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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19 23:30:03     標題: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5-5-21 18:00 編輯

福運來 作者:衛風

簡介】:

     阿福覺得自己這輩子,就與頂替二字結下不解之緣。遇到好事時,總是自己被別人頂掉,遇到壞事時,總是自己去頂掉別人。頂來頂去,一路頂進皇宮裡== 。

  她的心願是,少看少聽少說,平平安安熬到出宮,找個老實聽話男人嫁了,好好過自己的下半輩子。

  樸素的願望一次又一次受到挑戰,看到不該看的,聽到不該聽的——還說了不該說的,大概要嫁的人,也不是一開始設想的樣子!但是,人生之所以美麗,或許就是因為,我們都不知道未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19 23:30:29

正文 一 下山

  阿福拐進了一條街

  從西門進城,這一路她都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尤其是女子,除了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就沒再見過一個女的。就算是男人的臉上,也露出緊張而憂慮的神情來。

  街上冷清清的樣子,阿福心中不安,腳步更快了。

  其實她進城時太匆忙,沒有抬頭看一眼貼在城門邊的告示。阿福印象中那上頭除了催役,納糧,通緝……基本上能貼在上頭的從沒有一件好事。

  這條街上更加怪異,家家都門戶緊閉,連雞鳴狗吠聲都聽不到。街角的賣油鋪也關著,油鋪子過去是鎖著門的雜貨鋪子,然後就是自家的醬菜鋪,全都關門歇業。

  難道出了什麼事?

  這種情形阿福小時候時見過一次的,那次是老皇帝死了皇子們爭位,連著一個月大家都不敢出門上街,曾經的高門大戶一家一家的倒了,那些顯赫了幾十年百餘年的府第被查抄,樹倒猢猻散。

  自家也是大門緊閉,阿福已經一年多沒有回來了,看到熟悉的院門,雖然現在緊張不安,還是覺得鼻子微微發酸。

  她走了兩步,疑惑的轉頭。

  街拐角那裡有個人影迅速的閃沒了。

  那人不會是在跟蹤她吧?

  她用力拍了兩下門:「娘,哥哥,開門!」

  隔了好一會兒,屋裡才有人應了一聲:「誰?」

  「哥,是我,阿福!」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門霍然被打開,一隻手把阿福拉進門裡,砰的一聲又重重的關上了院門!

  「阿福!你怎麼回來了啊!」

  見到一年多沒回家的妹妹,哥哥朱平貴的臉上竟然全是惶急意外愕然,一點喜出望外的神色都沒有。他比上次阿福見他時又長高了一點,肩膀更寬了,看起來完全是個有擔當的青年人的樣子,朱家的人個子都不矮,但阿福卻例外,連小她兩歲的阿喜個子都比她高了大半頭了,她卻還是維持著圓圓矮矮的樣子不曾再長高過。

  「出什麼事了?為什麼街上人那麼少,大白天……」

  「唉,別說這些了,你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現在回來做什麼?快快,我送你出去,你快回山上去!」

  「到底出什麼事情了?我走了大半天路,先給我口水喝呀。」

  朱平貴充耳不聞,急火火的要拉著她出門,忽然又停下來:「不行不行,你得換身兒衣服!」

  「哥!」

  阿福實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轉頭看到一個穿青布衣裙的婦人站在門邊,眼睛一亮:「娘,哥這是怎麼了?阿喜呢?」

  婦人揮了揮手,攔住了朱平貴。他手裡正捧著一件自己的長衫硬要往阿福身上披。

  「現在走不妥,城門那里許進不許出,她進來容易,出去就不易了。先進屋來,等到天黑再看看能不能想法子出去。」

  娘這麼一說,阿福也想起來,進城門的時候,守門兵丁是往她臉上打量了好幾眼,看的比平時仔細的多,但那會兒她飢渴交迫,一心急著想回家,也沒有注意這些。

  「娘,到底怎麼了?阿喜去哪兒了?」阿福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哥的表現,娘的神情,都像是馬上就要大難臨頭了一樣。

  阿福的娘只有三十來歲,頭髮烏黑濃密,皮膚白皙,杏眼小口,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可阿福卻長的象早早過世的爹,嘴大而眼小,圓圓的身材,圓圓的臉,圓圓的額頭,圓圓的手指頭——阿福無數次對著鏡子喃喃自語:「簡直像個蘿蔔……」

  好在蘿蔔不大纓子長,阿福的頭髮倒是隨了娘,長的又黑又密又長,皮膚也白,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的看不見,整個人活像一個肥圓白嫩的大饅頭……

  「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呢……」娘的神情憂慮:「難道你在山上就一點兒沒聽說採選的事?」

  採選?

  採選,知道——就是皇帝打著義正辭嚴的名號,強征良家女子到後宮去,長的好的那就是小老婆,長的不好的那就是當牛做馬……怪不得街上這樣人心惶惶,跟遭了強盜一樣。可不是強盜嗎?皇帝就是這天底下最大的強盜了,搶了你你還沒處說理去。

  阿福呆呆的搖頭:「沒聽說……」

  「那你怎麼偏偏這時候回家來啊!」

  阿福忽然跳了起來:「阿喜呢?阿喜是不是已經被抓走了!」

  「小聲些!」哥哥衝上來捂她的嘴:「你要讓人都聽見你回家來了?」

  娘搖頭,臉上露出一點愧疚的樣子:「阿喜嫁人了,就是昨天晚上抬走的。」

  嫁,嫁人!

  阿福的嘴巴大張,別說塞個雞蛋了,就是塞個鵝蛋也塞得進去。

  阿喜才十三啊,阿福的印象裡這個小妹妹還是胖嘟嘟的愛吃手指頭,鬧著要掐鄰家牆頭的花,結果被花枝的刺刮了手一路哭回家的小孩子啊!

  「這次連十歲的小姑娘都……」娘搖搖頭:「你妹妹十三了,當然更躲不掉,只好匆匆把她嫁掉了。」

  娘一邊說,一邊抹起淚來。阿福自動自覺的拿手絹給她擦臉,一時倒忘了自己又饑又餓又累,天不亮就動身下山,走了大半天的路才到家。

  「這樣趕著嫁,官府人不會找麻煩麼?」阿福隱約知道這種採選期間是不允許女子急著定親嫁人的。

  「給裡正和差役塞了錢,說是早定過親的,這才讓阿喜躲過了一劫……」娘的聲音很低,臉也側向一邊。

  早定過親?可是他們這一帶的裡正不是什麼好貨色,沒那麼容易說話。再說,附近遠近的人也都知道,瞞不過人吧……

  阿福忽然想起來:「阿喜嫁的什麼人?」

  娘和平貴哥互相看看對方,哥把頭轉開,阿福娘不敢看阿福的表情:「就是……劉家!」

  阿福的感覺像是當頭挨了一棒:「劉家?哪個劉家?」

  不會是……同阿福定親的,劉昱書家吧?

  那是他爹還活著的時候替阿福和劉家訂的一門親,阿福以前還常到劉家去玩,劉家比朱家房子大,還有使女和幫傭,劉昱書小小年紀一副大人相,說話一板一眼,頭上紮著書生巾,喊她總是連名帶姓的「朱平福朱平福」,後來被他娘教訓過,改口喊:「平福妹妹。」

  「劉昱書?」

  阿福喃喃的吐出這三個字,看看阿娘,阿娘心虛狀。

  再看哥哥,哥哥羞愧狀。

  娘為難的說:「阿福,這事兒是對不住你,可是火燒眉毛了,要不這麼辦,實在是……只好讓阿喜頂了你的名嫁了……」

  阿福呆站了半晌,緩緩吐了口氣,坐了下來,覺得身上真是一點兒勁也沒有。

  「這樣啊……」

  阿福一直以為自己下半輩子就要做劉家婦,和劉昱書那個有點呆氣,但是心地很好的傢伙一起過日子……阿福最後一次見他,他已經長的很,嗯,玉樹臨風雖然還說不上,可是念了十來年的書,書卷氣是十足十的有。

  阿喜嫁了他的話,應該會過的很幸福吧?劉昱書的娘人很好,奶奶也很好,他爹嚴厲了點,早年當過官,可是對孩子還是很寬容的。劉昱書是獨子,有一個姐姐已經嫁出去了,是門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婆家。

  「那也……沒辦法。」阿福手指頭緊緊絞在一起:「誰讓這事兒趕上了呢,一進宮不知道十年二十年的能不能放出來,總不能真讓阿喜被徵了去……」

  要是,當時上山去的是阿喜,那現在……

  其實本來上山去的,應該是阿喜。

  他們家境從爹去世後,每況愈下,小醬菜鋪子僅夠餬口,偏偏娘病了,街頭的楊婆子來說,有個道姑,住山上清修的,想找個小丫頭做活,本來看中的阿喜,但娘說阿喜小,最後,去的是阿福。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有好事,永遠輪到阿喜,遇到壞事時,總是自己頂替了她。

  阿福真的懷疑,自己和阿喜,到底誰才是娘親生的?難道自己不是親生的?

  娘抹了一會兒淚,又問:「你怎麼會現在下山來?」

  阿福呆呆的說:「我師傅不見了,已經快一個月了,送米送柴的那個人也不來了,我從昨天晚上起就沒吃東西……」

  「不見了?」

  「嗯。」

  說是師傅,其實就是主家,阿福名義上是徒弟,但實際上就是使女。這位道姑年紀不大,阿福只知道她俗家姓王。前些天她只交待一聲要下山,也沒讓阿福跟隨,就上了一輛牛車走了。這一走就沒再回來,定期來送米送柴的人不知道怎麼也不來了,已經斷了糧,阿福將屋子收拾一下,鎖了門,先回家來再做打算。可是沒想到……一回來,卻遇著這樣的境況。

  「平貴啊,你帶上錢,阿福不能留在家裡……」

  她的話被打斷了。

  門被拍的砰砰響,有人在外面吆喝著:「快開門!快快開門!」

  還有人在說:「沒錯,看見他家女兒了。不是那個昨天嫁了的,是另一個!」

  娘和哥哥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阿福卻遲鈍一些,才想明白門外的人在說什麼,他們又是來做什麼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19 23:30:47

正文 二 離家

  就算再想當只鴕鳥把頭縮起來,這門還是不得不開的

  裡正的嘴臉看起來十足讓人厭惡,身後跟著兩個穿綠衣的人,阿福娘緊緊抱著阿福,雖然她也在不停的發抖。

  阿福倒不覺得害怕,她只覺得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最離奇的就算是今天了。變故一樁接著一樁,簡直讓她應接不暇。

  「這家有兩個女兒,昨日嫁了一個,這是另一個。」

  裡正翻著冊子:「朱氏二女,生於天景十八年,沒錯。昨天出嫁的是朱家的長女。」

  朱氏二女?

  阿福慢慢回過神來。

  是啊,阿喜比她個高兒,臉盤瘦,許多街坊總弄錯,覺得她才是朱家的大女兒。

  而且阿喜是用她的名字出嫁的。

  「他叔,阿,我這個女兒她給人做婢女,是簽了五年契約的,這約還沒滿的……論理,是不能徵選的啊。」

  「哦?」裡正的臉上的笑意看和阿福娘和朱平貴都心裡發涼:「那主家是誰?把身契拿出來看看。」

  呵,阿福突然明白了。裡正當然知道她才是老大,所以他才這樣說。不管怎麼樣,看樣朱家都得出一個女兒了。對了,裡正家也只有一個女兒,不知道他的女兒,又有什麼辦法可以脫身?

  當初寫的那份契紙是一式兩份的,朱家是有一份。但是契紙上寫的當然是阿福的名字,不是阿喜的。可是,裡正剛才話裡已經敲定了,阿福嫁人了,那就算拿出那份契紙來,也沒有辦法。除非再告訴他們,昨天嫁人的不是長女是二女,那阿福才能脫身。

  娘會這樣說嗎?哥哥會這樣說嗎?

  阿福並不抱希望,她看看娘,又看看哥哥。

  阿福是她娘生的,但是阿喜和哥哥不是。娘不是原配,爹的原配生了朱平貴之後身體極差,當時朱家的家境還好,娘是當奴婢被買來的,後來生了阿福之後,爹原來的妻子生阿喜死了……

  說起來,阿福的娘要是偏心苛刻前頭人留下的兒女那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吧?可阿福的娘偏不是這樣,有好吃的,新衣裳,那都是盡著朱平貴和阿喜,阿福從來都得排盡後頭。要是阿喜做錯了事,那挨罵的一定是阿福,誰讓她沒看好妹妹?過年的時候,阿喜裁兩身新衣裳,那阿福肯定只有一身。阿喜個頭高,早就長過了阿福,阿福記得有一年過年,家裡沒有餘錢,娘給阿喜做了兩身,一身紅一身綠,沒給阿福做,只把去年給阿喜做,但是阿喜不愛穿的一身兒衣裳給阿福穿。

  哥哥平時對她們倒是都差不多的,但是……隔一層還是隔一層,這個時候哥哥會做什麼選擇,阿福想也不用想。

  至於娘……阿福不止一次想,這個娘好像不是自己的親娘,自己才是後娘生的,要不就是街上拾來的。

  況且,阿喜嫁都已經嫁了,難道把她再從劉家拉回來讓她進宮嗎?

  阿福扯扯裙幅站起來,裡正指著她跟那兩個綠袍人說:「二位瞧瞧,是個齊全姑娘吧?手又巧,心又細,遠近提起來都是滿口的誇。」

  那兩個人看起來年紀都曖昧,應該不年輕了,但是臉白無須,站在那兒的時候不像一般男人那樣抬頭昂胸,他們的肩膀和胸都有點微微含著……和里正,還有平貴哥一比,他們……少了陽剛氣。

  ——是宦官!

  他們看人的眼光也讓人覺得不舒服,眼睛並沒睜大,眼皮也沒抬起,但是目光卻顯的又陰又利,往阿福全身上下掃一眼,微微點頭,一個字也沒說。

  裡正的笑容裡帶著討好的意味,看到那人點頭,又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嘿,朱家姑娘,你這就收拾一下,咱就動身吧。」

  平貴哥還想說什麼,還沒出口就給堵了回去:「我說平貴你也看見了,前面那想帶著女兒跑掉的老孫家,一家人的可都給打爛了。別說咱是平頭百姓,就是那一二品的大官,採選使到家,那還不是得按規矩來?別多耽誤啦,讓閨女收拾一下,快和這兩位走吧。」

  阿福娘拉著阿福,緊緊的攥著她的袖子,雖然沒有嚎啕大哭,眼淚卻像斷線珠子一樣,撲籟籟的落。

  娘最後還是沒有說話,平貴哥也沒說話。他甚至沒敢和阿福對視。

  哥大概是有愧。

  娘也是。

  事情做都做了,現在落個欺騙的罪名,也實在劃不來。反正,兩個女兒,注定是得出一個。

  「嗨,朱家嫂子,你看看,你這有什麼好不開的?這閨女去吃皇糧當差,不比做人婢女要強?再說,你不知道,人家家知道女兒要應選進宮,那還歡天喜地呢,保不齊讓貴人看中了,一朝飛上枝頭,那全家可跟著雞犬升天啊!」

  雞犬升天?阿福肚裡嘀咕,升天是好事?那你自己怎麼不快升天去?

  屋裡的氣氛十分怪異,母親的淚眼,哥哥的沉默,裡正的威逼,還有那兩個宮使讓人不寒而慄的目光……

  阿福忽然開口說話了。

  她喊了一聲娘。

  阿福的娘一邊抹淚,一邊殷切的問:「怎麼了?你想說什麼?」

  「我餓了,先給我弄點吃的吧。」

  那是阿福在家吃的最後一頓飯,娘做飯的時候大概有點心不在焉,菜鹹了。阿福默默的就著湯餅吃完,裡正守著門口,大概是生怕她跑了。阿福娘瞪著他說了句:「你家的金鳳,你就捨得送她也進宮嗎?人心都是肉長的!誰知道這一去,還……」

  裡正臉上的神情有點難堪,有點惱怒:「阿福娘,誰讓你家姑娘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這時候回來了?這戶冊上有多少適齡姑娘待選,又不是我更改的是不?」

  娘又說了句:「早湊夠了人,你家金鳳就能免去徵選了?」

  裡正眼角的筋跳了一跳,沒再應聲。

  阿福娘收拾了個包袱,裡面那幾件,其實還是阿喜的衣裳。阿福已經離家很久,家裡沒有她什麼衣服。

  「哥,有件事……」阿福想和哥哥說一聲,離開山上的時候,她把師傅平時挺珍視的那個小箱子收在一個穩妥的地方,怕萬一有賊闖了門——可是那兩個綠袍人已經又走了過來催促,裡正只恨不得上來推搡她催逼她快些上路,阿福只來及說:「好好照應家裡,不用掛心我。有機會我會托人送信回來的。」

  娘只是扶著門框哭。

  阿福轉頭看看她,嘴動了一下:「多保重身體。」

  她說的聲音很低,還沒有娘的哭聲大。

  阿福想,娘是真的捨不得她的。

  真的。

  但是她似乎活在自己的奇異的道德規範中,她始終沒有一點要鬆口說出阿喜的事情來的樣子。

  阿福記得小時候,不知道是堂姑還是表姑媽來家,指桑罵槐的數落娘。娘出身不好,沒嫁妝,連紡布持家這些也都比不上原來的大娘。

  那個姑娘指著阿福說:「你的女兒就吃的圓潤白胖,我大嫂的姑娘就瘦成這樣——」

  阿喜是天生的瓜子臉,怎麼吃好的也是不胖的。

  阿福跟著那兩個綠衣人走到街口,上了一輛牛車。車裡已經有兩個姑娘坐在那兒,天黑下來,可是街巷的兩邊卻沒有亮起燈。四處靜悄悄的,彷彿害怕驚動了什麼。

  阿福抱緊那個單薄的小包袱,沒有去看左右的人。

  牛車動了起來,軋軋的響著,朝前駛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19 23:31:06

正文 三 夜霧

  街上沒有什麼聲音,阿福起先還偷偷從窗子沒攔緊的縫裡朝外偷看了兩眼,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可以判斷出來,一直在向東走

  可不是得向東麼?皇城在東面啊。

  車子中途停過一次,又上來一個姑娘。牛車裡空間不大,她再上來後幾乎沒位置容身,阿福旁邊的一個女孩子又向裡挪挪,阿福也又朝裡擠了擠,她才坐了下來。

  四個女孩子排排坐著,雖然彼此貼的很近,可是卻沒一個出聲說話的。

  新上來的這個女孩子頭上擦著頭油,是味道很重的香味,阿福鼻子靈,讓那個味兒給嗆的頭暈目眩。車子最後停下畫時,她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骨碌下車的,扶著車轅大口的吸氣。

  有人過來吆喝她們,院子裡像這樣的車還停著幾輛,四周是沉沉的夜色,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了霧,院子外面是一片混沌的世界,什麼也看不見,感覺這個大院就像個荒島,孤零零的浮在水中央。

  阿福抱著薄薄的小包袱,跟其他人一起被領進去,走廊又深又長,燈籠的紙舊了,黃乎乎的一點光照不太遠,走廊深的看不見底。在前面領路的女人穿著一件灰撲撲的衣裳,看起來很不起眼。但是阿福在繡坊裡學過幾個月,一眼能認出來這是上好的平綢布,沒光澤,顏色也不鮮亮,但穿著非常舒服,又不易掉色起皺,一般人真穿不起。

  衣服式樣……也沒見過,是宮裡的人吧?

  阿福緊緊抱著懷裡的包袱,彷彿這樣可以讓她更有底氣,不那麼害怕。

  經過的屋子都閉著門,有的窗縫裡透出微弱的燈光來,有的則是黑沉沉的一片。

  袖子忽然一緊,阿福有點詫異的轉過頭,有隻手牽住了她的袖子。

  同車的一個女孩子,有點膽怯的朝她點個頭。

  阿福沒出聲,前面那個女人推開一扇門:「你們今晚就先睡這裡,明日一早進宮。」

  原來這裡還不是宮裡。

  「都老實些。要是犯了什麼錯,不光害了自己,還會連累家人。」

  那個女人的聲音沒什麼情緒起伏,但是四個女孩子沒有一個敢大聲喘氣的。

  她走了之後,四個女孩子一個一個的進了屋。

  屋裡簡陋的很,不過很乾淨。桌上有油燈,靠牆邊疊放著幾套臥具,阿福默不作聲脫下鞋子,揉了揉腳。今天走了很多路,又遇到這麼多事,實在撐不住了。

  「這怎麼睡啊……」那個擦了許多頭油的女孩子抱怨,她身量苗條,比阿福高了一頭,有一種豆蔻年紀的少女特有的,清秀與稚氣揉和在一起的風韻。

  大概她沒睡過通鋪吧。

  阿福在桌上的水罐裡倒出一碗水喝,水是涼的,身體在車裡困坐之後,突然涼水滑下肚,阿福打個寒噤,忽然很想解手。

  雖然有抱怨,但女孩子們還是很快各自鋪好了位置,躺了下來。這個陌生的院子,濃重的夜霧,還有四周的安靜,都是一種無言的,巨大的威懾。沒離開過家門,沒經歷過什麼事的小姑娘們,也本能的知道要謹言慎行。

  幸好那個頭油很重的女孩子沒睡阿福旁邊,她搶了靠窗的位置。阿福睡的靠裡,腳頭處的架子後面就是馬桶。

  阿福沒什麼餘暇去害怕擔憂,她很快睡著了。

  她太累了。

  阿福在夢裡,看到娘對自己笑,笑的很好看,拿了好多新衣服讓她挑,讓她試。阿喜也很好,端著好吃的喊姐姐……阿福還夢到自己要出嫁了,劉昱書穿著紅袍騎著馬來迎親,阿福在夢裡笑了,很開心。

  然後有人把她推醒了:「喂,喂,起來了!」

  阿福翻了個身,睜開眼。

  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子正急匆匆的系裙帶:「外面有人喊了,讓都出去。」

  阿福昨天晚上沒有脫衣服,把薄被一掀就爬起來。辮子辮的很緊也不必再梳頭,用發繩把辮子盤子起來,從茶壺裡倒出水來往臉上澆了一把。

  院子裡站了很多姑娘,有的年紀大些,有的看起來比阿福還要稚氣。阿福自己長的就只象十歲左右的樣子。

  也怪不得,娘急著把阿喜嫁了,聽說以前也有採選,那是要十四歲到十歲的姑娘,可是現在連這麼小的小姑娘都躲不過。

  這麼小,去那種地方做活,能行麼?

  所有人都出來之後,按高矮年紀把人排開。阿福頂著阿喜的年紀,,又是張娃娃臉,和一些小姑娘分在了一處,昨天同車來的三個姑娘則分在別處。有人過來領著她們繼續走。

  阿福完全沒有方向感,雖然天亮了,霧還沒散,她們就這麼呆呆的,不安的跟著領路的人。他們出了院子,踏上鋪著青石板的一條路。路兩旁栽著樹,遠處的景物都被霧隔著看不清,四周很安靜,讓人有種行走在曠野裡的錯覺。

  茫然,又惶恐。

  阿福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一天。

  她們被趕羊似的趕進一間大屋,脫了衣裳被長相兇惡嚴厲的老女人逐個檢查,然後再趕進一個池子裡去洗頭洗澡。亂哄哄的,有的女孩子跌倒了,還有人水進了眼,還有……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害怕,發抖,慌亂,可是沒什麼人尖叫。周圍的安靜讓人好像,叫不出聲來。

  這份安靜伴隨了阿福很久。

  與她後來經歷的一切相比,安靜是這座皇宮給她的第一印象,也是最深的感觸。

  這裡的生與死,日與夜,都那樣安靜,靜的讓人壓抑,讓人幾乎要發瘋。

  等她們從池子裡出來,自己的衣裳已經被收走了,擺在那裡的是粗白布的衣衫和紅棉綾的裙子。看起來雖然不像有人穿過,可是顏色卻已經陳舊,阿福想或許是這些布料在做成衣服之前,已經在倉庫裡積了很久。那裙子的紅色像是落過水一樣,沉沉的,不鮮活。

  換好衣服的女孩子們又被趕出來,這又是一個大院子。這裡似乎就是一個一個的院子,規格大小都一樣,門窗廊柱也都一樣,就連抬起頭看到的天,都一樣是四方形,窄窄的。

  一個中年宦官站在前面給這些小宮女訓話,他的聲音雖然有點尖,但並不刺耳,只是聽起來毫無感情,平平的。他講了一長篇話,阿福只記住了要聽話這一條。

  然後幾個穿著灰布裙的中年女人過來,捧著冊子在前頭念名字。

  點名點了六十多個,阿福沒數准,總之不到七十個。

  有人問:「有識字的,站左邊去。」

  阿福舔了一下唇,起來就沒有喝過水,現在覺得嘴乾的很。

  她是識字的,但是識的不多。

  要不要,站過去呢?

  識字的話,應該算是一項本事,或許要干的活要輕鬆一點。

  但是阿福忽然記起來在山上的時候,師傅說的話。

  師傅說,其實不識字不看書的話,煩惱反而要少。

  阿福猶豫了,不過就在她猶豫的功夫,陸陸續續幾個女孩子出去,站到了左邊。阿福晚了一步,上面那人又說:「學過針繡女工的,眼靈手巧的,站過來。」

  這一次站過去的又多了些,幾乎差不多的女孩子在家都會做針線活兒的,不過有人手巧些,有人笨些。

  阿福也會,可做的不算好。跟人學幾天,後來都靠自己琢磨。

  但是她這麼猶豫的功夫,時機又過去了。

  「會蒔花弄草的,站那邊去。」

  阿福精神一振,這個她這兩年可沒少干!在山上師傅常帶著她種些花草,倒也讓她學了不少東西。

  她走出隊列,站到另一邊去。

  有個女孩子忽然怯生生的問:「我……我家種地,種莊稼,可花沒種過……」

  阿福覺得她很有趣,上頭的人揮一下手,於是她也快步走了過來,站在阿福旁邊。

  識字的那些小姑娘已經被人領走,就在上面的人又問有沒有廚藝上好的時候,她們也被歸攏起來,帶著走向另一個方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19 23:31:25

正文 四 進宮

  帶領她們的是一位徐夫人

  阿福不知道她有沒有嫁過人,看起來,不像嫁過人的樣子,但是卻被叫做夫人——後來阿福才知道夫人不過是宮中對女官的一種稱呼,其實徐夫人本來就姓徐,她也的確沒有嫁過人。

  她們待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皇宮,是在皇宮靠西北邊緣的地方。這一片也歸屬皇城,但是這一片舊房子裡住的都是她們這樣剛剛徵納來的小姑娘。

  住的依舊是通鋪,她們一共十來個人都住在一個屋子裡,阿福忽然想,那些因為繡活兒好而被集中到另一處去的女孩子,人數可比她們這邊多多了,難道也都住在一起嗎?

  到了新地方,小姑娘們都害怕,吃飯時也都不出聲,吃的很快。天黑下來,去解手就不敢單獨去,要叫同伴一起。阿福左右看看,這屋裡的女孩子都比她小。

  阿福十四歲半了,過年十五,可是冊子上譽的名字應該是阿喜,阿喜是十三,虛歲。

  看著屋裡的其他女孩子,差不多都是十歲上下的,阿福比別人大了好幾歲,竟然一點也不顯。

  「嗯,你叫什麼?」

  上午那個問莊稼不莊稼的女孩子湊過來。一臉想找人說話,又有點兒小心翼翼怕事的表情。

  「我姓朱,嗯,家裡人喊我阿福。」

  「我叫姜杏。」她在阿福旁邊坐下來:「我娘懷我的時候啊,突然想吃杏,吃了兩個,就把我生了,所以我就叫杏兒。」

  阿福想笑,這丫頭真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上午那麼多小姑娘在一塊兒,獨她一個敢出聲問話的。

  「不知道那些比咱們大的姐姐們是住哪兒,我們同村還有一個桂花姐也一起挑來了,她比我大三歲。出來時我娘還哭著說讓她多照應我呢,可誰想根本不在一處。」

  她仰起臉:「我聽說,在宮裡當差,可以吃好的,穿好的……不過,會不會挨打?」

  阿福苦笑。

  這個,誰也說不好。

  阿福想起來,她雖然是給師傅當婢女,但是真沒挨過一指頭的打。師傅待人冷冷的,可沒打罵過人。山上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兒,耳背。還有兩個老媽子,一共就這麼簡單,後來兩個老媽子烤火差點燒了屋子,被師傅逐走了,又換了一個也整天不說話的韓嫂子來,力氣卻很大,劈柴燒火洗衣樣樣能幹,阿福就做些屋裡的活。

  「早點睡吧,你也聽見了,明天得早起。」

  天氣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早上是最冷的時候,爬起來了手腳涼浸浸的。衣裙薄,但沒有誰敢提出來能不能再給件裌衣穿。大木盆裡浸了抹布,她們挽起裙子幹活兒,把屋裡屋外擦個通透敞亮,姜杏兒大概覺得只有阿福這麼一個熟人,挨在她身邊兒兩個人一塊兒擦地板,後來又擦柱子。肚子一塊餓的咕咕響。好不容易幹完,每人一碗薄粥兩個饅頭,饅頭又冷又硬,阿福把饅頭掰了泡粥碗裡吃,能暖和軟和些。旁邊姜杏有樣兒學樣兒,也泡著吃。

  吃完了就開始背宮規,上面的人念一句,她們跟著誦一句,宮規其實不長。可是很拗口,阿福努力的記住。下晌一起穿過院子出了門,在一個不大的花園裡拔草。

  拔草的時候沒人盯著她們,大家一起面朝黃土背朝天,手腳都還算麻利的。

  姜杏的手正要揪起一叢細葉子的時候,阿福趕緊攔住她。

  「怎麼啦?」

  「這是蘭草。」

  「蘭草不是草?」

  阿福想,姜杏以前大概真的從來沒弄過花草的。

  「這個叫蘭花。」

  杏兒話扯遠了:「我以前沒見過這樣的葉子。你家種花嗎?」

  阿福想,我家是不種的,但要解釋起來,就要說很多話了。

  所以她含糊的嗯了一聲。

  太陽暖暖的照在這裡,有些花已經長出了花苞,阿福想,如果就這麼和花草打交道,當個十幾二十年差,再出去,也沒什麼不好。

  但是就在她剛剛這樣想的同一時間,忽然一聲尖厲的慘叫聲響了起來。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姜杏兒蹲在那兒正翻土,嚇的一坐到了泥裡。

  其實那聲音應該離的很遠,但實在叫的太慘,阿福覺得那聲音簡直象把刀子,直直的從耳朵眼捅進去,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難受的。

  阿福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姜杏兒抱著肩膀直哆嗦,旁邊的人個個面帶驚恐。

  不是以前就沒聽過喊叫痛呼,但是,阿福想,聽到隔壁婦人生孩子,一腳踏進鬼門關,叫的都沒有這麼慘。

  徐夫人和另一個女人一起走過來,那個女人穿著鴉青色的宮裝,梳著髻,臉上敷了粉,也畫了眉,比徐夫人還要嚴肅。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朝小姑娘們看一眼,就又匆匆走了。徐夫人把阿福她們召集起來,拔草終止,她們又返回那個小院子。

  沒有人說不許議論,但的確沒有一個人提起那聲音。

  一天裡的第二餐,是混了豆的蒸飯和醃菜。阿福有點吃不下去,雖然很累很餓。

  拔過草的手心火辣辣的疼。

  阿福想說話,但是不知道和誰說。

  而且,別人都不說。

  阿福做了惡夢,夢裡的情景記不清楚了,一個接一個的,讓她睡不踏實,忽然聽到嚶嚶的哭泣聲,阿福猛然驚醒。

  不是夢裡的聲音,是有人在哭。

  睡在她裡面的那個女孩子坐在枕頭旁邊,捂著臉。月光從窗隙中照進來,屋裡並不顯的太暗。

  「你怎麼了?」剛醒,阿福的嗓子有點啞。

  她嚇一跳,一邊抹臉,一邊含糊不清的解釋什麼。

  阿福沒聽清她說什麼,但是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尿床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阿福想了想,讓她把褥單拿下來,褥子拿到屋外去晾,褥單洗一洗。

  這個孩子大概剛十歲,阿福幫她從屋後面找了盆,舀了缸裡的水一起洗,盡量不發出太響的聲音,擰乾水,再晾起來。繩子上還晾著她們白天用的抹布。

  「我,以前不……」她期期艾艾的想解釋,阿福只說:「快睡吧,你和我蓋一條被,明天還得早起。」

  「我叫洪淑秀。」她說。

  阿福也說了名字,她紅著臉說:「阿福姐,你……別跟旁人說。」

  「嗯。」

  也許是白天嚇著了,也可能到了新地方不習慣,或是晚飯的鹹菜讓人口乾,多喝了水。

  阿福記得那天的月亮倒映在木盆裡,破碎的,銀亮的。

  過了兩天,徐夫人開始讓她們背誦出宮規來,背不出來的要挨打,還沒有晚飯吃。

  阿福背出來了,姜杏兒和洪淑秀卻都挨了打。

  阿福想,這是因為自己畢竟大幾歲的關係,能明白宮規講的什麼意思,在師傅那裡的時候也寫過字,看過書,所以背下來不難。但對美杏兒了洪淑秀來說,大概要難的多。

  除了阿福,還有一個姑娘全背了出來,晚上只有她們兩個坐在那裡,吃飯。

  不知道原因,這頓飯反而豐盛了一些,飯裡摻有豆子和小米,菜是燉的蘿蔔,還有一碗湯。

  那個女孩子抬起頭來朝她笑笑,小聲說:「你叫阿福是嗎?我聽見別人這麼叫你。我叫慧珍,陳慧珍。」

  她皮膚很白皙,眼睛水汪汪的,長相雖然不是特別美,但很恬靜,尤其是笑的時候。

  她說:「我家裡一直種花養花,我爹娘本來以為我進了宮是服侍貴人呢,沒想以還是伺弄花草。對了,你家裡做什麼呢?」

  阿福嚥下一口飯:「賣醬菜。」

  「啊,那你沒有跟管廚飪的人走啊?」

  其實醬菜啊……阿福可真不喜歡。

  因為好長時間總吃醬菜,還是醃的最差的,不好賣的那種。

  鹹的發苦。

  過了小半月,出了一件事。

  好幾個女孩子頭上染上虱子了,也說不清是誰傳給誰的,徐夫人發現之後,臉色很不好看。那天晚上就讓人來給她們剪頭髮,用一種苦而臭的藥汁洗頭。

  一個姓胡的女孩子在老宮人舉起剪刀來的時候,忽然大聲尖叫,一把推開那個人朝外跑。

  屋裡一下子亂了套,慌亂中不知道碰在什麼地方了,阿福的手背破了。地下是沒打掃的被踩的狼藉不堪的剪斷了頭髮。

  有人追了出去,有人留在屋裡,面面相覷。

  最後那個女孩子沒再回來。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可能被送回家了?或者,打發到別處去了?

  其他人的頭髮都被剪了,阿福的頭髮被剪到了耳朵下緣,陳慧珍拿著扎頭髮的絲繩在那兒默默落淚。

  阿福只安慰她:「會再長長的。」

  阿福不那麼愛美。雖然以前在家也聽說過為了治虱子治頭癩有人把頭髮剪短或是刮光的,但是沒想到沒落到自己身上。

  「我明明沒染上……」她還是委屈,她挺愛惜容貌的,頭髮平時也都梳的特別整齊。

  「哎,你說,那個胡家姑娘,她去哪兒了?」

  阿福搖搖頭。

  這樣單調的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她們除了負責管教的徐夫人,還見過一位林夫人,她教她們穿衣,梳頭,行禮,走路……教導許多東西。

  在宮中昂頭挺胸大步走路那是貴人的權利,她們走路時須要視線下垂,不可東張西望,步子要輕,裙幅不可揚起……

  她們也去別的地方打掃過,去別的花園裡拔草。貴人從來沒見過,只見過比她們大的宮人,還有宦官。

  陳慧珍納悶,晚上躺下了還說:「怎麼一個貴人也沒有見過?」

  洪淑秀小聲說:「貴人……長什麼樣?」

  她為了怕再出岔子,晚上都不敢喝水了,再渴也不敢喝。

  姜杏兒也插了句:「貴人啊,一定長的好看唄。我們村東頭有個王善人家,她家娶的媳婦可俊了,穿的也好。」

  陳慧珍笑,帶著點不以為然:「村裡頭的媳婦兒,能俊哪兒去啊,」

  阿福聽的很認真。

  眼前的生活,還算安定。但是這份安定,隨時都會失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19 23:31:45

正文 五 德福宮

  改變就在夏天正炎熱的季節到來了

  徐夫人將這些已經初有宮女雛形的小姑娘召集了,告訴她們,自己能教她們的就是這麼多,從明天起她們就要分派去不同地方當差。

  姜杏兒睡覺前一個勁兒的祝禱,唸唸有辭眉頭緊皺簡直象著了魔,大概她家裡人平時就這個樣子的。洪淑秀緊張的僵硬的躺在那兒一動不動。阿福也覺得惶恐,但是阿福想,她們年紀小,又還沒有學到什麼東西,不會一上來就去伺候貴人之類,多半,還是給大的宮女打下手,跑腿打雜幹些邊角活計。又或者,像徐夫人那樣的有身份的女官,也需要小宮女來伺候吧?這麼一想,倒不覺得緊張了。

  「阿福姐,你不怕嗎?」

  「怕什麼?」

  「要是,要是……」洪淑秀嘴笨說不出來,不過阿福明白她的意思。

  「怕也沒用,快睡吧。要是熬的精神不好了,明天要分派的時候,說不定就會派到苦差呢。」

  「啊,對!」屋裡一眾不安的女孩子立刻全體進入了急著入眠的狀態。過了半晌,洪淑秀用可憐的焦急的聲音說:「阿福姐,我睡不著怎麼辦啊!」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唉聲歎氣聲。

  阿福忽然想笑,急著想睡的時候偏偏睡不著,真是件讓人犯愁的事情啊。

  早上大家梳妝的時間都比平時長了些,陳慧珍的手巧,頭髮還沒有長太長,但辮成辮子還成。辮子分做兩股,辮好之後貼著鬢邊扭出花樣盤起,烏黑的頭髮襯著白皙的臉頰,顯的份外嬌俏。衣裳大家都是一樣的,但她卻把腰束的更緊些,因而更加窈窕。

  十來個女孩子站成一排,天氣漸熱起來,灼熱的陽光曬的肩膀像是要化了一樣。阿福額上出了汗,但不敢伸手去拭。

  快到中午的時候,決定她們未來命運的人來了。

  徐夫人陪著一個穿紫棠色的宮裝,年紀更長,氣質更加沉穩的女人過來,她站的要靠後半步。

  「這是柳夫人。」

  阿福她們一起行禮:「拜見柳夫人。」

  「嗯,不用多禮了,都把頭抬起來。」

  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阿福也覺得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那位柳夫人相貌麗,不怒自威,年輕時必定是位美女,現在仍是風韻動人。她的目光緩緩掃視過這些女孩子,看到阿福的時候,似乎微微停頓了一下。

  「把手都抬起來。」

  阿福她們抬起手,手心朝上。

  「反過掌。」

  一一細看過之後,柳夫人和徐夫人低聲說了幾句,徐夫人捧出她們的名冊來,一一勾畫。

  女孩子們緊張的大氣不敢喘,一個個屏息凝神的等著。

  阿福身旁站的是洪淑秀,再過去是陳慧珍。阿福眼角的餘光瞧見洪淑秀緊張的兩手緊緊攥在一起,而陳慧珍看起來平靜如常,再仔細看,發現她的手也微微發抖。

  徐夫人清清嗓子,開始分派這些女孩子的去處。前頭念了幾個名字,都是去香沉苑。前些天徐夫人已經講過,香沉苑就是宮中種植花卉之處。後宮中用的新鮮花卉十有都是出自那裡。然後念到另外兩個女孩子的名字,她們被分去成安殿,主要職責仍然是照管花圃。

  也許事到臨頭,怕也無用,阿福反而坦然了。

  接著是她們剩下的四個人了。

  陳慧珍抬起頭來,望著徐夫人手中的名冊。她的神情也很平靜,但是阿福能感覺到她的期盼之情有多麼殷切。

  陳慧珍和阿福的想法不一樣。她眼睛裡,有一種要證明自己,要向上游掙扎的願望。

  「陳慧珍,洪淑秀,從明日起在玉嵐宮當差。朱玉喜,姜杏兒,你們兩人收拾了東西,隨柳夫人去。」

  阿福她們是沒什麼可收拾的,一人兩件衣裳而已。入宮時帶的衣裳,貼身的留著,外面的在宮裡卻是穿不著,只是誰也不捨得將那些從家中帶來的舊衣扔了。

  「阿福,杏兒,恭喜你們了,跟著柳夫人,將來一定有出息。」

  阿福點頭和陳慧珍她們道別。這麼些天的相處,多少是有感情的。

  「保重。」

  「你們也保重。」

  阿福她們跟著那位柳夫人出了院子。阿福回頭看,她們住了許多天的那個院子,和其他院子看起來已經分不開了,一樣的朱門,一樣的烏瓦。

  一樣的院子裡,不知道曾經有過多少個像她們一樣的女孩子曾經在這裡度過她們的時光。她們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阿福抱緊了包袱,離開這個院子,她們才算真的進宮了。

  太陽很大,沒走多遠,身上的汗都快要濕透衣裳。

  好在她們進了一扇深色的門之後,就拐進了一條迴廊。頭上有瓦簷遮擋,阿福吁了口氣。旁邊姜杏兒的臉也熱的通紅,滿頭大汗。

  一道道迴廊,庭院裡盛開著鮮花,微風吹過臉頰,這裡仍舊安靜,阿福覺得,皇宮裡的夏天的正午,似乎少了些什麼。

  對,沒有知了的叫聲。

  宮裡的蟬,大概是貴人嫌吵,所以早早的都粘了去。

  有人同他們迎面走過來,柳夫人站住腳,來人朝她微微一揖,阿福她們不敢抬頭。那女子和柳夫人顯然關係極熟,聲音並不拘束:「柳夫人這是從哪裡來?喲,這兩個是新進宮的?」

  「是啊。」

  「真是兩個有造化的,跟著你,將來一準兒出息。」

  柳夫人問她:「你這是往哪裡去?」

  「去玉西宮送東西。」

  阿福微微抬起頭,那個女子穿著和徐夫人一樣的綠衣裙,身後跟著的宮人手裡捧著深色的漆盒。

  皇宮真大,阿福不記得自己到底經過了多少道門戶,她只能記下這一路來的大概方向,如果現在讓她再按原路回去,她一定認不出來。這裡的宮牆,宮道,迴廊,還有門窗,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似的。

  柳夫人最後終於將她們帶進了一座宮院裡。靠宮殿後側方一排矮房子,隱在樹後,不仔細看會以為這裡只有一道牆。柳夫人叫了一個宮女進來。

  「綠盈,你帶她們兩個去洗臉換衣裳吃飯,然後讓她們先和劉潤一起照料池子邊的花。」

  「是,夫人。」

  綠盈看起來十六七歲,臉白白嫩嫩的,一副老實而沉默的樣子。

  柳夫人轉過臉來,看著阿福和杏兒。杏兒有點瑟縮,垂著頭,下巴都快抵到胸前了。

  「好好學,不要多話,有不會的就問綠盈。」

  等柳夫人走了,綠盈過來挨個兒看她們倆:「嗯,都叫什麼名字?」

  姜杏兒說了,阿福說:「我姓朱,綠盈姐姐叫我阿福好了。」

  「嗯,倒是個好名字。看著也是一副有福之相。」綠盈拍拍手:「來,我們先去吃飯。」

  姜杏兒眨眨眼:「不洗臉換衣裳嗎?」汗濕的衣裳穿在身上不怎麼舒服。

  「我這兒還沒衣服給你們穿呢。」綠盈笑起來很明快:「吃完飯我去找管庫的給你們領衣裳來。」

  阿福問:「綠盈姐姐,這兒是哪裡啊?」

  綠盈停下腳步:「你們還不知道?這裡是德福宮西殿,以後,可得小心做事別犯錯,知道了麼?」

  阿福和杏兒一起答了聲:「知道。」

  德福宮啊?

  原來,這裡是太后住的地方。

  阿福和杏兒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整天嘴裡說著貴人貴人的,沒想到一下子,就到了離貴人這樣近的地方。

  「你們,還不快走?」

  「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19 23:32:05

正文 六 綠豆糕

  劉潤是個小宦官,阿福她們一上來不知道如何稱呼他他說話聲音並沒有到阿福家中去採選的那兩個綠衣宦官那樣陰惻惻的,但比起平貴哥來,當然顯的尖細。

  姜杏兒好奇的問:「你進宮多久了?」

  他說:「到今過年就十年整了。」

  「啊!這麼久了!」姜杏兒眼睛睜的大大的:「那你多大進的宮啊?」

  「六歲。」他不想多說,姜杏兒不太會看人眼色,阿福暗暗拉了她一把不讓她再問。

  六歲的孩子被送進宮做宦官,這其中的辛酸痛楚不是一句話能道的盡。

  阿福覺得她們進宮已經算得上不幸,但是與劉潤比起來,她們又幸運太多了。

  「那我們都要做些什麼?還請這位哥哥多多指點教導。」

  十六歲的劉潤看起來瘦瘦的,很清秀,若是換上阿福她們這樣的裙裝,那就一點也看不出他是個宦官。他看看阿福又看看姜杏兒,忽然笑了。

  「不用害怕,德福宮裡不比別處,我也不會對你們朝打暮罵。手腳勤快些,少聽少說多做事。」

  為什麼她和姜杏兒看起來不如陳慧珍那樣秀外慧中,卻能給挑中了來頂德福宮的優差——

  大概是覺得她們剛過來,要做的事情也簡單,只是把開敗的花朵和萎殘的枝葉修剪下來,小剪刀由劉潤交給她們兩個,用完了再交還給他。剪下的枝葉集中裝在一個筐裡,要帶到外面去處理。

  「為什麼不直接埋土裡啊?」姜杏兒不解。

  劉潤耐性很好,解釋給她聽:「有的葉子上可能有病蟲,要是埋的近,或許會再讓這些花草的根莖染上病。」

  「哦……」杏兒點頭:「就和我們老家,病死的雞要埋遠些省得讓其他雞也生瘟一樣道理。」劉潤點點頭:「對了,就是這樣。」

  他的平靜溫和,多少讓兩個初來乍到的小姑娘心情漸漸也平復下來。

  劉潤看看她們兩個人熱的通紅的臉,指著水盆讓她們洗過手,拿出一個粗瓷碟子來,裡面有兩塊點心。

  姜杏兒看看點心,又看看他。

  「吃吧。」

  阿福和杏兒互相看了一眼,道了謝,一人拿了一塊。

  杏兒先咬了一大口:「好吃!」

  阿福聞了聞,這點心有一股綠豆香,顏色也是淡綠的,製成了五瓣花形狀,十分精緻可愛。

  「嗯,這個是梅花綠豆糕,太后賞下來的。」

  「太,太后賞的啊!」姜杏兒肅然起敬,兩手捧著點心,活像捧著樽佛像似的。

  阿福直接想到的卻是,這點心什麼時候做出來的?會不會已經放置很久了?有沒有變質的可能?還有,不知道有沒有人先試吃過,觸摸過……衛不衛生啊?

  劉潤看她不吃,溫和的說:「沒關係,吃吧。這樣的賞賜常有的,以後你們也會有。「

  阿福點點頭,托著點心咬了一口。這糕點味道很好,甜而不膩,幾乎不用怎麼嚼就嚥下去了。

  的確,這塊梅花綠豆糕只是個開始,

  後來阿福她們陸續還吃到過其他點心,荷葉蒸糕,香瓜餅,鹽葉酥卷……不過阿福一直覺得,第一天吃到的那塊綠豆糕的美味,無以倫比。是後來的任何佳餚美點都比不上的。

  綠盈沒有食言,很快替她們每人領來了新衣裳,不是可著身材做的,裙子長,上裳也肥大了一些,綠盈拿了針線給她們,阿福把裙腰摺進去縫起來,而不是用剪刀把多餘的部分剪去。畢竟她們可能還會長高——雖然阿福長高的可能性不高了,姜杏兒總是要長身材的。衣服留有餘地,將來就算再長高了還能接著穿。

  「阿福姐,你的女紅做的也真好。」姜杏兒十分羨慕,她自己縫了幾針,歪歪扭扭。在家的時候沒太做過,現在還真有些費難。

  「沒事,等下我幫你。」

  「謝謝你阿福姐。」

  「你和我客氣什麼。」

  綠盈看了一眼針腳,有些意外:「手藝不錯,都趕上針工坊的了。」

  阿福低下頭,笑笑繼續補。

  「學過?」

  「嗯,跟街坊學過兩天。」

  「行,那趕明兒我有什麼要縫補的活計還得麻煩你呢。」

  阿福還是笑著點頭。

  話少說,多做事。

  晚上竟然吃到了很大一碗白米飯,還有燉的爛爛的肉和菜。杏兒淨揀那肥的大塊的吃,阿福吃了兩塊,大概很久沒吃著肉了,覺得有些膩的難受。到了半夜杏兒就鬧起肚子來,一連起來幾次。幸好這屋就她們兩人,不然肯定要把旁人也吵醒。早上的時候她看起來憔悴的厲害,站都站不穩了。

  「你還是歇著吧,等下我替你把飯端來。」

  「那怎麼能行……」

  「你要是一頭栽在地下了,那事兒就更大了。沒關係,我去找劉潤,活兒又不重,你躺著吧。」

  她去的早,劉潤剛收拾停當,只看見她就問起來,阿福解釋說她拉了肚子,劉潤點點頭沒多說什麼。除了他們,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內監也在這裡照管。劉潤看準了一朵丁香色的重瓣茶花,用竹剪擷下來,用小盤盛著。

  阿福好奇的看著他又照樣剪下其他幾朵花,有杜鵑,有凌波花,還有兩種阿福叫不上名來,只知道都很好看。剪下來的花交給一個宮女捧走,劉潤說:「那是供貴人梳頭用的。再準備一些插瓶的。池子這邊花多,但不算有什麼景。德福宮東邊園子的花池假山更好,你見了就知道,那邊的花都是留著賞玩的,和這邊用處不一樣。那邊是姚內官管著,這邊主要是我在打理,以前有位塗夫人……」他說到這裡,忽然住嘴不說了。

  阿福用心記住劉潤說的每句話,他沒說的,自己也絕不多問半個字。

  他脫口而出的半句,以前的塗夫人是怎麼回事,阿福絕不讓自己去好奇。

  本來,阿福昨天也想了,這邊花園這麼大,劉潤一個小宦官和幾個老內監照管,感覺是有些怪異。大概之前那位塗夫人和這邊花園有關係,但是……大概她有什麼不妥當吧。

  在宮裡,有的話絕不能多說。

  阿福手腳麻利勤快,這邊的差事暫了就去領飯,把她和杏兒的一起提回來。德福宮裡有小廚房,不過阿福她們的飯食卻還需去大膳房領。食盒沉甸甸的,阿福往回走時,忽然有人喊了她一聲。

  「阿福。」

  「慧珍?」

  陳慧珍手裡也提著一個食盒,遠遠朝她笑笑,匆匆跟著身旁的人一起走了。

  陳慧珍和洪淑秀去的是玉嵐宮,阿福恍惚記得玉嵐宮住著一位夫人,一名公主還有個年幼的小皇子。

  不知道其他人過的怎麼樣……

  阿福加快了步子朝回走,德福宮的前殿影影綽綽,華服麗影,隱隱聽到笑語歡聲傳來,顯的十分和樂融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5:37

正文 七 縫補

  綠盈專管伺候太后梳頭的事,其他時候清閒的多,看著阿福和姜杏兒兩個都是老實孩子,倒教給她們不少事情,也說了一些掌故阿福問起玉嵐宮,她也爽快說了。

  「玉嵐宮住的是宣夫人。她入宮時曾經得寵過,後來生下三公主封的美人。三公主十分聰明伶俐,玉雪可愛,皇上十分疼愛她。後來宣美人又生下了哲皇子,晉為夫人,入住玉嵐宮的。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初進宮時認識的兩個同伴,現在分派到玉嵐宮,上晌領飯的時候碰見了。」

  盈點點頭:「大概是哲皇子身邊添人了。」

  伺候皇子,不知道是不是很辛苦。

  阿福給姜杏兒泡了一壺茶,綠盈順手端過來倒了一杯,茶水顏色淺綠,喝起來微酸帶甘,不是茶葉沖泡的。

  「這是什麼茶?」

  「杏兒昨天吃多了油膩,拉肚子,我在園子裡揪了幾片草葉子回來,碾碎沖了水讓她喝的。」

  「喲,園子裡還有藥草?」

  「也不是草藥,就是早先在外頭的時候,聽人說這個能治瀉肚子……」阿福越說聲越低:「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效。」

  外頭有人喊了一聲:「綠盈,你在屋裡麼?」便推門走進來。

  阿福站起身來。

  進來的這個宮女人明顯沒有聲音美。剛才在外面問話的那一聲,聲音又軟又糯,但是本人卻圓胖了一些,腰身看起來——就沒腰身。

  「太后娘娘剛才說,把那套翡翠頭面找出來給三公主。」

  「啊,這就來。」綠盈放下茶杯要跟她一起出去,那個宮女正要走,忽然轉過頭來:「我聽說柳夫人帶回來兩個小姑娘,就是她們嗎?」

  姜杏兒躺在那裡睡的昏昏沉沉的,阿福朝她微微屈膝:「見過姐姐,姐姐喊我阿福就是。」

  「嗯,我是紫玫。」

  阿神乖巧的說了一句:「紫玫姐姐,以後請你多多教導提點。」

  紫玫點個頭,神態有些冷漠,和紅盈兩個人去了。

  到晚上杏兒總算好多了,雖然飯裡也有肉,可是她卻一塊也不敢碰了,扒著飯就著茶吃了。

  「常聽人說人窮志短,我這倒好,窮命,腸子細,吃了好的都容不下。」

  阿福很想笑,硬忍住了。

  大概真有這個原因吧。

  「以後慢慢就好了。」

  「謝謝你阿福。」

  「好啦,這些就別說了。」

  第二天劉潤看她們一起等在那裡,也沒多說什麼。

  炎熱的夏天,德福宮裡卻顯的花木深深,多少抵消幾分暑意。綠盈對她們還算照顧,天天不忘給她們留一份綠豆湯在屋裡,有時候還能喝到難得的冰鎮過了的酸梅湯。

  但阿福知道並非所有的宮女都有這樣的好運氣。有天遇到姜淑秀,她說起那些同住一屋,但是分到香沉苑去的女孩子,還是許多個人擠在一個屋一個鋪上,每天的活兒多的做不完,還經常挨罵挨罰。

  「還有,我們雖然還沒有俸祿,但是她們肯定也領不到幾文……」

  阿福不敢讓她再說,衝她搖手。

  「我知道……」她壓低聲音:「你又不是別人嘛。」

  「你們最近過的怎麼樣?活兒累不累?有沒有受打罵?」

  「還好,慧珍姐挺照顧我的,她聰明嘛,有她提點我也沒有犯什麼大錯兒。宣夫人脾氣很好,三公主也挺好……就是哲皇子,」她忽然換了話題:「反正我就是幹點雜活兒,送東西,灑掃庭院什麼的。」

  阿福覺得,這種安靜的,和花花草草打交道的日子,和以前在山上的生活區別不大。但是……山上可以看到廣闊的天空,一切都是那麼自在。這裡的天空,是四方的,被嚴嚴實實的框起來的。說話不能高聲,走路也要輕巧,連最傻氣的淑秀都漸漸變的規矩起來。阿福有些好奇她是怎麼這樣快的改變了,但是同時又隱約覺得,最好不要去探究原因比較好。

  但是杏兒卻聽說了原因,當然立刻告訴了阿福。玉嵐宮挨著北苑,有一個也是剛進宮的小宮女因為說話不慎,被杖責二十,大概暗傷重,雖然當時還能說話,可是當天晚上就嚥了氣。

  「淑秀好像和那個小宮女是同鄉呢,一定嚇壞了。」杏兒縮縮頭:「幸好我們在德福宮,太后她是好人。」

  太后是好人嗎?

  阿福也不知道,她們還沒見過太后。干的都是些低微的雜活兒,離貴人的距離遠的很。

  但是,太后當年也曾經是後宮中無數美人中的一個。她能力壓群芳,笑到最後——當然,太后現在也許是善良的。

  杏兒今天熱心的幫阿福攬了個活計。劉潤的袖子被花枝勾破了一個口子,杏兒主動熱情的表示她們來幫他補上。

  當然,杏兒那手針線活,還是獻醜不如藏拙的好。

  她笑的很諂媚,把那件藍灰的外衣遞給阿福:「阿福姐,麻煩你……洗臉洗腳水我去打!我去領飯!你就幫我……」

  「你啊。」

  她就算不說,阿福也會補的,劉潤對她們很照顧的。

  劉潤啊……

  阿福想起他,覺得心情很複雜。

  宮女或許還有離開的一天,等待那遙遙無期的皇帝的開恩,讓這些被禁錮了自由,消磨了青春的女子能夠離開皇城。但是劉潤他們別無選擇。

  阿福的手哆嗦了一下,一滴血珠滲出來,迅速在那藍灰的衣料上暈出一個暗紅的圓圈。

  啊,糟糕!這種淺顏色的衣裳沾了血可不好洗!要是搓洗的太厲害,那上頭藍灰的顏色也會脫掉,衣服灰一塊白一塊可就不能看了!

  阿福皺著眉頭,除了皂角,還有別的什麼辦法能……

  阿福在針線筐裡翻了翻,還有一團淺灰的線,大約是絲的,看起來有點柔和的亮光。

  阿福對著光看看,在光線下頭這線看起來像一團煙霧似的,大概就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不好繡什麼花樣。

  嗯,蓋起來,應該不難辦,天黑前能幹完。天黑之後就不方便了,蠟燭珍貴,油燈有煙氣熏眼,看不清不說,時間稍長一些眼睛特別難受。

  好吧,開工。

  阿福看看外面的天色,希望天黑前一定完工!

  太陽快落山,屋裡已經暗了許多。杏兒端了她們的晚飯來,第一眼就看到疊的整整齊齊放在床頭的那件衣裳。

  「啊,已經縫好了?」

  她把衣服抖開看,又展平了摸,眼睛越瞪越大:「這,這補的……阿福!你手藝真好!這補的天衣無縫啊!」

  干了半下午活兒餓的不得了的阿福狠狠咬了一口麥餅,含混不清的說:「補過的是左襟,你看右襟看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6:07

正文 八 賞花會 上

  杏兒捧著那衣服左看右看,有點疑惑:「這個,摸著象補過,看著……」

  「嗯,還可以麼?」

  阿福自我感覺,這活計做的還算完美

  「阿福姐,你這一手真該去針工坊。」

  針工坊有什麼好?從早做到晚,個個都早早熬壞了眼。阿福雖然不知道宮裡的針工坊,但是以前她去和人學手藝的繡坊,那裡的繡娘都用盡一切辦法保養眼睛,但仍然一個一個過早的熬壞了。

  杏兒高高興興捧著那衣服去還給劉潤,阿福低下頭喝了一口湯。

  綠盈和紅錦進來了,一同進來的還有那個神情總是很冷淡的紫玫。

  阿福急忙站起來:「姐姐們好,吃過飯沒有?」

  「我們吃過了,你快吃吧。」

  綠盈和紅錦住在東屋,但紫玫並不住這屋,她又常在太后屋裡上夜,貼身伺候,阿福和她碰著面的次數並不多。雖然她看起來冷淡,但是也沒有什麼冷言惡語。

  三個人進了東屋,說話聲音很小,阿福很快吃完飯收拾了碗筷,正準備把食盒還回去,杏兒進來了,站在門坎那裡,神情並不像出去時那麼雀躍。

  「回來了?劉宦者怎麼說?」

  應該是滿意的吧?那滴血已經被絲線都蓋住了,不特地趴上去,也看不出縫補過的痕跡。

  「阿福姐……」杏兒笑的很心虛,又特別討好:「那個,嗯……」

  阿福想了想:「是不是你告訴他是你補的?那也沒什麼,本來就是你攬的事嘛,我替你補是承你的情。」

  「嗯……」姜杏兒果然把頭低下去。

  阿福覺得有點奇怪。

  宦官是什麼人,姜杏兒雖然年紀不大可也不會一點兒不知道。話說,雖然阿福總把杏兒她們看成小姑娘,可是和杏兒差不多大的阿喜都已經嫁作劉家婦了,杏兒當然也不會什麼都不懂的——

  她總不會對劉潤有什麼想法……所以才想在他面前營造一個心靈手巧的好形象,隱瞞補衣服的人其實不是她。

  但是杏兒把背在身後的手一拿出來,阿福驚訝的瞪大了眼。

  杏兒吞吞吐吐:「這些,都……都要麻煩……」

  阿福頓時覺得眼前發黑,眼前這包衣服,都快有姜杏兒半人高了!她到底,她……劉潤……

  阿福氣的話都說不出來,杏兒瞅著她的表情,也不敢吭聲。

  阿福再打量那碩大衣服包,這麼多衣服,肯定不是劉潤一個人的!

  「你攬的事,那你就慢慢補吧。」

  姜杏兒哀嚎:「阿福姐,我錯了!你千萬要幫我的忙……」

  門簾一掀,紫玫神情冷漠,不悅的說:「你們學沒學過規矩?吵嚷什麼?」

  姜杏兒嚇的臉色發白。她就是怕紫玫,或許因為紫玫總是冷臉冷語,阿福急忙認錯賠罪。

  被紫玫這麼一訓,杏兒也不敢再說什麼,自己愁眉苦腦瞅著那堆衣裳,扒了半天針線籃子,找了最粗的一根針出來,紉上了線,一針一針的做起來。阿福趁著天時暖和提水把頭髮洗了,回來一看,她皺著眉頭瞅著眼倒是一副專注的樣子。再看一眼她手裡的活計,那是條褲子,上面破的地方已經縫起了大半,那副扭曲猙獰的樣子活像褲子上頭爬了條大蜈蚣。

  阿福搖搖頭,補成這樣可真是……還不如不補的好。

  不過剛才已經說了不幫她——也總得讓她長點記性別胡亂攬事才好。

  阿福到一邊去擦頭髮,任憑杏兒一個人在那裡忙活。直到阿福晾乾了頭髮睡下,杏兒還沒有吹熄燈。

  「快睡吧……」阿福撩起帳子,低聲說:「小心明早起不來。」

  「嗯,我縫完這針就睡。」

  阿福搖搖頭,照她看那衣服要按杏兒這補法補完了,穿上了也實在丟人……

  「明天我幫你慢慢做,你快睡吧。」

  「嗯,就睡。」

  看她還沒有要停手的意思,阿福嚇唬了她一句:「燈光要是把紫玫姐姐引來了,那……」

  果然杏兒馬上跳起身來,把手裡的衣裳針線胡亂一堆:「我這就睡。」

  那堆衣服阿福和杏兒一起動手,補了兩天半才算補完。杏兒的手藝大有長進——或者人有許多時候做出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成就來,多半是逼出來的。杏兒也是如此,雖然一開始那手藝還不能見人,阿福又拆了重新補過。但是補到最後一件的時候,雖然離阿福的差距還遠著,但比起她自己一開初的水平,那已經進步極大。

  劉潤單獨和阿福道謝,又讚她補的好。阿福眨眨眼,劉潤微微笑:「杏兒毛毛糙糙的,後來姚內官他們那幾件衣服,能看出是兩個人補的,那個針腳粗疏的應該才是杏兒補的吧?」

  阿福低下頭,有點不大好意思。

  「收拾好這裡,我們得到東邊去幫忙。」

  啊?

  「明天太后召新晉的美人們來賞花,人是很多的,德福宮也很久沒有熱鬧過了。那邊要好好收拾一番,我們都要去幫忙。」

  「新晉的美人啊?」

  杏兒湊過來:「對啊,我也聽說了。阿福姐,就是和我們一起進宮的人啊。不過人家出身好,生的也好,所以咱進宮是伺候人的,人家進宮是被人伺候的,命好唷。」

  命好嗎?

  阿福可一點也不覺得羨慕那些美人。

  「明天人生不夠,你們可能也要跟著伺候,可不要犯錯了。」劉潤提點她們。

  「嗯,知道了,多謝你啊劉潤哥。」杏兒甜甜的說。

  阿福喊了她一眼,越發覺得自己先前的揣測有了更多依據。

  杏兒啊,劉潤是俊秀,待人是和氣——可是,宮女和宦官,這……

  阿福沒說什麼,抓緊彎下腰去幹活。

  不知不覺,阿福也有些心不在焉。

  賞花會嗎?

  有很多美人——那,也會有很多是非吧?花開一季,固然是要爭奇鬥艷。那些美人,為了自己這如花的青春年紀,應該也會極力的踩低對方而讓自己能脫穎而出吧?

  阿福有點惶恐。

  賞花會上,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情吧?就算會出事……應該也不會殃及她這小小池魚吧?

  可惜,大概阿福沒有誠心祈禱,所以老天這一次,並沒有讓她如願。

  賞花會,還真的賞出事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6:25

正文 八 賞花會 中

  劉潤說的沒錯,第二天德福宮果然格外熱鬧,從一早所有人都爬起身來,灑掃,整理不是說平時就不用心,但是今天所有人都好像格外的有幹勁兒。德福宮中鮮花似錦,綠柳成行,阿福擦了一把汗,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晨間的涼爽似乎一剎那都被陽光烤熱了,一切都顯得燦亮明艷起來,阿福和杏兒逮著空子急急忙忙往嘴裡塞早飯的時候,綠盈正給自己梳頭,瞅見阿福,急忙說:「阿福,過來搭個手。」

  「哦!」

  阿福走過去,綠盈示意她把盛頭油的瓶子擰開。

  阿福忍不住笑:「綠盈姐也忙暈頭了,怎麼不先打開。」

  綠盈一手拈著頭髮,一手拿著梳子,忙的沒空回話。

  綠盈梳頭最拿手,不光在德福宮是頭挑,整個皇宮之中能賽過她的也不多,頭髮梳的又快又好,樣式也多。

  「來,我幫你也梳一個。」

  「啊,不用了綠盈姐,來不及了。」

  「沒關係,來得及,客人也得吃完了早飯才來,餓著肚子來,賞花也賞不進去啊。」

  她把阿福按在凳子上,手指靈巧的把阿福的發繩解開。

  「嗯,頭髮不錯嘛。」綠盈由衷的說:「柔軟濃密,還漆黑漆黑的,可惜短了些,不然啊,要梳起來根本用不著裝假髻的。」

  阿福笑笑。

  綠盈用指將她的頭髮分開,利落的辮起挽上,從自己的妝奩裡拿了一對翠綠的絲繩給她繫上。

  「喲,襯著臉兒像個小糰子似的。」綠盈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下:「今天可得格外當心,忙是忙,但不能出錯的。出一次錯……」

  阿福點點頭:「我知道,綠盈姐。」

  「你挺懂事的……」綠盈想了想:「今天你跟著我吧。」

  「啊?」阿福愣了下,早上有人吩咐她們今天在花園裡站班伺候,茶房的人忙不過來她們也要給幫忙。

  「你就跟著我吧。」綠盈點下頭:「幫我捧盒子就行了,輕省些。」

  綠盈既然發了話,阿福當然不能不聽。

  姜杏兒果然被叫去提茶水了。阿福在心裡默默算算,花園裡已經擺下了十來張案幾,這是雙人幾,那也就是說最少有三十多個人要喝茶水啊。

  那今天來的大概不止新晉的美人吧?

  綠盈把一隻捧盒交給阿福,小聲囑咐:「不要出聲,不要亂動,站完就算當好差了。」

  阿福很緊張。

  知道太后跟見到太后是兩回事。

  有人說後宮裡地位最高的是皇后,阿福想,皇后才不是最大。

  最大的,是太后。

  皇后還要討好皇帝,可太后可是皇帝的娘。皇后可能會被廢,可是太后不會。

  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皇后不一定能成為太后,但是太后的地位,基本上是無人可以動搖的。

  環珮叮咚,香風微襲。

  阿福十分想抬頭看看太后究竟是什麼樣子,但是仍然牢牢謹記綠盈的叮囑,沒抬起頭來。

  不過她雖然垂著頭,只看著眼前的一小塊地方,眼睛的餘光還是掃過,從身前經過的人。

  繡著繁複工麗的纏枝花朵,那裙擺就像一汪水,一掠,而過。

  淡淡的香,說不上來的好聞。

  阿福知道太后要用香,一定是最上品的,八成不會是自己聞到過的尋常花香氣。

  是檀香,還是龍涎?阿福對這個知道的不多。她乖乖跟在綠盈身後,穿過前庭。那些美人都已經到了,三三兩兩的站在花間池畔,太后駕臨,她們一起行禮。

  「都免禮吧,今兒天氣好,襯著花兒也嬌,人也俏。」太后的聲音聽起來清朗平和,那些美人齊聲說:「謝太后。」

  所謂鶯聲嚦嚦,應如是。

  那些美人的打扮差不多,穿著宮中現在最時興的窄袖羅衣和碎花薄綃百褶裙,一層層的薄綃邊緣有著波浪似的微褶卷紋,走動間裙幅輕擺,彷彿一層層微風拂過水面蕩起的波紋浪花。

  很漂亮,很有韻味。

  這樣的裙子,得用多少綃紗?一丈根本不夠,三丈說不定都勉強,這還是質量最最上乘的貢品絹緞……阿福在心裡算算,這樣的一條裙子,就夠自己家裡人吃一年的吧?沒準兒是能吃個好幾年的。

  這些姑娘在家中時肯定也不會穿如此奢華糜費的衣飾吧?裙子是到了宮中才新做的。

  阿福小小的不平了一下,不過,穿著漂亮裙子,在人前風光的生活,阿福知道那肯定不適合自己。

  一想到這兒,那點小小的不平就平復了。

  太后說的沒錯,的確是花嬌人俏,賞心悅目。粉色,櫻桃色,鵝黃,杏子色,秋香色,玉色,蔥黃,青蓮色……那麼多的顏色,各各分明,燦爛絢麗。

  阿福還看到柳夫人,她也站在一旁。柳夫人是太后身旁極得力的女官,站在另一側的是韓夫人。這兩位都不管花木上的事,阿福想起那天劉潤還提過一位塗夫人,只是沒有說下去。

  太后居中坐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側頭說:「怎麼阿馨這個丫頭沒來?我不是叫她一起過來麼?難道不成最近甜湯吃的多,把我的話一起吃到肚裡忘了不成?」

  韓夫人站在下首微笑說:「三公主哪裡會忘,可是發了太后的脾氣,所以不肯來。」

  「發了脾氣?」太后來了興致。

  「三公主說太后不是想請她賞花,是請新美人們順帶捎上她,她不想沾人家的光才能賞賞名花,所以不肯來。」

  「哎喲喲,這孩子嘛,說她懂事,她倒給我使起小性子來了。」太后呵呵笑,看起來一點也不生氣。阿福也聽得出來,那位三公主也只是跟太后耍花槍撒嬌而已。果然太后說:「好好,那韓菊啊,你和柳葉兩個人一起去,請咱們三公主來賞花,跟她講,是我特地請她來,不是沾了旁人的光。」

  韓夫人答應一聲,和柳夫人兩人一起去了。太后忽然想了起來,又說:「固兒那孩子今兒身體怎麼樣?」

  兩位管事夫人一去,其他人答話並不敢那麼隨便。

  「天氣這樣好,別讓他老關屋子裡,讓他也來吧,不賞花,聽聽這風聲鳥鳴,聞聞這花香也好。」

  有人應聲去了。

  沒過多久三公主到了,阿福對這位公主是聞名已久,卻是頭一次當面看見。這位公主的確有她囂張和恃寵而驕的本錢。那皮膚好的,阿福想到以前聽過的膚如凝脂這句話,卻一直沒有見過那樣的真人是什麼樣。

  這位三公主的肌膚,絕對是完美無瑕!

  大概也只有這樣的天之驕女,可以養出這樣的一身細嫩嬌貴來。相形之下,她眉目如畫秀髮如雲的姿容,雖然也稱得上容色逼人,底下那些新進宮美人卻也有可勝得過她的,但肌膚差她極遠。就好像畫者作畫,用一張上品玉版紙和一張黃草紙,就算畫一模一樣的東西在上面,那差距是天壤之別。

  「喲,三公主,三催四請方才請動,真是貴客啊。」

  「哎呀太后娘娘,我還以為您把我拋到腦後去了,正在玉嵐宮傷心呢。」三公主斂衽一禮,嬌嗔著擠到太后身斜坐下,往太后身上揉搓著:「您看您看,這眼圈兒還是紅的,擦粉都沒蓋住。我琢磨著啊,這一次有這麼多千伶百俐的新人進了宮,太后有了人陪伴說話解決,一定想不起來我了……」

  太后顯然非常受用,笑著擰她的腮。

  三公主轉頭看看下面席上坐的美人:「這就是這次新晉的美人了?果然都是人才出眾啊。」

  接著又有人來,雖然沒見過,但是阿福想,一定是太后剛才特意讓人去請的那人。看裝束是位皇子,仍未成年。廢話,要是成年了當然不能還住在後宮裡,除非他是太子——而據阿福所知,現在皇帝並沒有立太子,皇后去世幾年,後宮現在只有幾名夫人,大家分庭抗禮誰也壓不過誰去。

  阿福怔了一下。

  這是她進宮以來,看到的第一個男子——不算上劉潤。

  少年年紀不大,大概十三四歲,和阿福她們算是差不多大。他身後跟隨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和劉潤一樣宦官打扮的,一個是穿著圓領直裰長袍繫著書生巾的,這打扮無論如何不會是個宦者。

  「固兒,今兒天氣好,又不算太熱,正好叫你過來一起熱鬧熱鬧。」太后發話了,聲音裡滿是慈和:「喲,小韋素也來了,正好,今天人倒齊全。」

  兩個少年一起行禮,聲音清朗:「拜見太后。」

  還沒有變聲的少年的嗓音聽起來實在很動聽,太后笑的更歡悅了。

  三公主站起身走過來,笑盈盈的朝他走過去,柔聲說:「是啊,固弟,今天天氣還好,沒那麼熱。來,你坐這邊,咱們倆坐一塊兒。」

  三公主挽著那個少年皇子的手,親親熱熱的入了席。

  離的更近些,阿福也看的更清楚些。

  這位少年皇子身形瘦頎,皮膚白的有些缺乏血色,就像一張上等宣紙似的白,不是這個年紀的少年應該有的健康氣色。穿著青色的袍服,更顯的臉色白裡透青。但他眉眼生的特別好看,阿福幾乎看呆了,那眉毛就像畫上畫人像的眉毛一樣,淡淡的,顯的清雅。睫毛很長,眼睛裡像是蒙著一層霧氣,像是秋天早晨山間的湖泊,明明水是清澈見底的,卻因為這層霧的遮掩,而一下子顯得撲朔迷離起來。

  阿福不敢再看,頭垂下去,目光落在自己捧著的漆盒上。

  嗯,漆盒上雕的花紋十分精緻華貴,是鳥兒,但不是鳳凰,當然更不是孔雀。阿福想了好一會兒,她讓自己認真的去思索,好不再衝動的抬頭去偷看那位蒼白的皇子。

  啊,是了,是朱雀。

  她正有些欣喜自己認出了這隻鳥來,這場賞花會,好戲已經開鑼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6:40

正文 八 賞花會 下

  這些美人還都沒有封號,雖然統稱為美人,但和真正的美人,還有好幾級的差距她們中有的已經伴駕侍寢過,有的卻還沒有見過皇帝的面。

  天漸漸熱起來,阿福站的地方原來曬不到太陽,但是日影偏移,大半身體都被陽光照著,綠盈朝她招了下手,阿福趨前兩步,綠盈打開盒子拿了一個小瓶子出來,又把盒子蓋上。

  阿福眼尖,看到瓶子上的箋紙寫著生津雪露丹。

  綠盈把瓶子遞給紫玫,紫玫服侍太后含了一顆,瓶子收進懷中。

  下面美人們來赴賞花宴,卻個個不是空手來的,按著座次一個一個的向太后奉上薄禮——自然,到了太后這位置上,不是什麼珠玉財寶能夠打動的,但是眾美人的禮物卻都非常雅致,看得出是下了功夫準備的。頭一個於美人送上的是手繪的觀音像,那觀音看起來,倒與太后的眉目有幾分相像,不知道是真巧還是假巧。太后雖然也是要知天命的年紀了,看上去雍容華貴,仍然端麗如三十許。

  於美人生的小巧婀娜,說起話來細聲細氣,說這觀音是一日夢中所見,醒來所繪。恰逢太后邀宴,所以特意趕著裱了送來。太后微笑著說:「也是一番心意。」命人收起,又賜酒一杯,於美人忙謙遜說粗陋塗鴉不成敬意,接了酒飲了,臉上微微暈紅,退回入座。

  這一下先聲奪人,有了於美人的這幅觀音像,後面的繡品,絲帕,如意絛,絹扎花還有手抄佛經都不顯的很出彩了。十來位美人各有各的美,讓人看的眼花繚亂。三公主時而插幾句話,時而又靠著太后喁喁細語幾句,逗的太后十分開懷。

  皇子李固和他身旁那個叫韋素的少年卻一直都很安靜,李固的神情很冷淡,對眼前的繁花似錦美人如玉似乎一點興趣也沒有。韋素一直坐在他身旁,除了替他斟了一次茶,也沒有說過話。

  這兩個人看起來與德福宮這錦秀馨香的場面格格不入,可是太后卻像是對李固多有偏愛,並不因為他不像三公主一樣親近討好就忽視了他,還吩咐人將自己席上的點心果品給李固端到他席上去。

  最後是排在末座的一位呂美人,她身上的衣裳是豆綠色的,並不很鮮妍,尤其是和其他美人那色彩艷亮的服飾相比,有種落魄黯淡的的感覺。

  她兩手空空,袖裡懷裡也不像是掖帶著什麼禮物的樣子。等所有人都已經獻過禮物之後她才上前來,盈盈拜倒,聲音卻很動聽:「呂珂拜見太后。」

  別人縱然是抄佛經繡手帕也有件禮物,這無關貴賤,要只有她空著手,也說不過去。

  果然她接下去說:「小女愚笨,並無禮物。不過記得一首家鄉小曲,或可博太后一笑。」

  其他人的神情各異,顯然沒料到這位呂美人倒有驚人之舉。這麼一來,倒又比其他人顯的出挑了。

  阿福站在那裡,覺得自己像一個局外人,看著這一副貌似融洽的行樂圖,繁花,名園,美酒,仕女,書畫,詞曲……

  她有些恍惚,聽到太后說:「呀,這也很好。雅坐無趣,有曲子聽倒解悶。不過今日未備樂師,絲竹管弦一概沒有呵。」

  三公主微笑著,端著杯坐在李固旁邊,接了句:「何必絲竹亂耳管弦擾心,只清唱更好。」

  「好好,那就唱吧。」

  呂美人微微昂起頭,她身量不矮,或許不夠纖窈,但是這樣一站,卻另有一股落落不群的大方自在。

  阿福也有些好奇,在山上時,也常聽著師傅撫琴按弦,和著山風松濤,令人意馳神醉。

  呂美人揀了一根牙箸,輕輕敲在碟邊,叮的一聲,清晰明脆。她聲音清麗柔婉,吐字似乎連成了一道線,卻又字字清晰明白,阿福卻只聽到了開頭一句,就像一道雷劈在頭頂,整個人僵的一動不能動。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忽然噹啷一聲響,阿福嚇的三魂七魄急忙回殼,還以為自己沒捧住盒子摔了東西。可是低下頭一看,自己呆雖呆,可沒失手,盒子還好好的捧在自己手裡呢。

  那,那摔了什麼?

  阿福往席上看,三公主正不悅的站起身來拂拭衣裳,一旁的宮女也急忙替李固擦拭。裝酒的瓷壺翻倒在桌上,裡頭深紅的而打翻了東西的人——是杏兒!

  阿福一顆心幾乎不會跳了,杏兒呆呆的抬著手站在一旁,好像還沒有弄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三公主扯著被紅色酒液翻污的衣袖,眉頭皺的緊緊的,韓夫人急忙命一旁的宮女收拾,眉毛都要豎了起來,向兩旁的人低聲喝道:「還愣著作什麼?把這丫頭拖下去!」

  杏兒如夢如初,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叩頭如搗蒜,語無倫次的說:「夫人!夫人饒了我!不是我……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倒茶,沒碰著酒壺……」

  三公主看她一眼,對韓夫人說:「算了,看她也是剛進宮不久,夫人不要罰她了。」

  阿福重重的鬆了口氣,剛才那一刻緊張的她都忘了要呼吸。

  三公主要不說這句話,杏兒被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韓夫人說:「還不多謝三公主寬宥之恩?」

  杏兒還呆,旁邊宮女推她一把,她又驚慌的叩起頭來:「多謝三公主,多謝三公主饒恕。多謝夫人,多謝公主……」

  真是嚇壞了。

  阿福定定神,不必擔憂杏兒,可是,剛才她聽到的那幾句曲詞,卻又一下子又兜到眼前耳邊來了。

  是不是聽錯了?

  不,沒錯。阿福可以確定。

  那麼,是巧合吧?只是碰巧了,才一樣的。

  阿福覺得腦子裡亂成一團,一點頭緒都整不出來。

  這個世界,明明沒有秦皇漢武,沒有唐詩宋詞,沒有……阿福上輩子知道的任何歷史啊!

  可是這首詞,呂美人唱的這四句詞,是從哪裡來的呢?

  韓夫人伺候三公主去更衣,李固站起身來,聲音冷冷的說:「太后見諒,我想先回去了。」

  「哦?」太后意外:「怎麼?你身體不適麼?」

  「這裡人多我頭暈,天也熱。」他神態一直冷冷的,聲音裡帶著一股濃重的疲倦厭煩,對太后也不見軟化討好些,太后卻一點都不覺得他這副樣子有什麼怠慢不敬,忙說:「既然這樣,那你回去歇著吧,喝些解暑湯,下午的課就不要去上了。」

  這麼一岔,呂美人尷尬的站在那兒,站不是坐不是的。太后讓人好生送李固回去,三公主也不在,賞花宴上一時冷了場。

  阿福現在並不關心其他,她只反來復去的想,呂美人下面是不是還有四句詞?那四句,是不是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呂美人她……怎麼會這詞的?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阿福腦子裡無數個念頭滾來滾去,她以為自己早忘了上輩子的一切了,叫還魂也好,叫轉世也好,叫穿越也好——上一世的生命結束了,這一世開始了,只是她沒有喝那碗傳說中的孟婆熬的湯,所以才記得原來的一切吧?

  可是,她已經想要把那些都忘記,好好開始,踏實的過好這輩子了,也這樣過了十來年了,可突然又聽到了這曲詞,那些不安,那些迷惑,那些混亂……又全湧上了頭頂。

  阿福的目光不受自己控制,在呂美人臉上身上掃來掃去,哪一處都不放過,她真想衝過去問個究竟——可是她卻只能讓自己站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6:58

正文 九 太平殿 上

  等三公主更衣回來,場面重新熱鬧起來,然而呂美人的好時機已經過去了,那支被打斷的曲子沒能讓她打動太后,卻讓一眾同來賞花的美人對她有了一種同仇敵愾的心理等到過了一會兒三公主提議雅坐無趣,傳花行令飲酒的時候,美人們不管真高興假高興,大家都比剛來時放得開了,不那麼拘束,有兩個都唱了曲,另外當場作詩的也有一個,還有幾個講笑話的,甚至還有一個跳舞的,那身段腰身,花間風前翩翩起舞,意態動人,婀娜多姿。呂美人只說了一個中規中矩的笑話,用過午飯,天更熱了,太后也倦了,才散了場。

  阿福一夜都沒有睡著。一半是因為杏兒雖然因為三公主的話而躲過大難,但是仍然被韓夫人罰跪了一下午,到晚上兩個膝蓋紅腫不堪,人也站不起來了。阿福打了水替她敷著,杏兒兩眼紅腫,當著人不敢哭,回了屋裡淚珠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撲簌簌落個沒完。

  「阿福姐,我真的沒碰著那酒壺……」

  阿福歎口氣,現在心裡亂的很也不知道怎麼勸她。

  當時那旁邊離酒壺最近的就是三個人,三公主,固皇子,還有杏兒。要不是杏兒,那就是另外兩個打翻的了。但是那兩個人——

  如果當時酒壺沒碰翻,就能聽到呂美人再唱出下面幾句來了吧?

  這個酒壺翻的實在太不是時候了。

  杏兒今天已經很累,受了驚嚇,又跪了一下午,喝了阿福請綠盈幫忙留下來的綠豆解暑湯,就沉沉的睡了,阿福也覺得累,可是她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只覺得身上的汗出個沒完,口乾舌燥,腦子裡很亂,卻又什麼也想不出來。

  阿福爬起來倒水喝,杏兒聽到聲響,也模模糊糊出聲:「阿福姐,我也要喝。」

  阿福喝了幾口,又拿只碗倒了水端給杏兒。

  杏兒喝的太快差點嗆著,放下碗忽然沒頭沒腦的來了句:「其實不過是拿我當幌子,我知道是誰打翻了壺的!」

  阿福一愣,回過頭來:「嗯?」

  「肯定是那個瞎……」杏兒嚥下那個字,又改口說:「那個固皇子打翻的。」

  「是他?」阿福納悶了,那位固皇子看起來冷淡淡的對什麼都不關心,打翻酒壺這種事不可能是他會做的事吧?

  杏兒抬起頭,先是疑惑,然後恍然:「對了,阿福姐你不知道。今天茶房的人告訴我,固皇子眼睛看不見的。」

  看不見?

  阿福本能的反駁:「不可能!」

  「這事宮裡都知道的……」杏兒打個呵欠重新躺了下去:「不過綠盈姐姐她們不說,姐姐你又不大和別人來往,所以不知道。當年皇后生下固皇子就去世了,過了好久才有人發現固皇子眼睛是瞧不見東西的……」

  阿福覺得今天的意外,一樁連著一樁。

  那雙美麗的眼睛,竟然是看不見東西的?

  一點都看不出來……

  阿福的注意力從呂美人唱的詞上頭,轉移到這位固皇子身上來。

  但是仔細想,他的身邊一直有人,來的時候有宮女和那個韋素在身旁,三公主和他一起入座的……對了,他不看見太后的方向,如何行禮的呢?是身旁的人提醒了他還是,對了,太后先出聲招呼的他。

  阿福的心情漸漸沉澱下來。

  一生下來就沒有見過光明嗎?

  阿福覺得有點心酸。

  在他心目中,世界是什麼樣子呢?

  一片黑暗,或遠或近的聲音……也許,比惶恐更鮮明的感覺,是孤寂吧?

  表面上太后寵愛他,三公主和他好像也是一副姐弟情深的樣子——但是實際上,所有人都在他心裡喊他瞎皇子吧?

  他的世界,旁人走不進去。

  而別人的世界,他也走不進來。

  阿福閉上眼。

  漆黑……一片漆黑。

  這個包界彷彿只剩下自己,一抹虛無的脆弱的思緒。

  從哪裡而來?又要到哪裡去?為什麼會存在於這個地方?

  這個世界同自己所知的世界,是同一個嗎?又或者,呂美人和自己,是不是一樣來歷?

  阿福在黑暗裡苦苦思索,然後恍惚著,她又看到自己從高處墜下的一刻,下方的有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拉力,墜地一瞬間,身體和意志一起碎裂,然後世界像是停了電,一瞬間全黑了。

  阿福身體抽搐著醒過來,臉上濕濕的,眼睛又酸又熱。

  她扯過枕邊的手帕擦眼睛。

  很久沒做這個惡夢了。

  剛剛出生,知道自己又擁有了一次生命,可是在幼小的嬰兒身體裡面,卻並不覺得欣喜和期待。反而一遍又一遍的回憶起死亡時候的情景。

  小時候的阿福不愛哭,也不愛動——阿福後來想起來,總是覺得,也許母親和她不那麼親密,也有自己的原因在裡面。

  自己不像一個女兒。

  象阿喜,像昨天見過的三公主那樣撒嬌,她做不來,她對待朱家母親的態度,和她們不一樣。

  俗話說,會哭的小孩兒有糖吃,這句話,很有道理。

  天還沒亮,月光透過窗欞,清冷的斑駁的光撒在地下。阿福看著那些清冷的光影發呆。

  今天遇到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也太衝擊了。

  旁邊床上杏兒輕聲呻吟,大概腿實在很疼。阿福仔細想想,園子裡的花草,有沒有什麼對消腫是有幫助的,明天幫杏兒敷一下——說起來,阿福覺得杏兒這次實在有點倒霉,她一直那樣說,大概那個酒壺真的不是她碰翻的。

  要是自己沒被綠盈姐叫去幫忙,那麼碰翻酒壺的責任,可能就得自己來擔了……

  不是說興災樂禍,不過阿福真的覺得,一直不走運,遇到壞事躲不開遇到好事趕不上的自己,或許運氣比以前,稍好了一些。

  正冒出這個念頭,杏兒又輕輕呻吟了一聲,阿福剛抬起一點點頭的好心情,又撲通落了下去。

  阿福下床過去看,杏兒兩手緊緊抱著自己,被子沒有蓋好,腿蜷著,人是一種蜷縮著,沒有安全感的姿勢。

  阿福想替她把被子蓋好,一伸手就知道壞了。

  杏兒發起高燒了。

  估計剛才哼哼就是因為燒的難受,可阿福卻還以為是膝蓋疼所以夢裡哼兩聲。

  她急忙在屋裡翻,綠盈倒給過她兩粒藥丸,去風清熱毒的,越急越忙亂,好不容易翻出來,倒了水給杏兒餵藥。杏兒燒的糊糊的,阿福舀了水來,替她脫了衣服擦身,折騰了半夜,也許那藥真的有效,也或許阿福的擦身起了作用,天亮時杏兒燒退了。一面愧疚的朝阿福道謝,但是她根本爬不起來,試了一下,連挪都沒挪動一下。

  「沒事兒,你躺著吧,今天也就是收拾收拾,綠盈姐那裡我去說一聲。」

  阿福和綠盈說的時候沒說杏兒發燒,只說昨天跪的,腿傷了。綠盈點點頭:「她算運氣好的了,那你今天就要多辛勞一點。」

  阿福點頭。

  杏兒這還算運氣好?

  也許吧,要是三公主沒說那句話,大概杏兒現在已經不是躺在床上養病了——

  結果今天的活兒格外的多!

  也是,昨天有人游了園子,自然要收拾的地方多。殘花敗葉要剪了去,被誤踩的花草要修護,踏實的土要重新翻過……姚內官那裡人手不夠,劉潤和阿福他們幹完了西邊的活又去東邊幫忙。

  正忙著,忽然院門口有人拍了兩下手,又比了個手勢,劉潤扯了阿福一把,所有在幹活的立刻全都退到牆沿,然後一字跪開。

  腳步聲響起,有人走了過來。

  那人從阿福前面不遠經過,所以阿福看到一角黑色的袍子。

  黑色為貴——阿福還看到邁步時露出來的足尖,穿著高頭雲履,鞋口有金色的絲繡,太快看不清花紋,只覺得黑金交映的那一抹重色深深印在了眼睛裡,拔都拔不出。

  能穿這鞋的只有皇帝。

  說起來阿福進宮這麼久了,這倒是頭一次遇見皇帝。更正,是遇,沒有見,見鞋不能算見吧?

  等皇帝進了太后的日常起居的東萊閣,阿福她們才被暗示先退下去。

  好在活幹的差不多了,這忙了一上午還沒有吃飯的功夫,阿福肚子空空,一想杏兒不知道有沒有吃上東西,心裡不免有些牽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7:17

正文 九 太平殿 中

  皇帝沒走他她們也不敢動一動,生怕擋了路礙了眼,又怕如果上頭有吩咐應答不及時,幸好站在牆下能擋一擋太陽,沒有那麼熱站到阿福都覺得腿酸腳麻的時候,終於皇帝從裡面出來,他們嘩嘩的齊齊又都矮一截,跪成一行。

  阿福心裡不是不悲哀的。

  他們這些宮女,宦官……其實在這些貴人的眼中,大概根本不能算是人吧?

  阿福鬆一口氣,繼續幹活,大顆大顆的汗珠滴落到腳下的泥土中,手上都是泥也沒法抹拭,汗進了眼,醃的生疼。

  阿福蹲下來,用袖子拭淚。

  劉潤用身體遮住別人的視線,低聲問:「你怎麼了?快起來?」

  「汗進了眼了……」阿福吸吸鼻子,聲音有點乾啞。

  劉潤鬆口氣——在宮裡面,他們這些人,不但沒有笑的權利,也沒有哭的自由。

  「你到那邊歇一歇去吧。」

  「沒事兒,這就差不多了。」

  阿福站起來,起的猛,頭有點暈。抬起頭,白花花的日光照的眼前也一陣陣的恍惚起來。

  「阿福,你過來一下。」

  紫玫站在廊下朝她招了招手。阿福朝她走過去。紫玫皺著眉頭上下打量她一眼:「你先去洗把臉,換件衣裳。」

  阿福點個頭,走路的時候都有點打飄,回到屋裡杏兒早就吃過了,還給她在碗下面扣了兩個粗饃。阿福顧不上吃,灌了好幾口水,又狠狠的洗了一把臉,才覺得自己有點兒活氣兒了。

  「阿福姐,下午我就能……」

  「你還是躺著吧。」阿福一口把杏兒的話堵了回去。

  「你不歇一會兒又幹嘛去?」

  「紫玫姐叫我過去。」

  兒馬上老實了。她有點怕紫玫。

  阿福繞過迴廊,紫玫那屋門開著,桌上放著兩個打點好的包袱。

  阿福一時沒想好是邁步進去還是先招呼一聲再進,紫玫轉頭看看她,招了一下手:「進來。」

  紫玫在德福宮數得上的大宮女裡是最不貌不其揚的一個,平時臉又冷,平時大家說起來,都說她將來一定是要接柳夫人韓夫人的班的——雖然還沒接上,但是派頭已經擺出來了。

  紫玫說的話大出阿福的意料之外:「你把你的東西也收拾一下——今兒後晌跟我去太平殿。」

  阿福沒明白,重複了一下:「太平殿?」

  「嗯,你昨天也見了,固皇子身旁沒什麼得用的人伺候,用太后娘娘的話說『提不起放不下,沒個拿得出手的』……」

  阿福腦袋空空的,沒什麼想法。

  固皇子……

  明明昨天也只看了匆匆的幾眼,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記得牢牢的,連他頭上攏發的玉冠的顏色都那樣清晰的象就在眼前一樣。

  阿福覺得自己大概還在昨晚交錯混亂的夢裡沒醒,就這麼暈暈乎乎的點完頭,再暈暈乎乎的回屋去收拾東西。

  說實在的,小包袱比剛進德福宮的時候鼓了一點點,杏兒一聽說她要走,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還沒說話,淚珠子就叭嗒叭嗒的掉。

  「阿,阿福姐,你要走了我怎麼辦啊……要不我也跟你一塊兒去?你跟紫玫姐說說,我們一塊兒過去?」

  阿福也覺得鼻子發酸,忽然間又要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太平殿……聽起來,怎麼就那麼讓人覺得心裡頭硌著什麼似的,就是太平不起來呢?

