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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尼羅】大丈夫(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47:30     標題: 【尼羅】大丈夫(全書完)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5-2-17 16:1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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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民國、戰爭、亂世、愛情


大丈夫
  作者:尼祿

  第 1 章

  硝煙散盡,朝霞漫天,一輪紅日噴薄而升,染出天際一片血色。
  年輕的聶人雄策馬經過滿地瓦礫屍首,帶著他的隊伍踏入平縣。平縣打得艱難,他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勝利入城的那一幕,然而沒想到勝利來的鮮明而又寂靜,天地紅成一片,平縣死了。
  一對大喜鵲站在半截城牆上,扇動翅膀嘰嘰喳喳。阮平璋參謀長一抖韁繩,快馬加鞭穿過衛隊趕到聶人雄身邊,口中笑道:“司令,這他媽的,別是縣裡的窯子也被轟平了吧?”
  聶人雄沒理會他的玩話,只在萬道霞光中昂起頭來,心中告訴自己:“男子漢大丈夫,應當如是!”
  這時,阮平璋又出了聲音:“嗨喲!看看,小丫頭片子又來了!”
  聶人雄向前望去,發現小丫頭片子果然是來了。
  小丫頭片子到底有多小?那不好說,反正是個細脖子大腦袋的模樣,長髮糾結著披散開來,裡面不知藏了多少蝨子跳蚤。聶軍上下都認識小丫頭片子,也不知道她是從何時開始出現的,反正像個小小遊魂一樣一直跟隨軍隊。戰爭開始時不見她的人影,戰爭一結束她就竄出來了。雙腳穿著一雙剪了靴筒的大皮靴子,她專在死人堆裡找糧食吃。她雖然小,但是自有她的伶俐,一旦從屍首身上翻出懷錶擼下戒指了,她准會悄無聲息的跑到長官面前,主動舉手把那點財物向上遞去。找不到長官,那就給大兵,總之她自己不要,她不給軍隊添亂。
  聶人雄一手握著馬鞭,一手拉著韁繩。扭頭向小丫頭片子看了片刻,他忽然轉向阮平璋說道:“自從這個崽子來了之後,她是總有糧食吃,我們也總有勝仗打。”
  阮平璋在陽光下揚起一張白淨面孔,笑吟吟的反問:“於是?”
  他笑,聶人雄不笑。轉身對著小丫頭片子驟然甩出馬鞭,半軟半硬的鞭梢卷過汙穢長髮,在空氣中抽出一聲銳響。
  小丫頭片子嚇了一跳,連忙叼著半個冷硬饅頭抬起頭來。她瘦極了,身體簡直就是骨骼上面蒙了一層薄薄皮膚;一雙眼睛微微凹陷,卻是大而黑亮,帶著一點垂死掙紮的精神。逆著陽光向上望去,她看到聶人雄高踞馬背,蒼白的臉上沒有笑意,單是定定的盯著自己。
  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她試探著抓住了伸到面前的鞭梢。輕輕拽了一下,拽不動;用力再拽一下,這回聶人雄終於開了口:“你有名字嗎?”
  很久都沒有人和她說過話了,她在驚恐之余欣喜起來。一手拿下口中饅頭,她運足力氣大聲答道:“我叫小鈴鐺!”
  她莫名的有些激動,仿佛是在夢中見到了救世主。放下饅頭摸進衣領,她從散碎衣裳裡掏出一隻掛在脖子上的破舊銅鈴:“因為我有個小鈴鐺呀!”
  聶人雄垂下眼簾,饒有興味的盯著小鈴鐺看。他是個清俊的青年,睫毛直直的撲撒開來,濃密而長,可惜常年的戎馬生涯辜負了他這多情的長相。在陽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他若有所思的舔了舔乾燥泛白的嘴唇,隨即言簡意賅的說道:“你是福星,跟我走吧!”
  小鈴鐺幾乎沒聽明白這話,張著小嘴愣了半天。還是阮平璋回身對隨行衛士笑道:“去,到後面給大小姐牽匹馬來!”
  小鈴鐺直到被人抱上了馬背,才略略的反應了過來。
  兩條蘆柴棒一樣的小腿垂下去,腳上的大鞋立刻就脫落了。她低頭看了一眼,沒有十分心疼,因為這裡到處都是死人,她隨時可以再扒一雙鞋穿。一名十三四歲的小兵為她牽了韁繩慢慢走,她在後方越落越遠,最後就長長的伸了脖子,奮力尋找聶人雄的背影。
  聶人雄生得高大,比旁人要高出一頭。小鈴鐺揚起臉來,目光越過人山人海去找他。
  他真是她的救世主。
  因為平縣久攻不下,所以聶人雄拉來二十門山炮,對著平縣城內連轟了一日一夜。炮擊結束之後,富庶的平縣變成一堆無邊無際的瓦礫,甚至連縣衙和妓院都未能倖免。阮平璋察言觀色的瞄著聶人雄,同時低聲笑道:“司令,您這回有點用力過猛。縣長沒了,誰給咱們完糧納稅?”
  聶人雄轉向了他,面無表情的答道:“平縣是個小地方,我本來也沒打算在此久留。傳令下去就地休息,歇過這一口氣了,我們還得馬上去找糧食。”
  阮平璋坐在馬上,身體很放鬆,肩膀都塌了下去,笑嘻嘻的追問:“找到糧食後呢?”
  聶人雄看了他一眼:“打寧縣。”
  阮平璋繼續問道:“打完寧縣呢?”
  聶人雄抬手解了軍裝領扣,扯開骯髒領口晾汗:“打文縣。”
  阮平璋哼哼的笑著歪了腦袋:“司令威武!過了文縣,可就快到天津衛和北京城了!司令將來當了大總統,讓我做個內閣總理成不成?”
  說完這話,他不等聶人雄回答,一勒韁繩調轉戰馬,嘻嘻哈哈的逃了開去。他和聶人雄是老交情了,十幾年的兄弟,所以別人怕聶人雄,他不怕。
  聶人雄不和他一般計較。抬腿跳下馬去,他對著身邊衛士一揮手:“去給我找點水來!”
  衛士答應一聲,領命而去。幾十步外便有一眼水井,然而衛士搖著轆轤把水桶拽起放下,水是吊上了好幾桶,卻是看過一眼之後又全倒掉。聶人雄等得不耐煩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水呢?”
  衛士立刻拎著水桶站了起來,很為難的答道:“司令,井裡可能是落了屍首,血腥味太重了!”
  聶人雄劈手奪過水桶,舉起來就往嘴裡灌。自從山炮一響,他就再沒吃過喝過,隨時預備著往前線跑。血腥味就血腥味吧,他連吃活人的膽量都有,還怕區區一點血腥味?
  聶人雄痛飲一場,把自己灌得像氣蛤蟆似的,肚子都漲了起來。嘴唇被冰涼井水浸潤出了血色,他這回來了精神,轉身邁步登上半堵矮牆,想要眺望自己的勝利成果。
  勝利成果堪稱恐怖慘烈。陽光越發明亮炙熱了,照在平縣這座死城之上。歪斜老樹被徹夜的戰火燒光了綠葉,焦黑枝杈上掛著牽牽扯扯的血肉殘肢。處處都是死亡,都是崩潰,都是滅絕;然而聶人雄不以為意。
  他自以為是男子漢大丈夫,自以為千秋不朽之功業,皆從一個“殺”字而來。雙手背過去握住馬鞭,他俯身一步跳了下來,喉嚨裡面頂了一下,差點顛出一口井水。
  這個時候,小兵牽著戰馬,把小鈴鐺帶了過來。
  小鈴鐺也渴極了,下馬之後見井邊桶中還有個水底,便深深彎腰探入頭去,像個鳥兒似的撅了嘴巴飲水。末了心滿意足的抬起頭來,她伸手從桶底撈出了一枚金戒指。
  轉身跑到聶人雄身邊,她踮起腳向上舉手,用小貓似的尖細聲音說道:“長官,給你!”
  聶人雄笑了一下,接過戒指卻是隨手一拋:“小鈴鐺,以後不許再撿這些東西!”
  小鈴鐺水喝急了,這時便是張嘴先打了個嗝,然後才困惑的辯解道:“很值錢的。”
  聶人雄躊躇滿志的揚起頭來,因為心情大好,正要發表幾句宏論,哪知話未出口,忽然感覺腹中一絞。
  臉色微微變了一下,他勉強自己不動聲色。開口深深吸進一口空氣,他平日少言寡語,難得想要袒露心聲,總希望可以把這一番豪言講完:“本司令……”
  他擰起兩道濃秀的眉毛,臉上肌肉有些抽搐。嘴唇顫抖著張了一張,他忽然攥著馬鞭扭頭就跑。而小鈴鐺正是滿懷崇敬的仰望著他,此刻便是不禁一愣。
  阮平璋找到了縣內幾家大糧店的“遺址”,然後順藤摸瓜的尋去了城外糧倉。安排炊事班趕著馬車過去裝了糧食,他自覺無事一身輕,便繞著縣城走了一圈,結果發現了一處挺好的僻靜宅院——裡面一切齊全,想必本是大戶人家的居所。大戶人家提前逃難去了,留下的宅院乾乾淨淨,廚房裡面還存著枯黃了的蔬菜。
  他很高興,快馬返回去找聶人雄,想把這處僅存的碩果開闢為總司令部。哪知跑了一圈,連聶人雄的毛都沒有找到一根。
  他莫名其妙,末了在井邊逮住了杜希賢副官:“我說,司令呢?”
  杜副官撿了一雙小繡花鞋,正要拿來送給小鈴鐺穿,聽過這話,他拎著小鞋打了個立正:“報告參謀長,司令喝水喝壞了肚子,正那什麼……解手呢!”
  阮平璋後退一步,臉上露出滑稽的驚訝神情:“解手也得有個地方啊!他在哪兒拉呢?”
  杜副官做了個淺淺的深呼吸,隨即鄭重其事的搖頭答道:“報告參謀長,我過來的時候,就見司令‘噌’的一下越過矮牆。我還以為我眼花了,結果這麼一細看啊,發現司令已經跑沒影兒了!”
  阮平璋當即翻了個白眼:“你說的這是司令啊,還是野貓?”
  杜副官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有所察覺,一本正經的問道:“參謀長,我是不是言語有些不當?”
  阮平璋懶得和他多說,只是點了點頭:“很當!”
  然後他彎下腰去看了小鈴鐺:“我說丫頭啊,你今年多大了?”
  小鈴鐺不怕人,尤其阮平璋生得乾淨和氣,更是一位春風般的好叔叔:“十二了。”
  阮平璋一挑眉毛:“十二?沒看出來,怎麼瘦得像個小鬼似的?”說完這話他把手伸進軍裝口袋,摸出一塊從宅院裡帶出來的乾燥點心:“小福星,先給你點東西墊墊肚子。炊事班這頓殺豬,你就等著吃肉吧!”
  小鈴鐺一看點心,當即身體就有點抖——她餓,在食物面前她往往會失去思想。
  不過她這回管住了自己的手腳。輕輕的伸手接過點心,她送到嘴邊,克制著欲望咬下了一小口。
  點心是甜的,她幾乎快要流下淚來。甜的,真好吃。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47:53

第 2 章

  炊事班都把豬殺進鍋裡去了,阮平璋才在一棵老樹下找到了聶人雄。
  聶人雄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正在直著眼睛發呆。阮平璋把雙臂環抱到胸前,居高臨下的對著他一笑:“司令,你說你可真是——又不是要渴死了,怎麼就非得喝那泡過屍首的井水?”
  聶人雄抬手對他擺了擺,同時輕聲答道:“別提了。”
  阮平璋蹲下來笑問:“現在好了沒有?”
  聶人雄神情嚴肅的看了他一眼,總覺得自己這位參謀長有點奸臣之相。當然阮平璋也的確是狡詐的,他們相識了這麼多年,對方的為人,他很瞭解。
  “好了。”他如實答道。
  阮平璋站起身來,抬手對著西方一指:“司令,我找到了一處空宅子,今晚你就搬過去住吧!就說要打寧縣,也不能馬上開戰不是?那宅子不錯,當總司令部正合適。”
  聶人雄抽了抽鼻子,忽然嗅到一股肉香。抬頭望向阮平璋,他開口問道:“殺戰馬了?”
  阮平璋立刻搖頭:“是豬。我往城外跑一趟,抓了不少大肥豬!”
  聶人雄千辛萬苦打下平縣,心中感慨良多,然而總是找不到機會進行抒發。扶著大樹站起來,他自覺有些虛脫。茫茫然的咽了口唾沫,他開口說道:“走,吃飯去!”
  阮平璋連忙跟上了他:“司令,你那肚子……”
  聶人雄幾乎窘迫起來,頭也不回的怒道:“別他媽的再提了!”
  聶人雄吃飽喝足之後,便是在衛隊的簇擁下騎上戰馬,直奔那處倖免於難的空宅。杜副官領著小鈴鐺,想把她也送過去,然而聶人雄不許。
  小鈴鐺有些難過,仰頭詢問杜副官:“他又不要我了嗎?”
  杜副官笑著搖頭:“司令做事總會有個原因在裡面,不過若是做了,就不反悔。我帶你去營房裡睡,營房外面有火堆,早上起來可以烤白薯吃。”
  小鈴鐺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小繡花鞋,是粉緞子上面繡著嫩嫩的鵝黃柳綠,橫系著絆兒。鞋面顏色越鮮亮,襯得腳背越是黝黑骯髒。烤白薯在她眼中忽然失了吸引力,她抓住杜副官的手搖了搖,小聲懇求道:“長官,我想洗個澡,還想換身乾淨衣裳。”
  杜副官深以為然的連連點頭,立刻就帶她去炊事班要了熱水。又因她畢竟是個丫頭,所以杜副官背對著她來回徘徊,權作崗哨,不許小兵蛋子過來嬉笑。
  小鈴鐺在死人堆裡掙紮著活到如今,精神已經有些麻木,不大知道羞臊。光著屁股站在大木桶裡,她拿起肥皂塗抹身體,運足力氣上下擦洗。杜副官連給她換了三桶熱水,才把她沖刷出了本來顏色——本來也沒什麼好顏色,黑黃黑黃的,只是皮膚紋理潔淨許多,已然透出亮光。
  杜副官沒工夫給她捉蝨子跳蚤,所以抄起一把剪刀,齊根剪短了她那一頭亂髮。小鈴鐺穿著一件下擺快要及地的軍裝上衣,低頭眼看頭髮一撮一撮的落下來,心裡毫不惋惜,只有痛快。
  頭髮剃了,還會再長。她在冥冥之中有種預感,預感自己將於往昔生活徹底告別。
  杜副官是個認真的好人,一絲不苟的把小鈴鐺剃成禿瓢,並且還出言安慰了一句:“你將來要是當姑子去,大概也能挺好看。”
  小鈴鐺聽了這話,便是垂下頭來,嘟著小嘴低聲咕噥道:“我才不想當姑子呢。”
  杜副官心中悚然,感覺自己又說錯話了。
  小鈴鐺這時抬起頭來,卻是改換了話題:“長官,你帶我去看看他好不好?我現在乾淨了,也沒有蝨子跳蚤了,他一定不會再嫌我了。”
  杜副官其實也不願意帶著個小丫頭睡覺,所以聽聞此言,他拉起對方的小手,果然是大踏步的向前進了。
  杜副官對於平縣很不熟悉,騎馬跑了許多冤枉路,直到天色黑了,才算找到總司令部。總司令部外照例站了幾名懶洋洋的衛兵,見是司令身邊的副官來了,便也不問不攔,隨他出入。
  杜副官兜兜轉轉,終於把小鈴鐺送到了聶人雄面前。這時正是四月天,聶人雄大概也是剛剛洗過澡,光胳膊光腿的穿著汗衫褲衩。大喇喇的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他叼著一根煙捲打量面前二人,眼睛眯著,越發顯得睫毛很長,眼珠很黑。
  小鈴鐺知道他把自己當成“福星”看待,所以此刻大著膽子走上前去,仿照旁人喚道:“司令,我不髒了。”
  聶人雄取下煙捲,往地上彈了彈煙灰,然後噴雲吐霧的答道:“好。”
  小鈴鐺又道:“司令,讓我留下來當兵吃糧吧,我什麼都會做,力氣也不小。”
  聶人雄聽了這話,卻是嗤嗤的笑出聲來,重新用雪白牙齒銜住煙捲,他抬手撓了撓頭上短髮,隨即說道:“你們來得正好,現在想走也走不成了!”
  然後他站起身來,轉身向外走去。
  杜副官莫名其妙的站在原地,不明所以。而小鈴鐺下意識的邁步跟上,一路走了出去。
  小鈴鐺跟過一道長長回廊,一直進了一間臥房。
  剛一進門,她就懵了——臥室裡面站了足有幾十名士兵,一個個緊靠牆壁人挨著人。而聶人雄坐在床上,正在慢條斯理的換上一套潔淨軍裝。
  小鈴鐺怔怔的看著他,就覺得他胳膊很長,雙腿更長,高大的宛如巨人。而聶人雄蹬上馬靴站了起來,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道:“小鈴鐺,你上床去睡你的覺。夜裡無論有什麼響動,你都不要管。”
  小鈴鐺晃著她的禿腦袋一點頭,然後乖乖的跑向大床,脫了鞋子爬了上去。
  小鈴鐺感覺當下這一切都很玄妙。打開一床芬芳柔軟的緞子面大棉被,她還從來沒有睡過被窩。
  翻來覆去的連換了幾個姿勢,她仰頭望向床帳上方,發現帳簾裡外共有三層,一層是輕薄的白,一層是嬌嫩的黃,另一層是濃烈的紅——紅的她認識,是綢緞;白的黃的薄如蟬翼,就不知是什麼料子了。
  忽然眼前一暗,房內失了光亮。大床咯吱一響,聶人雄沉重的躺了上來。
  於是她便扭頭再去凝視聶人雄的後腦勺。屋子裡太黑了,幸好是玻璃窗,借著窗外的星月光芒,她悄悄抬起一隻手,想要輕輕去摸他一下。可是作勢半天,她還是沒敢輕舉妄動。
  她知道司令是長官中的長官,或許一動指頭就能捏死自己。自己須得老老實實討人喜歡,否則一不小心被司令捏死,就糟糕了。
  正當此時,窗玻璃上“叮”的有了聲響。小鈴鐺正要欠身去看個究竟,哪知聶人雄猛然翻身,竟是從床上直接滾到地下。伸手從角落暗處拖出一支步槍,他乾脆俐落的蹲到了窗臺下面。槍聲遙遙的響起來,靜夜之中震人魂魄;一粒子彈穿透玻璃射到青磚地上,聶人雄忽然想起床上還有個人,連忙輕聲喚道:“小鈴鐺,躲到床下去!”
  小鈴鐺的聲音從床下傳出來:“司令,已經躲啦!”
  聶人雄聽了這句回答,心中驟然一陣歡喜——沒想到他的小福星這麼機靈。真好,他向來喜歡聰明人。
  窗外槍聲越發激烈起來,眼看子彈紛紛射入房內,聶人雄擔心跳彈傷人,便是後退一步躲到窗邊,然後握住槍管用力杵碎玻璃。手指扣動扳機,他做出了最先的回擊!
  房內士兵見狀,則是按照計畫一腳踹開房門,直接摸了手雷丟向外面。宅院內部立時變得硝煙彌漫火光沖天,臨近房內的伏兵們也沖了出來,霎時間喊殺震天,聶人雄拖著步槍匍匐而出,在槍林彈雨中一直爬到院內的假山石後。劃了一根火柴點燃地上引線,他眼看光焰越燃越遠,就胸膛貼地趴伏下去,雙手捂住耳朵緊閉了眼。
  院外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天地瞬間滿布了飛沙走石。聶人雄險些被震碎了心臟,然而一抹臉上的煙塵抬起頭來,他得意的暗暗一笑,知道自己是成功了。
  午夜之時,戰鬥結束。阮平璋帶領人馬和他裡應外合,把殘餘敵軍徹底消滅。阮平璋向來認為聶人雄身上毛病不少,不過這時也挑了大拇指:“司令,你行!沒想到那幫混蛋真沉不住氣啊,當天晚上就摸過來搞偷襲了!”
  聶人雄拄著一杆步槍站立了,樣子基本就是灰頭土臉,不過說起話來很是淡定:“他們沒有藏身之地,也沒有糧食可吃,自然著急。”
  阮平璋閑著也是閑著,索性誇他消遣一番:“那司令怎麼就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進大門,什麼時候進二門呢?司令,不是我恭維你,你這炸的太漂亮了。那時候他們剛剛突破防線,一窩蜂的全湧了進去,我正犯愁是用機槍掃呢還是用手雷炸,沒想到你早預備了炸藥,好傢夥,‘轟隆’一下子,全完事了,天下太平!”
  聶人雄微微一笑,懶得謙遜。忽然想起曾經有個老秀才批評他“殺氣太重”,他現在就很想把老秀才叫過來長談一番——不殺行嗎?
  他還想再問老秀才一句話,問他“何處英雄不殺人”?
  天亮之後,聶軍士兵把夜裡生擒的幾十名俘虜綁到大太陽下。聶人雄一手拎著把半長不短的騎槍,一手拿著個剛出鍋的大肉包子,緩步走到為首一人面前。
  為首一人還是個小小少年,神情木然的閉著眼睛,是心如死灰的模樣。聶人雄一邊把包子塞進嘴裡,一邊抬起騎槍,抵住對方心口扣動了扳機。
  一聲槍響過後,他咀嚼著走向第二人。
  槍聲接二連三的響起來,他轉身向衛士扔出空槍,然後從副官手中接過壓滿子彈的新槍,以及一隻碩大潔白的大肉包子。
  血腥氣漸漸濃重起來,他迎著晨風又吃又殺,導致胃裡戧風,打嗝不止。斃掉最後一名俘虜,他隨手扔下騎槍,很不舒服的抓了抓心口,其實是遠遠沒吃飽,然而因為忙著打嗝,所以也就沒了食欲。
  總司令部已經被他炸掉半邊,餘下一半還可居住。他高一聲低一聲的打著嗝回去休息,進門之後,正好看到床上坐著個小和尚似的小鈴鐺。
  小鈴鐺在床下聽了小半夜的槍炮聲音,然而因為一直尾隨軍隊覓食,故而怕的有限。跳下床去走到聶人雄面前,她仰頭問道:“司令,你怎麼啦?”
  聶人雄走到床邊坐了下來:“打嗝。”
  小鈴鐺立刻站到他的面前,雙手向上抬去:“司令,吸氣!”
  聶人雄果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小鈴鐺又道:“憋住!”
  聶人雄憋得滿臉通紅,一直到了忍無可忍之際,才長長的呼了出去。
  抬手輕輕一彈小鈴鐺的光腦袋,他頗為溫柔的說道:“好了。”
  小鈴鐺對他咧嘴一笑,心中自得極了。
  聶人雄又道:“跟我吃早飯去!你想吃什麼?”
  小鈴鐺眼睛一亮:“肉!”
  小鈴鐺從此就上了聶人雄的飯桌。
  在她滿嘴流油大嚼肥肉之時,聶人雄與阮平璋相對而坐,端著飯碗商談天下大事。談著談著,阮平璋就覺得聶人雄有點要喪心病狂。
  聶人雄打算在三天之後攻打寧縣,繼續完成他的宏圖霸業;阮平璋抬眼看著他,也不多說,直接問道:“糧食在哪裡?彈藥在哪裡?眼下這八個縣還不夠你管的嗎?我知道你人大心大,可是八個縣的土皇帝還不夠你過癮的嗎?你真以為你能一路打進北京城去?”
  聶人雄把飯碗往桌面上一頓,心中十分憋氣窩火:“我聶某人從來就沒想過要做土皇帝!”
  小鈴鐺嚇了一跳,含著肥肉偷偷斜眼看他。
  阮平璋自顧自的夾了一筷子菜:“是,現在不時興做皇帝了,你不做土皇帝,你做土總統,好吧?”
  然後他仰起頭來,呼嚕呼嚕的將碗中米飯盡數扒進口中。放下碗筷一抹嘴,他站起身來說道:“總統閣下,您愛打誰就打誰,您愛打哪就打哪,我不說了還不行嗎?我老老實實的跟著您還不行嗎?總統閣下,再會,祝您手下十萬大軍全部銅皮鐵骨,跟著您吃風屙屁都能無往不勝。”
  說完這話,他拱了拱手,隨即揚長而去。聶人雄不是個伶牙俐齒的人,說不過他,一時間氣的直眉瞪眼,望著他的背影啞口無言。
  小鈴鐺偷偷咽下口中肥肉,雖然不大懂事,但也覺得參謀長仿佛更占理。不過無論如何,她都要站在司令這邊。
  聶人雄亟不可待的要建功立業,三天之後,他果然調起五萬人馬,直攻寧縣。
  然而甯縣和平縣是大不一樣的。甯縣內駐紮著何致美的軍隊,何致美縱橫北國十八年,部下兵強馬壯,絕非平縣裡面的烏合之眾可比。
  聶人雄年少氣盛,滿心想要殺出一個姓聶的天下。結果漫長的進攻最後演化成了持久戰,他有限的實力全被耽在此處。在阮平璋那痛心疾首的冷笑之下,他知道自己這回是大錯特錯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48:24

第 3 章

  兩年後,陸克臣總長專列。
  專列不長,轟隆隆的行駛在山間鐵軌上,像一條吵鬧的小蛇,扭動著身體飛速前進。這時是三月天氣,北方的冰雪的確是消融了,可惜春意尚未來到人間,只有餓意四處彌漫,因為青黃不接。
  然而專列內的旅客們,是沒有這種煩惱的。陸柔真坐在緊靠車窗的軟座上,一邊手肘支上前方小桌,托著下巴向外眺望風景。太行山的支脈逶迤起伏,沒頭沒尾的連綿縱橫。於是正在傷風感冒的陸柔真就一邊打著噴嚏,一邊在心中讚歎,認為這景色真是壯麗極了。
  正當此時,包廂房門忽然開了,衛英朗一邊抬手系著西裝紐扣,一邊探頭進來笑問:“克瑞斯丁,列車馬上就要到寧縣囉!”
  陸柔真轉過頭來,見他西裝筆挺,眉清目朗,正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心中便是一甜。又因她二人在訂婚之前,曾經同去歐洲喝過兩年洋墨水,所以如今也喚著對方的英文名字說道:“詹森,你當真不和我一起回北京去嗎?”
  衛英朗倚著門框站穩了,雙手插兜擺出一個瀟灑的姿勢:“我又何嘗願意半路下車離開你?可是父親他老人家固執極了,非要找出種種機會來歷練折磨我。聽說何叔叔此刻人在寧縣,他老人家就來了精神,力逼著我去甯縣向何叔叔問安。唉,何叔叔正在同聶人雄打仗,我若是去了,恐怕只有添亂擾人的份。”
  陸柔真見他煩惱,自己卻是笑了:“若不是父親有事耽擱在了江南,恐怕我也逃不脫這份差役。好在我是一介女流,沒有單獨出去拜訪叔伯的道理。不過這次回了家去,必定也要前往何府做客。”
  說完這話她站了起來,正是個亭亭玉立的苗條身姿。衛英朗含笑注視著她,見她面如朝霞,目若秋水,秀氣的鼻翼有些泛紅,可見她這一路真是飽受了傷風之苦。一顆心忽然軟了一下,他側身讓出路來,又很紳士派的向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克瑞斯丁,你這裡陽光太足,曬得人煩躁。到我包廂裡去坐坐吧,我那邊現在倒是陰涼。”
  陸柔真正在醞釀著一個奇大的噴嚏,勉強在臉上調動出了笑容,她拿起手帕略略堵住口鼻,嫋嫋娜娜的一路走了出去。衛英朗跟在後方,見她穿著一件下擺蓬鬆的西式連衣裙,越發顯得腰肢纖細,不盈一握,便是感覺未婚妻如此荏弱嬌柔,同時又下了決心,定要永遠疼愛善待她。
  衛英朗的包廂,果然是陰涼舒適許多。陸柔真那個噴嚏始終是沒打出來,鼻腔裡癢觸觸的難過,幾乎快要流下眼淚。提著裙子坐到小床邊上,她抬手理了理鬢邊垂下的發卷,同時心不在焉的掃出一眼,卻是發現床上擺著一本小說,封皮上面畫了粗糙的美女大漢,書名就叫做《孽海情窟》。
  陸柔真心中一動,知道這是本不宜見人的雜書。而衛英朗一時忘記整理床鋪,如今見她發現那書,自然十分尷尬,連忙走過去把它隨手扔到一旁。陸柔真正打算疏忽過去,但是腦筋一轉,又覺得單是疏忽還不夠,為了彰顯陸家三小姐的天真無邪,她故意睜大眼睛問道:“詹森,你這讀的是什麼書?封面看著好嚇人,是神鬼故事嗎?”
  衛英朗見未婚妻如此懵懂,堪稱天下第一純潔,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好笑,正要出言搪塞兩句,不料外面卻是有人敲門,是隨行的僕人請二少爺過去點驗行李。
  衛英朗無可奈何,只得暫時離開。陸柔真看準時機,探身一把抓起那書,飛快的塞到了床褥下面。而衛英朗在外忙忙碌碌,好容易抽身回到包廂,火車卻是已經到了寧縣車站。
  他早把小說忘到腦後。蹲在陸柔真面前仰起頭來,他低聲笑道:“克瑞斯丁,我們北京見吧!”
  陸柔真抿嘴微笑,略一點頭:“北京見。”
  衛英朗拉起她的手,輕輕一吻手背。陸柔真依舊笑著,兩道濃淡相宜的蛾眉揚起來,明亮眼瞳中閃爍著光芒。
  衛英朗凝視著她,有些發癡。衛陸兩家本是世交,他從小就喜歡陸家三小姐,現在家裡人提起來,還會笑他七八歲時偷了大姐的項鍊跑去陸家獻媚,結果三小姐不肯要,並且被他嚇得哭了。
  在隨從過來催過兩次之後,衛英朗依依不捨的下了火車。陸柔真坐到車窗前面向他揮手,他也站在月臺上不肯走,直到專列遠去,不見蹤影。
  衛英朗是依依不捨,陸柔真卻是松了口氣。起身走去鎖了包廂房門,她在一種為非作歹的興奮中翻出那本小說。垂頭飛快讀完三頁,她羞得一顆心砰砰亂跳——果然粗俗下流極了。
  繼續向後翻過去,她漸漸的開始臉紅——書中的富家小姐已被土匪綁了去,衣裳都被扯開了,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土匪哈哈大笑:好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
  手指顫抖著又翻一頁,她下意識的抬頭望瞭望房門。在大家庭裡長到如今,她之所以能在眾姨娘姐妹之間的戰爭中戰無不勝,就是仗著自己的嬌貴與端莊。任何人都挑不出她的錯處來,連陸克臣都對這個女兒高看一眼。她美麗,貞靜,簡直就是陸家的圖騰。
  房門關得很嚴,於是她低頭繼續讀書。關鍵的一刻終於到來了,她那臉蛋燒成了火炭。正要拿起手帕擦擦鼻涕,不想一聲巨響忽然傳來,震天撼地的,讓她不由自主的周身一抖。
  慌忙把書塞回床褥下麵,她莫名其妙的起身走去窗前向外張望。外面響晴薄日的,又是三月天,總不該有旱天雷。打開車窗探出頭去,她驟然驚愕了——前方鐵路拐彎處煙塵滾滾,竟是發生了大爆炸的情形!
  外面走廊響起了及二連三的驚呼,房門被人敲得砰砰亂響。她的丫頭春蘭尖聲叫道:“三小姐,開門啊,不好了,不好了!”
  此時無須旁人報告,陸柔真也已看出不妙。三步兩步的走上前去打開房門,她提著裙子出了包廂:“馬副官呢?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
  春蘭嚇得哆哆嗦嗦,伸手只是向前亂指。這一趟本是陸總長專列,車上衛士卻是衛督辦的人馬。那位馬副官深知自己責任重大,所以這時立刻召集部下集合,自己又拎著手槍跑來安撫:“陸三小姐,請不要怕,大概只是普通土匪而已,我們武器精良——”
  未等馬副官把話說完,車外已經響起了接二連三的槍聲。陸柔真感覺腳下搖晃得厲害,只得依靠牆壁扶著春蘭。馬副官臉色一變,跑去走廊盡頭打開車窗,想要向外張望,哪知就在他伸出頭的一刹那間,一顆子彈破空飛來,正是穿透他的脖子。這邊眾人看得真切,就見他猛然把頭一歪,頸側那裡同時噴出一團紅霧。鮮血激射出來,登時糊了整扇車窗。
  車內女眷立刻恐慌哭喊起來,火車尖叫著想要刹住,鐵軌上面直冒火星。前方有人高聲呼道:“他媽的!司機和司爐跳車啦!”
  陸柔真是徹底嚇呆了,春蘭年紀小,抱著三小姐咧了嘴哭。隨行的兩名老媽子東倒西歪的奔過來擋在陸柔真面前,也是嚇得手腳顫抖。清晰的馬蹄聲音越來越近,陸柔真透過車窗,就見一隊騎兵策馬而來,已然兵分兩路夾住火車——不是匪,是兵!
  馬副官一死,車上衛士也沒了主意。一旦還擊便是死,可若是束手就擒,又愧對了衛士身份。無可奈何之下,眾人只好效仿老媽子們,一窩蜂的湧上去先保護了陸柔真。
  就在此刻,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爆發出來,隨即一陣清新的冷風灌入走廊——車門被人用槍崩開了!
  陸柔真睜大眼睛放出目光,就見一名高個子的青年軍人,拎著手槍率先登上火車。
  青年軍人大概也就是二十多歲的年紀,皮膚是一種冷森森的白皙,嘴唇也沒有血色,然而眉目濃秀,看起來俊俏而又險惡。
  她怕了,屈了膝蓋盡力向下躲藏,偏偏腳上又穿了一雙系著帶子的高跟皮靴,燙卷了的頭髮也很醒目。
  這一切當然都是徒勞的,聶人雄第一眼就看清了她。
  聶人雄對著面前的衛士們揮了揮手:“我只要那個小娘們兒,你們讓開!”
  衛士們驚恐萬狀,快把眼睛瞪了出來,可當然還是不能讓。
  這時已有大群士兵登上火車,領頭之人卻是一名梳著小分頭的稚嫩少年。少年穿著副官軍服,腳上馬靴鋥亮。抬腳踹開這一溜包廂房門,少年沖進去領頭搜查劫掠,連裝牛奶的小鋼壺都要一併帶走。
  這邊的聶人雄見衛士們不肯讓開,便是伸手隨便扯過一人,當胸便是一槍!
  衛士胸前開了個血洞,當場殞命。聶人雄把屍首向旁一推,又要再抓第二個人。陸柔真看在眼裡,知道衛士們只要反抗,必定是死;而且即便是反抗了,也終究不是對方的對手。用力搡開了身邊的春蘭和老媽子,她含著眼淚開口問道:“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來劫車殺人?”
  聶人雄抬眼看著她,語氣冷淡:“認不認識都沒關係,我只是個綁票的。”
  陸柔真實在是禁不住他再殺人了,眼前忽然閃過了衛英朗的笑顏,她往常並沒有多麼深刻的愛過對方,可是如今到了絕境,才明白了衛英朗的好。
  “既然你要綁我,那我就和你走!”她忍住哭泣低聲說道:“只請你不要再濫殺無辜了。”
  聶人雄沒有多說,只是抬手對她一招:“出來!”
  春蘭哇哇大哭起來,抱著陸柔真的臂膀死活不肯鬆手。陸柔真眼看對方又要舉槍了,連忙拼命扯開春蘭,向外擠出了衛士們的包圍圈。老媽子也嚎啕了,喊著三小姐往外撲;衛士是衛家的人,倒還不很關情,只是僵著身體按著手槍,既不敢動,更不敢逃。
  聶人雄心知此地距離寧縣不遠,故而不敢久留。抬手攥住陸柔真的一條手臂,他大踏步的拖著對方向前走去,且走且道:“小鈴鐺,下車!”
  副官模樣的小鈴鐺快步跳出包廂,大聲答道:“是!”
  然後她晃著烏黑鋥亮的短頭髮,一邊帶著身後士兵撤退,一邊打開了所有車窗。
  聶人雄拖著陸柔真上了戰馬,快馬加鞭向前沖去。小鈴鐺把那幾大麻袋戰利品安頓上了馬背,然後也是腳底抹油飛快溜走。兩邊騎兵開始撤退,而殿后人馬拿出手雷,接二連三的順著車窗投入車內。
  不過半分鐘的功夫,大爆炸開始了!
  陸柔真被聶人雄摟在懷裡,拼了命的回頭去瞧。後方的鐵軌之上騰出黑煙火球,她看到專列被烈焰拋上半空,在氣流的摧毀中分崩離析。
  這讓她絕望的痛哭起來——這綁票的是個騙子,綁了自己之後還是照舊的要殺人!大家當初歡歡喜喜的在南邊上了火車,可是如今就只剩了自己一個!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48:58

第 4 章

  陸柔真這一路哭得撕心裂肺,又因患著感冒,所以且哭且咳,鼻涕拖了老長。聶人雄在揚鞭催馬之餘低頭看了她一眼,結果立刻就把目光移開,心想這陸三小姐可是夠噁心人的。
  陸柔真畢生還不曾騎過馬,這時顛顛倒倒的坐在馬背上,就覺身體起起落落,渾身骨節都要被震成鬆散,哭聲也隨之成了一節一節。暈頭轉向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發現了新問題——自己跨坐在馬鞍子上,蓬鬆累贅的大裙擺纏了上去,一條大腿竟是齊根劃出,露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抓起裙擺狠狠一擤鼻涕,她知道自己這是徹底的丟人現眼了。
  撕撕扯扯的從身下扯出皺褶裙擺,她想要盡力把腿重新遮上;哪知還未等她完成這項工作,聶人雄勒住戰馬,卻是已經到達了山中營地。
  聶人雄把陸柔真扯下馬來,推給身邊一名副官看管,自己則是轉過身去眺望遠方,直到看見小鈴鐺等人隨著騎兵隊伍趕上來了,這才放心。
  他向來視人命如草芥,可是對待小鈴鐺,他仿佛真是懷了一點感情。小鈴鐺活潑,開朗,能受委屈,能吃辛苦;所以去年在他把小鈴鐺收為義女之時,心中就做出了長遠的打算,他要讓這個好丫頭將來有出息,有幸福。
  小鈴鐺高高興興的飛身下馬,嘴裡還在一動一動的咀嚼。聶人雄沒空理她,她就很識相的去找了杜副官。獻寶似的拿出兩顆糖紙晶亮的巧克力,她很新奇的說道:“杜叔叔,給你吃糖。這糖是黑色的,又苦又甜!”
  杜副官只剝了一顆送進嘴裡,耳邊又聽小鈴鐺問道:“什麼時候開午飯呢?”
  小鈴鐺的飯量奇大,兩年之內長高一大截子,抻得細胳膊細腿,無論怎樣狼吞虎嚥都不見胖。杜副官摸了摸她的短頭髮,因為總當她是個小崽子,所以看這不男不女的模樣也挺順眼:“馬上就開飯。”
  小鈴鐺正要繼續問話,忽然聽到後方傳來一聲雷般的怒吼,正是阮平璋來了。
  阮平璋剛從後山營地趕過來。橫眉怒目的站在聶人雄面前,他氣得臉都紅了:“聶人雄!我操|你娘!”
  不等聶人雄回應,他伸手一指委頓在地的陸柔真:“你行啊,連陸總長的閨女都敢綁!我他媽的聽到消息就往這邊趕,緊攔慢攔都沒攔住你!聶人雄,你是不是要瘋了?”
  聶人雄當眾被他罵了一場,臉上也有些掛不住:“阮平璋,要慫你自己慫,別把我也帶上。陸克臣又怎麼樣?別說是他閨女,就是他本人來了,我也敢綁!”
  阮平璋轉而指了聶人雄的鼻尖,一雙眼睛快要噴出火來:“你知不知道陸克臣和何致美是什麼關係?你知不知道何致美正在追著我們打?司令,大哥,祖宗啊!八個縣的地盤現在讓你禍害得只剩四分之一,咱們這上萬的人馬逃到山裡駐紮。總算何致美這兩天消停了,你不想著弄錢找糧,反倒又去招惹他們——司令,你是不是非把弟兄們全折騰死才甘心?”
  聶人雄聽到這裡,一腳把阮平璋踹了個跟頭。阮平璋一翻身爬起來,因為這兩年一直是看他錯上加錯,所以此刻恨的快要嘔出黑血。欲言又止的後退一步,他歪了歪腦袋,最後從喉嚨中擠出一句:“姓聶的,你就是個蠢貨。老子不跟你幹了!”
  說完這話,他扭頭就走。旁人知道司令和參謀長是經常要吵的,所以也不在乎。聶人雄興致勃勃的綁票歸來,哪知剛剛下馬就被阮平璋臭駡一頓。圍著陸柔真連轉三圈,他也是氣得要死要活。
  末了停下腳步,他居高臨下的望向陸柔真,陸柔真察覺到了,抬起頭來也去看他。
  雙方對視片刻,陸柔真恐慌到了極點。眼角餘光瞥過四周,她隨手抓起一根焦黑樹枝抵住脖子,下意識的效仿了小說中的女主角,義正言辭的怒道:“你敢無禮,我便死給你看!”
  聶人雄莫名其妙的一皺眉頭,隨即轉身離去。而小鈴鐺端著一盆米飯站在遠處,卻是不明所以的大聲說道:“姐姐,那個是昨天別人啃過的,已經沒有肉啦!”
  陸柔真愣了一下,隨即看清手中什物,立刻將其遠遠扔開——原來那並非樹枝,而是一根燒過的骨頭。
  小鈴鐺長在軍中,難得見到女性。這時她單手托著一小盆泡了肉湯的米飯,便是好奇的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邊打量陸柔真的衣裙頭髮,一邊用大勺子往嘴裡扒飯。
  吃過一盆飯後,小鈴鐺心滿意足走去送了盆子,然後拿起一隻白麵饅頭,回來要給陸柔真吃。
  陸柔真這時哭也哭足了,慌也慌夠了,心情倒是略略平靜了些許。接過饅頭抬起頭來,她就見面前少年生著一張白裡透紅的娃娃臉,小尖下巴帶著一點稚嫩的肉感,一雙眼睛又大又亮,讓人聯想起一隻小鹿。
  “謝謝你。”她到了這時還不忘禮貌,淚眼婆娑的堅持道謝。
  小鈴鐺挺高興,擺著手說道:“不用謝,你吃吧!要是不夠,我就再給你拿一個來!”
  陸柔真搖了搖頭,同時確定對方是個女孩,因為小鈴鐺手掌纖秀,聲音也是輕飄飄的尖。
  三月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風很冷硬,陽光卻暖。陸柔真死心塌地的坐在地上,一邊咬著饅頭,一邊環顧四周。她這一路都在列車裡面讚歎大山壯麗,這回真上山了,原來遠遠近近的就只有枯樹荒草。遠方散放著一群戰馬,近處圍坐著一隊士兵,馬吃草,人吃飯,全不閑著。小鈴鐺站在一棵樹下,正在拎著麻袋翻檢戰利品——連包廂床上的被褥都被她帶回來了。
  陸柔真咽下最後一口饅頭,口中十分乾渴。她不敢和其他士兵搭話,只能去找小鈴鐺要水。哪知未等她起身,聶人雄忽然走了過來。
  “我已經讓人發出了電報。”他停下腳步,低頭看著陸柔真說道:“陸克臣如果想要你這個女兒,會在半個月內拿八十萬大洋來贖。如果他捨不得這八十萬,那半個月後你就只好去死了。”
  陸柔真不再與他對視,事已至此,也無話可說。八十萬的钜款……老實講,她也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八十萬。
  聶人雄倒是怡然自得——他的財產已經在長久的戰爭中全部耗盡,他需要大量的金錢來補充軍餉,否則士兵一旦窮得嘩變,那他可就連最後的資本都失去了。
  至於得罪了陸克臣,那他倒是不大在意,反正陸克臣也沒有兵。而何致美就算不受陸克臣的攛掇,最終也還是饒不了自己。背過手去來回踱了兩步,他一時間浮想聯翩,忽然瞟了陸柔真一眼,他仿佛看到了一堆雪白大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嘴角不自由自主的翹起來,他暗暗的微笑了。然而笑容忽然凝結在了臉上,他毫無預兆的四腳著地趴了下去,把耳朵貼上了地面傾聽。
  兩秒鐘後他一躍而起,同時高聲喊道:“有人來了!小鈴鐺,去後山!”
  小鈴鐺答應一聲,轉身沖向馬群,上馬之後雙腿一夾馬腹,揮著馬鞭直竄入林。大隊的馬蹄聲音越來越近了,在場士兵也都站了起來,不知來者會是何人。
  聶人雄拉起陸柔真,一顆心跳得激烈,隱隱感覺要有大事發生。方圓數十裡都是他的地盤,何軍總不可能突襲過來。心中忽然一冷,他猜出了八九分情形。
  抬眼遠遠望去,他看到阮平璋帶著一隊人馬沖了過來。
  遙遙的瞧見了聶人雄,阮平璋甩手便是一槍。聶人雄放開陸柔真側身躲開,隨即沖向馬群飛身上馬。一抖韁繩調轉方向跑回來,他一邊抬手對著阮平璋連連開槍,一邊俯下身去拽起陸柔真,強行把她拉到自己馬上。
  阮平璋對聶人雄早已忍無可忍,如今把牙一咬,便要另挑大旗;不過身後隊伍雖然也是親信,可是對聶人雄畏懼慣了,竟是不敢隨著參謀長一起開槍。阮平璋槍法不好,一見聶人雄回擊,便嚇得要往後退。結果就在這幾秒之內,聶人雄已然策馬而逃,進了樹林。
  阮平璋本打算搶了陸柔真後直奔寧縣,投到何致美麾下找口飯吃;不料聶人雄動作更快。趁著駐紮在後山的主力部隊尚未趕來,他氣急敗壞的猛一揮槍:“追!”
  阮平璋帶著騎兵穿過長長的枯樹林子,可是並沒有找到聶人雄的蹤影。聶人雄像一條魚兒進了大河,竟是就此徹底消失。
  他沒有停留太久,快馬加鞭繼續向前。他不能再和聶人雄混下去了,他得另投明主去!
  阮平璋沒有找到聶人雄,小鈴鐺叫來的大部隊也沒有找到聶人雄。聶人雄帶著陸柔真跑到哪裡去了?沒人知道。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49:19

第 5 章

  聶人雄一手拉著韁繩,一手緊緊摟住身前的陸柔真。戰馬驚了,發了瘋似的一味只向前沖。他很知道瘋馬的厲害,所以眼看戰馬躥到了一處略微開闊林中空地上,便是抱著陸柔真縱身一躍,硬是跳下馬來。
  落地之後連滾了三四圈,最後他那後背正是撞上一棵老樹的樹根。脊樑骨被狠狠的硌了一下,他疼得擰著眉頭屏住呼吸,半天不能動彈。
  陸柔真眼睛瞪大嘴巴張開,也是嚇得魂飛魄散;幸而她一直被聶人雄護在懷中,所以身體倒是沒有很受磕碰。慢慢緩過這一口氣,她正要掙紮著坐起,哪知低頭一看,登時又羞又怒,扭身揚手直抽對方面頰:“下流!”
  這一巴掌打下去,毫無力道可言,只是讓聶人雄回過了心神。莫名其妙的看著陸柔真,他開口問道:“你也瘋了?”
  陸柔真簡直快要流下眼淚,拼命去推他的手臂。她這一動,聶人雄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右手五指張開,正是捂到了人家的胸脯上
  默然無語的收回右手,他也懶得解釋,逕自扶著老樹坐了起來。背過手去揉了揉脊樑痛處,他同時環顧四周,就見天空灰白陰霾,枯樹的枝枝杈杈直刺上去,偶爾只有小鳥飛過。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荒林景色,毫無生機,長年不見陽光的背陰地方,甚至還有尚未消融的殘雪。他歎了口氣,心裡想的是阮平璋。
  早就看出這位老兄弟要起外心,可是沒想到對方下起手來會這樣斬截狠毒。想起阮平璋方才竟然真對自己開槍,他心裡有點難過,因為他從來沒想過去殺阮平璋,即便阮平璋這一年來常常指著他的鼻子罵娘。
  聶人雄想到這裡,也就不想了。想也沒有用,下次見到阮平璋,把他斃了也就是了。
  聶人雄想要帶著陸柔真往回走,然而陸柔真東倒西歪的一站起來,卻是發現自己腳上這一雙高跟鞋的鞋跟雙雙失蹤了!
  也不知是怎樣沒的,反正高跟鞋的確是變成了平底鞋。腳後跟一落地,前邊鞋尖高高翹起,看著十分醜陋滑稽。東倒西歪的向前走了兩步,陸柔真一個踉蹌幾乎僕倒,往昔的嫋娜娉婷是一絲都沒有了。
  聶人雄發現這八十萬大洋真是麻煩得很,說怒就怒,說打就打,要麼嚎啕,要麼彆扭,現在索性連路都不肯好好的走。停下腳步轉向陸柔真,他很不耐煩的問道:“你是怎麼回事?”
  陸柔真哭喪著臉答道:“鞋子壞了!”
  聶人雄蹲下去握住她的腳踝抬起一看,這才發現問題所在。無可奈何的又歎了一口氣,他起身背對著陸柔真屈了膝蓋:“上來,我背你!”
  陸柔真後退一步,下意識的想要保持自己的冰清玉潔:“我不!”
  聶人雄側過臉來,忽然怒吼一聲:“快點!”
  陸柔真一哆嗦,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上前去,俯身趴上了聶人雄的後背,心中想道:“這個樣子若是被旁人看到,我的一世英名可就付諸流水了。”
  思及至此,她又偷眼瞄了聶人雄的側影。聶人雄額頭飽滿,鼻樑挺直,這當然是個美男子的相貌,不過她見慣了風姿翩翩的衛英朗,所以並未覺得聶人雄多麼英俊過人,只是看他睫毛有趣——像小扇子,像小翅膀,隨著他的呼吸一顫一顫。能夠生出這種睫毛的人,總仿佛應該有過一些羅曼蒂克的故事,不過她想這個土匪一樣的司令肯定是沒有的,他大概都不知道什麼叫做羅曼蒂克。
  “我聽人說你就是聶人雄。”她忽然說道。話一出口,自己都有些吃驚,因為按照道理來講,她是不該主動理睬對方的。
  “是。”
  她驚訝的“哦嗚”了一聲:“真的是啊?”
  聶人雄邁著大步向前走,這回只用鼻子哼了一聲:“嗯。”
  陸柔真覺得自己真是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就失身份了,不矜持了。可是思來想去的猶豫片刻,她有點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還以為你和何叔叔一樣大。”
  聶人雄停下腳步,沒有理她,因為發現前方風景熟悉,自己竟然走回了原點!
  經過了一下午的奔波之後,聶人雄最後把陸柔真放下來,口中說道:“鬼打牆,不走了,明天再說。”
  一陣寒風掠地而來,伴隨著幾聲隱隱約約的梟叫。陸柔真連打幾個寒顫:“真、真的有鬼嗎?”
  聶人雄扭頭看她,見她雙手抓著長裙,抖得好像一片樹葉,一張臉也是凍得發青。心中忽然生出一點憐憫,他想陸三小姐其實比小鈴鐺也大不許多,好好的一個大小姐,沒招誰沒惹誰,結果卻是落到這般境地,當然全怪自己。
  可自己也是沒辦法,自己是個壞人,當然要做壞事。陸家有錢,他需要錢。
  眼睛盯著陸柔真,他開始抬手去解軍裝紐扣,一粒一粒的解,慢條斯理,面無表情。
  陸柔真打了個噴嚏,雙手暗暗握成了拳頭。聶人雄一旦無禮,她便要拼上性命反抗。
  聶人雄脫下呢子軍裝,然後把裡面一件薄薄的絨線衣也脫了下來。上前幾步走到陸柔真面前,他把絨線衣的寬鬆領口套上了她的腦袋。
  “自己穿。”他低聲說道:“縣裡的女人還沒脫棉襖,你怎麼就穿上了單衣?”
  不等陸柔真回答,他轉身彎腰拎起地上的軍裝上衣,自顧自的重新穿了上。
  他的絨線衣對於陸柔真來講,真是太大了,從肩膀到屁股全部罩住,宛如袍子。陸柔真訕訕的站在一旁,自覺有些不夠上等,因為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可是聶人雄又決不能算是君子,這樣算來,她的境界還不如丘八了。
  聶人雄正在地上撿拾枯枝乾草,想要生一堆火取暖過夜。陸柔真也來幫忙,挽著袖子拎著裙擺,每走一步都是拖泥帶水。有感而發的歎了一聲,她隨口自言自語道:“早知道今天會被綁架,我應該穿騎馬裝出門的。”
  聶人雄掃了她一眼:“你就不應該出門。”
  陸柔真聽了這話,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大著膽子又道:“我不出門,你也不能這樣為非作歹了!”
  聶人雄聚了一大堆枯枝敗葉,在一棵老樹旁邊點了堆火:“我也不是非你不可,誰來我綁誰,誰都行。”
  陸柔真走到火邊蹲下來,伸出雙手想要取暖:“換了別人,哪能容你這樣妄為?你不過欺負我是個弱女子罷了!”
  聶人雄在熊熊火光之後點了點頭:“這話很對。”
  此時天色已經顯出了黯淡,然而因為烏雲密佈,所以仰望天空,只見暗沉不見星光。聶人雄盤腿坐下,先是望著火堆發呆,後來偶然抬起頭來,發現陸柔真雙手抱肩,正在發抖。原來這火烤得到胸前烤不到後背,而三月林中的夜風,豈是一件絨線衣可以抵擋的?
  聶人雄起身繞過火堆,俯身攔腰抱起了陸柔真。陸柔真又受了一驚,直勾勾的睜眼看他;他沒多說,逕自坐到了火堆旁的老樹下面。
  “前面有火,後面有我,應該就不冷了。”聶人雄淡淡的說道,兩隻手松松的摟抱著她。
  陸柔真坐在聶人雄的大腿上,先還探身面對火堆,不肯向後依偎;後來聽得聶人雄的呼吸聲音漸漸重了,似乎已然入睡,這才緩緩的向後靠去。低頭望向身前,她看到一隻蒼白消瘦的大手,正是搭在自己的腹部。
  回想起火車上的一幕一幕,她思緒紛亂,無論如何不能入睡。衛英朗在寧縣一定聽說了消息,不知他是怎樣的惦念自己——對於衛英朗,她自認是十分瞭解。從小就和“衛家小哥哥”一起玩,她篤定衛英朗是真的愛自己。
  “何必一定要等旁人來救?”她心中忽然起了念頭:“家裡那麼多兄弟姐妹,父親怎會捨得用八十萬大洋來贖我?父親即便真肯出這筆錢,那大哥大嫂又怎能甘休?父親若不出這筆錢,衛家又怎能甘休?”
  輕輕搬開聶人雄的那只手,她提起一口氣,悄悄伸出雙腳踏上地面——拼死跑去寧縣吧,否則事後必有大亂。
  雙手提著裙擺站起身來,她踮著腳尖,一步一步的向遠走去。聶人雄一動不動的睜開一隻眼睛,嘴角噙了一點笑意,等著看好戲。
  果然,不出半分鐘,陸柔真尖叫一聲,像個猴子似的竄回來了。一屁股坐回聶人雄的大腿上,她扭臉一看,正與聶人雄對視;接著方才的驚恐勁兒,她順嘴又嚎了一嗓子:“嗷!!”
  聶人雄盯著她問道:“散步去了?”
  陸柔真雙手一起向外指去,說起話來牙磕舌頭:“有有有一雙雙雙綠綠綠眼睛在看看看我們!”
  聶人雄忍不住笑了,帶著一點惡作劇的快感:“那是狼。”
  說到這裡,他挺身坐直,解開了軍裝上衣。將上衣抖開裹住陸柔真,他把人重新摟進了懷裡:“陸三小姐,你連狼都害怕,又怎麼可能走出林子?別鬧了,睡覺吧。”
  陸柔真身不由己的靠上他的胸膛:“那狼……”
  “狼怕我,不敢來。”
  “那你……”
  “我不冷,睡你的吧!”
  如此過了一夜,淩晨時分兩人就全被凍醒了。
  陸柔真穿著絨線衣,披著呢子軍裝,蓬著一頭鳥窩似的卷髮。兩人都是沒吃沒喝,各找僻靜地方撒了一泡尿。陸柔真動作略慢一些,回來時就見聶人雄站在熄滅的火堆旁邊,正把雙手合什舉到額前,閉著眼睛虔誠禱告。她走到近處,只聽聶人雄嘀嘀咕咕:“山神老爺土地老爺,千萬別再和我搗亂,等我回到營裡,定給二位神仙焚香上供。”
  然後他睜開眼睛長籲一口氣,隨即再次背對著陸柔真屈膝蹲下:“上來,出發!”
  陸柔真剛剛趴上聶人雄的後背,聶軍的大隊人馬就趕過來了。
  為首一人乃是孟慶山師長。孟師長天生大嗓門,遙遙的看清了前方人影,便是炸雷一般的發出呼喚:“司令!司令!”
  他一出聲,跟在旁邊的小鈴鐺也嚷了起來:“乾爹!我們來啦!”
  她就只嚷了這一聲,因為看清了聶人雄正在背著陸柔真走路。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嘴,她忽然有些不忿——那位姐姐有胳膊有腿兒的,為什麼非要累著乾爹啊?
  隨即她明白過來——一定是因為姐姐長得好看。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49:52

第 6 章

  聶人雄平平安安的回了營地。炊事班這時已經開始埋鍋造飯,他這一夜風餐露宿,餓得發昏,此時便是自己先叼了一隻剛出鍋的大白饅頭,又讓人給陸柔真拿吃拿喝。
  孟慶山跟在他的身邊,低聲稟告軍中情形。那阮平璋大概也是臨時造反,只從騎兵隊裡帶走三百多人馬,根據偵察兵的報告,此人的確是奔著寧縣去了。
  聶人雄坐在一座大樹樁上,一邊拿著饅頭狼吞虎嚥,一邊問道:“段世榮馬錦堂那邊怎麼樣?”
  原來聶人雄這半年來力不能支,把軍隊全部撤到山野林中,且把幾個師分割開來,一旦何致美攻破餘下兩縣,那他們也能退入山中自保。段馬兩位師長距離此地頗遠,一旦有了舉動,總司令部也是不可控制。幸而孟慶山早做打探,這時便是笑道:“司令放心,老段老馬沒那麼多心眼,不會去學參謀長。尤其是老馬,老馬雖然當初看您年輕,曾經百般刁難;可是自從您把他收服之後,他對您真是死心塌地,就算老段跑了,老馬都不會跑。”
  聶人雄聽了這話,一言不發,只是揮了揮手。而小鈴鐺端著一盆米飯,遠遠的看見孟慶山起身離去了,便是趕忙跑過來占了空位。
  夾起一筷子鹹菜送到聶人雄嘴裡,她心懷鬼胎的問道:“乾爹,你背著姐姐走山路,累不累啊?”
  聶人雄搖了搖頭:“不累。”
  小鈴鐺審視著他的神情:“是不是因為姐姐長得漂亮,你就願意背她?”
  聶人雄一愣,抬頭看著小鈴鐺:“她漂亮嗎?”
  問完這話,他扭頭望向不遠處的陸柔真。陸柔真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根布帶,把滿頭蜷曲亂髮盡數盤到頭頂紮成大髻。圓潤的耳朵和白嫩的脖子一起露了出來,在天邊霞光的照耀下,肌膚正是透出一層健康的紅暈。一手托著只大鐵碗,一手握著雙竹筷子,她用筷尖挑了米飯送到口中,吃得專心致志,讓聶人雄想起一隻優雅孤獨的白鳥。
  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聶人雄有了新發現:“她是挺漂亮。”
  小鈴鐺忽然想起杜副官也曾誇過自己的相貌,便一邊舔著勺子上的飯粒,一邊厚著臉皮又問:“乾爹,那我漂不漂亮?”
  聶人雄都沒看她,直接把一塊饅頭填進嘴裡:“小丫頭別跟著湊熱鬧!”
  聶人雄自從發現陸柔真挺漂亮之後,就不由自主的一直看她。正所謂秀色可餐,他連菜都沒要,盯著陸柔真吃了六個碗大的饅頭。陸柔真這一夜又冷又餓,此刻也顧不得許多,吃了米飯又要喝湯,也未留意旁人目光。
  最後,聶人雄拍著手上的饅頭碎屑站了起來,發現自己吃多了。
  偷偷將腰間皮帶松了一扣,他沒好意思湊到陸柔真身邊搭訕。抬手叫過小鈴鐺,他讓對方帶幾個隨從下山進村,弄兩套女人的襖褲回來。等到小鈴鐺走了,他又命炊事班預備熱水——沒別的意思,就想讓陸柔真洗洗頭髮,因為陸柔真的腦袋已經和鳥巢很相似了。
  陸柔真走入一間磚瓦房內,先是痛痛快快的洗漱一番,隨後換上了一身灰撲撲的棉襖棉褲。小鈴鐺心裡有些氣惱,明明能夠借來綢緞衣裳,可是故意只拿粗布襖褲。村中婦女終日操勞,哪裡有心審美?棉襖棉褲全都毫無款式可言,上襖如同一口鐘,褲管如同兩隻筒,所幸棉花絮得還厚,而且真是嶄新潔淨。很自覺的將一頭濕發編成辮子,她素著一張面孔推門出來,雙腳棉鞋沉重,加起來怕是要有好幾斤重。
  這時聶人雄也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正是單手插兜在門外徘徊。停下腳步抬起頭來,他就見陸柔真站在門口,一張面孔粉白紅潤,像盛極時的桃花瓣兒。灰暗肅殺的荒林背景全被淡化了,就只有她這一支桃花在亭亭玉立的綻放。
  聶人雄仿佛已經嗅到了花香,忍不住的翹起嘴角要微笑。可是開口說出話來,卻又與他的心情毫不相關:“剛剛收到令尊回電,看他那話裡話外的意思,你大概還有活路。”
  陸柔真一手扶著門框,低下頭來對著自己的大棉鞋說道:“家父……未必真能籌出八十萬的钜款……”
  聶人雄邁步走到她的面前。他個子高,說起悄悄話就得微微俯身:“你不要怕,我不殺你。”
  陸柔真吃驚的抬頭看他:“啊?”
  聶人雄笑了一下,隨即搖頭答道:“沒什麼。”
  陸柔真複又垂下頭去,目光落在聶人雄的軍裝紐扣上面。銅扣子很新,在陽光下麵熠熠生輝。聶人雄褲線筆挺,馬靴鋥亮,腰間卻是未系武裝帶。如今世道太亂,軍閥們各自占山為王,各有各的法令、各有各的形象。她想何叔叔的安國軍是一身灰,聶人雄的隊伍卻是一身黃;南邊的衛伯伯呢?衛伯伯的副官們全是深藍打扮。
  她的心思繁亂起來,一會兒飄到這裡,一會兒飄到那裡,其間全無關聯。聶人雄是個高高大大的衣架子身材,大概穿上哪家的軍裝都能體面;茫茫然的瞟了對方一眼,她心中忽然又想:“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一陣冷風吹過來,她覺出了皮膚的乾燥。此地自然不會有雪花膏,所以她只是抬手摸了摸臉。又因兩人這樣近距離的默然相對,總有些窘,她便隨口問道:“這是誰的屋子?外面還是冷,我進去坐吧!”
  說完這話,她轉身進房。聶人雄也跟了上去:“這本來是我的屋子。今晚你住這裡,我另找地方。”
  陸柔真坐到炕邊,用手指扒著棉襖上的粗大針腳:“你剛才說不會殺我……”
  聶人雄沒有靠近,站在門前答道:“是,我說了。”
  陸柔真舔了舔嘴唇:“那要是家父半個月後沒有送來贖金,你是不是也能放我回去?”
  聶人雄笑了:“如果陸克臣不肯贖你,那我就娶你做老婆。”
  陸柔真心中一驚,可因看他帶著笑容,心中這才略略輕鬆——她想他一定是在油嘴滑舌的開玩笑佔便宜。衛英朗在外人眼中是頂斯文頂老成的,可是背地裡也會這樣和她胡鬧。她其實都聽得厭了,不過為了顯出自己的羞澀矜貴,她不得不佯怒薄嗔,導致衛英朗不敢在這個話題上面深入下去。
  手足無措的東張西望一圈,她忽然在角落處發現了一把三弦。
  “喲。”她起了興趣,起身走過去拿起琴來細瞧:“你還會彈弦子嗎?”
  聶人雄的表情立刻變得不大自然:“我……”
  陸柔真看這三弦還是紅木所制,雖然落著厚厚的灰塵,可是保存完好,周身並無傷損,便知這東西應該有些來歷。毫不客氣的走到聶人雄面前,她雙手托著三弦向前一送:“你若是會,就彈一曲給我聽聽吧!”
  聶人雄剛想拒絕,可是話到嘴邊,卻是猶豫著沒有立刻說出。而陸柔真見他吞吞吐吐,心中不禁暗暗自得——她生生堵住了聶人雄的嘴,看他還怎麼話裡話外的占她便宜!
  就在這時,聶人雄伸出右手接住了三弦。低頭笑了一下,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彈得不好,算啦!”
  陸柔真看出他對自己沒有惡意,所以攥著弦柄不肯鬆手:“不好也有不好的彈法呀,哪怕你彈得嘣嘣亂響呢。你敢彈,我就敢聽。”
  聶人雄點頭沉吟:“哦……”
  隨即他垂下眼簾松了右手,若無其事的含笑轉身。昂起頭來邁過門檻,他溜溜達達的越走越遠。而陸柔真站在原地等候片刻,最後忽然明白過來——此君逃了!
  陸柔真懷疑聶人雄是被自己嚇跑了,因為在接下來的大半天裡,她都再未看到此人身影。
  入夜之時,她吃過晚飯回到房內。百無聊賴的想想家裡,想想英朗,想過之後,卻又沒什麼滋味,於是又念起來:“聶人雄跑到哪裡去了?”
  正在她神遊之際,小鈴鐺抱著被褥進來了。
  小鈴鐺現在很看不慣陸柔真。乾爹向來對誰都凶,只在她面前偶爾有說有笑。小鈴鐺本來很是滿足,哪知從天而降了一位姐姐,勾得乾爹魂不守舍。她看在眼裡,酸在心裡,恨不能一槍斃了對方。
  不過她是苦出身的孩子,一貫能屈能伸。對著陸柔真嘻嘻一笑,她主動過去鋪床展被:“姐姐,乾爹下午進縣城啦,臨走時讓我給你送床新被褥過來。”
  陸柔真看她是個小女孩子,連忙下炕想去幫忙。試試探探的伸了幾次手,她發現自己其實是無從幫起——從來沒幹過這種活計,簡直不知如何下手。
  小鈴鐺為她鋪好了炕,又從外面拎了一隻馬桶進來:“姐姐,你夜裡一個人睡覺怕不怕?要不要我來陪你?”
  她從小就是貓崽子的聲音,現在長大了,小嗓門也依然是輕飄甜美。陸柔真挺喜歡她,心中又始終是有些怯,聽了這話,當然是求之不得,一口答應下來。
  兩人上炕躺下,陸柔真自然是用了新被,小鈴鐺則是扯過聶人雄的舊被蓋上。偷眼打量著陸柔真的頭髮面目,她嘴裡問東問西,想要摸清對方底細。陸柔真以為她是好奇心盛,就一五一十的有問必答。又因為她是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子,所以說話無須忌諱,聊得格外暢快。
  如此到了半夜,陸柔真沉沉睡去,小鈴鐺卻是振奮不已——原來姐姐是有男人的,雖然沒有成婚,但是已經定親。而這兩年乾爹過得並不順遂,自顧尚且無暇,應該不會再有精力去和督軍的兒子搶女人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50:18

