悅;接著他抱著她,開始在她的頸項上灑下雨點般細吻,令她全身一路暖到腳尖。
她好像聽到他說:「甚至我妻子都不是處女。」但她不能確定。不論他說了什麼,他不會停止,不會將她送走。
接下來,他放她重新站好,開始解開她襯衫的鈕扣。我的天!他真的是解鈕扣專家。在他手中那些鈕扣脫離濕衣服的速度,比她自己來還要快得多。
小屋裡暖洋洋的,壁爐傳來的火光顯得溫馨可愛。她可以聞到煙燒的煤味和桌上的食物香。但最重要的,她能聞到他溫暖甜美的味道。
「我可以嗎?」她將兩手貼著他的胸膛低問。
這句話引得他放聲一笑。最初,她的手緩慢而羞怯地向下移動。但當他將他溫暖的大手伸進她濕冷的胸衣,撫摸她胸脯上端,她部分的羞怯消失。她有種抗拒不了的衝動,想要親身經歷她的肌膚貼著他的感覺。
她急切而快速地將他的襯衫拉出格子裙,並且向上推擠。他又發出愉快的聲音,抬起雙臂任她的雙手滑進他的襯衫,上移至他溫暖粗壯的手臂,直到她能構到的最高點。見她無法更進一步了,他自頭上脫掉襯衫扔在壁爐前。
恬芮先是瞪著他光裸的胸膛,繼而伸手緩緩觸摸。他好美,黝黑的肌膚,佈滿柔軟黑毛的寬闊胸膛。她試探地用手由他的頸項沿著肋骨一路輕撫到中腰;接著她將手按著他平坦的小腹,抬起頭望著他。
從來沒有人像他現在這樣看她,麥傑斯眼中的強烈情緒是她在別的男人那兒沒看過的。而如果別的男人真用那種眼光看她,她會掉頭跑開。現在卻不一樣了。現在她對他微微一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眼中也呈現著和他一樣的強烈情緒。
下一刻,傑斯再次將她擁入懷中,以一種純然的喜悅抱著她旋轉。
恬芮的笑聲與他唱和。她的年紀己經夠大,社會經驗已經夠多,足已明白他們打從剛認識就互相吸引。他們的笑聲只是宣洩那壓抑已久的慾望。
傑斯將她放在床上,恬芮愉快地嬌笑。鋪著羊皮的床墊在她落下時彈動跳躍,這又引出一連串的笑聲。再下來,傑斯已躺在她身邊,她偎了過去,頭枕上他的臂膀,任他另一隻手自由地完成輕解羅衫的動作。
他好整以暇,沒有將她的衣服撕破,也沒有匆匆行事。相反地,他緩緩地拉出她的襯衫下襬,繼而解開其餘的鈕扣。他輕柔地退掉她手臂上的袖子,接著解開她的裙腰。
恬芮靜靜地躺著,看著他強壯的側影,漆黑的頭髮。他多數時間專注於替她寬衣解帶的動作,但當他看向她時,那對黑眸中的亮光令她的心跳至喉嚨。
他們沒有說話。但她住在這裡的這段時間,他們除了說話什麼別的都沒做。她想,其實這才是我們真正想要做的。她抬起手撫摸他的面頰。每天晚餐她看到他的下巴時,都在想不知道摸上去是什麼感覺。
他非常擅於替她寬衣。似乎才不過幾秒,她的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細棉連身內衣。
他輕柔徐緩地拉下一條肩帶,接著另外一條,細緻的肩膀露出來後,他以吻為記。接下來是胸前的精緻鈕扣,而他的臉隨之而上,沿著手的路徑一直往下親吻。來到她的小腹時,他在她體內激出的快感令她倒抽一口氣。
他掀開內衣露出她的雙峰,一時間恬芮幾乎懦弱地想逃走。
他一定察覺到她的懼意,因為他收回了手,雙唇重回她嘴上加以安撫。細碎的吻,羽翼般的吻,蝶舞般的吻,漫天漫地的落在她的臉龐,她的頸項。
他第二次掀開她的衣服,她不怕了。他的手觸及她的胸脯,她微微一顫。
「沒想到,」她低喃。「我完全沒想到。」
他的唇貼著她的胸脯,她可以感覺到他在微笑。想到她也能給他快樂,她的心情更好了。
他將一顆乳尖含在嘴裡吸吮,就在他吻上另一邊時,恬芮想要他不那麼溫柔,要更……她不知道她想要什麼,只知道要更強烈一點。
她想抬起他的臉,沒料卻是揪著他的頭髮、並將他的唇拉到她嘴上。她吻了他,這一次張開了嘴。
事後,恬芮並不確定她做了什麼,但似乎她的動作令傑斯失去了控制。前一分鐘他似乎還能考慮如何給她快樂,下一秒他表現得像是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
單手一扭,他那潮濕、壓著她肌膚、有些扎人的毛格裙給脫了下來,他在一瞬間完全光裸。
「現在我才明白你們蘇格蘭人為什麼會穿裙子。」她在他移身至她身上時,笑著說。
但傑斯沒有笑。他的五臟六腑全著了火,根本說不出話來。
恬芮一直以為她完全清楚性行為是怎麼一回事。她當然聽人描述過夠多次,而每次她的反應都是發表一篇有關避孕和「抗拒」的演講。
但現在她明白對於做愛她可是一竅不通。現在的她根本阻擋不了自己,就像她無法擋住一頭狂奔的野象。
傑斯進入她時,她倒抽一口氣,一時間除了痛什麼念頭都沒有。抬起頭,她看到他的臉龐緊繃;他正用盡每一分自製停下動作,等待她的痛楚淡去。明知道會更痛,她還是對他輕輕點點頭。他完全進入她的身體。
一時間他挺著沒動讓她適應他;接著,似乎隔了好久好久,她在他身下動起來。
得此示意,傑斯在她體內展開徐緩而深入的戳刺。經過幾個笨拙的嘗試後,恬芮開始配合他律動。
他的手在她身上遊走,撩撥她,撫摸她的肌膚,兩人用最古老的方式配合得天衣無縫。「好像我們一直這麼做。」她柔聲說,感覺到傑斯的嘴在她耳畔也露出了微笑。
她並沒料到體內逐漸增加的壓力;她沒有心理準備。原先她一直是仰著頭閉著眼,但有一次她抬起頭,瞟到傑斯正凝蚌看著她。他正在等什麼事情發生,但她不知道他等的是什麼。而她已被他深入而徐緩的律動攪得無法思考。
等她感覺到壓力而睜開眼訝異地看他,由他臉上的表情,她明白他在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的緩慢律動開始加快,更快,而且深入,更深入。恬芮在他觸及她體內深處某個點時,發出低吟。
爆炸來臨時,她張開嘴發出尖叫,但傑斯癱倒在她身上,脖子罩住她的嘴。她的身體一陣痙攣,一波又一波的快感在她體內奔竄。
過了好久她才對周圍又有了感應。傑斯已翻落她身體,但仍用一手將她緊擁,一面拉來兩張羊皮為兩人蓋上。
他們的皮膚為汗水浸濕,恬芮這一輩子從沒感覺如此身心舒暢。她偎著他的肩膀吻他。
「還不行,」他說。「給我一分鐘。」
最初恬芮並不懂他的意思;接著她笑出聲並停止親吻。
「這部分是我一直感到納悶的。」她說。
「什麼是妳一直納悶的?」
「我以為事後兩個人定會非常尷尬,畢竟他們才做出像動物般的行為。」
「現在妳怎麼想?」傑斯將她額前潮濕的頭髮拂開。
「這幾乎是最好的部分,」她說,對他展顏一笑。「幾乎。」
懷著溫暖、快樂,而且安全的心情,恬芮飄進一種介於清醒與睡眠之間的狀態。
「好吧!」傑斯靜靜地說。「我要成全妳想要的。」
恬芮眼睛閉著,微微一笑。「我想你剛才已經做到了,但如果你願意還可以繼續。」她說,笑容加大了。她才說了一個情人之間的小笑話。
「我要向妳求婚。」
「嗯?」她沒聽懂,腿貼著他的腿移動。
她感覺到傑斯發出歎息,彷彿他是在承認挫敗。「我決定讓步,要妳嫁給我。」
恬芮靜靜躺著好幾分鐘,她的身心都還舒服得不想用腦。「你說什麼?」
「我要妳答應嫁給我。妳贏了。」
恬芮抬起頭看他。「你在說什麼?你要對我讓步?」
「是的,我已經決定了。」
她更往旁邊退。「決定要娶我?」
傑斯微微一笑,抬起頭親吻她的鼻子。
恬芮對他眨眨眼。「你要娶我?這算是安慰獎?」
傑斯以手枕頭,仰望屋頂。「我知道妳是我叔叔派來嫁我的,雖然我曾試圖抗拒,現在我要承認失敗並且娶妳。」
過了好幾分鐘恬芮都沒有說話。若是傑斯更瞭解牠,他會知道她的。「你要……怎麼說來的?承認失敗並且娶我?」
傑斯訝異地看她。「妳在生氣嗎?」
「噢,多聰明的結論。我在生氣嗎?不,我是氣急敗壞,」她說,一面自床尾抓起她的襯衫遮在胸前。「我氣憤難當。老實說,我不認為有任何字眼能形容我現在的感覺。」她跳下床,抓著一片羊皮站起來。
「妳在鬼扯什麼?」傑斯撐起手肘斜躺。「妳到這裡來——」
「替你找位新娘。」她大吼,接著緊閉上嘴。
他不解地看著她。「妳做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沒說。」抓起她的裙子,她開始遮遮掩掩地穿衣。
一時間傑斯死命地瞪著她。「我叔叔派妳來替我找個新娘,是不是?」終於他弄懂了。「那兩個女人就是為這個目的來的,是不是?現在我懂了。第一個女人長得漂亮但沒大腦。那就是妳認為我想要的女人?」
「那時我還不瞭解你,而——」甚至恬芮自己聽起來她的聲音都充滿了愧疚。
「第二個女人說她以為我需要人幫忙為羊接生。妳是不是在我們第一次為羊接生後,寫信給我叔叔,告訴他我要一個運動型的女人?」
恬芮張嘴欲言卻說不出任何話。
「原來那就是妳的大秘密,」他說,重新躺在床上。「我早知道妳有秘密,我卻笨得以為妳就是我叔叔派來給我的那個女人。結果,麥氏一族只是供妳打發時間、消遣娛樂的玩具,是不是?真正的故事是什麼?我叔叔到底抓到妳什麼把柄?」
見恬芮只是顧著穿衣沒有回答他,他轉回頭狠狠地瞪著她。「得了,我們倆才做了那件事,沒有什麼好害羞的了。或許我可以幫妳。既然妳把桂琴從我身邊給弄走了,我又懷疑妳願意做她的替代品,或許我會真的結婚。但這對妳有什麼好處?」
恬芮不想再撒謊。「你叔叔娶了我母親,他因而控制了我父親留給我的錢。」她迅速說道。
「哦,因此他告訴妳,如果妳能替他寂寞的侄子找個妻子,他就將錢還給妳。」
「每個月給固定零用金。」她扣好裙腰。她仍在為麥安格將她逼到如此的狀況而生氣。
「我懂了。」傑斯說。
突然間,恬芮抬起頭。「等一下,」她瞪著他,但他只是瞪著屋頂沒在看她。「如果這些日子,你都認定我是來這裡嫁你的,你一定認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目的。」她瞪著他的側影仔細回想。「那些午餐、溜冰,還有桂琴!你一定在想我給桂琴一份工作為的是減少競爭。」
恬芮的手捏成拳頭。「你真卑鄙!就像世界上其它男人:你認為所有的女人都想嫁給你。為了什麼?哪個女人願意接納你,和你的壞脾氣,還有這個貧窮的孤島?你可知道我母親要找一個,甚至只是到這個地方看看的女人,有多困難?她找不到任何蘇格蘭女人,因為她們全聽說過了。麥氏一族已成為全蘇格蘭的笑柄!」
傑斯轉頭看她,黑冷的目光是她從沒見過的。「我想妳說夠了。」
但恬芮從沒逃避過爭論,現在也不會那麼做。「不,我還沒說夠。一想到這幾星期裡你對我的看法,認為我是在耍盡手段試圖逮到你,我永遠說不夠!」
這句話令傑斯站了起來,羊皮掉至他的腰,露出他光裸的胸膛。他開口時,口氣輕柔,甚至平靜。「相反的,妳只是在殺時間,是不是?妳的所作所為只是不想讓自己無聊。妳想等妳走了之後,這些孩子會怎麼樣?他們將不能安於這裡的生活。我己經聽到三個孩子說一等他們滿十四歲,他們就要離開到城裡找工作,以便他們能買溜冰鞋、橘子、巧克力。等妳走後,帽子的生意又當如何?妳想桂琴有那份自信和那些買主打交道?不,當然沒有。我想,歐恬芮小姐,妳比我們家幾世紀來的賭博習慣,更有效率地殺死了麥家村。」
恬芮正要對他的指控加以抗辯,在那一刻門像是經人一推倏地開了。一時間她和傑斯倆都望向門口,以為會有人進來,但沒有。
恬芮的反駁詞消失在她舌尖。「我想我們現在都知道彼此的立場,」她柔聲說。「明天一早我就離開。」
「去和我叔叔同住?讓他日子難過?」
「我——」恬芮想不出還可以說什麼。這一生中最美的一夜已經變成她最糟的夢魘。
傑斯自地板拿起他的格子裙繫在腰上後,下床。他關上門,接著走到壁爐旁凝視爐火半晌。「今晚大家都說了不該說的話。」見恬芮沒有回答,他繼續說:「而我想今晚我們也做了不該做的事。妳同意嗎?」
「同意。」她說,聲音乾澀粗嗄。她從來不想傷害他。她為什麼會對麥家村說如此惡劣的批評?她並不認為這個地方很恐怖。事實上,她已經越來越喜歡它,至少直到幾天之前。
「我不會再婚,」傑斯柔聲說。「這一點我可以向妳保證。尤其是在今晚發生的事之後。我在妳面前感到羞愧,我很抱歉。」
「你沒有……」話才開頭,她看到他的背脊一僵,她閉上了嘴。
過了半晌,傑斯才轉身看她。「我知道我叔叔。一旦他做了決定,什麼人都改變不了。除非妳替我找到妻子,他不會還妳自由。既然我不會結婚,妳似乎可以在和他住或是住在這裡做一選擇。妳要選哪一樣?」
「我想……」恬芮真的說不上來哪一樣是她想要的。部分的她想要回紐約和那個想要纂掉她辛苦建立起來的基業的女人做競爭。但是另一部分的她,想要看看她是否真能讓「桂琴之家」的生意起飛。還有莉莉的海草酒,藍黛的故事。當然,還有那些孩子。
「妳做不了決定?」傑斯不耐地說。「我們就那麼令妳討厭?或是妳無法屈就替一個全蘇格蘭的笑柄工作?」
恬芮早已後悔說了那些話。她母親總是告訴她三思而後言,她似乎從來做不到。
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她可以有的選擇並不包括回到紐約。她要永遠在麥安格統治下過日子,或是自己一個人待在麥家村?
「我叔叔已經老了,」傑斯咬牙切齒地說。「或許他很快就會去世,妳也就可以從那賣身契中解脫。」
「他是我母親的丈夫,」恬芮回斥道。「雖然我不喜歡他,她似乎……」她幾乎被她要說出的話嗆到。「我母親似乎很在乎他。我不希望他早死。」
「那也由不得妳,不是嗎?所以妳選擇哪一樣?妳要留在這裡還是回去?」
「留下。」她說,接著發現她自己也隨之放下一顆石頭。
但恬芮看不出傑斯有什麼表情,她開始胡思亂想他是不是希望她就此離開麥家村。
「好,那麼我建議我們離開這裡。就這樣村裡已經有夠多閒話要說了。」他說,一面套上襯衫。用沙熄掉爐火後,他走到門口,接著退開一步讓她先行。「我建議我們忘掉今晚,」出了小屋後,他說。「忘掉我們曾說過的話,曾做過的事。」
「好。」恬芮說,抬頭看著天上的月。她怎麼可能忘得了?
