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林無措]白粥情事[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1:00     標題: [林無措]白粥情事[全文完]

白粥情事 作者:林無措

內容簡介】:

她不知道愛情是不是真的只經得起風浪,經不起平凡。

她只知道和他在一起,再大的風浪都會變得平凡,

而那些原本就瑣碎的尋常的事,他說那才是愛情應有的模樣

==========================================================

京都人民都知道年輕的俠醫聖手顏述醫術精湛起死回生卻風流多情。

京都人民也都知道聶丞相之女聶清越蕙質蘭心德藝雙馨卻相貌平平。

當然,八卦的京都人民也有不知道的事情的。

例如:顏述大人很鬱悶,

他不過是意外救了個快到鬼門關的女子就被當朝丞相恩威並施地逼著成婚。

又例如:聶清越也很鬱悶,

她不過是拉了要撞車的小孩一把醒來就穿了並被據說是爹的丞相大叔指婚。

鬱悶歸鬱悶,婚還是要結的。

八卦歸八卦,日子還是要繼續的。

顏神醫說遇到心上人可以各自單飛,聶清越說得約法三章井水不犯河水。

於是乎,

細水長流雞飛狗跳,

柴米油鹽歲月靜好。

顏神醫忽然有日問她:「娘子,這三章約法好像沒有說不能相親相愛吧?」

「好像……是吧。」她歪頭看著顏神醫神采斐然的俊臉,瞇起眼想了半天: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日久生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2:05

第 1 章

  一向淳樸憨厚的山裡人家林小棗今天準備打劫。

  劫誰呢?他蹲在高山小路邊埋伏了大半天。

  砍柴的樵夫背著一捆木柴用手臂邊抹著臉上的汗水邊晃悠悠地從林小棗面前走過。砍柴也不容易啊,林小棗想。他按了按手裡的刀,沒有動。

  穿著皺巴巴長衫的瘦弱書生拿著一張剛畫好的山水畫一邊欣賞一邊走過,背後用籐木編成的畫夾在長年累月的使用中被磨得發白破損。十年寒窗多苦啊,林小棗想。他換了腿繼續蹲。

  ……一個上午過去了。

  踏秋的一家三口從林小棗面前走過。上山頂老廟求神拜佛的農婦從林小棗面前走過。鍛煉身體每天登山的白髮老者從林小棗面前走過。

  再不打就來不及了,林小棗一咬牙,一躍而起,衝著下一個路人吼道:「打劫!把身上的錢全部交出來!」手裡有些銹蝕的鐮刀正正地對這那人的脖子。

  那男子明顯愣了愣,然後慢條斯理地從口袋裡慢慢尋出幾個銅板:「我今天只帶了這麼多,如何是好?」聲音輕淡從容帶著認真的懊惱笑意。

  林小棗也愣了,這人好配合。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起那個人。他讀書少,所學的形容詞有限,頓時只覺得那人容貌很特別。一襲青衫沒有多麼華貴穿在他身上卻偏偏樸素乾淨得不染一點世俗煙火,即使背著一個巨大的裝著許多花木草葉的竹簍也分外和諧。

  那人任他打量仍是瞇眼笑著提醒他:「那麼現下如何?」

  如、如何?林小棗低頭想,無意中瞥見了青衫青年腰間別著的半塊玉。通體瑩潤白皙,缺口處蔓著細細的紅色紋路,似是血滴到水裡氳開般自然綺麗。

  這個,應該很值錢吧。林小棗心一下動:「把這個給我就放你走!」說罷伸手去抓。快要觸到的時候手被迅速握住,青衫男子修長的手指扣在他手腕上看似隨意悠閒,林小棗暗地裡用勁兒卻半點也掙脫不開。

  「雖然我也不喜歡這玉,但是這個不能給你。」青衫男子仍是笑意淡淡。

  林小棗正開口想說點什麼,忽然青衫男子身形一動手腕一轉他就被拉到了原來埋伏的草叢中。「別出聲。」青衫男子掃了他一眼,原來的笑意隱去,沉靜下來的神情竟有一股莫名氣勢在。

  林小棗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見一隊人急急地走上山來,為首的領隊滿臉著急命令:「剛才那書生說下山時看見顏公子上來採藥了,四處去找,務必把顏公子尋來。」「是!」隨從領了命,四處分散開來腳步迅速而不慌亂。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待到那些人走遠了點後,林小棗背著大竹簍握著半塊佩玉追了上去。

  「你們是丞相府的人嗎?」林小棗眨眨眼睛,朗聲說:「我家公子臨時有事下山了,吩咐我遇到丞相府的人告知他們莫要白費力氣了。」

  領隊有點懷疑又有點疑惑地看著林小棗:「你家公子?」但瞧見林小棗手上那塊世間僅有的顏述隨身佩戴的胭脂雪玉和他背上裝了一堆草藥的大竹簍,心下已清楚了大概,又緊緊追問:「哪裡可以找到顏公子?」

  林小棗壯了壯膽,想起青衫男子的話:「想不打劫都能拿到錢的話就按我說的話去做。」便故意裝出一副趕時間的樣子,「公子會去的地方可多了我怎麼知道,我還趕著下山把草藥賣了呢。」說罷就要走開。

  「哎,小兄弟。」領隊急急地拉住林小棗掏出一把銀子塞到他手裡,「這藥丞相府買了,你就行個方便告訴我們哪些地方可以找到顏公子。」

  林小棗的心突突地跳得很快,這可是他第一次說謊啊。可是看見那人真的像青衫男子說的那樣給了他一大把錢,不由得又激動又慌張。他強壓下情緒,回憶這青衫男子報出的一串地名:「城南鶴缺山,城西古廟,醉夢樓,清風閣。公子可能會去這些地方。」

  領隊的眉毛狠狠地皺起,四個地點方向上可以說幾乎是南轅北轍:「你確定?」

  林小棗擺出一副我也沒辦法的樣子:「公子閒雲野鶴慣了,這些地方也只是可能而已。」

  領隊臉色不太好,但還是告了句謝便領著人匆匆離去了。

  那些人真的如青衫男子預料般連草藥都沒拿就走了。林小棗呆愣愣地看著手中的錢不敢置信,這些錢買的分明是青衫男子報的那幾個地點。

  「回魂了。」青衫男子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拿過他手中的玉珮在腰間細細別好,再接過竹簍背好。

  林小棗回過神來青衫男子悠哉悠哉地已經走遠了,背影從容安定。阿娘的病終於有救了,林小棗邊想著邊咧起嘴笑,握緊了手裡的錢加快了步伐朝山下走去。

  相比起山上各自達到目的兩人的輕鬆愉快,丞相府內氛圍則沉默得多。

  四五名御醫蹙緊眉頭在大廳低聲嚴肅地討論著,居於主位的聶安儒一臉隱隱的憂慮和不耐始終陰沉著。

  匆匆趕回的領事上前報告:「大人,已經派了所有可動人手去顏公子侍從所說的四個可能的地方找了。」

  聶安儒正要吩咐幾句又覺得有什麼不妥,思量了片刻反問:「顏公子的侍從?」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有顏公子的玉珮為證。」領事趕緊把過程詳細報告。

  聶安儒沉吟了一下,眉頭忽然緊緊地皺起:「這人素來落拓不羈,從來都是來去一人無拘無

  束,並沒有聽說有過侍從。」

  「是屬下過分草率了。」領事急忙跪下請示:「聶相,那幾個地方還找嗎?」

  「找!把那侍從的模樣畫下來,一併追尋!」聶安儒把茶杯重重地擱在桌上,拂袖離去一路走向內院的房間。

  精緻清貴的女子閨房內,一房間的熏香夾雜著藥味推門便朝著慍怒的聶暗儒撲面而來。面色蒼白唇色淺淡的女子仍閉眼呼吸微弱地昏迷著,床邊坐了一個滿面愁容的端莊中年婦人。

  聶安儒望著小女兒日漸瘦削憔悴的臉和夫人濕潤的眼眶,收斂了情緒,歎了口氣喃喃地開口:「清越會沒事的。那些御醫說她過不了十八,現在不還是活到了二十,夫人別憂慮過度壞了身子。」

  婦人望著女兒虛弱的病容茫然地點點頭。

  誰都沒有注意到被子底下那只柔弱無骨的手輕微的顫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2:21

第 2 章

  聶清越承認有那麼一秒鐘她純粹是一心求死的。

  當她看見那個小孩不顧紅燈地衝出馬路撿球的時候,冷靜淡漠如她明明是知道如果出手相救死的一定會是自己,但那一刻仍是沒有猶豫地衝上去把小孩拉開。六七歲的年紀乾淨得像是一張白紙,如果那孩子活下來,一定會有比她精彩快樂的人生。

  心念一動腳步已經邁開去了。

  作為一個重症病人,拋棄已被告知的六個月餘生的確有點可惜,但是那個孩子還有幾十年呢不是麼。況且那種循規蹈矩的□控的人生並不有趣。從一出生就被作為聶氏接班人培養,所學的一切都是為了更好地管理整個家族的事業,人生的每一步已經規劃好了,似乎有條不紊到能夠預見死的那天的樣子。

  車撞上來的時候痛得即刻休克了,或者她以為那一刻自己就是死了。

  然而長久或者說短暫的空洞黑暗之後,現下好像還是有點知覺的。只是,像是困在迷夢中不得掙脫。感覺到身邊有人,似乎還有淡淡的藥香。

  聶清越意識裡努力想要坐起來,手指微微挪動了一分,但是很快四肢的神經彷彿與大腦中斷了般,如何下達指令全身都不能移動分毫。

  床邊有清雅舒潤卻略微冷淡的男聲響起:「半月前我斷言聶小姐活不過三日,聶相仍是三番四次苦苦相求我回來再診。現下聶小姐一息尚存證明了鄙人醫術不精,聶相把一個毫不相干的孩子抓了起來並滿城發派那孩子的畫像以逼迫顏某回來,還真是好眼光好手段好個愛女心切。」字字譏諷說得風輕雲淡無波無瀾,絲毫沒有面對一國之相的恭敬畏懼。

  「顏公子,十多天前小女的確斷了氣息。」沉吟著的中年男子面對這樣的不敬依舊面不改色語氣懇切:「只是內人悲傷過度不肯下葬守了一夜,或是皇天矜憫,翌日清越竟一息尚存。留住那孩子是在迫不得已,還望顏公子能再次施以援手。醫者父母心,清越才雙十年華顏公子怎忍心她就此離去。聶某在此謝過。」說罷下擺一掀就要跪下去。

  青衫男子眼疾手快扶住了將要跪下的聶安儒,無驚無擾:「此等大禮就免了,顏某福薄。」轉而看向尚在昏迷中的聶清越,伸手把脈,思慮片刻後皺眉:「聶小姐雖有氣息但身體衰敗未改,顏某的方法只有三成生機。是救活了以後長期醫藥侍候還是避開可能立刻香消玉殞的危險,望聶相自行定奪。」

  一陣長久的沉默,聶安儒終是把心一橫點了頭。

  一直默默感知的聶清越心下已一片清明。狗血地穿了,就是為了再死一遍麼。她忽然想睜開眼看看那個對著聶相冷嘲熱諷的男子和那個為了自己女兒下跪的權臣老父。

  眼睛自然是睜不開的,因為聶清越感覺身體各處一陣輕微的刺痛就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

  真正醒來是在一個有郎朗明月的夜晚,涼風拂面。

  沒有想像中的華榻錦被,聶清越發現自己在一個草木扶疏的院子裡,倚著一塊溫潤細膩的巨大玉石,身上蓋著淡淡藥香瀰漫的披風。

  蟬鳴細弱,夜燈暖黃,月色如水空明投下竹柏疏影。來到異境的紛亂茫然頓被這月淡風輕的夜靜靜化解。燈下靜靜佇立著一年輕男子,一襲青衫,眉眼清朗舒雅,墨發只用粗布帶子隨意束起一些,顯得隨性慵懶。他目光始終平靜淺淡地看著她。

  見她醒了,便微微彎起唇,眸間一點清光流轉,薄薄的唇一開一合對她說了幾字。

  很多年以後,聶清越忘記了那夜的景色忘記了前世的困擾,卻依舊記得顏述那夜對她說的話。他聲如寒蕭清凜,又似落玉透澈,他似笑非笑,他說:「醒了就莫再睡去。」

  顏述或許只是機緣巧合無心之語又或許是真的看出了她求生意志不強,但那一刻所受到的觸動的確影響了她往後的全部生存態度。

  聶清越沒有出聲,只靜靜地看著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男子,浸潤在千百年前溫柔的時光中風姿卓然。

  聶清越在顏述臨時租的院子裡不言不語地過了五天才算是完全地接受了她穿成了迎墨國丞相之女,擁有了一個和她前生同名的人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而其中有一項事實整整佔了她大半的時間去接受

  ---那個時而溫雅時而疏狂的叫顏述的男子,是她即將成婚的夫君。而且據說,是她那個叫聶安儒的爹拿著快埋入土的陳年人情債對著顏述軟硬兼施地逼著的。

  這要讓人情何以堪。

  無奈地看著手中一對通體瑩潤白皙的玉珮,聶清越慢慢地按著邊緣延裂的紅紋拼接起來連成一個完整的圓。顏述告訴她這是她生母的遺物,當年他師傅欠了別人一筆帳,以半塊玉為記號留給了那人,承諾無論相隔多久只要有需要,拿著玉都可以尋他了一個願。師傅死了,債自然輪到徒弟去還了。只是沒想到,那人也去了,玉留在了聶安儒手裡。

  而聶安儒在得知聶清越跨過了鬼門關後思慮了片刻,就把玉拿出來逼了婚。女兒嫁給了顏述後虛弱的性命自然有了保障,起碼可平安度過餘生。

  至於聶安儒為何寧願摒棄名譽氣節使用小人手段,寧願拋棄尊嚴下跪相求換得顏述醫治也不願意一開始就拿玉珮出來,聶清越想她大概能猜到幾分。

  那一筆帳,是顏述師傅欠她生母的,大概是一筆剪不斷理還亂的情債。

  聶安儒愛聶清越的生母,也愛她這個女兒,是以捨棄,是以相求,是以逼迫。為了她深思熟慮步步退讓到這種地步,即使不是自己的父親,前生從來對親情感受甚少的聶清越也非常受觸動。

  恍惚出神間顏述已走到她身旁坐下,「你的病需要繼續醫治但許多藥材在他處,我計劃明天就出城。」他邊說邊慢慢地在桌上擺開幾碟小菜和一碗白粥,「是否同去?」

  眼前似水墨畫寫意舒暢的男子正以詢問的眼神看向她,午後陽光正好一室暖金流照。

  為何不去?要再好好活一遍,活一次充滿各種未知和可能的人生。

  聶清越忽然莞爾一笑,似日光明亮:「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2:35

第 3 章

  古代未經污染的山水風月都是清涼怡人的。可惜這個星明月朗的涼夜聶清越卻坐在滿目喜慶的房間一陣心累。

  當初出於方便靜養治療的需要,顏述施針後直接就把聶清越帶回了自己的院子住。人命關天聶安儒當下就點頭同意了。然而現在,兩人回去象徵性通告聶家一聲明天要出城尋藥治病,聶安儒大人的回復很丞相很直接:「可以,先把婚結了。」

  聶清越看著這個一身成熟儒雅風度的中年男人暗暗扼腕,再怎麼愛女心切終究是個封建社會統治下的男子,閨女名節果然是很重要的。她一試圖開口拒婚就被引經據典地教育了一頓,主題是論未嫁女子與未婚男子共住五天之後成婚的重要性與必要性。

  顏述只是一副配合良好請君隨意的樣子,於是聶相風風火火地動用寬廣人脈資源,當天晚上就把女兒嫁了。

  風流神醫竟結緣於有才無貌的丞相小姐,京都人民非常賞臉地表現了對此對新人的熱情祝福,當然還有八卦好奇。於是幾十張桌子幾百號人,顏公子笑得風輕雲淡心底暗潮湧起,一桌一桌酒敬過去千杯不停盞。

  另一邊紅燭帳暖,聶清越坐在新房裡進退兩難,喜帕一掀,筷子一起,決定先吃飯。

  沒有穿越後需要步步為營面對家族事業的壓力,聶清越沿襲了這個身體的大部分記憶。再者,明天她就要離開聶府和新相識,呃,或者說新嫁的夫君去遠行。這一無前憂無後患的狀況讓她很是滿意。

  有滋有味地吃了很久正準備擱下筷子時,房門便被推開了。顏述似乎喝了不少,目光清亮灼灼,一襲暗紋紅緞喜衣映得本來清俊的容顏有幾分慵懶妖嬈。一眾年輕的官員嬉笑著把他推進了新房,門便被重重地合上了。

  就這樣,一人酒足,一人飯飽,靜靜地對視了幾秒。顏述微微斂下眼去,原本迷離沉醉的神情忽然在睜開眼的瞬間消散去,恢復了以前的清醒疏朗。

  聶清越忽然有點窘迫和尷尬。畢竟關於婚事,兩人都非常默契地在告知和被告知之後沒有再作交流。顏述自然是師命難違,即使之前如何灑脫風流也別無選擇。聶清越在抗議無效後也並不打算明目張膽地拂逆聶安儒的面子。那個用心良苦的父親,她不忍也不想。

  默然了一會兒,顏述坐下拿起筷子吃起了飯,聶清越摸著杯沿喝起了酒。

  洞房花燭夜自然是沒有的。聶清越明顯感覺到顏述對她沒有男女之情,只是醫者對於病人的照顧和男子的基本禮儀風度罷了。換佐被威脅逼婚的人是她,恐怕早就對那人冷眼相向了。

  「夫人現下的身體狀況還不適宜喝太多。一杯暖身,兩杯就傷身了。」顏述悠閒嚥下口中的菜餚,舉止依舊文雅:「還是早些就寢休息吧。」

  ……那聲夫人真是自然妥帖到黯然銷魂,聶清越放下手中甘潤清醇的美酒,像做錯事的小孩那樣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嗯。」了一聲就溫吞吞地摸到床邊蓋著被子睡下了,連外衣也沒有脫。倒不是她擔心顏述對自己做什麼,只是有外人在的情況下寬衣睡去總是不踏實自在的。

  沒過多久就有一陣酒香混著藥香撲面而來。

  顏述來到床邊坐下,目光坦蕩磊落,言語平靜:「冒犯了。」說著便掀開了一邊被子把聶清越的手臂拉了出來,寬大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瑩潤白膩的皓腕和半截玉臂。動作利落熟練地翻出銀針輕巧刺去。

  像是蚊子咬,聶清越暗想。她靜靜睜開眼,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顏述疏密適宜的長睫隨著眨眼的動作微微顫動,斂下眼施針的神情安靜而專注。

  「作為一個醫者的責任和作為一個丈夫的義務我都會盡,」他頓了頓,聲音平和溫潤神色堅定:「若你想要過回以前榮華富貴的生活我也可以給,甚至如果日後遇到心上之人也可自行離去。顏某會盡力滿足夫人的要求,只是除了情愛。」

  聶清越只愣愣地看著他深如潭淵的眸子,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沒有應承也沒有拒絕,聶清越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便緩緩合上眼轉頭睡去。

  顏述拔出針替她蓋好被子才轉身離去,走出內房直接坐在長椅上閉目。

  翌日顏述一睜開眼就看見聶清越站在他身前。一身荊釵布裙樸素得乾淨利落,一雙明亮的眼彎起笑意盈盈。她把手中的一套衣衫往他懷裡一送,笑道:「快換上吧,阿爹在內廳等著我們去請安和辭行。」神色溫柔到好似真的是他的妻一般。

  顏述微怔,也不避諱,只是走遠了幾步就當面換上了。聶清越自然是背過身去非禮勿視。

  「我不要以前榮華富貴的生活,」她清澈的聲音有些猶豫和羞怯,很快又被刻意壓下轉成堅定和坦然:「你可以繼續尋花問柳與從前的紅顏知己相聚,也可以繼續無拘無束閒雲野鶴,我只有一個請求。」

  顏述已經換好了走到她跟前低頭看她:「什麼?」

  聶清越抬眼對上他探究研判的目光一字一句回答:「我只要你愛我。」她看著他皺起的眉頭忽然像是惡作劇得逞般粲然一笑,帶著早知如此的自信明慧:「直到我踏出聶府的大門為止。」

  顏述墨般黑潤的眸底似乎有清光乍起,又一閃而過。他舒眉展顏慢慢地笑開去,一瞬間風清日朗。聶清越清楚地看見這次笑意直達了他的眼底。

  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遞給她:「倒在床單上。」

  聶清越心下疑惑,照做之後看見那些清透無色的藥水浸落在錦褥上化成的鮮艷的紅,像血。聶清越當下兩頰蔓起兩道緋紅。

  這男子一早就為她預想好了麼,她甚至都沒有思慮到這一步。忽然肩旁被顏述輕輕地扳過來,他粗糙溫熱的指尖在聶清越細膩的頸脖和鎖骨處輕微地按了一下,冰涼滑膩的觸感瀰散開去,是藥膏。可以說是即刻,聶清越就從銅鏡中看見了那些可疑的痕跡。

  「你爹是隻老狐狸。想要他來人家安心,表面功夫不夠。」顏述溫柔地握起她柔若無骨的手,拉著微微呆滯的聶清越向屋外走去。

  聶安儒一大早就看見女兒一身荊釵布裙樸素得像平民之女心下就痛心不滿,但見兩人十指相扣,聶清越滿臉的不勝嬌羞,以及顏述的那番「裝飾」,又減去了大半思慮。

  離別總是不捨的。養母絮絮叨叨紅了眼眶,聶安儒也是連聲歎氣一路叮囑。再怎麼位高權重,尊貴榮華,終究還是天下一般父母心。

  聶清越想起前生那對不苟言笑,苛刻嚴厲的父母偶爾露出的溫情,一時間也百感交集。顏述只當她是第一次離家傷感不捨,只抬手溫柔地拭去了她眼角隱約的淚花,臉上的憐惜愛戀入木三分。看得聶家家長一陣欣慰,聶清越也險些失神暗歎妖孽。

  一出小戲完美落幕,聶清越最後看一眼熟悉又陌生的聶府和聶家人便轉身上了馬車。

  出了城就是平曠的郊野,掀起布簾看馬車外幾十里綿延的綠田山野,天高地闊,聶清越心情頓時大好。

  「為何不把我扔了繼續過自己的生活,戲也演了人還是要照顧是很虧的。」她轉頭看著顏述笑得心滿意足。顏述把目光從醫書上轉過來看她,口氣輕淡:「那時我和你的約,這是我和家師的約。」

  「意思是我還要繼續喊顏公子作夫君?」聶清越意味不明,嘖,跟錯了師傅真是虧大了,把自己終生大事也搭進去了。

  顏述雲淡風輕地回以一笑不痛不癢道:「夫人擔心這樣會阻斷來日姻緣的話,可以直呼顏某的名字……」

  「夫君,」話未說完聶清越已自然順暢地開了口,語氣親暱神情愉快地望向窗外:「要當我命裡良人的男子,必定不能在乎這些名節稱謂的。」

  明明是斜斜慵懶地靠著窗的樣子,顏述那瞬間卻只覺得這女子的目光清遠遼闊,看向的似乎遠不止那一方的山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3:00

第 4 章

  迎墨國第二繁華的城市---無荒。

  「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以上。甲方:聶清越乙方:顏述。」顏述拿著薄薄的一張紙玩味半晌。

  憑著行醫多年面對無數奇形怪狀病人及其表達所鍛煉的強大理解能力,顏述大致明白了聶清越的意思。

  只是,個別生僻的詞語暫且不提,語意似乎更適用於兩國和談也暫不追究,他新婚妻子可是名動天下琴棋書畫皆為一絕的才女啊,這手草書真是……淺表點可以說是不拘小節豪放肆意,深入點就是神符鬼畫驚世駭俗。

  而寫出一手豪放草書的那位,此時正瞇眼趴在客棧二樓舒服得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

  從二樓雕花木欄望下去,街上一片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叫賣聲議價聲不絕於耳,市井的繁華喧囂此刻都自動朦朧成柔和的背景音催得聶清越昏昏欲睡。加上秋老虎過去後,晚秋的陽光明亮而不猛烈,懶洋洋地落在人身上正是秋眠的好天氣。

  「租的房間在四號,夫人困了便去休息罷。」顏述收起那張契約,慢慢喝著茶。

  「唔。」聶清越含糊地應了一聲,揉著困頓的眼推開雅間的門扉向外走去。

  樓上正好有個中年婦人帶著孩子下來。聶清越心裡默默念著房號盡量貼著右邊走以騰出空位,忽然感覺腰被什麼人撞了一下。聶清越低頭望去,是那個八九歲的孩子,似乎是下樓梯快跌倒時驚慌間手在她身上扶了一把。

  「臭丫頭,好好走路!」一旁的婦人低聲斥訴了一句便把那女孩往自己身邊拉。那孩子也不說話,一雙黑亮的眼只急急地盯著聶清越,似乎欲言又止。

  「不礙事。」聶清越擺擺手等著那孩子開口,那婦人卻一把扯起孩子的手連拉帶拽地急忙下了樓。聶清越心下有些疑惑,又困得不能自已,也三兩步上了樓倒頭便睡。

  一覺好眠安無夢。

  醒來時天色已稍稍昏暗,一樓的食客比白天少了許多,大半是夜裡住店的房客。聶清越神清氣爽地走下樓,一眼便從十多張桌子中辨認出顏述清逸出塵的身影。

  清湯小菜已經在桌上擺好,還冒著白白的熱氣似是掐准了她醒來的時間。

  聶清越自動自覺地坐下開吃,清淡而不寡澀,甚合胃口。

  「夫人一下午都在棧內休息?」顏述疑惑地發問,目光投向她,身體忽然湊近過去。

  「啊?嗯!」聶清越含著一口湯險些嗆到,只含糊不清地發出寫單音節邊點頭,好不容易嚥下去一雙明眸四處掃去:「夫君有沒有看見和我們住一層樓的那對母女?」

  顏述已退開身來,慢慢喝了口茶:「沒有。不過剛才進門的時候,掌櫃似乎有抱怨有對母女房租沒交夠就退房偷走了。」

  「這樣啊。」

  「可是遇見什麼奇怪的人了?」

  喝著湯點頭,片刻又搖頭。

  「我待會兒去城西荒山尋些草藥,夫人在棧內好好休息。」

  繼續搖頭。

  「夫人要同去?」

  用手帕抹著嘴,點頭。

  「……掌櫃說那座山鬧鬼鬧得厲害,你不怕?」

  「…… = = 」

  半個時辰後。

  天色暗了,荒山亮了。

  聶清越看著滿山幽幽亮起的微弱青光寒毛豎起,螢火蟲也不是這麼個亮法。顏述似乎見怪不怪,直接走向那些疑似鬼火的東西。

  「咦,是、是草。」聶清越看著在紙燈黃光下顏述手中形體修長的綠色植物,劍形尖端處還微弱地冒著星點綠光,難怪要旁晚才來採藥。

  「嗯,」顏述收起采好的藥草裝進布袋,把布袋和燈籠一併擱到聶清越手裡,「還有一味異色的大多長在山崖邊,你在樹下等等,我很快回來。」

  剛要走開衣袖便被聶清越緊緊抓住。

  「你害怕?」他低頭詢問,暖燈在眸間映出一點柔光,溫潤如玉。

  聶清越知道自己跟過去自然是不太安全又增添麻煩,顏述似乎也不是頭一回摸黑上山採藥,只好低低勸了句:「小心點。」

  顏述微微怔住,繼而點點頭,在她身邊灑上些許驅蟲趕蛇的藥粉就走開了。臨走前還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肩旁:「很快回來。」

  聶清越看著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漸漸隱去,提燈站了半晌。倒也不是膽子小的女生,蟑螂蜘蛛什麼的前世她見了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一個人在這熒熒綠光的荒野難免有點心慌。

  如果沒有幻聽的話,她好像已經第二次聽到草叢中有窸窸窣窣的微弱響聲。聶清越把燈籠伸得稍稍遠些望過去,心底一下子發涼。

  蟲蛇也罷了,草叢那站著的偏偏依稀是個人影。嗯,半大不小的黑影,看見光亮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朝她撲來。聶清越腳下沒動,神色不改,全身就像被一桶冷水倒頭潑下般四肢都在冰涼發寒。那「人」一路無聲跑來,一把抱住她的腰死死不放。

  半聲衝出口的驚呼堪堪噎了回去。

  有溫度的,那個抱著她的,的確是個活生生的孩子,而且,是中午在客棧差點撞到她身上的小丫頭。只是,這滿頭滿身的草屑和污垢是怎麼回事?

  小丫頭一雙黑亮的眼滿是驚恐和著急,嘴一張一合偏偏發不出半點聲音,拉著聶清越的手就要往山下跑去。

  啞巴麼?又不像。「迷路了?」聶清越拉住她定定站住,總不能不等顏述吧。「你母親呢?」話音剛落,就看見那婦人打著一盞燈一臉著急地朝她跑來:「你這丫頭,讓我一頓好找。」說罷就要把小丫頭拉過去。

  小丫頭的手仍是緊緊拉著聶清越的裙擺,拚命搖頭,豆大的眼淚就從眼眶裡冒出來。聶清越看著她那樣,皺眉環住:「怎麼讓一個孩子夜裡滿山跑?」

  婦人邊伸手摸摸那丫頭的臉頰邊解釋:「說來姑娘莫笑話了。下午她不聽話我打了她一頓,可能是打得有些狠了,這丫頭一害怕就自個兒躲上山來。」臉上表情又心痛又後悔。

  聶清越見她這樣,也不好說什麼,鬆了手。婦人見狀急忙把那女孩拉過來,小丫頭手緊緊拉著聶清越的衣角指節都發白了,力氣終究敵不過成年人掙扎了幾下便被婦人拉了回去,還一步三回頭地望著聶清越滿眼都是淚水。

  聶清越看著那盞漸漸有些遠了黃燈,再望望顏述離去的方向沒有半分動靜,認命地歎了口氣,把手中的燈吹滅了擺好,悄悄跟了過去。

  她素來不是什麼熱心腸的人,下午聽說她們退房了雖然於心不忍但錯過了便也不再過多思慮。現下又一次讓她遇上了,便不是可以選擇的問題了。和什麼善良正義都沒有關係,只是為了自己往後的心安。她是自私的人,想要自己一輩子食好眠安坦蕩磊落不懼神鬼。

  如果說中午的時候她瞌睡蟲上腦,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刻意靠著樓梯邊離那丫頭有一段距離,而那丫頭快要跌倒的時候抓住的不是更信任也離得更近的母親而是她的話,那麼現下她應該比較清醒,一個小女孩再怎麼害怕也不會一個人跑到城西鬧鬼的荒山吧。而且那孩子的神情也不正常,啞巴怎麼會有那種試圖開口傳達什麼卻屢次失敗的急切和絕望。

  保持著安全的距離,陰暗的夜色正好給了聶清越很好的掩護。那婦人不時的罵咧聲不遠不近地傳來,「臭丫頭,這次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頓!」

  順著山腰密集的樹林越走越深,聶清越的把握也越發減弱。

  林子盡頭是一間廢棄的草屋,尚透著些昏暗病黃的燈。婦人把小丫頭推進去,關門前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四周。不一會兒,屋子裡便走出一個膀闊腰圓的大漢抱著刀守在門口。

  聶清越蹲在屋子旁的矮樹叢過了餵了很久的蚊子一直往來路望去,果然還是不行啊。她躡手躡腳地站起來,正尋思著能否從側面繞到屋子背後腳下一沒注意就踩到了枯枝。「吧嗒」一聲脆脆的在寂靜的山林裡還是分外明顯。

  那大漢已經粗著聲喝起來:「誰?!」邊快步朝聶清越走來。聶清越收起了那副後悔得想要自掛東南枝的表情,三兩下弄亂了頭髮和衣服,深吸了一口氣朝大漢奔過去,邊跑邊喊:「救、救命!有鬼啊~」其音之淒厲驚恐,繞樑三日而不絕。

  還不待那大漢反應過來,便率先抓住救命稻草般扯住那大漢的衣領,從手指抖到腳趾,還不忘拉著大漢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彷彿後面有什麼在追。

  那婦人聽到聲響從屋裡出來查看,聶清越看見她更是他鄉遇故知般激動得丟下大漢就衝過去,直抱著婦人斷斷續續:「大娘,救我!有、有鬼啊!」一臉梨花帶雨驚慌失措。

  那婦人看見聶清越這幅樣子先是疑惑後是瞭然,當下堆起寬慰的笑拍著她的背:「姑娘莫怕,來來來快進屋再說。」

  聶清越只懵懵懂懂地點頭,巴巴地抓著婦人的袖子不放跟著她進了屋。

  一目瞭然的簡陋單間,連床和桌子都沒有隔開。聶清越仍是驚疑不定地四處張望彷彿怕有什麼東西冒出來。「喝杯茶壓壓驚。」婦人笑著遞過一杯茶。

  找不到。聶清越心中歎氣一閉眼就把茶喝了大半,冰涼的液體味道甜膩粗糙,又灼得她的舌和喉嚨發熱。婦人微笑著定定地看著聶清越皺眉,然後昏昏沉沉地枕著手臂倒在了桌上。

  屋外的大漢進來察看情況:「十三娘,如何?」

  「拖到窖裡去,這丫頭怕是下山時碰著老五就撞了上來,一併拿去市裡賣了吧。」聲音冷冷的像是討論一般的貨物。

  「十三娘當初提議老五在夜裡扮鬼製造傳言嚇退些閒雜人,現下算是有意外收穫了。」大漢叨念了一句便一把拎起聶清越,走到床邊掀開床板,床板下赫赫是幽深寬大的洞口。

  那大漢捆好聶清越的兩手,直接拉著她手腕的繩結處把她往洞裡放,估摸著差不多到底的時候一鬆手,然後乾脆利落地把床板啪地又合上了。

  如果這位大漢再多個心眼掀開床板就會發現:發才昏得循規蹈矩的女子此刻正摔在鋪著稀疏稻草的石板上齜牙咧嘴,同時往地板上吐了一大口茶。

  如果這位大漢聽力好點的話,或許還能聽見這女子一邊往衣服上抹著嘴一邊嘀嘀咕咕:「 = = 技術含量啊技術含量,比熱可可混辣椒醬還難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3:16

第 5 章

  聶清越邊嘀咕著蜷縮在角落,還沒看清楚四周情況就感覺被一個軟軟的身子撲了上來。昏暗光線中,一雙水亮的眸子眨啊眨,又是驚喜又是擔憂地定定看著她。

  聶清越失笑,這丫頭是抱她抱成習慣了吧。「我沒事。」她用臉頰蹭蹭小丫頭的臉,小丫頭似乎很驚訝她能講出話,哭完後留著水光發著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聶清越看看捆得結實的雙手歎氣,這到手的嫩豆腐都吃不了。

  地窖不大,最左邊暗暗地燃著一盞燈。旁邊還有兩個比小丫頭大一點的女孩子,似乎是被困的時間要長許多,虛弱地睡在地上病懨懨地看了聶清越一眼又慢慢閉過眼去,也不知是睡了還是昏了。

  地窖的二氧化碳濃度應該很高,再這麼呆下去估計會出人命。聶清越回憶從自己走開至今,約摸有一個小時了。顏述,應該會尋來吧。一開始的篤定隨著時間過去也有些不確定了。那些藥即使吐出了大半,嚥下去的那點仍是令聶清越有些不舒服,畢竟這身子之前還是個不折不扣的藥罐子。

  胡思亂想過了好一會兒,角落傳來硬物摩擦的聲音,那堅硬的石壁居然移動了,從裡面生生走出一個人來。那男人三十多歲,皮膚病態的蒼白,眼神陰鷙,舉著火把把地窖照得通亮:「都給老子起來,誤了時辰抽你們一頓。」說罷兩腳踢去那兩個睡在地上的孩子身上。他看見聶清越一個成人似乎有點意外,眼睛瞄到她被捆住的雙手便也瞭然。

  聶清越和三個孩子按著指示向石壁後走,那男人舉著火把走在最後一邊催促她。通過身後火把隱約的光,聶清越現在才發現這個隧道是天然的,兩旁的石壁形體都未經雕琢改造,猙獰得有些恐怖。那間屋子和移動的石壁,恐怕是根據這個隧道才後期建造的。

  一路陰冷漫長,走了約摸有五分鐘,每拐一個彎聶清越的心便沉下一分。出口是荒草叢生的洞口,兩輛馬車早已在一旁等著。

  打算看天黑天黑趕路麼。聶清越皺眉,這裡應該是山腳,那些幽幽魅魅的青光不如山上密集。還沒看清楚環境便被那男人趕了上馬車。本來就不寬敞的馬車已經有了兩個約摸十五六歲的女子,現在她們四個再擠上去,其中的擁擠不適可想而知。小丫頭一直緊緊地靠著聶清越,又害怕又驚慌,然而馬車卻並沒有馬上前進。

  聶清越靠著車廂,閉目強迫自己鎮定下心神來。那人應該是在等叫十三娘的女人和那個大漢,也就是說還有時間。昏昏沉沉地瞇了一會兒,身上一痛就驚醒了。

  十三娘面色陰沉地一手提著燈一手拿著一捆發著幽光的藥草抽在她身上:「死丫頭,別以為一路留下標記就可以有人找來!幸好老娘從屋外繞路下來發現得早。」聶清越看著那些藥草,形狀依舊修長筆直,她一路散落在跟去的路上的那些。

  聶清越皺眉低頭,柔韌的草葉束成捆打在身上有些發痛,她自不覺往馬車角縮了縮。

  眼神陰鷙的男子走過來:「十三娘,時候不早了。」

  「死丫頭,再打什麼歪心思有你受!」十三娘終於一把扔下藥草轉身離去。

  前簾合上,車內陷入一片黑暗。聶清越看著車內散落的藥草發出細長微弱的光,三十五根,她若有所思。忽然一陣顛簸晃蕩伴著馬蹄聲襲來,馬車開始前進了。

  顏述那邊暫且不去想罷,果然還是太衝動了,聶清越緩緩閉上眼想要理清思緒。

  一夜在黑暗中過去了。

  果然是有比較才有差距,這馬車一夜顛簸晃得聶清越骨頭都散了。

  聶清越看著稍稍亮起些的清晨天色,試圖活動下筋骨,每每聽到自己骨頭啪嗒一下脆響越加懷念起顏述租的那輛看似樸素實際防震功能極好的馬車。眼是合了一夜但幾乎就沒有睡著過,幸好她不暈車,不然像同車那姑娘那樣吐得七葷八素可不是一個折騰可以形容的。

  車停下沒多久,人也跟著被趕下去,一車幾個姑娘孩子一下車全部都腳步虛浮站不穩險些跌倒。另外一個馬車上下來的也是些年輕貌美的丫頭和姑娘。十三娘直接用不知哪裡找來的布條抽過去,打在皮膚上不見傷痕卻痛得切膚。

  聶清越有意無意地擋在了小丫頭身上,心裡哀歎這何時是個頭啊。吃了一頓軟鞭子,被推搡著往裡走聶清越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間大院子的後門。就這樣一群人被關進了一間簡陋的屋子。

  環顧連一張桌椅都沒有的空屋,聶清越頓時覺得家徒四壁也不過如此。揀了個看起來比較乾淨的空位,聶清越和小丫頭靠在一起坐了下來。

  屋裡一共十六個人,都是些貌美的女子或女孩。各自都虛弱地靠著牆坐下,臉色悲慼。其中有一個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正站在中央,猶豫著似乎找不到空位。

  聶清越挪了挪身子,騰出些位置給她。樣子不眼熟,應該是另外一輛馬車上的。

  「多謝。」白衣美人明眸皓齒,彎唇笑笑,坐在聶清越身旁。

  聶清越聽著美人清艷低潤的聲音驚訝地眨眨眼:「你沒喝藥?」一屋的人裡似乎只有她和白衣美人能說話。

  美人微笑著搖搖頭,臉上雖有疲憊的神色但卻不像別的女子那樣一臉悲慼欲絕:「我叫舒頌,你呢?」

  聶清越有些哭笑不得,這算什麼啊,一副患難之中結新交的樣子,她眼珠轉轉,用綁著的雙手碰了碰美人手上的繩結以示握手:「我叫聶小越。」真名當然是不能給的,且不說別人相不相信她一國丞相之女會一身荊釵布裙被拐賣至此,萬一當真了她爹在朝為官樹敵在所難免,落入居心不明的人手上可就不止拐賣那麼簡單了。

  「月亮的月還是音樂的樂?」美人歪頭疑問,面如桃花,一雙剪水秋瞳眼波流轉,看得聶清越和小丫頭愣愣地。不論性別的話,顏述也算美人一枚但神色過於沉靜,雖然也經常笑但是清淡有禮點到即止,無形之間有一種疏離感的清凜。哪像眼前的美人沉魚落雁得顧盼生輝毫無收斂。

  「超越的越。」聶清越當下小貓一樣蹭了過去。她以前生性懶散對於交友甚是漠然,重獲新生遇到合眼緣的人自然不再拘束,況且這美人性格她很喜歡。

  「喏,那邊那個紫色衣服的是我表妹,叫舒晏。」舒大美人玉臂一伸,對著不遠處一個紫色的身影介紹道。留意到聶清越疑惑的眼神,歎口氣補充:「舒晏不愛說話,性格比較孤僻,還是和小越坐沒那麼悶。」

  聶清越點頭表示瞭解,悄悄打量過去,看見舒晏一身紫衣。舒晏似乎注意到聶清越的目光,原本低下的頭忽然抬起來望向她。聶清越連忙轉過臉去看小丫頭,舒晏的容貌倒沒有看清楚,只是她一看到那對雙寧靜黑潤的眼就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她低低靠著小丫頭喃喃:「丫頭啊丫頭,我說這屋子裡就只有你小聶姐姐最醜八怪了。小聶姐姐受挫折了。」話音剛落,就聽見舒大美人「撲哧」一聲笑開來,其音宛轉柔美,似環珮叮咚。

  聶清越淚目悲悲切切地望過去,舒美人樂不可支地用不太靈活的手掐了一把她的臉:「小越啊,你真可愛。」

  「吶,都說吧。當一個女子不美麗的時候,你就應該誇她可愛。」聶清越慘兮兮地回望小丫頭,看見小丫頭被逗得原本憂慮的眉眼稍稍舒展開去,彎唇笑笑。

  對今生這幅容貌聶清越還是非常有自信的,不過自信的是其平凡程度。前生即使沒有多麼驚艷好歹也算是校裡一朵小花,現下除了那雙眸子夠明亮清澈外,其餘四官著實平凡得毫無可圈點之處。總體看來的效果就是過目即忘的路人型。這也是她敢跟來的原因之一,劫色肯定輪不到她,賣去勾欄院頂多也是個打雜的。

  聶清越左邊靠著小丫頭,左邊連著舒大美人,雖說秀色可餐但也不能填肚子。無奈之下,兩眼一閉疲倦和困頓湧上來就睡去了。

  是被一陣食物的香味叫醒的。聶清越懵懂睜開眼,十三娘和大漢還有那個陰鷙男子都在,門口還有些沒見過的人在守著。「給老娘好好吃飯,吃完用地上盆子的水洗淨臉休息會兒養足精神。不聽話的飯也別吃了吃鞭子吧!」十三娘一邊警告一邊解開女子們手上的繩結,然後一份一份地派著飯菜唯獨漏過了聶清越。聶清越心下瞭然,繼續在角落裡裝死。

  「死丫頭,反正你這樣子也值不了多少錢,還是莫要浪費了我的飯錢。」十三娘對著角落的聶清越一聲冷笑,和其他人出了屋子。

  「不帶這樣鄙視人的啊。」聶清越歎了口氣打算繼續夢周公時兩個勺子的飯菜就湊到了跟前。她歪頭一看,是舒大美人和小丫頭。

  「小越,我吃不了那麼多。」舒大美人笑瞇瞇地看著她,小丫頭也在一旁點點頭。

  聶清越點頭,在小丫頭那扒了口飯,在舒大美人那吃了兩勺菜,一摸肚子:「我不喜歡吃青椒還有茄子。」便又到頭睡下去。

  旁邊兩人乾瞪著眼明知她的用心卻又不知怎麼勸。

  聶清越乾瞪著天花板懷念起顏述點的清湯小菜。這頓可是所謂最後的午餐誒,吃飽了精神了大概就要拿去賣了吧。眼前忽然一抹絳紫色出現,是舒晏。也不說話,只安安靜靜地坐在她身邊吃飯。聶清越躺著呆呆地望過去,只覺得美人就是美人,吃個飯也可以這麼好看。

  呃,美人似乎挑食,把青菜和肉片挑到一旁只吃白飯和茄子。青菜和肉片多無辜吶,聶清越在心中吶喊。眼看美人吃完喝了口湯,就要把托盤推開,聶清越不自覺就扯住了美人衣袖。紫衣美人平靜的眼神望向她,聶清越撓撓頭,「呃,手誤手誤。」

  美人點點頭,也不說話,學著她的樣子靠著牆角躺下閉眼休息,只是把要往外推的餐盆往聶清越的方向移了移。聶清越看著美人沉靜的睡顏心中一片溫暖同時不忘犯花癡,要起爪撲過去間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等會兒的賣身大會,她會不會變成全場最低價或者是買一送一的那種廢料搭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3:32

第 6 章

  事實證明,聶清越的自知之明還是很靠譜的。

  十六個女孩子站在內院面對各路人馬豺狼虎豹的目光,秋風都落葉般開始柔柔弱弱地發顫。當然,聶清越不在此列。

  她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人口販賣黑市現場,四周守衛嚴密,客人非富即貴。果然再怎麼清明的政治統治下還是會有黑暗腐敗的一面啊,聶清越一邊感歎著一邊安撫性地拍了拍小丫頭的肩旁以示安慰。

  買走妙齡女子的大多是肥頭大耳大腹便便的富商樣男人,而那些長相標緻初見苗頭的小姑娘們則大多被濃妝艷抹的媽媽樣老女人盯上。

  小丫頭似乎賣了個不錯的價錢,十三娘笑得合不攏嘴。聶清越狗腿地跑過去蹭到賣主跟前:「姐姐,順便帶上我吧,這小丫頭是我表妹。」那老鴇懷疑地看她一眼,見小丫頭緊緊摟著聶清越不放便也相信了,皺著眉:「你一個醜丫頭我買回勾欄院作甚。」

  聶清越被這樣直接的話秒了,當下怔了幾秒,立刻又換上滿面笑容:「我能跑腿洗衣做飯打雜!這丫頭脾氣倔,我不在身邊怕是要出事的。姐姐你行行好就帶上我吧。」聶清越似乎能看見自己可憐的雞皮疙瘩嘩啦啦地掉了一地。

  老鴇不耐煩地望向十三娘詢問價錢,十三娘揚眉冷笑最後一擊:「一文。」

  一瞬間聶清越似乎感覺內院安靜了幾分。

  聶清越笑容依舊,腦內了一個咆哮教標準姿勢:「您不能做虧本生意啊啊,這一路人力物力拐我過來好歹再添幾文錢吧?!」

  舒大美人原本站在一個富商身後一臉委委屈屈的不情願,在聽到「一文」兩個字後望著聶清越生無可戀死不足惜的表情,立刻配合地表現內傷狀。整個人從頭髮到腳趾都在顯示:「好想直接笑一個怎麼辦?良心和友情告訴我不能笑。」

  好吧,舒大美人都笑了,她也就認了。回頭看舒晏,站在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身旁,清透沉靜的雙眸對這聶清越眨了眨,週身似乎環繞了任你流雲落花去都不能驚擾半分的安然明淨。可,可是,為毛聶清越分明從美人眼角看到的隱晦的笑意。

  聶清越忽然覺得其實買一送一的廢料搭配也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

  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小丫頭看著自從上了轎子後一臉我欲隨風去的聶清越,輕輕地晃了晃她的手。「沒事。」聶清越摸了下小丫頭水嫩的臉頰心底哀嚎一片。比起丫頭她是人老珠黃其貌不揚,但一文錢那是半個肉包子的價格啊這讓人情何以堪,十三娘絕對實在報復她啊啊啊。

  聶清越掀起轎簾看著轎子走過了一棟幾層高的雕花大樓,樓前巨大的描金招牌寫著:「忘憂樓」。記憶中墨京最出名的勾欄院叫做醉夢樓,醉夢忘憂,莫不是一個老闆開的。還沒感歎完轎子一轉入了忘憂樓隔壁的巷子,看來是要從後門進的樣子。

  一進去還沒仔細看看環境一陣脂粉味撲面而來,各種甜膩的花果香熏得聶清越直皺眉,古人難道都不會鼻敏感。後院尚且如此,前院內堂豈不是能把人活活熏死。

  分配了房間和工作後,聶清越氣都沒喘幾下就被推去了洗衣服。用老鴇的話說就是:「你這樣子跑內堂是要倒胃口嚇跑客人的,留在內院洗衣服吧。」聶清越剛剛恢復起來的生命值又被砍到了最低點。

  她默默地搓著衣服,默默地壓下好奇心。傳說中千金一醉的溫柔鄉啊,明目張膽的服務性行業啊,食色時代果然是從遠古就開始了麼。聶清越蹲著洗了一下午的衣服,一站起來頭就發暈。這聶大小姐的芊芊素手一看就知道十指不沾陽春水,不過是洗個衣服就發皺脫皮了。

  聶清越靠在內院涼亭的柱子上休息,她生前家中要求素來嚴格,各種能力知識的傳授也不忘生活技能的培養,換做原裝的聶清越被拐了去,只怕連洗衣服也無能為力。

  ……無驚無險又到晚飯時。

  忘憂樓裡的人都是顏控。聶清越見微知著窺一斑知全貌地得出了這個結論。

  為啥同樣是粗使丫鬟,人家春花有雞肉有青菜有魚丸,她只有兩小塊蘿蔔乾?聶清越看著送飯大娘四十五度的斜眼,灰溜溜地走開了。人家春花不就是人比花嬌俏麼,好歹她也是一文錢買回來的廉價勞動力啊,不帶這樣的。

  聶清越捂著肚子,蓋著有點發霉的輩子感歎世態炎涼,是溜出去走走呢還是溜出去走走呢?聶清越坐言起行。

  外院燈火通明管篁絲竹聲不絕於耳,姑娘們花枝招展低聲笑語。聶清越看了一會兒有些悶,隱約瞧見老鴇似乎正從這邊走來,趕緊往內院跑。回房是來不及的了,躲哪?聶清越一聲歎氣躲到了涼亭背後的矮樹叢裡喂蚊子。

  剛蹲下去就發現裡面早躲了另一個人。聶清越嚇得一驚,藉著月色才看清是一個年輕男子,錦衣玉冠唇紅齒白。聶清越眨眨眼,這人也不像採花賊,莫非是那個花姑娘的情郎?那人也靜靜看著她不說話似乎在猜她的身份。

  待到老鴇走了,聶清越趕緊跳出來擺擺手:「小姐們的房間在那邊,您隨意啊。我趕著回去睡覺。」就腳底抹油一溜煙跑了。萬一老鴇去了下人房間檢查她可有一頓好受。

  第二天清晨,聶清越挪動著腰酸背痛的小身板走出了院子去收衣服。果然都是晝伏夜出的工作者啊,這大清早的連姑娘們的半根頭髮都看不見。

  有衣料摩擦的聲音,腰被吧嗒一下緊緊環住。聶清越不用低頭就已經想像得到腰前那顆黑漆漆的小腦袋了。

  服了藥的小丫頭休息了一宿就可以開口說話了,輕微的沙啞掩不住原有的脆嫩,休養多幾天肯定是出谷黃鸝般的好嗓子。聶清越坐在涼亭裡吃著小丫頭給她順出來的糕點,聽小丫頭又累又怕地絮絮叨叨報怨昨天下午一直在學站姿坐姿。

  「估計等會兒就輪到琴棋書畫了,」聶清越嘀嘀咕咕:「完全是一副要當未來頭牌養著的架勢。」

  「小聶姐姐。」小丫頭巴巴地望著她。「放心,這種日子還得過上好幾年,不過那麼快把你賣了的。」聶清越摸摸她的頭,幾年麼?這種日子沒幾個月這副身體肯定是吃不消的,得想個辦法帶著小丫頭名正言順地出去啊。

  老鴇尖細的聲音傳來:「醜丫頭你給我洗衣服去,坐在這裡偷懶皮癢了是吧。」說罷拉著小丫頭要往裡走:「等你若雲姐姐醒了,跟她學唱歌去。」小丫頭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聶清越。

  聶清越掐了一把小臉:「去吧,認真學回來唱給小聶姐姐聽哈。」小丫頭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跟著老鴇走了。

  事實證明人在長時間重複同一樣枯燥的工作是會犯錯誤和暴走的,事實也證明環境是塑造人的。

  為了不再煩躁地面癱地把衣服當破布踩被早起的姑娘發現,聶清越一直在分散衝動自言自語地碎碎念:「這兩天衣服肯定比過去一年洗的都要多。體驗生活也不是這麼個體驗法啊,聶小越啊聶小越,為了你能夠吃上白菜雞腿,不能再這樣放任自流下去了知道不?」

  聶清越把濕答答的衣服搭在竹竿上,伸出細細的胳膊抓緊兩邊垂下的衣布絞著竹竿擰去,聽到了除了水滴聲以外的細碎聲響。她轉過頭,一個穿著月牙白袍子的青年正從她身旁路過,聶清越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修長挺拔的背影。

  對面廂房木門開著,立著一個未施脂粉的粉衣女子,明肌玉膚楚楚動人,眉目含情地望向向她走來的男子。

  咦咦,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幽會和JQ?這人的背影好像昨天夜裡在涼亭的那個男子。但見那粉衣女子欣喜地挽著青年的手臂進了屋,合上門前還有意無意地瞟了聶清越一眼。

  聶清越撓撓頭趕緊背過身去表示我什麼都沒看見,暗自感歎那女子的眼竟如此明慧剔透不似墮入紅塵的女子。

  日子在無盡的衣服和發霉的被子還有得不到的雞腿白菜中一江春水流啊流。

  每天吃飯時與丫頭聊天中才得知那個粉衣女子就是老鴇口中的若雲姑娘。小丫頭每天閒暇時給聶清越唱的小曲都是若雲一手譜曲一手填詞的。一個屋簷下,進出內院低頭不見抬頭見,若雲看見聶清越總是暖風柔月般地溫和笑笑,笑得聶清越心裡舒坦無比。

  應是蕙質蘭心的通透女子啊,聶清越聽著她創作的曲子,宛轉動人文采斐然,歌詞唱罷只覺齒頰生香沁人心脾,一曲奏罷只覺柔軟明淨悠遠綿長。奈何總是若有若無地透出一股淡淡的哀怨情愁,流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感慨更是流溢於字裡行間。

  聶清越想著那些曲子邊惋惜邊連續吃了七天的蘿蔔乾,掀桌衝動很強烈。她笑意盈盈地跑去跟廚房送飯大娘提意見,大娘把頭一點手一揚趕了人,第二天碗裡換成了細長細長油光滑亮的----豆腐乾。

  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偽文藝小青聶清越一合計叫小丫頭去尋了些筆墨紙硯。小丫頭每天都在受這些東西煎熬自然也方便,三兩下就趁著午飯時間帶著東西歡快溜出來了。

  聶清越握著不太順手的毛筆,行雲流水一揮而就:「幫我送去給你若雲姐姐。」小丫頭看著那兩張紙猶猶豫豫:「小聶姐姐,這樣真的成麼?」

  「誰知道,」聶清越打著呵欠伸懶腰,「為了你小聶姐姐的青菜雞腿飯,試一試吧。」

  結果是聶清越依然吃了三天的白飯豆腐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3:50

第 7 章

  就在聶清越差點把所有人都看成蘿蔔乾的時候,她的碗裡終於出現了青菜雞腿肉魚丸。

  聶清越眉開眼笑地捧著她的飯在涼亭裡吃得正歡,若雲姑娘就拉著小丫頭過來的。若雲似乎有些激動,看著聶清越的眼神清亮有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期待:「小聶姑娘,這詞……」

  聶清越含著可愛的白菜一擺手,慢慢地咀嚼嚥下才無謂地開口:「你們愛怎麼用就怎麼用。」

  「李媽媽問你有什麼別的要求?她都會盡量滿足。」

  聶清越歪頭想了想,「那我說啦,那個,下人房裡的被子都發霉換一批成麼?」

  若雲眼神閃了閃,遲疑道:「只有這樣麼?」

  「暫時是這個。」聶清越一拍手繼續吃飯。

  當天,下人房的被子就換了一批新的,聶清越被老鴇安排住進了小丫頭的房間。「未來頭牌果然是未來頭牌,這房子住三個人都嫌空蕩。」聶清越一邊調戲歡喜抱住她蹭的小丫頭一邊搖頭晃腦感歎。閒聊間她才得知了一個事實,她之所以吃了三天的豆腐乾完全是因為若雲姑娘看不懂她那手笑傲蒼生的抽像狂草。藝術家果然都是孤獨的啊。

  「知我字者顏述也。」聶清越舒適地躺在高床暖枕上瞇著眼舒服得動都不想動。

  第二天晚飯過後若雲姑娘就抱著琵琶進來了:「曲子我譜好了,小越姑娘停停是否滿意?」說罷技法純熟地演奏起來。

  一曲完畢。聶清越也不評價:「若雲姑娘可否答應小聶一個請求?」

  「什麼?」

  「若有人問這首詞是誰寫的,若雲姑娘便說是自己作得罷了。」

  若雲一臉疑惑和不贊同:「小越姑娘這樣是為何?」

  聶清越心不在焉地撥了撥琵琶弦,聲調碎不成音:「若雲姑娘答應便是。」

  「那若有人問起,若雲便說是舊識故人寫的。」

  「也行。」聶清越抬眼看了看若雲堅持的樣子,倒也是個有原則的女子。

  真正的演出是在五天後的晚上。

  聶清越藉著想聽整體效果為由,在二樓蹭了個雅間。從欄前輕紗紫幔往外看,高朋滿座座無虛席。來了快一個月,總算是光明正大地進了一回勾欄院了。聶清越吃著乾果蜜餞,看內堂眾多風流公子名流富商。青樓薄倖名,古來多少正直之士所不齒,卻也偏偏是文人墨客的流連地。

  精緻雕欄的舞台層紗疊漫,若雲一襲紅衣側坐在其中影影綽綽。瀑布般的青絲悉數披下,映得人面如桃花,隨性而迷離。聶清越曾經提議她半挽髮卻料不到她如此隨性,更添了一份率直脫俗的明艷。

  撥弦一聲,堂內多數的燈在同一時間被熄去,只留台上微光柔弱,更映得整個舞台在黑暗中瑩白剔透,台中女子艷若紅霞。

  客人正低聲議論間,紅衣女子一雙白淨的玉手按在琵琶上轉軸撥弦,曲未成情已現。場內頓時安靜下來,台上忽而魚動湧出一群身著白衣的女子體態婀娜伴著音樂赤足而舞,身若輕蓮。紅衣女子低眉信手,歌聲緩緩而至落地而起,似珠落玉盤,又似流水柔潤:

  萬燈初上忘憂樓,

  千金一擲夜暖柔。

  嫣然淺笑,

  鶯歌燕舞化煩惱,

  尋常只道良宵一醉夢正好。

  琴音一轉,其聲漸下,歌聲已由盈盈柔緩轉向低迷惆悵。台中曼妙輕舞的女子忽然低眉斂首緩緩地四散開去似蝴蝶折翼般跌落在台上,白色的布裙紗衣鋪到木板上巧妙地並好恰似朵朵白蓮盛開:

  醉夢忘憂,

  怎知落盡喧囂,

  流光容易把人拋,

  隕了風華暗了朱顏莫相告。

  來者不拒,

  誰歎舊情難再,

  翠黛橫愁淚洗紅鉛,

  可憐萍水姻緣挽不住人心變遷,

  可恨一夜風雨落紅顏。

  滿場寂靜的思緒忽而隨著琴音一躍跳散開去,紅衣女子幽怨的歌聲在一段巧妙的過度後越漸放鬆疏朗起來,堂內逐漸三兩燃起些許蓮花青燈。靜止的舞姬緩緩躍動開去跳得華麗絢爛:

  香車寶馬醉夢遊,

  淺霞遠碧繞紅綢。

  把盞言笑,

  高歌盛舞醉歡好,

  尋常只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醉夢忘憂,

  何不散盡新愁,

  君既無心我便休,

  不聞誰唱天若有情天亦老。

  舞姬身形一動,白紗素衣揚起漫天舞去,身上已著珊瑚紅的錦緞舞得盛大奢華,台中女子的歌聲越加遼遠清曠,眼神清澈明亮:

  去者不留,

  素來夙願難遂過客良人姻緣碎,

  但求擬把疏狂今朝有酒今朝醉。

  任他明日愁來明日愁。

  去者不留,

  需知人生苦短莫待須臾滿惆悵,

  但求擬把疏狂今朝有酒今朝醉。

  任他明日愁來明日愁。

  曲罷琴消,歌止舞畢。琴者四弦一聲收起,裂錦之聲破空的同時堂內所有燈盞悉數亮起。饒是聶清越已經聽過了曲子也沒有想到若雲的嗓音和詞曲糅合得渾然天成到不見半節僵硬詞音。她在滿場的寂靜中走到圍欄前,隔壁雅間已率先傳出了掌聲。「好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在下先飲為重。」男子聲音不大卻清晰透徹地傳遍了內堂。

  四下賓客這才回過神來,當即爆發成震天的叫好聲和掌聲,然後便是喧嘩熱烈的杯盞相觸。聶清越微笑著退出雅間,拎了壺小酒摸了去涼亭。

  躺在沁涼的長石椅上,望著夜紫色天幕上多點有點誇張的繁星,果然是要在無污染的青空之下才能有所謂銀河的概念吶。

  回憶起這一個月的生活,她已經把忘憂樓的格局,人員守衛情況,出行時間等摸清楚了個大概,作為一個剛收進來的丫頭,要獲得外出的權利是很難的。再者忘憂樓只包三餐不給錢(或者只是對她而言 = = ),出了去也不容易真正逃生。聶清越一拍腦袋,「還得拐走人家未來頭牌,啊啊啊,不想了。」她抱頭亂晃一個斜眼就看到了涼亭裡竟然還立著另一個人。

  灰色錦袍的青年,五官算不上出眾但也算得上俊秀,眼神睿智平和,有點眼熟。是那日躲老鴇時見到的那個,此時不去和若雲姑娘幽會站在亭子裡幹嘛。聶清越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她莫不是當了十幾瓦的電燈泡賴在人家約會地點閃啊閃了半天?