  阿福讓杏兒弄的也不捨起來,其實,太后又不知道阿福是哪根蔥,也肯定不會點她的名讓她過去太平殿伺候。應該是吩咐了紫玫,然後紫玫又選中了阿福,被挑中的應該還不止她一個。

  杏兒和阿福手拉手去找紫玫,紫玫正和紅錦說話,紅錦的眼圈兒紅紅的,聽阿福努力鎮定的把話說完,紅錦聲音發堵:「這兩個孩子,一塊兒進宮的……要不,就讓她們一塊兒過去吧,也互相有個照應。咱們也是一年進的宮啊,這麼多年,一晃就過來了……」

  事情出奇的順利,杏兒居然還歡天喜地,慶幸著她們不用分開,扯著阿福就回去打包袱。阿福這會兒考慮的卻多了。

  德福宮的活兒不算重,她們一向只用做花木上的事情,到了太平殿,就不一定了。而且,德福宮的柳夫人也好,綠盈她們幾個管著她們小宮的姐姐也好,都是很和氣很照應人的,可太平殿的管事會不會也這樣好呢?說到底阿福和杏兒還沒挨過打——可是從洪淑秀和陳慧珍那裡傳來的消息,她們兩個多少都挨過了,管事夫人的罰也好,大的宮女的人欺負也好,這些都難免的。

  阿福看了杏兒一眼,沒把話說出來。

  杏兒樂的美滋滋的在收拾她的東西,連壓窗紗的那塊石頭都想裝進包袱裡頭帶走。阿福愁了一會兒,看她那副小鳥搬窩的樣兒,又忍不住笑了一聲。

  嗯,最驚喜的一件事,莫過於她們在門口的幾人的隊列中,看到了劉潤。

  劉潤也看到了她們,不引人注目的,微微抿了下唇。

  她們過去的時候,四周靜悄悄的,仍然從來時那扇邊門出去,阿福忍不住回頭看看,不過除了一帶宮牆宮瓦,別的什麼也沒看見。

  太平殿……

  離德福宮並不遠,阿福一肚子不知道從哪兒說起的心事還沒來及梳理,就已經到了地方。

  太平殿聽起來很大氣,嗯,看起來也算大氣,就是與德福宮相比,地方小了些,殿閣舊了些,人少了些。庭院裡的花木大概很久無人精心打理——不是沒打理,只是打理的不那麼精心,所以看起來絕不像德福宮的花木那樣規整精神,但是看起來蔥鬱濃蔭,有一種自由自在的蓬勃勁頭兒。

  「且在這兒等著,我去回稟殿下。」

  服飾與柳夫人韓夫人相類,但是看起來要蒼老得多的女子對她們說。紫玫客氣的躬身:「見過楊夫人。以後還請夫人多照顧提點。」

  「紫玫姑娘客氣了。」

  阿福她們等在廊下,聽著屋裡面的聲音,細微,平緩,從容……雖然聽不清說了什麼,可是那聲音在這夏日的燠熱午後聽起來,就像潺潺的一股清泉,讓人覺得心神漸漸安定下來,浮燥散的無影無蹤。

  楊夫人又出來說:「都進來見過殿下。」

  阿福她們跟在紫玫身後,進了太平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7:36

正文 九 太平殿 下

  阿福她們進了門雖然他們不應該抬頭,阿福還是飛快的打量了一眼。

  大概剛從炎熱的外面進到屋子裡,這裡給阿福的第一印象就是驟然包裹住全身的涼意。

  再朝裡阿福就沒膽子偷看了,四名宮女四名內侍一起跪下:「拜見固皇子。」

  沒聽到固皇子出聲,還是那位楊夫人說:「你們都是太后調教出來的,規矩自然不用我多說。我也相信必然都是得力的人才指派到太平殿來——以後心裡要裝著這一條,說的做的想的,可都別給德福宮抹了黑。」

  這楊夫人好厲害。阿福沒抬頭,進宮這些日子實在長進不少,最長進的就是這個膝蓋,都跪出繭子來了。

  這話絕不誇張,一開始跪的破皮紅腫,破的了皮再結痂,痂再掉了再紅腫——如此這般,繭子生出來的很快。

  身體總是比腦袋,更快一步適應環境。

  楊夫人這話,一下子就打掉了剛才阿福心裡轉過的僥倖念頭。怎麼說,她們都是太后撥過來的,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太平殿這邊總不好把太后特意撥給孫子使喚的得力人都弄去乾洗馬桶挖土搬石這樣的活計,打狗也得看主人對不對?但楊夫人這麼一說,似乎他們要是犯點錯有點怠慢,那不止是不敬固皇子,簡直是往太后臉上抹黑——

  楊夫人讓他們逐個報上名來,阿福聲音平平穩穩,不高不低的說了。

  阿福耳朵尖,聽到翻動書頁的輕微聲響。

  他還在看書?

  楊夫人又開口說話,阿福急忙定下神認真聽著。

  這位楊夫人和柳夫人韓夫人明顯不是一個作派,以後日子恐怕不好混。

  不是說柳夫人韓夫人就不厲害了,這些能在後宮混到管事夫人地位的人沒有一個是軟柿子。但是德福宮是太后的地盤啊,山中有老虎的地方,當然沒有別的稱大王。可是太平殿不一樣,只有一個固皇子,還眼睛不便。這位楊夫人的地位好比鎮山太歲,自然不會任人糊弄。

  果然,最後他們連紫玫在內的一共八個人,連一個好差事也沒撈著。紫玫是太后身邊極得力的宮女,到了這裡只能去理一理固皇子的衣裳,別的事都不用插手。楊夫人還一副語重心長的表情說她得好好的用心。

  她們住的屋子也不是德福宮裡那樣了,屋子小而窄,窗子小,杏兒一進屋就傻了眼,然後摸了摸泛潮的似乎都能捏出水的被褥,衝著阿福哭喪了臉:「阿福姐……」

  阿福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笑:「看你,非說要跟過來,後悔了吧?現在可回不去啦。」

  杏兒一甩小包袱:「誰後悔了!」

  「沒後悔就行。」

  說實在的,阿福心裡有點兒過意不去。

  德福宮什麼都是最好的,還有綠盈罩著,把她們當小的照顧。可是到了這,兩眼一抹黑,紫玫看來是沒啥指望了,還是靠自己吧。

  第二天一早兩個給發去洗刷東偏殿,從裡干到外,累的兩個小丫頭腰都直不起來。

  阿福情知道這是下馬威,所以咬緊了牙,寧願再累點兒,頭一關得闖過去。杏兒也知道就算再苦,哭哭啼啼也沒用。再說,她們在太平殿這裡也不算苦差了。

  杏兒自己就說:「總比發到下三門去好,人家能受,我們也能受。就算我留在德福宮,就我一個人,那也不比在這裡好。」

  下三門差不多就是苦役局了,最髒最累的活計都歸那裡頭,粗笨的和犯了錯的宮人被發到那裡去——只聽說有發去的,沒聽說有一個回來的。

  其實,阿福想,在太平殿,也不是太糟。

  太平殿,是真的名符其實,很太平。

  幾天下來,阿福也看出不少事。固皇子整天連門也很少出,太平殿也沒有什麼客人。日子是真太平,安靜的白天也像晚上一樣。

  如果固皇子眼睛不是……

  當然,阿福知道,這種事沒有如果。

  杏兒摸摸臉:「我黑了吧?」

  說實話,是黑了。不過阿福說:「比我白啊,沒黑嘛。」

  「那肯定瘦了。」

  「好像……」阿福真沒看出來她瘦了。

  好像後面沒下文,好像胖了還是瘦了?這個完全可以讓杏兒自己發揮想像補上。

  杏兒咬了一口餅,對阿福小聲說:「紫玫姐早上好像被楊夫人訓了。」

  「你聽見了?」

  「我不是有意聽的……就是正好聽到那麼兩句。」

  阿福和她頭靠頭:「為什麼啊?」

  「嫌她熏香熏的味嗆了。」杏兒說:「楊夫人說話……我有一半聽不明白的,不過我知道一定是很厲害的話。」

  「楊夫人念過書。」

  杏兒小聲說:「看起來那麼瘦,訓起人來嗓門可大啦。」

  嗯……阿福可以理解,楊夫人訓人時和平時的精神氣兒不是一個水準。平時象木頭,一要訓人的時候,那就是木頭澆了猛火油……

  也是,阿福想,得理解她。這輩子也沒嫁人,她年紀也不小了,過了這幾年不知道還有沒有日子了,不趁這會兒訓人,將來想訓也訓不了啊。

  「阿福姐,我覺得,過幾年,我們要不出宮,留在宮裡做個人夫人,也挺好啊。」

  阿福意外的轉頭看她:「為什麼?」杏兒不是一直惦記要出宮的嗎?

  「唉,我也說不清,可我覺得,當夫人,挺不錯的。」

  阿福瞅瞅她,又咬了一口餅:「你呀,再長兩個腦袋,再說吧。」

  「再長腦袋?」杏兒說:「你是說我笨吧?我可以學啊,上次不是聽人說了嘛,有什麼,事定成來著?」

  有志者事竟成。

  阿福咬著餅笑。

  行,有個盼頭兒也好。

  阿福幹活像以前一樣賣力,不過心裡隱隱也有了個盼頭。

  她盼的和杏兒不一樣。說不上來誰盼的東西更遙遠。

  也許杏兒的盼頭遙遠,她的近。

  不不,杏兒的盼頭可以達到,她的……恐怕到不了。

  中午時貴人午睡,她們沒那個福氣睡。領東西的差事她們做不來,送東西的差事還輪不著,就做針線。大些的宮女指派的,還有她們自己的。襪子破了得補,鞋底磨薄了,找些雜布來,再找些漿糊,要做鞋,得先打鞋底。這是門手藝,杏兒不會,阿福做這個做的很好,在家娘沒有空,阿喜和她的鞋都是她做的。

  阿喜……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劉家待她好吧?劉昱書待她也好吧?

  「阿福姐,你真是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啊。」

  阿福笑笑,忽然想起件事,抬頭說:「你可不許再給我攬事,我幫你打鞋底可以,可不會再幫你幫別人!」

  這話有點拗口,不過杏兒陪著笑說:「當然不會啊。」

  鞋面兒上可以扎花,但是這會兒阿福手指直哆嗦,裁剪還行,繡花針絕對捏不穩。

  上午干的活兒有點多。

  新鞋一做好,杏兒就趕緊套上了腳,在屋裡走了好幾步。

  「怎麼樣?大小合適嗎?」

  「!」杏兒用力踩了兩下,又跳了兩下,喜孜孜的說:「阿福姐,將來誰娶你,真有福,能穿這麼軟和合腳的鞋。」

  「去,誰跟人似的,就看重這麼雙鞋了。」

  可是真別說,還真有人,就看重這雙鞋了。

  杏兒踩了水,鞋濕了,就搭在石頭邊兒,光著腳繼續拔牆跟兒的草。

  「早知道一開始就該把鞋脫了再幹活兒的。這些草拔了也會再長,怎麼也拔不完。」

  「天冷了,你讓它們長,也長不出來。」

  兩個人都低著頭幹活兒,冷不防身後有人問:「這鞋,誰的?」

  阿福抬起頭,瘦幹幹的楊夫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她們身後了,手輕輕拎著那只還滴水的鞋。

  兩個人一起行禮:「見過夫人。」

  杏兒大著膽子:「是我的鞋。夫人,我不是有意思把鞋晾這兒,因為剛才幹活兒弄濕了,所以……」

  「你自己做的?」

  阿福抬起頭:「回夫人,是我做的。」

  「嗯,手藝不錯。」楊夫人看看鞋底,又看看鞋口:「特地學過?」

  「在家時做過。」

  夫人把鞋子又輕輕放下,掏出手絹擦手。

  她走了,兩個小姑娘才鬆口氣。

  「呼——」杏兒鬆口氣:「嚇我一跳。」

  「沒事兒,沒事。」阿福說,不過她也有點緊張。楊夫人看人的眼光真利——就是心裡沒鬼也被看的心虛起來。柳夫人欠缺她的這份氣勢,韓夫人呢,又沒有她的心計。

  第二天阿福就被楊夫人單叫了去,讓她以後不必做雜活,先照著鞋樣,做兩雙單鞋出來。

  「不必花哨,舒服最好。」

  楊夫人沒說鞋是給誰做的。可是這宮裡的男式鞋子,還能是給誰做的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7:57

正文 十 固皇子 上

  「這鞋子,是給……做的吧?」

  杏兒說到中間兩個字的時候聲音變低了

  她終於知道要小心了,阿福也說不上來自己是心酸還是欣喜。

  在這宮裡不小心是不行的。阿福看杏兒,好像在看自己的另一個妹妹一樣。和阿喜不同,阿喜雖然在家時也依賴阿福,但是更多的時候她會找娘。阿福摸摸她的頭:「嗯,你幫我把線在水裡浸一浸,再陰乾,我要用。」

  杏兒高高興興的去浸線了,能幫上忙讓她覺得自己特別有用處。而且,這是給貴人做的鞋啊!說不定這鞋一交上去,自己和阿福姐就不用做這些粗重活計,也不用整天穿著這種老氣難看的綠顏色衣裳,杏兒覺得這身衣服的顏色真像自己家鄉河汊裡的老蛤蟆一樣,那麼醜,綠的那麼暗沉。

  杏兒看見過,宣夫人身旁的大宮女,穿著銀紅宮裝,領口束著雪白的絲絹,絹上通常會繡著不一樣的花紋,好看極了。杏兒想,要是自己也能穿那麼一身衣裳,那領口一定要繡上一大朵杏花,用最好的絲線繡!

  楊夫人給阿福的是最好的材料,不過阿福只選了貴人們不愛穿用的棉布出來。打漿子的時候打的既不稠也不稀,捶布時也特意的下功夫,最後是鞋面,阿福以前給阿喜繡過蓮花鞋面兒還有白兔子鞋面兒,這些花紋當然都不適合繡在這雙鞋上。也給哥哥朱平貴做過鞋,不過那是素面的,不用扎花。

  阿福不知道宮裡有什麼花樣是忌諱,有心想去找紫玫打聽,結果紫玫偏偏不在,和她同屋的另一個從德福宮過來的宮女也沒在屋裡。

  於是阿福最後交給楊夫人的,是素面青布鞋兩雙。

  楊夫人仔細看過,沒說什麼,就讓阿福依舊去做事情。

  杏兒守在園門邊,小聲問:「怎麼樣?怎麼樣?夫人說什麼?」

  阿福搖搖頭,心裡也有點懸懸的:「什麼也沒說。」

  杏兒扁著嘴,小聲抱怨:「我就說那鞋面太素了,就繃了一圈線什麼也沒繡,夫人怎麼可能看得上眼嘛……」

  「好了,幹活吧。」

  阿福昨天夜裡睡得晚,她把鞋口反覆揉搓,搓的軟軟的了。

  搓鞋時她想了些事。

  想到前一世,得到一雙嶄新的,紅色的小皮鞋,高興的很,新鞋很快把腳磨破了,還捨不得脫,忍痛也要穿著。

  真笨啊,為了那點虛榮,連路都走不了了。

  其實一雙好鞋,重要的不是它是不是漂亮,而是穿著是不是合腳舒服。

  阿福平靜的幹活,吃飯,補衣服,補帳子。太平殿給她們的帳子上有破洞,不知道是蟲吃還是鼠咬的,前兩天沒發現,結果兩個人都被蚊子叮了。阿福趁著吃過飯有空,把帳子簡單補了起來。外面天氣不好,悶熱的很,一絲風都沒有,杏兒提了水來兩個人都簡單的沖了澡,然後吹滅燭火睡覺。

  半夜裡的時候,阿福被驚醒了。

  一道閃電,接著是一道驚雷。

  阿福穿鞋下地,急忙去銷上了窗子。大風扯得窗扇格吱格吱響,窗戶顫的好像隨時都會被刮走。

  屋裡漆黑,又一道強烈的電光亮起,隔著窗子依然將屋裡映的慘白一片。

  阿福膽子並不小,起碼以前她沒怕過打雷。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這雷聲太響了,每一聲好像都敲在胸口,敲的她坐立難安。

  急雨落了下來,嘩嘩的雨聲霎時間將空白的耳朵灌的滿滿的。

  「啊,下雨了。」杏兒從帳子裡伸頭出來:「下下也好,能涼快些。」

  阿福搖搖頭。

  熱了許多天,下場雨是好事。但是,這雨太急太大了……

  久旱逢甘霖是喜事,久旱逢暴雨可算不上。

  阿福有心驚肉跳的感覺,杏兒打個呵欠:「睡吧……好在沒晾什麼東西在外面。那些花打壞也就打壞吧,明天起來再說。」

  是啊,那些花……恐怕明天一定是狼狽不堪慘不忍睹了。

  阿福再倒回床上,可是怎麼也睡不著了,輾轉反側幾圈,杏兒的聲音低低的傳來:「阿福姐,你也睡不著?」

  「嗯。」

  「咱們擠擠吧,我也覺得今天這雷打的真讓人心慌。」

  兩個人擠到一張床上,枕頭擠一擠並在一起,杏兒嘻嘻笑著鑽進阿福帳子裡來。

  「阿福姐。」

  「嗯?」

  「你想家嗎?」

  阿福有些迷惘,腦子裡似乎有些想法和情緒,但又抓不住。

  「有點想。」

  「我可想家了,我想我娘,想我弟弟,想我家大黃……」

  大黃是條狗,杏兒家養著看家的。

  「還想我們姜家村頭那棵大槐樹。不知道……這輩子還能見著不。」

  雖然這樣說,杏兒並不怎麼悲傷,也許思鄉的情緒,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漸漸累積起來,現在的杏兒,還沒有那樣濃的鄉愁。

  說著說著話,兩個人都睡著了。

  這雨足足下了一夜,到天亮時還是傾盆大雨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

  因為下著大雨不用幹活,杏兒倒是很高興,可以偷上一天懶了。她找了根絨繩出來:「阿福姐,咱們翻繩吧?」

  「好。」

  翻繩戲每個女孩子都會的,只是有人手巧翻的多,有人手笨容易出錯。

  來回翻了一會兒,低著頭脖子都酸了,阿福先停下手:「不翻了,趁下雨做點活計吧。你上次不是說讓我給你繡杏花的嗎?」

  「哦,好!」杏兒興高采烈把汗巾翻出來:「繡在這頭吧。線我都預備好了。」

  那是一把顏色很嫩的絲線,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哪裡來的線?」

  「跟紫玫姐要的。」

  阿福有些訝異:「你不是怕她麼?」

  「其實……紫玫姐人還好啊,而且咱們一塊兒從德福宮過來,她是大的,當然得照應咱們你說是不是?」

  阿福用弓子把汗巾繃起來,拈起線來看看:「還粗,再劈作兩股好。」

  「哦。」

  杏兒老老實實的在那裡擇線,外面有人喊了聲:「阿福在屋裡嗎?」

  阿福怔了一下,把弓子放下,過去打開門。

  門外面是太平殿的宮女佳蓉,點個頭說:「夫人叫你這就過去,錦書閣。」

  「好,我這便去,勞煩姐姐了。」

  佳蓉點個頭,沒多說什麼就去了。

  「夫人喊你什麼事呢?」杏兒好奇的問。

  「去了才知道啊。」

  錦書閣靠太平殿後頭,平時她們不用來打掃。阿福撐著傘匆匆走到迴廊下,把傘收了,再撣一撣濺到身上的水,上身還好,裙子和鞋濕了大塊。

  兩個宦官站在門前,其中一個竟然是劉潤!

  雖然大家都在太平殿,可是這幾天都沒見到他。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不過眼光在阿福身上停了一下。

  他臉色平和從容,這麼看來,楊夫人找她來應該不是什麼壞事。阿福朝他點個頭,跟在他身後一起朝裡走。錦書閣是兩層,上了樓梯,迎面一股墨香花香。迎面的架子上除了書,還供著一盆蘭草,蔥綠的葉子間探出嫩黃的花朵來。

  透過這綠葉黃花,阿福看到簾子那頭,有人端坐在書案前。

  劉潤輕聲說:「殿下,夫人,阿福來了。」

  阿福隔著簾子行禮,楊夫人說:「起來吧。」又對固皇子說:「殿下,這就是那個做鞋的小宮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8:30

正文 十 固皇子 中

   外面雨聲嘩嘩的響著,隔著簾子,那種潮冷的濕意一陣陣的透進來只是一夜之間,昨天的暑氣全給澆滅了,阿福穿的單衫,站在那裡就覺得身上發冷。

  固皇子眼睛不是看不到東西嗎?他能看書嗎?

  他坐的安然,手指尖似乎在手裡的竹片上輕輕移動。

  啊,字是刻在竹片上的,所以他可以用手指來「看」。

  阿福不敢大聲喘氣,規規矩矩的站著,楊夫人隔了半天才問她:「多大了?是哪裡人?」

  阿福低聲回答了,她當然說的是阿喜的年紀,就算說自己的,怕也沒有人信。楊夫人點點頭,忽然又問了句:「識字嗎?」

  阿福猶豫了一下:「認得幾個字,能寫自己名字。」

  這話說的阿福自認為是可圈可點,可進可退,果然楊夫人也很滿意,接下來撂了一句:「你以後就在東院當差吧。」

  阿福愣了一下,東院,固皇子起居就在東院啊。

  一下子從最底下的打雜丫頭變成近身的,阿福張張嘴,居然說了句:「我和杏兒一起的……」

  「就是那個眼睛大大的姜杏兒?也好,讓她一起過來吧。」

  阿福覺得這真是天上掉了個大餅下來,咣噹一聲把人給砸的暈頭轉向。

  說不上心裡到底怎麼個滋味,阿福下樓的時候覺得自己跟踩在棉花堆裡似的。

  劉潤低聲和她說了句:「路上當心。」把她的傘遞過來。

  阿福深一腳淺一腳的回來了,一會兒想著楊夫人的話,一會兒又想起洪淑秀說起的那個因為茶熱了就被遷怒打死的小宮女,一會兒又想起透過簾子看到的那個人。

  那雙鞋他穿了嗎?合腳嗎?

  阿福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個汽球,飄飄然然的,一直到杏兒睜大眼問她真的真的嗎,她才回過神來。

  「嗯,杏兒……」對不住三個字阿福還沒來得及說,杏兒就撲上來緊緊摟住了她:「阿福姐你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會扔下我一個人不管自己去過好日子的!」

  阿福下面的話頓時說不出來了。

  離貴人近,當然意味著活兒輕,事少,好處多,人都是想往高處走的,杏兒也不例外。阿福想,自己大概是個異類。她一開始想的就是老老實實的幹活兒,不出頭也不攬事,能盼個好時機被放出去就行了。出頭會被人盯上,攬事會被人惦記甚至記恨。自己要是站的高了,那同樣想站高的人,一定會想法子把自己掀下去,踩下去……

  可是杏兒才不想這麼多,她高興的很。她想著她能不再穿這老蛤蟆綠的衣服了,能把頭髮整的光亮亮的,還能戴絨花,不但一天能吃飽飽的兩頓飯,還能吃著上好的點心——而且,還離貴人更近了。這麼一想,杏兒覺得自己似乎也變成了貴人似的,起碼沾上了貴氣。

  去了東院,就不是人人都能吆五喝六的小丫頭了,保不齊別人就會很客氣的喊自己一聲杏兒姐姐。

  還有,劉潤大概也不會總是對自己冷著遠著了。

  杏兒想的開心,嘿嘿笑出聲來。不過她轉頭看看阿福,阿福好像並不太開心的樣子。坐在那兒,又拿起杏兒央告她繡的那條汗巾來。不知道為什麼,杏兒心裡剛才的高興也褪了很多。

  這是阿福掙來的,阿福懂事,阿福手巧,阿福是城裡的姑娘比她懂的多比她聰明的多。

  杏兒忽然想,當時柳夫人去那個小院兒挑人的時候,要不是自己緊挨著阿福站著,要是站在阿福身邊的是洪淑秀,那可能被挑到德福宮的就不是自己了,現在能去皇子身邊伺候的也不是自己。

  「對了,線呢?」阿福發了會兒呆才想起來抬頭問。

  杏兒胡亂摸了兩把,線讓她坐底下了。

  阿福沒停手,雨一直下,她就一直在繡。一枝杏花不到天黑就繡好了,外面的雨還在下。杏兒把那條汗巾繫了起來,那朵杏花就在腰側垂著,隱隱約約的。

  大雨還在下,可是阿福和杏兒卻冒著大雨,把她們的家當又換了個地方。

  她們又搬到東院了。劉潤打著傘給她們幫忙,屋子比她們的上一間屋可是好上不少,雖然一看也是很久沒整修過的老房子,窗框上的漆都掉了不少,但是這裡比原來的屋子大了一倍,窗子大,頂梁高,一進去就讓人覺得心裡寬敞起來了。

  這間屋裡也只住她們兩個人,把東西放一放。飯已經有人提了來,也是白飯和兩碗菜,杏兒吃的格外香,其實這菜和她們在西院小窄屋裡吃的一樣沒什麼不同,但也許是屋子好了,飯也顯的好吃了。阿福沒吃下去多少,飯蒸的過頭了,加的水又太多。菜有點鹹,倒是喝了好幾杯茶。

  「不知道雨什麼時候停。」杏兒銷窗子時說了句。

  外面的雨依舊嘩嘩的下著。

  「再下就過了,旱就旱死,澇又澇死。」杏兒小聲抱怨:「我記得有一次連下了一個月雨,家裡都沒有吃的了。」

  阿福夜裡聽著雨聲,倒沒有因為換了床就睡不好。

  她睡的很沉,還做了好幾個夢,夢裡的情形光怪陸離的,醒來後只覺得很茫然,一點也沒有記住夢中都遇到了什麼人和事。

  在太平殿東院的一天開始了。

  早上佳蓉來叫她們一起收拾屋子。當然,她們收拾的是外屋,寢室輪不到她們下手。即使是外屋,也讓阿福和杏兒大開眼界。阿福站在門檻外邊發了一會兒呆,汗濕的手裡緊緊抓著抹布。

  這屋子顯的精緻而優雅,沒有阿福見過的德福宮太后的起居之所那樣濃麗錦繡,相比較起來這裡更加清新素潔,靠屋角的大花瓶裡插的也不是鮮花而是數枝細長的白竹草,草莖挺拔,草葉尖細,高矮不齊的幾枝草顯的錯落而挺拔,靠近前能聞到淡淡的青澀的香。

  杏兒好奇的想看看內室什麼樣,不過她也看不見什麼,有簾子擋住,內室更暗。

  佳蓉先示範過,再讓她們動手,自己在一旁看著。阿福和杏兒不敢大意,手腳麻利輕快的按佳蓉的吩咐撣塵抹拭,佳蓉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說:「行了。以後每天這個時辰你們過來。殿下上午不會回來,一般是在錦書閣那邊。所以不用趕著慌著,細細的清掃。屋裡的一線一紙都不可輕易挪動位置,明白麼?」

  最後三個字她提高了嗓門,阿福立刻點頭,杏兒愣了一下也馬上就明白過來了。

  固皇子眼睛是看不見東西的,屋裡要是突然挪動了什麼,或是多了什麼東西,一定會……

  佳蓉滿意的點點頭,這兩個丫頭倒都是挺老實的。雖然固皇子眼睛看不到,長相如何沒有關係。但是就佳蓉來看,自然是長的本本份份的好。阿福和杏兒都還是沒長的圓臉盤,身量也矮,佳蓉一早上就判斷出來,她們並沒有什麼不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8:50

正文 十 固皇子 下

  在抹到書案時,阿福心裡微微有點……說不上來的滋味

  就算固皇子能用指尖替代眼睛讀書,可是寫字是絕對沒辦法了,這樣好的一張紫檀書案……對他來說也意義不大吧?也許他擁有世上的一切,但是卻終生無法看到自己所擁有的。

  書案一邊擺著筆山硯台,阿福拂灰時,卻看到一隻玲瓏晶瑩的玉石鎮紙,形態是一隻仰頸朝天的……大白鵝。

  真是很別緻啊。

  佳蓉走過來,看到讓阿福注目的那只鎮紙,抿嘴一笑:「這個是三公主送給殿下的,鵝肚子下還刻著字呢。」

  佳蓉拿起鎮紙,讓阿福看了一眼鵝肚子底下的刻字。

  好吧,上面的字很小的,但是阿福的眼力還不錯,頭兩行可看清楚了。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阿福呆呆的站在那兒,好在她手裡的抹布並沒有戲劇化的脫手掉下來,然後再唿一聲蓋到自己的腳背上。

  這詩就阿福上輩子四歲的時候就會背了,自認為這個絕不可能記錯。

  這個,這個世界到底和自己來的那個世界有什麼聯繫呢?為什麼歷史不同,朝代不同,甚至連地域都不相同,卻有這樣相似度高達百分百的詩詞冒出來?

  是不是,來到這個世界的,不止自己一個人?

  阿福的手有點抖,用若無其事,帶著點好奇的聲音說:「這鵝可真漂亮,後面的詩也是殿下自己寫的嗎?」

  佳蓉一挑眉毛:「這是三公主贈予殿下的生辰賀禮,詩也是三公主寫的,那年三公主可才五歲呢,殿下很是喜歡。這是涼玉的,夏天把玩最相宜。可是因為殿下喜歡,所以冬天也擺著。」

  三公主?

  阿福腦子裡立刻浮現出那位明艷照人的三公主的形象,似乎是叫李馨吧?

  「你認得字?」佳蓉問她。

  阿福定定神:「在家的時候,哥哥教過我寫自己名字……」

  蓉點點頭,她看起來很隨和,問了一下阿福兄弟姐妹幾個,家裡做什麼營生之類的閒話。杏兒在一旁支著耳朵聽著。

  雖然阿福話是這樣說,但杏兒覺得,阿福認識的字肯定不是三兩個,說不定說她們村頭念了三年書的那個二柱都沒有阿福認的字多。

  阿福好像有點恍惚。

  杏兒偷偷的拉扯她袖子,阿福回過頭來看她,神氣有些迷惘,好像還沒從一個長久的夢裡醒來一樣。

  「阿福姐?」

  阿福眨眨眼,好像清醒了些:「什麼事?」

  「沒事,活兒幹完了,我們走吧?」

  「哦,好。」

  還沒醒,杏兒對自己點點頭。

  可能是阿福姐還沒習慣。突然來到東院,杏兒也覺得沒習慣,走路恨不得踮起腳跟來,說話絕不敢大聲。當初徐夫人訓練她們說話時,讓她們把蠟燭放在嘴巴前面,說話時不能亂噴氣讓蠟燭晃動,當然更不能吹熄。要是晃動了就要被餓一餐飯的。用徐夫人的話說:不是有力氣沒處使嗎?那就餓一頓,餓的沒力氣了就好。聽說別的院子有訓練方法,有的是把一張薄紙擋在口鼻前,說話時不可以有唾沫星濺到紙上,也不可以讓紙顫動。

  阿福心裡想的什麼,杏兒這個小腦袋想破了也不可能猜的出來。

  阿福在想三公主,還有那位呂美人。

  這兩個人,一定可以給她心中的疑惑予以解釋。

  阿福想知道,三公主怎麼知道這首詠鵝詩,呂美人怎麼會唱生查子。這兩個問題打著圈兒在她腦子裡反覆來回,就是不肯走。

  阿福覺得自己都要魔症了。

  中午吃的菜好,杏兒幾乎要啃盤子,直說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佳蓉笑笑:「這菜性涼,殿下一筷子也沒動,便宜你們兩個小丫頭了。」

  「啊,這是殿下的菜啊。」杏兒的表情活像想把已經嚥下肚那些菜再掏出來仔細端詳膜拜一樣,阿福總算露出了一個笑容,不是浮在臉上的那樣的,是真正的笑容。

  說實話,現在問阿福她們剛才吃了什麼菜,阿福真的說不出來。盤子也被杏兒刮的乾乾淨淨,看不出什麼端倪。

  好像是藕,又好像不是……阿福苦惱了。

  下午她們佳蓉帶她們又去了錦書閣,不過這次沒上樓,在樓下打掃。地方本來也不髒,連浮灰也沒瞧見,活兒份外輕鬆,佳蓉還拿了兩塊桂花糖給她們一人一塊。

  杏兒一邊接,一邊小聲問這糖吃了會不會犯了規矩。佳蓉一笑:「不會,殿下不愛吃這些,我和佳蕙幾個都怕吃壞了牙,你們要喜歡就都吃了吧。」

  來來往往的,就是沒見紫玫,阿福順口問了一句,佳蓉有些漫不經心似的說:「她啊,她受了風寒,所以沒出屋子。你們在德福宮,和紫玫很熟了?」

  杏兒忙搖頭:「沒有,紫玫姐……看起來很嚴……」

  嚴後面的字她忘了,光聽人這麼說過,記的不牢。

  「嚴肅。」阿福給她補上。

  「對,嚴肅,綠盈姐更和氣。」

  佳蓉笑笑,看起來也很和氣,又把一些太平殿的規矩忌諱講給她們聽。

  到了下午,因為下雨的關係,屋裡黑沉沉的,簡直像是已經到了晚上,佳蓉交給阿福活計,是一副襪子,說是夫人吩咐讓阿福做的。一看又是副男人襪子,杏兒被佳蓉叫去幫忙抬箱子,下雨枕席都涼潮,要把厚一些的夾被找出來。

  阿福做了幾針,屋裡暗看不清楚,她把窗子開了一線想借點光,可是一開窗,風雨就肆無忌憚的朝裡灌,遠遠看到院門開了,有人撐著傘快步進來,阿福看著其中一個身形有些熟,好像是陳慧珍,只是離的遠又下著雨看不清楚,等她們到了廊下收起傘終於能看清了,可不就是她。

  阿福的心怦怦跳,很想找陳慧珍打聽三公主李馨的事情,看著她手裡捧著盒子,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受差遣來送東西的,絕不是閒著沒事來串門——況且宮規本來就不許不同院子的宮女宦官互相間隨便走動的。

  阿福掩了窗戶坐下來,再做起活來就有些心不在焉,沒縫幾針線纏了個死結,不得不拆了再重新縫過。沒多會兒又聽見遠遠的隱約的動靜,阿福把窗戶開了條細縫朝那邊看,陳慧珍她們已經出來,卻是空著手的,佳蓉送她們到了院門口,又撐著傘回來。

  杏兒不一會兒也回來了,進門就把鞋子脫了晾著:「都到門口了,一腳又踩到了水窪邊上,不知道一晚上能不能幹,我沒別的鞋替換了。阿福姐,要不回來你的先借我穿穿。」

  阿福和她腳差不多大,湊和著也能穿。

  「你不是抬箱子嗎?怎麼到外頭踩水去了?」

  「噯,剛才慧珍來過呢。三公主打發她們送了今年的新橘來,我看見她了,穿的戴的都是新的,看樣子好像挺風光的。」

  福低下頭繼續做手裡的活計。布也是先過了水的,不像一般的襪子那樣兩片對拼起來,襪底有一道線腳。阿福剪布的時候已經留出整片布做襪底。上好的本色布,摸著又柔軟又溫暖,要是配那雙新納好的鞋……一定很舒服。

  第二天雨小了些,上午當差,過了午阿福已經趕著把襪子做好,帶子也打好了,用塊帕子包著給佳蓉送了過去。佳蓉正趕著要出門,接了襪子也沒有細看,連著帕子一塊兒拿去了。阿福想和她說,要有什麼去玉嵐宮跑腿的差事,自己可以去,也沒來得及說。

  院子裡的花被兩天的大雨打的都不成樣子,一片凌亂的花瓣葉子半浸在泥水裡,阿福想,明天要是雨停,收拾這些,可夠忙一通的。

  身後有人喊:「阿福。」轉過頭來,紫玫扶著房門,朝她招了招手,讓她進了屋。

  這屋裡有一股不太新鮮的氣味,床有些不大平整,紫玫剛才大約是躺著的。

  「紫玫姐,有事麼?」看她臉色發白,阿福問:「你身體好些了麼?」

  紫玫沒答她的話,卻問:「你怎麼到東院來了?」

  「哦,楊夫人把我和杏兒一起撥過來了,或許是這邊人手不夠吧。」

  「人手不夠?」紫玫嘴角微微一撇,有些尖酸怨懟的神氣,一閃而過,看著阿福說:「你也算老實謹慎的。」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阿福抿一抿嘴,沒接話。

  紫玫還想說什麼,佳蓉卻在門外說:「誰在屋裡頭?」

  阿福看看紫玫,應了一聲。

  佳蓉站門口沒進來:「阿福過來,正找你。」

  福站起身:「紫玫姐,那你歇著,我去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9:11

正文 十一 美差 上

佳蓉叫阿福的確是有事。

  一個美差落在了阿福頭上,楊夫人欽點的,阿福以後就專做鞋襪。至於衣服,那些自然有針工坊的按季按制的送來,倒不用太平殿的人自己動手。不過這些小東西,像髮帶絛子佩飾襪子之類,外面送來的卻總不是那麼稱心,楊夫人對阿福的態度挺溫和,一點沒有疾言厲色,說她做的鞋子襪子都不錯,以後就專做這些。

  阿福有點愣愣的,一時沒想起來應該趕緊表態,先謝謝領導栽培,再表忠心發誓願,一定好好幹決不辜負領導信任。不過她呆呆的樣子倒讓楊夫人很喜歡,覺得這孩子肯干又老實,居然還破天荒的和顏悅色起來,讓人拿了兩個小銀錁和一對耳扣給她。

  回去後佳蓉笑吟吟的說以後就是好姐妹了,還拿了一身兒衣裳過來,說是新的沒穿過就小了,給阿福穿正合身,還讓阿福這就試試。

  阿福覺得實在盛情難卻,把外面的裙褂脫了,換上佳蓉拿來的這件。嫩嫩的水紅色襯著白白的臉兒,整個人一下子亮了起來。佳蓉微笑著看著她,阿福長的就像她的名字,圓潤,有福氣的樣子。杏兒也是差不多的臉盤,但是比起阿福,顯的呆了一點,鄉下姑娘嘛。阿福到底是城裡長大的,透著一股讓人喜歡的老實氣。說起來,德福宮這次到太平殿來的四個宮女,兩個大的,白香已經被楊夫人明升暗降的弄出去了,紫玫也不足為慮,剩下的兩個小姑娘根本就是剛進宮的小白菜,還不是自己說了算麼?

  佳蓉越想越是放心。

  德福宮裡的宮女,大大小小全是阿福這種臉蛋的。

  太后她老人家的一慣喜好。雖然太后自己是生著一張瓜子臉的,雖然上了年紀,那皮肉仍然細嫩,看起來風韻猶佳。

  阿福看著佳蓉在那兒微笑,明顯是走神了,不知道她在笑什麼。

  心情大好的佳蓉給杏兒也找了一件衣裳穿,這件衣服不知道是哪件做的,料子很薄,不過的確是上等好綢緞,杏兒見了那衣裳恨不得就撲上來搶了去,不用人催,自己連忙就脫了身上的綠裙子試衣裳。褂子裙子是淡淡的鵝黃色,佳蓉拍巴掌一笑:「這下可真成了枚杏兒了。」

  杏兒小心翼翼的轉了一圈兒,自己看看袖子又看看裙擺,那神情別提多麼虔誠了。

  阿福晚上躺在床上,腦袋可沒閒著,糾結的把呂美人和三公主扯到一塊兒比較來比較去,得出的結論是,無論是其中的哪一個,現在自己都沒法兒去找她們問個究竟。三公主如果對她不滿,伸個小指頭就能碾死她。呂美人雖然剛進宮沒有根基,可是她畢竟也是被人伺候的,是皇帝後宮預備役裡的一名美人。

  再說,阿福想,如果知道她們和自己,是一個地方來的,又怎麼樣?難道還能三個人一起坐下來開個茶話會,回憶回憶從前,再暢想一下將來?還是三個人可以組成一個穿越同盟軍,從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阿福可沒有那麼天真。如果三公主李馨也是穿越來的,那麼那天她聽到呂美人唱生查子的時候,就……

  就該怎麼樣呢?

  阿福忽然想,那個酒壺,如果不是固皇子打翻的,也不是杏兒打翻的,那就是三公主自己打翻的。

  她是因為意外嗎?還有,有心為之?

  阿福忽然打個了寒噤,把薄被攏緊了一點。

  夜裡涼。

  這場大雨終於停了,在太平殿裡也能聽到一點外頭的消息,京城內外有人家房倒了,有的地被淹了,阿福倒不是太掛心家裡,因為知道家裡的房雖然舊,卻是爹在世的時候翻蓋過的,這場雨不會怎麼樣。杏兒掛心了兩天,可是擔心也是白擔心,又沒有消息。

  阿福她們的活兒又多起來,雖然粗重活不用幹了,但是幫著佳蓉把櫃裡的衣裳拿出來曬,還有因為下雨而受了潮的書,也都搬到太陽下來去去潮氣。

  阿福用把一本本書在太陽底下攤開,然後坐在一旁守著,今天有些風,不能讓風把書給吹跑了。

  阿福疑惑,這些普通的書,並非那些在竹片上刻出來的有凹痕的字,固皇子要怎麼看書?

  「有韋公子啊,韋公子唸書那聲音,好聽的很。」佳蓉說話的時候眼睛裡有種閃亮的光彩,即使容色並不是很動人,但是因為這點亮,所以整個人看起來和平時都不同。

  阿福覺得自己好像窺視了旁人的秘密,急忙低下頭去。

  韋……公子?

  哦,記得,那個人好像叫韋素,在德福宮的賞花宴那天見過。

  阿福對他的印象不深,只記得他也是瘦瘦的,驚鴻一瞥能記住的,就是這個人站在固皇子身後時,腰背挺的特別直,不像阿福平時在宮裡見的人,大家全低著頭縮著肩,見不見人都矮三分。

  這是當然的事情,他不是這宮裡面的奴婢,他是大臣的兒子,將來,應該也會做官,當然不用這麼卑躬屈膝。

  阿福把書頁翻過去,爭取讓所有書頁都能被太陽曬到,去去霉氣。

  摸著那紙張的時候,阿福有點戀戀不捨。

  上輩子,紙可沒有這麼金貴,生活中處處都是紙製品,一天浪費掉許多也從來不覺得心疼。這時代可不一樣,連上茅廁的草紙都是按張領來的,用起來還粗粗刺刺的……咳,其他方面更就不用說了。阿福以前在家裡,朱平貴是興致勃勃的教過她寫自己名字,可那是用柴棒在地下劃的。在山上的時候,師傅也教過阿福寫字,可那也是沾了水在桌上寫的,等她確定阿福寫的字還算端正之後,才給她紙筆讓她代抄經卷。

  阿福實在忍不住,看看左右無人,低下頭來看著翻開的那頁書。

  不看不知道!

  阿福剛才把書攤開時並沒注意這是什麼書,一低頭發現,居然是本……小說!!

  太震驚了!

  那,看起來沉靜的不像個少年人的固皇子,還有怎麼看都是一本正經的韋公子,他們也會看這種講遊俠兒快意恩仇視律法於無物的小說雜談?他們在一起,不是應該討論正經學問,或者,吟詩作賦,或者,討論什麼國家大事嗎?

  雖然書寫的不好,比起阿福記憶中的那些精彩又經典的小說差得遠,可是依舊吸引了很久沒有過「看書」這種精神享受的阿福。

  也許她享受的不是看這本書,而是看書這件事本身。

  阿福已經快要忘記自己從前的樣子了。

  沒有變成現在的阿福時候,那個喜歡把自己埋進書堆裡,在別人悲喜離合的故事中流自己眼淚的多愁善感的女生。

  現在的阿福……很少做夢,腳踏實地的一天一天過著日子。曾經想著嫁為劉家婦,安份踏實的生活下去。現在則想著好好在宮裡活下去,吃飽穿暖不惹事,太太平平熬到出宮。興許那時候她年紀也不是很大,能攢一筆養老的錢,說不定,還能嫁個人。不要很有錢,也不必有才華或是長的特別英俊瀟灑,老老實實的最好。

  這書寫的真爛,老舊又單調的套話,英雄惜英雄,英雄救美人,英雄赤手空拳闖天下,一文錢都不用帶,這英雄吃什麼喝什麼?難道餐風飲露?換洗衣服也不帶,難道十年不換衣服?那把絕世名劍就更誇張了,時隱時現,不用時就消失,要用時就憑空拔出……

  阿福實在沒忍住,嘿嘿的笑了兩聲。

  身後有人問:「你笑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9:28

正文 十一 美差 中

  阿福嚇一跳,原本蹲在那裡的,結果腳下一滑,一坐在了地下

  所以說……

  人不能得意,得意也不能忘形,真的。

  忘形的後果,就是沒人打沒人罵,阿福自己摔墩摔的自己生疼生疼。

  阿福趕緊爬起來,不知道固皇子和韋素兩個人什麼時候站到她後面來的。

  匆匆的行一個禮,即使匆忙,阿福這個禮行的還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你剛才笑什麼?」韋素又問了一次。他大概正處在變聲期,聲音不是孩子的清脆也不是的聲音,有點啞,聽起來並不嚴厲,倒是有幾分興味。

  「回,回公子……」阿福定定神:「只是想起一個老家的笑話……」

  在這宮裡,哭或笑的自由都不是自己的。今天這事,說不好,保不齊就是個大罪過。

  「什麼笑話?」果然韋素又追問了一句。

  笑話,笑話……阿福覺得自己的腦袋從來沒這麼空過!她就像是站在了一間空屋門口,急忙想從這屋裡掏出東西卻什麼也摸不出來!

  「就是……」阿福乾巴巴的說:「就是說,包子和米飯打架,包子身強力壯,把米飯打趴了。米飯叫了幫手去找場子,結果路遇肉丸,就把肉丸狠揍了一頓,揚長而去,甩話說,就算脫了衣服也照樣認識你,照打不誤……」

  一陣風吹過來,欄桿邊小桌上擺的幾本書,攤開的書頁被吹的嘩啦啦的作響。

  固皇子沉默,韋素也沉默著。阿福覺得嗓子裡乾澀的簡直像是噎了一團爛茅草。

  這什麼笑話啊——這兩個人可不是能隨便唬弄得罪的,搞不好,今天要掉半條命!可是剛剛腦子裡就只抓著了這麼一個還算得上是笑話的,這還是因為早起吃了南瓜餡兒的包子恐怕才記得。

  過了半晌,忽然韋素哈哈笑了起來,連固皇子也唇角上揚,一張沉靜如畫的面容瞬間鮮活起來,彷彿是微風吹拂過的一池春水,漣漪蕩漾,美不勝收。

  敢情這兩位是才反應過來啊——

  阿福肚裡嘀咕,這反射弧也忒長了點兒。

  「我說,這,這包子脫衣服……哈哈哈,是肉丸,敢情兒這還是個肉包子!」

  韋素笑的前仰後合,全沒了貴公子的風範。固皇子聽他笑的都快喘不上氣來了,才擺了一下手:「行了,你的風寒還沒好,小心再咳嗽。」

  話雖這樣說,他自己臉上的笑意也沒退。

  「你認識字,是吧?」固皇子問。

  阿福謹慎的說:「認識少少幾個。」

  韋素一邊拭眼角一邊問:「嗯,你剛才在瞧書?書上的字能認識嗎?」

  這個人怎麼這樣多嘴呢?固皇子才是阿福的大BOSS,但他是看不到阿福剛才在盯著書頁看的。

  「認識……幾個。」

  韋素點點頭,招了一下手,遠遠的在花牆那邊的兩個小宦官走過來,他們動作麻利把手裡捧的墊子放在一旁花壇邊的石凳上。而固皇子好像眼睛根本不盲一樣,很準確的,很自在的,坐了下來。

  「唸唸吧。」固皇子說。

  呃?

  阿福試探著把那本書拿起來:「念這個?」

  「嗯,念吧。」

  阿福捏把冷汗,認真的從這頁開頭開始看。

  「只見場中那大漢,身高九尺,身寬體闊,手持一柄寶劍,寒光閃閃,騰挪之際卻又極靈活,兩人只一個照面,也不多言便交上了手……」

  這是一段很激烈的打鬥,可是被阿福聽起來又和軟又平緩的聲音念起來,感覺十分怪異。韋素又忍不住笑,不過這次他並沒有笑的那麼失態。

  阿福尷尬的停下來,韋素止了笑,問:「怎麼不念了?」

  阿福尋思著你笑的這麼磣人還要問別人?不過當然她不能這樣說,只能說:「下面的字……不認識。」

  韋素不知道信了這句話沒有,但也沒有讓她再繼續念下去。

  「已經難得了。」他轉頭問固皇子:「你覺得呢?」

  阿福大著膽子抬頭看一眼。

  陽光熾烈,韋素和固皇子都是典型的書生樣子,一個長的白,另一個更白。固皇子的皮膚白的幾乎像瓷器,不,像玉器,那麼晶瑩,彷彿鍍著一層水晶的膜,光華四射。要是沒有陽光,大概這種沒有血色的白看起來絕沒有這麼動人。

  阿福又把頭低下去。

  韋素說:「好了,終於有件有點兒意思的事兒了。我說,這個丫頭不錯,我來不了的時候,就讓她給你唸書,你覺得如何?」

  固皇子微微笑著,看起來脾氣極好的樣子:「你的嗓子好好養著吧,我聽楊嬤嬤說了,這時候要是壞了嗓子,一輩子就跟個破鑼似的再也好不了。我這裡沒事,你不用掛心。至於這個丫頭嘛,雖然識字不多,可是說說笑話也能解悶,對吧?」

  固皇子是真的笑了:「也好。」

  阿福莫名其妙的,又兼上一個差事了。

  ——給固皇子唸書。

  韋素那天走時,又問她:「你那肉包子的笑話,還沒有沒?」

  阿福傻傻的搖頭。

  韋素不知道想到什麼,興許是又想到剛才那個笑話,笑著一步三搖的走了。

  等佳蓉知道這個信兒,楊夫人也知道了。

  阿福有點侷促的站在楊夫人面前,這次楊夫人的審視就認真的多了。

  「你能唸書?」

  「不,不太能。」阿福小聲說。

  「算了算了,既然韋公子這樣說,殿下也同意了,那白天就到錦書閣伺候吧。不過,書房那地方,一紙一墨都不可擅動,若有什麼不妥之處……」最後半句話她拖了長音。

  「我一定謹慎,絕不會給夫人添麻煩的。」

  「給我添麻煩,倒沒什麼……」楊夫人仔細看看阿福,似乎要重新認識她一樣,揮揮手:「你去吧。」

  阿福覺得最近換差事換的自己都目不暇接了,地位也是坐火箭似的直線上升。她和杏兒兩個,都讓這巨大的變化弄的反應不過來,晚上坐下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杏兒先說:「阿福姐,恭喜你……」

  阿福苦笑,還不知道是喜是悲呢。

  第二天白天她就去錦書閣,劉潤守在門前,朝她微微笑。阿福想想頭回來這裡的時候,那時候是什麼心情來著?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雨很大。

  另一個小宦官上樓去取東西,就劉潤一個人在樓下,阿福小聲問他:「固皇子脾氣怎麼樣?」

  劉潤聲音也輕:「沒見他打罵過人。」

  不過他們來的時候都短,就算有什麼壞,也看不出來。

  阿福上樓時頗有些淒淒慘慘的,好像這不是上樓是上刑場一樣。

  到了樓上,固皇子也已經到了,佳蕙站在一旁,見她過來,指著一旁的小杌子。

  阿福走過去坐下,然後看到身旁案上擺著兩冊書。

  固皇子坐在窗前,衣裳一種淡淡的雪青,襯著整個人像假的一樣:「念吧。」

  阿福不知道為什麼,瞅著這個人,覺得他像假的。不過假人可不會說話。

  每天睜開眼都能看到晨光,新一天開始,有時候會覺得厭倦,不知道生活要這樣拖到哪一天。

  可是阿福覺得,自己雖然是宮女,李固是皇子。可是李固卻不如自己活的幸福。

  「……帷中流熠耀,庭前華紫蘭……」

  佳蕙站在一旁,阿福的聲音溫軟柔和,像是一股淡淡的微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49:48

正文 十一 美差 下

  這事兒雖然沒被傳的太平殿上下皆知,但是很快所有人也都知道了連楊夫人也特意來了兩回聽了阿福唸書。楊夫人以前當然也聽韋素念過書的,但韋素唸書,那是讀書人的念法,講究個抑揚頓挫,有時候念兩句,還會和固皇子一起研討兩句,說的都是楊夫人聽不大明白的話,讓人覺得不可接近。阿福唸書很……和韋素很不同。大概是在山上和師傅一起念過經,聲音裡充滿了一種柔和平靜的意味,哪怕是念很枯燥的文章,也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一般。哪怕你不知道她念的是什麼,也依然覺得很有意思,想繼續聽下去。

  所以阿福這個差事,居然還極順利的,長期的當了下來。不但當下來了,而且當的如魚得水,愜意非常,名利雙收……呃,扯遠了。

  阿福不唸書的時候,就做做針線。固皇子的鞋襪裡衣,都是出自阿福之手。

  杏兒曾經很好奇的偷偷問:「固皇子殿下,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什麼樣的人?阿福想了想:「好人。」

  「嗟,這什麼話啊。」

  杏兒想,不是好人,難道能說殿下是壞人?

  阿福卻想,好人這兩個字,不能隨便給呢。

  前一世,男生們一提起被發好人卡,就忍不住要淚流滿面。但是在這裡,這個皇宮裡,能稱得上好人兩個字的,可真是不多。

  不過,好人是好人,就是……

  阿福想想,有時候和固皇子在一處,常出些意外的事情。

  就像——昨天下午,明明天氣很冷,外面起了風,固皇子卻非要出門到花園裡去散步。正好,楊夫人又不在,沒人能勸說。

  八成他就是趁楊夫人不在,才提的這個要求。楊夫人要在的時候,他可是規矩呢!

  就好像……大人不在家中,想要自由自在離經叛道一回的小孩子。可是這個離經叛道,也實在離不多遠叛不到什麼地步,頂多就是在不合適的時候,做一點小小的,不合宜的事情。

  阿福冒出個念頭,他總不會是,青春叛逆期到了吧?

  話說,好像也差不多。阿福上輩子看的書裡也是說,男孩子的叛逆期來的早,十三四就差不多。現在的固皇子,可不就是那個年紀了麼!

  既然鎮山太歲楊夫人不在,她們也攔不了,只好給他穿裹厚些,到外面去走了走。其實阿福覺得,天氣冷倒不是問題,出來走走還能適應適應冷空氣,減少得風寒的機率呢。

  當然,這話她不能說的。

  佳蓉跟在固皇子身後,亦步亦趨,三步一歎五步一勸,總之是十分盡職盡責的想勸他回屋去。固皇子倒是神情輕鬆,到了望秋亭的時候要上台階,佳蓉扶了一把,固皇子卻說:「不用扶。」自己就穩穩的邁步上了台階。

  這個人,還真不把自己當盲人啊。

  當然了,太平殿裡的一草一木他大概都熟記方位,這台階有幾階他心裡恐怕也數了不知多少遍了。

  李固在亭子裡坐下,亭子裡原來沒開窗,李亭讓人開了兩扇,佳蓉不大樂意,知道李固看不見,只開了一扇,另一扇只推開了條縫。李固坐在那裡,很安靜的樣子,風從窗子吹進來,他鬢邊的髮絲被吹的輕輕的飄動。

  佳蓉勸:「殿下還是回屋裡坐吧,要是楊夫人知道了……」下面的話她沒說,不過意思是顯而易見。

  這是拿著楊夫人來管著固皇子了。

  阿福覺得佳蓉有點拿大。楊夫人是夫人,可是固皇子是皇子啊。

  固皇子點點頭,但沒站起來:「你去把我床頭的那個香包取來。」

  佳蓉點個頭,吩咐阿福他們當心,就匆匆去了。阿福老老實實站在一旁。望秋亭旁邊栽著松柏樹,雖然天冷,可是亭子裡卻有一股淡淡的松柏。

  阿福輕輕瞇眼,不知道是外面松柏樹的香,還是他身上的氣息。

  「你說,天會不會下雪?」

  阿福朝窗外看看,天色有些陰下來了。

  「十有,看樣會下的。」

  「見過雪嗎?」

  「見過,這幾年京城冬天都下了好大的雪。」有一年天冷,水井都凍上了。

  「雪白嗎?」

  這話換個人問阿福肯定要覺得是個神經病,不過眼前這個人問,而且神情顯的很……認真。

  他是認真的在問。

  他根本除了黑色,對別的什麼顏色都沒有概念。

  雪很白,但是他看不到。

  「嗯,其實,我聽人說,雪本來是透明的,沒有顏色,但是被光照了,就變成白的了?」

  「真的?」固皇子想了想,又說:「你就是會異想天開,沒有顏色,那成什麼樣子。」

  阿福噎了一下,心想這是自己活該,難道和古代人講光折射嗎?就是個明眼人都未必能講清楚,何況這個人是盲的。

  亭子裡就站了阿福,劉潤和另一個叫崔嶺的小宦官在外頭守著,固皇子說:「你到我跟前來。」

  阿福不明所以,往前走了一步。

  「再近些。」

  難道要打人?

  不,不會的。

  從來沒聽說過固皇子對人動過手。

  阿福又站前一大步,現在離著固皇子就一步遠了。

  固皇子抬起手來,他雖然坐著,可是抬起手就碰到了阿福的下巴。

  阿福嚇了一跳,硬忍著的,站著沒動。

  碰的也不重,也不疼。

  「嗯,你比我想的還要高一點點。」固皇子的手緩緩抬起,再落下來,掌心輕輕靠在阿福的頭頂:「頭髮很密。」

  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倒挺軟的,和我想的一樣。」

  要是換個男人這麼又動手又摸頭的,阿福非得大叫非禮不可!

  可是眼前這個人——他是不一樣的。

  他看書時是用手指代替眼睛,或是用耳朵代替眼睛的。

  就當,他是在打量自己吧。

  阿福抿著嘴,屏著息,站著一動沒動。

  「嗯,眉毛不濃……鼻子肉了點,不過常言說,鼻頭肉肉的好,活到九十九呢。」

  他的動作很輕,弄的阿福有點癢癢的,又不好躲,心裡覺得既有些惶恐,又有點好笑。

  誰說鼻頭長的肉就能活九十九?阿福爹不就是早早的去了?別說九十九,就是四十九也沒有啊。

  不過,阿福不太記得了,爹的鼻子肉嗎?

  時間隔久了,阿福當時也真沒有注意,就是阿福爹還在世的時候,在家的時候也不多,對著阿福的時候就更少了。阿福使勁兒的想,好像,爹的鼻子也並不肉。

  她出神的時候,固皇子的手指尖輕輕觸到了她的嘴唇上。

  阿福驚了一下,本能的朝後縮。固皇子的指尖在空中停滯了一下,也緩緩的縮了回去。

  「我還以為你的嘴唇是薄薄的呢。」

  他就說了這麼句,也沒再往下說,阿福也沒出聲。

  外面腳步聲響,佳蓉回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0:05

正文 十二 冬天 一

  阿福覺得有些不安。

  是的,固皇子眼睛不好,用手代眼,似乎並沒有什麼過分的地方。

  但是也不見他摸過別人啊。

  阿福安定下來之後,托人朝家裡捎過口信,家裡也回口信說一切都好。這一切都好四個字並不能讓阿福放心。哥哥娶了嫂子沒有?娘的舊病有沒有發過?阿喜在劉家過的如何?這些她都不知道。

  天氣一天天冷起來,阿福又給固皇子做了兩雙厚底的鞋子,絮的棉花又軟又暖,還打了幾雙毛襪子,太平殿的其他宮女也都學著織起這種襪子來,杏兒也學著織了一雙

  只是沒有阿福織的那麼好,針腳不夠勻,阿福織的那襪子,看著讓人想把臉貼上去而不是把腳。

  「阿福姐,你手藝真巧。」杏兒感慨:「不進針工坊真可惜啊。」

  可惜什麼,阿福可不覺得。

  正因為她不是專業的女紅宮女,所以杏兒她們才驚歎她的手藝好。如果她是專業的,那肯定不管做多好大家都認為——這是應該的嘛,你是專業的做不好專業的東西那才不像話。

  就像她會讀書一樣,其實一開始進宮時被挑出去的識字的小宮女一定念的比她好。

  所以阿福覺得自己輪到這樣的優差和優待,並不是自己比別人優秀很多,而是因為,運氣好?

  運氣這種東西——總算讓自己趕上了?

  阿福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什麼運氣,好事總輪不到自己。但是從進宮後,好像慢慢開始好轉了。也許是壞運氣以前都用完了,所以現在生活開始向光明的平坦的方向前進了?

  阿彌陀佛,但願如此。

  相比於外界的暗潮湧動危機重重,太平殿可以說——比德福宮還適合養老。雖然固皇子是已故的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可是哪朝哪代,也沒有眼盲的皇子當上過皇帝。所以固皇子地位,就顯的超然而微妙了。他有名份,有才學,有背景,可是他卻沒有登上九五至尊位置的可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

  新晉美人中已經有一個被發到下三門去了,大概這輩子鹹魚翻身的機率不超過兩成。有兩個得了封號,一個就是那次賞花宴上見過的於美人,現在得稱於才人。還有一位白良人,據說頗得聖寵。但是阿福一直念念不忘的呂美人,卻沒有聽說有什麼動靜。

  不過阿福有種預感,呂美人即使沒動靜,那也是一時蟄伏。

  果然讓阿福猜中了,沒過幾天,就聽說呂美人的消息了。

  呂美人現在真成了呂美人了,不像以前,對各位新入宮的宮人統稱美人,而是真正的,美人的份位,猶在那位先聲奪人的於才人之上。那話怎麼說來著?後來居上,果然有理,這可不就是後來居上了麼?

  但是呂美人不知道有沒有想過,她對前頭人來說算是後浪,可她身後,還有無數的後浪等著她呢。

  阿福搖搖頭。

  她替別人操什麼心?人家走高空鋼絲那是人家願意,自己一個小小宮女,做好伺候人的本職工作就行了。

  宮中最短暫的就是這種榮光,最不值錢的就是女子的姿色。說實在的,即使是在宮女中,你也找不著歪眼斜眼的醜八怪——都是挑了又挑撿了又撿的,有痣,有胎記,有疤痕,有體臭……這些全都會在一開始被刷下去。

  「怎麼不念了?」

  阿福回過神,自己剛才翻頁的時候竟然出了神,淨顧胡思亂想了。

  「算了,不用念了。」固皇子換了個姿勢靠著,外面正下著雪,未到掌燈時分,屋裡已經燃起了香燭。

  「你有兄弟姐妹麼?」

  阿福輕聲說:「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

  固皇子臉上似乎有點淡淡的笑,也或許沒有,是燭影搖動所以看不清楚。

  「我前面,也應該有三個哥哥。」

  應該有。

  也就是說其實沒有。

  阿福知道,他之前三個皇子都夭折了。

  這時代孩子本來就不易養活,所以所有人都要盡力生孩子,阿福還知道,有人家生了七個,卻一個都沒能活下來的慘事。

  沉默了一會兒,固皇子問:「你哥哥是什麼樣的人?」

  「哥哥啊……」阿福想起朱平貴的樣子:「哥哥很孝順母親,以前父親在的時候他也念過書,父親去了之後,就照顧家裡的鋪子,奉養母親,還要管著我和妹妹,是個好哥哥。」

  「哦。妹妹呢?」

  阿福遲疑了一下。

  妹妹啊……

  「妹妹愛撒嬌,喜歡吃甜的。糖也貴,娘也說怕她牙壞了,不讓她吃,她偷偷吃,一有空就央哥哥給她帶糖回來。街上賣的糖有的熬的粗,吃起來不怎麼好吃。有次過年買了些好糖,做了面果子什麼的,睡到半夜裡家裡人忽然聽到悉悉簌簌響,還以為鬧耗子了,起來點燈一看,原來阿喜在偷吃預備過年待客的果子呢。」阿福想起來,忍不住笑笑:「她嫁人了……不知道她現在過的怎麼樣。在家的時候因為她是最小的,所以家裡人全讓著她,她年紀又不大,到了婆家,不知道能不能侍奉公婆操持家務。」

  「你還沒有嫁人,妹妹先嫁了?」

  「嗯……」阿福不想多說這事。

  她想起劉昱書在陽光下顯的羞澀又溫柔的笑容。雖然談不上愛上他,不過心裡也會覺得微微發酸。

  阿喜應該會過的很幸福吧?劉昱書是個好人,會好好對待阿喜的。

  「宮裡皇子公主不少,但是……我覺得,相處時並沒有你說的兄弟姐妹那種感覺。」固皇子沒有再說。

  佳蓉再端茶進來,阿福和固皇子彷彿有一種默契,剛才的話題便擱下來,阿福重新開始唸書。

  其實要以阿福的眼光來看,這些書並不適合休閒消遣,不是太枯燥就是太嚴肅,有兩個話本小說之類的話,又寫的實在太……阿福總覺得憋的很內傷,神怪類的太虛無縹緲了。雖然書的整體水平不讓人滿意,但數量是讓人太滿意了。太平殿的藏書不少,一本本挨著讀,估計也可以讀個好些年。

  阿福從屋裡退出來,寒風撲到臉上,一瞬間皮膚繃的緊緊的。雪片無聲的飄落。

  阿福抬起頭,這是進宮後的第一個冬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0:25

正文 十二 冬天二

  遠遠的,阿福看到劉潤和杏兒在迴廊下說話,杏兒低著頭,離著很遠,聽不到他們說什麼,然後劉潤轉身走開了,杏兒還站在原地不動

  阿福走過去,杏兒抬起頭來,阿福吃了一驚,杏兒臉上全是淚水。

  她忙把杏兒拉到屋角處,左右看看,掏出手帕給她擦乾淨臉。

  「怎麼了?你和他鬥嘴了?」

  杏兒搖搖頭,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阿福拉著她回屋。她現在這樣待在外頭讓人看見不行。

  無論阿福怎麼問,杏兒什麼也不肯說。

  「喝點熱茶,你睡會兒吧。」

  阿福把茶遞給她,轉過身去鋪床。

  「阿福姐。」

  「嗯?」

  阿福的手停下來,不過沒有轉身。

  「我跟劉潤說,我不想出宮,將來我想做管事夫人……」

  「我送給他襪子。」

  「他沒要。」

  送襪子的意思,阿福明白。

  她慢慢直起腰,轉過身來。

  這和她給固皇子織襪子做襪子不是一回事。襪子這種東西,只能做給家裡人,或者是,像阿福這樣,奴婢做給主子。

  但是杏兒送劉潤襪子……

  阿福慢慢走過去,抱著杏兒。

  「阿福姐……」杏兒的臉埋在她身上,聲音變的悶悶的:「我心裡難受。」

  福攬著她:「他不要,是他沒福氣,將來他會後悔的。」

  「會嗎?」

  杏兒好像抓住了一點希望,抬起頭來。

  「會。將來他會知道他錯過了杏兒這麼好的姑娘……」

  劉潤,他在想什麼?

  也許他是不願意耽誤杏兒。雖然宦官與宮女的感情,這宮裡不是沒有,據說連楊夫人,當初都有一個相好。但是那畢竟是假的。

  也許他……

  阿福想不出來。

  杏兒大概哭累了,脫了鞋上床,阿福替她掖好被角,坐在床邊。

  外面雪還下著,起了風,碎雪撲的窗紙上,颯颯的輕響。

  似乎有什麼東西緩緩從心裡冒出來,然後又沉下去。

  阿福閉上眼,抬起手來。

  指尖先觸到鬢邊,然後緩緩的移動,毛茸茸的眉,軟軟薄薄的眼皮下面是眼珠……鼻子的確肉肉的,嘴唇是有點厚。

  阿福當然知道自己是什麼樣,但是,她沒試過,在黑暗中想像自己的模樣。

  她們沒有傷春悲秋的時間。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來,該幹什麼幹什麼。

  早梅開了,被雪一映,花瓣象玉雕的,還很香。

  阿福想折兩枝插瓶,退開兩步正仔細端詳這株梅樹,有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在身後喊她:「阿福!」

  阿福回過頭來,佳蕙正站在廊下朝她招手。

  阿福交待了杏兒一句,朝佳蕙過去。

  「怎麼了佳蕙姐?」

  佳蕙一張臉繃的緊緊的,說:「你跟我來。」

  她的臉色讓阿福有點不安,一路上什麼也沒說,等進了正屋的門,就看見地下一片水還沒收拾淨,不知道摔了什麼。佳蓉不在屋裡,讓阿福有點意外。

  佳蓉在太平殿固皇子面前的地位,打個比方說,就像紅樓裡頭,襲人在賈寶玉面前的地位差不多,她是大丫頭,太平殿裡除了固皇子,能壓她一頭的只有楊夫人。

  這種時候,別人不在,她也該在。

  「進去吧,殿下心情不好。」

  阿福也不知道這個心情不好該做何解釋,慢慢朝前邁一步。

  內室她沒進來過。

  她只在西屋,在錦書閣服侍。

  地下鋪著厚厚的毯子,把足音吸的一乾二淨。固皇子趿著鞋坐在榻邊,他只套著件單袍,還沒繫腰間的帶子。

  阿福進的動靜雖然輕,他卻抬起頭來,臉朝著這個方向,眼睛卻沒有焦距,那雙眼睛象蒙上了一層重霧一樣。他的頭髮散著,烏黑的,披在身上,看起來清秀的像個姑娘。

  阿福施禮,輕聲喚:「殿下。」

  固皇子沒吱聲,站起來,張開手。

  阿福自動的走過去替他把袍帶繫好,然後再拿起長衣,罩衣,一樣一樣替他穿好。

  「殿下今天還出門麼?雪停了,西面園子裡梅花開了兩株,我剛才過去瞧了,香的很,不折兩枝回來香香屋子真可惜。」

  阿福說著話,已經扶固皇子坐下,替他把頭髮梳攏,插上簪子。

  沒人和她說剛才固皇子發什麼脾氣,阿福也沒敢問。佳蓉明顯是受了排揎,不知道有沒有責打。

  應該不會的吧——

  阿福直覺得不會。

  鏡子裡固皇子的臉上有種沮喪的怒色,漸漸的消退了。阿福適時的問:「早上不知道是甜粥還是鹹粥,要是有香麵團子就更好了。」

  固皇子終於開了口:「有什麼好?」

  「嗯,我記得小時候,那會兒我爹還在世,有一次下雪,我爹回來的晚,到了家,從口袋裡掏出兩團白白的,我還以為是團的雪球呢,原來是赤豆麵團子,外面沾了白色的粉面兒,咬下去一股甜香味兒。後來看到點心鋪子裡賣,不光有豆面的,還有別的味兒別的餡兒的,可是有點貴,沒捨得買過。」

  固皇子問:「像雪球一樣?」

  「嗯,咬起來軟軟的,外頭沾的面兒不能多不能少,多了發乾,不香。少了呢,裡面的糰子又粘牙……」

  固皇子一點頭:「御膳房會不會做?讓他們做了送來。」

  「那可是托了殿下的福了。」阿福微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更加輕快平和:「我可想了好久了,要是能再吃上一個,這整個冬天肯定都有好運氣。」

  快樂的情緒是有傳染力的,固皇子的表情徹底放鬆下來,完全看不出慍色。梳洗完畢了,早膳也擺上了桌,雖然沒有阿福說的那種糰子,但是熱氣騰騰香噴噴的,也很引人食慾。

  阿福侍候了一半早飯,瞅空子出來。去園子的時候鞋上沾了雪,進了屋暖和,鞋子裡覺得潮乎乎的,不知道是出的汗還是外面的雪化了水浸進去。

  剛才看到固皇子要發怒的樣子,阿福並沒覺得害怕。

  大概是心理年齡比他大不少,阿福看著他的樣子,只覺得他像個發脾氣的孩子。

  因為天陰下雪的關係,楊夫人已經兩天沒讓他出屋子,連錦書閣也沒去,就算是條小狗,總關在屋裡也會悶出火來。

  撤了飯桌,阿福問:「殿下今天想聽什麼書?」

  固皇子想了想,忽然笑了:「你找找架子上,要是沒有就去錦書閣找找,要有菜譜食記的,拿本來消遣。我記得韋素拿來過幾本的,一直撂著也沒功夫理會。」

  食記?阿福心裡嘀咕著,不會是讓自己早上說的糰子,把固皇子的饞筋勾上來了吧?

  屋裡沒有,阿福得去錦書閣找。

  她掀簾子出來,就看見佳蓉站在門外頭,臉色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寒氣有些發青,冷冰冰的看著她。

  「佳蓉姐。」

  佳蓉倒是笑了,不過那笑意看起來跟大冬天摻了冰碴子似的井水一樣,涼透人心:「阿福,你可真本事啊。」

  阿福靜靜看著她:「不過是盡力盡心罷了。」

  不知道怎麼著,阿福想起一句話,有人浮上來,就會有人被擠的沉下去。

  佳蓉一定不想沉下去。

  但是那些浮上去的,真的就是交了好運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0:45

正文 十二 冬天 三

  太平殿似乎沒有什麼變化

  但是對阿福和佳蓉兩個人來說,變化極大。

  佳蓉被調離了太平殿,去膳坊做事,品級倒升了一級,也不大不小是個管事宮女了。

  杏兒還羨慕了半天,和佳蕙一說,佳蕙卻搖搖頭。

  「佳蓉一夜沒合眼,早起來兩眼跟爛杏一樣。你覺得品級升了是好事麼?」

  杏兒點頭。

  「有句話說,寧為雞口,不為牛後。膳坊裡的管事宮女少說二三十名,負責宮室飲膳之事。上面還有內官,坊官,正官,事多繁雜。佳蓉在太平殿四年,除了殿下和楊夫人她服過誰?將來的日子……」

  阿福默默的做著針線。她繡了一個香囊,把前兩天剛開的早梅花花瓣裝在了裡頭,正在收帶尾。

  這就叫明升暗降,阿福不會以為自己這麼有本事擠掉佳蓉。她被遣走,一是她年紀大了的確升一級也說得過去,二是她已經漸漸不服楊夫人的管束,明裡暗裡沒少仗固皇子的勢抬高自己。或許她以為將來自己一定可以長長久久的留下來,就算王妃沒份,做個娘子,內女,總是十成裡六七分的把握。

  可惜她道行比楊夫人差多了。

  固皇子身旁,佳蓉和佳蕙呆的最久,原本也只有她們兩個在內室伺候。佳蓉一去,空出的缺紫玫沒輪著,卻讓阿福補上了。

  「太平殿已經是宮裡難得太平的地方了,別的地方還不知道怎麼樣……」

  佳蕙沒有佳蓉那麼要強,但她細心,對楊夫人也一向恭順……

  阿福想,要在太平殿久待,這一點一定得明白,不然死了也得咬著舌頭沒地方去訴冤。

  但楊夫人並不是奶娘出身,她是憑靠什麼?從紫玫的事上看,她也不是太后那條線上的人。

  阿福想不明白,把線咬斷,拿小剪子把絨面剪平,又拿小刷子刮起細茸毛。

  杏兒湊過來看:「好漂亮——好香!」

  那一股香就在鼻頭飄,但用力去嗅,又沒有了。

  「給殿下的?」

  「嗯,這梅花能一直香到初夏,白撂在雪裡泥裡太可惜了。」

  杏兒小聲說:「那,能不能……給我也……」

  阿福呵呵笑:「你自己沒長手啊?動不了針線?花瓣這裡還有,你自己做個香囊裝起來不就得了?」

  杏兒就笑,跟小老鼠惦記燈油似的:「我這手笨嘛。」

  「行,明天找點布,給你做。」

  杏兒能把心思挪開當然好,她要老惦記劉潤,那只能鑽進死胡同了。

  可是明天並沒有做成。

  楊夫人遣走佳蓉的事情沒避人,這也避不了,宮牆再高擋不住人的眼和耳。第二天就不約而同有人送宮女過來,且說了,都是調教好的,一准上手就能伺候,絕不添亂添事,讓固皇子將就著用。

  這一送就是四個。

  阿福在障屏後頭,杏兒在廊下偷偷給她使眼色,比劃著讓她看。

  阿福透過障屏的摳花往外看,站在外面的四個宮女裡,排頭的那一個一頭烏髮,相貌著實不錯,卻是個熟人。

  陳慧珍。

  這麼著,她是被宣夫人送來的了?

  但是隨即外面楊夫人和另一個管事的女人說話,原來不是宣夫人的意思,卻是三公主的意思。另外三個人,分別各是幾位夫人送來的。

  佳蕙看了一眼,貼過來聲音細的不能再細,把那三個人原來的主子是誰說了。

  阿福仔細聽著,除了宣夫人,還有瑞夫人,麗夫人,何美人,分別各送了一個人過來。

  阿福只這麼看她們的相貌神情,就知道都不是什麼面瓜角色。

  為什麼陳慧珍也在裡頭呢?雖然按歲數說,她不算太小,但是論起資歷,進宮還不滿一年呢。難道三公主覺得她特別出挑,特別送得出手?

  怪不得杏兒讓她看,原來是來看陳慧珍的。

  阿福回屋去,沒多會兒,杏兒也進來了,搓著手就往炭盆前頭湊。

  「好冷好冷,鼻子都要凍掉了。」杏兒說:「好在屋裡暖。往年我們在家,屋漏風,跟外頭一樣的冷,被子也不暖,睡到半夜會凍醒。」

  「誰讓你在外頭站半天,看見了就回來唄。」

  杏兒小聲說:「你也看見她了吧?我聽人說,其他人都是送來當差的,她算是攆來的。好像是三公主嫌她服侍哲皇子不好。」

  「啊?」阿福倒茶的手頓了下:「你聽誰說的?」

  「噯,聽說聽說,聽誰說才不要緊。」

  阿福點點頭:「這倒是。」

  不過服侍不好,不是打板子懲戒貶走,而是送到太平殿來。

  事關那位三公主,阿福就會想多些。

  小宮女叫蕊香的來喊阿福,兩個人嘰嘰咕咕的小聲說話,蕊香也是今年進宮的,不過當時沒和她們分派在一處受管教,一張臉稚氣未脫,每次阿福見她小小個子卻要裝大人樣的老成就覺得心酸。

  從十來歲到三四十歲這段時間,宮女最好的時光都泡在宮裡了,真正的成長,也是在宮牆裡。有好些人,大概沒來及長大就已經凋零。

  誰知道要在這裡待多久才能離開?或者,總遇不著放出,就總也走不了。

  宮裡放人沒有定數,有時候遇著災年,宮裡說要省用度,就會趕一批老弱病殘走。那時候放人不是恩典,每個人手裡只有一點錢,還有人就兩身衣裳,出去了也就是餓死。

  下晌阿福在固皇子跟前的時候,楊夫人領那四個新來的宮女過來了。

  楊夫人躬身行禮,低聲說:「殿下,這四個人,留兩個在東院?」

  固皇子手裡把玩著一隻溫玉球,聲音聽起來冷冷的:「我就一個人,用不著這麼多人跟前晃悠。」

  楊夫人又是一躬身,平時她也是謹守禮規,但是今天特別嚴肅,阿福站在一旁一聲不吭,眼皮也不抬。

  「是,那就先在西院當差。」

  在西院,基本是沒可能見著固皇子的。他的一應起居都在東邊的錦書閣,寧中閣和華昌軒,中間一道門卡住,太平殿的人習慣了稱這邊為東院,那邊為西院。

  等楊夫人帶她們出去了,固皇子信手把玉球放在桌上,佳惠急忙收起。

  佳蓉那天就打破了東西,她可不想再被楊夫人揪著。

  固皇子臉色不太好看,阿福輕聲說:「殿下,我找著本食記,年深日久了,恐怕過時了呢,還念麼?」

  「人一天三頓,吃來吃去還不是五穀菜蔬,那有什麼過時的說法。」固皇子臉色緩和些:「念吧。」

  那食記是一個姓顧的人寫的,此人家有恆產,不做官不經商,整天挖空心思琢磨飲食,然後記述下來。阿福念了一篇如何做餅的,又念了一篇那主人試吃狗肉,忽然聽到咕嚕一聲響。阿福抬起頭來,很不可思議的……

  固皇子臉上倒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表情,大大方方的摸著肚子說:「這個空著肚子聽不合適。佳蕙,端些點心來。」

  阿福特別想笑,硬掐著手忍著,繼續朝下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1:04

正文 十三 新人新氣象 上

  以後若是冬天看書,切記不要看食記

  阿福把這話在心裡默念幾遍,要把這句話牢牢記住。

  寫食記的人描述的那些生動鮮活的色香味,成功的勾動了讀的還有聽的人,舌頭和腸胃一起快樂的運動起來,肚子咕嚕咕嚕的攪動,舌頭一個勁兒的分泌唾液——阿福也不例外。

  而且幾天下來,阿福有了新發現。

  一,人在嘴饞時嘴裡分泌出的唾液,好像有點甜又有點酸,很淡的味道。

  二,阿福發現自己的臉,似乎,好像,大概是,又變圓了。

  好吧,本來就是圓臉,最近雖然吃多了點,動了少了點,臉又胖了點,也沒什麼大不了。

  阿福掰著手指算,最近他們一邊讀書一邊實踐,吃了不少東西。阿福印象最深的是吃了一次雞汁豆腐皮蝦肉卷,那味道……鮮的讓人想把自己的舌頭都吞下去。固皇子從開始讀食記起,就對吃萌發了無比強烈的興趣,大概,眼睛看不到,所以聽覺,嗅覺,乃至觸覺和味覺,都比平常人要靈敏起來了!

  還有魚頭膾冬瓜——好在冬瓜這季節有,所以固皇子說要弄這個來吃,也還能辦到。

  阿福想想,下次要是看到和黃瓜有關的什麼菜,萬萬不能念。不然白勾起饞蟲來,這時候卻沒地找黃瓜去,那可不是這時節的菜。

  還有各種點心,阿福最喜歡那一口酥,香香酥酥的,一口一個,這名字起的真形象。固皇子也對那個讚不絕口,指定那個要常備在屋裡,隨吃隨取。還有杏仁茶,又甜又燙,喝一口嚥下去,那股杏仁的奶香好像從每個毛孔透出來。

  阿福吸吸口水……這個冬天吃的多動的少,可以預見等到穿春衫的時候,自己一定圓滾滾的像水桶一樣。

  阿福合上鏡盒。現在她的小箱子裡也不少的東西,絨花,耳墜子,香包,銀簪子——好吧,其實這些家當不算什麼。

  杏兒還沒回來,雪沒化也沒什麼事做,大概又去找蕊香說話去了。阿福想趁這會兒沒事把頭洗洗,可是天實在太冷,不想去提水。

  「阿福,你在屋裡嗎?」

  阿福愣了一下,應了一聲,走過去打開了門。

  陳慧珍站在門外,朝她微微一笑。

  院裡積雪未銷,一片白皚皚的清冷顏色,襯著她一張臉特別秀麗。

  「我都過來幾天了,也沒找你說說話,你不生我氣吧?」

  生氣?

  阿福轉身,把茶端給她:「你剛來,當然不方便亂走了。怎麼樣?還習慣嗎?」

  陳慧珍急忙起身把茶接過去,又坐下:「這裡清靜,也沒什麼活計做。我閒著無事繡了塊帕子,算是一點心意,你可別嫌棄。」

  那是塊碧緗色的帕子,上面繡著一枝玉蘭花,倒是很清雅精緻。阿福急忙道謝,又說不敢當,兩個人推讓擾攘完了,才重又坐下。

  「屋子冷不冷?」

  阿福和她聊來聊去都不過是些閒話,一句敏感的都沒有。就是吃的好不好,衣服好不好,今年雪大,又說起院牆那裡的幾株梅花。

  陳慧珍也相當沉得住氣,聊了一會兒,便站起身來告辭。阿福要送,她說:「就兩步路,有什麼可送的,再說外頭冷,你別出來了。」

  她前腳走後腳杏兒進來了:「咦,有客啊。」

  桌上兩個茶杯。

  「嗯,慧珍來坐了一會兒。」

  「她啊……」杏兒湊過來:「說什麼?」

  「也沒說什麼。」

  杏兒眨眨眼:「她是想來東院吧?」

  阿福說:「你又知道了?人家告訴你了?」

  「這還用人告訴?西院有什麼好?誰不巴著想來西院啊。」杏兒頓了一下:「阿福姐,你會幫她嗎?」

  阿福只一笑,把茶杯收拾了。

  杏兒跟在她身後,她向前她也向前,她向後她也向後:「她倒眼快耳尖,這麼兩天就知道你在固皇子面前正得用了,要不就不會來找你了。」

  「杏兒,你不喜歡她?」

  「也不是不喜歡。」杏兒嘟著嘴:「她看人的時候,嗯,那種眼神我不喜歡。感覺她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不是一樣的。」

  杏兒的直覺敏銳之極。

  阿福笑笑:「你放心,別說她沒開口,就是開了口,我又不是楊夫人,哪有那個本事調人呢。」

  「可是,別人都說,我是沾姐姐的光才過來的。」

  這句姐姐讓阿福愣了下,有點恍神。

  阿喜……

  阿喜也總是這麼喊她。

  不知道阿喜現在過的還好嗎?

  杏兒打開點心盒蓋,裡面整齊的碼著九個小貝殼樣子的點心。

  「這是什麼?」

  「一口酥,殿下賞的,你嘗嘗。」

  杏兒馬上捏了放嘴裡:「好香!真酥……好吃!」她又看看阿福:「你沒拿她待客啊?」

  福那會兒真沒想起來招待陳慧珍吃點心。

  杏兒笑的得意起來:「嘿,我就知道姐你還是和我親嘛。」

  從阿福姐變成姐姐,又變成姐,杏兒叫的是越來越親了。

  阿福也拿了一塊兒,放進嘴裡。

  舊雪未消,新的雪花又落了下來。

  太平殿裡多了四個新人,寧靜中倒也有些小小波瀾。先是幾位夫人,美人輪流過來關心了一番固皇子,又不動聲色的敲打了楊夫人。宣夫人倒沒來,三公主來了,笑嘻嘻的陪固皇子說了一上午的話,後來興致來了又要找琴彈琴。但天氣陰沉,琴聲發澀,有些讓人掃興。

  三公主前腳剛走,太平殿來了位不速之客。

  說起來倒也巧,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三公主的同母弟弟哲皇子。

  阿福本來聽說過,哲皇子不過十一歲,心裡想著那來的肯定是個小孩兒了,可是等人通報了,哲皇子大步進來,阿福立馬傻了眼。

  這個,比她高一個半頭的,人高馬大活像個大男人的,就是,就是哲皇子?

  天哪,這孩子平時吃的是什麼?難道是化肥激素不成?

  哲皇子披著一件錦面紫貂裘,急沖沖的進屋,匆匆朝固皇子一揖手:「見過大哥。」

  「哲弟不用多禮,坐吧。」固皇子語氣溫和,但是阿福卻能聽出一股疏離的意味來。固皇子對著三公主的時候那是真正的語氣溫和,耐心十足。但對著哲皇子,似乎就只是一點客套情分。

  「天冷,哲弟怎麼這會兒想起來看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1:32

正文 十三 新人新氣象 中

  哲皇子忽然站了起來,兩步走到固皇子身前,沉聲說:「大哥,弟弟有一事求你

  固皇子微微意外,身體微微朝後仰,似乎不太習慣這樣和人接近:「哲弟有什麼事情?愚兄又能幫上什麼忙?」

  「前些天馨姐送來的宮女……」

  「阿哲!」

  阿福轉過頭,三公主竟然自己掀簾子進了屋。

  哲皇子的表情頓時象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下來,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三公主似笑非笑,明艷的臉龐上有一層戾氣,讓人看了不由得心驚:「我剛才喊你一起來,你說沒有空不想出門。怎麼我前腳走,你後腳就來了?」

  哲皇子唯唯諾諾,他不比三公矮,但是在三公主面前,恨不能把自己的縮了再縮,一直沉到腳底下去。

  阿福聽說哲皇子脾氣不好,誰都不服,可就是三公主能吃住他,這個主天不怕地不怕,唯獨一見他這個同母姐姐就像老鼠見貓,別提多老實了。

  三公主刺了他兩句,也沒揭破他來這裡是為什麼事兒。八成三公主沒走遠,看著哲皇子摸上太平殿的門,又急匆匆的趕來殺了他回馬槍。

  這一對姐弟走了之後,固皇子先是笑了,可是阿福覺得那笑意有些無力。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試著去推開窗子。

  當然他推不開,窗子銷上了。

  佳蕙輕聲問:「殿下可是覺得氣悶嗎?」

  他搖搖頭,有些意興索的放下手來,也沒有說要開窗子。

  他一身蒼色的袍服襯著身後粉白的牆,看起來仿若一張畫。

  那樣的好看,可是又很孤單。

  阿福去取書,步音在長長的迴廊裡顯的很空曠。

  經過庭院轉角時,阿福忽然俯身抓了一把雪團緊,用力擲向庭中那棵樹。

  撲的一聲響正砸在樹身,樹枝搖晃著,雪粉簌簌的落下來。

  下午阿福念了幾頁書,停下來喝水潤喉。固皇子瞇著眼半靠在羅漢榻上,他的手腕很細,薄薄的一層皮包裹著骨節,膚色很白。

  阿福覺得他睡著了,輕輕合上書。

  「我要是也有個親弟弟,親姐姐,就好了。能說笑,能打鬧,能有個人管著你,惦記你……」

  阿福沒吭聲,她不會說那種「三公主就是你的姐妹,哲皇子就是你的弟弟,大家都是手足」那樣的話,固皇子也絕不需要聽那種冠冕堂皇的安慰空話。

  不是親的,就不是親的。

  阿福低聲說:「我和我哥哥妹妹,也不是一個娘生的。」

  固皇子的臉微微動了一下,眼睛沒睜開。

  阿福知道他聽著,就說下去:「哥哥妹妹是大娘生的,我娘是買來的奴婢,後來大娘去了,爹也去了。其實,平時大家都一樣和氣的,哥哥疼阿喜也疼我,娘也是……不過為了不讓說閒話,娘沒偏疼過我,有好東西都先盡著阿喜。哥哥倒是對我們都一樣的。」

  「其實,還是不一樣的。我若犯了錯,娘就罰跪罰打,從不姑息。阿喜要是犯了錯,娘一定好言安慰,說不是阿喜的錯,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沒照顧管好她。人家要個丫頭去做活,娘讓我去。宮裡徵納採選了,娘讓阿喜嫁了人……」

  阿福覺得自己是不介意的。

  因為她兩世為人,雖然前世的印象大多數都模糊了,可是她一開始也沒有在這一世的娘身上尋找母愛。但是人的心就是這樣的,東西沒有不要緊,少也不要緊,可要是瞅著旁人得到的比自己多,就會覺得不公了。

  「小時候我帶阿喜一起玩,她跌了,鄰居還有說是我害的。那個鄰居看不起我娘的出身,連帶看不起我,她們說,阿喜的娘當初帶來的嫁妝,將來是要給阿喜出閣陪送用的。她們說我們母女一定是盼著阿喜活不大,好把她的嫁妝佔了……我不是沒想過,要是這世上沒我,或是沒阿喜,都好。雖然那念頭只是一瞬間,可是也很卑劣了。我也想,要是阿喜和我是一個娘生的,那一切煩惱也就都沒有了。」

  當然了,那些假設都不成立。

  「娘說,都是命,命中無時莫強求。」

  阿福低下頭不說了。

  忽然固皇子的手伸過來,在榻邊摸索了兩下,穩穩的握住了阿福的手。

  他果然不像剛才那樣消沉,落落寡歡的神氣從臉上消去了。

  阿福本來也就是想讓他不再想著三公主和哲皇子姐弟倆的,可是說著說著,自己卻真的難過起來了。

  「沒事,我沒什麼事。長這麼大也沒怎麼餓著凍著過。」

  固皇子重重的又握了一下,才放開手。

  佳蕙端茶過來,嘴角彎彎的。固皇子問:「送三公主他們回去了?」

  蕙說:「小文他們說,玉嵐宮一關門,就聽見三公主教訓哲皇子,哲皇子叫的那個慘啊。」

  「他過來做什麼?話也只說了一半。」

  侍蕙顯然是知情的,但是吞吞吐吐不肯說。固皇子再三問,她才說:「前幾天三公主送來那個宮女,原是伺候哲皇子的。宣夫人不太喜歡她,三公主就送給到咱們這裡來了。剛才哲皇子來,八成是想討她回去吧……這是奴婢瞎猜的,或許不是。」

  這個或許不過是佳蕙謹慎才補上的,其實這事也不算秘密了,玉嵐宮的事太平殿多多少少也都聽說了一些。

  只是阿福沒想到,陳慧珍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哲皇子頂著被三公主收拾的險跑來要把她討回去?真是……看不出來啊。

  固皇子也好奇了:「是麼?就是那天四個宮女裡的?」

  「是,姓陳。」

  固皇子想了想:「倒沒有印象。」

  佳蕙說:「說話聲音軟乎乎的。長的也不錯。」

  太平殿人形容起人來都很有特點,先說聲音,再說長相。

  固皇子先笑:「長的是該不錯,不然阿哲不會跑到我跟前來要人。」

  「聽說他還在宣夫人面前頂磚打旋的磨磯呢,不過宣夫人再寵他,這回是鐵了心沒鬆口。」

  固皇子點點頭:「這是自然。」

  自然什麼他沒說,不過阿福想,連固皇子身邊還沒有那種「暖床」功用的女人,哲皇子雖然個子大,可是年紀只好算個兒童,連少年還算不上,這種事情是太早了些。

  阿福有點出神。

  哲皇子很看重陳慧珍嗎?那,慧珍來找她,到底是想回玉嵐宮去,還是想到固皇子身邊來呢?

  阿福有點糊塗了,也許先前她和杏兒的猜測都錯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2:09

正文 十三 新人新氣象 下

  屋里門窗緊閉,難免會有些炭氣和其他氣味,所以要時時熏香即使如此,從屋裡出來,阿福還是深吸了一口氣。

  帶著雪味兒的空氣似乎有一種天然的甘甜,在屋裡人很萎靡,到了屋外一下子就感覺清朗起來了。

  早起來兩個人忙而不亂,阿福梳好了頭,杏兒看見自己肩膀上掉了兩根頭髮,隨手捏起來丟進炭盆裡。

  阿福看她小心翼翼的揭開鏡袱,從墨盒裡拿出一小段眉墨來,對著銅鏡仔細的描畫眉毛,微微驚訝,站在那裡看了幾眼。

  杏兒什麼時候……

  杏兒把眉毛描長了,顧鏡自賞,似乎很滿意。阿福看著,倒覺得那一對眉毛末梢上挑,並不襯她的臉型。而且杏兒原來眉淡膚白,看起來很可愛,這一對眉毛畫的濃了,就好像一幅渲染粉桃畫上,突然伸出了兩根枯柴枝,突兀之極,整張臉就只能看到這對眉毛了。

  杏兒轉頭問:「好看麼?」

  「你哪兒來的墨?」

  托人買的麼?阿福知道那些小宦官常與出宮的採辦們打交道,宮女們要用脂粉墨黛什麼的都請他們幫忙。

  「嗯?慧珍給我的。」

  「哦?」這什麼時候的事,阿福一點兒也不知道。

  「她們都畫呢。」杏兒拿了一朵

  雪青的絨花別在發間,看了看,又拔下來扔在盒裡,拿了一朵大紅的戴上。

  阿福搖搖頭:「你收了人家的的禮物,要是人家有事求你呢?」

  「這算什麼禮物?況且還是她用過的呢。」杏兒說:「你沒看慧珍的盒子,她有一對嵌紅寶石的簪花呢。而且她還會往身上灑香露,或者是灑在帕子上頭。」杏兒從袖裡摸出塊手帕:「喏,這也是她給我的。上面灑了好幾滴香露呢,你聞聞,香不香?」

  阿福初時還以為只是阿杏自己有變化,可是再仔細看,好像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受了一些新來的宮女的影響,除了佳蕙和阿福,其他人或是頭髮換了個樣子梳,或是塗了顏色比平時鮮艷的口脂,還有人大概是往荷包裡塞了香草香丸之類的,走過時裙角擺動,帶起一陣隱約的香風。

  好像一夜間,清寂的太平殿忽然染了些玫瑰色澤。

  真是新人新氣象啊。

  阿福感慨之極。

  天寒,韋素來的少,三公主倒是多來了幾趟,每次都帶些新巧精緻的禮物來,其中就有一串貝殼羽毛的風鈴。掛了起來,風吹著羽毛,貝殼輕輕互撞,發出叮叮呼呼的聲音,清脆悅耳。皇子道了謝收下,阿福十成裡有八成能確定,三公主應該是和她一個來歷的。

  即使阿福克制自己不去和她說話,但是目光每落到她身上,心裡就有點異樣的感覺。懷中揣著一個秘密,無人可以說。看著三公主明媚的笑臉,阿福發起怔來。

  「咦?你怎麼了?」三公主常來常往,也知道阿福這個人。

  「啊,我在想,這鈴真好聽。」

  三公主一笑:「這個掛在簷下,不拘誰都能聽著。只要一聽著叮叮的響,就知道外頭又起風了。要是風小就響的輕,風大,那就響成一片了。」

  她轉頭對固皇子說:「對了,你可知道,昨日有位宮人受幸,得了個封號玉美人?」

  「我哪有你的你消息靈通。」

  「是啊。那次賞花會上沒見這人,好像那天是偶染風寒才沒去赴會。我還沒有見過呢,只聽說確有傾城傾國之姿……」她頓了一下,慢悠悠的說:「有幾分當年元皇后的品貌呢。」

  固皇子手裡的茶碗蓋落回茶盞上,佳蕙急忙把茶盞接過來,扯了帕子替他拭去滴在身上幾滴茶水。

  固皇子沒說話,三公主小坐一會兒也就告辭了。

  元皇后?那不就是固皇子的生母嗎?

