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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瞑色]白衣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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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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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5-20 05:26:50
標題:
[瞑色]白衣傳[全文完]
白衣傳
作者:瞑色
【
內容簡介
】
我叫白衣。白衣的白,白衣的衣。
從來不知道這個機會會落在我的身上,
如果那天能再重來一次,我發誓,我一定會去買彩票的。
因為這個穿越時空的中獎機率,絕對沒有彩票的中獎機率大!
但有先後無少長,最難調理是炎涼。
一葉落之天下秋,葉之秋。
他的眼直透過白幃外,直欲要看穿白衣的內心……
秋水刀,秋葉閣。
一個是天下無雙的殺手,一個是天下無雙的商人。
是誰,能走近天下無雙的白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27:30
第一章 白衣卿相
我叫白衣。
白衣的白,白衣的衣。
我的工作,是在大學教書,教古文,我最愛教學生們讀的一首詞,就是柳永的《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每次我講到這一句,都不免逸興飄然,心情大好。
心情不好的只有一天。一個中年男子氣喘吁吁地闖進教室,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我:「你……你就是白衣?」
難得我心情好,在學生的嘻嘻哈哈中給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說。」
他一把推開我的好心:「你這個騙子!本來是老師,還硬裝作什麼最有把握的律師,讓我來……這麼高的樓,我和那個黃臉婆娘的離婚案件不用你辦了!」一面說,一面義憤填庸地又闖出了教室。
我看著中年男子臃腫的身體擠出了大門,嘴角輕揚,吐出了兩個無比好聽的字:「不送」。
一個梳馬尾的女孩子衝著我甜甜的一笑:「白衣老師,那個叔叔是不是要倒霉了呀?」
我也衝著她甜甜的一笑:「你說呢?」
一個月後,J市的大小報紙上刊登了一條消息:「本市的著名投資家胡進做了一筆最失敗的投資,這次與結髮妻子的離婚訴訟,使他的個人財產損失了六位數字……」旁邊附了一幅闖進我教室的中年男子的照片,臉色白的如一張白紙。
我一邊看著這張報紙,一邊修剪著我的指甲。
我的室友兼小秘書肖真真遞過一杯咖啡:「白衣,你是怎麼辦的,弄得他好狼狽喲,我真是憐憫他。」
憐憫?
不要搞笑好不好,她的臉上全是幸災樂禍的「憐憫」式笑容。
我的臉上也有一抹賊賊的笑。
優雅地接過咖啡,我的聲音優美如銀鈴:「沒什麼,他不讓我辯護,我也放棄了這個生意,只不過……」我拉長了音調,滿意地看到肖真真拉長了耳朵,「只不過,我幫他的夫人辯護而已。」
「哈哈哈哈-----」肖真真完全無淑女風度地笑彎了腰,我端起咖啡,一抹輕笑漾起在我的唇角。
我是白衣,主業是古文學的大學教師,而副業呢,則是被我稱為「末技」的,是律師。
而我,偏偏在「末業」上,很有名氣。
做主業是為了享受,而行末技是為了吃飯。
我擦擦嘴邊的牛奶,盤好及腰的長髮,為了我下個月以至下下個月的口糧,我還得敬業地把官司打下去。
「這是我的被害人提供的留有犯罪嫌疑人精液的內褲,經法院指定的司法鑒定機構作出鑒定。」黃律師將一張鑒定書抽出,交給書記員,「精液與被告人的血型完全吻合,這是鐵證如山的,正是被告人對我的當事人覬覦已久,才在八月二十日下午,利用上下級關係將我的當事人騙至家中,在被告人的庭院內強行姦污,如此禽獸行徑,真是天理不容!」黃律師口沫橫飛,義憤填庸,將被害人--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卷髮女人的照片遞給書記員,「這是被害人被凌辱後身上的傷痕,這個禽獸……」
「我反對!法官大人,我反對對方律師用這樣激烈的言詞。」該是在下出場的時候了,我清清嗓子,我的原則是官司可以不贏,但聲音一定要悅耳。看著黃律師的臉黃得像他的姓,我又優雅的笑了一下:
「首先,我要向對方律師說的是,現在功過蓋棺尚未定論,你的污辱性言詞是要承擔法律後果的。其次,我要向法庭出示我的證據。」眾目睽睽之下,我抽出一條髒污的手帕,上面沾滿了泥土與草屑,「這是一條手帕,是我上周新買的,純棉質地。」黃律師一聲冷笑打斷了我的話:「白律師,這個我們都知道,你不會是為棉織廠做廣告吧。」
「當然不會了。」我唇角輕揚,「為了這個所謂的『強姦』案子,我特地買了這條新的棉手帕,是為了與這位侯麗雲小姐那天穿的裙子的質地相符。」聽得法庭中響起一陣驚訝,我繼續說了下去:「八月二十日下午,是個潮濕的天氣,在上午十點時,剛剛下過一陣小雨,地還是濕的,正好,前天也是微雨天氣,我用這塊手帕,特地去我的當事人,謝明家的庭院上擦了幾下,結果,就是這樣。」
我揚了揚手帕,手帕上的泥土微微掉露,轉向侯麗雲,這個燙著卷髮,塗著紅色口紅的女人,我的眼神轉為冰冷,「請問侯小姐,你是否能解釋一下,你被謝明先生『強姦』的時候,為什麼裙子上,一點擦刮的痕跡都沒有,連草地上的泥土都沒有呢?」
侯麗雲驚慌失措,嘴唇不自然地抖動:「這這……那天草地,我的裙子是棉的沒錯,不過……這是因為草地上沒有水……不對不對,是因為那天他的關係,這是……」。
「這是因為你們根本不是強姦,而是通姦。」我眼神盯住這個女人,毫無憐憫地說:「你是我的當事人的秘書,已經和他有了很長時間的不正當關係,但你仍不滿足這種關係,想用這一次賊喊捉賊,從我的當事人手中,再要一筆金錢!至於你身上的傷痕……」我笑笑:「這就可能不是暴力留下的了。」
我贏了這個案子,但為什麼,我的心中沒有勝利的感覺。
是不是,我的心中更喜歡這種復仇的快感。
我收拾東西,整整身上挺括的黑色西服,從法院大門走出去,突然看見侯麗雲披撒著黃色的卷髮向我跑了過來,「呸」地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臉上,當她還要用她大紅的指甲在我的臉上留下印痕的時候,後面的警察抓住了她。她拚命掙脫,發覺不能掙開,便高聲大罵起來,用我從來沒聽過的惡毒語句,滔滔不絕地罵著,似乎可以不停氣的一直罵下去:
「你這個小蹄子!千人踏萬人罵的死丫頭,你知道什麼叫強姦嗎?知道什麼叫強暴嗎?身邊連男人都沒有,也來打這種官司,你懂得什麼,覺得自己有幾張狗屁不值的文憑……對!連狗都不看一眼!哼哼哈哈哈哈……」她吸了口氣,又接著罵:「什麼東西,胎毛都未退呢,你嘗過男人的滋味嗎?看你冷冰冰的,莫非是性冷……」
我搖了搖頭,刺耳的聲音漸漸遠離了我的腦海。一隻柔軟的手拿著溫柔的濕毛巾拂了上來,幫我擦去已經幹掉的唾沫。肖真真柔聲道:「白衣姐,還想今天的事情嗎,這個女人自己勾引男人,還要罵別人,真是欺負人不長眼睛,明天我們去告她!告她侮辱人格!」
我吁了一口氣,道:「算了,和她計較什麼,而且,……」,我頓了頓,笑道:「她說的也沒錯不是?我確實連男朋友也沒有呀。」
肖真真嚷道:「可這不是白衣你的錯呀,是他們都不長眼!」
「好啦好啦,小丫頭別學著罵人。」我笑了笑,散開我的頭髮,用髮梳輕輕梳理,「好真真,幫我準備行李吧,明天還有一個案子,得乘飛機走呢。」
肖真真摟住我,嬌聲道:「那你要走幾天呀?」
我摸摸她的頭髮笑道:「只不過一周而已,你眨眼的工夫,我就回來啦。」
如果再有一次選擇的話,我可能不會乘那次飛機,可能我會坐火車,汽車,甚至步行。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會有那樣一種結果。
可是,這種未來的事情,誰又能預料呢,也許就算有往昔,我還會穿越時空,來到他的身邊,讓他看到我一生最美麗的時刻。
如果那天能重來一次,我發誓,我一定會去買六和彩的。
因為穿越時空的機會,絕對沒有中獎的機率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27:41
第二章 明代暫遺賢
我登上飛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閉目養神。
不知怎地,今天始終有一種隱隱然不好的預感,從包裡拿出一小瓶藥丸,我抬手,示意空中小姐為我端來一杯白開水。
這位空中小姐甜美地向我微笑:「女士,請問您有什麼不適。需要我為您效勞嗎?我們航空公司為您準備了隨機醫生。」
我也向她微笑,道:「不用了,謝謝。」熟練地吞下三粒藥丸,我伸手撫向左胸,這是心臟的位置,我的心臟一直不太好,今天尤為跳動得厲害。吸口氣,我強壓下心中的不安。
飛機已飛上了高空,舷窗外白雲飄渺,我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眼睛半睜半閉。耳邊傳來鄰座的一位白淨清秀的男士的語聲:「小姐,請把機長叫來好嗎?」
「先生,您有什麼事情需要效勞嗎?」我聽出來了,是那位有著甜甜笑容的空中小姐。
那位男士好像發出一聲輕笑:「你,能把飛機開到洛杉磯嗎?」隨著「撕啦--」一聲,緊接著「嘩啦」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空中小姐撕心裂肺的尖叫:「炸彈--!」
炸彈?!
我微瞇的眼睛突然睜開,映入眼簾的是滿地的玻璃碎片,蘇打水、橙汁、可樂、葡萄酒灑四處飛濺在地上、機座上,乘客的衣服上,可他們都沒有在意這點點污漬,甚至,他們根本沒有注意,每個人的眼睛都在死死地盯著我身邊的鄰座,那個白淨的年輕人。
他瘦弱的身體上,赫然綁著一捆黑褐色的東西。
年輕人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他看著周圍眾人緊張得幾乎窒息的神色,不由哈哈大笑:
「你們……膽小鬼!哈哈哈!!……咳咳,到洛杉磯有什麼難的?到南非!到埃及!更遠!哈哈哈……」由於笑得激烈,他忍不住又是一陣大咳,機艙中寂靜非常,他的笑聲在機艙裡便顯得異常響亮。
「更遠,不是到北極了麼?」年輕人一驚,回轉頭來,看到我清新的笑容,「你的炸彈,是真的嗎?」
年輕人臉色一變,哼道:「當然是真的,你看到這個鈕,這個鈕……輕輕一按,只要一按,就……轟!」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我暗暗顰眉,輕聲笑道:「不會吧,依我看來,這是最原始的炸彈了,爆炸後的效果,頂多是把你自己炸得粉身碎骨,飛機可不會有什麼事。」
這回是年輕人用嘲笑的眼睛瞪著我:「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我是呂子良,呂子良這個名字你聽過嗎,凡是核爆破方面的研究,捨我之外,當今無出其右!」靜寂了好久的人群終於發出一聲驚叫:「你是呂子良!最年輕的爆破學專家,設計出的微型爆破炸彈只有一個鈕扣大小,卻能炸毀一座大樓!」
年輕人笑道:「不錯,今天這個飛機上,有兩個鈕扣已經夠了,至於我身上的『炸彈』,只是控制器而已,只要我一按--」年輕人的眼睛放光,興奮地說:「就會發出我最喜歡聽的聲音,你們知道兩個鈕扣的威力有多大?這種炸彈已經不能說是炸彈了。它是生命!從內部一點點地綻放,慢慢地舒展開火焰,那一刻的輝煌你們能想像得到嗎?」
變態!我們當然想像不到你多變態!
我的手心不知不覺沁出了汗水。但誰也沒有注意旁邊的空中小姐,她的臉上已經沒有甜美的微笑,牙齒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尖聲大喊:「不!我不想死!我死都不想死!!」突然抄起地上一塊玻璃碎片,向呂子良刺下!
「不!」我爆發出一聲大喊!猛然起身向空中小姐撲去。
可是已經晚了,空中小姐和呂子良的距離實在太近,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塊玻璃片刺進呂子良的手指,而他的手指由於吃痛,自然地向胸下按去--
在人死的一瞬間,通常會想起什麼?
有人說,他會想起這一生的種種,想起愛人,想起朋友,想起父母……
我的父母早在幼年時便都已去世,他們的音容笑貌,我幾乎都難已回憶起來。而愛人……我二十四歲的生命中,從來沒有出現過讓我魂縈夢繞的愛人的身影。
周圍的尖叫,哭泣,高喊,甚至眼前的瘋狂的呂子良,一瞬間在我的眼間俱化為雲煙。他們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又和他們有什麼要緊。我淡淡地輕笑,輕輕吁了一口氣,在身體與意識化為虛無時,腦海裡浮現出肖真真的身影:
這個愛哭的小姑娘,若發現我再也回不到她的身邊,是不是又要大哭了呢?
好重,又好似很輕。
我的身子如被撕成一片一片,卻又被外力強硬地拼湊在一起,眼前光影斑駁零亂。我想要看清楚,眼皮卻好似有千鈞重。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我盡力張開嘴唇,發出一聲幾乎聽不到的呻吟。
「醒了醒了!皇天保佑,這個小姑娘真是福大命大!」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空茫的聲音,卻又彷彿離我很近。
聲音,是人的聲音!我還沒有死!
突然一股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我慢慢地睜開雙眼---
好亮呵!這是人世間的陽光,溫暖又熟悉,我眨了幾下眼睛,好適應這對我來說刺目的光線。但,這是哪裡?我又在什麼地方?
「來,喝點水吧。」我反射性地張開乾裂的嘴唇,便有一勺清甜的水流入我的喉中。清水入喉,我頓覺全身都被注入了生機,吸了口氣,我用力吐出話語:「謝……謝謝……請問這是……哪……哪裡?」
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晰起來,我的額頭覆上一個人溫暖的手,她的聲音溫柔平和,充滿慈愛:「孩子,你暈倒在歸雲莊外了。」
歸雲莊?這是什麼地方?
我的眼睛終於完全睜大,也終於把周圍的景物與人看得一清二楚:眼前坐著的,是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婦人,手中拿著潤濕的毛巾,她的身邊,站著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臉龐黑瘦,帶著一絲稚氣。笑著說:「姐姐醒了。」
「啊……!這是怎麼回事,我在哪裡!」我平素自我控制力極強,有天大的事也從未讓我驚訝出聲,可是現在,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由大喊出聲!
面前的婦人與這少年,居然身著一千年前大宋朝衣冠!
一剎間,我只覺得這小小的屋子飛速旋轉起來,婦人、少年、屋頂、床鋪……都一擁而上衝進我本就混亂的腦中,即使我心理承受力再強,也終於接受不了這匪夷所思的打擊!
眼睛一白,我終於又昏了過去!
「姐姐,你多吃些雞肉,我娘親做的香酥雞沒得說!」黑瘦少年一邊大口大口將雞肉往自己嘴裡塞,一邊還不忘向我的飯碗裡夾了一塊。
「謝謝……」我拿起竹筷又放下,心裡沉重異常,這一周來我從救起我的婦人與少年口中,知道了我所在的年代和城市,這一落,居然到了大宋天聖三年,山西境內的絳州城。呂子良雖然是個瘋子,但實在是個天才,他做的炸彈威力無比,但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活著,而且能夠穿越到一千多年前的宋朝,若是二十世紀的人知道時光穿越居然能夠成功,肯定會驚歎為近一千年來最偉大的發現。
可我現在連做白老鼠供人家研究的機會也沒有!
我曾經仔細設想大概,在現代生活的一個月前,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有一個被媒體稱為「瘋子」的科學家稱人們生存的空間是重疊的,一大堆專業名詞我沒有記住,大概意思是說只要知道從重疊的一個空間進入並列的第二空間的渠道,就有科幻小說所稱的時光倒流的可能。現在想來,我的時光穿越便可能與飛機爆炸有關,這爆炸居然誤衝誤撞打開了空間重疊的通道。但又為什麼只有我來到這過去,而飛機上的其他人……那個有甜美笑容的空中小姐,可愛的孩子,雍容的少婦……我下意識地搖搖頭,不敢再想下去,畢竟我是活著的,這就比死去的人要好!
中年婦人向我笑笑:「怎麼,是不是荊婦做的菜難以下嚥?」我一驚,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忙道:「不不不,雲夫人太客氣了,白衣蒙夫人收留,尚無以為報,怎能挑這揀那,況且夫人烹調之技無雙,入口實是甘美,夫人不必客氣。」我既知道身在宋朝,便盡力滿口文詞雅句,生怕被人看出與眾不同。這幾天來,我從黑瘦少年--雲逸揚口中得知,面前的婦人夫家姓雲,是他的娘親,而我所在的半大不小的屋子,居然叫「歸雲莊」。
雲夫人微微一笑:「聽姑娘談吐,頗具大家風度,既能來寒舍落腳,讓小兒與荊婦喜之不勝,只是……婦人不幸,先夫早亡,唉……這歸雲莊,也便破落了。」
我苦笑道:「雲夫人,莫怪白衣多言……」我環顧四周,這間屋子雖大,卻年久失修,秋風一吹,屋子幾乎搖搖欲墜,這樣的房舍,不至於家徒四壁,卻也差不多了,「這是我見過的,最不像山莊的山莊。」
此言一落,我注意到雲夫人柔弱的身子突然一挺,眼神變得鋒銳,但也只是一瞬,雲夫人又恢復了溫柔的神情:「想當年呵……」雲夫人的聲音變得悠然,她的眼神變得歡快,彷彿想起了當年的往事,「外子在世時,歸雲莊何等風光無限,天下雲錦綵緞,歸雲莊若稱第二,何地敢稱第一!而現在,盛極轉衰,不過一轉眼間……」雲逸揚突地打斷了雲夫人的話語:「娘,你就是愛嘮叨!今天孩兒不是已經收上了一百兩銀的租子了嗎,明日我去咱們的布店看看,說不定還能弄些銀兩,今年冬天又可以過冬了!」
我看看高高大大,卻一臉稚氣的雲逸揚,又看看滿眼辛酸的雲夫人,突然有了一個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主意:「雲夫人,我們做筆生意如何?」
我呼了口氣,這短短的半個月,自己經歷了人生中最匪夷所思的大變,人生一場大夢,但如果這真是一場夢,卻該有多好。
從衣食無缺的現代,一下子來到這落後得鳥不生蛋的宋朝,真不知道是福是禍,這時候,我的腦海裡不由得出現一句早已滾瓜爛熟的詞:「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我現在,卻又該如何向?
管他的!
既然自己身已至此,為何不讓自己過得更好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28:40
第三章 蘇三手
蘇三手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
三個人,三隻手。
若說絳州城中誰的手最值錢,十個人有九個人會說:「是蘇三手的手。」
蘇三手是男人,卻能繡出天下無雙的繡品,蘇三手的繡品,據說蘇杭最靈巧的繡娘見了都自慚不如。
蘇三手是三兄弟。
據說蘇家三兄弟自幼家貧,父母早亡,蘇家長子便帶領兩個弟弟砍柴過活,一次上山砍柴時,卻遇上了凶狠的狼群!大哥手持柴刀左衝右突,二哥則護在最年幼的小弟身邊,不讓狼群靠近。這是一場異常壯烈的廝殺!餓紅了眼的野狼張著白花花尖利的牙齒,大口不斷淌下發腥的口水,圍繞著快要到口的食物轉圈;而三個衣衫藍縷的少年,手持生銹的柴刀,奮力砍向狼群……
待到村裡鄉人手拿火把衝上山,將三兄弟救出時,發現蘇家長子雙臂血肉模糊,雙手早讓餓狼一口口咬了下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二哥的一隻拿著柴刀的手被咬得只餘一層薄皮掛在腕上,另一隻完好的手抱著已哭昏過去的小弟,強咬牙關支撐。
三兄弟經此狼群襲擊雖留下了命,三個人卻只剩下了三隻手!大哥不能再去砍柴,二哥僅有的一隻手砍柴換回的家用又少得可憐。於是,當時才九歲的小弟便在一個晚上跑出了村莊。
蘇家三弟居然跑到當時絳州城號稱「針神」的第一繡娘荀慧娘處,說:「我要學天下第一的刺繡。」
荀慧娘從沒想過一個打柴為生的山裡孩子要學她名動天下的繡藝,多少名門淑媛,望族閨秀想學她的神針,卻都不得其門而入,這個孩子眼神雖然靈動異常,但一雙打柴的粗手怎麼能拿得了繡針,拈得了繡線?於是,她委婉地告訴蘇家三弟,他的手太黑,又太粗糙,使不了細如牛毛的繡針。
聽得此言,這個倔強的男孩子一言不發,轉身跑出了繡莊,五天後,這個男孩子又跑到荀慧娘前,伸出他的手--
他的臂還是那樣烏黑粗糙,但他的手卻變得潔淨光滑!
男孩子一字一句的說:「我用熱的皂角水浸了五天,用刷子刷了五天,現在的手,拿得起繡針了!」
荀慧娘大吃一驚!她不但吃驚手的變化,更吃驚那個孩子的眼神,堅毅中透出一股倔強,好似在說:「即使你還要提出什麼條件,我都會做到!」
於是,荀慧娘收了她平生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男徒弟。
這個徒弟也是她最優秀的徒弟,十年後,蘇三手之名名振天下!
蘇家小弟說:「蘇三手是三個人的名字,我們三個人,都是蘇三手。」
蘇三手的繡品,就包括了蘇大的畫,蘇二的字,蘇三的繡藝。
但凡山水、花鳥、魚蟲,無一不入蘇三手的繡布,蘇三手的繡工即使在最粗糙的麻布上,也會價值百兩銀子。
我伸出一隻手指,對著雲氏母子笑道:「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如何?」
「交易?!」雲夫人奇道:「白姑娘,不知你要和我們……」滿臉都是詫異的神色。
「夫人不要慌張,我沒有惡意的。」我雙手交叉,舒服地將自己靠在竹椅上,「難道夫人不想重振歸雲莊的聲名麼?」我眼神一定,向雲逸揚望去,他正充滿好奇,又充滿希望地看著我:「只要你同意與我合作,一年後,歸雲莊定會重新崛起於絳州城,不,是整個山西!」
「真的嗎!白衣姐姐,是真的嗎?娘,這真是太好了!」雲逸揚跳起來大叫道,雲夫人卻沉吟半響,緩緩道:「可是不瞞姑娘,現在歸雲莊不比往日,土地愈見單薄,僅有的幾間布莊也生意清冷,若要重興歸雲莊,卻又談何容易,況且……」
「況且,你們只是收留我,又不知我的來歷,是不是?」我看到雲夫人一臉猶豫不決,便接口道:「這就要你們考慮清楚了,你們收留了我,我決不會欺騙你們,可我也不會告訴你們我的來歷……但我保證,我會盡力讓歸雲莊重新以前的輝煌!」
雲逸揚一雙烏黑清澈的大眼瞅了我半晌,突然起身道:「我相信白衣姐姐!」他伸出黝黑的大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用力搖了搖:「從那天你突然出現在我們歸雲莊門外,我就覺得,你是上天派來幫我們雲家的!」這個黑瘦的少年,落出一抹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我以歸雲莊少主的身份,歡迎你到我們雲家!」
「現在我們要做什麼?」雲逸揚好奇地看著我。
短短三天,我已幫他將歸雲莊內的剩存滯銷布料幾乎傾賣一空,使得這個少年天天用這樣一副崇拜的眼神望著我,覺得我腦子裡有什麼秘訣似的。
其實沒有什麼秘訣,降價而已。
歸雲莊的布料質地厚實,耐洗耐磨,賣不出只是一個原因:式樣陳舊。
於是我在布店前大筆一揮,寫上幾個大字:存貨出清,三折甩賣。雲逸揚大吃一驚,拉住我的手叫道:「白姐姐,你不能這樣做,我們雲家的布料從未降過七十錢一尺!若二十錢一尺,我們雲家的聲名何存!」
「聲名?」我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臉吃驚著急的樣子,「知道嗎,人也好,山莊也好,在落拓潦倒之時,是無所謂什麼聲名的。」我仰起頭,看著遠處悠然在晚風中飛起的黃葉,聲音空茫深遠:「你一定要記住,當你有朝一日重振歸雲莊時,你要的尊嚴與聲名,才會來到你的身邊。」
「現在麼,你告訴我,絳州城,不,是整個山西的繡藝誰最有名?」
「是蘇三手,當然是蘇三手!」
「好,我們就去請蘇三手。」
「不過……蘇三手有個非常難纏的慣例……」雲逸揚為難地說。
我的唇角揚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是慣例,就會有例外。」
我白衣,就會是這個慣例的例外。
穿起雲夫人為我做的一襲黑色長衣,隨著她將我的烏黑髮絲細細盤成男人的髮髻,用一根烏木簪別住,我的目光漸漸變得沉靜清冷。
既然我不能選擇我的現在,那麼,我一定要掌握我的未來,而在這個文人當政的宋朝,女子的地位視同鄙履的年代中,我要做強者,就必須捨棄女子的身份!
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蕩……
我長身而起,接過雲夫人遞給我的遮紗斗笠,黑色的緯紗遮住我蒼白的容顏,這一剎那,我忽然覺得我又成了那個向來在大學課堂上瀟灑寫意的白衣,法庭上叱詫風雲的白衣,那種豪情與逸氣,又回到我的身上!
「走!」我的聲音倏地變得低沉,回轉身來,我向呆住的雲逸揚笑笑,黑紗流動,我的笑容也隱在一片玄霧中,
「走,去找蘇三手。」
蘇三手的慣例:第一,繡品不論大小,一律一幅一百兩銀子,
第二,蘇三手一個月只出一幅繡品,但什麼時候繡出卻無定日,所以你就要等;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你要答出蘇三手回答的問題,而他的問題,又往往出人意表。
蘇三手說:「如果沒有滿足這三個要求,就是天皇老子,也買不去我的繡品。」
可是並沒有天皇老子。
所以南北綢商絲販,大小商賈,無不趨之若鶩,老老實實地遵守蘇三手的慣例。
我坐在竹椅上,悠閒地喝著竹杯裡泡好的清茶。
蘇三手的屋子、凳子、桌子……除了他的繡品是繡在上好的絲緞上,都是用竹子做成,他的竹屋上,便寫著四個清秀的字:聽竹小築。
「好個聽竹小築。」我誇讚一句,將一杯清茶舉到唇邊。
這是我喝的第十八杯茶了。
從清晨到日落,我與雲逸揚也等了四個時辰。
旁邊只有一位年邁的老僕,臉上的皺紋幾乎要將他的蒼老混濁的眼睛蓋住,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一邊,偶爾發出幾聲低啞的咳嗽。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雲逸揚終於站了起來,一邊大聲喊,一邊揉動僵直的雙腿,「白姐……白衣,咱們不等了,回家去罷。」
「行啊,你回家罷。」我坐在竹椅上漫然應道,並不阻攔已站起身的雲逸揚,「只是,以後你莫要在我耳邊,喊什麼重振歸雲莊的笑話!」說到最後一句話,我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異常。
雲逸揚的黑臉一下子脹紅得要滴出血來!
他一語不發,重新走到我身邊的椅子上,身軀坐得筆直。
我在黑紗後輕輕笑了,看他像一個被父母責罵後,自己賭氣的大孩子,我走到他面前,輕輕拉起他的手,他動了一下,卻沒有掙脫,我拉他起身,走到聽竹小築前,我的聲音輕柔如三月的春風:「逸揚,你仔細地聽著,聽到了什麼?」
雲逸揚的手被我握住,他的黑臉又一下子紅了,這次卻是少年的害羞。
「沒有啊……」他認真地側著耳朵聽了一會,「什麼也沒有啊。」
我搖搖頭,「不會的,你聽,這是秋風吹過竹葉……這是秋蟬在竹枝間鳴叫,仔細聽……那邊有一泓清泉,靜靜地流過竹根,還有,這是竹葉間輕輕拍擊的聲音……只要你願意,你會發現,在時間靜靜地流逝中,會有這麼多值得你去觀賞和聆聽的賞心樂事,聽竹小築,聽竹小築,如果你不用心去聽,怎麼會發現你以前從未發現過的東西呢?」
雲逸揚沒有答話,但我看得出,他的眼睛放射出從未有過的光芒,我相信我的話會在這個少年的心中存在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一生,他都會用心去認真聆聽,去發現自已未發現的東西!
時間一點點過去,老僕蒼老嘶啞的聲音打破了聽竹小築的沉靜,他昏花的眼竟似落出一絲笑意:
「兩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請!」
後面的一間竹舍中,三個人坐在竹椅上,一言不發。很難想像,這三個人就是名動天下的繡工蘇三手。一個人兩隻袖管空空蕩蕩,全身上下沾滿了五顏六色的顏料,眼睛死死地盯著面前的一幅山水畫一言不發,旁邊的人身上全是墨跡,左邊的袖管也空無一物,另一隻青筋暴突的手持著一管已蘸好墨的狼毫,最後一個人身著白衣,一塵不染,懶懶地斜倚在竹椅上,好似全身上下一絲力氣也無,兩隻手輕輕放在面前的繡柵上,雙手潔白細嫩,卻好似比待字閨中的女兒家的手還要柔軟。
持狼毫的人回轉身來,三十幾歲年紀,一張臉居然十分清矍,微微笑道:「有勞二位公子久候,我是蘇二,這位是我們的大哥蘇大,這是小弟。」他分別介紹了二人後,又道:「我等在門內聽到這位公子」他用狼毫向我指來,點點頭道:「這位黑衣公子語詞清絕,深得聽竹三味,便請蘇伯將二位公子請來,卻是為了幫大哥解決一個難題。」
我看了雲逸揚一眼,見他茫然不知如何作答,不由暗歎一聲,拱手答道:「先生不敢,我等為絳州歸雲莊人,這位是我家少主,不知先生有何事見教於我。」
蘇二歎口氣,道:「公子不必過謙,請--」他指著蘇大面前的水墨丹青,道:「這是我家大哥最為得意之作,號為太白醉吟圖,本來是待我題字後,小弟便要繡在白絹上,但三月前,有一書生見到此畫,大稱絕妙,便隨口吟了一句『誰能臨水先知月』,大笑而去,這可就苦了我家大哥了……」雲逸揚奇道:「為何是苦了蘇大先生呢?」蘇二看了雲逸揚一眼,又接著講道:「大哥覺得這七字字簡意深,語味雋永,是一個絕好的上聯,可是自己偏偏對不上下句,急得三月睡不安寢,食不知味,這太白醉吟圖卻也一直繡不成,我等在小築內聽得公子語句清雅,或許為大哥對得上這個上聯,也說不定就解得了這個難題。」
我輕輕點頭,心中暗道:「怪不得都說這三個月來蘇三手未就一幅繡品,原來如此。」腳下卻不停步,走到丹青前細細觀看,只見畫中雲氣舒捲,月輪半露,一個水墨人物衣袖翩然,臨江而立,舉頭望月,意態栩栩如生,蘇大目不轉睛地盯著畫軸,口唇不住翕動:「我欲登峰重覽山……我往高台但勘星……對『誰能臨水先知月』都是不好,誰能臨水先知月,誰能臨水先知月……」眼神呆滯,竟如癡了一般。
我望了畫半晌,頓覺一種清逸之氣直衝胸臆,這幅水墨丹青竟似有一種魔力一般,直將人的注意力直吸過去,雙唇輕啟,我緩緩道:「何不對『我欲同風直上天』!」
蘇大一驚,猛然站起,大聲道:「對!對!誰能臨水先知月,我欲同風直上天。誰能臨水先知月,我欲同風直上天!」向蘇二喝到:「筆來!」蘇二似早有準備一般,將手中狼毫向蘇大遞去,蘇大偏頭咬住筆桿,將亂蓬蓬的頭一擺,如獅子擺首一般,向畫幅中揮去,簌簌幾筆掃過,那水墨太白居然衣袂飄飄,陣陣風起,詩仙神態奕奕如生。蘇大畫完後,頭一甩,筆向蘇二飛去,蘇二單手接筆,頓時如換了一人一般,凝神靜氣,筆走龍蛇,如落雲煙,「誰能臨水先知月,我欲同風直上天」幾個大字躍然紙上,那最後的「天」字尤為飄逸。
蘇大蘇二停手後,蘇家三弟也動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繡技,也從未發現原來男人拈起繡針的姿態也能居然這樣好看。
蘇三拿著繡針,好似劍客拿起了心愛的寶劍,文士持著熟悉的毛筆。一針一線快如風,徐如雲,如最美的女子梳理她的雲鬢,又如豪邁的將軍舞起長刀。
蘇三抽出最後一根線,白嫩的手拈著繡針,滿意地歎了口氣。
老僕慢慢走進來,緩聲道:「主人,南北共十二家繡坊綢緞莊的東家,已在門外等候。」
蘇大哈哈大笑,聲若洪鐘:「今天的繡品『太白醉吟圖』不賣了!」他大步走過來,殘臂用力拍著我的肩,大笑道:「今天的繡品不賣,送給這位歸雲莊的小兄弟!」
蘇三清秀的臉龐落出一絲笑意,始終不出一言,白皙秀美的手一抖,三丈白絹如龍在天,居然讓他捲成一卷,手再一揚,捲好的白絹落在我的懷中。
「白衣謝過。」我清朗長笑,與雲逸揚走出聽竹小築。
外面朝霞滿天,陽光刺目,竟已是天亮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29:41
第四章 一葉落知天下秋
我懶懶地倚在竹椅上,手中拿著一卷《白氏長慶集》。秋風輕輕吹過我的長髮,撥散開一縷縷烏黑的髮絲,在風中靜靜飛舞。我任由黑髮飛揚,看著眼前劃過一片飄落的黃葉。
我長歎一聲,微微閉眼……時間過得好快,不知不覺間時光若水,已經在這個宋朝的城市半年有餘。半年的時間,足可以讓人忘記許多事,肖真真、胡進、侯麗雲,甚至那個瘋狂的呂子良……我幾乎將現代的生活全部忘卻,我甚至懷疑,二十幾年的現代生活才是一場大夢,現在的我,在宋朝的我,才是真實的,真真切切的。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真真假假,本就難說得清楚。
「白姐姐!白姐姐!你猜我帶來什麼好消息了?」遠處一個清亮爽朗的聲音傳來,不多時,那聲音已臨近我的小院。一個高瘦的人影從竹籬外縱身跳過,大笑著向我跑來。
「逸揚,有火燒著你嗎,急什麼。」我合上書卷,轉身向來人笑道,只有這個少年能不通報就跑進我的小院,也只有這個少年,能讓我摘下不透氣的黑幃,隨意綻放清新寫意的笑容。
雲逸揚,歸雲莊的少莊主,我在這個年代必須輔佐的人,和半年前相比,他個子長高了,也更黑了,清澈的大眼已多出一些穩重與成熟,但在我的面前,他還像個孩子,一個時不時喜歡在姐姐面前撒嬌和炫耀的大孩子。
雲逸揚手中拿著一包東西,興奮地叫道:「白姐姐,你猜猜,這是什麼?」
我隨手用手帕為他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偏頭笑道:「是什麼?……喔……我想想,是蘇三手的新繡品?是楊婆婆的織花?是徐大娘的金絲挽結?」
我一連問了三句,雲逸揚的頭也像撥浪鼓樣搖了三次,得意笑道:「哈哈,聞名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如此聰明的白姐姐也有猜不出的時候,這就是白姐姐說過曾在唐朝只有一等一的昭陽舞姬才能穿的繚綾!公孫伯伯和徐大娘,尋經引典、殫精竭慮才把在唐朝天寶年間失傳的繚綾織藝重新研出,真像白姐姐說的一樣,真的有繚綾這樣出奇精美的絲織!白姐姐你看--」雲逸揚手一抖,包袱打開,一帶白練從他手中飛出,徐徐隨風落到我面前。
這就是只有詩詞中才能看到的繚綾麼?
面前的白綾白煙簇雪,不似雲錦,也與白絹迥異,在陽光下映出閃閃寒光,在桌上展開卻又輕綿冰手,如雲似霧。我的手輕輕拂過繚綾精美細緻的紋路,不由竟看得癡了,啟齒緩緩吟出白居易的《繚綾》詩:「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
雲逸揚接著朗聲道:「應似天台上下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
織著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宮姬。
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
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廣裁衫袖長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紋……
「天上取樣人間織……好個天上取樣人間織!」我突地一拍手,開心笑道:「好個白香山的《繚綾》!逸揚,你去請我們歸雲莊染坊的元無色,讓他為繚綾染色,再請蘇三手為我們在繚綾上織繡!」
「這繚綾上要染繡出什麼花樣呢?」雲逸揚好奇問道。這繚綾已是人間所無,要什麼樣的染繡,才能配上天上取樣的極品。
我看著精美地不似人間織物的繚綾,心中已有了主意,輕輕道:
「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一葉落知天下秋,
葉知秋。
這個風雅清逸的名字,卻在南北織坊中如雷貫耳。
無人不知江南杭州秋葉閣主人:葉知秋。
杭州絲綢,名冠天下,秋葉閣的青絲雪綢卻名冠蘇杭。豪門大戶,無不以能穿上秋葉閣縫出的衣裳為榮,憑此誇豪斗富。最好的青絲雪綢,每年秋葉閣總是進貢給皇家,但即使是秋葉閣剩下的邊角余綢,縫製出來,往往價逾百兩紋銀。
秋葉閣的絲物成為皇家供奉,倍受尊榮,秋葉閣也在短短幾年名動天下,不但是每年出產的上好絲物,更是因為當今的秋葉閣閣主:葉知秋。
一葉落知天下秋。
有人說:葉知秋若說:今天是秋天了,那麼到了第二天,天下人都要披上秋衣。
只因為他是葉知秋。
但這個意氣紛發、才高孤絕的商人,卻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實相貌,一個人也沒有。
他的人與他的名同樣神秘清冷。
我皺眉翻著手中的幾張紙,抬眼問站在我身邊的雲逸揚:
「葉知秋的資料只有這些麼……他從何而來?如何起家?喜好是什麼?多大年紀?即使這些沒有,也應該查查他平時看好哪些生意?與那些人交往甚密?背後有沒有皇族支持?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這些資料若要描述一個人,可是太少了。」
雲逸揚回道:「葉知秋這個人神秘異常,崛起於江南也只不過是近三兩年時間,但平時生意往來、拋頭落面都是手下人在做,他從來不在人前落面,時或必要,也是在隔起重重幃帳,稱自己身有痼疾,不便出面。所以現在凡大戶商賈,都和葉知秋打過交道,可從沒有一個人知道葉知秋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身有痼疾?」我不由掩口輕笑:「這個理由有夠爛的,我白衣第一個不信。」
雲逸揚大笑道:「是啊是啊,這個葉知秋肯定沒有白姐姐聰明,把自己弄得足可以把人嚇昏過去,就沒有人懷疑姐姐是女的了!」
我一怔,看著雲逸揚一臉促狹的表情,不由哈哈大笑!他說的是寧王召我之事,寧王趙晟封地山西,三十餘歲年紀,長相儒雅,談吐不俗,雖是親王貴胄,卻愛和文人雅士、三教九流交相往來。不知這位風流王爺在哪裡聽到我的大名,非要邀我和雲逸揚上府一聚,在席上你斟我酌,一對一出,倒也非常起興,但眼花耳熱後,寧王偏要我摘下斗笠,看看我的真容:「素聞白衣輔佐歸雲莊少主,使歸雲莊如龍在天,被南北十二州稱為鼎鼎大名的白衣卿相,必定也是個精明風流的人物,不知可否為本王摘下黑幃,讓本王一觀?」
我起身一揖,緩緩道:「王爺有令,白衣敢不從命?只是白衣從小家遭大火,雖賤命保全,但容貌已毀,實是怕嚇著別人,才用黑紗罩起,草民不敢違王爺之意,只是怕嚇壞了王爺貴體,白衣才是百死難逃其咎。」我洋洋灑灑說了一通,使勁忍住才不讓自己笑出聲來,現在我才發現自己又多了一樣本事:拍馬屁。
寧王一拈鬍鬚,朗聲笑道:「本王什麼沒見過,大丈夫頂天立地,樣貌只不過皮相而已,白衣拿下黑幃就是。」我也不多言,伸手將斗笠黑紗掀起--
只聽得宴席上突然響起七八聲女眷的尖叫!接著是「劈哩叭啦--」杯盤的碎裂聲,酒壺擊破聲,有人急速抽氣聲……一時間寧王府熱鬧非常。
看著場面頓時亂作一團,寧王一邊回身安慰他的愛妾,一邊忙衝我喊道:「還不戴上斗笠--」我唇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將黑紗斗笠戴回頭上。
想到這裡,我不禁和雲逸揚相視大笑!戴斗笠遮面也是迫不得已為之,我的面貌威嚴不足,清秀有餘,若扮男人可真是不像,沒法子才用黑紗遮住面孔,便能以男人身份出入榷市。但人總是喜歡懷疑,未免有象寧王這樣的好奇者想一窺廬山真面目,於是在去寧王府之前,我便自己用牛油水粉在臉上塗來塗去,將一雙大眼弄斜,又畫了幾道疤痕,醜得真是不想讓人再看第二眼。結果這計好得不能再好,經此一事,各家商賈都知白衣人雖瀟灑,但實在是個不能再醜的醜八怪。
我得意地一笑,對雲逸揚說:「怎麼樣小鬼頭,還是你白姐姐厲害!這個葉知秋如果有我這麼兩下字,扮一個別人害怕的醜八怪,他也不會那樣氣悶!」
雲逸揚沒有答話,他突然定定地看著我,慢慢道:「白姐姐便真的是醜八怪,在我心中也是最美的女人!」這幾句話他一字字說出來,語氣竟異常堅定。
我心中一動,口中仍笑道:「這回葉知秋請山西五大織坊到他的別院一聚,歸雲莊更要好好準備才是,畢竟他掌握了江南最好的織染技術。歸雲莊能與這樣的商人相往,也是我們之幸。若不抓緊這個機會和葉知秋的秋葉閣合作,又待何時?」
雲逸揚笑道:「有白姐姐在,歸雲莊的雲錦綵緞,織繡挑絲才能如此快速重起於山西,若再過兩年,縱是秋葉閣恐怕也得讓歸雲莊三分!我這就去準備。」轉身朝織紡走了。
我目光看著雲逸揚漸漸遠去的背影,眼中的笑容慢慢冷卻。
剛才他看我的眼神不是看姐姐的眼神,是看女人的眼神。
柳絲和露輕梳月,楊葉帶霜漫掃亭。
雲逸揚與我在僕人帶引下,昂然邁進江南葉知秋在山西絳州的別業--和月山莊。
我走在雲逸揚的身後,如一個淡淡的影子。
周圍的讚歎聲、高呼聲、驚訝聲,竊語聲,都與我無關,我的眼前和周圍,都是如夜的黑暗。
但在黑暗中,我透過濛濛的黑紗,看見了號稱「一葉落知天下秋」的葉知秋!
他斜倚在一張木榻上,微微抬手,悠然道:「葉某此次來絳州,多蒙各位兄台錯愛,今天葉某就為東道,略表寸心,還望各位多多包涵。」聲音低沉柔婉,聽起來也不如何蒼老,但語調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好似多說一句就多浪費一分力氣。
周圍的員外商人競相拱手,七嘴八言道:「不敢不敢,葉兄何出此言!」「葉兄能請我等,自是我們大夥兒的福氣。」「葉兄光臨絳州,是我等之幸……」一時諛詞如湧,場面紛亂……我靜靜站在一旁,眾人之言好似輕風過耳,我睜大眼睛,想盡力看清楚這個傳奇的葉知秋。
可是我看不清。
兩幅上好的白絲幃幔遮在葉知秋與眾人之間,他修長的身影隱隱在一片白霧中。
葉知秋向來神秘,這次更不例外。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和月山莊的花廳內你來我往甚是熱鬧。葉知秋卻仍在白幃內,從幃外隱隱看去,好似在自斟自酌。
我揉揉發痛的額頭,敬來的酒大部分被雲逸揚替我擋了過去,這小子,也虧我沒白疼他。我放下酒杯,悄悄在黑紗後環顧四周。
不知道葉知秋是不是也在白幃後,悄悄看著幃外的人呢?
我正在心中暗咐,耳邊突然響起一個粗豪的聲音:「聽說葉公子這次請來了江南碧雲樓的當紅花娘,為我們此次酒席助興!快讓優華這小娘出來讓我們瞅上一瞅,現在還不出來,敢情葉公子是金屋藏嬌嗎?」正是山西有名的蠶商錢大寬,生就一副響噹噹的破鑼嗓子,這幾句話大喊出來,更是擲地有聲。
葉知秋也不答話,只在簾內輕輕拍手。
聲音剛落,只聽得花廳外一陣環珮叮咚,由遠漸近。右邊竹簾慢慢伸出一隻纖白細嫩,指甲上染滿鳳仙花汁的手。
單憑這隻手,便已稱得上是絕色!
喧嘩的人聲一下子停了下來,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聽得到,在場老少男女都屏住呼吸,就等著江南大小三十六花坊的頭牌,碧雲樓當紅歌妓--優華現身。
這隻手掀起竹簾,娉娉出現一個抱琴的女子身影,廣袖高髻,白衣勝雪。烏黑的頭髮塗滿上品蘭膏,如瀑布般直垂至腰,只斜斜插了一支晶瑩通透的碧玉簪。白色舞裙輕曳長幅,如白雲流過地面。那纖長細白的手上,抱著一具古色古香的瑤琴。這有名的江南歌妓一現花廳,剎時滿室都瀰漫著一股不知名的淡淡花香。
她的面容竟也用一幅白紗遮住。
有識貨的人當場叫道:「青絲雪綢!她穿的是秋葉閣的青絲雪綢!」
青絲雪綢是秋葉閣名揚天下的織品,便王孫公子,親王貴胄想得一匹裁為衣裳都難以得到,這個碧雲樓的歌妓居然將其裁為舞裙,自是大大出乎眾人意料。有人喊到:「葉公子豪奢無比,連這等上品都不吝送人,真是……」真是什麼,卻也說不出來。
我在肚裡幫他補上一句:真是敗家子。
蒙紗女子微微欠身,柔聲道:「江南女子優華,有幸拜見各位老爺公子。」聲音輕柔婉麗,聽到耳中受用無比。
錢大寬不禁色心大動,用他的破鑼嗓子喊道:「喂!小娘兒,快把面紗掀了讓咱爺們看看,又不是什麼良家女子,用得著這樣偷偷摸摸見不得人嗎?」優華身形微微一顫,似是從未聽過如何粗鄙的言語,微微低頭道:「是,優華從命。」伸出纖纖玉手,慢慢揭下面紗--
場內突然傳來一陣抽氣的聲音,喝酒的人放下酒杯,說話的人停下說話,一個個瞠目結舌,只因為,在揭下面紗的一剎那,他們看到了江南第一歌妓的絕世風華。
我也微微抬頭,向場中看去--
這一看之下,我不禁也呆在當場,口唇不住翕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前的人兒冰肌雪膚,眉目如畫,口若含朱,眼波一輪,真有說不出的風流美麗,但只憑這些,即便優華再美貌十倍,也不足以讓我目瞪口呆!
優華的眉目形容,簡直太像我的一個曾經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我在現代的死黨兼室友--肖真真。
看到美麗的優華,柔媚的優華,我差點喊出肖真真的名字。我經由一場大變來到古代,幾乎認為是永遠也見不到肖真真的,可誰想在這個場合,這個地方,我竟見到了如此熟悉的人影。
但我再看了一眼,便不禁輕歎:眼前的這個女子,雖然容顏艷麗無儔,但卻不是肖真真
--她的年紀比肖真真小,但眉稍眼角所帶的風流柔媚之氣,天真可愛的肖真真和她一比,才真的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茶商顧之問是個落第秀才,說話帶著三分文氣,向我拱手笑道:「素聞白公子閱人無數卻不好女色,沒想到見到江南第一歌妓,竟也如此魂不守舍?」
我回揖笑道:「顧掌櫃那裡說來,優華姑娘如此人才又琴藝高絕,任是瞎子,也是一定要多看幾眼的。」顧之問也不待我說完,一雙眼睛早已飛到了優華身上。在場的商賈十有八九,都將眼睛在優華身上轉來轉去,希望這個絕世美人能多看自己一眼,多和自己說句話,便是最大的收穫。
我望著優華年紀也只不過二十有餘,卻在在場的大商賈中長袖飄飄,圓轉如意,時而巧笑倩兮,時而顰眉輕歎,時而喜笑顏開,弄得眾人有一多半注意力都到了她的身上,飄飄然雲裡霧裡,渾不知身在何地。我心中輕咐,這個優華能如此精明伶俐,至少在風塵中已打滾過數年。再回頭看看身邊的雲逸揚,他卻連頭也不抬,一邊喝酒,一邊大口夾菜,優華的美醜好似根本不如這眼前菜重要。我眼中不禁落出讚許的笑意:
這才是我將要輔佐的人!僅二十歲就能美色當前而面不改色,渾若無視,這個雲逸揚日後定非池中物!
耳畔又聽得優華柔媚清甜的聲音響起:「若各位不嫌小女子嗓音粗鄙,就為各位老爺公子彈唱一曲,為酒席助興。」話音一落,頓時席上愈加喧嘩。
優華好似已經看慣了這種場面,只輕輕一笑,將懷中瑤琴放在案幾上,素手一揮,剎時曲音切切,如春風拂面,此時已是重陽將至,深秋時節,花廳內卻是旖旎風光,滿室儘是春意。優華啟朱唇,張皓齒,嗓音如迸珠玉,唱的卻是白居易的一首《長相思》:
「九月西風興,月冷霜華凝。
思君秋夜長,一夜魂九升。
二月東風來,草坼花心開。
思君春日遲,一日腸九回。……」
白居易的這首詩本就是仿古樂府題作,寫男女離別相思之情淺白深摯,情意並重,以女子口吻寓相思之苦,纏綿悱惻,為後人所傳為佳品。今再以優華口中以女子聲音唱來,更是一番風味。唱過半闕,白絲幃後不知何時傳出一縷笛聲,與優華所彈之琴聲相和,好似離人互訴別情,極盡幽怨。優華之音也愈加婉轉:
「………
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
蔓短枝苦高,縈迴上不得。
人言人有願,願至天必成。
願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
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唱至「生」字,優華聲音倏地一轉,變得低沉婉約,慢慢低下,聽得瑤琴「叮」地一響,一曲終了,場內歡聲雷動,顧之問摸著鬍子,搖頭晃腦道:「今天晚生不但能聽到優華姑娘的曲子,更能聽得葉公子玉笛吹奏,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雲逸揚輕輕推推我,俯在我耳邊說:「白姐……白衣,你覺得她唱得怎麼樣,好不好?」我沉思半響,也輕聲道:「我不懂音律,但從詩意看來,詩中所言是在九月深秋,但琴中所彈曲風似在三月初春,唱得太過纏綿,詩中女子一種堅貞之意反而沒有唱出,這樣似為不妥……」我正與雲逸揚耳語間,一個清柔如鶯語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小女子才藝不佳,想向歸雲莊雲少主、白衣卿相請一纏頭。」說罷手捧一放滿了金銀珠玉的紅漆木盤,盈盈拜倒,正是優華。
旁邊錢大寬咧嘴大笑道:「沒想到你這個江南娘兒,也知道絳州白衣卿相的大名?」
優華掩口輕笑道:「白衣卿相只在半年時間,便使歸雲莊躋身山西織坊大戶,江南也早傳出,寧拋千金珠玉,只要得白衣卿相一人,小女子也對白衣卿相之名素有耳聞,今日能得一見,真是優華的福氣……」優華一面笑語晏晏,一隻手卻悄悄向我的面紗裡探來--
我五指扣住這只想一窺秘密的素手,笑道:「抱歉,我的面紗從來是不揭的。」
優華卻渾不在意,忽作驚訝道:「唉呀,白公子的手怎麼比小女子的手還要白嫩纖細。真是讓小女子好生羨慕!」
我微微一笑,鬆開扣住優華的手,心中卻暗暗一驚,這女子真是心細如髮,我在絳州已有半年有餘,從未有人注意過我的雙手是黑是白,是大是小,卻被這個風塵女子一眼看了出來。雲逸揚此時笑道:「優華姑娘色藝雙絕,我歸雲莊只是織坊小戶,怎能和諸位前輩比肩,何況姑娘一曲清歌可值萬金,我歸雲莊只得以此些須,望姑娘不成敬意。」說罷,拿出一個小小包袱,放在木盤之上。
錢大寬笑道:「雲少主太也小氣,近年來歸雲莊生意漸旺,日進斗金,僅雲錦綵緞生意已佔了北五州的六成,這小包袱還能是什麼寶物不成?」這時,優華已打開了包袱,看到包袱裡的物事,不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包袱裡如煙簇雪,不似羅綃,不似紈綺,織就雲外秋雁,染得江南春水,正是我與雲逸揚帶得一眾人費盡心力才織得的絕頂織品--繚綾!
雲逸揚指著繚綾笑道:「這是盛唐時宮中最得寵的昭陽舞人才可穿得的繚綾,織藝自唐末早已失傳,歸雲莊有幸得其法而織就,並將此製成舞衣,也只有如優華姑娘這樣的絕色,才能穿得這樣的舞衣。!」
旁有一人尖嘴猴腮,形容猥褻,也是一個綢緞商人,道:「這樣的一件舞衣,怕不值百兩銀子?」我冷冷一笑,道:「百兩銀子?此繚綾且不說精選上好蠶絲織就,上面文章花色,尤為一絕,且有蘇三手親手繡上的雲外秋雁,元無色的暈染春水,楊婆婆的織花,這些加在一起,再有精工剪裁,才得一件舞衣,你倒是算算,一共值得幾何?」場內一時無語,此時幃內慢慢傳出葉知秋的聲音:「百兩……」他又咳了幾聲,緩緩道:「百兩黃金。」
我微微一笑,對優華道:「優華姑娘,這等纏頭可夠了麼?」優華容色變得雪白,低聲道:「這,這……」深吸了幾口氣,勉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能受這麼貴重的禮物……」我慢慢搖頭,道:「你能接受這舞衣,葉公子能開出百兩黃金,這就是歸雲莊最大的收穫!」優華點點頭,臉上已恢復了柔媚的笑容,驚慌之色一掃而去,笑道:「最後麼,就是葉公子的纏頭了。」她巧笑晏晏,蓮步輕移,竟向葉知秋的白絲幃走去。走到近前,伸手去掀那精美的白絲幃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1:40
第五章 退避三舍
一把刀如閃電斜飛出來,架在優華美麗光滑的脖頸上。
這把刀握在一名普普通通、正在為眾人斟酒的僕役手上,刀長一尺三寸,光亮勝雪,在場竟無一人發現他是怎樣從酒席前一下子便到了優華身邊,更無一人發現他的刀從哪裡抽出,怎樣架到了優華的脖頸上。這一下變起促生!喧嘩熱鬧的酒席頓時悄無聲息,每個人的臉孔都變得雪白--
優華纖細的手停在半空,她精心撲上胭脂的臉頰已蒼白如死人的顏色。剛才她的手還沒有觸到幃帳,這把刀便閃著炫目又可怕的光飛到她眼前!
「咳、咳!」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打破了這死般的沉寂,但在眾人耳裡聽來,幾乎比獅子怒吼更威嚴可怕!葉知秋輕聲道:「優華,難得你是碧雲樓有名的歌妓,竟連我的規矩也不懂麼?」
這把刀的力道一緊,一絲鮮血順著優華雪白的脖頸流了下來,鮮紅的血、雪白的肌膚--形成一種奇特的、詭異的美麗。優華身形一軟,已跪坐在地上,方才一刻前談笑風生的柔媚神態早已蕩然無存,不住流下的眼淚鼻涕與鮮血混在一起。在場眾商賈看在眼裡,卻無人敢去制止。
「我朝刑統明令:凡人殺傷官妓者,刺配二千里。葉閣主精明至斯,斷至不會和一官妓一般見識,白衣還請葉閣主高抬貴手!」我從席上緩緩站起,走到白絲幃前深深一揖。
我本來不想插手此事,但優華太像肖真真了!我無法忍受肖真真脖子上橫著一把利刀,滿是恐懼地倒在我面前,更主要的是,優華只有二十餘歲,沒有人有權隨便決定人的生死,便是葉知秋也不能!
「好!好個白衣卿相!」葉知秋輕輕拍手,又好似說給我聽一般,輕聲道:「我就知道,定當是你出面……」他一聲輕笑,道:「沒想到……名聞天下的白衣卿相會為一個歌妓求情,看來傳聞白衣卿相不近女色,此言為虛啊。」
我也輕輕一笑,道:「古人云食、色性也,聖人且如此,何況我白衣一介凡人,葉閣主定不會為殺區區一名歌妓而自惹煩惱,又何妨輕輕放手,饒她一次也就是了。」
葉知秋一字一句道:「沒想到白衣卿相對刑名也有專精,佩服佩服……不過……」他清清嗓子,淡淡道:「不過優華已被葉某買為奴婢,削了樂籍,已非官身,我朝刑統明令:若奴婢有罪,其主可自用家法杖殺而後上呈有司,其主脫罪。不知白公子對此條有無心得?」
聞得此言,我在黑紗內的臉色不禁一變!
我在現代雖然年紀不大,但也算接過大大小小幾十余案子,律條熟悉自然不在話下,每次當庭辯論雖不儘是勝券在握,但也算是成竹在胸,可是這次,無疑在佔得先機上,卻敗給了一個古人!
好個一葉落知天下秋!
