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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橙諾]相愛預告(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0:12     標題: [橙諾]相愛預告(全文完)

相愛預告》作者:橙諾

二十歲的何雅不明白,她怎麽會和莫韶華搭上線?
初次見面時,他給她的感覺僅是名淡漠且一絲不苟的男人,
然而當她來到十年後的未來,卻發現他竟是她的丈夫!
據他所述,在初次相遇後,她拼命接近身爲師長的他,
非但以獨特的自我介紹引起注意,更熟知他的喜好,
最終他們結爲連理,並生下一名現年七歲的女兒──
鬼扯!她倒追便罷,居然還用如此別腳的方式?!
雖然未來的他聲音好聽,性情溫柔,將她呵護得無微不至,
然而單憑第一印象,她應該不可能對他感興趣呀??
可不知不覺,他對她的在乎卻勾勒出十分接近愛情的模樣,
她不禁在意起這個溫文且細膩、體貼的莫先生,
更深深陷進這場婚姻,與層層疊疊的困惑中。
即便謊言與真實交雜、難分,她無法厘清,卻漸漸確信──
這場突如其來的相愛預告,正是她掌握幸福的關鍵……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0:41

第一章

西元二〇〇三年,夏。

    蓊郁深綠的校園、鳴響不休的蟬鳴、亮晃刺眼的陽光,周遭空氣濕熱厚重,有種雨下不來的潮悶感。

    很典型的台北夏日午後,教人心浮氣躁,稍一不慎就有中暑的可能。

    何雅染成巧克力色的長發在腦後盤成丸子頭,明明頰邊、後頸的頭發都已經收攏,卻還覺得熱;身上明明已經穿著清涼的細肩帶背心與熱褲,卻仍覺得布料太多。溽暑惱人的悶熱感令她上著淡妝的臉頰膚孔薄薄安著一層細汗,額際沁下豆大汗珠。

    何雅右手捩著風,左手拿著珍珠紅茶,行進在寬廣的校園裏,一邊希望趕快下雨,減少這種磨人的悶濕感,一邊又暗自祈禱,大雨能在她趕到語言學教室後再下。

    語言學,她最討厭語言學了。

    女教授嚴厲,不是每堂課都點名,但只要點過一次未出席必當;課堂內容枯燥艱澀,考試範圍既多且廣,報告黏膩棘手且纏人。

    可惡,離上課鍾響只剩下十分鍾了,怎麽教室還那麽遠?怎麽腳踏車偏偏挑有語言學的這天壞掉?

    何雅步伐由小變大,腳步從略快變成疾行,最後提足狂奔,決定抄捷徑,從校園內的瓊林湖畔經過。

    瓊林湖是校內極負盛名的美景,當她仍是大一新鮮人時,還挺常與同學到湖畔閑聊瞎逛的,不過自從半年前曾有遊客在湖內溺斃之後,關于瓊林湖的怪聞甚囂塵上,久而久之,她與同學們就不愛去了,非得要經過時,也會繞好大一圈,就是不肯沿湖畔走。

    但是今天情況特殊,語言學的嚴厲教授比湖中溺斃陰魂更嚇人。她抹了抹額角的汗,不顧一切地往前衝,直到視線被前方某樣東西抓住,卻已收不住腳步,硬生生地踩上,險些絆倒。

    “呀?這什麽?”何雅驚呼出聲,不可置信地望著地上那雙鞋。

    皮鞋?男用的?

    如果是踩到躺在湖邊談戀愛的情侶就算了,怎會有雙鞋擱在湖畔?總不會是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想投湖吧?

    “對不起,這是我的。你沒事吧?”一道平穩無波的低沈男嗓傳入何雅耳畔。

    何雅尚未擡眸,低垂的視界裏便多了一雙著黑襪的男腳,襪上沾染著些微泥土和草屑。

    她順著男人彎身拾鞋的動作往上望,眸光經過一件質料良好的深色西裝褲、熠熠發亮的皮帶金屬扣環、毫無绉褶的天藍色直條紋襯衫,與鐵灰色別著領夾的領帶,最後落在發話的男人臉上。

    “沒……沒有、沒事,只是稍微絆了一下而已。”何雅望著男人的臉,十分努力才找回喉嚨裏幹澀的聲音。

    倒不是眼前的男人有多英俊非凡,令她一時之間忘了該如何回話,而是因爲他周身散發出一股極難親近的淡漠氣息,教人不自覺緊張起來。

    他的眼睛不大,是很標准的橄榄形,鼻梁挺直、鼻翼窄狹,臉上挂著副薄框眼鏡,一雙緊抿著的雙唇唇色極淡、唇紋深刻,看來有些寡情。

    面龐瞧來雖然年輕,了不起是畢業幾年的學長,但他五官清俊、面容冷肅,一頭直發利落服貼,沒有燙染過的痕迹,再加上那身剪裁優雅、無懈可擊的西裝,徹徹底底將一絲不苟與不近人情的氣質發揮得淋漓盡致。

    該說是菁英氣息?或是學者氣息?很權威似的,教人不敢逾矩冒犯,何雅回話的嗓音不自禁變得較平時沈穩,就連站姿也更端正了些。

    可是……他雖然表現得那麽完美,身上卻有破綻。

    何雅再度垂眸,視線回到眼前男人沾染著草屑的紳士襪上。

    “你爲什麽脫鞋?如果是想赤足踩在草地上,應該也把襪子脫了。”因爲覺得太不合常理,她再自然不過地開口。

    “……”男人瞟了何雅一眼,微擰了擰眉,沒有回話,只迳自走到一旁,放下手中的牛津鞋,抖落泥土,穿上。

    女子就是一般大學生的樣子,圓眼晶瑩、容貌清麗、身材姣好,盤著的丸子頭活潑俏麗,穿著打扮青春洋溢,逢人就笑,語調飛揚,隨便與個陌生人便能攀談。可他一點與她閑聊的興致也沒有。

    由于男人一臉漠然,何雅雖然生性熱情隨和,但也沒有拿熱臉貼人冷**的打算。

    她自討沒趣地摸了摸鼻子,正要提步往前走,眸光又不期然地被地上的某樣事物抓住。

    “地上的手機跟公文包也是你的嗎?”差一點又踩過去了,這男人到底在湖邊幹麽啊?何雅回頭問。

    “是我的。”男人走過來,將地上東西拾起,何雅眼角余光瞥見他正因有簡訊而發亮的手機螢幕畫面,熱情活潑的天性令她情不自禁又嚷了起來。

    “哇,是彩色照相手機耶……不是下個月才上市嗎?你怎麽會有。”近幾年手機開始普及,現在的大學生誰不是人手一支行動電話,平時聊天內容也常圍繞著新款手機型號,甚至還會去租借手機雜志來閱讀。

    只是大家拿的幾乎都是黑白手機,偶有幾支彩色手機已經堪稱稀奇,眼前這男人手上拿的甚至是未上市的彩色照相夢幻逸品,她怎麽可能耐住性子不與他攀談?

    “……”男人睇著何雅,依然沒有回話,鏡片後的眼色卻顯得越發困擾。

    他今日來這所母親擔任學術副校長的學校拿聘書,即將上任的是副教授的職位。一路跳級的求學經驗令他不知該如何與同輩人相處,而且,女孩也不知道是哪個系所,她極有可能是他的學生,他應該對他的學生說些什麽?討論手機絕對不在選項之內。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何雅指著手機,問話問得好自然。

    男人猶豫了會兒,接著將手機遞給她。

    只是支行動電話,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而且當中也沒有什麽不能讓人閱讀的訊息,她看來如此期盼雀躍,他單純只是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真的可以?”何雅飛揚的語調聽來很不可置信。

    “無妨。”男人淺應了聲。

    “謝謝。”何雅笑得十分燦爛,接過手機前再度深睐了男人一眼,早忘了她方才還在趕著奔跑進教室這回事。

    這男人很奇妙,他身上除了專業氣息之外,還有一種由內而外散發的、十分根深柢固的紳士氣質,就好像從小到大都受著嚴苛且死板的禮儀訓練,很拘謹、很優雅、很禁欲,就連一個不當時機的挑眉、一個稍嫌懶散的坐姿都不被允許,系上的任何一個教授似乎都沒他剛硬古板……

    咦?系上的教授?她是不是忘了什麽?

    何雅定睛凝望手機螢幕上的顯示時間——下午一點〇五分?

    完蛋了,再過五分鍾就要上課了,她真的要遲到了……欸?可是?

    “你的手機時間是正確的嗎?”何雅又仔細看了看手機螢幕。

    “是正確的。”男人回話沈穩,對于時間,他一向習慣校准到分秒不差。

    “可是……”何雅擡起腕表,跟上頭的時間比對了一下。“雖然是一點〇五分沒錯,但是年份錯了喔,今年是西元二〇〇三年,不是二〇一三年,喏,你看——”何雅將手機揚高到男人面前。

    “是西元二〇〇三年。”男人淡睐了螢幕一眼,淺淺地回。

    “不是啊,怎麽可能?我剛才看,上頭明明就是二〇一三——”何雅將手機拿回來,擰眉細瞧,也不知是陽光太過刺眼或怎麽,她聚焦在年份上的視線突然變得模糊,似乎就連手機畫面都不停晃動閃爍。

    西元二〇〇三年?西元二〇一三年?幾個數字在她眼前猛烈跳動了起來。

    怎麽回事?地震?何雅穩了穩微傾的身子。

    是錯覺嗎?空氣中湖水的味道變得濃郁腥稠、就連頭頂上的蟬鳴聲也變得震耳欲聾,遠方彷佛有一聲轟隆巨響……

    “小姐?你還好嗎?”瞅著何雅踉跄的身體與發白的臉色,男人開口詢問。

    暈、好暈……交錯參疊的畫面、浮蕩刺目的陽光、時近時遠的男嗓,他的聲音笃沈厚實,只要聽過一次,就很難忘記……

    何雅努力睜眸,試圖想看清男人的臉。

    “我、我很……”“好”字尚未出口,男人的臉便像失焦般逐漸暈散,何雅眼前一花,意識無預警墜入昏茫。

    “小姐?小姐?你還好嗎?”男人快步衝向前,焦急的話音逸去在蟬鳴擾人的瓊林湖畔。

    周遭亂哄哄的。

    何雅隱約記得她聽見好大一聲巨響,接著有救護車的鳴笛聲靠近,她虛弱無力地躺在推床上,被一群人緊急迅速地移動。

    “你說她剛才被地震掉落的天花板砸到?”急診室的護士小姐檢查了下病患的外傷,擡頭問一旁的家屬。

    “是。”一道余悸猶存的男嗓回。

    “病患被砸到當時就失去意識了嗎?”

    “是。”

    “病患有什麽疾病史?有開過刀嗎?家族有什麽遺傳性疾病嗎?”

    “沒有。”

    “好。”護士爲昏迷的病患量完血壓,利落地抽完血,簡單處理好外傷,挂好點滴,接著又對病床旁的男人道:“等一下值班醫師會來做詳細的檢查。”

    “好,那我太太她——”男人後面說了什麽,躺在病床上的何雅已經聽不清楚。

    身體好痛……頭好昏……她是怎麽了?她不是在學校裏嗎?難道是中暑昏倒被送到醫院?可是爲什麽中暑身體會痛?她剛才聽見的那聲巨響又是什麽?

    而且,旁邊那道男嗓很低很沈,聽來好特別,有股說不出的耳熟……他說什麽他太太?他太太是誰?說話的女人又是誰?

    何雅意識昏沈,眯成細縫的狹窄視界裏,似乎有許多模糊晃動的人影。

    她朦朦胧胧地想睜眼起身。

    “何雅?莫太太?”見床上病患動了一動,似有將醒的態勢,急診護士開口喚她。

    何雅?莫太太?她在喚誰?

    她是何雅,可卻不是什麽莫太太。

    何雅努力掀眸,尚未完全清醒,胸骨便感到一陣劇痛,急診護士以指關節壓她的胸骨,給予痛刺激。

    痛、好痛……何雅深呼吸了幾口,意識徹底從混沌回到清明。

    她動了動肩頸與手指,細微刺痛牽動四肢百骸,渾身有種骨頭散過再拼接回去的疼痛感;好不容易將眼睛完全睜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室潔白亮眼的燈光,撲鼻而來難受刺鼻的藥水味,令她更加暈眩。

    這是哪兒?醫院?何雅微眯了眯眼。

    “我去請醫師來。”護士見痛刺激有效,病患已完全清醒,原就忙得跟陀螺似的身影又瞬間轉走。

    “小雅!”病床旁的男人跨步衝到何雅身旁來,向來平靜無瀾的面容上難得顯露慌張。“你沒事吧?人感覺怎麽樣?”

    方才台中發生了六級有感地震,雖說震央離台北尚有一段距離,但妻子所在的烘焙教室天花板卻不偏不倚地落下,就這麽砸在來不及逃跑的妻子與幾名學員身上。

    他眼睜睜看著他的妻子在他眼前落難,只差那麽零點零幾秒的瞬間,他卻無法救她。

    念及至此,莫韶華無法克制地渾身輕顫。

小雅?男人喚她喚得親昵,可他是誰?她似乎有聽過他的聲音。

    何雅擡陣睐向音源,凝注男人的雙眼盈滿困惑。

    “你……我……這是醫院?我怎麽在這裏?”她不認識這名男子,可又像在哪裏見過?他的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何雅腦子脹痛,一時理不出思緒,決定先弄清楚自己到醫院來的原因。

    “小雅,我去烘焙教室接你,剛好碰上地震,天花板掉下來砸到你,你忘了嗎?”

    “烘焙教室?天花板?我?”何雅颦眉,沈默了片刻之後,緩緩地搖了搖頭。她是依稀記得有聽到一聲極大的巨響,但是……她應該在學校裏,她趕著上語言學,她跑過瓊林湖畔……

    “你在說什麽?我沒有選修什麽烘焙課……而且,你又是誰?是你送我到醫院來的嗎?我在學校裏昏倒了,學校應該會通知我母親到醫院裏來,我媽呢?她還在路上嗎?”

    你又是誰?是你送我到醫院來的嗎?

    莫韶華聞言一震,瞅著何雅的臉色有些迷惘,怔愣良久。

    何雅迎著他視線,莫名與他對望,不解男人爲何突然沈默,瞧著他臉,終于瞧出幾分端倪。

    對了!瓊林湖!眼前這男人很像她在湖邊遇到的那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

    雖然他的年紀似乎大了一些,眼角也多了幾許細紋,但依然戴著副斯文的薄框眼鏡、一頭短直發依然服貼、俊逸面容依然溫雅冷肅……

    何雅抿了抿唇,有些試探地開口。“我在瓊林湖,趕著要上語言學,碰上一個男人,長得跟你很像,比你年輕一些,請問是你的親戚嗎?我昏倒前拿著他的手機,請問你知道我有沒有把他的手機摔壞嗎?那支手機是未上市的新款,他人在哪裏?如果我把他手機弄壞了,我得想辦法賠他一支新的……”是不是湖邊那男人有事走不開,只好托親朋好友送她來醫院?

    莫韶華聽了何雅這番話,臉上神色顯得更怪異了。

    妻子現在口中提的,是他們兩人當年在校園內初識的情景。

    她是怎麽了?因爲氣他擅闖她的工作領域,所以想把這十年來發生的一切盡數抹滅?抑或是因爲意外,神智尚未清醒?

    “慘了,現在幾點了?語言學應該鐵定趕不上了吧?我得開醫生證明才能請病假……還有,如果你認識那個在學校湖邊脫鞋且穿西裝的男人,可不可以幫我問問他的手機還好嗎?如果得賠他,我一定會負責的……”

    “小雅,你別鬧了!”莫韶華本就心思紊亂,此刻更是心緒翻湧,猛然爆出一句大吼,驚動了何雅與,旁的若幹病人與家屬。

    急診室本就是人來人往的大通鋪,病床與病床之間僅以一道門簾阻擋,莫韶華失態之後,驚覺自己此舉十分失當,只好壓低音量,微抑的嗓音聽來有些氣急敗壞

    “小雅,你別開玩笑了,你說的那支手機早就作古不能用了,湖邊那男人就是我,是我莫韶華、你的丈夫,你在說什麽傻話?我們已經結婚八年多了!”

    “莫韶華?誰?我的丈夫?”男人口中述說的話語越來越奇詭,何雅遍尋腦中記憶,確實對“莫韶華”這三字一點印象也沒有,隱約感到有幾分好笑。

    “瓊林湖旁那男人怎麽可能是你呢?你怎麽可能一瞬間老這麽多?而且,我怎麽可能跟誰結婚八年多呢?我才大二要升大三,今年不過二十歲啊!”

    “小雅,你究竟在說什麽?就算你再怎麽不高興我到烘焙教室去找你,也不該拿這些事情來開玩笑。我真的很擔心你……你知道當我看見那片天花板掉下來……當我看見你在我眼前昏倒……”莫韶華低沈話音一收,陣色一黯,卻無法繼續說下去。

    那是一種渾身血液被抽幹的感覺,當他看見何雅在他面前墜跌。

    即便他是因爲懷疑何雅有外遇,才擅作主張地尋到了妻子工作場所去,但是……在意外發生的那一刹那,他心頭湧上的只有他們過往的情分,與擔憂失去她的恐懼。

    十年來的恩恩怨怨、紛紛擾擾;婚姻生活當中那些順利與不順利的點點滴滴,在即將天人永隔的死亡面前,都顯得那麽不值一提與微不足道。

    他方才驚覺妻子在他心中的獨一無二與重要性,轉眼間,妻子竟已不願認他?

    可是,妻子此時的茫然神態似乎又不像在說謊……莫韶華心中一涼,還想說些什麽之際,一道突然出現的稚嫩童音也加入了這場混亂。

    “瑪彌。”一個年約七、八歲,身上還穿著幼稚園背心的小女孩,掙開了一旁女子的手,撲到何雅病床旁來。

    瑪彌?何雅揚高了眉,一頭霧水地望著湊上前來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張童顔水靈剔透,兩頰圓嫩豐腴,小臉蛋紅通通的,黑亮柔順的頭發紮成兩束馬尾,一雙大眼水潤晶瑩、黑白分明,眉眼間隱約有幾分莫韶華的神氣。

    可是她就像不認得莫韶華一樣不認得這個小女孩,而“瑪彌”這兩個字又是怎麽回事?

    這稱呼聽來像是“Mommy”或是“媽咪”,只是小女孩童音糯軟,發音近似“瑪彌”……總之,小女孩應該是在叫媽媽,可卻對著她喊?爲什麽啊?

    莫韶華究竟是誰?而小女孩又是誰?她的母親怎麽還沒到醫院來?何雅瞬間心慌了起來。

    照理說,她人躺在醫院急診室裏,會到她身旁來的應該都是她的親人家屬,爲什麽第一時間出現在她身邊的,全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

    “何雅,你還好吧?何媽媽打電話給我,說你出了意外,可她人在店裏走不開,我看幼稚園差不多該放學了,就先繞過去接棠棠,順便把她帶過來了。”小女孩身旁跟著的女子開口,未注意到莫韶華望著她的神色,並不喜她的出現。

    棠棠?這是小女孩的名字嗎?不過,這不是何雅關心的重點,她現在只想看到一張熟識的臉,耳邊這道女嗓聽來倒是熟悉。

    何雅擡眸睐向眼前女子,定睛一瞧之後,接著如釋重負,脫口喚出一個人名。

    “百涵?”

    謝天謝地,章百涵是她高中死黨,何雅總算感覺稍微好了一些。可是,稍微好些的感受並沒有持續太久,何雅仔細端詳過章百涵的容貌之後,情緒先是從震驚、不敢置信、不可思議,而後墜入谷底。

    章百涵的臉,雖然明明是同一張臉,卻又顯得與從前是那麽的不同。

    她臉上肌膚不若從前光潔嫩白,臉上神態也較學生時代平添許多風霜;嘴角更浮著淡淡的法令紋,穿著打扮俨然是在社會曆練已久的女子風情……

    何雅心一驚,視線又移轉到莫韶華臉上。

    方才莫韶華也說,他就是她在瓊林湖畔遇見的那名男子……

    極爲相似的五官,明明像是同一張臉,一瞬間卻老了好幾歲……莫韶華是,章百涵也是,爲什麽?怎麽會?她究竟錯過了些什麽?

    “瑪彌,你爲什麽不跟我說話?百涵阿姨說你受傷了,我很擔心你。”小女孩握住何雅吊著點滴的那只手,擔心母親的童音綿軟。

    “何雅同學,你到底怎麽了?怎麽人看起來呆呆的?天花板把你砸傻了?還是發燒?”章百涵伸手探了探何雅額頭。

    “小雅,醫生等一下會來幫你做詳細的檢查,你趕快好起來,我帶你回家。”莫韶華望著何雅的眸光深邃幽深,明明有些哀傷,卻又教人看不清底蘊。

    何雅望著眼前三張殷切期盼的臉,四肢隱隱作疼,頭痛欲裂,完全弄不清現在是什麽情況?她又應該做出什麽回應?

    誰來告訴她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她只不過是行經瓊林湖畔,只不過是遇見一個男人,只不過是借看了一下他的手機……

    手機,對,她失去意識前,停留在她腦海中的最後一個畫面,是不停閃爍晃動的手機螢幕——

    西元二〇〇三年?西元二〇一三年?她依稀記得螢幕上這兩個數字不停交錯閃動。

    何雅望著老同學章百涵一夕之間世故許多的容顔,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掌心不經意觸碰到頰旁垂落的頭發時,猛然驚覺她的頭發並不是自己記憶中的長度,大驚失色地抽回手來,幾乎從病床上彈跳坐起。

    這不是她的頭發!她原本發長幾乎及腰,如今只余耳下幾公分的長度……

    發長怎會一瞬間改變?那她的臉呢?她的臉是不是跟章百涵一樣,或許也和莫韶華一樣?她也和他們一樣老了好幾歲嗎?他們、她……倏地有個荒唐的念頭浮上何雅心頭。

    “今年是西元幾年?我現在幾歲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再荒謬不過地從喉嚨裏跳出。

    “今年?”莫韶華深感奇異地望了何雅一眼。

    她方才說她只有二十歲,開口述說十年前的情景,對他與女兒一臉陌生,如今甚至還探問當下的年份與自己的年齡?

    妻子真的怪怪的。

    她的外傷並不嚴重,失去意識的時間也並不長……莫非是傷到腦部?

    莫韶華腦中心思百轉千回,尚未出言回應的時候,名喚棠棠的小女孩倒是先輕快無比地回話了——

    “瑪彌,今年是西元二〇一三年,民國一百〇二年,你講過好多次了,學校老師也有教喔!還有,瑪彌你已經三十歲了,棠棠有記住喔。”小女孩蹭到母親身旁來,討乖地說。

    西元二〇一三年?她已經三十歲了?

    怎麽可能?如果今年真的是西元二〇一三年,這中間平白無故丟失的近十年光陰去哪兒了?

    這絕對是,場夢吧?何雅說服自己,待她醒來,一切都會回複正常。

    她沒有一個自稱與她結婚八年多的丈夫“莫韶華”,也沒有一個正讀幼稚園的女兒“棠棠”,她的老同學兼好友章百涵也仍是那副青春正盛的模樣,她當然更不可能去什麽烘焙教室,被什麽掉落的天花板砸到頭……

    她就是那個即將要升大三的何雅、語言學快遲到的何雅,她怎麽可能會是誰的妻子?又會是誰的母親?

    “我爲什麽都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麽?我頭好痛……”何雅頭疼欲裂、四肢癱軟,昏沈的意識又將開始渙散之前,耳邊聽見的依舊是,片嘈雜紛亂。

    “瑪彌、瑪彌?”

    “小雅?”

    “醫生來了!”

    啪!就像舞台上的投射燈同時熄滅一般,何雅眼前太過炫目的光亮盡數消失,耳邊吵嚷又瞬間歸于寂靜,萬千意緒跌落無邊黑暗。

    太好了,希望她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能恢複正常……

    何雅再度昏迷前,最後一絲遊離的意志,如是想。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1:10

第二章

    天不從人願。

    當何雅再度清醒時,時間依然是西元二〇一三年。

    他們說她失憶。

    在會診腦神經科,做了腦部斷層檢查之後,何雅被要求暫時住院觀察。

    醫院依舊是那個樣子——過白的燈光、潔白的床單、濃厚的藥水味。

    只不過她住的是貴族醫院的單人病房,空間寬敞、視野良好,房內甚至還有電視與沙發——據說是她那個只托花店送過一束鮮花來的婆婆,靠關系爭取來的優渥待遇。

    何雅放下手中報紙,整齊地疊在茶幾上,確認收拾好出院物品之後,沈靜地望著窗外的一〇一大樓,有時也會有她似乎真是失憶的錯覺。

    三人成虎,尤其當周遭的說詞通通都指向同一方向的時候,她必須很小心翼翼,才能令自己相信——她就是那個來自西元二〇〇三年的大學生罷了。

    這幾日,她讀了許多雜志書報,學會了用手在智能型手機上滑來滑去,上網惡補這幾年來發生的大小事。

    一〇一大樓便是這十年間的大事。

    另外,還有彩色照相手機的普及、智能型手機的興起;九年一貫教育的實施,國中一、二、三年級舊稱改成七、八、九年級、指考行之有年、十二年國教蓄勢待發;更有甚者,昔日的總統,是如今的階下囚……

    何雅對這些外在資訊與社會變遷尚能消化,真正無法接受的,卻是她肚子上的淡白色妊娠紋,以及她是名妻子和母親的事實。

    平心而論,她的外貌與十年前相較,並沒有衰老太多,除了原本一頭巧克力色長發剪成長度只及下巴的鮑伯頭之外,她依舊圓眼小臉、肌膚光滑,三十歲的容貌堪稱亮麗;身形雖比從前瘦了些,但至少皮膚並沒有松弛,身材也沒有走樣。

    但,她卻是莫韶華的妻子,與一名七歲女童的母親。

    這實在是、實在是……

    “雅雅,韶華去辦出院手續了,你的東西都收好了吧?要不要檢查一下有沒有遺漏?”何雅的母親巡了病房裏裏外外一圈,眸光落在置物櫃上的行李袋,打開瞧了瞧裏頭衣物是否都有收妥。

    何雅住院的這幾日,何母中午將經營的小面攤交給店內員工負責,白日就在病房裏陪何雅,待到傍晚,再與甫下班的莫韶華換手,輪流看顧。

    “媽,我不能回去跟你一起住嗎?也許我可以回去幫忙面攤的生意?”何雅望著母親忙碌的身影,有些不安地開口探問。

    母親與十年前相比確實老了許多,唯一慶幸的是身體尚稱健朗,家裏的小面攤生意似乎也還不錯,經濟狀況看來不需她憂心。

    “你在說什麽傻話?”何母手邊忙著的動作一頓,擡頭對何雅曉以大義。

    “出嫁的女兒哪有回家跟娘住的道理?媽身體好好的,面攤生意也很好,不用你擔心,我可是靠這間店把你養大的呢,哪裏需要你幫忙?更何況,你現在有自己的家庭了,棠棠也還需要你照顧,你就算不記得從前的事了,也不能放著親生女兒不管,那孩子多期待你回家呀!”

    “我知道啦……”何雅望了母親一眼,漸弱的話音有些心虛。

    她雖然心智年齡只有二十歲,對“女兒”棠棠沒什麽母愛泛濫的感受,但,疼惜之心總還是有的。

    何雅不知道一般七歲女孩對“失憶”這件事的理解究竟有多少,但棠棠連日來總是不吵不鬧,對她喪失記憶的事情毫無抱怨,每日下午就待在她床邊靜靜讀寫學校作業,偶爾興高采烈聊起學校的事,言談間表現出對她這個母親充滿依戀,時時叮囑她要趕緊好起來,趕緊回家。

    任誰都會喜歡這樣的孩子,她確實不忍心看棠棠失望,只是……

    “媽,棠棠是個孩子,我跟她一起住就算了,但是,莫韶華他……我這樣跟他回去真的好嗎?我根本就完全不認得他,現在還要跟他一起生活……”何雅脫口說出心中真正的憂慮。

    當然,她“失憶”了,她可以大大方方且毫不猶豫地將莫韶華當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可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還是十分別扭啊。

    何母睇了何雅一眼,心中雖明白何雅有如此顧慮也是無可厚非,但言詞間仍有明顯的訓責之意——

    “雅雅,我知道你不記得韶華,但韶華這幾天的表現你難道沒看見嗎?你住院,他早上得張羅孩子吃早餐、上學,接著自己還得去上班,下班之後再接孩子放學,帶孩子到醫院來看你,陪孩子寫作業,晚上再把孩子帶回家洗澡,哄上床睡覺……從前這些事都是咱們女人分內的,哪輪得到男人出面來扛?能嫁到一個這麽負責任的丈夫,你該慶幸了。”

    “媽,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

    “可是什麽?韶華他一表人才,有車有房,有穩當的工作,家世又好,經濟不用你操煩,對你和棠棠也是體貼入微、呵護備至,你跟他回去還有什麽好不安心的?”

    “……”何雅視線停在母親衰老的容顔上,雙唇掀了又合,本還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選擇盡數吞回。

    她明白母親爲何會有這樣的結論。

    自她有記憶以來,父親鎮日遊手好閑、飲酒賭博,家中經濟全仰賴母親的小面攤支撐。好不容易母親獨力將她這個獨生女拉拔大,父親卻拿著母親儲蓄多年的老本,跟個酒店小姐私奔,從此人間蒸發,對她們母女倆不聞不問;更糟的是,何雅最後一次聽到父親的消息,是父親從事一些非法行徑,被法院傳喚出庭……

    正因爲有這樣不成材的丈夫,所以,對傳統的何母而言,男人有份正當的工作,能夠養家、善待妻兒,已經是件實屬不易的事,更何況莫韶華對病中妻子不離不棄,甚至一肩扛下家務與育兒之事,更是萬中選一、難能可貴。

    “雅雅,媽跟你保證,韶華是個好丈夫,更是個好爸爸,你得回去你們的家,試著跟他還有女兒相處看看,醫生說這樣對你恢複記億也有幫助。”何母語重心長地繼續勸說。事實上,女兒此時出口的每一分擔憂,聽在婚姻乖舛的她耳裏,都像是人在福中不知福的無病呻吟。

    “好啦,媽,我知道了。”何雅明白母親心思,對母親話中的怪罪之意不忍苛責,最後只能淺聲應好,淡淡地歎了口氣。

    她無從反駁母親的論點,而且,既然母親說她跟莫韶華回去是爲了要“恢複記憶”,她又還能說些什麽呢?

    就算她坦白告訴大家,她是從十年前的時空來的,她的記憶也永遠不會有恢複的一天,又有誰會相信?如今只能且戰且走,就這麽順著失憶戲碼演下去了。

    幸好,雖然時間快轉了十年,她過的畢竟還是自己的人生。

    她有同樣的原生家庭、同樣的母親,與雖然老了十歲、但仍是自己的外貌,這會令她感覺稍微好一些,比較能接受她即將要面對的改變。她只要想辦法說服自己,她就是這個三十歲的何雅,只是提前窺見與體驗自己未來的生活罷了,或許一切就能一如往常。

    “媽,住院手續辦好了,您要直接回家嗎?我送您一程。”何雅思緒仍在漫遊之際,莫韶華颀長優雅的身影從病房外徐步走進,薄框眼鏡後的幽深眸光淡淡停在何雅與嶽母臉上,口吻從容,男嗓醇厚,沒來由令何雅心驚跳了一下。

    何雅就是覺得在這十年後的時空裏,莫韶華是個十分論異且令她無所適從的存在。

    據說莫韶華是個大學教授,而他表現出來的也的確是那個樣子——徹頭徹尾的學者氣質、言語甯定、風度非凡。

    但何雅實在不明白,她一向活潑好動,一時半刻靜不下來,爲何會跟個斯文得體的教授級人物走在一起?而且還生了個女兒?