  阿福看他坐在那裡,半晌一動都沒有動。那雙眼睛望著一個固定的地方。

  其實他什麼也看不到。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誰也走不進去。

  阿福聽著風鈴叮叮,叮叮的響,忽然覺得這聲音如此無聊,惹人煩惱。

  三公主為什麼突然冒出這麼句話來?

  太平殿裡這股玫瑰色的旋風還未成氣候,就劈頭蓋臉的被打壓下來。

  晚間楊夫人把她們召集起來,阿福和佳蕙幾個人待遇好些,站在屋裡,其他的那些宮女宦官站在廊下,一陣北風吹來,吹的人瑟瑟發抖。楊夫人將她們訓誡一番,特別點出兩個小宦官為了烤火險些燒了床賬,每人罰了五板子,大冷的天扒去了衣裳,就在庭中打了起來,那木杖一端圓,握在手中,一端扁是用來行刑罰。一下一下的,啪啪的聲音像是抽在每個人臉上心上。天冷,皮凍的緊,不過兩下臀就破了,血點濺在雪裡,紅白交映鮮明,讓人觸目驚心。然後又指出兩個小宮女衣容不整,在滴水簷外罰跪,並扣了一個月的月錢。

  楊夫人發作完,又容色又緩和下來,誇了幾句佳蕙服侍用心,賞了她一個襖一個裙,阿福也跟著沾光,得了一件襖子。

  楊夫人這是分明殺雞儆猴,不但敲打她們,更是敲打那四個新來的。

  阿福暗自警醒,自己決不能忘形,不然楊夫人這冷面虎那是說吃人就吃人的。

  杏兒也給嚇的不輕,晚上睡的不安穩,驚醒兩回,擠到阿福床上來一起睡。

  她身子涼,一進被窩帶進一股冷意,阿福朝裡挪挪,讓出一半被子給她,兩個人並頭躺著,杏兒小聲說:「阿福姐,你身上真暖。」

  阿福瞇著眼應了一聲。

  「我覺得我可能做不了管事夫人了……」

  「怎麼?」

  「我不識字。」她靠的近了一些:「哪個管事夫人不識字呢?起碼自己得記下來宮人名冊,會看賬會寫信……」

  「嗯,我聽說楊夫人,好像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讀書知禮,進宮就是女官的……和咱們不一樣。」阿福含含糊糊的說。

  「阿福姐,你能教我識字不?」

  阿福昏昏沉沉的說:「有話兒明兒再說……」

  杏兒不再出聲,滴漏一聲一聲的。外頭的雪光映在窗子上,太平殿的夜,依然靜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2:44

正文 十四 病 上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裡受了些驚,出汗又吹了風,又或是夜裡面杏兒掀被來同睡著了涼,一早阿福想過來,只覺得頭沉沉的

  杏兒在她頭上一摸:「哎呀,這麼燙!」

  阿福苦笑,她自己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在外面的時候,每年冬天也總會得一次半次的風寒,

  到了宮裡看來也不例外。

  「我,我去回楊夫人,請御醫來給你瞧瞧吧?」

  「不用……」阿福眼皮沉的厲害,強打精神說:「你給我弄碗薑湯喝,我躺著養會兒就行。」

  杏兒答應一聲出去,過了沒多會兒果然弄了一碗薑湯來。因為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太后說御膳房的飯菜送了來再端上桌,等入口時早已涼透,在幾位夫人的宮院都設了小灶間,想吃熱茶熱飯可是隨時舉火燒煮,要不然這薑湯也沒這麼容易得來。

  阿福把滿滿一大碗熱湯喝下去,蒙被蓋頭睡了一覺,到了午後並沒發汗見輕,倒是週身發沉,燒的更加厲害。杏兒急的滿屋亂轉,只能跑去找旁人討主意。晚間楊夫人來看了一次,交付給杏兒幾粒丸藥,杏兒找了熱水來給阿福送服下去,這一夜阿福就沒有睡的踏實,輾轉反側,一時冷一時熱的。早上來了人給阿福把了脈,也只說是外感風寒,開了湯藥。阿福的熱一直到第三天才退下去,可是卻又咳嗽的厲害起來,白天還稍好些,晚上簡直咳的難以入睡,杏兒忙前忙後,既要當差又要照顧病人,眼見著臉就瘦了一圈兒,倒讓阿福十分過意不去,心裡也焦急不堪。病雖然沒加重,可是卻又遲遲不見輕,再拖的話,楊夫人只怕會把她遷出去——阿福是知道永壽堂那個地方的,雖然叫永壽,可是因為有病遷過去的宮人宦官,遷去的多,卻不是個個都能齊全回來。

  阿福下不了床,睡的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時辰,忽然有人輕聲喚她。阿福心裡明白,可是身子太沉,掙扎不起來。那人伸手推她。

  「阿福,醒醒。」

  「你……劉潤?」

  阿福用力眨了下眼,沒看錯,就是他。

  「你……怎麼來了?」

  阿福的嗓子啞的不成樣了,一句整話都說不了。

  劉潤看了一眼門外,低下頭來飛快的說:「這個給你,我明天再來。」他把一個紙包塞進阿福手裡,遲疑了一下,他又說:「可不要讓別人知道。」

  阿福一怔,可是腦子轉的慢,還沒反應過來要問這是什麼意思,劉潤如同來的時候那樣,又匆匆的開門出去。

  阿福看看手裡的東西,紙裡包的是一把灰撲撲,藥草研碎磨的藥末兒。

  這……這叫什麼事兒啊。

  阿福想起他剛才說話的語氣神態,忽然覺得一陣心驚,雖然是躺著,還覺得頭暈目眩,連忙緊緊閉上了眼。

  這種事只有以前在電視電影裡看過,怎麼猜,也猜不著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看看藥包,吃還是不吃?

  阿福沒思索太久,總之現在病沒起色是事實,劉潤沒有必要害她。

  伸手從床頭拿過一個茶杯,伸長手臂摸著了茶壺,顫抖著倒了杯水。那個藥末兒聞起來並不刺鼻,阿福把藥末兒倒進嘴裡,用力嚥下。嗓子腫著,只覺得那藥末兒好像黏在上顎和咽喉處,澀澀的,急忙喝水,茶水半涼了,猛一喝下去,阿福機伶伶打了兩個寒噤,無力的倒了回去,可是再也睡不著了。

  剛才的事情,越想越心驚。阿福只覺得腦子裡塞滿了爛草,扎扎戳戳的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藥有問題?是誰的問題?

  杏兒過了一會兒回來,腳下小心翼翼,如臨大敵般端著一碗藥進來:「阿福姐,吃藥了。」

  阿福嗯了一聲。杏兒把藥放在桌上,過來扶她坐起,還放個枕頭在背後讓她靠著。

  「你身上怎麼樣?覺得好點兒了嗎?」

  阿福搖搖頭。

  「來,喝藥吧。」

  醬色的藥湯聞起來就讓人覺得嘴裡心裡一起發苦。阿福皺起眉頭,杏兒看看她:「喝吧,不喝病怎麼能好。」

  「不想喝。」

  杏兒也有些苦惱:「藥哪有不苦的,那,我拿果脯來給你壓一壓?」

  阿福接過藥碗,杏兒轉身去櫃子裡找杏脯,阿福只喝了一口,側過身將藥倒在床頭與牆壁之間。藥汁沿著床腿淌下去,無聲無息。反正這屋裡已經一股子藥氣,污濁不堪,再多些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杏兒轉過頭來的時候,藥只剩下兩口了,阿福搖著頭:「不喝了。」

  「好吧,反正剩的不多了。」杏兒把果脯盒子遞過來,阿福拿了一塊含在嘴裡。

  「杏兒,這幾天,真是辛苦你。你看,你又瘦了。」

  「我沒事。」她也伸手從盒裡拿了一塊放進嘴裡:「等你病好了,記得多弄點糕餅謝謝我。」

  阿福仔細看著她的臉,杏兒看起來與往常並沒有太大不同,不過眼睛下面微微的發青,這兩天的確辛苦,晚上又睡不好。

  阿福一肚子的疑惑,又偏偏得不到解答。

  第二天劉潤果然又趁屋裡沒人的空檔來了。杏兒這個時候去煎藥,屋裡只有阿福自己。

  「昨天的藥你吃了嗎?」

  「嗯。」

  劉潤又摸出一個同昨天一樣的紙包來給她。

  「前天我過來,你睡著,我替你把了下脈。」

  「你……懂醫術?」

  「以前,在家裡的時候學過一點皮毛。」劉潤說:「你的藥對症,但是其中少了一味要緊的,這樣喝下去,再喝十天半個月病也不一定好得了……」他站起身來,順手替阿福掖了把被子:「自己多小心。」

  佳蕙和其他幾個宮女來看過她,也不過是說兩句話就出去了,以免過了病氣大家都麻煩。

  陳慧珍也來了一次,她穿著件水紅的襖子,腰間繫著蔥黃的裙帶,頭髮梳的光滑齊整,看起來格外精神。相比之下,阿福一臉病容,聲音嘶啞,蓬頭垢面,實在狼狽。

  「哎,別起來別起來。」慧珍忙緊走兩步按住阿福:「你快躺著吧。」

  「真不好意思,其實沒什麼,還勞煩你們來看我。」

  「看你說的,這還不是應該的。」陳慧珍陪她說了幾句話,也就起來告辭。

  阿福看她走了,閉上眼,今天見過的人的面孔輪流在腦子裡閃過。

  劉潤的話讓她知道,有人在藥裡動了手腳,雖然不是要毒害她的性命,但是希望她能病久些,拖長些……

  這種事,怎麼發生在自己身上呢?

  自己,究竟擋了誰的路,礙了誰的眼?

  一時間,似乎人人都有可能,又似乎人人都不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3:04

正文 十四 病 下

  劉潤來的時候,發現阿福沉靜依舊,沒有著急著向他問東問西,問他為什麼藥裡少了藥材,問這事情是誰做下的,問劉潤又是怎麼知道這事的

  劉潤鬆一口氣。

  因為她沒問。

  可是心裡又隱隱的覺得失落。

  因為她,沒問。

  劉潤一直覺得,阿福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看起來和杏兒一樣的年紀一樣的個子,卻有著一種沉靜的溫柔的力量,讓人覺得她非常可靠……非常安全。

  是的,安全。

  劉潤走出那個院子,冬日的冷風吹的他鼻尖發紅。

  靠近她的時候,劉潤常常想起從前。

  很久很久以前——又或者,沒那麼久。

  他以為自己都快忘了。

  那時候母親溫柔美麗,不肯讓他吃太多糖果糕餅怕他壞了牙。

  那時候他什麼都有。

  無憂無慮。

  劉潤眨眨眼,似乎那裡從來沒有濕潤過。

  那些都已經不復存在了。

  他現在只擁有不完整的自己。

  劉潤邁開步,像往常一樣,平靜的走去自己該去的地方。

  阿福看著劉潤走了。

  她知道劉潤一定能告訴她些什麼。

  劉潤的眼睛,那雙安靜的眼睛,似乎總在默默注視著身周發生的一切。

  不過她沒有問。

  這次病倒,只讓阿福明白了一件事。

  她太軟弱,也太天真了。

  不管敵人是誰一樣。

  這裡就是這樣的。

  杏兒搓著手進來,她把提盒放在桌上:「阿福姐,今天有雞湯,我給你要了一碗。」

  「是嗎?」阿福坐起身:「你一說我還真饞了。」

  杏兒笑盈盈的給她裝了一碗,阿福接過來,深深嗅了一下:「好香。」

  「聽說裡面放了人參的。」阿福說:「不知道是給殿下還是給夫人預備的,反正現成的便宜咱不佔是傻子。」

  湯很湯,阿福舀了一勺小口的喝了,杏兒在一邊看著,眼睛裡露出渴望的光亮。

  阿福很熟悉這種目光,阿喜想要什麼東西時,就會這麼瞅著那東西。

  「來,你也嘗嘗。」

  杏兒搖搖頭:「不要了……你快吃吧,吃了病能快好。」

  她顯然還想說什麼,不過又沒有說出來。

  「怎麼了?」阿福輕聲問:「有人欺負你了?」

  「沒有……」她說:「不過,今天楊夫人,把慧珍調到東院了。」

  「什麼?」

  「因為你病了,她說她能給固皇子讀書,楊夫人竟然同意了。」

  阿福似乎並不太意外:「是麼?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她就會過去……」

  杏兒停下來,阿福和她同時聽見了什麼動靜。

  很遠,關著門窗,又有風,聽不清楚。

  阿福和杏兒驚訝的對視了一眼,杏兒說:「我去看看。」

  阿福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別去。」

  直覺那不是好事。

  杏兒回頭看她一眼,那神情很迷茫。

  「等下也會聽說的,現在別過去,萬一有人亂發火撒氣怎麼辦。」

  是杏兒還是坐的不是很安生,看樣子外面的事讓她很關心。

  「算了,想去就去吧。」阿福放開了手。

  阿杏猶猶豫豫的站起來,又坐下了:「算了,外面也冷。」

  阿福慢慢的,覺得心裡有點發涼。

  不過她什麼也沒說,那碗雞湯放在那兒,上面油很厚,漸漸變成了一層黃色的膜,膩膩的。

  不用她們出去,消息自己也會傳進來的,是蕊香來說的。

  「夫人又打人板子了,這個月還沒過,都第二回了……」蕊香的臉色發白。

  「打的誰?」

  「麗夫人送來的那個宮女。」

  杏兒好像鬆了口氣似的。如果不留神,就不會發現她神情細微的變化。

  「那怎麼這麼吵嚷,打人不都是……」不許出聲這四個字杏兒沒說出來。

  「嗯,她說她冤枉,還扯著別人……算了,不說那些,反正啊,那些夫人調教出來的,都不是省油燈。」蕊香坐到床沿:「阿福姐你好些了嗎?」

  「嗯,快好了。」

  蕊香笑著說:「你答應我教我繡那個花樣的,可不能賴的。」

  阿福搖搖頭:「不會的。」

  一切看上去像往常一樣。

  阿福安靜的養病。等她終於康復,冬天最冷的時候已經到來了。

  消失了很久的韋素在這個刮著大風的早上進了宮。阿福幾乎以為這個人做了什麼虧心事所以銷聲匿跡了,再看到他時愣了一下,然後才矮身行禮:「見過韋公子。」

  「咦?你瘦了。」

  「是嗎?」阿福摸摸臉:「得了場風寒,剛好。」

  「我說呢。」韋素搖搖頭:「這個天冷的很,可得當心。」

  「是啊,病了一次,可得了不少教訓。」

  他們在走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了。

  楊夫人迎面走來,微微頷首:「韋公子來了。」

  韋素笑嘻嘻的一揖手:「夫人好。」

  「來了就好,殿下可惦記你呢。這次去了這麼久啊?」

  「是啊,先回的雙寄,陪祖父母待了段時候,後來又去了七賀的外祖父母那裡,折騰下來,回來的路上還一場接一場的下雪,路特別的難走。」

  楊夫人微微笑,難得看到她有那樣溫和表情:「怪不得,一臉風霜的樣子。」

  「啊!」韋素的兩手啪一聲捂到了臉上:「很醜麼?很老麼?」

  他那副樣子讓阿福忽然想到一副名叫「吶喊」的名畫,她用力掐自己的手心忍住笑。

  楊夫人也給逗的前仰後合,阿福突然發現她笑起來,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歲,原來那嚴肅的線條全被溫柔取代了,原來楊夫人也是如此秀美的一個女子。

  「你啊……」楊夫人覺察自己有些失態,用袖子掩住口,清清嗓子,轉向阿福:「你養好了?」

  「是,多謝夫人關懷照顧,我都好了。」

  「以後要用心當差。」

  「是夫人。」

  阿福直起身,望著楊夫人離開的背影。長長的迴廊,清冷的庭院,深色的漆柱與回欄,楊夫人深色的衣擺拖曳在地下。那背影顯的修長窕窈,腰肢格外苗條。

  「走吧。」韋素說。

  「嗯。」

  韋素在別人面前端的高高的,但是不知道怎麼,他對阿福很和氣,阿福也奇怪,對著他的時候,就一點兒也不緊張。

  感覺不是一個剛認識的人,而是認識了很久的人一樣。

  至於第一印象……不算賞花會的話,阿福就記得自己摔的莫名其妙的那個墩兒。

  後來很久之後,她問韋素那是為什麼。

  他說,我見你第一眼,就想著,我要是有個妹妹,一定就是這個樣子,我要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3:29

正文 十五 過年 一

  阿福重新走進這間屋子,有一種熟悉的陌生感

  一切似乎還是原來那樣,可是,好像又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起了什麼變化。

  阿福打量了一下,自以為發現了改變的原因。

  垂帳和窗紙都換過了,新換上帳紗垂幔的是一種濃麗的深紅色,既喜慶又不刺眼。

  是啊,要過年了,辭舊迎新,這間屋子應該是已經徹底的打掃過了。

  固皇子坐在窗邊,手裡摸索著幾枚棋子,面前擺著棋盤。

  「咦?你早知道我要來?擺下陣勢等我了?」

  固皇子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把棋子一放,站了起來:「我算著你也該回來了。」

  「險些回不來呢,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想留我過了年再來的,我說那可不成了,得誤多少功課,一聽這話他們才放人,不然你今兒還等不著我。」

  「呸,給你點面子就當自己了不得了。」固皇子輕鬆的說他:「你以為自己是香餑餑麼?來,殺兩盤!」

  韋素大步走過去坐下:「嘿,看我殺殺你的威風!叫你看不起人。」

  固皇子眼睛不方便,所以韋素每走一步都會說出來自己的棋子落在了什麼位置。固皇子微微思索,便說出來自己落子在什麼位置。這樣下棋,得記心極好才行。阿福還是頭一次看到他們下棋,開始覺得新奇,時間稍長了一些就覺得韋素實在佔了很大便宜。

  韋素一抬頭,看見她站在一旁,比初見面時瘦了許多,雖然臉盤還是圓圓的,可是下巴卻尖了出來,可見這場病實在不輕。

  「你站的不累麼?坐下吧?」他指指一邊的小錦墩。

  固皇子動了一下,似乎想轉過臉來,但到底沒有轉,說:「嗯,病都好了嗎?」

  「承蒙殿下關心,都好了。」

  阿福搬過小墩子坐下,他們下的很快,沒有一局拖個半天的習慣,固皇子落敗,韋素勝了四子半,得意洋洋的說:「早知道就跟你打賭要采金了,現在贏也也只能白開心一下。」

  白開心難道不是開心嗎?

  明明看上去是個很……嗯,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形象的清貴公子,一張口卻像市井鄙夫,讓人忍不住發噱。

  但是阿福覺得親切。

  她以前生活中,身邊都是這樣的人,錙銖必較,愛佔小便宜,可是沒什麼壞心,大家相處起來很輕鬆。

  「噯,我聽說,過了年皇子們都要進學,你呢?」

  「我都什麼年紀,難道還跟小弟弟們坐一起唸書?那也太笑話了。」

  他們說著話,韋素說:「我去瞧瞧那盆蘭花,快半年沒見它了,別已經讓你給摧殘至死了。」

  隔著一道幔子,固皇子忽然伸過手來,準確的蓋住了阿福正在收拾棋子的手。

  阿福吃了一驚,隨即想到他一定是聽到棋子的聲響才能判斷出她的手在什麼位置上的。

  她輕聲問:「殿下?」

  「你嗓子還有些啞。」

  「其實已經好了,可能是昨天晚上喝了口冷風咳了幾聲,所以今天聽起來會這樣……」

  固皇子另一隻手抬起來,他的指尖觸到了阿福的鼻子,指腹就蹭到了她的嘴唇。阿福本能的抿起嘴,下面的話也就不說了。

  好在只是這一下,他的手就縮回去了:「是瘦了。」

  這話說的淡淡的,不過阿福卻覺得挺窩心的。

  今天一早起來有兩三個人都說她瘦了,不過到這時候聽到這句淡淡的陳述,卻比聽到前面那幾句加起來都覺得心裡熨帖。

  外面有腳步聲響,阿福有些心不在焉,以為是韋素回來了,結果簾子一動,進來的卻是陳慧珍。

  她穿著一件稍瘦的紫色襖子,下面是撒花百摺裙,她一進來,阿福就聞到一股淡淡的的香氣,非蘭非麝,清雅之極。

  「殿下。」她行過禮,看到阿福站那裡,手裡還端著棋盒,微笑著說:「阿福,你病剛才好,還是我來收拾吧。」

  佳蕙一掀簾子進來:「慧珍,夫人叫你過去一趟。」

  慧珍的動作僵了一下,說:「我收拾了這個就去。」

  佳蕙語氣雖然不重但卻很堅定:「你這就過去吧,要連這個都不能收拾,那她也太有沒用了。」

  慧珍把手裡的幾枚棋子慢慢放下,退了出去。

  阿福彎下腰把棋子攏進匣子裡頭,遞給佳蕙。

  「你病的可真是時候,越是要忙,你偏偏一聲不響就躺下了,等我這裡一五一十的都齊全了,你又好了。」佳蕙小聲說,伸指頭在她頭上戳了一下。阿福嘻嘻笑,一邊揉頭一邊說:「又不是我自己想病的。佳蕙姐,我繡兩條好手絹給你用吧?」

  「這可是你說的,不許賴。」

  「不賴。」

  「不賴什麼?」

  韋素走過來,右手手指微微捻動,又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我好像聽到繡好看的手絹?這怎麼能沒我的份?」

  佳蕙對他倒不大敢玩笑,阿福說:「沒說什麼手絹,是您聽錯了。」

  韋素扯扯自己耳朵:「我聽錯了?我今年十五又不是五十了,怎麼現在耳朵就不好使了。」

  「您有十五?」

  「哎,怎麼,不信啊?」

  「不是,我以為您比殿下小呢。」

  「怎麼會,我可是他表哥。」韋素拍拍固皇子的肩膀:「是不是,固表弟?」

  固皇子搖搖頭:「這種事有什麼好得意的?你出了一趟遠門,怎麼性子還是這樣,沒見有什麼長進。」

  「誰說的,我可學了不少本事。」韋素說:「我還下了一次田呢,跟農人一起收豆子。」

  「收豆子?」固皇子來了興致:「怎麼收?」

  「啊,說來,得先準備一個筐,豆子是被豆莢包著的,豆莢長在枝上,原來是青色,捏上去有點脆嫩,等熟透了就干了,黃黃的硬硬的,這時候就……」

  阿福和佳蕙互相看了一眼,露出又好笑又無奈的表情,那兩個種甲的門外漢興致勃勃的說的正起勁,全不管她們。

  佳蕙把她叫到一邊,打開櫃子拿了一個布包給她。

  「這是?」

  「這是以前人家送我的,補藥。」佳蕙說:「你看看你,說話有氣無力,走路還打飄呢,可得好好將養。」

  兩個人靠窗擠著坐下來,阿福順手拿起針線筐裡的蘭結絛子:「對了,佳蕙姐,你不喜歡慧珍?」

  「她?」佳蕙輕笑了一聲:「對了,你給我看看這個絛子,我總是打不好,一扯就開。我見你有個,結的好生精緻。」

  「我那是一根線結出來的,不是兩根對拼起來的。」

  「哦,怪不得,我覺得這裡總是系不緊。」

  「哎,你還沒說呢。」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佳蕙把絛子放下,轉過身來,預備好好教教這個丫頭。

  在宮裡,有的事,一定要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3:56

正文 十五 過年 二

  「阿福啊,你能看書識字,比我強那你也該知道一個詞兒吧?入鄉隨俗,是不是?到什麼地方,做什麼樣的事,說什麼樣的話。太出格了,是不行的。」

  「嗯。」

  「你看她的樣子,像是來做婢女的嗎?」佳蕙從線筐裡翻出一根長的絲帶遞給阿福:「她的打扮,說話,作派,都是奔著要做人上人去的。可是她心太高,人卻站不了那麼高,想向上,就得踩著身旁的人,才能讓自己更高點,那誰又願意被踩下去呢?」

  佳蕙沒有再多說,阿福抿了下嘴,手指靈巧的給絲帶打結。

  佳蕙這話,是說的慧珍,不過,也可算是對她的敲打吧。

  阿福並不覺得慧珍的追求是錯的,誰不想過更好的生活呢?

  但是,也許慧珍的做法,過分了。

  「雖然說她現在也算是太平殿的人,可是誰又敢認真使喚她,你說是不是?」

  阿福已經把絛子結成了一朵祥雲的樣子,雖然只有一圈,看起來已經有模有樣了。

  「裡面再結一圈,然後再對著系……就行了。」

  「你可真巧。」

  阿福低下頭一笑。

  民家過年就已經夠熱鬧了,提前許多天開始準備。臘月二十三小年兒,掃房撣塵,連樑上和磚縫都徹底打掃乾淨,據說,要把一年的陳穢疫丁都掃出去。阿福病著的時候,太平殿下下已經把這個都忙活完了,過了午太平殿忙碌著貼上了紅窗貼,門貼,阿福分得的活計是貼書房這裡的。佳蕙給她一疊各種剪紙花樣兒,春燕穿柳,鳳戲牡丹,獅子繡球,五蝠捧壽……在家的時候也貼,可是哪有這麼多精緻的花樣。阿福貼的高興起來,貼完了之後,遠遠的退到書架後頭。真的奇怪,只是多了那麼幾張窗花,整間屋子看起來卻比平時鮮活了不少。

  還剩了幾張,阿福和佳蕙說了一聲,回了自己屋,也在這窗上貼了幾張。還剩下三四張的樣子。

  劉潤那屋子,應該也沒有貼吧?

  阿福把剪紙夾在紙裡包好,出了屋朝後面走,繞過一排花牆,遠遠看到劉潤他們住的屋子。

  門虛掩著,阿福輕輕在門上敲了兩下:「有人在屋裡嗎?」

  屋裡似乎有人低低的嗯了一聲,阿福猶豫了一下,聽著不像是劉潤。

  她輕輕一推門,屋裡很暗,窗子放著,簾子也垂著,看著從早上就沒開窗子。阿福看了一眼,裡屋床上好像睡著人,床前一雙青口布鞋。阿福有點意外,又有點不安。劉潤看來不在,這躺床上的人應該是他同屋的叫慶和的宦者,不知道他是不是生了病……所以大白天睡在屋裡。

  阿福想了想,腳步輕悄的又退出來,將門照剛才那樣關好。

  窗花明天再送來也不晚,或是回來直接去錦書閣交給劉潤好了。

  她把心裡那些疑惑蓋住,韋素中午留下來吃飯,佳蕙帶著幾個小宮女張羅著,阿福也跟著打下手幫忙。她雖然以前沒有服侍過固皇子進膳,不過平時在一起吃點心什麼的,也知道怎麼做,韋素席桌上四個菜,固皇子面前是八個菜,不過他吃的很少,佳蕙侍立一旁,用一雙長的烏木鑲銀箸替固皇子將菜挾到碗中。

  等飯桌撤下去上了茶,阿福正要退出去,韋素對她招了下手:「來來來,我聽說你們這些日子可是讀了不少好書,而且還邊讀邊吃,愜意非凡呢。」

  阿福一聽他說話就想笑,回說:「因為最近天冷,所以讀了幾本食記……」

  素從袖子裡掏出個小冊子來:「我這些天在路上,沒什麼空暇,不過寫了兩篇遊記,記下了一些沿途的風物,回頭你讀兩篇來聽聽。」

  阿福愣了一下:「我不過是暫代一時,既然韋公子您回來了,那……」

  原來陪讀可是韋素的差事,人家兩個在一起才能研討學問,自己只會鸚鵡學舌——還常遇見不會讀的字需要停下來請教固皇子。

  「拿著。」

  固皇子聲音很輕,他捧著茶盞,那雙象上蒙了霧的眼睛顯的格外水潤,口角噙著一絲笑意,阿福能看出他很高興,比平時情緒都高。

  韋素拿著冊子的手又朝前遞了一點,阿福猶豫一下,伸手接了過來。

  冊子是厚桑紙的皮,不薄不厚,上頭帶著韋素的體溫,摸上去有種讓人眷戀的溫軟。

  「念哪篇呢?」

  「翻到哪兒,就念哪兒吧。」

  固皇子也點頭。

  阿福硬著頭皮翻開,唸書這事,韋素可是做了許多年了,阿福覺得自己那不標準的發音和過於平緩的聲調肯定會被他笑話。

  真是魯班面前耍大斧。

  冊子一下就翻在一頁上頭。

  阿福從頭開始念:「溪很淺,可以清楚的看到水底的石子,大大小小都有,不知道它們已經在河裡沉睡了多久,也許還將這樣安靜的沉睡下去。我忽然想,如果我也是其中一顆,也不錯。」

  固皇子輕聲一笑,阿福看看韋素,他有些出神,好像又想起了那時候的情景一樣。

  阿福再繼續向下讀:「冬天的暖陽照在身上,讓人懶洋洋的不願意動彈。山林如此靜謐,許多人願意躲入其中,避世終老。我想,我要是老了,就在這裡蓋一間屋,每天懶懶的曬太陽。」

  固皇子又笑了一聲,插了句話:「你就是懶,也難怪舅舅總是怒其不爭。」

  「我又不是長子,怕什麼。我要是太勤快了,我那位大哥該多不放心啊。」

  固皇子這次沒有笑。

  阿福從這句輕鬆的話裡聽出許多並不那麼輕鬆的東西。

  外面有腳步聲,很急,從靠東的夾道那邊過去。

  是跑過去的。

  楊夫人最厭惡人毛手毛腳,這人是誰?為什麼跑的這樣快?

  阿福清清嗓子,繼續向下唸書。

  不要多管閒事。

  韋素要走時,忽然停下來:「啊,我倒忘了。」

  他又伸手到袖子裡去摸。阿福覺得他的袖子簡直象百寶袋一樣應有盡有。

  他摸出一個小布口袋,把裡頭的東西倒在桌上。像

  是石頭。

  圓滑的卵石,落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固皇子伸手摸著一顆小的:「石頭?」

  「嗯,在那裡河裡撿的。」韋素笑著說:「來來來,雖然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不過禮輕情義重,我大老遠把它們從雙寄背回來的。這不是要過年了麼,這就算我的節禮吧。」

  「你也太……」固皇子看樣子是忍著沒把吝嗇二字說出口,笑著說了句:「省那麼錢都填哪兒去了?」

  「嘿,錢這東西嘛,誰也不會嫌多的。」

  固皇子摸索著,在石頭裡面挑出一顆很鼓很圓,乍一看有些像包子狀的,叫阿福過去:「來,見者有份,也分你一顆。」

  韋素瞪起眼:「哎,你當著我的面拿我的東西做人情啊?」

  「什麼你的?你已經送給了我,就是我的。我要高興送人,你可管不著。」

  阿福把那顆石頭收下,緊緊攥著。

  真實在,沉甸甸的一顆。

  她回屋的時候,遠遠看到有穿著灰衣的宦者進了西院。

  怎麼了?

  宮裡面的人都不喜歡那灰袍子,那是內府裡最讓人討厭的一群人,他們掌管刑責的事,犯了事的宮女宦官送到那裡去,不死也要脫層皮。

  他們怎麼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4:37

正文 十五 過年 三

  阿福進屋換了件衣裳,洗了手,耳朵一直注意著外面的動靜,聽著門又響了,掀開窗縫朝外看

  只一眼阿福就愣在那兒,那幾個人正朝外走,楊夫人也站在迴廊下面看著。抬出去一個被捲兒,裡面包著什麼,阿福就是再遲鈍也想出來了。

  她的手攥的太緊,指尖發白。放下窗戶之後覺得指頭都麻了。

  等了一會兒杏兒也回來了,臉色發白:「阿福姐,西院……死了個人。」

  「是誰?」

  「是麗夫人送來的那個宮女,暴病,說早上還好好的,後來突然就說頭疼,一下子栽地下就過去了……」

  阿福點點頭。

  那三個姑娘都很漂亮,不過阿福連名字都記不清楚。

  不熟悉,似乎那種惶慌的感覺就少了許多。

  「真的,楊夫人都不讓說,馬上過年了,突然死人,太不吉利。說不讓殿下知道的,誰要亂說,一定饒不了誰。」

  阿福跟著點頭,其實她的注意力根本沒在這上頭。

  她也沒想什麼,只是傻傻的發了會兒呆。

  杏兒說:「慧珍還和她住一屋呢,上次慧珍已經調過一次屋了,和她住一層的那個打了板子之後也抬走了。這一個又……我說,她是不是身上帶煞啊?怎麼走到哪兒哪出事。」

  阿福一聽這話裡還有別的原因似的,就問了一句。

  「嗯,說是她原來在玉嵐宮的時候,好像也有點什麼事,我也知道的不多嘛。」杏兒把頭湊過來,小聲說:「淑秀原來不是跟她一起嘛,後來淑秀摔了一跤之後,兩個人也分開了。」

  「淑秀現在還在玉嵐宮嗎?」

  「你還不知道?」杏兒好像有點大驚小怪:「淑秀不在那裡了。」

  「哦?」

  「淑秀被宣夫人撥去給一個新封的美人使喚了,比慧珍來我們這裡來早呢。」

  阿福是真的不知道。她每天就是當差,不當差的時候就悶在屋裡做活,不像杏兒一樣,一有空就和小宮女們湊在一起嘰嘰咕咕有話說。

  杏兒從懷裡摸出一桿筆來,討好的對阿福笑:「阿福姐,喏,我找了只筆,你教我認字啊。」

  「哪來的筆?」

  「跟人要的嘛。」

  阿福接過來,是只用舊的筆。

  她蘸了點水,在桌上寫了一個杏字。

  「這是杏,就是你的名字。」

  「啊。」

  杏兒認真的盯著那個字,手跟著那筆劃認真的描了一遍。

  「這就是,我的名字啊。」

  「嗯。」

  「阿福你姐你的名字怎麼寫?」

  阿福在那旁邊,又寫了個福字。

  杏兒看了看,笑了:「你的這個字難寫,道道太多。」又看看自己那個杏字:「嗯,我這個挺好看的。」

  她拿筆蘸水在旁邊學寫,倒也學的有模有樣,不算很歪斜,就是下面的那個口字,畫了個囫輪圓,怎麼看也不是四方的。

  不過杏兒自己說,她喜歡圓一些,方方的看著不好看。

  這個……阿福想,隨她高興吧。

  杏兒學了她的名字,學了從一到十的數字,還學了日月年人上下這些常見的字,她聰明,學的很快,兩天學了幾十個字,一有空兒就用手指點點劃劃,右手劃在左手上,還很有興致的又用左手試著,在右手上寫劃。

  阿福把那紅窗貼給劉潤送去,他們站在廊下說話。

  「還要不要我幫忙給貼了?」阿福指著那剪紙細緻的地方:「手一重就給扯破了。那天中午我來過一回,你不在屋裡,你同屋的是不是生了病?我看他躺在床上。」

  劉潤頓了一下,說:「不是,他就是打了個盹。這個我能貼,要說細心,我覺得我比你還強的,你服不服氣?」

  阿福一笑,想起劉潤以前教她掰花芽,她掰壞好幾個。其實劉潤真是很細心的一個人。

  「是,你是比我強。」阿福頓了一下,說:「杏兒最近在學識字,學的可上心了。」

  「是麼。」劉潤這話真是要多淡有多淡,阿福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事兒真叫尷尬的,如果劉潤和杏兒是普通的一對朋友,阿福什麼話都能說的,可是劉潤是宦官,杏兒對他的那份好感,把自己憋的那樣,阿福看著,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怎麼說。

  「我回去了。」

  「你等一下。」

  劉潤進屋拿了個布包出來遞給她,小小的巴掌大:「這裡面是一些清嗓子的藥,你要還是每天那樣讀書,就晚上睡覺時吃一粒,天太冷,你病才好得小心些,還有……自己多當心,遇事多想想。」

  「嗯。」

  阿福回去把那個布包打開來,裡面還有紙包,約摸三四十粒藥。阿福找了個空的匣子裝上,把那塊布疊了收起來預備哪天再還劉潤。

  布上也有點藥香氣,阿福忽然想起來,劉潤從哪兒弄的藥?

  上一次病著,這一次也沒想起來問他。

  就算劉潤在宮裡人熟,但是也不能這麼隔三岔五的就來一遭,時候長了,別是要給他惹麻煩的。

  晚上臨睡時阿福吃了一粒那個藥丸,結果晚上真沒咳嗽,第二天起來自己也覺得清爽。她去錦書閣的時候,韋素遠遠就看到她了,笑瞇瞇的站那兒等她過去。

  「韋公子。」

  素披著一件純白的貂裘斗篷,那樣子真稱得上豐神如玉,佳蕙端著一個盒子過來,笑吟吟的行過禮:「韋公子今兒又來喝我們的茶了?昨天倒是得了好茶葉,等下正好沏給您和公子一起嘗嘗。」

  她上樓去了,韋素卻掏出個東西來給阿福:「這個給你。」

  阿福有點意外,沒接:「這是?」

  「你不是說你咳嗽嘛,這個就對你的症,我讓藥房的人給配的,天天晚上睡覺時候吃一粒,總比乾咳強。這個一次不能配太多,你吃完了再和我說聲。」

  阿福心裡已經預感,接過來一聞,果然和劉潤給她的那個差不多成色,味道一樣,就是顆粒兒比劉潤給的那個大些均勻些。

  「這個,叫個什麼名堂啊?」

  「叫清平丸。」

  「名字倒風雅。」

  「什麼呀,清痰平咳的,簡稱就叫清平丸了。」

  劉潤的藥阿福就收的挺自在,韋素的這個,阿福就覺得有些燙手了。

  說起來,昨天還收了他一塊兒石頭呢——難道是因為要過年了,所以總是在收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5:57:46

正文 十五 過年 四

  一忙起來,就覺得時間過的好快

  轉個眼,年就到跟前了。

  阿福她們都發下來了一身新衣,是紅灩灩的顏色,像五月裡太陽底下的石榴花的顏色。杏兒捧著新襖新裙,恨不得馬上就穿上身,晚上睡覺時就把衣裳放在枕頭邊。

  「這麼好看的顏色,我以前只見王善人家的媳婦穿過,那還是她成親的好衣裳呢。真好看……」

  「嗯,宮裡頭的布帛,當然比外面多,也比外面的好。」

  襖大了些,裙子也長了些。這也是自然,本來是做給大宮女的衣裳,做為節下的恩賞,才到她們手裡。還有紅通通的大朵的絨花。

  年三十那天一早起來,杏兒用了比平多許多的頭油,戴上新絨花,還拿剪子小心的修了眉毛和鬢邊的頭髮。阿福聞著屋裡一股桂花頭油的味,她也穿了新衣裳,大概病了一場,裙帶系的好之後,在鏡前照照,衣服有點虛蕩蕩的,不過還是一張圓圓臉。劉海長了,有點蓋眼,等杏兒用完了剪子,阿福也把自己的劉海修了修。舊年的一切都要留在過去,剪頭洗澡這些事都要在舊年做完,把一年的舊灰積穢都洗掉。

  阿福過去的時候時候不算晚,固皇子也剛起身梳洗過,小宮女捧著鏡子,佳蕙半跪在那兒替他把另一隻靴子穿上。

  「殿下。」阿福屈身行禮。

  固皇子笑著點頭:「來了?」

  「嗯。」

  阿福過去幫手,替他理正腰帶,把托在盤子裡的玉珮,荷包,帶飾,一樣一樣的佩好。今天與平常不同,有大宴,太后,皇帝,那些夫人們,皇子公主們,皇親,朝臣,命婦……這種時候,不能有一點瑕疵紕漏。

  「今天宴會人必多,可是跟去的人卻不能多……」佳蕙轉過頭:「阿福,你和我,我們跟去,外頭叫上劉潤和慶文,再有韋公子照應,就妥當了。」

  阿福心裡有點沒譜,那種大場合她可從來沒去過,旁的不說,就是貴人的服色,雖然記得認得,到時候乍一見了,萬一行錯禮有什麼差錯,那可糟糕。

  不過阿福點完頭,就不去想這事了。

  她就是這種性格,惶恐歸惶恐,可是越有壓力越是出水準。上輩子哪回考試都是這樣,考試前擔心那是一回事,開考後的揮灑自如那是另一回事。這算是另一種應試人才吧,每次考試,總是比自己的平時成績好些。

  大宴設在純元宮,阿福出了太平殿,往回望一眼,再朝左邊望一眼——那邊是德福宮的後牆了。

  這麼多天沒有出過一次門,就在太平殿裡頭,來來回回,方寸之間。時光就這樣消磨過去,一點波浪也沒有泛起,讓人覺得心驚。

  阿福她們跟著步輦走。這宮裡頭的皇子公主,有這個特權坐步輦的只有固皇子一人,但是這個特權——阿福想,情願一輩子都用自己兩條腿走路,天涯海角也不嫌遠。

  也勝過永遠生活在黑暗的世界裡,不知道光明,不知道顏色,不知道風霜雨雪。

  步輦停在純元宮門口,韋素今天沒有陪著,阿福在後面跟隨,固皇子搭著慶文的手,一步一步走的異常穩當。上台階,進殿門,阿福他們四個緊緊跟隨。有穿著同樣紅色袍子的宦官過來,行了禮,引固皇子入座。

  座位離大殿中間的御座最近。

  固皇子剛落座,三公主,哲皇子和宣夫人一同來了。阿福久聞宣夫人之名,卻是頭次見到。宣夫人並未過來,她穿著一件褐底暗紅紋的袍服,頭上梳著高髻,別著五鳳展翅的一隻步搖,除此之外,還有兩枚玉簪一朵應節的寶石珠花,別的再沒裝飾,看起來不覺得華貴,倒讓阿福覺得很——簡樸。

  對,就是簡樸。

  阿福知道越是這種時候,後宮美人的打扮越須要謹慎,什麼不能戴什麼不能穿分毫錯不得,反而沒有平時那樣花枝招展風情動人。但是宣夫人……她給人的感覺就是很安靜。哲皇子過來和固皇子招呼,還匆忙的掃了阿福她們一眼,略有些失望,說了兩句話就回到宣夫人身旁去坐著。

  三公主十分招人注目,她的一身華麗金紅色宮裝恍如一隻招搖的鳳凰,頭上一顆鴿卵大的明珠異彩閃爍,阿福暗暗評估一下,只怕那一顆珠子就價值連城。她明眸雪膚,笑語如珠,就算是瑞夫人麗夫人還有一眾後宮嬪妃都來了,也壓不下她的風頭。怪不得說宣夫人因為生下這個女兒才有今天的地位,這話絕對有理。

  一眼看過去,滿眼佳麗,最漂亮的不是她,最耀眼的卻是她。我要是皇帝,肯定也更喜歡又聰明又漂亮的這個女兒——更何況三公主還很善解人意,會討人喜歡。

  瑞夫人長相秀美,五官就像畫上去的一樣,她穿的衣裳規制與宣夫人相同,就是顏色不一樣。而麗夫人則要年輕的多了,相貌也更美。她的兒子信皇子還小,緊緊跟在她裙角邊,走路還不太穩當,是個極可愛的娃娃。

  人活著的必需品其實很少,但所有人都想擁有更多。皇帝要這麼多女人,阿福很懷疑他能認得全他睡過的女人麼?

  固皇子輕聲說:「茶。」

  佳蕙去取東西,阿福躬身端了茶遞給他。

  固皇子接過去,沒喝:「你剛才在想什麼?」

  「嗯?」

  「我說了兩聲你才聽到。」

  「哦,我在看夫人們那邊。」

  他點頭,中肯的說了句:「很香。剛才過去的是麗夫人吧?」

  「她沒出聲啊?你怎麼知道?」

  「麗夫人用的香味道更濃,而且她走路的時候腳步輕盈,與旁人不同。」

  「你知道?」阿福訝異。

  「你們走路我都聽的出來。」

  厲害。

  他忽然微微抬起頭,低聲說:「陛下與太后來了。」

  阿福微微一怔之後,她輕輕閉上眼,用心傾聽,後殿的確傳來聲響,鼓聲咚咚咚響了三聲,然後腳步聲更加清晰起來。很多人在走動,有女子的環珮叮咚聲,人呼吸的聲音,衣服摩擦的聲音。眼前很黑,但是耳邊的一切聽起來是那樣的清晰而豐富,那些人,發出不同的聲音。

  阿福睜開眼,扶著固皇子站起身,然後拜倒下去。

  皇帝與太后坐了下來,他們才能平身,然後再次落坐。

  阿福眼尖的在紛紛落座的,靠西面的那些女人中間,看到了那位有一面之緣的呂美人,她穿著一件說不上來顏色的,紅的有點偏紫的衣裳。按說紫色是少有的貴重顏色,但她那件紫衣裳像是要染紅的沒染好,和藍色混了一樣。

  佳蕙已經回來,宴會也正式開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0:00

正文 十五 過年 五

  阿福沒在這麼高,這麼遠的地方看過夜景

  在這個時代,本來也沒有什麼夜景好看,除非看星看月看遠山如墨——

  但是今夜不同,此處不同。

  一道道的門戶,一重重的簾幕,一層層的長階,一片片的錦繡……

  殿中紅氈上繡著無邊祥雲,舞伎的裙子象霞光一樣飄擺。還有那霓彩一樣的飄帶,旋轉間,彷彿首尾相銜,渾然無縫……

  華燈初照,盛世風流。

  整個皇城,成了一片不夜城。從大殿望出去,就像一片琉璃仙境。

  絲竹之聲似乎就從遠處連綿的燈火深處傳來,笛音清亮,弦聲柔雅,就像一汪水,一道光,一縷風……

  阿福怔怔的站著,原來佳蕙點她來,她還是有些不甘願的,現在卻都變成了心甘情願。

  鐘磬聲,鑼鼓聲,喧天匝地,綿綿而來。

  明明置身熱鬧繁華的宮殿裡,阿福卻一下子,好像回到了山上。

  和師傅一起住在山上的歲月,對阿福來說,既新奇,又快活。要做的活兒不多,別人覺得山上清苦寂寞,但是阿福卻覺得那是一片豐富的天地。山上的花,樹,草,蟲,獸,鳥……連山間的溪,石,風……都那樣讓人驚艷,難以忘懷。

  知道這個時代是一回事,真正看到了,那又是另一回事。

  這種感動和震撼,不是看看書,或是聽人述說描繪所能體會到的。

  這個時代的宏麗,這個時代的繁華。

  阿福這種感覺,很怪。

  一時覺得自己是局外人,是個旁觀者。

  可是一時又覺得自己就是這副盛世繪捲上的一點顏色,一道線條,一抹景致……

  這種感覺,真是很奇妙。

  幕布扯了起來,居然還有一出串場皮影戲,熱鬧喜慶。阿福顧著席上,涼菜熱下去,熱菜端上桌來。涼酒燙暖了再斟進杯裡,固皇子看不到,不過能聽得到。他端坐著,手裡端著酒杯。皮影戲極短,也就一盞茶的功夫。然後伎人們退了下去,樂聲也停了。

  太后微微笑著說:「年飯年年吃,來來去去總都是一樣的菜。」

  皇帝接了一句:「人團圓,吃什麼倒不要緊。」

  阿福這還是頭一次……嗯,看見皇帝的正臉。

  要說看到了什麼,老實說,什麼也沒看到。

  皇帝那身兒衣服太扎人眼了,鑲金鏨銀,鑲寶錦繡,正紅明黃玄黑三種顏色濃艷之極,還有那垂珠的冠冕,又把臉擋了一半。聽著聲音當然是一派威嚴,而且年紀不大,阿福想,太后看起來也就像三四十歲的人,臉那個白嫩啊,比自己家的娘還要年輕。皇帝看起來也年輕,倒讓人不敢相信他有固皇子三公主這麼大的孩子——雖說這時候的人成親早,十來歲就當爹當媽,三十開外就當了祖父外祖父的也常見,可阿福就是覺得,挺彆扭的。

  太后和皇帝發了話,在座的又齊齊舉杯共飲。酒過三巡之後,場面顯的活絡了不少。太后召信皇子到跟前來,笑著餵他吃糖糕。三公主端酒敬給皇帝,笑語如珠,有宗親過來說話串酒,偌大宮殿濟濟上千人,一時間竟然喧擾如菜場集市。

  不過仔細看,這種熱鬧是刻意的,極有分寸的,那些笑容……那些親熱……

  這就像是一齣戲,人人都要認真出演。人人都是最佳演員,安份的,圓滿的扮演自己的角色。從皇帝太后,到阿福她們這些宮女宦官,人人都盡職盡責。

  人人都在工作。

  到他們這一席來的不多,阿福一轉頭,看到一個穿著深紫色袍服的人走近前,卻是個大熟人。

  「韋公子?」

  「喲,你也來了。」

  固皇子也聽到他的聲音,臉上露出淡淡笑意:「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

  「怎麼會。」韋素說:「這等場面錯過了那多可惜,再說我要不來,你多寂寞啊。」

  固皇子笑著,兩個人碰了一下杯,各自喝了一口。

  阿福有些好奇的打量他,韋素這身衣裳沒有多麼華貴,可是卻比平時的衣飾顯的凝重肅然,似乎,整個人一下子憑空長大了好幾歲,不再像個少年,而像一個成年人一般。

  看這兩個人站一起,似乎外面的那些喧鬧,和他們都不相關。

  正這麼琢磨,有一個穿醬色的袍子中年男人走了過來,到了近前一揖禮:「固皇子殿下。」

  固皇子客氣的說:「舅舅不用多禮。」

  韋素笑嘻嘻的說:「爹,你老不用親自過來,我原想陪著固皇子去你那兒呢。」

  原來這是韋素的爹啊,還是固皇子的舅舅!

  不過在皇宮這種地方,長幼與尊卑一向是難以界定的關係。

  「於禮不合。」這位韋家舅舅說起話來一板一眼,面色沉肅,為人端正,這種一板一眼的性格看起來真是……讓人奇怪他怎麼會有韋素這樣一個兒子呢?

  固皇子與韋大人寒暄,韋素卻低聲問她:「你們來時吃了什麼沒有?」

  「吃了,吃了幾塊糕墊著肚子呢。」

  「那就好。頭一次來這樣的場合吧?」

  「是啊。」阿福覺得肚裡有很多話想說,但是這裡既不是說話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那些話,亂糟糟的纏在一起,該怎麼說。

  韋大人說了幾句話,不多,就和來時一樣突兀的走了,順手把韋素也一併揪走。這一對父子看起來格格不入,但是站在一起,又奇異的讓人覺得……也挺順眼的。

  固皇子……

  這一席可真落寞啊,除了韋素父子倆人,還有三公主過來轉了一圈,就沒有什麼別的親朋戚友的過來。

  一個已經上了年紀的宦官走過來,低聲說:「殿下,陛下召您過去說話。」

  換了別人,當然阿福他們得貼身跟著,但是這是皇帝相召,阿福她們就只能看著固皇子點頭應諾,扶著那個宦官的手跟他一起向御座走過去。阿福看著,固皇子行禮,皇帝問話,固皇子回答,皇帝賜酒,太后關懷安慰的樣子……

  這哪像是一家人,分明還是各自扮演著各自角色的一群演員。

  阿福在太平殿這些時間,除了中秋那一次節宴,皇帝與固皇子是一次面也沒見過的,固皇子去太后殿的次數也不超過一個巴掌。

  中秋宴那會兒還是佳蓉和佳蕙隨身服侍,阿福沒有見識,想必一定也是一場繁華盛宴。

  那邊,固皇子已經對答完畢,又由那個宦官引路回來,佳蕙急忙迎上去,不著痕跡的引著固皇子歸座入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0:20

正文 十五 過年 六

  阿福百忙中終於逮著空子,看到了皇帝的長相

  真是不容易。說起來,雖然皇帝是大BOSS,但是在宮裡勞作幾十年的人,沒見過皇帝的大有人在。

  皇帝長的……阿福形容不上來。

  驚鴻一瞥,只能說挺威嚴,算是好看。但是那種九五至尊的派頭讓人不敢直視。這不是膽大膽小的問題,純粹是一種氣勢。阿福看了一眼就轉開了視線。太后呢,還依稀是阿福記憶中的模樣,身穿大朝服,戴著鳳冠,看起來這身打扮絕不輕鬆,上了年紀的人,頭上頂著這麼重的首飾頭冠,脖子能吃得消麼?

  夜色濃重,這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出了大殿,冷風吹在臉上,暖熱的肌膚被冷風一激,指尖鼻尖都凍的刺痛起來。

  宴會的後半截,阿福根本就什麼也沒聽進去,什麼也沒注意到。眼前一片繚亂,耳中一片嘈雜。出來被風一吹,人打個激靈,猛然間好像從一個舊夢中醒過來一樣。

  這種似真似幻的感覺,就像小時候,爹和哥帶她們去看社戲,戲台上熱鬧喧囂,花花綠綠。其實看戲看到後來,小孩子早就困了,戲台上演的什麼,只是映進眼裡,其實根本不知道,也不瞭解那都是什麼樣的故事。遠遠的,看一場熱鬧,其實在回去的途中,就會把它們全都淡忘,只留下一片俗艷斑駁的色塊,緩緩的沉進記憶中。

  當然,皇宮盛宴與社戲不同。

  這裡人人都在演戲,人人也都在看戲。有人是主角,有人是配角。

  宣夫人攜著哲皇子一起上了她的步輦,三公主往這邊看了一眼,忽然讓人把她的軟轎停下來,拎著裙擺輕盈的跳過轎欄,清清脆脆的喊了聲:「等一下。」

  固皇子已經上了車輦,還沒有走。

  三公主湊到固皇子耳邊,聲音很低的說了兩句話。阿福離的算是最近,所以清楚的聽到一句:「太后剛才說,過了年要替你指婚呢,好像心裡都有了人選了。」三公主笑嘻嘻的轉身又跑了回去,宣夫人一行起駕先走了。

  固皇子被這個消息震住了,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怒。

  阿福也愣了一下,不過她想的,應該和固皇子完全不同。

  固皇子一定在想他未來的妻子會是什麼樣的人吧?脾氣是不是溫柔?相處起來是不是和睦?還有,他們會不會恩愛……等等此類。

  但阿福想的卻是,固皇子要是指了婚,那就不能繼續住在宮裡了——那他是會被賜一塊封地,遠離京城,還是,皇帝會體恤他年紀不大,眼睛又不方便,給他在京城開府?

  緊接著,自己,還有現在太平殿這些伺候的人,該何去何從呢?是會被一起帶走,還是,留在這裡,再被指配給其他貴人使喚?

  三公主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像是往平靜的河面扔下了一塊巨石,阿福看到佳蕙的神情也不一樣了,恐怕心裡也是浪濤洶湧吧?

  其實也知道這是早晚的事,但是……事到臨頭,還是覺得……茫然無措。

  阿福一路上都在胡思亂想,佳蕙服侍的久,她應該會留下的。但是如果固皇子娶妻了,那女主人會不會對佳蕙另有處置呢?還有楊夫人……

  說起來,他們都是攀援在固皇子這棵大樹上的草籐,現在這棵樹要挪位置,那她們必然也不可能如往日一樣。

  回到太平殿,已經過了子時,進了大門,庭院裡的石燈都亮著,昏黃的光暈在夜色裡,顯的如此安詳。

  阿福慢慢的吐了一口氣,一直緊張的情緒終於微微鬆懈下來。

  從去赴宴,精神就一直高度緊張,怕出錯。現在回來了,才終於有一種「到家了」的感覺。

  固皇子從聽到三公主告訴他的消息之後就一直沉默,楊夫人迎上來,問晚宴如何,喚人替固皇子脫下袍服,取下玉冠,他都一直一聲不響。平時固皇子的眼睛雖然也沒有焦距,卻不會讓人覺得如此失神。但是他現在就坐在那裡任人擺佈,神情一片茫然,眼珠也呆呆的,整個人看起來毫無生氣。

  他……不高興成親?

  佳蕙領著小宮女服侍固皇子洗漱安寢,阿福放下帷幕,緩緩退了出來。走到門口,楊夫人卻朝她招了招手,阿福只能乖乖走過去。

  「夫人。」

  「今晚,可順利嗎?」

  阿福琢磨,這問題楊夫人平素都應該問佳蕙才對吧?不過這種時候也不能不回答:「是,一切順利。陛下賜了酒,還見了韋公子和他的父親。」

  「那殿下怎麼好像不大高興?」

  楊夫人您老人家真是長了一雙慧眼……阿福的頭低下去,沒出聲。

  「說吧。」

  阿福琢磨,就算自己不說,楊夫人馬上也可以問佳蕙,這也不是一件不能說的事。

  「臨來時,三公主和殿下說了句話。或許,殿下是因為這個,所以有些牽掛。」

  「什麼話?」

  「三公主說,太后似乎有意在年後為殿下……指婚。」

  楊夫人也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楊夫人才說:「知道了,你回去吧。不當說的話不要亂說。」

  「是。」

  阿福當然不會亂說,先不說這事兒還沒確定,就算確定了,也沒有底下人議論的份。

  她回到屋裡,杏兒和蕊香,還有小宮女岳春和瑞雲正圍著炭盆說笑,地下扔了一地的花生瓜子殼,還有桔子皮之類,阿福從屋外進來,暖烘烘的熱氣往臉上一衝,眼睛頓時覺得有點模糊,連忙眨了兩下。

  「阿福姐你回來了。」

  杏兒急忙倒了杯熱茶端過來:「外頭可冷不冷?快快,跟我們說說大宴上的熱鬧。」

  其他三個人也都笑著幫腔,個個一臉好奇羨慕。

  阿福倒挺羨慕她們,不用當差,自己姐妹幾個說說笑笑吃吃喝喝,可有多自在?

  剛才那場盛宴……要讓阿福形容描述,她還真是說不出來。

  「阿福姐,你見到皇上了嗎?皇上長什麼樣兒?」瑞雲好奇的問。

  「皇上啊,遠遠看見一眼。」

  「快說快說。」幾張嘴嘰嘰喳喳的吵嚷起來。

  「嗯,很威嚴……」阿福發現自己的詞彙量實在貧乏:「就是遠遠看一眼啊,我也沒看清楚。」

  「哎呀,再說說嘛。陛下有多高,嗯,眼睛是什麼樣的?說話……是什麼樣兒?」

  問的人懵懂,被問的人一樣懵懂啊。

  阿福真想抱頭疾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就那麼遠遠的瞄一眼,能說出什麼來?

  吵吵攘攘一會兒,岳春比較有眼色,打圓場說:「阿福當了一天差,一定累了。咱們在屋裡又烤火又吃喝,坐了這麼半夜我還累的不行,更何況她?歲也守過了,咱們回屋睡去吧。雖然是過年,可是要是明天當差瞌睡了,夫人也不會縱容的。」

  這樣一說,蕊香和瑞雲也就順勢起來,要幫著收拾打掃。杏兒說:「這個不能掃,是福氣財氣,一掃就掃沒了,就留著吧。」

  杏兒送她們出門,阿福一頭撲在床上,累的一動也不想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0:37

正文 十六 指婚

  「阿福姐,起來,這臉也不洗腳也不洗怎麼睡?」

  阿福嗯了一聲,沒動

  「再晚也沒有熱水了,就這一壺,咱倆一塊兒洗了吧。」

  阿福硬撐著爬起來,杏兒讓她先洗臉,阿福也沒推讓。她臉上不用脂粉,洗完水也不髒。洗腳的時候兩個人就一個盆兒洗了。阿福臉生的圓潤,腳也是一樣,圓圓白白的,看起來就像兩節剝了泥去了皮的胖藕,腳趾肉也多,杏兒的腳瘦,兩個人四隻腳踩在一個盆裡,互相踩踩搓搓,杏兒說:「人說腳肉有福呢。」

  「做鞋費布才是真的。」阿福說:「小時候娘就抱怨我,都是作鞋,妹妹要只費兩尺布,我就得多用出一大截來。」

  「這才好。」杏兒說:「我們村裡老人說,人生下來,該吃多少該用多少那是天定的,手腳臉盤兒長的比別人豐潤,那就是有財有福之相。阿福姐,就沖這腳,你也肯定是富貴命。」

  阿福也聽人這麼說過,不過沒往心裡去。

  還有什麼富貴命?不過是個宮女。

  剛才聽說的那消息,阿福倒是一點都沒想跟杏兒說。這一說,得扯出多少話來,阿福現在累的恨不得一覺睡死別再醒來了。

  況且,告訴了杏兒,也就等於告訴了蕊香,這兩位脾氣相投,無話不談。蕊香可是個大嘴巴,話說,不用一天,太平殿裡估計就都知道了。

  阿福倒回床上,長長的呻吟了一聲,覺得自己的下半身都要散了,杏兒又擠了過來,把炭盆也挪到床前頭。

  「阿福姐,你累了?」

  「嗯……」比平時站的久,又緊張,阿福糊糊的。

  「你說,過年的恩賞,我們會不會也……」

  阿福隱隱約約聽見她又說了話,只是根本沒聽見她說了什麼,就已經沉入夢鄉。

  正月初一,這頭一天卻不像後世一般能大家都能睡個懶覺,連固皇子也是一大早起來,得去德福宮請安說話。就算平時太后體恤固皇子不方便過去,但是新年頭一天,滿宮裡所有人都要去,他當然也不能免。

  阿福站在廊下時佳蕙走過來:「發什麼呆呢?」

  「我想……要是能睡個懶覺,就好了。」

  「呸,真是個懶丫頭。快進來。想睡懶覺?別說咱們這輩子是伺候人的命。就是被人伺候的,又有幾個能睡懶覺的!」佳蕙一指頭戳在她腦門上,小聲說:「就算太后娘娘,除去病了不算,一年到頭,哪天不是卯時即起的?」

  阿福吐吐舌頭,跟她一起進去幫忙。

  這倒也是……這年頭的女人,除了青樓瓦捨裡那種經營夜間生意的,還真就沒有一個能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的。

  想跟上輩子那樣,一覺睡到大中午,真是……咳,興許只能做夢時幻想一下了。

  佳蕙細心囑咐阿福他們幾個好好伺候,跟隨固皇子去德福宮,要細心照應著,喝茶,用點心,進膳,該注意什麼都交代了。阿福一一記下,固皇子披上斗篷出來,步輦也已經齊備。

  饒是阿福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看到德福宮裡滿滿噹噹的一屋子人,還是一下子覺得腦袋嗡嗡直響。各位夫人,美人,皇子,公主,還有命婦們,她們帶的下人……和昨晚的大宴又不同,怎麼說那也是官方活動,皇帝也在,這會兒皇帝不在,可以稱為家庭聚會——好吧,這個家庭,是太大了一點兒,難為太后要記住這麼多人臉人名。

  說實在的,太后也不容易,身為太后,除了生病時,連個懶覺也沒得睡。

  大概這個睡覺睡到自然醒的夢想,這輩子是沒法兒實現了。

  固皇子和哲皇子一席,還有昨天阿福只匆匆見了一面的嘉皇子和端皇子。信皇子跟他母親待在一起。

  阿福一眼看到,三公主正坐在太后身邊。剝了半個橘子,正你一瓣我一瓣的吃的熱鬧。

  對這位三公主,阿福心裡感覺很複雜,總是覺得她和自己來自同一地方,是同伴,又覺得……她與自己距離甚遠,她是天之驕女,自己只是路旁野草。

  太后召固皇子,拉著他手說話。雖然保養的好,但是上了年紀的人和年輕人說話時,那種自然流露出來的姿態——嗯,老氣橫秋。

  阿福就站在固皇子身後兩步遠,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

  太后又招了手,女眷裡有一位貴夫人緩緩走了過來,她穿著一身葛紫的裙裝,額前戴著一枚小手指肚大的明珠。一個看起來很靦腆的女孩兒跟在她身後,穿著一身銀紅衫子,面龐小巧,臉上看起來紅通通的,有點兒的甜美青澀。

  「來,見一見,這是會陽候夫人,這位是其陽候的掌上明珠。」

  那兩個女子一起襝衽施禮:「殿下有禮。

  固皇子似乎有一點意外,不過禮數周全的微微轉過身:「夫人有禮,請不必客氣。」

  那位會陽候夫人但笑不語,太后卻招手讓她女兒上前來:「青沅也長大了,上次見她,好像還沒燈台高呢。」

  會陽候夫人笑著說:「太后說的是,這一年她是長高了不少,人也顯的瘦了。」

  太后笑著,一手拉著那位青沅小姐,一手又牽起固皇子:「你們小時候見過面的。那會兒青沅進宮來和你三妹妹作伴,你身上又不好,也在我跟前,那會兒我們還沒遷到德福宮來呢。」

  固皇子點了一下頭:「是,孫兒記得,那時候太后還在住在文華宮,那裡的花園不及德福宮大。」

  「嗯,一轉眼兒,小孩子都長成少年人了,歲月不饒人啊。」

  不知道固皇子有沒有感覺,阿福都看出來了。太后的意思沒有任何遮掩,就是在做媒啊!

  是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都這樣?阿福家的街坊胡嬸子就愛好這個,開始還是替人從中說合說合,後來家也不理了,整天走街串巷的,專業說媒。

  阿福的預感分毫不差,儘管當事人雙方——固皇子和那位青沅姑娘一句話都沒說,可是太后和會陽候夫人顯然不是這樣想的。她們露出那種心照不宣的笑容,好像彼此都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和滿足。青沅姑娘垂著頭一語不發,固皇子在開始的侷促過後,落落大方站在那裡,別人的投注目光是善意,是惡意,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

  嗯,不知道這位青沅姑娘怎麼想的。可是阿福覺得……

  她挺幸運的。

  真的。

  這時代的女人,嫁人是頭等大事,所嫁非人,那麼會一生不幸。如果嫁的是個好男人,懂得照顧,體恤妻子……

  固皇子雖然眼睛不是很方便,可是嫁給他,這位青沅姑娘一定會幸福的。

  阿福的預感半點沒錯。還沒出正月,太后已經作主,將會陽候的家的三女兒賀青沅指給了固皇子。

  佳蕙私下裡和阿福說,這位青沅姑娘她也知道的,脾氣很好,很安靜的一位小姐,謙和嫻靜。佳蕙說:「太后果然是很疼惜我們殿下的,這是門好親事。會陽候和候夫人也都是寬厚的人。」

  阿福點點頭,也覺得心裡放鬆不少。

  未來的主母是個好脾氣的人,總比是個夜叉星要來的好多了。她寬厚了,下面的人才能輕鬆些,過的好些。

  楊夫人的表現對此也十分欣慰,雖然婚期未定,但是楊夫人已經忙碌起來了。即使是一個普通人要結婚,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更何況是皇子。定親的手續又長又繁瑣,各種禮節把人繞的頭暈眼花。

  阿福捧著一匣新書進屋的時候,固皇子正坐在窗前。立春之後,天氣一天天暖起來,屋裡卻還燒著炭盆,暖融融的熱氣迎面撲來。

  阿福輕輕把書放下:「殿下,書局的人又送了新書來。」

  「唔。」

  要是往常,固皇子一定會先問是什麼書,今天卻沒有問,阿福再斟茶來,固皇子忽然出聲:「她……是什麼樣子?」

  阿福並不覺得意外。

  固皇子心裡一定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寧靜。結婚是人生大事,從此以後,生活就與從前完全不同了。

  阿福有點緊張,坐了下來:「青沅小姐……她比奴婢高些,人很苗條。嗯,皮膚白皙……」

  固皇子要知道別人的長相,大概只能用手指試探著摸索,要瞭解那個人,只能通過語言交流。但是既然沒有機會讓他去探索青沅的長相,也沒有過什麼語言交流,當然就完全沒有印象了。

  「看著脾氣很好,人一定也極好的……和殿下一定處得來。」

  「是麼?」

  固皇子的神色好像並不歡喜。

  阿福覺得嗓子發乾,也想不出什麼祝福,或是誇讚的話來了。

  她並不覺得高興。

  剛才,形容青沅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舌頭象長刺一樣,微微發疼。

  佳蕙推門進來,阿福轉頭看,她臉色發白,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子。

  「佳蕙姐?」

  佳蕙像是被驚醒一樣,看了她一眼。

  「怎麼了?」

  「剛才,有人來報訊……」

  「什麼事?」阿福緊張起來。看起來不像是好事。

  「賀小姐,病亡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2:22

正文 十六 指婚二

  阿福轉過頭,她看到固皇子安然的坐在那裡,一動也沒動

  他臉上甚至,沒有什麼表情。

  過了一會兒,阿福都以為他一定沒聽清佳蕙說的那句話的時候,他輕聲問:「是什麼病?」

  「說是……腸症。」

  隔了一會兒,固皇子說了句:「知道了,你去吧。」

  佳蕙向阿福使了個「要仔細當心」的眼色,緩緩退出去。

  阿福看著固皇子,他平靜的說:「不是說來了新書嗎?都是什麼書?」

  阿福把匣子打開,把裡頭的書一本本拿出來,念出書名。

  「蒔花集?那是什麼?」

  阿福把那一本單取出來,先放到固皇子手上。

  「挺厚的。」

  「裡頭應該寫了一些種花植草的事情。殿下要聽嗎?」

  「念吧。」固皇子托著書,阿福伸手去取。

  不知道是誰沒有拿穩,書掉下來,落在椅子邊。

  固皇子的手握著阿福的手。

  「殿下……」

  「許多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阿福知道這樣不對,可是她沒有把手縮回來。

  「我是誰,誰是我?身外的一切,是什麼樣子的……我都不知道。」

  阿福不知道要說什麼。

  固皇子的手指冰冷,牢牢抓著她的手。

  阿福不知道,如果自己一生下來,面對的就是一個未知的,黑暗的,充滿危險的世界,自己會不會像固皇子這樣,仍然堅強的成長,坦然應對這一切。

  他的母親早就去世了,他的父親——是皇帝。皇帝沒有時間陪伴一個眼盲的兒子,不會教他說話,走路,不會去瞭解他是否快樂。

  阿福想,雖然自己和娘,和哥哥與阿喜都不親,但是畢竟,他們陪伴了她的成長,他們養活了她,照顧了她。哥哥曾經背著她過橋過河,娘曾經細心的給她梳過頭髮,縫過鞋襪。還有爹,他去的太早了……他在時,阿福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缺憾。沒有錦衣玉食,可是快樂卻不少半分。

  固皇子,他什麼都有——可是又什麼都沒有。

  「一個人,就這樣說沒有,就沒有了。」

  固皇子轉過頭,阿福看到他眉宇間一點一點漾開的郁色,還有茫然。

  「雖然說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可是從太后指婚,我也很期待的。有一個妻子,還有,將來會有孩子,他們和我血脈相連,男孩兒也好,女孩兒也好,我一定會好好疼愛他們,會和他們一起,教他們說話,和他們一起吃一天兩餐飯……我總不會再是一個人。」

  阿福想,真的,這位青沅姑娘太福薄了。

  不然,她將來一定會過的很好,很幸福的。

  固皇子,和阿福以前訂親的那個劉昱書,都算是這個時代的好男人了。

  「殿下,大概是,你與賀小姐,沒有緣份。這也強求不來,可是殿下將來還是會取妻的,不是青沅小姐,也還會有別人。您一定會有好多孩子,他們會圍著你喊爹,吵吵鬧鬧讓你一天到晚不得安生。說不定殿下到時候,還會嫌生的太多了呢。」

  「不會。」固皇子斷然否定。

  福加重語氣:「你是沒經歷過。小孩子滿屋亂竄,嗷嗷叫,撕壞書本,打碎瓷器,你想睡他偏要玩,你想幹正事他拚命搗蛋……」

  話題就這樣偏了。

  某種程度上來說,阿福算是成功的,畢竟固皇子臉上不再那樣沉鬱,注意力被轉移開了,他說阿福說的情形一定不對,阿福說,對不對的,你將來會知道。

  還沒有正式下定,會陽候之女就已經病亡。杏兒她們未免也嘮叨幾句,那位賀小姐沒福氣,做不了皇子夫人。蕊香最精刮,心裡小盤算一劃拉,說要是下了定,聘禮過去人沒了的話,那聘禮也是不好向回討的,八成全跟著賀小姐一起埋土裡去。

  也不能說她們沒有同情心,畢竟她們又不認識賀青沅,就算阿福,除了擔心固皇子之外,對賀青沅豆蔻年華就紅顏凋零,也只是覺得有些惋惜。

  楊夫人吩咐下來,讓大家對這事兒不要再提,就當沒有過指婚一事。以免招惹殿下不快。太平殿裡自然人人聽話,可惜有一個楊夫人管不著的,偏要把這事提了又提。

  此人當然就是韋素。他一知道這事兒,跑來找固皇子喝酒,還喝的酩酊大醉,楊夫人給氣的直哆嗦,恨不得把喝成爛泥似的那個不速之客給扔到太平殿大門外面去。固皇子也喝了不少,不過他酒品挺好,不撒潑話也不多,扶到床上灌了點釅湯就睡覺去了。韋素醉成這樣也出不了宮,也留在太平殿住了一晚。

  不知道是不是這麼醉一場發洩了心中郁氣,固皇子又恢復如初。就是韋素被楊夫人念叨了好些天。

  過了清明,天氣一天天的暖起來,太平殿庭院裡繁花如錦,一片春意盎然。

  阿福她們脫去了臃腫的冬衣,換上了春裝,杏兒的個頭兒不知不覺間已經比阿福高出了一些,她喜歡用寬的束帶將腰緊緊束住,整個人顯的十分婀娜。她手裡沒攢下什麼錢,都變成了身上的行頭了,耳墜子,水粉,口脂,串花,還有簪子中,雖然還都不算是特別上等的值錢東西。阿福有時看不過去也會說她兩句,不過人各有志,小姑娘愛美也是人之常情,也許再過兩年她就知道該收收心把錢攢起來。岳春她們幾個也都是這樣漫散著花錢,不獨是杏兒一個。只有阿福覺得,大概自己的心態一點不像小姑娘,所以反而顯得她成了不合群的異類了。不過楊夫人卻喜歡阿福這一點,說她質樸。

  過了午,固皇子歇了中覺起來,阿福念了兩頁書,外頭遠遠的能聽到嬉鬧說笑的聲音,固皇子問:「外頭她們在做什麼?」

  「嗯,八成是在踢鍵子。」

  「你怎麼不去?」

  阿福不太好意思:「我踢不好,總是被笑話。」

  天氣不錯,春風吹進屋裡,拂面輕柔融暖,固皇子心情也好:「咱們也出去走走。」

  錦書閣後頭有一大片花樹,走在花下,風吹過來,細碎的花瓣簌簌的飄落下來,粉的顏色褪成了白,就像一場春雪。

  固皇子伸出手,有兩片花瓣就落在他的掌心裡。

  「年年花開,年年花謝。」

  「是啊,花兒謝了結果,五月裡就有櫻桃吃了。」

  固皇子一笑:「我倒不知道你嘴巴這麼饞。今年要有好櫻桃,你就多吃些。」

  阿福笑著答應了一聲。固皇子翻過手,那兩片花瓣落下,被風吹走了。

  六月裡,太后又替固皇子另指了一樁親事,定的是尚書司馬應之女,年十五,單名一個芸字。這事立即就得開始操辦起來,婚期定在了臘月初六。

  夏天還沒過完,這位司馬芸姑娘又染了時疫,一病不起,沒拖幾天就歿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2:38

正文 十六 指婚 三

  楊夫人接連懲罰了兩個多嘴的宮女,一個被打了二十杖,現在還趴在床上爬不起來,另一個直接趕到下三門去洗衣了但她的鐵腕只鎮懾太平殿裡下下一干人,太平殿以外,她是無能為力的。

  固皇子「克母克妻」一說不脛而走,傳的沸沸揚揚。就連先前被送到德福宮來的那個暴病而亡的宮女的事,也被人與這事聯繫在了一起。

  那幾個宮女被送來太平殿做什麼,傻子都知道。宮裡宮外,人們竊竊私語。只要與固皇子沾上邊的女人,一定會遇到不幸。

  而太平殿裡,卻是一片詭異的寧靜。沒有人大聲說話,沒有人笑,連樹上的蟬都被一一粘去,過去的那個夏天,沉悶的讓人想要發瘋。

  阿福後來都不是太喜歡夏天,大概是因為,在這個沒有空調和冰箱的時代,她又多了一條討厭夏天的理由。

  寂靜,沉悶。

  活力和水份源源不斷的從身體裡蒸發掉。

  佳蕙病了一場,杏兒也拉了好幾天肚子,楊夫人整天陰沉著臉……

  阿福歎口氣,從冰籠裡取出涼茶來,斟了一杯。碧綠的茶色映著羊脂玉盞,上面的雕花都從裡到外透出一種水似的顏色來。不多時功夫,杯上就蒙上一層細密的霧似的水珠。

  阿福掀開簾子,端茶進去。

  固皇子轉過頭來:「阿福?」

  「殿下,喝杯茶解解暑吧。立了秋了,天兒還這麼熱。」

  固皇子沒有伸手來接,阿福把托盤放下,把茶端給固皇子。

  「先放著吧。」

  阿福把茶放在案頭。固皇子的手指在刻了字的竹書上緩緩游移。這竹版書是三公主命人新送了來的,說是給固皇子消遣。也許三公主的心思,比別人都細緻。阿福曾經試著讀過,竹片上的字跡清麗娟秀,應該是三公主自己寫上又命人篆刻的。

  上面的故事,阿福似曾相識。只是替換了年代背景。

  阿福現在一點兒都不懷疑,三公主,的確和自己來自同一個世界。

  阿福掃過固皇子正在閱讀的那張竹片。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裡,我沒有長眠……

  固皇子輕聲說:「你看過這些嗎?」

  阿福頓了一下:「這是三公主新送來的吧?」

  「嗯,很有意思。你讀一讀。」

  阿福應了一聲,把那竹片拿起來。

  「……當你在寧靜的早晨醒來,我是俐落疾飛的鳥,

  我是夜晚閃爍是星星。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裡。」

  三公主的心思,真是與別人都不相同。

  別人躲著避著不提的事情,她卻就這麼正正的,寫下來,送過來。

  生,與死。

  這是個千古難題。

  其實阿福覺得,三公主的作法,比楊夫人要強。

  傷口捂著蓋著,並不能痊癒。

  如果拔出膿血,上藥包紮,這,應該才是正確的處置。

  那些外面的竊竊私語,固皇子不會不知道。

  「克妻」一說,或許還不會讓他如此痛苦。

  但是,「克母」呢?

  這個時代女人分娩,本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的事……阿福知道,固皇子對已經早逝的母親有多少孺慕,多少懷念。

  他對親情的渴望有多深,克母這兩個字對他的傷害就有多深。

  「阿福,人死之後,歸於何方?」

  「殿下,這個只能事到臨頭的那一天,我們才會知道。」

  又過一會兒,固皇子把竹片攏了,阿福收進匣子裡頭。

  涼茶已經不涼了,固皇子端起茶來沒有喝,微微低下頭聞了聞茶香。

  有些事,大概只能自己想通。寬慰的話太后,楊夫人那裡並沒少說,但是能不能聽進去,那就是當事人自己的事情。

  「把窗子開開。」

  阿福走過去把窗子全都打開,窗紗放下壓住。

  「出去走走。」

  阿福一怔,急忙應了一聲,轉身要吩咐外面的人時,固皇子說:「不用喊他們了,從後面出去吧。」

  「……是。」

  阿福只到後面園子來收拾過兩次,此後就沒再來過。這裡沒有栽什麼花,樹長的極高,林蔭森森,和前殿的敞亮嚴謹截然不同。

  「沒想到,太平殿裡還有這樣的地方。」

  「沒來過?」

  「嗯,剛來的時候打掃庭院,整理林木,可是這邊沒得吩咐,就沒來過。後來天天當差事,也沒功夫四處看看。」

  「我也有陣子沒來了。從前不光韋素,還有他哥哥韋啟,我們三個常在一處。後來韋啟成親授官,就沒有再來過。韋素以後,大概也不能常來了……你看那邊壁上,是不是有兵器?」

  阿福轉過頭,靠假山的亭子裡,是懸掛著幾樣兵器,刀與劍,還有長戟長槍。

  「把那把劍拿過來給我。」

  阿福應了一聲,心裡有點疑惑。

  那把劍掂起來極沉,阿福愣了一下,仔細看,那劍鞘不是皮革的,看起來不是銅就是鐵的,長長的一柄劍,阿福提起來,退了一步,覺得頭重腳輕的。

  「拿不動嗎?」

  「來了。」

  阿福兩手托著有點吃力,乾脆挾抱著,把那劍這麼抱了過來。

  「殿下要的這是個嗎?」

  固皇子伸手過來,一手輕輕將劍提了起來。

  「當年我們三個人,韋素習槍,韋啟練刀。師傅說我體弱,讓我習練劍法。說起來,習武之後,倒真的很少病痛,平時也覺得身輕體健得多了。」

  阿福可沒想到固皇子看起來一副文弱書生樣,內裡卻全不是這麼回事!

  這個,阿福倒沒服侍過固皇子入浴,不知道他身上不是也像臉上生的這麼顯的削瘦。

  固皇子地手在劍柄上輕輕撫摩,摸到劍柄下垂的絲絛長穗時,手微微頓了一下。

  「我們三人一起學武,韋素不夠刻苦,我只是純為了強身,韋啟比我們兩個都強,可是最後我們在一起練武時,我……目盲不便,誤傷了他。他養了半月的傷,後來他成親,再也沒有來過。我想,他或許是有些怪我。」

  「殿下沒有問過他的意思嗎?」

  「沒有……韋素說他並沒有為這事記恨,我想他還是介意的。不然,不會一次也不再來。」

  「那殿下也沒有再請他來嗎?」

  固皇子輕輕的,搖了搖頭。

  「殿下,有時候我們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測對方的心意,往往是背道而馳,完全想到兩條岔道上去了。」

  固皇子持劍站了一會兒,讓阿福再把劍放回原處。

  「阿福,你想出去走走麼?」

  「殿下想去哪裡?要備步輦嗎?」

  「我說的是,去更遠的地方。」

  阿福腳步停了一下:「殿下是說,出宮?」

  「阿馨說,這個世道,大的很。世上的人,也多的很。有時候我們覺得心裡頭,身邊的煩難事,大的象天一樣。其實若是走到別的地方去看一看,聽一聽,或許這些煩難就像柳絮一樣,輕飄飄的就散了。我想,她說的有道理。我一直在猜想韋啟的想法,其實,我更應該當面去問問他,也為我誤傷的他的事情,朝他道個歉才是。」

  阿福只顧點頭,然後又想起自己點頭固皇子看不見,問了一聲:「殿下難道想現在就去?」

  心裡突然覺得鬆快多了。固皇子沒像她想的那樣消沉積鬱,這比什麼都好。哪怕他只是想去探訪舊日故交,就算他想去再遠的地方做更多的事情,阿福也只想拍手叫好。

  他母親的死,賀小姐與司馬小姐兩位的病亡,並不是他的責任,沒人有那個資格,把這斷為他的罪,讓他背負起來。就算是他自己,也不應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2:56

正文 十七 韋府 上

  阿福完全沒想到,這麼快,她就又看到了宮外的天空,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了

  這麼說是誇張了一些,但阿福在進入皇城的時候真的想過,自己會在裡面待十來年,甚至幾十年,或許,一生都沒有再從那裡走出來的希望。

  是啊,走出來。

  被抬出來,丟出來,甚至……別的方式不算在內。

  車簾垂著,細細的紗簾可以擋住外面的視線,但是從裡面看外面,卻還依稀可見。街道,行人,熟悉的嘈雜的聲音,車輪軋在青石道上。這裡是內城,街道寬敞安靜,沒有阿福以前住的外城不一樣。

  皇子出宮絕對沒有阿福想的那樣繁瑣而艱難,固皇子只是對楊夫人說了聲:「夫人通知一下鄭內使,明天我要出宮一趟。」

  楊夫人大大的意外了,在她那總是波瀾不驚的面龐上看到驚訝的神情,這種機會真是少之又少。不過可惜只是短短一瞬間,楊夫人就頷首應諾,問了句:「不知殿下想去哪裡?」

  「去韋侍郎府上。」

  「是。」

  他們出宣平門的時候,阿福透過窗紗的簾子,朝遠處看。

  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阿福其實很想下車,自己走路去韋府。但是她只能坐在那兒,看著外頭。

  進宮才只一年吧?可是感覺象過了很久很久一樣,外面的世界,像是另一個世界。這些嘈雜的聲音,一瞬間象決堤的水一樣把耳朵都灌滿了。

  阿福抱著膝朝外看,半天都沒捨得眨一下眼,佳蕙輕聲說:「想家了吧?」

  阿福回過頭:「佳蕙姐,你家在哪裡?」

  「我不是京城人氏……也沒有家了。」

  阿福愣了下。

  佳蕙淡淡的說:「我和你們不一樣,不是征采進宮的。我很小的時候,家鄉遭了水災,家裡人也不在了,轉賣了幾遭,後來被官坊的人收下來,再後來就在宮裡當差了。你還有個家可想,我倒是不用。」

  阿福看著她,不知道說什麼。

  有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得到的很少,可是其實,我們擁有的已經不少了。

  韋府離皇宮並不遠,阿福在心裡算著,也就一頓飯的功夫,他們的馬車就到了韋府門口。

  固皇子扶著小宦官元慶的手下的馬車。韋府的大門關著,佳蕙走過去站在固皇子身旁,站在馬車另一側的劉潤過去叩門。

  側門開了條縫,有人探出頭來,劉潤和他低聲說了兩句話。那人看了一眼馬車,立刻轉回頭去喊了一聲,片刻之後,大門開了。

  阿福本以為韋府的人是知道他們來的,但就這樣看,似乎韋府的人全無準備,並沒有周全的待客應對。

  快步從府中迎出來的,倒是他們的老熟人——韋素。

  固皇子的表現……和在太平殿時不同。

  在太平殿時,一草一木他都熟悉,連一塊小毯子也不會改變放置的方位,桌椅器物更加不會變動,固皇子行走舉止間,完全看不出他眼盲。但是現在是個新地方。

  雖然他的表現依然鎮定自若,身上穿的那件石青色常服熨帖規整。不過阿福就是知道,他心裡一定不像表面上這樣踏實。

  講不出理由,也不需要理由,阿福就是知道,並且十分篤定。

  韋素也十分驚訝:「你可真是……也不事先和我說一聲。」

  「怎麼?不歡迎我這不速之客?」

  「去你的!」韋素哈哈大笑,異常爽朗。看得出他的驚訝是真的,但是欣喜很快湧上來,取代了驚訝!

  他握著固皇子的手走進府門,他步子輕捷穩捷,走的並不快。固皇子抬起頭,和他並肩而行。

  侍郎府的前廳是這時代典型的官宦宅邸的樣式,迴廊環繞,廊柱上的漆色已經舊了,轉過影壁之後,眼前豁然開闊,有人正步履匆匆從正廳迎了出來。那是韋侍郎,阿福見過他。這人看起來四十來歲年紀,保養極好,穿著素青的袍子,阿福能看出來他一定是剛換上的衣裳。他形容清矍,阿福總覺得他和自己上次見他時有些不一樣。當然,那天是晚上,在宮宴上,還是冬日,人人正裝峨冠,比現在腫了不是一圈,而且宴會裡那浮華的絢麗,大概多少也讓人的形象看起來有些扭曲變形。

  固皇子坐下後,韋府的丫環端茶上來。

  阿福看著她們低眉斂容的恭順姿態,可以看出韋府治家很嚴,丫環與家僕訓練有素。

  阿福覺得大家都是同行,雖然供職的地方不同,但本質上是一樣的。

  韋素笑嘻嘻的說:「上回你來的時候,還沒這張案子高呢,一轉眼這麼多年了。」韋侍郎呵斥他:「說話沒個正形。去,讓人叫你哥哥回來。」又轉頭對固皇子說:「中午一塊兒用飯,你還是不吃牛羊肉麼?」

  對自己兒子橫眉冷目,對別人家的孩子就變成慈眉善目了,這時代的人好像都是這作派……對了,固皇子是他外甥,這還算是親戚。

  「去後頭見見你舅母吧,她也總惦記你的,只是平時難得見一次面。」

  阿福覺得韋侍郎這句話大有水份,真想見的話,應該是可以見到的。總不會有什麼人從中作梗不讓他們相見吧?

  劉潤他們留在前頭,阿福與佳蕙跟隨固皇子一起去了後宅,韋夫人看上去端莊秀麗,一點兒看不出像是有韋素這麼大兒子的樣子。阿福一想,韋素上頭還有個哥,還已經成了親,那也就是這說,這位年輕的夫人不久就要當奶奶了——

  她神態克制,雖然也激動,眼裡有水光,但是仍然維持著端莊矜持的姿態,問起固皇子的日常起居,還讓人取了兩套衣裳來,都是日常的樣子,料子手工都好,說是做給他穿的。

  走廊上傳來紛沓的腳步聲,外頭的丫鬟傳報說:「大少爺回來了。」

  湘妃竹簾掀起,一個人大步進了屋。

  這人身上似乎帶進一陣風來,存在感強的讓人難以忽視。

  固皇子扶著椅子,緩緩的站了起來。

  他頭髮濃黑,身上還穿著玄黑的官服,臉上微微有些汗意,很英俊。和韋素相貌很像,可是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韋素有一種風流倜儻的氣派,看起來像是什麼都不在乎。這個人卻讓人覺得端肅認真。

  「殿下。」

  他揖禮下去,固皇子聲音聽起來有些微微發顫:「免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3:10

正文 十七 韋府下

  午飯之後,阿福她們被留在廊上,而固皇子和韋素韋啟去了韋素住的院子

  午飯時並沒見到韋啟的妻子,據說她身體極為不好,一步也不出屋,需要臥床休養。韋夫人身旁的大丫環陪著佳蕙說話,阿福招手叫劉潤過來,兩人站在花壇邊。

  「昨天就想和你說來著。」劉潤從袖子裡掏出個小布包,接過來,不用打開阿福也知道裡面是什麼。沉甸甸的,是阿福把自己的月俸兌成了兩錠銀——得說清楚,這時候大家習慣說的金,其實是銅。阿福也是過了好一段時間才弄明白的,某某人起程離開京城去外地做官之類,親友贈的程儀,兩百金,聽起來好多啊!其實呢,也就是銅錢,夠個路費還有到了地方簡單安下家來,租個住處之類,要是大手大腳的揮霍絕對是不夠的。還有勾欄……咳,這個當然是聽說的,當紅的姑娘一曲百金,那也是銅……絕對不是一百兩黃金。

  「怎麼?沒送出去?」

  「不是,我托的人沒找到你家。」

  「啊?」阿福愣了。

  「在街上問了,你家已經搬走了,新住的地方卻打聽不著,也沒時間再細問,得回宮交差事怕誤時辰。」

  阿福愣了,握著錢慢慢坐下來。

  家裡怎麼會搬了?也沒有信兒捎來,她……家裡人為什麼要搬家?搬去哪兒了?再怎麼說,那裡也是祖業,沒有隨便轉賣棄置的道理。再說,家裡一直依靠開醬菜店維持生計的,這一搬走,生活有著落麼?

  震驚過後是慢慢泛上來的惶恐。

  家,沒有了?

  自己,該怎麼辦?

  阿福以為自己對那個家沒有太多歸屬感的。可是,真到了失去了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遠沒有自己想的那麼鎮定。

  就像風箏,飛的再高再遠,還是有根線牽在地上。可那線要是斷了呢?

  劉潤低聲安慰她:「不要緊。下次他們再出宮採辦的時候,我再托他去打聽打聽。」

  「嗯……」

  劉潤坐下來:「你別想太多,最近也沒有什麼天災,京城一片太平,你家人遷居應該是遇到了好事情,不多時一定能打聽著你家的消息的。」

  阿福點點頭,找不到朱家,但還可以去找劉家。阿喜嫁入了劉家,自然還可以去劉家打聽。

  阿福只是擔心,因為喜事而搬遷,也不會輕易賣家傳的宅子啊。

  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佳蕙讓她一起喝茶,她就呆呆的接過茶一口喝了,幸好天熱,茶水倒不熱,不然非得狠狠燙一下不行。

  佳蕙問:「劉潤和你說什麼了?怎麼出去一趟,回來魂兒丟了?」

  「我前些天……托他找人,往家裡捎點錢。」

  「是嘛?家裡怎麼樣?」

  「沒找到……那個採辦的內官回來說,我家搬了,不知道搬哪兒去了。」

  佳蕙拍著她的手背輕聲說:「怪不得你……不要擔心,應該沒什麼事兒的,再托人打聽打聽。對了,和你一起進宮的人裡頭,有沒有住的近的,能不能也托人問問?」

  阿福搖了搖頭:「沒有……一進宮就打散了,互相不清楚各自都在哪處當差,再說,她們也不會知道外頭的事。我想,下次再有人出宮,托人去我妹子嫁的那家去問問看……」

  「那就好,你不用擔心,應該沒事的。」佳蕙安慰了她幾句,把話岔開了,指著一邊架子上的繡活兒讓她評評。阿福哪有那個心情,隨口說了幾句。

  「殿下出來了。」

  阿福急忙跟著佳蕙站起身來,固皇子看起來平靜從容,淡淡的說:「回宮吧。」

  阿福自己心裡也亂糟糟的,這時也猜不出固皇子的心情如何。不像是很糟,可是也不是很好。像是被什麼事苦惱,又像是終於想通了什麼事情一樣,複雜到難以捉摸。

  馬車走的很平穩,阿福忍不住掀起一角車簾,朝西北方向看去。

  這舉動不合適,但是佳蕙心裡不忍,並沒攔阻她。

  沒家的感受……她比誰都體會的深。

  在宮裡的時候,她也總是忍不住往那個方向看。

  那是家的方向。

  那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

  可是……

  那裡現在已經沒有她的家了。

  在這個快要結束的夏季,阿福卻覺得身上發冷。

  佳蕙看了一眼天色:「快下雨了。」

  阿福的眼睛看著外面,天快黑了,街上沒有多少人,大都行色匆匆。阿福覺得心裡一片茫然,揣在袖子裡的銅錢沉甸甸的,墜的她的心情也跟著向下沉。

  馬車拐過街角的時候,阿福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家店舖,門口停著一輛馬車,有人正從鋪子裡出來將要上車。就這麼一閃眼的功夫,就看不到了。阿福心裡有事,看了一眼也沒在意,悶悶的垂下頭來,把手絹扯的皺成一團。走出去老遠,阿福忽然探出頭去,扒著車窗朝後看。

  「怎麼了?」

  已經看不到什麼了,阿福縮回來,搖搖頭說:「剛才,好像看到認識的人了。」

  佳蕙關切的問:「是你家人麼?」

  「不是……」

  也許是看錯了,不過,剛才那個店舖門口要上馬車的女子,那個側影清秀淡雅,彷彿畫上仕女一般……阿福覺得,那人好像是師傅。

  想起這事來,阿福心裡有些不踏實。

  師傅回到山上,若是見不著她,大概會去朱家尋找吧?但是自己已經進了宮了,跟師傅簽的工契到這時當然已經期滿……

  閃電的光照的車裡驟然亮起,阿福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一串悶聲雷滾過,接著又是一道閃電,比剛才那道還亮。

  豆大的雨點打在車頂,啪啪的響聲起先還稀疏,逐漸密集起來,最後連成了一片。馬車趕的更急了,還好離宮門已經不遠,阿福她們下車時,裡面的人撐著傘迎上來,簇擁著固皇子向裡走。雨下的緊,雖然幾步路就到了迴廊下,裙腳和鞋襪已經都濕透了。

  阿福腳下沒留神,險些絆倒,旁邊一人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阿福低聲道謝,劉潤輕聲說:「多當心些。」

  他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但是抿了下唇,快步和元慶一同走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3:24

正文 十八 絹花 上

  大雨斷斷續續的下了兩天,阿福也跟著天氣一樣都提不起精神來,病懨懨的,做事沒勁兒,吃飯不香杏兒以為她是苦夏,討了藥茶來給她喝,也不見起色。

  這樣的阿福站在楊夫人面前的時候,雖然強打精神,可是看起來還是比平時顯的黯淡沉默了許多。

  看看旁邊,佳蕙,在西院一直沒怎麼見到的紫玫,另一個常在楊夫人身邊隨侍的海芳,甚至還有陳慧珍和瑞夫人送來的那個宮女。太平殿的大宮女,差不多都在這兒了。

  楊夫人端坐在那兒,把她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到阿福時,眉頭皺了下:

  「你怎麼了?沒精打采的?」

  阿福倒沒有什麼想隱瞞楊夫人的意思——有的話不該說,有的話卻應該說。尤其在這種領導主動問起來的時候,就算不能掙好印象也不能讓她誤會不是麼?