她沒有向他說出她的疑問。相反的,她只是跟著他在黑暗中走下陡峭的山徑,一路上兩人一句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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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2:10
第十七章
四星期後
「我拿到回信了,」洛娜手持一大迭信紙,興奮地表示。「但我還沒看。我在等妳一起看。」
梅蘭感激地對這位已成為她好朋友的大姑笑笑。自從上次收到女兒長長的信已經過了四個星期了。喔,在這中間她也收過其它的信,但每一封都比前封來的冷淡,隻字未提麥家村發生的事。唯一真實的消息就是,恬芮告訴母親不用再送新娘人選給傑斯,因為他永遠不想再婚。
到了第三個星期,梅蘭到大姑家徵詢她的意見。接下來情況演變成她們倆每日互訪。每次見面梅蘭總會吃掉成盤的可口糕點,洛娜則在梅蘭大聲念出恬芮以前的信給她做比較時,喝掉一整瓶威士忌。
「一定有什麼事不對了。」洛娜才聽完第一封信後表示。
「安格計劃告訴傑斯遺囑的事,」梅蘭在第三次拜訪時,告訴她。「安格說傑斯必須知道他的命運。他不找個妻子那份產業就歸科凌。」
「妳不瞭解我侄子,」洛娜說,一口仰盡杯中殘酒。「傑斯會頑固到親手把那棟恐怖房子的鑰匙交給安格,並且告訴他歡迎科凌接手。」
「聽起來很像恬芮的作風,」梅蘭歎口氣說。「就算她想結婚生子,她絕不會為了讓別人滿意而那麼做。紐約每個曾和她交手過的男人都說她只是需要生命中的男人。」
到頭來,是洛娜想出寫信給桂琴察明事情真相。「我認識她丈夫,他總會看到不該看到的事情。希望他的遺孀也有他那種本領。」
因此今天早上桂琴的回信到了,梅蘭幾近慌亂地催安格上班,她好趕到洛娜家聽桂琴怎麼說。
「都準備好了?」洛娜問。梅蘭的面前已擺著一盤蛋糕、一大杯茶;洛娜面前則是一個倒滿威士忌的水杯。
梅蘭點點頭,吃下第一口蛋糕。
「情人吵架,」桂琴寫道。「我只會這麼形容它:愚蠢而稚氣的情人吵架。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們都知道它是如何開始的。那得怪我女兒和麥傑斯的兒子。」
「他的兒子?」梅蘭幾乎被一塊檸檬派嗆到。
「雷西是傑斯的兒子,」洛娜訝異地說。「難道妳不知道?」
「的確不知道,而我認為恬芮也不知道。她常利用那男孩當信差,來回送信。」
「小子幹得不錯,」洛娜悶哼。「他不能忘記自己的出身。我們念到哪兒了?哦對了,傑斯的兒子。」
麗絲和雷西決定扮演邱比特。他們是想促成傑斯和恬芮置身於一種,就說是,妥協的狀況,因而導致結婚。但是孩子就是孩子。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那兩個成年人承認他們相愛。注意我是說「承認相愛」,因為每個人都認定傑斯和恬芮在談戀愛。
結果麗絲想出一個辦法。他們對愛情做了一番「研究」,詢問村裡的人當初是如何讓她們的另一半娶她們。我得說有些答案聽來還真的令人訝異而且震驚,我都不知道麥家村竟會發生這種事。但是,不知怎麼搞的,有人把狀況搞混了,村裡的女人將她們的故事全告訴了恬芮。
「而她根本不懂她們在說什麼?」梅蘭問,覺得非常有趣。
一時間,兩個女人都回想起自己年少輕狂的時代,都做過什麼事以爭取她們想要的男人。
「哼!」半晌過後,洛娜悶哼一聲,再次拿起信。
似乎那兩個孩子最後想出一個主意,分頭走紙條給傑斯和恬芮,表示他們亟需對方。事關生死之類的。那些紙條似乎發生了效果,兩個成年人接信後都飛奔上山,去到兩個小孩放得有酒、烤雞,還有爐火的牧羊人小屋。根據我從小孩那打聽到的消息,他們看到恬芮和傑斯進入小屋,關上門,幾個小時後出來。
洛娜放下信,替自己再倒一些威士忌。「我想我們可以假設那幾個小時裡,小屋中發生了什麼事。」
「恬芮不會,」梅蘭不滿意地說。「妳不瞭解我女兒。她的高道德標準會令教皇自慚形穢。她太自傲且自愛。」
「但她從沒在月下和一個穿著格子裙的蘇格蘭男人相處。」洛娜認真的口氣聽不到一絲說笑味。
梅蘭拿著吃到一半的蛋糕愣了一下,回想起安格穿上他的族服時的樣子。「或許妳說得對。繼續念。」
……幾小時後。自此他們就互不交談,只有在絕對需要時,才發出單音響應。
「沒錯,」洛娜說。「只有和妳上過床的男人才可能讓妳那麼生氣。」
梅蘭同意地點點頭。
洛娜再回頭看信。「啊,不妙,妳聽聽這個!」
第二天傑斯去愛丁堡找安格。根據我打聽到的(請不要問我我是用什麼方法),安格告訴傑斯,恬芮的真實身份,還有安格從來沒有意思要傑斯娶她。她只是去替傑斯找妻子的。
洛娜不解地看看梅蘭。
「這一點我一點也不知道。我丈夫沒告訴我,他和傑斯見面的事。」
洛娜再低頭看信。
因此現在傑斯幾乎隨時都避開大屋,恬芮則將時間全花在幫助麥家村。她寫給一家出版商恰詢將藍黛的故事出書的可能性,又聯絡一家酒商如何生產莉莉的海草酒。
表面上看什麼都沒改變,但是瞎子也感覺得出來一切都變了。我的帽子是門生意,但也如此而已。恬芮負責所有的業務,但是她在做成一筆生意時,不再像以前那樣開心地笑了。
我試圖找傑斯談清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他的脾氣比恬芮還糟。他說恬芮選擇了對她的懲罰,現在她必須承受。沒有人能理解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實說麥家村的人沒一個知道兩個孩子決定扮演媒人的那天晚上,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或說過什麼話,但是我們都知道它的結果。傑斯和恬芮都非常頑固,他們都在盡自己的本分,沒一個肯折衷一下。
至於我們在麥家村的其它人,生活如常進行,但恬芮和傑斯之間的不和已經影響到我們全部。妳若有任何建議或協助,我們將非常感激。
誠懇的杜桂琴
「看來他們倆是沒希望結婚了,」洛娜隔著酒杯望著梅蘭。「現在我們該怎麼做?就讓科凌接收那個地方?一了百了擺脫那裡?」
梅蘭咬一口草莓派,仔細考慮了一會兒。「我不確定,但我認為這可能是我抱孫子的一個——或許是唯一的一個——機會。我想我女兒可能真的愛上妳那侄子。」
「毫無疑問的,傑斯已經愛上妳的女兒。」
「但我們不能強迫人結婚,」梅蘭語帶惋惜地表示。「但若傑斯就此失掉麥家村就太可惜了。如果他不娶恬芮,或許他可以娶別的人。他可曾愛過任何人嗎?」
「事實上很久以前是有這麼一個女孩,但他們完全不配。」
「妳是說,那只是兒時戀人?」梅蘭睜大了眼睛。
洛娜想了一下。「芹娜,那是她的名字。我不大記得她了,除了她非常漂亮,漂亮到對她有害的程度。若是那女孩出身名門,她可以嫁入皇室。」
「但是相反的,因為她只是佃農的孩子,她就不能嫁給族長的長子。」身為美國人的梅蘭語帶不屑地表示。
但洛娜沒有那種感覺。「正是,」她的語氣堅定。「但傑斯的母親送她去格拉斯哥上學,我似乎記得她後來嫁了一個好丈夫。傑斯的母親總是太過慈悲。」
「哦,」梅蘭說。「她已經結婚了。」
「不過,我相信她已經守寡多年。事實上……對了,現在我想起來了,安格和我幾年前曾找過她,但被她拒絕了。」洛娜喝口酒。「我告訴過妳,我們曾送過許多女人給傑斯看。但或許現在的她已受夠了寡婦生活……嗯,或許我該給她寫封信。我要強調如果她終於嫁給傑斯,那會是她生活圈的一大步。」
「愛情的事怎麼辦呢?傑斯必須娶一個他愛的女人,但我認為他愛的是我女兒。」梅蘭的口氣略帶驕傲。
「管不了那麼多了,事關大片土地和遺產。若是傑斯笨到不知道他已愛上妳那狂野的女兒,他能碰到誰就娶誰吧!不論如何,至少我知道我已拯救了麥氏的後代。」
洛娜放下酒杯。「但我有點搞不懂。妳為什麼建議另外找別的女人?」
「恬芮小時候,要她做什麼事的唯一方法,就是告訴她她不能做那個。我會說:『恬芮乖乖,今天妳不能穿那件新的粉紅色裙子。妳得留在妳房間,她認為孩子們又髒又吵。』結果當然是恬芮會穿著那件漂亮的衣服,不吭一句話地坐在大廳,而我丈夫的老姑媽會誇讚說,我養出一個又乖又有禮貌的女兒。」
「我懂了,」洛娜先是皺眉,繼而微微一笑。「我真的懂了。妳何不留下來幫我捉刀,寫信給芹娜?我怕我的手不像以前那樣穩了。」
梅蘭笑著說她樂意幫忙。
羅芹娜的女侍將信拿進來時,她仍在床上。床單是絲的而且灑了香水,她的身上也灑了同樣的香味。她非常清楚她躺在香檳色的緞料中時最好看。雖然外面已是日正當中,臥室裡厚重的提花窗簾仍是拉上的。芹娜的臥室中永遠是晚上;燭光比太陽更適合她。
床旁的亞堤正在著裝。他是芹娜諸多愛人中的一個,比她幾乎年輕十歲,但他並不知情。她的一位年紀較大的「朋友」曾調侃芹娜,說她的臥室逐年變暗,結果是,芹娜從不會老。自此芹娜再也不肯見那個人了。
現在,斜倚著床,她轉動頭好讓她最好的那邊臉對著那男孩,一面好奇地打量那封信。信封上印著麥氏的印記。
亞堤慢條斯理地脫下長褲,接著在一張緞面椅坐下解開鞋帶。芹娜歎口氣。浪漫情懷都到哪裡去了?她曾經感受過的急切、激情又到哪裡去了?還有那些曾經為她瘋狂的男人又在哪?
聽到她歎氣,亞堤抬起頭看看她,她立刻轉開頭不讓他看到她的皺眉;接著她拿起桌上的信,用一根長指甲挑開。她很快掃視內容。
接著,她在床上坐了起來,完全忘記蓄意保持的挑逗姿勢。
「老天爺!」她驚異地叫道。「他們要我回去嫁給他。至少他們要我假裝要嫁給他。上帝,我相信這老賊婆認為我欠她的情。」
她抬起頭看看亞堤,在他臉上看到幾星期中最感興趣的表情。難道她的魅力已失?
「是誰要妳嫁人?」他問,終於離開椅子走向床邊。
「沒有人。」芹娜說,將信放在一邊,接著向他伸展雙臂。
「那張信紙質料很好。是誰寫給妳的?」
芹娜放下手臂,轉開了頭。儘管她嫁得很好,而她的亡夫也留給她一小筆財富(被她在一瞬間花光殆盡),儘管她曾在格拉斯哥大學待過兩年,這些年輕的勢利眼似乎永遠知道她的出身。而這並不是因為她給他們好處換取一些「禮物」。她認識幾個窮途潦倒的伯爵夫人也在做同樣的事,但這些像亞堤的男孩總會知道誰出自哪個階層。
芹娜咬咬牙。「誰都不是。」她又說。看到亞堤伸手試圖摟她,她向後退縮;接著她看出他對那封信的興趣比對她還濃。好吧,興趣總歸是興趣。「是兩個老女人寫來的。其中之一我在幾年前見過,現在她們要我嫁給一個我很早以前認識的人。至少她們要我假裝想要嫁給他。老實說,這封信根本不合常理。」
「她們想利用妳?」亞堤的聲音中有著同情,芹娜恨死那種感覺了。
「我想她們是有那個打算,但我不會回去。」
「她們憑什麼認為妳會去?」
「她們似乎認為我欠她們的情。傑斯——那個男人的名字——是他母親支付我的教育費,因此她們認為現在我應該替她們做這件事償還人情債。」一想到信的內容,她的聲音因氣憤而提高。麥洛娜那個女人姿態高得甚至不會讓她的馬走近芹娜這種人。
「但妳什麼都不欠她們,對吧?」亞堤握起芹娜的手臂開始親吻她的手腕。
「說得對極了。傑斯的母親知道我不愛她兒子,她威脅要揭穿我的……」
「大膽?」亞堤問,嘴唇向上移動。
「對,我對她的傑斯的大膽行徑。傑斯永遠看不懂女人。」
「那麼妳是怎麼告訴他母親換到學費的?」
芹娜得意的一笑。「我告訴她如果她不把我送走——風風光光地走——我就要說服她兒子和我私奔。」
「因此她送妳去上學,現在她們認為妳欠她們的情。」
聽到這,芹娜抽回了她的手臂。男孩的聲音中有著嘲諷,她想起來他是「他們」那一階層的。「現在不要。」她斥聲道,掀開被蓋下床。
男孩斜靠著枕頭注視她走到房間那頭。
芹娜走到倚牆而立的梳妝檯。時間一年一年過去,檯面上的乳液、精油瓶罐也隨之增加。「在那個老天也放棄的地方只有一個男人對我有興趣——杜蓋維。」她說,打開抽屜翻找一通。
幾分鐘後她回到床上,在亞堤旁邊坐下,打開一個小紅皮盒,輕輕將裡面的東西倒在絲被上。「我已經好幾年沒看這些東西了。」她挑起一條乾燥的石南花串。花瓣在她手中碎裂,她因而又小心翼翼地將花串放回盒裡。還有一本掛著鉛筆的小本子,女孩在舞會上記錄舞伴名字用的那種。再來還有一顆被水沖刷光滑的小石頭。
芹娜握住那顆石頭,眼眸發出夢幻的光彩。「蓋維在我們第一次做愛那晚給了我這顆石頭,」她柔聲說。「那時我們都是十四歲,我現在還聞得到那股石南花香。」
「而他沒有娶妳?」亞堤的聲音帶著調侃。
芹娜將石頭放回盒裡。「他想娶我,但是我有野心。我決心要嫁給族長的長子,因為他比較有錢,因此蓋維跑到愛丁堡工作。後來我聽說他娶了一個孤兒,幾年後回到老家。但到那時我已經外出上學,傑斯也娶了別人。」
「這是什麼?」亞堤拿起一塊薄銅片打斷了芹娜的回憶。那片銅飾有著縷空花紋薄如蕾絲。
「我的首任情人給我的項鏈墜。」這些東西帶來的溫馨回憶令芹娜微微一笑。
「他不是賭徒吧?」
這個問題令芹娜的頭猛地抬起來,心思立刻回到現實面。「怎麼了?」
「我小時候看過這種東西,我父親給我解說過。有個有名的賭徒將這種銅片夾在手扇中,它看起來就像是裝飾,但當他將扇子拿在面前,然後看其它玩家的牌,他就能看到其它玩家的牌面。當然這還要和使用的紙牌配合。它們必須是同一個印刷商,而那個人給那個印刷商錢,要他調整牌背上的花紋。」
芹娜的心跳得如此兇猛,她幾乎說不出話來。「你可記得那個賭徒的名字?」
亞堤拿著那塊薄銅片,微微一笑。「我記不得他姓啥,但他好像來自一個古老的家族?歷任國王的戰役都參加過。我父親曾說過一句最有趣的話,他說那個人的家族不是光榮戰死就是死於——」
「不名譽事件。麥族,」芹娜低喃。「麥氏一族。」
「對,就是它。妳怎麼知道?」
「原來這就是他們爭奪的東西,」她柔聲說。「老頭子作弊的道具。」她慢慢地從亞堤手中拿下那塊銅片,當它是某種邪惡的東西捏在手上。「就因為這個銅片,一個女人死了。」她說,將銅片丟回床上。
亞堤毫不猶豫地拿了起來,對著光線打量。「她的名字是艾雯?」
「你怎麼知道?」
「邊緣刻著這個名字。」
「銅片上刻的是那女人的名字?」芹娜震驚地問。「那就說不通了。她找到它,而她丈夫——」芹娜摸摸額頭。「等一下。蓋維把它給我時是怎麼說來的?他說他看到這個東西在她桌上。他在她的房間裡亂瞧,不是老頭子的房間。蓋維拿起這個東西時,他聽到有人走來,立刻躲進了衣櫃,不知道手中還拿著那塊裝飾片。他說……」
她停頓一下。「沒錯,蓋維說她是在找它,慌亂地翻遍所有的抽屜,而他為自己順手帶走它感到難過,因為他一直很喜歡那個女人。蓋維說他原本計劃在她離開後,將銅片扔到地上,假裝它一直是掉在那裡。」
「但接著她就被殺了?」
「嗯。她的丈夫進到房間,她指控他偷了它。蓋維說他們吵得很凶,彼此尖聲大叫,指控對方各種罪名。那時蓋維還只是個孩子,因此他沒想到要走出衣櫃將銅片還給他們。但是接下來老頭子槍殺了她。蓋維說那是個意外。槍是她的。她尖叫著說她受夠了他,也受夠了他亂翻她的東西,因此她拔出了槍,一枝小小的掌心雷。老頭子試著搶槍,它走火了。」
芹娜頓一口氣,看著亞堤。「在那之後屋裡的每個人都跑了過來,混亂當中蓋維溜出了衣櫃。他甚至沒察覺他的手裡仍握著那個銅片,直到他跑出那個房間,那時候他又太害怕不敢告訴任何人他看到的情形。事實上,直到幾年後我們上床時,他才告訴了我,其它人他誰都沒說。」
「她也是賭徒?」
「不,只有老頭子嗜賭,我聽說他的孩子科凌也有此好。賭博在那個家族像個惡疾,而且隔代遺傳。」
「妳想她拿這塊銅片做什麼?改變圖案讓他在賭桌輸錢?或許她是希望別人發現他作弊時,一槍把他給斃了。」亞堤仍大感興趣地看著銅片。
「或許,但上面為什麼刻的是她的名字?彷彿這是她的銅片,不是他的。」
「或許她正計劃自己也賭一下,用他的遊戲打敗他。但是不論如何,這個東西對她一定很重要,否則她不會在認為他偷了它時,拿出槍來。她一點都不賭嗎?」
「算是吧!她和他比花錢。他沒輸掉的,她花掉。蓋維曾說——」突然間芹娜睜大眼睛,坐了起來。
「怎麼了?」亞堤大感興趣地問。
「寶物。她留下的珍寶。紙牌。一副紙牌給了傑斯,沒給科凌。他給我看過。紙牌上有那些珍寶的圖案。」
「妳說得沒頭沒腦的。」亞堤顯然因為不明白她的話,而感到氣惱。
芹娜突然抓起銅片跳下床,拾起那封信,同時搖動叫人鈴召喚她的女僕。「出去。」
「妳說什麼?」
「出去。現在。走啦,永遠不要回來。」
「妳是怎麼了?」
「沒什麼。我要結婚去了,如此而已。我要嫁給一個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非常有錢的男人。」
一時間亞堤為了自己就這樣被打發掉而感到氣惱,接著他露出誘惑的笑容。「我能去拜訪妳嗎?」
這句話讓芹娜抬頭,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如果我記得沒錯,傑斯渾身散發著羊味。你當然可以來看我。不過要等我結婚之後。」
「那是當然。」亞堤抱起他的衣服,一身光溜溜地走過震驚的女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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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2:16
第十八章
恬芮躲在臥室,自從她和傑斯爭吵過後,她就時常待在這裡。她在記錄對麥家村的觀察所得,試著做出她回到紐約後可以利用的計劃。
聽到敲門聲,她抬起頭。「請進。」
一個老婦人站在那裡,恬芮過了一會兒才認出她。她是菲柔的母親。
恬芮對老婦人微微一笑,一心只想回到她手頭的事。此外,她非常清楚老婦人要什麼。「啊,那些衣服畫稿是妳女兒畫的。我很快就會進行那件事,我先前都沒時間。」
「不,」老婦人說。「我不是為那件事來的。我們要邀請妳去我家吃晚餐。」
「晚餐?」恬芮心不在焉地說。「對呵,晚餐。到廚房找愛比,她會給妳東西吃。」
老婦人沒有動,恬芮可以感覺到她正盯著她看。恬芮懊惱地放下筆。「我真的會看那些圖稿,」她對老婦人說。「我不會忘記的。」
老婦人仍在微笑。「我確信妳會看,而且我確信妳會幫助我女兒就像妳幫助桂琴。但現在,妳要不要吃點東西?」
一時間恬芮只是坐在那裡不解地看著老婦人。助人多年,她不記得任何一次有人邀她共進晚餐。當她拜訪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時,恬芮總是帶著一大籃食物出現——經驗告訴她那些人認為那是她的義務。
「別告訴我妳不吃晚餐?」老婦人不敢相信地問。
「我吃晚餐,只不過……」
「如果妳是在等傑斯,妳可要等上好久,因為他在山上,和他的驕傲為伴。」
這句話把恬芮逗笑了。「妳知道嗎?我的確餓了。我就到廚房轉一下,拿點——」
「不成,」老婦人堅定地說。「妳要不空手,要不就不要來。」
「那麼,」恬芮站起來。「我想我就空手去了。」
恬芮跟在老婦人後面走出了大屋、走向麥家村。沿路,她們碰到六個孩子。溜冰之後的這幾星期,恬芮不常看到他們。事實上,近來她的時間大都花在帽子生意,和寫下觀察所得,她根本很少出門。
他們走向村莊,那些孩子擠在她身旁閒聊,恬芮試著壓制笑意。他們顯然是在計劃某種慶祝活動,而她是活動的貴賓。她暗自納悶他們準備了什麼:各種不同的歌功頌德?她會不會被他們的感激之言弄得尷尬?老實說她希望他們不要進行得太久,因為她還有事要做。
老婦人在一間茅草石屋前站住,然後她打開門進去,接著站在那裡等恬芮進去。一時間恬芮猶豫了。那間小屋子容不下太多人吧?大家都要坐在哪裡?