第 7 章

  陸柔真躺在生硬的火炕上,雖然身下墊了一層褥子,可是輾轉反側之際,周身依舊硌得難受。迷迷糊糊的閉了眼睛,她在恍惚中坐了起來,旁邊視窗天光明亮,耳邊忽然扯起長長的汽笛聲音,正是火車要從寧縣車站繼續啟程了。
  要回家了,可也並不是很歡喜。家太大了,人太多了,日裡夜裡四面八方都是眼睛。她須得像個女衛道士一樣,終日高潔如同梅花,傲寒之餘又得敷衍交際,否則旁人會說三小姐性子孤介,講起來又是一樁遭人攻擊的口實。
  然後,聶人雄就來了。
  聶人雄殺人。
  夢裡沒有槍響,然而她怕極了。無聲的死亡才最可怕,因為沒了外界幹擾,一雙眼睛看得更清。她想要哭,想要逃,可又雙股戰戰挪不動步。正是難熬的撕心裂肺之際,滾熱臉上忽然一涼,登時把她驚得醒了。
  猛然睜眼向上一瞧,她意外的看到了聶人雄。
  聶人雄也不知是從哪裡過來的,一身寒氣,睫毛上居然結了冰霜。陸柔真怔怔的仰頭盯著他,就見他依舊是軍裝打扮,外面還披了一件黑色大氅。站在炕前俯下身去,他把一隻冰涼的手從她臉上收了回來。
  “做噩夢了?”他輕聲問道:“進門就聽你在哼。”
  陸柔真沒想到他這麼不懂規矩,竟敢公然闖入女子臥室,幾乎驚得張口結舌。
  聶人雄面無表情的直起腰來,從軍裝口袋裡掏出幾樣瓶瓶罐罐,盡數放到她的枕邊。
  然後他淡淡的又說了一句:“睡吧。”
  陸柔真眼看著他轉身走向門口,始終是沒能說出話來。及至房門被他關上了,她收回目光去看瓶瓶罐罐,原來皆是桂花油雪花膏等物,瓶子牌子都很古老,是記憶中見自己奶娘使用過的。
  自從阮平璋叛逃之後,聶人雄嘴上不說,其實已經落了心病。他這一夜奔波百里,將各處營地全部視察一遍,直到後半夜才開完了軍事會議。大黑天的,他來了精神,特地又進了一趟縣城,敲開縣內一家頂大的脂粉鋪子。
  夥計嚇壞了,以為外邊是有大兵過來放搶鬧事,躲在門後不敢出聲。聶人雄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一槍崩開門鎖沖了進去。
  自從發現陸柔真“挺漂亮”之後,他心裡就像生出了小小一塊空白,專為陸柔真留著,一閑下來就想起她。想她什麼呢?似乎也沒什麼可想。剛認識一兩天而已,也許只是想她漂亮?
  聶人雄不願在女人身上太花心思。逼著夥計選出幾樣上好貨色,他扔下一塊大洋,揣著東西就回來了。
  陸柔真起床洗漱過後,只淡淡塗了一點雪花膏,雪花膏香氣刺鼻,看著也粗,抹到臉上不但不能潤膚,反倒浮起一層粉霜。陸柔真用慣了幾十法郎一瓶的巴黎粉膏,哪裡能夠忍受這等粗物。自己擰了一把毛巾重新滿臉擦了,她沒敢再去領教其餘的頭油香粉等物,寧肯乾巴巴的素著一張臉。
  她不使用,小鈴鐺卻是看著這些什物稀罕。偷偷挖了一點雪花膏塗到手背上,她照例野跑出去,一邊玩鬧一邊不住的抬手去嗅,心想這種東西若是塗了滿臉,那自己一定變得又香又白,人見人愛。
  陸柔真不肯出門面對大兵,吃過早飯之後便是守在房內枯坐。百無聊賴的熬到下午時分,房門一開,聶人雄低頭走了進來。
  聶人雄這半天一直是忙,如今剛剛抽出時間。他心裡有了陸柔真這個人,然而舉動上卻是疏遠起來,剛一進門就停了腳步,並且神情嚴肅,把好話說得都不大好聽:“出去走走?”
  陸柔真經過一夜露宿,已然對此地的窮山惡水深惡痛絕,可是想著能和聶人雄一起“出去走走”,她在炕上躍躍欲試的又有些坐不住。聶人雄有一種悶頭悶腦的趣味,她總猜不到對方下一秒能做出什麼事來。
  “外面不冷嗎?”她坐在炕上笑道:“你若有這個誠心,倒不如給我彈一段弦子。昨天你逃得巧妙,今天可是不能了。”
  聶人雄晃著大個子,一手插|進褲兜裡,一手攥著副雪白手套,軍裝領口沒有系,裡面貼身的襯衫是上午新換的,也很潔淨。
  “我……”他躊躇著拖了長音。陸柔真以為他又要自謙,沒想到他長長的“我”過一聲之後,卻是沒有下文。大踏步的走到炕邊抓起一條布單,他轉身過去把那三弦裹纏起來,同時頭也不回的說道:“下來穿鞋,我找個沒人的地方彈給你聽。”
  陸柔真來了興致,果然挪到炕邊伸下雙腿:“聶司令,怎麼彈個弦子還要避人?”
  聶人雄抄起三弦,回頭看她:“別叫司令。”
  陸柔真現在已經是徹底的不畏懼他了,美滋滋的又道:“那我還未請教台甫……”
  聶人雄直接告訴她:“沒有!”
  陸柔真穿上大棉鞋,跟著聶人雄向外走。兩人並肩穿過營房,引來無數注目。陸柔真活了一十八年,從未做過這般狼狽笨重的打扮,斂眉低首的經過眾人視線,她心中還是羞臊——畢竟是和個男人同行,有損純潔。
  可是一旦離了營地,她就立刻又高興起來了。滿懷憧憬的追上聶人雄,她好奇的問道:“這裡已經沒有閒人了,你還要走到哪裡去?”
  聶人雄扭過頭來:“累了?”
  陸柔真向下一指:“這鞋好像鐵打的一樣。我又不是運動家,哪裡拖得動它?”
  聶人雄當即轉身背對了她,雙腿向下一蹲:“那你上來!”
  陸柔真剛要矯揉造作的表示拒絕,然而念頭一轉,她忽然又改了主意——到了這個無人的境地,自己何必還要偽裝嬌羞?
  思及至此,她忽然感覺胸中一陣爽快,歡歡喜喜的趴上了聶人雄的後背。
  聶人雄輕輕巧巧的背起了她,沿著小路向前直走。她把胳膊搭上對方肩膀,雙手拿著那把三弦。天上煌煌的掛著一個大太陽,空氣中有了暖意,陸柔真很安心的望著風景。聶人雄肩寬背闊力氣大,她踏踏實實的趴在對方背上,心中忽然又想:“這是個壞人呀!”
  正當此時,聶人雄停了腳步。陸柔真環顧四周,見此地處在林子邊緣,果然僻靜至極。
  小心放下陸柔真,聶人雄接過三弦,一本正經對她說道:“我真彈了!”
  陸柔真主動坐到一窩荒草上面,笑吟吟的答道:“請彈。”
  聶人雄歎了口氣,仿佛走投無路一般,一屁股也坐了下來。盤起雙腿解開布單,他取出三弦側抱入懷,隨即右手捏起撥子,在那弦上撩了一下,發出“嗡”的一聲低響。
  抬頭又看了陸柔真一眼,他挺直腰背,開始挑動琴弦彈奏起來。琴聲先還猶豫遲疑,然而調子很准。陸柔真眨巴眼睛凝視著他,就聽琴聲越發鏗鏘流暢,正是一首《梅花三弄》。
  聶人雄彈得順手起來,垂下眼簾盯著琴弦,他隨著節奏搖頭晃腦,忽然抬頭望向前方,他正和陸柔真打了個照面。
  琴聲戛然而止,他與陸柔真對視片刻,隨即垂下頭去,嗤嗤的笑了出來。
  “不彈了。”他放下三弦,壓著笑意說道:“彈得不好。”
  陸柔真看了他這扭捏的德行,忍不住也粲然一笑。扶起三弦送回對方懷中,她開口說道:“聶老闆,再彈一段吧!”
  聶人雄笑著看她:“三小姐要打賞了?”
  陸柔真把頭一揚:“大大有賞!”
  聶人雄扶起三弦,果然立刻奏出一段鼓書的調子。而陸柔真清了清喉嚨,開口跟著輕聲唱道:“古代列國多奇聞,俞伯牙漢陽撫琴遇知音,巧遇鐘子期對答把琴問,意氣相投又把香焚。他二人分手太急未得細談論,約會了漢陽相會再等來春。”
  她唱頭幾句時,還挑釁似的直視聶人雄。聶人雄的嘴角噙著微笑,一雙眼睛微微眯起來,就顯得眼尾很長,是個清俊的模樣。
  心中忽然打起了鼓,陸柔真自知面上沒有脂粉,不能掩飾臉色,匆匆扭開頭去唱完最後一句,她也羞澀起來:“就這幾句聽得最多,還能學唱下來。後面的詞兒,可就全然不會了。”
  聶人雄點了點頭,做出評價:“跑調了。”
  陸柔真畢生還未聽過這樣的批評,不由自主的就撅了嘴:“這話說得真不客氣。”
  聶人雄也想要說出幾句甜言蜜語,可是開動腦筋思索片刻之後,又覺得怪肉麻的,開不了口。這麼多年了,他窯子當然是沒少逛,然而從不和女人糾纏,向來是幹完就走,只圖發洩。
  沉吟片刻之後,他開始讚美陸柔真:“你的眼睛不是黑的。”
  陸柔真幾乎警惕起來:“怎麼?莫非我唱曲跑調,長得也醜?”
  聶人雄立刻連連搖頭:“那不是,你絕對不醜。我是說你的眼睛顏色偏淡,像……像水晶。”
  陸柔真審視著聶人雄的面孔:“怎麼聽著還是不像好話?”
  聶人雄不知怎樣才能形容出那雙眼睛的清澈透明,忖度著又道:“也像……像一潭水。”
  陸柔真聽聞此言,立刻扭頭望向半裡地外的一處小潭。他們所在之處地勢很高,遙遙的就見那處水潭已然瀕臨乾涸,正是泥漿上面飄著一層未融的骯髒冰雪。
  陸柔真擔心聶人雄會對自己的眼睛譬喻不止,所以決定停止追究。聶人雄也覺得自己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自己在陸柔真面前最好閉嘴,否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冒出傻氣。
  聶人雄背著陸柔真往回走。陸柔真想要下去和他同行,他卻是不肯。
  他認為好女人就是應該背著抱著、騎馬坐轎。陸柔真就是個好女人,所以他不能讓她跋涉勞累。
  陸柔真穩穩當當的趴在他的背上,隨口問道:“沒想到你是真的會彈弦子,誰教給你的?是從小就學會了嗎?”
  聶人雄猶豫一下,答出實話:“我娘教的。”
  陸柔真點了點頭:“哦,原來令堂精通樂器。”
  聶人雄答道:“一個唱大鼓書的娘們兒,不精通就餓死了!”
  陸柔真頓時驚訝起來:“你……你怎麼這樣說話?”
  聶人雄不再出聲。悶聲不語的走過一段長路,他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麼一句話:“陸三小姐,你說我將來若是當上了督軍省長,是不是就有資格到你家裡提親了?”
  陸柔真仔細的觀察著他的側影,發現他一臉認真,仿佛並非玩笑。面頰忽然升了溫度,她低聲說道:“你不要胡說八道,我已經定過親了。”
  聶人雄一邊邁步前行,一邊把她向上又托了托:“別急著成婚。督軍總比督軍兒子更強,你給我一點時間。”
  陸柔真聽他越說越真,不禁有些心驚:“你再亂講,我就不要你背了。”
  聶人雄面向前方笑了一下,果然沉默下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50:46

第 8 章

  小鈴鐺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正在杜副官的教導下學習寫字,鬥大的字沒有寫出幾個,瓜子皮倒是磕出一堆。杜副官知道她不是棵讀書的苗子,所以在徒費唇舌之後放下書本,也去抓了一把炒瓜子。
  瓜子很香,一大一小坐在大太陽下,面無表情的飛快吐皮。兩人正是愜意之時,前方的磚瓦房子忽然開了房門,聶人雄陪著陸柔真走了出來。
  小鈴鐺立刻來了精神,一躍而起高聲喊道:“乾爹,把我也帶上吧!”
  聶人雄背對著她一揮手,表示不允。而杜副官扯她坐下,口中說道:“司令和陸三小姐出去散步,你跟著湊什麼熱鬧。”
  小鈴鐺力道十足的啐出一片瓜子皮,然後開口說道:“杜叔叔,不是的。乾爹要帶陸三小姐進城去。陸三小姐的未婚夫來看她啦!”
  聶人雄經過兩年的擴張戰鬥,最後偷雞不著蝕把米,反倒把自家地盤賠出許多。如今他軍餉奇缺,將要走投無路,想要對陸家狠敲一筆。然而凡事都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未必他要八十萬,陸家就一定如數拿出。反正無非是銀元換人命的生意,雙方好商好量的各退一步,各得所需也就是了。
  陸克臣自有身份,而且體弱多病,當然不適宜親自斡旋;何致美和陸家頗有交情,如今又是身在寧縣,倒是個合適的中間人;可他這些年縱橫北國,驕傲慣了,陸克臣思來想去,又不敢開口去支使他。如此耽擱幾日之後,衛英朗實在是等無可等了,不顧陸家阻攔,定要當面會一會聶人雄。
  山路崎嶇,陸柔真依舊是和聶人雄同騎一匹戰馬。天氣日益熱了,她穿著一身紅底碎白花的單薄夾襖,腳上也換了緞子面的繡花鞋。這乃是個俏皮村姑的打扮,而她把一頭卷髮編成兩條辮子搭上肩頭,只覺周身俐落,仿佛隨時可以做些淘氣事情。
  山路狹窄,全副武裝的衛隊匯成一字長蛇,甩著尾巴跟在聶人雄身後。今日是個大晴的天氣,越走陽光越烈。陸柔真手搭涼棚遮到眼上,心中暗想:“這回臉上要生雀斑了。”
  哪知正當此時,眼前忽然一暗,卻是聶人雄摘下自己的軍帽,扣到了她的頭上。
  她心中一甜,眼望前方低聲說道:“多謝你。”
  聶人雄沒說話,信馬由韁的往前走。他是昨天剛剪的頭髮,為了省事,剃得就剩一層短短發茬。陸柔真看了他的形象,當場笑得露出一排白牙,足有六七顆之多:“你這個髮式,可以跑到廟裡混充喇嘛了!”
  聶人雄抬手摩著腦袋,被她笑得有些尷尬:“我也不求好看,方便就行。”
  陸柔真依舊是樂不可支,因為感覺他這形象新奇,頭髮居然短過睫毛。至於美醜與否,倒非問題,聶人雄的相貌很是上等,無論頭髮長短,都是一名英俊青年。
  一小時後,隊伍進入縣城。縣城裡面道路平坦,主要大街還澆了柏油,很有現代氣息。陸柔真在山中連住幾日,所見所聞都是鄉村風貌,如今到了此處,就見城門洞開,衛兵肅然,一溜三輛黑色汽車停在城外路上,前後車門旁邊全有軍裝筆挺的副官站立。一隊身穿薄呢子軍裝的年輕士兵整整齊齊的小跑而來,隊中為首一人停在聶人雄的馬前,一挺身敬了個軍禮:“報告司令,衛二少爺已經於半小時前抵達公館了!”
  聶人雄一聲不吭的翻身下馬,照例是對陸柔真伸出雙手。陸柔真忽然想起自己還帶著聶人雄的軍帽,讓部下軍官看了,不但自己不倫不類,大概對聶人雄的影響也不會好。於是她先摘下軍帽俯身戴回他的頭上,然後才握住他的雙手,連滾帶爬的下了馬。雙腳剛在地上站穩,她就覺出了對方的目光——聶人雄這兩天時常直勾勾的看她,眼神帶著力度,仿佛箭簇一般。
  聶人雄放開了她的手。他不占陸柔真的便宜,要占早占了,無需這個時候扯著人家的手耍無賴。在陸柔真的面前,他格外要顯出男子漢大丈夫的氣度。
  陸柔真隨他走去坐上中間一輛汽車。外面副官關閉車門之後,荷槍實彈的衛士立刻站上門外踏板,身體把車窗擋了個嚴嚴實實。陸柔真看不得縣裡風光,又不好主動搭訕著說話;心中忽然想起衛英朗,可是隨即又覺得沒什麼可想,因為衛英朗二十多年如一日,似乎總是一個樣子。
  片刻之後,汽車停在一處宅院門前。外面踏板上的衛士跳下來拉開車門,聶人雄率先下車,繞過車尾走到了陸柔真這一邊。陸柔真正要探出右腳踩上地面,忽見一隻蒼白的大手伸到面前,便是自然而然的將手搭上了對方的掌心。
  扶著聶人雄俯身下來,陸柔真挺直腰背仰望前方,就見這座公館圍牆高聳,正門巍峨,著實是個體面森嚴的所在,便忍不住問道:“這是那裡?”
  聶人雄答道:“我家。”
  陸柔真驚訝的笑了:“這裡多好,為什麼要住到山上去?”
  聶人雄言簡意賅的答道:“縣裡不太平。”
  縣裡的確是不太平,甚至去年公館門前還曾鬧過刺客。他之所以跑到山中營裡去住,也是無奈之舉。
  聶人雄先是把陸柔真安頓下了,然後獨自去見了衛英朗。
  自打他從小鈴鐺那裡得知了此人之後,心裡就總像是橫了一根大刺,不想也就算了,一旦想起,必定一紮一紮的難受。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本去和對方相比,尤其是在見到衛英朗本人之後,這種念頭就越發篤定了。
  衛英朗穿著一身藏藍西裝,系著花樣素淨的淺色領帶,襯得頭髮烏黑,臉面白淨;再看相貌,也是眉清目朗,儀錶堂堂。這樣一位青年,本身就已是很出眾了,偏偏背後還有一位名聲赫赫的督軍父親,兩廂相加,真把他比得如同草寇一般。
  面對著聶人雄,衛英朗壓住心中的焦慮憤懣,不卑不亢的起身問候:“聶司令,您好。敝姓衛,衛英朗。久仰司令大名,如今得見,果然少年英俊、不同凡響。”
  聶人雄的情緒有些低落。衛英朗周身上下都是那麼清潔雅致,從白金袖扣到懷錶鏈子,從胸前手帕到領帶夾子,一切都是流光溢彩。相形之下,聶人雄就覺得自己特別的“大”——個子大,手大腳大,連兩條腿都長的好像電線杆子,不合時宜的遺世獨立了。
  一言不發的坐上首席位子,他略略蹙起眉頭,順便抬手又摸了摸腦袋。衛英朗梳著個烏黑鋥亮的小分頭,每根髮絲都是整齊有序、一絲不苟的集體向後。而他——他根本無發可梳。
  “還有五天的時間。”他毫無預兆的開口直奔主題:“難道陸克臣對此約定又有異議了麼?”
  衛英朗看了他那白森森的一張臉,暗暗的也是有些恐懼:“聶司令,我那世叔傾其所有,也只湊出了三十萬整。如今雖然還在繼續籌錢,可是按此情形,五天之後,至多只能到手四十萬有餘。陸世叔愛女心切,肯用全部家產來換陸三小姐的活命,只是力不能逮,所以在下就來做個中間人,希望聶司令體諒世叔他憐愛女兒的一番心意,在這八十萬上讓出一步。”
  聶人雄垂下眼簾,陰惻惻的一笑:“陸家沒錢,衛家也沒錢嗎?聽說你和陸三小姐是定過婚的,總不會袖手旁觀吧?”
  衛英朗頓了一下,聲音低了些許:“聶司令,陸三小姐是我的摯愛,卻非家嚴家慈的摯愛。我尚未自立,所以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聶人雄當初發出電報之時,其實也是漫天要價。平白無故的到手四十萬,已經算是天大的便宜,不過面對著衛英朗,他故意做出漫不經心的姿態,仿佛根本懶得細談:“那我就讓十萬。十萬大洋,這步子退得可是夠大了。”
  衛英朗聽他言語鬆動,立刻來了精神。雙方就此開始唇槍舌戰。衛英朗辭藻華麗,語言豐富,說起話來有情有理;聶人雄則是打定主意,多詐一萬算一萬。
  良久過後,談判結束,贖金降到了五十萬元。衛英朗還不甘心,想要繼續施展口才,聶人雄卻是被他吵的腦仁疼,提高聲音怒道:“五十萬是最低數目,不能再變!你若是還要囉嗦,當心我連你一起綁了!”
  衛英朗一愣,隨即立刻閉嘴。
  房內安靜了足有兩三分鐘,衛英朗端起手邊的香茶抿了一口,試探著再次出聲:“聶司令,我可以見一見陸三小姐嗎?”
  聶人雄知道他是想要看看人質的情形,自然沒有阻攔的道理。一聲不吭的站起身來,他親自出門去找陸柔真,順便呼吸兩口新鮮空氣。督軍少爺噴了香水,熏得他頭暈。
  陸柔真和衛英朗兩人剛一見面,就立刻行了個擁抱禮。
  衛英朗見陸柔真雖然衣著粗陋,可是臉上氣色很好,一顆心便放下許多。戀戀不捨的握住對方的手,他用英文喃喃說道:“克瑞斯丁,你不要怕,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家去了。”
  陸柔真仰頭細看衛英朗,發現幾日不見,他竟是消瘦了一圈,臉上輪廓都顯了出來。衛英朗含著淚光對她點頭微笑:“你真是個勇敢的女孩子,我敬佩你。”
  陸柔真這幾天其實過得挺不錯,不過面對著衛英朗,她不假思索的蹙了眉尖,嬌嬌怯怯的也用英文急切說道:“詹森,救我。我在這裡很怕。”
  衛英朗一聽這話,心如刀絞。而聶人雄坐在一旁,因為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所以索性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捲,噴雲吐霧的旁觀。陸三小姐和衛二少爺的確是一對漂亮的璧人,但未必兩人看著般配,就一定能夠結為夫妻。聶人雄自認為也可以留起分頭噴上香水,不過陸家雖然不是世代簪纓,可也是從前清時代一直顯赫過來的;自己將來就算做了督軍,大概也未必會入陸克臣的眼。
  況且,孰知那時候陸總長會不會升為陸總理呢?
  聶人雄忽然笑了一下,心想這陸三小姐果然價值千金,想要娶她進門,自己還得想法子找個好爹。但是話說回來,自己若是當真想找的話,還是能夠找到的。
  伸手在煙灰缸裡按熄煙頭,他站起身來棒打鴛鴦,三言兩語的把衛英朗趕走了。
  陸柔真對於衛英朗,是見了面很高興,不見面也不思念。衛家小哥哥實在是個好樣的,能夠嫁給衛英朗,她心裡很知足——理智上,很知足。
  歡歡喜喜的專向聶人雄,她微笑著說道:“再過幾天我就能回家了。爸爸對我真好,只是大哥大嫂一定氣歪了鼻子。大哥是嫡長子,總以為家私全該歸他,二姐出嫁時多帶了一點嫁妝,大嫂都不高興;這回可好,看他夫婦兩個敢不敢和爸爸爭辯!”
  她自小生活優渥,從來不曾經過物質上的匱乏。幾十萬對她來講,不過是個數目,大則大已,然而並不關情。在心疼錢財之前,她先幸災樂禍了。
  聶人雄悵然的凝視著她,最後卻也笑了:“難得進城一趟,帶你出去逛逛。”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51:10

 第 9 章

  聶人雄要帶陸柔真出去逛逛,下午出門,直到夜裡方回。縣裡本也沒什麼真正的大商號,他們的消遣無非就是吃飯看戲。天黑之後兩人坐進戲園子包廂裡,陸柔真是完全的西洋派,不慣看戲;聶人雄則是忙著看她,無暇看戲。
  兩人吃著瓜子,喁喁低語,正是得趣之際,忽聽樓下一陣喝彩,放眼望向舞臺,原來正是王寶釧苦盡甘來、修成正果了。
  陸柔真雖然不大懂戲,可是這等故事總都聽過。看到此處團圓,她不禁笑吟吟的也跟著點頭:“真好,總算這王寶釧沒有白白苦熬一場。”
  聶人雄卻在旁邊咕噥了一句:“我看這薛平貴就不是個人。”
  陸柔真一愣,扭頭看他:“何出此言?”
  聶人雄答道:“這薛平貴先前窮的像條野狗一樣,怎麼有臉娶了王寶釧回來和他一起受苦?既然娶了,後來怎麼又拋了媳婦整十八年?”
  陸柔真想了一想,隨即辯道:“男子漢大丈夫,自然是要建功立業嘛!”
  聶人雄理直氣壯的說道:“那他既然忙著建功立業,就該早放了王寶釧。俗話說女人未嫁從父、既嫁從夫。既然嫁了,丈夫就是她的依靠。否則一個小娘們兒,臉皮又薄力氣又弱,男人不護著她,她自己怎麼辦?拋頭露面掙飯吃去?”
  陸柔真聽他語氣有些激動,從“拋頭露面”四個字上,又聯想起了他那唱大鼓書的娘。不動聲色的揚起臉來,她柔和了語氣笑道:“你這話說的矛盾,前一句分明是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意思,可是到了後面,卻又全是三從四德、男尊女卑的道理。”
  聶人雄聽到這裡,很困惑的眨巴眨巴眼睛:“我矛盾嗎?”
  隨即他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不大好意思的隨口說到:“好像是有點矛。”
  陸柔真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豈止是有點矛,簡直矛極了。”
  午夜時分,戲園子散了場。聶人雄帶著陸柔真離開包廂,在衛士的簇擁下乘車回家。原來這聶公館占地遼闊,越往內走越有洞天。兩人穿過幾重院落,陸柔真見他走個不停,便是問道:“不是回房休息去嗎?”
  聶人雄扭頭看她:“冷了,還是累了?”
  陸柔真連忙搖頭:“不冷也不累,只是不知道你要走到哪裡去。”
  聶人雄抬手去解腰間的武裝帶:“花園子裡面有座二層小樓,我送你去那裡睡覺。”
  說完這話,他把武裝帶連同手槍套一起扯下來扔給後方衛士,然後脫了軍裝上衣,披到了陸柔真的身上。
  陸柔真沒有推辭,她知道聶人雄對自己不講虛情假意。
  兩人抵達二層小樓時,四周已經黑黢黢的一片模糊,隱約能夠看到大叢花草,可是尚未生葉開花,所以也不值一看,遠處隱隱傳來潺潺水聲,可見附近還有小溪流過。
  樓內開了電燈,陸柔真匆匆一過,就見周遭陳設庸俗,不中不西。及至隨著聶人雄上了二樓,她依舊是摸不清頭腦,並未看出此地的妙處。
  最後,聶人雄推開一扇房門,把她送入一間燈光暗淡的臥室裡面。她仰頭一望,這才明白過來——頭上正中開了天窗,整片的大玻璃板潔淨透明,正能看到夜空中無窮的星辰。
  聶人雄抬手關了電燈,自己也跟著抬頭去看:“陸三小姐,這屋子有點意思吧?”
  陸柔真轉頭面對了他:“你好像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聶人雄向她伸出了一隻手:“你寫給我。”
  掌心起了癢癢軟軟的觸感,是陸柔真的指尖滑過他的皮膚。
  然後她問他:“就是這兩個字,猜出了嗎?”
  “柔真?”
  陸柔真笑了:“對了!”
  聶人雄合攏手指,仿佛攥住了對方的名字:“真好聽。”
  兩人都沒有困意,所以並肩坐在床尾聊閑天。陸柔真忽然笑道:“聶……我怎麼稱呼你才好?你不讓我叫司令,可我也不好直呼你的大名。”
  聶人雄側身轉向了她:“你的學問一定比我高,送個表字給我好不好?”
  陸柔真登時有些手足無措:“這……這我不敢當的。”
  聶人雄輕聲說道:“想想吧,想好了告訴我。”
  陸柔真起了興趣,抱著雙臂仰頭望天。片刻之後,她猶猶豫豫的問道:“‘沐同’二字如何?”
  聶人雄當即一愣:“木桶?”
  陸柔真立時啼笑皆非的害羞起來。眼看聶人雄的左手搭在床邊,她便伸出手指在他的手背上寫出“沐同”這兩個字,口中又道:“我說我不敢當,你偏要我來想。我在學校裡也不是用功的學生,國文成績又是最差,哪裡有資格給人家起表字?”
  聶人雄恍然大悟,隨即對著陸柔真一笑:“沐同,挺好,我記住了。”
  陸柔真歪著腦袋笑問:“先生台甫?”
  聶人雄立刻答道:“草字沐同。”
  陸柔真扭開臉去,壓著笑意低低的嘀咕道:“不要用它了,聽起來的確很像木桶。將來人家若是聽得誤會了,可要笑話你的。”
  聶人雄不回應了,雙手交握著坐在暗中,他無聲的只是微笑。
  這時,陸柔真又道:“這裡有沒有弦子?我想讓你彈給我聽。”
  聶人雄向後倒去,翻身伸手去抓床頭矮櫃上的電話。這是一個趴伏臥倒的姿勢——一張大床,他趴著,陸柔真坐著,總像是不大合乎禮數。陸柔真忽然想起了《孽海情窟》裡的情節描寫,不由自主的回頭去看聶人雄。聶人雄正在通過內線電話命令樓下衛士去找三弦,兩條腿伸展開來,套著長統馬靴的小腿正是修長筆直。目光再向上走,則是結實俐落的腰與端正寬闊的背。聶人雄微微仰起了頭,星月光芒之下,就見他那個腦袋是毛茸茸的圓,短短頭髮似乎帶著一種稚嫩的熱力。
  在聶人雄放下電話之時,陸柔真也瞬間轉向前方。抬手摁住砰砰亂跳的心口,她發現自己自從被他綁架之後,不但言談舉止粗野許多,連心思都要偏於下流了,真是罪過。
  衛士不知從哪里弄了一把三弦回來,送入房內之後便是立刻退出。聶人雄脫了馬靴盤腿上床,坐在漫天星光之下,他這回不再忸怩,一甩手便是一串鏗鏘曲調。陸柔真饒有興味的側耳聽著,偶爾遇到熟悉調子,便要跟著哼唱兩句。唱著唱著,她自己都聽出了跑調,忍不住抬手掩口,笑個不休。
  她一笑,聶人雄抬眼看著她也笑。兩人都有些傻氣,眼睛全彎成了月牙,明媚溢彩的眼神,也是類似月光。琴聲越來越緩的收了個尾,聶人雄放下三弦,俯身向前擁抱了陸柔真。
  雙臂圍攏,就只是抱。顫抖滾熱的氣息撲在陸柔真的耳朵上,聶人雄咬緊牙關,硬是不動。不能再動了,再動他會活吞了陸柔真。陸柔真嬌嫩芬芳的像一朵花,她這樣信賴他,他就得對得起她!
  歎息似的,他說出三個字來:“我愛你。”
  陸柔真的身體一震。閉上眼睛靠向對方胸前,她想自己真是學壞了,壞得無以復加了。一位小姐家,又是定過婚的……但和聶人雄廝混在一起,又是多麼的有趣啊!氣血一陣一陣的湧上頭臉,逼得她快要流下眼淚。忽然抬手在眼睛上揉了一把,她用力推開了身前的聶人雄:“等我回到了家,可是再也不要見你了!”
  她不等聶人雄詢問原因,自顧自的哭道:“不見了,見了你就要心裡難受,不見了!我也不會等你來娶我,我是要嫁給英朗的,我和英朗從小就在一起,英朗什麼都好,爸爸也說他好,大家都說他好……你呢?你就是個殺人放火綁票的壞蛋……”
  說到這裡,她開始揚手去打聶人雄的肩膀胸膛。她不算胖,可是一雙手很有肉感,攥起來的小拳頭像是棉花錘子,軟軟的一直捶到人的心裡。聶人雄無言的凝視著她,看她哭得涕淚橫流。涕淚橫流也不難看——或許其實是難看的,可是因為他愛她,所以怎麼看怎麼好,縱算是醜,也當可愛。
  他任憑她打她哭,因為他看出了她的不安與惶惑。而陸柔真在打夠哭夠之後,像一隻無枝可依的小鳥一樣,還是棲息在了他的懷中。
  聶人雄小心翼翼的擁抱了她,她也伸出雙臂環住了聶人雄的腰。雙方默默的依偎在了一起,她察覺出了自己的弱小柔軟,因為聶人雄的臂膀與胸膛都是那麼的溫暖堅實。
  最後,聶人雄帶著她躺了下去。伸出一條手臂給她當做枕頭,他管住了自己的手腳。
  他愛她,所以不能為了一時的欲望害了她。她還是個黃花姑娘,自己若是不能給她幸福,那就不要自私自利的莽撞採摘。
  接下來的三四天裡,聶人雄和陸柔真一直留在縣內。天氣越來越熱了,地上綠了草芽,花木紅了骨朵。陸柔真有時會望著花花草草發呆,因為知道自己看不到它們生髮綻放的模樣了。
  到了第五天清晨,衛英朗在何家士兵的保護下進入縣城,隨行帶了五隻碩大木箱,裡面沉甸甸的碼了銀元,正是五十萬整。而陸柔真提前平靜了心情,這時便是做出劫後餘生的脆弱模樣,要和衛英朗一起上車離去。
  可在上車之前,她還是忍不住回頭遠望了一眼,正見聶人雄高高大大的站在烈日之下,一張臉白的發冷,頭髮睫毛都被映成了淡黃顏色。
  他在看她,一直看她。
  她不敢多露行跡,怕被人瞧出端倪。匆匆彎腰坐上汽車,她垂下眼簾做出倦容,心中知道這一場羅曼蒂克的大夢,是結束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51:38

 第 10 章

  聶人雄押著五十萬大洋出了縣城,一路快馬加鞭的返回了山中軍營。孟慶山提前來到山腰迎接,遠遠看著聶人雄氣色不善,心裡立時打起了鼓,以為司令近來黴運當頭,沒能詐到錢財;及至對方隊伍越走越近,他見後方趕著一輛大馬車,車上木箱壘起多高,周遭也是戒備森嚴,這才放下心來。
  堆出滿臉笑容迎上前去,他正要恭喜。哪知聶人雄搶在頭裡,直接懶洋洋的對他說道:“去給段世榮馬錦堂發電,讓他們下午過來。”
  孟慶山的整篇言辭全被堵了回去,只能意猶未盡的咽了口唾沫:“是,司令。”
  聶人雄抬腿下馬,摘下軍帽端端正正的戴到了馬腦袋上,然後背過雙手攥著馬鞭,頂著大太陽徒步向前走去。
  孟慶山察言觀色,沒有看出道理,故而閉緊了嘴,不敢多嘴多舌。
  聶人雄一路走進軍營,迎面就見小鈴鐺坐在老樹樁上,雙腿分得大開,一腳還踩在個小板凳上。單手托著她的飯盆,她正揮著筷子埋頭往嘴裡扒飯。
  聶人雄歎了口氣,走到近前彎下腰去,伸手把這義女的兩條腿並到一起,又向上抓住她的短髮,硬是拎起了她的腦袋。
  “丫頭。”他低聲說道:“十四了,不小了,也學點姑娘樣子吧!”
  小鈴鐺鼓著腮幫子,含著滿嘴米飯問他:“乾爹,姐姐回家去了?”
  聶人雄一點頭,就看她薄肩膀圓腦袋,就只有個小尖下巴帶了一點肉,是個勉勉強強的娃娃臉。他想這丫頭可能是小時候餓傷了,所以後來再怎麼吃,也是補不回來。
  小鈴鐺三嚼兩嚼的咽了口中米飯,繼續發問:“乾爹,你是不是捨不得她走?”
  聶人雄又一點頭:“是。”
  小鈴鐺把飯盆放在大腿上,睜著大黑眼睛看他:“那你怎麼不搶了她做媳婦?”
  聶人雄先是一笑,隨即鄭重其事的答道:“婚姻是人一生的大事,怎麼能搶?將來要是有哪個小子敢來搶你,乾爹非斃了他不可!”
  小鈴鐺聽了這話,卻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低頭咕噥:“沒人搶我。”
  聶人雄又摸了摸她的頭髮:“告訴杜希賢,不許他再把你剪得禿頭禿腦。”
  小鈴鐺先前從未聽他說過這話,如今心中一動,倒是羞得滿臉通紅,仿佛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為女兒。雙手捧著沉甸甸的一小盆米飯,她緊夾雙腿不敢亂動,因為不知道乾爹接下來又會說出什麼,所以等待的又害臊又希冀。
  然而聶人雄直起腰,卻是就此逕自向遠走去了。
  聶人雄不肯閑下來,極力的要找些事情占住自己的頭腦。如今聶軍已然失了人質,何致美定然會在短時間內再次進攻,而他只餘兩縣地盤,而且軍隊屢戰屢敗,士氣已經渙散。
  對於士兵來講,五十萬大洋只能充作定心丸,不能當成嗎啡針。這些大洋足以把人留在軍隊,可也只是留下而已,未必就會真去賣命。況且,說老實話,他也是有點怕了何致美。何致美麾下幾十萬安國軍,個個如狼似虎,真要一起上來,一人一口就能把聶軍全體嚼了。
  “不能往山裡退。”他在心裡告訴自己:“一旦進山,被人圍住,再想突圍可就難了。到時被人分而攻之各個擊破,最後我豈不成了孤家寡人?”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了驚駭,額頭甚至滲出一層冷汗。他這些年殺伐征戰作孽甚多,若是成了光杆司令,那後果可想而知,除了不得好死一途之外,定然再無他路。
  他得活,而且要往好了活,活成人上的人,活著再見陸柔真。抬手按上腰間的手槍皮套,他在大太陽下眯起眼睛,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
  他不能在何致美這一棵樹上吊死。戰爭本來就是欺軟怕硬強取豪奪的事情,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打不過何致美,還打不過別人嗎?
  在聶人雄浮想聯翩之際,陸柔真已經乘坐汽車進入寧縣地界。
  衛英朗坐在她的身邊,因見她垂頭不語,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便是暗暗握住了她的手,想要用自己的熱量去鼓舞她。此時何致美剛剛離開寧縣,留下一位年輕伶俐的藍參謀充當接待員。那藍參謀語笑晏晏,一派溫和,因知他們皆有來歷,所以敷衍得密不透風,將他二人照顧的十分之好。衛英朗如今沒了後顧之憂,便是專心致志的陪伴陸柔真。
  回京的列車是明日清晨才有的,所以這一夜兩人還是要住在寧縣。陸柔真心裡眼裡只有一個聶人雄,回憶起自己上車離去之時,聶人雄孤零零的站在陽光下呆望自己,她那一顆心就一抽一抽的疼。她想再和對方說幾句笑話,想要再去摸摸對方的短頭髮,可一切都是不可追不可留,她知道自己也許一生都不會再見到他了。
  其實不見他才好。見了又能怎麼樣?見了也是黃粱一夢,總有醒來的一刻。
  當著衛英朗的面,她笑是笑不出來,可又絕沒有唉聲歎氣的道理。她是謹慎慣了的,素來不肯輕易流露心事,這時因怕露出馬腳,故而索性蹙著眉頭按著心口,開始裝病。
  衛英朗認為她是位嬌嬌怯怯的小姐,正預備了一番言辭想要撫慰她,可她卻是倒在床上,輕聲說道:“詹森,不要提了,我現在還是怕得很,一顆心跳的讓人喘不過氣。”
  衛英朗聽了這話,心急如焚,又不好主動伸手摸她的胸脯,只得坐在床邊問道:“克瑞斯丁,我去找個軍醫過來吧!你看起來十分虛弱,這些天是不是受了驚嚇?”
  陸柔真閉著眼睛微微點頭,聲音輕的宛如薄煙:“他們把我關進一間空房子裡……終日只有兩個老媽子看守著我,凶巴巴的開口便是罵人……直到那日你過來了,聶人雄知道家裡會來贖我,才對我稍稍好了一些。”
  衛英朗一聽這話,立刻想像出了那種情景。壓著怒火長歎一聲,他又問道:“聶人雄有沒有欺負過你?”
  陸柔真聽了這話,想起往昔兩人種種言談歡笑,越發落下淚來:“他那個人更是粗魯得很,幾次三番的說要把我殺掉。詹森,我當時真是怕極了。”
  衛英朗見了她的荏弱模樣,簡直快要怒髮衝冠——人人都知道陸總長家的三小姐最為嬌貴,然而平白無故的被聶人雄綁了去,不但要受鄉野村婦的欺淩,還要被個喪心病狂的丘八怒斥恐嚇。當著陸柔真的面,他真想豪氣幹雲的撂下幾句狠話,可是話未出口,他又忍了回去。
  嘴上的英雄最不值錢,他若真是有心為未婚妻報仇,就該直接去取聶人雄的狗命。
  可他沒有那種本事,所以頂好閉嘴。
  俯身輕輕拍了拍陸柔真的手臂,他柔聲問道:“克瑞斯丁,我記得半個月前你還在害感冒,現在可痊癒了嗎?”
  陸柔真受了他的輕拍,心中生出一陣溫暖的酸楚。含著眼淚點了點頭,她真想起身撲進對方懷中哭上一場——她的心事是那麼沉重那麼絕望,同時又是那麼的不能見人。
  可是她須得管住自己。衛家小哥哥雖然溫柔,雖然知心,可身份卻是她的未婚夫。家裡的姐妹們幾乎已經懶怠拿他們兩個開玩笑,因為仿佛她生下來就是要嫁給衛英朗的,大家心照不宣的太久了,簡直失去了興趣。
  “詹森……”她氣若遊絲的說話:“我頭暈……胃也痛,想要喝點粥睡一睡。”
  陸柔真憑著頭暈胃痛的藉口,不但逃避了衛英朗準備出的壓驚晚宴,而且可以明公正氣的早早上床休息,免去了與對方交談的麻煩。
  她閉上眼睛就是聶人雄,聶人雄的睫毛,聶人雄的手指,聶人雄背著她走長路,她歪過腦袋,就可以看到對方的側影。忽然在黑暗中微笑起來,她又想起了聶人雄說過的那些傻話。那麼俊秀的一名青年,怎麼有時候會那樣兇惡,有時候又是那樣的憨?
  一夜過後,她真病了。
  她發起了燒,嘴唇上也生出了兩個火泡,鼻孔裡呼出的空氣燙如火龍。可是大概因為心懷鬼胎的緣故,她見了自己這副形象,反而深感滿意——自己做了半個月的人質,飽受虐待,應該就是這副慘像。
  抖抖索索的強掙著洗了澡梳了頭,她換上一身寶藍色的印度綢夾袍,袍襟繡了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朵,行動之間光芒閃爍,更是襯得她面無人色。衛英朗推門進來看她,當場就是一驚:“克瑞斯丁,你怎麼——”
  這句話問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原因不言而喻。衛英朗走到她面前,抬手撫摸了她的潮濕卷髮:“小傻瓜,你現在真的安全了,這不是夢。我向你保證,此生此世一定在你左右,再不讓你驚怕。”
  陸柔真一眨眼睛,眨出一顆很大的淚珠子。她現在心裡倒是平靜的,只是思念聶人雄。真想再和他見上一面,想得要命,想極了。
  但是這話,當然依舊是永遠不能說。
  衛英朗為她梳好頭髮,又往手中倒了生髮油,輕輕揉搓了她的捲曲發梢。烏黑的卷髮立時有條有理的放了光澤,而她指著唇上火泡,啞著嗓子輕聲苦笑道:“詹森,我簡直不敢說話,張嘴便要疼痛。”
  衛英朗取出一條開司米長披肩,一邊從後為她披上,一邊柔聲說道:“那我們就不要說話了。列車包廂裡會有果子露,你吃不下飯,喝點果子露總是可以的。”
  說到這裡,他覺察出了陸柔真的熱度,於是接著說道:“等我去向軍醫要幾片阿司匹林。趁著現在還不很熱,我們先把藥吃了。”
  陸柔真上午上了火車,進入包廂後便是沉沉的昏睡,睡著睡著忽然提起了心,朦朦朧朧的側耳傾聽,只怕自己說了夢話,吐露心事。
  衛英朗坐在一旁陪伴著她,心中寧靜安然,不起一絲漣漪。
  他們是天生一對,合該像朵並蒂蓮似的同在一起。這是一樁毫無疑問的事情,所以無需多想。
  傍晚時分,陸柔真自動醒了過來。
  她扶著衛英朗穿鞋下床,走到壁上的玻璃鏡前理了理頭髮,又因自己氣色實在太壞,恐怕有人見了之後會幸災樂禍,她便取出今早帶出來的一盒香粉,用小粉撲子向那面頰鼻樑拍了幾拍,又用指尖蹭了一點口紅,淡淡的按上嘴唇。
  “大嫂和四妹那兩個淘氣的,一定要笑我狼狽了。”當著衛英朗的面,她從來不講旁人的壞話,說起來只是“淘氣”。大嫂和四妹淘氣的次數多了,顯見是別有居心的在欺負人;陸柔真則肯定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姐家,因為她只以為對方是在“淘氣”。
  衛英朗知道陸家人多嘴雜,所以聽了這話,就很不忿,恨不能立刻娶了陸柔真過門,不讓她再受委屈。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52:05

第 11 章

  火車緩緩駛入西車站時,已經到了下午時分。陸柔真裝扮完畢了,安安靜靜的坐在窗邊,靜觀車外風景變換。除去那兩年的留洋生活不算,她平日其實難得出門。而歐洲生活雖然新奇,但是因為身邊總陪伴著衛英朗,所以她恪守一貫宗旨,斯斯文文的只是念書,略微雜亂一些的聚會都不肯去,仿佛只要自己保持冰清玉潔,便能造就金剛不壞之身,並且得到萬世景仰。
  她是這樣一個規矩的好學生,然而成績卻是差強人意。人和學問之間隔了一層無形的薄膜,書本在那邊,靈魂在這邊,界限分明,互不相干。大考之前,她時常正襟危坐的守在圖書館裡,直著眼睛只對一頁文字使勁,一看一天,可惜靈魂早已出竅,不知飄去了何方,非在饑餓之時才能返回軀殼。
  忽然反應過來,陸柔真發現自己又走了神。火車已經停了下來,隔著一層車窗,她看到了父親和大哥大嫂。
  抓著手帕深吸一口長氣,她驟然抖擻精神。扶著衛英朗站起身來,她像一隻病弱的螃蟹,踉踉蹌蹌橫著就出去了。存在胸中的那一口氣緩緩呼出,她顫著聲音哽咽喚道:“爸爸!”
  陸克臣五十來歲,穿著一身青色長袍,是個瀟瀟灑灑的高個子。大兒和二女三女都是前頭大太太留給他的孩子,大太太與他青梅竹馬,又在三十幾歲風華正茂之時染了急病,死成了他眼前一片月光,心頭一抹朱砂。他雖然後來又納了六七個小姨太太,然而提起前頭大太太,依舊常有“無處話淒涼”之感。
  正所謂愛屋及烏,他對這前三個孩子是特別的偏愛。自從二小姐遠嫁之後,他對陸柔真越發嬌寵起來。抬手摟著女兒,他胸中一陣激蕩,忽然感覺贖金付的很值:“柔真……”他的聲音也有些顫:“你總算是平安回來了。”
  陸柔真淚眼婆娑的抬起頭來,又對旁邊叫道:“大哥,大嫂。”
  她大哥陸雲海和她嫂子蘇慧之立刻齊聲答應了,表情卻是不甚自然。陸柔真心知他們痛恨自己花了幾十萬家私,所以並不殷勤,抬眼又望向了父親:“爸爸,女兒不孝,讓您老人家這樣勞心。”
  陸克臣聽了這話,登時搖頭歎道:“傻孩子,這叫什麼話。你若是平白無故的有了三長兩短,爸爸將來有何面目去見你娘?”隨即他面對衛英朗略一點頭:“英朗,這一趟也是辛苦你了。”
  衛英朗微笑著搖了搖頭,並未答話。而陸雲海見父親打量著三妹與衛二少爺,滿眼都是欣賞神色,便很不快。調動笑容活絡起來,他張羅著叫來隨從,同時和太太一起動口,客客氣氣的把這三人勸出車站,請上汽車。
  陸公館是座闊大宅院,格局之繁複,簡直如同迷宮一般。陸克臣共有兩個兒子五個女兒,姨太太另算在外。如今聽聞三小姐平安回來了,眾人雖然心腸各異,但是懾於陸克臣的威嚴,不敢不打扮齊整了過來迎接。其中五少爺陸霄漢是個十四五歲的活潑少年,與三姐關係最好,這時眼見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停到正門之前,便領頭快步走了出去,歡歡喜喜的大喊一聲:“三姐!”
  陸柔真聽了這聲呼喚,差一點就要出聲作答。強行管住自己的言語行動,她依舊做著病弱的樣子,只等門房跑上來打開車門,又讓衛英朗率先下車伸出手來。扶著對方慢慢的探身下去,她又歡喜又疲倦的露出笑容:“五弟。”
  這時,陸克臣在車內發出聲音:“老五,不要纏你三姐。你三姐坐了大半天的火車,很是辛苦!”
  此言一出,後面眾人也都擁出來了,七嘴八舌的各自問候三小姐。只有四小姐陸柔湘站在後方一言不發。陸柔真心如明鏡,故意對她一眼不看,對於幾位花枝招展的姨娘,倒是敷衍得一絲不苟。如此熱鬧一番之後,眾人閃開道路請三小姐快些進門,陸柔湘躲閃不及,竟被幼小的七妹陸芬妮踩了一腳。她擰了眉毛正要發怒,不想陸芬妮張著小手追上陸克臣,滿口喊著爸爸抱抱;而一旁的奶媽子慌忙追上,瞬間便又把她隔到了後方。
  陸柔真自住了一處寬敞小院,裡外十幾間房,正是清靜雅致。院裡有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名叫小荷,也伺候她有三四年了,處處體貼細心。衛英朗因自己還未和陸柔真正式成婚,所以不肯在她房內逗留太久。低聲對她囑咐安慰了幾句,他告辭離開,回了衛家在京城的老宅子去。
  陸柔真在火車上睡了大半日,這時反倒覺得精神許多。小荷從廚房端了幾樣清淡飲食來給她吃,她無情無緒的嘗了幾口,然後便是洗漱更衣,上了床去思索心事。
  一夜過後,兄弟姐妹們想她大概是休息過來了,便紛紛前來問候。蘇慧之身為大嫂,心中越是煩惱嫉恨,臉上越要寬容慈愛。她領著頭第一個來了,卻是沒有見到陸柔真,開口一問小荷,才知道三小姐是被老爺叫去了。
  蘇慧之不肯離去,就坐在小書房裡的長沙發上,閑閑的翻著電影雜誌等待。良久之後,院內有了低低的笑語,她起身向外望去,發現正是陸柔真帶著六小姐陸安妮回來了。
  陸安妮只比陸霄漢小了兩個月,生的身材細瘦、修眉俊目,滿腹心腸彎彎曲曲。蘇慧之見她挽著陸柔真的手臂,滿臉是笑,就知道這個東西已然從自己這裡倒戈,重新投向了三小姐的懷抱。壓住胸中一陣不滿,她故意掀了簾子笑道:“三妹,六妹,怎麼忽然勤快起來,這樣早就出去散步了?”
  陸柔真站在陽光下麵,笑吟吟的答道:“大嫂,哪裡是勤快呢?我本是去了爸爸那裡說話,回來路上就見六妹正求著五弟帶她去花園子裡劃小船去。我只過去和他們說了兩三句話,五弟便借機逃之夭夭,留下六妹可憐見兒的,我就把她帶過來了。”
  陸安妮天生一雙趨炎附勢的眼睛,素來覺得蘇家寒微,不大看得起蘇慧之,前些日子家中風傳陸柔真怕是要活不成,她才同大嫂多聯絡了些;如今既然三姐平安歸來,她自然還是回歸舊地,攀著三姐。陸柔真把話說完,她便撒著嬌的笑道:“五哥不帶我玩,我就纏住三姐,這一天都不回去了。”
  蘇慧之聽聞此言,立刻抬手掩口,笑得雙目彎彎:“六妹這個小東西,總要有伴兒才行。前些天終日賴在我那裡不肯走,現在又要過來叨擾三妹了,三妹你還不打她出去?”
  陸柔真親親熱熱的抬手一捏陸安妮的面頰:“看看六妹這個小模樣,我可下不了那個手呀!”
  陸安妮眼見院內廊下擺了一溜花木曬太陽,便去摘了一朵紅花團成了球,輕飄飄的擲向蘇慧之:“大嫂真是個壞人,我不同你好了。”
  蘇慧之笑著躲閃,陸柔真含笑旁觀,院內登時起了一片歡聲。正值此刻,幾位年輕些的姨娘們也都結著伴兒過來了,眾星捧月似的恭維著三小姐,又問起這半個多月的情形。陸柔真半真半假的一一答了,心中卻是有些不快。一位金尊玉貴的小姐家落入軍營,就算沒有受到欺侮,可畢竟是和大兵們同處一地,總像是丟了體面。
  待她把話說完了,蘇慧之仿佛窺破了她的心事,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三妹到底是個福大命大的,我聽說那些丘八都粗魯下流得很……”
  未等她繼續說下去,陸柔真便正色說道:“大嫂,雖然我只是個弱小的女子,沒有力量。可是憑著爸爸的名望與身份,諒那些人也不敢妄動。”
  蘇慧之不能當眾說陸克臣的名望身份不值錢,所以停了一秒鐘後,她溫柔笑道:“這倒也是。”
  直到下午,陸柔真這裡才靜了下來。
  她收斂笑容,躺到床上只裝午睡,心中卻是想著父親早上那一席話——原來五十萬的贖金,自家只出了二十萬。
  餘下的三十萬,其中十萬是衛英朗這些年的私房錢,另二十萬則是他向家中父母要來的。衛督軍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明明白白的讓兒子轉告陸克臣,說是兩個孩子遲早都要成親,這二十萬就算是衛家提前過了彩禮。
  “旁人看我們陸家是家大業大。”陸克臣歎息著告訴她:“可是家大業大,人多心多,上上下下全紅著眼睛,爸爸無論怎麼供著他們,他們都是不足……柔真,你是個最通情達理的孩子,爸爸心有餘而力不足,你等明年和英朗成了婚,好好的去孝敬公婆吧!”
  陸柔真知道自己是必要嫁去衛家的,然而知道歸知道,雙方各不相欠,似乎總還存著個隱隱約約的未知數。
  但現在一切都是塵埃落定了,自家連彩禮都收下了,不但收下,而且用盡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52:55

第 11 章

  火車緩緩駛入西車站時,已經到了下午時分。陸柔真裝扮完畢了,安安靜靜的坐在窗邊,靜觀車外風景變換。除去那兩年的留洋生活不算,她平日其實難得出門。而歐洲生活雖然新奇,但是因為身邊總陪伴著衛英朗,所以她恪守一貫宗旨,斯斯文文的只是念書,略微雜亂一些的聚會都不肯去,仿佛只要自己保持冰清玉潔,便能造就金剛不壞之身,並且得到萬世景仰。
  她是這樣一個規矩的好學生,然而成績卻是差強人意。人和學問之間隔了一層無形的薄膜,書本在那邊,靈魂在這邊,界限分明,互不相干。大考之前,她時常正襟危坐的守在圖書館裡,直著眼睛只對一頁文字使勁,一看一天,可惜靈魂早已出竅,不知飄去了何方,非在饑餓之時才能返回軀殼。
  忽然反應過來,陸柔真發現自己又走了神。火車已經停了下來,隔著一層車窗,她看到了父親和大哥大嫂。
  抓著手帕深吸一口長氣,她驟然抖擻精神。扶著衛英朗站起身來,她像一隻病弱的螃蟹,踉踉蹌蹌橫著就出去了。存在胸中的那一口氣緩緩呼出,她顫著聲音哽咽喚道:“爸爸!”
  陸克臣五十來歲,穿著一身青色長袍,是個瀟瀟灑灑的高個子。大兒和二女三女都是前頭大太太留給他的孩子,大太太與他青梅竹馬,又在三十幾歲風華正茂之時染了急病,死成了他眼前一片月光,心頭一抹朱砂。他雖然後來又納了六七個小姨太太,然而提起前頭大太太,依舊常有“無處話淒涼”之感。
  正所謂愛屋及烏,他對這前三個孩子是特別的偏愛。自從二小姐遠嫁之後,他對陸柔真越發嬌寵起來。抬手摟著女兒,他胸中一陣激蕩,忽然感覺贖金付的很值:“柔真……”他的聲音也有些顫:“你總算是平安回來了。”
  陸柔真淚眼婆娑的抬起頭來,又對旁邊叫道:“大哥,大嫂。”
  她大哥陸雲海和她嫂子蘇慧之立刻齊聲答應了,表情卻是不甚自然。陸柔真心知他們痛恨自己花了幾十萬家私,所以並不殷勤,抬眼又望向了父親:“爸爸,女兒不孝,讓您老人家這樣勞心。”
  陸克臣聽了這話,登時搖頭歎道:“傻孩子,這叫什麼話。你若是平白無故的有了三長兩短,爸爸將來有何面目去見你娘?”隨即他面對衛英朗略一點頭:“英朗,這一趟也是辛苦你了。”
  衛英朗微笑著搖了搖頭,並未答話。而陸雲海見父親打量著三妹與衛二少爺,滿眼都是欣賞神色,便很不快。調動笑容活絡起來,他張羅著叫來隨從,同時和太太一起動口,客客氣氣的把這三人勸出車站,請上汽車。
  陸公館是座闊大宅院,格局之繁複,簡直如同迷宮一般。陸克臣共有兩個兒子五個女兒,姨太太另算在外。如今聽聞三小姐平安回來了,眾人雖然心腸各異,但是懾於陸克臣的威嚴,不敢不打扮齊整了過來迎接。其中五少爺陸霄漢是個十四五歲的活潑少年,與三姐關係最好,這時眼見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停到正門之前,便領頭快步走了出去,歡歡喜喜的大喊一聲:“三姐!”
  陸柔真聽了這聲呼喚,差一點就要出聲作答。強行管住自己的言語行動,她依舊做著病弱的樣子,只等門房跑上來打開車門,又讓衛英朗率先下車伸出手來。扶著對方慢慢的探身下去,她又歡喜又疲倦的露出笑容:“五弟。”
  這時,陸克臣在車內發出聲音:“老五,不要纏你三姐。你三姐坐了大半天的火車,很是辛苦!”
  此言一出,後面眾人也都擁出來了,七嘴八舌的各自問候三小姐。只有四小姐陸柔湘站在後方一言不發。陸柔真心如明鏡,故意對她一眼不看,對於幾位花枝招展的姨娘,倒是敷衍得一絲不苟。如此熱鬧一番之後,眾人閃開道路請三小姐快些進門,陸柔湘躲閃不及,竟被幼小的七妹陸芬妮踩了一腳。她擰了眉毛正要發怒,不想陸芬妮張著小手追上陸克臣,滿口喊著爸爸抱抱;而一旁的奶媽子慌忙追上,瞬間便又把她隔到了後方。
  陸柔真自住了一處寬敞小院,裡外十幾間房,正是清靜雅致。院裡有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名叫小荷,也伺候她有三四年了,處處體貼細心。衛英朗因自己還未和陸柔真正式成婚,所以不肯在她房內逗留太久。低聲對她囑咐安慰了幾句,他告辭離開,回了衛家在京城的老宅子去。
  陸柔真在火車上睡了大半日,這時反倒覺得精神許多。小荷從廚房端了幾樣清淡飲食來給她吃,她無情無緒的嘗了幾口,然後便是洗漱更衣,上了床去思索心事。
  一夜過後,兄弟姐妹們想她大概是休息過來了,便紛紛前來問候。蘇慧之身為大嫂,心中越是煩惱嫉恨,臉上越要寬容慈愛。她領著頭第一個來了,卻是沒有見到陸柔真,開口一問小荷,才知道三小姐是被老爺叫去了。
  蘇慧之不肯離去,就坐在小書房裡的長沙發上,閑閑的翻著電影雜誌等待。良久之後,院內有了低低的笑語,她起身向外望去,發現正是陸柔真帶著六小姐陸安妮回來了。
  陸安妮只比陸霄漢小了兩個月,生的身材細瘦、修眉俊目,滿腹心腸彎彎曲曲。蘇慧之見她挽著陸柔真的手臂,滿臉是笑,就知道這個東西已然從自己這裡倒戈,重新投向了三小姐的懷抱。壓住胸中一陣不滿,她故意掀了簾子笑道:“三妹,六妹,怎麼忽然勤快起來,這樣早就出去散步了?”
  陸柔真站在陽光下麵,笑吟吟的答道:“大嫂,哪裡是勤快呢?我本是去了爸爸那裡說話,回來路上就見六妹正求著五弟帶她去花園子裡劃小船去。我只過去和他們說了兩三句話,五弟便借機逃之夭夭,留下六妹可憐見兒的,我就把她帶過來了。”
  陸安妮天生一雙趨炎附勢的眼睛,素來覺得蘇家寒微,不大看得起蘇慧之,前些日子家中風傳陸柔真怕是要活不成,她才同大嫂多聯絡了些;如今既然三姐平安歸來,她自然還是回歸舊地,攀著三姐。陸柔真把話說完,她便撒著嬌的笑道:“五哥不帶我玩,我就纏住三姐,這一天都不回去了。”
  蘇慧之聽聞此言,立刻抬手掩口,笑得雙目彎彎:“六妹這個小東西,總要有伴兒才行。前些天終日賴在我那裡不肯走,現在又要過來叨擾三妹了,三妹你還不打她出去?”
  陸柔真親親熱熱的抬手一捏陸安妮的面頰:“看看六妹這個小模樣,我可下不了那個手呀!”
  陸安妮眼見院內廊下擺了一溜花木曬太陽,便去摘了一朵紅花團成了球,輕飄飄的擲向蘇慧之:“大嫂真是個壞人,我不同你好了。”
  蘇慧之笑著躲閃,陸柔真含笑旁觀,院內登時起了一片歡聲。正值此刻,幾位年輕些的姨娘們也都結著伴兒過來了,眾星捧月似的恭維著三小姐,又問起這半個多月的情形。陸柔真半真半假的一一答了,心中卻是有些不快。一位金尊玉貴的小姐家落入軍營,就算沒有受到欺侮,可畢竟是和大兵們同處一地,總像是丟了體面。
  待她把話說完了,蘇慧之仿佛窺破了她的心事,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三妹到底是個福大命大的,我聽說那些丘八都粗魯下流得很……”
  未等她繼續說下去,陸柔真便正色說道:“大嫂,雖然我只是個弱小的女子,沒有力量。可是憑著爸爸的名望與身份,諒那些人也不敢妄動。”
  蘇慧之不能當眾說陸克臣的名望身份不值錢,所以停了一秒鐘後,她溫柔笑道:“這倒也是。”
  直到下午,陸柔真這裡才靜了下來。
  她收斂笑容,躺到床上只裝午睡,心中卻是想著父親早上那一席話——原來五十萬的贖金,自家只出了二十萬。
  餘下的三十萬,其中十萬是衛英朗這些年的私房錢,另二十萬則是他向家中父母要來的。衛督軍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明明白白的讓兒子轉告陸克臣,說是兩個孩子遲早都要成親,這二十萬就算是衛家提前過了彩禮。
  “旁人看我們陸家是家大業大。”陸克臣歎息著告訴她:“可是家大業大,人多心多,上上下下全紅著眼睛,爸爸無論怎麼供著他們,他們都是不足……柔真,你是個最通情達理的孩子,爸爸心有餘而力不足,你等明年和英朗成了婚,好好的去孝敬公婆吧!”
  陸柔真知道自己是必要嫁去衛家的,然而知道歸知道,雙方各不相欠,似乎總還存著個隱隱約約的未知數。
  但現在一切都是塵埃落定了,自家連彩禮都收下了,不但收下,而且用盡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53:18

第 12 章

  因為三小姐有驚無險,平安歸來,所以陸克臣決定給二姨太太過次生日。二姨太太有點年紀了,雖然不曾生下一兒半女,不過素來知書達禮,是個公認的老好人。陸克臣一方面善待了姨太太,另一方面又讓三女得些熱鬧,自己忖度著,正是兩全其美。
  到了壽辰這天,眾人早早就去給二姨太太賀壽。二姨太太薄施脂粉,穩穩重重的打扮了,也是感覺臉上十分有光。如此鬧到下午,花園裡面唱起戲來,陸柔真坐在台下,因見臺上赫然正是一位王寶釧,心中便是百味陳雜——她死了心,已然很久不許自己再想聶人雄。可是望著臺上出了神,她就覺身邊似乎有著淡淡的呼吸聲音,讓她簡直不敢扭頭去看。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醒悟過來,發現臺上早已沒了王寶釧。而陸柔湘坐在一旁,正和陸安妮與蘇慧之談戲。閒話三言兩語的說過去,陸柔湘淡淡的笑道:“臺上那些千金小姐,我看都不能和三姐打比。”
  蘇慧之當著身邊眾多女眷,立刻接了話頭:“四妹,這話又是從何而來?”
  陸柔湘把頭一樣,做出俏皮模樣:“旁的不說,三姐如今便是位五十萬金的小姐了,自然遠遠勝過千金小姐。”
  陸柔真聽她當眾又揭自己瘡疤,怒極反笑,用著小團扇掩口說道:“你們兩個淘氣鬼,又來拿我取樂。不過這千金二字無非是個譬喻,像我這樣粗粗笨笨的,就算再花了百萬千萬,也不過是個普通女孩子罷了。倒是四妹伶俐俊秀,才是戲裡千金小姐的模樣。”
  說完這話,她故意仔細端詳陸柔湘,隨即轉身對眾人笑道:“你們來看,四妹今日漂亮得很,把臺上的林玉芳都比下去了。”
  陸柔湘的生母乃是一位不甚紅火的坤伶,這是讓她深以為恥的,如今一聽陸柔真竟拿自己和男旦比美,越發氣得咬了嘴唇。陸柔真一眼看清,不等她變換表情,立刻又用團扇輕輕一磕她的肩膀:“四妹怎麼生氣了?莫非要學林黛玉了?”
  此言一出,陸霄漢冒冒失失的跑了過來,正是聽到後半句話:“啊?誰要學林黛玉?”
  陸柔真抬頭笑道:“還不是你四姐這個小氣鬼。我誇她比臺上的角色還美,她反倒惱起來了。”
  陸霄漢回頭看看戲臺,低頭又看看陸柔湘,然後一聳肩膀:“你們全該配副眼鏡來戴了。四姐哪裡像林玉芳?林玉芳是圓圓的臉兒。”他抬手一捏自己面頰:“四姐瘦,臉比他長多了。”
  說完這話,他滿頭大汗的拔腿走開,急急忙忙的不知要忙什麼去。在座眾人聽了這話,附和也不是,反駁也不是,不由自主的去看陸柔湘,結果發現四小姐果然臉長。而陸柔湘一來抓不到陸霄漢,二來也不好跟著個半大小子打嘴仗。神色紅白不定的望向前方,她就聽耳邊響起一串笑語,卻是陸柔真和陸安妮又談起來了。
  陸柔真很是淡定,因為時常勝利,極少失敗。縱算真失敗了,她也會自找臺階下去——總而言之,她得保持住三小姐的氣度。
  一場大戲未完,小荷躡手躡腳的走了過來,彎腰對著陸柔真耳語一番。陸柔真微笑頷首,然後起身就要離去。陸安妮見了,連忙問道:“三姐,這麼好的戲不看,你要到哪裡去?”
  陸柔真低聲笑道:“爸爸去何宅做客,偏要帶上我一個。”
  眾人一聽這話,越發明白了她的與眾不同。而她蓮步姍姍的隨著小荷走上園中道路,先回房去換了出門的衣裳,又把頭髮臉面重新修飾了,然後才不緊不慢的趕去前面大書房,和陸克臣見了面。
  陸克臣最愛以情動人,極力想要和何家建立通家之誼,可惜身邊的姨太太們資質有限,唯有三女兒落落大方,說起話來娓娓道來,是個可以見人的。父女二人上了汽車,片刻之後便到何宅。何致美和陸克臣見面之後,立刻談起政務,而何五小姐迎接出來,帶著陸柔真到自己房內說話。
  陸柔真在何五小姐的閨房內談天說地,因為曾在同一家女校讀書,所以十分親密。可惜何家有位剛進中學的七少爺,放學之後卻是跑了過來。這何七少爺生得面如冠玉,當年陸柔真時常逗他玩耍,可如今見他越來越有大人模樣,便收斂行徑,不肯再與他廝鬧。而何七少爺在一旁枯坐片刻,見陸柔真淡淡的不大理睬自己,就很失望,垂下眼簾望著自己的皮鞋發呆。
  如此過得久了,陸柔真自覺到了告辭時間,這才對著何七少爺問道:“七哥兒,近來功課忙嗎?”
  何七少爺正在出神,冷不防的聽到問話,直愣了半分多鐘才有回答:“唔……不忙。”
  陸柔真站起身來,因為要與何五小姐一起回前面大客廳去,所以客客氣氣的又道:“七哥兒,哪天若是閑了,就請到我家裡去玩。霄漢常念著你,要和你結伴兒淘氣呢!”
  何七少爺垂頭喪氣的點了點頭,因為還是覺得自己被冷落了。
  陸柔真和何五小姐手挽著手,一路竊竊私語的走到大客廳前。然而未等她們進門,廳內忽然傳出一陣汙言穢語,卻是何致美正在罵人。何五小姐見怪不怪,拉著陸柔真在外停住腳步。而陸柔真豎了耳朵,就聽裡面說道:“去年劉二麻子還在天津對我吹牛×,說他在熱河如何如何厲害,我一時糊塗,竟然全他媽當了真!現在可好,烈火見真金,原來他連個聶人雄都擋不住!媽了個蛋的,現在他的隊伍散了架子,一步一步的只往後退;聶人雄又沒刨了我的祖墳,我也犯不上追到熱河打他!”
  然後是陸克臣發出聲音:“致帥,那我們就這樣坐視劉督軍一敗塗地麼?”
  何致美沉默片刻,末了說道:“劉二麻子要是真完了蛋,其實也沒什麼。那老小子和我們就不是一條心,他自從攀上馬總長之後,就有點那什麼——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陸克臣遲疑著答道:“可是……萬一熱河真是全境落入聶人雄手中,那麼……”
  何致美的聲音低落了些許:“姓聶的和劉二麻子全不是好貨,死了哪個都不可惜。不過話說回來,我真沒想到聶人雄會說跑就跑。好他媽的,比兔子還快,我一眼沒看住,竟然竄去了熱河。”
  陸克臣想要攛掇著何致美去替自己宰了聶人雄出氣,可何致美頭腦清楚得很,只是一味亂罵,全然不肯中計。何五小姐聽父親吵吵嚷嚷,便又拉了陸柔真前去四小姐的房裡做客。
  陸柔真一步一步隨著何五小姐行走,一顆心在腔子裡怦怦亂跳,同時臉上燒得滾燙。忽然想起那時聶人雄背著自己走山路,他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的說:“別急著成婚。督軍總比督軍兒子更強,你給我一點時間。”
  陸柔真在家中隱忍慣了,喜了不笑,悲了不哭。懷著滿心酸楚跟上何五小姐,她在心中暗暗說道:“我沒有時間給你了,我就遠遠的看你建功立業、做個大英雄吧!”
  陸柔真在北京何宅柔腸百轉,而身在熱河戰場上的聶人雄仿佛有所感應一樣,毫無預兆的連打了三個大噴嚏。
  打過噴嚏之後,他吸了吸鼻子,然後低頭繼續去讀手中報紙。劉二麻子那邊兵敗如山倒,熱河報界審時度勢,也立刻轉了風向。前幾天報章上還要把他稱為“聶逆”,如今這般的字樣就再也瞧不見了。有幾家報館大概是特別伶俐,甚至率先開始尊他一聲“沐帥”——表字沐同,尊稱沐帥。
  聶人雄喜歡“沐同”二字,好寫,也好記,並且讓他想起陸三小姐。陸三小姐的面龐像朝霞,眼睛像水晶。他沒什麼學問,忖度不出動人的字眼來讚美對方,說來說去,就只有一個“好”。
  在他讀完一張報紙之後,小鈴鐺扛著一支騎槍走進房來。
  半年的功夫,她已經蓄出了齊耳短髮,衣裳也換成了女裝,可惜表裡不一,時常冷不丁的做出粗魯舉動,像個小爺們兒似的嚇人一跳。大步流星的跨過門檻,她把騎槍架在自己肩膀上,槍口塞著一束鮮嫩的狗尾巴花。
  “乾爹!”她歡歡喜喜的大聲說道:“段叔叔發回了電報,說是把劉二麻子的老婆兒女全逮住了!”
  聶人雄淡淡的一點頭:“好。”
  小鈴鐺拽過一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髮式服裝變了,模樣卻是一如既往,精氣神全在黑眼珠子裡,滴溜亂轉的放著光芒:“乾爹,等到劉二麻子滾蛋了,是不是整個熱河都歸我們了?”
  聶人雄又一點頭:“那是自然。”
  小鈴鐺立刻笑了,嘴角一翹,肉嘟嘟的小下巴越發尖了起來:“早些過來就好啦,這裡的仗可真好打啊!”
  聶人雄放下報紙看她,看了片刻,忽然探身伸手,一把奪過了她的騎槍。
  “誰讓你又跑到營裡舞槍弄棒的?”他哭笑不得的質問小鈴鐺:“這麼大個丫頭了,沒事就和小兵蛋子們在一起混,這有意思?”
  抬手指了指小鈴鐺的鼻尖,他正色說道:“再敢亂竄,當心乾爹揍你!先收拾你,再收拾杜希賢。我看這些年他就沒把你教出好來,虧他念的書還最多!”
  小鈴鐺臉皮厚,挨了罵也不在乎——她知道聶人雄是真心為了自己好。自己越長越大了,丫頭到了十五六,就算是大姑娘;可是哪家的大姑娘像自己這麼野呢?
  笑嘻嘻的對著聶人雄一咧嘴,她不接方才的話頭,而是把手伸進衣兜裡掏摸。捏著尾巴拎出一隻扭來扭去的小田鼠,她美滋滋的又道:“乾爹,你看,我剛才在外面挖了這個小東西出來。”
  聶人雄眨巴眨巴眼睛:“想吃肉了?”
  小鈴鐺連忙搖頭:“不是,你不讓我去營裡玩,杜叔叔又沒有時間理我。我一人沒有伴兒,想要養著它玩呢!”
  聶人雄皺起一邊眉毛:“養耗子?”
  說完這話,他未等小鈴鐺回答,劈頭抓過小田鼠,起身就往外走。跨過門檻把小田鼠摜到地上,他一腳將其踩了個扁:“這真是閑出屁了,沒事養耗子!”
  然後他轉身望向房內,正要再對義女訓斥兩句,哪知房內空空,後窗大開,小鈴鐺和騎槍一起消失無蹤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58:36