我聲音未變,道:「沒想到葉閣主已買下優華,是在下唐突了,不知葉閣主可否刀下留人,歸雲莊願買下優華一命。」
「買下優華?」葉知秋的話語裡隱隱一絲譏諷,「葉某從江南碧雲樓買走這位當紅歌妓,又贈她和田玉簪、雪綢舞衣,這些一共……一萬三千五百八十七兩白銀,敢問白公子可能為歸雲莊做下這個主?」
我尚未答話,身後響起一個清亮爽朗的聲音,「白衣卿相所言,便是歸雲莊之意!」正是歸雲莊少主雲逸揚。
我回身望去,見雲逸揚神色平靜,對我落出一絲微笑,心中不由一陣溫暖,朗聲道:「歸雲莊就以一匹四十二尺長的繚綾,換優華一人。」此言一出,我自有主張,葉知秋已斷言一件舞衣可值百金,宋時金價極貴,一兩足金價最高時可換得八十兩紋銀,一匹繚綾可做得四件舞衣,以此算來,至少值得一萬餘兩銀子。
我言一落,葉知秋突然哈哈大笑:
「好個精明的白衣卿相,竟也糊塗至此!你可曾見過那個商人以高價買進,又以原價賣出的麼?一匹繚綾……如果我要兩匹,又待如何?」
我頷首:「可以。」
葉知秋道:「如果我要三匹呢?」
我並不遲疑,應道:「可以!」場內已發出一片訝聲,三匹繚綾,已價逾四萬兩白銀,幾乎可買下一個碧雲樓,現在卻用來換一個歌妓一命,未免太過匪夷所思。優華人在地上本已心神恍惚,見我已同意出三匹繚綾,突然哭叫道:「白公子,小女子賤命不值得--」
葉知秋的聲音又淡淡傳來:「如果我要織繚綾的技藝呢?」
「啊--」在場眾人無不動容,秋葉閣青絲雪綢已是極品,若葉知秋知道織繚綾之法,秋葉閣所得何止四萬兩白銀!自此江南江北,秋葉閣更是如虎添翼,還有誰可與之比肩!
「哈哈哈--」我朗聲長笑,「葉閣主,在下已,退避三舍--」話音一落,我寒冷的眼神直透出蒙面黑紗,向幃帳內的葉知秋射去!
「退避三舍,退避三舍……」葉知秋輕道:「退無可退,必有迎擊之威,這是晉文公故事呵……」幃中人沉思半響,緩緩道:「阿福,放下刀。」
這一下形勢立轉,連我也不禁訝然。葉知秋此言一出,被稱作阿福的僕役臉上仍是一副老老實實的表情,手腕一晃,架在優華脖頸上的刀卻已不見蹤影。葉知秋的聲音傳來:
「葉某只想以優華的身價,換得請白衣卿相為我做一件事。」葉知秋道:「做得這件事後,優華就是你的人了。」
我沉吟半響,道:「好!」
葉知秋輕笑道:「好!爽快,放心,葉某定當不會讓你去做殺人放火之事。」一道修長的身影在白幃內慢慢傳過身去,悠然道:「今天各位未能盡興,是葉某的不是,改日定選良辰再開盛宴,阿福,送客!」
那個阿福慢慢走出,臉上面無表情,道:「各位好走。」眾商賈早就被這陣仗嚇得面無人色,雖酒菜味美,自己小命更美,一個個魚貫而出,連告辭的話也沒說出,一時間,走得乾乾淨淨。
阿福身形一閃,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手中卻沒有刀子,伸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我家公子有請。」
我站在另一間花廳中,葉知秋在我的對面。
我們中間仍是二幅白絲幃。
葉知秋沒有說話,絲幃內傳出清越的笛聲,一片白霧朦朧中,可看見他唇邊一支玉笛,笛音清亮悠遠,一改在酒席上的溫柔纏綿,入耳不由心神一靜,洗盡塵俗,曲調如松濤陣陣,萬壑風生。漸漸笛聲漸沉,遂入無聲。葉知秋緩緩張口說話:「這支曲子比起在酒席上所奏如何,還請白公子品評。」
我微微一揖,道:「在下不懂音律,只覺笛聲一片志向高遠,清越超然,非凡人俗士可比。與酒席所奏應景之作,自不可相提並論。」
絲幃中,葉知秋頷首道:「聽得白公子之論,已得曲意三味,葉某請白公子到此,只是想白公子為葉某做一件事--」
他一字一句,沉聲道:「葉某想讓白公子為葉某摘下黑紗斗笠。」
我輕輕一笑,回道:「葉閣主也不以真實面目示人,卻為何偏偏要我摘下斗笠?」
葉知秋在簾中慢慢踱步,緩緩道:「難道白公子覺得這個要求,還不值一萬餘兩銀子麼?」
我一怔,隨即朗聲笑道:「我以前可不知道,自己的臉居然值這麼多銀兩。」隨手伸上斗笠,一翻,已將斗笠摘下,一張精心「修飾」的臉已露在光天化日下。
出乎意料的,簾中人卻未發出尖叫,只輕「噫」一聲,沉寂半響後,葉知秋緩緩道:「葉某有一朋友,精擅岐黃之術,不知白公子可願我這朋友一施妙手,……雖不能全愈,但還可以恢復容貌大半。」
我手一翻,熟練地將斗笠戴好,悠然道:「容貌只為皮相而已,且不勞葉閣主費心了。」
葉知秋聞得此言居然一笑:「人說白衣卿相風流瀟灑,果是如此……」忽話音一轉,道:「我欲以十萬銀請白衣卿相到秋葉閣落腳,不知可否?」
「十萬銀?」我不禁大笑:「十萬銀足夠讓葉閣主控制整個江南織業,又何必來買我一小小書生。」
「江南織業可得,而白衣不可得,你真不願隨葉某去秋葉閣麼?」葉知秋的聲音淡淡傳來,仿若隨意而語,「可是,在下卻真的不想讓你走,想讓你……永遠留在和月山莊……」
這句話葉知秋說來輕柔婉轉,好似滿蘊情誼,我聽入耳中卻如一盆冰水從頭到腳直淋下來,四肢百骸無一不冒出冷氣!--
「沒想到葉閣主對在下如此抬愛,白衣真是卻之不恭。」我聲音居然未抖,笑道:「和月山莊如此美景,能留在這裡必可大飽眼福,只不過……」葉知秋接道:「不過什麼。」
我話中笑意愈盛,慢慢道:「我家少主正在莊外等在下,若半個時辰後我不出去,他就要去寧王那裡,恐怕……為了在下一介草民,竟讓寧王久等,怕也不妥吧?」
葉知秋在簾內似乎怔了半響,方一字一句道:「葉某倒忘了歸雲莊與寧王府素來交好……是葉某的不是了,天色已晚,葉某不敢再留白公子。」沉聲道:「阿福,送客!」
我盡力步履沉穩地走出和月山莊,見雲逸揚果然在山莊外不遠等我,心中一鬆,腳下居然一軟--
雲逸揚飛奔過來,連忙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急道:「白姐姐,你沒事吧?」
我輕輕擺手,輕聲道:「不要多言,扶我回歸雲莊就好了。」手伸進衣裳內袋,摸出一丸柏子養心丸服下,方才吐出胸中一口氣。這才發現後背一涼--身後衣裳居然被冷汗浸透!
葉知秋所說「不想讓我走」,是真的不想讓我走,「永遠留在和月山莊」也是真的想讓我留在和月山莊。
死人當然不會走,也當然會永遠留下來。
葉知秋手下一個普普通通的僕役,就有如此出刀的手底功夫,若是真要下手,便是一百個白衣,也要「永遠」留在和月山莊。
我仰望天空,一隻落群的孤雁正盡力飛向高空。我的手不覺按住心臟的部位,這半個時辰與葉知秋的交鋒,我竟覺得從未有過的漫長難熬。二十餘年的歲月裡,我第一次遇到這樣一個高深莫測的對手。
好個一葉落知天下秋!
我坐在自己的小屋裡,閉目養神。耳邊突然傳來雲逸揚的聲音,從屋外直喊過來:
「白姐姐,那個碧雲樓的歌妓來了,說你是她的主人,請你收留下她呢。」
我稍稍抬眼,見雲逸揚已跑進我的屋子,一雙眼睛滿是猶豫和詢問的神色,便笑道:「是優華麼,讓她進來好了。」
「可是你……你的臉……」雲逸揚指著我的臉,卻沒說下去,我微微一怔,手輕輕拂上臉頰,剎時已明其意,悠然笑道:「滿臉的牛油水粉當然要洗下去啦,要不會傷皮膚的,沒關係,你讓優華進來好了,我自有主張。」
不多時,雲逸揚已帶著優華走進小院,這個美麗柔媚的歌妓此時卻換下價值連城的舞衣與首飾,只是一件青布衣裳,頭髮用一根普通的銀簪別住,低著頭不言不語,與在和月山莊風流嫵媚、長袖善舞的氣度判若兩人,直待走近,方低低一拜,細聲道:「婢子優華,拜見公子。」
我搖搖頭,上前拉起優華,柔聲笑道:「在酒席上你不是想看看我的模樣麼,現在怎麼低著頭不抬起來。」
果不其然,優華慢慢抬首,便發出了一聲足以震下屋瓦的尖叫,我都想不到這樣一個嬌聲嬌氣的小姑娘,會發出如此大的叫聲:
「你……你是女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2:09
第六章 春夢了無痕
山花漫落白衣襟,疏竹輕斜綠水新。一樓清風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
優華手持紅牙檀板,仔細看著桌前的紅箋輕聲吟唱,專心得連我走進來都未發覺。我躡步走到她身後一拍她肩,又惹得她一聲尖叫!
「白衣!不,小姐,剛才真是嚇死我了。」優華一邊用力拍著胸口,一邊睜著水靈靈的眼睛,很無辜地看著我。
「不是告訴你了嗎,別叫我小姐小姐的,叫我白衣姐姐或是白衣都可以。」我拉了張竹凳坐了,隨手輕捏她柔滑的臉頰,「住在這裡還習慣麼……哦,對了,你剛才在唱什麼歌兒,很好聽呢。」
優華笑道:「這個是小姐……白姐姐寫的詩麼,優華覺得十分清新雅致,能入曲一定好聽,所以想試著唱唱。」想了想,又連忙道:「今天楊婆婆讓我織的雲錦已經織完了,我是織完才過來的。」說到此,不由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我點點她的鼻子,不禁笑出聲來:「算你改得快,這詩是好久以前隨意寫的,便扔在一邊不去理會了,那有你說的那麼好?」
優華卻一雙清澈的大眼驚訝地看著我,半響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囁囁道:「白……白姐姐……原來,原來你的聲音那樣好聽!」
我下意識地掩口,隨即輕笑道:「原來一高興,忘了裝回男聲了。」聲音變回清亮柔婉的女聲,「習慣了以男聲說話,倒一時忘了自己的原聲是什麼了。」
「可你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呀,為什麼要改,姐姐,為什麼你要穿男裝?」優華看著我,好奇地問道。
我悠然一笑,道:「先不說這個,你來到歸雲莊已有一些時間了,但我今天才抽出空來看你,也有些事情要問你。」優華見我眼神一凝,連忙不自覺地點頭。
「好……」我臉上漸漸笑容斂去,沉聲道:「為什麼葉知秋讓你看我的真實面貌?」
優華聞言大驚,失聲道:「白……白姐姐……你怎麼……?」連聲說了幾個「怎麼」,一時竟說不下去。
「你是說,為什麼我知道是葉知秋讓你看我的面貌是麼?」我搖搖頭,緩道:「沒有他的授意,你就是再好奇,也不會想掀開我的黑紗,你能和我講講他怎樣買下你麼。」
優華見我面色放緩,輕吁一口氣,眼神望向遠方,幽幽道:「優華現在命都是白姐姐救下的,又有什麼不能說……三個月前,葉閣主派人將我從江南碧雲樓買走,削了樂籍,再不用倚樓賣唱,優華那時候真是高興無比……多少姐妹羨慕我,羨慕我一下子脫離苦海,飛上枝頭做鳳凰了……」講到此,優華臉上漾出又是高興,又是滿足的神情,繼續道:「白姐姐你莫笑我……像我一朝為妓,終身是再也洗刷不清,嬤嬤雖未教我買身,但我知道,她是想找一個大戶人家,好賣個好價錢,可……可葉閣主將我買下卻從未碰過我的身子,只是說要帶我參加一個酒席,只要我設法看到白衣的臉,便可放我為自由之身……」
我接口道:「可是,你卻想看看葉知秋的真容?」
優華眼神呆滯,好似又想起了那天可怕的一幕,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下子撲到我懷裡:「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那樣可怕!他和我說話一直和顏悅色,從來沒有大聲過,沒想到……沒想到……」優華的眼淚流了滿臉,在我懷中不住抽咽。
我輕拍她不住起伏的背,柔聲道:「乖乖的不哭,哭花了臉,優華便不好看了,……」我輕歎口氣,緩緩道:「其實……我看那個葉知秋根本不想殺你,他這麼做……只不過想引我現身罷了。」
但是葉知秋為什麼大費周章,只是想看我的真實面貌?
這個葉知秋不但精明無比,更是神秘莫測。他的心思,恐怕沒幾個人能猜透。
我低頭看優華仍在哽咽,不禁笑道:「好了好了,你要是再哭,恐怕我的衣裳上儘是你的鼻涕眼淚,那可不好。」正在此時,雲逸揚跑了進來,大聲喊道:「白姐姐,差點忘了是今天是重陽節,蘇三手請我們去他們聽竹小築一聚,說要嘗嘗他們好不容易弄到的『歲寒三友』。」說完了一大串後,喘了口氣,轉身看到優華正在拭淚,訝道:「優華好好的怎麼哭了,對了,一定是白姐姐嚇的!」
「胡說!」我故意一板臉,「我又不是凶神惡煞,還有,你不要總是這樣跑進來,又不是著了火。」說罷,轉身一手拉起優華,一手拿起遮面斗笠,笑道:「我們一起去吧,你一定也想見見那個傳奇的蘇三手!」
蘇三手的聽竹小築還是老樣子。
蘇三手也是老樣子。
我們與蘇家三兄弟坐在小亭外,一邊啜飲清茶,一邊聽著優華輕拍檀板,響得幾聲,正是《鷓鴣天》的調子,拍得幾下,優華漫聲而歌:
「長憶長門醉不歸,短歌短亭記新詞。
漫挑青弦吟離寂,輕分月色寄相思。
杯中酒,酒中詩,相約共賞牡丹時。
夭桃穠李不解飲,惟落殘紅作雪飛……」
此時正是月上中天,竹枝輕搖,間有一兩聲鳥鳴傳來,在夜色下動聽無比,優華的歌聲在小院中低回婉轉,竟似比鳥鳴還要清亮悅耳。唱至最後,紅木檀板輕拍幾下,歸於無聲。院內許久無言。蘇三方拍手笑道:「好!真個是此曲只應天上有,歌者好,這《鷓鴣天》也好!」
優華收起檀板,微微一福,掩口笑道:「曲是小女子所作,作詞可沒有這般本事,這詞是白公子填的。」我微微點頭,卻是十分讚許,優華畢竟聰慧非常,在蘇三手面前一直稱我「白公子」,沒有落出破綻。
蘇大哈哈大笑:「好個杯中酒,酒中詩!一聽這詞清新不俗,就知是白兄弟的新作。有此新歌,不可無詩,有此新詩,不可無酒,來,老二老三,把咱們準備的『歲寒三友』給白兄弟、雲小哥、華姑娘嘗嘗!」
蘇二蘇三似早有準備,笑嘻嘻地伸手自桌下,提上來三個小酒罈,又不知從何處摸出來六個小小玉杯,放在桌上,蘇三隨手拍開泥封,眾人不禁輕「噫」一聲,這幾個酒罈不大,一個酒罈至多也就盛下一斤,但泥封一破,剎時空氣中香氣四溢,亦非俱是酒香,又混了些淡淡的花香與竹香,不多時,不大的小院飄滿了這種香氣,嗅入鼻中,令人心神一暢。
蘇大見我們都去使勁地嗅這氣息,不由更是得意:「任是白兄弟博聞廣識,也定不知道這三罈酒的來歷,這壇綠封泥的,是六十年的竹葉青,這壇褐封的,是四十年的松果酒,而這紅封的才最難得---」蘇二接過話頭道:「雖說用五件繡品去換這白梅釀,那梅谷三絕還覺得虧了。」
雲逸揚不禁驚訝出聲:「五件繡品!梅谷三絕是什麼人,這酒怎麼這麼珍貴?」
蘇三在蘇家三兄弟中年紀最小,性格也最溫吞,緩緩道:「酒已打開,不喝可惜。」伸手抄過紅封酒罈,向自己杯中倒滿,這酒液果然不凡,酒色晶瑩通透,杯上隱隱飄著一絲霧氣,未入口中,便已瀰漫著甜甜的梅花香,蘇三輕呷一口,慢慢呼出氣來,稱讚一聲:「好酒!」
其他人見他已佔了先,更是爭先恐後,去斟這難得一嘗的佳釀。我本不喜尋常酒氣,但這「歲寒三友」一開,香氣確實與眾不同,於是也漫斟一杯,一飲而盡。此杯是特製的松果酒,初入口一股辛辣之氣入腹,但不多時,胃中升上一股熱氣,暖洋洋的極是受用。我不禁又倒了一杯竹葉青,酒色碧綠,映得玉杯甚是好看,這杯飲下去後是綿軟醇厚,四肢百骸都有熱氣流去。最後的梅花釀卻是冰涼清冷,口中儘是花香,飲入肚中清涼無比,正好中和前兩杯的溫和辛辣之氣,三杯下肚,真是有如身在雲端。
蘇大哈哈大笑道:「白兄弟人風流,喝酒卻真是豪爽,這歲寒三友入口雖平和,但三種酒喝下,後勁卻是極強,白兄弟依然面不改色,酒量是一等一了。」
「啊--」我一驚,果然覺得頭暈暈沉沉,腳下也有些不穩,忙道:「你怎麼不早說……」腳下一軟,又倒在竹椅上。蘇大放聲笑道:「大丈夫醉則醉矣,有何不好?今天大伙必得不醉不歸,喝得盡興才好!」一張口,又將酒倒入口中。
又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三罈酒已喝得差不多少,蘇大藉著酒興,轉向我道:「白……白兄弟,咱們知交已有半年,為……為什麼還戴這麼個氣悶的斗笠?外面都傳你……你……你容貌已毀……你就在咱兄弟面前摘……摘了這玩藝兒!男兒重相貌……又有什麼出息!」
我喝了不下十幾杯酒,此時酒意上湧,直覺這黑紗遮著確實氣悶,趁著酒興道:「有何不好!只是你見了……見了……不要嚇壞才好呢!」說罷一翻手,已將黑紗摘下,落出一張乾乾淨淨、沒有牛油水粉的臉。蘇二蘇三見了不由一怔,卻不言語。
蘇大半睜醉眼,直直看我半響,突然道:「怪不得白兄弟一直都遮斗笠……」他用殘臂大力拍著我的肩,用憐憫的語氣對我說:「長得像個娘們兒,也不是白兄弟你的錯啊!」
「噗--」我一杯酒剛入口又噴了出來。
雲夫人見我一身酒氣,連走路都踉踉蹌蹌,被優華和雲逸揚好不容易扶回歸雲莊,連忙拿毛巾濕了涼水為我擦臉,一邊擦一邊心痛道:「唉,你這孩子,怎地喝了這許多?」
我只覺頭昏沉得厲害,突覺額頭一陣涼意,好不容易稍稍清醒一些,微微伸出手去,抓住雲夫人為我擦拭的手,喃喃道:「雲……雲姨……你說……你說……呃……」我張開朦朧的大眼,斷斷續續道:「你說……我像不像女孩兒……」
雲夫人見我盡力睜大眼睛望著她,一臉期盼的神情,不由又是生氣又是好笑,道:「你這孩子今天喝得真是不少,一個女孩子怎地喝了這許多酒?你不是女孩子又是什麼,難道是男人不成?」
「才……才不是!」我用力揮一下手,卻用力過猛,差點從竹椅摔到地上,「那個……蘇大!我……我都摘下面紗讓他看了……這個混蛋……居然還說我是男的!……過分!……這不是說我……說我……不男不女麼?」
雲夫人聞言面色大變:「啊……你不是說你的身份不能被人發現麼,現在……現在如何是好?」
「沒什麼……」我覺得全身軟綿綿的一絲力氣也無,柔柔地倚在雲夫人懷中,輕聲道:「他沒看出來……我是女子……」
我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蓋著金線緙絲錦被。現在已是深秋天氣,我喝了十幾杯烈酒,屋外雖然冷氣入骨,但全身燥熱無比,如同抱著一團火球,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翻來覆去,想睡卻總是睡不安穩,我盡力抽去胸前的束胸,但炎熱之感仍是未退,腦子裡如裝了一團亂麻,恍恍惚惚中,好似萬事都到心頭……
小院裡,不知何時生起了絲絲霧氣。
秋天,本就是容易起霧的季節。
絲絲輕霧如少女最輕柔的髮絲,隨夜風微微飄蕩,好似帶著溪水與竹葉的清香,輕輕地飄進門縫中,有幾絲拂在我的臉上,清涼得舒服無比。
我閉著眼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小院外溪水嘩嘩輕響……
不!這不是小溪流水的聲音。
是笛聲。
悠揚的,輕幽的笛聲,悠然婉轉,清越動人,與小溪的聲音幾乎混為一體,溪聲寓笛聲之清,笛聲借溪聲之逸,竟似絲絲入扣,聽入耳中如洗塵垢,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何時,笛音倏地一變,變得低沉纏綿,如泣如訴,似玉人輕唱,似遊子懷鄉,慢慢笛音又起,這次卻清脆歡快,如沐春風,以迎遠人,以喚良朋,端地是使聽者動容。
這是夢麼?
如果不是夢,為什麼會聽到只有在夢中才能聽到的曲子?
我不知不覺緩緩站起,推開門,一步步地走到院落中,白霧馬上輕輕將我的黑衣裹住。
是我聽錯了,還是在夢裡,會聽到從天上傳來的笛聲?
我四處張望,腳下好似踏在雲中,前面是一叢竹林,笛聲竟似從竹林上傳來,我抬起頭--
一個青衫男子站在足有三丈高的竹枝上,唇邊正在吹奏一支竹笛,微風吹得他的青衫下擺飄了起來,黑黑的頭髮飛散在空中,夜風輕輕搖動竹枝,他便也隨著竹枝在風中蕩來蕩去,仿若一片羽毛,笛音卻始終未停。
我抬起頭,眼睛直望向這個男子,在這個如夢如幻的夜晚,我的聲音也變得無比輕柔:「你……是誰……站得那麼高……」
笛聲頓止,那個青衫男子落在院中。
他不是「跳」下來的,是「飄」下來的。
青衫男子如風中一片樹葉般,輕輕從竹枝上飄下來,落在我的面前,他緩緩走近,現出一抹柔和又悠然的微笑:
「……怎麼,是一個半醉的小姑娘……」他終於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指輕輕勾起我的下巴上抬,「臉頰紅紅的……不過很美。」
這是夢麼?
我用力抬眼,想看清楚這個男子的面孔,卻只看清了他的眼--烏黑又無比深遂,如最幽遠的夜空一般明亮深沉。
我怔怔地看著,卻沒想到他的手指觸到了我的臉,不由發出一聲輕訝,腳下一個踉蹌,直向青衫男子懷中倒去--
下一刻,我覺得已被他抱在懷中,而且是抱個滿懷,他抱著我走到竹林下,隨意找個地方坐下,讓我靠在他肩上,他的聲音低沉柔和,我聽到耳中朦朦朧朧,好像也混入了絲絲霧氣:
「你醉了……」
我眼睛半睜半閉,鼻中隱隱傳來青衫男子身上竹葉的清香,他的懷抱好似有一種安心的力量,使我全身燥熱的感覺稍減,我迷迷糊糊地應聲道:
「胡說!我……才不會醉!你……你怎麼知道我是女的?……」
耳邊好似聽得青衫男子笑了一下:「鬼才會覺得你是男的。」
我閉著眼睛,不由得輕輕笑了起來:「對!對的……我是女孩子……」又翻了個身,輕聲道:「你的笛聲……真好聽呀……你的笛子……我要了……」說罷伸手去抓青衫男子手中的竹笛,但好似抓了個空。
冥冥中,覺得有什麼東西輕掃過我的臉頰,一個溫柔無比的聲音輕輕在我耳邊響過:
「就送給你好了。」
我躺在床上,懶懶得不想動彈。
真沒想到昨天我喝了這麼多酒,也頭一次喝得醉成這個德行!我朦朧中記得是被雲逸揚和優華送回來的,剩下的事情可就記不清了。忘了一半,模糊了一半。
古人說酒能亂性,可真是沒錯,我苦笑一聲,昨晚居然那樣狼狽,弄不好會被雲逸揚這小子笑掉大牙!
我看看窗外,太陽已升起老高,陽光直射進屋來,我舒舒服服地抱著被子翻了個身,昨天晚上居然就穿著衣服、蓋著被子過了一夜。還真是不太習慣。
昨天晚上夢到的笛聲和吹笛的人,卻又彷彿那樣真真切切。人彷彿不是人世的人,笛音也不似人間的曲子。
真個是事如春夢了無痕。我輕輕笑了,這算不算二十餘年來第一個春夢呢?
我又翻了個身,手向床邊按去--
這一按,我的臉頓時變得雪白。
我抬手,手中有一支碧綠的,用新鮮竹子削就的竹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2:30
第七章 但有先後無少長
但有先後無少長,最難調理是炎涼。
商少長是殺手,夏炎涼是聖手。
商少長殺人,夏炎涼救人。
商少長是天下第一的殺手,據說,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他的秋水刀。
如果你成了他的獵物,那麼你就要恨爹娘為什麼要把你生出來。
為什麼落到了商少長的手裡。
商少長要殺的人,至今還沒有一個活著的。
商少長說:「我是個很客氣的人,對自己客氣,對別人客氣,所以我要借別人東西的時候,就更是客客氣氣地去借。」
一張灑金小箋上,筆跡清秀,工工整整:
「兄台鑒:
聞君素有一物,甚是珍視,捧為至寶,在下欲向君相借賞玩,盼君能展手抬愛,三天以後,定來造訪,望君虛席以待,不至我徒勞而歸。」
商少長從來沒有徒勞而歸過。
他借的東西也都借到了手。只因為他借的,大多數都會是別人的人頭。
在他的刀下,真的是只有先後,並無少長。
夏炎涼是女子,但沒有人知道她多大年紀。
有人說她是個小姑娘,有人說她是個少婦,有人說她是個老婆婆……
她的醫術往往使人忘了她的性別和年紀。
除了死得很徹底的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夏炎涼就能從閻王爺的手裡拉回來。
但江湖上的很多人寧願遇到商少長,也不想落到夏炎涼手中。
她心情不好不治,心情太好也不治,心情不好不壞時,她說不定說:「今天是個睡覺的天氣,不是治病的天氣。」
但是遇到她感興趣的病例,卻是追到天涯海角,倒貼藥物時間,也要為他治到底。
據說有一個王爺患了小病傷寒,卻偏偏費盡心力地把夏炎涼找了出來,讓這位傳奇聖手醫治。沒想到,夏炎涼卻答應得異常痛快,也非常謙卑:民不與官鬥,炎涼只是一介小民,王爺之病自然也是炎涼之急,王爺能選上炎涼是炎涼的福氣等等……大筆一揮,寫下了數味傷寒加補氣的方子。
結果這位王爺吃了藥,卻總是時好時不好,每次派夏炎涼重開藥方,夏炎涼總是答應得爽快,重新開過,但這個傷寒夏炎涼治了半年,最後居然王爺居然臥床不起。沒法子,王爺請了一群名醫來看過,卻都搖頭道:「王爺最初所染確為傷寒,但經夏炎涼調養,已轉為一種怪病,我們是再也治不得了。」一個個拱手辭去。王爺大駭之下重金再請夏炎涼,夏炎涼笑道:「這也不能怪我,我本來不會治傷寒,自己不會治的病怎麼能胡亂治?所以嘛,就將王爺的病先弄成我習慣治的肺癆,這樣王爺的病,我才能治得順手不是?」
等到王爺病癒下床,他二百多斤的身子已經瘦了一半。
只是他再也不敢去找夏炎涼「順手」看病,也再也不敢找夏炎涼的麻煩。
雲逸揚正在劈柴。
別人用斧頭,他用手。
他五指並掌,一掌劈下去,乾硬的木頭便劈成兩半。在右邊已經堆了高高的一垛這樣劈出的木柴。深秋的天氣已經漸冷,雲逸揚光裸的上身卻佈滿了細密的汗珠。我坐在木柴堆上饒有興味地聽他講故事。他的臉黑裡透紅,眼中閃著興奮的光。
這不是因為他劈柴累,而是因為他講到了傳奇的兩個人物,商少長與夏炎涼。
「哈哈哈哈……」我笑得眼淚差點流了出來,勉強才止住笑聲:「夏炎涼……哈哈……她整人的本事還真是一流,有機會我倒要和她討教討教!」
雲逸揚笑道:「多少人就怕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落到夏炎涼手中,不得不讓她治,還得冒著讓她治得不死不活的危險,白姐姐你還說要向她討教,那才叫可怕。」
我皺著眉慢慢道:「但有先後無少長,最難調理是炎涼……這個對聯……」突然我噗哧笑了出來,道:「這前一個不是說的排隊,後一個不是說的感冒嗎?」
雲逸揚也笑道:「這倒是不知道誰給他們起的,不過落在商少長的手裡的,真的是只有排隊任他發落,而夏炎涼也真個是最難調理呢……不過,我真的想見一見那個商少長!據說他的刀是天下第一的刀,輕功也是天下第一的輕功!」
「他只是個殺手,有什麼好見的?」我渾不在意,揮了一下手。
雲逸揚連忙叫道:「他不是一般的殺手!他殺的人可都是罪大惡極之徒,江湖傳言他為一個孩子報滅門之仇,縱馬連奔半個江南追殺仇人,最後也只收了這孩子一個銅板。這等俠義之人雖是殺手,但在我的心裡就是英雄!」
我哈哈大笑道:「好啦好啦,但願你有一天能見到你心中的大英雄,大豪傑,對了--」我偏頭一想,一字一句道:「你們這裡,真的有所謂的武林高手麼?」
「當然有啊!」說到高手,雲逸揚頓時來了興致,連柴也不劈了,大步邁到我身邊,興奮地說:「我劈柴的手法就是功夫,但可不能稱是高手,要說高手,葉知秋手下的阿福可算是一個了,那一刀使得真是乾淨利落!我要什麼時候武功學到那個樣子……嘿嘿!」
我拍了他一下沉醉得發昏的腦袋,笑道:「好啊,你去學高手的武功,就別當什麼歸雲莊的少主了。」雲逸揚摸摸腦子,嘻嘻笑道:「不學好武功,怎麼保護好白姐姐!」
「哪個用你這個小鬼頭保護?」我不禁失笑道,隨即想了一會,緩緩道:「你說,武功中的輕功能使人站在竹枝上麼?」
「竹枝上?」雲逸揚大吃一驚!囁囁道:「整個人站在竹枝上??這輕功……可是驚世駭俗……或許…或許……白姐姐,你見過有站在竹枝上的人麼?」
我一怔,連忙道:「沒有……當然沒有……我到哪裡見過,我只是偶爾想一想。」我站起身,拍拍衣服,道:「我先回屋了,你劈完柴後也休息一下罷。」便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我的手把玩著一支竹笛,心中卻如大海一般起伏。
昨晚的笛聲與吹笛的人,幾乎如夢一般朦朧不真切,但手中的竹笛告訴我,這是真的發生在我身邊的事。青衫男子的笛聲似乎還在我的腦中迴響,葉知秋的笛子雖然也吹得好,但卻是冷冷冰冰,而那個男子的笛音,滿蘊著一種悠然的情感。
我閉著眼睛,半躺在竹椅上。小院依然那麼靜謐,宋朝這個年代沒有現代的污染與化工產品,我的皮膚竟似乎比現代還要細嫩。外面幽幽傳來青草與竹葉的清香。
現在的景色一如昨夜,但卻沒有那清幽的笛聲。
雲逸揚突然跑了進來,他的黑臉竟幾乎變成了一種蒼白色,跑到竹籬外居然差點跌在尖竹上,一邊跑,一邊喊:「白……白姐姐……商……他……商少長!」
我緩緩起身,微微笑道:「商少長怎麼了?你不是一直想見見他麼?」
但當雲逸揚顫抖地遞給我一張灑金小箋,我的笑容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灑金小箋上面寫著清秀灑脫的字跡,但在我們的眼裡,卻比催命符還要可怕:
「白衣兄台鑒:
聞君素有一物,甚是珍視,捧為至寶,在下欲向君相借賞玩,盼君能展手抬愛,三天以後,定來造訪,望君虛席以待,不至我徒勞而歸。」
落款是龍飛鳳舞的三個字:商少長。
我不由苦笑,雲逸揚卻半點也笑不出來,他的臉白得如一張白紙。
我晃晃手中的小箋,又好氣又好笑道:「這就是你心中的大英雄?我自認為在下也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商少長會找我來除暴安良?」
雲逸揚緊張得幾乎話都說不出來,結結巴巴道:「這這這……一定是……一定是……」喏喏說了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拍拍他的肩頭,輕鬆笑道:「好啦好啦,這說不定是誰的惡作劇,你已經是大人了,還怕這個?別忘了,後天我們要和益州綢緞大戶談生意,你這樣無謂擔心,可是不好。」說罷隨手扯了幾下,將灑金小箋撕得粉碎。
雲逸揚看看我笑吟吟輕鬆的樣子,又小心翼翼地問道:「白姐姐,真的是……惡作劇?」
我板下臉道:「怎麼?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快些回去給我準備去,否則你這小子給我弄砸了,我就要你的好看!」雲逸揚連忙連聲道:「白姐姐你別生氣,我去就是了。」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我的身影,往自己的住處走去。
看著他的身影漸漸走遠,我的笑容也漸漸消失。
這灑金小箋怎麼能是假的?
今天已是第三天,我雖口上說將這紙小箋的話說成玩笑,但全莊上下還是如臨大敵,七十餘歲的老管家楊伯居然拿著鐵耙天天站在莊口,就更不用說僕人長工,能用的耕田犁地的物事全部拿來握在手中,就等著商少長上門。我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在現代時,肯定不會有這許多熱心人為了我敢和這個頂尖高手拚命。
不過,我還是認真地告訴每一個人:「一定要先保護好自己,保護好老幼婦孺,至於我,總會有辦法的。」
一個叫阿牛的年青僕人大聲道:「我們都是白公子與雲公子收留下來的,若沒有歸雲莊,我們還得在外面討飯,大夥兒早就想好了,白公子的恩情如山,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保護白公子周全。」
我心中不禁一熱,眼淚差點便從眼中流出,緩緩道:「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我看這事極可能是別人開玩笑,你們就去做你們的事罷,不用圍在我身邊。」這時雲逸揚走了過來,道:「白衣,益州孟慶已經在客廳等候,我們該過去了。」我點點頭,向眾人深深一輯,道:「白衣謝過各位。」回身隨雲逸揚走向客廳。
楊伯拿著鐵耙坐在小木凳上,眼睛半閉著優哉游哉地曬著太陽。
他已經很老了,又有歸雲莊這個棲身之處,比起大多數和他一樣的老人來,他真可以說是享福的了。歸雲莊有吃有喝,主人也和氣,像他這樣年齡的老人,還能奢求什麼?
這時,一個笑嘻嘻的年輕人走過來,彎下腰客氣地說:「老人家,這裡是歸雲莊嗎?」
楊伯瞇起眼,仔細打量這個問話的年輕人,穿著一身乾淨的青衫,文質彬彬又很和氣。
現在的年輕人像這樣懂得禮貌、尊敬老人的真是不多見了。
楊伯於是也笑瞇瞇的回答:「年輕人,這裡是歸雲莊。你是來找雲公子還是白公子?」
青衫年輕人笑道:「當然是找白公子。」
楊伯顫顫危危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道:「公子稍候,不知公子找白公子何事?老僕好去通報。」
年輕人道:「我姓商,您老告訴白公子,他就會知道我是誰了。」
楊伯「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老朽的身子差點摔在地上,一根枯乾的手指指著年輕人微笑的臉不住抖動,哆哆嗦嗦道:「你……你……你是商少長!」
商少長笑嘻嘻地輕輕扶住楊伯搖搖欲墜的身子,將他扶在小凳上坐好,道:「真沒想到,您老也知道在下的名字。」
「既是如此,就蒙孟兄對歸雲莊多加照顧,今日一會,歸雲莊自是受惠良多。」我微微笑道,向對面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商人一拱手。
孟慶也拱手作答:「哪裡的話,孟某早聞歸雲莊大名,近日購得三匹繚綾,才是孟某之福,今後還得歸雲莊多加提攜才是。」雙方正在寒暄。突然門被人一推而開,阿牛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大聲道:「白公子,快……快……」說了幾十個「快」字,氣得他一跺腳,大喊道:「快跑啊,商少長來了!」
在場的人都一下子站了起來!這個簡簡單單的名字聽入耳中,卻好似比地獄的惡鬼還要嚇人。
我緩緩道:「逸揚,保護孟兄。」便向門外走去,雲逸揚大驚之下,忙伸手去拉我的衣袖,卻拉了個空。
「你就是商少長?」我迎風而立,冷冷地問站在我面前的青衫男子,他站在那裡笑嘻嘻的,一臉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商少長輕輕頷首,笑道:「你就是白衣?」慢慢向我走了過來,悠然道:「你怎麼不跑呢?」
「我為什麼要跑?」我反問道,走到一路小跑來的楊伯面前,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緩緩道:「我白衣堂堂正正,為什麼要跑?」
雲逸揚此時跑了出來,站在我面前雙臂張開,一字一句道:「我們歸雲莊雖然多是老幼婦孺,但也不許你擅入歸雲莊殺人!」
「這才是歸雲莊的子弟!不愧為我的兒子!」雲夫人不知何時走了出來,站在我的旁邊,斬釘截鐵道:「歸雲莊沒有懦夫,只有壯士!你若想動白衣一根汗毛,歸雲莊全莊上下的人都要和你拚命!」
我慢慢起身,從眾人身後走出,走到商少長面前,道:「我白衣從不躲閃,你想向我借東西,就向我一個人借好了。」
濛濛的黑紗後,我只能聽清商少長帶著笑意的聲音:「好個白衣卿相!」
隨著一陣清涼悠然的秋風吹過,我的眼前出現一道明亮清澈的刀光!
隨著刀光閃起,彷彿周圍一切聲音都歸於靜謐,黑紗中黑濛濛的天地一下子變得明朗。
藍色的天,空茫的風。天地間竟似傳來一種青草混著木葉的清香。
落霞隨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這是一種清新帶著涼意的深秋的感覺。
我的目光前視,沒有了面紗的遮擋,我看清了商少長。
他的手裡不知何時,有了一把烏黑不起眼的長刀。
名聞天下的秋水刀!
這樣黑黝黝再平常不過的刀身,居然能揮出如此明亮如水的刀光。
好快的一刀!
商少長這一刀劈開了我的黑紗斗笠,更劈斷了我的束髮木簪,卻沒有傷我一絲一毫。
我站立在秋風裡,及腰的長髮隨風飛舞在空中,隱隱透出一種神秘卓然的氣息。我望著眼前的青衫男子,眼中射出箭一般鋒銳的光芒,
「原來……是一個小姑娘……」商少長一手執刀,一手頗有興味地搓著下巴,笑道:「不錯不錯……看來這是一次……不錯的收穫……」
緊接著,他做出了一件讓在場的人都根本沒想到、大吃一驚的事。
商少長突然縱身而起,身子輕得如一陣煙霧,瞬間從擋在我身邊的眾人頭頂飄過,一眨眼時已站在我面前。
我只覺他的手在我身上輕輕一拂,如最溫柔的春風吹過,身子卻似抽空了力氣一般緩緩軟倒,商少長手一抄,已將我打橫抱起,雙腳一蹬,身形如箭直射出去!
遠處,一隻孤鶩長叫著飛向高空。
在商少長悠然長笑聲和眾人怒罵聲中,商少長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我劫走,穿著青衫的身影幾個起落,如蒼鷹般消失在眾人的視線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2:47
第八章 大呆子
呼呼的冷風如刀般刮著我的臉,商少長抱著我如一陣輕煙般瞬間飄過數里之外,有如風馳電掣,幾乎足不沾地,間或在樹枝上輕輕一點,身子又縱起數丈。
天哪,這就是古代的輕功!我看著左右的樹木刷刷從身邊掠過,突然油然而生一種想要尖叫的感覺。居然真有人能像騰雲駕霧般的奔跑!而我被商少長抱在懷中,彷彿身上頓生雙翼,好似也要隨他飛了起來!
幾個起落後,商少長突地發出一聲悠遠的長嘯,嘯聲遠遠傳出數里。未過一會,遠方隱隱傳出一聲嘹亮的馬嘶--
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長嘶著歡快地向商少長跑來,黑馬異常高大神駿,跑動在風中如一團烏雲,只一眨眼地工夫便跑了過來,商少長一縱身,已抱著我躍上馬背,雙腿一夾,喝道:「跑--」黑馬一聲歡嘶,撒開四蹄越跑越快。
這就是追風的快感!
黑馬獵獵的長鬃在風中飛舞,我的黑髮也在長風中飛旋在我的周圍。看著一排排景物從身邊呼嘯而過,我能感覺到黑馬的肌肉有力地伸縮,鼻孔不住噴出白氣。
我正享受這種馳騁的快意,商少長的聲音戲謔地在我耳邊響起:「為什麼不喊叫?」
他一手抱住我,一手輕拍馬頸,黑馬輕嘶一聲,步伐慢慢緩了下來。我抬頭,看上他烏黑深遂的眼,正笑瞇瞇地看著我。
我抬眼望向他的臉,緩緩道:「你跑的儘是人煙稀少之處,又在馬上,我喊叫後能有幾人追來,又有誰能追得上你的馬?」我輕輕一笑,悠然道:「那麼我還不如省些力氣,看看周圍的風景。」
「哈哈哈!--」商少長放聲大笑,「你也不想知道是誰派我來追殺你的麼?」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難道現在的殺手都這麼囉嗦嗎?
我不耐煩地說:「這有什麼難的,用腳想都知道。我們現在正與益州孟家做一筆大生意。原來孟家一直是與絳州最大的綢緞商霍家往來,現在改與我們。霍家一定懷恨在心,據說現在霍家的當家三教九流都行得方便,黑白兩道都通,又放下話來讓歸雲莊好看,不是霍家當家派的你,又能是誰?」
商少長慢慢止住笑聲,目光盯住我的臉,沉聲道:「好!看來傳言你為白衣卿相,識人之眼天下無雙,果然非虛!」
「天下第一的神眼遇到天下第一的殺手,不是也得甘拜下風麼?」我淡淡一笑,「你問我兩個問題,那我也問你一個問題好了?」
見商少長微微頷首,我想了想,道:「為什麼你費盡心力地抓我出來,卻不殺我?」
「因為……」商少長薄唇邊落出一絲玩味的笑意,慢慢在馬上俯下身來,看著我睜大的雙眼:
「你的眼睛透出淡淡的天藍色,很美,我喜歡!」他居然湊近我的臉,烏黑的雙眼離我的臉近在咫尺,近得他溫熱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突然,商少長親了一下我的眼。
「你的眉毛彎彎的,很漂亮,我喜歡!」他又親了一下我的眉毛,「你的皮膚真白真細,我喜……」商少長笑嘻嘻地說一句,親一下。他一口氣說了七八句,也接二連三地在我臉上大親特親。
我的眼睛幾乎要射出火苗來,不敢置信地望著這個笑得開心無比,眾人口中厲害無比的殺手。
天哪,這是殺手,還是色狼?
商少長修長的手指劃過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最後執起我的手,笑道:「真不明白,怎麼有人會把你當做男人,你的眉毛這樣細長,眼睛又這樣大,就算這些都有黑紗遮住,你的手……」他輕捏了一下我的手,笑道:「又哪裡像男人了?」
我幾乎是咬牙切齒道:「你摸夠了沒有?」
商少長舔舔嘴唇,意猶未盡地又捏捏我的臉頰,色色笑道:「便宜一次不能多佔,留著下次再佔好了。」
「你……」突然,我看著商少長的青衫,眼神慢慢轉向他的脖頸處轉了幾轉,漸漸覺得不可思議起來……
我眼波一轉,唇角落出一抹嫵媚的笑意,柔聲道:「你佔了我的便宜,我可也要占佔你的……」
商少長眼神一挑,笑道:「好啊,你想怎樣占呢?」
我笑容愈加溫柔,道:「你不解開我的穴道,我可是什麼也做不成的。」
「這還不容易。」商少長手指輕點,我只覺上半身傳來一股熱氣,手頓時可以動了,我慢慢活動幾下手臂,伸出手去,輕輕撫上商少長的臉,唇邊笑意愈濃:
「你的臉……怎麼……怎麼……」突地「唰--」地一聲,我的手中多了一張如蟬翼般薄透的面具。隨著面具撕下,我的聲音也變得清冷:
「臉上有東西貼著,肯定不會很舒服。」我冷冷地望著他面具下的臉,看著他的臉現出一抹微笑--
「啊--」我不敢置信地看著摘下面具的商少長,幾乎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用手指著他的臉:
「你……你……那天晚上……你吹的笛子!」
這是一張頗為清秀的臉,線條柔和又不失剛毅。但最讓人記憶深刻的就是他的眼睛,烏黑深遂如遠古的夜空!彷彿一看進去,就沉醉在無止盡的黑暗中。
他的人已沒有想像的那般年輕,眼角似已有了淺淺的皺紋,但他的眼睛卻彷彿一泓春水,永遠蘊含著一種年輕而悠遠的活力!
就是這一雙眼在哪晚深深印進我的眼,讓我即使在酒醉時也記憶猶新!
商少長就是我在重陽夜半喝醉酒後,那個吹笛的青衫男子。
商少長的眼睛慢慢流出若有若無的笑意:「你是第一個看見我真面目的人。」他突然揚起手,已掠回面具又戴到臉上,順手封了我上身穴道:
「小丫頭,那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商少長帶著我或急或緩,黑馬蹄聲得得,穿過幾個市鎮,未過兩個時辰,已到了絳州與渝州邊界。街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在集市上買賣交易,好不熱鬧。突見如此高大神駿的黑馬行過,馬上一個青年男子抱著一個黑衣姑娘,莫不是指指點點,指手劃腳。七嘴八舌說得煞是起勁,「咦,這是哪家的姑娘家居然坐在這麼高的馬上……」,「張大叔,您老可真是糊塗,這位怎麼能是姑娘,應該是夫人了,被夫君帶著出來看風景罷……」「我看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這麼光天化日之下的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眾人之聲零零碎碎入耳,我看著商少長,眼睛幾乎要射出把刀來。
我白衣這二十多年從來沒被這樣「議論」過。這個混蛋加三級的商少長!
再看這個始作俑者,坐在馬上悠哉游哉地抱著我招搖過市,一副好不快活的樣子。我看在眼裡更是火冒三丈!若不是全身動彈不得,我真想把這個天下最大的殺手兼混蛋砍成八段!
商少長笑嘻嘻地看著我,輕聲在我耳邊道:「小衣衣,看來你的眼神比我還像殺手。」
「你……」我看著他嬉皮笑臉的表情不禁氣結。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
未過一會,黑馬到了一戶莊院,慢慢停了下來,早有幾個僕人出來迎接,口稱「商公子」,商少長抱著我躍下馬背,拍拍黑馬頸,笑道:「大黑,你自己去吃些乾草罷,我先進去了。」
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這麼漂亮英武的馬兒,居然叫這麼一個「平庸」的名字。
但這個「大黑」可高興得很,一揚頭,發出幾聲「唏噓」的叫聲,馬頭在商少長的身上親暱地跳蹭了幾下,又「順頭」在我手上舔了舔,才一溜小跑地跑得不見蹤影。
商少長臉上現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容,順手在我後背輕輕一拂,我頓覺背後一股熱流湧過,四肢已能動彈,不由晃動幾下手臂,臉上露出喜色,剛要邁步,卻覺手已被商少長握住,被他拉著向莊院大門走去。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別想跑啊,小衣衣,還沒有人能在我的手下逃跑的。」
我聞言回身,就看見他笑得無比燦爛的笑容。
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只因為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有誰能逃脫天下第一殺手的追捕?
剛走進大門,突然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重重地撲在我身上。
這個「東西」幾乎摟得我快喘不過氣來,先重重地在我臉上親了幾下,後又用嗲得幾乎讓我把隔夜飯吐出的聲音說:「商公子,奴家等你等得好心焦呢……」
我不耐煩地把攀在我身上的女子拉下來,向商少長身上一推,沒好氣地說:「拜託你看清了再親再咬,你的商公子在旁邊,不是我!」
「哈哈哈哈……嘻嘻……嫣紅姐姐抱錯人啦……」我這才發覺周圍站了一圈穿紅著綠的女子,個個花枝招展,身上的香粉氣傳得老遠,我鼻子一癢,不由得「啊欠,啊欠--」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這才看清抱著我的女子,年紀不過十七八歲,長得還算眉目齊整,臉上的胭脂水粉卻足有一尺厚,身上穿一件粉紅色勾花湘裙,一雙小腳倒纏得瘦稍。手兒正掛在商少長的脖頸上,甜甜地看著商少長。而商少長也一隻手牽著我不放,另一手卻環倒了她的細腰上。呵呵笑道:「才兩個月沒見,小嫣紅長得可又俊俏了許多。」
「嫣紅姐姐這幾天都在梳妝打扮呢,可就等著公子了。」「公子偏心,來了只顧著嫣紅這小蹄子,也不看看我們姐妹。」「商公子來了可就不能走了,定要多陪陪我們才好……」眾女子七嘴八舌喋喋說個不休。直說了二十幾句,才有一個年小的穿著淡綠衫裙的女孩子叫道:「咦,商公子又帶來一個姐姐呢。」
「啊,真的呢!」「咦,她穿黑衣裳啊。」「這黑衣好奇怪呢,不是裙子呀,倒像是男子衣服。」「怎麼冷冰冰地不說話?」頓時又是議論紛紛,你來我往。我不由暗自呻吟一聲。覺得頭又痛了起來。
這裡的女人足可以比上一萬隻鴨子!
耳邊傳來商少長的笑聲:「這個姐姐叫白衣,她呢,名叫白衣,但卻愛穿黑衣服,雖然是女子,但卻愛穿男裝,你們說奇怪不奇怪,好玩不好玩?」
周圍馬上響起一片「咯咯」的女子歡笑聲。伴雜著「當真好玩」、「這不是不男不女麼」的議論,又是一陣喧嘩。
我慢慢吸了口氣,唇邊落出一絲優雅的微笑,緩緩道:「世上名不符實之人多矣,又何況我白衣一人,商公子又何必在我身上大做文章?」我的聲音悠揚清亮,頓時把一眾喧嘩聲壓了下去。我清冷沉靜的眼波掠過眾人,被我看過的女子都停住了笑聲,院裡剎時一片寂然。
一個僕人打破了沉寂,跑到商少長身邊,遞給他一羽小小鴿子,鴿腿上綁著一張小紙條。商少長取下紙條看了一眼,順手在掌中一搓,紙條已化成片片蝴蝶。他轉過身來對我笑道:「原來你輔佐的歸雲莊少主也不算阿斗,居然未過一天,他用飛鴿傳書已傳遍各州,凡有救出白衣卿相者,歸雲莊願以一半蓄產相謝!」商少長仰天長笑道:「那若在下把你送回歸雲莊,不知那個毛頭小子肯不肯把五十萬兩銀子拿給在下?」
我微微而笑,淡然道:「他一定會給的。因為他知道,我白衣的身家遠不止這區區五十萬兩。」我伸出五指,慢慢屈伸,「八個月前我初到歸雲莊,那時歸雲莊加上房產田產也只不過二萬兩而已,而現在已逾百萬兩。他應該知道,我的價值……」我伸出一個指頭,笑道:「何止一百萬兩,就算現在拿出五十萬兩換我回去,又算得了什麼?」
商少長沉吟半響,突地抬頭笑道:「你想勸我把你送回去,然後得那五十萬兩麼?」
我悠然道:「不錯,你的僱主肯定不會給你這麼多,是不是?」
「不錯,當然不會。」商少長突地抓住我的手,笑得更是開心,「不過我要是把你留在我身邊,又何止五十萬兩呢,所以,還是留下你好!」他招手喚來嫣紅,道:「你和白衣換換衣服,然後拿二個蒙紗斗笠來。」
商少長轉向我,眼中滿是捉摸不透的笑意:
「現在南北十二州都為了五十萬兩找你,就算我跑得快,可也比不過這許多人一擁而上,嫣紅和你的身材相妨,她要是穿你的黑衣扮了你,肯定會騙過很多呆子,你說是不是?」
我臉上的笑容一點點隱去。
嫣紅咯咯笑道:「公子果然好主意,這位小姑娘,咱們就來換一換罷。」說著就來拉我的衣袖。我眼神一冷,射出一道冰寒的目光,冷冷道:「你說誰是小姑娘?」
嫣紅的手頓時凝在半空。
商少長輕笑道:「小衣衣,你還是隨嫣紅換過來的好,不然……」他笑得很是悠然,緩緩道:「不然由我幫你換,好不好?」
我看著他的笑容,歎了口氣,道:「不好,我……我隨她去換就是了。」
嫣紅笑嘻嘻地帶著我穿過幾個花廳,來到一間小小內室,道:「好了,你把衣服脫下來,我們就開始換裝罷。」
我眼波一轉,流出嫵媚又溫柔的笑容,輕輕道:「急什麼,你看你的臉,都沾上了灰,這可不好,來,我為你擦擦……」
「啊,灰,哪裡哪裡?」嫣紅一急,連忙把臉伸到我眼前,道:「快!快幫我擦去!」
她的笑容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撲了粉的臉白得像粉牆的顏色。
一把小刀準確地抵在她的脖頸上,而這把小刀就握在我的手上。我的笑容比方纔還要燦爛:
「不要喊叫啊,否則……」我的刀在她脖子上又緊了緊,「我是個最不會用刀的人,手一慌可不能保證發生什麼後果呢。」
「小姐……不不不,女俠,」嫣紅的汗珠一滴滴從額頭上滾過下來,顫聲道:「你……讓奴家……做什麼都行……只要……」
我眼珠轉了幾轉,笑道:「你這樣聽話,我怎麼捨得殺你?來,你把這個給我吞了。」說罷,我從懷裡摸出一丸藥,趁嫣紅張嘴欲叫時扔進她張大的嘴裡。
「啊咳咳!--」嫣紅抓住喉嚨不住吐氣,丸藥卻已經吞了下去,嫣紅的臉已經變成了死灰的顏色,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了下來。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這……這……是什麼……」
我似笑非笑道:「這是什麼?」我輕拍她的臉,甜甜笑道:「當然是蝕心腐骨丹。」
兩個頭戴遮面斗笠的人影,一黑一紅,先後從內室走出。
黑影走出莊外,紅影走到莊內,商少長的面前。
商少長笑道:「小衣衣,你穿紅衣服比穿黑衣服可漂亮多了。」
「小衣衣」卻站在場中,身體不住抖動,也不說話。
商少長漸漸收住笑聲,突然身形一動,手中已將斗笠摘下。不由大驚失色!嫣紅的塗滿了胭脂水粉的臉已變得紅一道白一道,淚水不住地流下,弄花了厚厚的妝容。嫣紅突然大哭出聲:
「商公子,救命啊---」嫣紅不住哭喊道:「那……那……那個白衣用刀比著我,給我吃了毒藥,哇啊---我活不成了--」
「毒藥?」商少長皺眉道,手已拂上她的腕脈,未過一會鬆開,道:「你根本沒有中毒,白衣就算再博聞廣識,也從未聽說過她會用毒。這又是怎麼回事?」
商少長耐著性子聽著嫣紅連罵帶喊哭訴了半響,聽了個大概後,連忙起身,失色道:「不好,白衣必定逃了!」忙隨著嫣紅來到內室,果然已是人去樓空。只有粉牆上留下我龍飛鳳舞、墨跡未乾的七個大字:
商少長是大呆子!
商少長望著字怔了半響,突然不顧眾女子驚訝的目光,哈哈大笑:
「好個可愛的白衣!」
可惜,本姑娘是聽不到商少長的溢美之詞了。
我穿著自己的黑衣,出門雇了一輛馬車,向歸雲莊馳去。
坐在馬車上,我的唇角不由得落出一絲歡快的笑意:
哼,商少長,你想抓住我,可還早得很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3:05
第九章 陰魂不散
跳下馬車,天色已是漸晚,天邊落日紅霞將歸雲莊映得一片紅暉。
我向歸雲莊望去,一眼便看到歸雲莊前站著一個高高的人影--是雲逸揚,那個滿懷真誠、總是親熱地叫我「白姐姐」的少年,正一人站在有些破落的歸雲莊門前,不時地向四處張望,似在等著遠歸的人。
我知道,他在等我。他飛鴿傳書,設下巨額賞金,也只是想從商少長手中救我回來。
想到這裡,我不禁心頭一熱,有一股暖暖的東西從心中流向四肢百骸。終於我在這個世界,不會是孤單形吊,無親無故了,歸雲莊在不知不覺中,已成了我的家。
「逸揚--」我一邊向歸雲莊跑去,一邊大聲喊道,雲逸揚聞得我的喊聲,猛地身體一振,不敢置信地抬頭看著我穿過樹林快速奔跑,未過一會已跑到他的面前,對著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微笑。
「啊--」雲逸揚嘴張得老大,似是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人,「啊」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說出一句話:
「雲……雲姐姐……你……你……怎麼逃……」,我見他一臉白癡的樣子望著我,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戲謔道:「我若不回來,你這懸賞的歸雲莊一半蓄產不就得姓別人的姓了嗎?」
雲逸揚的黑臉上慢慢露出歡快的笑意,突地大喊道:「雲姐姐回來了,雲姐姐回來了!!」突然伸臂抱住我,在原地轉了二個圈子,又輕輕將我放下,臉竟有些紅了,道:「白姐姐快快和我去見我娘,她老人家現在還滴水未進,為你掛心呢。」
我拍拍雲逸揚的肩,心中慢慢生出一種久未曾有過的溫暖的感覺,不由柔柔一笑,道:「好吧,我們回去。」便向莊內走去。
坐在自己簡樸的小屋裡,已是二更天了,我坐在油燈前,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從和孟慶談生意,到商少長出現,然後是將我劫走,最後便是我的出逃……可是讓我最不敢相信的是,商少長居然就是那晚吹笛的青衫人!我幾乎怎麼也不能將這個在別人眼裡恐怖非常的殺手與那晚那個風流倜儻的君子聯繫到一起……可他為什麼要殺我?