  想到這裡聶清越趕緊起身:「呃,我去看看若雲姑娘怎麼這麼慢,您坐著等哈。」

  「無妨。」那人沉靜開口,自顧自坐下用涼亭常備的杯子倒起了聶清越帶來的酒,並擱了一杯到聶清越面前。

  聶清越也不便扭捏,反正是自己帶的酒,坐回去慢慢喝,忘憂樓的酒素來一醉解千愁。

  「詞是姑娘寫的?」青年淡淡的口氣倒不像疑問句。

  聶清越猜想或許是叫丫頭送詞去的時候正好他也在若雲房間,也就直接坦白:「嗯,偷了點古籍詩歌湊起來。」

  那人低低笑出聲,「這起承轉合先抑後揚也是偷的?雲兒可是喜歡得很。」

  聶清越的小鼻子問到了空氣中有八卦的味道,都雲兒了肯定有JQ,正猜想期間哀怨纏綿淒淒切切的愛情故事。

  青年淡雅溫潤的聲音傳來:「姑娘可是這樣想的?」

  「啊?」

  「來者不拒去者不留,君既無心我便休。」

  聶清越摸摸鼻子,「我想的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番論調都是給姑娘們逼出來的。」

  「怎說?」

  三兩杯下肚,聶清越也不再拘束,伏在桌面摸著杯沿回憶起來:「每日清早去姑娘房前收拾她們換下來的衣服拿去洗,隔三岔五總有那麼幾個姑娘偷偷躲在閨房裡哭得淒淒切切,有些喜歡半夜哭的更像鬧鬼似的擾得我不得安眠。這樣寫著實看得煩了抱怨和發洩的味道居多。」

  灰袍青年似是並沒料到她這番滑稽直白的解釋,怔了幾秒無奈地笑笑:「若那些文人墨客紅妝佳人知道了這樣的因由恐怕是要鬱悶上一陣子的。」

  聶清越眨眨眼,這詞的文采音韻和結構都很外行和拙劣,勝在比起這個時代晦澀模糊的情曲來得平實直白,把來者不拒去者不留的率性闊達放在素來委屈逢迎的風塵女子身上自然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新鮮感。只是這份新鮮怕也是維持不了多久的。

  她慢慢嗯了一聲,「能點醒一兩個姑娘倒算是意外收穫了。畢竟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

  「例如?」

  「例如,我得不到春花的雞腿白菜肉魚丸,所以我就寫了這詞兒去換菜,其實……」聶清越撇撇嘴,「吃過之後好像味道也不怎樣。」直接舉了一個生動平實的例子便伏在冰涼的石桌上半瞇著眼。

  灰袍青年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看著她喝得兩頰緋紅醉眼迷離,喃喃開口似是自言自語:「天若有情天亦老。」

  「嗯,人若有情死的早。」聶清越半瞇著眼碎碎念想起前生網上看過的一個純惡搞。

  青年大抵是被她這煞風景的話噎住了,半天沒吭聲只溫吞吞地喝酒。

  涼夜寧靜,輕風正好。聶清越舒服得眼一閉就迷迷茫茫地睡著了,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隨後陪完酒客踏進內院的若雲。

  若雲靜靜看著亭內一男一女。男子神態悠專注作輕緩地把自己的袍子披在安然入睡的女子身上,完全沒有察覺到她到來的樣子。若雲看了多久,男子的眼神就一直在睡眼恬然的女子臉上停留多久。終是眼眶一熱,轉身而去。

  男子似一早有感覺,在若雲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就收回了停留在聶清越臉上的視線。人若有情死得早麼?男子望了眼若雲離去的單薄背影,眼神清明平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4:08

第8章 所謂看破紅塵

  聶清越一覺醒來只覺頭痛欲裂。

  天灰濛濛的樣子像是凌晨四五點的那種要亮不亮。聶清越看了看四周靜得鬼影也不見半個歎了口氣,她在涼亭睡著了。呃,旁邊的灰袍青年也沒有醒,頭枕在手臂上。

  涼亭只點了一盞柔和的燈。光暈落在那張陌生的臉上,長長的睫毛並沒有像過往看過的小說寫的那樣在眼底投落下陰影。聶清越看著看著有點懊惱,一是她睫毛沒有人家長(喂),二是看來她不僅壞了人家的幽會,還當了一晚上閃啊閃的強力電燈泡。

  手臂好像僵了。聶清越臉部扭曲地活動著手臂,感受著千針齊刺的酥麻感。身上的袍子隨著動作掉落在地上,聶清越靜靜地撿起,袍子還留著自己的餘溫和一陣淺淡的藥味。

  「醒了?」青年輕緩的聲音有些模糊,惺忪黑潤的眼睜開尚帶著些霧氣,整個人好像完全放下了戒備和心防般有一瞬間的懵懂柔和。

  「嗯,謝謝。」聶清越還回他的袍子拍拍他的肩,「若雲姑娘怕是要惱了。」

  青年伸手揉了揉臉,聲音含含糊糊地透過來在清晨涼薄的空氣中:「我和雲兒,不是你想的那樣。」

  聶清越沒接話,「吃早餐麼?」昨夜的酒喝得胃好難受。

  青年似乎很驚訝:「你會做?」

  「等著。」聶清越頭也不回擺擺手,深深吸了口氣搖搖頭企圖趕走紛亂的思緒,光明正大地摸了進廚房。這個鐘點,除了老鼠和她,廚房大概沒有什麼別的生物了。

  為何這個時代沒有麵餅,往開水裡一扔就好了,多省事兒。聶清越在扣著的盤子裡找到塊發好的麵粉,似乎是昨晚留下的,便四處瞄去尋找現成的餡料。台上尚有些豬肉,白菜,青椒,香果,還有……聶清越樂不可支地笑笑。

  燒火煮水大鍋蒸。對著灶裡熊熊烈火,聶清越一邊扔著柴一邊嗆得直咳,灼熱的空氣烘得臉頰發燙。

  「要幫忙嗎?」青年不知什麼時候走進廚房接過她手中的柴薪,自然地蹲在了灶前。

  「不是說君子遠庖廚麼?」聶清越看著他熟練的扔柴扇風。

  青年笑笑坦白道:「那是有錢的君子。」

  聶清越點頭,忙於糾結那些奇形怪狀的餡料,不太美觀地包好了後青年那邊的水也煮好了。放到了架子上蓋上鍋,沒有表真的好麻煩,要不時查看熟了沒有。聶清越看著悠閒圍觀的青年小手一指:「沏茶去。」

  青年配合良好地點頭,去一旁櫃子裡尋茶葉。

  試了一個後聶清越又等了會兒,然後慢慢地一個個放到托盤的碟子上捧進了涼亭。青年早沏好了茶等在亭子裡。

  聶清越和青年用清茶漱了口,拎起還冒著熱氣的眉開眼笑地吃了起來。廚房大娘不知加了什麼,包子外皮鬆軟香甜,聶清越滿意地吃著不期然地看見青年微微皺起的眉頭。

  「很難吃嗎?」

  「……很特別。」青年躊躇了兩秒下了個中肯的評價。

  聶清越抓住他的手腕翻過來看剩下的那半邊,「還真的摸到蘿蔔乾了。」笑得十分無辜。

  「什麼意思?」

  「就是每個包子不同餡看運氣吃的意思。」聶清越兄弟狀地拍了拍他的肩旁,「這小蘿蔔乾啊爽脆香甜營養豐富,誒,就一個都給你吃了。」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無數經驗教訓告訴我們幸災樂禍是不對的,作為小小的警示,聶清越在下一個包子裡遭遇了味道比較與眾不同的青椒。青年吃著肉餡滿意地喝了口茶。

  天色已經微微發亮,亭內一對飲食男女在茶香氤氳順利完成了他們的早餐。

  十來米外準備準備早飯的廚房大娘一聲中氣十足的獅吼:「見鬼,誰偷了老娘的麵粉?」

  有人偷麵粉麼?

  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各自轉頭走開。

  聶清越回到房間,小丫頭早不知道跑那個姑娘那兒學藝去了。

  不用洗衣服就是閒,桌上擺著些女紅針線剪刀彩紙,聶清越心下一動拿起剪刀靈活的轉折紙張,裁出了一個梳著雙鬟身形小巧的女孩,活脫脫一個小丫頭的模樣。然後是一圈清雅繁盛的玉蘭花繞著枝條漫展的綠柳。聶清越興致來了,回憶以前去北方參加體驗活動時候那個慈祥農村老人剪過年窗花順道交給她的各種圖案,悠哉悠哉地剪了一個上午。

  午飯過後便拿著疊剪紙去若雲房間尋小丫頭討她歡喜。

  「丫頭。」聶清越滿臉笑地推開房門卻看見桌子旁除了若雲還坐了一個眉目清秀的書生樣男子。她記得這個是朝廷翰林院的文官陳濤,一直鍾情於若雲三兩天便會來拜訪一次。

  兩人顯得聊得正投入見到聶清越推門而入明顯一愣。若雲還是禮貌地告訴她:「丫頭在紅煙房裡學品酒。」聶清越點點頭,道了句不好意思就關門退了出去,手裡的剪紙隨手就擱在了走廊。

  她細細地回憶,剛才推門而入時陳濤很清晰地帶著抱怨的口吻:「丞相已經告病一個月沒有上朝了,各黨相爭人心惟危。」

  生什麼病能曠工一個月?聶清越靠在院子裡的老樹下。那個風度翩翩沉穩健實的中年男人,實在想不出生起大病來會是什麼樣子。

  要開口回去麼,聶清越不自覺地咬著手指思索。眼前忽然出現了靈動討喜的剪紙小人,早上才與她共進早餐店的青年男子,眼角眉心都是溫文的微笑:「會填詞的手原來還會剪紙。」

  「還會蒸包子。」聶清越接過那些剪好的紙樣兒。

  「似乎悶悶不樂。」青年隨意地在她身旁坐下學她靠著蒼老虯結的老樹。

  聶清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衣裙邊的青草:「悶悶不樂倒算不上,後悔到有些。」

  「後悔什麼?」

  「遇人不淑。」聶清越直接轉身望著那張陌生的臉還有熟悉的眼,靠過身去呼吸近在咫尺,藥香就在鼻尖縈繞,她忽然伸出手指在他頰邊戳了一下。

  青年也不退讓:「非禮在下作甚。」

  「想看看人皮下是不是狼皮。」聶清越退開來,「自己易容跑過來和紅顏知己眉來眼去卻把新婚妻子扔在勾欄院住了一個月。」理所當然的語氣卻沒有一點醋意也沒有抱怨甚至因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說而顯得兒戲含糊。

  「互不干涉內政不是麼,夫人在忘憂樓活得倒是怡然自得。」像墨跡沁入紙張般,臉上的笑容徐徐暈染開去,聲線淡去了掩藏仍是平淡自然甚至帶點玩笑的口吻。

  聶清越自然知道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對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信任。為何她來到這裡不久後他就喬裝進來留在她身邊卻不早作接觸一定有他的理由。再者她習慣依靠自己的力量,若不是事情突然她定會一腳一步自己走出去而不是在今天貿貿然開口。

  「可是遇到什麼麻煩事了?」他轉過頭問她。

  「剛聽一個酒客說爹病了一個月沒有上朝。」聶清越談不上多擔心卻也算有點牽掛,沒有那個叫聶安儒的父親,這副身體或許未必能在她靈魂穿越到這個異地後清醒過來。聶清越抬頭看著那雙沉靜清澈的眼忽然染上些許著急的神色正想打趣兩句,嘴一張人卻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睜開眼時人已在一頂四平八穩的轎子中,顏述換回一襲樸素青衫神色淡淡。如果不是風掀起轎簾讓聶清越看見的簾外移動的街景,她定會以為自己只是在一間狹小的房子裡。

  「現在要去哪?」聶清越忽然覺得有些冷。

  「回暫住的院子。」顏述拿起一件秋袍披在她身上,「你一個月沒有施針了,看似無事實際不過外強中乾。」過了半晌又補充:」聶相那邊沒有你想的嚴重大可不必擔心。」

  「嗯。」聶清越點頭靠在轎子一側瞇著眼。

  「忘憂樓的情況有些複雜,所以……」他沉默了幾秒,緩緩開口。

  「轎子太硬借我靠會兒。」聶清越皺眉懶懶地靠在他身上像是熟識多年的老友,「互不干涉內政不是麼,夫君。」

  顏述低眼看她眼底的憊色收回了打算解釋的話:「嗯,祭秋將至,夫人也應該回來了。」

  「祭秋?」聶清越憑著模糊的回憶,祭秋算得上是迎墨國除了立新外最重要的傳統節日,通常在秋去冬至的時候到來。紀念秋天的豐收迎接瑞冬,是一家人團聚歡慶的日子性質和中秋差不多。倒是也有特別的習俗聶清越頭腦昏沉一下子回憶不起來。

  轎子停了。

  聶清越站在植滿綠竹的庭院裡四處打量,內院不算大,倒是外部活動空間很廣。竹林花木,蓮池假山,亭台迴廊,好似以前見過的私人醫院療養區。

  不過聶清越沒有想到院子裡還有其他人。顏述一向喜愛清靜,從聶府出來一路出行除了車伕外再也沒有其他隨從僕人。

  是朋友麼?那人高冠博帶,白色衣袂邊沿飾有精緻繁複的暗紋,一手懶散地托著白玉般的下頷,一手無心地撒下些魚飼撩撥池裡的紅色錦鯉。不辨雌雄的美,說是芙蓉如面柳如眉或許太過分,但清逸柔韌的氣韻卻不輸半分。聶清越生前看過太多形色妖嬈的男子,也只是略微意外,讓她在意的是這個美人好眼熟。

  那人見聶清越怔怔地望著他,當即眉開眼笑。一陣衣角翩躚人已定定地站在聶清越跟前調戲起她:「小越姑娘,好久不見。」中性的聲線清艷低潤,丹鳳眼角水光流轉。

  慢著。聶清越一驚拍下玩弄她頭髮的那爪子,「……舒、舒頌?」

  美人滿意地瞇起眼,不顧立在一旁的顏述,挽起聶清越的手臂就向內院走去:「來,我們別管那隻狐狸,進屋坐下喝茶慢慢說。」

  這一說便說到了天色昏暗。

  原來舒頌本是世家之子,因為私人恩怨一直在追查無荒城的黑市人口販賣,藉著本身相貌上的特點喬裝成女子設計了一個圈套令自己被拐。當日顏述找到十三娘他們時第一個找的是另一輛馬車,自然眼尖地發現了舒頌在內。舒頌要找的不是黑市販賣的團伙,而是背後一直操縱謀利的幕後力量,顏述若直接帶走聶清越會打草驚蛇擾亂了全盤計劃,只得一路隨行。

  本來在聶清越進了忘憂樓的第二天就打算帶她走,舒頌的追查偏偏扯出了忘憂樓有人一直在做人口黑市的情報販賣與消息傳遞。顏述與舒頌約定了一個月的期限,無論舒頌完成與否,限期一到都直接將聶清越帶走。

  舒頌毫無姿態地懶在長椅上說得氣憤又曖昧:「小越妹妹,你都不知道那只死狐狸剛開始肯給我半個月的時間。我軟磨硬泡了三天他才答應延期,還要親自喬裝混進忘憂樓。嘖,認識他十多年都從沒見他這麼緊張過誰。」

  聶清越但笑不語,如果兩人沒有在新婚講清楚以後的關係她或許會有點想入非非,但已經事先聲明好的情況下,聶清越很清楚,顏述擔心的只是她需要持續施針服藥的身體。知道之後心下只有微妙的感激和感慨。

  晚飯在舒頌無所不聊的隨性和聶清越顏述一個配合一個無視中完成了。舒頌一吃完便回房換了夜行衣溜了出去,案子沒有查完聶清越人又被帶走了忘憂樓裡的人定會有所戒備,看來這陣子有得他忙的。

  聶清越像看特技般看著舒頌矯健地在屋簷上跳躍三兩下閃進夜色不見的身影。

  「小丫頭那邊可能要過會兒再解決,我不想再增加舒頌的麻煩。」顏述走到窗戶旁陪她站著看窗外的月色。

  聶清越點點頭,一直學藝的生活倒也不算艱難,她似乎想起什麼笑得陰險又奸詐。經過了忘憂樓那壺酒和那頓早飯所培養的短暫友誼,以及剛才得知內情後那麼些些感動,她已經懶得像從前一樣端著聶家小姐的樣子和他相敬如賓。

  聶清越拍拍顏述的肩,「夫君,那個舒晏是誰呀?」一聲疑問詞餘音宛轉,寓意深厚引人遐想。

  掌下的肩膀不自然地動了動,顏述思索半晌笑著反問:「夫人不是應該問若雲是誰嗎?」清朗月色下某人眼裡的一絲閃爍還是給聶清越錚亮的眼捕捉到了。

  「小晏美人莫要轉移話題。」聶清越滿意地看到顏述從來只有溫雅淡笑或沉靜安然的臉上出現了微妙的尷尬,一時歡快得很。

  可惜這份歡快沒幾秒報應就到了。

  顏述從懷裡取了一個狀似香囊的小藥袋擱在她手裡:「隨身帶著以後出事了方便尋找。」

  聶清越一聽順口就得瑟起來,「嗯,要知道你夫人現在可是搶手詞人了,要換回來不容易啊。」

  「嗯,花了整整一文錢呢。」

  「…… = = 」

  「夫人怎麼不說話?」

  「……夫君,你覺得什麼是看破紅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4:25

第9章 中醫聖手缺什麼

  臨近入冬的天氣已經微冷。

  聶清越恢復了米蟲的生活倚在小假山旁看從顏述房內摸出來的醫書。並非她對此有興趣而是因為實在閒得發慌,顏述一大早就出了門暫住的院子又沒有別的藏書。

  應是遺傳多年的古籍,講得是中藥膳食,有許多字晦澀得難辨其意直接導致步驟做法模糊缺失,若不是顏述在書上推敲性的部分補注估計撐不了五分鐘聶清越就扔書了。穿越前聶清越活在點燈泡麵自來水的便利時代,電子產品日新月異一個不留神就被淘汰了,倒也沒覺得中國古文化有多麼博大精深。

  現在活在飛簷亭角紅妝白袖的千百年前,龍紋木雕石壇怒獅光是建築的飾紋就能令她心生感歎,何況還是奇異都無法一一言喻的中醫。珍貴如熊膽冬蟲夏草,尋常至食鹽蔥白大蒜,甚至連紫石英硼砂一些聶清越想都沒有想過得東西可入藥,相使相殺相惡陰陽調和得妙不可言。

  還沒有感歎完眼前白影忽動一張放大的妖顏就出現在眼前:「小越妹妹,你有沒空?」

  「唔?」這幾天不是晝伏夜出就是睡得日上三竿才爬起來覓食的動物竟然會午飯前出現?嘲笑沒有出口手就被無所顧忌地拉起往外走。

  出了門,早市已經開了許久,街上人來人往叫喊不斷。各種氣味顏色聲音混雜成金色陽光下有些疲憊和溫暖的早晨。穿越過大街,拐上長橋,眼前景色驟然開闊。不遠處便是四季常綠的芳草長堤,河中輕舟短桌靜靜地凝滯著似是還未睡醒。

  「來這裡幹嘛?」聶清越打量著河邊曲折縈迴的木質小樓,建構流暢樸實,透過長長的迴廊便可以清楚看到眼前水景。

  「拿書。」舒頌笑得幾分得意帶著她進了樓。竟然是一間臨河而建的的茶館,多半是年老的長者在悠閒得喝著茶低聲愉快地交談,一室都是茶香氤氳的閒情逸致。

  踏著樸素的木梯上了二樓,聶清越看見一個仙風道骨的長鬚老者睡在廊裡竹製的躺椅上,手中尚拿著一卷未合的書。聽到舒頌的動靜緩緩睜開眼來:「拿去罷,答應我的事要做好。」說著手一揚,舒頌已穩穩地接過了。

  聶清越一看,正是她剛才看的那本古籍的下半本。

  舒頌一拱手道了句謝拉著聶清越走了。

  聶清越很是無奈:「舒大美人你拿書就拿書拉著我來幹什麼?」

  舒頌白眼一翻,「順便挑賀禮。」

  「咦,你要送誰?」

  白眼已經變成了三十五度角:「不是我買,是你買。」

  「啥?」

  剛下了小樓就聽見一陣婦人的啼哭撕心裂肺。兩人同望過去幾米外只見一布衣婦人抱著一個臉色蒼白渾身是水的孩子悲慟大哭,那溺水的孩子緊閉著眼沒有半分反應。

  身旁一個褲腳尚滴著水赤著膀子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旁有點無措地安慰著那婦人,幾分悲憫惋惜的神色並不見太多悲傷,似乎是路過好心下水救人的行人。

  「在水裡還有呼吸的,剛救上來斷氣了。」見舒頌疾步走來把手指探到那孩子的鼻翼下,中年男子懊惱地喃喃:「我應該再早一點發現的。」

  「沒有氣息了。」舒頌惋惜地搖搖頭,忽而眼睛眼睛一閃就要走開:「送他去忘憂樓找阿述看看有沒有辦法。」身一動已被聶清越攔下:「幫我把人放平。」皺起眉來語氣急切而不容抗拒:「沒時間了,看清楚度氣的步驟。」

  舒頌猶豫了一秒立刻就照這她的話做了。

  上了不下三次的急救課再怎麼不聽也還是有印象的,聶清越有幾分感謝學校那冗長的課程來。確定了口腔內沒有異物後,聶清越解開了那孩子的上衣,一手按著他的前額,一手托起下頷令頭部後仰,然後捏緊鼻孔吸了口氣控制好力量度過去。胸廓的擴張算不上明顯但還是可以看見,聶清越抬起頭默念了一兩秒重複了一次。

  「等我停你就開始。」她用眼神示意舒頌過來,聲音因著急有些發顫,觸到那孩子皮膚的手指更是冰涼。聶清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找到記憶中的位置,兩掌相疊手指翹起用掌根部施力按壓。深度和力度都因對方是年幼的孩子而比一般常規有所略減。三十下的默數漫長又短暫。

  舒頌早默契地蹲下身扶好孩子的下頷,見聶清越停下來就開始吸了口氣低頭度過去,動作十分生疏卻毫不遲疑,連時間的間隔的掌握得不相上下。

  如此交替反覆,時間一分一秒流走。聶清越檢查了一次生命跡象,沒有起色。

  已經感覺額上沁出薄薄的汗水渾身涼意漸起,手下仍不肯停,不要死啊挺住。也只有死過一次才知道生命有多糟糕就有多美好,已經不能再冷眼看曾經鮮活的生命一點點流失生機了。

  在動作已經有點麻木了之後終於出現輕微的掙扎。「因為難以做到和心跳同步,所以一旦恢復呼吸最好中止徒手急救。」聶清越想起校醫的原話,微顫著把手探向頸動脈處。

  隱隱的,不強烈卻有力的搏動。

  高度精神緊繃在突然放鬆下來後,聶清越有種微弱的虛脫感,靠著河岸的老樹裝死。心底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明明應該興奮卻又有點微微的苦澀。

  ……

  一頓午飯吃得寡淡無味。

  「這些菜不合夫人胃口?」大清早就出了門的顏述一踏進屋門就看見聶清越桌前半天未動的飯碗,一旁的舒頌早吃得風捲雲殘興高采烈。

  「不是。」聶清越回過神來趕緊扒了口飯。

  「小越妹妹,人家剛才差點全家都給你磕頭了,什麼老酒點心禮盒送了一程又一程。」舒頌眨著漂亮的眼,「你自己不領情回絕了回來幹嘛苦著臉後悔。」

  聶清越歎氣乾脆地一巴掌拍過去:「吃貨,我才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什麼呀?」舒頌可憐巴巴地捂著腦袋,顏述也靜靜坐著倒茶似在等她的答案。

  聶清越看看顏述,又看看舒頌,欲言又止,一擺手:「誒,吃飯吃飯!」隨便吃了一半就回房往床上一躺了。

  ——「明天秋祭是阿述的生辰,二十三。」

  ——「什、什麼?」

  ——「……不是吧,= = 小越妹妹你是阿述的妻子誒都不知道,難得獨來獨往的阿述今年的秋祭和生辰都不是一個人過。」

  ——「……」

  ——「算了,那本書你拿去當禮物吧,阿述找了很久的。」

  聶清越煩惱地抱著枕頭翻了個身,幹嘛提前一天告訴她啊,讓她突然知道然後自然地道一句生日快樂不就完了嗎。偏偏和秋祭碰在一起啊,好像沒點表示就對不起人家一樣。拿走舒頌尋了那麼久的禮物冒充這種事她是做不出的。

  「祭秋將至,夫人也應該回來了。」想到當時顏述說這句話時淺淡溫和的語調,聶清越抱著頭欲哭無淚。難道真的要像舒頌打趣的那樣把自己做成中草藥往煲裡一跳麼?

  「夫人頭痛?」搭在額上的手被輕輕拉起來,顏述探究地看著她臉上糾結的神色。

  咦,竟然入神到連敲門聲也沒有聽到?

  聶清越搖搖頭:「不痛。」

  「嗯,」顏述慢慢取出銀針:「夫人轉過身去。」

  「喔。」聶清越配合的轉身趴睡在床上,頸部被溫熱的手指按著摸索至衣領邊緣,感覺腰帶一鬆。被脫了 = = 衣領處的衣布被往背後一拉,鬆散地褪下,露出一邊肩旁和背部的皮膚。軟軟的銀針被慢慢地捻進皮膚裡帶來蚊叮般的痛感。原來電視劇裡隔著衣服嗖嗖三兩下直接刺進去都是騙人的,聶清越懵了半晌得出這個結論。她把臉埋在枕頭上,露出一雙眼偷偷看顏述。床邊低頭的清雅男子神色坦然,認真專注。

  顏述見聶清越半天沒有說話,以為她在害羞,思索了片刻,慢慢道:「夫人若是介意,我明天尋個女醫來代勞如何?」

  「誒?沒關係我不介意。」正苦惱明日生辰的聶清越心不在焉,話一出口回過神來只覺得剛才的不介意有微妙的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連忙補充:「請別人來多浪費錢啊,還不如省下來咱兩好好過日子。」

  「唔,夫人說得是。」顏述點頭,嘴角牽起一抹曖昧不明的笑。聶清越回過味來,這麼□的話她怎麼說的這麼順溜,都怪一直想他的生日害的。

  再看顏述臉上欠抽的笑,聶清越有點惱了,也不管背後的針坐起身子抓著他的衣領直接問:「生辰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快招了。」清澈純淨的眼直逼那雙永遠寧靜淡然的眸子。

  那雙眸子閃爍了幾下,唇邊笑意漸濃,「夫人再不趴下去怕是要後悔的。」

  「又不是沒有穿過露背背心。」聶清越嘀嘀咕咕地趴回去,臉頰卻有點發燙。

  背後的刺痛感仍在繼續,粗糙溫熱的手指無意間的觸過有點癢。「夫人方才午飯是在苦惱這個問題?」他仍是言笑淡淡。

  「唔。」聶清越頭埋在枕頭上聲音悶悶的。

  「早上救人的方法。」

  「嗯?」

  「我想要早上救人的方法。」

  「舒頌告訴你的?」

  「當時我在茶館雅間,聽人說有人溺水後下了樓你早已經開始施救了。」

  「咦咦,舒頌說你在忘憂樓,我以為你和若雲在一起。」

  「夫人。」

  「嗯?」

  「這算不算是妻子對夫君行蹤的試探?」

  「……以後教了你我就算是你半個師傅了,這是師傅對徒兒名正言順的關心。」

  「嗯,現在有什麼感覺?」

  「賺到便宜了。」聶清越竊喜,三分鐘即會的心肺復甦法就解決了禮物問題。

  「我說這裡。」顏述哭笑不得地輕輕掐了她的背一下。

  「酸麻脹痛。」「嗯。」顏述動作利索地收了針替她把衣服拉好,「還是第一次被問這樣的問題。」「什麼?」聶清越翻過身來拉著被子歪頭看他,背後酸麻感似乎消了點。

  「生辰想要什麼。」他收拾好醫具神采奕奕地看向她,忽然伸手揉了揉聶清越的腦袋:「夫人早些休息吧。」

  直到顏述走出房間,聶清越仍是躺在床上茫茫然,半天把右手拳頭往左手掌心一敲:「肯定是和舒頌混多了,不然沒事笑得那麼妖孽幹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4:44

第10章 友情和愛情的距離

  沒有電飯鍋沒有搾汁機沒有微波爐的結果就是聶清越從中午一直陀螺似的忙到接近晚上,而且焦頭爛額中飯還焦了。想起自己對這顏述信誓旦旦拍胸口:「今晚的飯就包在我身上吧。」聶清越就想挖個洞躲進去。

  舒頌早在昨日午後策馬揚鞭往鄰城家裡趕回去團聚了,聶清越又不想讓顏述幫忙,現在進退兩難的局面可算是自找的。洗了手厚著臉皮端了盤清蒸鱸魚出去,顏述在正廳看醫書正入神。

  「那個,飯焦了,我再煮一次,你先吃菜吧。」

  「嗯。」顏述放下手裡的醫書看她滿頭是汗一臉無力也不多問,夾起一筷子的魚肉嘗了嘗。魚肉細嫩清香鮮甜軟膩,從魚身上細碎的蔥花到條條纖細分明的姜絲都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

  顏述倒了杯茶放到聶清越面前,「夫人先坐下休息吧,吃菜就夠了。待會兒慶豐祭會有很多特色小食,現在不必吃那麼飽。」

  慶豐祭是祭秋的傳統項目,每年民間必辦。聶清越一聽也釋然了,怕顏述等一下午餓了就點點頭:「那我去把其餘的菜端出來。」

  清蒸鱸魚,桂花酒釀丸子,時令小蔬,還有一鍋冒著熱氣的清淡小湯。

  沒有了舒頌的吱吱喳喳飯桌上兩人都顯得有些沉默,只有碗碟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是不是醫生都比較將就良好的生活習慣所以吃飯都不愛說話?聶清越扒著菜一雙貓眼瞄過去。

  顏述回望她:「怎麼了?」

  「呃,好像不吃飯有點怪。」

  「唔,是有點。」

  聶清越不接話低頭繼續默默扒菜,不帶這麼直接的。顏述見她可憐巴巴的表情只覺得好笑,擱下碗筷:「菜很好吃,多謝夫人費心。」

  「真的覺得好吃?」聶清越一聽到誇獎不自覺毛都順起來了。

  顏述回給她一個笑:「吃五分飽就行了,留著肚子散步的時候吃。」

  「嗯。」聶清越嚥下嘴裡的丸子,站起身來。

  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是個什麼狀況?聶清越暈頭轉向地望著數不清的陌生面孔覺得自己要被淹沒在巨大的喧囂中。

  兩旁的小攤擠滿了人好像整條街的商品都不用錢一樣,聶清越從旁邊走過連賣什麼的都不知道。「今夜的小吃,燈花,飾品等瑣碎物件都會以比以往低的價格出售。擺攤的大多數是外城農郊的人家,入冬後一般都會留在家不進城所以趁今晚銷售出大部分貨物。」顏述見她疑惑便給她短暫解釋了緣由。

  「果然減價無論古今都是有巨大威力的啊。」聶清越小小聲感歎,看見街心交界處的空地上建了一個一人多高的舞台,四周沒有圍欄。台上平整規矩,中央是一根巨大的木柱周圍有些突起的短木枝以供攀爬。慶祭還沒有開始舞台四邊已圍滿了人。

  「我們等會兒要在這裡看這個嗎?」聶清越轉頭問道,來往人潮一推攘,肩旁一痛已被擠到一米開外。顏述皺眉越過人潮走來::「原來是的。」說罷拉起聶清越的手腕。

  被修長有力的指節扣在略嫌細弱的手腕上有種莫名的安定感。聶清越看著眼前男子清逸的背影笑笑,是來到這裡認識的第一個人啊。沒有醒前一直憑聲音推斷他是那種清冷的男子,便告訴自己要保持安全距離不能越界。其實相處下來,好像也不盡然。

  跟著顏述的腳步走到了一間酒樓外,他忽然停住了。原本扣在手腕的手向下一滑握住了她柔弱白皙的指,顏述轉過身來低頭來柔聲問她:「夫人我們去二樓雅間看可好?」曖昧貼近的唇呼出的熱氣讓聶清越原本冰涼的耳有些發燙。

  聶清越疑惑了半晌,眨眨眼「嗯」了一聲含羞低頭靠在顏述肩上一起上了樓,餘光瞟見一抹粉色靜靜立在樓邊。直到上了雅間都還可以從窗邊圍欄看見擁擠人潮中那個女子落寞孤單的身影分外顯眼,是若雲。

  「不喜歡人家就直說嘛,演著裝著多辛苦。」聶清越一手托著下頷一手拎著酒。

  「雲兒生性倔強,說了也沒用。」顏述嘴角有絲微微的苦笑。

  「嘖。」聶清越搖搖頭感歎。

  「夫人不好奇我和雲兒的關係?」

  「唔,讓我猜猜。一:夫君留戀花叢和認識的清傲佳人一見如故,可惜妾有意郎無情。二:從小的青梅竹馬後來因家中變故一個淪落風塵一個名揚天下,夫君怕自跌身價從此以兄妹之情代之。」聶清越點點頭,「嗯,暫時就這兩個版本。」

  「夫人覺得我是第二個版本這樣的人?」疑問句裡甚至帶著笑意而不見慍怒。

  「哎,把夫人扔在勾欄院一個月的人呀,難說。」聶清越強詞奪理。

  「嗯,我也覺得。」顏述摸摸下巴眸間映著綵燈流溢的光。

  震天的鼓聲突然轟然而起氣勢逼人,一下一下頓重地捶得人心房直接跟著節奏跳動。看來心臟病人不太適合這個節日,聶清越瞇眼望過去將台上的情景盡收眼底。

  兩名扮演季節神的演員分別身著紅色和白色袍子頭戴尖嘴面具在武鬥,其實在聶清越眼裡那更像舞鬥。一招一式舞得衣袍翻飛華麗流暢,更隨著鼓點帶有節奏感和韻律感。

  台下的觀眾叫喊加油聲不斷此起彼伏,形成一波接一波的聲浪隨著人潮湧起。兩神競相攀爬上木柱想要奪得木柱頂端綁緊的一束寓意來年豐收的麥穗,真正的競爭彷彿現在才開始。一招一式開始平實簡明敏捷迅速,一上一下的變換攀在十來米高的木柱上引得台下的觀眾屏住呼吸。

  在原來的傳統裡,扮演紅衣季節神的是要落在白衣之後讓白衣奪得麥穗的,但這樣一來奪豐也失去了看頭變得觀眾寥寥。隨著時間的推移前進,這種原有的約定俗成有所改變,代表兩支不同團隊的兩個武者可以公平競爭象徵豐收喜慶的麥穗。畢竟只是作為一個紀念和慶賀的模式,還是有大眾的參與和支持比較歡樂。

  正專注間忽然台下傳來一陣驚呼,猛然看見那個紅衣的演員從柱子中央掉了下來摔在台上。歷年請來的都是經驗豐富武藝不錯的人自然沒有料到這種意外,場裡已一片手忙腳亂。

  顏述身形沒有只微微蹙眉,聶清越拍拍他的肩:「職業病犯了就去看看罷。」

  顏述順手一揉她的腦袋:「等我回來。」便直接從二樓一躍而下帶起一陣衣袂翻飛,藉著翹起的飛簷敏捷地連續躍動直接跳到了舞台上。聶清越愣了半晌,古人都會特技的麼。

  回到雅間裡興致寥寥地吃了些酒菜,聶清越想起從出來到現在顏述根本沒有吃過多少東西。等了會兒覺得有些悶了便下樓去吹吹風,在樓下門口他應該能看見吧。聶清越托臉蹲在酒樓邊角的石壇上,眼前忽然蹦出了兩個銅板。

  咦?

  「啪嗒。」又兩個。

  咦咦?聶清越哭笑不得低頭捂著肚子。她是穿得清貧樸素了點,頭髮是隨意用布帶子束起被風吹亂了點,犯不著把她直接當成乞丐吧?聶清越藉著酒樓亮黃的燈光數著面前的銅板。唔,照這樣下去等到顏述回來的時候或許可以一起去用這些錢吃碗麵了。

  還盤算著眼前忽然投落下一道陰影。聶清越抬頭彎眉開心地笑:「夫君,你回來了。」顏述看著她手裡的銅板微怔,點點頭微笑拉起她:「回家吧。」

  聶清越忽然心中一動,拉著他的手站起後也沒有鬆開。

  「夫君,剛才好多人給我丟銅板呢。」

  「被當乞丐了。」陳述句語氣。

  「嗯,其實我覺得不會很像啊。」

  「唔,是有點不像。」

  「什麼叫有點?對了,那人沒事吧?」><

  「在場的觀眾有醫師在只是當時擠不進去,我做了簡單處理後交給了他。」

  「嗯,沒事就好。」

  翡翠般晶瑩剔透的淺綠色細面整齊地被挽成圓弧,邊緣緊靠著的是通透白皙的長鬚面,然後是燈光般柔和亮澤的暖黃色蛋面。三種顏色的面相間循環被精緻用心地擺成盛開的花的形狀,中央是一顆均勻奪目的紅雞蛋。碟子旁邊對映地放了三個小巧的圓碟擺放著不同色澤的調味醬,不同色的面邊緣散落著細碎的蔬果條粒顯得清新繽紛。

  蒙在自己眼前的那雙白玉般溫軟的素手鬆開後,顏述看見的就是暖燈映照下桌面色彩可口造型別緻的壽麵。聶清越得意又討喜地笑得燦爛歡欣:「夫君,生日快樂!」

  顏述有些怔忡,幾分鐘前的場景尚在腦中一遍遍回放,呼出的帶著馨香的氣息,隱匿在黑暗中溫柔又舒緩的歌詞,她清亮柔和的歌聲地近在咫尺的耳邊低低的唱:

  不管時間/走了多遠/不管昨天明天/什麼叫做永遠/我只想要今天陪在你的身邊/為你唱一首歌/再靠近你一點/肩並著肩/臉貼著臉/就在這一瞬間/有你就是永遠/我在你的耳邊悄悄許一個願/祝福你的夢想都實現/不需要流星出現/你也可以閉上眼/映著燭光許下心願/一遍又一遍/當你一睜開雙眼/什麼都多一點/因為這是你的時間。(江美琪 《生日快樂》-歌詞有略微改動)

  「夫君?!」聶清越小手在顏述面前微微晃,「回神了回神了。」

  「清越。」他忽然柔聲念她的名字,抬眼定定地看著她。「唔?」聶清越只覺得那雙深如潭淵的眸子越加黑亮深邃,裡面縈繞的清亮的光似乎令她移不開眼。她拍拍腦袋轉移注意力:「快吃吧,我準備這個都準備一天了。本來是冷盤來的現在天氣很涼我拿出來前蒸了一下,你再等又要變冷了。」

  顏述靜靜看著聶清越低著腦袋,素白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桌子,繼續無視他的目光絮絮叨叨:「吃壽麵和紅雞蛋是我們聶家慶生的傳統,男女老少都是這樣過的,寓意很豐富。你別看我煮焦飯了其實我煮麵很好吃的。」那聲謝謝好似卡在喉嚨裡說不出口,罷了,什麼時候這樣猶豫過。顏述伸手想要拍她的頭,半路改道輕輕掐了一下她的臉頰然後收回手來,指下軟綿綿的觸感猶在。

  「誒?」聶清越驚訝地抬起頭來只看見顏述在雲淡風輕地吃麵,嘴角牽起一抹愉悅的笑,比往常淡然雅致的笑容都要來得真實放鬆。

  壽星公要吃豆腐就吃吧。聶清越糾結了會兒還是釋然地笑笑,起碼眼前的他會醫術精湛保她小命,會一路相隨給她安身立命之所,會朝著她伸手對她笑道:「回家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5:00

第11章 沒米下鍋的時候

  「聶相的告病是借口,原因大抵跟最近朝廷關於立太子所引發的黨爭有關。夫人若是擔心可以會墨京看看。」這顏述最初給她的解釋。

  牽掛是一回事,回去相處又是另一回事,還是可免則免。眼看著小丫頭也在顏述的幫助下從忘憂樓出來回到了家,聶清越繼續無憂無慮地賴在無荒城當她的游手閒人。

  然而這種空閒日子並沒有持續幾天,原因嘛,實在很煞風景,米缸的米沒了。用顏述的話講就是:「舒頌的案子沒查完。未來頭牌的價錢很貴。」完全沒有因果關係的兩句話就把聶清越給噎住了。

  未來的頭牌有多貴她是不清楚,她只知道她的夫君每日都過得很清閒。不是今天去茶樓看書喝茶就是明天找哪個紅顏知己敘舊,加上又花了大筆錢去忘憂樓弄她們兩個出來,再這樣下去能院子下個月的租金能否付得起還是個問題。

  巧婦尚且難為無米之炊況且她還不巧。踢他出去看個診不就得了?唔,聶清越也這樣想過。可是她家夫君看診從來不要錢,不僅不要錢,而且無論多麼廉價的草藥還是多麼珍貴的藥材一概免費附送眉頭都不皺一下。

  在天下百姓看來這是醫者父母心啊菩薩心腸啊云云,在聶清越看來這完全跟什麼善良啊仁慈啊半毛錢關係都沒有,顏述純粹就是覺得累贅。

  從許多生活習慣看來這人簡直無拘無束兩袖清風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從來不用下人,衣服也是件件樸素能穿就行,青菜白飯吃得很自在熊掌魚肉也吃得很安心,和她外出時會包下幾兩銀子一晚的廂房,採藥時累了也可以直接枕在樹下荒山野嶺過一晚。第二天神清氣爽地回到院子面對她的詢問理所當然道:「不小心在山裡睡著了。」

  聶清越回憶從墨京一路過來的衣食住行完全是顏述在照顧她而有所講究。真不知這種生活習性下那種渾身清貴爾雅的氣質是怎麼養出來的。

  「那你之前的錢從哪裡來的?」聶清越很是不解。

  「你爹給的銀票。」顏述回答很是坦然,爾後補充了一句:「一個月的花費。」

  聶清越一陣無力。當初說是出去尋藥自然沒有料到途中有這麼多變數,而且她現在又想在無荒長住。「夫君你這二十三年是怎麼活過來的?」聶清越鬱悶地捶著桌子。

  顏述非常配合地認真回憶:「有時候是病人挽留用餐,有時候打野兔捕魚之類的,還有時候是……姑娘家送得食盒。舒頌看不過去的時候還會拿我的方子出賣回來把錢扔給我。」

  聶清越完全挫敗。

  以這樣看來,若不是聶安儒有那半邊情債玉,顏述是絕無可能收下她這個稱得上是累贅的廢柴。顏神醫閒雲野鶴行蹤飄忽就和他看病不用錢一樣人盡皆知。

  「如果不是我爹逼你,夫君打算終生不娶麼?」其實想說出口的是您直接升仙得了。

  「何解?」

  「哪家姑娘受得了你這種居無定所食無寧時的生活。」斜眼過去。

  顏述若有所思:「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或許,我能夠找到情投意合又適應這種生活的姑娘。」

  「你就不能遷就下人家姑娘麼。誒,廚房好像還有麵粉我去做包子。」聶清越哭笑不得拍拍手站起。

  顏述看了眼她清瘦筆直的背影,手中的書翻過一頁。

  和諧寧靜的午餐過後兩人分別前後腳地出了門。

  聶清越提著一袋米和兩條魚回來的時候顏述已經在屋裡了。他低頭喝著茶,桌上安安靜靜地放著兩錠銀子。兩人看到對方這個樣子皆是一笑。

  「我去賣了張方子。」顏神醫率先坦白。

  聶清越喝了一大口茶才慢吞吞地開口:「我去賣了個故事。」

  「夫人去當說書人了?」眉毛挑起似乎很驚訝的樣子。

  「不是,我去說給說書的聽了。」以前看紀曉嵐的時候有一場是他含著個大煙斗在茶館裡聽著戲曲開檔買故事寫筆記,想不到今天聶清越在街上閒逛看有沒有請零工的時候在街角遇見說書的。

  那人一把扇一壺茶即買也賣,聶清越心下一動就等人少了去問了價錢。

  報酬倒也不高勝在聶清越看了不少古今名著和電視劇電影,保險起見她還是講了《聊齋誌異》裡的兩個故事。那人初一聽只覺得新奇曲折,聶清越嗓音有柔和裡帶清冷講起來娓娓動聽,說書人一滿意就給多了幾個錢。

  顏述見她口乾舌燥的樣子有些不忍:「其實夫人可以不必費心。畢竟現下是兩個人在一起生活,自然不會讓夫人吃苦。」

  聶清越點頭:「我知道,可是我總得有些謀生的法子不是麼?就當是積累經驗做些嘗試。」

  「總得是什麼意思?」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有些技藝總感覺比較安心。」要如何向一個古代人說明白職業對於已婚女性的必要性。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以夫為天在她那個時代已經不能讓女性安心,擁有自己的工作或者賺錢的技能就是最後的底線和退路。雖然是回到了千百年前,但在聶清越眼裡,這份警惕的重要性有增無減。

  「夫人的觀點倒是少見。」顏述接受得很快並沒有什麼女子不應該拋頭露臉的思想:「不過倘若能夠選的話,寫些詞總是比講故事要來得舒適些。我去煮些潤喉茶,夫人休息會兒。」說罷便提著小米和魚去了廚房。

  被這麼一說聶清越原本不明顯的困意倒也湧了出來,她如何不知道填詞比賣故事更安逸更容易來錢,只是這種不自覺的引用和沿襲讓她不舒服,畢竟不完全是自己的東西,記憶力再怎麼好也有掏盡的一天。她讀的是商科,在這個時代,女子要拋頭露臉做生意總是遭人非議阻力重重的。

  迷茫地瞇了不知多久,就被顏述喚醒了。「夫人先把茶喝了。」

  聶清越抬頭,看見桌面已經擺好了飯菜,還有一碗色澤醇潤的茶飄散著裊裊清香。眉開眼笑地喝過,聶清越尚有餘味般舔了舔嘴角。

  「夫人很像某種動物。」顏述意味不明地說了句話就低頭吃飯。

  聶清越仍在感歎顏述的手藝。穿越之前她每次生病都是吃西藥,倒不是有多麼信任西醫而是純粹不想喝中藥。一聞到那種味道她的胃就會開始翻湧。所以一聽到餘生湯藥侍候的時候她再死一遍的心都有了。

  怎知顏述煲的藥都碗碗清透醇厚,不像以前見過的那樣漆黑渾濁,反倒像普洱茶般的色澤沒有一絲雜質,喝下去微苦的藥味中透著柔和持久的甘香。嗯,就像他身上的味道那樣。

  「夫君改天叫我煲藥吧。」

  「煲藥也要學?」

  「嗯,你煲的藥不苦,以後若是一個人,我也可以自己煲。」

  顏述沉默了幾秒,沉吟道:「工序很繁瑣,現在三言兩語說不清,改天有空詳細教你。」

  「好。夫君,無荒城的冬天會不會下雪?」

  「會。夫人想看?」

  「嗯,以前身子弱,阿爹怕我著涼一下雪就把我關在屋裡。」實際上是前生住在亞熱帶省份惟一一次大雪發生在她出生的那年。

  入冬的天北風已經刮得很猛烈了。屋內燃有炭火小盆一片暖暖的柔光,聶清越仍是有些寒意。在顏述的調理下她感覺已經比記憶中那個成天臥床的聶清越好多了,起碼洗了半個月的衣服吃了半個月的蘿蔔乾都沒事,但終究底子薄一到寒冬就需要注意好保暖。

  「夫人這身子要看雪怕是要捆著棉被出去的。」顏述眨眨眼,說得亦真亦假。

  正談笑用膳間,清靜的夜裡忽然傳來急促的一陣叩門聲,爾後一聲悶響便停止了,讓人感覺很是不詳。「我出去看看。」顏述放下碗走開。

  聶清越有點心神不寧地坐在桌邊。顏述得知她想在無荒城長住的時候,便在府門口掛了一個葫蘆。在迎墨,這是行醫的標誌,但並沒有打出顏述的旗號。儘管同樣是免費看診,但無荒也有許多善心的大夫會免費額贈送些草藥,所以知道他的人並不多。起碼像這種夜裡急診的是暫時沒有的。

  沒等多久,就看見顏述面色嚴峻地扶著滿身是血的舒頌走進來。舒頌往日光華四溢的臉此刻蒼白得嚇人,胸前還插著半支箭。

  聶清越愣了幾秒立刻就跑出了大廳,三兩下急急忙忙地準備好鑷子剪刀紗布之類的工具放在盆子裡端進去。顏述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把舒頌放平在長椅上開始檢查。聶清越抱過顏述的藥箱:「水正在燒,很快就好。」

  關心則亂。饒是從容淡定如顏述此時都有些急切從眼裡透出。舒頌身上除了那一箭外,還有或深或淺的刀傷,看著很是觸目驚心。聶清越把手搭在顏述肩上拍拍安撫道:「沒事的,相信自己的醫術。」

  顏述點頭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便專心處理舒頌的傷口。邊處理刀傷邊等熱水燒好,便要拔掉那支有猙獰倒刺的箭了。切開四周皮膚拔箭的過程聶清越看了兩眼就扔不住想要別過頭去。但這樣一來就不能隨時幫顏述傳遞他需要的工具和給以協助,很明顯會影響處理的進度,聶清越也只得強迫自己盯著傷口看以推測下一步顏述要的是什麼。

  兩人正神情凝重地忙著,外院又傳來粗魯猛烈的敲門聲,伴著不耐煩的呼喊:「開門,追捕王爺府上出逃的刺客!」人似乎不少的樣子。

  顏述和聶清越對視一眼,根本顧不上猜測舒頌到底做了些什麼,第一感覺就是絕對不能讓他們發現舒頌。「這裡我來收拾。」聶清越快手收起那些帶血的紗布剪子。顏述點頭,轉身把舒頌背起放在客廳屏風後的角落。

  「快開門,不然我們撞門!」院外粗著嗓子的叫喊聲仍在。聶清越加緊速度忽然看見木板上從院外一路蔓延進廳子裡的鮮艷血跡,心中一凜,來不及洗了,破綻太大。

  安置好舒頌,顏述轉身走出來便看見聶清越忙著把那些剛收好的帶著血的工具凌亂地放回原來顯眼的地方。「地板。」聶清越言簡意賅地解釋說罷便要扯開衣領。

  顏述一瞬間心領神會抬手擋下了聶清越的動作:「換我。」語氣裡有不容否決的堅定。

  會是王爺府的人還是官府的人?聶清越聽著破門而入的腳步聲不自覺捏緊了衣袖。然後聶清越喜憂半摻地看見,王爺府的管事領著官府的兵還有一眾家丁闖了進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5:16

第12章 想不出標題的時候

  十三王爺府上的管事陳立舉著火把一路快跑。

  地上的血跡在火光照耀下呈現出一片顯眼的暗紅,順著巷子往西拐,最後的一灘凝在一戶人家的漆黑大門前。受那麼重的傷決計是跑不遠的,陳立留意到門角掛了個葫蘆,躲到醫者家裡了?