第 13 章

  聶人雄進入承德這日,正是個驕陽似火的天氣。他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頭髮剃得只剩短短一層發茬,然而依舊是熱,恨不能伸了舌頭狗喘。一手虛虛的拉著韁繩,一手抬起來解開軍裝紐扣,他難耐的歪著腦袋用力扯開領口。這一陣子他有點“苦夏”,人是瘦了一圈,衣領敞開來,能夠看到清晰的鎖骨。然而瘦歸瘦,不損力氣,周身上下掛著二三十斤的手槍子彈,他習慣成自然,毫不在意。
  隨著熱河戰局日益明朗,外界對於聶人雄其人的態度,就開始有了曖昧變化。熱河本是個特別區域,最高長官並非省長主席,而是都統。都統姓王,五十多歲,因他表字誠甫,所以眾人都尊他一聲誠公。誠公為人比較差勁,素來都是遠交近攻,熱河被他惹得全是仇家;他如今正謀著要進京城謀個總長來做,而且先見劉魁武督軍被聶人雄打得屁滾尿流,又見聶人雄來勢洶洶不是善類,他便在幸災樂禍之餘,頗為恐慌的逃往北京去了。
  於是聶人雄就大模大樣的闖入承德,帶著衛隊跑去了避暑山莊。
  聶人雄在避暑山莊住了一夜,翌日清晨早早醒來,一個人出門去逛。皇家園林的風景自然十分可觀,他身邊沒帶衛士,不敢遠走,所以只在住處附近流連。如此走著走著,他忽然垂下眼簾,笑了一下。
  他是想起了陸柔真。
  他自認為是要做大事的,不能對個女人朝思暮想。可是偶然之間,陸柔真的一顰一笑會在他的眼前自動浮現。他依舊是說不出對方的好處,只在吃到一點好東西、看到一片好景色之時,會不由自主的想:“要是她在,就更好了。”
  正當這時,後方有人呼喚了他:“乾爹。”
  他回過頭去,看到小鈴鐺穿著一身單單薄薄的印度綢衫子,正是站在紅牆碧瓦老樹之下。朝陽光芒透過參天枝葉,斑斑駁駁的撒了她滿身光影。衫子太柔軟光滑了,水一樣流過她的周身,於是聶人雄第一次發現這丫頭的屁股好像變大了。
  屁股變大了,胸前也隱隱有了丘陵起伏。小鈴鐺仰著臉兒對他笑,一頭烏黑短髮蓬蓬松松的帶著光澤,越發襯得臉蛋白裡透紅。
  聶人雄邁步走到她的面前,抬手揉亂了她那蘑菇似的髮型,同時有口無心的說道:“我這丫頭,倒是個美人。”
  說完這話,他逕自回房去吃早飯。而小鈴鐺扭頭望著他的背影,卻是半晌沒有反應過來。直到中午時分,她才恍然大悟——然後她就不是她了。
  她羞得滿臉發燒,同時又喜滋滋的。原來她是個美人,她怎麼早就不知道呢?
  聶人雄要帶她遊覽山莊風景,她不肯去,寧願留在房內思慮心事,最後想得心亂如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仿佛心裡有貓在抓,怎麼著都是不對勁,怎麼著都是不舒服。忽然起了邪念,她暗暗的想:“如果乾爹是現在遇見了我,大概也會愛上我吧?”
  然後她扳著手指頭計算起兩人的歲數——差了不到十歲。
  這個發現讓她開始抓心撓肝。猛然一挺身坐起來,她懊惱的抬手把頭髮抓成鳥窩,同時十分粗豪的自言自語:“這他媽的,我為什麼不早生幾年呢?”
  思及至此,她“咣”的一聲向後仰去,後腦勺重重的捶到枕上。兩隻穿著洋紗襪子的腳在床單上亂蹬一氣,她突然腦中靈光一現,起身穿了鞋子便向外跑去。
  小鈴鐺跑去附近的廟宇中,跪在菩薩面前誠心禱告。雙手合什高高舉起,她閉著眼睛暗暗嘀咕:“菩薩保佑,我都這麼漂亮了,讓乾爹快看上我吧。”
  聶人雄在避暑山莊內住了幾日,為了安全起見,調動大批士兵圍住山莊,並且拉出十幾門野炮擺開架勢,以防承德縣內有變。
  他這一占避暑山莊,滿蒙貴族們卻是緊張起來,紛紛上書總統,生怕聶人雄這個野蠻傢夥毀壞園林。京津兩地的報紙也登出新聞,對聶人雄進行口誅筆伐,諷刺他霸佔避暑山莊,是要過皇帝的癮。聶人雄聽在耳中,毫不介意,甚至還有些高興——這一場仗真是沒白打,如果不進熱河,如果不占承德,外邊誰能知道他這一號人物?
  在陰雨靡靡的天氣裡,他泡在溫泉之中,叼著煙捲翻閱報紙。後方傳來一聲“司令”,他夾著煙捲略一抬手,頭也不回的把最後一行文字讀完。
  段世榮師長戎裝整齊,在泉邊保持立正姿勢。直到聶人雄主動出聲發問:“什麼事?”
  挺直腰板單膝跪地,段世榮神情嚴肅的答道:“司令,劉二麻子進遼寧了,怕是要找幫手。”
  聶人雄側過臉來:“找誰?”
  段世榮壓低聲音:“說是要找何致美……”
  聶人雄轉向前方,輕聲說道:“劉家滿門抄斬,人頭掛上承德鬧市。通知孟慶山馬錦堂就地招兵,來多少收多少。給馬總長髮電報,向他要官。”
  段世榮猶豫了一下:“司令,這電報……就直接寫著要官?”
  聶人雄背對著他一點頭:“直接要官!姓馬的正想要當總統,他敢得罪我?”
  段世榮答應一聲,起身打算離去,不想外面不知哪一層衛兵出了聲音:“大小姐,請留步,司令正在裡面光屁股泡著呢。”
  段世榮一皺眉頭,又蹲了回去:“司令,這班衛兵如此粗俗,日後您做了督軍,身邊總帶著這麼一群東西,似乎是不大適宜啊!”
  聶人雄心不在焉的答道:“後話,將來再說。”
  劉魁武堂堂一名督軍,竟被聶人雄滅了滿門,外界聽聞,又是一陣大嘩。而聶人雄窮追不捨,派了一支隊伍深入遼寧,攆著他打。
  何致美並未出手參與戰事,一來他和劉魁武談不上交情,二來劉魁武求援太晚,現在聶人雄已經控制熱河,有地有錢有兵,今非昔比了。況且他也有他的事業要做——陸軍總長馬伯庭目前大權在握,顯然是要奔著總統位置使勁;而陸克臣與馬伯庭素來不和,一旦馬伯庭做了總統,那陸克臣除非親手去把對方砍了,否則恐怕畢生都再無希望去做總理。
  現今陸克臣與北方的何致美、南邊的衛清華已經結成同盟——何致美是老朋友,衛清華是未來的親家,關係十分穩固。憑著這兩位武將的支持,陸克臣躍躍欲試,認為自己還是可以和馬伯庭鬥一下的。
  聶人雄強佔熱河,本是個大逆的行為。然而上面眾人各懷心思,又見劉魁武的確是沒了蹤影,便是無論立場如何,一起擺出好面孔來待他。縱算是陸克臣本人,也從未在公開場合抨擊過他。如此到了秋末時節,一紙委任狀發到承德,聶人雄不但如願以償成了督軍,並且被加封為曜武將軍,督理熱河軍務。
  承德縣內的督軍府,因為開工太晚,所以直到入冬之時,才只完成一半工程。熱河是個風調雨順的肥沃地方,而且出產煙土,富庶的簡直無法言喻。聶人雄起了“立千秋萬世之基業”的心思,把督軍府修得如同要塞一般,院牆之高聳厚重自不必提,宅院本身也是層層環套,炮臺碉樓錯落林立。他自住了一幢二層小樓,樓前用巨石水泥堆出假山,山石之間留出縫隙槍眼,一旦有外敵入侵,憑著假山都能抵擋一陣。
  天氣一冷,土壤凍結,工程便是無法繼續。聶人雄在前半部分督軍府裡住了一個來月,正籌備著前往北京拜訪馬總長,不想這天衛士來報,說是李琨回來了。
  這李琨今年只得二十來歲,上半年被擢升為團長。當年聶人雄被人稱為娃娃司令,他如今也是個娃娃團長。聶人雄素來很看重他,派他帶了隊伍出去追擊劉魁武,哪知他像黃鶴一樣一去不復返,故而此刻聶人雄把他叫到跟前,很認真的問他:“你幹什麼去了?”
  李琨理直氣壯的答道:“報告司令,我追劉二麻子去了啊!”
  聶人雄現在已經不大關心劉魁武的死活,只是滿心好奇:“你追了多遠?”
  李琨沾沾自喜的告訴他:“司令,我也不知道我追了多遠,反正我槍斃劉二麻子的時候,已經快到朝鮮了。”
  聶人雄咽了一口唾沫,罵他也不是,誇他也不是。遲疑片刻之後,他抬手拍拍李琨的肩膀,終於發出一句評價:“真是奇才!”
  新年元旦過後,聶人雄帶上一隊不那麼粗俗的衛士,前呼後擁的擺起督軍架子,啟程前往北京去見馬總長。小鈴鐺也想跟去,可是聶人雄嫌她礙事,不肯帶她。這讓小鈴鐺甚是恐慌,找到杜副官問道:“杜叔叔,你看我是不是變醜了?”
  杜副官,因為說話太不中聽,剛被聶人雄罵過一頓,這時便是異常謹慎,不肯妄言。盯著小鈴鐺細看一場,他剛要誇獎對方靈秀可愛,可是話到嘴邊,他又覺得自己平白無故的讚美大小姐,也許會染上輕浮嫌疑。思來想去的躊躇許久,末了他苦著臉望向小鈴鐺,唉聲歎氣的答道:“這……這讓我怎麼說呢?”
  小鈴鐺把心一沉,知道這是完了,自己醜得讓杜叔叔都沒法形容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58:57

 第 14 章

  衛英朗穿著一件棗紅緞面的灰鼠袍子,上面又套了一件貂皮褂子,像個小老太爺似的進了陸柔真的院子。
  小荷正袖著雙手立在廊下看雪,忽見他提著個花花綠綠的大紙袋子來了,便“哎喲”一聲,而衛英朗趕在她開口問候之前,豎起一根手指到唇邊,卻是“噓”了一聲。小荷不知他是要搗什麼鬼,不過心知對方將來便是姑爺,所以識相閉嘴,又笑嘻嘻的抬手對著小書房一指。
  衛英朗放輕腳步走上前去,緩緩伸手推開房門。房內撲面一陣暖風,陸柔真坐在書桌旁邊的一把大沙發椅上,並非讀書,而是手裡拿著一隻小小的花繃子,正在那裡垂頭繡花。
  大概是因為卷髮燙過太久,已經失了形狀,所以她編出兩條松蓬蓬的黑辮子搭在胸前,額前幾綹長劉海飄在眼前,還帶著一點彎曲的弧度。耳邊聽得門響,她抬手一撩劉海,垂著眼簾說道:“小荷,你來得正好,去六妹那裡要個牡丹花樣子過來,我這花瓣實在繡得不好。”
  衛英朗嗤嗤笑出聲來,隨手掩了房門:“克瑞斯丁,你這個樣子,很有中國古典的女性美。”
  陸柔真被他嚇了一跳。放下針線按住心口,她大睜著眼睛半驚半笑:“怎麼是你?”
  衛英朗笑道:“春節將至,我也要回家過年去了。臨行之前,怎能不來向你報告?”說到這裡,他彎腰放下手中紙袋:“在洋行裡看到一雙羊皮小靴,你穿著它走在雪地上,一定很好看。”
  陸柔真下意識的抬手摸了摸辮子,自覺形象有些潦草:“你到爸爸那裡坐過了嗎?”
  衛英朗走到她的身後,本意是要低頭看花,可是俯身下去之時,卻先嗅到了一陣香氣:“已經見過世叔了,世叔他老人家忙忙碌碌的,三言兩語就把我打發了過來。”
  陸柔真低頭慢慢的整理了針線,仿佛和他沒什麼話說,然而又不是完全沒有話題:“外交大樓要辦家庭美術展覽會,你聽說了嗎?”
  衛英朗繞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望著她的白皙臉蛋和紅潤嘴唇:“家庭美術展覽會?這是什麼活動?”
  陸柔真抬眼看他,抿嘴一笑:“是女中籌備的,六妹在裡面任了幹事,積極得很,四處逼著人參加大會。我想我不會寫也不會畫,剪裁更不精通,索性拼著工夫,慢慢繡一架牡丹交差也就是了。”
  衛英朗聽著這不鹹不淡的閒話,感覺十分靜謐溫馨:“繡歸繡,可也別累了自己,偶爾遇到了好天氣,也出門四處逛逛,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陸柔真聽了這話,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我知道。”
  衛英朗又道:“出門的時候,可要多穿衣裳。我那大姐在天津的時候,冬天也穿絲襪出門。她本意是為了美麗,然而凍得面無人色,又何談美麗呢?”
  陸柔真聽聞此言,不禁上下打量了他的形象,口中笑道:“詹森,你今天這個樣子,有點像個門神。”
  衛英朗一聳肩膀:“我怕冷嘛!”
  衛英朗要趕下午的火車,所以在小書房內坐了片刻之後,便得告辭離去。出門之前他握住了陸柔真的手——軟軟的,嫩嫩的,柔若無骨,是有福氣的象徵。忽然探頭在陸柔真的眉心上吻了一下,他壓抑著熱情低聲說道:“克瑞斯丁,等我再回來時,就是新的一年了。”
  陸柔真微微有些臉紅:“新的一年,又怎麼樣?”
  衛英朗望著她的眼睛答道:“新的一年,你滿了孝。我就要操辦喜事,來迎娶我的新娘子了。”
  陸柔真把臉一扭,輕聲嗔道:“我不聽你這話。”
  衛英朗輕輕的擁抱了她:“親愛的,我真的要走了。克瑞斯丁,祝你新年快樂。”
  陸柔真低聲答道:“也祝你快樂,替我向伯父伯母問好。”
  衛英朗戀戀不捨的離了陸宅,啟程南下回家過年。而陸柔真自己計算日期,發現自從祖母去世開始,到了如今果然要滿三年。想到自己即將出嫁,她無情無緒的喟歎一聲,也不是喜悅,也不是沮喪,只是無精打采的,感覺自己這一生便是如此交待了。
  女子一旦結了婚,仿佛人生便是定了形狀。陸柔真承認衛家小哥哥的一切好處,可是偶爾也要做些玫瑰色的夢,因為年紀還小,總像是前途未蔔,不知道哪一步邁出去,便要走成一段傳奇。
  陸柔真吃過午飯,又花了一個小時來梳妝打扮。穿上衛英朗送來的羊皮小靴,她裹上一件狐皮大衣,打算去東交民巷的理髮店內修剪頭髮;然而出門一瞧,發現家中三輛汽車竟然走了兩輛,唯有一輛停在後門,汽車夫又說大少奶奶上午便已定好用車,自己不敢妄動。陸柔真心裡有氣,可是不好發作,只得壓下怒火,不動聲色的命僕人去叫了一輛黃包車來。本來想喚六妹同去的,如今沒了汽車,她也懶得再去找人,索性獨自出門去了。
  陸柔真在理髮店內耽擱了足有兩三個小時,末了披著一頭烏黑鋥亮的發卷走了出來。這理髮店是個高級地方,道路對面永遠停著一溜嶄新潔淨的黃包車。她自我感覺良好的頂著新式髮型,正要橫穿道路坐車回家,哪知就在此時,忽有一輛黑色汽車翩然滑來,無聲無息的停在了她的面前。
  車窗裡面垂著深色窗簾,可見其中坐著要人。陸柔真以為是自己擋了人家的路,轉身正要繞過,不想車門開處,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柔真。”
  仿佛是一朵曇花在靜夜中驟然綻放,周遭瞬間變得空白寂靜。陸柔真愕然抬頭,胸中頓時一片春暖花開、風生水起。
  她和他相遇,仿佛兩個世界迎頭碰撞,激起的爆炸無人明瞭,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車內的聶人雄沒有笑,單是直直的盯著她。她也不笑,睜大眼睛回望過去。忽然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躲,依舊一眼不眨的望著他,眼珠透明清澈,像清潭,像水晶。
  他的手上運了力氣,可她並未感到被拉被拽。仿佛磁鐵的兩極終於相遇,她順著他的力道,伶伶俐俐的坐上了汽車。聶人雄沒有鬆開她的手,依舊是握著攥著,幾乎讓她感到了疼痛。
  終於,他開了口,聲音很輕:“柔真,我做了督軍。”
  陸柔真夢遊似的一點頭:“我知道,恭喜你。”
  聶人雄神情認真的繼續說道:“我想到你家去提親。”
  陸柔真忽然望著他笑了。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他還不知道他們已經有緣無分,可是自己能夠這樣的愛與被愛過,也很好,也是勝卻人間無數。她的眼中泛了淚光——這便是她一生中的傳奇了。
  “不行。”她帶著哭腔告訴聶人雄:“我明年就要和英朗成婚了。”
  聶人雄用手指蹭去她的淚水:“嫁誰不是嫁?你跟我走吧!”
  陸柔真連連搖頭,搖得滿頭卷子亂晃。事情哪是那麼簡單?她有她的親人、家庭、名譽、身份……哪一樣拋舍掉了,都是再難尋回。都說陸三小姐好,優雅嫺靜;可她若是跟了聶人雄私奔,那陸三小姐就成了笑話,並且會連累得整個家族都無顏見人。還有英朗——英朗沒有虧待過她,衛家的伯父伯母也對她一直和善。以著愛情的名義去負心薄幸,那樣的事情她也做不出來。
  不料,聶人雄隨即又說出了這麼一段奇論:“我知道我出身低,就算做了督軍,也未必能入你家的眼。不過我在濟南還有個爹,好些年沒通過消息了,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過兩天我就過去瞧瞧。要是他活著呢,我就把他拎過來替我向你家老爺子求親;他要是死了,那我再想別的辦法。放心,我知道大姑娘最在乎名聲,我不給你添亂。”
  陸柔真含著淚水,十分愕然:“啊?這……”
  聶人雄又補一句:“我那個爹原來做過幾任京官,還算有點名氣,就是一直不肯認我。”
  陸柔真張口結舌:“那你……”
  聶人雄忽然笑了一下:“你別擔心,我有辦法。”然後他轉向前方說道:“開東安市場。”
  汽車夫答應一聲,發動汽車。陸柔真卻是慌了起來:“去那裡做什麼?”
  聶人雄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不便登門找你,又沒有你的電話號碼,所以天一亮就守在你家門前,正門後門我全派了人,生怕錯過了你。好不容易等到現在,你陪我一起吃頓晚飯吧!”
  東安市場是個熱鬧所在,人多眼雜。陸柔真自覺那裡有些危險,一旦被熟人瞧見了,可是了不得。然而目光戀戀不捨的流連在聶人雄臉上身上,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下車離去。夢中情景化為現實,她是這樣真切的看清了對方的短髮與睫毛。
  暗暗橫下一條心,她豁出去了,決定去和聶人雄共進晚餐。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59:22

第 15 章

  聶人雄的汽車駛向東安市場,陸柔真回頭望去,就見另有兩輛汽車不遠不近的跟在後方,定然都是衛士一流。收回目光再看聶人雄,聶人雄今日穿了一身筆挺西裝,除了頭髮太短之外,其餘一切都是紳士派。陸柔真還沒見過誰能把西裝穿得這樣好看——聶人雄高大挺拔,實在是個衣服架子的身材。
  她看聶人雄,聶人雄察覺到了,然而眼望前方,故作不知。陸柔真心中暗笑,倒要看他能夠撐到幾時,結果他的確是撐住了,只是白皙臉上漸漸泛紅,是個被人看羞了的模樣。
  兩人進了餐館雅間,夥計一望便知他們都是貴客,所以百般殷勤。聶人雄匆匆點了一桌宴席,隨即趕走夥計。而陸柔真起身脫了外面大衣,露出裡面一件綠地灑銀花的夾袍。夾袍做的太合身了,纖細後腰軟軟的凹陷下去,小肚子那裡卻是微微有些繃緊。烏黑的發卷披散下來,像是波浪,襯出她的人面桃花。
  忽然走上前去擁抱了她,聶人雄彎下腰去和她面頰相貼,口中喃喃說道:“胖了。”
  陸柔真遲疑一下,隨即抬手也摟住了他的腰:“胖了不好。”
  聶人雄嗅著她的頭髮:“好。”
  陸柔真的手臂漸漸加了力氣:“不好看。”
  聶人雄抬起頭來,一本正經的對她細細審視:“好看。”
  陸柔真笑出一口雪白牙齒,心裡滿滿的全是快樂。太高興了,已經做不到笑不露齒。聶人雄也好看,她想,大家都好看。
  “沐帥是在恭維我嗎?”她歪著腦袋問道。
  聶人雄不假思索的說了一句實話:“自己的媳婦自己不誇,難道還等著別人來誇嗎?”
  陸柔真登時深吸了一口氣,又笑又怒的捶出一拳:“你真是……無禮之極!”
  聶人雄的胸膛堅硬寬闊,像一堵牆。滿不在乎的微笑看著陸柔真,他忽然出手攔腰抱起了她,原地快速的轉了一圈。陸柔真猝不及防的驚叫起來,同時卻聽聶人雄低低的笑出了聲音。
  聶人雄很少哈哈大笑,這便是他頂歡喜的表示了,然而聽著也還是陰惻惻的。陸柔真驚魂甫定的躺在他的臂彎之中,趁機抬手摸了他的頭臉。
  這時門外傳來衛士聲音:“報告司令,上菜了!”
  聶人雄和陸柔真分別落座。等到夥計把菜上齊了,他再次關上房門,然後站在桌邊問道:“看看,愛吃哪樣?”
  陸柔真也知道自己在入冬之後有些發福,所以已然連著吃了好幾天清粥小菜。垂涎三尺點了幾樣甜品,她決定豁出去大嚼一頓——在聶人雄身邊,她幾次三番的總得豁出去。
  她說著,聶人雄聽著。等她說完了,聶人雄伸手把那幾盤甜品盡數挪到她的面前,行動之間露出腰間手槍。陸柔真抬手一指:“你怎麼總帶著這些東西?”
  聶人雄敞開西裝前襟,面對她撩起貼身馬甲——原來腰間竟然還圍了一圈子彈帶。
  陸柔真抬手向他一推:“不看,怪嚇人的。”
  聶人雄笑著坐回原位,同時說道:“我後天就去濟南,明天我們再見一面好不好?”
  陸柔真夾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忽然覺得在聶人雄面前矯情造作很沒意思。見面就見面,反正他愛她,她也愛他!
  這天晚上,聶人雄用汽車把陸柔真送回家中。她落落大方的在後門下了汽車,昂首挺胸的向內走去。若無其事的回到房中,她對著鏡子照了一個多小時,小荷以為她是在欣賞自己的新髮型,故而也不留意。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來了,明公正氣的讓僕人去叫一輛黃包車。結果向外走了不遠,迎面卻是遇上了蘇慧之。
  蘇慧之知道自己昨日占了汽車,仿佛惹惱了三小姐,所以此刻痛快之餘,故意分外熱情,又問:“三妹既然要出門,怎麼不坐家裡汽車?”
  陸柔真一派和藹的笑道:“大嫂,我今日要見的這位朋友,是位很進步的女子,最是自立自強。我若是乘坐汽車過去,她定要說我是擺小姐架子。我受不得她的指教聒噪,不如坐黃包車好了。”
  說到這裡,她怕蘇慧之再做糾纏,特地抬腕看了看手錶,然後直接道別。如此出門坐上了車,她當著外面門房的面,對車夫吩咐道:“女師附中。”
  陸柔真在女師附中門前下車,向前又走了一段路,然後順順利利的上了汽車。兩人昨晚已經約定今日要找個人少的地方散步,所以汽車直開西山八大處——大冬天的,山上定然僻靜。
  及至到了西山,兩人踩著鬆軟積雪,開始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山上走。陸柔真腿上只穿了一層長筒線襪,然而絲毫不覺寒冷,熱氣會從關節中發散出來。她興奮的有些飄飄然,忽然覺得也許聶人雄真的會有辦法——自己何必那樣悲觀呢,他不也是說當督軍就當督軍了嗎?
  閑閑的談到濟南事情,她忍不住問道:“令尊為什麼不肯認你?”
  聶人雄走在山路邊緣,把她護到裡面:“我娘是個唱大鼓書的,和他相好一場,以為總能進他家裡做個姨娘。沒想到剛懷上我,他就到外國去了。”
  說到這裡,他那臉上神情平靜,毫不動容:“後來他回了國,不相信我是他的種,無論如何不肯認我。我娘本來唱的就不大好,人又慢慢老了,窮得快要挨餓。後來在我十歲那年,我娘丟下了我,自己進了聶家的門。”
  陸柔真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狠心的母親,駭然的瞪大眼睛看他:“那你怎麼生活?”
  聶人雄踢出一層浮雪:“我從小就是個子高、力氣大。十二歲那年,我硬說自己滿了十六,當兵吃糧去了。”
  說完這話,兩人走到一段窄窄山路。聶人雄側過身來擋在外面,讓陸柔真先過。陸柔真有些害怕,小步小步的向前挪。聶人雄正要伸手扶她,哪知腳下一滑,陸柔真就覺眼前一花,聶人雄已然消失無蹤。
  她嚇壞了,頭腦中“嗡”的一聲巨響。連忙一步邁到路邊向下望去,她就見聶人雄正沿著雪坡向下翻滾——皮鞋都摔飛了!
  她驟然急成了面紅耳赤,雙腿半蹲下了山路,她沿著雪坡向下連滾帶爬。忽然彎腰撿起一隻皮鞋,她扯了嗓子大聲呼喊:“沐同!”
  雪坡低處應聲坐起一人,正是聶人雄滾無可滾,已經到底。陸柔真見他活著,越發加快步伐,拎著皮鞋向下連跑帶顛。氣喘吁吁的跑到聶人雄面前,她一屁股也坐到了大雪地上:“沐同,你怎麼樣?”
  聶人雄滾得滿身滿頭都是白雪。伸手接過那只皮鞋先穿了上,他隨後低頭撲了撲頭上短髮。抬眼望著陸柔真笑歎一聲,他開口說道:“我這……丟人現眼啊!”
  陸柔真見他睫毛上面帶著一層薄雪,便伸手替他輕輕擦拭了眼睛:“身上疼不疼?有沒有摔了哪裡?”
  聶人雄一躍而起,一邊拍著身上的雪,一邊笑道:“沒事,雪地很軟。”
  他是銅皮鐵骨了,陸柔真卻是閉著眼睛長長籲出了一口氣,一顆心還在胸腔裡怦怦大跳。
  聶人雄把她扶了起來:“柔真,對不住,我嚇著你了。”
  陸柔真的雙腿抖得厲害——真是嚇著了。
  西山之遊到此結束,聶人雄帶著陸柔真打道回府。陸柔真主動和他手拉了手——實在受不得這種驚嚇了,如果聶人雄再敢跌下山去,那乾脆把她也一起帶上好了。
  回到城內之時,天光還早。聶人雄住在六國飯店,陸柔真一個未婚女子,自然不便前往。兩人略一合計,決定還是找個地方吃點喝點,消磨光陰。
  因為他們依舊是不得見人,所以還是去了昨晚那家館子。等到夥計把菜上齊了,陸柔真主動起身關閉房門,隨即轉身對聶人雄說道:“沐同,把鞋脫掉。”
  聶人雄一愣,看著她發呆。
  於是她作瞭解釋:“鞋裡有雪,融化成水多不舒服。”
  聶人雄連忙搖頭:“沒事沒事。”
  陸柔真看不得他受罪,故意正色催促道:“不成,快點脫掉。”
  聶人雄非常為難,幾乎快要唉聲歎氣:“柔真,我……我挺舒服。”
  聶人雄倒是一貫挺講衛生,不過在陸柔真面前,他多少總是有些心虛。在對方的力逼之下,他扭扭捏捏的脫了鞋襪,赤腳踏上溫暖地面。
  “謝謝你。”他忽然對陸柔真說。
  陸柔真莫名其妙:“謝我什麼?”
  他垂下眼簾微笑:“謝謝你不嫌我。”
  陸柔真沒說話,自顧自的望向桌上一道甜湯核桃酪。她只怕沒有機會再去愛他,怎麼會嫌?
  如此混到傍晚時分,陸柔真獨自離開雅間,一名便裝打扮的汽車夫跟在後方,要先送她回家。陸柔真心事重重的慢慢向外走,越走距離聶人雄越遠,越走腳步越沉。
  正是出神之際,肩頭卻是忽然挨了一擊,她猛然抬頭,就見陸柔湘正在笑吟吟的看著自己:“三姐,大嫂還說你今天去女師附中瞧朋友,原來你是偷偷來吃獨食了。”說完這話,她又特地伸了頭向後張望:“三姐,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吧?”
  陸柔真和顏悅色的答道:“你這小東西,又來編排我。難道我的朋友進了女師附中,便要不食人間煙火了麼?我又不是個老饕,更沒有一個人過來吃大餐的道理。只是我那朋友先我一步,早已下樓上車去了。倒是你個小淘氣孤零零的一個人,莫非有了約會?”
  陸柔湘一挑眉毛:“許三姐的朋友先下樓了,就不許我的朋友先上樓麼?”
  陸柔真把臉一揚,越發喜笑顏開:“先上樓倒是沒什麼的,只不知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呀!”說完這話,她不等陸柔湘繼續分辯,故意又道:“算啦算啦,我不問了。人家恐怕在樓上等得急了。四妹,再會喲!”
  她且說且行,得意洋洋的下了樓去。陸柔湘和她相鬥得久了,如今就聽她句句都不像好話,越想越氣,登時就沒了食欲。
  聶人雄的汽車夫把陸柔真送回陸宅,回來又接了聶人雄去飯店休息。聶人雄進京時間雖短,可是已經和馬總長結為同盟,雙方該說的也說盡了。所以一夜之後,他帶著衛隊登上專列,直奔濟南找爹去了。

  第 16 章

  臘月二十九這天上午,聶人雄抵達濟南。
  山東省的督軍兼省長親自前來迎接——此人名叫段中天,本來也不認識聶人雄,不過因為素來慣於結交軍界新秀,所以得知消息之後,便不辭辛勞的前來露了一面。
  聶人雄倒是沒想過要驚動山東政要,段將軍這樣熱情,他幾乎有些受寵若驚。當晚下榻在段將軍預備出的豪華公館裡面,他心潮起伏、夜不能寐。腦海中浮現出幼年時窮困潦倒的慘境,他不由自主的把手伸到枕下,暗暗的攥住了手槍。
  平白無故的生出一股子殺意,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聽熟了的詩:“一將功成萬骨枯。”
  他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遠的不提了,就說自從進了熱河,枯的豈是只有萬骨?劉二麻子號稱麾下十萬大軍,不打不殺怎麼行?不用機槍掃,不用大炮轟,怎麼行?
  聶人雄這一夜沒睡好,因為頭腦像一台轉瘋了的留聲機,他連上輩子的事情都快想起來了。
  蒼白著面孔洗漱了,他站在流光溢彩的大穿衣鏡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陽光從落地窗中照耀進來,燦爛的虛化了他半邊身體。一邊睫毛變成黃白顏色,眼尾又有幾根是特別的長,並且不合時宜的卷翹起來。
  聶人雄要來一把小剪子,把那幾根出眾的睫毛剪短,然後在副官的伺候下穿上厚呢子軍裝。副官姓田,是個乾乾淨淨的小夥子,不多言不多語,伶俐細心之極,簡直像是從宮裡遣出來的。從衣架上取下黑色大氅輕輕抖開,他從後方將其披上司令肩膀,隨即繞到前方去系領口。因為不敢和司令比肩,所以他很識相的微微下蹲,以示恭敬。
  聶人雄享受著副官的伺候,心情很好,是苦盡甘來、修成正果的感覺。
  出門坐上汽車,聶人雄根據事先調查得來的線索,直奔聶宅。大年三十的清晨,冷也冷的喜氣洋洋。聶人雄扭頭望著窗外風景,心中毫無感情的想:“娘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現在一定也已老了。”
  片刻之後,汽車拐入一條小街,緩緩停到一家宅門之前。聶人雄直接推門下了汽車,大步流星的走向院門。標槍一樣筆直的站到門前,他抬起戴著皮手套的右手,在一瞬間的猶豫過後,用力拍響了門環。
  門後立刻傳來一聲回應,還是京城的口音:“來嘍!”
  然後院門開了一條縫隙,一張胖臉探了出來,仿佛是準備要笑的,但在看清來客之後,那笑容就被驚愕表情壓了下去:“喲!您是……”
  聶人雄背過雙手,心平氣和的告訴他:“我是聶雲龍的兒子,今天特地過來給他拜年。”
  胖門房莫名其妙的瞪著眼睛:“不是……我們老爺就一位少爺啊,這怎麼……那什麼……”
  聶人雄沒空聽他語無倫次。抬腿一腳踹開院門,他直接向前一揮手:“帶路!”
  胖門房嚇得向後一跳,緊接著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扯了嗓子高喊:“老爺,老爺!外面來了個兒子!”
  聶人雄加快腳步,隨著門房穿過一重院落;後方的副官衛士也緊緊跟上,馬靴走在青石板地上,踏出一片清晰而又雜亂的聲響。
  最後,聶人雄在院子中央驟然收住腳步,因為前方正房開了房門,一個紅光滿面的大胖子東倒西歪的擠出門口,氣喘吁吁的站到了門前石階上。
  聶人雄和這胖子面面相覷,胖子著實是摸不清頭腦了,而聶人雄透過對方那滿臉肥肉,卻是窺出了幾分當年模樣。抬手摘下頭上軍帽,他對著胖子微微一躬,同時不陰不陽的說道:“爹,兒子給你拜年來了。”
  胖子皺起眉毛:“你……你是誰的兒子?”
  聶人雄直起腰來,似笑非笑的看他:“我是琉璃翠的兒子。我也姓聶,聶人雄。”
  胖子聽聞此言,立刻大驚:“什麼?!”
  隨即他抬起腿粗的胳膊橫著一指:“來福,快去叫九太太過來!”
  比較胖的門房聽聞此言,立刻側身從十分胖的老爺身邊溜了出去,撒腿開跑去搬救兵。而那胖子在石階上擺出傲然姿態,聲如洪鐘的怒道:“我聶某人沒有你這個兒子!你既來了,我以禮相待;可是若想論上父子,那就絕無可能!”
  聶人雄向前走了兩步,站在階下抬頭看他:“爹,兒子現在挺有出息,認你是給你面子。你活了一把年紀,別他媽給臉不要臉!”
  胖子登時氣結:“你——”
  正當此時,九太太一路跌跌撞撞的跑來了。
  原來這胖子姓聶名雲龍,青年時代乃是一位苗條的俊傑,從歐美留學歸來之後便進了外務部,曾與袁世凱頗有交情。他在外務部時結識了如今的九太太、當年的琉璃翠。雙方正是如漆似膠之時,他卻是被派去了紐約領事館。及至幾年後回了國,他榮升中國銀行總裁,緊接著又連續擔任了幾處衙門的總長督辦,真有烈火烹油之勝。不料袁世凱鬧起復辟,他也隨之壞了名聲;待到袁世凱一死,他竟是落到了流亡日本的境地,直到風頭過了,才能悄悄回國。從此他算是灰了心,一點上進的志氣都沒有了,回到濟南老家開始提前養老,漸漸養成了如今這副福相。
  再說這九太太當初因要餓死,不得已狠心拋了親生兒子,進入聶家。她雖然做了狠事,可也是無奈之舉,這些年一旦想起兒子,便要悲從中來。此時忽聽來福說兒子來了,她連大衣裳都顧不得穿,顛起兩隻小腳扶著牆往外跑。遠遠看到院中站著個牆高的小夥子,她那眼淚立刻就湧出來了。
  及至到了聶人雄面前,她仰頭望去,見他雖然成了大人,可眉眼還是當年的模子。雙手扶住對方的手臂,她涕淚橫流的喚道:“我的兒啊……”
  聶人雄面無表情的審視著她,發現她也是胖。當年母子二人分開之時,琉璃翠餓得脖筋都挑起來了,所以如今面對著這個胖墩墩的半老徐娘,聶人雄並不動情,只覺陌生。
  “你胖多了。”他開口問道:“日子過得不錯吧?”
  九太太聽了這冷淡的話,心裡疼得刀絞一般:“兒啊,娘對不起你,娘當初是……”
  聶人雄一抬手:“我不記恨,不用提了。”
  然後他繼續轉向聶雲龍,公事公辦的說道:“放心,我有錢,不搶你的家產。這次過來,是想讓你跟我去趟北京。”
  聶雲龍很警惕的看著他:“去北京幹什麼?”
  聶人雄答道:“我看上了陸克臣家的三小姐。你出個面,替我提親。”
  聶雲龍把頭一揚:“你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不去!”
  聶人雄一掀大氅拔出腰間手槍,舉手向天打出一槍。槍聲震得聶家眾人一起哆嗦了一下,然而聶雲龍也是經過見過的人,不為所動:“我不去!”
  聶人雄抬手推開哭天抹淚的九太太,同時手中槍口慢慢向下,最後瞄準了聶雲龍。聶雲龍登時面目失色:“你敢行兇?”
  聶人雄笑了一下:“我敢殺你全家!”
  說完這話,他甩手一槍。伴著槍聲響起來的,是來福的慘叫——子彈穿透了來福的大腿。
  院中立時大亂,聶家僕人嚇得四散奔逃。而聶雲龍見此情形,不禁長歎一聲,知道這是孽障登門,自己逃不脫了。
  聶雲龍家中只有一個獨子,如今還在歐洲。命人把來福送去醫院之後,聶雲龍不情不願的留下聶人雄,讓他隨著自家眾人吃了頓團圓飯。
  聶雲龍的大太太是早亡了,如今身邊剩著八個姨太太,全是胖得珠圓玉潤,團團一張大臉。九個胖子圍坐一桌,把聶人雄襯托得既像一根大刺,也像一張相片。九太太坐在他的身邊,看不夠似的看他,不停手的給他夾菜,又偷偷的碰他袖口衣角——其實是想摸摸兒子,可是不敢。
  聶人雄不大理她。他理解親娘當初想要求生的心情,不過理解歸理解,他十歲就像孤兒一樣自己去討生活,這輩子都做不成琉璃翠的孝子了。
  大年初一上午,聶人雄和段將軍熱熱鬧鬧的喝了頓酒,順便拜了把子。到了下午,他親自把聶雲龍押上專列,心曠神怡的回北京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2:59:51

第 17 章

  聶雲龍身軀既肥胖,心情又鬱悶,進京路上無可派遣,只得拿著黃油麵包坐在大沙發椅上,對著窗外一塊一塊的揪麵包吃。聶人雄住在隔壁包廂,也不出聲,單是默默盤算自己的婚姻大事。
  如此到了北京,聶雲龍千辛萬苦的擠出火車,又死去活來的擠上汽車。在六國飯店內休息了幾日之後,他趕在大年初六這天,像大山成精了似的,氣勢恢宏的壓向陸宅,去給他的偽兒子提親。
  陸克臣在家中過了個很閒適的新年,正是心情愉快;忽聽聶雲龍來訪,他在錯愕之餘連忙迎接出去,開口便喚:“聶公?哎呀聶公,你我上次天津一別,算來可有六七年了啊!”
  聶雲龍革命之時,陸克臣還是個小字輩,所以儘管他如今已經退出政壇,但是派頭依然不減:“陸老弟,可不是有六七年了?不過你風采依舊,還是當初那個面貌!”
  陸克臣看他胖成這個樣子,簡直不知對他從何誇起,只得沉吟著謙遜道:“哪裡哪裡,我是比不得聶公有福氣啊!”
  雙方且說且行,共同進入客廳落座。一團和氣的敘了寒暖之後,陸克臣不明他的來意,故意笑道:“聶公這次進京,可是有意在此長住了麼?要我看來,進京也好。老兄弟們都在這裡,互相見面談笑也方便些。”
  聶雲龍立刻搖頭,吞吞吐吐的說道:“陸老弟,不瞞你講,我這一趟來,是要代人向你提親。”
  陸克臣略略心算了家中四小姐的年齡,隨即放心大膽的問道:“哦?是代哪一位?”
  聶雲龍把一張胖臉憋成紫色:“呃……我的一個兒子。”
  陸克臣聽到這裡,越發輕鬆:“我記得令郎十二三歲便去了歐洲,如今已然學成歸來了?”
  聶雲龍長歎一聲:“我說的不是他。是聶人雄。”
  陸克臣登時露出困惑神情:“聶人雄?哪個聶人雄?”
  聶雲龍鼓著一臉胖肉,硬著頭皮答道:“就是當下的熱河督軍,聶人雄。”
  陸克臣微微張嘴,做了個驚訝的深呼吸:“這……聶公,我倒不知道他是您的兒子。”
  聶公冷笑一聲:“哼,我也不知道。”
  陸克臣徹底糊塗了:“那……”
  聶雲龍仿佛是要破罐子破摔,老著臉繼續說道:“聶人雄看上了你家三小姐,還說他當初欠了你家五十萬元。若是親事成功,可加倍奉還一百萬元。就是這件事情,我說完了。”
  陸克臣在沙發上換了個坐姿,目瞪口呆的看著聶雲龍:“聶公,這話是從何說起?小女早已和衛清華家的二公子訂婚了啊!”
  聶雲龍一聽這話,當即把兩隻胖手一攤:“那就是不成囉?”
  陸克臣深深點頭:“聶公,衛家連彩禮都送過來了,所以此樁親事肯定不會再有變動。”
  聶雲龍氣運丹田站了起來:“好極了。陸老弟,我也是受人之托,不得不來。你給答覆就好,算我沒有白跑一趟。”
  陸克臣莫名其妙的送他出去,口中胡亂做出挽留。直等聶雲龍乘車遠去了,他才猛的反應過來——聶人雄怎麼忽然惦念上了自家三女?
  聶雲龍鎩羽而歸,倒要看看這個偽兒子還能鬧出哪樣。不料聶人雄毫無誠意的向他道了兩句辛苦,然後就派人把他送上火車,放他回家去了。
  聶雲龍再有面子,也不可能輕易拆散人家定好的親事,況且他失勢已久,也沒什麼面子可言。聶人雄只是想把他推到人前亮相,給自己的出身鍍一層金。
  陸柔真作為一名千金小姐,若是同個名門少爺私奔,可以演成一段佳話;若是同個草莽軍頭私奔,那就成了醜聞。佳話與醜聞之間,只隔著一層紙。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不能把那層紙戳破。
  他是在琉璃翠的歎息聲中長大的,見慣了女人的苦楚,所以他要盡最大的力量去愛護陸柔真。
  聶人雄暗自籌謀,陸克臣心懷疑慮,唯有陸柔真歡歡喜喜的過了個好年。
  自從心裡藏了個聶人雄開始,她的性情似乎都變得更寬和了一些,本來是綿裡藏針不讓人的,如今卻也失了鬥志,只覺得那些人那些話都無趣,都不值一提。她對聶人雄沒有什麼信心,因為自己畢竟是和衛英朗定過婚了,簡直沒有無故分開的可能;但她雖然信心不強,心底深處卻又隱隱燃了一簇希望火苗——玫瑰色的夢又編織起來了,也許一步邁出去,真能走出一個傳奇。
  到了大年初十這天,她正在房內對著花繃子用功,不料隔壁房內的電話機忽然響了起來。小荷跑過去接了電話,片刻之後回到她面前說道:“三小姐,一位李小姐找您說話呢。”
  陸柔真放下花繃子和針線,因為認識無數個李小姐,所以也不在意,逕自走過去拿起了話筒,軟綿綿的說道:“您好,我是陸柔真。”
  聽筒裡面傳來了熟悉的嗤嗤笑聲,讓她驟然心驚臉紅:“你是……”
  聶人雄的聲音響了起來:“柔真,是我。”
  陸柔真這是第一次和他通電話,下意識的背對小荷望向窗外,她勉強用著平靜語氣笑道:“我還當是哪個李小姐,原來是你呀!”
  說完這話,她立刻又定了定心神——還是失控了,剛才那句“是你呀”,怎麼就說得嗲了起來?
  聶人雄說道:“柔真,我已經從濟南回來了,現在想要見你一面,你能不能出門?”
  陸柔真知道小荷就在隔壁,所以頗為緊張的控制了語氣:“好啊,可是定在哪裡呢?”
  聶人雄答道:“我就在你家門外,你隨時出門,我隨時都能跟上。”
  陸柔真斜了眼睛瞄著房門:“哦……那好,你就在那裡等著我吧。”
  掛斷電話之後,她用手背貼了貼臉,就感覺燒得厲害。若無其事的走入化粧室內,她飛快的洗臉梳頭,手指挑了雪花膏蹭到掌心,她沒有時間細細打扮,雙手對搓了搓,便將雪花膏盡數抹到了臉上。香粉胭脂也來不及施用了,她只又塗了一點口紅。
  然後她故技重施,坐到黃包車上隨便說了個地點。待到車夫把她拉得遠了,她便藉故下車——然後聶人雄的汽車就刹在了她的面前。
  這回兩人在車內相見,那種親熱又和先前不同。陸柔真迎頭便問:“沐同,濟南之行還順利嗎?”
  聶人雄握住她一隻手,把這前因後果如實講了。陸柔真聽後,眼中頓時失了光彩:“既然提親不成,那還能怎麼辦呢?”
  聶人雄對她說道:“柔真,你跟我走,去承德。”
  陸柔真聽了這話,蹙著眉毛正要搖頭;哪知聶人雄隨即又道:“我們離開北京之後,立刻在各大報紙上刊登結婚啟事。等到把你安頓好了,我再馬上返回北京,和令尊交涉。”
  陸柔真沒想到他是這個主意,說私奔不是私奔,可又絕非光明正大,一時就有些發懵,不知如何是好:“爸爸……萬一爸爸勃然大怒……”
  聶人雄低聲說道:“我到時一邊交涉,一邊籌辦婚禮,再找一位體面的證婚人,一定把你風風光光的娶進家裡。令尊也是要面子的人,到了那個時候,就算他心裡不滿,行動上也未必會再阻攔了。”
  陸柔真六神無主的垂下頭去:“那你到時一定要順著爸爸,爸爸罵了你攆了你,你也千萬不能頂嘴。我從小就沒了媽媽,爸爸素來對我最好……還有英朗,英朗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我、我……”
  說到這裡,她忽然沒了主意,抬眼望向聶人雄,她心裡真是愛他愛到了極致。正因為她知道愛人的滋味,所以才更能體會爸爸和英朗的心腸。她離了聶人雄,心中會苦;可是如果她離了爸爸和英朗,難道爸爸就不會失望,英朗就不會傷心嗎?
  怎樣都是不對,不是害人,就是害己。陸柔真死死的攥住了聶人雄的手,心中煩亂的將要嘔出血來。
  “讓我想想……”末了,她聲音很輕的說出話來:“沐同,讓我再想一想……”
  傍晚時分,陸柔真獨自乘坐黃包車回了家。失魂落魄的回到房中,她和他把最後的期限定在了正月十五。
  五天的時間,讓她盡情的想。她疲憊的躺在浴缸裡,感覺自己將要被愛撕裂。
  正月十一,她推說自己昨日出門受了寒風,躺在床上不肯見人。從早躺到晚,一顆心像被火燒著似的,兩隻手在被窩裡抓緊被褥絞著擰著,手指都快扭曲變形。
  正月十二,她覺得自己可能是要瘋了。忽然披頭散髮的爬起來,她想對著牆壁一頭撞死。
  正月十三,她終於恢復了人形,兩隻眼睛射出亮光,心想:“難道這不是我自己的人生嗎?為什麼我一定要沿著旁人畫出的道路來走?我不是懦夫,我要去找我自己的幸福!”
  正月十四,她偷偷寫下一封長信,預備走後留給父親。二姐結婚前曾經送給她一支派克女士鋼筆,是她所喜歡的,這時便也提前放到大衣口袋裡,想要帶走。
  正月十五上午,衛英朗回來了,專為要陪陸柔真一起過節。陸克臣平時看他和自己的兒子也差不多,忙起來就不搭理他,這回卻是異常的熱情,甚至主動談起婚事。衛英朗笑呵呵的,幾乎就是問一答十;陸克臣聽到最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笑容卻是有些複雜:“好孩子。”
  陸柔真這一天是特別的安靜,因為心裡一直鼓著一口氣。在這口氣的支撐下,她將按照計畫,在晚上的家宴過後趁著夜色出門離開——夜裡走,淩晨的報紙上就能登出結婚啟事,正是要讓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
  這口氣一松,她就再也沒有勇氣邁出腳步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0:14

第 18 章

  衛英朗為了趕回北京陪伴陸柔真過節,連家裡父母都拋下了。衛夫人恨得罵他“娶了媳婦忘了娘”,然而也攔不住,只得隨他去了。
  他從小便和陸柔真廝守在一起,兩人連出洋留學都是並肩同行;衛家前幾年遷去江南,獨他留下不走,嘴上說是不習慣南邊的氣候,其實旁人心如明鏡,都知道他是捨不得陸家三小姐。
  晚上陸家開了家宴,衛英朗興致勃勃的坐到陸柔真身邊:“克瑞斯丁,吃過飯後,我們出去看花燈吧?”
  陸柔真笑得恍恍惚惚,嘴角發僵:“外面怪冷的……”
  衛英朗很有興趣的歪頭看她:“多穿一層不就行了?去吧,瞧瞧熱鬧也是好的!”
  陸柔真心懷鬼胎,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頭來只是微笑:“吃過飯再說吧!”
  家宴進行到了中途,陸柔真故意將一筷子菜落到衣襟上,然後藉口油污了衣裳,起身離席回房更衣。衛英朗本要陪她,然而略一轉念,又想人家是去“更衣”,自己緊追不捨,成何體統?而陸柔真在起身之時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隨即邁步向外走去,視野便是一片模糊。
  從此往後,就再也沒臉去見衛家小哥哥了。衛家小哥哥其實很好,非常好,可是啊,她不愛他。
  從小就認識的小哥哥,似乎無論何時想起來,也就只是個小哥哥。憶起衛英朗這些年來對她的種種關懷體貼,她低頭強忍眼淚,知道自己是壞了良心。
  院內凜冽寒冷的空氣凍幹了她的淚水。她暗暗的加快了步伐,一邊走一邊回顧後方——本來沒想走得這樣匆忙,可是她怕席散之後,衛英朗會真的要帶她去看花燈。
  一個小丫頭挑著燈籠追了上來,很殷勤的要送三小姐回房;她沒拒絕,帶著小丫頭越走越遠,及至快到公館後門了,她停下腳步,再次轉身,望向來路。
  然後她把心一橫,對著小丫頭說道:“雙兒,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小丫頭懵裡懵懂的沒有多問,只是點頭:“是,三小姐。”
  她深深吸進一口寒氣,隨即咬緊牙關走向後門。一步一個腳印的踏在雪地上,她在心裡告訴自己:“走就走了,不許後悔。將來縱算是得了苦果,也全是自作自受,不許後悔!”
  忽然掠地來了一陣冷風,卷起的雪沫子直抽到了她的臉上。穿著羊皮小靴的右腳邁出後門門檻,她的嘴唇無聲翕動:“不後悔,死了都不後悔!”
  守門的門房見三小姐孤身走了出來,連忙上前問候,然而三小姐一言不發,只是向前疾行。忽有一輛汽車緩緩駛來。車門一開,門房就見三小姐彎腰坐了上去。車燈在雪夜中驟然一亮,照耀出了漫天飛舞的細雪。
  門房眼睜睜的看著汽車發動開走,忽然打了個寒戰,他想起了大管家對自己的吩咐。扭身奔回房內抄起內線電話,他語無倫次的說道:“張爺,那什麼,三小姐剛剛出了後門,不知上了誰的汽車,走啦!”
  聶人雄發現陸柔真在發抖。
  他沒有多問,直接解開自己的大衣紐扣,然後轉身將她拖抱到了自己腿上。打開衣襟把她裹進懷中,他低聲說道:“柔真,別怕,我們這就往天津去。”
  陸柔真閉著眼睛枕上他的肩膀,聲音輕如囈語:“天津?”
  聶人雄的語氣十分篤定:“天津。我在北京無法調動火車,汽車可以直接開去天津。等天亮到了天津,我們再去承德就容易了。”
  陸柔真縮在他的胸前,手腳都是柔軟冰涼,虛弱到了無力思考的地步。沒人知道這一天她是怎麼挨過來的——她的心落在了滾油裡,每分每秒都是猶豫,都是恐慌,都是煎熬。
  與此同時,陸公館內的大管家張世林低頭走入家宴餐廳。他的步伐很快,然而一絲不亂,像一陣訓練有素的小風。很有分寸的在後方彎下腰來,他在陸克臣耳邊短短的低語了一句。
  他說:“三小姐又走了。”
  陸克臣手裡端著高腳酒杯,臉上還帶著溫文爾雅的笑意。
  張世林察言觀色,繼續說道:“這回沒往遠走,在門口就上了汽車。”
  陸克臣垂下眼簾,堅持著把那一口酒抿進嘴裡。放下酒杯站起身來,他背過一隻手,風度翩翩的對著前方一點頭:“英朗。”
  衛英朗抬起頭:“世叔?”
  陸克臣沒再說話,轉身帶著張世林向外逕自走去。旁人不明所以,只以為老爺子要對新女婿說兩句體己話,所以繼續吃喝談笑。而衛英朗莫名其妙的抓起餐巾抹了抹嘴,起身繞過餐桌追上了陸克臣。
  陸克臣一出餐廳,面孔就沉下來了。有些話真是說不出口,可是家門不幸,不說不行。環顧身邊四周,眾多兒女就只會互相拆臺,挑來選去,只有衛英朗是個懂事的,偏偏又是這麼個身份!
  抬手攬住衛英朗的肩膀,他低聲說道:“柔真恐怕是被聶人雄誘騙走了。”
  衛英朗扭頭看了他,神情困惑,顯然是完全沒聽明白:“世叔,您說什麼?”
  陸克臣腳步不停,且行且道:“聶人雄這些天來對柔真百般糾纏,恐怕柔真年幼無知,方才已經隨他走了。”
  衛英朗聽到這裡,臉上還殘留著笑意,仿佛不能領會:“聶人雄?”
  這時二人已經走到院內,陸克臣在他後背上狠狠拍了一掌:“英朗,你我分頭去追。記住,務必要對此事保密。消息一旦擴散出去,陸衛兩家的名譽全要受損。”
  這一巴掌終於拍醒了衛英朗。他沒再說話,轉身就向陸宅正門跑去,一邊跑一邊抬手用力按住心口。
  他心疼,疼得快要炸開。十幾年的愛情,抵不過一場短暫的誘騙。是陸柔真蠢,還是他蠢?冷不丁的猛然收住腳步,他“吭”的咳出一聲,咳得很重,壅塞在喉嚨口的甜腥液體從口鼻中噴了出來,星星點點的滴上雪地,綻出一朵一朵的殷紅。
  他愣了一下,隨即摸出手帕堵了口鼻。本以為急怒嘔血都是戲裡的情節,哪知道人生如戲,他竟然也有這樣一幕。
  然後他繼續向前狂奔。吐血就吐血吧,死了又何妨?
  衛英朗在正門外上了自家汽車,正要往火車站追,不想沒走多遠,他就被張世林攔了下來。
  張世林獨自開了一輛汽車,打開車窗和他說話,聲音依然不高:“老爺那邊得了消息,說是讓衛二少爺快去城門。”
  衛英朗聽到這裡,當即一言不發的調轉車頭。上元佳節,滿街繁華;他摁著汽車喇叭衝破人群,忽然又咳了一聲,這回沒有血,是他流下了一滴淚。
  因為家醜不可外揚,所以陸克臣那邊也只有一名親信的汽車夫。三人在城門匯合,陸克臣下車叫來衛兵一問,得知就在五分鐘前,聶督軍的汽車剛剛出城。
  這個時候,陸克臣的手已經開始隱隱的有些抖,然而說出話來,聲音還算沉穩:“開城門,我也出城!”
  衛兵知道這是一位總長,頗有身份,故而答應一聲,連忙去開。陸克臣轉身上車,兩條腿互相的絆。“砰”的一聲關上車門,他的汽車領頭通過城門。
  聶人雄這人野慣了,為了不惹人注目,他沒帶衛隊便上了路。待到發現後方有車追上來了,他也不慌。倒是陸柔真透過後窗看見明黃車燈,嚇得睜大眼睛快要發傻。忽見聶人雄歪身拔出了腰間手槍,她連忙雙手握住對方的手:“不要!不要對爸爸動槍!”
  聶人雄單手把她摟回胸前,隨即抬手就去開了車窗:“我不打人,我打車。”
  陸柔真拼了命的伸長手臂,要用手掌擋住槍口:“不行,沐同,打車也不行!爸爸養我一場,我不能讓你對他動槍。”她急得帶出哭腔:“放下,把槍放下!”
  聶人雄本意是要打爆對方車胎,以便自己走得從容。眼看陸柔真激動的渾身亂顫,他便把槍收了回來:“好,好,別哭,我不動槍。”
  正當此時,後方忽然響起一聲尖銳刹車,隨即陸克臣的聲音傳了過來:“柔真!”
  陸柔真下意識的回過了頭,就見父親背著車燈光芒站在大雪地上,身上只穿著一身單薄夾袍。雙手緊緊抓住長袍兩側,日益衰老的父親彎下腰來,運足力氣撕心裂肺的喊她:“柔真,回來!”
  陸柔真一下子就受不了了。眼淚滔滔的流淌出來,她哇的一聲哭喊出聲:“爸爸!”
  陸克臣向前邁出步子,磕磕絆絆的跑過雪地去追汽車,忽然一個踉蹌撲倒下去,他趴在地上再沒起來。陸柔真見此情形,不由分說的便是打開車門暗鎖。未等聶人雄有所反應,她縱身一躍,竟是跳了下去。長長的翻滾過後,她帶著一身白雪爬起來,踉踉蹌蹌的跑向父親。跪在地上扶起陸克臣,她涕淚橫流的哭道:“爸爸,爸爸,我不走了!”
  陸克臣喘著粗氣,是有話要說而又力不能支的樣子。就在這裡,衛英朗和聶人雄也分別下車,趕了過來。
  衛英朗直挺挺的站著,不言不動,單是死盯著陸柔真。而聶人雄也蹲下了身,對著陸克臣說道:“老爺子,行行好,把柔真給我吧。”
  陸克臣直著眼睛瞪他,氣息仿佛哽在胸中,只能神情痛苦的微微搖頭。而陸柔真見此情形,這些天鼓出的勇氣早已煙消雲散。一歪身跌坐在雪地上,她淚眼朦朧的轉頭望向了聶人雄:“沐同,你自己走吧,我們終究還是……有緣無分。”
  聶人雄側過臉來,擰起眉毛凝視了她:“我們都走到這裡了,難道還是有緣無分?”
  說完這話他一把扯住陸克臣的手臂:“乾脆我把老爺子一起帶上,看看他媽的還有誰能再攔!”
  陸柔真見他對陸克臣生拉硬拽,連忙用力推他:“沐同,你別——”
  一句話只說到這裡,因為衛英朗毫無預兆的驟然撲上,竟是用雙手掐住了聶人雄的脖子。聶人雄猝不及防的抬手擋了一下,哪知對方雙手緊如鐵鉗,冰涼堅硬的合上自己喉嚨,是不死不休的模樣。
  兩人立時滾做一團。陸柔真生平第一次看到衛英朗和人動手打架,想要去勸,可又放不下陸克臣。而聶人雄見衛英朗如同瘋魔一般,便是竭盡全力硬扯他的手臂。衛英朗在力量上不是他的對手,僵持之際又被他用膝蓋連連狠擊了肋下。劇痛之中鬆開右手,他向下忽然摸到了對方腰間的手槍。
  他不愛槍,可是懂槍。摁下暗扣打開皮套,他不假思索的拔出手槍。驟然起身舉槍瞄準聶人雄,他面無表情的一拉槍膛,上了子彈。
  陸柔真驚叫一聲,飛身撲上想要保護聶人雄,可是就在此時,槍聲響了。
  那一瞬間她目眥欲裂、魂飛魄散。然而聶人雄也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在衛英朗將子彈上膛之時,他便已經奮力一滾,躲向一旁。
  可是,還是慢了一步。
  子彈穿透他的右臂,帶出一串血花。起身之後背過左手,他從後腰皮帶上拔出一把手槍,直接對準了衛英朗的眉心。
  這個時候,陸柔真沖到了兩人之間。
  陸柔真面對著聶人雄,就見他整條右臂都被鮮血浸透。發瘧疾似的顫抖起來,她在漫漫的絕望與痛楚中,卻是發出了異常清冷的聲音。
  “沐同。”她說:“你走。”
  她還說:“我後悔了,你走。”
  聶人雄似乎並未覺出疼痛:“你後悔了?”
  陸柔真凝望著他。月光之下,雪原之上,她只有他。可她須得硬下心腸,作出回答。
  “我後悔了。”她說,聲音冷而沙啞。
  聶人雄緩緩放下手槍,仿佛難以置信:“你後悔了?”
  陸柔真直著目光看他,看一眼,是一眼;看一眼,少一眼。
  “我後悔了。”
  聶人雄沉默半晌,最後卻是笑了一下,呼出的熱氣結成白霧,繚繞在他與她之間。晃著高個子轉過身去,他低頭走向汽車。
  在陸柔真面前,他永不耍賴。她後悔了,他就走開。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0:40