  果然,楊夫人聽了阿福遇到的事情,果然沒有責怪她,安慰了幾句。阿福注意到楊夫人桌上有個打開的大盒子,裡面放著數枝新造的絹紗宮花,有斜點梅,重杜鵑,白玉蘭這樣淡雅的,還有醉海棠和金牡丹這樣濃艷的,精緻工麗,擠簇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賞心悅目。

  楊夫人一笑,把盒子拿了起來:「你們都來挑一枝。」

  佳蕙在這裡算是大宮女,隱隱有頭領的架式,先說:「夫人平時送的,賞的就不少了,這些花都是上好的,夫人留著自己戴,送別人都好。」

  「我是戴不著這些了。這是今天針工坊新送來的,來,一人挑一枝吧,也都打扮的鮮亮些,雖然太平殿不比別的地方,可大家一個個的也不能都整天邋裡邋遢,讓人看著灰頭土臉的吧?」

  眾人屈膝道了謝,佳蕙先上去,她挑了一枝仙綠蘭。

  楊夫人問:「挑這個,是因為暗合你的名字?」

  佳蕙點頭應是。

  紫玫挑了一朵木芙蓉,楊夫人也問了句:「是喜歡芙蓉花?」

  紫玫不冷不熱的說:「芙蓉無香,卻可入藥,可染織,用途極多。」

  楊夫人也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其他人也都過去挑過。陳慧珍挑的是一朵金邊牡丹,是滿盒子裡頭最鮮艷富麗的一朵。

  輪到阿福時,她低頭看盒子裡頭還剩下的絹花,挑了一枝紅石榴。

  倒也沒什麼理由,就是心情與天氣都如此陰暗沉悶,看到這一抹紅艷艷的亮色,就覺得心情似乎也好了一點。

  楊夫人問:「怎麼挑了石榴?」

  阿福尋思著這個理由就不能直接和楊夫人這樣說了。

  「旁的花,開了就謝了。石榴花落之後會結出果實來,供人品嚐享用,不光是朵花而已。」

  阿福這樣說也不算是說謊,她以前就很喜歡石榴花,也喜歡吃石榴的。

  楊夫人沉吟片刻,微微一笑:「說的是。」

  她把那朵花拿了過去,仔細端詳了一下阿福的頭髮,將那朵石榴花替她簪在發上,退後一步看看:「不錯,很合適。」又對其他人說:「把花都戴上吧。我要去德福宮請安,你們跟著一起來吧。」

  外頭雨還很大,阿福和佳蕙撐一把傘,到了德福宮時還是難免濕了鞋,腳下濕濕涼涼感覺極不舒服。

  德福宮,阿福好長段時間沒來了。宮殿在雨中顯的靜默而肅穆,和阿福記憶中的景象不太一樣。

  阿福她們等在廊下,佳蕙的神情像是在為什麼事心煩意亂,阿福看她一眼,心裡暗暗奇怪,沒見過佳蕙這樣心神不定過,她一向沉穩。

  阿福抬起手,摸摸鬢邊那朵石榴花,楊夫人把她們都帶來德福宮作什麼?天氣又這麼糟……

  紅錦從殿內出來,朝她們輕聲說:「太后召見。」

  阿福有些意外,幾個人迅速互相替對方整理一下衣襟裙裾,沒什麼不整齊不端正的地方,才一個接一個站成一列,緩步進殿。

  太后坐在殿中,旁邊還有一位美人做陪,楊夫人站在一旁。

  阿福沒敢多看,她們一起齊齊拜倒,向太后問安。太后聽起來聲音清和,心情似乎不錯:「都起來吧。」

  阿福按著裙子,站起身後就合手垂頭,眼睛盯著腳尖。太后是極講究規矩的人,阿福她剛被分到德福宮來時,紅錦就指點過她一些規矩上的事。雖然都是細節,但是有許多事情,恰恰細節就是最重要的。在後宮生活,也沒什麼大事要事,大家天天磨磯在一起,可不就得講究細節麼?

  「都抬起頭來。」

  站著的宮女們慢慢抬頭,不過抬頭可不等於抬眼。

  「嗯,還是你會調理人,一個個水蔥兒似的。」

  楊夫人聲音裡帶著笑意回話:「太后謬讚了,奴婢可不敢掠人之美。這裡頭,有宣夫人送來的,何美人送來的,還有兩個是太后賞下的呢。」

  太后看見紫玫,點了點頭:「紫玫在太平殿,當差還盡心吧?」

  「紫玫姑娘很是謹慎,十分盡心。」

  「那就好。」

  楊夫人捧起攢盒,太后拈了一粒桃仁:「還有誰是德福宮過去的?我可認不全。」

  楊夫人回頭示意,阿福朝前邁了半步,屈膝行禮:「回太后的話,奴婢是和紫玫一起從德福宮到太平殿去當差的。」

  太后笑容慈祥,從頭至腳仔細打量她,招了招手:「來,近前來。」

  阿福朝前走了幾步,離太后還有三步遠時停下。

  「再過來些。我上了年紀,眼力可不怎麼好了,離的遠,看不清。」

  阿福心裡忐忑,又朝前兩步,頭垂著。

  楊夫人拉過阿福的手,太后仔細看看,又看了臉,目光落在她鬢邊的絹花上。

  「這是……石榴啊?」

  「是啊,」楊夫人輕聲說:「這孩子自己挑的,說是花落結實,有花有果的好。」

  太后笑著點頭:「嗯,石榴百子,是好。」又問:「叫什麼啊?」

  楊夫人替她答:「叫朱喜,不過平時都喊她小名阿福。身家清白,能識文寫字,平時在固殿下跟前伺候十分盡心。」

  太后看起來更喜歡了:「嗯,姓好,名好,人也好。」

  阿福有點摸不著頭腦,又不能表現出來。楊夫人在她肩膀上輕輕按了一下,阿福連忙跪下。

  「是個好孩子,以後也要盡心服侍你家殿下也是。」

  阿福急忙說:「承蒙太后教誨,奴婢日後一定安守本分,盡心盡力。」

  太后笑了:「是啊,既得盡心,也得盡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4:02

十八 絹花 下

  阿福的臉先紅後白,但是站在她對面的那兩個上了年紀的老宮女,卻是一派平靜,那張臉上別說表情了,就是眼睛,半天也沒有眨一下

  「給姑娘道喜。」

  阿福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急忙說:「兩位別折煞我,我哪兒當的起。」

  「當的起。」這兩個宮女都穿灰色,在宮裡頭最讓人眼睛發疼心口發緊的就是這灰色的宮裝,宦官宮女,穿著灰衣的,遇見了總沒有好事。

  左邊那個宮女說:「老身姓韓,這一位是孫姐姐。我們兩個,來和姑娘說一說規矩。」

  阿福低下頭:「請兩位指點。」

  說實在的,一直到現在,阿福也沒省過神兒來,比她漂亮能幹出身好的宮女,太后怎麼一個也沒看上,反而就選中了她?

  昨天從德福宮出來,楊夫人就將其他人遣退,留了她一個,開頭一句和剛才那兩個老宮女說的一模一樣:「給姑娘道喜了。」

  阿福心裡隱約的危險預感一下子成了真,當時就像根柱子似的傻在楊夫人面前了。

  以前發現自己穿越後,下的那些決心,給自己的忠告,雖然好些記不清了,可是有一條阿福絕對沒忘。

  那句話是,寧為乞丐妻,不做富人妾。

  可是現在……

  她能說,我不要做妾麼?

  「不要不好意思。」楊夫人顯然誤會了她的沉默:「你這孩子,我看了很久,覺得你又細心,又穩當,年紀比殿下小一歲正合適。這是好事兒,不要惶恐害怕。殿下是你天天都見著的,待人有多和氣你也知道。難得你又投了太后的緣,原來太后的意思,是沒有什麼名份的。剛才卻已經囑咐了我,報給內府,阿福,等內府記了檔,你就是七品的娘子。阿福啊,你這可是一步登天啊。」

  阿福肚裡吶喊:我不想登行不行?

  楊夫人拉著她的手,阿福木木的跟著坐下來。

  「我從宮女熬到現在,不過是七品的掌事,雖然得人尊稱一聲夫人,可是這和貴人的夫人品級可是不一樣。夫人那可是二品的貴人。」

  阿福覺得自己腦子裡全是漿糊,肚子裡全是棉花,舌根底下全是黃連,苦的她只想痛痛快快哭一聲。

  可是這個宮裡面的人,沒有哭的自由。別說是她,就算是楊夫人剛才提到的,正二品的貴人夫人,她們敢無故落一滴淚試試?

  楊夫人又拉又哄又勸又捧,渾身解數都使出來了。阿福雖然一直沒吭聲,但楊夫人顯然非常滿意——老實好,老實代表著,不會去挑戰楊夫人在太平殿的權威,不會觸碰她的利益和體面。

  不能不說,最後太后也看中阿福,楊夫人是很欣喜的。

  阿福出了楊夫人的屋子,驚訝的發現,這件事雖然剛剛發生,但似乎,已經不是一件秘密的事情。起碼太平殿下下,對於她們被帶到德福宮去做什麼,都有了自己的揣測,這揣測還與事實已經有百分之十的接近,有的人甚至直接得出了結論。蕊香她們幾個小的已經偷偷過來向阿福道喜了,緊接著德福宮的賞賜和楊夫人的賀禮來了,太后賞了錦緞,首飾,這些東西都供在阿福現在的床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中間

  一柄金如意。

  杏兒一改平時的多話,反常的沉默起來。大概她也和阿福一樣,覺得這一切來的太突然,就像一個夢似的不真實。

  是啊,阿福就是覺得不真實。

  她想離這所皇宮遠遠的,卻在今天被告之,她的盤算落空了。她已經不可能像自己設想中的那樣,攢些錢,再磨練磨練針繡手藝之類的,熬到出宮去過踏實安定的日子。

  杏兒不知道想什麼,小心翼翼的把那枝阿福摘下來放在妝鏡前的紅石榴絹花捧起來看,然後,又遞到阿福面前。

  阿福不知道她要幹什麼,順手把絹花接了過來。

  杏兒小聲說了句:「阿福姐……你做了貴人,那,我還是跟著服侍你吧?」

  阿福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感覺,好像有點空落落的,又有些倦意:「我也不知道,要看楊夫人安排。」

  「可是夫人一定也會聽你的。」

  阿福搖搖頭,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麼累,這麼煩躁。

  杏兒大概也看出來了,沒有再說話。

  手裡的石榴花彷彿有著灼燙的溫度,讓阿福覺得指尖發疼。

  要是自己沒挑這朵花,那事情會完全不一樣吧?

  雨還沒有停,阿福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她和杏兒,剛到太平殿來。

  原來才只一年的時間,可是怎麼覺得已經過了很久了一樣。

  上半夜阿福沒睡著,她想起上輩子的事情,好多事印象都已經模糊了。繁華的街道,擁擠的人群,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規律的一日日重複著的生活……後來睡著了,感覺只是打了個盹,天就亮了,然後,來了教導她規矩的人。

  坐,站,走,這些都不用再教,說話,稱呼,她們講一遍阿福也就記得了。她們雖然並沒板著臉,可是那副肅然的神情,看的阿福心裡發慌。她不是沒有準備的,袖子裡籠了兩枚簪子,是昨天太后賞的和楊夫人贈的東西裡頭的,趁著那兩人停下來喝茶的功夫,打開手絹包,一人送了一枚。她們也收了,但臉色依舊是那樣,讓人心裡沒底。阿福想,也許沒有房間折騰她,已經是塞的禮物起作用了。

  可是這規矩教到最後一項,卻讓阿福詫異到了極點。

  姓孫的那個老宮女,又拿出了一本冊子來。

  阿福以為還是什麼宮規訓誡,老老實實站著。

  「你過來。」

  阿福走到跟前,那人翻開冊子:「時間緊,這些事本該好好教你。你先自己看吧。」

  阿福看了一眼,冊子上畫著兩個人,一個男,一個女,沒穿衣服,正在……

  好吧,這其實不算什麼。上輩子比這更加活色生香的也看過。這張圖上的人體比例失調,面目怪異,除了清晰的讓人看到了他們的身體和動作,談不上任何美感或是……其他。

  姓韓的宮女見阿福只看了一眼,低聲勸了句:「這沒什麼好害臊的。你是要服侍皇子人了,這些事理當知道。況且……固皇子眼睛不便,以前也沒有房裡人伺候,你若再不通曉人事……」

  阿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送走那兩個人的。她們說,明天還要過來。阿福只覺得沒有比這消息更讓她鬱悶的事情了。

  「阿福。」

  她有點意外的回過頭,劉潤站在廊下。雨絲將庭院的顏色染的深暗朦朧,看上去像是一張繪在舊紙上的畫。

  劉潤走過來,端詳了一刻:「剛才是不是受氣了?」

  阿福覺得喉嚨口微微的發堵,被劉潤這樣一問,剛才壓抑的委屈現在好像都泛上來了。

  「那些在宮待久了的人……」劉潤只說了半句,輕聲說:「別想了,自己得看開些。」

  劉潤是從昨天到現在見到的人裡,唯一沒和她說恭喜的。

  阿福越想忍著,越覺得眼眶酸熱。

  劉潤瞭解她,所以,他才不說恭喜的話吧?

  「殿下讓你過去。」

  阿福意外:「殿下?」

  她幾乎忘了,他……

  這件事件的另一個主角。

  阿福一直糾纏在要當小老婆,要失去自由這件事上,可是卻把事情的要點給忽略了。

  固皇子……他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嗎?

  他是否也是不情願的?

  該怎麼去見他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4:27

正文 十九 梳子

「嗯……我,這就過去

  劉潤和她沒走往常的繞過庭院的迴廊,而是從後頭走。阿福明白原因——雖然她不是什麼新娘子,可是這會兒固皇子讓她去相見,被人知道,總是不好。

  屋還是那間屋,人也還是那個人。可是阿福進屋的時候,卻感覺著……心情全然不同了。

  固皇子喜歡坐在窗子前頭,阿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風雨聲可以聽的更清晰入耳。

  屋裡面沒有人,不知道他是怎麼把人都打發出去的。

  「殿下。」即使沒有人,禮也要行。阿福從來不在這種事情上偷省。固皇子微微怔了一下,然後才說:「起來吧。」頓了頓又說:「你過來些。」

  阿福慢慢走到跟前,固皇子伸出手來,他的手掌白皙修長,指甲圓潤,帶著一點柔白的光潤。阿福要想了想才明白固皇子的意思,猶豫著將自己的手遞給他。

  並沒沒有過肢體接觸,有時候固皇子散步,上橋,去亭子裡的時候,阿福也會扶一把。但那時和現在,是不同的。

  那時候固皇子在阿福心目中的印象,是一個抽像的形象。只是漸漸從「主子」這兩個符號字,變成一張畫上紙上的人像。無論是符號也好,人像也好,都是沒有真實性別的。

  阿福從來沒有什麼時候這樣強烈的感覺到,固皇子是一個男子,而她,是個女人。兩個人在一起,不僅僅是主僕的關係。

  「你別擔心,我就是想和你說說話。」固皇子輕聲說:「她們這會兒都不會進來的,你坐下吧。」

  阿福緩緩在圓凳上坐了下來。窗子開著,庭院裡的幾竿竹子被雨水洗的碧綠青翠,雨滴打在竹葉上的聲音,淅淅瀝瀝的,聽著讓人覺得心裡慢慢的就沉靜下來了。

  「阿福,你信命嗎?」

  信不信?

  按說,這種東西不該信,可是阿福又覺得,自己現在坐在這裡,說來說去,大概也逃不過一個命字。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也許,信了好。這樣,有什麼不順遂的,都可以推說那是命裡注定。」

  固皇子唇邊泛起笑意:「你說的對。我有時候也不信……不過現在,我突然覺得,該信的還是得信一下。」

  頓了一下,他說:「楊夫人和柳夫人來過,和我說了……」

  說了什麼,他不必點出來兩個人也是心知肚明。

  「我很高興。」他聲音又輕又柔和,又重複了一遍:「我覺得很高興。楊夫人說,這真是緣分。你平時就很好,又偏巧揀了那朵石榴花,太后還喜歡你的名字。」

  阿福沒出聲。

  固皇子半仰起頭,他臉上的笑容如和風一般溫煦:「剛聽到這事兒的時候,我覺得太后是急了,亂點鴛鴦譜。因為我兩次指婚都沒有成,所以想了這個辦法,或許她也覺得我的命格太硬,克人。也可能太后覺得我的年紀不小,即使不成親,身邊也要納人。」

  阿福依舊沒出聲,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固皇子看起來也並沒有要她開口的意思,他只是在敘述。

  「我沒想過……不,是沒想過,會這樣快。一時心裡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兒。覺得似乎有些難過,又有點氣憤,唯獨沒有欣喜。如果,我真的象傳言說的那樣,命格太硬,克母克妻……」

  「殿下,」阿福打斷了他的話:「那些是無稽之談。」

  「是啊,但是也有句老話說,許多事寧可信其有。如果真是那樣兒,我不就又害了人了嗎?楊夫人說,這次不一樣,這次是個有緣的人,一定福澤綿長,絕對不會像前兩次一樣——我才知道人已經擇定了。」

  他轉過頭來,雖然知道他看不到,可是那專注的溫柔的神情還是讓阿福覺得微微心悸。

  「夫人說了,我才知道是你。」

  阿福覺得手心在冒汗。她想把手抽回來,不過固皇子沒有放開。

  「聽到的時候我覺得意外,然後,過了一會兒覺得,很高興。」固皇子聲音很低,臉龐微微泛紅了:「知道是你,不是別人的時候……」

  阿福冒出一句:「我長的不美的……」

  固皇子輕輕笑了一聲。

  「我剛才,坐在這兒,想了很多,然後讓劉潤去請你來。我想,我有一句話,想問你。」

  阿福抬起頭來:「什麼話?」

  「你願意嗎?」

  阿福怔住了。

  固皇子認真的問她:「你願意,在我身旁,生活下去嗎?」

  如果換一個人來問,你願意接受嗎?阿福的回答一定是,不願意。

  可是,為什麼……這件事的另一個當事人問她這話,阿福卻說不出話來。

  「我……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心裡總是很舒服。」固皇子的臉色越來越紅,他的手掌心也在出汗,阿福察覺到了。

  「你知道的,我將來,也不會有什麼大出息,眼睛還看不到,沒有什麼本事……大概我只有這麼一個身份,還算是我的長處。」固皇子神情從容,但是聲音卻有些不太穩。

  「殿下的長處很多,寬厚,博學,還會劍術……」阿福輕聲說:「是我配不上殿下。」

  「不,配得上。」固皇子握著她的手用上了力:「可是,如果你不願意的話,那我去和夫人,和太后說……」

  阿福忽然有些微的感動。

  因為眼前這個皇族少年漲紅的臉,還有,他認真的話語。

  「殿下,我從小,就對自己說,寧為乞丐妻,不為富人妾。」

  固皇子神情有細微的變化,但是安靜的聽阿福說下去。

  「我和殿下說過吧?我的母親,就是由婢,到妾,然後做了當家人。她名不正,則言不順,人無完人,想在旁人眼中活出個樣兒來,真不容易,哪怕厚待嫡女刻薄親女,還是兩面不討好。我不恨娘,我只是可憐她。我們家是小門小戶,還沒有什麼紛爭。我知道富人家的妾是什麼樣的,她們活的很累。男人只有一個,卻有好幾個女人爭搶,妻與妾你傷害我,我傷害你。嫡庶,寵愛,子嗣,家產……我不想傷害人,也不想被人傷害。我以前想,嫁一個老實的人,沒什麼餘錢娶妾的,過踏踏實實的日子……後來進了宮,不知道何年得出,我又想,學點手藝,攢點錢,將來出去了,自己給自己養老。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做旁人的妾……」

  這些話,是不該說的。

  阿福知道。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說出來了。

  也許,是不想騙他。

  也可能,是不想傷害他。

  固皇子的手,慢慢的鬆開。

  「原來……你是不願意的。」

  阿福仔細的端詳他。固皇子臉上的紅暈慢慢淡了,褪盡了,變的紙一樣白。

  阿福覺得胸口,莫名的難受。

  不想傷害他的。

  可是,還是傷害了。

  外面的雨聲緊了起來,阿福覺得心裡空落落的,脖子上象繫了根繩子,讓她喘氣,也似乎很艱難。

  「你……先去吧,我要好好想一想。」固皇子頭力向窗子,阿福只能看見他的頭髮,背影。

  他的頭髮很好,烏黑整齊,頭上繫著一頂青玉冠,身上穿的袍服刺繡極精緻。不是平時常穿的常服。

  他……是讓人認真的幫他梳頭更衣過,在這裡等她的嗎?

  阿福站了起來,慢慢的轉過身。

  固皇子輕聲說:「等一等。」

  阿福回過頭。

  他從袖子裡摸出樣用錦帕包著的東西:「想送給你的……差些忘了。你看看,喜歡不喜歡。」

  阿福搖搖頭,又想起他看不見,低聲說:「我,不能收。」

  「拿著吧。」

  固皇子的手遞出來,不收回去。

  阿福接過他手裡的東西。打開錦帕包,裡面是柄玳瑁象牙梳子。

  「這個……是我母后留下的。」

  「我想送給你。」

  停了一刻,阿福又聽到他說:「這件事情,我會和太后,還有楊夫人說,是我不喜歡你……不會勉強你的,不用擔心。」

  阿福現在擔心的,不是那些。

  手裡這柄梳子,沉甸甸的。阿福覺得,這柄梳子,重的讓她握不住。

  「你去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6:45

正文 十九 梳子 下

  阿福低著頭朝外走,被大雨一澆,才想起自己沒撐傘回頭看,那傘就在門廊沿下放著。

  她折回去拿傘,就這麼幾步路,頭髮肩膀都已經被雨淋濕,裙幅拖著,沉的很。

  可是有隻手比她先一步,將傘拿了起來。

  「劉潤?」

  劉潤握著傘柄,看著阿福,臉上全是不贊同的神情。

  阿福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在屋裡說的話被他聽到了,還是因為自己懵懂莽撞的淋雨,他才有這樣的神情,伸手去接那把傘。

  劉潤沒把傘給她,反而把她伸過去的手握住,大步扯著著她又進了殿內。

  「殿下恕罪,小人有句話不吐不快。」

  固皇子站在帷幕後,阿福只能看到他袍角背影。

  「什麼話?」固皇子低聲問。

  「殿下若是真的喜歡阿福,請今天就納她。若是殿下向太后稟告此事不成,阿福一定性命難保。」

  阿福不知道是怕是冷,瑟瑟發抖。

  劉潤說的,她沒有想到。

  固皇子忽然轉過身來,繞過帷幕。

  阿福呆呆的看著他。

  固皇子神情從容平靜,但是臉上一點閃亮的水跡,卻是沒來及拭淨的淚痕。

  「你說什麼?」

  劉潤跪了下來:「殿下,剛才小人守在殿外,聽到了殿下與阿福的言語。殿下睿智,一定明白阿福走不得。」

  「不會的……」阿福聲音發抖,雖然話是這樣說,可是卻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她覺得這話自己肯定也不會相信。

  如果她嫁不成固皇子,就會死嗎?

  太后和楊夫人不會放過她嗎?

  固皇子的目光沒有焦距,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劉潤低聲說:「殿下一定聽說過當年的荷夫人吧?就算是荷夫人犯了忌諱,也不免被賜身死,更何況阿福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

  固皇子忽然抬起手:「不用說了。」

  阿福怔怔的看著劉潤,又看看固皇子。

  荷妃是誰?劉潤又怎麼知道,在這個時候提起來?

  阿福覺得……此刻的劉潤,和以前大不一樣。他以前的沉默安靜就合四個字「韜光養晦」,今天怎麼會做出這樣強出頭的事來?

  「阿福是傻子,殿下卻是明白人。」劉潤好像要把平時攢的話都說完一樣,一開了口就滔滔不絕:「阿福不是不喜歡殿下,她也只是從小見了作妾人的苦,心裡害怕。」

  固皇子臉上露出微微的疑惑,但是更多的,卻似乎是一層期冀:「你怎知道,她的心思?」

  「殿下問沒問過,她心裡喜歡不喜歡殿下?」

  阿福好像當頭挨了一棒,臉頓時漲的通紅,轉頭去瞪劉潤。劉潤根本不在意她的舉動反應:「殿下願不願意現在問?」不等固皇子出聲,劉潤問阿福:「阿福,那我現在當著固皇子的面問你,你不喜歡殿下,是不是?」

  阿福望著劉潤,劉潤面容平靜,還緊緊抓著她一隻手沒鬆開。

  「你看著殿下,你跟殿下說,你不喜歡他,說啊。」

  阿福覺得喉嚨像是被誰掐住了一樣,要說一個不字,何等容易,可是,就是說不出來。

  等了一刻,屋裡始終靜的可聞落針,外面的雨聲淅淅瀝瀝的響著,阿福什麼也沒說。「既然不是不喜歡,那何苦為難自己,也讓殿下傷心呢?」

  「劉潤你……」

  「阿福,你不肯作妾,但是世上總是先有妻,後有妾的,殿下無妻,你也不算做妾啊。」

  阿福氣的倒想笑,這什麼歪理?

  固皇子點頭說:「是,劉潤此言有理!」

  有理個頭!簡直豈有此理!

  固皇子朝前走了一步,劉潤站了起來,拉著阿福的手朝前輕輕一送,阿福不知怎麼的,腳底下就站不穩,身體朝前栽,結果正正好好分毫不差的撲在固皇子身上。

  「阿福啊,殿下一日不娶妻,你就一日不是妾。如果殿下要娶妻,你那時候再抽身走人也不遲啊。」

  阿福實在忍不住:「劉潤你別再胡說八道了。」

  劉潤正色說:「阿福,我是為你好。你今天出了這個門,就算明天不丟掉性命,說不定就生不如死,下場更淒慘。我入宮比你久,懂的比你多,你聽我一句,我不會害你。」

  他聲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字像是敲進人心裡,阿福想起從開始遇到他,劉潤一直對她照顧有加,那次生病他尋的藥,還有後來那一瓶清平丸……

  「你和殿下好好說話。阿福,人不能太自私,什麼事都只想著自己。你也替殿下想一想吧。」他又轉向固皇子:「殿下,你若是縱容她,其實是害了她。」

  劉潤說完這話,慢慢退出去,將兩扇門合攏關閉。

  殿中重又剩下了阿福和固皇子兩個人。

  安靜了片刻,阿福忽然重重的打了個噴嚏,連轉頭都沒來及,唾沫星子噴了固皇子一身。

  「殿下恕罪,我……」阿福急忙扯了帕子想給他擦拭。

  固皇子握住她的手:「你怎麼這樣濕?淋了雨?」

  阿福遲了一步發現,她的帕子也是濕的,非但沒把固皇子的臉擦乾,反倒越抹越濕。

  「你換件衣裳。」固皇子挽著她的手進了內室,阿福到屏風後把濕衣服脫下來,從櫃裡順手拿了一件固皇子的常服披上。

  剛才離開屋子時,她只覺得大概永遠不會再進來,心被什麼東西扯的沉沉的朝下墜,自己卻不明白。現在局面被劉潤的亂糟糟,可是心裡卻覺得比剛才輕鬆了不少。

  那把梳子她一直握的牢牢的,梳齒陷進掌心,可是阿福並不覺得疼。

  一點兒也不疼。

  固皇子站在屏風一側,等她出來,立刻緊緊握住她的手,似乎怕稍鬆一鬆,她就會消失不見。

  「殿下。」阿福聲音有點顫,卻不是因為濕冷。

  固皇子的手緩緩上移,掠過她的手臂,肩頸,輕輕落在她的面頰上。

  「阿福……我第一次觸摸你容貌的時候,就覺得你很溫暖,柔軟,溫暖,像是……冬天的陽光一樣。」

  「剛才劉潤問的,可以不算數。我再問你一次。你不喜歡我,是嗎?」

  阿福望著他認真的神情。

  第一次,這麼仔細的端詳他。

  阿福說不上來,到底如何形容他。感覺像是第一次相見,又覺得,已經相處了很久,彼此像是對方的一部分那麼熟悉。

  不喜歡嗎?

  「既然不是否認,那你對我,也如我對你一樣嗎?」

  阿福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出聲了。

  「我也……喜歡你。」

  喜歡你。

  不是皇子,不是殿下,只是你。

  剎那間阿福覺得胸口酸楚和甜意雜糅在一起,憂慮與欣喜緊緊交纏,無論如何也拆分不開。

  喜歡,原來就是這樣不由自主。

  就是這既覺得滿足,又想要落淚的心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07:06

正文 二十 喜事

這宮裡,就沒有什麼能瞞住人。固皇子摒退身邊的人,難道自己在屋裡枯坐大半天?好吧……其實這事兒,大家也沒什麼可說道的。畢竟名份已定,固皇子想和阿福說兩句私話,縱然有點逾矩,也沒誰那麼不識趣的要跳出來指責兩句——連楊夫人都只是笑著看阿福,看得她抬不起頭來。

  「孫韓兩位沒為難你吧?」楊夫人問。

  「沒有。」

  沒為難,最起碼沒故意折騰她。這兩位臉冷的很,但都不是容嬤嬤式的人物。或許是,但她們對阿福還算友善的。

  「嗯,她們兩位在宮中的時間可算是久遠的了。」楊夫人說:「我進宮時,教我規矩的可是她們。」

  「啊,」阿福真是意外了:「是麼?」

  那可真是資深前輩啊!

  在宮裡待了多久了?幾十年?阿福忽然打個哆嗦。

  「殿下……嗯,也很高興。」楊夫人摸摸阿福的頭髮:「你是個好孩子,記得以後也要盡心服侍殿下,知道嗎?」

  「是,夫人……」阿福的聲音象蚊子哼哼。

  「好啦,去吧。」

  阿福出了門,覺得腳底下發浮發飄。

  很不真實的感覺。

  要……要嫁人了?

  從今以後,自己的生命裡就有另一個人參予進來了?

  阿福捂著臉坐在迴廊的欄桿上,手往外伸,接了一手的雨,然後濕濕的又按在臉上。

  涼。

  可是溫度沒降下去。

  阿福覺得,很惶恐。

  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的惶恐。

  還有,剛才……互相表白了。

  固皇子那容光煥發的臉龐……

  還有,按在嘴唇上的手指……

  明明沒有做什麼壞事,可是心跳的好快,臉好燙。

  阿福的手從臉上移開,捂著胸口。

  真的,要接受嗎?

  以後該怎麼生活,怎麼面對那個人?怎麼……躺在一張床上入睡,再醒來,怎麼辦……

  阿福茫然的看向庭院。

  沒人能告訴她。

  自己的路,只能自己一步步的向前走。

  阿福給自己繡過嫁妝。

  因為她不比阿喜,阿喜的娘的嫁妝是要留給她的,阿福沒有什麼,首飾,衣料,錢……都沒有。

  正因為這個,她得自己一點一點的做,繡。

  是哥給她出的錢,買了紅綢。她自己裁,自己縫,自己繡……儘管對未來也茫然,可是,並沒有現在這樣的惶恐。因為知道嫁的是誰,因為知道未來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那件嫁衣,不知道現在在哪裡?阿喜成親的時候,穿了吧?應該是穿了。阿喜沒有準備這些東西,匆忙出嫁應該也沒處買,那件精緻的嫁衣,繡了大半個月的蓋頭,還有,枕罩,手帕,荷包……那些東西,現在都在哪裡呢?

  阿福慢慢平靜下來。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裡,會怎麼樣,那些零碎東西,也實在顧不上了。

  在哪裡,也不重要了。

  她,現在要嫁人了。

  可是沒有婚禮,沒有迎親,沒有拜堂,沒有吹鼓瑣吶,沒有嫁衣……

  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

  阿福換上一身新衣,粉嫩嫩的顏色,給她梳頭是佳蕙和海芳。不像平時那樣只梳個偏髻或是辮子,而是高高的簪花髻。海芳不大愛出聲,也忍不住誇了句:「阿福,你這頭髮真好,我梳了這麼多頭,沒見過這樣好的頭髮。」

  阿福對著鏡子看看:「海芳姐你手藝真好。」

  「那也要有你這樣的好頭髮啊。」海芳說:「假髻啊撐子啊全不用,連油都不用怎麼抹,蘸些水就梳好了。真是……好頭髮啊。那些夫人美人們,會嫉妒死的。」

  阿福不知道說什麼,佳蕙要替她絞臉修眉毛的時候,阿福朝後縮了一下。

  「哎,別怕,不會很疼的。」

  「真的……不要了。」

  佳蕙想一想:「臉不能不絞,眉毛可以不修。」

  她很堅持,不過的確不是太疼。阿福看著銅鏡裡,映出來的那張臉龐,紅通通的,不知道是因為害羞了,還是因為絞臉的時候那細微的疼痛。

  因為阿福的堅持,沒有塗粉,但是嘴上擦了口脂,佳蕙用小指頭,細細的把紅色在阿福的唇上塗勻。為了要看清楚,桌邊放了兩個燭台,躍動的燭光倒映在阿福眼裡,那眼睛……就像夜裡的水潭,盈盈的,柔和的光。佳蕙心裡本來有些疙瘩,這時候卻突然一下子覺得,阿福這丫頭,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氣韻與眼神,都和原來那安生守拙的樣子不一樣了。

  「行啦,過去吧。」佳蕙小聲笑著說:「夫人在那邊忙活,我們在這邊忙活。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也不多說什麼了。趕明兒你可得好好的謝謝我們才是。」

  阿福抿著唇,微微一笑。

  粉色的宮裝是雙層蓮心領子,顯的脖頸修長,肩膀圓潤優美,長長的裙幅柔軟輕盈,曳地如水,身形也顯著纖秀高挑了。額發全梳了上去,露出飽滿的額頭,天然的秀眉沒有描畫,舒展而端麗。她並沒戴多少首飾,只在髻前綰著象牙玳瑁梳,耳後斜斜的一枝串珠香楠步搖。

  人還是那個人,可是……卻不像昨日的那般模樣了。

  彷彿藏於蚌中的珍珠,撬開了灰硬的陋殼,突然間迸發的光華令人目眩沉醉。

  沒有蓋頭,佳蕙和海芳扶著她,小丫頭們在外頭探頭探腦,杏兒也在其中。她看著阿福,眼睛都沒有眨。

  她朝前走,雨還下著,廊下的燈籠被風吹得輕輕的搖晃,穗子晃著燈影,讓人覺得彷彿迴廊與庭院都動了起來。

  一切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

  進了內室,阿福在榻邊坐下,海芳她們退後幾步,在榻前站成一排,盈盈施禮:「給姑娘道喜。」

  阿福輕聲說:「各位免禮。」

  宮女們臉上帶著各種意味不明的笑容退下去,輕輕合上門。

  阿福有些恍惚,屋裡的熏香氣味和平時不同,甜甜軟軟的。

  ……不是百合,不是龍涎,也不是檀香。

  她環視了一眼,帳子換成了一頂棗紅的春燕錦花帳,連帳鉤都換成了喜鵲登梅的鎦金新式樣,在燭光下看上去嶄新閃亮。

  她的視線垂下來,床單也是新的,大朵團花喜慶精緻。

  阿福的手指在團花繡紋上輕輕摩挲,聽到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56:43

正文 二十 喜事 二

  阿福站起來之前,固皇子已經走到了榻邊

  「殿下……」

  固皇子穿著一件黑底紅絲團龍紋的袍子,看起來真是精神抖擻……好吧,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露這個與固皇子關係不大,他又不種地。嗯,他鄉遇故知,這個也困難了點。金榜題名時對他來說也是白瞎,所以,四大喜裡他唯一的能體會的,正在體會的,也就是洞房花燭夜了。

  阿福這時候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思緒恨不能掙脫身體跑到天之涯海之角去翻個跟斗再折回來。嗯,人生四大喜,好像都是對男性來說的吧?畢竟這個金榜題名時肯定不是輪到女人身上。這個洞房花燭夜……這個……

  呃,這件宮裝的領子,有點大……所以,肩膀露出來的,有點多。

  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固皇子這會兒已經反手掩上了門,居然還上了閂,然後,坐到了榻邊,就在阿福的旁邊。

  這種時候,該說什麼?

  也許是因為……沒有花轎,沒有吹吹打打,沒有紅嫁衣沒有蓋頭,更沒有拜天地喝交杯酒,所以阿福一點也沒有,自己已經不是自己了,成為了另外一個人的這種自覺。

  不過看固皇子坐在那裡不動,是不是,他也緊張?

  阿福總算定下神,這一定下來,就想起楊夫人對她說的話。

  固皇子,以前身邊沒有伺候的人。這個伺候,當然是要打上引號的。

  固皇子,眼睛不方便。

  固皇子……嗯,阿福總結一下,楊夫人的意思就是,固皇子還是童子雞,在這方面純潔如白紙,所以阿福應該遷就,熱情,主動,體貼……

  這個……

  阿福抬起頭來。

  知道他看不到她,所以不好意思這些情緒,很沒必要。

  反正害臊臉紅他也看不到,手足無措他也看不到。

  阿福一面這樣安慰自己,一面心裡微微發酸,可是居然還有點想笑。

  真奇怪。

  這種古怪複雜的情緒,上輩子加這輩子,算起來都是第一次。

  阿福伸出手去,緩緩蓋在固皇子的手背上。

  自己的人生道路,以後就要和這個人……一起走下去了。

  「殿下。」

  固皇子的手反過來握著她的手。

  阿福覺得心跳的極快。該說什麼?這事兒她也沒經驗。楊夫人說的那些話大而化之,只有形式沒內容——再說了,楊夫人自己還是未嫁之身,她的建議靠不靠譜還值得推敲呢。

  固皇子另只手,從懷裡摸出什麼東西,遞過來。

  阿福接過來。

  是塊紅綢,鑲邊墜角,上頭是合歡並蒂金線刺繡,兩尺見方……很端正,很……喜氣,阿福翻過來看看,應該是城中有名的繡坊買的。蓋頭這種東西,雖然一向要出閣的女兒自己繡,但是,也有不少手藝不精的姑娘家,又不想因為這個落褒貶,會在街上採買。

  「阿福,不管別人怎麼說,在我心裡頭,今天,我娶妻,成親……沒有鼓樂,不能拜堂,太委屈你了。」

  「別的東西,不能有……就算強求來了,也是害了你。可是,蓋頭,總不能少。」

  是啊,這是一方紅蓋頭。

  阿福繡過,不是給自己,是給鄰家姐姐出門時幫忙繡的。那位姐姐女紅是沒得說,但是要繡蓋頭時,卻生了大病,所以,阿福替她把沒繡完的那一半繡完了。

  「這是,哪兒來的?」

  「我讓韋素帶來的。」固皇子的手輕輕沿著蓋頭摸索:「我不知道好看不好看……」

  「好看。」阿福點頭:「很好看。」

  「你……喜歡嗎?」

  阿福輕聲說:「喜歡,很喜歡。」

  固皇子笑了:「來,蓋上吧。」

  紅艷艷的蓋頭,罩在頭上。

  拿在手裡的時候,沒覺得這麼沉。大概是今天的髮髻不適合蒙蓋頭,感覺……這一方並不大的紅綢蓋頭,份量這麼重。

  「蓋上了嗎?」

  「嗯。」

  「那,我要掀了。」

  隔著蓋頭看外頭,是一片朦朧的紅。這是上好的綢緞料子,細密沉厚,也把外面的一切遮擋的嚴嚴實實,燭盞也好,帳帷也好,人也好……一切都是。

  就像人們平時,閉上眼,仰起頭,對著太陽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混沌的,濃艷的紅色。

  也許,人在還沒有出生的時候,視野裡,也是這樣的混沌朦朧。

  固皇子的手慢慢伸過來,阿福看見他的指尖,摸索著,扯住蓋頭的一角,緩緩的掀起來。

  蓋頭慢慢的掀起,阿福一點點看到他的手,衣袖,肩膀……

  然後是他的臉龐。

  帶著憧憬的微笑,羞澀的歡喜,不安的期冀……

  阿福覺得,眼前這個人,明明還是剛才那個人,一直都是那個人。

  可是為什麼這樣看起來,好像,又是一個全新的人,值得她認真的,全神貫注的端詳,在心裡一筆一筆的描繪下來,刻鏤下來,永遠也不能將這個瞬間,將這張臉龐忘卻。

  最後輕輕提手,蓋頭被整個揭了下來。

  阿福心中莫名的酸楚,臉龐滾燙髮熱,淚水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就要決堤流淌下來。

  「阿福。」

  「殿下……」

  「不,叫我的名字……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你就叫我的名字。」

  李固?阿福覺得這個名字,好像沒有殿下兩個字親切。而且,她現在也不敢出聲,她怕她嘴唇再動一動,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喊你阿福,你喊我阿固,好不好?」他露出象孩子似的,純稚的笑意:「連太后都沒這麼喊過我……」

  福硬憋住淚,輕聲喊:「阿固。」

  固皇子重重的點頭:「阿福。」

  阿福緊緊咬住嘴唇,固皇子手伸過來,阿福握著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邊。

  「我在這兒。」

  固皇子的手指無限溫存的,輕輕觸摸她的臉龐。

  紅燭淌淚,香霧旖旎。

  阿福想,不哭,不要哭。

  「阿福,我真想……看看你。」

  「只看一眼就行,我會牢牢記住,絕對不會淡忘……」

  阿福的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熱燙的淚水滴在了李固的手上,他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阿福,我會對你好的,一輩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57:01

正文 二十 喜事 三

阿福靠過去,頭輕輕放在他肩膀上

  唔,得小心避開不要壓扁了髮型——

  一輩子,聽起來,遙遠而漫長。

  但是,其實時間最公平不過,不知不覺,就流逝過去很多。

  阿福恍惚間想起自己的上一世,還有,這一世的前十來年……

  她搖搖頭。

  人們總說,男人的話不能信,那些甜言蜜語他自己一轉身就會忘記。

  但是阿福卻相信,李固的認真。

  案上紅燭爆了一聲響,火光一亮,接著又暗下來。

  「今天點的蠟燭,不要熄掉。」李固輕聲說:「我聽人說,要一直燒到天亮的。」

  「嗯。」

  阿福看著那暖黃的光昏……

  他們總不能就這麼坐到天亮的。

  過了半晌,李固輕聲說:「啊,險些忘了,案上有茶壺吧?」

  「有的……你渴嗎?」

  「倒兩杯。」

  阿福端起壺來,倒了兩杯。

  不是茶,是酒。

  淡淡的紅,聞著好香。

  「這是酒?」

  「是啊,是西域來的蒲桃酒。」

  阿福有些感慨。

  紅葡萄酒啊……在這個時候忽然看到,感覺,有一種時空交迭的錯亂感覺。

  「合巹酒,一定要喝。」

  阿福把茶杯遞給李固一杯,另一杯自己端著。

  手臂相纏,阿福和李固,都向前微微傾身,喝下杯中酒。

  甜中帶澀,甘中帶酸……一杯酒,回味甘長。

  交頸合巹……合巹本身已經寓意吉祥和合,而酒……

  也許是喻義著天長地久。

  葡萄酒不會醉人的,更何況只是這麼一小杯。阿福替他拭了拭唇角,把兩個空杯放置在一旁。

  酒香與薰香的氣息交濡混蒸,瀰漫在屋子裡,讓人有一種薰然欲醉的薄暈。

  回過頭,阿福伸出手。

  目標,李固的腰帶。

  這活兒阿福不是頭一次干,從前……以前服侍他更衣,午睡的時候,也一樣要替他寬衣解帶……咳,但那時候心無雜念,和現在的情形可不大一樣。

  現在是……嗯,心有雜念。

  可是她的手被按住了。

  李固的臉紅紅的:「那個,你是姑娘家。這種時候,應該……我來……」

  你會麼?阿福懷疑的很。這位可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從小都不是自己穿脫衣服,他會替別人,脫,衣,服?

  事實證明,阿福把別人低估了。

  李固的手剛一伸過來,阿福就整個人都僵硬了。固皇子的手碰到了,呃,她的胸部……

  好吧,也許阿福的胸部是她全身上下發育的最符合她年紀的部位了。

  「我,不是故意的……」

  阿福吞了一口口水,覺得臉燙的都要冒煙了:「沒,沒關係……」

  這叫什麼和什麼啊!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詭異的情形和對話?

  這是新婚之夜吧?

  啊?是吧?

  那他們要做的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對吧?

  怎麼他們倆好像大人不在家,偷看禁書的小孩子一樣……又心虛,又發顫,還又……嗯,期待?

  李固的手放在她的腰上,順著她的腰身朝後撫過去,阿福忍著笑——沒辦法,她怕癢。李固摸著腰帶接扣處,小心翼翼的鬆開暗結。

  夏天的衣裙單薄,腰帶一鬆,那滑溜溜的料子一下子散開滑下來,阿福瞪著眼——雖然下雨,可是還是夏末的天氣,這件宮裝裡面不能穿褻衣,只有一條白絲絹的肚兜兜……不比一張紙厚多少。

  李固的指尖觸到她溫熱的,光滑柔軟的肌膚,就跟觸到了火炭似的,整個人一下子也僵在那裡了。

  好吧,難道他們現在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

  阿福歎口氣……她得一直在心裡提醒自己,他看不到看不到,深呼吸,鼓起勇氣把手伸過去,這次李固沒動,阿福順利的把他的腰帶也解開了,脫掉了他外面的袍子。

  兩個人都跟紅皮蘿蔔一樣,阿福一邊在心裡念叨看不見我看不見我,一邊把帳子放了下來。

  兩個人規矩的不能再規矩的並排坐在床頭。阿福覺得呼進呼出的都是熱氣,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難為情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總不會是因為自己太色了吧?

  可是這全身發熱的情形,好像,好像挺符合一個形容色狼的用詞:欲那個焚身啊……

  偷看旁邊,李固也是一樣,紅通通……

  要鎮定,要鎮定!自己雖然也沒吃過豬肉,可上輩子沒少看過豬走。該怎麼辦,一二三,瞭解的清清楚楚,大概比李固要瞭解的清楚。而且楊夫人不也說了麼,李固一來靦腆二來也沒經驗三來……嗯,總之,自己應該主動一點。女追男隔層紗……這都什麼和什麼亂七八糟的。

  「阿福……」李固的聲音有點抖。

  「嗯?」

  「今天用的香……好像不大,不大……」

  阿福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這香從來沒聞過,這種甜甜的,讓人聞著很放鬆身上又很熱的,這個,這個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宮廷,秘香?

  就是能催……那個情的?

  被子底下,兩個人,離的越來越近。

  不知道是誰在靠近誰,總之,是靠近了。

  手牽手。

  肩並肩。

  嗯,嘴碰嘴……

  一朵花兒遇到一隻蜜蜂。

  一把鎖終於與鑰匙相逢。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結合在一起。

  溫軟滑膩肌膚,馥郁濃艷的香氣……

  帳子外頭,紅燭淌了一案的喜淚,灼灼的燃燒。

  窗子外頭,雨疏風緊,細細密密的一張網,籠罩在溫情的天地之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57:17

正文 二十一 新人

  早上阿福先醒過來。

  她每天都是這個時辰醒,不早不晚,毫無偏差。

  只是,剛醒來的時候,有一會兒很恍惚。

  天還未亮,帳子裡更暗些。

  不是睡熟的那個枕頭,不是常蓋的那被子,不是自己的那張床……

  阿福輕輕側過頭,看著睡在一個枕上的李固。

  其他東西都不是自己的,但是這個人……從今天起,卻是自己的了。

  丈夫……

  阿福眨眨眼,在心裡默念著這個稱謂。

  人生真是奇妙。

  兩個原來不相關的人,一下子變成這樣親密的人。甚至,比父母,比兄弟姐妹都要親近。

  阿福看著他,嗯,醒著的時候顯的老成,睡著了看起來稚氣的多,就是個少年人的樣子,眉毛舒展,睫毛濃密,嘴唇顏色是淡淡的。咦?以前沒留意,原來他的下巴上也會有鬍髭?不多,也不濃,剛冒出點茬來。

  是軟還是硬呢?

  阿福想,伸手去蹭一蹭就知道了。

  可是,會蹭醒他的……

  也許視線也有重量?

  或者是,阿福轉頭側身的動靜把李固擾醒了。

  他的睫毛動了兩下,緩緩睜開了眼。

  他的眼睛真好看——並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有點霧濛濛水汪汪的,就像初秋的山野間,瀰漫著淡淡水煙氣的湖面。

  阿福覺得一陣心酸。

  為什麼這樣好看的一雙眼,卻偏偏看不見東西?

  「阿福?」他有些不確定的輕聲問,剛醒來聲音有點沙啞。

  「嗯,阿固。」

  阿福的手伸過去,在被底握住他的手。

  兩個人都沒動,也沒出聲。就這麼靜靜的躺著。

  「真像做夢一樣……」他輕聲說:「我不會還在夢中吧?」

  阿福心中既憐惜,又覺得好笑,把他的手拉過來,輕輕咬了一下他的指尖:「疼嗎?疼就不是夢。」

  李固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阿福微笑著,看著他。

  「該起來了吧?」

  「嗯。」

  話雖這麼說,可是兩個人都沒動。

  「是該起了。」

  「沒關係……」李固連耳朵脖子也紅了:「她們今天不會先進來……會等我們喚了再……」

  李固平時可也是早睡早起作息良好的,阿福就更不用說了。至於今天為什麼沒人來服侍起身,咳,這個原因……

  大概從古至今,新婚的第一天,都會允許人多睡一會兒吧?

  「你渴不渴?」

  李固先是說:「不渴。」

  阿福揉揉鼻子:「我有點渴了。」

  倒茶也不用下床,床頭邊就有暖罩,裡面的茶水雖然過了夜,可是並不涼。阿福倒了一杯來遞到李固唇邊,他有點不大好意思,低頭把茶喝了。阿福也沒換杯子,又倒了一杯自己喝。

  「啊,對了。」李固忽然想起:「你看看床頭,是不是有個匣子?」

  阿福伸出手,撩開帳子一角。昨天來並沒有注意看這張喜床。床頭雕著花瓶,花瓶裡插著蓮花蓮蓬,大約有連生貴子的寓意。床格扇上還雕著和合二仙,床圍和卷蓬頂都鏤琢精美,流雲五福……

  阿福在架子上果然看到一個匣子,金絲楠木的匣子個頭兒不大,摸到手裡卻沉甸甸的。

  「看到了?」

  「嗯。」

  阿福抱著匣子,趴在枕邊。

  「打開吧。」

  裡頭是一個個打著繩絡的紅色絹包袋。阿福拿起一個來,入手就知道裡面裝的是錢幣。

  「這是?」

  李固微微笑:「你是新人,別人來賀喜,你要發人賞錢的。我讓人備了些。」

  阿福可沒想到這個,被他一說才恍悟,還有這麼一回事。

  她是沒什麼錢的,也沒有準備。

  可是他卻替她想著了,也準備了。

  「我有好些東西,平時都壓在箱子裡,也不知道都放霉了壓壞了沒有。」李固像個急於獻寶的小孩子,也坐了起來,靠在床頭,扳著手指說:「太后賞的,父皇給的,還有……母后留給我的……林林總總的,我也記不清有多少東西,都放在後頭幾間屋子裡。等回來,有空時你理一理,挑一挑,看有什麼喜歡的拿出來擺放使用。我記得光是記那些東西就記了好些冊子,回來……」

  阿福替他披上衣裳,一邊系衣帶一邊說:「好了,我知道了。不用急,日子長著呢。」

  李固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說的對,日子長著呢,不急。」

  唔,他的意思是,那些東西,阿福可以任意處置使用?

  這可不是夫妻財產共有的時代,更何況,阿福的名份只是一個妾,李固就算一分錢不給她,也是天經地義的。

  這個人啊……

  阿福有點出神。

  在這個世界,從小到大這些年來,還沒有誰這樣對她好過。

  把自己的一切都拿出來,和她共享。想替她打算,要讓她快活。

  阿福沒叫人進來,先替他穿好長衫褲襪,外面的袍子倒不忙穿,她自己的衣裳這屋裡卻沒有,總不能再穿昨晚那一身。

  李固自己攏攏頭髮,察覺到她的情緒,低聲問:「怎麼了?」

  阿福悄聲說:「這屋裡沒我的衣裳……」

  李固微微笑:「那就沒辦法了,叫人進來吧,她們該有預備。」

  他拍了一下手,果然外面傳來腳步聲響,佳蕙在門外說:「殿下與娘子要起身了麼?」

  娘子?

  阿福覺得這個頭銜,聽起來真古怪。

  而且,昨天她還是伺候人的人,今天卻一下子變成了被人伺候的人,心裡不是不覺得異樣的。

  「唔,進來吧。」

  門從外面被推開,佳蕙與其他幾位宮女魚貫而入,捧著衣裳,巾帕,水盆和鏡盒等物。打起簾子,佳蕙服侍李固穿戴,另一個宮女果然拿來了一套新的裙服給阿福。

  被人伺候穿衣,阿福覺得渾身不自在,不過這衣服和她以前穿的不一樣,腰帶長絛疊襯翻裾,她一個人還真弄不來。隔著一道屏風,李固倒是已經收拾好了,佳蕙服侍他淨面梳洗。

  阿福想自己梳洗也辦不到,她的衣裳和過去穿的全然不同了,過去是窄袖,現在是寬袖,自然寬袖比窄袖美,但是行動極為不便。而且現在在梳的髮型,她也不會。

  那宮女給她挽了一個垂花髻,留兩綹發垂在身前,髮梢垂著小珍珠墜,捧花過來的是岳春,一朵重生粉芍葯花盛在盤中,阿福看花時,岳春朝她極快的笑笑。

  花簪在髮髻正中,襯著嫩生生的臉,水盈盈的眼,烏鴉鴉的發,阿福望著鏡子,有點不認識鏡中的自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57:33

正文 二十一 新人 二

  等兩個人都收拾妥當,宮女們排成一排,齊齊向兩個人道喜阿福心想幸好李固給她預備了喜袋賞錢,不然就這麼空口白話的讓人免禮,實在也不像樣。

  佳蕙笑嘻嘻的把賞錢派了,自己也揣了一份:「殿下,娘子,早起夫人說了,先去給太后請安,回來再用朝食——說不定太后娘娘高興,就留人在德福宮用膳說話兒了。」

  要見太后啊……可不是麼,換是一般人娶個老婆納個妾,媽不在了爹沒有空,奶奶看看也是理所應當。

  阿福見佳蕙笑容有點古怪,心裡一動:「除了拜見太后,今天還要見什麼人?」

  佳蕙衝她眨眨眼:「奴婢只知道殿下與娘子得先去德福宮。至於在德福宮會不會又遇見哪位向太后請安的貴人……奴婢也就不清楚了。」

  這麼說,恐怕還有別人在太后宮裡……

  嗯,也不奇怪。李固名聲不好,現在雖然不是正式娶妻,可是等著看新鮮熱鬧的人應該不少。

  步輦就停在台階下,阿福扶著劉潤的手下來。

  一天之前還是伺候人的人,一天之後變成了被伺候的人。

  坐步輦的感覺……不好不壞,阿福想,大概她得再多坐幾回才能適應。

  雨已經停了,天氣晴朗涼爽。被雨水洗過的樹葉不似從前濃密,但是顏色更加青翠,被陽光一照,閃閃發光猶如寶石一般。阿福稍落後半步,和固皇子一起進了德福宮的正殿。這裡比往日熱鬧些,還沒有進門就聽見女子嬌聲說笑,鶯聲嚦嚦。

  宮女打起簾子,通傳了一聲:「固皇子殿下到。」

  一屋子的脂粉香氣,紅紅翠翠,坐著站著的,著實不少人,不知這些人今日是湊巧了,還是特意趕來看熱鬧。

  阿福心裡不太痛快,一早起來的好心情一進屋子就不翼而飛。

  這些人心裡怎麼評判他和她?

  她們是來看納了妾的李固,還是來看命硬的不怕克妻之名被納的她?

  李固與阿福拜向向太后問安,太后笑呵呵的,心情亟亟好的讓他們起來,又讓人端了凳子靠近她擺了,讓李固坐下。

  「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早早起身,今天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睡了個飽。」

  李固嘴唇微抿,看起來有點淡然的笑意,並沒有對這句話做出什麼解釋。

  阿福垂頭站在一旁,太后拉過她的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嗯,你以後可要好生服侍你家主子。」

  阿福點頭應諾:「是,妾身謹記在心。」

  太后笑的欣慰,阿福默默垂下頭。四周的女人紛紛打趣,有的同李固玩笑,有的便說兩句吉祥話。阿福一半心神聽她們說話,一半心神卻

  奴婢也好,侍妾也好……在太后她們的眼中,李固還是主子,她還是……

  她們不承認,他和她,是夫妻。

  阿福覺得胸口悶悶的,透氣不暢。也許是屋子裡香氣襲人,空氣不夠流通。也許是裙帶系的有些緊,勒住了胸口。

  接下來,太后也好,各位美人也好,紛紛拿出見面禮來。早上阿福剛打賞過別人,一轉眼倒又補回來不少。太后出手自然是大方的,別的不說,就太后親自給她套上的那串手珠,阿福估摸著,自己若是一直做宮女,一輩子的俸祿都加上也換不來這串香木珠。

  三公主李馨也來了,她笑盈盈的先給太后請安,又給李固道喜,也預備了見面禮,宣夫人的禮是兩匹緞兩匹絹兩副頭面首飾,三公主自己的禮是一副赤金纏絲鐲子,太后猶自嗔怪她「小氣」。

  果然如佳蕙所料,太后留李固用了飯再去,李固說回去還有湯藥要喝,是太醫新開的補養方子,太后也沒有強留:「服藥得按時,自是誤不得。那你們就先回去吧。」

  從德福宮出來,阿福有點疑惑:「那湯藥……飯後才喝吧?」

  李固握了一下她的手,輕聲說:「我若留在太后那裡用飯,你只能站著服侍。」

  阿福微微怔忡,兩個人並肩坐在步輦上頭——這原是給一個人乘的,所以顯的略擠窄一些,阿福可以清晰的聞到他身上清涼溫潤的氣息。他的臉上表情淡然,可是握著她的那隻手卻溫暖堅定。

  是啊……

  夜來好夢容易醒。不管她在心裡對自己說,自己是他的妻了……

  可,其實不是的。

  別人不承認。

  她是妾,是奴婢……

  「父皇不在宮中,去了行宮避暑。」李固說:「過了這幾天,我帶你去行宮住幾天。」

  「不得皇上宣召,宮中眾人是不能擅往行宮的吧?」阿福記得聽過這條規矩。

  「過幾日太后會去,我們和她老人家同行。這一去,得住到中秋節前頭再回來。」李固放低聲音:「行宮那邊自在,沒這麼多人,規矩也寬,你好好輕鬆些日子。」

  阿福低聲答應著。

  「我知道,好些規矩你還不習慣,還有宮裡的一些情形,忌諱,這些都得心中有數。趁著出去避暑的空兒我把我知道和你說說,你可得記住。」

  阿福想起件事:「你說的行宮,是建在晏山的那座行宮嗎?」

  「唔,就是那一座。山中有泉,比京城涼快的多,以前我也年年去,去年因為有事礙擱了就沒去。」

  阿福點點頭。她頭次知道晏山的行宮,是師傅告訴她的。她們當時住在離山半山,周圍不遠有兩家道觀一座廟宇,師傅和外人從不往來,所以能說話的人也就是阿福了。

  回太平殿用飯阿福倒不必站著服侍,飯桌擺上來固皇子就吩咐不用人在跟前伺候,阿福坐在他右手邊,挾他愛吃的菜放在他碗中。或許是真餓了,阿福和李固的飯量都比平時多增了,只覺得肚裡空空,吃的也快。待放下碗筷了,才感覺到肚子裡塞的結結實實,一點空隙都沒留下。

  楊夫人讓海芳過來告之阿福,她的屋子已經收拾好了,就在固皇子臥房的西側,若是這會兒有空便過去看一看,還有什麼短的缺的,也好讓人再收拾。

  阿福覺得可有可無,李固卻頗有興致:「來,我和你一起去瞧瞧。」

  屋子裡面三間,兩間大些,一間耳房。窗上糊著新紗。阿福不知道這屋子原來做什麼用的,進了屋,迎面看到案上的瓶裡插著新折來的花,花瓣上還有不知道是露珠還是水珠,給這屋子添了一抹亮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57:50

正文 二十一 新人 三

  別人的婚姻,是什麼樣子呢?

  也許每個人的情形都不同

  阿福曾經想過,她以後成了親會過什麼樣的日子。

  但是眼下的情形,與她的設想差著很遠。

  她以為她會嫁給劉昱書。

  她以為她會操持家務服侍翁姑。

  她以為她……

  但是那些都沒實現。

  她現在正和李固兩個人……算賬。

  沒錯,就是算賬。

  起因是李固問了她一句:「你有多少私房了?可都搬到這屋來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阿福真得好好點點算算她現在有多少私房積蓄。

  真是不點不知道,阿福沒料到就是短短兩天的時間,她已經算是小有家底了。雖然……基本上全都是不當吃不當喝的東西。衣裳,布匹,首飾。

  李固比阿福還有興致,吩咐人把東西分類收起來,還讓阿福找個冊子記下,也好心裡有數,找起來也好找。

  阿福自己找了本簿子記下來,李固點一樣她寫一樣,然後再讓人裝進箱櫃裡頭。都收拾完弄完宮女端茶上來,天已經過午,李固精神抖擻,連中覺都不歇了。

  海芳過來傳說,阿福身邊按例得有兩個宮女兩個太監服侍。楊夫人讓海芳來問一聲,是就在太平殿挑補了給她用,還是再從別處撥來。

  阿福說:「倒不用去撥調別處的,太平殿裡人就不少,熟的總比陌生的強。」

  李固點頭說:「這倒是的,我剛才倒沒想起這事。你有合心意的人選麼?有的話就告訴海芳,讓她去稟告一聲夫人撥到你屋裡使喚。」

  合心意的人選?阿福一點沒猶豫:「我覺得劉潤很好,你肯割愛麼?」

  李固笑笑:「你和我分什麼?就算他到你跟前聽差,難道我就不能差他做事了?」

  「嗯,」阿福微微抿起唇,笑意淺淺的浮起來。

  如果說在這宮裡阿福現在全心的信任誰,那……嗯,劉潤大概能排上第一,連李固都還要靠邊站站呢。

  「可是,這才有一個呢。」李固說:「宮女呢?」

  阿福猶豫起來。

  她熟悉的裡頭,像佳蕙海芳這樣的大宮女,她肯定是不能挑的。

  小宮女……她熟的幾個,不過是常到屋裡和杏兒一起廝混的。岳春嘴巴太快,蕊香性子也不沉穩,相比起來,瑞雲還好些……沉穩,心細。

  不瞭解的不能用,瞭解不深的不敢用,瞭解太深的……

  杏兒……

  阿福搖搖頭。

  她說了劉潤和瑞雲的名字,指定了這兩個人,其他的就請楊夫人撥人過來。

  過了午天氣悶熱起來,阿福拿了把扇子替李固打扇,這活計她平時本來做熟了的,李固卻伸過手來:「扇子給我。」

  阿福不明所以,把扇子遞了給他。這是一把上好的絹絲紈扇,瑩白的絹面看去一點疏孔也沒有,均勻緊密,透過扇面看的東西像是隔著一層霧似的。扇面上繡著一枝蘭草,翠葉黃花,極是素潔。李固接過扇子,在手裡比量兩下,竟然拉過阿福,給她扇起涼來。

  阿福吃驚的按住她手想把扇子拿回來,李固不給她。

  「你給我打了那麼多次,我給你扇就使不得?」

  「不是啊……」阿福輕聲說:「要讓人看到,怎麼辦?」

  「這不是沒人在麼。」他微笑說:「要聽到有人來,我就把扇還你了。」

  阿福沒辦法,鬆開了手。李固心滿意足的像是撿到了一個鼓鼓的大錢袋一樣,扇的分外賣力。

  不過……他扇的,稍有一點偏。

  阿福心裡忽然發軟。

  明明扇子扇的是涼爽的風,可是臉卻慢慢的熱了。

  這個做了他丈夫的男子,還是個大孩子……

  十來歲,大概還有童心。

  阿福微微朝後仰一點,讓那風正扇在臉頰旁。

  李固得意洋洋:「娘子,我扇的好不好?」

  這個娘子,是阿福現在的身份……可是在阿福的上輩子的歷史中,這個稱呼,就是丈夫曾經對妻子的稱呼。

  阿福點頭:「很好啊,很涼爽。」

  李固更加賣力,把扇子扇的唰唰的響,袍子寬大的衣袖也跟著搖擺。

  遠遠聽著有腳步聲,阿福忙把扇子拿回來。

  「殿下,娘子,我領人過來了。」

  阿福笑著說:「有勞你了,這麼熱的天來回幾趟。」

  海芳笑著說並不辛苦,阿福才看到跟在她後頭的人。

  第一眼當然先看到劉潤,他穿著水綠的圓領衣服,衣裳顏色灰淡不起眼,可是他人卻如竹秀逸。

  行完禮抬頭的時候,他朝阿福注目了幾秒,嘴角微微上揚,露出隱約的笑意。

  站在他旁邊的小太監阿福見過,只是叫不上名來,該是在西院當差的,身量不高,圓圓的臉。兩名宮女越前一步來行禮問安,左邊的是瑞雲,右邊的讓阿福大吃一驚。

  是紫玫。

  ……楊夫人怎麼會把紫玫撥給她使?按這宮裡約定俗成的規矩,紫玫是服侍過太后的,是頭等宮女。可阿福不過是小小的,半主半奴的身份,岳春這種三四等的小宮女到她這裡來正合適,可紫玫來就是貶降了。

  一進宮當差時敬而遠之的前輩,稱之為姐的人,突然變成自己的侍女,阿福心裡覺得好生彆扭。

  「紫玫……」那聲姐是不能喊了:「夫人怎麼……撥了你過來?我這裡事兒少,怕委屈了你。」

  紫玫又是一福:「娘子不必擔憂,是我向夫人陳情,想過來服侍娘子的,只要娘子不嫌我粗笨不堪驅使就好。」

  李固點點頭:「唔,既然這樣,就留下來吧。」他攔起阿福的手:「走吧。」

  阿福只能匆匆朝劉潤說了句:「你來安排人吧。」就緊隨著李固出門。不知道是不是巧了還是楊夫人的安排,這間屋子的門坎極低,李固進出倒也沒什麼不方便。

  「走慢些。」阿福問:「這是去哪兒?」

  「跟我來你就知道了。」

  阿福跟他轉了幾個彎子,穿過迴廊。走的快,阿福頭上沁汗,也有點喘。

  錦書閣後頭的偏廳裡安安靜靜,靠牆擺著幾隻櫃子,阿福看著裡頭似乎都是些書和紙。

  固皇子打開櫃門,摸索了幾下,取出一隻箱子來。一尺長,半尺寬,高大概是七八寸。

  「坐下來。」

  他把箱子搬過來放在桌上,看起來份量頗重。

  「剛才點的那些東西,都是別人給你的。這個,是我給你的。打開看看。

  盒子分了四層,一格一格的。

  阿福每開一格,都覺得眼睛與腦子一起不夠使了。

  每一格裡,滿滿的都是珠寶。阿福從來沒見過如此多,如此貴重的珍稀奇珍,就這樣毫無預兆的一下子堆到了眼前。璀璨的寶石,圓潤的珍珠,像枝頭剛被雨水洗過的葉子一樣綠的翠玉……五光十色,珠光寶氣。

  「我知道你不像別的人那樣在意這些。」李固的臉蹭過來,和她貼在一起,耳鬢廝磨:「可是我覺得,你值得這天下極好的……這些是我母后留下的來的一些東西,那把梳子,原來也是和這些放在一起的……你喜歡嗎?」

  阿福承認,自己絕對不是清高的不食人間煙火的那類人。看到這些哪一件拿出去都價值不菲的珠寶,她不是不喜歡的。

  可是,這些沉甸甸的東西,它們全加起來堆在一塊兒,好像還沒有李固說的這幾句話份量更重,更可貴,更讓人……感動。

  對女人來說,有一句話絕對不會沒聽過。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李固的唇在她耳垂邊蹭蹭,阿福戴了一對小珠子耳墜,李固促狹的輕輕咬著耳墜扯了一下:「喂,我送了你東西,你也得回送吧?」

  阿福微微偏過臉來,看著他。

  那雙眼黑幽幽的,霧濛濛的。

  「我可沒有什麼好東西送……」

  「小氣。」李固故意皺眉:「又沒有要你送什麼金銀財寶。」

  阿福抿嘴笑:「那我回來裁兩件新衣,還請殿下賞光收下。」

  「好,我等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58:07

正文 二十二 羹湯

  阿福在屋裡歇了一會兒,李固大概真倦了,已經過了午睡的時辰,倚在涼榻上便睡著了,發出微微的鼾聲

  阿福在他身旁坐了一會兒,看劉潤在花窗外面朝她微微招手,放輕了步子走過去。

  「屋裡我看了一下,倒也沒有什麼要收拾的地方。倘若不忙,我就在內府報備一聲,明天出宮去。」

  阿福點點頭。

  劉潤知道她心裡掛念家人,她現在……嫁了人,更急切的想和家裡人通個消息。劉潤要替她找人,只能到阿喜現在的婆家去找。

  「說起來,那家倒和你是本家。」阿福低聲把劉昱書家住在哪裡,家裡兩間鋪子在哪兒也都說了,劉潤用心記下,又安慰她:「你放心,明天宮門一開我就走,整整一天功夫,一定找得到。你這也是喜事,家裡知道了也肯定替你高興的。」

  阿福點點頭:「我上次托你捎的……」

  劉潤搖頭:「你身份不同,以前能捎的東西,現在卻不能捎了,你明白嗎?要想送些什麼回去,起碼得讓殿下知道才成,楊夫人那邊……」

  「什麼?」

  「也沒什麼。」劉潤說:「她喜歡你人老實,凡事不會和她爭。你現在是新人……根基未穩,也的確不急著和她爭……」

  阿福低聲說:「她還能當幾年差?也該養老去了。」

  「養老?」劉潤笑了:「她會願意去荼榮堂那種地方?」

  做掌事女官,威風八面。一去了荼榮堂……

  「對了,小廚房的人剛才來說,剛才送來的魚極好,問想要怎麼個吃法。」

  阿福詫異:「這事兒問我?」

  「可不是問你啊。」劉潤說:「以前不問也沒關係,現在情形不同,怕誰吃的不合意了他們落不是。」

  阿福笑笑,這倒也是,小廚房的人也是想著謹慎無大錯。

  「唔,回來我去看看,說起魚,倒真是好久沒吃著了……」

  並不是在京城吃不著魚。沒進宮的時候,鮮魚貴,家裡除了待客,平時是不吃的。進了宮,雖然沒餓著,可是精貴的菜餚當然也沒福吃著。

  阿福正要說話,來人稟報三公主來了。

  不等阿福迎出去,李馨已經進來了。她笑容明艷,午後悶熱,只穿著絹衣薄裙,輕盈的一層蟬翼紗披在身上,窕窈動人,看起來風大一些就能吹走似的。

  「見過公主。」

  「啊,別多禮。」李馨伸手扶住她:「你現在還是新人呢,不用講究那麼多規矩。咦?這會兒不晌不夜的,他怎麼睡上了?」

  阿福說:「請公主這邊坐吧,殿下他也睡了一會兒,快該醒了。」

  宮女捧茶過來,阿福吩咐她切了冰鎮的瓜來。李馨搖手說不用:「我才吃了來的,喝口水就行。」又問她:「我剛進來時聽到在說什麼廚房不廚房的?」

  阿福點頭:「是,今天有魚,我正想著一會兒去看看,怎麼吃合適。」

  李馨來了精神:「極好,我也喜歡吃魚的。你這是……」她笑著說:「要洗手做羹湯啊?你這人能幹,廚藝想來也好。我今天算來著了,回來我不走了,哺食就在這用,嘗嘗你的手藝怎麼樣。」

  阿福謙虛一句:「只會做粗茶淡飯,恐怕不合公主的口味。」

  「噯,合不合我的沒關係,合上哥哥的就行。」李馨推她快去:「我就坐這兒等著了。」

  李固聲音在內室問:「等什麼?」

  他新睡剛醒,聲音有點低沉。

  阿福還沒說話,李馨搶著說:「朱娘子說,要下廚做羹湯呢。」

  李固披著件天青紗袍,也沒穿鞋,踏著雙木屐出來,腳下「咯嗒咯嗒」的響:「下廚?阿福你還會做廚活?」

  阿福覺得好笑:「女孩子在家哪有不學下廚的?」話剛說完就想起阿喜燒的那慘不忍睹的飯……

  好吧,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會廚的。阿喜怕弄粗了手,燻黑了臉,油煙氣沾上頭髮,拿菜刀都不肯握實,三個手指頭捏著刀柄,切一根蘿蔔倒比阿福繡一朵花還費難。

  李固的神情又驚又喜又期待,加上李馨攛掇,阿福換了件衣裳就往小廚房去,李固李馨兩個人跟要看什麼西洋景似的跟著,不過到了小廚房外頭,到底還是給攔在外頭了,小廚房管事兒的只是讓人去問一聲貴人想怎麼吃魚,想不到把貴人招到這裡來了。阿福轉過身,旁邊的粗使宮女拿了乾淨圍裙替她繫上,阿福用布帕將頭髮裹起來,紮了個結,系的結結實實的。

  「你們二位就回去吧。」阿福一邊攏袖子一邊說:「一來這裡火燒油煎的,二來,你們先不要看,等我把飯菜端去了,那方才覺得驚喜不是?」

  李馨點頭說:「有道理。」

  到底把他們勸走了。

  阿福可有好久沒下過廚了,小廚房裡的傢伙鍋灶也不熟。粗粗看一眼,只覺得這裡收拾的倒很乾淨。

  「把魚撈出來吧。」

  這個是正頭戲,先料理了它再說。

  到了用哺食的的鐘點,李固和李馨兩人都有點坐不住,好不容易等到一聲:「傳膳。」兩個人急匆匆就先入座了。阿福換了衣裳,又整了整頭髮,領著人送飯菜進來。

  涼拌小菜固然可口,兩個人卻都在等熱菜端上來。

  燴三鮮,青沫煎腰花,香葉雞,就著新米飯,飯粒晶瑩的都透出一股玉青的水色來,熱氣騰騰的香,那是夏末秋初一片稻花的香氣。

  接著便是今天的魚。金絲魚丸,魚皮卷菜芯,最後是一道魚頭湯。

  金絲魚丸吃起來清潤柔膩,魚皮卷兒有一種脆脆的口感,魚頭湯燒的極鮮,一點腥味兒也嘗不出來。因為李馨在,阿福沒有坐下吃飯,只是站在李固身旁替他挾菜盛湯。最後三樣菜本來量也不多,被兩個人吃的盤底空空,湯喝的一滴不剩,三公主往後一靠,懶洋洋的說:「糟,肚子盛不下了,好漲。」

  阿福說:「不打緊,湯水一下子就落肚了。再走動走動消化消化就沒事。」

  「這個金絲……是雞蛋做的?」

  阿福點頭:「是,把雞蛋攤薄煎成金黃,再切成細細的絲……」

  「你這廚藝,可不是粗茶淡飯的水平啊。」李馨讚歎:「我看大廚房專供父皇膳食的,也不過如此。這雞蛋絲看起來金燦燦的,比頭髮絲兒粗不了多少,光這一手兒你就不用謙虛了。」

  李固笑的見牙不見眼,彷彿受誇的人是他似的,下巴都高高的揚起來。

  「那魚皮卷兒微酸可口,真是不錯。湯一點也不腥。」

  阿福說:「用油炸姜,湯好時撈出來,還放了一勺羊乳。」

  「羊乳膻的很,魚又腥,兩樣遇一起,倒好吃的不得了。」

  李固恍然:「魚與羊,豈不是一個鮮字?」

  李馨點頭,回味了一會兒,端上了茶卻忽然說:「唉,可惜這麼巧手蕙心的一個人,被你先下手為強了。要不然我非搶了回去不可,那就天天都有這等好湯喝了。」

  李固得意洋洋:「你想喝湯只管過來喝就是,難道太平殿還短你一雙筷子不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59:12

正文 二十三 樂音

  夕陽將落,西邊天際一片金紅色,欄桿廊柱盡被染遍

  李馨剛才吃的熱了,額頭上出一層細密汗珠,襯著紅撲撲的臉和精緻的五官,整個顯得異常嬌艷。她捲起袖子,笑著說:「好,今天這頓不能白吃,我來投桃報李!」李固大喜,急忙吩咐人拿琴簫到水榭去。

  阿福吃了一碗飯喝了幾口湯,漱過口就也跟著過去。佳蕙捧著一把曲項琵琶,現在也叫胡琴。和後世的直項琵琶不同。佳蕙手裡這一把是紫檀螺鈿曲項飛鳳雙纏彩雲的樣式,琴身鑲著深紅寶石,在夕陽照耀下,那寶石的光暈彷彿是要燒起來的火焰,美的讓人移不開眼。

  「啊,總是有雜事,也好久沒彈了。」

  李馨把琵琶接過去,按弦試了試音,棄了撥子,佳蕙替她將玳瑁撥甲一個個的戴好,李馨抬頭朝阿福一笑:「以前喜歡玩兒這個,好久沒碰了。」

  阿福一笑:「洗耳恭聽。」

  李固則接過了那管簫。簫管極長,玉製,深碧的的顏色彷彿是一竿經雪老竹,簫孔處有幾點紅漬,像是滴上去的血滴一樣。

  「說起來,我們也好久沒湊一塊兒了。」李馨坐在石台上,手指輕點,疏淡而清朗的幾個單音,讓人心神緩緩的沉下來。

  李固的唇輕輕嘬起。

  一線簫音,渾然從容的輕輕傳來,就像平靜的林間,吹來的一陣東風。

  颯颯水波隨風而動,起伏澹澹。

  阿福覺得肌膚都隨著那簫音而鼓戰起來。微微瞇上眼,似乎有人正從山林深處走來,山莽莽,林蒼蒼,那人的身形若隱若現……

  這曲子阿福聽過。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阿福覺得微微暈眩,神緒神魂彷彿要被那簫音搖動著帶著飄浮起來。她定了定神,往窗前站了一步,夕陽的紅光照在臉上,微微的熱。

  琵琶聲忽然加了進來,叮的一聲輕響,就像石下滴泉,落進平靜的水面,陡然打破了山林間的寧靜。

  簫音微微沉下,彷彿那緩緩走來的人被這水聲驚動,吸引,轉頭去看。

  他的步子依舊從緩,但是卻帶上了尋幽覓勝的期待之意。

  水聲一滴一滴,漸匯成涓涓細流,流淌不斷。水聲潺潺,簫聲揚起來,變的輕快,彷彿豁然開朗,見著一片水光。

  阿福有些明白,為什麼要到水邊來奏曲聽曲。

  水面疏朗平曠,四面來風,令人心神安然寧定。

  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

  琵琶聲如水花飛迸,撒珠濺玉一樣歡快,讓人的心也跟著跳的歡快了起來。

  所謂伊人,於焉逍遙?

  曲子和從前聽過的旋律相仿,但又不盡相同。

  阿福靠著窗扇,望著李固。

  他垂著眼簾,神情從容寧靜,彷彿身外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天地間只有那宛轉悠揚的樂音。

  簫聲曲折低回,帶著茫然之音,彷彿是迷失了路徑,不知何去何從。

  李馨忽然站了起來,五指齊劃,琵琶聲陡然激越清昂,如裂帛如碎冰,彷彿一線銀瀑從天而降,飛龍直落,聲勢磅礡,天地無色!

  阿福被震的退了一步,後背抵住了窗欞。

  不盡落瀑,彷彿滔滔天河之水落入世間,不見來時,不見歸處!

  簫音陡然拔高,就如山風罡烈,受水勢鼓舞著,吹捲著,水聲風聲渾然一體,迎面襲來,穿透人的身體,蕩滌人的思緒!阿福覺得身後的板壁窗扇一起震動起來,絕不是她的錯覺,樂音一波一波的擴散,阿福眼角的餘光看到水面上也起了鱗鱗細紋,一圈圈蕩漾開去。

  從前只聽人說,天籟之音,沉悅淳然。聲聞十里,振聾發聵!

  李馨臉頰火紅,手指揮彈的快的阿福已經看不清她的動作,玉似的手指揮灑間就像阿福見的那絕品的重瓣雪牡丹,晶瑩剔透渾然絕美,玳瑁撥甲彩光剔透璨燦奪目,一圈圈光環如虹如蝶。

  她忽然停下手來,反手將兩幅袖子一扯一撕,嗤嗤輕響,斷袖如素翼鳳蝶一樣翩然落地。

  簫聲卻沒有停歇,宛轉柔潤,愈吹愈是讓人心馳神移。

  李馨喘了兩口氣,忽然踢掉木屐,一撩裙幅踏上了圓桌。旋身扭腰,衣裙飄曳,巾帶飛舞。她一手支著琴頭,反手撥劃,姿態曼妙彷彿天女起舞。

  琵琶樂聲重新響起,剎那間灌滿雙耳,如急風驟雨潑澆而來。

  她腰肢如風中揚柳,扭擺仰俯,十指齊舞,快彈捻挑,點撻按撥,阿福癡癡的看著她,眼睛不捨得眨動一下!

  什麼叫天籟之音,人間絕響!這樣的曲音只想讓人撲倒在地頂禮膜拜,又想大哭一場,就此離了這凡塵俗世。

  簫音高高的蕩了起來,浩瀚天上之水,奔流到海不復還,滔滔人世流光,只見逝去無從留!李馨腳掌弓起,整個人只以腳尖駐抵在桌面上,整個人旋轉起來。展臂反彈,整個人如一隻飛翔的鳳鳥翔燕……神女飛天,彩雲飛旋,彷彿翱翔於九天之上,一往無前!

  她旋轉的越來越快,簫聲琵琶之聲如怒濤卷霜雪,狂風席流雲,嗚咽咆哮,撼天動地,彷彿要擊碎塵世喧囂!

  阿福覺得自己身體與神魂裡面擠滿了這要摧破靈魂的樂音,胸腔隨著共鳴震顫,卻絕不感到苦楚,而是無盡歡欣,無盡暢快!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了一身汗,愛恨悲歡,淋漓盡致!

  陡然間一聲脆響,琴聲戛然而止。李馨身形靜止在原處,雙臂伸張,俯身仰頸,姿態美不可言。

  簫音若斷若繼,彷彿有些傷感。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幽然空谷,有那樣一個人,乾淨,澄澈……溫文如玉,和煦如風。

  阿福的淚珠滾落下來,吟育涵詠,曼聲而歌,反覆唱著最後一句。

  只願感歎,天道無情,時光無情,昔日伊人,今不復見。

  今日猶記,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59:31

正文 二十四 淑人

  遠遠的,忽然有人擊掌

  阿福轉過頭,穿著玄墨色袍服,戴著卷紗冠冕的男子緩緩擊掌,邁步行來。宮人太監紛紛拜倒。

  李固站了起來,李馨也從圓桌上下來,阿福扶了她一把,感覺她的身體顫個不停。

  「拜見父皇。」

  阿福跟著拜倒,皇帝落座,聲音溫和:「別拜了,起來吧。想不到今日有這等耳福,你們兩個都懶怠,好久沒讓朕好好聽曲了。馨兒,你這一曲堪稱天魔妙舞了,」

  李固沒說什麼,李馨卻說:「我們倒天天有閒,父皇卻沒那麼多功夫陪我們弄這些。」

  她雖然強撐著站著,但是身體的顫抖人人都看出來了。皇帝說:「你剛才舞的太猛了吧?快快坐下。」

  「不是……」李馨臉色發白,臉上都是汗,看著叫人憐惜:「我吃的多了,又動的猛了……歇一歇就沒事。」

  皇帝又是搖頭又是笑:「你啊……也是大姑娘了,還跟小孩兒一樣。」他又對李固說:「你也坐吧。」

  這下水榭裡只有阿福站著了。

  「這個就是你新納的娘子?」

  阿福盈盈伏身:「妾朱氏拜見皇上。」

  「免禮。聽起來,你這孩子也是讀過書的?」

  「昔日在家中曾經跟兄長學過兩年,識得幾個字。」

  「識得幾個字?這是謙辭了。若不解詩詞之意,剛才那幾句吟唱也不能和他們的樂音合和相融。從前他們合奏我也聽過,揮灑得開,卻不能收放自如。你麼……不管有心還是無意,倒是定音落幕,不錯。」

  阿福輕聲說:「皇上謬讚,樂音歌吟發自真心,先得要感動了自己,方才能打動別人。妾也不知道剛才自己說了什麼,若有妙處,那也是因為固殿下和公主殿下的樂音先打動了妾,才能不由自主,發聲相和。」

  「好,好!」皇帝欣然說:「好一個不由自主,倒是個有心人。」

  李馨喝了一口茶,輕聲說:「不光有慧心,還有巧手呢,剛才我們用的膳食就是她做的,一條魚做了三個吃法。」

  「哦?三個吃法?」

  李馨說:「嗯,魚肉刮下來做了丸子,魚皮裁開捲了菜芯,胡瓜還有芸豆絲兒,吃起來又酸又鮮甜,魚頭燒了湯,湯裡還放了一匙羊乳呢。」

  「哦?」

  「魚與羊,可不是鮮麼。」

  皇帝呵呵笑:「聽你這樣一說,朕都想嘗一嘗了。」

  李馨笑著說:「沒啦,都讓我和哥吃光了。父皇要想吃,明兒請趁早。」

  皇帝只是點點頭,看起來對李馨的玩笑全盤受落,沒有分毫不悅。

  「你覺得好些了?」

  「好多了。」她掩口笑:「剛才覺得肚裡的東西都要倒出來了,幸好忍住了。要是真在這水榭亭台處大吐一氣,那真是斯文掃地焚琴煮鶴,估計我哥這輩子都不要來這地方了。」

  「下次可別這樣莽撞。朕剛才讓人給玉嵐宮送了今年新呈的紅果,那個也消食,你回來記得吃些。」

  「那個酸的。」

  「不酸,朕嘗過了。」

  這樣的對話有如尋常人家的父女一樣親暱自然,看來宮中人都說,三公主最得聖寵此言不虛。

  皇帝轉過頭來對李固說:「也給太平殿備了一小筐。」

  李固規矩的說:「謝父皇。」

  嗯,這就是兒子和女兒的不同。女兒是貼身小棉襖,兒子越長和父親的關係越尷尬。

  「那你們剛才吃飽喝足就跑來玩琴弄簫?怪不得我遠遠聽著曲子過來,好像倒聽出來了一點腥氣呢。」

  「噫,那可不是我們吃下肚的味,」三公主指指窗外池水:「水逢夏便有水腥氣,可與我們不相干。」

  阿福覺得三公主怪不得招人疼,皇帝疼,太后疼,李固也喜歡她。這樣明艷無媚蘭心慧質多才多藝又伶俐討喜的姑娘,誰能不喜歡?

  阿福想起剛才那一曲琵琶舞,依然覺得心旌搖曳,衣袂飄飄裙帶漫舞……好像從前看過的敦煌壁畫,飛天。

  太美好了……美好的不真實。

  「阿福,你會不會用紅果做點心?」

  阿福想了想:「會做兩樣,不過宮中御廚想必也都會的。」

  「阿福?」皇帝頭次聽到這名字:「這名字誰取的?」

  「是先父所取,是願兒女福澤延綿不斷之意。」

  「這是她小名,大名也有意思,是個喜字。」

  「嗯,為人父母,自然都盼孩子好。大俗就是大雅嘛,這名字不錯。」

  李馨打蛇隨棍上:「父皇,他們昨日辦了喜事,今天去向太后請安,大家都有禮物相贈。父皇你怎麼可以兩手空空呢?這未免說不過去。」

  阿福相信後宮裡想向皇帝討賞的女人一定多的皇帝數都數不過來,但是能成功討到,並且讓皇帝掏的心甘情願的,可真是為數不多。就算他太后老娘討,都未必有三公主李馨討的這麼順理成章振振有詞,而且皇帝還特別受用。

  「好好,這見面禮自然要送。」皇帝清清嗓子,轉過頭來:「朱氏溫良恭謹,品貌端莊,著內府,朱氏進為五品淑人。」

  李馨笑盈盈的推了阿福一把:「哎呀呀,父皇今天難得大方,這竹槓算是敲著了!阿福,快謝恩啊!」

  李固愕然之後也欣喜:「阿福,還不快謝恩。」

  阿福愣了一下,急忙跪下謝恩。

  從微賤的宮女,變成七品的娘子,又變成五品的淑人……阿福想起以前聽人念叨,做官從七品熬到從五品,花了十八年的光陰。可是現在呢?不過是短短兩天……

  天色不早,皇帝與三公主去了之後,太平殿諸人紛紛向李固與阿福道喜,熱鬧非凡,人人喜氣洋洋。李固又開了一次賞錢,這真是上下同樂。

  到了晚間阿福還沒回過神來,坐在鏡台前發愣,紫玫端了一個白水洗瑪瑙碟子進來,碟子裡盛著紅艷艷的山楂。她先屈膝:「給主子道喜。」才將碟子放下。

  「殿下呢?」

  「殿下正在沐浴。奴婢吩咐給主子也備下了水。」

  阿福點點頭,紫玫過來替她拆開髮髻,梳順頭髮。

  阿福順手拈了一粒山楂,輕輕咬了一口。

  甜中帶酸,回味綿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6:59:47

正文 二十五 說來話長 一

  兩個人靜靜的躺在帳子裡,剛才又做了一番「激烈運動」,阿福平復著呼吸,感覺心跳也漸漸恢復正常速度。

  「三公主殿下……今天心情似乎並不怎麼好?」

  李固唔了一聲,聲音還帶著點沙啞:「她也到了議婚的年紀了,今天在德福宮你沒聽到人說這個麼?」

  似乎聽到了一句,但是阿福沒有在意。或者說,她當時太緊張了,就算聽到了也沒記住。

  「皇家娶婦易,嫁女難……」李固輕聲說:「前朝由盛轉衰的崇禮之亂,還有後來的三齊宮變,可不都是駙馬之禍?所以本朝的駙馬郡馬……說穿了,哪怕有口飯吃的良家子弟都不願意做。」

  阿福對這個所知不多,輕聲問他緣由。

  「公主出嫁之後,就要遷到皇城西承恩坊的公主府去,駙馬就住在承恩坊後頭的別館,不但不能離開京城,就是平素要出別館,也有重重阻礙。與自己家人分隔兩處不能盡孝團聚,與公主一個月也只能見著兩回,要受承恩坊的人重重刁難管束,見面說了什麼話都有人聽著,連晚上也……先帝的妹妹,我的一位姑母,嫁了一位崔姓駙馬,平日日子實在太聞,這位崔駙馬與同住別館的一位王駙馬兩個在一起喝酒,酒後抱怨了幾句,第二天……一個被賜毒酒,一個被關了起來終身不得出,我那位姑母,沒過半年也就病逝了,唉……馨兒再不情願,也已經年紀不小了,父皇與太后再疼她,她也得嫁人啊。」

  李固長長的歎息聲讓阿福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看起來天之驕女,光彩輝煌的三公主李馨,未來的命運竟然如此悲慘?聽起來這哪像夫妻過日子,簡直就是一起坐牢的兩個囚犯一樣!皇家怎麼能如此對待親生公主?就算是為防前朝之禍重演,這種作為也太過份了。

  「都是如此麼?沒有例外的?」

  「本朝自太祖開國一向如此,就我所知,沒有例外……歷代雖有公主不願嫁人而出家的,可是在道觀尼庵裡的一輩子,與公主府裡的一輩子相比起來,也沒有自在到哪裡去……」李固不願多談,說:「睡吧。」

  阿福心裡發冷,不由得朝李固身邊努力湊的更近了一些。

  聽起來,身為皇家公主的未來,甚至不及自己。

  雖然,自己也是生活在一個看起來金碧輝煌的大籠子裡面,沒有什麼自由。

  可是最起碼,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他是真心喜歡自己的。

  而且,他們現在能這樣近的,相互依偎在一起。

  七品,或是五品,阿福覺得對自己來說沒有什麼不同。這兩樣本也沒有什麼不同,都是皇子之妾,五品高些,七品低些,五品的待遇自然要高……可是阿福覺得那些都不重要。

  第二天阿福早早就醒了,梳洗過之後,李固興致勃勃去練劍,阿福去準備朝食。分派給她的小太監就是與劉潤關係不錯的慶和,人機靈,不多話,手腳麻利。

  阿福用昨天剩下的米飯做了一些鍋巴,香噴噴脆生生的,就稀飯不錯,李固練了劍回來,胃口大開的吃了大半盤子,想起來一件事,問她:「怎麼沒見劉潤?」不等阿福回答他自己便想了起來:「哦,他昨天和我說今天出宮去。」

  阿福把切開的鹹蛋挑了一些放在李固的稀飯裡:「嗯,是為了我家裡的事情。上次托人出宮送信的時候,不知道家裡什麼時候搬了……也沒能找到。」

  「這是理所應該的。」李固說:「你昨天若說是為了這事,我就讓劉潤帶些禮物去了。」

  「這不急,先找著他們再說。劉潤今天會去我妹妹的夫家打聽消息。」

  身份改變了之後,不是說可以從此享清福了,阿福覺得正相反,要勞心勞力的事情反而多了!跟紫玫在一起合計了一番,阿福覺得自己腦子完全不夠用了!皇帝太后生辰,宮中有頭有臉的夫人美人皇子公主們生辰,個個不能少了生辰賀禮。一年幾大節幾小節,該有的祭禮貢禮一樣不能少。就算有楊夫人在,阿福也不能把自己當個擺設,任事都撒開不管。阿福忽然覺得自己被升了級也有壞處,雖然說福利待遇也跟著長,可是畢竟現在還沒見著東西。活多了事多了這可是實實在在看得見的!