  在他的示意下,官府的領頭捕快把門瞧得轟響:「開門,追捕王爺府上出逃的刺客!」粗著的嗓子聽得陳立皺眉。遲遲沒有人開門。

  「快開門,不然我們撞門!」領隊見他神色不愉又喊了一句。陳立不耐煩地揮揮手:「撞開。」

  門應聲而破。

  一隊人馬走進院裡,地上蜿蜒的血跡一路延伸至內院。不會錯了,那人就躲在這裡。想一個小小的大夫竟然敢窩藏刺客,這連帶的關係是跑不掉了。

  他揚了揚手中的火把照向遠處。中庭竟然靜靜立了一個女子,白色的繡鞋赫赫踩在那半干的血跡下。陳立有點疑惑,還是帶著家丁和官兵快步迫近。相貌十分平凡的樸素女子,看不出有任何權勢背景。

  「刺客翻過西牆逃了。」女子語氣平靜分不清真假,神情卻是有隱約的不悅:「走得時候勿要吵鬧,我夫君正在休息。」絲毫沒有面對王爺府和官府的尊重膽怯。

  陳立一聲冷笑:「那麼這一路落至內院的血跡姑娘如何解釋?」心下暗暗在回憶無荒城的權貴當中似乎並沒有這麼一戶無名無姓的人家。

  領頭的捕快討好心切,也不顧兩人的對峙領著下屬向前走。

  那女子冷眼掃過正欲踏進內院的捕快,眉目沉靜下來語氣卻漸顯不耐:「我說過刺客翻過西牆跑了,莫要擾我夫君休息。官府的狗都聽不懂人話嗎?」

  領頭的捕快被她當著下屬的面言語羞辱,當下火氣正要動手打去,四面的隨行也停住了腳步。那女子卻從袖中掏出一塊令牌朝著領頭捕快臉上扔過去:「給我看清楚你們闖的是誰的門!」清冷的嗓音蓄著慍怒,眉目從容中透出一股常年養尊處優的清貴傲氣。

  捕快藉著火光看清了令牌,丞相府的印記不會錯,是聶家小姐。他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半是不服氣半是猶豫難堪地把令牌遞給了陳立。

  陳立握著令牌上鏤刻的飾紋心中一驚,權傾朝野的丞相印記。嘴上卻尋常地笑開來:「聶相的千金麼?素來聽聞聶相有一女才藝雙絕深得寵愛。」眼前的平凡女子衣著樸素,眉宇間褪去掩藏的神色氣質卻不假。

  兩害相衡取其輕,若是得罪了丞相府也可打著抓刺客的幌子和誤闖為由日後再道歉,若是為了交情讓刺客挑掉了十三王府只會後患無窮。聶清越不讓他們進內院的堅持幾乎就讓陳立認定刺客就在府裡。

  「堂堂丞相之女又怎麼會如此著裝住在無荒的小小院落。只怕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想要用假令牌冒充聶小姐,為了丞相千金的安全,給我搜清楚有何可疑人物!」陳立抓緊不合理的地方作為冠冕堂皇的借口,高聲下令。

  四散開去的家丁和官兵很快就湧進了內院。

  「報告!內廳有發現!」陳立聽著手下的報告,看著臉色刷白的聶清越滿意微笑:「請問聶小姐要如何解釋?」

  聶清越卻沒有回他的話,轉身著急地跑進了內廳。

  陳立悠閒地踱步進了內廳,不算寬敞的廳裡圍滿了官兵,中心處是一名穿著白色裡衣渾身漫著血跡的男子。男子正躺在長椅上似乎昏睡過去,手搭在額上寬大的袖子蓋住了半邊臉,四周是處理傷口用的帶血的工具。男子的呼吸均勻綿長,絲毫沒有察覺四周的包圍。

  死到臨頭還不知。

  陳立心中冷笑,揚手示意,領頭的捕快一把扯起男子染血的領口,兩個隨從立刻把刀分別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都給我放手!」聶清越擠過去企圖用手拔開那男子脖子上的刀,隨從忌憚怕傷了她又怕刺客逃掉,慌忙中竟在聶清越的手臂上劃開一道口子,鮮艷的血沿著傷口往外一直流,映在白皙的皮膚上煞是觸目。

  陳立皺眉心中顧忌起來,傷了聶清越只怕往後向丞相府的解釋會困難起來。

  「聶小姐莫要再作掙扎,還是留著心思和丞相還有王爺解釋為何窩藏罪犯吧。」

  「解釋什麼?」聶清越眼裡滿是嘲弄:「解釋陳管事如何領著一隊人夜闖民宅,魯莽傷人?!」

  陳立正越發感覺不對勁間,那一直低頭昏睡的男子沉吟一聲醒來,抬頭四顧望去,清朗淡雅的眉目風華灼灼,一身狼狽也難掩其一二。這個人他見過,陳立快速回憶。是那個姓顏的大夫!刺客竟然是那個藝絕天下的神醫?

  陳立心中猶豫忌憚越發濃重。他搶步上前伸手扯開顏述的衣領,看見肩下只有處理過的利器劃開的傷口,沒有被箭射中的痕跡。再怎麼醫術精湛也無法做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癒合傷口,他心中一涼,刺客不是顏述。如果是無關要緊的人,為了不得罪丞相府尚可將計就計污蔑他就是刺客將人帶走再處理以後的破綻。偏偏這人是迎墨出名的中醫聖手,滿朝權貴的疑難雜症都求著他去醫治,又是丞相府千金的新婚丈夫。

  尚且來不及思考對策,聶清越冷笑的臉已靠近面前,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勢一瞬間湧現,揚手用力。「啪!」響亮清脆的耳光毫不留情。

  陳立絲毫不懷疑聶清越想打的就是他,但是那手卻直落到捕快首領橫肉滿面的臉上。

  「我說過了刺客不在,無荒捕快的腦子是塞雜草的嗎?那刺客闖進府裡要求我夫君給他救治,我夫君斷然拒絕卻被他用暗器所傷。你們倒好,刺客不去追捕卻把刀架在了我夫君的脖子上!」聶清越看著捕快一字一句聲線清冷冰涼,那話卻是說給陳立聽的。

  她轉頭看著陳立不帶溫度地微笑:「陳管事,勞煩回去轉告十三王爺,下次抓刺客莫要用地方官府了。落得個仗勢欺人有力無腦的名聲可不好,我爹可是素來稱讚十三王爺溫文儒雅用人唯賢的。」撕破臉皮當然不好,十三王府的面子是要給的,拿刀架她夫君的氣也是要出的。聶清越的暗指如此明顯,話語卻禮數周到。

  「夫人還是快上藥吧,聶相最見不得你有半道疤痕了。」顏述也不管被鬆開的領口,拉過聶清越的手臂旁若無人地給她擦去周邊的血,再一點一點地清洗傷藥。神情一如既往的專注,溫雅的聲線透著些虛弱和心痛。

  「陳管事若是想看我們夫妻相處顏某倒也不在意。只是這麼一些人立在內廳著實不方便,府上尚有些酒水,不介意的話可以坐下慢慢喝。」顏述處理好聶清越的傷口,轉過頭去看著陳立,臉上帶著和煦如春風的微笑:「夫人怕各位阻礙顏某休息一直不肯配合工作,讓各位見笑了。陳管事若是不放心,可自行隨意。」

  陳立原本被聶清越諷刺地發白的臉上忽然一陣紅,這接二連三的意外刺激令原本冷靜的他越發心虛。他拱手道了句:「今日是陳某打攪了,望多包涵。」便領著人匆匆離去了。

  小廳隨著那群人的離去顯得安靜下來。

  「夫人是故意碰刀上的吧?」顏述用手指敲了敲聶清越手上綁著紗布的地方。

  「絲。」聶清越像洩氣的氣球般軟軟地伏在桌上倒抽口涼氣:「夫君我們去看舒頌吧。」放過她的小手臂吧。

  「夫人還沒有回答我。」顏述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嗯,我覺得這樣效果可能會好一點。」聶清越齜牙咧嘴承認。

  「以後會留疤。」「誒,夫君不是應該有什麼生肌恢理的上好傷藥的嗎?」「沒有。」顏述乾脆利落,站起身到屏風後把舒頌搬出來處理後續工作。

  聶清越想過去幫忙,剛站起來就天旋地轉。「坐下。」顏述三兩步跨過來把她按回桌邊: 「硬撐出那麼強的氣勢也不顧心神受不受得了。」

  確實,聶清越乖乖坐下看顏述慢條斯理地處理舒頌身上的傷口。

  剛才那麼十分鐘,對她來說恍若一年。聶相千金應有什麼樣的官家習氣她不知道,她所用的不過是作為聶氏接班人從小所培養出來的驕傲底氣。

  童年放假做的最多的事情不是去遊樂場,而是跟著她那些快成精的叔伯們和商戶或對手洽談。幾個加起來上百歲的人嚴肅談判,她一個連人家零頭都不到的丫頭片子捧著一杯橙汁靜靜坐在一旁不言不語。一來二去耳濡目染再加上成年實習時栽的跟頭教訓,即使生性如何懶散臨時擺出點架勢還是有的。

  然而這種面上功夫卻是撐不了多久的,如果不是顏述溫和妥帖的收尾,面對仍舊站在屋裡的陳立,聶清越還真不知有沒有勇氣那樣有恃無恐地說請君隨意。

  舒頌說顏述是狐狸還真是沒有錯。她戒備心重,面對真正的敵人只會想要變強,哪怕不能撕破臉皮也會藏針帶刺地暗暗反擊。完全做不到像顏述一樣言笑溫和好似有朋自遠方來那般自然熱情得讓人感覺詭異。

  方纔時間急迫,她只想到自己裝受傷來解釋那些血跡,卻沒有考慮過即使陳立相信也可能會再作搜查。換成顏述的話,在聶清越表明身份後讓陳立猶豫顧忌,再讓他誤會抓到刺客心神振奮,發現是顏述時情勢的急轉直下,加上兩人言語一冷一熱的刺激,把握確實比她原來的計劃要大得多。

  「夫人在想什麼?」顏述把舒頌扔到房裡去,回來看到聶清越一臉神遊。

  「寧得罪小人莫得罪夫君。」她討好地瞇眼笑,眼睛晶亮。

  顏述坐到桌邊從瓶子裡倒出一顆藥給她:「吃下去。」聶清越也不問,拿了藥就和水吞配合得很。芳香馥郁,嗯,好藥。

  「夫人可知得罪了會有什麼後果?」顏述好笑地問她。

  「誒?我得罪了嗎?」無辜眨眼。「夫人覺得?」思考兩秒果斷否認:「無有。……絲。」手臂又被敲了。

  面前出現一個圓圓的怡寶瓶蓋大小的翡翠盒子。「等傷口好了些再塗上去。」顏述慢慢地喝著茶。「什麼東西?」「妍膚膏。」「聽著像我想的那種。」「就是你想的那種。」

  「不是說沒……」「下次不准。」顏述沒頭沒尾地打斷她,聶清越卻好似聽懂了。顏述伸手攬過她的腰,聶清越身子一輕,天旋地轉,嗯,不是頭暈,是被抱起了。

  她聞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藥香,緊緊抓著顏述的衣領心中一暖,便任他抱著自己走向廂房,反正她也走不動。

  顏述把聶清越輕輕放下再掀過被子蓋上掖好。

  「夫君對所有女子都這麼溫柔嗎?」被子下的人兒只露出一顆小腦袋,睜著明亮的眼直直望他,就像新婚那夜那樣,水光盈盈卻澄淨清透。

  顏述有點驚訝:「這樣就算溫柔?」

  「算吧。」

  「夫人介意?」

  「好奇。」

  顏述沉默了兩秒似在回憶:「上次在荒山腳混進馬車隨行時扔了一個下車。」

  聶清越看著他氣定神閒離去的背影整個人都……了。不要用那種蘋果批發商扔了一個被蟲子蛀壞的蘋果的表情好不好……那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姑娘阿喂!=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5:31

第13章 醫者父母心麼

  第二天聶清越一早醒來打算去看舒頌,推開門見到的只是空空如也的房間。

  一問之下才知道是顏述趁著天色微亮就把舒頌從後門送出去了:「昨天不過是瞞過一時半刻,若是等那管事思量回味過來必點疑點重重。還是早日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為好。」

  「托在哪裡了?我想去看看他。」聶清越思量了片刻又補充道:「等到風聲過了以後。」

  顏述頓了頓,似笑非笑:「忘憂樓。」

  聶清越瞪大眼睛:「舒頌不是說忘憂樓有人口販賣的眼線麼?」

  舒頌去行刺這個說法不用問過本人,聶清越也是不太相信的。與其說是行刺失敗,倒不如說舒頌潛進王爺府查案得到了什麼重要線索或者撞破了什麼秘密,陳管事才會以抓刺客的借口連夜四處搜查。以舒頌那身傷看來說他們想要殺人滅口也不過分。

  「的確。夫人我出去看診。」顏述眨眨眼睛背起藥箱往外走。

  聶清越默然,這樣大膽冒險法真不知說是顏述果斷還是舒頌倒霉。

  懶惰蟲上腦不想做早飯,聶清越看看空蕩蕩的屋子也乾脆兩手一拍把門合上出去吃麵。她來了這個世界已經好幾個月了,除了跟顏述一起還有偶然買買菜外也沒怎麼好好逛過街。尋了家看起來生意不錯的面檔,聶清越心情愉快地坐下要了碗陽春麵。

  吃著吃著便來了兩個男子想要搭桌子,聶清越往旁邊挪了挪且表示默認。那兩人見聶清越神色平常並不介懷,也就放下心來開始旁若無人地交談。

  「聽說了嗎?昨夜十三王爺府裡遭刺客了。」

  聶清越身形一頓,換來那兩人的注視。她只得乾咳幾聲裝作噎著了,自顧自倒了杯茶。那兩人繼續回到話題上。

  「昨夜搜查鬧那麼大動靜能不知道嗎?那通緝榜都貼到城門上了,說是身上有箭傷和刀傷的年輕男子,現在租客棧上醫館出城都要脫衣服驗身。」

  「可不是,出了三千兩抓捕呢。白天還要入戶檢查體形相似的男子。這陣子都沒得安生,麻煩事一件接一件。」

  「怎麼說一件接一件?」

  「城邊那村落有傳染病你不知道嗎?」

  「不是下了禁行令不得那條村的人進來嗎?」

  「下是下了,問題是出了城進村採購糧食農貨的人也出不來了。城裡有部分糧食都是從那條村子購回來的,現在物價漲了,遲些糧食緊缺恐怕會越來越嚴重。唉,那些出了去的人也不知道還能否平安回來。」

  「我聽說那病可邪乎了,只要一沾上病人或者那條村的東西,好好的健康小伙子第二天立刻就只剩下半條命了。」

  面檔裡一直聽著他們說話的鄰桌人有些疑問搭話過去:「那不是還有半條麼?」

  那人收斂起神色神神秘秘地壓低聲:「第三天可不就沒了嗎。」換來面檔裡一陣到噓聲,倒彩喝完後店裡食客又安靜了不少,似乎都有些擔憂。

  面檔胖胖的慈眉善目的老闆走過來收拾湯碗,笑呵呵地安慰著:「城裡不是有幾個大夫都去了麼,都是些善良的人啊,會沒事的。老天爺看著呢。」

  「對啊,都是些好大夫。我隔壁李大夫一把年紀了,也不顧家人勸阻,早早就動身出發了,說是不能看著那麼多條人命白白死去。」

  「可是隔絕令還有半個月時間就到期了啊。」鄰桌的人歎了一句,面檔裡剛活躍起來的氣氛又沉默下去。

  一直充當聽眾的聶清越鬼使神推地插了一句:「到期了會怎樣?」於是無數疑惑的鄙視的感歎的眼神砸來。

  同桌那男人打量她半晌:「小姑娘,你不是城裡人吧?」

  聶清越心裡後悔怎麼穿到了這個時代自己還當起了奼女,對外界世事一問三不知。她笑笑:「來住沒多久。」

  「那也難怪。」他點頭沉吟似乎在考慮措辭:「到期了還沒有找到對策的話,村子大概要消失了。」

  聶清越算是徹底噎住了。消失?好好的一條村子有房屋有良田有人有畜生,怎麼個消失法。想到以前從一些野史雜記裡看到的,聶清越心底一沉。

  那人看她表情便知道她大約是瞭解了,環顧四周發現氣氛有些沉重,歎了口氣,擱下幾個錢和同伴起身離去了。聶清越吃著也覺得味道寡淡了不少,很快就走開了。

  那人之前說了通緝令貼在城門,聶清越慢悠悠地踱步過去還真看見一張顯眼的紙張貼在城門旁的牆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會停下看幾眼。

  看了那臨時畫出來的刺客模樣後,聶清越平靜嚴肅的心情終是嘩啦啦地碎開來,嘴角不自覺抽動。大塊黑布就遮住了半張臉,剩下那雙唯一可供辨認容貌的眼睛被畫師畫得抽像無比。就是那種你隨便抓個人,只要不是長得鬼斧神工的,都能覺得這人跟畫像有幾分像,仔細一樣,又覺得不是同一個人。

  這通緝令恐怕是目擊證人言辭描敘後畫師加入想像腦補出來的,真的……能抓到人麼。聶清越覺得舒頌若不是有傷,光明正大地晃出來的話根本沒有人把那張花容月貌的臉和榜上……的臉聯繫起來。

  畫技能到這種天下大同的境界,不容易。如果每次有逃犯這通緝榜的畫師又一天不換的話,要抓到猴年馬月啊。且放下了些許對舒頌的擔心,聶清越轉身去買米。

  不出意外地聽見一片主婦們對於漲價的抱怨。聶清越提著米一轉身就撞到了別人身上,那人顫顫巍巍晃了兩下就倒在了地上。

  聶清越一看,糟糕,六十多歲的白髮老人,碰壞骨頭可不得了。她一把扶起那人:「對不起啊,我帶您去看大夫。」那老人拉住她:「姑娘,我就是大夫。」

  「啥?」

  「沒事,您扶我去那間茶館坐坐就成。」

  一進茶館就有不少茶客熱心地和那老人打招呼。

  「李大夫,您有沒有磕到哪兒啦?」聶清越看著他的手手腳腳,剛才打招呼的茶客就是這樣稱呼他的。

  「真的沒事,丫頭你多慮了。」老大夫慢慢喝了口茶,擺擺手。

  聶清越看那老人雖然滿面皺紋,但是眼神清醒溫和反應靈敏,面色比一般人都健康,便放下心來:「沒事就好。」

  「其實是老夫心裡想事情才撞上姑娘的。」老大夫寬厚溫和地笑笑。

  小二屁顛顛地跑過來加了兩碟小菜:「李大夫,這是掌櫃送的。」

  「這怎麼好意思?」老大夫就要拒絕。

  「上次藥費您都沒有收他的,掌櫃說你這次肯定不能推遲了。掌櫃還說叫你安心留在城裡別去那病村子了。」

  老大夫皺眉似不敢贊同,還是收了碟子:「替我多謝你們掌櫃好意。」

  聶清越聽著心中明白了幾分,她人品地遇到了早上那個同桌食客談論的那個硬要去村子的大夫了。她笑著問道:「李大夫想什麼事情還能入神到那麼個大活人都看不見?」

  李大夫緩緩捋那一把很整齊的鬍鬚,「說來姑娘莫笑話,今天老夫出城被守城的士兵趕了回來,不死心又矇混了一次,終是不得。這路上便有些失意苦惱了。」

  「現在不能出城麼?」她記得她去看通緝榜的時候還是有人出城的,只不過要檢查而已。

  老大夫搖搖頭懊惱:「那條村子的病疫姑娘知道吧?不斷有些大夫去了那條村子都沒有會過來,官府擔心城裡的醫師減少會影響百姓生活便禁了醫者再出城。」

  「已經去了些大夫的話,官府這樣做也是可以理解的。」聶清越安撫道:「李大夫就莫要憂心了。」

  「老夫如何不知道。只是老夫都一把年紀了,呆在城裡也不見得能治好多少個人,還不如去村裡看看有什麼幫得上忙的。這把年紀死了倒也算不上可惜。」老人談論著自己生死的表情很平靜,聶清越甚至覺得有些隱隱約約的悲憫溫柔。

  真的就是那種典型的把一生都奉獻給醫療的老人。沒有過多的想法,彷彿給病困的人救助就是自己與生俱來的職責,把治病當成了自己生命還有生活。

  很自然地,聶清越就想起了顏述。同樣是醫者,兩人卻帶給聶清越截然不同的感覺。

  聶清越每次看見顏述在院子內看診都有一種隱約的說不出口的感覺,那就是,顏述或者並不喜歡行醫。

  她每次這樣想時總覺得自己有點荒唐,一個名滿天下的神醫怎麼會不喜歡這份神聖的職業。但是顏述看診時那種一貫的淺淡態度,送藥時的隨意無謂,都讓聶清越疑惑。就像以前開玩笑的那樣,她覺得顏述是職業病,一旦開始了就既不熱衷也不討厭地繼續下去,就像是習慣一般,見到有人受傷會習慣性地去施以援手,但是像李大夫這種悲憫的熱忱的兢兢業業的態度卻並不能從他身上窺見半分。

  聶清越和老大夫又聊了一會兒,堅持付了茶錢後便離去了。

  第一天,聶清越怡然自得地吃著自己煮的飯。

  第二天,聶清越百無聊賴地翻著顏述房裡的醫書。

  第三天,聶清越乾脆利落地收拾了些衣物出門。

  顏述從那天早上破天荒地出門看診後,三天裡,都沒有再回來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5:51

第14章 迎墨沒有119

  花街柳巷地,茶樓戲館閣,茫茫四相顧,唯獨不見君。

  聶清越站在等候出城檢查的隊伍裡,慢慢前進。才過了三天就武斷顏述去了那條村子可能操之過急,不過對於人們口中所說很邪乎的病她也不是不好奇。

  正凝神間前方傳來談話聲。

  聶清越這才看見排在她前面的是一個三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女人,旁邊一隨從模樣的人推著裝有兩個半人高酒缸的大推車。

  「這是趕著送去墨京的陳年老酒。」女子聲音柔而不媚,笑容和氣。

  士兵正掀開第一缸的封蓋檢查,紅色的糊紙一揭起,濃郁的酒香立即四溢開來。「可是好酒啊。」那士兵低低喃了句,伸手要去檢查第二缸。

  「這位小哥,」那女子笑意盈盈地攔下那士兵的手:「這缸可是要送給陳員外納妾之喜等著給他老人家開封的,味道有影響怪罪下來我可不好做。你看,我慕容落開茶館客棧時間也不算短了信譽這東西還是有的,是否行個方便?」說著從推車旁摸了壺小酒送過去,壺蓋處明晃晃地擱著幾個碎銀。

  那士兵大抵也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的,相當爽利地就讓了那個叫慕容落的女子過去。然後便輪到聶清越了。

  聶清越今天穿的是男裝,頭髮很隨意地束起,加上本來長相就偏向乾淨清秀並不如美艷女子出眾,守城的士兵只當她哪家的病書生一看身高不符合,便也沒有叫她脫衣檢查身上有沒有傷口。

  輕鬆地出了城隨便抓了個路人請問那條村子的方向,聶清越記清楚大致線路後剛邁開腳步卻看見一個有點熟悉的身影。銀髮長鬚,背著個大大的藥箱,正站在那兩個大酒缸旁拱手作揖,是老大夫!

  「您怎麼溜出來了?」聶清越驚喜地蹭過去。

  「這位公子是?」老大夫打量聶清越半晌還在回憶自己何時結識一個書生模樣的人。

  「老大夫,可不是公子,是那天和你來我茶館的姑娘。」那個叫慕容落的女人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聶清越:「對吧。」

  聶清越心中一怔,怎麼才一句話就給人識破了,「對。我是前幾天撞到您的那個丫頭。」

  老大夫又定定地盯著聶清越的臉看了看,一拍腦袋:「丫頭你怎麼穿這個樣子啦?」

  「呃,我想上那條村子找人,這樣或許會方便些。」聶清越看看排在後面的那個空空如也的大酒缸,「老大夫您剛才……?」

  老大夫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還多虧慕容掌櫃相助。」

  慕容落笑得無奈:「若不是您為了救人連多年的交情恩情都拿出來了,慕容是說什麼也不肯讓你去的。」她轉眼看看聶清越:「送佛送到西,我陪你們去到村口吧。」

  有嚮導同行還有老醫師相伴,哪有不應之理?聶清越當即淺笑開來,「那就有勞啦。」

  路途要比想像中遙遠。

  慕容落遣了僕人回城,自己雇了量馬車便當起了車伕,動作利落熟練毫無女子的扭捏遲疑。一個徐娘半老的女子在無荒城拋頭露臉經營茶館客棧,定是人情練達有過人手段才能辦到的,真不知身上有多少曲折的故事起伏。

  聶清越邊感歎著邊嘲笑自己一個商科生來到資本經濟尚未發達的古代世界,竟放不開手去做些嘗試反而是安分老實起來乖乖嫁了人。

  一夜一日的顛簸,終於在天色將要黑下來的時候趕到了郊野一個類似十字路口的岔路。一條連接了無荒和墨京,一條連接了邊城的村落和無人的荒野,兩條路交叉在一起就貫穿了東南西北。

  交叉點旁邊是廣闊的空地,靜靜地立著一間幾層樓高的客棧。客棧門外掛著兩塊木扁:迎四方客共飲百年酒,交五湖友同結萬世緣。中央的牌匾正是:四方客棧。

  簡單的對仗偏偏似是用劍在木上刻出般,一筆一劃鋒利遒勁又不失沉實大氣,與客棧的名字和地理位置相得益彰,透出一股快意豪氣。

  馬車一停在門口就立刻有小二出來迎接。

  小二一看驅車的慕容落就驚喜地叫開來:「掌櫃的,你終於回來了。」

  「小和怎麼說得我好像永遠都不回來一樣?」慕容落打趣,兩步跳下車:「馬牽好,帶車上兩位客人上廂房。」

  「是!」小和得令牽著馬慇勤地給他們引路:「客官這邊請。」

  然而聶清越和老大夫還沒踏進客棧半步,一個滿身風塵臉狼狽的少年就踉蹌著衝了進去:「救、救人啊!」少年彷彿跌入大海般絕望而無助,顫抖著手就抓緊了身邊最近的人的領口死死不放:「他們要燒了村子,他們要燒了村子!」

  一聽少年的呼喊整個客棧都亂了,人們驚慌著往後退出生怕惹上了病,而被少年緊緊抓住的客人則是恐懼地想要逃開。客棧內的人多是來往無荒和墨京的商旅或是做些小本買賣的生意人,對於城外有村落染上怪病一事可以說是人盡皆知。

  「我沒有病!快救救村子!」少年看著四散開去的人們,恍惚地鬆開了手中的衣領,神色痛苦地跪在了地上:「我真的沒有病!求求你們,他們馬上就要燒了村子!求求你們……」蒼白的手指用力的按在地板上什麼也抓不住,帶著哭腔的吶喊最終因為四周的驚恐的目光而漸漸弱成微不可聞的呢喃。

  「小安,怎麼回事?」慕容落看清了少年的模樣,皺眉拉起他問。

  少年彷彿抓住了海裡唯一的浮木,晦暗的眼裡亮起一點光,斷斷續續道:「官兵、封、封村。」「冷靜下來!」慕容落臉色嚴厲起來,一把把少年按到了桌邊的椅子上坐下。

  少年深深吸了幾口氣,想要鎮定下來聲音裡還是透著慌亂:「我、我回去看他們,山腳下圍滿了官兵在封路。我說我進了就不會出來,他們還是不讓。」聲音越漸沉下去:「一個以前經常光顧茶館的官兵悄悄告訴我,他們接到命令今晚就要開始燒村,讓我不要白白進去送死。」

  四周碎碎的議論忽然沉寂下來。

  慕容落沉吟了半晌,安撫地拍了拍小安的肩旁:「莫要擔心,我過去看看。你在這裡休息會兒。」然後看向四周的客人朗聲道:「各位客官,這是我在無荒城開的茶館雇的小工,從村子染病到下禁出令期間一直在我茶館做工借宿,前天才決定辭工回村。剛才他的話相信大家都聽見了,有質疑的可以詢問無荒城來的客人,請各位放心,小安並沒有染病也沒有染病的機會。」

  一番話說完後過了會兒,才有認識慕容落的客人站出來勸告,客人們將信將疑地重新坐下來,一時間客棧內氣氛有些沉重地靜默著。

  慕容落歎了口氣,便轉身疾步上了樓。

  聶清越始終站在客棧大門外靜靜看著,轉頭望見老大夫臉色不太好張嘴也不知自己能說些什麼。木樓上走下一位輕裝短衣的束髮男子,眉宇間儘是堅毅和沉靜,眼角有道短短的疤痕。

  那男子走到聶清越和老大夫面前拱手:「兩位若是不介意,可否立即啟程?」那聲音,卻是慕容落的柔軟舒緩。

  老大夫和聶清越回味過來點頭,有些疲憊地鑽進了才從上面下來沒多久的馬車。畢竟是人命攸關的事情,再怎麼累也不得不抓緊時間。連著隨後跑出來要求同行的少年小安,一行四人在濃重夜色裡驅車繼續趕路。

  山腳下毫不意外地就遇到了官兵的阻撓。

  聶清越跳下馬車把丞相府的令牌拿了出來:「我們是聶相派來的人,帶了醫術精湛的大夫來查看情況,今晚的燒村延遲。」

  守道的官兵躊躇了幾秒,「我回去稟告大人,你們等等。」

  負責的地方官走出來還是不太相信的樣子:「本官並沒有接到延遲的命令。」聶清越點頭:「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知縣將信將疑地和聶清越走到一旁。

  「為了清理徹底,大人是否安排了官兵進村放火?」聶清越直直盯著那知縣的眼睛。知縣剛開始還有所推搪,見聶清越神色磊落開門見山遲疑半晌終是點頭。

  「那些官兵燒完後還能活著出去麼?」聶清越看著他又問。知縣神色閃爍,這是今早接到的命令安排,晚上叫一部分官兵進去燒村,完成後讓剩下一部分官兵把出口封鎖起來等待接應。只得佯裝惱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聶清越忽然冷笑起來:「小的的意思是,為了避免燒村的官兵出去傳播怪病,他們要犧牲。」然後不緊不慢地頓了頓,「可是一個月來一直把守村子出口的其餘官兵和大人卻可以安然無恙,不用避免斬草除根的危險。如果大人是居上位者,可會像小的一樣有這種荒唐的想法?」

  知縣過了許久都沒有回答聶清越的話,心裡閃過可能的場景不知覺就出了一身冷汗。

  「村子所連帶的人命是去是留,全憑大人定奪的了。」聶清越看他的神色知他已相信了七八分,臉上的表情越發無謂:「我家主子心懷百姓才派我帶著名醫連夜趕來,若大人贊同這種想法小的倒也不能說些什麼。」

  就在聶清越覺得成功在望之時,知縣卻面如死灰地回答她:「……來不及了。」

  「什麼意思?!」聶清越有點發懵。

  「到達村子要翻過一座山,因為今晚的燒村令需要禁止閒雜人進入,才會把官兵調出一部分守在山腳。村口的兩隊官兵……恐怕已經開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6:11

第15章 Q:誰能挽狂瀾於即倒

  聶清越並不認為自己能夠像熱血少年漫畫男主角一樣扶大廈之將傾,所以在聽到「來不及了」的那一瞬間,她滿腦子都是沖天的火光淒厲的哭喊,甚至神經質地聞到了有機物燒焦的特殊氣味。

  然而生活總是能以它獨有的奇形怪狀的方式發展成人們想像力範疇以外的樣子,無論是想像力以外的壞還是想像力以外的好。

  好比一個人在拐進死胡前是圍牆後是虎的時候,撿到一把沒有子彈的手槍,或者,從天而降一隻膘肥體壯的豬,哪怕這有點荒誕和狗血。

  那麼現在,聶清越覺得她是撿到那頭豬了,因為這場對話結束沒多久後,一場兇猛熱烈的暴雨歡快地撲來。等到雨停了,她舉著要滅不滅的火把翻過一座山,拖著剩下的半條命來到村子的時候,只剩下零星的火點在弱弱地燃著,連燒焦的味道都被暴雨沖刷得微不可聞。

  在沒有辯證唯物主義的迎墨裡,人們信仰敬畏掌管四季的神明,他們認為冬天突降暴雨必定是皇天保佑,村子氣數未盡。所以連帶著燒火的官兵,都愣愣地提著木桶往小火堆裡潑水,喃喃地念叨:「天意難違,天意難違。」

  聶清越哭笑不得,一夜一日的馬車顛簸,茶都沒喝上就趕過來攀山,面對這種順心順意的收場卻有種被耍的無力感。她兩眼一黑昏過去前看到的是慕容落著急的臉,記得自己似乎還很淡定地念了句:「困暈的。」

  一覺醒來又是一個天色發黑的時辰。

  小木桌上靜靜點著半盞虛弱的煤油燈。

  聶清越有些懵懂地坐起來打量四周,樸素得有些簡陋的木頭房子,房梁兩頭懸著個不大不小的淺灰色布袋子,空氣中飄著些許苦澀干寡的藥味。

  單薄可憐到有些漏光的門扉外傳來談話聲,音量不大,卻很清晰。

  「解表清熱,解毒消腫的方子似乎已經不適用了。」

  「今日看診的病人大多有劇烈胸痛,咳嗽,咯大量鮮紅色痰,呼吸急促困難。如不及早更換方針恐怕會於幾日之內心力衰竭而亡。」

  「舊症未癒,新疾又起,各位可有對策?」

  「暫時只有先開些涼血止血,化痰散結的藥看看情況。只是新疾人數日益暴增,惟恐……」

  「大夫且盡力而為,那麼舊症新疾症狀皆具的病人應如何醫治?」

  「兩藥齊下恐怕會引起藥性相沖,且待我們再翻查寫醫藥典籍再行討論對策。」

  「有勞各位大夫了。」

  接著便是一陣低低的討論和紙頁細微翻動的聲音。聶清越聽得雲裡霧裡,只覺得症狀有點像印象中的普通肺炎,但是人數日益暴增是怎麼回事?她所瞭解的肺炎是大多不會傳染的。

  正思忖間門被人輕輕推開了,那人端著碗黑漆漆的藥,見她醒了不疾不徐地淡淡笑開來:「夫人來喝藥。」神色依舊溫朗恬然。

  是那個多日不見的人。眼底有些泛起暗青色,似乎是沒有睡好的樣子。

  聶清越細細看了幾眼,低頭慢慢喝藥,濃稠苦澀刺激得胃裡一陣翻湧,正想疑問幾句轉念一想到這簡陋的屋子,這種條件有藥喝已經算是很好了還抱怨什麼味道色相。

  「這藥是幹嘛的?」

  「強身健體夫人信麼?」

  「延年益壽我都信,味道銷魂提神。」

  沒有關於不辭而別的追問,沒有關於遠道而來的詢問。兩人的默契似是一早就培養好的。

  顏述眨眨眼,表情很無辜,坐到床邊從枕邊摸出一個布袋子掛在她脖子上。

  聶清越低頭看著胸前的繩子和布袋,想起以前上街就看過一些老人小孩胸前掛著的牌子記錄著地址什麼的以防迷路,不禁「哈」一聲輕笑出來。

  顏述看得疑惑,嘴上不緊不慢地叮囑著:「沒事不要走出這間屋子,脖子上的東西隨時帶著。」

  聶清越扯開袋口,是一些圓溜溜的丸子,味道和空氣裡飄著的差不多,不,更濃重些。「嗯,頭在布袋在,夫君你來這裡多久了?」

  「也就比你早兩三天,夫人上次教我的急救是從那裡學來的?」

  「哈?」她一直感覺顏述不會問這個問題所以並沒有預想好答案,思忖幾秒把問題推回去:「夫君覺得?」

  「我曾聽說聶府有間藏書閣。」

  聶清越忽然明白過來,卻依舊明知故問:「那又如何?」

  「夫人可知村裡的大夫們除了看診做得最多的是什麼?」顏述彎起嘴角,卻沒有在笑。

  聶清越默然。

  人在不相信自己的能力的時候便會想要尋找別人給出的方法道路作為依靠,哪怕那條道路並非那麼可信。大夫們做得最多的,除了看診外恐怕就是翻找古籍手記。

  「連夫君也沒有辦法麼?」若不是情況極其嚴峻,顏述是如何也不會詢問她這種事情。互不干涉內政這條他素來履行得比她全面。

  「一人疫,一家染。一家染,一里亡。這樣形容雖誇張卻不過分。」顏述口氣淡淡,表情有些沉默平靜。

  手中起死回生無數的人,面對大規模的迅速死亡是否也會有無力之感聶清越不知道,她只覺得她見不得顏述這樣的表情。不像悲傷,反倒像自責,或許還有其它她不能看不懂的東西。

  「急救法是先生上課教授的,並非醫書古籍。」聶清越沉吟半晌算是照實回答。「大夫的職責是醫治,至於如何停止蔓延,何不交給其他人考慮?」

  顏述望著她想說些什麼,掩上的門被人推開了:「聶公子?」是男裝易容的慕容落,不過聲線卻比前兩天要沙啞低沉,看見顏述坐在她床沿,眼底閃過一瞬即逝的驚訝。

  「我明日再來。」顏述點頭退出去。

  「姑娘你認識那小子?」慕容落關好門撲過去直奔主題。

  「小、小子?」聶清越失笑,「那是我夫君。」

  慕容落瞪大了眼睛,看著聶清越半晌不可置信地笑笑:「那小子還真的娶妻了,他三師傅說的時候我還不信。」

  聶清越雖然很想八卦一下,但是慕容落顯然已先付諸於行動:「你們怎麼認識的?認識多久了?誰先主動?……」

  女強人的形象在聶清越心目中碎得稀里嘩啦。

  聶清越住的是村子裡專門騰開來給城裡來的大夫們住的屋子,門一推開就能看見堂內十來個大夫圍在一起皺眉討論。古籍醫書攤開擺滿了一桌子,隨處皆是一箕一箕的各色藥物。應該算得上是村裡最安全的地方了。

  顏述並不在大夫堆裡,聶清越瞇眼笑笑,她答應了頭在布袋在,可沒有答應不走出去。

  大夫們不種地但是要吃飯,來到村子一直的飯食都是村民們每年挪出一部分上交村裡的公糧。當初村長這樣做的意願顯然是作為躲避饑荒的儲蓄,只是迎墨近年風調雨順農民百姓都過得豐衣足食,一來二去規矩取消了那點公糧卻仍放在村子的糧倉裡。

  一直賴在屋裡受人照顧還不如不來,聶清越躡手躡腳跑出去跟著慕容落去糧倉取米。

  荒山後的村落擁有的卻是一片肥沃的黑土良田,地形平坦空曠一眼望去視野開闊舒坦。只是時值初冬,不然看到的定是一片綿延的動人綠意。村裡的房子不似無荒或是墨京隔著小巷圍牆,都是一間間緊緊挨著密密的顯得很是親近。

  如果沒有這種奇怪的傳染病,大概也算得上半個和諧安寧的世外桃源,聶清越有點惋惜地想。

  糧倉顯然是閒置了很久,除了最近新換上的鎖外,牆角儘是厚厚的塵灰。慕容落開了鎖,聶清越後腳跟著走進去。空氣裡蔓延了一陣陳腐的味道,倉庫盡頭堆放的多是多年前的陳糧。聶清越下意識就閉緊了呼吸和慕容落對視一眼,想要快些取完快些離去。

  角落的塵埃明顯比其餘地方要少一些,幾個大大的瓦缸被一塊白布嚴嚴實實地蓋著開口。這應該是交糧的最後那年放的,慕容落翻開布來卻臉色鐵青地低呼一聲,聶清越抬頭望了一眼就拉著有些發愣的慕容落走出了糧倉。

  缸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幾隻死狀猙獰的老鼠,惡臭陣陣。大約是爬進了米缸裡一直吃缸裡的米,不自覺米越來越少老鼠也隨著降到缸底出不來活活餓死的。那場景聶清越一想胃裡就有些鬧騰。

  這樣算來倒是陳糧要乾淨安全些,聶清越拿手帕蒙著鼻子走進去。陳糧卻是封存得好好的,蓋子嚴嚴實實。聶清越有些奇怪地裝了大袋子米,蓋好蓋子,拐著細幼的胳膊抱著米袋就走了一刻也不願多留。

  「村子裡的人都不養貓的嗎?」聶清越嘀嘀咕咕。

  「貓?」慕容落很是奇怪地看著她,「做什麼要養些野性難馴的畜生?」

  聶清越尷尬地打著哈哈繞過去。她忘記了在古代捉老鼠的大多是狗,貓還屬於野獸,直至漢代才馴養為家畜。而且這個莫名其妙的朝代原來既不用狗也不用貓,滅鼠一般都是重煙灌水。

  回去的路上遇見的人不多,各家依舊大門緊閉。其中一戶門忽然打開從裡面踉蹌走出一個面臉悲色的人,清秀瘦弱的少年模樣,卻是慕容落的夥計小安。

  小安慌張地向著醫捨跑去,拉著溫吞吞的老大夫跑出來:「李大夫,李大夫救救我奶奶!」聶清越躊躇著想要跟過去,被慕容落一把拉住:「交給大夫們吧,去一個病一個可不好。」

  聶清越點點頭回了醫捨,覺得渾身不自在便擱下米回了小房間換下那身衣服。

  正恍惚間,遠遠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不,比起哭更像是極度悲傷的大叫。用盡了全身力氣,聽得人心神俱傷。

  聶清越心下一沉,捏緊了手中的衣服眼前彷彿出現了小安那張滿佈淚痕的臉。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是顏述。

  「小安的奶奶,怎麼了?」聶清越問得很輕。

  顏述走過來輕輕環住她:「我沒去看。」聶清越頭埋在他胸前不說話,失去親人的悲傷她不能感同身受,哀悼同情的成分要大於難過。真正震懾她思緒的,是恐懼。

  ——「我聽說那病可邪乎了,只要一沾上病人或者那條村的東西,好好的健康小伙子第二天立刻就只剩下半條命了。」

  ——「那不是還有半條麼?」

  ——「第三天可不就沒了嗎。」

  茶館裡的話她只當作是誇張,21世紀的醫學水平有多發達,霸道如癌症都至少還有三兩個月的苟延殘喘,咳嗽吐血什麼的一兩天之內斃命是什麼狀況根本想像不出。

  昨天夜裡慕容落還邊八卦著邊告訴她小安的奶奶很好,小安的心頭大石終於落下。今日耳邊充斥的便是悲傷欲絕的哭喊。好像直到這一刻,才知道自己踏入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境地,才瞭解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怎麼樣的問題。上百人的疫症不是靠小聰明小心機就能解決的事情,這是沒有特效藥沒有消毒水沒有手術刀的古代,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病菌比洪水猛獸更加凶狠無情。

  「夫君我們去看看小安吧。」聶清越站了許久才調整過來心情。

  顏述靜了幾秒,「等會兒要燒屍。」

  「……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6:27

第16章 如果憑一己之力不行

  聶清越挽起袖子在廚房裡燒菜。

  她並沒有換上女裝但是大夫們都很自動覺地把她當女子看,尋常衣物縫補煮菜揀藥什麼的全部托付給她。顏述說這是因為她暈倒的時候中醫們幫她把了脈的緣故,這讓聶清越有點鬱悶,因為電視劇又騙了她一次。

  屍體處理當天的情景其實沒有她想像中的恐怖。一塊白布一把火,除了熊熊火光外聶清越眼裡只有少年小安固執地守在一旁的身影。那場大哭似是掏盡了小安身體所有的情緒,十多歲的青澀少年稚氣單純的眼神一下子多了許多聶清越看不懂的東西,從此越發沉默寡言起來。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成長,聶清越看著著實有些許的心痛,也只是些許。

  心不在焉地擺著碗筷招呼大夫們來吃飯,卻久久沒有人影出來。往日再怎麼忙最多缺幾個人,今日的狀況可以說是從未有過。

  她走出去看往日擠滿大夫的房子空空如也,聶清越不能想像情況能更壞到什麼地步。無精打采的邁不開腳步,守著空蕩蕩的屋子對著一桌飯菜,終於午飯等成了晚飯的時候算是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村裡一部分青壯年想要趁著清晨逃出村子,被村口巡邏的官兵發現了,平日溫順老實的村民突然發了狠和官兵打鬥起來企圖硬衝。一來二去,人倒沒有死多少個只是有些官兵衝突間進了村子礙於形勢出不來,心裡有氣自然又掀起一場惡鬥。本來就忙著看診的大夫被迫分一部分趕去療傷,村民的算一份,官兵的也算一份。

  聶清越不用細想都知道其中的衝突矛盾幾乎就能糾成一團亂麻,聽完慕容落描述當場的情況心裡越來越涼。這條村子算不上富裕,但地理條件好也算得上豐衣足食民風淳樸。要狠下心拋下妻兒家人與官兵武力衝突,雖然只是村民裡較小的一部分,卻是真實反映了村子裡的人們對於未來的生活絕望無助到了什麼地步。青壯年尚且如此,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兒寡婦會如何,她有些不敢想。

  「夫人發呆發很久了。」顏述提醒她,把藥碗向她面前推了推。

  「是麼。」接過碗直接飲下,苦澀濃重的藥味湧向喉嚨,卻好似比往日無味了許多。

  「夫人在擔心?」

  聶清越愣了會兒,與其說這樣是擔心倒不如說是猶豫。是的,她很猶豫,自從昨天無意間一眼瞥見小安奶奶離去的樣子開始。

  白布下神色尚算安詳,只是皮膚一塊紫一塊黑有些駭人。聶清越記得讀高中的時候有一篇英語課文講得就是黑死病,歐洲年輕智慧的醫生憑借周密的實驗分析找出了傳染源頭並告知世人,病疫在半年之內得到撲滅從此人們安居樂業。課文總是離不開積極思想教育的,要憑借科學知識實地調查,要冷靜理智堅持不懈。

  可惜的是這些的東西的一半恐怕她都沒有學到,卻偏偏記住了以象徵憂鬱絕望恐懼的黑色命名的黑死病,它的另一個名字是鼠疫。

  救世主情節什麼的聶清越倒不是很強烈,只是她對於這個病所瞭解的終究比村裡人多那麼一點,一直保持沉默的話總有種隱隱約約的愧疚心虛感。可是她又憑什麼作為底氣去做這些事情,關於鼠疫的病理,藥方,潛伏期,病症她一條都記不住。

  有些鬱悶地磕著桌子:「夫君可知道第一個病人的情況?」

  「第一個發病的人?」

  「嗯。」

  顏述有點奇怪的看著她:「我來之前怕是已經變成灰了。」收起藥碗直視她的眼:「夫人說過關心則亂,何人何事讓夫人關心了?」溫溫淡淡的語氣讓人不自覺安定下來。

  聶清越苦笑,明明是再想想就能得到答案的問題,只是當愧疚和責任對上個人能力的匱乏,那種詭異沸騰的無力焦躁感令人失智。

  何事關心關心何事。也許,她怕的不是做不出,而是做不好。醫學這塊實在不是她擅長的東西,所以她害怕她所瞭解的所掌握的鼠疫情況根本不能被準確地表達運用。

  「我曾經看過關於這場瘟疫的相關記載,可是……」

  「可是忘記了?」顏述替她把話接下去。

  聶清越搖搖頭,臉埋在手掌裡,聲音悶悶的:「我不懂也說不出。」

  「……那,就當作沒有看過,」顏述把她的手掌挪開來,「大夫的職責是醫治,至於如何停止蔓延,何不交給其他人考慮?夫人當時是這樣對我說的吧。」

  「所以,相對的,做好自己能做到的,至於如何醫治,何不交給大夫們考慮?」

  聶清越有點混亂,腦內BGM了一遍顏述的話,突然福至心靈,半晌終是徐徐笑起來握緊了手邊寬厚溫熱的指掌:「……或許,我可以做那個其他人。」

  第二天一早顏述就陪著聶清越走了幾戶人家,戴著聶清越臨時縫出來的簡陋口罩。此行一是確認,二是瞭解村子現下的情況。

  村子裡原有的大夫提供的情況並不多,對她這個外來人也不怎麼待見,不耐煩地答完第一個病發者的狀況還嘀嘀咕咕地抱怨了句:「生前不讓人安生,死後也不讓人好過。」

  聶清越本是沒有留意,顏述倒是隨口接了句:「生前怎麼了?」

  村大夫的怨氣似乎找到了宣洩口,一發不可收拾:「那混賬還欠著我一筆醫藥費沒還,整個就是一流氓混子,家裡有好好的田不安安生生去種,不是今天偷王家的瓜就是明天偷李家的雞,病前我還看見他去偷倉庫裡的應急糧。自己得怪病遭報應也就算了,還要連累村子害人無數。唉!……」聶清越心下瞭然,見他有越講越多的趨勢,拉著顏述道了句謝就走。那糧倉長期閒置怕是養了一屋子的病鼠,去偷糧的話被鼠蚤咬兩口也沒什麼好說的。

  往日祥和寧靜的村子一片愁雲慘霧,一路走下來可以完全躲避病疫的人家只是少數。病得重的終日臥床似是隨時要撒手人寰的樣子,在一旁照顧的也好似面色發青神思恍惚,未知疾病所來帶的死亡恐懼一直籠罩著村子。

  「夫君以後出去看診要記得帶著這個,」聶清越指指做工粗糙的口罩,「盡量避免接觸病人的唾沫,血液,痰物等,最好看診時把頭髮和手包起來。每次回來都要把衣服換下用熱水蒸煮。」聶清越說得認真嚴肅如臨大敵,顏述聽著聽著嘴角卻慢慢牽起一抹淺笑,「是不是最好只露出眼睛?」

  聶清越點頭:「如果做得到的話,快把衣服換下來我拿去消毒。」她巴不得把顏述把眼鏡都戴上,可惜這個時代沒有。

  「可有其它要注意的地方?」

  聶清越想了想:「有,面帶笑容保持心境開朗,相信自己的精湛醫書一定能解決難關。」

  顏述轉過身去換衣服,「唔」了一聲算是瞭解。

  走了一遍算是弄清楚了個大概。古代關於隔離的概念很模糊卻也好是存在的。村子裡就在大夫們的指導下專門騰出了幾間房子作為病房,然而這個數目根本解決不了實際需要。加上病人擔心去了就是送死,親人也不願意相隔分離,種種原因下,病捨裡住的多半是無依無靠的孤獨病人。病捨裡有大夫輪流守夜,其餘的就是在醫捨討論或許走訪。

  瘟疫的徹底解除靠的除了是醫學技術,還有掌權機構的管理統治。然而

  村子是小村,地方離城鎮較遠,連個像樣的名字也沒有。官府若不是怕村民跑進村傳染人,怕也是不想管太多。官府的態度是靠大夫,大夫們忙得焦頭爛額哪有心力去管隔離,終於造成了今日千頭萬緒的局面。

  「動用丞相府的勢力會不會影響到我爹?」聶清越敲著那塊給她帶來極大便利的令牌有些舉棋不定。

  「夫人認為村子裡能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丞相意味著什麼?三個還是五個?」顏述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聶清越一拍腦袋,要論對於村民來說最直接最迫近的權利機構還是地方官府。「可是封山燒村作為之下,人們對於官府還有信任和愛戴可言麼?」

  「特殊條件下,有武力和威懾就夠了。」

  即使如此,她還是有點猶豫,民望人心那些東西短時間內確實挽救不回來,只是物極必反,過分的暴力威迫把人逼得越急,其反作用越可怕。可惜這時的她尚未意識到,這種反作用不久後的某一天將會施行在她身上。

  「暫且撇去這個,萬一知縣不肯合作?」

  顏述笑笑,語氣理所當然:「這不是知縣大人可以選擇的問題。」

  接下來顏神醫消失了一天,然後當天晚上,聶清越在柴房裡看見昏睡得一臉死豬相的知縣官人後,終於明白了顏述那句話的意思。

  「你、你到底是怎麼把他弄回來的?」

  「就這麼弄。」顏述尚穿著官兵的衣服,作了一個手刀劈暈的動作,避而不談如何出去進來的過程。

  聶清越便也不再問,一下子把人塞到她眼前她真的沒有想好怎麼處理。

  只見顏述慢條斯理地掏出一瓶藥,塞入知縣嘴裡托著他下巴抬了下,邊喃喃感歎:「可是千金難求的好藥啊,就這樣浪費了。」

  「……夫君,你好藥的定義是什麼?」 聶清越有種詭異的違和感籠罩全身。

  顏述拍乾淨手站起,輕輕吐出二字:「藥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6:41

第17章 針線女紅?