不對!商少長根本不想殺我!
如果他要下手,那晚我喝醉時便是最好的機會。可是他不但沒有動手,還把我送上床……
「白衣姐姐,你平安的回來真是太好了!」我轉身,優華拿著洗漱之物推門進來,眼中滿是關切的神色。
我微微笑道:「沒事的,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麼,讓你們這樣牽掛我,我才是過意不去。」
優華放下銅盆,跑過來拉著我的手說:「白姐姐,千萬不要這樣說,你被那個姓商的殺手搶走,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如果沒有白姐姐,哪有優華這樣自在的日子,那時,優華真恨不得替你去……」語聲有些哽咽,竟說不出話來。
我見優華眼中滿溢淚水,雙手不住抖動,似馬上就要哭出聲來,連忙拿過手帕為她拭淚,柔聲道:「別哭別哭,哪有你想的那麼可怕了。」我想了想,突然拉拉她的衣袖,促狹道:「知道嗎?我還是第一次飛得那麼高、那麼快呢。那匹黑馬真是很高大,坐著馬跑得如風一般。那種感覺……真的很好啊!」
「真的!?」優華擦擦眼淚,眼中馬上流出又是期盼,又是想往的神情,「真的那麼好?」
「當然啦!」我賊賊一笑,壓低聲音道:「你想想看,能有幾人會遇到真的殺手,還讓殺手帶著在馬上疾馳?而且那馬是百里挑一的良駒?這樣的好事我還怕少,哪會害怕?」
優華聽得連連點頭,突地臉頰一紅,低下頭去,輕聲道:「可……可他真的抱了你呀……抱著你飛簷走壁又上馬飛奔……」優華囁囁半天,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可……白姐姐,你真要嫁給他嗎?」
「什麼?!」我一口茶剛入口又噴了出來,幾滴茶水嗆入嗓中,不由「咳咳」地咳了好久,優華忙輕拍我的背為我順氣。我吸了口氣,又是生氣又是尷尬地大喊:「鬼才嫁給他!」喊出這句話,又是一陣大咳。
「可……可他抱……抱……」優華指著我,一連說了幾個「抱」字。我一揮手,打斷她的話,道:「笑話!他抱我一會就想讓我搭他一輩子?真是天大的笑話!」
優華張口結舌地望著我,好似我口中說出了什麼可怕的事,我方回過神來,猛然記得宋朝對女子貞節極為看重,未出閣的黃花女兒手腳尚不能被男子看到,何況自己被一個男子抱著!連忙苦笑道:「優華,這個……我今天已累了,一會便要休息,你也早些休息,好不好?」
優華又看看我,便點點頭走出房去。留下我一人在房中沉思。窗外月已中天,快到三更天了。
我的手中把玩著一支已泛黃的竹笛,仍是一點睡意也無。
商少長啊商少長,你不想殺我,卻又將我擄出,到底是為何事,你說我是神眼,但為何我這一雙眼,卻始終無法看清你?
走到銅鏡前,我凝視鏡中人的雙眼。耳邊不由想起一個低沉爽朗的聲音:「你的眼睛透出淡淡的天藍色,很美,我喜歡!」
真的很美麼?
幾乎沒有人誇過我的美貌,不論是在古代亦是現代!我微微搖頭,在現代有不少人敬重我的才氣,可沒有人注意我的相貌。
眼前,竟不自覺地浮現出商少長那雙微笑的黑眸。
鏡中雖然人影模糊,但還是能看出我眼中的一泓淡藍。
我的眼瞳是黑的,但眼瞳周圍卻是如藍天般淡淡的藍色。據說這是身體虛弱的特徵。我的眉稍彎細據說也是如此。而我的心臟確實一直都不太好。
摸到心臟,我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調皮的笑容,想起給嫣紅服下的「蝕心腐骨丹」:
明天又該到仁達堂去一次了,最後的一丸柏子養心丸給嫣紅吃了還真是浪費。
「白姐姐……你……你真要和我一起去嗎?」雲逸揚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皺眉道:「我回來已經有幾天了,前些天你讓我好好休息,我也休息得不錯,可今天你要去選蠶絲,所涉錢款數目不小,我不跟著又怎能放心?」
「可……可……」雲逸揚面有難色,卻仍是吞吞吐吐說不出話。我不由得滿腹疑雲,慢慢道:「你莫不是想說什麼,還是有什麼為難之事,若有為難,我也不會強求。」
雲逸揚咬牙沉思半響,突然用力頓足道:「好,說就說了!現在……現在全絳州城都在談論……談論……」
我隱隱覺得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緩緩道:「談論什麼?」
雲逸揚一字一句道:「談論白衣卿相實際上是個女人!」
「啊--」我眼前突然出現一片黑霧,頭頂似有一個驚雷炸響。我盡力保守的這個秘密竟然全城皆知!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到了這個地步?我的腦子頓時亂成一團。
雲逸揚見我身形搖搖欲墜,連忙扶我在桂花樹下慢慢坐好,囁囁道:「本來我聽到這個消息也是慌得不行,後來我派人悄悄四處打探,才知道商少長抱……帶你在馬上疾馳,已經有很多人看見,後來……後來就……」
我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後來便一傳十,十傳百,便全城人都知道了,是不是?」雲逸揚見我臉色蒼白,面沉如水,想了半天才緩緩點頭。我看在眼中不由身子一震,慢慢閉上眼睛。心中卻是如浪擊岸,思緒難平!
我睜開雙眼,一字一句道:「商少長,好個商少長!」
「哈哈哈--」上方忽然傳來低沉開懷的笑聲,而這笑聲,我發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商少長不知何時站在離我們不遠的一株楊樹上,還是初見時一襲乾淨的青衫,臉上卻未戴面具。左手一支剛剛削好的竹笛,雙臂互交,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們,「小衣衣,我怎麼聽見你在叫我啊?」
「你……商少長……」我一個箭步走到楊樹下,恨恨道:「你居然還敢來?」
商少長現出一絲悠然的笑意,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人已從楊樹枝上隨風慢慢飄落,在我面前站定,笑道:「為什麼不敢來啊?」
「你……你……」去他的天下第一殺手!我心中怒火中燒,突然一把抓住商少長的衣領,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咬牙切齒道:「你這個混蛋,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一連說了幾個「知不知道」,卻再也說不下去。
商少長是故意的!他絕對是故意的!
他故意抱著我不走小道,不走蹊徑,而專走人煙密集的市鎮。他如此招搖過市,就是引起眾人的注意,注意我的一身黑衣與一頭長髮!注意我的女兒身份。加上雲逸揚衝動的飛鴿傳書和孟慶親眼看到商少長劈開我的斗笠,我白衣是女子的身份便大白於天下!
他這一刀不僅劈開了我的面紗,也把我的「男人」的身份劈開!
只因為他抱著我招搖過市,我從此再也不能以男子之態現身世間。
「你!你!……」我抓住商少長的手不住顫抖,幾乎是喊出來:「你是故意抱著我走過市鎮的,是不是?!」我指著商少長笑得自在的臉,聲音頭一次氣得發顫,「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刀的後果是什麼?你為什麼那天沒有一刀殺了我?反而弄出這麼多事情?」我越說越氣,索性放開商少長,獨自走到一旁,胸口仍是不住起伏。
那個始作俑者卻一直笑得很開心,雙臂交叉走到我面前,不顧身後雲逸揚向他射去幾乎要殺人的目光。悠然道:「你變得女子裝束,可是好看得緊呢?」
「好看你個頭啦!」我猛地轉過身來,指著他的無辜的臉破口大罵:「你知道不知道這給歸雲莊帶來了多大的麻煩?一大群商賈若發現歸雲莊的白衣卿相是女子,又怎樣對付歸雲莊?寧王現在不在絳州,但若他回來發現我欺瞞於他,定會將我治罪,更可能會害得歸雲莊上下眾人身陷囹圄!這些麻煩加在一起還不夠嗎??你知道了我白衣一人的秘密不要緊,我白衣被你害了也不要緊,可歸雲莊是無辜的,也要大家一起同我陪葬嗎?!對了……還有……還有葉知秋……」
我一氣之下滔滔不絕地連說了好幾句,突然我停口,臉色也變得慘白。
葉知秋,一葉落知天下秋。
這個神秘莫測,精明得甚至可怕的秋葉閣閣主。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在和月山莊同這個語調輕柔的男子的對峙。他雖身體孱弱,但在我的眼中,無疑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敵人!
如果葉知秋知道斗笠下的我其實不是他看到的「醜八怪」,他會怎樣對付我,對付歸雲莊?
他絕對有實力在揮手間將現在的歸雲莊夷為平地。
「葉知秋,秋葉閣閣主。」商少長見我一下子沉默不言,突然臉上現出一抹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這笑容一現,剎時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仿若天空一下子明朗起來。他燦爛地笑道:
「不用怕,我保護你。」
我面容如罩寒冰,冷冷道:「誰要你保護!是我當時做的決定扮作男兒,現在亦是我的身份害了歸雲莊,那所有的後果自有我來承擔。」
可是,白衣啊白衣,你又怎能承擔得起?
就算你是死過一次的人,可是別人呢,就應該陪著你嗎?
「白姐姐,可……可這也不一定是壞事……」雲逸揚一直未作聲,突然開口道,他見我目光向他射去,臉孔一紅,又道:「白姐姐總不能一輩子裝作男人,你這樣……你這樣……確實……很……很好……很好……」
「很好看是不是?」商少長笑瞇瞇地拍拍雲逸揚的肩,饒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秘密,總是要揭開的。」
雲逸揚見我目光越來越沉,連忙道:「白姐姐,要不……要不我就和外人說,商少長抓錯了,抓的不是你,不……不對……抓的是你……也不對……抓的……」一張黑臉急得通紅,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苦笑一聲,搖頭道:「不用了……」
正如商少長所言,是秘密,總是要揭開。
當我說第一句謊言的時候起,就注定了用千百句謊言掩飾這第一句。掩飾到最後也掩飾不了。
我是女子的身份能掩飾多久?
那麼,還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就用我現在的女子身份去做白衣,做名聞天下的白衣卿相。
而且,我也只好這麼辦。
商少長笑道:「看來衣衣真是聰明,想明白了是不是?」
還沒等我發火,雲逸揚已經按捺不住怒氣,喝道:「商少長!你當歸雲莊是你家的前院嗎?由得你自由來去!又三番五次調戲白姐姐,害得她這般……你……!」突然一揮拳,向商少長微笑的臉打過去。
我看得清清楚楚,這一拳去勢凶狠,眨眼間已擊到商少長的面門,商少長的笑容卻始終未變。
他明明是不可能躲開的。
可是他偏偏躲開了。
商少長的身形一閃,突然在拳頭快擊中的剎那消失不見。雲逸揚這一拳便打了個空,整個身體被這一擊之力向前蹌去。
商少長已出現在雲逸揚的後面,右手伸出食指輕輕在雲逸揚後背一按。
他的力道非常輕,輕得如同微風輕輕一拂--
雲逸揚只覺一股大力傳來,一下子腳步踉蹌摔在地上,臉重重地落在土中。這一跤跌得甚重,雲逸揚用手撐地連用力幾次,才慢慢從地上爬起,臉孔卻已被小石粒擦出血來。
商少長放聲大笑道:「原來歸雲莊的少主居然是一個只需要女人保護、手無縛雞之力的懦夫。沒想到啊沒想到。」
雲逸揚的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這個少年頭一次憤怒得如一頭獅子,他咬咬牙挺身而起,大喊到:「我是歸雲莊的少主!我不是懦夫!」
「說的好!」商少長輕輕拍手,道:「不過你連我一個手指也打不過,還算什麼男人?你讓白衣承擔所有的一切,難道你就什麼都不想做麼?別忘了,如果沒有白衣卿相,你們歸雲莊怎麼能有今日?」他伸手擋住雲逸揚用力擊來的一拳,輕笑道:「力道太小了……就這種如繡花的拳腳,還想保護你的白姐姐麼?」
雲逸揚的右拳被商少長握住,卻似被鐵鉗鉗住一般,用力抽了幾下仍是掙脫不開,一張黑臉漲得通紅,聽得商少長不痛不癢的幾句話,氣得更是跳腳連連,突地一揮左拳直向商少長鼻樑擊去。商少長更不鬆手,只身形一轉,雲逸揚不由自住地隨著他轉個半個圈子,商少長握住拳頭的手順勢一抄,又將他另一隻手也扣在手中。這下變成雲逸揚的兩隻手都被商少長反背在後,商少長微一用勁,雲逸揚只覺背上如負千鈞,不由得俯下身去。
我雙眉一振,厲聲道:「商少長,你想做什麼?快放了逸揚!」
商少長微微一笑,卻不鬆手,道:「真不明白,為什麼你偏偏要輔佐這個扶不起來的阿斗。」雲逸揚被他制得幾乎喘不上氣,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我……我不是……咳咳……」氣息一控,差點嗆到嗓中。
我眼中漸漸射出寒光,道:「白衣願意做什麼,不勞商君費心。」手已慢慢向袖中探去。
商少長看我一眼,又看看雲逸揚,突然放開手。雲逸揚一下子逃脫禁錮,不由大喜邁步,腿卻不由自主一軟,慢慢軟倒在地上。
商少長緩緩道:「你若真想保護白衣,就得使自己變強。如果你真的想變強--」商少長看看雲逸揚憤怒的雙眼,慢慢說道:「我可以教你武功。」
「啊!--」「啊!--」我和雲逸揚不由都是驚訝出聲。雲逸揚是欣喜多於憤怒,而我是憤怒遠遠大於欣喜!
商少長笑道:「由我教你武功,你自是不會像現在這般無用。」他頓了頓,戲謔地看看我,「就算我補償衣衣的。」
我驚訝地看著商少長雙手負背笑得這麼開心,若沒見過他高深得可怕的武功,真難想像他就是天下第一的殺手,商少長!
可是,雲逸揚有他指點武功,定會有保護歸雲莊的能力。不然,歸雲莊儘是老弱婦孺,又怎麼能不受欺負。
商少長見我慢慢頷首,笑得更是得意,「小衣衣,我幫你這麼大的一個忙,你就不叫我一聲『商哥哥』麼?」一邊說,一邊手毛毛地向我伸來--
一道寒光劃過,商少長連忙縮手。
我的手上已多了把鋒利的小刀。這把小刀幾乎是貼著商少長的祿山之爪劃過。
我的臉上露出優雅的笑容,淡淡道:「只要你在我面前消失……」我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只要你在我面前消失,我白衣叫你商叔叔、商爺爺都可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3:25
第十章 清如玉壺冰
我坐在竹椅上一動不敢動,等著優華大小姐為我梳理頭髮。
用她大小姐的話說,要扮回女裝,就得像模像樣,像個美麗賢淑的姑娘家。於是我便從上午就坐在椅子上,讓她「像模像樣」地為我挽起一個又一個髮髻。這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優大小姐,做個女人真的那麼麻煩?我覺得這頭髮可以了,不用梳了。」我哭笑不得地看著鏡中的我,不是「像模像樣」,而是「怪模怪樣」。
真是奇怪,平常見優華那樣梳妝就美若天仙,而我梳起來就像唱戲的。
優華也奇怪,突然停手道:「白衣姐,怎麼你扮回女兒身,卻沒有做男人時好看呢?」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兩人大眼瞪小眼,「我怎麼知道!」
優華賭氣拿起象牙梳:「不管了,我就不信這頭也梳不好!」於是不顧我幾乎要殺人的目光,又把我按在椅子上,將千辛萬苦梳好的頭髮,又千辛萬苦給我拆了。
最後,還是優華聽從我的意見,簡單清爽地挽了個髮髻,用再樸素不過的木簪別住。剩下的頭髮如瀑布一般直披下來。我用心換上雲逸揚為我準備的一襲黑色衣裳。腰間用同色的織帶束住。穿好後,我轉身拿起梳妝台前優華為我準備的胭脂水粉,想了想,對著銅鏡往臉上輕拍了些,看著銅中人蒼白的臉上現出些紅暈,我不由嘴角現出一絲徽羞的笑意。
有多久沒像今天這般認真打扮過了。
「白姐姐,好了沒有啊??」門外傳來雲逸揚興奮地拍門聲,我輕輕一笑,示意優華打開門--
「啊--」雲逸揚拍門的手停在空中,一張大嘴張大得像含了個鴨蛋。後面跟著面色鎮定,陰魂不散的商少長。
我微微顰眉,不知道是身上的布料不太舒服,還是讓商少長一雙深遂的笑眼看著不自在。道:「不習慣是不是,我也不習慣,不過慢慢就看習慣了。」
「不不不………不是……」雲逸揚乾嚥了一口口水,勉強開口道:「第……第一次見白姐姐穿女裝,……好……好看得緊……」
「好看什麼?」我拍一下他愣愣的頭,眼睛透出一絲暖意,:「小孩子,瞎說些什麼?」雲逸揚被我一拍之下,黑臉紅得愈加通透,話更是說不出來。
商少長站在一旁一直未作聲,此時開口道:「雲逸揚,讓你連繞著我設的石陣跑八圈,你跑了沒有?」
雲逸揚見得商少長開口,怒氣不由上衝,話語脫口而出:「你得意什麼!我就不信我追不上你!」
商少長仍是不在乎地微笑:「好啊,那你就去練吧,我當年練這輕功只練了十三天,就繞出了石陣,就看你怎麼趕得上我?」
「你……」雲逸揚狠狠地瞪了商少長一眼,又看看我,一跺腳走出了我的屋子。
等到雲逸揚和優華走出去,我的眼中漸漸射出寒光,冷冷道:「你為什麼不走?」
能讓我收斂笑容的人實在不多,在我的目光下仍然能安然自若的人也不多。
商少長就是一個。
看著他渾不在乎地自己走到桌前,拿起杯子倒了杯茶給自己。一邊喝茶一邊道:「品香茗,對美人,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我卻不覺得是樂事。
看著這個殺手笑得既可愛又燦爛地坐在我面前,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突然臉上現出一絲狡黠的笑意,慢慢道:「你怎麼能喝我桌子上的茶呢?」
商少長見我面帶笑容,便笑得更是開心,道:「你的茶我不能喝麼?」
「當然可以。」我走道桌前,手指輕輕拂過茶壺邊緣,眼角半帶嗔怒,半含嬌羞,「可這你手上的杯子,是我用過的……」
商少長大笑,又飲了一口,道:「衣衣用過的,就更應多喝幾口。」
我臉上笑意更濃,「我用過的杯子,通常不給別人用的……因為別人喝下肚去……通常都不那麼好受……你不覺得這茶喝下後,有股熱流經過身體麼?」
商少長臉色一變,隨即又恢復原狀,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笑意:「我只聽過白衣卿相一雙神眼,精明無匹,可從未聽過她還會用毒。」
「不錯……」我回身一笑,「如果我什麼都讓別人聽說,還叫什麼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我沒有將毒用在嫣紅身上,因為她不值得,但如果用在天下第一殺手身上,你說值不值得?」我看著商少長有點笑不出的臉,淡淡道:「枉你是殺手,竟在我的屋中一點戒心都沒有,相信我是個女子,便不會有制人的方法麼?」
商少長突然手一動,這杯茶已被他潑在地下。
我再也忍不住,不由哈哈大笑:「這麼好的碧螺春,你潑了不是可惜?」看著商少長漸漸鐵青的臉,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情大好,一串如銀玲的笑聲從唇中吐出:
「熱茶喝下去,當然會覺得有股熱流湧過全身,這樣的道理,你會不知道?」
商少長看看我笑靨如花的面龐,再看看自己手中空的茶杯,臉上現出一抹苦笑:「現在知道了……」
雲逸揚在石陣中左衝右突,一身原是洗得乾乾淨淨的褐衣現已沾滿了汗水和泥土,皺皺巴巴又髒又破。黑臉上一道灰,一道黃,差點已分不清他本來的顏色。他每次要挺身躍出石陣,總有一顆小石子將他的身形迫回石陣中。雲逸揚停住身形,凶狠地盯著那個發小石子的人,口中不住地大聲喘氣。
商少長站在石上,笑吟吟地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手中一拋一拋地把玩著幾顆石子。
但雲逸揚知道,只要他一動,這石子就會準確地擊在他要躍出的地方,讓他不得出雷池一步。這石子雖小,但若打在身上,也會痛好久。
可他就是再瞪商少長十眼也沒用,他雖眼睜睜地看著商少長手中的石子飛來,卻偏偏躲不了。
我看了看場中,好好的歸雲莊被他們兩個人搬來了一大堆石頭,弄得像個採石場。場中的兩個男人像鬥雞一樣你瞪我我瞪你。我搖搖頭,扶著雲夫人在場外坐好,道:「雲姨,還要再看麼?」
雲夫人似沒有聽到我的話,眼睛望著場中目不稍瞬,許久才道:「唉……苦了揚兒了……」從袖中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痛在兒身,苦在娘心。
我見到雲夫人已染霜的鬢角,不由得心中一熱。他們孤兒寡母,自家遭大變之後,不但要維持歸雲莊的聲名,更要尋三餐之繼。這幾年過的也定是辛苦。見雲夫人母子之情流露,我連忙笑道:「雲姨不用擔心,少年人自應多些歷練,若做人上人,是一定要吃得苦中苦的。」
雲夫人微笑點頭,摸摸我的頭髮,柔聲道:「你來到我們家,使歸雲莊地位大升,但我們母子虧欠你太多,你這半年來,也勞累不少啊……」
我連忙偏過頭去,不讓她看到我眼中的點點淚光,定了定神道:「夫人言重了,白衣只是求得一棲身之處足矣,若無夫人與逸揚相救,白衣已不知流露何處。今日白衣所做,唯只得一立錐之地,夫人不必太過縈懷。」
「你這孩子……」雲夫人微微搖頭,不知是說給我,還是說給自己聽,「太剛強了……就不知我家逸揚……可否有這份福氣……」
我拂了拂吹亂的頭髮,送走雲夫人後,我也沒心情再看兩個人你來我去的練功。攬衣回身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優華低頭飛快地跑來,像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趕她一樣,「咚」地撞到我的身上,撞得我差點跌倒,她卻抓住我的衣袖,聲音帶著哭音:「白……白姐姐救我……」
我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沉聲道:「怎麼了?怎麼這麼著急?」
優華抱著我死也不鬆手,身子在我懷中瑟瑟發抖,不住道:「姐姐救我……」
我輕拍拍她的背,直往她身後看去--
一個人身著僕人打扮,三十多歲年紀,長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正慢慢地向我們行來。
我的臉不禁也變了顏色。
他是僕人,只不過他是一個最厲害無比的人的僕人。
他是當時拿刀對著優華脖頸的葉知秋手下的僕人,阿福。
此刻阿福手中無刀,但誰也不知道他的刀什麼時候從何時出來。這麼近的距離,就算商少長在場,恐怕也來不及回助。
阿福慢吞吞地走到我面前,垂下袖來恭敬地道:「小人阿福,代我家主人向白衣卿相問好。」
「哦?」我揚眉道:「你家主人也允許你未經通報,便擅進別人的莊院麼?」
阿福抬頭見我目光越來越沉,不由又低下頭去,回道:「小人不敢,本來是想請這位姑娘通報。」他一指仍在我懷中不住顫抖的優華,又道:「沒想到這位姑娘一見小人便跑,小人無計,見莊外再無別人,便走進來了。」
笑話!優華差點死在你的刀下,她不跑才是個傻子。
看見阿福老老實實的表情,我卻知道他所言非虛。歸雲莊雖在山西小有名氣,但歸雲莊內人卻是不多,僅有的幾個長工也種地去了。剩下老幼婦孺把守這個凋零的山莊。
今天尚且一個阿福也擋不住,以後又能如何立足於江南江北?
我沉思片刻,沉聲道:「葉閣主如此客氣,讓白衣怎當得起,不知葉閣主有何見教?」我聲音平和,語調平穩,心中卻波濤難平,該來的,卻是一定要來的。
阿福仍是低頭回道:「葉閣主派小人前來,是將一件禮物送於卿相。」他似沒見我身穿女裝,仍是目不斜視,口稱「白衣卿相」,竟是十分謙卑。話畢,從懷中掏出一方小小錦盒,雙手恭恭敬敬遞了過來。
我抬眼直望向他的臉,見他臉色平和,並無異狀,便一手摟住優華,一手接過錦盒,對優華柔聲道:「去,回去好好休息。」順手打開錦盒。這一打開,我差點訝然出聲--
錦盒中沒有暗器毒藥,也不是什麼機關,盒中上好的緞上,竟端端正正地擺著一支晶瑩通透的白玉簪!
雲逸揚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的前方,站著悠哉游哉的商少長。仍是一領乾淨的青衫,飛揚的塵土一絲也沒沾在他的身上,手上一拋一拋地玩著石子。
而他身上的衣服幾乎已分不清原來是什麼顏色。汗水已將他整個人浸透。連呼氣入氣都覺得要費上半天的力氣。
累!好累!他自出生到現在從來都沒這麼累過!
耳邊傳來商少長低沉的聲音:「想放棄了麼?我教你的輕功心法都忘到哪裡去了?就憑你現在的三腳貓功夫,還想勝過我麼?」
雲逸揚深吸一口大氣,慢慢自地上爬起,用已滿是塵土的衣袖抹了把汗,咬牙道:「你……你別得意……我……我不信我就衝不出這個鬼陣!」他一字一句地說出,身子卻已是不聽使喚地搖搖欲墜,兩條腿不住抖動。
「好!」商少長笑容一斂,喝道:「那就衝出來讓我看看!」
雲逸揚盯著商少長的手一上一下,當石子被商少長拋上天時,雲逸揚突然一聲大喝,疲憊的身形頓好似重新充滿了氣力,腳下一蹬石塊,人已如離弦之箭沖天而起--
商少長的手也似長了眼睛般,彈向將落下的五顆石子,石子如彈丸般射向雲逸揚在空中的身體。射的角度正好讓空中的雲逸揚避無可避!
雲逸揚身在空中,卻沒有象每次一樣為躲避石子迫回原地。他在空中猛地提氣縱身,身形幾乎從不可能的角度旋轉了一百八十度,人如一個嘀溜溜的陀螺般從四顆石子邊擦過,隨即射出石陣外--
可最後一顆石子還是擊中他的腿。
但是雲逸揚已衝了出去。
雲逸揚坐在地上如狗喘氣一般大口吸氣,彷彿每一口空氣都寶貴無比。歇了半響後,他慢慢爬起,便做了他早就想做的一件事--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商少長面前,突然一拳打在商少長的胸口!
「哼……我不是懦夫,更不是膽小鬼,我說能出石陣,就是能出石陣!」
商少長居然未躲,笑嘻嘻地受了這一拳,饒是雲逸揚已筋疲力盡,這一下子也將他打得晃了一晃。他扶雲逸揚在地上坐好,道:「還好,你還沒有死心眼到看到石子便躲,對著石子直衝出去。以後對敵也要如此,一味躲閃只能落於下風。」
雲逸揚抹了把汗,對他眼前這個亦師亦敵的殺手笑了笑,「真是累得痛快,沒想到心中一想拚命,最後這一招居然使了出來!」在他眼中,這個總是一臉帶笑的殺手突然變得可愛許多。
商少長點頭稱許道:「我沒時間指點你太多,你能在一個月時間裡掌握一套掌法,一套輕功,已經是不錯了。」
「不夠!」雲逸揚抬頭望著商少長,道:「我覺得不夠!你為什麼不傳我你的刀法?秋水刀?」
商少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臉企盼的樣子:「你要學我的秋水刀?」
雲逸揚讓他看得頓時低下頭去,囁囁道:「這……我忘了這是你的看家本領,不會傳人的。」
商少長搖頭,回身取下背後的黑黝黝的刀,左手食指慢慢拂過刀身,這個動作溫柔無比,滿蘊情意,似在安慰多時未見的老友。很難想像這麼隱晦韜光的刀,居然能發出那樣明亮如秋水的刀光--
「不是我不傳你……」商少長收起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眼神一片蒼茫沉靜,似在自語,又似回答:「秋水刀是殺人的刀,秋水刀法是殺人的刀法……」他微微一笑,轉過身來,對雲逸揚道:「你要學的是保護人的功夫,而不是殺人的功夫。」
夜已深。室內一燈如豆。
我一身黑衣坐在燈下,手裡把玩著一根白玉簪。
葉知秋啊葉知秋,你既得知我為女子,又為何不向歸雲莊發難,反而送來束髮玉簪?
這玉簪觸手溫潤,玉質細膩無瑕,上面卻無任何文飾,只打磨得光潤無比,我不懂玉器,但也知這玉簪定是價值連城,比起優華當時頭上所戴只怕要貴重許多。我將玉簪拿起又放下,不知拿這東西如何處置。但既收下了東西,總不成再退回去。
想了想,我將玉簪又放回盒中,不由一聲長歎--
眼中出現白絲幃後,一個青年男子的身影。
正沉思中,幾聲敲門聲打破了我的冥想,「白姐姐,白姐姐!」正是雲逸揚。
我開門,雲逸揚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襲上好黑色貂皮做成的披風,「白姐姐,這幾日天氣轉寒,娘親怕你受不了這裡的冷,讓我把這披風給你。」他突然上前幾步,抖開披風欲為我披上。
我眼中倏時一點寒光閃過,習慣地躲過他的手臂。道:「不用了,逸揚,你把披風放在桌上就可以。」見到雲逸揚眼中落出失望的神色,我笑笑:「天已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練功,你難道忘了?」說著走到門口,打開門。
雲逸揚慢慢走到門邊,定定地看著我,突然道:「白姐姐,你能出來嗎?我有話和你說……」
我依言走出門口,走到院中。雲逸揚突然從後面抱住我的身子,他年輕的臂膀勒得我非常緊,幾乎喘不過氣來,這個少年在我耳邊喃喃道:
「白姐姐……我……我喜歡你!」
「啊--」我臉色大變,耳邊如一個響雷轟轟滾過。我早知道這少年對我有一種出乎姐弟之情的情感,但我沒想到他會說出來!
我嘴唇蒼白,盡量抵制住顫抖的聲音,緩緩道:「逸揚,胡說什麼,放開。」最後「放開」二字,我的聲音變得異常冰冷。果不其然,雲逸揚抱著我的手一震,將我從他的懷中放開。我稍稍整理衣襟,沉聲道:「逸揚,別孩子氣了,快回去休息。」
雲逸揚使勁咬了咬嘴唇,突然大聲道:「白姐姐!我……我是真心喜歡你!你……你……」他猶帶孩子氣的眼睛看著我,竟似有了點點淚光。
我輕歎一聲,慢慢走到他面前,冰涼的手拂上他的臉,柔聲道:「逸揚,你抬起頭來看看我……」我看著雲逸揚,泛藍的黑眸如夜中的點點星光,但幾乎不蘊一絲情感,
「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大年紀?」
雲逸揚怔住當場,他的眼睛直望上我的眼。看了好一陣,才慢慢道:
「十九……不……二十……不,也不對……」
我輕笑回身,眼中流出有別有年齡的異常的世故與深遂,幽幽道:「再過一個月,我就二十五歲了……」我看著雲逸揚驚訝得慢慢張大的眼睛,笑道:「沒想到,是不是?」
雲逸揚不由自主地點頭,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可……白姐姐,你幾乎比優華還要小……」
我聞言不由一笑,隨即手指輕輕拂上自己的臉,像是在訴說,又似在夢囈:「我都不知道時間過得這麼快……顏未老,心已老;顏未老,心已老……」我突然向雲逸揚輕笑道:「小鬼頭,我還是喜歡做你的姐姐比較好呢。」
雲逸揚呆呆地看著我,渾然不覺眼中慢慢流下淚來,他怔了怔,突然用袖子用力擦去臉上的淚水,大聲道:「逸揚最喜歡、最尊敬的,便是白姐姐,逸揚沒有親姐姐,從此後,白姐姐就是逸揚的親姐姐!」
我溫柔一笑,柔聲道:「我沒有弟弟,也把你看做我的親弟弟一般……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事情做。」
看著雲逸揚的身影漸漸在夜中消失。我的眼中第一次流出既悲傷,又無奈的神情。因為我知道,剛才我已經有意無意中,傷了這個少年的心。
對不起,雲逸揚,你的心我焉能不知,只是我早就發誓,心中再也不想有這種無謂的情感。因為愛情帶來的,必定是痛苦遠遠大於歡樂。
而我不論在現代還是在古代,都不想讓這種感情蒙蔽掉我理智而冷靜的頭腦。
我定了定神,眼中又恢復了平時沉靜清冷的神色,緩級向房內走去。這才覺得一陣寒意襲來,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伸出手去,幾片雪花落在我纖長白淨的手指上。
不知不覺間,已是初冬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3:50
第十一章 從來芳草如舊侶
「哈哈哈哈……這二百擔上好蠶絲又是歸雲莊的了!」錢大寬破鑼般的笑聲在花廳中聽起來甚是響亮。抹了抹發紅的鼻頭,錢大寬哈哈大笑道:「不過依你說的,這歸雲莊新織的『回風流雪』可要先給我天錦莊,還要算我八折,不能反悔!」
我端起茶來輕啜一口:「我白衣說過的話何時反悔過?」
錢大寬收住笑聲,一雙牛眼上下打量我半響,突地說道:「你……見鬼的,你真是個娘們兒?」
我抬頭看看他,又回目看看自己身上黑衣長髮的打扮,緩緩道:「錢當家的看我是男是女?」
「你……」錢大寬尋思半響,突然伸出大拇指,高聲道:「厲害厲害,老子在商場也算打拼了三十幾年,可硬是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子,硬是要得!老子的蠶絲不敢說天下第一,可在南北十二州,最好的蠶絲就在天錦莊,老子每年都把最好的蠶絲賣給你,賣的是心甘情願!真想不出那麼多精明商人是如何敗在你手下!」
「這個嘛……」我拿起茶碗,輕輕吹開漂在上面的茶葉,看著碧綠清澈的茶水映出我若有若無的笑意:「因為他們都把我看成了女人,而他們不知道的是……」我抬起頭,笑道:
「在商場上,沒有男人和女人,只有商人。而我,又是個極好的商人。」
我拉緊身上的黑色披風,緩緩向住處行去。未進屋內,已聽得一陣悠揚動聽的笛音自屋中傳來,這笛音在初冬的寒風中飄飄蕩蕩,竟使人如沐三月春光,暖洋洋不知身處何地,端地是優美無比。
可我聽入耳中卻不由呻吟一聲,敲了敲隱隱發痛的腦袋,左手推開門閂,中氣十足地大喝一聲:「姓商的,誰准你隨便進出我的房間!」
果不其然,這個姓商的悠然坐在窗台上,這樣窄的地方,他的腿居然還能翹在另一隻腿上,而且翹得非常自然,一支半舊的竹笛舉在唇邊。商少長笑瞇瞇地看著我,卻未停止吹奏。
「你……這是我的房……」我用足可以殺人的眼光盯了他半響,終於放棄了第二十八次的抗議機會,隨手拉把竹椅坐了下來。無可奈何地看著他。
我自信什麼問題都難不倒我,偏偏對無賴沒轍。
尤其對商少長這樣的無賴。
「我記得你應該是教逸揚練功,而不是天天跑到我這裡讓我聽笛子吧。」我耐著性子聽商少長吹完,冷冷道。
商少長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眼睛半睜半閉道:「功麼……練得差不多了,這個歸雲莊的公子哥底子太差,又悟性不高,雖然人是拚命了些,但哪有我當年……」他看我的臉越來越黑,連忙改口道:「不過,這個雲公子哥兒經我的調教之下,對付七八個一般小混混,總是沒什麼問題!」
我半信半疑地揚眉:「真的?」
商少長突然睜開眼睛,也沒見他如何動作,人已從窗台上飄了下來,站在我面前,笑道:「我說的還有假的,由我這個一流的殺手教出的學生,就算是個笨蛋,也是個一流的笨蛋。」
「你……」我抬眼看看他,面無表情道:「我只希望,你莫把他教成一流的無賴。」
「哈哈哈哈………」商少長哈哈大笑,伸出手輕佻我的下巴,「一個是一流的才女,一個是一流的無賴,這豈不是絕配?」
我拍去商少長賊兮兮的爪子,眼睛射出的怒氣幾乎可以點著整個屋子!「誰和你是絕配!」
「嘖嘖嘖……」商少長連連搖頭,臉上現出一種狡猾又曖昧的笑容,輕輕在我耳邊說:「現在的你,遠沒有那天晚上可愛……」
那天晚上……我眼睛連閃幾閃才突然想起,他說的是我喝醉酒的那一晚。
那一晚我在沉醉中赤腳在院中駐立,那一晚商少長一身青衫在竹枝上吹笛。清幽的笛聲,纏綿的輕霧,冰涼的溪水……那一晚我第一次在朦朧的意識裡依偎在男子的懷中……
想及此,我不由臉上一熱,才發覺商少長的臉幾乎要湊到我的臉上,氣得我順手一個巴掌揮過去:「混蛋!你居然……你居然……!」我一時氣結,竟不知要怎樣出言反駁。
商少長輕輕一閃,輕鬆地躲過我的手掌,突然飛快伸手在我臉頰上輕輕一拂,還未等我發火,人已經飄出窗外,空氣中傳來他哈哈的笑聲:「好嫩的肌膚……臉紅的衣衣最是可愛……」聲音漸遠,人已經在十幾丈外。
我不知不覺中手拂上自己的臉頰,竟覺得有些燙手。走到鏡邊一照,居然蒼白中真的透出一抹淡淡的嫣紅。
這個混蛋的商少長!
窗戶還開著,一股初冬的冷氣吹進本不很暖和的屋內。頓時我的口中溢出一陣抑制不住的大咳,好半響才勉強止住。回身喝了些水,慢慢平撫胸口的煩悶與火辣--
這裡的冬天居然比現代還要冷。
過了十一月,絳州城開始下雪。片片鵝毛般的雪花從灰濛濛的天空飄落,落在街面和行人的身上都是雪白。街上的小販在雪天中大聲叫賣,呼出的氣息都是白的。「這位大爺,新出爐的燒餅!」「二嬸子,這籐籃裝多少東西都不會壞哩--」「賣雞蛋--」與寒冷的冬天相比,街上一如既往那樣火熱與喧鬧。
「白姐姐,又到了趙爺爺的麵館,天這麼冷,我們去吃些東西,順便看看他老人家!」「是呀是呀,優華也有些餓了。」雲逸揚身穿錦衣,長身玉立,這一個月來的錘煉已使他稚氣脫了不少,頗有些穩如山嶽的氣勢;優華披著一件雪白的狐裘,烏黑長髮披散在無一絲雜色的裘皮上,更顯得冰清玉潔,明艷不可方物。此時他們二人正圍著我站在一家麵館前,慫恿我進去歇息。這麵館店面矮小簡陋,屋裡擺著幾張木條桌椅,卻已坐滿了人,外面寒冷刺骨,麵館內卻熱氣騰騰,幾乎每個人都捧著一個大海碗,碗裡是香噴噴熱呼呼的麵條,口中噴出的白氣和麵條散出的熱氣混在一起--這麵館雖小,生意卻是紅火,幾乎要碰到人頭的房上歪扭扭地掛著一塊已變黑的木匾:趙氏麵館。
我呵口氣在幾乎要凍僵的手上,又使勁搓了幾搓,將連在貂皮披風的帽子摘了下來,將頭髮從披風中拉出,笑道:「既然到了,當然要進去坐坐!」
「太好啦!--」眼看到雲逸揚歡呼雀躍,像小孩子一樣跳進麵館,我的眼中不由閃出一絲歡快的笑意。優華仍舊輕移蓮步,娉娉婷婷地邁過門檻,還不忘繡鞋踏進屋時,手將狐裘下擺慢慢提起--這動作如此優雅美麗,便是看她的背影,竟讓我看得也有些癡了。
我不得不承認,雖然我和她同樣都是女人,但她的美麗不能不讓我讓讚歎,也不能不讓我羨慕。
我們三人走進麵館,一個六十餘歲的矮小老人頓時衝了出來,腰裡還束著沾滿了面的圍裙,看來這麵館生意甚是不錯,天氣雖冷,老人的額頭卻滿是細密的汗珠,屋裡燃著火盆,早就坐滿了來這裡吃麵的客人。老人看見我們,眼中馬上一亮,喊道:「哎呀!怪不得今兒我的眼皮總是跳呢,原來是來了貴客!雲少爺今天怎麼想起來到小老兒的店中?」招呼完雲逸揚,又轉向我道:「咦,這兩位小姐可是面生呢,請恕小老兒眼拙……」雲逸揚剛要答話,我輕笑道:「趙爺爺,真的不認識我了麼?」嗓音一低,已是當年扮男裝的聲音。
趙姓老人驚訝道:「你……你是……」連忙拍了拍身上的麵粉,喊道:「小郭子--快!快把裡屋收拾收拾,咱們的恩人來咱們啦--」連面也不作了,連忙將我們請進裡屋內。
於是,我們三人一邊吃著趙老人做的面,一邊舒服地烤著火,和趙老人話家常。
最後,又把話頭轉到了我身上。趙老人驚訝萬分:「原來……白少爺居然真像傳言中說的,是個姑娘家!這……這……」
雲逸揚笑道:「趙爺爺許是不習慣白姐姐這樣打扮呢,當時白姐姐做女裝時,我們也不太習慣。」趙老人搖搖頭,慈祥道:「唉,不是呢,白少爺……不,應稱是小姐了,當時若沒小姐救我們,哪有小老兒和小郭子的容身之處?現在啊……」趙老人揉揉發紅的眼睛,喃喃道:「現在比起那時討飯的日子,不知要好上多少,這都是的托少爺與小姐的福啊……」
我連忙擺手道:「趙爺爺言重了,這也是機緣巧合呢,趙爺爺叫我們的名字就好,這一口一個小姐少爺,有多見外。」趙老人說的是我初到歸雲莊三個月後,當時歸雲莊已有起色,一日在莊外遇到一個討飯老人,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破衣襤褸甚是艱難,問後才知二人是從安徽逃難過來,本非一家,但逃難途中二人相依為命,便以祖孫相稱,小孩子甚是孝順,討來的剩飯饅頭大半都給了老人。我一問方知這老人在老家開過麵館,手藝乃是祖傳,只因老家發水災,才無奈之下逃荒到此。我當時與逸揚商議,就在雲家產業給他撥了一小塊地,重新做起了生意,每年只象徵地收一些租子。但沒想到趙老人祖傳手藝甚是了得,麵館居然做得有聲有色。
我咬了一口面,心中不由大是稱讚,這面爽滑勁道,味道更是一流,熱乎乎的麵條入肚,頓覺身上暖和許多。將身上的貂裘慢慢鬆開,我自幼便怕冷,沒想到了古代更是冷上加冷,雲逸揚送的貂裘乃是用上好黑貂皮所製,裘面油光黑亮,不沾水氣,比優華身上的狐皮裘更是貴重,也更保暖。正沉思間,雲逸揚突然道:「白姐姐,商大哥昨天晚上留了張條子,人卻走了。說要過一陣才能回來……」
「哦……」我又喝了口麵湯,不以為然道:「那無賴,早就該走了。」
雲逸揚猶自喃喃自語道:「商大哥才教了我一套掌法和輕功,我還想讓他多教我些,他的功夫真的很厲害,而且實用……哎雲姐姐,你怎麼叫商大哥無賴?」
我心中輕咐:叫他無賴還算輕的。口中卻道:「你原來叫他不也是一口一個姓商的,現在怎麼又改了口?」
雲逸揚嚷道:「可他並不像剛開始那樣壞了,比如他教我那式拂雲掌法……」看著雲逸揚神采飛揚、唾沫橫飛地開始比劃他的學武心得,我的心卻不由地飛到了別處……看到雲逸揚還在講他的學武經,不由一聲輕笑,拍拍他的肩,「好啦,面都吃完了,該走了。」
走出門外,雪漸漸小了,但仍有幾片雪花慢慢飄落。我們三人在街上閒逛,腳踩在雪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雲逸揚的興趣在各種小吃,而優華卻偏偏要拉著我去看胭脂水粉。我對胭脂水粉不感興趣,卻對裝胭脂的小木盒覺得好玩。正看著起勁,雲逸揚突然跑進胭脂鋪子,在我耳邊輕聲說:「白姐姐,快去看看!前面有人吵起來了!」
我頭也不抬,道:「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哎!你別拉我!--」原來是雲逸揚猴子性子,性急之下,拉著我的袖子就向外奔。直向鋪外二十幾米處擠得水洩不通的人群跑去。
好不容易我才讓雲逸揚拉進人群裡,擠到了最前排的位置,才發現這麼多人圍著看的原因,居然是兩個挑夫和一個女孩子在吵架。女孩子的旁邊擺著一個裝滿了枯樹枝幹籐葉的筐子。這兩個挑夫都是三十多歲年紀,虎背熊腰,生得甚是健壯凶悍,眼中卻落出狡猾至極的神情,異口同聲道:「不成不成,整個絳州城誰不知道俺們兄弟倆挑擔的規矩,挑一次擔子不論輕重,都是十兩銀子!」
女孩子一身綠衣素襖打扮,頭上兩個抓髻盤得甚是可愛,一邊系一條嫩綠色緞帶,皮膚白嫩光滑,眼睛又圓又大,居然十分清秀美麗,怎麼看也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可現在她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大眼睛幾乎快要流出淚水。幾乎要哽咽出聲:「可……可這筐子加草藥頂多只不過十數斤,我是實在提不動才讓你們擔的,大家倒是評評這個理,別人擔一次才十個銅板,你們卻要這麼多!我……我哪裡能拿得出來!」
眾人紛紛議論起來,大多都可憐這綠衣少女:「這小姑娘真是可憐。」「這丫頭是外鄉人不是,要不怎麼會招惹上了這兩個絳州城有名的潑皮?」「就便十筐破爛草根,也不值十兩銀子!」一時七嘴八舌,倒也熱鬧非凡。雲逸揚推推我,輕聲道:「白姐姐,這毛大、毛二兄弟兩人是絳州有名的潑皮無賴,平時強收暴打,絳州城倒是沒有不怕他們的,也無人敢惹,這小姑娘許是不知道這二人是誰,才受他們的閒氣,咱們幫不幫她?」我向中央看去,這少女站在場中已是又羞又氣又急,雪白的牙齒不住咬著鮮紅的嘴唇。周圍人越聚越多,也不知是看熱鬧,還是看這個嬌柔清麗的少女,綠衣少女被看得越發窘了,不由得低下頭去,綠襖上沾了薄薄一層雪花。
我瞥了一眼雲逸揚,見他直望向場中那個少女的身上,眼中露出又是憐惜,又是著急的神情來,似乎比那個少女還要激動,幾乎要衝上前去,不由掩口笑道:「怎麼?傻小子要英雄救美了?」雲逸揚黑臉一紅,方要答話,只聽得場內左側挑夫嘿嘿一笑,語氣中竟帶淫穢之言:「小美人兒……沒有帶銀子有什麼要緊,今兒個你讓大爺們為你挑擔,也是咱們的緣分,不如就這樣……」旁邊的挑夫更是嘻皮笑臉:「不如以身相許,咱們爺兒也不虧了你!」此語一落,周圍更有閒人打起口哨,大聲叫好。綠襖少女眼圈一紅,低下頭去,幾滴亮晶晶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雲逸揚本就壓抑怒氣,聞言更是怒火中燒,道:「白姐姐,不行,這事我們得管上一管!」伸手便拉我的襟袖,一拉之下,卻拉了個空--
我推開眾人,慢慢走入場心,悠然笑道:「這十兩銀子我付了可好?」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慢慢踱入街心,拉拉身上的黑貂披風,輕笑道:「十兩銀子就換了這樣如花似玉的小美人,這生意就連我們歸雲莊都做不來呢。」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叫:「衣披山西的歸雲莊,她是歸雲莊人!」更有人叫道:「看這女人身上的披風,這貂皮的質地足值千金!」我聽得眾人之言,向已聽得有些發怔的毛大毛二笑道:「如何?這十兩銀子就由我來付。」
毛大怔了半響,剛要答話,臉上又落懷疑之色,我繼道:「這兩位大哥挑擔實在辛苦,要得十兩銀子,更是公平不過的了。」毛二聞言頓時喜上眉稍,腆臉道:「對對對!還是這位小娘子懂得事理,知道我們哥兒的辛苦!」
小娘子?連商少長也不敢這樣對我說話。
等得一會,我就會讓你知道我這個「小娘子」的厲害!
我故作顰眉,道:「不過兩位大哥,這挑費可是太費,挑多少都是這個價嗎?」毛大連忙道:「俺們哥倆做生意是貨真價實……小孩爺爺一個價,挑十斤物事是十兩銀子,挑千斤物事也是十兩銀子!只怪這小美人沒問清楚,現在付不了挑費,也不能怪我們不是?」
我嘴角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接道:「很是很是。」隨即伸手入袖,已拿出一錠銀元寶,約有四十餘兩,笑道:「這錠元寶,二位大哥看可夠了挑費?」
「夠!夠!這位大姐真是出手大方!」毛二剛伸出爪子來拿,卻撲了個空。我輕巧巧收回手去,心中暗笑,這古代流氓倒是改口也快,馬上我就從「小娘子」變成了「大姐」。我笑道:「正好我們還愁呢,這在前頭桃源居買的一罐女兒紅如何帶回去,這四十兩銀子就給兩位大哥,還有煩兩位把這罐酒為我們抬回去。」我揚聲道:「逸揚,把咱們買的女兒紅拿過來,正好讓他們抬回莊去!」卻見雲逸揚從人群擠出,手裡提著一小罐酒放在地上,看著我卻是唯唯喏喏,滿是懷疑之色,這酒罐連酒帶罐至多十斤左右,要讓兩個大漢來拿,可真是有夠誇張。
我裝做沒看見雲逸揚對我大使眼色,轉身笑道:「喏,就是這罐了,這可是上好的女兒紅,至少有六十年了,就這一罐酒,可值百金呢。你們要給我弄碎了弄灑了,我們歸雲莊可是不能和你善罷甘休!」
毛大聽得連連搓手,興奮萬分,喜道:「今兒個我們哥倆真是遇到了財神奶奶!這位小姐可大可放心,我們要是給你灑了一滴出來,腦袋都賠給你的!」他口無遮攔,我現在又從「大姐」變成了「小姐」。
「好!」我這個「小姐」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道:「你這個挑桿可太舊了,我們的另一個條件,是要用我們為你選的挑桿才行,這樣我們才放心讓你抬酒。」
毛二忙道:「這是小姐體恤我們,小姐喜歡什麼挑桿就是什麼挑桿,就是海龍王的煙桿能用,我們也拿來挑了。「
我搖搖頭,道:「海龍王的煙桿……我哪有那個本事,拿那個就可以了--」我伸出右手食指,順著人群後方指去,笑道:「就是那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4:09
第十二章 可信流水似君情
我伸出右手食指,順著人群後方指去,笑道:「就是那個!」
圍觀眾人不由自主地眼睛都沿著我指的方向瞧去,自動讓出一條道路,人們先是靜了半響,便爆發出一陣震天動地的大笑--
我手指的,乃是一棵倒在地上,樹身足有合圍的大樹。
這樹幹在深秋時的一場大雨中,被一個霹靂炸倒在地,臨根處落出燒焦的殘木。枝葉早已枯乾壞死,樹幹躺在泥地裡,平時人們走動經過甚是不便。卻也無人搬它。今天我讓毛大毛二兩人以這棵樹幹為挑桿,自然人們覺得大為好笑。且人群中有不少人受了毛大毛二的悶氣,這喊好聲便格外響亮。
毛大看著這棵大樹足有千斤重地橫在地當中,一張紫膛臉已漲成了豬肝色,口中喏喏道:「這……這就是小姐為我們挑的……挑桿?」
我點點頭,輕笑道:「不錯!」
毛大豆大的汗珠順著臉孔滾滾而流,也顧不得擦拭,強笑道:「這位小姐……不是和我們窮哥們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我微微挺直身子,笑道:「什麼時候,你聽過我白衣開玩笑?」
「白衣!她是白衣!」「歸雲莊的才女,名聞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原來傳聞中她是女兒身是真的!……」「你看她的一身黑衣裝束!絳州城還有誰會這種打扮?」人群中突地傳出耳語聲,開始對著我和雲逸揚指指點點。我毫不在意地對毛大道:「別忘了,我們談好的條件之一,就是你們得用我為你選的挑桿,你若想反悔,這周圍鄉親便都是佐證。」周圍頓時發出一陣哄叫聲:「對對對!我們都為白衣卿相作證!」「剛才的話我們都是親耳聽得的,怎能反悔。」「就是這個挑桿!」眾口鑠金,直說得毛大更是瞠目結舌。
我頓了頓,眼中閃出狡黠的笑意,道:「別忘了,我請你們來抬這酒,可付了三十兩銀子呢!」此言一落,就連在旁邊抹眼淚的綠衣少女也不由逗得破涕為笑。周圍響起一片大笑聲。
我淡淡道:「不過,如果你用這挑桿把酒灑了,你就要賠我八十兩銀子。」
毛大的臉已由豬肝色變成石灰色,半響說不出話來,他與毛二對望一眼,突地獰笑道:「老子在絳州城什麼沒見過?在這地盤上敢和老子犯混的,沒想到是個胎毛沒褪淨的黃毛丫頭!老子認得你是什麼白衣黑衣,可拳頭不認得你!」突然一揮拳頭,向我面前打落--
我沒躲閃,也無須躲閃。
因為雲逸揚在我身後。但他離我至少有三丈的距離,按理說他是擋不住毛大醋缽般的拳頭。
雲逸揚偏偏擋住了。
從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方向衝出,用一種幾乎不可能的速度。我只覺得人一閃,雲逸揚已擋在我面前,毛大的拳頭也打在了雲逸揚的胸口!
雲逸揚沒叫,毛大卻叫了,他抱著自己的拳頭直跳腳!
我此時也不由得訝然,微微回頭看向雲逸揚,雲逸揚卻像沒事人一般,拂拂衣服上的灰塵,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
這就是商少長培訓的成果?
這樣的反應,這樣的速度!我只在兩個人的身上見過,一個是葉知秋的僕人阿福,一個便是商少長本人!
商少長的身影如一陣清風,雲逸揚的身影卻如一頭年輕的獵豹!
清風飄逸,獵豹迅捷。
雲逸揚站在我身前,沉聲笑道:「有話好說!為什麼要動手呢?」
毛大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那只打人的手軟軟地垂下,竟已經脫了臼!周圍眾人冷冷地看著,竟沒有一人相幫。
雲逸揚淡淡道:「這罐酒你們抬不抬?」
毛二的腿開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突然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兩位……大俠……這酒我們實是抬不了……」他見我目光掃向綠衣少女,連忙道:「這位小姑奶奶的錢我們不敢要了!這位大姑奶奶的錢我們更是不敢收了,就請這位大叔放了我們二人,好比放了兩條癩狗!以後我們再不敢目中無人,到處放刁……」
雲逸揚回頭看我,道:「白姐姐,你說還怎麼教訓他們?」
我笑笑道:「那這樣的話,你們就把那棵『挑桿』挑到街外處,別再擋人行走,也就行了。」二人連忙道:「這好說,這好說!」雲逸揚上前兩步,抓住毛大胳膊,只聽「咯啦」一響,已為毛大裝上腕子,兩人連連稱謝,連忙推開眾人,灰溜溜地走出街心,眾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漸漸各自散去。
我轉身對綠衣少女笑道:「小姑娘,你拿好筐子快些走吧,以後可不要隨便上人家的當。」說罷示意雲逸揚捧起酒罐要走。突然綠衣少女開口道:「姐姐!我想跟著你走!」
我聞言訝道:「小姑娘,你和我們走做什麼?不回家了麼?」綠衣少女抬起頭來,我這才發現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清澈無比,彷彿一泓深不可測的潭水,一閃一閃中現出既天真,又純淨的神色,一臉稚氣中卻隱隱透出狡黠,綠衣少女眼波一閃,嘟起小嘴道:「姐姐哥哥,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啦。」
我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慢慢道:「小妹妹,真的找不到麼?你家住在哪裡,讓這位雲哥哥帶你回去。」這一瞬間,我目光已掃遍她全身。
看她吹彈得破的肌膚與翠綠色的緞面裌襖,這小姑娘怎麼看也不像出身貧寒,這樣的中道人家,又怎會讓自己的女孩兒出來採草藥?我的目光越來越冷,直要看進這綠衣少女的眼中。
沒想到,那女孩子卻做出了我眼睛不敢置信的舉動。
她突然跑過來撲到我的懷中,手緊緊抱住我的腰,小小的身子在我懷中一搖一搖地撒嬌起來,剎時,一股桔花香氣溢到我的鼻中,「不管啦不管啦,我就是找不到家了,姐姐你這麼好,一定不會讓我這樣的女孩子流落街頭的對不對?再說我人小吃的少,一定不會浪費太多糧食的對不對?姐姐你這麼小氣,歸雲莊連我這個小姑娘也收留不起麼?」
綠衣少女在我懷中抬起頭來,一雙小鹿般的眼睛清澈地望著我,任何人在這雙眼睛的凝視下,都很難說出一個「不」字。
可不知怎的,我突然破天荒頭一次有一種入了圈套的直覺。
我也望著她,苦笑道:「好罷……你的名字是什麼,這個總可以告訴我吧。」
「我嘛……」這個女孩子低頭望望自己身上的綠襖,大眼睛溜溜一轉,抬起頭甜甜地笑道:「我叫小綠!」
我不由翻了翻白眼,「哦……穿綠衣服就叫小綠……」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匹黑馬的身影,促狹道:「那我……是不是該叫大黑了?」
沒想到,這個叫小綠的女孩子馬上興奮地說出了一句差點讓我暈過去的話:
「大黑姐姐,那我就上你家去,好不好?」
「小綠你個臭丫頭!給我滾出來!」我剛剛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耳邊便聽得雲逸揚氣急敗壞的吼聲!