但接著恬芮想到這個聚會不是她主辦,她不能指出其中的錯誤而傷老婦人的心。他們自己就會看出他們需要大一點的地方。
進到屋裡,爐裡已燒著一盆熊熊熱火,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已端坐在桌旁。小的那個男孩正專心地在石板上畫圖,小女孩則在看書。奇怪而有趣的情形,恬芮想。
「坐,當這兒是自己家。」老婦人說。
恬芮在桌旁的一張椅子坐下時,小男孩抬頭看看她。「媽媽覺得妳一個人待在那個大房子裡好可憐。」男孩說。
「別胡說!」正彎身在爐火上處理一個大黑鐵鍋的小男孩的母親,出聲制止。
為我感到可憐?恬芮臉上掛著微笑,心想。其它人都在哪?「妳看的是什麼書?」她問女孩。
「荷馬的伊利亞德。」女孩說。
「噢,」恬芮略感訝異。「那不是有些難懂嗎?」
「不,」女孩回答。「校長說只有堅持最好的才學得到東西。」
「我懂了,」恬芮說,但仍然無法想像討人厭的漢默,竟能說得出這番哲理。不過,或許他還有她所不知的一面。「漢默還說了些什麼?」恬芮問女孩;聽到回答時,她的眼睛驚異地睜大了。
麥梅蘭從女兒身邊走過卻沒有認出她。
「母親!」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但當梅蘭轉回身,看到的卻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場景。她那見過世面的女兒不再梳著慣常的挑高髮型,而是紮著兩條辮子垂在肩上。量身訂做的華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看來是在山泉中洗了五年的粗呢裙和粗麻上衣。
雖然恬芮的外貌和以前大不相同,梅蘭從沒看過女兒如此健康。
「恬芮?」梅蘭睜大了眼睛間。
「別擺出如此吃驚的樣子。」恬芮笑著說,將一碗看來是牛奶的東西交給一位等在一旁的小孩。
梅蘭的視線從恬芮移到綁在附近的山羊,接著移向她女兒,再移向端著羊奶的小孩,最後又回到女兒身上。
「沒錯,母親,」恬芮笑出了聲。「我才替一隻羊擠了奶。」
梅蘭想不出該如何回答,她只能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裡瞪著她女兒。
「要不要喝點羊奶?」恬芮問。「世界上就沒有比剛從,呃,原產地,出來的新鮮的了。」
「我不大想喝,」梅蘭退開一步。「傑斯的姑媽和我到這裡是來找妳談一件重要的事。」
「當然。」恬芮給母親一個溫馨的擁抱,退離開後,她仍用一隻手擁著母親往大屋走回去。
「我有馬車。」梅蘭說,用眼角餘光瞟視女兒。
「不要坐車,我們用走的好嗎?」
梅蘭更加困感了,因為女兒可是從不喜歡走路的。恬芮說馬車比較快,而恬芮做任何事都喜歡越快越好。但眼前這個恬芮,這個把頭髮梳成她十二歲時的樣子的人,可把她母親搞糊塗了。
「妳是在打什麼主意?」梅蘭終於說道,她的聲音充滿了好奇。
恬芮大笑,手臂仍摟著母親的肩膀。「妳比我以為的還耐得久。妳看我這身打扮如何?」恬芮退開一步,掀動她褪色的長裙。她的腰上繫著一條寬皮帶,用厚重的錫扣扣住。
恬芮轉身面向母親開始背著走。「過去三天來是我過得最精彩的日子。就是這個原因。」
「為羊擠奶?」梅蘭揚起眉梢。
恬芮轉頭回望小徑,放慢了步伐,為此梅蘭好不感激。
「嗯,」幾分鐘後恬芮說。「我……」話語暫歇,她望向大屋,回想過去幾天中發生的事;接著她沿著小徑慢慢前進,開始告訴母親過去幾天的情形,就從菲柔的母親遨恬芮到她家晚餐講起。
「那件事說起來簡單,對我卻意義非凡。」恬芮說。「我早已習慣正式晚宴、演講——」
「這一次卻是家常便飯。」梅蘭仔細盯著女兒說。
「沒錯,」恬芮歎口氣。「沒有人在乎我是誰,或是我可以替他們做什麼。相反的,是他們為我做了些事。」
「統統告訴我,」梅蘭熱切地說。「不要漏掉一個字。」
至此,恬芮的話傾巢而出。她走在母親身旁,有時步調徐緩,有時倒向而行,在想到某件特殊的事時,甚至停下來回望那個小村。
「我猜做我這種工作很容易忘掉世間還有快樂,」恬芮說。「我總是看到身經慘痛遭遇的女人。而那些男人……」她微微一笑。「我想有時候我會忘記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愛打妻子的酒鬼。」
「妳告訴過我傑斯努力工作。」梅蘭柔聲說,但看到女兒一聽到那個名字就抿緊了嘴,她迅速改變話題。「原來他們邀妳去吃晚餐了?」
「是嘍,」恬芮恢復笑容。「我原以為他們要舉行什麼儀式。通常有人邀我赴晚宴都是這種情形。但這次只是一個單純的家庭晚餐,而當我的裙子著了火,我——」
「什麼?」
「我沒受傷,裙子卻毀了,因此菲柔的母親從箱子裡抽出這件衣服給我穿,它好舒服。」
「而且和妳很配。」
「說得是。」恬芮若有所思。「他們是好人家,」她柔聲說。「對每個人都像自己人一樣那麼關心。讓我告訴妳些孩子們的事。」
梅蘭注視女兒,聽她講出那天和麥家村的孩子共度美好的一天的過程。
「孩子們說我給了他們那麼多,他們也要回報一下。他們說這是出自他們的內心,沒有大人幫他們出主意。妳能想像這種事嗎?」
梅蘭很怕回答那個問題。她丈夫在女兒十四歲時去世,彷彿恬芮從那時起就宣誓放棄人生所有的快樂。有時候梅蘭相信她女兒認為父親的死是她造成的,若她不是那麼任性,或那麼在乎她朋友的生日宴會,或許她父親不會死。不論原因為何,自從恬芮的父親因喘不過氣倒在書桌上死亡的那一天,恬芮就全力為善。梅蘭知道自此她女兒所參加的任何聚會背後均有一個崇高的動機。
但現在,年近三十的恬芮,說起話來彷彿又回到了十四歲。她說的是那些孩子如何指給她看鳥巢、奇形怪石、隱密的小溪。
「我以為他們天生受到不公平待遇,因為他們從沒看過溜冰鞋,」恬芮說。「其實……」
「其實世界上除了現代化娛樂,還有其它東西?」
「正是。」恬芮微微一笑。「這些孩子分屬不同的家庭,有各自的工作和責任,而每個人都知道其它人的事。」
恬芮暫停一下喘口氣。「還有漢默這個人。」
「恐怖漢默?」梅蘭調侃她。
「我想我錯看了他。他是——總之最初——他很難讓人喜歡。但我發現他為這些人認真工作。非常、非常認真。他為每個孩子製作教材,而他知道每個孩子的專長和短處。還有一件事,他不會重男輕女,男孩或女孩一律平等待之。我以為他的妻子晚上餵他安眠藥酒讓他別去煩她,現在我想,其實是他需要那些藥酒才能強迫自己休息。」
她們已走到大屋,但梅蘭想繼續聽下去。自從……嗯,自從恬芮父親死後,她從沒看過恬芮講得如此高興。
但洛娜已站在入口大廳,她帶領她們來到餐廳,傑斯正等在那裡。恬芮看到傑斯的那一剎那,她的好心情飛走了。當然傑斯上下打量她的目光,看到她的穿著打扮時的訝異,對狀況並無幫助。只見他發出一聲悶哼,說道:「和土著打成一片?」接下來,梅蘭以為他們就要打起架來了。
梅蘭歎口大氣在桌旁坐下,等洛娜開始說話。
「這是我聽過最荒謬的一件事,」恬芮說。「誰會寫出如此愚蠢的遺囑?」
「男人有權處置他自己的產業。」傑斯瞪著恬芮說,雙唇氓成一條薄線。
他們坐在傑斯家的餐廳,壁爐中生著熊熊旺火。對面則坐著傑斯的姑媽洛娜和恬芮的母親梅蘭。兩個女人才告訴了傑斯和恬芮,他必須在三十五歲前為愛結婚,否則他會失去一切的遺囑內容。
聽完遺囑後,恬芮不敢置信地坐在那裡,無法真正明白母親在說什麼。
「就給他好了,」傑斯說,雙手抱胸。「就讓科凌拿走這個鬼地方。歡迎之至。」
這句話引出了恬芮的想法。「你一定是世上最自私的男人。」她低聲說。過去幾星期中她不常看到他,自從那天晚上他們……他們……
「這件事不只牽涉到你,不是嗎?」她對他說,口氣比她真正的感覺還憤怒。但她不要去回想他們倆共度的那晚。「這裡的其它人怎麼辦?你可知道這個村有多棒?它是個完美的珍寶,這裡的每個人都關心每個人。但你卻要把它丟掉!如果你那浪子弟弟將這個地方賭輸掉,誰又來照顧麥家村的人?」
「什麼時候麥家村成為妳的事?」傑斯回斥她。「妳等不及要離開這裡回到紐約,回去照顧那些真正需要妳的人。」每個字都像一把利刃。「妳又瞭解我弟弟什麼讓妳說他是浪子?我父親是個聖人,尤其是和妳父親相比。我的整個家族——」
傑斯站起來,俯身向恬芮,準備狠狠地對她大吼一頓。
「我們大家離聖人都還差得遠!」梅蘭大聲說,令另外兩個女人都轉頭看她。
梅蘭看著女兒。「恬芮,在妳開始丟石頭之前,妳應該記得依莎姑媽和德根舅舅。」
恬芮的臉立刻脹紅,她坐了下來,傑斯也一樣。
「嗯,」洛娜來回看著傑斯和恬芮。「我原希望我們能用文明的方式解決這件事,但看起來你們這兩個孩子無法乖乖地討論事情。梅蘭,我想我們該走了。」
「是,沒錯。」梅蘭準備站起來。
「等一下!」傑斯和恬芮異口同聲。他們互視一眼,接著就轉開了視線。
「我……」恬芮說。「我想我們應該討論一下。這個遺囑愚蠢至極——」她揮揮手阻止傑斯發表意見。「愚蠢至極,但它的確存在,雖然我不明白一個人怎麼會寫出這種東西,我們還是必須應付它,正如妳說的,以文明的方式。首先,我想科凌不能擁有這個地方是毋庸置疑的。我還沒見過他,但我聽過許多他的事。」
她轉頭面向傑斯,表情冷峻。「你同意這個說法嗎?或者你真的想把你心愛的羊交給一位賭徒?」
「賭徒總比一個美國慈善家強。」傑斯咕噥。
「你說什麼?」洛娜用手比著耳朵大聲問。「說大聲點,傑斯,你知道我有點重聽。」
「妳才不會重聽哩,」傑斯靜靜地說,半瞇著眼盯著他的老姑媽。「僕人偷喝妳那寶貝的威士忌,妳三層樓外都聽得見。」
聞言洛娜微微一笑,向後靠著椅背。「那麼你們倆打算怎麼做?」
「救這個地方,」恬芮迅速接腔。「有人必須為其它人做犧牲。」她轉向傑斯,揚起一根眉毛詢問地看著他。
他迎視她的視線良久;半晌之後,他輕輕點個頭,恬芮再轉頭面對母親和洛娜。
「好,」她柔聲說。「我們會結婚。不是因為我們想要,而是必須保持這個村子的完整。這件事牽涉到的人比我們更重要。」
聽到這句話,洛娜和梅蘭互看一眼,接著再回望傑斯和恬芮。
「親愛的,」幾分鐘後,梅蘭說。「我們不是要妳和傑斯結婚。」
「不是?」恬芮訝異地問。「我以為那就是妳們要的。」
「當然不是!」洛娜大聲說。「你們倆結婚會比傑斯的祖父母還糟,看看他們的下場!她用自殺逃離他。」
「不,她沒有自殺。」傑斯和恬芮又異口同聲,接著兩人再次互看一眼後移開視線。
「管他的!這事你們以後可以告訴我,」洛娜說。「我們現在有更緊急的事要處理。重點是在『為愛』兩個字。我相信,傑斯,你那壞蛋弟弟哄得你父親在遺囑裡加上這一個——誠如恬芮說的——愚蠢的條款。你知道科凌的為人。他以為你已經娶了那個可怕的女人,所以時間一到每個人都知道你們之間並沒有愛。科凌只需等到你滿三十五歲,麥家的產業就全是他的了。」
「就這麼一些破銅爛鐵。」
「我確信這塊地值上一些錢。」洛娜說。
「好吧!」傑斯咆哮。「妳究竟要我怎麼做?」
「娶芹娜,並且讓恬芮策劃婚禮。」梅蘭甜甜地說。
「誰?」傑斯問,恬芮則睜大了眼睛默默地瞪著母親。
「芹娜,笨蛋!」洛娜對侄子大叫。「芹娜。你十來歲時愛上的女孩,那個你原來想娶、卻因此被你父親拖到倫敦的女孩。記得嗎?」
「噢,」半晌之後,傑斯說。「她呀!」這時他微微一笑,並用眼角偷看恬芮,她卻扭過頭瞪她的母親。
「芹娜。」恬芮聲調平板地重複。
「就是她。」梅蘭對女兒微微一笑。「老實說,我原希望妳和傑斯會……唉,妳猜得到一個做母親的希望,但現在我看得出事與願違。我從沒看過像你們這樣如此互不喜歡的兩個人,而且,恬芮,妳最後那幾封信裡寫的淨是妳對麥家村所有事的不滿。」
「妳告訴妳母親妳恨麥家村?」傑斯柔聲問。
「我才沒有!」恬芮迅速說道。「母親,我沒說過那種話。我說的是麥家村需要有人將它拉進二十世紀,但老實說,經過過去幾天之後,我——」
「我懂了,」傑斯打斷她的話。「妳恨的只有我。」
「有何不可?」恬芮對準他大叫。「想想看你是怎麼想我的!」她轉身面對母親。「他以為我是來這裡嫁給他的。我幫助桂琴或是那些孩子們時,他以為我那麼做是在討他喜歡,就像某些馬屁精——」
「照這種情況我們什麼都談不成!」洛娜叫道。「現在你們倆給我聽好,眼前我最不關心的就是誰以為誰怎麼樣。它們對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解救麥家村以便保留給我們下一代子孫。」
傾身向前,她瞪著恬芮和傑斯。「雖然你們倆似乎互相憎恨對方,我想你們都同意不要讓這塊地被賣掉,而這裡的人被趕出家園。我說對了嗎?」
「嗯。」恬芮柔聲說。「毀掉這個地方天理不容。」
「沒錯。」傑斯觀望地看看恬芮和她那一身衣服。
「傑斯,你能克服你那可惡的自尊,並且當面承認我說得對,相當不錯。」洛娜說。「現在問題是,距離你三十五歲生日已經來日不多,在那之前你必須為愛結婚。既然我弟弟安格想誘騙你結婚的計謀都失敗了,你必須自行將自己弄出這個泥沼。」
她瞟一眼傑斯。「你聽懂了嗎,孩子?你必須採取行動,不然你那寶貝土地就要給人了。那時你又要做什麼?搬到愛丁堡找份工作?我相信安格會賞你一口飯吃。在大辦公桌後面一坐就是十四個鐘頭?」
傑斯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還有問題嗎?」洛娜問,視線由傑斯移至恬芮。
他們倆沒說一個字,洛娜向後靠著椅背。「正如梅蘭說的,我們曾對你們倆抱過希望,但既然它顯然不可能,而且——」她在恬芮和傑斯想要說話時,停下來。
「如果你們倆還想犧牲自己彼此結婚,我自己都會在國王面前作證說你們倆互相憎恨,所以遺囑條款沒有完成。我不要這個家族再有另一樁基於憎恨的婚姻。我說清楚了沒有?」
傑斯坐在那裡看著這位老姑媽,恬芮則點點頭。
「這個女人芹娜是否願意嫁他?」過了半晌,恬芮才問。
「這我怎麼知道!」洛娜說。「小時候她是深深地愛上他。傑斯,記不記得你們倆是如何爬下山崖尋找鳥窩?那時你們倆一刻也分不開。」
恬芮回頭望著傑斯,但他卻看著洛娜。「我記得。」他柔聲說。
「你丟下她到倫敦去,那女孩的心都碎了。妳母親替她感到難過,因而負起責任送她去愛丁堡上學,希望她能因此得到一個好的歸宿。」
「而她就要得到好歸宿了,不是嗎?」恬芮說。「就算麥家再沒錢,我相信那也比她在這裡時強一些。」
「或許她以身為麥家人為恥,」傑斯說,他的聲音低沈,充滿諷刺。「或許——」
「噢,不,」梅蘭大聲說。「事情不是這樣的。芹娜嫁了一位鰥夫,不幸的是,他在他們結婚幾年後就去世了,但他留給芹娜足夠的生活費。她不需要再婚,她會同意這麼做,是因為她說她愛傑斯,永遠都愛。」
「她根本不認識他!」恬芮說。「她已經有多久?二十年沒見過他了。她現在一定也老了。」
「還不到二十年。她比妳大兩歲,親愛的,」梅蘭平靜地說,對她女兒微微一笑。「而且她很可愛,事實上可說是很漂亮。洛娜,妳說她是不是很漂亮?」
「大概我看過最美的女人了。我才在跟妳母親說芹娜應該入畫,妳想甘斯保畫不畫得出她的美?」
「如果她真的像妳們所說的那麼漂亮,為什麼還要嫁給一個她半輩子都沒見面的人?」恬芮咬著牙問。
「她愛我,」傑斯輕快地說。「一直愛著我。永遠愛我。根據我聽到的,真愛不死,甚至不會凋零。」
「你又懂什麼叫愛?」恬芮駁斥他。「你除了全身是毛的四條腿動物,其它什麼都認不得。」
傑斯揚起一根眉毛,放低他的聲量。「妳似乎曾經以為我很懂得愛嗎?」
「你們倆之間是不是發生過我該知道的事?」洛娜大聲問。
「恬芮,親愛的,妳的確想回紐約吧?那裡是如此的需要妳。」梅蘭說。
恬芮轉開頭看向母親。「是,」她說。「我想要回紐約。」不幸的是,恬芮的聲音在說到一半時已經破不成聲——她慶幸除了她沒別的人聽出來。
「那好,」洛娜說。「每件事都進行得很順利。」她看看恬芮。「妳母親告訴過我,妳在這裡做過的事。妳得解釋給芹娜聽好讓她接管。我確信她會做得很好,因為她是這裡長大的。」
「又受過高等教育。」梅蘭補充。
「更別提她貌美如花。」恬芮說。
「哦,那就留給傑斯獨享了。」梅蘭甜甜地說。
做女兒的用鑄鐵座敲她母親的頭,是否仍能上天堂?恬芮納悶。但她的臉龐仍然糊著一張笑臉。
「怎麼樣?一切都說定了?」洛娜問,視線從傑斯看向恬芮,又從恬芮看了回來。
「我不是很懂。」傑斯慢慢地說,皺著眉頭看著他姑媽。
恬芮滿臉憤怒地轉向他。「有什麼要懂的?你必須為愛結婚,不然你就將麥家產業拱手讓給你那賭博的弟弟。因此這些女人,包括我母親,特別為你找出舊識送你們上禮壇。這個女人受過教育,漂亮得足以讓人為她發動戰爭,而她會比我更能經營那些我開創的生意。有哪個部分是你不懂的?」
傑斯的眼睛閃著氣憤,他對恬芮展露的微笑冷得足以冰凍爐火。「這個計劃我很喜歡,」他說。「我全都喜歡,沒有任何部分我不喜歡的。我尤其喜歡妳必須安排我婚禮細節的那部分。我想要我的……」他上下打量恬芮。「我要我的新娘有一切最好的。管家,妳仔細的辦。」
說完,他站起來離開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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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2:32
第十九章
恬芮將門關上,仰起頭,閉上了眼睛。為她終於能有片刻的安寧鬆一口氣。
「她們煩到妳了?」桂琴自正在縫製的帽子抬起頭來。用來做工廠的倉庫還沒整修好,因此她仍在大屋裡的一間臥室內工作。麗絲已經重回學校讀書。一想到女兒所說,她和雷西躲在山上樹叢裡,雷西模仿傑斯的聲音呼喚恬芮的事,桂琴還會臉紅。
恬芮在桂琴對面的椅子坐下,歎口大氣。「一個人的親生母親會不會變成她的敵人?」
「我想這個問題得問麗絲。」桂琴說,一面拿起半打大頭針放進嘴裡。「妳母親做了什麼?除了整個村子都知道的那件事?」
恬芮扮個鬼臉。她母親和傑斯的老姑媽來到這裡,將整個麥家村鬧翻了天,是昨天才發生的事嗎?