  事實證明無論實在現代還是古代,從事醫學事業的人群都是不能輕易得罪的,除非你有把命乖乖在別人手上的準備。

  聶清越有些可憐地看著知縣大人面色赤紅全身腫痛卻仍然戰戰兢兢地站在村口吩咐村外的官兵未來幾日的任務,心裡默默下了這個結論。

  而一手把知縣大人綁來這裡並使其誤以為自己得了瘟疫的顏神醫,此刻正氣定神閒地在村口空地上鋪開從村後丘陵小山採來的草藥,嘴角始終掛著一抹溫良無害的笑。

  冬季和煦的陽光下,清新的草藥被柔和的溫度熏出一陣淺淡青澀的氣味。那個墨發青衫的男子慢條斯理地把藥草一根根擺好,神情寧靜悠閒得絲毫不像身處瘟疫爆發現場。聶清越看看腫成豬頭樣的知縣大人,又看看顏述,搖頭晃腦地歎人比人果然比死人。

  無論是現代還是古代,農村的鄰里關係總是比城市要親密得多,無論這份親密是否是你所期盼的。

  從村口王家養了多少隻雞,到村尾李家的二娃子昨天偷吃了多少個烙餅,不管你想知道哪一方面,隨便拉一個人來問都能知道一堆別人家的家裡長短生活瑣事。與其說是一條村子,不如說是有許多間房子的大家庭,有點煩膩,卻又很熱情。

  所以想要知道每家人口這樣簡單的東西更是輕而易舉。

  聶清越敲開了村長家的小木門,說明了來意。

  曾經讀過幾年書的村長下筆時比寫自己名字還順溜,幾乎沒有想就一路寫下去了。沒等多久,聶清越就從村長手裡接過那張按地段順序寫滿了每戶人口數的紙。

  「這張紙真的能幫上忙?」四十多歲的村長一口黃牙,地方口音濃重將信將疑地看著聶清越,滿眼都是小心翼翼的希冀。

  「幫助很大。」聶清越不敢把話說死,又想安慰這個老實淳樸的中年人。幾乎是每天下午,她都能看見村長跑來醫捨問情況,那個焦急又無奈的樣子都恨不得得病的人是他。

  「那麼三天後的事,還勞煩村長了。」「不勞煩不勞煩,能幫上忙就好。」村長點點頭送了聶清越出門,笑得一臉憨厚欣慰。

  古代自建房的農村沒有攀比心裡,房屋面積空間的制定準則很實在,通常與人頭數密切關係。有了手上的紙張,每家每戶的硫磺重量的多少自然好計算。

  聶清越拿著紙張回到醫捨,袋袋的硫磺已經靜靜擺在醫捨門前,官兵同志果然有效率。草草吃過午飯,開始做計算分配的準備。

  半個下午長時間枯燥簡單運算下,聶清越腦筋開始有點打架,乘法口訣念了好幾遍嘴裡蹦出的卻是不同答案。這時顏述背著大大的竹簍回來了。醫捨裡三位大夫接過他竹簍的草藥,又聚在一旁低聲討論研究。

  顏述坐到她身旁接過寫著人數、空間、硫磺份量的紙張,看到聶清越塗畫的那些字母單位和阿拉伯數字:「夫人寫的這些字符……」

  「字符?」聶清越腦袋湊過去,呵欠著撓撓頭:「這個是計算方便寫的簡記,我等會兒就換上。」來到這村子後午睡的習慣幾乎沒有了,其實她也沒幹多麼累的活,大多是跑腿打雜,只是入睡時情緒焦慮心神不寧,加上看著大夫們恨不得一刻扳成兩刻用她也不好意思睡。

  「喏,是這樣的。」見顏述難得感興趣的神色,聶清越抽了張紙對應寫上阿拉伯數字和數字大寫。

  「簡單實用。」顏述有趣地看著對應的數字評價四字。

  「唔,當然。」聶清越聞著顏述身上的藥香迷迷糊糊,大夫們身上或多或少都帶有些藥味,這些天接觸滿屋子的中醫她的鼻子辨別得暈頭轉向,有的苦澀有的甘寡經常弄混。唯獨顏述身上的藥味最獨特也最好聞,有草藥令人寧靜的青澀又混著淺淡的甘香,讓人不自覺放鬆。

  心神一鬆懈放鬆的結果就是聶清越滿腦子比例地一睜開眼天已經完全黑了,驚得抬起頭就想要亂翻那些稿紙才發現桌上只剩下一碗飯和一碟青菜肉絲。

  「吃完再弄吧。」顏述坐在桌對面笑吟吟地看她慌張的樣子。

  形象,聶清越想自己剛才狼狽的樣子,再望望桌上她剛剛枕過的地方那可疑的水跡,再抬頭企圖笑得鎮定自若。她尚在現代的時候曾聽某人說過,這種時候,只要微笑就好了。

  頂著顏述似笑非笑的目光,聶清越非常淡定地吃完了晚飯。

  再找回那張未完成的紙時卻發現上面的空白早被流暢的阿拉伯數字填滿,聶清越隨便抓了幾處看,人數、空間和硫磺的比例都沒有錯,而起還用毛筆圈出了她之前腦袋打結寫下的錯誤答案。……情何以堪,紙張後面還疊著一張全部對應數字換上的中文行楷,筆道流暢舒展俊逸。

  「可是有錯誤?」見她拿著看了許久,顏述側頭詢問。

  「沒有錯。」聶清越微微搖頭,笑著捏了捏手中的紙,心下感激卻也不知說些什麼。

  顏述似是放下心來淡淡一笑,「已經分批包好了,若夫人說錯了還真不知如何是好。」

  「……」

  「夫君你以後有什麼洗衣煮飯縫補曬藥的活儘管吩咐清越吧。」聶清越一臉誠懇,差點連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也用上了。

  「……夫人不是一直在幹這些活麼?」

  「……」

  解決了硫磺,聶清越第二天清晨以官府命令為由又請大夫們配了大量滅蚤驅蟲的藥粉。大夫們雖然知道她是女兒身,卻也真當她是丞相府派來協助的人,畢竟她身上的令牌不假。面對配藥一事,只是詢問了緣由卻沒有追問如何證實,省去了聶清越不少麻煩。

  謹慎起見聶清越按地段把村子分了兩部分分兩日進行,接初次滅鼠當天天氣很好,太陽依舊是溫溫柔柔的。

  接到村長通知前半部分的村民們很早就自覺出了屋子,用現代的話講就是村長是個好幹部,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管理著村裡事務為人民群眾謀福利很受愛戴。所以即使家中有病人出屋不方便,村民們還是不忍心拒絕村長的遊說,加之這次滅鼠是官府組織以減緩瘟疫蔓延,再不願意也是半推半就地騰出了屋子。

  官兵們分段拿著顏述寫有每戶份量的紙張,帶著標記有不同份量的硫磺紙包開始進屋關窗,點硫磺關門。硫磺燃燒的生成的二氧化硫可使鼠類生物咽刺激,從而麻痺窒息,這種化學原理古人雖然不能清楚懂得但是煙熏滅鼠的方法卻是早有記載的。只是硫磺並非山野常見之物,燃燒氣味刺激費時長,小村落才會成為病鼠猖獗之地。

  而其中漫長的無家可歸的三四個時辰裡,就是大夫們和另一隊官兵最忙的時刻。屋外的平地上站滿男女老少,其中不乏病重的躺在簡制布擔子上的。自從瘟疫爆發以來,往日雞犬相聞熱鬧和諧的村落每戶閉門真正變成了老死不相往來,今日聶清越才正真得以一見村裡的大部分人口。

  統一滅鼠的另一個目的是強制隔離往日閉門不出的病患。當然這是沒有告知村民,否則即使村長如何勸說,怕也是不能配合的。

  因□起腫塊疼痛難耐站立姿勢和走路姿勢會比尋常人特殊的,呼吸困難全身呈中毒症狀的,咳嗽帶血體溫異常的,全部強制帶回新開闢的隔離病捨。

  村民當然不願意,罵的躲的哭的求的,卻也敵不過佩刀的官兵威懾。古代屋子門窗都不密封,硫磺燃燒的刺鼻氣味隱隱傳來令人不悅,和眼前人們各種痛苦離別的表情混在一起讓聶清越有種詭秘的揪心感。哭喊著不要離開母親的孩子,與兒女悲傷分別的老人,望著丈夫遠去的妻子,現場亂成一片。雖然早有預料但聶清越心情也跟著不舒服起來。

  顏述當天聽完了她的計劃後曾經詢問過她滅鼠當日是否要出來,當時她沒有多想直接就點了頭,過後想到可能的場景,人已經踏出了屋子。

  聶清越微微歎了口氣,感覺手指有些發涼。

  「可是後悔了?」顏述站在她身旁,聲音隔著她縫的口罩模模糊糊地傳過來,大半張臉被遮住了只剩下潤黑的眸子微微眨著看不出表情。

  「沒有。」聶清越抿唇,她只是沒膽而已。

  這次滅鼠隔離名為官府組織實際則是她一手出謀劃策,除了不想解釋緣由外聶清越不可否認眼前的場景也是一部分的原因。她敢做不敢當,沒有勇氣站出頭來籌劃緩解瘟疫的同時承受村裡那些淳樸人們的怨恨和眼淚。

  熏蒸時間到了後,官兵一家一戶地進去開門窗通風灑藥粉。

  此時聶清越已和慕容落還有三四個村子裡的姑娘糾結於白布針線兩三個時辰了。

  古代防疫雖然有佩掛法,但聶清越對於那些脖子上的藥丸袋子實在有些不放心。她相信博大精深的中醫,也認同清晰分明的西醫。對於病菌這種無形無色無孔不入的東西實在不能大意,傷口血液呼吸飛唾一不留神就可能中招。

  姑娘們也是聶清越和慕容落趁著滅鼠時候半請半帶地勸回來幫忙的,針線女紅那就是聶清越心中永遠的痛。那次她連夜給一屋子的大夫們做簡制口罩,做好後千叮萬囑看診時的注意事項結果大夫們聽是聽進去了,口罩卻沒有多少個堅持戴著的。

  顏述每次去病捨守夜都戴得好好的啊,聶清越鬱悶地跑去問老大夫:「為什麼你們就不戴呢?」老大夫樂呵呵地從袖口掏出疊好的口罩,聶清越仔細一看,幾根線耷拉著露出來一旁的帶子似乎輕輕一扯就掉了。

  記憶中縫好的時候可是很結實的……聶清越事後一回想自己當時的表情會有多尷尬就悲從中來,所以才有了請村裡姑娘們幫忙的結果。一則是人多效率高,二則是質量比她好。一開始幾個姑娘與親人分別心情悲慼還不願意跟她回去,聶清越一通道理講下來,姑娘們一聽是為村子裡的人做的倒也抹著眼淚痛快應承了。

  聶清越剪了一下午的布,手幾近抽筋。姑娘們手藝的確好,針腳緻密妥帖做得結實美觀。聶清越拎了個成品跑出去,大夫堆裡依舊沒有顏述的身影。似乎從來到這條村子開始,她看見顏述做得最多的便是採藥曬藥還有去病捨守夜。即使在房子裡,也是靜靜坐在一旁聽大夫們討論研究,卻並沒有參與。

  推開門籬笆圍欄前,果然看見他站在藥架前,手裡捻著株褐色的藥草為頭微蹙。

  「喏。」聶清越笑著把手中的口罩遞過去:「新鮮成品。」

  顏述放下藥草,接過白布口罩仔細看看,抬頭:「已經有一個了。」

  「不同的,出自張家三姑娘玉手,結實耐用。」聶清越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我之前給你那個……拿回來成麼?」見識過村裡姑娘們的針線女紅,聶清越決定以後讓她的殘次品消失。

  顏述點頭在身上尋了會兒,兩手一攤有點抱歉地笑:「似乎採藥時漏在村後山上了。」

  「那就忘記它吧。」聶清越拍拍顏述的肩旁,如釋重負,腳步輕快地跑回屋裡幫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6:58

第18章 閒事不能多管

  大夫們用雄黃,雌黃,丹砂,礬石製藥丸藥散。

  姑娘們用針線絹白布連夜趕工口罩、藥布袋。

  有了官府物資和人手的幫助,除卻隔離外,古代傳統的防疫措施也得以大範圍施展開來。兩天後,包括官兵們駐紮的帳篷在內,大量裝著藥丸的布袋子以及簡易口罩也被送到每家每戶。然後官兵們再按著大夫教的方法和聶清越給出的注意事項詳細叮囑一遍村民。

  統一隔離使得病舍人數暴增,大夫們更是忙得陀螺樣轉來轉去。每次回來蒸煮衣服滅菌消毒也改成了用火燒雄黃,用煙熏領袖、腳繃和草屐,省時快速效果也似乎更好。

  醫捨本來床帳、門樑就掛著這些藥散藥丸,現在又短時間內大批量配置,一時間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藥味。聶清越光是聞著藥丸那苦淨的味道便覺得比起醫院消毒水有過之而無不及,每次吃飯都有點過敏地覺得連飯菜都是苦的。

  她非常認真地回憶了一遍前世所瞭解的基本防疫常識,能告訴能提醒的基本上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一翻工作施行下來後,新病人仍然每天都有,但人數明顯是呈減少趨勢的。聶清越覺得自己終於可以無比心安地繼續以前打下手跑腿的生活。

  治病嘛,像顏神醫說的那樣,教給大夫就好了。

  小日子開始恢復了小小的平靜,聶清越認真地在廚房煮著大鍋菜,顏述在一旁往灶裡添柴。乾柴燃燒發出輕微實碎的聲響,小小的廚房裡透著一股暖熱的煙火味。

  聶清越蓋上大木蓋子,轉頭看著顏述依舊認真幹著手上的活,忍了會兒終是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問:「為什麼要隱藏身份?」

  每次她聽到屋裡的大夫稱呼顏述終覺得有些怪怪的,一開始她以為是個別大夫咬字不清也沒有細想,越聽越久才發現是燕大夫而不是顏。本著互不干涉的原則,聶清越默默地跳過了這個大問號,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每天聽上好幾遍終於是忍不住問出口了。

  村民們或許未必知道顏述,但是那些大夫們肯定是聽過他的。這樣起碼能夠安撫一下惶惶的人心不是麼。

  橙黃色的火光映在顏述眼裡有跳躍的光影抖動,顏述把手裡最後一根枯木柴放進灶裡站起身來,轉頭神色不明地看她:「夫人很想知道?」

  「……如果不想回答的話也可以不答。」

  「嗯。」他慢慢應了一聲。

  聶清越攤開沾滿油污的粗糙抹布低頭默默等,半晌都沒有回復。通常對話中不想說可以不答接下去的不應該都是回答麼 = = 。真的一個「嗯」字就沒有了?

  就當她把小抹布揉成一團考慮著換個話題的時候,慕容落皺著眉出現在廚房門前。

  「剛剛李大夫去醫捨檢查,發現少了一個病人。官兵正在搜尋,你們……」慕容落頓了一下在想用什麼詞語合適:「要留心。」

  兩人都愣了會兒,顏述率先反應過來朝慕容落點頭:「知道了。」

  「等等,是村子裡的病人?」聶清越有點疑惑地叫住要走開的慕容落。

  「這個倒不是很清楚。」

  「那沒事了,勞煩了。」

  當初趁著滅鼠的時候,就已經對村民宣告了以後一旦有新病情就要如實上報的規定,違者廷杖處置。企圖從病捨逃跑的一旦被發現,處罰也會加倍。村民們就算是心有不服,但前些天官兵就在村口當眾打過偷跑病人的板子威懾仍在。

  病人當然是聶清越找官兵假扮的,為的只是在大夫們全力攻關確定藥方的時期內起警示威懾的作用。真打十來板就能沒掉一條命,掂量著的話即使數十板打得血肉模糊回去躺半個月又能活蹦亂跳了。那場戲假歸假,面上功夫卻是做足的,皮開肉綻的場景光聶清越看著就心寒,何況是一向與世無爭的淳樸村民。

  「是一個進村採購冬糧的商人,從無荒城來的。」晚飯間,一個從病捨輪班回來的大夫沉吟著回憶。

  聶清越咬著木筷子不知說什麼,官兵大部分駐紮進了村子裡後,村口的守衛自然弱了。若是城裡那些算計多的生意人有心想辦法混出去,難度自然比村民想要出村小。

  「剛剛已經和知縣說了情況,村口守衛不必擔心。」似是知道聶清越在考慮什麼,顏述伸手把她微咬著的筷子輕輕扯開來,淡淡道:「夫人專心吃飯。」

  聶清越看看顏述,又看看那根質量粗劣尚留著她些許牙印的筷子,訕訕地埋頭努力吃飯。

  醫捨裡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默,當時值班的兩位大夫表情都有些內疚。聶清越含著飯想熱熱場,嚼了兩下又發現不知道該說什麼。憋屈著吃完一頓總覺得消化不良,便搬了兩張小凳子到屋外曬藥的空地上坐著。

  入冬的天氣算不上十分寒冷卻也涼意漸起,清泠的風吹在臉上很是提神。聶清越裹緊了衣服,不太想回去那間氣氛沉重的屋子。

  沒過多久在隔壁村居寄住的慕容落便來了,自動自覺地坐在她旁邊的空凳子上學著聶清越用手托著下頷。

  兩個人都是不懂藥理不懂針織的專職跑腿,每到晚上閒下來就坐一起死嗑很快就混熟了。慕容落是出來打滾做生意的女子自有一套人情世故,對著聶清越卻也是真性情流露爽快得很。

  聶清越想或多或少是因為顏述的緣故,因為據說慕容落就是教顏述易容的半個師傅,慕容落應是把她當作自己人看待了。

  不過……「慕容你到底多少歲就開始當顏述師傅了?」慕容落不過三十出頭而已,從言談間推斷兩師徒分別卻又不止一兩年。

  慕容落掰著手指頭回憶:「十七歲吧。」

  「哦。」聶清越點頭又忽然覺得有點不順暢,電光火石蹦出口:「那顏述豈不是只有幾歲?」

  「嗯,就一毛孩兒。」慕容落用那種你太沒見過世面的眼光瞥過去,「我也就算半路接手,教了幾年就扔回給他師傅。剛來這那會兒若不是他身上那股藥味還未必能認出他。」

  「這麼小啊。」雖然說自己也是從小就與童年樂趣失之交臂,但遇到一個比自己更早開始接受折騰的人,那種夾雜著欣慰的同情令聶清越的心情微妙無比。

  「嘖嘖,心痛啦?」慕容落看著聶清越複雜的表情斜眼。

  「嗯,痛得心如刀絞。」聶清越一臉凝重,這種只會越描越黑的問題最好的回答就是誇張地直接承認。

  「沒誠意。」慕容落扔她兩顆瓜子,「不過我倒沒想到那小子會來村子。」

  「啊?」

  「你不知道緣由?」

  「不知道。= =」

  「就是十年前墨京那場瘟疫,小越你是那小子的妻子耶,你真的不知道?」

  「不要賣關子!」聶清越炸毛。

  ……

  聶清越估摸不準時辰卻也知道自己和慕容落在屋外聊了很久,再回去時已是四肢僵硬發涼。要不是聊天中途顏述端了碗薑湯給她,她怕是一早就冷得躲進屋了。

  屋內大夫不多,大多數不是去病捨守夜了就是抓緊時間休息補眠。顏述仍然坐在小木桌邊,桌面擺著形形□聶清越不認識的藥草和兩本醫藥典籍。

  「怎麼還不睡?」

  「快了,夫人也早些休息。」顏述抬頭看她一眼,卻絲毫沒有離開去休息的意思。

  聶清越搖搖頭,去廚房下了碗麵條放到顏述桌上。白色的熱氣從碗麵緩緩瀰散,臨時找不到材料湯麵只漂著幾絲可憐的鹹酸菜。「那個,將就著吃。」

  顏述正想說什麼,半途頓住終是回以一笑,大大方方地接過碗筷。

  一夜睡得輾轉反側極不安穩。

  聶清越起了個大早摸去廚房準備早飯,天色尚未完全亮起稍顯得有些黯淡。

  廚房堆著的木柴剩下不多,煮那麼多人的早飯似乎有點勉強。去隔壁家借會不會太早了點?聶清越躊躇半晌,還是出了門。村子裡有官兵輪班巡邏,逮著個借點柴湊合過一頓應該沒問題吧。

  沒走多遠就看見了一個人從田邊一棵果樹那頭拐出來,天色不亮加上布口罩遮住了那人半張臉,聶清越其實完全是憑官兵的特定制服和佩刀辨認的。

  聶清越叫了一聲,那官兵好像完全沒有聽到那樣逕自走開了,擦身而過時似乎還隔著口罩發出些模糊的聲響。奇怪,印象中為防止意外官兵巡邏是兩人一隊的。

  聶清越疑惑著腳步不自覺就向剛才那官兵出來的地方走去。昏暗中顯得黑乎乎的泥土地裡,粗壯的樹幹腳露出一小片顯眼的白色。

  事實證明閒事不能管,至少不要一個人管。

  聶清越走近了幾步,樹後的矮草叢中赫赫躺著一個穿著白色裡衣的似乎昏迷著的男子。心下感覺已有幾分不妙,她沒有多作停留立刻轉頭走開了。沒走幾步整個人都僵住了,那人不知什麼時候倒回來了竟然一直站在不遠處看她。聶清越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卻頓時覺得森然陰冷。

  怎麼辦?後面是田園荒野向後跑被抓住會不會就是拋屍荒野了。或許跑出去能遇到巡邏的官兵,但那人就站在面前怎麼跑出去。

  聶清越幾念轉過只是一瞬,調整好狀態向那人急急走去:「兵大哥,快喊大夫!這裡有人暈倒了,怕是昨夜出逃的病人。」

  那人或許正等著聶清越逃跑,見她急切卻不畏懼地向自己走來不由得分神一愣。正思量懷疑的空檔,聶清越已走到他面前。奸商怎麼可能會那麼好騙,一切不過拖延時間。聶清越見他似乎有所作動,望著左邊驚喜大喊道:「夫君救我!」

  那人只愣了一秒,甚至連頭都沒有完全側過去便反應過來。聶清越哪裡會等,「我」字還沒說完人已經快步跑開去了。

  聶清越邊跑邊喊企圖吸引真正巡邏的官兵注意,小半年沒有運動過加上害怕腳步不禁有些慌亂打結。身後腳步聲越加迫近,頸間忽然傳來一陣頓重的痛。

  腦中的神經似乎都在突突地狂跳,聶清越一陣眩暈。暈倒前唯一念頭便是但願剛才的痛是因為裹著鞘的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7:13

第19章 這不是放棄

  那天的昏厥簡直可以用短暫來形容,眼前一黑但模模糊糊的感知還是有的,被粗魯地原路拖回,皮膚摩擦著粗糙的地面漸漸發燙疼痛。

  過了會兒睜開眼時天色已經稍稍亮起,映著那人病態紅腫的臉色和癲狂的眼神,聶清越才真正感到生命迫切的威脅和恐懼。

  被緊緊扣住的雙手,塞入口中阻止發聲的厚口罩,渾濁的呼吸近在鼻翼,那人的低咳極度壓抑卻又顯得竭斯底裡。遠處巡邏的官兵並沒有注意到這裡,聶清越看著他們漸漸走遠胸中驀然升起一種難受焦躁的類似於絕望的情緒。

  等到不知過了多久再被發現少了人的官兵四處搜尋救出來的時候,聶清越只覺得茫然又疲憊,唯獨沒有絲毫欣喜。

  她想自己邁步走進病捨的時候表情一定很嚇人,不然當時當值的老大夫不會在看她的第一眼就皺起眉頭扣手把脈。

  潛伏期還是有的,即使被感染了也未必能立刻診斷出來。老大夫特地給她騰了一間獨立的小泥房,一邊絮絮叨叨地安慰她一邊又憂心忡忡地歎氣。

  聶清越渾身虛軟也無心安慰他,躲在屋裡昏昏沉沉睡了一天,睜眼閉眼都是微亮天色褐色樹幹後壓抑的情景。也不知是心理作用成分居多還是情況本來如此,聶清越的病情來得迅猛凶悍,旁晚時燒得渾身發熱頭暈腦脹,伴著不斷的咳嗽和胸痛。

  人總是要在生病的時候才感覺得到健康的難能可貴。大夫開的苦澀中藥沒喝幾口全部在咳嗽時悉數吐出來,聶清越從沒有感覺自己如此殘破憔悴過,越是強迫自己喝胃裡越是翻江倒海地鬧騰。

  暮色降下的入夜時分終於看見顏述推門而入,隨手把背上裝著草藥的竹簍扯下一扔,青綠的藥草散亂一地。三兩步邁至床沿,顏述便立刻扣起她的手腕把脈,疏朗的眉目間儘是焦灼之色。

  他的手指很涼,青衫上似乎還染著一陣入夜山風的清寒之氣,額前幾縷髮絲有些凌亂地疏散開來似乎是一下山聽見消息就急急趕過來的樣子。

  冰涼的手背貼在她的額上緩解了聶清越的熱燙。顏述騰出另一隻手,小木窗吱呀吱呀被他推開,一陣寒涼北風灌入靜默的屋室也衝散了他身上繚繞氤氳的藥香。

  清寒夜風吹過發燙的臉頰,聶清越疲憊地睜眼仔仔細細看他的容顏神色,煩躁恐慌的心境漸漸平靜下來。似乎之前一切的慌亂無力,都只是因為在等待這個人能帶給她的寧靜。

  果然還是不知不覺依賴了,聶清越有幾分感歎,潰散的理智逐漸集回。

  退開身去縮在床角,用袖子捂著嘴悶悶地咳著,胸肺牽扯出一陣尖銳的痛。「把口、口罩戴上。」一開口竟才覺聲音已帶著幾分沙啞。

  顏述卻只當作沒有聽見她的話,起身關上小木窗抱來一床被子把她嚴嚴實實裹起來只露出一顆腦袋。略微粗糙的拇指放在她乾燥的唇上輕輕摩挲,聶清越正抬頭思量著他的表情,便被迅速地按入一顆藥丸托著下頷吞下去。

  等到反應過來,顏述已經舉著茶杯送至她的唇緣。

  聶清越有些艱難地和水吞下,杯沿漏著些茶水順著唇角往下蔓。顏述毫不避忌地低頭幫她緩緩拭去,神情已經平靜下來只是爾雅的眉頭依舊微微蹙起。

  似乎是讓人擔心了。聶清越有些懊惱,覺得自己從遇到病人直至上一刻都從來沒有生出過的後悔忽然湧上。

  顏述清朗的聲線從近距離漫入耳際:「藥能堅持一晚,睡吧。」說罷便要轉身離開。

  幾乎是在念頭升起的同時,聶清越身體就作出了反應。顏述低頭看著聶清越緊緊扯著他衣袖的白淨素手,靜靜待她的下文。

  聶清越眨眨眼,視線也盯著自己那只不願鬆開的手,微微咬唇:「……沒、沒事了。」

  其實只是想要有人陪。

  嘴巴永遠不如心底誠實。是不是生病的人總是比較依賴和需要關懷?明明理智在告訴自己不能這樣自私把他留下來,明明從來不習慣在他人面前露出怯懦軟弱,但看著那人轉過去的背影心底的話竟然一不留神就差點脫了口,只差一點。

  生病真是可怕。聶清越訕訕地鬆開手望著顏述袖口被她捏得皺起的褶子,立竿見影的藥效平順了她的呼吸也令她逐漸昏沉放鬆。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不敢看顏述的反應,聶清越裹著被子手縮回去轉身躺下。

  身後的床板忽然因為多出的重量而微微陷下,隔著厚厚的被子都能感到腰間那隻手臂沉實的力道。耳際後似乎幾厘米的距離就是那人均勻平靜的呼吸,幾縷清苦的甘香若有若無地縈繞在空氣中。

  「夫人多慮了,」顏述溫雅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際傳來能灼得人的耳根微微發燙,似是竊竊低語夾雜著溫柔的歎息:「只是想出去煮碗粥罷了。」

  微茫柔軟的情緒忽然好像實體化般翻湧上喉間堵得厚實,聶清越無力回應,只抽出那只方才鬆開的手重新輕輕地捏著那人的袖口,指背靠著他手腕間的皮膚傳來微熱的溫度。

  沉沉睡去前,聶清越隱隱約約地想。

  如果可以,就讓她把一輩子的自私不理智都悉數用在這一次。

  聶清越今天第二次把藥倒在了窗邊的雜草叢。

  大夫們的藥服下仍未見起色,既然無用,還不如省去了這苦臭的折騰。

  每次咳嗽胸肺撕扯的痛越發加重,看著咳出來的痰裡血絲漸濃她卻並不擔憂。或許說是不想去擔憂,這兩天所得到的和體會的似乎比來到這個世界的半年裡加起來的都要多,滿滿的情緒繞得千回百轉只待理清沉澱。

  於是顏述推門而入的時候便只看見空蕩蕩的藥碗擱在桌上。

  聶清越抱著腿坐在床沿歪頭茫然,見他來了嘴角牽起一抹病弱的笑:「夫君,藥好苦。」本來偏向清冷的嗓音因為主人的不健康顯得低軟虛柔,似是撒嬌抱怨又似是情人間喃喃的私語。顏述微微撩起她寬大的袖口兩指按於腕間,皺眉發現病情一日比一日惡劣。

  「夫人沒有喝藥吧?」顏述神情驟然冷下,掃視一眼桌上空蕩的藥碗。

  聶清越只低眉斂眼,脹痛的腦袋靠在他頸窩處聞著他身上熟悉的藥香,氣若游絲:「好苦。我不想喝。」

  「夫人從來不是任性的女子。」顏述帶著研判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所以啊,」聶清越依舊笑意迷離,「死前想試試是什麼感覺。」只是話一說完便止不住地咳起來,每一次似乎都耗費一寸生機。

  「聶清越。」顏述沉下聲直喚她的名,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起來,長指抬起她的下頷逼她與自己對視。他逼視她光彩黯淡的眼,心中疑惑這兩天眼前的女子似乎突然間變得柔弱貪情,心態鬆散懈憊毫無求生慾念。問題到底在哪裡。

  聶清越撇嘴:「嘖,真是凶。」片刻卻又莞爾:「清越想喝夫君的藥,好不好?」討好地扯著顏述的袖子輕晃,像是幾歲的孩童在向你討一塊糖。

  沒有回答。聶清越看著顏述轉身離去的背影心底暗歎,人啊果然不能太貪心。

  當天晚上老大夫就把藥端進來了,清透澄淨的茶色,碗上香氣濃郁。

  「誰配的藥?」聶清越笑吟吟地看著老大夫。

  「陳大夫。丫頭你夫君可是煲了很久的,要乖乖喝啊。」李大夫習慣性地摸摸鬍鬚,口氣像哄孩子一般慈祥溫和。

  「知道了。他人呢?」

  「幫陳大夫去研藥了,說是待會兒來看你。」

  「嗯。」聶清越乖巧的點頭,待老大夫出去後便又不可遏止地咳了起來。會不會把肺咳出來的?聶清越饒有興致地想起以前看過的惡搞電影。

  待會兒其實就是幾分鐘的時間,正在她費力地推開窗把藥碗翻側的時候,顏述便一身疲憊地走進來了。人贓並獲可不可以用在這種情況?聶清越彎唇苦笑。

  顏述面色一瞬間沉靜下來,深如潭淵的眸子打量著她看不出喜怒。聶清越吐著舌頭收回空碗,非常確定顏神醫在生氣。她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真真是佛也有火。

  看見他有轉身離去的跡象,聶清越用盡力氣三兩步跑過去拉住他衣袂一角。顏述是停住了,卻並沒有轉過身來看她。

  聶清越微歎口氣,努力平順艱難的呼吸走到顏述面前。她坦然地抬頭定定望向他,因病黯淡的眼忽然一瞬間注入往日清亮灼目的瀲灩光彩,微笑著一字一句緩慢費力卻又認真道:

  「清越想喝的,是夫君一手配的藥。」

  這幾天她一直在作同一個夢,夢裡還是一場瘟疫,只不過地點是繁華都城墨京。

  因為藥理的疏忽錯誤,名聲初揚的十三歲少年醫者看著第一個試藥的同齡病人在一片家屬的哭號聲中離去。少年把錯誤的藥方被反覆檢查修正後,廣泛應用救活了墨京人們。朝廷重賞,世人稱道,鮮花錦繡前程大好中,早慧少年卻選擇了作免費看診的四海游醫,自此斷症精準無誤,手下起死回生無數。

  夢中的所有場景構想都想放快鏡一般飛閃而過,唯獨少年臉上越發沉靜淡漠的微笑緩慢深刻得讓人揪心。

  承認錯誤勇於改正換來大團圓結局,在世人看來是多麼勵志的故事。聶清越第一次在醫捨外聽慕容落說起的時候只舉得觸目驚心。

  雖然行醫見慣生死,畢竟那條鮮活的性命是因為自己的錯誤而離去的。世人可以用冷靜理智地看待這件事,可以冠冕堂皇地找出必然理由解釋這場死亡的價值所在,唯獨少年不能。十三歲的少年如何成熟早慧冷靜明達,心裡終究是清透純粹的。他可以允許自己活得瀟灑自在遊戲人間,他可以克服恐懼繼續行醫,卻不能允許自己忘記手下惟一一個因自己而離逝的病人。

  聶清越想像不到顏述只身前來卻隱姓埋名的原因除了那個有問題的藥方外,還有別的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8:57:29

第20章 共苦是因為相信同甘

  等待康復的過程顯得磨人又漫長,然而感覺生命力在一點一點恢復著實是令人欣喜的。

  聶清越每天困在小泥屋裡看天黑了亮亮了黑,好不容易等到老大夫首肯便從病床上飛快逃離。力氣已經恢復了七八分,感覺雖然沒有死裡逃生那麼誇張但跨過一劫的慶幸總是有的。

  看著屋外淺藍的天,聶清越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對生活的小熱愛似乎又平添了幾分。

  顏述開出的兩個藥方經過大夫們反覆討論研究後,最終敲定為主治藥方。

  「丹皮、赤芍、生地、黃芩、半夏、仙鶴草……」她看著手上兩張藥方密密麻麻的中藥名稱和各自份量,半天也沒有看出所以然。不過既然這些東西能把她治好,那麼照做便是。

  根據病後可獲得持久免疫力這一模糊記憶,康復後的聶清越主動承擔起了住在病捨照顧病人的工作。接下來的日子便是在不斷的熬藥送藥和餵藥換藥中度過。

  病人大概分兩類,一種是像她之前一樣高熱咳血的,一種是身體長有異常腫塊的。內服外敷,換藥送飯,一號房的工作剛忙完還沒喘兩口氣便又急急奔去二號房。雖然並不能百分百救回所有病人的性命,但效果已經比聶清越估計的要好很多。鼠疫發病快,奪人性命也快,能在幾天之內使得大部分病人的病情延緩減輕並逐漸好轉,已經算是倉促時間內的最大幸運。

  在聶清越親身例子的勸說下,不少康復休養後的痊癒病人主動承擔了病捨醫護工作。新的病人仍然不時有所增加但為數不多,聶清越終於得以稍稍空閒下來。

  老大夫總是擰起的眉頭終於在前幾天舒展開去,笑吟吟地倒了杯茶給聶清越:「丫頭,這會兒忙壞了。回去醫捨住吧,這裡有我們就行了。」

  聶清越摸著茶杯剛喝下半口,立即嗆住,咳得滿臉通紅忙擺手:「不、不用了,我在這就行了,還有很多事要忙的。」

  「是不想回去吧。丫頭莫不是和你夫君吵架了?我看你們這幾天都沒說上幾句話。」老大夫抹著鬍鬚瞧著她窘迫的表情若有所思。

  話音剛落顏述便端著藥碗走進來,看著聶清越和老大夫面面相覷的樣子眉頭微揚。

  聶清越轉頭不期然對上顏述平靜的眼神,趕緊低下頭專心喝茶,餘光瞄過去見顏述沒有走開的意思,便一擱茶杯對著老大夫扔下句:「我去三號房換藥。」就逃離開去。一邊走過顏述身旁的時候似乎還能聽到到自己節奏紊亂的心跳。

  獨留下顏神醫對著老大夫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哭笑不得。

  「年輕人啊,小兩口鬧彆扭你大大方方讓個步就過去了啊。丫頭可是好姑娘啊,要珍惜。」老大夫遙想當年狀感歎地給予後生忠告。

  「恐怕不止是彆扭呢。」顏述看著聶清越飛快逃離的背影,語氣無奈,嘴角卻心情甚好地牽起一抹笑。

  用藥確定以後半個月後,疫情算是基本得到抑制。

  然而一場瘟疫要完全撲滅並非一兩個月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每天的檢查和報告仍然不得有絲毫鬆懈,除了病捨的救治防護外,同步進行的還有戶外戶內持續定期的消毒防疫。

  蒼朮艾葉混著雄黃白芷,熏出來的氣味出乎意料地濃郁芬芳,聶清越聞著很是提神。忙了這麼久她大病初癒的身體支撐不住,終是被一干大夫以手腳慢為理由給弄回了醫捨住。

  醫捨隔壁住的是姓陳的大娘,前幾天見聶清越在風裡抖得哆哆嗦嗦,趕工了兩天塞了件新棉襖給她。聶清越起初是不肯收,陳大娘嚷著大嗓門硬是塞到了她手裡說是當作她在病捨照顧村民的謝禮。厚厚的棉絮被細緻均勻地夾縫在緋色的碎花棉布中,觸手即是溫暖厚實的觸感。

  小小的棉襖分外合身妥帖,聶清越感激地收下心中也頗無奈,一屋子大夫們老是丫頭來丫頭去地喊她差不多全村都知道她是的偽「君子」了。第二天她也乾脆地捆起來麻花辮走鄉土路線。

  村長當天晚上在醫捨置了些酒食當作是村裡對大家的感謝,菜色雖然算不上矜貴但卻是用料十足。張家的雞蛋李家的老酒,陳家二姐的廚藝王家臘的肉。疫情未完全止息不適宜大規模聚集,這一桌子的菜卻也是整條村子滿滿的樸實心意。顯得幾分粗劣卻又認真誠摯的,最質樸的謝意。

  聶清越吃得七八分飽,看見顏述被隔壁桌大夫喚過去,趁機裹緊碎花小棉襖跑出去吹冷風。

  醫捨裡人多,點著小火爐烘得空氣暖熏熏的讓她有幾分混沌,還是飯後散散步清醒下腦袋比較好。聶清越一邊在心裡自欺欺人地找著借口,一邊藉著柔和的月色閒蕩。

  剛才那頓飯,她完全是食不知味,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如何在飯桌上和顏述不著痕跡地減少接觸這一問題上。那天自己一定是病昏頭了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病癒過後每次想起都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所以她才會藉著照護病人的借口直接住在病捨避免相見。

  「啊啊啊、好煩啊。」聶清越揉著腦袋,隨便找了個地兒就賴下來不走。

  這頭顏述剛幫大夫們去廚房溫了壺酒,回來一看聶清越就不在酒席之中了。半個多月了,女兒家正常的羞澀怕是早過了吧,況且他夫人著實不太屬於女兒家的範疇。想起那日的情景,顏述笑著推開門扉尋了出去。

  若不是這次根據病情配出的方子和十年前那個錯誤的藥方十分相似,他也不會來到這條村子卻埋頭研究藥理藥性良久也不參與診斷討論。若不是聶清越的體質和十年前那個病逝的試藥人別無二致,他也不會躊躇再三終是先採用別的大夫的藥。

  如果換做是其他人,他可能心念一轉就果斷用回那張方子。只是,或許就像她說的那樣,關心則亂罷了。十年前歷歷在目的場景如果重演在她身上……他竟不願去想。

  「夫人難道就不怕丟了性命?」

  當自己把實情和可能的嚴重後果告訴她時,聶清越臉上的表情卻很耐人尋味。

  有意外的驚訝,更多的卻好似了然和放鬆。

  她舒顏展眉,狡黠地眨眨眼:「當然是怕的。」眸間聚起點點似是蘊蓄著最後生命力的瀲灩水光,嘴角的笑花動人又明亮。

  隨即伸出細弱的手臂環著他的頸脖,踮起腳尖極其快速地在他嘴角印下一吻。他有幾分尚未反應過來,全身知覺大半都停留在嘴角仍殘留的蝶翼般輕盈的觸感上。

  才回過神來發生了什麼事,聶清越已環緊他的頸脖喃喃低語:「相比死亡,夫君可知女子更怕寂寞?」

  所以?他挑眉不解。

  「所以,」她微微地停頓了下,歪著頭抬眼依舊笑著看他,語氣似是任性刁蠻的貪情女子在索要情人的承諾:「若清越死去了,也請夫君隨清越去罷。」本是性格清淡隨意的女子,此刻明亮的眼神卻是綻放著大喜大悲至情至性的濃烈光彩。

  一室靜默安謐,唯有北風隔在窗外凜冽呼嘯。

  她的最後一句話反覆出現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看似兒戲的字句卻透著不同尋常的認真。

  ——「若清越死去了,也請夫君隨清越去罷。」

  這種毫無保障的諾言,放輕了是一兩字的信口之詞,看重了則是羈絆一生的代價。

  眼前的女子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安心用藥拋下所有包袱,才以對自己醫術的全然信賴用兩人的性命作賭。這種一條一命償一命的極端後路,卻偏偏直接彌補了他心中的癥結。不會再重陷十年前的遺憾錯誤了,若是失敗了,便一起去罷。

  她靜默地立著直直望向他的眼,笑容裡分明蓄著相信不會走到這一步的充分自信肯定。顏述看著她認真坦然的明眸忽然覺得不能直視。

  或許,信任不止是相信誰能救誰於危難之間,

  而是於危難之間,你能夠和那個人一起走出去。

  與男女情愛都沒有關係,僅為敢於作出這種程諾的最大前提——那種毫無保留的信任,便真的是賠上性命,有那麼一刻居然也覺得沒有所謂了。

  顏述愜意地吹著冷風,提著暖黃色的紙燈走在寧靜的村道上。

  不出意外就在幾米外看見了那個身影,斜斜地倚在老樹幹上毫無儀態可言。穿著村裡女子常見的碎花棉襖,梳著兩條麻花辮,若不是夜裡沒有其他人,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村裡哪家的姑娘,哪裡還有半分那日光華四溢的動人風采。

  「聶清越啊聶清越,這麼那啥的事情你是怎麼做出來的。」夜風送來前方女子低低的碎碎喃呢,顏述只見聶清越把臉埋在雙掌間一副懊惱的模樣,頓時揚起嘴角。

  把燈斜掛在矮樹枝上,顏述好整以暇地在她身旁坐下。

  感覺到身邊有人,聶清越抬起臉來一眼瞄過去,無表情轉過頭。再瞄過去,臉上已換上一副驚駭的模樣。

  「反應能更遲鈍點麼?」顏述好笑地看著她挪動身子想要走開,眼明手快地扣住她的手臂。

  聶清越進退不得憋了半晌:「……能。」

  「死都不怕了,夫人就這麼怕見到我?」

  「……哪有。」不自然的表情子在死撐。

  伸長手臂把她瘦弱的身子輕輕環起,口氣盡量放輕緩讓她僵硬的身子放鬆下來:「一個主動的吻而已,躲半個月也該夠了,夫人。」

  躲了半個月的悶葫蘆紅著臉終於誠實無比地開口:「不止是因為這個。」

  「唔,那還有什麼?」顏述循循善誘。

  聶清越悶了半晌望著他線條俊朗的側臉:「不能告訴你。」

  低頭望著懷中人的眼睛黑亮水潤,似是藏著許多秘密般眨啊眨,神情若有所思。顏述玩心忽起,「夫人若是覺得丟臉,為夫不介意補回去。」話音未落腰間一陣痛疼。他心中歎氣,恢復得可真快啊。

  聶清越臉頰仍然留著微微的紅,卻咧起嘴得逞地笑,縮回那只行兇的手乖巧又無辜地點頭:「多謝夫君,補回去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0:51

第21章 物情今已見

  你可曾被永恆的事物而觸動過。

  當雨後凌晨強盛的日光劃開烏雲數障傾瀉而下,以光年計算的距離之外萬道光芒沿著亙古不變的軌跡徐徐盈來,一瞬間充天斥地明耀四野時,聶清越竟不自覺掩住了嘴。徒勞伸出的空掌握不住一寸流光,淺金的色澤似水漫過蒼白的掌心,迅烈又溫柔。

  與天地乾坤相比人生從來都太短暫,所以古人才會對這歷盡萬世洪荒的自然有著幾近虔誠的敬畏。就連聶清越,在那麼一刻也幾乎要相信神跡。那種凌駕於萬里河川至上的強大力量,是寒暑相推歲歲生生也不會泯滅的唯一存在。

  直接注視強盛光源的雙目漸漸承受不住眼前所見的傾世光華,直到被顏述寬大的手掌覆上視野時才感覺灼熱的痛感和溢出眼角的淚花,紅熱的光影殘像仍然在陷入黑暗的視線裡閃躍。

  聶清越有些滿足地歎了口氣,拉下顏述覆在自己眼前的手掌。

  「還真的是有日出。」她笑著揉了揉眼角被刺激出的淚水感歎。

  明明一個時辰之前她還縮在床角裹著冰冷的棉被微微發顫,幾步之外御寒的小火爐只剩熒熒的微亮快要熄滅。顏述卻忽然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時辰靜靜推門而入,重新燃起小爐。

  橙亮的暖光緩緩渲染開去,聶清越縮在床角看顏述擺好爐子似要離去輕輕地喚了聲。

  顏述見她眼神清醒似是一宿沒睡的樣子有些驚訝:「睡不著?」被角下露出的手似是冰雪融水般帶著刺骨的涼,雖然知道她身體虛弱但這種偏低的體溫著實出乎他的意料。

  「嗯。」聶清越不自覺向溫熱源頭靠過去,或許是接近深冬她的身體越來越不適應,或許是一夜漸歇的疏風驟雨,她從入夜起根本就無法入睡。

  「夫君每夜都會進來添火麼?」從前就算睡得輾轉反側也不會朝著房門坐起來,顏述又是動作極輕毫無聲息,她只記得每次模糊睜眼房內溫熱的柔光都未曾熄滅過。

  「嗯。」「豈不是不得安睡。」

  「只是每天醒來順道進來看看罷了。」顏述扯開只有微弱溫度的棉被,把她抱在懷裡。「這、這麼早。」聶清越瞪大眼。

  「山上的日出極好。」顏述看著聶清越饒有興趣的樣子微笑:「是否同去?」

  「……下過雨應該看不到吧。」說是這樣說,臉上的表情卻不是不期待。

  天色深諳尚有點點星光,耳邊風聲呼呼掠過挾來陣陣清寒。顏述腳速極快,背著她一路上山卻是輕鬆自如如履平地。登到山頂的時候依然只能看到暗雲層層,漏不出一點微光。

  靠著頂峰大樹微濕的樹根坐下,聶清越有些遺憾地托著下巴:「怕是看不到了。」

  顏述只靜靜坐在她身旁不說話,神情看不清楚姿態卻是極其放鬆閒適,似是已經來看過千百次般篤定自在。

  山風漸止。林間瑣碎的沙沙響動慢慢降落下去直至了無聲息,一瞬間四野越發顯得寂寥起來。

  似是踏過千軍萬馬跋涉而來,鋪天蓋地地將所有推送前的隱忍沉默。

  然後眼前驟然開闊,像是於無聲深處響起萬道驚雷。

  一瞬間,雲破,日曉,風起,光耀。

  整個萬籟俱寂的世界都在光煌中甦醒過來。

  彷彿能凝滯住時間席捲天地,讓人屏住呼吸魂悸魄動,良久才回過神來。

  「夫君為何不早一點帶我來呢?」聶清越愣愣地看著微微喃道,帶著些許滿足的惋惜枕在顏述肩上:「這樣便可以多看幾遍了。」

  顏述低頭凝望她,長睫微動,一抹暖金的色澤映在他黑潤的眼底靜靜渲染開去。「再好的風景,多了總是會厭倦的。」語氣淺淡得不著痕跡。

  「所以之前才會雲遊四海閒雲野鶴麼?」在不同的地方看過不同的風景,想來這樣的生活定是極其愜意自在。

  「不完全是。」顏述把她冰涼的手握過來,溫熱的手掌嚴實覆著,「世間勝景總在無名處。」

  「那豈不是要尋到地老天荒?」聶清越歪頭看他。

  「夫人,」他放輕了聲音微微低下頭去,漂亮的嘴角彎起一抹徐徐的笑,字句吞吐間若有若無地拂過她發紅的耳根。

  「有些風景,只需要遇見。」

  就像是順著地平線潮水般漫溢過神州大地的浩蕩日光,每日每月都在與匆匆世人擦肩而過。偶爾駐足停下回望,那道風景便穿越數光年跋涉來到你眼前。

  聶清越不說話,靜靜反握住掌外溫熱的手。

  可遇不可求的何止是風景,有些人,一錯眼一轉身便是永遠。

  四方客棧。

  聶清越睜眼醒來,素色的帳幔透著窗外落入的晨光。第幾次了?她有些有些無奈地起身走至窗邊完全推開半掩的那扇窗。自從和慕容落離開小村大半個月至今,那日與顏述看日出的情景總是反反覆覆地襲入夢境。

  如果這算是想念,會不會太沒有志氣了點,聶清越撇撇嘴披頭散髮走下樓。

  「掌櫃的,有客官找你,說是你的……」小和一手拿著抹布一手提著茶壺上樓上到一半,看見聶清越一臉沒睡好的低氣壓相,後半句話生生噎了回去。

  聶清越面無表情走到內院,用燒好的茶水慢吞吞地漱口洗臉,熱燙的面巾敷在臉上令她懈憊的神志稍稍恢復了一半。

  「誰找我啊?」換上溫淡的微笑,語氣裡明顯留著興致缺缺的意味。

  「說是掌櫃的夫君。」小和見她疑惑的神色補充道:「還有一名同行的年輕男子。」

  「知道了。」聶清越揮揮手示意他出去幹活,有一步沒一步地慢慢踱出去。

  大半個月前她就要和慕容落離開了村子,一則是村裡疫情已經逐漸安定下來她留下用處不大,二則是越發接近深冬她的身體漸漸吃不消。

  村裡大部分大夫也陸續準備趕回城與家人團聚過年,只剩顏述和其餘幾個大夫自願留在村裡守著。現代醫學技術發達要完全撲滅一場疫症最短尚要半載,顏述這一留怕是也不能兩三個月了事的。離別前兩人對於未來的情景都心知肚明,卻也同是沒有作任何交流。分開多久,回來要在哪裡相見一概沒有提及。

  再者她留在四方客棧替回城的慕容落照看生意也是臨時作的決定,顏述一來不知道,二來眼下出村也太早了。莫不是慕容落的夫家尋錯地兒了,可是小和沒理由不認識啊。

  疑惑間已經走到了客棧一樓的內堂,門前的桌子上坐了兩個人。聶清越瞇起眼仔細辨認,心下一喜,是舒頌。當即加快腳步迎上去,「你傷好啦?」

  「小越妹妹。」舒頌站起來笑著就要撲上去。聶清越一矮身躲過尋了個空位坐下來。

  「嘖,才一見面就這麼冷淡。」

  「要熱情找忘憂樓姑娘去。」聶清越見他氣色很好,放下心來摸了杯子自顧自倒茶。

  同舒頌一桌的是個黑色衣袍的英氣男子,濃黑的劍眉下是炯亮有神的眼,臉部線條分明輪廓深刻。自從她走過來後這男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沒挪過眼。

  聶清越快速倒退了一遍記憶,眨眼下了結論:不認識,無論是來到這裡的她還是原來的聶清越都不認識。

  「請問閣下是……」她皺眉考慮著措辭。

  「你就是聶家的小女兒聶清越?」那男子卻率先打斷她的話,聲音硬朗。

  聶清越不祥預感頓起,摸得一清二楚的樣子啊。人看起來倒沒有什麼惡意,只是表情透著微微的不屑和不耐煩。

  「是。」聶清越擱下杯子直視他:「你誰?」說不清是沒看見顏述有些失望還是不滿意這人的態度,她也跟著不自覺語氣不善起來。

  那男子卻眉頭微揚:「趙家的趙臨尉。」

  趙家。聶清越眨眨眼,千頭萬緒疑惑起來,心中忽然炸起一個大大的驚響。

  她扶額有點混亂了,「你、你、你不是病死了麼?」眼前明顯身強力壯的男子哪裡有半分病弱的模樣。

  「此事說來話長。」

  「所以?」

  「家父離世而去前一直對於欺騙了聶家未能結為姻親而愧疚於心,命人吩咐我一回國就前來尋聶家小姐履行諾言。」

  聶清越聽著有點卡帶,「慢著,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她又沒有往自己腦袋上貼著丞相之女的字條,這素未謀面的怎麼就精準無誤地尋了上門。

  趙臨尉轉過頭去看舒頌。

  「阿述叫慕容給我捎了口訊要我看好你。恰好當時臨尉兄也在,……就說要一起過來。」舒頌笑得一臉討好無辜就差舉手起誓,「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你們那什麼陳年往事。小越妹妹,要我提前知道肯定攔著他不讓他來的。」

  聶清越狠狠地剜了舒頌兩眼,還說什麼看好她,這人少給她找兩回麻煩就已經很好了。

  不過倒真的是已經快要蓋棺的陳年往事了。

  沿襲的記憶中,迎墨趙家世代出良將,而聶家則多文臣。本是文武不相容的兩家卻在她爹聶安儒那一代忽然奇跡般地交好起來,甚至為趙家剛出生的長子定下過半途夭折的娃娃親。

  之所以說是半途夭折,則是因為聶家兩位夫人都先後誕下男子,而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世時,趙家長子趙臨尉卻忽然大病離世。自此婚約不了了之,而兩家關係更是微妙地疏遠了起來。當然這些都是她稍長大後聶安儒告訴她的。

  聶清越溫溫文文地盡力笑出一個大家閨秀的樣子:「趙公子,我已經嫁了。」要成親得打聽清楚,迎墨允許一夫多妻卻一不允許一女二嫁。

  鄰國民風是否開放聶清越倒知之不詳,她只知道趙臨尉聽後似是早有預料,當即揚起一個明亮無謂的笑:「我不介意。」

  聶清越好像聽見了自己磣人的磨牙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1:13

第22章 胭脂桃頰梨花粉

  客棧內院值著幾株早開的梅花。

  圓圓小小的綴滿細長的乾枝,不似尋常國畫裡看見的鮮紅,反倒是粉白粉白地透著股纖細嬌柔。若不是偏偏在眾花凋零的寒冬裡開得熱烈歡欣,聶清越定不覺得那是梅花。

  「小越妹妹,你看了很久了。莫不是想採下來來年泡梅花茶?」舒頌腦袋湊到她旁邊,鳳眼瞇起仔細打量那株開得正盛的梅。

  梅花茶?太看得起她了。聶清越摸了摸肚子,「我只是想起了梅花糕。」

  舒頌哧笑一聲,背手轉身離去:「廚娘把飯煮好了。」

  「嗯,這就去。」她心不在焉地應著。

  臨近年夜,住店的商旅客人都陸陸續續地回家團聚了。偌大的客棧只剩下三兩夥計和舒頌他們幾個,倒顯得有些冷清。

  聶清越坐在飯桌旁有些食不知味,抬頭恰好瞥見趙臨尉面前整碗飯都沒動過,只夾著筷子漫不經心地撥著菜。「趙公子吃不慣便回墨京罷,小棧寒磣沒什麼好招待的。」

  趙臨尉聽了放下筷子認真道:「聶小姐若是願意同去,我現在就去取馬。」

  克制住翻白眼的衝動,聶清越歎了口氣,擱下碗筷誠誠懇懇地說:「趙公子,你耐性一流我耗不過,我認了。」

  「所以聶小姐決定回心轉意了?」趙臨尉語氣不見驚喜,似笑非笑。

  聶清越盡量擺出一副我很真誠的表情,嘗試著用商量口吻:「這婚姻大事總得跟著規矩走。這樣吧,你去找我爹,我爹要是同意了,你去找我夫君,我夫君要是同意和離了,那我也不說些什麼了。」

  趙家公子自客棧住下半個月以來,每天和她低頭不見抬頭見。聶清越眼見心煩一咬牙把住店費翻了三倍,每日給他的飯食招待卻極為粗劣簡樸。趙家公子眼皮都不多眨一下,每日掏錢如流水,對著一日明顯三餐不屑一顧但也不作要求。