這已是小綠來的這一個星期中他大吼大叫的第三十五次了。
我輕輕撥開窗簾,有些好笑地看到雲逸揚在院外找人找的雞飛狗跳又跳腳。無奈何清清嗓子,道:「逸揚,小綠沒在我這裡,你找她做什麼?」
雲逸揚聽到我的聲音,終於停止了在院落外沒頭蒼蠅的亂闖,幾個箭步扎進我屋裡,隨手拿起桌上的茶壺便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來,「光」地一聲頓下茶壺,隨手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嚷道:「白姐姐,你看到那個該死的臭丫頭沒有?」
我笑道:「這個小姑娘香香的,而且又美又可愛,怎麼叫人家臭丫頭?」
雲逸揚恨恨地一把扯過自己的衣服下擺,道:「姐姐你看,這丫頭自己喜歡綠色的東西也罷了,居然把歸雲莊內大半東西都東塗西畫,這還不算!她把我的房間擺設都用綠顏料畫得這一道那一片,我的衣服上都讓她畫滿了!」我凝神向他的下擺看去,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他銀灰色的錦袍下擺不知何時讓人用綠顏料刷刷畫了幾筆竹子。雖說是塗鴉之筆,卻是活潑靈動,可愛傳神。看著雲逸揚的臉幾乎氣得和這竹子一樣綠,我又是一陣大笑。
雲逸揚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想了想,又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小雞雛放在桌子上,小雞雛在桌子上一搖一擺地撲著翅膀,可笑地跑來跑去,可我一看,又禁不住一陣大笑--
小雞雛本是黃茸茸的羽毛,居然不知用什麼東西染成了嫩綠色!
我笑得一陣大咳,好不容易才調勻氣息,斷斷續續道:「這……這小綠……居然……居然……」雲逸揚接過我的話頭,沒好氣的道:「居然這顏料不知是用什麼東西配成的,怎麼搓洗也洗不下去!」我笑道:「為何要搓洗?她不是畫得不錯?喔--銀灰色料子配綠竹,不難看呢。」
雲逸揚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白姐姐每次都縱容她胡鬧,也不知道她是哪戶人家的小姐,就住在這裡不但不走,還儘是搗亂!」說罷苦笑地看著身上,道:「白姐姐我走了,你要告訴小綠,不能這樣胡鬧。」便轉身走出院外。
雲逸揚剛邁出門檻,小綠沾滿灰塵和蜘蛛網的頭便慢慢從床下鑽出。
看著我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綠不好意思地伸伸舌頭,順手把蛛網扯下,小聲道:「白姐姐……人家……人家只是想和小雲子開個玩笑嘛……」一邊說,一邊穿著繡花鞋的小腳在裙子下不時蹭來蹭去。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開個玩笑?……」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隨口道:「幸好,你沒把他帽子也塗成綠色的。」
「哈哈哈哈……」小綠禁不住笑得腰彎了下去,隨即一跳一跳地跑到我面前,毫不客氣地向我懷裡偎去,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甜甜笑道:「還是白姐姐最好了!」
「我好麼?」我微微一笑,剛要說話,突然覺得喉嚨癢癢的,一陣抑制不住的大咳衝出口中,好半響才稍稍停下來。小綠卻渾不在意,她的個子比我還高些,卻體態輕盈,坐在我懷中小腳一蕩一蕩,身上幽幽傳來清新的桔花香氣,聞到鼻中清爽無比。小綠伸手輕輕在我胸口和鎖骨幾處拍了幾下,又慢慢揉搓。只是這簡單幾下,我突然覺得胸口煩悶大減,吸入的新鮮空氣也多了起來,不由得有些詫異地看著小綠。
小綠天真地看著我笑道:「姐姐好些了嗎?」
我收回思緒,柔聲道:「好些了,小綠真是厲害,經你一揉,我覺得舒服多了。」小綠吐吐舌頭,道:「沒有啦沒有啦,白姐姐是喜歡小綠,自然小綠做什麼,白姐姐都會說好!」說著緊緊抱著我,撒嬌道:「小綠也喜歡白姐姐呢!」
我看著懷中的小姑娘如一隻小貓般倦在我的懷中,那眼中的依戀與天真萬萬不是裝出來的,不由自己的臉上,也慢慢綻放出溫柔的笑意來,輕輕抱緊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少女--
優華突然推開屋門跑了進來,大聲嚷道:「白姐姐!不好了不好了!」
我看了看搖搖欲墜的木板門一眼,道:「什麼事這麼急?」
優華大口大口喘氣,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阿……阿福又來了!」
我坐在花廳中,阿福恭恭敬敬地遞給我一個緞面小盒。我伸手接過打開,不禁訝然出聲--
裡面赫然擺著一對明珠!
兩顆珠子每顆都有拇指般大,色澤明潤,在陽光下放出淡淡的輝光,最難得的是兩顆一般大小,在盒中相映生輝,端的是世間罕有。
我合上盒子,皺眉道:「葉閣主讓你前來,不止是送我兩顆明珠吧。」
阿福躬身回道:「不敢瞞卿相,我家主人之意,乃是想邀白衣卿相去秋葉閣共事。」
我道:「葉閣主能對白衣抬愛,白衣卻是不敢領受,白衣只為其主,這葉閣主之請,卻是不能了,還煩你把這珠子還給葉閣主,閣主好意我心領了,也就是了。」把珠盒遞了過去。
阿福卻不接過,又從袖裡抽出一張紙箋,道:「我家主人還吩咐過,如若卿相拒收明珠,這裡有一個對子,想請卿相對來。」又把紙箋遞過。
我接過紙箋,只見這張灑金小箋上,用清逸狂放的字體寫著:從來芳草如舊侶。
我皺皺眉頭,這對子分明有一種暗藏於內的纏綿情致。想及此,我微微一笑,順手拿起旁邊的毛筆,也不端不正地在上聯下面寫上幾筆:
可信流水似君情
寫完後,我看著我的字歪歪扭扭,和葉知秋的字也可謂「相映成趣」,幾乎笑出聲來。將字跡吹了幾吹,待得墨干後,將紙箋折好,與緞盒一同遞給阿福,道:「將這個給你們葉閣主看過,他便會明白了。」
阿福還是不接,沉聲回道:「我家主人有話在先,說如若小人沒將明珠留下,小人也不用活著去見他了。」
「什麼?!」我不禁有些驚詫,這葉知秋居然下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命令,而且阿福看來也很願意遵守。我顰眉想了一會,突地靈機一閃,隨即笑道:「好啊,不收回,那我就留下好了。」又順手抽了一張白紙,在紙上寫下幾行詩句: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寫完最後一筆,我同對過的對子一併折好,笑道:「這是唐人張籍的《節婦吟》,以寫給東平李師道,我不敢比張籍之才,但也借此詩回我之意。葉閣主文心秀骨,看過此詩,必能明白。」將紙交給阿福,揚聲道:「送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4:36
第十二章 可信流水似君情
我伸出右手食指,順著人群後方指去,笑道:「就是那個!」
圍觀眾人不由自主地眼睛都沿著我指的方向瞧去,自動讓出一條道路,人們先是靜了半響,便爆發出一陣震天動地的大笑--
我手指的,乃是一棵倒在地上,樹身足有合圍的大樹。
這樹幹在深秋時的一場大雨中,被一個霹靂炸倒在地,臨根處落出燒焦的殘木。枝葉早已枯乾壞死,樹幹躺在泥地裡,平時人們走動經過甚是不便。卻也無人搬它。今天我讓毛大毛二兩人以這棵樹幹為挑桿,自然人們覺得大為好笑。且人群中有不少人受了毛大毛二的悶氣,這喊好聲便格外響亮。
毛大看著這棵大樹足有千斤重地橫在地當中,一張紫膛臉已漲成了豬肝色,口中喏喏道:「這……這就是小姐為我們挑的……挑桿?」
我點點頭,輕笑道:「不錯!」
毛大豆大的汗珠順著臉孔滾滾而流,也顧不得擦拭,強笑道:「這位小姐……不是和我們窮哥們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我微微挺直身子,笑道:「什麼時候,你聽過我白衣開玩笑?」
「白衣!她是白衣!」「歸雲莊的才女,名聞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原來傳聞中她是女兒身是真的!……」「你看她的一身黑衣裝束!絳州城還有誰會這種打扮?」人群中突地傳出耳語聲,開始對著我和雲逸揚指指點點。我毫不在意地對毛大道:「別忘了,我們談好的條件之一,就是你們得用我為你選的挑桿,你若想反悔,這周圍鄉親便都是佐證。」周圍頓時發出一陣哄叫聲:「對對對!我們都為白衣卿相作證!」「剛才的話我們都是親耳聽得的,怎能反悔。」「就是這個挑桿!」眾口鑠金,直說得毛大更是瞠目結舌。
我頓了頓,眼中閃出狡黠的笑意,道:「別忘了,我請你們來抬這酒,可付了三十兩銀子呢!」此言一落,就連在旁邊抹眼淚的綠衣少女也不由逗得破涕為笑。周圍響起一片大笑聲。
我淡淡道:「不過,如果你用這挑桿把酒灑了,你就要賠我八十兩銀子。」
毛大的臉已由豬肝色變成石灰色,半響說不出話來,他與毛二對望一眼,突地獰笑道:「老子在絳州城什麼沒見過?在這地盤上敢和老子犯混的,沒想到是個胎毛沒褪淨的黃毛丫頭!老子認得你是什麼白衣黑衣,可拳頭不認得你!」突然一揮拳頭,向我面前打落--
我沒躲閃,也無須躲閃。
因為雲逸揚在我身後。但他離我至少有三丈的距離,按理說他是擋不住毛大醋缽般的拳頭。
雲逸揚偏偏擋住了。
從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方向衝出,用一種幾乎不可能的速度。我只覺得人一閃,雲逸揚已擋在我面前,毛大的拳頭也打在了雲逸揚的胸口!
雲逸揚沒叫,毛大卻叫了,他抱著自己的拳頭直跳腳!
我此時也不由得訝然,微微回頭看向雲逸揚,雲逸揚卻像沒事人一般,拂拂衣服上的灰塵,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
這就是商少長培訓的成果?
這樣的反應,這樣的速度!我只在兩個人的身上見過,一個是葉知秋的僕人阿福,一個便是商少長本人!
商少長的身影如一陣清風,雲逸揚的身影卻如一頭年輕的獵豹!
清風飄逸,獵豹迅捷。
雲逸揚站在我身前,沉聲笑道:「有話好說!為什麼要動手呢?」
毛大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那只打人的手軟軟地垂下,竟已經脫了臼!周圍眾人冷冷地看著,竟沒有一人相幫。
雲逸揚淡淡道:「這罐酒你們抬不抬?」
毛二的腿開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突然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兩位……大俠……這酒我們實是抬不了……」他見我目光掃向綠衣少女,連忙道:「這位小姑奶奶的錢我們不敢要了!這位大姑奶奶的錢我們更是不敢收了,就請這位大叔放了我們二人,好比放了兩條癩狗!以後我們再不敢目中無人,到處放刁……」
雲逸揚回頭看我,道:「白姐姐,你說還怎麼教訓他們?」
我笑笑道:「那這樣的話,你們就把那棵『挑桿』挑到街外處,別再擋人行走,也就行了。」二人連忙道:「這好說,這好說!」雲逸揚上前兩步,抓住毛大胳膊,只聽「咯啦」一響,已為毛大裝上腕子,兩人連連稱謝,連忙推開眾人,灰溜溜地走出街心,眾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漸漸各自散去。
我轉身對綠衣少女笑道:「小姑娘,你拿好筐子快些走吧,以後可不要隨便上人家的當。」說罷示意雲逸揚捧起酒罐要走。突然綠衣少女開口道:「姐姐!我想跟著你走!」
我聞言訝道:「小姑娘,你和我們走做什麼?不回家了麼?」綠衣少女抬起頭來,我這才發現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清澈無比,彷彿一泓深不可測的潭水,一閃一閃中現出既天真,又純淨的神色,一臉稚氣中卻隱隱透出狡黠,綠衣少女眼波一閃,嘟起小嘴道:「姐姐哥哥,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啦。」
我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慢慢道:「小妹妹,真的找不到麼?你家住在哪裡,讓這位雲哥哥帶你回去。」這一瞬間,我目光已掃遍她全身。
看她吹彈得破的肌膚與翠綠色的緞面裌襖,這小姑娘怎麼看也不像出身貧寒,這樣的中道人家,又怎會讓自己的女孩兒出來採草藥?我的目光越來越冷,直要看進這綠衣少女的眼中。
沒想到,那女孩子卻做出了我眼睛不敢置信的舉動。
她突然跑過來撲到我的懷中,手緊緊抱住我的腰,小小的身子在我懷中一搖一搖地撒嬌起來,剎時,一股桔花香氣溢到我的鼻中,「不管啦不管啦,我就是找不到家了,姐姐你這麼好,一定不會讓我這樣的女孩子流落街頭的對不對?再說我人小吃的少,一定不會浪費太多糧食的對不對?姐姐你這麼小氣,歸雲莊連我這個小姑娘也收留不起麼?」
綠衣少女在我懷中抬起頭來,一雙小鹿般的眼睛清澈地望著我,任何人在這雙眼睛的凝視下,都很難說出一個「不」字。
可不知怎的,我突然破天荒頭一次有一種入了圈套的直覺。
我也望著她,苦笑道:「好罷……你的名字是什麼,這個總可以告訴我吧。」
「我嘛……」這個女孩子低頭望望自己身上的綠襖,大眼睛溜溜一轉,抬起頭甜甜地笑道:「我叫小綠!」
我不由翻了翻白眼,「哦……穿綠衣服就叫小綠……」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匹黑馬的身影,促狹道:「那我……是不是該叫大黑了?」
沒想到,這個叫小綠的女孩子馬上興奮地說出了一句差點讓我暈過去的話:
「大黑姐姐,那我就上你家去,好不好?」
「小綠你個臭丫頭!給我滾出來!」我剛剛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耳邊便聽得雲逸揚氣急敗壞的吼聲!
這已是小綠來的這一個星期中他大吼大叫的第三十五次了。
我輕輕撥開窗簾,有些好笑地看到雲逸揚在院外找人找的雞飛狗跳又跳腳。無奈何清清嗓子,道:「逸揚,小綠沒在我這裡,你找她做什麼?」
雲逸揚聽到我的聲音,終於停止了在院落外沒頭蒼蠅的亂闖,幾個箭步扎進我屋裡,隨手拿起桌上的茶壺便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來,「光」地一聲頓下茶壺,隨手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嚷道:「白姐姐,你看到那個該死的臭丫頭沒有?」
我笑道:「這個小姑娘香香的,而且又美又可愛,怎麼叫人家臭丫頭?」
雲逸揚恨恨地一把扯過自己的衣服下擺,道:「姐姐你看,這丫頭自己喜歡綠色的東西也罷了,居然把歸雲莊內大半東西都東塗西畫,這還不算!她把我的房間擺設都用綠顏料畫得這一道那一片,我的衣服上都讓她畫滿了!」我凝神向他的下擺看去,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他銀灰色的錦袍下擺不知何時讓人用綠顏料刷刷畫了幾筆竹子。雖說是塗鴉之筆,卻是活潑靈動,可愛傳神。看著雲逸揚的臉幾乎氣得和這竹子一樣綠,我又是一陣大笑。
雲逸揚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想了想,又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小雞雛放在桌子上,小雞雛在桌子上一搖一擺地撲著翅膀,可笑地跑來跑去,可我一看,又禁不住一陣大笑--
小雞雛本是黃茸茸的羽毛,居然不知用什麼東西染成了嫩綠色!
我笑得一陣大咳,好不容易才調勻氣息,斷斷續續道:「這……這小綠……居然……居然……」雲逸揚接過我的話頭,沒好氣的道:「居然這顏料不知是用什麼東西配成的,怎麼搓洗也洗不下去!」我笑道:「為何要搓洗?她不是畫得不錯?喔--銀灰色料子配綠竹,不難看呢。」
雲逸揚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白姐姐每次都縱容她胡鬧,也不知道她是哪戶人家的小姐,就住在這裡不但不走,還儘是搗亂!」說罷苦笑地看著身上,道:「白姐姐我走了,你要告訴小綠,不能這樣胡鬧。」便轉身走出院外。
雲逸揚剛邁出門檻,小綠沾滿灰塵和蜘蛛網的頭便慢慢從床下鑽出。
看著我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綠不好意思地伸伸舌頭,順手把蛛網扯下,小聲道:「白姐姐……人家……人家只是想和小雲子開個玩笑嘛……」一邊說,一邊穿著繡花鞋的小腳在裙子下不時蹭來蹭去。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開個玩笑?……」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隨口道:「幸好,你沒把他帽子也塗成綠色的。」
「哈哈哈哈……」小綠禁不住笑得腰彎了下去,隨即一跳一跳地跑到我面前,毫不客氣地向我懷裡偎去,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甜甜笑道:「還是白姐姐最好了!」
「我好麼?」我微微一笑,剛要說話,突然覺得喉嚨癢癢的,一陣抑制不住的大咳衝出口中,好半響才稍稍停下來。小綠卻渾不在意,她的個子比我還高些,卻體態輕盈,坐在我懷中小腳一蕩一蕩,身上幽幽傳來清新的桔花香氣,聞到鼻中清爽無比。小綠伸手輕輕在我胸口和鎖骨幾處拍了幾下,又慢慢揉搓。只是這簡單幾下,我突然覺得胸口煩悶大減,吸入的新鮮空氣也多了起來,不由得有些詫異地看著小綠。
小綠天真地看著我笑道:「姐姐好些了嗎?」
我收回思緒,柔聲道:「好些了,小綠真是厲害,經你一揉,我覺得舒服多了。」小綠吐吐舌頭,道:「沒有啦沒有啦,白姐姐是喜歡小綠,自然小綠做什麼,白姐姐都會說好!」說著緊緊抱著我,撒嬌道:「小綠也喜歡白姐姐呢!」
我看著懷中的小姑娘如一隻小貓般倦在我的懷中,那眼中的依戀與天真萬萬不是裝出來的,不由自己的臉上,也慢慢綻放出溫柔的笑意來,輕輕抱緊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少女--
優華突然推開屋門跑了進來,大聲嚷道:「白姐姐!不好了不好了!」
我看了看搖搖欲墜的木板門一眼,道:「什麼事這麼急?」
優華大口大口喘氣,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阿……阿福又來了!」
我坐在花廳中,阿福恭恭敬敬地遞給我一個緞面小盒。我伸手接過打開,不禁訝然出聲--
裡面赫然擺著一對明珠!
兩顆珠子每顆都有拇指般大,色澤明潤,在陽光下放出淡淡的輝光,最難得的是兩顆一般大小,在盒中相映生輝,端的是世間罕有。
我合上盒子,皺眉道:「葉閣主讓你前來,不止是送我兩顆明珠吧。」
阿福躬身回道:「不敢瞞卿相,我家主人之意,乃是想邀白衣卿相去秋葉閣共事。」
我道:「葉閣主能對白衣抬愛,白衣卻是不敢領受,白衣只為其主,這葉閣主之請,卻是不能了,還煩你把這珠子還給葉閣主,閣主好意我心領了,也就是了。」把珠盒遞了過去。
阿福卻不接過,又從袖裡抽出一張紙箋,道:「我家主人還吩咐過,如若卿相拒收明珠,這裡有一個對子,想請卿相對來。」又把紙箋遞過。
我接過紙箋,只見這張灑金小箋上,用清逸狂放的字體寫著:從來芳草如舊侶。
我皺皺眉頭,這對子分明有一種暗藏於內的纏綿情致。想及此,我微微一笑,順手拿起旁邊的毛筆,也不端不正地在上聯下面寫上幾筆:
可信流水似君情
寫完後,我看著我的字歪歪扭扭,和葉知秋的字也可謂「相映成趣」,幾乎笑出聲來。將字跡吹了幾吹,待得墨干後,將紙箋折好,與緞盒一同遞給阿福,道:「將這個給你們葉閣主看過,他便會明白了。」
阿福還是不接,沉聲回道:「我家主人有話在先,說如若小人沒將明珠留下,小人也不用活著去見他了。」
「什麼?!」我不禁有些驚詫,這葉知秋居然下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命令,而且阿福看來也很願意遵守。我顰眉想了一會,突地靈機一閃,隨即笑道:「好啊,不收回,那我就留下好了。」又順手抽了一張白紙,在紙上寫下幾行詩句: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寫完最後一筆,我同對過的對子一併折好,笑道:「這是唐人張籍的《節婦吟》,以寫給東平李師道,我不敢比張籍之才,但也借此詩回我之意。葉閣主文心秀骨,看過此詩,必能明白。」將紙交給阿福,揚聲道:「送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5:05
第十三章 殺人的刀
眼前,是漫天飛舞的白幃。
白幃如雪。
葉知秋的白衣也如雪。
葉知秋的身影隱在這如雪的白幃中,這天下聞名的秋葉閣閣主,此刻他的背影在我的眼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單和簫索!他低沉輕柔的聲音聽入耳中,也有一種淡淡的哀愁: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這可是你真心想說的麼?」他一字一句道:「你就這樣死心踏地地留在歸雲莊,歸雲莊有什麼好?雲逸揚有什麼好?他們能給的,我一樣能給!」
我搖搖頭,突然覺得自己有千百個理由,但現在對著這孤高才絕的葉知秋,竟不知怎樣才能開口,「這不一樣的……唐人張籍所作《節婦吟》,乃是為了回絕李師道對他的再三誠邀,人不相棄,貧賤不移,秋葉閣確實地位極高,財力極隆,但白衣自讓歸雲莊收留,怎麼能忘恩,葉閣主好意白衣心領,可是,白衣實在不能離開歸雲莊!」
「恨不相逢未嫁時,恨不相逢未嫁時……」葉知秋口中低吟,手指不斷敲著幾沿,「水袂分處,勞勞新亭;春風過耳,呦呦鹿鳴……」他的聲音輕柔如最輕柔的春風,慢慢從白幃內流了出來。這聲音似最醇的醇酒,有一種令人迷醉的力量。在這種力量中,我覺得我的聲音,甚至我的身心,都被這種力量拖了進去。不知不覺中,我竟聽得我的口中竟也傳出吟詩的聲音:
折柳為君,清余在心;人間流往,水墨無痕。
「人間流往,水墨無痕……悠然來矣,思然去矣;片花飛融,時不在矣……」葉知秋突然哈哈大笑:「人生苦短,兒女情長!我們可不要浪費了這大好光陰!」突然從白幃內疾如電閃般伸出手來,一下子握住我的手腕,喝道:「你這女人,敬酒不吃吃罰酒,現在你可是走不掉了!」他手勁奇大,我拼了全身的力氣,居然掙拔不住,驚恐之下不禁大喊:「來人啊!--你……你快放開我!放開我!」葉知秋更是放聲大笑,道:「這裡是秋葉閣,又有誰能救你!」
我凝眉怒視道:「你就是使盡全身的手段,也妄想讓我留在這秋葉閣!」突然看到葉知秋的身後,隱隱落出了商少長的身影,我喜極而呼:「姓商……商少長,快!快把我帶離這個鬼地方!」
商少長緩緩自葉知秋身後踱出,道:「你不是不喜歡我留在你身邊,為什麼有了危險,才會先想到我?」
我一邊盡力想掙開葉知秋的掌握,一邊心潮竟是波蕩不定!是的,我為何在遇到危險時,第一個便會想到他!商少長見我不再言語,哼聲道:「原來,你是需要我時,才會想起我的!」說罷,一個轉身,便隱進身後那片白霧中。
「你……商少長,你胡說八道!」我眼睜睜地看著商少長的身影漸漸消失,突然發現葉知秋換上了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聲音也變得淒慘慘的:
「你這個游移不定的女子,留之不得!」突然他的手裡,閃起一片如秋水的刀光--
秋水刀!
這商少長從不離身的秋水刀是怎麼到他的手中的?
我腦中剛生起這個念頭,便看到這片秋水直向我身上劈去!我的雙手被葉知秋扣住,根本無法脫身,便是能脫身,這無孔不入的刀光,我又怎能躲過?
眼看著這明亮如雪的刀光,已帶著地獄般的殺氣來到我胸前---
「啊--」我陡地發出一聲慘叫!人一下子坐了起來,幾乎把被子踢到地上。
是夢……是夢……
我雙手死勁地絞著被子,只覺頭異常沉重,如裝了一塊鐵石,心卻砰砰地跳得厲害。我隨手拿起放在邊上的茶盞,倒了一杯涼水灌入肚中,這才發覺全身已被冷汗濕透!
我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夢!夢是永遠發生在黑暗中的。
我看看窗外,陽光已透過窗格照射進屋子裡。不由呼出一口長氣,隨手擦擦額上的汗珠,拿起放在床邊的衣服穿上。剛繫好腰間長帶。門外便傳來小綠清亮的聲音:
「白衣姐姐!白姐姐起床啦,睡懶覺的不是好孩子!」接著便是一連串「咯咯」的笑聲,小綠仍是一身綠襖綠裙的打扮,現下天氣愈來愈冷,小綠走到哪裡,卻會帶來一種春天的氣息。
她的笑容如春天最溫暖的陽光。
小綠一蹦一跳地跑到床邊,笑瞇瞇地看著我:「白姐姐,你可起床了,咳嗽好些了沒有?」
我微微一笑,慢慢平撫惡夢帶來的心悸,「好些了呢,可能天氣太冷,我不大習慣罷了……」
小綠亮閃閃的眼睛一轉,道:「姐姐難道以前不是住在這裡的人嗎?會不習慣這冷天氣?」
我抬眼向小綠臉上望去,只看她坐在床上笑嘻嘻地,兩隻小腳在床邊一蕩一蕩,一派天真無邪的神態,便慢慢道:「不錯……我不是這裡的人。可是,從今以後……我便再也回不去我的家鄉了……」
小綠聞言突然跳下床來,抓住我的衣袖連連道:「白姐姐不要想家了!喏,這裡甜甜的糖,小綠請你吃糖!」她伸出手心,白白嫩嫩的手掌上赫然放著幾粒切成方塊的糖果,一股甜甜的柑桔香氣從糖果中傳出,我看看小綠,看她眼中流出一種希冀的神情來,便不忍心拂了她意,拈起糖果放入口中,沒想到這糖果入口即化,清涼無比,有一種隱隱的藥香從喉中溢出,覺得胸口頓時輕鬆許多。不由笑道:「謝謝你,小綠!」
小綠天真的笑容卻慢慢散去,換上一副我從未見過的嚴肅深沉的神情,緩緩道:「白姐姐,我沒想到你那麼天真。」
「我?天真?」我看著小綠笑容盡去,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不禁覺得有些好笑,「為什麼說我天真?」
「因為你容易相信人!」小綠抓住我的領口,小鹿般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因為你太容易相信人,你這麼容易就相信我!你不知道我的來歷,不知道我的身世……你甚至不知道我給你的東西是什麼你就吃下口去!」
我輕輕抱住這個小姑娘發抖的身子,喃喃道:「其實……我以前不是那麼相信人的……也不那麼喜歡收留人……只是,當有一天你也被別人相信,也被別人收留,你就會發現,其實人也不是那麼壞的。」我對小綠輕輕一笑,「只因為,我也是個漂流的人,我也被人收留……」
「不管不管啦!你就是太好心了,早晚要讓人騙的!」小綠揉揉眼睛,孩子氣地抱了我一下,右手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小木盒來,放在我的手中:「裡面的糖一天吃兩次哦,最好就著蜂蜜水喝下去。」她又恢復了如孩子般的天真,「白姐姐,我走了!」推開門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小綠剛走,雲逸揚推門走了進來。
他和小綠雖然一見面就吵架,但至少有一點是一樣的:進別人的屋子都不敲門,比進自己的屋子還要自然。
「白姐姐,小綠那個臭丫頭又來煩你了是不是?」雲逸揚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下去,抹了抹嘴上的水漬。
我好笑地看著他孩子氣的舉動,無奈地說:「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叫她臭丫頭。」
雲逸揚不在意地揮揮手,看了我一眼,突然訝道:「白姐姐,你今天的臉色怎麼那麼白?」
我摸摸臉頰,怔道:「有嗎?……」沉思半響道:「逸揚,商少長走了多少日子了?」
雲逸揚偏頭想想,「大概總有半個多月了罷……咦?白姐姐怎麼問起那個『混蛋』了?」雲逸揚朝我擠擠眼,促狹道。
我故作不經意道:「哦……他走了這許久,你的功夫也不知道練的如何了,他只是教你一套掌法和輕功麼?」
「是啊!」雲逸揚耷耷肩道:「商大哥說這些已經可以讓我學好一陣的了。」
我眼神漸漸收緊,慢慢道:「他……他沒有教你刀法麼?」
「沒有啊!」雲逸揚接的很快,隨口道:「商大哥說了,秋水刀法……是殺人的刀法。」
我點點頭,若說以前不相信這句話,那麼,我現在便相信了。
相信我夢中的秋水刀,帶著一股殺氣直飛向我的胸前的秋水刀。
是不是那劈開我斗笠的一刀,原本竟是這樣一個滿含殺機與凶煞的兵器。
這輕柔如秋水的刀光,竟也隱藏著深不見底的可怕。
和月山莊
冬日的和月山莊,看起來依然是一派幽靜恬然,庭院外的幾株紅梅在雪中靜靜駐立。白雪朱萼,相映生姿,看起來別有一番情趣。
我坐在和月山莊的暖閣中,外面雖已是天寒地凍,屋裡面卻是一室皆春。地中早已擺上了兩個銅製鏤花火盆。裡面生了細木炭火,外面再扣上一個精製的蓋子,不至讓爆出的火星燒到人。幾個垂髫侍女低頭魚貫而入,其中一個放在我手上一把小巧的手爐,其餘幾個在案邊放了一個銀盆。我抬眼一看,竟差點訝然出聲,銀盆裡放的,居然是一串新鮮欲滴的葡萄!
要是在現代,冬天吃到新鮮的葡萄當然不是希奇事,可這是在宋代,這葡萄卻是怎麼運過來的?新鮮的卻又像剛從枝上剪下,還沾著清晨的露水。
旁邊的一個藍衣小鬟嬌笑道:「卿相請用!這是我家主人特地讓婢子們去含芷園新摘的葡萄,為的是讓卿相嘗鮮的。」聞得此言,我更是驚訝得眼睛圓睜!--
這在冬天難得一見的葡萄,竟是葉知秋自己栽種的?!
藍衣小鬟又道:「難道卿相不知在此地新開的品芳園麼?那裡不但供應最好的四時鮮果,更可以在冬天售賣本應是在夏秋才有的葡萄、鮮桃、西瓜、甜杏,王公貴族無不趨之若鶩,這品芳園,便是我家公子新開的產業呢……」這小鬟還待再說下去,葉知秋輕柔的聲音從幃內傳出:「青鈿,退下。」
青鈿細聲應了一聲:「是……」便輕移碎步,掀起我身後的竹簾退了開去。葉知秋緩緩道:「讓白衣卿相見笑了,小丫頭不懂規矩,卿相博聞廣識,若這點東西也在尊駕前買弄,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我淺淺一笑,道:「葉閣主才是過謙了,若閣主不嫌,叫我白衣就好,白衣一介女子,又怎稱得上博聞廣識?這葡萄能在冬天裡採摘,白衣確實見所未見,葉閣主才真稱得上這博聞廣識四字!」
葉知秋聞言卻不說話,倚在椅上默默坐了半響,未已,在幃內輕輕拍手,幃外轉出一個黃衣侍兒,葉知秋道:「去,把今年新釀的碧桃酒讓白衣嘗嘗。」我連忙道:「承葉閣主好意,我是不會喝酒的。」黃衣侍兒看著我微微一笑,也不答話,轉身出了暖閣,不多時已抱了一個小酒甕進來,身後跟了三四個女侍,或捧小爐,或持炭火,或端木架,七手八腳地竟在地中搭起個架子來,將酒甕中酒倒在一個小小白瓷酒壺中溫了起來,這酒液清澈如玉,酒色竟作碧綠。一傾一倒之間,滿屋裡都是鮮桃的香氣。待酒溫好,黃衣侍兒從袖中抽出一條絲帕,先將自己眼睛蒙住,再端起烏木漆盤,上面放好一個酒壺,一個玉杯。從側邊掀起白幃一角,再送酒入幃。我在幃外,隱隱看到葉知秋端起酒杯,卻不飲下,輕輕吟誦:
「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
我笑接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好個『能飲一杯無?』」幃內葉知秋竟也似帶著笑意:「此時天寒地凍,霜冷侵衣,綠蟻新焙,紅泥尚溫,白衣怎能不飲一杯?」
我聞言也不由一笑:「酒能亂性,我還是不飲為佳。」
「也好。」葉知秋並不勉強,又輕輕拍手,暖閣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悠揚的絲竹聲,過得半片,一把柔媚清亮的女聲響起:
水袂分處,勞勞新亭;春風過耳,呦呦鹿鳴。
折柳為君,清余在心;人間流往,水墨無痕。
悠然來矣,思然去矣;片花飛融,時不在矣……
歌聲輕柔悠遠,甜美無比,可我聽在耳中,卻如一把大錘狠狠地砸在心上,這溫暖如春的暖閣,此刻我卻覺得好似萬古不化的冰窟!全身都似浸在冰水中……這幾句四言明明是我夢中所聞所見,如何卻在葉知秋這裡,還譜成了曲子吟唱?耳邊又聽得葉知秋淡淡的聲音傳來:「這幾句詩,是我偶然在夢中所得,便記了下來讓歌女們吟唱,卻只記得了這幾句,不知白衣能否為我接續?」
天啊!難道葉知秋竟和我作了一樣的夢?!
「白衣?白衣?……」聽得葉知秋提高了聲音,我吸了口氣,盡力使自己回過神來,道:「葉閣主,今天白衣所來,乃為歸雲莊與秋葉閣共商合作售賣絲綢之事,而非對詩吟對,現在天色已晚,何不坐下一談此事?」
葉知秋慢慢道:「如你能將後詩接續完成,這青絲雪綢與最新紡出的縐紋水紗,便以六折價格賣與歸雲莊!」停了停,葉知秋道:「若論色澤明麗,當屬歸雲莊的繚綾與雲錦綵緞,不過,若看質料輕軟,觸手溫潤,就要以我閣出的青絲雪綢與縐紋水紗為第一!不知白衣可否同意我的說法?」
我點點頭:「不錯,兩家絲紡,本就各有千秋。但若讓我將繚綾降為六折,恕我作不了這個主。」
葉知秋似笑非笑道:「都傳白衣卿相在絳州可翻雲覆雨,卻不能為歸雲莊做下這個主來?」
我幽幽輕歎,將頭髮掠到耳後,輕輕道:「葉閣主……我只是歸雲莊的一個過客,我蒙歸雲莊收留,所以便為歸雲莊做事,客人,是無法成為主人的……這歸雲莊的所有東西,都不是我的,所以,我無法做這個主。」
葉知秋輕歎一聲,道:「白衣,為什麼你不願來到我這裡呢?」
我抬起頭,微微一笑:「因為秋葉閣和歸雲莊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不同……這都不是屬於我的地方。」
我袖裡放著簽好的合契,出了葉知秋的暖閣。
背後,傳來清亮婉轉的歌聲:
水袂分處,勞勞新亭;春風過耳,呦呦鹿鳴。
折柳為君,清余在心;人間流往,水墨無痕。
悠然來矣,思然去矣;片花飛融,時不在矣!
今日一別,綿綿遠道;何年重聚?悠悠芳草。
青青楊花,盈盈我衣;子規啼處,不忘今昔……
「白姐姐--小綠走了!小綠走了!」,我回到屋內,將合契放在桌上,剛剛端起茶杯,就聽得雲逸揚哇哇大叫著闖進屋來,手裡不住揮動一張寫滿字的紙。
「啊?!小綠走了?去哪裡?」我不禁也有些驚慌,這個小姑娘居然神秘地來,又神秘地消失。接過雲逸揚手中的信紙。上面寫滿了清秀的字跡:
「白姐姐,小雲子:
小綠我這次要走了哦,真的要走了哦!
小綠猜猜……白姐姐肯定是會想小綠的!而小雲子嘛--肯定會罵小綠的!因為小綠除了沒有把他的帽子塗綠外,其他的都有小綠做的記號……哈哈哈,一定讓小雲子頭痛呀!……」
「哈哈哈哈--」我看得大笑出聲,看著雲逸揚一臉綠綠的表情,不由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大笑。這個可愛又狡黠的小綠!展開信紙,我又接著看下去--
「……小雲子,現在你就可以放心啦,不用提防我再對你下手,因為我已經蹺家好多天了,要再不回家我的下場會很慘很慘……慘慘慘!我得馬上偷偷回家去嘍--不過出來玩玩真是好開心!真開心,一路開心開到底!
白姐姐,你雖然總是一臉冰霜的樣子,可是對小綠真的好極了,小綠如果是個男人,一定會把你娶到手!還有,我給你的糖糖,你一定要按時吃哦。我們以後就要有緣再見了!
最後再說一句:小雲子,是不是你到我的房間裡亂翻東西了?現在有沒有總是拉肚子?如果有,就請吃白姐姐的糖吧,一塊就好;如果白姐姐不給你,你就只好吞三錢黃連粉,效果是一樣的啦。
小綠」
在信的落款處,用筆畫了一個笑嘻嘻的女孩頭像,只是寥寥幾筆,小綠天真活潑的笑容便躍然紙上。我不禁又是一陣大笑,轉過身上問雲逸揚:「你真的去翻小綠的東西……你現在……哦,有小綠說的拉肚子嗎?」
雲逸揚的臉紅一陣黑一陣,啜啜道:「因為……因為不知道她的來歷,怕她是我們的競爭對手派來的奸細,當然要查查了……可這個小丫頭她居然比猴子還精,居然發現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你有沒有拉肚子?」
雲逸揚苦著臉道:「當然有!不知道她的東西裡放了什麼,我只是隨手碰了一下……我還以為是這幾天吃東西吃壞了肚子!」
我看著雲逸揚皺成一團的苦瓜臉,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便回身走到桌前,訝然道:「咦?我那個木盒呢?」
「啊!那個木盒裡的東西是小綠給你的糖?!」雲逸揚突然大喊,差點跳了起來!「可……可……」
我奇道:「可是什麼?」
「可……可……」雲逸揚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慢慢蹲下身去,「可是今天我在姐姐桌上看到那東西,被讓我當成魚餌餵給荷花塘的鯉魚了!」
我大吃一驚:「什麼!那是我的藥啊,你就給魚大補了?」看著雲逸揚痛苦的表情,想了想,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回簡單了,三錢黃連粉,足夠你吃了。」
我懶懶地倚在竹椅上,手指把玩著一把鋒銳的小刀,小刀讓我擦的光亮得能映出人影,要是這把刀讓一位煉鐵師傅或一個用刀高手看見,一定會驚訝非常!
因為這把刀是不銹鋼所製,是不屬於這個年代的東西。
這也是我從現代來到宋朝,留下的唯一一件現代的物品。
其餘的衣服和零散東西,已經都讓我偷偷燒掉。
我在刀身一扳,將刀身折進刀把中,這是把在現代很平常的小刀,也是我在現代與古代唯一的防身武器。將小刀放進袖中,我怔怔地看著窗外緩緩飄落的白雪。
時間過得這麼快,居然還有一月就到除夕了。雲夫人讓阿牛和楊伯陪同著置辦年貨了,優華去徐大娘和蘇三手處取金絲挽結和繡品,整個山莊只有我和雲逸揚閒閒散散地無所適事。雲夫人特意讓雲逸揚和我留在山莊,便是讓他與我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但現在看來,她恐怕是亂點鴛鴦譜。
雲逸揚站在門外,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一張臉漲得通紅,好半天才冒出一句:「白……白姐姐……今天我們……我們……」
我抬眼有些訝然地看著他:「今天我們不是要好好休息麼?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
「可是……可是……」雲逸揚咬了半天嘴唇,吞吞吐吐道:「可是今天就我們兩個人在山莊,我們不……」
「不什麼啊?」我故意接口道:「不是還有幾個小丫環和長工們在嗎?你要出去買東西,有他們陪你。」
「可……可是……」雲逸揚還待要說,小丫環鈴鐺兒跑了進來,大聲道:「白姐姐,有個叫孟慶的人帶著三四個隨從,要見你和雲少爺呢。」這些小丫環們平時和我玩笑慣了,都是叫我白姐姐,反而稱雲逸揚為少爺。
「哦?他來做什麼?」我長身而起,隨手拿起黑衣披風披在身上,向鈴鐺兒笑笑道:「謝謝你啦,你讓他們在花廳等著,我們馬上就去。」轉身看看雲逸揚,奇道:「咦,你怎麼還不準備?」
雲逸揚站在原地半晌,咬牙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恨恨道:「這個混蛋,為什麼早不來晚不來,來的真不是時候!」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5:33
第十四章 雪似梅花
我繫住頸間的披風織帶,奇道:「孟慶怎麼會來?自從我的女子身份被眾人所知,他已揚言不再和歸雲莊有所交易,今天怎麼又在這個時候……咳咳---」突然嗓中奇癢,一陣大咳從口中溢出,順著喉嚨一股帶腥略鹹的液體流入口中,幾滴噴到我掩嘴的手上。
雲逸揚大驚道:「白姐姐!你……你怎麼啦?怎麼今天的臉色如此難看?」我將手從嘴上移開,順勢沒入袖中,故作不以為意道:「沒什麼,大概是天氣太冷,才總是咳嗽不止,過得幾天就沒事了……我們這就去罷。」想得一想,對雲逸揚說:「你先去花廳,我再添件衣服就來。」雲逸揚點點頭道:「姐姐要多穿些才好,現在可是冷得緊呢!」便回身去了。
看他漸漸去遠,我把藏在袖中的手抽出,慢慢展開--
雪白的掌心中,赫然幾點鮮紅的血滴。
「雖上次已見過白……卿相,但孟某此次而來,才得見卿相芳容,真可謂不虛此行。」孟慶連連拱手笑道。
我微微一笑,順口敷衍了幾句,隨手拿起茶碗輕呷一口香茶,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煩厭。自我恢復女裝,與歸雲莊生意往來的商戶便自然少了一些,更有閒言碎語更是不可計數,或說我與雲逸揚之間關係非同,或語雲逸揚雖為歸雲莊少主,實則大權旁落云云。幸好雲逸揚天生性子爽朗,對這些狗屁倒灶的話從來不放在心上。且葉知秋的秋葉閣開始與歸雲莊重新往來,頗有與歸雲莊聯手之勢,倒也使歸雲莊近來生意漸旺。可我以女子之身與商賈往來,卻再也沒有以往扮作男子時瀟灑快意,這孟慶眼前不知為何口中諛詞如湧,也未能提起我多少興趣,卻突然覺得葉知秋與他相比雖身在幃內,處事神秘莫測。但論行事之快磊,決斷之精練,那個身有「貴恙」的葉知秋比起眼前的勢利商人,可不知可愛了多少倍!腦中念頭正在天馬行空之際,耳邊聽得孟慶又道:「上次自歸雲莊處購得三匹繚綾,沒想到回益州後竟是買者門庭若市!未過三日即已售空,這次聽聞歸雲莊新織就的『回風流雪』是在繚綾織藝上改進而得,比繚綾更為輕軟細滑,而價格卻比繚綾低了兩成,所以又向雲少主來求。」
雲逸揚淡然一笑,道:「孟兄說哪裡話?生意場上講究貨賣識家,歸雲莊的織品不論賣與誰,都是銀貨兩訖,各不相欠,孟兄說個『求』字,可是折殺我等了。」
孟慶哈哈大笑,從身後僕役手中接過一個小小細綢包裹,雙手放在包裹上,慢慢起身走到我面前,一邊仔細打開包裹活結,一邊口中慢慢道:「以前孟慶對白衣卿相多有得罪,就備小小些須,不成敬意,望請卿相笑納--」
他站在我面前,肥肥白白的手已經快打開包裹的最後一個活結……我突然發現孟慶如死魚般的小眼睛中,露出一絲既狡詐又狠毒的目光!
這種目光瞬時讓我想到了毒蛇中最毒的青竹絲!
「望請卿相笑納--」孟慶笑著打開最後一個活結,將手伸進包裹中,隨之人自然地上前一步。我下意識地幾乎在他上前一步的同時,身子向後退去--
一條如青竹絲也似的青光從孟慶手裡發出,向我的胸口飛來!我大驚之下,腿向後一屈,身體隨之重心下移,整個身子隨勢後傾--
我開始躲閃時,便已經知道,我必定躲閃不開這次刺殺!當我身子傾到足以能躲開的時候,這不知名的武器早已會將我穿胸而過!
時間,幾乎已在這一瞬間凝固。
滴嗒……滴嗒……
是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我身上並沒有料想般那種瀕死的痛楚。甚至根本沒有痛楚。
但聽到耳中的,確實是水滴濺到地上的聲音。
我慢慢睜開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尖叫--
雲逸揚的臉上仍是現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手中緊緊地握住一把細長輕薄的短劍劍身。血不斷從指縫中湧出,滴滴嗒嗒地流到地上。而劍柄握在孟慶的手中,他的臉現出一種可怕的鐵青色,上下牙齒不住叩擊,全身肥肉都在抖動著。彷彿看到了天下最可怕的事情。
雲逸揚面不改色,似乎自己流血的手是長在別人身上,全身上下慢慢現出一種煞氣來,慢慢道:「誰派你來殺白姐姐?」
孟慶牙關緊咬,似乎沒有聽到雲逸揚的問話,臉色越來越鐵青,喉嚨發出一種奇怪的「咯咯」聲響。突然從他緊閉的嘴唇中,流出一線鮮血。
他的胸口冒出一小截細長的劍尖,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他的身後,是他帶來的僕役中的一人,穿著僕役的衣服,一張三十多歲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臉,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他似乎殺人比殺雞還要簡單,更可怕的是,我和雲逸揚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就到了孟慶的背後。
雲逸揚突然動了!
他回身扳住那張大檀木方桌,就順手向那個僕役打扮的殺手扔了過去,那張桌子至少有上百斤重,雲逸揚抓起這張桌子卻輕便得像一根稻草。在扔出桌子的同時,他另一隻帶血的手已攬住我的腰身,帶著我掠向花廳外--
當掠過那個僕役的身邊時,我清楚地看到劍光一閃,接著是雲逸揚發出一聲輕哼。我們已站在場外。
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們身邊已站了五個人,五個殺手。
其中一個殺手的粗布衣服上還濺有點點血漬。
這是誰的血?!是美麗端莊的雲夫人,還是嬌俏可愛的優華?是蘇三手?賬房的公孫先生?阿牛?還是天真的鈴鐺兒?
我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這是夢麼?還是真真切切的現實?為什麼會有殺手?為什麼要殺我?而雲逸揚為什麼會受了傷?
雲逸揚!--我看向雲逸揚,差點又發出一聲大叫!
他不但手上的傷口不斷湧出鮮血,而且在帶我衝出花廳時,腰間已經被那個灰衣殺手劃了一道不淺的傷口!鮮血點點,不住滴在雪地上。雪白的雪與鮮紅的血,周圍的五個灰衣殺手,花廳外怒放的紅梅,形成了一幅奇詭的畫面--我注意到雲逸揚本是黝黑的臉,此刻竟現出一種奇怪的蒼白。
殺死孟慶的殺手似乎是這五個人的頭領,慢慢開口說話道:「雲逸揚……不錯,」他的聲音平直刻板,好似好久沒說過話一般,「能在我手中逃出的人,很少了。」
雲逸揚勉強一笑,慢慢道:「商大哥說過,對敵之時,是需要有些勇氣的。」
「商……商少長?!」灰衣殺手說出「商少長」三個字時,眼睛開始收緊,射出一道冰寒無比的光,「但有先後無少長?」
「不錯!」雲逸揚笑道:「我這幾手都是商大哥教的,只可惜……」雲逸揚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他只教了我一個月?」
「一個月……好個商少長!」灰衣殺手的眼睛望著遠處,喃喃道:「他教你一個月,居然有這等成果,不知我和他相比,誰的武功更勝一籌……」他轉身看著雲逸揚蒼白得嚇人的臉,緩緩道:「年輕人,本來我也是想和你過上幾招……不過你現在中毒已經深入骨髓,已經足夠要了你的命了。」
「什麼!毒?!」我大驚之下猛喊出聲!連忙抓住雲逸揚的胳膊,沒想到一抓之下,雲逸揚整個身子順勢向我倒來,沉重地將我也帶在雪地上,兩個人在雪中滾做一團,我不顧臉上身上滿是冰冷徹骨的雪水,忙用力將雲逸揚扶起,將他的頭靠在我肩上。他的年輕顯得有些稚氣的臉已經現出一種死灰的顏色,嘴唇慢慢泛出鐵青,我只覺心頭一陣冰冷,強抑住幾乎要衝出的心臟跳動,輕輕拍著雲逸揚的臉,柔聲道:「逸揚……逸揚……」
雲逸揚用力睜開眼睛,從嘴裡費勁地吐出幾個字:「白……白姐姐……」突然頭一偏,在我懷中昏了過去。
「逸揚……逸……」我跪坐在雪地上,只覺雲逸揚的身子在我懷中漸漸冰冷,他手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呈現出一種灰黑色,腰間的劍傷還在慢慢流血,在雪地上如盛開的點點梅花。「咳……咳咳……」我連忙摀住嘴,鮮血還是從指縫間流出,我抱住雲逸揚,只覺喉嚨中火一般的灼燒,嗓中血腥的氣味越來越濃,連呼氣入氣都要費上半天的力氣,難道,難道今天我就要不明不白地喪命在這裡麼?
灰衣殺手仍舊面無表情,卻從腰間緩緩抽出一把劍來,劍身狹長無比,如一條細蛇也似,在陽光下隱隱閃出攝人的青光。灰衣人五指慢慢握住劍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我的劍,是不會讓你有一絲痛苦的,你甚至都沒有感覺到它刺入你的身體,你的命卻已經被它帶走了。」
我怔怔坐在雪中,灰衣殺手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看著他拔劍,握劍,說話,我的心裡卻突然出現一個人的身影--
商少長!混蛋的商少長!
你說過你要保護我的!可現在,我最需要保護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在我身邊!
我看著灰衣殺手縱身,揚劍,他的劍比孟慶的更長,更細,更軟,也更快,更毒!
我卻根本不想躲閃,也根本躲閃不開。
臘月的冬天,突然吹來秋天紛飛木葉的清香。
肅殺的秋意,澈骨的秋水。
我的視線裡,突然出現一道明亮澄澈的刀光--
這把如此清涼隱晦的長刀,此刻也竟散發出無邊的殺氣與怒意!
剎那間,刀光已迎上軟劍。好比波浪起伏的秋水沖向陰冷惡毒的青蛇!
我只能看見狂怒的刀氣捲起地上的殘雪,漫天白雪瀰漫中,隱隱射出商少長冰冷肅殺的眼神。
只是一瞬,雪粒飛揚漫天,空中突然綻開大片大片鮮紅的花朵!那鮮紅得幾乎讓人窒息的顏色直衝我的眼簾,我眼前一黑,終於什麼也看不到了……
悠悠蕩蕩,飄飄搖搖……我只覺我的身子輕飄飄地如在雲端,周圍的景色、花草、聲音、光線……一瞬間全部出現,又在另一瞬間全部歸於虛空,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這樣鬆弛又舒服的感覺,似乎離上一次的出現已經好久好久了……
好似從天外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來,張開口。」又隔了一會,那個好聽的聲音又說:「乖,就喝一點點。」
我迷濛中只覺一絲略帶苦味的熱流緩緩流入我的口中,就是這點點的細流,頓時把我從雲端拉到了地底。這拉回的一剎間,好似那飄忽的感覺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我盡力呼吸,覺得自己的肺部吸入的空氣都是火辣辣的令人難受。用力喘了幾口大氣,我只感到自己的眼簾似有千斤重,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也睜不開來,耳邊卻又響起那個柔和的聲音:「乖乖的,再喝一點點。」嘴裡又被餵進藥水。
這口水嚥下,我覺得全身都被充進了一些氣力,眼前頓時明亮起來。第一個映入我眼的東西卻是一把銀勺,勺上放了些褐色的藥湯,散發出一種清甜略帶苦澀的味道。還未等我回過神來,這把勺子已經放進我的口中,將藥湯灌了下去。旁邊又伸過一隻拿著白絲帕的手來,熟練地將我口邊殘留的藥擦去。那個柔和的聲音在我頭上響起:「衣衣,好些了麼?」
衣衣?!
我頓時知道了這個聲音和手的主人是誰!
能叫我衣衣的,只有一個人,那個嘻皮笑臉的登徒子!
我突然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力氣,猛力向身後推去,大喊道:「姓商的!你又趁人之危,佔我便宜!」手沒碰到商少長的身子,卻在一推之下手撥到了藥碗,只聽「啪啦」一聲,藥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藥湯濺在地上到處都是。商少長苦笑地站在我面前,他的青衫下擺星星點點都濺到了藥,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看來你還有力氣打我罵我,病是好得快了。」
我卻沒聽到他說的話,眼睛死死盯著他衣服下擺,那褐色的藥漬在他的衣服上,突然看起來那麼象乾涸的血跡。這一瞬間,突然我的腦子裡一下子充斥進暈倒前的一幕幕血腥。胃裡一陣翻騰後,終於再也忍不住「哇--」地吐了出來。商少長離我最近,這大半嘔吐物又很「幸運」地落在他的青衫上。
商少長用手輕拍我後背,看著我吐得暈天黑地,將他的青衫搞得一蹋糊塗。待我吐完後,隨手用自己的衣袖擦擦我的嘴角,將我扶到床上躺好。才用最快的速度脫下外衫,又拿出一領新衫換上,把地上的污穢打掃乾淨後,微微笑道:「吐完後可好些了?」
我躺在床上,怔怔地任他擺佈。看著他忙前忙後,細語撫慰,竟與初見他時放蕩不羈判若兩人。不由臉上一紅,隱隱覺得自己剛才對他惡語相向大為不該。定了定神,我輕聲道:「剛才……剛才……」
商少長卻不以為仵,笑道:「剛才看你罵我時神完氣足,看來我為你做的推宮過血有效得很呢。」稍頓一頓,又道:「可是,卻也真不知道是你的病重些,還是那個傻小子的病重些。」
「傻小子……逸揚!!雲逸揚怎麼樣了??」我大驚起身,卻覺一陣眩暈,身子又跌在床上。我懇求地望著商少長,他也在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望著我,「求求你,帶我去看逸揚!他……有沒有事?」
「有沒有事?他中了『蝕骨』的毒藥,要是我再來晚一步,他便真要『蝕骨』了。」商少長看看我焦急的神色,又加了一句,「他的刀傷我能治好,但他中的毒……我解不了。」
「啊--連你也沒有辦法嗎?這……這怎麼辦可好?」我聽得商少長一番話,好似在我頭上響起一個驚雷!「逸揚是為救我中的毒!他若中毒不治……我……我……」
商少長一雙深遂的眼睛看著我,緩緩道:「你怎麼樣?殉情麼?」
我怒道:「姓商的!你胡說什麼!」
商少長輕輕一笑,也不生氣,「當下之計,還是看看這小子的命大不大,如果是命大,還是有法可救的……」他臉色一正,看著我道:「可你自己也病得不輕!你的風寒已非一日,近來已有咯血之症,漸漸侵向肺部,而且你身子又弱,若想好起來可是加倍緩慢,你自己的身體不會比雲逸揚好多少!」
我搖搖頭道:「你……現在不用管我,我現在想去看逸揚!他到底怎麼樣了?」
商少長看看我,笑容中竟似含著一絲寵溺,這一剎那,我幾乎失神在他柔和的笑容中,「現在不會再吐了吧……」還未等我從這笑容中回神,他又加上一句:「要不讓別人看到你大吐特吐,還以為我們已經有了!」
有了?!