    想當初,她被送到醫院來時,莫韶華尚有短暫露出驚慌情緒,但此後他便是不興波瀾、寡言溫淡,臉上始終維持著疏離客套的一號表情,瞧不出他真正心緒。

    雖說這幾日她與莫韶華並無單獨相處的機會,身旁不是有母親,就是有棠棠在場,確實也不適合表現出夫妻之間的親昵之舉,但……

    她像無意間闖入她的未來,得以窺伺靠近她未來的丈夫;明明對他一無所知,卻被命運預告與他的相愛。

    她實在無法不對這件事感到別扭與難爲情。

    “不用,我自己坐車回去就好。韶華,你快帶雅雅回家,回家趕緊整理一下,下午還得出門接棠棠呢,這幾天真是辛苦你了。”何母話音中對女婿的辛勞有著滿滿的體恤與同情。

    “哪裏,這是我應該做的。”莫韶華薄唇微勾,斯文清俊的臉容上笑意淺淡內斂,出口的每一句話語都謙衝得體。“媽,我們一起下樓吧,我幫您叫車。”

    “不用了啦,我還想去樓下商店街逛一逛,你們先回去,有什麽事再打電話給我,如果韶華你之後沒時間陪雅雅回診也通知我一聲,我再陪她來。”何母對莫韶華交代完,又轉頭對何雅道:“雅雅,你要好好照顧身體,有什麽不舒服先跟我講,別吵到韶華學校上課。”

    “好,我知道。”這幾日來對母親“以莫韶華爲天”的叮咛越來越習以爲常,何雅心中雖有些不是滋味,卻仍是乖順地點了點頭。

    她想,母親心中大概對莫韶華這個女婿滿意得不得了,比對她這個女兒還滿音心。

    “雅雅,那我先走了。韶華,雅雅就拜托你照顧了。”何母拍了拍莫韶華肩臂,揚聲叮囑。

    “媽,我會的。”莫韶華送何母走到病房門口。

    “媽,再見。”何雅望著母親的背影逐漸消失在病房外頭,偏眸睐向莫韶華偉岸直挺的身影,忍不住又想歎氣了。

    “小雅,你不舒服?”莫韶華旋身走回病房內,敏銳地注意到何雅那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沒有。”何雅不甚自在地望了莫韶華一眼,垂首搖頭,不知該如何言說這種古怪至極的情緒。

    事實上,莫韶華就是她最不想面對的問題,而她現在竟然要跟他回“家”?妻子該做些什麽?母親又該做些什麽?她要如何與一個陌生的丈夫相處?又要如何照顧一個七歲的孩子?再有,即將要回的那個“家”又是什麽模樣?

    即使頂著一副三十歲的人妻身體,她骨子裏仍是那個沒嫁過人的女大學生呀!

    “小雅。”望著何雅緊蹙的眉心,莫韶華忽而朝她走近了幾步。

    “嗯?”何雅再度籲了口長氣,對二〇一三年開始的新人生既無奈又惶恐。

    “不要擔心,無論你能不能恢複記憶,我都會照顧你。”莫韶華本就低沈的嗓音在空蕩的病房裏聽來更爲喑啞,與他渾身散發出的拘謹氣息大相迳庭,反而有種乖違的魅人魔力,比深夜廣播電台裏的男主持人更吸引人。

    何雅不得不承認,假如當莫韶華的妻子,每天睡前能聽他念個床邊故事的話,光是爲著這嗓音,她便會十分樂意跟他回家,盡量當個稱職的“莫太太”的。

    “你爲什麽知道我在擔心?”何雅仰首提問,直到此時才發現莫韶華很高。她有一百六十八公分,視線竟然只及莫韶華襯衫的第二顆扣子。

    “你煩惱時總是這樣。”莫韶華指了指她微鼓的兩腮與微噘的唇。

    何雅怔愣了會兒,而後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莫韶華指的是她臉上表情泄漏她的心緒,霎時間有種被陌生人看透的困窘與不安,耳根微紅。

    “這真是太不公平了,你很了解我,我卻對你一無所知。坦白說,不只是你,就連棠棠我也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我們的家是什麽樣子。”既然終于有獨處的空間,何雅決定把握機會,老實對莫韶華發出抗議。

    “你別心急,醫生說順其自然,該想起來的時候,就會想起來了。”莫韶華溫緩地道,鏡片後的眼神依舊沈定如兩汪看不清的深潭。

    “但是……”她根本就不會有想起來的一天啊,不管她的大腦如何運轉,都無法憑空捏造出這十年的記憶,這十年對二十歲的她來說,原本就是空白的。

何雅思忖了會兒,將幾乎脫口而出的話咽回去,心念一轉,又改口道:“你可以告訴我一些從前的事嗎?我是說,我們之間的事,我跟你、我們的婚姻,或是棠棠?”

    “你想知道些什麽?”十年光陰,豈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莫韶華不解的視線停留在她臉上。

    “先從稱呼開始好了。我平時都叫你什麽?”何雅偏了偏首,決定先從最簡單的開始。

    “華、老公,或是親愛的。”莫韶華不假思索地答。

    “……”不會吧?這簡直是肉麻透頂!何雅打了個哆嗦。“好吧,莫教授,我想稱呼這件事不必跟從前一樣,你應該不介意吧?”

    莫教授?莫韶華微微揚高了一道眉,有些好笑地道:“無妨。”

    仔細回想,何雅與他初交往時,確實老愛調侃似地喚他“莫教授”,但自從結婚之後,她便沒再對他這麽喊過了,他並不介意失憶的她使用舊稱。

    “還有,我那天在瓊林湖遇到你……你在學校裏做什麽?”何雅抛出第二個問題。

    “我去拿聘書。”

    “聘書?你那時候已經是教授了?”

    “副教授。”莫韶華糾正她。

    “副教授?那還是很驚人啊!我以爲你頂多只是畢業幾年的學長,是說……莫教授,你今年到底幾歲啊?”媽老說他年紀輕輕就當教授有多了不起,他究竟是有多年輕?

    “三十四。”

    “三十四?足歲?”

    “是。足歲。”

    呃?她三十,莫韶華三十四,那、莫韶華才大她四歲?

    何雅伸出手指數了數,高中、大學、碩士、博士……他還要服兵役呢,就算論文寫得再怎麽好,他……

    “我跳級。”不等何雅開口,莫韶華便輕而易舉地解答了她的疑問。

    跳級?何雅頓時用一種看外星人的眼神看著莫韶華。

    很好,她的丈夫不只是個大學教授,更是個跳級的高材生,她到底爲什麽會跟一個高材生的副教授交往?

    “我、呃……瓊林湖旁我向你借手機那次,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對吧?那之後呢?我是說,爲什麽我們會交往,而且還結婚了?”

    莫韶華眉頭一皺,彷佛在猶豫該不該說出實情。

    “說嘛。”何雅催促他。

    “你一直纏著我。”莫韶華有些遲疑地開口。

    “纏?我?”何雅不可思議地指著自己,驚叫了起來。“怎麽可能?我不相信!我左看右看,都覺得你實在不像是我會纏上的類型……”

    莫韶華細長的黑眸微微眯起。

    何雅驚覺說錯話地改口。“我不是說你不好,我的意思是,你看起來實在很難纏啊,就算要倒追,我也不會選難度這麽高的吧?”

    “我也一直很想弄懂這件事。”

    莫韶華坦白地道。這也曾是他心中始終不解的疑團,但無論怎麽探問,何雅回應他的,總是一抹神秘嬌甜的笑。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是怎麽纏著你的?”很顯然,何雅並不願意相信這件事。

    “你必修我開的課,對我的喜好與課表了若指掌,聽我愛聽的音樂,去我慣去的餐廳,甚至還在停車場等我下課。”

    “這何止是倒追而已?而且還是超級誇張又明顯的那一種!”何雅不想活了。

    “你開什麽課?”一定是她剛好很有興趣的課程,所以才誤打誤撞的吧?這絕對是一場誤會!

    “語言學。”莫韶華平淡地說。

    “……”何雅雙肩一垮,耳邊聽見的事實遠遠超出她的理解範圍。

    “所以呢?你就這樣被我纏上了?不是吧?暗戀教授的女大學生滿校園都是,更何況,你既年輕,人長得也不壞,仰慕者,定到處都有吧?”

    何雅這番話是語帶保留了,莫韶華豈止長得不壞而已,他五官端正、眉目英挺,氣質溫文內斂,越瞧越有味道,迷倒一票女學生怎是難事?

    “最初我只是對你感到好奇,我明明不認識你,你卻對我的喜好了如指掌。”莫名勾動對她的興趣。

    “這聽來倒像我現在對你的感受。”真是風水輪流轉,何雅無奈地聳了聳肩。“小雅,你還記得你當初是怎麽對我自我介紹的嗎?”

    “我當然不記得。”失憶這理由真是太好用了。

    “莫教授,我是何雅,合鴨的那個何雅,在田裏幫助有機稻米收成的那個何雅。”莫韶華一字不漏地轉述她當年令他莞爾的開場白。

    “合鴨?哪兩個字?有機稻米?那是什麽啊?”何雅雙眸圓瞠,眸底盡是困惑。

    莫韶華將“合鴨”兩字輸入在手機螢幕上,揚高到她眼前。

    “合鴨抗藥性很弱,只要吃到一點農藥就會死亡,鴨稻共生是近年來培育有機米的方式,利用合鴨在田裏吃福壽螺、幫忙翻土……所以合鴨又稱稻間鴨,因此收成的稻米,也稱鴨間稻。”莫韶華盡量言簡意赅地解釋。

    “鬼扯!我怎麽可能用這來當自我介紹?這實在是太蠢了!再說,我根本不知道鴨間稻、稻間鴨是什麽東西!”何雅撫額掩面,羞窘得無地自容。

    她很想認爲莫韶華在出言耍她,但他橫看豎看都不像是個會開玩笑的人……若他此言不虛,她倒追教授便罷,居然還用如此蹩腳的方式?!

    “好了,你別再說了,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這些愚蠢的往事。”

    何雅羞憤欲死的模樣惹得莫韶華暢然大笑。

    他乍然欺近她,凝注在她臉上的眸光很深,伸指徐徐畫過她臉龐。

    “小雅,你一點也不蠢,你比你想象中的迷人。”此時的她明媚、開朗,且有活力,就像他當初愛上她時一樣。

    何雅聞言,驚愕地揚睫睐他。

    她沒料到莫韶華會猛然抛出一句多情對白,特殊的男性嗓音沈啞迷人,蓦然令她口幹舌燥。

    何雅盯著他片刻,久久無法言語,視線滑過他的喉結,目光膠著在上無法挪動,被他觸碰的頰畔有疑似著火的可能,再不說話,便有即將窒息的危險。

    “莫教授……我問你喔,我的手機裏,爲何除了你的電話、我媽的電話、棠棠的幼稚園電話之外,其他什麽也沒有?”何雅擠出一句看似無關痛癢,其實早已困惑了她幾天的疑問。

    莫韶華拿來的那支據說是她的手機裏,除了裝滿一大堆遊戲app,能夠盡情上網滑來滑去之外,通訊資料不超過五筆。

    “只有這些嗎?或許,還有出版社的電話?”莫韶華偏首思忖了會兒。

    “噢,對,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我爲什麽會有出版社的電話?”

    “小雅,你出了幾本烘焙書。”莫韶華溫潤地答。

    “烘焙書?”別鬧了,她根本連蛋都不會打!何雅的下巴險些掉下來。

    十年後的她,真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啊,何雅決定暫時先將這些事情抛到腦後。

    “那、我都沒有朋友嗎?我總該有朋友的電話,而且,你之前說我在烘焙教室……既然有教室,總有同學、老師、學生之類的,我難道連他們的電話都沒有嗎?”

    “小雅,坦白說,我並不知道你的手機通訊錄裏有誰的電話,我從不過問你的交友狀況。”莫韶華將她頰邊的發勾到耳後,俊瘦臉龐上的寵溺笑容有些無奈。

    “……”好吧,莫韶華這麽說也對,即使是夫妻,也不一定會清楚對方的交友圈,看過對方的手機通訊錄。

    莫韶華果然是個謙衝君子,何雅對他的好感瞬間增添了幾分。

    “小雅,你很急著知道你有哪些朋友嗎?恢複記憶的事暫且不急,我擔憂你想多了,操之過急,對身體不好。”莫韶華撫了撫她臉頰,問話問得有些煩惱。

    莫韶華憂慮的神色不禁令她有些內疚。

    媽媽說得對,莫韶華這幾日已經夠忙碌勞累,她實在不該再令他擔心了。

    “我不是心急,是那天百涵來看我,臨走時給了我一張名片,上頭有她工作的花店電話與她的手機號碼,可我不知把那張名片丟去哪兒了,所以才打開手機想找電話簿,結果卻發現裏頭連絡人少得可憐。”她懊惱不已。

    “不如下次問問嶽母吧。”莫韶華一直若有似無地撫著何雅頰畔的手,轉而揉向她頭頂。

    “也只能這樣了。”何雅颔首。

    “好了,小雅,先聊到這裏,有什麽事回家再說,我們邊走邊談,再不走,待會兒就來不及接棠棠了。”莫韶華拎起何雅出院的行李袋,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准備離開病房。

    一意識到莫韶華的動作,何雅本能地想將她的手抽回來。

    “怎麽了?”莫韶華停下腳步。

    她有些恍神地看著被他交握的那只手,原想放開,卻又覺得似乎太小題大作,他們是夫妻,牽個手好像也沒什麽?更何況,他牽她牽得如此自然、毫無遲疑,就像他們夫妻兩人總是無時無刻牽手一般……

    莫韶華眸光順著何雅的視線下移,注意到他逾矩的交握,兩片極薄的唇瓣牽了牽,一把溫沈男嗓聽來竟有些苦澀。

    “對不起。我忘了你失去記憶,有些事情已經不適合再做。”莫韶華說著說著,大掌便要將何雅的手放開。

    何雅仰顔睐他,直覺她似乎令這男人受傷,連忙又將他的手牽回來。

    “不用,只是牽手而已。”慌忙解釋。“夫妻會牽手、朋友會牽手,還有,母女也會牽手,牽手就只是牽手,也沒什麽,不用介意、不必介意的,應該吧?”她焦急的話音聽來與其說是澄清,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她的想法很單純,她只是想,既然她必須在這十年後的未來世界生活,那麽,至少,她與“三十歲何雅”的丈夫也不要相處得太差。當然,不是指她要馬上將心態調整爲莫韶華的妻子,只是,在接受範圍內,她並不希望令她十年後的家人太傷心。莫韶華剛才頓然收手的眼神,看著很令人難過……

    莫韶華望著她唯恐他受傷的模樣,彎唇淺笑,五指一收,這下不但沒放手,反倒將她握得更緊。

    “謝謝。”他衷心地道。爲這刻能與她如此親昵地相處,闊別多年的親昵。

    “呃?不客氣。”未料莫韶華會向她道謝,何雅心口一突,有些緊張地垂顔,不知怎地,一時間真有戀慕這男人許久的錯覺。

    她想,或許這是雛鳥情結的一種?

    十年前昏迷時,最後一眼看見的是他,來到十年後,再度睜眼看到的仍是他,如今,唯一能寄托仰賴的也是他。

    何雅專注地望著莫韶華,從他掌心感受到的溫度烘暖;他的手掌厚實,指節修長,微微覆著筆繭的觸感有些粗砺紮人,卻意外令她感到安心,彷佛就算此刻天塌下來了,他仍會緊緊握著她一樣。

    “莫教授。”何雅出聲喚他。

    “嗯?”

    “我們的婚姻生活,過得很好嗎?”三十歲的她,過著怎麽樣的生活呢?她突然很想知道這件事。

    莫韶華深深注視著她,鏡片後的眼神燦了爍。

    他們的婚姻生活過得很好嗎?

    心頭有個孔竅被撬開,某些不愉快的回憶躍上腦海,再清晰不過地在耳邊叫囂——

    “莫韶華,我們不該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你根本從來都沒有愛過我,我想我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愛你,一步錯、步步錯,我們現在停止這場錯誤還來得及。”

    “等棠棠大一點,比較明白事理時我們就離婚,我不在乎你有沒有別的女人,你也不要幹涉我的生活,反正我的經濟已經開始獨立了,棠棠的監護權,我絕對會跟你爭到底。”

    “年少時的迷戀是可以輕易被取代的,韶華,我不要你了,我再也不要愛你了,”

    思緒從不堪回首的破碎往事中抽離,莫韶華蘊藏強大惱恨的視線回到眼前何雅無憂明亮的嬌顔,深邃黑眸一眨,眼中風暴瞬間甯靜。

    何雅還在等待他的答案。

    “是的,小雅,我們的婚姻生活過得很好。”莫韶華瞅著她,恢複沈靜的眸心裏,有著全世界的堅定。

    “我想也是。”何雅在他的注視下,展顔而笑。她的丈夫瞧來斯文體貼,他們的婚姻生活又怎會不好呢?

    “走吧,我們回家。”莫韶華執起她的手,穩健筆直的步伐持續往前走,就像方才那陣風起雲湧的黑暗從不曾出現。

    他與何雅會過得很好的。

    他失憶的妻子將永遠不會知道那張被他撕裂的章百涵名片,不知道那張被他折毀再辦的手機SIM卡,與刪除所有通話記錄的手機。

    他們應該重新開始。

    抹去所有錯誤,重新開始。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1:35

第三章

   轎車緩緩駛入一個位于半山腰的社區,山中空氣潮潤,道路筆直,路旁群矗兩排滿開豔黃花朵的黃槐。盛夏時節,十年前與十年後不變的仍是耳邊那串響啼不絕句的蟬鳴。

    “小雅,我們到了。”莫韶華將轎車停放在一間有著藍白色屋頂的住宅外頭,下車繞過車頭,爲何雅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好漂亮。”何雅擡陣凝望眼前清幽高雅的獨棟屋宅——藍瓦白牆、斜式屋頂,庭院鐵欄上爬滿了牽牛。夏日天光從頂上直直灑落,眩惑眼睛,令她有些看不真切。

    “來。”莫韶華拿出後車廂的行李,領著她進入庭院,踏過被花草樹木環繞、邊緣微微布著青苔的石板小徑,在住家大門前停下。

    “莫教授,你種了好多花。”何雅望著庭院那些植物,和屋宅外羅列成排的小型盆栽,不禁發出贊歎。

    “小雅,那是你種的。”莫韶華拿出鑰匙,“喀”一聲打開住家大門,回話口吻平靜,卻令何雅有些哭笑不得。

    好吧,三十歲的她不僅出了幾本烘焙書,還擅長園藝花卉,接下來還有什麽?何雅跟在莫韶華後頭進入玄關,脫鞋走入,懷抱著有些像在拆開驚喜箱的心情,環顧這個她十年後的“家”——

    應該是重新翻修過的老房子,坪數不大,家具擺設以木制爲主,簡素高雅;屋內裝潢以點綴了花朵與常春藤圖案的印花布料爲主,走的是濃濃歐式風格,別有一番古典浪漫風情,很得她的喜愛。

    “莫教授,這窗簾、沙發還有桌巾的花色是配成套的耶,你品味真好。”

    “小雅,這些是你裁布回來做的。”莫韶華不鹹不淡地答。

    “……”謎底揭曉,原來她的下一項驚喜是手作達人,何雅搖頭苦笑。

    莫韶華繼續領著她往前走,一一爲她介紹屋內空間。

    “這裏是廚房,那裏是餐廳……浴室……主臥室……而旁邊這間與主臥室相連的小房間,是棠棠的房間,棠棠雖然大半時間都黏著你,不過最近已經開始試著自己睡了。”

    何雅將頭探進棠棠房內瞧了瞧,對主臥室與兒童房相通的設計深感佩服。

    “這種小孩房跟主臥室各自獨立卻又相通的設計真不錯耶!既不會被打擾,也很方便過去察看,這個室內設計師真是高瞻遠矚,他本身一定有孩子吧?”

    “小雅,這是你主動跟設計師要求的。”莫韶華依舊回話回得自然,臉上神色一貫斯文清雅,睐著何雅的眼神滿含寵溺,彷佛她“失憶”這件事,絲毫沒有讓他增添任何困擾。

    可是何雅卻感到十分困窘。

    “對不起。”她有些無地自容,不自覺道歉。“我什麽都想不起來。”

    她當然沒辦法馬上填補這十年的空白,立刻搖身一變成爲園藝專家或手作達人,而且,在這個未來世界裏,有“失憶”這理由遮掩,即使她的言行舉止徹徹底底像個局外人,也不是什麽怪事。

    但是,當莫韶華的態度是如此處處包容的時候,她真覺得有些愧對莫韶華妻子的身分,莫名羞慚,就好像她辜負了這男人的一番心意一樣。

    “不要緊,有些事,忘了遠比記得好。”聽出她話中的內疚,莫韶華伸出大掌揉了揉她發心,淺淺微笑,自然流露的親昵舉止十分理所當然。

    “啊?爲什麽?”何雅一怔,對于頭頂上突然出現的溫柔撫觸,似乎有漸漸習慣的傾向。

    “重新認識我們的家也不壞。”莫韶華避重就輕地答。事實上,某些只適合被埋葬的回憶,不需要再被憶起。

    “不壞?爲什麽?你該不會是要說什麽重新進入蜜月期或熱戀期之類的吧?”何雅半開玩笑地說。

    “我喜歡你的解釋。”莫韶華投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俊雅笑容。

    何雅很想力持鎮定,耳根卻微微熱了。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用這麽嚴肅的表情說著這麽暧昧的話,實在是很不道德啊?”這根本不是她預期得到的回答嘛。

    她本以爲看來嚴謹且一絲不苟的莫韶華,會責怪她胡說八道,或是不知該如何反應之類的,沒想到他卻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回話回得深以爲然。

    “你現在說了。”莫韶華聳肩勾唇,揚眉微笑,而何雅再度被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種微妙互動或許是莫韶華原本與妻子相處時的情趣,但對此時完全不了解他的何雅而言,卻有種難爲情的被調戲感,莫名烘得她面紅耳熱,心音促急。

    “走吧,在我出發去接棠棠之前,還能帶你上二樓看看。二樓是我的書房跟起居室,我暫時會睡在那裏。”莫韶華睐了一眼牆上挂鍾,確認時間。

    從何雅進屋之後的反應看來,她確實什麽也沒想起,既然如此,帶她熟悉家中各處絕對是必要的。雖然,這個家中的每一個角落,已經沒有任何她不該看見的物品了。

    呃?何雅微微掀睫,陣光短暫對上莫韶華的之後,又趕緊垂下。

    她的丈夫真是個極其細膩體貼的人,竟然連她“失憶”之後,與他共處一室會感到尴尬的問題都已經考慮進去,不待她發問,便已經主動提起他要去睡起居室的細節。

    看來,這個男人似乎真的十分可靠呢。

    何雅思緒尚在漫遊,莫韶華唇角微揚,又接續說道:“小雅,我們共享的衣帽間也在樓上,或許在我出門之前,你會想先看看你的衣櫃?”

    “莫教授,你要出門接棠棠?那我不用一起去嗎?”何雅疑惑地問。與冷冰冰的衣帽間比起來,她比較關心活生生的棠棠,怎麽莫韶華聽來像是要把她單獨留在家裏?

    “你想一起去?”莫韶華把問句抛回去給她。

    “我以爲,接送女兒上、下學原本是我的工作。”何雅答得坦白。這幾天住院,她從母親口中拼湊出的、三十歲何雅的日常生活應該是這樣。

    “接送孩子確實通常是你負責的部分,但它並不是一份工作。”莫韶華微微颔首,糾正她的用詞。

    “我知道啦,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幼稚園,至少我應該先熟悉一下到棠棠學校的路線,以後才方便接送。”

    “小雅,你身體不舒服,今天還是先留在家裏吧。”莫韶華溫潤地道。

    “我沒有不舒服,我這幾天在醫院已經躺到快生鏽了。”

    “小雅,我今天的計劃,只有先讓你習慣家裏。”莫韶華話音平靜、態度堅凝,就連眼睫都沒有眨一下,但是何雅卻清楚感受到他的強勢與不容撼動。

    總之,他的意思就是說,他今天的安排只有帶她認識住家環境,至于要怎麽到棠棠學校,又是幾點要接送,這些其他的事情,通通不在他今日預定的範圍之內就對了。

    “好吧,那等你覺得我可以去的時候再告訴我。”唉,她怎麽會跟個如此一板一眼的人當夫妻呢?何雅微微歎了口氣。

    “你很失望?”莫韶華揚高了一道眉。

    “我只是覺得我什麽也幫不上忙。”她說得十分挫折。

    “你想幫什麽忙?”

    “我也不知道……”何雅聳了聳肩,這種無能爲力的感受就連自己也說不明白。

    “我只是覺得,我應該要會做某些我原本會做的事,可是現在,很明顯的,那些我原本應該會做的事,像什麽種花、縫紉、烘焙,我半樣也不會……而且,你接棠棠回來之後,晚餐時間也快到了吧?我不會煮飯,對于晚餐也是一籌莫展,所以,我才想,至少我可以去接個小孩……”在三十歲的未來裏,她毫無用武之地。

    “小雅,你不需要擔心這些事情,棠棠我會去接送,至于煮飯打掃那些家務,我也已經交給鍾點管家了,等到接近晚餐時間,管家便會出現了。”

    “是嗎?”何雅揚睫睐他。

    “是的。”莫韶華颔首。

    “好吧……幸好不是你親自要下廚。”何雅安慰自己。

    “這話怎麽說?”莫韶華挑眉。

    “因爲,我已經覺得自己夠像個事事依賴你的廢人了,若是你連下廚都能親自來,我會更覺得自己沒用的。”他越貼心周全,越顯出她的無能爲力。

    “小雅。”沈默了片刻,莫韶華喚她。

    何雅擺了擺手,早就料想到莫韶華會說什麽,開口阻斷他的話。

    “好啦,我知道你一定會說什麽因爲我失憶了,所以我才什麽都不會,你不用安慰我了啦,總之我會盡快打起精神來,趕快適應新生活的。”天知道根本不是這回事。

    “小雅,你什麽也不用做,對我來說,你好好的在這裏,就已經足夠了。”

    “啥?你說什麽?”何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說,小雅,你在這裏,對我來說,就已經是最重要的事,已經夠了。”莫韶華淡淡揚眸,又重申了一次。

    何雅直直望著莫韶華噙著依戀字句的雙唇,腦子停止運轉了好半晌,再度被他突然冒出的深情對白轟炸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耳邊聽見的男嗓醇厚多情,而他陣中兩泓墨泉深不見底,每一個音節起伏、每一個掀睫瞬眼,都像要勾誘人狠狠沈淪耽溺。

     這人怎麽總能驟然抛出一句甜言蜜語,面不改色、從容不迫,正經得就像在宣告結婚誓詞?

    “你怎麽老是這樣?”緩過神來之後,何雅不禁出聲抱怨。

    “哪樣?”莫韶華瞅著她鼓嘟嘟的嬌顔,頗有興味地問。

    “花言巧語。”何雅瞪他一眼。

    “是肺腑之言。”莫韶華爾雅地回。

    “……”又來了,這人外表冷凝清淡,半點瞧不出心緒,她原本還擔心他太過疏離,不好親近,沒想到他內在蓄滿甜膩的糖,一出口便是驚濤駭浪。

    不行!現在認輸還太早了!何雅重整旗鼓,試圖指控他的“罪行”。

    “而且,你明明知道我失憶了,什麽都想不起,還每回都這樣看我……你知不知道你每次這樣看著我的時候,都讓我覺得很困擾?”

    “我怎麽看你了?”莫韶華回答得有些好笑。

何雅深呼吸一口氣,迎視他總是太令人心慌的眼神,清晰明白地道:“你每次都用那種,好像你很愛、很愛我的眼神看我。”她是不知道三十歲的自己是否已經習慣了他的眸光,但是,這尺度對一個二十歲的純情女生來說實在是太超過了,令她每每都有被困在他眸光之中,動彈不得的錯覺。

    “小雅。”

    “幹麽?”慘了,現在一被他叫“小雅”就很想腿軟,他那把好聽到犯規的男嗓分明什麽都還沒說呀。何雅揚眸瞪他的眼神有些氣急敗壞。

    “我確實很愛很愛你。”莫韶華說得像喝水那麽自然。

    “……”何雅瞬間炸開了!

    “我受不了了,你現在就出發去接棠棠,二樓我自己上去看,我發誓不會亂動你的東西,也不會在家裏把自己丟掉的。”何雅躲到莫韶華的背後,兩手奮力推動他的寬背,拚命想將他推出屋外,就連多看他一眼也沒辦法。

    她難爲情的舉措令莫韶華開懷大笑。

    “快點,你快出去!你什麽都不要講,我什麽都不要聽!”何雅繼續推他。莫韶華被她半推半走,唇畔滿是笑意,心中滿溢感動,百感交集。

    真好,她又是初見當時那個開朗快樂的何雅;那個勾動他心緒、總是繞著他團團轉的何雅;那個無憂無慮、潔白純粹,開心得理所當然,從不曾被他毀掉的何雅。

    他是如此珍惜她此刻的存在。

    莫韶華腳步一停,旋身凝望她,極力克制那份想緊擁她的衝動。

    他好想再令她如同初識般深愛他,可又唯恐操之過急;他好希望能夠再次得到她的愛,就像他從不曾失去。

    “莫教授,你幹麽?”何雅萬分戒備地盯著蓦然回首的莫韶華,唯恐他又說出什麽令人羞窘得不得了的語句。

    “沒什麽。”莫韶華只是深深望著她,陣心中的醉人溫柔彷佛能夠從他眼裏一路沁入她心底。

    “呃?”何雅一怔,霎時又有那種要在他視線中溺死的錯覺。爲什麽莫教授現在就連不說甜言蜜語也會令她臉紅?三十歲的她究竟過著怎樣心跳飛快的日子啊?

    “好啦好啦,你快出門,不然棠棠都等到要老了!”何雅七手八腳地將莫韶華推出去,就連跟他多相處一分鍾也沒辦法。

    莫韶華唯恐再留下會對她做出什麽逾越之舉,伸手揉了揉她發心,真順應她心意地離開。

    何雅如釋重負地望著莫韶華離去的方向,搗了搗熱燙的兩頰。

    太可怕了,她才跟莫韶華單獨相處不到半天,便已經感到心慌意亂,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麽辦?

    “瑪彌,你回來了?!”剛放學的棠棠一路從庭院咚咚咚地奔進來。“好好喔!瑪彌你的身體已經不會痛了嗎?頭也不痛了嗎?可以每天都待在家裏了嗎?”

    兩只小鞋子一踢,書包一扔,一句話說得又快又急不需要換氣,直撲何雅懷抱。

    “是啊,我回來了,身體已經不會痛了喔!頭也不會。”何雅接住雀躍衝來的小女孩,明陣瞬間染亮笑意。

    即便她沒有“親自”生過棠棠的實在感,但是,當孩子因爲她才這麽開心的時候,她又怎會不高興呢?

    “棠棠,你東西這樣亂丟像什麽話?”莫韶華的聲音淡淡地從玄關處傳來。

    棠棠在何雅懷裏吐了吐舌,露出一個大難臨頭的表情。“人家看到瑪彌太開心,忘記了嘛,對不起。”小女孩癟了癟嘴,隨即又笑嘻嘻地道歉。

    “過來收,然後去洗手。”莫韶華指了指地上棠棠的鞋子和書包,又比了比浴室。就算明白女兒是因爲太想念媽媽才難得沒規矩,但事事嚴謹的個性仍沒放水。

    “好,我知道了。”棠棠乖順應允,將鞋子收進鞋櫃,書包放上沙發,要走進浴室前,有些不放心地探首,朝何雅問:“瑪彌,我洗完手回來你還會在嗎?”

    “當然呀。”

    “真的喔?不可以不見喔。”

    “真的,不會不見的。”何雅瞬間就心軟了,她住院的這幾日,女兒不知該有多想她?

    “棠棠,你別吵你瑪彌了,她才剛出院,還需要好好休息,你快去洗手就是了。”

    “喔,好……”小女孩回身過去的神情瞧來有些委屈。

    “沒關系啦,那我陪棠棠去洗手……啊!還是,棠棠,我們幹脆一起去洗澡好了?”

    莫韶華和棠棠同時愣了一下,棠棠反應過來之後隨即尖叫。

    “瑪彌已經可以陪我洗澡了嗎?真的嗎?把拔說,瑪彌回家之後,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不可以時常麻煩瑪彌的。”

    “真的啊,不過瑪彌很多事情都忘了,我不會的,你要教我喔。”洗澡有什麽難的?在身上抹泡泡而已。不過,幫孩子洗頭……這事還真是第一次嘗試,可能需要問一下棠棠從前是用什麽姿勢洗的?仰躺?或是俯身?

    “好啊好啊!我教瑪彌。那你也忘記棠棠的衣服放在哪裏了對不對?我先去准備衣服,也幫瑪彌拿。”棠棠一溜煙地要衝進房間,衝進房間前又折返入浴室,飛快地洗好手。

    “把拔,我手洗好了喔!”三步並作兩步的小影子瞬間不見。

    “棠棠,你小心一點,別跌倒了。”何雅看著棠棠如此興奮,卻又不忘莫韶華交代的模樣笑出來,不禁出言提醒。這孩子真的很可愛啊。

    “小雅,你不要太勉強了。”莫韶華的嗓音淡淡地從旁邊飄過來,瞅著何雅的眼神有些擔憂。

    “我沒有勉強啊。”回話輕快。

    “我已經說過了,你不用急著想『幫』上任何忙。”

    “哎喲!”何雅很想叫救命,擰眉抿唇,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走到莫韶華面前,伸出食指戳了戳他胸膛。“莫教授,你對女兒太嚴厲,對我太保護了。”

    “……是嗎?”莫韶華挑高了一道眉。

    “是的。”何雅點頭如搗蒜。“我都已經說我身體沒有不舒服了,只是陪小孩洗個澡而已,你不用擔心成這樣,再說,棠棠很可愛又很懂事,你偶爾讓她一下有什麽要緊?”