  這樣幫慕容添生意她本來樂意得很,可是趙臨尉每日堅持不懈地和她討論陳年婚約,她說到心力交瘁都沒能動搖他完成家父遺願的決心。

  好吧,她不作無謂嘗試了,把皮球踢給別人還不容易。且不說顏述那邊態度如何,光是憑著她已經嫁了以及小命靠顏述保著這兩點,聶安儒是決然不會傻到把這筆人情債收回來去填另一筆賬的。她耗不過,找別人去耗還不簡單。趙公子要找壁碰,找她那個老謀深算的爹去。

  這邊聶清越心裡小算盤打得噠噠響,那邊趙臨尉卻完全不為所動,揚起嘴角不急不躁道:「不急,只要聶小姐先點頭其他人一切好辦。」

  得,一眼看穿又被繞回來了。上一次有捶桌子衝動的時候是多久之前了?聶清越扶額企圖心平氣和下來,瞧見一旁舒頌吃得正歡快彷彿現在發生的事與他毫不相干。

  很快,舒頌一聲慘叫迴盪在空蕩的客棧內。

  「小越妹妹,你掐我作什麼?」

  「啥?來來,吃飯吃飯。」

  不是所有人穿了都能穿成女主命的,自然聶清越也不會以為自己別具一格到趙臨尉非卿不娶。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她每日茫然又疑惑地撓破頭了也沒能想明白。

  趙家家長再怎麼病入膏肓總不會連聶相嫁女都不知道吧,這遺願一留下來擺明了是自家長子難做的。唔,有貓膩。聶清越想得入神,一個側身沒注意就從床上滾了下去。

  她痛得齜牙咧嘴賴在地板上癱屍,午後窗外沒有溫度的陽光照入了一半床底隱隱約約地透出個圓厚的形狀來。咦?聶清越腦袋探進去,發現兩個封得嚴實的鈞瓷罐。

  「這是慕容掌櫃去年存的梅花,一罐漬蜜一罐風乾。」進來給爐子添火的小和見聶清越歪頭打量罐子許久的樣子,笑著解釋道:「以前一個常來的熟客愛喝,慕容掌櫃便年年做。今年那客人遷到別處去了,慕容掌櫃叫我把罐子扔了。我倒忘了這回事。」

  「這存了一年扔了多可惜啊,還不如大家一起喝。」聶清越小心翼翼地掀開蓋子,一陣清甜徐徐溢出。封著梅花的蜜都不如現代來得醇透清澈,卻是純正天然的好蜜。另一罐氣味道不濃郁,蓋子一掀開甚至還透著縷縷濕潤清寒,滿滿都是風乾的梅花。

  聶清越心頭一動:「慕容莫不是還存了雪水?」

  小和回憶了會兒:「似乎是有的,只是有次掌櫃發脾氣摔了罈子。」

  聶清越先是疑惑,然後後知後覺地有些感歎地笑了,真不知哪位熟客竟然這麼有面子讓慕容肯去費這些心思。這水要取冬日初雪的水,這花也是浸過雪水後再放到梅影下讓斑駁疏漏的陽光一點點陰乾,爾後染上幾絲泥土氣息增添醇厚感。尚在現代的時候她從雜談筆記裡看過一些步驟,稍稍講究的人家光是初步工序就要費不少耐心。

  炭火小砂鍋,清透的井水一會兒就開了。

  聶清越把蓋子蓋上將沸氣回收入水中,混勻了再倒出來一些將梅花漆開。略略地涮完把第一遍水倒掉,然後才開始泡茶。

  風乾的梅花顏色要比庭院裡種的深許多,像女兒家的點點胭脂,顯然不是同一個品種的。

  疏枝橫玉瘦,小萼點珠光。

  沒有了纖枝襯托,收斂縮攏的花苞在沸水中慢慢綻開卻是另一番風景。胭脂色的梅花在盞中淪以沸水後,顏色染散開去,只留綴在粉白裡的一捻嫣紅無端動人。

  像是偷得了一年的光景,把所有的美麗蘊蓄封存下來等到有心人才悉數綻放,她低頭靜靜地想,手下動作卻沒有停。

  漬了蜜的臘梅泡開去舒展著精緻的花瓣,馥郁的香氣沁著甜在繚繞水汽中鑽進鼻端,小小的幾朵漂在盞中淺色的茶水上微微蕩漾討喜得很。

  聶清越心情頓好起來,一盞一盞擺開去送至幾人面前。

  「小越妹妹怎麼不喝臘梅?」舒頌含著白瓷茶盞的邊緣,含含糊糊道,瞇起眼伏在桌上愜意至極。

  「太甜了。」聶清越輕輕啜著溫茶,胭脂梅茶清苦的香在口腔裡氤氳潤開去。

  「女兒家不都喜歡甜的麼。」

  「你可以把我當男的。」胭脂梅當然不如臘梅馥郁芳甜,但這清冷微香的味道卻很合她心意。不濃重,輕淡綿長得剛剛好。甚至,還有幾分像顏述身上的清苦的藥香。

  「嘖嘖,剛剛還想誇你泡茶的時候還有幾分女兒家嫻靜的樣子。」舒頌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笑得曖昧不明:「還真是夫妻同心,阿述也是喜歡胭脂梅的味道呢。」

  一直低頭靜靜喝茶的趙臨尉忽然抬眼瞥了一下聶清越,明亮的眼睛裡意味不明。

  聶清越好不猶豫地以白眼迎過去,心裡卻在想著舒頌的話。梅花茶要存一年,村裡是山野之地定是極少人家有做花茶的習慣,真是可惜了顏述不在。若是那個隨意溫淡的人能喝到喜歡的茶……會是怎樣的表情。聶清越莫名想起了在祭秋那天,他掐她的臉然後埋頭吃壽麵的情景。她好似就不自覺期待起來。

  「對了小越妹妹,年夜你就打算在客棧過?」

  「唔,不然怎麼過?」

  「回去村裡和阿述一起吃頓飯又不會少根頭髮,不過是一夜的路程,你怎麼當人家妻子的?」

  聶清越心中一動:「你再說一遍。」

  「開竅啦?我說你怎樣當人家妻子的。」

  「上一句。」

  「誒誒,我的臘梅茶,斯文點!我說不過是一夜的路程。」

  聶清越坐在馬車上看窗外平野和山景飛速掠過,懷裡抱著大半罐清寒的梅花。她心情甚好,淺淡的香氣似被奇異的心情擴大化,充盈了小小的車廂。就連路上迎面經過一個帶著斗笠匆匆趕馬的灰袍男子,她都無端覺得順眼起來。甚至連硬是要跟著來的趙臨尉和舒頌,也覺得可以瞬間無視他們的存在了。

  其實一個月的離別,相隔的不過是一夜的距離而已。若是顛簸半日,能圓滿這種急切想要共同分享體會的心情,好像也並不算浪費,不是麼。

  裹緊了棉襖,呵出的白氣很快被北風吹散開去,聶清越微笑著踏上了小村的土地。

  冬天村裡走動的人不多,卻是家家戶戶都貼上了門神和喜聯。雖然一直知道年夜將至,但是客棧那種疏離的氣氛並沒有帶給她多少喜慶感。直至回到這裡,她才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種空氣裡洋溢著的喜氣。

  「喲,姑娘,你回來啦?」 陳大娘抱著幾捆木柴,看見她又驚又喜,扯開嗓子就喊起來:「大夫們,丫頭們,小聶姑娘回來啦。」緊閉的門一扇扇開了,往日熟識的病人康復後精神奕奕地迎了出來,幾個相熟的大夫也圍了過來。

  聶清越受寵若驚,手足無措地愣愣站著,最後還是給陳大娘拉回了家。她、她只是想低低調調地回來送罐梅花茶再偷偷溜回去而已,這裡三層外三層圍著久別重逢的狀況是什麼回事?這就是傳說中淳樸又熱情的鄉村鄰里感情麼,聶清越有點感動又有點好笑。

  面前的飯碗被堆起滿滿的菜直到淹沒米飯的白色,她聽著鄉親門左一句右一句的噓寒問暖,眨眨眼吸吸鼻子,咧起嘴笑著一句句認真應答回去。

  期間完全對村子陌生的舒頌和趙臨尉都非常配合地或者說規矩地安靜吃飯。

  好不容易尋著空隙,聶清越逮了個年輕大夫問顏述的去向。已經做好了或許他人在某個山頭看風景或者採藥自己要等個一天半的準備,聶清越仍是沒有料想到那個年輕的大夫一臉愕然地回答:「一個時辰前走了。」

  「走去哪裡了?」

  「他問官府要了匹馬就上路了,沒有講清楚。」

  「那……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嘛,難講。」年輕大夫撓撓頭:「我還以為你知道呢。」繼而被人召喚過去喝酒。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聶清越抱著瓷罐子回到醫捨她之前住過的小房間有點發愣。

  房裡防疫的藥丸袋子還掛在門上,空氣裡瀰漫著一陣藥味湮滅了梅花的清香。不至於難過,卻比又惋惜要強烈點。一個時辰前,如果,自己再快一點,是不是就能遇見?哪怕他還是趕著上路也好,只是,想把罐子交到他手上就好了。

  聶清越悶悶地坐在床邊,手下按到微微厚於床板的觸感。

  做工粗糙的白布口罩,一邊的布條還疏鬆地跑出了線腳。她記得滅鼠當日就請姑娘們重新做過一批口罩,村裡這種殘次品應是消失掉了才對。

  ——「我之前給你那個……拿回來成麼?」

  ——「似乎採藥時漏在村後山上了。」

  她歪頭沉思良久,然後釋然一笑把口罩收進了袖子裡,抱著罐子起身一推開房門就看見站在門口欲言又止的舒頌。「杵在這裡幹嘛?」

  舒頌直盯著她的眼,確定沒事後鬆了口氣:「小越妹妹,我多怕你想不開。」

  聶清越咧嘴一笑,一掌蓄盡力道拍他肩上:「兄弟有心了!去幫忙泡梅花茶,叫鄉親們償償吧。獨樂樂還不如眾樂樂。」

  「嗷……!」

  身後迴盪的痛呼聲還真是……大快人心吶,聶清越無比舒坦地走出房門。欺負人是不對的,嗯,她才沒有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1:38

第23章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趙臨尉抱手靠著棵老樹靜靜地注視著前方。

  幾乎是沒有一點猶豫,眼前的女子就把罐子裡的梅花悉數倒出,每道工序都做得細緻又輕緩,顯然極盡耐心。村民裡有嘖嘖稱奇的,有大口牛飲的,本應是淡雅愜意的場景瞬間變得新奇熱鬧。那個安靜泡茶的女子只被村民圍繞在中間抿口淺嘗,嘴角是真切滿足的笑容。

  如果不是入夜她無意間向舒頌提起說想去後山看日出時,趙臨尉幾乎都要以為聶清越的情緒絲毫沒有受到顏述的影響。

  日出麼?印象中那個人極愛四處閒逛,總能在幽遠偏僻處發現不為人知的風景。

  他暗暗地想,踱步進了借住的屋子。

  是夜北風呼嘯,簡陋木屋的窗根本就關不嚴。

  趙臨尉睜眼望著木窗縫漏出的那點銀白月色,睡意淺淡。靜默間響起了輕輕叩門的碎響,他瞥一眼同擠在一屋子裡睡成死豬樣的舒頌,摸了床邊幾個風乾的瓜瓤砸過去,沒有反應。換了串大蒜,被砸的人低低嘟嚷兩聲,抱著頭似乎睡得更死了。

  趙臨尉無奈地起身開門。

  「咦?趙公子我我我找舒頌。」聶清越穿著厚厚的袍子,提著一盞溫亮小燈,右手仍停在半空,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

  他側身讓開,讓聶清越看清屋內。

  「晚飯時還死乞白賴叫我帶上他。」聶清越笑著搖頭感歎,話音卻不自覺放輕。「打攪趙公子睡覺,很抱歉哈。」輕鬆的語調根本沒有半點歉意,話音剛落她便施施然轉身走開。

  趙臨尉看著淺橘色的燭光籠罩著那個瘦瘦的身影漸漸沒入夜色,轉身回房重新躺下。

  他睡不著,輾轉間腦子裡不知怎麼就閃過了飯後無意間聽到的村民們對後山有野獸出沒的抱怨。要陪著去麼?現在追上應該還來得及,但又未免太突兀了點。

  趙臨尉興致缺缺地想了想,眼睛一閉上再一睜開,屋子窗縫漏出的銀輝已經不見了,陷入黎明前比夜更深的黑暗。他一驚翻身坐起,跑出屋外聶清越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自己剛才到底是睡了多久?趙臨尉皺眉一直打著燈走到村後山腳才停下來。

  只是眼前有兩條路分別通向兩座高低不一的山,那一座才是?他燈籠一轉上了左邊的山,黑漆漆的山頭除了能看見森森的樹影外毫無收穫。

  趙臨尉腳步不自覺加快,手心沁出了微微的汗,選擇從山腰間一條陡峭狹隘的小路繞至另一座相連的荒山。耳邊隱約有尖銳遼遠的叫響,分不清是山風的回音還是野獸的高鳴擾得人心緒不寧。

  趙臨尉一路快步跑上山頂,眼前兀然出現一塊少有樹木的空地和一堆燃得明亮旺盛得異乎尋常的火。他定住腳步,來回巡視,連呼吸聲都不自覺慢慢低下來。

  在旺盛跳躍的火苗後,僅穿白色單衣的聶清越赤著腳,抱著腿縮起身子靠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彷彿被施了咒般定定直視前方,一動不動。火堆前,竟是一頭警戒注視著她的瘦骨嶙峋的狼。

  那頭狼顯然是發現了趙臨尉的到來,一邊低聲發出威脅的嗚嚎一邊向後退了幾步。趙臨尉很快鎮定下來,不動聲色,手緩慢地伸至腰間確認那柄隨身攜帶的匕首。

  對峙良久後,那頭狼卻猛然掉頭離去。

  「聶小姐?」他疾步走至她身旁,蹲下身把外袍解下蓋在她身上,一連喚了好幾聲。

  沒有反應。

  「聶小姐!」他抓住她的肩用力晃了一下。

  聶清越半晌才一臉木然地轉過頭看他,放空的雙眼稍稍有了焦點,嘴裡模糊地發出一個空洞虛無的單音節:「呃?」

  「狼、走、了。」他看著聶清越的眼大聲一字一頓。到底是尋常女子,縱然懂得燒衣續火止住懼火的獨狼,想必也是受了極大的驚嚇。

  聶清越聞言望向火堆後狼之前所在的方位,抑住微微發抖的聲音,深深吸了口氣:「趙公子,打我一下。」

  「還真是,毫不留情。」

  聶清越看著手背上被樹枝抽打留下的紅痕無意識冒出這一句,灼熱的真切痛感無時無刻提醒她,真的得救了。

  「狠心一下換回聶小姐出神的魂魄,也算值了。」趙臨尉把她背在背上,一路疾走下山。

  聶清越沒有接話算是默認,方才在山頂上的感覺她真是一輩子都不願意再經歷。

  渾身僵硬,明明只著單衣卻一背都是涔涔的冷汗。原本就冰涼的手指像是失去了知覺,血液逆流般麻木,似乎連呼吸都變得緩慢僵滯。

  如果不是出門前特意添了足夠衣物,如果她驚慌鬆手落地的燈籠沒有在燒起後烤焦她的衣角,如果她手足無措腦袋放空的時間再長一點,如果在衣物燒完火堆滅掉的那一刻趙臨尉才趕來,任何一個如果成立都無法構成現在的幸運。

  聶清越手腳僵硬全身的輕顫仍止不住,但心裡卻不再驚懼,只留陣陣的後怕。

  被送回村裡時天色仍未亮,靜靜的村落似乎還在睡夢中。

  她逐漸恢復清醒,用僅餘的那點力氣拉住正要叫人的趙臨尉:「不要告訴舒頌。」趙臨尉止住腳步停了一下,爾後繼續往外走。過許久再回來時,已經是一手熱水一手薑湯。他把水桶提到她床邊放下,而過便拎了張椅子背對她坐著。

  聶清越控制著遲鈍的手指,挽起褲腳把凍僵的腿足泡在熱水裡才感覺到腳掌緩緩恢復知覺。她捧過床邊矮桌上那碗熱辣的薑湯,聲音有點不自然:「那個,趙公子,多謝。」

  趙臨尉沒有回頭,只淡淡道:「聶小姐若真心要謝便答應我的請求。」

  聶清越心中知曉他指的是什麼,心中半是無奈半是愧疚,只好語氣平靜地反問:「趙公子的救命之恩聶清越真的很感激,但是其實趙公子並不想娶,不是麼?」

  「縱然我想娶,聶小姐又何嘗想嫁?」

  聶清越被問住,很快念頭又起:「和素不相識的人結髮終生,誰都不想吧?」

  「那聶小姐和顏公子又算什麼?」趙臨尉不見喜怒,卻口氣篤定一針見血:「恐怕同樣是素不相識的情況下完婚的吧。」

  她啞口無言,半晌牽強地搪塞:「這些姑且不論,我並沒有作嫁兩次人的打算。」

  趙臨尉沒有立刻回答。兩人沉默的檔口,門外響起舒頌朝氣十足的聲線:「小越妹妹,你回來啦?」

  「那若是我先出現在聶小姐眼前呢,聶小姐也一樣會毫無異議地聽從聶相安排完婚麼?」趙臨尉留下這句話,走出小泥房不著痕跡地攔住舒頌,反手掩上門。

  「臨臨臨臨尉兄,你你怎麼會會從小越妹妹的房間走出來?」舒頌明顯舌頭打結。

  「你看錯了,我沒有。」趙臨尉揚眉笑笑,信口開河。

  「怎麼可能,喂,你別走啊,說清楚。」舒頌尋根問底的發問聲隨著趙臨尉漸漸遠去。聶清越把腳從發涼的水裡收回來,用布巾心不在焉地默默擦著。

  會麼?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年後客棧的生意重新火爆起來。

  商家旅人,鏢師俠士,趕考書生,各種階層擠在一間客棧裡,饒是聶清越再八面玲瓏也有點頭暈腦脹。五號房的書生又在向她抱怨隔壁房戲班頭頭每日清嗓子擾得他不能安眠,三號房的鏢師大叔再次企圖把客棧翻遍追查偷了他鏢箱一樣物品的嫌疑人……聶清越恨不得三頭六臂,忙得想上吊間,瞧見舒頌和趙臨尉兩人一派悠閒地喝著小酒聽戲班小伶唱曲。

  「你,幫忙去。」聶清越把舒頌從椅子上拉起來,「去攔住李鏢師,還有堵上那書生或戲班頭頭的嘴,辦成了你的房租就不用付了。」她乾脆利落一拍手,尋著合適的位置就要坐下喝茶。

  「小越妹妹,這可是你說的啊。」舒頌兩眼發亮,拉起趙臨尉往客棧內房走:「臨尉兄,我們去找李鏢師喝酒吧。」「與我何干?」趙臨尉回過味來想要走回去,一甩手又被舒頌重新拉回去。

  聶清越瞇眼感歎,幸好當初為了慕容的生意堅決收了那兩大爺的房租啊。舒頌來得急沒帶多少銀子又不習慣欠別人錢,正好給了她一個光明正大的壓搾理由。

  「你,繼續唱啊。」聶清越指使那呆愣著的眉清目秀的戲班小伶,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我沒趙公子有錢,但我可以給你們戲班加菜啊。」

  小伶點頭,綺麗詞句宛轉流溢,繼續唱著那段纏纏綿綿的兒女情長。聶清越聽著聽著竟然不自覺睡著了,被小和叫醒時眼前正立著個喘著氣滿頭大汗的中年男人。

  「掌櫃,這位客人說有急事。」

  「唔,」聶清越揉揉眼:「什麼?」

  那男人從懷裡拿出一張單子遞給她,附上一塊木刻的精緻小牌:「顏公子吩咐說這些一定要交到四方客棧的掌櫃手裡。」

  聶清越幾分迷惑地接過,顏述當然不知道她是掌櫃,這是給應是慕容的。「有勞了。」

  「沒有的事。」那男人似乎很趕時間,立刻又上馬匆匆離去。

  聶清越手裡把玩著那塊刻有「三日堂」的小木牌,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張藥方單子。是顏述的字跡,寫得有些潦草,許多藥名聶清越都要仔細辨別才認出,紙質也是極為粗糙。她掂著一張薄薄的紙來來回回看了三兩遍,連舒頌不知什麼方法打發了那一直抱怨的書生走到她身邊坐下都沒有察覺。

  「嘖嘖,那張紙都快被你看得出火啦。這麼想人家怎麼不問問那人阿述的去向?」

  「那大叔很趕的樣子啊。」聶清越有些被道穿心事的窘迫,折好方子用那塊木牌壓著。

  「三日堂啊,沒聽說過。」舒頌腦袋湊過去。

  「是無荒新開的醫館,三日一濟施粥贈藥。」鄰桌一位無荒來的商客搭了話,「掌櫃手上的是預約看診的號牌啊。」

  號牌?聶清越反過背面,果然看見右下角清晰地刻著大寫的字:零。

  ……零?聶清越默然,思索半晌無果。罷了,也不是給自己的東西。她招手喚來小和叫人連著方子送去城裡給慕容。

  兩天後那信使又折了回來,把東西原封不動地交到她手上:「慕容老闆說東西是轉給您的,請親自去一趟三日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2:23

第24章 久懈技怠,久離情疏。

  三日堂。

  與其說是醫館,倒不如說只是街口一間小小的藥鋪。

  聶清越捏著那張藥方和那塊木牌來到掛有小小牌匾的門口,眼前兩隊長長的人龍就令她整個人定住了。三日一濟,還真是恰好碰上了那一濟。

  聶清越剛向前踏了幾步,就被兩邊隊伍裡的人給生生瞪得縮回了腳步。眾怒還是不能犯的,她拿著零號的籌牌,隨便找了隊尋到最末尾苦哈哈地站定。隊伍前進如龜,聶清越等到幾乎睡著了才輪到她。還沒開口,那門口擺張桌子看診的大夫二話不說就一拉她的手腕,翻過,搭上,爾後兩條長長的眉頭糾結地擰在了一起。

  「姑娘啊,你這病……」

  「沒沒治了?」聶清越望見大夫像是現代醫生給病人下病危通知書般的嚴肅神色,順著話頭搭上去。

  「也並非全無,」大夫沉吟了一會兒,「只是啊……」

  等了半天也不見回應,聶清越看著似曾相識的情節頓時無語狀:「嗯,我明白了。」

  「啊?」這會兒躊躇許久的大夫有點懵。

  「是不是要用什麼五十年開一次的天山雪蓮作藥引,然後那花四十九年前才開完,今年要取的話要爬雪山過草地啥啥的。」武俠故事裡都這樣講,聶清越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不是。」大夫消化了許久,淡定地搖了搖頭。

  「那就是我這病天下只有一位世外高人能救,而這位高人恰好避世隱居在啥啥山谷或啥啥海島蹤跡難尋我最好明天就動身之類的。」聶清越約摸是等昏了頭,總想試驗一下有什麼比穿越更狗血的事情可以發生。

  大夫茫然呆愣,期間忽聞一聲輕靈的笑。聶清越才注意到大夫身後立了一個八九歲左右的小童。一半頭髮高高束起,穿著一身藍衣安靜立著。

  黑亮圓杏眼,白裡透紅膚。

  聶清越愣愣地看著眼前粉雕玉琢的清透孩童,那童子也睜著亮晶晶的圓眼看她。好,好想掐一下,她痛苦又鎮定地按住了自己蠢蠢欲動的右爪。

  那大夫回過神,輕咳一聲喚回聶清越的注意力:「姑娘可是自幼便身體虛弱?」

  「嗯。」聶清越認真應一聲,「近年才好起來的。」

  那大夫神色卻忽然嚴肅起來,不贊同地搖了搖頭:「這樣怎麼能算好起來,不過外強中乾罷了。可是容易困乏,經常體力不支?」

  聶清越點頭如搗蒜,「剛才站隊的時候就差點睡著了。」

  「姑娘身子要好好調理,不得過度勞累,特別是天冷的時候不要再出門。」

  「啊。」聶清越有些遺憾地地喃喃:「我還想來年去看看北疆的雪。」

  「胡鬧!北疆的冰雪天姑娘的身體斷然是受不住的。」那大夫口氣忽然嚴厲起來,聶清越不留神微微嚇了一跳,手一鬆開那捏著的木牌便跳到了小木桌上。

  那童子兀自用圓潤的小手拿起木牌翻過,看到那刻著的字時眼睛忽然一亮。聶清越沒有多留意,只像是被訓的小學生般恭恭敬敬地乖乖點頭:「不、不去了。」

  「先生,這個姐姐是約好的客人。」小童脆生生的聲音響起,打斷大夫的說教。那大夫瞥了眼木牌,繼而眉頭皺起再次爆發開來:「姑娘約好了的怎麼不早說?這春寒天的站在外面就是大半天……」

  聶清越嗯嗯啊啊地應著,心裡哭笑不得,這種看似斥責的嘮叨體現的卻是一位大夫對病人最直接的關心。那童子望著聶清越唯唯諾諾的樣子,忽然頑皮一笑,走到聶清越身旁拉起她的袖子就走:「姐姐你身上可是還有張方子?」

  「有、有啊。」搞不清楚狀況的聶清越只跟那小童走進了三日堂。

  絮絮叨叨地念著的大夫看見小童主動拉起她往內走,神色訝然,卻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微微感歎地念了句:「總算是來了。」

  三日堂內部空間比想像中的大,只是光是那藥櫃便佔據了三面牆壁。

  藍衣童子拿著那張顏述寫的藥單,架著小竹梯,靈巧地上下左右地抽開櫃子取藥,最後走到一個獨立鎖著的小櫃前,取出一個黑木盒子。他嫻熟靈活地用白布把黑木盒子與一大包一大包的藥打包起來,系成一個包袱背在身上,再次拉起聶清越的袖子:「走吧。」

  「去哪?」

  「姐姐家啊。」理所當然狀。

  「啥?」

  ……聶清越在平穩前進的馬車裡望著藍衣童子專心讀醫書的樣子,半晌無語。她這樣稀里糊塗地把人家醫堂小童帶回去算不算「被迫」拐賣兒童?然而這孩子確實自在得很,她自己在一旁又時懷疑又是懊悔的倒比較像被拐賣的。

  「你、確定你是來幫我治病的?」聶清越半信半疑地問了第三遍。

  小醫童放下手中的醫書,一改正太樣十分老成地看著她:「我是顏哥哥的關門弟子顏玉澈。」

  「噗……!」聶清越沒忍住,笑起來身子一歪就倒向了馬車廂的一邊。

  顏玉澈小朋友不幹了,嘴巴微微嘟起,黑亮的圓眸七分不甘三分委屈:「我真的是。」

  「唔,我相信你。真的。」聶清越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加強語氣。神醫出少年,她夫君可以十三歲就治好墨京的瘟疫,眼前聰慧的正太幫她施針熬藥自然不在話下,只是小孩子像個大人一樣嚴肅起來總有種稚趣的滑稽感。

  「是顏述叫你來的嗎?」這麼小的弟子啊,對於顏述身邊的人際她瞭解的部分真的少之又少。

  「他們只是叫我來無荒新開的三日堂等一個拿著藥方和零好木牌的客人,然後按時幫她熬藥施針。」一本正經的語氣因為稚嫩的聲線和歪著頭的動作全然失效。

  聶清越用手摀住了微微笑起來的嘴免得再次踩著小朋友的尾巴,只是回過味來不禁疑惑:「可是他們沒有叫你跟我走啊。」

  小醫童玉澈慘兮兮地望著她:「姐姐你不喜歡我嗎?」

  聶清越猶猶豫豫地開聲:「……我確實不太喜歡小孩子。」玉澈小朋友大抵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回答,聞言半餉小嘴愣愣地張開卻什麼話也吐不出來。

  哎,罪惡感,聶清越別過頭去偷偷笑得肩旁微抖,袖子忽然被一直胖乎乎的白玉小手扯了扯,耳邊傳來戰戰兢兢的聲音:「姐姐,馬車能、能倒回去麼?」

  顏玉澈小朋友一到醫館看見趙臨尉便歡呼著撲了過去、完全把她晾在了一旁。

  好嘛,她知道騙小孩子是不對的,但是至於把她當成會虐待他的大壞蛋而敬而遠之麼?聶清越悔不當初捶著桌子,腦中一個大大的疑惑:這兩隻又是怎麼認識的?

  「小越妹妹你上哪兒拐這麼個小子回來?」舒頌興致盎然地望著玉澈小朋友拉著趙臨尉玩的情景。

  「說是顏述的『關門弟子』。」

  「我竟然會不知道?!」舒頌驚訝的模樣讓聶清越心裡平衡了幾分,但他很快又思索片刻後沉吟道:「我覺得……只有一個正常的理由。」

  「啊?」

  「這小子是阿述的私生子。」

  「…… = = 舒公子你的正常是有多驚世駭俗千回百轉。」

  「還不是今天聽一個從邊境小鎮來的商客說看見阿述娶了當地鄉紳的女兒,搞的我一天都在神經兮兮地思索這個事情。」舒頌邊說著邊苦惱地惱著腦袋。

  「噢,這樣啊。」聶清越表示充分理解,摸摸肚子喚道:「小和,叫廚房炒幾個小菜順便幫我燒水,坐了這麼久馬車累死了。」

  「小越妹妹,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唔,聽著聽著,舒公子請繼續。」

  ……

  料峭春寒,細雨連綿;明亮盛夏,綠蔭成片。

  半年光景如飛梭,環繞在聶清越身邊的人事卻並沒有變。

  她偶爾靜下來時,總會越發覺得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真是一種無比奇妙卻又矛盾的東西,從古至今皆是如此。好比放下成見後她竟然與趙臨尉成了酒友,好比在一個擦身而過的錯面她竟與顏述分隔了大半年。感慨也不過是一時而發罷了,現在的她正無比悠閒地在郊外的林蔭小潭邊釣魚。

  自從春後無荒茶館生意安定了,慕容便回了客棧重新掌管生意,聶清越斷斷續續的閒人生活得以長時間穩定延續。旅遊業尚未開發的時代,郊外天然勝景的遊人總是不多的,聶清越偶然也能見到三兩個雅興怡然的書生文人對著春花夏雨吟詩作賦,但更多的則是每日固定前來真正喜愛清淨的閒人。例如山腳下小廟裡那個每日來靜坐或挑泉水的中年和尚,例如那對年近古稀每三日互相攙扶著來一次散心的老夫婦。

  聶清越已經記不清楚她是怎麼發現這個地方的了,只知道幾乎是第一眼,便愛上了這裡的環境。四面林蔭環繞,蜿蜒斗折的溪水徐徐匯至中央聚成一汪清澈冰涼的深潭,映上叮咚流水更顯得清幽。

  只是這本該寧靜安分的時刻,聶清越卻總受不住誘惑想要下水游上那麼三兩圈。夏天氣溫乾燥炎熱,縱然躲在這陰涼的消暑之地,卻是不如在清涼冷水裡來得舒爽痛快。

  要不要下去呢?聶清越思量了會兒打量小潭四周,潭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釣魚的男子,舒適地靠著潭邊光滑的巨石。明明一手還鬆鬆地握著釣魚的竹竿,整個人卻像是睡著了一樣,攤開的墨藍色線書蓋在臉上遮住了大半容貌,僅留線條瘦削的下頷和微抿的薄唇。身上寬鬆的白色衣袍已被潭邊土灰染上塵色,主人卻似是並不在意似的,仍舊半身坐地半身靠石,睡得極其自在安然。

  聶清越有點猶豫,便只脫了鞋襪,雙腿浸在清亮的溪水裡心癢難耐地望著遠處中央浮光躍金的水面。

  持久的清淨間忽然一聲落水的「噗通」格外明顯,聶清越循聲望去之間潭面濺起余落的水花,潭邊釣魚男子靠著的巨石上空空如也,僅餘一本斜著攤開的書。

  翻身時掉、掉下去了?聶清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目瞪口呆。

  反光的水面半天沒有動靜,聶清越有點急地探出身子向那邊看,哪裡看得到半個人影。要、要游下去看看嗎?

  她正糾結決斷,忽然腳踝間一陣緊圈著的力向下,她只知道自己心頭一慌手邊什麼都抓不住就要往潭水裡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2:46

第 25 章

  一潭冷水浸下,聶清越瞬時感覺四周都起風了。

  潭下沒有人,她嗆了好幾口水才浮上來。環顧水面四周,掉下水的除了她還是她。

  再看潭邊那塊大石頭,那把她扯下水的男子早上了岸。濕漉漉的黑髮還淌著清澈的溪水,半倚在石前不緊不慢地擰著寬大的白衣袖子,渾然沒有滿身狼狽的自覺。

  聶清越無奈有之,驚喜有之,哭笑不得有之,半晌水下手用力一揮,大束水花衝著那男子的方向揚去,可惜濺到岸邊的只剩下幾滴。

  那男子坐在原地不閃不躲,淡笑著手下輕輕一用力,袖子裡擠出的水嘩嘩啦啦滴滴答答,和她揮過去的可憐小水花形成鮮明對比。

  這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聶清越一口小白牙磨得用力,輕哼了一聲,最終放開手腳像一尾魚般靈巧流暢地游開去,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揚。罷了罷了,既然都掉下去了,她是這樣對自己說的。清涼水流混著一股可疑的歡喜包裹全身,她頓覺通體舒爽。

  記不清游了幾圈,只知道很久沒有這麼痛快過了。然而體力終究是個問題,當她拖著稍感疲憊的身子爬上岸時,那石塊居然又空了,藍色線裝書依舊孤零零地躺在一邊。

  聶清越慢吞吞瞇起眼,只來得及望見那人白色衣袂的一角轉入林邊隱去。很好,她兀自站了半晌,一個噴嚏打得渾身一震,便再沒有半點猶豫地彎腰撿起那本二度被主人遺棄的《傷寒論》,尋著那一路水跡快步走入林子。

  樹林邊緣繫著一匹黑馬,馬後拉著一輛小小的馬車,那水跡就在車前停止了。暗色車簾嚴嚴實實地蓋著,裡面什麼也看不見。

  聶清越站在簾外,一腳踩上車檻,手中的書卷成一卷就要扔進去。下手的時候忽然又遲疑了,自己這樣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是要幹嘛啊。她撇撇嘴,手中一鬆,書「嗒」地落在簾前的木板上,便甩手就要轉身離去。

  然而下一秒,手腕便被緊緊地扣住。

  車簾掀開又瞬間落下,她人已跌入一個清涼又乾爽的懷抱裡。

  「夫人。」那人收緊橫在她腰間的手低低地喚她,漆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對上她閃爍不定的眼。他那身邋遢又濕透的白袍已換下,倉促間新換上乾淨青衫的寬鬆領口尚未來得及理好,線條優美的鎖骨半隱其中。

  「干、幹嘛!」聶清越氣息不穩,故意粗著聲惡狠狠道,狹小的車廂裡兩人的呼吸幾近要繞到了一起。

  藥香還是那陣藥香,人還是那個人,聶清越卻微妙地感覺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記憶裡清俊的眉眼似乎更加舒展開去,肆意疏朗得過分。這半年,於他於她多少還是有變化在。

  顏述低頭不語,下巴抵在她肩上吃吃低笑著,直到她耳根微微發紅才鬆開環著她的手,退開去前把什麼放到她手上。

  暗色簾子重新嚴實落下,聶清越一人在車廂裡逐漸找回自己丟掉的小魂魄,低頭一看,手上恰是一套乾淨的樸素布衣和一柄通體瑩潤的角梳。

  兩人直接驅車回了無荒的舊居小院落。

  院裡沒有聶清越預想中的滿室塵埃,室內桌面一指掃去,捻不出半點塵灰。她走出內院,視線所及之處林蔭草木似被悉心照料過,長得熱烈歡欣,似乎是有人定期來照料過的樣子。

  其實記憶裡對於這裡的印象是有幾分模糊,畢竟沒有住多久就跑去村子了,爾後又借住在客棧。聶清越一邊走一邊細細地打量四周,度過小石橋通向那邊靜謐的竹林。

  竹林裡擺了一張粗糙的石桌和幾張矮矮的石墩椅子,顏述就坐在那兒,見她來了便把瓷碗往桌前送:「防風寒。」

  「夫君請了下人麼?」

  「唔,三日一次的打掃閒工。」 顏述懶懶地一手支著下頷,一手捻了片細長的竹葉無意識地繞著淡淡解釋:「我原以為夫人會回來住的。」

  聶清越乖乖喝下藥,有點小愧疚:「我也是一時興起才住在客棧的。」

  「……過得可好?」

  「……和他們一起沒事鬧鬧挺好玩的。」聶清越擱下碗撇開眼,對從見面起到前一刻都沒有觸及過的話題有點措手不及。

  「他們?」

  「慕容,舒頌,玉澈,還有……」聶清越掰著的指頭忽然停下來,望望顏述,舌頭忽然開始打結。顏述睨她一眼,也不追問。

  她到底在心虛什麼:「……還有趙家公子。」

  沒有接話也沒有發問,顏述繼續風輕雲淡地看她。

  「……就是一個天天勸我出牆的人。」

  「那……夫人覺得牆外風景如何?」顏述過了片刻才了悟過來,似是發現了有趣的事情,扔了竹葉笑意淡淡地等待她的回答。

  「夫君想知道?」聶清越雙手交合問得認真。

  「比較想。」

  「沒出過不知道,我下次試試。」她一雙眼水亮水亮笑意盈盈,跟舒頌混多了,無聊玩笑開起來得心應手。

  「放著半年自由都不抓緊機會,夫人不覺得現在才出有點晚麼?」

  他溫熱的手掌伸過來輕摘下那小片飄落到她發上的竹葉,再順道把幾縷鬆散下來的碎發繞到她瑩白的耳後,很快就眼尖地發現那白玉般的耳廓泛起淡淡的緋紅。

  聶清越鬼靈精地學他,只不過撐著下頷的手變成了撐著右邊臉頰,纖細的指自然地彎起若有若無地蓋著那發燙的耳根。「難道夫君沒有聽過一句話?——覺得為時已晚的時候,恰恰是最早的時候。」

  顏述看在眼裡,心中好笑卻也不點破:「聶相三日後五十大壽,要回去麼?」

  要回去麼?素來聶安儒的壽宴上,正牌的丞相小姐都會為自己的老父彈琴祝壽。聶家小姐琴心無雙技壓群芳那是不容質疑的,聶清越有點頭痛:「夫君有琴麼?」

  顏神醫很乾脆:「沒有。」說是這樣說,半個時辰後,還是給她弄來了。

  曲譜、指法、弦音……通通只有零碎的記憶。

  聶清越隨手撥弄著,琴聲斷斷續續碎不成音。前世她祖母是舊社會大家族出身的女子,賢惠又嚴厲的老人,會茶道會書法會古琴。

  她總是懼怕那種祖母身上端莊的威嚴,寧願跟著叔伯們去旁聽無聊的商會洽談也不願跟在老人身邊學這些在當時的她看來已經陳腐了的東西,現下可算是吃到苦果子了。

  聶清越自嘲地笑笑,重新按著沿襲而來的零碎記憶輕攏慢捻,腦子裡有怎樣熟練的記憶都好,下手終歸是生疏的。怎麼可能糊弄過去,她看著輕微紅腫的指腹,搖著頭把琴從石桌面推開。

  大半個下午過去了,顏述始終坐在她身旁閒閒地翻著本野史雜記。

  「夫人的兩個哥哥都會回來。」他放下書似是忽然間想起來般告知她,隨即拿出隨身的傷藥提她細細地塗。她腫的是手指,他這一路耐心地抹勻上藥倒生出了些十指交纏的意味。

  聶清越看著顏述坦然平靜的神色,不知該歎還是該笑好。

  不過一念及哥哥們也會回來,聶清越似乎感覺頭更痛了兩分。她連和聶安儒長久相處都不願意,這回回去面對兩個哥哥會不會破綻百出。

  「夫人若是身體不舒服,大可不必奔波。」

  「當初沒有知會他老人家就來了無荒長住,這次五十大壽都不回去於情於理都不合。」

  「唔,隨夫人的意罷。」顏述收好傷藥,「晚膳想吃什麼?」

  「嗯,隨夫君的意罷。」她嚴肅地點頭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顏述瞥她一樣,向著廚房方向走。聶清越頭枕著手臂,伏在石桌上看他離開的背影,指腹上氳開的藥膏仍余留著他指尖的溫度。她擔心的,似乎不止是應對聶家家人。

  三日後,墨京聶府。

  管事站在門口恭迎各方參宴人士,送禮的隊伍長長地堵住了半條街,遠遠地就看見一片喜慶的紅綢。

  聶清越仔細觀察過,那些一箱箱載著賀禮來得大多被管事攔下,除去偶爾收下的三兩件,其餘皆是禮數周到地先謝後拒地退回去了。真正拿著請帖進入聶府的,反倒多數是帶著輕便禮物或兩手空空的人。

  不知道的還真以為聶安儒是多麼兩袖清風的清官啊,聶清越搖頭晃腦感歎間忽然一陣沉實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她回頭只見盔甲未卸的陽剛男子一路風馳電掣從街那邊突然拐出策馬揚鞭來到身前。準確地說,是來到聶清越身邊的顏述跟前。馬速很快,片刻間已近到只留一個馬身的距離,那人卻毫無勒韁之意。

  聶清越呼吸一滯,只覺一陣風撲面襲來,在場的人皆是一聲驚呼。

  幾個家丁反應過來想要上去攔截,顏述只是眉頭輕皺地伸手示意家丁不要靠近。就在顏述手抬起來那瞬間,騎馬的男子手中一收韁繩回勒,那馬已嘶鳴著高舉前蹄堪堪在顏述身前半米停下來。

  「夫君你欠我大哥錢沒還嗎?」聶清越心跳都還沒有平復過來,哭笑不得地壓低聲音問。

  「似乎是沒有。」顏述輕輕眨了眨眼,看著一米外動作利落翻身下馬的聶家大公子。


  
第26章 當家宴變成鴻門宴

  「大哥。」聶清越怯怯地喚了聲,準備好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擺上,聶家大公子手一揮就吩咐管事:「王伯,先帶越兒進去。」

  王伯畢恭畢敬地應過,走到她面前慈祥地一笑:「小姐終於回來啦。」

  聶清越看看一臉喜怒不辨的聶家大公子,又看看老神的顏述,輕歎一聲就隨著王伯慢吞吞的腳步走了進聶府。一路上不斷被王伯叨念著:

  「小姐啊,那日你隨姑爺出城,前腳剛走,後腳大少爺就從邊疆趕過來了。」

  「是嗎?」繞過亭台水榭。

  「可不是。第二天二少爺又從水路回來了,兩位少爺留在府裡等了半個月都沒見著你才回去的。」

  「噢,這樣。」穿過長廊回閣。

  「其實你也不能怪他們吶。當時邊疆戰事脫不開身,二少又遠在鄰國,他們一知道你病危就千方百計趕回來了。」

  「嗯,我明白。」……怎麼還沒有到。

  「兩位少爺都以為小姐情況危機,一進門就急著問小姐的情況,結果小姐被姑爺救了卻也隨姑爺出城了。真是天意弄人啊。」

  「對,天意弄人。」聶清越終於聽進去了一句話,關於這點她是同意得很。

  壽宴設在植滿玉蘭樹的內部庭院。

  客人三三兩兩已經被家僕領著落座,唯獨主位那桌只坐了一個人空蕩得很。

  那座上年輕男子穿冰藍色的緞子衣袍,修長的指持一把象牙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時值夏末暑氣未消,然庭裡玉蘭林蔭卻也清涼怡人,因此那漫不經心扇起的微風只夠拂起那人額邊的碎發。

  「丫頭,怎麼還不過來?」過了半晌,他轉頭望著一直站得遠遠的聶清越閒閒開口。

  聶清越心中輕歎,打起精神小碎步走向眼前的人——聶家二子聶清容。

  「二哥。」她輕輕喚一句,嘴角牽起一抹嫻靜的笑。

  「喝口茶。」聶清容似乎很滿意,合起扇子用扇柄把一杯玉蘭茶推到她面前,芳香繚繞。她乖乖摸過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聶清容打量她許久,滿意點頭:「氣色不錯,算那臭小子沒有虧待你。」

  「臭、臭小子?」她一嗆,差點咬到舌頭。

  聶清容取過她手中的茶杯,扇子輕輕打了一下她的額頭:「不聲不響就把我妹娶過去了,還拐走一年,真是想來都牙癢。」

  聶清越捂額頭碎碎念:「夫君對我很好的。」

  「嘖嘖,這麼快就向著外人說話了。有二哥對你好麼?」桃花眼瞇起精光四溢。

  威脅當前,聶清越決定先順毛:「沒有。」

  「真的?」

  「嗯!」堅定點頭,看我真誠的小眼神。

  聶清容笑著瞥一眼她,招手換來丫鬟,扇子掩著嘴低低吩咐了一句話。沒過多久,丫鬟就捧來一個檀木長箱,光是看上面雕琢的精緻祥雲就可猜得箱內物品有多貴重。

  「這是給阿爹的賀禮?」

  額頭又被拍了一下,「才不是給那臭老頭的。若不是猜到你會回來,二哥我才不願來看他的臉色。」

  聶清越苦笑,外界傳聞聶家小女兒極其受寵也不是毫無根據的。在她看來,那根本不是想寵哪一個的問題,而是哪一個不會把你活活氣死的問題。好比於仕途光明之際毅然從軍參戰的聶清銳,好比叛道離經十八歲便出走經商的聶清容,聶家世代文臣恐怕都毀在這一代了。

  不過,兄妹三人感情極好確是真真切切的。

  聶清容扇子「嗒」的一聲輕敲桌面,身旁侍女會意打開了木箱。

  伏羲式的杉木七絃琴,琴軫為白玉,配以蚌徽。琴身漆朱紅,延有小蛇腹斷紋,整體渾古莊重,大氣沉靜。

  聶清越腦中記憶翻飛,冒出數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詞,瞬間神經突突地跳得生痛。喜愛的樣子還是得裝出來,她指腹輕觸琴面,目光仍停留在那琴面上輕喃道:「二哥你上哪找這麼一把琴?」

  「二哥想找自然找得到。怎麼不試試?」

  聶清越頭痛,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正當準備拿什麼借口搪塞過去,身邊已響起一個聲音:「夫人總是不聽話,不是說過兩個月內都不能碰琴的嗎?」

  聶清越望著坐在身邊的顏述,恨不得撲上去抱住:來得太及時了。

  「為什麼?」聶清容瞇眼,口氣瞬間冷淡。

  顏述慢慢喝茶:「夫人前些天做飯的時候傷到手了。」

  聶清越扯他袖子:你拿的是我的茶杯,眼神控訴還沒完另一隻手已被聶家二少爺扣起翻過,那原本纖細的指腹竟有些淡淡的紅腫,像是燙傷一般。

  咦咦,可是她一點都不痛啊。現在才發現指腹異常的聶清越很納悶,顏述的傷藥素來神效隔日即好,這次怎麼會……她猛然轉頭盯著顏述,清澈的眼睛眨啊眨。

  顏述回她一笑,把她的手從聶清容那兒抽回來。

  「顏府沒下人嗎?做飯這種事還要越兒動手。」落座不久的聶家大少爺口氣不善。

  「怪不得丫頭說他待你沒二哥待你好。」二少爺若有所思繼續瞇眼。

  這下誤會大了,聶清越剛剛升起的慶幸就被擔憂掩蓋,箭頭轉向似乎都指著她夫君呢。

  與賓客寒暄完的聶大人和聶夫人很適時地出現緩解了火藥味四起的場面。

  桌邊四人站起來:「爹,娘。」「岳父,岳母。」

  聶安儒點頭,朝著聶家兩位公子「哼」了一聲算是應下,攜著夫人落座,目光便一直落在聶清越身上:「清越你可算回來了。」

  聶清越微笑著任那位父親打量,聶夫人忽然慈祥地開口:「越兒,你跟容兒換一下位置。」聶清越微笑一僵,忽然感覺場面氣氛微妙地變了變。

  她很是猶豫,若跟聶清容一換,顏述身旁一左一右都變成聶家兄弟了,總有不祥預感。聶清越環視桌子一周,所有人皆笑著望她,只得乖乖和聶清容換過來坐到聶安儒身旁。

  壽宴開始。

  各方祝酒敬詞不斷,禮物也是別具心思,要麼千金難求,要麼投其所好。

  一片詭異的祥和氣氛中,聶清越望見顏述已和聶家兄弟對飲不下五次,這陳年老窖酒性溫和但後勁卻很大,那兩隻到底想幹什麼啊?

  疑惑間偏偏聽得一個老者的聲音:「三年前老夫曾在聶相壽宴上聽得聶家小姐一曲,可謂繞樑三日,惟遺憾當時只癡迷於耳際之樂錯失記錄之機。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一嘗所願?」

  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長鬚老人是宮中樂師,幼年聶清越曾跟隨他習琴,素來被譽為樂癡。藉機提這樣的要求固然不為過,只是她手傷的借口一出,聶安儒事後難免要追究,此時掃興也是一定的。

  相比起聶家長子一臉的興致盎然,聶家二公子臉上的幸災樂禍倒是十分明顯。兩人皆齊齊望著顏述,顏述不待聶清越開口,便站起身向著聶安儒敬了三杯酒,清朗的聲音慢慢道:「顏某無以為壽,唯願借此以一曲敬之。」

  聶安儒有些意外,到底是久經官場,片刻過後便微微頷首。

  顏述轉頭,一手攬過那柄任靜靜躺在桌面的七絃琴,坐至筵中樹下,姿態閒適。有微風夾著玉蘭清香拂過,抱琴之人長指一撥,一聲玉碎錚鳴似是從青天御下,引得滿場寂靜。

  他忽而抬頭望著她,墨黑的眸間帶笑,琴聲漸起漸揚。

  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除了躍然浮現的句子,聶清越腦子裡便只剩下玉蘭樹下那個抱琴而坐的男子。

  琴樂聲像是溫柔的海水,一浪一浪鋪天蓋地靜靜湧來,明淨柔軟地充盈天地。似是驚濤拍岸鳥啼花開,又似是萬籟俱靜清泉映月。一曲罷,她竟好像什麼都聽進去了,又什麼都沒聽見。

  顏述緩緩站起,一片細緻的白玉蘭花隨著他的動作從發上劃落,從斜立的琴面擦過引起細微的空氣震動。

  場內靜謐的氣氛稍稍活躍起來。他目光掃過全場,繼而轉向聶安儒道:「此曲一音一調皆為清越十指授與顏某,私借此為壽,祝丈人岳降佳辰,壽比松齡。」

  樂癡老人帶頭擊掌,賓客皆稱讚聶相招得東床快婿。

  聶安儒眸間漸漸浮起讚賞之色,微笑著點頭:「好。」

  ……於是聶清容頗為鬱悶地灌下了一口酒。

  而可憐的樂癡琴師擊完掌回過神來,依然懊惱地抓著頭髮忘記了記錄。

  聶府西廂房亮著一盞小小的燈。

  「夫君你說過你不會彈琴的。」聶清越攤在床上有點小鬱悶。

  「我只說過我沒有琴。」顏述握著一本書,指尖一鬆翻過一頁。

  「……會彈琴的人一般都有琴的。」

  「不喜歡。」

  「噢,這樣啊……」聶清越翻了個身,小鬱悶變成了小愧疚。

  他走至她床邊幫她落下帳幔,「早些休息。」

  「呃,你,不睡床嗎?」她望著立在帳外的人影結結巴巴。

  「明天早起,睡床不方便。」他難得不打趣她。

  那帳幔間忽然伸出一隻手,在黑暗中虛空摸了幾把才捉住了他的衣袂。「你怎麼都不問的?」像是臉埋在被子裡,聲音隔著素色帳幔傳過來有些悶悶的。

  「問什麼?」

  問她為何寫得一手鬼神難辨的狂草,問她如何得知稀奇古怪的防疫辦法,問她為何對著古琴彈了一個下午碎不成章……他望著紗帳內模糊的人影:「夫人希望我問?」

  帳內沒有了回應的聲音,那隻手悄悄地縮了回去,話題重新跳脫:「咦,夫君你早起做什麼?」

  「……你大哥要找我。」

  「什麼時候?」

  「……寅時。」

  「這麼早幹嘛?!」凌晨三點後正是她睡得死豬樣的時候。

  「……不知道。」

  燈火被揮滅,房內重歸寧靜。

  聶清越抱著被子滾來滾去。為什麼她總覺得顏神醫剛才說「不知道」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呢?錯覺錯覺,聶清越拍拍腦袋,蒙頭大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3:02

第27章-金銀細軟乃跑路必備(一)

  第一天。

  「小姐,姑爺在後花園陪大少爺練劍,大清早就開始了直到午時都沒有停。」

  第二天。

  「小姐,姑爺在東廂陪二少爺下了整整一天棋。」

  第三天。

  「小姐,二少爺說要和姑爺溝通感情多作交流,請他到了東廂暫住幾日。」

  ……有誰來告訴她這到底是個什麼狀況?

  貼身丫鬟念語細聲細氣地報告著,聶清越聽得眼眉直跳,手中瓜子殼一扔,無力地揮手示意念語退下。溝通感情個……啊,闊別半年她自己還沒顧得及和顏述說上幾句,這才見面幾天那頭就被兩個哥哥溝通去了,讓人情何以堪。

  空氣中飄蕩著一陣馥郁的桂花香,聶清越小鼻子嗅了嗅,歡快地摸進了廚房,驚得廚房兩個廚娘和三個下手愣是一動沒動。

  「小姐您餓了?」老廚娘最先回過神來,手在圍裙上抹了好幾遍,把她拉得離火灶遠了幾步:「這裡這麼大煙小姐你回去吧,要吃什麼吩咐下人來說就好了。」

  聶清越咧嘴一笑:「有桂花糕麼?」

  ……「哈?」

  糕體黃白分明,入口清甜細膩,桂香濃郁。

  嗯,不愧是宮中退下來的廚娘,手藝無可挑剔。聶清越端著一碟滿滿的桂花糕,哼著小調邁步前進。

  東廂偌大的房裡只有聶清容在,穿著月牙白的錦袍斜斜地靠在檀木椅上依舊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扇子,懶得不行的樣子。見她來了,抬起眼皮淡淡睨一眼也不說話。

  聶清越自動跑過去獻寶慇勤道:「二哥,你喜歡的桂花糕。」

  聶清容收起扇子,慢吞吞捻起筷子夾了一塊往嘴裡送,細細嚥了半晌點頭道:「嗯,不錯。」

  「那就多吃點吧。」聶清越碟子一放,隨後一雙眼藉機四處亂瞄,但是空曠的房子連顏述的半個影子都沒有。

  聶清容伸手把她輕按在一旁的椅子上:「丫頭莫亂看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啊?」

  「嗯,回不來。來陪二哥下棋,」聶清容自顧岔開話題,扇子一指:「棋盤還是放在那兒。」聶清越正想看清他指的具體方向,一瞬間那象牙扇已經收回去了,只留紅色的絡子在柄尾晃啊晃。

  聶清容定定地坐著喝茶,等她去取棋過來。

  聶清越有些猶豫地張望了一下,平時隨處可見的家僕此刻偏偏一個都沒有。她腦子裡記憶交錯混亂,一幕幕翻飛而過卻偏偏沒有半點關於棋盤固定位置的場景。

  ……到底是遺漏了還是根本沒有?

