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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決明]羊秘書[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36:01     標題: [決明]羊秘書[全文完]

羊秘書 作者:決明

人人都說羊秘書溫文儒雅,是熱心助人的好好先生
其實他「外熱內冷」,只是個掛著笑容的冰雕
對助人一事他閃得比誰都快,就算不小心沾上了
也會用最快的速度將麻煩脫手,讓自己置身事外──
這一回在大雨中,他撿到了一隻貓外加一個失憶的女人
按照他麻煩不沾身的個性,最省事省力的解決方案
就是載到警局丟包了事,管她有沒有失去記憶
但出人意料的,他竟然把一人一貓帶回家養
只因她那副無辜可憐樣,莫名激起了他少少的憐憫心
破天荒伸出援手收留她,包辦她的吃住和醫藥費……
唉,他後悔了,養個女人和隻貓很累人呀
因為貓老是喵喵喵的跟他吵,更因為那女人像狗
一再跨越他在人際關係上劃下的紅線,讓他動了心──
該死!整件事從頭到尾只是一場騙局
她假裝失憶,扮出可憐兮兮的模樣博取同情
真面目被他拆穿,她不覺羞愧反而扯出更離譜的謊
氣得他當場變身凶羊,要她看清他不是任人耍的笨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36:26

第一章

  每天的晚餐時間,小蜜蜜最最期待。

  因為有媽媽的愛心飯飯,還有爸爸一起,羊叔叔也會來,最近更多了一隻貓。

  一隻羊叔叔撿到的貓。

  她好喜歡牠暖橘色的虎斑條紋,貓毛柔軟,雙眼炯亮有神,帶些神秘金黃,又圓又大,像漂亮的彈珠……

  羊叔叔說,牠叫「刷子」。

  「蜜蜜想養貓,可不可以?」小小的手臂抱緊貓,捨不得放手。

  貓咪好溫馴,伏在她肩窩間,叫聲柔柔嫩嫩的。

  「爸比不喜歡貓,我們沒有辦法養,蜜蜜也不希望爸爸為難,對不對?」

  媽媽動之以情,對寶貝女兒講道理,打著商量。

  「……嗯。蜜蜜知道,爸比怕貓,不能養,那蜜蜜再多抱刷子一下下。」貼心的小孩,不忍心爸爸害怕,寧可捨棄養貓的心願。

  「……」你爸爸我不是怕貓,我是討厭貓罐頭好嗎?──一端靜靜看報紙的男人,心裡無聲反駁。

  「刷子,刷子,你明天再過來跟我玩哦。」小蜜蜜輕蹭貓毛,童聲甜美。

  「喵。」牠回蹭她,叫得她心都化了。

  這幕溫馨畫面,立刻吸引兩支手機狂拍,記錄小女孩與貓的可愛互動。

  第一支手機,是蜜蜜她爸;第二支手機,則是蜜蜜口中的「羊叔叔」。

  羊叔叔,楊士偉,任職於蜜蜜她爸公司,職稱「總裁秘書」,目前職務暫停,調往「蘇氏營造」,接下代理執行長,處理蘇幼容的工作。

  「你拍什麼拍?!」

  蜜蜜她爸冷眸瞟過去,自家女兒的可愛,自己拍就好,別人不用來搶。

  「我拍貓呀。」楊士偉無辜回道。

  死也不能承認,別人家的女兒太討人愛,忍不住拍幾張照當成桌面。

  只要被老闆發現,他的手機絕對不會有全屍,直接砸爛在地上。

  「好想養刷子哦……可是不行,爸比怕貓。」小蜜蜜和貓咪說話。

  「……」爸比不怕貓。

  蜜蜜她爸很想糾正她,不過現在他很忙,女兒噘嘴的模樣,天真、可愛、無邪──起碼拍個三十張起來!

  楊士偉回答她──當然,在他拍完十張噘嘴照後,才有工夫說話:「刷子不是羊叔叔的貓,牠另外有主人,羊叔叔沒辦法把牠送給蜜蜜。我每天帶牠過來陪蜜蜜,好嗎?」

  「好,謝謝羊叔叔!」蜜蜜笑彎眼,很容易滿足。

  「你說的貓主人,是你一塊兒撿回家的女孩嗎?」蜜蜜她媽問。

  「是呀。」

  「她還住你家?」

  「不然也沒地方去。她什麼都不記得了,想問出地址電話……很難。」

  半個月前,一場大雨之中,他撿到了一隻貓,外加一個女人。

  那場雨,大得離譜。

  視野白霧霧一片,能見度不到一百公尺,雨聲隆隆,幾乎蓋過車內音樂。

  他放慢車速,確保行車安全。

  也幸好他車速不快,當異物閃入視線裡,他才來得及剎車。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異物不似從路旁竄出來,而更像是──從天而降?

  怎麼可能?

  他嗤笑,笑自己異想天開,又不是掉了只天使下來。

  確實不是天使。

  而是活生生的女人,一個天使般的女人,她懷裡還緊摟著一隻貓,人與貓,當初都沒有意識。

  「喪失記憶嗎?」蜜蜜她媽略帶憂心。

  「看起來應該是。我已經報案協尋,要幫她找到家人,目前沒進展,她不願住安置中心,只能先帶回我家,警方一有消息,會立刻連絡我。」

  「你什麼時候變這麼好心?依照你的個性,應該把她留在警察局,讓警察去傷腦筋。」蜜蜜她爸開口,一針見血。

  楊士偉那張笑臉,或許騙得了旁人,誤當他是好好先生,熱心助人──

  實際上,他根本只是個掛著笑容的冰雕。

  除了工作上的正事,他鮮少去做其餘雜事。

  而「幫助陌生人」這類善事,他連碰都不會去碰,就算不小心沾上了,也會用最快速度將麻煩脫手,讓自己置身事外。

  這就是楊士偉,外熱內冷的傢伙。

  蜜蜜她爸可不會忘,楊士偉第一年跟在自己身邊,成為助理時,那張臉有多像死小鬼,要多臭有多臭。

  楊士偉笑出聲,笑自己被看得好透徹。

  「我本來也打算這麼做,通報完警方,直接把她留在警局,管她有沒有喪失記憶……」最省事省力的方案。

  「為什麼改變心意?」蜜蜜她媽好奇問。

  他想了想,才回答:「大概是被貓威脅吧。」

  「貓?」

  「那時,我喃喃自語,說『載去警察局丟包好了』,那隻貓馬上一爪子耙過來,一副『你敢這樣做,我先抓死你』的狠勁。」他朝右方努顎。

  三人同時望向蜜蜜,她懷裡的貓兒,哪有半點兇惡?

  牠正被蜜蜜用玩具逗弄,一臉人畜無害,叫聲甜軟。

  「那是牠裝出來。」楊士偉說。

  面對他,牠換上的可是另一副嘴臉。

  「我看,你是另有原因吧?對你撿到的女人一見鍾情?」蜜蜜她媽嘿嘿一笑。

  正在喝茶的楊士偉,差點嗆到,還好喝得很小口。

  「老闆娘,你小說看太多了,『一見鍾情』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浪漫的細胞,他出娘胎時忘了隨手帶出來。

  這回他好好喝完茶,吁口氣,才再說:「不過,確實和那女孩脫不了關係。」

  「怎麼說?」

  「她給我的感覺像蜜蜜,我實在很難拒絕她;很難……不喜歡她。」

  他話說完,蜜蜜她爸憤而拍桌,反應很大。

  「我就知道,你對我女兒心存不良!」嗓的溫度驟降十度,冷若冰霜。

  「這位爸爸,我對蜜蜜沒有心存不良。」楊士偉一臉無辜。

  「我親耳聽到,你說『喜歡』!」

  某人的「爸爸妄想症」正在發作,所有靠近女兒的雄性生物,全是敵人。

  「蜜蜜那麼甜美,人見人愛,我當然喜歡她,但絕對不包含半點壞念頭。我又沒有戀童癖。」最末句純屬嘀咕。

  蜜蜜可愛歸可愛,在他眼中就是個孩子,就是個像女兒一樣的寶貝,他再飢渴、再下流,也絕不會伸出狼爪。

  所以,拜託拜託,這位爸爸,「妄想症」趕快壓下來,別再死瞪他,保留這份火力,用在以後要成為你女婿的倒楣鬼身上。

  他知道,前兩天,小蜜蜜的課堂勞作「我最愛的人」,她不畫媽媽、不畫爸爸、不畫蘇爺爺,卻畫了他這位「羊叔叔」,讓爸爸心理嚴重不平衡,但也不要新恨加舊恨嘛……

  「我說的『喜歡』,是指我撿回來的那女孩子,面對她,好像見到大一號的蜜蜜,我狠不下心把她趕出去。」楊士偉繼續說。

  憐憫心在看見她時,全數激發起來。

  「有時甚至會想,萬一是蜜蜜遇上和她相同的狀況,有人願意幫她,她就可以少一分危險……」

  對啦,他根本把那女孩想成了蜜蜜,才會伸出援手收留她,包辦她的吃住,以及定期上醫院檢查費用。

  蜜蜜她媽點頭如搗蒜,「是呀,換成是自己的孩子,就會希望她得到幫忙,能平平安安……」母性的慈祥光輝,在她臉上一覽無遺。「她家人應該很心急,她沒有想起任何事嗎?一點蛛絲馬跡也沒?她身上沒有證件?」

  「沒有。」

  「你說她像大一號的蜜蜜,我好好奇,真想看看她的模樣……她只記得自己叫『小薇』?」

  蜜蜜她媽想親眼見識,到底能有多像,讓楊士偉產生移情作用,把那女孩當成蜜蜜分身。

  楊士偉點頭,「嗯,小薇。有機會我再把她帶來,她有點怕生……應該吧?」

  向她借貓時,他就提過,可以順道帶她來田家吃飯,但她立刻搖頭拒絕,所以他猜測,是怕生沒錯。

  「好呀,到時看她喜歡吃什麼,我煮給她吃。」

  「嗯。」楊士偉微笑頷首。

  到了好寶寶上床睡覺時間,猛揉雙眼的蜜蜜,被爸爸抱回房間時,還捨不得放開貓。

  最後在楊士偉擔保下,她才願意鬆開手,向貓咪及羊叔叔道晚安,約好明天再見。

  「你也別太晚回去,家裡還有人等你呢。」蜜蜜他媽挺著五個月身孕,送他到家門口。

  「我的確常忘記這件事。這輩子,好像還沒有誰,守在家裡等過我。」楊士偉自嘲笑著。

  身為孤兒,家累,沒有;親人,沒有;工作,順暢;薪水,可觀;老闆呃……不奢求,有房,有車,無貸款;生活,忙中有序──

  家裡那盞燈,永遠是他回到家後,才自己動手打開。

  所以,他還沒有習慣,有個人在那個家裡,等他回去。

  「你呀,寂寞太久了。」蜜蜜她媽輕歎。

  「會嗎?我滿喜歡自己的人生,一人飽,全家飽。」

  寂寞呀,孤獨什麼的,他一點都沒感覺,當然沒空自怨自艾。

  「現在正好,學習照顧另外一個人。」蜜蜜她媽樂見其成,話說得另有涵義。

  「她?她只是過客,說不定下星期就恢復記憶,回到她自己家裡去了,在那兒,或許早有個人等她。」楊士偉看得很豁達,不會誤以為她能留多久。

  他絕不給自己半點奢望。

  所以,對於她的態度,不冷,不熱,淡淡地保持距離。

  「就算恢復記憶,也不代表沒有其他可能呀。」

  「老闆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婚呀,所以只有一種可能,她記起所有的事,然後離開,還我輕鬆的單身生活──我的褲子上,終於不用老是黏滿貓毛。」

  「喵喵喵!」蜜蜜不在,貓咪懶得裝乖,凶狠原形畢露,不滿他那句埋怨,動爪子耙他的襯衫。

  「會破啦!你這只臭貓!」

  「喵喵喵喵喵──」

  「雖然聽不懂貓語,但八成是髒話吧。再喵沒關係呀,我回去拿你的貓罐頭洩憤,反正往街上一倒,就有幾十隻貓來搶。」哼哼。

  「喵──」

  這一聲突然放軟,軟得酥骨,軟得甜蜜,軟得沒有骨氣,兇惡的氣焰消滅,牠湊過臉來,蹭他的胸口。

  「原來你的節操,只值幾個貓罐頭。」他嘲弄牠,牠不生氣,繼續蹭。

  「你竟然跟隻貓吵架?」蜜蜜她媽失笑。

  「每天都要吵,唉。生活一點也不寧靜了。」

  「這抱怨,聽起來也沒有多真心嘛。」至少,她還在他的臉上看見了笑容。

  「沒有,超級真心的,養個女人和隻貓,很累呀……」

  累,因為貓咪很不溫馴,不像忠心狗兒,在他一踏進家門,便猛搖尾巴,跑來迎接他。

  累,不是因為女人像貓,也玩這套逆叛,相反的……

  她像狗!

  在他開門瞬間,她就會抵達門邊,沒有尾巴可搖,但是眼裡的神采,與等待一整天,主人終於下班回家,可以陪牠一塊兒玩的狗兒,同樣的欣喜。

  他轉開三段式門鎖──他醜話說在前,他沒辦法把房子交給一個陌生人,所以他外出時還是會鎖門。

  他可不樂於見到,下了班回家,發現整間屋子全被搬空。

  人性本善這種話,從脫離幼稚園開始,他就沒再相信過。

  而她沒有反對,答應他鎖門的做法。

  果然,門一開,她已經站定位,在距離最近的地方,笑臉迎人。

  前幾次,他常被她嚇到,後來驚嚇次數才逐漸減少。

  彷彿本能,一看見他,花朵般的笑靨立刻綻放開來,絲毫不像遇上陌生人,生疏或謹慎,完全沒有。

  他很不習慣有人等門,也告訴自己,千萬不要習慣。

  總有一天,還是會恢復到單身生活,不去習慣,以後才不會更不習慣。

  「你回來了。刷子今天乖嗎?」

  「不是告訴過你,別靠門這麼近,撞到怎麼辦?」他把貓咪塞回她懷裡,往客廳走。

  「我有計算距離,門撞不到的。」小薇跟在他後頭,一手撫摸貓腦袋,刷子喵喵叫,輕柔地撒嬌。

  她說話的聲音,比刷子更嫩軟幾分。

  他記得,撿到她的那一天,她身穿粉嫩色小禮服,彷彿剛從哪場宴會離開,卻突兀地渾身濕透,活似水裡撈出的慘樣,撞上他的引擎蓋──

  若問她,當晚為什麼穿得那般正式,要去哪裡?她的答案都沒有改變──

  我不記得了。

  對照她現在,一身輕便,簡單的卡通T恤加七分褲,是他後來添購的新衣,少了盛裝,卻更適合年輕的她。

  她黑髮及肩,披在肩膀上,發尾微微揚翹,弧線俏皮可愛,隨著她此時逗弄貓咪的動作,或飛揚,或躍動,光澤柔亮。

  「我買了消夜,是鹹酥雞,來吃吧。」他揚揚手上提袋。

  晚餐她只吃了一小碗麵,差不多該餓了。

  鹹酥雞就當作出借刷子的租金,謝謝她貢獻小貓一隻,讓蜜蜜快樂。

  「好香哦。」她叉一塊肉入口,滿嘴酥香,微微帶辣,以及九層塔香氣,滋味教人難以抗拒。

  「下一回,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田家搭伙,我家老闆娘親自開口邀請你。」

  「呃,不用啦,我隨便泡碗麵吃,你帶刷子去就好。」她語氣裡的排斥,藏得不夠好,他聽得很明白。

  「我老闆一家人還不錯,不會讓你感到彆扭。記得嗎?我說過,你有點像他家女兒,我家老闆娘對你挺好奇,想看看你。」

  「……哪有像?是你的錯覺……我沒有值得好奇的地方。」

  她低著頭,眼神落在手上竹籤。

  她的反應,他瞭然於胸。

  「我知道,失去記憶的緣故,你感到害怕、茫然,不敢與人群接觸,不過老關在屋子裡,對恢復記憶沒有幫助。」

  他沒要逼她,只是娓娓勸說:「也許你會發現,某些似曾相識的街景、熟悉的人物……說不定還能遇上認識你的親友。」

  如果是這樣,皆大歡喜,她能找到回家的路,而他,也能回歸正常的生活軌道。

  小薇盯著他,自然沒錯過他臉上巴不得她快快找到家人,他好速速脫手的神情。

  她,感到小小受傷。

  「萬一……我一直沒有想起任何事,是不是……可以繼續留在這裡?」她問,有點小心翼翼。

  「別這麼悲觀,醫生不也說了?你復原狀況不錯,腦內沒血塊,身上沒其他傷勢,失憶應該是心理因素。」

  「我……」

  「既然是心理因素,突然恢復記憶,也不是不可能,醫生交代過,放鬆心情、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對病情都有幫助。」楊士偉相當樂觀。

  瞧,她不是記得貓的名字,在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急著找貓,可見她沒全忘嘛。

  「我是說『萬一』……」

  他毫不掩飾苦惱表情,「那就麻煩了,我沒打算留你太久。」

  「我可以幫你打掃家裡,也能開始學煮菜,每天煮給你吃……當作付房租?」她急急說。

  「……這種眼神,未免太像蜜蜜,殺傷力太強大──」他喃喃自語,幾乎不能直視她的眼。

  只要一看,他又要拒絕不了她。

  「楊先生?」

  楊士偉決定跳過這個話題,暫時不碰觸,免得自己又胡亂答應了什麼。

  「你今天有回想起任何記憶嗎?」問這個比較安全。

  她搖搖頭,粉唇輕抿。

  「不急,慢慢來。」

  他忍不住探手,摸摸她的頭。

  這動作再自然不過,他對待小朋友慣了,手本能就伸出去了。

  直到掌心傳來不同於小孩子細軟、宛如胎毛的嫩發觸感,那同樣是滑膩、柔順的髮,屬於一個大女孩的髮……

  他收回手,觸了電一般。

  「抱歉……我把你當成小孩了。」

  是她太像蜜蜜的錯,他向來和人保持安全距離,這種引發誤會的舉動……他不可能做。

  「沒關係。」她不介意,也毫不覺被佔便宜。

  她喜歡他的手勁,輕輕的,揉在髮梢間,有種親暱的寵愛。

  「我先去洗澡,你吃吧。」

  「好。」她溫馴點頭,朝他微笑。

  楊士偉起身,腳踩拖鞋聲,轉向房間,拿了換洗衣物,進到浴室。

  小薇抱著貓,一手揉著牠的腦袋,揉得牠一臉舒服,貓兒眼微瞇。

  確定聽到蓮蓬頭灑水,水聲嘩啦,她才跟貓咪說起悄悄話:「刷子,接下來怎麼辦?他好像不是很想收留我們……」

  「喵。」

  「你去田家要努力表現,讓小蜜蜜喜歡你,她喜歡你,就會捨不得你走,他也會看小蜜蜜的面子,把我們留下來。」

  「喵。」

  「我當然知道,她一定會喜歡你呀……她巴不得能養你呢。」

  「喵。」

  「我們兩個要分工合作,你搞定小蜜蜜,我搞定他──」

  「喵喵喵!」

  貓爪和人掌,在半空中互擊,彼此打氣。

  這場仗,只能贏,不能輸。

  輸的下場,就得淪落街頭,她當街友,牠變街貓。

  她與牠都深知,楊士偉是他們目前的唯一浮木,在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能遇上他,簡直是天賜奇蹟,更是難求的好運。

  幸好是遇上他。

  她不只一次湧上這樣的念頭,以及滿腔的謝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36:45

第二章

  楊士偉的總裁秘書工作,目前留職停薪中。

  他被外借到「蘇氏營造」,接手蘇幼容的職務,讓蘇幼容能安心出國,好好放鬆心情、拓展眼界。

  由於公司性質相近,皆屬建築企業,他沒有花費多少時間便已上手,完全進入狀況。

  在田炘炎身旁磨練幾年,他的能力早已能獨當一面,即使自行創業也不成問題,他卻甘於現狀,擔任輔佐角色,並不求成為領頭羊。

  儘管他行事低調,內斂的領袖光芒,仍是在幾次決策會議之中,淋漓展現出來。

  加上斯文外表、英俊長相,一八二的身高,在人群中顯得突出,搭配隨和的個性,不端高層架子,處事圓融——會與同事一塊兒站陽台抽煙、談笑風生;帶頭窩進茶水間,偷懶個五分鐘……

  集合以上條件,他怎麼可能被忽視?

  「蘇氏營造」的女職員們,暗地裡進行人氣票選,他的名次獨佔第一。

  而給他如此高評價的,又何止女性職員,就連公司董事、合作廠商,對於他這號「女婿人選」,更是虎視眈眈。

  於是,三天兩頭聽見某某董事要安排相親、某某老總要請吃飯,順道介紹女兒,已屬稀鬆平常事。

  楊士偉的應對方式,以「不得罪」為優先,再適度推諉、辭謝、婉拒。

  八成的邀約都能順利避開,但還是有兩成——非常難以「解決」的對象,鍥而不捨、再三糾纏,不容他閃躲、不達目的,絕不死心……

  雷家兄妹,正是個中翹楚。

  在一次的合作案中,他與雷家兄妹——雷沛之、雷靜之,在工作上有了交集。

  雷沛之的名號,他早有耳聞。

  業界裡,關於「金牌設計師」雷沛之的評語,向來眨大於褒——眨他的脾氣,褒他的能力。

  憑借室內設計長才,以及顧客滿度的金字招牌,造就雷沛之行事作風獨斷,盛氣凌人,直白點說根本是「目中無人」。

  偏偏此次建案的顧客,指名要雷沛之為辦公大樓做設計,不接受第一一位人選。

  合作期間,雷沛之主導大局,不尊重「蘇氏營造」的協助專員,頭一個月就罵哭三位女職員,近乎刁難,早上說要巴薩岡石地磚,中午要改成華麗金,過不到兩小時,又換成晶鋼鑽拋光磚……

  光地磚問題,一日三變,管你訂單下了沒、廠商叫貨了沒,他大爺說換就換,除了換材質,換尺寸和顏色的部分,更是龜毛十倍以上。

  全公司裡,沒人吃得消雷沛之的脾氣,只能由楊士偉親自上陣,憑借他的八面玲瓏,與雷家兄妹斡旋。

  以他在田炘炎身邊,長年練就的高EQ,雷沛之的挑剔只是小case。

  建案最後順利落幕,成品完美,顧客歡喜,不過在「雷霆設計」的廠商建檔上,直接註明「奧客」兩字,以後若非必要,絕不合作,謝謝再連絡。

  楊士偉沒料到,雷家龜毛……呃,兄妹,竟然中意他!

  青天霹靂——在接獲雷沛之的邀約電話,獨斷的自說自話,不可一世,而且完全不聽人拒絕,報完時間地點後,逕自掛了通話,楊士偉腦中只浮現了那四個字。

  「簡單來說,你假裝是我女朋友,陪我去吃頓飯,幫我擺脫麻煩。」

  腦筋動得快的楊士偉,立刻撥電話回家,尋找救兵。

  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他撿回家的房客。

  「麻煩?什麼麻煩?」小薇問,伴隨膝上的貓咪一聲貓叫。

  「不用問,穿上你那件小禮服,在家等我,我下班去接你。」

  雖然他沒有雷沛之獨裁,不過也相去不遠,不給她反對機會。

  「是要去田家嗎?那我——」

  「不是,有個推不掉的飯局,我需要攜伴出席。」

  只要帶個假女友出現,雷家兄妹再遲鈍,也會明白他已經名草有主,對於他們的青睞,無福消受。

  這是最不得罪於人,又難以苛責的好理由。

  即便衷心希望,這輩子不用再跟雷家兄妹合作,但誰知道哪年哪月,又有哪個顧客指名要雷沛之?