「就是它,」恬芮誇大地說。「這個村子將米粒大的事變成大事一樁。如果再讓我聽到芹娜兩個字,我想我要尖叫了。這個女人的到來已經被渲染得像耶穌再生。事實上我認為就算耶穌再生也得不到那麼多注意力。」她挑戰地瞧桂琴一眼。「如果妳要將之解釋為嫉妒,老天助我,我會……嗯,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做,但我總會想出什麼的。」
「妳是不是嫉妒呢?」桂琴柔聲問。
恬芮沒有猶豫。「妳曾經是他的情人。妳嫉妒嗎?」
桂琴微微一笑,因為恬芮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如果妳不嫉妒,又為什麼在乎村人對——」她在說出那個名字前住口。「村人對他未來妻子的看法?」
恬芮站起來走到窗前。老舊的窗簾上有許多洞,那些都是被桂琴剪來做玫瑰了。突襲安格堆滿佈料的倉庫,為這棟老房子挑些新窗簾絕不是她的作風。「或許我的確嫉妒,但不是每個人想的那樣。我以為這裡的人喜歡我,我以為我做了一些好事。」就算她自己聽起來都覺得自己的口氣像是小孩子在哭訴。
桂琴不打算談論恬芮的善行,因為她自己也有害怕芹娜到來的原因。但她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他們怎麼說?」
恬芮坐回椅子。「沒什麼不好的,只說他們記得那女人有多好。我想她在非常年輕時離開了這裡,但她似乎以某種方式幫助了村裡每個人。謠傳——我相信是我的親生母親開始散播那則傳言的——傑斯和這個女人戀愛了好多年,現在她終於同意嫁給他了。」
「一旦遺囑內容傳了出來,那則消息對這件事會有幫助。」桂琴平靜地說。
「而芹娜不會離開他們!她會一輩子住在這裡!」恬芮激烈的口氣令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看看桂琴,扮個鬼臉。「我無權生氣或懊惱。他們的鄉親要回來了,他們當然該高興並且興奮。而傑斯終於娶到一個他深愛的女人。今天我至少聽到十一則有關他們永誌不渝的愛情故事。崔斯坦和艾索兒的愛不夠看;羅密歐和朱麗葉愛得也不夠深。從來沒有人能——」
恬芮住口,瞇著眼睛瞧著桂琴。「妳是怎麼了?妳為什麼不和其它人一齊慶祝?」
「我,呃……」桂琴拿開嘴裡的針,同時避開恬芮的視線。「都是因為麥先生。」過了半晌,她才說話,似乎很滿意自己想到這個答案。
「他怎麼了?」恬芮抿緊嘴唇問。「他就要娶得世界上最美麗、最慈悲的女人為妻。人生若此夫復何求?」
「妳知道其實他的心裡也很害怕嗎?」
「麥傑斯?他從什麼時候怕過任何東西?別告訴我,他怕的是女人。要記得是我擋在那裡,他才沒把一個女人丟下山。」
「那妳也一定記得他的第一任妻子太不快樂,終於在試著逃走時摔死。」
恬芮拿起一卷絲線把玩。「我為什麼有種感覺妳在編故事?妳在為某件事懊惱,而我不覺得它和傑斯有關。」
桂琴抬頭看她的朋友,終於正面迎視她。「村民或許都是白癡,我可不是。我不希望妳走,我希望妳嫁給麥先生,而且……」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夠多了,她重新低頭看著手中的帽子。
「不……」恬芮慢慢地說道。「這不是辦法。我不屬於這裡。我原來已經開始以為我屬於這裡,我原來已經開始真正喜歡這個地方,但是但是過去二十四小時中,我明確感受到我不屬於這裡。妳應該看得到村民為他們自己人回來了有多興奮。」
「他們一直知道最近的繁榮都得歸功於妳,但妳很快就要走了。」
恬芮把玩那卷線。「我懂了,我猜傑斯也懂了。」她柔聲說。「妳知道嗎?我想我表現得像是自私自利的小鬼。嫁給一個許多年不見的人為的只是拯救一個村莊,那種感覺不可能很好。」
恬芮看看桂琴。「難道只有我有那種感覺?妳不覺得全村的人都假設傑斯願意那麼做有點奇怪?沒有人有半點疑問他真的會說出婚姻誓言?但若她改變心意了呢?根據個人的說法,她小時候活潑可愛,長大後又寬大無私。但人是會變的。她住在倫敦,結過婚,自行生活了好多年。或許她根本不想回到這個破舊的老房子。」我清洗的房子,恬芮想,我重新賦與生命的房子。
「或許傑斯會很高興有人和他談談。或許你倆可以拋開個人歧見,真正的談一下。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們倆曾經非常喜歡交談。」
恬芮不想桂琴看到她一想到能和傑斯在一起,就心跳加速的樣子。他們已經有好幾星期不曾交談了。老實說,她想念他。就是那種老式、單純的想念。
但她又有些猶豫。「或許妳才該和他談。他恨我。」恬芮一直看著手中的線,避免直視桂琴。
「麥家村的每個人都知道我是他的什麼人,但只有幾個人知道妳和他曾共度了一晚。」
恬芮知道她的臉已脹得通紅,而她已羞愧得喉頭發緊。
「恬芮,」桂琴的聲音帶著疲倦。「妳不必十全十美,有時候妳也可以出錯。妳似乎能原諒所有人所有事,因此,偶爾妳也應該允許別人原諒妳。」
恬芮只能淺淺一笑,接著她移開了視線。桂琴的話含著智慧且發自內心,但恬芮不喜歡做被原諒的人。更糟的是,她不喜歡自己竟然做了需要被原諒的事。
沒有看桂琴,她站了起來。「我想我會去找他談談。該是我和他說清楚的時候了。畢竟,事情都快結束了。」
「的確,」桂琴柔聲說。「不久我們就要有一個適合的族長夫人,一個會照顧大家的人。」
「沒錯。」恬芮說,心中卻在納悶為什麼一想到新的族長夫人,她的情緒就很壞。
傑斯一如往常地待在山頂和他的羊群為伍。恬芮走進空地,不理會其它工人丟給她的訝異眼光。她不要去想村裡每個人都知道她和傑斯曾在外夜宿,更糟的是,她不要去想他們都知道箇中詳情。
「一下子就結束了。」她低聲鼓勵自己,接著挺直背脊朝他走去。
他正彎著腰察看一隻母羊的嘴。恬芮移開視線,不去看他露在格子裙外的粗壯大腿。
「我想我們應該談談。」她說。
他沒有做出知道她站在那裡的表示,而她知道他是故意冷落她。「你說話呀!」她大叫,驚嚇到了母羊,傑斯連忙用手臂圈住羊頸阻止牠跑開。
「喔?」傑斯鎮靜地說,一面和大羊角力。「妳是在和我說話?」他用誇張的高地口音說。
恬芮雙手插腰轉個大圈,瞪視周圍的人。他們正公然地睜著大眼睛聽她和傑斯的對話。
見恬芮面向他們,他們這才微微一笑,轉身走開了。
「你要繼續謀殺那只動物,還是停下來和我說話?」
他仍按著那隻羊,抬起頭看她。這個動作令她想起他們共度的那晚。自從那晚後,他們就沒獨處過。現在,那些就在附近的工人令她有點安全感。「那得看妳想要談什麼。」他瞟一眼她的肚子,放低了聲量。「妳有事要告訴我?」
「你高估了你的生產力。」她對他吼回去。
「或許是我高佔了妳的生產力。」他迅速響應。
恬芮盡力壓抑她的笑意,她真的非常想念他的幽默感。
「我的生產力沒有問題,」她說,猛地想起她這是在替自己辯解——這意味著他在控制話題的走向。「我希望牠吃掉你的手。」她說,用頭朝母羊點點,接著她轉身開始下山。
如她所料,他擋在她面前。「走吧,我們到別的地方談。」
恬芮跟著他,直到她看出他正帶她走到那棟牧羊人小屋。她停下腳步不肯前進了。
「對呵,我懂,」傑斯說。「山洞?」
恬芮搖搖頭。她不想和他單獨在那裡。
見她再次拒絕,他指指一塊平坦的石頭,她坐下,他則在一旁的草地伸長了腿。
「幾星期來妳都沒和我說話——除了偶爾對我大叫,現在是什麼促使妳一路跑到山上來找我談?而且妳確定像我這種呆子能聽得懂?」
她就想說出她想念他,但終究沒有。「我們需要計劃你的婚禮。」她說。
「喔,那個,」傑斯摘下一根草放進嘴裡,抬頭瞪向天空。「隨妳怎麼辦都行。婚禮是女人的事。」
「我想——我的意思是……可惡!你真的想娶這個女人?」
傑斯慢慢地轉回頭看著她。「妳可知道別的方法,讓我可以保護這個不足稱道的地方?這個讓全蘇格蘭看笑話的地方?」
恬芮深吸一口大氣,默念到十。「我想我們應該忘掉彼此說過的話……還有做過的事。我們後來聽到的消息超越了我們自己的問題。」
傑斯望著她的腳踝,恬芮忍不住想起他吻上那裡時說——不!她告訴自己,她必須忘掉那晚的事。有多少次她曾告訴別的女人,忘掉那些不足以令她們珍惜的男人,摟著她們時的感覺?
「或許我高估了你,你根本忘不了任何事。」她傲氣十足地說。
聽不到傑斯的反應,她低頭看他,見到他的眼眸冷若寒冰。「只要妳不是有喜了,我什麼都能忘記。」他靜靜地說。「從這一刻起,那晚的事沒有發生。」
「很好!」恬芮堅定地說。「那麼我們都說定了?」她伸出手和他握手。
兩隻手一接觸,她立刻知道那是個錯誤。他握著她的小手片刻,她心裡明白他只消輕輕一拉,她會立刻偎進他懷裡。她不敢和他對望。
但他沒有使力。相反的,他鬆開她的手,恬芮終於能喘氣了。「很好,」她說,仍然無法看他。「我想我們應該開始策劃了。」她從口袋抽出一枝鉛筆和一本小記事本。「我需要知道她的一切,我是指……芹娜,」她說。「這樣我才能策劃婚禮。她喜歡什麼樣的花?她最喜歡什麼顏色?你想她會喜歡正式的婚禮,或是不那麼正式的?誰是她在麥家村最要好的朋友?」
恬芮停下來喘口氣,接著拿著鉛筆等他回答。但傑斯不發一語,她看看他。他正躺在草地上,含著野草仰望著天空。
「我不知道。」他說。
「不知道哪個部分?」
「全都不知道。我不是很記得她。」
「但是根據村民的說法,你們當時瘋狂相愛。全心全意地熱愛只能用難分難解來形容。」
傑斯悶哼一聲,接著將野草撥至嘴角另一側。「我們那時只是孩子。」
恬芮沮喪地放下記事本。「可是我清楚記得你告訴過我,你愛過一個村裡的女孩。愛——你當時用的就是這個字。」
「或許我是吧!誰知道愛是什麼?」他轉回頭看看她。「妳知道嗎?」
「一點也不懂。」她迅速回答,再次拿起筆記本。「好吧,說說看你幫忙接生的第一隻羊。」
傑斯對著天空咧嘴一笑。「那是一隻黑臉白羊,有三條腿是黑的。我把牠藏在山上免得廚子將牠宰了做晚餐。」
「那隻羊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
「野菊花。」傑斯脫口而出。
「一隻羊的事你記得那麼清楚卻記不得你的初戀情人。」她說,半瞇著眼打量他。
「好吧!我記得她有一雙長腿,」他說,微微一笑。「我是指芹娜,不是那隻羊。」
「哦,」恬芮在記事本寫下一些字。「像你的馬。我可以理解。」
「不盡然像馬,」傑斯柔聲說。「芹娜是麥家村有過最美的女孩。她父親長得很醜,她母親又早死。他寵愛他女兒。任何她要的東西,老頭子都弄給她。」
「我懂了,」恬芮寫下。「驕寵的獨女。」
「妳嫉妒她嗎?是她和我結婚,不是妳。」
「別荒謬了,」恬芮迅速駁斥他。「我無意嫁人。我必須盡快回紐約,那裡有許多人——」
「需要妳,是嘍,妳說過。現在,我說到哪兒了?」
「到目前為止,你還沒告訴我任何有助於策劃婚禮的數據。你姑媽可曾說她什麼時候會到?」
「三到四天,」傑斯聳聳肩。「我不記得了。總之很快就是。」
恬芮再次放下記事本看著他。「傑斯,雖然這不是我的事,但婚姻可是非常嚴肅的事,或許你該在結婚前多考慮看看。」
傑斯轉頭看她,滿臉嚴肅。「我有什麼選擇?」他的聲音輕柔但充滿感情。「我能不管村人的需要只顧自己?」他指指山下的村落。「我能說,不,我不想和一個我曾經在意過的女人結婚,然後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世代住在這裡的居民被趕出家園?若是我不結婚,瞎子藍黛又該怎麼辦?」
「她和她的家人可以靠出書的收入過日子,」恬芮說。「我才替她的故事找到一個出版商。」
「每個問題妳都有答案,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問題,妳都知道如何解決,是不是?」傑斯靜靜地說。
這句話讓恬芮站了起來。「我曾經知道怎麼做,」她說,令她恐懼的是,她的聲音中有著哽咽。「我的生活曾經是合情合理且有意義。現在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我不再知道我是誰,或是我想要什麼,或是……或是任何事。」
她雙手緊捏地垂在身側,傑斯卻沒有動。他仍躺在草地上,手枕著頭,平靜地看著她。
見他不再說話,恬芮踢一腳他的腳底,轉身下山了。
她不清楚的是,在她身後,躺在地上沒動的傑斯凝望著天空,微微笑開了。「愛情就會讓人那樣。」半晌之後,他自言自語道。終於他起身,重新回去照料羊只,在那裡他叫來了雷西。「今晚你去愛丁堡替我送封信。」
「不是給她吧?」雷西悶哼一聲。
「注意你的態度!」傑斯斥責他的兒子。「不過,不是給芹娜。信是要給你叔叔科凌。」
聽到那個名字,雷西的精神來了。他的科凌叔叔是個很有趣的人。
「我要他去找某個在紐約的人。」
「紐約!」雷西驚呼。「那不就是她想要去的地方,那不就是——」
傑斯的表情讓雷西閉上了嘴。「我有沒有給你過壞的建議?我有沒有讓你失望過?」
雷西的表情和他父親相似。「我認為你應該追求她。她對她的注意力比不上你對你的馬來得多。」
「當我需要一個孩子的意見時,我自會向你要。你沒和麗絲闖出麻煩吧?我還沒準備要有孫子。」
「我卻準備好要有個妹妹了。」雷西低聲咕噥,但還是讓他父親聽到了。
「我會盡力讓你滿意。」傑斯鄭重地說。
「但出自哪個母親?」雷西抿著唇回嘴。
「那也是我的選擇,不是嗎?現在去拿信,它就放在我臥室的桌子上。一定要交給科凌本人,他知道該怎麼做。你走吧,如果任何人問你去哪裡,不要說話。」
「但是——」雷西又要爭辯,看到父親的臉色後又住了口。帶著臭臭的表情,他動身下山。他不想恬芮離開。有她在這裡,他看到整個麥家村都充滿希望。但若他父親娶了一個本地女人,他們會有什麼希望?本地女人知道什麼制帽生意和出版業?或是營銷海草酒?恬芮是有世界觀的女人,芹娜這個女人會做什麼?
雷西快到山下,猶自猶豫不決他要不要去愛丁堡。他納悶父親要找科凌叔叔做什麼。雖然他們是雙胞胎,兩個人的個性卻非常不一樣。他父親生性嚴肅,整天只會工作不懂娛樂。科凌叔叔卻最愛玩樂。他曾說他願意為了好玩走上千哩。
雷西來到大屋,走上他父親的臥室。在他的桌上有一封厚厚的信,上面寫著「科凌」兩個字。信的旁邊是一張撕下的報紙,和一封看起來像是曾經掉到地上、並遭人踐踏過的信。但雷西沒有去注意到這兩件東西。
他只是拿起父親的信塞進口袋。他聳聳肩,心想,至少叔叔家有好食物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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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2:45
第二十章
「她來了。」桂琴喘不過氣地一路跑上樓。
恬芮自周圍的紙海抬起頭。她母親寫信告訴她,安格對於傑斯終於要結婚感到高興,因此他願支付費用舉辦麥家村有史以來最大的婚禮。
「他認為我們辦不出豪華婚禮?」桂琴聽到恬芮告訴她安格的大方時,說道。「還是他計劃用口袋裡的零錢就成了?」
自從傑斯的婚事一經宣佈,桂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恬芮想。她最初遇到的鎮靜桂琴變得譏誚而緊張。而儘管恬芮幾經打聽,她仍無法間出是什麼事使她不安。不過,恬芮希望,或許桂琴是因為想到恬芮不久之後就會離開他們回紐約,而感到沮喪。
自從恬芮和傑斯在山上交談後已經四天了。當時她對自己激烈的情緒感到尷尬,回到大屋時,她自我訓斥了一番。那些情緒和壞脾氣實在太過稚氣。她必須停止試圖釐清為什麼自己總是在生氣,或是狂喜或是陰鬱,或是任何當時產生的情緒。相反的,恬芮發誓認真做好「準備婚禮」這最後一樁任務;之後,她就要離開麥家村,永遠不回來。她要回到紐約,她自己的地方,在那裡她的情緒不會時常激烈變化。
「簡直是浪費時間。」她告訴自己,接著看看手中母親寄給她的商販名單,她必須在婚禮前和他們一一談過。
「我不明白為什麼芹娜不能籌劃她自己的婚禮。」桂琴的嘴不悅地抿成一團。
「我想她很忙吧!」恬芮拒絕被桂琴的煩惱影響。她還有自己的問題要煩,不需要加上別人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想到以後永遠見不到麥家村的人。若是恬芮不在這裡逼使某個姿態高傲的校長接納麗絲,她能進醫校就讀嗎?雷西對人生有什麼規劃?有沒有人替他想過?或許她該和他的父母談談,不論他們是誰。
恬芮中斷她脫韁的思緒,因為她必須再次察看菲柔畫的婚紗禮服。多棒的天分!恬芮想,多美的禮服。「希望我的結婚禮服看起來就像這個樣子。」她低聲讚歎。
「什麼?」桂琴問。
「桂琴,我想我們應該討論——」
「她來了!」麗絲在門口說。「妳們不想看看她嗎?」
桂琴看看恬芮;恬芮反看桂琴。兩個女人幾乎要異口同聲說:「不想。」但她們還是轉向麗絲,對她虛弱地笑笑。
「當然,」恬芮說。「我們當然要見她。」
「她長得好美,」麗絲作夢般說道。「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公主。」
這句話讓恬芮低頭看看自己穿的衣服。自從她在村裡度過美好的三天,她已將她美麗的衣服都留在衣箱,畢竟絲裙容易縐又容易弄髒。她的棉衫和厚裙似乎最適合她每日繁忙的工作。但目前她希望她今天早上曾經想到稍加修飾。
恬芮跟著麗絲和桂琴走出房門時,曾暫停一下瞟一眼鏡中的自己。她的頭髮散在臉上,襯衫領口也有道污跡。突然間她想起艾桑妮提過她眼角的皺紋。傾身向前,她仔細盯著鏡中的反影。沒有皺紋。一高興她笑開了——皺紋出現了!
「妳要來是不來?」桂琴在門口問,口氣像是她寧願吞下通常含在她口裡的大頭針,也不想去見羅芹娜。
恬芮眼角的皺紋令她自己的情緒也壞起來。「妳最近的脾氣怎麼這麼差?」她皺起眉頭。
她們步下樓梯,桂琴幾次想開口又閉上。「我想妳自己就會明白。」過了半晌,她終於說道。「妳看出了我內心的感覺,因此我想妳就會看出我知道的事。」
說完這番怪異的話,桂琴拋下恬芮一個人,邁步下樓。
村裡多數人都擠在餐廳,並且湧到進門大廳了。一時間恬芮站在樓梯底看著他們所有人。自她住到這裡的幾星期以來,她已幾乎認識他們全部。她知道他們祖孫三代的名字;她知道海德太太偷喝她丈夫的威士忌;也知道敏希太太為她所有的內衣繡花,而她和她丈夫……
總之,恬芮已認識了這些人,一想到要離開他們令她越感困難。
但她終究要離開,她想,因此她最好盡可能弄得好看一些。她吸口大氣,挺直背脊,動身穿過人叢。她是這裡的管家,因此,她也是這裡的非正式女主人,直到傑斯對另一個女人說出「我願意」並把她趕出去——
再一次她打斷脫韁的思緒,在臉上堆出一抹微笑。站在她面前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芹娜的背影。麥家村的每個男人、女人,還有小孩均知道這個名字。不久這個女人就要成為麥傑斯的妻子。
她的個子不高,恬芮想,嬌小而苗條。她穿著一件恬芮確信是巴金的創作。她並不窮,恬芮想。她有著紅棕色頭髮,打理得完美無瑕,而且沒有用帽子遮住。
一時間恬芮站在她身後,看著那些幾年來第一次見到他們心愛的芹娜的村民臉上的表情。就算是面對天使,他們的表情也不可能再可愛了。
恬芮靜靜地等芹娜轉回身和她相見。等到她真的轉身,恬芮迅速抽口大氣。
芹娜的確很漂亮。她有雙暗綠色眸子,大量保養品調理出的光滑細膩的肌膚。她的眉毛經過精心修剪,看起來自然而完美。她的唇瓣豐潤;她的鼻形細緻;她的臉蛋則是——
的確,羅芹娜真的非常美。而恬芮看過那種美女許多次,她也看過閃爍在那雙眼眸深處的真實感覺許多次。
「妳好?」恬芮愉快地說,突然覺得雙肩上的重擔一掃而空。「我是歐恬芮,這裡的管家。」
一時間芹娜完美的綠眸閃過某種情緒,接著它們就現出溫情。「我是芹娜,到這裡來嫁傑斯的。」
「是妳總比我們其中之一來得好。」恬芮大聲說,接著在周圍的村民爆出笑聲時,微微一笑。她的感覺已從世界末日轉為興高采烈。
「是啊,是我比較好。」芹娜柔聲說,那種表情再次閃過她的眼眸。
這個人的脾氣不小,恬芮想,但仍保持微笑。「妳一定累了,容我帶妳去妳的房間?那是屋中最好的一間。當然以後妳會想裝潢一下。我是說,如果妳能從傑斯口袋中挖出錢來。」
再一次,每個人都笑了,再一次芹娜丟給恬芮壓抑的眼光。
「我確信我應付得來,」芹娜柔聲說。「我會有我自己的人幫我,那些我自小一起長大並一直愛著的人。」她的眼睛向恬芮挑戰——妳能說得過這個嗎?