  轉身向著那個模糊的大概方向走,聶清越一步步走得溫吞遲緩秀氣端莊,實際上卻心虛無比。面前是一個巨大的杉木書架,架中端端正正擺著華麗的黑漆描金龍鳳小櫃,怎麼看怎麼覺得眼生。

  她手搭在那個小櫃的暗銀色麒麟鎖上,冰涼的觸感似乎沿著指尖迅速蔓延到了背脊,有種危險不安的感覺忽然冒上來。聶清容明明前幾天還一副寵愛偏袒她的模樣,連顏述讓她下廚都頗大意見,這麼沉一盤棋讓她去拿未免有些奇怪。

  聶清越準備拉開,用力那一瞬卻又轉念,她回過頭瞧聶清容:「在裡面嗎?」

  「丫頭忘記了?」聶清容神色如常,微微側頭問她。

  「以前二哥都會帶著棋盤來找我的。」聶清越背過身去才低聲念叨,語氣裡帶著些委屈和抱怨。只有二人的屋很靜,她相信聶清容必定聽得到。

  櫃鎖扣沒有合,輕微一翻便開了,櫃裡正是兩個方正深沉的棋罐,罐下便是金絲楠制的棋盤,顏色深暗大氣。捧上手的第一感覺便是頗為沉重,聶清越眉頭微蹙,心裡卻稍微舒坦開來。她小心翼翼地把棋盤端回去,盡量神色坦然地落座。

  聶清容滿意微笑,而後長指執白先行:「看來丫頭身子是真的好了。」

  「嗯。」她微微點頭算是應下,捻起黑子。

  是自己太過多慮了麼?還是壽宴後她露出了什麼明顯的破綻?赤石棋子輕拍在光澤珵亮刻工精細的棋盤上,發出清微的金玉之聲,聶清越無心欣賞,只覺滿腦子的焦灼不安。

  「丫頭,專心點。」

  聽見提醒,聶清越強迫自己把心思落回棋局,但開始接連幾步的無心落棋造成的失勢讓她挽回地吃力無比,何況現在的她整個人都心緒不寧。隨著棋子下落越多,她越是心驚膽戰。

  輸了棋不要緊,只是聶清容在棋局中所表現出的計算決斷與縝密心思非常讓她害怕。

  聶清越不算圍棋高手,卻起碼不是新手了,攻彼顧我逢危必棄的謹慎周全還是有的。然而她和聶清容下棋卻有一種每步落子位置都在他計算之內的感覺,精密準確得彷彿能看穿她的心思策略,使她按著他的規劃去走。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輸得毫無翻盤之力。聶清越注意力集中起來,兩人重新開局。一下午除了中間一場險勝外,皆是以她的失敗作結。

  「二哥都不讓我。」她伏在黃木桌面把玩罐裡的瑪瑙棋子。心中思慮若是長久面對這樣心思縝密的人,真的不敢保證仗著有前身記憶便能不被看穿。

  聶清容用扇子輕按住她把黑白子亂混的手,嘖嘖搖頭:「二哥心情不好。」

  「為什麼啊?」耳朵豎起來。

  「丫頭把二哥送的琴漏在宴裡了。」

  聽到這樣直接坦白的話,聶清越手指一頓,一瞬間被殺得措手不及簡直不知要用什麼表情來回應。

  那日宴畢沒多久她一回到房發現琴忘在了桌上便立即叫丫鬟過去拿,拿回來時還特意問了丫鬟,確定比她先離去的聶清容並沒有再返回宴區才安心下來的。怎麼會……

  若聶清容真的是純粹抱怨那倒還好,若是有意追究,那麼她日後一舉一動在他眼裡可能都是破綻百出。聶家小姐不算樂癡,但對琴的喜愛和執著她是知道的,那柄親人所贈價值千金的古琴,隨意放在宴桌上後便離去實在說不過去。

  「我那日聽夫君彈琴,不知不覺就……」聶清越絞著手指,聲音隨著頭降下的幅度越來越低。巧詐不如拙誠,她說的倒也是實話。那日她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顏述身上,宴後顏述被聶清銳請了出去不知幹嘛,她無意多作停留一心只想著早些回房休息。

  聶清容聽了也不再揪著這個話題說什麼,只是用扇子敲敲她的腦袋:「丫頭看後面。」

  聶清越轉過頭,就看見顏述靜靜立在門口,左手提了好幾個油紙柋,右手一個漆木食盒。

  ……八珍閣的紅棗薏米粥,清心樓的小素七味,萍水棧的竹葉青,巷口南瓜餅,街尾粉果……甚至還有火紅火紅的冰糖葫蘆。

  「夫君?」看著一桌擺開令她眼花繚亂的食物,聶清越詭異感強烈沸騰,都是聶小姐閨房經常出現的藥粥素菜還有小時候聶清容經常偷偷跑出去買給她的零嘴啊。

  顏述面色平靜沒有回話,聶清容卻甚是滿意地回答:「這些都是丫頭喜歡的呢,跑腿什麼的也該輪到妹夫做啦,二哥老啦。」那一臉的自得與欣慰把聶清越生生噎住了。

  我剛才是多慮了嗎是多慮了吧果然是多慮了啊,有那麼幾秒鐘聶清越心底壓抑而澎湃地蹦發出無數反問句。

  鑒於顏述對任務良好的完成情況,聶家二公子心情大好,扔下一句「慢慢吃」就離開了東廂。

  聶清越對著一桌的美味食物也無心垂涎,忐忑了半晌自動自覺地站到顏述背後,默默地伸出手,輕輕地捶著他的背。從八珍閣買到清心樓,從巷口買到街尾,怪不得聶清容說顏述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只是拳頭還沒錘多少下便被顏述寬大的手掌握住,被一股力拉著向前一轉,人已被按回他身旁的椅子坐下。

  「怎麼了?」他卻是扶著她的肩率先問她。

  聶清越思量了片刻,採用某個熟悉句式抬頭無比真誠地回答:「夫君辛苦了。」

  顏述「……」了一下,「我是問你怎麼了?」

  「誒?」

  「夫人剛剛轉過來看我的眼神,」顏述頓了頓:「很可憐的樣子。」

  「……沒事。」二哥好恐怖,聶清越臉色悲慼心底默默念叨,不過相比之下:「夫君跑了一個下午快去休息吧。」

  顏述默然了幾秒,關切的眉梢舒展開去,笑的極其淡定:「夫人,比起寅時起來練劍到午時,此行可謂身心舒暢。」

  一支名叫愧疚的利箭嗖地射中了某人面積和體積都並不大的良心。

  聶清越思前想後,仔細度量:「……夫君不如我們私奔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3:18

第28章-金銀細軟乃跑路必備(二)。

  夏末接近入秋的天氣已經頗有涼意。

  然而坐在小橋邊的六角亭內,聶清越卻覺得溫度清涼得剛剛好。或許是因為月色太溫柔繁星太燦爛,又或許是某人剛替她披上的尚留著餘溫和藥香的秋袍太妥帖柔軟。

  明明是自己打著賞月的幌子把人拉出來,仰著脖子望了沒多久後卻又只懂抱著腿發呆。白日面對聶家二公子時繃得緊緊的神經此刻悉數放鬆下來,心裡安定又踏實。不用再半夜夢醒疑似重新穿越般茫然心慌,不用再繼續那種看似愉快實際毫無寄托的等待。

  這個人真的回來了啊,就在身邊就在眼前,手一伸就能夠碰到。

  「夫人?」

  「唔?」

  「你盯著我看很久了。」顏述一直專注於月色的眼轉過來望她,微帶笑意。

  「……嗯、嗯。」她慌亂收回熱烈得過分的視線,方才靜謐安詳的氣氛似乎染上了那麼一點點狹促的曖昧。

  顏述眼明手快拉住正企圖不著痕跡挪動位置遠離的聶清越,「夫人下次再挪一寸,我便近一尺。」嗯,臉皮這樣薄可不好,叫他日後怎樣調戲下去。

  聶清越乖乖停止了動作,眨眨眼半晌沒有吭聲。

  「什麼時候回去?」他決定還是先轉換話題。

  聶清越搖頭:「不知道。」現在還沒弄清楚聶清容對她的態度,過早離去反而引起懷疑。

  「不是說要私奔麼?」想起她下午凝重沉思後脆生生冒出爾後又不了了之的問句,顏述頓覺好笑。

  聶清越點點頭,伸出兩隻手抖了抖,嘩啦啦地從寬大的袖子裡抖出幾個銅板和幾錠碎銀:「好像……不夠路費。」臉上淡淡的自責和懊惱倒不算是假的。

  顏述一點一點把那些銀兩捻起來擱到她手裡,「私奔的話,帶上情郎就夠了。」

  聶清越繼續點頭,絲毫沒有察覺剛才拉開的距離已不知不覺被顏述拉進。「只是覺得大哥二哥這樣為難夫君,我又幫不了什麼。」

  「……他們,只是關心夫人罷了。」

  「=口= 關心到什麼程度要去折磨夫君?我總覺得你們像是有仇似的。」聶清越豎起耳朵嘀嘀咕咕,難得見顏述有這樣欲言又止的時刻。

  「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

  「你大哥認為我納妾了。」顏述從善如流高度概括。

  「哈?」聶清越長石椅上一個沒坐穩差點往後翻,扶住了顏述伸過來的手,才得空邊打著呵欠邊打趣道:「叫什麼名字?什麼時候帶回來讓我看看。」

  顏述沒有接話,扶過她亂晃的身子,直接把她抱起回西廂的閨房。

  身邊和衣躺下的人氣息沉穩似是已經入睡。

  聶清越掖著被子在昏暗中悄悄睜開了眼,除卻她染上鼠疫那幾日顏述日夜陪在身旁外,好似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夜裡相伴入眠。……這簡直讓人,怎麼睡得著啊。

  聶清越轉過臉去,昏暗的光線只夠她模糊看見顏述臉部的輪廓線條。夜裡感官似乎變得敏感起來,顏述均勻綿長的呼吸像是在她鼻尖不遠處起伏流動。

  明明是她先覺得困的,顏述卻是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

  素來是隨性自在的人過得怎麼樸素簡陋也是神清氣爽的,這幾天聶家兩個少爺輪流刁難折騰,顏述總是風輕雲淡配合良好的樣子,其實是累壞了吧。下午在東廂一看見他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時,她便不自覺心痛起來。

  納妾什麼的這兩天聶清銳不是沒有和她暗示過,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聶家大哥不會無緣無故冤枉自家妹夫。只是顏述不提,她便不問,這不僅僅是協議也是信任。這分開的半年裡他到底經歷了什麼,聶清越一概不知,她只知道身邊的人不會這麼做。起碼,不會沒有任何告知。

  聶清越反反覆覆想了很多很多,帶著滿腦子昏沉的思緒入夢滿眼混沌,最後睜開眼卻不是天亮——是被顏述輕拍著臉頰喚醒的。

  大抵夜已經很深,連淺淡的月色也完全隱沒下去,帳內只餘一片黑暗。

  「怎麼了?」她迷迷糊糊問。

  「夫人一直在抖。」顏述把她溫度不高的手攏進被子裡。印象中她並沒有這個病症。

  「沒事,時不時都這樣。」

  「嗯?」

  「年前回村去看日出,遇見野獸了,應該是嚇過頭了。」她沉默了一會兒,似在回憶又似在思慮措辭,未醒的聲線有種朦朦朧朧的低啞:「當時還沒什麼事,過後夜晚就不時突然發抖或者驚醒,習慣了就好。」

  平淡的陳述語氣一筆帶過,聽在顏述耳裡卻無端覺得胸悶:「怎麼會突然間回村?」

  「慕容那兒有梅花茶,……」聶清越有頭沒尾地答出半句,逐漸歸來的清醒神志噎住了她後半句。現在想來,僅僅為了一罐梅花茶跑過去,真是太明顯了。那時果然是春天到了麼。 = =

  顏述不說話,心中卻隱隱知道答案。用力把裹著秋被的人擁緊,他下巴抵在她秀氣的額上,「明天給你煮些藥。」

  聶清越心裡一暖,微微動了動,找到舒適的位置,靠在顏述懷裡閉眼。

  踏實安定的感覺重新回到身上,她即將重新睡去,顏述低語又突然傳入耳際:

  「夫人,你是喜歡我的吧?」

  不似平時的打趣口吻,帶著陳述語氣的疑問句尾調微微升高,帶著認認真真的詢問和求確認。內裡蓄著滿是鄭重的溫柔,在靜寂的夜裡顯得像是竊竊低語。

  聶清越身子一滯,剛剛侵襲上腦的瞌睡從此刻通通跑光。她多麼慶幸此時帳幔內一片黑暗看不見彼此的表情。血液像是從脖子沖刷上耳根和臉頰帶來一陣酥麻的熱辣。

  一直覺得顏述總會察覺到是一回事,自己親口承認又是另一回事。

  沉默很短,卻又很長。

  聶清越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心跳隨著聲帶震動跳動得越發急促。那聲低微又短暫的單音節,是否能隔著寸尺之間的距離清楚傳達到另一邊?

  半年時間,怎麼會還不夠看清楚依賴和喜歡的區別。不是因為父命難違媒妁之言,不是因為安身立命隨遇而安,只是因為那個人是他,她才會試著去依賴信任和等待。這一步步平淡相伴走來,在發現之時,那份喜歡已經快要醞釀成愛。

  承認後的感覺卻沒有想像中的忐忑,反而像是釋然般的心安。最壞的結果不過是他不愛,卻斷然不會有傷害。

  隔著薄被環在腰上的手漸漸收緊,他低聲在她耳邊輕喃:「夫人這次終於沒有躲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3:32

第29章-這回真的要奔了(一)。

  表白過後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呢?

  聶清越睜開眼迎來新的一天,然而身邊床的位置早已空了。她吃過早飯,在院外晃了兩圈又回了閨房,顏神醫沒有等到,倒等到了她身平恨事——刺繡。

  做工精巧的刺繡棚架上平整地繃著一塊上好的紅錦,旁邊彩色絲線整整齊齊地繞著一匝又一匝,聶清越坐在架前良久沒有說話,長睫輕眨。

  果然是不應該回來聶府的,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到底要她面對多少次才算完事啊?!

  一刻鐘前,世交蘇家的長公子親自送來了下個月婚宴的請帖,順帶為未婚妻子求一副聶家小姐的雙面繡。且不說聶蘇兩家的交情與利益牽涉,光是聶家兄弟與蘇止白自小便混在一塊兒的兄弟情誼,這要求著實不算過分,聶清容稍一思量便痛快應承下來。

  拿了綢布到她房裡說明來意,聶家二公子便靜靜立在一旁看她。

  房內熏香裊裊燃著,甜膩得讓聶清越無端煩躁。以她的水平,連個簡單的口罩都繡不好,更不要提聶家小姐那「繡花花生香,繡鳥能聽聲,繡人能傳神」的無雙繡工。

  從一開始的慌張,到最後無以回應的困窘,聶清越坐在架前沒有動作,滿滿的好心情忽然就生出懈憊來。這樣不時面臨被否定和質疑的日子,到底要過多久?

  「其實也未必要越兒親手繡。」

  聽說了事情後進來的聶清銳說著說著,起身就要把架子上繃緊的絲綢扯走,隨後淡淡加了一句:「清容你直接到御錦坊幫尋件珍品就好了。」

  聶清容扇子一壓,止住自家大哥的動作:「蘇家的大婚還缺那點賀禮麼,這次是人家指名道姓上門求的,隨便應付恐怕說不過去。」

  「所以就要越兒去勞心勞神了?刺繡傷神你又不是不知道。」聶清銳望了臉色疲憊的聶清越兩眼,反手撥開那柄象牙扇,把線一鬆那匹珊瑚紅錦就被扯了上手。

  聶清容沒有回答,神色不明地看了聶清越一會兒,便轉身退出房間去。

  聶家大哥安慰了呆愣坐著的她幾句,就追了出去。

  伏在了桌上,她內心滿是茫然的疲憊。半睡半醒間,卻聽見幾個丫鬟的聲音低低地在說些什麼,遠遠地傳來一陣模糊。

  「你剛才看見大少爺那臉色了沒有?可真嚇人。」

  「對啊,我進來八年了,從來沒有見過大少爺這樣生氣呢。」

  「欸,兩位少爺感情打小就很好,這次真不知是為了什麼啊。」

  「難說啊。這不還在亭子裡吵著嗎,二少爺還把打掃的下人都趕出去了。」

  念語刻意壓低的聲音伴著一陣腳步聲響起:「小姐在房內休息,你們聚一起嚼舌根是幹嘛呢,都幹活去呀。」

  話音剛落,聶清越便推開那扇雕花木門。

  門外流進一室的光,連帶著掃去了閒言碎語。幾個圍在一起料理門前迴廊花木的丫鬟頭埋得低低的,都不敢說話。

  「大哥二哥現在在哪兒?」聶清越聲音有點啞。

  不知是心虛還是害怕,沒有人出聲。

  聶清越瞥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念語。

  「林子外的碎煙亭。」念語猶豫了半晌,加上了一句:「小姐還是在房內好好休息吧,大少爺交代了奴婢要照顧好你的。」

  「不會讓你為難的,都下去吧。」

  毫無疑問聶清越是抱著看那場爭吵是否與自己有關的心態去的,然而當她到了的時候,兩人卻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從亭子裡往外走,臉上已然沒有爭吵過的神色。

  碎煙亭建在林子邊角,四處繞著花木叢萃的長廊,藏身之所幾乎隨處皆是。聶清越遠遠瞧見,猶豫著是要迎上去還是隨處找個地方躲起來,半晌一跺腳終是蹲在了茂盛的大樹後。

  沒過多久,聶家大哥隱隱藏著不快的聲線從前方傳來:

  「邊境那場婚宴我昨日已得到消息,新郎只是顏述幫忙易了容的一介書生,婚後沒多久就帶著那戶小姐逃了。現在僅憑一把琴和幾句棋就懷疑越兒,你不覺得太離譜了點?」

  聶清容止住腳步,聲音低下去:「丫頭現在若是不愛彈琴不想刺繡了也罷,一個人再怎麼變也不會下棋的思路、佈局、造詣都截然換了一個人似的吧。若不是……」

  聶清越還沒聽清那句若不是後面接的是什麼,旁邊草叢處便窸窸窣窣地響了起來。

  「誰?」聶清銳沉聲一喝,兩人就要快步迫近。

  聶清越正驚出一身冷汗不知何處可逃,樹上忽然快速翻下一抹青影,用力攔腰一勾便把她帶上了樹。那人隨手摘了一片樹葉揉兩下向著草叢處一扔,那只發出聲響的野貓吃痛便從草叢裡猝然跳出,躍到了聶家兄弟面前。

  兩人止住了腳步,皺眉讓那只野貓串走。

  聶清銳轉過頭對自家二弟確認:「僅此一次,畢竟這對於越兒來說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我知道,若不是小時候我偷偷帶丫頭上街玩,也不會讓丫頭遭那份罪。直到現在,丫頭看見臉上有胎記的人還會莫名驚慌失措。」聶清容沉默了一會兒,望著那只逃串的野貓背影苦笑道。

  「幸好那會兒爹還把府上所有臉上有疤有痣有胎記的下人都換走了,才讓越兒安生下來。越兒長大了後倒是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這習慣保存了下來了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聶家大哥歎口氣拍拍他的肩旁:「算了,都是過去了的的事了,別想了。」

  「……我只是害怕再把丫頭弄不見。」

  兩人腳步聲漸行漸遠。

  聶清越靜靜地聽完了全過程,靠著身後的顏述不作聲。

  樹是茂密繁盛的百年老樹,枝椏舒展交錯。顏述一手枕在腦後靠著結實的分叉主枝,一手環著她謹防她一個亂動掉下去,身邊的小樹丫上還斜斜地晾著兩本醫書。

  她轉頭看著神色平靜的顏述,心裡比方才快要被聶家兄弟發現時還要無措彷徨上幾分,又悶又沉堵得難受。

  「夫人可有什麼要說的?」顏述低頭問她。

  聶清越想了想,微微搖頭,似乎連呼吸都覺得疲憊無力。總歸是要被他知道的,只是這一天來得這樣快,讓她連一分一毫的準備都沒有做好。

  「那便賠我一個安靜的午覺。」顏述卻安然輕笑,枕在腦後的手抽出來環住她把半身的力道靠過去,含糊的聲音埋在她頸窩處懶洋洋的:「聶府還真是沒個清靜的地方。」

  幾點陽光漏過林葉疏影打落在他清俊的側臉上,潤出點點溫亮的暖輝。

  聶清越望著近在咫尺處閉眼仿若安靜睡去的顏述,想要笑笑,咧起嘴角時鼻子卻莫名地發酸。

  清心齋,三樓的雅間裡。

  當那個臉上帶著紅色胎記的店小二跑進來時,聶清越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各位客官要喝什麼茶?」店小二慇勤地擦乾淨桌子。

  飯桌上出奇地一致沉默,聶清容看聶清銳,聶清銳看顏述,顏述幾分莫名其妙,抬頭望了一眼那個小二:「……毛峰。」

  「好咧,那請問客官點什麼菜?」店小二表情依舊喜慶歡樂。

  ……還是沉默。

  「枸杞木耳炒山藥,薑汁燒絲瓜,蔥爆黑木耳,蠔油豆腐,加上例牌的三味小素。」聶清越等了半晌沒有人說話,瞥都沒瞥牆上掛著菜色名的木牌一眼,平靜地直視店小二臉上的紅色胎記,念出幾道入秋日養生的菜色。

  店小二利索應下,退下去報菜了。

  雅間裡依舊安靜,靜得聶清越似乎都能聽見自己心底那聲歎息和苦笑。

  聶清容有些訝然地轉過頭望她,聶家大哥卻心情甚好地笑起來。

  這頓飯算是兄妹倆給聶家大哥的踐行。邊疆守衛容不得一絲鬆懈,聶清銳入城沒有半個月,便接到命令要趕回邊疆了。聶清容把踐行宴的地點定在清心齋,多多少少也有遷就她的因由在。

  聶家裡面,只有聶家小姐是因為身體問題經常吃素的,不過大多時候都是府裡的人買回來再送到她房裡就是了。所以,素菜館裡的菜色自然她是最清楚的那個。

  「丫頭。」飯席間,聶清容沉默良久輕喚了她一聲。

  「二哥,吃完再說吧,這可是大哥的踐酒誒。」聶清越身子微微僵硬,夾著菜的筷子一頓,爾後努力笑起來,幾分坦然幾分懇求,心裡早已有了抉擇。

  聶家二公子懷疑她,試她,說到底是出於對妹妹安全的擔憂,她根本沒有絲毫理由感到委屈。再說,現下所擁有的安樂衣食,寵溺疼愛的確無一不是仗著獲得了聶家小女兒的身份。

  能接受也好,不能接受也罷,這些東西也真不是她的,吃過這頓再好好面對就是了。聶清越心中闊達地安慰著自己,舉著碗的手卻一直僵硬著發涼。

  她一直以來所害怕和逃避的,其實並不是失去聶家的疼愛和錦衣華食吧。聶清越轉頭望著身邊安靜用膳的顏述。顏述用膳的動作頓了頓,轉手給她夾了一筷子的木耳。

  低頭安安分分地扒著碗內的木耳,聶清越不自覺吸了吸鼻子。

  她想要的,遠遠不止是聶家人的答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3:47

第30章-這回真的要奔了(二)。

  今日是十五,聶安儒陪夫人去了城西古廟拜佛。

  聶家大哥又在膳後沒多久便跟著前來迎接的軍士離去了,眼下聶府大廳裡只有顏述和聶清容。而聶清越,正在閨房裡收拾著或許用得著的包袱。

  東西不多,三兩套粗布衣,幾串銅板外加一把瑩潤剔透的角梳。

  梳子是今年第一次見面時顏述連著那套布衣塞到她手上的,梳身是鯽魚的形狀,魚鰭和魚尾打磨雕琢得很精緻,魚首精細地鑿了一個小小的孔作眼,穿著紅色的絡子,映著淺淡透明的牛角色顯得分外鮮明。

  聶清越低頭又檢查了一遍佈包裡的物品,也只有這些,是她想並且能心安理得地帶走的,如果知道真相的聶清容還允許她走的話。

  她扯著小包袱慢慢走出去,深紅色的圓木桌邊兩人望見她這樣,皆是一愣。

  「……這麼急走?」聶清容嘴唇嗡合,頗為艱難地擠出一句話,語氣出乎意料地溫和。

  聶清越坐到桌旁,點頭不說話,等著聶清容的盤問,手指緊緊絞著布包袱的結頭。

  聶清容卻是沉默良久,秉著呼吸問:「……還回來嗎?」

  「欸?」她心中疑惑,語調依舊平穩:「回來做什麼?」眼下聶清容不追究不盤查並且默認她離開的態度,已經算是她最大的意外和運氣,再不識相地跑回來,萬一哪天聶清容責問起來,她的小命恐怕不止危險兩個字。

  聶清容聽見她的反問,忽然說不出話來。

  「走了,感謝照顧。」她壓下份量不大的不捨,站起身微微頷首。雖然很疑惑聶清容兀然黯淡下來的神色,她還是拉起懷裡的小布包轉身。

  她走得很慢,身後卻安安靜靜地沒有響起任何腳步聲。心底的鬱結似乎又稍稍重了幾分,聶清越覺得呼吸有點沉重,腳下好像墜著千斤大石。

  然而終究是沒有忍住,她停住回頭望了一眼顏述。一直沉默不語的顏述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桌邊沒動,眼神迎上她的,無波無瀾,連握著茶杯的手勢都沒有變過。

  氣氛有種彆扭而微妙的尷尬。

  聶清越別過臉去,有些不痛不癢地繼續走,五指緊抓著布包繩結,指甲深深陷入手心的肉裡。

  就在聶清越從正廳出來穿過大半個花園,快走到大門口的時候,聶家二公子卻扯著顏述追到她身後。

  她轉身,一直盯著她背影的聶清容卻很快把臉轉向顏述,一貫慵懶的聲音裡有幾分氣急敗壞的不可置信:「你就那麼放心她一個人走?!」

  顏述挑眉不語,扯過聶清越手中的包袱就拉起她的手向外走。

  聶清越用力掙扎了兩下,還是沒有掙脫開。

  三人以一種奇怪的氣氛僵持著走到了街口。

  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絕於耳的叫賣聲,半點融不入聶清越被某種消極情緒滿塞得不留空隙的心思和感官。

  「送到這裡就行了。」她頓住腳步,低頭看自己的布鞋,視線左上角是顏述沾了些許泥灰的漆黃木屐,右上角是聶清容做工精緻的祥雲軟靴。

  話剛說完沒多久,那雙木屐便消失了,只留那雙白色軟靴微微向前靠近。

  聶清容盯著她臉上越發沉靜淡漠的神色,忽然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丫頭,真的……不回來了嗎?」

  她用力搖頭,耳邊濾過熟悉親暱的稱謂,身形忽然一滯,面色變了又變。

  聶清容見她這樣,似乎有些慌了,急急地在她耳邊解釋這什麼。她只知道模模糊糊地聽見了「對不起」「委屈」「懷疑」幾個零零碎碎的詞語。連最後聶清容抓著她的手臂不停地問著她什麼問題,她都只一概胡亂地點頭,心中突然升起一種無力的可笑。

  原來……竟然是這樣的。小心翼翼千方百計地企圖維持平靜安好的生活卻求而不得,逼到盡頭無路可退拋開一切反而快速地轉變了局面。

  不過這種轉變於她現在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聶清容知道也好,誤會也罷,她真正在意的,從來就不是這個。

  她抬頭望著四周匆匆擦身而過的陌生路人,呼吸吞嚥感覺喉間堵得沉沉的,極不暢快。

  聶清容施在她手上的力道越漸放鬆下來,聶清越一擺掙脫開來,旋即轉身。

  偌大的街頭,腳步一邁開頓覺四面八方都是陌生的虛空,好像往哪兒走都不對。似乎還能感受到聶家二公子的視線,聶清越背脊挺直,一直走出街口拐進城牆一角才低頭停下來。

  街頭依舊人來人往。

  她看著自己有點髒了的白布鞋頭踩在鋪了粗糙石板卻被磨損得模糊的街道地面,感覺視線有點模糊,迎面而來的人影重重疊疊恍恍惚惚。她用力眨了兩下眼又用手抹了抹,眼前才重新清晰過來,手背留著的薄薄水汽很快便被蒸發消去。

  夏末入秋的陽光照在她頭頂曬出一片微醺的感覺,然而吹來的風卻帶些涼意。

  前頭忽然傳來一聲粗著嗓子的叫喊:「小心看路咧。」大半人高的巨型酒缸斜斜放在推車上,推車人的身體完全被掩在酒缸後看不清。那車是被推得極快,一路洋洋灑灑從沒封好的酒缸裡溢出些酒水。

  聶清越來不及走太遠,稍稍讓開身去打算與那車擦身而過,那木轱轆卻磕上了路面一塊石子,車身向上一起一轉就衝著她傾來。她眨眨眼,立在原地沒有躲閃。

  下一刻即感覺手腕一緊,眼前一抹墨青色攜著清淡甘香掠入。

  「嘩啦。」巨大的酒缸傾斜著側翻跌落地面,在路人的驚呼下,酒缸應聲破碎的同時透明酒花隨著缸瓷碎片四濺而起,酒香濃郁地氳漫著城門前的空氣,熏得人發醉。

  聶清越乾乾爽爽地靠著城牆角落的桂花樹,視線只夠越過面前緊貼著自己的人的肩頭,望著那缸破碎了的酒和路人們看熱鬧的表情。

  圈在腰上的手一寸寸收緊,她眼珠微轉收回視線,那一瞬間便望見那雙黑潤的墨瞳離自己極近,呼吸不自覺已經屏住。

  那清淡甘潤的草藥香已然掩蓋了身邊空氣中的馥郁酒味和桂花香。微風拂過,四周喧嘩都被遠遠地隔開,只剩一片靜謐安然。

  她眼裡一直瀰漫的水汽迅速凝聚起來又湧出散去,忽然間便極快地滑下淚來。

  「就對我這麼沒信心?」清醇的男聲在耳際低低響起似是自言自語,他低眸認真端詳她,帶著薄繭的手指輕拭她的眼角。

  她搖頭,用袖子在臉上胡亂抹了兩把,聲音含糊:「對自己。」

  從遇見他開始,輕而易舉得到的愛護已經太多,多到她根本沒有勇氣開口要求他在這種情況一同離去。矛盾的卻是無可抑制地變得貪心,想要更多與任何約定、恩情都沒有關係的喜愛。縱然知道他不會斷然離開不管不顧,卻仍是止不住地懷疑自己是否足夠好到能心安理得去爭取想要的。

  顏述默然不語,望進她眸裡,眼底一片柔和。

  「我過去並沒有過喜歡上女子的經歷,」他伸手拉開她擋在微紅眼睛上的袖子,低頭斂眼:「但起碼能夠分清楚,」唇在她秀氣的額上,克制守禮地輕印下一吻。

  「我所瞭解和熟識的所謂聶家小姐,從頭到尾都是你就對了。」

  是否無論多麼冷靜自信的人,一旦涉及了喜歡和愛,都會變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聶清越不知道答案,只任由顏述拉著她在墨京的大街小巷裡慢慢穿行,漫無目的卻感覺步步踏實。

  其實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胎記恐懼,聶家小姐是在幼年偷偷出門迷路走失過,不過尚是少年的聶清容已經很快將她尋回。那段話那些丫鬟那個小二,統統是聶清容懷疑她時所特意讓她聽見看見的圈套。心虛驚慌者,自然乖乖下套為保全自身而假裝出子虛烏有的驚恐。

  而她,恰好並沒有。

  幾乎可以視作放棄的坦白舉動卻誤打誤撞地消除了聶清容的懷疑,方才聶清容那樣的緊張小心,自然是認為她對自家哥哥的不信任而生氣了。

  巧詐不如拙誠,世事就是這樣出人意料。

  若是當時顏述不在她身旁,她或許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決心面對,甚至很可能,踩入計劃中偽裝出聶家小姐應有的驚恐。然而現實沒有如果,當時一想到這樣為著安好生活而刻意欺瞞演戲的自己要被他看見,她就覺得渾身慌悶難受無地自容,即使她不是第一次為了應付聶清容的質疑而小心翼翼地演戲。

  在顏述面前,她做不出也做不到。

  喜歡一個人,即使明知不可能,也總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在他的眼裡的吧。總是破綻百出也好,經常出糗失措也沒關係,至少這份努力維護的心意是真切存在並且有可能被感知的。

  她默默地為自己的行為找開脫理由,捏緊了顏述的掌心,把落後半步的距離補上去並肩行走:「現在要去哪?」

  顏述睨她一眼,淡笑道:「金銀細軟和情郎都齊了,你說呢?」

  ……早就就該知道,顏神醫不打趣她的那日根本不會到來。

  她轉過臉去不說話,嘴角卻微微上揚。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4:05

第31章 你真的不是問題兒童嗎

  無荒。

  聶清越彼時正伸著懶腰在院外活動筋骨,外頭已經遠遠傳來一陣咋咋呼呼的聲音。

  「快快,到了到了。」先是著急的粗壯中年男聲。

  「把小姐抱下來,小心頭。」然後是尖細女聲帶著巴不得自己代勞的語氣。

  「貂皮袍子披上,不要冷著了。」關切和擔心溢於言表。

  ……虛掩的漆門被「啪」地踢開,一群人前呼後擁地像魚群般迅速湧了進來。

  為首的那個老實憨厚男子在偌大的院子裡四處張望,瞧見兩手保持著外伸微張的口還沒來得及合上的聶清越,急急地跑了過來:「你家主人在哪裡?」

  「欸?」……聶清越尚有幾分反應不過來。

  「你家主人,我家小姐要找他看診。」男子神色焦急,盡力按捺住情緒問她,一雙眼死死盯著她的臉。

  「不在。」領匯過來,便有了被人當作丫鬟的自覺,聶清越很體貼地補充安慰:「放心,最遲在日落時分回來。」

  男子聽得更急了,還沒來得及表示什麼,聶清越轉頭又被一個脂粉濃重的女子扯住了袖子:「在哪裡可以找到他?」

  「……或許,忘憂樓?」聶清越對著那中年女子微訝的眼,扯回自己可憐的袖子:「也可能是無荒的茶館戲樓,還有十里橋河畔。」

  話音剛落,那女子粉色的手帕一揮,人群裡五六個又速度地轉頭跑出了門,向著不同的方向走去。圍著的人頓時散去了一大半,聶清越終於看清了被圈在裡頭的人。

  整個人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華麗的貂皮袍子,只露出一張小小的卻已有標準鵝蛋形的臉望過來,圓杏眼有些微微發紅也難掩靈氣精緻。不過也就是八九歲的模樣,美人胚子的底質顯露無遺。

  「外面風大,可以進去坐麼?」男子搓著手問,抱著那家小姐的家僕卻已經挪動腳步想要往裡走。聶清越聳聳肩,擺了下手示意他們跟著進來。

  「聶清越,不要以為跑到外面就可以不用扎針。」

  腳步剛邁進去,一個稚嫩清澈的聲音就帶著老成的語氣衝著她來。幾個人都停住了,帶頭的男人和女人面面相覷,最後一致轉過來看她。

  「原來是聶小姐,剛才冒昧了。」男人撓著頭有些抱歉地看著她。

  「不礙事。」聶清越不自然地撓撓頭,「你們先隨便坐坐。」

  轉身便望見顏玉澈小朋友一手拿著針包,一手握著墊枕瞪眼站在她跟前。

  她捂臉,聲音從疏疏的指縫漏出:「臭小子,這麼多人好歹給我留點面子啊。」

  想當初看這小子皮相好,單純又好騙,怎知半年相處下來完全就是生人前小白兔熟人前大老虎的腹黑性格。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嗎,果然當初被騙的那個人其實是她嗎。

  聶清越糾結得不可自拔,望見那銀晃晃的針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突然想起來:「小子你會看診嗎?」

  顏玉澈小朋友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連回答都不屑了,語氣帶著些微的痛心疾首和咬牙切齒:「師傅的品味差了好多。」

  聶清越不解其意自動濾過,招手示意那邊呆坐著的人過來。

  家僕把人放在圓桌旁的椅子上,剛鬆手旁邊就有人把紫金暖爐遞到那小女孩面前。小女孩沒有接,不言不語,臉仍舊向著另外一邊。

  「一個時辰前,小姐和老爺說著說這話突然間就這樣了。」男子苦惱說道。聶清越觀察了好久,才發現「就這樣了」的意思是——脖子轉不過來。

  「這是,睡落枕了吧。」她摸著下巴提問。

  顏玉澈小朋友白她一眼。

  濃妝女人細細聲地補充:「今早起來的時候還是好好的,突然間就這樣了,怕是撞了什麼邪風晦氣。」

  聶清越點頭,很好,顏玉澈小朋友的白眼轉移了對象。

  「我看看。」顏小朋友說著就走到那女孩身前,伸出手。那只白乎乎的手還沒碰到女孩的下巴,就被女子一手帕給打下去了:「我家小姐怎麼能被你隨便碰,你一個小毛頭來湊什麼熱鬧。」

  顏玉澈小朋友住了手,水汪汪的眼望著那女人,一眨一眨,十足的委屈又乖巧。

  濃妝女子神色緩和了下來,望了玉澈兩眼,視線繼續停留在自家小姐精緻靈秀的臉蛋上,忽然有些驕傲地感歎:「還是我家小姐好看。」

  ……某個小朋友的表情很精彩,聶清越的心情很愉快,玉面小白兔終於也有吃癟的一天了。

  捶桌悶笑完,聶清越收好表情認真地解釋:「這小子是顏大夫的,呃,關門弟子,你們可以相信他的醫術。」

  那濃妝女子嘴動了動卻沒有說什麼,倒是那位看起來很樸實的男子堅定地開口:「小姐的症狀很奇怪,不可以隨便,我們還是等顏公子回來吧。」

  「隨大叔的意,」顏玉澈小朋友繼續眨著水亮的眼,注意力卻全部放在觀察那小女孩的臉和脖子上:「是一個時辰前突然間把臉轉過去就轉不回來了嗎?」聲線稚嫩語氣偏偏帶著認真。

  憨厚的男子見他只是看也不再準備動手,便禮貌地應了一聲。

  「為什麼現在才帶過來?」聶清越加入提問行列。

  「之前找了相熟的大夫看診,說看不出有什麼問題,開出藥小姐也不吃。」濃妝女子理了理自家小姐緊圍著的領口,慢慢補充:「有人介紹說顏公子在此閒居行醫,便過來碰碰運氣。」

  半個時辰後,先前出去的幾個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皆是一臉失望。

  最後進來的那個正要關上門,那門便被一隻修長的手擋住,青衫廣袖,隨後徐徐邁步進來的,正是神色沉靜的顏述。

  顏述頓住掃視一屋子的人,爾後直接坐到聶清越身旁,拉過玉澈之前放到桌面的紅布針包查看。隨後便低頭專注幫她施針,捻轉提插時重時輕。

  憨厚的男子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生怕打擾了顏神醫的工作,欲言又止斷斷續續:「我家小姐……」

  「玉澈。」顏述吩咐一聲。

  顏玉澈小朋友馬上停止了留在小女孩身上的研究目光,走到他跟前認真地敘述:「頸脖尚未發現明顯外傷,轉側不便持續一個多時辰,無就藥經歷。」頓了頓繼而補充:「其餘情況,他們不給我看。」

  顏述微微點頭:「交給你。」

  顏玉澈小朋友眼睛一亮,爾後明目張膽地伸手稍微扯開圍在女孩頸脖邊厚厚的袍子和衣領。動作太突然,守在身邊的家僕反應過來的時候,玉澈手已經縮了回去。

  「顏公子,這樣不好吧。」老實男子猶豫地問,一臉擔心地看著自家小姐冷淡的表情。

  顏述收起聶清越手臂上的銀針,淡淡道:「顏某只負責行針熬藥,以後這裡的看診都交給玉澈。」

  玉澈小朋友的眼睛越來越亮,家僕們的表情越來越糾結躊躇。

  「你的脖子痛嗎?我剛才按下去你有沒有感覺?真的轉不過來嗎?」面對玉澈一連串冒出來的提問,小女孩只是縮在椅子上別著臉不回答,精緻的眼角紅痕未退。

  顏述靜靜看了會兒,眉心微微收攏,逐客令下得明顯堅定:「各位還是請先回吧,待郡主痊癒後,顏某親自送回王爺府。」

  一干人立在原地沒動。

  「你們不相信師傅的話嗎?」玉澈小朋友歪頭,神色疑惑,看在聶清越眼裡完全是純正的演技啊演技。

  「當然不是,顏公子醫術醫德在國內都是人盡皆知的。既然有顏公子保證,那我們便先告退了。」濃妝女子猶豫了一會兒,搶先應下來,扯著那憨厚相的男子帶著眾人退下去。

  「守著的人不要留太多。」顏述低聲說了句,正退著出去的女人身形一頓,點頭便快步走出去了。

  廳內很快便只剩下兩大兩小。

  聶清越望著顏述所說的小郡主若有所思,怪不得那麼大架勢簡直巴不得替她疼的樣子。

  「不是要學煲藥嗎?我教你。」顏述忽然拉起她向著藥方走。

  「啊?」聶清越一步三回頭望著屋子裡兩個小朋友大眼瞪大眼,「這樣放著她沒人照顧,沒問題嗎?」

  「一圈人圍著才是真正的有問題。」

  捻藥清洗,分序浸泡,煎煮濾取。

  顏述一道一道工序給她細細地講,修長的指節在形態各異的乾燥藥草中動作輕緩細緻。下午的陽光漏過老舊破損的紙窗,落在有些暖暗的藥房裡,空氣中漂浮的塵埃恍然就在光束下緩緩游動。他的聲音溫潤平緩,黑亮的眸不時對上她的以確定她聽清楚了。

  聶清越一開始對於這些先煎後下還聽得很認真,半途卻出神地望著他臉部俊朗線條上模糊的日光映照,分外柔和生動。

  藥方里忽然靜了下來,空氣裡只留著甘苦的各種藥味混雜和巨大木櫃的陳舊氣息。

  「可記得我剛才講了什麼?」他放下砂壺,輕聲問。

  聶清越回神,幾分窘迫回想:「……濾渣?」

  「不是。」

  「呃,可不可以把後半段再講一遍?」她低頭心虛望著腳尖:「剛剛看走神了。」

  顏述輕笑,眉梢眼角都是春風拂面的柔軟愉快,回答覺很決斷:「我收徒弟從來只教一遍。」他收好櫃檯上零散的瑣物:「回去吧。」

  「真的不教了?」神醫好大牌。><

  「嗯,其實學不會也無所謂……」顏述用布巾擦乾淨手,低眸望她,後半句話像是被收起般留下一片引人猜測的空白。

  聶清越回到廳子。

  她尚在糾結顏述方才灼灼的目光,忽然就瞥見了空蕩的圓桌邊只有小郡主一個人坐著,正轉頭認真地看著櫃子旁的掛著的水墨畫。

  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對勁感,聶清越走過去:「你脖子這麼快好啦?」

  小郡主一愣,脖子仍舊僵硬地對著那副水墨畫的方向沒有絲毫偏轉。

  聶清越蹲到她面前抬頭觀察她:「可是我記得你剛才是偏向右邊的啊。」小郡主不說話,一個眨眼的瞬間,靈秀的臉蛋又迅速僵硬地對著右邊不肯挪動半分。

  這是……在裝病?不會太明顯了點。聶清越表情垮了,肩上忽然拍下一隻手:「你圍在這裡幹什麼?」是玉澈小朋友,手裡捧著幾本厚厚的古籍。

  「郡主剛剛……」她話尚未說完,玉澈小朋友便一臉嫌棄地揮手趕人:「閒雜人等不要圍觀,這麼大的人還這麼不曉事。」

  聶清越被打擊了,胸中一口悶血,跑到荷塘邊抱腿蹲著望錦鯉。

  「怎麼了?」顏述出來看見,蹲在她身旁好笑地問。

  「你徒弟說我是閒雜人等。」

  顏述沉吟了會兒:「會醫麼?」

  「不會。」

  「有病麼?」循循善誘。

  「沒有。」

  「閒雜人等麼?」水到渠成。

  「……閒雜。」=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4:23

第32章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

  屏風後是氤氳繚繞的水汽伴著花瓣的馨香。

  聶清越倚在屏風旁看那那張精緻的童顏靠在大大的黃木浴桶旁,腦袋仍保持著偏斜的角度。專用的花瓣是守在府外的人送來的,連浴桶也是從幾條街外的王爺府裡三層外三層地裹著綢緞運來的,說是掌上明珠也著實不為過。

  「再泡就掉皮啦。」聶清越扯下搭在屏風上的柔軟綢巾,笑著走進。

  小郡主墨鈺扶著她伸過去的手從大浴桶裡慢慢爬出來。綢巾快速裹上,聶清越放輕力道擦了幾下:「能自己穿衣服麼?」

  墨鈺有點猶豫,最終點了點頭。

  半柱香的時間後,聶清越再踱進屏風後,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低頭望著手中纏成一團的流蘇衣帶,身上歪歪扭扭地套了件單衣。聽見她進來了,墨色的眼圓溜溜地望著她。

  聶清越失笑,走過去幫她把結解開:「先把左腰的帶子繫好再扣衣領的結,一件一件來從薄到厚。」蹲在墨鈺身前指點,聶清越手卻托在下頷上看她略顯生疏地自己把衣服穿好。

  「即使一輩子都有人伺候,有些事情總歸要學會做。」

  墨鈺愣了一下不說話,卻微微地認真點頭。聶清越望著她轉側自如的脖子,壓下心中的疑惑故意不點破:「出去吧,玉澈好像熬好了藥。」

  捏在手中的小手透著沐浴後的溫熱香軟,聶清越拉著墨鈺走進正廳,廳裡卻坐了好幾個王爺府的家僕。還未待她開口,那兩個僕人和老實男子便迎了上來,嘴上是對聶清越解釋,眼卻細細地打量墨鈺。「我們是進來送枕被的,小姐用慣了換了會睡不著。」

  掌中墨鈺的手明顯一僵,聶清越轉頭望去,不出意料墨鈺方纔還能夠直視前方的眼現在正順著僵硬轉過去的腦袋撇開。

  「叔叔你們送完東西就出去吧,留下來真的不好。」玉澈小朋友捧著瓷碗走進來,秀致的眉頭皺起隱約有些不滿。

  為首的男人應了聲領著家僕退出去了。

  聶清越瞪著玉澈:「我也要退是吧。」

  玉澈正要點頭,卻看見墨鈺平靜的神色動了動。聶清越感覺手掌突然一緊,低頭望去墨鈺,墨抒卻依舊撇著臉。

  「你還是陪著她吧。」玉澈眼珠子轉了轉,把藥放在桌上,便轉身走到雕木屏風後。

  澄澈的藥透著蓮子和梔子的香氣,聶清越把碗推到墨鈺面前示意她喝。

  墨鈺沒動,靜靜坐著卻忽然側首聚精會神起來,聶清越過了會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師徒兩人的談話聲正從木屏風後清晰地傳出:

  「蓮子蕊和梔子輔以炙甘草、麥冬、大棗、百合、地黃。是以前師傅治好那個病了八年的陳御史的主方。」

  「加些菖蒲和首烏籐。」顏述的聲音淡淡。

  「知道。」

  「之後想怎麼做?」

  「針灸。主穴是卻門和湧泉,配穴是足三里和曲池。」

  「間隔和針法?」

  「隔日一次,然後……」玉澈小朋友方才自信的聲音徒然低下去。

  顏述並沒有給他太多機會:「卻門穴針尖應向上。今日應是多針強刺兩次,留針一盞茶。隔日或每日疏針減穴配刮針。」

  玉澈沉默了一會兒:「師傅不如這次你作主治吧。」

  「沒信心?」

  「之前墨京很多例這樣的病人,師傅都很快治好了。所以我想這次還是察習為主,多取經驗。」

  「也罷,王爺府那邊急著要人。藥方和針法我再斟酌,盡量三天之內就把郡主送回去。」

  聶清越聽著忽然覺得有點微妙的違和感,轉頭去看見墨鈺聽得認真專注。師徒兩商量好踱步出來,玉澈把桌上的碗收回去,對著墨鈺鄭重道:「師傅遲些會親自來給你針灸,藥會重新再熬。」

  墨鈺依舊沒有回答,不過拉著聶清越不放的手慢慢放鬆下來。

  「沒事就多陪陪她吧。」顏述坐下來托著下頷,眼睛轉而注視著墨鈺笑得溫柔和煦:「方纔他們說要找個丫鬟晚上陪著你睡,我拒絕了。郡主這麼大了,肯定是敢一個人睡的吧?」

  墨鈺微愣,身子轉動斜著頭看顏述,輕聲應答:「敢。」

  「唔,很勇敢,玉澈那小子十歲了還不敢。」顏述清亮的眼彎起,帶著讚賞的笑容蔓延至眉梢眼角。

  墨鈺居然真的回答了。聶清越望兩眼顏述,又望兩眼小臉蛋撲紅的墨鈺,違和感更加強烈。玉澈那小子明明每天都一個人睡啊喂,讓玉澈聽到他敬愛的師傅這樣貶他會不會哭?

  「乖,待會兒吃完飯幫你針灸。」顏述俊顏上拐小孩的笑容繼續擴大。

  隔日銀針提插捻轉,短運長留。配以甘梔百地湯,清心解郁,滋涵肝腎。

  五日後,墨鈺肯開口和他們說話交流了,但病卻依舊沒有好。

  王爺府的人直接被顏述拒在門外連半杯茶也不許送進來。

  「墨鈺真的不是在裝病麼?」聶清越又一次無意中看見墨鈺獨自在房間裡靈活地轉動腦袋時,終於是忍不住去找了顏述。

  彼時顏述正睡在院子的長椅上曬著太陽,忽然感覺身前一片陰影投落,抬眼望見聶清越疑惑關切地皺著眉。伸手一勾一拉,方才俯身低頭凝望自己的人已經跌落下狹窄的長椅,雙手抵在他肩頭半倚半靠,臉頰微紅。

  幾絲柔順的發散落在他臉旁撓得發癢,顏述伸手撥開,身子翻過來尋了個舒適的位置環著她閉眼想睡去。

  「回答我啊。」聶清越扯他的發,力道重了怕他痛輕了又怕他繼續睡。

  顏述臉埋在她頸窩處,聲音含含糊糊:「以前不是,現在是。」

  「什麼意思?」= = 病人都沒治好,不要這麼閒啊喂。

  「冬日大好暖陽就是應該拿來睡覺的。」似是能聽到她心底的揶揄,他理所當然,神情幾分無賴幾分慵懶,帶著薄繭的指輕按在她紅唇上威脅道:「你再吵試試。」

  聶清越呼吸一滯,霎時安靜下來乾瞪著明亮的眼。

  「本來想說再吵就慢慢解釋的。」顏述低笑,得寸進尺。

  被困在懷裡的某人終於炸毛,雙手用力一推想要走開,腰上的手卻徒然收緊,顏述沉雅的聲線頓時近在耳際:「我說過的,逃一寸便近一尺。」

  冬日融融暖陽曬得人臉頰發燙,早開的素心梅遠遠傳來一陣幽香,和顏述身上的甘潤氣息溶在一起讓她暈乎乎地分辨不清。

  分辨不清,方才唇邊蜻蜓點水一瞬而過的清香柔軟到底是不是她午後懨懨欲睡的幻覺。

  這天一早,聶清越挎了菜籃子就跑出門了。

  墨鈺雖然沒有主動表達對於吃食的挑剔,但看人家光是沐浴睡覺的架勢便知道是不能隨便糊弄的。她身為院子裡不會醫術又沒有大病的一個「閒雜人等」,是要盡地主之誼體現其存在價值的。

  門一拉開,王爺府的家僕一眾就巴巴地站在門口看她。

  「還不成,別急別急。」聶清越擺手安撫,護好身後的門縫直到反手關好。

  「這都多少天了,還沒有治好麼?」濃妝女子臉上的妝似乎因為擔憂牽掛而黯然了不少。聶清越本著外事不多問不八卦的原則,呵呵笑兩聲便企圖溜走。

  手臂好死不死地被拉住,那女子一面對著她訴苦一面抹著濕潤的眼角:「聶小姐啊,就是讓我們進去看一眼也成啊。小姐長這麼大,還沒有離開過家門這麼久的啊。」

  「王爺從來就沒有對小姐發過那麼大的脾氣,從小到大那樣不是順著撫著的,這次小姐心裡估計是很難受的,又得了這樣的怪病。你就讓我進去陪陪小姐吧。」

  聶清越手被緊緊拉住,幾雙眼睛盯住自己看。她嚥了嚥唾沫,歎口氣認命:「吵什麼架?」

  女子低低地泣上了,抽抽噎噎:「還不是因為大小姐的事情。小姐從小就和大小姐親,不滿王爺對大小姐婚事的安排就去求他,說著說著好好的,王爺竟然發了一頓脾氣。小姐也是,強著脖子眼淚就是不肯流下來。」

  聶清越聽得頭大,伸著四指發誓狀:「我一定好好開導你們小姐的。」腳步挪動就繼續向外,無奈衣袖上的手依舊沒有放開。

  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女子抽抽噎噎的聲音很快停了下來。

  一干人轉過去,門後立著的正是顏述。

  顏述輕掃一眼,眉頭微揚,沉靜的目光最終落到了濃妝女子扯著聶清越的那隻手上。濃妝女子頂不住壓力,鬆開了手訕訕地退開。

  「一起去。」顏述接過聶清越手中的籃子,左手牽起她。

  聶清越思緒仍留在剛才的場景上:「什麼時候我也能瞪一眼就妖魔鬼怪退散呢?」

  「唔,我瞪完之後。」

  「……= =」聶清越用力晃顏述的手以表達對其的鄙視,若有所思:「我好像明白了『以前不是現在是』的意思了。」

  那天顏神醫說完後,她曾跑去問玉澈,玉澈小朋友高深莫測地給了她一句:「癔者,心意病也。」現在從那女子的話來看,應該是墨鈺和父親吵了一架情緒方面宣洩問題導致的病。

  是不是類似於現代的癔症?所以才要特意讓墨鈺聽見顏述過去治好的事例,才讓她沒事多找墨鈺聊天哪怕她大部分時間就一個人站在那裡像是自言自語。

  「孺子可教。」顏述點頭評價。

  聶清越沒有自尋煩惱地想要瞭解更多,她只想知道墨鈺現在痊癒了仍在裝病的原因:「回去要和墨鈺談談麼?長久住下去總是不好的。」

  「嗯,也是時候了。」

  晚飯的時候,聶清越還在想著要如何把話題委婉轉入正題,顏述直接淡淡就是一句:「再不回去,墨家大小姐就要出嫁了。」

  一直安靜吃飯的墨鈺聽著聽著,顧不得裝病,忽然扔了碗筷就「哇」地哭了起來。

  聶清越有些不忍地拍拍她的肩:「姐姐總歸要出嫁的,歸寧還是能回來陪你的啊。」

  「不是的,」墨鈺一面哭得傷心一面搖頭,忽然就抓住了顏述的袖子搖:「姐姐身子不好,不能嫁去那麼遠的。顏哥哥你去和阿爹說好不好?你是神醫,阿爹會信的。姐姐身體真的很不好,不能去的,不能去的……」難過的大哭最終變成小小的嗚咽。

  聶清越抱著哭完後疲憊無力的墨鈺走出門,王爺府的家僕很快就迎了上來,望著自家小姐通紅的眼角很是心痛。

  「多謝顏公子和聶小姐這些天的照顧,酬勞明日十三王府定會奉上。」那濃妝女子講了幾句客套的話便轉身要走。

  「明日方便的話,顏某想上門拜訪。」顏述音量不大,卻讓女子頓住了腳步。

  那女子臉上有訝然,轉瞬即時應下:「王爺自然是歡迎的,恭候大駕。」說罷便急急上轎帶著墨鈺回府。

  黑漆大門緩緩合上,聶清越轉頭望著顏述:「我還以為你不會去。」

  「心病若不能解,便要學著直接面對。」顏述敘述得很是平靜。

  「也對。」墨鈺身為皇家女子,遲早要知道,這根本不是信不信的問題。

  此時寒風清,月色柔,松下與顏述並肩而立的聶清越根本沒有想過,明日看似平常的一行會給往後的生活帶來多少未知的變數。

  很久以後她回想起這夜,偶爾也會後悔,然更多的卻是慶幸,起碼此刻直到明天,他們的手都是緊緊牽在一起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4:42

第33章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二)

  翌日。

  「以墨小姐現下的身體狀況,遠嫁連瀾的確不太合適。還望王爺三思。」說到底,能做的也不過是這樣一句勸慰。

  墨鈺晶亮的眼小心翼翼地盯著父親看,謹慎的神情和期待彷彿被安排去聯姻的人是她。而坐在主位的十三王爺卻只是禮貌地點頭,並不回答。

  「藥按著方纔我說過的方法,一天一次,對墨小姐身體有幫助。」顏述側頭對一旁立著的丫鬟囑咐了句,還是先牽著聶清越走了。

  兩人起身沒走多遠,就聽見墨鈺帶著哭腔的的吵鬧聲,隔著冰涼的空氣從背後傳來讓人無端有些心痛。丫鬟和長輩在急急地哄著,各種聲調交織成一片,偏偏沒有十三王爺的聲音。

  聶清越微歎氣,推開門,赫然看見怔怔立著的墨家小姐墨玥。一身淡藍色的秋裳外只單薄地披了件素色的棉袍,手緊緊捻著垂下的衣帶上微微發顫。

  墨玥抬眼有些驚訝地望著提前走出來的兩人,長睫微眨,唇被齒邊用力咬得發白。

  顏述不說話,聶清越也只點點頭。墨玥側身讓過,兩人便順著那空位退出去了。

  走了很遠,聶清越總覺得渾身不自在,轉過身去望,門外那抹淡藍色的身影依舊立著。見她回過頭來,墨玥很快轉身走進了正廳。

  「和墨小姐是舊識?」顏述停下來看她。

  聶清越搖頭:「第一次見面。」

  顏述望向那扇合上的門:「看診的時候,墨小姐一直盯著你看。」

  聶清越愣住不說話。

  其實打從一進墨玥的房間開始,她便有這種感覺,只是總覺得自己多心罷了。

  當時墨玥正倚在窗邊寫字,下人通報了身份後,墨玥便放下毛筆迎了過來。墨玥有著和墨鈺一樣精緻的鵝蛋臉,眉目尚有幾分相似然更多是屬於女子的楚楚動人。

  墨玥的目光是直接落到她身上停駐的,上下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去看顏述一眼。爾後便是禮節性的客套和寒暄,接著顏述開始看診和開藥。皇家女子養在深閨,不外乎是體弱虛寒,顏述沒有費多少時間便給了建議。

  期間聶清越一直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安靜地聽,墨玥雖是面對著顏述,目光確實一直有意無意地落向她。直到她實在按捺不住把頭轉向另一邊,墨玥才似有察覺地有所收斂,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顏述身上。

  「總感覺,渾身不自在。」聶清越低低喃:「像是被人擺在桌上按斤論價一樣。」

  「這算什麼比喻?」顏述好笑,揉她的頭。

  「真的。」聶清越企圖整理被弄亂的頭髮:「就像看情敵一樣,墨小姐其實是喜歡你的吧。」

  「唔,喜歡到從頭到位只看了我一眼。」

  「這叫沉重而內斂的愛。」她繼續插科打諢,心底總有揮之不去的不對勁。

  這時迎面走來一個穿深藍色衣衫的男子,神色匆匆經過他們身旁。聶清越覺得有幾分眼熟,仔細望去時,那男子也轉頭看他們,爾後身形一頓。氣氛有一瞬間的微妙僵滯。

  「這樣實在怠慢了,我找下人送兩位……」男子平靜下神色,禮貌地詢問。

  「不必了煩擾了,王爺府景色好,我們想到處走走。」聶清越很快打斷,告別管事陳立,拉著顏述繼續走。

  上次不愉快的事她忘得七七八八了,然而那時陳立給她心機計算的陰冷印象卻沒有消去。無荒只有一位王爺在城內,早就應該想到的,然而光顧著墨鈺,她卻沒有馬上聯繫起來。

  看來以後王爺府還是少來好。

  此時她怎麼都不會想到,不久後她就會再次見到陳立這個人。因為三天後,墨家小姐便中毒身亡了。

  判斷依據是後花園倒下的藥渣裡含有幾味藥性相沖後產生劇毒的中藥和那張顏述親手寫下的藥方。

  時近暮色,天邊壓著連片烏黑的雲。

  聶清越被攔在十三王府外,枯站了半個時辰。

  所謂「正在休息不便見客」的王爺到現在都沒有方便起來。

  入冬的寒風刮得人生冷,她抱緊了手臂跺著腳,門外守門的家僕面色沉靜肅然。門角兩邊掛上了白色的燈籠和綢帶,在黯淡的天色裡顯得越加沉默哀傷。

  「這麼簡單的錯誤師傅不可能會犯。」這是玉澈的原話。

  那天當她提著酒菜從外面回來時,偌大的院子只剩下玉澈呆呆地站在中央,顏述早被官府的人帶走了。

  當時是什麼感受的呢?與其找到確切的形容詞還不說是沒有感受。滿腦子都是難以理解和相信的混沌和放空,像在做夢。

  官府那邊大抵是受了王爺府的暗示,連探視都不允許說是干擾案情。而王爺府這邊,卻一直避而不見。聶清越心中著急,完全是狀況外的無力和毫無頭緒。這樣下去,開堂審理的那天是不是就百口莫辯地任人處置了?