第 19 章

  陸柔真走的時候不後悔,回的時候也不後悔。許多年後想起今夜,她依舊是不後悔。
  為了愛情,為了幸福,她放下一切追逐過了。她並不是沒有做,她只是沒成功。和陸克臣並肩坐在冰箱一樣寒冷的汽車裡,她嗚嗚的大哭出聲,哭得純粹而又死心塌地,是認命了的模樣。
  陸克臣閉著眼睛向後靠去,一手抬起來捂住心口。其實心臟沒什麼不適,倒是方才撲倒一跤,磕得膝蓋有些疼痛。女子到底是心軟,他想,只是自己這個父親也當得滑稽,竟然要用苦肉計來挽留女兒。
  微微睜開一隻眼睛,他暗暗瞥向身邊女兒。三女從小穩重,仿佛只在親娘去世之時曾經這樣嚎啕過。眾多兒女皆是庸人,唯獨這位三女溫柔嫺靜,頗有薛寶釵的風範,沒想到也是假像。好孩子一旦搗起壞來,往往更具有破壞力。陸克臣閉了眼睛,忽然覺得很煩。
  汽車進城之後,陸克臣坐直身體,懶得看她:“柔真,回去之後不要露出行跡,就說是和英朗看燈去了。”
  陸柔真哽咽著答了一聲,隨即猛然想起一件大事:“爸爸!”
  她這一聲來得很急,讓陸克臣扭頭望向了她:“嗯?”
  陸柔真壓住了抽泣,強掙著說出整話:“爸爸,沐——聶人雄已經把結婚啟事發去報館,明日晨報上面就會登載出來了。”
  陸克臣聽了這話,花白頭髮幾乎豎了起來。他們父女都是天生一雙淺淡透明的大眼睛,夜裡睜圓了,簡直讓人聯想起貓。老貓一樣瞪視了女兒,陸克臣的表情幾乎偏於猙獰:“什麼?!哪家報館?”
  陸柔真嚇得向後縮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過我。”
  陸克臣在暴怒之下猛一跺腳:“停車!”
  領頭汽車驟然刹住,後方汽車也隨之停下。陸克臣推開車門跳下去,一瘸一拐的往後跑。陸柔真回頭望去,就見他踉蹌而又靈活的跳上了衛英朗的汽車。殿后的張世林則是趕了上來,坐上前方副駕駛座。汽車再次發動,張世林不帶感情的側身說道:“三小姐,老爺讓我先送您回家休息。”
  陸柔真悄悄回到家中。小荷還在開著電燈等她,這時連忙迎接上去:“三小姐,您去哪兒了?”
  陸柔真披著長長的卷髮,又故意低下了頭。裝成受寒的樣子咳了兩聲,她含糊說道:“看燈去了。”
  然後她便急急的走去更衣洗澡,攏著睡袍鑽進被窩,她不知道父親能否追回那封啟事。臉皮忽然厚了起來,心腸也忽然硬了起來,她淡漠的想:“管它呢!”
  大不了就是被衛家退婚,大不了就是被逐出家門,大不了就是一死。所以,管它呢!
  陸克臣和衛英朗這一夜,在城裡都跑瘋了。
  紙終於是包不住了火。儘管幾家有名報館派出工作人員趕往印刷廠,在結婚啟事一欄開了天窗;然而淩晨天亮之時,街上報童高喊號外,消息還是擴散開了。
  陸克臣蒼白著臉色,找了紙筆坐在車中當場擬稿,趕在晚報排版之前送往各處報館,嚴厲痛斥了聶人雄的造謠行為。
  然後他帶著衛英朗回到家中,叫來張世林吩咐一番。張世林會意退下,四處散播消息,說是老爺現在已然暴怒,要去熱河找聶人雄拼命。而家中上下正對著報紙納悶,聽了這話,才知道是老爺和聶人雄爭鬥,又把三小姐給裹進去了。
  既然如此,那除了幸災樂禍之外,似乎也就再無其它好說。三小姐和衛二少爺的恩愛是有目共睹的,至於聶人雄——眾人都不認識聶人雄。
  按照往常的例子,姐妹姨娘們紛紛的又過來安慰三小姐,然而三小姐不見客。
  三小姐是從來不耍刁蠻脾氣的,如今這樣無禮,實屬罕見。小荷吞吞吐吐的對人說道:“三小姐飯都不吃,這回真氣壞了。”
  陸柔真抱著膝蓋坐在床上,思緒和頭髮一樣亂。小荷推門走進來,輕聲說道:“三小姐,衛二少爺來了。”
  陸柔真怔怔的答了一聲,然後懶洋洋的下床換了衣裳。拿著粗齒大梳子滿頭劃了幾下,她素著一張臉走去了小客室,一雙眼睛還紅腫著。
  兩人見了面,也沒話好說。她知道自己這模樣不大好看,但是心裡沒勁,懶得要臉。在小沙發的一邊坐了下來,她不但垂頭彎腰,甚至連肩膀都塌下去了。
  衛英朗,因為怕冷,所以依舊打扮的像個小老太爺。端端正正的坐在窗前椅子上,他歪著腦袋凝視陸柔真,臉上卻又沒有什麼表情。
  等到小荷放下茶水點心退出去了,陸柔真才帶著鼻音悶聲說道:“詹森,我對不起你。你可以退婚,我沒有怨言。”
  衛英朗像沒聽見似的,對著陸柔真只是上下的端詳,仿佛對方是個妖怪,而他第一次見。
  真是第一次見。他所知道的陸柔真一直是位端莊溫柔的好妹妹,至於昨夜那個在雪地上連滾帶爬私奔未遂的瘋女人,他不認識。
  起身走到沙發前方,他俯下身來,一直看到了陸柔真的臉上。好像很困惑似的,他輕聲問道:“你是你嗎?”
  陸柔真沒臉看他,深深低頭,恨不能脖子斷掉,立時死了。
  然後,衛英朗又問一句:“你愛聶人雄?”
  陸柔真覺得自己在一直向下沉,腦袋快有鬥大,沉甸甸的墜著身體:“愛。”
  衛英朗繼續問:“那我呢?”
  陸柔真不出聲了。她就像愛爸爸一樣愛著衛英朗。其實嫁給小哥哥也能讓她心滿意足,可是自從經過了聶人雄那烈酒一般的愛情,小哥哥就徹底變成了一杯溫暖的茶。茶是好茶,不過喝也行,不喝也行。
  衛英朗沒有等到回答。抬手為陸柔真撩起鬢邊一綹捲曲長髮,他換了話題:“讓我退婚,你再去找聶人雄嗎?”
  陸柔真搖了搖頭——不找了,她和聶人雄的愛情來得天怒人怨,她不想氣死爸爸。
  衛英朗歎了口氣:“克瑞斯丁,我對你……十四年啊!”
  他愛了她整整十四年,從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開始。
  在他眼中,陸柔真是天下第一好的女孩子,好的像圖騰、像信仰。她不淺薄也不深沉,不張狂也不沉悶,她永遠安然,永遠潔淨,偶爾帶出一點幼稚的孩子氣,可是從不任性頑劣。每當看到陸柔真,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平靜和美的一生歲月。他和她像並蒂生出的兩朵花,互相陪伴著從盛開到凋零,天生一對,天作之合。
  然而現在,圖騰崩潰了,信仰破滅了。她竟然藏著這樣醜惡的一面,訂了婚的千金小姐,竟然會和個野男人去私奔!
  “我不退婚。”衛英朗最後說道:“我愛你,也恨你。可是無論愛恨,我們都要在一起。”
  如果不在一起,那他這十四年的光陰簡直活成了一片空白。他是那樣的清閒富有,唯一的事業就是愛情——回首往昔,只有愛情。
  他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縱算失敗,也要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陸克臣以攻為守,在報紙上對著聶人雄連罵三天,又放出話來,要去法院告他誹謗。費了無數的心思與口水,他終於把醜聞轉化成了鬧劇。觀眾們看了個出奇的熱鬧,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

  第 20 章

  在一個雪霽初晴的午後,聶人雄回到了承德。
  兩隊騎兵左右夾住車隊,沿著大街往督軍府走。聶人雄扭頭望向窗外,本來想要觀賞承德風光,然而看來看去,車窗外面就只晃著一隻大馬屁股。好容易等著那馬走了,新的馬屁股又補了上來。
  他歎了口氣,轉向前方。右臂傷處帶著絲絲縷縷的痛意,幸好子彈沒有擊中骨頭。
  車隊停在督軍府大門前,副駕駛座上的田副官跳下汽車,後退兩步打開後排車門。聶人雄裹著大氅探身下車,結果抬起頭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小鈴鐺。
  小鈴鐺系著一件水獺領子的長披風,單單薄薄、亭亭玉立。披風是黑色的,水獺領子是黑色的,蓬蓬松松的齊耳短髮也是黑色的,只有她的小臉蛋潔白如玉。亮晶晶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轉,她笑出一口小白牙:“乾爹!”
  聶人雄看她已經長出了大姑娘的個頭,卻依然還是小丫頭的面貌,就忍不住笑了一下。邁步過去抬手一捏她的小尖下巴,他低聲說道:“穿得像只黑燕子。”
  然後他轉向了旁邊的孟、段、馬三位師長,略一點頭:“都來了?”
  段世榮比較嚴肅,一挺身敬了個軍禮:“沐帥過年好!”
  隨即是孟慶山笑呵呵的開了口:“嘿嘿,沐帥,過年好哇!”
  馬錦堂落了後,搓著手一彎腰:“沐帥,您過年好。”
  聶人雄一皺眉頭:“不喊司令,改叫沐帥了?”
  三人一起點頭。
  聶人雄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毛,然後側過身去向小鈴鐺伸出了一隻手。小鈴鐺下意識的抬手搭上他的掌心,他順勢合攏五指,領著她轉身向前走去。
  他現在心情不好,看著麾下三員幹將有些礙眼,寧願只帶著黑燕子似的小鈴鐺進門。
  小鈴鐺一進樓內,就把披風先解開了。
  披風裡面是一身光華燦爛的織錦長袍,直通通的套在她的身上,只在胸前和胯部有一點曲線起伏。歡歡喜喜的跳到聶人雄面前,她很得意的問道:“乾爹,好不好看?”
  聶人雄隨便撩了她一眼:“好看。”
  小鈴鐺見他對自己待理不理的,不禁有些失望。過完新年她都滿十五歲了,按照虛歲簡直可以算作十六。可聶人雄就只拿她當個小丫頭看待。
  扭扭捏捏的坐到聶人雄身邊,她搭訕著又問:“乾爹,北京好玩嗎?你怎麼住了那麼久?我還以為你年前就能回來呢!”
  聶人雄扭頭望向了她,見她睜著大黑眼睛凝視自己,像只小貓小狗似的,就想摸摸她的腦袋。不料抬手之際牽動傷處,疼得他當場吸了一口涼氣。小鈴鐺見他神情有異,連忙問道:“乾爹,你怎麼了?”
  聶人雄咬牙忍痛,片刻之後才緩過來。垂下眼簾望向地面,他輕聲答道:“乾爹和別人打架,胳膊讓子彈蹭了一下。”
  小鈴鐺登時大驚失色:“你受了槍傷?”
  聶人雄一拍她的膝蓋:“不是什麼有臉的事情,不要聲張。”
  小鈴鐺立刻抬手捂住了嘴,嗚嚕嚕的答道:“我不說了。”
  在三位師長的陪同下,聶人雄無情無緒的吃了一頓晚飯,順便講述了京城情形。三位師長平日看他少言寡語,像只悶葫蘆似的,萬沒料到他這趟進京,不但能與馬總長結成同盟,而且還和山東的段督軍拜了把子。審時度勢的一挑大拇指,三人齊聲恭維:“沐帥高明!”
  聶人雄忍著右臂疼痛,勉強一笑,心裡卻是有些打鼓,不知道這幫傢夥留在承德,有沒有聽聞自己在北京鬧出的笑話。
  心不在焉的敷衍走了三位師長,聶人雄便帶著田副官上樓回了臥室。田副官手裡拎著小醫藥箱,很有分寸跟在後方,從來不敢逾矩半分。聶人雄也不大會欣賞他這種謙卑伶俐,只是覺得這人有眼色,挺懂事,比杜希賢強一萬倍——應該把姓杜的混帳攆出去,可是又下不了手,因為小鈴鐺這兩年一直是他在照顧,此人有文化講忠誠,就是千萬別開口,一說話能把人噎個跟頭。自己都是“沐帥”了,在他面前還是不能倖免。
  他在前方上樓,小鈴鐺隨後也追了上去。偌大一座二層小洋樓,裡面的主子就是他們父女兩個。聶人雄住在樓上,她住在樓下。彎腰把長袍下擺一直向上提到腰間,她邁開兩條長腿,幾大步就竄上了二樓。
  然後仔細拍平袍襟皺褶,她恢復了女子做派,邁著小步走出直線,扭扭噠噠的進了聶人雄的臥室。
  聶人雄打著赤膊坐在床邊,正在讓田副官給自己換藥。忽見小鈴鐺來了,他莫名其妙的問道:“有事?”
  小鈴鐺當然是沒事,只是想過來和他親近親近,然而他光著膀子沒穿上衣,這又讓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背過雙手躊躇了一下,她沒話找話的開了口:“乾爹,廚房有梨,你吃不吃?”
  聶人雄一聽這話,當即忍不住打了個飽嗝,然而噴著酒氣搖頭答道:“不吃,你吃去吧。”
  小鈴鐺試試探探的走上前來,想要去看他的傷情。田副官翹著蘭花指揭下紗布,他那右側上臂現出一處貫通槍傷,血肉鮮紅的還未結痂。小鈴鐺這兩年隨軍長大,跑遍戰場,什麼樣的恐怖慘境都經歷過了,可因為這彈孔是開在了聶人雄的肉上,所以她那麻木的神經還是受到了刺激。下意識的抬手捂住自己右臂,她把兩道眉毛擰了起來:“疼不疼呀?”
  聶人雄扭頭看了她的表情,忽然很覺好笑。這個丫頭好像荒原上的一朵小花,要說用處,她沒什麼用處,不過開在那裡,畢竟是道風景。聶人雄對她看得久了,幾乎瞧不出她的美醜,只希望能把她從荒原移植到庭院,茂茂盛盛的開成月季牡丹,富貴堂皇的過完一生一世。也算她沒有白白的遇到他,他沒有白白的拯救她。
  “不疼。”他難得的溫柔起來,語氣和藹,雖然言辭並不客氣:“看什麼看,下樓睡覺去!”
  小鈴鐺訕訕的後退一步,留戀著不肯走:“我不困……我給你搖話匣子聽吧!”
  說完這話,她不等聶人雄作出回答,扭身就跑向了屋角桌子上的大留聲機。這是一台來自美國的勝利牌留聲機,向外伸著兩個大銅喇叭,亮鋥鋥的放出光芒。房內驟然響起一陣喧天鑼鼓,嚇得田副官手一哆嗦,差點碰了傷口。
  聶人雄微笑著看她,心想:“真是個愣丫頭。”
  田副官用潔淨紗布為聶人雄重新包紮了傷口,然後就提著小醫藥箱退了出去。聶人雄無所事事,在床前地上來回踱步。而小鈴鐺一邊搖著手柄,一邊偷眼瞧他,就見他生的肩膀端正,鎖骨清晰,白皙的皮膚下麵,能夠顯出肌肉的起伏走向。
  聶人雄走著走著,忽然察覺到了小鈴鐺的目光。一轉身面對了她,他大喇喇的把雙手拇指向下插在腰間皮帶:“怎麼一直看我?”
  小鈴鐺當即紅著臉低下了頭,語無倫次的隨口搪塞道:“乾爹,你……那個……不冷嗎?”
  聶人雄恍然大悟:“哦,嫌乾爹沒穿衣服啊!”
  然後他從床邊拎起襯衫披在了身上:“這倒也對,大姑娘了,應該多講究點。”
  小鈴鐺立刻接話說道:“對啊,我是大姑娘了!”
  聶人雄無聲一笑,又覺得她這理直氣壯的模樣有些傻頭傻腦。走到她面前停下腳步,他抬起左手,把她的蘑菇頭揉成了鳥窩:“小崽子!”
  小鈴鐺無言的只是笑,心裡快樂極了。
  聶人雄出神的凝視著她,心想家裡這個沒心沒肺的在笑,可是北京那個呢?挨沒挨駡?受沒受氣?姓衛的當時好像要瘋一樣,回去之後會不會再找她的麻煩?如果找了麻煩,她那個爹能不能護住她?
  他沒爹,不知道爹的好處。陸柔真寧願為了父親和他分開,他也不能理解,但他並不怪她。
  她心軟,她怯懦,她臨陣退縮,她沒有錯。好好一個千金小姐,還不是為了他才落到這般地步?同樣是出嫁,為什麼人家姑娘就能風光歡喜,她卻要像個賊似的夜奔出門?不怪她,怪自己。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1:06

第 21 章

  時光進入三月,聶人雄又兼了個官職——熱河前都統王誠甫終於如願做了京官,空下的都統位子被馬總長盯在眼中,因怕被其它派系的人占住,所以不假思索的先把聶人雄推了上去。
  聶人雄從此身兼二職,既是督軍又是都統,名正言順的將熱河徹底攥進手中。他畢竟還是年輕,按捺不住得意,要在督軍府內大請客。眾位有頭有臉的軍官得了邀請,連忙各自從駐地營中趕了過來;其中孟慶山更有心思,竟是提前進了一趟北京,從八大胡同叫了二十多個條子出來,用汽車一直拉到承德助興。
  慶祝那日,督軍府內從早到晚整整鬧了一天。到了天黑時分,晚宴還未結束,小鈴鐺偷偷跑去前院,覓著聲音向那燈火通明的大廳裡面窺視,就見廳中已經撤了殘羹桌椅,聶人雄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正有一位妖妖嬈嬈的小女子在劃了火柴給他點煙。聶人雄顯見是喝了不少的酒,滿臉通紅,低頭湊到火苗上吸燃煙捲之後,他扭頭去和段世榮說話,那小女子就一扭身偎到他的身邊,又抬起一隻雪白的手,去摸他的下巴脖子。
  小鈴鐺看到這裡,心中登時騰出一團怒火,認為乾爹是被壞女人占了便宜。正是咬牙切齒之際,廳內卻是爆發出了一陣大笑,其中孟慶山扯著嗓門嚷道:“老馬這個喜上加喜的主意很好,不過老馬,請問你嘴裡的這個雛兒,他媽的在哪兒呢?”
  馬錦堂師長立刻向後一躲:“娘們兒是你找的,我怎麼知道有沒有雛兒?”
  這話說出來,聶人雄和段世榮都在一旁含笑不語;而孟慶山轉向廳內這群珠圍翠繞的姑娘們,眯著眼睛笑問:“哪幾位有資格作新娘子?自己站出來吧!”
  此言一出,眾姑娘們一起又羞又笑,全都不動。孟慶山當著眾人,越發發了人來瘋,挽起袖子笑道:“你們自己不說,可別怪本師長親自動手檢查!”
  馬錦堂袖著雙手,嘿嘿的笑,忽然起身扯出一名單薄姑娘,他一邊上下打量對方,一邊帶著醉意說道:“我看這個很像。”
  那姑娘羞得抬不起頭,垂首只是揉搓衣角。而馬錦堂見此情形,有了底氣,繼續挑揀,竟然十有九中。末了把那五名清倌人推到聶人雄面前,他笑嘻嘻的一躬身:“沐帥,選一個吧。您這邊選著,那邊讓老孟換上禮服給您做儐相。”
  孟慶山不等他說完,立刻接了話道:“對,沐帥,我穿禮服做男儐相,老馬穿旗袍做女儐相。”
  話音落下,這回不光是聶人雄和段世榮一起大笑,連姑娘們都用手帕捂了嘴,一個個樂得花枝亂顫。而小鈴鐺自小聽慣了粗俗俚語,心裡明鏡一樣。想到乾爹將要和清倌人去“入洞房”,她又氣又妒,轉身就走,不能再聽下去。
  她一路穿過前院,想要回到後面樓裡。織錦長袍下擺攏住她的雙腿,每走一步都是前後受制。抬手摸上肋下紐扣,她一邊向前疾行,一邊快速解扣。撲面而來的夜風揚起她那半長的頭髮,她憤然脫下長袍,大步流星的踏上樓前臺階。
  帶著一身涼氣進入樓內,她垂手拖著曳地長袍,怒氣衝衝繼續上樓。值班的田副官站在一旁,就見她穿著貼身單衣,胸前隱隱顯出乳|頭形狀,便瞠著眼睛呆望,不料她驟然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怒問:“你看什麼?”
  田副官嚇了一跳,張口結舌的後退一步。而小鈴鐺滿頭黑髮被風吹亂,厚厚的齊劉海下面瞪起一雙大眼睛,從瞳孔裡面向外射出亮光。狠狠的橫了田副官一眼,她轉身繼續上樓,一直闖進了聶人雄的臥室。
  將手中長袍用力向下一摜,她縱身撲上大床,一聲接一聲的歎息不止,也說不出是怎樣的一種難過,只覺胸中火燒火燎,恨不能一把將心掏出來扔了。忽然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地去,她見牆上掛了一把古色古香的日本刀,便上前兩步,“唰”的一聲抽刀出來。雙手舉刀對著房門淩空劈下——她真想砍死外面那二十多個婊|子,以及攛掇乾爹入洞房的三個老王八蛋!
  正在此時,房門開了。
  聶人雄莫名其妙的看著小鈴鐺,小鈴鐺也傻了眼,握著長刀去看聶人雄。雙方對視片刻,聶人雄先開了口:“大晚上的不睡覺,在我這兒耍刀?”
  小鈴鐺飛快的心算了時間,發現不大對勁:“你不是入洞房去了嗎?”
  聶人雄走上前去,一把奪過長刀:“我入個屁!不許你碰槍,你就改玩刀了?”
  小鈴鐺一雙眼睛越睜越大,臉上也漸漸透出了笑意:“乾爹,你沒入啊?”
  聶人雄無計可施的皺起眉毛,低頭問她:“你是不是又跑到前邊聽熱鬧去了?爺們兒說話,丫頭能聽嗎?”
  小鈴鐺振振有詞的辯解:“你當我傻啊?我什麼都知道!孟伯伯攛掇你入洞房,馬伯伯給你挑大姑娘,他們兩個全是老不羞的貨!還有臉在外面叫條子喝花酒呢,當心家裡小姨太太給他們戴綠帽子!嘁!倆大王八!”
  聶人雄本來就帶了醉意,如今聽了義女這番高論,越發頭暈目眩。揮著長刀一指門口,他直接說道:“丫頭,出去。乾爹喝多了,現在要睡覺。”
  小鈴鐺彎腰撿起長袍,這回心中一片爽朗,撒腿就跑掉了。
  聶人雄終於得了清靜,然而躺在床上,卻是不能立即入睡。外面的姑娘們被三位師長分著帶走了,他不要,也不碰,因為心裡還有牽念。況且那些姑娘也入不了他的眼——沒意思,看不上。
  滿心的喜氣漸漸消散了,他在被窩裡翻了個身,睜著眼睛往窗外望。出生入死的殺到今天,他權柄也有了,財富也有了,軍隊地盤都有了,然而這樣苦盡甘來的喜悅,卻不能和親愛的人一起分享。
  他很想陸柔真,沒別的意思,想想而已,想完了就睡覺。
  如此又過了一個來月,既是春暖花開,又是青黃不接。軍隊裡面鬧了饑荒,聶人雄抓住這個機會,一邊吩咐部下師長出去找糧,一邊起身前去北京要餉。小鈴鐺聽了消息,也要同行。聶人雄略一思忖,感覺把她帶上也無妨,於是一口答應下來。
  小鈴鐺初次進京,歡天喜地,先還怯頭怯腦,等到滿街逛了兩日,她吸取了許多摩登知識,絲襪也穿上了,頭髮也燙卷了,衫子做成喇叭袖口,露出一大截子手臂。聶人雄無心管她,終日獨自出入馬總長公館。雙方嘀嘀咕咕的密謀幾日之後,他心中有了主意,表面上卻是清閒下來。
  這天清晨陽光明媚,他在衛士的簇擁下離開飯店,要領著小鈴鐺去遊頤和園。這樣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坐在汽車裡就有些浪費春光,非得騎馬才最適合。田副官去馬公館借來十幾匹高大威武的好馬,眾人吃飽喝足之後抖擻精神,騎上駿馬便往西直門趕。一路分花拂柳的到了頤和園,因小鈴鐺騎馬騎得累了,所以聶人雄賃了一隻小船,先來遊湖。
  兩人乘著小船,在昆明湖上漂來蕩去。小鈴鐺忙著欣賞湖光山色,聶人雄卻是隨手撿起船上一份報紙,百無聊賴的翻開閱讀。讀著讀著,他身上忽然一冷。
  他看到了衛英朗與陸柔真的結婚啟事,典禮日期,就是今天。
  煌煌烈日失了溫度,碧草鮮花也褪了顏色。聶人雄抬頭望向連綿青翠的萬壽山,耳邊依稀響起了喜氣洋洋的鞭炮聲響。一碧如洗的長空之下,萬丈陽光從天而降。多麼好的天氣啊,於他卻是萬箭穿身、無處可藏!
  將那份報紙緩緩投入水中,他雙手合什舉到眉心,對著遠山上的佛香閣低下了頭。無端的憶起一句佛經,仿佛是“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不記得了。
  他還在愛著她,只可惜,沒了資格。
  與此同時,陸柔真穿著喜紗,已經坐進了迎親的花汽車中。
  婚禮還是辦在了北京,因為衛家在北京有宅有院,老親戚老朋友也都在此地。兩家都不是很古板的家庭,如今的新娘子們皆穿婚紗,陸柔真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白紗依舊入不了衛夫人的眼,那也好辦,換成粉色的喜紗也就是了。
  喜紗的尺寸在一個月內改了兩次,因為陸柔真在眼看著消瘦。家裡上下都打趣她,說她臭美,一頓飯只吃一點水果。她很寬容的承認自己是在臭美,因為“冬天胖了許多呀”。
  大家都說她嫁得好,所以她就更要做出好樣子來給人看。她沒有食欲也沒有精神,可是不能讓人知道。知道了,就要生流言,生是非。她從早到晚的強顏歡笑,無論如何不肯輸這口氣。
  花汽車開起來了,衛英朗穿著黑色大禮服坐在一旁,頭髮向後梳得一絲不苟。陸柔真不看他,他也不看陸柔真。一對金童玉女並肩而坐,呆若木雞。

  第 22 章

  陸柔真其實在半個月前,就不想嫁給衛英朗了。
  衛英朗的言談舉止,表面上看起來還是老樣子,每隔個一兩天,也照例是要到陸柔真的房內打個卯。小荷在院子裡向他打招呼,他和和氣氣的微笑答應,一點紕漏也不出。
  可是關了房門之後,他便不一樣了。
  他坐在這邊的椅子上,陸柔真坐在那邊的沙發上,之間隔了老遠的距離。陸柔真知道是自己愧對了人家,極力的想要沒話找話來說,她說,衛英朗就聽著;她不說,衛英朗也不問。她抬頭,衛英朗就把目光移開;她低頭,衛英朗又開始繼續審視她。
  衛英朗不肯和她對視,心靈的交匯自然也早停了,仿佛她的眼睛裡藏了汙穢惡魔、不堪入目。
  陸柔真察覺出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窺視,一直忍著,直到忍無可忍。她站到衛英朗面前問他:“詹森,你怎麼了?為什麼要偷偷的看我?”
  衛英朗把臉扭開,神情幾乎堪稱痛苦。
  十四年的愛情,無法言喻的純潔與完美,水晶一樣彩虹一樣,史詩一樣絕唱一樣,原來卻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並沒有什麼天生一對天作之合,有的只是女人要私奔,男人做王八。
  衛英朗覺得沮喪,覺得噁心。可是這段愛情生在骨上長在肉中,甩不開擺不脫,如果當真離了陸柔真,那他自己也會去了半條命。
  越是親近的人有了變化,感覺越是詭異恐怖。陸柔真去找了父親,把衛英朗的樣子一五一十描述出來,末了哭訴道:“爸爸,我現在很怕他,能否將婚禮暫緩幾個月?”
  陸克臣沉著面孔反問:“你還有臉說這種話?”
  陸柔真立刻蒼白了臉——父親從未這樣嚴厲的對待過她。太平日子過得久了,她竟然忘了自己是戴罪之身。
  陸克臣把三女趕走之後,心中難過之餘,又有些得意。一樁驚人醜聞被他一手壓了下去,這也算是本事。
  他就知道衛英朗會很可靠——男人都好面子,哪個肯承認太太的醜事?倒是自家那幫兒女們,一個個鬥得像烏眼雞一樣,嘴敞的好像大門。說老實話,他連長子都信不過。長子那個性子,對著大少奶奶素來不藏心事;而大少奶奶雖然不善相夫教子,可搬弄是非的水準卻是一流。
  把三女嫁過去,把英朗籠絡過來。衛清華就這麼一個兒子,能不隨著和他日益親厚?當下這個世道,沒有武力的支持真不成啊!
  在婚禮之中,新人向來都和傀儡差不多,任人調度;幸而文明婚禮,洞房鬧得有限。待到夜深人散了,衛英朗帶著酒意關上房門,然後扭頭望向陸柔真——陸柔真已經換了一身紅豔豔的軟緞旗袍。房中一片大紅,她也跟著紅,連臉上胭脂都是異常的濃。可惜胭脂下麵沒有血色,她看起來更像個鬼氣森森的紙人。
  衛英朗拖著兩條腿走到床邊,疲憊不堪的坐了下來。半閉著眼睛面對了前方,他忽然用英文低低的問了一句。
  陸柔真聽清楚了,可是以為自己沒聽清楚:“什麼?”
  於是衛英朗就躲在外國話裡,又問一遍:“你還是處女嗎?”
  陸柔真腦中立時起了“嗡”的一聲轟鳴,周身血液全湧到了臉上:“你是在侮辱我嗎?”
  衛英朗冷笑了一下:“我只是不確定。”
  陸柔真淺淺的吸了一口氣,面頰滾熱,雙手冰涼。沒什麼可說的了,她有罪,她就贖罪。她辜負了衛英朗的感情,她就把一輩子全交給衛英朗。侮辱也罷,打罵也罷,全隨他。自己能忍就忍,忍不了還有一死——就這樣吧!
  衛英朗起身走到桌前,很小心的控制氣流,遊戲似的,一根一根吹熄了紅燭。
  然後他摸黑走回床邊。一聲低而短促的驚叫過後,床上翻江倒海的起了響動。布帛撕裂之聲伴隨著粗重顫抖的喘息,陸柔真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咬緊牙關,再不出聲。
  羞死也不出聲,疼死也不出聲。她瞪著眼睛望向上方黑暗,心中忽然想起了聶人雄,一滴淚水從眼角滑下去,她還是不後悔。
  一夜過後,陸柔真掙紮著早早起床。洗漱過後坐在梳妝鏡前,她就見自己面色青白,眼圈烏黑,嘴唇都是焦的。連忙把那一套化妝用品擺放開來,她將其逐樣施用,幸而是新娘子的身份,妝容濃厚也無妨。很細緻的塗抹出一張白裡透紅的臉蛋,她一邊抿著嘴唇上的鮮豔口紅,一邊歪著腦袋往發卷上揉搓生髮油。通過大梳妝鏡,她發現衛英朗又在偷看自己,可是只做不知。
  對於陸柔真來講,衛家老宅並不是陌生地方,衛督軍和衛夫人更是從小就見。衛家大小姐早已遠嫁,三小姐四小姐正值青春妙齡,五小姐是庶出的女兒,年紀尚幼,還是小童;除此之外,便是姨娘之流。
  這樣的家庭格局,和陸家很像。所以陸柔真遊刃有餘,毫不見絀;旁人看她花枝招展、笑容可掬,正是一位最標準的新少奶奶,自然也不疑心。轉眼到了回門的日子,她和衛英朗乘車回家,不想進門之後,父親卻是不在。
  眾人歡迎上來,陸雲海夫婦年紀大些,倒還穩重,陸霄漢卻是歡天喜地,滿口“三姐夫”叫個不休,又解釋道:“爸爸是清早被個電話叫去了衙門,說好轉一圈就回來的,哪知直到現在還不見影子。”
  衛英朗自自然然的笑道:“也許爸爸是被公務纏住了,一時不得脫身。”
  陸霄漢正要回答,陸安妮卻是擠上前去,挽著陸柔真說道:“三姐,你這金絲絨旗袍好華麗啊!”
  陸柔真平日和這些姐妹勾心鬥角,可在衛家住了幾日之後,如今相見,卻是感覺分外親切:“單拿金絲絨做衣裳,其實也未見得好看,非得鑲了水鑽邊子才行。”
  陸芬妮掙脫奶媽子的懷抱,跑上前來去扯三姐的旗袍下擺,陸安妮輕輕一打她的小手:“小淘氣,別亂動,水鑽都被你揪掉了。”
  趕走陸芬妮之後,陸安妮和陸柔真挽作一起,又談衣裳又談鞋子,正是滿屋熱鬧之際,大管家張世林卻是匆匆走入,對著陸雲海和衛英朗先鞠一躬,隨即急急說道:“大少爺,三姑爺,老爺子被人扣在國務院了!”
  此言一出,陸雲海先是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張世林低聲答道:“是熱河的聶督軍和山東的段督軍帶了人去,包圍國務院要餉。”
  衛英朗一皺眉頭:“要餉也是財長的事情,和爸爸有什麼相干?”
  張世林顯然也是六神無主了:“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麼被裹進去的……現在薛巡閱使和趙總司令也跟著去了,隨著鬧事要餉。大總統不出面,只怕那邊隨時會打起來。”
  陸雲海聽聞此言,癱在沙發上沒了主意,還是衛英朗站了起來:“致帥是什麼態度?”
  張世林答道:“致帥上個月帶著少爺到上海玩去了,現在沒消息啊!”
  衛英朗飛快的瞥了陸柔真一眼,隨即說道:“我這就去給家裡打電話,設法儘快救出爸爸。”
  陸柔真沒有出聲,因為“聶督軍”三個字攫住了她的心神——原來,他和她還在同一座城裡。
  衛清華在電話裡聽說親家被人扣在了國務院,先是發了一頓牢騷,認為陸克臣沒事找事,今天就不該出門;然後他派出衛隊,保護兒子去救岳父,因為知道兒子是個斯文的紈絝,所以他在電話裡還特別囑咐道:“到了那裡別管閒事,就說找你老丈人。誰敢攔你,你就揍他,聽見沒有?”
  衛英朗從來沒想過要揍任何人,他一貫愛好和平,而且身份高貴,向來也不受招惹。可是在衛隊的簇擁下趕往國務院時,他的確是想要殺了聶人雄。
  聶人雄踐踏了他最珍貴的希冀與幸福。破鏡無法重圓,毀了就是毀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2:01

  第 23 章

  衛英朗帶著自家衛隊,氣勢洶洶的趕往中南海方向。他素性安靜,不擅騎馬,這時坐在車內向外望去,遠遠就見國務院一帶圍了各家士兵,亂哄哄的全無章法。及至下車趕了過去,迎面卻是跑出一人。衛英朗定睛一看,正是國務院內的秘書長。秘書長是個旗人,名叫裕光,按照年齡來算,可做衛英朗的叔叔。此刻兩人相見,衛英朗開口便問:“我岳父在裡面如何了?”
  裕光滿頭大汗,連連擺手:“裡面幾位總長都被關進會議室了,我到鐵獅子胡同找馬總長去!”
  衛英朗聽了這話,帶著衛士就往裡闖。沿途有軍官操著山東話要來阻攔,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幸而身後的衛隊長霸道慣了,這時就一邊和那山東軍官高聲對罵,一邊護著少爺強行前進。衛英朗本意是去看望陸克臣,然而被衛隊長推著搡著,身不由己的失了方向。正是混亂之際,聶人雄和段中天從前方走了過來,雙方猛然相對,都是一怔。
  瞬間的沉默過後,聶人雄推開前方擋路的段中天,隨即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對著衛英朗當頭揮出一拳。衛英朗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子,當即順著力道摔了個仰面朝天;顧不得去擦臉上鼻血,他一個鯉魚打挺,正要起身做出還擊,不想聶人雄彎腰抓住他的兩隻腳踝,竟是扯腿把他掄了起來。衛隊長營救不及,眼看著衛英朗橫著飛起,“嗵”的一聲撞上旁邊老樹!
  這可是了不得的打法,真能震壞肺腑。衛隊長嚇壞了,又不能輕易拔槍,只得張著雙手要去拉扯少爺。哪知聶人雄抓著衛英朗的小腿不鬆手,雙臂用力大喝一聲,一個轉身把他甩到了五米開外的灌木叢中。
  旁觀眾人立時大嘩,段中天也連忙從後方抱住了聶人雄的腰,莫名其妙的驚問:“老弟,你打他幹什麼?”
  聶人雄避而不答,單是低頭扯開了段中天的雙手:“沒事,走吧。”
  然後他邁步向前,揚長而去。段中天欲言又止,回頭向後看了一眼,就見已經有人把衛英朗拖了出來,似乎並未鬧出人命,便拔腳追上了聶人雄。
  衛英朗昏了。
  衛隊長慌裡慌張的把他送去醫院。經過一番檢查之後,他得知衛英朗除了鼻樑骨斷裂之外,再無其它重傷。哆哆嗦嗦的把電話打回家中,他向衛清華如實彙報了方才的慘案。衛清華在電話裡沒說什麼,只讓衛隊長把少爺帶回來。
  衛隊長一回家,也跟著昏了——被督軍用手杖敲昏了。
  衛英朗這時清醒過來,不過是一兩個小時的功夫,他那頭臉已經腫到變形。衛清華背著手站在床前,低頭問他:“聶人雄為什麼打你?”
  衛英朗低聲答道:“有仇。”
  “什麼仇?”
  衛英朗忽然不耐煩起來,忍著疼痛一扭頭:“別問了!”
  衛清華伸手一指他的鼻尖,想要罵他,又不捨得。末了一甩袖子,他轉身向外走去:“慫貨!”
  衛清華親自趕往國務院,要會一會這聶人雄。不料在他抵達之時,國務院外的士兵已經散去,出言一問,才得知是馬總長臨危上陣,把前來要餉的眾將軍以及財政總長一起帶去面見總統了。
  衛清華不好追到總統府給兒子報仇,坐在車內略一尋思,他已明白了這場鬧劇的前因後果——馬伯庭那老狐狸借此機會,又要上位了!
  衛清華雖然心疼兒子,但是同時也有理智。鼻樑骨斷了,既不致命也不致殘,可以先放下不管。命令汽車調轉方向,他決定去和親家仔細說說這事。
  陸克臣剛剛回家,因為在國務院聽了些不恭敬的話,所以氣得直眉瞪眼。衛清華和他相見,正是兩怒湊一怒,越發怒不可遏。而陸柔真聽聞丈夫挨了聶人雄的暴打,自然做出焦慮姿態,匆匆上車回家。
  她進入新房之時,衛夫人正是坐在床邊垂淚。陸柔真當著婆婆的面,拿著手帕捂住口鼻,就像是在強忍哭泣一般:“詹森!”
  然後她蹙著眉頭趕到床前,先是看了衛英朗一眼,隨即神情悲愴的轉向衛夫人:“媽媽,這怎麼……這怎麼……”
  她嘴裡一邊說,手上一邊抓了衛夫人的手臂,渾身一起顫得厲害,仿佛是心痛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而衛夫人見兒子為了陸家被人打成這樣,心裡正有怒氣,可看媳婦難過成了這個樣子,也就不好抱怨。又因兒子鼻青臉腫的不肯理人,所以她唉聲歎氣的站起來:“柔真,你來撫慰他幾句吧。仔細照應著他的吃喝,他在外面受了欺負,如今你可要處處小心,再別讓他惱火。”
  陸柔真連連點頭,又看衛英朗,又看衛夫人,似乎對待兩邊都很牽掛:“媽媽,您放心吧,我定然上心照應著他。”
  衛夫人走後,陸柔真斥退丫頭,然後坐在床邊,臉上漸漸變成面無表情。
  衛英朗仰臥在床上,毫無預兆的忽然說道:“聶人雄把我打成這個樣子,你看在眼裡,是不是覺得很有趣味?”
  陸柔真面向窗外,聲音清冷的答道:“你也不必再說這樣的話。那天夜裡,我不後悔,如今嫁你,也不後悔。你若還有心在我身上,那我們就生兒養女,做天長日久的打算;若你對我已經無心,無非是看在兩家的面子上勉強結合,那也沒有關係。過個一年半載,你隨便尋個罪名把我休了就是。是我負你在先,你休了我,我也沒有怨言;如果我家裡不肯,我自去承認罪名,不會讓你為難。”
  衛英朗輕聲說道:“我不休你。”
  陸柔真停了半晌,末了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休我,也不理我,鈍刀子割肉,耗我一生。”
  衛英朗答道:“對了。”
  陸柔真冷笑一聲,綿裡鋼針隱隱透出尖來,閃著寒光想要紮人。
  衛英朗看著她——真面目一點一點露出來了,他想,她居然還會冷笑!
  可是,他還是喜歡偷偷的看她,因為心腸變了,軀殼沒變。
  他仍然覺得她美,在夢裡幾次三番的與她和好如初。可是一覺醒來之後,他硬是過不了心裡那道坎。人家新夫婦都是濃情蜜意,可他們兩個又是怎麼過日子的?
  衛英朗不能奈何自己,所以把希望寄託到了時間和空間上。
  他要帶著陸柔真到南邊去。也許過了一年,兩年,他就會邁過這一道坎,就會把那夜的事情忘記——不是他不想忘,是他忘不掉。
  那時他和陸柔真也還依舊年輕,一對小倆口,再生個小娃娃,多麼的好。
  衛英朗被人打得豬頭一樣,然而不思復仇,反而張羅著要離京南下。衛清華自始至終也沒能找到聶人雄,又感覺京城內的政治空氣很不對勁,便借坡下驢,做出豁達模樣,表示兒子們打架,老子才不參與。
  於是經過一番籌措忙亂之後,衛家舉家南下,回了江蘇。衛清華前腳剛走,馬伯庭後腳就把聶人雄從自家請了出去——現在不是生事端的時候,他不想讓聶人雄和衛清華大戰三百回合,所以暗暗把聶人雄藏到了自己家中。
  聶人雄打得很痛快,並且還沒打夠。只可惜衛英朗走得太遠,否則他定要找機會再打一次。衛英朗徹底搶走了陸柔真,所以對待這位新郎官,他是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2:36

第 23 章

  衛英朗帶著自家衛隊,氣勢洶洶的趕往中南海方向。他素性安靜,不擅騎馬,這時坐在車內向外望去,遠遠就見國務院一帶圍了各家士兵,亂哄哄的全無章法。及至下車趕了過去,迎面卻是跑出一人。衛英朗定睛一看,正是國務院內的秘書長。秘書長是個旗人,名叫裕光,按照年齡來算,可做衛英朗的叔叔。此刻兩人相見,衛英朗開口便問:“我岳父在裡面如何了?”
  裕光滿頭大汗,連連擺手:“裡面幾位總長都被關進會議室了,我到鐵獅子胡同找馬總長去!”
  衛英朗聽了這話,帶著衛士就往裡闖。沿途有軍官操著山東話要來阻攔,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幸而身後的衛隊長霸道慣了,這時就一邊和那山東軍官高聲對罵,一邊護著少爺強行前進。衛英朗本意是去看望陸克臣,然而被衛隊長推著搡著,身不由己的失了方向。正是混亂之際,聶人雄和段中天從前方走了過來,雙方猛然相對,都是一怔。
  瞬間的沉默過後,聶人雄推開前方擋路的段中天,隨即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對著衛英朗當頭揮出一拳。衛英朗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子,當即順著力道摔了個仰面朝天;顧不得去擦臉上鼻血,他一個鯉魚打挺,正要起身做出還擊,不想聶人雄彎腰抓住他的兩隻腳踝,竟是扯腿把他掄了起來。衛隊長營救不及,眼看著衛英朗橫著飛起,“嗵”的一聲撞上旁邊老樹!
  這可是了不得的打法,真能震壞肺腑。衛隊長嚇壞了,又不能輕易拔槍,只得張著雙手要去拉扯少爺。哪知聶人雄抓著衛英朗的小腿不鬆手,雙臂用力大喝一聲,一個轉身把他甩到了五米開外的灌木叢中。
  旁觀眾人立時大嘩,段中天也連忙從後方抱住了聶人雄的腰,莫名其妙的驚問:“老弟,你打他幹什麼?”
  聶人雄避而不答,單是低頭扯開了段中天的雙手:“沒事,走吧。”
  然後他邁步向前,揚長而去。段中天欲言又止,回頭向後看了一眼,就見已經有人把衛英朗拖了出來,似乎並未鬧出人命,便拔腳追上了聶人雄。
  衛英朗昏了。
  衛隊長慌裡慌張的把他送去醫院。經過一番檢查之後,他得知衛英朗除了鼻樑骨斷裂之外,再無其它重傷。哆哆嗦嗦的把電話打回家中,他向衛清華如實彙報了方才的慘案。衛清華在電話裡沒說什麼,只讓衛隊長把少爺帶回來。
  衛隊長一回家,也跟著昏了——被督軍用手杖敲昏了。
  衛英朗這時清醒過來,不過是一兩個小時的功夫,他那頭臉已經腫到變形。衛清華背著手站在床前,低頭問他:“聶人雄為什麼打你?”
  衛英朗低聲答道:“有仇。”
  “什麼仇?”
  衛英朗忽然不耐煩起來,忍著疼痛一扭頭:“別問了!”
  衛清華伸手一指他的鼻尖,想要罵他,又不捨得。末了一甩袖子,他轉身向外走去:“慫貨!”
  衛清華親自趕往國務院,要會一會這聶人雄。不料在他抵達之時,國務院外的士兵已經散去,出言一問,才得知是馬總長臨危上陣,把前來要餉的眾將軍以及財政總長一起帶去面見總統了。
  衛清華不好追到總統府給兒子報仇,坐在車內略一尋思,他已明白了這場鬧劇的前因後果——馬伯庭那老狐狸借此機會,又要上位了!
  衛清華雖然心疼兒子,但是同時也有理智。鼻樑骨斷了,既不致命也不致殘,可以先放下不管。命令汽車調轉方向,他決定去和親家仔細說說這事。
  陸克臣剛剛回家,因為在國務院聽了些不恭敬的話,所以氣得直眉瞪眼。衛清華和他相見,正是兩怒湊一怒,越發怒不可遏。而陸柔真聽聞丈夫挨了聶人雄的暴打,自然做出焦慮姿態,匆匆上車回家。
  她進入新房之時,衛夫人正是坐在床邊垂淚。陸柔真當著婆婆的面,拿著手帕捂住口鼻,就像是在強忍哭泣一般:“詹森!”
  然後她蹙著眉頭趕到床前,先是看了衛英朗一眼,隨即神情悲愴的轉向衛夫人:“媽媽,這怎麼……這怎麼……”
  她嘴裡一邊說,手上一邊抓了衛夫人的手臂,渾身一起顫得厲害,仿佛是心痛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而衛夫人見兒子為了陸家被人打成這樣,心裡正有怒氣,可看媳婦難過成了這個樣子,也就不好抱怨。又因兒子鼻青臉腫的不肯理人,所以她唉聲歎氣的站起來:“柔真,你來撫慰他幾句吧。仔細照應著他的吃喝,他在外面受了欺負,如今你可要處處小心,再別讓他惱火。”
  陸柔真連連點頭,又看衛英朗,又看衛夫人,似乎對待兩邊都很牽掛:“媽媽,您放心吧,我定然上心照應著他。”
  衛夫人走後,陸柔真斥退丫頭,然後坐在床邊,臉上漸漸變成面無表情。
  衛英朗仰臥在床上,毫無預兆的忽然說道:“聶人雄把我打成這個樣子,你看在眼裡,是不是覺得很有趣味?”
  陸柔真面向窗外,聲音清冷的答道:“你也不必再說這樣的話。那天夜裡,我不後悔,如今嫁你,也不後悔。你若還有心在我身上,那我們就生兒養女,做天長日久的打算;若你對我已經無心,無非是看在兩家的面子上勉強結合,那也沒有關係。過個一年半載,你隨便尋個罪名把我休了就是。是我負你在先,你休了我,我也沒有怨言;如果我家裡不肯,我自去承認罪名,不會讓你為難。”
  衛英朗輕聲說道:“我不休你。”
  陸柔真停了半晌,末了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休我,也不理我,鈍刀子割肉,耗我一生。”
  衛英朗答道:“對了。”
  陸柔真冷笑一聲,綿裡鋼針隱隱透出尖來,閃著寒光想要紮人。
  衛英朗看著她——真面目一點一點露出來了,他想,她居然還會冷笑!
  可是,他還是喜歡偷偷的看她,因為心腸變了,軀殼沒變。
  他仍然覺得她美,在夢裡幾次三番的與她和好如初。可是一覺醒來之後,他硬是過不了心裡那道坎。人家新夫婦都是濃情蜜意,可他們兩個又是怎麼過日子的?
  衛英朗不能奈何自己,所以把希望寄託到了時間和空間上。
  他要帶著陸柔真到南邊去。也許過了一年,兩年,他就會邁過這一道坎,就會把那夜的事情忘記——不是他不想忘,是他忘不掉。
  那時他和陸柔真也還依舊年輕,一對小倆口,再生個小娃娃,多麼的好。
  衛英朗被人打得豬頭一樣,然而不思復仇,反而張羅著要離京南下。衛清華自始至終也沒能找到聶人雄,又感覺京城內的政治空氣很不對勁,便借坡下驢,做出豁達模樣,表示兒子們打架,老子才不參與。
  於是經過一番籌措忙亂之後,衛家舉家南下,回了江蘇。衛清華前腳剛走,馬伯庭後腳就把聶人雄從自家請了出去——現在不是生事端的時候,他不想讓聶人雄和衛清華大戰三百回合,所以暗暗把聶人雄藏到了自己家中。
  聶人雄打得很痛快,並且還沒打夠。只可惜衛英朗走得太遠,否則他定要找機會再打一次。衛英朗徹底搶走了陸柔真,所以對待這位新郎官,他是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2:57

 第 24 章

  自從衛家南下,聶人雄便像是徹底死了心一般,把先前的事情都不大想起,一門心思只向前看。又因承德距離北京也不算遠,所以他乾脆在京城裡安了一處家,平日就在承德北京兩處來回穿梭。
  小鈴鐺在北京住得久了,終日幾乎長在了東安市場北海公園,先還打扮得奇形怪狀、不倫不類;然而女子似乎天生都有這種天分,不過是一個多月的觀察揣摩之後,她便尋到正途,形象日益得體起來。杜副官無所事事,被聶人雄叫過來專門陪伴大小姐,一身戎裝的跟著她到處走。天長日久,那些電影院遊藝場裡的紈絝少爺們都認得了她,因知道她是位督軍家的小姐,所以格外仰慕殷勤,挖空心思向她搭訕。她先還沾沾自喜,可是隨著人家相處一日兩日之後,就覺乏味,感覺這些少爺如同水蔥一般,鮮嫩歸鮮嫩,漂亮歸漂亮,可是滋味不足,意思不大。
  聶人雄自己也懂不得多少規矩,所以對她從不約束,隨她四處冶遊。這一陣子他住在北京,傍晚時分正在庭院裡面納涼,小鈴鐺忽然不知從哪裡跑了過來,對他說道:“乾爹,鈴鐺丟了!”
  原來小鈴鐺自小身上便帶著個滿是銅銹的破鈴鐺,來歷是不知道了,她糊裡糊塗的只是一直帶著。後來進了軍隊之後,聶人雄看那鈴鐺實在舊得不堪,便奪下扔了,給她打了兩個銀鈴鐺。小鈴鐺把這鈴鐺從承德帶來北京,平日就拴在床架上,一有風吹便能作響,是她頂喜歡的小物件。
  “我把它解下來放到桌子上來著。”她又困惑又焦急的告訴聶人雄:“出了趟門的工夫,回來就沒有了!”
  聶人雄懶洋洋的仰臥在躺椅上,閉著眼睛答道:“明天再打兩個就是了。”
  小鈴鐺尤不甘心,在他身邊蹲了下來:“怎麼就沒了呢?被人偷了?”
  聶人雄扭頭望向了她:“誰偷那個?又不值錢。”
  小鈴鐺長歎一聲,低頭把臉埋在臂彎之中,是苦惱透了的模樣。
  如此又過了兩三天,這日清晨,她正在臥室床上睡覺,朦朦朧朧之中忽然聽到門響,隨即傳來一串熟悉的腳步聲音。她明明聽出是聶人雄來了,然而故意裝睡,只做不知。
  她所睡的這一張床,是個西式的結構,不但方方正正的闊大,而且四面垂下白紗懸帳。聶人雄站在床尾,就見她側身抱著一條薄毯子,修長的胳膊腿兒全都齊根露在外面,皮膚倒是白淨。一隻赤腳向下一直蹬出懸帳,大腳趾頭是更長一些,腳背上還鼓著兩個通紅的蚊子包。
  聶人雄怕有蚊子再來咬她,所以彎腰一扯紗帳,把她那只赤腳遮上。小鈴鐺一動不動,就聽腳步聲越發近了,眼前隱隱有些暗,定然是聶人雄站在床前,擋住了陽光。忽然面前有了微風,細細的鈴鐺聲音響了一瞬。她想聶人雄一定是距離自己很近了,因為自己已經感覺到了他的呼吸。
  “親我一下吧。”她在心中暗暗的祈禱:“人家都說我是美人呢。”
  然而呼吸越來越遠,只有粗糙的手指輕輕一捏她的耳朵。
  待到聶人雄離開臥室了,小鈴鐺驟然睜眼,結果就看到枕邊躺著一串金燦燦的新鈴鐺。
  一挺身爬起來,她對著窗外的明媚陽光拎起鈴鐺。小金鈴鐺在斷斷續續的輕響中反射出長短光芒,她歡喜而又悵然的微笑了,一邊笑,一邊伸手撓了撓腳背上的蚊子包。
  小鈴鐺洗漱過後,換了一件水紅紗的西式連衣裙,上面露著一雙手臂,下面露著兩條小腿。至於長筒絲襪和鏤空皮鞋等物,自然也都披掛了上。歡歡喜喜的跑到聶人雄面前,她開口笑道:“乾爹,我看到了金鈴鐺!”
  聶人雄的宅院,是處寬寬敞敞的兩進四合院。至此夏季,院內樹木茂密,正是個陰涼舒適的所在。勤務兵在院內擺了一張小桌,聶人雄坐在小板凳上,正在端著大碗吃早飯。抬眼望向小鈴鐺,他就見小鈴鐺一身飄逸紅裝,亭亭玉立的站在綠樹豔陽之前,本來是張偏于單薄的娃娃臉,可因正是低頭看著自己,居然擠出一個小小的雙下巴,看起來別有一番嫩嘟嘟的稚嫩風情。
  小鈴鐺見他一味只是審視自己,不禁想入非非的害羞起來。背起雙手原地扭了幾下,她用皮鞋鞋尖輕輕去磕青磚地面:“乾爹,下午你帶我去公園逛逛,晚上一起去吃西餐好不好?”
  聶人雄夾了一筷子涼拌菜送進嘴裡:“西餐?我在馬公館吃過一次,不好吃啊!”
  小鈴鐺急忙反駁道:“不好吃,怎麼會賣得那樣貴?還有那麼多的人去吃?”
  聶人雄往嘴裡扒了一口大米飯:“讓杜希賢陪你去,他不是天天閑著嗎?”
  小鈴鐺見他鼓著腮幫子就知道吃,不禁急得猴子一般,圍著他團團亂轉。這要放到先前,興許聶人雄就把她呵斥走了;可是她如今出落成個半大不小的美人模樣,行動之間香氣襲人,讓他不能不把她當成姑娘來看待。而小鈴鐺抓耳撓腮百般懇求,最後還雙手抱拳向他拜了拜,聶人雄被她逗得笑了,只好一口答應下來。
  到了下午時分,聶人雄果然隨著小鈴鐺乘車上了大街。兩人逛了幾家商鋪洋行,旁的沒買,小鈴鐺卻是給自己添了一根花花綠綠的小馬鞭子,預備改日策馬出門,還去頤和園遊玩。
  離了大街,又去北海。聶人雄既來之則安之,一切全依著小鈴鐺。在漪瀾堂碼頭租了一隻小船,兩人泛舟水上,倒也涼快。正是有說有笑之際,忽有一隻小船緩緩靠近,船上一名西裝青年高聲喚道:“密斯聶,連著幾日不曾見了,你好嗎?”
  小鈴鐺扭頭望著那人,卻是不曾回答,單只點頭一笑。
  青年受了冷遇,似乎很不甘心,追著又問:“密斯聶,你又有了新朋友嗎?”
  小鈴鐺溜了聶人雄一眼,心裡倒是高興聽到這話:“是呀!”
  青年立刻賭氣說道:“那祝你玩的開心。”然後劃槳就走。
  未等青年走遠,另一隻小船上又有一名油頭粉面的少年高呼“密斯聶”,並且把上半身探到水面上,險伶伶的設法搭訕。小鈴鐺愛理不理,十句裡面只答一句,並且是邊答邊撤,離那少年越來越遠。那少年氣鼓鼓的坐回船上,用眼睛狠狠的去瞪聶人雄。
  聶人雄沒想到小鈴鐺竟然還很受人愛慕,心裡覺得又是好笑,又是慨歎——小崽子似的東西,一眨眼就長成大姑娘了。
  “我知道現在男女交朋友全自由。”在沒人的地方,他對小鈴鐺說道:“可是也別過分,鬧出笑話來,就不好辦了。”
  小鈴鐺雙手抱著膝蓋,歪著腦袋看他:“乾爹,我要是真鬧出了笑話,嫁不出去了,那怎麼辦?”
  聶人雄想了想,末了笑了一下:“多陪點嫁妝,總能嫁得出去。”
  小鈴鐺飄在這一片靜謐水面上,忽然起了勇氣:“乾爹,要不然,我就嫁給你吧,正好連嫁妝都省了。”
  聶人雄當即笑出了聲:“你省了嫁妝,乾爹也省了彩禮。”
  小鈴鐺不動聲色的亮了眼睛:“對呀!這不是挺好的嗎?反正你也不是我親爹。你要是不好意思,那就當咱們今天剛見面好啦!”
  聶人雄看她越說越真,心中倒是起了狐疑,可又不好深究,只得含糊著笑道:“今天這場馬屁拍得出奇,說吧,是想要錢,還是想要汽車?”
  然後不等小鈴鐺回答,他自作主張的把船靠岸。小鈴鐺張了張嘴,就沒有機會把話再說下去。
  兩人上岸之後,也不遠走,就在附近找了個茶座坐下,臨水乘涼。小鈴鐺用牙齒銜著玻璃杯中的麥管,一邊心不在焉的吸果子露,一邊反省自己方才的言行,就覺得自己那話沒說明白。偷眼向前窺視了乾爹,她見聶人雄正扭頭望著湖面風光,是個出神的樣子,睫毛濃密的垂下來,眼角幾根是特別的長,襯得一雙眼睛黑幽幽的不可測。
  小鈴鐺對他凝視片刻,最後低下頭來,心想我既有了這樣的乾爹,還要別的男人做什麼?先前我以為自己是沒見識,如今在京城裡四處走遍了,這裡的浮華少爺,我也都認遍了,看來看去,沒有哪個是比他更好的。
  思及至此,她深深後悔起來,恨自己當年沒心沒肺,認了聶人雄做乾爹——若是認他做了幹哥哥,局面或許還不會像如今這樣尷尬。忽然伸出一隻手去,她把手指搭上了聶人雄的手背:“乾爹……”
  話未說完,因為聶人雄很隨便的握住了她的手:“真涼,是不是喝果子露喝得冷了?”
  小鈴鐺心亂如麻的垂下眼簾:“哦……”
  聶人雄攥了攥她那薄而冰冷的手掌,卻是又想起了陸柔真。陸柔真那雙手是軟軟的有肉,手背上甚至帶著淺淺的小肉窩。他一直想要把那雙手送到嘴邊輕輕咬上一口,可是始終沒有機會。
  無聲的歎了口氣,他對著小鈴鐺說道:“走吧,去吃西餐。吃完了好回家。”
  小鈴鐺見此地人多眼雜,的確不是個傾訴衷腸的好場所,便款款的站了起來,隨著聶人雄向外走去。
  小鈴鐺識得路途,坐在車上指揮汽車夫前進轉彎。聶人雄漫不經心的拿起她買的那條小花馬鞭,隨手擺弄著玩。及至汽車開到了西餐館子,副駕駛座上的一名副官跳下來為他打開車門,他依舊是一邊雙手纏著馬鞭,一邊隨著小鈴鐺向內走去。
  西餐館子的裝飾,很是講究一點美的情調,加之沒到飯點,食客稀少,更顯得安靜幽雅。小鈴鐺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自己看著菜牌子逐樣點了幾樣菜品。而聶人雄環顧四周,就見身邊圍了小小屏風,正好能夠遮住客人,既像雅間,又不憋悶,環境果然是好。
  等到西崽下去了,小鈴鐺清了清喉嚨,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從何說起。待到西崽把開胃湯和兩份牛排端上來了,她雙手拿起刀叉,終於是心跳著開了口:“乾爹,其實我……”
  她剛把話說到這裡,外面卻是傳來一陣高亢的談笑之聲。其中一個聲音十分熟悉,讓她不禁愣了一下。而聶人雄當場面目變色,一挺身便繞過屏風走了出去!
  他一露面,談笑聲音戛然而止。阮平璋瞪著眼睛後退一步,結結巴巴的開了口:“喲,聶、聶……”
  聶人雄咬牙切齒的怒道:“你他媽的還有臉和我說話!”
  隨即他揚起手中的小花馬鞭,劈頭就抽。阮平璋見勢不妙,也顧不得朋友在場了,扭頭向外就跑。聶人雄拔腿直追,跟隨其上。
  這時正是下午時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阮平璋穿了一件湖色長袍,本來是個瀟灑的派頭,然而如今抱頭鼠竄,自然也就瀟灑不起來。聶人雄在後方緊追不捨,一鞭接一鞭的,全抽在了他的後背上。夏季天熱,衣衫單薄,他疼的且逃且罵:“姓聶的,老子現在也不在你手下吃飯了,你憑什麼還來打我?”
  聶人雄眼看著就要把他抓住,然而總是差了那麼一分半毫:“許你當初殺我,不許我現在打你?”
  阮平璋拎起袍襟,跑得耳邊風聲呼呼作響:“那也不能怪我!誰知道你有後來的大運?我哪想到憑你那個幹法也能當上督軍?鳥擇良木而棲,老子看不上你,你還有意見嗎?”
  說完這話,他忽覺後衣領一緊,卻是已然落入了聶人雄的手中。
  聶人雄從小和他一起混到大,嘴上從來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如今也不回罵,直接出拳把他打倒在地。一腳踩上他的肚子,聶人雄揮鞭就抽,鞭梢尖嘯著往下落。阮平璋雙手捂住了臉,就覺身上火燒火燎的疼。而那小花馬鞭本是女子用來催馬的小玩意兒,美則美矣,並不結實,不下幾鞭便散碎開來。
  聶人雄恨他當年不但帶兵叛逃,而且開槍要殺自己。扔了馬鞭彎下腰去,他拖起阮平璋繼續拳打腳踢,阮平璋明知自己打不過他,乾脆當街求饒。正是鼻青臉腫丟人現眼之際,小鈴鐺穿著高跟鞋從後方攆了上來。一見此情此景,她立刻明白過來。俯身脫下腳上一隻皮鞋,她跟著湊上前去,用那鞋跟在阮平璋的腦袋上狠敲一陣。阮平璋被她打得很痛,掙紮著扭過頭來:“哎呀我操,你誰啊?”
  小鈴鐺俯身穿上了鞋,然後大聲答道:“我是小鈴鐺!”
  阮平璋終於是熬不住打了,縱身一撲抱住了聶人雄的腰,帶著哭腔喊道:“大哥,想我十二歲那年就認識了你,吃一個餅子我給你掰一半,吃一口肉我給你留半口,你受了槍傷沒有人管,是我背著你去縣城找大夫……我的確是對你開了槍,可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當時不是氣糊塗了嗎?”
  聶人雄根本不吃他這一套,一腳把他蹬出老遠:“你少和我扯淡!”
  然後他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如何罵起,幸而打足一頓,出夠了氣,便是伸手拉過小鈴鐺,轉身揚長而去。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3:19

第 25 章

  阮平璋在胡同口下了人力車,付過錢後邁步前行。這是一條很規矩體面的大胡同,兩邊都是方方正正的好房子,他數著門牌號向前慢慢走,沒走出多遠就不數了,因為看到了前方一戶宅門前的衛兵。
  停下腳步歇了歇腿,他提起一口氣,繼續向前走去,最後停在衛兵面前,他客客氣氣的說道:“勞駕,我是聶督軍的老兄弟,今日特來拜訪。”
  衛兵都是從熱河新調過來的,並不認識他。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之後,其中一人答道:“你等著啊!”然後轉身跑入門內。
  不過片刻的工夫,杜副官雙手戴著軍帽走了出來,迎面看到長衫飄然的阮平璋,當即就目瞪口呆的“喲”了一聲,隨即轉身也往回跑。阮平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杜希賢,你哪裡逃?快點把我帶進去!”
  杜副官不得脫身,看著他左右為難:“這個……那個……阮參謀長,許久未見,沒想到您還活著……”
  阮平璋聽了他這番妙語,氣得罵道:“放你娘的屁!你不見我,我就死了?”
  杜副官受了他的推搡,身不由己的邁步跨過門檻:“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話未說完,他抬頭看到了從後院走出來的聶人雄。
  聶人雄正在家中避暑消夏。雙手托著長長一瓣冰鎮西瓜,他站在廊下石階上,一邊抬眼盯著阮平璋,一邊低頭啃了一口西瓜。三嚼兩嚼的吐出幾粒黒籽,他氣色不善的開口問道:“你怎麼來了?”
  阮平璋穿著一件白秋羅長衫,頭髮俐落,臉也白淨,就是面頰上帶著幾處紅傷,正是聶人雄昨日的成績。對著聶人雄點頭一笑,他厚著臉皮說道:“我來瞧瞧你。”
  聶人雄低頭又咬一口西瓜,隨即答道:“好馬不吃回頭草,滾蛋!”
  阮平璋背過一隻手去,風度翩翩的答道:“你就當兄弟是頭驢好了。”
  聶人雄向前邁步,慢慢踱到他的面前:“怎麼著?在何致美那裡混得不如意?”
  阮平璋一派和氣的答道:“倒是有吃有喝,就是閒散著沒差事。”
  聶人雄咬下一口西瓜,不置可否的慢慢咀嚼,然後“噗”的一聲,連瓤帶籽吐了他一臉。他閉著眼睛向後一躲,長衫前襟早已染上紅色汁水。抬起袖子一抹頭臉,他後退一步急道:“你他娘的——有話說話行不行?”
  聶人雄冷著臉,把手中西瓜用力向下一摜。轉身就近進入廂房,片刻過後他出了來,將一把左輪手槍扔到阮平璋面前:“先把這關過了,否則你沒資格對我說話!”
  阮平璋當即哭喪了臉:“不是——昨天在大街上,你都把我打成那樣了,還不夠嗎?”說完他一掀長衫下擺,露出右腿:“你看你看,我現在還瘸著呢!”
  聶人雄一言不發,直接當胸一腳,把他踹得向後跌坐在地。而阮平璋和他相處日久,最懂他的脾氣秉性,這時就急促的歎息一聲,然後慢慢伸手,握住了手槍。
  可憐巴巴的抬起頭,他問聶人雄:“打哪兒啊?”
  聶人雄面無表情的俯視著他:“隨便。”
  阮平璋是個勻稱的身材,周身上下沒有肉厚的地方。自己伸手摸向大腿,他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把槍口抵了上去——其實這也不算冤屈,他知道自己當初是心太狠了,反叛歸反叛,可是不該對著聶人雄開槍。如今自己吃顆子彈,正是一報還一報。
  咬緊牙關屏住呼吸,他一橫心,扣動了扳機。
  然而預計中的槍聲並沒有響起來——沒有子彈,空槍!
  阮平璋睜開眼睛,皮膚滲出一層黏膩冷汗,同時就聽聶人雄說道:“阮平璋,我也記得我們是從小的兄弟,我也記得你吃一個餅子會分我一半,吃一口肉會分我半口。所以這回我饒了你。記住,你是想殺我而不能,我是能殺你而不肯。”
  阮平璋微微喘了粗氣:“我記住了。”
  然後他抬起衣袖,抹去額頭汗水,聲音很輕的說道:“聶人雄,你嚇死我了。”
  正當此時,小鈴鐺踢踢踏踏的跑了出來。
  小鈴鐺這一陣子十分臭美,在家裡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忽見前院地上坐著個滿身狼藉的熟人,她停下腳步,因為深恨對方背叛乾爹,所以也不叫叔叔了,開口便問:“阮平璋,你怎麼又來了?”
  阮平璋扭頭望去,臉上顯出困惑神情:“你誰啊?”
  小鈴鐺狠狠的橫了他一眼:“我小鈴鐺!”
  阮平璋東倒西歪的爬起來,發現這小鈴鐺和昨日相比,仿佛又是變了模樣。上下將她打量一番,他頗為驚異的說道:“一年不見,你……長大了?”
  小鈴鐺把臉一扭,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兩片薄嘴唇撇著,本來塗抹了厚厚的口紅,可因剛剛吃過西瓜,所以如今口紅半褪,雖失濃豔,卻添清麗。
  阮平璋記憶中的小鈴鐺,乃是個單單薄薄的假小子,哪知如今再見,對方居然出落成了個小佳人的模樣,一張面孔白嫩嫩,一雙眼睛水盈盈,一身旗袍箍在身上,隱隱也是個前撅後翹的坯子。百思不得其解的盯著小鈴鐺,他感到無比驚訝:“我說你……變得挺快啊!”
  小鈴鐺生著一張小臉,口鼻也小,唯有一雙眼睛最大。大黑眼珠滴溜溜一轉,她對阮平璋翻了個淋漓盡致的白眼,然後把頭一昂,擺出不好惹的架勢回後院去了。
  阮平璋洗了把臉,留在聶宅吃了頓晚飯。大熱的天,飯是米粥,菜也清淡。兩人坐在院內,隔著一張小桌呼嚕呼嚕喝粥。聶人雄伸筷子去夾雞絲拌黃瓜,偏偏阮平璋也看上了它。兩人筷子絆到一起,聶人雄一瞪眼睛:“你他媽的還敢跟我搶?”
  阮平璋撤回筷子,隨便夾了一點炒豌豆苗:“哼,我是一步走錯了路,一輩子抬不起頭。”
  然後他轉頭望向正房:“小鈴鐺怎麼不出來吃飯?”
  聶人雄低頭答道:“她吃了一下午的點心,早飽了。”
  阮平璋笑了一下,自言自語的又道:“這丫頭,變得真快。”
  小鈴鐺看不慣阮平璋——早在阮平璋還未反叛的時候,她就看不慣他,因為他牙尖嘴利,總擠兌聶人雄。
  因為阮平璋賴著不走,一直在院子裡和聶人雄嘁嘁喳喳,所以她自顧自的早早洗漱更衣,打算上床睡覺。天氣太炎熱了,直到夜裡才有了幾絲涼風,窗子全大開著,只放下一層薄薄紗窗遮擋蚊蟲。小鈴鐺本就不困,又聽那一串小金鈴鐺懸在頭頂,隨著夜風不住作響,便起身將它摘了下來放到窗邊桌上。這回房內安靜下來,她回到帳內,仰面朝天的閉了眼睛。
  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正是睡得朦朧,忽然下意識的感覺房內有些異樣。睜開眼睛猛然坐起,她就見一隻黑黢黢的東西盤踞在窗臺上。抬手“啪”的一聲打開電燈,她在瞬間就見一隻黑貓竄出窗口。下床上前一瞧,桌上的小金鈴鐺也不見了。
  她急了眼,拉開房門就往外追。而那黑貓在院內飛簷走壁,嘴角金光儼然,叼著鈴鐺只是亂竄。四周圍牆高聳,這貓逃不出去,放了鈴鐺退到牆角,豎著一身的黑毛髮出怪叫。小鈴鐺本是銳不可當的要打死它,然而此刻見它面目猙獰,一雙眼睛亮閃閃的帶著螢光,鬼火一般,心中不禁就有些怯。後退一步環顧四周,她正要找件合手的武器,哪知那貓覺出危機,“喵”的一聲竟是撲了上來。小鈴鐺躲閃不及,踢出一腳,沒踢到貓,反是甩飛了腳上拖鞋。就在這時,對面房門忽然開了,聶人雄穿著汗衫褲衩走了出來:“大半夜的,你——”
  話未說完,小鈴鐺已然撲進了他的懷中:“乾爹,野貓!”
  聶人雄轉身把她推到後方,然後向前走近黑貓。那黑貓照例還是齜牙豎毛,哪知聶人雄動作極快,彎腰一把攥住它的後腿,拎起來淩空飛速掄了兩圈,隨即順著力道直接把它扔到牆外去了。
  拍拍雙手轉過身來,他對小鈴鐺說道:“沒事了,睡去吧!”
  小鈴鐺本是要睡,然而心思一轉,她突然有了主意。先是單腳跳過去彎腰撿起小金鈴鐺,緊接著她回到聶人雄面前,嘟著嘴說道:“乾爹,你看,野貓把紗窗弄破了,鑽進房裡嚇我一跳。萬一後半夜它又回來了,怎麼辦啊?”
  聶人雄見她是個金雞獨立的姿勢,就伸手扶住了她:“明天給你換副結實紗窗,今晚你到我房裡睡,我去前院睡。”
  小鈴鐺聽到這裡,有話要說,可又覺得這話若是當真說了出來,未免過於出格。腦筋飛快的轉了一圈,她最後覺得這話不說不行,還是得說。
  一手握住聶人雄的手臂,她站在大月亮下,很熱切的仰頭說道:“乾爹,一起睡吧!”
  聶人雄愣了一下:“啊?”
  小鈴鐺縱身一躍,直接向上跳到他的懷裡:“乾爹,我們一張床睡吧!”
  聶人雄下意識的抬手攔腰抱住了她。無言的怔了片刻,他探頭用面頰去貼了小鈴鐺的額頭:“發燒了?”
  小鈴鐺不男不女的混了十幾年,先是四處流浪,後是進入軍隊,雖然如今看著也是姑娘模樣,其實心思觀念和普通少女大不相同。抬手緊緊摟住聶人雄的脖子,她也不把貞操當一回事,急切的表白道:“我沒發燒,我喜歡你,想和你入洞房!”
  聶人雄一仰頭,皺著眉頭看她:“瘋了?”
  小鈴鐺光著手臂大腿,如今肉貼肉的摟抱著他,一顆心越跳越快,幾乎焦躁起來:“乾爹,你看看我,我不小了,我也是個女人了!”
  然後她慌裡慌張的伸過頭去,想要去親聶人雄。聶人雄冷不防的被她重重啄了一口,心裡明知道這不對勁,然而正如小鈴鐺所說,懷裡這位“也是個女人了”。圓圓的屁股細細的腰,帶著熱騰騰的女體香氣,讓他竟是有點放不下手。雙手托抱著小鈴鐺站在月光之中,他忽然六神無主起來。嘴唇上傳來溫熱的觸感,小鈴鐺也不會親嘴,單是對他胡吮亂咬。他有些戰慄,懷裡的肉體已經燙得像火炭一樣了。
  夢遊一般拖動雙腿,他抱著小鈴鐺回了臥室。彎腰把小鈴鐺放到床上,他用力扯開對方雙臂:“行了,乖乖睡覺!”
  小鈴鐺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愛上自己,恨不能把心掏出來給他看看。力大無窮的揪住聶人雄的汗衫領口,她氣喘吁吁的說道:“你別走,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不要我?”
  聶人雄直不起腰,只能俯身近距離的面對了小鈴鐺——為什麼不要她?不為什麼,就是從來沒有過“要她”的念頭。雙手握住小鈴鐺的腕子,他也亂了,壓低聲音怒道:“鬆手!”
  小鈴鐺惡狠狠的瞪著他,眼睛都紅了:“我不!”
  她才不鬆手!她是沒有千軍萬馬,她若是有了千軍萬馬,搶也要把聶人雄搶到自己身邊!
  聶人雄氣咻咻的面對了她:“還鬧?”
  小鈴鐺探頭狠親了他一口:“沒鬧!我他媽的沒鬧!”
  聶人雄用力一扯她的雙手,只聽“嗤啦”一聲響,汗衫領口竟是被撕裂開來。聶人雄趁機直起了腰,見小鈴鐺還不鬆手,索性抓住前襟徹底撕開,光著上身走了出去。
  小鈴鐺喘著粗氣躺在床上,雙手緊緊的握著拳頭,手指痙攣著不能鬆開。一個男人,找一個女人,天經地義的事情,為什麼乾爹就不要她?不很愛她也沒關係的,為什麼連要都不肯要?
  杜副官躺在前院廂房的小床上,側身騎著被筒子睡的正香。忽然身邊一沉,有了動靜。他迷糊著轉過身來,很舒適的把一條腿抬起來搭上對方腹部。
  半分鐘後,他冷不丁的睜開了眼睛:“誰?”
  聶人雄的聲音在黑暗中響了起來:“我!”
  杜副官驟然坐起,同時倒抽一口冷氣,喉嚨中發出“呃”的一聲:“沐帥!”
  聶人雄低聲說道:“躺下睡覺,不許聲張!”
  杜副官屏住呼吸,直挺挺的靠邊躺了回去,整整一夜,一動不動。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3:41