    “規矩就是規矩。”莫韶華平板地道。

    “……好吧好吧。”算了,教授就是教授,有規矩總比沒規矩好。何雅聳了聳肩,又說:“總之,棠棠又懂事又貼心,一看就是擁有很多愛的孩子,我會量力而爲的,你不用煩惱,你把她照顧得很好。”

    莫韶華的深邃黑眸微微眯了起來。

    “棠棠都已經幾歲了,你照顧過她什麽?你幫她換過幾次尿布?又陪她睡過幾次覺?我生她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你知道她已經會認字,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嗎?”

    “就算她是女兒,不入你們莫家的眼,她還是我的心肝寶貝,是我最疼愛的孩子!你不稀罕她我稀罕,若不是棠棠認得你這個爸爸,我早就帶她走了!”

    “餵!莫教授!你發什麽呆啊?”何雅舉起手在莫韶華眼前揮了揮。“你怎麽走神了?是今天來回醫院跟學校,往返太多趟,累了嗎?”

    “沒什麽,不累。”莫韶華揉了揉緊皺的眉心,將不堪回首的往事推開,回給何雅一個有些透明的笑。“你能喜歡棠棠真是太好了。”

    “怎會不喜歡?就算我不記得這幾年的事情,也沒有生過她的印象,但是,跟小孩在一起還是很開心呀,更何況棠棠這麽可愛。”她原本就喜歡小孩,喜歡現成的女兒比喜歡現成的老公容易多了,何雅笑得開懷,說得十分理所當然。

    “瑪彌,我衣服拿好了!”棠棠的小身影從房間轉出來,又往浴室狂奔,回眸望著何雅的眼神亮燦燦的。“我去放水!”轉瞬又消失在廊道那頭。

    “莫教授,你平時都虐待她?”何雅盯著棠棠興奮莫名的情狀,不禁大笑,尋起莫韶華開心。

    “只是跟我洗澡,她就這麽高興?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爲你平日太嚴格,所以孩子不喜歡跟你洗,對不對?欸?對了!嚴格歸嚴格,你應該不打小孩的吧?我跟你說,我最討厭人家打小孩了,如果你——呃?莫教授,你幹麽?”

    何雅話都還沒說完,卻冷不防地落入一個充滿男性氣息的擁抱裏。

    莫韶華望著她明亮笑顔,說話時那份如同從前一樣眉飛色舞的神氣,終于沒能忍住懷抱她的衝動,一把將她兜攬入懷,以一個十分懷念、與害怕再度失去她的力道。

    “呃,我是開玩笑的啦……”何雅嚇了好大一跳,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好開口澄清。

    她推開莫韶華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奇怪,是她多心嗎?爲什麽她覺得他好像在發抖,就好像、就好像他很怕她消失一樣?

    原來在這個家裏,害怕失去她的不只有棠棠,他也是嗎?

    “小雅,歡迎回家。”莫韶華下颚緊抵她的發,從她頭頂飄出的字句濃濃的,充滿依戀。

    何雅傻傻由他抱著,緊貼他胸膛的側顔動彈不得,耳邊盡是他鼓動的心音,未能移動分毫。

    她不了解眼前這個男人,但他卻眷戀她眷戀得令她感覺備受疼惜、鼻尖泛酸;她無法推拒、深怕辜負,一顆沒談過幾次戀愛的芳心竟爲此震顫不已。

    她想,三十歲的她多麽幸運,有如此依賴與喜愛她的家人。何雅螓首垂靠他胸膛,不自覺吸嗅入太多他獨特的男性氣息。好吧,歡迎回家。假如待在他身旁能令他感到安心,她願意以此回報他的缱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2:04

第四章

    “瑪彌,我跟你說,我今天在學校很生氣喔。”就寢時間,棠棠躺在天藍色的兒童床上,對著坐在床沿的何雅,猶豫了會兒,才終于說出憋了一整天的心事。

    “生氣?爲什麽?”何雅撥了撥小女孩的頭發,爲她拉高被子。

    “因爲啊,浩浩本來找我陪他玩樂高,可是那時候我已經答應琪琪,要陪琪琪玩家家酒了,結果浩浩聽了好生氣,說他最討厭我,以後再也不要跟我一起玩了。”說著說著,棠棠眼眶就有些紅了。她吸了吸鼻子,微微嘟起的雙唇看來十分委屈,可不想何雅擔心,只好一直忍著眼淚。

    “他只是在說氣話而已。”何雅笑了笑,寵愛地摸了摸棠棠頭頂。這孩子黏媽媽,又怕打擾媽媽太多,小心翼翼得令人疼愛不已。

    “什麽是氣話?”小女孩不解地問。

    “就是、嗯……我們有時候,因爲太生氣了,所以會說一些不好聽、讓別人很傷心的話,可是,其實我們不是那個意思,說出來的話也不是真的。”

    “唔……”小女孩睜著亮晶晶的眼,臉上茫然的神情看來似懂非懂。何雅想了半天,才想到該舉什麽例子。

    “就是啊,像瑪彌小時候,有一次忘了爲什麽,也是跟同學吵架,結果同學就很生氣,說瑪彌的制服總是髒兮兮的,是垃圾桶裏爬出來的小孩,他最討厭垃圾桶裏爬出來的小孩,以後再也不要理我了。”

    “怎麽可以這樣?他們好壞喔!”小女孩握緊了小小的拳頭,義憤填膺。

    何雅心頭暖暖的,摟了摟爲她抱不平的棠棠,又繼續說道:“我那時候聽了,也是好生氣又好傷心喔,回家之後躲在廁所哭了好久。可是呀!那個同學過幾天又笑嘻嘻地跑來跟我玩,好像完全忘了這件事。”

    “咦?”棠棠的小嘴張得圓圓的,“怎麽會這樣?他不是說再也不理你了嗎?”

    “是啊,我猜,他當時根本不是故意的,只是氣極亂說話,根本不知道他那麽說會害我很難過……所以啦,我想浩浩也是,他今天只是因爲你沒陪他玩樂高太失望,所以才這麽講,明天等他不生氣了,你們就又是好朋友了。”

    “唔……是這樣嗎?”小臉蛋很明顯松了口氣。

    “是啊,所以,棠棠以後也要記得,生氣時不要說會讓別人傷心的氣話喔。”

    “好。”棠棠幹脆地點了點頭,偏首想了想,又問:“可是,爲什麽瑪彌的制服會髒兮兮的?”

    “因爲那時候阿嬷每天要顧小面店很忙啊,有時候忙過頭,就忘記幫瑪彌洗制服或運動服……或是瑪彌放學在小面店幫忙,衣服也會不小心沾到醬油啊、湯汁啊,難免有些洗不掉的痕迹,別人就覺得我髒兮兮的。”提及童年往事,何雅心中其實很有一番冷暖。

    孩子間的無心玩笑刻薄傷人便罷,重點是她的母親忙于生計,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已是頗感吃力,當然無暇顧及她的學業與交友狀況,更遑論這種母女間的睡前談心了。

    時常,她心裏有委屈,總是默默和淚吞了,沒得向母親訴苦;就算鼓起勇氣訴說,母親回應她的,也永遠是一句“我在忙”,與站在小面攤前的忙碌背影。

    因爲無法責怪母親,偏又需要成就感與認同感,久而久之,何雅反而養成在同侪之間異常活潑、愛熱鬧的性格。

    她在團體之中十分活躍,熱衷建立人際關系,或許也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亟欲證明“她很快樂”、“她完全沒有因爲空虛的家庭生活感到寂寞”的形象;幾乎沒有意識到這是否在了解她的人眼中,顯得格外淒涼。

    何雅捏了捏小女孩的粉頰,柔聲道:“好了,棠棠,你乖,快睡覺吧,已經好晚了喔。”

    “好。”小女孩點頭揉眼,瞧來真的很想睡了。只是,躺在床上沒一會兒,進入夢鄉前,又不放心地對何雅抛下一句:“瑪彌,如果我早一點生出來就好了,這樣,別人說你是從垃圾桶裏爬出來的小孩的時候,我就可以安慰你了。”

    “呃?”沒預料到棠棠會是如此反應,何雅一愕,心中衝擊莫名,竟有些想哭。

    那些關于童年的,不愉快的、寂寞的、失落的、難受的、亟欲掩埋掩藏的,竟然這麽容易便可被撫平撫慰;莫怪人說,生了孩子,人生才會圓滿。原來,陪著孩子一起經曆童年,就像在補償自己曾經不足的一樣……

    她在母親身上缺失的愛,如今從孩子真摯的童語中彌補回來;棠棠是她的孩子,貨真價實,她給她的愛毫不隱藏,令她對她的未來生活,與母親的身分,更添了幾分實在感與認同感。

    “今天瑪彌陪你睡好了。”何雅心中一動,彎身躲進了棠棠的被子裏,將小女孩摟得牢牢實實,也不知究竟是誰在向誰撒嬌?

    明明一張單人的兒童床那麽小,長度也不夠長,腳踝以下都懸空沒有支撐,她卻覺得這是她躺過最舒服的床。

    棠棠在媽媽懷裏格格笑了起來,小小雙手懷抱母親懷抱得緊緊的。

    “瑪彌,我好想吃你做的馬卡龍喔!”棠棠發出一聲不知是懷念還是舒服的輕歎。

    “馬卡龍?那是什麽?”何雅對馬卡龍這三個字一點概念都沒有。是這十年間才出現的東西嗎?

    “就是那個,小小的、圓圓的、中間有夾一層……”

    “夾一層?什麽?”遲遲沒等到回應的何雅垂陣一瞧,懷中的小女孩早已安睡,哪裏還能回答她的問題?

    “真是……傻姑娘。”何雅親吻棠棠額心,笑望孩子的寵溺面容就像個稱職的母親。

    不知躺在床上陪棠棠睡了多久,何雅最後是因爲始終維持側躺姿勢,腰酸背痛痛醒的。

    她悄悄下床,舒展酸麻的雙臂與雙腿。窗外天色將亮,睡意漸去,有些口渴,索性走到廚房倒水喝。

    白天時沒有好好端詳過廚房,現在無人打擾,才驚覺廚房空間十分寬敞。

    開放式的廚房空間,有著猶如鋼琴鏡面般質感的吧台、各種尺寸大小的餐具、五花八門的調味醬料、尺寸驚人的嵌入式烤箱,與許多她叫不出名稱來的……嗯……應該是烘焙器具吧?

    暫且不管那些她不懂該如何使用的硬體設備,何雅打開冰箱,歎爲觀止地發現裏頭有冷凍藍莓、葡萄幹、核桃、砂糖、奶油、面粉、蜂蜜、芝麻粉、塔塔粉、玉米粉……砰!何雅迅速拿了冰水出來,七手八腳地把冰箱門關上!

    太恐怖了!這根本就是個料理達人或烘焙高手的異次元空間,她怎麽會是這裏的女主人呢?三十歲的她究竟是怎麽回事啊?她在這十年間到底都學了什麽啊?何雅坐在吧台椅上大口豪飲冰開水,心魂還沒鎮定,眸光又被吧台邊緣羅列的幾本書吸引——

    《快樂玩烘焙》、《躺著做甜點》、《新手零失誤的手感烘焙》。

    三本書的作者都是何雅小姐,而且,第三本書的書腰上,還很威風地印著:預購即再版的療愈系幸福烘焙新明星——何雅最新力作!

    噗——何雅嘴裏那口冰水險些噴出來。

    這麽長的頭銜,都不怕壓死人的嗎?而且,療愈系烘焙又是怎麽回事?真有這麽神的話,她應該跟生命線合作,減少自殺案件吧?

    何雅本來是決計不會把這些有著虛浮便告詞的書拿下來看的,可心中惦著棠棠睡前那句“馬卡龍”,不禁隨手抽了本下來,想從書內找尋什麽蛛絲馬迹。

    “小雅,你又來廚房找冰開水喝嗎?”

    噗——這下何雅嘴裏那口冰水真的噴出來了。

    這道低沈的誘惑聲線是誰的,她不用轉頭便能明白。

    莫教授?天都還沒全亮呢!他竟然這麽早起?

    “對不起!我吵醒你了?”何雅循聲望去,莫韶華倚在吧台另一頭,一身橫紋船領衫與休閑褲的居家打扮,與平時總是西裝筆挺的幹練拘謹截然不同,令她很有與這男人“同居”的實在感,明明已經喝過了水,卻覺得比方才更燥熱難耐。

    “沒有。”莫韶華搖頭。鏡片後的眼神依舊清清淡淡,微揚的唇角卻隱約透露些許笑意。

    他已經站在這裏看了何雅好幾分鍾,可是那個臉上神情變來變去、表情多到不像話,幾乎像在演誇張默劇的女人渾然未覺他的出現。

    真好,她又再度回到他的生命裏,以最燦爛怒放的姿態。

    “你沒有吵醒我,是我一向少眠,我已經醒來好一會兒,並且幫前、後院的植物都澆過水了。”

    “啊?”何雅小小低呼了聲,有些不可思議。

    她的父親不是一個很好的樣板,所以她不太知道一般人的家庭生活該是什麽模樣?而丈夫與妻子的職責分工又是怎麽劃分?

    但是,原來她住院的這些日子,院子裏的植物都是莫韶華親自在照養,不是交由管家處理嗎?妻子不在家的時日,他究竟是用什麽樣的心情,在看顧妻子種植的草木花卉呢?

    “我確實很愛很愛你。”

    “小雅,歡迎回家。”

    莫韶華曾經說過的話猛然跳上來,蓦地令她雙頰飛紅,瞬間又有快燃燒的迹象。

    “你怎麽知道我來廚房找冰水喝?”何雅不願再想那些令人臉紅心跳之事,于是隨口揀了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問他。

    “你這清晨老愛喝冰飲的習慣倒是十年如一日,即使失憶了也一樣。”莫韶華唇邊勾挂著微笑,深睐她的說話口吻無比懷念,總覺有股說不出的眷戀纏膩。

    每當莫韶華如此赤luoluo地用眼神或話語,明白表露出對她的依戀與疼愛之時,她總是心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何雅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如同往常一般,試圖用說話化解心中微妙的緊張感。

    “以前曾經看過一篇報導,說天才睡眠時間比一般人少……莫教授,你剛才說你一向少眠,又大清早就起來澆花,看來這篇報導所言不假。”

    “小雅,我不是天才。”莫韶華溫緩地道。

    “好啦,我知道,天才最不喜歡人家說他是天才了嘛。你不是天才,你只是跳級的資優生。”何雅皺了皺鼻子,對莫韶華如此行徑十分不以爲然。就像考一百分的人老愛說自己沒讀書一樣,簡直是拿他們這些考六十分的尋開心嘛。

    莫韶華望著她氣惱嘟囔的模樣失笑,走近,揉亂她前額的發。

    “試想,與你同齡的人,因爲被你衝在前頭,所以沒辦法用平常心面對你;與你當同窗的人,因爲長了你好幾歲,也無法用看待同輩的眼光看你。被師長稱贊時,同學看你不順眼;被師長數落時,同學們暗地裏叫好,回家還得面對母親另一場包磨人的責難……小雅,這樣的資優生,你想當嗎?”

    “呃?”沒想過莫韶華會脫口說出這些,驚覺自己無心之語踩到他痛處的何雅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何必道歉?我沒怪你。”莫韶華臉上的溫煦笑容依舊極其溫柔、雲淡風輕,確實毫不介意。

    “真的沒生氣?”何雅狐疑地睐他。俏皮的眼、靈動的眉、揚高的聲線,在在顯露出二十歲女孩的活潑神氣。

    “真的。”莫韶華有些好笑地回望她,驚覺自己竟是如此貪看她活力四射的神情,停留在她臉上的眸光戀戀不舍放。“不生氣,倒是有些訝異。”

    “訝異?爲何?因爲我太失禮了嗎?”

    “不是,是因爲你從沒如此說過。”

    “啊?”何雅不懂。

    “我認識的人,對于如我這樣的跳級生,大多數都有像你方才的那般想法,也毫不避諱在我面前調侃挖苦,但你從來沒有,只除了剛才。”

    莫韶華口中的“從來沒有”,指的應該就是這空白十年間發生的事吧?所以,她與莫韶華相識的這十年裏,從來沒有因爲他是個年輕的教授與跳級資優生對他另眼相待,如今,她卻因爲“失憶”了,對他如此口不擇言……

    “對不起,我真的忘了。”除了抱歉之外,何雅還是只有抱歉。

    “別對不起了。”莫韶華輕輕地笑了,再度伸手揉亂她的發。“這樣重新向你介紹自己也挺好的。”

    “呃?是這樣嗎?”好像有哪裏怪怪的啊?何雅揚睫看著莫韶華,擡手梳理被他撥亂的發,越來越習慣他不經意的肢體碰觸。

    “是啊,你從前總是太了解我,我不用開口說任何關于我的事情,你卻知曉得比誰都透澈明白,總令我有種不切實際的夢幻感,幸福得太不腳踏實地……所以,我們像現在這樣重新認識對方也很好……讓我想想,你稍早時是怎麽說的?重新進入蜜月期或熱戀期?”

    啊!話題怎麽會突然導向這種讓人臉紅尴尬的部分?莫教授真是太陰險了!

何雅難爲情地岔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莫教授,你剛才說,你被師長數落時,回家就要面對母親的責難……你媽媽、不對,婆婆她……她是個很嚴厲的人嗎?”

    “她確實是。”莫韶華鏡片後的眼神爍了爍,一瞬間閃過不安,十分後悔方才向何雅提到母親之事。

    “也難免啦,婆婆她是國立大學的副校長,這麽厲害的人物,對孩子哪有要求不高的呢?你現在又這麽有成就,年紀輕輕就當了教授,婆婆一定很高興又很驕傲,舍不得再爲難你的,是不是?”何雅邊說邊點頭,像是很滿意自己的說法,既給了婆婆台階下,又適度安撫了莫韶華受傷——假如他有受傷的話啦——的心靈。

    莫韶華容光晏晏地瞧著何雅忙著安慰他的可愛神情,心中柔軟、唇間無語。

    雖不喜與何雅談論到母親之事,但規避並不是長久之計,如今淺淡帶過也未嘗不可。

    “對了!說起來,我還沒見過婆婆呢。”何雅天外飛來一句。

    “母親並不在國內。”莫韶華平緩地道。

    “還沒有回來呀?”何雅意外地問。“我住院時,媽媽好像有說過,婆婆去參加一個什麽……”

    “學術研討會。”

    “啊,對,就是學術研討會!”這種文謅謅的名稱,誰記得住呀?“因爲已經好幾天了,我以爲也該回國了。”

    莫韶華神色略顯擔憂。“小雅,你住院之時,母親沒有來探望你,並不是不關心你。”

    “不是啦!莫教授,你怎麽會有這種誤會呢?”何雅連忙開口解釋。“我怎麽可能會以爲婆婆不關心我嘛?我是想說,至少要打個電話給婆婆,好好謝謝她幫我安排住院的事,我住的病房那麽豪華舒適,不是她透過朋友幫我安排的嗎?”

    現今醫院床位難求,若不是有婆婆那種有頭有臉的人物從中斡旋,她哪有這麽好的待遇?

    何雅沒有發現,她現在的每一個想法,都已經完全成爲“三十歲的何雅”,她是如此努力在過她未來的人生,設身處地的爲她每一個家人著想。

    “我擔心你婆媳戰爭的電視劇看太多,如今又什麽也記不起,胡思亂想,在心底編造揣測。看來,是我多慮了。”莫韶華揚唇笑了。

    “什麽嘛!婆媳戰爭這種事,想也知道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何雅不服氣地回。

    “喔?”莫韶華頗有興味地揚睫睐她。

    “我跟你說,不是我要誇口,我媽面攤裏的那些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啊,每個都疼我疼得不得了;不只這樣,街頭巷尾的阿公阿嬷、學校裏的老師教授——除了那個語言學的大魔頭——我不是說你啦,我是說那個女教授,都對我很好。我可是超級有長輩緣的何雅,誰在跟你擔心婆媳問題啊?”

    何雅洋洋得意的發言逗得莫韶華舒懷大笑。

    “是,你是超級有長輩緣的何雅。”莫韶華好笑地回應,面上笑著的同時,內心又不免因往事泛上幾絲淒楚。

    對比于何雅此時的自信與快樂,母親當時刻薄淩厲的言語是怎麽說的?

    “我才不承認那種不三不四的女人!毫無禮義廉恥地勾搭師長,鬧得滿校風雨,你知不知道外面現在是怎麽傳的?說你!我堂堂學術副校長的兒子!靠關系進學校當副教授就算了,還跟個女學生勾三搭四!不幹不淨!”

    “啊?對了!我們當初是在學校裏就談戀愛了吧?那我們有很低調嗎?有沒有被別人發現?婆婆知道了之後,有沒有反對?”何雅依舊很快樂地提問。

    “沒有被別人發現,母親也沒有反對。”莫韶華眸心中的不安一閃即縱,黑陣迅速斂去所有不該出現的動蕩,言簡意赅地答出違心之論。

    “真的?那婆婆好開明喔!嘿嘿,我就說吧,我果然是很有長輩緣的何雅。”何雅繼續沾沾自喜,見莫韶華沒有異議,想了想,又問:“還有,我剛剛躺在床上時一直在想,棠棠已經七歲多了,所以我是二十二歲多就生她了耶!那、我在學校裏……是不是就已經懷孕了?莫教授,我問你喔,我當時……是大著肚子拿畢業證書的嗎?”

    棠棠是十二月生的,她六月畢業,那時她的肚子應該已經看得見了吧?何雅微微紅了臉。

    “是。”莫韶華再度眯了眯眼,低沈的話音較平時更爲沈穩。

    “我管她只差幾個月就能畢業!叫她休學!別妄想繼續待在學校裏妨礙你前途!她有本事懷孕,就別在學校裏丟人現眼!誰知道她肚子裏那個孩子是不是你的?也許是別的男人的野種!你堅持要跟她結婚的話,就叫她立刻滾出學校!”

    “噢……大著肚子拿畢業證書好拉風喔。”何雅其實有些難爲情,但樂觀天性令她最後仍是愉悅地笑了起來。

    “婆婆是副校長,你是副教授,我們的婚禮一定辦得很盛大吧?”

    “是的,當然。”莫韶華膠著的視線緊緊糾纏著何雅,平靜溫潤的男嗓聽不出任何情緒。他願意用全世界的謊言,來交換一段得以重續的愛。

    ——“韶華,她爸爸有前科,她媽媽開間上不了台面的小面攤,她還奢望要有什麽婚禮?要拍什麽婚紗照?我肯點頭讓你們偷偷摸摸去公證,已經算她三生有幸了!”

    “莫教授,你說過你是獨生子,那棠棠就是婆婆唯一的孫女喽?棠棠這麽懂事可愛,婆婆一定疼得不得了吧?是說……我的月子是婆婆幫我坐的嗎?如果是的話,婆婆當時一定抱小孩抱到分秒不離手吧?長輩啊,最不能抗拒軟綿綿的新生兒了,對不對?”何雅天真地猜想。

    “你是唯一的媳婦,棠棠又是唯一的孫女,月子自然是母親爲你坐的沒錯。你說對了,母親確實疼棠棠疼得不得了。”莫韶華爾雅微笑,淡淡勾唇,面不改色,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掌心微微泌出的薄汗,悄悄藏著多麽不堪的從前。

    ——“韶華,你要娶她,我讓你娶;她要生孩子,我讓她生。她生小孩時我沒通知你,那又如何?有什麽事比你准備教授升等重要?還有,我要她坐月子時做家事,那又怎樣?說她不會煮飯就不能吃飯,那又怎樣?我都沒嫌她出身低賤了,難道還要把她當成嬌貴的公主伺候?況且,她生的是女兒,是連族譜都沒辦法寫上名字的女兒!誰知道她生的女兒會不會長大和她一樣,年紀輕輕的就未婚懷孕、丟人現眼,敗壞我們莫家門風?!”

    “總覺得,好不可思議喔。”何雅發出一聲輕歎。

    “不可思議?”莫韶華揚眸。

    “就是啊,雖然我記不得這十年來的事了,但現在眼前的這一切,好像都幸福得跟假的一樣。女兒好乖好貼心、婆婆待我很好、我媽身體也還不錯,還有你呀……”何雅咽了咽口水,不知要如何敘述莫韶華的部分,偏偏又起了個頭,心一橫,索性放膽問了——

    “莫教授,你說你很愛很愛我,可是,我什麽都記不起來……究竟,你爲什麽會喜歡我呢?我不是應該只是你的衆多學生之一嗎?難道只是因爲我在瓊林湖邊跟你借了手機?”

    “怎麽可能?”莫韶華爲她的推論失笑。“我喜歡你,原因有很多很多,也可以什麽都沒有。”

    “什麽嘛?!你這回答真是太狡猾了!”何雅抗議。“總有個最喜歡的什麽吧?比如你最喜歡我哪一點?之類的。”

    “最喜歡?”莫韶華思忖了會兒。

    “我想,或許是因爲你總是很快樂、很開心,很有活力,總令我忍不住多看幾眼;也或許,是因爲你總是很了解我,關于那些我從未言說的,求學過程時遇到的困境、人生中遭遇到的難題,所有的情緒反應……我明明什麽都沒說,你卻比誰都明白……讓我有一種,好像等了許久,終于才遇到你的感受。”

    唔……明明是她自己要問的,可是真聽到答案之後,又覺自己何必要問?好像等了許久,終于才遇到你。

    莫教授的回答永遠是肉麻透頂、赤luo直白,可又令她胸房鼓噪、心韻促急,不爭氣的雙腿幾乎就要發軟,無法直視他太過熾熱的眼神。

    “什麽叫做我總是很了解你的樣子啊?你是說,像你知道我煩惱時是什麽表情,或是我來廚房,一定是來找冰水喝,這種細微小事嗎?”何雅悶聲地問。

    “是的。”

    “那就跟我現在的感覺一樣,我好像什麽都沒表示,可是就已經被你看穿……”有種難以逃匿的透明感。

    “所以,小雅,你的意思是,既然我喜歡你,是因爲你很了解我,那麽如今我很了解你,令你覺得被我看穿,所以,你也會像我喜歡你一樣地喜歡我?你已經像我當初一樣,有等待這人許久、終于遇見的感受了嗎?”

    “嚇!”何雅瞬間被驚退了兩步,心髒無力,直瞅著莫韶華的眼神,就像他是什麽毒蛇猛獸一樣。

    “莫教授,我不要再跟你說話了!你實在是太可怕了!”何雅扇了扇發熱的兩頰,再度領教到她絕對不會是莫韶華的對手。

    不論是面色沈穩地說出甜言蜜語,或是不動如山地調戲對方這件事,她都萬萬不能與他抗衡。

    “小雅。”莫韶華乍然欺近她,再度沈啞地喚了她一聲。

    “你不要叫我,我不要聽。”何雅逃避似地搗住雙耳。

    “小雅,我今天中午就沒課了。”莫韶華貼在她覆耳的手背上說話,即使何雅搗著耳朵,以這種近得他的鏡框幾乎就貼在她皮膚上的距離,她會聽不見才有鬼。

    何雅最後索性連眼睛都閉起來,徹徹底底地實行耳聾眼盲的無聲抗議。

    “我會早點回來,等我回家。”莫韶華自顧自地說完之後,情不自禁地在她手背烙下一枚輕吻。

    “……”鐵了心不理莫韶華的何雅沒有回話,可惜不受控制的心音早已流泄出她太多深受幹擾的心緒。

    從她耳畔溜過的濃濃男性嗓音有著藏不住的笑意,拂過她肌膚的呼息,帶著令她一上午都渾之不去的熱氣。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2:36

第五章

    蛋白三十五克。

    細白砂糖三十五克。

    杏仁粉四士二克。

    純糖粉四十克。

    做法:

    一、秤好材料,將杏仁粉和純糖粉混合均勻。

    二、預熱烤箱上火七十度,下火零度。

    三、蛋白打至粗泡,加入二分之一細白砂糖,打至泡沫較細致後,再……

    啊!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就是看不懂!

    何雅挫敗地盯著書上那些堪比語言學原文書更艱澀難懂的文字,心煩意亂地將那本內有馬卡龍做法的《新手零失誤的手感烘焙》扔到旁邊去!

    看自己寫的烘焙書學烘焙,已經是件十分離奇的事,更離奇的是,她居然還看不懂!

    什麽療愈系幸福烘焙新明星?!她根本連什麽叫做“蛋白打至粗泡”都不明白!

    而且,純糖粉又是啥啊?糖就糖,粉就粉,糖粉就糖粉,加個“純”是哪招?難道有不純,還加了醬油、胡椒啥的糖粉嗎?她在冰箱裏翻箱倒櫃,壓根兒沒看見這樣東西,是純糖粉剛好用完?還是這得另外制作?

    何雅頹喪地歎了口氣,很想說服自己幹脆放棄,可是,想到棠棠夜裏的夢話,卻又心有不甘。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眼角余光瞥見有張紙片,從被她扔到一旁的烘焙書中偷偷探出一角。

    她擡手將那張紙抽出來,是一張店家名片——

    苑品屋烘焙原料店——

    烘焙材料、器材販售、各式烘焙課程

    名片正面除了有店家營業電話與地址之外,背面還有她數年如一日的字迹,清清楚楚記錄著某些材料與器具的數量與特別折扣……看來很像是她要大宗采購,向對方詢價之後的隨手筆記。

    這是她從前常去的店家嗎?

    既然是有開班授課的烘焙原料店,她進去裏頭逛一逛、看一看,即便對她現在趨近于零的烘焙技術毫無幫助,至少對烘焙材料、器具那些,會有比較多的了解吧?

    于是何雅拿了件小外套,隨意塞在包包裏,穿著十年前喜歡穿的細肩帶背心與短褲,搭了社區小巴士,就出發了。

    那是攪拌機,這是發酵箱;那是食物調理機,那是電動打蛋器……這些東西,她的廚房裏通通都有,只不過她沒辦法把外觀、名稱,跟用途拼起來。

    現在親自走一趟材料店,親眼看到價格牌上的名稱,果然是比在家裏像無頭蒼蠅團團亂轉好多了,否則就算要上網查資料,她也不知該從何查起。對了……

    “請問,你們有賣糖粉嗎?”何雅走到櫃台問店員。

    “哪一種糖粉?”正忙碌著結帳的店員揚眸,見何雅一臉茫然,偏又走不開爲她服務,遂先擡手比了個方向。“糖粉全部在那邊,右邊第三排。”

    “好,謝謝。”何雅走過去,不可思議地瞪著貨架上那些琳琅滿目的糖粉——

    拉糖粉、葡萄糖粉、焦糖粉、防潮糖粉、不添加玉米澱粉的純糖粉、馬卡龍專用糖粉……何雅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她錯了!烘焙世界博大精深,她在家裏那些對糖粉不敬的出言不遜簡直腦殘得要命!

    她虔誠地將純糖粉與馬卡龍專用糖粉從貨架上拿下來。

    是哪一種呢?她的書上說要純糖粉,可是她要做的是馬卡龍……這會兒是要相信自己的書賭一把?還是兩種都買?

    何雅手中兩包糖粉掂來掂去,正猶豫不決時,身後突然揚起一道男聲。

    “你看起來很煩惱的樣子,是做什麽東西要用的?”

    “啊?”猜想可能是上前詢問的店員,何雅不疑有他地回首。“是馬卡龍。我想做馬卡龍,可是——”

    “小雅?是你?”男人見到何雅的神情驚詫。“你要來怎麽沒跟我說一聲?而且你怎麽會來買糖粉?你不是喜歡自己打嗎?”

    “打?打什麽?”何雅不解,莫名其妙地盯著眼前的男人。

    男人棕發深目、身形偉岸、皮膚黝黑,看來十分陽光俊朗,年齡約莫三十歲上下,與她的外表年齡相當。

    “用食物調理機打呀,細白砂糖。”男人臉上的表情比何雅臉上的更困惑。

    何雅搖頭。“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而且,對不起,你好像認識我,可我不認識你,我前陣子出了一點意外,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看來她果然是這間店的常客,眼前這位喚她小雅的男人,深明她的烘焙習慣,想必是她這十年間的舊識。

    “意外?很多事情都不記得?”男人偏眸,對她上下打量,像在思考她所說的話究竟是事實,抑或只是她隨口胡審的淘氣玩笑?

    “就是,總之,據說是我在上烘焙課的時候,天花板掉下來砸到我,然後我就失憶了。”何雅笑了笑,有點心虛地又補了一句:“失憶,就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所以,這十年間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失憶?十年?”男人滿腹狐疑地湊近她,仔細端詳她臉容。

    他直覺認爲失憶這個說法荒謬透頂,但以馬卡龍打響名號的烘焙素人何雅,忘了馬卡龍怎麽做,甚至對著兩包糖粉舉棋不定,就連純糖粉可以用食物調理機制造這點小事都不明白,這一切顯然更爲荒謬。

    “你的意思是說,你因爲失憶,所以忘了馬卡龍要怎麽做?也不知道純糖粉要怎麽打?”