  正煩躁間那扇一直緊閉的漆木大門卻開了,陳立從裡面走出來:「聶小姐還是請回吧,王爺悲傷過度休要休息。」

  聶清越盯著陳立平淡的臉,臉色疲憊懇切道:「陳管事,這肯定是有什麼誤會,讓我進去……」

  陳立不言不語,正要吩咐下人把門關好,忽然聽見沉悶一聲響,方纔還立得好好的聶清越已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倒在了地上。

  「管事,怎麼辦?」

  陳立猶豫了幾秒:「先扶進來,把大夫請過來。」

  王府的廂房內。

  「病人本來就體虛,在門外站了那麼久受了寒加上心神不寧,還需要靜養,沒有那麼快醒。」蒼老溫和的聲音在床邊響起。

  「那麻煩李大夫了。」陳立說完後便轉身對著門口的方向吩咐了幾句才離去,房內只剩下一醫一患。

  「丫頭,人走了,怎麼回事?」擱在被子外的手被敲了一下。

  聶清越掙開一直緊閉著的眼,咧嘴笑起來低聲道:「老大夫,怎麼是你?」

  老大夫笑吟吟地摸著那把寶貝的鬍子,學著她壓低聲音:「不知道是我,丫頭你怎麼敢隨隨便便就倒下去,也不怕被人拆穿?」

  聶清越抱著被子坐起來撓頭老實承認:「之前墨鈺在我家住過幾日,瞭解病史的時候就知道了和王爺府相熟的大夫是您。再說了住得離這裡最近的也只有李家醫館。」

  老大夫點頭:「這樣。可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聶清越捻著被角沉默,忽然有些疑惑地抬頭:「出事那天,

  也就是墨小姐毒發的那天,王爺府沒有找您?」

  「毒發?所以說方才看得白燈籠是因為墨小姐?」

  聶清越沒有回答,心中疑慮更重幾分。

  按官府的官兵說法,墨小姐是喝完藥沒多久準備出門的時候,倒在路上毒發的。照理說,周圍應該是有下人在並且及時發現的,為何不抓緊時間找大夫來處理?

  她看向門扉外,現在走出去的話,應該很快就會被守在外面的家僕送回去。

  「老大夫,幫人幫到底吧。」聶清越稍一思索討好地笑著露出一口小白牙。

  在老大夫的幫助下,她順利地因為「病弱體虛不得邁出房門一步再受寒」而賴在了王爺府,當然,門外是十二時辰都有門人守著的。

  老大夫當天開完藥就離去了,吩咐第二日會有弟子過來接手醫治工作。

  第二日,關門弟子很快來了,溫文清瘦的書生樣子,進門後很快就撲過來給了聶清越一個熊抱。根本算不上強壯的手臂用力環著她,輕柔的嗓音在她耳邊安慰道:「放心,會沒事的。」

  聶清越吸吸鼻子,兩日來的紛亂無助終於稍稍安定下來,伸手回抱住身前清瘦的肩頭,低頭蹭:「慕容。」

  慕容落溫柔笑笑,轉過身褪去臉上的面具和偽裝。

  「茶館有相熟的茶客在官府有關係,這邊查弄完了我試試能不能讓你們見見面。」

  「你都知道了?」她只是讓不知情的老大夫找慕容過來而已,對於前因後果並沒有提及。

  慕容敲她的頭:「茶館和客棧最多的不是酒食,是各種消息和風聲。出了事也不知道要先找我。」

  聶清越苦笑不作聲。

  墨小姐的閨房在兩日前後便空了下來,聶清越遠遠路過便看見門角高高掛著的白綢,往日來往頻繁的下人都撤下去了,透著一片詭異的荒涼冷清。

  她身材偏瘦,眉目又沒有尋常女子明艷,化裝成方才慕容扮的那個書生根本費不了多少時間。

  「藥房從這裡進去左拐就是了,有什麼需要的請再吩咐。」引路的丫鬟帶她到園子前便轉身走開了。

  聶清越走近藥房拿出老大夫開的單子,守門的下人給她開了鎖,偌大的藥櫃分成一百多格,每格前都掛有明確的木牌名稱。

  她心不在焉地取著藥,身後僕人一直看著她。

  「每次都是要大夫來親自取藥的嗎?」這爬著梯子上上下下的年紀大一點的可不累死。

  「原本是有懂得藥理的家僕在看管負責的,半個月前告假回鄉了。」那家丁隨口地答,提醒道:「取完之後藥方記得留下。」

  「留下?」

  「嗯,方便看藥房的回來核查數目和補充藥物。」

  聶清越點頭,按照那家丁的提示把藥方收入左下角的抽屜。一拉開,滿抽屜都是寫著密密麻麻藥名和用量的紙張。聶清越把最上面的幾張藥方都翻了一遍,顏述當初留下的方子自然是沒有的,然而藥品用量的賬目卻好好的放在旁邊。

  她背著家丁,把那本賬本放入懷中。

  回去的路上自然又經過那間空房。

  四下無人,聶清越想了想,還是偷偷溜進去了。房內除卻把粉色的帳幔換了白色外,其餘的擺設都沒有怎麼變動過。雖然聶清越還沒有接受墨玥死了的事實,但這種氣氛下不禁內心有點發毛。

  那日墨玥在窗邊案上隨手寫字的紙還在,用小巧的白瓷筆架壓著,不外乎是些傷春悲秋的詩詞。

  聶清越翻下一張,卻看見整頁整頁的臨字,有大有小密密麻麻,一筆一劃工整娟秀。

  什麼意思?

  聶清越正疑惑,緊閉的房門外卻傳來細碎的響聲。她進來的時候是有意把門從裡面鎖了的,那麼現在是有人從外面想進來?

  思忖片刻還是躲到了屏風後面,聶清越心跳加速起來,呼吸屏住,過了良久,房外都再沒有任何動靜。

  她走過去開了內栓,用手推兩下,門沒有動。

  門被人從外面上鎖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4:57

第 34 章

  門被人從外面上鎖了。

  聶清越反應過來第一時間便是去看窗。

  房內只有一邊的牆是有窗的,精緻的雕花糊著白紙,面積很大。聶清越控制著力道往外推,那窗便開出一條縫。她靠過去看,窗外是平整的草地,疏鬆地植著些花木,四周沒有人。

  那麼現在到底要不要出去?聶清越猶豫,萬一連窗都被鎖上了可不是好玩的。

  她當時是等了半晌才過去推門的,把門反鎖的人如果是想把她困在房內,應該是有足夠的時間把窗鎖上。既然沒有的話……她把心一橫還是搬了張凳子到窗邊,半爬半站地跳了出去。拍乾淨身上的草屑,聶清越神色平靜地快步走出了墨玥的房間所在的院子。

  回到拐角的時候正好撞上了一個白衣丫鬟,那丫鬟踉蹌了下似要摔下去,聶清越沒有多想便伸手扶了過去。

  那丫鬟握住她的手臂站穩,抬頭低聲細語:「多謝公子。」聶清越淡淡點頭,掃了她一眼便趕回廂房。

  門推開的時候,慕容正梳著和她一樣的髮式穿著她的衣服背身裝作昏睡在床。

  「慕容,我回來了。」聶清越低喚一聲,奈何慕容卻沒有反應。

  不會真的睡著了吧。聶清越哭笑不得,拍了她幾下,慕容才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來:「小越你回來了,不知幹嘛總覺得突然特別困。」邊說著還邊打呵欠,腿剛邁下床一站卻整個人倒了下去。

  「慕容!」聶清越急忙過去扶她到桌邊坐下。

  慕容擺手示意沒事,閉眼揉著太陽穴不作聲,手撐在桌上試圖站起來,最終還是踉蹌著坐了下去。

  「小越,」她的聲音鎮定下來,「似乎是被人下藥了,去把我的藥箱拿過來。」

  聶清越兩手放在箱側用力向上提,箱子卻出乎意料地輕。皺眉翻開箱蓋,原本放滿藥品和易容工具的箱子此刻除了一隻白瓷瓶子外空空如也。她把瓶子遞給慕容,慕容皺眉打開藥瓶聞了聞,倒出些許在掌心:「應該是解藥。」

  房內陷入了沉默。

  慕容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和虛軟:「小越,去茶館等舒頌。我來前讓人送了信給他,他應該現在正趕來。」

  聶清越盯著她看沒動:「那你呢?一個人在這裡?」

  「那現在這樣我要如何出去?」

  聶清越回答得極快,生怕不能說服慕容:「顏述的藥箱有易容的工具和藥品,我現在回去拿進來。」要慕容頂替她留在這裡一夜,光是想都覺得危險。

  「小越你現在的身份只是一個大夫,往返太頻密要如何解釋?」

  慕容服下藥,手想要提起桌面的茶壺。壺底剛離開桌面一寸便順著慕容無力的手抖著落下。

  聶清越一時噎住了,唯有接過壺低眸幫她倒茶。

  一個時辰後。

  所謂坐立不安,恐怕就是形容她站在這樣吧。

  聶清越抿著唇坐在茶館一隅,手鉗著最小號的圓杯輕輕急促扣在桌面。

  四周談話聲報菜聲交織成模糊的一片,絲毫流不入她的耳際。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望向門口的方向和第幾次站起又坐下了。茶客來了去去了來,周邊的桌子上的菜換了一遍又一遍,熱水也已經添了七八次。

  聶清越的期待越漸下沉下去,終於放下了快被她敲出裂縫的杯子,擱下幾個銅板起身走出去。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街上擺賣的小攤攤主邊急忙收著東西邊抱怨。

  「宵禁的時辰快到了。」「也不知什麼回事,好好的突然就宵禁。這陣子生意一下子淡了不少。」

  「最近治安不太好啊,我兒子是當捕快的,說這幾日城裡十三王爺和好幾位官人府上夜裡都遭竊了呢。」「反正也竊不到我們這些窮人家,只望這宵禁快點過去,夜市好開生意啊。」

  「也對也對,快走吧。」

  聶清越緊抿著唇快步走過。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來,拎著顏述的藥箱進王府時,腦海裡還浮現著那件帶有血跡的青衫的樣子。衣服是被壓在櫃子底下的,來不及折疊或清洗,若不是她一時找不到藥箱到處翻大概也不會發現。

  顏述是有意瞞著她的吧,連他夜裡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帶傷回來她都未曾察覺過半分。聶清越咬著手指有點洩氣,臉上的妝已悉數卸下去。想起舒頌一年前從王爺府逃出來帶著一身血地敲他們院子的們,那種不詳的感覺又一次浮現。

  門外忽然響起了叩門聲。

  是誰?慕容方才才換回男裝離去繼續等舒頌,聶清越疑惑著打開門,卻見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丫鬟拎著食盒,雀斑佈滿臉上的皮膚。似曾相識,她皺眉思索一時間想不起來。

  「王爺吩咐從今日起,由巧兒來照顧聶小姐的衣食。」巧兒低聲細語。

  溫軟的嗓音,是昨日跑出墨玥閨房時在園外撞到她的丫鬟。聶清越點頭,心下有點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只退開身讓她進來。

  「那個,你們小姐出事那會兒……」聶清越咬著筷子頭思索著措辭。

  「巧兒……是兩天前才進府做長工的。」溫順的表情一副不便相告的樣子。

  「這樣啊。」

  聶清越把飯嚥下去停止了打探的妄想,兩天前不正是墨玥出事之後麼。也罷,十三王爺怎麼可能會留個隨便亂講話的人來伺候她呢。她下筷子看著低眉順眼立在一旁的巧兒,到底是伺候還是監視也說不定呢。

  結果三天後,聶清越最終還是以病癒為借口和慕容離開王爺府。

  這些天內巧兒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她和慕容所有企圖的打探幾乎都不得順利進行。聶清越裹著厚厚的棉袍,最後望一眼王爺府。蒼白的紙燈和錦綢還沒有撤下去,巧兒就靜靜立在漆木大門旁看著她,目光平靜卻讓聶清越感覺微妙的不自在。

  慕容落喚她一聲,聶清越轉身上了馬車。馬車還沒開始前進,車外卻傳來清脆的馬蹄聲,她掀開厚實的車簾一角望去,一匹黑色駿馬由遠而近。

  馬上之人風塵僕僕地下來——管事陳立。

  立在門旁的巧兒一瞧見陳立,卻退了兩步往門內縮,與門外兩個慇勤迎上去為陳立牽馬開門的家僕的態度截然相反。聶清越有點疑惑,她恍惚覺得巧兒那一瞬間見到陳立似乎是很……驚慌。

  此時慕容落終於解開了一團纏在一起的韁繩,坐到馬車前開始駕馬。車輪碾過地面有輕微的搖晃,聶清越頭靠在硬實的車廂木板回憶起這些天在王府的發現。

  藥房的賬本看過,的確記錄在半個前就停了,所謂相沖的那幾味藥是否在當天被用過根本無從查起。當時負責拿藥的家僕也被辭退了,利用大夫身份盤敲側擊來的信息根本沒有多少價值。

  她歎口氣,雙手揉了揉凍得發僵的臉。

  從一住進王爺府開始到現在,墨鈺都沒有來看她。那個單純又倔強的小朋友,現在應該很恨他們吧。明明是期待著顏述的話能改變墨玥政治婚姻的命運,而今家人卻告訴她那幾服藥是帶走她親愛的姐姐。

  來不及再胡思亂想,馬車繞過長街拐進了稍微偏遠的官府後門便停了下來。

  聶清越跳下車,狹窄低調的後門早立了一個斯文樸素的中年男子。慕容落走過去拿了塊玉珮出來,那男子仔細望兩眼攏進袖子裡收好才引著她們走進去。

  堅硬的石門在鑰匙轉動後被緩緩地拉開一條縫,那男子轉過身:「一個人進去。」

  聶清越望望慕容,慕容落安撫地拍拍她的肩:「我在這等你。」那男子也不多等,直接便率先走進去。

  門後是深邃幽暗的石階往下蜿蜒,兩邊石壁上只疏疏地點著明明滅滅的油燈。聶清越跟著身前的人,一路走過都沒有見到看守的獄卒,大抵是被他提前支開了。

  石階盡頭放眼望去便儘是些簡陋的鐵栓隔開的單間,三三兩兩蓬頭垢面的在昏暗光線中看不清面目,最裡面那戶倒是只有一人靠牆坐著。

  一大串鑰匙碰撞發出的聲音在幽靜的地牢裡格外明顯,那男子慢慢捻出一枚,旋轉著取下了門閂上的鐵鎖:「時間不多。」

  聶清越滿腔思緒來不及理清,人已邁步鑽了進去。顏述就在幾步外靠著牆角坐下,臘月陰冷的天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衫。

  一時間狹小的空間內都寂靜無聲,只有她鞋底輕踩過地面腐爛草絮的碎響。

  直到快要踩到顏述觸到地面的衣角,她才緩緩地抱著腿在他面前蹲下。高處的窗欞射入的光線根本不足以讓她看清顏述的表情,但他那雙黑亮的眸子卻一直極清晰地映在眼前。

  聶清越忽然舒了一口氣,淺淺地笑著:「還好沒有不見。」

  「再有第三次,我一定不等也不找了。」

  ——「再有第三次,我一定不等也不找了。」

  顏述低眸,尚來不及好好看清多日不見的容顏,那人便擱下毫無情趣且意味不明的話一頭栽進他懷裡。黑漆漆的腦袋撞得肩膀有些痛,小臉也顧不上他身上多日未換的衣衫有多髒,胡亂地在他頸窩處蹭。

  「這麼絕情。」他淡笑,聲音裡卻透著些溫柔的意味。心情前所未有地柔軟起來,寬厚的手撫上她單薄的肩頭輕輕拍著,想要使聶清越一直輕微的顫抖平靜下來。

  「嗯,下次直接做根繩子拴在手上。」她的口氣幾乎算得上凶狠,一直發顫地摟著他腰的手卻用力收緊。

  顏述安撫著她的手一頓,繼而環緊她瘦弱的肩,也不追究那句話的可行性。畢竟有些人,對於煞風景,就是這麼渾然天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5:14

第 35 章

  聶清越這天像往常一樣拎著食盒出門,卻在門口看見了一閃而過的熟悉身影。

  墨色披風步履匆匆,是趙臨尉。

  若不是大風吹起他斗笠罩下的黑紗,聶清越定然辨認不出。城西方向建築稀疏,唯有一間香火鼎盛的古廟,那傢伙向來都不是什麼誠心向佛的人嘛。她瞇眼打量那個漸漸變模糊的背影,還是邁步朝著原來的方向走。算不得故友的酒友與她家神醫的溫飽比起來,果然還是後者重要啊。

  烏豆塘虱,川芎白芷燉魚頭,清牛肉湯,外加兩碗粒粒分明的白玉米飯。

  一樣樣擺好後,聶清越盤著腿坐在覆著淺薄草絮的冰涼地牢上,懷裡摟著空空如也的紅木食盒,臉上的表情很是滿意。

  所謂正在趕來的舒頌似乎永遠都在趕來的路上,那條可憐的口訊躺在茶館小二腦袋裡好多天都沒有機會被說出口。只是眼前不聲不響吃著飯菜的人依舊老神在在,一如既往地悠閒溫文,她便隱隱感覺其實顏述對於未來會發生的事是有把握的。

  這人啊,真不知真正著急慌亂起來,是什麼樣子的?她歪頭想像了半餉終是被飯飽的某人喚回了魂:「在想什麼?」

  「沒,明天吃什麼?」聶清越掰著手指頭,「羊肉前天煲過了,煮粥又很快冷……」

  碎碎念還沒完,顏述卻道:「其實不用每天都來。」

  「嗯?」

  「前幾天發現這裡有聶相的人在,在食宿方面有些照顧。」顏述低頭拉過她懷裡的食盒,替她把那些瓷碗木筷收進去:「所以,明天休息一天吧,夫人?」

  夫、夫人。聶清越呆住,自從聶安儒大壽那次回來後,兩人的稱呼一直都是簡單的「你」或者直接省略,已然是對她尷尬身份微妙的接受。……那麼現在?

  她尚糾結在那聲稱呼上,嘴邊已不自覺應下,完全沒有注意到顏述在聽到她答應之後瞬間沉靜下來的表情。

  回去的路上,聶清越遇到了問路的老人。

  老人口齒不清地比劃著,又指指挎著籐籃裡的元寶蠟燭,聶清越才明白她是想去古廟上香。比劃了大概方向,也不知老人到底聽沒聽懂。聶清越想著下午沒事做乾脆就直接領路了。

  城西老街行人很少,多數是去盡頭古廟拜祭神佛的城民。遠遠望見三兩成群的人朝著一個方向擠。「就是那裡了。」聶清越頓住腳步,指向十米之遙。老人點頭含含糊糊地道謝。

  她轉頭正要走,忽然想到既然都來了,還是順便求個平安符罷,怎知一轉回身就與匆匆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誒!」

  「小心!」

  驚呼和提醒同時響起,一男一女。女聲自然是她,男聲卻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趙臨尉。

  聶清越站定,望向身前,撞到她的卻不是趙臨尉。蒼白皮膚上密佈的雀斑,溫順平凡的眉眼。聶清越笑:「都多少次了?姑娘你總是往我身上撞圖什麼啊?」

  那撞到她的女子剛站穩尚不在狀態,一聽便慌忙解釋:「上次是巧兒……」話音漸漸收下去,忽然頓住,繼而轉道:「巧兒不曾記得過去還有冒犯過聶小姐。這次還請聶小姐見諒。」細細的眉頭一絲懊惱掠過。

  「是麼,那是我記錯了。」

  聶清越挑眉,不置可否,目光落在緊緊扶著巧兒手臂的趙臨尉手上。巧兒反應過來掙脫開手,從趙臨尉身邊退了一步。「多謝公子相助。」趙抒越蹙眉,爾後聳肩淡道:「不礙事。」

  還沒等聶清越問些什麼,巧兒望了趙臨尉一眼便低頭扔下句告辭匆匆離去了。

  古廟前的街邊,只剩聶清越和趙臨尉兩人站立著對視。

  半晌趙臨尉終是一笑:「喝一杯?」

  「老規矩。」聶清越點頭。

  一壺酒一杯茶。

  兩人不動聲色坐在臨街的酒肆外看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聶清越茶杯擱下的時候手臂不經意撞翻了座位旁放著的空食盒。食盒滾落下地,雕得精緻的紅木圓蓋翻開,內裡幾個剩些殘羹剩飯的碗碟傾倒出來。

  聶清越歎口氣,蹲到地上慢慢地收拾著。趙臨尉的聲線才從頭頂緩緩道出一句:「抱歉。」

  「又不是你撞翻的。」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聶清越抬頭望他,目光直接而平靜:「我的想像力沒有那麼豐富。」各種跡象看似千絲萬縷,然而她卻無法想出合理的解釋把一切都緊閉聯繫起來。

  在墨玥房外,她第一次撞到巧兒時,著的是男裝,偽裝的是李大夫的關門弟子。按理說巧兒不知道也不應該知道撞到的人其實是她。但是當剛才她故意說是多次並且質疑巧兒的意圖時,巧兒卻慌張著試圖解釋再匆忙改口。

  也就是說,那日巧兒是知道她的身份的。

  聶清越把東西收拾好,再坐回長木凳上喝茶,望見趙臨尉低眸倒酒,墨黑的劍眉舒緩下令整張臉都柔順了不少。忽然不知怎麼就想到了被鎖在墨玥房內時翻到的那整頁整頁的「臨」字。

  「你和墨家小姐是認識的吧?」隱隱而大膽的猜測才剛起念便不自覺脫口而出。非要這麼聯想的話,更應該在紙上出現的應是「尉」字才對,但正是這樣似是而非的掩飾才更令人起疑。

  趙臨尉放下才剛觸到唇沿的酒杯,直視她半晌才道:「不止是認識。」

  相當於默認她揣測的一句話。

  「把顏述牽扯進來是意料之外,」趙臨尉隨後補充:「是王爺那邊做的手腳。但墨玥她不希望半途而廢。」

  聶清越手指摩挲著杯緣:「我只在乎顏述什麼時候能從那個鬼地方出去。」

  第二天聶清越一早起來打算準備飯菜的時候,才想起顏述叫她休息一天。玉澈那小子去了三日堂幫忙,偌大的院子只有她一個人靜靜地呆著。

  好像以前從沒覺得這個院子這麼空蕩過。聶清越閒得渾身發癢,窩在房裡醒了睡睡了醒發現天色已經昏暗下來,偶然一瞥便看見那件被翻出來擺在床邊的青衫,血跡幹掉後顯得深暗。

  她心裡不自在,便從被子裡鑽出來拎了衣服去廚房。燒了溫水,把衣服扔進去認命地洗。手指泡得起了皮,把衣服擰乾藉著燈火仍是看見淡淡的暗色痕跡。

  其實是應該一早發現的。從十三王府回來後有一夜他忽然換了一件平時極少穿的墨色秋衫,想必就是那時換下了帶血青衫。只是自己當時顧著和玉澈拌嘴看見了也沒有多問。

  想來就覺得心神不寧心煩氣躁心慌意亂。

  亂七八糟的情緒悉數湧上,聶清越把衣服扔回水裡起身往外走。還淌著水滴的手沒等多久就被街外凜冽的風吹乾,僵得整手的冰涼,臉也似乎凍得什麼表情也做不出了。

  宵禁時間將至,街上行人無幾。

  聶清越恍惚的神思收回來,卻發現自己已不自覺站在了地牢的後門。

  門前卻沒有巡邏防守的人。冰冷清銳的碰撞聲從門縫中傳來,帶著厚實悶重的痛呼和聲響。聶清越試著推開門,西風帶著濃重血腥迎面而來,場面混亂。

  穿著制服的官兵在和黑衣人交手,然而另一面卻有同穿黑衣的人在相互廝殺。地面已經到了好幾個人,深紅的血淌了一地。她仍立在門邊拿不準應該怎樣,這時還沒有人注意到她,似乎更應該跑開以保安全,只是腳下似乎是生了根就是不願挪動半分。

  最左邊那個蒙著面的黑衣人拉著一個身著單衣的人向外突圍,一路刀光鋒銳凜冽。

  她忽然呼吸一滯。

  雖然看不清五官,但那個身影是顏述絕對不會錯。黑衣人一路護著顏述一路應付四周兩方人馬的糾纏,動作已不如一開始敏銳迅速,好幾次都是堪堪避開刀鋒或被忙於應付的同伴險救。

  兩把長刀眼看就要向著他們背面迅速壓下。

  「小心後面!」

  黑衣人望她一眼,反射般反手用劍猛力一擊,轉步架開,另一隻手卻把什麼拋向她。東西撞到牆上彈落下地,聶清越盯住大概的地點蹲下身去摸索拾進手心,一個木哨。

  耳邊一陣凜冽冷風,抬頭才望見顏述不知什麼時候挑起地上的刀幫她擋下襲來的一劍。

  那個衝著她來的黑衣人轉眼又被另一個黑衣人纏住,「快走!」急促有力的喊聲清泠圓潤,是舒頌。

  聶清越無暇多想,趁著此空拉著顏述就走。尖銳清透的哨聲響起,街角迅速跑來一匹高大的駿馬。顏述剛上了馬把手伸向她,身後的門卻被破開,黑衣人手持長刀朝著顏述揮下。

  她幾乎沒有思考,手用力死死扯了下韁繩,那馬舉蹄一轉方向跑開險險避開,卻把她向刀鋒的方向撞得近了兩步。

  「向後!」舒頌踏到門邊,著急的喝聲響起,長劍一出。黑衣人倒下了,那刀卻順著重力和慣性脫手砸向她的腿。

  聶清越向後退著,終究還是晚了。

  全身所有的感覺好像都消失了,除卻腿上鋪天蓋地的劇烈痛感,帶來那麼片刻的眩暈。

  眼前的景色旋轉,溫潤的聲線喊著她的名字帶著不同往常的焦灼。她睜開眼,才發現是顏述調回來把她攔腰抱了上馬。顛簸中,廝殺的兵器碰撞聲越來越遠,耳邊快速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夜裡越來越清晰。

  夜風很涼,帶著讓人心神不寧的凜冽蕭瑟。

  馬一路疾馳卻拐入了附近的長街向著盡頭跑。

  「這是去哪?」她忍著痛問。

  「先去包紮。」

  「我不要去醫館!」她搶過他手中握緊的韁繩企圖調轉方向,側坐著的身搖晃幾乎要墜下馬。

  「聽話!」顏述臉色冷峻下來,收緊了環在她腰上的左手,音量是從來沒有過的大。眼看著就要在李家醫館門前停下了。

  「我不要去!」她更加大聲地回過去,一喊完才發現臉上溫溫熱熱竟然是淚。心口悶痛著,似乎連腳上的痛楚都麻痺了不少。

  身後的追兵不知什麼時候就會來,這時候去醫館根本就是在冒險。哪怕顏述只是扶她進去再上馬逃離,那段浪費了的時間裡怎樣誰也不知道。

  況且她不要去,她不清楚他過去什麼時候受的傷,她不清楚他現在到底是和舒頌在查什麼事令十三王爺狠下毒手,但是她不想再以後再這樣什麼也不清楚地糊塗著心安理得著陪在他身邊,任由他再遇見和經歷她所不知道的並非像他給的生活那樣只有現世安好的事。

  如若這次去了又要離別多久?又要發生多少不知道不清楚?

  「聶清越。」

  「對不起。你覺得愚蠢也好任性也罷,如果我的一意孤行對於未來的你,造成了任何照顧上的麻煩,我很抱歉。

  「但是對於現在的我,哪怕這條腿是瘸了是斷了,和與你分開相比起來,是我完全不後悔的事。」

  她說得極認真,眼角尚閃著水光。雙手卻堅定而固執地緊拽著韁繩向右拐,膝蓋用力夾著馬腹。馬嘶鳴著高舉前踢,向著城東的山野急馳而去。

  哪怕以後不是鮮花錦盛高歌坦途,哪怕未來沿途險峻巍峨懸崖峭壁。

  她想和他在一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5:32

第 36 章

  空山絕谷。

  疾走的馬蹄踏出荒涼的脆響,一下一下像踩在她的心上。

  縱然顏述一路挑著偏僻的深幽小徑走,身後還是隱隱傳來了其餘馬匹雜亂的追趕聲,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近。

  聶清越說不清此刻自己在想什麼,絲毫沒顧忌被抓住後的後果,抑或是那條痛得幾乎算得上麻木的腿,只是一心想要快點快點和向前向前。前路看似沒有盡頭,混著撲在臉上的凜冽寒風,好像連夜色都染上了兵荒馬亂的感覺。

  然而就在那麼一瞬間,馬忽然發出一陣短促的嘶鳴,巨大的失重感襲來,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隨著踉蹌的馬墜在了不平的泥土地。

  看來是馬踩到了路面凹下去的泥坑。

  不容多想,顏述在第一時間護住了她,拾起落在手邊的馬鞭朝著才重新站穩的馬狠狠地抽了一下。那馬吃痛長鳴一聲,朝著一旁的矮樹林狂奔而去。再抱著她順勢一翻,兩人便滾到了路旁瘋狂生長至齊人高的雜草叢裡。

  喘息未定,細細的草縫外便透出火把的光亮。追來的官兵停在不大不小的泥坑前,用火光照著那馬凌亂的蹄印,隨後領隊手朝著樹林方向一揮,隊伍裡一半的人馬便闖了進去。剩下的一半人下馬舉著火把用長刀朝著兩邊的草叢亂刺,最末尾的那個官兵眼看著就要來到他們的藏身之處前。

  「退後。」顏述對著她耳語,確定了聶清越挪到最後才向前半蹲著伺機而動。往日溫潤的眸此時蓄滿專注凌厲,似乎要搶在刀刺下來前奪取兵器。

  三步之遙的距離一點點縮小,然而該來的那一刀卻遲遲沒有落下。根本等不到那個官兵伸出火把舉起刀,沉靜的夜再一次被一隊急促的馬蹄聲打破。正在搜尋的官兵一愣,回首只望見原本

  漆黑的遠處光焰越加強盛,一隊黑衣人騎著快馬疾走而來。

  「集中起來!」一聲令下,四處分散的官兵迅速聚攏。隨後兩方開展廝殺,堅硬的兵器碰撞出淒厲的哀鳴。

  會是舒頌的人麼?她扯了扯顏述的袖子,用眼神詢問。

  顏述手在她肩上按了按示意她坐在原地別動,瞇眼望向戰況激烈處那人長刀舞得四面生風,終是退回她身旁。

  茂密草叢連成的矮牆隔開了一米之外血肉橫飛長槍短刃的廝殺。兵器刺入血肉之軀的沉悶聲響和痛苦的倒地掙扎似乎被北風攜裹著帶得低遠,模模糊糊地聽得不甚真切。然而藏匿在狹窄陰暗處每一秒的膽戰心驚都清晰刻骨。

  聶清越緊緊抱住膝蓋望進狹長的草縫,隱隱透出一點光亮。

  或許只是一刻,或許會是半個時辰,一直呼嘯著帶來空遠迴響的風聲終於停下來了。

  半刻前那個還站在他們身前不遠的官兵已經倒在了他們身前的草叢外,流出的血沁入泥土裡分辨不出顏色。

  黑衣首領收起刀,環視路上七零八落的官兵屍體以及兩邊被長刀攪刺得稀落凌亂的草叢,打了個手勢,一隊人便乾脆利落地上馬朝著樹林追進。

  山野重新歸於寂靜時,她才鬆開緊緊抱著膝蓋的手臂,虛脫般無力地靠著身後的堅硬冰涼的山壁。

  顏述又等了會兒,才背起她向山頂走去。

  月色晦暗,隱在路旁反光的地方多半是水潭小泉,他步履平穩地小心避過,頸窩處忽然一沉,不是這樣都能睡著吧?稍稍側頭望去,只能望見背上的人沿著鼻尖處蔓開的輪廓,眼睛是睜著的,有微微的眨動,半張臉安安靜靜地埋在他頸側不知在想些什麼。

  傷勢在來的路上就已經粗略查看過,漫了半個褲腿的血望去觸目驚心,真實情況卻是比預想要樂觀,迫於時間和條件沒有做處理而已。其實很難受吧?望了望距離山頂的距離不算遠了,不自覺加快了腳步。

  「是不是很痛?」他側首,抵著她被風吹得冰涼的頰。

  埋著的腦袋遲鈍了半晌才左右晃動,聲音虛虛弱弱的:「沒用晚膳就跑出來了。」

  「……」還有心情想這個就是說情況並沒有太壞,顏述蹭了蹭她臉頰:「怎麼會突然過來?」當時還把頭點得乖巧無比。

  聶清越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丟過一個問句:「你一早就知道舒頌今日回來……劫獄的吧?」想起他昨日忽然囑咐她今日不用去探視,如果自己沒有晃蕩過去,又會怎樣。

  顏述不回答,抱著她腿的手緊了緊。

  此時月光從雲層移開的裂縫中漏出明亮的華光來,照亮的山頂。樹木疏疏羅植,地面纏繞著交錯縱橫的粗大籐蔓一路延伸著落向最西邊的斷崖。那輪透亮的明月就在崖邊低低地懸著,給人一種伸手就能夠著的錯覺。

  如果不是眼下情境險隘,似乎也算是賞月佳處,他靜靜想。

  奇怪細微的聲響忽然傳來,他側首去看肩上的人,只見聶清越抽出一隻環在他肩上的手。隨後背部便有手肘摩擦的感覺,他輕笑,已經想像得出她揉著空蕩蕩肚子餓得洩氣的表情。

  好像也沒差嘛,應是敏感心細的女子才對,偏偏在某些方面中神經大條的可以。顏述抬眼望了望那輪漂亮的月,剛想取笑她兩句,只覺身邊空氣氛圍驟然一緊,下意識便有一種危險的感覺便直擊而來。

  身體本能的反應比思維快,瞬間已轉身把聶清越護在身後。刀面映著光潔的月華從頭頂揮下,他疾步向後退險險避開。半路跟來的黑衣人再次舉刀轉向刺來,鋒利的刀刃眼看著就要刺進胸口。腳下作動,快步向西疾退過程中腳下卻被凸起的籐蔓絆住,往常是可以站穩的,他現在卻因背上多了一個人的重量而重心不穩地向後倒。

  身後一尺,即是斷崖萬丈。

  聶清越的手尚攥在顏述的肩上死死的沒有鬆開,心跳好像過了很久才回到自己的胸腔,血液重新循環流動。

  跳崖的感覺真是……死去活來的刺激。

  剛剛她還以為就要英年早逝命斷於此不留全屍的時候,顏述卻及時拉住了從崖邊伸落的粗實籐蔓向後一墜,兩人即跌進了斷崖石壁上深深凹陷洞穴。

  穴頂凌空橫出一棵遒勁古老的青松,姿態奇異枝幹強韌。這大小剛好勉強容下兩人的凹陷石壁恐怕就是青松日積月累破石而出加上自然侵蝕的後果。茂密墜下的籐蔓枝葉延展鋪成一道簾,中央被青松岔開漏出一條不大不小的縫隙照進銀輝。

  千仞之上放眼遠望……除了那輪月外黑漆漆什麼都看不見。

  頭頂聽不見其餘聲響,聶清越還是不敢出聲。洞穴至上應該就立著站在崖邊查看的黑衣人,估計也只能看見光禿禿的青松和望不到底的深淵。

  她試圖鬆開環著顏述的僵直的手,顏述很快便轉過身來面對著她,扶著她的肩仔細查看像是在確認有沒有受傷。

  過了許久聶清越才開口:「我沒事。」

  「嗯。」顏述放下心來,換了個舒適點的姿勢抱著她,下頷抵在她光潔的額間安撫道:「等到天明就好了。」

  洞穴內活動空間很小,親密的擁抱讓她那點小小的不適也變成了心安和寧靜,好像連那麼一點後怕都消散無形了。

  才一安靜下來又止不住好奇:「你是一早就知道這個地方的吧?」

  「其實也只來過兩次。」

  「不會是看日出吧?」方纔還餓得無精打采的臉此刻鮮活起來,在溫柔月華的流照下顯得生動柔和。

  顏述笑而不語,右手順著她蜷起來的那條腿往腳踝處滑,觸到一片濡濕未乾的血,再放輕手大致在傷口邊緣摸索,進一步估算著傷勢情況。

  才一觸及傷口,周邊的皮膚便有頭皮發麻的感覺,聶清越一下沒忍住,「絲」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顏述手下動作放緩,同時不忘恐嚇:「再深一點就見骨了。」

  「噢。」悶悶地應一聲,明明是倔強的口氣,表情卻是可憐巴巴的,手指關節用力抓在另一條腿上繃得發白。

  他忽然就心軟起來。

  「似乎不應該在這種時候。」

  「誒?」她全副心思都擺在那腿上,那幾近溫柔的歎息後跟著的句子聽得不真切,正抬頭想要詢問時,臉頰處便落下軟熱的觸感,帶著一點清苦的甘香,在下頷和嘴角徐徐瀰漫開來,纏繞住呼吸。感官無限範圍地擴大,知覺一步步放鬆沉浸在這個溫柔的吻裡,似乎連腿上的痛都在逐漸縮小麻痺。

  顏述溫熱的呼吸落在鼻息旁讓人生出幾分意亂情迷的恍惚,聶清越無力抵禦,手明明抵在他肩頭卻半分力也用不出。

  那一直流連在她下頷和嘴角的唇瓣慢慢靠近,對著她單薄的下唇忽然就是一咬,唇齒砥礪出切實的痛楚。她從沉醉中一驚,低呼脫口而出,幾乎是同時,腳踝上兀然一緊。

  短促劇烈的痛因她的分神而顯得轉瞬即逝的模糊,止血的布條已綁在腿上被用力地紮緊打了結。

  聶清越瞬間明白過來,動作卻保持原狀來不及作出反應。

  正值欲說些什麼掩飾這種微妙又尷尬的情緒時,顏述眼角卻微微彎起,笑意染上。柔軟的唇重新落下,順著她微張的唇縫探入,一點點認真安撫方才咬過的地方,極盡耐心地纏綿著。

  聶清越覺得自己的呼吸安靜了下來,除卻那如擂鼓的心跳聲不爭氣地一下又一下,彷彿都要被他聽見了。

  冒險的夜,壞結果,好運氣,好像統統都不要緊了。

  從來沒有感覺有這樣一刻,離他的心意如此近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6:32

第 37 章

  在千仞之高看太陽從地平線徐徐升起的感覺的確很奇妙,如果忽略她僵硬得似乎一動就會「吧嗒吧嗒響」並有斷開嫌疑的筋骨的話。

  聶清越其實睡得並不沉穩,眼睛閉上感知還沒休息,離睜開眼看見太陽彷彿只過了一秒。

  抬頭看身邊的人,依舊在睡夢中的神態平穩安然,長睫靜靜覆在眼瞼下,秀致的眉頭舒緩開去怡然自在。她有點想磨牙,錦衣玉食或粗茶淡飯,對於這人,其實沒有任何區別吧。唯一靈活的手指忍不住想要動,就著酸痛的手臂抬起,眼看著就要爬上那人沉靜的睡顏進行欺壓。

  那人卻忽然動了動,似是睡夢中想要翻身卻礙於現實狹窄空間,最終只是稍微調了下姿勢,一直摟在她腰側的手鬆開片刻,很快又再度環上用力收緊。嘴角彎起帶著安心的笑,呼吸重新歸於平穩均勻。

  聶清越失笑,四肢冰涼心裡卻暖暖熱熱的,終是捨不得,便收起了冷若雪水的想要作惡的手指。螓首微抬,想要湊上去輕吻。

  那唇即要落下的片刻之間,臉側的方向卻忽然迸進強盛的光。她轉頭望去,赫然看見一隻手從外面伸進來,順著岔開的縫隙撥開了密密垂下的籐蔓,緊接著一張清若芙蓉艷若桃花的美人臉便倒著映著眼簾。

  「小越妹妹!」珠玉般清潤的聲線帶著欣喜和如釋重負:「我來救你們了。」

  聶清越嘴角抽動,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壓低聲回過去:「大清早的你嚇鬼啊。」

  擔心顏述被吵醒,她轉頭過去卻發現那雙溫潤墨黑的眸子早已靜靜睜開,清醒到絲毫沒有剛醒來時應有的朦朧惺忪。還好她剛剛沒有湊上去,不然肯定會被他發現吧,聶清越心底偷偷打著小鼓,恰好舒公子委委屈屈的聲音傳來:「我翻山越嶺刀光劍影地趕來接你們……」

  「舒公子你來的太及時了!」心念一轉下,聲音雀躍十足可謂感恩戴德。

  舒頌一愣,望著聶清越情真意切的表情,有點消化不了這前後態度的反差。

  怎樣都好,起碼他們兩個看起來都好好的。他鬆了口氣,朝著上面喊了兩句,那粗壯的繩索便慢慢從崖頂放下來。一番功夫下,總算是把人平安弄回去了。

  大夫就帶著醫用的工具和傷藥在一旁等著,見到人來了便馬上迎上去做臨時的處理。顏述就立在一旁查看提點著,他剛想過去和顏述說說那件事的具體情況,卻看見某人依然平靜但微妙不悅的臉色。

  所有的步驟都是按著計劃走,除卻那臨時的意外變數,他……應該沒有做錯什麼大事吧?舒頌心虛地回想又回想,苦思無果正要開口。

  顏述慢慢瞥他一眼,語氣淡淡:「大清早的。」隨後便蹲下身去直接取過大夫手上的白布傷藥幫聶清越處理。

  舒頌雲裡霧裡,低頭只見聶清越對他笑得稀里糊塗的燦爛感激,顏述依舊沉靜如水連半個眼神都沒留給他。

  舒公子困惑了,淒苦得想抱頭撓牆,大清早的,他到底是做了什麼啊?

  無荒的繁華長街。

  聶清越靠在馬車窗欞上,腦袋枕著手臂向外看。這樣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回去,真的沒有問題嗎?舒頌昨天是去劫獄啊劫獄啊,而她自己昨夜才明明生死逃亡來著。

  然而坐在馬車裡的顏述和舒頌卻是淡定得很,彷彿這樣的事是理所當然。聶清越撓木板,不可否認地,她肯定又被兩人蒙在哪只鼓裡了。

  回到昨天才住過的小院,久違的感覺卻真真切切地湧上來。她瞇著眼看一天沒打掃後席捲滿庭的落葉枯枝,不自覺就哀嚎起來:「天啊,這得掃多久啊?」

  顏述腳步停頓片刻,才重新背著她往裡走:「這個不是夫人要考慮的事吧。」說著還用手掐了下她的腿。

  「好像也是。」她訕笑,環視這個從搬進來至今,已經差不多兩年的院落。樹木似乎都比第一看望見的那時長大了許多,明年夏天池裡的荷花不知會開成怎樣呢。反正這腿也不會那麼快好,應該是不會錯過的吧。

  舒頌剛把他們送進來,喝了兩口茶便急著要走不知去處理什麼事情,才熱鬧起來的屋子變又剩下兩個人了。聶清越來回張望,還是沒看見那個往日拿著針包追著她滿院子跑的小鬼。

  「可是在找什麼?」顏述才一端著水盆進來便看見她四處張望的樣子。

  「沒,忘記玉澈去了三日堂還沒回來。」她撓頭。

  「玉澈……過些日子也應該回去了。」

  「啊?」

  「那時只是礙於我一時半載不能趕回來,才把玉澈從他師叔那兒叫過來的。」顏述停頓了下想著如何組織語言:

  「以後,我都會在,所以沒有這個必要了。」說罷擰乾手裡的布巾,折好一點點替她印去臉上一夜折騰染上的塵灰。

  聶清越聽完後呆住,沒有馬上作出回答。

  顏述以為她不喜歡涼水,停下動作解釋:「水沒那麼快熱,廚房裡還在燒著。」布巾放下卻看見她臉上依舊保持著的神情。

  「不是因為這個。」聶清越搖頭,接過那布巾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把,才抬起頭用盡量平常的語氣笑著說:「只是突然覺得那句『我都會在』有點像承諾而已。」

  顏述愣住,半晌接過她手中的布巾放入水盆裡捧著走出去,快要到門檻的時候背影一頓:「其實,或許不止是像。」

  聶清越反應過來時門扉邊只剩衣袂的衣角飛快掠過了。

  唔,她皺眉摸下巴,經過嚴肅認真仔細推敲得出疑問句結論:她家顏神醫,剛才是在害羞?

  半個時辰之後,聶清越推翻了這個結論,並且深刻地反省到自己剛才是多麼的膚淺浮躁流於表面只懂透過現象看現象。

  吃完飯本著洗澡之後好睡覺的原則,她不顧單腿艱辛連扶帶拐地憑個人努力「跳」進了浴房。然而她現在卻只能坐在浴房的小木凳子上,對著身後便是一大浴桶白霧繚繞的熱水乾瞪眼。

  「夫人再磨蹭下去,水要冷了。」某只橫在浴房裡仍她多番暗示都沒有出去的人,一臉體貼正義地提醒道。

  聶清越悔得腸子都青了,她真的不應該。都怪剛才的飯菜太好吃太和她心意,她一個舒坦寬心就不安分起來。不安分的直接結果就是她居然主動調戲顏神醫取笑他方才害羞,至於調戲顏神醫的後果嘛,只能是自己被調戲得更厲害。

  「我真的可以自己洗,真的。」看我認真自信的小眼神,聶清越向著自家夫君聊表真心。

  「為夫當然知道。」顏述挑起嘴角,毫無意外且順理成章地擋回去。

  「奔波了一夜肯定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討好露齒笑。

  「夫人更累。」標準鶼鰈情深狀。

  「……我錯了,我收回午膳時說過的話。」抱大腿呈打滾趨勢。

  「允許收回。」腳下安若泰山屹然不動。

  「我不洗了,我要回房睡覺。」聶清越欲哭無淚。

  顏述極其配合地彎下腰打算把她抱起來。

  「夫君。」聶清越深呼吸,在他低下的臉頰旁飛快了親了一下。一秒,兩秒,似乎是順對了毛,顏述伸向她的手臂停住,大掌改道揉亂她的頭髮,「我在門外等著,有事就喊一聲。」

  聶清越點頭如搗蒜,聽見吱呀一聲的關門聲響,解了衣服挪啊挪,藉著好幾張穩穩當當層起來的小矮凳爬到浴桶邊緣,一腳伸進去一腳抬高,等到大半身泡進熱水裡時,傷腳的小腿部分正乾乾爽爽地架在木桶邊緣晾著。

  半刻鐘後,歡樂忘形的歌聲中,有人舒適地想要爬出來卻低估了其困難程度,搖晃著摔在了地上,帶出的水花濺了一地的木板。

  舀水的木勺落到地面跳脫地蹦了兩下,發出清脆的聲音為此人得瑟的時間劃上句號。

  「不。活。了。」聶清越生無可戀地扔出三個字,便把臉埋在柔軟的枕頭裡再也不肯抬起來。身上唯一裹著的素淨棉布在厚厚的棉被覆上來後,便被從浴房把她抱出來的顏述抽走。

  被角被他掀起又放下,皺緊的眉頭漏出的是真切的擔憂:「還好沒有弄濕傷口。」

  聶清越依舊抓著枕頭裝死不出聲。

  顏述心底無奈,偏偏卻覺得心情好得可以。在被子外旁躺下後便一手支著下頷側身望她,只能看見漆黑的墨發柔順散落遮住了露在枕面外不多的臉頰皮膚,邊緣留出一小縫溫潤的白。

  「還惱我沒有問就在進了去?」他繞起那幾縷墨髮夾在她小巧的耳後,耳根處一直蔓到頸側淡淡的粉紅顯而易見。

  「對不起,我只是擔心……」斂下眉眼,沒有等她回答便自動解釋下去,聲音蓄滿愧疚。

  「……不是的。」終於沒抵過良心譴責,聶清越終於把快和枕頭融為一體的臉抬起來,看向身邊的人。

  「那是因為什麼?嗯?」疑問詞宛轉低柔餘音繞樑,眼角眉梢儘是看得人心癢的淺淺笑意,聲音裡那點讓人誤會的內疚早不知跑哪裡去了。

  明顯且毫無疑問地再次,被調戲了。

  「不。活。了。」聶清越首尾呼應,重複開場動作。

  顏述好笑地敲她腦袋,雖然隔著棉被環上她像是在摟著一個大粽子,動作卻是不自覺放輕:「夫人,我們成婚兩年有餘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6:59

第38章 關於買票沒上車的問題

  「夫人,我們成婚兩年有餘了。」

  某人平靜的陳述的,帶著近似哄騙的溫柔的語氣,撓得聶清越小心肝都在顫。

  不帶這樣的,明知她最受不了就是這套,聶清越想哭,想起那句著名的軍事方針:「敵不動我不動。」沒錯沒錯,謀定而後動,沒謀就不要動,於是她非常堅定地保持沉默。

  「夫人。」

  敵不動我不動敵不動我不動。

  「夫人?」

  不能動不能動。

  「夫人……」

  「……睡著了。」

  敵不動我不動政策宣告失敗。

  一開口,聶清越就後悔得想咬掉自己舌頭。臉非常不爭氣地因承受不住逐漸貼近耳際的呼吸而發燙,才抬起緊貼著枕巾的腦袋,就被吻了去。

  顏述的唇帶著像是要把她灼傷的熾熱溫度,輾轉反側力度越漸加深,一旦捕獲了便不允許她再閃躲,抵死糾纏。聶清越覺得自己的心思好像化成了兩半,一半陷在顏述清泠甘甜的氣息裡意亂情迷,另一半蹲在牆角打滾著哀嚎:只記得敵不動我不動,偏偏忘了敵動了要怎麼辦啊啊啊。

  心裡鼓點早就亂了套,腦袋缺氧半天才發現自己竟然忘記了呼吸,萬幸的是顏述的唇終於稍稍離開了。她大口喘氣,嘴張了又合上都不知應該說什麼。

  「笨蛋。」顏述看著她滿臉漲紅呼吸不順的樣子,心猿意馬偏偏又覺得疼惜可愛。唇雖然離開了臉卻仍貼在一起,故意親暱地用鼻尖蹭了蹭她,滿意地看見粉若紅霞的臉色又艷了幾分。

  聶清越明知他故意逗她,被他兩手撐在身側輕輕壓著半分反抗都作不了。心底描摹過無數遍的俊顏此時就在眼前無限放大,漂亮的嘴角帶著寵溺的笑,表情卻是一副你奈我何的痞子樣。

  「無賴!」她氣結,伸手去抓顏述垂在她臉側的那束髮,卻被他輕巧躲過。那只白膩光潔的手臂就這麼連著清瘦的肩頭從被子裡露了出來,立馬就被他寬熱的大掌抓住,簡直就是送羊入虎口。

  「顏夫人,我不姓柳。」顏述眼神閃爍,念了一句便輕咬上她小巧的耳垂。

  像有微小的電流流過刺得她全身發癢,聶清越覺得自己真的只差一點便可以魂遊太虛了。

  他在她耳邊低柔地喚回她本來就剩下不多的神志,一聲比一聲耐心輕柔,像是要徵得她最後的回應或同意。「夫人,夫人……」

  聶清越睜開迷濛的眼,只能望見顏述深如潭淵的眸子裡一點柔光氳開去,滿是深情。

  哪裡還抗得住,真的就要丟盔棄甲了,她意亂情迷地想,咬唇低眸,半個「嗯」的音節都沒有發出來時,就聽見門外一路興高采烈的聲音由遠及近:

  「聶清越,我在街上看見今早的通緝令被官兵揭下了,他們說師傅沒事了!」

  「踏踏踏」的腳步聲原來越近,從外面歸來滿心歡喜要和她分享這個好消息的顏玉澈小朋友把門吱呀一聲利落推開。

  霎時灌進一室冷風,把才才璇綺的氣氛嘩啦嘩啦地吹到了天邊浮雲上。

  玉澈小朋友揉揉眼睛,確定自己剛才看見那些辟辟啪啪碎掉的粉紅色泡泡是幻覺後,便繞到屏風後,只能看見厚厚棉被下拱起的形狀。聶清越似乎在睡覺,連頭都縮了進去耶。小朋友皺眉,他不過才出去兩天而已,聶清越又懶成一隻豬了。

  他向前走兩步,想把聶清越叫醒,忽然瞄見了床邊小方桌旁坐了個人,青衫落拓姿態閑雅,是師傅!