我睜了半天眼睛,才明白他口中的那個「有了」。
「你……姓商的!!」一個枕頭飛向商少長笑得賊賊的臉--
看著他笑得那樣開心又得意,真難想像這雙溫柔的眼睛,居然會射出如最冷的刀鋒般肅殺的目光。
在他殺灰衣殺手的一刻,他眼中射出的冷厲與狂怒幾乎可以讓周圍的一切冰封。
我隨商少長走進雲逸揚的臥房,就覺得房間內瀰漫著一種沉重的草藥氣息。這個小小的臥房裡坐滿了人,雲夫人、優華、徐大娘、公孫先生、蘇三手、阿牛、楊伯……滿滿地圍了一屋子,每個人的眼中,都流出抑制不住的愁苦和悲哀,雲夫人本來年近四十,平時看起來只有三十許,可現在看起來卻好似在一夕之間,一下子老了二十多歲!鬢髮亂了也根本未加注意,口唇不住翕動:「揚兒……我的揚兒……」念叨之間,眼角突然流下淚來。
我心中一陣酸楚,滿腔話語到了嘴邊卻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許久才慢慢張口:「雲……雲姨……」
雲夫人聞聲緩緩回身,擦了擦眼角殘淚:「孩子……逸揚他……」語聲頓時哽咽,連忙用手帕摀住嘴,再也說不下去。周圍的優華與徐大娘也流下淚來。
在場眾人中,最興高采烈的,恐怕倒是最讓周圍眾人擔心的那位--雲逸揚。
雲逸揚斜倚床邊,背後放了一個枕頭,見到我走了進來,頓時眼睛一亮,連忙招手高叫道:「白姐姐--看到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快快,到我這裡來坐!」他眼睛閃閃發光,居然十分興奮,只是他面色本來黝黑,現在卻現出一種奇異的蒼白色,且眉間隱隱透出黑氣。只說得這樣幾句,雲逸揚的臉上便透出淡淡的嫣紅,胸口微微起伏,顯是有些吃力。
我走到他床邊坐下,柔聲道:「逸揚,你現在可覺得好些了?」雲逸揚哈哈一笑,道:「我能有什麼事,只那殺手的輕輕搔癢般的兩下子,才不會把我怎麼樣!大家都是太過杞人憂天才會愁成這個樣子,你看我精神氣足得很,哪像有個什麼病?」看得他仍像平時那樣對我嘻嘻哈哈,我又是心頭一痛!手輕輕撫上他額頭,「你現在覺得如何?可要如實地告訴姐姐,不許瞞我。」雲逸揚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輕聲用只有我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只要姐姐平安無恙,我就是死了也甘心!」
「你……你這小孩子,說些什麼!」我聞得他言,心中卻似被重錘狠狠一擊,一種又酸又澀的感覺湧上心頭,不由得這句話衝口而出。看得雲逸揚孩子氣般緊緊抓住我的手,過不多時,竟已沉沉睡去。我才緩緩將手抽出,為他掖好被子,讓他睡得舒服些,但我這個對醫道一竅不通之人也能看出,雲逸揚表面精神不錯,但臉色白中泛青,中氣不繼,呼吸間促,明明是極度虛弱之人的表徵。正顰眉暗暗沉思間,只聽得商少長沉聲道:「雲夫人,白衣,我們到別屋敘話。」
桌子上,放著一把細長輕薄的短劍,劍身慢慢泛出一種詭異的青光。
就是這把曾經在孟慶手中的劍,造成雲逸揚現在的病入膏肓。
「溫柔一出,銷魂蝕骨……」商少長隨手拿起桌上短劍,輕輕一抖,劍光閃閃,劍上一道青芒竟似活了一般吞吐不定。在燈下看去,有如一條劇毒無比的青竹絲。商少長一改平時嘻嘻哈哈的笑容,頭一次面色變得凝重非常,「這把劍,就叫『溫柔』!」
溫柔?
「不錯,溫柔!」商少長看著我和雲夫人驚訝至極的臉,正色道:「只因為它的劍刃實在是太細,太薄,所以當你還沒有感到痛苦時,它就已經帶走你的命了。」他微微一笑,「這在許許多多的殺人方法中,不就是最溫柔的一種?」
我看著這把幾乎帶走雲逸揚命的短劍,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寧願孟慶當時奪走的是我的命,而不是那個爽朗開懷的少年!
孟慶用那柄劍刺來的時候,已經算準我避無可避,但又在劍身上塗滿毒藥,真的是想置於我死地!
「劍叫溫柔,使用這種劍的組織,也叫『溫柔』」,商少長緩緩道。
我驚訝地看著他:「難道這些殺手,竟也是有組織的麼?」
商少長道:「當然有,正因為他們有組織,所以才每一次行動都周密策劃,進退有度。尤其是他們派了五個殺手來歸雲莊,就是算準了歸雲莊儘是老幼婦孺,五個殺手便已足夠。但是卻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沒有幾個人在歸雲莊,所以他們只殺了一個小丫環。」
「啊--小丫環--鈴鐺兒!!」我面色大變,眼前突然蒙上一層黑霧,腳下踉踉蹌蹌向後退去,「光」地一聲,腳跟磕到椅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椅上倒去--
鈴鐺兒,那個可愛的,總是追著叫我「白姐姐」的小姑娘,年輕活潑、正當花季年華的小姑娘,居然無聲無息地就死在灰衣殺手的劍下!
嘴裡被人灌下一口清水,我眼前的黑霧慢慢散去,可是又慢慢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心臟的痛楚越來越強。似乎過了好長時間,我才緩緩開口,聲音竟是一種非常難聽的沙啞:「商……商少長,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這個組織……是怎麼回事?」
商少長苦笑一聲,搖頭道:「大凡殺手組織,都會比其他組織更嚴格地保守秘密,所以一般不會為外人知悉。而『溫柔』是殺手組織中的佼佼者,只要溫柔出手,十有八九必能成功。因此知者甚眾,但想一窺其中門徑者,可是難上加難。」
許久未發一言的雲夫人一直在旁邊側立,也不知想些什麼,卻這時走到商少長面前,突然跪倒在地,痛哭失聲道:「商公子……商大俠!我們雲家一脈單傳,人丁凋零,到了小兒一代,只有我們母子相依度日,小婦人不求榮華富貴,唯願小兒逸揚平安而已,而今雲家突遭大變,小兒命懸一線,如今之計,只求大俠能幫小婦人度過這個難關,救小兒一命,小婦人定銘感五內!」說罷連連磕頭,涕淚交下。
商少長忙一個箭步扶起雲夫人,見她哭得幾欲昏死,連忙伸掌在她背後推拿幾下,使她慢慢和緩氣息。才沉聲道:「夫人何出此言,逸揚我是一定要救的,雖然我現在不能救他,但並不表示沒人能救他。」
雲夫人聞言稍止哭泣,抬頭忙道:「誰能救得了逸揚身上之毒?」
商少長慢慢現出一絲微笑,道:「最難調理是炎涼……」他抬起頭,臉上現出一種平和的微笑,緩緩道:「若說天下只有一個人能救得了雲小子,那麼便只有夏炎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5:55
第十五章 霍老人
「夏炎涼?」「夏炎涼!」我與雲夫人不禁異口同聲喊了出來!這夏炎涼之名我只在雲逸揚口中聽過,她與商少長齊名,有「最難調理是炎涼」之稱,只是這個傳奇般的女子,又到哪裡去找?又怎麼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以她那個古怪刁鑽的性子,又怎會順順當當地為雲逸揚解毒?想到這裡,我急道:「這天下如此之大,我們怎能知道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夏炎涼在哪裡?這可怎麼辦才好,如果再拖下去,逸揚的毒……他……他會不會……」我一急直下,手不自禁抓住商少長的衣袖,聲音竟似有些顫抖:「這……這可怎麼辦才好!」
商少長任我抓住衣袖,眼神直直向我眼中射來,道:「你放心,只有我知道夏炎涼的所在,而有我在,雲逸揚就不會有事!」
他的眼神竟似含有一種令人無可抗拒的安撫力量。我被他看得臉稍稍一紅,才發現自己的手還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袖,連忙象被燙了一下似地鬆開。聞得此言,我的心中卻不知為何沒有半點輕鬆下來,反而腦子裡更是煩亂,我閉上眼細細思索了一下,緩緩道:「可是……我們又怎麼能相信你……」
「你現在必須信。」商少長用手拄額,輕輕向我微笑,「因為你必須選擇我,你現在,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我驚訝又無奈地看著我眼前的這個人,卻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對!
這是我頭一次把賭注壓在別人身上,也是頭一次,發現自己如此驚慌失措!雲逸揚為了救我,才中了孟慶的劍毒,他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為我不顧性命的男孩子!如果我不能將他的性命從生死線上搶回,又怎麼能對得起雲夫人,又怎麼能安心地過好我的下半輩子!……雲逸揚啊雲逸揚,縱使我可以為歸雲莊帶來再多的財富,可我又怎麼能還清這筆不清不楚的感情債!
最可怕的是,我頭一次發現,自己失去了獨立的判斷。
我不得不否認,自從這次歸雲莊遭逢大變,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變得六神無主。從開始到現在,我們所有人幾乎都在商少長的安排之下,卻不得不服從他的安排,因為誰也不能否認,他的安排,是迄今為止最好的安排!
而且,我們只有選擇他的安排。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幾聲叩門聲,一個清脆的女聲在門外響起:「白姐姐,商公子為你開的藥已煎好,優華已經為你端來了。」我收攝心神,沉聲道:「是優華麼?進來罷。」
聲音剛落,優華推門而入,美麗無雙的臉上也增了幾絲憔悴,這次歸雲莊內進了刺客,鈴鐺兒慘死,雲逸揚又生死未卜,使得每人都憂心憧憧。優華將紅漆木盤上的藥碗遞到我手中,道:「這是商公子寫的方子,優華拿去煎的,商公子怕白姐姐嫌苦,特地讓我多加些蜜糖。」
怕苦?笑話,我又不是小孩子!
商公子寫的方子……商少長怎麼會為人看病?!我想及此,藥碗端到嘴邊並不喝下,眼睛滿含懷疑神色地看著商少長。
商少長嘻嘻一笑,道:「我那點開方子的三流本事,還是和炎涼學的,她平時總為我配置一些傷藥帶在身上,就是因為我總是打打殺殺,少不了帶傷掛綵。炎涼醫術不能說是無雙,但也是天下少有了,這次雲逸揚先保住小命,就是用了她的封玉散。不過……」商少長頓頓,顰眉道:「炎涼從未配過『蝕骨』的解藥,因為……雲逸揚是第一個在『蝕骨』下仍活著的人!」商少長緩緩道:「這『蝕骨』毒性最為詭異,那天我費了五成功力,才勉強將他全身毒素壓住暫時不至發作,卻不能將其驅出,眼看這毒藥一點點地耗盡他的精血,可真不愧為『蝕骨』之名!看來只有炎涼才能對付此等狠辣的毒藥了。」說完,商少長看看我蒼白如紙的臉,道:「你也沒有好到哪裡,炎涼可從未給我準備過驅寒清肺的藥,我只能憑記憶為你配些,也只是不能治本,還要讓炎涼為你一施聖手。」
我看了看商少長,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這藥湯入口並沒有想像中的苦澀,反而有一種清甜的蜜糖香氣。看來優華在裡面放了不少蜂蜜。雖然商少長只說他是三流本事,但確實這幾天我胸口的窒塞之意大減,也甚少吐血。
「那我們就馬上上路去找夏炎涼,還等什麼?」
「不行,在離開歸雲莊之前,必須還要先找一個人。」
「誰?」
「霍老人!」
「雲逸揚的傷勢不能再拖,你的病也要盡快醫治,我們必須要找一個可以保護歸雲莊的人。」商少長說:「因為現在任何一個三流殺手,都可以將歸雲莊夷為平地!」
我顰眉道:「可是……現在誰願意為歸雲莊出這個頭?
「霍老人……他現在的日子太清閒啦,清閒得幾乎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老頭子了。」商少長往椅子上一靠,懶懶說道:「有他派人保護,歸雲莊當得平安。」他抬眼看看我,悠然笑道:「衣衣,你可願意和我走上一遭?」
我看看他,道:「我好像沒有說『不』的機會。」
看著商少長笑得輕鬆無比,似乎什麼事情在他眼裡都可以安然解決,但心思之慎密,處事之妥當,我見過人中罕有匹敵!見他未言幾句,便將現下要事分析安排得清清楚楚。卻又似隨意輕鬆,好似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誰又能想到這個笑得溫和又無害的年輕人,居然在孟慶行刺當天,用秋水刀無情斬殺了五個殺手!後來優華對我說,幸好我那天暈了過去,否則當時血濺當地的場面,足可以讓我再暈一次!
商少長見我深思不語,道:「你現在的身體雖然弱,但去見那個老頭子,應該還是不妨事。」他起身一把拉起我的手,笑道:「這就走罷。」
我一怔之下,居然讓他牽著我的手走出房門才緩過神來,連忙抽手道:「我自己會走,你不要碰我!」
商少長一笑,剛待說話,便見蘇三手兄弟正向房內行來,四人一見,俱都是眼神一窒!蘇三向來言語不多,沉默寡言,但見商少長腰間長刀,總是半睜半閉,無精打采的眼中,突然射出一道鋒芒:「你是……無情殺手?」
無情殺手?!我疑惑地看著商少長,天下人都知道商少長是最出名的殺手,卻為何蘇三有此一問?
卻見商少長悠然一笑,緩緩道:「錦心繡手,丹青國手……久仰,久仰。」
兄弟三人臉上卻是一絲笑容也無,蘇大聲如銅鐘:「我等與白姑娘有知遇之交!眼見白姑娘有難,我們兄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商少長回身看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溫言道:「我,又何嘗不是?」即轉向蘇大道:「我未幾日要帶他們去回春聖手處醫治,這歸雲莊老幼,還得三位多加援手了。」
蘇二回道:「商兄多慮,兄之刀法足可天下行得,料來白姑娘與雲兄弟有商兄保全必得平安!只是……」
商少長哈哈大笑,笑聲連綿不絕:「在下雖為殺手,但至少言出必行!以我之名,蘇家兄弟仍不信麼?」
蘇三看了看仍是一頭霧水的我,又看看商少長,他平素甚少說話,更甚少微笑,此時突然笑了笑,「看來是我們兄弟多慮了,商兄若有閒暇,代我等向聖手妹子問好!」說罷三人稍一拱手,向內行去。
我聽得茫然不知所云,疑道:「你們說的是什麼,這隻手那隻手的,我怎麼都沒有聽懂?」
商少長看著我懵懂的樣子,不由伸手摸摸我頭髮,笑道:「小孩子知道那麼多做什麼,還是快些去霍老人處要緊。」說罷已先走了出去。留下我怔了半晌,才發覺又讓他佔了便宜:
「喂!!誰是小孩子,還有,誰讓你摸我的頭髮!」
「居……園……」我疑道:「這霍老人居然住在這裡?」我眼前一派深宅大院,亭池院落綿延落落,端地是大富豪奢之家。商少長賊賊一笑,悄聲在我耳邊說:「那個老頭子在居園後,前面是他的不成器的兒孫住的。」
「那……我們要怎麼進去?喂!你……你離我遠一點!」看著商少長笑嘻嘻地將頭從我耳邊移開,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商少長兩臂互抱,得意笑道:「咱們來得倉促,而且……這件事情不能驚動人太多,我們就……不如跳牆進去?」
「跳牆?」我抬頭看看數丈高的高牆,順口道:「好啊……」,卻回眼看見商少長一臉色迷迷地看著我張開兩臂,不由怒道:「你……哇!你做什麼?!」
商少長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帶著你跳牆啊小姐,你總不會什麼輕身提縱術什麼的,能飛過這高牆吧。」
「你……你……」我臉一陣紅一陣白,既非寒冷,抑非病痛,而全然是被這個無賴氣得說不出話來,「你如果再對我動手動腳,我就要你好看!」
商少長看著我眼射寒芒,無可奈何道:「我不抱你上去,但至少我得碰你的腰,你才能越過牆,這樣行不行?」
我思量半天,好不容易將頭用力幾點。商少長臉落笑容,道:「這才乖!」走到我身邊來伸手攬住我腰,還未等我大發脾氣,口中低喝道:「起--」我只覺身子一輕,剎間腳已離開地面數丈,這足有二人高的高牆,居然讓商少長一躍而過!
一個小小的院落,一個矮小的老人正在掃著地上的殘雪。
商少長帶著我越過一大片高樓疏池後,便在這個小小的草廬前停下來,我不由大為驚訝,在這樣一個大得不像話的園林後,居然有這樣一個清靜簡陋的草廬,似乎一洗繁華,充滿安靜與平和。
那個矮小的老人似乎全然不知我們站在院外,仍是一下一下地掃著雪不發一言,周圍的人事竟似與他全無干係。一雙飽經風霜的枯乾的手握住草帚,慢慢地將雪掃到院中的梅樹下。
老人的步子緩慢,但卻帶著一種奇怪的韻律,在院中每走一步,手中的草帚也揮動一下,老人,院落,梅花,殘雪……組成一種奇怪又協調的畫面。我與商少長靜靜地看著,誰都不發一言。老人終於掃淨院落,慢慢轉過身來——
老人的年紀至少也有八十歲,頭髮稀稀疏疏,幾乎已經全白,臉上的皺紋抽抽縮縮。這樣一個風燭殘年、蒼老衰弱的老人,他的眼睛裡,卻奇異地保留著一種年輕人的活力。這種活力竟使這樣的老人整個皺縮的身軀有一種超乎年齡的力量!使他在面對我的時候,我竟突然有一種感覺:我面對的不是一個矮小年邁的老人,而是一頭蓄勢待發的獅子!
獅子雖然年邁,可那種威懾仍存!
老人緩緩抬頭,道:「你……是白衣?」他的聲音蒼老,卻吐字很清晰,凜凜然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勢。
我面不改色,朗聲道:「我是白衣。」
當我吐出最後一個字時,突然好似整個院落的空氣突然變得窒息得可怕,那個老人的全身似乎突然散出一種極其壓迫的氣勢。這種無聲的壓制一瞬間爆發,我覺得整個蒼穹忽然都向我頭頂壓過來,這個小小的院落居然像無底的大海一般恐怖,那種氣勢似海浪般,鋪天蓋地向我襲來,我的腦子已經無暇顧及那個老人為什麼會發出這樣攝人的氣勢,只是身體下意識地苦苦支撐,盡力讓自己不要後退和膽怯——我只覺得自己象大海中的一片樹葉,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這種海浪般的氣勢捲入海底。
突然,我的背後感到一波不同尋常的寒氣!
一種不同於三九寒天的寒氣。
如清涼的秋水,如靜謐的秋風。
秋水刀。
商少長。
我苦苦咬牙支撐,這眼前的老人不動分毫,卻能將我逼得幾乎要倒在地,嗓子裡終於嘗到了淡淡的血腥氣,一口腥鹹的東西漫到喉嚨口,我狠狠心,將這種腥鹹硬是嚥下。我確實感到背後冽然的刀氣,但我已沒了力氣、也沒法子抵擋——難道真正要我的命的人是商少長?他從來沒在我的前面走過,總在悄悄在我的身後,而現在的機會是最好的機會!我只覺得身後的寒氣越來越濃,全身上下好似已經被這寒氣封死,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突然,老人的攻擊一下子歸於無形,就好像下過一場陣雨,很快就雨過天晴。我只感到身上的壓迫一下子消失,整個人好似都抽空了力氣,像一個空空的袋子。耳邊只聽得老人緩緩道:「……好個商少長,好個秋水刀!」
商少長在我的身後,我看不到他的臉,他的聲音清朗:「好個霍老人,居然對一個沒有武功的女人下手。」
老人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在我的眼中,她不是女人,而是一個人。」這句話聽起來矛盾無比,卻又奇怪的自然,「我要幫助的是強者,她雖然是女人,但她能一步不退地面對我這個老頭子,這說明她是強者。」他又笑了一下:「我這個老頭子,喜歡和強者交流。」
霍老人轉過身來看著我,眼中居然閃過一絲他這個年紀應有的慈祥:「孩子,跟我來罷。」
他走到商少長面前,看著商少長笑瞇瞇的臉,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如果我不停手,你會抽出你的秋水刀麼?」
商少長戴著面具的臉仍舊一臉笑容:「你為何不試試?」
霍老人定定地看著他:「我老啦……老得已經害怕死亡……已經沒有精力和能耐接受年輕人的挑戰了,……更沒有把握,接受你的挑戰……」他瞇起眼,看著天邊灰濛濛的一角,喃喃道:「我沒有把握,接下無情殺手的一刀。」
「孩子,受驚了罷。」霍老人和我們坐在一張簡陋的小桌旁,地上燒著一盆炭火,這個草廬簡陋清淨,與前面的豪宅大院簡直格格不入。老人用枯乾的手為我們倒上清茶,靜靜地聽我們說完後,他抬眼看著我,一字一句道:「孩子,你不是這裡的人。」
我眼中閃過一絲混亂:「老人家何出此言?」
「呵呵……」霍老人拂著頷下稀疏的鬍鬚,「白衣卿相,白衣卿相,若非親見,誰能知道白衣卿相是個年輕女子!在老夫的霸氣之下,一個沒有武功的女人居然能一步不退,真算難得了……」他看了看我,道:「我的兒孫們不曉事理,自己不會正正經經的做生意,卻專愛找別人的麻煩,他們在生意往來中和歸雲莊吃了虧,便要找些不入流的小毛蟲去找你的麻煩……呵呵,我那時便請天下第一殺手去對付,也是殺雞用牛刀了。」
我聞言大驚失色:「什麼!--老人家,你說商……商少長是你請來……」
霍老人微微點頭:「絳州的霍老爺子,是我的第二子,哼哼……嫌我老了,不中用了麼?焉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力不如人,又能怪得誰來!我霍家靠的是堂堂正正,怎能用一些小人伎倆!」說到此,霍老人枯手拍上桌子,桌子一角竟被這個貌似孱弱的老人一掌拍了下來。
我緩緩道:「老人家胸襟令人敬服,現在歸雲莊有難,全莊人生死繫於一線,還請老人家成全!」想及雲逸揚生死不知,一莊老幼婦孺,我用力一咬牙,走到霍老人面前,雙膝一曲——
一股柔和的勁道托住我的膝蓋,竟使我跪不下去!
霍老人見我站起,方收回右手,緩緩笑道:「素聞白衣卿相清高雅達,今日歸雲莊突逢外敵,老朽縱然齒落骨衰,又怎能不施援手?這本是老朽份內之事,又怎擔得卿相如此大禮?這歸雲莊的安全,就包在老朽身上。」說罷伸出手去,端起清茶慢慢啜飲,道:「白衣卿相能信得過老朽這個初見之人,老朽才是感激。」半睜半閉的眼中倏時射出一道鋒芒向我射來。
我雙眉一振,一字一句道:「因為現在歸雲莊沒有退路,這場賭博贏也罷,輸也罷,至少我們便有一半的勝算……」我單手輕摩茶杯,毅然道:「但是,即使只有二成勝算,我便也代歸雲莊賭了!」
勝王敗寇,敗,就是死!
既然這場災禍起由我,我也定要將它壓下!
只要有賭博,就有輸與贏,而贏者與輸者,卻往往由運氣決定。
我不相信我的運氣會那麼差。
「哈哈哈哈……」霍老人起身朗聲大笑,在這一剎那,我竟恍然覺得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一個佝僂蒼老的老頭子,而是一個英姿搏發,俯仰天地的霸主!霍老人笑畢,雙眼緊緊盯著我蒼白的臉,緩緩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過白衣卿相,霍某才知巾幗可勝過男兒……」霍老人的眼中隱隱閃出紅光,臉色竟似有些猙獰,「怪不得眾家都要奪你,若不能奪之,亦必毀之!你短短一年時間,便已控制了山西織業,若能得到你,稱雄南北十二州又有何難哉!……我霍家若要有你,又何必盤踞於此地……」霍老人越說越激動,泛紅的眼中閃過一絲煞氣——
商少長在我身後,悠然輕吟:「江北霍青,一言九鼎。」
這淡淡八個字,在霍老人耳中竟似有如振雷作響!他挺直的身子陡然一振,眼中紅光慢慢消失。只在一瞬間,他又變成了那個蒼老無力的老頭子,似乎比剛才更加無力與龍鍾。他慢慢抬起眼,眼中已經沒有那種年輕人的活力,代之一種他這個年紀應有的疲倦昏黃。喃喃道:「老啦……老啦……怎麼會那麼想,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個老頭子,怎麼會顧過來……我又怎麼會難為一個小姑娘……」霍老人望向我,慢慢道:「孩子,剛才讓你見笑了……唉……我只是想,如果我的兒孫中,會有如你這般的奇才……每人有每人的造化,我老頭子,許是太奢求了……」他搖搖頭,道:「今天我會派人去歸雲莊,嚴加守護莊內人口,我霍青一言九鼎,你放心就是了。」
我看著這個老人,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與悵然。許是他年輕時是梟雄樣的人物,也曾叱詫風雲,也曾雄踞一方,……可是,誰又沒有那樣一天?
我怔怔道:「老人家……」
霍老人突然慈祥地笑了,眼睛瞇了起來,道:「走罷……有空的時候,別忘了看看我這個老頭子。」他看著我,眼睛裡有一絲促狹,道:「你們從那邊的大門走出去就可以,我這裡的大門商公子已經走了十幾遍,根本不用翻牆越戶,做樑上行徑。」
「啊……」我用力睜了睜眼,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到霍老人處根本不用什麼跳牆!根本就是——那個商少長想佔便宜!才想出這個有機會揩油的爛理由!我兩隻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天字第一號的大色狼,心中已將他殺了千百遍!
我看著這個老人將我們送出門外,慢慢蹣跚轉過身向屋行去,終於再也忍不住地問道:「老人家,你為什麼說我不是這裡的人?」
老人回過頭來,笑笑道:「你的光芒太耀眼了……無論你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你的言行,你的頭腦……你和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語畢,茅屋的門終於關上。
我一動不動地回味他的話,許久未發一言,腦子裡一片迷茫。直到商少長沉聲道:「我們該走了。」我點點頭,剛一邁步,突然覺得喉嚨一陣發癢,「哇——」地一聲,一口鮮血毫無遮擋地吐了出來,隨即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在商少長懷裡。
這霍老人的霸氣,終究還是傷了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6:15
第十六章 雲起水窮處
漆了烏桐油的馬車,馬車裡鋪著一層又一層暖和的繡花棉被,車裡又溫暖,又舒服。我和雲逸揚兩人便坐在馬車裡,兩人的臉都是一樣的蒼白。
拉車的馬便是商少長那匹神駿非常的「大黑」,這匹千里良駒似乎對被牽來拉車這樣的「下等差」並無怨言,一溜小跑甚是得意快活。
駕車的,自然是商少長。
坐在馬車裡,一路顛簸搖晃自不能免。我坐在錦榻上緊鎖雙眉,心中思緒難平。腦子裡已將這些天來之事回溯一遍,只覺此事疑點重重,令人難解。似乎件件都是破綻,卻又件件相扣,難尋突破。那些灰衣殺手為何尋上門來要至我於死?那孟慶手上的短劍淬的「蝕骨」為最為厲害陰詭的毒藥,若非雲逸揚替我擋下一劍,我現在焉有命在?我自認未與別人結了仇怨,這些灰衣殺手又是何人所雇?而那個人又為什麼挑上歸雲莊?難道真是出頭的椽子先爛,歸雲莊這一年來崛起如此之快,卻又犯了某些人的大忌麼?
商少長為什麼這時出現在歸雲莊?
無情殺手,錦心繡手,丹青國手……又是怎麼回事?
霍老人又是誰?
商少長為何心甘情願地幫忙?
……………
最後的疑點,竟又集中在商少長身上。
我微微歎氣,枉我閱人無數,可在此時此刻,卻分辨不出商少長那張一如既往的笑臉下,隱藏著怎樣的心機深沉!現在我和雲逸揚最需要信任的是他,可最需要提防的,亦是他!
現在我和雲逸揚在他眼中,無異於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
「白姐姐……」一聲有氣無力的呼喚驚破了我的思緒,我向雲逸揚笑了笑,問道:「逸揚,現在覺得好些了麼?」
雲逸揚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愈見瘦削,慢慢道:「還是老樣子……白姐姐……你可會走麼……咳咳……」說罷,便是一陣大咳從口中衝出。
我伸手輕拍他背,讓他順過氣來,皺眉道:「現在歸雲莊這個樣子,我怎麼可能會走,……再說,白姐姐現在也病得不輕,又能走到哪裡?」
「是麼……」雲逸揚雙眼直直望著車廂上方,喃喃道:「我總覺得……白姐姐不會和我們一起太久的,……姐姐象從天下落到人間的仙子,突然出現在我們家,突然給我們帶來了那麼多好運,卻像一陣風一樣,不知道姐姐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便要拋棄我們……咳咳咳……」雲逸揚用力吸氣,這幾句話他說的甚是艱難,好似咳嗽也沒了力氣。
「你……你這孩子,胡說什麼!」我眼中閃過一絲悲傷,連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雲逸揚連連搖頭,又吸口氣,輕聲道:「我知道……姐姐不是這裡的人……你的口音,行止,儀態……都和我們不同!可我從未問過,也不敢問,只是想,現在我才是最幸福的一刻,我雖不知道什麼時候姐姐會走,但現在,姐姐畢竟是在我身邊的……」
我鼻子裡湧過一股酸楚,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過了半響,我搖搖頭,柔聲道:「傻孩子,姐姐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天下之大,除了歸雲莊,又有何處是我的容身之處?只有這裡,才始終讓我安心。」
雲逸揚蒼白的頰上浮出一縷微笑,「逸揚知道,在那天晚上……我抱住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仍不能把姐姐留下來,姐姐如這輕風一般,本就是應該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天下又有誰能留住你?又怎能留得住你?……姐姐……終究不是屬於我的……」雲逸揚喃喃幾句,終又昏昏睡去。
「你……」我冰冷的手指拂過他的額,除了歎息還是歎息。這個真誠、爽朗的少年,恐怕我要辜負他的一番情意,可是又有什麼法子?我自從在大學經歷一件事情之後,便決心已不再動情。對雲逸揚我終究只有愧疚之感,卻全然無兒女之情。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吁哈哈呼呼………」馬車突然毫無預警地停了下來,四周突然傳來陣陣尖厲刺耳的鬼笑聲,聽到耳中只覺得心驚肉跳,此時正是正午,卻讓人覺得陰風陣陣,毛骨悚然。一個細尖的聲音陡地響起:「這車上拉的可是歸雲莊的貨色嗎?」
馬車外響起商少長慢吞吞的聲音:「呵呵……車上是有兩個人,可不是什麼貨色……你們……又是什麼人呢?」
另一個粗啞的聲音隨之響起:「哈哈哈--我們便是買命的人!小子,趁你的腦袋還在你脖子上,盡快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吧!」
「呵呵……買命的人……」商少長的聲音悠然又愜意,「這種場合我怎麼能走?」
一個聲音突地緊促起來:「你……你是誰?!」
商少長微微輕笑:「你們……是買命的人,我麼,就是殺人的人!」
這「殺人的人」四字從商少長唇中輕輕吐出,說得像逛景遊玩一樣輕鬆,可聽在心中,竟似有一股涼意自心中升起!
馬車外許久聲音全無,過了半晌,終於一個蒼老平板的聲音響起:「閣下是……」
「我麼……你沒看出來麼?當然是車伕!」商少長的笑聲又輕鬆又愜意:「你沒見我手裡拿著鞭子麼?」
那個蒼老的聲音似乎是外面所有人的頭目,他平板的聲音又響起:「與人方便,與已方便,我們只不過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同前輩從未結下樑子,前輩又何必趟這個混水?不如將人讓我們帶走,我們首領定當重金以謝!」
前輩?
這個人的年紀聽起來比商少長只大不小,居然叫商少長「前輩」?!
我在馬車裡聽至此,心中暗暗叫糟,連忙示意雲逸揚慢慢伏在車廂內,我身子一點一點向車門外移動,將身低下,左手小指輕輕佻開幃簾一角,凝神向簾外看去——
馬車正停在一個山坡後,正前方隱隱有七個灰衣人影,呈半圓狀排開。所服灰衣無論樣式或顏色,均與十天前刺殺我的殺手服色相同,看來,這些也是「溫柔」手下之人。
只聽得商少長悠悠道:「看來……你已經認出我是什麼人,居然還和我講條件。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這車上的兩個人我也難保護他們周全,不如我就做個順水人情,將這個沒用的小子送給你罷了——」
我顰眉正在細聽,聽到商少長說「將這個沒用的小子送給你罷了!」時,不由心中大驚,剛待張口阻止!突覺腰間一麻,頓時說不出話來,身子亦不受控制地倒在車廂內。眼睛望向雲逸揚處,卻吃驚地發現自商少長身後伸進一條馬鞭,這鞭稍如長了眼睛一般雲向逸揚捲去!雲逸揚亦是大驚,剛要向內閃避,這馬鞭卻似有靈性一般,已算準他躲閃方位,竟將雲逸揚虛弱的身子一下子拉出馬車外!
耳邊聽得商少長笑道:「這個小子太也沒用,病病秧秧的也活不了幾天,不如就把他給你們拿回去交差!」聲音剛落,我在馬車內清清楚楚看得商少長手中那條長鞭如飛龍在天,雲逸揚的身形不算矮小,竟將他像扔破布袋一樣向山坡下扔去,空中響起雲逸揚一聲慘叫,便沒了聲息。幾乎是剎那間,馬車外卻又響起兩聲慘叫,這兩聲卻極短促,一響即沒。商少長笑道:「在我眼前搶人,也太大膽了些。」
為首灰衣殺手怒道:「商少長你——」隨即一揮手——
我被商少長不知點中了什麼穴道,全身幾乎動彈不得,只聽得「撲撲」幾聲,似乎有什麼物事勾在馬車上,幾乎同時一條長鞭伸過我的腰間將我拉出,隨即一隻有力的手扣住我的腰間,將我抱在懷裡。
一剎那,馬車車廂突然四分五裂,我終於現在光天化日下!映入我眼簾的是木頭碎片散了滿地,五個灰衣殺手俱已出劍,對坐在車軛上的商少長怒目而視,卻誰都不敢上前動手,地上已經倒了兩個灰衣人,都是面朝下倒在地上,鮮血一點點從身下流了出來,染得白雪都成了紅色,這兩個人一動不動,看來是死多活少。
商少長輕笑道:「你既然知道了我是商少長,也應該知道我的刀下,一律是只有先後,並無少長的。」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兩人,嘖嘖道:「他們願意先走一步,我又怎麼能阻攔?」
為首的灰衣殺手用力咬牙,低喝道:「上——」
不鬥是死!如果拚命斗了,至少有一半勝算。
人多勢眾,在大部分場合都是真理。商少長畢竟是人,是人,就會有弱點。
商少長懷中的女人,就是他最大的弱點!
剩下的五個殺手互使眼色之下,幾乎是同時抽出細長軟劍,五柄軟劍如五條毒蛇吐信,飛身向我撲來!他們錯落有度有序,竟似練這一招飛身疾刺已有經年,且下手之狠辣決斷,竟似拚命一般!
不拚命,只有死!
我被商少長緊緊抱在懷中,只聽得他一聲長笑,人如一隻鷹般縱身而起躍上半空,毫無懼意地向灰衣殺手織成的劍網直撲過去!他懷中抱著一個人,居然還比灰衣殺手的身影高了半尺!即使是讓他抱在懷裡,我甚至也能感覺到他將空氣吸進胸腔的力量,然後,就是一種熟悉的,幾乎能讓汗毛都感覺到的一種寒意——
商少長的秋水刀終於出鞘!
為首灰衣殺手人在空中,臉已經變成了死灰的顏色。半尺,只有半尺!
商少長躍起只比他高了半尺。
這半尺,卻足夠讓他感到死亡的氣息。
他最後看的一眼,便是商少長微笑的臉。
商少長在空中,刀已輕輕掠過他的頸項。
深入半寸便夠了。
商少長殺了一人,足尖在他下墜的身子上輕輕一點,身子竟又騰空一丈有餘,秋水刀斜斜下劈,我的頭被商少長扣在他肩上看不真切,只聽得兩聲輕哼,覺得背後濺上溫熱的水滴。
這幾下無異電光石火,我和商少長已腳踏實地。不過彈指工夫七個殺手只餘其二。一個殺手手上軟劍已抖個不停,臉色灰白,突然尖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拔腿向後跑去,另一個殺手一劍砍斷車軛,便想飛身上馬逃命——
黑馬突然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四隻鐵蹄勢夾寒光齊齊一擊躍上半空,高大的身軀竟然躲過灰衣殺手的勢子。黑馬就勢兩隻前腿下踏,向灰衣殺手頭上踩去。灰衣殺手大驚失色,連忙揮劍連削,沒想到這黑馬下踏居然為虛式,雙蹄未待落地,身子已轉了半圈,這回是後腿向後踢去。灰衣殺手未料這黑馬居然神駿至此,再回劍自救卻已來不及了,「咯咯」一響,黑馬已將他雙臂踏斷!就勢已踏上他胸口。
在不遠處,商少長將最後一個灰衣殺手斬在刀下。
我只覺商少長在我腰間拂了幾拂,頓覺身子和舌頭都回到自己身上,可以動彈了。我深吸幾口空氣,剛待站直身子向後望去,商少長的手卻扣在我頭上不讓我轉身。
「別看!」商少長用力將我的頭壓在他肩上,低聲喝道。
我知道,我的背後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剛才剽悍的灰衣殺手,已無一例外地倒在地上,失去了他們的生命。
誰能想到,秋水刀美麗的刀光下,帶來的是如地獄般可怕的氣息!
我咬咬牙,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商少長,看著商少長深遂異常的眼神,我的牙齒死命地咬著嘴唇,突然用力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臉上,怒聲道:「你好狠的心!你居然殺了逸揚!」我衝上去對商少長又踢又打,悲憤欲死:「你為什麼要把逸揚扔下去!」
商少長一動不動,亦不言語,任憑我踢打怒罵不休,我腦子中只餘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逸揚死了……逸揚讓這個殺手殺死了……」
「你打夠了沒有?」商少長一手抄住我左手,再順勢將我右手一同扣住,沉聲道:「你回頭看看。」
我用力拚命掙脫商少長扣住我手腕的手,卻怎麼也掙脫不開,我又氣又急之下大喊道:「看又有什麼用!逸揚已經被你扔下山崖了!他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竟要殺了他!誰要你的保護,誰讓你殺了逸揚!他這麼年輕,又那麼相信你——」我正大喊大叫時,突然聽得身後有簌簌的聲音,緊接著一個虛弱但熟悉的聲音響起:「白姐姐……」
逸揚!
雲逸揚!
我大驚之下回頭看去,卻見山坡後慢慢升起一個沾滿了枯枝敗葉的腦袋,蒼白的臉上滿是乾土,卻帶著歡快的笑容。雲逸揚又用力幾次,終於從山坡後爬了上來,他中毒後身體極度虛弱,坐在地上喘了幾口大氣,好不容易開口道:「白姐姐,你……你別怪商大哥,他實是救了我……」
這一次「溫柔」狙殺我們兩人,實是比上次策劃還要精心周密。無論地形,人數,時間,陣形……實是佔了天時地利,一定要制我們於死地。還因為「溫柔」已算準,商少長便是有三頭六臂,也不得不左支右絀,也難以護住兩人。
這個計劃實是設計得近乎天衣無縫,但卻未想到商少長卻已看準馬車所停地勢,見山坡後左近一處滿是厚厚的枯枝樹葉,便先把身體最為虛弱的雲逸揚先扔下山坡,明是扔下,實是用了一股巧勁,將他放到樹葉上不致摔傷,然後趁兩個灰衣殺手縱身向雲逸揚撲去之際,一舉撲殺兩人。七人既余其二,那麼各個擊破便容易許多!商少長兵行險招之下,居然一擊成功!
雲逸揚擦擦額上的虛汗,笑道:「商大哥好厲害!這下子終於看到秋水刀的威力了,還好我在山坡後藏的甚是安全,這還覺得刀氣刺骨,真是美麗又可怕!」
可怕?
現在還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會比商少長的臉更可怕?
我雙手被商少長扣在手裡,一動也不敢動,聽完雲逸揚的講述,自己在腦袋裡轉了一遍後,更是雙頰脹紅,汗流浹背,這不是天氣炎熱,亦非病痛所至,實是由於聽了雲逸揚講述之後,又慚愧又無地自容!——我咬咬嘴唇,頭一點一點抬起,眼睛怯生生向商少長的臉望去,這一望——不由得臉又紅了幾分。
商少長面色鐵青地看著我,右邊臉上赫然幾道鮮紅的掌印!
我被他一看之下,嚇得眼神一縮,向自己腳尖看去——我怎麼知道自己第一次打人耳光居然這麼用力……原來他沒有殺雲逸揚,但為什麼弄得像他做了壞事一樣?就算他做了好事,將我們從鬼門關裡救了出來,可又誰讓他當時不說明?對……可是,當時的情勢下,他又怎麼來得及說明,再說……不過現下看來千錯萬錯,這次卻真的是我的錯!他明明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可我卻理直氣壯地甩了救命恩人一巴掌……
我用力嚥了口唾液,嘴唇翕動半天,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抱……抱……抱歉……我……那個我……我不是……」
商少長仍不言語,鬆開我的手,轉身便向黑馬走去,竟對我和雲逸揚是看也不看。挫身劈腿便要上馬——我連忙跑上幾步,急道:「你……你要上哪裡去?」
商少長摸摸仍在紅腫的臉,看著我焦急的面龐,面無表情道:「被你打了一巴掌,還能到哪裡去?」
「可……可……」我一急之下喊道:「你想怎麼樣?我已經對你道歉了!如果……如果你覺得這還不夠,你……頂多打還我好了!」
商少長看了看我,雙手斜插身子靠在馬旁,淡聲道:「你這樣迫切想留住我,是不是只想找個為你賣命的人,好保護你們到夏炎涼處呢?」
我一驚,怒道:「你——你胡說什麼!」
商少長看看我輕輕一笑,隨即飛身上馬,對我和雲逸揚道:「這馬車雖然破了,但還可以坐上去,我們趁天色未晚,還要趕路才是。」
雲逸揚沖商少長笑笑,轉身對我道:「白姐姐,我們快上來……白姐姐,你怎麼了?」
我無暇回答雲逸揚的說話,只是擺擺手,便靠在一棵大樹旁大吐特吐,幾乎要把隔夜飯也要吐出來,從伏擊、突破、再到商少長殺人,吵架……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商少長身後一具具屍體,和空氣中瀰漫著的一股沉重的鐵銹腥味!
也許,這才是這個無情殺手的真面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6:40
第十七章 最難調理是炎涼
枯樹昏鴉,荒山古廟。
山道上,一匹神駿的黑馬拉著幾塊破木板在坎坷不平的雪地上行走,黑馬、破木板和上面坐的幾個人,組成了一幅異常奇異的畫面。
我和雲逸揚坐在馬車上,不,應該說是破木板上,那些灰衣殺手已經用撓鉤將這輛上好的烏桐油馬車拆得七零八落,只餘四個車□轆和上面的一塊木板,還有木板上的幾鋪錦被。我們二人均是面色蒼白,氣色委頓,這一天變故重重,屢生事端,雖未傷在灰衣殺手劍下,但畢竟又驚又恐,精神亦漸漸睏倦。
但商少長卻坐在車轅上,一邊把玩著手裡的鞭子,一邊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他一口氣連殺七人,居然如沒事人一般,好似越發精神百倍,他仰頭看看天色,夕陽已漸漸西沉。前方一棵老槐樹下,一間古廟靜靜佇立。
商少長吹了聲口哨,手提馬鞭笑指道:「今天晚上運氣不錯,至少找到一個遮風蔽雨的地方!」他眼睛瞄瞄我,悠然道:「不知道聞名天下的白衣卿相,能不能受得了這樣餐風露宿的日子。」
「你……」我用力咬咬嘴唇,硬把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我忍!--誰讓我錯手打了商大俠一個耳光!商少長見我並不言語,便嘻嘻一笑,道:「走!--今晚我們到這廟裡過夜。」
我們走進這破敗的廟宇,神台上僅有的一尊泥塑觀音亦是破爛不堪,油彩斑駁不均,多處已經剝落,到處掛滿了蜘蛛網。雖說有了古廟抵禦風寒,但這古廟實在太過破舊,門窗讓風一吹「吱嘎」直響,刺骨的冷風從四面漏風的板壁中鑽了進來。吹到身上有如刀割冰浸,我不自覺打了個寒噤,連忙拉緊了身上的黑裘。看看身邊的雲逸揚,他也如我一般動作,臉色卻更顯蒼白。
商少長從門外走進,肩上扛著一大捆不知從哪裡找來的乾草,整整齊齊地在地上鋪成厚厚的一排,又在距乾草一丈遠堆上些乾枯的樹枝。商少長做完這些,站起身拍拍身上沾的草葉塵土,笑道:「這下子,今天晚上足可暖和度過。」又朝向我道:「有火摺子沒有?」
我訝然道:「什麼是火摺子?」
「哦?……」商少長若有所思地看看我,伸手從懷中取出小小一物,迎風一晃,已燃起一團火光,他將火焰湊近枯枝堆,瞬時火光熊熊,這小小的廟堂裡溫暖了許多。
雲逸揚在火堆旁高興得直搓手,突然問我道:「咦,白姐姐,你連什麼是火摺子也不知道嗎?」
我心中暗暗氣憤,心道:我生在現代,何曾見過那麼落後的引火工具!何況你們見過什麼煤氣灶、電熱水器、電磁爐什麼的嗎?心中雖然做此想,但嘴上可不敢說出,笑道:「在我的家鄉從不用這種引火物,當然更不會用。」
「咦--真的?」雲逸揚好奇地向我坐的方向挪了挪,問道:「白姐姐連火摺子也不會用嗎?」
我搖搖頭,剛待回答,商少長在旁笑嘻嘻道:「你白姐姐雖然不會用火摺子,但打人耳光的功夫可帥得很吶!」
「你!--」眼見到雲逸揚哈哈大笑,我用力咬住嘴唇,好不容易將到口的怒氣壓了下去,心中已將這個混蛋透頂的無賴罵了千百遍!
夜色漸深,面前的火焰一點點小了下去,身上越來越感覺到涼意,已是月上中天,我依然一絲睡意全無,便悄悄披上披風起身坐到火堆前,隨手撿起一根枯枝扔到柴火中,看著火苗一點點變旺,我輕輕打了個呵欠,拉緊了身上的披風。
「想什麼呢?」商少長不知何時也起身坐到我身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柴火。看著我兩眼怔怔地盯著火苗不出聲,商少長柔聲道:「我知道你今天擔心那小子的安危……你那一下子輕得很……」他摸摸臉,自嘲道:「比小貓的勁兒大不了多少。」
「你才是貓!……」我輕輕回了一句,仍舊雙手抱膝,靜靜地看著「辟啪」的柴火出神,一綹頭髮悄悄垂了下來,遮住了半片臉頰。
商少長哈哈一笑,伸手攬住我肩頭,「你以前一直意氣紛發,精神百倍,怎麼今天像個乖乖的小綿羊,倒真是有些不習慣!」
我正怔怔出神,才覺得他的手搭上我肩,一驚之下連忙用力掙脫,卻偏偏怎樣用力也掙脫不開,又怕聲音太大會驚醒了不遠處熟睡的雲逸揚,只好任他這只毛手放在肩上。輕聲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是生我自己的氣!……我現在才覺得……原來我是什麼都不會的,不會生存,沒有力量!保護不了別人,更保護不了自己!我……原來是這樣一個累贅……給別人添麻煩……這……這可怎麼辦好?……」
商少長的手略略用力,將我的身子向他懷里拉了拉,我這一次出乎意料地沒有掙扎,任他將我的身子攬進他的懷中,另一隻手為我拉緊貂裘。我臉微微一紅,稍稍抬起頭,看著在火光映照下商少長那張清秀坦然的臉,他的眼睛在夜晚愈加深遂明亮,如夜幕中點點溫柔的星光:
「你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他的聲音此刻如他的眼神一般溫柔純淨,令人心醉,「你本來就是需要保護的,你本來,可以不承受這麼多的事情……」他輕輕一笑,「我不知道你那麼堅強,尋常的女孩子看到這樣的場面,遇到這些事情早就大哭特哭,而你卻反映如常。」
我嘴角輕揚,小聲道:「其實……我也想哭的……可是--」我輕歎一聲,緩緩道:「可是自從我雙親過世後,我的眼中就從未流過一滴淚!」
我靜靜地倚在商少長的懷中,看著眼前的火苗一閃一閃地映著我們的臉,他的胸膛似乎比火焰更溫暖,鼻中隱隱嗅入一股混雜了竹葉香的男子氣息。旁邊,是熟睡的雲逸揚--我生平第一次被一個青年男子抱在懷中,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覺得尷尬--卻覺得有一種坦然與沉靜,好久好久以來從未有過的坦然與沉靜,我悄悄抬眼,看著他眼角邊淡淡的皺紋,和下巴剛生出的胡碴……他的年紀與他的人一般難以捉摸,似乎已並不那麼年輕,卻又那樣充滿陽光與活力。
如果他不拔出秋水刀,如果他不是一個殺手……他,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看著眼前的火苗漸漸變弱,北風帶著一種清冷的氣味不住從廟門外吹進來。我拾起一根乾柴放進火堆,慢慢推開商少長搭在我肩上的手,輕聲道:「我……要睡了……」
商少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過了一會,柔聲道:「好……你去休息罷。」
我點點頭,走到離火堆稍遠的乾草鋪上和衣躺下,卻一時不得睡熟,耳邊不時傳來火堆中乾柴燃燒的「辟啪」聲,在靜靜的廟堂中聽得分外清晰。
接下幾天,仍是無休止地行走趕路,或山間,或小徑,或偶爾經過幾個小小的市鎮,卻也平平安安無甚風波。商少長帶著我們沿南而下,許是兩次暗殺吃了大虧,「溫柔」的灰衣殺手卻再也沒有出現,這一路顛簸勞累自不必說,但沿途奇景異貌,風土人情卻讓我和雲逸揚大開眼界!我是來到古代後很少離開過絳州城,而雲逸揚自幼亦甚少見聞,雖說風餐露宿,但也頗有增智之樂。我們這兩人好比井底之蛙,突然見到比絳州城更廣大的天地,變成了在認路上都摸不到頭腦。我本來在現代就是個一等一的路盲,來到宋朝更是如亮眼瞎子走路。問商少長幾句,他卻笑嘻嘻地不是調侃幾句,就是一概不答。我除了白白瞪眼生氣之外,卻也拿這個表面玩世不恭,內裡深不可測的殺手毫無辦法。
不知不覺我們一行三人一馬已走了近一月,一日正行間,商少長忽地向我們笑道:「看見沒有,越過那道小溪,對面就是炎涼谷了!」
「啊!」「啊!」我與雲逸揚不約而同,一起喊了出來。夏炎涼回春之術無雙,幾乎已成神話,這兩聲喊叫一喜一憂,喜的是到了夏炎涼之處,雲逸揚的病至少有八分得救,憂的是這夏炎涼的性子與她的醫術同樣有名,如果被她稀奇古怪的主意弄得醫治不得,這可真是要令我悔恨終生。
商少長卻似全不注意我們的表情,微微笑道:「許久沒見炎涼,不知她這些天來過得可好,有沒有想我這個浪子。」
我稍稍抬眼,驚訝地看到這個總是嘻嘻哈哈的殺手,第一次眼中流露出思念的神情,彷彿他口中說的這個夏炎涼,在他心中重要無比!難道……我輕咬嘴唇,連忙背過眼去。
炎涼之谷,無心莫入。
這便是天下無雙的醫者的居所?
這個地方甚至不能叫「谷」,只是一個小小的低地,前面樹木錯落,枯枝敗葉,看起來甚是荒涼,更遠處幾間茅草村舍,孤零零佇立在荒山中。若說此地難找,只能說天下沒幾人能想到,這個女神醫居然如最普通的農人般,幽居在這個小小的炎涼之谷。
商少長笑笑道:「這就走罷。」領先向當中的茅屋走去,我與雲逸揚互相看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我們走到茅屋前,商少長剛待敲門,這竹門卻「吱--」一聲開了,一個嘶啞刺耳的聲音倏地響起:「既是貴客,何須客氣!」
商少長輕輕一笑,卻不答話,我微一皺眉,朗聲道:「絳州歸雲莊少主雲逸揚,莊客白衣,特來拜見夏神醫,還請神醫不吝相見!」
「哈哈哈--」這個刺耳聲音又起,令人聽得牙倒耳酸,「相見不見,俱憑有緣……請進罷!」
我們三人站在茅屋中,這屋中盡空無一人!
那聲音又從何而來?
我們三人打量著周圍的陳設。這屋裡再是簡陋不過,桌椅俱是用木頭砍削而成,粗陋無華,但砍削切口之處光滑無比,似是有人一斧下去便已成功,無須第二斧砍削。我眼波在桌椅切口上轉了幾轉,便向屋子四周望去,突然眼神盯在牆上一幅圖畫,再也轉移不開——
屋子朝南邊的泥草牆上,赫然掛著一幅工筆人物卷軸,上畫了兩個人物:一男一女。女子年約二九,綠袖翠鬢,黑髮黛眉,雙手扶鋤,踏花而行。而那男子二十有餘,雙手反扣腦後,隨意輕鬆地臥在草叢中,看著女子微微而笑;那女子身段修長窈窕,纖弱美麗,雖然不是絕頂美艷,眉目間卻隱隱透出一種靈秀之氣,另人不忍釋目。這圖畫構思甚是奇怪,古代畫像影神或一兩人,或三五人,或幾男,或幾女都是有的,但卻甚少一幅圖畫上畫上一男一女,且四目互視,分明是兩情繾綣時才有的眼神!
我凝神看去,這圖畫旁竟用蠅頭小楷寫著數行文字:
「回春之術,聖手無雙!嗟我醫者,歎世炎涼。
切聞斷脈,解疾之針;最難調理,卻是人心。」
這二句如大江磅礡,直抒胸臆,自文字裡透出一種抑鬱不平之氣!「最難調理是炎涼,最難調理是炎涼……嗟我醫者,歎世炎涼!……這又是何意?」我輕皺眉頭,又讀下去:
「……
燕雀鳴矣,求其友聲;吾與君歡,暢所娛情。
攜侶同游,二月春寒;不教俗物,擾君心田。
兩情相系,一顰一笑;幸遇伊人,可調琴簫。
緣非不遇,人非不識;你心我心,共許相知。」
若說前二句抑鬱不平,而後來的四句則是盡透旖旎春色,娓娓道來,仿若眼前正是初春二月,一對青年男女尋芳踏芷,攜手同行,說不盡的琴簫互和,道不完的情意綿綿。緊接著詩句又是一轉:
「……
與君一別,淚水瀅瀅;莫負相思,責予薄倖。
爰有神鳥,名為鳳凰;一夕失雄,三年感傷!
涇水之源,渭水之濱;分離聚合,滄海浮雲。
……
楚吟漢賦,歌之詠之,唯我癡子,念之懷之。
信步杏林,感慨良多;誰慰寂寥?暮暝秋色。
芳華易逝,日月易改,寫入丹青,留此容彩……」
我暗暗一歎,終於看完此詩,這詩寥寥數語,竟似寫盡了一對戀人從遇到散,從合至分。從最初的快樂歡喜,到最後的傷心無奈。一波三折,一唱三歎。這圖畫中的女子望著那個草叢中的青年,眉眼中竟似流出三分歡喜,三分嬌羞,又似有三分傷感,三分哀愁。而那個青年亦看著前面的女子,眼神專注溫柔,好似充滿了無盡的柔情與憐愛。這個卷軸與旁邊的詩句,竟似一個完整的故事,且筆觸十分流暢細膩,線條勾勒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女子,衣帶飄風,皓腕如雪,仿如隨時都會從畫中走出一番!我凝神看去,那詩句下竟還有幾行小詩:
「我有絲長長,絲似洞庭波。
君有意連連,意似長江水。
洞庭波不斷,江水流不止。
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
看及此,我終於忍不住朗聲道:「好個『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
「『此水不竭,此意不悔!」那個刺耳的聲音又響起,只覺從四面八方傳來,卻聽不出這聲音是男是女:「這圖畫中的女子為了這個男人流落江湖,受盡非議,幾喪性命,人間冷暖幾已盡嘗,卻終是未悔……」話音漸漸小了,竟也含了幾許蒼涼。
我目光不離詩句,亦是輕歎不已,心中咐道:「問世間,情為何物,這情之一字,難道真是這等了得麼……」心念忽地一動,走到畫圖前細細觀看,柔聲道:「前輩,白衣有一事不明,我手指之處--」我抬手向畫圖女子裙角指去,「這幅畫下筆一氣呵成,頗有吳帶當風之妙,卻又細膩之處纖毫畢現,端地傳神非常,但我觀這處似乎在畫好後,是又有別人補過痕跡的,對麼?」
那聲音似乎一訝,頓了頓又響起:「果然是白衣卿相,神眼厲害!這衣袖與裙角處確實是因為有些變故,原畫損了一點,又經別人之處修過。」
「哦……」我輕輕頷首,輕偏頭看了下半開的木門,轉身走到對面泥牆,輕撫牆面道:「這面牆看似用泥土做成,但卻混了石子、貝殼、砂土,草葉,真是堅固非常,不懼火燒,……」我伸手指向左下一處,「這貝殼選得也頗為不易,片片圓潤雪白,砌在牆中別有一觀,尤其這裡,這片居然生成柳葉形狀,真是難得。」
刺耳聲音又輕咦一聲,道:「不錯,這是東海驚龍島的一個什麼島主所給,我前歲為他第八房小妾治了一次,看他那個小島無所出產,只有這貝殼還可賞玩,便讓他三年內每年送來三箱,做來裝飾用用,這三箱貝殼中,如你指的那種柳葉狀貝殼,更是少之又少。」
身後雲逸揚驚訝道:「這貝殼大小相仿,又片片玲瓏可愛,若是三箱都是這般,即使東海出產貝類,可要湊足三箱,又要花費多少工夫!你只為他的小妾診治一次,這診金……也未免太過昂貴。」
「哈哈哈--」刺耳聲音放聲大笑,笑聲直穿屋瓦,幾欲刺破耳膜!「小子!你沒聽過什麼叫最難調理是炎涼麼?如果我那麼容易對付,又何稱最難調理?」
「最難調理,卻是人心!我看這最難調理卻非神醫初衷。世道炎涼,人心不古,最難調理不是人心,又是何物呢?」我緩步走到桌前,桌上擺了幾個不同樣式的秀、杯子,有竹製、木製,甚至還有一個全身墨黑的鐵杯,我信手端起一個竹製杯子,順口道:「這木杯子雕得不錯啊。」
「豈止不錯!此為閩西特產之鐵心木所雕,入水不腐,火燒不燃……」刺耳聲音似乎想起什麼,聲音一轉,道:「白衣卿相似乎不是為品評我這屋中幾件陳設而來罷,這區區幾件玩物,怎能入得了行家法眼?」
我輕笑道:「夏神醫過獎了,我寄居歸雲莊一隅,窮鄉僻壤,又有什麼見識了,只是這次實是為我家少主所中之毒,還請神醫大施三折肱,救我家少主於危難,我歸雲莊定銘敢五內,不忘神醫大恩大德!