  要不是紫玫,這些事讓她自己記,就算弄個隨身歷記著,恐怕也記不住。

  如果是上輩子,工作中忘記什麼事,大概會被老闆訓,扣薪水,可是這裡不一樣。這裡是皇宮,錯一步,可能就會掉腦袋。再嚴重點,會掉全家人甚至誅連三族九族之類大家一起沒命。

  阿福覺得後背涼涼的。

  這工作高收益,可是也高風險,能有作為成功上位者寥寥無幾,就說德福宮的那位慈祥太后娘娘,她的鸞鳳屏風寶座底下,也肯定堆滿纍纍白骨。

  太陽很好,阿福卻打個了寒噤。

  過了午她就等著劉潤回來,慶和替她到東陽門去探看。申時已過,慶和氣喘吁吁回來:「主,主子,劉潤哥回來了。」

  阿福心頭一跳,手裡正在打的那個絡子一下子引錯了線,結廢了。

  劉潤隨後進來,他臉也沒洗衣裳也沒換,大約是走了很遠的路,臉色發紅。

  「你先坐下歇歇,瑞雲,去倒茶來。」

  瑞雲答應著出去,慶和也很有眼色的退了兩步,站到了門外。

  「茶倒不忙喝。」劉潤說:「我今天去了劉家,打聽到了你家中的消息了。」

  「沒……見著我家人嗎?」

  「時間來不及,再不回來就進不得宮門了。」劉潤說:「你家裡人遷住到城外鄉下去了。」

  「啊?為什麼?」

  阿福家在城外是有幾畝田的,田邊還有兩間茅草屋子,那是父親還在時置辦下來地,圖的是有口活糧不必日日提著袋子去買米買面,但是那地一直是由一個朱家的遠房親戚租住的,每年給他們送糧來。

  「這事,說來話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0:02

正文 二十五 說來話長 二

  阿福直覺著,劉潤帶來的,應該不是好消息——但也不至於很壞,不然劉潤這時候大概會先告訴她,要穩住氣,不要急不要慌

  「說起來,這事的起因還在你的妹子身上。」

  「阿喜?她……過的好嗎?你在劉家見著她了嗎?」

  「沒有見著。」

  阿福愣了。

  「你妹子已經與家人一起到鄉下去了。我去的時候先沒有說自己是宮裡的人,只說是朱家的親戚,找不著他們家了,才到劉家去打聽消息。他們家的人愛搭不理,後來,那家的……」劉潤看她一眼:「你妹子的相公回來了,他倒很和氣,和我說了了你們家遷走的事,別的他也沒多說。然後我給了劉家的幫傭一些錢,那個婦人和我說的很詳盡。似乎一開始,他父母親很不喜歡你妹子。」

  「嗯……」阿福點點頭,阿喜其實長的比她好,而且有嫁妝。按說,劉家應該更滿意才對。這一下調包,其實劉家並無損失。

  「你妹子與公婆合不來,常常頂撞婆母。劉家的大姑娘回門時有身孕,和她吵了一架之後,回去就小產,劉家與劉家的親家都十分不滿,你妹子下廚時又……」

  「下廚又怎麼了?」阿福緊張的欠起身。雖然阿喜在廚藝上不怎麼樣,可是也絕不致於把糖和鹽弄錯,油和醋不分。

  「她燒了灶房不算,劉家的另幾間房舍也受波及。」劉潤說:「老實說,今天我看到的劉家,看起來還沒收拾出樣子,家什庭院都十分凌亂……」

  「阿喜她肯定不是有意的啊。」

  她沒那麼大膽,阿福知道。要說小心眼兒她是當仁不讓,可是放火燒房……她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可是她的公婆不是這樣想的。你母親聽說這消息之後特地趕上門去賠罪,劉家那位大姑姐的丈夫與你哥哥口角爭執,推搡中,那人摔倒跌斷了腿……」

  「啊!」

  有的時候,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堆疊在一起,越滾越快,成了一個大雪球,造成的破壞性後果,誰也想不到……

  「我母親他們賣了房子店舖,搬到鄉下去……就是因為這個?」

  「是,斷了腿的那人不依不饒的,劉家的人還執意要休掉你妹子,後來這休書是沒有寫,但是你妹子跟你母親和兄長一起回去了,然後離城去了鄉下。我所知道的,也就這麼多。」

  阿福呆呆的坐著,半天才吁出一口氣。

  「真沒想到……不過一年多的功夫,怎麼……出了這麼多事情。啊,你奔波一天了,快歇著去吧,今天真是麻煩你……」

  「這倒也沒什麼辛苦,我離了劉家後就去了你家原來的住的地方,那房子雖然已經轉手,但買主還沒進去住,店舖改成了一家布匹店,你想怎麼處置?若是要贖買回來……」

  阿福搖搖頭:「這個先不急。我還不知道母親……還有哥哥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們在鄉下的情形。總得都瞭解清楚了,相互通氣,才能知道他們到底想怎麼……」

  「是,我也知道,所以今天沒有立即去和新房主店主去攀談。雖然是住熟了的地方,可是或許,我想換個新地方住,也不是壞事。樹挪死,人挪活。」

  他說話含蓄,阿福明白,阿喜出了這事兒,劉家恐怕很難回去,在娘家一帶恐怕也已經被傳的名聲不好,不管以後做什麼打算,回老家去住,未必是一條最好的路。

  李固在門邊不知道站了多久,阿福抬起頭才看見他,扶著椅子站起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一會兒。」

  阿福走過去,輕輕挽著他的手,兩個人進了屋坐下。

  「你都聽到了?」

  固把她的兩手包在自己的手掌中。

  阿福低下頭,李固不大見太陽,手掌顯的白皙修長。阿福從前,一貫在心裡當他是個小弟弟。雖然現在他成了自己的丈夫,可是她心裡,一直覺得他需要她照顧。

  唯有此時,到了這個時候,她發現他的手掌這樣堅定,他可以支撐她,保護她,讓她可以放心依靠。

  「不用擔心,房子店舖可以贖回來的,你妹子大概是年紀還小,做事情衝動。有了這回教訓,應該以後會懂事許多。」

  阿福輕聲說:「但願如此。不知道劉家那邊還有沒有轉圜餘地。」

  「要不,下次我請韋素找人幫忙去說合,想必事情不至於到夫妻分離的那一步。」

  「那不成了咱……以勢壓人了?」

  李固愣了下:「是麼?那……過日子得你情我願才行,這個……唔,再想別的辦法吧。」

  阿福其實心裡明白,這世道天生就是這樣,就算不讓韋素去說合,只要劉潤把自己現在的地位一說,劉家恐怕也不得不服氣低頭。

  可就如李固說的,這事不像別的事,夫妻過日子得你情我願。不是安插個人手或是和人打一門官司那樣簡單。

  感情這東西,最複雜難辦。

  「沒寫休書,或許是劉家不想把事情做絕?」

  「不知道……」

  阿福覺得有些疲倦,頭靠過去,倚在李固肩膀上。

  「怎麼會這樣呢……我還以為他們一定過的都很好……阿喜從小就是母親寵著慣著的,哥哥和我也都容著讓著,或許不該這麼忍,這麼讓,要不然她的脾氣可能會好些,做事也更有分寸點。」

  李固的聲音從容和緩,阿福覺得自己漸漸鎮定下來。

  「我一直覺得我和家裡人不算親,可是今天聽劉潤說這些,也不知道怎麼著,這麼揪心。」

  「看你說的,再不親近也是親人。」李固拉著她的手:「來,我帶你出去走走。」

  阿福扶了扶鬢花,又替李固理了一下衣襟:「去哪兒?」

  「你跟我去。」

  阿福和他就這麼手挽著手,沿著長廊走出去,慶和與元慶兩個跟著。他們名字有些相像,卻都是本名,和阿福一樣,因為名字喜氣吉祥,進宮後都沒有再改。阿福到現在還總是弄不清他們兩個的名字,常會叫錯。不過元慶進宮早,伺候李固也有好幾年。慶和才進宮一兩年,沒有完全失去少年那種品格氣質,變的像其他小太監一樣暮氣沉沉的,或是油滑諂媚的樣子。

  長長的迴廊一眼望過去似乎沒有盡頭,走廊兩旁花木扶疏,阿福往旁邊的小湖裡看,湖岸邊柳樹底下還繫著一條小舟,不知道是擺在那裡好看,還是真預備著要劃進湖裡採菱花派用場。阿福以前也沒讀過什麼詩詞,但柳下系舟這詞兒卻有印象。

  「看什麼呢?」

  「那邊……湖邊有條小船。」

  「你想坐船?」

  「不是,」阿福搖搖頭:「就是覺得挺好玩。我從小到大沒坐過船,地道的旱鴨子。」

  「我也沒坐過。」李固和她繼續朝前走:「改天有空的話,咱們一起去試試。反正劉潤會水,掉進湖裡也有人救。」

  阿福哧的笑出聲來,李固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真不容易,總算是笑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0:19

正文 二十六 丹鳳殿

  他們轉的彎極多,阿福幾乎要迷失方向,處處都是花樹,抬頭可見飛簷畫角阿福只能判斷出他們已經出了太平殿很遠了。阿福長著眼睛尚且暈頭轉向,李固卻像對這條路很熟,彷彿走過許多次一樣,哪裡停,轉裡轉一清二楚。

  穿過一扇月圓門,前面又是一個花園,層層的濃綠一重重的向遠處延伸開去,花朵盛開燦爛,如一大匹展開的綠底提花錦綢,花園的那一邊是一座宮殿,比阿福見過的任何一座宮殿都要燦爛耀眼,美輪美央。太陽映在那金色的琉璃瓦上,廊柱欄桿門窗全是朱紅,紅的那麼純

  她的呼吸屏住了幾秒鐘,聽到李固問她:「美嗎?」

  阿福重重點頭,然後又急忙說:「真美,這是哪裡?」

  「這是丹鳳殿……」李固輕聲說,似乎是怕吵醒了什麼:「是我母后以前住的地方。」

  他拉著她再朝前走:「我沒事兒時,會到這兒來轉轉,坐一會兒,再回去,所以路都走熟了,怎麼走都不會磕著絆著。」

  「他們說後宮最美的就是這裡,母后去了,父皇沒再讓人住這裡,也沒有鎖起來,這裡還是天天有人收拾著,父皇有時候也會來坐一會兒,母后喜歡花,這裡的花園也是宮裡最好最美的。」

  他們沿著迴廊走,李固的手輕輕摸在柱子上:「他們說這每根柱子上雕的鳳都不一樣,鳳皇對母后,真的傾注了他所有的……」

  阿福仰頭看著柱子上那耀眼的鳳凰圖紋,這火艷艷的鳳凰,還留在這柱子上面。

  但是這宮殿的女人,早就香魂緲緲無處尋了。

  「來,咱們進去。」

  阿福看著門關的嚴嚴的,但是李固過去的時候,門就從裡頭打開了,一個中年宦官沉默的站到一旁去,一聲沒出。

  李固朝裡邁步,阿福急忙跟上。

  「母后去了,當時丹鳳殿的人有的殉了,有的就留下來,繼續照管這裡。」李固一步一步朝裡走。地下的墨色石磚亮的可以照出人影,帳幔低垂,錦繡寂靜。

  這裡真的很美,只是沒有生氣。

  沒有主人的房子,就像是沒電的電視機一樣,再怎麼精緻,也只是個灰暗的空殼子,曾經的活色生香都被離去的人帶走了,只剩下殘影供人憑弔。

  「其實我來這兒,只是一種習慣。」李固輕聲說:「母后已經不在這裡,這兒將來終究會有一位新主人,不是父皇的妃子,也可能會是……將來我哪位弟弟的皇后妃子。母后的遺物我都妥善收存好的……在這裡站著,我只是會想,母后她原來也曾經站在這裡,從那進走過,住在這殿閣之中,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離她更近了些。」

  「有時候,四處走走,其實……心情自然就舒暢多了,比悶在屋子裡好,對吧?」

  李固覺得自己其實不會安慰人,說了這麼半天,好像一句有用的話都沒有說出來。阿福家中事情煩心,自己本該讓她更開心才是。

  不過,阿福卻明白他的意思,也的確覺得心情舒暢多了。

  他們站在丹鳳殿的台階朝下頭看的時候,繁花如錦就在腳下鋪展開來,遠處的亭台樓閣如在畫中。

  剛才還擾人煩憂的麻煩,似乎變的遙遠而渺小,不值一顧。

  李固低聲說:「你要有什麼煩憂的事,千萬別自己一個人扛著,也跟我說說。就算我沒什麼好主意幫你排解,但總能陪你解解悶。心裡的話說出來,人總會舒服一些。煩難的事有人分擔,總會覺得身上輕鬆一些。你的性子……今天要是我沒聽見你們在說什麼,你肯定不會告訴我的吧?」

  阿福讓他說的耳根發燙,十分難為情。

  「哪有……我多半,還是會和你說的。」

  「不是多半,是一定要和我說。」

  阿福含含糊糊的答應了一聲,覺得自己身上燙的都要燒起來了。

  劉潤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緊迫盯人的招數並不一定要眼睛看得見才能使出來。

  不知哪裡吹來一陣風,庭院裡的花樹嘩嘩的作響,腳下花園裡的綠葉翻出碧濤,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下台階的時候阿福扶著李固,他手上忽然用了一把力,把阿福緊緊抱著,兩個人在樓梯上你靠著我我靠著你,李固的唇在阿福的視野中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啾的一下,就貼在了她的鼻子上。

  「啊!」阿福發出低低的聲音,然後李固的唇向下滑,蹭過她的鼻尖,人中的部位。阿福的肌膚上有一層細細的小茸毛,觸感好的不得了,雖然以前聽人家說鼻尖人中這裡的茸毛是姑娘才有的,成了親的女人就沒了,但李固的唇一路蹭過去,還是覺得唇上被蹭的癢癢滑滑的,那種感覺說不出的……好。

  最後,吻的暈暈乎乎的兩個人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從丹鳳殿出來的,阿福覺得自己臉臊的沒處放,雖然是在樓梯夾道避著人的,但是這還是大白天,萬一讓人看見,這宮裡沒什麼秘密,一定會被很多人知道的……

  而且,李固他……嗯,很會……

  李固這時想的卻是……明明記著那個高度應該是阿福的嘴唇的,怎麼會是鼻子了呢?啊,是了,她今天一定沒穿高底的屐子,所以自己弄錯了高度了,這麼一來,第一下才會親到鼻子上去……

  他們再手牽手走回來,都出了一身的汗,洗一個痛快澡。瑞雲一邊替她挽頭髮一邊說:「這天氣真熱的人受不了,您現在洗了,等會兒一進廚房再出來,還不又是一身汗。」

  「出出汗,也沒什麼壞處,等晚間再洗一回就是了。」

  阿福帶著瑞雲往小廚房去,小廚房也設在東院裡,但是隔了一道夾牆,牆這邊闊朗安靜,牆那邊卻是一片忙碌。

  不過今天阿福來的早些,這邊灶上沒差事的人大概都找地方乘涼去了,就一個茶爐子還擺在門外面,有個胖胖的宮女守著爐子打盹。

  瑞雲推開門,似乎愣了一下,喝問一聲:「誰?」快步朝裡趕。阿福愣了下,她只看到後面那扇小門還在晃悠,瑞雲追了出去。

  灶房裡有人沒什麼,可這人一見來人就跑,那就大不尋常。阿福轉頭看了一眼灶房裡頭,粗略一眼掃過去,也沒發現什麼不對。

  再看一次,她的目光在一個地方停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0:37

正文 二十七 陰謀

  阿福下廚之後,她用的東西就與別人的分開來,刀鏟勺叉這些整齊的掛在一旁,調味佐料也是一套全新的裝在細瓷罐子裡中文網站阿福自己下廚的習慣,鹽瓶子總是放在第一個,現在擺在第三個的位置上頭了。

  也有可能是廚房的人打掃的時候挪換的位置,可是現在這個時候……阿福伸手把瓶子拿了起來。

  瑞雲從外頭回來了:「主子,沒追上。到後廊上見不著人影了。」

  「不用追,反正跑不出太平殿去。」阿福說:「你去叫管廚房的人來。」

  管廚房的女人姓孫,三十開外,看起來十分慇勤,可是行過禮,不等阿福開口,自己先喋喋不休的說起來,阿福還以為路上瑞雲和她說什麼了,結果聽到後面才明白過她是為自己分辯,解釋自己不在廚房並非偷懶去了,而是去大廚房分領東西,還特意讓身後跟的小宮女把領來的兩隻筐的菜給阿福看。

  「孫姐姐不必著急,我不是要問你這個。我是想問,下午總得有人看守廚房吧?那人呢?」

  孫宮人急忙喚人來,剛才在外面守茶爐的那個胖胖的宮女和劉潤一起進來了。

  「你怎麼來了?」阿福意外的問。

  「我本來想來提熱水的。」他簡單的問:「怎麼回事?」

  阿福把那個鹽瓶子遞給他:「不知道裡頭有沒有別的東西。」

  劉潤揭開瓶子聞聞,又舔了舔:「有點酸味,裡頭肯定加了別的東西進去。」

  孫宮人和那個胖宮女這會兒才明白過來並不是為了一時廚房沒人的小事,孫宮人還好,那個胖宮女嚇的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你沒看到,有什麼人進了廚房嗎?」

  「沒……我,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就,我就太乏了,就迷糊了一會兒……」

  孫宮人氣恨恨的看著她:「住嘴,你這蠢丫頭!這就是你的錯!淑人,您要罰就罰她!」

  劉潤不願當著她們的面多說什麼,阿福吩咐瑞雲再準備一份新的鹽醋和其他佐料來,砧板鍋盆也都另行換過,先將飯菜做好,慶和與瑞雲提著食盒,劉潤與阿福落後一步。

  「你知道……裡頭是什麼?」

  劉潤看她一眼:「大概知道,不過未必一定准。殿下才剛吩咐過我,以後若有什麼麻煩的事情不能隱瞞他。這事還是到了他面前一起說吧,省的我還要說兩次。」

  阿福一愣,隨即看到劉潤臉上帶著笑意。

  阿福心裡一鬆,想必被加進去的東西不是太要緊,所以劉潤還有心情和她開玩笑。

  御膳坊掌管著宮裡的大大小小的膳房,裡頭的爭鬥阿福也有所耳聞,做的好好的菜餚吃到嘴裡時突然極鹹極苦起來,自然是一翻雞飛狗跳的折騰。好在這種亂子都鬧不大,至少不會鬧到皇帝太后還有幾位身份貴重的夫人那裡去。可是阿福並不是專做這個的人,只不過現在新婚甜蜜,手癢癢的想試著做飯菜給李固吃……

  用過哺食,阿福左右,把剛才在廚房的事和李固說了,劉潤從袖裡把那個裝鹽的小瓶拿了出來,輕輕放在李固面前。

  李固拿起那個瓶子,手指似乎很用力,他直接問:

  「這裡頭是什麼?」

  和阿福的態度不一樣,李固的臉色馬上就難看起來。

  「回稟殿下,剛才殿下用膳時,我已經去了一趟御藥房,找人驗過。裡頭的藥物並不怎麼罕見,宮裡很多夫人美人都可能會拿得到。不會對人的身體有太大傷損,適量服食倒有些助興催情的作用……不過這藥不可多用,亦不可常用——食的多了,久了,據說……就算能生下孩子,多半不會齊全。」

  阿福心裡咯噔一下,李固的臉色倒比剛才平靜了。可是這平靜讓人那麼不安。

  她立刻伸過手去握住了李固的手。

  不健全在別人聽起來也許並不是特別嚴重,但是對李固來說,這是他最大的痛處。

  「查!是什麼人放的,給我查清楚!」

  阿福緊緊握著他的手,感覺李固整個人都在發顫!

  「殿下,殿下,請勿急躁。」劉潤仍然緩聲輕語:「雖然下藥之人居心叵測,可是因為被淑人撞見,所以此事已然不成,短時間內也不會再有異動,殿下暫不必為此急火傷身。殿下是皇長子,現在納了淑人,或許不用太久就會誕下皇長孫來,嫡長嫡長,既是嫡又是長,就像世宗朝的時候,可不就是皇孫承繼大統……這事情才是許多人不願見到的。只是找到今天下藥這人,其實是治標不治本。」

  阿福聽著劉潤說的話,但是心思卻全在李固身上。

  她現在覺得有人下藥的事情並不可怕。

  她怕的是李固氣出個好歹來,或是,一氣之下做出什麼事情來……

  劉潤聲音輕,語調緩,一翻話說的宛轉周全,李固靜靜坐了半晌,忽然轉頭對阿福說:「你嚇著沒有?」

  阿福忙說:「沒有。我沒看到什麼,是瑞雲看到好像有人從後門出去的。」

  李固的手被她攥的緊緊的,指尖都泛白了,阿福急忙鬆手,可是李固反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阿福,你怨不怨我?嫁了個無用丈夫,既不能給你正式的名份,不能讓你開心,甚至連護你周全都做不來……我什麼也看不見,你受多少委屈,我也都看不見……」

  「你別胡說,」阿福低聲說:「這種被人背後算計的事,就算後腦勺也長了眼睛,那也是防不勝防。平民人家裡,要生了兩個兒子,哪怕只有兩畝的水田旱田茅草屋分家時也要爭上一爭的,更何況是在宮裡頭。」

  李固搖搖頭,他的神情雖然極力克制,還是露出激憤悲愴來:「我為什麼生下來就看不到東西?母后又為什麼早早的病逝,宮裡頭比我大的比我小的皇子,夭折了不知道多少,難道個個都是先天體弱胎裡病弱?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們還是不放心,還是要逼我。」

  「輕聲些。」阿福伸手掩住他口,心裡頭感覺有隻手在揪扯,一跳一跳的疼。

  那種既心酸,又悲涼的感覺。

  並不是因為自己。

  而是因為李固。

  他的世界一片黑暗,沒有母親照拂,一個人在這個步步刀尖的處處算計的宮廷裡長大……

  他那麼渴望親人。

  他們成親的時候,他比她還要鄭重,還要期待,還要小心翼翼。他對她好……

  阿福甚至後悔,剛才就不應該聽劉潤的,這件事本不該告訴李固才對……

  李固覺得胸口憋悶,這口氣他忍了這麼些年,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他已經糟到這個地步了,什麼希望也沒有!可是他不能容忍,他才剛剛觸摸到手邊的幸福,就馬上有人要來毀壞!他的妻子,他未來的孩子,那些人的手伸的太長了!

  一滴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好像不是水滴,而是爐膛裡迸出的火星,燙的他全身都跟著抖了一下。

  李固伸手去觸摸她的臉,有點不確定的喊:

  「阿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0:53

正文 二十八 陰謀 二

  「阿福,你別怕……別害怕相信我,」他抬起手來,有點慌亂的摸著阿福臉龐。

  「沒事,真的,我沒事。」阿福搖頭,自己用袖子抹拭了臉頰和眼睛:「我不是害怕。阿固。」

  我只是心疼你,這句話阿福沒有說出來。

  她想起劉潤,抬頭看的時候,劉潤早已經識趣的退出去了。阿福回過頭來,吸吸鼻子說:「阿固,別人不想讓我們過得好,我們為這個悲傷憂憤,只會讓那些人正中下懷。他們不想我們好,我們偏要過的好,他們不想我們有孩子,我們偏要生下聰明漂亮的孩子來,氣死他們才好!我們過的越好,他們就越難過!你說是不是!」

  李固怔怔的,臉上重新有了光彩:「是,你說的對。咱們要好好的過,要生一堆孩子!」

  呃,他的重點怎麼放在後一句了?合著說了這麼些句,他老兄就聽進去了這句啊?

  阿福的小臉兒變成囧字狀,不過好歹李固的心情是好多了。

  暢想了美好未來,還得回到現實問題上來。

  「其實這事我以前沒遇到過,也不是很懂該怎麼辦,殿下說呢?是不是與楊夫人商量一下,她一定會有對策。」

  「是,太平殿的籬笆看來是得紮緊點了。」李固點頭贊同。

  阿福故意問他:「殿下扎過籬笆嗎?」

  李固愣了下,終於笑了:「沒扎過也總得學著做啊,我現在也是成了家的人了。既然成了家,就得立業,養活妻兒。你可知道,那天我去見韋啟,他和我說了什麼?」

  阿福自然不知。

  「韋啟跟我說,他從沒怪過我。可是他對我很失望,因為我還沒有變成一個有擔當的人。對自己負責,對自己身旁的人負責。那天他還問我,若我有了妻子,能不能愛她護她一生平安?我這一生,究竟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是關在屋子裡的,除了傷春悲秋沒別的活法的瞎子,還是要好好的活著,能對別人對自己踏踏實實說一句,我無愧於心。」

  呵……阿福意外之極,又覺得感動,這個韋啟,能對皇子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可謂推心置腹了。不是真的重視,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她又想起那天在韋府只短短見了一面的男子。雖然是兄弟,可是他與韋素完全不同。韋素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可是韋啟卻讓人感覺……有如磐石大樹,堅毅挺拔。

  「那天他和我說的話,就像當頭棒喝一般。我渾渾噩噩的過了那麼些年,真的從來沒有想過,我將來要做什麼事,要做什麼樣的人——眼疾並非懦弱的借口,韋啟這樣說的時候,我真覺得像是一記耳光刮在臉上,羞愧的無地自容。還有今天的事情,一樣讓我覺得,自己那樣無能。韋啟的話讓我想了很久,可是始終沒有下定決心,否則,今天的事,只怕也不會發生。」

  阿福輕聲說:「你為什麼要這樣自責?我們年紀還都不算大,聖人亦言,三十而立,你我尚不足二十,還需要經歷學習許多,不要這樣苛求自己。」

  李固搖了搖頭:「不。我們不苛求自己,可是別人難道還會等著我們經了事學了乖再來對付我們嗎?我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我們剛剛成婚不過兩三天,他們就已經急不可待要下手了。」

  阿福沒說什麼。

  她不是不後怕的。

  天色暗下來,四處黑暗裡彷彿伺伏無數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在窺伺他們。

  阿福投進李固懷裡,李固的雙臂緊緊抱著她。

  似乎這樣,他們就可以從對方身上汲取勇氣,面對一切險阻都不能懼怕後退的勇氣。

  夕陽映紅了窗紗,也映紅了李固的臉。

  他的皮膚白皙,現在看起來是一種暖融融的金紅色,眼睛裡像是有片水一樣,柔光瀲瀲。

  他這樣溫柔,把責任總是歸咎於自己。

  阿福在心裡歎氣,拉著他的手,取過一杯茶給他。

  「我不渴。」

  「喝吧。」阿福說:「我渴了,一起喝。」

  晚風拂來,他們一隻手互相握著,另一隻手都端著茶杯。

  阿福看著窗子外頭,夕陽餘輝,淡淡的塗抹在殿閣上和庭院裡,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幅略微陳舊的古畫。

  如果生活就如畫兒一樣安靜和美,就好了。

  阿福把杯裡的茶喝完。

  其實需要成長的不止是李固,還有她自己。

  屋子裡頭靜悄悄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阿福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德福宮的花園裡見到李固。

  那時候她可絕不會想到自己會嫁給他,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

  「要請楊夫人過來嗎?」

  「唔。」

  雖然答應著,卻沒有動彈,也沒說話。

  這一刻的安謐讓人捨不得打破。

  「阿福。」

  「嗯?」

  「再念段兒書吧。這幾天忙忙碌碌中,好幾天沒聽你唸書了。」

  阿福點點頭:「好,念哪段?」

  「隨便哪段都行。」李固唇邊泛起一絲笑意:「我就是想聽你的聲音。」

  阿福起身到書架旁翻了一下,取了一本書,翻開來,靠在他膝邊輕聲誦讀。

  「雲廊山幽靜深遠,遠遠望去,兩座山峰之間的雲仿若一架橋樑,也許神仙可以踏著這雲彩搭就的橋,從這一端走到那一端去訪春探友。遠遠望去山已經很近,走過去卻還要小半日的功夫……」

  夕陽落了下去,屋裡光線轉暗,阿福看不清紙頁上的字,住了口。

  李固問了聲:「天黑了麼?」

  「是啊。」

  「掌燈……請楊夫人過來吧。」

  楊夫人卻已經知道了。

  大概太平殿裡發生的大小事情,沒有能瞞過她的眼睛的。她過來的時候穿著黛綠宮裝,只有海芳挑著燈籠跟她一起過來。阿福站起身來,論品級是她高,但是楊夫人服侍李固這麼多年,情份不薄。

  她坐了下來開門見山的說:「下午的事情,我要向殿下請罪。是我管束不嚴,未能恪盡職守,有失察之罪。下手的人已經查出來了,請問殿下要如何處置?」

  阿福抬起頭,沒想到楊夫人的動作這樣快。

  「怎樣查到的?」

  「是同住一屋的人告發的,也在她枕頭裡搜到了另外一小包藥末。」

  阿福忍不住問:「是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1:11

正文 二十八 陰謀 三

  被楊夫人叫進來回話的是杏兒,她穿著件雪青色衣裳,挽著雙鬟,一進門就結結實實跪倒了。

  這幾天沒有見她,看起來像是瘦了。

  「回稟殿下,淑人,楊夫人。」杏兒口齒清晰的說:「下午我見著陳慧珍出去,她不走前院,卻從後廊繞過去,過了一頓飯的功夫才回來,臉色很不好看,像是急慌慌的樣子,還往床邊轉了圈掖了什麼東西,又忙忙的出去了。我有些疑心,翻了一下,找著這個東西,不敢自己拿主意,就先來回了夫人了。」

  楊夫人就從袖子裡拿出一個黃紙包來,遞給阿福。

  阿福接過來看看,李固伸過手來,阿福把黃紙包放在他手中。

  李固輕聲問:「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

  杏兒急忙搖頭:「奴婢不知道,也沒敢打開看。」

  李固輕輕點了一下頭,把藥包放在桌上,楊夫人讓她出去,接著兩個宦官帶著陳慧珍進來。她臉色蒼白,神情卻沒有特別慌張懼怕。阿福說不上來為什麼,一看到她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就覺得心裡頭憋著一股氣。

  從下午到這會兒積聚的驚嚇,怒火,難過的情緒,現在好像開了鍋的水似的,要把蓋子都沖頂開了。

  楊夫人沉聲問:「你下午去小廚房做了什麼?誰指使的你?藥從哪裡來的?」

  陳慧珍不慌不忙:「夫人,您問的話,我一句也答不上來。我下午並未去小廚房,也不知道您說的藥是什麼藥,指使二字,更無從談起。」

  「好一張利口。」楊夫人指指那個放回桌上的藥包:「物證人證都有,你還想狡言抵賴?」吩咐人:「把她拖到後面去,先關起來,要好好仔細看管,不能跑了,更不能死了。」

  陳慧珍跪直了身:「且慢。夫人,捉賊拿贓這話不假,我也沒法子證明這紙包不是我的。可是,又有誰能說這紙包是我的?這麼小的東西夾在袖子裡荷包裡誰不能夾帶?誰見著這東西是從我身上現翻出來的,我心服口服。要不然……」

  楊夫人臉色鐵青,這種事不宜張揚,正要讓人拖她下去,李固手指在案面上輕輕叩了一下:「讓那個宮女進來和她當面說吧。」

  楊夫人沒違逆他的意思,讓傳杏兒進來。

  兩個人都跪著,杏兒看起來倒有些沉默畏縮,陳慧珍倒抬起了頭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做派。

  「原來夫人說的證人就是她,不知道她是怎麼和夫人稟告的?」

  杏兒小聲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你是說,這東西就出在我和你住的屋裡,那有誰看到是從我的床上翻出來的?只有你自己看到,你自己一張嘴說的吧?」陳慧珍抬起頭來,毫不避讓的說:「夫人,難道她就不會賊喊捉賊嗎?」

  「你胡說!」杏兒的聲音也高起來:「這兩日你都不對頭,今天下午別人趁涼的時候你偏偏出去,還不走前院,從後廊上繞路?」

  「你跟著我去了?你親眼看見我去廚房了?我明明是嫌屋裡悶熱,繞過後廊到池子邊樹下去乘了一會兒涼。」陳慧珍臉一揚:「從頭到尾不過是她說的,她見的。她說的話就這麼可信?那我來問你,杏兒,這黃紙包是什麼人交給你,讓你想辦法放到殿下和淑人的膳食裡的?下午我出去到後廊邊池子那乘涼去,你又去了哪裡?」

  杏兒不防她這麼一問,愕然之後,臉漲的通紅,怒沖沖結巴巴的說:「你,你還反咬一口!」

  「你不用砌詞推搪。你不說,我來替你說。下午這會兒廚房沒人值守你肯定打聽著了,趁我一出門你就去了小廚房下藥,卻不料被瑞雲撞見了,你沒被當場逮住,卻知道這事兒一定會追查,所以才想起栽贓給我的吧?我回屋時看你臉色就不太對勁。你還假意翻了我的床鋪,又惡人先告狀去找夫人誣陷告發我!哼,你以為你這樣做,就可以陷我入罪,你自己逃脫罪責了嗎?」

  杏兒瞪圓了臉,身體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氣憤抖的厲害,重重的磕頭說:「殿下,淑人,楊夫人,這個人太會狡辯,請夫人不要相信她!我從進了宮就和阿福姐,不,是和淑人在一起,我的為人,淑人最清楚。我從德福宮到太平殿來,一直都沒和她分開過。陳慧珍可不一樣……」

  不得不說,杏兒的辯解也十分有理。

  她的確一直和我一樣,出了太后的門就進了太平殿的門,經歷單純簡單。如果說有人在背後指使,那麼由玉嵐宮來的陳慧珍更為可疑。

  「你的為人?你的為人只有你自己最清楚。」陳慧珍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小嘴兒挺靈巧,想扯著淑人的情份給自己開脫?淑人從進宮和你在一起,一樣是小宮女,可是你從頭到尾就只會拖後腿找麻煩,都是淑人照應你,你何曾替淑人做過一件半件的事情?就是現在這份好差,也是淑人替你求的楊夫人你才頂過來的吧?」

  杏兒臉色發白,反駁說:「你不用朝我潑污水,是誰幹的就是誰幹的。你說你去池子邊乘涼誰看到了?那紙包也的的確確是從你的枕罩子裡頭翻出來的,你抵不了賴!」

  「你說是從我枕罩裡翻出來的,又有誰看到了?」陳慧珍咄咄逼人的說,忽然轉過頭來朝著阿福磕了個頭:「淑人,有件事埋在我心裡許久了,我一直顧念一起進宮,同屋相處的情份,沒有說出來,可是姜杏兒她心毒手辣,我不犯她,她卻不放過我,我也不能不說出來了。淑人還記得您冬天生的那場大病嗎?」

  她這話一出口,杏兒頓時變了臉色,張口結舌,難掩惶急之色。

  阿福鎮定的看著她:「怎麼?」

  「其實淑人那病不過是小小風寒,吃幾劑藥就能好。可是卻病了快一個月才有起色,身體也虧損不少,淑人就不覺得奇怪麼?御醫診脈沒錯,開方沒錯,淑人也小心將養,為什麼病卻遲遲不好?」

  「不不,淑人,你不要聽她的……」杏兒的話被陳慧珍一聲冷笑打斷:「淑人的病一直不好,那是因為藥沒服對!有人嫉妒你際遇好心細手巧,有意將藥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藥材給拿掉了!姜杏兒,當時你和淑人同屋居住,她的起居飲食湯藥都是你料理的,這件事兒,你怎麼說?」

  「你,你胡說……我沒有,我沒有……」

  「我還沒說是你,你自己就先跳出來要把這臭鞋扣自己頭上了。」陳慧珍言辭鋒利:「當時我看你煎藥時就覺得有些不對,可是卻沒有細想!後來有一天終於瞅著空子把你從藥材中取出來,又埋在假山石那裡的東西掘出來看了。你心裡嫉恨淑人,不願她的病好,一心想要謀害於她!」陳慧珍看著已經面無人色抖如篩糠的姜杏兒,冷冷的說:「那時候你就包藏禍心。現在淑人成了貴人,成了主子,你自然心裡更是憤恨不忿,又想打別的主意。那時候你偷留下來埋藏起來的藥材,我還都留著,就在我箱子邊上的那個布包裡。夫人若不信我的話,派人取來,讓姜杏兒自己看一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1:48

正文 二十八 陰謀 四

  看著臉色慘白的杏兒,陳慧珍不輕不重的又添了一句:「姜杏兒,有句話叫,人在做天在看,害人終害己,你是自找的,要不是你今天想害我,我原也不想把這事說出來。」

  她又朝李固和阿福叩了個頭:「殿下,淑人,我早知道她不妥卻沒有說出來,我也有過錯。那時候我只覺得,淑人她吉人天象,身體已經漸癒,想是杏兒良心發現沒有再做那樣的事情,又顧念姐妹之情,才一直隱瞞不報。若我知道姑息只能養奸,反而讓她今天做出這等天理不容的事情來,我是萬萬不敢包庇她的!」

  阿福望了她們一眼,並沒有說話。

  前後一盞茶功夫,元慶就進來了,把手裡托的東西呈給楊夫人。

  楊夫人打開紙包,手朝前伸了一下,示意杏兒自己看裡頭包的東西。

  杏兒低低的呻吟了一聲,整個人都癱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剛才第一次進門時,她還偷偷的朝阿福望過來,似乎是有些討好和乞求的意思,第二次進來的時候,就是想看不敢看了。

  這一回,她徹底塌下去了。

  阿福……阿福……

  杏兒茫然的想,那時候真是鬼迷心竅。

  真的,她也害怕,也後悔,時時會感到心悸,也想過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了怎麼辦……阿福成了淑人,並沒有點她來伺候,她一面有點埋怨,一面又自己擔驚受怕……

  現在,終於完了。

  全完了。

  她說:「不是……不是我,我沒下毒……」

  可是她的聲音含糊不清,自己都聽不清楚。

  她只是偷藏起了那時候的藥材。

  可是現在說這個,已經沒用了。

  只有自己那時候在弄這些藥,只有自己能藏起這些藥不被任何人知道。陳慧珍她,她居然把自己埋下的藥又挖出來,還收藏著。

  她從那時候起就握住自己這個把柄了,可是到現在才說。

  杏兒轉過頭去,陳慧珍也剛巧轉過視線來看她。

  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是眼睛看她的時候,像在看一個死人。

  阿福看了一下那包裡的藥材,沒有霉,但是也肯定不能再吃了。陳慧珍大概把它們放在哪裡曬過,不然埋在土裡再挖出來,一定不會保存的這樣好。

  「你可真是個有心人啊。」

  陳慧珍的態度完全沒了剛才的強硬,聲音低下去,看起來極恭敬的說:「慧珍自知有罪,請淑人懲治。」

  「你是有罪。」李固插了一句:「不過並非這件事情的瞞報之罪,而是今天下藥謀害這樁罪。」

  陳慧珍飛快的抬起頭:「殿下,此事是杏兒誣陷,她……」

  「下午廚房沒人值守這事兒,你為什麼知道呢?你特意打聽的嗎?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李固淡淡的問出這句話來,陳慧珍頓時愣了下,她正想張口說什麼的時候,李固又指著桌上那個藥包:「你說這個不是你的東西,是她栽贓你的,那你也不知道這裡頭是什麼東西了?那你怎麼會說杏兒做的事是天理不容?你知道藥包裡是什麼東西,對吧?」

  「不不,我只是聽夫人說此事嚴重……」

  阿福心裡歎息,疲倦的搖了搖頭:「慧珍,後面假山池子那兒,今天翻過土,今天上午元慶就和殿下說了,把池底的淤泥挖出來填在花根下當肥土,所以今天讓我們不要到後園子裡去,我和殿下今天散步去的是丹鳳殿。你去池子邊乘涼,覺得那兒好聞麼?你穿的繡鞋底子上,沾沒沾著那裡的濕泥?你把鞋子脫下來,翻過來看看,自己聞一聞,有沒有池子底的淤泥味?」

  楊夫人臉色難看的要命,死死盯著陳慧珍,但這事終於還是審了個明白,陳慧珍的鞋底還是很乾淨,灰塵是有,可是仍然透著底布的顏色,再明白不過了。

  楊夫人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把她拖出去……」

  李固問:「夫人要將她如何處置?」

  「自然是好好拷問是誰指使她……」

  這種事情……

  李固歎了口氣:「我記得,她是宣夫人送來的吧?」

  楊夫人怔了下:「正是。」

  「把她送回去交給玉嵐宮處置吧。」

  楊夫人站起身來,躬身應諾,隨即喚人來將一動不動臉若死灰的陳慧珍拖了下去。

  杏兒抬起頭,看了一眼阿福,又飛快的低了下去。

  「殿下,淑人,姜杏兒如何處置?」

  「夫人熟諳宮規,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楊夫人又應了一聲,杏兒不用人來拉扯,自己爬了起來,低著頭跟著宮人退了出去。

  李固抓著她的手,緊緊攥著。

  「別想了,」他低聲說:「別再想了。」

  「那次湯藥的事情,我早就覺察了。」阿福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指甲修的整整齊齊的,小指上戴了一個玉石戒指。她的手指肉肉的,不是書上寫的那種纖美的柔荑。可是李固表現的很喜歡,他喜歡握著她的手……

  「但我一直沒問過她,是不是她在我的藥裡做了手腳。可是後來我待她也再不像從前了,咱們成親前,她說能不能繼續在我身邊,服侍我,我沒有答應她。」

  李固恨恨的說:「你太姑息她了,不該這麼一直忍著。」

  「我不是沒想過,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甚至剛才,我都想問她一聲,為什麼要這樣做。」

  可是她終究沒有問。無論杏兒這樣做是出於什麼理由,阿福想,那都不重要了。與事實相比,理由已經無關緊要。

  「我想對楊夫人說一聲,對她處置還是寬一些。畢竟……這次的事情,她告發陳慧珍,也算是有點小功勞。」

  但是無論如何,杏兒是不會留在太平殿了。

  兩個人躺了下來都睡不著,李固拉著她的手,肩膀挨著她的肩。

  「阿福。」

  「嗯?」

  「為那種人傷神不值得。她沒把你當姐妹過,你看,她出來告發陳慧珍的時候也毫不猶豫。這樣的人,我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只要自己能往上走,把別人當墊腳石的時候眼都不會眨一下。」

  「嗯。我剛進宮跟著一位徐夫人學規矩,當時姜杏兒還和陳慧珍,都在一處的……」現在說這些沒意義,可是阿福就是想說點什麼,沉默不語的話,覺得胸口憋的更難受,喉嚨也一樣,總想說點什麼——不管什麼,都會舒服一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2:00

正文 二十九 出宮?

  他們晚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睡的,總之,阿福覺得已經過了三更。

  說了很多話,早上醒來時都記不清到底說了多少,可是胸口卻覺得輕鬆了許多。

  李固也醒了,他躺在那裡的樣子很安詳,睫毛微微動,睜開眼睛的時候,那片迷濛的眼眸讓阿福湊過去在他眼角邊輕輕親了一下。

  親完才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李固伸出手來,輕輕撫摸她的臉,到了鼻子那裡時,手指順勢不輕不重的刮了她一下。

  阿福就笑起來,然後也回刮了他一下。

  李固也笑了。

  窗外傳來鳥鳴聲,宛轉清脆。李固沒有養鳥,這些鳥兒應該棲息在後頭樹上的,清晨它們也醒來了。

  「真早,再躺會兒吧。」

  「你真懶,沒聽說過麼,早起的鳥兒才有蟲吃。」

  「我不吃蟲。」

  他用一本正經的表情說這樣的話,阿福噗的一聲笑出聲來。她這麼一笑,外面的宮女肯定可以聽到他們已經醒了,倒不好再賴床,阿福扯過衣裳披著,喊人進來。

  新的一天,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李固領著她去給太后請安。不知道太平殿的消息太后老人家有沒有耳聞,但她表現一如往常,熱乎乎的拉著李固又說了一堆話,

  然後三公主李馨也來了。

  阿福覺得她的臉色好像比平時顯的蒼白一些,也可能是未施脂粉的緣故。頭髮梳了一個回風髻,穿著一件櫻草色的宮裝,下系白絹寬幅裙,顯的人比衣瘦,不過精神還好。

  「太后娘娘。」

  她還沒拜倒,太后已經一臉心疼的命人攙起來,讓她坐在身邊,拉著她手問:「不是說你著了涼麼?你看,臉色這麼蒼白,不舒服就好生歇著,又過來做什麼。」

  「我想太后娘娘了啊。」李馨嬌嬌軟軟的說了句:「太后娘娘就不想我麼?」

  「想,想喲,你這丫頭。」太后一邊笑一邊歎息:「唉,你啊,哀家哪會不疼你,是疼不過來啊。」

  麗夫人坐在下首椅上,手裡一柄緗竹絹絲繡團扇掩住半邊臉。她的確是個美人,一張臉就如早晨帶露初開的芙蓉花,一點看不出她已經育有一子,也無怪後宮美人現在隱約以她為首了。

  「是啊,三公主真是可人疼啊,大家看看,三公主一來,太后娘娘可不把我們都拋到腦後去不聞不問啦。」

  殿裡響起一片笑語聲,太后也笑指著麗夫人說:「你就一張利嘴。你看看你,阿馨還是小孩子,你們可都是大人了,哪還能和孩子爭寵啊。」

  不知道哪位美人插了一句:「三公主也將及笈,太后這樣疼她,一定會給她挑個好駙馬呢。」

  殿下的氣氛似乎有片刻凝滯,隨後一切如常,太后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些,拍拍李馨的手背:「是啊……我還有些捨不得。」

  李馨心裡怎麼想阿福不知道,不過她卻很配合的一頓足一扭頭:「不嘛,我才不嫁,我要服侍陪伴太后與父皇一輩子。」

  「傻丫頭,女兒大了總要出門的。」

  阿福望著李馨,眼裡露出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憐惜。

  不管她是不是也是穿越來的同仁,但是她做為公主的黃金時代,已經到了末端,眼看……就要開始絕對不美好的另一段人生。

  阿福承認,她是被李固所說的公主與駙馬那種形同幽禁的苦悶生涯所觸動了。除了衣食無憂,別的幾乎什麼也沒有。

  就是一般人也不會滿足於這樣的人生,自由,快樂,愛情,幸福……這些沒有誰不想要。可是身為天之嬌女,皇帝的掌上明珠,卻完全沒有權利去追求這些。

  阿福覺得,李馨的命運,比自己要差多了。

  提起這個話題的阿福不知是誰,不過李馨的臉色看起來比進來時還要再白上三分,簡直都快白裡透青了。

  太后最後淡淡的說了句:「阿馨也還沒到歲數,哀家還想多留她幾年呢。」

  美人堆裡又有人冒了一句:「可是三公主不嫁,後頭的妹妹們……當年大公主出嫁時,也就比現在三公主大半歲。」

  殿裡的氣氛表面上仍然融洽,可是阿福不知是熱還是壓抑,額角鼻尖都出汗了。

  出來後李固拿手帕,替她擦了擦汗,阿福緊張的左右看,並沒有人注意。

  雖然他們是……咳,合法關係,但是被人看到總是不好。

  不過,李固找位置是越來越準確了,她穿著高底手就向上移一寸多,穿軟底鞋子就往下移。

  「太后娘娘很疼三公主的,應該……會替她擇一門好的婚配吧?或者,不會讓她這麼快出嫁?」

  李固只是搖搖頭:「太后和父皇越疼她,其他人只會越容不下她。她得寵,不止她一人,宣夫人和哲皇弟也……」

  阿福輕輕應答:「我明白。」

  一榮俱榮。

  「你先回去吧,」李固把那塊給她拭過汗的手帕又很自然的掖回袖中:「我去找韋啟說話,他今日在左官署,你自己用飯不用等我。」

  「好。」

  「嗯,」李固好像還要說什麼,不過也許是沒好意思在這裡說,扶著元慶的手上了步輦。這邊阿福看著他的背影,好像也有點捨不得。

  硬讓自己扭過頭轉過身來。

  他們又不是談戀愛談的要死要活的現代少年少女,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阿福也說不上來,總之,她覺得自己如果和李固如膠似膝,似乎有點奇怪。

  而且,也不合這時代對女人的婦德的約束條規。

  李固不在,阿福對親自下廚也沒有興致,紫玫咐吩下去,清粥小菜炒飯糕餅都端了上來,滿噹噹的一桌,阿福就動了幾樣。

  大概在德福宮光聞脂粉氣就聞飽了。誰說秀色不可餐?阿福覺得自己要是再在那裡多待一會兒,大概現在這飯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成親這幾天都膩在一起,突然一分開,總覺得一個人空落落的。

  李固當然不應該整天困在房裡,韋啟一看就是個有志向有本事的,和他多交往交往,應該也可以讓人心胸開闊多增閱歷。

  李固應該去找他啊,這是正常社交活動嘛。

  可是阿福就是覺得……一個人不自在了。

  原來這麼快就適應了兩個人生活。

  原來這麼快就感覺一個人這樣孤單了。

  阿福突然想到一句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習慣了他,所以……

  如果,會失去,那該如何?

  在成親之前阿福不是沒想過,但那時候沒有得到。沒得到的時候想失去,怎麼可能會有真實的感覺?那只是一種構想,沙盤推演。

  真實永遠比想像更加美麗。

  也,更加殘酷。

  「淑人。」

  阿福回過頭,看見劉潤站在那裡。

  「進來吧,有事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2:24

正文 三十 出宮 一

  劉潤並沒有跟她行禮什麼的,有別人看著的時候他的規矩自然讓人挑不出錯但沒人的時候,阿福也不喜歡他不講那些禮節。

  劉潤待她是不同的。

  比起她哥哥朱平貴,劉潤更像她的兄弟一樣。

  「不是旁的事。」劉潤說:「剛才去領了腰牌,今天能出宮。把要捎的東西給我,今天我趕快一些,出城去你家。」

  「啊,可是你今天能回來麼?」阿福不由轉過頭看了一眼,太陽都升起老高了。

  「趕的快些,天黑前應該可以回城。我出宮時和宮門口的人再打個招呼,理應無妨。」

  阿福急急進屋拿出個小包袱來。東西是已經備好的。給娘和阿喜的各是兩塊料子兩根簪,給哥哥也是兩件衣裳還有頭巾一頂,錢卻先不敢帶。

  「你路上多當心,出城不比在城裡,路上別遇著什麼溝坎或是強人······」

  「行了,你就放心吧,一般的強人我還不放在眼裡。」劉潤翻了一下包袱,重繫起來負載肩上:「到你家說什麼我心裡有數。」

  福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飛快的說:「其實,原和劉家有過婚約的···是我,可是征采時阿喜先嫁過去,我進了宮···」

  她擔心劉潤對這件事不甚知曉,如果到了朱家說話說岔了,倒不如自己先告訴他,好讓他心裡有數。沒想到劉潤說:「我已經知道,你放心吧。」

  已經知道?

  阿福目送他出去,心裡猜想多半是在劉家的時候已經打聽著這事了。也是,劉家的人既然對阿喜不滿,那這換親之事,應該會說出來。

  對了···李固也還不知道這事。

  雖然不是很要緊的事,不過,要不要也先和他說一聲呢?

  阿福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阿福回屋裡去,她答應了給李固裁的衣裳只剛挑出了料子。量身這一步倒是可以省卻,阿福對他的身材尺寸···唔,都是夫妻了嘛,即使不是瞭如指掌,也是絕對肚裡有數。

  紫玫替她打下手,瑞雲扯開料子,輕聲讚了一句:「這真是好料子。」

  「唔,你也懂這個?」

  瑞雲老實的搖頭:「不太懂,可是這麼厚密,又輕軟,喏,在陽光底下還亮著,自然是好料子。」

  她拈著布邊,不趕用手去摸布面。阿福量好了尺寸,拿粉塊劃出了線來,操起剪子就絞。

  嚓嚓的聲音在屋裡顯得很清楚。

  阿福聽到腳步聲,接著外頭的宮女回了聲:「楊夫人來了。」

  阿福快要剪到頭,沒敢抬頭,宮人打起簾子,楊夫人已經走進來。

  紫玫迎上去說話,阿福一剪到了頭,布料分成兩片。輕盈的分別滑下落在榻上。

  「夫人來了,快坐。瑞雲倒茶去。」

  「淑人不必客氣。」楊夫人湊近前:「這是做衣裳:給殿下的?」

  「是,做兩件汗衫。」

  楊夫人噙著笑點頭:「唔,你的手是橋的,女紅廚飪都是拿得起放得下。」這樣說完,她又急忙補了一句:「淑人真是多才。」

  前一句還是居高臨下的口吻,後一句就趕緊擺平身份。

  阿福現在的品級比楊夫人是高,不過她也無意在楊夫人面前擺這個格。

  「胡亂剪幾下子,左右殿下也不會穿到外頭去。」

  楊夫人點點頭,說:「按殿下的吩咐,那兩人已經處置了。」

  「哦?」阿福抬起頭來:「怎麼發落的?」

  「杏兒打了四十板子攆去去做了浣衣奴。陳慧珍已經遣回玉嵐宮,宣夫人應自有決斷···」

  福點頭:「有勞夫人了。」

  「不敢當。」
  
  楊夫人又問起,下月初三信皇子生辰送的禮,阿福對這個可就是門外漢了,想了想,還是虛心向楊夫人請教。楊夫人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阿福想了想:「那就照往年的例來送吧。」
  
  「是。」
  
  楊夫人出去之後,阿福接著裁衣裳,她的真閒工夫紫玫和瑞雲都聽說過,不過以前都只是聞名沒有見過。瑞雲還一般,紫玫是識貨的。有句話說,行家一伸手就知道有沒有,幾針過去,一看針腳精細整齊,細密均勻,沒有長日苦練是絕對米這手藝的。
  
  「淑人真比針工坊做的還好呢。」

  「針工坊的巧手多的很,」阿福的下半句沒有說:我只是想給殿下送份兒心意:「再說那些正服用的花飾紋理,我可一點也不懂。」
  
  「自己做的,穿的貼身可心嘛。」紫玫雖然當然得偏著阿福些,但話仍然說的公道:「針工坊也不是個個都有繡朝服大裳的手藝的。」
  
  手裡有活兒,時間就過的快些。阿福覺得脖子酸時,抬起頭來,自己在肩膀上捶了兩下,瑞雲急忙過來:「主子覺得酸重?我給揉揉吧。」
  
  紫玫問:「你可會?」
  
  「不會的話,紫玫姐姐教我啊。」
  
  阿福點頭:「那就揉揉吧」
  
  瑞雲看著挺沉默,沒想到也挺會來事兒。
  
  她手勢不輕不重,按的恰到好處。
  
  阿福舒服的歎口氣,自己真的從被剝削階級,變成剝削階級啊…以前做針線時熬到兩眼生疼,天熱手出汗,一滑,就捏不住針……冬天的時候也並不好,取暖是明火,靠近了怕迸火星害了料子,離遠了又手顫。
  
  「主子吃口茶,歇歇再做」
  
  這日子過的……怎一個舒服了得啊。
  
  難怪大家都想做人上人。
  
  阿福喝了口茶,紫玫還端了點心過來。一日兩頓定食,中間用些點心湯水。阿福想著,雖然快立秋了,可白天暑氣太重,李固吃飯不多,該多熬些湯。
  
  李固現在是按藥膳方子進補的,不過阿福總覺得,冬瓜湯,紫菜湯還有米湯這些都很滋養人的,又沒有什麼是藥三分毒的顧慮。
  
  還有魚湯,那天煮魚湯他也挺喜歡的。
  
  日頭西移,到了快用哺食的時候李固還沒回來,阿福有點疑慮,這時候韋啟也該落衙,李固難不成跟著一起出宮去韋府了?她正要打發人去問,結果有個小宦官來回稟,殿下留在雲台用哺食,請淑人自便。
  
  阿福意外了,打發了那個小宦官,自己納悶。
  
  不是說去左官署麼?怎麼會去雲台了?

  就算阿福資歷閱歷都不夠,也絕對絕對知道,雲台是皇帝夏天喜歡盤桓的地方,下朝後處理事務用膳休息都在那邊,美人夫人夏天的時候最愛聽的就是聽內府來宣一聲「雲台伴駕」。
  
  阿福去廚房走了一趟,煲上一道湯,自己的哺食倒沒動手,廚房掌事的孫宮人也挨了楊夫人的懲戒,慇勤中帶著惶恐,生怕討好不到,哺食倒格外豐厚用心了。阿福用了飯繼續擺弄針線,汗衫前後身粗粗綴一起看看比量比量,沒什麼不妥就要延領上袖,快掌燈時,李固才回來了。
  
  阿福迎上去替他解了外袍,李固臉紅紅的,吐息間能聞到酒氣。
  
  「喝酒了?」
  
  「喝了一點,和父皇一起,就喝了幾盞……」
  
  幾盞是幾盞?肯定多於三盞。不然以李固的習慣就會說,只喝了兩三盞。
  
  「口渴麼?」
  
  「嗯……」
  
  正好湯也煲到時候了,阿福讓人盛了來遞給李固。他先喝了一口,瞇著眼品了品,接著便大口喝完了。
  
  「這什麼湯呢」
  
  「冬瓜湯」
  
  「唔,是你做的?」
  
  阿福替他取下頭頂的玉冠:「是啊。你怎麼去了雲台?」
  
  「從左官署出來,去的」李固把碗遞回,阿福接碗,李固握著她的一隻手不鬆開。
  
  「我向父皇請封了。」
  
  阿福怔了一下,沒出聲。
  
  「我向父皇請封出宮……事先沒和你說。可我想,你也不會反對的,是不是?」
  
  何止不反對!阿福簡直想舉雙手雙腳一起贊同。
  
  可是……
  
  「可是皇上同意麼?太后那邊又會怎麼說?」
  
  「皇上同意了。」李固將燙熱的臉頰貼在阿福濕涼的手背上,輕輕蹭了兩下,阿福一瞬間覺得這不是丈夫,是隻貓……
  
  大概真喝的不少了他。
  
  「給我指了右安郡食邑……不過,讓我們還住在京城。」

  阿福覺得頭發暈腳發軟,右安郡極為富庶……不不,眼下要緊的不是這個,而是,他們要離開這皇宮了!
  
  這,這消息如此突然,而且,李固就這麼輕描淡寫的講了出來,阿福一點真實感都沒有……該不會李固喝多了吧?不不,他就是喝多了,也不會講這樣的醉話啊。
  
  難怪,他們真的可以離開這皇宮了嗎?
  
  「阿福。」
  
  「唔。」阿福應的有些心不在焉,她全部心神差不多都被「出宮」二字佔據了。
  
  「你……會不會覺得,嫁了個沒出息的丈夫?」
  
  「你胡說什麼呀。」阿福回過神來,推了他一把:「什麼叫沒出息?你喝多了,說起醉話來了」
  
  李固搖搖頭:「若不是我的眼睛……別的皇子聽到分封開府去封地都沮喪之極,偏我主動求去……」
  
  阿福靠過去,她本來,應該是想說話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李固紅撲撲的臉,眼睛裡不知道是因為酒意還是因為別的原因漾起的水光,心裡泛起酸酸楚楚的柔情濃意,唇貼過去,貼在他的唇上。
  
  李固微怔之後,伸手緊緊抱住了她。
  
  多麼慶幸,因為是你。
  
  人世蒼茫,卻遇到了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5:06

正文 三十一 小相公里

  你哭了?
  
  「哪有」阿福不好意思的抹了下眼:「這叫喜淚,不叫哭」
  
  「早知道你這麼想出去,我早就……」
  
   「別說話了,你要不要泡一會澡?」阿福湊過去聞聞他:「你聞聞你身上的味兒。」
  
  老實說,不好聞。
  
  酒菜的味道,還有,身上肯定出了汗,聞起來像… 唔,醃醬菜。
  
  阿福微微笑,這味兒倒是親切。以前屋裡屋外都是這個味兒,雖然家與鋪子是分開的,可是家裡就是人人身上都能聞到一股醬菜味兒,阿喜極討厭這個味道,所以總是把娘給她的零用錢都買了帶香味兒的東西來遮掩。
  
  她們,怎麼樣了呢?
  
  劉潤還沒有回來…
  
  李固泡在大澡桶裡,頭枕在桶邊。阿福替他揉揉頭髮,舀水沖去皂沫,用乾布吸去水份,拿闊齒梳子輕輕替他梳通頭髮。
  
  她有些心不在焉,頭髮早梳的通透了順溜了,還是一下下在梳,淨梳那一股。
  
  李固濕的手從桶裡抽出來,在她手上拍了一下:你發什麼呆呢
  
  「哦…我想著,劉潤該回來了。要不,進不了宮門了。」阿福把他頭髮先用布包了,舀水澆在他肩膀上:「今天他出城,去鄉下我娘家了」
  
  李固恍然:「原來為這個。就他一個去的?」
  
  「嗯。」
  
  李固不想讓她心裡存事兒,故意問她些早就知道的。家裡現在幾口人,哥哥現在做什麼營生之類,這麼一說,阿福倒又惦記起,不知道朱平貴現在做什麼營生,鋪子已經轉了手,鄉下人估計都是自家醃漬點菜吃,醬菜鋪子是開不起來了。可朱平貴沒下過田也沒學過別的手藝,他做什麼營生,阿福也實在想不出來。
  
  李固沒話找話問她:「你哥哪年生人?」
  
  「哥屬小龍的」
  
  「嗯,那比韋啟小一歲。你妹子呢?」
  
  「她屬猴。」阿福停下手:「唉,他們兩個才是同胞嫡親,雖然大多數時候哥都能一碗水端平,可我這人小肚雞腸,總惦記他端不平的那幾回。」
  
  李固拍拍胸:「不怕,你要覺得虧得慌,我給你當哥。」
  
  「你給我當哥… 阿福好歹忍住了下半句話,她本想說,你也並不比我大多少。」
  
  「來,叫聲哥哥聽聽。」

  阿福推他一把:「快洗吧。」

  「誒,別不好意思,叫吧,又沒別人聽見。」
  
  他的臉湊過來,帶著水汽熱氣,阿福只覺得臉被這熱氣蒸的又潮又熱。
  
  「好啦,叫一聲,就一聲,叫呀…」
  
  阿福覺得臉燙的厲害:「你才多大點兒,就想當人哥哥。」
  
  可是李固自己也品出味兒來了:「阿福,你不是屬猴的?」
  
  阿福心裡咯噔一下。
  
  「不是的…」
  
  「怎麼不是?」
  
  李固記得楊夫人說過,他們屬相是相合的,阿福是屬猴的啊。
  
  「我屬羊。」

  李固一滑,整個人朝桶裡墜,阿福急忙扯住他胳膊。
  
  「你當心些。」
  
  「這麼說,你和我同年?」
  
  阿福咬咬嘴唇,這事兒反正是遲早都得告訴他的。
  
  「嗯,登記簿子的人按著阿喜的名登的,其實是我進來當的差…阿喜屬猴,我當然…」
  
  李固沒管她心裡忐忑,急著問了句:「你幾月生的?」
  
  「臘月」
  
  臘月快到頭了,正是最冷的時候
  
  李固一下子放鬆下來:「那就好。我還生怕你比我大了呢,雖然我們是一年人,可你月份比我小。」
  
  阿福可沒想到他惦記的是這事,卻不是自己擔憂的身份的問題
  
  「這個大小… 有什麼關係?」
  
  李固一挑眉,看起來那張畫似的臉頓時活泛起來,顯得特別有神采,阿福倒看愣了。
  
  「這關係大了,要是你月份比我還大,我不成了小相公了嗎!」
  
  阿福愣了一下,小相公這詞兒她是聽過的,可是萬萬沒想到李固在宮裡也會說出這個來,回過神就噗的一聲笑出來。
  
  外頭元慶說:「殿下,劉潤回來了。」
  
  阿福算著也該回來了,再不回來宮門一關就真進不來了。
  
  「好,我這便出來。」李固在桶裡站起來,倒顯得比阿福還急。
  
  「你慢些,小心滑倒了。」
  
  阿福替他披上袍子,李固趿了木屐子就出來了,劉潤站在外頭,看起來風塵僕僕。
  
  「殿下,淑人。」
  
  阿福扶著李固坐了下來,李固點個頭:「別多禮了,快說正經的,這邊有人都惦記了一天了。」
  
  劉潤就笑了笑,對阿福說:「上次打聽著地方,中午的時候就找到淑人的家了。家中一切都好,也不算窮,我朱家大哥說說,上次折賣房子的錢,其實劉家也沒有收下,劉家姑奶奶和姑爺也就是為了一口氣,知道這邊賣了宅子鋪子也很過意不去,不過因為在鄉下住著也清靜,所以才一直住著的。「劉潤拿出一個小布包來:「這裡頭是朱家娘子托我捎給淑人的。」
  
  阿福急忙接過來,布帕裡報的是個五彩線繡的喜上眉梢的荷包,底下綴的是個福字墜。雖然都不是好料子,可是確實娘的手工。阿福本來覺得自己對朱家都淡淡的不是特別掛念,起碼沒像別的宮女似的常在晚上想家想的哭醒。可是一見這東西,頓時覺得兩眼發酸發熱。
  
  「我娘她,知道我現在…」
  
  劉潤說,「朱家娘子說,能做皇子身邊的人,那是天大的福份恩典,讓淑人謹慎當心,安守本分.. 不要想家。」
  
  阿福還等著聽,可是劉潤已經說完了。
  
  「就這幾句?」
  
  「時間不夠,我先解釋了一番我的來由,又講了淑人的境況,又得趕著回來,想必朱家娘子是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說的。」
  
  阿福想,這就是劉潤想當然了。
  
  就算她在家,她娘和她說的話也不多。
  
  不過摸著手裡的荷包,阿福也覺得心裡好像踏實的多了。知道自駕搬了地方之後那個空落落的地方,又填上了些東西。
  
  李固問家裡房舍如何,生計如何的時候,阿福急忙打起精神也跟著聽。
  
  「院子挺大的,前後五間房,還有雇著一個莊子裡的婆子洗衣燒火,日子過的並不苦。朱大哥正在尋摸門路,說雖然是有積蓄有幾畝田,總是要有點進錢才好,不然豈不坐吃山空。」
  
  阿福點點頭,劉潤說話那是筆削春秋,回來得仔細問問他到底怎麼樣。
  
  一天遇的事兒太多,一放下心事,阿福也打了兩個呵欠,李固說::「早些睡吧,明天去德福宮,還得和太后說出宮的事情呢。」
  
  阿福一覺睡的死沉死沉的,早上隱約覺得,是該起身的時辰了,卻覺得眼皮沉重,一股懶勁兒纏上來,眼睛就是不想睜。
  
  李固倒是醒了,摸著就上來咯吱她。阿福先是躲,後是忍,最後一邊笑一邊還手也去咯吱他,昨天雖然累,可是遇著的都是好事兒。一是找著了家裡人,二是李固和她能搬出這皇宮去住。
  
  「行了,再不起耽誤時辰了。 李固停下手來,說起拉阿福還是吃虧。這個搔人癢癢算是短兵相接,和眼睛方便不方便的關係不好,阿福手軟腳軟的,這個倒真拼不過李固。」
  
  她揭開帳子叫人進來,兩個人漱洗梳頭更衣,先去德福宮請安。晨霧未散,太陽只在東邊遠遠露出泛白天光,阿福看著身旁這個姿態安詳的少年,忽然有一種感覺在心裡慢慢泛開。既溫和,又平實… 還隱隱帶著些甜蜜期待。
  
  太后宮裡一如往常,該來的人也差不多都到了。太后出來後眾人請安。
  
  宮人搬張凳子靠太后跟前放了,李固坐了下來,阿福在一旁陪侍。太后問李固有沒有睡好,又問最近胃口如何。李固笑著說都好,還特別說了阿福昨晚給他熬了一道湯,味道極好。太后便笑吟吟的問阿福是什麼湯。
  
  「只是一道冬瓜雞湯,夏季炎熱,所以煮開後撇去了油,點了些醋。」
  
  「嗯,聽著就用了心的。」
  
  李固還沒來及和太后說他向皇帝請封出宮之事,太后卻招了招手,一個並非宮中女眷,穿著紫棠色命婦裝束的女子走了過來,她體形倒是很富態,頭上裝著假髻,看起來整個人份量十足。
  
  「這位是蔣侯爺家的二夫人,按輩分,你還得叫一聲表姨娘,來來,見一見。」

  表姨娘?
  
  這麼一大早的… 命婦進宮來倒是奇怪,是太后特意召來說話的吧?一邊請安請見的總得等太后用過朝食之後。
  
  李固神情一動,規矩的起了神問安,那位蔣夫人急忙還禮,連說不敢當。
  
  按親戚算李固是晚輩,但李固是皇子,她是臣子之妻,所以這個禮真是各行各的。
  
  阿福本以為這樣的正經場合沒自己什麼事,那位蔣夫人卻眼一轉,問:「這位是朱淑人吧?果然太后挑的人就是沒的說,模樣氣派都是好的。」
  
  太后一笑:「她就是人老實些罷了,哪當得起你這樣誇。」
  
  這麼一來阿福也給她見:「拜見夫人。」
  
  「哎喲,快起快起,我可當不得。」
  
  「怎麼當不得。」太后說:「論輩分,你是長輩。論品級,你是三品命婦,她的禮你怎麼當不得了?當得!」
  
  阿福規矩的再站到一旁,就聽太后問那位蔣夫人:「你家琴丫頭呢?怎麼沒帶她一起進宮來?都有一年沒見了,小姑娘該長成大閨女了,再見著說不定我都認不出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5:23

正文 三十二 只是

  這場景,太后這笑容,說的這話,怎麼都這麼熟的啊!
  
  阿福簡直鬱悶的想嗷嗷叫!太后怎麼就不能消停一陣子!
  
  這位蔣家小姐又被太后看上了?那,要真是再指給了李固,那自己……
  
  劉潤當時怎麼誑她來著?沒妻就不算妾,可是自己這才成親幾天,好日子這就到頭了?
  
  蔣夫人坦然自若的說:「琴丫頭定了親啦,就是左護都尉的二兒子,定的是十月裡的好日子,現在拘在家裡正再教她些規矩。唉,以前太心軟了,慣的她沒個樣子,要做人家媳婦了,卻不學不行哪。」 蔣夫人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剛才在宮門前倒看到阮夫人的車子,還有她家女兒,出落的一副好模樣兒啊,就是人靦腆了些,說句話臉就紅了,怎麼她們還沒到麼?」
  
  「多半是來探麗夫人的。」太后神情淡淡的,阿福也沒想到蔣夫人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一顆已經提到喉嚨口的心撲通一聲又落回肚子裡。
  
  太后與瑞夫人更親近些,對麗夫人的態度不冷不熱,
  
  殿裡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阿福發覺自己現在有點神經過敏,只要一聽到人提起誰誰家有女兒,就本能的全身繃得緊緊的,好像聽到的不是人家家裡有女兒,而是人家家中有個活閻王一樣。
  
  是啊,會催命的。
  
  阿福不知道,如果李固真的娶了妻,自己該怎麼辦?
  
  這些天的幸福生活,就像光彩奪目的肥皂泡,那麼輕盈快樂,那麼……脆弱虛幻。
  
  一觸到現實的稜角,就破碎了。
  
  自己終究不是他的妻子。
  
  手指尖被碰了一下。
  
  阿福垂下目光,李固的手在椅子邊搭著,緩緩的移動。阿福不出聲,他只知道她站在一旁,但是不知道她的準確方位。
  
  阿福緩緩把手指朝他靠近,兩個人的指尖半藏在衣袖下,借身體和椅子擋著,觸到了一起。
  
  然後,李固握住了她的手。
  
  握的 緊緊的。
  
  就在這個全是人的,當著太后的面的宮殿裡。
  
  李固就這麼緊緊的握著她的手,阿福忽然覺得,那些人,聲音,氣味……都在一一淡去,這裡,只剩下他和自己而已。
  
  「我不會娶妻的。」李固握著她的手,這樣說。
  
  他握的很用力。阿福相信,如果他的眼睛能看得到,一定會深深的注視她說這句話。
  
  「可是,皇上和太后,總會讓你娶的。」
  
  「我不是克妻嗎?」李固居然笑了:「那就一直克下去好了。」
  
  阿福幾乎想對他翻白眼。雖然很感動。這人為了對自己好,名聲是徹底不要了。但是這個克妻又不是他想克就能克得了的,前兩次的事情大概就是巧合加意外湊到了一起去了,以後再定親的話未必還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沒關係,以前的我們無心,以後的,可以想辦法。」
  
  這種事還可以想辦法?阿福直想撓頭,難道要求神拜佛讓李固定親的姑娘都生個小病,嚇的他們不敢嫁過來?
  
  阿福想,菩薩不管人祈福,那麼多人求福也沒見誰求著……可不降福菩薩也是菩薩,朝菩薩乞求別人倒霉招災顯然更加不對頭。
  
  「回去吧,今天人太多,過了午我來和太后說。」
  
  阿福輕聲問:「太后不會捨不得你走吧?」
  
  李固哧的一聲笑,看起來臉上有幾分少年人的俏皮,不過說的話卻帶著點心酸。
  
  「怎麼會,你知道太后姓什麼?」
  
  阿福想了想:「太后娘家姓王。」
  
  「我母后姓韋啊。」
  
  阿福忽然想了起來:「瑞夫人也姓王……」
  
  「嗯。」
  
  阿福對朝堂上的事情不懂,可是卻知道即使一個姓的一家子還不見得是一條心,這姓偶不一樣,就更不會一條心了。
  
  可要是這樣,太后平時對李固的那些關心難道都是表面功夫了?阿福暗暗咋舌,她可以一直覺得太后對李固很呵護關愛的。
  
  阿福肚子裡的猜測沒說出來,那位阮夫人帶著女兒去見麗夫人,會不會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畢竟,雖然李固自己沒可能做太子,將來做皇帝,可是如果得到他的支持,那麗夫人的兒子……
  
  夏季快要過去,吹在臉上的風有些乾熱。
  
  阿福的那隻手一直被李固緊緊握住。在這個皇帝都不能光明正大和皇后妃子手拉手的年代,李固這樣拉著她的手,卻不會被人指責。
  
  也許,這是有所失,有所得吧。
  
  因為李固眼睛不方便,她牽他的手可以光明正大。
  
  因為李固眼睛不方便,所以可以從宮女升到五品淑人。
  
  阿福牽著他的手,覺得胸口一陣酸,一陣甜。
  
  在這宮裡亂紛紛的千頭萬緒的事情,居心各異的人……這絕不是阿福一心想要的生活。她最初的想法簡單的很,少聽少說多做活,嫁一個本份的人,踏踏實實過日子。
  
  她看著路旁石板縫裡探出頭來的一根小草。
  
  如果把這根草,突然移進一個黃金做的花盆裡,它會一如既往的好好生長嗎?
  
  阿福搖搖頭。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
  
  阿福站住腳,她聽見隱約的聲音……像是,哭喊的聲音。
  
  李固卻沒停下,阿福跟著她繼續朝前走,卻忍不住回頭看。
  
  遠遠的,宮道那邊,有個女子被人拖走,嘴已經被塞住了,披散著頭髮,珠翠零落,華衣凌亂……
  
  只眨眼下的功夫,那些人已經出了定安門。
  
  驚鴻一瞥,阿福卻看著那個女子的相貌——那不是曾經唱過一句生查子的呂珂呂美人嗎?
  
  「怎麼了?」
  
  李固停下來問她。
  
  「那邊……定安門那邊……」
  
  阿福沒去過那邊。
  
  「那邊是內府的地方。」李固頓了一下:「若我沒記錯,應該是慎律司。」
  
  內府啊……
  
  阿福遠遠望著,一道牆,牆的這邊富貴錦繡,那邊卻是人人談而色變的地方。
  
  呂美人犯了什麼事阿福不知道,但她知道,凡是到了那地方的,不死也得脫層皮,能翻身的少之又少。
  
  「是你認識的人嗎?」
  
  阿福愣了下,明白過來李固肯定也聽見動靜了。
  
  「見過一次,是位美人,姓呂……」
  
  李固點了點頭,阿福知道這不是自己能管的閒事。
  
  只是覺得,只是覺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5:38

正文 三十二 只是二

    歇了午覺起來,李固去了德福宮。

    阿福沒有同去,她替李固收拾好衣裳,佳蕙替李固梳好頭。
  
    李固低聲在她耳邊說:「不用掛心,太后不會留我的。」
  
    「我知道,你去吧。」
   
    佳蕙收拾換下來的衣袍出去,李固扶住阿福的兩手緊了一下,臉龐很快靠近,在阿福的唇邊輕輕吻了一下。
   
    阿福心裡泛開一點甜意,李固已經出去了,她把已經做好大半的汗衫拿出來,袖縫上了,邊收好的。若是要精美,用淺綠絲線在領子袖子上刺繡出竹葉絞來。但是……其實內衣上不要繡花比較好,再精緻的刺繡,貼身穿著也不會舒服。

    淡淡的喜悅從她的心底溢出,一直蔓延到眉梢眼底。

    出了宮,就自在多了吧?午睡時李固抱著她說,他不會娶妻……

    那聲音雖然溫和,卻異常堅定。

    阿福不知道他的自信從哪兒來,可是,那樣的李固,卻好像可以替她遮風避雨,讓她有了主心骨。
   
    外面瑞雲在和人小聲說話,聲音壓的低低的,阿福隱約聽見「玉美人」「呂美人」這名字,不由得把耳朵貼近窗戶,聽的果然更清楚了點。另一個就是岳春,她和瑞雲,還有蕊香杏兒,原來都最要好的。
   
    「呂美人真是自不量力,就憑她的姿色,和玉美人差太多了。玉美人尚且不敢得罪玉夫人,她……」
  
    「玉美人不也被罰了麼?打了十板子,還禁足三個月。」
   
    「這倒也是,過了三個月,誰還記得她呀?宮裡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不過,那也比呂美人強多了,就算不脫層皮,恐怕也只會被發去做名浣衣奴之類的……」
  
    「對了,這是前兒你叫我找的花樣子。」
   
    「多謝你啦。」
  
    兩個人嘰嘰咕咕的說起繡樣來,阿福就沒仔細聽,瑞雲忽然聲音又壓低了些:「你上午把東西送到沒有,見著她了嗎?」

    「沒見著人,東西我又夾在衣服包裡帶回來了……」岳春小聲歎氣:「要是托人交,肯定不知道落到哪個手上了。她也沒攢下多少東西,那些花兒粉兒的沒有用處,錢就一點,衣裳就是給她送了去她也穿不了。」

    阿福靠著窗坐著,有些出神,然後低下頭繼續料理那件汗衫兒。

    窗戶外頭那兩個也沒多說什麼,岳春說是還得做事兒,瑞雲又給她揣了兩個果子。

    阿福聽著岳春走遠了,在屋裡輕輕咳嗽一聲,問:「誰在外頭?」
  
    瑞雲一掀簾子進來了,屈了下膝:「淑人有什麼吩咐?」

    「來,扯著,我比比看。」

    瑞雲過來將汗衫的半幅袖子拉起來。這件衣服沒繡花沒鑲邊,素淡的簡直不像是給皇子做的,瑞雲有點想不明白,可是她一句話也沒多說。

    阿福看了看,左右對稱,沒有什麼不妥。

    「行,拿了去洗吧,可不要熏香。」

    「是。」

    瑞雲就是這點兒好,安靜。雖然轉過身兒去也會和人閒咯幾句,但是就阿福剛才聽到的,不該說的她是一句也沒有說。

    瑞雲在門外面說了句:「咦?你怎麼這時來了?」

    「有事要回淑人。」

    阿福出聲說:「劉潤啊?你進來吧。」

    劉潤穿著一件青灰圓領袍子,腰間繫著藏藍腰帶,暑天裡面這一身打扮擱別人身上就顯得厚而悶,可是他就顯得清逸又穩重。
   
    「殿下向皇上請封出宮了?」

    「嗯。」阿福點點頭:「還是住在京城。」

    「是啊,也是時候了。殿下已經成年,再居於後宮也於禮不合。」

    「皇上已經允諾,他去向太后稟告此事。多半後日大朝,皇帝就會有旨意了。」

    劉潤點了點頭:「你家現在住在東山村,那莊子不算大,人口也不多,我看你娘還好,你兄長與妹妹並不喜歡鄉下。」

    「他們一直住在城裡的,鄉下和城裡比是清苦了一點,阿喜以前喜歡逛集市和小姐妹串門子說話什麼的,到了鄉下肯定悶。」頓了一下,阿福輕聲問:「你看……她現在心情如何?」

    「不怎麼順心的樣子。」劉潤說:「她穿著婦人衣裙,卻梳頭姑娘髮髻,在家中也塗著脂粉。我和她沒說話,不過卻聽到她抱怨了劉家幾次。似是當時她嫁到劉家去的時候,不知道什麼緣故,並未寫婚書。」

    「未寫婚書?那……」

    「劉家也沒留難,她離開時嫁妝自己都帶出來了。」

    「那她不打算……回去了麼?」

    「這個我卻不知道了。看起來她心裡是有主意的,時間緊,我也沒來及多問什麼。」

    劉家是厚道人家,兩家認識交往好些年了,怎麼會不寫婚書呢?既然沒婚書,那阿喜豈不成了……

    到底當時阿喜代她嫁過去的時候,是怎麼與劉家說的呢?

    「你也不要想太多了,家裡平安不就行了?」

    「嗯。」阿福點頭。

    人平安就好。

    阿福的視線落在劉潤的手上。他的手半攏在袖裡的,可是手背上可以看到纏了幾道白布。

    「你的手怎麼了?」

    「哦,不小心劃了一道,不礙事。」

    「上藥了沒?」

    劉潤就笑了:「你就別管我的手了。快要出宮開府了,出去後就沒這麼多人壓在你頭上,楊夫人多半要一起跟去,不過她品級比你低不用擔心她。對了,食邑是哪處?」

    「右安郡。」

    「好地方,有名的產絲產茶的富郡啊。」劉潤點頭:「那王府詹事定了誰?」

    「這個,倒沒有說。」

    劉潤想了想:「我猜,多半是一個人」

    阿福想了想:「韋素嗎?」

    劉潤就笑著點了點頭。

    阿福想,那就是好。韋素是自己人,一切方便。

    她笑了笑,忽然想起剛才岳春她們說的話。

    「對了,上午從德福宮回來時,看到那位呂美人被押進內府去了。」

    劉潤不贊同的看她一眼:「這種閒事與你無關,你可不要多管多問。」

    「也不是……就是覺得奇怪,不知道她犯什麼事。」

    「後宮美人們個個都不簡單,多半又是被麗夫人整垮的。」

    阿福連忙點頭。她聽岳春她們也提到了麗夫人,而劉潤一猜就猜到了,他可比自己機敏的太多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6:01

正文 三十三 這是一個問題

    「我笨得很,這種事想了半天就猜不著大概,你倒一說一個准。」

    「這有什麼難猜的,後宮的事能做主的人不多,太多,宣夫人,瑞夫人,麗夫人。、太后不會為這種小事出手,宣夫人一向是菩薩做派,最近幾日說是又病著,瑞夫人和麗夫人兩個人裡,你說哪個會做這事呢?」
      
      「讓你一說好像這是件很簡單的事。」那自然不是平時比較穩重的瑞夫人。

      「這是自然,不過呂美人並沒什麼特別之處,不算拔尖,麗夫人就算出手,應該會對付玉美人才對,她才更得聖寵。呂美人多半是受池魚之殃。」劉潤三言兩語把事情說的再簡單不過,阿福簡直佩服的要五體投地。
   
      「劉潤啊,不是我說,你在太平殿有點可惜材料,要是在雲台當差,一定會像高正官那樣,震懾六宮八面威風。」

      劉潤似笑非笑瞥她一眼:「你這是損我還是誇我?高正官的日子過的可不輕鬆,起的最高睡下的最晚,剛過三十老的像四十多了。」

      阿福想想,的確如此。她只見過高正官兩次,離得近的一次就是那次過年時的大宴上,遠遠瞧見的。

      「到了那個位置上,要麼自己熬死,要麼別人把你整死,沒一個能全身而退的。」劉潤笑著說:「我現在這差事可有多好。殿下重情義,我將來養老不愁,再收個小徒弟,老來有人給端飯倒水,就成了。」

      「你就這麼點兒出息啊。」阿福口氣是輕鬆的,但是心裡卻覺得酸楚。

      劉潤沒說過家裡怎麼樣,大概也是沒家了。就算有家,有兄弟,將來他有了年紀不能呢個做活,出宮去養老,尋常人家又有誰願意養個太監兄弟,太監叔伯呢?

      阿福點頭:「嗯,我有飯吃,決不讓你喝粥。」

      這話說的口氣就像開玩笑一樣,淡淡的,阿福還笑著說的。

      劉潤頓了一下,說:「那我先謝謝你了。要不咱們立個字據,要是你反悔了,我也好有個憑據說理。」

      阿福實在忍不住,趴桌上哈哈笑出聲來。

      「什麼事這麼好笑?」

      外面有人問了一聲,接著瑞雲紫玫的聲音一起說:「拜見三公主。」

      簾子掀開,李馨走了進來。

      她穿著一件淺粉色的宮裝,頭髮鬆鬆挽了個落花髻,除了一對碧綠的水滴似的耳墜,身上一件飾物都沒有,愈顯得整個人如出水芙蓉。

      「我怎麼聽說,要立什麼字據?」

      阿福有點意外,站起來施禮:「公主請坐。」

    而劉潤,早就規矩的不能再規矩,侍立在一旁了。

    阿福只是抿嘴一笑,李馨也沒糾纏這個字據的問題。

    「你在屋裡做什麼呢?」

    「也沒什麼,做了件汗衫。」

    「唔,我聽說你手藝是很好的。」

    「不過是大家包涵,沒挑我的毛病。」紫玫捧茶進來,阿福端給李馨。

    「我聽說,皇兄要出宮開府了?」

      消息很靈通嘛。
      
      這也沒什麼好瞞人的,反正不出兩天全宮上下都會知道。

    「是。皇上已經應了,後日應該就會有旨意。」

    李馨點點頭說:「那就先恭喜你們了。出去了逍遙自在,不用在這裡,長輩多貴人多。」

    阿福低下頭沒說話。

    「我備了點禮物,算是恭賀你和固哥哥了。」跟著李馨的宮女將捧著的盒子放在桌上:「不是什麼貴重禮物,不過是我的一點心意。」李馨半真半假的歎了口氣:「我還真羨慕你啊。」

      阿福辭謝她的禮物,對於李馨說羨慕她的事,阿福就當沒有聽到。

      該怎麼說呢,論出身,李馨和她那是天壤之別。

      論將來的命運……恐怕李馨還不如她。

      推辭不掉,阿福收下了盒子。

    「我是離得近,來的最快。」李馨一笑:「我也不多留了,皇兄回來替我和他說一聲。」李馨沒拖泥帶水,送完禮物就告辭了。

      阿福送了三公主回來,劉潤輕聲說:「可惜三公主是女兒身。」

      「唔?」

      劉潤說:「別的得了消息的人,也都會有賀禮相送的,你就打開櫃子等著裝好了。」

      劉潤果然沒說錯,三公主之後,瑞夫人麗夫人何美人……這些後宮排位靠前的都紛紛遣人送禮,阿福光陪笑收禮就收到臉酸手軟。

      好在後半段李固回來了,由他接手繼續這份收禮工作。

      收禮,有時也是痛苦的。

      這些禮,都不能白收啊,須要一筆筆清楚記下來誰送的,送了什麼,將來……總有還禮的時候。
  
      咱不是奉行「禮尚往來」「禮儀之邦」還有「禮多人不怪」的金玉良言麼?可是阿福現在想一想已經覺得頭痛,這些禮物,都未必是實用東西,卻得好好收管,放在倉庫裡招灰喂蟲子……又不能輕易拿來借花獻佛轉送別人,等到你給旁人回禮時候又得費心思想著什麼禮物適合那人身份,應該送多薄多厚……

      浪費啊!真是資源浪費!

      當然也有實用的禮物,比如送給李固的上好紙筆研墨,這些都算是日用文具,比什麼擺設之類的強。布料麼,也可以留著慢慢裁衣裳——真是慢慢裁,阿福算了一下,光是今天收到的布匹絲絹綢緞,要只是她和李固兩個人穿……好吧,未來二十年,他們可以不用逛綢布店成衣店!

      紫玫幫著阿福一併整理登記,直弄到天黑,阿福直起腰一抬頭,幾乎同時通姦自己脖子處的骨頭跟著響起來。

    「啊……」

    「扭著了?」李固也聽見了,一手伸過來,阿福把自己的手交給他,緩緩吐了口氣:「沒有,沒扭著,就是低頭時候長了點。我餓了。」

      她前後兩句不大搭,李固卻馬上吩咐:「呈膳呈膳,忙暈了頭了,我也餓的不行了。」

      「這就算差不多了吧?」

      「嗯,宮裡數得著的,這冊子上都記了。」劉潤點頭說:「至於皇上和太后的賞賜,那是官面上的,絕不是這些小打小鬧。」

      阿福想,這些東西也不是小打小鬧啊,她以前可做夢都沒想過,自己同時這麼些珍稀寶貝共處一室,而且這些東西,還差不多算她的……嗯,起碼一半算她的吧?

      其實就算沒這些,光李固成親後給她的那只箱子,阿福已經是身家極為豐厚了。這些韋皇后本身就有許多嫁妝,成了皇后之後有封邑,還有別人的禮物與皇帝的饋贈賞賜,雖然她不在世了,可是那封邑收入皇帝並未收回,還是都歸李固所有……

      說起來,李固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可是要論資財……

      阿福眨眨眼。

      為什麼她沒有激動的大喘氣翻白眼呢?

      為什麼她如此淡然呢?
   
      阿福自己都為自己的淡定感到納悶了。

      這麼多的財寶,這麼多的錢!皇后的封邑收入,還有李固自己以後的封邑%突然變成了那麼那麼有錢的人……

      吃飯的時候,阿福的納悶讓李固也注意上了。

    「阿福,你想什麼呢?」

    「啊?」

    「幫我盛湯啊。」

    「哦……」

      光顧出神了。

      阿福裝了滿滿一碗湯遞給李固。

    「我就是……以前窮慣了的,不怕你笑我啊,我一直長到十二歲,才有一副銀耳墜子,害怕丟了捨不得戴。可是一下午,突然有了這麼多東西,我覺得,我該很歡喜,歡喜的發瘋發狂才對啊……」

      李固剛喝了一口湯,噗的一聲噴了出來。

      幸好他轉過了頭,不然這一桌子飯菜都不能要了。

    「發瘋……哈哈哈,你,你可真是有意思。」

    「你當心嗆著。」阿福急忙把湯碗接過來放下,摸了帕子替他擦拭:「有這麼好笑麼?我就是窮人出身啊。」

      「可你不是個貪圖富貴的人啊。」李固握著她擦到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清俊的臉容上有一種幾乎的驕傲自得的神采,彷彿他誇的是自己一樣:「若是,咱們也不會如今日一般了。」

      阿福的臉噌的就紅了!

      啊啊啊,現在還是用餐時間好不好?這種時候說這樣的額話……多,多不合適啊。

      再說,阿福覺得自己也沒他說的這麼好啊。自己的本質就是一小市民,心願就是三餐不愁有穿有住,錢財這種東西,當然沒有人會討厭啊。自己也不是沒幻想過,如果有了錢,如果有了很多錢,如果……

      如果有了很多錢……

      那又怎麼樣呢?

      阿福的手指,輕輕游移在李固的臉上。

      他的臉龐還是少年的樣子,還沒有成年人那樣的堅毅。

      「阿福。」

      「嗯?」

      「我 生的如何?」

      阿福有點好笑,李固以前似乎對這個毫不關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來,可有點怪異,可是她挺坦率的說:

      「很好看。」

      阿福覺得,他好像一天比一天更順眼,更耐看。

      飯桌撤了下去,浴水備好了。

      阿福把袖子挽了,準備替他擦背。

      以前李固也有近身服侍的人,不過自從成親之後,這些都是她接了過去。

      他們誰也沒有明確的說,很自然的就由她來照顧他了。

      李固坐在桶中,熱氣熏騰,他的臉不知道是因為水熱,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慢慢的紅起來,越來越紅。

      阿福有點疑惑,伸手進桶裡又試了一下:「水熱麼?」輕輕攪了一下:「不熱啊。」

      李固摸索著,握住她的手,聲音很小的說了一句:「一起洗吧?」

      這句話聲音很小,可阿福聽著,卻像轟隆隆打了個雷,把她劈的……那個,外焦裡嫩,呃……或者說,是措手不及?

      一起洗一起洗一起洗……

      那什麼,鴛鴦浴,這……是不是,太刺激了一點!

      李固的臉紅的好像馬上就能燒起來了,還補充了一句:「可以……省事,省水……」

  省水……
  
  省水……
  
  阿福想,還有比這更不靠譜的理由麼?他們就缺這點洗澡水麼?
  
  阿福嘴巴張了一下,可是沒說話。她的語言功能好像短時間內發生了,某種障礙……
  
  拒絕還是同意,這是個問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8:37

正文 三十四 洗澡
      
      那什麼,阿福覺得李固的話就夠昏的了,她自己愕然,羞惱,思索……種種之後冒出來的一句話,更是昏的不能再昏了。
      
      「那你,你先把臉轉過去。」

      呸呸!阿福話說完就在心裡朝自己狠啐了兩下。

      她說的這是什麼啊!

      他就是把兩眼對著她瞪過來,能看見什麼?能看見她一根頭髮嗎?

      阿福覺得,壞了,肯定是被李固的這個意外要求弄的她頭都暈了。

      可是對於阿福同樣昏頭的回答,李固不但沒有表現出被戳到痛處,暴露出了缺陷的惱怒,反而露出幾乎是與驚喜同時迸發的傻笑:「好好,。我轉過去……」

      兩個傻子。

      阿福一邊在肚裡念叨,彆扭的要死。

      雖然李固已經轉過身去了——就算他不轉過去他能看到什麼?重點也不是他能看到什麼啊!

      這個桶不小,可以說,裝兩個人完全不成問題……

      好吧,現在不是桶大桶小的問題……

      阿福安慰自己,解著衣帶的手哆嗦的像得了瘧疾似的,解了半天才解開那個結。

      「要我幫忙嗎?」

      阿福覺得自己的頭髮都快燒起來了,全身滾燙:「不,不用!」

      李固安靜的坐在那兒等著。

      阿福再把裙子解掉,可是肚兜和裡褲實在是沒那個勇氣脫掉,扶著桶邊從另一端踩進桶裡。

      桶很大,真的,別說再進一個阿福,再進三五個都能裝得下。

      兩個人各據了桶的一端,李固臉上露出阿福從來沒見過的,傻呵呵的笑容,笑的眼瞇成了一條縫,嘴巴倒是咧的大大的。

      這人真是她認識的,一直從容淡定斯文儒雅的皇子李固吧?

      咳,好吧,阿福得承認,大部分時候他都是從容淡定斯文儒雅的。

      少部分時候……

      「我替你洗頭吧?」

      呃?

      阿福覺得今天晚上……實在,實在是……

      「你,幫,我?」

      他會嗎?這位殿下從小到大,頭髮都是歸別人洗的,他連自己的頭髮都沒洗過……會幫別人洗嗎?

      李固用力點了兩下頭,還把一邊的皂角香膏抓了一把在手裡:「來來,我幫你洗。」

      阿福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有點擔心要是真交給他,自己等下會不會變禿子?

      「別害怕,我會給你好好洗的!」

      他那興奮勁簡直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好吧,反正水都下了,這個頭髮,就由他吧。

      阿福戰戰兢兢:「你……輕一點。」

      打濕了頭髮,李固把她的頭髮掬在手裡。

      很柔軟,浸了水而顯得更有份量。

      讓阿福很意外,應該從來沒做過這些事的李固,手法出奇的溫柔,指端和指腹從兩鬢開始打著圈兒的搓揉,帶著花香味的皂角膏緩緩的浸潤進髮絲裡面,李固輕聲說:「雖然我看不到,不過,阿福的頭髮一定是最好看的,又濃密,又柔軟,又光滑。」

      阿福半倚在桶邊上,側著頭任他擺弄。

      「你什麼時候學的這麼會說坦言蜜語了。」

      李固微笑著抬起頭,他的臉頰上濺上了水珠,看起來有種平時沒有的稚氣可愛。天早就黑下來,屏風那一邊的幾上擺著蓮花形燭台,上頭的八支蠟燭都已經點亮,火焰溫柔的顫抖著,光團柔和明亮。燭光映著半透明的五彩絲繡牡丹豎屏,光影如幻如夢。阿福覺得這一刻的情景安謐柔美的不可思議。

      頭髮太長,得分做三次洗。上端,中間,末梢。雖然他沒做過,但是卻記得住別人是怎麼替他洗的,

      李固接著說:「我幫你擦背吧?」

      阿福一手挽著頭髮擠水,愣了一下:「不用了……」

      「別客氣。」

      「真的不用了……」

      李固拿了一塊軟布巾,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我保證不做別的,也不行嗎?」

      阿福已經很淡定了——兩個人離得這麼近,泡在一個木桶裡,嗯,什麼該做的事也都做過,害羞的話也不是沒說過……

      「那你輕點。」

        那塊小布巾慢慢的替她擦背。

        從脖子開始,他的手勁不輕不重的,阿福拚命催眠自己,就當背後是平時替她搓洗的瑞雲紫玫好了,沒有什麼不同!
  