  多個朋友,便是少個敵人,楊士偉並沒有打算失約,讓雷家兄妹記恨一輩子。

  小薇安心吁口氣,「好呀,我陪你去。」

  當晚的聚餐地點,是知名的法國餐廳。

  餐廳坐落於巷弄內,都市寧靜的一角,阻隔車陣喧囂。

  雪白色建築,嵌著西式古典雕花欄,四層樓高牆,一道青翠籐類點綴其間,宛若一抹彩筆,渾然天成,在牆面上頑皮揮灑。

  楊士偉停妥車,一路上,他強迫直視路況的眼,終於重新回到她身上,眸裡藏不住讚賞。

  「這套小禮服,雖然不是第一次看你穿,但那一回,你像從水裡撈起來一樣,毫無美感,我只顧著把你送醫,沒空欣賞。你這樣……很好看。」

  今天的小禮服乾乾爽爽,雪紡紗材質輕柔飄逸,沒被水弄濕的顏色,是最淡嫩的粉紅,搭配她白晰肌膚,相當吸睛。

  禮服是名牌手工制,布料也非一般劣質品,沒有雄厚財力,動輒幾十萬起跳的禮服,小康之家可消費不起。

  他猜想,失憶之前的她,應該來自於富裕家庭。

  為此,他暗中尋查過,有沒有哪家豪門走失了女兒。

  到目前為此,答案是「沒有」。

  小薇淺淺一笑,臉頰自然泛紅,一綹髮絲突然滑下,她忙不迭勾回耳後。

  「我沒有化妝……會不會不太正式?」她根本沒有化妝品,就連頭髮也只是梳理整齊——發尾還亂翹,她實在無能為力。

  「剛剛好像經過一家藥妝店,我買條唇蜜給你。」不遠,在巷口而已,多走幾步路就到了。

  他買了一條糖果色唇蜜,搭配她的粉櫻小禮服,非常相襯。

  他倒不認為她需要其他人工化妝品遮瑕,她天生好膚質、好氣色,化妝品也無用武之地。

  「等一下再擦唇蜜,先去超商買飯團,吃完再擦。」

  「可是要吃飯了……」

  「這家等上菜要等很久,份量又少,不先填填胃,你準備餓肚子。」他已經是老經驗了,法國餐重視「慢食、氣氛」可是出了名的。

  有句法語這麼說——如果你很餓,去吃牛排和麵包;如果你不太餓,去吃法國田螺;如果你完全不餓,去喝杯酒,吃那裡的法國情調。

  楊士偉拉她進超商,挑選四款飯團,先在座位區大快朵頤。

  見他幾口吃完一顆,她也跟著感到餓,拆開飯團外包裝袋,小口吃起來。

  「待會你負責微笑、負責吃,不用搭腔,要是對方太機車,你當他是路人甲就好。」

  「是你的朋友嗎?」

  「客戶而已。」距離「朋友」兩字還有十萬八千里,誰這麼倒楣,跟雷沛之當朋友?!

  「我若表現不好,會不會影響你和客戶的合作?」

  「不會,放輕鬆點,當作是我請你吃飯,至於客戶,不理他們。」

  他邊說,遞了肉鬆口味的飯團給她,她搖搖頭,「我吃一顆夠了。」

  他沒強迫她,繼續拆袋,自己解決掉。

  她吃完飯團,轉開唇蜜,香香的草莓味飄散了出來。

  沾取一些抹在唇上,顏色很淺,但光憑珠光色澤,竟畫龍點睛一般,讓她的雙唇顯得飽滿水亮。

  她一抬頭,右耳後的髮絲又滑到頰邊,她本能抬手要去撥——

  正好吃完飯團的楊士偉,動作比她更快,一手撩起她的髮,另一手從口袋裡拿了個小包裝,撕開。

  「我剛順手買了架上的水鑽髮夾,就是要處理它。」他注意到那綹不聽話的頭髮很久了,老是這樣滑下來,看了……多撓人呀。

  四十九元的水鑽髮夾,小巧討喜,是朵五瓣花造型,讓調皮髮絲乖乖歸位,不再老是滑落臉龐。

  「我不太會挑飾品,好像有些小孩子氣……」他比較重視功能性。

  她由超商的玻璃鏡面反射,約略看見那朵小花髮夾,在她黑髮之間散發著亮。

  「不,我喜歡,很喜歡。」她朝他笑。

  不是敷衍虛笑,而是發自內心深處,再透過彎瞇的眼,表現出來的真誠。

  好暖的笑,讓楊士偉也會心一笑。

  「那,我們進餐廳吧。」

  雷家兄妹姍姍來遲。

  而且,虎視眈眈。

  客氣寒暄、隨口介紹、點餐完畢之後,楊士偉立刻察覺到,來自於對桌的視線雷靜之,新時代女性,對於欣賞的男人,凝視的強度毫不遮掩,媚絲絲的雙眸,落在開胃前菜的次數,遠遠不及看向他的多。

  何止雷靜之?另一道目光,專注得近乎失禮,鎖定在他……身旁的小薇。

  比起雷靜之,更肆無忌憚、更貪婪、更火燙——源自於雷沛之。

  楊士偉和小薇瞬間變身為小羊羔,被兩隻狼……淌著口水,緊盯不放。

  舒適、溫暖的法國餐廳中,吹過陣陣陰風。

  寒顫,幾乎由背脊深處爬上來。

  楊士偉得到一個領悟——與不熟、不喜歡、不自在的對象吃飯,絕對別挑法國餐廳,那只會延長凌遲時間!

  最好是去速食店,兩三口嗑完漢堡,拍拍屁股走人!

  開胃前菜出完,下一道菜等了二十分鐘,還沒見到影子,他想快吃快閃的打算宣告失敗,只能坐在原位,繼續慘遭雷家兄妹「視奸」。

  「小薇,我也可以這樣叫你嗎?」

  雷沛之嗓音低沉,充滿魅力,一雙犀利的眼,無視席間其他閒雜人等,視野之中僅剩下她。

  「……」小薇點頭,點得不情不願,顧及他和楊士偉的合作關係,不能不給面子。

  她一點都不喜歡雷沛之的注視,甚至控制不住微微發抖,下意識往楊士偉身旁靠。

  楊士偉發現了,在桌下握住她的手,也握住了她的顫抖。

  她抬眸看他,他眼神是溫暖的,不同於雷沛之的侵略讓人害怕。

  「雷先生,你對我女朋友的關注,似乎太多了一點。」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重申他與小薇的關係,說給雷家兄妹聽,要兄妹倆死心,無論是對他,或是對她。

  楊士偉討厭雷沛之看她的方式,彷彿小薇是囊中之物,他勢在必得一樣。

  憑什麼呀他?!

  「楊先生的女友,正好是我欣賞的類型。」雷沛之笑得不以為意。

  喂!當別人男友面前——就算是假男友——說這種話,不怕被人拖出去痛毆嗎?

  楊士偉皮笑肉不笑,「可惜,我先遇到她的。」所以你死心吧。

  雷沛之不改自傲,視線終於由小薇身上轉開,施捨給楊士偉一眼,「愛情跟先來後到無關,誰先遇到,不代表會是最後勝者。」

  「沒錯,我和我哥想法一致,什麼先來後到?又不是排隊買福袋。」雷靜之巧笑倩兮,兩兄妹的表情如出一轍,屬於雷家人的驕傲,淋漓盡致展現。

  楊士偉真後悔帶小薇一塊兒出席,後悔讓雷沛之知道了她的存在。

  本來以為這是場相親鴻門宴,目標在他,誰知道後來會轉向她?

  「這麼聽起來,雷先生打算橫刀奪愛?」楊士偉睨他,語帶挑釁。

  「男未婚,女未嫁,我想,我有追求的權利,而小薇……有選擇和比較的權利。」

  說出「小薇」兩字時,雷沛之語調放得極輕,彷彿咀嚼甜美的糖果。

  感覺掌心裡的小手重重一顫,楊士偉再度握緊她,沒有鬆開。

  楊士偉的聲音裡,聽不見以往的笑意,「這種時候還能不生氣的男人,似乎有失氣概,抱歉,我無法容忍有人用眼神佔我女友便宜。」

  他向來圓融,鮮少說重話,總是輕快,彷彿談笑風生,但這一次輕易能聽出火氣。

  對,這借口多麼理所當然,足以教他憤而走人!

  沒有哪個男人能有這種雅量,他就算出拳揍雷沛之,都屬人之常情。

  「走吧,這頓飯已經沒了胃口。」他拉著小薇要走。

  雷沛之沒有阻止,反倒端起餐前酒,向楊士偉舉杯一敬。

  「打散一對情侶,造就兩對,這筆生意多划算哪。」他以杯緣抵口輕啜,邊提議道。

  「不過,對於雷小姐,我並沒有追求的打算。」話說到此,夠明白了。

  「我也沒準備等你追,我中意的東西,向來靠自己爭取。」雷靜之姿態優雅,絲毫沒露出怒顏,還掛上微笑。

  這對兄妹,全是神經病!

  楊士偉一秒都不想多留,手裡緊握她,幾乎是飛奔離開餐廳。

  心裡的難以忍受,像被誰一腳踢翻,「嘩啦」地全倒了出來,酸得不可思議。

  雷沛之看她的眼神,他光是回想,一把火燒得更旺,恨不得把雷沛之停留在她身上的「痕跡」——即便只是看——全部揮撣乾淨!

  他自己完全沒察覺,在走回車子的一小段路,他已經把雷沛之給罵透透。

  「早知道他是只色鬼,絕對不帶你出來!白白被他用眼神意淫,真該一拳揮過去,打凹他的臉!戳爆他的雙眼!」

  活該把帳單留給雷家兄妹付,哼!

  「……你不要生氣,我們直接離席,他們不介意嗎?合作怎麼辦?」

  「合作?!下輩子吧!」他正在氣頭上。

  「你不是代理職務人嗎?和客戶打壞關係,這樣沒問題嗎?你老闆……不會罵?」

  小薇這盆水,潑得不多不少,恰恰好澆熄怒火,他不冷靜都不行。

  「幸好,合作機會不是天天有,除非客戶指定雷沛之。到目前為止,『蘇氏營造』和他們合作的案子,沒超過五筆。」雷沛之並非得罪不起的合作廠商。

  不,就算雷沛之得罪不起,今晚他還是會掉頭走人,毫不留情面。

  誰教他膽敢那樣看著小薇——

  「抱歉,今天害你遇見那種傢伙,你覺得很害怕吧?」他還記得她乍見雷沛之時,一臉的驚慌,甚至暗暗抽息。

  小薇的臉色仍有些白,先是點頭,後又搖頭,「不是你的問題,是他……我不懂,他看上我什麼?我連半句話都沒跟他說,也盡量不和他視線對上,他只能看到我的髮旋吧?」

  光憑發旋,就能決定喜不喜歡一個人?

  「這一點,我和你有一樣的困惑,我也很想知道,雷靜之是看上我哪一點。」他和小薇同是天涯淪落人,都被愛得莫名其妙。

  「你很溫柔呀,也很擅長照顧人,在你身邊……很安心,沒有壓力。」她倒是一副很理解的模樣。

  提及他,她臉上的笑容重新恢復,一掃陰霾。

  笑起來,淺淺酒窩浮現,還有對可愛小虎牙。

  「而且你一笑起來,看似平易近人,可是眼神很自信,彷彿沒什麼難得倒你,的確你處理任何事,也是快、狠、準、俐落、不拖泥帶水——」

  她細數著,認真的模樣令楊士偉莞爾。

  「說得好像……你認識我很久、很久了。」事實上,短短半個月而已。

  咦?連他自己都不覺得只認識她半個月嗎?

  「我……我只是說出這段日子,和你相處的想法。」她微微垂首。

  「原來你都在偷偷觀察我?」

  「我也沒其他事能做嘛……」小薇很誠實,露出一抹被抓包的靦腆。

  「與其觀察我,不如把時間花在自己身上,看能不能捕捉些片段記憶。」他沒失憶過,但不難想像,對往事的一片空白,會有多惶恐。

  「……我會努力的。」她低下頭,他以為她開始沮喪。

  「我不是逼你,只是你家人一定很心急,如果你是我妹妹或女兒,你音訊全無,又下落不明,怕你在外頭被欺負、遇上危險,我絕對會急得發瘋。」

  「我知道……」

  但是她無能為力呀……

  面對現在的情況,她什麼都做不到。

  「法國餐泡湯了,我載你去吃魷魚羹面吧。」他緩和氣氛,朝她輕快說。

  雖然兩人衣著太正式,坐進麵店,絕對引人側目,但有什麼關係?能吃到六十年老店的美食,值得。

  小薇自然沒有拒絕,點點頭,與他一同上車。

  楊士偉發動車子,緩緩駛出停車格,轉出小巷,駛進車水馬龍之中。

  「既然出門了,你順便陪我去挑禮物吧,女孩子比較知道女孩子喜歡什麼。」

  「誰的禮物?」

  「蜜蜜呀。下個月她生日,我正傷腦筋要送什麼給她,森林漢堡店好嗎?還是公主系列DVD?」

  「我記得蜜蜜七歲?」

  「咦?我跟你提過嗎?她是七歲沒錯。」

  「七歲……」她沒花太多時間思索,幾乎是立即有了答案,「你送她一條煉子。」

  「鏈子?小女生喜歡嗎?這類禮物好像早了十幾年送,等蜜蜜變成少女,再來考慮也不遲吧。」

  小薇有不同見解,「雖然她這年紀覺得玩具好,但等她長大,真正留在身邊的,不會是玩具,反倒是有紀念性的禮物,她會珍藏一輩子。」

  「嗯,有點道理。」楊士偉點著頭。

  玩具的新鮮度,了不起幾個月,之後的下場不是打包送人,就是捐贈出去。

  「何況是她最喜歡的『羊叔叔』送的,她不會不愛。」她一笑。

  蜜蜜的心聲,透過她的口,說得理所當然。

  「蜜蜜很得我的緣,我向來不愛小孩,對她,我真的是頭一眼就喜歡她——長輩對晚輩的喜歡。」他補上。

  「小孩子很善於分辨誰是發自真心喜歡她,她能感覺到你是真疼她,她才那麼喜歡你呀。」

  「喜歡到說要嫁給我,要我等她長大。」他失笑說。

  那種孩子氣的話,他沒當真,只是聽著,覺得有趣——但因為孩子的童語,害他被她爸爸視為敵人,難免無辜。

  「所以你沒結婚,是在等她嗎?」她眼睛一亮。

  「怎麼可能?等她長大我都老了,說不定頭禿了,肚腩大了,她根本看不上。我沒結婚,是人生規畫中沒有這種選項。」

  「為什麼?」

  「不想。」這兩字,他口吻淡淡。

  「是還沒遇到心愛的女人嗎?」

  她問完,他停頓了好幾秒,才說:「是我不信任婚姻。」

  紅燈,車速漸緩,停下。

  街燈的黃光,透過路樹葉梢細碎灑下,在他臉龐間,光影拼湊,一時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一出生,就被棄置育幼院門口,身上除了一塊包巾,啥鬼也沒有。」

  只聽聲音,僅僅聽見他用微笑的口氣說著話,用著置身事外的語氣。

  「我呀,是由一對只貪圖肉體享受,卻沒有責任感的傢伙『製造』出來,身上流著那種血,我八成也不是好東西,沒必要去連累別人。」

  小薇胸口一窒,疼痛,為他。

  「不是這樣的……光看你對蜜蜜的樣子,不難知道你不只充滿責任感,還有更多的耐心,你絕對不會像你父母那樣……」拋棄孩子。這四字太殘酷,她喉頭緊縮,說不出口。

  「責任?我又不用養她,只負責陪她玩,這算哪門子責任感?生為父母,還有更多要做的事吧,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做不到。」

  車駛動,樹影由他臉龐閃去,她看見他神情淡然,提及身世,一派的無動於衷。

  「你沒試怎麼知道自己做不到?」

  「試出另一個『我』嗎?到時再把他塞回肚子裡?或者同樣找間育幼院,丟了省事?」

  不,不是無動於衷,而是被拋棄的陰影,滲入骨,淬入血肉,讓這個男人整個腐爛,所有的信任全數壞死。

  他阻止溫暖入侵,不想要,不屑要,只想像現在獨自一人,別靠他太近,保持適當距離,你以為你接近他,實際上,真正的他藏得好遠。

  她想伸手抓住他,不要他自囚於圈子內,不容誰跨越紅線。

  「正因為你知道那種痛,所以你更珍惜,加倍加倍的珍惜……你一定會的,我認識的『楊士偉』,會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37:02

第三章

  「你的一輩子,是從失憶當天,張開眼,看見我的那一秒鐘起算?」

  「……」小薇靜默。

  「如果是,那你確實認識了我『一輩子』,可惜,參考參數太短,加上你記憶一切空白,把我當成浮木。」前頭發現有停車位,真幸運。楊士偉將車開過去,先搶先贏。

  倒車,停妥,他繼續說:「對於浮木,哪怕它是腐爛的,只要能救命,你都會視為寶物,緊抱不放,因為你害怕,一放手自己就會沒頂。」

  所以,她眼中看到的他,不過是在她最無助、最恐懼的情況下,唯一能幫助她的人。

  有誰在得救之後,會把那根浮木打包回家,好生供奉?

  在離開水面後,危機解除,那根浮木,恐怕連多瞄一眼都嫌懶。

  她的信賴、她的依賴……一旦她記憶恢復,還能剩下多少渣?

  「下車吧,麵店到了。」

  點的餐很快送上,不同於法國料理的慢,台式小吃講究速度。

  羹麵湯頭香濃,柴魚味十足,滿滿整碗的料,幾乎快溢出來。

  可惜,這一頓食之無味,對他或對她都是。

  有好幾回,楊士偉以為她準備開口,反駁他、說服他,甚至改變他。

  可是她只是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她不說,他也不問,不把話題又導回「她的一輩子」上。

  吃完麵,兩人步行到隔壁街的金飾店,楊士偉這回打破沉默,詢問她意見。

  小薇將玻璃檯面下的金飾掃視過一遍,沒有花太多時間選擇,直接點向一款星座金飾,卡通貓圖案,下頭綴有一顆藍色拓帕石。

  他第一眼也很中意。

  它,適合蜜蜜,同樣適合她,大小女孩通用款。

  腦子裡,「也買一條給小薇吧」的念頭,一瞬間湧起,但立刻遭他否決。

  不要對她更好,省得以後麻煩。

  「我要這款,幫我挑個可愛點的包裝盒。」他向店員說。

  「好的。」店員找了底色粉紅,上頭有大大小小愛心點綴的小禮物盒,擺進金飾更顯討喜可愛。

  付完款,他們返回家中,刷子悠哉踱來,討著主人抱。

  小薇蹲下身,把刷子撈進懷裡,指腹輕揉貓腦袋,摸得刷子瞇眸,發出諂媚叫聲。

  楊士偉看見這一幕,突發奇想,「比起金飾,蜜蜜應該更希望收到一隻貓。」

  聞言,她抬頭,給了他一個「我認同」的笑靨。

  「如果我跟你買這隻貓,你會答應嗎?」

  沒料到他有此一問,小薇楞了楞,一臉茫然。

  「要是有一天你記憶恢復,將要離開這裡,帶走這隻貓,蜜蜜一定捨不得,不如向你買它,留給蜜蜜當玩伴。」

  「我不會答應!」

  她飛快拒絕,快到不假思索。

  一方面氣他寧可買下刷子,也不願有一點點考慮把她留下,另一方面,刷子對她的意義何其重大,她絕不可能出售!

  話說得太急,下一句根本阻擋不住:「刷子是他送給我很重要的寶物——」

  脫了口,她後悔了,卻收不回來。

  「他?」

  楊士偉眉峰微挑,望著她一臉心虛。

  「看來你記得的事情,沒有我以為的少。」他緩緩地說,眼神卻銳利起來。

  小薇緊咬下唇,氣惱自己嘴快,失言了。

  他露出一個笑,一個……準備擺脫燙手山芋的笑。

  只是他的笑,一絲溫度也沒。

  「『他』是誰?何不說出來,我載你去找他,由他接手照顧你?」他微笑提議。卻為了不知名的「他」,感到莫名怒意。

  「我、我記不起來是誰,我只記得……曾經有某個人,知道我喜歡貓,把刷子送給我……」她曝嚅解釋,把刷子抱得更緊。

  「而那個人,你想不起來?」

  她匆匆點頭,生怕點得慢了點,他就不會信她。

  他確實沒信她。

  她,正在說謊。

  她的肢體、她的眼神,在在出賣了她。

  蜜蜜每回不誠實時,也會像她不自覺絞著裙,還有目光飄移,不敢看人,這些反應她全都一樣。

  楊士偉並不點破,再追問下去也得不到新答案。

  她只要一口咬定「我不記得了」,他也沒轍,總不能剖開她的腦,去研究裡頭有沒有古怪吧?

  「算了,隨口問問,刷子對你有紀念性,硬要你賣貓,變成我不講理,你別放心上,去洗個澡,把禮服換掉,早點睡吧。」楊士偉口吻輕鬆、隨意。

  她偷偷瞄他,瞄到他恢復以往的神情,才慢慢安心,乖巧點頭,「好。」

  她抱著刷子,往房間裡鑽,他的目光隨她移動,久久不挪。

  小薇很快處理好自己,洗了個清爽的澡,離開水氣氤氳的浴室,改換他去洗。

  她走過他身旁時,身上的皂香,淡淡地傳入他鼻腔。

  明明是自己用慣的廠牌,可是卻更多了層芬芳,竄入肺部。

  一股香甜似蜜的味道……

  楊士偉回過神,拋開那些胡思亂想。

  「頭髮記得吹乾。」他進浴室之前,瞥見她半濕的頭髮,貼心叮嚀。

  「嗯……」小薇口頭答應,不過她向來偷懶,都是放任它自然乾。

  「換我去洗澡了。」稀鬆平常的一句話,很居家,她沒有任何質疑,走向客廳時,聽見蓮蓬頭的灑水聲。

  「刷子,來。」她把貓喚到身旁,一人一貓窩進柔軟沙發。

  「喵。」刷子很粘她,馬上往她懷裡蹭。

  「刷子,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誰嗎?」她撓它的下巴。

  「喵?」

  「雷沛之耶。」她皺眉,這個人名她光說出口,都忍不住抖了抖。

  「喵?!」刷子同樣緊張,瞬間抬頭。

  「怎麼那麼倒楣……無論跑到哪邊都會遇上他?」她抱怨著,突然想到什麼,探頭往轉角看。

  確認浴室門是緊合的,水聲未斷,才又低首跟刷子說話。

  「陰魂不散,對吧?在餐廳裡,聽見他的名字時,我以為自己幻聽了,再看見他……我完全篤定就是他!」

  「喵喵喵——」

  「他還不認識我,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完全一模一樣,我覺得好恐怖、好嚇人……」抱緊刷子,她尋找溫暖的慰藉,才能勉強止住恐懼。

  「喵……」貓臉摩挲她的手臂,像在說:不怕、不怕。

  「希望不要再見到他,永遠、永遠不要。」她喃喃地說。

  她太專注與貓對話,並沒有發覺浴室裡空無一人,只有嘩啦水勢灑進浴缸裡。

  而此刻應該在浴室裡的男人,隱身於未開燈的書房,僅與客廳一牆相隔。

  黑暗中,那雙眼睛瞇得好細,卻也掩蓋不了眸裡銳利的寒光。

  該聽的,不該聽的,他都沒有遺漏掉。

  喪失記憶——原來,也不過是謊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37:21

第四章

  坐在辦公室裡,灌下第二杯黑咖啡,楊士偉還是精神不濟,畢竟整晚沒睡,睜眼到天亮。

  早上出門前,那扇房門一樣是緊閉的。

  刷子蜷在門外睡,聽見他的腳步聲,只半掀眼皮,賞了他一聲「喵!」——口氣同樣很沖、很不爽。

  都是他,害牠睡了走廊一夜!

  罵他,算是便宜他了。

  門前有惡貓看守,楊士偉想去敲門、想看看那巴掌有沒有造成嚴重後果、想開口道歉、想跟她說「下次不可以再偷東西、說謊,你想要什麼,直接開口告訴我」的心情,down到谷底。

  於是,他選擇放棄,也失去吃早餐的食慾,提早到公司上班——清晨六點不到的時候,一直發呆到現在。

  八點半才到的秘書,正準備進辦公室,將一些文件整理、歸檔,順手打開燈,被辦公椅上的人影嚇到,定睛一看,更驚訝了。

  「楊、楊先生,您今天好早進公司哦。」

  「早。」他整個人有氣無力。既然秘書到了,他直接遞上空杯,「幫我泡杯咖啡吧。」

  「好的。」秘書接過杯子,正要出去,門外碰上打掃的清潔阿姨。

  「阿姨,楊先生已經進辦公室了,你今天比較晚哦,下次要記得,主管來之前,打掃工作就要做完。」秘書交代她。

  清掃工作有兩階段,一是早上七點半,二是下班後六點半,避開員工工作時間。

  「拍謝拍謝,送孫紙去學校,摩托車又壞去惹,才比較晚來啦。」清潔阿姨一口台灣國語,很是親切,笑著不斷彎腰道歉。

  「沒關係,讓阿姨進來掃一掃。」楊士偉在裡頭出聲。

  同是上班吃頭路,難免有突發狀況,互相給個方便——這方面,楊士偉很善解人意。

  「你進去吧。」秘書也不多嘴了。

  清潔阿姨踏進辦公室,開始勤勞打掃,抹窗戶、擦櫃子,掃地擦地,動作很俐落。

  楊士偉翻動桌邊文件,試圖專心在上頭,不讓「小薇」佔據思緒太久。

  清潔阿姨掃到他腳邊,他把椅子往旁邊滑,方便她打掃。

  「謝謝你哦。」清潔阿姨很客氣,楊士偉回她一個笑。

  辦公室裡,只有掃把刷過地板,發出的沙沙聲,偶爾夾雜紙張翻動的聲響。

  「ㄟ……」清潔阿姨突然發出怪聲,引他抬頭,用眼神問:你怎麼了?