我話音甫落,刺耳聲音哈哈大笑,「你們來此炎涼之谷,可是要我救那中間的少年麼?」
我點頭道:「不錯!」
刺耳聲音道:「你為了這少年而跋山涉水,不辭勞苦,只是為了救他一命?」聲音一頓,又道:「你可知你寒氣侵肺,逆血攻心,而又在深冬勞頓,天氣陰寒,氣脈愈加雜亂,這咯血之症,又發作得勤些了罷。……他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就不是命?」
雲逸揚驚叫道:「白姐姐!你……你居然吐血!!你--」用力抓住我手臂連聲大叫。
我輕輕一笑,慢慢道:「神醫不愧是神醫,都說診病為望聞問切,夏神醫只憑望字,即已看出我身上之症,確實不凡!只是……」我看看雲逸揚,柔聲道:「雲逸揚為我輔佐之人,又救我命在先,就算白衣還他一命,也是應當。」隨即揚聲道:「不知夏神醫想要什麼東西,或想達到什麼要求,才願放手為我家少主施治?」
「你……」刺耳聲音似乎一歎,「什麼東西……我這裡雖然簡陋,可又有什麼東西是我沒有的?……素聞白衣卿相一雙神眼,你若能看出我立身於這間屋子哪個方位,我便為這小子施救!不過--」刺耳聲音嘎嘎而笑,「你只有一次機會,若猜錯了,天下雖大,這小子除了我外,可也沒人能救得!」
我回頭看看商少長,他卻笑嘻嘻地看著我不發一語,站在房中亦不作聲。我眼波一轉,唇邊漾出一絲得意的笑容,緩緩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刺耳聲音揚聲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我倏地回身,向前方那面空空如也的泥牆指去:「你就在那牆後!」
「啊?」
「啊!」
兩聲訝聲響起,一聲來自雲逸揚,一聲卻出自那刺耳聲音之口。過了半晌,那刺耳聲音緩緩道:「敢問……你……你是怎樣知道的?」卻沒有最初的頤指氣使。
我笑道:「這個其實簡單得很!我不是曾站在房間幾角,問過你幾個問題嗎?」
刺耳聲音道:「不錯!」
我嘻嘻笑道:「我站在這屋子南牆邊上,指著那畫面上的裙角處,問你這裡是不是有別人改動的痕跡,是不是?」
刺耳聲音道:「不錯。」
我道:「可我並沒有告訴你我指的是哪裡,我指的是裙角處,你也確實答的是裙角處有改動,這能說明什麼呢?」
刺耳聲音有些恍然,道:「說明從我這個方向看來,我能看到你指的是什麼!」
「不錯!」我應道:「你是一定不會站在門外的,所以一定在這個屋子裡,實際上我只需判定三個方位就可以了,我指的圖畫這個方位你說對了,當我轉到泥牆這邊,指的柳葉狀貝殼你也是看出來了,但我走到桌前時,明明拿的是竹杯,你卻說的是木杯!」
刺耳聲音道:「所以你便知道,我一定是看不到你身前的東西的。」
我笑道:「這說明什麼呢?」
刺耳聲音道:「這說明,我就在你的身後。」
我開心笑道:「不錯,沒想到夏神醫真是聰明呢!」我語氣一頓,又道:「這屋子我進來時我便注意到,泥牆雖然看似簡陋,但也太厚了罷,幾乎能容下一人呢!且屋頂四周俱有小孔,看似毫不起眼,好像是抹牆時不經意所留,實際上,卻是備你傳聲之用。我說的可有錯?」
刺耳聲音驚道:「你……」
我促狹道:「這個構思卻是精巧,但也不難看出。」
刺耳聲音一聲長歎:「卿相真是神眼……」忽地話音一轉道:「不知卿相可知我又是誰麼?」
我雙眉一軒,道:「哦?這也是一個問題麼?」
刺耳聲音道:「如果我說是呢?」
我唇邊落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柔聲道:「若說最初不能確定,現在可是確定了……」我轉過身來,慢慢道:「你除了是我可愛的小綠妹妹,又能是誰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7:07
第十八章 東邊日出西邊雨
「哈哈哈哈--」刺耳聲音已然不見,代之一把甜美如銀鈴的笑聲響起,「白姐姐不愧是白姐姐,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神眼,小綠我真真佩服得緊呢!」話音剛落,我前面的泥牆突然響起一陣「軋軋」聲,如有一隻無形之手一般自動滑到一邊,現出一個精心設計的空洞,從中跳出一個滿面笑容的小姑娘來,雙髻垂肩,綠衣長髮,眼若清潭,唇若含朱。目光中夾了幾分天真,幾分狡黠,嘻嘻笑道:「白姐姐,小雲子,看來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們可是又見面了!」
我微微笑道:「是啊,你從歸雲莊走後,我時時想著你呢。」這話倒是一點不假,小綠雖然喜歡做惡作劇,但從來自有分寸,且平時天真活潑,誰也不會對她真的生氣。
小綠一蹦一跳地跑到我身邊,親熱地拉住我的衣袖道:「小綠也時時想著白姐姐。」一雙大眼連眨幾下,突然抱住我,在我頰邊輕輕一吻。笑道:「哈哈,原來白姐姐也是會臉紅的。」
我臉微微一紅,搖頭笑道:「你這個小孩子。」
小綠吐吐舌頭,一雙眼睛轉向雲逸揚上下打量。而這個她口裡的「小雲子」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笑靨如花的臉,半晌才說出話來:「你……你就是夏炎涼?」
小綠做了個鬼臉,笑道:「我不像麼?」
雲逸揚搔搔頭髮,一張嘴巴大得足可以塞下個雞蛋:「你……你這個到處破壞的臭丫頭,怎麼會是聖手回春的神醫?」
「你說我什麼?」小綠臉色一變,右手食指用力戳著雲逸揚的胸口:「你說我是到處破壞的臭丫頭?!告訴你小雲子,你的小命現在可是送給閻王半條了,那半條能不能要回來,可全在我這個臭丫頭手中!你要是把我惹惱了,看我怎麼調理你!」
雲逸揚叫道:「你--你答應過白姐姐要醫我的!怎麼能說話不算數?」
「嘻嘻,大笨蛋!誰說話不算數了?」小綠眼睛一轉,目光中落出狡黠的神情,「我只是說治你,可沒說怎麼治你,我要慢慢地『整治』你,可也是治啊!」
「你……」雲逸揚看著小綠一臉壞笑的表情,幾乎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難調理是炎涼。小綠的「調理」一定會是一等一的。
小綠見雲逸揚又怒又怕,偏偏不敢還口,便衝他嘻嘻一笑,回頭看到商少長站在屋中,看著她慢慢嘴角現出一絲微笑。小綠臉上突然出現欣喜若狂的笑意,飛快跑到商少長面前,用力向商少長抱去,大聲喊道:「少長哥哥!我好想你!你走的那麼久,我有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你了!你都到了哪裡?去了哪些地方?有沒有想小綠?小綠可是想你想的緊!小綠在這裡沒有做壞事,也一直乖乖地聽少長哥哥的話,好好的研究藥物治病。少長哥哥,這次你要陪小綠住多久?馬上要過新年了,如果沒有你在我身邊,小綠一個人孤零零地怎麼辦?這裡縱使有白芷和蒼朮她們陪我,小綠還是最想少長哥哥!嗚嗚-----」小綠跳到商少長懷中,死死地摟住商少長的脖頸不放手,小嘴不住說個不停,最後居然大滴大滴的眼淚從眼睛中流了下來,讓人看得甚是可憐。
雲逸揚訝道:「臭……小丫頭,你……你怎麼哭了?」
小綠趴在商少長的身上嚶嚶哭泣,眼淚不一會就浸濕了商少長的肩頭。伶牙利齒的少女突然變成了一個淚人兒,任誰都會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從心中生起。
可我沒有!
我心中沒有那種我見猶憐的感覺,卻隱隱有一種不知名的氣憤與傷心……我不知道為什麼有這種感覺!看著商少長抱著小綠細心撫慰,那只握過秋水刀的手輕輕撫摸她烏黑的頭髮;看著商少長沒有帶著面具的臉對著小綠微笑,用衣袖輕輕擦去小綠臉蛋上的淚水;看著小綠伏在商少長身上撒嬌,笑得仿若春花般的燦爛——一種不知名的痛楚從我心中慢慢升起,我的心從來沒有這麼痛過,這種痛象刀割一般流過我的全身!好像我的四肢百骸都像有一把把小刀子在慢慢地割我的身體,我幾乎要忍受不了這種折磨而叫出聲來——
是不是每一個女人見到商少長,最後都會在他的懷中?
我,嫣紅,小綠……
為什麼他第一次見到我,就將我抱在懷裡呢?……
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雲逸揚的驚叫:「白姐姐!你怎麼了?你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我怎麼了?我怎麼了?
我的眼皮怎麼那麼重?我的身子為什麼不受控制地往下墜?
天,怎麼一下子黑了?
待我慢慢睜開眼睛,窗外已是入夜了。
我想要轉頭,卻發現頭像有千斤重,頸子也如鐵箍一般轉動不得。眼睛向四周掃了掃,看到周圍坐滿了人:小綠,雲逸揚,兩個僕傭打扮的人,還有……商少長。
他站在床尾,一臉焦急的樣子。
「咳咳咳——」好似什麼東西堵住氣管,我突然控制不住地大咳起來,小綠連忙跑過來將我扶起,在我背上輕拍幾下為我順氣。我深吸一口氣,輕輕從臉上漾起一絲笑容:
「這一覺真是睡的有些長了……小綠,這卻又要麻煩你。」
「白姐姐怎麼和我客氣?」小綠將我的身子慢慢放倒,拉上絲被為我蓋好,三根手指輕輕搭在我手腕處,皺眉道:「怎麼回事……白姐姐,我為你做的那盒糖你可有吃麼?」
我輕聲道:「那糖被雲逸揚不小心扔下荷花池了。」
「什麼!」小綠丟下我的手腕,回身一把揪住正向後縮的雲逸揚的衣領,甜美的面容瞬間換上一幅凶神惡煞的模樣:「你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笨蛋!你知不知道當時如果白姐姐吃下我特地為她配的天香清郁丸,這病就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她現在久咳傷氣,引起肺臟虛弱,再加上心血急衝,連天勞頓,若再晚上幾步,只怕白姐姐就算是有仙人醫治,也會落下咯血之症,你當是好玩嗎?!」
雲逸揚被她一頓搶白之下,頓時變了臉色:「啊……有……有這等嚴重?」臉色一急之下,更顯蒼白。
小綠將他怔怔的身子推到一邊,冷冰冰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會來誆你!」輕拍幾下手掌,旁邊一位僕婦已將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端了上來,小綠接過,又將我身子扶起,將粥遞到我手中,甜甜道:「姐姐,這是我特地教白芷做的三仁粥,頗有理氣和中,宣肺止咳之效,你先喝下再說。」
我本覺得肚中飽脹,一點不思飲食。但見小綠笑容燦爛,有如三月春風,柔柔地不忍讓人拂了她意,便接過勺子,向嘴裡送了一口,只覺米粒香軟,入口即化,裡面又有數種不知名的果仁,我只認出內有桃仁與薏仁,又有植物根莖,但嘗得此粥入口香甜得緊,氣味濃郁開胃,一口一口向嘴裡送去,不知不覺,竟已吞下大半。
小綠見我大口食粥,更覺高興,笑道:「姐姐如愛吃這粥,我便教白芷天天做給你吃!」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奇道:「姐姐為什麼突然昏倒?我在你昏倒時診你脈象,應是郁氣滯結,急火攻心所致,難道姐姐有了什麼煩心事?還是什麼急事?……」我聞言不由得臉一紅,卻不答話。我當然不能說出是因為看到你和商少長抱在一起,才突然心口一痛昏倒在地,這個理由若讓別人知道,才是說有多丟人便有多丟人!
小綠見我臉紅不答,卻也不以為忤,自己偏頭想了一回,笑道:「是了,一定是白姐姐想小綠想得狠了,天天都盼見到小綠,結果一見到我,便興奮成這個樣子!」
我將吃光的粥碗放在桌上,伸出冰涼的手指輕撫上小綠的臉頰,輕拍幾下,笑道:「很是很是!白姐姐天天都在想小綠……」我的眼神掠過商少長的看不出一絲表情的臉,停了一停,隨即又笑道:「小綠這樣可愛的女孩子,又有誰不會想?」
「你!給我躺上去!」
說話的是素有「最難調理是炎涼」之稱的女神醫,夏炎涼。
我們又叫她小綠,可愛的小綠。
可現在的小綠一點都不可愛,反而有點可怕。
至少在雲逸揚眼中是!
雲逸揚只不過回了一句嘴:「年紀小小的小丫頭,做什麼這麼凶?」他便突然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的頸旁,顫顫地晃動一枚細如牛毛的金針。
也沒見小綠如何揚手,這枚金針就紮在了雲逸揚的啞穴上。
小綠仍是笑得甜美如花:「你說什麼,再說來讓我聽聽?」
雲逸揚看著這樣甜美的笑容,額頭上的汗卻已流了下來。
最難調理是炎涼,這樣的女煞星,還是少惹的好!
小綠坐在床邊,手裡展開一幅黑布,洗得乾淨的黑布上,赫然插著一排同樣大小的金針!
小綠的纖白細嫩的手指慢慢拂過金針,像愛撫她最愛的寶貝,平時嘻笑調皮的臉上,也換上了一幅肅穆莊重的神情。她一雙無邪大眼掃過躺在床上的雲逸揚全身,彷彿那個二十幾歲的少年男子,只是一個無任何意義的雕像。
突然小綠的手向黑布一拂,柔若無骨的手指上已拈了數枚金針,疾向雲逸揚胸口數處飛去。這針去勢快極,雲逸揚驚悚之下要待張口呼喊,聲音卻未喊出。這針已無聲息地刺入雲逸揚身體。快!這金針的去勢與速度,竟使雲逸揚避無可避。金針入體,雲逸揚身體一僵,再也動彈不得。
小綠手又連揚,又是十餘枚金針入體,有的入體三四分,有的入體五六分,有的卻深入體內,只餘針尾。我在旁邊看見小綠施用金針之術,只驚得幾乎口也合不攏來。沒想到這樣一個嬌俏可人的小姑娘,用針截脈居然有如神助,下手俐落,毫不猶豫,卻又一氣呵成,動作有如行雲流水一般自然暢快。優美順意之處,比起蘇三手的書畫繡藝也不啻多讓!未過一盞茶時間,雲逸揚身上已插了三四十枚金針。小綠方才舒了一口長氣,這才不過一時光景,她居然白皙的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小綠順手用衣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手腕輕抬,已將封住雲逸揚啞穴的金針拔下,沉聲道:「我現在用金針探腑之術探你所中毒性深淺,一會兒你若覺得不適,可要一一地告訴我,不可隱瞞。」原本清脆的聲音竟似有些嘶啞。
雲逸揚嘴唇翕動,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你……你休息一會罷。」
「叫你說你就說,怎麼這麼囉嗦!」小綠睜大眼睛,怒氣沖沖道,見雲逸揚出乎意料地沒有回嘴,卻看著她汗濕的額頭,眼中大是不捨。不由聲音漸漸低下,輕聲道:「你這個大笨蛋,我沒有事的。我要試你的毒是否已侵入臟腑,這樣我才好下手醫治,你一會兒如果疼痛,就大聲叫出來。你放心,在我醫治之下,一定你會向以前那樣生龍活虎!」說罷手已探上離胸口最遠的一根金針,手指輕輕捻動,道:「痛不痛?」
雲逸揚輕輕搖頭,道:「不痛。」
「這一根呢?」
「不痛。」
……
「下邊這根呢?」
「有些麻癢。」
「哦……」小綠皺皺眉頭,手指掠向離這根金針五分遠的一根金針,輕輕彈了一下。
「啊!--」未等小綠發問,雲逸揚突然發出一聲大叫,整個身子向上彈起,又重重地倒在床上,汗水如漿一般迅速湧出,躺在床上不住大口喘氣,竟似顯得痛苦非常。
小綠似渾然無睹雲逸揚的慘叫,手腕輕揚,一根稍粗金針已經刺進那根金針旁邊,深有盈寸,兩根手指在針刺處輕輕一按,針尾一端竟流出烏黑的血線!那稍粗金針竟打造成內腹中空,我們在周圍看著濃稠的黑血流出,心中亦覺得毛骨悚然。
小綠順手提起衣袖,在雲逸揚額頭臉上胡亂抹了幾下,看著雲逸揚咬牙強忍痛楚,硬是不教自己再叫出聲來。不覺眼中流出不捨神色,柔聲道:「很痛麼?這金針探腑之術對付你這奇毒,是最有效不過,你還要再忍耐一會,待我驗出毒性,你就可輕鬆許多。」
雲逸揚用力吸氣,好不容易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笑話,我堂堂歸雲莊少主,怎可怕這一點點小痛,我皮粗肉厚,最是耐痛,你儘管放馬過來就是!叫一叫痛,便不是好漢!」
小綠看他明明痛得齜牙裂嘴,卻口裡硬充好漢,不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大笨蛋,看你這樣子……」口裡雖然還是罵著,卻還是話音一轉,輕輕道:「如若挺不過,叫出來也沒什麼,反正……反正怕痛,也未必不是好漢了。」說罷手中又是三根金針刺入雲逸揚體中。雲逸揚身體一顫,卻是未吭一聲。
「這裡痛麼?」
「這裡?」
「還有這裡?……」
……
小綠饒是下針極快,這金針探腑術卻也施了整整半天光景。足足有二十三根金針讓雲逸揚感到蝕骨之痛。也放出二十三條濃黑血線。到最後雲逸揚全身似乎被水浸透一般,濕淋淋都是汗水。唇邊已咬得紫津津的都是滲血牙印。小綠卻也沒好到哪裡去,額頭大滴大滴的汗水順著臉頰滑落,紅潤的臉頰竟似有些蒼白。小綠伸出手去,輕輕撫過雲逸揚身體,餘下的二十幾根金針已在一撫之下拔起。拔下金針後,小綠順手向後拉過一張木椅坐下,長出一口大氣:「小雲子,現在覺得如何?」用衣袖又為雲逸揚擦了幾下。
雲逸揚躺在床上,任憑小綠為他擦拭。黑血排出之後,他居然沒有一般失血的蒼白,反而蒼白之色漸漸褪去,換上一種健康的黑紅色。雲逸揚輕吸幾口氣,聲音還是有幾許虛弱,卻顯是中氣比中毒時強了許多。慢慢道:「不錯,原來中毒時身體虛弱無力,胸口總覺有什麼東西重壓著,悶悶地喘不過氣來。也軟軟地提不起真氣,卻覺得四肢總是麻癢癢地沒有力道。這金針行血之力雖然霸道,但也卻借這金針居然強行衝破真氣阻礙。硬是將真氣恢復了三成!三成呢!」
小綠看他說得激動,不由自己也笑了出來,促狹道:「現在知道我好了,那為什麼最初叫得那麼大聲?」
雲逸揚深深地看了小綠一眼,看她臉頰紅紅,如染了胭脂一般,光潔的額頭還不時滲出細密的汗珠,用力咬了咬牙,用幾乎只有小綠才能聽見的聲音道:「你的衣袖好香……聞了以後,便不痛了……」
「你!……」小綠雙頰頓時紅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亦輕聲道:「死小雲子……剛才你痛的還是輕了!……」隨即揚聲用我們都能聽到的聲音說:「沒想到我第一次用金針探腑給人治病,效果就這般好,還真是想不到呢!」
「什麼?!」雲逸揚在床上發出一聲幾乎整個炎涼谷都能聽到的慘叫!「什麼??你是第一次給別人用這招?」
小綠看著雲逸揚痛苦欲死的模樣,嘻嘻笑著做了個鬼臉:「是呀,不過效果還不錯,是不是?」
雲逸揚沒有回答。
他已經氣昏過去。
在小綠面前,他絕對不會病死,而百分百是被氣死。
「原來炎涼谷是這個樣子的。」我和小綠手挽手,驚奇地看著眼前的瀑布,現在已是深冬,谷外冷風陣陣,奇寒無比,幾可滴水成冰,谷內卻和風陣陣,如沐春風。經小綠領路才知,這茅草泥屋背牆後,竟有一個直通谷內的人工開鑿的通道,卻不知費了多少物力人工,才開出這一條蟻蟲小道。中間又經機關暗門,才成了一重天然屏障。我左環右顧,不禁暗暗點頭,想夏炎涼一介女子,偏居荒谷一隅,若無人保護,卻也真是不太安全。這分明是借了地勢之利,以保自己平安。這谷內四面環山,若從山外觀之,很難看出有人居住。瀑布從山間輕瀉而下,直流到下面一個溫泉中,咕嚕嚕不斷冒著熱氣。泉邊生著不知名的草木,綠綠的很是惹人喜愛。看來谷內氣溫偏高,一半是由於四面環山,冷氣難侵,一半卻也由於這有地脈溫泉所致。
小綠拉著我手走到溫泉邊,俯身掬起一捧泉水,回身笑道:「姐姐的身子再將養幾天,便可以來這裡洗洗身子,這溫泉獨具祛邪除濕、滑膚養顏之效,姐姐的皮膚這麼白嫩,再泡個幾天一定更是美麗,穿起黑衣服來才更漂亮!」
我輕輕一笑,掠了掠耳邊的頭髮,將手伸進泉水中,水面上水氣氤氳,暖風拂面,一股硫磺味道撲鼻而來。泉水水溫剛剛好,觸手滑潤。不覺心中隱隱動念:若能幹乾淨淨地洗個澡,一定舒服無比。這幾天身體交由小綠調養,精神氣色大為好轉。我自小便有心疾,平時一些治心疾的丸藥膏散是少不了的,平時總是看起來若無其事,但一旦身體疲累或受到重大刺激,便覺得像抽空力氣一般難以支撐。經小綠開過幾服藥劑。只覺精神漸長,氣色也從原來的蒼白無血色,變成臉上慢慢有了紅暈,身上也有了些力氣,以前總擾人的心臟,現在亦覺得輕鬆許多,咯血之症卻好的最快,從原來的一天吐血一次,變成只在偶爾時才輕咯出血絲。
但這個百變精靈的小綠為雲逸揚治病時,卻幾乎想盡折磨人之能事,奇招怪想層出不窮,弄得雲逸揚饒是蝕骨之毒十之已去其六,但小綠的「調理」工夫讓他實是叫苦不迭。這短短一周時間,他已經嘗過「火燒」、「水浸」、「針刺」、「冰敷」、「土埋」,用小綠的話說,五行之術幾已在他身上來了一遍,偏偏雲逸揚不敢有一句怨言。因為小綠的方法雖然又可笑又折磨,但用在他身上還真的不錯。
「小綠!小綠!」我們回身,看見雲逸揚氣喘吁吁向我們跑來,未過一會跑近,他經小綠一番折磨,氣色居然大為好轉,快要轉為正常的黝黑色,只眉間隱隱透出青氣,讓人覺得餘毒仍未祛淨。雲逸揚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從牙關裡擠出幾個字來:「小綠……好小綠--不不不,小綠小姑奶奶!你給我喝的是什麼東西,怎麼又苦又酸又澀又腥?」一邊說不邊不住吐著氣,似乎想把嘴裡難受的怪味吐出來。
小綠滴溜溜的眼睛一轉,笑道:「讓我想想……這苦嘛……好像放了三錢黃連粉,瀉火,燥濕,是好東西嘛!什麼?還嘗出腥味了?……哦,肯定是放了些魚腥草,這是為了清熱解毒哦!這酸……對了,有點山茱萸和山楂,調理一下虛汗不止……澀……哎呀,我也記不清了,給你吃藥就好了,你這個大男人怎麼還挑三揀四?」
雲逸揚幾乎要大喊出聲:「我記得金銀花也可以清熱解毒啊!」
「都是藥,功效也差不多,而且人家順手啊!」小綠對雲逸揚鐵青的臉做了個鬼臉。
雲逸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晌說不出話來,又見小綠向他大作鬼臉,突然恨恨道:「你這個臭丫頭!看我不抓住你,讓你好看!」已騰空而起,伸手向小綠袖子抓去。
我曾見過雲逸揚的速度。如豹一般的迅捷靈敏。在面對灰衣殺手時,他驚人的速度就已經體現了出來,他身形高大,這一抓之下,小綠小小的身子定是躲不過。
可小綠偏偏躲過了。
若說雲逸揚的身形象豹,小綠的身形便像一片輕輕的柳葉。
豹子可以抓住個子比它大的動物,可很少聽過豹能抓住一片綠葉。
咯咯嬌笑中,小綠已然順著雲逸揚一抓之勢輕輕飄起。
她的動作看起來一點也不快,好似腳下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托著,輕飄飄地起在半空。竟彷彿是雲逸揚的力道讓她飄起一般。小綠連聲歡笑,在雲逸揚身前身後不住閃躲。雲逸揚雖然大病未癒,但身法步子也沒有慢上多少。他灰衣殺手的一劍亦能擋過,但偏偏這樣凌厲的步法,卻抓不到看似柔弱輕靈的這樣一個小姑娘。小綠一身綠裙在風中不時輕擺,彷彿似和雲逸揚做遊戲一般,可偏偏雲逸揚連她的衣角也碰不到。
「好了,不和你玩了」,小綠悠悠地坐在一根老樹枝上,看著樹下喘得像風箱一般的雲逸揚,「你病還沒好,不能太過動真氣。」
雲逸揚搖搖頭,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太沒用!居然連你這個小丫頭都抓不到!」
小綠偏頭有趣的看著他:「你以為就算你的輕功再好,就能抓到我麼?告訴你,我的醫術有名,但我的輕功比我的醫術更好!」小綠看著雲逸揚睜大的雙眼,慢條斯理地說:「實話告訴你!就是少長哥哥想抓住我,都要費上一番工夫!」
「呵呵--小丫頭又在大吹法螺。」不知何時商少長站在溫泉不遠處,雙臂抱胸,看著我們三人微微而笑。
小綠看到商少長,嘻嘻笑道:「少長哥哥最壞了,居然偷偷地在人家背後嚇人。」也不見她如何動作,突然整個身體自樹枝上高高躍起,輕飄飄地向商少長懷中撲去。讓商少長抱個滿懷。
這一幕我看在眼裡,突然覺得又一陣心痛--不對!小綠為我配的藥我是天天都服的,怎麼還是會心痛呢?這種如針刺般的痛楚一陣陣襲來,我不由下意識地咬住嘴唇……手慢慢扶在大樹上,我回轉頭--小綠的歡笑,商少長的輕語……我回轉頭,慢慢向谷內走去。
「好衣衣,覺得不舒服麼?」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不用回頭,也知道這隻手的主人是商少長。
在他的手放在我肩上的時候,鼻中便已嗅出他身上特有的清香氣息。
除了他還能有誰,將手隨意地搭在我肩?除了他,還能有誰叫我「衣衣」?
可現在我不喜歡這個動作,一點也不喜歡!
我的聲音變得冰冷,眼中亦閃過一絲寒光:
「放手!」
偏偏我身後的人像個無賴,嬉皮笑臉道:「不放!」
「你!--」我大怒回頭,看到一張熟悉又讓我生氣的笑臉。我現在最不喜歡的就是看到這張臉,這種笑容他對小綠和我都曾經展現:「我說過了,放手!」
商少長聳聳肩笑道:「小衣衣怎麼這麼凶,在那個廟裡的時候,你可還是乖乖地在我懷裡呢--」
「啪!」他話音未落,清脆的一巴掌已經落在他尚帶笑容的臉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7:31
第十九章 知君心,如我心
「你以為我是誰!」我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看著眼前捂著臉,像吞了個大鴨蛋一樣傻傻地看著我的商少長,滿心的氣憤都隨著這一巴掌打了出來!「你以為我是尋常女子,任你調笑玩樂!還是不知事的小孩子,讓你隨心所欲地設計玩弄?!從認識你到現在,你一直使盡心機,幾次三番的……幾次三番的……調戲我,佔我便宜!你當我白衣是三歲孩子麼?你對歸雲莊是有莫大恩情,也確實帶我救了雲逸揚的命,但不等於我什麼都聽你的!什麼……都任你擺佈!你認識小綠在先,又結識我在後,既然小綠如此想你戀你,你還居然在她背後與別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你既然認識了小綠,為何又對我動手動腳?!你當我白衣是什麼人!」
商少長一手捂著臉,滿眼都是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看著我眼冒怒火,一口氣辟哩啪啦地說了許多,越說越是義憤填膺。卻也不回嘴,眼中慢慢流出一種若有所思的神色。我見商少長這個樣子,心中更是氣憤,大聲道:「你--你看我作什麼!我說的又有哪裡不對!」
「哈哈哈!--好好好,當然對!當然對!白姐姐說的每句話都是再對也不過了!」上方突然傳來一陣清脆如銀鈴的笑聲,我大驚抬頭,上方一根高高的樹枝上,小綠綠衣飄飄坐在上面,嘻嘻笑著看著我們連連拍手,兩隻小腳翹阿翹的。恐怕是我在下面打罵商少長的一場好戲,她不知何時在樹枝上已經看了個十足十!她卻臉上一點慍色也無,連連拍手笑道:「都說少長哥哥為天下第一殺手,武功在江湖數一數二,任我看來,卻還是白姐姐武功最高!」說著向我扮了個鬼臉,嘻嘻笑道:「若論天下第一的武功,秋水刀要比起白姐姐的『耳光功』,卻也要屈居第二啦!」
小綠這通勸架不是勸架,玩笑不像玩笑的話說完,任我口齒便給,也是臉上暈紅一陣,嗔道:「小綠,你怎麼卻在這裡?」
「我嘛……」小綠聲音拖長,看著我臉頰稍稍暈紅,促狹笑道:「聞到谷裡好大的一股醋味,便來看看……」
我被小綠說了幾句,眼神一寒道:「誰會為這個無賴生氣吃……」臉一紅連忙閉嘴,這個「醋」字硬生生沒說出來。
「哈哈哈哈--」小綠在空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前仰後合,一邊笑一邊嚷:「哎喲……真真笑死我了,白姐姐的臉好紅喲!今天肯定是黃道吉日,會讓我看這麼一場好戲!」小綠說著不住用衣袖擦拭眼睛,原來是眼淚也笑了下來:「雖然少長哥哥是我的親哥哥,但還是覺得好笑,哈哈哈……居然有人會打他耳光,而他居然不躲--哈哈哈--」
「什麼?!」我下意識地用手掩口,聽得小綠說道「親哥哥」,不啻一個晴天霹靂當頭劈落!大驚道:「小綠--你--你說什麼?」
小綠腳尖輕輕一彈,如一片飄揚的綠葉般緩緩飄落在商少長身邊,一雙大眼亮亮地看著我:「少長哥哥是我的親哥哥呀,我們雙親過世得早,少長哥哥是從小照顧我的。」看著我站在地上呆若木雞的樣子,顯是還不能一下子接受這個事實。小綠甜甜地摟住我,用她無比天真清澈的眼眸看著我,甜甜笑道:
「白衣姐姐,難道你不相信?」
「我……」我看著她的笑容,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天啊!誰能想到這兩個兄妹一為殺手,一為聖手!不由得苦笑道:「信,信!」我深吸了口氣,又是尷尬又是哭笑不得的說:
「如果誰說不信,我白衣第一個就不答應!」
我呆呆地看著小綠一蹦一跳地走遠,還是不能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又由不得自己不信!怪不得我第一眼見到小綠,便有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下子什麼都找到了答案!原來她和商少長相貌竟有如此多相似之處,只不過商少長更多些許風塵之色,其眉眼之清秀,兩人相像之處其實甚多。可我卻傻傻的從未懷疑……可是……任誰又能將天下第一聖手和天下第一殺手想在一起?
我又想到了剛才我狠狠的一巴掌,和氣勢洶洶的一連串話語……我偷眼看著前面的商少長,口唇不住翕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平素蒼白的臉現在已經紅得發燒,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跑的衝動!
而這個被打者反而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慢慢變得深遂異常,嘴角現出一絲饒有意味的微笑,亦是不發一言,只是看著我臉頰由白變紅,頭慢慢的低了下去。我臉燒得幾乎要滴出水來,聽得小綠一陣說笑,我又羞又窘,實是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才好,終於想起抬腿要跑--商少長的手突然拉住我的手!
商少長單手用勁將我的手拉住,笑道:「咦,剛才還凶巴巴的,怎麼要跑?」不顧我死命掙扎,另一隻手又攬起我腰,竟將我輕輕抱了過來扣在懷裡,笑嘻嘻道:「不許跑,剛才你這一巴掌,可打得我好痛吶!」
「你……」我被商少長抱得緊緊,幾乎掙扎不得,怒聲道:「你……你這無賴!混蛋!大呆子!快……快些放開我!」眼見商少長笑嘻嘻的不以為懺,反而一張臉湊得越來越近,不由又是一陣大羞,連忙轉過頭去,不看他的眼睛。
商少長笑道,「那你這一巴掌打了無賴,這又怎麼算?」說著右手拇指與食指輕輕提起我的下巴,讓我的眼睛與他的眼睛相對。
「你……」我鼻中不住嗅入他身上的溫熱氣息,若說最初臉上發燙,現在是全身都要燒了起來。昏昏沉沉道:「你……快放了我!你……你喜歡怎麼算都好……」
「真的怎麼算都好?」我只覺商少長的手指穿過我飄拂的長髮,他柔柔的語聲在我耳畔響起:「那就……這麼算好了……」突然在我腦後的手指稍一用勁,商少長突然毫無預警地吻上我的唇!
我的腦子空白了足有半分鐘,才明白我和商少長在做什麼。
天啊--這--就是吻了?
我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好似毫無意識般,又好似身在雲端。一種柔軟的感覺從唇角傳來,緊接著就是耳鬢斯磨的纏綿……似乎過了許久許久,才知道自己就這樣半清醒半糊塗地,被商少長輕薄個恣意!我用力地打他踢他,可他緊緊抱住我的身子,直到親得我喘不過氣來,才輕輕地鬆開手臂讓我站好。商少長眼中慢慢流出溫柔的神色,看著我大口大口喘氣,臉頰紅得如兩朵紅雲,輕輕笑道:「嗯……好甜吶……」
「你--」我眼睛死死地盯著商少長,一邊不住下意識地用衣袖用力擦著嘴唇,好半晌才喊出一句話:「混蛋的商少長,我--我恨死你了!」
我用力推開商少長伸向我的手臂,突然拔腿轉身飛跑!
我在風中用盡全身的氣力飛跑!及腰的長髮在空中凌亂地飛舞。只覺得冰冷的空氣一下子全都被吸入肺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知道自己想跑到哪裡,腦子中全然一片空白!
天啊!我這是怎麼了,居然讓一個男人就這樣……就這樣的吻了--
肖真真遞給我一杯咖啡,笑道:「白衣姐,想不想知不知道別人是怎麼談論你的?」
我輕呷一口,漫不經心道:「怎麼談論的,無非又是什麼清高啦,驕傲啦,不理不睬啦,把鼻子翹上天啦--」
肖真真美麗的臉龐浮上一絲憂愁,「白衣姐,你這樣不成呢,你看你已經--」
「二十四了,還年輕著呢!」我輕輕一笑,揮了揮手,「至少也算個青春年少啊。」
肖真真走到我身後,纖細的手指穿過我的髮絲,柔聲道:「白衣姐,我認識一個不錯的男孩子,明天介紹給你好不好?「
「不好!」我調皮地伸了伸舌頭,「我才不要去相親呢!這樣會影響我準確的判斷力。你以為我會和一個不熟悉的男人糊里糊塗的調情?墜入情網?被他隨意的擺佈?別逗了,在我白衣的身上,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肖真真雙手叉腰,假裝惡狠狠道:「那你想怎麼樣?二十四歲的純潔少女?如果某天有一個聖女貞德的評獎,我估計肯定非你莫屬了!」
我聳聳肩笑道:「也不一定嘛,雖然……雖然在下的初吻還是好好的保留著,可是……我想想……前天還和一個男老師握過了手呢……哎喲!」
很不幸,我被溫柔的肖真真「溫柔」的照顧了一下。
以前曾和肖真真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話,突然在我奔跑的瞬間都想了起來。可是現在,我突然第一次有了一種想要大哭的衝動!
該死的!混蛋!無賴!下流!卑鄙--我心中不斷地咒罵著,自己居然就這樣糊里糊塗地讓一個古人欺負個徹底!我的手背下意識地用力擦著嘴唇,想把商少長殘留的氣息全部擦掉--我才不要讓那個無賴碰我!我才不要把初吻給那個笑起來如春風的男人!我更不要在他的懷裡腦子一片空白!我不要--哎喲!
我奔跑的身子撞到了一個「東西」身上。
那個「東西」順勢抱住我,柔聲道:「不要跑這麼快,你的身子會受不了。」
我在這個「東西」的懷中不住大口喘氣,剛才出於激憤,沒想到居然跑出好遠,現在停了下來,覺得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
喘息半晌後慢慢順過氣來,我抬眼看到的,便是商少長如春風般的笑臉。
他笑瞇瞇地輕拍我的背為我順氣,道:「現在覺得有沒有好些?你的心疾剛好些,怎麼可以跑得這麼快?」
我用力一把推開他的手,咬牙道:「誰要你管!你--你--!」臉突然又控制不住地燒了起來,我越想越氣,突然雙手握拳用力向商少長臉上、身上打去:「都是你這個大混蛋!無賴!死色鬼!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不好!……」商少長一臉苦笑,任我胡亂地又捶又打,過了好一會兒,商少長輕輕將打了半天,疲累不堪的我抱在懷中,一下一下地拍著我的背,柔聲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商少長慢慢撫摸著我的頭髮,我被他抱在懷中細心撫慰,突然不知不覺中,第一次無意識地放棄了掙扎。
商少長見我氣息慢慢開始調勻,在他的懷中微微閉上眼睛。突然笑道:「不過也不能怪我,誰讓衣衣……這麼甜呢?」
「你……商少長!」
我坐在潭水邊,旁邊就是商少長。
我暗暗咬牙,今天不知道是什麼日子,居然會第一次被男人親吻,第一次被男人溫柔的撫慰,第一次聽男人講故事。
第一次,這三個第一次都發生在一天,最該死的,都發生在一個男人身上!
商少長似乎沒看見我幾乎要殺人的眼神,他清清嗓子,開始了他的故事:
「以前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他看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怪物,笑了笑,「我實在不是一個很好的講古的人。」清清嗓子,又繼續道:「那個男人是個殺手,很厲害的殺手,他要殺的人,全天下的人沒有一個可以逃過他的追捕!」
我淡淡道:「這似乎有點像在說你。」
商少長輕輕一笑,道:「不,我同他相比,是遠遠不如……再接著說,那個女人卻是個神醫,她的一雙手從來沒有殺過人,連螞蟻都沒有踩過,卻有著幾乎能生死人肉白骨的醫術。」
我訝然地聽著商少長講古,看他瞇著眼睛,眼神悠悠地望著遠處,彷彿在說一個非常重要的,心中塵封已久的故事。我輕輕道:「然後呢?」
商少長似乎出神了半晌,許久才慢慢道:「然後,便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了……那個殺手在一次刺殺中受了重傷,卻被那個女神醫救了……然後兩個人便日久生情,那個殺手決心放棄殺人,想做一個平凡的丈夫,那個女子也同他一般,想做一個幸福的妻子……然後,他們就有了兩個孩子……」商少長眼神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悲傷與迷茫,喃喃道:「他們本來,這二個人是可以快樂,但簡單而平凡地做一對夫妻的……」
我驚訝地看著商少長,這個一直臉上帶著笑容,總是玩世不恭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落出這樣深沉迷茫的表情。他說的難道僅僅是一個故事麼?雖然他說的只是寥寥幾語,但我下意識地覺得,這個故事令他反應如此,一定不會那麼簡單!
我輕輕抓住他的衣袖,道:「然後呢……」
商少長緩緩道:「然後……然後就是,殺手在一次狙殺中,為了保護他的妻子和孩子,終於讓他的對手奪去性命,而她的妻子本來便身子虛弱,在逃跑中大傷元氣,未過兩年,也過世了……留下了兩個孩子,當時大的十四歲,小的……還不到兩歲……」
我抬起頭,看著商少長望著遠處的眼神,輕聲道:「這兩個孩子……」
商少長慢慢笑了,眼眸中重新有了溫暖,他摸摸我的頭髮,柔聲道:「對……你猜的不錯,他們是我的爹娘,你在茅屋中看到的畫像,便是他們了……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居然十幾年過去了,小綠也一下子長成這麼一個調皮的小丫頭……突然覺得,自己真是老了呢!」
我看著商少長,這個在我的眼中第一次變得不一樣的商少長!我任商少長將我攬進懷裡,慢慢道:「你不要多想……你才不會老……」突然想起了什麼,握起拳頭重重地打在他胸膛上:「你這個色鬼!要會老才怪!」
「哈哈哈哈--你啊!」商少長哈哈大笑,未等我反應過來,突然用力將我抱住,在我臉頰「嘖」地親了一下,笑道:「我給你吹笛子聽,好不好?」
我又嗔又怒地看著這個男人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嘻嘻哈哈的樣子,心裡卻隱隱覺得,我雖然對他又打又罵,卻是永遠也不會對他真的生氣。在他一句句的「小丫頭」中,在他偶爾的擁抱中,突然我覺得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甜蜜與安心……這個商少長,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的真面目呢?
正在胡思亂想中,商少長的笛聲已緩緩響起。
我緊閉的唇邊慢慢落出一絲微笑,記得在重陽的夜晚,我們在院中的初遇時,他便是一身青衣,一管竹笛地出現在我的夢中……竹笛一如那時的悠揚動人,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那幅畫像中的女子,商少長的母親。當時她與那個殺手的見面,是不是也有一段纏綿悱惻的相思?否則,那女子縱使與他亡命天涯,風餐露宿,卻還是寫下了那短短的小詩:
我有絲長長,絲似洞庭波。
君有意連連,意似長江水。
洞庭波不斷,江水流不止。
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7:52
第二十章 白衣的圈套
小綠坐在桌子上,兩隻腳一蕩一蕩,好奇地問:「白姐姐,你怎麼會知道夏炎涼就是我呢?」
我一手拄額,一手隨意地拿起桌上的清茶輕呷一口,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在歸雲莊時,我便總在你身上嗅到一種桔花混合香草的香氣,是不是?我後來才知道,總和草藥打交道的人身上,一般都有這種香氣。」
小綠認真點頭,道:「還有呢?」
「還有……」我偏頭想想,繼續道:「還有就是,你在歸雲莊時,手總是時不時搭向我的手腕脈門,而且認脈很準,若不是在醫術上造詣頗深,怎麼會有這樣的本事呢?而且你在歸雲莊為我推拿配藥,也使我的咳嗽好了很多,這不是留下了很多證據嗎?」
小綠輕輕跳下桌子跑到我身邊,抓住我袖子左右擺動:「白姐姐,還有呢還有呢?」
我伸手輕刮了一下小綠的鼻子,笑道:「還有啊……就是看到牆上的畫,那個淡綠衫裙的女子,眉眼像極了你呢,尤其是你最後一問,這就使我更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你一定是我認識的人,而我認識的女子,可不就是你麼?」
小綠天真無邪的笑容慢慢逝去,眼神中落出我從未見過的悲傷與無助,喃喃道:「姐姐……你說的不錯……那幅畫上的女子,是我娘親……她在我不到二歲時就……由於太思念逝去的爹爹……姐姐……你說……娘是天下無雙的醫者,卻是治不好自己的心疾……聽少長哥哥說,娘一天天愈來愈憔悴,天天在炎涼谷內,輕輕吟唱那首曲子……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娘為什麼這麼早就離開我!我還那麼小,若不是有那幅爹娘的畫像,才讓我記得娘的樣子……難道我們兩個孩子,都比不過她對爹爹的想念麼?……」小綠說著說著,眼淚一滴滴從清澈的眼睛中滴下,順著臉頰滑落。
我輕歎一口氣,伸開雙臂,將靜靜哭泣的小綠抱入懷中,慢慢撫摸她的頭髮,看她纖弱的肩頭在我懷中微微顫動,柔聲道:「小綠不哭……有白姐姐在這裡陪你呢……乖乖的不哭……」小綠的眼淚越流越多,不多時,我的衣服便濕了一大片,看著她在我懷中哭泣流淚,我突然心中也感到隱隱的刺痛……這個快樂又天真的女孩子,在她這十幾年的生活中,又會有幾天是真正快樂的?又是怎樣學成這令人驚訝的醫術?她要經過多少苦楚,才會有這樣的成就……我摸著小綠手上一層薄繭,不由緊緊地抱緊這個女孩子。
過了許久,小綠從我身上慢慢站起,擦了擦哭得發紅的眼睛,怔怔道:「白姐姐……我發現……你真的像我娘呢……你身上有一種非常好聞的氣味,我娘會不會也有你這種氣味……你長的也和娘親好像呢……」
我輕輕拍拍她含淚的臉頰,眼中慢慢落出溫柔的笑意,道:「白姐姐真是高興,你娘一定是一個又溫柔又美麗的女子,才有你爹爹喜歡她……白姐姐怎能又比得上你的娘親,但從今以後,白姐姐定會如你的親人一般,疼你愛你,好好地照顧你……白姐姐孑然一身,如果有了你這個聰明能幹的妹妹,才真是高興得很!」
「真的真的??白姐姐願做小綠的姐姐?」小綠哭得紅紅的眼睛落出開心的笑容,一把撲過來用力抱住我!大叫道:「小綠真是不敢想這是真的!白姐姐這樣聰明,這樣美麗,這樣--會做小綠的姐姐?」
我微微一笑,道:「有什麼不是真的,白姐姐可沒有你說的這麼好!我從未覺得自己怎樣的聰明美麗。」
小綠在我懷中思忖半晌,緩緩道:「我爹爹是當時罕有匹敵的殺手,卻沒有逃過仇家的暗算,連自己心愛的女子也不能保護……我娘是天下無雙的神醫,但眼睜睜地看著爹在她懷中逝去,窮盡最好的藥石,也救不了他的命!……少長哥哥為了照顧當時還不滿兩歲的我,卻也做了殺手……娘為什麼這麼傻呢,爹爹……為什麼也這麼傻呢?……「
我摸摸她的頭髮,緩緩道:「傻丫頭啊……你怎麼會覺得他們傻,你難道忘了你娘留下的詩麼?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你娘到了最後,都沒有為此而悔……兩情相系,一顰一笑;幸遇伊人,可調琴簫。你應該覺得你的爹娘幸福才是……」我微微抬頭,輕歎一聲:「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兩情相悅更讓人感到幸福?」
小綠在我懷中吐了吐舌頭,突然笑道:「不過白姐姐如果要成了我的嫂子,小綠就更感到幸福!」
「小丫頭胡說!」我連忙道:「我早就決定,這輩子是不會嫁人的!」
「為什麼呢?」小綠一臉純真的表情看著我:「少長哥哥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呢!」
很好很好?他是很色很色還差不多!
小綠定定地看了我一會,突然輕聲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用手刮著臉:「我知道了……姐姐一定是還為我總纏著少長哥哥吃醋呢!」
若說我剛才還只是臉色微紅,現在可是臉頰全都紅了。我故意板起臉,嗔道:「小丫頭,胡說什麼!我才不會為他吃……吃醋!」
「我哪有胡說!」小綠向我做了個鬼臉,可馬上臉上又失去了笑容,嘟起嘴恨恨道:「人家才不是氣白姐姐呢……人家就是想氣那個小雲子!該死的小雲子!臭小雲子!混蛋的小雲子!……人家就是想讓他理睬我!人家就是不想讓他離開炎涼谷!人家……」聲音卻越來越小,最後幾不可聞。
我卻聽得眼睛越睜越大,看著小綠頭一點一點地低下去,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原來這個鬼精靈,居然喜歡上了雲逸揚!
我看著小綠第一次由於害羞而變得酡紅的臉頰,突然腦子裡轉了幾個念頭,平素沉靜如水的眼眸中,也第一次閃出狡黠的光--
我清了清嗓子,笑嘻嘻道:「想讓那個小雲子留下來,倒也沒有怎麼難的。」
「真的?」小綠連忙跑過來拉住我衣襟,連聲道:「真的真的?怎麼才能讓小雲子留下來陪我玩?」
「這個嘛--你附耳過來……」我強忍住笑意,輕輕在一臉好奇的小綠耳邊說了幾句話。
「內奸?」
「不錯!內奸!」雲逸揚濃眉緊鎖,斬釘截鐵地說!
我顰眉半晌,方道:「你說的不錯!孟慶刺殺當天,恰巧是歸雲莊中人最少的一天,而孟慶又恰巧來到歸雲莊借購買繚綾之名,行行刺之實,這是惑一;而商少長出現,你又中了蝕骨之毒,我們離開歸雲莊見夏炎涼時,五名刺客早已死在商少長刀下,這中間曲折,若無知情人報,那在路上幾名刺客又怎知我們要去找夏炎涼解毒?而且還將我們截個正著,這就是惑二了。」
雲逸揚擊掌道:「白姐姐說的不錯!這五名刺客已死,死人又怎會給『溫柔』通風報信?那些灰衣殺手又怎知咱們找人解毒?中間謎團重重,若不理清個頭緒,真是怕做鬼也要做個冤死鬼!天底下又哪會有這許多巧合?」
我笑道:「不錯!當然不會有那麼多巧合,但若是人為而成,所有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我亦懷疑歸雲莊內有內奸,不過想殺我的目的又是什麼呢?劫財嗎?我雖說是表面上的歸雲莊管家,但實際上兩袖清風,不名幾文;劫色……」我大笑搖頭,「秦樓楚館有多少麗姝國色,又何必找上我!」
雲逸揚眼睛望著我,慢慢道:「白姐姐,你平時幾乎不出歸雲莊一步,你可知有多少商賈富紳,都想將你括為已用!你在半年內將歸雲莊重振山西,幾乎已成為一個神話,縱使你兩袖清風地走出歸雲莊,想搶你入幕之人又怎能在少數……人皆為利來,皆為利往,就說你可比黃金鑄成,亦不為過!」雲逸揚臉上慢慢浮出一絲苦笑,道:「我雖名為歸雲莊少主,但歸雲莊有今天,都是仗白姐姐長袖善舞……秋葉閣葉閣主幾次相邀白姐姐,姐姐卻從未應過……逸揚不知該說什麼好,逸揚今生能遇到姐姐,才是逸揚的幸事了!只要姐姐開口,就是歸雲莊的財產姐姐全部拿走,逸揚也決不皺眉!」
「你這孩子,說哪裡話!」我微微一笑,道:「如果沒有歸雲莊收留,又怎能有我之今日!你如果是駑鈍之才,我又怎能留在歸雲莊這麼久?你本就極有天份,人又聰明善學,以後如果我離開你,你必定會獨當一面!」
「姐姐要走?!」雲逸揚一下子跳起來抓住我手臂,大叫道:「姐姐為什麼要走?」
我輕輕一笑,卻不答話,將手輕輕抽出。這個年輕的大男孩,當初就是他的純真與樸實吸引住我,才一心陪他到今天,可是,他如果知道了我真實的身份,還能不能這樣與我談笑自若?就如他所說,我是一個如風一樣的女子,從現代來到古代,已經沒有了過去,而以後的日子,我亦不知道有沒有未來……我柔聲道:「現在姐姐哪裡也不會走……來,我們接著想,如果歸雲莊出了內奸,會是誰呢?」
雲逸揚凝眉半晌,一字一句道:「最不可能的便是我娘!我娘不可能充當這種內奸!」
我笑道:「這是自然!」
雲逸揚接著道:「楊伯、徐大娘、蘇三手……楊伯是我們家的老僕人,肯定也不可能!可徐大娘掌握了繚綾織藝,蘇三手又一直為我們織繡……他們……」卻皺眉說不出話來。
「做一件事,一定會有原因的。」我在房中慢慢踱步,緩緩道:「若沒有利益,誰會去作事呢?徐大娘與公孫先生一同研出了繚綾技藝,我們一直也每年給他們一筆豐富報酬,每匹繚綾我們會給他們分三成利潤……蘇三手兄弟向來清高,只愛技藝,我們歸雲莊也會殫精竭慮,找出孤本藏畫,以為賞鑒之用……可世上最難測之事,就是人心,我們一時卻也難說。」
雲逸揚突然道:「白姐姐!我知道了,一定是她!優華!」
我奇道:「哦,為什麼?」
雲逸揚正色道:「徐大娘、公孫伯伯與蘇三手,我們是一直合作,親如一家,可這個優華本是葉知秋買下之人,當時初見她時,她便處心積慮要知道白姐姐真面目,現在卻又進入我們歸雲莊,我便懷疑她是葉知秋買通之人,為了打探我們的繚綾織藝,才施苦肉計來到歸雲莊!白姐姐,孟慶刺殺當日,優華卻不在歸雲莊,就是想掩人耳目之舉!」
我輕咬嘴唇,將頭輕點,道:「你說的亦有些道理,不過此事你回歸雲莊後,切不可大肆聲張,以免打草驚蛇,我們現在總是推測,此事還要從長計較才是!」說罷輕笑道:「你現在分析事情條理清楚,想事明白,卻是強得多了!」
雲逸揚開心笑道:「這都是白姐姐的功勞,和白姐姐在一起,人也變得聰明了!」
我看他一臉真誠,不由笑了出來。心中卻是思緒萬千。那個神秘莫測的秋葉閣閣主,行事慎密狠辣,思慮果斷,但這一年多來,我漸覺他雖然不以真面目示人,但卻決斷精練,不失光明磊落之風。有時連我都不禁暗暗歎服,且他閣中青絲雪綢足可與繚綾比肩,近幾月又與歸雲莊合作,行刺殺之事實是大違常理!想著想著,我的眼前漸漸浮現出白幃後那個白衣男子的身影,不由輕輕一歎。
我寧願刺殺我的人是任何人,但卻不希望是那個神秘的葉知秋。
「小雲子你給我出來!」門突然一聲巨響,小綠氣沖沖地走了進來,一把抓住雲逸揚衣領大聲喊道:「你居然要離開炎涼谷!」
雲逸揚平素脾氣極好,偏偏遇到小綠機靈古怪的性格,竟也變得火冒三丈,大聲道:「你這臭丫頭到底怎麼回事,我的病快好了,當然要回去,你要的診金我一點不少你的,做什麼不讓我走!」
「你--我--」小綠看著雲逸揚,居然一句也說不出來,好不容易才用力吐出幾個字:「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我見他們二人大眼對小眼,不由心中覺得好笑無比,好不容易強忍住笑意,連忙悄悄退了出來,心中一動,也起了好奇之心,便躡手躡腳走到門後,從門縫內側目看二人做些什麼。
卻聽得雲逸揚不氣反笑:「你倒是說說看,我為什麼不能走!」
小綠向來伶牙利齒,可今天卻不知怎的,說話吞吞吐吐:「你………你……我不管,反正就是不能走!」
「我的病好了,為什麼不能走?」
「我是醫者!好不好是我說了算!」
「你--你到底講不講道理,你這個小丫頭!」
「我就是不講道理!我就是就是不講道理!!哼!你能把我怎麼樣?」
「你--不可理喻!」這會終於輪到雲逸揚無話可說,伸手欲把小綠推開--雲逸揚突然大叫道:
「喂喂--你--你做什麼?」
小綠突然撲到雲逸揚身上,用力抱住雲逸揚嚇得僵硬的身子,得意笑道:「我知道為什麼留下你了--我要你在炎涼谷陪我!」
雲逸揚美人送抱,卻沒有得意之色,反而臉嚇得一陣紅一陣白,全身僵直得連一根小手指頭也不敢動彈,驚叫道:「你--你這個臭--」卻再也說不下去。
他懷中的「臭丫頭」不但不臭,而且身上有一種非常好聞的桔花香氣,混合著淡淡的少女體香,聞在鼻中舒服不已。
雲逸揚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喉嚨裡乾嚥幾下,澀澀道:「你--讓我在炎涼谷--陪你??」
「對!」饒是小綠活潑天真,此時臉也居然微微泛紅,聲音小了下去:「我要你陪著我,我才不想孤零零地在炎涼谷!--還有,是白姐姐說的!她說這樣抱著你,你就不會跑了!我說什麼你都會答應!」
雲逸揚看著小綠漸漸浮出紅暈的臉頰,自己的臉上現出一種古怪的神情,慢慢道:「你說……呃……是白姐姐告訴你……這樣抱著我?……」
小綠一雙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連連點頭:「是啊是啊,白姐姐說這樣抱著你才對!……對了,白姐姐還說……還說……」臉頰一紅,居然說不下去。
雲逸揚看著懷中的人兒嬌羞不勝,臉上突然現出一絲了悟的笑意,柔聲道:「我知道了……」他慢慢伸出雙臂將小綠抱住,在她耳畔輕聲道:「你把眼睛閉上,我便不走……」
「真的?」小綠笑靨如花,開心道:「真的嗎?你不走了?……」
雲逸揚笑道:「不走!」見小綠臉頰暈紅,卻慢慢將雙眼閉合,長長的睫毛不時抖動,顯是興奮無比,不由笑容多加了幾分寵溺,慢慢俯下身子,向小綠嘴上慢慢吻去……
這二人在屋內從大吵特吵到現在的纏綿旖旎,我躲在門外卻看個真切,不由自己臉上也微微發燒,沒想到自己今日也居然有一次亂點鴛鴦的時候!估計裡面這兩個冤家纏綿夠了,我正要推門進去--
突然一隻大手伸來將我身子攬住,另一隻手摀住我差點大喊出聲的口。
商少長抱著我如騰雲駕霧般直穿出院落,直行到炎涼谷潭邊一塊大石處,方才將我放下,臉上神色似怒非怒,緩緩道:「你做的好事啊。」
我被他眼神盯住,想起我偷偷告訴小綠的話,不由覺得臉頰暗暗發燒。看著商少長臉上陰晴不定,暗自吐了吐舌頭,笑道:「我怎麼啦……」
商少長兩臂抱胸,隨便倚在潭邊樹上,看著我慢慢羞紅的臉,道:「你讓我妹子去勾引雲逸揚那個臭小子,你以為我不知道?」商少長突然伸手將我拉到懷中,不輕不重地刮了下我的鼻子,「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頑皮?」
你不知道的,其實還很多呢!