      的確,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阿福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似乎一點點風吹草動在這裡都會變成驚濤駭浪。

      李固擦的格外仔細,阿福扶著桶邊的手越握越緊,身體也覺得越來越熱。

      「來,你來幫我擦吧。」

      李固停了下來,然後手輕輕放在她肩膀上。

      阿福默默的接過布巾,李固慢慢的轉身,桶裡的水因為他們的動作而動盪起來。燭光映在水面上,隱約的晃動的波光鱗影又倒映在牆上,樑上,還有,他們的身上。

      阿福輕輕替他擦,從上至下。

      頸項,肩膀,手臂,腋下,後背……

      擦到腰邊的時候,李固的手在水裡握住了她的。

      阿福沒動,也沒出聲。

      李固側過身,低頭,唇輕輕貼在她光裸的手臂上。
  
      柔軟的肌膚一瞬間繃緊了,肌膚上冒出敏感的小疙瘩,阿福突然間很明白一個此的意思。

      戰慄。

      是的,就是戰慄。

      阿福的另一隻手抬起來,濕淋淋的手指沿著李固的肩頸,臉龐滑動,她的動作很緩慢,很仔細。

      李固的唇輕輕印在她的嘴唇上。

      一片幽暗的,像夢境似的光影裡。

      剛才那些顧忌,想法,羞澀,似乎都融化在了水裡,漸漸變淡褪去了。

      阿福瞇起眼,看不清楚東西之後觸覺,嗅覺,甚至聽覺,都變得那樣敏感。

      李固在水中抱住她。

      阿福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水下面,兩個人的肌膚不可避免的,觸到一起。

      這種感覺,難以言喻。

      是情慾,可是,不止這些。

      水彷彿成了一道屏障,圍成這樣一個小小的桶中的世界。

      這個世界中只有他們兩個。

      水又彷彿是一個媒介,將他和她的感覺牽繫在一起。

      阿福感覺著,他們的呼吸,心跳,甚至肌膚的感覺,心中的悸動,都在此時,併合在一起,這樣的融洽,這樣的和諧,這樣的一致。

      李固的撫摸,在水的下頭,變的那樣柔和充滿憐惜的意味。

      身體的重量一半被水承擔去了,那種觸不到底,飄飄然然的感覺……很陌生。身體在水中承受的壓力,又令觸摸與擁抱的感覺與平時完全不同。

      阿福無法再靠在桶邊上,她覺得一切都那樣動盪不穩,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手繞上了李固的脖子,兩個人的身體貼在了一起。

      一條濕濕的水跡,從桶邊延伸到床邊,被燭光照的亮亮的。

      肚兜濕了水,輕薄的料子變的沉重,墜在身上,裹在身上。李固抱著她,手從她身後繞過,解開肚兜上的帶子。

      阿福的頭髮和他的頭髮在水中糾纏在一起,看起來恍如一體,再也分不出彼此。

      李固的臉紅紅的,阿福的臉也是紅紅的。

      這樣的接觸,這樣的體驗,對兩個人來說都是全新的。

      害羞,可是,又很期待。

      肚兜被解掉了。

      李固把塊布料拿開,順手搭在床頭上。

      然後,過了一會兒,又一條濕答答的白絹裡褲被順手搭載了那旁邊。濕透了水的布料是一種輕盈透明的樣子,像夏天枝頭那晶瑩的蟬翼一般。

      隔著一道屏風,蠟燭燃的正旺,亮亮的燭焰映著屋裡一片恬然的柔光,屏風上嬌艷的牡丹在晚風裡悠然的開著,外面的捲簾紗幕都放了下來,長穗低垂。

      地下一路延伸的那條水漬緩緩的在水磨石磚地上蔓延開來,彷彿是深山峰領處徘徊流動的雲靄,那樣輕盈,那樣寫意。

      床榻都讓他們弄的濕漉漉的,可是到最後也說不清楚是水還是汗,阿福軟弱無力,側躺在那裡,枕著李固的一條胳膊。

      得讓人來換了涼席枕席……浴桶還沒收拾,還有,地下的水,不收拾不行,不然晚上沒法子睡。

      可是,讓人進來,看到這屋裡的情形,這麼,這多讓人難為情。

      阿福歎口氣。

      不知道電視小說裡那些……嗯,那些纏綿繾綣的場景之後,男女主角都是怎麼收拾善後的?

      她剛撐起來一點,李固的手臂就饒上來:「別動……」 他的聲音也有點含含糊糊的沙啞:「你不累麼?」

      阿福很想翻白眼。

      累!怎麼不累?

      可是累也不能就這麼躺著啊,這成什麼事。

      她歎口氣:「你也挪一挪,總得把床上弄了,再讓人進來收拾了浴桶什麼的……」

      李固坐起來:「你躺著,我來。」

      「不敢勞動殿下。」最後一個字阿福拖著長長的音,有點嗔意。

      她才把濕的枕席捲起來扔到一邊,又從櫃中取出一套枕席。李固幫著搭手,兩個重將蓆子鋪在榻上,阿福放下了帳子,將床榻遮得嚴嚴實實之後,李固才喚人進來。

      從帳子外面看不到裡頭,可是從裡面卻是可以隱約的看到外頭。

      阿福躺在那兒一動不敢動,雖然……雖然就算不動,進來收拾的人也肯定知道他們剛才幹了什麼好事。

      等人都退了出去,門也被重新關上,李固輕聲問:「你生氣了?」

      「沒。」阿福側過身去背對著他。

      「你別氣,阿福,別生我的氣……」李固的聲音極盡溫柔小心:「下次咱們……」

      「沒下次了!」

        一次就丟夠臉了。

        一想到不知道那些宮人會怎麼議論,他們……咳,阿福都覺得明天沒臉出去見人。弄的一地水,洗個澡洗到了床上……多難為情。

        李固的臉輕輕貼在她的頸後,手指在她還濕的發間輕輕撫動。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輕聲笑了,笑的阿福又是羞又是惱。

        「有什麼好笑!」

        「是是,不好笑。我給你賠不是。可是阿福,我怎麼覺得,偶爾這麼一回,也不賴。」他的嘴唇貼到阿福的耳邊,很近,輕聲說:「你覺不覺得,我們好像是一對偷情的人?嗯?」

      他最後那個嗯字拖了一點音,聽起來有點頑皮,還……很性感。

      阿福嘴上呸了一聲,可是……呃,內心深處,卻怎麼覺得,他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呢?

      而且,而且……有句話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難道這偷來的東西,就是吃著特別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17:08:56

正文 三十五 亂紛紛

      不是我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太快。

      一夜之間,風雲突轉。

      麗夫人倒了下去,玉美人升了起來。

      這在宮裡並不鮮見,或者應該說,這種事,應該很常見。

      後宮裡有許多美女,她們有美貌,有青春,有才學……

      她們都覺得自己只缺運氣和機會。

      阿福在德福宮裡看到玉美人的時候,覺得非常戲劇化。

      是的,就是很戲劇化。

      雖然玉美人很有名氣,連李馨也提起過她,說她非常的得寵,甚至有點當年李固母親元皇后那種趨勢,可是阿福沒想到,她有如此美麗。

      阿福不知道怎麼形容她,似乎看過的所有形容美麗的詞彙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但是,又覺得那些完全抽像的詞怎麼也說不出來這個女子的樣子。

      怪不得麗美人要對付她……怪不得那天自信明艷的李馨也會提起她。

      這種美麗,是所有女人的敵人。

      阿福早上聽說麗夫人的事情時還覺得訝異不可能。麗夫人很有手段,她能歌善舞,風情萬種,從才人良人美人然後成為夫人,生下了一個皇子。這就是她的資歷,她的成就,她的地位該算是比較穩固的。宮裡沒有皇后,幾位夫人各有千秋。

      然而麗夫人畢竟年輕,她沉不住氣,她要先將威脅剷除。

      可是那個威脅反過來將她踢了下去。

      宮裡傳的最快的是什麼?

      是消息。

      宮裡最危險的是什麼?

      還是消息。

      麗夫人想了一個陷阱,但是踏進去的不是玉美人而是呂美人。而玉美人反過來利用了這一點,麗夫人載了。

      阿福想,其實,她們的爭鬥,就像在牌桌上斗大小,看誰的牌大,誰的技巧更好,誰更沉得住氣,誰能詐倒對方。

      但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誰的牌大。

      這個牌,就是皇帝的寵愛。

      皇帝愛你的時候,你就有一把王牌,遇誰都能拿下。

      皇帝不愛你了,那你就算想死死賴在桌上,也會被人硬拖離場。

      阿福穿著一件淺綠衣裳,真巧,玉美人穿的也是一件淺綠的衣裳。

      如果不穿同樣的衣服,大概還不會讓人產生聯想與比較的想法。而且還巧,她們是一前一後進來的。

      玉美人人如其名,就如同羊脂美玉雕就的美人。但是當眾人不自覺的把目光再投向阿福的時候……

      很奇怪,平時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小小的淑人非常不起眼。時下的美女們都是瓜子臉,尖下巴,阿福從頭到腳沒有什麼地方讓人覺得尖瘦,她是圓潤的,像粒過年時沾滿了雪白米粉的芋圓子。沒人把她當成一個合格的對手。

      不是沒人站在玉美人身旁過,如果穿都穿紅,那玉美人就像紅珊瑚,和她同樣穿紅的人則像雜碗裝的雞血。如果都穿黃,那玉美人也是一朵傾國牡丹,而同樣穿黃的人只像一朵開殘的黃線菊。

      阿福穿著綠色衣裙站的離她又不遠,女人們的目光,瞄來瞄去。

      真是奇怪,阿福還是那個樣子,看著就讓人覺得放心踏實的樣子,依然很圓潤,目光和笑容,很溫順。

      她一點兒沒有比玉美人比的凋殘下去,平時什麼樣還是什麼樣。

      不是說她比玉美人漂亮……只是……

      好吧,李馨看到的這一幕的時候在想,不同類型,壓根兒不能放一塊兒比,一個是藝術品……一個是,嗯,日用品,不具可比性。

      李馨也看到了玉美人。

      她不喜歡她。

      好吧,任何一個女人要去喜歡一個比自己還美麗的女人都有點困難的。而且,這個女人還和宣夫人是對手。

      目前沒對上,可是將來一定會對上。

      皇帝的女人很多,皇帝只有一個。

      玉美人看起來楚楚動人,不過她再楚楚動人也動不了德福宮裡這些女人,誰不知道誰啊?能把榮寵一時的麗夫人鬥垮,這個女人成了她們共同的敵人。

      李馨走近阿福的時候,明顯的感覺到她有點不同。

      阿福還是小宮女的時候李馨就覺得她不錯。現在阿福等於盛了她的小嫂子,她覺得阿福真是不錯。

      但是她從來沒覺得阿福漂亮,只是覺得她順眼,什麼時候看,都挺順眼。

      可是怎麼連李馨自己站在玉美人身邊都覺得呼吸感覺到壓力的時候,阿福偏偏還這麼自在呢?

      對,如果固皇兄在這裡,一定也自在。

      他肯定不會受玉美人影響,因為……玉美人再美,和他沒有一文錢的關係。

      李馨突然笑了。

      阿福奇怪的看著她,打完招呼之後,李馨先是沉默,然後突然就笑。

      好吧,花枝亂顫這個詞就是為她這樣的美人而設的,

      「阿福。」

      「嗯?」

      「你和固皇兄真般配。」

        這句話真怪,可是怎麼說也是句好話,阿福向她微微笑。

        然後玉美人朝她們走了過來,先向李馨微微屈膝:「三公主。」

        「不必多禮。」李馨很客氣,但也很冷淡的點了下頭。玉美人又轉向阿福:「這位是朱淑人了吧?」

      阿福和她品級相同,但是輩分不同,所以得朝她行個禮:「玉美人。」

      「早就聽說朱淑人,今天才見得。」

      阿福想,你說了我的台詞,我說什麼?

      玉美人笑的極溫柔,就像鮮花初綻似的漂亮。

      可惜阿福滿腦子裡都被「金枝欲孽」四個大字完全佔據了,實在對她生不出好感來。

      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天真。

      可是在這座皇宮裡,每一張漂亮的面孔下都不可能存在「天真」兩個字。

      太后出來了。

      大家恭敬整齊的向太后請安。

      阿福覺得她們也有點像百官上朝,參拜皇帝。大家各按品級派系站好,當然,太后的偏愛很固定。

      她喚了李馨和阿福上前去,破天荒沒有先和李馨說話。

      「唉,樹長大了要分杈,小鳥養大了要分窩……」太后看起來頗為不捨,輕輕拍了兩下阿福的手:「出去了,可要好生服侍你家殿下。」

      「是,阿福謹遵太后教誨。」

      太后抬眼看了一眼殿中,似乎剛注意玉美人,吩咐人:「給玉美人搬張椅子,有了身子的人,可不能久站著。」

      太后似乎也不待見玉美人。

      當然,婆媳是對頭。

      阿福一出德福宮,就長長的喘了口氣。

      屋裡各種脂粉香,頭油香,實在香的她鼻子消受不了。

      阿福自己臉上不喜歡塗粉,頭上也不喜歡擦油。梳頭的時候她有時用橘皮油,有時候就用泡的花水,那些香氣異常濃郁的桂花油茉莉油她一概不擦,更不喜歡把一張臉塗的粉白,說話的時候都怕粉會撲簌簌掉下來。

      玉美人就在前方不遠上了步輦,她所居的承恩宮與德福宮一東一西,車輦旁又有一個侍立的宮女,替她理好裙腳,又扶了一把靠墊。

      她一抬起頭來,阿福就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

      很久沒見著了,洪淑秀的樣子與從前也不同了。

      她身著靛青宮裝,下系白裙,顯得十分苗條,臉龐淨白清秀,頭髮挽著雙髻,插戴著小簇絨花。

      阿福試圖在記憶中尋找她舊時模樣。但是那個在初入宮的時候因為尿了床而慌亂,在訓育的院子裡默然膽怯的小姑娘,形貌已經完全模糊了。

      與這個看起來沉穩幹練的宮女的樣子,完全無法印合。

      三公主在後面輕輕歎了口氣,看著玉美人的步輦遠去:「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啊。」

      她的聲音很低,不過阿福離的近,聽的清楚。

      這句詞……好像前一世聽過的,很有名的句子。

      但也許她記錯了。經典的話也許不止那個世界有。

      這裡也有相似相近的。

      李馨問:「喂,你覺得她美不美?」

      阿福誠實的點頭:「很美,我沒見過比她更美的」

      雖然李馨也是個美人,但是阿福覺得在這件事情上說謊完全沒必要。

      李馨說:「是啊,我也覺得她美,可是每次見到她,我都想到了畫皮。」她轉過頭來:「你聽過畫皮的故事嗎?」

      阿福僵硬的搖搖頭。

      「白天是絕世美女,到了晚上,卻把整張人皮剝下來,用彩筆細細描繪的女鬼啊……」李馨湊近她,小聲說:「很恐怖的,怕不怕?」

        阿福覺得自己的臉皮很僵硬。

        畫皮不可怕,眼前的李馨公主似乎更可怕一點。

        這個世界,也有畫皮的傳說故事?

        阿福對自己說,巧合,也是巧合。

        不這樣說怎麼辦?難道她要和李馨來個相見歡嗎?

        相見是見了,歡可未必啊。

        阿福覺得有點頭疼,可是沒想到太平殿還有一個更大的「驚喜」在等著她!

      「這……這……孩子……」

      玉白錦袍包著粉雕玉琢似的娃娃,正坐在椅上,淚漣漣的揪著李固的衣襟不放。

      李固忙亂的衝門口方向點了下頭,苦笑著說:「盡早有人將信弟送了過來,說是先安置在太平殿……」

      阿福是聽說麗夫人被暫羈進了內府慎律司等待發落,多半是凶多吉少。就算保住性命,份位也一定保不住了。信皇子自然不能獨留在上悅殿。可是皇帝怎麼會將這孩子交給李固來照顧?

      「他從來就一直哭個不停……」李固狼狽的說:「怎麼哄也哄不好,你說,他是不是畏生?」

      阿福走過去,仔細端詳這個孩子。

      很漂亮的娃娃,皮膚細如凝脂,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似的,長睫毛小嘴巴,完全繼承了麗夫人的好容貌,大概是受了驚嚇,突然從熟悉的地方被帶離,又見不著熟人。

      「他乳母和近身照顧的人呢?」

      李固攤了下手:「也都是待罪之身,想念的乳母還未派下來。不過,這還是也不吃奶了……」他忽然想起:「他是不是餓了?」

      李固這句話可沒說錯,朝食擺上來,阿福特意弄了些雞蛋羹餵給信皇子,那孩子只有第一口吃的猶豫,後面是一口接一口,把大半碗雞蛋羹吃了個乾乾淨淨。

      果然是餓了啊。

      吃完了雞蛋,小嘴一抹,信皇子小臉皺起來:「嗚哇,我要母親……」

      阿福撫額歎氣。

      真是個燙手山芋啊,皇帝怎麼就把這個麻煩丟給他們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27:43

正文 三十六 童子尿

      宮裡可以照顧信皇子的人很多,隨便找找都比太平殿的人要合適。

      比如太后的德福宮,比如宣夫人的玉嵐宮,再比如瑞夫人那裡,放哪裡都是又合情又合理……當然,不是說放在太平殿就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了……

      阿福覺得頭痛,可是比頭痛更重要的是她得先哄好懷裡這個小皇子。
   
       信皇子很不好哄,雖然教養不錯,撒潑打滾嗷嗷嚎叫這類的招數沒學會,可是哭到噎氣哽聲都不帶停一停,不知道平時麗夫人都怎麼哄的他,一直到過了午,這孩子實在累了,楊夫人趕了來把他結果去,哄了又哄才睡著了。

      李固抹抹頭上的汗:「這還多虧了夫人。」

      楊夫人搖搖頭:「殿下,這可不是長久之計。信皇子在這裡,若好,那是應當。若不好,殿下就是動輒得咎,趕緊想個法子送他走了才好。」

      李固歎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早上高正官把人送過來時我也愣了,又不能當時回絕。父皇究竟如何想的,會把他交託到我這裡來?明明太后和幾位膝下有子的夫人照顧弟弟總是比我合適的多……」

      不管怎麼說,趁著信皇子睡了,李固阿福兩個總算是能清靜一會兒。太平殿裡人是不少,可是會照顧小孩子的卻挑不出幾個來。再說,也不放心啊。萬一磕著碰著一點兒,那就滿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你也睡一會兒吧,」阿福輕聲說:「不然等他醒了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李固苦笑:「讓人去內府說一聲,要麼把他的乳娘放出來,要麼再派兩個乳母或是教養女官來,我原先覺得自己可不笨,怎麼今天覺得自己這麼無用呢?」

      阿福又好氣又好笑:「你只管放一百個心,這件事兒連皇上都幹不來,你不會,也不算丟人。」

      李固回過味兒來,猛的點頭:「這倒是!父皇雖然文武全才,無所不能……咳,這件事情上恐怕他也沒什麼能為。」

      皇帝不會哄孩子,這很正常。

      皇帝的主要指責不是哄孩子嘛,當然,皇子也不是。

      阿福朝屏風那邊望了一眼,楊夫人把海芳留了下來看護信皇子,隔著那架牡丹繡屏,可以看到信皇子睡相恬然,睡著的小孩子都是天使!

      可惜事情總是兩面性的,等睜開眼之後天使就拍拍翅膀飛的無影無蹤,只留下惡魔在人間。

      李固被魔音穿耳一上午,也著實撐不住,阿福也疲倦可是精神卻亢奮——可能是今天經受的刺激實在多了點。

      她把那件做好了洗好的的新汗衫放在李固的枕頭邊,然後自己也躺了下來。

      相比李固送她的那些珍稀寶貝,她的回禮實在是太……輕薄了。

      不是那個毛手毛腳的輕薄,但這件汗衫實在是……又輕又薄。

      阿福睡的迷迷糊糊,聽到哇哇的啼哭聲。

      哪來的小孩兒在哭……好睏,不想動……

      自己才剛嫁人,還沒生孩子呢,嗯,這哭聲和她沒關係,沒有關係……

      可惜並不因為她這麼琢磨,那哭聲就消失了,正相反,那哭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阿福睜開眼,現實的一切又真切的跳到眼前來了。

      「淑人,這……」海芳一頭是汗,頭髮也給抓亂了,一邊紫玫也是干看著幫不上忙,信皇子人小力氣可不小,吃飽喝足睡夠了之後,折騰的勁頭兒也更足了,海芳根本保不住他。

      唉,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阿福手腳麻利把衣衫整理好,從海芳手裡把信皇子接過來。

      信皇子哭的自己一身是汗,這是個惡性循環,越哭越暴躁不安,嗓子和眼睛還都疼,越不安越疼他就越要哭。

      「瑞雲,你去端一杯蜂蜜水來。紫玫,你去取信皇子的衣物來替換,今天悶熱,身上這些早就汗濕了。」阿福一手抱著信皇子,伸手在床頭摸了兩下,從李固的衣裳裡頭摸出一隻小小的冷玉蟬來給信皇子握在手裡。那冷玉蟬雕琢的玲瓏剔透,蟬須蟬翼都纖毫畢現,蟬身看上去是半透明的,信皇子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住了,哭聲一歇,阿福頓時覺得渾身輕鬆。

      「看看,小蟬跑到你手上嘍,你摸摸,小蟬涼涼的吧?」

        玩著玉蟬,喝著蜂蜜水換了衣裳,阿福又讓人擰了巾帕替他擦了臉,脖子和手,信皇子終於不再口口聲聲喊著要找母親,李固受了這個啟發,喊了佳蕙來讓她去開庫房取自己小時候的一些玩意兒來,像布老虎之類的,因為裝在箱中,到現在依然保存完好,但是也不能立刻給孩子玩,須要洗曬整理,不過還找出一些木刻的玩具來,小猴子小馬小狗之類,這些用乾淨的布擦過倒是可以馬上就拿來逗孩子。有只圓圓的木球上面刷著彩漆,在地下滾動時發出骨碌骨碌的聲音,信皇子靠著自己兩條小短腿站起來,搖搖晃晃沖那只木球就追過去了,海芳和瑞雲急忙追上去怕他摔倒。

      呼……太好了,總算是不哭了。

      李固也送了口氣,轉過頭輕聲說:「衣裳……很舒服。辛苦你了。」

      阿福怔了下才想起新汗衫的事情,看著他已經穿上了,外面套了件天青色的對襟常服,剛才一翻忙亂也沒繫帶子,雪白的汗衫沒有半點贅飾,領口處阿福用銀色的線抿了一道細萬字紋,與外面的天青色常服相疊襯,看起來整個人簡潔素雅。

      阿福伸手替他理了一下頭髮,睡了午覺起來頭髮有些散亂,可是滿屋的人卻都手忙腳亂,也顧不上替他整理。
  
       那只木球又被信皇子推的朝這邊滾過來,正好在碰到李固的木屐時停下。

      信皇子搖搖擺擺的走過來,額上出了一層亮晶晶的汗珠,臉紅撲撲的像只大蘋果,別提多可愛了。

      麻煩什麼的,阿福現在不去想。

      只是……孩子真是世上最可愛的人啊。即使是哭鬧不休的時候,也是一種甜蜜的煩惱。

      不過信皇子的母親……

      麗夫人只怕凶多吉少。

      阿福看著這孩子的目光裡充滿自己沒有發掘的憐憫。

      在這裡說不上誰是惡人誰是受害者,後宮的女人們都是這樣的,為了一個目標相互傾軋。麗夫人落到現在的境地固然可憐,但是之前被麗夫人打壓陷害的其他人……她們就不可憐嗎?就算今天玉美人春風得意是勝利者,可是花無千日紅,她能保證自己能得寵多久?

      後宮的生存法則,真的很殘酷。

      信皇子蹲下去想撿拾木球,可是球被他的手指一碰,朝椅子後頭滾了過去,信皇子的手沒抓住球,倒是把李固的腳抓個了正著。

      李固給嚇了一跳,小孩子的手抓到沒穿布襪的腳上,有點癢,不過信皇子卻似乎覺得這隻腳比那彩色的木球還有意思,抓著就不打算放了。

      李固笑嘻嘻的把自己弟弟從腳邊撈起來,胖胖的,軟軟的,帶著股奶香味兒……唔,不對,什麼東西打翻了?從肚子到腰到腿,熱乎乎的感覺一下子蔓延開來……

      「你這壞小子!我這剛換的新衣裳你居然給我尿上了!」

        阿福一看,可不是!信皇子剛才喝的蜂蜜水估計一點沒浪費,全澆在李固身上了。

      「不要緊不要緊,這童子的尿,是去病的藥。澆一澆也是去霉氣的。」

      佳蓉急忙張羅拿衣裳來給李固換。李固聞著自己身上也沒什麼難聞的氣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走到屏風後頭,阿福替他把濕了的衣裳換下來。外頭信皇子又開始追逐那個木球,瑞雲她們看護著,阿福側轉過頭望向外面,隔著一層紗屏隱約的人影。

      李固忽然輕輕握住她正在忙碌的手,低聲說:「我們也生一個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28:02

正文 三十七 關於誤會

      這個世界上,有錢有勢的人,除了不能買日月時光真情生命,大概都別的東西都能買來。
        
       但是……咳,這個,生孩子嘛,當然不是擺在店舖裡,男娃女娃各一箱,有黑有白胖瘦不同任人挑選的。

      阿福一聲不吭,把手裡的衣帶繫好。

      「一個不夠,嗯,男孩也好,女孩兒也很好。我們各生一個……不過,只有一個的話,沒人作伴,不如,各生兩吧?」

      阿福覺得嗓子發癢……努力壓制,咳嗽了兩聲。

      不是罵他異想天開,這位是她丈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時代的丈夫,同時也是掌著衣食財產大權的領導。

      當然了,阿福知道,就算自己劈頭蓋臉給他一頓好罵,李固肯定是不介意的。

      但其他人是一定介意的,不但要介,還要大介特介!

      阿福繫好衣帶,還是沒忍住,伸出兩指,隔著單衣夾住他腰上一塊肉,輕輕一扭——

      很好,李固嘴角那充滿希冀的夢幻的幸福的微笑,一下子就扭曲了。

      很好,胸口舒服多了。

      阿福想,不能講理的時候,暴力也是很有用處的。當年看大話西遊的時候,春三十娘叫過奶媽痛扁一頓,再回過頭來時那叫一個神清氣爽身心愉悅啊。

      李固被扭了一把倒一點不生氣,轉而和阿福一起琢磨,為什麼皇帝要把信皇子安置在太平殿,打算安置多久的問題。

      「也許,等對麗夫人的處置一出來,信皇子就會托給別人照料了。」

      但是,不可能再由麗夫人來照料。

      不是親娘,那這孩子……

      阿福轉頭朝外看,信皇子追著球,咯咯笑著。

      他已經沉浸在這短暫的快樂裡,暫時忘了他的母親,他的乳母,他所生活的熟悉的宮殿……

      阿福越來越覺得,這宮裡面看起來特別華麗尊貴體面的皇子公主們,其實,好像還沒有她活的輕鬆快活。

      她看著外面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突然……已經開始捨不得。

      捨不得把他送到旁人手裡去,捨不得他離開母親的羽翼,一個這麼小的孩子,在這個人吃人的宮廷裡活下去。

      他的哭鬧,帶來的麻煩那些都想浮雲一樣風一吹就會散去。

      但他的笑聲,清脆的像流淌的泉水一樣,縈繞在耳邊,久久不會消失。

      一直到晚上,阿福都處在一種恍惚的狀態裡。

      可能這種感情,是女性的天性吧?

      雖然信皇子不是她的孩子,甚至,抱來只有短短一天,阿福已經開始覺得,自己喜歡他,不捨得他受傷,不願意聽到他啼哭,想讓他開開心心過日子。

      但是這個孩子並不是一個普通的,被收養的孤兒啊。

      他也是皇子,他是李固的弟弟。雖然他的母親被關進內府,現在生死不明。

      阿福歎口氣,又翻了一個身,還是睡不著。

      李固輕聲問:「不要胡思亂想了,快睡吧。」

      「你都說了胡思亂想……也就是我自己沒法控制啊,那些想法總是會往腦袋裡面鑽。」

      「別想了,想也沒用。」

      李固之前沒和信皇子親近過,哲皇子也和他不親熱,偶爾來一趟,因為他性子喜歡安靜,而哲皇子靜不下來,所以李固根本也不知道兄弟應該如何相處。

      好吧,就算知道,信皇子這麼小的孩子,用兄弟相處的辦法也套不上去。

      那就是個小孩子。

      李固白天抱著他的時候就在想,這個孩子……是弟弟。

      但,如果阿福生下他們的孩子,那……不管是男是女,也一定這樣軟嫩天真,可愛透頂。不,也許比這還可愛乖巧。

      一想到這個,李固的嘴角就忍不住往兩邊咧,他自己雖然看不到,但是他想,說不定就像聽到書上寫的那樣,嘴巴要咧到耳朵根了。

      男孩兒的話,他就教他讀書,教他練劍。女孩兒的話,就由阿福來,教她女紅,教她廚紉……總之,李固簡直等不及了!他們會圍著他甜甜的喊爹爹,會揪著他的衣襟撒嬌,有什麼高興的事煩心的事都和他說,他們是和他,還有阿福,會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他們會相親相愛的在一起生活……

      他想要個孩子,現在就想要!

      可是興致勃勃的給自己樹立了目標,並且想立刻開始為之努力的固皇子殿下,在祿山之爪要伸出去的一瞬間,忽然想要一個他從來沒想過的問題。

      他的眼疾,會不會……也延續到孩子的身上?

      他的手伸出去的時候是熱的,但是放下來的時候,溫度卻已經降下來了。

      阿福並不知道身旁這人在想什麼,一天的疲倦,終於讓她沉沉入睡了。

      可李固,卻在他日與夜並無不同的黑暗世界中,苦苦思索那個問題。

      他以前沒有問過太醫這方面的事情。

      可是他簡直迫不及待的想要這天亮起來,然後馬上去把太醫院中最高明的太醫傳來,把這件事情徹徹底底仔仔細細的問個清楚!

      早上兩個人起身之後,進來服侍的人已經見怪不怪。

      朱淑人沒精打采?這不奇怪。

      皇子殿下頂著大大的黑眼圈?這更不奇怪。

      新婚燕爾,如膠似漆,蜜裡調油……咳,只有來回話的楊夫人十分隱晦的點了一句,要李固保重身體……那個,適可而止……

      李固壓根兒沒聽出來她的暗示,就算聽出來了也絕不在乎,他梳洗過頭一件事就是傳太醫!

      楊夫人吃了一驚,以為他身體不適:「殿下……哪裡不適?」

      須知太醫院的太醫們也不是個個全才,有的外傷接骨拿手,有的看內症擅長,有的看兒科老練……自然,宮中女人多,看婦科的太醫也有許多位。

      李固愣了下,讓楊夫人徹底把事情想到了另一個方向去了!

      什麼病不能坦率說?頭痛腹痛腰痛風寒或是……那些都是可以一句話就說出來的,或是,乾脆就說,請某某太醫來就好。

      可李固他遲疑什麼?楊夫人立刻在心裡下了一個論斷。

      隱疾!

      李固以前可沒有什麼隱疾,楊夫人完全明白清楚!那,一有了房中人,就冒出來的隱疾,還能是哪方面?

      楊夫人臉色一變,讓端茶進來的阿福倒也吃驚不小。

      向來鎮定從容的楊夫人怎麼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殿下放心,我明白了,我這就去,這就去!」

      楊夫人簡直是步履匆忙的急急而去,平時儀態端莊,現在卻惶惶難安。阿福納悶的緊,再看李固的臉色也不怎麼好。

      「怎麼了?」

      「沒……沒事。」李固扶著桌角,慢慢坐下來。

      「沒事。」他又說了一遍。

        沒事才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28:33

正文 三十七 關於誤會 二

        朝食之後,一位太醫跟隨楊夫人而來。

      大概為了保密,楊夫人沒讓別人知道這事,特意打發了海芳去的,請的是一位她認為可以解決李固煩惱治療他的隱疾的太醫,而且他們沒走慣走的宮道,從昌平門繞了一個圈子,從西邊側門進來。

      進門後楊夫人立刻打發海芳去做別的事情,自己領著太醫來找李固。

      這位太醫……唔,阿福抱著信皇子,正指著廊下鳥籠裡的鳳頭鸚鵡逗他,看到來的人穿的是太醫院的品服,怔了一下,把信皇子交給一旁的紫玫,囑咐她一句:「好生看著信皇子,我去去就來」

      李固身體不適麼?

      怪不得他一早上無精打采的。

      不過,來的怎麼不是相熟的常來請脈的那位太醫呢?

      阿福心中不安,她跟著到了門前,劉潤卻在迴廊拐角扯了她一下。

      「你拉著我做什麼?」

      劉潤臉上神情有點……怪。

      「剛進去的那位,是常太醫。」

      「嗯,」阿福向那邊看,其實已經人已經進了屋看不見什麼了。

        劉潤看起來很想問她什麼問題又不太好張口的樣子。

      「怎麼了?有事啊?」

      「沒有。」劉潤松下她手:「我還要去……」

        他鬆開手,阿福反而扯著他袖子了,有些忐忑的問:「那個太醫,治什麼的?你認識不認識?」

        劉潤搖頭:「只是面善,沒說過話,想來不是什麼……大病,或是殿下想換個太醫看一看。」

      阿福心情稍微放鬆了一些,但是轉眼看到楊夫人守在門外頭,頓時一顆心又揪了起來!

      竟然不是佳蕙守在外頭,也不是海芳……

      而是楊夫人自己!

      阿福只想馬上就衝過去,去揪著那個太醫問一問,李固到底是得了什麼重症,需要如此嚴防戒備?

      可是劉潤手一翻,又把她拉著了。

      「你還是……不要過去了,太醫看完症走了,你有什麼話可以直接問殿下。再說,楊夫人站在那裡,你現在過去了,也問不著什麼的。」劉潤抿了下嘴唇:「再說……殿下和你這麼親近,同食同宿,他有病沒病,病的輕重,你不是應該最心裡有數嗎?」

      阿福又勉強鎮定下來:「是啊,他……看起來也不像有病的。」

      這話只能起個自我安慰的作用。

      也許,是身體內部的病,從表面上看不出來。

      也許是什麼急症,發作的又快又烈,早上沒事,晌午就會嚥氣……呸呸,什麼嚥氣!烏鴉嘴!

      好在,這種度日如年的煎熬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門就開了,那位常太醫點頭哈腰的出來,劉潤是什麼眼力,一眼就瞧見他袖裡揣著硬實的鼓包,想必是得了重賞。楊夫人有些關切的湊上去和他低聲說話,那位常太醫笑容古怪詭異,卻好像沒和楊夫人說什麼,直直的朝外走。阿福猶豫了一下,她這時候想的是:她的疑問,是去問常太醫,還是去問李固?但是只猶豫了一秒鐘,她就轉身朝屋裡去了。

      而劉潤卻快步繞過了迴廊,守在月圓洞門處,等常太醫搖頭晃腦的從他身旁經過,一把扯住,把他就揪到了一旁。

      「常太醫,」劉潤笑呵呵的問:「你怎麼有空到太平殿來啊?」

      「喲,這不是劉內官麼。」常太醫眉開眼笑:「怎麼最近沒瞅見你到我們那兒去遛遛?」

        「我不去,你不也過來了麼?」劉潤壓低聲音,他看起來依舊溫文爾雅,不過帶著笑意的臉上,怎麼看怎麼有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意味。

      常太醫剛才出了一身汗,走的,太陽曬的,還有重賞給刺激的。可是他現在打了個寒噤,汗都成了冷汗。

      「劉內官,你可以不要誤會,我可不是來……」他輕輕踮起腳,在劉潤耳旁小聲說了幾句話。

      劉潤的神情沒變,不過據常太醫觀察,他身上那種讓打哆嗦的氣勢,去都收斂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

      「是是,」常太醫說,「我也就說了兩句話。」

      「嗯,好。」劉潤點了一下頭:「常太醫,今天你過來,雖然是楊夫人讓人去請的,事情挺隱秘,可是想必也不會沒有人看到。若是他們向你打聽什麼……」

      「你只管放心,我是半個字也不會亂說的!」

      劉潤點了下頭:「也好,你要記得,半個字,也不要亂說啊。」

      他話中若有深意,常太醫有點迷糊,不過他在宮中待了十來年也絕不是白混的,馬上明白過來劉潤的意思:「劉,劉內官,你這是,你的意思是……」

      劉潤笑笑:「你看,既然楊夫人親自帶了你過來,肯定也對你說過,不許向外人洩露這事吧?你當然要守口如瓶的,是不是,不然,固皇子殿下的賞金,拿著是不是有些燙手?」

      常太醫愕然的點點頭。

      這事當然不難辦,不但不難辦,還很好辦。就算他要把李固今天叫他來的事情說個一清二楚,只怕別人也不會相信的。

      若真是叫他來問一件小事,而且是完全與床闈之私風月之疾無關的小事,又何必這麼遮遮掩掩的過來?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來啊。如果是問那樣一件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詢問的事情,又為什麼要找他這個平時不怎麼出名,咳,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些歪才的不得志的太醫?

      只是那些人來問的時候,他嗯嗯啊啊,一面表示不可以說,一面順手推舟暗示一下那些人他們的猜想完全沒錯,他們的估量完全正確,這再省力不過了,還可以順勢再撈不少賞錢……

      哪怕他一聲不吭,嗯也不嗯啊也不啊,只要那些人見到了他進太平殿的門,不,哪怕都沒親眼見到,只是聽說了,那這件事就做了坐實了。

      可是,要真是那樣的話,那固皇子……他的名聲,他某個方面的能力,那可真就被所有人都……

      咳……這盆黑水只要一潑到某人身上,不管宮裡民間都是一樣。據常太醫所知,那絕對是頂風傳十里,當事人哪怕渾身長嘴也解釋不清楚的。

      劉潤他……

      常太醫回去的一路上都是迷迷糊糊的。

      這人很有來頭,常太醫知道。

      但是據常太醫所知,他一向還是挺維護自家固殿下的。

      難道是大忠實偽,他以前那些全是裝出來的?其實,他是哪位夫人安插在這裡,單等一個好機會好盡情抹黑固皇子?

      常太醫才剛走出太平殿不遠,在過青陽門的時候就果然有人拌著他了,假笑寒暄套近乎,接著就是套話。

      常太醫猶豫了一下,想到固皇子那真誠的笑容,又想到楊夫人緊張的鄭重的神態,再想到劉潤……

      咳,他含含糊糊吞吞吐吐,實際上一個准字沒說就匆匆而去。

      這無疑,讓所有在打探消息的人,都有了一個明確的認知!

      固皇子殿下,身有難言隱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28:50

正文 三十七 關於誤會 三

      而太平殿裡面,卻完全另一個樣子了。

      阿福撫著胸口,眼圈微微發紅。

      「原來……你叫太醫來問這個,我剛才還以為……」

      李固點點頭:「是我沒說清楚,倒讓你和楊夫人都擔了心事。我只是想,如若我的殘疾……」

      阿福的手指輕輕按在他的唇上。

      「笨蛋。你心裡不安,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呢?」

      李固面色尷尬,大概從小到大,身為皇子的他從來沒有被別人用笨蛋這詞稱呼過吧。

      笨蛋當然不是個好詞,固皇子也清楚。

      可是他聽著這句笨蛋,感覺如同天籟綸音,那叫一個舒服,那叫一個心曠神怡啊……

      好吧,李固當然不是有受虐傾向,他只是剛聽到太醫向他保證,他眼睛的缺陷並不會再流傳給他將來的孩子,所以心情特別好。所以阿福這會兒說他什麼,他都不會生氣。
      
       「可是我看到太醫的時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阿福很想在他頭上重重的敲幾下砸幾下。

      不告訴她他的顧慮,反而讓她更擔心了。

      「對不起。」李固拉著她的手,阿福靠了過去,頭倚在他的肩膀上。

      看到太醫的時候,在外面等候的時候,那麼漫長的,等待的煎熬,阿福從沒有哪個時候,這麼明白自己的內心。

      如果說在新婚那天晚上李固給她蒙蓋頭遮蓋頭的時候她是感動,在德福宮知道太后又要給李固娶妻,那時感覺到的是茫然和惶恐,那麼此時她心裡的感覺,和原來都不一樣。

      她是真的擔心,自己會這樣失去他。

      不是地位,不是身份,不是安定的生活,不僅僅是一個人的陪伴。

      阿福仰起頭,李固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意,彷彿他已經做了父親,他已經有了一個自己渴望的大家庭,有自己摯愛的妻兒,有深深的牽絆……

      阿福從前還以為自己會和劉昱書舉案齊眉過一輩子小日子,從知道自己要給皇子當妾那天就總覺得自己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她一開始總沒想到感情這上頭。

      她想的更多是如何在這個陌生的時代陌生的世界裡生活。

      感情……或是說,愛情,太奢侈了。

      她不去想,不敢想。

      可是,人怎麼會沒有感情呢?

      「都是我不好,下次有什麼事,一定會和你商量的。」

      阿福搖搖頭,一本正經的說:「我才不相信,你下次要是覺得有什麼事讓我知道了我會擔心,你肯定還會隱瞞的。」

      李固的臉有點紅。

      阿福說的話不能說沒道理。要是知道說給對方聽會多一個憂慮,以他的脾氣當然是不會說了。

      「旁人都說,夫妻要共患難相扶持,難道你現在,還把我看成一個外人嗎?」

      呃,這話是有點酸,阿福也不知道怎麼怎麼就說出來了,可是李固的表情卻像是大暑天吃了冰西瓜,表情那叫一個……咳……阿福形容不上來,總之,很高興,很愉悅,很幸福快樂的表情……

      好吧,肉麻的話,偶爾說一次,也沒關係。

      他高興的話,偶爾兩次,三次也行。

      阿福笑瞇瞇的抿著嘴,從開著的窗子朝外看,紫玫和瑞雲遠不是信皇子的對手,那只掛在廊下只可觀不可玩的鸚鵡已經讓她們取了下來,信皇子拿著一朵不知道從哪個枝頭折下來的鮮花,正顫顫的想用花去戳鸚鵡頭上的鳳頭。

      太陽很大,信皇子身上穿著一件粉紫色緞子袍子,皮膚雪白,眼大口小,胖悠悠肉乎乎的,真是可愛。

      阿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來。

      要是真生個像這樣的孩子,那……似乎,也不錯。

      可是看到孩子,難免會想到母親。

      皇帝把這個孩子往太平殿一丟,宮裡其他人也不聞不問了。

      麗夫人,不知道現在如何了呢?

      阿福以前從來不去關心這些事,這次是破天荒的關注起來。

      皇帝的旨意終於頒了下來,李固封王賜府,新家在明德門外長豐坊,不是新宅子,蓋了已經十幾年,前面有一任主人,是皇帝的叔叔輩。這位王爺無後,宅子已經空置數年,須重整一番才能正式遷進去。

      阿福終於見著闊別多日的韋素了。

      不為別的,因為皇帝點的王府詹事,就是他。

      阿福一邊覺得是個熟人,高興。一邊又替他擔憂。王府詹事對一般人來說,算是個好差事,但是當了這個差,對他將來的前程,只怕並沒好處。

      皇子現在年紀都不大,要爭奪儲爭位還得幾年。李固又是全無希望的,所以就算被歸為這一派,也不算太糟糕,將來應該不會被新皇帝穿小鞋。

      她的憂色被韋素一眼看出來了,一問她擔憂的原因,韋素頓時哈哈大笑:「你以為我就是不當這個詹事,憑我和他的關係,我就不是他這派的人了麼?」

      阿福頓時回過味來了。

      對哦,本來就是姑表兄弟,這關係切也切不開的,還用避什麼避?

      「本來我以為,這詹事會給大哥先當當。」韋素用扇子敲敲手心:「你還不高興什麼?一起說了吧?」

      阿福聲音有點低,不太好意思:「詹事只有七品啊……」

      「唉,我不嫌官小,你倒多操多少心。」韋素笑吟吟的說:「我性子本來就不愛拘束,官大官小對我倒沒什麼。當這個詹事一不用對上司溜鬚拍馬,二不用和同僚勾心鬥角相互傾軋。嗯,聽說朱淑人廚藝極好,我混吃混喝外加中飽私囊一下,相比阿固也不會和我認真計較。這等美差別人求還求不來呢。」

      阿福終於笑了。

      也對,韋素是個很不羈的傢伙,別人求的未必是他要的。他的哥哥按部就班,一步一步的踏上仕途,可是韋素看起來並不想走那條路。

      李固站在門口說:「你們在外頭說什麼?」

      韋素說:「我正向朱淑人說好話呢,巴結一下未來的頂頭上司和上司的夫人。」

      李固笑著說:「你快滾進來吧。」

      韋素走了兩步,忽然站住腳,有點狐疑的朝另一個方向看。

      隔著一大叢花,他看不到什麼,只是說:「我怎麼聽到小孩兒的聲音?」

      「嗯,你沒聽錯,信皇子現在暫時住在這裡。」

      韋素有些驚訝,他是隱約聽說了一些麗夫人的消息,卻沒想到信皇子會安置在太平殿。

      宮女端茶上來,阿福說:「你們先聊,我去看看,固皇子早上就吃了一點東西,現在想必得吃些點心。」

      韋素笑容滿面:「你快去吧。」

      阿福前腳走,韋素就靠過來,要是李固能看到他一眼賊兮兮的笑容,一定會頓起防範之心。

      可是他看不到。

      「這些天宮裡的事真不少,哎,我來時倒聽說另一件新鮮事,你想不想聽?」

      李固有些好奇:「什麼事?」

      韋素看他一眼,李固成親以來,和以前顯得有些不同,別人或許看不出,但韋素和他算是知交,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顯得開朗多了。以前也不是陰鬱,但是年紀不大總是一股沉重的老氣,太端正太斯文了。自從有了阿福之後,卻顯得開朗多了,笑容多了。這人的笑容一多,整張臉整個人看起來都跟著明亮起來了。

      韋素端起茶喝了一口,把剛才想說的話也跟著茶水一起嚥下去了,再張口時說:「你那新宅子的原主人,我聽說可也是位癡情人啊。」

      「是麼?」

      「是啊,這位王爺只有一位嫡妻,十分恩愛。膝下只有兩個女兒,都早早嫁了人,他也沒有納過妾,所以王爺夫妻兩個故世之後,這府邸便一直空置著了。我知道那處宅子,可算是一處好地方,有個極大的花園,亭台池榭格局不俗,你一定喜歡。」

      李固微笑著點了點頭:「嗯,阿福也一定喜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29:08

正文 三十八 忐忑

      「劉潤?」

      「別作聲,跟我來就是了。」

        阿福從來沒來過這裡。

        事實上,她從來沒在天黑之後出過太平殿。

        沒從青陽門走,而是走的玉嵐宮後面的夾道,這裡顯得空曠而壓抑,腳步聲細碎輕微,混進夜風裡,幾乎難以分辨。
        
         劉潤提著燈籠走在前頭,阿福不知道他這麼神秘的帶自己去什麼地方。李固和信皇子被皇帝召去雲台之後,劉潤來和她說,有人想見她。

        燈籠的那一團微光在夜裡照不了多遠,兩旁的宮牆高聳,阿福抬起頭,覺得那牆就像要衝自己倒下來一樣。前方黑黝黝的一扇門,門後面有什麼,阿福覺得一點都不期待。

        劉潤把燈籠吹熄,給門邊守著的人塞了什麼東西,阿福跟著他一起進了門。

        阿福心裡不是不忐忑,但是……她相信劉潤不會害她的。

        門後面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這裡好像連風聲都沒有,身後的門又無聲的關上了。

        阿福好像隱約聽見,有人在呻吟,哭泣,慘叫……可是,也許是因為這裡的詭異黑暗引起了她的聯想,並沒有什麼聲音。想要著意去聽的時候,其實什麼也聽不到。

        劉潤在前面引路,阿福不知不覺加快了步子,跟得緊緊的。

        似乎這樣,危險就不會從黑暗朝她撲過來,將她吞噬。

        她心裡隱約猜到了這是什麼地方。

        進了一間屋子,是向下的階梯,污濁的氣息撲面而來,說不上來是什麼味道,是很多……很多不好的氣味混雜起來的一種味道。

        「是誰想見我?」

        劉潤聲音也很低:「是麗夫人。」

        直到很久以後,阿福也會在夢中重溫這一夜的景象。

        這個花團錦簇的宮廷,向她展露的黑暗醜陋殘酷的一面。

        無論生活如何光亮燦爛,她始終不能忘記,自己身旁隱藏的黑暗。

        她一個人朝前走,那條路似乎永遠不會走到頭,壁上的油燈火苗顯得很旺,可是奇怪的,光卻不夠亮,只能照著很近的一小片地方。

        阿福在木柵門前停下來。

        她一直覺得,麗夫人可能會被貶級,夫人是做不得了,大概會被降為美人,或是良人,才人,甚至降為賤役奴婢。畢竟,她是皇帝最寵愛過的女人,她還是信皇子的母親,皇帝總不會一點餘地和體面都不留給她。但是她往裡看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想的還是太天真了。

        皇帝或許念舊情,但是麗夫人應該已經等不到了。

        她靠在牆角處,她的兩條腿,從膝蓋處,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折著,除此以外,她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外傷,但是阿福蹲下來,湊近她,發現她的臉色異常灰敗,氣息微弱到幾乎覺察不到。

        「麗夫人,麗夫人?」

        她心中湧起強烈的恐懼,輕聲呼喚她。

        麗夫人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她的頭側了一下,轉過來,看著阿福,似乎,一時間,沒認出她是誰。

        「我是太平殿的朱淑人,您是要見我嗎?」

        阿福看著這張臉孔,如果不知道這是麗夫人,阿福真的認不出來。

        她只見過麗夫人幾次,也沒有說過什麼話,可是印象中,麗夫人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女人最美的時光。她肌膚雪白,頭髮烏黑濃密,身子婀娜,美麗非凡。可是現在這個女人……

        「朱淑人……」麗夫人打起精神,隔著木柵拉住了她的手。

        阿福身體僵硬,極力壓制著心底的恐懼,才沒有立刻把手抽回來。

        麗夫人緊緊抓著她的手,眼睛裡的異樣光亮讓阿福心底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到底她為什麼要到這裡與麗夫人見面?劉潤為什麼要把她請到這裡來呢?

        「是我……最後懇求皇帝,把我的兒子交給固皇子照料的。」

        阿福眨了一下眼,心底的疑惑沒有被開釋反而更加深了。

        麗夫人和李固,和她,都沒交情,為什麼要把孩子交給他們?

        「我怕放在別處,會有人對他下手……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能出去,我還能護著我的兒子讓他平安長大,可是現在我知道我不行了,我的娘家,也指望不了……朱淑人,我把我兒子,托給你。我不求他將來有什麼大出息,有什麼大富貴,只要他平平安安,不少吃穿……太太平平的活著就行了。我知道,這宮裡頭要說還有一個乾淨良善不爭權勢的人,那也就只有固皇子一個了,你也是忠厚的人,雖然沒深交,可我看得出來……」

        她低聲咳嗽,怕動靜太大,用袖子掩著嘴。阿福看到她指縫間殷紅的顏色,心裡發緊。

      「我也不是……什麼好人,手上也是有人命的。我不怕報應,我也不怕死。我,就是放心不下我的孩子……」她最後幾個字,聲音認不得高了一些,又急忙止住,左右看看。

        曾經那麼驕傲的女人,現在卻……

        她壓低了聲音,阿福必須把耳朵湊近,才能聽到她說的什麼。

        劉潤守在石階處,沒過多久,阿福便回來了,她步履匆匆,看起來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多做停留。劉潤沒有出聲,陪她朝外走。

        到了地面上,出了那扇門,沿著來時的道路走回去。

        已經看到太平殿的宮腔側門了,阿福的腳步才慢下來,她扶著牆,轉過身靠在那兒。

        劉潤知道她一定受了驚嚇,他一聲不響的站在她身旁,等她漸漸平靜下來。

        「麗夫人……她……」

        劉潤輕聲說:「她以前得罪的人就不少了,大概……總就在這兩天。你不用多想別的,想也沒有用,救不了她的。連太后都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不然內府的人也不敢打斷她的腿了。」

        是的,他們一定有更加隱秘的,殺人不見血的方法。

        阿福覺得胸口翻騰的厲害,剛才在那個地方……那裡充溢著讓人絕望的氣息。

        再多待一刻,阿福都覺得自己的生命裡要被那個地方吸走了。

      「歇一會兒,不要緊,殿下他們現在回不來。」

        阿福轉頭,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劉潤的臉:「劉潤。」

        「唔?」

        「你說,皇上會把信皇子,托付給我們照管嗎?」

        她說的這個照管,顯然不是指三五天,也不是一兩月那種照管。

        阿福低聲說:「麗夫人說,把信皇子托付給太平殿,是她最後求的皇上。不過……誰知道過了今晚,皇上會不會改主意呢?也許,皇上會覺得,太后和其他夫人照顧信皇子更合適。」

        劉潤等她更平靜了一些,才說:「回去吧。」

        阿福覺得自己也不算是一個好人。起碼,她沒有不自量力的說要求麗夫人,或是說,一定能爭取照顧信皇子。

        只是……

        那個女人,現在已經絕望了,她沒有可托付的人,找上她,應該算是病急亂投醫了吧?

        還有,信皇子……如果沒相處這兩天,阿福也不會對他有多少疼惜。如果她沒到這個地方來看,看到麗夫人如此落魄淒慘的境遇,也不會對她有太多同情。

        可是,就算她再有多餘的感情,她又能做什麼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29:26

正文 三十八 忐忑 二

        阿福回到太平殿,似乎並沒有人察覺她悄悄離開又回來。紫玫只以為她是累了,所以歇了一會兒覺,並且給她備下香湯沐浴。阿福把自己從頭到腳洗了一遍,她總覺得剛才那個地方的氣息還站在她的頭髮裡和皮膚裡,那種糾纏的,死亡的氣息。

        瑞雲端著一盞茶過來,隔著屏風看見阿福坐在浴桶裡,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沒動,提聲問:「主子,可好了?」

        她是怕阿福困意上來,在桶裡就盹著了。阿福慢慢抬起頭,定定神:「好了。」

        瑞雲端茶過去,服侍她穿衣,擦頭髮,阿福喝了兩口茶,問她:「紫玫呢?」

        瑞雲替她把頭髮挽起來:「主子忘了,你叫姊妹姐姐去給信皇子殿下收拾屋子,把那些玩具都整了理了擺進去。」

        「啊……一累,忘了。」

        其實是吩咐紫玫時想的是劉潤叫她出去的事,所以腦子裡亂亂的。

        「其實,主子,信皇子殿下,恐怕在咱們這裡也住不久吧?」

        阿福一驚,轉頭問:「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

        她這麼一轉,一叢頭髮就滑了下來。瑞雲用梳子把頭髮梳攏在一起:「主子,咱們不是眼見就要搬出去宮去了嗎?屋子收拾好了,信皇子也住不得幾天了啊。」

        原來她是從這事上說的。

        這倒也沒有說錯。

        宮外的府邸要整理,並非翻蓋,所以一個來月,差不多重陽之前他們就可以遷出去了。

        瑞雲往外看一眼:「主子,好像殿下他們回來了。」

        阿福站起來,她看見元慶扶著李固的一隻手緩緩走近,身後跟著幾名宮人,其中一個懷裡抱著孩子。

        「多喝了兩杯……」李固朝她點了一下頭,眼圈臉龐都紅紅的,看起來是喝的不少。阿福一面喚人去端醒酒湯,一面抬頭看後面的那幾個宮人。信皇子被一個婦人打扮的宮人抱著,阿福打量她的時候,李固輕聲說:「這是張氏,照料信皇子。」

        張氏身後的幾個宮人朝阿福行禮,張氏等她們行過禮,將信皇子交身旁的人抱著,跪倒朝阿福拜了一拜:「見過朱淑人。」

        「起來吧。」

        阿福點個頭,瑞雲拿了賞封給她們。接了賞,她們又謝了一回。

        阿福把信皇子接過來,小孩子熬不了夜,已經睡的很沉,臉上紅撲撲的,就像秋天的大蘋果搬可愛。脖子掛著的長命鎖,還有用金鏈子掛著的一顆白玉花生。那個花生大概睡前拿著把玩,現在被他自己握在手中,阿福怕他扯花生連帶的鏈子勒著自己脖子,輕輕從他手中把花生取了出來,再把他遞給張氏,吩咐紫玫帶他去睡,再安頓下張氏幾人。

        「信弟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了。」李固苦笑著說:「父皇把我們召了去,用了膳,喝了酒,說了幾句兄友弟恭的道理,又囑咐我好好教管他……就算我們出宮開府,也要帶著他一起出去了。」

        阿福又驚又喜:「真的?」

        其實她當然知道李固不會騙她,皇帝更不會拿這事來開玩笑。

        只是突然心裡牽掛的事情一下子變成了現實,還是自己期望的那樣,一時間難以相信,需要他再確實的保證一下。

        「是真的……」李固點點頭,扶著額角笑,不過笑意已經不是那種為難的苦笑:「雖然說信皇弟他還不懂什麼叫兄友弟恭,可我懂啊。唉,這孩子以後,可真是……」李固搖搖頭:「又打不得又罵不得,得好好照料著不能生病……唉,著實不好辦。」

        是啊……

        阿福也想到了。

        是啊,雖然她捨不得,不放心這孩子交到別人的手裡落不著好,可在自己手裡,自己就能照看好了?

        一瞬間,阿福突然有點理解自己的娘了。

        她對阿喜的嬌縱寵愛,也就是因為不是親生,所以才不能打不能罵,好吃好喝盡供著,自己的孩子若是與這孩子有了爭執,那當然得偏著那沒親娘疼的——就是這樣,還是有人說閒話。

        而現在,李固和她也接了一個燙手山芋。名義上是弟弟不錯,可是才一歲多點的孩子,吃喝拉撒都得人照管。阿福突然有種給人當了後娘的感覺……

        「在想什麼?」李固沒聽著她出聲,欠起身來問。

        醒酒茶端上來,阿福捧著遞給他。

      「我剛才就是覺得……怎麼好像突然盛了人家後娘了……」

        李固捧著茶盞笑的肩膀直抖,險些把茶潑出來:「還別說,我也有這樣的感覺……突然就當了爹了。」

        阿福可不覺得好笑。

        這叫什麼事。信皇子有爹,跟沒有一樣。有娘……也馬上就要失去了。而今天晚上,他的親爹親娘分別對李固和阿福兩個人托付和這個孩子。

        唉……

      李固的笑意漸漸收了,茶也沒喝,就把茶盞放下來,握住阿福的手:「你不要想太多。父皇把他交給我們,也是為他好。怕交給旁人……不盡心。沒了麗夫人,這孩子不管在宮裡哪一處養大,只怕都要受人白眼,遭人冷落。我們帶他出宮去的話,自己府裡到底人少,事少,是非少……不管別人怎麼看,咱們好好待他,問心無愧就是了。」

        阿福點點頭:「你說的是,盡心就是了。」

      「只是,要辛苦你了。」

      「我哪有什麼辛苦,皇上不是還派了乳母來了嗎,我也沒什麼要做的。」

        「你說是這麼說……」李固沒接著說下去。

        阿福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對人從不藏奸。從她之前給自己做鞋的時候就能拼出來。她說要好好待信皇子,那一定是會盡心的待他好的。

        李固抱住她,聞到一股清新的沐浴後的香氣,摸著她的頭髮,還潮潮的,暖暖的。

        剛才皇帝問他願不願意照看撫養信皇子的時候他並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皇帝倒也欣慰,說他雖然還無正妻,但是身邊那個淑人也很穩妥。又吩咐他一些,已經是大人,分封開府之後要如何立身處事的話。

        可是現在……李固怎麼覺得,心裡有點酸溜溜的,很不願意有旁人把阿福的心意分了去。

        哪怕那是他弟弟,哪怕那只是個小娃娃,那也不行……

        阿福想了想,還是把剛才的事說了出來。

      「什麼?你去見了麗夫人?」

      「噯,是她托人捎了信來,我想了想,就去了……你放心,沒旁人看見的。信皇子交給你照看,還是麗夫人被羈押之前懇求的皇上。麗夫人就是托我,以後還好好照看這個孩子。」

        李固慢慢平靜下來,只是對她說:「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你一定要先問過我,不可自己擅作主張……這次的事情,不止是後宮的事。如果不是麗夫人的兩個兄長在西南……」他沒接著說:「若是被人知道你牽扯進去,麻煩就纏上來了,你可知道?」

        阿福低聲說:「我知道了。」

        李固放緩聲音:「我不是怪你,只是這趟水太深太混,你一個不好就會陷了進去的,到時候我要是求不得你,可怎麼好?」

        阿福也覺得不安,又覺得羞愧:「害你擔心,我下次一定不冒冒失失的。」

      「你也不是冒失,就是……宮裡的事情你懂的不多。」李固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好在咱們馬上要出去了。」

        是的,他們馬上就要出去了。

        阿福從來沒哪個時候像現在這樣期待。

        快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宮廷。就算不能完全脫離關係,可是,出宮去,有個自己的窩,不用大,也不要有很多人,她和李固,好好過日子……太太平平,安安分分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29:42

正文 三十九 新居 一

    韋素來了幾趟,拿了那間府邸的圖樣來,和李固阿福三個討論這一處怎麼收拾,那一處怎麼整理。

    宅子後面果然有很大的花園,阿福看著圖樣上描的亭台樓榭,軒室房舍,已經有點神不守舍,恨不得現在就搬出去住了才好。

    信皇子在她懷裡,大概瞅著那張圖很新鮮,老是伸手想抓,阿福怕他扯破了紙,從盤裡拿了一個李子給他。那李子熟的透了,紅彤彤的透出艷紫色來,放在盤子裡,一屋子都是那種果子的甜蜜熟美的香氣。信皇子果然很喜歡,拿著李子,也不去扯那張紙了。

    阿福再看那張圖,園子裡有個很大的池子,靠水邊的敞軒李固和韋素都打定主意要把那裡弄成消閒的去處,擺幾匣書,擱一張長案,靠水浸出設張涼榻,夏天再沒比這更好的去處了。

    阿福也很想往,夏天午後在那樣的地方睡個午覺,四周濃蔭匝地,蟬靜無聲。垂柳長長的枝葉垂到池塘的水面上……

    「這旁邊空出來的一片是什麼?」

    韋素看了看,她指的是塗上花園旁邊的一片空白:「這裡啊……原來是老王爺想蓋個戲台,養幾個伶人的。後來王妃不樂意,便空著沒有動過,我去看過,地方圍了起來,好久沒人收拾,樹也長野了,草都快有半人高了。怎麼?你想做什麼用麼?」

    阿福一時沒想著,李固說:「倘若理出來,能不能騎馬?」

    「騎馬的話,地方倒又小了,而且那幾株老樹也可惜了。」

    阿福笑著說:「我以前在外面,也種過花草什麼的。一進宮還打理這些,可是就沒種過莊稼瓜果。不如就讓人整一整,找些瓜種果樹什麼的額栽上,平時澆澆水鬆鬆土權作活動筋骨,秋天還能吃些瓜果鮮菜。」

    李固和韋素是一疊聲的說好。李固純是因為阿福喜歡,韋素卻笑逐顏開:「好好!極好,這點子不錯,多種些,不但自己能吃,還能送送親朋。」

    阿福忍不住揭穿他:「尤其是不能少了韋詹事的那一份是吧?」

    韋素摸著下巴笑:「咳,我也不是來者不拒的,那些歪瓜裂棗的就不用想著我了。」

    阿福實在讓這人的厚臉皮弄的啼笑皆非,手指刮臉羞他,韋素只是得意洋洋。信皇子一手抱著香李,一手學著阿福,衝著韋素刮小臉。阿福一愣,笑的腰都直不起來,指著韋素說:「你看你看,連不到兩歲的小娃都知道你這人臉皮忒厚了!」

    韋素一點沒有不好意思,笑著說:「怪不得說誰養的孩子向著誰。信皇子這就和朱淑人一條心了?」

    李固笑著說:「說正經的,咱們是住東院的正廳正房,還是住西院的宜心齋?」

    韋素說:「按說,該住正房的。不過,老王爺上了年歲嫌東院房子太高院子太曠,後來的那些年月都是住在西院宜心齋的。我看過,那裡一點不比正房差,房舍更精巧,陳設也好,消夏也好過冬也好兩下都方便。我看了看,那裡的器物一樣都不須置換,灑掃一下就直接可以住進去了。」

    阿福被他說的心癢癢,在圖上一點點找到宜心齋,那裡地方不如東院的闊大,可是正像韋素說的,日常起居,這裡更讓人覺得溫馨從容。

    李固看不到圖,也聽的按捺不住,轉頭說:「要不,和內府說聲,明天咱們去轉一轉去?」

    阿福連忙點頭,韋素也說:「你們自己去轉轉也好,到底要在哪處起居,我說了不算,你們自己拿主意,對了,出了宜心齋的西院門,就是後頭的花園了,這倒比住東院更要方便。

  阿福以前看過的小說裡,總是,書生小姐情定後花園,當時還奇怪怎麼非得去後花園,花園又為什麼非得在屋後頭。以前十來年過的也是窮日子,大戶人家的宅子也不曾見。現在才明白,花園當然不止宅子後頭有,庭院裡,院子之間也有花池假山,但也只是略作點綴,也對了開窗借景。
  
   韋素在圖上指給她看:「還有,從宜心齋出去,你看,一直朝東南,這一片的樹生的茂密,都長了許多年的樹了,夏天走在樹下小徑上都覺得背上森寒,一點點光都透不下來。後頭有堆石假山,我前天去的時候,在那兒走了一走,抬頭望遠,幽靜非常,還以為自己是到了深山之中。這片宅子著實是好啊。」
  
   阿福一邊嚮往,一邊有些擔心:「這麼大宅子,就算韋素也一塊兒住,咱們也才四個人……啊,對了,還有楊夫人,可這也少,住著不覺得太空太大了嗎?」
  
  「空?」韋素笑:「你問問他,空的了麼?」
  
   李固卻想著剛才阿福說的「咱們只有四個人」,顯然是把信皇子也算在自己人裡了,沒拿他當外人。
  
  李固覺得心坎裡溫溫軟軟的,韋素問上他,才回過神來:「空不了的,王府裡的護衛,雜役,奴婢還有宦官加起來肯定有一二百。」
  
   「一,二百?」
  
  阿福知道肯定少不了有人伺候,但一二百……也實在多了點吧?這光月銀,一個月就得發出多少去?現在太平殿人也不少,可是,哪些人都是內府養著,是皇帝開工錢的,他們一出去了,可不得自己給人發薪水?
  
  得,還沒搬遷,阿福已經開始心疼錢袋了。
  
  「一二百只怕還說少了。」韋素搖搖頭:「人多了不好,回來和內府說說,別弄些老弱病殘都丟給你,既做不了活又閒生是非。撿頂用的,一個是一個,這可是要緊事,不能可著內府那些人的意思來。」
  
  阿福說:「韋詹事達人,這事兒得歸著你管吧?」
  
  「這得早說,要不,讓楊夫人去說,也成。得在他們撥人之前就說,不然等人劃過去了,卻不能再也退回去了。」
  
  說著談這,李固與阿福都無限期待。
  
  宮中看起來,一片太平。玉美人晉為夫人,麗夫人貶為宮奴,第二日即病亡。
  
  阿福聽劉潤說完,什麼也沒說,就呆呆的出了一會神,問:「她的後事……」
  
  「太后吩咐內府料理了。」

    阿福點點頭,轉朝窗外看。信皇子正在院子裡頭,乳母張氏抱著他揪了一片枝頭的葉子,信皇子咯咯笑,又響又脆,看起來那樣的歡快,無憂無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30:01

正文 三十九 新居 二

    阿福在信皇子的衣物裡找了又找,翻出一件素青的袍子來給他穿上。又找了一條月白帶子,替他繫在腰間。那些金玉錦繡的佩飾替他摘了下來,只留著長命鎖和那枚花生還帶著。

    算是,替他的母親穿一回孝。

    只能如此了。

    雖然光明正大的讓他替母親穿孝,也不算是過錯。但是寧願時時小心,不能讓人挑出一點錯處來。

    信皇子有時會玩的開心,有時候卻睜著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四處看,彷彿在尋找。

    他的母親,他熟悉的那些面孔。

    找不到的時候,他也會哭,也會發脾氣,做什麼都不耐煩。

    可是阿福知道,他的記憶是很模糊的。

    他終究會慢慢的忘記一切,接受新的生活。

    阿福已經記不清麗夫人原來的相貌是什麼樣了,她有些悵然。

    如果將來信皇子要問她,他母親的相貌如何,性情怎麼樣,她要怎麼和他說呢?

    下個兩場雨,天氣終於放晴之後,李固和阿福,去看他們的新家。

    這新家非常好找,那條街上,只有這一家。

    出了明德門,進了長豐坊。這裡住的多半是高官貴爵皇室宗親,街面乾淨安靜,沒有什麼小商小販,也沒什麼店舖,馬蹄聲,車輪聲。信皇子咿咿呀呀的說出他自己十分認真的,而別人不明白的語言。

    阿福把他抱在膝上,李固攬著她的肩膀。

    阿福有種錯覺……他們就是一家三口,正要搬家,現在去看新房子。

    事實上,也差不多。

    他們在那座新府邸的門前停了下來,大門是緊閉著的,院牆中隱隱有人聲傳來。

    「內府的匠人正在趕工休整。」韋素說。

    他們從角門進去,李固雖然看不到,卻依舊露出有些驚喜的神情,大概……人的心情,會讓他感受到許多平時忽略的感覺,聲音,氣味,周圍的人的情緒……

    阿福只覺得這個地方,真是安恬寧靜啊。

    已經是老房子了,雖然可以看出修整過,但是老房子就是老房子,就算窗子柱子門廊欄桿上都上了新漆,貼上新的窗紙窗紗,屋瓦翻鋪,雜草清過,地板平整鋪修……但是,那種留在骨子裡的沉澱的時光的痕跡,並不能就此抹去。

    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

    阿福停下腳步,閉上眼。

    真的,不用眼睛看,也知道,這裡沒有多少生活的氣息。

    睜開眼,朝裡看。

    一重重的門戶,一重重庭院,一眼望不到頭。

    阿福這會忽然想起自己住了十來年的朱家。

    他們家境連小康也算不上,一進院子,就看到一間堂屋,左右耳房,還有東西廂房。娘是住堂屋的,哥住左邊,她和阿喜住西邊。整個院子就這麼小,一目瞭然,要不了十步就從院門就到堂屋門前,再轉三五步就是廂房。就打個噴嚏咳嗽一聲,在別的屋裡也都能聽見……三五步就是廂房。誰打個噴嚏咳嗽一聲,在別的屋裡也都能聽見……整個家,從院角起,直走也好斜走也好,就算轉個圈,也要不了百步。

    可是這裡……阿福朝前望,從他們站的地方到外儀門,這就得有個百步了吧?

    阿福抱著信皇子的手哆嗦了一下,轉頭問韋素:「你上次來這裡察看,是怎麼看的?」

    韋素嘿嘿笑:「用兩腳走啊,不過險些打起泡來。放心,我知道你們肯定沒那力氣把整個府走一圈下來,一早叫你準備了軟兜。」

    他抬抬手,果然有人把兩乘粗槓軟兜抬了過來。

    李固負手而立,微微笑:「很好,想的果然周到」

    韋素也笑:「那是,我可是王府的詹事啊,怎麼能不替主子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呢?」

    阿福轉過臉去忍笑,小聲對信皇子說:「乖乖啊,你可不要跟這兩個人學,假的讓人要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韋素嘴角抽搐了一下,看起來很是斯文的笑容變得怪異起來。

    他瞪阿福,阿福只是蹭著信皇子瞅他笑。

    「二位主子,請上軟兜吧」

    阿福抱著信皇子坐上去,軟兜晃晃悠悠,剛開始阿福坐的有點不穩。韋素在前引路,外儀門,外穿廳,內儀門,內儀廳,阿福把信皇子抱的有些緊,他扭了幾下,可阿福不敢鬆手。

    過內儀廳後還有一道穿堂,然後才是王府正堂。阿福看到院中擺著兩排數只大缸,缸裡修剪的整齊的榕樹長的碧青茂盛,地下青石磚是水磨的,沿石階上去就是正堂。堂前的舊匾額已經取了下來,新的卻還未掛上去,原來掛匾額處有著明顯的印痕。

    這一路走過來,不遠不近。阿福琢磨著,自己要是穿高底緊絆繡鞋,從大門一路走到這裡,也就沒法兒再走了,除非換鞋。

    「咱們就先不進屋了,裡頭還一股漆味兒呢。」

      韋素指著東邊的院子側門:「這邊出去有個小花園,花園裡還有個亭子,舊名玲瓏。殿下覺得還要不要改一改?」

    李固搖搖頭:「名字極好……不必改了。」

    那扇側門閉攏著的,阿福看不到那邊的花園和亭子是什麼模樣,但是從院牆的上緣看過去,那邊花木濃密,隱約能聽到潺潺水聲。阿福有點恍惚,許多年前,這宅院是有主人的,那時候,大概主人會趁著閒時,在花園裡坐一會兒,走幾步。

    似見舊時月,玲瓏窗扇開。

    當時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但是這些亭台樓閣卻還沉默的,又迎接一撥新主人。

    他們粗略看了正房,阿福只看一眼就覺得不太喜歡。這裡太……怎麼說呢,讓人覺得太嚴肅,也許正合王府主人,一家之長的氣派。可是阿福不喜歡。

    「穿過花園去,那邊是書房。再過去,後頭是兩間講書的廳堂,舊時曾在這裡請過先生教課讀書,先生的住處順著側門邊的那條路一直走過去就是了。前頭還有個小武場,再過去是雜房。」 韋素已經來過不止一次,把這兒裡裡外外都算是看的清道的明。

    「來,轉過去,過了這穿堂,哎哎,別走夾道,再過西邊這道門。」

      西邊也是七進院落,這邊已經全是內宅面貌,格局沒有東邊那樣肅然規整,顯得更加精緻而閒適,正適合人坐臥起居。過了垂花門,上了抄手遊廊,抬頭看時,樑上有描花彩繪的圖紋,花鳥,山水……這些顯然還都未來得及再翻整,漆色陳舊,有許多地方整塊漆都脫落了。

    「前頭就是宜心齋。」

      軟兜停了下來,阿福兩腳踩到地上時,一下子沒能站穩,韋素從旁扶了她一把。

      大概是剛才晃晃悠悠的一路把腿都晃軟了。

      所以說啊,大戶人家在自己家裡從這院去那院還要坐車,只靠兩隻腳走實在是……咳,很能鍛煉人的身體和毅力。阿福一邊感慨,一邊拿出小布老虎來哄信皇子。他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很是好奇。

    宜心齋前有一大片花叢。已經到了夏天的尾聲,花兒不多,看過去是一片綠肥紅瘦的情形。韋素把信皇子接過去抱著,總算讓阿福的兩隻手解放出來暫時歇息一會兒。這會兒她有些後悔,早上出來時沒讓瑞雲或是海芳跟著了,這小傢伙雖然說不算胖,可是抱久了兩個膀子實在是吃不消。

    太陽金燦燦的光照在屋瓦上,宜心齋顯得那樣的明朗溫柔,院子裡的翠竹紅葉疏密錯落的,映入眼簾。夏天快要過去,蟬聲在樹蔭下消失,感覺吹在臉上的是金色的西風。陽光在這時候特別的濃烈,照在臉上身上。阿福輕輕閉上眼,感覺花朵與樹葉,草與泥土的方向氣息一起柔和在陽光和衛風裡舒捲瀰散,顯得沉靜而濃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30:20

正文 三十九 新居 三

    遷居的那天是立秋。

    雖然說是立秋,但是秋意並不濃重,暑熱還極厲害,天沒亮時李固和阿福就起身梳洗,東西是早就已經理好了的,大半都搬過去了,太平殿決定要帶出去的人也已經分撥過去,阿福他們一早起來,李固先去拜別皇帝,再同阿福一起去德福宮拜別太后。本來不用這麼趕,只是這時候的風俗,搬新居要正午之前就遷過去,正午時要點鞭炮灑酒祭,即使是皇子開府,也是要按這習俗來的,總不會有人想給自己喬遷頭一天就找不吉利。

    阿福對這風俗是半點都不反對的,能早早離宮,她已經盼了好些天,別說要正午之前了,就算要趕在日出之前就遷出去,讓她半夜摸黑搬家她也樂意。

    李固穿著一身正式禮服,戴著玉龍冠,這衣裳一重包一重,剛剛穿上額上已經沁汗,阿福踮起腳給他擦拭。信皇子也已經起身,乳母張氏牽著他過來。之所以不抱,是因為這孩子也穿著一身一式一樣的和李固相同的皇子冠服,只不過顏色不太相同,而且大小尺寸全縮了水。

    阿福今天穿的也是五品的淑人裝束。黛藍衣裙,頭上綰著高髻,戴著簪釵珠花,信皇子一見阿福就兩眼發亮,呀呀叫著撲過來。阿福彎下腰把他抱起來,乳母急忙趕過來,要把他接過去抱。這禮服一弄亂,可不是一點儀表小事,要去見皇上的,衣服亂一點,往大了說也是不敬。阿福也不敢抱實了他,畢竟自己這禮服也是怕皺的。

    阿福和信皇子的稱呼有點亂,李固說,就讓他叫嫂子好了,可是阿福並非皇子正妻,這聲嫂子要是叫實了,保不齊會被人找麻煩。阿福稱呼信皇子一般就是皇子,殿下,李固也聽的不太順,但是阿福如果真敢對信皇子直呼其名,那也糟糕。就算李固,當著別人的面,阿福也是得稱他殿下的啊。

    有個詞叫,有名無實。可是阿福現在……唔,處於有實無名狀態。究竟哪種更麻煩,這倒也不必細究。

    去向皇上拜別,乳母張氏可以跟去,阿福卻不用跟去了。信皇子卻不太樂意,扯著阿福不肯放手。小孩子最敏感,誰真心對他好,他心裡一准齊的明白。麗夫人逝去,雖然沒有一個人和他明說——就算說了,他現在也不能明白。可是阿福卻覺得,這孩子有些細微的不同。也許,冥冥中他已經知道,他再也見不到他的母親了,所以他要母親的話,說的越來越少,和阿福在一起時,近來一次也沒有說過。取而代之的,卻變成了對阿福的依戀,要好吃的,也要找阿福,睡醒了,也要找阿福,弄的李固心裡都有點酸溜溜不對味。

    「好生跟你哥哥去,見了你們父皇就回來,咱們就搬新家去了。新家就是那個有池子有花的大院子,你不是也很喜歡嗎?」

    不知道信皇子聽明白幾成,不過到底是乖乖的跟李固和張氏去了。

    很喜歡那個院子的可不止信皇子,阿福自己也喜歡的不得了。那天去看新宅,一見到那個宜心齋,兩腳就走不動了。

    那真的……不華麗,也沒有特別的奇巧,可是就是讓人覺得放鬆,踏實。阿福之前沒有認真想過,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的房子是什麼樣的,要多大,要什麼裝飾,要什麼樣的窗子格子加什麼擺設。可是看到宜心齋的時候,阿福心裡就轉著一個念頭:

    就是它。

    用不著多華麗多寬敞,這是種的地方,有家的感覺。讓人第一眼看到了,就喜歡,就想在這兒停留下來。

    就是這樣的一間院子。冬取暖夏乘涼,春秋賞花賞月……

    那天阿福可真捨不得回來的,把宜心齋裡裡外外都看遍了,時間已經不早得回宮,連那個大花園也沒有去轉,只隔著花牆瞅了兩眼,花木深深,一眼看不到盡頭!

    唉,太豪奢了。

    阿福心裡沒來由的不安。

    大概是窮日子過慣了,在太平殿雖說也華貴錦繡,可是畢竟這裡是皇宮,不是自己當家作主,怎麼也不算過分。

    以後……總算可以過過自己的日子了。

    不用時刻擔心受別人的擺佈看管,要自在的多了。

    只要太后不再發狠,還要再給李固指個老婆。

    阿福心裡明白,李固已經開府,正妻位子空懸著,總不是那麼回事,肯定……早晚會有人坐上這個位置的。但是,那畢竟還沒有發生……

    沒發生之前,就捂著腦袋,先好好的過吧。總不能因為將來總有一天要老死,那現在就什麼也不干就給自己刨個坑當墓穴準備著了。

    阿福臉上也出了些汗,不過她皮膚本來白細,沒擦什麼粉,出了汗也就拿汗巾拭拭,過了多半個時辰,李固和信皇子便回來了。
   
     大件東西早搬過去了,屋裡的陳設還有李固在錦書閣的書也已經搬走,光那些書就搬了兩天,裝了十幾輛車。宜心齋近旁也有小書房,沒有錦書閣這麼大,可是也敞亮靜雅,那些書小書房擺不下,東院還有外書房,儘夠裝的。

    李固別的沒說,就是對這新家的書房,也是喜歡的要命。

    只是,太平殿的這屋裡,就顯得空蕩蕩的了。別說擺設,連幾案什麼的都搬走不少,不是說內府不能給全配上新的,而是舊的用熟用慣了,李固熟悉,阿福看著也順眼。

    信皇子的小臉兒紅撲撲的,仔細看眼睫毛那裡也濕,不像汗,倒像淚。

    阿福再回頭看李固,他眼圈也是紅的,不過不怎麼顯。

    在皇上那哭了?

    也是……就算做樣子抹薑汁,也得哭哭啊。至於信皇子跟著哭,也好理解,他哥哥都哭,小孩子一害怕嘴一撇,也跟著掉金豆,這也正常。

    再去拜別太后時,這回紅眼圈的輪到太后了。三公主在一旁勸著,眼圈也紅紅的。太后的表現,阿福看著只覺得情真意切,但是,又絲毫不失太后應有的高貴風範。宮裡的人,個個都得有演技。三公主李馨倒是真的落淚了,握著李固的手的時候嘴唇直顫。阿福真擔心她會哭出聲來。

    李固走了以後,她大概連個放鬆的地方也沒有了吧?其他的公主,各親各的媽,皇子們就更不用說了。

    李固勸她:「你別難過,出明德門到我那兒攏共要不了一頓飯的功夫,你想我了只管去住,讓阿福跟你專收拾一個院子,愛住多久住多久。」

    李馨撲哧一笑:「好,這是你說的。我一準兒去,住到你煩透了再算。」

    馬車駛出明德門的時候,阿福忍不住,挑開車簾朝後看。

    朱漆的大門裡頭看起來輝煌燦爛。

    阿福再轉頭看看天。

    李固握著她手,輕聲問:「想什麼呢?」

    「有點高興,覺得身上輕鬆了不少。可也有點惶恐……」

    李固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不用擔心,以後有我。」

    「嗯……」阿福靠在他肩上:「我進宮的時候,心裡真是一點希望都沒有。就算一個勁兒跟自己說,好好的做事,好好的活著。我想著,這宮門一進去,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出來……」

    李固笑著說:「你可沒想到,會遇到我吧?」

    「嗯,稀里糊塗的就被你騙到了手,現在想想 還覺得當時真該多端端架子的。」

    她說的玩笑話,不過李固卻沒玩笑的意思。

    「你放心,我不會負你。」

    阿福微微一笑。

    馬車磷磷的駛動,被風吹開一角的車簾忽閃忽閃的,可是時時看見一眼遠處瓦藍的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30:36

正文 三十九 新居 四

    雖然確定了要住宜心齋,但是遷居進來的祭酒卻是要在正堂擺。一重重的大門都打開了,阿福跪在李固旁邊,旁邊信皇子也跪在一個小蒲盤上,先灑三杯祭酒,祭天祭地祭宅神,再起來揭了門封。李固眼睛不方便,這種時候女人不能上前,是韋素在旁遞酒,再扶他的手去揭的紅封。

    進了正堂後,將從宮帶來的土灑在正堂門前的石階前,水灑在正堂正屋之後。

    一旁內府派來的掌事大聲念起祝禱的吉詞,遠遠的,大門外放起鞭炮來。阿福替信皇子掩著耳朵怕驚了他,這孩子可是一點不怕,眼睛骨碌碌的四處瞅,還扭著想朝大門外掙,看來對鞭炮的動靜聲響大感興趣。到底是男孩子,膽氣壯活力旺。

    阿福是一直對鞭炮這東西沒好印象的,外面放的熱火朝天,心裡只是有一種煥然一新的喜悅,但這和鞭炮沒什麼關係。

    滿院子的人,黑壓壓一片,果然上次韋素說二百還是說少了的。那麼些人,齊齊的跪拜王府主人,阿福這會兒想的絕不是人人平等啊,人多是非多啊,而是頭一樣先想,這麼多人……這每個人得開多少工錢啊,王府會不會破產?

    話說,府裡有這麼多活兒,需要這麼多人幹嗎?

    阿福想了想,唉,沒辦法,大概還需要不少人。比如守門,擱著現代,那就兩個保安就可以了,配上防盜大門電子監控,一點不難。這時代卻不一樣,看家護院不只是說說而已,那是要實打實的人手的,白天看門的晚上巡夜的……還有廚房,連主人帶僕人上上下下這麼多,採買的做飯的……這就要不少。再來說清潔打掃,別的不說,沒有抽水馬桶的這個年代光倒馬桶就是安排專門人手……

    咳,家大業大人必然多……

    回到屋裡阿福先給李固把那身大禮服換下來交給佳蕙,自己也在瑞雲幫手之下把衣服也換了,髮髻卻不能拆。有的沒的,遷新居晚上都要擺宴,親朋好友要來慶祝。他們的親朋好友是不多,親不用說了,都在宮裡不會來的,不在宮裡的,那就是遠親,也不會來。這些不算呢,算來算去也只有韋素他們家,既是親也是友,都佔著了。李固曾經提了一次,要不要請朱家的人來,阿福只微微愕然,就拒絕了。

    「於禮不合的……」

    一個禮字,說出來輕飄飄,可是重的壓死人。

    就算阿福今天做了皇子夫人,可朱家的人,不被內府和稟禮司衙的人折騰個小半月,也不能讓他們到公共場合以皇家外戚的身份見人。

    更何況阿福只是淑人。

    這樣的場合,朱家人是不能來的。

    阿福心裡不是不彆扭的。

    可是怎麼辦呢?自己都算是……妾身未明啊。

    好吧,妾身已明。

    但是妾……通奴婢。奴婢的家人,就能擺上檯面了嗎?

    劉潤從外頭進來,捧著冊子放在案上。

    「殿下,淑人,花名冊送過來了。」

    阿福順口問一句:「我們府裡,上下多少人口?」

    劉潤眼都不眨就報了上來:「二百八十六。」

    得,數字還挺吉利。還好,沒有超三百。

    李固趿著木屐過來了,好像一出了宮,連他的腳步聲聽起來都鬆快多了。

    「這麼多人?」李固也有點意外:「我記得,韋素家統共不到一百。」

    劉潤說:「殿下,這不能比。韋家院子才多大?再說,他們家還沒有宦官呢。」

    這倒也是,李固也洩了氣。

    不過弄花名冊什麼的這些事先不著急,晚上的宴會得先安排。這不是在宮中,阿福隨便弄幾個菜對付一頓的時候。而且,怎麼說也是這王府的頭一頓飯,還是宴客,自然不能馬虎。

    阿福和現在管廚事的於婆子一起商量幾句,定下來菜單,佳蕙走了過來站在一旁,看樣是有話想說,阿福點過頭讓於婆子出去。

    「什麼事?」

    要說居養體,移養氣,這話絕對沒錯。阿福本來就夠穩重,現在身份不同,隱隱然有她的威嚴,絕不是當時初到太平殿的小宮女模樣。

    「淑人坐臥起居……是在廂房嗎?」

    阿福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手指:「我的坐臥起居和殿下在一處。」

    佳蕙眨下眼,臉色未變:「那楊夫人那裡若是問起……」

    「楊夫人若問,你就說,我住的是宜心齋的正房,不是王府的正房,沒相干的,楊夫人自然明白。」

    佳蕙盈盈屈膝:「是,淑人。」

    「晚上要宴客,殿下說就在池邊聽雨閣擺宴,你看著人好生收拾。」

    佳蕙應諾出去了。

    阿福揉揉額角。

    自己當家,事情就多了。

    雖然外面有韋素,裡面有劉潤紫玫,但是自己經驗不足,想要面面俱到恐怕還是不成的。楊夫人管家倒應該有一手,內院的人事安排可以先交給她。外院的事自己就不用插手,也不該插手。

    反正自己的本意也不是要當什麼總管。

    韋家的人申正二刻時到的,韋大人,韋夫人,韋啟,韋素當然不算,他從昨天已經搬進這兒來住了,就在宜心齋前頭的院子,自己揀了個敞軒處,那地方名字也有趣,叫一步軒。就是原來的舊名未改,韋素洋洋得意,說就喜歡這個一步,凡事退一步海闊天空嘛,很合他的脾性。

    阿福看他一眼。

    韋素總是表現的很浪蕩不羈似的,他肚裡也有真才實學,但是也許是因為他是次子,上頭已經有了個出色的哥哥,他對自己的放任……大概也和這種「老二心態」有很大關係。

    李固開他玩笑:「你還給自己挑了個好地方呢,過穿堂就是東院,要辦事少走許多路。」

    不過韋素也不會天天住在府裡,他畢竟還有自己家,又沒有娶妻……

    對了,韋素,也快該娶妻了吧?

    韋大人仍然一派嚴肅模樣,韋夫人卻很是和氣,阿福招待她進內堂,兩人相互問候,楊夫人也過來向韋夫人問安,有事寒暄擾攘一番,楊夫人問韋夫人,怎麼不見韋啟的妻子。

    韋夫人含笑說:「她有了身子了,不便前來。」

    阿福和楊夫人一起說恭喜,韋夫人說話和氣,還跟阿福說起收拾屋子的事情來,老房子裡防蛀防潮什麼的都得當心。

    到了開宴入席的時候,阿福猶豫了一下,露骨拉著她的手卻一點沒猶豫。

    「別管那些身份禮節,反正沒有外人。」

    韋夫人也點頭說:「是啊,不是在宮中,淑人只管坐,沒人挑禮的。」

    連楊夫人都不反對,阿福也入了席,就坐在李固旁邊的圓凳上。畢竟,她要照顧李固只是個最好的理由。

    聽雨閣四面的窗子都敞著,池塘水面上一層荷綠顏色,花已半殘,小小蓮蓬在綠葉間隱約可見,風從水面上吹來,令人神清氣爽。

    阿福將斟滿的酒杯遞到李固手中,兩個人的手指互相觸到對方。

    只是短短的一下觸碰,可是互相傳遞著長久而真實的溫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30:52

正文 四十 新煩惱

    晚上要入睡前,還把記得把米灑在枕邊,躺下後數數到九十九再起身來,接著再躺下。這些事都是事先有人叮嚀過的,不會忘記。

    等到再躺下來,這次才可以放心睡了。

    可是勞碌一天,兩個人到這時候居然都不困了。

    「不知道信……」阿福頓了一下:「阿信他睡了沒。」

    「他一倒下就呼呼的跟小豬一樣,任哪兒都能睡著。」

      阿信……感覺好怪,上輩子,好像有一部挺有名的日本勵志電視劇,女主角就叫阿信,是個生命不止奮鬥不息的典型人物。現在突然讓阿信老太太變成了一個不到兩歲的奶娃娃……阿福實在有點不適應。

    「阿福,你喜歡這新家嗎?」

    「嗯,喜歡。」

      當然喜歡,這兩個字阿福說的是特別由衷。太平殿那裡算不得是家,阿福對那裡從來就沒有歸屬感。說實在的,誰對皇宮有歸屬感?也許皇上和太后有,其他的人……

      說實話的,皇帝要把皇宮當家,這個家未免太大了一點,估計家裡人的長相名姓 ,皇上都不能一一知曉呢。這說的當然不包括宦官與宮女,單是後宮的美人們,皇上就肯定認不全。

      兩人聊一會兒天,睡意還沒上來,倒是聊的口渴起來,阿福也沒叫人,自己下床去倒了兩杯茶來。兩個人抱著茶杯靠著床頭坐在一起,聽著院子裡的花樹被風吹的輕輕作響,竹影映在窗紗上,這種安逸閒適,月影竹聲的生活,阿福一時覺得……很不真實。

    「食不言,寢不語……這個躺著說話,就是容易口乾。」

      阿福頭靠在他肩膀上:「那你現在還說?」

      李固一笑:「我們這不是又坐起來了麼?」

    「睡不著……」阿福的手指在李固手心畫圈圈:「還是覺得不像真的,不敢相信咱們已經搬出來了,還覺得是在宮裡頭,做什麼事都得走一步看三步,處處小心……」

      「在公里,誰不得夾著尾巴做人做事?就算是太后,想修葺宮殿,朝上還有人說天時不當,又說庫中無錢呢。父皇那裡,也有起居官時刻的盯著,要想舒服過日子,難哪。」

      李固在宮裡的時間比阿福那是要長久,對宮裡的無奈體會更深。

      阿福只知道宮女宦官們過的辛苦,看來當主子們的也不輕鬆。說的也是,上面的位置是有限的,下面努力的人可是數不過來,想不被人擠下去,自然輕鬆不了。就像玉美人和麗夫人的鬥法……麗夫人肯定也是這樣斗倒了別人上來的,而現在她又被玉美人,嗯,現在該說是玉夫人,給斗了下去。

      「得,說這些幹什麼,說點高興的。」李固笑了笑:「前些日子忙,今天也顧不上。韋素跟我說後面還有個石砌的演武場,我倒要把劍法再拾起來練一練。好久不摸,手都生了。」

      「好,有空也教我幾招。」

      阿福本來是順口一說,沒想到李固馬上搖頭:「不成,你練這個做什麼?挺苦的,沒的練粗了手劃破了皮。」

      「唉,我不是覺得那個也能強身健體麼?」

      「要練這個有別的套路,像太后練的梅華拳就不錯,那個你可以學學,我請人來教你。」

      太后還會練拳?阿福驚詫了。

      「你不要笑看太后,她是將門出身,現在自然是尊容頤養,可是聽說做姑娘的時候,也有一手好槍法呢。」

      這可真是……阿福心目中太后那就是一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貴婦人老太太呢,沒想到太后居然也是深藏不露。

      宮裡頭人人都不簡單哪。

      李固放低了聲音說:「對了,韋素和你提了嗎?出了側門,隔半條街有棟宅子,三進院子,地方幽靜,主人家只要回鄉,房子要出手。要是你母親兄長他們願意的話,搬進去正合適,住的近有個照應,你要回去也方便。」

      說到這個阿福就沉默了。

      「你別多想,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著想,這個先不急。再說,有句話說的挺好,親戚之間,遠了香,近了臭。」

      李固說:「還有這一說?不過也是,住的近了難免勺把碰鍋邊。不過阿福,你在家裡不太順心是一回事,可是你家裡人也知道你跟了我,這出宮開府的事,大概也會聽說的,你總不能和他們不見面吧?」

      「不是不見面……就是不知道怎麼說。」阿福難得的苦惱起來:「早先的時候,覺得慢慢說這事比較好。現在呢,又覺得沒早說,現在才說不太好……」

      李固就笑了,本來繞在她腰間的手輕輕撓了她兩下:「行了,快別想了,這有什麼大不了,難道你娘還能為這個訓你一頓不成?你們家裡的事情就算複雜一點,能有宮裡面複雜嗎?」

      這倒是,和李固那個家庭的複雜關係比,阿福家實在沒什麼了不得的矛盾。宮裡頭那明槍暗箭的都過來了,家裡的鍋碗瓢盆兒也好應對。

      不過阿福這是一廂情願了……她沒往另一個方向想想,有時候鍋碗瓢盆的麻煩,比明槍暗箭的算計還難對付著呢。

      興許是前一天累了,第二天整個宅子的人起的都比平時稍晚一些。只是稍晚,也沒有晚到哪裡去,最起碼太陽還沒升起來,不算是睡了懶覺。

      阿福覺得嗓子有點痛,多半是昨天晚上話說的太多。

      搬了新家,事情還一堆,忙的快要腳不沾地。其實阿福的忙,倒不是忙在別處,而是照顧一個李固,照看一個李信,再加上韋素時不時插一下話,要說實在的事,她倒沒忙著幾樁。外面的事她不用管,裡面的事情有楊夫人,再不濟,好些事情劉潤就給料理了,不用她費什麼心。

      李信小朋友很爭氣,現在除了媽媽,哥哥,肉肉,球球,抱抱這些詞語,另多了一個——嫂子。搬過來之後,李固還是教他改口喊阿福嫂子,這個發音對小孩子來說有點難,但是李信一點不含糊,教了一遍就會,會了之後就扯著阿福的裙角不鬆手了,要吃也是喊嫂子,要喝也是喊嫂子,哪怕抱著的球滾跑了,還是喊嫂子,喊的李固臉色發青,手還沒剛搭到阿福肩膀上,李信就嫂子嫂子的追過來了。

    玉夫人沒進宮前,麗夫人相貌是宮裡拔尖的,兒子隨娘,李信的相貌也著實讓人愛不釋手,如珠似寶,玉雪可愛,就算是大哭大鬧的時候也可愛的不行,再加上那身錦繡衣裳,這孩子長的俊穿什麼都好看,穿著一身煙紫色的家常紗衫,下擺上已經沾了好幾個泥印子,伸出手來甜甜喊著讓抱抱,真是讓人無法抵禦。

    要讓阿福自己說,這可是樁甜蜜的折磨。

    但是有一件事,也是別人不能代勞的。

    就是阿福的家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31:09

正文 四十 新煩惱 二

    這個事,和李固商量,阿福還會說十句留兩句,但是和劉潤說起來,那是十句全說一句不留的。

    「要不要我再跑一趟?」劉潤微笑著說:「反正路途我都知道,這回時間也寬裕了,盡可以慢慢走,在城外過夜都不要緊」

    阿福歎了口氣:「你就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了,我都快愁的睡不著覺了。」

    劉潤笑笑,從桌上拿了一個石榴。這就是從花園裡摘來的,十幾株石榴樹上結實了纍纍果實,這幾個是先熟的,紅艷艷的外皮有一種寶石似的光澤,劉潤的手指在頂萼處緩緩摩挲,不緊不慢的說:「唔,其實你家中的事,朱夫人好辦,朱大哥也是實誠人,就是你家妹子的事有點……」

    阿福總有點不祥的預感。具體為什麼阿福說不上來,但是,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從小到大,有好東西都是阿喜的。父親在世時,把一把糖數了數平分給兩個女兒,阿喜總把自己的先吃完了,而阿福的性子總是喜歡留的時間長些,於是,阿喜除了自己那一半,總還能在阿福那份裡再分走一半的一半。

    阿福是覺得自己本來也不是個真正的小孩子,犯不著和小姑娘爭糖吃爭花戴爭衣穿,於是也都讓著她。但是父親不在之後,自己就是想爭,也爭不著了。

    至於劉家的婚事……阿福心裡不是沒琢磨過。

    阿喜以前也跟著娘去了幾次劉家,劉家是個好人家,這一點誰都知道,但是劉家已經是阿福的婆家了。

    阿喜對劉昱書印象是極好的,幾次過去拜年,還有劉昱書來送節禮拜訪的時候,都要去和他搭話。阿福娘說阿喜嫁給劉昱書的時候,阿福不是沒想過,在這件事上阿喜自己的意思呢?是因為不想進宮吃苦所以就匆忙答應了出嫁,還是……阿喜其實很樂意嫁到劉家?還是說,阿福娘也一直等著這麼個機會,把劉家的這門親事讓給阿喜?