  她抓抓臉,一臉古意,「前幾天我打掃會議室,撿到一個小盒紙,我有一個一個問,還沒問出素隨掉的,我好像沒有問過你厚?」

  「小盒子?」

  「這個。」清潔阿姨在口袋裡摸了摸,拿出來。

  眼熟的粉紅色禮物盒,擺上桌,楊士偉瞪大眼,錯愕不已。

  是裝金飾的包裝盒!

  「你在會議室撿到?」

  「素呀,你掉的厚?」看那表情,她終於找到失主了!

  「裡頭有一條小金飾,還掛著一顆藍色小寶石。」他說完,才打開盒子,內容物和他所說一樣,證明他確實知道它的來歷,不是隨口胡扯。

  「對對對對對,你說對惹,太好惹,撿到這個,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啦,一直問人、一直問人,差點叫我孫紙做一張那個……蘇物招領啦,給我貼在大門口。」

  過度純樸的人,會在撿到失物的地方,站上幾個小時,也不會想到送警察局,清潔阿姨恰巧屬於這種人。

  「確實是我掉的,我有單據可以證明,你要不要看一下?」

  「不用啦!哪有那麼多懷疑呀?素你的,你就拿回去,不要再掉惹,我下回不一定能撿到,厚,金紙現在貴鬆鬆ㄟ。」

  是金「子」,說成金「紙」也差太大了,兩者的使用方式,完全不一樣,好嗎?

  不過楊士偉沒回嘴,乖乖受教,點頭再點頭。

  「阿姨,謝謝你。」

  「不用客氣啦。」

  「阿姨,所以……這個金飾,這兩天都在你身上?」

  「不素呀。」

  「不是?」

  「我回到家,把它放抽屜,沒在身上,怕它不見啦。」

  「我不是這意思……算了,我明白了,還是要說真的非常謝謝你,它對我很重要。」

  清潔阿姨被謝到有點靦眺靦腆,連「呀三八啦」都脫口而出,只差沒往他肩膀一拍。

  手握粉色小盒的楊士偉,心中的疑慮已經漲滿,滿到他無法冷靜待在辦公室,去猜想為什麼這塊金飾,一下在她身上,一下又跑到清潔阿姨家?

  他要弄清楚,現在,立刻,馬上。

  「蔡小姐,我今天請假,不進公司了。」

  他起身,連公事包都沒收,直接與端咖啡進來的秘書閃身而過,丟下一句交代。

  「咦?那咖啡——」

  「你喝,趁熱。」他的聲音是從走廊底傳來,人影早就看不見了。

  「沒有想到,羊叔叔年輕時,是這種人……」

  「喵喵!」

  「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凶的羊叔叔……」

  「喵喵喵!」

  「別說是打我,他連講話大聲一點點……都沒有過。」

  田蜜薇踏出楊士偉住家的大樓中庭,忿忿踩上人行道,與刷子一塊兒說「臭羊叔叔」的壞話,不到十分鐘,「危險」立刻降臨——

  發現她獨自走在濃密綠蔭之下,碎金般的陽光透過葉縫灑下,璀璨了她一身,迷炫了雷沛之的眼,他不假思索將車停在她身旁。

  「小薇。」低魅的聲嗓輕喊。

  她停下和刷子的「對話」,本能偏過頭看去——

  重重倒抽口涼息。

  雷沛之笑彎眼,心情愉悅,開車門下來,走近她。頎長的陰影,瞬間籠罩她。

  「好巧,在這裡遇到你。」

  好倒楣,在這裡遇到你。她也很有感,可惜,是惡感。

  「你在哭嗎?眼睛好紅。」他表達關心。

  「沒有。」她不想跟他多說話,只想繞過他趕快走。

  「和楊士偉吵架了?」他又問,臉上的笑意好濃。

  「不關你的事。」

  她往右一步,他擋向右方;她往左挪去,他如影隨形,左方通路重新被堵上,她一臉氣惱,仰頭瞪他。

  他不退反進,上前一步,她懷裡的刷子護主心切,發出尖厲叫聲,貓爪揮動著,想要叫他別靠近。

  「看來不只你怕我,就連你的貓也很討厭我。」

  雷沛之向來高傲,鮮少低聲下氣,但在她面前,他顯得耐心充足。

  此時,他臉上還掛著溫和微笑,對她,也對她的貓,輕聲細語:「你為什麼怕我?我並沒有做過任何失禮的事,只除了吃飯那一次,我盯著你看,情不自禁……」

  因為你在十四年後,對我一見鍾情,說我像你的初戀情人,然後對我死纏爛打、緊追不放,足足兩年……

  嚴格說來,我現在會淪落到這裡,罪魁禍首也有你一份呀,雷先生。

  你叫我怎麼能不怕你呀……

  我一看到你,寒毛都豐起來啦……

  「請你走開,我沒有心情跟你說話,我要去……」她漸漸沒了聲音。

  去哪兒呢?

  她留下的紙條上,雖然寫著「我自己想辦法回家,回十六年後的家」,但應該怎麼做,她根本不知道。

  她完全沒有頭緒。

  「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去,不要你多管閒事。」她只希望別和雷沛之扯上半點關係,所以故意無禮說著,要他自討沒趣,摸摸鼻子走人。

  偏偏事與願違……

  「還以為你是小白兔,沒料到是有脾氣的小白兔。」雷沛之不怒反笑,笑聲宛如低沉絃樂,「很好,更對我的胃口了。」

  「你一點也不對我胃口——」她才說著,他突然動手,搶走她懷裡的刷子。

  田蜜薇措手不及,想伸手阻止,為時已晚,刷子落入敵人手中。

  「喵喵喵喵喵……」刷子死命掙動,扭得像只胖毛蟲。

  「把貓還我!」她追了上去,但步伐沒他大,只能眼睜睜看他把刷子丟進車後座,關門。

  「喵喵……」刷子雙掌拍打車窗,大聲求救。

  「你——」

  她正要開轟,雷沛之卻優雅轉身,面向她,笑容甜美——惡魔引誘人犯罪之前,也會裝出的和煦良善——打開副座車門。

  不用多嘴解釋,行動已經很明白:想抱回貓咪,就上車吧。

  她抿著唇,怎麼瞪,他都不為所動的與她對峙。

  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為了她,他今天自動放假一天,這是身為老闆的特權之一。

  田蜜薇氣鼓雙頰,又不能棄刷子於不顧,再不甘願也只能屈服,她鑽進副駕駛座中,乖乖坐定。

  她沒忘趕快探身到後座,把笨刷子抱回懷裡,這樣方便等會好逃。

  「好女孩。」

  他誇獎她,那聲音讓她忍不住哆嗦。

  「你心情不好,我帶你去海邊走走?」他坐進駕駛座時說。

  海邊?

  她偷偷探向車門開關的手,猛地停頓。

  對厚,我會來到這裡,不就是因為我掉進海裡嗎?

  從哪裡來,從哪裡回去……

  也許,可以試試。

  田蜜薇收回手,揉上刷子頸背,梳理它的軟毛,不再一心想逃跑。

  起碼找到一絲絲曙光,給予她方向。

  無論可不可行,總要嘗試了才能確定,不是嗎?

  見她不吭聲,雷沛之視為默許,發動車子,開往蔚藍海岸。

  「羊叔叔,刷子怎麼好幾天沒有來?」

  蜜蜜失望的小臉,正仰高高看向他,小嘴紅嫩嫩,微微嘟撅。

  眼前,好像浮現另一張神似的臉蛋……

  那張臉蛋充滿委屈,淚水還掛著,上頭甚至有他的手掌印。

  「你也好幾天沒有來……」小女孩又抱怨著。

  「蜜蜜,對不起。」他給小蜜蜜一個擁抱。

  一聲「對不起」,包含了太多。

  不只對這隻小的,同時也對另一隻大的,雖然大只的目前行蹤不明。

  他來到田家,懷抱一絲希望,猜想無處可去的她,會不會走到「家」的附近?

  但他失望了。

  踏進田家之前,他把方圓幾里的巷弄、樹叢、車底,全檢查了一遍。

  只要聽到貓叫聲,他的反應都很激烈,衝過去把貓捉出來看,換來手背上傷痕纍纍,全是貓抓痕。

  「沒有那麼嚴重啦,羊叔叔,幹嘛說對不起呀?」小蜜蜜反過來抱他,短短的、細瘦的手臂,努力想環緊他,體溫那麼暖、身上那麼香。

  他輕摸她的髮,梳弄那絲綢一般柔亮的觸感。

  「對不起,羊叔叔打了你一巴掌。」他小小聲說。

  「唔?」小蜜蜜聽不清楚。

  「羊叔叔是說……對不起,沒帶刷子來……它跑出去了,羊叔叔還沒找到它——」

  也還沒找到你。

  「咦?——刷子跑出去了?那會迷路耶……它不知道怎麼回家了,對不對?」小蜜蜜好焦急,揪著他衣服的小手,緊得都泛白了,「我幫你一起去找它!」

  「蜜蜜,別擔心,羊叔叔會把它找回來,不會放棄。」

  不只是貓,更重要的,還有她……

  小女孩還是很煩惱,眉頭皺皺的,像硬吞一大匙苦瓜一樣。

  楊士偉認真握著她的肩,神情好嚴肅,但口吻好軟,「蜜蜜,答應羊叔叔,以後長大,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離家出走!不可以只留下一張紙,就抱著貓跑出去,這會害大人很擔心,好嗎?」

  小蜜蜜哪聽得懂,點頭只是給她喜愛的羊叔叔一個面子。

  「好。」

  「蜜蜜最乖了。」小臉蛋太可愛,他忍不住用臉去摩挲,蜜蜜被逗笑,也學他的動作,一大一小玩起蹭臉遊戲。

  「蜜蜜最喜歡羊叔叔了。」她最愛把這一句掛在嘴邊。

  「以後不管你有多氣羊叔叔,都不可以一聲不響走,羊叔叔找你找到快累死了……你到底在哪裡?」最後兩句,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好癢哦!」小蜜蜜咯咯笑不停,楊士偉卻完全笑不出來,他只想歎氣。

  ……你能去哪裡?

  在這個你才七歲的世界,除了你家和我家,還有哪個地方是你所熟悉的?

  唉,等一下再繼續開車去找人吧,否則他根本難以安心。

  「離我女兒遠一點。」

  森寒的嗓,從兩人背後冷冷傳來。

  蜜蜜她爸雙臂抱胸,表情近似冰雕。

  眼前,那一大一小的距離有多近,爸爸額上的青筋就有多暴凸。

  還給我臉貼臉?!信不信我告死你!

  爸爸把女兒搶回身邊,像要消毒一般,也用臉去蹭女兒的,要把楊士偉的氣味蓋掉。

  「不要——爸爸臉好刺!蜜蜜不喜歡——」女兒根本不買帳,被胡碴磨得不舒服,小手直推爸爸的臉頰。

  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爸爸大受打擊,於是,只能遷怒。

  倒楣鬼,非楊士偉莫屬。

  「聽說你蹺班好幾天?我派你去『蘇氏營造』,不是讓你打混摸魚!」

  「我實在沒心情工作,根本坐不住。」楊士偉沒有任何狡辯,全部坦承。

  「就為了走丟一隻貓?」

  向來以工作為重的大老闆無法苟同,加上方才遭女兒嫌棄——後者,比重佔九成——讓大老闆面目微獰。

  「呃……」還有你的寶貝女兒。這句話他哪敢說?

  說了,死路一條。

  要是被爸爸知道,他打了自家寶貝一巴掌,他今天也別想走出這扇大門。

  「貓主人也離家出走了。」楊士偉只能這樣回答。

  「小薇走了?」蜜蜜她媽恰巧由廚房出來,接話問:「為什麼?」

  「一些誤會……是我的錯,我以為她偷東西,不認錯,還扯謊,所以……我打了她一巴掌。」楊士偉羞愧低頭,深切反省過。

  歉疚的眼神,落向天真無邪的小小臉蛋上。

  蜜蜜她媽很驚訝,「你打她?士偉,你……」男人打女人,根本沒有任何狡辯立場,直接黑掉!

  「你不是說她像蜜蜜?怎麼出得了手?!」蜜蜜她爸一臉唾棄。

  換成他,打蜜蜜像在打自己心肝一樣,就算只是外表相似,也很難動手。

  楊士偉重重歎口氣,抹了抹臉,「我一出手,馬上就後悔……」指節上的傷,還是明顯的瘀紫色。

  那時,不相信她是蜜蜜,摑向她的那隻手,恨不得斷掉算了。

  現在,信了她是蜜蜜,未來的蜜蜜,那隻手,挫骨揚灰都便宜它了。

  「就算我向她道歉,也得先找到她的人,我連她會去哪裡都沒有頭緒,她根本不是這——」楊士偉停了聲,將那句「她根本不是這個年代的人」,鎖進喉頭。

  原來,她只能用「失憶」誆他,是因為她害怕,沒有人會相信她。

  害怕說了,反而被當成瘋子……

  有口難言,就是她的感受吧。

  他完全嘗到了。

  「她失去記憶,還一個人跑出去,太危險了!要不要報警協尋?或者我們也幫忙找!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蜜蜜她媽是行動派的,嘴裡還在說著,人已經轟然而立,完全不顧自己挺著幾個月身孕。

  「你當心一點!」蜜蜜她爸第一胎沒嘗過的「孕期」等待,全補給這第二胎,對老婆的一舉一動,自然加倍緊張。

  「我沒事,現在小薇的事更重要!」

  「老闆娘,我自己找就好,你不要出力……」楊士偉絕不敢勞煩她。

  「我身體很健康,寶寶也健康,不妨礙找人的工作——」

  蜜蜜她爸乾脆把老婆圈進懷裡,將她困在他大腿上動彈不得,他手勁是輕的,要老婆別衝動的低哄,也是軟的。

  獨獨瞪向楊士偉的眼神,像兩道冷箭,「我記得你那棟大樓,配有最先進的監視器,你去調來看了沒?查她往哪條街走,把整條街的監視器全調過來,一條一條找!」

  「對,這一招,我沒想到……」楊士偉猛地擊掌,恍然大悟。

  心急果然壞事。

  這麼簡單的做法,他竟然忘了,還傻乎乎開車亂繞。

  「坐著幹嘛?去呀!」

  快滾!沒看到他的老婆和女兒,全都一臉很想幫忙找人、找貓嗎?

  楊士偉不用誰來催促,他比任何人更急,一秒都無法多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37:43

第五章

  海面一望無際,碧藍中帶著銀白色日光,一點一點,如星河閃耀。

  坐在海岸邊的田蜜薇,已經停留了很久。

  臉頰曬得通紅,海風吹亂著發,衣裙翻騰飛舞,讓她看似加倍纖弱,彷彿風勢再大些,她就會被刮入大海裡。

  如果是那樣,她還覺得省事點。

  「風好小哦,還要坐多久,才會被吹下去?」風吹得她的聲音在發抖。

  「喵……」貓爪緊緊攀在她胸前,害怕的程度不亞於她。

  「我實在不敢自己跳,萬一回不去,反倒葬身海底……」她咽嚥口水,光想腿都發軟。

  想跳海,不為求死,只求能回到她的世界。

  可是沒人能擔保,這一跳,成功機率有多少?

  弄個不好,幾天後,成為被打撈的浮屍,多划不來呀。

  她一點都不想死,她還有好多事要做——

  「忘了問媽媽,她那次遇上的小穿越,最後怎麼平安回去……」

  早知道她會和媽媽一樣,碰見「回到過去」的事,她絕對把細節問得更詳盡,一字不漏。

  這種事她聽過,自小到大,媽媽當成床邊故事,說過不下十遍。

  「媽媽真的回到爸爸身邊?爸爸變成了小孩子?他有沒有很可愛?」聽故事的娃兒問題多多,小臉發著亮,充滿好奇。

  「像你一樣可愛呀。」媽媽輕捏她的臉蛋,把娃兒逗笑。

  「媽媽為什麼會回到爸爸是小朋友的時候?爸爸不是比媽媽老?爸爸是小朋友,媽媽不就變成小baby?那我呢?我在哪裡?」

  「媽媽也不知道,媽媽前一秒還在醫院,努力要把你生下來,可是好痛、好痛,痛到媽媽昏過去了,再醒來,就被送到爸爸身邊,也才發現爸爸變成小朋友……」

  那樣的床邊故事,她深信不疑。

  因為她求證過父親,證實母親那一段小小穿越,的確存在過。

  穿越也會遺傳嗎?唉。

  有過這種見聞,對自身的處境她才能處變不驚,雖然不能說她完全不怕,至少她是被熟人撿到,運氣算很好了。

  想到那位「熟人」,眼眶又熱、又酸,她強忍著,不讓那股酸澀化為淚水。

  田蜜薇深深吸一口氣,抱緊刷子,變換姿勢,改坐為站,再仰頭,對著藍天喃喃自語:「如果掉進海裡,是我回去的唯一辦法,禰就賞我一陣狂風,把我吹下去!」

  心一橫,眼一閉,她等著老天爺的「處置」。

  突然,海風驟遽,呼囂風聲大作,她險些站不住腳,強大風勢一推,失去重心,她整個身子傾向另外一邊——

  與海風抗衡的力量,將她前傾的身勢,猛然往後拉回!

  她驚呼,連人帶貓落入雷沛之懷裡。

  「你站得太靠近了!」低斥聲由她頭頂上方傳下,並迅速把她帶離崖邊。

  「哦——差一點……」田蜜薇發出惋惜聲。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指責,我壞了你的好事?」雷沛之對於她的反應,先是疑惑,而後轉為憤怒——在他從她眼神中,讀出了些許訊息。

  他細瞇起眼眸,表情因而增添冷厲。

  「你該不會是打算……跳海?」

  呃,不算跳海,她是等著被吹落海,兩者差很多,雖然結果是相同的。

  「為愛情自殺的女人,最蠢。」雷沛之的批評毫不留情,而且狠。

  她完全認同。

  為情自殺,無論男女,另外一方隔沒幾年另結新歡,繼續過他(她)的人生,那顆墜落的癡心,誰還記得?

  只剩下父母承受一輩子喪子之痛,永遠難以平復。

  她沒這麼笨。

  但似乎……她被誤會成那種笨蛋了,所以雷沛之才一臉凶狠。

  「就為了和楊士偉的爭吵,你不珍惜生命,以為『死』能讓他痛嗎?!」

  她來不及澄清,他繼續罵。

  「痛的人,只有你!從岸礁一路往下滾,你將先撞斷全身七成的骨胳,或許你還沒掉進海裡,腦漿已經流光,你這張漂亮的臉蛋,會像被一百個拳擊手狠揍過,該凹的凸、該凸的凹,面目全非——」

  為了恫嚇她,雷沛之故意說得血腥,不僅不修飾用詞,更加油添醋,要她光是聽,都不敢再去做傻事。

  不只對她說,也對它,嚇得刷子往她懷裡蜷。

  要是一起滾下海,她的下場,等於它的下場!

  「然後滾入海中,有大群的魚向你游來,先啄食你的眼珠和嘴唇,你就如同一塊嫩肉,好吃的、能吃的,它們不會放過。剩下的部分,因為浸泡海水變得浮腫,脹成兩倍大——

  他緊睨她的表情,看她面露愕然,不發一語,應該是怕了吧。

  怕,才不會去嘗試那後果。

  雷沛之終於滿意,準備停下訓斥,哪知道,下一秒,她卻是笑了出來。

  「原來……你這麼會嚇人耶。」

  田蜜薇確實驚奇。

  她印象中,「雷沛之」所代表的,除了陰沉,少言,城府深、聽不懂人話拒絕……像這樣辟哩啪啦數落人,還動用了幼稚的恐嚇,她是第一次看到。

  「我正在教訓你,你還敢笑?」

  他的臉沒有一點笑意,緊繃、嚴肅……以及——臭。

  「呃……」她馬上收起笑,垂下頭,差點忘了,他本性裡還是她怕的「雷沛之」。

  「下回再讓我看見你做類似的傻事,我真的會『動手』教訓你,而不是念你幾句就放過你。」

  「我不是要自殺……」

  「眼睛都閉起來,一手抱貓,一手平舉,身體前傾,我不知道那舉動還能稱之為什麼?」

  「……吹海風呀。」她仍在辯解。

  「走,進屋裡去。」他不容她抗拒,拉著她,朝臨海而立的獨棟別墅走。

  那是雷沛之名下的產業。

  她對那裡是熟悉的。

  無數的巧合之一,她落海當天,就是受雷沛之邀請,到這處別墅參與私人酒會。

  這裡,是事件的起點,她相信,也可能是事件的終點,所以她才願意暫時在雷沛之的別墅裡住下。

  「既然他不珍惜你,你犯不著為他感傷,我更不打算讓你回他身邊,他能給你的,我全部也可以,選擇我吧。」雷沛之一邊拉她走,一邊做出宣告。

  「我說過了,我不可能喜歡你——」她想抽回手,偏偏力量不敵他。

  「等你忘了他之後,你會的。」雷沛之自信十足。

  不管身處哪個時空的她,都弄不懂雷沛之,弄不懂……他為何喜歡她?但她非常篤定自己的心意,對於楊士偉的心意。

  「絕對不會,我只喜歡他……我喜歡他好久、好久了。」

  對,她喜歡楊士偉,喜歡著她的「羊叔叔」。

  兒時的「喜歡」,早已悄悄變質,不再只是一句童言童語。

  從女孩開始懂了「喜歡」的定義時,她才明白,她對楊士偉的傾慕,不單單是晚輩之於長輩的尊敬,而是「愛情」。

  「你不過幾歲,說什麼『好久』?半年?一年?」雷沛之嗤笑。

  「我的感情事,你沒權利評斷!」

  「與我有關,我當然有權,畢竟上一段的感情要斷乾淨,和我的下一段感情才能展開。」

  「我有答應跟你交往嗎?」沒有!完全沒有!這男人有妄想症?!

  「我說過,你會的。」雷沛之自信一笑。

  虧她對他有一點點的改觀,在他這幾日的君子表現……但他還是他,讓她困擾的雷沛之。

  不聽別人拒絕的雷沛之!

  「放開她!」

  通往別墅的小徑旁,竄出了楊士偉,發出吼聲的同時,拳頭也到了,精準賞在雷沛之臉上。

  兩個男人就此開戰,你送我一拳,我還你一腳;你呸我一句「畜生」,我啐你一個「禽獸」——

  「你們住手!不要打了!」

  而田蜜薇只在一旁納涼,呀不,是吶喊——她站得有點遠,以免慘遭誤傷,換來一頓皮肉痛。

  兩隻殺紅眼的傢伙,足足打了五分鐘,才喘吁吁停手,對峙,互瞪。

  兩人嘴角帶血,臉頰有拳印,等明天轉為瘀青時,絕對很精采。

  剛剛喊著要兩人住手的田蜜薇,早在三分鐘之前,已經退到樹蔭下,烈陽曬不到的地方,摘了根草梗,和刷子玩撓癢癢遊戲,一副自得其樂樣。

  反正沒人要聽她的勸,愛打去打,打累了,自己就會停手。

  瞧,兩人不正乖乖走向她?剛可是沒人有空理她咧。

  「打完囉?」她頭也不抬,知道兩人來到她身旁。

  「野蠻人,不分青紅皂白就動手。」雷沛之冷哼,臉頰牽動著痛。

  「你擄貓綁架人,揍你,便宜你了!」由監視器畫面裡,雷沛之的惡行,楊士偉看得一清二楚,也看得怒火中燒。

  「只為無聊的爭吵,讓女友紅著眼眶,一臉無助,孤零零走在街道上……這樣的混帳男人,被我打成豬頭,也算對你客氣了。」雷沛之回以冷笑。

  楊士偉啞口無言。

  「你們還要再吵嗎?那我先回去了。」田蜜薇不想耳根子不清淨,抱起刷子,打算離開。

  「你要回哪裡去?」楊士偉追上她。

  「她暫時住我家。」雷沛之替她回答,換來楊士偉一瞪,不過很快地,他視線重回她身上,懶得多理雷沛之。

  「跟我回去。」楊士偉用著請求的口氣。

  她走了一段距離,慢慢停步,仰頭覷著他。

  「你不怕……你家的東西又被我偷了?」

  她還在生氣!