 第 26 章

  小鈴鐺在聶人雄的床上輾轉反側,心裡難過的像火燒一樣,也說不出要怎樣才好,只恨不能沖到聶人雄面前,開膛破肚給他看清自己的心腸。說了他不聽,給了他不要,她抓心撓肝的翻來覆去。把聶人雄的破汗衫蒙到臉上,她忽然感覺悲不可抑,張大嘴巴想要痛哭,可是又沒有眼淚,只從喉嚨裡發出了幾聲乾巴巴的哽咽。
  如此熬到淩晨,她的激動情緒略略平復下來,又是疲憊的不堪,便迷迷糊糊的打了個盹兒。
  再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大亮,她呆呆的坐了起來,頭腦中漸漸有了理智,這時再是回首昨夜舉動,她滿臉通紅,也覺得自己像個沒羞沒臊的瘋子。伸腳下去穿了聶人雄的大拖鞋,她踢踢踏踏的垂頭向外走去,哪知剛剛推門邁出一步,便和聶人雄打了個照面。
  聶人雄已經在前院洗漱過了,身上穿了件半舊的襯衫,睫毛和頭髮都是濕漉漉的烏黑。背過雙手低頭望著小鈴鐺,他忽然笑了一下:“醒了?”
  小鈴鐺用眼角餘光瞥到了他的笑容,心中立時輕鬆許多,嘴裡囁嚅著也能說出話了:“乾爹……”
  聶人雄抬手在她頭上揉了一把:“鬧夠了沒有?”
  小鈴鐺雙手抓著睡袍兩側,蚊子似的哼道:“我……”
  聶人雄怕她繼續胡說八道,連忙又道:“在乾爹身邊長大,就要嫁給乾爹?你是大小姐,還是童養媳?乾爹這麼抬舉你,你小小年紀,怎麼就不知道要個好?”
  然後他點了點頭:“不過還好,總算你沒鬧著要嫁給杜希賢。”
  小鈴鐺靠著門框,胸中塞著一團亂麻,堵得滿心話語說不出來:“乾爹,我是真的……”
  聶人雄心如明鏡,所以故意不肯讓她把話說完:“真什麼真!回房穿衣服去!杜希賢馬上就要過來換紗窗了,你就這麼光溜溜的滿院跑?”
  小鈴鐺一聽這話,果然是快步回了臥室。而聶人雄長出了一口氣,心裡也是七上八下。這若是個歡場女子,那玩就玩了,睡就睡了,最後不過是花兩個錢而已;可這是小鈴鐺,這是“自己人”。
  他得對她負責,如果當真發生了關係,他就得管她的一生一世。
  其實管她一生一世,也沒什麼,橫豎他管得起。但話說回來,他畢竟年紀還輕,對於婚姻又是特別的慎重。雖然小鈴鐺年少健康美麗,雖然小鈴鐺對他一片赤心,可是在他眼裡,小鈴鐺再怎麼好,也越不過心中曾有的那個人。讓他娶小鈴鐺,他始終是不甘心——“縱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杜副官帶著工具進了後院,要給小鈴鐺換副結實紗窗。他一夜沒睡好,哈欠連天,眼圈泛黑,無精打采的幹活。而小鈴鐺裝扮完畢之後,卻是發現聶人雄已經拋下自己出門去了。
  聶人雄去了一趟馬公館,和馬伯庭總長密談良久,到了下午,段中天督軍從濟南趕了過來,三人繼續謀於密室,也不知是商議何等大事,竟然通宵達旦。
  小鈴鐺苦等一夜,不見他回來,就懷疑他是逛窯子去了。乾爹身邊沒有女人,逛窯子也是正常的事情,她盤腿坐在大床上,一聲接一聲的歎氣,只覺心有餘而力不足——心中太有餘,力又太不足。
  到了翌日,她也無心出門去逛,單是悶在家裡發呆。正是百無聊賴之際,阮平璋卻是來了。
  阮平璋似乎認為小鈴鐺的變化很不可思議,對她不住的上下打量。小鈴鐺穿了件白底紅柳條的長衫,赤腳趿著軟底拖鞋,被他看得幾乎有些不安:“阮平璋,他不在家,你改天再來吧!”
  阮平璋抬手摸著下巴,笑吟吟的問道:“原來不是叫我叔叔嗎?現在怎麼換了稱呼?”
  小鈴鐺正色說道:“你不是個好東西,沒資格做我的長輩!”
  阮平璋看她面孔薄施脂粉,兩片薄嘴唇上卻是用了心思,亮晶晶的鮮紅欲滴。一張單薄的娃娃臉上,格外顯出了大黑眼睛和小紅嘴唇,倒是一種很特別的化妝方法。雙手環抱在胸前,他含笑說道:“人大了,脾氣也大了,是不是聶人雄一直很寵著你?”
  小鈴鐺一聽這話,正是觸動心事。抬頭看了阮平璋一眼,她剛要說話,不想院門外忽然響起汽車喇叭。“砰砰”幾聲車門開合過後,聶人雄帶著田副官走了進來。
  小鈴鐺立刻來了精神:“乾爹,你怎麼才回來?”
  聶人雄一臉倦容,低聲答道:“困了。”然後又問阮平璋:“有事?”
  阮平璋一如既往的笑呵呵:“沒事,來看看你。”
  聶人雄不再理會,大步流星的走入後院。小鈴鐺猶豫一下,隨即跟他進了屋子。聶人雄脫了衣裳,她就伸手去接;聶人雄坐到床邊,她便蹲下來為他解鞋帶。田副官躍躍欲試的站在一旁,竟然插不上手。阮平璋也踱過來了,站在門口含笑旁觀。
  聶人雄勞心一夜,如今困得昏天黑地。抬腿滾到床上,他閉著眼睛說道:“小鈴鐺,晚上會有人給你打電話。”
  小鈴鐺一愣:“誰?”
  “蘇次長家的五少爺。”
  小鈴鐺莫名其妙:“我不認識他呀!”
  聶人雄背對著她,聲音越來越低:“吃頓飯就認識了。那小子比你只大兩歲,年紀正合適,你們一起……”
  鼾聲替代了言語,不過後邊也是不言自明——聶人雄給她找了一位男朋友!
  當著田副官和阮平璋的面,小鈴鐺不動聲色,緊緊的閉嘴回房去了。
  及至到了傍晚,果然有位青年打電話來,客客氣氣的請她出去吃飯。她一團和氣的答應下來,換了衣裳打扮妥當,乘坐汽車前去赴約。聶人雄看她一本正經的做著準備,便是放心下來,自顧自的和阮平璋閒聊世事。
  再說那小鈴鐺如約抵達飯館雅間,果然是與蘇五少爺見了面。蘇五少爺生得不高不矮、不醜不俊,臉上塗著美國雪花膏,身上噴著巴黎香水,手指甲上都抹著油,倒是很紳士派,見了小鈴鐺便一鞠躬:“密斯聶,你好。敝姓蘇——”
  小鈴鐺未等他把話說完,便把漆皮手袋往桌上一扔,隨即大喇喇的坐了下來,將手一揮:“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是蘇家老五!”
  說到這裡,她又一拍桌子:“夥計!點菜!”
  夥計早在雅間外面候著了,這時得到召喚,趕忙掀簾子進了門。而小鈴鐺翹起二郎腿,一邊用皮鞋尖篤篤的磕著桌腿,一邊看著菜牌子說道:“韭菜盒子先烙十個,醬肘子來一個,要大個的,越肥越好,再要一樣清燉鯽魚,一樣紅燒蹄髈。”
  說到這裡,她把菜牌子往蘇五少爺面前一丟,然後仰頭又吩咐道:“給我上一瓶涼啤酒,一頭蒜。”
  夥計沒見過口味這般油膩的小姐家,幾乎驚呆。而蘇五少爺雙手拿起菜牌子,就像被嚇著了一樣,唯唯諾諾的又點了幾樣清淡菜肴。待到夥計夾著菜牌子退下去了,他小聲搭訕著問道:“密斯聶,你倒是個……爽快的性格呀!”
  小鈴鐺打開小漆皮包,拿出香煙點了一根,深吸一口撅嘴吐了個煙捲,她往桌布上面彈了彈煙灰,然後嚴肅的點了點頭:“那是,姑奶奶天生就這樣!”
  蘇五少爺搓了搓手:“呃……密斯聶平時有什麼愛好呢?”
  小鈴鐺答道:“沒什麼愛好,沒事就去逛大街。”
  蘇五少爺沉吟著又問:“都常逛什麼地方呢?”
  小鈴鐺又吸了一口香煙:“唉,哪兒熱鬧就往哪兒擠唄!”
  這時夥計開始逐樣上菜。小鈴鐺把半截香煙隨手一扔,也不讓人,自己先倒了半杯啤酒一飲而盡,然後直著眼睛打了個響嗝,震得蘇五少爺一哆嗦。
  夏季炎熱,小鈴鐺這一天都沒正經吃飯,如今到了晚上,腸胃早空了,正好由著性子大嚼一場,吃了個滿嘴流油,並且以蒜佐餐。吃飽喝足之後,她叉開雙腿,一腳蹬在身邊的空椅子上,又對著蘇五少爺很細緻的剔了剔牙。最後扯起桌布一抹嘴,她拎著小漆皮包站了起來,大模大樣的說道:“味道不錯,我吃飽了。多謝你請客,改日再會吧!”
  說完這話,她揚長而去。坐上汽車回到家中,她歡歡喜喜的進院就喊:“乾爹,我回來啦!”
  聶人雄從後院踱了出來,開口問道:“蘇五少爺怎麼樣?”
  小鈴鐺喜笑顏開的答道:“還行,挺好。”
  聶人雄忽然感覺有些不大對勁。頗為狐疑的審視著小鈴鐺,他抽了抽鼻子:“你這是吃了多少蒜?”
  小鈴鐺痛快的答道:“一頭。”
  聶人雄皺起眉毛:“我讓你去結識男朋友,你在人家面前吃了一頭蒜?”
  小鈴鐺不假思索的答道:“蘇五少爺也嚼了兩根大蔥。”
  聶人雄難以置信的露出驚訝表情:“不會吧?”
  小鈴鐺答道:“我們坦誠相待嘛!”
  小鈴鐺回房換了衣裳洗了臉,然後很有眼色的跟在聶人雄身邊,又給他倒茶水,又給他切西瓜,還搖著扇子為他驅蚊子。聶人雄知道她的心思,見她像個小狗腿子似的一味獻殷勤,心裡就有些不忍。
  “世家子弟,我們高攀不起。”他對小鈴鐺說:“一般人家的少爺,總能由著你隨便挑選。蘇次長那人挺文明,兒子想必也不會差,就是窮了一點。窮倒是沒有關係,橫豎乾爹不缺錢。”
  小鈴鐺老老實實的做領教狀,其實心裡不以為然。她雖是個少女的身份,可內心裡總像是藏了一股子野獸氣。縱算是天王老子對她發號施令,她也有膽子陽奉陰違。
  如此又過幾日,蘇五少爺再未露面。聶人雄知道這是對方沒有看上小鈴鐺,反倒回家對她安慰了幾句。小鈴鐺嘴上不說,心中得意,同時手腳加緊勤快,想用自己的誠意來打動聶人雄。

  第 27 章

  聶人雄本就是個胸懷大志的人物,如今心無旁騖,更是把精力全傾注在了仕途上面。馬伯庭聯絡了北邊幾位手握重兵的督軍,想要策劃一場運動。暗暗的計議許久之後,政府內部果然起了混亂,不但總理辭職,而且內閣解散。馬伯庭趁此機會,煽動一批軍警界的領袖前往總統府,以著索餉的名義大肆鼓噪。其實像聶人雄段中天之流的大軍頭,掌管著一省的土地稅收,哪裡當真拮据?無非是別有用心、渾水摸魚罷了。
  大總統見勢不妙,躲在府內不肯露面。其餘高官之中,有些人是預備頤養天年的,倒還鎮定;有些人還準備著更上一層,自然便要慌亂。其中陸克臣最是惶恐,因為與馬伯庭向來不和;馬伯庭若是上了位,他不但永生別想去做總理,而且恐怕連總長位子都不能保。
  這個時候,他只好去找了何致美,想要攛掇著對方去和馬伯庭競爭。那何致美貌似粗豪,其實粗中帶細。日娘搗老子的幫著陸克臣痛駡了一頓馬伯庭,他那屁股沉在沙發裡面,卻是絲毫沒有行動的意思——馬伯庭搞的軍事聯盟太大了,他可犯不上去以卵擊石。
  慷慨激昂的亂扯一通之後,他問陸克臣:“衛清華是什麼意思?”
  陸克臣立刻來了精神:“我那親家自然是絕不希望馬伯庭出頭。他說如果馬伯庭當上了總統,那他就在江蘇宣佈獨立。”
  何致美一聽這話,覺得過於誇張,所以談笑風生的做了點評:“吹牛×!”
  何致美一直和陸克臣與衛清華保持著良好的交情,不過如今事態一亂,他冷眼旁觀,就覺得這二位好友全壓不住陣,似乎都有些蠢頭蠢腦,心中就十分不屑。按兵不動的蟄伏下去,他決定單挑大旗,不和兩頭蠢驢為伍。
  而陸克臣一貫精明,如今看他虛情假意的只是敷衍,心中便是慨歎良多,心知自己雖在政壇上有些名望,可是在這些軍閥面前,力量微薄,真就像屁一樣。很識相的起身告辭,他坐上汽車往家裡趕,哪知半路又遇到遊行抗議。汽車逆著人潮開不動,只得靠邊停下。他下了汽車站在路邊,面無表情的望著遊行隊伍發呆,頭腦之中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嚇了一跳,扭頭看時,又嚇一跳——聶人雄!
  聶人雄的汽車也是被遊行大潮沖到了路邊,一群衛士全副武裝,圍著汽車做警戒狀。對著陸克臣微微彎下腰,聶人雄開口問道:“老爺子,你還好啊?”
  陸克臣頓時有些六神無主,下意識的略一點頭:“聶將軍。”
  聶人雄又問:“你家三小姐,還好啊?”
  陸克臣一聽這話,不禁勾起滿腔憤恨,中氣十足的答道:“好!”
  聶人雄聽說這老爺子畢生之願望就是要當總理,不過照著目前的形勢來看,這個願望完全沒有實現之可能。他若有所思的凝視著陸克臣,一個半老頭子當然是沒什麼好看,不過陸家父女比較相像,都有著透明淺淡的大眼睛。聶人雄心想去年兩人若是真的私奔成功了,現在自己正該喊他一聲爸爸。
  遊行隊伍走過去了,街上慢慢恢復空曠。聶人雄對陸克臣說道:“過幾天,也許要到府上奉看。”
  陸克臣看了他一眼,然後也沒說什麼,彎腰鑽進了汽車裡。
  街上一遇,讓聶人雄忽然發現了陸克臣的價值。驅車來到馬公館,他和馬伯庭關門密謀一場。馬伯庭聽了他的主意,先是詫異,隨即仔細一想,竟是很有道理。於是雙方一拍即合,當場做了決定。
  如此又過了三天,大總統依舊堅持著不肯辭職。而南邊的衛清華等人眼看情勢不妙,便開始暗流洶湧的活動起來。這日下午,陸克臣正在家中長籲短歎,不想忽有聽差來報,說是聶將軍來了。
  他莫名其妙的出來接待了聶人雄,而聶人雄坐定之後,先是扭頭環顧了四周,心中暗想:“這就是柔真的家。”
  然後他從懷裡摸出一張支票,探身送到陸克臣面前的紅木茶几上:“老爺子,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當初走投無路,搶了你五十萬,實在不對。如今我如數歸還,另加十萬利息,這事就算過去了,好不好?”
  陸克臣拿起支票一看,見上面赫然寫出了六十萬的數目字,驚詫之餘,幾乎忘記歡喜:“這、這……”
  聶人雄輕聲說道:“老爺子,收著吧。一來這是你應得的,二來也表出了我的誠意。”
  陸克臣疑惑的看著他:“你的誠意?”
  聶人雄冷森森的一笑,開門見山的問道:“老爺子,想不想高升一步?”
  陸克臣抬眼望向了他,沉默半晌之後,才開口問道:“什麼意思?”
  一場密談過後,聶人雄心滿意足的離了陸宅。躊躇滿志的坐上汽車,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頭髮,心中十分自得——自己不是一名標準的政客,然而頭腦轉起來比政客更靈活。這實在是一件值得自傲的事情。
  他是走了,陸克臣背著雙手,卻是獨自在書房內踱來踱去、心潮起伏。正是思索不清之時,聽差敲門送進一封信來。他拿起一看,正是三女兒從南邊寄過來的。
  陸克臣歎了一口氣,他現在幾乎怕收到陸柔真的信。信封沉甸甸的,裡面千言萬語,都是苦水。前人不知今事,今人不知後事。他忽然後悔起來——如果今日聶人雄不來,他還不會這樣後悔。
  唉聲歎氣的坐下去,他慢慢撕開封口,不願讀也得讀,讀了糟心,不讀又惦記著。拿兒女做政治籌碼就是這樣,除非爹娘把心換成石頭,否則總免不了要疼。
  陸柔真在信上寫道:“爸爸,我很不明白,何以她們會有這種想法?難道她們將來永不嫁人嗎?”
  這話裡的“她們”,指的是衛家三小姐四小姐。據陸柔真的話講,似乎是在她隨著衛家南下之後,這兩位小姑便日益對她不恭起來。陸柔真先前在娘家戰無不勝,是因為有著陸克臣的寵愛,背靠大樹好乘涼。如今到了衛家,她獨自一人,自然勢單力孤,比不得平日風光。
  陸柔真又寫:“其實這也怨不得她們輕視我。現在連英朗都對我冷若冰霜,又怎能奢望旁人來尊重我?英朗已經喜怒無常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我快要對他絕望了。”
  在信紙上,她把衛夫人稱為婆婆:“婆婆今日又對我講起了她做媳婦時的章程規矩,要我惜福。我陪她老人家在佛堂念數米佛,佛堂陰森,我整跪了十個小時。起身時膝蓋僵痛,摔了一跤,婆婆與老媽子們都是發笑,只有小丫頭趕來扶我,卻也是一邊笑一邊扶。”
  在信的末尾,她直截了當的說:“爸爸,我想回家。”
  陸克臣把信放下,雙手捂臉仰天長歎。他只恨自己的心不是鐵打的,否則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過得好是她的造化,過不好是她的命運,和娘家父母還有什麼相干?
  坐在書桌前擺出信箋,他提起筆來,想要寫信接女兒回來消夏。筆尖輕輕點上紙面,他猶猶豫豫的想:“接她回來住上十天半月,衛家應該不會挑理吧?”
  短暫的思忖過後,他筆走龍蛇,寫出短信,對女兒女婿一起發出邀請。陸克臣記得衛英朗一直很聽自己的話,所以他希望自己可以和衛英朗做一番長談。
  如此又過幾日,大總統仍然是毫無辭職徵兆。聶人雄回到家中,讓杜副官帶小鈴鐺回承德去。小鈴鐺這些天又經過了幾次相親,聶人雄也不知她是怎麼搞的,竟然一次都沒被人看上過。屢戰屢敗了一陣之後,他也失了熱情,全隨她去。
  小鈴鐺不走:“我跟著你,你在北京,我也在北京。”
  聶人雄低聲說道:“我怕北京近來會不太平。”
  小鈴鐺很有自信的一笑:“開戰我也不怕啊!你當我沒跑過戰場?真要是城裡打起來了,你給我一個班,我先去把東安市場搶了!”
  聶人雄聽了她這番雄心壯志,卻是悵然一笑:“可惜你是個丫頭,否則很可以做我的幫手。”
  小鈴鐺仰頭看著她,忽然抬手一摸卷髮:“乾爹,我把頭髮剪短,還給你當副官吧!”
  既然乾爹不肯娶她,那她不如還像先前那樣不男不女的混在軍隊裡,還能天天跟著乾爹到處走。
  聶人雄輕輕一揪她的耳朵:“不要胡說八道。你和杜希賢回承德,我和段中天去濟南。不該湊的熱鬧,你我都是避開為好。”
  聶人雄等人在城內做夠了亂,然後沒事人似的各自撤退,將個不可收拾的爛攤子扔給大總統。衛清華還在南邊虎視眈眈,京城內的陸克臣卻是蠢蠢欲動、別有心腸。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4:03

第 28 章

  陸克臣如今因是另有了一股子底氣,所以再想到三女在衛家受氣,心中就是十分不忿。一封短信寫過之後,他也並未將信交付郵局,而是把張世林叫了過來,讓他帶著自己的親筆信動身南下,直接去把三小姐接回家來住一陣子。
  城內政局混亂,可是各人家的日子還依舊平靜。這張世林既然清閒,又得了主人的命令,就體體面面的換了一身新衣裳,然後帶著個隨從啟程去了。
  如今天氣炎熱,衛家老小都住在無錫一處別莊之中。陸柔真來了小半年,水土既不服,心情又鬱悶,忽然見了張世林,又得了父親的親筆信,心中就像感到了某種安慰一樣,立時快活了許多。
  她一快活,勇氣也足了,眼睛也亮了。語笑嫣然的到了衛夫人面前,她也不管婆婆願不願意,直接就拿出了陸克臣的信件,說是要回家瞧瞧父親。衛夫人就只有衛英朗一個兒子,還等著媳婦陪侍左右孝敬她老人家呢,哪知大夏天的,竟是說走就走;然而兩家又是世交,她一個做上人的,總不能去挑親家公的理,所以把臉一沉,半晌不肯言語,只是半閉著眼睛念佛。
  陸柔真貌似寬厚,其實內心和刺蝟也差不許多。先前做姑娘時,她見了衛夫人,不過伯母長伯母短的問候幾聲,雙方一團和氣;如今結了婚,才看出了衛夫人的種種惡處。衛夫人裝聾作啞,她笑容可掬的坐在一旁,壓著怨氣說東道西,談笑風生,做出一種沒有心機的活潑樣子。如此直過了半個小時,衛夫人才略一點頭:“既然親家思念你,那你就回去看看吧。”
  陸柔真站起身來,鄭重其事的一鞠躬,笑嘻嘻的答道:“謝謝媽。”
  陸柔真得了許可,便開始張羅著收拾行裝。這日傍晚她吃過了飯,正是躺在房內的籐椅上吹電風扇,忽然就聽外面傳來腳步聲響,歪過頭去一瞧,正是衛英朗回來了。
  衛英朗自從結婚之後,就隨著父親進入軍界。他在紅塵中受了創傷,無可彌補,只好轉而把心思放在事業上,免得自己胡思亂想著痛苦。大踏步的走入房內,他當頭就問:“既然感冒了,為什麼不吃藥?”
  陸柔真把臉扭開,不理不睬。
  早在五天前,她還不是這種態度。衛英朗只要回到家中,她總要迎出門去,沒話找話的問候兩句。然而正如一句粗話所說的那樣:熱臉貼上冷屁股。她越是主動,衛英朗越是冷淡,倒仿佛是嫌她饒舌似的;而她厚著臉皮撐到極限,終於開始和他鬧起了冷戰。哪知她一閉嘴,衛英朗反倒又有話了。
  衛英朗從褲兜裡摸出一隻玻璃藥瓶,放在窗前桌上:“有藥不吃,故意病著,倒像是我在虐待你。”
  陸柔真胸中也沒有什麼高遠廣達的志向了,索性專門和衛英朗互相折磨。冷笑一聲站了起來,她用一把小團扇擋在胸前,故意閑閑的說道:“我不吃藥,必是有個緣故在裡面。”
  衛英朗抬頭看她:“什麼緣故?你若是誠心不想痊癒,何必前些天還要跑醫院?既然醫院都去了,現在卻是不肯吃藥?”
  陸柔真在他身邊憋憋屈屈的過了幾個月生活,現在簡直看不得他:“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
  若是放在先前歲月,兩人和和睦睦,這樣一句話,必能引出許多笑談。可是此時今非昔比,衛英朗白天在參謀處忙得心力交瘁,又被父親痛斥了一場,此刻哪裡還有心思閒談?陸柔真愛說不說,他懶得問。脫了外衣掛上衣帽架,他又拿起藥瓶仔細閱讀了標籤,確定這藥沒有過期、而且的確對症之後,才將其又放了回去。
  到了夜間,兩人還是同床共枕。衛英朗仰臥片刻,伸手試著去摸陸柔真;哪知陸柔真猛然一擰肩頭,是個非常反感的模樣——本來陸柔真在床上是最恪守妻子本分的,從來都是任他所為,可不知這半個月來是怎麼了,性情一天一天的焦躁起來。
  賭氣似的收回手,他起身穿了拖鞋,走去外間的躺椅上睡覺。
  到了翌日清晨,他照例是早早穿了衣裳,隔著房門對陸柔真說道:“我現在忙成這個樣子,哪有時間陪你回北京去?你向爸爸替我解釋兩句吧,我想爸爸總能理解我的。”
  陸柔真躺在床上,短促的“嗯”了一聲,蓬著頭髮也不梳理,顯然是不怕他看。
  及至到了下午,陸柔真梳洗停當了,又到衛夫人那邊告了別,便要啟程北上。臨行之前,她把一隻信封交給屋裡的丫頭玉兒,說道:“等到晚上二爺回來了,給他看這封信。”
  然後她也不帶衛家的下人隨行,孤身隨著張世林離開衛家。張世林空手陪著她走,後邊隨從拎著大包小裹,全是要帶回北京的各色土儀。
  陸柔真下午出發,衛英朗晚上才回了來。進門之後見房內空空如也,他心裡難受了一下,這時玉兒跑了過來,口中笑道:“二爺,二少奶奶臨走時給你留了封信呢。”
  衛英朗連忙接過信封,心情幾乎有些慌亂。很久沒有接過陸柔真的字紙了,平日雙方嘴裡說話都不中聽,或許信上會有別樣言語?
  信封中只有一張小紙條,還是從報紙的空白處隨便撕下來的。上面潦潦草草的寫了四個鉛筆字:“我懷孕了。”
  衛英朗大睜著眼睛盯了這四個字,足足愣了有半分多鐘,隨即彎腰大叫一聲,轉身就要向外沖去。玉兒嚇了一跳:“二爺,你幹嘛去?”
  衛英朗滿面笑容的轉過臉來:“我追柔真去!”
  玉兒當即也跟著笑了:“二爺,你可是喝了酒回來的?二少奶奶下午上的火車,你現在去追?”
  衛英朗收住腳步,定神一想,果然有理。攥著紙條原地蹦了個高兒,他一顆心跳得砰砰亂響——不鬧了,不恨了,都是要做父母的人了,還好意思繼續賭氣嗎?私奔又怎麼樣?愛過聶人雄又怎麼樣?對於要做爸爸媽媽的人來講,那還不都是“年輕”時候的荒唐事嗎?
  抬手一拍自己的腦袋,他什麼都明白了。怪不得不肯吃藥,怪不得不讓自己碰——自己混蛋了半年多,以後可再不能那樣對待她了。
  他歡喜的笑出聲來,克瑞斯丁要生小寶寶了!
  家中的衛英朗很快樂,包廂中的陸柔真則是很快意——快意恩仇的快意!
  這孩子並非愛情的結晶,甚至來的出乎意料。陸柔真絲毫不愛腹中這枚細胞,天天活得憋氣窩火,還愛什麼愛?沒有愛了,不會愛了。
  陸柔真決定瀟瀟灑灑的回家過夏天,留個消息讓他惦念去吧!
  北京發生動盪,全國各地受了影響,情勢都有些不穩。陸家三人在上海換了火車,一路向北走走停停。所幸人在包廂,還算肅靜寬敞。陸柔真坐在車窗旁邊,有好幾次要想起往事,可是強行收住心神,不肯去想。
  這日下午,火車到了濟南車站,不知是為了什麼緣故,停下之後就不肯走。陸柔真熱得沒處躲沒處藏,幸而車窗背陰,打開之後還能吹到涼風,然而咫尺之外,平行停著一列火車,成排的車窗也是開著的,露出車內各色乘客。她一個少奶奶這樣伸頭縮腦,很是惹人注目。頗為尷尬的向後一退,她移開目光斜望出去,發現火車後方掛了一節特殊車廂,車窗之內懸著層層紗簾,顯見裡面坐著高級乘客。
  一陣微風拂過,紗簾卷出車窗飄飄搖搖。窗口忽然閃出熟悉人影——高高的個子,短短的頭髮,微微低頭挽回紗簾,他那白皙的右手在窗外一閃而過。
  陸柔真登時就怔住了,同時輕輕發出一聲驚叫。而對方似乎有所感應似的,也猛然探出半截身體。雙方這樣近距離的猛然對視了,陸柔真張了張嘴,氣息顫抖著全哽在喉嚨裡,只剩下了無聲的口型:“沐同。”
  正當此時,天地之間扯起一聲悠長的汽笛。在噴薄而起的白色蒸汽中,火車向著前方開動起來。陸柔真終於帶著哭腔喊出一聲:“沐同!”
  火車越開越快了,她雙手扶著窗框,就見聶人雄抬腿想要跳出車廂,可是隨即便被一群衛士拽了回去。雙方的距離越來越遠了,他轉身奔跑著穿過一列又一列車廂,通過一處又一處車窗向自己望——他不說話,就單是望,黑幽幽的眼睛裡燃燒著火。
  陸柔真一下子就撐不住了,眼淚瞬間流了滿臉。拼著命的揮動了手臂,她大聲哭道:“回去,沐同!回去,保重!”
  對面列車已經亂成一片,聶人雄沖在前方,衛士追在後方。他從車尾奔到車頭,就是為了能夠多看她一眼!
  陸柔真倚在窗框旁邊,用手帕捂了嘴嗚嗚的哭。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在衛家度日如年的時候,也不曾落過一滴眼淚。可是如今她忍不得了,所有的防線瞬間土崩瓦解,她力不能支的靠著板壁,只想痛痛快快的嚎啕一場。
  然而就在這時,外面忽然響起刺耳噪音,仿佛竟是火車正在刹車。一隊士兵沿著鐵軌跑步過來,荷槍實彈如臨大敵。陸柔真淚眼朦朧的探頭遠眺,就見一個人影躍出車窗——聶人雄還是跳了火車!
  落地之後踉蹌一下,聶人雄邁開大步向她跑來,一邊跑一邊伸出一隻手去:“柔真,別走!”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4:26

 第 29 章

  聶人雄雙手扒住火車車窗,縱身一躍蹬住車身,伶伶俐俐的將上半身探入包廂。陸柔真哭得天昏地暗,兩隻手卻仿佛自有靈魂似的,伸出去一把就抱住了他,手臂環得緊緊的,勒著他往車裡面拖。聶人雄借了力量,搖頭擺尾的鑽過車窗,兩隻腳都落了地了,陸柔真還摟著他,周身顫得如同一片風中之葉,飄飄泊泊的沒有依靠,全憑著兩條手臂讓她停在了聶人雄的胸前。
  正當這時,包廂房門忽然開了。張世林一步邁入,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到窗前,“哢噠”一聲先關車窗,然後迅速合攏窗簾。欲言又止的吸了一口氣,他沒說出話來,轉身出去關了房門。
  聶人雄雙手握住陸柔真的肩膀,微微彎下腰去看她,雙手的力量很大,幾乎快要捏碎她的骨頭:“柔真,你怎麼……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
  陸柔真覺不出疼,抬手撫摸起了他的頭髮面頰,她哭哭啼啼的只喚出一聲“沐同”。
  她的確是瘦得多了,曾經豐潤的臉龐已經顯出了輪廓,皮膚也失了血色,從一枝豔若朝霞的鮮嫩桃花,憔悴成了雨打風吹過後的單薄梨花。聶人雄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冰涼纖細的,手背上的小肉窩早不見了,只剩骨頭撐起薄薄的皮膚,皮膚下麵青紫縱橫,是一道一道的血管。
  聶人雄從褲兜裡掏出手帕,一手托著陸柔真的後腦勺,一手為她擦淨了臉上的涕淚:“別哭了,你告訴我,是不是衛家對你不好?”
  他手勁大,差點把陸柔真的鼻子擰了下去。陸柔真扭頭一躲,哽咽著答道:“不是的,是我自己水土不服。”
  這個時候,張世林在門外重重的咳嗽了一聲,隨即說道:“三小姐,前頭來了消息,說是附近鬧了土匪,炸了鐵路。我們大概要在這裡停留幾個小時。”
  包廂裡面沒人理他。聶人雄沉著臉凝視陸柔真:“既然你過得好,為什麼還要哭成這個樣子?”
  陸柔真無言以對:“我、我是激動……”
  聶人雄歎了口氣:“你哭得很慘,我看你是受了委屈。柔真,你說實話。”
  陸柔真聽到這裡,眼淚又流了出來:“好能怎樣?不好又能怎樣?我已經是——”
  聶人雄用襯衫衣袖在她眼上蹭了一下:“我知道你已經是嫁人了,但是沒有關係,活人|妻我照樣搶!你記住,我是個壞人,殺人放火打劫綁票全都幹過,只要你點個頭,我就還敢把你帶走!”
  陸柔真下意識的輕輕捂了肚子。想走,可是不能走,因為肚裡有條小生命墜住了她。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陸柔真不肯明說自己懷了身孕,她怕自己這話一說出來,會惹得聶人雄心生厭棄——當初兩人山盟海誓相約同走,可最後她卻臨陣退縮,如今不但成了旁人的妻子,並且懷了旁人的孩子。
  慢慢走到小床邊坐下來,她抬頭換了話題:“沐同,記得英朗曾經用槍打傷了你,現在全好了嗎?”
  聶人雄也知道她是為難,所以不好催逼。和她並肩坐了下來,他解開襯衫袖扣,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上臂:“早就好了。”
  陸柔真輕輕摸上那兩處圓圓的粉紅疤痕,知道子彈曾在這肉上穿了個窟窿。指尖劃過皮膚之時,麻酥酥的幾乎閃了火花,四個字忽然在腦海中浮現出來:姦夫淫|婦。
  然後她苦笑起來。和男子同床共枕這麼久了,她還不知道何為“淫”之快樂,印象中仿佛就只是衛英朗壓上身來,昏天黑地的將她揉搓一通。然而,憑著她的所作所為,卻是成了“淫|婦”。
  想起衛英朗對待自己的種種冷淡,她心中生出一陣氣惱,暗暗想道:“你既把我當成壞人,我就索性做些壞事!你不給我面子,我乾脆也不要面子了!”
  思及至此,她一歪身,靠向了聶人雄的肩膀:“你是要去哪裡?”
  聶人雄答道:“天熱,本來想去青島玩一趟。”
  陸柔真垂下頭去,輕聲說道:“我回北京。”
  聶人雄忽然笑了一下:“那我不去青島了,陪你回北京。”
  陸柔真點了點頭:“好。到了北京,我還見你。我們四處走走。先前見面的時候,總是怕被人撞到,做賊一樣躲躲藏藏。這回好了,你陪我去看看電影,逛逛公園。”
  聶人雄問道:“怎麼忽然變大方了?”
  陸柔真握住他的手,聲音沉靜的答道:“我不大方,未見得有什麼好處;我大方了,也未見得有什麼壞處。人活一世,我也痛快痛快。”
  濟南車站內的幾列火車,從中午直停到了傍晚,才得以繼續開動。聶人雄的衛士們下了對面火車,盡數擠到這邊的一等車廂裡面。聶人雄和陸柔真則是留在包廂,相對坐著共進晚餐。火車上當然沒有什麼好飯好菜,張世林站在包廂門前,對著窗外景色吃素餡餅,吃著吃著長歎一聲,心想這叫什麼事情呢?
  及至天快黑了,他抬手輕輕一敲房門,壓低聲音喚道:“聶督軍,時候不早了,我們三小姐該休息了。”
  片刻過後,房門開了,聶人雄探出頭來,也是耳語:“她已經睡了。”
  張世林頓了一下,抬頭看他:“那您呢?”
  聶人雄告訴他:“我也快了。”
  然後他就要關上房門,張世林連忙伸手一推:“慢!聶督軍,您這麼幹,一來是影響我家三小姐的聲譽,二來真要是傳出去了,那不得出事嗎?”
  聶人雄回頭向內看了一眼,然後抬手一指張世林的鼻尖,語氣頗溫柔的說道:“你再囉嗦,當心我讓你先出事!”
  然後他就強行把門關上了。
  聶人雄回到床邊坐下。床很小,陸柔真抱膝坐在一角,這時便是輕輕說道:“沐同,我這回真是……真是公然的不知廉恥了。”
  聶人雄彎腰脫了皮鞋,然後盤腿坐好轉向了她。抬手撓了撓頭上短髮,他一本正經的說道:“沒事,反正我的名聲也不好。”
  包廂裡面很暗,全憑著小小壁燈照明。聶人雄忽然跪坐起來,四腳著地的爬到陸柔真面前。探頭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他微笑著喊道:“太太。”
  陸柔真滿臉通紅,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噓……板壁很薄的,外面都聽得見。”
  說完這話,她卻又自嘲的笑了——事到如今,她都做到這般地步了,還有怕的必要麼?抬眼凝望著聶人雄,她抬手又去摸了他的鬢角短髮。
  她既愛聶人雄的靈魂,也愛聶人雄的軀體。可是當聶人雄伸手要解她的紐扣之時,她還是強定心神,按住了他的手。
  不是有所保留,而是自慚形穢。這幾個月她瘦得厲害,又瘦又白,是把白骨。
  聶人雄仿佛是有點急了,呼吸都是熱浪:“不行嗎?”
  她不假思索的撒了謊:“我今晚……身上不方便。”
  聶人雄又狠狠親了她一口,嘴唇也是滾燙:“真他媽的要了我的命!”
  陸柔真蜷在暗處,大睜著眼睛看他,心頭一陣一陣的悸動。聶人雄的襯衫領口剛解開了,白皙胸膛大片泛紅,是個亢奮難抑的樣子。忽然一撲而上壓住陸柔真,他在她的耳邊喃喃說道:“別怕,我不傷害你……讓我抱抱就好……”
  陸柔真閉上眼睛,在他懷中一陣一陣的戰慄。她想若是能和聶人雄做了夫妻,哪怕活過一年便死了,也值得。
  翌日上午,火車抵達北京車站。陸克臣提前接了電報,如今就親自前來迎接三女。哪知他在月臺上面一站,迎面卻是看到陸柔真隨著聶人雄下了火車。
  他那頭腦中立時“嗡”的一聲,萬沒想到三女竟然如此大膽。快步走上前去,他幾乎語無倫次:“這……你……柔真……他……”
  陸柔真挽了聶人雄的手臂,對著父親說道:“爸爸,我們是在濟南車站偶然相遇的,並非暗地有約。女兒和英朗的婚姻生活,完全沒有幸福可言,這樣忍受下去,總是沒有盡頭,所以女兒也想開了,英朗可以繼續懷恨,女兒可以自找快樂。不過也請爸爸放心,女兒尚無和英朗解除關係的想法,所以也定然不會影響到衛陸兩家的感情。”
  陸克臣先見她瘦得可憐,又聽她侃侃而談,說出這許多匪夷所思的言論,不禁張口結舌。而聶人雄也向他一彎腰:“老爺子,又見面了,你好啊?”
  陸克臣一甩袖子,終於噴出一句整話:“我好什麼好!”
  聶人雄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別急,會好的。”
  陸克臣想把陸柔真扯到身邊,趕緊帶走,可是前方兩人挽著挎著,顯然不是可以輕易分開的。最乖巧的女兒做出了最乖張的事情,他氣衝衝的瞪著陸柔真,心裡卻是幾乎怕了她。
  陸克臣把陸柔真帶出車站,聶人雄不言不語的跟在後面,末了也擠著上了陸家汽車。陸克臣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心裡悔恨無比,暗想早知如此,就不該派人去接三女回來。
  彆彆扭扭的到了家中。家中眾人打扮的花團錦簇,來見三姑奶奶和三姑爺;哪知三姑爺不見蹤影,倒是多了個陌生男子。陸克臣沒有法子作出解釋,索性把人全部攆走。就在這時,一名聽差顛顛跑來,口中說道:“老爺,剛接的電報,是三姑爺從無錫發過來的。”
  當著聶人雄與陸柔真的面,陸克臣接過電報。電文已然譯好,規規矩矩的抄在紙上。一眼流覽過去,陸克臣皺起眉毛,腦中好像正有一群馬蜂飛過。
  三姑爺已於今日清晨上了火車,要趕來北京看望岳父、陪伴太太。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4:51

第 30 章

  當著聶人雄的面,陸克臣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把手中電文往陸柔真面前一送:“看看,這要怎麼收場?柔真,我看你真是……真是在發瘋!”
  陸柔真這一路做了許多考量,內心已然定下主意。如今接過電文一讀,她臉上不紅不白的,仿佛很無所謂:“討厭,他來幹什麼?”
  陸克臣看了聶人雄一眼,隨即正色怒道:“不知羞恥!他是你的丈夫,自然來得!”
  陸柔真憶起衛英朗對待自己的種種冷淡,一顆心就像浸在了涼水中似的,完全生不出任何溫情:“從婚姻的角度來看,他的確是我的丈夫;可是從感情的角度來看,他既不配做我的丈夫,我也不配做他的妻子。”
  陸克臣背過雙手,擰起眉毛看她:“柔真啊柔真,這是一個女子應該說的話嗎?你怎麼——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說到這裡他伸手一指聶人雄:“結婚之前,你和他鬧出了多大的笑話?英朗說什麼了?英朗什麼也沒說,照樣是娶你過門。柔真,爸爸在這裡說句公道話,你是真的愧對英朗啊!縱算英朗心裡藏了怨氣,你是不是也該忍一忍?柔真啊,做人不能太自私,你要為英朗考慮考慮,也要為我們陸家考慮考慮。你這樣放浪形骸不守婦道,多麼令我傷心?”
  陸柔真聽到這裡,一張臉漸漸漲紅。忽然冷笑了一下,她盯著陸克臣開口說道:“爸爸,英朗的確是自願娶我過門,可我並非自願嫁去他家。為何不自願,我對您說過,您心裡很清楚。既然不自願,為何又嫁了,您心裡也很清楚。您在北京可以輕描淡寫的讓我‘忍一忍’,可是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忍一忍’這句話,對於您不過是短短三個字,對於我卻是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永無自在快樂的時候!爸爸,我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夠那麼理直氣壯的推著另一個人去受苦?不甘心便是有罪?想反抗便是有罪?”
  她說這話之時,聶人雄一直在側著臉凝視她。等她氣咻咻的說完了,他頗為贊許的微笑點頭:“說得挺有勁,不比那幫議員差。”
  陸克臣氣得頭疼,當即對他一揮袖子:“沒你的事!”
  然後他繼續面對了女兒:“你不甘心,你想反抗——你到底打算怎麼樣?”
  陸柔真答道:“我還是全隨著英朗的意思。他不離婚,我就和他過下去;他對我冷淡,我就出去另找熱情。爸爸,我在衛家唉聲歎氣的過了好幾個月,現在實在是歎得膩煩了。我才只有二十歲,還有幾十年可以活,不能一味的只是歎。”
  陸克臣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感覺腦袋快要炸開:“好,好,你要自由,你要幸福,可是你想沒想過你從此就沒了名譽,沒了體面?”
  陸柔真針鋒相對的答道:“爸爸,誰要笑駡我,就由他笑駡好了。我委屈難過的時候,並沒有人幫助安慰我;我略微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卻要惹來笑駡。這種看客發出的笑駡,我才不當一回事!”
  陸克臣吸了一口氣:“你這是指我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陸柔真抬眼望著陸克臣:“爸爸,我很感激您對我的偏愛;不過在這件事上,您的確如此。”
  陸克臣終於是怒不可遏了:“那你就給我滾出去!”
  聶人雄旁聽許久,終於等到這話,拉著陸柔真的手就要走向門口。而陸克臣理智尚存,深知若是真放了三女出去野跑,後果定然更為嚴重;但話一出口,又不能追,情急之下他後退兩步,往沙發上一仰,捂住心口開始喘起粗氣。陸柔真聽著身後聲音不對,回頭一瞧,立時變了臉色:“爸爸,您怎麼了?”
  聶人雄趕在頭裡,眼看陸克臣閉著眼睛像是要暈,便是伸出手去攙扶起他,對著他那人中狠狠按下。陸克臣正預備做出氣若遊絲的模樣,以情動人;哪曉得聶人雄手勁極大,幾乎把他兩枚門牙按掉。痛叫一聲用力掙開,他抬手捂嘴向下趴去,疼的半天沒說出話。
  片刻之後,他總算是緩了過來。慢慢的坐直了腰,他那一絲不苟的花白頭髮全部垂到額前,幾乎擋了眼睛。抬起雙手將頭髮向後一掠,他狼狽不堪的恢復了背頭形象。
  陸柔真大睜著眼睛彎腰看他,是嚇了一跳的模樣;而聶人雄坐在一旁,不但抬手攬住他的肩膀,而且探頭誠懇詢問:“老爺子,好了沒有?”
  陸克臣暗暗的伸舌頭頂了頂前面門牙,感覺並未活動,這才放下了心。神情遲鈍的斜了聶人雄一眼,他感覺眼下這個情形,就仿佛是金魚池裡進了一條狗魚,翻江倒海的亂成一鍋粥了。
  應該立刻把狗魚攆出去,他想,可是狗魚又允諾要推他這條老金魚“高升一步”。當然衛清華也是可依靠的,但遠水解不得近渴,況且衛家一直只是畫餅,畫得再圓再大,不能充饑也是無用。
  透明眼珠左右橫掃過陸柔真和聶人雄,他在心裡做出評價:“都不是好東西!”
  隨即他忍不住長歎一聲,想起了衛英朗。其實他很高看衛英朗,覺得他比自家兩個兒子都更討人愛。說來說去,還是聶人雄可恨。如果沒有聶人雄出現,三女從小穩重到大,怎麼會做出丟人現眼的事情?三女就是被聶人雄拐帶壞了!
  陸克臣既不敢得罪聶人雄,又不願得罪衛清華。思前想後的沉默許久,他末了也沒想出什麼結果。三人坐在房內面面相覷,最後到了中午時分,卻是圍著桌子,共同吃了一頓午飯。
  陸柔真長久的沒有食欲,已經餓得胃口縮小,如今就端著小半碗飯,像只鳥似的半天啄上一口。陸克臣垂著頭,開動腦筋想要找出辦法扭轉局面,也是嚼得漫不經心。唯有聶人雄連吃三大碗米飯——陸家菜肴,無論貴賤,全都潔淨精緻。他已經看出陸衛兩家一團亂麻,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解開的,所以索性不往遠想,走一步看一步。
  吃飽喝足之後,聶人雄問陸柔真:“下午打算做什麼?天熱,帶你逛西山去?”
  未等陸柔真回答,陸克臣低聲說道:“不許去!”
  陸柔真抬頭望向聶人雄:“連坐了幾天的火車,怪累的,也真是沒有力氣遊山玩水了。下午我歇一歇,晚上你接我去看電影吧!”
  陸克臣把筷子往桌面一拍,隨即抬手向後一捋背頭,只覺內心無比痛苦。
  聶人雄離了陸宅,心曠神怡的回到家中。雖然青島之行成了泡影,不過他獨自坐在廊下,心中卻是別有一番清涼的愉悅。沒想到陸柔真居然有著一張利嘴,辯起理來中氣十足、頭頭是道。聶人雄一直以為女人發起火來隻會駡街,所以今日旁聽了陸家父女的一場舌戰之後,頗有大開眼界之感。
  忽然自己笑了一下,他想:“將來要是兩人吵了起來,我可是說不過她。說不過怎麼辦?說不過就說不過吧,反正我總不能揍她一頓。”
  他出了神,笑微微的呆坐許久。待到傍晚時分,他換了一身西裝,果然驅車前去陸宅,順順利利的接了陸柔真出來。兩人同去看了一場新片子,散場過後又去宵夜,直玩到夜裡十一二點。陸柔真回到家中,自去安歇;上下眾人留意觀察了她的行蹤,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到了翌日上午,她梳洗打扮過了,出門去和聶人雄同登西山。離開院子向外走時,迎面正是遇見了陸柔湘與陸安妮。陸安妮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陸柔湘卻是笑道:“三姐穿得好美麗,是要出去玩了?”
  陸柔真含笑答道:“是的,天氣這麼熱,正適宜去西山乘一天涼。”
  陸柔湘笑得安詳:“三姐真是好興致,雖然是結了婚的人,但是還要去和男朋友消遣玩樂。”
  陸柔真皮笑肉不笑的點頭答道:“你這機靈鬼,怎麼知道外面等著我的就一定是聶將軍?不過我這點興致和這種生活,倒的確是要惹得一些女子嫉妒了。”
  陸柔湘笑道:“恐怕嫉妒的人中,還有三姐夫一位男子吧?”
  陸柔真笑出聲來:“依你的話講,我既讓女子嫉妒,又讓男子嫉妒。只是我自認沒有那樣大的魅力,實在不敢當呢!”
  說到這裡,她拎著花綢子小陽傘,笑眯眯的逕自離去。陸安妮停了腳步回頭看她,倒像是很神往似的。待到陸柔真走遠了,她自言自語的說道:“看來女人只要是美,就不會缺少愛情。三姐都結婚了,那個聶將軍還陪著她到處玩——四姐,你昨天見到聶將軍沒有?很英俊呢,比爸爸高了一個頭。”
  陸柔湘怒道:“一個粗魯的武人,有什麼可看的?”
  陸安妮歎了口氣:“粗魯英俊的男朋友,斯文漂亮的三姐夫……唉,三姐的羅曼史,倒是很完美呀。”
  陸柔真這樣公開的和聶人雄同行,幾乎嚇到了家中女眷。眾人的知識與經驗已經不能解釋這種情形,所以瞠目結舌之下,竟是直到了下午,才偷偷摸摸的談論起來。
  在這同時,陸柔真和聶人雄走到西山腳下的旅館門前,在露天檯子上找了一處僻靜位子坐了下來。夏末秋初的時節,炎熱程度並不弱於盛夏。兩人在山上看了半天的風景,眼睛是飽足了,如今相對著坐在涼風之中,正好開始補充空虛的腸胃。
  這裡是個洋派的地方,西餐是做得最好。陸柔真點了兩份西菜,因見聶人雄不慣使用刀叉,所以自己先將一份牛排仔細切好,讓他坐享其成。待到聶人雄叉起肉塊開始吃了,她若無其事的垂下眼簾,心中一片酸楚的平和喜樂。
  聶人雄狼吞虎嚥的吃光牛排,意猶未盡,又要一份。陸柔真一邊吃著自己那份,一邊笑道:“你自己切,我可不伺候你了。”
  聶人雄答道:“不用你伺候,你多吃一點吧。”
  陸柔真抬眼看他,發現他正望著自己,便是忽閃著一雙笑眼問道:“你看什麼?”
  聶人雄很認真的說道:“我看你太瘦了。”
  陸柔真把目光移回盤子裡:“原來總是怕胖,不敢吃也不敢喝。現在好了,終於苗條了。”
  聶人雄沉默片刻,忽然說道:“你離婚吧。離了婚嫁給我。”
  陸柔真一刀切入牛排,手背青筋畢露:“英朗肯離,我就肯離。英朗不同意,我沒有辦法,只得繼續和他耗下去。”
  聶人雄抬頭看她:“你別管了,讓我來辦。”
  陸柔真把一塊牛排送進口中,同時卻是搖了搖頭。
  她知道無論是心勁還是體力,衛英朗都不是聶人雄的對手。聶人雄真是壞,如果由著他去做,他也許會暗殺了衛英朗。
  她不能讓聶人雄這樣傷害衛英朗。她和衛英朗之間的恩怨情仇,就讓她和衛英朗兩人來解決吧。解決得好,是他們的造化;解決不好,是他們的劫數。
  陸柔真把自己的想法如實告訴了聶人雄。聶人雄聽了之後,先是不置可否,單是木匠似的用餐刀鋸那牛排。
  及至千辛萬苦的把牛排吃光了,他才放下刀叉,開口說道:“柔真,你知道我一直很尊重你,我不願違逆你的意思。不過在這件事上,你辦得並不漂亮。萬事都是當斷則斷,不斷則亂。你可好,和衛英朗像兩條魚似的,躺在岸上曬太陽,有浪過來就多活一會兒,沒浪過來就等著死——這多他媽的耽誤事!”
  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涼啤酒,他盯著陸柔真的眼睛繼續說道:“這回我再依你最後一次。記住,最後一次。你甘願和衛英朗回去過日子也好,開談判和衛英朗離婚也好,只要你能高興,能活得有個人樣,我就都隨你。可你要是再把自己弄得哭哭啼啼瘦成猴兒,就別怪我自作主張了。”
  陸柔真聽他語氣不善,忽然有些緊張:“你要幹什麼?”
  聶人雄又喝了一口啤酒:“還沒想好。”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5:13

 第 31 章

  衛英朗獨自站在火車包廂裡面,正對著壁上一面鏡子梳頭,一邊梳,一邊哼著流行歌曲。待到把個腦袋收拾的一絲不苟、烏黑鋥亮了,他把梳子隨手向床上一丟,同時感覺自己這幾個月在營裡亂轉,臉都被曬黑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結了婚的人,沒有理由不去務點正業。想到那一番正業,衛英朗不禁皺起了眉頭——衛清華的脾氣實在暴躁,平日父子不見倒也罷了,如今朝夕相處,父親時常咆哮,真是讓兒子膽顫心寒。
  父親這樣可怕,母親也夠讓人頭疼。衛英朗歎了口氣,對著鏡子整理領結。衛夫人見他這幾個月嚴肅正經,還以為他是真有了男子漢的風骨;不料媳婦前腳剛走,兒子後腳就恢復了原形,毛腳蟹一樣慌裡慌張便要去追。
  衛夫人挑不出媳婦的錯處,可就覺得這陸柔真兩面三刀,臉上和氣,心裡藏勁,笑眯眯的拿話堵人。獨生兒子對媳婦這樣上心,她老人家很看不慣。媳婦是堵棉花牆,又是陸家的女兒,她不好明著流露不滿;如今媳婦走了,她正好抓住機會,將兒子叫過來狠狠的譏諷敲打了一頓。
  衛英朗當時是乖乖的聽著,態度良好。然而一出了母親的院子,他帶著隨從,還是直奔火車站去了。
  火車眼看就要到達北京車站,衛英朗換了一套筆挺的米色西裝,配了鵝黃領結,低頭看看腳上皮鞋,也是一塵不染。他本就是位翩翩公子的形象,如今穿戴齊整,看著越發體面漂亮。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沾沾自喜的踱來踱去,心中盤算著接下來幾日的行程——這個時候,夏末秋初,去哪裡逛都很適宜,只是不知道克瑞斯丁能否勞累。抬手摸了摸光滑的頭髮,他心中一會兒一個念頭,最後就想:“只要我能和克瑞斯丁和好如初,那就算終日坐在房裡,也是有趣味的。”
  火車到站之後,來迎接他的是張世林。衛英朗知道對方在陸家頗有地位,所以很是客氣;張世林笑容可掬,心裡打鼓,旁的話也不敢多說,只道:“本來老爺打算親自來接姑爺,可是臨走時忽然來了公事。”
  衛英朗歡歡喜喜的坐上汽車,開口問道:“三小姐呢?”
  張世林忖度著答道:“三小姐上午出門去了。”
  衛英朗一挑眉毛:“出門?”
  張世林立刻做出解釋:“大概就是逛逛公園洋行。”
  衛英朗點了點頭,覺得這也很合理——克瑞斯丁受了幾個月的冷落,如今負氣不來車站,正是情有可原。
  衛英朗進入陸宅之後,發現家中今日竟然幾乎沒有主人。陸雲海是陪著太太回娘家了,四小姐五少爺六小姐全去了學校,連娃娃似的七小姐都被姨娘帶出門做客去了。衛英朗孤零零的進了陸柔真的小書房,小荷留在陸家還沒嫁人,這時就怯生生的走上來,給他端了一杯熱茶。
  衛英朗坐在書桌旁的沙發椅上,隨意瞟了桌面一眼,就見上面散亂擺著一大疊電影畫報,又有一束用彩色薄棉紙包好的玫瑰花,花朵紅得發黑,已然半枯。
  衛英朗看出這花應該是花店出品,平日沒見陸柔真愛過花草,況且既然買來了花,總該將其插到花瓶裡做個裝飾。拿起花束又看了看,他隨口問道:“三小姐這些天都在做什麼?”
  小荷滿臉通紅,自然不敢實話實說:“就是……出門走走。”
  衛英朗點了點頭,依舊覺得這很合理——在無錫家裡天天讓她陪伴著媽,媽那個老太太也真是夠她受了。如今終於出了籠子,應該走走。
  小荷這些天旁觀了陸柔真的一舉一動,十分心驚,這時因怕姑爺再向自己多問,便搭訕著要往外退;不想一步剛邁出去,院內就傳來了清脆的高跟鞋響,隔著窗子一瞧,正是陸柔真提著一把小綢傘回來了。
  伸手一掀簾子,小荷喚道:“三小姐,姑爺來啦!”
  未等陸柔真做出回應,衛英朗幾大步擠了出去,站在門口面對了陸柔真。他在無錫見慣了陸柔真那蒼白冰冷的模樣,如今放眼一瞧,就見陸柔真神采奕奕的站在幾盆桂花旁邊,身上穿著一件銀杏色的紗綢長衫,半截喇叭袖下麵露出雪白手臂,腕子上戴了一串鮮紅珠子,紅白相襯,十分奪目;再看臉上,竟是明顯豐潤起來,面頰紅撲撲的,並非胭脂的功勞,而是從皮膚裡透出的血色。
  衛英朗沒想到幾天不見,陸柔真會忽然變得美麗起來,不禁就愣在了當地。而陸柔真也沒料到他會來得如此之快,如今驟然相遇,見他面無表情的審視自己,那個德行和往昔找碴之時一模一樣,便像條件反射似的,心中驟然生出一陣厭惡。
  衛英朗本是在欣賞她的風姿,不想還未看夠,她卻有了怒容。莫名其妙的上前兩步,他開口問道:“克瑞斯丁,你去了哪裡?”
  這本是句普通問話,然而陸柔真草木皆兵,就以為衛英朗要盤問她的行蹤。這幾天她和聶人雄終日相守,對聶人雄是越看越愛。如今離了愛的,見了不愛的,不愛的還要對她問東問西,她便滿心反感的冷冷答道:“與你無關。”
  衛英朗一聽這話,感覺很不入耳,但是並未動怒,反是笑了一下,走到她的面前低聲說道:“小媽媽,你不要記恨我啦。我看到了你留給我的那張字條,心裡高興極了。”
  陸柔真見這消息果然刺激了他,便是冷笑一聲:“衛二爺這樣說,真是讓我受寵若驚。我到你家那麼久,陪伴小姑伺候公婆,未見得你有片刻的高興;如今聽說我有了身孕,你便‘高興極了’。看來籠絡丈夫也並非難事,只要能夠產子便可。就怕我這肚子乃是瓦窯,養不出傳宗接代的孫少爺來;不過諒你也有辦法,橫豎只要能生就好,儘管多討幾個姨太太就是了。”
  衛英朗聽了她這一番氣狠狠的高論,真是被她噎了個張口結舌,半晌之後才說出話來:“克瑞斯丁,你怎麼這樣不講道理?難道我不該因此高興嗎?難道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陸柔真已不愛他,索性把從婆婆小姑那裡受來的氣全部撒向了他:“隨便你高興不高興,我才不稀罕!衛英朗——”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隨即繼續下去:“我要和你離婚!”
  這幾天裡,她知道父親已經歸入聶人雄一派,所以底氣很足:“我不占你衛家的便宜,我會讓爸爸還給你三十萬!”
  衛英朗登時怔住,像被嚇到了一樣:“克瑞斯丁,你連孩子都有了,竟然還要和我離婚?”
  陸柔真看了他那惶惑神情,心中痛快極了。她活了二十年,在家中一直是笑裡藏刀、縱橫無敵,不想到了衛家,卻是結結實實的受了頓氣。“離婚”二字早已放在舌尖,一直是想說而又不敢說、不能說;如今終於說了出來,她真是一陣暢快。
  衛英朗多少瞭解陸家的情況,知道陸克臣不會輕易拿出三十萬來支持女兒離婚。陸柔真之所以能說出這一句話,必是有了後盾;再看陸柔真穿戴得這樣豔麗,旁的可以裝飾,那種容光煥發的態度是裝飾不出的。
  衛英朗打了個冷戰,忽然反應過來:“你是不是又見了聶人雄?是不是他向你做了承諾?”
  陸柔真輕描淡寫的答道:“什麼叫做‘又見’?明明是剛剛分開。”
  衛英朗登時氣結:“你——”
  陸柔真知道鬥嘴時怎樣表現才最氣人,所以故意閑閑的說道:“英朗,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想忘記聶人雄,重新愛上你。可是經過這幾個月的生活之後,我才發現這非常難,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衛英朗冷笑一聲:“怎麼?後悔了?”
  陸柔真搖了搖頭:“不後悔。若是不經過這一場,我也不能確定我們的感情真是無可救藥。”
  衛英朗紅了眼睛看她:“你懷著我們的孩子,還想去嫁給聶人雄?”
  陸柔真滿不在乎的答道:“我會去把孩子打掉。我已經去醫院問過了,醫生說胎兒現在只有豆子那麼大,想不要他,也很簡單。”
  此言一出,院內登時寂靜了片刻。小荷驟然聽到這許多內情,目瞪口呆之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搭訕著去接陸柔真手中的陽傘。不料就在她拿著傘轉身要走之時,衛英朗忽然一腳踹出,正中了陸柔真的小腹。陸柔真猝不及防,痛叫一聲跌坐在地,而衛英朗趕上一步,一邊抬腳狠踩她的肚子,一邊帶著哭腔喊道:“你生是我衛家的人,死是我衛家的鬼!”
  他氣得哭了起來:“我殺了你,我陪你死!克瑞斯丁,你的心太狠了,太狠了!”
  小荷嚇壞了,伸手要去拉扯衛英朗,然而衛英朗正是歇斯底里,她哪裡拉扯得動?慌忙蹲下來去扶陸柔真,可衛英朗劈頭蓋臉的亂踢亂打,她連挨了幾下狠的,依然無力救出三小姐。眼看衛英朗彎腰要掐陸柔真的脖子了,她慌得撒腿向外跑去,放開嗓門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姑爺要殺三小姐啦!”
  張世林趕來之時,陸柔真已經被衛英朗打了個半死,衛英朗也被陸柔真抓出了滿臉血痕。張世林作為陸家的人,自然要更護衛三小姐。奮力推開衛英朗,他擋在陸柔真面前,怒也不對笑也不對,十分為難的說道:“三姑爺,三小姐,兩口子有話好說,大不了吵兩句就是了,何至於要動手呢?”
  衛英朗滿臉都是眼淚,淚水流過淺淺傷痕,被微微滲出的鮮血染成淡紅。魔怔似的瞪了陸柔真,他氣喘吁吁的輕聲答道:“沒什麼可說的了……我殺了她,我去償命……”
  陸柔真這時已被小荷攙了起來,然而身體不能站直,只能扶著廊柱半彎了腰。衛英朗瞪她,她也瞪衛英朗,一雙淺色眼珠成了冷冰冰的玻璃球,一點光彩情意都沒有了。
  “和你在一起,還不如死了!”她想用最尖刻惡毒的話發出攻擊,可是周身的疼痛讓她屏住呼吸,暫時不能繼續開口。
  張世林眼看情形不可收拾,索性對著跟來的隨從連連揮手:“小劉,快坐汽車去國務院,把老爺找回來!”
  小劉站在院門口,得了命令,扭頭便跑。及至當真到了國務院,他就見附近道路全被封鎖,一般百姓寸步難行。忽然遠方來了一隊騎兵,護送一輛黑色汽車通過關卡,透過車窗玻璃,小劉看清裡面正坐著一身戎裝的聶人雄,不禁作勢邁出一步,險些喊出聲來。
  聶人雄通過之後,又來一隊騎兵汽車。天氣炎熱,車窗開著,卻是何致美來了。
  小劉連見兩位熟人,可是全都高不可攀,不能把他帶進去找老爺。末了他急得沒法了,對著身邊一位警官陪笑說道:“長官,我是陸總長家的人,家裡有急事,派我過來找總長回去。”
  警官對他擺擺手,言簡意賅的答道:“不能進。”
  小劉立刻奉上香煙一盒,又劃了火柴送到對方面前:“勞駕,請問這裡面是幹什麼呢?怎麼今天就不讓進了?”
  警官吸了香煙,表情立時和悅起來:“沒見來了這麼多大人物嗎?聽說現在大總統不管事了,將軍大人們要自己選個總理出來呢!”
  小劉大驚失色:“啊?那什麼時候才能選完?”
  警官吐了個煙圈,語氣淡然的答道:“不知道。”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6:48