    自然,後來的事情會變成那樣,誰也想不到。

    要說朱家知道了阿福現在的境況後,會想從她身上弄錢,倒應該不會的,朱平貴還算正直,阿福娘也不是那樣沒骨氣。

    但是阿喜呢?

    阿福真沒把握。

    無論阿喜是想與劉昱書重歸於好,還是想藉著李固現在王府的架勢再結一門好親……阿福想,這還都算容易辦到的事。

    可阿喜要想別的呢?

    「你別想這麼多了,這也不是能拖的事情。」劉潤的聲音並不像一般的宦官那樣發尖發細,聽起來雌雄莫辨,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清朗,吐字又柔和,聽起來實在讓人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既然遲早要辦,不如趕早不趕晚。我今天就去吧,告訴他們你進為淑人,現在有五品命婦的品級在,然後定個日子,接他們來見一面,說說話,再用了飯送走,這事就算結了。你要是對娘家總是不理睬,被人知道了,還以為你得志就忘本,這可不好。」

    「嗯。」

    「至於後街的宅子,我雖然沒看過,想必該是間不小的院子。不過我想這個還是先不提的好。搬遷是大事,搬近了住固然有方便,可是排場一大開銷也大,是他們自己拿錢出來還是你貼補,這些都得細說。我今天沒有什麼事,就去跑一趟吧。」

    送走了劉潤,阿福有些心神不寧。哄著李信玩了一會兒,這孩子跟著李固倒算老實,乖乖的不敢亂動,一見阿福,喊著嫂子直奔過來,那小臉兒就笑開了花。

    嘿,你說李固也沒板臉,小孩子怕他幹嘛?

    當然了,和軟乎乎香噴噴笑瞇瞇的阿福嫂子比,這個哥哥看起來是生硬了點刻板了點。加上他眼睛看不見,和李信沒互動,也難怪李信和他親近不了。

    哄了一會兒把李信交給張氏抱走,阿福鬆一口氣,李固也跟著塌下肩膀來,一臉苦惱狀:「帶孩子真不是件輕省的事。現在還只要管吃喝拉撒睡,到大了要開蒙進學什麼的,那豈不更加厲害了?」

    「你才知道啊。」阿福懶的朝他翻白眼,反正他也看不見。。

    「你怎麼了?沒精打采的?」李固敏銳的覺察到她的情緒不好。

    「沒怎麼……」阿福看一眼他執著的表情,只好接著說:「劉潤又去城外了,這次會和我娘家人把我們的事說清楚。」

    李固攬住她,靠窗站著。

    阿福心裡有種複雜的感覺,這樣的安逸讓人無限眷戀,又隱約擔憂。

    也許是她想的太多。

    也許……

    她有點恍惚,李固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臉頰,阿福被他摸的癢癢的,微微轉過頭,嘴唇貼在他手指上。李固整個人都顫了一下,捧起她的臉頰,唇小心翼翼的落下來。

    阿福瞇著眼,外頭是個絕好的天氣,晴空萬里,有耀眼的陽光,照在庭院裡。院中花木扶疏,一片深碧淺紅。陽光穿過樹葉照在光滑的青石地上,像打碎的鏡子似的反射著光。等他抬起頭時,有一道斜斜的陽光正從他額角處掃過,顯得額角茸茸的細發也是金濛濛的,看起來一下子多了幾分稚氣。

    阿福含笑看著他,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抱住了他,兩手合在他腰身後側交握在一起。

    這是一個牢牢困住對方的姿勢,李固顯然極為享受她的擁抱,從上揚的嘴角和帶笑的眉梢額角都看得出來。

    「自己花園裡摘的石榴,我剝給你吃吧。」

    李固點一下頭,阿福拉著他的手走到涼榻邊坐下,洗了一下手,端了石榴過來剝。一粒粒石榴籽像水晶雕琢出來的一樣,通體晶瑩,紅艷艷纍纍相挨彷彿珊瑚珠。

    阿福剝了兩粒,直接遞到李固唇邊。

    李固微微張開嘴唇咬走石榴籽,微熱的氣息就染在她的手指上。

    「甜嗎?」

    「甜。」

    李固那又得意又歡欣的表情,證明這石榴肯定不是一般的甜。

    阿福也微微笑,自己也嘗了兩粒。

    是很甜的。

    也許吃甜的東西可以讓人安心,這話真的很準的。

    也許是因為就在李固身邊,所以阿福覺得即可靠,又溫暖。剛才和劉潤說話時那紛亂的心情,也就像一片水漫上來,一切都悄悄的平了,化了。

    兩個人把一個大石榴吃掉了多半個,瑞雲端了水來阿福淨過手。兩個人攜手在花園裡轉了一圈兒,這個花園真的極大,走了一會兒才逛了小半邊,韋素說的那片長的密的樹林子還沒有看,遠遠的看過去只覺得那些茂密的樹影就像山巒一樣。李固雖然看不見,可是聽著水聲,風聲,腳下踩著草莖發出的輕微的脆響,嘴角也是一直彎著,心情極好。

    這次劉潤回來的極快,哺食之前,元慶進來回稟,說是劉潤已經回來了,頓了一下,飛快的看了一眼阿福,接著說:「朱淑人的哥哥也跟著一同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0:31

正文 四十 哥哥

    阿福看著緩緩走進屋裡來的人,幾乎覺得……似乎隔了大半輩子的光陰。

    其實,不過短短的一年多時間。

    朱平貴也看見了那個緩緩站起身來的女子。

    這是阿福嗎?

    朱平貴印象中的阿福……是胖胖矮矮其貌不揚的樣子,可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確實一個亭亭而立的女子,依稀是阿福的模樣,可是阿福,阿福她可沒有這麼……

    朱平貴的目光落在阿福的臉頰旁邊。因為阿福剛站了起來,耳朵上的銜珠雙魚水晶墜子來回打著晃,看起來璀璨靈動,就如同銀光閃閃的真的魚兒在那裡游動著。

    朱平貴讀過的書不多,他也想不出什麼好詞來,戲裡頭唱爛了的花容月貌什麼的,都用不上來……反正,還是那個人,可是,又不是那個人了。

    「哥哥。」阿福輕聲說:「一向可好嗎?」

      還是她,還是阿福妹妹。

      朱平貴陡然間回過神來,劉潤在一旁示意他向正中坐的那人行禮。

    朱平貴一時沒意識到,坐的那個年輕人就是堂堂皇子,這偌大的一座王府的王爺。

    他聽說這位新王爺眼睛是盲的,坐在那裡的那人,年紀又輕,看起來穿的並不怎麼富貴,只是一襲青布衫,也沒有像他所見過的富貴人那樣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誰都看不起的樣子,甚至那雙眼,都像秋天凝在草葉上的露珠子似的,一點不像個……

    他……他可和自己想的一點兒都不一樣。

    比他另一個妹夫劉昱書看起來年紀還輕,還更像讀了很多書的文靦模樣。

    「拜見王爺!」朱平貴重重的跪下去,阿福一怔,沒等她上前,李固已經抬起手來:「不必多禮,都是自家人。」一邊劉潤就將朱平貴給扶了起來。

    「阿福,你們兄妹許久不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我就不在一旁礙著事了。」

    「嗯……」阿福點了點頭,李固扶著元慶的手緩緩出去。

    他的身影已經不見,朱平貴才結結實實的鬆了一口氣。

    「阿福……不,淑人,那就是王爺嗎?」

    「是啊。這兒沒別人,你也別叫我淑人了。」

    朱平貴有點回不過神兒:「哦,怎麼王爺這麼年輕啊……」

    阿福滿懷心事也讓這句話逗的一笑:「哥,誰規定王爺就得是老頭子啊?」

    朱平貴有點尷尬:「那不戲裡都這麼演的麼……王爺都是一把鬍子。」

    阿福沒和他糾結這個問題:「哥,家裡還好吧?」

    「好,都挺好的。」

    說完這兩句話,屋裡又沉默了。

    劉潤默默的端了兩盞茶過來,朱平貴忙站起身推辭,說是不敢當。

    阿福仔細的打量他,朱平貴比以前顯得黑了,也壯實了些,還……顯得穩重了一點。也許挫折會加速人的成長。分別的這一年多朱家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一件一件都壓在他的身上。

    沉默了一會兒,阿福還是先開了口:「哥,住在城外還習慣麼?」

    「還好,一開始覺得氣悶,不過我和莊裡人一起在附近收些生絲棉花什麼的,賺的不多,也夠生活的。」

    阿福低頭想了想:「那就好,不過老屋和老鋪,畢竟是家傳的基業,就這麼扔了,實在可惜。」

    朱平貴也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說:「其實盤出老屋和鋪子,得的錢還在娘手裡沒有動……只不過因為阿喜的事,娘怕人言可畏,所以寧願住鄉下。」

    「阿喜……還好吧?劉家到底怎麼說的?」

    朱平貴含糊起來:「劉家那邊……就是沒消氣。」他抬頭看著阿福,還是把話說出來了:「其實當時抬過去,拜天地之前,劉家都以為娶得是你……」

    「什麼?」阿福意外之極:「你們,沒和劉家先商量好啊?」

    「事出突然,娘和阿喜的意思是……娘說,還是朱劉兩家結親,阿喜的嫁妝更多,生的也可人喜愛,拜了堂就是夫妻了,劉家也沒什麼不樂意的……」

    到底是娘說還是阿喜說啊?阿福無奈的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劉家伯父的脾氣直。別人下棋要贏了他他一點兒不介意,可要是出了棋想反悔,他可會暴跳如雷的。事情一揭穿,他一定要聖騎的,這對阿喜不好,事先如果和劉家商量一下,想來救人如救火,劉家也……」

    劉家會不會同意?也許會,也許……不會吧。

    娘,也許是怕說出來之後劉家不同意,這事兒就做不成了,所以才想隱瞞的吧?可是這嫁女兒和賣醬菜又不一樣,醬菜買回來,吃了完事了。可阿喜嫁過去,要過幾十年的日子,以欺騙為始,後面的路怎麼會走的順呢?劉家伯父一挑剔,阿喜再一嬌氣起來,也難怪……處不好。

    對了,還沒有寫婚書,那肯定也沒有拜過劉家的祠堂。

    這可真糟糕。

    對劉家來說這事兒影響沒那麼糟糕,這世道就是這樣的,男方不吃虧。可阿喜不同了。她沒正妻的名分,卻有了已嫁一次的事實眾所周知,這樣她將來可怎麼辦?沒出嫁的姑娘是金子,嫁了人的媳婦是銀子,可是阿喜連個妻都算不上,難道算是給人做了一回妾又做了棄婦?那她的名聲可不全毀了麼?

    唉……

    劉潤提了句:「淑人,留飯吧?」

    「不敢不敢。」朱平貴一下子站起來,又變成了剛進門時的拘束模樣:「天不早了,趁天沒黑我還得趕著出城呢,不然回不去了。」

    劉潤笑容可掬:「你不必見外,今晚就在府裡住一夜,明天一早讓人送你回去也不遲。淑人與兄長這麼久沒見,哪能就說這麼幾句話,茶飯不用就要告辭的道理?這到哪兒都說不過去啊。」

    阿福跟著點點頭,還沒說話,外面傳來有些凌亂的腳步聲,一個小小人影歪歪扭扭的邁進了門,朝著阿福就撲過來。

    「阿福——」

    奶聲奶氣的李信把阿福這兩個字喊的字正腔圓,阿福伸手就將他抱了起來,乳母張氏跟著進來,急的拍胸口順氣:「哎喲,小祖宗,您可嚇死我了,哪能跑這麼快,磕著碰著怎麼好?」

    阿福笑著說了句:「不要緊的,小孩子摔摔打打才能長大呢。」

    張氏不敢和她頂,唯唯諾諾的站到一旁,但是肚裡卻嘀咕,反正不是你的孩兒,摔著碰著你也不心疼——也不想一想,皇子和普通人家的孩子能一樣麼?

    李信伸手想去揪阿福的耳墜子,阿福偏過頭,這孩子揪起來沒輕沒重,可真讓人吃不消。李信對那魚形的墜子也沒有太大興趣,摟著阿福的脖子說:「阿福,飯!」

    李信小皇子殿下餓了,他的語言簡單直白,要嫂子餵吃飯!

    其實他以前吃飯並沒特別要求阿福來喂,可是看阿福喂李固兩次之後,這孩子開始心理不平衡了。不患寡患不均,小孩子尤其這樣理解,餵了他,那為什麼不餵我?阿福要不喂,他就能咬著牙不吃飯。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就盛了定例了,現在只要一到用飯的時辰,李信殿下就自動的跑來找阿福。連這個稱呼,也學著李固喊了,李固喊阿福,他也跟著喊起阿福來了。不過,這孩子雖然很小,但是趨吉避凶的本能很強悍,當著李固都是喊嫂子,李固不在時才大模大樣的喊阿福名字。

    「這……」

    朱平貴很意外,小聲問:「王爺這麼年輕,兒子倒這麼大了?」

    劉潤咳嗽一聲:「這是王爺的弟弟,信皇子殿下。」

    「哦哦……」朱平貴連忙點頭。

    這小孩兒還真好看,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機靈的孩子啊。這龍子鳳孫啊,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

    「哥哥,那就一塊兒用飯吧?」

    「不不不,」朱平貴連忙推辭:「我隨便吃點兒就行,那個,我和這位劉內官一起吃,就挺好。和王爺,還有皇子殿下同桌,那肯定不成。」

    按規矩,是不成。不過沒有人管著,倒也不用認真計較。

    阿福說:「哥哥不是外人,不用客氣的。」

    「真的不用,」朱平貴很坦然的說:「要是和王爺坐一桌,我肯定渾身不自在,坐也坐不好吃也吃不好……還不如讓我和劉內官一塊兒,我們還能說得來。」

    阿福有點疑惑的看著劉潤。

    她怎麼不知道劉潤這麼容易和人說得來?他平時雖然不和人交惡,可也沒見他賤人就熱情結納啊?

    「淑人不必擔心,您去陪王爺吧,再不去,信皇子殿下可要餓壞了。」

    阿福沒有再勉強朱平貴。

    可是,心裡不是不惆悵的。

    雖然以前和哥哥也不是特別親近,畢竟……有阿喜在,阿喜和他更好些,撒嬌什麼的,阿福可做不來。

    但是,今天這見面,朱平貴一口一個淑人,還是讓阿福覺得失落。

    以前那簡單的兄妹關係,以後是不會再擁有了。

    不過,劉潤今天只帶朱平貴一個來,比直接讓母親和阿喜一起過來要好些,要是今天母親和阿喜一起來了……情形又會怎麼樣呢?

    當然,她們總會來的,不可能一輩子都不見面了。

    母親現在好嗎?身體不知道石頭康健如昔。阿喜……她現在又怎麼樣了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1:01

正文 四十一 母 妹 一

    阿福的擔心算是白擔心了,昨天見著朱平貴還惦記母親與阿喜如何了,結果一大早天剛亮,阿喜與娘雇著輛大車,就已經到了王府的側門前了。

  阿福正替李固梳整頭髮,用的就是那柄李固送她的……嗯,定情梳子。
  
  一聽瑞雲回說門口有兩個婦人,自稱是她母親妹妹,阿福的手就慢慢停下來了。
  
  李固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揚聲吩咐瑞云:「請朱夫人朱姑娘到西花廳。」
  
  瑞雲答應一聲去了,李固指尖在她手掌上輕輕摩挲兩下:「見家裡人有什麼好膽怯?該是她們怯你才對。」
  
  阿福把他的頭髮挽了起來,手指異常靈活,口氣有點賭氣:「我不和你說。」
  
  李固低聲笑一聲:「你不說,我怎麼能明白?」
  
  阿福把一根老竹蘭花簪替他綰上,揭去搭在他肩上的覆巾,才低聲說:「娘是買妾填房,我是妾生女,阿喜是大娘生的,打小我不覺得,爹在的時候待我們都一樣。爹一不在,娘馬上自己再低一頭,我也跟著低了兩頭……要不這麼著,阿喜在夫家也不會闖大禍了。」
  
  「今日她得和你低頭了,怎麼著,你受一禮也該當的。」
  
  「算了吧,我才不圖受禮,不添堵就好。娘慣會抹眼淚,有理也抹沒理也要淌三行,茶說不定不用,帕子一定要備上兩三條。」阿福對鏡子看看自己,把早上紫玫替她戴上的雙鸞雙銜壽桃鏤花鑲紅寶石的釵子摘下,換了碧玉簪,再看看深航,沒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了,才說:「我娘我妹,你就不用見了,好生在屋裡哄孩子吧。」
  
  李固一笑,拱手說:「是,謹遵娘子吩咐。」
  
  阿福很想白他一眼,這個人越來越沒有當初那副芝蘭秀佩金堂玉馬的氣派了。
  
  呃,所以說,距離產生美——兩口子都睡到一個被窩裡了,要有你打呼他腳臭之類的小毛病也就都掩蓋不住了,哪還美的起來。
  
  可是阿福看著他,氣派雖然沒有了,距離也沒有了,是看著他的時候心裡卻越來越甜蜜踏實。
  
  有他撐著,阿福覺得自己也底氣十足了。
  
  到了西花廳門前,這股底氣都沒消。
  
  紫玫跟著阿福進了西花廳。
  
  她知道阿福出身不過平民人家,屋裡兩個既然是娘家母親和妹子,向來不會很富貴,不過進屋看時,那個上了年紀的穿著的確不怎麼富貴,可是那個年紀輕的卻是一身大紅繡緞衣裳,頭上戴著左右四根重花金簪,還有兩鬢各一團的紅絹紗花。別說紫玫吃了一驚,就是阿福也詫異的腳下一頓,還以為哪裡跑出一隻花錦雞來。阿福頭上除了一根金鉸鏈纏發外,就是那枝碧玉簪了,連步搖都沒戴,身上也就是一件藕荷色的斜襟宮裝,下頭是白紗闊擺的裙子,和阿喜一比,真是素的不能再素簡的不能再簡了。
  
  阿福還沒有邁步,另一邊也來了人。
  
  楊夫人來了。
  
  她穿著一身青蓮色宮裝,臉容肅穆,阿福對她向來十分敬重,先招呼了一聲:「夫人來了。」
  
  楊夫人卻下巴揚起,朗聲說:「淑人與會家人,我須在場。」
  
  她平時對阿福和李固兩個人沒上沒下的說話舉止一概不問,今天突然冒了出來,阿福心裡微微一熱,說:「是我思慮不周。夫人請進。」
  
  楊夫人昂著頭先進了花廳裡,坐在右首邊頭一個椅子上。。
  
  紫玫被楊夫人的舉動弄的愣了神,回過神來急忙搬了個圓給阿福,卻放在恰局中的位置上,離那母女兩人近些。看起來是不如楊夫人坐椅子更氣派有地位。
  
  阿福打量母親,她看起來也比一年前分別時候顯得蒼老了一些,眼角額頭上的皺紋都顯得更深了,穿的還是一件舊時做的衣裳。這衣裳質料還好,平時阿福娘也是不會穿的,也就是過節見客時穿穿。
  
  被楊夫人那雙不怒自威的眼一掃,阿福娘朱氏和阿喜兩個的膽氣就縮了一截,照著剛才進來時那個長的挺好看的內官的吩咐,屈膝說:「見過淑人。」
  
  看著母親在自己面前屈膝行禮,阿福覺得心口像有個鉤子猛的扯住了向下揪拽,剛想起身,一旁楊夫人不緊不慢的說:「免禮,設座吧。」
  
  一旁小丫頭又搬過來兩個圓凳。
  
  阿福目光從朱氏的身上移到阿喜身上,頓時覺得兩眼刺的像小針扎的一樣,急忙又把目光移回來。
  
  她記憶中的阿喜原來的形象早已經淡薄了,去山上兩年多,中間只回過一次家,和阿喜也沒說上幾句話。印象中,那個清秀伶俐的小姑娘的形貌慢慢淡去,留下的是這個看起來光鮮艷麗到刺眼的形象。
  
  丫鬟奉茶上來,平時家中用的,不過青瓷白瓷,今天端上來的卻是彩描填漆富貴牡丹的蓋碗。這碗阿福見是見過,可還是頭一次見楊夫人真拿出來喝茶。
  
  阿福覺得鼻子微微發酸,不過這可不是因為見了親娘了。
  
  說實在的,這個親娘實在不夠親。
  
  楊夫人實在是個妙人,阿福能與李固相識,是因為她,能相伴,也是因為她,能最後被太后首肯和李固相守也是因為她。現在她不知道怎麼應對,楊夫人就不動聲色的來給她撐場面。
  
  但楊夫人怎麼知道她娘家人來的?是劉潤去搬的救兵還是李固遞的消息?阿福一時猜不著,可是猜不著又有關係?
  
  茶端上來了,朱氏與阿喜當然不能喝,那茶熱了些,就是端在手裡也嫌熱,但幾案離得遠,又不能走過去把茶先放下等下再喝,一直捧在手中,秋老虎的天氣,一會兒額上就出了汗。這倒不是楊夫人或是茶房的人存心,而是從李固入夏以來貪涼拉過一次肚子,什麼涼飲冰瓜酸梅湯都在太平殿絕跡,自然更不會在新王府再現蹤跡。平時飲得喝的統統都是熱的。立秋了更熱,反正遞到李固手上的時候絕對不燙不涼就行。這是楊夫人的嚴令。所以今天上來的這也是熱茶。
  
  阿福的娘朱氏還好,阿喜的粉卻擦的有點多,額上一出汗便用帕子去抹,三抹兩不抹粉就花了。她本來畫的是時下最流行的蛾眉,顏色濃,結果一暈……簡直不能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1:20

正文 四十一 母 妹 二

    楊夫人點個頭,一旁海蘭便過來說:「朱姑娘,天時熱,隨我去洗把臉吧。」
    
    海蘭與海芳一樣是楊夫人親手調教出來的,
    
  阿喜雖然來時膽氣十足,現在卻莫名的縮了不知多少截下去。這屋裡哪個人的首飾也沒有她多,粉沒有她重,衣裳沒有她鮮亮,可是個個都比她更像貴人。
  
  不,原本……這些人就都是貴人。
  
  自己就是再裝飾粉飾,也比不過。
  
  她看了朱氏一眼,起身隨海蘭出去。
  
  轉了不知道幾個彎,滿眼的花樹亭台也看不過來,海蘭領著她進了一間房,讓小丫頭倒水預備,輕聲說:「我服侍朱姑娘淨面吧。」
  
  「不用不用。」
  
  阿喜挽起袖子,就著水盆洗臉。那盆清水沒洗兩下就成了一鍋麵湯了。不等她抬起頭小丫頭又換了一隻盆上來,繼續洗。
  
  洗乾淨的臉的阿喜倒還是一張清秀臉,看起來比剛才順眼多了。
  
  海蘭示意一旁的小姑娘把面脂和粉盒什麼的捧給她,阿喜搖了搖頭。
  
  剛才進門的時候阿福看不清她,她卻看清楚了那個姐姐。
  
  在她印象中既不靈巧與不秀美的阿福,現在卻有了一股說不出來畫不出來的樣子,好看,讓人覺得……既好看,卻又不能隨意去親近。
  
  還有,別的不說,就是這洗臉用的盆,兩旁鑄花,黃澄澄明晃晃,自己也從來沒見過。
  
  阿喜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什麼不如阿福的地方。如果有,那就是當她知道阿福定了個好婆家而自己沒有的時候,埋怨過爹。但這種事埋怨也沒有用。
  
  後來這門親事還是落到自己身上了。
  
  可是一轉眼,阿福已經成了這王府裡的貴人了。
  
  阿喜看著鏡子裡面映出來的自己的臉。她覺得有無數只尖尖的小刺在胸口不停的戳刺,火灼似的疼。
  
  她一個妾生的,她憑什麼?她出身不如自己,生得不如自己,又沒有嫁妝,連她自己親娘都不喜她!
  
  嫡庶嫡庶,她是嫡阿福是庶,她天生就該比自己低一等,要不是親娘後來病了心慈心軟把阿福娘的賣身契燒掉,而是把這娘倆一起賣了的話……
  
  阿喜把頭上的金簪首飾摘下來收起。她進來一會兒,起碼明白了一個道理。不是說貴人就會戴很多的金銀珠寶在頭上的,也不是越貴氣就要戴的越多。阿福一樣不戴也照樣坐在那裡,自己偏偏得向她屈膝行禮。
  
  劉家人處處覺得自己不如阿福!她一個妾生女,擺不上檯面,卻慣會裝老實耍聰明!這王府裡的人,當然都是她的人,自然幫著她要踩壓自己!
  
  阿喜覺得自己這輩子如果有一個仇人,那不是劉家的公婆和大姑姐,而是阿福!
  
  她和她的娘,兩個人都不存在這世上就好了!阿福娘搶了自己的爹去,阿福有樣學樣裝著大方懂事搶了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阿福的娘由婢為妾,阿福也和她娘一式一樣的,由婢子再做人的妾!
  
  阿喜把頭抬的高高的。
  
  她有什麼可傲的?還拿著架子讓自己給她行禮?
  
  一旁海蘭看她對著鏡子發怔,輕聲說:「朱姑娘?可是有什麼……」
  
  「沒事,我好了。」
  
  這位洗去了粉妝的朱家姑娘,讓海蘭心中不喜。
  
  阿福就算是五品的淑人,平時對她們猶為客氣,不當人處,隨口一聲煩勞姐姐,又或是,這事我不明白,還請姐姐指點相助,對她們從不拿大,不卑不亢,讓人覺得可親可近。但這位朱家姑娘,秀麗窈窕倒有過之,但是眼神閃爍,眉宇間有一股……戾氣。
  
  沒錯,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似乎是求不得,怨憎恨……
  
  海蘭跟隨楊夫人許多,論心靈手巧不如海芳,對於看人辨事比海芳卻要明白。楊夫人知道她不打算嫁人,倒是悉心栽培她。
  
  海蘭想起當年的佳蓉佳蕙,還有前些時日的杏兒,陳慧珍,她們都有心有所求,而且求不得。楊夫人把佳蓉明升實降的踢出太平殿之後,曾經跟海蘭說過,人不能貪,佳蓉針紉女紅心計就好,但是就是心計太好了。
  
  後來朱淑人和瑞雲在廚房遇到下藥的人,從而扯出姜杏兒和陳慧珍來。楊夫人命人杖責姜杏兒之前,問她怎麼知道煎的藥中哪味要緊,從而把那味藥藏起的時候,姜杏兒說,是去膳房找泥爐藥罐的時候,佳蓉正好見了,和她說起話來,問是給誰熬藥,生的什麼病,又看了藥材之後告訴她的。
  
  海蘭搖搖頭。
  
  就像夫人說的:有些事,可去不會去做,但卻不可以不懂。在這個宮裡,不是你與人為善就行了,你什麼也不做,可是擋了別人的路,就別想獨善其身。佳蓉離開太平殿當然不是阿福害的,但是她的位置被阿福頂去了,那麼她就把一大半仇恨記在了阿福的身上,或許就當是她害了自己的仇人,逮著個機會,就要暗示挑唆,恨不得陷人於死地。
  
  海蘭覺得,這位朱家的二姑娘,就有些像佳蓉陳慧珍她們一樣的人物——只是那種感覺,讓海蘭覺得像。
  
  她們笑的時候,眼睛不笑。
  
  更何況這位阿喜姑娘連臉上都不笑,論段數比佳蓉陳慧珍她們是要差多了。
  
  阿喜隨海蘭出去之後,阿福輕聲問朱氏:「娘……一向可好?在鄉下住的慣嗎?」
  
  朱氏點個頭:「都挺好的,鄉里靜。昨天一夜你哥……都沒有回去,我們心中掛念,所以天沒亮就趕著過來。」
  
  「他昨天用飯留下來住了一宿,只是天時晚了沒法送信到城外去。」阿福一琢磨,要從城外趕著過來,那肯定半夜就得起來了,保不齊這娘倆擔心朱平貴,一夜都沒睡。阿喜那個妝八成也是摸黑湊著燈畫的,怪不得白天看起來這麼怪異。
  
  楊夫人說:「朱夫人還沒用朝食吧?淑人也還餓著。」頓了一下,對阿福說:「淑人還是去服侍殿下吧,朱夫人和朱姑娘這裡有我陪著,等用完朝食,淑人不妨陪朱夫人到花園兒裡逛逛。」
  
  阿福看著朱氏,她心裡想親近她,可是她不知道怎麼親近,也不知道和她說什麼話。她們雖然是親母女,可是似乎從來沒有親熱的交過心說過話……
  
  屋外腳步聲響,阿喜與海蘭回來了。阿福抬起頭,阿喜的目光也正好投注到她身上。
  
  阿福怔了一下。
  
  一瞬間,洗盡鉛華的阿喜讓她覺得,曾經的那個妹妹又回來了。
  
  可是阿喜那冷漠的,世故的神情,卻比剛才還叫人覺得陌生。
  
  在劉家的那段生活,完全磨掉了阿喜性子中柔軟的,或者說是天真可愛的那部分,現在站在阿福面前的,是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女人。
  
  但是她隨即低下頭去,看起來很恭順的坐在了朱氏的身旁,驚鴻一瞥的怨憎的目光,似乎完全是阿福的錯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1:46

正文 四十一 母 妹 三

      阿福進門時,李固和李信兩個一大一小頭湊在一起坐在一張椅子中,不知道在說什麼。聽到腳步聲,李固抬起頭,微微一笑:「回來了?」
   
       阿福點點頭,李信兩隻胖手已經伸了出來:「嫂子,抱——」

      阿福把他接過來,飯桌已經擺好,張氏過來想把李信接過去,這小子居然把頭一轉,壓根兒理都不理。
   
       「淑人,你看這……」

      「沒關係,我餵他好了。」

      桌子不大,桌子底下,阿福和李固兩個人的膝蓋都挨在了一起。

      「我還以為,你會陪你母親妹妹一起用飯。」

      「沒有……我還沒進門,楊夫人就到了。話沒說兩句,就打發我回來了。」阿福低聲說:「不過娘看起來還好,阿喜也沒什麼不好,既然見到,我也就放心了。」

      熬的噴香的南瓜小米粥,南瓜都熬化了,舀起一勺來黏黏香香的,入口即化,李信吃蛋羹,李固喝粥,阿福喂完了李信自己方才舀粥喝,掰了半塊脆脆的香米煎餅就粥,填飽肚子。她有心事,粥熬的火候如何,煎餅是不是酥脆適口,她卻一點也沒有品嚐出來。

      另一邊,楊夫人命人擺上飯,款待朱氏和阿喜。碗盞碟著都精緻非凡,比阿福李固他們那桌還顯得有富貴氣象。

      朱氏與阿喜從未見過這樣的排場,進食時頗為拘謹。再加上楊夫人陪客,一舉一動都異常端莊高雅,朱氏越是緊張,偏偏勺子捧著碗沿發出清晰的聲響。

      楊夫人還沒什麼反應,阿喜先投過來一瞥,看的朱氏越發心慌。

      其實,雖然朱平貴一夜沒回去,朱氏並沒有怎麼掛心。昨天朱平貴和那個劉內官一起離家時也說了,若是天晚趕不回來,就在城裡住一晚。但是阿喜卻從他們走了就坐立不安,一直說本該同朱平貴一塊兒去才對……

      朱氏有些出神。

      阿喜她,怎麼不像別人說的,吃一塹 長一智呢?受了教訓,也沒有變得穩重柔順些,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過錯,提起劉家人來不是陰沉沉的咒罵一通就是摔摔打打,幾次下來朱氏也不敢再提。

      這種情形,從那個姓劉的內官第一次登門時,就變得越發嚴重了。那劉內官說阿福成了皇子房裡人,還拿出了禮物。朱氏心裡一面惶惶然,一面又有些欣喜。不知道這個做皇子房裡人到底是福是禍,阿福能不能討得皇子歡心呢?不過,能跟了皇子,那可就不是伺候人的宮女了,而是被人伺候的人了,朱氏總算可以放下一半心事。

      可是阿喜見了禮物的反應和朱氏全然不同,她那時臉色就十分陰沉,咄咄逼人的問了劉內官一串話,那些話是她該問的麼?皇宮那是什麼地方,劉內官雖然和氣,可是說話做事都讓人覺得不可輕慢,阿喜卻……

      唉……

      「飯可合口?」

      「啊,合口,合口。」朱氏擱下碗,回楊夫人的問話。阿喜也放下碗筷,細聲細氣的說:「多謝夫人招待。」

      楊夫人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沒說什麼,就命人撤下飯桌。

      「兩位趕路辛苦,請至後面廂房休息,若有什麼需要就請吩咐。」

      楊夫人叮囑了海蘭幾句,就先行離去,穿過庭院,繞過迴廊,遠遠看到李固和阿福手挽著手從屋裡出來。

      這放在別的夫妻身上都大為不妥的事情,放在這兩個人身上確實再自然不過了。信皇子被張氏抱著跟在後頭。

      阿福也看到了她,急忙招呼了一聲:「夫人來了。」

      楊夫人走了過來,先跟李固行禮,然後問阿福:「淑人想如何招待娘家人?」

      阿福轉頭看了一眼李固,有些猶豫的說:「見也見過了,別的也沒什麼話要說了。我猜我娘在王府多半很不自在,留她住下她也不會習慣的。夫人安排人送她們和我哥哥一起回去吧。」

      「也好。」楊夫人說:「頭一次見面上門,不好讓人空手走,我去打點幾樣禮物。」

      李固握著阿福的手,感覺到她的心情低落,輕聲說:「你捨不得?」

      阿福苦笑:「真奇怪,沒見著的時候很想見,見著了,又沒有話說,彼此你看我,我看你,連對視都不自然,一問一答生硬的要命……」

      「是太久沒見了吧,以後常來往常走動,就好了。」

      「不是的,我在家時,和娘也沒有多少話說。」

      李固握著她的手,緩步向前,一直上了橋,橋上鋪的是木板,人走過去腳步聲響十分清晰。

      「其實我想問她,我記得她肩膀以前常疼,想問問她現在還疼嗎,有沒有看過郎中開過藥。還想問她,阿喜對她好不好,她現在日子過的順不順心……可是這些都問不出來。以前雖然也不親近,可總還是一家人。現在相見,說話,都像是陌生人似的。」

      阿福心裡積的話一股腦倒出來,李固只是安靜的聆聽,並不打斷她,也沒有插話。

      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胸口那股悶氣也散了一大半,阿福停了下來,覺得口乾舌燥,想到自己剛才喋喋不休的自怨自艾,頗有些不好意思,臉紅紅的,自己給自己找個理由說:「太陽曬的臉都燙了。」

      李固抬起手來,手背在她臉頰邊蹭了一下,微笑著點頭:「是熱,去前頭亭子裡歇一歇。」

      李信趴在欄桿邊看池子裡游魚,張氏緊緊牽著他不敢鬆手,唯恐他掉到水裡去了。小丫頭捧了魚食過來,撒下去,引得一片魚兒都游到這邊來爭食,陽光照在水面上,一片閃亮的水光裡夾雜著魚兒們擠擠挨挨的背脊,李信小朋友興奮的喊:「魚!魚!」一邊喊一邊伸長手臂想朝外探身。

      劉潤遠遠的過來,元慶跟在他身後,過來稟告過朱家三口已經送走了。阿福正端壺倒茶,聞言微微頓了下,說:「知道了。」

      李固知道她這樁心事難以開釋,也不再提起這事。

      立秋之後天氣一天天涼了下來,陽光沒有那樣熾熱,風吹在臉上顯得幹幹的,帶著一股涼意。

      阿福與李固兩個人像是新奇的小孩子,把王府的每一處都轉遍了,天天都有新奇的發現。其實並不算是多麼其他的事,但是因為對新生活的熱情和憧憬在影響著,所以一點點細微的地方都顯得那樣與眾不同。

      韋素這個掌事當的十分舒服,用阿福的話來形容就是光吃不用干,給個神仙都不換。沒什麼差事做,干領著一分俸祿,天天不是逗鳥就是下棋,還拉著李固練了幾回劍。阿福不懂劍術,看不出好賴,可是看一回就擔心一回,總看著那兵刃上的寒光閃爍劃動令人心驚,總怕一個失手,韋素就把李固傷了,或是李固一個收不住把韋素傷了——好在兩樣情況都沒有發生。這兩個人的默契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唸書一起練武,對方的動作和心態,自己的套路和喜好,彼此都一清二楚,阿福一明白了這一點,居然心裡還有點吃味,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句話: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背背山啊……

      咳,當然,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她給掐下去了。可掐是掐了,一看到韋素和李固笑呵呵在一起,韋素還喜歡勾肩搭背的沒個正形,阿福就老想笑,忍不住時就趕緊把臉扭過去。

      花園裡不光有石榴,還有一架葡萄,這葡萄當時種下大概只是有了看的,可阿福從發現這一架葡萄開始,就天天盼著掛果。有之果之後,又天天盼著果快些熟。可是等了又等,外頭賣的葡萄早上了市,這些葡萄還是青青的顏色。

      劉潤看她總惦記這個,笑著說:「這是不會變色的葡萄,其實早就熟了,不信讓人摘一串下來你嘗嘗。」

      阿福將信將疑,葡萄架高,劉潤讓人把鐮刀綁在長竿上,弄了幾串下來,果然皮薄汁多,甜甜的早就熟了。

      「這個都摘下來吧,別老掛在上頭了,引的鳥都來啄壞了。」韋素也拎了一串葡萄咬著吃,點頭說:「倒是真甜。我說,留幾串好的,中秋宴的時候帶宮裡去,也讓太后皇上嘗一嘗,這可是自家院子里長的東西,吃個有趣。」

      阿福正拿著布老虎逗李信,抬起頭來一想:「呀,還有幾天就中秋了!我可都給忘了個乾淨。」

      「沒事,中秋宴擺在德福宮的,皇上一般都只露個臉兒,太后做主,還有就是後宮的人坐在一起聚一聚,再賞些月餅,年年都一樣,沒什麼過頭。」

      出宮來的日子過的太悠閒了,其實統共沒多久,可是想起在宮中的時光,阿福都覺得那些好像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皇上,太后,夫人,美人,皇子,公主……

      對了,這些日子沒見三公主李馨,不知道她近來如何?

      阿福這麼一說,李固和韋素的神情都不太輕鬆。

      「怎麼?三公主她……」

      「也沒什麼,只是聽說她的親事年內就要定下來了。」韋素沉默了一下就笑瞇瞇的說:「不知道哪個有福的,能娶到這麼一位天仙似的公主啊。」

      阿福還沒說話,門外有人通報:「殿下,三公主殿下來了,已經進了大門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2:05

正文 四十二 壘石

    李馨進來時,臉上倒是滿面笑容,阿福卻覺得……那笑容看起來,怎麼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這樣形容不恰當,不過,李固的感覺和她如出一轍,雖然他目不能視,可是李馨笑吟吟的打過招呼坐下,李馨問:「哥哥這些天住的可順心啊?」

      李固沒答她卻問:「你這些天過的可順心?」

      他們兄妹雖然不是一個娘生的,但是關係卻近,李固完全不用跟她講面子話客氣話。阿福接過紫玫端的茶盞,示意她們都退下去,自己將茶捧給客人。

      「好,怎麼不好。」李馨的神情似笑非笑,可是瞅著窗外的眼神異常尖銳:「太后現在不張羅著給我尋駙馬了。」

      李固接過阿福端的茶杯:「這不是好事嗎?」

      「可是皇上露了點口風,可能要拿我去和親。」

      李固愕然抬頭,手裡的杯子啪的一聲摔在地下,打了個粉碎。

      「你不用意外,我自己倒覺得,和親也好,招駙馬也好,反正都是嫁人嘛,嫁誰不是一樣……對了,聽說你們的花園不錯,阿福啊,領我一塊兒逛逛去,回來飯就在花園裡吃吧。」

      阿福腦袋裡也淨繞著「和親」兩個字打圈圈呢。和親,這個沒什麼不好理解的,就是皇帝把自己家的女兒,侄女兒,或是親戚家的女孩兒,大臣家的女孩兒嫁給外族人,再多多的配送嫁妝,安撫人家不要找自己麻煩,今天打明天打大家都過不了好日子,和,當然是和平,親,就是指姻親了……

      可是阿福不知道這個朝代也存在和親的事,剛才從李馨嘴裡說出來的話,是她第一次聽說。

      「和親……是去西域?」李固輕聲問。

      李馨搖頭:「你也真是……一出了宮,就對朝上的事漠不關心了?」

      李固苦笑著說:「你知道,我從前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

      李馨看他一眼,忍不住也笑:「是是是,你是隱士高人,不問紅塵俗事。不是西域,或許……是西南吧。」

      「西南?項族?」李固臉色變的異常難看:「那怎麼能成!那裡淨是霧瘴毒蟲,項族人與……」

      「唉,別說了,又不一定成事。」李馨擺擺手:「再說,就算我們在這兒抱怨又有什麼用?我倒覺得,去項族也未必是一件頂糟糕的事情,比起在承恩坊的公主府圈一輩子,說不定出去反而要好多了。」

      「胡說!」

      李固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阿福朝前踏了半步,輕輕挽住他的手。

      「好啦,我今天就是想來散散心,倒成了看你的臉色了。」李馨也放軟了口氣:「咱們好好樂呵一天吧,反正不管是和親,還是要住進公主府,那都是來日方長的事兒。」

      揣著心事,誰也玩不痛快。阿福打起精神,帶李馨把花園裡的好景致都看了一遍,李馨倒是嘖嘖稱讚:「真是一處好地方,我都想住下來了。」

      李固輕聲說:「你喜歡,只管住。」

      「唔……」李馨低頭喝湯,也沒再說別的。用了飯,隨她同來的掌事夫人與宮女就開始催促。李馨倒沒有戀戀不捨,只說下回還來,把那葡萄石榴別都吃完了,多少想著給她留點,就上車回去。阿福送她上了車,回過頭去,李固已經把韋素揪進屋了。

      「我怎麼沒聽說,現在還要對項族和親了?」

      李固的聲音響,多半是剛才的氣憋著,現在才一吐為快,韋素的聲音卻很低,兩個人在屋裡說了半晌話。阿福坐在廊下,一邊繡手裡的活計,一邊等著他們聊完。天都擦了黑,掌燈時分韋素才從屋裡出來。

      阿福放下繡活兒,朝前迎了一步:「韋詹事,我可有事兒請教呢。」

      她口氣雖然顯得輕鬆,可韋素卻只能對她擠出苦笑:「朱淑人,我可已經費了半天唇舌,現在真是口乾舌燥。你要想問什麼,只管進去問王爺吧。」

      阿福拿他沒轍,李固在屋裡聽見他們說話,說了句:「阿福,你進來吧。」

      阿福掀簾進去,李固靠在椅中,臉上是疲倦而無奈的神情。

      阿福站在他身旁,手輕輕按在他眉心處的位置上。那裡皺起來的紋路慢慢被她的手指撫平。李固伸手攬住她的腰,頭靠在她的懷裡。

      「怎麼了?」

      「沒什麼……」

      阿福想,要是只為了李馨的事,那氣也氣過了,氣消了也不該這麼沮喪,韋素那傢伙嘴上沒把門的,指定還說了別的什麼事情,才讓李固露出現在這樣疲憊而倦怠的神情來的。

      阿福輕聲說:「你不和我說,我更擔心。」

      李固抬起頭來,阿福伸手理了一下他鬢邊的頭髮:「不是說過夫妻一體嗎?你有什麼煩難的事,就說出來,我或許不能幫你出什麼主意,可是兩個人分擔,總比一個人悶著要舒服些。」

      李固點點頭,阿福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先前在宮裡的時候,也聽說西南不穩,三任撫邊大員過去,一個半年病故,另兩個,一個是處事不當被問了罪,另一個半夜裡被人摘去了腦袋。項族人與咱們的仇結的很深,不是十年幾十年的事,從太祖起兵立國之時,與項族人就結下了仇怨。這麼些年,雖然大的戰事沒有,可是卻也沒消停過。這一回,事態真是很糟,偏偏這些年年景都不好,一年旱一年澇,還有合義三郡地震……韋素的父親掌管戶部,對這個知道的最清楚。國庫裡已經沒什麼錢了,賑濟都不夠。要是想和項族打一仗,根本沒有一點錢糧……」

      阿福輕輕順著撫摸李固的後背。

      雖然因為目盲無法接觸政事,但是李固仍然有一顆憂國憂民之心。

      「所以,剛才韋素和我說,和親的事,在朝上有人提出來的。可是,最糟的是,和親只怕也無法化解項族人的仇恨與野心。況且,北邊現在也不穩,每到秋時,襖圯族也蠢蠢欲動……」

      天下大事,阿福一向覺得那些離自己極遠。

      可是,就像坐在井裡的青蛙,試著爬到井口朝外張望的時候,外面的世界,是那樣的廣大,又那樣的危險。

      原來這個世界不是太平盛世,原來這個國家有這樣多的內憂外患。

      阿福低聲說:「對不起……」

      「你跟我說什麼對不起,這又不是你的錯。」

      「我幫不上你,連怎麼勸你,都不知道。」阿福握著他的手:「我沒什麼見識,讀的書也不多……」

      「別說你,韋素,還有我,我們這些男人都沒有辦法,反而讓婦孺擔憂……」

      「韋素他剛才看起來也……不好受。」

      「是,他曾經想投軍,可是韋夫人不同意。」

      兒行千里母擔憂,哪有一個當娘的願意讓兒子去軍中流血拚殺。

      「他現在不是當了王府詹事嗎?」

      「他不去成軍中,韋夫人希望他就留在京城,在她眼皮底下最好,最讓她放心,可是韋素今年才多大?二十都沒有,難道一輩子就混吃混喝,渾渾噩噩的過?」

      平時看韋素雖然總是笑嘻嘻的,阿福雖然不知道他的志向是從軍,可是她也能感覺到,這個人絕不是個安定的性子,不會樂於關在一個院子裡,整天睜開眼閉上眼都做同樣的事,吃了睡睡了吃。這樣的生活,就算過十年二十年,也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我的眼睛能看得見……」李固說:「我也願意去軍中,去北關,去西南,都好……而不是坐在這座王府中,安享太平富貴。」

      他仰起頭來,阿福看著他的神情,心裡也像壓了一塊千鈞重的石頭。

      她懂得太少,她做不了什麼,只能站在他的身旁,讓他不覺得孤寂。

      如果她是官家小姐,如果她有背景有學識,她應該能夠幫到他更多。

      那天之後,李固也常與韋素在一起說話,韋素還不知從哪找了一張大大的地圖上,鋪在案上,李固看不到,韋素一點點講給他聽,西南如何,北關如何,他聽的異常認真。

      阿福看著那張圖,卻想了個辦法,找了劉潤來幫忙,用一張大的案子承托著,砌土堆石,有的地方挖深有的地方壘高,還墊了棉覆了布,按著那張圖弄出一個立體的地形模型來。雖然做的粗糙,但是這東西擺在李固面前時,卻讓他深深驚愕。他可以用手觸摸高起山脈,凹下的河川,他可以丈量從京城到西南的距離。

      他反覆摸著西南那一片地方,那裡全是山,一座連一座,一片連一片。他還觸摸到了北方,雖然對於襖圯,以及其他關外蠻族的地形概況阿福他們從圖上看不出端倪,可是李固摸著那北關要塞所在的山峰所在時,整個人像是凝固在那裡,好長時間,一動都沒動。

      「阿固……」

      阿福有些擔心,輕輕從身後抱住他的腰。

      「沒事,我沒事。」李固側過身來,手扶上腰間,覆在阿福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滾熱,頭靠過來埋在阿福的頸間,聲音顯得含糊而沉悶了:「謝謝你……我真高興。」

      阿福也覺得鼻子發酸:「沒事……我瞎鼓搗著弄的,劉潤幫了大忙了。可是做的還不很像。那地圖畫的粗略,我們仿的更不像,這山啊河啊的指不定都移了位錯了向了……」

      她下面的話都沒有說出來。

      因為有個人將她的嘴唇用一種最溫存的方式,給堵了起來。

      「阿福。」

      「唔?」臉紅心跳的把臉埋在他胸前,阿福覺得自己腿都軟了……

      「過些天,我帶你去南山騎馬吧……」

      「我不會啊。」

      「我教你……」

      「嗯。」

      案頭的瓶裡插著幾枝花,香氣靜靜的在屋裡飄散。

      阿福在心裡祈望。

      她本來不信神佛,這一刻卻無比虔誠:希望他平安快樂,希望這世間沒有災禍離亂,希望他們……就沉醉在此刻,不會離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3:15

正文 四十三 來客 一

    做好的那個山河地理模型就擺在宜心齋後頭的空屋子裡,下面的托案太大,擺不進小書齋裡去。

    韋素見了之後也是嘖嘖稱奇,特意跑來問阿福,怎麼想起做這個東西。

    「誰教你的?」

    教?也沒有你教……不過,阿福想,多少是受了上輩子記憶的影響,才做出這個來的。

    「因為阿固眼睛不方便,你指在地圖刪的地方,他看不見,所以……」


    韋素一邊瞅著那個模型,一邊捏著下巴嘿嘿笑。大好少年,卻刻意笑的那麼油滑猥瑣,看起來無比怪異。阿福覺得拳頭癢癢的,真想一拳……搗上去!

    「嗯,這樣一來可方便多了。」韋素已經和李固討論起來:「那天我說的,你不是不明白麼?現在可該明白了吧?西南的山路有多難走,你摸著了吧?要在這樣的山上開出路來,本身就艱難之極。我聽說,西南鎮軍撥了三萬軍士,足足幹了一年半,開出一條只有十五里的路來,最寬處只有四尺,最窄處只有一尺半,開出一條只有十五里的路來,最寬處只有四尺,最窄處只有一尺半,只能走一個人……我們的兵士又沒有項人那種猴子似的身手……你再摸摸下面這大河,河水奔騰湧速,舟船是別想從頂上過,河上的橋也只是幾條繩索而已。我們想過對岸艱難,項人要過來可容易,順繩攀緣的速度跟人小步快跑似的……」

    阿福坐在一旁不出聲,聽他們兩個在這裡談論,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紙上談兵了。

    窗外紫玫輕輕朝她招了招手,阿福回頭看一眼李固,他的神情專注,那種認真的神態……

    忘了在那兒聽說,有人說,不管是什麼人,認真的時候,總讓人覺得尊敬,還有……

    阿福掀簾出門,輕聲問:「什麼事?」

    紫玫的聲音也很輕:「朱姑娘來了,想見淑人。」

    阿福怔了一下,才明白這個朱姑娘是指阿喜。

    「就她自己?」

    「還有個小丫頭跟著她……淑人要見她嗎?」

    「夫人今天進宮是吧?」

    「是啊。」

    阿福進屋的時候,阿喜很快站起身來。她今天穿著一件素花棉綾裌衣,頭髮梳成雙髻,笑容滿面,看起來仍是一派天真少女的模樣。可是阿福心裡微微一沉,步子也遲緩了一下,才邁進門裡。

    她可不敢奢望阿喜是返璞歸真了。與上次來時截然相反的裝束和神情,只能證明……阿喜今天,必定有所求。

    否則,她為什麼要巴巴跑來,還一副笑臉迎人的樣子?

    她的笑容並未讓阿福覺得心情輕鬆愉快,阿福反而覺得心裡微微難受。

    以前的阿喜雖然也會任性一些,不懂事的話也沒少說,可是她沒有什麼很深的心機,搶槍衣服奪些糖果也算不上害人。

    可是現在阿喜的笑容,只讓她覺得難過而已。

    現在就連最後的天真,阿喜也沒有了。

    當然,阿喜要,相處起來反而會輕鬆的多。因為這樣一來,阿福不用心軟,她怎麼對別人,也就可以怎麼對阿喜了。

    「姐姐!」阿喜盈盈一屈膝,手已經伸過來,拉住了阿福的手:「好些天沒見,我都想你了!」

    「母親可好?哥哥好嗎?你怎麼一個人過來了?」

    「我不是一個人啊。」阿喜指指一邊:「我帶著小栓呢。」

    阿福的目光投過去。

    那個怯生生的穿藍花布衣裳的小女孩兒就站那兒呆呆看著阿福,阿喜讓她行禮她好像也沒聽見。她長的黑黑的,看起來也就八九歲的樣子,要不是頭上紮了小辮子,看起來真跟個男孩兒一樣。不過眼睛倒是又黑又亮的,盯著阿福好奇的看。

    一個小姑娘叫這個名字,聽起來實在是……不過鄉下取名總是為了好養活,越賤的名越是壓得住。這個栓字,明顯是個好意思,大概家裡人也是為了拴住她,好好長大不被病祟所害,才取的這個名字。

    「這孩子挺笨的,不過莊裡面也找不著什麼好的了,她幹活兒挺勤快。」

    「嗯,年紀還小,大了就懂事了。」

    「母親怎麼放心讓你趕這麼遠的路進城來?」

    阿喜一笑,阿福能看出她臉上還是施了脂粉的。阿福的眼力今非昔比,在宮裡待久了,雖然自己不用,對脂粉的好壞還是有些判斷力。宮裡的夫人和美人,用的是宮裡內制的脂粉,自然是上等的貨色,擦在臉上輕薄服帖,又香又勻又不會輕易脫妝。次一等的,也有自己制,也有托人從外面買的。京城裡有名的鋪子就那麼兩三家而已,阿喜用的顯然就是其中一家出的。一盒粉差不多要一貫,一貫半錢,可決不便宜。以現在朱家的家境來說,阿喜用這個粉,未免奢侈了。

    「噯,也就再趕這一次,咱們家又搬回來了。」

    「贖回老宅了?」阿福極其意外。

    「不是……在荷香巷找了一棟屋,這幾天就搬回來。」

    「荷香巷?」

    「嗯,在平惠坊。」

    在外城,但是那地方的屋比原來阿福家住的房子應該還貴的。

    「在城外住的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搬回來了?」

    「什麼好好的……」阿喜沉下臉來嘟囔了一句,隨即又笑盈盈的說:「姐姐現在是貴人,我們住鄉下,一來不體面,二來也來往不便啊。住到城裡來,有個照應多好?姐姐要回家也方便,我們要過來探望也方便啊。」

    她這一口一個姐姐,叫的阿福覺得渾身不自在。

    她以前哪會這麼口口聲聲的說好聽的?差不多的時候總是喊她阿福的。

    「聽說王府的花園很大……上次來的匆忙,沒見著,今天姐姐要是不忙的話,容我多玩兩天,好好見識見識,可好?」

    阿福看了她一眼,還未說話,一旁紫玫輕聲說:「淑人,這於禮不合,楊夫人回來是不依的。」

    「咦,我們姐妹說話,要你來多嘴多舌?」阿喜似笑非笑的看了紫玫一眼:「我可聽說了,我姐姐是淑人,是有品級的誥命。那個楊夫人只不過是個管事婦人,姐姐為什麼要看她的臉色?」

    阿福淡淡的說:「紫玫說的是於禮不合,楊夫人也是依禮而行。要留你住下也不是不行,只是需母親陪同你住,還需王爺同意允許方可。你用過飯,自有人送你回家去。」

    「姐姐……」阿喜滿臉嬌嗔的神情,那種討好之意也太刻意了:「咱們分別這麼久,你都不想我麼?我可很惦記你的,再說……」

    阿福搖了搖頭:「阿喜,你已經嫁進劉家,行事說話當懂得分寸禮節。就算你未嫁,那待嫁之女更該貞靜守禮,安於閨閣,哪有帶個小丫頭就隨便亂跑的?傳出去,這名聲可不要了?」

    阿喜的神情一瞬間變得僵硬起來,似乎是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姐姐,你別再提起劉家了。」

    阿福不急不慢,坐了下來。丫鬟端茶過來,紫玫捧茶給阿福,也端了一盞給阿喜,又從幾上攢心梅花三彩漆盒,招呼那個叫小栓的小丫頭:「來,過來吃果子。」

    漆盒裡擺著松子飴糖等物,那個小栓起先不敢動,紫玫抓了一把糖給她,她看了一眼阿喜,然後才伸出手來接。

    她伸出手,袖子滑下去,露出來的半截手腕上有些青紫淤腫,紫玫看的清楚,不動聲色。

    「怎麼能不提呢。嫁人是一輩子的大事,雖然都年少氣盛難免慪氣,可是路總得往寬了走,可不能自己鑽死胡同。劉家是好好人家……」

    阿喜打斷她的話:「劉家算得上什麼好人家了?明明就刻薄的很。明明有使喚的婆子,還得讓新媳婦下廚做活,這還不算,不管做的好歹,都要橫挑鼻子豎挑眼,真是欺負人……」

    阿福知道,這時候的習俗如此,好多人加娶了媳婦,頭三年都要狠狠剎她的威風,讓她立規矩幹活計,為了以後好管教相處……再說,操持家務,伺候公婆,本來就是兒媳婦該做的事啊……嫁了人當了媳婦,哪能和在家當姑奶奶一樣?人家娶了兒媳婦是要踏實過日子的,自然希望娶來的人捱得窮,受得苦,可不是請她去享福……

    不過,劉家與朱家關係不同,應該不會對阿喜多過苛責才對。

    「那你想如何呢?」

    阿福這話問出來,阿喜頓時一改容色,又露出了笑容:「姐姐如今是貴人,咱們家也該和過去不同了啊。反正劉家也沒有婚書與我……我以後好如何……還沒想好,可是劉家我是不會再回去了!」

    她雖然是笑著,但是最後一句話說的斬釘截鐵,充滿決絕的意味。

    阿福暗暗搖頭。

    看來這門親事結的實在不應該。好好的親家,變成了和仇家一樣了。

    「那劉家的意思呢?」

    「哼,他們的意思?」阿喜露出譏嘲的表情:「管他們什麼意思。」不過看到阿福的神情,又改了口說:「他們是巴不得我不回去的,劉家上上下下,從劉友貴到看門兒的老頭兒沒有一個說我好的,我走了他們肯定要放炮洗地好生高興高興。」

    聽著她直呼劉昱書父親的名字,阿福已經連歎氣都懶得動彈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3:49

正文 四十三 來客 二

    「再說,劉家的人也肯定不想讓我回去……」

    阿福沒出聲。

    再和她說下去,也是白費工夫。

    阿福沒有自己找虐的喜好,推脫了阿喜出了門,阿福轉頭就吩咐紫玫:「以後她再一個人來,就不用告知我了。」

    「是。」

    紫玫沒有露出什麼異常的表情,就像阿福平時吩咐她做其他事情一樣應諾。

    裡面那位朱姑娘,和自己王府中的這位朱淑人不是一個娘生的,而且,看起來關係不是一般的不好。

    紫玫看了一眼屋裡,隔著窗子,那位阿喜姑娘正在訓斥那個小丫頭小栓。

    她這樣的人,紫玫見得多了。

    宮裡最不缺的就是這樣的,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一心想往高處走,覺得別人都可以讓自己踩在腳下,誰都沒有自己聰明。

    這樣的人,總是死的最快。

    阿福覺得自己的手上似乎也染上了阿喜身上的那股脂粉味。聞起來很香,留存的時間也長,可是阿福不喜歡這種太濃烈的味兒。

    她回去的時候,李固和韋素還繞著那個模型打轉,不過這回不在西南,又繞到北邊去了。北邊更加荒涼,漫長的平原山川,生活在北方荒野上的那些關外民族都極強悍,女人都可以跨馬射箭……

    阿福透著窗紗看著屋裡的兩個人。

    李固皺著眉,韋素也收起了他平時吊兒郎當的那一套,兩個人認真的討論。

    也許李固的看法只是沒出過門的書生之見,很幼稚,也許韋素這輩子也沒機會上戰場,可是他們仍然這樣的認真的,一點一點的向對方講述自己的見解,然後聆聽對方的建議。

    阿福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小人物,那些外族,國家大事,那些都離她非常遙遠……

    可是忽然間她明白過來,無數個小人物組成了這個國家,如果這個國家危難了,小人物也不能倖免於難。覆巢之下無完卵……

    兩個人說得口乾舌燥去摸茶杯,可是杯裡已經空了,壺裡也空了。

    阿福在外面忍不住笑,敲了敲窗框:「二位,別閉門造車,出來到花園裡轉轉換換腦子,回來再繼續琢磨這事,有時候,想不通的事要換個方向想,對不對?」

    韋素推開窗子:「換個方向?」

    「是啊。」阿福只是隨口一說,主要是想讓這兩個人放鬆一下。談正事固然重要,但是也不能談起來就沒個完,飯總要吃,覺也是要睡的,適當的放鬆一下也十分必要。

    「你不是說想吃葡萄嗎?我讓人摘了幾串,洗乾淨了,擺好了等你去。」

    李固從屋裡出來,他走的很慢。對王府他還不夠熟悉,宜心齋這附近稍好一些,要是去花園一個人就不成了,得有人扶著他,引領著他才行。

    「好,那就一起去吃葡萄吧。」

    韋素卻還對阿福剛才說的話耿耿於懷,三人在葡萄架下頭坐下來,他還惦記著:「阿福,你說,換個方向想,怎麼換?」

    阿福忍不住笑:「這也想不到嗎?就是,比如你現在是從西向東走,走不通,那你就試著從東面倒回來朝西走啊。」

    「可是我不在東面,怎麼從東面走?」

    大概是剛才兩個人談的太投入,所以韋素的腦袋也跟著僵掉了。

    「唉,打個比方說,你說項人不好對付,我們的兵去西南和他們打是沒勝算的。但是有沒有別人能打過西南人的呢?我們能不能借一借力?或者項人之間有沒有什麼不合的地方呢?說不定二頭領想坐大頭領的位子,三頭領想吃掉四頭領的人馬……這些我不懂,就是打個比方。」

    韋素一下子愣在那裡,愕然的張著嘴,半個咬破的葡萄掛在他嘴邊,整個人好像石化了一樣。

    「韋素,韋素?」

    韋素突然嗷的一聲跳了起來,阿福吃驚的看著他,旁邊李固的神情也不對了,他露出想笑,又好像很驚訝的神情。

    「阿固,韋素怎麼了?」

    李固搶著問:「阿福,你說的話,從哪兒聽來的?」

    「沒從哪兒聽來啊。」阿福莫名其妙:「我們繡花啊,打絡子啊,如果線不好繞,那就從另一角開始繡,把線頭藏起來不讓人看出為就好。」

    要是繩不夠長,就再接一段。要是總想著怎麼用一尺長的線打出三尺線才能打的絡子來,那想破頭也不會成功的嘛。」

    「對對對,你說的對!」

    阿福疑惑的說:「難道項族真有大仇人?而且還頭領不合?」

    李固忍不住笑,韋素一攤手,神情怠懶,笑的賊兮兮的:「沒有,那種事情我這個投置閒散的小詹事怎麼可能知道?不過阿福你真聰明,我們兩個想了一上午淨在想怎麼越過天險,怎麼克服地形險阻,卻沒像你說的,換個方向想。」

    丫頭捧水盆過來,阿福洗了手,揪了一顆葡萄,細細的撕了皮遞到李固嘴邊,他張嘴吃了葡萄,阿福才說:「所以我才說,你們該換換腦子啊。」

    韋素把嘴裡的葡萄嚥下去,皮和核都沒吐,一看就知道他心不在焉。

    「要是真的可就好了,可以收買啊,分化啊,挑撥離間啊,刺殺下毒啊……」

    阿福駭笑,韋素可真是……一旦卡在思路上的那個釘子被拔掉,馬上想出一堆堆的壞主意來。好吧,對敵人來說是壞主意,對自己人來說當然是妙策良方。

    「你剛才出去,是誰來了?」李固輕聲問。他也在剝葡萄的皮,剝好了就這麼遞過來,阿福看了一眼韋素,那位正在喃喃自語神情狂熱。阿福有點不好意思,張嘴把李固遞過來的葡萄吃了。

    「嗯,我妹……」

    「她一個人來的?」

    「嗯。剛才我和她說了一會兒話,她呀……」阿福搖搖頭,手上倒是一點不耽誤,又剝了一顆葡萄餵給李固。

    「喂,你們就別刺激我了,」韋素終於興奮夠了,坐了下來揪葡萄吃托,暮光看上去十分哀怨:「我可還是孤家寡人呢,你們就這麼卿卿我我的……」

    李固沒理會他,問阿福:「她是不是有什麼麻煩的事?」

    麻煩?可不是麼。

    真是個麻煩啊。

    阿福笑笑,接過他剝好的葡萄放嘴裡:「沒事,我自己能應付得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4:08

正文 四十四 中秋 一

    阿喜絕對不笨,她自己又來了兩次,被打發的說辭雖然不同,但敷衍之意就算她是笨蛋也能明白過來。

    阿福且顧不上她的事,中秋那一天他們進宮赴宴。

    她穿什麼衣服是有講究的,過節,大宴這樣的正式場合,阿福雖然不用穿命婦的品服,但也絕不能逾禮穿戴。阿福上了一層薄薄的宮粉,對著鏡子描好了眉毛,再塗了一點口脂。盛在白玉小圓盒裡口脂是一種讓人心悅歡喜的緋紅色,也可以當胭脂擦臉。阿福可不喜歡把一張好好的臉上擦上兩塊高原紅活像猴屁屁一樣,管它是不是流行,她實在是接受不來。

    穿戴好了,李固在屏風那邊喊了一聲:「阿福,你來替我系這帶子吧。」

    阿福應了一聲過去,替他將衣帶繫好。李固緩緩轉身,微笑著問:「如何?」

    「俊逸不凡啊,嘖嘖,」阿福笑著說:「小女子的眼睛都給迷花了。」

    這話真不是恭維,李固身段好,穿什麼都好看。穿常服繫頭巾時像個俊書生,穿正服戴冠時,那種天家氣派皇子風範從頭到腳盡展無遺。阿福是越看越愛,忍不住伸出去手去,在他臉上輕輕捏了一把:「小官人,怎麼生的恁好看啊。」

    李固也笑,一邊笑一邊臉還有點紅起來。阿福有時候說話他真是愛聽,說的人心裡癢癢的,又軟又暖,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來,你轉過去。」

    「嗯?」

    阿福有些疑惑的轉過身。

    李固的手摸索著搭在她的肩上。阿福覺得頸間微微一涼,李固將握在掌心的一顆珠子給她戴在了頸間,阿福伸手摸了一下,明珠溫潤柔滑,用銀絲串過了繫著。

    「喜歡嗎?」

    「嗯……」

    「你戴著一定能夠好看,珠圓玉潤,特別襯你……我也真想看一眼。」

    阿福轉過身來,握著他的手:「你用手看。」

    李固順勢朝前,環住阿福把她擁住。

    「噯,當心,別把我的頭髮蹭亂了。」

    「亂了……就再梳吧……」

    「可不好這樣,佳蕙馬上就過來……」

    兩個人膩在一起小聲說話,外頭的人不會不知趣的就這會兒進屋來。阿福直起身的時候,發現嘴上擦的胭脂沾了一些在李固的臉頰邊了,拿了帕子替他擦拭,再看看穿衣鏡裡,好在頭髮沒亂,口脂暈開了一些,倒也不用再塗。

    他們進了宮,先去拜見太后。德福宮裡又是女眷群集,一片花團錦簇。太后看見李固進來,笑咪咪的說:「喲,可算想起我老婆子來了。我還當你們光顧自己過小日子,把咱們都忘了呢。」

    三公主穿著一件藕荷色繡蓮花的宮裝,頭髮梳成飛仙髻,這髮髻顯得人身材更高挑窈窕,薄施脂粉,明艷端方,正倚在太后一旁沖阿福他們笑。

    一邊宮女擺下墊子,李馨也起身避開,李固與阿福一起給太后行禮問安。

    「快起來吧,快讓我瞧瞧……唔,這氣色倒是好,不過,怎麼像是瘦了些?是不是出去了,住的不習慣?」太后仔細打量李固,關切的問:「要是不慣可不要瞞著,跟祖母說實話。」

    「挺好的。」李固摸摸臉:「沒瘦,或許是這幾天看書看的入神,吃的不多。」

    「府裡廚子怎麼樣?吃的合口不合口?要不,讓內府給撥膳房幾個人過去?」

    「不用,皇祖母,我們挺好的,阿福手藝就不錯,我們還帶了些東西來孝敬皇祖母。」

    阿福接過紫玫手裡的提盒,捧了過去。

    「這是府裡結的葡萄,這是阿福做的瓜瓤餡的月餅,給皇祖母賞個鮮。」

    葡萄是洗過的,碧青可愛柔潤生光,就像翡翠綠玉一樣。月餅是阿福親手做的,卻是學的書上的法子,沒加一點葷油,瓜瓤本就甜,也沒有再加糖,太后一見就笑了,果然當時就讓人端著嘗了一口,笑著點頭:「嗯,清淡不膩,一股瓜香,挺好挺好。」讚了阿福一句:「是個靈巧孩子。」

    阿福忙說:「這法子是殿下讀的書的,試著做,做的不好。頭一次做的我們自己吃了,這是二次的。」

    太后說笑了一陣,就趕人了:「行了,你去雲台吧,你父皇也很惦記你。我們這邊拜月可沒有你們什麼事兒,你們就只管喝酒賞月就是了。」

    李固笑著告辭,阿福心裡很捨不得,可是又不能跟著他去,連送一步也不行。

    她望著李固的背影,李馨湊了過來,小聲問:「怎麼?才分開這會兒就捨不得了?」

    阿福低聲答:「公主不要取笑。」轉過身來,低眉順眼朝後站。

    李馨還跟著她:「喲,不好意思啦?好,我不說了。等下拜月的時候你跟著——「她指了一下:「跟著那邊的岳王妃後頭拜。」

    「嗯,我知道,來時有人和我說過。」

    「咦?誰說的?韋素?」

    「不是,是我身邊的劉潤。」

    李馨想了想:「哦,我記得,他原來在固皇兄身邊,現在伺候你啊?」

    「嗯,他人細心周到,經常提點我事情。」

    有宮女端茶過來,阿福接在手裡。她看見宣夫人坐在不遠處,她端正的樣子看起來嗯……也是快四十的人了,擦著粉,也顯得不服帖。

    和坐的不遠的,那些年輕貌美的新人比,她可是舊人中的舊人。

    正想著,玉夫人來了。

    她的聲勢並不顯得特別大,可是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穿著件桃紅的宮裝,長長的裙幅拖曳在地上,整個人行走間看起來輕盈的像在水上飄著一樣。這種別人穿著俗不可耐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是艷光四射,就像一顆璀璨的寶石。因為有孕在身的關係,她沒有十分妝扮,裙裝寬鬆也沒有繫緊絛帶,衣袂飄飄紗袖搖擺,平心而論,真是很美。

    要是目光能殺人,這會兒玉夫人肯定是千瘡百孔死無全屍。這屋裡面除了太后,其他的女人可都是……

    阿福的目光頓住了。

    跟在玉夫人後頭,顯得黯然無色的那個女子,那不是呂美人嗎?

    她,還活著啊?

    阿福想了想,有點明白。呂美人前腳進了內府,隔天玉美人就把麗夫人整倒了,呂美人自然可以出來。

    她也上了脂粉,但整個人都顯得並沒有什麼光彩,跟在玉夫人身後,那存在感簡直淡薄的讓人感覺不到。

    「嗯?」李馨小聲對阿福說:「你看她,風光吧?這人生的好,心也跟著大,我可聽說,她和皇上央告,想搬進丹鳳殿呢。」

    「真的?」

    「真真假假誰知道呢,反正她沒搬進去就是了。丹鳳殿是一個象徵,先皇后住過的地方……有這麼容易搬進去嗎?當年的麗夫人也受寵,可也沒能搬進去啊。」

    玉夫人行至跟前,要給太后問安,人還沒蹲下身去,太后已經發了話:「罷啦,不用行禮了,你有身子了,坐下吧。」

    「謝太后。」

    玉夫人的聲音,就算是女人聽起來,也有一種骨酥筋軟的感覺。乖乖,這要是男的聽見,可不迷個死。

    呂美人跟著坐在一旁,宮女侍立身後。一個面生,另一個就是洪淑秀。

    沒過多會兒,時辰便到了。宮眷命婦們分別列了位置,祭案就設在德福宮花園中。一人唱諾,太后領著眾人拜月祈願。阿福跪在人叢中,叩首下去,再抬起頭來,看著夜空中一輪皓月圓如冰盤,皎潔明朗,心裡那些繁雜思緒,漸漸都散的無影無蹤了。

    這世上有神明嗎?

    也許,有吧?

    這輪月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見證了多少人的離合悲歡。

    阿福雙手合十,閉起了眼誠心祝禱。

    拜月之後便開宴了,李馨扯了阿福一把,將她拉倒自己身邊來坐下。席面是一人一個小桌,按高低品級不同桌上的膳食規格也不一樣。阿福有兩樣點心四個碟子,一個酒壺一個杯。器具精巧,可是看著……咳,不像是讓人能吃飽的樣子。

    阿福一手按著袖子,一手提起壺來給自己斟上了酒。花園裡熱鬧之極,說笑聲,遠遠傳來的絲竹鼓樂聲,宮女們如穿花蝴蝶一樣來回走動上酒上菜,太后先舉杯,底下人都跟著直起身來,飲了一杯。

    李馨放下杯,輕聲笑著問:「阿福,你這顆珠子可不錯啊,哪兒來的?」

    阿福抬手摸摸頸間那顆明珠,半隱在衣領中並不打眼。李馨也是湊近了才看到。

    「是我皇兄贈的吧?」李馨湊近過來親熱的說:「這樣的好珠子不多見,我娘有一串珠子,平時不大常戴,還沒有你這個又大顏色又好呢。」

    阿福心裡一邊歡喜,一邊對自己叮嚀要低調要低調。

    「哪能呢。再說,這也只有一顆。」

    「有一顆還不夠啊?」

    一列舞妓姍姍而來,立於場中,身姿娟秀輕盈,腰肢都十分纖細。樂聲一起,舞妓翩翩起舞,袖如流雲,裙若白浪。

    阿福掰了一塊月餅,咬了一口,是桂花糖餡的。

    李固現在多半也在宴席上吧?

    不知道他吃的東西合口不合口?

    舞妓的紗袖從眼前飄掠而過,阿福看見對面席上,玉夫人似乎心思並沒在舞樂上,眉頭微蹙,似乎正在思慮什麼事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4:37

正文 四十四 中秋 二

    酒宴很好,舞樂也好,但是阿福對這樣的場面不怎麼熱衷。

    「更衣,去不去?」李馨站起身來。

    「好。」

    阿福想了一下便答應下來,起身隨她一同走,出了側門。

    李馨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哎唷,悶死了,坐半天一動不動,那些唱的都是陳詞濫調,跳的也都是老一套的,年年如此,了無新意。」

    阿福掩口笑:「我倒是覺得,挺好看的。」

    「你是頭一次看,才會這樣想。年年都是拜月舞開場,然後是清月曲,太平調,最後是豐祭舞壓軸,你看,次序我都背下來了。」

    紫玫跟了過來,李馨的宮女也跟隨在後。

    「乾脆不要回去了,裡頭東西也不好吃,我可想你上次做的魚丸子了,你再做一回給我嘗嘗?」

    「現在?」阿福驚異,這什麼時候啊,李馨可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來吧來吧……」李馨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我還能吃著幾回。反正中秋宴年年都這麼會事兒,太后才不管我們溜不溜席呢。大不了就說我覺得不勝酒力,拉你出來幫我做碗酸湯。」

    「好吧,」阿福終於點了點頭:「那我給你多多的擱些醋在裡頭——不知道德福宮小廚房有沒有鮮魚?」

    「沒有就讓他們到御膳房去要一條唄。」

    李馨的話果然沒有白說,今天宴上的菜餚都不是小廚房預備的,所以鮮魚這種平時會有的東西今天卻沒有領過來。李馨打發人去御膳房要魚,那人忙不迭的答應著去了,過不多時果然拎著一個竹筒回來,裡面三條鮮魚,後面還跟著一個宮女,端著一個細竹筐。

    「公主,淑人,魚取來了,還有些做魚的配頭佐料……」

    後面那個宮女一照面,阿福怔了一下。

    居然是佳蓉。

    佳蓉看見阿福神情也有些意外,屈膝說:「見過公主,淑人。」

    李馨自然是認識她的,點頭說:「隨便讓誰來送都一樣的,你倒跑了來。」

    「今天忙著大宴,人手不足,我這會兒偏巧沒什麼事。」

    咳,當然,往德福宮送東西,有事兒也得說沒事兒。

    佳蓉的為人,阿福還是知道的,具體形容一下就是很會來事,凡是能在貴人面前露臉的活計她是不會讓給別人的。

    「好,你們就先回去吧,我們這裡不用幫忙。」

    佳蓉這邊一走,李馨就湊了過來:「喂,你和她不對付吧?」

    「嗯?」

    「誰不知道她一心盼著能和固皇兄那個……咳,」下面的話她還未出閣說不出口,但意思大家都能領會:「結果她反而被攆出了太平殿,最後得了好果子的是你。」

    阿福瞅她一眼:「讓讓啊,別濺你一身血。」

    看她提著魚要殺,李馨還真的忙不迭退了一步。她的衣裳料子貴著呢,今天頭次上身,可不能就這麼毀了。

    阿福也就這麼一說,小廚房裡打雜的灶上的婆子自然不能讓貴人親手殺魚,忙不迭的接了過去剖肚子扣腮刮鱗,麻利的把魚整治好了放在砧板上。

    李馨站在門口看:「嗯。這可真是任人魚肉了。」

    阿福朝她一笑,挑了把趁手的刀,將魚肉先片了下來,沒用刀剁,用捶的將肉捶軟,去刺,加了蛋清和調好的料汁拌勻,一個個擠成丸下鍋。用了小半個時辰,做出一鍋湯來,盛到碗中,青瓷碗裡雪白的魚丸潔白可愛,再撒上些芫荽,綠瑩瑩的嫩葉襯著清湯白丸子更顯得誘人。

    「你總不能就在這吃吧?」

    李馨身旁的宮女捧了碗說:「公主,不如去亭子吃吧,那兒幽靜。」

    「也好。」

    亭子裡風清月朗,比花園那邊又清靜。離得不遠,隱約可以聽見那邊傳來的絲竹聲和人聲。

    「你不吃?」

    「不了。」聞味就聞飽了。其實阿福不太喜歡做魚,麻煩。不過……李馨難得開一次口,又不是天天做,偶爾做一回倒沒關係。

    李馨也沒跟她客氣,舀了魚丸送進嘴裡。

    「唔……這才叫吃東西呢,席上那些涼浸浸的東西吃下去也不舒服,還要就著那麼弄的脂粉頭油味兒下飯,實在讓人不舒服。」

    阿福正趴在欄桿邊看花兒:「你也不喜歡那味兒?」

    「誰喜歡啊?一個兩個還好,一堆湊在一起……嗯,還好是在花園裡,要是在正殿裡宴飲,那能把人都熏暈過去。」

    阿福雖然洗過了手,總還聞著手指上有股魚腥氣,或許是心理作用。李馨問:「信皇弟在你們府上聽話嗎?」

  「嗯,挺調皮的,不過並不難帶,大部分時候還都挺乖。」

  「那不乖的時候什麼時候呢?」

    阿福想起李信撒嬌哭鬧要下池子去捉錦鯉的樣子,不知道李信這會兒睡了沒,要在往常,這會兒是已經睡了。可是今天那邊也有宴,李固眼睛不便不好照看他,他的乳母不能上那樣的場合上去。唔,想必劉潤會將他照料好的。

    月亮高懸在頭頂,花園裡灑下一片明晃晃的清光。李馨吃飽喝足,坐在阿福旁邊,輕聲說:「在這裡聽那邊的樂聲,倒是動聽,對了,剛才拜月時,你祈願了沒有?」

    「嗯。」

    李馨笑笑,也沒問她祈求什麼:「我也許了個心願,不過,不知道能不能圓。」

    阿福問:「你許的什麼願?」

    李馨正要說話,忽然遠遠聽見前面傳來一聲重物墮地之聲,接著便是女子的尖叫。

    阿福一怔,李馨已經站了起來:「淺如,去看看。」

    她身邊那個宮女就答應了一聲,快步沿著石子路走過去。

    「沒事,八成是誰扭了腳。」紫玫說話給她們寬心。

    可扭腳會摔這麼重叫這麼響嗎?

    阿福心裡有些忐忑。

    隱隱約約,阿福覺得這肯定是一樁麻煩事。

    果然是麻煩事,她們這邊回去入席,淺如也已經回來了,低聲和李馨說了兩句話。

    李馨臉上不動容,湊過來對阿福小聲說:「玉夫人摔了。」

    真糟!

    這個麻煩可不小。

    她們沒見玉夫人再回來,宴席上自太后以下,個個都開始心神不寧。玉夫人是新貴,現在在皇上眼前紅的發紫,誰摔著不好,偏摔著她,這事兒絕對不會善了。

    正琢磨,太后忽然朝這邊望了一眼,然後紅錦走了過來,輕聲說:「三公主,朱淑人,太后召見。」

    阿福與李馨對望了一眼,李馨在前,阿福隨後,盜了太后身前一起屈膝行了禮。

    「你們兩個,剛才做什麼去了?」

    李馨望了一眼太后,那張臉上的粉像是一層寒霜一樣掛著。

    「回皇祖母,剛才我覺得酒有些上頭,所以央煩朱淑人替我在小廚房做了一碗魚丸酸湯醒酒來著。」

    太后看了一眼阿福,那目光不復平時的溫煦,像刀子一樣令人不安:「是麼?」

    「是。」

    太后瞇起眼,沒再說什麼,李馨扯了阿福一把,退到一旁。

    「糟糕的事……」李馨歎口氣:「我們剛才也在花園裡……」

    阿福很快就明白這事情糟在什麼地方了,玉夫人現在安置在德福宮後頭,太醫進進出出,只怕這一跤著實跌的不輕。平常人摔重了要擔心骨折,可玉夫人是有身孕的。而且,據玉夫人被人發現了扶回來時所說,是有人在背後推了她一把。她沒瞧見是誰,但是聽到了環珮作響。

    那麼當時離席的人——只怕都脫不了嫌疑。

    這些人都包括了誰?

    阿福和李馨,還有她們的丫鬟是離席不在的,瑞夫人也恰好起身去更衣了,也不在席中,還有兩位美人,一位良人,幾個宮女……

    太后的惱怒可以想像,這是在她的地頭出的事,如若玉夫人真有萬一,太后在皇帝面前也是顏面掃地。所以當李馨平時那樣得寵,剛才都遭了太后的遷怒質問。

    阿福和李馨互看了一眼,真是無妄之災啊。

    李馨輕聲說:「真對不住,要不是我非要你做湯……」

    「沒事,咱們一直在一塊兒,彼此都能替對方作證的。」

    李馨苦笑:「話雖這麼說,但是……」

    但是這宮裡的事,哪有清是清白是白的?

    哪怕李馨貴為公主……

    太醫匆匆走來向太后稟報情形,阿福雖然聽不清太醫說了什麼,可是一看太后瞬間陰沉下來的神情,就知道玉美人的情形不妙了。

    李馨也猜出來了,喃喃的說了句:「真是福無雙至。」

    阿福輕聲安慰:「別擔心,咱們是實話實說,又沒做虧心事。」她順口說了句:「玉美人身邊跟從的人呢?兩個宮女怎麼一個都不在?」

    李馨回過神來,點了點頭:「沒錯……這事兒可蹊蹺。」

    蹊蹺不蹊蹺的,這事兒……真是麻煩啊。

    中秋宴散了,阿福倒也沒被留難,但是她們當時不在席上的幾個人,都在太后那裡掛了號了,那……

    阿福怏怏的出了德福宮,剛走到開陽門口,就聽到人喚她:

    「淑人。」

    「阿福。」

    李固的聲音比劉潤的慢了半拍,因為劉潤可以看到阿福過來,李固卻是聽到他出聲之後才知道阿福已經出來了。

    月光下,李固站在門邊,恬靜而沉穩。阿福緊走了兩步,兩手握住了李固伸過來的手。

    劉潤在一旁挑著燈籠。阿福望了一眼,不見李信和張氏,劉潤明白她想什麼,說:「信皇子睡了,張媽媽抱著他在車上。」

    阿福點了點頭,李固問:「你還好麼?」

    「嗯。」

    李固挽著她的手,低聲說:「我們先回家,有事回去再說。」

    回家……

    這兩個字讓阿福覺得紛亂惶恐的心思一下子就都沉澱下來。

    是的,他們回家。

    回他們的家。

    那裡可以遮風避雨,給他們溫暖,讓他們覺得安全……

    那裡是一個可以休憩的港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4:59

正文 四十五 中秋 三

    有人遇事,會當時怕的要死應對失當,轉過頭來後悔不已,可後悔也晚了。也有的人是當時挺鎮靜應對得宜,回來之後才覺得更害怕的。

    阿福就是後一種。

    張氏抱著信皇子在後一輛車上,阿福李固上了前一輛。上車時也好好的,車走起來之後,阿福就開始抖顫。一開始她還以為是車子顛的起伏,後來發現不關人家車子的事,車子走的還是挺穩的,晃是晃可不顛。

    是她自己兩股戰戰抖個不停。

    「別怕。」李固握著她兩手,用力的阿福都覺得有點疼:「沒事兒的」

    「你也聽說了?」

    「唔。」

    「三公主喚我一同去了廚房,說想吃上回那魚丸,我做了給她吃,就在花園亭子那裡,聽見玉夫人的叫喊聲……後來,太后喊我們問話,臉色很不好……」

    「太后未必是疑心你們,或是想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什麼人。」

    阿福定定神,同樣的安慰的話,自己對自己說就沒什麼效力,可李固說了就覺得心裡莫名的踏實。

    「嗯,其實我和三公主在一起,還有紫玫和她身邊的淺如跟著……倒不怕話說不清楚……」

    「太后也就是遷怒,在德福宮出了這樣的事情,又是節下,她面子上抹不開,因為李馨素來親近才發作幾句,你也是跟著被波及到的,不用擔心,等太后消了這股氣,肯定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阿福點點頭,馬蹄聲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特別清晰,答答,答答。

    這樣的安靜,讓人有些微微心慌,阿福沒話找話的說了句:「玉夫人……不知道怎麼樣了。」

    李固歎了口氣,卻答非所問:「宮中……又要不太平了。」

    到了府門口,下車時,阿福一眼看到楊夫人,她正立於門內一側,翹首以盼,目光中隱約流露出焦急之色。看到李固與阿福下車時,太一下子鬆弛下來,向前兩步來迎:「殿下,淑人。」

    「楊夫人,您怎麼在此相迎?」

    宮中發生的事不會傳這樣快吧?

    楊夫人微微搖一搖頭。

    阿福看出她有話不想在這裡說,等進了宜心齋,楊夫人才說了句:「剛才得了個消息,遷州一帶地震了,想必現在消息也已經到了宮裡。」

    李固脫口問:「可嚴重麼?」

    「詳情還不清楚。」

    「夫人是從何得知?」

    「快馬飛報來的消息,韋侍郎那裡得知了,韋素捎來的消息,遞過話他又趕回去了。」

    真是個糟糕的消息,不過宮裡現在為了玉夫人的事情亂成一團,這個消息皇帝有沒有得知尚不清楚。

    楊夫人看看他兩人的神情,有些疑慮:「殿下和淑人還不知道這消息?」

    阿福搖頭。

    楊夫人還以為宮中已經得了消息,這良人歸來時才面色難看。

    這個節,過的實在糟糕。

    阿福簡單的說了句:「玉夫人在德福宮花園時跌倒……恐怕已經小產了,她說是有人推她,只是沒看清是誰……」

    楊夫人的臉色頓時比剛才還要難看。

    對她們這些人來說,後宮的是非當然比遠處的地震更來的震動。遠方的災難和身邊的險惡,當然更近的那個更加切身相關。

    不是他們涼薄。

    遠方的地震要不了他們的命,但身邊這些陰謀算計著實說不準。

    張氏抱著李信一路跟進來,阿福看了他一眼,在乳母懷裡睡的沉沉的,小臉紅撲撲的像蘋果一般。

    「先安置他睡吧。」

    「是。」

    李信的小手揪著張氏的袖子,含含糊糊的喊了一聲母親。

    阿福怔了下,轉頭看的時候,他並沒醒,該是夢囈。

    雖然白天已經不再說要找母親的話,但是……也許他幼小的心靈深處,是不會真正遺忘他的母親的。

    阿福安靜的躺著,熄了燈之後庭院愈靜,聽著窗外有秋蟲唧鳴。夏蟲的鳴叫聲令人能感受到一種生趣,秋天的時候再聽到,明明還是一樣的蟲鳴,卻感覺到一種來日無多的淒涼。

    多事之秋,這個詞用在這裡再恰當不過。

    阿福雖然躺的有些酸乏,卻忍著沒翻身,怕驚動李固。

    可是卻聽著枕邊人歎了一聲:「你也沒睡著?」

    阿福苦笑,是啊,這樣的晚上,他肯定也睡不著。

    李固伸過手臂,阿福就勢枕在他肩膀上。隔著綃帳,可以看到窗子上一片略帶銀色的光輝。

    「我想一件事。」李固說。

    阿福有些緊張,馬上問:「什麼事?」

    天靈靈地靈靈,不要又是什麼壞事。

    李固說:「我今天沒吃月餅。」

    阿福被弄的一愣,捶了他肩膀一下。

    真是的,居然鄭重其事的說了這麼句話,害她還緊張的要命。

    「阿福,你往年的中秋,都怎麼過的?」

    「嗯?」阿福想了想:「在家的時候,就蒸了月餅做幾道菜,一家人一起過,我們這樣的人家倒不講究什麼男不拜月之類的,哥也就和我們娘三一道吃吃菜說說話……在山上過了一次,和師傅一塊兒。進了宮過了一回,那會兒也發了月餅的……還有就是這回了——哪回都沒有這回過的這樣驚心動魄。」

    「山上?」

    「哦……」阿福想起來,好像自己沒和李固講過山上的事。

    「我師傅她是個道姑啦,相貌挺美的,她想找個小姑娘幫著做些細緻活計,我簽了工契的,陪著她在山上住。」

    「是麼?日子一定很苦吧?」

    李固的手在她的肩上輕撫了兩下。

    「也不苦,師傅住在離山的半山腰,周圍有兩家道觀,一座廟宇,離得不太遠有個很小的村子。說是村子,其實一共不過十戶人家,有位姓張的大叔隔著十天半個月就替我們買米買糧的送來。我們自己在屋後面開了一小塊地種些菜蔬,師傅讀經寫字,我就做些輕活兒。師傅不怎麼管束我,還讓我替她抄經。春天的時候,我沒事做,把離山能玩的地方都玩了個遍,離我們住的不遠,後面有道山澗,溪泉飛瀑,景致很美。那山澗石壁上有個天然的洞穴來著,被青籐什麼的蓋住了洞口,是張大叔家的二小子告訴我的,一般人就是走到跟前都看不見……」

    李固在昏暗中微笑:「是麼?那等春天的時候,你帶我去那裡踏青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5:32

正文 四十六 中秋 四

    阿福想著在山上的時候……師傅離開了,她下山的時候,就將師傅讓她好好保管的箱子,藏在那個石洞裡了。是二小子告訴她怎麼踩著石頭爬上去的,那個石洞離地約莫有一丈高了,阿福爬的很是吃力,然後又用結好的繩結把箱子吊上去。箱子並不太沉,阿福沒打開看。她估摸著多半是師傅的一些細軟之物。

    可是,師傅她去了哪裡呢?