    “對,我不知道。”何雅因他突然靠近的動作,自然而然往後退了兩步,不喜歡他驟然拉近的距離。

    “那,我是誰?”男人指了指自己。

    “我剛剛就已經說過我不認得你了啊。”何雅還是搖頭。

    “你的烘焙班停課,部落格停止更新,都是因爲你失憶?”駱平其實一直有在關注何雅動態,但前陣子出國,剛好錯過何雅的烘焙教室地震意外的新聞,回來之後,便看見她的烘焙班與部落格已經停止活動。

    “應該是吧?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烘焙班跟部落格是什麽東西。”何雅無奈地聳了聳肩。

    烘焙班停課的消息,約莫是莫韶華幫她發布的吧?依她現在的情況,哪能開什麽課?至于部落格,她也不曉得在哪兒,要如何更新?

    “那你的行動電話呢?爲什麽停止使用?你換號碼了嗎?”駱平再度發問。

    他曾經嘗試過聯系何雅幾回,可她的行動電話總是語音不停重複“該用戶停止使用”的狀態,而何雅的婚姻狀況又不是挺好,據說她的丈夫莫韶華曾經因爲他們走太近,與何雅吵過好幾次架,所以他也不敢貿然撥打何雅家中的電話。

    “行動電話?換號碼?沒有啊,我把電話放在房裏充電,忘了帶出來。”她的行動電話一直都是莫韶華給她的那一支呀,何雅想也不想地回。

    “……”這是什麽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他問她有沒有換號碼,她回答放在房裏充電?

    “好吧,小雅,你的樣子真的不太對勁,而且,看你穿成這樣,我相信你是真的失億了。”男人眸光再度將她上上下下巡了幾趟,最終在確認她的衣著打扮之後,徹徹底底接受了她失憶這個事實。

    就是因爲何雅穿這樣,難怪他方才站在她身後時,卻認不出她的背影。

    “我穿成這樣怎麽了?”何雅低頭看了看自己。背心、短褲……很正常啊,再正常不過了。

    “你婆婆不是說,莫家好歹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叫你出門要穿體面一點嗎?”

    “呃?是嗎?”何雅大驚失色。難怪她的衣櫥裏都是些浪漫柔美正式簡約大方,無論什麽場合——除了夜店或搖頭趴之外——絕不會出錯的洋裝或套裝。

    可她就是不喜歡嘛。

    何雅急急忙忙將背包內的小外套拿出來穿上。

    雖然婆婆不在國內,但她穿這樣跑出來在街上亂晃,也許會被婆婆認識的人發現,跟婆婆打小報告,讓她在婆婆面前留下壞印象……念及至此,何雅當機立斷,決定今天還是先回家好了。

    “抱歉,那我先告辭了。”正要轉身逃跑的何雅被男人一把抓住。

    “算了啦,小雅,反正都出門了,你現在擔心也沒用。”男人望著何雅天塌下來的臉色,哈哈大笑。“放心啦,我的烘焙店裏沒有你婆婆的眼線,你穿這樣很好,看起來很有精神,人也年輕多了。”

    “你的烘焙店?”何雅將被男人捉握的手腕抽回來,硬生生把那句她本來就很年輕的話吞進去,有些納悶地望了男人一眼。

    這男人一副跟她很熟的樣子就算了,還喜歡動手動腳的……雖然莫韶華也會習慣性地摸摸她、拍拍她、牽牽她,但他怎麽說都是她丈夫,眼前男人這樣也太不穩重了,她是別人的妻子欸!

    “是啊,小雅,苑品屋是我的烘焙店。既然你說你失憶了,那我就來做個正式的自我介紹好了。”男人從懷中掏出名片,遞給何雅。“我是駱平,苑品屋的老板。”

    “呃?噢……駱先生,你好。”何雅慢了幾拍才反應過來,接過名片,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總覺得自我介紹真是件令人不自在的事。

    “認識你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聽你叫我駱先生。”駱平莞爾。“幸好,失憶歸失憶,你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小雅,你說你受傷,那你的身體都痊愈了嗎?上回有沒有傷到哪裏?”

    “謝謝你,已經都康複了。”何雅點頭微笑,心中對駱平如此熱情親昵的態度總感蹊跷,直白性格藏不住心事,索性幹脆地問:“駱先生,你看起來好像跟我很熟稔的樣子,請問,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嗎?”

    “我們當然是很好的朋友。”駱平爽朗地大笑出聲。“你當初到我的烘焙教室上課,烘焙技術可以說是被我啓蒙的,之後我幫你架設烘焙網頁,待你在部落格有些名氣之後,甚至還幫你和出版社接洽、鼓勵你出書,幫你尋找場地開烘焙班……”

    “欸?所以你不只是烘焙材料行的老板,還是個烘焙老師、我的烘焙老師?”何雅抓住這句話的重點。

    “是啊,不過你後來獨立開班之後,就沒時間再繼續上我的課了。”

    “隨便啦,那不重要,總之,既然你是我的老師,那你快點教我做馬卡龍,烘焙書上寫的那些做法我根本完全都看不懂。”

    “爲什麽一定要馬卡龍?小雅,你不是什麽都忘光了嗎?你應該先從基本一點的學起,比如,先認識你的材料和器具,或是使用食品調理機制作純糖粉,首次烘焙就挑馬卡龍,太困難了。”

    “唉呀!那是因爲我女兒想吃馬卡龍呀,不是馬卡龍就不行。”何雅堅定地道。她是那麽想看棠棠開心的模樣。

    “棠棠?”

    “你也認得棠棠?”何雅這下相信他們兩人十分熟稔了。

    “怎麽不認得?棠棠還沒上學的時候,你都是背著她來上課的。”

    “呃?”不是她要吐槽自己,她是有沒有這麽愛烘焙啊?竟然連小孩都要背去上課?

    “既然是棠棠指定要吃的,走吧,我們上去二樓。”駱平豪氣幹雲地指了指店外樓梯。

    “上二樓幹麽?”何雅疑惑地問。

    “烘焙教室在二樓啊,走,我們上去,我先教你一些簡單的,至少你得先會用器具,才看得懂食譜。”駱平說著說著就往門外走。

    “噢,這樣啊……可是……”雖然駱平說得很有道理,但他對她而言,就跟個陌生人沒兩樣,她這樣跟他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好嗎?

    “快來啊,小雅,你還在磨蹭什麽?”何雅尚在思忖,駱平見她拖拖拉拉的,索性回身過來拉她。

    “等一下、等一下啦!”何雅急著想撥開駱平的手。她明明很想學,偏又覺得就這麽跟著走有欠妥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爲難得要命。

    “她已經說等一下了,你沒聽見嗎?”突然,從旁伸來一只大掌,氣勢狠戾地拍掉駱平拉著何雅的手。

    “莫教授?”看清來人是誰的何雅不敢置信。

    莫韶華面色陰鸶、口吻不善,本該系著領帶的頸項什麽都沒有,襯衫扣子開了兩顆,袖子挽起,汗流浃背、氣喘籲籲,哪裏還有半點平日的溫雅模樣?

    他不是說他中午才會下課嗎?現在才……何雅下意識擡起腕表,呃?竟然已經下午兩點了?

    “對不起,莫教授,我忘記告訴你我要出門了。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何雅歉然地睐了莫韶華一眼。

    她出門時太匆忙,忘了留字條給他,手機又擱在房裏充電,沒帶出門,瞧他這麽狼狽的模樣,肯定尋她尋得十分辛苦……

莫韶華瞅著何雅,唇色抿得幾乎泛紫,遲遲沒有回話,唯恐在排山倒海的怒意累積之下,一發言便令人傷痕累累。

    他當然知道何雅在這裏,她從前總是出現在這裏!爲什麽她即便失憶了,仍會找到這處他有千百萬個不願意她出現的地方?!

    她可知道當他看見她與駱平在一起的那一刹那,心髒遽跳得幾乎要彈出胸腔。

    假若他的母親是令他婚姻不幸的源頭,那麽駱平無異是將他們的婚姻推入谷底的幫凶。

    當何雅在婚姻生活中日漸凋零萎靡,是駱平給了她一個在學曆不足的條件之下能夠發揮的專長,好讓她能汲汲營營地發展她的事業,期許她日後能在與丈夫的離婚監護權之爭中,不致因沒有經濟能力而落敗。

    何雅對這段婚姻的唯一留戀只有棠棠,而駱平給了她一個怎樣的希望?

    他令她相信她能夠藉由烘焙事業豐展她的羽翼,好好保護與帶走她的孩子,狠狠脫離莫家這個令她連大學文憑都拿不到的地獄。

    莫韶華怎能再讓何雅接近駱平?他有一百萬個理由懷疑這男人處心積慮要令他深愛的妻子離開他。

    所幸從方才何雅與駱平拉扯時的爲難神情,他已經排除了何雅憶起駱平的可能性。那些他曾偷偷跟蹤妻子行迹的日子裏,何雅與駱平在一起的神態總是萬分歡愉,絕不是剛才那副躊躇不決的模樣。

    既然眼下何雅什麽都還沒有記起,他便不會再眼睜睜地任由她與駱平牽扯!

    “我是駱平,想必你是何雅的先生,久仰。”駱平朝莫韶華禮貌性地伸出手。他從前曾聽何雅提過莫韶華這人物好幾回,如今倒是第一次碰面。

    莫韶華斜睨駱平一眼,徹底沒將他放在眼裏,更沒有理會駱平伸出來的右手,全然無暇顧及如此無禮之舉,是否違背他從小到大所受的紳士教育。

    久仰?他爲何需要一個觊觎他妻子許久,令他如坐針氈好幾年的男人久仰?他現在只想盡速將何雅帶離這個鬼地方!

    “小雅,我們回家。”莫韶華執起何雅的手,旋身便走。

    “啊?可是……”何雅被莫韶華不分青紅皂白地往前拉,回首,不解地望著駱平那只懸在半空中無人搭理、尴尬放下的右手,完全不明白莫韶華與駱平兩人之間爲何彌漫著某種一觸即發的硝煙味?

    聽聞駱平方才的招呼語,這兩人分明是初次見面,不是嗎?

    是因爲駱平方才拉著她的緣故?抑或是莫韶華遍尋不到她,心焦如焚,所以遷怒無辜的駱平?無論如何,這樣不打招呼就走,總是不太恰當吧?她未來極有可能需要仰賴駱平教她制作馬卡龍啊。

    “可是什麽?”莫韶華一味前進,疾行的腳步沒有停頓。

    “我還沒有跟他說再見。”何雅再度回首看了看駱平的身影。

    “不需要。”莫韶華斬釘截鐵地回,複又前行。

    “……你在生氣?”何雅揪住他衣袖,小心翼翼探問。她當然知道莫韶華不高興,但是令他生氣的原因究竟是她?還是駱平?

    “我應該對一個男人與我的妻子當街拉扯這件事無動于衷嗎?”莫韶華的腳步終于停下,望著何雅的陣色即便努力隱藏,仍是難掩深厲。

    “對不起,他、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淨想著莫韶華與駱平是否曾有什麽過節的何雅,從沒試過由這個角度思考,嚇了一跳,連忙解釋。

    她忘了她在這十年後的世界裏,與莫韶華是一對貨真價實的夫妻,莫韶華會擔心她,會不喜歡她與別的男人有怎樣的互動,都是情有可原,再合理不過。

    倘若今天易地而處,換作別的女人與她的丈夫拉拉扯扯,她也絕對不會高興……何雅越想越內疚,望著莫韶華的陣光濡濡,充滿抱歉。

    莫韶華沈定的視線與她相交,不發一語。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這輩子都不願再聽見何雅說什麽事情不是那樣。

    不是那樣,那是哪樣?她從前對他說過的“不是那樣”,難道還不夠多嗎?

    ——“韶華,我和駱平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做馬卡龍,逛來這裏,剛好遇到他,他好像認識我……”渾然不知莫韶華心思的何雅,這頭仍在匆匆忙忙地解釋。

    ——“我想學烘焙,他是我的烘焙老師,他很有耐心……”

    “他說我挑馬卡龍做太難了,我應該先認識烘焙器具……”

    ——“他說我可以試著開部落格,分享自己的經驗,跟別人交流……”

    “他只是想幫忙,他說他可以先教我……”

    ——“他讓我認識到一個全新的世界……”

    莫韶華拿下鼻梁上勾挂的眼鏡,揉了揉緊蹙的眉心,對何雅口中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想再聽。坦白說,這些日子以來,他越來越不知道該拿這些暗湧伏竄的回憶如何是好。

    “不要跟那個男人走太近。”壓抑下滿腔不是滋味的情緒,莫韶華盡量溫言平緩地道。

    “可是,他說他是我以前的烘焙老師,我現在什麽都忘光了,那些我不懂的,剛好可以問他。”何雅誠實地答。

    “你若真對他那麽放心,剛才他拉你時,你爲何猶豫?他要帶你去哪裏?是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嗎?若是我沒出現的話,你就這麽讓他牽走了?你要與他單獨在一起?”莫韶華一語中的,明白道出何雅心中也隱約感到不妥的部分。

    “那、還是,不然……我來報名他的烘焙班好了。”何雅想到了折衷辦法。

    “小雅,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下山。”

    “可是,我搭社區小巴很方便啊。”

    “你知道我今天在家裏找不到你時有多擔心嗎?”

    “我只是忘了帶手機,我下次會記得帶的。”

    “你要我怎麽說才聽得懂?!不要單獨出門!不要跟那個男人在一起!”自制力潰堤,莫韶華蓦然爆出一句大吼,徹底將何雅驚呆在原地。

    “我……”她掀了掀唇,錯愕的眸光中滿是不可置信。

    “對不起,我失態了,我只是……算了。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你。”莫韶華擡手抹了把臉,將手中眼鏡放進胸前口袋,走到一旁,背對何雅。

    暫且這樣吧,他再多說什麽,也只是更爲顯露出他對這段婚姻的不安,與擔憂失去何雅的恐懼;再說下去,他精心打造的謊言便要破綻百出、醜態盡現,他無所遁匿的真心,便要掀開多麽破敗的從前。

    莫韶華試圖以深呼吸穩定情緒,然而他起伏的雙肩卻透露出太多無能爲力,頹喪的低啞話音中有著濃濃的自厭。

    何雅就這麽盯著莫韶華的背影好半晌,仔細咀嚼過他失控的言行之後,突然覺得她的丈夫好可憐。

    莫韶華在意她,在意她這個失憶的妻子,所以發現她不在家,慌張尋來,全然不顧自己滿頭滿臉的狼狽,與平時的優雅從容呈現多麽大的反差與對比;當他發現她與別的男人過從甚密,可以瞬間抛去他的禮儀風度,對一個初次見面的男人端不出任何和善平穩的應對……

    他對她的珍愛與獨占表露無遺,卻又唯恐驚嚇失憶的她,不得不逼自己努力收斂情緒,即便最後成效不彰,仍不忘對她再三道歉。

    何雅淺歎了口氣,唇角卻不自禁揚起一個十分接近幸福的淺弧,瞬間心軟心甜得不像話。

    她還能再對她的丈夫有什麽要求?

    他言行翩翩、舉止從容,與她獨處時甜蜜溫存、缱绻依戀,甚至因她與別的男人攀談吃醋失控,這些與他平日截然不同的形象,勾勒拼湊出一個十分接近愛情的模樣,令她心跳失序,增添對他的依賴與盼望。

    他對她的另眼相待,令她深刻感受到她在他心目中的與衆不同;而他總將她視爲獨一無二的舉措,更掀起她如同驚濤駭浪般的心跳。

    “你只是什麽?只是吃醋了?”何雅繞到莫韶華身前,對著他難得沒有以鏡片遮擋的深邃長眸,抛出如此一句甜美淘氣的對白。

    “我是。”莫韶華垂眸睐她,坦白承認。她臉上蕩漾的笑容彷佛甜膩得能滲出蜜,語音輕快得好似蝴蝶飛舞。

    她如此靈動快樂的神情總是狠狠撞擊他心房,像是無時無刻在提醒他,眼前這個無憂的何雅他已失去了多久,又是如何得來不易。

    他應該把她藏起來,狠狠揉進自己的血肉裏,不教人擅自驚擾與破壞,可他就連眼前的危機都無法應付。

    區區一個駱平,猶如附骨之蛆,甩不脫、掙不開,無論何雅失憶前或失憶後,皆是如影隨形、萬分棘手。

    “對不起,我今天沒有待在家裏等你回來,你不喜歡我來這裏,我以後就不來了。”何雅輕輕一句話,卻令莫韶華突破前所未有的困境。

    他有些驚詫地瞧她,唯恐他的強硬態度適得其反,便又不輕不重地重申。“我不是說你以後都不能來。”

    何雅搖頭,笑著強調。“沒關系,我想學烘焙,也不是只有這裏能學。你不喜歡,我以後不來就是了。”

    “不勉強?”莫韶華試探性地揚眉。

    “不勉強,真的。”何雅點頭,唇邊笑靥甜甜的。“我失憶了,你當然會比平時更擔心我會被騙,或是遇到壞人……是我大神經,沒顧慮到你的心情……”

    何雅咽了咽口水,兩腮微紅,似乎垂眸說了句什麽,話音微弱地令莫韶華聽不清楚,一顆心懸在半空。

    “小雅,你說什麽?”他的嗓音聽來有些急切。

    “我說、我是說……”何雅仰首凝望他,爲了令這個今天驚慌失措,在深愛的妻子面前失控暴怒的男人安心,遂鼓起勇氣,抛下一切矜持地道——

    “莫教授,我總感覺……我有種預感,我好像會很愛很愛你……我想,在我失憶前,我就已經很愛很愛你了,所以,你不要擔心,我是你的妻子,就只是你的妻子而已,你不用顧忌別的男人,也不需要吃醋,我……總之——”

    聽見這番近似告白的承諾,莫韶華胸中翻湧萬千意緒,鼓噪奔騰,激動得不能自已,迫他開口截斷她的話語。

    “小雅。”莫韶華開口喚她。

    “嗯?”何雅揚眸。

    “小雅,但願你確實如你所言,能夠如同往日般地愛我。”

    何雅望著他,不知該如何回應如此熱烈的對白,因羞赧染成粉紅色的耳殼仍是燙的。

    莫韶華與她相視了良久,胸間一融,展臂將他善解人意,並極力試圖安撫他的甜美妻子深深藏入胸膛。

    “小雅,我想吻你。”莫韶華撥開她頰邊的發,在她耳邊輕聲低語。

    “呃?這、這種事哪有人先問的?”何雅聞言嚇壞。

    “意思是可以直接做,不需要允許?”她大驚失色的模樣令莫韶華莞爾。

    “不是!”何雅跺腳。

    “好吧,小雅,我必須吻你。”命令句。

    “什麽啊?哪有人這樣,唔?”

    莫韶華俯首屏蔽住她所有的天,以吻封緘。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3:10

第六章

    “瑪彌,你今天晚上要熬夜嗎?”棠棠走到何雅的房間,看著何雅尚未關機的筆記型電腦,仰著小臉問。

    “瑪彌只是要晚一點睡,不是要熬夜。”何雅合上筆記型電腦的螢幕,轉頭回答已經換好睡衣,刷完牙准備就寢的棠棠。

    自從駱平上回提起她有部落格,她一回家便立刻上網查找,幸好不難尋,不多時便如願找到。

    她的烘焙部落格開設已有好幾年,巨細靡遺地記錄了她從開始到現在的烘焙經曆;從烘焙器材的認識、材料的挑選,至她成功或失敗的做法與作品分享,一應俱全,堪稱是烘焙新手絕佳的入門教戰守策。她做了幾天功課之後,目前已經小有所成,烘焙較爲簡單的餅幹與蛋糕皆能成功上手,所以還想把握時間,再多看一會兒。

    “可是,把拔說,只要超過晚上十一點睡覺就是熬夜,現在已經快十點,只剩下一個小時了,瑪彌你應該把握時間去洗澡刷牙,准備睡覺,而不是坐在這裏用電腦,你每次坐在電腦前都會坐好久。”棠棠認真地道,眉眼間的肅穆神情很有莫韶華的神氣。

    “……”怎麽忘了孩子的爸永遠都是一切精准、實事求是呢?而現在竟然就連棠棠也不遑多讓,俨然一副小避家的模樣。

    何雅在心底默默歎了口氣,捏捏棠棠的小臉。“是啊,現在已經快十點了,所以棠棠要上床睡覺喽。”

    “那瑪彌也要趕快准備睡覺,熬夜對身體不好,我不想瑪彌身體不好。”棠棠拉著母親的衣角,催促她准備就寢。

    “瑪彌答應你,再看一下電腦就會去洗澡刷牙,十一點前一定會上床,棠棠先睡,好不好?”到底是誰在哄誰啊?何雅心中有些好笑。她被女兒教訓,卻被教訓得心裏一片暖洋洋。

    “好吧……那、瑪彌,你等一下喔。”棠棠勉爲其難地點了點頭之後,又窸窸窣窣在書架上翻找了一陣,接著將兩張她的得意畫作貼在何雅的筆記型電腦上。

    “這要做什麽?”何雅不明所以地望著筆電上那兩只笑得很愉快、頭上還有花瓣、完全沒有殺氣的暴龍與劍龍。

    “瑪彌,小恐龍貼在這裏,這樣我睡覺的時候,小恐龍就可以陪你了。晚安。”棠棠笑得很滿足,像完成了什麽了不起的任務。

    何雅盯著那兩只恐龍,再望向棠棠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棠棠其實是在跟她撒嬌。棠棠或許很希望她能陪她睡,可是又不好意思打擾她,所以從叮咛她不能熬夜,再到在她的筆電上貼畫,彎彎繞繞,只是闡明了小女孩有多想要媽媽陪而已。

    何雅憶起她的童年,那些總遙望母親背影卻不敢吭聲的寂寞,再對比棠棠如今體貼的模樣,心中一片柔軟,狠狠將眼前聽話懂事又貼心的小女孩摟進懷裏。

    “棠棠,瑪彌真的好喜歡你喔!”棠棠的小小身影被何雅誇張地一把抱住,又蹭又摟,她心中感動得不得了,喜歡女兒喜歡到不行。

    “我也好喜歡現在的瑪彌。”小女孩被何雅又親又抱,逗得格格笑。

    “棠棠難道不喜歡以前的瑪彌嗎?”加個“現在”是怎樣?

    “也喜歡啊,可是,以前的瑪彌……有時候會偷偷哭,雖然瑪彌都說是因爲打哈欠所以眼睛才紅紅的,可是,我就是知道。我不喜歡瑪彌哭,瑪彌哭,我也會很傷心。”

    “瑪彌爲什麽偷哭?”

    “我也不知道哇……瑪彌,那是你耶!你怎麽問我?”棠棠回答了之後,驚覺不對,抗議。

    “哎喲,我就忘記了嘛。”何雅捏了捏棠棠圓滾滾的臉,又寵愛十足地摸了摸她頭頂,萬分愉快地笑了起來。

    她怎麽知道“失憶”前的她在哭什麽?總之她現在一點也不想哭就對了!

    “好了,棠棠,時間晚了,你真的該睡了。謝謝你的小恐龍,瑪彌陪你上床睡覺好嗎?”

    “瑪彌不是還要用電腦嗎?真的可以陪我嗎?”棠棠受寵若驚。

    “棠棠比電腦重要呀。”何雅笑道。

    “那……不然……瑪彌先陪棠棠,等棠棠睡著了,再起來用電腦。”棠棠想了想,好不容易才想到一個兼顧母親與自己的方法。她希望何雅陪她,又不希望耽誤到何雅的正事。

    奇怪,她一直以爲成長過程有缺失的孩子才會如此早慧,像棠棠這樣在雙親健全、母親又幾乎是全職主婦的環境下成長的孩子,怎麽竟然也會這般纖細敏感?

    “傻姑娘,你就別擔心我了,走吧走吧!我們快去睡覺,你再不睡,我就要一直搔你癢喔!”何雅玩興一起,雙手作成爪狀,起身作勢要抓棠棠。

    “哇啊!”棠棠一邊笑,一邊尖叫奔跑,一路急急忙忙被何雅追進兒童房裏。她對著棠棠小小的身影大笑。

    這樣才對嘛!小孩子還是該要有小孩子的樣子,無憂無慮、吵吵鬧鬧,偶爾傻乎乎的……多好。

    有媽媽陪的小女孩一下子就睡了。

    何雅偷偷摸摸地從棠棠房裏摸出來的時候,時間都還不到晚上十點半。

    她正要走到廚房拿水喝,恰好與從浴室走出來的莫韶華在客廳碰上,四目相接。

    何雅盯著莫韶華發梢仍沾染著些微水氣、剛沐浴餅後的舒爽幹淨形象,迎視他細長深邃的陣,不自覺深呼吸一口氣,心音紊亂,實在不知道要怎麽以平常心面對與她朝夕相處的丈夫——尤其,在他們之間有了第二個、第三個……以及無數個吻之後。

    自從在苑品屋外的那次,莫韶華像食髓知味、上瘾般地,每日總要親吻她好幾回。

    濕熱、溫暖、依戀、纏綿……百分之百的充滿男人氣息,霸道、掠奪、強悍,卻又充滿疼惜。

    何雅從沒想過那個她原以爲冷漠淡然、嚴肅清俊的丈夫竟會如此迷人。

    愛上他似乎是一件理所當然、再順理成章不過之事,她縱使想刻意忽略心中那份騷動,都無法輕易做到。

    何雅沒發現她微微臉紅了。

    她笑了笑,想化解什麽不自在般,有些緊張地道:“好怪喔!明明晚上七點才吃過飯的,我現在肚子又餓了,好想吃東西……我去喝水,喝完就要睡了,不然好餓。”何雅轉身就想往廚房跑。

    “想吃什麽?我去幫你買。”莫韶華拉住她手臂。

    “咦?”何雅十分驚訝地停下腳步。“你不是說吃宵夜對身體不好?”上回她晚上十一點喊著想吃鹹酥雞時,莫韶華明明這麽阻止她的。

    “今天例外。你生理期來前胃口總是特別好,不讓你吃,半夜會餓醒。”莫韶華瞟了一眼牆上月曆,嗓音平穩。

    “……”何雅已經不知道她該不該感到羞窘了。

    他對她的一切習慣總是驚人地了若指掌,甚至就連生理周期也不例外……別的夫妻也是這樣嗎?還是只有莫教授這樣?

    “你爲什麽都會記得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何雅抱怨。

    “小雅,跟你有關的事,就不會是無關緊要的事。”

    又來了又來了!莫教授又開始說些令人頭重腳輕的肉麻對白了!何雅難爲情到不行,又開始七手八腳地趕他。

    “我要吃滿天星、小熊餅幹跟孔雀香酥脆……你快去買!快去快去!”她雙頰赧然,揮手揮得跟趕蒼蠅一樣。

    “珍珠紅茶要嗎?”莫韶華笑問。

    “要!”一向愛喝珍珠紅茶的何雅答得飛快。一方面既感動于莫韶華的體貼細膩,另一方面,卻又因此感到更加手足無措。

    他的確將與她有關的每一件細微小事都記得牢牢實實——她的生理期、她的習慣、她的每一個就連自己都尚未察覺的表情……

    他每一句纏黏的情話確實都表現得如貫徹到底的肺腑之言;他親昵的舉止與依戀的態度,興起她越來越不受控制的心跳,無法不對他情生意動。

    “你快出門啦!不然茶飲店要關門了!”何雅心韻急促,沒料到面對一個朝夕相處的男人竟會緊張至此,索性眼不見爲淨,再度急急忙忙地將他往玄關處推去。

    “好,等我。”莫韶華啼笑皆非地被她推出門。

    他本以爲當他回來的時候,何雅應該仍是那副既嬌羞又尴尬,拿他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模樣,沒想到當他進門時,她正聚精會神地坐在沙發前看電視,看得目不轉睛、屏氣凝神,根本就連他進屋了都沒發現。

    “小雅,你在看什麽?”莫韶華洗完手,將購物袋中的零食拿出來,逐樣放到何雅面前。

    “啊?”何雅大吃一驚,直到此時才驚覺莫韶華早已坐在她身旁,手比了比前方電視畫面,說得興味盎然。

    “我沒來得及看到片名,好像是很舊的電影了,故事開始就是有一個男人,遇到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拿了個懷表給他,說:『回到我身邊。』,然後,這個男人覺得很奇怪,之後又看到一張年代久遠的女演員照片,覺得很熟悉,現在正在想辦法回到過去……你看,他還去找那個年代的西裝來穿……”

    “『SomewhereInTime』。”莫韶華想也不想地便答。

    “啥?”時光中的某處?何雅一時沒反應過來。

    “『SomewhereInTime』,這部電影的片名,中文名稱譯爲『似曾相識』。”

    “你看過?”

    “當然。”莫韶華將何雅的珍珠紅茶從袋中拿出來,又補了一句。“經典名片。”

    “什麽嘛?!”何雅呿哝了聲。莫教授這種態度,好像她沒看過經典名片是她孤陋寡聞一樣。這什麽時候的電影啊?好歹也是七、八〇年代上映的吧?誰會看過呀?

    何雅拿起桌上吸管,正准備忿忿插入封口薄膜裏,他卻一把將那杯珍珠紅茶拿過去,擰眉晃了晃杯身。

    “怎麽了?”何雅問。

    “我吩咐店員去冰,他恐怕忘了,我趕著回來,也沒注意。”莫韶華走到廚房,拿了空杯子與長湯匙回來,撕開封口,將那杯珍珠紅茶中的冰塊一個一個撈進空杯裏。

    “沒去冰很好啊,我很想吃冰塊。”何雅伸手,試圖將被莫韶華劫走的冰塊搶回來。

    “不行。”莫韶華輕拍了下她手背。

    “爲什麽不行?”何雅嚷了起來。

    “你生理期快來了,現在冰吃多了,會生理痛。”

    “我又沒有要吃多,我只要吃幾個而已,真的很熱嘛,我最怕熱了,你一定知道的吧?”她才不相信連她的生理周期都一清二楚的莫教授會不曉得這件事。

    “不行。”莫韶華斬釘截鐵,態度強硬。

    “一個?”何雅討乖地道。

    “不行。”

    “就一個也不行?”何雅尖叫。

    “……”莫韶華瞟了她一眼,這回什麽話也沒說,就著那杯冰塊的杯緣,仰頭倒入嘴裏。

    這簡直是太暴虐太過分太慘絕人寰了!何雅望著那杯瞬間少一半的冰塊,不可置信!

    “你好冷血,殺人不眨眼……”她悲憤地指控。

    “你究竟要不要吃餅幹?不吃我要收了。”莫韶華指了指她面前成堆的零食,抛給她一記溫文清俊的笑容,很有她不吃,他樂于幫她處理的意味。

    “吃!當然吃!怎麽不吃?!”她將她視線所及的每一包垃圾食物通通掃進她圈成環狀的手臂裏。

    可惡的莫教授!長得那麽好看,笑得那麽斯文,肚子裏全是壞水,吃人不吐骨頭!

    何雅咬牙切齒地吃著零食,用力腹誹,腹誹之余不忘用力看電影。

    電影看到一半,趁著廣告空檔,她忍不住又興衝衝地問起一旁拿了筆電過來,正在認真爲期末考出考題的男人。“欸,莫教授,這部電影的結局是什麽?”

    “提前知道結局,看電影就沒有樂趣了。”像是早預料到她會這麽問,莫韶華話音平緩,就連頭也沒有擡起來看她。

    “……”小氣!“好吧好吧,那你只要告訴我,片子最一開始,那個給男主角懷表的老婆婆應該就是女主角吧?這個懷表到底是誰的?最一開始是女主角還給男主角,然後男主角回到過去,又把這懷表送給女的,然後女主角等男主角等到一把年紀,變成老婆婆,又把懷表交到男主角手上,男主角又因此——”

    “小雅,你講到我頭暈了。”繞口令嗎?莫韶華失笑。

    “不是我講到你頭暈好不好?是這部電影的邏輯本來就這樣啊,雞生蛋、蛋生雞,很謎啊!”何雅抗議。

    “小雅,你只要看完,然後,知道它是部好電影就行了。”適當的留白,本來就是這部電影中最余韻繞梁的部分。莫韶華揉了揉何雅發心,吻了她額際一口,又繼續轉頭過去在筆記型電腦上忙碌個不停。

    時節已近學期末,他確實很忙,理智上而言,他該上去二樓書房,確保他的工作效率。但是,就這麽與何雅端坐沙發兩頭,一人看電視吃零食,一人忙公事敲鍵盤,卻令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樸實與幸福,好似家庭生活本該如此。他與何雅,許久以前,也是如此……他舍不得上樓。

何雅偏眸睐了莫韶華一眼,心中雖然明白莫韶華說得有道理,可她卻無法不介意。

    這部電影,看起來跟她的際遇有點相像啊。

    電影中的男主角因爲得到女主角的懷表,刻意回到過去;而她則是因爲借了莫韶華的手機,無意中闖入未來。雖然,電影尚未演到結局,但眼下看來,似乎不是喜劇收場……那麽,她與莫韶華的結局又會是如何呢?