但恬芮沒有應戰。相反的,她只是微微一笑,示意芹娜跟她上樓。
當然半個村的居民跟著她們,或背或提著芹娜的諸多箱籠、盒袋。一旦來到做為芹娜的房間,恬芮退了開來,迅速沿著走廊從後面的樓梯下到廚房。
「他在哪?」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剛才下樓梯時,她是用跑的。
「他沒和其它人在一起?」正在用奶瓶喂一隻小羊的雷西,氣鼓著臉回問。
恬芮真想親吻那個男孩——只有他和桂琴似乎為恬芮即將離開麥家村而感到遺憾。恬芮搖搖頭。
「那他是在搞錢。」這是愛比表示傑斯在圖書室內看賬的說法。
「那麼,他的情緒一定不好。」雷西道。
「等我對他報告過後,他的情緒會更糟。」恬芮開心地說,轉身走出了廚房。
她跑進圖書室,速度快得差一點在入口處打滑。她沒敲門,直接推開圖書室的雙房門,進去後隨手關上,接著倚門而立。傑斯自高堆著紙張的書桌抬起頭。
「你不能娶她。」恬芮說,仍然喘不過氣。
「哼!」傑斯咬牙切齒,重新察看桌上的文件。「我以為妳有什麼新鮮話要對我說。」
「不,我是說真的:你不能娶。」恬芮提步向前,但她的裙子被夾在門縫當中。
傑斯放下筆看著她。「好吧!我就聽妳解釋。現在又是什麼問題?為什麼我不能娶芹娜?」
「她是——」恬芮頓口氣,好將裙子從門縫中扯出來。「她是……她是……」她該如何說得婉轉?她納悶。
「她是個歷經滄桑的女人?」傑斯揚起一眉問。
「沒錯,但她也——」
「有過不只她丈夫一個的男人?」傑斯毫不猶豫地問,接著再低頭審視他和芹娜曾是愛侶的浪漫情事。
「但你自己也說過你們是呀!」恬芮震驚地看著他。
「我沒說過那種話!」他語帶受傷地表示。
「你告訴過我你曾愛上一位本地的女孩,是你父親強迫你娶了別人。」
「哦,」傑斯微微一笑。「那個。」他拿起兩張紙看了一看。「我或許只是想讓妳嫉妒,或許是想將妳騙上床。妳有沒有把妳在愛丁堡買的綿羊油收據給我?我到處都找不到。」
恬芮氣嘟嘟地俯下身在那堆文件中一陣翻尋,抽出那張收據。「你的用意就是那個?」
他抬起頭,一條眉毛揚高。「以妳的年紀怎麼可能認為男人追求的還會是別的?」
這句話讓恬芮揮舞雙拳對他嚷道:「再有一個人提到我的年紀,我就要——」她喘口氣平穩情緒。「你可曾想過自己正在做的事?我認為芹娜或許有……」她放低聲量。「付費的客人。我看過她那種眼神許多次,我不認為她只是遇人不淑。」
傑斯沉默地看著她。「妳說完了嗎?」半晌後,他問。「我的確瞭解她。她是個寡婦,某個男人將她丈夫留給她的錢偷走了,因此她必須靠自己維持一份生活。妳能告訴我,她和桂琴有何不同?」
「我不知道。」恬芮老實回答。
「妳為什麼對一個時運不濟的女人大加扶持,卻希望另一個因而沈淪?為什麼妳會告訴我,她不適合結婚?」
「我不知道。」恬芮再次回答。近來她似乎常說這句話。老實說,自從認識這個人後,她的思緒全亂了。
傑斯站起來走到桌邊,同情地摟住她的肩膀。「妳不是真的相信她是為愛才同意嫁給我吧?她可以幫我滿足遺囑的條件,我也可以幫她。事情就是這麼簡單,真的。」說完,他擁著她走向門口。
「結婚之後呢?」恬芮靜靜地問。
「她或許會回愛丁堡,我則固定給她一些津貼。我相信我們倆都會對這種安排感到滿意。」來到門口,他停下腳步低頭看她。
「但那麼做好冷酷。麥家村的人怎麼辦?他們對她有很高的期望。」
「他們能保住家園,那也就夠了,不是嗎?」
恬芮沒再說話,傑斯抬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多虧了妳,我們現在有了帽子生意,而莉莉就要賣酒,瞎子藍黛的書也要出版,因此麥家村的狀況比什麼時候都好。妳可以回到紐約幫助其它人。妳已經幫我們夠多了。現在去籌備婚禮吧!給我的村民一個足以世代傳頌,並且讓安格叔叔大大破費的婚禮。」
他俯下身,在恬芮的額頭印下羽翼般的輕吻。「快去做事。別再擔心芹娜的事。她是我的問題,不是妳的。」說完,他打開門並將她輕輕推出圖書室。
關上門後,麥傑斯倚著門房,閉上跟半晌。如此接近她卻無法將她一把抓過來,使出他全身的慾念重重地吻她,實在是難事一樁。
一時間他舉目向天。「求禰讓這一招有效,」他祈求。「請讓她選擇我們。」他瞟一眼堆滿文件的書桌,覺得現在他所需要的是,騎匹快馬好好地跑上一程。
恬芮避開仍逗留在樓下的村民,直接回到她安靜的臥室。床腳有個箱子滿裝著自從她來到麥家村就沒穿的衣服:漂亮的華服。但現在翻開來,它們看起來卻顯得如此地格格不入。
拋開那些衣服,她抽出母親替她準備的剪貼簿。裡面全是有關恬芮的報導。她將剪報攤在床上,逐字翻閱那些文章。在紐約,她做了許多好事,她想。她幫助了人,許多、許多的人。
她看看第一棟只租給落難女子的出租屋落成典禮上她的照片。照片中的人她幾乎認不出來了。只見她穿著一襲高雅的絲衫,頭上是一頂巨大的帽子,在一群記者和政客的包圍中巧笑倩兮。背景則有半打的女人或抱或牽著她們的孩子。
恬芮對著照片兀自一笑。她正要將它翻過去時,又想到什麼將照片拿起來仔細盯著背景中的女人。她從沒想到這一層,但她熟知照片中每位記者和政客的名字,卻不瞭解任何將要住進那棟她擁有的建築物的女人。她藉由義工的記錄挑選住戶。對恬芮個人來說,她從沒見過任何一個她的住戶。
個人,她想。這不就是關鍵的二字?在紐約,她幫助人,但卻事不關己。她閉上眼,回想起她在村中度過的三天。在第二天時,一名孩童在一道石坡跌倒,恬芮立刻上前:畢竟她早已習慣主控這種狀況。但她很快地被人推開,因為整個村子就像一個龐大的有機體自動接管了一切。雷西將孩子背回村裡。就在他將女孩放在一間茅草屋的床上時,有人說道:「她這就過來了。」站在眾人身後的恬芮正想問「她」是誰,幾分鐘後年輕的麗絲來到茅屋。恬芮張大了嘴站在一旁,看著麗絲要求熱水、線和一根在石炭酸中消過毒的針。恬芮震驚地看著麗絲,告訴受傷女孩的母親,如何協助她縫起女孩腿上四吋長的傷口。恬芮不知道麗絲有為人療傷的本領。她只知道這女孩聰明且擅於數字,卻不知道她也是醫生。
但現在,恬芮看著兩年前照片中的自己,她感到心中一片空虛。今天她仍年輕漂亮足夠和那些政客及媒體打情罵悄,但當她四十歲時又如何?五十歲時呢?而當她晚上回到家,等著她的又會是什麼?
她慢慢合上剪貼簿,瞪著它的皮質封面良久。她的母親曾說過許多次:「恬芮,妳照顧每個人卻沒顧到自己,而永遠付出卻沒有得到回報,會是非常寂寞的。」每次她母親說出那類的話時,恬芮總是大笑。但現在她住進了麥家村,和普通人有了這一輩子最多的接觸。在這裡,她感受到真正的快樂。
「如果我有孩子,我會要她在這裡長大。」她柔聲說,接著告訴自己別再作白日夢了。她沒有孩子,而且現在看起來麥家村的人也不要她。
「做事。」她說,接著下床收起那本剪貼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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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3:01
第二十一章
三天,恬芮想,再過三天傑斯就要娶芹娜了。見過芹娜之後這幾天,恬芮籌劃婚禮的認真,是她這一輩子從沒有過的。她要決定鮮花、食物和客人名單,外加其它幾千種細節。
而這些都靠恬芮獨自進行,因為芹娜對這些事一點也不感興趣,就算那是她自己的婚禮。她對傑斯似乎也不感興趣。依恬芮看,他們倆根本沒花任何時間在一起。傑斯永遠待在他心愛的山頂,而芹娜……芹娜似乎只會製造髒亂。
「我不想再在她後面收拾了,」愛比雙手抱胸說。「她到底是在找什麼?」
「我也不知道。」恬芮疲倦地說。
「寶藏。」麗絲說。「每個人都想要那些寶藏。」
恬芮絕望地對空揮手。眼前她最不在乎的就是那些珍寶了。
老實說,恬芮正盡量讓自己不在乎任何事。根據桂琴的說法,她是躲在麥家大屋不出門。到山上她可能見到傑斯,走進村裡她可能聽見「他們自己人」回來,他們有多快樂的話。
「不要想,」恬芮這一天中第四次告訴自己。「不要想,不要有感覺。」她試著將心思集中到一件事,那就是回紐約恢復她真正的工作。她試著回想她知道要去麥家村時正想完成的工作。她在這裡學了很多,她可以將所學用於紐約。
「我可以幫助女人找工作而不只是臨時救濟。她們有辦法自給自足比低廉的房租更能長久。」她們在檢查客人名單、擬出如何安置他們的計劃時,她告訴桂琴。傑斯有許多親戚。
「我們會想念妳的。」桂琴靜靜地說。
恬芮不要想到那方面。她不要想到麥家村的每個人,還有她和他們共享的歡笑。她抓起另一張名單看了一看,但她的視線卻模糊起來。她記得有個晚上,她到瞎子藍黛的家,坐在那裡和半打孩子聽她講一個有關巨人統治地球的故事。故事說到一半,傑斯悄悄地進來。他坐到火爐旁,抽著一根長煙斗。她從沒看過他抽煙。
當時她坐在那裡,膝上睡著一個兩歲大孩子,恬芮曾想,我永遠不要離開這個地方和這些人。
「妳聽到我說的話沒有?」桂琴問。
「沒有,」恬芮老實回答。「我想到別的事了。妳想她會做他的好妻子嗎?」
「不會,」桂琴同樣實話實說。「但這也不真的是樁愛情婚姻,不是嗎?他是要符合遺囑的條件,她則是要讓自己受人尊敬。他們都得到他們想要的。妳呢?」
「我什麼?」
「得到妳想要的?」
「有啊!」恬芮迅速回答道。「我想回紐約,做我該做的事。只是現在我覺得有些……老派,因為我在這裡過得很快樂,而我也在乎這裡的人。一旦我回去了,我會過得很好。但是我……」
「妳怎麼樣?」
「我想我會稍稍改變做事的方式,」她說。「我或許會——」
「有人來了!」麗絲跑上樓叫道,半途打斷了恬芮的話。「而她好漂亮!」
「告訴她,麥傑斯已經有新娘了。」恬芮對著門大叫,桂琴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麗絲來到門口時說。「她是來看妳的。」
「我?」恬芮不解。「希望不是早到的婚禮客人。」她跟著麗絲下樓。
「她的名字是馬萩波,是從美國來的。」
這句話讓恬芮在樓梯中央停住。最初她不確定她是在哪聽到過這個名字;接著她猛地想到了。競爭對手,她想,這就是那個女人的名字在她腦海中的意義。就是她意圖接管恬芮苦心建立的事業。恬芮一回到紐約展開她真正的工作就必須和她對抗。
馬萩波並不美,但很可愛。她有著火紅的頭髮,彎翹的鼻頭,些許雀斑,和一張小女孩的嘴。恬芮站在樓梯上低頭看她,心裡明白她就是那種隨時看起來比真實年紀小上二十歲的女人。而恬芮看得出男人為什麼會崇拜她。她毫不懷疑馬萩波小姐會用那雙大大的綠眼睛看著男人,猛搧著她的長睫毛,讓最軟弱的男人覺得強壯。
「是妳,」她抬起頭說。「妳在哪裡,我都認得出來。」她的聲音像是發自興奮的小孩。
「請進。」恬芮謹慎地說。
「看來妳的確知道我是誰。」那女孩說。恬芮怎麼看都只能當她是個「女孩」。她已經讓恬芮覺得自己很老了。不過,她說「我是誰」裡的「誰」時,令恬芮更謹慎。
「我的確聽說過妳。或許我們應該到這裡坐下。」恬芮打開甚少使用的畫室門說。這個房間相當簡陋,她沒有費心加以改善,因此很少用到。
「我聽說妳被放逐了,這種說法實在太過荒唐。」萩波環視四周,一面拆下帽子放在房間中央的一張圓桌上。「我的帽子沒妳的大,但,這是我的註冊商標。」萩波看著恬芮,彷彿她們有共同的秘密。
恬芮默默地指指一張沙發,萩波坐了過去。「妳怎麼會來這裡?」兩人坐定後,恬芮問。
「有人要我來的,難道妳不知道?」
「不……」恬芮緩緩地說道。「是誰要妳來的?」
「我以為是妳。」恬芮還沒能回答,萩波站起來開始來回踱步。「妳是我的英雄,妳不知道嗎?當然我計劃超越妳,現在妳又放棄了一切——」
「妳說什麼?」
「妳不是要待在蘇格蘭嗎?」
「不,事實上——」
「那麼,也好,」萩波打斷她。「我禁得起競爭,但我要警告妳,我的確計劃和妳來一場龍爭虎鬥。」
「對不起,」恬芮說。「我一點也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和妳競爭什麼?」
萩波停止踱步,看了看恬芮;接著她拿起沙發上的皮包打開它。「希望妳不介意我抽煙。威利——妳記得他吧——威利說抽煙讓我看起來更世故。」說完,她拿出一根短胖的香煙用火柴點著。不過才抽了一口,她就因咳得厲害而將煙熄了。
「要多抽一些後才會習慣。我說到哪兒了?對了,競爭。親愛的,」她對恬芮說。「妳和我要競爭歷史上的地位。那妳是知道的,嗯?」
「不,我一點不知道我們在競爭,因此妳可不可以解釋一下?」恬芮坐著沒動,雙手合放在膝上,聽這個她從沒見過的女人描述歷史上的名女人。萩波在這篇顯然是經過精心排練的演講詞中列舉了聖女貞德、伊麗莎白一世和凱薩玲女王。在結論中萩波說她計劃讓自己的名字加入那份眩眼的名單。
在這當中,恬芮只覺得非常愚蠢。首先,她想不出是誰將這女人召過來的,而她又想從恬芮這得到什麼。她有所企圖是非常確定的事,因為恬芮已經看出馬萩波絕不會做不求回報的事。顯然馬萩波是個有野心的女人。
「不過,如果妳不介意,我計劃借用一些妳的主意。妳有帽子,而我……事實上我還沒想出自己的註冊商標,但應該是某種像妳的帽子的東西,某種能讓人注意到並且記住我的東西。」
「我會用帽子來做標誌,是為了爭取人們對我想幫助的人的注意。」恬芮柔聲說,但她的嘴是緊抿的。她不能讓這個女孩惹她生氣!
「是嘍,」萩波很快接腔。「那些走投無路的女人。我知道。那些娼妓、毒蟲、私生子。話又說回來,我們並沒有真正接觸到她們,嗯?」
「的確。」恬芮堅定地說。「她們是人,她們需要——」
「洗澡。」萩波說,接著為自己的幽默放聲一笑。「嗯,我知道最初妳是和她們很接近的,那時妳才開始,所以也沒別的辦法。但後來妳學會了和市長與州長打交道——那些重要的人。威利說我應該將眼光放到總統層級,他說我應該試著說服他為我創造出某個職位。他說——妳聽到這個一定會羨慕死的——妳還記得威利有多幽默吧?他說我應該叫總統成立妓女院並指名由我做院長。妳聽懂了嗎?妓女院?」見恬芮一副不解的模樣,萩波進一步解釋。「就像參議院之類的。但由於我們工作的對象是妓女,而她們工作的地方就叫做……」
恬芮仍然沒有笑。她不記得威利很幽默,事實上,在她的印象中,威利除了很煩人外,什麼都不行。
「總之,」萩波說。「有人要我來,我就來了。」
「是誰要妳來的,為的又是什麼?」恬芮問。
「我也不知道。一位律師來拜訪我,交給我下一班出發的船票。他說要我盡快到愛丁堡。搭船過來的時候,我有四天時間仔細考慮了這種情況,或許我們可以不用競爭,轉為合作。我可以做面對鏡頭的那個人,而——」
「我則是那個在背後實際操盤的老雞婆。」恬芮笑著說。
這句話讓萩波笑開了。「威利就說過妳很有幽默感,他說得沒錯。」
「告訴我,馬小姐,如果一位年輕的未婚女子告訴妳,她懷孕了,妳會給她什麼樣的建議?」
「嗯,首先,我會要安妮應付她。妳記得安妮吧?」
「記得。」恬芮說,接著尷尬地想起,她把帽子拋向聽眾那晚,自己曾多麼享受安妮崇拜的表情。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總之,那些女人都由安妮處理,但若一定需要我出面,我會告訴她,她應該自我控制一下。妳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恬芮說,繼而領悟她已經非常清楚了,因此她站了起來。「很高興見到妳,希望妳能留下來參加麥族長和羅芹娜小姐的婚禮。很遺憾我不能請妳住在這裡,因為我們家的客房已全滿了。」
萩波站了起來,上下打量她。「沒關係,反正我也怕這裡的床有蟲。而且,船票還附帶了愛丁堡一家好旅館的住宿,因此我最好今晚就回那裡,明天搭船回去。妳知道嗎?我想我喜歡妳。」萩波說。「妳不多話,但我想或許妳很聰明,而我想我們倆合在一起可以讓我們倆都青史留名。」
「我確信我們可以。」恬芮柔聲說,為這位年輕女子打開畫室的門,接著站在那裡目視她,直到她走出了前門。
過了好幾分鐘,恬芮背靠著門框站在那裡,沒有任何動靜。但突然間她的胸脯開始劇烈起伏,繼而她的喉頭發出壓抑不住的嗚咽。她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傑斯。這一輩子她都和女人同住,而桂琴就在樓上,但恬芮不想找她談。現在,她最需要的人是傑斯。
睜著模糊的淚眼,她轉身跑過走廊、穿過廚房,朝山上奔去。到達半山腰時,她看到傑斯正在下山。
「我聽說妳有美國來的訪客,」他說。「我很好奇怎麼了?」他在她奔進他懷裡時問道。「小妮子,妳不是在哭吧?」他柔聲說,一面輕拂她的頭髮。
「我是在哭,」她脫口而出。「我才看清自己,而我恨自己。真的、真的很恨我自己。」
「妳該不是看到那些皺紋了吧?以我個人來說,我還頗喜歡它們哩。」
「不是!」她脫開他的懷抱;接著她抬起頭,看出他只是在逗她。至此她開始真正哭起來。或許過去幾星期中,她積壓了太多情緒,一經釋出,淚水如江河決堤般奔流而下。傑斯看到她是在說真的,連忙將她抱了起來走離路徑。他熟知這山的每一吋土地,因而迅速將她帶到一小片有樹蔭、流水的林間空地。
傑斯輕輕將她放下,讓她背靠著一塊大石;接著他掏出一塊手帕浸在山泉裡,開始擦拭她的臉。然而她依然繼續嗚咽。他在她身邊坐下,恬芮把頭偎進他的肩窩裡。一時間他只是擁著她,等她的哽咽慢慢地消褪,他才拉開她的頭仔細打量。
「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他柔聲問。
「我母親。」恬芮說,接著打個嗝。
傑斯彎下腰用手掬起一捧水湊過去給她喝。她就著他的手喝過水後,盡可能坐直身體。接下他的手帕,她擦乾眼淚。
「我通常不會這樣,」她說。「我通常不會崩潰。」
「但籌劃婚禮——」
「這件事和婚禮無關!」她立即駁斥。「對不起,我只是……」
「沒關係,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母親派了個女人來找我。至少我認為是我母親要她來的。這種事就像我母親會做得出來的。」
「她是誰?」
「她是一個想取代我在紐約位置的女人。」
「沒有人可以取代妳,因為妳就要回去重新定位,不是嗎?」
「我的確是……」
「那麼還有什麼問題呢?」
「我,」她睜著紅腫的眼睛看看他。「問題是我。我看清了我自己,她就是我的縮影。」
傑斯拂開她臉上的一縷髮絲將之塞在她耳後。「那也不至於太糟,是吧?」
「你不懂。」恬芮說,脫離他的懷抱。她將手帕浸進冰冷的山泉後,再按在臉上。她為什麼會哭著跑來見他?為什麼不是去找桂琴?甚至,這種情形她需要找任何人哭訴嗎?以前那個理性的人到哪裡去了?話又說回來,以前的她正是問題所在,不是嗎?