  小朋友想跑過去,想向師傅述說自己這幾日來是多麼的擔心他和多麼認真地在照顧著聶清越這隻豬,卻敏銳地發現師傅對他微笑,撲過去的腳步立刻剎住。

  「師傅。」小朋友討好地笑,腳步慢慢往後挪。他每次因為貪玩把師傅的叮囑忘記或是把最基本的藥性歌記錯,師傅就會這樣對他笑,笑得越是如沐春風舒雲淡月,他的後果就越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不過,這次,他應該沒有做錯什麼吧?應該是吧。玉澈小朋友心想著,強裝自己沒有聽見那句帶著溫淡笑意的「把《傷寒論》和《藥典》各抄三遍。」

  同一天裡,同一個人面前,玉澈小朋友遇到了與舒公子同樣的人生第一個難題:他,到底是做錯了什麼啊。

  ……

  有人說生活其實就是折騰和停下來等待折騰的循環相錯,那麼聶清越覺得自己應該是停了下來,因為平白無奇又可愛悠閒的小日子再一次在自己眼前鋪開了。

  有人閒了,自然就有人忙了,生活總是很公平的。

  就像是城裡有某位王爺因為主謀人口黑市販賣和勾結邊關部落謀反遭遇人證物證揭發,而被三天兩頭請入皇宮,最後名為回宮長住實為軟禁監視,爵位封土名存實亡收歸朝廷。

  就像是城裡也有某家小姐因香消玉殞而免卻了作為政治附屬品遠嫁邊境部落連瀾首領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延緩了一場謀反侵略的良好進程。至於該家小姐的死是否是為了金蟬脫殼——在自己府上裝作丫鬟然後尋找適當時機與早已心心相印的某趙公子亡命天涯嘛,誰知道呢。

  聶清越只知道某趙公子一年前曾向她求了大半個月的婚,為了聯合聶家權勢來阻止那場陰謀,害得某家小姐一直把她當情敵看簡直如芒在背冷汗翻飛。

  最後,玉澈回了他師叔那兒,舒公子揪出人口販賣的幕後黑手為八歲被拐的妹妹報了仇,顏述盡了作為朋友的責任協助舒頌了了心願,一切糟糕的美好的同時一塌糊塗且井然有序著,給了兜兜轉轉的眾人一個不算完美但姑且滿意的結果。

  如果你還覺得交代得不夠清楚,聶清越也只能撓頭了。對於有些人來說,重要的可能是清晰明確的結果,對於她來說,過程才是最重要的,哪怕稀里糊塗磕磕碰碰,哪怕曲折迂迴九險十八攤。嘛,如果你問她,現在最重要的是哪個過程的話,她可能就會立刻拋下這種世外高人開朗闊達的樣子,在你面前急得打滾。

  為什麼故事的最開始沒有人告訴她,她居然還要見公婆?

  聶清越把裙擺都捏皺了,聽著馬車輪轱轆轱轆地駛向遠方,欲哭無淚。

  「前半年我曾回過去一躺,家母說媳婦茶沒喝,不認賬。」顏述坐在她身後,好整以暇地把下巴擱在她肩上,看聶清越小手指絞得那叫一個糾結不堪。

  小馬響亮著嘶鳴,前蹄高舉,吧嗒地停下。

  「我突然得了不能下車的病。」聶清越死死扒著車門一臉淒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7:17

第39章 簟紋生玉腕,香汗浸紅紗。

  顏夫人今天起了個大早。

  從半個月前收到顏述的書信說年前會與妻子一起回來看她起,她就一直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她家自小便聰敏沉穩的阿述啊,今天就要回來啦。顏夫人一邊心情甚好地一邊準備早點一邊念著自家丈夫:「老頭子,真不知咱們兒媳婦長啥模樣?」

  一旁打下手的私塾先生顏老爺給了她一個鄙夷的白眼:「眉目清秀,能書擅畫,精通琴棋。」

  「你怎麼知道?」

  「阿述取的可是當朝丞相聶家的掌上明珠,鎮上多少還是有點傳聞的。」

  顏夫人點點頭,把饅頭放進鍋裡蓋上蓋:「模樣啥的倒不要緊,阿述喜歡就好。」

  「是當然最好,只怕不是阿述自己選的呢。」顏老先生用布抹著手,有點憂心。

  顏夫人急了,忙擱下手頭的活拉著丈夫問:「這怎麼回事呢?」

  聽人說官家小姐脾氣多半刁蠻任性,若不是兩情相悅,這兩口子日子還怎麼過啊?且不說那家小姐能不能一日三餐把阿述照料好,是否真心實意相待都成問題。

  顏老先生依舊慢著性子回想:「那日啊,我在鎮上遇見了……」

  一個時辰後。

  「你……可知阿述喜歡吃什麼菜?」

  ——「松子玉米羹,百合蓮子粥,香荷蒸桂魚。」

  「習慣何時就寢何時起身?」

  ——「亥時寢,卯時起。」

  「起床第一件事做什麼?」

  ——「……睜開眼睛?」

  ……以上談話的答案僅為聶清越事後腦補,

  實際上:

  「你可知阿述喜歡吃什麼菜?」

  「……不太瞭解。」

  「習慣何時就寢何時起身?」

  「……不知道。」

  「起床第一件事做什麼?」

  「……沒、沒注意。」

  「可有什麼特別習慣?」

  「不喜彈琴,愛看日出,衣色多以灰青為主。」

  除卻最後一個問題外,幾乎是被問得連連搖頭心慌口乾。聶清越聲音越漸小下去,衣衫下擺被手指抓出深深的皺褶。

  誰又會想到第一眼望上去賢惠又樸素的顏夫人,數句客套話下卻話鋒徒然一轉,做起了所謂瞭解程度問答,連串的問砸得她直想退堂逃跑。而一身書卷氣的顏老爺則是一旁靜靜喝茶,不時問顏述那麼三兩句話,大有不管不顧之意,生生把兩人隔到桌子兩端。

  聶清越很納悶,除卻家中那位眼裡祖母外,自己從小就乖巧懂事長輩緣向來很好,怎麼來了這裡就……

  問題終於停了,她頭繼續低著不敢抬起,良久聽見顏夫人一聲歎息,一手揉揉太陽穴一手向外擺:「罷了罷了,問也白問,早就說過不要讓阿述娶官家小姐的。」

  所以,這是,弄垮了?

  聶清越手指絞啊絞,覺得比起難堪,更多的卻是沮喪。餘光瞟見桌上那兩杯龍井從熱到涼一直靜靜地放著,連著那小壺沒有合好的茶壺蓋緣都不再冒熱氣了。、

  心裡歎氣連聲起,站起欠身,把木托盤連著敬不出的兩杯茶茶一起捧出去。

  人走後小廳內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顏老先生和顏夫人面面相覷。顏夫人望著自家兒子看向門的方向眉頭微皺起的表情,心裡有點後悔,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打從他倆一進來,看見阿述背著聶清越進來開始,顏夫人就有點不高興。做娘親的,都是護短的,哪管你是皇帝千金也一樣,心裡還是自家孩子最寶貝,所以一開始詢問時口氣就故意冷下。結果和她預料的一樣,真的一問三不知。

  不滿意歸不滿意,起碼聶家小姐的回答還是溫言細語恭恭敬敬的。現在倒好了,一句把人氣跑了,會不會給阿述添麻煩啊?

  顏夫人很糾結。「要不,我去道個歉?」她一把年紀了倒沒什麼所謂,子女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顏老先生摸摸鬍鬚,正要開口,卻瞧見聶清越捧著托盤從門外慢慢走進來。顏夫人也不作聲了,饒是她再眼拙,這次也看清楚了,那慢吞吞的一拐一拐,分明是腳上藏著有傷。

  聶清越頂著幾束目光重新坐好,口氣有點無奈和不好意思:「方纔夫人問的那些,清越是真的不知道。」

  「不過茶涼了對身體不好,所以清越擅自去換了一趟。如果夫人想繼續問,清越會照實回答,但恐怕目前也沒有什麼滿意的答案。」她撓撓頭,慢慢把茶穩穩擺到二老面前,彎起嘴角靜靜地笑。

  杯蓋邊緣尚漏出縷縷白霧,溫熱的龍井甘芳淡淡繚繞。

  兩個人過一輩子,不可能永遠是繁花盛錦烈火烹油,總會有雞毛蒜皮的柴米油鹽,零零碎碎乏味冗長。老人家擔心的,會是這個嗎?聶清越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測,只是這態度擺好了總歸沒有錯。過日子就該有過日子的樣子,從細處做起罷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猜對,只知道從再次進來小廳開始,顏述清亮灼人的眸光和漸濃的笑意快要把她專心應對的心思給勾去了一大半。

  夜深人靜正是好眠時。

  聶清越被什麼東西硌著胸口難受給憋醒了,伸手摸索,硬梆梆的帶著自己的溫度。

  意識恢復幾分時,才想起是促膝長談後顏夫人給她戴上的同心鎖,中間鏤著玉,說是家傳之物。那時她本想一出去就脫下好好放著,無奈顏夫人拉著她一聊就到亥時,她著實困得厲害,一出來摸進房間就倒床上了。

  問題是,現在……好像解不開了。

  聶清越迷濛著眼睜不開,順著指尖摸索頸側的細鏈鎖扣,三兩下鎖扣沒解開反而把頭髮和兜衣的帶子繞進去了。

  好吧,讓你亂繞,現在睜開眼睛也解不開了。聶清越內心一陣淒涼的嚎叫,想到大冬天夜晚要爬起來藉著油燈解鎖心中無力感油然而生。

  帳外燈沒有熄,朦朧柔和的光線透進來看得不甚清明。

  她一臉痛苦地從床上起來,哆嗦著腳往冰涼的地點了兩下也沒找到睡前胡亂蹭掉的鞋子。光著腳丫艱難地挪啊挪,沒挪一米已被桌邊看書的顏述抱到腿上坐好。

  「怎麼也不披件衣服?」顏述一手抱著她,一手扯過桌邊隔著的衣袍蓋到她腳上。方纔的手中緊握的醫書早被扔到了一旁。

  「很快會回去睡的。」聶清越自顧自地低頭,與頸側的衣帶頭髮銀鏈作鬥爭。

  顏述瞥見她胸前那片精緻的鎖,淡笑起來:「才半天就拿到了?」

  「那是,夫人我人見人愛。」嘴上抓緊時機得瑟著,手指卻打起結來,細細的帶子和頭髮繞在一起越纏越緊,聶清越沉著應對冷靜分析,半餉一扯衣帶下結論:「剪刀剪刀。」說罷就要爬出去尋剪子,腿還沒沾到地面,又被顏神醫給撈了回來。

  「夫人這般沒有耐性怎麼行?」

  顏述欺身貼近,一手抱著她,騰出來那隻手卻繞上她的發,順著青絲往下抵在薄薄的鎖片上靈活地輕輕牽扯。「莫急,斷了發可惜。」絮絮低語耐心又認真,纏在她腰上的手卻不安分地寸寸收緊。

  聶清越迷迷糊糊覺得有什麼不對,正要抬頭說話,即被吻住了雙唇。

  帶著草藥獨有的芬芳甘苦的吻,絲絲入扣,追逐糾纏,唇瓣於齒間流連半晌,才在她頸側一路輕柔落下。溫熱的指頭靈巧地捻住兜衣纏緊的繩結,咬住細細的繩帶一扯,衣帶便從鎖結中掙脫開來順著鎖骨無力地垂落。

  聶清越手無力地抵在他肩上,腰被環緊半寸也動不了。好像不應該是這樣的,她默默地想,卻被他的溫柔困住掙脫不開。

  他略帶薄繭的指腹撫過她臉頰,順著頸線和鎖骨往下,摩挲在柔軟細膩的皮膚上,指尖透出灼人的熱度。她不知他最後在鎖上按了什麼,只聽得「卡嗒」一聲輕響,鎖片連著銀鏈脫落下,解放出糾結的墨發,只留細細的紅線繫著那墨綠溫潤的玉留在她頸前。

  鎖和玉分開了,她覺得胸前似積了一團火般燙,溫潤的玉墜子貼著膚帶來唯一的清涼。身後厚實舒軟的觸感取代了冰冷的空氣,似乎是被抱回了床上。

  熾熱的呼吸縈繞,他輕咬她白玉般的小巧耳垂,手下作動把她早已凌亂不整的單衫解下。直覺身下的人輕微地發顫,低眸見她緊閉著眼側開臉去,雙頰緋紅。

  忽然便心生憐惜起來,燈光順著半掩的帳幔漏入,彷彿能看得清她縱然閉緊眼也止不住輕輕顫動的睫毛。

  他低聲歎息,扯過棉被覆上她的身,在她身下輕撫撩撥的手掌收回去尋她緊抓著床被的手,順進指縫十指纏綿相扣。

  「清越,你是我的妻。」聲線帶著動情的暗啞,一如既往溫柔醇澈地在耳際落下。

  聶清越恍惚地睜開眼,只見他漆黑深邃的眸子此時透澈無比,一點柔光灼灼動人。

  終是受了蠱惑,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把他的頸拉下,蜻蜓點水般吻上。

  像是得到了極大的鼓舞,他微頓住,唇繼而熱切地緊貼輾轉,攻城掠地越漸纏綿激烈。一下一下,溫柔而強勢,彷彿能連她微弱的喘息都一併吞嚥,鉅細無遺。

  他的掌心似有火焰,順著她嬌柔的曲線探下,時重時淺撩撥著她腦內那根快要斷的弦。

  聶清越覺得自己像快要溺死在水裡,十指緊緊地嵌入他的肩膀。到了最後索性什麼都不去想了,滿眼滿心都是只剩那雙烏黑溫柔的眸子,不停地在閃現。

  他扶上她的腰的動作很輕柔卻不容拒絕,深深地望進她眼底,明明沒有出聲,聶清越卻覺得自己聽到了他在她耳邊輕哄似的低喃:「夫人。」

  她長睫上尚帶著濕潤的霧氣,輕輕眨動,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片刻間那聲咬唇的嚶嚀,連同隨後帶著痛呼的低吟都被他悉數吞噬進深入的吻裡,幾乎抵近喉間。

  只是鼻息間纏繞著的清苦藥香仍是那麼溫潤清淡,恬靜得讓人心安。

  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拋進了巨大的海浪,只懂隨著他的節奏深深淺淺地沉浮,吞吐呼吸間每一刻都驚心動魄都掀起萬丈波瀾。

  ……直到不能自已從唇角溢出那聲近似低泣的嗚咽,直到他細密地吻她的眼角眉心,他的那隻手仍舊與她十指相扣,彷彿堅定到地老天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7:48

第40章 不過是白首(完結)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欞。

  「夫人,不要咬被子。」

  「……」被子被扯走了,聶清越皺眉。

  「袖子也不可以。」

  「……」得,剛披上的衣服又沒了。

  「下唇最好也不要。」

  「……」聶清越氣結,撲上去對著顏神醫的下巴狠狠啃了一口。

  顏述輕笑,不退不讓,卻於她咬上來的那一瞬間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聶清越立刻就從從唇間溢出半聲低吟,虛軟地縮回去拿被子蒙住臉,順帶摸出枕頭就砸過去:「你、你到底在幹什麼?」

  「塗藥啊,夫人以為?」他表情很淡定,半晌抽出那根帶著馥郁藥膏香氣和濕意的長指,拎過一旁的布巾擦乾淨。見她仍躲在被裡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才笑著伸手把被子拉下,親了親她的額:「再睡會兒罷。」

  聶清越瞇著眼等了會兒,直到聽見他漸遠的腳步和關門聲才紅著臉把頭從被子裡探出來。被褥還留著凌亂的痕跡,小衣落了一地。

  她看了一圈才發現床頭整整齊齊地擺了一套新衣,當即在床上穿好才下地。繞道屏風後想喝口茶卻看見那個本該走出屋子的某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圓桌旁,手上拎了一杯漱口的清茶,眉眼帶笑,眸光溫柔。

  空氣空氣,都是空氣。

  她視作透明地坐過去,漱口,洗臉,沒找到梳妝鏡只好用手扒了兩下頭髮。方才在床上情景曖昧她一時沒覺察出來,現在一彎腰一抬手都是渾身酸痛發麻。

  聶清越為此進行了嚴謹而深入的思考,難道是這兩年運動太少?不對不對,要不是臨近清晨的時候,她翻了個身被虎視眈眈的某人逮住這樣那樣,她才不會一醒來就好像散了一樣。

  「在想什麼?」顏述放下擦臉的帕子便看見他家夫人悲慼地抿著唇,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聶清越拚命搖頭,啪地放下茶杯蹭起身,拐著腿推開門就走了出去。甘苦與共是一回事,那啥那啥又是另一回事,她現在只想捂臉鑽洞。

  走出去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喜慶的紅,剪紙喜聯一溜地都貼在牆上門前。……她歪頭想了半天,估摸著是除夕來了。

  顏府是鎮上的小戶人家,兩老住著大小合適的院落也沒有請下人,飯菜糕點都是一大早起來忙活的。

  聶清越拐啊拐,慢慢摸進廚房就看見公公婆婆挽起袖子在一片粉團水汽中勞碌著。

  小鍋滾滾地煮著水,發出溫厚悅耳的聲音。顏夫人一邊搓著手上的麵粉,一邊不忘絮絮叨叨地和顏老爺說著什麼。顏老爺就立在一旁燒水添柴。顏夫人聲音小,他便低下頭側耳靜靜地聽,偶爾還摸摸鬍子笑著應上一兩句。

  聶清越立在門邊看著看著不自覺就愣了,似乎記憶裡,也有這麼一幕,不記得自己是在廚房裡做包子別的什麼,顏述就立在一旁替她燒水。那時候,她還開他玩笑,說君子遠庖廚。

  心底逐漸被一種奇異的感覺充滿,淡淡的,尋常的,有點感動。

  想著想著腰上忽然一暖,低頭便望見那只名正言順環緊她的手臂,修長的指從青衫廣袖中露出,握住她搭在腰上的柔荑。

  「怎麼看得那麼入神?」他下頷在她柔軟的肩上,表情很是滿足。

  聶清越一感動也忘了害羞,拉著他走開幾步才低聲道:「本來想進去幫忙的,看到他們那樣反而覺得是打攪了。」

  顏述微笑,抱起她到暖和的小廳,放到長椅上坐好:「唔,家父和家母感情素來很好,年輕時還是私定終身才成的婚。」

  她瞪大眼,顏老爺那樣溫文儒雅的先生,會……

  他點頭笑,拉過一旁的小暖爐擺到她面前,再蹲下身輕抬起她傷了的那隻腳,動作輕巧地拆去厚厚的紗布。傷口除卻邊緣小部分皮肉翻開,大部分都結了痂,混著褐色的草藥紅色的痕,把原本白嫩的小腿映得一片雜色。

  「疤痕要等傷口好了才能去,可能要費上些時日,畢竟是耽誤了處理的時間。」他有些心痛,把冰涼的膏藥抹在新淨的軟布上,特意放到火面上烘得暖熱了,才妥帖地緩緩替她換上。

  跳躍的火焰映出一點橙光在他眸間,專注的神情寧靜且溫柔。

  「留著也無所謂,」聶清越忽然笑了,見他不解才慢慢補充道:「反正都嫁了。」

  「什麼道理。」顏述失笑,換好藥,滿手的藥水晃著似乎就要故意揉上她的臉。聶清越低呼一聲向後退著,笑著正要鬧起來,忽然聽見什麼灑在地上的聲音。

  兩人停住動作朝門口望去,正是原本應在廚房裡忙活的顏家老人。

  顏夫人捧著碗湯雲吞,一隻腳還踏在門外,湯麵揚揚晃晃地似乎是退後時漾出來了些許。「只是來通知你們吃早飯罷了,其實也不急。」顏夫人笑笑,說完就風風火火地捧著湯碗走遠了。

  聶清越哭笑不得,顏述彼時正鉗住她的手欺身貼近,兩人姿勢自然極是曖昧:「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也不算吧。」顏神醫微微一笑,低頭在她唇邊偷了個吻:「那就把誤會變成真的好了。」

  聶清越一晃神,那滿是藥膏藥水的手掌便結結實實地蹭到了臉上。

  於是小廳內的某兩隻開始翻來滾去天雷勾動地火地……廝打。

  顏老夫婦蹲在牆邊聽著裡面乒乒乓乓的動靜,默契地感歎道:年輕真好!

  團圓飯吃得很是愉快溫馨。

  屠蘇酒,桃莖湯,白首坐中堂。老人喝完酒後便藉口睏倦回了房,守歲照年這種事理所當然地交給了年輕人。

  一年連兩歲,五更分二年,雖說徹夜不睡守歲的習俗一直流傳廣泛,但真正履行起來,她還是第一次。聶清越剪著守歲燭,望著窗外清冷明朗的天空,那輪月算不得圓,卻也明亮動人。

  顏述就坐在旁邊陪她,紅泥小爐溫著酒,不時添到她面前的小杯上以暖身。好像還是第一次和他一起過年呢,聶清越小口小口抿著酒,溫熱的液體貫入腸胃驅走清寒。

  「我一直誤會夫君是孤兒呢。」她腦袋枕在手臂上,側著臉看他清俊的容顏映著暖光分外柔和。

  不是沒有聽聞過外人對他的評價,獨來獨往行蹤飄忽的中醫聖手,不與人結友,溫文且疏離。然而,卻是有長得面如芙蓉的摯交,有老成狡黠的小徒弟,更有慈祥溫厚的雙親。好像每相處多一日,瞭解的都比想像中要更生動具體一點,截然不同的真實,讓人驚訝且欣喜的他。

  「其實也不算誤會。」

  「唔?」

  「不是親生父母,然而待我勝似血肉至親。」他神色平靜,伸手摩挲她瓷白細膩的側臉,看她眨眨眼不說話的樣子:「很驚訝?」

  她搖頭,反手握住他:「很開心。」他比她想像中過得要更好,在未遇見他之前。

  「為夫是孤兒就讓夫人這麼開心?」他垂眸故意曲解她的話,語氣卻帶笑。

  「嗯。」聶清越不急,點頭應下,義薄雲天地拍他的肩:「以後,你就是有家室的人啦。」

  有家室,有她。顏述笑了,捏她的鼻子,道:「年後我們回家住。」

  回無荒的家啊,她心情似乎瞬間飛揚起來,歪著腦袋問:「這次住多久?」

  她想看新一年的夏荷,她還有滿院子的落葉等著掃,池裡的錦鯉好像還沒有喂,瑣瑣碎碎溫溫淡淡,她有那麼多的事還沒有做。每一件,她都想讓他陪著,彷彿這樣才是過日子,這樣才是生活。

  子時的爆竹聲春雷一般響起,陣陣熱鬧響亮,瞬間淹沒了顏述的回答。她只望見他俊臉上柔和的笑意,一張一合的漂亮唇瓣吐出三個字,像是什麼都沒聽見,又像是什麼都聽清了。

  顏述其實沒有說出聲,只是作著簡單的口型罷了。眼前的人兒黑亮的眼裡柔光躍動,瓷白的膚被燭火暖得透出粉紅。心底最深處變得柔軟起來,他情不自禁地低眸吻下去。

  至於那三個字到底是什麼,十年八載也好,一輩子也罷,他總會讓她明白。

  <<正文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8:16

【番外一】關於像誰的問題

  無數個柴米油鹽雞飛狗跳地日子嘩啦啦地滾過。

  某一日,一個小名叫小桓的孩子有點鬱悶,鬱悶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娘親讓他帶著禮物去給附近的李大夫拜年。

  其實這麼簡單的事情,他一個男子漢當然是可以做得很好的,即使他只是一個六歲的男子漢。

  可是,顏小辭這個笨手笨腳的妹妹為什麼一定非要跟著他出門呢?顏小桓給正專心吃著燒餅的顏小辭掖了掖小棉襖的衣領,一本正經道:「跟著哥哥,不要走丟了。」顏小辭聽了,把小腦袋從被啃得亂七八糟的燒餅上抬起來,眨眨眼,微微張著嘴。

  顏小桓歎了口氣,一手牽著她一手提著禮物慢慢往前走。

  明明都是一個娘生的,為什麼妹妹就這麼笨呢,他深以為然地思索著。

  從小到大,鄰里街坊們那個不是誇他聰明機靈的,輪到顏小辭那兒,話就變成了安靜乖巧。安靜倒是很安靜,可是乖巧嘛……顏小桓看看吃得全情投入專心致志的顏小辭,分明就是呆嘛。阿娘說他們是在同一天來到這個世界的,可是他不到一歲已經學會喊爹和娘了,顏小辭呢,等他從咿咿呀呀到能說會道,悶了兩年才開口說了第一個字。不是「爹」或者「娘」就罷了,居然是「肉」!顏小桓越想越苦惱,妹妹要是長大了,會不會越來越笨呢,讓人欺負了去怎麼辦?。

  拉著拉著,忽然就拉不動了,顏小桓回頭,妹妹正拿著小手帕慢慢地擦嘴。等她擦好了,顏小桓想邁開步子繼續走時,顏小辭卻又拐進了右邊的小巷子。

  顏小桓咬牙追上去:「小辭,李大夫家在左邊。」顏小辭頓住,烏溜溜的眸子望了他一眼,繼續走。沒走幾步,顏小桓就看見李大夫正挎著大藥箱從巷子裡面慢悠悠地踱步出來。

  「李大夫。」顏小桓遠遠地喊開了,聲音快活熱烈:「新年好!這是阿娘叫我給您送來的。」

  李大夫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接過他手上的精緻禮盒,再從袖子裡摸出兩個沉甸甸的紅紙包,一個給他一個給小辭。

  「多謝李大夫!」顏小桓笑開一口小白牙,用手肘撞了撞妹妹:「跟大夫拜年說謝謝啊。」

  顏小辭看看手中的紅紙包,又望望笑得一臉慈祥的李大夫,半晌才脆脆地慢慢地冒出斷斷續續的字:「謝、……謝。」。

  顏小桓恨鐵不成鋼,和李大夫又聊了會兒,才拉著呆頭呆腦的妹妹走回家。路上遠遠地聽見了有個嬸嬸在喊:「抓賊啊!」兩個小朋友頓住,便看見一個跑得飛快的人影衝來,身後踉踉蹌蹌地跟著被偷錢袋的大嬸。

  顏小桓覺得身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很應該一展身手見義勇為,可是他又擔心走在外面的顏小辭會被風風火火衝來的賊人撞到。他收緊拉住顏小辭的手想把她扯近一點,顏小辭卻笨笨地鬆開了手,在自己小棉襖上一陣亂摸索。

  等到他跑近一步想拉走她時,顏小辭已經被那逃跑的賊人撞得搖搖晃晃。大抵是失了平衡,小手胡亂地扯著賊人身上的衣衫不放。

  「滾開!」那賊子一揮手,顏小辭便愣愣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抓賊與笨蛋妹妹相比,當然是笨蛋妹妹更重要。顏小桓跑過去把她拉起來仔細看看,很好,沒有跌損手腳。顏小辭也不哭,拍拍屁股上的塵灰,轉頭無辜地望望那越跑越遠的賊子身影。

  那被偷錢袋的大嬸追得累了,坐在地上一臉淒苦。大過年的街上人不算多,那賊人跑得快,兩三下便沒了影兒。忽然一個女娃娃穿著碎花小襖走到她面前,烏溜溜的眸子安安靜靜地望著她,肉乎乎的小手捏著一個紅紙包遞到她面前:「給,別、傷心。」。

  大嬸不明所以地打開,裡面好好地包著幾個銅板和一錠小碎銀。再抬頭時,女娃娃已經和另一個娃娃顛顛地走進街角那間掛著葫蘆的小院子了。

  一個時辰後。

  聶清越這會兒剛吃完飯,正收拾著碗筷,一個大嬸兒便走了進來。

  「可是看診?」她放下碗筷問。

  「不是不是。」大嬸擺擺手,環視飯桌,桌上邊坐著的只有顏述,「我想找那個穿著小襖的娃娃。」。

  那兩個小不點今早出去好像都穿了小襖啊,聶清越想到她家小桓自小就很好動,莫不是一個時辰前出去街上闖禍了?於是趕緊把吃完飯就溜到院子耍的顏小桓喚回來。

  顏小桓拿著小竹劍跑進來,大嬸一瞧:「不是不是,是個女娃娃。」。

  聶清越訝然:「小辭似乎進房睡了。」小辭一向都安安靜靜的,雖說學說話慢了點兒,迷糊了點兒,但絕對是乖得不能再乖的孩子了。

  等到顏述把小辭抱出來時,顏小辭已經睡得小臉微紅,環著顏述的脖子睡眼惺忪地望著廳子的人。

  大嬸見對了人,笑得歡喜,從懷裡把紅紙包掏出來塞回小辭手中。「小娃娃,那賊人沒多久便被捕快抓到了。多謝你的好意,來,這算嬸嬸給你的壓歲錢。」說罷又掏出一個紅線織成的喜結,綴著小塊碧玉和銅錢。

  聶清越抱著顏小桓坐在桌邊聽得懵懵懂懂,揉揉小桓腦袋:「小子,你們去幹嘛了?」顏小桓「誒」了一聲不說話。

  小辭捏著紅包和喜結望望聶清越,聶清越只微笑示意她自己處理。小辭又默然了,頓了半晌還是脆生生慢吞吞地冒出一句:「謝、謝。」。

  和和樂樂的一天在一點小意外和小驚喜中就這麼溜走了。

  兩個小傢伙終於在夜深時分睡著了。

  聶清越看看熟睡的小不點秀致靈動的眉眼,開始第不知多少遍思索每個媽媽都會想的問題,像誰呢像誰呢?唔,眼睛像她,鼻子和嘴唇倒是像顏述。只是這一個好動一個迷糊的性格……好像都不像呢。

  顏神醫把想得入迷的自家夫人摟回來,忽然明白過來舒頌那句「生孩子不能趁早」的玩笑含義。把人抱到腿上,鬆了髮髻脫了鞋子,再放回床上蓋好被子,動作熟練而自然彷彿已有千百遍。

  「那個小偷後來為什麼會渾身發癢被捕快抓住呢?」心安理得享受良好服務,聶清越抱著被子忽然想起大嬸今早的描述,有點奇怪。

  顏神醫環在她腰上正打算幹壞事的手一頓,挑眉:「渾身發癢?」。

  聶清越點頭:「我送大嬸出門時,大嬸說的。」。

  他「唔」了一聲若有所思,繼續手上的動作輕巧解去自家夫人身上礙事的扣子。

  聶清越想起今天早飯後顏述在桌旁纏著她親吻差點被經過的小辭看見,覺得很有必要與自家夫君溝通一下關於健康家庭環境的建設問題。

  只是話未出口,顏述的唇便落到她頰邊,一下一下親暱地吻著引得她心神蕩漾。「今天早上……」她呼吸不穩,聲音越來越低。

  顏述溫熱的手掌拂過她纖細的腰線徐徐往上,打斷她碎碎念:「小辭是看見了。」

  「……嗯?」。

  「看見了故意跟著小桓出門的,」他看著她水光盈盈的眼訝然地瞪圓,好笑著吻上去,「藥也是我給小辭防身的。」。

  藥?她腦子裡忽然閃進剛才那句渾身發癢,顏述熾熱的呼吸已迫近鼻尖,滾燙的唇貼上她的,一直撩撥點火的手掌更是不安分地往深處探去。

  他壓低的聲線性感異常:「小辭這麼懂事,夫人怎能辜負她一番心意,嗯?」

  聶清越丟盔棄甲前迷迷糊糊地想,她終於知道小辭的性格像誰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8:45

【關於柳若雲-無興趣者可跳過】

  那扇虛掩著的門被推開。

  清瘦文弱的書生樣男子疾步跑了進來,一手掖著傘,一手把什麼緊緊揣在懷裡。濕潤的水汽夾著細雨拂來,他轉身急忙關上門,衣角尚漬著深色的水跡。

  「街尾那家關門了,我去城東買的,還熱著呢。」陳濤轉過身把懷中溫熱的油紙包遞到她面前,邊咧開嘴微微笑,邊擦著臉上的也不知是雨還是汗。

  她就這麼靜靜地望著他一身狼狽,半晌終是輕輕搖頭:「我現在不想吃了。」

  陳濤愣了愣,空氣瞬間就沉默凝滯了下去。

  「就放這兒吧,你什麼時候想吃就叫廚房熱熱,真不想了……」他撇過臉去望那窗外的雨:「就扔了吧。」。

  她看不清陳濤的表情,剛想要細細探究,他便又恢復那往常寵溺包容的笑轉過頭來:「朝裡還有些瑣事,我忙完再來找你。」說罷即刻轉身走了。

  到底是傷了心吧,她歎氣,望著桌上那孤零零的油紙包。靜靜拆開,紙裡糯米糰子的熱氣和香味便陣陣散出來。不過是隨口的一句想吃街尾的糯米糰子,他就真的趁著她午休小憩的時間冒著大雨跑去買,落得一身狼狽也不介意。

  樓裡的姑娘都說青樓這種地方向來緣分淺薄,陳濤卻自那一面之緣後對她唸唸不捨,放著翰林院大好前程不管,竟似是找了魔似的日日相隨。

  她揉了揉太陽穴,被虛掩的門再次開了,這次進來的卻是青衫落拓的男子,眉眼如墨。

  「雲兒。」

  「你們到底懂不懂進別人房間要敲門啊。」她無奈,眼角卻滿是笑意。

  「妹妹也算別人嗎?」那人自顧地坐下,目光落在桌面那攤開的糯米糰子上,爾後笑了起來:「我來時遇見陳濤了,一臉失魂落魄。」。

  她微訕,眸光黯淡下去。

  「今年也不回去嗎?」他問。

  她抬眼道:「你希望我回嗎?」。

  那人只搖頭苦笑,狀似感歎道:「雲兒啊,長大之後就不肯喊哥哥了。」

  她不作聲,捻起一雙木筷挑著那團糯米,夾上一點送進嘴裡,儒軟地透著香甜,落到喉間卻像是攙著微微的苦澀。

  如果可以選擇,她當年真的情願流落街頭,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有一個截然不同的身份去靠近?然而命運有時候真的出人意料般的可笑,小時候的她仍在兀自慶幸得到了顏氏夫婦的好心收留,卻沒料想到如今日漸累計的這份恩情成為了困住她的一道枷鎖。

  她不相信眼前的人不知道她的心意。他會對她好,會關心她,會在她為追查身世故意進入青樓時給予她無聲無息的庇護,落得風流多情的名聲也不在意,卻獨獨以兄妹之禮相待不肯逾越一步。這是他最體貼的拒絕,她不是不懂。

  只是人的感情便是這般奇妙呵,愛上往往只是一瞬間,想忘記卻恐怕連數十載都難。

  她也有自己的驕傲,數次暗示下得不到回應便不再徒勞了。但是那份念想雖然斷了,那心頭縈繞的情緒卻偏偏生了根,越想淡忘越是無法割捨。

  直到他為了保護聶清越而易容混進來長住,直到他來看望她時總會不經意說起聶清越這個人,直到秋祭那夜他與聶清越在酒樓前親暱地耳語,是為了拒絕她呢,一切都是演戲罷了。她匿藏在暗處這樣告訴自己,可是他眉眼間那種愉悅而自在的笑,是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輕鬆寫意。

  說到底,她似乎連最後的那份機會,都快要失去了呢。那夜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被人流推搡得幾乎跌倒,卻是就這樣遇見了好心扶起她的陳濤。

  是緣是孽,不到最後一刻,終究分不清。

  「年後我會回去看望他們。」擱下筷子,她收拾好情緒重新笑起來。

  那人得到想要的答案,點頭起身。

  見到心愛之人總該是歡喜的,她似乎也越漸分辨不清她到底是喜歡顏述這個人,還是這種求而不得的愛困住了她本身。是不是把一切都攤開在日光下,毫無緩衝地聽見他直截了當的拒絕,會令她比較釋然?。

  「等下。」她忽然喊住了那人。

  那人已經走到了雕花木欄邊,便頓住腳步,側首望大雨滂沱的長街。

  她鼓起勇氣走過去,卻發現他目光一直落在街角屋簷下。

  水滴像斷線的珠子從屋簷瓦角淌下,那躲雨的女子青衫墨發,攏著素色的油紙傘靜靜在雨簾後立著。似是感覺到他們的視線,忽然便抬起眼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望去。

  朦朧雨霧中那雙眼的情緒她有些分辨不清,那女子卻慢慢歪起頭,抬起空出來的那隻手朝著他們輕快地揮舞。她看得不甚真切,卻明明白白地感覺那女子是在笑,平靜而愉快。

  「還有事?」他喚回她的思緒,輕聲問,眸子不自覺往方纔的方向望去,盈滿溫柔的笑。

  她一瞬間恍惚明白了什麼,忽然覺得有些累了,擺擺手道:「沒事了。」

  他點頭,依舊體貼:「那早些休息罷。」。

  他下樓的腳步如往日沉穩,然而沒多久她便可以從欄邊望見他冒著雨從店門跑向對面街角屋簷的身影。雨打在他身上,他只微微抬起一隻袖子掩著,不是一貫的從容沉靜,帶著一點點倉促狼狽,甚至是那麼點快樂。

  水滴連成的簾子後,那女子踮起腳替他拂去發上的雨滴。

  他把油紙傘緩緩打開,那兩道身影便相依偎著在雨霧中漸漸走遠了。 。

  她不知道自己立了多久,直到有人替自己披上暖和的外袍,雨勢才漸漸收小停歇,陽光從雲層後漏出點點金光。去而復返的翰林院男子站在她身旁,微微笑著,懷裡依舊揣著包食物的油紙袋,臉上依舊不知是汗是雨:「方纔望見街尾那家開店了,便順道帶過來給你。」。

  她輕聲歎息,他卻把油紙袋塞到她手中。

  「我知道你心有所屬甚至此情不渝,但你要明白,我也一樣。」。

  熱度透過薄薄的紙傳遞到冰涼的指尖,她想笑,眼眶卻微微濕潤起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09:28

【顏述番外-關於消失的半年】

  趕路第三天,他在驛站稍作停留。

  看到站裡的木樑上淒淒涼涼地貼著一個瘦弱的「春」字,他才想起原來今日是除夕。

  「阿述啊,你是有家室的人吶,我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地拋下你回城團聚了。」他記得祭秋前,舒頌似乎是拍著他的肩旁一臉欣慰地對他這樣說。兩個人也能稱為家室麼?他腦海裡浮現出那個時常犯瞌睡的懶散女子,不禁微微笑起來。

  蓄滿皮囊中的水,補充好乾糧,他重新上了馬向北前進。

  兩日後,終於來到了迎墨國與彌沙國的交界——小鎮落遠。

  作為各色商旅來往交易的必經之地,此處邊境貿易自然極為發達。早市看樣子已經開了很久,然而棕髮碧眼的外族人和來來往往的顧客商旅仍是隨處可見。他逛了一圈,發現有賣駱駝蓬和香犀角的攤位只有一家。

  藥物雖然說不上罕見,但在迎墨本土卻是不適合生長,偏偏聶清越要服的藥裡正缺這兩味,想要拿到最上品就只有直接通過外域的商旅。因此在小村裡聽那個回鄉探親的商人說起邊境近月有開市時,他便沒有多作考慮地策馬向著落遠趕。

  雖然現在想起來,好像是倉促了那麼一點。

  今年早市藥商少,那家的出價比估算中要高了不止一星半點。

  他走得急,身上沒有帶多少銀兩,只有兩瓶私調的隨身傷藥。幸在鎮子雖處邊疆但也不是沒有行家,藥味成色一上手便估量得出價值,以物易物並沒有太大困難。

  換了藥,他手裡掂著餘下的碎銀,路上經過一個賣胭脂水粉的攤子。

  紅布上整齊卻稀鬆地擺放各色銀質雕花盒,盒蓋未啟卻異香撲鼻。一堆小盒中那柄明瑩剔透的角梳格外顯眼,柄身被打磨成魚尾流暢的形狀,梳首精緻地雕琢著魚嘴和眼孔,陽光下微微泛著溫潤的色澤。

  他心中一動,走過去詢了價格。

  悠閒坐在攤邊刻著木的老年攤主卻是笑著搖頭:「已經被客人訂下來了啊。」

  話音才剛落,便見一個面容清臞的書生急急地跑過來,從袖子裡掏出一方疊著的絲絹帕,小心翼翼地掀開,裡面裹著的似是一枚枚小心積攢下來的銅錢。把銅錢倒到老人手裡,那削瘦書生寶貝地接過梳子便帶著幾分欣喜走遠了。

  「梳子只有一柄麼?」他問,意料之中地看見老人淡笑著點頭。

  心底到底還是幾分惦記,轉身走開後隨意逛了些類似的梳妝小店,卻並沒有再尋到入得了眼的好物。正打算去酒肆換些酒水小菜,卻沒有料到才一轉角便又遇到了方纔那個書生。

  彼時那書生正被某戶人家的家丁打得鼻青臉腫,三兩下便被扔出大門跌在地上,掌裡尚攥著來不及送出的梳子,手臂僵死地垂下,痛苦地起不了身。

  他便順手扶起那人,手不過才一用力,那書生便發出一聲痛呼。蹙眉,手指按上,心裡已經有了判斷,脫臼。「忍著。」抬按轉提間,復位的動作熟練且快速,只聽得那書生又一聲慘叫,過後便只餘「絲絲」的吸氣聲。

  「多謝公子相助。」那書生想要抬起尚不靈活的手向他作揖,絮絮叨叨一串:「小生無以為報……」。

  他無心糾纏於繁文縟節,腦裡隱隱冒出一個念頭,不知怎麼便說了出口:「一杯酒水便夠了。」說完自己也相當的莫名其妙。

  於是酒肆便多了一位借酒澆愁大吐苦水的書生和一位默默綴飲偶爾應和的客人。

  其實也不過戲裡常見的橋段,窮酸書生富家小姐,門不當戶不對的淒苦戀愛。那書生醉了,搖著他的手,潦倒困惑的模樣,鬱鬱不得志的表情:「功名利祿,門當戶對有何用,能保證對她好一輩子麼?呵,我才是真正愛她的人啊……」。

  他看著手裡杯子的酒水晃出了一大半,默然無語了半晌。

  那戶人家他其實也有那麼點印象,落遠鎮裡勢力最大的人家,家裡有位長輩常年頭痛。幾年前他來藥市尋藥時還被半請半推地求了一次診,然而頭痛是多年頑疾,一帖半劑難以根治。

  「……一輩子?」他擱下晃得幾乎空了的酒杯。

  「嗯。一輩子!」書生醉了,趴在桌上打著嗝,嘴裡還在低低念著那家小姐的名字。

  他留下碎銀,走出了酒肆。

  等敲開那戶人家的門時,才忽然回過神來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然而腳已經邁進去了。他理所當然地忘記了一句俗語:不做媒人三代好。

  比如此時,他站在滿是紅綢喜燭的當堂內,看著那家夫人在他面前傷心痛心地抹著眼淚,忽然就明白了聶清越所說的「心好累」是什麼感覺。

  兩個月的針灸按摩加細心調配的藥方不是白贈的,他確信自己明白無誤地表達了牽紅線的意願,然而那戶人家卻以匪夷所思的理解能力把紅線牽到了自己身上。不過一夜時間,鎮裡便滿是請帖和喜告,那婦人三分傷心七分痛心地哭哭啼啼:「桂兒還是黃花閨女,這請帖到派了整個鎮子,顏公子你不娶叫她以後怎麼有臉見人啊?」。

  他挑眉:「我已經娶妻了。」。

  那婦人拿帕子抹著淚的動作一頓,越漸悲慼地嚎上了:「桂兒命真苦啊!都是我的錯,居然害得桂兒要當小妾。」。

  「……」他二話不說轉身走開,逕直去尋那個書生。

  當無賴真的不好,如果他們真的那麼想要他親身示範的話。

  翌日,喜宴擺了半條小街。

  當日鎮上不少參加喜宴的人們都留意到,面容清俊的紅衣新郎敬了一圈的酒,最後又繞到了坐在最邊沿一席靜靜獨飲的白衣書生身前。

  兩人似乎是相識,新郎鄭重地躬身敬酒行了一個同輩間少見的大禮,那書生卻無驚無擾,只閒閒地抬起一隻手止住。新郎似乎有點激動,抓著那書生的手問著什麼。那書生淡笑,平凡的眉眼間卻透出一種自在悠閒的神采,手心攤開在新郎面前,唇畔一開一合說了幾個字。

  新郎一愣,隨後把手伸進了袖子裡一頓摸索。

  兩天後,他在渡頭送那對新婚有情人私奔離開。

  明媚嬌俏的女子挽著化回原貌的書生,巧笑倩兮地向他道著謝。

  他望著那家小姐張艷如桃李的臉,卻莫名想起了許久之前的新婚夜,聶清越水光盈盈的眸子,素淨的膚。那柄一眼相中的角梳現在就靜靜躺在他袖子裡,他直到現在還是覺得有絲微妙。主動結識,牽紅線,幫忙逃婚,為的就是這個麼?。

  似乎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揮手向兩人告別,轉身離去,心裡靜靜思索著。

  藥甫一到手便托人送過去了,信早也傳回了少年時離家從師的伏神谷讓玉澈過去照顧她,應該是不會有問題。

  他上了馬,勒轉韁繩向著別處走,斷斷續續漫無目的,一如從前般自在,困了便在車裡過一宿,餓了便隨意打些野兔充飢。他有意無意地去了很多地方,清風斷崖,霧海雲松,空谷綠林,深溪古廟,甚至還回了一趟顏家看望二老,去了伏神谷找師傅師弟們敘舊。但始終是有什麼不一樣了,似乎離得越遠,那些回憶和惦念閃現的次數便越漸多些。

  最終放任著韁繩,那馬卻是踏著悠閒的步子,一點一點地向著無荒城的方向靠近。隱約記得附近有一個石潭,水清且寒,他打算去洗漱,卻從來沒有料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她。

  她就那麼靜靜地坐在潭邊,認真地盯著水看,臉上一如既往地未施脂粉,身上穿得仍舊是那身素色的男裝長衫,鬆鬆垮垮單薄柔軟。他不禁微笑起來,尋了塊石頭靠著坐下,等她什麼時候發現他,好半天過去了,那顆腦袋仍然專注地看著波光粼粼的潭水。

  林蔭裡的氣溫很舒適,又不失盛夏的明亮,他等得有些倦了,便拿書搭在臉上假意小憩。視線順著書縫望去,她居然謹慎地環視四週一圈,最後脫了布鞋彎起褲腳,白玉般的足輕巧地浸在清澈的水裡,滿眼都是恨不得縱身跳下去嬉游一翻的渴望。

  他想笑,心情越漸好起來,摸出那柄隨身帶了很久的梳子,翻身躍下水,故意潛在水底不出來。

  那書生告訴他,送梳子有私定終身的意思之後,他不是沒有過那麼些微的困惑和思索,自己這些往常並沒有過的舉動到底暗示著什麼。

  好感也好,男女之情也罷,真正看到她以後,卻覺得其實一切都很簡單很純粹。

  只是看到梳子的第一眼想起了她而已,就這麼罷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7 09:10:06

番外四-人生當中總有許多第一次

 人生當中總有許多第一次,即使是神醫,也不例外。

【壹-第一次不敢確診】。

  聶清越最近都食慾不振,中午過後直接吐得七葷八素。

  顏神醫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便看見自家夫人正一臉蒼白地縮在長椅上啃著送藥的山楂糕。

  「藥都喝了?」。

  「……」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直接含著山楂糕點頭。

  顏神醫彎下腰打算把她抱回房,袖子就被扯住了。

  「山楂。」她望著碟子上剩下的一小塊意猶未盡。

  「空腹吃太多不好。」他腳步不停頓,把她放回床上,「夫人最近都不怎麼吃飯。」

  聶清越聞著他身上的味道不說話,睡到晚膳時還是照舊爬起來找山楂,於是被人贓並獲抓了個正著。

  「手腕。」顏述面色嚴肅。

  「是。」她含著山楂糕心滿意足地配合診斷,細弱的手腕翻過去。

  顏神醫的表情相當微妙,抬頭看她一眼,又專心低頭把脈。

  聶清越看得奇怪,另一隻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都被無視過去了。不就是把他藥房裡的山楂糕都幾乎吃完了麼,至於這麼嚴肅麼。

  「我以後不吃了。」她拿手指戳他凝重的臉。

  忽然卻被他輕輕抱了起來:「去李大夫那。」。

  「啥?」。

  不過是隔了兩條街的路程,他卻一步一步走得極是穩重。

  「……我得絕症了?」聶清越猶猶豫豫,她不過是前幾天和慕容吃了街上不衛生的小吃回來吐了一頓壞了腸胃,顏述這種態度真是挑戰她的想像力啊。

  「不是。」

  李家醫館,老大夫兩指一扣一錘定音:「喜脈!」
  
【貳-第一次想變透明】

  事情發生在顏小桓十一個月大的時候,在飯桌上。

  顏小桓小朋友發出了除了咿咿呀呀外第一個有意義的音節——「爹」

  顏神醫筷子一頓,那個夾到聶清越碗裡的肉丸子就這麼溜了,咕嚕咕嚕滾到桌邊掉了下去,臉上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驚喜來形容了。

  聶清越覺得應該趁著這個良好的勢頭努力下去,於是夾起了另一顆丸子循循善誘:「乖,喊娘。」

  顏小桓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肉丸子,小嘴一張:「爹。」

  「……是娘。」

  「爹。」

  「……娘。」

  「爹。」

  聶清越挫敗了,收回丸子塞到嘴裡,淒淒然不說話了。

  顏小辭坐在一旁看著哥哥和聶清越的失敗互動,又看看眉開眼笑的顏神醫,最終目光還是追隨那顆滾到桌邊又滾到櫃底的肉丸子。

  第二天,顏小桓小朋友掌握了一個新的詞——「較量」,說得字正腔圓殺氣騰騰。與之前學會的連在一起說,就變成了:「爹,較量!」實在很有父子反目成仇的架勢。

  聶清越咬著筷子疑惑:「這麼沒有關係的詞語是怎麼連在一起的?」

  顏述微訕,低頭吃飯不說話;顏小辭望向那個櫃底,肉丸子已經不見了;顏小桓依舊活力四射地重複著自己所掌握的兩個單詞。

  下午聶清越比往常早醒了半個時辰,跑去隔壁小房看那兩個小傢伙時,在門邊聽到了房內這麼一段神奇的對話:

  「較量!」殺氣騰騰活力四射。

  「小子,不是較量,是讓你叫娘。」溫淡醇厚的聲音耐性十足。

  「較量。」活力不減。

  「……是娘。」不急不躁徐徐圖之。

  「較量。」字正腔圓擲地有聲。

  「娘。」越發冷靜溫柔。

  「較量!」

  「……」

  房內徹底沒了聲息,聶清越憋笑憋得內傷,已經想像得到顏述瞇著眼的表情有多精彩。

  她正打算邁進去,房內忽然又傳出一聲情真意切的稚幼呼喚:「爹。」

  聶清越頓住,正撞見顏述快步從房內走出來,手裡還捏著一隻用作引誘的小木鼓。

  「爹!」身後深情的呼喚還在繼續。

  「夫君,不要搶小孩子的玩具。」聶清越沒有笑,她發誓自己從來沒有這麼賢妻良母過。

【三-第一次被夫人以外的色相收買】。

  事情發生在顏小辭一歲半,顏小桓已經開始從牙牙學語到嘰裡呱啦的時候。

  鑒於顏小辭就一直這麼維持著安靜乖巧(沉默無言)的狀態度過了十八個月,聶清越決定加強培養。於是每天午後睡覺前半個時辰,成了顏小辭小朋友的學說話必修課。

  授課老師的安排嘛,很簡單,一人輪一天。

  問題是,努力了許多天無果之後,聶清越耍賴了:「我要回房睡覺。」

  「教完再睡。」顏述淡定把她拉回小朋友的床邊。

  「我昨天一宿都很精神沒睡著。」繼續無賴。

  顏述挑眉若有所思:「為夫保證夫人今晚會睡得很好。」

  聶清越噎住了,悔不當初,半晌乖巧一笑,湊過去在顏述頰邊親了一下,「夫君……」

  他好笑:「都當娘了還沒半點應該有的樣子。」。

  聶清越不說話,亮晶晶的小眼神望過去。「去吧。」他把剛想開溜的某人拉回懷裡偷了個吻,才把她放走。

  一回頭,兩個本應該專注於手上新玩具的小傢伙,都睜著烏溜溜的眸子看著他。

  顏述忽然決定了兩個小傢伙未來人生第一課的內容——非禮勿視。

  他從袖子裡掏出今早聶清越在街上買的彩色麵粉人在顏小辭面前晃了晃,小辭看得呆了,小嘴微微張著,扔了手裡的小花鼓就搖搖晃晃地伸手過去抓。

  他及時縮回去,笑得溫良無害:「開口就給你。」小辭雖然不說話,然而理解能力也和小桓不相上下。他們的要求真的很低,一個字就行了,隨便喊阿貓阿狗都行。

  顏小辭還是不出聲,全身投入地把心思追隨那彩色麵粉人而去。顏小桓坐在一旁「爹爹、爹爹」地喚,抗議為什麼自己沒有新玩具。

  顏神醫頭大,覺得疑難雜症都沒有這麼考驗過自己的大腦,忽然臉上落下了一小片濕潤的觸感,軟軟的,帶著一陣淡淡的奶香。

  他抬頭,顏小辭正扶著他的肩旁站在床上把湊過去親他的小腦袋慢慢收回來,清澈純淨的眸子就這麼無辜地盯著他,輕輕眨動,不時瞄兩眼被他收遠了的麵粉人。

  他微滯,手裡的麵粉人就這麼乖乖地遞到了顏小辭小手中,連顏小桓越漸大聲的抗議的自動忽略了過去。

  顏小辭歡喜地接過,一屁股坐回床上獨自研究著。每天被嘰嘰喳喳的哥哥吵著還要被爹娘輪流拿著不同花樣的玩具引誘,她一小屁孩她容易麼。

  <<番外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