  楊士偉自知理虧,只能賠不是,「是我的錯,我不該胡亂懷疑你,對不起,我們回去好嗎?回去再慢慢說——」

  「……」她抿嘴,沒馬上答應。

  直到他聲音放更輕,微小得像呢喃,喊她:「蜜蜜……」

  「你相信我是?」她微訝地問。

  「我不想相信,因為太荒謬了,但是……」

  無論前頭說了什麼,只要「但是」這兩字出現,代表的是對自己的認知全盤否決。

  他不想相信,但是,他相信了。

  有太多跡象,逼他不得不信。

  「說不定我騙你的,只要一提到你家『蜜蜜』,你就會心軟,我才突發奇想,打算冒充她。」她試探說著,眼神緊盯他。

  「一模一樣的金飾、一模一樣的眼神,你給我的那份熟悉感,我總算知道從何而來了。」

  難怪,他老是覺得……她像大一號的蜜蜜。

  她不只是「像」,她根本就是!

  「我還有好多疑問,需要你一一解惑,你隻身在外,我很不放心……」楊士偉稍頓,忍不住說出心裡話:「你在雷沛之身邊,我更不放心!」

  他表情太認真,害她笑出來。

  愛操心的羊叔叔,真是久違了。

  田蜜薇往回看,雷沛之並沒有跟上。

  他的高傲,不允許他像個累贅的第三者,介入別人的感情爭執。

  他太有自信,認為到最後,她會向他走來,投入他的懷抱。

  可惜,雷沛之料錯了,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的,只是那兩人越走越遠,身影越顯越小……

  「比起以後的他,現在這個『雷沛之』勉強好一點點。」她說。

  可見劣根性只會越養越茁壯。

  「以後的他?……你和他還會有牽連?」楊士偉眉頭皴起。

  「嗯,他追求我,追得很勤。」

  楊士偉先是一怔,接著是重啐:「追求你?!十幾年後他都幾歲了?!老不修!」

  現在的蜜蜜只有七歲,雷沛之不止二十七歲了。

  想吃嫩草,不嫌牛嘴太老嗎?

  楊士偉更加篤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帶她離開這裡。

  離雷沛之有多遠,就多遠!

  「你沒答應他吧?」他問的是未來發生的狀況。

  田蜜薇搖搖頭,「他不是我喜歡的人……不管是現在,或是以後。」

  「對,他配你太老了點,也不想想他大學時,你出生了沒呀?當你爸都夠格了。」楊士偉語氣酸溜溜的。

  她看了他好半晌,幽幽輕歎,聲音好淺:「這也是你拒絕我的理由……」

  年紀——

  「什麼?」楊士偉沒聽清楚。

  「沒有。」她不想告訴他,在未來……她向他表白過,他卻不接受。

  他說:你太年輕,誤以為這是愛,事實上你不愛我,你只是喜歡被寵的感覺,所以產生了混淆。

  我只把你當成孩子,對於一個從小看到長大的孩子,我怎麼可能產生愛情?……我會先被你爸剁掉吧?

  你就像我女兒一樣,我還是很喜歡你,單純的「親情」那種喜歡……

  總有一天,你會遇到真心喜愛的人,羊叔叔這種老男人,你看不上眼。

  聽得她眼淚直掉,幾乎心碎。

  「你在這個世界,目前也只剩下我,知道你的存在,你想回去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光憑你一人,太孤立無援了……先跟我回家,我們再來一塊兒想辦法?」他將她當成七歲的蜜蜜,語調無比溫柔的哄著。

  田蜜薇安靜了幾秒,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不忍讓他為難。

  況且在他身邊,她確實才感覺安心,可以全心依賴。

  他突然伸手,摸了他摑過的臉頰,雖然上頭早不見半點痕跡。

  「對不起,動手打了你。」

  這句道歉,遲了好久,一直懸掛心上。

  「沒關係啦,那時……你一定覺得我真是壞透了,不但偷東西,還拿你最疼愛的蜜蜜當借口……」她故作輕鬆,聳聳肩,「反正也沒有很痛。」

  臉是真的不痛,心還比較疼一些。

  「你應該早一點告知我,呃,挑一下時機……不過,是我不好,沒什麼能辯駁的。讓你打回來?」

  他湊臉過來,要她一報還一報,至少他才能釋懷。

  他這姿勢,只會讓她想偷親,哪可能捨得打。

  「不要。」她迅速拒絕,並且扭開頭,才能制止自己付諸行動。「……你是長輩,我怎麼可能打回來?」

  她懷裡的刷子倒很樂意幫助,「喵!」我來!

  貓掌還沒揮出去,被她牢牢抓住,不許它動手。

  楊士偉眼神充滿欣慰,彷彿母鳥見到子鳥展翅高飛,那種心滿意足以及成就感。

  「長大後的你,也是個懂禮貌的乖孩子……我本來還滿擔心,照你爸的寵法,不知道會不會把你寵壞,變成了公主病,幸好……」

  依然是他心目中的乖寶寶、小天使,沒變。

  只是……他剛好像瞄到乖寶寶翻了翻白眼?

  絕對是錯覺。

  兩人走回停車處,他替她開車門,她坐進去,不一會兒,車子發動,開往返家方向。

  嗓?好像忘了什麼?……算了,一定是不重要的——楊士偉和田蜜薇同時一閃而過這樣的念頭。

  海風吹過雷沛之髮梢,他突然覺得好冷,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所以……你是連人帶車摔進海裡,以為自己快溺斃時,卻糊里糊塗來到這裡?」

  楊士偉最想弄懂的,當然是發生在她身上,難以解釋的不可思議。

  於是一回到家,他替兩人各泡一杯咖啡,在客廳坐定後,他就開口問清始末。

  田蜜薇也不用再瞞他,將事件重新回顧一遍。

  「好像有看到一道白光……我記得,我沉入白光中央。」

  結果再回神,那道白光,變成他的車頭燈。

  過程她無法詳述,所發生的一切,對於她而言像是夢,虛幻且混亂。

  「你那時去參加酒會?」

  「嗯,說來好巧,還是雷沛之舉辦,地點就在我們剛離開的那裡。」

  一切一切的「點」,冥冥之中,默默串連起來。

  「你坐的那輛車,剎車失靈?」

  「車子並沒有發動,它處於靜止狀態,應該是手剎車忘了拉,加上停放的地方有點坡度,才會滑動……」

  「你待在車裡幹嘛?怎麼不趕快逃?」

  呃,我忙著哭。

  躲進車後座,淚水奔流,哭得無暇顧及其他。

  因為……就在十分鐘前,我鼓足了勇氣向你表白,慘遭你拒絕,又在轉角處遭雷沛之強吻,所以我躲起來,想找個地方哭。

  這些太丟臉了,她不想讓他知道。

  「遇上危急情況,嚇傻很正常,換成是我,也不見得反應過來。」

  她的沉默,教楊士偉誤以為她餘悸猶存。

  不忍她回想,於是他替她說下去:「不過,比起溺水身亡,還好你被送來『這裡』,至少人平安無事。」

  他不敢想像,若她葬身海底……

  這假設太可怕,幾乎令他一顫,他拒絕往下再想。

  「我爸媽說不定以為……我已經死了,正傷心難過,偏偏我又沒辦法連絡他們,讓他們知道我還活著……」田蜜薇好無力。

  她是備受寵愛的幸運兒,正因如此,她的離奇失蹤,會帶來多大的震撼和傷痛,可想而知。

  「我媽會哭不停,把自己身體弄壞怎麼辦?」她最擔心的莫過於此。

  「連老闆都會哭吧。」楊士偉做補充。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更或許,未來的「他」也正哭得死去活來。

  白髮人送黑髮人,最痛。

  他雖不是她父母,畢竟也是她的「羊叔叔」,失去她,他同樣難受。

  楊士偉試圖緩和氣氛,用著噙笑的聲音道:「我倒有個方法,過幾天,我去田家串門子,當成說笑一樣,跟他們提一提——」

  他朝她眨眨眼,俏皮說:「要是以後的某年某日,蜜蜜意外落海失蹤,要他們別擔心,蜜蜜應該是穿到了哪個安全的地方,正努力想回去。」

  他把她當成七歲的蜜蜜,用起哄小孩的口吻,卻忽略了眼前這女孩,已經不是紮著小甜甜啾啾髮型,身穿漂亮童裝的丫頭。

  「我爸會罵你哦,罵你胡說八道,詛咒他寶貝女兒。」田蜜薇終於露出笑靨,淺淺的,小臉陰霾漸散。

  「對,你爸真的會。」他苦笑附和,「你那個爸呀……」簡直是病態的「好爸爸」。

  「他很疼我的。」

  「是呀。」他長這麼大,沒見過哪家爸爸這麼「超過」。

  「你也很疼我的。」

  她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看向他,眸裡很認真。

  「那是當然的呀,你又乖巧又貼心,和你爸完全不同,羊叔叔不疼你還疼誰?你要是我女兒,我也把你寵上天去了。」他笑說。

  他都打算好了,以後的遺產全留給她呢。

  反正,他沒準備結婚生小孩,後事一切從簡。

  她仍是瞅著他看,一眨也不眨。

  他竟然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毛。

  七歲的蜜蜜,雖然也會這樣看著他,眼底躍動著崇拜,但小孩子的眸光,天真、單純、一閃一閃亮晶晶。

  二十三歲的蜜蜜,眼中……多了些什麼,他不是很想證實。

  商場打混多年,他一點都不遲鈍,知道何為愛慕、何為傾心,從雙眼分辨一個人的情緒,他太擅長了。

  在不知道她是蜜蜜時,他就隱約察覺,她似乎喜歡上他。

  只不過,他認為那是她失憶之下,把他當成救世主的「喜歡」,不需要當真。

  可是現在,「蜜蜜」那樣看著他……用一個女人看著男人的目光,他好不習慣——不對!不對!是他多心了,她是「蜜蜜」呀!長大了,變漂亮了,才害他產生錯覺,她的眼神還是七歲時的純粹,對,是這樣!一定是!

  楊士偉避開她的眼,不著痕跡走到酒櫃前,拉開小抽屜,拿出一樣東西,遞給她。

  「對了,這個還你。」

  「我的金飾?」

  「嗯,你的。我自己弄丟的那條,已經找到了,我還沒弄清楚狀況,就指控你偷東西,簡直不可原諒。」

  她把金飾戴回頸上,百般珍惜摸了摸它,「是我沒告訴你實話,你看到兩條一模一樣的東西,會產生懷疑也很正常,你不要再自責,我們一筆勾銷,好嗎?」

  「嗯。」他當然同意。

  畢竟大部分的錯在他,能一筆勾銷他求之不得。

  「接下來我該怎麼辦呢?怎樣才能回去?萬一……回不去了,又怎麼辦……」

  田蜜薇喃喃說著。

  她的心裡不可能不害怕,即便她沒有被丟回幾百年前,面對一大群古人,這個時代有她熟悉的人,便利性不亞於她的時代——

  但,她不屬於這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38:01

第六章

  消失——

  消失的那一方,會到哪裡去呢?

  是平安回到屬於她的世界,還是……不見了,永永遠遠,誰也找不到?

  我不知道,這種事……誰知道呢?

  萬一被送到別的地方,另一個沒有你的時空……

  我根本不敢試。

  她那時,緩緩說著。

  他也不敢讓她試。

  任何的「萬一」,他都不敢賭。

  只能小心翼翼藏著她、保護她,就連被下屬取笑,他也在所不惜。

  「金屋藏嬌?你亂說什麼呀?」

  楊士偉失笑,停下書寫的筆,抬頭望向開口邀約聚餐的下屬。

  楊士偉做人太成功,下屬下班的小酌聚會,不忘算他一份,毫不介意他的「上司」身份。

  不過,楊士偉剛婉拒完,就得到下屬一句——你金屋藏嬌厚?家裡有人等你吃晚餐?

  「不然你以前總說,『反正回到家,不是窩沙發,就是看電視,一起去聊聊也好』,最近幹嘛都不去了?」下屬很有怨言。

  楊士偉不出席,一大票女職員也不去,還有啥樂趣?

  代表回家後,不只剩下「看電視」這種無趣樂子嘛,往「愛情」上頭想,百分之九十準沒錯。

  人呀,只有遇上愛情時,才會狼心狗肺,把友情拋一邊,約都約不動。

  見色忘友,是句鐵錚錚的至理名言。

  「『嬌』是沒有,但有人在等,是真的。」楊士偉也不扯謊。

  他自己沒能看到,唇角那抹笑,沾了蜂蜜一樣,多麼的甜,下屬倒瞧得一清二楚。

  看來,要拉楊士偉成為餌,多釣幾名女同事出席,機率微乎其微,不過下屬仍做出掙扎——

  「楊先生,拜託啦!你去露個臉,喝一杯威士忌,花不了你多少時間嘛,我請客好不好?」

  下屬開始軟硬兼施,用哀兵、用利誘,要他這塊肥美的餌食,幫一大群男同事謀取最大福利。

  楊士偉清楚下屬的打算,不好太堅持。

  「就一杯?」

  「就一杯!」下屬猛點頭,只要楊士偉答應,他馬上和全體男同事集資,出那一杯酒的錢。

  「好吧,一杯就一杯。」楊士偉基於同事情誼,同意了。

  下屬振臂歡呼,立刻到辦公室宣佈,接受女同事的熱烈報名加入。

  最後坐進酒吧的人數,是四十三個,二十二個男性,二十一個女性。

  「……你用了兩分鐘,喝完一杯,就和大家說拜拜?」

  接到他打電話回家,說會和同事聚餐,晚些才返家的田蜜薇,微波爐裡的義大利面還沒熱好,楊士偉已經踏進廚房。

  她趕快再多加他一份,怕他沒吃晚餐。

  結果,他外帶了酒吧的招牌餐,牛肉漢堡和洋蔥圈。

  「我也只答應他們這樣呀。」他扯扯領帶,鬆開兩顆扣子。

  「你可以和同事坐久一點,我顧家沒關係的,有刷子陪我。」她不希望因為她,改變「他的生活型態。

  「跟他們喝不怎麼有趣,聊的全是工作上的事。」而他,下了班最討厭的,就是和工作沾上邊。

  還不如回家陪她,要有趣許多。

  知道她會等門,知道她引頸期盼他回家,他就不想為了閒雜事害她多等半分鐘。

  「那我跟你喝?我記得冰箱裡有幾罐啤酒。」田蜜薇跑去翻冰箱,真的抱出三四罐來。

  「你會喝酒?」正在擺盤墊和叉子的楊士偉,微訝抬頭。

  「我十八歲生日那天,第一次去夜店喝酒,還是你帶我去的。」當然是不敵她的央求,他才答應她。

  「……你爸會放過我嗎?」他幫她接手啤酒罐。

  她呵呵輕笑,轉進廚房,又端出熱好的義大利面,擺上桌;不是飯廳的圓桌,而是客廳的長几,方便一邊看電視。

  「那是回來以後的事,我喝醉了,不是很清楚,是應亞隔天偷偷跟我說……你被爸爸罵得好慘。」她吐吐舌,臉上有一點點歉意。

  「我不意外。」

  帶老闆的心肝寶貝去夜店,見世面?

  他光用想的,都能知道老闆的火力會有多旺盛。

  那個敢帶她去喝酒的自己,楊士偉發自內心佩服。

  「我在夜店喝到人生第一杯調酒,甜甜辣辣,聞起來像果汁的飲品,很好喝,我很喜歡。」

  「我害你變成小酒鬼了?」

  看她打開啤酒,喝了一小口,臉上表情像貓喝牛奶一樣滿足,還伸舌舔舔嘴角。

  他笑容一緊,感覺先前下肚的那杯威士忌正在燃燒,渾身有些熱。

  酒的後座力現在才發作?

  「先吃東西,要喝,也等肚子吃飽了再喝。」他拿走她手上的啤酒罐。

  「哦。」田蜜薇乖乖咬了一口漢堡,嚼兩下,趁他不注意,又悄悄配一口啤酒。

  「我哪來的膽量帶你去夜店?不怕路人搭訕你?」

  「有你在場,哪有誰敢靠過來?就算有,靠過來的幾乎都是女生,被搭訕的對象,是你。」提到往事,田蜜薇睨來的眼神仍舊頗幽怨。

  「我應該沒有棄你於不顧,忙著和女人調情吧?」

  「你沒有。」

  「那就好。」他也不覺得自己是見色忘小孩的人,有蜜蜜在身旁,他照顧她都來不及了,很難再分心吧。

  尤其長大後的蜜蜜,超乎他想像的漂亮,她一踏進夜店,不知有多少雙驚艷的色眼,牢牢鎖住她吧?

  「你只是來者不拒,誰上前攀談,你都能聊上好幾句。」她連灌好幾口啤酒,咕嚕咕嚕咕嚕……才能衝散喉頭酸意。

  1罐330ml的容量,一會兒就喝光了,她又打開第二罐。

  他並不在場——幾年後的事呀,現在的他哪有辦法辯駁?只能根據她的描述,替那一個自己解釋。

  「那是禮貌性的交際。」

  「要不是因為我在場,卡著礙事,或許你會看中哪一個,邀她一起坐,盡情地喝酒談天吧。」她瞟來的一眼,又是那麼充滿怨念。

  「我不會啦,我沒這麼博愛。」

  「我覺得你會!」咕嚕咕嚕……

  「沒發生的事,你光憑『覺得』,就準備定我的罪嗎?」

  「因為你對她們那樣笑呀!笑得好像歡迎她們撲過來一樣!尤其是穿黑色緊身小洋裝的那一個——」她手握啤酒罐,不滿地敲桌子,每說一個字,叩叩聲就激動傳來。

  由聲音判斷,第二罐也早空了。

  穿黑色緊身小洋裝的那一個?哪一個呀?他真是最無辜的犯人,未來發生的事,今天就先受審。

  「我為了這種事,生了一晚悶氣,猛灌調酒,你卻不知道我氣什麼……好吧,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氣什麼。」

  敲桌聲慢慢停了下來,她的表情也緩緩轉變,不單單是酒精的力量,燒出滿臉通紅,還有講話的速度逐漸放緩,像自言自語。

  「……光看見美麗的女人朝你靠近,用著好嬌、好媚的嗓,跟你有說有笑——就有一把火在我腦袋裡悶悶地燒,燒得我頭好痛。」

  她露出的表情,痛的,不只是頭,還有心。

  「你喝醉了。」

  無論是這個她,或是未來在夜店的那個她。

  田蜜薇眼神迷濛,焦距微微渙散,看著他,目光卻又不像落在他身上。

  「那時你也是這樣說……我最後只記得這句話,其他什麼都記不起來……」她咯咯笑了幾聲。

  「對一個剛成年的毛大人來說,第一次的灌酒,下場自然是淪為醉鬼一隻。」楊士偉也很想笑,因為她的醉樣亂可愛的。

  看來,她的酒量完全沒有長進,兩罐啤酒就解決她,真快。

  「我一定做了什麼、說了什麼,讓你丟臉,後來你好久都不理我……」

  「是不是我在夜店大吼大叫?還是又哭又鬧?」

  「是不是我揍了那些女人,叫她們不要接近你?」

  「是不是我抱著你,說你是我一個人的,誰都不能搶?」

  「是不是……」

  她開始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自怨自艾……

  楊士偉沒辦法回答她。

  他又不在現場,不,在現場的那個「他」,還得等個十幾年,才有機會相遇。

  目前,他只能看她每問出一句,就往他挪近十公分,像「七夜怪譚」的鬼貞子可愛版——步步進逼,把他逼到沙發邊角。

  問到最後那句「是不是……」時,她已經近在咫尺,仰頭直勾勾看他,還持續在移動。

  「是不是……我做了惹你生氣的事,你不開心了,你才慢慢疏遠我?雖然你表現得很不明顯,但我就是感覺到了!你……」

  田蜜薇已經「爬」上他的胸口,為了把他看得更清楚,不讓他在眼前晃動。

  「我不知道你做過什麼,就算你在夜店大鬧,我也不會生你的氣。」他只能這麼回答她。

  按「羊叔叔」寵蜜蜜的程度,絕對不會錯。

  「真的?」她歪著頭,茫醺的眸帶著一絲不確定。

  「真的。」

  得到他的保證,她咧齒笑,模樣稚嫩而美麗。

  「我的羊叔叔……最好了。」

  那個「好」字,是甜的——為何他知道?因為那個字,消失在他嘴裡!

  伏在他胸前的她,輕輕抬起頭,朝他唇上一啄。

  柔軟的唇瓣,帶點酒的辣,帶點酒的香,帶點她自身淡淡芬馥的味道。

  楊士偉還來不及反應,不,是像被雷劈昏了,整個人僵直,無法動彈。

  那一啄,加深了。

  嫩唇張得更開,含住他的下唇,先是吸吮,又鬆開,再吸吮……

  每一回的退開,都迎來下一個更深的含吮。

  甜美地反覆著品嚐的動作,笨拙,但認真,努力做這一件事。

  然後,維持這個動作,癱軟在他身上,嘴銜著他的唇不放。

  她醉得睡著了!

  又過了五秒,楊士偉才驚覺回神,還是拜刷子一聲貓叫。

  他頭後仰,四唇終於分離,她微張的嘴,滑過他的下巴、喉嚨,隨她腦袋枕靠他肩窩,最後停在鎖骨。

  她的呼吸暖暖發熱,拂在他皮膚上,快燒出一大片的火。

  電視櫃的某格櫃子裡,刷子舒服蜷臥著,像只布娃娃,只是此刻那對貓眼又大又亮,把剛剛那一幕全都看仔細了。

  他突然感覺心虛,竟對一隻貓解釋:「她喝醉了,把我看成下酒菜,才會湊嘴過來,不是你想的那樣——」

  「喵喵。」我又沒說什麼。貓尾晃兩下,發現沒啥看頭,又重新閉上眼,懶得理他。

  她壓在他身上,他沒敢動,怕吵醒她,更怕她一醒來,唇又貼過來……

  她停留在他唇上的觸感,久久沒消失。

  「該不會……夜店喝醉的那一次,你也對『我』做這種事吧?……老人家的心臟哪能負荷呀?不逃才有鬼——」

  二十多歲的他,「羊叔叔」資歷不過七年,已經受驚嚇至此,躁亂的心跳撞疼了胸口。

  四十多歲的他,二十三年資歷的「羊叔叔」,一定加倍驚慌,真是難為他了。

  被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女兒」,酒後偷襲……

  楊士偉緩緩吁出一口氣,盡可能不讓胸膛起伏強烈,但心跳的強度,他控制不了。

  另一項控制不了的,還有吁息之後,那一聲低歎般的呢喃:「為什麼你要是蜜蜜呢?如果你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

  只是一個在雨夜之中,他撿回來的普通女孩。

  或許,他會願意為她去嘗試,「愛」這種可怕的玩意兒。

  或許,他會試圖相信,他懂得愛人,也還能被愛。

  因為是蜜蜜,什麼其他的可能性……全都沒有了。

  因為,她是蜜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38:20

第七章

  他勤於「約會」的事,田蜜薇很快知道了。

  知道了次數、知道了對象,知道了他打算用這種方式,要她放棄愛他。

  田蜜薇外貌像母親,甜似蜜糖,第一眼,直覺認定她是溫柔嬌嬌女。

  但骨子裡,父親那方的霸道基因,仍是存在的。

  所以,十六年後的她,不想未戰先敗,膽敢向「羊叔叔」告白,將自己的心意,傾訴得一清二楚,即便……慘遭拒絕。

  所以,回到十六年前的她,不把話攤開來說,一味沮喪低落,不是她的個性。

  要痛哭,也得先戰鬥過,失敗了,再來號啕。

  田蜜薇坐在客廳,抱著刷子等門,像個等夜歸丈夫的妻子。

  鑰匙插入聲,門鎖轉動,刷子耳朵動了動,抬起頭,往門方向看。

  楊士偉回來了,一眼看見在單盞燈光下,被微弱光線包圍的她。

  「蜜蜜,還沒睡呀。」

  幾天的冷靜和閃避,讓楊士偉比較能面對她,而不再被那一吻給佔據滿滿。

  而且,他比自己所以為的,還更想見她。

  雖然,他在心裡死命否認。

  田蜜薇瞅向他,不發一語,看他刻意擠出的微笑,他走近長桌,放下一盒外帶的小點心,是巧克力蛋糕。

  他逃避歸逃避,吃到美食,總不忘帶一份回來給她,之前他都是擺進冰箱,並在冰箱外留張紙條,提醒她吃,今日第一次當面交給她。

  「我先去洗澡……」

  他打算「澡遁」,準備快快閃進浴室,才轉身,她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喝醉那天,對你做了什麼?」她開口,不走迂迴,直搗核心。

  「……」他一默,遲了五秒才回答:「沒有,你睡著了。」睡在我身上!