恬芮吸口大氣面對傑斯。「她的名字是馬萩波,而她就像我以前那樣。我就是那種人嗎?別人看我就是那樣嗎?她好可怕、恐怖。她對自己好有自信,非常自我。而我就像她是個勢利眼。」
聽到這,傑斯伸出手將她再拉進懷裡。「妳不勢利。妳到這裡來親手清理大屋。」
「但那是因為沒有別人要做。」
對此,傑斯柔聲笑開了。「別人不做並不表示有人一定要做,」他笑著說。「我有沒有告訴過妳,我那亡妻有多懶?她住在垃圾堆中,是因為她懶得做任何事。別人或許會因為不做事而感到愧疚,我妻子不會。就算掉了一根發針,她也要叫愛比來撿。」
「這是你瞎編的。」恬芮說,但仍忍不住微微笑起來。她從沒被男人安慰過,而這種感覺……嗯,很好。或許她是不想離開麥家村。或許……
「那個女孩馬萩波,可以做我在紐約的工作,」恬芮說。「我在紐約可以被取代,但在麥家村就不能。」
說出這些話,恬芮感覺到傑斯身體一僵,但他沒說什麼,她完全不明白他的想法。他當然沒鼓勵她,這是可以確定的。「有時候,」她試探地說。「我認為我在麥家村得到的回報還來得更多。在這裡我似乎交了幾個真正的朋友,但在紐約我卻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想我就像那個馬萩波,但我告訴我自己我是在幫助人。現在我不確定了。總之,我不在紐約,那裡的工作也沒有因之停頓,因此我不確定她們真的需要我。」
見傑斯仍沒說話,她抬起頭看看他。他的表情僵硬,視線越過她的頭落到前方某處。恬芮知道她說得夠多了。她不要求他說出任何話,而她的自尊當然也不容許她求他要她留下,永遠不回紐約。
一時間他們都沉默了下來,恬芮看著手中的濕手帕,傑斯則望著她頭上的空間。終於他說話了。「芹娜現在在做什麼?」
這句話讓恬芮的心跳復甦。他是要去告訴芹娜婚禮取消,因為他這才領悟他已瘋狂地愛上恬芮?而這就是恬芮想要的答案?
她試著化解凝重的氣氛。「我們認為她是在拆房子找珍寶。」她帶著微笑說。
但傑斯沒有微笑。租反的,他點點頭。「我知道。」隔了一會兒後,他再說道:「或許她知道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秘密。」
隔了一會兒恬芮才領悟,雖然他們互相瞭解,他們仍像分處不同的星球。她正在談的是生活:她在暗示如果他開口要她留下,她會照做。但他的腦中想到的卻是那些珍寶。那些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珍寶。
「抱歉拿我的問題來煩你。」她冷淡地表示,接著慢慢地站了起來。
「恬芮,我……」他仍坐著,抬頭看著她。
「嗯?」她問。「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就是——不,我現在不能說話。現在還不行。」
「我懂了,」她說,但她在說謊。她根本什麼都不懂。「我會留在這裡,」她試著用萬事一切正常的口氣說話。「直到你的……婚禮結束,之後我就回紐約。」
傑斯看著她,但沒再開口,至此恬芮邁步下山了。
她走了之後,傑斯猛捶自己的拳頭。他剛才的舉止完全不合他的素性,但他必須那麼做。他瞭解芹娜,知道她回來是有目的的,而他猜測她擁有某種能帶她找到麥氏珍寶的數據。若是傑斯採取任何行動讓芹娜認為她將無法擁有那些寶物,她會停止搜索。而有什麼會比麥傑斯和歐恬芮小姐的婚訊更會讓她死心?
「再三天,甜心,」傑斯大聲說。「只要再給我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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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3:14
第二十二章
婚禮那天早上,恬芮覺得自己生病了。她不知道生的是什麼病,但總覺得不舒服就是了。部分的她心想,她愛麥傑斯而她想永遠留在麥家村。但是另一部分的她,想要回紐約,證明她能比以前做得好。這一次她要做些更個人的工作,這一次她要認識她幫助的女人。
「我一開始是對的,」她在將花拿進教堂時,告訴桂琴。「我的立意是對的。我想替那些缺乏後援的女人做些事。但一路演變下來,我變成了——噢,放在那裡。」她告訴一位送花工人。「但不知在什麼時候,我變成了一個……一個……」
「自命不凡的人?」
「對,就是那樣。」恬芮抱著一束百合說。
「我不認同妳的想法,」桂琴說。「或許妳有一些荒唐的念頭,認為男人和女人可以控制他們的基本需求,但我並不覺得妳自命不凡。」
「謝謝妳。」恬芮有一種繼續說下去的衝動。
這一生,她一直以自己面臨任何問題都可以加以克服而引以為傲。她母親曾說恬芮和她父親不曾有過猶豫不決的時候。「什麼時候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感覺一定很好,」歐梅蘭說過許多次。「但親愛的,我不像妳和妳父親,我是個凡人,我甚至早上起來都拿不定主意要穿哪件衣服,更別說往後十年我要做什麼了。」
但恬芮就像她父親,她永遠有一年計劃,五年計劃和十年計劃。更重要的是,她還堅定地加以執行。
但現在,在她來到麥家村的短短幾星期內,她的人生哲學似乎搖搖欲墜。生平第一次,她不知道該怎麼做。
部分的她想要傑斯表現得像小說中的英雄,用手將她抱起來。她想要他宣示對她不朽的愛情,告訴她她必須永遠留在這裡、做他的妻子。恬芮幻想自己住在那棟大房子,養兒育女,他們全都穿著格子裙,吹奏風笛。
另一部分的她想要逃離這個地方,永遠不要再看到它。她記得在紐約時,她永遠知道自己是在做善事,永遠朝那神聖的目標前進,終究她能改變全世界。
「其它女人也會如此矛盾嗎?」昨晚恬芮問桂琴。
「不會,」桂琴睡意朦朧地回答。「多數女人都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麼:丈夫和許多孩子。幸運一點,她有個好丈夫肯賺錢養活全家且長命百歲。不幸的時候,她的丈夫既喝酒又打人。不然就是早死。」她柔聲補充。
「就是因為這樣,」恬芮熱烈地表示。「我在紐約時,我覺得我是在給女人一個選擇。」
「不,妳是在她們被男人拋棄時,給她們一個地方住。」桂琴打個呵欠說。「妳只是一個房東。」
這句話讓恬芮坐直了身體,張口結舌地瞪著桂琴。桂琴才將恬芮十年的善行簡化成單純的兩個——「房東」。
「我就只是那樣?」恬芮低喃。
桂琴淡淡一笑。「我怎麼知道?我又沒在那兒,不能做裁判。我只知道妳告訴我的。依我看,妳在這裡替我們做得更多。妳給了女人自救的方法。雖然我沒了男人,有一天我仍能買得起自己的房子,麗絲也能上學。現在,如果妳不介意,我得睡覺了。明天是個大日子。」
「是呀!」恬芮柔聲說,站起來回她自己的臥室。明天是個大日子,她最後的機會。明天她必須採取什麼行動,不然她就要失掉……什麼?她問自己。她就要失掉什麼?看來麥傑斯並不會求她嫁他。三天前她曾暗示他只要他開口,她會留在麥家村。但傑斯沒有接受她的暗示。事實上,他告訴她他要娶芹娜,故事結束。
婚禮前的這三天,恬芮用工作麻痺自己。傑斯的親戚陸續到達,招呼的事全落到恬芮身上。她曾試圖為房間的狀況道歉,他們卻報以大笑。他們全都清楚麥氏族長的經濟狀況。
有三次恬芮試著找到芹娜討論婚禮細節,但全被她以「沒時間」加以拒絕。「隨妳怎麼做。」她回頭丟下一句話後,就急急跑到大屋的其它地方。
「什麼都還沒找到。」一天兩次愛比會通知恬芮,意指芹娜尋找珍寶的進度。
「她為什麼不至少試著低調進行?」恬芮在和屠夫爭論過後,沮喪地問。芹娜的婚禮不是應該她親自處理嗎?
廚房裡擠滿了人,但沒有一個人回答她。雷西一如往常地拿著奶瓶餵羊喝奶。他看看恬芮說道:「或許她是想在婚禮前就找到那些珍寶,那樣她就不必嫁給我父親了。」
一時間恬芮傻了眼地站在那裡。「父親?麥傑斯是你父親?」
「嗯,」他說。「沒人告訴過妳嗎?」
「沒有人告訴我。」她柔聲說。
恬芮在山頂找到傑斯。這一次他沒在照料羊只,只是背靠著他們曾……的那棟石屋,坐在那裡抽著煙斗。
「我剛才就看到妳了,」他說。「妳可記得妳第一次上來時,走得上氣不接下氣,現在妳卻健步如飛了?」
她兩手插腰橫他一眼。「你為什麼沒告訴我,雷西是你兒子?」
一時間傑斯不解地眨眨眼。「那又不是秘密。妳怎麼會不知道?」
「這不是答案。他母親是誰?」
「我在倫敦認識的一個女孩,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抽口煙,看了看後再將它放回唇間。「妳胸前那些是什麼東西?」
恬芮沒有費心低頭察看。「麵粉和雞血,我才從廚房出來。你要不要告訴我有關雷西的詳情?」
「沒什麼好說的。」
「你有沒有給他提供任何生活費用?他能不能繼承族長的名銜和土地?你為他做了什麼保障措施?如果他現在的生活起居就是你對他照顧的寫照,你對他的照顧顯然不多。我還以為他只是你的馬廄小廝!」
「依我看,那是個高貴的職位。」
恬芮更用力地瞪他。
「好吧,」傑斯歎口氣。「你們美國是怎麼教育妳們女人的,妳們一心總是想到錢?妳可知道現在麥家村的女人賺得比男人還多?上星期莉莉告訴漢默,他不能再每晚喝上一杯了,因為現在她做出來的酒都要拿去賣掉賺錢。而瞎子藍黛——」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妳真的想知道,我什麼都沒做。那女孩和我共度了一宿;我甚至不瞭解她。兩年後她母親來找我,告訴我那女孩死於肺病,接著就塞給我一個瘦巴巴的小男孩。我把他帶回這裡和我同住。至於其它的事,我猜我的婚生兒子會繼承一切,那是說如果我有遺產讓他繼承。」
說到這,他看看她的腰。
「明天你就要娶芹娜了,記得嗎?」
「沒錯。她現在檢查到哪裡了?閣樓?」
恬芮懊惱地兩手一攤,扭頭下山了。她氣他,也氣他整個族人。
因此,今天她在教堂擺置鮮花,試著不要去想任何事。明天的現在一切都已結束,她將能自由地回到紐約去……去……
做什麼?和馬萩波競爭誰能青史留名?想到那,她聳聳肩。
「妳還好吧?」桂琴問。
恬芮就想回答她很好,臨時卻改了口。「不,我不好。我……事實上我也不確定自己的感覺,總之不好就是了。」
說完,她轉身離開了教堂。若是那些花擺錯了位置,和她有什麼關係?如果新娘和新郎都不在意,她幹麼又去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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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3:39
第二十三章
他們介紹她見過科凌時,每件事在恬芮的腦中爆炸開來。她以為自己就要昏倒了。
她用手摀著額頭,身體向後傾斜靠著入口大廳的鑲板牆。桂琴在她倒下前抓住了她。
「她沒事吧?」一個和傑斯相似的聲音問道。事實上,科凌在每個方面都和傑斯類似。
恬芮還沒來得及回答,科凌已將她抱起走進畫室。「出去!」他命令跟著他們而來的人,和傑斯發號司令時如出一轍。
「這裡。」桂琴遞給恬芮一杯白蘭地。
「杯子不對,」科凌眉頭一皺。「不可以用水杯盛白蘭地。」
聽他這麼評論,躺在沙發上閉眼休息的恬芮微微一笑。他們或許長得很像,個性卻很不一樣。傑斯的威士忌都是裝在羊皮袋裡喝的。「抱歉惹出這麼大的麻煩,」恬芮坐了起來。「但是看到你,讓我嚇了一大跳。我原就知道你們是雙胞胎,但親眼看見仍感到不可思議。」
至此,科凌低頭看看她,一道眉毛狐疑地揚起。「妳不是芹娜,但妳愛我哥哥。」他指出事實地表示。
「當然沒那種事!」她很快地響應,接著從沙發站了起來。遺囑的內容在她原就擠滿了各種思緒的腦海浮現。她自桂琴手上接下酒杯一飲而盡。不幸的是,那杯白蘭地令她更覺噁心。她吸口大氣極力維持儀態。「傑斯愛的是芹娜,芹娜也愛他。這是一樁愛的結合。」她說,科凌只是仔細盯著她看。
經過初見面的震撼,現在她能看出兄弟之間許多的不同點。傑斯的皮膚經過常年曝曬,科凌看起來就像終日不見天光,完全在燭光下生活。或許是賭桌旁的燭光,她想。
「這是一樁愛的結合。」她重複一遍,深怕他第一次沒聽清楚。
「喔,」科凌狐疑地上下打量她。「而妳又是誰?」
「管家。」
科凌瞪著她半晌,接著他以和傑斯一模一樣的姿勢仰頭大笑。「妳是管家,那我就是這裡的園丁。」
「她的確是這裡的管家,」桂琴在他們身後柔聲說道。「她在麥家村什麼事都管。她替村裡的女人創造工作機會,掌管家務,籌劃婚禮的細節。」
「我懂了,」科凌再次上下打量恬芮。「但是為什麼?這才是問題的重點,嗯?我不相信我哥哥付得起買那種衣服的薪資。還有那種鞋子……」
「我的衣服是你叔叔安格買的。」恬芮僵硬地表示。她不喜歡這個人,一點也不喜歡。他和傑斯的相似只限於外貌。他眸中那種冷酷算計的表情,是她不曾在傑斯眼中見過的,恬芮勉強克制住當下跑去警告傑斯的衝動。話又說回來,他根本不需要旁人警告,是不是?所有麥族的人都知道這個人,知道他的賭博習性,還有他是如何試圖奪走傑斯的麥氏產業。
「我想妳沒聽說過我。」科凌丟給恬芮一個她相信是試圖討好她的笑臉。他伸出手要和她相握,但她轉回頭,佯裝沒看到。
「我有好多事要做。」她急急走出畫室門,幾乎是用跑的上樓。直到回到她臥室,她才又有了呼吸。她關上門,斜靠其上喘氣。不論發生什麼事,今天一定要有人嫁給傑斯,她想。今天是他三十五歲的生日,如果他沒在今天為愛結婚,他所有的資產將被那個可怕的人奪走。他們竟然是雙胞胎的事實令恬芮起了雞皮疙瘩。難道他們是傳說中那種善惡孿生兄弟?
「他還以為我愛上了傑斯。」她大聲說。但恬芮知道那不是事實。她不可能愛上一個沒有回報她的愛的人,不是嗎?
突然間,恬芮一心急著找到芹娜。現在她應該是在某個房間被一群自願「替新娘著裝」的村民圍繞著。為了某種恬芮不願細想的理由,除非絕對必要,她不想看到穿著那件菲柔設計的漂亮婚妙禮服的芹娜。
但是經過超過一小時的搜索,恬芮仍然找不到芹娜。會用掉那麼多時間,是因為恬芮不時會被麥氏親戚拿些問題將她攔下。(「威士忌在哪?」「屋裡可有肥皂?」「威士忌在哪?」「今天下午可有賽馬?」又是「威士忌在哪?」
)
「愛比。」她提醒自己,轉為去找老婦人。愛比坐在馬廄外的半把麥草上,看著亞力替傑斯的一匹駿馬刷洗。亞力只穿著他的格子裙,襯衫、鞋襪全脫掉了。
情緒早已不佳的恬芮忍不住喝斥愛比。「屋裡沒別的工作要做嗎?」
愛比用一根麥草剔牙。「妳還沒見到麥家從東邊來的親戚,嗯?」愛比說,彷彿這就是回答。
「沒有,」恬芮歎口氣在愛比身旁坐下,跟著觀賞沒穿襯衫的亞力。「他們接管了一切?」恬芮問,低頭看看別在胸前的表。科凌特別注意到那只表。回想起買下它時花掉的金額,恬芮對安格興起一股抱歉。或許她不該對他那麼壞的。
「我找不到新娘。」恬芮終於說道。陽光在亞力的皮膚上閃耀,明暗對比下襯托出肌肉格外勁健。
「最後一次聽到時是又回到閣樓了。」
「她應該要穿婚紗的呀!」恬芮說。
「已經穿好了,而且非常漂亮。他們說衣服是菲柔說計的,妳計劃幫她弄點生意做?」
「或許芹娜可以。我要回紐約了,記得嗎?」現在亞力用大腿夾住馬的一雙腳開始清洗馬的腳踝。他的格子裙被撩得老高,隱約露出臀部的線條。愛比和恬芮交談時,兩人都沒將視線脫離工作中的那個男人。
愛比發出悶哼。「除了自己,芹娜不會幫任何人做任何事。」
恬芮愣了一下,這才領悟老婦人的意思;她慢慢地轉頭看她。「我以為村裡的每個人都相信芹娜是個天使,我聽到的全是她小時候有多可愛。」
「而妳都相信了?」愛比說,接著用手肘頂一下恬芮要她再往亞力瞧。他正彎下腰扭乾刷洗用泡綿,格子裙襬上翻,以至於他側面的身體,自腰線到膝蓋全露了出來。
一時間恬芮忘了她正在說什麼。對了,芹娜。「我以為你們全都——」
「去問桂琴,如果妳想聽實話。」愛比說。「我敢打賭她沒說過芹娜任何好話。而妳也沒看到麥先生和她在一起吧?」
恬芮正在細想愛比話中的意思,亞力已洗好駿馬;接著他眨眨眼,像舞台上的演員在表演完畢之後,他對兩個女人彎腰行禮。恬芮將羞紅的臉別開,假裝剛才她並沒有欣賞;愛比卻開始鼓掌。恬芮接著想,管他的,也鼓起掌來。
亞力笑著提起水桶退回馬廄,恬芮自麥草堆站起來。「妳可知道芹娜現在是在哪一間閣樓?」
「看來是那一間。」愛比指指一扇窗戶,恬芮看到那裡似乎出現閃動的燭光。
恬芮轉身進屋,趁著任何人看到她並又開始問她威士忌在哪之前溜上樓。但當她來到樓梯頂端,正想推門進入閣樓時,她停了下來。她要和芹娜說什麼?芹娜會不明白屋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她正在搜尋麥氏珍寶?