這一句就在嘴邊的話,我卻沒有說出,只是沒有掙扎,讓商少長兩隻臂膀將我抱在懷中,微風徐徐吹來,將我未挽的長髮輕輕吹起,遮掩住我害羞變得酡紅的臉頰……好似時間過了許久,商少長的手指輕柔地撥開我的長髮,捏了捏我的臉頰:「你這小丫頭……」
我連忙拍掉商少長的手,眼神轉了幾轉,笑道:「你應該感謝我才是,我為小綠找了一個她中意又喜歡的如意郎君,這是多好的事兒,你怎麼還來怪我?」
商少長微微一笑,道:「雲逸揚確實不錯,人品忠厚,資質也好,要不我也不會傳他武功。再加上他為歸雲莊少主,有你輔佐,以後歸雲莊必定如日中天,小綠若能有人好好照顧她,我這個做兄長的,也必會安心許多……」
我從商少長懷中站起,搖搖頭道:「我不會總是輔佐雲逸揚的,這樣只能成為這個少年的枴杖罷了,如果想讓他跑起來,我這個枴杖必須讓他扔掉!而且,我連自己的安全都要讓別人保護,又何談什麼輔佐不輔佐?」我唇邊落出一絲微笑,道:「現在,我沒想到成為別人的負擔了呢。」
商少長定定地看著我,彷彿想了好久,慢慢地道:「想不想學武功?」
「白姐姐,你真要走了麼?」雲逸揚用力握住我的手,滿眼都是焦急的神情。
我輕輕一笑,將手從他手中抽出,笑道:「你放心,我又不是不回歸雲莊,但突然出了這麼多要我命的人,若不學些保護自己的法子,卻又怎生是好?」
雲逸揚急道:「我可以保護你啊!我一定可以保護你!--我--」
我柔聲道:「逸揚,不要孩子氣了,你記住,你是一個男子漢,男子漢是一定要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子的……」
「可--我喜歡白姐姐!」雲逸揚大喊道:「我只喜歡白姐姐!」
我緩緩道:「哦?--那麼,小綠呢?」
雲逸揚用力抓住自己的頭髮,臉上全是痛苦的神色,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說過喜歡白姐姐的……我不知道喜歡小綠多一些,還是喜歡白姐姐多一些!」
我冰涼的手指輕輕撫過雲逸揚痛苦抽搐的臉,柔聲道:「你對我的喜歡,和對小綠的喜歡是不同的。你喜歡我,是因為我平素對你嚴格管束,與其說是你的朋友,還不如說是你的長輩,你的師長,你的那種喜歡,亦只不過是喜歡姐姐的那種喜歡罷了……你尊重我,敬畏我,可你對我的喜歡,可與對小綠的喜歡一樣的麼?」
雲逸揚慢慢抬頭,看著我溫和的眼瞳,一字字道:「是……是不同的……我在歸雲莊盡力要做好些,只是覺得白姐姐既嚴格又溫柔,若能得到姐姐誇的『好』字,真是開心的很!可……可小綠……我看到她那天撲到商大哥身上,我卻突然氣憤得很!看到她傷心哭泣,我也會傷心失落……看到她捉弄我時開心大笑,我卻也不會真的怪她……」雲逸揚突然用力跳起來,將我抱住轉了個圈子,開心笑道:「白姐姐,我知道了!原來我是真真正正地喜歡小綠的!」
我笑道:「既是知道了,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如果讓我發現你欺負她,我可不會饒你!」
雲逸揚大叫道:「天啊!天地良心啊白姐姐,我哪有欺負她的分,她是天天欺負我呢!」話音一落,我倆哈哈大笑,小綠真真是雲逸揚的客星,好比貓見老鼠一般。雲逸揚卻偏偏對她生不起氣來。
笑過之後,我拿出一個錦囊遞給雲逸揚,道:「你說的內奸之事,我又仔細思量,我的意見都已寫就,封在錦囊之內,這次我不能和你回歸雲莊,什麼事情你要自己作主,更要多加注意才成,『小心』二字,需得時時切記……商少長等著我,我……這就走了!」
我回身走出院落,聽得雲逸揚在我身後喊道:「白姐姐,你何時回來?」
我回頭一笑,「等到我該回來的時候,便回來了。」
小綠緊緊抱住我,眼淚一滴滴落在我肩頭:「白姐姐,可不要忘了小綠呢!」小綠用力用衣袖擦著眼睛,嘟起嘴道:「白姐姐最壞了!少長哥哥最最壞了!你們不要小綠了!」
我心中也不由自主一陣心酸,強作歡顏道:「胡說!我們都最最喜歡你,怎麼會不要你了,你的少長哥哥只是送我學些武功而已,不過多時就會回來,小綠一定要乖乖的和雲逸揚在一起,等著白姐姐回來後,便去歸雲莊找你們!」
小綠破涕為笑:「白姐姐說的是真的?可不能說話賴皮!」
我苦笑道:「你白姐姐我說話向來說一是一,不信你問小雲子!」
小綠沖站在一旁的雲逸揚做個鬼臉,嬌聲道:「我才不信小雲子呢……白姐姐,這是我專為你做的耳環,你一定要天天戴著,不許拿下來!」又從懷裡拿出一方小小玉盒,約有巴掌大小,放在我手中,臉上也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輕聲道:「白姐姐你要記住了,這裡面是各種解毒藥丸,還有一些其他丹藥……用法我前幾天都告訴過你的,這玉盒和耳環一定要隨身帶著!不可輕棄!」
我接過耳環戴在耳上,這對耳環嵌了兩顆灰色珍珠,打造雖是精製,但一時也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又將玉盒放在懷中。商少長接過行李,笑道:「準備好了,這就走罷。」將身上縱,已躍上馬背,將手攬住我腰,也將我提上馬。
我回頭看著一臉不捨的雲逸揚和小綠,勉強落出一個歡快的笑容,道:「不要送了,我們還有相見之期,又何必這樣做小兒女情態。」
雲逸揚身子一震,卻不答話。小綠將手捲成喇叭樣子,大聲喊:「白姐姐--少長哥哥--你們都要早些回來--」
「白姐姐--少長哥哥--」小綠的聲音在炎涼谷回聲陣陣,久久未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8:21
第二十一章 相思最是秦樓月
商少長帶著我兩人一騎,卻是向南行去。黑馬馱著兩人速度不減,一路行來或急或緩,卻無當初被人追殺時的提心吊膽,反而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旖旎情懷。什麼溫柔?什麼灰衣殺手?前幾個月的經歷彷彿一個遠去的惡夢,幾乎被我們遺忘在記憶中。
我悄悄看著身後攬住我腰的商少長,心中突然出現一個連自己也不敢想過的念頭:
如果能總是這樣,那又有多好?
我被商少長抱下馬來,隨手折下一條柳枝,輕聲道:「快發芽了……日子過得好快,一晃兩個月了呢……」我掠了掠被風吹散的頭髮,緩緩道:「不知道逸揚在我走後,能不能將歸雲莊生意好好地辦下去。」
商少長笑道:「就算是老母雞,也不會護著小雞一輩子,只有你不在歸雲莊,他的能力才會真正展現出來,否則他的天資再高,也只能一直在你的光芒下活著,最後很可能就真的平庸下去。」
我失笑道:「你說的倒也對,現在讓他自己一人歷練也好……不對!」我看著商少長臉上現出一絲狡猾的笑意,突然靈光一閃,氣得將柳枝向商少長頭上打去:
「該死的商少長!你說我是老母雞!」
熊熊的篝火,噴香的烤兔肉。
商少長遞給我一串烤兔肉,笑道:「小心些,不要燙著。」
我微微一笑,接過來不住吹開從兔肉上散出的熱氣,看著他熟練地將用秋水刀削下的兔肉穿在樹枝上,再撒上些隨身帶的椒鹽調料架到火上翻烤,不多時,兔肉的油脂便慢慢滲出,掉在火上發出「辟啪」的聲音。商少長將肉不時翻動,見我在一旁幾乎口水也要流了出來,笑道:「這些一會便好,你先吃手裡的。」
我向商少長吐了吐舌頭,放開肚皮大快朵頤。不一會風捲殘雲,我們倆個已將兔肉吃了大半。只覺這樣幕天席地,開懷盡興,亦有無窮的趣味。兩人吃完後,卻誰也不願意動彈,乾脆找棵大樹倚了下來隨意談笑。我見商少長用秋水刀捕殺野兔,剝皮、去髒,串烤,動作一氣呵成,竟似比多年的大廚都要熟練許多。不由笑道:「秋水刀是你的隨身武器,沒想到你卻用他來烤兔子,若你的刀有靈,怕不要大哭特哭。」
商少長頭轉過來,朝我微微一笑,道:「刀,自古以來就是捕獵的武器,這把秋水刀在我的手中,無時無刻不浸在血腥之中,恐怕只有在此時,它才能享受到片刻安寧……」商少長隨手自長衣下扯下一塊布,慢慢擦拭刀身,像在安慰多年的老友這把烏黑拙質的刀,彷彿也在回應他溫情的動作一般,在陽光映射下,突然射出一道明亮的刀光--
商少長喃喃自語,彷彿自言自語,又彷彿暗暗歎息:「秋水刀……什麼時候,你才能如真正的刀般,宰雞殺兔,做一把平凡的刀,而我,也如一個平凡的人,烤烤肉,放放馬,這樣的日子,真是有說不出的快樂……」
「可你本就是一個不平凡的人!」我抬起頭望著商少長有些迷茫的眼神,定定地道:「你注定是不平凡的人,所以秋水刀也不可能成為平凡的刀--」我慢慢道:「別人都說由平凡入不平凡很難,可由不平凡到平凡,又何嘗容易呢?」
商少長看著我認真的眼神,輕輕一笑:「那麼,冰雪聰明的白衣卿相是想平凡,還是不平凡呢?」
我悠然道:「我只想做自由的人,不論平凡還是不平凡--」我長身而起,拂去沾在衣上的枯葉:「只要讓我自由,平凡也好,不平凡也罷,我都會過得自在逍遙!」
商少長看著我,眼睛微微瞇起:「有的時候,真的很難想像你是個女人!」
我笑道:「你這句話已經有好多人說過了,不新鮮啦!」我向他吐了吐舌頭,調皮道:「知道嗎?只有老人才會重複別人的話!」
商少長哈哈大笑,亦站了起來,伸手輕輕捏了一下我的鼻尖:「小丫頭,你不覺得我已經很老了麼?」
你真的一點都不老,看到你的笑容,我就覺得像是在三月最溫暖的陽光中。
我口中卻說道:「是啊,如果你再歎息下去,你就要趕上六十歲的老爺爺了!」我抬頭笑道:「你不是說過,再走幾十里,就到了秦淮麼,據說那裡『衣冠文物,盛於江南;文采風流,甲於海內』,好不容易來到這裡,一定要看看才成!」
商少長哈哈大笑,道:「那你就不怕我留連風月,丟開你去尋歡作樂麼?」
我饒是知道他是開了個玩笑,也不由得伸出手用力掐了這個殺手一下,氣恨恨道:
「你這個死色鬼!」
我卻不自覺聲音小了下去,也只覺臉上直髮燒。
--這次卻是真的臉紅了。
有道是:槳聲燈影連十里,歌女花船戲濁波。
商少長一手勒馬,一手長鞭斜指,笑道:「看到沒有?前面一片花船繡舫,便是你一直想看的白下(今南京)秦准河,河上歌女花舫數不勝數,那裡,便是男人的銷金窟了。」
我微微一笑,在馬上稍稍挪動身子。
不需去看,耳邊聽得一陣陣燕語鶯歌。便已得知,眼前河上艘艘花船,便是商少長口中說的男人的溫柔塚,銷金窟。
「真個是如古人說『畫船簫鼓,晝夜不絕』!」我放聲笑道:「正好,本姑娘可從沒有見過這麼多有趣的妙人兒,今天是一定要去看的!」我向商少長扮了個鬼臉,道:「而且我打賭,一定你比我更想看!」
商少長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還是衣衣甚得我心。」
我笑道:「那還等什麼,這就走!」商少長輕輕一笑,在我腰上的手臂緊了一緊,雙腿輕踢馬腹,一聲長嘯,黑馬已如箭般躍了出去!
「快來快來啊!」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好不容易拉著商少長挪到了河邊,正前方停著幾艘花舫,裝扮俱是美輪美奐。中間一艘更是加倍巨大,比起其他的大了二倍有餘。周圍用上好絲絹綢緞裝飾一新,又用新漆漆過,整只光鮮無比。在河上遠遠望來神氣非常。只這些裝飾布帛,已足小康之家四五年花費!花舫上方掛著一幅紅綢,寫著龍飛鳳舞四個大字:春社潤聲。
我推推商少長:「這『春社潤聲』什麼意思?」
商少長道:「秦淮河上各家有名秦樓楚館,每年在初春時分都要選出色藝雙全的歌妓,在秦淮河最大的花舫上互展歌喉,再選出當地官員鄉紳進行品評,這便叫『春社』,誰家歌妓拔了頭籌,技壓群芳,這便是『爭春』,能先爭得春至,這家歌妓代表的妓院便會得一年利市,生意大吉!今天恰好是開春社的日子,你看著,一會兒各家有名歌妓便要登場了。」
我點點頭,突然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你怎麼對這個這麼熟?」
商少長見我眼帶狡黠,不由莞爾道:「你先在這裡好好等,看來這春社過一會才開,我去買些乾糧,我們好在路上吃!」
我含笑點頭,輕聲道:「可要快些回來……」
商少長笑笑,拍拍我肩,便向人群外行去。
「奴婢請問這位小姐,可是絳州白衣卿相?」
我已等了商少長半刻,仍不見他回來,卻聞聽身後一個甜美的女聲輕輕詢問。我回頭一看,卻是一個身著淡黃衫裙的丫環盈盈向我一拜。
我連忙扶起,訝然道:「你……你是?……」
這丫環不過十五六歲,一雙眼睛卻甚是靈活,嬌聲道:「卿相不認得奴婢,但奴婢卻認得卿相!」
「哦?」我眼神瞬間變得沉靜如水,向她眼神望去,緩緩道:「你又如何得知我便是絳州白衣?」
黃衫丫環讓我眼神一掃,面容卻不驚慌,依舊笑道:「天下誰不知白衣卿相玄衣長髮,氣度不凡,身為女子,不讓鬚眉!奴婢自在秋葉閣做事,今日有幸得窺卿相芳容,才是奴婢的福份。」
我眼神一緊,冷道:「你是秋葉閣中人?葉閣主也在此麼?」
黃衫丫環又是一笑,簡衽一禮:「正是我家主人有請!請卿相移步小坐。」
依舊是如雪的白幃,依舊是神秘的葉知秋。
一踏進葉知秋的遊船,我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似又回到了那個美麗又神秘的和月山莊。
葉知秋絕對比那個沉寂的山莊要神秘一百倍。
他本人,便是一個神秘又神秘的謎。
葉知秋坐在白幃後,隱隱透過白幃,可看出他正啜飲香茶。
他像永遠都是屬於白幃後的人物,連身上也是一襲雪白衣衫,幾乎同雪白的白幃融為一體。
換的只是地點和背景,他和白幃的組合,卻似永遠都不會變。
我微微一輯:「葉閣主,許久未見,一向可好?」
白幃後,葉知秋淡淡的語聲響起:「……絳州一別,已近半載,卿相似乎容顏稍染風霜。」
我挺直身子,笑道:「葉閣主好眼力,不錯!這段時間頗受了些風塵之苦,不過苦中做樂,倒也樂在其中!」
葉知秋似乎將頭輕點,道:「為了歸雲莊,卿相勞心勞力,卻是大不易……據說歸雲莊在新歲前遭遇殺手,不知可有此事?」
我眼神一凝,目光變得冷然,反問道:「不知葉閣主聽何人據說?」
白幃內,葉知秋隱隱拿起茶杯啜飲一口,慢慢細品,過得一會,才慢慢道:「傳言也好,事實也罷……秋葉閣不會做落井下石之事,卿相放心便是--」此時那黃衫侍兒已捧上香茶。葉知秋道:「此次請卿相前來亦屬冒昧,只是既然在此相逢,亦是有緣,一會春社潤聲便要開始,葉某不才還請卿相在此少駐片刻,共賞歌舞如何?」
我連忙搖頭道:「這……葉閣主,我的一個朋友還在河邊等著我--」
葉知秋輕輕搖手,漫笑道:「卿相朋友,可是那位商公子?」不待我開口,葉知秋輕聲道:「卿相這次放心便是,聽完春社,我便派人請商公子接你。」說罷微微一笑:「白衣卿有商公子陪護,有誰敢晏秋水刀之鋒?」
我輕輕一笑,便不答話,拿茶杯的手卻不由自主一抖。
試問還有什麼事,是這個精明神秘的葉閣主不知道的?
艙外珠簾輕卷,一個年小紫衫侍兒進來一福:「報主人得知,春社潤聲於辰時三刻開始,請主人與卿相移步春鶯舫觀玩。」
葉知秋淡淡道:「不必了,將我們的船開到春鶯舫旁便可。」話音一轉,對我道:「春社潤聲一年才得一見,卿相既來此,不知可否陪葉某好好觀賞?」
我輕輕一笑,道:「葉閣主真是客氣,我雖一介女子,但實是不懂韻律,只是隨喜而為,看看熱鬧而已,若論風雅善才,白衣不及葉閣主多矣。」
葉知秋笑道:「卿相過譽,誰不知卿相一雙神眼,識人再是厲害不過,不知這次哪家花舫能得卿相青眼,奪得頭籌?」說罷將手輕拍,一旁黃衫侍兒走出將前方珠簾掀起,原來只寥寥數語後,葉知秋這船已駛到了那艘最大花舫對面,恰好是觀看春社潤聲的最好位置。那艘花舫周圍早已聚滿了眾多大大小小花船繡舫,亦有當地官紳名賈前來觀看。且不說艘艘船隻粉刷油漆一新,裝點得煞是好看,但看每家楚館勾欄選出的名妓歌女,個個美目流盼,光彩照人,衣著或絲或錦,亦綢亦緞,瞬時間秦淮河上衣香鬢影,明艷攝魂,偶爾幾句鶯歌燕語,一個眉目傳情,河上有些定力稍差的男子,幾乎便要亂了方寸,看得口水也要流了出來。
我在葉知秋船上正襟危坐,但亦不得不驚歎秦淮歌女自有一種風流之態,那種柔媚之氣於舉手投足之間,幾乎便要從骨裡直透出來。雖說自己就是女子,但從小到大向來性格不苟言笑,又兼從事職業所限,身上半點溫柔之氣全無。不由又對這船上各家粉黛麗姝多看了幾眼。旁邊侍兒奉上香茶,我剛端起茶要飲,只聽得對面船上一個四十多歲商賈操一口蘇白,突然大聲笑道:「咦,葉閣主今天怎地也有雅興,來看這秦淮的風流玩兒藝?」
葉知秋在白幃內淡淡道:「哦,好說,好說。」
那商賈眼神向我瞟來,一臉急色:「都說葉閣主風雅無比,果不其然,今天春社潤聲,秋葉閣也居然湊興,請來這個黑衣歌妓一試歌喉,不過這歌妓看起來相貌不過平平,葉閣主怎也有看走眼--哇--」那商賈正說得興起,突然「啊呀」一個倒栽蔥「噗通」掉進河裡。
旁邊眾人目瞪口呆,竟不知他是怎麼掉進去的,面面相覷怔了半晌,還是有人道:「快些救人!」,七手八腳將他撈了上來,已是衣服全濕,那商賈落水後已是說不出話來,將嘴一張,幾顆牙齒和血吐在船上。周圍眾人大驚道:「有鬼了,居然白日裡見了鬼!」
從那個商賈大放厥詞到落水吐血,我一直眼神冰冷,面沉如水。
是非只為多開口,這世界又哪裡有鬼?
不過這個饒舌商人如此下場,我的氣也差不多出了一半,居然將我說成秦淮歌妓,有此報也是應該。我轉回頭,向剛端進水果的阿福輕笑道:「多謝你。」
阿福袖手一輯,亦輕聲道:「這是小人的本份。」
河上正混亂中,只聽得三聲磬響,聲徹河上。一個嬌美的女聲揚聲道:「春社潤聲每年一度,能得各位老爺公子賞臉助興,我等姐妹俱是光彩……」
葉知秋眼見阿福用一小小杏子將那個商賈擊碎牙齒落水,卻並不做聲,好似沒看到一般。悠然道:「今年春社,共有十家最大花舫爭春,不知卿相會看好哪一家呢?」
我搖頭苦笑道:「葉閣主此次可真是問道於盲,我對風月半點不懂,又怎能知道誰先誰後?……」我眼神向江面掃去,入眼儘是鶯鶯燕燕,無不艷麗無儔,但其中一艘花舫上,悄然坐著一個身著淡黃縐紗,頭盤高髻的宮裝美女,手捧琵琶簡衽而坐,自有一種清雅之氣,一掃脂粉繁華。我輕「咦」一聲,不由眼神在她身上多看了幾眼。這艘花舫上懸幾個大字:江南碧雲樓。
葉知秋道:「好眼力!碧雲樓之歌女名動秦淮,歷年春社潤聲每稱第一……去年為其爭得春到的,便是優華。」
「哦?」我又看了幾眼,道:「這個歌女卻似與優華稍遜。」
葉知秋慢慢道:「優華乃秦淮少見的優伶,無論歌舞琴箏無一不精,尤其歌聲有動人心魄之妙,不過這個歌妓名為柔奴,雖稍遜於優華,但也是不可多得了。」
我輕輕點頭,眼神越過柔奴,向江面繼續掠去,但見江面上有些小船小舫,卻是秦淮稍小的勾欄,也隨喜而至。只是要來比賽的花舫多是有名妓院,才往前停,那些小的勾欄頗有自知之明,也不前駛,怕歌喉不佳反讓人笑。但前面卻有一小小花舫,裝扮簡陋非常,在那些花團錦簇的花舫中顯得格格不入。船上端坐一位月白色衣衫的歌女。懷抱一把半舊琵琶,長髮隨意挽了個古髻,面目依稀看不太清楚。
不知怎地,我第一眼落在她身上時,卻漸漸有一種不忍側目的感覺。
她渾身散發出來一種淡淡的、恬然的氣息,這種氣息幾乎將秦淮河上的濃香一掃而空!
此時正是上午時分,但那個女子的出現,卻突然讓我想到了月亮。
天上的那輪皎潔的,淡淡的一彎月色。
那種陰柔的,淒涼的月色。
我眼神一定,指著那女子道:「若她參加春社潤聲,頭籌定非她莫屬!」
葉知秋道:「好,我就壓柔奴爭春。」
各家歌女開始彈唱,但我都沒有仔細聽。我只想聽那個柔奴與那個神秘女子的歌喉如何。
過了一時,柔奴輕輕走上花舫致意,她手中琵琶古意盎然,一看便是名品。柔奴輕啟朱唇,嬌聲道:「小女子有幸在春社為各方家彈唱,真是三生有幸,而此次蒙秋葉閣葉閣主賜得一篇四言,更是小女子的榮幸。小女子不才,特為聲律,請方家賞評。」道罷又是一福。旁邊侍兒捧過木凳,柔奴將琵琶抱在懷中,五指一掄,果是聲音如迸珠玉,就著秦淮水聲傳了出去,甚是動聽。柔奴彈了一會,方悠悠唱道:
「春來春晚,心曠神怡;有題無題,自在心意。
詠詩論詞,以盡相思;最是縈懷,一領白衣。
宜將風流,記與文字;莫將愁緒,報與君知。
花開花落,浮想聯翩;雲散雲開,相見何言?
多情如子,為我勞勞;何遇遠人,以調琴簫。
風本無緒,月自無言,徘徊倚待,作歌以歡……」
曲聲悠悠,眼波流轉。
這琵琶聲時或悠揚,時或婉約,時或急促,時或清幽,時或歡喜,時或哀怨。高處欲直上九霄,低處卻又有徘徊低回之妙。又兼柔奴吐字清晰,如嬌鶯百轉,唱到動情之處,直欲讓聽者心醉,聞者動容。未已一闕已盡,只聽得「噹」地一聲傳出江面,久久不息,柔奴懷抱琵琶而立,微微萬福。笑道:「奴婢獻醜,博各位方家一笑。」
江上靜默了半晌,方才掌聲雷動,眾口讚聲不絕!旁邊商船上一位四十餘歲書生搖頭晃腦道:「繞樑三日,真繞樑三日!音色純美,曲調綿長。好嗓子,好韻律,好文詞!!」一口氣連說三個「好」字,尤自咂嘴品舌,好似曲音還在耳邊一般。另一位商賈亦拍手笑道:「這曲詞由江南秋葉閣葉閣主寫就,當然詞是一等一的!這柔奴此等歌唱功力,恐怕去年有名的歌伎優華,也未必是她對手呢!」
聽得周圍船上諛詞如湧,我輕輕一笑,並不評論。葉知秋淡淡道:「柔奴已唱完,不知白衣卿有何見教?」
我道:「我並不懂音律,見教又從何談起?」想了一下又道:「若有比較,也要等那個白衫女子唱過再說。」
我眼神看似不經意般瞟過白幃,白幃後的葉知秋懶懶倚在椅子上,看不清他的眼神望向哪裡。
詠詩論詞,以盡相思;最是縈懷,一領白衣。
我輕咳一聲,用袖子掩住臉頰微微漾起的一抹紅暈,連忙將眼神轉向別處。
待到江面上完全靜默後,月白衣衫的歌女緩緩從小船走上那艘春社潤聲的巨大花舫。
她沒有侍兒,也沒有象柔奴那把上好的琵琶。
她的衣衫與琵琶已經半舊,看來已經褪了色,甚至坐的凳子也是她自己拿上來的,似乎也不是什麼新東西。
她的眉目樣貌並不美,當然更談不上驚艷。衣著與打扮就更是普通不過,一把長髮及腰,年紀看起來並不大,但細細的眉毛間似乎滿是疲累與落寞。
她的琵琶,也似乎蘊含著疲累與落寞。
她並不像一般的歌女般走上來時,未開口便帶三分笑意;也不像柔奴一樣,笑語晏晏眼角含情。她的眼神並沒有看江上眾人--實際是誰都沒有看。別人在她的面前彷彿是透明的,她的眼神一直穿過那些在她眼中不存在的人,空茫地看著更遠的遠處。
她調了調琴弦,依稀是鷓鴣天的調子,未過一會,她啟口輕唱:
春日離離陌上行,紅顏翠鬢笑語輕。相思最是秦樓月,無情總為楚關風。
山一重,水一重,幾番魂夢與君同。蘋花漸落人漸老,多少離愁話不成……
她的聲音並不大,曲調亦不十分起伏,甚至並不像其他歌女般嗓音柔媚動人。但她歌唱的聲音字字清晰無比,居然壓過江水的聲音,一句句傳了出去,彷彿就在耳邊彈唱一般。琵琶音調細碎無比,聽似充滿歡樂,但卻又處處深蘊一種哀怨情緒。與她悠然的歌聲相合,聽在耳中竟有一種奇怪至極的感受!似乎心已經不在自己的身上,卻隨著曲聲的高低起伏而動。這歌詞雖不十分幽怨,但從這歌女口中唱出,似乎混雜了一種非常強烈的複雜的情感!
無情最是楚關風……無情最是楚關風……無情最是楚關風……
這種情感越來越重,幾乎要將人壓垮!
我突然長身而起,起身時袖子無意將茶盞拂到艙面--
嘩啦!
我緩緩吐出胸中一口濁氣,一字一句道:「好個『相思最是秦樓月』!」
葉知秋卻不答話,只從袖中抽出一管玉笛,慢慢放在唇邊。激昂清越的曲聲突然響起,瞬時江面上如碧空一洗,竟將這無孔不入的琵琶聲壓了下去!
白衫歌女依舊面無表情,五指在琵琶上一掄,琴聲已止。剎時間,她身上又出現了那種如月華般的氣息。
她歌聲已畢,亦不言語,人輕輕走下船舷,不去看江上如醉如癡的眾人。向岸上走去。
「好!」我拍手笑道:「葉閣主操笛之技不減當年,依舊清亮如斯。」
葉知秋輕笑道:「可那個女子走後,便不知她與柔奴誰為第一。」
我搖搖頭:「孰是孰非,不過博一笑而已,葉閣主何需如此執著。」我站起身,向葉知秋微微一輯,「多謝葉閣主盛情,白衣敬謝不敏!此時曲終人散,白衣也要告辭了。」
葉知秋在白幃後隱隱點頭,道:「也罷……不敢多留卿……敢問白衣卿此去,可是要與商公子同行麼?」
我笑道:「葉閣主為何有此問?」
葉知秋緩緩道:「因為此時見你,看到你臉上的神采略有不同……」頓了頓後,接著道:「多了些女兒情懷而已……」
我稍稍一怔,不禁莞爾道:「葉閣主真是玩笑,可莫忘了,我白衣本就是個女人呢。」我欠身道:「天色不早,白衣要告退了。」說罷轉身向船外走去。
葉知秋待我快要走出船外,突然問道:「你為什麼叫白衣,卻喜歡穿黑衣?」
我回頭一笑,隨口道:「因為黑衣耐洗,又不怕髒,就是這個原因。」
葉知秋的花舫靠岸,我跳下船來,不住向四周掃視,想從人群裡找出商少長。
可看春社潤聲的人如此之多,商少長青衫身影又不是一時半會可以看到,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卻始終不得要領。終於找了一會後,我有些狼狽地從人群中擠出,隨意地向前方看去--
我的眼睛突然睜大。
前面有一個月白衣衫的人影。不是商少長,卻是那個神秘的歌女。
她一人懷抱琵琶,在岸邊緩緩行走,旁邊的人不時從她身邊經過,有幾個差點就撞到她,她卻似乎都不在意。
她將周圍的事物都看作透明,幾乎她自己也像個透明人。
我連忙急跑幾步跑到她面前,柔聲道:「你在春社唱的真好,你叫什麼名字,能告訴我麼?」
有一個人站在她面前,任誰也不能再那樣茫然地走下去。
她空茫的眼中終於有了表情。一種稍稍驚詫的表情:
「……秦樓月……」她眉間輕鎖,輕輕道:「我叫秦樓月。」
我笑道:「你的詞寫的真是很好,歌聲也非常特別,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秦樓月聽得我的話,眼神在我身上轉了幾轉,自語道:「你沒有被影響……」她緩緩道:「你的定力很強。」
我輕笑道:「還可以了……抱歉,我要找一個人,要走了,希望我們下次還能再見面,如果有機會,我還想聽你的曲子,只不過,我不想聽這樣哀怨的曲子了,你要換一個歡快一點的曲子唱給我聽。」
秦樓月聽了我的話既不點頭,亦不搖頭,過了一會,輕輕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笑道:「我叫白衣。」
聽得我的名字,我突然有一種感覺,秦樓月的眼神有一種東西一閃而過,但只是一瞬,馬上又恢復了那種空茫的樣子:
「我們會見面的……」她的眼神在我身上掃過,「一定!……」
她抱琵琶轉身,又舉步欲行。
我看著她的背影慢慢轉身,突然心中升起一個自己也不敢想的念頭--
我大聲道:「你是秦樓月,楚關風又是誰?」
秦樓月身影未回,依舊慢慢地在岸上行走:「是我要找的人。」
「你為什麼要找他?」
秦樓月突然轉身,向我現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笑容。這個笑容在她臉上慢慢綻放,竟似最美的月光靜靜流瀉,使她的整個人變得空靈美麗--
秦樓月淡淡道:「殺了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8:48
第二十二章 開心的傀儡
秦樓月悄然轉身,懷抱琵琶向人群中緩緩行去,我怔怔地看著這個奇怪又神秘的歌女窈窕美麗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耳畔好似還迴盪著她在我面前輕輕的語聲:
「殺了他……」
那個散發著淡淡恬然氣息的女子,剛剛就在我的面前微笑,兩片櫻唇中吐出的話語,卻是令人聽了毛骨悚然,滿蘊殺機。
「你去了哪裡?」我聞聲回頭,看到商少長坐在馬上,臉上略有不快。
我伸出手臂,讓商少長將我攬上馬背,「商少長……春社潤聲時,你可聽到那個月白衫歌女的歌聲了麼?」我的眼睛仍向秦樓月消失處望去,喃喃自語:「你可聽到她的聲音中有一種很特殊的情感?……如果有機會,真想再聽一次……」
商少長冷冷道:「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再聽第二次!」
我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商少長。
商少長面無表情,緩緩道:「你覺得一個人的歌聲如此低沉,竟會傳出江面十數里?你覺得一個人的歌聲即使再動聽,再美妙,會使近百人聽了如癡如醉,不知身在何地?她的琵琶每彈一下,聽者就會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跳動一下,你覺得這很正常麼?」他看著我的嘴慢慢張大,眼睛流出不可思議的神色,「這個叫秦樓月的歌女,定然不是普通人。武功只高不低,以後還是不要見到她的好!」
商少長冷然道:「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殺氣!」
我點點頭,任憑商少長在後面圈住我的腰,縱馬走上官道。
商少長就是殺手,殺手的感覺一向比普通人敏銳許多,感覺危險更是敏銳許多。
何況他是殺手中的殺手。
馬蹄聲得得,黑馬跑得且快又穩,我坐在馬上,可心中卻還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秦樓月。
縱使商少長說她那樣危險與可怕,我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
反而感覺到一種深深的落寞與悲哀。
她的人,她的歌聲,都散發出一種深深的哀傷。那種哀傷從她的琴聲與歌聲中直傳出來,直似要深入人的心中。
相思最是秦樓月,無情最是楚關風!
她是秦樓月,楚關風又是誰?
月之相思,風之薄倖。
是不是那個讓她開心,卻又讓她傷心的人?
可為什麼卻又要殺了他?
這一個情字,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她怨無情,可無情又何嘗不是有情?
商少長見我凝眉沉思,低頭問:「想什麼?」
我抬眼道:「不告訴你。」
商少長挑眉笑道:「為什麼?」
我輕輕一笑,莞然道:「如果我心中所想你都知道,那豈不是很無趣?」我眨眼道:「世上最吸引人的東西,是你最想知道卻一時不得而知的東西。」我坐在馬上轉過身來,緩緩道:「哪怕那東西的價值不如一塊石頭。」
商少長從我身後環住我的腰,輕聲在我耳邊道:「你的心,便是我最想知道的東西。」
駿馬如龍,暖風如酒。
商少長的聲音繞在我的耳畔,此時此刻,竟比這微風還要令人沉醉,令人心折。
我的眼眸卻依然清澈,我的聲音亦清冷如斯。
我笑道:「你知不知道世上有一種人的心是最難懂的?」
商少長揚眉道:「哦?」
我道:「是女人。」
看著商少長有些茫然的臉,我悠然道:「雖然有很多人和我在一起時忘了我的性別,可我至少是個女人。」我坐在馬上,臉上現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我敢和你打賭,我的心絕對比大部分女人都難懂!」
商少長看著我,突然也笑了,他的笑容中竟似有一種融化冰雪的力量。
他輕輕捏捏我的臉頰,道:「我敢和你打賭,我會在一年內知道你的心!」他的眼中閃過一剎亮光,定定地看著我:
「賭不賭?」
商少長跳下馬背,道:「現在天色不早,我去前面打聽一下哪裡有住店。」商少長看著馬背上的我,笑道:「你在馬背上等我,我去去就來。」
我輕輕點頭,看著商少長走進一家雜貨鋪裡。
這些天接連奔波,卻都是商少長一手張羅飲食起居,沒讓我插手半下。而我也知道,就算商少長讓我張羅,我卻也是不會。
經商的才能和生活的能力,完全是兩回事。
我坐在馬背上,一襲黑衣如墨,黑馬也如墨。
一個黑衣女人坐在渾身無一絲雜色的黑馬上,任誰都要多看兩眼。
我的眼睛卻沒有注意時時打量我的行人,目光卻穿過他們,落在不遠處的巷子裡,一群嘻嘻哈哈的孩童身上。孩子中有男有女,都在圍繞著一個打扮得滑稽可笑的小丑跑來跑去。那個小丑穿著色澤鮮艷的衣服,臉上紅一道白一道畫得可笑無比。一邊手上靈活地操縱著一個木偶,一邊滑稽地又跳又唱。一會兒扮個鬼臉,一會兒翻個斤斗。逗得身後的垂髫孩童不時哈哈大笑。
看著他們玩得高興快樂,我的唇邊也慢慢落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我有多久沒有無拘無束的大笑過了?
我輕歎一聲,現在的我,早已過了縱情大笑的年紀。
孩子不知何時散去,商少長還一直未回。
「這位黑衣服的姑娘,我送你樣禮物好不好。」一個奇怪的聲音在馬前響起,我抬眼一看,卻是那個小丑,笑瞇瞇地看著我。
我不禁一怔,一直在馬上想事情,卻不知何時這個小丑居然跳到我馬前。我暗暗吃驚,臉上卻笑道:「無功不受祿,這我可就不敢當了。」
小丑齜牙一笑,道:「姑娘何須對我客氣,不久我們就會見面,到時再謝我也不晚。」他突然手一揚,一件物事向我懷中飛來。我下意識伸手接住,卻是他手中一直逗弄孩子的木偶。看我將木偶接住,小丑突然哈哈大笑,抬頭看了我一眼,連跳幾跳,已迅速消失在巷中。
我眼睛大睜,看著那個小丑在我眼前消失,卻幾乎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個小丑看了我一眼,這是一雙充滿狠毒、淫邪、冷酷與陰森的眼睛。
我直覺得好像有千百條冰冷滑溜的毒蛇爬過脊背。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商少長充滿怒意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回身,看到商少長站在我身後,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手中的木偶。
我從未見過商少長現在的表情。他臉上的肌肉不時抽動,眼睛鎖住我手上的木偶,好像我手中拿的不是木偶,而是一條最毒的毒蛇。
我勉強笑道:「是一個小丑不知為什麼送我的木偶,你看--」,我一揚手,眼睛也向木偶看去--
「啊--」我一聲尖叫,手中的木偶已讓我在驚悚中扔上半空!
我自認為是個遇事非常冷靜的人,即使是面對殺手,我也決不會尖叫。
只是我現在遇到的事,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太過……恐怖。
那個小丑送我的木偶,居然雕的是我的模樣,穿的也是與我一樣的黑衣,雕的活靈活現,幾乎是同我一個模子刻出來。
不同的是,我手中的「我」脖子上套了一根繩索,口中居然一滴滴有鮮血流下,有一滴淌到我手背上。
幾乎隨著我尖叫聲響起,「嗆啷」一聲,秋水刀也瞬時出鞘--
在我的眼前突然閃起漫天刀光,千萬條明亮無垢的水光在天空出現。
那個詭異的木偶已在一眨眼中,讓商少長的刀劈得粉碎。
我穩穩地坐在馬背上,開口道:「看來……也不算可怕……原來那木偶的肚子裡,卻是有一塊用血凍成的冰,冰化了……血便流出來……」我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聲音竟似有些發抖:「原來……就是這樣……」
一雙有力的臂膀自身後用力地抱住我,商少長不知何時上了馬,他抱得那麼緊,幾乎讓我喘不上氣來!
「乖乖地……不要害怕!」商少長將我的身子緊貼他的胸膛,喃喃道:「有我在你身邊,誰也不會傷害你分毫!」
「我……」我本來想說「我沒有害怕!」,可我嘴唇張了張,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出來。我伸出手臂,也緊緊地抱緊了商少長。
這一次,我是真的有些害怕。
我坐在火堆邊,靜靜地看著天邊的殘陽一點點地落下去,由黃昏漸變成夜晚。商少長沒有找客棧,卻在人煙稀少處找了一個小小的土地廟。為我燒了一堆松枝取暖。
如果我們在客棧住下,萬一殺手找上門來,卻又有許多無辜的人要白白喪命。
初春的空氣還是寒冷,我的面前雖然有一堆火,但還是覺得全身上下都是冰冷徹骨。
詭異的木偶,邪惡的小丑,危險的氣息--似乎想到每一件事,都不會讓人覺得溫暖。
我從懷中拿出小綠送我的玉盒,其中是小綠為我配的各種各樣藥丸散劑,其中不乏些有趣的東西。可是現在,幾乎什麼也用不上。而我縱使再被別人誇做精明無雙,可面對危險,卻連自己也保護不了。
歎了一口氣,我從玉盒中揀出一塊丹藥放在袖中,如今之計,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能用得到。
一隻大手伸過來,將我攬進他的懷中。商少長拍拍我冰冷的臉頰,笑道:「害怕了?」
我眼睛直直地望著火堆不時爆出火星,任由商少長為我將身上的黑裘披風拉緊,鼻中吸入商少長身上那股熟悉的氣息。我咬了咬嘴唇,終於搖了搖頭。喃喃道:「這件披風……還是逸揚為我備的……卻不知小綠與逸揚現在怎麼樣,過得好不好?還有雲姨,蘇三手們……我……許是許久未回歸雲莊了罷……」
商少長輕輕拍拍我背,柔聲道:「你放心,他們一定安全快樂,每個人都會很好,很好……」商少長的手輕柔地掠下我耳邊的長髮,輕聲道:「你在我身邊,也一定會很好!」
「可……」我欲言又止,慢慢道:「你和我在一起,無緣由地多了那麼多的麻煩出來……這樣的出生入死……」
商少長哈哈一笑,道:「小丫頭,和你在一起怎麼會有麻煩?不是有這麼一句話麼?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他俯下身,在我耳邊輕輕道:「男人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是什麼都願意做的!」
「你--」我只覺臉頰突然發燙,不由握起拳頭向商少長胸膛捶去,手舉得高高,落下時,卻輕輕落在他身上。
此行雖是處處凶險,不知道何時殺手找上門來,但此時聽得他與我調笑,卻心中慢慢生起一種濃濃的甜蜜與溫情。
如果沒有那些可怕的殺手,此情此景,卻有多麼的美好。
商少長握住我捶下的右手,笑道:「來,我們猜個謎兒。」他從地上隨意拾起塊鵝卵石握在手中,雙手在背後互交幾次,伸出時兩手都握得緊緊,笑道:「你來猜猜,這石頭在哪個手中?」他見我微微顰眉,牙齒輕咬嘴唇,促狹道:「猜錯了,可是要小小地罰你。」
我聽得商少長說「小小地罰你」,不由臉又是一紅,心中暗咐這個小子的懲罰八成帶了幾分色情。凝神向他雙手瞧去,思索一陣,我指著他左手道:「在這裡!」
商少長哈哈笑道:「你來看。」他左手張開,卻是空空如也。
我輕噫道:「難道是在右手裡嗎?」商少長將右手一張,居然右手也是空的!
我「啊」了一聲,馬上已知原委!原來他雙手背在身後時,已將鵝卵石放在身後,實際上兩隻手中都是空無一物,小小的騙了我一次。想及其,我嗔道:「你耍賴!這怎麼能算!」
商少長笑得曖昧無比,賊賊笑道:「怎麼不算!來,讓商哥哥親一下!」左手一拉一帶,已將要站起的我又拉回他懷中,道:「我可是親定了!」
商少長這次將我拉到懷中,手法迅捷快速,我居然一下子掙扎不得地讓他抱住,大羞之下剛要反抗,忽聽耳邊商少長輕聲道:「別動!」
我一怔之下,隨即不動,商少長左手緊緊扣住我腰,我耳中只聽得極細小的鐵器磨擦之聲,那是刀離開刀鞘的聲音--
我向他右手看去,商少長有力的右手握住刀柄,他那柄天下聞名的秋水刀已緩緩出鞘。
隨著秋水刀慢慢脫出鞘外,剛才還與我調笑的商少長,突然彷彿變了一個人!
冷靜,肅殺,沉穩,無情!
現在的商少長,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異常壓迫的氣息!
殺手的氣息!
這才是天下第一殺手,但有先後無少長的真面目。
「來,我們猜個謎兒?」
「猜錯了,可是要小小地罰你。」
「在這裡!」
「你來看。」
「你耍賴!這怎麼能算!」
「怎麼不算!來,讓商哥哥親一下!」
在空蕩蕩的空氣中,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語聲,聽起來似男似女,卻又非男非女。在黑暗的夜晚顯得詭異非常,只覺得有一股涼氣直直從後背直冒上來,令人毛骨悚然。尤其說的又是我和商少長剛剛說過的話語,更令人覺得害怕無比。
商少長緩緩道:「你還是出來的好,殺手躲在樹林後裝鬼嚇人,一般都是嚇不死人的。」
商少長話音甫落,土地廟前黑鴉鴉的樹林裡,突然飄忽忽地「拉」出了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
說「他」是被拉出來一點也不為過,「他」的身上好像被一根線牽引一般,平平地「拉」了出來,直到離我們二人約二十米開外才停住身形,在火光閃耀下一閃一隱不住晃動。好似一個從地獄裡出來的幽靈。
這個「幽靈」的臉,居然是一個木偶!而且居然雕成我的樣子!脖子上纏著一根麻繩,從眼裡,嘴裡,不住滴出血來。
「看著你自己死後的樣子,不知白衣卿相會作何感?」這個如真人一般大小的木偶嘴一動一動,居然說起話來,怪異至極的語聲在夜晚又響起,如夜梟喋喋。
若說我最開始還有些怕,現在則是完全充滿厭惡與鄙夷。
我緩緩從商少長懷中挺直身子,冷冷道:「感想只有一點--」我面帶微笑,眼中卻射出一縷寒芒,一字一句道:「就是我以前雖然覺得自己不好看,但也沒有丑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你要是想扮成我的樣子四處裝神弄鬼嚇人,拜託你扮得像一些!」
「你--」那個不知是真人,還是木偶的東西一聲怪叫,木手上突然出現一把鋼刀,從空中向我們直撲過來--
我只聽得商少長冷笑一聲,緩緩道:
「不-自-量-力!」
當他說「不」字時,秋水刀已如飛龍在天,帶起一溜水樣刀光,向那個木偶直迎上去!
當他說最後一個「力」字時,那個木偶至少已碎成了七八十塊。
零零落落的木塊散了一地,上面搭了幾條細細的鋼絲,那個木偶能在天空拉動,原來都是鋼絲使然!但它又是怎樣「說話」的?我看著地上這些毫無生命的木塊,心中不安反而有增無減!
「好刀法!--」四面八方突然又響起那似男似女的尖笑聲,聲音更是響亮刺耳。忽地刷刷幾響,從樹林中竄出十幾條身影,都是黑衣披身,在半空晃晃蕩蕩,搖來擺去,臉孔卻都是木頭雕就的木偶形樣。話語不知是從哪個木偶嘴中傳出,陰陰道:「只不過,恐怕今晚不自量力的,卻是閣下。」
商少長瞳孔慢慢收緊,握刀五指屈張,手背上青筋顯落,道:「是溫柔四大殺手中的李傀儡?」
詭異聲音又起:「好說好說,在天下第一殺手面前,哪有我等的位置?難得在下賤名還有人提及,真是幸會。」
商少長輕輕一笑,道:「不敢,只是素聞李傀儡是天下殺手中最膽小的一個,天天躲在木頭中不見天日,這個名頭,卻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這句話又損又貶,恐怕李傀儡臉上的紅意,都要透出木頭外來。
許是被這句話氣得一時回不過氣來,過得一會,才聽得詭異聲音陰森森道:「那些膽子大的,現在已經都死在我這個膽子小的人手上,你們這兩個膽子大的,今天也不會例外。」詭異聲音突然尖厲起來,叫道:「因為我的魂魄,我的精神,我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附在木頭上,這些人偶都是我的替身,你斬了一個,卻不能斬許多個!」
商少長唇邊慢慢落出一絲笑意,道:「是麼?」
當他唇角吐出最後一個字,他手中的秋水刀動了--
沒有砍向那些裝神弄鬼的木偶,卻劈向身前的火堆。
一刀下去,火花漫天飛舞。
火花直向那些木偶身上飛去,如無數亮閃閃的星星。
只不過這些星星很燙。
對木頭來說,就更燙。
詭異聲音發出一聲厲叫:「商少長--你!」
空中的木偶一動不動,火苗越燒越大,成了一個個火球。
終於有一個木偶動了。
那個木偶不但動了,而且靈活無比。馬上便向泥地上滾去,試圖將身上的火苗滾熄。
這樣一滾,便空門大落。
無論是死在火下,還是秋水刀下,結果其實沒有什麼不同。
黑漆漆的夜晚,只見一抹明亮的刀光劈開無盡的黑暗。
只一閃,加上一聲慘叫,在黑夜中便沒了聲息。
商少長收刀入鞘,笑道:「衣--」,尚帶笑容的臉看到我時,馬上變得僵硬。臉色開始呈現一種可怕的鐵青色。
我雙手被鋼絲緊緊綁住動彈不得。脖子上亦繞著一根鋼絲。而鋼絲的一頭,就捏在一個人手中。
那個人渾身的黑衣服已經燒得破破爛爛,頭髮也燒得七零八落,但臉上落出一種既得意,又邪惡的笑容來。嘴中還露出幾顆稀落的黃牙。
他就是那個遞給我木偶的小丑。
商少長眼中殺氣越來越濃,握刀的手上青筋暴突,刀尖微微顫動。竟似每顫動一下,刀上的寒氣就增加一分。他看著我鋼絲繞頸,卻終是不敢發出那石破天驚的一刀。
商少長不動,李傀儡也不動。我被那個假傀儡制住,連呼氣都是困難,更是動彈不得。
三個人,就如三個泥塑木偶。
過得半晌,商少長突然哈哈大笑:
「好個李傀儡!」他一字一句道:「沒想到,我商少長終有看走眼的時候!」
李傀儡狡猾地笑了一下,黃牙從嘴唇中翻了出來:「我膽子很小,非常小,但是運氣往往不錯!」他突然回身面向我,右手五根冰冷濕粘的手指慢慢摸上我的臉,嘎嘎尖笑:「這次的運氣最好!……聽說這個女人短短一年時候便聞名南北十二州,沒想到今天卻落在我的手上……」他的手指如一條毒蛇般在我臉上不住摸索,嘴裡噴出的惡臭幾乎要讓我暈厥!「皮膚--不錯,相貌麼--也可將就--如果你一會兒再尖叫幾聲,我就更加歡喜!女人的尖叫聲,便好比這世上最美的曲子,真是百聽不厭!」
我強忍頸上火辣辣的痛楚,用力在臉上綻放一個看起來最輕鬆的笑容,斷斷續續道:「看……看起來你恐怕要失望……」
李傀儡陰陰道:「是麼……小乖乖……」突然一拉他手中的鋼絲--
我只覺眼前所見所有一切突然都消失不見,變得黑暗無比!全身都似失去了重量一般飄飄蕩蕩,無所支撐。幾乎什麼感覺也感覺不到,聽覺,嗅覺,觸覺,痛覺,視覺……
耳邊只聽得商少長一聲驚喝,卻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李傀儡!我發誓,一旦你要落在我的手中,定讓你生不如死!」
李傀儡尖聲笑道:「至少有八十個人對我這麼說過,但現在他們都死了,我還活著!而且活得還不錯--」
我只覺頸上傳來一波波劇痛,眼睛突然一亮,商少長的身形慢慢能看見了。才發現我自己半跪在泥地上,大口大口用力喘氣!一股熱流順著脖子慢慢流進衣領。我搖搖晃晃站起,才看見李傀儡手裡拉著鋼絲,笑得甚是開心無比。
他一拉鋼絲之下,我幾乎便在鬼門關轉了一圈!
我看著商少長又驚又怒,滿眼都是焦慮心痛,輕輕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沒事。心中怒火卻幾乎要直燒出來!--
好毒的傀儡!
李傀儡向我嘻嘻笑道:「死亡的滋味如何?要不要再來一次?」他濕冷的手指一下下地拍著我的臉,獰笑道:「只要你跪在我腳下,好好將我的鞋子舔乾淨,說不定,我會對你的境遇好一些……」他轉回頭,哈哈大笑道:「現在我才是你的主人,那個號稱第一殺手的商少長,現在卻也不能救你!只能看著你乾著急罷了。你只要好好地討我高興,讓我歡喜,說不定我會讓你死的快樂一些。」
商少長牙關緊咬,怒道:「你如果今天傷了白衣,我定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界!」
李傀儡眼中一絲恐懼一閃而沒,隨即嘻嘻奸笑道:「是嗎?可你的小情人現在已經被我傷了--哎喲喲,你看這血,就順著雪白的脖頸一點點滴下來了--我的武功當然不如你,但這鋼絲便是我的救命繩,你現下心中一定大罵我卑鄙,不是東西,可你們這些光明正大的人卻偏偏不能奈我何!」說著手猛地一抖!
我只覺得眼睛一黑,一聲尖叫再也不能叫出口。
好似過了一萬年那麼久,這全身的痛楚與難過才回到我身上。第一次,我感到死亡離我如此之近!
我張大口不住喘氣,眼中看到李傀儡奸笑開心的面孔,不住得意地輕抖鋼絲。心中一股傲氣卻陡然而生,越來越烈--
李傀儡!你帶到我身上的痛苦,我也必千百倍還與你!
我半跪地上稍稍定神。這根鋼絲纏繞住我手臂,又在頸上繞了一圈。剛才兩拉之下,鋼絲已將我頸項勒破,鮮血汨汨流進衣領,弄得黑衣上血跡斑斑,這頸部動脈血管甚多,如果再拉兩下,恐怕我卻要因失血過多而亡。耳邊又聽得李傀儡得意道:「商少長,現在我改主意了,我要你跪在我腳下,給我叩十個響頭!」這個奸滑毒辣的傀儡一字一句道:「只要你叩完了,我便考慮是不是放了她。」
商少長一言不發,眼睛幾乎變得血紅!他刀上刀氣越蓄越濃,殺意也愈來愈重,連我都覺得幾乎周圍都是寒意,但卻偏偏不能出刀!
過了半晌,商少長緩緩向前邁了一步。
我見李傀儡眼中放光,大有喜色。不由心下大驚,商少長恐怕真要給這個狗東西下跪!我大急喊道:「商少長!你不能!」我咬牙道:「李……李傀儡……咳咳……我……我給你跪下!」
我話甫落,商少長驚吼道:「衣衣!--你--」
我輕輕一笑,緩緩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怎麼好跪得?我是個女人,自然跪誰都沒關係。」說罷雙腿慢慢彎曲,向地上跪去,向後綁住的手指突然觸到袖中一個小小物事--
李傀儡哈哈大笑:「商少長,我知道你心下一定想將我碎屍萬段,因為我手中如沒有鋼絲,就算我離你的小情人再近,你一刀也能把我劈成十七八塊!不過……我只要在臨死前一拉鋼絲,就得讓這個女人陪我下地獄去!你看,我便離她這樣遠,你卻也沒有法子!哈哈哈哈--」
我冷道:「下地獄,還是你自己去下!」
李傀儡聞言哈哈大笑,道:「小賤人,還敢嘴硬!」說罷一拉鋼絲--
鋼絲突然垂了下來,另一頭居然斷了!
李傀儡大驚道:「你是怎麼--」卻見我雙手盡脫鋼絲束縛,身子向地上滾去。
他在下地獄前最後看到了,也僅僅限於這些,另外,就是秋水刀揮出的明亮光影!
這一刀,為商少長集聚了萬千憤怒與殺意的一刀,一旦蓄勢而發,自然非同小可!只見秋水刀帶起一溜刀光,如九天飛瀑,一帶秋水,向這個惡毒的傀儡身上撲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39:09
第二十三章 楚關風
我只覺眼前一片秋水長空,清冷的刀光瞬時閃過,便是死一般的寂靜與黑暗。
滴答,滴答,似乎是什麼液體滴在泥地上。
撲通一聲,然後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氣,覺得新鮮空氣進入乾涸的肺部,漸漸四肢百骸的力氣又長了出來。我雙手撐住地面,努力想將自己的身體站起--
突然,我被人抱了起來,用力地、緊緊地抱住!
商少長緊緊將我抱在懷中,手上的力氣大得幾乎要將我壓進他身體裡!
我輕輕掙扎了一下,便不再動。
這是真真正正的劫後重生的輕鬆!我被他緊緊抱住,似乎那恢復的一點點力氣,卻又在他將我抱起時已消失殆盡。只想這樣懶懶地讓他抱著,連一根小指頭也不願抬起。
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聽得商少長低沉的聲音自胸膛中傳出:
「還痛麼?」
商少長身上滿是塵土與汗水,我卻全然不在意。鼻中又嗅到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氣息,淡淡地混著汗水的味道。我的心突然一下子平靜了下來,似乎這一輩子從沒有這樣平靜過……縱使身邊就是七零八落的木塊和被斬得已不成人形的屍體,縱使剛才那一刻我彷彿從地獄走了一圈回來,縱使這黑暗的土地廟和樹林再恐怖百倍,我都不感到害怕!