第 32 章

  小劉在街邊急得渾身肉顫,國務院內卻是一派沉靜。眾位大人物圍著一張大會議桌團團坐下,吸煙的吸煙,喝茶的喝茶,因為全是心懷鬼胎,所以看起來反而格外坦蕩溫和,統一笑微微的討人愛。
  及至到了中午時分,大人物們雖然腹中饑餓,然而心照不宣的不肯離去,寧願嚼著點心打持久戰。陸克臣隨著楊財長一同起身,在室內角落處來回踱了幾圈。楊財長心裡略略有些知覺,又已經提前得到保證,知道無論政界如何天翻地覆,自己這財政總長的位子總是穩當,所以咬著一根雪茄,還可以談笑風生。陸克臣很有保留的出聲附和著,同時微微垂下眼簾,不敢和何致美對視——自己一聲不吭的投到了馬伯庭那一邊,他也覺得愧對老朋友。
  何致美心如明鏡,然而一派安然,起身出門撒尿去了。
  何致美前腳剛走,聶人雄後腳就進了門。高高大大的站在會議桌前,他伸長手臂從桌子中央的筒子裡抽出一根香煙,然後一屁股坐下來,自顧自的噴雲吐霧。舒舒服服的向後一靠,他在嫋嫋上升的淡藍煙霧中撩了馬伯庭一眼,同時順手把煙灰彈到了手邊的茶杯裡。
  馬伯庭是長袍馬褂的打扮,上唇蓄著德皇威廉一世式的翹鬍子。一手端著一杯熱茶,他接收到了聶人雄隔空發來的無線電。笑而不語的側過頭去,他對著身邊的段中天使了個眼色。
  正當此時,何致美回來了。
  何致美與聶人雄都算是這場會議中的遲到者,所以一起坐在了下首。落座之後他端起茶杯,不假思索的喝了一口。表情驟然僵了一瞬,他隨即扭頭“噗”的一聲,把滿口溫茶盡數噴了出去。
  目光隨即射向聶人雄,他將手中茶杯用力向桌面一頓,起身怒道:“你小子敢往老子的茶裡攙煙灰?”
  聶人雄的指間還夾著半根香煙。神情茫然的仰起頭來,他故意裝傻充愣:“何將軍,你幹什麼?”
  何致美素性跋扈,一直很看不上聶人雄,如今見他還敢惺惺作態,越發怒不可遏。當著馬伯庭的面,他一巴掌抽上了聶人雄的腦袋:“去你娘的!想在老子面前耍滑頭,你他娘的還太嫩了點!”
  這話一語雙關,明著是罵聶人雄,暗裡則是波及了馬伯庭一派。何致美這一上午坐的身心憋悶,早就想抒發一下他那憤懣的情懷,可是打誰都不合適,只有聶人雄年紀最輕,正好可以讓他練練巴掌。而聶人雄本來做好了唇槍舌戰的挑釁準備,哪知何致美簡潔明快,直接演起了全武行。捂住腦袋 “騰”的一下起了身,他一邊瞪著何致美,一邊開始要挽袖子。
  馬伯庭見了此景,大出意外,連忙用胳膊肘一杵身邊的段中天。段中天會意,立即繞過桌子沖上前去,先從後方一把摟住了聶人雄:“別鬧別鬧,二位鎮定,有話好說。”
  聶人雄心裡有數,知道萬一兩人真打起來,恐怕就會攪了今天的局面;氣狠狠的一指何致美的鼻尖,他輕聲咕噥了一句:“他媽的給臉不要臉。”
  何致美一聽這話,抬腿就要踹他。偏偏楊財長這時趕來勸架,夾在雙方中間。楊財長是有點年紀的人了,何致美不好完全拂他的面子,所以一條腿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隔著楊財長,他對聶人雄高聲罵道:“小王八蛋!別跟老子玩花樣!老子——”
  話沒說完,他被楊財長推著摁著坐回了原位。段中天也把聶人雄拉到了自己身邊坐下。馬伯庭抓緊時機,滿面春風的說道:“哈哈,我們在這裡耗得時間太久,把大家的火氣都逼出來了。既然如此,那我們就速戰速決,剛才我們說到哪裡了?”
  聶人雄直接答道:“我和老段都推陸總長。”
  陸克臣坐在一旁,為了掩飾激動的心情,反倒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盯著面前茶杯不肯吭聲。馬伯庭轉向了他,哈哈一笑:“老弟,怎麼樣?你是德高望重、名不虛傳哇!”
  陸克臣含而不露的淡淡一笑:“哪裡,哪裡。”
  僵持沉悶的局面終於被徹底打破了,馬伯庭趁熱打鐵,向在座眾人逐個徵求意見。大人物們自然精明,這時審時度勢,紛紛表示贊同。末了終於輪到了何致美發言,何致美對自己這位軟骨頭的盟友已經徹底失望,故而笑得格外歡暢:“大家都知道我和陸總長的交情,陸總長要高升一步,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能夠阻攔?我同意,大大的同意,一萬個同意!”
  此言一出,陸克臣無言的閉上眼睛,頭腦中仿佛爆開了一朵煙花,滿心都是繽紛熱烈的光芒——光宗耀祖,繼往開來,爺爺是二品大員,父親是一品大員,自己是總理……好,好,太好!
  陸克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
  他剛一進入書房坐下,張世林就匆匆趕來,皺著眉毛劈頭說道:“老爺,不好了,三姑爺和三小姐——”
  他只把話說到這裡,因為看到陸克臣端坐在書桌後方,半閉著眼睛抬起一根手指送到唇邊:“噓……”
  張世林會意的閉上了嘴,不明白老爺這是在弄什麼玄虛。而陸克臣沉浸在金光燦爛的狂喜中,一時還不能自拔。一個聲音隨著他的心跳在耳中轟鳴重複,一聲一聲無比清晰:“總理!總理!總理……”
  張世林等了片刻,見陸克臣的神情陶醉而又慈悲,仿佛是癮君子剛剛吸足了大煙一般。心急如焚的咽了一口唾沫,他鼓足勇氣又開了口:“老爺,三姑爺和三小姐打起來了!”
  陸克臣沒言語,只是輕輕一揮手。在“總理”二字面前,女兒女婿全像浮雲一般,根本不值一提。
  如此直過了半個多小時,他才像大病初愈一樣,怏怏的睜開了眼睛:“怎麼?英朗來了?”
  張世林垂手彎腰,恭而敬之的答道:“老爺,三姑爺不但已經來了,而且已經走了。”
  陸克臣暈頭暈腦的,仿佛和現實世界之間生了一層隔膜:“走了?”
  張世林歎了口氣:“老爺,三姑爺強行帶走了三小姐……好像是要出大事!”
  在陸克臣漸漸恢復神智的同時,聶人雄也回了家。
  他這一路輕鬆愉快,不料下車之後一腳踏進院門,迎面卻是看到了阮平璋。阮平璋穿著一身湖色緞子長袍,坐在廊下一張搖椅上,腳邊還擺著一隻大皮箱。舒舒服服的靠向後方,他側過臉來,對著聶人雄一笑:“沐帥,下午好。”
  聶人雄上下打量著他,同時脫了上身軍裝。把上衣向後扔給田副官,他把雙手拇指插|進腰間皮帶裡面,頗為狐疑的站到了阮平璋面前:“你怎麼來了?”
  阮平璋坐直了身體,對他笑道:“我豈止是來了,我還打算留下呢!”
  聶人雄在國務院端坐了大半天,周身酸痛,這時就把個腦袋晃了一周,然後低頭繼續詢問:“什麼意思?”
  阮平璋抬頭望著他的眼睛答道:“你先前說是原諒了我,可是我傻等到了現在,卻是一直沒有等出下文——這可不行啊!”
  聶人雄眨巴眨巴眼睛:“什麼意思?”
  阮平璋笑了一下:“我那房子租到今天,正好期滿,所以我把房子退了,決定搬過來和你一起住。你呢,要麼就給我找個差事,要麼就養著我。我這人好說話,不挑剔,怎麼都行。”
  聶人雄抬手解開襯衫袖扣,像要打架似的高高挽起兩邊衣袖,然而並未真打。重新把雙手拇指插回皮帶裡面,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涼氣:“什麼意思?”
  阮平璋好脾氣的恒久微笑:“沐帥,你也知道兄弟的家世出身,本以為到了兄弟這一輩,能夠有點升騰,哪知道時運不濟,沒升起來。看在你我這麼多年的交情上,你是不是得幫兄弟一把?”
  聶人雄在他面前彎下了腰,蹙起眉頭問他:“我欠你的?”
  然後不等阮平璋回答,他自顧自的直起身來,邁步走向後院。
  聶人雄心情很好,故而並不計較阮平璋的非分之想。他往內走,阮平璋也跟著跨過門檻。後院廊下系著一張吊床,是小鈴鐺自製的秋千。阮平璋懶洋洋的躺了上去,枕著手臂向上望著屋簷,兩隻耳朵卻是豎起來,就聽聶人雄正在房內打電話。
  片刻之後,聶人雄走了出來,倚著廊柱站在了吊床旁邊。阮平璋開口問道:“三小姐是誰?”
  聶人雄一手插在褲兜裡,另一隻手輕輕搖晃了吊床。接電話的小丫頭顛三倒四的,滿口只說三小姐不在,問她三小姐去哪裡了,小丫頭卻是語無倫次,答了個亂七八糟。
  “三小姐……”他垂下頭去,不由自主的翹了嘴角:“是個挺好的女人。”
  阮平璋很覺趣味的歪了腦袋看他:“怎麼著?有相好的了?”
  聶人雄點了點頭,忽然很有傾訴的欲望:“是。”
  阮平璋知道聶人雄不是那拈花惹草的人,他都承認是“相好”了,可見雙方一定已經好到了相當的程度。
  “講講,好在哪裡?”阮平璋很熱心的發問。
  這個問題讓聶人雄思索良久,末了他低聲答道:“她長得很好看,粉白臉兒,大眼睛。”
  阮平璋繼續追問:“還有呢?”
  聶人雄扭過臉去看天,悠然神往的繼續說道:“性子好,不胡鬧,還有學問,說起話來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阮平璋忍不住笑出了聲音,心想聶人雄真是墜入愛河了,還“有理有據、讓人幸福”。一個娘們兒說兩句講理的話,就讓他幸福了。伸手一打聶人雄的大腿,他開口問道:“那我什麼時候能喝上喜酒啊?”
  聶人雄沒有回答——他總認為陸柔真不是個平凡的女人,所以一次又一次的由著她做主。這回再給她一次機會,如果最後又是功虧一簣亂七八糟,那他就要親自上陣了。
  半小時後,聶人雄再次向陸宅打去電話。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陸柔真見一面,不只是為了邀功,雖然他的確有功可邀。
  他心裡高興,有無數的話要向陸柔真說。政治生活環環相扣,明天陸克臣的總理職務一發表,自己也會隨之兼個肥差。權勢是男人的膽子,他現在膽大包天。
  然而接電話的人依然是那個笨頭笨腦的小丫頭。聶人雄有些不耐煩,轉而要找陸克臣,可是陸克臣也不在家。
  陸克臣剛剛從美夢中清醒過來,正在趕往衛家老宅,想要營救女兒。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7:24

第 33 章

  陸克臣起初聽說衛英朗打了陸柔真,心中雖然憤慨,但也憤慨得有限;直到得知陸柔真已經懷了身孕,他這才隱隱的緊張起來。他是有年紀的人,經過見過,明白小打小鬧與大動干戈的區別。衛英朗能對懷了孕的妻子下狠手,可見兩人的感情一定是已經壞到了相當的地步。
  帶著張世林匆匆坐上汽車,他低聲問道:“你說柔真也打了英朗?”
  張世林和他並肩坐在後排,連連的點頭:“是的,三小姐把三姑爺撓了個滿臉花。”
  陸克臣立刻神情痛苦的歎了一聲——連一貫嫺靜的三女都動了指甲,這怎麼了得?
  張世林見過那一番大戰,曉得形勢的嚴峻,所以一邊催促汽車夫加快速度,一邊又對老主人解釋道:“本來我是打算勸一勸攔一攔的,可是三姑爺亮出了手槍,誰上前他就瞄準誰,偏偏大爺今天也不在,家裡沒個管事的……”
  陸克臣急躁的一揮手:“老大那個廢物,在家也是無用!”
  陸克臣風風火火的趕到衛家老宅,進門之後卻是撲了個空。看家的老僕迎接出來,莫名其妙的告訴他:“總長大人,我們二少爺並沒有回來啊!”
  陸克臣的心立時向下一沉,懷疑自家三女怕是要落火坑。手忙腳亂的鑽回汽車,他直接趕向了火車站。
  停在站內的幾列火車,全部接受了大搜查,然而軍警並沒有找到陸家三小姐。陸克臣實在是大大的遲到了,因為衛英朗早在幾個小時之前,就拖著陸柔真隨便上了一輛南下的火車。值此傍晚時分,兩人相對著坐在包廂裡面,正在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發狠。
  忽然一拍手邊的小桌,衛英朗不知是第多少次發出了逼問:“說!你還和不和我鬧離婚了?”
  陸柔真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雙手緊緊握著拳頭放在大腿上,一身銀杏色長衫皺巴巴的堆著垂著,小腿上的絲襪被蹭出個窟窿,一邊腳踝還帶著污泥。披頭散髮的仰起臉來,她連嘴唇都成了幹焦的青白色,一雙眼睛再沒了水晶般的清澈靈動,瞳孔中暮氣沉沉的現出一輪,幾乎就是死不瞑目的光景。
  “離!”她的鼻孔翕動著,用氣流送出微弱聲音:“離!”
  這樣永無變更的答案讓衛英朗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他這回真是恨了她,恨透了她,恨毒了她!一口氣長長的籲出去,他對著陸柔真睜開了眼睛,面無表情的答道:“不可能!”
  說到這裡,他的視野開始變得模糊。又要哭了,他想,沒出息,就只會哭,可是忍不住,無論如何,忍不住!
  抬起袖子一抹淚水,他哽咽著重複:“不可能!”
  陸柔真眼看著前方花臉貓似的丈夫,心中冷冰冰的無愛也無恨。她從小到大沒挨過打,今天卻是飽嘗了丈夫的拳腳。四肢百骸都是疼痛,小腹裡面仿佛有一把鋼刀在攪動,一邊攪一邊扯,要把她的心腸肺腑從下身狠拽出來。從未經過這樣的苦楚,她疼的氣息都斷了,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塗著鮮豔蔻丹的指甲直刺進了手心裡,她直挺挺的攥出了兩手血。
  她不同情衛英朗,也不同情自己,只有一個念頭還隨著心臟怦怦跳動:不過了!
  不過了,離婚!這回是真正下定了決心,縱算全天下人都因此死在了她面前,她也不會再有猶疑動搖。咬緊牙關望著衛英朗,她忽然笑了一下,隨即氣若遊絲的發出微弱聲音:“很遺憾,但是我意已決。”
  這樣的言語讓衛英朗感覺到了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早在這天之前,他還以為自己看到了陽光,不料那只是夕陽無限好,黃昏過後便是永夜。
  一步邁到陸柔真面前,他低頭看著她。她這樣無情,這樣卑鄙,這樣踐踏他和她之間的愛情!一滴熱淚滴上她冰冷的鼻尖,他揚起右手,一掌摑向她的面頰。
  “啪”的一聲脆響之後,她像一隻口袋一樣,無聲無息的順著力道倒了下去。長衫後擺散落開來,竟是不知何時,已經染了濃濃的血。
  在衛英朗的驚呼聲中,陸柔真費力的抬起頭來,看清了自身的恐怖與狼藉,然而心中並不慌張。她已經在聶人雄那裡嘗過了人生中最甜蜜的滋味,這樣的回憶讓她放眼望向將來,只覺生無可戀。真的還要回到衛家去嗎?真的還要守著個木頭石頭一樣的丈夫過完一生嗎?如果全是真的,那還不如死了。
  鮮血來得毫無預兆,並且越湧越多。衛英朗嚇得連忙蹲下來,先是想要扶她,可立刻又覺得扶也不對,便轉而掀了長衫下擺,要去脫下她的貼身褲衩看個究竟。陸柔真伸出兩隻血手攥住褲腰,因為自認為這回是要死的了,所以手指緊緊的合攏著不肯松。
  要死的人,總不能死得赤身露體。她大睜著眼睛向上望去,心中有聲音溫柔的響起來,是她在呼喚:“沐同。”
  然後她痙攣似的開始抽搐,其實也是怕的,不過總像是要和命運賭氣——命運既然是這樣的不遂人意,那她索性死給命運來看。兩條白腿在血泊中絞在一起,人一賭氣,往往能夠生出異常的決絕。一雙淺色眼珠緩緩轉向衛英朗,她因為痛苦,所以笑得面目猙獰。
  衛英朗也染上了滿手的鮮血,一時間竟是撕扯不過她。忽然一把將她摟到懷裡,他哆嗦著問道:“克瑞斯丁,我哪裡對不起你?你就這樣恨我嗎?”
  陸柔真的淺色眼珠徹底失了光彩,失控似的直向上翻。她還想笑,不是譏笑,只是一個告別的表情而已。她曾以為自己愛他,可是後來才知道愛情不是花前月下靜水流深,愛情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是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雪白的牙齒咬住嘴唇,她冷汗涔涔的扭曲了面部肌肉,額頭薄薄的皮膚下面暴起青筋。在越來越濃鬱的血腥氣中,她拼盡全力,擠出聲音:“詹森,我不恨你……我只是……不夠愛你。”
  說到這裡,她停了一瞬,隨即存住一口熱氣,瞪著眼睛掙出話來:“我要是……不認識他……就好了。可是……我愛他……沒有辦法……”
  衛英朗的嘴唇蒼白顫抖,牙齒互相磕擊出了聲音。陸柔真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向他服軟了,一切都像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不行啊……”他輕輕的發出哀求:“克瑞斯丁,不行啊……”
  下一秒,他像大夢初醒一般,驟然起身拉開包廂房門,爆發似的大聲喊道:“來人啊!救命啊!”
  陸柔真姿態扭曲的躺在深紅地毯上面,恐懼消失了,她的心頭只是有點淡淡的難過。真想再見聶人雄一面啊,可惜,見不到了。
  陸柔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然而火車在十分鐘後到了一處大站,衛英朗抱起她,發了瘋似的沖下火車去找醫院。
  她年紀輕,底子好,想要輕易死掉,也難。
  在縣城內的醫院裡躺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又被衛英朗帶上了火車。
  她整個人的鮮豔顏色,仿佛都隨著鮮血流失掉了。面如死灰的躺在包廂裡面,她側過臉來,向窗外望。
  孩子流出來了,果然只有豆子大。她並不奢望著聶人雄能從天而降,只是望著窗外飛速閃過的景色發呆。離家越來越遠了,她又成了一個孤人。
  她很疲憊,無力再想將來,似乎也無將來可想。衛英朗遠遠的坐在包廂一角,一言不發,也不理她。
  她和他都是豪門之中的寵兒,金尊玉貴金枝玉葉,他們以為自己永遠都是天之驕子人上人,沒想到會自相殘殺到了這般地步。
  所以他們都沒有話講,各自的心思也是一片混沌,混沌中閃了利刃的光芒,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陸克臣始終沒能找到女兒。南下的火車太多了,而他還要於翌日上午參加就職典禮,沒有時間一味的研究鐵路線。
  當天晚上,聶人雄照例是親自前往陸宅,想要接陸柔真出去共進晚餐。陸克臣苦著一張老臉接待了他,把他讓進書房,做了一番很秘密的談話——衛英朗是怎麼來的,陸柔真是怎麼走的,他全講的清清楚楚,至於女兒懷孕的事情,他卻是沒有提。
  天黑之後,聶人雄回到家中。阮平璋正坐在小客廳裡,翹著二郎腿吃葡萄,忽見他沉著一張臉低頭進門,便是開口問道:“哎?你怎麼像個受氣包一樣?有人欺負你了?”
  聶人雄停了腳步站在原地,先是垂頭沉默,良久之後才開了口:“娘們兒就是娘們兒,隨她上過多少學念過多少書,終究還是差一截子!聽娘們兒的話,真他媽耽誤事!”
  阮平璋愣了一下:“你說誰呢?”
  聶人雄無心理他,逕自向內走去。他想自己真是太高估了陸柔真,看她一派溫柔知禮,好像是個明白女人,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現在好了,自己一眼沒看住,她又讓衛英朗給擄了去!這怎麼辦?自己如今正是脫不開身,哪有閒心奔波千里去找她?
  聶人雄沒有長籲短歎,單是獨自靜坐,思考對策,然而思來想去,卻是沒有妥當主意。最後他站了起來,心裡對陸柔真是既要責怪,又不忍心;千頭萬緒之中,便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7:47

第 34 章

  陸克臣榮升總理的新聞瞬間傳遍大江南北,當即就讓衛清華驚掉了下巴。
  衛清華本來打得一手如意算盤,只等京城政局一有變動,自己這邊便開始興風作浪,借著由頭渾水摸魚,鬧他個天翻地覆。哪知親家公臨時倒戈,毫無預兆的投向敵方。這讓他像只挨了針紮的皮球似的,措手不及的泄了滿心勇氣,非常茫然的癟了下去。
  他總不好無緣無故的搖起大旗反對親家公,親家公在政界的名聲一直不錯,而且與他一貫交好。鬧事也得鬧個名正言順,他搖著蒲扇住在無錫別莊,從早到晚總是一副張口結舌的表情,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模樣。
  衛清華按兵不動,正中了馬伯庭的下懷——衛清華一旦起兵,少不得會勾引何致美在直隸動武。南北夾擊起來,可是要他的老命。抓住眼下暫時的太平時光,他開始忙碌奔波,一邊籠絡著陸克臣,一邊覬覦著總統位。又因何致美手握重兵、自成一派,所以他做了一番運動,把聶人雄提拔成了京畿衛戍總司令。
  聶人雄年輕有為,出身也是無門無派。馬伯庭很願意對他進行扶植培養。否則何致美一旦起兵,京城內連支心腹隊伍都沒有,著實是讓他放心不下。
  在聶人雄接到委任狀的當天,小鈴鐺從承德趕回來了。
  小鈴鐺在承德住了許久,百無聊賴,最後忍無可忍,帶著杜副官坐上火車回到北京。火車開得很慢,她一路就盯著斜前方的一名摩登女郎發呆。摩登女郎攜著男友同行,一路嬌聲嫩氣的不時談笑,兩邊耳朵下麵垂了長長的鑽石墜子,隨著她的顧盼來回晃動閃爍,看著十分華麗璀璨。
  頗為豔羨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從小到大,活得總像是個假小子,自然也沒有人想到給她紮一對耳洞。
  聶人雄並不在家,於是小鈴鐺就只看到了阮平璋。
  阮平璋知道聶人雄今非昔比,身邊不缺自己一個,所以格外巴結,生怕被他拋棄。死乞白賴的坐在房內,他消消停停的一天吃著三頓飯,無論如何不肯離去。小鈴鐺進門之時,他正袖著雙手坐在窗前發呆,忽然見她來了,便是抬頭一愣。
  小鈴鐺也很意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停了步伐,大睜著眼睛向前看他:“喲……”
  未等她把話說完,阮平璋便是搶著笑道:“小鈴鐺,別罵人,你那乾爹已經與我和好了。”
  小鈴鐺總記得他是個叛徒,所以不肯給他好臉色看:“和好就和好,可是乾爹如今不在家,你賴著不走做什麼?”
  阮平璋上下打量著她,就見她生得身量單薄,可是由於年紀小血氣足,故而並不枯瘦,一點肉全長在臉蛋和下巴上,是個清清秀秀的小娃娃臉,薄嘴唇上還殘留著一點口紅的痕跡,想必本是盛裝出門,可惜路上又吃又喝,不能始終保持豔妝。
  “唉……”他饒有興味的說道:“你這個小丫頭片子,當初我對你也很不壞,你現在怎麼就一點兒也不念我的好處?實話告訴你吧,並非是我賴著不走,而是你乾爹對我感情深厚,硬是邀請我來和他同住。我呢,一個光棍漢,跟誰過都是過,所以就看在他的面子上,搬過來啦!”
  小鈴鐺一撇嘴:“乾爹只是和你說客氣話而已,你還當真了。”
  阮平璋嘿嘿一笑:“我是個老實的人嘛!”
  小鈴鐺轉身向外走去,同時頭也不回的說道:“就算天下的好人都死絕了,也輪不到你來充老實。”
  小鈴鐺自顧自的回了臥室,找出一根納鞋底用的大鋼針。跑到前院杜副官的房裡,她劃了一根火柴燎過鋼針,然後把針遞向對方:“來,杜叔叔,給我紮個耳洞!”
  杜副官捏著鋼針怔了半天,末了反應過來,連忙擺手:“不行不行,我下不了手。”
  小鈴鐺見田副官坐在一旁,是個很清閒的模樣,就把鋼針奪回來又遞向他:“那你來紮?”
  田副官翹著二郎腿,雙手疊放在大腿上,這是就把上身一扭,輕言細語的做出拒絕:“啊喲,我也不敢。”
  小鈴鐺急得在房內轉了一圈,心知這兩位身份較高的副官都不敢對自己下手,外面的勤務兵就更沒膽子了。轉身跑回自己房內,她對著一面小鏡子側過臉去,一手揪著耳垂,一手拈著鋼針。咬緊牙關屏住呼吸,她把心一橫,一針就把耳垂戳了個對穿。
  戳完之後,她忽然有些傻眼——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呢?
  小鈴鐺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給自己胡亂紮了兩個耳洞。把茶葉梗兒塞進血淋淋的耳洞裡,她疼的齜牙咧嘴,又不好聲張,只得一邊吸著涼氣,一邊滿屋裡亂走,心中倒是並不懊惱——她是願意竭盡全力美化自己的,她以為只要自己足夠美麗,將來就有機會嫁給乾爹。
  到了傍晚時分,她愁眉苦臉的出來吃飯,兩邊耳垂已經腫得紅中透亮。阮平璋見了,幾乎嚇了一跳,隨即就要帶她去醫院治療。小鈴鐺也是疼的沒法,只好扭扭捏捏的隨他出了門。
  在醫院塗過消炎藥膏之後,兩人同車回家。阮平璋隨口說道:“小東西,你這是臭美給誰看呢?”
  小鈴鐺脫口答道:“給乾爹看!”
  阮平璋一挑眉毛:“你那乾爹這兩天正鬧失戀,你可別湊上去招惹他。”
  小鈴鐺如今也算是一名半吊子的現代少女,聽到“失戀”二字,心中立時一動:“乾爹愛上誰了?”
  阮平璋已然深知內幕,這時便是閑閑的答道:“說來奇怪,他愛上了一位太太。”
  阮平璋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把聶人雄那一段戀愛史細細講述一遍。小鈴鐺聽在耳中,也說不出什麼滋味,總之就是難過得很,連耳垂上的疼痛都覺不出了。
  “原來是陸家姐姐呀……”她心不在焉的喃喃說道:“那我知道,乾爹對她是很好的。”
  然後她扭頭去問阮平璋:“陸家姐姐真的被她男人帶走了嗎?”
  阮平璋歪著腦袋看她:“真走了,不信的話,晚上看看你乾爹那副倒楣德行就知道了。”
  小鈴鐺垂下頭去,沮喪之中卻又生出希望——原來自己是有情敵的,如今情敵去了,是不是乾爹就能回心轉意了?
  阮平璋覺得小鈴鐺很奇妙,仿佛她是個妖怪,自己做法變成了個小女人,並且還是個挺好看的小女人。可惜此妖春心萌動,顯然是對聶人雄很有意思。
  兩人回到家中,正趕上聶人雄剛剛進門。小鈴鐺立刻拋下阮平璋,跑到聶人雄面前噓寒問暖。聶人雄赴宴歸來,如今酒氣熏天的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面紅耳赤的問她:“來了?”
  小鈴鐺攆走田副官,親自給他端熱茶切水果:“中午就到了,一直等著你呢!”
  聶人雄顯然是醉了,一把握住小鈴鐺的手,他將她的手背貼上自己滾燙的面頰,口中含混說道:“丫頭,乾爹升了總司令……好不好?”
  小鈴鐺認為乾爹已經是富貴至極了,所以聽到這個消息,也並未感覺如何喜悅,只是盯著他隨口答道:“好。”
  聶人雄閉了眼睛,把臉在她手背上用力的蹭,氣息滾燙的呼出來,他仿佛是要徹底失態:“大丈夫何患無妻……可我還是……”
  他硬著舌頭,顛三倒四的說不出整話。小鈴鐺這回明白了他的心事,暗喜之餘,又心疼他,正打算不痛不癢的發出幾句慰問,哪知聶人雄驟然伸手,竟是把她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小鈴鐺當即緊張的閉了眼睛,心中暗暗說道:“你要了我吧,我長得不醜,人也不懶,還是黃花閨女,能幹活也能生孩子。求你了,要我吧!”
  然而聶人雄並不能洞悉她的心聲。他單是抱著她,胸膛寬闊手臂結實,像抱個小玩意兒似的抱著她,仿佛她還是個小女孩子。
  片刻過後,他一低頭,吐了小鈴鐺一身。
  小鈴鐺忙到半夜,總算是把聶人雄收拾乾淨。田副官和阮平璋合力把他攙到床上躺下,小鈴鐺得了空閒,這才回房洗漱更衣。
  到了翌日清晨,她毫無怨言的跑去伺候聶人雄,舉止小心,手腳麻利。聶人雄看她像個殷勤的小狗腿子似的東跑西顛,心裡倒是有些過意不去。猶猶豫豫的抬手撓了撓短髮,他開口說道:“小鈴鐺,別忙了,那些事情都交給小田去做吧。”
  小鈴鐺擰了一把手巾送到他的面前:“小田是個慢性子,我懶得用他!”
  聶人雄接過手巾,滿臉擦了一遍,心中十分為難。他覺得自己是耽誤了小鈴鐺,可小鈴鐺油鹽不進,又不聽話。放著好好的大小姐不肯做,非要當個小奴才,真是爛泥扶不上牆——但又不好對她說出狠話,因為小丫頭一片赤心,也是怪可憐的。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8:31

 第 35 章

  孟慶山師長從熱河趕來北京,在聶人雄面前恭而敬之的做了一番彙報。阮平璋躲在房內沒敢露面,怕老夥計們饒不了他。
  小鈴鐺穿著一身蔥綠色的閃光緞子夾袍,袖口領口全用銀色絲線繡了花朵,臉上照例薄薄施了一層脂粉,兩片薄嘴唇經過一番精雕細琢,是一種亮晶晶的朱紅。將一頭烏髮服服帖帖的掖到耳後,她香氣襲人的坐在一旁,跟著傾聽。
  待到孟慶山彙報完畢了,聶人雄一拍桌子,開口便罵:“他媽的,蔡君武這是想要找死?”
  未等孟慶山回答,小鈴鐺也跟著義憤填膺:“揍他個王八蛋!”
  孟慶山一拍大腿:“沐帥高見,大小姐也高見!蔡君武做了兩天察哈爾督軍,就張狂的沒了人樣,現在索性跑到熱河上頭上臉起來!咱們若不是打他個屁滾尿流,都對不起他這份賤性!”
  聶人雄聽到這裡,卻是沉默下來,垂下眼簾半晌不言語,是個若有所思的模樣。良久之後,他開口說道:“這一仗,我親自上陣。”
  孟慶山一怔:“哎喲,沐帥,那不用吧?殺雞焉用牛刀?”
  聶人雄意味深長的一笑,輕聲說道:“借這個機會,我們一鼓作氣,打進察哈爾去!”
  孟慶山恍然大悟,當即一挑大拇指:“沐帥英明!”
  聶人雄從手邊小桌上的香煙筒子裡抽出一根煙捲,眼角餘光瞥到小鈴鐺要從衣兜裡掏出打火機了,他連忙自己劃了一根火柴。吸燃煙捲之後,他噴雲吐霧的轉過頭來,對著小鈴鐺說道:“你出去吧,讓杜希賢帶你上街逛逛。”
  小鈴鐺依言出門,可是並沒有去找杜副官作伴。阮平璋像只貓一樣竄出房間,自告奮勇的要陪伴她。
  小鈴鐺對阮平璋一直沒什麼感情,如今和他相處半日,越發看透了他的本質:“你真貧嘴。”
  說這話時,兩人正相對著坐在西餐館裡喝咖啡。阮平璋滿不在乎的笑道:“我這一路有說有笑,你倒嫌我貧嘴。怎麼?非得像聶人雄那樣悶頭悶腦才算有趣?”
  小鈴鐺用小勺子攪著熱咖啡,說起話來毫不留情:“乾爹是男子漢大丈夫,忙著做大事業,哪有閒心像你這樣嚼舌頭?況且有趣也算本領嗎?戲臺上的小丑最有趣,可是誰把他當個角色看待了?”
  阮平璋“撲哧”一笑:“你也把我罵得太不堪了。小鈴鐺,憑你這張利嘴,將來嫁人之後是要挨揍的!”
  小鈴鐺嗤之以鼻:“不知道是誰要揍誰!”
  阮平璋喝了一口咖啡,忽然笑了一下:“你敢打聶人雄?”
  小鈴鐺並未紅臉,理直氣壯的答道:“我不敢打他,他也不會打我。我們兩個好好過日子,幹嘛非要打架?”
  阮平璋連連點頭:“好,好,八字還沒一撇,你倒做好了過日子的打算。”然後他又裝模作樣的長歎一聲:“唉,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可憐呐!”
  這話真是戳到了小鈴鐺的痛處——她其實一直毫無自信可言,全是硬著頭皮向前沖。她又何嘗不知道“八字還沒一撇”?可她若是無所作為隨波逐流的話,就更沒有嫁給心上人的機會了。
  她不知道同齡少女們是怎樣戀愛生活的,反正她總像是還在戰場上找乾糧吃一樣,心急如焚的團團亂轉,吃一口算一口,沾了土染了血也不在乎,因為不吃就會餓死。
  小鈴鐺和阮平璋在外面晃了一天,總是話不投機。小鈴鐺畢竟是年紀小,沒有那麼深的養氣功夫,到了傍晚時分,被阮平璋氣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狠狠的捶了他兩拳。阮平璋笑眯眯的並不動容,顯然是十分快樂。
  及至回了家中,阮平璋是自顧自的更衣休息去了,她這一天被他堵的說不出話,便氣憤憤的站在院內駡街。聶人雄環抱雙臂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微微歪著腦袋。如此聽了片刻,他向身邊的杜副官質問道:“你是怎麼教育她的?你聽聽,一個大姑娘家,罵起人來比我還野!”
  杜副官難得上來伺候,哪知今晚剛一靠前,就遇到小鈴鐺撒野。啞口無言的張了張嘴,他不敢說大小姐是朽木不可雕也,只得支吾著退了一步:“這個……大小姐天性不羈,這也是人力所不能改變的事情。”
  聶人雄沒想到他還敢強嘴,不禁把眼一瞪:“怎麼?你是說她坯子不好?”
  杜副官又退一步,抬頭看了看聶人雄,又看了看小鈴鐺,腿肚子就有點要抽筋:“不是,沐帥,我不是那個意思。沐帥養大的義女,坯子怎能不好?”
  聶人雄就聽不得杜副官說話,杜副官一開口,他就躍躍欲試的想要發怒:“什麼意思?難道這丫頭野調無腔,全是受了我的薰陶?”
  杜副官嚇得魂飛魄散,徹底失去了招架能力,扭頭對著小鈴鐺輕聲呼喚:“大小姐,大小姐……”
  小鈴鐺雙手叉腰,怒氣勃發的回頭看他:“幹嘛?”
  杜副官走投無路,當著聶人雄的面進行求援:“快救我啊。”
  不等小鈴鐺做出回答,聶人雄一腳把他踹了出去。杜副官不敢和將軍抗衡,連滾帶爬的倉皇逃走。而聶人雄意猶未盡的怒道:“這些年能讓我受氣的人,一個是何致美,一個是阮平璋,還有一個,就是這狗娘養的杜希賢!”
  小鈴鐺見杜叔叔逃得飛快,諒無大礙,便趕忙走上前去,伸手在聶人雄的胸前上下摩挲:“乾爹別生氣,杜叔叔心地不壞,就是說話不中聽。你別和他一般見識,大不了讓他回承德就是了。”
  聶人雄回想起杜副官這些年的可恨事蹟,氣著氣著,忍不住卻又笑了:“不用他走,明天我走。要開戰了,我去督戰!”
  小鈴鐺一聽這話,立刻回房收拾行裝,要和聶人雄同回熱河,上戰場去。
  阮平璋不敢貿然露面,所以留下看家。聶人雄明知道馬伯庭還要依靠自己把持大局,然而為了爭地盤奪利益,他連屁也沒有放一個,說走就走了。
  再說那位察哈爾督軍蔡君武,因為正值壯年,所以那種力爭上游的心情很迫切。他想要蠶食熱河,聶人雄想要鯨吞察哈爾,雙方磨牙霍霍的在前線一見面,登時就架起大炮對轟起來。孟慶山近來養尊處優,不似先前那樣英勇,聶人雄看他一味的只在指揮部裡偷懶,便把這賬記在心裡,預備將來再去和他清算。
  馬伯庭聽聞此事,雖然心裡不大得勁,但也沒有阻攔。蔡君武和他不是一派,聶人雄若能將其消滅,倒也並非壞事。
  戰事進行了不到一個禮拜,聶軍就已經打進察哈爾境內。聶人雄心知馬伯庭要在雙十節之後參加總統選舉,屆時少不了要派差使下來,所以此刻十分加緊,想要速戰速決。這日淩晨,他帶著李琨一團以及幾十門野炮,趁著夜色翻山越嶺,想要繞到蔡軍後方去搞偷襲。
  秋季天涼,露水最重。聶人雄騎在馬上,向前疾行。李琨隨在一旁,步步緊跟,追得十分來勁——據他猜測,這一仗過後,憑著自己的表現,興許又能高升一級。
  李琨作為一名娃娃團長,年紀正輕,且對聶人雄十分崇拜,故而死心塌地,毫無異想。無聲無息的走了許久,聶人雄忽然勒住戰馬,直覺上感到了不妙。回頭望向來路,正是一片黯淡蒼茫。
  李琨見他神色有異,便是低聲問道:“沐帥,怎麼了?”
  聶人雄猶疑的慢慢一揮手:“不要跟著我,快去押著野炮殿后。一旦有兵包抄過來,不用問話,直接開炮。”
  李琨答應一聲,調轉馬頭立刻就走。後方隊伍極長,聶人雄眼看著他快馬加鞭跑遠了,這才微微俯下身去,提起精神繼續前行。單手將韁繩在腕子上繞了幾圈,他騰出另一隻手,從腰間拔出了手槍;心裡不怕,反而是十分的亢奮——在京城內的種種活動,雖然也是一樣的讓他升官發財,可總像是影影綽綽,不夠確實。不隔三差五的到戰場上走一圈,他就覺得自己是落了伍。下意識的低了頭,他正打算緊一緊身上的武裝帶,哪知就在此時,破空忽然起了一聲槍響!
  眾人看得分明,就見聶人雄隨著槍聲身體一歪,直接便是墮下馬去。那馬驚了,長嘶一聲想要撒蹄狂奔,而聶人雄的一隻手還纏在韁繩之中,這時便是被那戰馬向前拖去。
  周遭士兵也不知他是死是活,一哄而上要去追趕。與此同時,四周的槍聲爆豆一樣傳來,後方也震天撼地的開始了炮擊。
  這時騎在馬上就太危險了,旁的不論,首先就很招子彈。隨行的田副官跳下馬去,張著雙手還要去追前方的聶人雄,口中又帶著哭腔大喊“沐帥”,正是魂飛魄散有心無力之際,聶人雄卻是忽然有了動作——他猛然抽出腰間佩刀,隨即一個挺身,狠狠砍向上方韁繩。只聽戰馬一聲刺耳慘鳴,銳利刀鋒不但砍斷韁繩,而且深深陷入馬身。聶人雄得了自由,一個翻身滾向一旁。
  田副官見狀,當即調轉方向,哭唧唧的張著雙手繼續衝鋒:“沐帥!”
  聶人雄沒理他,自己抬手一摸脖子——濕漉漉的又熱又黏,定然是血,可這血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他卻是不知道。惶惶然的扭了扭脖子,他見自己這腦袋和身體尚未分家,便是拎著手槍想要起身,不料剛剛站到一半,田副官如風而至,他猝不及防,正被對方撞了個仰面朝天。
  抬手又在脖子上摸了一把,他迷迷糊糊的發慌,幾乎不能確定了自己的死活。天光暗淡,田副官依稀看他頸部血淋淋的顏色深重,登時就要去摸,然而未等他伸手,聶人雄已經再次挺身站了起來。
  聶人雄一邊開槍一邊呼喊,要讓隊伍撤入山林之中。沿途伏兵越湧越多,單是炮轟已然無濟於事。李琨一邊命令士兵拖炮入林,一邊抓過一名便裝打扮的偵察兵,一馬鞭子把他抽了出去:“回指揮部,就說我們在山裡遭了伏擊!”
  偵察兵答應一聲,撒腿就跑。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8:53

第 36 章

  小鈴鐺蹲在指揮部內的一間空屋裡,正對著一隻小小的火酒爐子發呆。杜副官蹲在她的對面,也是全神貫注的盯著爐子。
  爐子上面坐著一隻小鍋,咕嘟嘟的燉著一隻小母雞。今日是個秋雨靡靡的天氣,香氣熱騰騰的升起來撲上鼻端,於是一大一小兩個人就一起垂涎了。
  小鈴鐺眼看小母雞熟了,便熄了火酒爐子,又忍燙出手,擰下雞腿先給杜副官吃。杜副官還不肯要,只說:“你吃你吃,把雞屁股留給我就行。”
  小鈴鐺把雞腿放到杜副官的飯碗裡,然後自己一舔手指頭上的湯汁——杜副官這人心地不壞,可是不知怎的,很不招人待見;所以小鈴鐺看在眼裡,就很同情,想要私下對他做些關懷。
  “屁股脖子都是你的。”她噙著手指頭說道:“翅膀給我。”
  杜副官很感動的往嘴裡扒了一大口飯,正是一嚼一嚼的想要回答,不想窗外忽然起了一陣騷亂,小鈴鐺伸長脖子向外望去,就見一名樵夫打扮的青年站在孟慶山面前,氣喘吁吁的大聲說道:“報告師長……沐帥在山裡遭、遭埋伏了!”
  小鈴鐺立時站起了身,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
  指揮部裡差一點就要亂了套,還是孟慶山臨危不懼,壓住消息不肯慌張。新派出去的偵察兵很快回了來,說是蔡軍正向前線大量增兵,而聶人雄所在的山頭是個複雜區域,林海茫茫,這邊就算派兵衝破了蔡軍防線,可又到哪裡和他會合去?
  孟慶山命令指揮部立刻向李團發電,希望可以找到李琨,屆時雙方內外夾擊,共同作戰。然而直等到了傍晚時分,李團還是杳無音信。小鈴鐺知道此地輪不到自己插嘴,可是等到這時,實在是忍無可忍,就一腳踩在門檻上,強壓心火探頭問道:“孟叔叔,他們不回電,我們就派人過去好啦!”
  孟慶山正在研究牆上的大地圖,聽了這話,便是隨口答道:“派人?我倒是想派,可是前方道路已經全被蔡君武封鎖,連老百姓都不讓通過,我怎麼派?”
  說到這裡,他轉身面對了小鈴鐺,抬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除非繞過防線,可是路又太遠,耗費時間。”
  小鈴鐺張了張嘴,心中一片茫然:“我們強行打進山裡不成嗎?”
  孟慶山看她急得可憐,就忙裡偷閒的多說了兩句:“即便我們打進了山裡,也是守不住地盤。蔡軍集合起來,還是要把我們趕回來的。現在段世榮已經帶著隊伍趕來增援了,不過人在路上,不能立刻就到。”
  小鈴鐺抬手扶著門框,聲音輕飄飄的沒有力氣:“那……是不是只要能夠找到乾爹就好了?”
  說到這裡,她邁步向內走去,一直停在了地圖前面:“孟叔叔,你講一講,如果當真找到了乾爹,又該怎樣救他出來?”
  孟慶山本來是沒時間和她廢話,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話不說還不行。萬一自己這邊當真是耽誤了時機,外人看在眼裡,也許要懷疑自己是有意拖延;如果沐帥平安歸來了,這小丫頭也可以充作大喇叭,將自己的一片苦心廣播一番。
  小鈴鐺仔細傾聽了孟慶山的講解,又將地圖反復看了幾遍。末了她抬頭說道:“孟叔叔,讓我去吧,我去找他!”
  孟慶山登時啼笑皆非:“開什麼玩笑!那邊連本地村民都不許通行了,你怎麼去?”
  小鈴鐺答道:“我混過去!”
  孟慶山這回直接擺了擺手:“丫頭,回房歇著去吧,我定會想方設法救出沐帥,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小鈴鐺垂下頭來,心想你單是想方設法又有什麼用?這一天眼看著就過去了,你的方法又在哪裡?十分煩躁的咬了咬牙,她心有怒火,卻不敢發,因為畢竟如今孟慶山是軍中領袖,她怕自己得罪了他,他會遷怒到乾爹身上。
  小鈴鐺悻悻回房,站在牆上一面玻璃鏡前,她望著鏡中人愣了片刻,隨即轉身從抽屜裡翻出一把剪刀。抬手摸了摸光滑的頭髮——頭髮長得快,已經快要垂到肩膀,燙出的卷子也鬆散了,只在發梢那裡還能看出明顯的彎曲。側過臉去揪起一綹頭髮,她毫不猶豫的合了剪刀。
  片刻的工夫,她給自己剪了個狗啃似的短髮。換上一身鬆鬆垮垮的男裝,她見桌上還擺著一盤點心,就扯過屋角小床上的枕巾,把點心盡數包起來塞進懷中。杜副官的手槍素來是隨便亂放,這時也被她翻出來貼身揣好。刷刷點點的寫出一張字條留在房內,她像個禿小子似的,鬼鬼祟祟溜了出去。
  小鈴鐺在人生的前十二年裡,仿佛一直都在到處亂竄,像一隻很有眼色的小老鼠,四處尋覓食物果腹。如今她重操舊業,在夜色中跳躍向前,輕而易舉的就溜出了軍營。
  她等不得了,再等下去,會活活的急死。她不信這世上真有銅牆鐵壁,這次就要去試上一試,看看蔡軍的防線是否真的針插不入、水潑不進。
  走出十裡地之後,小鈴鐺已經把自己打扮成了一隻土猴。
  前方隱隱有了火光,必是駐紮了蔡軍人馬。這樣的通達大道,她是絕不敢走的,所以立刻轉身撲進荒草叢中。荒草都有半人來高,帶著濃重露水。小鈴鐺彎著腰走得深一腳淺一腳,身上的夾襖被打了個半濕,不時騰起一團秋後的蚊子,嗡嗡叫著圍了她一頭一臉,見肉便要叮個紅包出來。
  小鈴鐺過慣了養尊處優的好日子,懂得了文明衛生的好處,這時就感覺有些不可忍受,可也沒有多想,一味的只是向前走,偶爾抬頭看看星空,辨認方向。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她自覺著再走下去便有迷路的危險,故而回歸正途,繼續向前。哪知走了沒有多久,前方影影綽綽的,又起了火光。
  這讓她有點傻眼——原來蔡軍的防線竟是如此漫長!
  這樣看來,果然是繞不過去的,等到她憑著兩條腿繞過去,也許戰事早已完結,乾爹也死在了山上。思及至此,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在銅牆鐵壁一般的防線之中,小鈴鐺終於找到了一處較為安全的缺口——在相距一裡地遠的兩處崗哨之間,有著一片黑暗地帶,正是一處亂墳崗子。
  她素來不怕死人,這時就打算偷偷爬過墳地。一路連滾帶爬的跑上前去,她正要離開草叢沖向墳地,不料就在此時,遙遙響起幾聲狗叫,卻是一隊巡邏士兵走了過來。
  小鈴鐺富有經驗,不怕士兵,反倒怕狗。小心翼翼的後退幾步蜷縮起來,她見身邊正有一窪臭哄哄的泥水,便伸手淋淋漓漓的抓了一把污泥,滿臉滿身的亂塗一氣,想要蓋住人的氣味。心驚膽戰的盯著前方,她連呼吸都停住了。
  巡邏小隊越走越近,隨行的兩隻狼狗不時吠上一聲。小鈴鐺心中暗暗祈禱,只盼狼狗萬萬不要嗅出異常,哪知狼狗還是半大的狗崽子,十分貪玩,且走且鬧。及至到了小鈴鐺面前,越發互相咬做一團,你追我趕的亂跑亂跳。小鈴鐺嚇得魂飛魄散,同時就把一隻手暗暗摸到腰間,心想自己若是被發現了,臨死前也要開槍射擊,拉幾個墊背的和自己一起走。
  三分鐘後,兩隻調皮狼狗被士兵吆喝著帶走了。小鈴鐺這時已經憋得滿臉紫紅。咬牙切齒的慢慢呼出一口長氣,她眼看隊伍越走越遠,這才臭氣熏天的慢慢爬了出去。
  小鈴鐺天生的長胳膊長腿兒,這時就趴在地上,一路向前繞過墳包蠕動。這般時候,正是月明星稀,偶然一陣秋風吹過,寒侵入骨。三兩點鬼火不時閃爍,忽有忽無;遠近響起蟲鳴鳥啼,隨著風聲時隱時現,真如鬼哭一般。又因兩邊崗哨相隔甚近,所以小鈴鐺不敢肆意動作,只能是貼在地面上,一邊東張西望,一邊盡力爬行。
  如此爬了片刻,那支巡邏隊伍又溜達回來了。
  小鈴鐺嚇得心膽俱裂,因為這回躲無可躲,墳包低矮,後方也不能藏人。一時情急之下,她忽見身邊有個坑洞,便是一翻身滾了進去。洞內之臭,無法形容,卻是正中了她的下懷——她依然是怕狗。
  及至隊伍走遠了,她只覺身下硌得好生疼痛。起身回頭一瞧,她當即打了個冷戰,口中罵道:“嚇!這他媽的——”
  話沒說完,她反應過來,連忙收住言語。對著坑底那位齜著大白牙的骷髏,她畢恭畢敬的抱拳拱了一拱,心中暗道:“前輩,我冒犯您了,您可千萬別生氣。等我把乾爹找回來了,一定給您重修一座好墳。”
  然後她爬了出去,繼續前行。夜色越深,周遭的環境越是恐怖。虧得她是從小野慣了的,否則恐怕換了一條好漢過來,也要嚇得屁滾尿流。
  一路爬到淩晨時分,她站了起來,進入山林。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9:14

第 37 章

  一旦過了蔡軍防線,那麼後方便是平常村莊,雖然因為戰事激烈,空氣有些緊張,然而和前線情況相比,倒也還算一片太平。
  小鈴鐺灰頭土臉的走在山中路上,一路打疊起了百分的精神,只怕遇到蔡軍士兵。心驚膽戰的走出老遠之後,她倒是遇見了幾名上山採摘山貨的百姓。故意苦著一張面孔走上前去,她大模大樣的向著對方一拱手,然後啞著喉嚨發出氣若遊絲的粗聲,正是個鬧嗓子說不出話的狀態:“勞駕,請問這邊山裡可還太平嗎?”
  幾名百姓上下打量了她,只見她是個直條條的身材,穿著一身臭氣熏天的破夾襖,蓬頭垢面的看不出相貌,便反問道:“你是從哪裡跑過來的?”
  小鈴鐺回身隨便一指:“那邊打得厲害,家裡房屋都被燒了,我和老娘走散了,正是不知怎辦才好啊。”
  她的一舉一動都類似半大男孩,所以對面幾人當真沒有瞧出她的女子身份。為首一人背著一捆柴禾,這時便是長歎一聲:“小兄弟,山裡也不太平啊!就在你腳下踩的這個地方,前天夜裡剛剛打過一仗,你要是想找老娘,不如進到村裡瞧瞧。山中沒吃沒喝的,老太太哪裡能夠安身?”
  這人說起話來安安然然的,小鈴鐺便深以為然的一點頭,又嘶嘶的發出聲音道了謝。獨自踏上道路,她心裡略略有了安排,拖泥帶水的繼續向前走去。
  太陽漸漸升起,她覺不出饑餓,兩隻腳走得很是有勁。身上的潮濕夾襖慢慢乾燥,臭氣引得一小群蒼蠅跟在她的身後,嗡嗡著不肯退散。
  小鈴鐺仿佛是帶有一種動物性。在繁華的都市裡面,她未見得如何出奇;可是如今進了山林,她就毫無預兆的精明靈敏起來。沿著地面上的散碎槍械和空子彈殼,她蹦蹦跳跳的翻山越嶺。因為從小就愛追著軍隊覓食,所以她十分擅長尋找蛛絲馬跡。眼前一片半黃的衰草顯然是被群馬啃過,這讓她越發堅定了前進的決心。抬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熱汗,她停下腳步思索片刻,隨即轉了個彎,挑那荒草雜亂的道路去走。
  她想乾爹當時應該是倉皇撤退,自然不會沿著前人開闢出的平坦山路逃跑。山路四周皆是長草蔥蘢,若是遭人踩踏,必定東倒西歪,失了自然的形狀。抓住這樣一點痕跡,她邁出大步開始奔跑。正是跑得虎虎生風之際,她忽然扯著嗓子慘叫一聲,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她疼得面孔扭曲,就見一隻大捕獸夾正是鉗在了自己的右腳踝上。
  大捕獸夾是獵戶布下捕捉獵物的,勁道極大,連猛獸都能制住,鋒利鐵齒能夠一直刺透皮肉夾上骨頭。小鈴鐺穿著一層褲子,雖然不知傷勢如何,可見鮮血瞬間湧出,已經浸得褲腳濕透。
  她疼的頭腦中嗡嗡作響,一口氣存在胸中呼不出來,兩隻手汗津津的直哆嗦。咬緊牙關定住心神,她伸手扳著夾子兩邊,先是試著用了力氣,卻是絲毫不能分開;張大嘴巴望向天空,她顫抖著哭了一聲,然而隨即低下頭來,她還是得去自救。
  隨手撿起一根樹枝銜在口中,她也顧不得傷處疼痛,兩手再次抓住夾子,這回她屏住呼吸猛一發力,只聽夾子咯咯吱吱的發出聲音,竟是被她強行扳了開來。
  這回右腳得了自由,她遠遠扔開夾子,也來不及挽起褲腿查看傷口,四腳著地繼續向前爬行,一邊爬一邊疼,一邊疼一邊怒。為了排遣這種苦楚,她帶著哭腔罵罵咧咧,問候了夾子主人的祖宗十八代,又把對方的老母拎出來,翻來覆去的操了百八十遍。
  如此爬了足有兩三個小時,她忽然眼前一亮,發現了前方草叢中散落了許多新鮮馬糞。心中隱隱生出希望,她開始輕聲呼喚:“乾爹,乾爹……”
  在距離馬糞兩裡地遠的小溪邊,她終於找到了聶人雄。
  徘徊在營地週邊的哨兵發現了她,大呼小叫的把她攙扶到了聶人雄面前。聶人雄坐在一塊大青石上,先是望著她一愣,隨即問道:“你怎麼來了?”
  小鈴鐺推開衛兵,金雞獨立的跳到了他的身邊。伸手一摸他的肚腹,她發現乾爹大概從前夜開始就一直沒有飯吃,現在已然餓得前胸貼了後背。
  聶人雄這時才看出了她的異常:“怎麼瘸了?”
  小鈴鐺沒有回答,因為被他後脖頸上的傷勢嚇了一跳:“乾爹,你受傷了?”
  聶人雄彎腰去拎她的右腿褲管,不大耐煩的問道:“說,到底是怎麼了?”
  那天夜裡,一粒子彈擦過了聶人雄的後脖頸——子彈軌跡只要再有分毫的差錯,世上就沒有聶人雄這個人了。
  他當時只覺得滿脖子流血,也沒感到疼痛,還是田副官在翌日清晨發現了他的傷口。這傷口並不算淺,看著就像被劊子手砍過一刀似的,偏偏又沒砍透,留著個腦袋連在脖腔子上。田副官嚇壞了,簡直不敢再去看他,可是不看又不成,因為是個貼身奴才的身份,誰都能躲,唯有他不能躲。戰戰兢兢的呆望著聶人雄的脖子,他時常就要打個冷戰,感覺自己精神瀕臨崩潰,簡直要撒癔症。
  義父義女兩個互相介紹了自己的傷勢,雙方全是大大咧咧,不以為意。小鈴鐺讓人把李琨叫了過來,將孟慶山對自己所講的那一套計畫合盤托出。講到最後,她又說道:“我給孟叔叔留了一封信,時間地點都約定清楚了,絕對不會出差池的。”
  然後她又對著聶人雄說道:“乾爹,我們到那邊去,我還有話對你說。”
  聶人雄沒說什麼,站起來要隨她走。一步邁出去,他忽然停了步伐,意識到小鈴鐺現在是不能走路的。
  於是他轉過身來,一言不發的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小鈴鐺生得單薄,所以很輕。猝不及防的仰臥在了聶人雄懷中,她顯然是大吃一驚。怔怔的扭頭望向對方,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聶人雄低頭問她:“去哪裡說?”
  小鈴鐺夢遊似的抬手向前一指:“去……那裡吧!”
  “那裡”在一叢小樹後方,是個掩人耳目的僻靜地方。聶人雄把小鈴鐺放到一叢豐厚草上,然後自己也席地而坐了:“說吧,什麼事情?”
  小鈴鐺低頭解開夾襖紐扣,從懷裡摸出那只枕巾包成的小包袱。夾襖很臭,藏在裡面的小包袱不能倖免,隱隱的也有些臭。解開包袱攤在聶人雄面前,她壓低聲音說道:“乾爹,你快吃吧!”
  聶人雄這樣一名大個子,自然飯量可觀,扛不住餓。拿起一塊最為完整的幹點心塞進嘴裡,小鈴鐺也沒見他怎樣咀嚼,似乎直著喉嚨就將其咽下去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塊點心也勾起了聶人雄那澎湃的食欲。他接二連三的往嘴裡送去點心,等不及趕不上似的,鼓著腮幫子狼吞虎嚥。小鈴鐺一眼不眨的看著他吃,臉上帶著一點微笑,心裡覺得滿足得意極了。
  聶人雄餓得狠了,饞的頭腦一片空白,直到點心去了大半,他才驟然抬頭問道:“你餓不餓?”
  小鈴鐺立刻搖頭:“我不餓,我路上吃過了。”
  聶人雄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子,然後把她拽到了自己身邊。因為明知道她是不可能吃,所以直接說道:“我飽了,你吃吧。”
  小鈴鐺也明知道他不可能飽,所以非常堅定的搖頭:“我不餓,真不餓。”
  聶人雄眯著眼睛看她,因為睫毛太長,就顯得眼神有些不可捉摸。毫無預兆的笑了一下,他低聲說道:“你這丫頭,倒是很有良心。”
  小鈴鐺迎著他的目光說道:“我就是壞,也壞不到你的身上。”
  聶人雄抬手在她頭上摸了一把:“好。”
  小鈴鐺抬手一把握住了他的腕子:“既然你也說我好,那為什麼不肯要我?”
  聶人雄抽出了手,一時也不知應該如何回答——他並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有些事情,他自己也是糊塗,也是說不清。
  婚姻是人一輩子的大事,他自知脾氣火爆,非得是對待心上的人,才能柔軟溫和。他想要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不願成婚之後終日打老婆納小妾。為了這樣一個目標,他須得擦亮眼睛,娶個可心可意的好女人。
  “好”字放在後頭,“可心可意”放在前頭。小鈴鐺的確很好,對他一片赤心,可是在他眼中,她再怎麼好,也只是個小丫頭。
  他護著她,養著她,心甘情願的給她好吃好喝好穿,希望她一生平安幸福——僅此而已,再無其它。
  小鈴鐺見他長久的不肯說話,便是逼問了一句:“你還忘不了陸家姐姐嗎?可她已經嫁給了那個誰,她再怎麼好,也沒你的份啊!”
  聶人雄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只能面對著她苦笑。
  小鈴鐺又道:“我在出發前就想好了,如果你死了,那我也死去。你說除了我之外,這世上還有誰能這樣待你?陸家姐姐也不能夠吧?你不要看我年紀小,以為我是在說孩子話;我不小了,我就是小,也總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聶人雄無話可答,索性伸手捏開了小鈴鐺的嘴巴,填鴨子似的把餘下點心喂進她的口中。小鈴鐺直瞪瞪的看著他,見他始終是不作答覆,便含含糊糊的最後說道:“你如果不要我,那也別找旁人了。我們兩個搭伴過日子,我伺候你,好不好?”
  聶人雄移開目光:“吃還堵不住你的嘴!”
  聶人雄和小鈴鐺偷偷填飽肚子。擦淨嘴巴回到眾人面前,他把小鈴鐺交給一名高壯衛士,然後開始調兵遣將,預備傍晚下山突圍。他的心腹,田副官,遠遠站在一旁,張著嘴看他的後脖頸。聶人雄說起話來搖頭晃腦的,這讓田副官提起了心,只怕他一個不慎,會把腦袋搖掉。
  聶人雄現在幾乎有點怕了小鈴鐺,倒是對著部下訓話更痛快。忙忙碌碌的熬到傍晚時分,他帶著隊伍悄悄下山,按照計畫要去突圍。而小鈴鐺趴在衛士的後背上,傷處既疼,心裡又煩,就覺得乾爹好像很看不上自己似的,自己無論怎樣付出,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突圍十分順利,一切都像小鈴鐺所描述的那樣。孟慶山的隊伍早已集結完畢,聶人雄這邊剛一開槍,那邊就發起了衝鋒。在這樣的夾攻之下,蔡軍防線立刻斷裂,聶人雄輕輕鬆松的便是逃回了己方陣地。
  他安頓下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來軍醫,為小鈴鐺診治腳踝重傷。小鈴鐺天不怕地不怕的,還有閒心和杜副官吹牛逗趣;聶人雄坐在一旁,故意歪著身子擋住她的視線,不讓她看到腳上傷情。
  捕獸夾子的鐵齒太鋒利了,他不知道小鈴鐺的骨頭筋肉是否完好,若是她當真落了殘疾,那他想著,自己就娶了她。
  但是這話只能存在心裡,不能提前說出,因為依照他的本心,他是真沒看上這個小丫頭。能不娶的話,還是不娶為好。
  軍醫為小鈴鐺包紮了傷口之後,轉而開始研究聶人雄的脖子。孟慶山師長、李琨團長以及剛剛趕來的段世榮師長圍站一圈,旁觀之餘,紛紛感歎:“太嚇人了。”
  聶人雄低著頭,因為沒有覺出很疼來,又看不見自己的後脖頸,所以心情尚算平靜。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09:49