    光是想著有朝一日,若她回到十年前的瓊林湖畔……她已經開始舍不得她溫馨平實的家庭生活、舍不得棠棠,也舍不得眼前的莫韶華……

    若是換了一個時空,他仍會記得她嗎?仍會如同此時般地愛她嗎?

    她才正覺得准備好要與他相愛……

    想到失去他與棠棠的可能性,她連想也不敢想,只想把握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莫教授,我問你喔,我在瓊林湖遇到你那時,你脫了鞋子,把公文包跟手機放在地上,到底是在做什麽?”念及當初相遇時刻,何雅脫口問出潛藏心中許久的疑惑。

    莫韶華敲打鍵盤的動作一頓,沒料到她抛出如此問句,眸光與她相凝了良久。

    “我……本來確實是想脫去鞋襪,赤足踩踩湖畔草地。”莫韶華咽了咽口水,出口的嗓音依舊沈笃厚實,迷人聲線中卻隱約藏有幾許不安與困窘。

    “那爲什麽只脫了鞋,卻沒脫襪?”何雅的疑問始終如一。

    “因爲,我接了通母親打來的電話,于是打消了這個念頭。”莫韶華盡量使自己的話音聽來平淡、不顯心緒。

    “爲什麽?”婆婆的電話跟赤不赤足有什麽關系?何雅越聽越不明白。

    莫韶華微乎其微地歎了口氣,唇角依舊微揚笑容,笑容裏卻沒藏住苦澀。

    “家母是一位十分嚴厲的人,而莫家幾代都在學術上有很好的成就,我是家中獨子,父親又過世得早,理所當然承繼了她所有盼望。”

    “嗯……”何雅突然想到上回莫韶華說,他如果表現不好,被師長數落,回家就又要面對母親另一場包大的責難,頓時覺得他肩上的擔子好重,成長過程想必十分難受,心中不免對他同情了起來。

    他也許真的不是天才,連連跳級,只是因爲無法辜負母親的盼望,硬生生被逼出來的地才。

    “我一直走在母親安排好的道路上,努力做她引以爲傲的兒子,好不容易過關斬將,以一個十分年輕的年齡,在母親認同的學校裏,拿到一紙副教授的聘書——”

    “所以……若是脫了鞋襪,luo足在湖邊散步,怕婆婆和學生知道了,說你沒個副教授的樣子,丟母親的臉?”很容易就可以猜到的理由,就像她當初聽駱平說,婆婆要求她穿著體面時一樣,縱使天氣再熱,她也得將薄外套搭上,不想踩長輩地雷、令老人家蒙羞。

    “是。很好笑吧?都已經幾歲的人了,還在意別人的眼光、母親的面子。”莫韶華點頭,嘴角泛笑。他唇邊勾挂的那抹近似強顔歡笑的弧度,酸澀得令何雅心揪得好緊,無比心疼。

    “一點也不好笑……莫教授,你好辛苦。”何雅情不自禁地伸手撫觸他腮畔。

    “哪裏辛苦?”莫韶華將大掌覆在她的之上。

    “你一定……因此放棄很多喜歡的事物吧?因爲想著不要令母親失望,所以不敢嘗試,也不能盼望……就算那麽想感受一下濕軟的草地……那麽微小的願望,也要放棄……”何雅試著想象他的處境與立場,越想越心疼,也越說越難過。

    “小雅,我沒有像你說的那麽悲慘。”莫韶華輕捏了捏她臉頰,微微笑了。

    “而且,我還有你。”他的確放棄了許多內心真正的渴望、許多興趣,甚至許多尊嚴……但至少,他沒有放棄何雅,在母親的一路反對、不支持,中傷與挑撥之下,他仍然堅持與她一起。

    約莫就是如此,母親才會更加不喜愛何雅。

    他愛上他的學生,與之交往,甚至令她懷孕,落人口實,讓母親成爲茶余飯後的話題與學術界中的笑柄,丟盡顔面;最後,他不願與女學生分手,驚天動地的爭了一回,沒想到這一回,卻令他的妻子成爲他平步青雲的人生之中,唯一的叛逆與汙點;令他本該幸福美滿的婚姻,成爲他活生生忤逆母親的證據。

    他母親是該不喜歡何雅,但他也從沒後悔過與何雅交往……即便後來屬于現實的那一切來得又快又急,他也從沒因此感到遺憾……或許,他也不該感到遺憾吧?

    該感到遺憾的是何雅,在這段婚姻裏的犧牲者一直都是她。

    爲了與他結婚,放棄文憑的是她;爲了他的升等前途,獨自一人生下孩子的是她;爲了令他母親喜愛,百般討好卻仍告失敗的也是她;爲了帶女兒從這個對她百般打壓的家庭中出走,努力令自己經濟獨立的,仍然是她……

    何雅才是該感到後悔的那一個。

    莫韶華神情複雜、眼色淒楚,明明是爲了他與何雅的婚姻生活感到惆怅,解讀在渾然不知個中緣由的何雅眼中,只以爲他在哀悼成長過程中的不順遂與不如意。她聽見莫韶華這麽說,鼻子一酸,胸臆間滿泛柔情,一時間竟有些想哭。

    “但願我能一直陪著你。”何雅望著他,眼眶有些微泛紅,十分堅定地道,而她極力想撫慰他的姿態,總是令他萬般心折。

    她活潑、開朗、可愛、體貼……是他人生中所有的叛逆,更是他所有的盼望與陽光。

    “小雅。”莫韶華出聲喚她。

    “嗯?”

    “我覺得,我們應該複習一下以前常做的事。”

    “什麽事?”

    “比如……冰塊除了拿來吃之外,還有很多用途。”

    “啥?”何雅完全沒聽懂。

    莫韶華將鼻梁上架著的眼鏡拿下來,仰首含了個未融的冰塊進嘴裏,再度令何雅揚聲驚叫。

    “莫教授,你不准我吃冰塊,還一直當著我的面吃,實在是很不道——”何雅話說到一半,莫韶華的臉龐便俯低壓上來,銜住她仍在不平抗議的嘴。

    “唔?”沒料到會突然被吻住,何雅背陷在沙發裏,既驚慌失措,又動彈不得。

    莫韶華熱燙的舌裹著極冷的冰塊強勢侵入她齒關,靈活地探索她芳腔;他吮腫她唇瓣,伸舌舔畫她口內每一寸,在冰塊的對比之下,更顯得他餵給她的暖舌熱燙非常。

    冰塊以一種極爲驚人的速度消失,混合著男人氣味的津液,灌溉她口腔;何雅每個呼息與吞咽都是他的氣味,像被他烙印痕迹,就要隨口中越來越小的透明結晶一並融化。

    何雅根本來不及吞咽,早已分不清楚是冰塊、抑或是她或他的汁液從她嘴角滿溢淌下。莫韶華與她唇舌交纏的動作停下,俯首吻去她從唇角相連至下巴的透明銀絲,在她弧度優美的頸部流連不去,逐步往下,就連停在她腰際的手也不安分了起來。

    他濕熱的吻充滿情yu,指尖的撫觸飽含暧昧,十足十的熟練、誘惑與煽情,何雅胸脯起伏、渾身發熱,實在不明白爲何平日總是西裝筆挺的莫韶華會如此擅于調qing?他明明看起來十分禁yu拘謹……

    “莫教授……”何雅在唇邊逸出羞人低吟前開口喚他。

    她握住他手的動作輕柔,分不清究竟是想阻止他,抑或是想勾誘他?她好像想阻止,又不是很想阻止,她原就是他的妻子,她的身體似乎比她所知道的更熟悉與渴望他……

    “你這時這麽稱呼我,令我覺得我好像在非禮我的學生。”莫韶華兩眉蹙緊,顯然對她的稱呼頗有微詞。

    “你難道沒有非禮過嗎?好歹我們在學校裏就開始談戀愛了。”何雅皺了皺鼻子。

    “沒有。一直以來都是你非禮我。”莫韶華認真地道。

    “亂講!我才不相信!”何雅隨手抄了個抱枕砸他,兩人一陣胡亂大笑與夾纏之後,最後何雅反而整個人被莫韶華壓躺在身下,形成另一種更引人遐想的姿勢。這下不只莫韶華,就連何雅都聽見他的喘息聲益發粗重濃厚了起來。

    她面龐燥熱,越來越緊張,似乎就連腳趾頭都開始騷動不已,視線無助地亂瞟,溜至被莫韶華推至一旁的筆記型電腦,停在他出了一半的期末考題上,驟然生出一個不該在此時出現的疑問。

    “莫教授,我問你喔,我修過你的課,那你……你當過我嗎?”

    “你說呢?”莫韶華笑望她。她如此跳躍的思考,總是令他心情愉快。

    “一定有的吧?”何雅連想都沒想。

    “你是太沒自信?還是對我太有信心?”莫韶華失笑。

    “才不是呢。”何雅捏了捏他鼻子,俏皮地答。“不是都這樣演的嗎?你一定會因爲貪圖我的美色當我啊,然後我就會去辦公室求你,你就會說『嘿嘿嘿!想及格的話就讓我這樣又那樣,拿身體來還。』……”

    莫韶華很難得地放聲大笑了起來。

    “笑什麽嘛?難道不對嗎?”何雅捶打他胸膛。

    莫韶華啄吻她唇,已經不想對她與事實相去甚遠的想象提出反駁。

    “小雅,你想用身體還,今晚我就讓你好好地用身體還。”他愉悅至極,難得地放縱自己,陪她玩有失倫常的角色扮演。

    “呃?”他的回答令何雅羞紅了臉,嚇了好大一跳。

    “小雅,我不但知道你生理期快來了,還知道,你在生理期快來之前,情yu總是特別高張……”也許是賀爾蒙的緣故?經期前後的她,總是較往常更爲熱情主動。莫韶華迎望她的眼,吮吻她發熱的耳殼,在她耳畔回蕩的溫潤男嗓,十分低沈撩人。

    “我……”他口中訴說的話語太過熱切煽情,她根本分不出來身體裏那份難耐的騷動是被他所挑惹,抑或是原本就存在?她只知道她對她身上的男人無能爲力。

    他每一道遊移與**彷佛都直取她最敏感與脆弱之處,令她心悸腿軟,完全無法招架。

    “小雅,可以嗎?”莫韶華在她耳邊低低地問。

    何雅當然知道他在問什麽,他、她……

    “我、唔……也沒什麽不可以、我……”

    她偏首吻住他的唇,以此替代所有的鼓舞與回答。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3:35

第七章

    翌日清晨,何雅被棠棠驚醒。

    她耳邊聽見棠棠軟軟的童音喚她“瑪彌”,依稀想起她似乎未著寸縷,慌慌張張拉過被子掩住身體,直到指尖觸碰到身上絲質睡衣的軟滑衣料,才倏地憶及,昨晚折騰到後來,莫韶華在她半睡半醒之際,似乎已經幫她穿好衣服……

    她瞬間清醒,猛然睜眸,映入眼簾的是棠棠水嫩豐腴的小臉。小女孩已經著好幼稚園背心,綁好頭發,甜甜蜜蜜在她頰畔親了一口。

    “瑪彌,我要去上學了,老師說今天會有攝影先生來幫我們拍畢業照,可以讓我們選鮑主的衣服穿著照相喔。瑪彌要乖乖在家裏等棠棠回家。”昨晚忘了向母親提起這件興奮之事,棠棠早晨出門前,堅持要來向何雅報告。

    “對耶,棠棠要畢業了,今年要上小學了。瑪彌很期待棠棠的畢業照喔,一定可愛得不得了。”何雅隨手抹了把臉,坐起身,親親愛愛地摟抱了小女孩一下。

    “棠棠,你的書包跟水壺呢?我們要准備出門了。”莫韶華從門外走進來,手上拎著車鑰匙,指了指手上空無一物的小女孩。

    “呀!”棠棠驚叫了一聲,隨即跳回自己房裏。“把拔,等我,我忘記拿了,我去拿!”只顧著跟瑪彌說話……

    冒冒失失跑遠的小背影跟她好像,真不愧是她的女兒……何雅望著棠棠的背影笑出來,額際卻冷不防被莫韶華吻了一下。

    “小雅,早安。”他伸手撫觸她臉頰。

    何雅揚眸,視線與莫韶華的對上,呼息不爭氣地一窒。

    真是不可思議,她昨晚與他一夜纏綿,猶在倦困,尚未下床,這男人卻已經打理好自己與女兒,准備出門上班?

    瞧他身上的襯衫連一點不該有的绉褶都沒有,一頭濃密黑發梳理得萬分服貼,身形颀長筆挺,一派整齊優雅,好似昨晚那個讓她又喊又抓,在她身上浪蕩得無比se情的人不是他一樣。

    “……早。”關于昨晚的旖旎畫面跳上來,她有些赧然地向他道早。

    “早,我們要准備出門了。”莫韶華睐著她略微泛紅的耳殼,不用思考也知道她想起了什麽,唇角漾笑。

    “嗯。”何雅輕應了聲。明明就是這種再平凡細瑣不過的日常對白,在發生過親密關系之後,竟也能令她緊張到如此不像話,手心冒汗,雙頰燙得像要燒起來。

    “對不起,我出院回家之後,孩子上、下學都是你在接送,家務也都是管家在做,我好像除了玩玩那些烘焙器具之外,對這個家什麽實質的貢獻也沒。”何雅緩了緩心神,望著莫韶華,爲了消弭緊張感,又開始揀些雜七雜八之事來說了。

    也不知莫韶華是不是因爲對她保護過度的緣故?她都已經回家好些日子了,接送棠棠上、下學這事,他仍堅持不讓她插手。

    “怎麽會呢?你沒看見你在家,棠棠有多開心?”莫韶華走到她床畔坐下,伸手揉了揉她發心。

    “唔……這麽說也是啦。”

    “還有,我也很開心,我不是說過了嗎?你只要好好地待在家裏,對我來說,就已經是最重要的事。”

    有些話,在發生親密關系之前聽,已經很令人臉紅,而發生過親密關系之後聽,也是十分令人羞赧。

    何雅垂顔,將發燙的臉龐埋進莫韶華胸膛,呿哝抱怨。“每次都說這些好聽的話,在家哄我,在外面……也是這樣哄別的女學生嗎?”想起昨晚與他的那些親密舉止,獨占欲與忌妒心一起,何雅不禁如此發問。

    “怎麽可能?”莫韶華失笑。“學生看到我,跑都來不及。”他一向以嚴厲聞名。

    “最好是啦。”何雅從他懷中擡首,調整了下被她枕得歪斜的領帶,盯住他幽深細長的眼。“英俊、年輕,又不苟言笑的教授……很迷人哪。”否則她怎會心跳得如此飛快?

    “那是只有你才這麽想。”莫韶華捏了捏她鼻子。

    “才不是呢,那萬一有別人也這麽想怎麽辦?”何雅不服氣。

    “看來是我昨晚讓你不夠累,你今晨才有心思想這些。”莫韶華歸納出很離奇的結論。

    “才不是!”她驚叫。“莫教授,你不要轉移話題!這招實在是太卑鄙了。”

    “好吧!那你每晚令我累一些,我自然也沒體力在外面搞七撚三……噢!”他被何雅槌了一拳,卻被槌得眼角唇邊盡是笑意。

    “我不要理你了。”她撇頭,賭氣。

    “別胡思亂想。”他好笑地將她一把攬入懷中。“小雅,我早就說過了,我說的每句都是實話,不是哄你。既然是實話,自然沒有別人值得我這麽說,你別擔心,我心裏只有你而已。”

    “……喔。”她再度將臉頰貼靠在他的胸膛,回話回得悶悶的,嘴角卻掩不住輕笑,直到此刻才明白,她其實是在撒嬌。她想聽的,是戀人間的標准答案。

    “我只愛你”、“我只有你”、“你是特別的”、“我心裏沒有別人”。

    明明,她從前還覺得莫教授的情話膩死人不償命,現在,卻情不自禁地想聽更多、再更多……

    “乖乖在家裏,等我回來,我今天四點下課,接過棠棠再回家,約莫傍晚了。”莫韶華親吻撒嬌的妻子發心,依依不舍地提聲交代。

    “好。”

    “那你再睡會兒,晚上見。”莫韶華說完便准備起身。

    “等一下!”想起了什麽,何雅忽地扯住他衣袖,急道:“剛剛棠棠說要拍畢業照我才想到,她就要畢業了,幼稚園應該有結業典禮什麽的吧?先說好,結業典禮我是一定要出席的,你千萬不要又因爲擔心我的身體,或是想讓我多睡一會兒,早上拉著棠棠偷偷摸摸就出門了。若是因此錯過女兒人生中的第一次畢業,我會很失望也很生氣的。”

    “好。”莫韶華思忖了片刻,緩緩點頭。

    他確實爲了某些原因,不願令何雅單獨到棠棠的幼稚園去,但棠棠的畢業典禮怎麽說也算是一件大事,他並不好推拒。只能確保他與何雅的同行,能努力避免她碰上一切不該碰上的人。

    “還有,雖然我把百涵的名片弄丟了,但我好像記得百涵說,她開的花店在棠棠幼稚園附近,等棠棠結業式結束,我想繞過去看看百涵,你應該知道她的花店在哪裏吧?”

    乍然聽聞章百涵的姓名,莫韶華胸間一緊,眉心不自然地抽了抽。

    他念頭才起,何雅便馬上提及,是兩人默契太好?抑或是冥冥中的不祥之兆?章百涵——何雅最親近的老同學、姊妹淘、閨中密友。她與何雅情同姊妹、交誼匪淺,何雅之前甚至還曾負氣離家出走,抱著棠棠到她家暫住一段時日。

    她對何雅的婚姻狀況太了解,了解到令莫韶華感到備受威脅。

    “小雅,坦白說,我並不是很希望你與章小姐碰面。”莫韶華開宗明義地道。

    “咦?爲什麽?百涵是我最好的朋友。”這十年間有什麽變化嗎?

    “現在不是了。”

    “爲什麽?我住院時,她也有來看我。”

    “她……”莫韶華神色黯下,不知該如何表達,臉上表情十足爲難。

    “你的樣子怪怪的喔!”何雅瞅著莫韶華難得舉棋不定的神情,玩興一起,好笑地調侃道:“你看起來一副想說百涵壞話又不敢說的樣子,是怎樣?該不會是她暗戀你,對你投懷送抱,結果東窗事發,我一哭二鬧三上吊,跟她友誼破裂吧?”

    “……”他親愛的妻子腦袋裏究竟都裝了些什麽東西?莫韶華揉了揉糾結不散的眉心,未料如此頭疼煩惱的模樣,解讀在何雅心中,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不是吧?說中了?我隨便亂說的欸!”何雅不可置信。她直覺認爲這發展絕不可能,所以才隨口胡謅,然莫韶華此時的反應是怎麽回事?

    莫韶華垂眸睐她,突然意識到她錯誤的解讀,恰好是條足以令他脫出此時窘況的康莊大道。

    “相去不遠。”莫韶華整定心神,淡淡地道。

    “什麽?!怎麽可能?”何雅還來不及發出更大的驚叫,棠棠的腳步聲便咚咚咚地從隔壁房間跑過來。

    “對不起,把拔,我剛剛書包掉地上,東西通通撒了,又重收,讓把拔等這麽久……”已經背好書包的小女孩垂眼,說話口吻內疚。

    “沒關系,我們出門吧,再不走就要遲到了。棠棠,跟瑪彌說再見。”莫韶華牽起女兒的手,因著能避開與章百涵有關的話題如釋重負,示意她與母親道別。

    “好。瑪彌再見。”

    “莫教授!”臨行前,何雅又喚。

    “怎麽了?”莫韶華回首。

    “沒有……沒事。等你回來再說好了。”何雅腦海裏突然轉過許多念頭,最後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搖頭。

    她本來想問清楚章百涵的事,可是,在孩子要出門上學的這當下,絕對不是個好時機;然後,她又想告訴莫韶華,她今日下午要到醫院回診,可是,仔細想想,這事似乎也不用特意告知他。

    她本就無病無痛,爲了一個憑空而來的失憶診斷到醫院回診已經夠瞎了,毋須牽扯更多人下水。若是莫韶華知道了,說不准又嚷著要陪她去,或是要請她媽媽陪她到醫院……算了算了,不論哪一種,都不需要。

    醫院她自己去就可以了。何雅擺了擺手,微笑著向她的丈夫與女兒說再見。


搭上社區小巴士,離開住家,何雅頭頂上依舊是那道幾欲蒸人融散的陽光,耳邊仍舊是那陣揮不去的絡繹蟬鳴。

    夏季對于怕熱的她而言,真不是普通的難熬——尤其,當她穿著絕對不會令婆婆丟臉的雪紡紗小洋裝的時候。

    在醫院結束例行的檢查與問診後,何雅想也不想地躲進醫院旁的咖啡廳裏。本想豪邁地點杯大口吸飲會頭痛,但卻暢快到不行的消暑冰沙來喝,輪到她點單時,莫韶華昨夜囑咐她生理期將來,不要吃太多冰的叮咛卻驟然浮上腦海,硬生生打斷她想放縱的念頭。

    “榛果拿鐵,去冰。”何雅真不敢相信這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話。

    她一方面在心底埋怨莫韶華,一方面卻不自禁唇角漾笑,以往總不明白爲何戀愛中的情人時時面露微笑,如今倒是真的領教。

    她領了咖啡,在店內一隅貪閑地坐下,座位尚未坐熱,旁邊一道熟悉的女聲卻清晰地揚來。

    “何雅同學?”

    這道聽了多年的女嗓即便裝了變音器,她都分辨得出。何雅猛地掀睫,早上她與莫韶華才提及的章百涵便瞬間出現在她眼前。

    “真巧,能在這裏碰上你,我這幾天還在想,你再不出現,我就要衝去莫家搶人了。”章百涵熟稔親近地將餐點放在何雅桌上,在她身旁的空位落坐。

    “是啊,真巧……”何雅視線緊盯面前的章百涵,有些不敢相信。她早上才在說呢,思念許久的老同學便如願出現。

    只是,經過早上與莫韶華的對談,她此時倒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故友。

    雖然她總感覺章百涵不會愛上她的丈夫,但轉念一想,這十年後的時空對她而言,本就是個全然陌生之地,就連那個善于烘焙的何雅,對她而言,都是十足的不熟悉。既然如此,又有什麽好奇怪的呢?

    “何雅,你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坐吧?”章百涵拿起三明治大口咬,都已經坐下來了才問,完完全全地不修邊幅與沒誠意,就與何雅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當然不介意啊。”她如此惬意自在的舉動,倒令何雅莫名放心了起來,略感好笑。

    就算某些事情變了,但是,人的本質依然是不會變的吧?章百涵還是如同她記憶中一樣可愛,與她氣味相投,聊聊天應該無妨吧?

    “你今天來醫院回診?”章百涵指了指背後的醫院,很自然地問。

    “是啊。那你呢?你怎麽會來這裏?今天花店沒有營業嗎?”

    “我來附近幫客戶送花,剛好餓了,就進來找東西吃,花店有其他人顧著,不礙事,倒是你,回診怎麽樣了?醫生怎麽說?你的頭還痛不痛?記憶恢複了嗎?”

    何雅啜了口咖啡,搖頭。“我什麽也沒想起來,不過頭不痛,人也健康得很,醫生除了說要按時回診之外,什麽也沒交代。”當然,她本就無恙啊。

    “那就好,我一直很擔心你的身體,偏偏又連絡不上你,剛好花店忙,也抽不出時間到你家拜訪,本想著你接送棠棠上、下學時可能會碰面,結果也沒遇上……對了,講到這個,你怎麽都沒來接送棠棠?還有,你是不是換電話了?”

    “沒有接送棠棠是因爲莫教授擔心我的病情,所以堅持他接送就好,但是……換電話?”何雅颦眉。上回駱平是不是也說過同樣的話?“我沒有換電話啊,一直都是這一支。”視線不自覺遊移到桌面的手機上。

    “怎麽可能?我打了好幾次,語音都說暫停使用啊!你聽——”章百涵將自己的手機拿出來,三兩下撥了幾個數字,放到何雅耳邊。

    耳邊清清楚楚傳來該用戶暫停使用的語音提醒,何雅一臉狐疑地望著自己的行動電話。“可是,我的手機沒有響啊。”

    章百涵將何雅的手機拿過去仔細端詳,這廠牌、這顔色、這型號……確確實實是何雅從前使用的那支行動電話沒錯,可是……怎麽會這樣?

    她怔愣了會兒,接著又快手快腳地用何雅的手機,撥打了自己的行動電話號碼。

    “你看,手機沒換,但門號換了,這不是你以前的門號啊,難怪我找不到你。”章百涵將她手機上顯示的那組陌生來電拿給何雅看,這不是何雅原本使用的號碼。

    何雅一臉茫然地盯著她的手機,完全沒有頭緒。她是知道這門號與她大學時使用的不一樣,但十年時光這麽久,換過一、兩次電話也不是什麽大事。

    只是,換電話換到連朋友都找不到了,這倒有點稀奇。她一直以爲莫韶華給她的電話,就是她這十年間對外主要聯系的號碼。

    “何雅,你因爲失憶了,所以不記得你從前的行動電話號碼了,對不對?”章百涵望著何雅一臉不解的模樣,又咬了幾口三明治,腦海中同樣也盤旋著許多疑問。

    “我是忘記了,可是……”何雅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雖然她不知道“三十歲何雅”的手機號碼究竟是幾號,但是,假如門號沒有換過,爲何駱平與章百涵都說突然無法聯系她?又,倘若門號真的換過,爲何莫教授沒有告訴她這件事?莫韶華不可能對她換了新門號的事毫不知情,否則他怎麽與她連絡?他一直都是撥打這個號碼的。

    “呿!我知道了!一定是莫韶華那家夥搞的鬼!”章百涵想了想,斬釘截鐵地下結論。“他一定是仗著你現在失憶,什麽都不記得了,所以幹脆來個偷天換日,索性把你的電話換了,打算讓你跟我們這些老朋友都斷得幹幹淨淨,老死不相往來!”

    “百涵,你的想象力實在太豐富了。”何雅爲章百涵荒謬的推論笑出聲來。莫韶華斯文有禮、爾雅自持,怎麽可能做這種無聊的事?

    “才不是想象力豐富呢!還有還有,我在想喔,一定就是因爲我的花店就在棠棠學校附近,莫韶華怕你遇到我,我又跟你講些有的沒的,所以才不讓你來接小孩,對,一定就是這樣!”章百涵撫掌。

    “什麽有的沒的?需要這麽大費周章、遮遮掩掩?”何雅笑問,將章百涵所說的話當趣聞聽。

    “還有什麽?當然就是叫你離婚啊。他一定是覺得我們這些一天到晚慫恿你跟他離婚的朋友很礙眼,所以才做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

    “離婚?爲什麽?”何雅睜大雙眸,不可思議地打斷章百涵的話。

    她的婚姻生活十分美滿,爲什麽她的朋友要慫恿她離婚?難道真如莫韶華早上所言,百涵對莫韶華,存著不該有的非分之想嗎?

    “什麽爲什麽?婚當然是一定要離的,你難道被他們莫家人糟蹋得還不夠嗎?我說你呀,早就應該跟駱平遠走高飛——”

    “駱平?”何雅的聲調再度拔高,美眸圓瞠。遠走高飛是怎麽回事?她怎麽越聽越糊塗了?章百涵究竟在說些什麽?

    “是啊,駱平……不對,我老忘了你失憶,你還記得駱平嗎?還是也忘了?”

    “駱平這人我是知道的,我前些日子……唔……因爲某些原因,碰過他一次。”何雅盡量試著輕描淡寫。

    “那你見到他,難道沒有想起些什麽來嗎?”

    “沒有。”

    “唉,算了算了,可能你跟駱平真的無緣吧?駱平他一直很喜歡你,我也覺得你跟他在一起比跟莫韶華那家夥在一起好多了,可是你一直磨磨蹭蹭的,也不知在顧忌什麽?可能我沒當過媽,不能理解身爲母親的心情……我若是你,才不會在那裏傻傻地等,等著有一天能爭到棠棠監護權時才離婚……雖然,棠棠是真的很可愛,但是青春寶貴,小孩難道不能再生嗎?再怎麽樣,都比待在那個有惡婆婆跟無能老公的地獄裏好一百——”

    “百涵,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莫教授。”何雅皺了皺眉,對于章百涵說的話還來不及深思,便已感到十分刺耳,萬分不舒坦。

    “呃?”沒料到何雅會出言抗議,章百涵一時沒反應過來,還咬著最後一口三明治的臉看來怔怔的。

    “百涵,感情的事勉強不來,既然對方不愛你,適時的放手也是成全自己,你跟我說這些,又是離婚、又是慫恿我跟別的男人在一起,還叫我抛下棠棠……我不喜歡這樣子。百涵,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不喜歡你這麽說。”

    夫妻嘛,大家總是勸合不勸離,就算她與莫韶華之間有什麽不愉快,章百涵也不用把話說成這樣吧?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4:07

第八章

    何雅不明白爲何一向爽朗親人的老同學話中句句帶剌,鼓勵她抛夫棄女,憶及莫韶華早上所說的話,很自然將兩件事聯想在一起。

    “何雅,你在說什麽啊?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懂?什麽感情勉強不來?什麽放手?什麽成全?”章百涵莫名其妙地將最後一口三明治吞下去。

    “百涵,韶華都告訴我了。”何雅鄭重地道。

    她很想爲章百涵保留面子,但是她也不想聽她繼續毫無節制地批評她的家人。直話直說向來是她與章百涵相處的方式。

    “告訴你什麽?”章百涵不解地問。

    于是何雅把她早上與莫韶華的對話,通通都照實說了。

    “他說我暗戀他?他說我暗戀他?!”章百涵驚叫了起來,而後像聽見什麽荒謬的世紀大笑話一樣,笑到眼角迸淚。

    “莫家人真的是上上下下一樣陰險,莫韶華那混帳竟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誰看得上他了?!我甯願去跟路邊的狗雙宿雙飛,也不要喜歡他咧!”

    “……”現在是怎樣?她丈夫不如路邊的狗就是了?何雅又好笑又好氣,她的老朋友說話向來如此,只是……誰會這樣說自己的暗戀對象?即便粗神經如何雅,仍隱約感到事情不對勁。

    “何雅同學,我明白你失憶了,什麽都記不得,但是,你信我,你別被莫韶華那壞家夥騙了!”

    “騙?”何雅越聽越迷惘。“我有什麽好值得騙的?”更何況,莫教授橫看豎看都不會是什麽壞家夥。

    章百涵歎了很長一口氣,深深地道:“何雅,我不知道莫韶華是怎麽跟你說的,但是你自從嫁給他之後,吃了很多苦,受了許多委屈,現在好不容易把烘焙事業做得有聲有色,有了自己的存款與收入,可以好好地爲自己的人生作主,你千萬不要被那家夥三言兩語哄回去,我實在不願意看你功虧一篑。”

    “功虧一篑?”婚姻要發展到怎樣的景況,才能被說功虧一篑?何雅不懂。

    “是啊,何雅,你一直都是打定主意,等棠棠再大一點,比較能夠接受父母親分開的時候,就要離婚的。莫韶華現在這麽處心積慮,一定是想趁你什麽都不記得的時候,好好修補你們之間的感情,讓你打消離婚的念頭。”

    “爲什麽我要離婚?我明明……莫教授他對我很好,我怎麽可能會想離婚?”三十歲的她生活幸福得像假的一樣,莫韶華想跟她離婚還比較有可能呢,他條件那麽好。

    “對你好?對你好的話,怎麽可能放你獨自一個人在産房生小孩?”章百涵嗤笑。

    “我一個人生小孩?不可能吧?我那麽怕痛,莫教授怎麽可能沒來陪我?”他那麽疼她,就連讓她吃冰生理痛都舍不得,又怎麽可能在她生孩子時抛下她?

    “還說呢,別提了!你那個勢利眼的無良婆婆,一直都要莫韶華用最快的速度升上教授,那時候莫韶華好像就是在忙著教授升等的事,人不在家,你那時又跟婆婆同住,他可能以爲他媽會善待你,或是你要臨盆時會通知他之類的……反正,最後也不知是你婆婆沒告訴他,還是他自己走不開,總之……升升升,升個屁啊!升教授有哪裏好?!他連自己的女兒生了都不知道!”

    “可是……”章百涵口中的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何雅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

    “可是什麽?別可是了!總之莫韶華是個混帳,你婆婆也不是個什麽好東西!你坐月子時,爲了餵母奶已經夠辛苦睡眠不足了,你婆婆沒認真幫你坐月子,要你下床做家事就算了,還硬逼著你學煮飯,說什麽你也都當媽的人了,不會煮飯以後怎麽養小孩?不會煮飯就不要吃飯!說得那麽冠冕堂皇,我看想趁你身體虛弱時弄死你才是真的!”