  那五秒沉默,明顯是說謊。

  於是,她又大膽猜:「我強吻你?我對你說『我愛你』?我告白了?我撕了你的衣服,上下其手?」

  楊士偉的表情瞬間僵硬,她確定方才猜測的選項裡,有一個中獎了。

  接下來,她逐項細問,要揪出主因,從第一個開始:「我強吻你?」

  他嘴角微微抽動,很細小,但她看見了。

  原來是這樣……

  「所以你知道了?」她一頓,臉腮染紅,「知道……我偷偷愛著你?」

  他抿唇不答,毫無心理準備她問得這麼直接,再怎麼伶牙俐齒,此時也無用武之地。

  「而你的答覆,就是和雷靜之……更密集約會?」她臉上的紅彤又逐步消退。

  他這麼恨不得讓她知道,他對她有多避之唯恐不及?!

  楊士偉找回聲音,試圖輕快的說:「只是突然覺得……靜之或許很適合我。」

  他不是自私的男人,不玩欺騙手段,他與雷靜之把話說開,一句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我不結婚、不喜歡女伴太纏人、不排斥女伴多交往幾個對象,比較誰優誰劣,從中去挑選她的真愛,以及我工作忙,不會費太多時間在感情上……」

  雷靜之喜歡他的乾脆,也坦言:

  「我欣賞各式類型的男人,樂於周旋其中,享受被追求的樂趣。我現在最欣賞你,想多認識你。我不纏人、討厭男人管東管西,也不急著結婚,目前有四五個男人追我,我還在挑。」

  如同商場談判,你開出條件,我評估狀況,彼此都同意下,再簽名蓋章。

  兩人做下了「那就試試看」的決定,在今天晚餐結束前。

  「靜之?」這稱呼未免進展太神速了吧?!

  田蜜薇覺得好刺耳,連要復誦這兩字,喉頭都泛酸。

  「你……你不是向來強調你不婚嗎?」

  「不婚和交女朋友是兩回事。」

  「你……雷靜之的丈夫又不是你!」在她的年代,雷靜之早嫁做人婦!

  「我不意外呀。」不都說了,他不婚嘛,若在「丈夫名單」之中,他才驚嚇好不好?

  「既然如此,你還跟她——」

  「兩人各取所需囉,交往時,彼此覺得快樂就好。」他聳聳肩,故意表現一派無所謂。

  田蜜薇神情受傷,皺著眉心,眸光黯淡,卻鼓足了勇氣,問他:「那為什麼我不行?是我……就不行?」她的口氣像快哭了。

  「蜜蜜……」

  「我也能跟你『各取所需』呀!你不結婚,我也可以呀!雷靜之能做到的,我全都可以呀——」她伸手揪緊他的衣袖,急急說著。

  「沒有辦法,你是蜜蜜,所以沒有辦法。」

  眼淚在她眼眶裡滾動,隨她搖頭的動作開始墜下。

  楊士偉看著她的淚水,想住口,可是他逼自己狠下心。

  「在我的年代,你才七歲,等到你長大,我都幾歲了?別說你爸反對,就連我也沒有辦法接受。」

  「我現在已經二十三歲了!」她抽泣著。

  他苦笑,「萬一你明天就『回去』了呢?回去屬於你……正軌的年代,回去那個和我相差十幾年的年代?」

  田蜜薇瞬間無言,無法做出保證的人,是她。

  「萬一我接受你的感情,不顧你停留時間的長短,放縱自己的心情,想愛就愛……你要我以後怎麼面對田家人?怎麼面對兒時的你?」

  他跟她說起道理,彷彿在教導無知孩子一樣,耐著性子,口吻緩且溫柔,就怕自己說得不夠清楚,說服不了她……也說服不了自己。

  楊士偉把她摟進臂彎,不帶情慾的擁抱,只單純安撫意味,拍拍她的背。

  「不是你不好,是你出現得太晚,你早個二十年出生,我一定會對你死纏爛打,追著你跑,把『不婚』的念頭遠遠拋開……」

  話完全不經大腦,田蜜薇直接脫口而出:「那我不回去了——」

  他立刻制止她,「這種話,只有我這樣的人——沒有累贅、沒有顧忌,沒有誰會因為失去我,而感到悲哀——才有資格說『我不回去了』,你——不行。」

  她有愛她的家人,會為她擔心、為她祈禱,她絕對不可能忍心讓他們不安及哭泣。

  他帶著一絲微笑繼續說:「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在育幼院裡又孤僻、又難相處。雖然我沒說,但我偷偷把老闆、老闆娘和你當成家人,我不想破壞這樣的關係,如果我愛上你,等於我親手毀掉了那些……」

  她哭了出來。

  她想反駁他,想跟他說,她可以和他一起面對任何的困難……

  可是豪氣話誰不會說?萬一真被他說中,她明天又給丟回「未來」,留下的他要怎麼辦?

  以「羊叔叔」的身份,守著七歲的她,等她長大嗎?

  「我們維持這樣的單純,彼此關心、互相珍視,然後若你平安回家,我們還能是羊叔叔與小蜜蜜,什麼都不改變。」

  什麼都不會變。

  「那如果,我一直沒能回去……被拋棄在這個地方,永遠、永遠也回不去了呢?」她仰首看著他,眼眸仍濕潤。

  這可能性並非沒有,畢竟「回家」的方法,她還沒找到。

  楊士偉眼神一暖,似乎喜歡她這個「假設」。

  但那樣的喜悅藏得太快,不讓她察覺,他內心深處,如此小小的希冀,確實存在著。

  「那麼,我們就在一起,一輩子。」

  「分手?」

  雷靜之正叉著一尾蝦要入口,聽見楊士偉的說法,銀叉在半空中僵住,紅唇也忘了合上。

  「嗯,抱歉。」

  「距離我們交往剛滿一天。」從昨天那頓晚飯算起。

  「趁著還沒浪費你太多時間,趕快告知你。」他的口吻,像是建材要換成另一種型號般公事公辦。

  在楊士偉以為雷靜之手裡的叉子,會直直朝他戳過來時,她放下叉子,臉上還算平靜,似乎沒有太意外。

  「跟小女友又和好了?」她雙手交迭,弧線完美的下巴抵在上頭。

  「嗯?怎麼這樣問?」

  「先前你答應和我試試,我還比較意外,我當時就在猜,你應該是和小女友吵架,才會賭氣做出劈腿的決定。」她微笑。

  劈腿?……這罪名扣得好重,但他沒有反駁。

  「你自己沒有發現,幾次約會你都心不在焉,思緒不知道飄哪裡去,根本不專心,有時與我的對話,答非所問——我還是頭一次遇到,這麼不把我放眼裡的男人。」害她的征服欲被撩撥得發癢。

  「呃,抱歉。」他重複第二次歉意。

  他的思緒還能飄哪裡去?當然是家裡那隻小蜜蜜……不,大蜜蜜。

  雷靜之倒是笑出聲,嬌嗓清脆。

  「老實說,我不介意和小女友公平競爭,你可以比較之後再做決定,現在提分手,有點太早了。」雷靜之又說。

  楊士偉低笑,搖搖頭,「不了,你的真命天子不是我,不需要在我身上耗費青春和感情。」

  「你又知道你不是?」口氣未免太篤定了,彷彿他能預測未來。

  有個來自十幾年後的證人,她說的話能不准嗎?

  他當然不能這樣說,只能轉移話題。

  「前陣子,我確實情緒很亂,做了不少錯誤決定,無論是工作,或是私事……我現在冷靜下來,趁不算太晚,趕快導回正途。」

  「情緒亂的主因,也是她嘛。」雷靜之很精明。

  「是啦。」他不否認。

  「真不懂你們男人,我哥也對她念念不忘。」

  小丫頭到底是哪裡好?

  論美貌,小丫頭還不到傾國傾城呀,了不起漂亮一點點而已。

  「你哥太老了!給我離她遠一點!」心裡話就這麼吠出來。

  雷靜之秀氣的雙眉一挑,「我哥老?我記得,你和我哥年紀差不多吧?怎麼,嚴以待人,寬以律己?自己可以和小女生交往,我哥就不行?」

  「……」說漏嘴了。

  「你倒不如說,她是你的,不許其他男人搶,會合理些。」

  「……反正,叫你哥別妄想她,她永遠不會是你哥的!」

  哦哦,她在這男人臉上,看到濃濃醋意以及獨佔欲。

  她好整以暇看他發著火,然後在她的注視之下,他也發覺這一頓火,燒得太過頭,他深呼吸,冷靜下來。

  她又擺出習慣動作——雙手交迭,下巴擺上去。

  「我哥那邊,我沒辦法多嘴,感情是他的,他要不要放棄,操之在他,我呀,只顧著管好我自己這邊。」

  「你這邊的意思是……分手,行嗎?」他也學她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

  雷靜之瞇眼笑,騰出手往包包內撈出一張金色帖子,拈在纖細指節間輕搧著。

  「我本來打算找你當這次的男伴,帶出去風光風光,追求我的那些男人,全都沒你高,沒你好看。」

  「雷霆設計」五週年酒會,計畫拓展客源,兼拉攏老客戶——沒辦法,雷沛之得罪太多人,真要說對業績毫無影響,是騙人的。

  於是,身為公關主任的她,準備利用酒會名義,展現公司善意,扭轉「雷霆設計」給人的蠻橫印象。

  雖然她很清楚,所有的壞印象,全拜自家哥哥所賜,怨不得別人。

  「我還是可以充當這次的男伴,讓你帶出去風光風光,只要你答應分手。」楊士偉接過請帖,也回贈她一記笑,笑得比她更甜。

  「人稱溫文儒雅、手段漂亮、脾氣好到不能再更好的『羊秘書』,實際上你是隻狼吧?一點也不柔馴,一點都不好欺負呀。」

  「在暴龍身邊工作久了,你怎麼還會以為當只善良小羊,能存活到現在?」不同化,就等著被吃。

  她呵呵笑,笑他那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你還沒嘗到甜頭耶,捨得這麼快分手?」才一天!打破她所有戀情的記錄,超短壽。

  而且他是唯一一個……沒想揩她油的人。

  「或者,小女友的甜頭,比我美味太多,楊先生才不屑我?」雷靜之說得酸溜溜的。

  楊士偉豈是任人宰割的小羊羔,他立即回擊,「不如換我給你些甜頭嘗?嘗過了,就和平分手,好嗎?」

  「什麼甜頭?」

  「我告訴你,你未來老公的姓氏。」他撒下餌,由她驀然一亮的眼神,說明她上鉤了。

  「好。」雷靜之用力點頭,她很想聽聽,他能說出啥玩意兒來。

  楊士偉也不賣關子,直接說出答案:「據說你以後會嫁給一個姓『梁』的。」

  他洩漏天機——幸好,他昨天一時好奇,向蜜蜜多問了一句,蜜蜜雖然說不出是誰,隱約還記得姓氏。

  這甜頭足夠了吧,方便她從眾多追求者中,挑選出真正的丈夫,省時、省力、省功夫。

  雷靜之沒有驚喜,只有驚嚇。

  楊士偉首次看見她如此失態,姣好面容上填滿鐵青的震驚。

  她甚至揚聲高嚷,嗓音「碧叉」:「騙人!怎麼可能!我絕不會嫁姓『梁』的!誰要嫁給他?!才上過一次床而已,不代表什麼——」

  她猛然住嘴,忿忿咬著下唇,遷怒地瞪他。

  楊士偉肩微聳,瞪他也沒用呀。

  「以後你就知道了。」

  何必爭論?注定好的未來,又不是大吼兩句就能改變。

  雷靜之一臉大受打擊,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席間連「調戲」楊士偉的心情都沒有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38:51

第八章

  選定濱海別墅為場地,理由只有一個,它是雷沛之最自豪、最引以為傲的得意作品。

  近海岸的建築,考量海風鹼氣侵蝕、海水潮濕等因素,使用的建材及塗料,必須有別於一般建物,雷沛之參考七星級杜拜帆船飯店,採用相同建材,解決臨海而立的種種困難。

  雷沛之打造此棟別墅,砸錢毫不手軟,頂極,堅固,完美的材料,加上他的獨創設計,別具匠心,讓坐落於湛藍海岸的雪白樓房,帶有地中海建築風情,顯得夢幻高雅。

  而屋內空間設計,更是一絕。

  客戶在參與酒會的同時,也欣賞雷沛之的作品,若客戶中意室內設計,可以直接指名要訂做哪些部分,一舉兩得。

  此時夕陽漸沉,碎金色光輝灑滿海面,天空一片粉橘,襯托蛋黃般的落日,雲彩鮮妍,別有一番濃艷味道。

  田蜜薇看過無數回,仍為此美景讚歎。

  「進去吧。」雷沛之紳士地挽著她,穿過寬闊花園,踏進偌大客廳。

  幾十名「雷霆設計」的職員充當服務侍者,裡裡外外招呼客人,見老闆進來,紛紛喊聲致意。

  客廳原有的擺設被挪動,空出大半空間,放置幾十組沙發,供客人入座。

  飯廳部分,則設置外燴餐區,中西式餐點擺滿長桌,裝盤精緻,鮮花點綴,每一道小點都媲美五星級飯店出品,教人捨不得咬下,調酒顏色漂亮,一杯杯都像藝術品。

  冰淇淋球甚至是擺在花形冰雕之間,比擬新鮮花蕊,看了賞心悅目。

  「我瞧見客戶了,陪我一塊兒去打個招呼吧。」

  「不要,我餓了,我想吃蛋糕。」她才不要陪他去當花瓶,這不是她到場的目的。

  「好吧,你先去吃,我等一下再過來。」雷沛之迎向熟識老客戶,握手寒暄。

  田蜜薇邊走向取餐區,邊把場內看遍遍,沒看到楊士偉身影。

  向服務侍者要了塊巧克力蛋糕、三種口味的馬卡龍,她端著盤子,坐進單人沙發座裡,刷子賴上她腿間,難得安靜。

  趁一名男侍者遞給她一杯水果茶時,她開口詢問:「請問,雷靜之小姐到場了嗎?」

  「雷小姐在頂樓空中花園,和幾個客戶看夕陽,應該馬上就下來了。」男侍者微笑回答,以為她是雷靜之的客戶。

  頂樓也精心佈置,可以遠眺海景、聽海浪的聲音。

  雷靜之到了,羊叔叔應該也在樓上,陪她。

  嘴裡剛嘗的巧克力蛋糕,苦味上竄,她趕快喝一大口水果茶,才有辦法擠出笑容。

  「謝謝。」田蜜薇點頭致謝。

  忿忿叉起粉紅色馬卡龍,咬進嘴裡,重重咀嚼,像在咀嚼蠘塊。

  吃完第二顆,還沒等到雷靜之下樓,倒先等到了教她意外的人——

  「爸?!媽?!」她驚呼,眼睛瞠得圓大。

  對,此刻進門的那雙身影,正是她的父母!

  下一秒,她彈跳起來,因為在父母中間,兩人一手牽著的不就是她,小只的田蜜薇嗎?!

  她顧不得管餐盤,匆忙拎著刷子,趕快找遮蔽物,閃身躲起來。

  「喵。」

  「噓噓噓噓……糟糕,蜜蜜怎麼也來了?!我不能和她遇到……」

  與父母參加過太多場酒會,她完全沒記憶兒時的自己,到過雷沛之的濱海別墅——若她記得,打死她也不來!

  「爸比,媽咪,我聽見刷子的叫聲耶。」小蜜蜜耳朵尖,方才一聲貓叫,她完全沒漏掉。

  「刷子怎麼可能在這裡?是其他客人帶了貓吧。」蜜蜜她媽說著。

  「才不是,那是刷子的叫聲呀!刷子和別的貓叫聲不一樣,羊叔叔說,它叫起來像『尿——尿——』,應該改名叫『阿尿』。」而她剛剛聽見就是「尿——」。

  「喵!」可惡,臭楊士偉,竟敢亂改本大貓的大名!

  田蜜薇來不及搗它嘴。

  沒錯,刷子的叫聲相當獨特,當初她收到一隻禮物貓,正為它的取名傷腦筋,楊士偉也是這麼說:這隻貓,叫聲怎麼那麼像「尿」?別人是「喵」,它是「尿」,不然叫「阿尿」?

  實在不是太悅耳的貓名,當然沒有採用,它很不愛這個名,當場賞了楊士偉一爪。

  「真的又是『尿!』,刷子也來了!刷子!刷子!」小蜜蜜小臉一亮,鬆開父母的手,開始找起貓兒。

  「蜜蜜,別亂跑。」蜜蜜她媽站在後頭,小步小步跟上,她爸則遭合作廠商攔住,開始無趣的商業寒暄。

  眼見小蜜蜜直直往她的方向來,田蜜薇左右看了看,瞧見一旁有落地窗,外接小巧陽台,她想也不想,拉開窗簾往那裡躲去。

  「刷子,你別出聲……」這一回,她記得遮掩貓嘴,細聲交代。

  「ㄋ——」才起了頭的「尿」,馬上縮口,刷子腦袋一沉,往她懷裡鑽。

  「刷子?刷子——你出來嘛,我是蜜蜜——」

  小蜜蜜找貓的身影,僅僅一窗之隔。

  田蜜薇屏息,大氣不敢喘一口,看見小手揪住酒紅色窗簾,也揪緊了她的呼吸……

  不是錯覺,當小蜜蜜靠得越近,一陣暈眩和排斥越加強烈。

  兩人的身體,因為時空的碰撞,無形中正在對抗。

  顯然,屬於「這裡」的正主兒,受到的影響不及她來得巨大,甚至是毫無所覺,只有她這個「誤闖者」,幾乎被那些不適擊敗……

  額際的冷汗,沿著發白的臉龐滑下,她不敢伸手去擦,一點點的小動靜都不敢有。

  緊抱刷子的手止不住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每一顆細胞像遭受強烈排擠,快要被震開——

  「蜜蜜?」

  楊士偉由頂樓下來,一踏出樓梯,就看見粉雕玉琢的粉娃娃。

  「羊叔叔!」小蜜蜜笑容一綻,朝他飛撲,讓他抱高高。

  楊士偉只是牽著她,沒像以前總把她抱在半空中,小蓬裙飛揚,害她有一些些失望。

  「你也跟爸爸媽媽來了?」他摸摸她的髮絲。

  唉,眼裡看著七歲的小寶貝,心裡浮現的,卻是二十三歲的她……

  回不去了,他單純的心思,已經回不去了,實在忝為人「叔」呀。

  「嗯!羊叔叔,你把刷子帶過來了嗎?」紅撲撲的小臉心急地問。

  「沒有呀,刷子在看家。」連同大蜜蜜一起。

  「咦?我剛有聽到刷子叫耶,尿——尿——」她學著貓叫。

  「你聽錯了吧。老闆娘。」楊士偉朝走來的田太太喊,微微致意。

  田太太回他一抹淺笑,把女兒牽進手心,「蜜蜜,那邊有蛋糕和果汁,要不要吃?」

  「要!」吃與玩,是小孩子最難抗拒的兩件事。「羊叔叔,我們去吃蛋糕。」

  她空著的左掌,拉住他的手,她有一份,絕不會忘了他也要有一份。

  「好呀。」

  聲音逐漸遠離。

  而壓迫的不適,也逐漸平息。

  冷汗止了,手不再抖,什麼暈眩、什麼排斥,終於離她遠去。

  田蜜薇鬆口氣,用力幾回深呼吸,急促且貪婪地把缺氧的肺葉填滿。

  「這下……我能出去嗎?要是再遇上小蜜蜜……」面對著大海,她忍不住歎氣。

  「喵……」它也歎氣了。

  「只能先窩在這裡吹海風了。」

  「喵?」

  「我也不知道正面對上,會發生什麼事嘛……電視、電影和小說演了很多,下場沒半個是好的。」

  她不想親身嘗試,只能龜縮在陽台,透過窗簾的縫隙,去看廳內動靜。

  看到羊叔叔了……雷靜之也在,她一身紅裙,極貼身的絲質布料,包裹婀娜曲線,那起伏、那凹凸,惹火養眼,與他並肩站著,畫面好協調。

  小蜜蜜似乎吃起醋,一直卡在他和雷靜之中間。

  「做得好,小蜜蜜!」

  她暗暗為自己喝采,原來她這麼小的時候,已經具備危機意識。

  「千萬要卡緊緊,不要讓雷靜之的魔爪伸向羊叔叔呀,小蜜蜜!」

  她努力用心電感應,希望七歲的自己能有慧根接收到。

  可是同一時間,浮上心頭的,是強烈失落感。

  躲在這裡的她,果然……不屬於這裡。

  她,甚至連光明正大站出去的勇氣都沒有。

  她收回偷窺廳內的目光,不想再去看,那與她隔合太深的世界……

  但大只的蜜蜜,並沒有被遺忘。

  至少帶她來的雷沛之,在結束與幾位客戶的閒談後,腦中第一要緊的,就是找她。

  大廳裡沒找著,倒先看見妹妹與楊士偉,於是他走過去。

  「小薇人呢?」雷沛之以為有楊士偉的地方,就能發現田蜜薇的身影。

  「小薇?她怎麼可能在這?」楊士偉光從他口中聽見這親暱的喚法,就一陣惱怒,「還有,請叫她田小姐,她跟你沒那麼熟,至少沒熟到叫『小薇』的地步。」

  他的怒火雷沛之完全無視,當然,也包括酸酸的醋味,當作沒聞到,逕自啜飲香檳。

  「我邀請她,來做我的女伴,我親自去接她,更挽著她走進別墅,她說餓了,想吃些東西,我才鬆開她的手……我很確定她人在會場。」

  「你去接她?!你去哪裡接她?」

  「貴府。」雷沛之故意用了敬語。

  「你怎麼知道我住哪?又怎麼知道她住我那?」

  雷沛之拋來的眼神,是唾棄——這麼簡單的事,還需要解釋嗎?找人查一下,想知道什麼,就知道什麼。

  楊士偉猛然轉向一旁的小蜜蜜,寒意由腳底竄起。

  同一個時空中,有兩個「田蜜薇」,我若和她碰上,有可能其中一方……會消失。

  兩個本來是同一個體的人,卻因為時空錯亂,同時出現,甚至碰面,你覺得……還有其他可能嗎?

  她一定也發現小蜜蜜出席,嚇得躲了起來!

  「你會害死她!」楊士偉幾乎是咆哮出聲。

  「只是邀她參加酒會,何必大驚小怪?」雷沛之冷聲回。

  楊士偉懶得揮拳揍人,當務之急,是趕快找出大蜜蜜,並且帶她離開!

  不能讓大小蜜蜜面對面!

  「『小薇』也來了嗎?就是你說很像蜜蜜的女孩子嗎?」蜜蜜她媽聽見了,露出期待表情。

  此話一出,雷家兄妹本能地往那張巴掌小臉望去。

  確實像。

  只有臉型輪廓、年齡還看得出差異,其餘雛形太過神似。

  眾人還想問,一抬頭,楊士偉早跑得不見蹤影。

  田蜜薇看著海,發呆。

  懷裡的貓,被溫柔的手勁摸著,摸到呼嚕睡著了。

  海,蒼茫一片,藍得一望無際。

  她對於未來,也蒼茫得一望無際呀……

  看見爸媽近在眼前,卻不能飛奔過去,撒嬌、訴苦、討抱抱,引起她心情低落,還有想家的愁緒。

  當然,有一部分原因,得歸咎於楊士偉。

  他和雷靜之感情的進展,未兔太神速了吧?!

  站在一起,又那麼適合,明明都告訴他,雷靜之的丈夫另有其人,他仍是不死心嗎?