第 38 章

  聶人雄在戰場上經過這一場死裡逃生,隨即就像轉了運似的,一仗接一仗的大勝。旁人都說像他這樣一位大督軍,沒有總在前線督戰的道理,而他既沒了機會再上戰場,終日坐在指揮部裡吃三頓乾飯,也覺得自己仿佛是浪費光陰、大材小用了。
  他這人有個好處,便是打了勝仗很得意,打了敗仗也不在乎,一以貫之的淡定。帶著後脖頸上那一道長長的暗紅血痂,他抱著小鈴鐺上了汽車,一路順風的回了承德。
  汽車顛簸,車座也硬。聶人雄把小鈴鐺抱到自己的大腿上,一直沒有鬆手。小鈴鐺先是竊喜,隨即臉紅,然而過了一個多小時後,她又沮喪起來,因為發現乾爹對自己是全無邪念,好像自己只是一口袋糧食。歪著腦袋枕上聶人雄的肩膀,她盯著他的側影發呆。聶人雄正是閉著眼睛半睡半醒,睫毛長長的覆蓋下來,讓他看起來又動人又多情。
  小鈴鐺暗暗喟歎一聲,心裡愛極了他,恨不能一口把他活吞。她想世上不會再有人像自己這樣愛他——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汽車越開越冷,聶人雄睡眼朦朧的解開軍裝上衣,把小鈴鐺往懷裡擁。他那胸膛十分溫暖,帶著一點汗酸氣味。小鈴鐺蜷縮著貼了上去,忽然鼓起勇氣,撅了嘴巴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聶人雄皺著眉頭瞪了她一眼:“不許胡鬧!”
  小鈴鐺開了口,不知怎的,聲音又尖又細,貓叫似的:“我沒胡鬧。”
  聶人雄聽了,不禁一笑。小鈴鐺也跟著笑了,一邊笑一邊用力清了清喉嚨——她不是故意學貓叫,她方才是緊張了。
  聶人雄回到承德,立刻調出一萬兩煙土,秘密送給了馬伯庭。那馬伯庭並無驕人之處,如今瞄上了總統大位元元,自然需要上下安撫人心,所以見了煙土,便如同蜂子見了蜜一般,當即樂得喜笑顏開。待到聶軍把蔡軍打到七零八落了,他才以著政府的名義出面調停,因知蔡君武已經沒了勢力,故而擺出一張嚴肅面孔,發出通電申斥蔡氏,又將其一擼到底,攆到天津做寓公去了。
  蔡君武偷雞不成蝕把米,可勝敗乃兵家常事,所以也無話可說,自去天津租界蟄伏。馬伯庭抓住機會,將察哈爾督軍一職高價賣出,又得了一筆钜款。而聶人雄沒有撤軍,悄無聲息的佔領了察南大片富庶地區。新督軍是位紈絝子弟,無非是買個督軍官職來抖威風而已,故而隨他佔據地盤,也不在意。
  轉眼之間,雙十節已過,總統選舉一事也就迫在眉睫。聶人雄名義上是京畿衛戍總司令,其實就如同馬伯庭的私人打手一般,馬伯庭忙碌,他也隨著忙碌。而小鈴鐺人在北京家中,心情倒是安然——聶人雄是不要她,可也沒要別人啊!家裡除了阮平璋之外,就是他們兩個過日子,雖然不成夫妻,然而這樣做著伴兒,倒也別有一種靜謐的好。
  阮平璋百無聊賴,從早到晚的和小鈴鐺坐在一處耍貧嘴。這日傍晚,小鈴鐺一動不動的坐在窗前,等著聶人雄回家吃飯,阮平璋見了,就發出嘲笑:“好,要成望夫石了。”
  小鈴鐺梳著男式小分頭,兩邊耳垂閃爍了鑽石耳釘。面無表情的橫了阮平璋一眼,她低聲說道:“我就算成了石頭,心裡也還有個盼頭。你呢?你沒錢沒家沒事業,還好意思笑話我?”
  阮平璋在她旁邊的沙發椅上坐了下來,笑微微的答道:“我也並非是一無所有——我有聶人雄嘛!憑著我的手段,讓他養我一生,還是不成問題的。”
  小鈴鐺冷笑一聲:“不要臉。虧得你不是個女人,你要是個女人,全天下的男人都要被你訛上了。”
  阮平璋說完那話,也覺得自己有些厚顏無恥。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抬手摸摸頭髮:“既然如此,那你就替我說兩句好話,讓他快點給我派個差使。我年紀輕輕的,幹吃閒飯也的確是不對勁。”
  小鈴鐺沒理他,若不是腳踝有傷,她真想替乾爹把這傢夥攆出去。
  如此又等了許久,聶人雄依然是無影無蹤。小鈴鐺餓得忍無可忍,只好和阮平璋對坐著吃了一頓晚飯。
  聶人雄留在馬公館內,正在享用一頓豐盛晚宴。
  馬伯庭如今正是處在人生的緊要關頭,家中燈火徹夜通明,總有貴客往來。他那內弟蘇巡閱使人在西北,不能前來助姐夫成功,便將部下一位趙振聲師長派了過來,又送錢又送兵。趙振聲師長是位驍勇武將,宛如蘇巡閱使的靈魂一般,故而如今到了馬公館,也是很受優待。馬伯庭是預備做大總統的人,不好太過屈尊,故而把自己的弟弟馬伯堂叫來做接待員。馬伯堂是位老花花公子,帶著眾多姨太太前來赴宴,吃飽喝足之後又要佈置局面,打上幾十局梭哈。
  姨太太們花枝招展,這時坐上牌桌,因知道自家老爺不大管事,所以連珠炮似的拋出媚眼,要同聶人雄和趙振聲打情罵俏。聶人雄處在這種脂粉香濃的環境裡,本也有些動心,可是放眼一瞧,卻又是哪一位也沒看上。
  這不是說姨太太們醜陋——姨太太們個個都好,都是年輕貌美;可單只是“好”,卻還不夠。和聶人雄相對的姨太太,是位面若銀盆、眼如水杏的豔妝女子,有點薛寶釵的風格。他連著看了對方好幾眼,心裡就想起了陸柔真。
  只想了那麼一瞬間,隨即念頭就轉了開。陸柔真讓他感到了疲憊——想要把陸柔真從南邊搶回來,真不容易,能累死他。
  他沒有考慮過“搶”還是“不搶”,他只是覺得累。
  正在此時,趙振聲師長靠上來了。
  趙振聲師長素來是酷愛男風,不好女色,只是初到北京,沒人知道他這癖好。在座眾女見他三十來歲,風姿英武,便故意搭訕著同他玩笑;而他見聶人雄是個大號的小白臉,倒是很合自己口味。聶人雄漸漸覺出異常,又不好躲避,只得沒話找話,想要岔開他的注意力:“趙師長,你們山西的議員,大概現在也都到北京了吧?”
  趙振聲師長含笑一拍他的大腿:“那是自然。”
  這時馬伯庭吸著雪茄走了進來,站在弟弟身後看牌,口中又道:“江蘇的議員還沒消息。”
  聶人雄捏著手中幾張撲克牌,低聲說道:“大概是衛清華又要玩花樣了。”
  馬伯庭輕輕咬了咬口中雪茄:“老衛這個人,很不像話。”
  然後他又望著聶人雄問道:“總理那邊還好?”
  聶人雄搖了搖頭:“不清楚。”
  馬伯庭噴雲吐霧的說道:“照理來講,應該沒有問題。不過他和衛家畢竟是有著一層姻親關係……”
  話沒說完,他意味深長的垂下眼簾,饒有興味的審視雪茄火頭。
  聶人雄知道他的意思,故而答道:“明天我瞧瞧他去。”
  說完這話,他打了個哈欠,因為實在是不擅長打梭哈。
  午夜時分,聶人雄回家睡了一覺。及至天明,他早早起床,果然是前去看望了陸克臣。
  陸克臣自從做了總理,心滿意足,滿面春風,看著足足年輕了五歲。把聶人雄引進書房,他頗為尷尬的背著雙手,欲言又止的來回踱了兩圈。而聶人雄忽然一陣百感交集,忍不住問道:“柔真還好嗎?”
  陸克臣舔了舔嘴唇:“這……”
  然後他搖頭歎息一聲:“你啊你啊,把我那女兒害苦了。本來她和英朗兩小無猜,可是經你從中一攪,雙方感情全被毀掉。好好的一對小夫妻,如今卻是到了要鬧離婚的地步。”
  聶人雄面無表情的看著他:“那就離嘛!我不嫌她是結過婚的,只要她有自由,我就娶她。”
  陸克臣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腸子都悔青了——當初真該由著他和女兒私奔去,他要是和女兒做了一對,自己如今又有官職又有靠山,多麼富貴體面!可是事到如今,再說什麼都是晚矣,想起昨晚發出的那一封信,他滿心苦澀,真是有些思念三女了。
  北京城內緊鑼密鼓的醞釀著一場大變動,各省議員紛紛進京。蘇巡閱使作為西北王,不但派出愛將幫助姐夫,而且四處捉來許多議員,用車皮裝著押入京城。議員作為一個活人,本來也有自己的政見,然而如今既遭恐嚇,又聽說只要依言投票,便有鈔票可拿,故而也就放棄政見,倒向馬伯庭一邊。
  與此同時,陸克臣那一封信越過千里長路,張著封口到達了陸柔真的枕畔。
  陸柔真見怪不怪的抽出信紙,展開來閱讀了一遍。陸克臣的信件倒是不怕檢查,因為上面絮絮叨叨千篇一律,總是讓她死心塌地過日子。隨手把信扔進床前紙簍,她懶怠回信,歪在床上繼續繡花。枯瘦手指捏著鋼針,她披著頭髮深深低頭,在一方水紅帕子上慢慢的繡。
  她繡鴛鴦戲水,繡蝴蝶雙飛,都是浪漫纏綿的圖案。繡好一幅,便乾乾淨淨的收進箱子裡,仿佛是大姑娘在出閣之前,在給自己繡嫁妝一般。
  衛英朗說“死也不離婚”,這話她信,於是生無可戀,只能等死。自從小產過後,她那體內元氣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一點體力熱量都存不住。一針插在帕子上,她閉著眼睛喘了會兒氣,腦子裡一陣陣的轟鳴。
  及至熬過了這一陣子眩暈,她睜開眼睛,捏著鋼針繼續繡。衛清華宛如這一省的皇帝,沒人能夠沖進衛宅搶人,即便是聶人雄也不能夠,即便聶人雄做了大總統,恐怕也依舊是不能夠。
  她心如死灰,卻又沒能死透,於是從早到晚的繡,手上繡著,心裡想著,想聶人雄。她回憶自己和聶人雄共同度過的每分每秒,後悔自己不曾為對方做過任何奉獻。她還記得那天上午,自己和聶人雄最後逛了一次洋行。她當時看上了一塊英國料子,做成西裝一定漂亮,可是沒心沒肺的,聶人雄急著走,她就真走了。
  她總想著那塊料子,又厚又挺,沒能買給聶人雄。自己對他不好,沒關懷過他,沒照顧過他。現在她一無所有了,只能把心血凝結在針線之中。
  她給聶人雄繡,也許聶人雄此生都不能看到她針下的鴛鴦蝴蝶,那也沒有關係,就讓這些帕子做她的陪葬好了。
  正當此時,衛英朗走了進來。
  衛英朗一身戎裝,臉上的淡淡血痕已經退了下去。北邊局勢徹底失控,衛清華明知道馬伯庭一旦上位,必然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可是眼睜睜的卻又沒有辦法。
  老子生氣,自然也就不會給兒子好臉色。衛英朗無緣無故的挨了幾頓臭駡,索性負氣回家,不伺候了。
  進門之後,他遠遠的坐了下來,滿臉嫌惡的看了陸柔真一眼。
  陸柔真不大吃喝,終日穿著一身舊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像鬼一樣,薄薄皮膚繃在顴骨上面,眼窩也凹陷下去了,乍一看簡直像是得了癆病。
  衛英朗時常想要掐死她,一邊想,一邊心如刀割。似乎她死了,自己也會少掉半條性命。她無論死活,都要傷他害他。
  衛夫人還不知道陸柔真已經掉了一個孩子,不過見她病病歪歪,對待自己愛答不理,並且吵鬧著要離婚,便是十分憤慨,說“有其父必有其女”,“貧兒乍富、目無尊長、水性楊花”,“都是口蜜腹劍的東西”。
  發完批評之後,她把身邊一個最得意的大丫頭給了兒子,從此就算是把陸柔真打入冷宮,關起門來,隨她死氣活樣的病著去。衛清華聽說此事,不聞不問,因為陸克臣這根老牆頭草實在可恨,況且自己身為公公,也不好太為兒媳說話。
  衛英朗一言不發的坐了許久,末了一個小丫頭走了過來,輕聲說道:“二少爺,蘭姐姐熬了燕窩,等著您回去喝呢。”
  所謂“蘭姐姐”者,便是衛夫人撥給他的大丫頭,因為還不能算是姨娘,故而小丫頭們只稱她一聲姐姐。衛英朗聽了這話,立刻向床上掃了一眼,就見陸柔真面無表情的對著小花繃子,不為所動的只是繡花。
  “你還有完沒完了?”他忽然大聲問道:“你要鬧到哪天才算一站?眼下的好日子放著不過,你就非得發你的春秋大夢嗎?”
  陸柔真沒有抬頭——她是真的不愛衛英朗了。她要離婚,就算離不成,也要離,否則永生無顏再見聶人雄。
  衛英朗猛然站了起來,想要回房去喝燕窩。哪知剛剛出門沒有幾步,便見一名副官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二少爺,四百五十二票,四百五十二票!”
  衛英朗當即收住腳步:“北京那邊傳回消息了?”
  副官連連點頭:“下午一點鐘開始投票,六百名議員,馬伯庭得了四百五十二票!”
  衛英朗急促的歎了口氣,心知政壇發生劇變,父親怕是要鬧頭疼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10:18

第 39 章

  衛英朗這些天已經挨夠了罵,所以不肯去與父親探討軍政大事。獨自回到日常所居的小院裡面,他甫一進門,便有小蘭迎了上來,喜笑顏開的向他噓寒問暖。
  這小蘭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要說相貌身材,正是嬌怯怯的秀麗苗條,在小家碧玉裡面算是上等人物;衛夫人先前無論走到哪裡都帶著她,而她自己也很知道上進,處處都要拔個頭籌。
  憑她的條件,做個姨娘已然足夠;可衛英朗始終看她是個奴才丫頭,不上檯面。本來他受了文明的薰陶,不該存有階級之見;可是他那精神受了創傷,一時半會不能恢復,也就沒有心思再去考慮眾生平等之類的大題目了。
  頗為冷淡的坐了下來,他喝了兩口燕窩,沒嘗出滋味來。小蘭在他面前微笑彎腰,仿佛他還是個小男孩,逗著問他:“是不是不夠甜?昨天你說甜的好喝,結果一鼓作氣吃了許多,鬧得晚上吃不下飯;所以今天我特地讓人少放冰糖,免得你又控制不住食量。”
  衛英朗沒說話,只從鼻子裡“哼”出一聲。
  小蘭從肋下抽出一條噴香的手帕,往他臉上拂了一下:“怎麼不高興?又在老爺那裡受氣了?”
  衛英朗“唉”了一聲,放下小碗站起身來,擰著眉毛走進臥室,直挺挺的往床上一撲。小蘭愣了一下,心知自己再怎樣示好也是白搭,便親自走去為他脫鞋蓋被,然後到衛夫人那裡說話去了。
  如此過了兩個小時,她回轉了來,要伺候衛英朗吃晚飯。衛英朗這時早下床了,正在院子外面的花壇附近踱來踱去。小蘭看他一臉倒楣相,也沒敢多說,陪著小心請他進房。
  衛英朗胸中憋悶,毫無食欲。到了飯桌之前放眼一瞧,又總是那幾樣菜肴,油膩膩的毫無新意,便是無精打采,轉身就走。小蘭看他像頭病驢似的,又萎靡又倔強,只得姑且任他出去遊蕩。
  衛英朗回了花壇前面,望著一片秋菊發呆。偏巧一名聽差從身邊經過,步伐拖遝,擾了他的寂靜。橫眉怒目的回過頭來,他劈頭便問:“幹什麼去?”
  聽差當即嚇了一跳:“喲,二少爺,我這是要給少奶奶送飯去呢。”
  衛英朗見他拎著一隻輕飄飄的小食盒,實在不像個送飯的模樣,便起了找碴的心思,懷疑對方別有用心。上前一步奪過食盒,他揭開盒蓋想要看個究竟,哪知低頭一望,卻是愣住了。
  食盒裡面只擺了一碗疙疙瘩瘩的涼米飯,另有一盤子菜,不知是幾樣菜的邊角料湊出來的,全是蔥絲薑絲菜葉子,清湯寡水的飄著一點油星。
  用力把食盒向下摜到地上,他指著聽差的鼻子問道:“你們就給少奶奶吃這個?”
  他氣的眼睛都紅了:“我們兩口子鬧冷戰,與你們有什麼關係?什麼時候輪到你們也去作踐她了?她再不濟,也是總理家的小姐,你們算是什麼東西?”
  說到這裡,他猛一揮手:“滾!再有一次,我開銷了你!”
  聽差被他罵的暈頭轉向,自認倒楣的立刻走了。小蘭在院子裡聽得清清楚楚,只不做聲。
  到了翌日上午,小蘭照例到衛夫人面前陪著說話,因談到衛英朗,她便狀似無意的笑道:“要說二少爺,當真是個癡的。饒是到了現在,二少奶奶發一句話,他還當著聖旨來看呢!”
  衛夫人皺眉問道:“怎麼?他們又和好了?”
  小蘭答道:“這我倒是說不準,不過二少奶奶仿佛是向二少爺告了狀,說是家裡的飯食粗糙,不能入口。昨晚二少爺抓了送飯的人,好頓大罵。”
  衛夫人聽了這話,氣得鼻孔翕動:“真是豈有此理。就算她陸家有點根基,難道衛家就是白丁出身嗎?我都能吃的飯菜,她怎麼就吃不得了?老二也是蠢貨,她都鬧得那樣不堪了,他還一味俯就著她!我聽老爺說,那個東西仿佛在北京不大安分,起了外心,才吵著要和老二離婚。看看老二的臉被她撓成了什麼樣子——我還沒有見過這樣粗野的千金小姐!晚上你讓老二到我這來,我有話要同他講!”
  衛夫人氣了一天,心想我這樣一個英俊斯文的好兒子,放在哪裡都是討人愛的,你姓陸的卻是這樣折磨欺負他,真是令人不能坐視。及至晚上衛英朗來了,她板著一張臉,直接便道:“你也是個賤種!那個東西既然鬧著離婚,你便大大方方的離了不行嗎?怎麼就像打了幾輩子光棍一樣?”
  衛英朗沉著臉說道:“你不懂,我不離。”
  衛夫人一跺腳:“你真是個沒出息的,難道還怕再討不到少奶奶了不成?你父親太任性,你又太老實了!”
  衛英朗認為母親是個老太太,而自己和老太太決計不能談攏。有口無心的敷衍片刻,他聽母親的言辭越來越激烈,不禁心亂如麻,想要撤退;哪知就在這時,衛清華卻是回來了。
  衛清華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生得虎背熊腰,滿面紅光,看著不像衛夫人的丈夫,倒像衛夫人的弟弟。進門之後他逮住兒子,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情,開口便是一通指責。衛英朗煩的要死,拔腿就走;不料剛剛回到房屋換了衣裳,衛清華和衛夫人居然追蹤前來,不肯甘休。
  衛英朗本來就是滿心苦楚,又是遇到這樣一對不疼兒女的父母,不禁氣急敗壞,和他父親對著咆哮起來。衛清華看他終日嬌滴滴的沒有長進,先還罵得理直氣壯,然而罵著罵著,忽見兒子穿著一身天藍色絲綢睡袍,衣袖領口繡著銀色六角雪花,還是個小男孩的圖案款式,胸中怒火就不由自主的消散了些許。衛英朗哪裡知道父親的心情變化,他一邊叫嚷一邊退到牆角,雙手抓著睡袍兩側,彎下腰來拼命吵鬧,吼得滿臉通紅,嗓子都啞了。
  這一場沒頭沒腦的家庭混戰,最後以衛清華的投降而告終。衛清華把衛英朗拉到身邊坐下,拿了手帕給他滿臉擦汗,又拍著他的後背哄他。衛夫人見兒子抖得像打擺子一樣,便又埋怨丈夫:“你也是的,明知道英朗是個實心眼的孩子,還這樣拿話堵他。真要把他氣出好歹,我看你到哪裡再找兒子去!”
  說完這話,她也在衛英朗身邊坐了下來,夫婦兩個一起安慰兒子。衛英朗氣咻咻的望著前方,心中也不知是怎樣一種情緒,總之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靈魂隨著呼吸起伏漂移。
  “只有父母的愛,是永不會變的。”他迷迷茫茫的想:“可是父母儘管愛我,卻不能成為我靈魂上的伴侶。”
  在衛清華的摩挲與衛夫人的撫慰之下,他在心中對自己說:“此事古難全。”
  待到父母一同離去了,衛英朗鑽進被窩,背對著小蘭蜷縮起來。小蘭知道二少爺本來性情溫柔,只是近一陣子愛耍脾氣。她對衛英朗倒是心存疼愛,這時便是靜靜的躺上床去,又很憐惜的為他前後掖好了被角。
  如此過了大半個月,天氣日漸寒冷,衛家準備離開無錫別莊,回到南京督軍府裡去。衛夫人對陸柔真已是厭惡透頂,不許她同行回家,只留下幾名老僕看管著她。陸柔真瘦成一把骨頭,聽了這話,躺在床上不言不語。她屋裡的一名女僕,是個中年寡婦,名叫張五姐,看她孤單可憐,又是死倔,就試探著勸她放低身段,就算不能去求太太,那對二少爺說兩句軟話也是好的。否則一位堂堂正正的少奶奶留在別莊過冬,那成了什麼體統?
  陸柔真知道張五姐是一片好心,就在枕上對著她搖了搖頭,有氣無力的啞著嗓子說道:“你不要為我掛懷……我本也不是他家的人了……”
  張五姐當初是看著她嫁過來的,沒想到不到一年的工夫,一位花枝一樣的千金小姐竟然就憔悴到了這般地步。抽出手帕在眼睛下面按了按,陸柔真沒怎樣,她卻是傷感起來。而陸柔真閉了眼睛,喃喃的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是他家的人了……”
  從無錫到南京,路途不遠,衛家眾人說走也就走了。衛英朗眼看陸柔真無情無義,便也狠下心來,想要長久的冷她一冷。
  順順利利的抵達了督軍府,衛家上下各司其職,安頓生活。不料一封電報忽然發來,卻是要衛清華立刻前去北京述職。
  衛清華捏著這封電報,臉上登時變了顏色。他知道馬伯庭是一定要拿自己開刀的,可沒料到竟會這般的快。自己若是老老實實去了北京,只怕有去無回;可若是不去,又違抗了大總統的命令,也是罪過。
  他起了恨意——按照先前的如意算盤,只要新總理一上任,他便要聯合何致美共同起事,再把陸克臣推上臺去,名正言順的重組一屆政府;哪知陸克臣是提前倒戈了,何致美如今也沒了動靜,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還鬧個屁?
  衛清華又不傻,知道現在自己不上不下,情勢危險。對著電報悶了幾天,未等他想出萬全的對策,滬寧鐵路那邊卻是忽然起了戰火——浙江督軍程清玨部下軍隊率先開炮,把衛家駐軍轟出了幾十裡去。
  衛清華立刻下令還擊,同時心如明鏡,知道程清玨必定是受了總統命令,故意挑釁。對方既是有心生事,那自己忍讓退縮也是無用,索性直接還出一記重拳,讓姓程的知曉厲害。
  思及至此,衛清華發起狠來,派出五架大型英國轟炸機,瞬間便把程軍陣地炸成廢墟。程清玨部下沒有空軍,登時傻眼;而衛清華恨他是條走狗,便是不依不饒,一邊派兵攻入浙江,一邊發表全國通電,先把程清玨痛駡一頓,又把馬伯庭賄選之事重提起來,否認對方總統身份。
  衛英朗過慣了安閒日子,如今戰事驟起,他隨著父親,自然也就忙碌起來。看到父親那樣操勞,他不由得想到自己這些年一直流連在北京,只顧著戀愛遊玩,從來不曾幫過父親分憂。結果自己戀愛不成,空度光陰,還鬧得家宅不寧,真是罪孽深重了。
  他既起了孝心,行動上自然就有了變化。衛清華察覺到了,嘴上不說,心裡欣慰,越發勇武,竟是一鼓作氣攻佔浙江,把程清玨趕去了上海租界。而馬伯庭在北京見此情形,真是目瞪口呆,萬沒想到衛清華竟有如此實力;再由他這樣橫行下去,恐怕南方就要大亂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10:39

第 40 章

  程清玨在洋人的保護下躲進上海租界,因怕衛清華不放過他,故而戰戰兢兢的發表通電,自解兵權。縮頭烏龜似的蟄伏了一個多月,他抓住機會,又在洋人的保護下離開上海租界,一路逃到天津租界去了。
  程清玨起初無非是順應大總統的暗示,隨便那麼小打小鬧了一下,哪知會引來這般禍事,嚇得他簡直不敢踏上中國土地。不過他雖倒楣,馬伯庭看在眼中,卻是別有一番思量。
  在度過了這一年的春節之後,馬伯庭派聶人雄出面,把程清玨從天津租界裡接了出來。江蘇浙江兩個大省,沒有糊裡糊塗就開戰的道理;戰爭結束了,也不能夠就這麼無聲無息的算完。馬伯庭見何致美近來韜光養晦,並無異動,便把衛清華看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必要找機會消滅掉他。
  二月二一過,馬伯庭召開了一場善後會議,專門要為這一場戰爭評出個曲直黑白。各派軍閥知道此會開的很有原因,所以打起精神,倒要看看馬伯庭是何用意。
  馬伯庭有備而來,這時在會上侃侃而談,自然是把衛清華打成首惡。何致美聽在耳中,意態悠然、不動聲色。自從陸克臣倒戈之後,他看誰都像蠢驢,故而決定從此單幹,再也不同旁人結盟了。
  聶人雄和何致美是個對頭的關係,然而不知為何,一旦開會,兩人必定相鄰落座。何致美叼著雪茄,閑閑的只是噴雲吐霧,而他略略歪了身子遠離對方,也是垂下眼簾若有所思。
  他想衛清華若是敗了,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沖進衛家,把陸柔真搶回來了?
  思及至此,他不由自主的一皺眉頭,感覺此事太難,難到讓人一想就覺得累。不過人生在世,向來不能萬事遂心;難也罷,累也罷,總還是要迎頭頂上。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勇氣不能沒有。
  斜著眼睛瞟向身邊的何致美,他回想起了往昔的狼狽時節。何致美一度幾乎把他攆進了大山裡做土匪——可是最後也熬過來了,他並沒有真的淪為土匪。世事就是如此,看著仿佛長路漫漫,其實真正難行的,也就只有那麼幾道溝坎。
  聶人雄想出了神,待到會議結束,他像個遊魂似的起身離去。出了總統府大門之後,他偶然見到道路兩邊全被挖開,似乎正在修理地下水管。面無表情的停在一道溝前,他忽然把心一橫,縱身一躍跨過深溝。耳邊就聽“嚓”的一聲輕響,他在落地之後低頭一瞧,發現自己步子邁得太大,竟然是把褲襠扯了。
  何致美站在後方,看得清清楚楚,這時幸災樂禍,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又招攬同僚過來觀看。眾人本是穩穩當當的在向外走,忽見聶人雄猛的躥出老遠,已是驚訝;如今又見他褲襠開裂,更是哭笑不得。一位年高德劭的秘書長看不下去,開口說道:“沐帥到底是年輕,這個……精神煥發、活潑頑皮……讓老朽很是羡慕啊!”
  秘書長既然打了圓場,看客們心中會意,也就岔開話題,不敢再笑。何致美站在原地哢哢的咳嗽,因為方才笑得太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聶人雄不以為意的上了汽車,心中暗想:“你們懂個屁!”
  汽車在騎兵的簇擁下開回家中。小鈴鐺正是在家和阮平璋拌嘴,忽見聶人雄回來了,便拋下阮平璋迎上前去,為他寬衣,給他倒茶,又拿著他的破褲子研究了半天,想要親手為他縫好,可是穿針引線的忙了許久,她實在有心無力,沒那手藝。
  無奈之下,她把田副官叫了過來。田副官翹著蘭花指,先用小剪子把她縫過之處全拆開來,然後側身往床頭一靠,開始做活。小鈴鐺眼巴巴的站在一旁彎腰看著,想要學習。
  阮平璋把聶人雄拽到自己房內,然後問他:“我說,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給我差事?這可都拖了小半年了,我總閑著也不成啊!”
  聶人雄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端著熱茶喝了一口:“等我回來再說!”
  “你去哪裡?”
  聶人雄翻了他一眼:“還不好說。”
  阮平璋啞然片刻,末了問道:“敷衍我?”
  聶人雄當即就啼笑皆非了:“我敷衍你?你也配!老實告訴你,我是真有可能要出遠門,沒空管你!”
  阮平璋立刻起了興趣:“講講,你到底是要去哪裡?能不能也帶我一個?”
  聶人雄真有心對他傾訴一番,可是計畫尚無眉目,而他又是個無所事事的快嘴。大事未做之前先放了風聲,這似乎是不大妥當。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嚨,他又斜了對方一眼,那話要說不說,最後終究是沒有出口。
  如此又過了一個來月,這日傍晚,聶人雄回到家中,兩隻眼睛閃閃發光。圍著阮平璋轉了兩圈,他無緣無故的,忽然笑了一下。
  阮平璋袖著雙手站在房內,上下打量聶人雄:“怎麼了?有喜事?”
  聶人雄認為阮平璋不是個好東西,不過畢竟交情擺在那裡,真正有了心裡話,他還是想和對方談一談。
  “年前,南邊那場程衛戰爭,你還記得吧?”他抬頭問道。
  阮平璋莫名其妙的看著他:“記得,當時報紙上不是天天都登他們的新聞?”
  聶人雄點了點頭,繼續說道:“總統罷免了衛清華的督軍職務,讓程清玨去做宣撫使,代替衛清華。”
  阮平璋揚起兩道眉毛:“開什麼玩笑?程清玨不是早被衛清華打成光杆司令了嗎?他還敢回南邊?”
  聶人雄壓低聲音答道:“總統想把我的一部分隊伍改編成宣撫軍,讓我臨時做個軍長,護送程清玨回南就職。”
  阮平璋登時抬手一指他的鼻尖:“聶人雄,你可千萬別犯傻!你賣著性命去送別人當官——你要瘋啊?”
  話音落下,他隨即感覺有些不大對勁,因為聶人雄素來不瘋,不但不瘋,而且不傻,不是個能輕易吃虧的人。
  腦筋飛快轉了一圈,他驟然明白過來了。
  “你……”他張口結舌,一時不知如何措辭:“你是不是還惦記著衛家少奶奶呢?”
  說完這話,他上前一步站到聶人雄面前:“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情種!為了個娘們兒,你從南往北越過半個中國去打仗!”
  他幾乎痛心疾首了,抬手對著聶人雄的腦袋一拍:“我的沐帥啊,你清醒清醒好不好?我現在一無所有,後半生全指望著你了,你好好做官,別沒事找事行不行?天涯何處無芳草,花朵似的大姑娘遍地都是,你怎麼專門對著別人老婆使勁?憑著衛家的勢力,能夠輕易就讓你搶了少奶奶?就算你運氣好本事大,活活滅了衛家滿門,可是然後呢?你這麼一位大督軍總司令,娶個寡婦?你丟不丟人?”
  若論嘴上功夫,聶人雄向來就不是阮平璋的對手。他一句話沒說出來,先被阮平璋痛斥了一頓,並且還挨了一大巴掌。直眉瞪眼的後退一步,他開口辯解道:“我們兩個相好一場,就算不說天長地久,至少也該好聚好散。她要是心裡沒我,那我就不說什麼了;她心裡有我,是衛英朗把她強行帶回了無錫。”
  阮平璋擰著眉毛怒道:“那又幹你屁事!老婆偷漢子,還不許丈夫插手了?別說把她帶回無錫了,就是把她放在北京就地打死,都不算冤!”
  聶人雄聽了這話,忽然暴跳如雷:“胡說八道!你還怕她受不到罪嗎?當初要不是陸克臣那個老王八蛋從中作梗,我們現在連孩子都養出來了!”
  阮平璋“唉”了一聲:“我的沐帥啊,你不是說陸三小姐早就和衛英朗訂過婚了嗎?訂了婚的姑娘,你就不該去招惹。況且小倆口床頭打架床尾和,別看她和衛英朗是打鬧著走的,興許現在兩人早就和好如初、如漆似膠了呢!你自作多情的殺過去,不怕招人討厭?”
  聶人雄本來覺得自己十分占理,哪知和老朋友交談一番之後,自己倒成了無事生非的角色。氣急敗壞的一揮手,他決定停止辯論:“不許說了!總之我這一趟是非去不可。就算不能把她搶回來,我也饒不了衛家!”
  阮平璋苦笑一聲:“衛家礙著你什麼了?”
  聶人雄一瞪眼睛:“衛清華的兒子搶了我的老婆!他媽的衛英朗還打過我一槍!”
  阮平璋審時度勢,不敢再說,只道:“你個土匪!”
  聶人雄側身向外一指:“嫌我是土匪,就滾回何致美那裡去!”
  阮平璋笑著坐下:“我不滾。你這土匪雖然沒有政治頭腦,不過運氣真是好。萬一我這次真的滾了,你回來再升了巡閱使怎麼辦?”

  第 41 章

  小鈴鐺跑去東交民巷的白俄理髮店裡燙了個頭髮,又買了一副不甚值錢的翡翠耳墜。翡翠墜子好像兩滴碧綠的水,在她耳垂下麵搖來晃去。她自我感覺挺美,沾沾自喜的回到家中,還沒來得及跑去聶人雄面前搔首弄姿,就從副官口中聽聞了一樁大新聞。
  她先還沒反應過來,直通通的對著聶人雄問道:“乾爹,你要去南邊打仗了?”
  聶人雄今夜不打算再出門,所以已然換了便裝,從頭到尾全是鬆鬆垮垮。無言的看了小鈴鐺一眼,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心虛:“是。”
  小鈴鐺高了興:“那你帶我一個,我也去上海逛逛!”
  聶人雄立刻搖頭,臉上神情十分嚴肅:“不行,你當我是玩去?”
  小鈴鐺碰了個壁,訕訕的不好再說,轉而想要為他鋪床。聶人雄站在一旁,冷不丁的走上前去,彎腰一扯她的長袍下擺:“右腳真不疼了?”
  隔著薄薄的一層白色絲襪子,還能隱約看到腳踝兩邊的粉紅傷疤。小鈴鐺沒想到他會忽然關懷自己,兩隻腳立時仿佛釘在了地上,一動都不能動;然而語氣如常,大喇喇的答道:“皮肉傷,早好了!”
  聶人雄在她那腳踝上捏了一下,巴掌大而溫暖,腳踝卻是細瘦冰涼,讓聶人雄感覺自己可以一把攥住她的小腿,輕而易舉的把她倒拎起來——像拎一隻小貓一樣。
  若是倒退兩年,他大概就無所顧忌的真拎了,正好可以嚇小丫頭一跳;可是今非昔比,他不敢再肆無忌憚的逗弄對方。不動聲色的直起腰來,其實他是想要看看她那腳踝到底落了多大一片傷疤,不過大姑娘的腳丫子,也不是能讓人抬起來說看就看的。尤其小鈴鐺還對他存了一點心思,他就更得處處注意分寸。小鈴鐺可以不懂事,他這麼大的人了,不能跟著胡鬧。
  小鈴鐺為他鋪好床褥,然後就很識相的退了出來,自去休息。無憂無慮的一覺睡到天明,她憶起昨夜情形,心裡癢癢的,還是很想跟著乾爹去南方。
  洗漱過後出了房門,家裡除了衛兵副官,就只剩下了永遠清閒的阮平璋。小鈴鐺有些看不起他,可因無人作伴,有話還只能是和他講。
  “喂!”她站在門前廊下,油頭粉面的對著阮平璋問道:“你知道嗎?乾爹要去南邊打仗了!”
  阮平璋擺著一張落寞面孔,站在院子中央看她:“衝冠一怒為紅顏,我當然知道!”
  小鈴鐺一愣:“什麼衝冠一怒為紅顏?你別拽文。”
  阮平璋依舊是不贊成聶人雄出兵南下,所以這時酸溜溜的一笑,想要攛掇小鈴鐺出面,攔住聶人雄的腳步:“你啊,無知無識,怪不得他看不上你。等他這回從南邊把陸三小姐搶回北京,你就知道什麼叫做‘衝冠一怒為紅顏’了。”
  小鈴鐺聽了這話,登時僵在了當地,直過了半晌,才從喉嚨裡掙出話來:“你是說……乾爹要去南邊找陸家姐姐?”
  阮平璋不置可否的一聳肩膀,搖頭晃腦的轉身回房去了。
  小鈴鐺驟然得知真相,嚇得臉都白了。
  她不怕聶人雄喝花酒逛窯子,橫豎都是玩在外面,回到家裡關了房門,還是他們兩個相對著過生活。她也不求名分,寧願一輩子留在聶家做老姑娘,只要能和乾爹在一起,就是心滿意足的好日子。
  可是,聶人雄要找陸家姐姐去了。
  小鈴鐺急得快要流下淚來,心裡反反復複的只是想:“她要是回了來,我可怎麼辦?她都嫁給督軍少爺了,難道還能再和乾爹相好嗎?”
  她越想越是不通,越想越是絕望。回到房內關了房門,她有心哭上一場,可是兩隻眼睛乾巴巴的,卻是沒有淚水。雙手攥著拳頭放在大腿上,她垂頭坐在床邊,一口接一口的喘粗氣,胸口悶得快要爆裂。
  不明白,死也不明白。乾爹放著好好的黃花大姑娘不要,寧願千里迢迢的去搶人家老婆——就是想不通,就是不明白!
  小鈴鐺知道自己年紀小,學問少,沒有資格去和乾爹爭講道理;可是事關己身,她拼著被聶人雄打一巴掌踢一腳,也要出頭去攔一攔;否則單是躲在房內乾打雷不下雨,又有什麼用?心亂如麻的等到傍晚,她暗暗醞釀出一片苦口婆心的說辭,默默背了個滾瓜爛熟——然而,她只等回了一個田副官。
  田副官回來拿了聶人雄的印章,順便告訴小鈴鐺:“大小姐,沐帥下午回承德了。”
  承德如今乃是聶人雄的大本營,小鈴鐺聽了這話,心知出征之事迫在眉睫,故而也不遲疑,當夜便隨著田副官也上了火車。
  一夜顛簸過後,她在督軍府裡又等了大半天,末了直到傍晚時分,才在後花園子裡找到了聶人雄。
  聶人雄一身戎裝,站在一片花紅柳綠的春日暮色之中,正是若有所思的踱來踱去。晚風掠過草地,本是涼意淺淡,但是小鈴鐺周身冰冷,這時竟是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孤零零的站在石子路上,她抬手又摸了摸頭髮,理了理衣領,確定自己已然是盡可能的美麗了,這才鼓起勇氣,扯著嗓門喊出聲音:“乾爹!”
  聶人雄停了腳步,回頭看她。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地平線後,他的英俊面孔被映照成了金紅顏色,像一尊動人的銅像,沒有表情,單是微微眯著眼睛,射出含義不明的目光。
  小鈴鐺邁步跑向了他。一步跳到綠草地上,她靈活的奔過高崗下坡,兩條長腿在袍襟之中忽隱忽現。氣喘吁吁的停到聶人雄面前,她抬頭望著他張了張嘴,先前預備好的花言巧語忽然全消失了,她的頭腦成了一片空白。
  於是在心慌意亂之中,她直接說了實話:“乾爹,你不要去搶陸家姐姐!”
  這句話說得又輕又快,她的聲音也是又尖又細。話一出口,她立刻後悔起來,因為懷疑聶人雄大概根本就沒能聽清。紅著臉深吸了一口氣,她把那話又重複了一遍:“乾爹,你不要去!”
  這回,她又咬到了自己的舌尖,沒覺出疼,還是聶人雄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一手掏出手帕,為她擦去了唇上的血跡。
  把染了鮮血的手帕往小鈴鐺手裡一塞,聶人雄勉強沉下了臉:“小丫頭,還要管我嗎?”
  小鈴鐺死死攥著他的手帕,像一隻走投無路的小鹿,沒有尖牙沒有利爪,只能是氣咻咻的睜大眼睛望向他:“我不管你,可是你不要去!”
  她真是退到絕境了,怎麼說都沒道理,都沒力量,因為的確是沒有資格去管乾爹。可是垂死掙紮似的,她在聶人雄面前張開雙臂,變成了一名要撒野的小女孩:“求你了,不要去,千萬不要去!”
  她慌裡慌張的帶了哭腔:“要是陸家姐姐真的回了來,那你就是她的了,就再也沒有我的份了!乾爹,你不要嫌我年紀小,我很快就能長大了,我什麼都能做,不怕苦也不怕累,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她不知道怎樣的語言才足夠滾燙沸騰,眼淚粘稠的順著面頰流淌下去,她恨不能噴出滿腔熱血來給他看:“我能為了你去死……我不騙人,真不騙人,騙人你就斃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不去好不好?乾爹,好不好?”
  聶人雄知道這是阮平璋在背後搬弄了是非,然而一層紙橫在他和小鈴鐺之間,遲早是要捅破的,早一天晚一天,其實倒也無所謂。
  小鈴鐺是野草一樣的女孩子,傷病饑寒都不能使她動容,幾乎堅強到了麻木的地步。聶人雄眼睜睜的看著她,生平第一次見她流眼淚——這麼多的淚,在胭脂水粉上沖出一道道晶亮痕跡。
  唯一的手帕被小鈴鐺攥在手裡,他只好去用衣袖為她擦淚,一邊擦,一邊冷冰冰的訓斥:“你哭什麼?我真是把你慣壞了,你竟然還敢干涉起我的行動了!”
  小鈴鐺哽咽得渾身抽搐,哆嗦著說不出整話來。奮力向前抱住聶人雄,她將兩條手臂越勒越緊:“乾爹……我沒有壞心眼……”她把面孔埋到聶人雄的胸前,語無倫次的哭出聲音:“我只是想嫁給你,你不娶我,也不要去娶別人……你要是娶了別人,就沒我的份了……沒我的份了……”
  聶人雄看著她長大,願意給她一切幸福——“願意”二字打頭,願意了,才能給;不願意,就不給。
  他知道小鈴鐺對自己的所有心意,然而知道歸知道,她愛她的,他愛他的,別說她只是個小丫頭,就算她是天王老子,也壓不住他。
  背過雙手抓住小鈴鐺的腕子,他用力扯開了她的雙臂。居高臨下的望著她,他聲音很輕的說道:“丫頭,別鬧。”
  他克制著力氣,向前推開了她。微微俯下身去,他盯住了對方的大眼睛:“你有你的本分,我有我的自由。我想怎麼樣,我就怎麼樣。記住,乾爹從來不服管。”
  說完這話,他移開目光,自顧自的向前走去。小鈴鐺怔怔的轉過身去,目送著他越走越遠,直至消失。
  猛然打了一個冷戰,她抽泣一聲,姿勢僵硬的跪了下去。白色手帕落到草葉之上,依稀顯出一抹血跡。天色越來越暗了,夜風也是越來越急。雙手抓住身邊長草,她閉上眼睛驟然仰頭,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聲!
  這一聲嘶啞而又銳利,驚起了後方樹上幾隻倦鳥。睜開眼睛垂下頭去,她面無表情的喘著粗氣,心口那裡空落落的疼,是被人生生把心挖去了!
  翌日清晨,聶人雄返回北京。
  在與程清玨會和之後,他帶領段世榮部共六萬餘人,舉起大旗,揮師南下。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11:26

第 42 章

  衛英朗在督軍府後門下了汽車,正要進去面見父親,不想衛清華的副官長迎面走了出來,笑嘻嘻的向他打招呼:“喲,二少爺回來了?”
  衛英朗看他滿面春風的,便是不明所以:“老王,你有什麼喜事,笑成這個樣子?”
  副官長陪著他向內走去,一邊走一邊壓低聲音答道:“軒帥上午從紫雲觀裡請來了紫霞真人,讓那老道算了一卦。二少爺,你猜老道算出個什麼結果?”
  衛清華表字軒揚,故而部下皆尊他一聲“軒帥”。衛英朗沒想到父親還有這等閒心,不禁好奇問道:“這讓我到哪裡猜去?你快直接告訴我吧!”
  副官長雙眼放光的一笑:“二少爺,這結果只有四個字——機不可失!”
  衛英朗思忖一番,臉上也透出了笑意,然而笑得勉強,因為他剛從無錫歸來,心中本是很不快活的。
  衛英朗去看望了陸柔真。
  現在雙方已經完全沒了和解的可能,連衛英朗自己都死了心,但他仍然是不肯放了她。陸柔真是他對自己那青春年華的一個交待,如果她走了,他簡直不能解釋自己是怎樣活過了那些時光。
  他出現時,陸柔真剛洗了澡,正倚著床頭半躺半坐晾頭髮。他站在門口,就見她的臉色已經從蒼白熬成了蠟白,頭髮很久沒有修剪過了,濕漉漉的參差垂下,長而稀疏。他看她,她側過臉來也看他,看過一眼後便垂下眼簾,面孔如同木雕泥塑,一點表情也沒有。
  衛英朗怔怔的凝視著她,幾乎有了陌生感覺。他還保留著兩人的結婚照片,照片上的陸柔真妝容太過濃厚,反倒不大好看,然而因為他愛她,所以不好也好。
  “好好的日子不肯過,非要作死是不是?”他毫無預兆的開口問道,語氣很是不善。
  然而陸柔真毫無反應,連個冷笑都沒給他。
  衛英朗最恨她這副冷漠樣子,恨不能薅著頭髮逼出她的聲音來:“小蘭已經有了身孕,大家都說會是男孩——哼,你當我找不到女人生孩子?”
  這回,陸柔真終於微微翹了一下嘴角。衛英朗看得清楚,心中竟然幾乎歡喜,卻不知陸柔真心中暗想的卻是“庶長子”三個字。
  督軍的少爺,不可能把個丫頭扶正。大家族裡一旦出了庶長子,今後的嫡庶之爭必定分外精彩。
  於是,陸柔真淡淡的幸災樂禍了。
  衛英朗以為她是吃醋,所以倚著門框站住了,滔滔不絕的誇獎小蘭,又細細描述了南京督軍府內的快樂生活。好一番長篇大論之後,他忽然發覺陸柔真歪在那裡一動不動。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一看,他立時怒氣勃發——陸柔真睡著了!
  衛英朗憤憤然的離開無錫,認為陸柔真是不識好歹。如今到家見了父親,情緒才是略略高昂了些許。那衛清華滿面春風,在老氣橫秋的衛夫人的襯托之下,越發顯得年輕,宛如衛英朗的兄弟。一手夾著雪茄,一手端著香茶,他躊躇滿志的在房內踱來踱去,口中說道:“聶人雄也算是馬伯庭手中的王牌了,我務必把他打成屁滾尿流。聶人雄一旦完蛋,我看馬伯庭還有什麼底氣繼續調兵遣將?”
  衛英朗愣了一下,隨即問道:“聶人雄?”
  衛清華吸一口雪茄,喝一口香茶,然後放下茶杯,走過來摟了摟他的肩膀:“姓聶的當初還打過你,這回來得正好,爸爸替你報仇!”
  衛英朗一時無語,心中暗驚:“怎麼是他?”
  有那麼一瞬間,衛英朗真懷疑聶人雄是為了陸柔真而來,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這太不可能,因為對方本是個粗野殘暴的土匪,即便如今發達顯赫了,也依然是個土匪的坯子。陸柔真昏了頭,會愛上一名土匪;可土匪老奸巨猾,怎會和她一起昏頭?
  而在衛英朗左思右想的同時,聶人雄已經抵達了濟南。
  山東督軍段中天,乃是聶人雄的把兄弟,所以敞開大門歡迎聶軍通過。不過出了山東進江蘇,第一道關卡並非衛清華,而是徐州鎮守使萬國強。這位萬鎮守使四十來歲,人送外號萬大傻子。該大傻子領著幾萬人馬守在徐州,不爭不搶不打不鬥,比瑞士還要中立,連衛清華都不大管他。可是中立歸中立,他再怎麼與世無爭,也不能容許幾萬人馬肆意踏上自家地盤,所以聶人雄思來想去,決定在繼續南下之前,先把萬大傻子解決掉。
  段中天素性開朗,朋友遍天下,這時便是替聶人雄出面,邀請萬國強前來濟南,共商大事。萬國強深知戰事一觸即發,正在家中為難,忽然受此邀請,一時想去,一時又不敢去。猶豫了三五天后,他向家人交待了自己的後事,又將私人保險箱的鑰匙偷偷交給最愛的大女兒,然後帶著新近討來的十二姨太,視死如歸的踏上旅途,前往濟南——他不願打仗,又怕段聶二人會做局害他,所以要在臨死之前,和美麗的十二姨太多睡幾覺。
  及至到了濟南,他戰戰兢兢的受到最高禮遇。聶人雄早就聽說了他的綽號,如今一見,方知聞名不如見面,原來大傻子除了說話大舌頭之外,樣子還是挺精神的。
  聶人雄臨行之前,受了馬伯庭的秘囑,故而此時面對了萬國強,他敢說敢做,拍著胸膛許下大願,又要給錢又要給官,並且拿出總統手諭,表明自己所言非虛。
  萬國強見此情形,心裡有了底,當即調動大舌頭,囉囉囉的做了答覆。聶人雄側耳傾聽,最後滿臉迷茫的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萬國強十分尷尬的咽了口唾沫,把方才那話嚕嚕嚕的又說了一遍。聶人雄這回聽明白了,當即一拍大腿:“好!你老兄夠意思!大恩不言謝,你往後瞧吧!”
  萬國強兵不強馬不壯,既然沒有參戰的心思,那就總要投靠一方才行。既然正牌大總統對他伸出了橄欖枝,他便毫不猶豫的拋棄了衛清華。秘密返回徐州之後,他悄無聲息的傳下命令,將部下軍隊盡數調去周邊地區,把徐州大敞四開的讓了出來。
  津浦線忙碌起來,一列列火車載著聶軍士兵火速南下,直接開到徐州。長江北岸開始燃起零星戰火,聶軍固然勇猛,衛軍也是精銳,雙方對戰,一時竟是不分勝負。
  聶人雄沒能在戰場上占到便宜,衛清華卻也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沒想到聶軍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事到如今,他無暇去找萬國強算帳,只能是抓緊時間,部署防線。哪知他在長江北岸剛剛佈防完畢,蘇州忽然傳來噩耗——他的航空大隊被轟炸了!
  敵機是保定航空司令部派出來的,馬伯庭這回是發了狠,集北中國之全部力量打他一個。一場空戰過後,敵機受創退卻,航空大隊裡面卻也只有一架飛機得以完好逃出,降于南京。
  衛清華唯恐軍心動搖,不許部下擴散消息。帶著親信軍官匆匆返回南京,他有心把家眷送去上海租界,可是心思一轉,他又覺得無需如此。作為一軍之帥,值此危急之時,他正應做出表率,哪能只顧自己家庭?況且長江乃是一道天塹,縱算自己暫時力不能支,憑著天塹也能抵抗一陣。
  回想起先前紫霞真人的卦辭,他長歎一聲,心想好個“機不可失”,原來是指飛機。他對空軍最有研究,如今沒了空軍,心裡不禁空落落的,宛如被人折去了一對翅膀。
  衛清華想要打一場持久戰,耗掉聶軍的士氣。而聶人雄千里而來,輜重糧草全是問題,徐州又是借來暫用,當然不能久留。如此到了五月下旬,聶人雄果然是真急了。
  這天夜裡,他召開了秘密會議,決定強渡長江,直攻南京。
  當仁不讓的坐到首席,他翹著二郎腿靠在柔軟的沙發椅內,右手握著一根半軟半硬的指揮鞭,輕輕磕打著左手手心。目光掃過在座眾人,他照例是聲音不高,然而含義無限:“督軍府。”
  說完這三個字,他頓了頓,隨即繼續下去:“督軍府,誰打下來,就是誰的!”
  此言一出,段世榮不動聲色,李琨卻是亮了眼睛。他年紀輕,好勝心強,很想到南京督軍府裡撒一次野。低頭用力清了清喉嚨,他開口說道:“沐帥,我願意打前鋒。”
  聶人雄隨便一點頭,並未多說;直到散會之後,他才把李琨叫到跟前,掩人耳目的做了囑咐。
  除了李琨原有部下之外,他額外撥給對方一萬人馬。這一萬人,可以當成敢死隊用。只要能夠殺開道路渡過長江,他不在乎犧牲萬條性命。

  第 43 章

  李琨把步槍斜挎穩了,然後彎腰跳上一艘木船。此時正是午夜時分,幾乎就是月黑風高。腳下船板晃了一下,他屏住呼吸俯下身來,四腳著地的向前挪去。
  和他一同上船的,還有沿岸的成千上萬名士兵。前路不算很遠,三裡地而已,然而北方士兵素來水性平平,單是蹲在船上,便已頭暈眼花。李琨只盼江心不要再起風浪,否則這麼一大批旱鴨子落了水,真夠全江的大魚吃一年了。
  充作前鋒的一排木船滑向幽黑深水,一路走得無聲無息。馬克沁重機槍孤零零的架在船頭,隨時預備開火。李坤想起南京城內的督軍府,不禁手足並用的挪到木船前方,和子彈箱子偎在了一起。
  對岸守軍發現異常之時,前鋒木船已然駛過江心。戰爭驟然爆發,岸邊萬炮齊發,火光縱橫水天;而木船在炮彈間隙中向前猛衝,船頭的馬克沁也是噴出長長火舌。不時會有船工中彈倒下,後方士兵立刻上前接過船槳,不敢遲慢分毫。李琨趴在重機槍主射手身邊,就覺整條木船都在隨著槍聲顫動。
  身邊忽然起了沖天火光,是一艘木船被炮彈炸成粉碎。一條血淋淋的大腿從天而降,正是砸上了他的後腦勺。混不在意的扯起大腿甩入水中,李琨一把推開前方已死的主射手,取而代之的扶住了重機槍。在轟鳴如雷的射擊聲中,他頭也不回的大聲催促:“加快速度!”
  船工已經完全聽不見他的號令,只是機械的使出全力,快要把槳搖飛。忙裡偷閒的回頭掃了一眼,船工驚奇的發現硝煙彌漫的江面之上,不知何時竟是佈滿船隻——主力部隊跟著前鋒,殺上來了!
  這時,一塊彈片切開了船工的太陽穴。他怔了一下,隨即目瞪口呆的翻入江中。撲通一聲,只留下一朵稍縱即逝的水花。
  聶人雄站在江邊,江面已經被戰火渲染成了鮮紅暗黑的顏色,越往遠望,越是絢爛。背過雙手攥住一把戰刀,他眯著眼睛獰笑了一下,隨即快步向前,跳上船去。
  身份越高,膽量越小。既然李琨興沖沖的要打前鋒,那他索性後退一步,落得平安。前方炮火漸漸稀疏起來,只是偶爾噴出一團火球,是對岸陣地發生了大爆炸。
  聶人雄知道李琨這是成功登岸了,還知道到了天亮時分,江面必然佈滿浮屍。空氣中充滿了鮮血與火藥的味道,他抽了抽鼻子,認為這是勝利的氣息;儘管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勝利的很不充分。
  天邊隱隱開始泛白,在微涼的江風中,聶人雄在衛士的簇擁下踏上長江南岸。
  戰爭遠未結束。這場突襲的確是出乎了衛清華的意料,以至於城中駐軍陷入混亂,不聽指揮。但是衛清華定住心神,帶著部下親信隊伍火速撤離,沿著滬寧鐵路直奔上海而走。段世榮奉命追擊,留下的李琨則是如願以償,隨著聶人雄進了督軍府。
  衛清華在南京城內的督軍府,因為年深日久,所以別有一種古舊的奢華。主人逃走了,聽差僕役們惶惶然的還在各司其職。聶軍士兵撞開大門,沿著重重院落布下崗哨;而聶人雄背著雙手緊握長刀,帶著李琨邁步跨過高高門檻,馬靴底子就踏上了院內潔淨的青石板地。
  沿著道路向前走去,他的心臟隨著腳步的節奏越跳越快。手心汗津津的貼在精鋼刀鞘上,他想也許柔真就在這裡——但是不要急,因為督軍府裡也不安全,也許會有刺客埋伏下來,伺機打出冷槍。
  繞過一座繁複堂皇的高大噴泉,他進入了迎面第一座白色洋樓。
  這是衛清華平日起居會客之所,樓下大廳門前垂下墨綠帷幔,廳內地毯織出五龍捧日的巨大圖案,堅硬馬靴踏將上去,軟軟的足有寸許來厚;四壁傢俱之美輪美奐,更是難描難畫。客廳正中擺著一副皮制長沙發,沙發上淩亂擺了繡花軟緞靠枕,依稀還存留著坐臥痕跡;一盤紅中透亮的大蘋果放在紫檀木小茶几上,隱隱散發出香甜氣息。
  聶人雄一夜未眠,這時早已餓了。俯身拿起一隻蘋果,他“哢”的咬下了一大口。
  就在這時,士兵押著衛府管家走了進來,於是他一邊咀嚼一邊轉過了身。將那管家上下打量一番,他開口問道:“陸三小姐呢?”
  管家抖得如同風中之葉,說起話來直打結巴:“少奶奶她她她在無無錫……她她她不在這裡……”
  聶人雄很狐疑的一挑眉毛:“她怎麼會還在無錫?”
  管家嚇得快要癱倒,面無人色的繼續結巴:“少奶奶和少爺吵吵架……所以她一個人留在無錫不回來……”
  聶人雄咽下蘋果,又咬一口:“衛英朗呢?”
  “少爺和老老爺走走了……”
  聶人雄不再理會管家,直接轉向李琨說道:“我去鎮江,你守南京。沒我的命令,你不許亂動。”
  李琨立刻挺胸立正,中氣十足的高聲答道:“是,沐帥!”
  聶人雄得了答覆,吃著蘋果向外走去。而李琨見他真走遠了,便心癢難耐的在這客廳內蹦了幾蹦。督軍府就是督軍府,連空氣都是溫暖芬芳。窮小子出身的李琨當眾解開褲子,在腳下這片厚重繽紛的大地毯上,痛痛快快的撒了一泡熱尿。
  然後在淡淡的臊氣之中,他一邊系好褲子,一邊得意洋洋的壞笑道:“如今這督軍府成了我們的天下,兄弟們也別閑著,先四處逛逛,然後該拿的拿,該砸的砸!這一場仗打得艱難,老子不能白白賣命!”
  周圍軍官聽聞此言,登時振奮起了精神,也不餓了,也不困了——督軍府向後延綿數裡,亭臺樓閣數不勝數,這裡面得有多少好東西?
  衛清華不肯把戰線拉得太長,心慌意亂的在鎮江站穩了腳跟,他一邊佈置防線預備反攻,一邊讓飛行員開動最後一架飛機,把家中女眷送往上海。衛夫人一生聽慣了丈夫打仗,可還沒被戰火這樣近距離的燎過眉毛;她是嚇得只能念佛了,家中兩位小姐也同樣是神魂出竅,手足無措。小蘭已經隱隱顯了懷,在個老媽子的護衛下緊跟慢趕,只怕自己拖了後腿。上了飛機之後,她忍無可忍的嘔出一口酸水,又鼓起勇氣向衛夫人問道:“太太,二少爺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衛夫人雙手掐著一串佛珠,在馬達轟鳴聲中瞪著眼睛,沒有聽清她的問話。
  飛機起飛之後,衛清華算是沒了後顧之憂。剛剛松了一口長氣,他忽然發現了身邊的衛英朗。
  他莫名其妙的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沒上飛機?”
  衛英朗蒼白著一張臉,雖然情形狼狽,然而戎裝整齊,還是個挺漂亮的軍官模樣:“兒子這麼大了,怎能和母親妹妹一起逃命,丟下父親一人?”
  衛清華當即笑了,抬手在他頭上搡了一把:“懂事了啊!”
  衛英朗不安的低下頭去,其實心裡也是害怕,可怕歸怕,怕也不能走。況且如果戰局危險,那麼他從陸路撤退,總能經過無錫;可若直接乘了飛機,他想,就真的沒人再去管陸柔真了。
  衛軍臨危反攻,聶軍乘勝追擊,首先氣勢就很不同;加之隨著水路恢復暢通,聶軍隊伍越來越多,輜重武器也全被運到,段世榮本就是名能征善戰的悍將,如今有人有槍,越發銳不可當。上百門榴彈炮一字排開,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對著衛軍陣地開始持續炮擊。
  一場炮戰就此爆發,互相轟了個一塌糊塗。一顆炮彈從天而降,把衛清華的指揮部炸成一朵碩大煙花。衛清華眼疾手快的一把扯住衛英朗,搶先一步逃了出來。在驚天動地的坍塌爆炸聲中,他滿面塵灰的對著兒子吼道:“你走,這裡怕是頂不住了!我帶著隊伍往常州退,你趕緊去上海!”
  衛英朗的心臟隨著炮聲怦怦亂跳,拼了命的高聲答道:“要走一起走!”
  衛清華看他不肯聽話,急得上前踢出一腳:“滾滾滾,趕緊滾!”
  衛英朗被父親踹了個跟頭,爬起來果然是向後跑去。然而剛剛跑出幾步,忽然響起一聲震天撼地的巨響,灼熱氣浪猛然拍來,竟是把他撲得合身向前飛去。趴在地上眩暈了片刻,他搖晃著爬了起來,轉身去找父親。
  衛清華所站之處,已被炸成一處大坑。衛英朗抬起髒手揉了揉眼睛,發現父親沒了。
  他怔在了原地,周身血液瞬間凍結。還是一名參謀的哭叫喚醒了他——那參謀帶著幾名副官變成沒頭蒼蠅,四處呼喊“軒帥”。而衛英朗慢慢彎下腰去,從腳下撿起了父親的配槍,滾燙的,變形的,可是至少還在。槍在,父親卻又去了哪裡?
  衛英朗張開嘴,輕輕呼出了一口氣。世界驟然變得天翻地覆,父親沒了。
  聶軍步步緊逼,衛軍因為失了主帥,軍心則是開始混亂動搖,前線竟有大批士兵在長官的帶領下舉了白旗。
  衛英朗不肯投降,他帶著自己所能調動的所有兵馬,沿著滬寧鐵路繼續後撤。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11:51

第 44 章

  衛英朗退入無錫之時,部下還有上萬的人馬。
  上萬的人馬,沒有一位肯聽他的話,各自為政分裂開來,沒頭蒼蠅似的在無錫城內嗡嗡亂飛。市民們算是遭了殃,大小商號們禁不住劫掠,也都各自緊緊關了鋪面。市政府是無法去和潰兵們抗衡的,倒是商會更有主見,早在衛軍進城之前,便開始偷偷去和聶軍接洽,希望聶人雄立刻派兵攻入無錫、穩定大局。
  衛英朗幾乎就是被炮火轟進了無錫。他腳不沾地的大撤退,一路逃得頭也不回。按理說到了這般地步,也就應該舉起白旗了。誰和誰也沒有世仇,沒有你死我活的道理;縱算衛清華活到如今,怕是也要通電下野、躲去租界了。
  可是衛英朗不投降。
  因為敵人是聶人雄,所以他死也不會投降。他怕極了,整夜整夜的不能睡覺,手腳會隨著炮聲自動顫抖;他思念父親,思念母親,思念往昔優裕寧靜的時光。活著是多麼好啊,死又是多麼可怕啊!可他寧願去死,也不投降!
  他真是完全沒有作戰經驗,順著鐵路只會跑,既不顧前也不顧後。段世榮布兵圍住無錫,張開口袋等著他鑽,結果他就真的一頭紮進圈套。他知道自己是中了計,然而不進無錫又能怎樣?難道他還有別的道路可走嗎?四處都是聶人雄的兵,早在衛清華灰飛煙滅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經從督軍少爺變成了孤家寡人。
  氣喘吁吁的沖進衛家別莊,這時他身後就只剩下了衛清華的衛隊長。衛隊長從小就跟著衛清華,受了無數的好處,也挨了無數的胖揍。他經過了許多風浪,對於眼前情形,更是看得分明。活路越走越窄,他死心塌地的跟了少爺,活一刻、算一刻。
  經過幾處小院落,經過幾道月亮門,衛英朗一頭撞進了陸柔真的屋子。
  陸柔真這裡幾乎就是與世隔絕,張五姐早上聽到槍響,出門查看情形,卻是一去不復返,只留下她一個人躺在房裡。驚訝的扭頭望向衛英朗,她瘦得皮包骨頭,顯得一雙眼睛特別的大。
  衛英朗苦笑了一下,望著她說道:“克瑞斯丁,恭喜你,聶人雄打過來了!”
  陸柔真的眼睛亮了起來,氣若遊絲的反問:“你說什麼?”
  衛英朗神情酸楚的凝視著她:“爸爸死了,衛家完了。無錫城馬上就要落入聶人雄的手中,你高不高興?”
  陸柔真聽到這裡,顫巍巍的掀開被子坐起了身:“你說……他來了?”
  衛英朗上前幾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枯瘦手腕,兇惡而又絕望的說道:“是的,他來了,可惜你們無緣相見!克瑞斯丁,你此生是我衛英朗的妻子,想要去找聶人雄,下輩子吧!”
  說完這話,他不由分說的將陸柔真拖下床,轉身強行向外帶去。陸柔真本是虛弱透了的人,此刻卻是迴光返照一般,一邊踉蹌著隨他走向門外,一邊急促喘息著低笑出聲。披頭散髮的見了天日,她自言自語的點頭:“好……好……”
  一滴極大的淚珠滑過她的面頰,她赤著雙腳踏上青石板地,喘得周身一起哆嗦,然而臉上帶著笑容——沐同來了,真好。
  即便雙方此生不能再見,可是能夠死在有他的地方,也足以令她安心。活死人的日子太難熬,如今無論結局悲喜,終於是要結束了。連滾帶爬的走過彎曲長路,她瘋了似的邊笑邊哭;心中只是在想:“好,好。”
  最後,她被衛英朗拖上別莊之內的一座三層樓上。
  這幢小洋樓是前些年建起來的。樓頂天臺搭著精巧涼亭,當衛英朗與陸柔真還是天生一對之時,他們曾在這裡開著留聲機跳華爾滋。衛英朗是多麼的懷念那些初夏傍晚,於是今天,他們又來了。
  洋樓儘管只有三層,然而每層舉架都非常高,從天臺向下望去,幾乎令人眩暈。衛英朗站在天臺邊沿,心中忽然怯了一瞬——一步邁出去,自己的頭顱就會破碎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了;從此以後,世上就沒有自己這個人了!可是不死又能怎麼辦?被聶人雄生擒嗎?在聶人雄的手下苟活嗎?眼看著妻子被聶人雄搶走嗎?忍無可忍的低頭哽咽了一聲,他像小男孩一樣抬起手臂,用衣袖狠狠擦了眼淚。
  淚眼婆娑的扭過頭去,他看到陸柔真佝僂瑟縮著站在風中,蒼白瘦削得像個紙人。她一定也是怕了,所以緊緊閉了眼睛。
  淚水滔滔的湧了出來,他抽泣著問道:“克瑞斯丁,我們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我們怎麼會變成這般模樣?”
  陸柔真睜開眼睛,看著他慘笑了一下,聲音很輕的答道:“不知道,說不清,管它呢。”
  遠方的槍炮聲音越來越急了,情況一定是在惡化。他緊緊的握住了陸柔真的手臂,心中只有無盡的孤獨。他這一生享盡了榮華富貴,唯有一點美中不足——他愛她,可她不愛他。
  最後又看了陸柔真一眼,他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笑靨如花、鮮豔明媚的陸三小姐。然而把眼睛閉上再睜開,眼前的女人依舊還是慘白衰弱。手指抓住她那纖細的手臂,收緊又鬆開,鬆開又收緊;他把臉轉向前方,愛她,恨她,疼她,怨她。
  長長的籲出一口氣,他把心一橫,縱身向下跳去。
  在淩空而出的一刹那間,他依稀聽到了陸柔真有氣無力的驚叫。仿佛全是出於本能,他在墜落之前猛然翻身抱住了陸柔真!
  仰面朝天的急速向下落去,他終於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他是丈夫,保護妻子。他們相愛,仿佛他們從來不曾不愛!
  不知經過了多久的黑暗,陸柔真依稀聽到了鼎沸的人聲,是熟悉的鄉音,粗聲大氣此起彼伏,吵得人心亂如麻。
  她自以為是在做夢,夢見了家鄉情形。然而慢悠悠的睜開眼睛,她卻是看到了坐在窗邊的聶人雄。
  這樣的夢就讓人傷心了,她靜靜的盯著他看,看他的短頭髮,看他的長睫毛,看到最後伸出手去,她想摸他一下;然而右手抬起來,腕子上卻是纏著層層紗布,白的鮮明,幾乎刺目。
  這時,聶人雄轉過了頭,望向了她。
  “醒了?”他偏著臉對她一笑,眼睛眯起來,黑幽幽的帶著光芒。
  陸柔真心中一動,瞬間憶起前塵往事。右手猛然抓住聶人雄的衣袖,她顫抖著開了口,聲音輕而嘶啞,像一陣煙:“你來了?”
  聶人雄順著她的力道向前挪了挪,然後俯身把她抱起來摟到了懷裡:“我來啦。”
  陸柔真貼上他的胸膛,嗅了滿鼻子的汗酸氣息與硝煙味道,髒兮兮的,熱烘烘的。薄薄的手掌撫上他的後腦勺,她依舊還是恍惚:“真是你?”
  聶人雄很難過的笑了,用面頰去蹭她的長髮:“真是我。”
  陸柔真緊緊摟住他的脖子,閉上眼睛哭出聲音。下巴抵上聶人雄的肩膀,她知道自己哭得一定難看,可是劫後餘生,她意識到自己又“活”過來了。
  她在行刑前逃離了人生的斷頭臺,她只有二十一歲,後面還有幾十載的錦繡年華等待著她。哭聲越來越高,漸漸變成嚎啕,聶人雄以為她是委屈,其實她是喜極而泣。
  別莊已被聶軍佔領,張五姐依舊不知所蹤。田副官端了一盆冷水回來,伺候陸柔真洗了把臉。當著聶人雄的面,陸柔真覺得很不好意思,想要讓他出去回避片刻,然而又捨不得放他離開自己眼前。接過毛巾擦淨面孔,她十指如飛的理順長髮編成辮子,想要找支口紅塗塗嘴唇,然而房內早就沒了化妝品的蹤跡,所以她無可奈何,只得偷偷用力咬了咬嘴唇,想要咬出一點血色。
  暗暗瞄向聶人雄,她發現對方叼著一根煙捲,正在笑微微的看著自己。
  她心中一暖,同時卻又自慚形穢:“我是不是變醜了?”
  聶人雄搖了搖頭,很認真的答道:“不醜,就是瘦成了猴兒。”
  她聽了這話,啼笑皆非。垂下頭來猶豫了一下,她又問道:“衛英朗呢?”
  聶人雄漫不經心的答道:“死了。”
  陸柔真立刻抬頭望向了他:“死了?”
  聶人雄說道:“他不是要拉著你跳樓麼?你沒事,他死了。我沒見著屍首,院裡的聽差說是衛清華的衛隊長給他收了屍,我帶兵進來的時候,衛隊長已經抱著屍首逃了。”
  說到這裡,他滿不在乎的笑道:“別怕,他死了最好,不死也沒關係。我的仇家多著呢,債多了不愁,蝨子多了不癢,加他一個也不算什麼。”
  扔了煙頭站起身來,他走到梳妝鏡前,攔腰抱起了陸柔真。垂下眼簾看著她的眼睛,他忍不住咧嘴一笑,憨頭憨腦的喚道:“太太啊。”
  陸柔真本來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到這一聲“太太”,心中登時百感交集。含著淚水露出笑容,她自知是苦盡甘來,美夢成真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12:15