一時間恬芮在閣樓門外的一張椅子坐下,試圖釐清整個事情的真相,但她就是想不通。麥傑斯不愛芹娜;芹娜只對珍寶有興趣。若這些都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他們又如何能騙得了國王?桂琴和芹娜又有什麼過節?而聖人芹娜不受村人喜愛又是怎麼一回事?
她還沒把事情想清楚,耳邊卻傳來說話的人聲。她立刻認出那是傑斯的聲音,進而知道他正和芹娜在閣樓。一陣顯然是嫉妒的感覺竄過她心田,她勉強克制住當下衝進門,質問他們倆單獨躲在閣樓裡做什麼的衝動。
但就在她的手握住門把時,恬芮提醒自己,今晚傑斯就要和芹娜上床並且永遠……
她還是把門打開了,但速度非常慢。或許一旦她親眼目睹傑斯真的是和芹娜相愛,她就有辦法應付令她噁心煩躁的猶豫及矛盾了。
「一旦妳找到了那些珍寶,」一個像是傑斯的聲音傳了出來,但其中透出的圓滑詭詐卻不像是傑斯會發出的。「我們可以殺了他。」
恬芮僵在門口,全身的肌肉都驚醒了。
「妳會成為他的遺孀,妳會擁有一切。所有的財產都歸妳。」
「你也有分。」芹娜回答的聲音傳了過來。
恬芮沒發出任何聲音,緩緩地轉身離開了閣樓。
傑斯在他的臥室為婚禮著裝;身旁只有一位隨從——雷西。滿適當的,恬芮想,畢竟雷西是麥先生的兒子。不知道他們還有多少秘密瞞著她,想到這,她的喉頭一緊。但現在她要告訴傑斯的事,她只想私下說。
「請你立刻到圖書室見我,」她對傑斯說,接著轉向雷西。「閣樓裡有……兩個人。」她實在受不了說出他們的名字。「我要他們立刻到圖書室。」她說,接著立刻關上門。
她在樓梯上找到麗絲,要她立刻去找桂琴到圖書室去。下樓後恬芮來到圖書室,藉著收拾酒盤並將它放在走道的木櫃上,她順利將八個半醉的親戚趕了出去。他們馴服地遵從,仍然笑鬧成一團,完全不知道自己已被換了個房間。
二十分鐘內他們全到齊了:恬芮、傑斯、科凌、芹娜,還有桂琴。恬芮關好門,鎖上,再將鑰匙放進她的口袋。
「威士忌在哪?」是科凌開口的第一句話。
「我想這件事我們大家都該保持清醒來處理。」恬芮鄭重地說。
「是喲,美國清教徒。」科凌說,在沙發坐下。「說吧!我們為什麼來開這個會?難道你闖禍了,老哥?」科凌懶洋洋的坐姿令恬芮看得真想打他。
一時間她猶豫了。或許她應該私下告訴傑斯,但她不喜歡秘密。總之,這種恐怖的秘密不成。她吸口大氣轉頭看向傑斯。「你弟弟和這位你今天要娶為妻子的女人,計劃要謀殺你。」
聽到這句話,傑斯滿眼是笑地看看他弟弟。「是真的嗎?」
在那一刻,恬芮突然領悟每個人都知道每件事——只除了她。她在一張椅子坐下。「不是我很在乎這個家族,不過,真相沒有大白之前,任何人不准離開這個房間。」
「你這個混蛋。」芹娜咬牙切齒、半瞇著眼睛瞪著科凌。她的身上穿著那些特別為她設計的禮服,除了邊緣沾著一條灰塵,那衣服款式出眾而美得驚人。
恬芮轉頭看向傑斯。他穿著結婚禮服,黑色絲絨上裝,細麻白襯衫,乾淨的格子裙,鑲著銀邊的毛皮袋。格子裙下露出的粗腿顯示出這不是一個在桌子後面討生活的人。
桂琴打破沈靜。「不論如何,一小時後一定要有人嫁給麥先生,不然根據遺囑,一切都歸科凌。」她柔聲說。
「對呵,遺囑,」科凌說,揶揄的聲調。「妳確定把所有的威士忌都弄到外面了?」
「傑斯,」恬芮低聲說。「如果你不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這就離開讓你自己招呼這一屋子的客人。」
這句話讓傑斯露出真正害怕的表情,他看看弟弟。「好吧!我該從哪裡開始說呢?我一直知道遺囑的內容。」他說。
恬芮驚得張口欲言,但隨即閉上。
傑斯對她微微一笑。「原先我真的以為妳是來這裡嫁我的,而我認為叔叔總算做對了。但是後來證明我的假設不正確,正如妳清楚地告訴我的話。
「但我知道洛娜姑媽會把事情搞定的。她沒勒令妳和我立刻結婚,已經出乎我意料之外。但當她說芹娜願意嫁給我時,我就知道那意味芹娜知道一些有關那些珍寶的秘密。芹娜唯一在乎的就是錢,再過來就是蓋維。她從沒愛過我。」
至此恬芮轉頭看向桂琴,後者則低頭盯著放在膝上的手。恬芮終於知道為什麼芹娜的名字一經提起,桂琴的脾氣就不好的原因。「我懂了,」恬芮慢慢地說道。「這一切都是個笑話。」
「不,遺囑是真的,」傑斯說。「我必須在今天為愛結婚,否則我將把一切都讓給我那浪子弟弟。」
由他們兄弟倆互視的表情來看,他們之間顯然沒有交惡。
「你賭博嗎?」恬芮輕輕問科凌。
「不怎麼賭。」科凌笑著回答。
「但世人認定我們倆之中有一個一定會賭,」傑斯說。「而——」
「而當我們那個愛說八卦的老姑媽,在我們父親死後看到我有一副牌,她告訴每個人她早說對了,我的確遺傳到家族痼疾。」科凌說。
「其實我弟弟是個認真工作的律師,有妻子和三個孩子要養。」
「沒什麼時間賭博。」科凌愉快地說。
一時間恬芮坐著沒動,試著瞭解原先他們所說有關這家族的一切只是一堆謊言。她看看穿著結婚禮服默默坐在一旁的芹娜。她美麗的臉龐充滿了憤怒,而她似乎非常明白事情的真相。
「這個又怎麼說?」恬芮指指芹娜。
「親愛的,妳要不要交出來?」科凌說。「既然我們不殺人了,妳還是現在交出來比較好。」
聞言,芹娜從禮服口袋掏出一個薄銅片交給傑斯。「雖然現在說也是白費,不過我仍要指出謀殺是他的主意,我從沒同意要那麼做。」
「沒錯,她是沒同意。」科凌走到哥哥身旁一同觀看那個銅片。
「我們看看吧?」傑斯說,自他的羊皮袋中拿出四副他祖母特別為他們訂作的紙牌。
芹娜、科凌和傑斯將紙牌在沙發前的長桌上攤開,再拿那個銅片在紙牌背面旋轉扭曲。恬芮和桂琴站在一旁默默觀看。
十五分鐘後,芹娜說:「我什麼都沒看到。它是怎麼用的?」
「我也不懂,」科凌回答。「我不是真正的賭徒。如果我們倆都沒遺傳到賭性,你想雷西是不是繼承到了?」
「或是你的女兒。」傑斯當下頂回去。他為珍寶的秘密沒有當下顯現而感到懊惱。
「去把你的一個親戚找來!」芹娜氣憤地說。「他們之中一定有個賭徒吧。」
「賭徒是有,但會作弊的只有我祖父。」
「弄出那麼多麻煩卻仍一無所獲,」傑斯說,接著指控地看著芹娜。「我給了妳那麼多時間好讓妳在婚前——」
桂琴想起來了。「婚禮!」她叫道。「我們必須告訴客人婚禮取消了。每個人都在等,他們現在一定都到教堂去了。」
科凌緩緩一笑。「老哥,看起來這個地方就要變成我的了。」
這句話令恬芮轉頭,望向窗外。
在她身後,傑斯用揶揄的口氣對芹娜說:「我想妳仍然不願意嫁給我吧?」
「我寧願被活活燒死。」
「妳呢?」傑斯對桂琴說。
「謝了,我不想再有男人。賺錢比較有趣。」
過了好幾分鐘,她身後的人不再說話,恬芮轉回身看著他們。所有的眼睛全盯著她看。
傑斯的眼神灼熱而強烈。「一匹快馬就可以把我們送過去而且不至於遲到太多。」
恬芮的心跳加速。她能說什麼?她現在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快樂。除了她,傑斯從來不曾真的想和別的女人結婚。現在她不需要離開麥家村回到紐約,和另一個女人對抗——「我還沒打扮。」她聽到自己說。
傑斯咧嘴大笑,一把抓住她的手。「婚禮之後,我從巴黎給妳買一櫃子的衣服。」
恬芮的心跳劇烈到她想不出任何話可說。結婚!她就要結婚了!她咽口大氣。「事實上菲柔給我看過一件她做好的衣服,我才在考慮將『桂琴之家』的營業項目擴大到女人的衣服。而馬廄的川源會做鞋子而——」
桂琴大叫:「快去!快去!」接著科凌將他哥哥推向門。傑斯在恬芮胸前的口袋找鑰匙時,惹出屋內人一陣大笑,接著他們倆就出到空空的走廊了。正如桂琴說的,現在每個人都在教堂。
「準備好了嗎?」傑斯說,聽到恬芮的笑聲,他拉著她的手就往馬廄跑。一匹上了鞍的馬已經等在那裡。傑斯跳上馬鞍,接著將恬芮拉到他身後,馬兒立刻開跑了。
或許是因為吹在臉上的風,或是那條現在她再熟悉不過、通往麥家村的小徑,總之,抱著他寬肩坐在他身後的恬芮,覺得不再那麼自信。「他們寧願要芹娜。她是自己人。」她告訴他。
「如果他們真那麼想,我會把這地方送給科凌讓他把他們全給趕走!」
恬芮微微一笑,將他摟緊一些。但各種問題開始在她腦海中出現。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那天我哭的時候,你為什麼拒絕我?你一定知道那天我幾乎就要求你娶我了。」她說,抬起頭看看他的後腦勺。過了今天她將有資格隨時碰觸他。
「我知道芹娜肯回來,是因為她知道有關那些珍寶的一些秘密,」他回過頭說。「我想盡可能給她時間。」
他說的有理,但恬芮仍忍不住想起那天她所受的苦。他沒有設法解除她的痛苦,為什麼?因為他想找出那些寶藏兒——而到最後他還是沒找到。
她已能看到街道盡頭的教堂,但在那一刻一大群傑斯心愛的羊決定在那時候過街,因此他勒住馬等候。還有件事她也想不通。「你可知道馬萩波這個人?」
傑斯回頭對她笑笑。「我在牧羊人小屋找到那篇報紙文章和信,」他說。「我看到那篇信上的指甲痕,因此我知道妳一定為那篇文章的內容氣惱。直覺告訴我這個馬萩波就像妳初到麥家村時那樣。我想讓妳看到妳和我們在一起時,比在紐約時要好得多。因此我聯絡科凌,他發電報到紐約,馬萩波小姐就搭船過來了。」
「哦。」恬芮說,將頭貼著他的背。他的直覺是對的,而她的確看出他希望她看到的那一面。她得承認,他的確聰明而有腦筋。
但有件事她仍不明白。他難道不能當面找她討論那篇文章?拉她坐下來,告訴她她已經變了?為什麼他要用如此誇大而陰險的方法,在她背後安排馬萩波到麥家村來?對待孩子才需要那樣,成年人可以說理。難道他不能……
她搖搖頭,試著釐清她的思緒。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而這是她愛的人。她瞭解他;他是個好人。她看過他照顧人。以後,他們可以擺平所有的歧見。以後,一旦傑斯履行了遺囑的條件,麥家村安全了,她和傑斯可以再討論。
但她還是記得她曾對那些女人說的話。「難道妳在嫁他之前沒考慮過?」通常那句話是針對那些男人的酗酒問題。那些女人的回答總是一樣:「沒有,當時我正陷在愛的漩渦,除了『我願意』什麼都想不到。」
羊群通過街道,傑斯策馬前進,恬芮試著平撫她的思緒。麥傑斯不像她在紐約應付過的那些男人,有任何不良嗜好。傑斯不酗酒,當然更不賭博。或許他的姿態有些高傲,但每個男人不都有些小毛病?
一眨眼,他們已來到教堂,接著他們已踏進教堂裡。教堂裡鬧烘烘的,每個人都在歡呼叫笑。走道盡頭第一排上坐著她母親和洛娜,她們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
恬芮面帶微笑,但她心裡的疑惑更深。當她和傑斯出現在教堂門口,任何人都沒露出遲疑。他們不是在等芹娜嗎?如同他們說過一千遍的,芹娜是「他們自己人」。
每個人都到了,麥家村全數居民、加上從全蘇格蘭各地趕來的麥氏親戚。當她伴著傑斯走在走道上,每個人都拍拍他的背。
「你說過你做得到,而你也的確做到了。」她一直聽到這句話。走到一半,有人將一束花塞進她手裡。
但她不明白那些人所說的是什麼意思。傑斯做到了什麼?結婚,把麥家村從一個並不真的好賭的弟弟手中解救出來?
一直到禮壇前,她才明白了一切。漢默——那個恬芮曾經討厭的男人——笑著對她說:「傑斯說過他不會讓妳離開我們,而他說對了。歡迎妳回家,孩子。」
接著漢默舉起手示意全場噤聲。教堂安靜下來,他開始進行婚禮儀示。「諸親摯友,今天我們在此相聚……」
恬芮回轉身,望著那群人,他們全都露著某種陰謀得逞的得意笑容。恬芮突然領悟到村裡的每個人都參與了那個陰謀。他們看到恬芮出現在教堂時沒有猶豫,因為他們原就指望是她和傑斯一起出現。
我不喜歡,恬芮想,我一點不喜歡這情形。
「你,麥傑斯,願意娶這個女人……」漢默念到,但恬芮仍看著那些人。她母親坐在第一排,正在用手帕拭淚。
我以為他是真的想娶芹娜,但他不是;這句話閃過恬芮腦海。而她以為村裡的人是真心接受芹娜,不要一個「外人」。
傑斯說出「我願意」,恬芮轉頭看他,但她沒有笑。
漢默念道:「妳,歐恬芮,願意嫁給這個男人——」
恬芮再轉頭望著那些人。她有許多演講的經驗,她知道如何將聲音傳到最後一排。「我發自真心的幫助你們,」她對那群人說。「你們卻沒給我同樣的尊敬。你們欺騙了我。」
全場的震驚已非這兩個簡單的字可以形容。只有和科凌共騎一馬趕來的桂琴站在一旁,臉上掛著那種「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表情。
最先開口的是莉莉。「我們從沒要過芹娜。她從來只要年輕時的蓋維。那孩子瘋狂地愛她,她卻拋棄他改追麥先生。如果我們利用她,那也是她應得的報應。」
「我又做了什麼要得到被你們全體欺騙的報應?」恬芮問,接著看看她母親。「妳也有分,是不是?」
梅蘭沒有回答,只是拿手帕遮住臉,哭得更大聲。對恬芮來說,母親的無言足以證明她的罪行。
「我不喜歡這樣。」恬芮柔聲說,但教堂裡的每個人都聽到了。
「親親,」傑斯在她身旁說。「我想——」
她轉身看他,彷彿這一輩子就是在等這一刻。她的心思如水晶般清明。「你只需要向我求婚,」她說。「就這樣。不是對我說:『好吧!我要成全妳想要的;我會娶妳。』不,我要的是這個教堂裡的女人多數曾經接受過的:單膝落地、規規矩矩地求婚,最好是附帶一枚裝在漂亮盒子裡的戒指,就是每個女人都想要的東西。但是相反的,我得到的卻是欺騙和愚弄。」
正如他的一貫手法,傑斯試圖用揶揄的方式改變她的情緒。「那些不是愛情或戰爭中常見的手段?」
「沒錯,我相信是。」她說,接著就住了口。教堂中的每個人均屏息以待;她可以感覺到空氣中的張力。她知道如果她容許儀式繼續進行,教堂會爆出更多的歡笑喝采。但恬芮沒辦法那麼做。
她要的不只這樣。她要的不只是被人欺騙和愚弄。更重要的,她想要被愛。
她低頭看看塞到她手中的花束。她沒穿婚紗禮服,因為今天的婚禮是為別個女人籌劃的。在恬芮問過芹娜四次她最喜歡哪種花後,芹娜才勉強說道:「百合。」因此現在教堂裡擺滿了白色百合。只是恬芮討厭百合。討厭它的形狀;討厭它的味道。不過,這原本不是她的婚禮,不是嗎?