  「羊叔叔一直沒結婚,不會也是為了她吧?……喜歡的女人後來另嫁他人,在傷心之餘,乾脆終生不娶……」

  越說,越覺得這個可能性好大。

  乾澀的眼逐漸泛紅,是鹹鹹海風,是沮喪,激出了一顆淚水,滴落刷子的後頸軟毛間。

  她身後的窗簾,唰地拉開,她和刷子大吃一驚,彈震起來。

  她驚嚇回頭,看見是楊士偉,他打開落地窗,閃進陽台,原本就不大的空間,瞬間變得更小。

  「你為什麼跑來這裡?!」找人找得急,他口氣又喘、又快,聽起來像責問。

  「我……」

  「雷沛之叫你來你就來,你不怕他抓你去賣!」這句話真的帶有怒意。

  「因……」她想解釋,他仍快她一步。

  「蜜蜜也來,就在大廳,前門出不去,帶著你去找後門又太危險——」他從陽台探頭,查看高度。

  別墅地基特意墊高,大約一百公分,避開近海的潮濕度,陽台離地不高,跳下去要受傷都難。

  這條逃生路線,最快。

  「從這裡好了,我先跳,再抱你下來。」

  他擔心拖越久,發生意外狀況的機率越高——他連想都不敢想,她與小蜜蜜一碰面,究竟會發生的事——多耽誤一秒,他的心就多揪緊一秒。

  馬上帶她走!

  楊士偉翻過陽台石牆,站在下方,向上伸臂,「把手給我。」

  田蜜薇沒動,視線由高俯視他。

  「不是雷沛之叫我來,我就來。」她終於有機會可以開口說話。

  「那不重要,現在先——」

  這一次,她不讓他打斷她,「是因為他說,今晚你是雷靜之的男伴,我嫉妒,我才來的。」

  「蜜蜜!先下來!」有話等離開別墅,再來慢慢說。

  「我已經告訴你,她以後不會嫁你,為什麼你還不放棄她?你真的……這麼喜歡她嗎?」小臉浮現受傷神色。

  「這跟喜不喜歡沒關係。」

  「跟各取所需才有關係嗎?」受傷的神色染上些些醋意。

  「她剛好缺個男伴,我順勢答應,當作是分手禮物,就只是這樣。」

  「分手?」醋意的臉蛋,瞬間轉變為癡呆。

  「前一天才說想跟她『試試』,隔一天就馬上提分手,你說,我這樣的惡劣行徑,該不該拿出點真心誠意,好好補償人家?」

  他說得亂有道理,田蜜薇只能傻乎乎點頭,認同他的說法。

  「所以她邀我出席,充當一天男伴,我沒理由拒絕。」

  「是因為我跟你提及,她嫁的對象並不是你,你才萌生『分手』念頭嗎?」不然為何短短一天,他就改變了心意?

  楊士偉仰望她,夕陽餘暉,淺淺薄薄地嵌了層金邊,就在她身上。

  她像尊美麗洋娃娃,精緻無瑕,可是那雙大眼,裡頭充滿勇氣,顯示她絕非受人擺佈、活在誰人羽翼下,備受保護的弱者。

  「應該說,讓我萌生『找個女人交往試試』的理由,不在了。」

  「什麼樣的理由?」她又問,想聽到一個答案。

  「你一定要逼我說出來嗎?」

  「你不說,我怎麼猜得到,我很笨。」

  最好是,外表像媽媽,骨子裡起碼有八成遺傳自她爸。

  越相處,楊士偉越有這樣的發現。

  「我想讓你死心,如果我有了女伴,或許問題就會簡單很多。」他吐口氣,說了。

  「但我沒有死心。」她迅速插嘴。

  「我知道。」她的死心眼,他已經清清楚楚了。

  「那你為什麼說……理由不在了?」明明就還在。

  「不在的是另一個理由。」

  讓我也死心。

  這件事,遠比他想像的更加困難。

  他做不到,也無法逼她去做。

  心的怦動,不是說不要,就能不要。

  他真的嘗試過,把她擺進「小蜜蜜」的位置,一個等於「女兒」的角色。

  不准自己動心、不准自己在意、不准自己將目光……鎖定在她身上。

  太難——

  他努力過,但失敗了。

  越是喝令不准,叛逆的失控,加倍奉還。

  我們就在一起,一輩子。是不經意洩漏的真心。

  嘴上雖說「若你平安回家,我們還能是羊叔叔與小蜜蜜,什麼都不改變」,心裡想著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又不是每個穿越的人,都能成功回去,或許她注定留下來,因為她強烈愛著他,所以冥冥中,奇跡正在降臨……

  回不去,可以一直留下,留在他身邊。

  那麼,年齡的差距、身份的尷尬,全都不用在意。

  捉住這一絲希冀,他腎上腺素激飆,竟然感到……期待。

  一年——

  楊士偉告訴自己,要是一年過後,她仍然還在,沒被帶回她的「世界」,那麼,他也不打算放棄她了。

  不顧一切,把她留在身邊。

  哪怕對老闆夫妻深感歉意,也知道要把不屬於「這裡」的她留下,會遇上多少困難……她的身份、她的存在,都是棘手的問題,但他不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這是第一次,他那麼渴望擁有一個人。

  所以他才說,「理由」不存在了。

  他不需要讓自己死心,只要她還在,沒回去她的時空,他的心,就能持續為她跳動。

  這些他會告訴她,只不過不是現在。

  「羊叔叔?」被他眼神瞧著,田蜜薇逐漸臉紅。

  他的眸光不像以往看「蜜蜜」的,而是更深、更濃、更熾……

  那眼神,像要吻她一樣。

  「你再不快下來,不怕和小蜜蜜撞上嗎?」楊士偉就連聲音都低沉了好幾度。

  「現在確實不是聊天的好時機……」她感覺口乾舌燥,光是被他緊盯,臉上的熱度不減反增。

  田蜜薇潤潤喉,假裝不受影響,故作輕快道:「剛剛小蜜蜜只是靠近我,中間還隔了層玻璃,我卻像要被她震開一樣……」

  邊說,她邊開始動作,先把刷子遞給他,騰出手撩高裙擺,右腳跨出陽台上的欄杆……

  驀地,腰間環來一條手臂,阻止她的翻越。

  「雷沛之!」楊士偉看見她身後的人。

  「你們在演『羅密歐與茱麗葉』?」雷沛之扯扯唇,算是笑了。

  西洋版的樓台會?嗯……乍見下,挺有幾分架勢。

  可惜,「羅密歐與茱麗葉」是悲劇,兩人戀情沒有善終,中途還要遇見重重關卡考驗。

  而他,雷沛之,顯然也身負「關卡」重任。

  「你的女伴應該是靜之。現在,可以把我的女伴還我了嗎?」

  楊士偉抱著貓,匆匆翻回陽台上,跑向大廳,一切已經發生。

  廳裡,議論紛紛的賓客、撞翻一地的香檳塔,來不及收拾的慘況,就是楊士偉所見的景象。

  被雷沛之帶回別墅內的田蜜薇,不在其中。

  「她人呢?!」

  他衝到雷沛之面前,雷沛之臉上的驚訝未褪,目光仍落在滿地狼藉上。

  直到聽見楊士偉的質問,過了好幾秒,他才有所反應。

  但雷沛之也只是回問了同一句話:「……她人呢?」雙眼緩緩挪向楊士偉,似乎想得到解答。

  「是我在問你!」楊士偉吠他。

  他以為雷沛之裝傻,或者是在酸諷他。

  「她不見「……」回答他的人是雷靜之。

  她同樣面帶詫異,方才一瞬間看見的,是電影特效嗎?

  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

  「『不見了』是什麼意思?!」楊士偉倏然一震,胸口凝窒,濃烈的不安鋪天蓋地襲來。

  難道……

  「我帶她回大廳,她掙扎著要折返陽台,橫衝直撞下,和田先生的女兒撞在一塊兒——被撞倒的是小薇。」雷沛之說道。

  「那不叫撞倒吧,根本是撞飛出去了。」雷靜之補充,嗓音中充滿難以置信。

  大人與孩子的相撞,正常狀況下,孩子體型小、體重輕,受到的衝擊往往最大,可是剛剛那一幕……

  對撞的兩人,發出慘叫聲的,竟是大的那一隻。

  明明奔跑的速度,沒有快到像車輛對撞,彈飛出去的力道,卻讓小薇狠狠跌開,連人帶桌撞翻了香檳酒杯塔,碎裂聲響遍廳內。

  更詭異的是,小女孩反而沒事,只是受到驚嚇,呆站原地不動,足足楞了幾秒,才哇的哭出來,以為自己闖下大禍,目前由父母帶開,正在前庭的小花圃細聲安撫。

  滿地碎酒杯,已有三四名服務侍者展開清掃工作,避免賓客被割傷。

  碎片很快處理乾淨,地板流淌的酒漬抹得半滴不剩,酒杯塔重新堆迭,倒上金黃色香檳,看似恢復原樣,但……

  「應該摔進那堆碎片的小薇,本來以為她會割得傷痕纍纍,我們急著要救人,可是把桌子翻正,桌巾抽開,卻怎麼也找不到『人』……」

  雷靜之敘述過程,自己也弄不懂,到底哪裡不對勁。

  只有楊士偉明白,這一切的合理解釋。

  同一個時空中,有兩個「田蜜薇」,我若和她碰上,有可能其中一方……會消失。

  她的猜測,成真了。

  她……回去了?

  還是,被震到另一個時空去?

  楊士偉無法想像,他腦袋裡一片空白。

  擔心、不安、掛念、緊張,樣樣都有。

  怕她沒能平安回去、怕她流落到某處、怕她此刻正哭著、喊著他的名字……

  疼痛、不捨、懊惱、後悔、憤怒,這些同時湧上胸臆。

  為什麼不順應自己內心的聲音,伸出手緊緊抱住她——

  為什麼不爽快接受她的情意?!

  他明明是喜悅大於驚嚇,那麼開心……被她所愛著呀!

  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假、這麼——這麼道貌岸然?!

  承認他已經愛上她,未來的她,有這麼困難嗎?!

  他懷裡的刷子,似乎也明白了狀況,由他臂間掙出,跳往她消失的方向,徘徊走動,喵嗚叫著,彷彿在問:你怎麼拋下我一隻啦……

  「楊士偉?」雷靜之見他神情不對,關心地出聲喚他。

  他沒反應,眸沉痛合上。

  「我們已經叫人裡裡外外去找,可能混亂發生當時,我們太心急,所以漏看了,或許她跑開了、躲起來了,畢竟人絕不會一眨眼不見……你別擔心。」她安撫他。

  他如何能說:不,她會!她與小蜜蜜碰面的結果,就是她消失不見!

  他甚至不知道該去哪裡,才能把她找回來。

  該去哪裡,找一個來自「未來」的人?

  無能為力、強烈的沮喪,是他僅存的感受,工作能力再強,也有他所不能做到的事。

  事實也證明,眾人找遍了別墅,衣櫃裡、儲藏間、床底下,任何小小角落,都沒有找到失蹤的她。

  雷沛之調了監視器,沒有一支錄到她離開的畫面。

  隨時間越晚,賓客逐一散去。

  雷家兄妹在處理宴會散場事宜,忙著送客。

  大廳內,恢復了靜。

  只剩楊士偉和田家人,坐入沙發間,蜜蜜枕在媽媽腿上,已經睡著了。

  「報警!」

  蜜蜜她媽猛然脫口,說出大家都忘了該做的事。

  找了一晚的失蹤人口,早該先去報警!

  「不用了。」楊士偉表情木然,嗓音疲倦,對於老闆娘的提議,完全沒有振奮。

  短短三個字,他回應得有氣無力。

  「為什麼急的人是你,一臉很擔心的人也是你,現在說『不用了』的還是你?!」蜜蜜她媽很不能理解。

  「警察也找不到她,我們沒有人能找到她……」楊士偉說著,像歎氣。

  「你怎麼能確定?」

  他望向熟睡的小蜜蜜,安詳無慮的臉蛋嫩紅可愛,全然不知道,眾人尋找的,正是二十幾歲的她。

  他深吸口氣,不想瞞了,瞞也毫無意義。

  「因為,她不是這裡的人。」

  「她是偷渡客?」蜜蜜她媽瞎猜。

  「不,應該說,她現在就在這裡。」

  「咦?在這裡?」蜜蜜她媽左右看了三遍,數過來四隻,她,女兒,老公,再加他;數回去四隻,他,老公,女兒,她——外加一隻垂頭喪氣的貓。

  她有了結論——

  「士偉,你是不是打擊太大,所以語無倫次?」可憐的孩子,足見小薇的失蹤,多令他手足無措。

  他的表情,連她看了都好心痛。

  那像是痛失心愛東西的神情,已經感到無比絕望,再也不想多做努力。

  楊士偉扯了扯笑,這句話,他馬上就會奉還給她。

  「我撿到的『小薇』,來自十六年後,恰好就叫『田蜜薇』,爸爸田炘炎,媽媽傅冠雅,據說再過不久還會有個弟弟,名叫田應亞。這隻貓,也是十六年後,一塊兒帶來的。」

  話說完,在場的人沉默了十秒。

  「咦?!」蜜蜜她媽險些跳起來,若不是丈夫眼明手快,按住她的肩,她一個大動作,腿上的小蜜蜜就會摔下沙發。

  不過,她的叫聲確實也吵醒了女兒,女兒稚氣揉臉,爸爸接手抱過去,讓她的臉貼在寬肩上,拍個幾下,才又睡了。

  「你、你剛說、蜜、蜜蜜?真的假的?蜜蜜?小薇是蜜蜜?十六年後?」

  打擊太大、語無倫次的換成蜜蜜她媽。

  「關於我撿到她的那一段,你們已經聽過了,我就不贅述。她怕說出實話,說她來自『未來』,我不會相信她,所以用了『失憶』當借口,希望我收留她。」

  蜜蜜她媽滿臉驚訝,努力消化他的話。

  蜜蜜她爸則是冷靜過頭,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不,他眉心一緊,瞪向楊士偉,「我記得,你說,你打了她一巴掌。」目光驟然一冷。

  呃……現在不是審這條罪的時候。楊士偉也沒有心情辯解。

  「她既然是蜜蜜……為什麼不來找我們?我們是她父母,可以照顧她!」蜜蜜她媽又問。

  楊士偉淺淺歎口氣,「因為有小蜜蜜在。同一個時空容不下兩個『田蜜薇』。」

  「你的意思是……」

  「她的突然消失,就是撞上了小蜜蜜,自己撞自己,不該存在於十六年前的她,被帶走了。」

  所以,報警何用?

  這世界上,不是任何事叫警察來,就能處理妥當。

  要報「失蹤人口」,也早了十六年。

  「她……被帶去哪裡?!」蜜蜜她媽終於明白,楊士偉一整晚的表情是什麼緣故了。

  身為母親,這個未來女兒的下落,她也開始擔心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沉沉鎖眉。

  「帶走」這兩個字,只是他單方面的說詞,他根本不能確定她是被帶走了?或是被震飛了?還是……撞散了?

  散得連一些些痕跡,都無法留下。

  「她在十六年後,一定發生了意外,才把她送到這裡來,對吧?」蜜蜜她媽是對著丈夫說話。

  「嗯。」蜜蜜她爸點頭,表情很嚴肅。

  「而且她腦子裡,剛好想著士偉,所以人才出現在士偉週遭……」

  「聽你們的口氣,你們好像不意外?」不是不意外小薇的真實身份,而是不意外未來的人,竟會穿越時空,來到現代?

  「我超意外『小薇』是蜜蜜,到現在都還很驚訝。」蜜蜜她媽說。

  「不,你們討論回到過去——俗稱的『穿越』,口吻……太稀鬆平常了。」楊士偉雖然心情消沉,思緒還算清晰,並沒有漏聽掉老闆夫婦的對話。

  蜜蜜她媽倒很阿莎力,回答得好順口:「因為七年前,我就穿過了啦,幹嘛大驚小怪?」

  「你?」楊士偉並不知道這件事。

  「生蜜蜜時,我回到二十多年前,你老闆還是小朋友的年代。」

  小孩版的田先生,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那你是怎麼回來的?!」楊士偉總算有了激動點的反應。

  「就自己回來的呀。我什麼事也沒做,不希望太快回來,卻還是不能留下來。」

  蜜蜜她媽難掩失望。

  那時,多麼希望能再停留久一點,陪陪寂寞的孩子……

  蜜蜜她爸伸出手,捏捏刷子的貓頸,握著了實體和溫度,不是飄渺的虛像,足見它的主人應該也是如此。

  「你的狀況和蜜蜜不同,你只有意識穿越,身體沒有跟著回去,蜜蜜是整個人都穿了吧。」

  「對哦……」

  「現在說這些沒有用了……我們連她在哪裡,都一無所知。」楊士偉說完,抿起唇,不再開口。

  一方面他無話可說,另一方面,雷家兄妹送完最後一組賓客,已再度折返回客廳。

  雷沛之坐下,準備繼續商討小薇失蹤事宜,楊士偉卻站起來,打算離開。

  「你要去哪裡?」雷沛之問。

  「回家。」楊士偉回,口氣淡得像在說:我先下班了。

  「還沒找到小薇,你就要回去了?!」雷沛之聲音裡帶著難以置信。

  楊士偉沒有解釋,逕自朝刷子勾勾指,刷子跳進他懷裡,一人一貓往門口走。

  「楊士偉!」雷沛之對他的態度感到憤怒,伸手去扳他的肩,「失蹤的是你女朋友,你一副無關痛癢的樣子?!整個晚上,大家忙著找人,只有你坐在沙發裡,動也不動,你真的在乎她嗎?!」

  楊士偉的回應,只是撥開肩上那隻手,不看他一眼。

  「雷先生,請別為難士偉。」蜜蜜她媽站出來,打著圓場。

  她知道,楊士偉並非無關痛癢,而是根本無計可施。

  那副模樣,完全是個絕望的人。

  雖然不太清楚,這段日子他和蜜蜜發生了什麼事,但做為一個母親,以及女人,她隱約能猜到些端倪。

  「他只是想回家看看,小薇說不定早就返家,你別墅的各個角落已經翻遍了,確實沒有小薇身影,不是嗎?」她替楊士偉編織理由。

  這種說詞,雷沛之較能接受。

  「要是小薇平安回家,打個電話給我——」雷沛之才這麼說完,楊士偉早已走出別墅大門。

  「老公,你在這裡等我一下。」蜜蜜她媽交代完,急忙跟上楊士偉腳步,在庭園外追到他。

  「士偉。」她喊住他。

  聽見是老闆娘的聲音,楊士偉乖乖停下腳步,老闆娘懷孕,不能奔跑。

  不等她開口,他倒是先說話了。

  「本來答應她,要找個機會告訴你和老闆,若十六年後,發生她落海的事,她要你們別擔心,她並沒有死,而是被送到我身邊……」

  他苦笑,停頓了好久,才又開口。

  「現在說了也沒有意義,如果她沒能平安回到十六年後,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士偉,你和我家蜜蜜……」

  明白老闆娘要問什麼,他沒有遲疑,「我愛上她了,愛上十六年後的田蜜薇。」

  原來,實話要說出口,一點也不難。

  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坦白,面對蜜蜜,為什麼他不說?

  他感到深深後悔。

  「果然。」蜜蜜她媽吁了口氣,聽見這答案,甚至微微一笑。

  「老闆娘……你不罵我?」

  什麼老牛吃嫩草、什麼老不修、什麼老色鬼……他全都準備好,要接下罵名。

  「幹嘛罵你?」她困惑反問他。

  「我算是蜜蜜的長輩,從小看她長大,說是乾爹也不過分,卻說著我愛上她……不該罵嗎?」

  「哦,原來是這種事呀,可是你又不是她乾爹,而且除了她爸,我沒看過還有誰像你這麼疼她。」

  楊士偉做的所有事,她全看在眼裡,是真心,是虛假,騙不了人的。

  不是自己的孩子,卻能疼愛成那樣,真的很難得。

  「我原本的心思真的很單純,喜歡她,但不是愛情,直到撿回她,一個二十三歲的大蜜蜜……」

  以一個女人的姿態,進佔他的生活。

  太甜美、太可愛,在總是只有他一個人的屋子製造溫暖,點亮的不僅是燈光,還有她的微笑。

  那才有資格,稱之為「家」……

  她讓他知道,自己之前過的日子,原來寂寞無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39:09

第九章

  「喵?」

  楊士偉在刷子的叫聲中回神,抹了把臉,勉強振作。

  「以後你就跟著我吧,我負責養你。」他對刷子說。邊發動車子,打檔,緩緩駛出臨時空地。

  「喵喵!」

  刷子頭抬高高,模樣像警戒。

  是對他的話,很有意見嗎?

  「不然你能回去十六年後嗎?留在這裡,還有小蜜蜜陪你,你沒差吧?兩個蜜蜜都疼你。」

  「喵喵喵!」

  「有差的是我吧,愛的人突然消失,只剩下一個七歲的她,是要我怎麼辦?守著七歲小娃娃,慢慢等她長大?」

  「喵喵喵喵喵!」刷子鑽到後座去。

  是唾棄他,唾棄到不屑坐隔壁嗎?

  「對,我知道,這樣很變態,所以我很掙扎!」他低吼。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貓爪從後座伸來,猛抓他手臂。

  「你一直喵喵喵喵,是在喵什麼髒話啦!」

  情緒已經很低落的他,怒火沖腦,顧不得爭吵的對象只是隻貓,轟然轉頭,和它對吠——

  然後,楊士偉咬到舌頭了。

  痛!

  超級痛,血腥味蔓延滿嘴。

  也因為痛,證明不是他的幻覺、不是一場夢。

  他的車後座裡,粉櫻色小禮服太眼熟,包裡的身軀凹凸有致,屬於成熟女性所有,趴伏椅墊上,刷子坐在渾圓臀上,貓掌斂起爪,不停拍打。

  髮絲凌亂,半遮掩臉蛋,光憑露出的部分,已經足夠辨識——

  「蜜蜜?!」

  他幾乎是嘶聲吶喊。

  對,躺在後座,睡得好沉、好安詳、好無憂無慮的,不就是眾人找了一整晚的田蜜薇?!