    “百涵,你說得太誇張了,怎麽可能有人這樣對待媳婦?而且,就算真的有好了,莫教授難道都不知道這些事嗎?”何雅幾乎是本能反應地駁斥。三十歲的她過得十分幸福,與丈夫更是鹣鲽情深,不是嗎?

    “他每天早出晚歸怎麽會知道?而且,誰知道他媽在他面前是怎麽演的?搞不好是說你都不懂事,自己不好好休息,還忤逆婆婆,在丈夫面前搬弄是非呢!”

    “若真是這樣,我難道不會回娘家哭訴嗎?我媽至少也會出來說句話吧?我媽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我在婆家被欺——”

    “何雅,你別再自己騙自己了,伯母除了說你不知感恩跟惜福之外,還會說什麽?”章百涵,針見血。

    “……”這確實很像母親的作風與態度,何雅垂顔,默然不語。

    仔細思量,章百涵說的話處處蹊跷,卻又合理至極,虛虛實實,難辨真假。

    她與婆婆之間的相處、生産時的景況,她無從得知,暫且略過不提,但是,假若駱平真如章百涵所言,對她存著暧昧心思,那麽,駱平與她親近自然的肢體碰觸便說得過去,而那天在苑品屋外,莫韶華難得的暴怒失控也更顯得合理。

    她不知不覺間被換過的手機門號,莫韶華不讓她接送棠棠上、下學的堅持,不願讓她報名駱平烘焙班的震怒,隱隱約約似乎都藏著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對!先別胡思亂想,莫教授或許只是考慮她的失憶病情,唯恐她受了太大的刺激,于是對她有所隱瞞……有所隱瞞與欺騙是不一樣的。她不應該如此輕易就懷疑他。

    見何雅臉色忽明忽暗,似有遲疑,章百涵又接著爲老朋友惋惜下去了。

    “何雅,你已經爲了這樁婚姻賠上太多了,你的女兒、你的人生、你的大學學曆,你真的沒有必要爲了一個男人,將所剩無幾的再繼續通通賠進去。”

    “大學學曆?我的大學學曆又怎麽了?”何雅捕捉到令她在意的關鍵字。

    大學學曆對于某些人來說也許不是什麽大事,但是,對于一直向往大學生活的何雅而言,則是絕對必須拿到的文憑。

    她一直都知道靠著小面攤供養她念書的母親有多辛苦,所以,她也一直期盼能夠靠著好學曆找到好工作,讓母親早些退休。

    若非如此,她當初爲何會趕著上語言學趕得那麽拚命?

    “欸?你大學沒有念完啊。你那時懷孕了,明明過完寒假就是大四下學期,眼看著就要畢業,可是,你婆婆怕你肚子漸漸大起來,在學校裏讓莫韶華跟她更丟臉,所以,就硬逼著你休學了。”

    章百涵此時說的話,令她聯想到與莫韶華曾有過的對白,何雅臉色丕變,瞬間刷白。

    “……那,我在學校裏……是不是就已經懷孕了?莫教授,我問你喔,我當時……是大著肚子拿畢業證書的嗎?”

    “噢……大著肚子拿畢業證書好拉風喔。”

    “而且,你那個沒良心的婆婆,虧她還自诩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竟然連婚紗照都不讓你去拍,連個像樣的婚禮也沒有,讓你跟莫韶華兩個人私底下偷偷摸摸去公證!我真是搞不懂,娶媳婦有這麽丟臉嗎?這有什麽好見不得人的?未婚懷孕滿街都是啊,別人還不是開開心心地辦喜事!”

    “婆婆是副校長,你是副教授,我們的婚禮一定辦得很盛大吧?”

    怎麽會?莫教授他、他明明沒有否認她的猜測……何雅咽了咽口水,掌心因此微微冒汗。

    “更惡劣的是,棠棠生下來之後,你婆婆竟然也沒有因此對你比較好,或是比較疼孫女欸!老嚷著女兒不算孫子,名字寫不進族譜,就連抱棠棠一下都不肯……我呸!現在都什麽年代了?她自己難道不是女人嗎?”

    “莫教授,你說過你是獨生子,那棠棠就是婆婆唯一的孫女喽?棠棠這麽懂事可愛,婆婆一定疼得不得了吧?”

    “你是唯一的媳婦,棠裳又是唯一的孫女……母親確實疼棠棠疼得不得了。”

    章百涵現在口中所說的,怎麽會與莫韶華陳述的事實相距如此遙遠?

    何雅撫著額際,就連章百涵說的任何一句話都無法消化,太陽穴痛得不得了。她什麽都不知情,更不會有想起來的一天,她無法判斷,似乎也不是很想判斷……莫韶華與章百涵之間,勢必有人在說謊……

    “何雅,你之前還曾離家出走搬來跟我住餅一陣子呢!就是因爲你那時離家出走,莫韶華才知道事態嚴重,帶著你們一家三口搬出去住,好不容易才脫離他媽的魔掌。”最後一句很顯然是罵人的雙關語。

    “這樣啊……”何雅思緒淩亂,無法思考,話音微弱地回應。

    “真的,就是這樣。何雅,我跟你說,你從前跟我住時,放了很多東西在我家裏,當中有你每年寫給棠棠的信……你因爲過得不快樂,所以越來越悲觀,很怕你哪天有個萬一,不能陪棠棠長大,所以寫給棠棠好多、好多信,爲了怕莫韶華看見,通通都放在我家裏,要我保管,假如你不相信我講的話,我現在就去拿來給你看。”

    “我……百涵,等一下!”何雅拉住就要起身的章百涵,扪心自問,她真的想看那些信嗎?

    她一時之間接收不了太多資訊,心思紊亂,就連一個念頭、一句話、一個片段都消化不及,她還應該再看任何東西嗎?

    “何雅,我知道我一下告訴你太多事情,你一定還沒辦法接受,但是,你聽我說,你真的應該照原定計劃離開那個家,你——”章百涵還正待說服何雅,何雅放在桌上的行動電話卻響了。

    莫教授。

    螢幕上顯示的連絡人姓名,令已經心煩意亂的何雅心驚跳了好大一下,揚睫,視線與章百涵的對上,四目相接,不知爲何有種排山倒海的心虛感,像個外遇被發現的妻子。

    接?不接?

    她心思惶惶,瞪著蛋幕上怵目驚心的三個大字,耳邊只聽見自己如擂的心音。

“何雅,先別接。”章百涵一把按掉何雅的電話。“你跟我來,有什麽話,等看過那些信再說。”

    章百涵急匆匆地拉著何雅往外走,帶著何雅回家取信。何雅沒有拒絕,就爲了某種她也無法言說的理由。

    坦白說,她自來到這十年後的時空,耳邊聽聞的全都是母親稱贊莫教授有多好,或是莫教授陳述她過得有多幸福,而她也一直不疑有他地全盤接受……

    如今,章百涵這端有截然不同的說法出現,她雖感疑惑不解、略受打擊,但心底其實也很想弄清楚究竟哪個是真相?究竟是誰在說謊,又何以要騙她?

    于是,她隨章百涵回家,拿了信,婉拒了章百涵送她回家的提議,獨自坐在回社區的小巴士上,瞪著膝上成疊信件。

    信封上寫著棠棠姓名的字迹顯而易見是她的,但她卻遲遲無法打開,不得不承認,她既想知道,卻又害怕裏頭躲著什麽不堪入目的驚人事實。

    也許,三十歲的何雅,過得完全不像莫教授說的那般幸福美滿,而是如同章百涵說的那麽淒慘……

    假若,三十歲的何雅真過得那麽不堪,那麽,這陣子因爲感到十分幸福,所以更加努力成爲一個好妻子、好媽媽,甚至還真的愛上莫教授的自己又算什麽?

    本來,她對這十年後的世界一點羁絆眷戀也沒有,對三十歲的何雅也沒有太多感同身受的認同感與同理心,頂多只有隨遇而安、過一日算一日的念頭。當初,她隨莫韶華回家、與他共同生活的決定,除了不舍棠棠失望,也大半是出自于母親不願收留她,不忍違背母親希冀的動機。

    沒想到,後來,她卻因莫韶華總是那麽依賴眷戀她的模樣,不由自主想要補償回報,甚至日漸墜入情網;真正對他感到心動留戀的同時,也真正地對這十年後的時空産生歸屬感,覺得自己彷佛就是三十歲那個婚姻幸福的何雅,那個那麽快樂的何雅,因爲,她是如此愛她的丈夫、如此愛她的女兒,她過得那麽愉悅滿足,萬般融入家庭生活,與她丈夫相處得像對黏纏的新婚夫妻……

    倘使,這些當初吸引她留下與産生感情的說詞都是假的,那麽,因此相信,並且進而跌入這段婚姻裏的她,究竟又該以何種面貌自處?

    何雅搖了搖頭,努力說服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是她想太多了吧?也許章百涵只是與她開了一場想令她提心吊膽的玩笑,就如同她們學生時代的任何惡作劇一樣。

    畢竟,有誰會在寫給孩子的信上,細訴婚姻生活的缺憾?頂多只是希望孩子慎選結婚對象、珍重身體,或是學業順利之類的叮咛吧?

    當她把信件打開,也許只會看見無傷大雅的整人玩具,或是章百涵的惡作劇塗鴉,快樂地嘲笑她從高中到現在,總是捉弄不贏她……

    何雅試著說服自己將那些應該無足輕重的信件打開,可直到下車前,手指都仍微微發顫,無法動作,最後只好七手八腳地將信件收進包包裏,急急忙忙下了差點錯過的車站。

    她的心思是如此倉皇,以至于她沒有發現立在家門口不遠處的婦人。

    婦人一身雍容華貴,端莊嚴謹,凝結在她身上的視線毫無溫度。

    “何雅,一陣子未見,你的粗魯與沒教養倒是更上一層樓了,見到登門拜訪的婆婆,居然也不懂得開口叫人?”婦人朝她走近。

    “啊?”何雅拿鑰匙開門的動作一頓,回眸,視線與來人對上,心裏一慌,手中成串鑰匙落地。

    “媽,對不起,我沒發現您在這裏。”

    她婆婆的長相她是認得的,倒不是因爲從前大學時,對校內毫無存在感的學術副校長有什麽印象,而是唯恐她因失憶在夫家失禮的母親,在她住院那段期間,曾經不止一次地拿著婆婆的照片,要她牢記婆婆長相,待日後見面時,務必得爲幫忙安排豪華病房一事,向婆婆道謝。

    “還是這麽冒冒失失的……”莫韶華的母親深感不認同地睐了她一眼,對何雅這媳婦怎麽看都不會有滿意的一天。

    “媽,真的很抱歉,我沒留意到您就在附近。外面太陽大,您進屋裏來喝杯茶吧。”何雅拾起鑰匙,端出笑臉,一句話說得笑盈盈的。

    即便章百涵稍早時說的話隱約令她感到不安,但既然她已經身處未來世界中,背負著三十歲何雅的媳婦身分,那麽,面對長輩時的禮貌仍是要有的。

    “也好,就進去說吧。自你們搬出來住之後,我還沒來作過客。”莫母環顧了下四周。

    “房子找在這裏,環境倒是清幽……對了,聽韶華說,你前陣子出了意外,一切無恙吧?”端著長輩威嚴,莫母面無表情地寒暄。

    看吧!婆婆雖然面容嚴厲,但似乎不難相處,根本沒有百涵口中說的那麽刻薄。何雅松了好大一口氣。她想,她絕對是錯怪莫教授了,莫教授是不會騙她的。

    “很好呀,今天就是去醫院回診,沒什麽大礙。”何雅笑了笑,旋身將屋子大門打開,領著莫母進屋,在沙發上落坐,並且斟了杯茶過來。

    “話說回來,我都還沒好好謝謝媽呢!謝謝媽出國時,還特別幫我安排病房,病房十分舒適,多虧了——”

    莫母聞言,接茶的手一頓,神情輕蔑,唇角卻微微帶笑。

    “何雅,我並不會爲你張羅病房之事,這八成是韶華的手筆,想將人情安在我頭上,你不需要謝我。”

    “呃?”何雅一怔,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連忙又堆起笑臉。“原來是這樣啊,不論如何,還是謝謝媽的關心,也謝謝媽今天來看我。”婆婆剛剛問候了她的病情,不是嗎?

    “我可不是來看你的。”莫母又笑了。“既然都來了,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何雅,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韶華他自從跟你搬出來住之後,已經大半年沒有回家了,下個月他父親的忌日就要到了,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會到家裏拈香,就算你對我有什麽不滿,這麽重要的日子,也別擋著他出席。”

    “媽,我怎麽會擋著韶華呢?”何雅心驚了下,繼續陪笑。“爸爸的忌日,我一定會跟韶華帶著棠棠一起回去的。對了,那天是不是要准備很多東西?一定很忙吧?我可以早點回家幫忙,多個人手,總是比較好——”

    “何雅,我都已經說那是個重要日子了,你還想帶棠棠來?你究竟是想削我的面子,還是韶華的?”莫母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擱,淩厲地打斷何雅。

    沒料到婆婆竟是如此反應,何雅嚇了好大一跳,幾度啓唇,卻不知該先道歉,還是該先允諾不會出席?

    章百涵剛剛對她所說的話通通跳上來,與婆婆此刻表現出來的態度不謀而合,她臉色變了幾變,心思百轉千回,不確定感與懷疑漸漸擴散,沒聽見鑰匙轉動門把的聲音。

    門扉被悄然打開,提早接了女兒回家的莫韶華,沒有注意到玄關處多了一雙女鞋,揚聲便往屋內喊:“小雅?你在家嗎?”

    他下午撥了幾通電話給何雅,先前幾通像是被刻意挂斷般,響了幾聲便轉語音信箱,最後則是直接關機,令他心神極度不甯。

    他既擔憂何雅與駱平牽扯不清,也擔憂她出了什麽意外,更擔心她恢複記憶……越想越不平靜,索性先接棠棠回來,見到何雅才會安心,也許妻子只是午覺睡得晚罷了?

    “韶華,你回來了。”見到兒子十分欣喜的莫母,在何雅反應過來之前,便已經起身走到玄關處迎接。

    “媽?”莫韶華見到母親的神色十分意外。“您怎麽來了?也沒通知我一聲。”他視線擔憂且急切地望向後頭的何雅,呼息一窒、心跳飛快,一向平穩無波的臉容上,難得顯露慌張之色。

    母親今日突然造訪是爲了何事?爲何沒有事先告知?又與何雅說了什麽?

    自他決心搬離家中,母親向他大發了一頓脾氣之後,已經與他甚少碰面,所以,對于何雅前些日子遭逢的意外,莫韶華也只選擇在電話中寥寥幾句,隨口帶過,將失憶部分略過不提,總覺得對何雅深有成見的母親,會以爲這是何雅莫名的手段與把戲。結果,現在……

    “不要欺負瑪彌!”莫韶華心思惴惴,猶在不安,發現莫母在屋內的棠棠,赫然朝莫母沒頭沒腦地扔下一句,隨即掙脫他的手,鞋子一踢,便往何雅身上飛撲,大有維護母親的態勢。

    “棠棠,不可以對奶奶沒禮貌。”大吃一驚的何雅,旋即蹲下身子接住棠棠。棠棠連對路人都一向禮貌守規矩,怎麽會突然對婆婆出言不遜?

    棠棠將臉埋在她頸窩,小小臉蛋上淨是委屈,環抱何雅環抱得緊緊的,一句話都沒有說。

    “你教出來的好女兒,跟你一樣沒教養。”莫母望著何雅的面容嚴峻,話音平淡,口吻苟刻。

    “媽,別這麽說小雅和棠棠。”莫韶華墨眸眯起,開口喝止這太過荒謬且回天乏術的一切。

    即便母親稍早時什麽都沒與何雅說又如何?如今母親這一句,與棠棠脫軌失序的反彈,都徹徹底底地讓他之前編造出的那一切婆媳和睦的謊言露出破綻,再多說什麽,皆是無濟于事。

    “眼見爲憑的事實,有什麽好不能說?”莫母依舊盛氣淩人。

    “媽,我先送你回去吧。”莫韶華睐著緊抱在一起的何雅與棠棠,對眼前這一切頓覺無法忍受。

    已經夠了,太多太多了,這些婆媳間的吵鬧、對妻子的傷害、爲棠棠帶來的陰影……他一直很想當個好兒子,可惜經過這些年來的努力,終究無法兩全。

    “你現在大了,有自己的家庭,知道要趕媽走了?”莫母悶哼了聲,越想越不愉快,口中字句越發不饒人。

    “媽,我的確有自己的家庭,所以,我不只是您的兒子,同時也是一名丈夫、一位父親,和這個家裏的一家之主。現在,請您先出去,我送您回家。”面對一向難纏的母親,莫韶華難得地也強硬了起來,揚聲回嘴,口吻嚴峻。

    何雅被莫韶華的嚴厲口吻嚇了一跳,一顆原就不安定的心瞬間被提得七上八下,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總是溫文守禮的丈夫。

    莫韶華是獨生子,正如同她是獨生女;他的父親早逝,她的父親也不在身邊,所以,她總以爲像他們這樣的孤兒寡母,因著成長背景的緣故,與母親之間縱然偶有爭執,也多半有著相依爲命、必須更加孝順的體諒,哪裏會對母親這麽說話?就算婆婆剛才那幾句真的很不中聽,但是,趕婆婆出去這件事……這到底是爲了什麽?

    “好,真好,我養出來的不肖兒子,有了妻子沒了娘。”見莫韶華如此堅決,莫母更加氣結,撇了頭便往門外去。

    “媽!”莫韶華正要提步往外追,又感到不放心,腳步突然停下,回首望著臉色不佳的何雅,與緊摟著她的棠棠。

    “小雅……”今日發展在他意料之外,來得太快,也令他措手不及,他想說些什麽,可千言萬語、千頭萬緒,該先從哪一句開口?

    “你先去追媽吧。放心,我會好好待在家裏,等你回來。”何雅出口的話音,卻是她與莫韶華都難以想象的平靜。

    今天一連發生了太多事情,峰回路轉,她尚未消化完全;而在聽到莫韶華的解釋之前,她也還不願自行論斷。

    章百涵口中所說的,雖與婆婆表現出來的態度十分吻合,但是,莫教授也沒有任她與女兒被婆婆平白叫囂,這部分,又與章百涵說的有些違背……所以,在事情尚未弄清楚之前,她還是願意暫且守著他們的婚姻、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家。

    一切,都等莫韶華回來再說,等她安撫完女兒,或許,也等她看過那些信件之後再說……即使,她已經悄悄開始懷疑他口中所描述的從前……

    “小雅,等我。”莫韶華深呼吸一口氣,提步追出去。

    他關在門扉後的,是妻子對他的強烈懷疑,與不再信任。

    “莫教授……你一直在騙我,對不對?”何雅咽回喉嚨裏的,是昭然若揭的事實。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4:37

第九章

   當晚,直到棠棠睡前,莫韶華都尚未進門。何雅縱然心中不安,卻仍得強打精神,如同往常般地幫女兒看作業,陪女兒梳洗上床。

    “棠棠,你爲什麽要奶奶不要欺負瑪彌?瑪彌不記得以前發生的事了,你告訴瑪彌好不好?”于是,何雅抱著棠棠,與女兒一同窩在床上,若有所思地這麽問她。

    解決大人的問題前,勢必得先安撫孩子的情緒,由棠棠今日的態度來看,小女孩著實被婆婆嚇得不輕,將這件事略過不談,是無法撫平孩子內心恐懼的。而且,或許,她也能藉著與棠棠談話的過程,更了解“三十歲何雅”婚姻的真相。

    莫韶華口中的婚姻、章百涵眼中的婚姻,與她婆婆令她看到的婚姻……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三十歲何雅”的婚姻?而棠棠眼中父母親的婚姻,又是什麽模樣?她已經相信了她現在過的,就是“三十歲何雅”的婚姻生活這麽久,現在看來,她的認知與理解似乎有些問題……

    “因爲……奶奶以前常常對瑪彌很凶……”棠棠擡眸偷觑何雅,一句話說得心虛,怕說了,會令何雅傷心,也怕被何雅責罵。

    “這樣啊?也許是因爲瑪彌做了什麽讓奶奶不高興的事,奶奶才會對瑪彌很凶吧?”何雅試著想問出什麽,也試著爲婆婆找個合理的借口。

    姑且不論“三十歲何雅”的婚姻是何種面貌,只要棠棠還姓莫,還是莫韶華的女兒一天,就必須對長輩有應有的禮貌與尊重。

    她已經當了好一陣子“三十歲的她”,即便現在有些不確定與動搖,一時間要她抛下家庭包袱,什麽都不與女兒溝通,也有著相當的難度。

    “才不是呢!奶奶說她最討厭瑪彌了!”棠棠癟了癟嘴,臉上對奶奶的討厭之情表露無遺。

    “……”棠棠的說詞,令何雅對章百涵的說法與婆婆的態度更加確信。婆婆不喜愛她不是一天、兩天,確實是這段婚姻中的常態。

    但是,不論她與婆婆之間的相處如何,大人間的恩怨,怎麽都不該牽扯到孩子身上。她是真心喜愛棠棠這個女兒,對她有著十分接近母親般的感受,既然如此,她也應該要有母親般的教導。

    “棠棠,就算奶奶不喜歡瑪彌好了,但是,你今天對奶奶這麽凶,不只很沒禮貌,可能也會讓奶奶很傷心喔,以後見到奶奶的話,不可以再這麽說了喔。”何雅換個方向勸說。當然,這是指,假若,她與莫韶華把話說開,將誤會弄清楚,他們之間還有以後的話……

    “奶奶才不會傷心呢!她說我是女生,所以她也不喜歡我!我才不要她喜歡我跟瑪彌呢,我最討厭奶奶了!”棠棠再度說得振振有詞、義憤填膺。

    “棠棠,你記得瑪彌跟你說過,人生氣的時候,會說些不好聽的氣話嗎?”何雅試圖力挽狂瀾。

    “……記得。”棠棠有些悶悶地回。

    “所以,瑪彌想,奶奶可能也只是說氣話而已,奶奶自己也是女生,不會討厭女生的。”

    “才不是呢,我知道,她就是討厭我。”棠棠嘟嘴,萬分不領情。

    “好吧,就算奶奶真的不喜歡瑪彌和棠棠好了,但是,我們也不能對奶奶沒有禮貌,因爲奶奶是將把拔生下來的人,還將把拔養得這麽大,讓把拔跟瑪彌談戀愛,生了可愛的小棠棠。所以,不管怎麽說,奶奶是長輩,我們對奶奶還是要有該有的禮貌,知道嗎?”何雅將女兒當大人般講道理。

    “瑪彌,你也討厭我是女生嗎?”靜默了片刻,猶眨著大眼,毫無睡意的小女孩,忽地抛出這麽一句。

    “我怎麽會討厭你是女生呢?”幸好,她有與棠棠談及這個話題,看來,婆婆這些不知是無心或是刻意的言語,早在棠棠心中留下深深的刻痕。

    何雅心疼非常,甜甜蜜蜜地吻了棠棠一口。

    “瑪彌不知道奶奶是怎麽想的,但是瑪彌很喜歡棠棠是女生喔。”

    “真的嗎?”小女孩有些驚訝,又有些如釋重負,像存在心底許久的不安,終于被母親擦去般,既感高興,又感不確定。

    “當然是真的呀。棠棠沒有發現瑪彌很喜歡幫棠棠綁頭發嗎?你要是男孩子,瑪彌就沒辦法幫你綁頭發了。還有,你是女生多好,以後等你長大,我們可以一起去逛街,買衣服、買化妝品、買高跟鞋,買很多有的沒有的小東西,也許還可以一起去燙頭發……”

    “燙頭發?燙得鬈鬈的,像公主那樣嗎?”棠棠的小臉蛋瞬間明亮了起來。

    “是啊,燙成像公主那樣……或是,棠棠想燙成像貴賓狗那樣也可以喔。”

    “我才不想燙得像貴賓狗那樣呢!”棠棠邊笑邊嚷了起來。何雅又瞬間與女兒笑鬧成一團,直到小女孩筋疲力竭,在她懷中沈沈睡去。

    當棠棠進入夢鄉,房內恢複一片靜谧,今日發生的種種在何雅心頭漸漸發酵,迫得她不得不面對。

    章百涵口中訴說的那一切、神情不善的婆婆、反常無禮的棠棠、神色驚慌的莫韶華,和棠棠方才說的那番話……這些她從沒想象過的情狀,不約而同指向了同一個事實;而莫韶華遲遲未歸,究竟在與婆婆談些什麽呢?他今日對婆婆說話的口氣那麽嚴厲,勢必也令婆婆氣極了吧?

    她原以爲幸福美滿的婚姻,包覆著層層疊疊的困惑,而當她立心將重重面紗掀開,看見的究竟會是章百涵訴說的真相,抑或是莫韶華總急著坦露的真心?

    就是因爲莫教授表現出來的是那麽愛她,于是她才會對他深信不疑,進而對她十年後的生活感到認同與歸屬,既然,她的愛情是來自于對莫韶華的信任,那麽,當信任破壞殆盡的時候,愛情還會存在嗎?

    其實,莫教授與三十歲的她本是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

    她的生産,他沒有陪同?他母親對她的輕蔑與欺淩,他曾經默許?她在這段愛情路上孤立無援,甚至不得不爲了丈夫的前途與婆婆的顔面,放棄即將到手的大學學曆?

    這些聽來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今日發生過一連串衝擊之下,竟顯得如此合理與可能……三十歲的她過的生活,似乎遠遠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樣。

    何雅發現她無法再任由自己胡思亂想下去。

    她回到自己房裏,將章百涵交給她的那疊信件打開,試圖在當中尋找還能夠相信丈夫的證據。

    也許,一切只是各人解讀不同罷了?也許,莫教授有他一套說詞,有不得不的苦衷?否則,他方才對待婆婆怎會是那樣的態度?也許……有很多很多的也許……

    何雅深呼吸一口長氣,將信紙攤開,守著一絲微乎其微的盼望,逐一閱讀。

    ——“棠棠,今天是你的生日,媽媽知道有很多話,現在告訴你還太早了,可是,媽媽好害怕有一天不能親自告訴你,所以,先寫在這裏,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見……”

    ——“棠棠,媽媽想,你有一天一定會有喜歡的男孩子,有一天也會步入家庭。媽媽很想告訴你,媽媽從前覺得,談戀愛就是談戀愛,什麽門當戶對的說法都太勢利,但是,媽媽現在必須要告訴你,你與喜愛的男孩,門戶身分確實不要相差太懸殊才好,否則……”

    ——“棠棠,你一定要有足以謀生的一技之長,有獨立的經濟能力,有完整的學曆,這些都是能夠令你婚姻幸福,令你能夠在婆家擡得起頭來的條件與籌碼……當你爲了愛情放棄自己的時候,有一天就會像媽媽一樣,輸得一敗塗地……”

    ——“棠棠,媽媽生你的時候是一個人,但是,生下棠棠之後,媽媽就不再是一個人了,有了棠棠之後,媽媽就不再感到寂寞……”

    ——“棠棠,即使有誰不喜歡你的性別,你永遠是媽媽最珍惜且最重視的一切……”

    ——“棠棠,媽媽一定會好努力好努力,努力帶你離開那個不喜歡你、也不喜歡媽媽的地方……”

    ——“棠棠,每次你把媽媽煮的飯吃光,並且稱贊媽媽煮飯最好吃的時候,媽媽都好慶幸曾經被逼著學煮飯,雖然曾經又餓又累,學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是,現在看你吃得如此滿足,媽媽也覺得好開心……”

    ——“棠棠……”、“棠棠……”

    每封信皆是洋洋灑灑,將母愛表達得淋漓盡致,與其說是寫給女兒,倒不如說是在努力勸慰自己,爲了女兒,持續在這段不快樂的婚姻裏走下去。

    那些關于夫家對她娘家的輕視,逼迫她放棄就要完成的學業的不甘,對她沒有謀生能力、在家當家庭主婦的看不起,與丈夫總是不在身邊的寂寞……

    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卻牢牢實實地刻劃在對女兒提醒、告誡,與殷殷期盼的字裏行間。

    即便何雅沒有這十年間的經曆,但她卻完全能夠從這些信件上理解“三十歲何雅”寫下這些信時,那份被輕視的不甘心,萬般感同身受。

    她們有著同樣的原生家庭、出身同一背景,當她們被诟病的都是這些無法決定與改變的部分時,她的感覺就像臉頰上挨了熱辣辣的一掌,就像被人當面指著鼻子罵父母親一般,身曆其境。

    那麽傷人、不堪、醜陋……痛到椎心刺骨,疼得眼淚幾乎掉下來。

    三十歲的她沒有值得敬重的娘家,沒有肯爲她挺身而出的母親,沒有完整的學曆,沒有能夠謀生的一技之長,生的更是連名字都無法被寫入族譜裏的女兒。

    她拿的一手爛牌,注定她在莫家的毫無地位,全無勝算。

    她放棄學曆之時,絕對是抱著將來會換得更好生活的希望,結果,卻爲她換得了想象不到的無比輕視;而那些她當初因爲愛情覺得理所當然的犧牲,在褪去熱戀糖衣之後,更顯得愚蠢可笑。

    她與莫韶華是一對相愛卻被現實壓垮的夫妻,他們的愛情毀掉彼此,將對方推離康莊大道……不對,被推離康莊大道的只有她,她的丈夫依舊是人人景仰的學者,依舊是她淩厲婆婆心目中的好兒子。

    “哈、哈哈哈哈……”何雅手裏捏著成疊信紙,再荒謬不過地輕笑出聲,不知道她臉頰上的眼淚,正一滴一滴地滑下來。

    稍早時,在她耳邊裂開的是謊言;如今,在她眼前攤開的是真相。

    她對莫韶華口中所說的話一直毫無懷疑,全盤相信;她一直努力付出,想藉此回報他表現出來的深情,卻沒想到,她急于補償的真心令她落入一場前所未有的騙局。

    “三十歲的她”根本不是莫韶華費心經營出來的那副模樣,她卻因此耗費心力,拚命想成爲那個“三十歲的自己”,成爲那個好愛他的何雅,成爲那個對她的婚姻與家庭如此眷戀的何雅,殊不知,她不由自主成爲的,通通都是莫韶華編造出來的謊言……

    她並不是活在她的未來人生,而是活在刻意被假造出來的騙局。

    她爲什麽直到現在才想起,棠棠曾說,從前的瑪彌偷偷在哭……

    強烈的羞恥感從腳底竄燒蔓延,挾帶著猛烈的不甘心,鋪天蓋地,狠狠向她席卷而來,令何雅全身發冷、渾身震顫,此刻,真覺她似恢複記憶。

    三十歲的她曾經過得那麽卑微痛苦;三十歲的她曾經那麽想脫離令她痛苦不已的婚姻、那麽瞧不起她的夫家;三十歲的她,曾經是那麽怨怪她的丈夫、曾經是那麽寂寞……

    這些日子以來,莫韶華欺騙她欺騙得有多用力,便更彰顯了全然相信的她有多愚蠢。

    愛情或許能夠包容殘破的過去,卻不足以支撐進行中的謊言。

    她是如此不堪。

莫韶華進屋的時候,時間已近午夜,客廳大燈已然熄滅,僅余幾盞立燈。

    光線暈黃,朦朦胧胧地,教他看不清在沙發上睡著的妻子容顔。

    莫韶華放輕腳步走近何雅,伸手輕觸她猶帶著濕意的臉頰,在沙發邊緣坐下,深籲了一口長氣。

    幸好,妻子仍在這裏……幸好,她真的如她所言,待在家裏等他。

    今日發生的一切遠遠超出他預期,但是,只要何雅仍在,只要她仍沒有恢複記憶,只要她仍在這裏,他願意編造許多許多、更多更多的謊言,只求能令她繼續留在身畔。

    長長的歎息聲,隱沒在無邊夜色中,被驚擾的何雅掀動長睫,醒在莫韶華幽深的注視裏。

    “抱歉回來晚了……小雅,你哭了?”他想,勢必是母親今日態度令她感到委屈。莫韶華以指摩挲何雅頰畔,一句話說得溫存且心疼。

    明明平時是那麽令何雅感到眷戀的動作與聲嗓,此時卻備感諷剌與心酸。

    她搖首,將他覆在頰邊的手拉開,在沙發上坐起身,面龐緊繃。

    “……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以往,總覺莫教授這雙眸子太深沈,藏著許多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緒,如今,事實證明,也確是如此,她既瞧不清、也看不懂他的心事,自始至終都被他耍得團團轉。

    “媽今天情緒不好,你別生她的氣。”莫韶華望著她,溫溫緩緩地道,稍早與母親周旋過一場的話音中盡是疲憊。

    母親恐怕一輩子都不能喜愛何雅,可他今日已經向母親表達得夠明白堅定了,不論是從前、現在,或是未來,他的妻子都只會是何雅。

    他已經搬離家中,若母親仍是這般無法接納與尊重他的家庭,他只會帶著他的妻女,找到離家更遠、更能平靜度日的居所。至于那些什麽母親要他追求的虛名,他已經無心再追尋。

    “她不是今天情緒不好,她是一直都很討厭我。莫教授……你究竟還要騙我到什麽時候?”何雅直瞅著莫韶華的眸光瞬也不瞬,一向嬌甜的臉龐面無表情,沒有心思做任何迂回,開口便直接切入重點。

    “小雅,你想太多了。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胸口一震,壓抑下過快的心跳,微微笑了,伸手想觸碰何雅的動作卻被她一把拍開。

    “是我想太多嗎?你是真的聽不懂嗎?你好好想一想,你還要再繼續這麽騙我嗎?”