不,她不能嫁給一個直到一小時前,她還認為要娶別人的男人,一個到現在都還沒向她求婚的男人。而他當然從沒說過每個女人都想聽到的那幾個字,他從沒說過「我愛妳」。
她抬頭看看傑斯。老實說,她終於確定她愛上他了。任何人像她那樣只消一看到他就怦然心跳,怎麼可能不是戀愛。但她要聽從自己的建議:她要在嫁人之前將諸多問題都想清楚。
她將花束塞進他手裡,接著轉身沿著走道走出去。
除了第一聲驚喘,教堂裡沒一個人說話。
傑斯趕過去拉住她的手。「妳不能走。」他靜靜地說;眼睛在祈求。別在我的親友前讓我難堪,他正在默默地求她。
「妳這一走,我會失掉麥家產業,而這裡的人都會無家可歸。」他柔聲說。
看著她愛的男人的眼睛說出拒絕的話,可能是恬芮這輩子做過最困難的事。她心裡明白,就算是現在,如果他說出那三個子,她會轉身回到禮壇。漢默仍手持祈禱文,張目結舌地站在那裡。
但傑斯不再說話,回頭的時刻不再。
因為她沒聽到那三個字,恬芮沒法繼續。她不能勉強自己為了一個村莊嫁人。「你應該在最後一天之前就想到了,」她說。「或許你應該多注意我一點,如同對那些珍寶。」見他沒響應,只是瞪著她看,她轉頭繼續前進。
教堂外面有兩匹傑斯的賽馬,其中之一是科凌騎的。恬芮不是傑出的騎士,但現在她知道任何事都難不倒她。她輕易地翻上馬鞍,催促馬兒前進。路上有三隻傑斯的羊在漫步,她在接近時俯下身吆喝牠們走開。雖然她可能才做出一生中最愚蠢的事,她突然覺得自由無比。
來到十字路口,她沒有猶豫。她不要回到大屋收拾她的衣物,不,她要……嗯,她不知道她要去哪又該如何去到那裡,但她要離開麥家村——這一點是確定不疑的。
她輕扯一下韁繩,馬兒向右前進。通往米德連的路上,芹娜正在步行離開麥家村,她漂亮的禮服現在已髒成一團。
恬芮拉停馬。
「妳是來笑我的嗎,麥夫人?」芹娜恨聲說道。
「我沒有嫁他。」恬芮平靜地說。「要不要我載妳一程?」
芹娜欲言又止。但她終於說道:「好呀!」接著她踩上馬鐙、爬到恬芮身後的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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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9 19:54:00
第二十四章
兩年後 紐約
棕色石屋上的招牌標示著:「女子職業介紹所——給有工作才幹的妳。」
麥傑斯站在大門前舉起手,但還沒敲門,隨即放下。現在他寧願面對一隊火炮手也不想做他到這邊來要做的事。他默默地站了好一陣子,伸手抓抓他的腿。穿著密實的長褲而不是家鄉那種容許人的皮膚呼吸的格子裙,令他的腿乾澀發癢。而他已厭煩了低地的濕熱。
他摸摸衣領,感覺到一抹汗水,一時間他幾乎想掉頭逃走了。但他接著想起恬芮,還有過去兩年中,他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她才和他同住了幾個月,但自從她走後,他的生活就……
他吸口大氣,掀起銅門環讓它落下。一位女僕幾乎是立刻打開了門。
「她們只替女人找工作,」女僕說,上下打量他。「而你看起來顯然不是。」她說,眼角眉梢卻透著邀請之意。
「妲裡!」一個傑斯深為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一聽到它,他立刻知道自己是來對了。
恬芮自轉角走出來,看到他。他當下確信她過得像他過去這兩年一樣痛苦。這下子就簡單多了,他告訴自己,自信心恢復了。他挺起背脊,神氣活現地向她走去,彷彿他是穿著格子裙走在自己的領地上。
「哈囉,」他笑著說。「記得我嗎?」
一時間恬芮只是瞪著他;接著她緩緩地綻出微笑。「傑斯,」她說。「你一點也沒變。」但她沒說實話。他比她最後一次看到時更好看了——而單單看到他就令她的心跳加速。
傑斯露出溫暖的笑容。「我應該早點告訴妳,我要來紐約,但就是錯過了。」他說,盡可能讓聲音顯得悠閒自然。
「那可不。」她柔聲回答。「你要不要到裡面坐?我很想聽聽麥家村的近況。我母親有寫信告訴我一些,但是……」她的話在傑斯靠近時逸去。近在咫尺的他令她口乾舌燥,過去的兩年彷彿並不存在。
過去的吸引力仍在,他想,再次笑開了。
「你請進?」恬芮打開門露出一間裝潢典雅的會客廳。「妲裡,請送些茶和點心過來。」
妲裡銜命而去之前,他們沒有再交談。恬芮在一張小沙發坐下,接著示意傑斯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但他並沒有坐下,反而走到壁爐旁,一手擱在爐框上站著。她比他記憶中更漂亮,但現在的她更帶著一股他沒見過的成熟風韻,非常適合她。
各自定位後,傑斯就要告訴她,他來找她的原因。他打算告訴她,他已準備原諒她在禮壇前對他的羞辱、並且要再接受她。
就在他張口欲言時,門猛地開了,一個小男孩跑了進來。只見他的臉、雙手和藍白相間的水手服前襟全沾了塵土。
「媽!媽!」他大叫,頭埋進恬芮的裙子。跟在他後面跑進來一個穿著全新保母制服的年輕女人。
「他跑掉了,對不起。」保母說。
恬芮憐愛地搔搔小男孩暗金色的頭髮。「這一次你又做了什麼?」
「他把園丁上星期種的花種全挖了起來!」保母誇張地說。
「哦?」恬芮抬眼看看那個年輕女人。「那時妳又在什麼地方?又去和妳的男朋友約會了?」
這句話令那女孩流出了眼淚。「小姐,對不起,我不會再犯了。這個工作我才做不久。躺著賺錢比較容——」
「媚寶!」恬芮尖聲喝止,一面低頭看看小男孩;接著她用手捧起小男孩的臉。「我介紹你認識一個人,」她說,讓小男孩轉身面對傑斯。「這位是麥傑斯,他是從蘇格蘭來的。去和他握握手。」
小男孩離開母親,鄭重地走上前,向傑斯伸出手。傑斯同樣鄭重地握住小男孩的手,輕輕搖了一搖。他是個英俊的小孩子。「很高興認識你。」傑斯輕聲說。
女僕端著一個大托盤進來,托盤上放有一個大茶壺和三個裝著蛋糕和餅乾的點心盤。小男孩發出快樂的尖叫,一把抓起三塊蛋糕塞進嘴裡。
「帶他去洗乾淨,」恬芮對保母說。「不要再偷溜出去了。還有,妲裡,從現在起由妳——」她沒把話說完,只是警告地看那女孩一眼。她很快地親過小男孩後,兩個女僕和那孩子離開了會客廳。
「小孩子愛亂闖,抱歉。」恬芮抬頭看著傑斯說。
他力圖鎮靜。當那個男孩叫著「媽!媽!」並向恬芮跑去時,他的世界已經崩潰了。「看得出來妳仍在拯救那些落難女子。」他說,試圖擠出輕快的口氣,一面坐了下來。所有的高傲在剛才那幾分鐘全消失殆盡。他為什麼沒早點採取行動?他為什麼——
「喝點茶?」她問,端起了茶壺。
「妳過得不錯。」他說,環視四周。
「托你的福。我——」她沒說下去,只是把茶杯遞了過去。「你來這裡不是要聽我的事的。什麼風把你吹到紐約來的?」
為了妳,他想要說,但自尊讓他忍了下來。「生意。」他說,接著放下茶杯,自外套口袋掏出一個小盒子。「我替妳帶了樣東西。」
恬芮接下盒子,拉開上面的緞帶。盒子裡面,包在薄棉紙裡的是一個帶著輪子的金色貝殼。貝殼上有個細緻的男人手持細如髮絲的繩子,繩子那頭則和輪子前端相連。這東西不僅精緻,看起來還是純金打造的。
「對呵,我母親告訴過我,你找到了那些珍寶。」她說,接著將那件漂亮的飾品放在茶几上。那些珍寶讓她付出許多代價,她想。就在她得知珍寶找到後,她寫信給母親說她不想再聽到任何有關麥家村的事。現在她笑著回望著傑斯。「看來你想出那些牌和那個銅片的秘訣了?」
傑斯咧嘴笑了一笑。「不盡然。至少是在我,呃,對著圖書室壁爐上方的那面鏡子扔了個東西之後。鏡子掉下來,露出後面的一個深洞,我祖母買的珍寶全藏在裡面。」
「你一定覺得非常興奮。」恬芮說,淺啜一口茶,看著他。「你祖母又是如何把那些東西放到鏡子後面的?」
「妳總是那麼聰明,」他笑著說,但恬芮沒有回應他的笑。「祖母的房間裡有扇暗門,它的位置非常隱密,若非先找到那些珍寶,我們絕對發現不到它。而那塊銅片是鑰匙,不是用來照紙牌後面的什麼隱形尋寶圖。」
「你祖母應該是個非常有趣的女人。」恬芮說,接著瞟一眼壁爐上的鐘。「我很高興你找到了家傳珍寶。麥家村的人都還好吧?」
「很好,每個人都很好。」傑斯說,敏感地察覺她已經想下逐客令。「桂琴嫁給了替她送材料的那個男人,他們搬到了愛丁堡。小麗絲已經開始在醫學院唸書了。」
「那就太好了。」恬芮說,喝完她的茶。
「我把祖母重新安葬在一塊經過祝福的墓地。」
「我很高興。我知道那對你意義重大。」
「妳呢?」傑斯靜靜地說。
「雖然我沒做到條約的要求,沒替你找到妻子,你叔叔仍履行了他的諾言。」
「我沒妻子並不是妳的錯。」他說。
「安格也是這麼說的。當我不再恨他時,我發現他其實也是個很好的人。他允許我運用我父親的房子,以及部分我父親留給我母親的錢;當然還是要有人監督。」
「應門的女僕說,『她們只替女人找工作。』妳可是和馬萩波小姐合作?」
「怎麼會!但我必須說那個可怕的女孩讓我的生活完全改觀。她讓我看清楚,在不知不覺當中,我出賣了自己。」
「妳?」
他的口氣令恬芮眉頭一皺,彷彿他是在暗示她完美得不像個人。她曾面對過那類指控。「馬萩波讓我領悟以前我是在滿足自己的驕傲,而不是真的在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我很羞愧地承認我曾經樂得當個『社會名流』。我喜歡小女孩向我索取簽名照,我喜歡——」她不屑地揮揮手。
「總之,離開麥家村後,我想,或許我有幫人找工作的才能,因此我回到紐約設立了職業介紹所。就讓其它人去青史留名吧!」她淺淺一笑。
「妳提到有人『監督』妳用錢。是妳丈夫嗎?」話一出口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他無意問她這個。自從看到那個男孩,進而領悟他已失掉了她,他即立意用冷漠、疏離來保持他的自尊。
「不。」恬芮的口氣愉快。「芹娜是我的合夥人,她和安格的銀行經理聯絡。在經濟上,我們受到很好的照顧。」
「芹娜?」傑斯不敢相信地問。「羅芹娜?麥家村那個——」
「就是她。母親說服安格讓芹娜做我的守護人。『一個時運不濟的麥家女兒』,我母親是這麼稱呼芹娜的。」
自從他到達到後,他第一次看到一絲往日他所熟悉的恬芮的光彩。她恨他嗎?他敢發誓初初看到她時,她的眼睛曾經閃著火花。但現在他開始懷疑那團火花是發自恨。「這麼說芹娜處理妳的錢,」他說。「我希望妳有個值得信賴的會計看賬。」
有那麼一秒,恬芮的眼中閃著火光。「芹娜是我的生意夥伴,」她氣憤地表示。「她和我以及我的兒子住在樓上,我們共同經營這家職業介紹所。」她砰地一聲放下茶杯,隔著桌子望向他。這一次她的眼中毫無疑問的寫滿怒氣。「你真的沒變,嗯,麥傑斯?你知道我母親是如何讓你叔叔同意給芹娜一份工作的嗎?我母親告訴安格,在你那樣對待芹娜,在你和麥家村所有的人那樣對待她之後,他需要恢復麥家的榮譽。」
這句話令傑斯站了起來。「我沒做什麼對不起那個女人的事。幾年前她想騙我娶她,為的就是麥家的錢!她活該受到那些待遇。」
恬芮也站了起來,滿臉寫著憤怒。「因此我猜你自認聰明,因為你會利用計謀試圖找出你的財寶。但若一個女人利用計謀求取金錢,她就是活該受到懲罰。而我猜,我受到那種對待也是活該,嗯?畢竟,我對麥家村的人做了那麼多壞事,活該被騙、被操縱,是不是?」
「妳被騙?」他說。「妳才是暗地密謀讓我娶妻——」他倏地住了嘴,退開一步,並且放低聲量。「我到這裡來是要告訴妳,我願意原諒妳那樣羞辱我,但現在我——」
「原諒我?」她低聲說。「原諒我?」
「我看得出來我這是在浪費時間。」他說,背脊僵硬,接著他轉身走出了會客廳,用力甩上了門。
來到前廳,他已氣得全身發抖。他千里迢迢地來到美國為的就是……什麼?
當然不是再一次受到羞辱,這是可以確定的。一想到她當著全村的人拋下他,羞辱他,他就——
他抓住前門的握把就要離開時,他踏到了什麼東西。低下頭,他看到一盒蠟筆。
他拾起蠟筆,望著壓碎的筆頭。恬芮在蘇格蘭時,曾要她母親送了好幾箱東西給麥家村的孩童。而當恬芮看過其中一個孩子所畫的圖後,她寫了好幾封信給紐約的兩家藝術學校。但那些信並沒有結果,因為傑斯沒照計劃和恬芮結成婚,恬芮也就永遠地離開了麥家村。
轉回身,他看看通往會客廳的門。她拋下他走出教堂時,曾說要是他曾開口向她求婚,她會答應他。現在一切都已太遲,因為她已經結了婚並有了孩子。她有一門幫助窮途潦倒女子的生意,而她很快樂。他則……
傑斯吸口大氣。驕傲是個冷漠的床伴;他非常、非常清楚。
挺直了背,他打開門,進入會客廳,隨手帶上門。她仍坐在沙發上,他看得出她曾經哭過。她掉開頭,用手抹掉眼淚,試圖不讓他看到她的臉。
「我有話要說。」他柔聲說。
「我想你已經把一切都說完了。」
「不。」他說,一時間又想掉頭逃走了。如果她已經結了婚,他說什麼都無法改變任何事實。眼前他仍能挽回他的自尊,走出那扇門。而……而什麼?帶著完整的自尊回家?話又說回來,令他落到如今這步田地的,不就是他的自尊?
「我打破圖書室中的鏡子是出於憤怒。事實上,自妳走後我打破了許多東西。」
「你不需要告訴我這些事。」恬芮站了起來。
「不,我需要。」傑斯說。「既然我能千里迢迢地來到這個燠熱的城市,並穿上這些既悶又癢的長褲,妳就能好好地坐著聽我說清楚。」
恬芮訝異地眨眨眼,接著坐回了沙發裡。
傑斯背著雙手開始來回暇步。「桂琴離開了麥家村,帶著她的新婚丈夫、她的女兒,還有她的生意走了。但在走之前,她告訴了我一些她內心的想法。她說她無法忍受麥家村的前景。她說我的壞脾氣和我對前妻的遭遇,以及後來我對妳的怨怒,都是我留在山上不肯面對世界的借口。因此她帶著孩子和生意離開了。」
「事實上,」他說,「村裡多數的人都對我說了他們的想法。」
傑斯緩了一口氣,瞪著眼前的牆壁。他想起桂琴把村裡的時髦新生意帶走後,瀰漫在全村的失望以及低潮。
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趨為柔和。「除了桂琴還有別的人也離開了,因為他們說在麥家村,他們看不到未來。」
傑斯停止踱步,在恬芮面前的椅子坐了下來,但他沒有直視她的眼睛。他會在她的眼裡看到同情嗎?偉大的麥先生沒法挽救他的族人。
「至於科凌,他根本不想要這片土地。他說他早已厭煩整個家族視他為怪物,只因為他偶爾喜歡玩上幾把牌。他說他婚姻幸福,深愛他的孩子,而他已經擔任了三家銀行的董事,因此他的賭博衝動已經在那裡得到了解脫。他說麥家村只是一項責任,他不想和它沾上邊。」
傑斯低頭看看他的手。自承失敗是件很困難的事,但真那麼做了,他又感覺到內心有股什麼得到了解脫。大聲說出他的悔恨令他有如卸下千斤重擔。
他抬頭看看恬芮,但她的眼中沒有同情,顯露的只是有趣。得此鼓勵,他繼續說了下去。「我找了律師討論那篇遺囑。花了兩年時間,到頭來有幾個人出面作證,證明我曾為愛結過婚,而遺囑沒有說明萬一她死了又當如何。」
傑斯朝恬芮淡淡一笑。「既然科凌不想要這個地方,我和律師的努力也就沒有實際功用,只除了現在我是麥家村真正的主人了——而我可以傳給我的子孫後代。」
「給雷西。」恬芮柔聲說。
「對,給雷西。」一時間傑斯沒再說什麼,但接著他抬起頭,眼中不再有任何掩飾——任何足以保護他的擋箭牌。恬芮明白現在她看到的是他的內心,一個他從來不讓人看到的地方。
「這些年來,」他柔聲說,輕聲得她必須俯身向前才聽得清楚。「我一直認為麥家村的問題就在錢。如果我有足夠的錢,我就可以帶領我的族人回復往日的光華。妳曾說麥氏一族已成為全蘇格蘭的笑柄,妳說對了。」
恬芮張嘴想要為自己那不經大腦的氣話道歉,他卻豎起手阻止她。「不,」他說。「妳說得對,而妳那麼說正好攻擊到我的神經要害。我原就為家族的賭博史和家鄉的頹敗感到羞愧。桂琴說得對,我的確是躲在麥家村,逃避全世界。」
傑斯再也坐不住了,再一次站起來開始踱步。「但在妳來之前,我一直很滿意我的生活、滿意我的工作,滿意我的孤獨。現在我才明白我每天做上十四小時的體能工作,為的就是逃避思考。」
他停止踱步看著她。「接著妳來了,喚醒了我們全部。妳使我們歡笑,妳讓我想有女人陪伴。在妳出現之前,我從不覺得狐獨;妳走之後,我卻厭煩了寂寞。」
傑斯坐回椅子,直視恬芮的眼睛。「但我從沒告訴過妳。我從沒告訴妳,有妳共進晚餐對我的意義有多大。還有我們在那個山洞裡共度的時光,帶給我多少歡樂。妳對麥家村的人都很仁慈、大方,比我這個族長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我是族長,我什麼都不需要做。」
他看著她,淚水流了下來。「妳離開我是對的,妳該那麼做。如果妳留了下來,我會——」
「視我為理所當然?」她說。
這句話逗出了傑斯的微笑。「妳總有辦法逗我笑。沒錯,如果妳當時和我結了婚,我不會善待妳。輕易贏得的勝利,我們不會珍惜。」
他吸口大氣,移開了視線,接著再望向她。「今天我來這裡是要——」
「做什麼?」她催促他。
他對她微微一笑。「告訴妳,我原諒妳且要接妳回去。看來過去這兩年我並沒學到多少,不是嗎?我從沒想到妳會結婚,而且有了孩子。我以為妳會——」
「每個晚上為了你狐獨地哭泣,就像你為我那樣?」
「正是。」他微微一笑,接著又吸口大氣,緩和自己的情緒。他輸了。他那可惡、不可原諒的自尊令他輸掉了一切。
但當他抬起頭看向恬芮時,他面帶微笑。「我不敢相信,但現在我感覺好多了。我曾以為一旦我放下身段,我會攔腰斷成兩半。但相反的是,現在我卻有種解脫的感覺。我覺得輕鬆多了。」
恬芮對他溫暖地一笑。「我猜蘇格蘭不流行『坦承對靈魂有益』這句話。」
「族長學校不曾教就是了。」他說,把她逗笑了;接著他自口袋中掏出另一個盒子。「我還要給妳看樣東西。」
那是個戒指盒。「傑斯,我不認為——」她的話被他打斷。顯然她是要告訴他,他不需要低聲下氣地表態。
「不,我必須告訴妳這件事,」他說。「那是為了我自己。在禮壇前妳曾說過,妳要的只是一枚戒指和——」
「傑斯,拜託,」她說。「你不需要這麼做。」
「不,我需要。」他說。「我一定要給妳看樣東西。我的確像妳所說的欺騙過妳、操縱過妳;但或許我的本意是好的。今天一旦我走出那扇門,我保證再也不會來打擾妳,因此我必須讓妳對我留下一份好的觀感。」
他打開盒子,拿出一枚金戒指遞給她。「妳看不看得清楚裡面的刻字?」
她接下戒指,把它轉向光線。
「婚禮那天妳說過,如果我是帶著戒指向妳求婚,妳會答應我。我要給妳看的是,我原是有意那麼做的。但我也想在向妳求婚的時候,一併帶給妳財富,因此我一直和芹娜耗到最後一分鐘,看她究竟知道什麼。」
他從戒指盒中拿出一張收據交給她,收據上的日期註明的是,她離開麥家村的前幾星期。收據寫著戒指上要刻:「給恬芮,獻上我全心的愛,傑斯。」
恬芮看看戒指的內緣,看到上面刻著:「給心愛的TM,JM」。
「文句太長了,他們必須縮短。」傑斯說,微微一笑。「他們知道我急著要,因此就將就了。」
恬芮將戒指還給他,接著坐回沙發,默默地看著他。
傑斯看著她的手,心中攪成一團。她左手的中指有枚結婚戒指。
他再次開口,試著保持他的心不曾破碎的口氣。「那麼,他是誰?」傑斯問。
「誰是誰?」
「妳的丈夫。若他是我叔叔替妳找的,我會殺了安格。」
恬芮微微一笑。「我沒丈夫。我告訴別人我是個寡婦,他們也接受了這個說法。事實上,我不認為任何人真的相信,但這個謊言讓我覺得自己更像個人。芹娜對我幫助很大。她很會做生意,可以說她喜歡賺錢更甚於,呃,男人。」
傑斯張口結舌地瞪著她。「但是那孩子……」他說。
「他是你的。」恬芮愉快地說,彷彿在宣佈要舉辦舞會。
「什麼?」
「他是你兒子。我從來不擅記數字,最後那幾星期又發生了太多的事,我沒領悟我已懷了孩子。」
過了幾分鐘傑斯才明白她所說的話。「沒有丈夫?」他低喃。「沒有丈夫。」
接下來的一瞬間,傑斯慌亂地找出戒指,幾乎掉了兩次,這才來到恬芮面前,接著他單膝落地、捧起她的手。「妳願意嫁給我嗎?妳想住在哪裡,我們就住在哪裡。紐約也好,妳可以照顧妳的生意。現在我負擔得起替妳買任何妳想要買的東西——這不是說我認為妳可以被收買,而是我——」
恬芮用手指摀住他的嘴。「我想回麥家村,我想要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在那裡長大,有他的大哥哥雷西作陪。至於這個地方,芹娜可以經營。她不需要我。」
「我需要妳,」傑斯說,他的眼睛充滿懇求。「我們都需要妳。迫切地需要。」
「而我也需要你,」恬芮柔聲說。「我們的兒子也需要我們倆。」她彎下腰輕柔地吻他的唇。「你可願見過我們的兒子?真正的和他相認?」
一時間傑斯彷彿要哭了;接著他站起來,恬芮看出了他的心路歷程。他拋棄了自尊贏回她的心,現在她又讓他恢復了信心,同時也贏回了她自己的尊嚴。過去兩年,她的日子並不好過。身為單親母親——
「我們走吧?」他問,向她伸出臂膀。
「好的,」她說。「好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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