  他慌亂停車,探過半邊身軀,到後座去搖她。

  手掌碰觸到的藕臂,泛有暖暖溫度,並非冰冷無溫,他先安心一大半,接著開口喚她。

  「蜜蜜?蜜蜜?!」

  「嗯……」輕吟聲由緊合唇瓣間逸出,濃密的睫有了顫動。

  一人一貓更努力「吵」她,他拍她的臉,它拍她的臀,雙管齊下,拍得她想睡也睡不著。

  再加上兩道她最安心、最熟稔,也最依賴的聲音,那樣急迫地喊她。

  蜜蜜。

  喵。

  讓她捨不得不張開雙眼。

  掙脫黑暗的重幕,眼前逐漸透入微光。

  她看清楚身處之地,也看清楚……出現在楊士偉臉上,焦急、緊張,以及失而復得的狂喜。

  「羊、羊叔叔?!……我怎麼在這裡?」

  田蜜薇試圖翻身坐起來,身體卻不聽使喚,四肢像灌足了鉛,沉重得難以挪動分毫。

  下一秒,她被撈進熟悉的懷抱裡,被抱得超級緊,彷彿不這麼做,她又會一溜煙消失。

  楊士偉幾乎要從前座爬到後座,不顧身體極限的扭轉過來,搶著先抱緊她。

  「喵!」刷子發出抗議。抱成那德行,它想硬擠個位置,也容不下它。

  「我先來,等一下再輪你。」他沒空瞄它。

  「羊叔叔,你快摔下去了啦……」她擔心著他。

  哇,要從前座「爬」過來,憑他的體型是有點卡卡,挑戰性太高……

  她還想再說,半啟的嘴被熱燙的唇堵上。

  她圓眸瞪大,因為太難以置信,反而楞得更徹底,只知道他在吻她……

  吸吮著、探索著、撩撥著,唇舌不放過任何一處柔軟。

  品嚐她,同時也被她所品嚐——她開始回應他,帶些美夢成真的驚喜,當然,更飽含著少女羞澀的怯意。

  溫軟的唇瓣嫩如花兒,慢慢綻放開來,縱容他,任由他探掘得更深,獲取更多甜蜜。

  她忍不住輕顫,笨拙地模仿他,他怎麼吻著,她就怎麼回吻,努力追逐他,全心感覺他……

  微沉的雙臂,才逐漸恢復些些力氣,就奮力攀在他頸後,抱緊他,將兩人的距離縮得更小。

  她吻過他兩次,但那兩次都是在酒醉狀態下,她完全不知道那些吻是什麼滋味……

  現在,他抵著她,舌捲著舌,摩挲出癢意,唇纏著唇,濡澤聲,甜膩、親密,在吮動之間藏不住,曖昧且發燙。

  兩人鼻息交融,貼近,灼燙彼此的肌膚。

  熱,是生命的存在,也證明著這般激烈的糾纏,不是幻想。

  他強烈地需要藉此來平復,以為失去她而近乎絕望的心情。

  證明她回到他身邊。

  她氣喘吁吁,但他並沒有放過她,唇仍然糾纏不休,含吮她飽滿下唇,只留一絲縫隙,讓她用力呼吸。

  她在他唇間喘著氣,小小聲呻吟,吸氣時,還有可愛的顛音。

  兩人額心相貼,他感受著她那教他眼眶熾熱的吐納。

  「蜜蜜,你為什麼會在車裡?你和小蜜蜜相撞之後,不是從眾人眼前消失?」

  楊士偉問,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喘息。

  「我……」田蜜薇費了些許時間,才平穩了呼吸,能開口說話:「我被震開了,只知道有巨大的蠻力,把我身體往後扯,耳邊還聽見酒杯碎了一地的聲音,可是眼前一黑,已經看不見別墅大廳。」

  她以為她失去意識,但又不全然是。

  當時,她想著的,是他。

  她還不想這麼快離開他。

  她還想問他,在陽台時,他看著她的眼神,一個男人看著女人的眼神,一個充滿火熱的眼神,是不是代表著……

  「那感覺……和我墜海時,被帶進黑暗世界好相似。我跌進一團黑裡,卻急著想出來,所以,當我看見距離我最近的一點光亮,我死命朝那裡撲過去……後來,就是你和刷子叫醒我。」

  其餘過程,她沒辦法說詳細,只能挑記得的說。

  依現況來看,最近的光亮,不過幾小時的落差,並沒有讓她回到未來。

  「所以,你原本有機會回去的。」

  若是她沒有選擇那最近的光亮,而是毫不戀棧地走向其餘光點,他就會失去她了。

  「或許吧,當時我沒想那麼多。」只一心想回他身邊。

  「放棄了……不可惜嗎?」這一句,楊士偉問得膽顫心驚。

  怕她的答案,是「會」。

  田蜜薇只停頓了一秒,被吻紅的小嘴彎成一道弧線,漂亮且炫目。

  「不可惜呀。能留下來,多陪陪你,我求之不得,而且……我要是那麼走了,你怎麼辦?」

  她嘴角的揚弧,緩緩地垂下了,望向他的眸光帶些不捨。

  「依你的個性,你不會找人訴苦,什麼都往肚裡吞,自己舔傷口,就算難過,在人前你還是笑著,假裝自己雲淡風輕、假裝自己不受影響……」她說著她所認識的「楊士偉」。

  她真的很懂他,她的一輩子或許還不夠長,但花費在他身上的注意力,絕對不輸給任何人。

  她知道,棄兒的身世讓他在人際關係上,自己建立起一道牆,無形的,卻那麼堅固,難以跨越。

  他幾乎不曾,也不會對誰敞開胸懷。

  「想到這裡,我就急著想回來,想待在你身邊,不讓你一個人。」

  她知道他早已習慣孤單,很清楚怎麼對抗它,可是他堅強的方式,令她倍覺心疼。

  話一說完,她自覺把自己看得太重,自我感覺太良好,說不定他沒這麼在乎她。

  田蜜薇露出窘笑,一點點靦眺,抓了抓臉頰。

  「雖然我不是很確定,我走了,你會不會很難過,還是大鬆口氣啦……但只要有一咪咪……小小的一咪咪難過,我都不希望你承受——」

  楊士偉抱緊她,不需要她再說出更多……那麼甜美的字句。

  像蜜,一滴、一滴、一滴,滲入心,透入骨,逐漸地淹沒了他整個人。

  原來,被人如此重視,看得這般要緊,是這種滋味呀……

  又甜,又難以抗拒,又情願沉淪下去,不願自拔,甘芳的滋味。

  嘗過了,要他忘記,才真正叫凌遲。

  他做不到……也不想這麼做。

  經過一整晚的心境起伏,他知道有許多事不做,不說,只會徒留後悔。

  所以,他吻她,激烈、飢渴,為她的平安,為她的還在。

  所以,他開口,坦承了心思:

  「我會難過,不只一咪咪,而是很難過、很難過,就算心裡知道,總有一天你可能會離開,但我沒料到竟是那麼的痛。」

  他的聲音,近在她耳鬢邊,暖暖的,輕輕的,像自語、像低吁,也像一首最迷人的詩歌。

  「我很開心你沒走,很開心……你為了我而留下,蜜蜜,謝謝你,還有……」

  「喵——突如其來的貓聲響起,叫得好響,打斷他的話,不過只有短短一秒,他不以為意,續續說。

  「我已經告訴你爸媽,關於你來到這裡的事,我在想……未來的他們就能知道,你落海之後——」

  「喵!喵!喵!」這次的干擾長達三秒。

  他正說到重點部分,要請求她一件事,一件……很自私的事,話被打斷,他很難不皺眉。

  「刷子!你再等一下,我要說的事比較重要!」楊士偉出聲訓它,頭連回也不回。

  「喵喵喵喵喵賠——」它叫聲急促,像在說:我這邊也很重要!

  可惜,貓言不受重視,直接忽略。

  「知道你落海之後,會回到過去、會來到我身邊,而不是意外死亡,或許過幾天,我還能帶著你去和他們見面,當然,小蜜蜜我會先支開,看是麻煩賴皮小姐接手,帶她去看蘇董,不會讓你和她碰頭……」

  「喵!喵喵!喃喃喵!喵賠喵——」

  「你等於不會失去父母,所以……你可以考慮留下來嗎?不是暫時的,而是長時間,長得例如……一輩子?」

  他深深凝視她,眼裡全是認真。

  說出來了,他將所有的心思都說出來了。

  這一刻,不考慮其他人的想法,不在乎任何困難,單純地只順應他的渴望。

  只聽從他自己發自內心的聲音。

  他,希望她能留在他身邊。

  不是以七歲小蜜蜜的身份,而是這個懂他、陪他、愛他的模樣,為他停留。

  「羊叔叔……」

  田蜜薇聽明白了,一字一句,以及隱藏在它們背後,濃郁強烈的情感。

  她紅著眸,淚眼迷濛,卻是因為喜悅。

  「留在我身邊,留下來,讓我愛你……以一個男人對女人的身份,我會對你加倍的好,你捨棄的遺憾,盡力補償給你——」

  「好……」

  「喵!」

  她的答覆,被淒厲至極的貓叫蓋過。

  這一次,楊士偉發火了。

  在這麼美好、這麼浪漫、終於要互訴情意的時候,它這隻貓形電燈泡,到底還想破壞到什麼程度?!

  忍無可忍!

  不先解決這隻貓,再多的濃情密意,也大大減分。

  「刷子!」他充滿火氣,轟然回頭。

  一隻貓趴在方向盤上,無力撼動它,渾身貓毛豎起,面目猙獰、驚恐、失措,不斷不斷慘叫——

  因為手煞車忘了拉,加上坡度略傾,他停車時又太急躁,一心注意後座的她,導致臨停的車勢正在下滑。

  不,情況沒有這麼和緩。

  坡的底端,是海。

  「喵喵喵喵喵喵!」看!我一直在提醒你!誰叫你死不聽,顧著發情!

  這下子,貓的慘叫聲中,加入了他與她的——

  下一秒,車子墜入海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39:30

第十章

  她的表現太過冷靜。

  自從聽見田應亞和媽媽的通話內容,她不發一語,回到病床上,靜靜坐著,什麼話都不說,臉上完全沒有表情。

  田應亞不敢靠過去,懊惱地猛捉頭髮,在走廊間徘徊,直到爸媽身影出現,他馬上衝上前。

  「……她聽見了?!」媽媽也快步跑來,母子倆一塊兒慌慌張張。

  「應該是,她沒問我詳細情況……她一直坐著不動,安靜得好可怕。」

  媽媽在房門口,腳步停頓,回過頭,等丈夫緩步走來。

  田蜜薇外表像她,但個性偏向丈夫多一點,果斷、堅強、不輕易被擊倒;而田應亞,遺傳父親的相貌,本質上卻更仿似於母親,心軟、易感、充滿細膩心思,遇上這類大事,當然交由一家之主出面。

  她父親踏進病房,看見女兒的木然反應,他沒有半分遲疑,走上前,在床邊椅子坐下。

  田應亞和媽媽在門外悄悄探頭,想聽些動靜。

  田蜜薇慢慢抬頭,注視父親,「弟說的,是真的嗎?」

  父親不打算瞞她,也不迂迴,點頭,「是。已經證實了,那具屍體,是士偉沒錯。你連人帶車落海時,有人親眼目睹,他跳下海要去救你。」

  她的眼淚終於落下,水珠潰堤,洶湧跌墜。

  應亞有時愛開她玩笑,她暗戀楊士偉的事,他知道,正如同他的感情事,她也知情,甚至還充當彼此戀愛軍師,姐弟倆幾乎無話不談,應亞很清楚拿誰當笑話的主角,最能讓她反應激烈,所以由應亞口中聽見楊士偉的死訊,她並不盡信。

  然而父親卻不同,他鮮少說笑,答應孩子的事,絕不食言。

  這輩子,父親只對兒時的她,說過一次謊:不可以再親楊叔叔,嘴嘴會爛掉。

  除此之外,他沒騙過她,完全沒有。

  這樣的父親,冷靜、認真、神情篤定,說著「那具屍體,是士偉沒錯」,她渺小的希冀全破滅了。

  她放聲大哭,溺水嗆傷的喉嚨本來就刺痛著,但那種痛她感覺不到。

  因為,更痛的,是心。

  像是有誰使盡了氣力,將她的心擰著、槌著、踩踏著,傷得血肉模糊,仍不停手。

  她太痛,痛得噺吼,喊到失去聲音,剩下哀號般的啞泣。

  她被父親抱進懷裡,螓首按在他肩上,成為她的支柱。

  他沒有出言安慰她,只是由著她哭出心中劇痛。

  躲在門邊的母子倆,早跟著哭成一團。

  畢竟失去的,是家人一般的故友。

  雙眼彷彿壞掉了,淚水無法控制,源源不絕淌出眼眶,濡濕父親的襯衫,她癱靠在父親身上,沒有多餘的氣力起身,只是一直哭泣、一直哭泣……

  明明,他還跟她說著話。

  留在我身邊,留下來,讓我愛你……以一個男人對女人的身份,我會對你加倍的好,你捨棄的遺憾,盡力補償給你——

  耳邊好像還聽見那些話,他難得靦眺的神情,同樣歷歷在目,卻什麼也沒有了……

  聽了令人心疼的嚎泣,隨著她的昏厥戛然而止。

  可是眼縫間溢出的淚珠,沿著頰上清晰淚痕,持續滴落。

  痛,是滿天烏雲,雨,是絕望淚水,一場難以放晴的雨季,已經到來……

  楊士偉的交際廣闊,朋友滿天下,人緣也好,只是交心的完全沒有。

  他自己設下鴻溝,維持淡淡距離,於是當他死訊傳開,感到傷心的友人不會沒有,也能聽見許多為他早逝的歎息。

  但多數的人在悼念之後,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彷彿他的離世,只值幾顆眼淚的時間。

  他沒有家人,一切後事交由老闆派人處理。

  田蜜薇堅持全程參與,不要他到最後沒有熟人相伴。

  她幫他挑選相片、塔位、出殯日期,幫他指定穿上的西裝款式,甚至主動要求替他梳發,面對長時間浸泡海水、面目全非的大體,毫不畏懼。

  未曾幹過的淚,浸濡泛紅的眼眶,她抱著刷子,坐在距離冰櫃最近的地方,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

  偶爾,她和刷子說話,內容不外乎是她與它都熟悉的「楊士偉」。

  偶爾,她對著空氣說話,好像身旁真的有個誰,能與她對談。

  大多數時間,她是沉默的,靜靜地掉眼淚。

  她母親好擔心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勸,丈夫淡淡說:「讓她哭個幾天沒關係,畢竟士偉那麼疼她,若連他死,她都無動於衷,他也太不值了。」

  可是身為母親,害怕的是……女兒絕望的眼神,那種天崩地裂的心死。

  她真的恐懼女兒會做傻事,跟楊士偉一起去。

  即便丈夫那麼說,她仍是憂心忡忡,不敢讓女兒落單,要應亞和她輪班陪伴蜜薇。

  剛和兒子「換班」,蜜蜜她媽用保溫瓶裝了些雞湯,要替幾天沒好好吃飯的女兒補充體力。

  一靠近,就聽見田蜜薇說話,聲音好輕、好無力。

  「……你還問著我,願不願意留在你身邊……我願意呀,無論是哪個時空,我都願意……你卻走得那麼快、那麼遠,我該怎麼做,才能追上你……」

  稍微一頓,吸吸鼻子,她又繼續說:「是不是我該再去跳一次海,才能再看見命?」

  蜜蜜她媽一驚,趕快坐到她身邊,牽起她微冰的手,緊緊地握著,甚至握痛了她。

  痛——才能使她回神。

  「蜜蜜!你不可以做讓爸媽傷心的事!士偉已經走了,他會希望你好好的,不要追隨他去,他會生氣——」

  田蜜薇浸在淚水中的眼,回望著同樣雙眸通紅的母親。

  她慢慢搖了頭,動作放得極緩。

  「不是的,我不是要做傻事,我只是想……可不可以回到他還活著的『過去』,想盡辦法去改變……不要讓他死去。」

  這樣的念頭,越來越強烈,驅使她去做。

  「媽知道你落海後發生了哪些神奇的事,早在十幾年前,士偉就說過了,你回到過去了,對嗎?他撿到的『小薇』,是你……」

  蜜蜜她媽試圖搓暖她的手,心疼那麼冷的溫度,邊說:「我和你爸在聽到這件事的那一天,你就消失了,那時我們沒辦法猜測,你有沒有平安回來,直到現在才確定了,你是真的回到我們身邊……」

  「那對我……是昨天才發生的事……」田蜜薇喃道,眼淚又決堤。

  她咬咬下唇,唇瓣的蒼白咬不出半點紅潤,只有因為用力過深而沁出的點點血珠。

  「好不容易他願意正視心意,接受我、愛我……為什麼才一轉眼,就變成這樣?……要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對不會跟雷沛之去酒會,乖乖在家等羊叔叔回來,我好想重新來過——再回到那一天……」

  蜜蜜她媽知道她的想法,她堅決反對,向來甜軟的嗓難得嚴厲:「並不是每次的落海,都能成功穿越,萬一失敗呢?蜜蜜,你千萬不要去試!」

  就算成功機率有百分之五十,她也不敢讓女兒去做,因為另外的百分之五十,是太巨大的代價。

  「……」她的回應是沉默。

  「就像你失去羊叔叔時,感到那麼疼痛,爸媽若失去你,疼痛度絕對不亞於你,你不要讓爸媽傷心,好嗎?」

  終於,田蜜薇點點頭,答應了母親。

  這種疼,實在太痛了,她捨不得教父母也嘗到。

  十四天後,一個選定的吉日吉時,她的羊叔叔,火化過後,只剩下灰燼,盛進岫玉骨灰罈中。

  曾經如此高大的身影,與她玩起「抱高高」遊戲時,像座雄偉的山,幾乎能帶領她,觸及那片藍天白雲……

  現在,捧入她的雙手手心,重量僅剩那麼輕……

  她把他抱得更緊,岫玉骨灰罈冷冰冰,怎麼也偎暖不了。

  這樣單方面的擁抱,沒有溫度、沒有暖意、沒有心跳聲,沒有好寵溺的聲音,喊著「蜜蜜」……

  她嗚咽哭著,心痛如絞,淚珠像雨,滴落在壇上。

  一直到安置骨灰罈入塔之前,她都不肯離手。

  擁緊他,多一秒也好。

  她輕摸壇身,彷彿細撫著他發,與他說話。

  「我買了你隔壁的位置,雖然我沒辦法太早住進去,但以後我會在那裡,陪著你,你再等等我……」

  她像報告日常瑣事,放輕聲音,像在說悄悄話一樣。

  「還有,應亞也掏出零用錢,買了右下角兩格,以後他和他妻子一起。」

  羊叔叔也疼應亞,只是相較她,程度天差地別,應亞老是喊著不公平。

  「最後我爸爸說,既然是一家人,就放一塊兒吧,所以這幾層的位置他通包了,不過他堅持住你樓上,他是老闆嘛……」

  淚中帶笑,好認真告訴他,生前職別高低,死後還是要遵守。

  她一件一件說,像他還在時,她也總是如此,與他無話不談。

  學業、交友、考試壓力、第一封收到的情書、第一次被男孩告白——她經歷的青春,都有他的分享和開導。

  「我會常來看你,不過沒辦法每天來……我準備畢業後進爸爸公司,接替你的職務……你停止下來的人生,我繼續為你過。」

  她抹乾了淚,在最後,不能哭。

  若哭了,往生者會心疼、會放不下心、會捨不得走……

  「姐,時間差不多了。」田應亞走到她身旁,提醒著入塔的時辰。

  「嗯。」

  「我幫你捧。」他伸手要接骨灰罈。

  「我來。」田蜜薇微笑拒絕,她要親手送他。

  安詳的誦經聲中,他離開她的懷抱,住進那一方小小天地。

  她手心一空,感覺連同「心」也空掉了。

  她茫然看著後續,呆呆佇足,由父母及弟弟接手,聽從法師指示,燒香、祭拜……

  她支撐著雙腿,全憑殘存的意志力,才不至於軟下。

  她已經數不出自己有幾夜失眠沒睡、有幾頓飯跳過不吃,哭泣更是消耗她太多體力。

  她覺得眼前逐漸扭轉,景象開始錯位,一分為二、二分為四……

  歪傾斜亂中,最後一瞥,是楊士偉噙著笑,風趣神情,匆匆閃進眼裡。

  她想伸手抓住,但意志潰散,她眼前一黑昏厥過去,連喊他的名都來不及……

  她睡糊塗了嗎?

  田蜜薇感覺好不真實。

  開啟的窗扇,拂進涼風,雪白蕾絲的窗簾,擺動小幅度紗浪。

  窗台上,翠綠小盆栽,似乎也擁有生命,葉片輕搖。

  楊士偉站在窗前,陽光照亮他半邊身軀,他微勾的唇角,因為光線明亮,顯得加倍耀眼。

  她很想撲過去,但她不敢,怕他只是幻影。

  怕她一上前,他就會消失不見。

  於是,她一直看著他,捨不得眨眼,看他專注翻動手上書冊,看他忍不住一笑;他手上那本……她的日記!

  日記裡,滿滿寫著她暗戀他的心情。

  「呀,不可以偷看……」她一聲驚呼,引來窗前的他側身回眸。

  她想掩嘴,已經遲了。

  糟了,夢要結束了,他要離開了……

  「羊叔叔,不要走!」田蜜薇掀被,用最快速度下床,匆忙想留住他。

  明知道這種無理的要求,沒有一次能如願。

  每回夢見他,她都希望著別醒,然而,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哭求,他還是像泡沫,啵的一聲,瞬開消散。

  無論失望過多少次,再有下一回,她仍是會求,要他別走……

  雙腳才剛踩到地面,根本支撐不住她的衝力、她的焦急,眼看雙腿一軟,就要跌倒——

  楊士偉反應飛快,一把抱緊她,突如其來的失去平衡,兩人跌坐地板上,他當成肉墊,任她壓迭在他胸口。

  他顧不得起身,忍不住先訓斥:「剛打完點滴,體力還沒恢復,跑這麼急,不怕摔得頭破血流嗎?!」

  暖的。

  那一句斥責,充滿關心、擔心,伴隨呼吸,吹拂在她發旋間,是暖的。

  環抱在她腰際的臂膀有力,此刻被她掌心碰觸著,同樣也是暖的。

  還有,心跳聲……

  她驚訝抬頭,看著沒有消失的他。

  而他,回她的一記笑,更暖。

  「你……」

  「我沒死,我跟著你一塊兒來,你沒注意到嗎?我的外表。」他朝她調皮眨眼。

  田蜜薇撫摸那張臉龐,年輕,英挺,沒有歲月的痕跡,連一絲絲皺紋都找不到。

  她不敢加重力道,輕柔地撫著,怕他是幻影,一碰就碎……

  「別怕。」

  楊士偉明瞭她的恐懼,大掌包覆她的手,往他臉頰貼緊,甚至還磨蹭細軟掌心,讓她清楚感覺到,屬於他的溫度、他的觸感。

  「我不會不見,不會消失,我是真的在這裡。」他笑著說,說出她最想聽見的安撫。

  她微瞇的眼中,湧現兩泓水波,淚光閃閃,聲音哽咽,「怎麼會……你的屍體,明明就……」

  「哦,那也是我,沒錯。這個時空的我,四十幾歲的楊士偉。」

  他不讓她哭,拇指揩去眼角的淚,她已經哭太多天,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壞掉了。

  「咦?」

  「我們落海時,我是抱著你的,所以跟你一起被送回來,當時我和四十幾歲的『楊士偉』遇上了——在海裡。我猜,他一定是跳下來救你,救十六年後,意外墜海的你。」

  她知道,他會。

  無視自身安危,一心一意要救她。

  「我被他震開,就像你和小蜜蜜撞到後,你彈回時空黑洞——暫時這麼稱呼它好了——我也是,那股強大的力道誰有辦法抵抗呀?根本是恐龍蠻力了。」

  兩個楊士偉在那一刻,打了照面,又迅速震遠,彼此的臉上都是驚訝。

  「我知道,那震開的力道,真的很強大。」她點頭。

  「我只來得及看到他拉住你,把你和刷子帶上海面,之後我就被打回黑暗裡了。」

  他沒料到最後「楊士偉」救了田蜜薇,自己卻喪失性命。

  「我急著想找你說過的『光點』,希望盡快離開時空黑洞,但我找不到,在裡面受困好久。」

  不過,時空黑洞裡的時間,似乎是紊亂的。

  你以為待了幾天,也許只是一秒的瞬間。

  他無法計算清楚,他在黑洞裡究竟耗費了多久時間,若單就心理層面,倒是度日如年。

  「之後,終於陸續出現『光點』,我從黑洞向外看,發現時間不對,我選擇不離開黑洞。」

  「時間不對?」

  「有些是我三十五歲的時空,有些是四十歲,往回跑,還有十六歲的,都不是我想去的片段……」

  反正閒閒無事可做,他看了那些「光點」的記憶,點點滴滴,跑馬燈一般,在他眼前走過。

  他的一生,幾乎和田家人重迭一塊兒。

  為老闆做牛做馬。

  為老闆的女兒,掏心挖肺。

  比起愛自己,他更加愛她,愛得連性命……都可以不要。

  他看見四十五歲的他,忍痛拒絕她的告白後,滿臉懊惱,握緊雙拳,咬著牙,低聲說:「為什麼我要是你的羊叔叔……」

  「我只想到這裡來,到眼前這個田蜜薇的身邊。」

  「羊叔叔……」

  「在我以為永遠要受困黑暗中,不得其門而出時,我聽到你的聲音,跟我說話,我追著你的嗓音跑,有時聽見你哭,有時聽見你歎氣……」

  越是聽,他越心急,越恨不能插翅飛到她面前。

  「尤其,我最最害怕聽見,你喃喃說,你想再試一次,希望大海能帶領你,重返十六年前……我只能大吼:『蜜蜜,不准這樣做!我不准你冒險!』」

  聲音迴盪在黑洞裡,傳遞不出去。

  「我當時想,要是能回到過去,你就不會死……」事實上這念頭不曾中斷,若非礙於父母傷心,她真的想做。

  「我知道你的想法。就是知道,所以更急著要離開黑洞,到你身邊,若不快點,我擔心哪一天,你會付諸行動。」

  田蜜薇只能羞赧一笑,被看個透透徹徹。

  「我一心想著你,越想,我聽見的聲音越清晰、越靠近,我發現奔跑、追逐,沒有半點用處,重點在於……『思念』。」

  「思念?」

  「對,思念。黑暗中,我站定不動,不像先前只會四處盲目亂跑。越堅定想你,週身的黑幕反倒自動退開,從我左右抽離,往身後遠遠消失——」

  瞬間,眼前大亮,他看見的場景……呃,就是他的骨灰,要被送進塔格內,緊接著是軟倒的她。

  他剛好來得及回過神、撲過去、抱住她,一氣呵成。

  「我對你的思念,把我帶出黑洞,也同時把我帶到你身邊。」

  「所以現在的一切,不是夢?不是我編織出來、自我安慰的幻覺?」田蜜薇本還帶笑的臉蛋,突然變得嚴肅。

  這可能性,讓她開始驚慌。

  「你剛才說的每一個字,不是我太過渴望你還平安活著,而產生的幻聽?」

  如果是夢,她情願不要。

  這麼美的夢,如果最後還是要收回,她不要……

  楊士偉沒有回答她。

  應該說,他沒空回答她,而她,無法再多問——

  他的唇,堵住了她的。

  熱燙的吻,不是冰冷的假象,而是那麼真實的溫度。

  他的呼吸、他的體溫,他吮在唇上的力道……都是單憑她的想像,也無法勾勒出來的東西。

  他是真實的。

  她摸得著、抱得到,吻進嘴裡,甜美無比。

  她加深了吻,用溫暖的嫩唇吮含著他,急切地、激動地,眷戀不已,不再顧及矜持。

  現在,她只想感受他。

  唇纏綿糾葛,嘗到的不單是彼此的氣息,還有鹹中帶甜的淚,源自她的眼眶,終結於他的嘴中,一滴、一滴、一滴,舔得乾乾淨淨。

  他由她唇上稍稍退離,沿著頰上的淚痕,一路吻上眼角,吮乾了淚,兩人的唇瓣又重新纏上,在深吻之前,他喟歎道:「不要再哭了,已經沒有哭泣的必要,蜜蜜。」

  「我是太開心了……」田蜜薇追逐著他的唇,不滿意與他那一公分不到的距離。

  「我不會離開你,再也不會,我要留在這裡,留在你身邊。」

  「嗯……」她輕吟,是回答,也是嬌嬌的喘息。

  可是下一秒,才說著不會離開她的他,馬上食言了——

  打破甜纏氣氛的勸告,來自於田應亞,而他那句話,讓兩人火速彈開——

  「呃,我勸你最好快點離開她。羊叔叔,我爸他……一臉想痛宰你的狠樣。」

  田應亞身後,站著火到整張臉發黑的爸爸。

  那把火,媲美火葬場燒大體的強度,用眼神將楊士偉二度燒成灰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1-26 00:40:09