    何雅得極力穩住自己,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他一直都在騙她,他直到現在還想騙她!

    “小雅?”莫韶華驚愕地凝注她。

    決絕的眼神、疏離的舉措……他很熟悉如此神情的妻子。

    那是失憶前的何雅,被他傷過一百次心、爲他流過一萬次淚的何雅……何雅已經恢複記憶的念頭竄跳上來,驚出他一身倉皇冷汗,可在事情尚未成定局之前,只要還有一絲希冀的可能,他便只能全力遮掩。

    而他力持鎮定的模樣,只是令何雅感到更加荒謬。

    “莫教授,你告訴我,我大學有念完嗎?我有拿到畢業證書嗎?”何雅迎視他,厲言逼問。

    “你怎麽會這麽問?這個問題,我上次回答過你了。”莫韶華拿下眼鏡,緊揉眉心,起身伫立窗邊。

    以往他如此顯露疲憊的小動作總會令何雅心軟,不論她原本想與他談什麽,都會因著體貼他已經十分疲累的心思,延後再談,可惜今日毫不管用。

    “接下來呢?接下來你要怎麽辦?僞造一張畢業證書給我?”何雅跟著起身走近他,唇邊勾著一道帶著諷剌的微笑弧度,冷冷地質探。

    “……”莫韶華盯著她太過淩厲的眼,緊抿雙唇,沒有回話。

    他無法言語,只要一開口承認,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便要潰散破敗。在知道何雅憶起多少之前,他無法盡掀底牌。

    他像對待敵人一般,步步爲營、小心翼翼,可他想擊潰的,卻是他無法抹去的往事與從前。

    “我生棠棠的時候,你有在身邊陪我嗎?”何雅仰望他的容顔,又再度詢問。

    “……”莫韶華依舊無語。

    “婆婆一直都很討厭我,是不是?你們一直都很瞧不起我爸媽,是不是?”

    “……”

    長長的沈默,回蕩在屋裏,莫韶華只是深深地望著她,一迳保持緘默,沒有回話,而他的沈默令何雅備感難堪,更加愠惱。

    說呀!說句什麽都好呀!說事情不是這樣,說他有萬般不願意,說他也是情非得已,說那些她想聽到的一切!他這樣任她唱獨角戲算什麽?!

    稍早時她還處處爲他找理由,想要合理化今日看到、聽到的一切,她是那麽想要相信他,可他卻硬生生地瓦解她對他的信任,令她的真心破碎一地,直到現在還不肯坦誠相對。

    何雅所有的不滿,全都一股腦兒傾瀉而出,揚聲大喊——

    “你爲什麽可以任由我被你母親欺負,卻還自顧自地准備升等教授?你對我難道沒有感情嗎?棠棠難道不是在你期盼之下得來的孩子嗎?我們的婚姻難道是你的累贅與絆腳石嗎?”何雅凝注他雙眼,句句指控,忿忿不已,每一字句皆是咄咄逼人。

    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莫韶華緊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浮現,可再如何使力,也無法壓抑心中澎湃焦急的情緒。

    他曾經預想過這景況好幾回,也曾數度被類似的惡夢驚醒,可他卻萬萬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這麽急,這麽椎心刺骨,這麽令人鮮血淋漓……

    過往的何雅與現今的何雅在他眼前交疊,每一句指責與埋怨都深深重擊他心房,再再提醒他,他確實是個差勁透頂的丈夫,更是個失敗的兒子……他不配用謊言換取幸福。

    他怎會以爲自己能夠呢?他早已失去任何幸福的可能。

    “因爲我差點毀了你,所以只好幹脆毀掉我?我應該可以有一個更好的未來,至少我可以完成大學學業,你們怎麽可以逼我辍學之後,又責怪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待在家裏當家庭主婦?難道要求我中斷學業的你們不該負部分的責任嗎?”何雅將她拼湊出的事實原封不動地還給莫韶華。

    那些她曾被看輕、曾被欺淩、曾令她遍體鱗傷的過往,她惡狠狠地抛回去給他,直到此刻才明白,對所愛之人惡言相向的同時,自己也會感到受傷,心如刀剛……

    “還有,就算我不工作在家帶小孩又怎樣?棠棠姓莫!不姓何!我照顧你們莫家的孩子不對嗎?不會煮飯就不能吃飯?!那你呢?你會煮飯嗎?獨獨對我不公平,只因爲我不是莫家人?有沒有搞錯,我從小到大沒吃過你們家一粒米,沒喝過你們一口水,我生養你們莫家的子嗣,難道沒有一點功勞或苦勞?還是只因爲我生的是女兒,所以也入不了你們的眼?我媽靠小面攤養活我又怎麽了?她偷了嗎?搶了嗎?你們憑什麽瞧不起她?你會煮一碗好吃的面嗎?又知道一個女人養家討生活有多不容易嗎?我怎能決定我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何雅耗盡全身力量大喊。

    “小雅,你聽我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是啊,他又怎會不明白呢?

    他一直都很明白,所以他一直都很努力,他的努力便是盡力用更快的速度達到母親的期望,好讓母親相信何雅不會是他人生上的阻礙,有了她之後,他能向上爬升,而不是往下沈淪。

    可是,他在那麽努力往前追尋的同時,卻也丟失陪伴妻女的時光,與妻子對他的愛情和信任。

    “明白?明白?!炳哈,你在開玩笑吧?”何雅笑了,笑得眼眶幾乎迸淚。

    “既然明白,你怎麽還能這樣對我?還有,你又何必辛辛苦苦在我失憶的這時候,努力營造出家庭美滿的假象……你這樣耍我、欺騙我很好玩嗎?你難道都不怕我有朝一日恢複記憶?莫教授,你知道嗎?你讓我覺得我好蠢、好可笑、好白癡……好了,你現在如願以償了,我又再度愛上你,我像個笨蛋一樣,陪你在一場編造出來的婚姻謊言裏,徹徹底底玩了一場愛情遊戲。”

    “小雅,這不是遊戲。”莫韶華直視她的眼,沈痛且鄭重地道。

    “不然呢?不然這是什麽?你說了那麽多謊,還不夠格稱得上是遊戲嗎?”

    “小雅,我只是……我顧不了那麽多!”因爲無法肯定她得知事實後還會愛他,所以只好費盡心力,賭一個能夠繼續相愛的可能。

    “你顧不了那麽多,那麽你顧了什麽?顧了你的妻子?顧了你的女兒?還是顧了婆婆?”

    “小雅,我知道我讓你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我別無選擇。”見事態已無可挽回,深感困頓的莫韶華狼狽不已,只得全盤托出。

    “我一直走在母親安排好的道路上,而你像場美麗的意外,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的人生裏,我是那麽羨慕與我截然不同、自由自在的你……我不想放棄你,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方式爭取母親的認同——”

    保護妻子與女兒的心情始終如一,而經過今日與母親的對峙與爭吵,只是更加確信與堅定。他想守護他的家人,不論母親未來是否諒解,他都不會再令何雅與棠棠委屈一絲一毫。

    “認同?你人都不在家,還能用什麽方式爭取認同?你難道不知道,與婆婆同住的那段日子,我過得很痛苦?”

    “我當然明白你不喜愛與母親同住,但我一直以爲,我盡快通過升等,母親對你便能多些體諒……也一直以爲,媽和你至少能井水不犯河水,卻沒想到,事情遠遠比我預想中還糟……”他是獨生子,他不能試也不試,就放棄與寡母同住的可能。

    至于那些何雅遭受的錯待,他一直毫無疑問地接受母親單方面的說法,以爲何雅堅持生産不需他陪同,以爲她在家一切安好,毋須他挂心,而何雅這頭也是持續隱忍、只字未提。

    直到某天,他驚覺何雅花在烘焙上的時間越來越多;直到某天,何雅帶著棠棠跑到章百涵家長住,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母親對他婚姻生活的阻礙,遠超出他的想象與理解。

    “既然這樣,你爲何不說?你從前對我說過這些嗎?你曾對我說過你母親對你的要求與期許,曾說過你不顧一切往前衝是爲了我,曾要求過我的體諒與支持嗎?”若他曾向她傾訴過他的萬般爲難,她寫給棠棠的信中便不會如此怨慰。盛怒之中的何雅,只覺莫韶華又在巧言欺騙。

    莫韶華搖首,苦笑。她要他怎麽說?他還能再讓她討厭母親更多嗎?

    “小雅,不論你相信與否,我是當真對你心懷愧疚,我欺騙你,那是因爲我害怕失去你。”

    “……”不要相信他!何雅心中警鈴大作。他總是甜言蜜語、面不改色;他總是任意玩弄她的情緒,讓她深陷在他布下的天羅地網裏。

    何雅咬著嘴唇,鐵了心地默然不語。

    “小雅,你相信我,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會過得很好的。”莫韶華走近她,萬分誠懇且卑微地請求。

    “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了,莫教授,我分不出來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你別再耍我了。”

    “小雅,我沒有耍你,我要怎樣你才肯信我?”莫韶華上前想摟抱她,可惜心煩至極的何雅毫不領情。

    她奮力將他掙開,卻在莫韶華一個踉跄,後背撞上窗台時,聽見一陣強大且不尋常的抽氣聲。

    “莫教授?你還好嗎?”單單只是碰到窗台,怎會發出這麽痛的聲音?她令他受傷了嗎?

    即便兩人正在爭吵,僵持不下,但是……共同相處了這段時日,總歸還有最基本的情分,何雅走過去探視。

    “沒有,沒事。”莫韶華忍痛的聲嗓聽來極爲壓抑,額角隱隱還有冷汗浮現。

    他緊咬著的唇瓣幾乎泛紫,怎會沒事?

    何雅不顧他的說詞,一迳走過去細究他的後背,直到此時才發現,他一向熨得整潔平整的襯衫背後淩亂不堪,上頭明顯有著不知被什麽東西打過的痕迹,一條條、一道道,怵目驚心。

    一個荒謬的念頭竄上何雅腦海,她幾乎是迫切地、不可置信地,在莫韶華阻止她前,狠狠地將他的襯衫下擺拉出撩高,而後在親眼看見那些斑駁瘀痕與血痕時,既感氣惱,又不知爲何想落淚。

    “這傷怎麽來的?”她想,她是明知故問了,可是,她無法相信……

    “……”莫韶華抿唇不語。

    “婆婆打你嗎?就爲了我?爲了今天的事嗎?你都那麽大的人了,她還這樣……你不能還手,至少要跑啊……”何雅睐著他慘不忍睹的寬背,胸悶至極。既心疼他,又不甘心心疼他,反反複覆,一顆心上上下下地煎熬無比。

    “我和媽說了一些話,惹得她很不高興,是我自找的,跟你沒有關系。”莫韶華輕輕淺淺地笑了,可他故作平靜、雲淡風輕的嗓音卻令何雅猝不及防地哭了。

    可惡!她哭什麽哭?有什麽好哭的?!何雅惡狠狠地將頰畔的淚抹掉。

    她只是想到……想到婆婆對待親生兒子尚且如此,那麽,可想而知,她身爲媳婦的日子的確不會太好過。

    可是、假若,莫韶華方才說的是實話,他確實對她感到愧疚不已,那麽,在她毫不知情且拚命怨怪他的同時,他是否也默默地爲她擋去了許多風雨?正如同他此時的背傷一樣?

    她氣婆婆瞧不起她的父母,可是,她現在對莫韶華發泄的,難道不是對他母親的滿腔怒火嗎?她無法決定自己的父母是何種模樣姿態,同樣的,他也是啊。

    他是不是總是這樣?什麽話都不說,什麽疼都不喊?夾在這段難解的婆媳關系裏,他是不是也很爲難?他們從前,是不是真的有過許多誤會?

    何雅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情緒驟然間暴起暴落,不知該相信什麽,只知道她如今一字一句都不想再聽,一個聲音畫面都不願回想,今天就到此爲止,她已經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莫教授,我累了……”何雅硬起心腸,決心什麽也不理。她心倦身疲,委頓不已地逃回臥房。

    莫韶華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直到此刻才認清,他所有的努力、心力,皆是徒勞一場,萬般皆空。他頹然地將臉龐埋進雙掌,無力阻止雙肩的抖顫。

    今日,他終于徹底忤逆了母親,也終于完全失去了妻子。

    他從來就不是資優生,他只是一個將婆媳關系與家庭關系搞得一塌糊塗的平凡人。

    午夜的客廳,只余今日發生的一切不堪,與男人從小到大被耳提面命交代的,從不被允許的沈抑哭聲。

    一敗塗地。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4:58

第十章

    何雅站在廚房裏,從烤箱裏端出這些日子以來做的第無數盤馬卡龍,咬了一口,接著心浮氣躁地將它們通通扔進垃圾桶裏。

    馬卡龍是種極爲脆弱、需要細心養護的甜點,制作過程需要一氣呵成,只要稍有一個環節出錯,便會整盤盡毀。

    何雅總覺得,垃圾桶裏的那些馬卡龍與她的婚姻很相似——明明包裹著缤紛甜蜜的色彩,其實內在卻脆弱得不堪一擊,難以入口,遑論吞咽。

    她走到窗邊,歎了十分深長的一口氣。窗外天幕低垂,雲層厚重,即便將屋內窗戶全數打開,仍然揮不去暴雨將來前的滯悶空氣。

    這幾日,她單方面地與莫韶華持續冷戰,扣除那些日常生活必須的對話,她不再與他聊天、不再與他擁抱、不再與他親吻……她與他的關系降至冰點,正如同她臉上再不複見的笑容,已經無法回到從前。

    何雅不知道莫韶華是怎麽想的,更重要的是,她連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也不明白。

    她好像很生莫韶華的氣,又好像不是很生他的氣?而令她如此不舒坦的,究竟是從前不堪的往事,還是這些日子以來,莫韶華對她的欺騙?

    她心中隱約明白莫韶華有許多難處,可又不願放下姿態與他主動攀談;她其實了解他的謊言背後,蘊藏著多麽想與她再續前緣的渴望,可又不願就此包容他的謊言。

    事實上,莫韶華欺騙她欺騙得有多努力,便彰顯了他在這段亟欲修補的夫妻關系當中有多狼狽。甚至,他爲了她與婆婆爭吵,吵得一身斑駁的傷痕……

    何雅腦中繞著盤旋不去的心事,胸口彷佛壓著千斤重的大石,愁眉不展,悶悶不樂,而莫韶華如同往常,伫立在吧台邊緣,望著廚房內完全沒發覺他出現的何雅,臉色忽明忽暗。

    不過幾日,她的下巴似乎更尖了,本就纖細的肩膀似乎更瘦了,她一向甜美的臉龐上再無笑意,僬悴的眼陣裏滿是疲憊……

    他早就察覺到她在這段婚姻裏的日漸枯萎凋零,卻因著某些自私的理由,怎麽也不願放她自由。

    他想,何雅之于他,除了愛情之外,更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那便是,何雅在他被安排好的人生之外。

    因著他們兩人天差地別的懸殊,她成爲他求之而不可得的想望,是他小心翼翼珍藏著的秘密、不願被人打擾奪去的休憩之地。他不願放她離去,彷佛放開她,便會失去那個終于能夠叛逆與潇灑的自己。

    可是,他在何雅與母親的夾縫之中爭取了一輩子,怎麽都不肯放棄這段感情,卻原來,他的堅持才是造就了這些痛苦的根本。

    他的母親希望他離婚,他的妻子也希望他離婚,他卻爲了自己的執著,白白折騰了這兩個女人好多年……這場僵持不下的鬧劇,走至今日,勢必得有人作出決定。

    “小雅。”莫韶華深呼吸了一口氣,閉眸又掀,鼓起畢生最大的勇氣,開口喚她。

    輕輕淡淡的男嗓,回蕩在廚房寬敞的空間裏,未預期莫韶華會在此時出現的何雅嚇了一跳,側首望向音源。

    “你回來了?這麽早?”擡眸睐向挂鍾,時間才過正午。

    “今天期未考,要准備放暑假了。”莫韶華平緩的口吻,有著他自己才知道的僵硬。

    “……喔。”何雅與他對望一眼,一陣沈默過後,又尴尬地垂下眼睫。連日來都是如此,除了稀松平常的日常對白,她實在找不出任何言詞與他相對。

    莫韶華對她清清楚楚寫在臉上的情緒毫不意外,唇邊微揚一道無奈笑弧,提步走到她身畔。“小雅,我想和你談一談。”

    “談什麽?”何雅揚睫睐他,因爲已與他疏離了幾日,不知他此時要說些什麽,咽了咽口水,不由得有些緊張。

    “這給你。”莫韶華將一只A4大小的牛皮紙袋遞給她。

    “這什麽?”何雅不解地望向他。

    “打開。”莫韶華淺淺地道。

    何雅疑惑地瞅了他一眼,接著動手將裏面的東西拿出來。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想,我們之間,勢必得有個結果,我反複思量了許久,這就是我所能給你的,全部都列在上頭,如果,有任何遺漏或不足的部分,我們可以再商量。”

    莫韶華在她一邊動作時一邊說話,然後,將何雅僵凝的神情盡收眼底。

    何雅睜大雙陣,不可思議地望著那份洋洋灑灑寫著詳盡離婚條件的文件——那上面有著他每月會付的贍養費、教育費、探視棠棠的次數、共同監護的監護權,還有,會將現居房子過戶給她的聲明、以及他每月會負擔的房貸……

    何雅驚愕地望著他,而莫韶華對她牽起了一個十分努力,才能扯出的微笑。

    “小雅,我很抱歉這些年來讓你過得這麽不愉快,很抱歉這些日子對你的欺騙,也很抱歉耽誤你的青春……我想,如今是該放手,把你想要的生活還給你的時候了,離開我之後,相信你會過得比較好。”

    假如,失去與他共同的記憶,徹底離開他的人生,能令她恢複像前陣子失憶時的明亮笑顔,他又怎能繼續再折磨她下去?

    燦爛的笑容遠比深鎖的眉頭適合她,一直以來,都是。就算他曾經有多著迷于那朵笑容,也已經沒有必要讓她知道了。

    莫韶華盡量輕描淡寫,試著讓他表現出來的,就像他從小到大被訓練成爲的紳士一般,殊不知要說出這番話,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困難許多。

    何雅看著莫韶華,再看向眼前那張有著對她一切有利條件的離婚協議書,腦子空白,就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在心中問了自己一百遍,這真的是她所需要的嗎?

    這或許是三十歲的何雅——被現實磨殆一切勇氣,亟欲重獲自由的何雅——需要的,但是對她而言呢?這是她真正想要的結果嗎?她這幾日對他的疏離,就是爲了換得如此結局嗎?

    雖然,當初她在安撫被婆婆驚嚇的棠棠時,曾對他們之間的未來感到懷疑,但,真正與他有過爭吵,弄清了前塵過往之後,她心中雖對他有怨怪、有不甘、有憤怒、有失望,有深深的無力感與不知所措,可是,卻從未想過要這麽分離……

    何雅默然不語,望著那白紙黑字沈默了良久。

    “小雅,你先好好地把這些看過,考慮一下,想一想是不是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若沒問題,找一天,我們一起去讓這份文件生效。至于棠棠,若是你還不想讓她知道,我可以暫且維持現狀,住在二樓,當然,若是你要我搬出去的話,給我一段找房子的時間,我會盡快搬走。”

    他此番話說完,兩人之間氣氛凝滯無比,何雅視線怔怔地與他相交,再無人出聲開口。

    莫韶華深深地注視著她,而後,突然覺得他無法再在如此沈默中待下去,彷佛只要再多留片刻、再凝注她片刻,他努力強撐起的冷靜便要松動,好不容易決定放她離開的念頭,便要一點不剩地瓦解。

    “那便這樣吧,小雅,我上樓了。”他扯唇朝她微笑,拉松了頸上領帶,走到一旁階梯,回身便要拾級而上。

    何雅神情木然地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念及他這麽一走,兩人之間恐怕只余冰冷的一紙協議,再無夫妻關系,那些與他自相識以來的片段突然急湧而上,挾著驚天之勢,令她胸臆間鼓噪不已,眼眶疼到近乎發痛。

    “小雅……我是莫韶華,你的丈夫。”

    “小雅,我們的婚姻生活過得很好。”

    “小雅,你在這裏,對我來說,就已經是最重要的事。”

    “小雅,我確實很愛很愛你。”

    “小雅,歡迎回家。”

    他不是她的丈夫嗎?他不是明明很愛她,明明很珍惜她,明明總是再眷戀溫存不過地喚她“小雅”,明明與她有一個共同的家、與她有一個再可愛貼心不過的女兒嗎?

    “你總是很了解我……讓我有一種,好像等了許久,終于才遇到你的感受。”

    “我應該對一個男人與我的妻子當街拉扯這件事無動于衷嗎?”

    “我覺得,我們應該複習一下以前常做的事。”

    “你別擔心,我心裏只有你而已。”

    “小雅,不論你相信與否,我是當真對你心懷愧疚,我欺騙你,那是因爲我害怕失去你。”

    他不是明明還在傾訴對她的情意?明明還在使她相信與愛上他?明明還在表達他的愧疚與害怕嗎?

    怎麽一轉眼,這些通通都沒了,只換來一份規劃周嚴的離婚協議?

    難道,這些日常相處的片段,這些甜膩纏人的話語,也通通都是騙她的嗎?

    他不是說,他不想失去她嗎?

    既然這麽說,爲何還要這麽決定?他既然有著欺騙失憶的她的決心,爲何沒有請求她原諒、與她一同走下去的堅毅?

    雖然,她也會對從前發生的那些往事與不堪感到憤怒,也會對她沒有拿到的文憑感到不甘,但是,他爲何不與她一同尋找能夠彌補與解決的辦法?而是這麽簡簡單單地,扔了一堆看似優渥的離婚條件,就想與她分開?

    婆婆對她的錯待,對她家人的刻板印象和輕視無法改變,那是無解難題,她可以不要與之計較,但是,他現在難道不能讓她將大學學分補完嗎?他難道不能再繼續支持她做烘焙,好好彌補她從前被看輕的無力感嗎?他既然都已經爲了她與婆婆吵架,狠狠挨了一頓責罰,爲什麽不能再爲她爭取多一點、再更多一點?

    他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可以請求她原諒的方式也有很多很多,可他這麽一轉身、一放手,他們之間那些甜蜜的過往,未來那些即將幸福的可能,便會一點不剩、蕩然無存……

    “……你如果真覺得對我很抱歉,真的想補償我,又怎麽能抛下我?”在何雅意識到之前,她便已朝著階梯上的莫韶華開口。

    他如果真的愛她,真的對她感到愧疚,爲何只想得出以離婚這個方法收場?

    “什麽?”莫韶華停步,何雅似乎模模糊糊說了句什麽,他沒有聽清楚。

    “我說!你如果真覺得對我很抱歉,真的想補償我,又怎麽能抛下我?!”

    何雅仰顔望他,一個呼吸急喘,捏著離婚協議書的那只手緊握成拳,成串眼淚便撲撲敕簌掉下來,朝他驚心動魄地指控——


“你不是說你對我很抱歉?對我很愧疚嗎?既然你那麽對不起我,你就好好拿你的下半輩子來賠我,好好背負著對我的罪惡感,和我一起把棠棠養大,和我一起活到七老八十,聽我翻數不完的舊帳,拚命求我原諒,你怎能這樣半途而廢、落荒而逃?你這樣抛下我究竟算什麽?!”萦繞在心底的想法,隨著她的眼淚,雷霆萬鈞且氣勢驚人地暴吼出口。

    莫韶華被她的話語嚇了一跳,心魂震蕩,遲遲無法言語,而他的沈默,只是惹得何雅更覺不甘。

    他一直都這麽優雅、這麽從容,就連與她談離婚都面色沈穩,彷佛只有她是個神經病,只有她會爲了他情緒暴起暴落,只有她會爲了他放聲大吼!

    何雅越說越氣,眼淚越掉越急,最後索性拿著那份文件與牛皮紙袋,沒頭沒腦地衝上前,七手八腳地往他身上猛砸!

    “我才不要跟你離婚!誰要跟你離婚!你這個笨蛋資優生!白癡莫教授!到底爲什麽我會喜歡上你?!你遇到問題就想跑,連和我一起面對未來的勇氣都沒有,滿腦子淨想著離婚,你去跟鬼離婚好了,我是不會跟你分開的,就算你趕我,就算我下地獄,我也會拖著你去,你想擺脫我,門兒都沒有!”

    莫韶華瞠目結舌地望著她,愣愣地由著她狂褪猛打,很嚴重地懷疑何雅口中所說的,是否真是他以爲的那個意思?

    “小雅,你在說什麽?你可以說得清楚一點嗎?”爲何事情會有如此急轉直下的發展?他本以爲他與何雅的婚姻已經全盤皆輸、無可挽回,可如今聽來,似乎又有一線生機?

    莫韶華問話問得熱切心焦,風度盡去、優雅盡失,冷肅臉容蓦然放出光亮,可又唯恐會錯意,失望太深,一顆懸挂著的心七上八下,戰戰兢兢。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你究竟爲什麽會這麽笨?”何雅雙手盤胸望著他,一張漂亮的臉龐早就哭花,可在與他對話的過程當中,也更加明白自己的心意,抗議得越發嘹亮。

    “我很介意你的欺騙,你就好好跟我保證從今以後不會再欺騙;我很介意大學沒有讀完,你就讓我好好地去念完;我很在意從前因爲沒有經濟能力被看輕,你就讓我好好去發展我的事業……如果你有心彌補,就應該要好好留在這段婚姻裏,和我一起解決這些因你而産生的問題,怎麽會是甩頭便走?你這麽消極,日後究竟要怎麽跟我一起面對難題?”

    “留在這段婚姻裏?小雅,你的意思是說,你還願意繼續跟我當夫妻嗎?”莫韶華神情呆怔,受寵若驚,問話問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難得如此怔愣的模樣,稍稍衝淡了幾分何雅的委屈感,蓦然間心頭有些發酸,又有些感到好笑。

    其實,他應該也不是他方才表現出來的那副冷靜從容模樣,其實,他應該也很在乎與她的分離,其實,他應該,也很舍不得她……不行,現在對他心軟,還太早了!

    “總之,你快跟我道歉,快跟我說你以後再也不會騙我!苞我說,既然我被婆婆罵也罵過了,你被婆婆打也打過了,我們都已經這樣過了八年多,難道還怕下個八年嗎?你快說你一輩子都會讓我欺負,快說你會做牛做馬來還我,跟這張紙比起來,你不覺得這樣比較有誠意嗎?”

    也許每樁婚姻都有每樁婚姻的難題,但她還不想就這麽放棄,她想,只要兩人一起努力,總會找到解決與妥協的辦法,留下永遠比離開更需要勇氣。

    婆婆那端雖然無解,但如今距離已經拉遠了,不必天天相處,而莫韶華對她也是抱著支持相挺的態度,不是一味幫著婆婆說話,全然不維護她。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麽好怕的?她不怕啊,她怕的是他的不愛,怕的是他的欺瞞,怕的是他的離開……

    何雅話才說完,便被欣喜若狂的莫韶華抱起來,一陣天旋地轉。

    “你真的沒打算跟我離婚?還會待在我身邊?還會讓我補償你?一輩子讓你欺負有什麽問題?做牛做馬怎麽還?還是像你之前說的,不及格便用身體還嗎?”這下莫韶華不再懷疑他聽錯了,他一句話說得又快又急,近似瘋狂地抱著她,放聲大笑且大吼大叫,神情愉悅得像個失控的孩子。只要她還願意留在他身邊,她要他當什麽都可以。

    “你在說什麽啦?”怎麽會這時候想起這件事啊?何雅一邊褪他,一邊吸鼻子,奇怪,明明是這麽愚蠢可笑的對白,她爲何鼻子泛酸,又想落淚?

    “莫教授……我跟你說,我這幾天不理你,那是因爲我真的很氣你,很氣……我大學怎麽可以沒有畢業?我時常爲了考試報告,熬夜熬得半死……”雖然,她也知道,二〇一三年不比二〇〇三年了,現在滿街都是大學生,可,她就是不甘心……

    “我們找個時間複學,把學分補回來。”莫韶華很笃定地道。

    何雅點頭,眼眶濕濕的,又說:“我還氣……氣我曾經沒有一技之長,被人看輕……所以,我要繼續學烘焙,至于部落格跟烘焙班,等我覺得可以了的時候,我要繼續深耕。”

    “你要跟誰學烘焙?”拜托不要是那一位。

    “你離婚協議書丟得這麽幹脆,難道沒有一點要吃醋的心理准備?”她絕對是開玩笑的,可是,她還想再整他一下,何雅揚睫睐他。

    “……”對她有愧在先,氣勢輸人,莫韶華縱然不願,仍是瞬間噤聲。

    “還有……你怎麽可以讓我自己一個人生小孩?”

    “若有下一個孩子,我絕對陪你進産房。”關于這一部分,莫韶華應允得飛快。

    若有下、若……?何雅面紅耳赤。“你想得美!”誰要再跟他生孩子了?

    她臉上再度出現的嬌甜表情令他萬分心折感動,不由得對她的堅強與明亮感到更爲愧疚與心疼。

    她懷抱著他意想不到的勇氣,願意再給他一次與她相愛的機會;並沒有放棄如此狼狽的他、沒有放棄他們千瘡百孔的婚姻……莫韶華胸間一陣柔軟,雙臂一箍,便將她緊緊地藏進胸膛。

    “小雅,對不起,很多很多的對不起……還有……謝謝你還要我……”他不住地親吻她發心,在她耳畔,說得無比歉疚且深情。

    一陣強烈的委屈感席卷而上,何雅將臉龐偎進他胸膛,大口呼嗅他身上好聞的男人氣息。

    “莫教授,我……其實,我最感到受傷的是……總之,你以後不要再騙我了,也不要再這麽輕易,就想放棄我們的婚姻……”何雅吸了吸鼻子,終于,坦誠說出心底最深刻的在意。

    她當然在意三十歲的何雅曾經遭受的那些錯待,也對那些不愉快感到忿忿不平,但,已發生的往事畢竟不能回頭,她只能試著找出能夠接受的方法,盡力彌補。

    目前最重要,且最令她介懷的,仍是莫教授對她的欺騙,與面對未來的態度。她希望,他們兩人有著相同的目標,不要因爲一點小小的挫折,就失去能夠一同走下去的勇氣。

    愛情得來不易,相守更需要毅力。

    “對不起、對不起……”莫韶華依舊說得萬分歉然,不知該如何承諾,只能努力用笨拙的言詞說明,用長長的未來保證。

    “是我自作聰明,我以爲,離婚是你想要的……我保證,我絕對不會再欺騙你,我會對你很好很好、更好更好,比從前還好,你相信我,我會證明給你看,不會讓你後悔,只要你還要我……”

    “真的不會再有欺騙?不論爲了什麽理由,都不會再有了?”何雅再度確認。

    “絕對。”莫韶華重申。

    “做牛做馬也行?”

    “是。”莫韶華莞爾。

    “任何不合理的要求也可以?”

    “是。”

    “吃不完的冰塊?”