 第 45 章

  陸柔真一掀簾子,穿著新衣走了出來。成衣店雖然規模很大,然而後堂還是稍嫌逼仄;聶人雄高高大大的站在其中,幾乎顯得突兀,仿佛一抬頭就要頂破天花板。裁縫領著徒弟躬身站在一旁,陪著笑容問道:“太太,您對著鏡子再細瞧瞧,腰身松點倒是不怕的,如今就是流行這種款式。”
  新衣的料子乃是嫩柳色的綺雲綢,從上到下由濃轉淡,最後變成淺淺的鵝黃。大夏天的,袖子還要垂及手腕,下擺還要拂上腳面,一步邁出去,袍襟便是虛飃飃的一顫。陸柔真對著鏡子轉了個圈,心中倒是竊喜,因為自己此刻身體瘦削,已然完全談不到曲線之美,躲進這正流行的長袍裡面,倒是可以暫時飄逸起來。至於長袍本身好不好看,那就管不得了,反正只要是流行的東西,縱然是醜,也無人批評的。
  回頭對著聶人雄一笑,她沒有開口徵求意見,因為知道聶人雄不懂這些。而聶人雄看她美滋滋的,不禁也跟著笑了,就覺得這陸柔真一天一個花樣,千變萬化的讓人捉不住。
  離開成衣店後,兩人乘坐汽車前往火車站,直接上了前往南京的列車。衛清華是死了,衛英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可算是死了;衛氏一派就此灰飛煙滅,程清玨便要按照原定計劃,在南京舉行就職典禮。聶人雄作為宣撫軍的軍長,自然應當出席。
  火車包廂裡面支起一張方桌,田副官把帶上車的一隻食盒拎了過來,端出幾色精巧菜肴。陸柔真如今心中舒暢,周身的病痛立即消失,胃口大的如同老饕一般,一天總要吃上四五頓飯。聶人雄坐在她的對面,看她慢條斯理的吃吃喝喝;她察覺了,抬眼笑問:“看什麼?又看我瘦得像只猴兒?”
  說這話時,她那一雙眼睛閃閃發光,淺淺胭脂渲染出了滿面朝霞。聶人雄並不能透過脂粉看人本質,只是籠統的感覺她美。不大好意思的低頭笑了一下,他歎了口氣,隨即抬頭說道:“柔真,我高興。”
  然後他欠身向前伸手,為她將鬢邊一縷碎發掖到耳後:“這次北上回家之後,我還得去趟濟南找爹。”
  他的指尖劃過陸柔真的面頰,於是陸柔真的皮膚就在胭脂下麵真的紅了:“為什麼?”
  聶人雄低聲說道:“舉辦結婚典禮的話,還是有個爹比較好。旁人都說我是土匪出身,說起來你嫁給一個土匪,總像是不大好聽。”
  陸柔真垂下眼簾,猶猶豫豫的答道:“沐同,我畢竟是個……是個寡婦,大張旗鼓的舉行結婚典禮,是不是不大好?要不然,我們兩個出去做一次旅遊吧,現在的新式夫婦,有很多也都是這樣旅行結婚的……”
  聶人雄把面前一盤龍鬚菜端到她的面前:“寡婦又怎麼樣?我自己喜歡,誰管得著?婚禮必須舉行,不但要辦,而且大辦。誰敢笑話,我宰了誰!多吃!”
  陸柔真聽他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不由得笑著夾了一筷子龍鬚菜。聶人雄不是嬌滴滴的文明少爺,一旦倔強起來,大概比火炮的威力更大;所以陸柔真不和他硬碰硬。四兩撥千斤才叫真本事,況且她像愛眼珠子一樣愛著他,萬萬不忍在他臉上撓出血痕。
  待到陸柔真吃飽喝足,田副官進入包廂,收了碗筷撤了桌子。陸柔真走到床邊坐下,屁股剛一挨到床褥,卻是隨即又起來了。眼看田副官已經掩了房門徹底離去,她拿起一把象牙骨子的小小摺扇,合攏起來一指面前的聶人雄,口中笑著說道:“沒有舉行婚禮,就不能算夫婦;你居心叵測的湊過來做什麼?”
  聶人雄裝聽不清,背過雙手俯下身去,把耳朵送到她的唇邊:“嗯?”
  陸柔真揚起摺扇,輕輕一敲他的腦袋:“你還裝傻。”
  聶人雄一歪腦袋,和她的距離越發近了:“嗯?”
  陸柔真凝視著他的側影,本來還想把他推開,可是右手攥著摺扇作勢抬了抬,她快樂的沒有忍心出手,而是探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聶人雄側過臉來向她一笑,隨即直起了腰,抬手把她擁入懷中。低頭嗅了嗅她的芬芳卷髮,他歎了口氣,又歎了口氣,是欣慰到了極致的模樣。權勢,財富,愛情,他全擁有了,手臂溫暖的環住陸柔真,他輕聲說道:“太太,我愛你。”
  兩人一路纏纏綿綿的到了南京。聶人雄的心神全被陸柔真占去,就職典禮剛一完成,他便把爛攤子盡數留給程清玨,自己則是登上專列,先人一步的北上去了。
  北京聶宅雖然也算寬敞,不過畢竟只有兩進院落,而且有個遊手好閒的阮平璋日夜鎮宅。聶人雄認為自己這位兄弟貧嘴惡舌、拿不出手,又怕小鈴鐺跟風搗亂,故而下車之後,他帶著陸柔真直奔了總理府。
  陸家上下都是慵懶成性,如今正值盛夏,天氣悶熱,更是懶上加懶。少爺小姐們素來是後半夜入睡,非到翌日中午不能起床;陸克臣年紀大了,講究養生,而且公務纏身,不能任性,所以這日上午九點鐘就起了床。心事重重的坐在梳妝鏡前,他一邊由著小姨太太為自己梳出一個鋥亮的背頭,一邊惦念著南邊戰況——親家和姑爺,據說是都見閻王去了,可三女呢?怎麼一直沒有消息?
  背頭剛剛梳成,張世林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老爺,三小姐回來了!”
  陸克臣猛然起身,幾乎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你說柔真?”
  張世林頓了一下,隔著房門繼續說道:“一起回來的,還有聶總司令。”
  陸克臣一聽這話,登時皺起兩道眉毛。雖然心裡明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可終歸是好說不好聽;而他作為一名大政治家,無論何時,聲望都是第一位的。
  陸克臣穿戴俐落了,哭笑不得的出現了聶人雄和陸柔真面前。聶人雄依舊是軍裝打扮,一手提著一把小花傘;陸柔真則是穿著薄薄的水紅衫子,滿頭長髮高高挽成圓髻,顯出雪白的脖子來。她知道陸克臣的父愛並不純粹,可是母親早逝,她可依靠的親人,也就只有這麼一個父親。對著陸克臣微微一躬,她規規矩矩的開了口:“爸爸,我回來了。”
  話音落下,聶人雄也跟著一點頭:“爸爸,有日子沒見了,你好啊?”
  陸克臣沒想到聶人雄這麼不見外。張口結舌的站在沙發後面,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一張保養良好的老臉不禁隱隱紅了起來。下意識的抬手一摸背頭,他昂首做了個演講的姿勢:“我……”
  緊接著他轉向了陸柔真:“你……”
  下一秒,他又面對了聶人雄:“這……”
  三個字說出來,各自全沒下文。聶人雄看他顛三倒四的語無倫次,連忙上前一步表示安慰:“別緊張,慢慢講,我們都是一家人了,你老爺子不要見外。”
  陸克臣咽了口唾沫,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直過了五六分鐘,才像打噴嚏似的噴出一句整話:“你們是決意要在一起了?”
  聶人雄答道:“沒錯。”
  陸克臣又道:“可是……”
  沒等他把話說完,聶人雄直接把他堵了回去:“怎麼?嫌我不配做你的姑爺?”
  陸克臣無言的揉了揉太陽穴——不知怎的,他現在一見聶人雄就要頭疼。
  如此到了下午,陸家上下都知道三小姐回來了,從主子到僕役,全都興奮的雙目放光。三小姐真是走了通天大運,剛剛死了闊少丈夫,立刻又補上了一位總司令未婚夫;一個不守婦道的小寡婦,居然越嫁越好,簡直駭人聽聞。
  大少奶奶蘇慧之起床之後聽聞了這一樁重磅新聞,心中當即慌得如同長草一般;飯都顧不得吃,先去迎接三妹,倒要看看對方究竟無恥到了何等地步。陸柔真回了往日所居的小院,明明知道大嫂是來看新鮮的,然而滿面春風,語笑嫣然。蘇慧之見了她那個花枝招展的裝束,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連笑裡藏刀的招數都忘記了;正在此時,四小姐五少爺六小姐心有靈犀,也分頭趕了過來。
  陸安妮年紀最小,思想也最浪漫,而且往昔就和陸柔真交好;看到陸柔真這副喜上眉梢的樣子,她倒是感覺理所當然,又擠眉弄眼的笑問:“三姐,新的三姐夫不是和你一起回來的嗎?怎麼不見他的影子?”
  陸柔真聽了這話,便是對著窗外笑道:“沐同,你在哪裡?”
  聶人雄走出隔壁書房,一掀簾子探進半身,對著房內眾人笑了一下。陸柔真抬頭望去,見他面孔白皙,眉目烏黑,實在是個英俊的相貌,不由得心中得意。而陸霄漢好奇的盯著他審視不休,陸安妮則是歡聲笑語,要他去京華飯店大請客;唯有陸柔湘從他臉上收回目光,賭氣似的不肯出聲。
  當天晚上,聶人雄果然在京華飯店擺了奢華宴席,專請陸家這些大小孩子。蘇慧之雖然依舊腹誹不止,然而大少爺陸雲海一派欣然的混在弟弟妹妹之中,倒是對聶人雄十分巴結;陸霄漢則是完全易幟,五體投地的崇拜起了新姐夫。
  陸柔真端著一杯果汁慢慢啜飲,微笑著成了旁觀者,心情堪稱躊躇滿志。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12:43

第 46 章

  陸柔真蹲在書房地上,在一隻大開的小皮箱裡翻翻撿撿。外面隱約傳來人聲,那是聽差們正在往各處的月亮門上安裝彩燈。聶人雄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說要大辦婚禮,就當真發動力量張羅起來。總司令和總理家聯姻,自然不是小事,既然總司令不在乎娶小寡婦,那總理家也便無須慚愧,照例跟著熱鬧一場就是了。
  皮箱裡整整齊齊的疊著大小本子,陸柔真本是想要尋找一隻古舊的胸針,不料卻是看到了這麼一批學生時代的紀念品。隨便拿起一本翻了開來,紙上字跡工整清秀,卻是衛英朗的課堂筆記——這很正常,因為衛英朗從小就和她不分彼此,放學之後經常直接跑到陸宅。她有時候覺得他很親切很有趣,有時候又覺得他總是賴著不走,怪煩人的。
  對了筆記出了半天的神,最後她打了個冷戰,不肯再去追憶往事。把筆記本子放回皮箱,她起身繼續去找胸針。人生苦短,同時卻也漫長,她須得向前看,並且看得要遠。腰身略略有點酸痛,是先前不曾有過的感覺,大概還是小產留下的後遺症。她捏了拳頭自己捶了捶,一張臉上沒有表情,單是粉白粉紅的鮮豔著。
  聶人雄興致勃勃的四處找房,想要佈置出一處堂皇新家。小鈴鐺冷眼旁觀,一顆心像是浸在了冰水裡,先是刺痛難熬;後來漸漸凍得麻木了,只剩一腔冰冷的酸楚。
  刺痛和酸楚都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因為在聶人雄的眼中,她依舊還是個小丫頭。小丫頭的喜怒哀樂都是小孩子脾氣,都不值一提。她訕訕的找到聶人雄,說要回承德去,聶人雄忙得腳不沾地,聽了這話,只一點頭,表示自己沒空理她,隨她的便。
  她碰了軟綿綿的壁,知道自己走就走了,沒人惦念,故而悻悻的回到房中,不肯真走。杜副官知道了她的心事,想要對她做出一番安慰,然而話剛說出幾句——可能是說得不大對勁——小鈴鐺就垂頭落下了淚。
  近來她一敗塗地,連描眉畫眼的心思都沒有了,一張臉素淨下來,反倒更清秀了些。杜副官看她哭得嗚嗚出聲,不禁急得團團亂轉,又不敢多說,索性出門端回一盆淨水,讓她洗淨涕淚。
  小鈴鐺從來不對杜副官耍脾氣,抽抽搭搭的洗了把臉,她不再勞動對方,親自端了水盆出門;哪知一步邁進院內,她迎面卻是見到了阮平璋。
  阮平璋坐在廊下一把大搖椅上,正在悠閒的嗑瓜子。抬頭對著小鈴鐺一笑,他搖頭晃腦的開了口:“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小鈴鐺雖不懂詩,可是聽了他那酸溜溜的語氣,心中便是一陣火起。將一盆水兜頭潑向阮平璋,她怒氣勃發的罵道:“吟你娘的破詩!就算乾爹不要我,我也一樣嫁得出去,輪不到你這光棍多嘴!”
  阮平璋猝不及防,坐著就成了落湯雞。杜副官早就感覺小鈴鐺憋著要撒野,這時連忙趕出門來,想要勸阻。不料還未等他開口,聶人雄卻是忽然回來了。
  聶人雄並非孤身歸來,身邊還帶著陸柔真。兩人互相挽著走入後院,未等陸柔真說話,聶人雄先莫名其妙了:“幹什麼呢?”
  阮平璋水淋淋的站了起來,抬手一指小鈴鐺:“她潑我。”
  聶人雄轉向了小鈴鐺:“你潑他幹什麼?”
  小鈴鐺帶著哭腔叫道:“他氣我!”
  說完這話,她把目光移向了陸柔真。陸柔真穿著一身單單薄薄的墨綠色旗袍,胸前別著一枚古色古香的胸針,襯得皮膚雪白無暇。小鈴鐺知道她就要成為乾爹的老婆了——乾爹是她的,沒有自己的份了。
  她看陸柔真,陸柔真也看她。她紅著眼睛歪著腦袋,幾乎快要悲愴的目露凶光;陸柔真察覺到了,不躲不避,而是微笑著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又從肋下解了手帕,為她輕輕擦了擦淚:“小妹妹,我認得你,你還認得我嗎?”
  小鈴鐺哽咽著答道:“認得。”
  陸柔真用手指為她理了理頭髮,然後回頭對聶人雄笑道:“你要拿什麼東西,你就快去拿。回頭我帶著小妹妹出門逛逛,大熱天的,留在家裡有什麼意思。”
  聶人雄答應一聲,老老實實的要往房裡走,邁步之前瞪了阮平璋一眼。阮平璋無可奈何的一聳肩膀,拔腿追上問道:“我說兄弟,你到底什麼時候給我差事?閒職也成啊!”
  聶人雄頭也不回的答道:“滾蛋!”
  三分鐘後,聶人雄率先出了院門,陸柔真在後方領著小鈴鐺也跟了上。三人坐上汽車,聶人雄公事在身,半路下車離去;陸柔真則是帶著小鈴鐺又逛洋行又吃西餐,一路上語笑嫣然,說起話來是慢悠悠的溫柔好聽。小鈴鐺先是沉默,後是洩氣,因為她不會這麼唱歌似的談笑。和陸柔真在一起,她時常覺得自己像一門直通通的大炮,怎樣都是粗糙,怎樣都是野蠻。
  低頭望向雙方握在一起的兩隻手,她發現自己的巴掌又大又薄,手背新近也被曬黑了;可陸柔真的手就是小小的,白白的,幾乎看不出關節來。
  陸柔真察覺到了她的注視,心裡有點發毛;聶人雄身邊放著這樣一位越長越大的義女,著實是很不妥當;尤其義女不但相貌可愛,而且時常像只狼似的盯著自己。她隱隱猜出一點端倪,扭頭對著小鈴鐺一笑,她和聲細語的問道:“小妹妹,你喜不喜歡看電影?”
  小鈴鐺聽了這話,不假思索的開口答道:“我喜歡乾爹!”
  說完這話,她自己都愣了一下。而陸柔真依舊滿面春風,幾乎俏皮的對她一歪頭:“小傻瓜,別看沐同現在年輕,等你將來長成大美人的時候,他就成老頭子啦。”
  然後她一拍小鈴鐺的手背,笑眯眯的繼續說道:“我喜歡約翰巴里摩爾,等一會兒我們到了電影院,我找一張他的畫報給你看。”
  天黑之後,小鈴鐺回到家中。頹然的一屁股坐在門前石階上,她叉開雙腿,雙手捧著腦袋長歎一聲。
  她知道自己不是陸柔真的對手,並且幾乎懷疑陸柔真真是個最好的女人。如果陸柔真今天和她吵一場打一架,她或許還不會這樣絕望。
  阮平璋晃晃蕩蕩的也走過來坐下了。小鈴鐺沒看他,對著地面說道:“我真是沒有辦法了。”
  阮平璋冷笑一聲:“我也沒辦法,我都閑了一年多了。”
  然後他扭頭望向小鈴鐺:“哎,你是沒人要,我也沒事做,要不然我們兩個湊成一對,也結婚吧!”
  小鈴鐺當即向他瞪了眼睛:“放你娘的臭狗屁!誰說我是沒人要?”
  阮平璋在她面前,倒是沒什麼脾氣:“既然有人要,那你白天為什麼還躲在房裡鬼哭狼嚎?”
  小鈴鐺張了張嘴,被他堵的說不出話。伸手從他褲兜裡摸出煙盒,她很不耐煩的抽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阮平璋劃了一根火柴送到她面前,她探頭吸燃了煙捲,隨即抬手摩了摩自己那肉肉的小尖下巴,仿佛煩躁的快要長出鬍子來。
  婚禮前夕,陸柔真認為時機很合適了,便向聶人雄問道:“沐同,結婚之後,我們是過二人世界,還是……”
  聶人雄有些糊塗:“除了我們兩個,你還想加上誰?”
  陸柔真笑道:“還有小鈴鐺呀。小鈴鐺也很好的,不過說老實話,我真是不大好意思去做她的乾娘。”
  說到這裡,她抬手一擰聶人雄的耳朵:“我不像你這樣厚臉皮,你才多大,就以老賣老的充起爹了。”
  聶人雄沒有多想,笑著答道:“當初我撿她回來的時候,她真的還是個小崽子,我以為她是個小不點,就收她做了女兒。你要是覺得這關係不倫不類,也沒什麼,橫豎是乾爹,不是親爹。等她再過兩年嫁了人,自然就……”
  說到這裡,他一皺眉頭,感覺自己是把陸柔真的意思理解錯了。陸柔真顯然是想過小家庭的生活,小家庭裡憑空多出一個大姑娘,的確是不大合適。
  “我明白了。”他告訴陸柔真:“小鈴鐺不是嬌滴滴的小丫頭,她一個人也能過。”
  陸柔真沒想到他答應的如此痛快,不禁有點心虛:“沐同,你不會以為我是容不下她吧?”
  聶人雄看著她笑了:“我是討老婆,又不是討大肚子彌勒佛,容下容不下的,又有什麼關係?你放心,我不是混蛋,我要是在家養了一大幫姑娘,你還滿不在乎,那才叫糟糕!”
  夏末時節,聶雲龍被聶人雄從濟南押來了北京。因為“苦夏”,他老人家倒是瘦了一圈,然而依舊太胖。及至到了婚禮這天,他揮汗如雨的露了面,對比之下,顯得陸克臣風流瀟灑,分外苗條。
  婚禮的繁華熱鬧,一時也講述不完。馬伯庭總統親自蒞臨證婚,另有兩位介紹人,男方那邊是江浙宣撫使程清玨——本來段中天督軍有意登臺,然而聶人雄嫌他國語不夠標準,把他拒了回去;女方這邊則是直隸督軍何致美。拋開身份地位不提,證婚人馬總統已是氣派非凡;兩位證婚人也是器宇軒昂,站在一處,十分威武。
  總統府禮官處的樂隊提前入駐了聶人雄的新宅,晝夜奏樂不停;總理府門前也站立了一隊服色鮮明的儀仗兵,隨時聽候差遣。從陸宅到聶宅,沿途店鋪全部挑出五色國旗,路口的巡警也都換了嶄新制服,一隊一隊巡邏不停,生怕秩序混亂。
  陸柔真穿著喜紗,在陸安妮等人的簇擁下坐在房內,一顆心不知怎的,跳的十分激烈,簡直快要從喉嚨口裡蹦出來。她知道自己是結過一次婚的,這時再露怯態,反倒惹人嘲笑,故而只是暗暗的深呼吸,手腳都冰涼的,臉上卻是熱得很,幸而胭脂厚重,不會顯出異樣。
  正當此時,窗外人聲越來越高;陸安妮的兩位女同學充作了女儐相,這時便歡歡喜喜的跑進房內,口中嚷道:“聶家的花汽車來了!”
  陸柔真扶著兩名儐相站了起來,只覺身不由己,一路被人潮推上了花汽車。未等一顆心在路上平靜下來,汽車卻已停了。兩名活潑的女儐相把她扶下車,她抬頭一望,就在轟鳴的奏樂聲中看到了聶人雄。
  聶人雄穿著燕尾大禮服,站在烈日之下向她微笑。而她恍惚了一下,竟是幾乎流下淚來。心情忽然舒緩了,她騰雲駕霧的向前走去,仿佛走過萬丈高的雲端,走過無盡長的紅毯。鼓樂弦索之聲淡化成了依稀的背景,她的世界安安靜靜,只有聶人雄站在前方。
  他笑得有點傻,笑得有點憨,他像個大男孩似的,性急的當眾喊她“太太”。耳邊“嗡”的起了一聲,周遭眾人一定是都哄堂大笑了,於是她也隨著發笑,一邊笑一邊低下頭去表示羞澀,順勢眨了眼睛,風乾淚水。
  接下來的繁文縟節,就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不停留的閃了過去。何致美家的七少爺因為個子高,所以這回充當了西裝革履的男儐相;履行過了儐相職責之後,他大汗淋漓的扯下領結,被陸霄漢帶著到處湊熱鬧。少年人是最能搗亂的,陸霄漢沒有片刻安穩,鬧得聶宅天翻地覆。到了下午,聶人雄拎著後衣領把他捉住,低頭發出恐嚇:“小子,再不老實,我就把你扔到房頂上去!”
  陸霄漢熱得面紅耳赤:“三姐夫,婚禮還沒結束呢,你就要欺負我啦?”
  聶人雄聽聞此言,當即把他攔腰抱起向上一拋。陸霄漢張牙舞爪的落回他的懷裡,嚇得大喊大叫。然而等到聶人雄轉身走了,他一扯衣襟,開始向何七少爺炫耀:“看看,我這個新三姐夫,比那個舊三姐夫更厲害吧?”
  何七少爺熱得要命,順著鬢角向下淌汗,說起話來就沒好氣:“你是夠賤的,他要打你,你還誇他。”
  陸霄漢聽聞此言,當即變臉,與何七少爺大吵一架,罵得何七少爺落花流水。何七少爺負氣而走,何致美一無所知,還在揮汗如雨的四處找兒子。如此直鬧到午夜時分,聶宅才算慢慢恢復了寧靜。
  這回鴛帳低垂,紅燭高燒,一對新人相視而笑,真正算作是夫婦了。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13:12

 第 47 章

  陸柔真擦著頭髮回到臥室,身上換了大紅睡袍,攔腰系了一條帶子,正是勒出下麵圓圓的屁股。聶人雄穿著襯衫長褲坐在床邊,醉眼朦朧的審視著她。看到最後,他一歪腦袋,撒嬌似的低聲喚道:“太太啊。”
  陸柔真雙手攥著毛巾,停在原地垂下頭去,忽然就心跳如鼓了,忽然就羞澀難言了。孤零零的站在聶人雄的目光中,不知怎的,她竟然有些怕。聶人雄是驚濤,是巨浪,是呼嘯長風掠地而來,她將毛巾擋在胸前,可是長髮衣袂仍然要在風中飄蕩,情不自禁、身不由己。
  “今天熱都熱死了,還不快洗個澡去?”她喃喃的催促,側過身用毛巾慢慢揉搓發梢。
  聶人雄合身靠向金燦燦的黃銅床頭,帶著醉意向她招手:“柔真,過來。”
  陸柔真知道自己遲早是要過去的,可是一顆心慌得出奇,臉上也燒得厲害。她自己都訝異了,因為對於房中之事並不陌生,不應該緊張到這般田地。一步一步踱到聶人雄身邊,她幾乎恨起了自己——沒出息,手腳失控似的一起顫抖,連呼吸都隨之亂了節奏。
  就在這時,聶人雄驟然出手,把她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笑模笑樣的抬起頭來,他帶著酒氣望向陸柔真:“太太,今天我們……結婚了。”
  陸柔真抬手撫上他的面頰,知道他沒真醉,他是高興。
  聶人雄背過一隻手去,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小小的勃朗寧手槍。把槍放到陸柔真的手中,他輕聲說道:“柔真,槍是給你的。如果將來我變了心,你就斃了我。”
  陸柔真盯著他的眼睛,沒有立刻碰槍,而是問道:“那麼,如果變心的人是我呢?”
  聶人雄笑了一下:“你要是敢給我戴綠帽子,我當然也饒不了你。”
  陸柔真握住手槍,隨即用力的一點頭:“好,就這麼定了!除非死了,否則我們永不分開!”
  聶人雄微笑著閉了眼睛,側臉貼上陸柔真的胸前。如此過了三五分鐘,他哼哼的說道:“太太,不洗澡了行不行?”
  不等陸柔真回答,他力大無窮的起身把人扔到床上。陸柔真驚叫一聲,一邊把槍塞入枕下,一邊抬起赤腳想要蹬他。然而聶人雄俯身一把抓住她的腳踝,像抓一個小玩意兒一樣,輕而易舉的把她拽到了自己身下。
  黃銅大床隱隱搖撼出了聲音,驚叫轉成嬉笑,嬉笑轉成喘息。紅燭不知何時燃到盡頭,窗外不知何時亮了天光。床上兩人相擁睡了,光裸的胳膊腿兒纏在一起,也不嫌熱。
  直到中午時分,陸柔真才醒了過來。
  因為家中沒有公婆上人,所以她放心大膽,睡了個十足的懶覺。心滿意足的睜開眼睛,她忍不住笑了,因為發現聶人雄的面孔近在咫尺,還在酣睡。
  她抬手輕輕撫摸丈夫的短頭髮,一時摸夠了,又用指尖小心去揪他的睫毛。聶人雄明明生了個肩寬背闊的高大身材,容貌卻是個小白臉的模樣。陸柔真細細的端詳良久,末了就感覺他處處好看,是名最標準的美男子。
  因為聶人雄大睡不醒,所以陸柔真躺在一旁,捨不得獨自起床。許久過後,她戀戀不捨的坐了起來——不起不行了,尿急。
  聶人雄起床之後,便是一直圍著陸柔真轉。陸柔真坐在梳粧檯前塗脂抹粉,他在後方彎下腰去,要把她連人帶椅子一起端走。陸柔真又氣又笑,回頭用梳子柄敲他的頭:“還鬧?還鬧?再鬧下去,口紅要擦到眼皮上去了!”
  聶人雄側過臉來嗅她的頭髮脖子,口中含糊說道:“柔真……還沒睡夠。”
  陸柔真登時把臉一紅,抬了胳膊肘向後用力一杵:“好意思講……”
  聶人雄閉上眼睛,頗為陶醉的一笑:“自己的老婆,為什麼不好意思?”
  陸柔真把手中梳子往梳粧檯上一拍,隨即轉過身來忍著笑容,攥起拳頭向他亂捶一通。聶人雄笑著承受了這輪攻擊,同時又湊上前去親了她的面頰,眼簾垂下來,濃密的睫毛正是刷過了她的肌膚。於是陸柔真捶著捶著變了招數,忽然抬手摟住了他的脖子。雙方臉蛋相貼,陸柔真微微搖晃了身體,既在寵愛,也在撒嬌。
  聶宅是處嶄新的房子,談不上美麗的景致,然而大小適宜,並且帶著一個精巧的花園。田副官戎裝筆挺,像個大丫頭一般裡外忙碌,張羅一切瑣事。忽然看到陸柔真走出來了,他下意識的立正敬禮,和聲細語的說道:“夫人早。”
  陸柔真不知怎的,總是想笑。看到聶人雄,她歡喜的要笑;看到女扮男裝似的田副官,她忍了又忍,末了忍俊不禁的點了點頭:“早。”
  這時,聶人雄披著襯衫走了出來。把雙手拇指插在腰間皮帶裡面,他吊兒郎當的對著田副官一仰頭:“開飯!”
  田副官答應一聲,小跑前往廚房。陸柔真回頭瞧了丈夫一眼,不由得笑著搖頭,一邊轉身為他穿好襯衫,一邊輕聲問他:“沐帥,這是什麼德行呀?好像要當眾脫褲子似的。”
  聶人雄立刻乖乖的把手臂伸進襯衫袖子裡:“我不懂規矩,要是丟人了,你就告訴我。”
  陸柔真仔仔細細的為他一粒一粒系好紐扣,然後一拍他的胸膛:“你當我不敢說嗎?我不但要說,而且如果你不聽話,我還要罰你呢!”
  聶人雄太高大了,想要和陸柔真說悄悄話,就非得略略俯身低頭才行:“太太啊,你打算怎麼罰?”
  陸柔真看他又不正經,剛要玩笑兩句,哪知未等開口,忽有一縷聲音悠悠傳來:“報告沐帥,早飯擺好了。”
  沐帥夫婦猛的抬起頭來,一起被無聲歸來的田副官嚇了一跳。陸柔真抬手捂了心口,大睜著眼睛哭笑不得;而聶人雄大步上前,對著田副官的屁股狠踢一腳:“你他媽的是飄過來的?”
  然後他轉向陸柔真,很殷勤的要為她揉揉心口:“這個已經算是不錯了,我身邊還有個小杜,哪天讓你見見——好那張嘴,說出話來能氣死活人。”
  陸柔真知道他是趁火打劫,連忙一擰身躲開了他的雙手,口中笑道:“有話好說,不許動手動腳。”然後又對著田副官一點頭:“小田,你來帶路去餐廳吧。”
  田副官捂著屁股踏上路途,而陸柔真拉住聶人雄的手,得意洋洋的牽著他走。聶人雄看著她的背影,見她穿著水紅衫子,一路走的昂首挺胸、十分來勁,心中就暖洋洋的,知道她跟著自己很快樂,自己沒有辜負虧待了她。
  一頓早飯過後,陸柔真發現聶人雄在“規矩”方面,實在是欠缺太多。不過她看在眼裡,卻是沒有竹筒倒豆子似的盡數指出。來日方長,她有分寸。聶人雄仿佛是有點驢脾氣,她愛極了他,所以哄著他寵著他,不捨得和他硬碰硬。而聶人雄不時的抬頭看她,看她是一朵花,一天一個模樣的綻放盛開。
  到了三朝回門這日,兩人相攜回了陸宅。事到如今,陸克臣徹底接受現實,而聶人雄愛屋及烏,特地做出孝順女婿的模樣,一屁股坐到岳父身邊談笑風生。陸克臣總記得他曾經險些摁下自己的門牙,故而此刻十分緊張,暗暗捏緊了手中的大煙鬥,隨時預備著戳他一下。
  與此同時,陸柔真回到姐妹群中。陸安妮看她衣著鮮豔華麗,一雙眼睛熠熠生輝,便知她是生活如意。頗為豔羨的挽了三姐的胳膊,她私下說起心事,卻原來是愛上了一位大學男生,對方一切都好,只是家境貧寒;而楊財長家的五少爺已經寫了好幾封信請她去看電影,她本就不愛楊五少爺,如今有了三姐這個榜樣,越發想和大學男生相愛了。
  陸柔真很認真的思忖良久,最後卻是告訴六妹:“婚姻事情,還是門當戶對為好。”
  陸安妮愣了一下:“可是三姐,你追求愛情嫁給了聶總司令,現在不是很幸福嗎?”
  陸柔真很溫柔的向她笑問:“我是贏了,所以你看我很幸福;可我若是輸了呢?我若輸了,下場便是孤獨淒慘,甚至乾脆是死。這樣的賭局,我經過一次便很心悸。而你一個小女孩子,又真輸得起嗎?”
  陸安妮聽到這裡,垂著頭不吭聲了,然而嘟著嘴,是很不甘心的模樣。
  傍晚時分,聶氏夫婦歡聲笑語的離了陸宅。回家路上汽車拐了彎,聶人雄順便去看望了小鈴鐺和阮平璋。
  幾天不見,小鈴鐺瘦了一圈,肩膀腰身越發成了薄薄一片,只在臉蛋上還有些肉。聶人雄站在院內低頭看她,她面無表情,斜了目光去望地面。
  雙方僵持片刻,聶人雄一皺眉毛,率先開口:“你——”
  沒等他把話說完,小鈴鐺對著地面咕噥了一句:“我要嫁給阮平璋。”
  聶人雄當即目瞪口呆,隨後彎腰把頭探到小鈴鐺面前,難以置信的反問:“你說什麼?”
  小鈴鐺不看他,單是平淡的回答:“我要嫁給阮平璋。”
  聶人雄驟然倒吸一口涼氣,伸手一抬小鈴鐺的尖下巴:“丫頭,你看著我說實話,是不是阮平璋欺負你了?”
  小鈴鐺向後一仰躲開他的手指,終於抬眼正視了他:“欺負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是我自己願意。”
  聶人雄聽到這裡,痛心疾首的抬手一指廂房:“丫頭啊丫頭,我把你抬舉成了我的大小姐,結果你長到如今,就嫁給那麼個貨?”
  廂房裡面的阮平璋聽聞此言,隔著窗子清了清喉嚨,沒敢反駁。
  說到這裡,聶人雄一巴掌扇向了小鈴鐺的腦袋:“混帳東西,不知好歹!”
  小鈴鐺猝不及防,“啪”的一聲脆響過後,正是被他打的一個踉蹌。後方的陸柔真見了,連忙幾步趕上前來,把小鈴鐺摟到懷裡,又轉身背對聶人雄護住了她:“沐同,有理講理,不許打人。”
  小鈴鐺無動於衷的垂頭站著,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從小到大苦受多了,挨打挨駡又算什麼?況且是乾爹打是乾爹罵,她就更不會在乎。
  她只是心裡空落落,想要找點事做,否則人鑽在牛角尖裡,日日夜夜都是痛苦。做什麼呢?她沒學問沒事業沒家庭,連同齡的小女伴都沒有,那麼,就結婚吧。乾爹結婚了,她也結婚去!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13:55

第 48 章

  聶人雄赤身露體的躺在大浴缸裡,陸柔真側身坐在缸沿,一邊垂頭為他修剪指甲,一邊說道:“你也夠霸道的。現在這個時代,戀愛婚姻全都自由。人家男女兩方都很願意,你在中間生什麼閒氣?阮先生年紀是略大了幾歲,但也可以算作青年,相貌也很討喜,只是事業上面沒有建樹,不過我們這樣的人家,原也不指望薪俸過活。況且憑著你的地位,隨便到哪個衙門說兩句話,還不能為他找個位置安身嗎?”
  說到這裡,她抬頭對著聶人雄一笑:“對不對?”
  聶人雄歎了口氣:“柔真,我不是反對小鈴鐺戀愛——我不但是不反對,而且百分之一千的贊成。可阮平璋不是個好東西,好好的丫頭嫁給他,我總覺得不妥當!”
  陸柔真笑道:“看看,看看,你覺得不妥,就不許人家結合。還說你不是封建家長?”
  聶人雄抬頭看她,見她兩頰豐潤,面帶紅霞,是個血氣充足的健康模樣,心裡就很高興。水淋淋的側過身去,他把濕漉漉的腦袋枕上了陸柔真的大腿,口中哼道:“太太啊……”
  陸柔真笑出了聲音——聶人雄這麼個人高馬大的厲害傢夥,居然背地裡願意向她撒嬌。眼看對方的結實手臂環上自己腰間,她又歡喜又溫柔的拂亂了他的短頭髮:“講理講不過我,就要來裝小寶寶了?”
  對於小鈴鐺和阮平璋的婚事,聶人雄本來是完全不同意;然而回家之後被陸柔真教訓一場,他不由自主的就變了思想,雖然依舊是不看好阮平璋,但是態度並不堅決了,似乎感覺小鈴鐺若是當真嫁了阮平璋,也未必就會天翻地覆。而陸柔真只盼小鈴鐺儘快嫁人,因為無論是算年紀還是看面貌,小鈴鐺都已經很有大姑娘的樣子了。況且依著她的審美觀來看,小鈴鐺很有一點楚楚動人的靈氣,讓她自己都生出了幾分“我見猶憐”之感,那麼義父義女天長地久的相處起來,誰知道將來會不會出大亂子呢?
  聶人雄出浴之後,裹著浴袍去和陸柔真共進晚餐。餐廳華而不實,已經空置不用,田副官一天三頓的押著聽差送飯過來,夫妻兩個就在窗前桌邊相對落座。聶人雄餓了,端起飯碗一味的只往嘴裡扒飯。不知大嚼了多久,他忽然含著滿口飯菜停了動作,同時頗為心虛的瞟了太太一眼——陸柔真不許他像個老饕似的狼吞虎嚥。
  陸柔真早就看他吃得熱鬧,可是不好天天拎著耳朵教訓丈夫,故而隱忍著沒有指責。忽然察覺到了聶人雄的目光,她生怕他慚愧害羞,故而閑閑的望向窗外,仿佛並未留意他的吃相。
  聶人雄不動聲色的放下飯碗,一邊慢慢咀嚼口中飯菜,一邊心中暗暗歎息:“一物降一物,我就是被這個小娘們兒給降住了。”
  思及至此,他抬眼又望向了陸柔真。陸柔真已然恢復了往昔的身材模樣,於是又開始怕胖,在飯桌上用筷子尖挑了青菜往嘴裡送,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是克制。聶人雄覺得她這樣子十分優雅,簡直好像戲臺上的人物,於是就有些出神。發呆片刻過後,他沾沾自喜的垂下眼簾,覺得太太很好,很美麗。
  一個人的心思是有限的。聶人雄如今滿心都是陸柔真,自然就對義女淡了一些。如此過了幾日,他把小鈴鐺叫到面前,無可奈何的問道:“真決定了?”
  小鈴鐺點了點頭,眼角餘光瞥到了一個整潔體面的新乾爹。一陣子不見,聶人雄仿佛是變得更英俊了,大概是因為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且有人照管了他的衣食住行,穿戴得宛如一名摩登先生。
  聶人雄握住了她的一隻手,無可奈何的苦笑:“我以為憑著你的模樣,怎麼著也能嫁個少爺,沒想到兜兜轉轉,卻是落到了阮平璋的手裡。”
  小鈴鐺依舊垂頭不語。和陸柔真在一起時,她覺得自己大手大腳,粗糙蠢笨;然而現在把手放到乾爹的掌心,她又感到了自己的纖細稚嫩。乾爹的巴掌大而粗糙,火熱的力大無窮,能夠攥碎她的細骨頭。
  聶人雄低頭看著她那曬黑了的手背,忽然想起了當年兩人初次交談時的情景——她站在死人堆裡,像一隻髒兮兮的小貓崽子,抓住自己的鞭梢大聲說道:“我叫小鈴鐺!”
  然後她從破衣爛衫中掏出一隻破舊銅鈴,一本正經的告訴自己:“因為我有個小鈴鐺呀!”
  五指合攏攥緊了她的手,他感慨萬千的繼續說道:“想要嫁人,也不必急在一時。要不然你再等等,乾爹出去四處打聽打聽,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小子配你。婚姻是人一輩子的大事,草率不得啊。”
  小鈴鐺搖了搖頭——其實她只是要嫁,嫁給誰都行。阮平璋總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還主動說想娶她,那她就嫁給阮平璋。對於將來,對於一輩子,她沒有細想,因為並不認為婚姻就是人生中的頭等大事。
  她的記憶中沒有父母,沒有家庭,仿佛生下來便是自己討生活,小野獸一樣熬到了十二歲,她在戰場上遇到了聶人雄。
  烈日高懸的天空中,永遠顯示不出星辰的存在。聶人雄就是小鈴鐺的烈日驕陽,她的心中只有一個聶人雄,除了聶人雄,她再看不到其它風景。
  兩個月後,阮平璋和小鈴鐺的結婚啟事登上了報紙。
  阮平璋在京城裡幾乎就是孤家寡人,所以兩人像一對新式的男女學生一樣,也沒有舉行盛大典禮,只在家裡擺了一桌宴席,請聶氏夫婦吃了頓晚飯。
  小鈴鐺穿了一件大紅的夾袍,臉上似乎也有一點喜氣。阮平璋則像是吃了喜鵲蛋一樣,恒久的喜笑顏開。聶人雄看了他這模樣,不由得問了一句:“高興?”
  阮平璋懶洋洋的坐在沙發椅上,慢悠悠的一點頭:“高興。”
  他的確是高興。首先,從愛情的角度講,他真是挺喜歡小鈴鐺——他認為小鈴鐺甜美俏皮,是一朵花剛剛吐出了嫩紅骨朵。其次,從實際的角度講,他也很需要小鈴鐺——聶人雄總是不派差事給他,誰知道暗地裡有什麼用意?現在他和小鈴鐺成了一家,就仿佛是上了雙重保險。憑著小鈴鐺的面子,他不信聶人雄會總不提攜自己。
  吃過飯後,聶人雄帶著陸柔真告辭離去;按照計畫,阮平璋明早也要帶著小鈴鐺登車南下,去蘇杭一帶做次蜜月旅行。
  陸柔真知道聶人雄看不上阮平璋,所以路上也不多說,直到回家進房了,才對他笑問道:“大家長,人家新夫婦馬上就要去度蜜月了,你還想不開嗎?”
  聶人雄一邊脫下外衣,一邊隨口答道:“我想阮平璋這小子真是有點運氣。他當初背叛過我,可是我現在不但得白養著他,還把丫頭給了他做老婆。”
  陸柔真抬手向後撩起長髮,想要挽成一個俐落的圓髻。對著聶人雄欲言又止,她強行憋住了一個飽嗝。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內,她揉著肚子踱來踱去,只覺胃中翻江倒海,也不是疼,單是一陣陣的要嘔。聶人雄看她臉色不好,披了衣服就要送她去看醫生;而她擺了擺手,忽然轉身沖進了衛生間去,對著抽水馬桶大吐起來。
  吐過一場之後,她洗了把臉,倒是覺得腸胃舒服了許多。安安穩穩的睡過一覺,她在翌日上午派人出去,請回了一位熟識的張大夫。這張大夫常在陸家走動,幾乎堪稱陸家的家庭醫生。陸柔真自從小產過後,經期總是不准,如今生活安逸了,她便要請張大夫為自己斟酌個藥方出來,也好調養身體,早早生子。
  張大夫年事已高,而且一生走慣宅門,所以無須陸柔真細講,他便明瞭。仔仔細細的詢問一番過後,他又帶上聽診器,為她聽了聽心,診了診脈。
  末了他把聽診器體溫計等物收回皮包,因知聶家並無上人,故而直接對著陸柔真笑道:“三小姐,恭喜,恭喜。”
  陸柔真不禁一怔:“大夫,喜從何來?”
  張大夫抖著一部花白大鬍子,笑著站了起來:“三小姐,你這是喜脈啊!”
  陸柔真登時睜大了眼睛:“喜脈?”
  不等張大夫回答,她立刻想起自己上個月的確是沒來月事;然而這一年裡月事一直是時有時無,所以她也不曾在意。
  張大夫笑容可掬的又道:“現在才不過兩個月左右,三小姐找些育嬰書籍來看,學習學習保胎方法,也就可以了。”
  陸柔真隨之起身,臉上紅紅的,一隻手不由自主的便捂上了小腹:“大夫,不會有錯吧?真的是喜脈?”
  張大夫很瞭解少奶奶們的心事,聽了這話,也不見怪:“三小姐,我行了幾十年的醫,還能不識喜脈嗎?”
  陸柔真又羞又喜,一顆心怦怦亂跳。一團和氣的送走了張大夫,她明知道對方是位高明醫生,然而坐立不安的在房內熬過中午,她趁著聶人雄外出未歸,乘坐汽車跑去外國醫院,又重做了一次檢查。
  喜訊再次得到確認,她樂得喉嚨開了閘,在醫院內狠狠的吐了一場。一邊對著看護婦道歉,一邊快步溜出醫院,她坐上汽車打開車窗,就覺秋高氣爽,正是好個豔陽天!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14:17

 第 49 章

  聶人雄聽聞陸柔真有了身孕,登時就樂懵了。
  當時他正站在大客廳裡,面前長桌上擺著幾大皮箱銀元,乃是一筆剛剛到手的外財。陸柔真下了汽車走回宅內,正好與他相遇。她笑眯眯的忍了又忍,沒忍住,踮著腳湊到他的耳邊,嘁嘁喳喳的報告了喜訊。
  聶人雄含笑看她,兩隻眼睛放出光芒,然而問出話來,語氣卻是平淡:“真的?”
  陸柔真點了點頭,小聲笑道:“我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快,所以剛剛又去了一趟德國醫院。”
  聶人雄欲言又止的舔了舔嘴唇,隨即轉身從大開的皮箱中抓起一把銀元,不由分說的塞給了桌邊的田副官。田副官嚇了一跳,後退一步還不敢要。聶人雄不管不顧的松了手,在銀元落地的鏗鏘聲中又抓一把,這回開始向屋內的衛士們分發。發到最後手中空空,他停在門口的機要秘書面前,扯出胸前口袋裡的金殼子懷錶給了對方。機要秘書戰戰兢兢的接了懷錶,莫名其妙的問道:“沐帥,您有喜事?”
  聶人雄低頭笑了一下,然後回身面對房內眾人,聲音不高的說道:“諸位,我的太太要生小孩子了!”
  陸柔真登時把臉一紅,沒想到他說起話來毫無避諱。而在房內眾人爆發出來的道喜聲中,聶人雄抬手一指皮箱,吩咐田副官道:“今天我高興,這錢我不要了,抬出去給大家發掉。”
  然後他要帶著陸柔真回房休息。陸柔真剛邁一步,他在一旁便伸手作勢要扶;眾目睽睽之下,陸柔真羞得脖子都紅了。及至走出客廳大門,聶人雄幾大步跳下門前石階,隨即轉身向她伸出手去,口中又道:“太太,慢點,慢點。”
  陸柔真握住了他的手,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待到兩人走得遠了,她才低聲怨道:“你這東西真不知羞。太太懷孕了,也值得你滿屋子宣揚?”
  聶人雄仿佛直到此刻才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他開始咧著嘴嘿嘿的笑,陸柔真扭頭看了他好幾次,每次都見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發憨,像個傻頭傻腦的半大孩子。
  於是她也笑了,一顆心軟的快要融化。在她眼中,他太可愛。
  這時,聶人雄忽然又說了話:“柔真,你累不累?我背你回房去?”
  陸柔真軟綿綿的捶了他一拳:“你少大驚小怪。這條路我哪天不走上好幾遍?”
  回房之後,聶人雄整整一下午都沒有再出門去。陸柔真換了衣裳洗了把臉,又餓又沒有食欲,喝過一碗豆乳之後便想上床休息。聶人雄長長的躺在一旁陪她,而陸柔真歇了一陣,又把方才的事情想了起來——聶人雄實在散漫,幾大箱子的钜款,居然一高興就盡數給了下屬,早知如此,自己不如忍到現在再說;不過也不必太指責他,他自己既然能掙,自然也就享有花銷的自由,況且散財的原因全是為了自己高興,又不是花到了外邊女人身上。
  陸柔真開動腦筋,把一團道理分析的頭頭是道。頭腦既清楚了,內心也隨之平靜下來。她和聶人雄摟著抱著,開始竊竊私語的展望未來。說著說著,卻又笑鬧起來,聶人雄算著日子,末了擁著她說道:“太太,我那一炮,打得真是夠准!”
  陸柔真愣了一下,緊接著反應過來,就去捏了他的嘴唇:“好啊,你還敢胡說八道!”然後她也壓低了聲音:“小聲一點,當心外面有人聽了笑話。”
  從此以後,聶人雄越發戀著陸柔真,能不出門便不出門。而陸柔真回到娘家宣佈喜訊,旁人各懷心思,姑且不論,陸克臣身為父親,倒是真心實意的高興了一場——他年紀越大,越愛小孩。長子夫婦總不生育,二女嫁了個外交官,常年不在國內,有了外孫也輪不到他看;如今三女懷了身孕,他身邊總算是快要有了隔代人,怎不興奮喜悅?叼著煙鬥在房內來回踱了三圈,他也不好像個婦科醫生似的太過多嘴,只能保持著威嚴說道:“再過幾個月,可以讓你三姨娘到你那裡幫忙。這種事情沒有長輩指導,是不成的。”
  陸柔真笑著答道:“是,爸爸。”
  陸克臣繼續滿屋子兜圈,噴雲吐霧的又問:“聶人雄怎麼沒來?”
  陸柔真抬手在鼻端扇了扇:“我們原本說好今天同來,可是臨出門前,他被總統叫了過去,我等不得,就先來了。他很不過意,讓我給您帶好,還說等到明後天清閒了,再來看望您。”
  陸克臣取下口中煙鬥,下意識的舔了舔門牙,然後背對著三女說道:“不必,讓他忙去吧。”
  從此往後,陸柔真享受起了至高待遇;雖然嘔吐的頻繁激烈,然而心情終日喜悅舒暢,生理上的痛苦也就可以忽略。況且嘔吐也是有期限的,過了那一陣子,也就好了。
  聶人雄無事時總是盯著陸柔真看。他覺得陸柔真很奇妙——一個活人,居然從來不說欠揍的話,從來不幹可恨的事;而且從早到晚總是打扮的一絲不亂,行動坐臥都有美感。她胖了,面如滿月,新制的衣裳也比先前寬了一個尺碼,有時察覺到了聶人雄的注視,她會抬頭望著他一笑。聶人雄迎著她的目光,就見她的眼睛透明清澈如同水晶,豐潤的面孔白淨透亮,是夜空中一輪皎潔的滿月。
  當陸柔真隱隱顯出肚子之時,阮氏夫婦回來了。
  聶人雄沒想到他們會把蜜月度得如此漫長,從走到回,北京已然換了一個季節。這天下午他得了閑,親自要去看望阮氏夫婦。汽車停到那處兩進大院子門前,他輕車熟路的走了進去,結果發現家中只有阮平璋一個人。
  “喲!”他皺著眉頭望向前方:“你這是什麼德行?”
  阮平璋從後院迎了出來,兩個眼圈全是烏青的。揎拳捋袖的面對了聶人雄,他劈頭便罵:“姓聶的,你養的那是個什麼東西!他媽的一言不合,說打就打!看著是個小丫頭片子,其實力拔山兮氣蓋世,整個兒就是一個母霸王,差點沒把我眼珠子打出來!”
  聶人雄被他罵慣了,所以也不真惱,直接反問:“怎麼著?你讓小鈴鐺給打了?”
  阮平璋氣憤憤的一跺腳:“豈止是打了?打完之後,她還跑了!”
  聶人雄背了雙手,搖頭晃腦的問他:“她為什麼打你?”
  阮平璋把手一攤,做了個西洋化的造型:“我怎麼知道?我一天要說那麼多話,我還得記住哪句話說的對,哪句話說的不對嗎?聶人雄,我告訴你,養不教、父之過。你畢竟是她的乾爹,這混帳丫頭對我百般欺壓,你是有責任的!”
  聶人雄把眼一瞪:“你想怎麼樣?我好好的一個丫頭給了你做老婆,你還反咬一口,想訛上我嗎?你看你那個模樣,哪一點配得上小鈴鐺?”
  阮平璋氣得恨不能發瘋:“真是牆倒眾人推、鼓破萬人擂。當年我好歹也是你的參謀長,現在可好,連小鈴鐺都配不上了!”
  聶人雄懶得和他再算舊賬,直接問道:“小鈴鐺跑到哪裡去了?”
  阮平璋怒道:“不知道!”
  聶人雄點了點頭,扭頭便走,一邊走一邊又道:“過兩天你去趟公安局。”
  阮平璋拔腳追上:“我去公安局幹什麼?我又犯了什麼事了?”
  聶人雄一步邁過門檻:“屁話!我在公安局給你找了個職位,你他媽的愛去不去!”
  聶人雄滿城尋找小鈴鐺,末了在東安市場內的一家大咖啡店裡,他把小鈴鐺堵了個正著。
  興許是換了幾個月水土的緣故,小鈴鐺居然長高了一寸多,越發顯得胳膊腿兒修長,臉卻還是娃娃臉。一名西裝少年坐在她的對面,聶人雄進入雅間之時,兩人正拿著刀叉連吃帶喝。
  冷不防的見了一身軍裝的不速之客,少年嚇了一跳,看著聶人雄說不出話。而聶人雄直接對著他一揮手:“起來,出去!”
  少年猶猶豫豫的看了小鈴鐺一眼,見她一言不發,便戰戰兢兢的放下刀叉,圍著餐巾站了起來。聶人雄拎著他的衣領把他推出雅間,然後一屁股佔據了他的座位,望著小鈴鐺問道:“這小子是誰?”
  小鈴鐺滿不在乎的從煙盒裡抽出一根香煙:“叫不上名字,反正原來見過幾面。”
  聶人雄歎了口氣:“丫頭,你嫁人了,不是在家的姑娘了,知不知道?”
  小鈴鐺劃了火柴點燃香煙,深吸一口呼出淡藍煙霧:“嫁人了又怎麼樣?”
  “嫁了人,就該好好過日子!”
  小鈴鐺冷笑一聲:“那陸家姐姐又怎麼算?”
  聶人雄啞然片刻,最後答道:“她有我,你有誰?”
  此言一出,小鈴鐺沉默了。良久之後,她在玻璃煙灰缸中按熄了煙頭,同時輕聲答道:“我誰也不需要。”
  聶人雄說道:“既然如此,你當初就不該鬧著結婚。婚姻是人一輩子的大事,尤其你還是個女人……”
  小鈴鐺聽到這裡,驟然抬頭凝視了他——原來他也知道她是個女人!
  小鈴鐺在人生的前十二年中,從來沒有留意過自己的性別,身上衣裳披一片掛一片的,露了肉也不在乎,因為人一旦餓昏了頭,也就顧不上了羞醜。
  後來她從了軍,也依舊是假小子的做派。唯有在聶人雄面前,她才能意識到自己是個小姑娘。小姑娘應該是怎樣的,她不知道,甚至連個學習效仿的榜樣都沒有。於是她把頭髮燙成獅子狗,臉上脂粉搽得左一層右一層,捏著納鞋底子用的大鋼針紮耳洞。她是拼了命的想要美化自己,可是沒有用。在乾爹面前,她永遠都是一廂情願。
  所以在一敗塗地之後,她就又迷茫了。阮平璋貧嘴惡舌的討人厭,她就出拳將其打成了烏眼青。做妻子的,似乎不該這樣對待丈夫。不過小鈴鐺做不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哀怨模樣,打就打了,打得痛快。
  “乾爹。”她毫無預兆的轉移了話題:“給我找點事做吧!”
  聶人雄沒聽明白:“你要幹什麼?”
  小鈴鐺直截了當的說道:“我在家裡坐不住,天天逛街也沒意思。”
  聶人雄直接喝斥一聲:“你回家過日子去!”
  陸柔真聽說了小鈴鐺的苦悶,便主動邀她出門,去婦女賑濟會裡做義工。有閒情加入這種組織的婦女,自然都是受過教育的少奶奶階層。小鈴鐺在裡面混了幾天,只覺自己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回到家裡,和阮平璋又是好一陣歹一陣,總不能情投意合。
  聶人雄看她明明是個水靈靈的小姑娘,然而身體裡面住了個男不男女不女的靈魂,很不讓人省心。把她揪到面前罵了一頓,他無可奈何的真給她找了個差事——天氣越來越冷了,他把承辦軍服的事情交給了她。
  小鈴鐺有了事做,果然安穩下來,而且雷厲風行,比那普通軍官還要得力,不許外人輕易揩了油去。順順利利的辦好了幾萬人的軍裝棉衣,她一時間有了名氣。提起聶家軍中這位大小姐,知情的人全都慨歎不止,把她當成一條好漢來看,有人誇,也有人罵。

作者: 愛吃敏    時間: 2015-2-17 13:14:40

 第 50 章

  孟慶山師長拿著一條軍用毛巾,滿頭滿臉的擦汗。這是新一年的六月時節,剛被調進參謀處的杜希賢副官坐在前院廊下,身邊臥著一條黃毛黑嘴的小狗。
  “杜參謀啊!”孟慶山一邊痛擦,一邊拿著杜希賢消遣:“聽說你前一陣子,看上了個大姑娘?”
  杜希賢一聽這話,立刻扭開臉去垂下眼簾,從頭到腳一派憂鬱;腳邊的小狗攤開四爪肚皮貼地,拳頭大的狗臉皺成一團,看著也是十分苦悶。
  原來聶人雄雖然對杜希賢是百般的看不上,但看在小鈴鐺的面子上,還是在年初把他提拔起來,送去了參謀處。杜副官陡然變成杜參謀,自然得意。而仕途既然通暢,他又有了三十來歲的年紀,便春心萌動,瞧上了附近女子中學裡面的一位女學生。扭扭捏捏的窺視跟蹤良久之後,他在一個春天的午後鼓足勇氣,把人家女學生堵在了胡同裡,結結巴巴想要表白。
  他當時到底說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反正從翌日起,那女學生就再沒去過學校。他等了幾天,實在熬不得了,想要親自登門拜訪對方家長;哪知走去一問,女學生一家竟然已經遠遠搬走。
  至此,他徹底宣告失戀。
  因為參謀處也根本無事讓他參謀,所以他長久的住在北京阮宅,養了一條狗崽子作伴。小鈴鐺倒是很護著他,隔三差五給他錢花。然而物質上的豐富,並不能彌補他心靈的空虛。他百無聊賴,時常長籲短歎。說來也奇,他一旦歎氣,聶人雄必定駕到,而且必定把他抓個正著。他怎麼說話都是錯,自然也就逃不了一頓臭駡。
  孟慶山見他愁眉苦臉,很覺有趣,繼續追問:“我還聽說,你把人家嚇跑了?”
  杜希賢深吸了一口氣,正是要歎不歎,不想外面忽然跑來一名副官,高聲嚷道:“報告師座,大小姐回來了!”
  孟慶山立刻拋下杜希賢,轉身快步走出大門。一輛黑色汽車不前不後的停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打開後排車門,彎腰向內笑著呼喚:“大小姐?我可等你好一陣子囉!”
  一條修長的腿伸出車門踏上地面,穿著淺色單薄騎馬裝的小鈴鐺探身下車,一頭黑髮沒有燙,女學生似的剪成齊耳長度。對著孟慶山一揚小尖下巴,她開口問道:“孟叔叔,你等我做什麼?”
  孟慶山笑道:“我等你發軍餉唄!”
  小鈴鐺一挑眉毛:“你應該去找乾爹!”
  孟慶山擺了擺手:“大小姐,別支著我跑彎路了。沐帥現在忙得……”他抬手在胸前做了個太極雲手的動作,表示聶人雄已經忙成天翻地覆:“縱算我去找了沐帥,沐帥不還是要把我打發回來?你是沐帥的錢袋子,我不認別人,就只找你。”
  小鈴鐺連連搖頭:“你說我是錢袋子,我不否認。可是幾十萬的款子,我不敢自己做主。”
  孟慶山知道她肯定能做主,所以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開始追著小鈴鐺糾纏不休。小鈴鐺去年初冬承辦了軍服之事,因為辦得漂亮,所以一發不可收拾,由軍服而軍火,最後連軍餉都把持住了。憑著小丫頭的身份,聶人雄不能說的話,她敢說;聶人雄不能做的事,她敢做。做對了自然是好,做得不對,旁人也不好和她一般見識。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在聶人雄的默許之下,把居功自傲的老兵油子們制了個服服帖帖。
  正在小鈴鐺與孟慶山討價還價之時,院外又起了汽車喇叭聲音,卻是阮平璋也回來了。
  阮平璋穿著一身天藍色錦雲葛長袍,小分頭梳得烏黑鋥亮,配著一張乾乾淨淨的面孔,看著倒是頗為體面。進門之後聽說孟慶山來了,他怕老兄弟們說不出好話,故而在前院停了腳步,轉身去問杜希賢:“沐帥府裡來消息了嗎?”
  杜希賢挺講規矩,起身答道:“消息還沒有,不過說是夫人今明兩天就生。”
  阮平璋聽他言語不倫不類,便是沒有深問。猶猶豫豫的摸了摸下巴,他依稀聽見後院房內說得熱鬧,便索性扭頭出門,直奔聶宅去了。
  阮平璋抵達聶宅之後,先把田副官逮住問了消息。田副官熱得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軍裝領子都被汗水浸軟了:“夫人早上還好好的,飯後還吃了一大把小櫻桃,哪知吃完櫻桃就疼起來了,虧得總理府三姨太一直在這裡……現在日本產婆也都來了……熱死我了。”
  阮平璋鬆開了他:“熱你就脫嘛!”
  田副官無言的扯了扯衣領——他素來比黃花大姑娘還要謹慎,他才不脫。
  正當此時,聶宅正門又起喧嘩,卻是張世林帶著張大夫走了進來。張大夫此刻其實並無實用價值,但是有他長須飄然的站在那裡,便可讓人心中安定許多。阮平璋見這二人步履匆匆,仿佛是個很鄭重緊急的模樣,便退到一旁,不肯進入內宅攪擾聶人雄。
  聶人雄雙手握著拳頭站在大太陽下,一張臉卻是蒼白。房內的慘叫一聲遞一聲,全是撕心裂肺嚎出來的,聲聲仿佛都帶了血。他想進去瞧瞧陸柔真,然而陸柔真早早就放了話,絕不許他進房。陸霄漢本是早上跑過來玩的,沒想到趕上三姐生產,只好陪他站在一旁,皺著眉頭咬著牙。
  他在外面受著煎熬,陸柔真在房內更是死去活來,日本產婆圍著她百般舞弄,可她毫無知覺,就單是疼。三姨太太是生產過的,這時便是守在一旁。又一陣大浪似的劇痛襲來,幾乎讓她窒息。她的眼前一陣一陣發黑,耳邊嗡嗡的響,叫聲卻是低了,因為氣息已經不足,一口氣呼出去,竟然無力再吸。
  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了,可是在茫茫的苦海之中,卻是忽然分辯出了聶人雄的聲音——聶人雄似乎是在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猛的吸進一大口氣,她睜大眼睛扭過頭去,對著身邊的三姨太太低聲說道:“別讓他進來……讓老五攔著他……“
  房內彌漫著潮熱的血腥氣,她自己的面目也是痛苦成了扭曲猙獰。她不能讓聶人雄看到這樣狼狽醜陋的自己,她怕自己會嚇到他。
  三姨太太果然應聲傳話。陸霄漢素來很聽三姐的話,此時便從後方摟住了聶人雄的腰,用著變聲期的粗嗓子喊道:“三姐夫,三姐不讓你進,你別亂闖!”
  聶人雄一把扯開他的手臂,回頭吼道:“她都沒聲音了!”
  話音落下,房內傳出一聲顫巍巍的呻吟,隔著緊閉窗扇和低垂窗簾,幾乎似有似無。陸柔真徹底說不出話了,只能是竭盡全身力量,掙了命的直著嗓子發聲。三姨太太站在床邊,這時就見她直勾勾的瞪圓了眼睛,表情堪稱兇惡,不禁十分心驚;殊不知她是暗暗咬緊牙關,正在積蓄氣力。
  她太疼了,人是能夠活活疼死的,她現在便已經有了瀕死的感覺。她不敢鬆勁,一旦放鬆便要騰雲駕霧墮入黑暗。雙手向下抓住床單,她隨著產婆的指揮,咬牙切齒的用力——她捨不得死,好日子剛剛開始,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死!
  與此同時,聶人雄忍無可忍的沖到門前,一腳踹開了房門!
  “咣當”一聲過後,尖錐錐的嬰兒哭聲驟然響起;聶人雄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停了步伐,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不看孩子,直奔陸柔真而去。
  陸柔真氣息奄奄的仰臥在床上,只對著他笑了一下,然後實在是力不能支,閉上眼睛便睡了過去。
  三姨太太讓產婆把紅赤赤的嬰兒抱到了聶人雄面前,口中笑道:“姑爺,恭喜你了,是位千金。”
  聶人雄胡亂一點頭,對那嬰兒一眼不看,只顧著彎腰扯起床單一角,給陸柔真擦汗。三姨太太見狀,心中便是七上八下——陸家那種文明家庭,自然是男女平等,兒子女兒一樣的疼。可三姑爺是個粗魯武人,離“文明”二字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會不會重男輕女,不把這小嬰兒放在眼裡呢?
  三姨太太心存疑慮,不好多說,只得把嬰兒交給了奶娘。正當此時,外面忽然有人嚷了起來:“總理來了!”
  陸克臣聽聞三女今日生產,心裡如同長草一般。在國務院內轉了個圈,他忍無可忍,乘上汽車便趕了來。產房依然齷齪,不是他能進的,於是他直奔外孫女而去。
  外孫女也看不出是像了誰,乍一看就是一隻紅皮小猴。陸克臣素來都是偏愛女兒,故而如今見了此猴,真是心花怒放,並且一口咬定:“這個孩子,長得和柔真一模一樣。”
  在接下來的幾日內,聶人雄依舊是不看孩子,因為太太被這孩子折磨苦了,險些斷送性命。陸柔真先也以為他是重男輕女,然而仔細一問,卻是為了這個緣故,不禁哭笑不得:“傻東西,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裡的事情。又不是孩子強迫了我,一切全是我自願,你遷怒於她做什麼?”
  聶人雄坐在床邊,鄭重其事的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如果往後生孩子都要這樣受罪,那就再也不生了。”
  陸柔真輕飄飄的打了他一下:“越說越沒譜,不怕讓人聽了笑話。”
  如此過了半個來月,聶人雄眼看陸柔真漸漸恢復元氣,也能有說有笑,便將自己對孩子的一份怨恨放了下去。這天傍晚,他正在院內踱步乘涼,忽見奶娘抱著孩子從前方廊下經過,就很好奇的快步走了過去。對著奶娘懷中的白嫩嬰兒上下審視了半天,他直通通的開口便問:“這是我那丫頭嗎?”
  奶娘當即就駭笑了:“總司令,這可不就是您的大小姐?”
  聶人雄不假思索的又問:“怎麼長的這麼像我?”
  此言一出,不但奶娘忍俊不禁,連房內的陸柔真都忍不住高聲笑道:“沐同,你又冒傻氣了。”
  聶人雄很認真的盯著嬰兒,就見這孩子頭發烏黑,睫毛極長,皮膚白到透明,正是個嬌怯怯的小崽子。雙手從奶娘懷中抱過嬰兒,他像托著一塊肉似的轉身邁步進房,走到床邊彎下腰道:“柔真,你看,真的像我。”
  小嬰兒不哭不鬧,仰面朝天的吐了個口水泡泡。陸柔真輕輕的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然後笑著望向聶人雄:“沐同,孩子還沒有名字呢,你是做爸爸的,你來想一個吧。”
  聶人雄垂下眼簾看著嬰兒,忽然笑了一下,輕聲說道:“柔真,真是奇妙,她既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
  陸柔真柔聲說道:“所以都說孩子是愛情的結晶嘛。”
  聶人雄沒有聽過這些浪漫言辭,不過深以為然的點了頭:“對,真是結晶。”
  聶人雄的文化水準,僅是認字而已。陸克臣在家沉吟幾日,倒是給外孫女想出了名字。這日他來到聶宅,一邊逗著嬰兒,一邊對聶人雄說道:“就叫無瑕吧。將來若是有了妹妹,就叫無邪,再有了妹妹,就叫無憂。”
  聶人雄絲毫沒覺出這名字好聽,不過也不在意。及至岳父離去了,他忽然有了靈感,給女兒起了個乳名,叫做小櫻——因為她娘吃了一把小櫻桃之後,就提前生下了她。
  嬰兒如同種子,種子是撒進土裡就發芽,嬰兒也是落地就要生長。到了滿月這天,聶人雄大辦宴席,小鈴鐺也帶著一副金鎖來了。親親熱熱的見了小櫻,她發現這孩子雖然目前還是小頭小臉,然而五官模子,分明就和乾爹一模一樣。
  她心中一酸,愛起了這個孩子。小櫻和她也親,見了她就伸出兩隻小手,笑得嘰嘰嘎嘎。她對著小櫻做了個鬼臉,小櫻更高興了,哈哈大笑之餘當場尿了一大泡,尿布都沒兜住,濕了奶娘一身。
  這時,聶人雄走了過來,在她頭上摸了一把:“丫頭,這回你是姐姐了。”
  小鈴鐺聽了這話,不知怎的,眼中忽然一熱,幾乎流下淚來。狀若無事的抬頭面對了小櫻,她岔開話題笑問:“小櫻這麼小,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
  聶人雄心不在焉的答道:“很快的。”
  聶人雄說是很快,事實上也的確是快;因為到了第二年的開春時節,他便可以帶著太太和女兒逛公園去了。
  陸柔真在月子期間處處小心,所以身體恢復的很好,竟比先前更加健康,只是略胖了一點,再瘦不回去。穿著一件嫩柳色的長夾袍,她神情恬靜,面如朝霞,正是一位美麗少奶奶的標準像。
  聶人雄高高大大的走在她的身邊,試圖讓小櫻坐上自己的一側肩膀。陸柔真看他淘氣,生怕他一個不慎摔了孩子;然而聶人雄很有把握,一定要把女兒高高的扛到肩上。春風拂動綠柳枝梢,引得小櫻不住伸手去抓,偶然一下抓住了,她就高興的張開嘴巴大笑,露出四顆新生的小牙。陸柔真抬頭望向女兒,見她眉睫烏濃,皮膚雪白,雖然年紀還小,可是已經有了鼻樑,顯然是個美人坯子,便心滿意足的也隨之微笑了。
  抬手挽住聶人雄的手臂,她輕聲細語的說道:“晚上如果不冷,我們帶著小櫻去看爸爸吧!”
  聶人雄微笑點頭:“好。”
  陸柔真又道:“明天我去勸勸小鈴鐺,你也把阮先生找回家去。不過是言語上有了一點衝撞,何至於要打成那個樣子?”
  聶人雄笑道:“不用勸,小鈴鐺明天要去承德。兩人分開三五天再見,自然就和好了。”
  陸柔真聽了這話,便不再多說。而聶人雄一手向上護住小櫻,一手抬起來攬住了陸柔真的腰。溫暖的春風撲面而來,他情不自禁的對著陸柔真一歪頭,撒嬌似的哼哼喚道:“太太啊!”
  陸柔真立刻轉向了他:“怎麼了?”
  他不大好意思的笑了:“沒什麼,我愛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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