    那回在街上驚鴻一瞥見的那人,是不是她呢?雖然當時只是匆匆的看了一眼,不怎麼清楚,可是真的挺像的,側面看清麗文雅,但是沒有穿道裝。

    若還能見著師傅,阿福一定要向她解釋自己不是有意逃跑的,實在是斷了糧沒辦法才下山,結果被帶走成了宮女,沒辦法再回去。還有,得把人家的東西還了……

    阿福就是這樣的性格,別人借了她的東西她總記不清,也就忘了討還。可是若欠了別人的什麼,那是怎麼都忘不掉的。

    瑞雲昨天沒有隨她們進宮,阿福坐在榻邊替李信縫秋褂,瑞雲一邊拈線,一邊輕聲說:「淑人,昨天朱姑娘又來了。」

    阿福沒抬頭:「來做什麼?」

    「送了一籃菜果,還有一包月餅來。海芳姐說了您與殿下俱不在府中,留她吃了茶,楊夫人送了她兩匹布一對銀鐲子一對梅花銀簪打發人送了她回去。」

    阿福就點了下頭。

    昨天折騰了一天,身體疲累倒是其次,阿福掛心著宮裡的事,一早李固差劉潤與元慶去了內府,支領東西,也順便可以打聽下消息。

    劉潤機敏元慶穩重,兩個人都十分可靠。阿福一直有些心神不寧,已經吩咐了,劉潤一回來就讓他立刻到宜心齋來。她有些心不在焉,手上的活也慢了些。

    李固練了劍法回來,一頭一身都是汗,衣裳後頭都讓汗浸濕了。阿福急忙放下活計,一邊吩咐人準備熱水,一邊替他擦汗。

    「今天怎麼練的這麼久?」阿福輕聲抱怨了一句:「胖子可不是一天吃出來的,練劍也不是一天的功夫啊。朝食早已經備好了,你總不回來。」

    李固接過帕子自己抹了兩下,臉上透出一種健康的潮紅:「今天使順了手,就收不住多練了一會兒,明天不這樣了。」

    「嗯,你去沐浴,我吩咐他們擺飯。」

    劉潤他們到底也沒有帶來什麼要緊的消息,只是確定了玉夫人小產已成事實,而皇上召群臣於正殿議事,不用說也是為了遷州地震的事情。入夏以來皇帝起居都在雲台,召見臣子也是在雲台的偏殿,這次卻在前宮的正殿朝會,可見這次地震災情必然非同一般。

    一想到這個,阿福的心情怎麼也好不起來,朝食琳琅滿目擺了一桌,尤其是一碟黃金糕,是小米磨面和糯米粉,蜜糖一起和面蒸好,切片後以油煎,色澤金黃,不負黃金二字。還有鹹粥,甜粥,點心,羊乳……可謂豐富之極。

    李固沐浴出來,也換上了軟錦細紗的常服,聞著香氣,說了句:「可真餓了。」

    阿福吃的不多,喝了半碗粥,就專心照料李固用膳,替他遞糕餅,添碗盛粥。

    「你怎麼了?吃的這樣少。」

    「我不像你,練了半天劍,自然有胃口啊。」阿福說:「我不怎麼餓。」

    「噯……」

    阿福又捏了一塊黃金糕吃了,有意讓咀嚼聲響一些:「好了,真吃不下。」

    李固笑笑,這才放過她。

    劉潤進來,遞了一張單子,是今天在內府領來的瓜果之類,都是時鮮,還有新熟栗子,因為已過中秋,夏例中的冰塊就不再列於單上。等到時令入冬,炭薪之類就會再按月分發。

    阿福把單子再交回給他,劉潤輕聲說:「太后似乎鳳體微恙……」

    病的真不是時候啊。

    「內府的人說的?」

    「還記得上次去太平殿的常太醫麼?剛才遇著他了,聽啊提了一句。似是昨天晚上,因為玉夫人小產,皇上震怒,聽說言辭間數次提及了瑞夫人……後來太后暈厥,又傳了太醫,宮裡的人只怕昨晚沒幾個能睡的踏實。今日一早,德福宮的柳夫人去玉嵐宮傳太后的口諭,說是太后鳳體不適,需要靜養,所以昨天中秋宴上的事情由宣夫人主持查處……」

    啊?阿福坐起身,微微怔忡:「這事怎麼扯上了宣夫人呢?」

    宣夫人要怎麼查這事呢?一邊是當紅得寵的玉夫人,一邊是太后庇護的瑞夫人……況且當時在花園的人並不止瑞夫人一個,那些美人,良人,還有來往服侍的宮女宦官們不是少數,皇帝怎麼查也沒查就先發作起瑞夫人來了?

    後宮的事情,向來難說的準。

    劉潤說:「你就不用擔心了,不會牽連到你的。」

    「嗯。」阿福點點頭,這汪水太深太混,也不知會如何瞭解。還有李馨,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阿福算是身在局外,她和宣夫人卻不可能袖手旁觀不沾麻煩的。

    劉潤穿著淺灰色的服色,腰繫綠帶,阿福覺得他好像又長高了一些似的,相貌也顯得更清秀。

    阿福看著他,心裡百味雜集。

    既有種信賴敬重的感覺,又替他惋惜感歎。

    「怎麼了?想什麼?」

    阿福把話岔開:「看到單子上有新栗子,正琢磨著在呢麼吃。」

    劉潤一笑:「新栗子做糕很鮮。」

    「我倒想試一試栗子燉雞,或是煮栗子粥……唔,劉潤你知道糖炒栗子麼?」

    「這倒是未曾嘗過。」

    「嗯,回來我教給灶房的做法,一起嘗嘗鮮。」

    李固進來,韋素跟在他身後,笑著問:「嘗什麼鮮?可不能少了我啊。」

    「在說栗子,淑人說有種糖炒的做法。」

    韋素雖然言笑晏晏,可是阿福看出他眉間憂色。點頭說:「你們說話吧,我去吩咐人整治栗子去。」

    遷州遭了災,韋素父親掌管戶部,賑濟,防疫,撥調錢糧這些事情,一定很艱勞吧……也難怪韋素跟著愁眉不展。

    阿福仰起頭,庭院上方是一塊瓦藍的晴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5:46

正文 四十七 秋日

    外朝中因為遷州地震的事,各種立場派系的人爭執的如火如荼。

    後宮因為玉夫人跌倒小產一事,也是風聲鶴唳。

    為了這些事,阿福與李固也得低調做人,就進宮就給太后請了一回安,不管願意不願意都要表示要替太后侍疾以盡孫輩的孝道。可是太后有疾沒疾還是一說,這種時候太后也不願意節外生枝。阿福倒是在太后榻前見了瑞夫人。

    對這個因為是太后娘家人才能進為夫人的女子,阿福一直很陌生,她從來不多話,也不與後宮其他女眷有多少往來,如果沒人說,真看不出她和太后是一家的。太后言笑爽利,她默不作聲。太后喜歡熱鬧,喜歡人圍繞,喜歡宴會這樣的場合,她去每到這樣的時候都像融進了水缸裡的一滴水,連個聲兒影兒都找不著…她所出的一子一女,女兒一歲半的時候夭折,鄴皇子則體弱多病,一年到頭三百六十五天得有三百天似乎臥床的,名副其實的藥罐子。阿福進宮這麼久,這位皇子是一次也沒有見過。

    她在太后床前侍疾,未施脂粉,容顏雖然不顯得很憔悴,可怎麼看也沒有出眾姿色。如果沒有太后,憑這個資質絕對當不了夫人。把她和那鮮艷奪目的玉夫人放在一起比一比,是男人都會偏愛玉夫人的。

    出了德福宮,阿福還得去探望一下玉夫人。雖然很不熟,可這是禮節。不過玉夫人並不見客,出來說話的宮女不是旁人,倒是阿福的熟人洪淑秀。她看起來瘦了一些,但兩眼亮的異常,看樣子是熬到困極反而精神的反常了。

    阿福上輩子有過這樣的經歷,洪淑秀看到她,倒是微微笑了一下。這一下……讓阿福想起那個晚上,她不知所措的淚眼。宮裡是一個會改變所有人的地方,變好或是變糟,沒誰說的準。

    「阿福姐……」她停住口,笑笑:「不,該稱您朱淑人了。」

    「沒關係,舊時的稱呼聽著親切。」

    「嗯,夫人她從醒來一直沉鬱不振,也不見客的,就是……皇上來了,也不肯說一句話的。宮裡來探望的不少,她一個沒見,倒不是對您有什麼……」

    「我知道。其實我也是因為禮制才來的,來來往往的人多了,夫人要是都見,那也無法養病了。」

    「嗯,」淑秀轉頭看了一眼,忽然飛快的在阿福耳邊低聲說:「你最近別進宮了,不太平。」

    阿福有點意外的看她,但淑秀已經轉身出了門。

    她話說的又快聲音又輕,就是站在門旁的紫玫也沒聽到什麼。她看到沒看到阿福不清楚,但是紫玫這個人在宮裡待的時日久了,什麼事情不該看到什麼話不該說她比阿福還要清楚。

    「淑人,回去吧?」

    「嗯,王爺呢?」

    「王爺還沒有回來,元慶剛才來傳話,說是因為皇上還在議事,王爺還在雲台等皇上召見,一時回不來,讓我們先回府去。」

    阿福點點頭,她朝東邊看去。

    遙遙的,一座座宮殿樓閣擋住她的視線,在這裡看不到雲台。

    「回去吧。」

    京城的街上並沒有什麼變化,不管是宮中的貴人小產還是遠方的州府地震,京城的人的日子過的還是照舊一樣。阿福一回到府裡,楊夫人就過來了。

    「夫人來了?快坐。」

    阿福欠一欠身。雖然現在她品級高於楊夫人,可是不管怎麼說,她年紀輕,對於楊夫人,阿福心中有一種敬意。

    她的年紀,她的為人,她的閱歷,這些都值得阿福敬重她,向她請教學習。

    「太后……還好麼?」

    「太后氣色還好,只是……心緒還不太好。」

    楊夫人就明瞭的點點頭:「玉夫人呢?」

    「沒見著,身體是無大礙了,但是探病的人一概都不見。」

    楊夫人沒說什麼。

    「夫人……這次的事情,我看不大明白。」

    楊夫人看她一眼,回了一下手,海芳與紫玫就都守到門口去了。簾子也放了下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也知道太后娘家姓王,太后的父親雖然過了世,可她長兄可是號稱王半朝啊,常言說,店大欺客,反過來,客大也欺店啊……」

    阿福雖然對這些勾心鬥角的事不算太懂,但楊夫人說的話她還是明白的。

    皇帝這是對王家不滿,所以借題發揮了麼?太后動不得,就朝瑞夫人發難。

    當時花園裡不在席前的人可不少,單揪著瑞夫人不放……

    「那,宣夫人又為什麼也被牽涉其中呢?」

    「這,恐怕就是玉夫人心思了。你看,我們王爺雖然是年紀居長,但是問鼎無望。不算他的話,哲皇子就是居長了……」

    唉……真是複雜。但是把宣夫人推到火山口上這一招實在很毒辣。皇上與太后,她總要得罪一個。弄不好,就是兩邊一起得罪。這對宣夫人自己,對哲皇子,都大大不利。

    阿福就忍不住歎了口氣。

    宮裡這些事情,總讓人覺得腦細胞不夠用。

    楊夫人寬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淑人不必擔憂,置身事外就好。禮數也盡到了,接下來的日子就不要再進宮了。」

    不要進宮這話,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聽到了。

    淑秀和楊夫人的說法一樣……楊夫人說的自然是金玉良言。可是淑秀那時候冒險提醒她一句……這份情……

    阿福送走楊夫人,屋子裡很安靜,李信被張氏抱去花園裡了。

    她想起初進宮的時候,幫洪淑秀洗被單,兩個人合蓋一條被子的事。

    那些事好像……已經很久遠了。

    在宮裡的一年,抵平常的十年啊。

    初入宮時的小姑娘,每個都在那樣壓抑殘酷的環境下被迫快速成長,但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生長的方向是對是錯。

    杏兒與慧珍已經掉了下去,淑秀現在看似風光……

    說起來,最幸運的,是自己吧?

    雖然將來……不知道李固是否會出現一位正妻。

    阿福握起手。

    擁有現在的一切,她覺得自己已經很幸運。

    那句多事之秋,一語成讖。

    地震的事還沒料理完,北邊亂了。

    秋季是豐收的季節,也是異族最常選擇的劫掠的季節。北方的嚴冬殘酷的掠奪人的生機,被自然逼迫的關外蠻族就想從關內掠奪他們需要的一切。

    而西南的局勢,聽說也並不安穩。

    韋素和李固說起這些事來,氣的快要拍碎桌子。阿福隔著窗子聽他在罵人。雖然沒提名提姓……

    「這都什麼時候了,不想著共禦外敵,還兀自窩裡鬥的歡!生怕對方搶了功壓了自己一頭……」

    「戶部的錢糧只有這麼一點,上次水災已經大傷元氣,都快發不出官員的俸祿了。那些人光知道要銀,要糧。可是要賑災,就沒有軍費,總不能讓遷州的人全死絕了好省他們的心吧?把我爹逼得著急上火都快要吐血了……」

    「憑什麼年年修關隘,還是年年被掃的那麼慘?錢都哪去了?關隘白修了?就算再把錢支過去,也只會和前年一樣……」

    阿福先前還擔心他這樣說話如若被人知道會惹禍上身,但是越聽,越是心驚。

    原來……情勢有這麼慘了?

    在宮中只看到一片太平景象,宮眷們爭妍爭寵,處處花團錦簇。

    這些事,以前沒聽說,並不代表它們就都沒發生……

    阿福歎口氣,自己端茶進去。

    說這麼多話,嘴一定干。

    又不放心讓別人來遞茶送水,哪怕有一個半個字漏出去,估計都是大麻煩。阿福用了最保險的做法,紫玫和劉潤把守外頭,她自己照應屋裡。

    「歇會吧,喝口茶。」

    韋素在窗前走來走去,動個不停。李固坐在椅中,又安靜過頭。

    這兩個人……也不知道怎麼變成好友的。

    阿福端了一盞茶給韋素,另一盞給李固。

    「韋詹事達人,您的活計這些天都推給楊夫人和劉潤干,您自己可是落得清閒了。」

    韋素勉強一笑,喝了一口茶。

    「唔,這什麼茶?」

    「八寶茶,可以清火的。」

    這在前世很常見,但這裡的人還沒有這樣喝過。

    裡頭除了茶葉,還加了冰糖、枸杞、紅棗和竹瀝,口感是暖而清甜的。

    韋素笑著問李固:「這又是哪本書上瞧來的?」

    「這個我卻不知道了,該是阿福自己尋摸出來的。」

    阿福是想這兩個人輕鬆一下的,所以說:「我看著他們在後頭曬菜乾,鋪了一地。詹事大人要是有空也去瞧瞧,好歹露個臉,別讓人覺得你對府裡事都不聞不問哪。」

    韋素心虛的問:「曬什麼菜乾?」

    阿福眨眨眼:「天氣一天冷似一天了,到了冬天要吃鮮菜可沒那麼容易,除了窖裡儲藏些,當然還得曬些菜乾了,王府上上下下也幾百張嘴,這麼些人到了冬天總不能吃啃硬饃饃醬疙瘩啊。」

    韋素連忙點頭:「很是,應該曬。我記得有年冬天,頓頓都是油膩,一點素菜沒有,吃的人都倒了胃了——在哪兒曬的?我去看看去。」

    「在後頭那片空地,靠進邊那塊兒地方。」阿福說:「那地方大,靠著井擇洗也方便,瀝了水就直接掛架子上晾曬了。你去看看,還缺什麼菜不,讓他們多買些回來一起曬。」

    李固也來了興致:「一塊兒去瞧瞧吧。」

    阿福挽著李固手走在前頭,韋素在後頭有些好奇的問:「阿福,你沒進宮時,冬天都吃什麼?」

    阿福一笑:「有什麼吃什麼唄,蘿蔔白菜豆芽豆腐轉著吃,我們家就是開醬菜鋪子的,所以家裡最不缺醬菜了。富人家沒菜還能吃肉,我們哪有那個福氣吃肉吃到倒胃呢。」

    韋素點頭。李固問:「那宮裡冬天吃的素菜,雖然少,卻也不是沒有啊。」

    「那些怕是從南邊用船運來的,到了京城的價比肉可要貴呢,而且又少。」

    府裡要儲的菜不是個小數目,所以還沒轉過假山,就聽見空地那邊人聲喧擾,干的正熱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6:05

正文 四十七 秋日 二

    這片空地阿福原來說要種果樹,只是現在不是時候,地沒有利用起來,所以在這裡曬菜倒是正方便,人來人往的,連李信也在曬菜場上跑來跑去,小皇子對這種新鮮事加倍感興趣。平時在他身邊轉來轉去都不是這樣的人,也沒有這樣好玩的事。他彎下腰抓了一把在曬的灰豆角,抬手看見阿福,臉上笑開了花,抓著豆角,搖搖擺擺就朝阿福衝過去:「嫂子——」

    有什麼煩惱看到這孩子的時候,也偶扔到九天雲外了。

    阿福把他抱了起來,李信咯咯笑,把手裡的豆角王阿福嘴裡塞。

    在他看來,這是很討好的很親近的表示了。這時候的小孩子對食物很敏感,一般很難讓他們把自己的食物分出去。

    阿福笑著扭過頭不吃,張氏忙趕過來。

    「可不能讓他吃這個。」

    「是是,是剛才廚房的人想看菜的老嫩咬了一口,大概殿下就看在眼裡了。」

    李固饒有興趣,雖然他看不見,但是這裡的熱鬧動靜與書齋全然是兩碼事,不光廚房的人在這兒忙,還有馬房的和前院的一部分人手都在幫忙。馬房的把鍘草料的鍘刀都搬過來了,這下省了廚房的人把菜切斷的功夫,當然,從中劈開菜瓜這些事鍘刀還幹不來,廚房的人擺開案子在一旁干的熱火朝天。

    「這些菜曬乾了,到冬天吃?」李固問。

    「是啊。」阿福笑笑:「在宮裡的時候,冬天也有時鮮菜,出來了之後,雖然內府肯定也有份例送來,但恐怕只有夠你我還有信弟三個人的,這滿府這麼多人,冬天吃什麼?」

    韋素也來了興致:「我們家到了冬天菜也吃的少。這菜乾怎麼吃?回去我們也背上。」

    「這種豆角曬乾了到冬天可以燉肉,很去膩。菜瓜還有別的,像那邊的葉子菜曬了之後還要醃一醃的。」阿福說:「這些都有廚房的人操心,你不用管這麼多了。」

    韋素摸摸頭:「這倒是。我們是男人嘛,後院的事就交給女人辦好了。」

    李信掙著下地,又在場中亂竄起來。張氏雖然體力還好,但是跟著他跑了這麼半天,也累的滿頭大汗,虧得她梳的是最結實的環髻,要是敢梳的別的不牢靠的髮髻,現在非成瘋婆子不可。

    阿福以前覺得張氏髮髻老氣,現在可不敢這麼看她了。

    人家不虧是專業的奶娘,這頭髮怎麼梳都是有講究的。

    熱鬧的場面,亂跑的李信,暖融融的陽光,李固和韋素兩個人總算擺脫了在屋裡的時候那種壓抑鬱怒的情緒,韋素還樂顛顛的過去跟李信一起搗蛋,翻看地下曬的菜,還引的李信在後頭追他跑。

    眼前一切,如果可以凝固定格下來,就好了。

    這時候沒有照相機,阿福也不會畫畫。

    所以太只是貪婪的,用眼睛看著,然後,牢牢的記住。

    記住這一刻,她是多麼的幸福。以後的時光,不論遇到什麼樣的境遇,她都剋也把這一刻拿出來,反覆回味重溫。

    雖然她不太懂那些國家大事,可是也能看出,現在朝廷的情形是不妙,外有邊患,內有天災人禍。

    就連一向不問外頭事情的李固,還有總是吊兒郎當的韋素都這樣……

    阿福揉揉額角,秋天的陽光依舊熾烈,曬的她有點眼暈。

    瑞雲快步走來:「淑人。」

    「嗯?」阿福轉過頭。

    「朱夫人和朱姑娘來了。」

    阿福唔了一聲。

    瑞雲也知道這位主子和家裡關係不怎麼和睦,那個朱姑娘一看就像是安分人。不過瑞雲向來不愛搬弄口舌,阿福當時挑她也是看中了她這一點,阿喜來過幾次後,王府裡的人隱隱都看出來點事,也不是沒有丫頭和瑞雲拉扯這些閒話,可是瑞雲一個字也沒和旁人說過。

    阿福說:「好,我這就來。」

    她低聲和李固說了一聲,李固拍拍她手:「要我過去麼?」

    「不用了。」

    李固點點頭:「留她們用飯吧。」

    「好。」

    阿福過去時,阿喜與朱氏在花廳裡等著。

    阿福從後面夾道走,這條路近。劉潤正守在那裡,迎上來低聲說了句話。

    阿福有些驚訝的看著他:「真的?」

    「嗯,前天我也是無意中才發現的。」劉潤笑吟吟的,輕聲問:「你要不要……嗯,看看?」

    密道這種東西,阿福是聞名已久,但真要見,還是頭一次。

    「我母親和妹子來了,這會兒……」

    「沒事,跟我來。」

    阿福猶豫了一下,劉潤已經轉身。她轉頭看了一眼花廳方向,轉身跟了上去。

    夾道這邊是一座小花園,劉潤領頭鑽進假山洞裡。阿福拎著裙角也跟了進去。

    鑽假山洞這種事阿福的身份年紀都不適合做了,所以雖然韋素說過這王府的假山堆疊大有意趣,阿福也沒去鑽過。當然,李固就更不可能了。

    劉潤也是整天要忙活,居然還能抽出閒心來鑽山洞。

    眼前忽然變黑,阿福有點不適應。

    劉潤停了下來,阿福隱約能看見他從地下拿起什麼東西,啪的輕響之事,劉潤點亮了手裡的那盞小油燈。

    「來,走。」劉潤說:「我的眼力不用點燈也行,你拿著這個吧。」

    阿福接過燈,環顧他們站的地方。

    四周都是假山石,朝外看還能看見一點光亮。

    「來。」

    劉潤朝裡走,阿福有些忐忑的跟上。這假山裡頭的空間比想像中大一點,石頭套石頭,朝前看只能看見一步遠,阿福覺得這裡簡直就是窟窿套窟窿,沒走兩步就得弓下身貓腰走了。

    感覺已經到了盡頭沒路可走的時候,劉潤抬手在一塊石頭上摸了一下,說:「你看。」

    阿福探頭看,那大石頭上還有塊小石頭嵌在那裡,並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劉潤扭著那塊小石頭,緩緩轉動。

    輕微的轟轟聲音想起來,阿福端著燈的手晃了一下,燈油潑了幾滴下來,差點滴在她的手上。

    眼前那塊大石頭緩緩的轉了一下,露出一條窄縫,僅容一人鑽入。

    「啊……」

    「底下我還沒有去看。」劉潤說:「不過我猜這條暗道多半不是藏物所用,大概還有一個出口,應該是當時建王府的人為了以備萬一留的藏身逃生途徑。」

    阿福端著燈,朝前湊了一點。

    洞裡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到。不過,好像除了一點點潮濕的泥土氣,也沒有什麼別的味道。

    「好了,你去見朱夫人朱姑娘吧,這個,唔,不急,回來我再下去探一探,探明白了,這事兒你也不能告訴旁人。」

    阿福用力點頭:「我知道,逃生密道要是讓人知道了,那還叫什麼密道!」

    她的心跳怦怦的,快極了。

    莫名的,有點興奮,又有點害怕的感覺。

    「嗯,回來我再去別處找找,看還有別的密道沒有。」不過劉潤自己也搖搖頭:「不過我看,挺難的。這種密道又不是建來迷惑人用的,一般只會有一兩條。嗯,如果還會有,宜心齋裡說不定會有。」

    「咦?」

    「嗯,你看,密道這東西,是為了有危險時逃生保命吧?」

    阿福說:「是啊。」

    「如果在晚上在臥室,遇到有什麼變故了呢?」劉潤轉動那塊小石頭哦,讓大塊圓石又移回原處。阿福上下掃視,看不出什麼破綻來。要不是剛才瞧見,她是怎麼也不會想到這裡會有密道的。

    「是啊,如果那樣的話,那麼臥室裡,很可能也會有一條密道吧?」

    劉潤點點頭:「正是如此,所以我要先和你說一聲,要是你也覺得可以,那就找個機會我去宜心齋寢室裡找一找看。」

    阿福想了想:「好,這兩天我就安排。」

    劉潤拍拍手:「好了,先出去吧。」

    阿福想了想:「那……當時韋素從內府拿了王府的構建圖來……你說,會不會還有別的人知道這密道?」

    劉潤搖搖頭:「不會。若我是當年建這王府的人,構建圖上也不可能標出官道來。而且,建成之後,工匠肯定會被滅口。」

    阿福在油燈微顫的光芒中打了個寒噤。

    劉潤走在她前頭,先探頭看了外面,阿福才走了出來,手裡還端著那小油燈。

    太陽重新照耀在身上,阿福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剛才黑暗中的所見就像一個忽來倏去的幻覺一樣,如此不真實。她回頭看了一眼假山石洞,心中滋味複雜。

    劉潤把油燈接過去一口吹滅:「好了,你去花廳吧,還有人等著呢。」

    「哎。」

    阿福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劉潤正轉過身去,盯著小花園裡的池塘,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麼,他身姿超逸猶勝池邊秀頎婆娑的垂柳。

    阿福突然想,劉潤……他以前到底是什麼人?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成了宦官呢?

    這個人身上有無數的秘密,認識的越久,謎團越多。

    她的腳步慢下來,繼續朝前走。

    一片葉子從枝頭落下來,打著旋飄墜,落在了阿福腳邊。

    葉子還是翠綠的,卻已經落了下來。

    但是,秋天真的來了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6:21

正文 四十七 秋日 三

    阿喜看起來比上次相見還要老實柔順,朱氏有點忐忑不安。

    雖然她看上去平靜,但是阿福怎麼說也是她閨女,她待阿福不那麼親,不代表阿福對她不夠瞭解。

    奇怪,阿福現在不當她們是天大麻煩了。

    大概因為與現在李固與韋素擔憂的事情比起來,她所要擔憂的這一切,都太淺薄瑣碎了吧。

    「母親不要客氣,妹妹也坐吧,別多禮了。」

    阿福款款落座,丫鬟奉茶上來。

    阿福也端起茶盞,用杯蓋輕輕刮了兩下。

    以前她還覺得奇怪,這裡的人為什麼都茶杯不離手,來客見人頭一件事都要倒茶。

    現在她捧著茶,一聲不吭,好像那杯茶特比好喝,是瓊漿玉液一樣。

    朱氏輕聲說:「多日不見,挺掛念的……聽你妹妹說,太來了幾回,你都不在府中……」

    阿福唔了一聲,既沒說自己忙什麼了,也沒問阿喜是不是找她有什麼事情。

    朱氏抿了下嘴,轉頭有些猶疑的看了一眼阿喜。不過阿喜的神情異常堅定,用眼神催促她。

    「是這樣兒的……我們在後街那處的房子,因為買的倉促,所以,嗯,西牆北牆都在返潮,需得僱人整修。這麼一來,恐怕不是一天兩天能修好的。現在咱們也……」

    阿福點個頭:「買的倉促是不好。」

    她終於接了話,朱氏鬆了口氣:「所以,我們……」

    「嗯,要搬回城外去住麼?」阿福點個頭:「這倒也是個辦法。畢竟城外的房子也是咱家的,也整治過住了這麼些日子了,秋天裡鄉下需要照應的地方也不少。這也不用母親和妹妹特意過來說,差小丫頭來說一聲就行了,或是讓哥哥來與我說一聲就行了。是不是車子不齊備?這也好辦,我打發人送你們回去收拾出城吧。」

    朱氏下面的話給阿福堵額再也說不出來。

    阿喜明顯的急了,剛才低著的頭也抬了起來:「姐,城外又窮又冷,冬天特別難熬,你怎麼……你王府這麼大地方,不如我們搬來這裡住吧!」

    阿福睜大眼,有些訝異的看著她:「你說什麼?」

    不等阿喜再出聲,阿福搖頭說:「這是不合禮數的,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惹你笑話不說,傳出去實在丟人。」

    阿喜被噎了一下,不過阿喜已經張了口,朱氏猶豫了一下,說:「有什麼合不合禮數的,親戚間……」

    阿福站了起來,臉容凝肅:「母親快別這樣說。王府的親戚,那是未來的王妃和王妃娘家也算得上,母親,要是你的娘家還有人,他們能說是平貴哥哥的舅舅,找上門來要你照應麼?阿喜妹妹能認這親戚麼?」

    朱氏也被噎了。

    阿福定定氣,她也不想對朱氏這樣說。

    揭朱氏的瘡疤也是戳她自己的痛處。

    可是要讓阿喜如願以償搬進來,那難受的日子還在後面呢。

    「家裡現在也算寬裕,如果覺得鄉下那裡住的也不拾憶,不妨先賃居,我讓人幫你們找一處向陽的,絕對不陰不潮的地方,你們就先回去收拾吧。」阿福招一下手,紫玫走出來,朝朱氏阿喜微笑著說:「朱夫人,朱姑娘,我送二位出去。」

    阿喜霍的站起身來,瞪了紫玫,又轉頭看阿福,阿福覺得自己都聽到她咬牙的聲音了、

    阿喜胸口起伏,忽然又重重的坐了下去:「我不走!三番兩次來你不見我,現在一見又要趕我走!我就不走!你覺得你嫁了王爺就了不得了,變成金鳳凰了?你連娘家都不要了?要沒朱家哪來的你?做人不要太忘恩負義!快來人啊,都來看看,這就要把親娘妹妹都掃地出門啊!」

    阿福搖搖頭,吩咐:「請楊夫人來一趟吧。」又對朱氏說:「母親陪妹妹先回去吧,賃房子的事我這就讓人去辦。」

    她說完話就轉身朝外走,阿喜騰的又跳起身來,可是邁出一步又停下來,到底沒敢上來拉扯她。這麼停一下,阿福已經出了門。

    阿福覺得自己犯了錯誤。她一開始就該去請楊夫人來才對。

    不過她沒想到,阿喜現在可不比從前。少女時候的她還有矜持會害羞,可是怎麼嫁到劉家再回來,好的沒學到一點,潑賴的刁婦作派倒是學著了。

    阿福搖搖頭。

    撕破臉就撕破臉吧,倒不用再夾夾掖掖躲躲藏藏的。

    楊夫人來的很快,冷著臉不言不語的樣子,鎮的阿喜當時就一聲不敢吭了。朱氏根本沒敢抬頭看她,臉漲的紅紅的,兩個人被楊夫人冷冰冰的打發了。

    紫玫過來,跟楊夫人說了賃房子的事情,楊夫人點點頭,說:「知道了,我這就讓人去辦。」她看著紫玫:「今天這事兒,不許隨便議論。」

    「是,夫人,我一定約束她們。」

    王府裡沒什麼秘密。阿喜的嗓門又大,聽見的可不是一個兩個人。要人不議論……那也不大容易。就算楊夫人和紫玫她們能管的住當面,人家背地裡要靠著牆角咬耳朵,她們也管不著。

    晚上熄了燈,幾個小丫頭睡在通鋪上頭,難免就會小聲的說起白天的事來。

    「是麼?淑人的那個妹子真那樣說啊?」

    「可不是,二丫聽的真真的。」

    「哎唷……淑人挺和氣的,她妹怎麼是這樣?」

    「不是一個娘生的唄,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們老家有個秀才,秀才娘子就整天發作家裡那個妾,她生的兒子也和妾生的兒子天天的不消停……」

    旁邊一個人插了句:「快別說了,讓人聽見可吃不了兜著走呢。睡吧。」

    阿福也沒睡著。

    她的心事分作兩半,一半想著今天白天劉潤帶她看的地道口,一半想著阿喜與朱氏今天來做客時的樣子。

    朱氏明顯也不贊同阿喜,只是不能不來。

    有什麼法子能讓阿喜不能再這樣利用朱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呢?

    李固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白天的事情她也聽說了。朱氏和阿喜想要搬進來,王府並非容不下。雖然說起來的確於禮不合,但是……

    「阿福。」

    「嗯?」

    「想個法子將你的母親接來府中吧,現在這樣……她心裡,應該也不好受吧?」更主要的是,阿福不好受。

    李固以前聽到感同身受這個詞,但是他以前沒有體會到過這種感覺。

    阿福的為難和無奈,他現在卻感同身受了。

    「嗯,不太好辦……」阿福的頭枕在他肩膀上:「睡吧,明天再說。」

    阿福模模糊糊要睡著的時候忽然想起,她好像忘了件事。

    哦,忘了和李固說密道的事……

    這個不急,等劉潤探明白了再說……對了,得叮囑劉潤千萬小心,這種密道裡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機關或是別的危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6:37

正文 四十七 秋日 四

    宮裡有新的消息傳來。

    瑞夫人觸怒皇上,被貶為美人。太后遷居東苑靜養,瑞夫人隨駕同往。

    東苑,聽起來很有意境的一個名字。

    實際上……也的確是個有意境的地方。

    那裡是前朝遺宮,還曾有詩曰:回望雲溪煙柳東,四時美景各不同。可那是曾經。百多年前,太祖不喜那處宮殿的頹敗之勢,於開平七年始建現在的皇城,開平十五年遷入,從此那座遺宮只留有少數宮人雜役打掃留守,人們稱其為東苑。

    那裡鄙棄已久,就算沒有狐鳴鬼哭,長草也能埋到人腰。能住人的宮院實際只剩下東苑靠繁河近的那座知易宮。

    太后這一遷居,與放逐無異。

    這個消息就像一顆石頭投入了原本就不平靜的水面。

    可是奇異的是,宮中朝上反而比平時要安靜的多,不光御史沒有就此進言,連號稱王半朝的太后胞兄左丞相王濱都沒有就此發一句話。

    眨眼間,風雲變幻。

    阿福已經不會單純的認為,後宮的事,只是後宮女人的事。玉夫人據說出身平民,也是上次采徵納選時進的宮,除了皇帝她沒有別的依仗。

    上次玉夫人跌倒這件事的幕後真相,也許內情比人們一直猜想的還要複雜深沉。

    皇帝看來是決意要對王家下手,但是,是打算削弱還是連根拔起……阿福猜不到。

    王家根深葉茂,絕不是用什麼雷霆手段可以連根掃除的,除非皇帝打算一下子清掉半個朝廷,再撤換六成地方官吏。

    一場秋雨之後,遍地落葉,秋風肅殺。

    阿福恍惚感覺到,似乎十來年前經歷過的那段動盪又要來了。那是皇帝登基之時的腥風血雨,京城籠罩在一片腥紅色的恐怖之中,餘悸纏繞在人們心頭,久久不散。

    這不是她杞人憂天。而是……不光宮中,朝中,府裡,連街上的店舖,似乎都有三四成閉了門歇業,阿福聽紫玫說,光是平時的謝家巷,鹿鳴街這些熱鬧所在,差不多快有一半的鋪子掛出了東主有事,暫歇停業的牌子。京城的這些鋪子,背後多是達官貴人操持。他們的消息靈通,這種閉門歇業的舉措像是高高掛起的信號燈,阿福儘管在府中足不出戶,也能感覺到院牆外傳來的清冷與恐懼。與王府相距不遠的幾座宅邸,原來晴日裡常可聽到絲竹悠揚,又或是唱曲唱戲的聲音遠遠傳來,阿福與李固有時花園中漫步時聽到,便會駐足細細聆聽。

    可是這些日子以來,這些聲響全都沒有了。

    韋素與李固兩個人談話時聲音很低,阿福只聽到依稀的一些隻字片語。皇帝另差了武將去北關替換左相王濱所薦的部將朱承道。還有其他一些消息,阿福聽的似懂非懂。

    秋雨之後,園中的楓葉漸次轉紅。風緊時,有的葉子便被吹落,在風中打轉,不知該往何處去。

    阿福不知道這股狂風,會吹到什麼時候,一切會變成什麼樣。

    他們能躲得過嗎?

    那種豐富而鮮明的顏色,若在平時,會讓人覺得心曠神怡吧?

    可是現在阿福看著,只覺得那顏色似血。

    她的手抬起來,輕輕按住那顆明珠。

    韋素後來和她說,她才知道這顆明珠來歷不凡,亦是李固母親的遺物。當時元後冊封所用的吉服鳳冠那些自不必說,這顆明珠就是皇帝從貢品中親自挑揀了給元後鑲額飾用的。雖然最後因為鳳冠壓額,這明珠沒有派上用場,但是元後一直珍藏……

    太陽大,可是風卻涼。珠子貼著肌膚,那種感覺柔潤涼滑。

    阿福沒仔細看過李固送與自己的那些華飾珍寶,那些東西當然精巧貴重,但是也只是精巧貴重而已。

    李固有次問她,怎麼那些首飾她似乎都不怎麼戴?難道不喜歡?

    阿福微笑說,她不習慣頭上戴的沉甸甸的感覺。

    這理由是一方面,不過不是全部。

    對她來說……李固送給她的最珍貴的不是那些珍寶,而是他的情意。

    他對母親的追思,對阿福的愛意,對未來的期許……

    阿福繞過曲橋,李固坐在亭子裡,手按在一塊竹板書上。

    這竹板書還是從宮中帶出來的,上頭的字刻的雋秀清晰,李固可以以指辨字,替目讀書。不過這種方法很累,有時候也會辨錯。

    阿福走過去,把竹板一抽:「你在讀什麼書?怎麼這樣入神?」

    李固微微笑,他穿著一件青蓮色白雲紋鄉的夾袍,略顯單薄:「玉珠記。」

    「嗯?」阿福記得他不太喜歡這種戲詞的,才子佳人,結緣,誤會,最後花好月圓,好人永遠會得到好報,惡人一定被治了罪。

    「閒來無事,其實戲中也有好故事好曲詞,只是人民只在意熱鬧,把這些都給忽略了。」

    阿福牽他手扯他站起來:「手這麼涼,你穿的太少了,連件斗篷長衣都不加,元慶呢?我得好好問他,這差事怎麼當的?」

    「不怪他,是我讓他去書齋取書去了,再說,亭子後面也有人守著,我要用人喊一聲就得。」

    「石頭涼,別在這裡坐了。」阿福輕挽著他的手朝回走:「今天風涼,晚上我們吃一回羊肉吧,你說好不好?燉的老湯,裡面放山藥胡蘿蔔,再擠些面魚……嗯,點幾滴辣油,吃的熱熱的,回來我跟韋素說,讓他留下一同用飯。」

    「好。」李固當然點頭贊同。

    阿福指點著園中景物,阿固看不到,阿福就一樣一樣的說給他聽。雖然她總覺得自己形容的不確切,用詞也不夠好,更談不上文采華美,可是李固卻聽的十分入迷,阿福說到前面一排楓樹轉紅時,李固聽著颯颯的風吹葉動聲響,點頭說:「這葉子定然是脆薄,不然風吹過不會這樣的沙沙響。」

    阿福說:「你等一等,我去摘一片。」

    她只顧看著枝頭,一腳踩滑,覺得腳踝刀割似的疼,「啊」的一聲已經叫出來。

    李固吃了一驚,急著就朝這邊過來:「阿福,阿福,你怎麼樣!」

    下了石子路,高一腳地一腳的還有綠苔,路極不好走,阿福扶著樹身,急聲喊:「我沒事,你別過來!」

    李固哪裡肯聽,步子又急又快,還有一步遠時差點絆倒,阿福急忙伸手去扶。

    李固緊緊握著她肩膀:「你怎麼了?傷哪兒了?嗯?怎麼了?」

    「沒有是,就是崴了腳。」阿福嗔怪他:「你過來做什麼?你要摔一下可比我這一下重得多。」
  李固蹲下身去,手輕輕摸索著蓋在她腳面了:「哪只腳?」

  「右腳。」

  李固摸到她的腳腕,阿福這一下扭的不輕,咬著牙忍疼:「都說沒事拉,又沒破皮,也沒傷著骨。」

  「扭著筋也不是好玩的。」

    李固扶著她緩緩走回石子路上。

    剛才為了要清淨,兩個人都沒帶人出來,這回可好,想叫人都叫不應。

    「沒事兒,我能走的。」

    李固哪裡肯聽她的,想了想,說:「我背你。」

    「噯?」阿福好奇之極:「你背我?」

    「嗯,反正路不遠,我背你回去。你給我指道就行了。」

    阿福駭笑:「你……你會背麼?」她這時候倒沒想到李固應該不應該背她的事。

    反正李固沒把自己當王爺看,更從來沒有把阿福視作婢妾過。

    「我背過李信的。」李固說。

    這可不一樣好不好!那背著小孩兒鬧著玩和背大人能一樣麼?更何況阿福覺得自己份量可不算輕。

    李固蹲下來:「來,上來。」

    阿福搖頭,雖然這會兒花園裡沒人……可是……

    「快上來吧。」李固催她:「就算背不好,也不會把你摔著的。」

    阿福拗不過他,小心翼翼的伏在他背上,手緊緊攀著他的脖子。李固撫著她的腿,站起來朝前走。

    阿福先前覺得晃蕩,心中忐忑。李固沒背過人,也得找一找感覺。後來就走的穩多了。他走路從來都不快,步子一步一步邁的很穩。阿福指點著:「好啦,拐左邊。」他便朝左拐。

    阿福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側過頭看他。金色的陽光在他臉頰上投下睫毛的陰影,看起來就像缺了心的弦月弧。

    阿福的呼吸吹在他耳朵旁,眼看著李固的臉頰耳根脖子漸漸紅起來,簡直都快要趕上枝頭燦爛燃燒的紅楓葉。

    「喂,你臉紅什麼啊?」阿福明知故問,說話間嘴唇都要觸到他的耳廓了。李固的耳朵生的薄嫩,耳廓上可以看見一層淡細茸毛,被太陽一照,就跟一層金色的暈光一樣,說不出的可愛。

    李固只覺得麻麻癢癢的,半邊身體都快不聽使喚了,索性站住了腳:「你別鬧,不然摔著你。」

    阿福忙陪笑:「好好,我不鬧。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和你剛才看的那個玉珠記同名。」

    「哦?不是一回事?」

    「不是。」阿福說的是上輩子看過的一本書,一個外古人寫的中國偵探懸疑故事,中間一節叫作玉珠串。美麗的三公主臨水賞月丟失了貴重的玉珠串項鏈,一個姓狄的官員剝絲抽繭,事情終於水落石出,而那價值連城的玉珠串,卻原來一開始就進入了人們的眼簾,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

    這故事阿福以前很喜歡,記的很清楚。

    李固想了想,把阿福前頭說的細節都想到了,卻猜不到那玉珠串能在哪裡,無奈的搖了搖頭哦。

    「嗯,就是一開始,從河中撈上來的那人身上帶著的呀。」

    「可是他身上並無……」李固腳步慢下來,嘴唇半張,似是想到了什麼。

    阿福輕聲笑:「是啦,就是那算盤。他貪婪想獨吞珠串,所以將珠子串成了算盤珠。」她說了這句,關切的問:「累不累,放我下來吧,前面就到啦。」

    「已經要到了,還下來做什麼。」李固把她往上托一托,繼續朝前走。他額上出了一層汗珠,背上也潮熱了。

    「就算再遠再難的路,我也能背著你,一起走。」

    就算再遠再難的路,只要和他一起,阿福也就什麼都不怕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6:55

正文 四十八 得償心願

    一早起來,阿福的眼皮就在跳。俗話說,左跳財,右跳災。但是兩隻一起跳呢?

  阿福被跳的心神不寧,而且,用了好幾種辦法都沒有能止住。掀眼皮也好,瞪眼望天也好,用手一直按著也好,就是跳個沒停。

  然後,她知道為什麼她的眼皮要跳了。

  阿喜和朱氏又來了。

  她們一進門,阿福的眼皮倒是突然一下子不跳了。

  剛才跳的霍霍的,突然靜下來,阿福倒有點不習慣。

  這次倒沒有空手來。這母女倆的確下鄉去了一趟,只是沒有在那裡多待,她們的房子修整也快,一來一去帶修房子,麻利的可以稱得上高效了。

  她們從鄉下帶了些新採摘的瓜菜來,這是個好理由。

  可是阿福這次連假裝笑容的好心情都沒有。

  這母女倆一點不敏感,這種不安定的時候,待在鄉下遠比待在城裡更安全。

  可……阿福又什麼都不能跟她們說。

  現在的情形山雨欲來之前的奇異寧靜時刻,連風聲都聽不大。

  看著阿喜臉上那樣淺白的煩惱,阿福突然覺得,什麼事都不懂,有時候,也挺幸福的。

  對上次的不快,阿福沒提,朱氏當然更不會提,阿福問了些鄉下的事情,朱氏答的很謹慎,鄉下還沒有被城裡的緊張氣氛所影響,農人們一樣繁忙,忙著收割,忙著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做準備。

  王府這些天曬菜,買煤購炭,上上下下也都沒有閒著。不管風雲怎麼變幻,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李固跟阿福說:「不管皇上是不是要拔掉王家,又或是……你都不要太害怕。」

  阿福點頭:「我不怕,我們可不姓王。」

  李固就笑笑,有點自嘲:「想不到缺陷和無能,有時候也會成一張護身符。」

  「呸,你又胡說什麼。」阿福伸手咯吱他,李固平時很穩重,可是阿福卻知道他怕癢,尤其是腰側腋下,撓一把他就笑的喘不上氣來。

  「你怎麼無能了?你比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強多了。」李固笑的厲害,牢牢捉住阿福的手把她拉進懷裡,阿福坐在他腿上:「人太完美了會遭天妒的,老天爺看你又聰明,人品又好,生的又俊,才讓你小小的有點缺陷呢,你不要胡說八道。」

  「唔?」雖然阿福說的話很有奉承之嫌,可是相愛的人之間,對方說的一句情話可抵黃金萬兩的珍貴了。李固先是忍不住笑,默默臉頰,又小聲問:「我生的……嗯,真的……」

  阿福也忍不住笑:「是,俊的不得了,小女子從未見過比王爺更俊更儒雅的人物呢。」

  李固樂不可支,連連點頭,可是馬上又想起什麼似的板起臉來,摟在阿福腰上的手威脅的收緊:「喂,這麼說,你見過很多男子了?」

  阿福一怔,呃,這……呃,李固吃醋?

  「沒有沒有……」阿福急忙搖手:「哪有見過幾個。」

  李固還是不滿意:「既然沒見過幾個,那你還說沒見過比我更出眾的……分明就是哄我……」

  知道他的話玩笑成分居多,阿福還是哭笑不得。

  看來這說奉承話,真是門大學問,自己沒認真研究學習過,以後好ishibuyao亂說話的好。

  阿福回過神,看到朱氏正有些不安的朝她微笑。

  阿福也跟著微微一笑,其實朱氏後面的絮叨她根本沒有聽進去。

  她對朱氏的感覺很奇怪。

  一方面,朱氏是親生母親。可是阿福還有著前世的記憶,她對朱氏的感情不是一個女兒對一個母親的感情……但是畢竟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彼此是親人,他們在一個桌上吃,一個屋簷下住,要說阿福對原來的家沒有歸屬感,這話不對。

  可是……

  生活中總也充滿著失望。

  阿福隱約聽到什麼聲音。

  王府中總是很安靜的,有時候安靜的讓人覺得自己正在下沉,沉到深深的水中。

  偶爾有些歡聲笑語,那多半是李信帶來的快樂。

  但這不一樣。

  這聲音剛聽到的時候還很遙遠,漸漸的,越來越接近,越來越清楚,充滿壓抑與不安定。過了一刻,劉潤快步走進來,阿福站起身。

  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麼多天的平靜,醞釀著風暴,終於要來了嗎?

  劉潤來不及行禮,匆忙的低聲說:「定山軍把守了府門。」

  阿福覺得耳邊嗡了一聲響,她一手扶住椅子把手。

  定山軍不是京城守軍,當然更不是禁軍。

  定山軍一向駐守北關的,統軍的就是那個被皇帝調撥回來的朱承道。

  這人怎麼會來的這麼快?宮中變故才幾日,恐怕皇帝的聖旨還在半路上,他卻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到了京城,而且,就這樣進到城裡來了?

  這怎麼可能呢?一個人突然出現,還可以用潛蹤匿跡解釋。但是一支軍隊從北關來到京城,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一路上經過的那些地方,州府,百姓,守軍,都沒有消息,這不是詭異二字可以解釋的情況。

  一定……有什麼更大的變故,在京城之外發生了!

  「皇宮……如何了?」

  劉潤微微搖頭。

  阿福知道自己問的不對,皇宮離的很遠,劉潤現在又不能出去,當然不會知道皇宮的情形。

  「王爺那兒……你和我一塊兒過去吧。」

  李固已經邁步走了進來,元慶與楊夫人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後。

  阿福怔怔的朝前邁了一步,扶住了李固的手。

  李固的神情平和從容,與平時無異。

  他在阿福的手背上輕輕怕了兩下:「別怕,沒事兒的。」

  阿福定定神,才發覺背上出了一層汗,冷涔涔的很不好受。

  定山軍如果控制了京城……下一步呢?

  阿福在心中安慰自己,李固母親韋家的勢力並不算是與王家對立,李固又是不可能競逐皇位的,左相應該不會對他們下手。

  可是,這只是推測而已。

  如果不是這樣呢?

  皇帝現在情形如何了呢?定山軍能輕而易舉的控制王府,但皇宮有禁衛,有重重宮門的防護……

  明天會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阿喜站了起來,盈盈的朝李固施禮。她的頭雖然微微低下,可是眼睛卻直直的盯著李固。

  「拜見王爺。」

  阿福打了個寒噤,阿喜的聲音又甜又軟,膩的嚇人。

  李固心不在焉的說了句:「免禮。」

  他把阿福的兩隻手一起合握在掌中,阿福的指尖涼涼的,李固心中酸楚,可是他……做不了別的。

  「你後悔麼?」

  他問的沒頭沒尾,可阿福卻明白他問的是什麼。

  「不,我不後悔。」

  如果沒嫁給他,還是一個普通宮女,也許不會有太多的危險。

  可是如果沒嫁給他,也不會擁有那樣多的歡悅,不會擁有那樣的幸福。

  不會擁有……愛。

  阿福覺得自己的手慢慢的熱起來,她輕聲說:「我不後悔。」

  李固慢慢的笑了。

  他的輕鬆平和也感染了阿福。

  是的,他們在一起。

  未來如何,身邊總有這個人相伴相依。

  被忽視在一旁的阿喜咬著下唇,盯著阿福死死看了幾眼,又轉頭看李固。

  這個男子……

  雖然知道他目盲,可是他生的真是好!那麼清俊,那麼潔淨,進來時身上帶著一種香味兒,阿喜說不上來,那香味兒不像是花香,很清,若有若無……好像,有些像有次去廟裡,在那兒聞到的一股什麼香味兒。

  還有,他的頭巾上,綴著那麼漂亮的明珠!他的袍子那樣精緻,就算是街坊最巧手的繡娘恐怕也繡不出那樣的花樣。他的眼睛一點也不像別的瞎子那樣渾濁翻白讓人厭惡害怕。他……

  楊夫人問劉潤:「情形究竟如何?」

  「正門外有大約百餘兵士,側門角門也有人看守。還有,他們把著兩旁街口不許進出,剛才想出去的都攔下來了……看來,暫時並沒有要對我們不利的意思。」

  楊夫人點了下頭,吩咐門外的海芳:「約束府中眾人,不許亂走,不許出聲。哪個膽敢違令,家法懲處。」

  她的聲音不高,但是話音說的斬釘截鐵,海芳應諾一聲,轉身離去。

  屋裡還沒感覺的,也只有阿喜一個了。朱氏雖然不懂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的閱歷比阿喜強多了,阿福他們低聲的談話,還有籠罩在廳裡的惶恐不寧,她已經感覺到了那種危機迫近人們壓抑緊張的情緒。

  她走近了一步,小聲對阿福說:「淑人,這……時候不早了,要不,我們就先告辭了。」

  阿福苦笑。

  朱氏她們早不來晚不來,偏今天來。若是剛才不一個勁兒東拉西扯早早離去,或許都可以脫身——現在卻是欲走無門了。

  看著一旁的阿喜,她的面容上露出來的神情,活脫四個字就形容出來了。

  春心萌動!

  阿福實在很無語。

  這種人人自危的時候,阿喜居然就感覺不到什麼?

  李固是生的很好。可以想像,當年的元後一定是絕代佳人,才能令皇帝如此鍾情摯愛,也令李固遺傳到了秀雅俊逸的好相貌。可是就算李固生的貌比潘安勝過宋玉,這種時候……

  她看中的,是李固這個人,還是作為王爺,代表了榮華富貴的權勢地位的這個符號?

  「母親與妹妹,就留下一同用飯吧。」

  用了飯之後,能不能離去,也還另說。

  阿福想,也許定山軍的兵變在某種程度上,成全了阿喜。

  她想要留在王府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7:12

正文 四十九 重見太后

  王府裡的用度並不匱乏,雖然被圍了起來,馬也被拉走了,可是倒夜香的車子還能進來,總算讓所有人都放下心事。
  
  怎麼說……也沒把人逼到臉面掃地的份上,事態就不算太糟糕。
  
  其實被人圍了府門,臉面也根本已經掃在地上了。可是阿福記得早年聽人說,皇帝登基時抄自己兄弟的家,男女老幼都趕到一個院子裡住著,吃喝不知道有沒有,可是那一院子的便溺惡臭氣……真到了那一步,那做人基本的尊嚴就都給踩的粉粉碎的一點不剩了。
  
  阿福和李固在池子上亭子邊,阿福掰了半個饅頭,碾碎了餵魚。饅頭渣撒下去,魚兒們一群集了來,在水面上爭食,水聲撲簌簌的響。
  
  「咦,人都快沒飯吃了,還給魚吃?」
  
  阿福笑笑,不讓心裡的沉重從語裡帶出來:「哪能餓著。飯是儘夠,倉裡的米吃過冬天也夠。就是……過幾天恐怕菜不大夠。」
  
  李固說:「你不是曬了乾菜嗎?」
  
  「好吧,那也只好拿出來吃。」
  
  其實他們都知道這圍府不會長久的圍下去,王府與外界隔絕不通消息,但外面一定不會太平。
  
  或是王家贏,或是皇帝壓服得住……總之,要不了幾天。
  
  朱氏明白她們的處境不妙,阿喜卻不知道她們現在留在王府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也好,阿福怕她一知道,說不定又發瘋。平時鬧點亂子也就算了,這個時候倘若再鬧,很可能要掉腦袋——還不光是她自己的腦袋。
  
  被圍了三天,眼見著的人,似乎都瘦了一圈,連劉潤臉上都多了明顯的黑眼圈出來。唔,阿福想起早上看到的阿喜,她的臉倒好像圓潤了一些。
  
  阿福抬起頭向遠處看,庭院深深,一眼望不到頭。一層一層的秋浸染開來如一張明麗的畫卷,安詳寧靜。
  
  可惜匆匆走開的元慶把這畫面給破壞了。
  
  「王爺,外面來了人。」
  
  李固並不慌亂,淡淡的問:「什麼事情?」
  
  「說是……太后回來了,請王爺和淑人進宮說話。」
  
  太后回來了?
  
  那皇帝呢?
  
  阿福手一滑,還有半個沒有搓開的饅頭掉進了水裡,錦鯉們一下子全湊了上去,好些嘴巴一起要在那塊饅頭上。
  
  不去行不行?
  
  ……自然是不行的。
  
  阿福換上正裝,佳蕙沒有跟著李固,倒是海芳跟著,阿福這邊就挑了紫玫——到底也是德福宮出來的,就算不圖打聽著什麼消息,心裡稍稍踏實點。然後還有劉潤和元慶跟從。
  
  阿福走到府門口上車時,心裡頭那種惴惴難安的感覺怎麼也壓不住,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一定面無人色。
  
  車前車後都站著定山軍,他們的衣甲是黑褐色的,手裡拄的槍,槍頭在陽光下有雪亮的寒光,冷冷的目光帶著冷漠和騰騰殺氣。
  
  處之泰然這話只能說說,事情真到了眼前,還是會害怕。
  
  放下車簾子,車子朝前走了起來。
  
  李固握著她的手,低聲說:「阿福,別怕。」
  
  阿福靠過去,頭輕輕擱在他肩膀上。
  
  不過車子開始有些顛晃,阿福就把頭抬了起來。
  
  不為別的,要是鬢邊在李固肩膀上多蹭幾下,髮髻就會給蹭毛了。
  
  阿福覺得有點可悲,也許這一去就沒命,可是現在還得顧著髮型。
  
  阿福的手裡出了不少汗,她懶得拿帕子,就這麼在坐墊上抓了兩下。
  
  大概圖窮匕見,時窮節顯,她本來就不是個講究的性格,現在更覺得可有可無。
  
  街上靜的怕人,阿福從車簾的縫隙朝外看,家家門戶緊閉,有的府宅門前,也如他們王府一般有人把守著。
  
  王府離皇宮本來不遠,走了不多久,就停下來,有人掀開車簾,毫不客氣的朝裡掃了一眼,冷冷的說:「放行。」
  
  宮裡人少了不少,阿福下了車,扶著李固的手朝裡走。宮道上顯得冷冷清清的,安靜的讓人心悸。太后依舊居於德福宮。阿福抬起頭看了一眼宮院門口匾額上的字,扶著李固過門坎,輕聲說:「王爺當心。」
  
  李固挽著她的手,輕聲說:「你也當心。」
  
  紅錦從裡面迎出來,她看起來瘦了不少,圓潤的臉龐一沒了肉,顯得特別憔悴,即使上了脂粉也無法遮掩。
  
  阿福輕聲招呼她一句:「紅錦姐姐,多日不見,你可還好?」
  
  紅錦躬下身去:「淑人客氣了。見過王爺,淑人,請隨我來。」
  
  阿福握著李固的手緊了一緊,良人隨紅錦進了偏殿,屋裡已然有人在那裡等候,散坐在幾張靠邊的椅子上,阿福看了過去,多半不認識。她們的眼睛裡流露出同樣的不安神情來。。有兩個氣度不凡的女人單坐在一起,正在低聲說話,離的遠,也聽不清她們說了些什麼。阿福扶李固坐下,自己侍立在一旁。偏殿裡瀰漫著熟悉的檀香氣息,但是卻已經沒了往日那種寧定的感覺。阿福心裡亂糟糟的,轉著許多個念頭,她在想,不知道皇帝如何了——死活不知。
  
  還有其他人,宣夫人,瑞夫人,哲皇子,李馨……
  
  遙遙聽到細碎雜沓的腳步聲響,香風襲人,環珮叮咚,宮女們簇擁著太后進來。數日未見,太后卻顯得容光煥發,彷彿年輕了數歲一樣,穿著一件深紫的宮裝,華貴瑞麗,鳳目顧盼,不怒自威。瑞夫人就跟在她身後,唔,現在該稱瑞美人了。她仍然是老樣子,垂首斂容,一副溫順的模樣。
  
  殿中人紛紛跪下行禮,阿福扶著李固也跪了下來。阿福關切的看著李固,他的神情淡定從容,讓阿福的心也跟著踏實了一些。
  
  「都免禮吧。」太后朝阿福他們兩人招了招手:「過來。」
  
  她拉起李固的手,十分慈和的說:「有些日子沒見著你了,你到了秋天總是易生虛火,脾胃不振,今年怎麼樣?」
  
  李固溫和的說:「勞皇祖母擔心,孫兒今年還好。皇祖母身體可大好了吧?孫兒未能在皇祖母身旁跟隨侍奉,實是不孝。」
  
  太后唔了一聲:「還就是那樣吧,東苑倒是很清靜,只是一早一晚的風涼些。」
  
  宮人搬了凳子來,李固斜身坐下,恭謹不失分寸的問:「孫兒也有數日未見父皇了,不知……」
  
  太后不等他問完,便直接的說:「你父皇身體不適,需要好生調養,不能費思勞神,你也不要去擾他。」
  
  李固只能答了句:「是。」
  
  太后病好了,輪到皇帝病了。
  
  可是……皇帝這病還能不能好?是乾脆退位禪讓呢,還是會……一病不起,直接駕崩?
  
  太后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外頭宮人稟報:「三公主來了。」
  
  太后淡然的說:「讓她進來吧。」
  
  李馨在門口略停了一下,阿福眼角的餘光瞥見她穿了一件秋香綠的宮裝,衣裳顯得異常單薄,似乎風大一點就能把她整個人都吹走了一樣。
  
  她盈盈上前,跪下行禮:「拜見太后。」
  
  太后帶著一點笑,對李固說:「你在王府住的可習慣麼?」
  
  「勞太后惦念,孫兒過的很好,閒時在花園裡走走轉轉,倒是很清靜。」
  
  「嗯,這就好。」太后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問李固近來讀了什麼書,吃的合不合口,內府制的秋裝有沒有送過去,把李馨晾在一旁。阿福垂下的視線,看見李馨扶在地下的手,她的手指白皙纖細,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見。
  
  太后說了好一會兒話,方才淡淡的讓李馨起來。天涼,地下的石磚更涼,李馨衣裳單薄,跪了這麼一會兒想是腿麻,起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方才站穩。
  
  阿福不敢看她,老老實實垂著頭只看自己眼前的一小片地方。她只是覺得冷,風好像從牆角窗縫門隙中鑽進來,無孔不入,吹的人身上冷冷的留不住一絲暖意。
  
  有一位夫人被太后召近身前,剛才進來的時候,她和另一位夫人坐在一起的,明顯與其他人身份不同。
  
  太后笑吟吟的和她聊了幾句家常,十分隨和,阿福聽出來了,這位夫人該是王家人,不然不會同太后說起王家的家長裡短來,又是五少爺最近讀什麼書了,又說起二少爺家裡新添了個小囡,連名字還未取。
  
  太后輕輕拍了兩下李固的手背:「你也是大人了,分了府過日子,沒有個女主人可不行。可巧的很,你容妹妹今年也整十五了,前些天剛從隆安老家過來抵京,你們小時候也見過面的,脾氣也相投,她性子和順,與你再相配不過。」
  
  阿福覺得太后那悅耳的聲音像是越來越遠,吐出來的字像是一下一下的針尖紮在她的皮膚上。
  
  她定了定神,聽到李固說:「……王容是好姑娘,自然該尋一門好親事。我身有殘疾,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能立於朝堂之上,也不能馳騁沙場建功立業。胸無大志,不能良配。皇祖母雖然是一番好意,孫兒卻不能領受。」
  
  太后的臉色沉了下來:「胡說什麼。你是天潢貴冑,龍子鳳孫,王容嫁了你,自然是尊貴嬌養的皇子夫人,難道不是極好的親事嗎?先前說的那兩家,原是他們姑娘自己沒福氣,王容和你小時候就相識,又是青梅竹馬,又是門當戶對,再合適也沒有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7:30

正文 五十 此時此刻

  太后的語氣已經越來越重,李固卻只是說:「太后拳拳關愛之意,孫兒盡領。孫兒畸零之人,不敢誤了王姑娘的終身,還請太后為其另擇良配。」
  
  太后手裡把手裡的茶碗緩緩放下。
  
  殿裡靜的令人心悸,阿福心裡反而不怕了。袖管中的手握著李固的一隻手。
  
  李固不肯向太后低頭,固然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是皇帝的兒子,對太后的作為不能苟同,便更重要的,卻是因為阿福。
  
  她覺得胸口壓了幾天的悶氣一直子全散了出去,生死在這時候,反而成了小事。
  
  也許,不止是幾天。
  
  或許從她嫁李固的那天起,太就一直有種身在雲霧中的感覺。儘管幸福。可是飄飄然的不踏實。
  
  現在這個時候,什麼也不必去猜想,去揣測。
  
  太后放下茶杯端坐,一旁柳夫人站了出來,肅容說:「淑人朱氏,原系冒名頂替徵納入宮,妖言惑主,善嫉貪利,杖四十,交內府查審。」
  
  阿福把這些話聽進去了,一面覺得荒唐,一面又擔心李固,可是她來不及說什麼做什麼,兩個宦官搶過來一把抓著她,李固霍然起身,阿福都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覺得眼前一花,砰砰兩下,趕上來抓她的人已經被踢飛了出去,兩個人跌成一團。屋裡的貴女命婦驚呼四起,花容失色,有兩個已經軟倒,餘人紛紛退避,撞歪了桌帶倒了凳子,倒讓阿福他們兩個身周空出一片地方來。唯獨李馨還站在那裡,扶著柱子微微發抖。
  
  「好……好的很!」
  
  太后不怒反笑:「你倒是動上手了!你當德福宮是什麼地方?反了你了!」
  
  反正都豁出去了,李固一手將阿福緊緊摟在身旁,淡然的說:「上為之,下效之。皇祖母對孫兒有怨氣,倒不用衝著旁人來。」
  
  太后臉色鐵青,一拍桌案:「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一時間許多侍衛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出現在偏殿裡,分作兩撥,一撥護著太后等人退後,一撥朝著李固和阿福逼過來。
  
  看來太后是早有預備,一言不合立刻翻臉。
  
  李固雖然有武藝,可是畢竟眼睛看不到,再說,好漢敵不過人多。
  
  他們現在身陷宮中,就算能跑出德福宮,可是卻出不了這座皇宮。
  
  也許今天他們就要一起死了。
  
  阿福覺得特別坦然。
  
  她一直覺得,活的很好,哪怕活的卑微,活的壓抑,活的不自由。也要活下去。這個想法跟隨了她很久。
  
  但今天她忽然覺得,就這麼死了,也沒什麼遺憾的。
  
  李固赤手空拳,那些侍衛的劍都拔出來了。
  
  阿福拉了一把李固,他們朝後兩步退到了柱子邊。
  
  門已經堵住了,不可能衝出去。
  
  如果李固眼睛方便……如果他沒有帶阿福這麼個累贅……如果他剛才沒有駁回太后的提議……
  
  這是赤裸裸的拉攏,結姻親是多麼直接有力的手段,他只要一點頭,從此就站到了王家的一邊,背棄了他的父皇,背棄了他姓氏的驕傲,背棄了他對阿福許下的諾言。
  
  一生一世的諾言。
  
  這個頭要點下去,極容易。
  
  可是,李固連猶豫都沒有猶豫。
  
  點了頭就能好好的活下去,最起碼,可以保有現在的尊貴榮養。
  
  可是……有的時候,放棄了做人的底線,像行屍走肉一樣活下去,還不如死掉。
  
  人們常會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人要懂得見機行事,要懂得保全自己……什麼都可以拿來出賣,名譽,朋友,友情,愛……
  
  但是,有的時候,試著,堅持下去。也許你會覺得,堅持的滋味,比放棄,保全,忍受……要痛快舒服的多。
  
  那些侍衛不是剛才被推開的兩個宦官可比,剛才李固能把那兩人踢飛出去,一是他們沒防備,靠的又近,二是他們根本沒有什麼功夫。
  
  可是,這些侍衛不同,他們有劍,他們目光銳利,他們……嚴陣以待。
  
  一個人撲上來,兩個人撲上來。金刃劈空的風聲,拳腳相交的沉悶聲響。李固把阿福掩在身後,他輕聲說:「閉上眼。」
  
  阿福應了一聲,卻仍然把眼睜得大大的。
  
  她緊緊盯著李固,要抓緊這最後的時候,多看他一眼。
  
  他的髮冠落了在地下,被踩的變了形,上頭鑲的玉塊與珍珠都被踩碎。頭髮散落下來,形容狼狽,左支右絀。
  
  可是阿福覺得,他看起來,就是她第一眼看到他那時候的樣子。
  
  那樣清俊的,玉樹臨風的美少年。
  
  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淌了一臉。
  
  阿福不怕死,可是,她現在覺得,捨不得。
  
  她捨不得李固死。
  
  他得到的太少了,他的生命不該如此短暫。
  
  阿福多希望,他能活下去……活下去,得到幸福……
  
  哪怕沒有她。
  
  哪怕,他以後再也不記得她。
  
  都好……怎麼都好。
  
  耳邊的人聲變得混亂而嘈雜,有什麼東西迸濺開,濺在她的臉上,濺到她的眼睛裡,吧她的視野染成了一片腥紅模糊。
  
  有誰的手抓著她,阿福愣愣的不知道掙扎。李固的身體……就在她眼前,軟軟的倒了下去。他最後,似乎想轉過頭來。
  
  或許他還想再看她一眼。
  
  可能,是最後一眼。
  
  但是他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頹然的倒向一旁。阿福想抱住他……這樣摔倒,得摔的多疼。可是,她動不了,她怎麼都動不了。
  
  耳旁的聲音,漸漸的,一點點的遠離,終於,這世界像忽然斷了電,黑了天,靜的怕人。
  
  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死死抓著李固的那隻手被硬掰開,指甲翻了過來的一瞬間阿福毫無知覺,手臂被人反絞著,按著她跪下來,她也不理會。
  
  她只是看著李固。
  
  他倒在那裡,臉上身上都有血。凌亂的黑髮蓋在他的臉上,阿福想靠近他,想扶起他,想抱著他,地下那麼涼,他該多冷……
  
  時間像是放緩了的電影鏡頭,一秒,就此凝固。
  
  有人走過來探他的鼻息,抓著他抬起來,要把他搬走。阿福突然間迸發出猛力,一下子躥了出去,身後抓著她的人只覺得手裡一震,抓著的人就已經不在手裡,只撕下來半幅袖子。
  
  阿福猛地撲在李固身上,她猙獰的想把他搶回來,勢若瘋狂。
  
  他沒有死,他不會死的!他的身體還是暖和溫熱的!誰也不能帶走他!
  
  誰也不能拆開他們。
  
  回過神來的侍衛趕上來,一人橫過肘重重擊在阿福後腦枕部,阿福晃了一下,眼前頓時一黑,暈厥了過去。侍衛把她拉開,太后已經氣的發抖:「反了!都反了!把她給我拖出去,亂杖打死!」
  
  李馨朝前一步,在太后身前直直跪下來:「太后!太后請息怒!朱氏的死活無足輕重,太后千萬別氣傷了身子啊。」
  
  太后一腳將她踢翻,徐夫人卻也近前說了句話,她聲音小,身旁的人都沒聽清楚她跟太后說了句什麼。
  
  太后皺了下眉頭,沒有說話。徐夫人朝侍衛揮了一下手。阿福被拖出了門,她的髮髻也早散了,曾經那麼美麗的秀髮沾了血,沾了塵,凌亂的拖在地下,一直遠去。
  
  三公主掙扎著從地下爬起來,太后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那一腳踢的著實不輕。
  
  太后坐了下來,撣了撣袖子,神情雖然並不顯得氣急敗壞,可是到底也沒有剛才那樣從容不迫。
  
  李固也被人抬了出去,三公主關切的望了一眼,又趕緊收回視線。
  
  太后不冷不熱的問她:「你來做什麼?」
  
  三公主急忙跪下來叩了個頭:「太后,我母親燒的實在厲害,已經人事不知。求太后,宣個御醫替我母親看一看吧。」
  
  宮變那日母親受了驚,弟弟和父皇一起被定山軍的人帶走了,現在李馨連他們身在何處,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母親當時昏了過去,然後便發起高熱,一直說胡話,喊皇上,喊兒子,李馨實在沒有辦法,明知道太后這裡希望也渺茫,可仍然要來求一次。
  
  宣夫人儘管木訥,可卻是個好母親,她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孩子,可是誰能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儘管別人看他們是高高在上,可是他們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前途。

  李馨跪在那裡,太后總不發話,她心中驚惶恐懼悲憤交集。玉嵐宮的宮女宦官一些死了,一些也被帶走關起來。沒有藥,食物也難以下嚥……
  
  太后沒有親生兒子,皇帝的生母也早已去世,他登基之後尊先皇皇后為太后,對她一向優容客氣,可是太后卻總是不知足。
  
  李馨的眼淚撲簌簌的掉,她控制不住,連抬手拭抹都不敢。
  
  從高高的雲端一朝跌入深淵,嬌貴的三公主比自己想像的要脆弱。
  
  「宣夫人……前幾日不是好好的麼?怎麼說病就病了?」太后語氣聽起來很溫和:「我遷居東苑的時候,都不見她去侍疾,想是我這老婆子實在礙她的眼。」
  
  李馨覺得兩個肩膀上像是壓上了兩座山,整個人感覺到沉重和疼痛。
  
  她膝行向前,如往昔一般,仰起頭:「太后,母親有做的不對的地方,馨兒替母后認錯賠禮。太后,馨兒還想替哲皇弟討個恩典。那位王容姑娘我也見過,她品貌出眾,家世不凡,哲弟也已經不小,若是他能有幸娶到王容姑娘這樣好的一位妻子,將一定能收束心性,好好上進,也教……教太后和我母親不必為他操心了。」
  
  太后怔了一下,戴著指套的手指輕輕托起李馨的臉龐。
  
  儘管憔悴憂急,這張少女的臉龐依舊明艷動人,如珠似寶。
  
  黃金鏤花的指套工麗精巧,貼在肌膚上涼冰冰的,尖端彷彿隨時會刺進皮膚裡,李馨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太后看著她,忽然笑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7:47

正文 五十 此時此刻 二

  李固微笑著,站在床前。
  
  「醒了?」
  
  阿福心有餘悸:「嗯……剛才,做了噩夢。」
  
  只是夢。
  
  她朝李固伸出手去。
  
  但是,觸不到他。
  
  尖銳的疼痛讓她睜開眼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沒有李固。
  
  她的手指按在黑色的牆磚上。
  
  她茫然的看著四周,週身的疼痛都甦醒過來,阿福終於想起來所有事情。
  
  她望著外面,四周狹窄而昏暗,身下是一張污糟的墊著些亂草的鋪,三面是牆,另一面是粗的柵牢。
  
  她的手很疼,疼的鑽心。頭還昏昏沉沉的,彷彿灌注了許多的水泥,沉甸甸的痛。
  
  身上的飾物都不在了,外衣也破了,髒了。
  
  李固呢?他在哪裡?
  
  他是死是活?
  
  她在黑暗裡靜靜的坐著,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阿福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了。
  
  她曾經來過一次,這裡是內府的地牢,她來看過當時的麗夫人。
  
  疼痛與寒冷讓她一點力氣也沒有,阿福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不知道外面怎麼樣。她抱著膝坐在角落裡,沒有再流淚。
  
  也許那個時候淚都流完了。
  
  流淚一點用處也沒有。
  
  四周並不怎麼安靜,阿福可以聽見一點細細,窸窸窣窣的聲音。
  
  起先她以為是老鼠。阿福並不怕老鼠。
  
  但後來聽起來不像。
  
  似乎還有低低的呻吟聲,有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是了,這裡應該還關了別的人。被關在這裡不止她一個。
  
  李固呢?他在不在這裡?
  
  阿福陡然生出力氣,撐著自己,慢慢爬起來,移到柵欄邊。她朝左右看看,走道裡十分昏暗,柵欄外面是一堵石牆,左右看不清楚。
  
  她試探著問:「有……人嗎?」聲音異常幹啞難聽。阿福抿了下嘴,乾嚥了口唾沫,又問了聲:「有誰在?」
  
  沒人應聲,連剛才那細微的聲響也聽不到了。
  
  阿福不肯放棄,她又喚了幾聲,後來脫下腳上僅存的一隻鞋,試著敲擊柵欄,嗒嗒,嗒嗒的聲音在這空寂的地方迴響,可是,一直沒有應答聲。
  
  阿福頭痛欲裂,靠著柵欄喘了一會兒,正想再敲幾下,忽然聽見了腳步響。
  
  腳步聲輕捷,人很快來到了她面前。
  
  阿福茫然的抬頭,眨了兩下眼,才看清楚眼前站的是誰。
  
  「劉潤?」
  
  劉潤在柵欄前半跪下來,低聲的很快的問:「你怎麼樣?」
  
  阿福隔著柵欄伸出手抓住他:「王爺他怎麼樣了麼?他……」還活著嗎?
  
  「王爺只是受了輕傷,太后讓人把他送到長直殿去了,皇上現在也在那裡。」
  
  阿福就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忽然間鬆弛下來,整個人就癱下去。
  
  劉潤抓著她的手,一眼就看見那掀翻了卡斷的指甲,血已經凝固,指頭腫脹,十指連心,傷成這樣可以想見會有多疼,可阿福竟然好像沒注意到自己的手傷一樣,剛才還那樣用力的抓住他。
  
  阿福在心裡反覆念叨,他沒死,謝天謝地。
  
  謝天謝地,他活著。
  
  若是能一命換一命,阿福鐵願意拿自己的命換他的。
  
  當時雖然並不畏懼,可是現在卻覺得後怕起來。若是,這世上從此沒有他……在德福宮裡,他真不該那樣衝動,他應該答應太后……
  
  阿福腦子裡充滿了這種混亂的矛盾的想法。她就是這種個性,事情發生時不怕,事後才怕。如果現在再來一次,太后還讓他選擇,阿福一定會讓他選擇那位王姑娘——那樣,他可以活下去。
  
  一起死,似乎不難。
  
  可是,若能一起活下去……
  
  如果他不在,阿福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還活著……活著就好……
  
  這就好。
  
  劉潤低聲說:「你忍著些。」
  
  他托著阿福的手,動作極快的將斷甲從阿福指上拔了下來。
  
  阿福疼的冷汗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劉潤摸出藥粉咬開瓶塞迅速給她撒上,又撕了襯衣上的布給她把手裹了起來,整個動作又輕又快又穩,一氣呵成,等阿福痛的緩過一點來,手已經包好了。
  
  「還有沒有傷?」
  
  阿福低聲說:「頭疼,好像……沒有別的傷了。你怎麼進來的?外頭如何了?王府怎麼樣?現在什麼時辰了?」
  
  她一下子問了好幾句,劉潤低聲說:「王府沒事,我在外面一直找機會,天黑了次啊進來。時間很短我不能多待!我會托人照應你,你不要開口,也不要胡思亂想,有機會的話我替你給王爺傳話。太后一時不會動手,你們還暫時可保平安。」
  
  他來的快去的也快,講完了話,如來時一般匆匆而去。
  
  阿福閉了一下眼又睜開,眼前空落落的,要不是手上的傷被裹好了,她幾乎要以為剛才劉潤其實不曾出現過。
  
  不過,李固活著!
  
  阿福靠著牆笑,低低的笑聲又變成了壓抑的哭聲。
  
  她捂著嘴,雖然眼淚沒有用處,可是這時候她也不想止住。
  
  什麼是愛?
  
  愛就是讓你哭又讓你笑,讓你不畏懼死亡又讓你留戀生命的奇怪東西。
  
  不久有飯送來,老朽的宦官穿著灰色袍子,似乎比死人只多一口氣,默默的把兩個粗饃和一碗水放在柵欄邊。阿福這才覺得自己是餓了。她新捧起碗喝水,然後才掰開粗饃往嘴裡填。
  
  很硬,不知道這饃有多久了,阿福把饃放水裡浸一下,再咬果然容易多了。
  
  遠遠的忽然傳來一聲脆響,像是打脆了東西,一個女人的聲音喝罵:「你們這些該殺的狗奴才竟然給我吃這種東西!你們且等著,將來我……」
  
  她的聲音阿福不熟,想來,應該是哪位美人中的一個。
  
  阿福把兩個饃都塞進肚裡,飢餓的感覺被趕走了,但是冷硬的東西扎扎咯咯的,阿福用沒受傷的那隻手輕輕按揉胃部——才過了這麼些天好日子,身體腸胃就嬌貴了,吃點粗的冷的就受不住。
  
  剛才那個老宦官又來把碗收走。
  
  阿福靠著牆,把草鋪上那張破被拉起來蓋在身上。
  
  她在想李固。
  
  不知道他傷勢如何,不知道他有沒有東西吃……
  
  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再見。
  
  眼前一片黑暗,阿福什麼也看不到。
  
  明天,會如何呢?
  
  他們還有沒有明天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8:04

正文 五十一 柳暗花明

  阿福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覺,醒來時全然沒了時間的概念。如果來送飯的人也按著平時用餐的時候一日送兩次的話,那麼倒是可以由此判斷時間。
  
  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送來了一條被子一件夾棉青布外衫,都是布的,卻乾乾淨淨摸起來也柔軟,疊的整齊的放在柵欄裡側的陰影裡,阿福知道憑自己是沒這個待遇的,一定是劉潤托了人在照應她。阿福把身上那件撕壞的外衫換下來,把這件青布的穿上,她髮髻散了,耳墜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幸而頸間那顆明珠還在。阿福不敢再戴著它,摸索著用那件換下的外衫撕下一點布來,把明珠包起來也掖了起來。那人再來送飯的時候,阿福悄聲說:「勞煩了,有針線麼?」
  
  那老宦官彷彿沒聽見,放下碗就走了。等到來收碗的時候,阿福看見他袖口一抖,一枚針和一團線掉在柵欄裡頭。
  
  那人收了碗走了,阿福把針線撿起來,先把那撕掉了袖的破衣衫另一隻袖也拆下來,改成了一件無袖的長衫,又把那顆明珠夾了布縫在裡衣上。她的針線做的好,就算手指受了傷,還是很快就把珠子縫起,衣裳也改好了。
  
  她心裡記掛著李固,不知道他的傷勢如何,雖然劉潤說是輕傷,但是輕傷倘若不能好好治,那也是要命的!
  
  還有,太后絕不會嚥下這口氣,昨天那明著是發落她,其實誰不知道她針對的是李固呢?
  
  阿福自己並不覺得懼怕,被剝去了淑人的品級也好,被杖責或是罰去勞役也沒有什麼。她只是擔心李固……
  
  阿福想著太后必然會發落她,可是她數著日子,在內府她已經關了三天,外面卻一點動靜都沒有,那個老宦官從來不吱聲,劉潤也沒有再來,阿福度日如年,心裡各種猜測冒出來又被她自己一個一個否決掉。焦躁的如熱鍋上的螞蟻,一面埋怨劉潤為什麼不再來,一面急急的盼著他來。他來了,能帶來李固的消息。
  
  還有,王府如何了?太后會不會……也不放過李信?殺害李氏皇嗣雖然不至於,但是若是太后把李信也挾進宮來的話,又或是,王家的人有什麼擅動……
  
  這種憂思與苦悶的日子裡,阿福實在覺得胸口憋悶就去想啊謝高興的甜蜜的事情。
  
  想她還沒嫁李固時,當宮女,過的悠閒的日子,幫他做衣服,做鞋襪……說起來,從成親到現在,她就給李固做了兩件汗衫……
  
  一遍一遍回想那些事情,不這樣做的話,阿福覺得自己會在這裡發瘋。
  
  她在牆壁上劃記號數日子,一直數到第八天上,都沒有半點動靜。
  
  難道太后竟然不想發作他們了嗎?
  
  還是,還是李固他……他傷勢轉重,已經不好了,所以太后才不再理會她這個小蝦米?
  
  等牆上的標記劃到第十二豎,阿福緩緩歎了一口氣。
  
  坐困愁城是什麼意思,她現在明白了。
  
  冬天已經來了,被囚在這裡的艱困寒冷卻不是她愁鬱的原因。
  
  說來也奇怪,不但沒人來理會她,就是一同關在這裡的其他人,雖然阿福不曾見過,牢間之間隔得也遠,但是似乎也沒聽到旁人有什麼動靜。
  
  她想了又想,天氣一寒,這裡又陰暗沒有別的光亮,她披著被子窩在牆角邊,正有些迷迷糊糊的,忽然間想到一個可能。
  
  太后不是不理會這些人,可能是沒有空。
  
  是忙什麼事?好事還是壞事?
  
  太后的好事對這裡關著的人來說就意味著無法翻身的大壞事。而如果太后遇到了糟心的棘手的事,對這裡的人來說就是好事。
  
  不管是哪種可能,現在這種局面都是暫時的。
  
  只是,不知道事情到什麼時候才有個端倪。
  
  她靠著牆迷迷糊糊的,想著醒了吃的早飯,迷糊了一會兒又吃下晌那一餐,再接著便又醒醒睡睡,人都快睡糊塗了。可是在這個地方不睡覺又能做什麼?牢中雖然吹不進風,卻有一股陰寒氣,阿福整天包著被子才覺得暖和,自己覺得多半是老不動彈的關係。她的手指上傷口已經癒合,但是指甲卻不是一天兩天能長出來的。
  
  她做過許多個夢,有的好,有的卻依舊令人心悸。許多夢一睜眼就忘了,阿福在睜開前的時候,只記得自己在夢裡見著李固了,可是夢裡的情形卻全都說不上來。
  
  她一會兒又醒一會兒,忽然聽到腳步聲響越來越近,朝著這邊來了。
  
  阿福直起身轉頭朝外看,柵欄外已經站了一人,穿著藍色袍服,端著一盞燈,臉上有個淺淺微笑,不是劉潤是誰?
  
  阿福心中一喜,扶著牆站了起來,劉潤卻朝旁邊讓了一下,露出站在他身後人。
  
  「阿固!」
  
  阿福撲到柵欄前,手伸了出去,李固的手也伸了過來,隔著一道柵門,兩雙手緊緊的握在了一起。
  
  阿福只覺得胸口擠得滿滿的,有無數句話想說,可最後卻只顫聲問:「你……傷好了吧?」
  
  「好了,都好了!」李固緊緊抿著唇,他向來外柔內剛,可是嘴角微微揚起來,笑容還沒完全綻開,兩滴熱燙的淚滾落下來,滴落在阿福的手指上:「阿福……」
  
  阿福努力微笑,可是她一點不比李固堅持,淚珠撲簌簌的掉。
  
  兩個人都在努力忍耐,劉潤在一旁不作聲,只招了一下手,一個宦官過來,將那牢門打開。
  
  李固竟然沒想到讓阿福出來,反而自己一步跨了進去。
  
  他的懷抱仍然是那樣溫暖,阿福扶著他的肩膀,只覺得全身力氣一下子被抽空了,身體軟綿綿的靠著他,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眼淚淌的又急又多,一轉眼就打濕了他的肩膀。
  
  阿福無聲飲泣,心中狂喜與悲辛交感雜集,逼得她還是沒能守住聲,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李固緊緊抱著她,就像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一樣,他沒說話,阿福卻能感覺到他的身體也在顫抖。
  
  過了好一會兒,阿福胡亂抹了兩下臉,伸手撫上李固的臉頰:「你瘦了。」

  「嗯。」李固抱著她沒鬆手。
  
  「那天受的傷,好了嗎?還疼嗎?」
  
  「已經好了,都是皮外傷。」
  
  劉潤輕聲說:「王爺,淑人,請先出來再說話吧,這裡寒氣重,淑人也得好好整理一下。」
  
  他一句話提醒了阿福。
  
  真糟!
  
  她現在可是真不能見人。雖然頭髮她梳的整整齊齊,可是好些天沒洗頭洗澡了,早晚能擦一把臉漱一下口就不錯了,自己都能聞得到身上一股酸腐氣。
  
  一句話提醒了兩個人,站在牢裡敘話可真不是個合適的地方。
  
  李固攬著她的腰:「走,先出去再說。」
  
  阿福猶自有些不自信:「我……能出去了?」
  
  「出來吧。」劉潤聲音不大:「先回太平殿去,有話慢慢再說。」
  
  從屋裡出來的一刻,阿福本能的瞇起了眼。
  
  多日沒有見著太陽,乍一離了地底,只覺得陽光像刀子一樣刺的人睜不開眼。她站定了,手捂著眼,可能是剛才流淚流的,再加上現在陽光刺眼,眼睛酸疼發熱,怎麼也睜不開。
  
  定了定神,慢慢的走過夾道,阿福覺得很恍惚,連吹在臉上的風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她這不是做夢吧?就像她時時在夢中見到李固那樣……這也是個夢。
  
  要進太平殿的西側門的時候,阿福忍不住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
  
  絲——疼!
  
  不是做夢。
  
  李固眼睛不便看不到,劉潤卻看的一清二楚,朝她搖了搖頭,阿福覺得有點難為情,劉潤推開門:「走吧。」
  
  太平殿裡一切如舊,庭院深遠,宮室連綿。只是往來行走其間的宮人宦官現在卻並不見蹤影,到處都靜悄悄的。
  
  李固拉著阿福的手,兩個人坐在一起,劉潤輕聲說:「我去吩咐人備熱水,夫人先梳洗一下,沐浴過再用飯。」
  
  阿福點點頭,劉潤便退了下去。
  
  他一走,阿福就上手來扒李固的衣裳,李固又是訝異有事好笑:「你這是做什麼?」他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說:「真這麼想我,也得進房去關上門啊。」
  
  阿福要瞪他也是白瞪,反正他也看不見。
  
  「我看看你的傷。」
  
  那天在德福宮,血都濺到了她的臉上,阿福才不信這麼幾天就能把傷全養好了。
  
  李固很配合她,衣襟敞開來,阿福就看見一道鮮明的紅疤,不過剛剛收口不久的樣子,離完全癒合還早著呢!這可不是她上輩子那種時代,外傷縫針易好,這個時代不過是有些藥膏藥粉加藥湯,這傷口這樣長自然不易好。
  
  阿福怔怔的看,手伸過去,輕輕觸了一下:「還疼麼?」
  
  「已經不疼了。」李固聽出阿福聲音發顫,恐怕她再哭,低聲說:「挺涼的,你還要把我晾多久啊?」
  
  阿福實在很想捶他,不過捶他之前當然先得替他把衣裳穿好。她低頭替他攏上衣襟繫上衣帶:「事情……怎麼樣了?」
  
  李固笑著說:「沒咱們什麼事兒,你不用擔心,我答應過你,決不另娶!」
  
  誰問他這個!
  
  阿福雖然知道他是故意打岔想讓她輕鬆,還是忍不住伸過手去,在他腰上重重擰了一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23:48:22

正文 五十一 柳暗花明 二

  洗澡時也沒有別人過來服侍,李固親自挽起袖子,雖然搓背的時候手——難免偏到別處去揩揩油,舀水洗頭的時候又總是舀偏,可是服侍人和被服侍的那個從頭笑到了尾,一點都沒覺得不方便。阿福從頭到腳想了個徹底,洗完了頭髮散發出一股清新的皂香,不要說別人聞著怎麼樣了,就是自己,也覺得整個人一下子輕盈。
  
  等阿福腳都泡皺了從裡屋出來,外面擺了一大桌吃食,香的阿福覺得自己喉嚨裡有隻手,正急不可待的要把所有食物全拽到肚裡去!
  
  阿福只了一驚,難道這麼些天的冷飯硬饃的吃下來,人竟然得了饞癆了?
  
  阿福以前就聽說過饞癆這種病,不是形容人嘴饞,而是的確是一種病,見了吃的簡直像沒命一樣的往嘴裡猛填猛塞,連嚼都顧不上嚼,那好像是和自己有仇一樣不把自己噎死絕不罷休。據那些人形容,也不是自己想吃,而是覺得喉嚨自己會往下吸,往下拉一樣,東西一進嘴,自己就滑下喉嚨裡,根本不關自己的事。
  
  「我也還沒吃,咱們一塊兒吃吧。」
  
  阿福不等他說完,穩穩的朝那兒一坐,抓著糕餅就往嘴裡填。這一頓好吃啊,猶如狂風捲殘雲,李固才不過摸著碗端起粥來喝著兩口,聽著阿福吃的快,輕聲說了句:「慢些吃,小心噎到,喝口稀的。」
  
  阿福哪裡顧得上說話,她現在覺得聽說的那話極有道理,不是她自己想吃,而是她肚子裡彷彿有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一樣,有著巨大的吸力,那種恐怖的空虛和急切的饞餓感覺,讓阿福什麼都顧不上。要是平時吃東西,她自然先顧著李固李信,他們吃的差不多阿福才能放下心填自己的肚子。李固雖然瞧不見,可是阿福動作那麼急那麼快,碰的碗兒盞兒都叮噹的響,他的臉色越來越詫異,隨即心中卻跟著酸楚起來。
  
  這幾天為了宮裡不太平,他聽了劉潤幾人的勸,內府雖然苦,可是相比外頭卻太平多了,現在誰也顧不上那頭,與其出來了涉險,倒不如在裡安全。可是那裡頭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啊!吃也沒有的吃,穿也沒得穿。剛才下去一遭,出來了半天還是覺得身上陰冷陰冷的。他本來也不覺得餓,現在更是覺得滿腹心酸憐惜歉疚,一點東西也塞不下。
  
  阿福終於停下手來,結結實實打了個飽嗝,抬眼一看桌,面前靠她近的幾個碟子竟然都空空的盤裡只剩下一點點食物殘渣了。阿福給嚇了一跳,一時竟然難以相信這些東西全是自己吃下去的,而且看著空盤子,阿福竟然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剛才都吃了些什麼,那些東西都是什麼味道。
  
  李固的手輕輕按在她手背上:「這些天,太苦了你了。」
  
  「也不是……」
  
  雖然說吃的不好,可是也沒餓到哪裡去。一日兩餐,還是勉強能吃個飽的,決不至於餓成這樣。以前在家裡的時候,有時候年景不好,藝壇兩頓還不能保證全是乾的呢。那也沒見什麼時候餓成這樣過啊。
  
  她抹了抹嘴,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一個嗝,一邊訝異,一邊難為情:「呃,這些東西,都是我吃的?」
  
  李固握著她的手,只覺得她手軟的像團棉花,他自己心裡也軟的像棉花一樣:「夠不夠?再讓他們端些來。」
  
  「不用不用,夠了夠了。」
  
  阿福又喝了滿滿一碗的香米粥,才算了結了這頓早飯。站起來走路的時候,覺得自己結實的像只河馬——不,簡直像只大象!每一步下去都結結實實的,阿福甚至覺得自己都聽見砰砰的腳步聲響了。
  
  她摸摸漲滿的肚子,呃,還有小肚子。
  
  在牢裡待了這些天,倒是沒減點膘。
  
  她瞄了李固一眼,好在這個丈夫不在乎她體態無核,她瘦成趙飛燕也好,胖成楊玉環也好,對他來講,都一樣!嗯,也有不一樣的地方,李固說她身上軟軟的肉乎乎的更舒服……可見胖一些也沒什麼大不了。
  
  阿福放下心事,不過,腰間的繫帶,卻覺得勒的緊了,悄悄的又放寬了一些。
  
  熱熱的洗了澡,又吃了熱飯,阿福覺得額前頸後都微微的冒汗,披了件斗篷和李固坐在亭子裡,聽他一一講述這些天的經歷。
  
  李固怕她擔心,避重就輕,一點沒提自己的傷勢,還有被囚禁時的憂急,把那些一句話帶過去,便說起皇上調集三地三軍勤王,定山軍統領朱承道被副將所殺,餘人不再聽王系子弟調派,並未大動刀兵便將京城重奪了回來。王濱等人被擒,餘人或有反抗被殺,還有幾個漏網逃走的正在緝捕。
  
  「那宮裡呢?太后……」
  
  李固頓了一下:「我與父皇脫困之後,太后現在暫居在秋瑞堂……」
  
  秋瑞堂,那不是冷宮麼?
  
  雖然有個瑞字,可是那裡一般住的都是前朝的一些舊宮人,還有犯錯被黜的宮人美人,那種地方雖然阿福未曾去過,但那裡的境況卻也能猜測出幾分來。
  
  「其他人呢?我們府裡呢?」
  
  「府裡沒事,定山軍雖然有一小股在城中作亂,不過只是在城東,內城沒有什麼。」
  
  李固說:「其實父皇對王家……嗯,早有提防,只是沒料到太后與王濱下手奇快,定山軍又是奇兵突至,你放心,現在沒有事了。」
  
  阿福怔了一會兒,低聲說:「我總覺得,挺恍惚的,老怕這是個夢。」
  
  「沒事。」李固輕輕摟住她,低聲安慰:「沒事了,沒事了……」
  
  阿福靠在他肩膀上,絮絮叨叨語無倫次:「我不是害怕……不,其實是害怕。我怕和你天人永隔,再也不能見到。當時在德福宮裡,我一點兒不怕,我覺得,咱們要是一塊兒死了,那也沒什麼,那樣也挺好。後來再想,我就後悔了。我情願你向太后屈服,我情願我被關起來,被杖責……只要你沒受傷,你不要死……」
  
  李固的唇貼在她的耳邊:「看來我們還真是心有靈犀。」
  
  阿福微微抬起頭,李固說:「我事後也後悔了。當時面對太后的時候,我沒來得及多想,可是後來心裡那樣難過。我不後悔自己會死,我雖然沒有大出息,可我決不會向亂臣賊子低頭屈從。但是我一個要氣節風骨堅持,那都沒事。可我還有一個你。因為我而讓你跟著受苦受罪,卻只是為了成全我自己……」
  
  「胡說。」
  
  阿福的手指輕輕擱在他的唇邊:「什麼叫成全你自己?你不肯聽太后的,另娶她家的女兒,我很高興的。」
  
  李固不再說話,只是握著阿福伸到唇邊來的那隻手,輕輕的,一根根吻過她的指尖指腹。
  
  日頭漸漸移了方向,照在兩個人身上,那樣淺淺的金色,照的人身上發暖,心中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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