終章

  一個月後,楊士偉正式復職上工。

  踏進辦公大樓,就在入口處,引發巨大騷動。

  已經火化的人,告別式當天,全公司員工到場致意,無一缺席,親自上香祭拜。

  而此刻,他一派優雅,西裝筆挺,臉上掛著慣有的微笑,皮鞋踩在明亮地磚上,一步一步,穩健如昔。

  一樓招待處的總機小姐,花容失色,驚聲尖叫,縮到桌下去,整張桌子劇烈抖動,底下不停傳出「阿彌陀佛」的顫念。

  緊接著,他走過之處,人潮自動往左右跳開,盆栽後、垃圾桶旁、建築模型邊,都有人躲著。

  直到一名較勇敢的男職員——被身後的女同事一腳踹出去——站定在楊士偉面前,故作鎮定,但聲音很抖的問:「楊、楊先生?你……你是楊先生?」

  「嗨,克彥老弟,我是楊士偉呀,認不出我了?」楊士偉花一個月惡補,硬背起全公司的人名和長相。

  十六年的斷層,畢竟與他存在的世界有所差異,他得花時間適應。

  同事生熟面孔各佔一半,有與他同樣苦命,為公司服務幾十年的老同事,也有不少年輕新血。

  勇敢的男職員是新同事,十六年前的他並不認識,不過,昨天恰巧背到了這一位,辨識上沒有難度。

  「可、可是,楊先生你明明……」

  「哦,火化了嘛。哈哈哈,認錯人了啦,那具浮屍不是我。」楊士偉故意朗聲說,要讓大廳所有豎起的耳朵,聽得一清二楚。

  尤其他淡淡瞄到柱子旁躲著公司出名的「廣播電台」——這麼多年過去,還在公司效命的總務主任,進入她耳裡的話,不用十分鐘,全公司內外都能傳遍,這也是他急迫需要的。

  「不是你?」男職員瞪圓眼。

  「對呀,浮屍的臉都腫了、爛了,五官根本看不出來是誰,糊里糊塗錯當成我。」這說詞他老早就想好了。

  躲藏的同事們,像地洞裡的狐獴,一隻隻探出頭,仔仔細細打量他。

  明亮燈光下,他腳底下的影子,一點都不難找到。

  「原來不是你!這也太烏龍了!害我們大家都哭了!」男職員咧嘴大笑,一掌接一掌猛拍他的肩,開心到忘了職位高低。

  「所以楊先生真的沒有死?!」

  女同事終於敢靠過來,將他圍住,你一言我一語。

  「太好了,楊先生人這麼好,老天才不會沒長眼,讓你英年早逝……」

  「我聽見楊先生死掉,真的好難過,哭了好幾天耶……」

  「秘書室裡少了你,氣氛都不一樣了,死氣沉沉的……」

  「楊先生,你既然沒事,怎麼不早一點回來呀?嚇了我們那麼久……」

  楊士偉回以笑容,「我下午請大家喝咖啡,替大家壓壓驚。」

  「燒錯的無名屍怎麼辦?」有人問。

  「繼續擺在靈骨塔呀。」楊士偉理所當然回答。

  靈骨塔裡的那一壇,也是「楊士偉」,當然不能棄之不顧,放進塔位裡,好好……呃,收藏。

  而他,代替「楊士偉」,撤銷了死亡證明,留在這個年代,死而復生。

  「咦,楊先生,你好像……看起來年輕好多耶。」眼尖的女同事,越看越覺得眼前這男人,有許多地方和先前差異頗大。

  「你嘴真甜。」楊士偉打起哈哈,想藉此轉開話題,沒想到更多女同事加入附和。

  「對耶,楊先生,你變帥、變年輕了。」

  女人的觀察力,不容小覷。

  虧他刻意挑染幾根白髮,剪了四十幾歲「楊士偉」的髮型……

  「事實上,我去了一趟韓國。」這當然也是胡說八道的。

  不過,搬出整型專業大國,大家馬上能理解,他是如何變年輕。

  「楊先生,你去哪家醫院?費用多少?介紹一下,我也想去『修修臉』……哇,你效果太好了,回春到二十歲耶!」

  提到整型,女同事全來勁了,巴不得馬上組「醫美團」、訂機票,殺到韓國去。

  本還嘰嘰喳喳的大廳,下一分鐘又變得鴉雀無聲。

  一安靜下來,皮鞋跟落地的聲音,襯托得更響亮。

  職員們皆練就過人好耳力,能分辨來者的腳步聲——這種技能,關係到何時能偷懶,何時該裝認真。

  這次,遠遠走來的聲音,犀利、獨斷,沒有多餘累贅,踩出高高在上的氣勢。

  全公司只有那一位能做得到——

  總裁大人。

  「總裁」擁有的特殊技能,無論多熱絡的氣氛,只要他一出現,馬上降至冰點,一如現在。

  職員開始做鳥獸散,誰都不想在老闆面前,留下嚼舌根的壞印象。

  楊士偉很識相,老闆瞄也不瞄他,他還是乖乖跟上,踏進總裁專用電梯。

  門一關,老闆冷言脫口:「還敢在那邊瞎扯,不怕露餡嗎?」

  「任何突發狀況,我努力惡補過,什麼話不該說,我會注意。」

  不只「突發狀況」,這個月裡,他連近期公司重要案子也仔細讀過,瞭解過程及後續,避免鬧出笑話。

  「把嘴閉牢一點,少說少錯。」老闆開金口,給予告誡。

  電梯抵達,兩人先後跨出,到了最高樓層,重演一樓大廳的狀況,死而復活的「楊士偉」,嚇抖一干女秘書。

  楊士偉搬出老套說詞,不厭其煩重複了一遍。

  也同樣地接受女秘書們的欣喜祝賀,外帶一個熱情擁抱——他確實人緣超好,沒死的消息,在眾人的臉上,都看到了「幸好不是你」的開懷。

  處理完女秘書們,他敲敲總裁辦公室的門,得到了「進來」的回應。

  「看來,你適應得很好嘛。」

  他進入辦公室,關上門後,老闆頭也不抬,淡淡說。

  「既然打算在『這裡』待下來,當然要付出努力,平白加上十六歲,也在所不惜。」他現在是二十九的身體,四十五歲的身份。

  「真的不打算『回去』?」

  「首要的目標,擺在『不被送回去』,而我自己私心希望最好不要回去,所以接下來,我一輩子都不靠近海了。」

  才不會一不小心又掉進海裡,給丟回「過去」。

  他在這裡,賴定了。

  「反正我沒有親人,活在十六年前,或是十六年後,實在沒啥差異,在這裡,我有房、有存款、有工作,全部直接接收。」

  而且存款比起當年的自己,多出幾倍不止,這些年的辛苦打拚,有了代價。

  現在,他已經沒有「天敵」——四十五歲的自己——不用擔心兩個自己碰上,誰存在、誰消失……這類的困擾。

  不像回到十六年前的蜜蜜,還有家庭顧忌,他一人飽全家飽,不用掛念父母傷心,這就是獨身漢的好處。

  再說,他就算成功回去,四十五歲那年,一樣會壽終正寢吧?

  命中注定他這輩子的人生,只有四十五年。

  而脫軌的他,剛好銜接上來,卡位成功,中間只有幾天的落差。

  而那幾天,害蜜蜜傷心欲絕。

  他是二十九的「楊士偉」沒錯,但他心甘情願成為四十五的「楊士偉」,多出來的十幾歲,他完全不介意、不埋怨。

  他的人生,就從四十五歲接續下去——

  「十六年前的你,跑到這裡來,怎麼還會有十六年後,溺斃的楊士偉存在?」

  老闆心中疑惑已久。

  按邏輯,十六年前的楊士偉,早該變成「失蹤人口」,可是這十幾年來,楊士偉並沒有不見,還是在他身邊,供他使喚。

  上司與下屬,合作關係長達幾十年,其中只曾發生楊士偉無故缺席一星期,問他為何沒上班,他卻一臉困惑,反問:「我昨天有來呀,前天也有來呀。」

  彷彿那一星期的人間蒸發,只是他偷懶睡掉了。

  「大概是我受困黑洞,在某一個光點出現時,我探出頭去,差點摔出洞外,把時空弄亂了吧。」

  楊士偉只能瞎猜,畢竟有些事他也解釋不來。

  「又或者,我和四十五歲的自己碰撞,應該被震回十六年前,可是我留下來了……」

  因為他不甘心,而且懸念太深,讓他困在夾縫中,四十五歲的「楊士偉」按照命中注定,走完短壽的人生——

  真正脫軌的,是現在這個他。

  「沒想到你竟然只活到四十五。」連退休年齡都未滿。

  「是呀,老闆,你一定很後悔,當初沒有好好善待我,沒關係,你可以補償給現在這個『我』。」看是要加薪呀、配股呀、送一戶房子呀——他很容易滿足的。

  女兒都被你拐了,還補償?!

  老闆森眸中,射來這般的冷睨。

  若不是老婆猛替楊士偉說話,他絕對不可能默許——

  士偉好呀,若把蜜蜜交給士偉,我超放心。說真的,像士偉這麼疼愛蜜蜜,世上應該找不到第二個人。

  當時,他氣呼呼向老婆「告狀」,說他在女兒房裡,看到兩人纏吻的景象,本以為老婆會站在自己這邊,和自己一樣同仇敵愾,結果——

  而且士偉的為人,我們都很清楚,沒有不良嗜好,人又乖、又負責……我挑不出太大缺點。

  乖?!

  真想讓老婆親眼看看,當年剛進公司的死小鬼,是什麼德行!

  他當她爸,綽綽有餘了!他忍不住回嘴。

  這個士偉才二十九。老婆修正他。

  他在這裡,就是四十五!他強辯。

  身份是四十五,身體是二十九,還是年輕人嘛,你想挑他年齡毛病,說不過去哦。老婆笑咪咪的,對楊士偉這女婿滿意得不得了。

  「……」他沉默,努力尋找反駁的說詞。

  重點是,蜜蜜愛他。

  你看不出來嗎?不管是哪一個他,蜜蜜都深深愛著……

  老婆不給他足夠的時間思考,接著又說:

  從小到大,蜜蜜要什麼,你哪一樣不給她?只差沒摘星星、買月亮……就連她想養貓,而你又怕貓,你還不是讓她養?

  我不是怕貓,我是討厭貓罐頭。他硬要解釋。

  現在,她要的,就是她的羊叔叔,你打算阻止嗎?

  「……」這一次,他沉默了更久,卻不是為下一句頂嘴,而是無話可駁的默認。

  慘敗。

  老婆說得對,如果未來一定會有「女婿」出現,比起任何一個男人,楊士偉讓人該死的放心!

  完全不用煩惱他敢欺負蜜蜜、虧待蜜蜜。

  「你真有臉敢提補償?我虧待你了嗎?」老闆咬著牙,腦子裡因為回顧與老婆的對話,而遷怒到楊士偉身上。

  楊士偉馬上搖頭兼晃手,「開玩笑的啦。」

  「幾歲的人了,開什麼玩笑?!」幼稚!

  「嗯……二十九。」

  「四十五!你已經是四十五歲的中、年、人!」和他同一輩的!

  「好啦好啦,中年人就中年人。」老闆永遠是對的。

  反正又不是嘴上講講,他就自動變成四十五,沒啥好爭的,爭贏老闆……也是死路一條。

  況且,老闆未來還會升格成岳父,開罪不得。

  老闆丟來四個檔案夾,「你之前經手的,已經分配給其他人負責……舊的東西你不用再管,一切從新開始。」省得旁人發現破綻。

  「是。」他要追趕的進度多得咧,十六年的空缺哪……

  「今天不用加班,去陪蜜蜜吃頓飯。」

  「咦?」楊士偉以為自己耳背了。

  自從上回房裡激吻被抓到,老闆不許他靠近蜜蜜十步之內。

  老闆哼了聲,不說第二遍。

  沒聽到,算你倒楣。

  楊士偉不白目,好話再問第二次,「補償」馬上會被老闆撤收。

  天知道,老闆是耗費多大氣力,說出那句特赦,笨蛋才會囉唆。

  「是。」總裁秘書的專用台詞,多說準不會出錯。

  「九點以前把她送回來。」

  楊士偉不會呆呆以為是早上九點。

  這位爸爸,門禁好森嚴,九點耶,小學生都沒這麼早回家去。

  「是。」

  「手腳給我放規矩點。」老闆附加條件很多。

  這讓楊士偉想起,他見識老闆疼女兒的「程度」,曾暗暗在心裡想:當他女婿的傢伙,絕對上輩子踢破田家金斗甕,被衰鬼纏身,倒了八輩子楣,才有這種恐怖岳父。

  萬萬沒想到,說的是自己,唉。

  「是。」標準答案。

  然後,他在心裡默默補一句:我盡量……

  楊士偉用最快的車速,驅車回家。

  九點十分。

  多出來的十分鐘,就是雷沛之拖延了。

  手機不再響起訊息聲,一片靜寂,彷彿宣告完死刑。

  楊士偉已能預見自己的下場。

  尤其那道雙臂環胸、殺氣騰騰的高大身影,擋在大門口,一副「張飛喝斷長板坡」的狠勁。

  真不想停車,要是馬上倒車,開往大馬路,直接閃人……那位爸爸恐怕會駕車,追撞過來。

  算了,不要再挑戰爸爸的怒意上限。他乖乖泊好車。

  「……你爸好可怕。」他越來越懂年輕小男友初次晉見女友老爸,那種惶恐心態。

  沒聽到回應,楊士偉轉頭看去,她正歪點著腦袋,進入打盹狀態。

  「蜜蜜?到家了,要下車囉。」他輕輕搖她。

  「嗯……」她輕吟,但雙眼沒睜開。

  「蜜蜜,你爸爸在等我們——」等著要扁我了。

  微顫的睫,終於緩緩掀開,眼裡的惺忪來不及退去,卻在一看見他,滿足的笑意直接堆迭上去。

  田蜜薇睡得有些糊塗,對於置身何處,似乎懵懵懂懂,只知道他的臉龐近在眼前,她喜愛的氣息包圍著她。

  順應著本能,她吻了他。

  唇,甜軟得像糖,小舌滑過他的下唇,逼他嚥回到口的阻止——

  你爸在看呀……

  你爸一臉火很大,在看著呀……

  「啾……」濡沫的聲音,在車廂內持續了好一陣子。

  砰!砰!砰!

  老闆鐵青臉,站在車門外,握緊拳,敲車窗——實際上,最想敲破的,是姓「楊」的腦袋。

  她終於清醒,由他唇間撤離,紅著臉,不知所措的嬌羞模樣。

  「對、對不起,我剛以為我在做夢……」

  「沒關係啦。反正就算你不吻我,光是超過門禁這件事,你爸就有足夠的理由刁難我……」

  反正都要被教訓,能得到一個甜吻,還比較值得呢。

  「我會幫你求情。」

  「怎麼應付你老爸,我很有心得,你不用擔心我。」好歹他跟在老闆身旁,有段不短的日子,早磨練出一身銅皮鐵骨蟑螂心,打不死,消不滅。

  門外又是一敲,催促楊士偉下車領死。

  兩人一左一右,開了門,下車。

  「老闆,抱歉,塞車啦。」千篇一律的借口。

  「蜜蜜,你媽切了哈蜜瓜,很甜,你趕快去吃。」老闆的笑臉維持了五秒,剛好夠他把話說完;面對女兒,夜叉也成觀音。

  五秒一到,慈祥的面孔,只是迴光反照,馬上消失不見,轉向他,恢復臭臉。

  「爸,我們中途遇見雷沛之,向他解釋一些事,才耽誤回來的時間,不是羊叔叔故意,他把你的話當作聖旨……」她替楊士偉說話。

  她說些什麼,老闆根本沒聽進去,只看見一開一合被吻得嫩紅的唇瓣……

  這種畫面,沒有老爸不發火。

  「哈蜜瓜退冰就不好吃,快去。」這次的笑臉僅僅一秒。

  「哦。」田蜜薇被趕回家去,刷子在門口迎接她,蹭進她懷裡。

  然後,外頭開始了漫長的「訓人」折磨——

  一樓大窗台邊,兩顆看戲的腦袋瓜,緩緩收回屋內,繼續吃哈蜜瓜。

  「……姐剛是故意的吧?」

  「你是說,吻士偉那一幕?」

  「嗯,姐向來不是那麼糊塗的人嘛。」吃瓜的嘴,含糊說話。

  「媽不是說過,你姐比較像你爸,在個性上,都是立定目標,主動出擊,不會等著別人去做。」

  「她當著爸的面,直接把羊叔叔親下去,到底是愛他,還是害他?」

  哇……羊叔叔被罵得好慘,隱約聽見爸在吼:「不是叫你手腳放規矩點?!」

  楊士偉弱弱辯解,「我手腳很規矩呀……」

  老爸加倍火大,「嘴巴不規矩也不行!」

  「我希望,爸爸可以早日接受事實。」

  田蜜薇的嫩嗓,加入交談。

  媽媽挪了位,讓田蜜薇坐下,三人一貓,一同看屋外——岳父與女婿之戰,單方面的攻擊,單方面的挨打。

  田蜜薇叉起切妥的水果,小口吃著。

  「再多來幾回刺激,爸爸才會習慣成自然。」猛藥一天吃一點,身體就能慢慢接受,不會出現立即反應。

  「爸的確很不平衡吧?本來和自己同輩的人,突然年輕了快二十歲,還『把』走他女兒,這口氣,換成是我,我也嚥不下。」田應亞附和點頭。

  「你們爸爸呀,就是單純捨不得嘛。」當初娶別人的女兒,不浪費多餘時間,快、狠、準,現在:個過是現世報。

  外頭,又傳來一吼——

  「想娶她?!等她三十歲再說!」

  楊士偉試圖想爭取,動之以情。

  「到那時,外人看到的,是五十二歲的我,娶三十歲的她,不好啦……」

  老爸冷笑,「反正你身體才三十六歲,我不用擔心女兒不『性』福。」

  「老闆……」

  屋外,老爸的聲音持續傳來,真是鮮少聽他說這麼多的字句。

  「況且你不婚嘛,說過不想負責誰的人生,一臉多絡達、多玩世不恭,那正好,我絕不會讓蜜蜜跟著這種只想玩,不想認真的畜生,你可以滾了。」

  可憐的羊叔叔,想當年,年輕氣盛,曾經能和老爸戰成平手,這些年的溫馴,把他的戰鬥力都磨光了。

  「我收回我說過的話,我現在超想結婚,超想和蜜蜜共組家庭……」

  「不,我忘了另一件事,不該等蜜蜜三十歲,修正一下,多等個十六年,你沒死,再來討論結不結婚這種小事。」老爸想起更要緊的「大事」。

  「十六年?」楊士偉聽見這數字,臉都綠了。

  也太漫長了吧!

  「畢竟某人正值二十九,如果你注定四十五壽終正寢,十六年後你會不會再死一次,值得觀望。」他不會讓寶貝女兒嫁短命鬼!

  「不會了啦,再半個月,我四十六歲生日就來了,什麼四十五壽終正寢,很快失准了啦。」他在這世界適應極佳,沒有不良反應,整個人活跳跳的,根本就是最棒的穿越體質。

  「你又確定了?」老爸斜眼睨他。

  「我有夢到嘛……有個身穿白色中山裝的年輕人,拿著一本書,在那邊搖頭歎氣,跟我說,陰錯陽差,外加不肖主子闖禍……我會變成台灣下一任最長壽的紀錄保持人耶。」中間一長串叭啦叭啦的咕噥抱怨,楊士偉沒聽得很清楚,倒是最後那一句,很響亮。

  那白衣人,文質彬彬,長相特別俊秀,頗具韓系花美男的水準,卻又不像現代人,要是穿上古裝,也毫不違和。

  臉色是慘白了一些些,並無損他的精緻容貌,一頭黑長髮束成辮子,端整地垂在背後。

  笑起來如沐春風,一點也不陰風陣陣。

  楊士偉在夢裡,匆匆瞄到書皮上的一角,寫著「生死」。

  「夢你也敢當真?哼哼,十六年後見真章。」

  「老闆……」一定要這麼狠嗎?!真的非逼他變回凶羊一隻嗎?!

  為了蜜蜜,他真的會!

  「爸是把之前被外公外婆欺負,幾年娶不回媽媽的老鼠冤,報復在羊叔叔身上厚?」田應亞都快替楊士偉掬一把同情之淚了。

  「可能哦。」媽媽也有同感。

  田蜜薇慢條斯理吃著瓜,看外頭兩個男人,貌似爭執,實際上,全為了扞衛他們最心愛的女孩。

  幸運的她,幸福的她,被這麼珍惜地愛著。

  不過,她沒打算三十歲才嫁,她的人生目標,是二十七歲結婚,二十八歲當媽……

  若過幾年,爸爸還是堅持當顆「絆腳石」,再來使出殺手鑭吧——像是「先上車,後補票」,或是「捉姦在床」,這一類的戲碼。

  等以後,開始貪心,想擁有更多、更多,想名正言順摟著羊叔叔睡,一塊兒迎接晨曦,想被羊叔叔緊抱,共享彼此體溫,甚至是親暱的、甜美的迷醉纏綿……

  目前就先這樣吧,他能留在她身邊,平安、健康、元氣滿滿,而不是一壇灰燼,她覺得很滿足了。

  現在,她只想讓羊叔叔平安進來,跟她一塊兒吃著這麼甜美的瓜……

  「爸,羊叔叔,進來吃哈蜜瓜吧。」

  她甜著嗓,打開落地窗,朝外頭喊。

  很明顯地,爸爸對於女兒「優先」喊他,感到相當欣慰,一把火馬上減弱九成。

  「嗯。」爸爸也罵夠了,轉身回屋。

  楊士偉悄悄對她豎起大拇指,她回他一個頑皮微笑。

  這種時候,排名有多重要,她懂,他更懂。

  口頭上還是要禮讓老闆,把老闆安撫得服服貼貼,他才有好日子過。

  反正他知道,在她心裡,他的排名絕對不輸給老闆,那就夠了。

  再說,老闆生了個這麼可愛的女兒,送他當老婆,他很懂得感恩,以後喊老闆一聲「爸」時,他會非常、非常心甘情願,嘿嘿——

  楊士偉走在老闆背後,慢慢踏進明亮、溫暖的屋內。

  他一出生,什麼都沒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家庭……卻因為那個向他走來的女孩,一瞬間,全部擁有了。

  田蜜薇牽著在門口發呆的他,掌心軟軟,笑容甜甜,微微催促的力道,將他帶往「家」裡。

  「吃瓜了,很甜哦。」

  他眼眶熱暖,止不住唇角飛揚。

  回握她的手,緊緊的,就算等會被老闆瞪,也不想鬆開。

  「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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