    “生理期前例外。”莫韶華想了想。

    “什麽嘛,沒誠意……”何雅抹掉眼角的淚,而後跟著他一起大笑。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5:33

第十一章

    窗外驟雨聲暴起,揮別了一室厚重,傾盆大雨過後的天空,或許,會有彩虹。

    何雅後來才發現,她之所以會在部落格上走紅,並不是因爲她是烘焙天才,有什麽無師自通的本領,而是因爲,她很善于拯救失敗品。

    她的部落格上有個點閱率與回應數很高的失敗專區,她之前總以爲那是不值一看的區塊,所以一直尚未細究,卻沒想到,真正的精華卻在那裏。

    發酵過頭的面包、濕度太高的面團、烤不出裙邊的馬卡龍……她自有一套逆境求生的辦法,能夠起死回生,于是,有了這些失敗經驗的分享與借鏡,她終于成功端出了色彩缤紛且美味無比的馬卡龍,甚至,還有她最自豪的玫瑰口味。

    只不過,當她興高采烈地將馬卡龍端到客廳來時,看見的卻是假日時,父親正在嚴厲督促女兒訂正作業的這幅光景——

    “棠棠,你這個字的注音符號寫錯了,『ㄣ』跟『ㄥ』怎麽會弄不清楚呢?你看,尾音是『ㄥ』的時候,嘴巴沒有閉起來,嘴形是這樣……至于『ㄣ』,你記住,它念起來有個『一』的音,嘴形最後會變成這樣,舌頭放的位置也與『ㄥ』不同……只要發音標准,注音符號就不會寫錯。來,你念過一次之後再寫寫看。”

    “『ㄥ』?『一』?唔……把拔,爲什麽『ㄣ』會有『ㄥ』呢?”莫韶華越解釋越複雜,有聽沒有懂的小孩越念越亂。

    莫韶華眉頭一皴,何雅卻緊張得心口一提,慘了,有人教授病要發作了。

    “棠棠,你先去洗手,准備吃點心,作業等一下再訂正。”看不下去的何雅,將馬卡龍放在桌上,催小女孩去洗手。

    “可是、瑪彌,把拔……”棠棠看了眼何雅,又望了眼莫韶華,一雙圓圓眼睛轉呀轉,不敢未經爸爸允許,就擅自放下訂正中的作業。

    “瑪彌是說吃點東西再寫,不是不寫呀,把拔不會反對的,是吧?”何雅臉上笑得陽光燦爛,腳上卻踢了莫韶華兩下。

    “棠棠,去吧。”莫韶華點了點頭,對何雅的家暴行爲紋風不動,面不改色。

    “謝謝把拔。”棠棠離開座位前,又蹦蹦跳跳地摟了下何雅的脖子。“是我最喜歡吃的馬卡龍耶!瑪彌,謝謝你,你真的做出來了耶,你好棒喔!”

    “是啊,瑪彌做出來了,棠棠好乖,快去洗手,吃吃看好不好吃。”何雅親親愛愛地摟了她一下。

    “好。”棠棠很開心地跳走了。

    何雅坐到莫韶華身旁,都還沒將馬卡龍拿起來,強迫餵食不喜甜食的他,莫韶華卻冷不防發話了。

    “小雅,慈母多敗兒。”莫韶華直瞅著何雅,鏡片後的眼神看來有些爲難。何雅這麽縱容女兒的行爲,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慈母多敗兒、慈……正在爲莫韶華挑選馬卡龍的何雅手邊動作一頓,不可思議地回神過來瞪他,他居然說她慈母多敗兒?!

    “什麽慈母多敗兒?你才嚴父多敗子呢!你把學校硬邦邦那一套拿出來,對付一個才要准備上小學的孩子對嗎?”誰在跟他“ㄣ”後面有個“一”的音啊?他要這樣搞,幹脆順便把國音學拿出來教一教好了。何雅抗議!

    “該教的總是要教。”義正辭嚴。

    “我又不是說不學,只是,不要這麽嚴格,用點有趣的方法嘛。”

    “比如?”莫韶華眯長了細眸。

    “比如……唉呀,我,時也想不出來,總之,我會負責教的嘛,若是真不行,再勞駕莫教授您出馬,好不好?”爲了避免莫韶華有異議,何雅趕忙塞了個馬卡龍進他嘴裏,繼續說服他。

    “嚴格有什麽好?你不是說,你小的時候……呃?怎麽樣?馬卡龍好不好吃?”驚覺似乎又要踩到莫韶華痛處,何雅再度改口,故作輕松地轉移話題。

    “太甜了。”莫韶華回得坦白,雖然味道不錯,但馬卡龍對他來說,仍是太甜。

    “……說好吃。”糖分已經減到最低了,再減,就烤不出裙邊了。何雅半恐嚇地瞪了他一眼。

    “好吃。”莫韶華好笑地答。

    “好乖喔。”何雅誇張地捏了捏莫韶華的臉,笑了笑,起身爲他倒了杯水過來。

    也是啦,要不愛甜食的人吃這麽甜的點心,真的是太強人所難了,人人都有不喜歡吃的食物、也有相處不來的人……念及至此,何雅眼色突然閃了幾閃。

    嚴格不嚴格的話題,與總有相處不來的人的念頭,令她毫不遲疑地想起了婆婆……自從,上次她與莫韶華的爭吵過後,都沒再聽莫韶華提起過婆婆的事了……也不知道婆婆現在怎麽樣了?

    雖然,她心中對婆婆確實有些疙瘩與畏懼,但,親子就是親子,就像她母親一樣,縱有令她感到痛苦的地方,畢竟,仍是母親。

    何雅如此細微的臉部表情,並未逃過莫韶華的眼睛。

    “小雅,怎麽了?”他問話問得有些擔憂。

    “沒有,我只是想到……”何雅話音微頓,想了想,又覺沒什麽好介意,最後,還是出聲問了。

    “婆婆她……你最近還有跟她連絡嗎?雖然,我們之間有些不愉快的事,但是,血緣關系本來就很暴力,也不是說能切斷就切斷……再怎麽說,婆婆都只有你一個兒子,你也不能從此以後,就不跟她連絡,或是都不孝順她……”

    雖然她也知道,她恐怕很難與婆婆和平相處,可是,她也不希望莫韶華日後,就真的跟婆婆疏遠。

    “小雅,你放心,沒事的。媽出國散心了,她上機前我還有跟她連絡,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

    “咦?是嗎?”

    “是的,別擔心了。”莫韶華揉亂了何雅頭發,要她安心。

    不知爲何,自從他上次與母親經過一場近乎決裂般的大吵,他總有種感覺,母親似乎終于想通了什麽,也放下了什麽,不只對他的學術成就不再逼迫,甚至對他的家庭生活也不再幹涉。最近,是他有記憶以來,見過母親最愉快且放松的時候。

    “喔,好,這樣就好。”既然莫教授曾答應過不會再騙她,最近也表現良好,她便如此相信。

    “瑪彌,我手洗好了。”棠棠雀躍地往客廳內奔來。

    “手洗好了就快來吃吧。”因爲很期待棠棠吃到時的表情與反應,何雅的嗓音聽來也十分開心。

    “小雅,那麽,你先陪棠棠吃點心吧,我先上二樓,有些東西要給你看,等等棠棠午睡,你再上來。”莫韶華突然站起身,神神秘秘地朝她丟下一句。

    “啊?好。”要給她看什麽東西?莫教授賣什麽關子啊?

    “把拔要先回房間睡午覺嗎?”棠棠不解地問。

    “棠棠要來陪把拔睡嗎?”莫韶華矮下身子,反問她。

    “不要!我要先吃馬卡龍!”小女孩毫不留情地拒絕。

    何雅望著這一幕,完全不給莫韶華面子地笑了出來。

    嚴父慈母的家庭生活,是該有個老被女兒拒絕的爸爸的……

    幸好,他與她都還在婚姻裏;幸好,他們可愛的女兒得以有個健全的家庭,有對深愛著對方、且深愛著她的父母。

    熬過了寒冬,緊接而來的便是暖陽,她是如此慶幸。

    哄完了棠棠午睡之後,何雅踩著階梯,步上二樓。

    她站在階梯較高處,俯瞰一樓客廳景色,望著室內美輪美奂的布置,腳步卻不自覺停下。

    老實說,這些日子以來,她望著這間曾被女主人悉心打理過的屋子,時常想起那個三十歲的何雅、三十歲的她。

    據莫教授所言,從前那個三十歲的她,曾與他有過數次爭吵,也說過許多氣話,再三表明了想從這段婚姻中退場的想法,可是,何雅卻情不自禁想著……一個已經對婚姻如此無心的女人,還會如此盡心裝扮她與不愛的丈夫共同的家嗎?甚至,她還與不愛的丈夫,共享同一個衣帽間……

    何雅不免猜想,會不會其實,三十歲的她縱然心灰意冷,但仍然很愛莫教授?會不會其實,她仍然在等一個能夠重新相愛的可能?

    無論如何,三十歲的何雅究竟是怎麽想的,已經是個不需再深究的謎,何雅搖了搖頭,撇掉雜亂的心思,邁步走進莫韶華的房間。

    “莫教授,怎麽了?你要給我看什麽?”她一走入房間,便看見莫韶華坐在電腦前,神情專注地不知在看什麽。

    “小雅,你來了?”莫韶華聞聲回首,抛給她一記溫文俊逸、且有些期待的笑容,指了指電腦。“你看這個。”

    “這什麽?”何雅望著電腦上那片綠油油的稻田。

    “合鴨呀。”莫韶華指了指在田間穿梭的小鴨子,笑了。

    “前幾天看到介紹合鴨的影片,覺得有趣,就抓下來了,想給你看。小雅,你瞧,合鴨真的是很厲害的動物,它們不僅長得可愛,能除草、吃害蟲,還能幫忙翻土、施肥,完全維持了田間生態的完整,徹徹底底是有機農法中的一環,鴨子長成的時候,農田也剛好收成了,我越看,越覺得合鴨果然跟你很像。”

    “……你把我叫上樓,就是爲了要取笑我是只鴨子?”何雅不禁抗議。“就算我當年的自我介紹很蹩腳,你也不用這麽調侃我……什麽合鴨長成的時候,田裏也收成,你倒是說說,田在哪裏?又收成了什麽?”呿!何雅回話回得氣鼓鼓的。

    “收成的當然是我們的婚姻,長成的是我失而複得的妻子。”莫韶華一把拉過她,讓她坐到他的膝上,輕輕淺淺地笑了,一把溫沈男嗓在她耳邊說得眷戀多情。

“莫教授……你說甜言蜜語的功力又更上一層樓了。”即便朝夕相處,以爲自己已經越聽越習慣,沒想到他卻總能突破尺度,每每說到令她面紅耳熱、心跳飛快。

    “是肺腑之言。”莫韶華指天發誓,卻被害羞的何雅結結實實地橫了一眼,瞬間又想轉移話題。

    “莫教授,我問你喔,自我介紹完,那然後呢?”

    “然後?什麽然後?”

    “就是,我自我介紹說我是只鴨子之後呢,你說了些什麽?”

    “當然是回應你的自我介紹,也自我介紹啊。”醫師說,失憶的病人不見得會完全恢複記憶,就算記起了某些部分,也會有某些區塊完全回憶不起。所以,對于何雅的疑問,莫韶華並沒感到任何不對勁。

    “莫名其妙的莫?莫可奈何的莫?”何雅也順勢尋起他的開心來,誰叫他老拿合鴨來取笑她。

    “是『莫道韶華鎮長在,發白面皺專相待』的莫韶華。”莫韶華平緩地回。

    “李白?”隱約記得是首警惕人流光如箭的詩……可是,她說她是只鴨子,他回她首詩,這也對比得太誇張,太丟臉到家了吧?

    “是李賀。”莫韶華笑了。

    “呿呿呿,反正我就是念書念得七零八落的……哼!不理你!我要下樓去吃馬卡龍了!”她本來書就讀得不怎樣,都是靠硬背苦讀、土法煉鋼……好啦,反正在李賀面前,她就是只吃福壽螺的鴨子。

    何雅從莫韶華膝上跳下來,正打算自暴自棄,下樓把棠棠沒吃完的馬卡龍通通吃光,肥死自己之時,眼角余光卻突然瞥見了角落的一箱什麽,停下腳步。

    “莫教授,你在整理東西?”那個紙箱的色澤,瞧來有些歲月了,擺放在莫韶華一向整理得有條不紊、光潔無比的房間裏,顯得十分不協調。

    “前幾天忘了在找什麽,從倉庫裏翻出來的。”莫韶華走到何雅身旁,蹲在那個已拆封的箱子前。

    何雅跟著他蹲下,瞧著箱內物品,接著像發現新大陸般地,一樣一樣地拿出端詳,十分有趣地嚷了起來——

    “這是你以前的聘書……課表……校內的停車證……哇!這麽久以前的東西,你都還留著?”停車證上面,還可以看到他從前的車牌號碼……至于課表……有好多、好多學期的,當中甚至還有他的教學計劃……通通都安安穩穩地躺在那裏。

    莫韶華笑了笑,說:“幾乎都是與你相識那幾年內的東西,越看越懷念,舍不得扔。”

    “別扔別扔,都是回憶啊,以後我們老的時候,一樣一樣拿出來數,也很棒啊!”何雅驚歎完,拿起他其中一張課表,很有意思地問:“咦?莫教授,你原來也有開通識課啊?”

    “是,剛開始當副教授時,通識課比較多。”

    “既然有通識課,你怎麽還把這種枯燥嚴肅的語言學課排在星期一?星期一已經夠討厭了。”何雅皺了皺鼻子,對他的課表發出不滿。

    “星期一的時候,學生皮都繃得比較緊,課比較聽得進去,星期三之後,尤其是星期五,心都浮了,只想著周末要去哪兒玩,完全不知道台上的人在說什麽。”

    “……”完全正解!她就是莫教授口中所說的典型!何雅聳肩吐舌,很有被抓到小辮子的神氣,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便接著在紙箱中翻找了一陣,又撈出一張餐廳貴賓卡。

    “咦?這又是什麽?這間餐廳的名字好像有點眼熟?我不知道在哪裏看過。”何雅將那張樣式精致的貴賓卡舉到莫韶華眼前。

    “在學校東側門的小巷子裏。”

    “你常去?”廢話,不然怎麽會有貴賓卡?“餐點很好吃嗎?”

    “餐點倒是普通,但是……”莫韶華的眼神爍了爍,又說:“老板是我研究所時的同學,他是個拳擊迷,餐廳後面有個熟客才能進入的區域,有拳台、有沙包,還有很多擂台比賽的影帶……”

    “天哪!莫教授,你房內的沙包原來不是擺著裝飾用,而是因爲你真的很喜歡拳擊?”而且,他可能還有一群有著相同興趣的友人?!何雅驚叫了起來。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早就明白,莫韶華喜酸不喜甜,喜歡中餐大于西餐,喜歡啤酒勝于紅酒,喜歡歐式面包勝過台式面包……這些都尚能理解與想象,可是……拳擊?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看起來這麽斯文,剛剛甚至還跟她搬了首李賀的詩呢。

    “我是很喜歡。”見到她如此不可置信的模樣,莫韶華清清淡淡地笑了。

    “婆婆一定很反對這些危險的活動吧?”何雅忍不住問。

    “所以,才需要V1P區。”莫韶華莞爾,笑得有些神秘。

    “天哪!我好希望我能夠參與到你這麽有趣的從前。”時間瞬間向後跑了十年,那些關于他們相識相愛的經過,她都錯漏了一段,何雅不禁有些感歎。

    “你的確是參與到了,只是,現在還沒想起。”否則,他們又怎會結婚呢?以爲何雅只是尚未恢複完整記憶的莫韶華,不假思索地開口。

    何雅歎了一口氣,知道事實不是像莫韶華想的那樣,卻無法言說,垂顔,神情有些怅然。

    他伸手觸碰她若有所思的臉頰,沈默了片刻,突然掀唇問道:“小雅,倘若,時光再重來一次的話,你還願意愛我嗎?”

    如果,已經知道與他的愛情路走得艱辛,如果,已經知道與他的前程上有諸多磨難,她還會如同十年前那般,那麽奮不顧身地,不管師長與學生的身分,執意走到他身旁來,與他相愛嗎?

    “我……”何雅望著莫韶華深幽的眼,細數這陣子以來發生的種種,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假若,已經看到與他的婚姻充滿荊棘,假若,再讓她回到十年前的瓊林湖畔……

    何雅神思一晃,還來不及思考她究竟會作出怎樣的決定,眼角余光卻突然瞥見當時那支引他倆相遇的手機,靜靜地躺在箱子裏。

    “莫教授,你這人也太長情了吧?竟然連十年前的手機都還在?”一向看到什麽就說什麽的何雅瞬間跳轉話題,整副心思都擺在面前的手機上,完全將莫韶華方才的提問抛諸腦後。

    “當然留著。”因此與她相遇的物品,怎能不留著?

    “都十年了,一定不能開機了吧?……欸,莫教授,我問你喔,這裏面有沒有我們的自拍照什麽的?”何雅把那支手機拿起來瞧了瞧,明明也知道應該打不開了,卻仍不死心地按了按開機鍵。

    “好像有吧……小雅,坦白說,我不太記得了。”何雅確實很愛拉著他照相,可是,他陸陸續續換過好幾支行動電話,已經忘了這支手機裏有沒有他們的自拍照。莫韶華搖頭,明確地表達了他的記不清。

    “啊!好可惜喔!”何雅將手機舉高擺低、拿近拿遠,瞧了又瞧。“真想看……你當時被我拉著照相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也很精彩吧?”

    “小雅……”沒想到何雅想看的原因竟是這個,莫韶華望著她,有些哭笑不得,未料她的臉龐卻瞬間發亮,聲調飛揚。

    “……咦?亮了亮了!螢幕亮了!莫教授!你看見了沒?”她剛剛看見螢幕畫面閃動了幾下,隱隱約約,似乎可以看到待機畫面,就是他們兩人的合照……何雅興奮地將手機舉到莫韶華眼前。

    “螢幕亮了?怎麽可能?那支手機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故障了。”莫韶華將手機拿過來,仔細端詳。螢幕上確實一片漆黑,半點將亮的迹象也沒。

    “沒有嗎?怎麽可能?我剛剛真的看到——”何雅話音一收,臉色瞬間驚白。方才,她好像看到……在手機的待機畫面上……那是二〇一三年……和……不住晃動的二〇〇三年……

    這情景似曾相識,隱約令她有些不安,何雅想站起身子,可卻有一陣排山倒海的暈眩感,令她腳步踉蹐,頭昏眼花,鼻間彷佛又開始聞到瓊林湖畔的腥濃湖水味,耳邊本就絡繹不絕的蟬鳴,也似乎更加嘹亮……

    “小雅,你怎麽了?”注意到她臉色不對,莫韶華連忙上前攙扶。

    暈、好暈……何雅緊緊攀住莫韶華的手,像溺水之人般地牢牢抓住他,她眼前的畫面又開始交錯參疊,她耳邊好聽的男性聲嗓,又開始變得時近時遠……

    何雅費力地想讓視線聚焦在莫韶華臉上,努力掀動嘴唇,想回答他方才那個明明很重要,可她卻沒有回答的問題……

    倘若,時光再重來一次的話,她還願意愛他嗎?

    她……她……

    她幾度開口,可卻未能成言,一陣強烈眩暈,神思飄散,莫韶華的面容蓦然消失在她眼前,她暈厥在那聲聲喚她的急切嗓音裏。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5:59

尾聲

    “小姐?小姐?你還好嗎?”

    盛夏,豔陽天,校園內的瓊林湖畔,有道醇厚卻焦急慌張的男嗓。

    甫拿到副教授聘書的莫韶華,匆匆忙忙抹掉額角的汗,懷中攙抱著意識不清的女學生,不住地喚。有些搞不清事情怎麽會突然發展成這樣?

    他只不過是在湖邊多流連了一會兒,被一個自來熟的熱情女學生耽誤了一會兒,怎麽情況就會演變成女學生暈倒在他懷裏,且怎麽喚都喚不醒的景狀?

    是天氣熱?中暑了嗎?他應該先將她帶到陰涼處觀察?送到學校的醫務室?抑或是直接打電話叫救護車?

    “小姐?同學?”莫韶華又再度喚了幾句,見女學生絲毫沒有將醒的態勢,決心先將她抱到有樹蔭的陰涼處稍作歇息,再做定奪。

    未料他才提步走了一會兒,他懷中的女學生卻咕哝了聲,似有清醒迹象。

    “嚇!”莫韶華心一驚,險些松手。被他抱著的何雅,才剛掀睫,就感到一股急遽下墜感,本能反應地攀緊身上的男人。

    莫韶華垂顔,視線對上懷中迷蒙雙眸,直到此時,才驚覺他在校園內,懷抱著一名女學生的行爲有多麽不妥。即便她是因爲身體不適,但……

    “醒了?沒有不舒服的話,就下來自己走,自己到醫務室去。”莫韶華毫不留情地將何雅放下地,平滑嗓音清清淡淡,聽來毫無情緒,薄框眼鏡後的眼神卻顯得有些擔心。

    何雅神智尚未清醒,腳底才接觸到地面,便覺四肢頹軟無力,想站穩,卻又不住踉跄,被看不下去的莫韶華一把攙住。

    “算了,還是我帶你去吧。”他那把溫沈好聽的男嗓聽來十分無奈。

    “……”

    何雅搖了搖頭,確認已沒方才那麽頭疼,陣光落向眼前的莫韶華,再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穿著,接著,又眨動了好幾次眼睫,視線環顧了四周好幾趟,足足呆愣了好幾秒。

    凝稠熾人的空氣、銀亮不可逼視的陽光、腥豔深濃的湖水味……這裏是……好眼熟……學校?瓊林湖?

    “你聽得見我說話嗎?”見她神態飄忽,莫韶華擰緊了眉,不得不如此發問。

    “……”她再度擡頭望向他,年輕了好幾歲的莫教授,眼角的笑紋少了,臉上的風霜也淡了,就如同,她初見他時一樣……慢著!瓊林湖?年輕了好幾歲的莫教授?而她身上……穿的是細肩帶背心與短褲?!

    何雅大驚失色,直到此時才真正回過神來,右手慌慌張張地探向後腦勺,扯落了她盤成丸子頭的長發。

    巧克力色的長發傾瀉而下,隨風飄散,令莫韶華鼻間瞬間盈滿她的發香,有片刻失神。而何雅臉色驚異,望著眼前的莫韶華,眼色轉了幾轉,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長發?她竟然又再度變爲長發?她又再度回到學校?這是怎麽回事?

    “我……我怎麽會在這裏?我剛才怎麽了?”怔愕了許久,何雅聽見自己的嗓音,澀澀地從喉嚨裏跳出口。

    “我不知道你怎麽了,或許是中暑?總之,你向我借手機,接著,便失去了意識。”莫韶華試圖忘記她頭發的香味,平板地答。

    “我向你借手機、我向你……這裏是瓊林湖……”何雅神情呆茫,喃喃低語,接著,又恍然大悟,揚聲高叫:“現在是西元二〇〇三年?!”

    “當然是二〇〇三年。”莫韶華面無表情地望著何雅,微擰的眉心,卻徹徹底底出賣了他覺得何雅很奇怪的心緒。

    仔細想來,這女學生雖然長得不壞,人也開朗熱情,可是,她從一開始出現的姿態便很怪異……她現在向他詢問年份,方才昏迷前,也質疑他手機上的顯示日期……是生病了嗎?或是有哪裏不舒服?

    “你還好嗎?我送你到醫務室去。”

    “我、我……”何雅視線緊瞅著莫韶華,沒有出聲回答。對她又再度回到十年前的發展感到既不可思議又不可置信。

    她似乎對于能夠參與莫韶華的過去這件事,感到有些高興,可,卻又因爲莫韶華沒有與她的未來記憶,充滿失落,她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臉上表情錯綜複雜。

    他們明明當過一場夫妻,那段朝夕相處的時光,那些親身經曆的喜怒哀樂……曆曆在目、刻骨銘心……所以,那究竟是一場短暫的夏日夢境?抑或是一場來自未來的相愛預告?

    “你還好嗎?”由于何雅臉上的表情實在太過豐富難解,令莫韶華不禁又擔憂地問了一次。

    何雅揚眸望他,陽光從他頭頂灑落,燃亮他一身西裝筆挺與清俊五官,令她心跳瞬間錯漏了幾拍,將他細致的面部表情盡收眼底。

    他爲了她略顯擔憂的神色、總是低沈醇厚的男嗓、曾經牽動她的每個表情、每句總說是肺腑之言的甜言蜜語……

    她熟知他所有的情緒與反應,心疼他每一個求學過程時遇到的困境、人生中遭遇到的難題……她是如此愛他,無庸置疑。

    “小雅,倘若,時光再重來一次的話,你還願意愛我嗎?”

    曾經,他爲了令那個對他毫無記憶的自己愛上他,付出了多大的心力,如今,她也能令他,愛上對她毫無記憶的他……

    “謝謝你,我很好。我是何雅,合鴨的那個何雅,在田裏幫助有機稻米收成的那個何雅。”幾乎是想也不想地,這句對白便猛然衝出口。

    莫韶華遲疑了會兒,不知何雅的臉色爲何突然間明亮了起來,也不解她口中所說的合鴨是什麽東西,但是,基于禮尚往來的原則,仍是緩緩地朝她伸出手,回應她的自我介紹——

    “莫韶華。『莫道韶華鎮長在,發白面皺專相待』的莫韶華。”

    何雅盈望他,臉上興起比夏日陽光更燦爛的笑顔。

    她知道,她會有一個很難纏的婆婆、一個很可愛的女兒,以及一個很愛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喜酸不喜甜,她的丈夫喜歡中餐大于西餐……她會有自己的烘焙事業,有諸多拯救失敗品的烘焙技巧……而她的女兒,很愛吃一種,數年後才開始流行的,名爲馬卡龍的甜點……

    不過,這次,她不會再令自己大學畢業前就懷孕;不會再在毫無經濟基礎時便步入婚姻;即使要與婆婆同住,也會記得爲自己尋找月子中心。

    何雅越想越愉快,接著輕快飛揚地笑了起來。

    我愛你。

    不論何時、不論何地;不論是二〇〇三,或是二〇一三。

    SomewhereInTime,時光中的某一處,與你相遇。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6:19

番外:新生

    她叫楊秀麗。

    她已經許久沒有想起她的姓名。

    她從首屈一指的一流大學畢業,在那個甚少女子讀到最高學府的年代裏,她金榜題名之時,鄰裏鄉親甚至爲她放了一整天的鞭炮,爲她准備了好幾箱吃食水果,列了長串人龍在車站,送她北上讀大學。

    她是父母親的驕傲,鄉親們口中稱贊的女狀元。她在校內書讀得極好,畢業後也跻身教育界,得到份人人稱羨的教職,徹徹底底地擺脫了原該在低下階層中奮鬥的未來。

    可惜,她有一天仍得走入婚姻,步入家庭。

    即便她與丈夫在學術上都有很好的成就,同樣捧的都是教職飯碗,同樣領一份還算優渥的薪水,她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婆婆並未因此而喜愛她。

    她的丈夫是婆婆的驕傲,而她卻是婆婆的眼中釘與肉中刺。

    無法在下班後整理好大小家務,成爲她被婆婆诟病的最大缺點;好不容易她因生産得了産假,能在家中好好坐月子的時候,産後第二天,她便被婆婆叫下床掃地。

    由于她丈夫是獨子,搬出三代同堂的家中另組小家庭,是多麽不孝的逆天之舉,所以,對于與公婆同住時的一切不如意,她只能默默承受,無法出言抗議。

    幸虧,她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天資聰穎,很得婆婆歡心,于是,她拼了命地要兒子努力念書,想藉著兒子的成就,得以證明她是個稱職的母親、稱職的媳婦。

    只是,過了好幾年之後,她才明白,孫子歸孫子,媳婦歸媳婦,孫子受寵,並不代表媳婦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她與婆婆之間的不愉快,在丈夫過世之後攀升至最高點,最後,從婆婆的撒手西去中解脫。

    她怎能喜歡兒子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哪裏好?她連她的萬分之一都不及。

    她父母親雖然也出身窮困,但好歹家世清白,不似她母親雙手總是油膩膩的,父親甚至是個宵小之輩,淨做些偷拐搶騙之事。更過分的是,她竟然連書都讀得不怎麽樣,在校園內大談戀愛就算了,最後還不知節制地未婚懷孕!

    她辛辛苦苦在逆境之中把唯一的兒子拉拔長大,可不是爲了讓他與這樣的女人共組家庭!

    她爲什麽要善待她?

    她書讀得沒有她好,社會地位沒有她高,生的甚至是女兒,就像她一樣,即便讀了再多書,結婚之後仍會被夫家看不起的女兒。

    她憑什麽搶走她兒子,甚至還想享受那些她從未享受過的合理待遇?

    她只要看到她便覺渾身不對勁,只要看到她討好親近的笑臉,便想起那些曾被狠狠欺負過的從前!

    她討厭她。

    她做什麽事都不順她的眼,說什麽話都不合她的意,于是她拚命找她麻煩,以爲這樣就能彌補從前飽受欺淩的自己,令自己感到好過一點。

    直到那天,她兒子跪著對她說:“媽,我已經過了三十四年您要的人生,請您將接下來的人生還給我。”

    兒子仰著顔看她,口吻平緩,態度卻是前所未有的堅決強硬,氣得她大發雷霆、怒不可抑。

    她惡狠狠地將忤逆她的兒子拉到丈夫靈位之前,失控地拿出家法,淩厲至極地往他背上抽打。

    她用盡全身氣力,打那個她從小到大連飯都舍不得讓他少吃一口、連風都舍不得讓他多吹一陣的兒子,兒子一聲不吭,她卻痛到心如刀割。

    “夠了,你回去吧!你要你的人生,你就滾回去你的家,滾回去過你的人生!再不要來與媽牽扯!”她忿忿將兒子趕走,然後在兒子當真頭也不回地走了之後,痛哭失聲。

    空無一人的家裏,只余她與早逝的丈夫牌位,和一柄幾欲斷裂的家法。

    她直到此時才驚覺她的寂寞。

    與她爭了一輩子的婆婆已經走了,令她受了一輩子委屈的丈夫也已經撒手了,如今,她唯一的兒子也被她驅離,在這個空蕩蕩的家裏,甚至就連一道孩子的笑語嬉鬧聲也聽聞不得。

    這就是她的人生嗎?

    她的兒子向她爭的,就是一個不要如同她一般的人生嗎?

    她心痛至極,恨恨地將視線能及的所有物品通通掃開!能砸的便砸、能摔的便摔!而後望著一室狼藉,不住流淚,直到此刻才憶起,她叫楊秀麗,不是莫秀麗。

    其實,她從不姓莫,她那個被她視若無物的孫女,與莫家的關系甚至還親近一些。

    是啊!她原就是莫家的外姓人,何以一直過著莫家媳婦的人生?到頭來,她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剩……她淒厲地笑了起來。

    她早就離開教育界好些年,關于那些她未婚時曾向往不已的國外風光,曾心心念念,卻因爲婚姻而放棄的美好事物,她爲何從未起念動身去追尋?

    于是,冷靜了一段時日,緩過心神之後,她爲自己訂了幾張長程機票,規劃了幾趟長途旅行,決心將兒子的人生還給兒子,自己的人生還給自己。

    她想,她或許能在旅途中買些自己喜愛的小東西,也或許,她還可以爲媳婦與孫女挑些紀念品……

    五十九歲開始的新人生,從放手開始。

    宛如新生。

    【全書完】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15-1-14 03:46:41

後記 橙諾

    這是一個脫離現實的現實故事。

    故事的雛形,顯而易見是來自于老電影“似曾相識”,只不過電影當中的男主角是往後頭走,書中的女主角是往前走。

    人生中有許多不得已,我很喜歡寫這些不得已。

    我知道,有很多人很喜歡看回到過去,或是到另個不同時空的題材,無論是想改變已經發生的從前、複仇,或是利用主角本身的經驗值,以年歲曆練、成熟的知識技術去扭轉從前、彌補缺慷,甚而改變世界,這些故事類型,都有著十分龐大的支持群。

    可是,我不免想著,若是我沒有這些因成長得到的曆練與經驗值呢?

    只有藉歲月曆練得到的經驗值與技術,才能解決一切不如意嗎?

    年輕時的我,除了健康的身體之外,難道沒有什麽是比現在的我更美好的?難道沒有什麽,是年輕的我可以解決,而現在的我可能會躊躇不前的?

    于是,就有了這個故事。

    故事的最後,不論是男主角決定的放手,抑或是女主角選擇的留下,都不是個十分容易的抉擇。

    沒有相當的勇氣與天真,我毫不懷疑三十歲的何雅會作出與二十歲的何雅截然不同的決定。

    隨著年齡增長,我們時常會做出許多令我們避免危險的判斷,而在憑著經驗規避災厄的同時,也勢必錯過險路上的美景。

    有的時候,當我作出相當保留,與相對安全的決定時,心中總不免感到惆怅。

    故事最後留了一點謎,既然是謎,就不會有標准答案,也許是A,也或許是B,隨著不同的解讀,能夠呈現不同的樣貌,這是我一直很想表達的東西。

    畢竟,我們總是不知道另一條岔路之上,等著我們的是什麽。

    本來,當初在與責編討論這個故事的構思時,曾經在心底默默以爲,會無法付諸實現。

    沒想到,最後責編還是天使般地同意了如此冒險的想法,十分感謝她的縱容。

    因此,在寫的過程中,很愉快且很滿足,每次打開稿子都是一份萬分愉悅的曆程。

    總之,希望你們也能喜歡這個故事,如此,才不枉我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地冒險一回。

    在日漸萎縮的市場壓迫之下,持續筆耕需要毅力,而持續閱讀越來越難租到或購買的言小,更需要相當程度的熱情。

    謝謝你們的相挺陪伴,也謝謝出版社內,不論是主編、責編、美編、校對、畫家老師……每一位令我夢想實現的幫助者,每回拿到成書,都是一次美好至極的經驗。

    又,假若不介意我時常在臉書粉絲頁上聊些家務瑣事,歡迎有空來逛逛。

    下個故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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