我伸出手來,亦緊緊地抱住商少長,看著他發紅的眼睛漸漸淡去了殺氣,代之的是深深的焦急與擔心。不由輕聲笑道:「大……大呆子,早就……咳咳……不……咳咳……不痛了……」張口說話之下,嗓音卻是異常嘶啞難聽,原是這鋼絲繞頸之下壓迫聲帶,卻傷了嗓。
商少長驚道:「我看看,頸子傷得可重?」手指輕輕撫上我的脖頸,用力輕柔小心,生怕弄痛了我,似在撫摸一件最珍貴易碎的瓷器。
我看著商少長拿出藥來,為我上藥包紮。心中竟慢慢有一種甜蜜又歡喜的情愫漸漸生起,輕輕道:「小綠送我的銷金丹,真是……咳咳……好用呢……如果我早點發現……你我……便不用再受這苦……」我倚在商少長懷中,慢慢將右手展開,手心中竟全是大大小小的水泡,還留了一小塊指甲大小的丹藥。
銷金丹,專銷解天下之金。
只需戴上鹿皮手套,手中扣指甲大一小塊,便可使三尺長寬鐵板化為廢鐵。
在臨離開炎涼谷時,小綠將一個玉盒珍而重之地放在我手中,正色道:「白衣姐姐,你這一走,便算踏入江湖了,你不會武功,可能會加倍凶險,便是少長哥哥武功絕頂,怕也有不周慮之處,這玉盒中之丹藥,雖不能稱做絕無僅有,但只要運用得當,還是能逢凶化吉!妹妹我不能陪著姐姐走一遭,只盼白衣姐姐一路平安無災!不會有用到這盒丹藥之處。」
這玉盒中丹藥經小綠講解用法,確實是無所不有,無所不包,除了最常見的傷藥,解毒藥,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丹藥。這銷金丹是小綠在炎涼谷一處石池採得,對木石麻玉無礙,但偏偏碰到鋼鐵即溶,端地是奇妙無比。若非我在李傀儡來時先袖了一小塊在袖中,恐怕還不會這樣輕易脫身。只是這銷金丹經小綠煉過,雖已毒性去了大半,但還是將我的手蝕得滿是水泡。
我見商少長異常輕柔地將我的右手塗滿藥膏,又纏上布條。道:「看來我……還不是很沒用……」
商少長輕輕將我抱起,一聲忽哨,已將黑馬喚出,柔聲道:「在我懷中睡一會,好不好?」
我只覺腦中一陣疲累襲來,全身半點力氣也無,眼皮微微顫動,輕輕道:「這次……這次……咳咳……什麼便宜……都讓你佔去啦……」只覺咽喉一陣甜癢,一張口,一口血吐在商少長身上。
「衣衣--」
恍惚中,我彷彿看見商少長焦急的眼神。我微微瞇起雙眼,用盡最後的力氣道:「我要睡覺……不要吵我……」說罷便睡了過去。
寒風吹來,帶走了土地廟前的血腥氣,卻帶不走地上的兩具屍體,和一大堆七零八落的木偶。
月亮漸漸推開雲朵,月光照在地上一堆殘骸上,皎潔的月光映著笑面的木偶和醜陋的屍體,說不出有多麼詭異可怕。
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事。
那堆殘骸原來是靜止的,現在卻慢慢動了。
李傀儡帶來的木偶中,包括他自己在內,一共有兩個活人,但現在這兩個活人,已經全喪命在商少長刀下。
可現在,卻出現了第三個人。
這個「人」象脫衣服一般,費勁卻又靈巧地從一具木偶中鑽了出來。那具木偶離商少長最遠,也最不起眼,最舊,也最小。
那個人也很瘦小,小得和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個頭相似,瘦得幾乎一陣微風就會將他吹走。
他從木偶中鑽出後,看著地上的血跡和木偶碎塊,臉上居然慢慢有了笑意。
月光照在他笑得皺紋擠做一團的臉上,混著濃烈的血腥氣,這個場面如果有人看到,一定會嚇個半死!
可偏偏有人看到了。
那個人也在笑,只不過他的笑聲比那個從木偶中鑽出的人的笑聲好聽,也笑得溫柔。如一股春風在林間吹過。
瘦小的人卻不笑了,向林中喝道:「誰?」
樹林仍然沒有動靜,也不見人出現。那個輕柔的語聲卻又響起:
「李傀儡,李傀儡,以木為傀,以人為儡,便是這天下第一殺手,卻也不會知曉你竟有兩個替身……卻有多少劍客英雄,便喪身在你這些替身木偶之下。」
瘦小的人臉色變了,變得很難看。
他原來的面目就長得不好看,像一個皺縮成一團、失了水的蘋果,這一變臉色之下,更是可怖無比!
從來都是他躲在暗處,看著一個個人在他面前驚恐萬分,害怕欲死,還有不少比他更高大威猛,比他更像男人的男人,居然被他的陰沉手段在臨死前嚇得尿了褲子。而他卻愉快地欣賞這一切,像欣賞這世上最美的歌舞。
而現在,這個聽起來溫柔又寫意的男子語聲,竟使他第一次感到平時他幾乎感覺不到的感覺:
恐怖!
這種別人能看到他的一舉一動,而他看不到別人的行止,使他感覺自己彷彿像在光天化日下,赤裸裸地站在鬧市中讓別人看笑話。
這個溫柔的語聲又起:「這黑鴉鴉的林子裡,呆著真不好受,阿福,我們到廟前去罷,也正好看看這個天下最卑鄙殺手的尊容。」話語剛落。只見在樹林深處,緩緩飄出一領白色小轎。轎身用白色厚幃圍住,在黑夜中看起來格外顯眼。透過白色轎簾,隱隱可見轎中坐著一人,穿的竟也是一身雪白,幾乎與這雪白轎簾融為一體。跟著轎子飄出的,還有一個僕役打扮的人,不聲不響站在一旁。那個溫柔語聲緩緩響起,卻是從那轎中傳出:「如果在下沒有猜錯,這站在我面前的,才真正是溫柔四大殺手中的李傀儡罷。」
瘦小的人慢慢挺直身子,猥褻細小的眼神瞬時換了一道厲芒,尖聲道:「閣下好眼力!我現在,方可稱是李傀儡!」
轎中人「哦」了一聲,道:「何有此言?」
李傀儡站在木偶碎塊和兩具屍體中間,卻全然不以為異,道:「我湘南李家,本是傀儡世家,操縱木偶之術當世無匹,所以家父將我同胞兄弟兩個,一個取名李傀,一個取名李儡,並將傀儡之術也分教我兩人……哼哼……」
李傀儡冷笑幾聲,接著道:「可我父親偏偏疼愛弟弟,明明弟弟資質平平,卻將木偶精華之術全教與他!……而他卻大出風頭,我們兄弟兩人,雖成就相同,卻偏偏兩個加在一起,才能叫李傀儡……」李傀儡慢慢走到已被商少長斬得如一塊爛肉的屍體旁,伸出手輕輕撫摸那面目全非的面孔,嘎嘎笑道:「你喜歡做傀儡,喜歡出風頭,喜歡一切一切!卻總是瞧不起做哥哥的我,說我老實可欺,說我愚笨粗陋,你卻沒想到,我一直等著這一天!--你卻沒想到,我已經把你當做我的傀儡……嘖嘖嘖,你死的好慘啊,我平日讓你好好修習武功,不要太依賴木偶,現在怎麼樣,居然擋不了人家的一刀啊哈哈哈--」李傀儡仰天大笑,卻毫無悲傷之意,笑聲中竟滿是歡喜!
轎中人靜靜地聽著這個李傀儡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卻不插話,待他停口,方慢慢道:「這的確是一個大秘密……」
李傀儡挺直身子,小眼中射中一道惡毒的光芒,陰陰道:「但你卻沒機會再對別人說出了,因為一個死人--怎麼會有說話的機會!」話音未盡,從他半張的手中,突然射出三道白光--
李傀儡在這三把飛刀上的功夫,已經下了二十年苦功。
他決會不像自詡聰明絕項的弟弟,認為學武是笨人才學的東西。
他的武功比弟弟好,而且好很多。因此他也瞧不起他的弟弟:「連商少長一刀都擋不住!這不是沒用又是什麼!」
他甚至想有一天,能和商少長一決高下!
要不是他躲在木偶中,一心希望商少長能除去那個礙眼的弟弟,要不是他發現即使商少長在極度憤怒中,還能使自己全身的肌肉骨骼保持高度的警覺;要不是他看了商少長石破天驚的一刀,要不是他尚覺沒有機會下手,這三把飛刀早就向商少長和那個叫白衣的女子下手。
就算我打不過商少長,但這轎中人卻必定躲不過!
轎中人卻歎了一口氣,也不見他如何揮手做勢,從轎簾中緩緩飛出幾閃金芒。
他的飛刀去勢甚急,那幾閃金芒卻飛得甚緩,好似懸在空中,就那樣慢慢飄了出來。
眼見那金芒撞上飛刀,李傀儡心中暗喜:「我的飛刀飛得那般快,那金芒定被它撞回去!」
只聽「叮、叮」幾響,金芒已迎上飛刀--
卻是飛刀被撞得飛上半空!
金芒經飛刀一撞,去勢只是稍減,卻直向李傀儡射來,眼見金芒已至眼前,李傀儡大驚之下已縱身半空,方才躲過金芒勢子,只聽微微幾響,金芒釘在樹上。李傀儡這才看清,這幾點金芒,竟是三根寸許長的金針。
這三根金針,居然挑飛了比其重幾十倍的飛刀!
這轎中人,卻是多大的手力。
李傀儡驚叫道:「你--你是誰?」聲音卻不像方纔那樣頤指氣使,反而竟稍稍有些發抖。
轎中人輕笑道:「我是誰……」緩緩道:「死人……就算知道了我是誰,但卻也沒有什麼用……」
他的話語依然溫柔如斯,可在李傀儡聽來,卻不啻是閻王的催命符!
轎中人話音剛落,他瘦小的身子也隨之飛起。
不是撲向轎中人,而是飛向與他相反的樹林中。
只要一進樹林,藉著黑暗掩護,那轎中人神通再大,卻也莫奈他何!
轎中人一聲輕笑,不見有何動作,突然從白簾中飛出一條白綾,那人腕不稍抬,身不搖動,竟使得這十數丈白綾如白龍卷水,勢夾勁風,本來這以白綾為武器,只有少數女子行走江湖才用,這轎中人為一男子,使起白綾卻一脫脂粉氣,氣魄驚人地向李傀儡飛去!
李傀儡人在半空,驚叫道:「回風!你……你是無情……」
轎中人笑道:「不錯!無情便是楚關風。」他話語平和,那白龍卻似長了眼睛,在空中屈曲翻捲,只聽得呼呼風聲,白綾隨著李傀儡身形一折,竟似比剛才更加凌厲,向他身上直擊過去!穿過樹木時,這軟軟的綾紗竟將樹幹劃過三五分深。
李傀儡不由大駭!這白綾能將堅硬樹幹劃破,他的頸子更是不在話下!人在半空,雙手卻射出兩道鋼絲,直向樹林深處蕩去!
只聽得轎中人的語聲悠悠響起:「唉……晚了……」白綾去勢由直變曲,幻成千百個白色圓環,向人在空中的李傀儡套去,只聽「咚」地一聲,卻是白綾層層包住李傀儡掉在地上,卻像一個大大的蠶蛹,只餘一個腦袋在外。
李傀儡突然大聲嘶呼:「你--你是楚關風!楚關風!」
轎中人道:「我本有好幾個身份來著,楚關風這個身份,卻快要讓我淡忘了。」
李傀儡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也不是什麼清白人物,莫忘了,你也是殺手,也是兩手血腥!你竟敢殺我,蘭夜首領不會放過你!」
轎中人也突然大笑,道:「你可曾看過聽過,楚關風會受人擺佈,聽命於人麼?」
李傀儡冷汗直流,身上一股寒意直透毛髮,用力道:「你……你為何今天非要與我為難,我李傀儡雖然卑鄙下流,可從未找過你的麻煩!」
轎中人緩緩道:「不錯,你找天下人的麻煩,我都不會插手,你可以去殺任何人,但你千不該,萬不該,動白衣的主意--」轎中人話音突然一冷,一字一句道:「你既然差點置白衣於死地,我定會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界上。」
轎中人歎了口氣,道:「阿福,將地上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清理了罷。」
被稱作阿福的僕役面無表情,應了一聲,便去點了一把火來,將地上東西燒了起來。
轎中人看阿福低頭正干,突然笑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個人,為何還這樣聽我的話?」
阿福並未停頓,口中道:「小人只聽命於那個人,至於那個人是誰,並不重要。」
這句話答的甚是糊塗,轎中人卻似聽懂了一般,笑道:「原來如此……」突地一歎,幽幽道:「我能做的……卻也只有這些,但願那對鴛鴦在溫柔追殺下,能保平安,卻是最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45:14
第二十四章 梅谷三絕
「還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
「真的?真的不痛了?」
「商少長,你什麼時候居然變得像個老婆婆了?」
我好笑地看著眼前這個殺手。他的手指輕輕拂上我頸上纏了白絹的傷處:
「都是我不好……」商少長歎道:「你本來……是不必受這樣的傷……」
我輕輕搖頭,臉上現出一個清新的笑容。
若說不痛那是假話,李傀儡的鋼絲傳來的痛楚幾乎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力道之大,差點要拉斷我的頸子,如果有可能,我永遠都不要再見到這樣的人!可只有這樣的經歷,我才真真切切覺得,我走進了商少長的世界--
與我以前的和現在的世界不同的,一個天天充滿刺激與挑戰,但也充斥著危險與殺戮的世界!
我不喜歡這樣的世界,但我希望有朝一日,商少長能脫離這個世界。
有朝一日,我不是白衣卿相,他可以不必做殺手。
但我不會總讓人保護,所以,我一定要變強!
我望著眼前一片峰巒疊嶂,絲絲白色的山嵐從山頂上直吹下來。我們現在正置身於群峰中,腳下再向前幾步便是山崖。此時雖是初春,但山中積雪尚未融化。夕陽照在雪白的山峰上,映得金黃一片煞是好看。忽覺得脖頸中點點涼意,原是山風輕輕吹起山上雪片,星星雪塵隨風落到衣服上,頭髮上,脖頸上。真個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商少長將黑衣裘為我披好,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寒冷無比,貂裘最是抗寒隔濕,你要將自己裹暖了才好!」
我看著他左掖右拽,幾乎將我包成一個粽子,不由皺眉道:「你是帶我去學武,還是去學包粽子??」
商少長哈哈大笑,自從我們遇見李傀儡,他已很久沒像以前那樣笑得暢快開心。他笑著捏捏我的鼻子,道:「一會你到了那裡之後就會覺得,還不如變成粽子好!」
說完,商少長將我們的行李乾糧背好,拍拍大黑的頭,大黑「灰灰」幾聲,在我們手上蹭了幾下,便拔腿向來路跑去,不一會便消失不見。這一路行來風餐露宿,這匹黑馬極富靈性,可說是幫了大忙。我奇道:「咦,我們去的地方為什麼不讓大黑去?」
商少長笑道:「大黑就是想去,也去不了。」
我疑道:「為什麼?」
商少長並不回答,卻問道:「你的膽子大不大?」
我回道:「還可以--怎麼啦?」
商少長促狹道:「一會兒,你就可以知道你的膽子有多大了。」
他說完,突然做出了一個再有一百回我也不會相信的動作--
商少長將我裹得嚴嚴實實的身體抱住,縱身向山崖下跳去!
「這--這就是--那--那--見鬼的什麼梅谷三絕的住處?」我咬牙切齒地衝著眼前嬉皮笑臉的商少長大喊!
我本來是很樂意將他一腳踢下深崖的。但剛一動彈,就覺冰冷無比的寒風夾著雪粒如附骨之蛆,直向裘皮中溫暖的身體襲來,馬上便將要提起的腳收了回來。
而且這股該死的冷風,使我第一次想罵出的千百句髒話都嚥回了肚裡。
商少長的腳下,便是呼呼的山風和無底的懸崖,而他就在大笑聲中,將我裹得嚴嚴實實的身體抱住,縱身迎向滿山雪光!
我裹在裘皮中動彈不得,驚駭至極的一聲大叫卻讓如鋼刀般的山風全噎在口中!只覺商少長的身子如箭般不斷下墜,這懸崖彷彿深不見底,不知掉到何時才是盡頭!--腦中正千百個念頭浮出來,卻覺商少長下墜之勢忽然一頓!
我用力睜開眼睛往商少長腳下看去,他腳下所踏卻是一塊突出巨岩,被厚厚堅冰覆蓋。這堅冰本是極滑,但商少長從萬丈山崖躍下,這一踏之力借下墜之勢怕有千鈞!恐怕要真地實實踏上,他的腿骨便是鋼做,也要變得粉碎!商少長順勢用腳尖在巨岩上一點,身子已帶著我從冰上滑了過去。這一頓一滑,便消了下衝之力,卻變成一種旋轉之力,將我們從冰巖上直甩出去!
商少長人在空中,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這下衝之力引出的大力旋轉,正好讓他抱著我的身子在空中轉了一圈有餘,只一圈,便已足夠讓商少長看清下一個落腳點!只不過那個落腳點離我們足有三丈有餘,他還尚在空中!除非脅生雙翼,否則現在正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時,一個踩不住,我們兩個便要掉進深谷--
商少長手腕翻轉,銀光閃耀間,一根長長的銀鏈突然從他袖中飛出,向前面另一塊冰巖飛去!
於是,像彈簧般跳來跳去了幾十次,夕陽剛剛落山,商少長便帶我「跳」進了這個山崖邊上的一個小小山洞。山洞體積很小,只能容下兩三人坐臥,只不過這裡四處積雪封山,便有這個山洞勉強禦寒,但山風夾著雪花不住吹入,耳畔聽著呼呼風聲,一不注意便會跌下去粉身碎骨,這個山洞實則也是等於沒有,只不過多了一個落腳處罷了。
這個跳崖過程肯定是百分百刺激非常,只不過他跳上一次,我在心裡便將這個死色鬼已罵上了千百遍!
「當然不是,梅谷三絕麼,還要等明天一早,才能找到他的瓊屑洞天。」商少長仍是一身青衣薄衫,笑嘻嘻地回答。
我驚叫道:「啊--明天一早?!要在這個鬼山洞裡住上一晚,人都--」話說了一半,連忙閉住口,將舌頭收回口中,這山洞中冷得恐怕再多說上幾句,舌頭都要變成冰棒!
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商少長說:「一會你到了那裡之後就會覺得,還不如變成粽子好!」
至少粽子不會像人一樣,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像被冰水澆過!
商少長卻不以為忤,笑嘻嘻地張開雙臂,色迷迷道:「來,小衣衣,我這裡可是溫暖得緊……」
我咬牙看著眼前這個登徒子,卻不動彈。
眼前的商少長好像化做一條狼,而且還是流著口水的那一種。
可是--好冷的山洞--我覺得自己的全身都被這北風吹得麻木--那個該死的商少長,他就一點都不冷麼?!
「你--你你你--是故意的--你--!!」我雙臂用力抱住自己哆哆嗦嗦的身子,全身如篩糠也似抖個不停。眼看著商少長悠哉游哉地坐在地上,背後倚的就是雪壁寒冰,卻舒服得像靠著最溫暖最柔軟的皮毛墊子。這山洞中寒冷得可滴水成冰,又加上山風徹骨,他卻渾不放在眼裡,連臉色也沒變了半點。
商少長張開雙臂,道:「來,小衣衣,到我懷裡來罷。」他見我咬牙強忍寒冷,雙頰變得越來越如周圍冰雪的顏色,輕笑道:「聽話罷,這裡可不是逞強的時候。」
我看著商少長笑得開心,心中卻早已將他已砍成了八百塊。
我腳向前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
這個混蛋的商少長!
可是……他的懷裡一定很溫暖,非常非常溫暖!……
好冷啊!……似乎這種天氣將我的腦子都凍住了……
快走到他面前了……
討厭的商少長!混蛋的商少長!卑鄙的商……商少長突然伸出手,將我快要凍僵的身子拉進他的懷中。
「你--你--」我心中想好的氣憤言語在他抱住我的一瞬間卻突然奇跡般地消失無蹤,只覺得他的懷抱溫暖堅實,自己彷彿沐浴在最舒服的熱水中。「好暖……溫暖……好暖和……」我口中無意識地喃喃自語,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向他懷中縮去。
商少長雙手將我抱緊,他的眼睛離我如此之近,在黑暗的山洞中看來就似兩顆星星。
我讓他那樣地看著我的眼睛,方纔的寒意突然都消失不見,代之是覺得自己全身都像著了火一般溫熱無比。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囁囁道:「我……我不冷了……你……你快放開我……」
我用力想推開商少長環抱的手臂,商少長卻是沒有動彈,定定地看著我一會,他的眼睛突然射出一種奇異的光--
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看著我,這樣認真地,又奇怪地看著我,他明亮的眼中,竟似燃起一把熊熊的火來--在這種熾熱的眼神注視下,我一時間竟忘了反抗,更忘了言語。
商少長低沉的嗓音變得有些嘶啞,他在我耳邊低聲道:「我想這樣抱著你,一輩子!--」還未等我反映過來,他突然俯下身,溫熱的嘴唇已碰上我兩片冰冷的唇--
「你……唔--」等我的腦子反映過來時,眼睛卻已經先腦子一步,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他的嘴唇是暖的……他的氣息……也是暖的……
混蛋的商少長!你走開!髒死了!我不要你碰我!
商少長的嘴如果不是堵住我的唇,我本來是想說這些話的……商少長的手臂如果不是緊緊抱住我的身體,我本來也是能推開他,不理他。
可是……可是……我的腦子昏昏沉沉,雙手放在他的頸下的鎖骨上,下意識地想推開他的身體……可在商少長的親吻下,我的手慢慢伸出來,輕輕地也抱住了他。
他在這樣的追殺與奔波中,身上居然還帶著清淡好聞的竹葉香……
好罷……好罷……誰讓我碰上這能凍死人的鬼天氣……誰又讓我碰上了你……
商少長啊商少長,是不是我上輩子虧欠了你,今生才注定,在我已經本以為自己就這樣平靜度過的時候,卻又偏偏遇到了你?
氣息與氣息的交換,舌尖與舌尖的糾纏……在這樣的熱吻中,卻又似乎都忘記了自己。
你不離開我,我不離開你。
你一輩子這樣抱著我,我一輩子跟著你一起。
你莫要忘了我,丟下我,不理我,
你莫要辜負我,棄下我,不要我。
我要你永遠想著我,喜歡我,保護我,
我要你永遠不打我,不罵我,不欺我。
你可要永永遠遠地疼著我,寵著我,愛著我。……
你可知我愛你,敬你,想你。
你可知我戀你,知你,懂你。
你可知我把你放在心上,不讓別人傷到你。
你可知我走遍天涯海角,為的就是找到你。
我不會忘了你,丟下你,不理你,
我不會辜負你,棄了你,不要你。
我可要永遠想著你,喜歡你,保護你,
我可要永遠不打你,不罵你,不欺你。
我是會永永遠遠地疼著你,寵著你,愛著你。……
商少長,商少長,商少長……
我的,商少長……
你可知道,我穿越時空,回到五百年前,老天就是讓我遇見你。
難道就是千百年來,讓無數人為之生死相許的愛情?
難道我這樣的女子,竟也會有一個男人相依相伴?
商少長慢慢鬆開我的唇,近似有些霸道地將我又緊緊抱在懷中,讓我的頭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一字一句道:「我想這樣抱著你,一輩子!」
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
我眼睛微瞇地被商少長抱住,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飛快,雙頰在黑暗中微微有些發燒。我開口又住,只是將頭輕輕地在他胸前點了兩點,又慢慢低了下去。
商少長用手指輕輕佻起我的下巴,柔聲道:「如果現在有燈火,衣衣的臉一定是最動人的。」
我又是羞紅了臉,過了半晌,方輕聲道:「你可要想著我,喜歡我,保護我,不許你……不許你喜歡別的女孩子!」
商少長看著我羞澀的樣子,笑道:「好!」
我連忙又道:「也不許你打我,罵我,欺負我,更不許騙我!」
我感覺商少長的胸膛好似僵了一下,笑道:「我疼你還來不及怎敢打你,罵你,欺負你?」商少長用手指輕輕地為我梳理長髮,柔聲道:「我不會打你,罵你,欺負你,卻會好好地疼你,喜歡你,寵著你。讓你天天快樂平安,不會再有不開心的事纏著你。」
我們兩個就這樣,在這個幾乎是世上最黑暗,最寒冷的山洞中緊緊相擁。
但在這一刻,即使是別人拿最豪華的房子,最舒服的床鋪,最溫暖的被褥來和我們交換,我們也願留在這個小小的山洞中,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情話,體會這人世間最美好,最甜蜜的幸福。
有什麼,能比得上情侶間的兩情相悅更美好?更甜蜜?
長夜漫漫,只願良宵永。
我被商少長抱在懷中,聽得他低聲談笑,說著他行走江湖的趣事,此刻這位人見人怕的有名殺手,卻像一個嘻嘻哈哈的大孩子,山洞中滿是他歡喜的笑聲。我蜷在他懷中躲避寒冷,一邊偷偷將凍得有些麻木的雙手伸進他衣襟內取暖,一邊聽他講故事聽得津津有味,自己不時輕輕插上幾句。心中竟覺得從未有過的喜樂安寧。這一刻,卻是把平生遇到的種種苦處,全都通通忘卻。
我自幼便得親情極少,無論什麼事情都幾乎親力親為。雖然長大以後也算一帆風順,但也養成了冷靜自持的性子。別說與一個男子墜入情網,就是這二十幾年來,縱情大笑的機會也沒有幾次。自從在歸雲莊遇到商少長以來,便與他鬥氣拌嘴,還時不時被他調笑戲謔,雖然當時實是怒氣衝天,但事一過,心中也自隱隱感到一絲覺察不到的甜蜜。回想起那時他與我初逢時橫吹竹笛,青衫黑馬,如果拋下他讓人恐怖的殺手身份不談,真是有說不出的風流瀟灑。後來又見他為了保護我的安危,迢迢千里行來,和「溫柔」殺手刀兵相接。若說最初時,還時時想到他不能見光的殺手身份,而此時此刻,卻把他所有所有的身份背景,都忘了忘了個乾乾淨淨:
「這個男人……是我自己選出來的,他這樣的對我好,這樣的疼我,寵我,愛護我,我以後,也要做個他喜愛的小女人,好好的敬他,愛他,時時刻刻想著他,讓他和我在一起快快樂樂,忘了他以前一個人孤單辛苦的日子……」我將頭靠在商少長胸前,聽著他胸膛中傳來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唇角不自覺地現出一絲羞澀的笑意。
原來再冷靜,再精明的女子,遇到了自己最最心愛的人,都會變得溫柔又天真。
商少長溫熱的手指輕輕撫著我的臉,柔聲道:「衣衣又在笑了。」
我羞道:「你……你怎麼知道,你又看不見……」
商少長將我抱起,讓我在黑暗中面對面地看著他的眼睛,沉聲道:「我能感覺到--你的歡喜,你的傷心,我都能感覺到!」
我的臉頰浮上一層淡淡的紅暈,輕聲道:「我……我知道的。」
商少長把我的身體摟在懷中,低聲在我耳邊道:「冷不冷?」
我只覺得睡意上湧,不由昏昏沉沉地任他擺佈,喃喃道:「有你在我身邊……我……我怎能冷得起來?……」
黑暗中,我只聽得商少長的聲音在我耳邊溫柔響起:「乖乖睡罷,第二天起來,你便會再也不怕冷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不怕寒冷?
我張張嘴唇,本想問出這一句話來,但覺商少長扣在我腰間的右手突然移到我的背心,緊接著,便是一股毫無預料的熱流從商少長的右手中傳出,直直流入我的身體,這股熱流一進身體,馬上分成兩條熱線,如千軍萬馬之勢傳入我的四肢百骸。我只覺腦子一沉,便在商少長懷中昏睡過去……
這次睡得真是舒服……好久沒有睡得這樣香甜了……
衣衣,小衣衣,醒來醒來……
走開!不要叫叫嚷嚷的!讓我……讓我好好睡……
我迷迷糊糊中動了動身子,用力抓緊貂裘一角。
小衣衣,小懶蟲,太陽都照在你鼻子上了……
我管什麼太陽還是月亮,……反正我要睡覺……
「哈哈哈哈,醒來醒來,不許你睡了!」耳邊的笑聲突然清晰起來,一隻手在我的鼻子上捏了幾捏,將我從朦朦的睡意中驚醒。
「商少長!煩死人了!現在剛剛清早,就不讓人好好睡覺!」我一邊揉著剛睡醒的眼睛,一邊順手向身邊的商少長打去。
商少長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你就真的在這個又冷又黑的山洞裡睡的那麼香?」
我向他吐了吐舌頭,自己老神在在地伸了個懶腰。竟有些出乎意料地覺得四肢百骸中都是力氣。昨夜的寒冷似乎一掃而空,代之的是全身上下無一不感到溫暖,我雙手互握,以往即使在夏日也是冰冷的手指現今已變得溫熱起來。我驚喜地望著商少長,叫道:「咦--現在居然不冷了!真的不覺得冷了!」
商少長輕輕一笑:「現在是清晨,你當然不會覺得寒冷。」
我站在洞口向遠方望去。陽光從遠山後正升上來,絲絲金線自白雪皚皚的山峰上射出,幾乎使整片山巒都變成了淡金色,清晨特有的清香瀰漫在山間,夾著絲絲清涼的雪氣撲鼻而來,使人不覺心神大振。我笑道:「這裡的景色真好,昨天我們上來時,怎麼就沒有發覺--商少長,你的臉色怎麼這樣蒼白?!」
我一邊說著,一邊隨意向商少長看去--
商少長微笑著看我,他的臉頰居然一夜之間,蒼白得像山中千年的白雪。
商少長笑著拍拍我的頭,擠了擠眼睛,促狹道:「許是昨天晚上美人在抱,緊張興奮了一夜,起來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輕啐他一口,臉卻不自覺地微微紅了。輕嗔道:「你的話裡,十句倒有九句半沒正經。」
商少長走過來攬住我肩,指著遠處山間小小一角,沉聲道:「再過半個時辰,當陽光照到那個方位,就會出現一個小小山洞,穿過山洞,就是梅谷三絕風大先生住的瓊屑洞天。半個時辰後,陽光照射就會偏移,那個山洞也會消失在這茫茫雪中,就是神仙,怕也難找到那個洞府。而如果在半個時辰中到達不了那個山洞前,恐怕稍一失足,便會……」商少長看著我睜大的雙眼,笑道:「怕不怕?」
我微微搖頭,笑道:「不怕!」
商少長輕輕拍拍我的臉頰,柔聲道:「好孩子……」便一語不發,拉著我的手走到洞口,向遠處看去。
陽光一點點偏移,終於有一線陽光如金絲般飛瀉而出,照出遠處一個小小黑點。
商少長一聲清嘯,手臂已攬住我腰,人如一隻大鳥一般帶著我飛出山洞--
蘇三手是三個人,梅谷三絕卻是一個人。
劍絕,陣絕,輕功絕。
商少長就見過他的劍。
我問:「你的刀與他的劍,有沒有分過高下?」
商少長回答的很巧妙:「你覺得黑色好,還是白色好?」
我微微一怔:「這……這似乎沒有辦法比較。」
商少長笑道:「不錯,我的刀和他的劍,也沒有辦法比較。」
我睜大了眼睛,臉上全是驚訝--
商少長的刀我見過不止一次,那一閃如秋水的刀光,仿若秋風中那一瞬最清新的剪影。
而據商少長說:他眼中風大先生的劍施出時,就像蒼茫無際的空中,突然現出一抹最潔淨最純白的雪光。
他們的刀和劍,都提升到了「道」的境界。
不再是殺戮的武器,而變成了一種追求完美的藝術。由技,變成了藝。
有多少人,想一見風大先生的三絕,即使是將生命賠上,也是心甘情願。
但風大先生卻不喜歡劍,陣法,和輕功。
但他必須要會,因為人在江湖中,這三絕中的任一樣都可以讓他自保。
偶爾平靜的日子,他寧願喜歡彈彈琴,喝喝酒,看看書。
所以風大先生自己說:他最擅的三絕是琴絕,酒絕,書絕。
傳說梅谷三絕風大先生親手制的梅花釀,開壇時的香氣足可以引下天上的神仙,而他親手彈出的琴曲,會讓聽過的人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而對見過風大先生的女孩子來說,她們見到風大先生本人以後,就把他的三絕都統統忘記。
卻只記得他的臉。
那是一張讓懷春的女孩子永遠無法忘記的臉。
再美麗的人,悄悄逝去的時光也會漸漸奪去他們的美貌與青春。
風大先生也是人,一個同常人沒什麼不同的人。
但造化卻彷彿對他格外青睞。
蘇三手說過:「我們二十年前見過風大先生一面,那時他已經三十九歲,當他對昔年中原第一美女任嫣輕輕一笑時,幾乎在場所有的女子都醉倒在他這個隨意的笑容中!」
那是一種無論男人和女人都心折的笑容。
幾乎沒有人能抗拒這種如魔鬼般的笑。
我道:「現在風大先生快六十歲了,總算一個六十歲的老男人,笑容不會再好看到那裡去。」
蘇三笑笑搖頭:「我們去年見過他,向他討了一壇梅花釀。這個六十歲的「老男人」的笑容,居然還是那樣動人心魄,如果他的笑被一個小姑娘見到,恐怕又有人為了他偷偷垂淚。」
而商少長要我學武功的師父,就是這個傳奇式的男人。
這一刻,我卻突然有些暗暗期待。
我奇道:「這就是瓊屑洞天?」
商少長笑道:「不錯,你沒有看到周圍都是雪嗎?」
我道:「可是除了雪就什麼都沒有了。」
商少長手指前方,道:「那裡不是還有梅花嗎?」
我輕咦一聲,小跑到商少長所指之處,我們所站之地,乃是商少長帶著我躍到陽光所射山洞內,洞內有一小縫,只容一人通過,穿過縫隙,眼前卻是絕大一片天地,原來是到了那山崖背後,卻也是滿目冰雪,無一絲寸土落在外面。這樣一個絕冷的所在,連飛禽都是極少,卻有數百株梅樹靜靜生在雪中。山風微微吹來,揚起地上雪塵,卻也帶得無數花瓣輕輕飄落風中,混著雪片紛紛落下,風中瀰漫著梅花特有的冷香氣息,嗅到鼻中不由神清氣爽。頓覺這裡與世隔絕,便又是一重神仙天地。
我跑到梅樹下,輕拾起一片花瓣細細觀看。不由口中輕訝一聲:「這……這裡的數百株梅樹,居然都是『綠萼』這種名種嗎!」
我手中花朵瓣為雪白,瓣心卻透出點點嫩綠,分明是梅花中極為稀罕的「綠萼」名本!不要說這種花樹千金難買,尋常人家就是一見都難如登天,而在這個不見人煙的雪山內,卻生長著數百株之多,又怎能不讓人大驚失色!
商少長卻不動聲色,道:「梅谷三絕的梅花,當然是最好的。」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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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5-20 05:45:40
第二十五章 我曾獨行白水濱
我放眼望去,但見眼前一片冰琢雪就的梅花林。重重枝幹中,卻無一個人影。卻不知那傳奇般的梅谷三絕人在何處。便回身向商少長看去,眼中全是懷疑之色。
商少長輕輕一笑,突地吸氣沉聲道:「風老頭子,出來見客罷!」
我就站在商少長旁邊,也不覺得他怎樣大喊大叫,但聽得他吐氣開聲,卻好似晴空春雷一響!瞬時靠前的梅枝無風自動,花瓣散了一地,空氣中的冷香之氣愈加芬芳沁人。
商少長話聲甫落,梅林內突然響起一個人的聲音:
「商小哥,別來無恙乎?」聲音溫柔悅耳,卻不顯如何蒼老。這人在梅林深處回話,雖不如商少長般充滿霸氣,話音竟似就在耳邊一般清晰無差。商少長叫他「風老頭子」,他卻也似毫不動氣,語調輕柔文雅,顯得極有風度。
商少長笑道:「無恙無恙,只是這次來,卻給你帶來一件好禮。」
那聲音一訝,道:「商小哥遠道而來,風某已是欣喜不勝,何有禮物一說,風某怎好相受?」
商少長道:「好說好說,這次來,卻是給你帶來一個徒弟,好接續你『琚雪』的香火,不至於沒了傳人。」又道:「如果方便,你那剩下幾絕,也可一併傳了她。」
這一次梅林中人卻沒了好脾氣,輕喝道:「胡鬧!」聲音多了幾分嚴厲,頓時好似周圍空氣更冷了幾分。商少長卻不以為忤,正色道:「此次你若不答應,就可能抱憾終生!現在能與我秋水劍並駕齊驅的,除了『回風』,便只有你手中『琚雪』,你難道真要讓這柄名器陪你下了棺材?」
梅林中人這次卻許久未發一言,一枉香工夫,才緩緩道:「不錯,若說你的秋水刀還有誰可能克制,便只有我的『琚雪』。」頓了頓,又道:「若我果真將琚雪授與你身邊之人,你就不怕他拿琚雪對付你的刀麼?」
商少長輕輕一笑,回身望向我,聲音不自覺帶上幾分溫柔:「她……卻是永遠也不會將劍對著我。」
梅谷中人慢慢道:「好罷,那便讓我考上一考,才知端地,我選徒弟,又怎能憑你一面之辭?」
商少長笑道:「不錯,是要考較考較,不過我敢打賭,這是我為你找到的最好的傳人。」
梅谷中人哈哈一笑:「果真如此?」笑得甚是歡暢,突地聲音一沉,道:「好!那就請那位姑娘聽聽曲子,再做打算。」
我一直站在旁邊默不作聲,聽商少長和梅谷三絕一來二去。直聽到梅谷三絕說「這位姑娘」時,才方大吃一驚,道:「他怎麼知道我是女子?」
商少長促狹道:「你以為這些梅花種在這裡是為了好看麼?梅谷三絕既以梅花為號,他那三絕自也少不了梅花,這些梅花種在這裡,實是一個極厲害的陣法,尋常不懂佈陣之人走了進去,卻是怕這輩子也走不出來。但這個風老頭子卻是如履平地也不為過,說不定我們說話之時,他已自陣中走過來偷偷看過你了。」
梅谷中人道:「小子胡說!我怎麼會偷偷地盯人看!在下看人,自是正大光明得很。」話音一轉,道:「只不過,你們都沒發現而已。」
聽得此言,我和商少長只得相視苦笑。只聽得梅谷中人道:「這首曲子乃是我新近所作,這所出第一題,就請姑娘猜猜這曲子名字罷了。」
商少長驚道:「你新作的曲子,別人怎能知道名字,這未免太不公平!」
梅谷中人冷笑道:「世上不平之事,本就多矣。」便不再回話。
寒冷清香的梅林中,突然隱隱傳出琴聲。琴聲由遠至近,娓娓流出。琴色異常清亮悅耳,側耳聽去,竟似有金石叩擊之美質。這山崖間本就人跡罕至,飛鳥難渡。這梅谷中人揮手調琴,和著這清風陣陣,梅香幽幽。這曲子若有十分好,此時聽來,也有十二分的功夫,何況此人操琴之技委實精妙!我只道如在秦淮河觀春社爭春時,秦樓月的琵琶聲音無倫,幾已臻絕頂境界。可今日聽得這梅谷三絕之曲,不啻竟有天淵之別!曲中隱隱透出清高孤傲,隱世出塵之意。不覺眼前竟現出一幅寒風白雪之中,綠萼梅花傲雪凌霜之圖!曲調循環婉轉,每重複一次,欲見清冷高潔,只見眼前枝枝綠萼也如聽懂了這琴聲一般,隨風輕輕搖晃,花瓣在風中翩翩飛舞,不知不覺我的頭髮和衣服上,都沾染了雪白芳香的花瓣。
梅花三弄!這是流傳千古的名曲梅花三弄!!
我呆在原地,聽著這娓娓的曲聲陣陣傳來,不由得大為驚訝!在少時,我便偶然在錄音機中聽過這首古琴曲,尤其是曲中幾響編鐘,更是出塵脫俗,使人時時不能忘懷。在以後的十幾年中,一周裡便總要時時聽上幾次這如天籟般的曲子。我卻是做夢也沒想過,在時隔八百年的宋代,自梅谷三絕手中再次聽見這千古絕響!我雖不懂音律,但這首曲子足足聽了十多年之久,幾乎閉著眼也能哼得出來。只聽得耳中琴曲悠揚婉轉,令人如洗塵垢,精妙清雅之處,便是現代最頂尖的錄音技術也不可望其項背!尤其泛音之處,毫無阻凝,真真有如神來之筆。又處在這冰崖之外,梅林之中,聽得這仙曲陣陣,真是不知身在何處。
我拔下束髮玉簪,及腰長髮應手披落。手中輕持玉簪,在冰崖上輕輕敲擊,玉器同堅冰相叩擊,那種清亮之聲隨著琴曲直傳出去,卻在曲聲輕柔低徊之處,輕輕一響。玉聲同琴聲交錯相映,就著這山中山風徐徐,白雲渺渺,琴聲落落,玉石叩叩。此時此刻,便真如凡世神仙一般!
恍然中,我身心已全融入這已臻絕頂的樂曲中。只聽得曲聲一轉,似有情無情中細細徘徊。我手持玉簪,不知不覺中,放聲而歌:
「我曾獨行白水濱,初梅殘雪兩銷魂。
瓊枝一似膚凝脂,芳香已得夜香聞。
攜樽邀友行林下,共花一醉忘沉吟。
瞞過風寒何須被,呵紅硯筆點朱唇。
絳衣臨風初綻落,玉蕊憑欄半送馨。
金鐸輕敲傳律遠,木琴漫撥起洪音。
冰瓣凝霜不覺冷,向人宜笑復宜顰。
歌諧綠蟻聲諧月,日聽青詞夜聽琴。
我從今年留此地,未見梅兄已有春。
宛轉寒崖根深入,窈窕吹雪枝輕分。
老雀銜蕊鳴高樹,新苞半吐綻輕雲。
歌絕世而獨立,渺脫俗而不群。
披冰雪兮清泠,餐朝露兮周勤。
對此相知須縱酒,看過繁花始稱心。
曲漸平落聲漸幽,人愈迷離風愈愁。
三弄梅花王孫杳,數聲烏啼高天悠。
彈盡千年古今事,一段清馨說風流……」
琴聲悠悠,飄蕩山谷。
山風徐徐吹來,吹動我的黑髮在身邊輕輕飄舞。我只覺得所有的感官都溶進了琴曲中,自己的歌聲在山間隨著琴聲迴響。這琴聲似引著我歌唱一般,竟使我一個從不唱歌之人,不知不覺張口唱了出來。思路是前所未有的流暢清楚,眼前的初梅殘雪,斷崖山嵐,便全化為口中一句句七言詩句--
這一刻,我忘了所有,也忘了自己。
「噹」地一聲輕響,這有如天籟般的曲子應聲而止。
梅林中的三人,卻一時都沒有說話。
剛才的琴聲,實是我們平聲沒有聽過的仙曲。如果當時有人拿刀劍砍向我們,恐怕我們也不會躲閃。但恐怕就是最凶殘的人聽到這曲子,也會放下手中的武器。
好似過了許久,梅谷中人緩緩張口道:「我自學琴五十餘載,這首曲子,還是第一次彈得如此精妙無倫。這位姑娘以玉簪聲相和,可見極擅音律。」
我聽得梅谷中人誇讚,不由得臉色緋紅,輕聲道:「先生錯了,我本是對音律一竅不通。只是這曲子,以前是聽過的。」
「啊!」梅谷中人一聲驚呼,道:「你……你居然聽過!你說說,這曲子名為何?」
我慢慢道:「這曲子初為笛曲,傳為東晉桓伊所奏。曾名為《梅花引》,《玉妃引》,曾在唐朝風行一時,但在唐末戰亂,此琴譜又曾消失不見。但在明清時……」說到此,我忙生生將話風一轉,道:「但我有幸少時聽過一位操琴者彈奏,他曾說,這曲子自梅花引而來,就稱其為《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梅花三弄……我曾地以前未曾想過,這首琴曲泛音三段,同弦異徵,最符三弄之意!」梅谷中人突然哈哈大笑:「好個梅花三弄!不枉我費盡心機,才找來梅花引之曲譜,又在細微處加以變化琢磨。這曲子雖法古人,卻已不同陳調,自經我手,當稱『梅花三弄』才是!」
商少長微微一笑,道:「看來這次白衣可是通過考較了。」
梅谷中人笑聲不絕,半晌方止,可見他高興非常。聽得商少長詢問,遂停止笑聲,道:「不錯不錯,這名好,詩,也好!只不過想用我的琚雪,可不是聽曲對詩如此簡單,如果沒有內--」
商少長突然接口道:「你只需一試,便知端地,她現在只要稍加調息,便可用得。」
梅谷中人訝了一聲,便笑道:「原來如此,我之劍道,最重心悟。這位姑娘領悟極強,繼我琚雪衣缽,是可以了。」話音一轉,道:「不過,她若能走進我這梅花大陣,而讓我出陣見她,我才收了這個徒弟。」
我見商少長與梅谷三絕你來我去說得甚是熱鬧,卻不理不睬我這個事內人。不由氣上心頭,只覺那個神秘非常的梅谷三絕三番四次為難我,實是可惡,氣道:「商少長,你帶我走,我才不要向這個縮頭烏……向這個人學武功!有你在我身邊保護我,我才不信會有什麼事情!」
商少長哈哈一笑,道:「你怎麼能這樣說老……老前輩?」他雖然話帶責備,卻眼帶笑意,很是沒把這個「老前輩」怎樣放在眼裡。
只聽得梅谷三絕淡淡道:「看來你是進不了這個梅花大陣,也是見不到我了,我道你如何聰穎,沒想道也只是泛泛而已,卻是白白浪費了商少長費盡力氣,冒著生命危險將你帶到我處。」
「你--」我雙眉一軒,怒道:「你怎知我不能讓你出谷!」
梅谷三絕道:「那我就看看,你能聰明到什麼樣子。」
我怒極而笑,冷冷道:「如果我將這梅花陣燒了,你又將如何?」
只聽得梅谷中人怒道:「你--你敢!」
我輕笑道:「有什麼不敢?」
梅谷中人突地笑道:「此處所種梅花,乃集天下之名種,一本足可賣得百金,你會捨得這些金銀化為飛灰?」
我淡淡道:「比百金再多的金銀,我白衣也盡見過,這梅花既帶不走,在我這個商人眼中,便同尋常草木沒有什麼不同。你用此等名貴梅花做陣,許是覺得闖陣之人見到這梅花,必定不忍破壞,但一進陣中,便再也不能出去。卻沒想過,這草木之物,只要一燒便破,我還用費心去拚命闖麼?你若不自己出陣,說不得,我就做一做焚琴煮鶴的勾當。」
梅谷中人沉吟半晌,突復笑道:「這裡四面俱冰,連梅枝上都是冰雪,就算你有火摺子,可引火之物,你又到那裡去找?」
我眼中閃過一抹冷然之色,道:「我白衣做事,必要成功才是。」手向頸中探去,已將貂裘解下,沉聲道:「這上好貂裘,又乾又暖,用它做引火之物,肯定最好不過。」說著從懷中掏出火摺子,自從上次不會用這個東西,反被商少長笑話,便學會使用。此時迎風一晃,一小叢火苗已自手上點燃。
我笑道:「要不,我們就賭上一賭,你若不出來,我定會將這梅林點燃。」
火摺子已將燒盡,我將小小的火苗慢慢移向我手中貂裘。
「唉……」梅林中突然響起一聲歎息。梅谷中人緩緩道:「在下輸了,出來便是。」
在重重梅枝繁花裡,漸漸現出一個修長的白衣人影。
他是在走,但給人的感覺是在「飄」,飄在層層梅花瓣之上,緩緩向梅林外行來。隨風飄散的白色花瓣,不住落在他的衣襟上。這整片梅林都仿若同他合為一體。山風吹起他白色衣袂,竟似整個人都要隨著徐徐山風,飛入遠方那重重山嵐霧靄--
白衣人走到梅林前,緩緩停下腳步,對我微微笑道:「好聰明的女孩子。」
我卻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白衣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便是梅谷三絕!
劍絕,陣絕,輕功絕。
琴絕,酒絕,書絕!
可是這所有的絕藝,卻都比不上他的人!
都比不上他抬起頭,手拈梅枝的輕輕一笑。
他的頭髮已然花白,他的臉上已經有了幾許皺紋,甚至他的手上,都有了些許斑點。他已不再年輕,五十九歲,這肯定不是一個年輕的年紀。
可是這個男人的眼,卻異常的清澈明亮!清澈明亮得像雨過天晴後,那時最明亮湛藍的天空。這雙眼睛已經突破了年紀的界限,甚至已經突破了「青春」的界限!
即使他年紀再大,面貌再老,這雙眼睛卻足可以讓他比十八歲的少年更年輕,更有活力,更能吸引美麗的女子向他側目。
商少長也長得很好看,可以說,他比大部分同齡的男人長得都好看,也更有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走在大街上,也會有一些女孩子從衣袖後偷偷地看他,然後羞澀地吃吃笑。這讓我有的時候都感到有些生氣,又竊竊有些欣喜。
畢竟自己的戀人受人注目,從某一方面也讓自己有面子。
可是我敢打賭,如果商少長和梅谷三絕走在一起,十個女人會有九個看向梅谷三絕。
因為他的一句話語,一個動作,甚至一個微笑,一個眼神,都致命般地吸引人。
梅谷三絕卻訝道:「原來是這樣一個小姑娘,居然如此卓爾不群。」說罷哈哈一笑道:「二十年來,能威脅得了在下的人,卻是第一個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伴著笑聲傳出,帶著一種特殊而致命的誘惑。
我輕吸一口氣,笑道:「不敢不敢。」
梅谷三絕眼神一轉,向商少長微一點頭,「商小哥三年不見,音容宛在乎?」
商少長伸手將我拉到他身邊,咬牙道:「我不但音容宛在,而且浩氣長存。」
我稍稍側過頭去,卻是在偷偷地笑。
商少長此時像一個有點賭氣的大孩子,他看著梅谷三絕時,分明是有那麼一點點的醋意。
我笑道:「真沒想到老前輩這樣早就走出梅林,讓白衣可不敢當。」
梅谷三絕風大先生輕輕一笑,居然向我調皮地擠了擠眼睛:「如果再不出來,我心愛的梅林就會不保,怎能不出來?」
我眼中閃過一抹狡黠之色,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這樣早出來。」
風大先生笑容一收,道:「此話怎講?」
我握住商少長的手,向他甜甜一笑,道:「這梅林四處俱冰,想要點起火來可比尋常樹木難了許多,我雖用貂裘引火,可要使整片樹林點燃,非一時半刻不能為功。我又不會武功,這麼長時間,你卻早能將我制住,這火又怎麼能點得起來?」
風大先生怔道:「原來……可……這……」
我接著道:「我在暗處,你在明處,怎麼說都是你大佔便宜,說起來,總歸是你自己不經嚇而已。再說回來--」我摸摸身上貂裘,道:「再說,這貂裘是一好友所贈,我怎能捨得一把火燒了?」
風大先生怔了半晌,方張口接舌道:「原來……原來你是詐……」
我吐吐舌頭,嘻嘻笑道:「老前輩,這不是詐,而是兵不厭詐,而且,你真覺得你這個梅花大陣就是萬無一失?」
風大先生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正色道:「那是自然!此乃諸葛孔明所遺之陣,中間變化萬方,又有無數暗箭機關,豈是表面一片梅林那麼簡單!人入陣後,只要稍有不瞬,便是踏上死路。只要你一時半刻不能燒去梅樹,我在此中便有數十人襲,也可阻擋無虞!」
我輕輕搖首,緩緩道:「我看過譽了罷,一領貂裘,固然不能燒去梅樹,但如果十數人用沾了熟油的火箭向梅林射去,又將如何?那時百千箭射向梅林,你一個人能擋得了那許多麼?」
風大先生驚道:「這……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此時早已沒了初出梅林的風度,卻是不住踱步,顯是從未想過這看來如鐵桶一般的梅花大陣,卻是這樣不堪一擊。但若真是這數百火箭一射,他恐怕真是無計可施。
我笑道:「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那樣發愁了。因為這裡佔盡天時地利,就算數百火箭可毀去梅林,可這數十人又到那裡去找?試問天下能有幾個人,能如商少長般來到這梅谷前?」我緩緩道:「我只想說的是,世上沒有完美無瑕的東西,總會有意想不到的缺陷,所以,不要相信現在就是完美的。」
風大先生一怔,突地哈哈大笑:「好!好!說得好!這個徒兒,真是讓我心服口服,無計可施!」
我接口道:「什麼徒兒?哪個答應做你徒兒了?」
風大先生微訝道:「你不是要做我徒兒?難道反悔不成?」
我悠然道:「你這個師父剛才居然鬥不過我,不做也罷。」話音一轉,笑道:「當然,如果你能拿出些看家本事讓我瞧瞧,便另當別論。」
風大先生哈哈笑道:「好好好!這才是我梅谷三絕的徒兒,很是與眾不同,徒兒放心,師父既然想要收你,當然要拿出壓箱底的本事!」我方才對他極盡諷刺之能事,他卻是一絲不以為忤,反而一口一個「徒兒」叫得親熱無比。隨即向商少長一伸手,「把藥拿來--」
商少長一直站在旁邊,看我二人鬥嘴鬥得不亦樂乎,見風大先生向他討藥,笑道:「老頭子還記得你的救命藥呢。」
風大先生雙手互錯,緩緩道:「二十載被『銷魂』所苦,老天終於讓我等到今日!溫柔一出,銷魂蝕骨!哼哼,好個溫柔,好個『銷魂』!」梅谷三絕臉色一沉,眼中閃出一道寒芒,冷然道:「今日解毒之日,便是我心愛的『琚雪』復活之時!」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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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5-20 05:46:04
第二十六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山崖陡峭,梅林飄香。
風中的白色梅瓣,不住輕輕落在梅林中兩個面對面站立的男人身上。不多時,他們的頭髮上,衣襟上,已經沾滿了香氣四溢的花瓣。
可他們誰都沒有動。
這一刻,他們兩個人已經都變成了武器。
一把刀,一把劍。
寂靜的梅林中,突然掠過一閃刀光。施施然自梅枝間閃起,猶如明亮澄澈的秋水,突然自半空直瀉下來,向風大先生飛去!
就在同時,半空閃過另一道清冷耀眼的雪光!如冰雪,如飛瀑,自風大先生下垂的襟袖中一飛而出,直迎上那道清謐的秋水!--
這,就是琚雪?
這就是風大先生即使在中毒中,也如此念念不忘,深深喜愛的名刃琚雪?!
若說商少長的秋水刀如幽居山谷中的隱士,恬淡而超然;風大先生的琚雪劍,就好比住於雪山中的姑射仙人,冰冷而絕世。
刀光和劍光在梅林上空相互交錯,卻沒有聽見金鐵交鳴聲,只看得光芒大盛!在梅林中霎霎飄落梅花瓣雨,罩住了方圓百尺的冰崖。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我站在梅林邊,任由刀劍氣所震落的花瓣,悠悠蕩蕩飄滿一身。
沒有殺氣,沒有血腥,沒有仇恨……這樣的刀和劍,彷彿從最凶狠冷厲的殺人武器,變成了君子手中的筆,淑女指下的琴。那樣的無聲與酣暢,那樣的美麗與驚艷!
秋水刀,琚雪劍。
如果我真成了梅谷三絕風大先生的徒兒,是不是,我可以繼承這超絕的『琚雪』?
「你為什麼要給風大先生藥?他中了什麼毒嗎?」我坐在梅林中,奇怪地向商少長問道:
商少長笑笑,捏了捏我的鼻子:「你這做徒兒的,連師父也不叫一聲嗎?」
我拍去他的手,伸了伸舌頭:「我才不管!當面叫他就可以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他中了什麼毒?銷魂又是什麼東西?」
商少長緩緩道:「『溫柔一出,銷魂蝕骨』……逸揚中毒後,我便說過,蝕骨,是最厲害的毒藥,而『銷魂』,」商少長看了看我,笑道:「銷魂,便是最厲害的春藥。」
「啊……」我輕叫一聲,臉卻不由一紅,嗔道:「原來……原來……可風大先生怎麼會被下了……被下了……」
商少長輕輕一笑,眼睛望向遠方,慢慢道:「只因為……風大先生無論年輕還是年老,都可算是男人中的男人,風流中的絕頂!而給他下春藥的人,卻是女人中的女人,見過她真面目的人都說,她,是天神做來顛倒人間的魔鬼!」商少長一字一句道:「她,便是『溫柔』的首領,蘭夜。」
「什麼!你說什麼!」我驚叫道,卻是再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啊!溫柔的首領,帶領一群天下最狠辣殺手的人,居然是個女人!
梅谷三絕,妙手玲瓏。
琴與劍,文與武,哪個女孩子不會喜歡?哪個女孩子會躲過他多情的眼神?
玉手如玉,玉手勾魂。
傳說蘭夜的美麗,是一種地獄般的美麗,魔鬼般的美麗。
你見識了她的美麗,也要同她一同飛翔,一同毀滅,最後一同沉到最黑暗的地獄中。
蘭夜的勾魂玉手,不知江湖上多少英雄俠士,都醉心於她隨意的一笑,她漫不經心地一勾手指。
可是她就算把渾身解數都使出,偏偏對風大先生沒轍。
「所以,她就對風大先生用了『銷魂』?」
商少長點頭道:「不錯。『銷魂』能將一個人的感官刺激到最頂點,但也能將他毀滅到最頂點!最後的結果,就是在極樂中,生命一點點死去。」商少長慢慢道:「風大先生用了九成功力,才壓制住這種毒藥,但他自己的功力,卻也剩下不到一成。只好用殘餘的功力來到這梅谷,擺下這個陣來,但『琚雪』卻是再也駕馭不起。直到我送來了炎涼的清心丹。」
我抓住商少長的衣領,咬牙道:「好啊姓商的,現在你才告訴我是來雪中送炭的,居然瞞了我好久!還說來送我做人家徒弟!」
商少長任我抓住,卻不躲閃,反而笑嘻嘻道:「我沒有騙你,確是送你和他學他的『琚雪』你難道看了他的劍技,就一點不喜歡麼?你留在梅谷,有風大先生教導,恐怕以後我也要怕你三分呢。」商少長溫柔地看著我,緩緩道:「你留在這裡,我才放心,明天,我就要走了。」
「什麼?」我改抓住他的衣袖,驚道:「你走了,我呢?我--」
商少長微笑道:「你當然是留在這裡,學風大先生的琚雪劍。」
我緊緊抓住商少長的衣袖,斷斷續續道:「你走了……你……」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衣衣,好些了麼……
你必須選擇我,你現在,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你那一下子輕得很……比小貓的勁兒大不了多少……
你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你本來就是需要保護的……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
我想這樣抱著你,一輩子!……
「你……你就要走了……」我呆呆地望著商少長,他一直在我面前微微笑著,道:「捨不得我走,是不是?」
「我……我……」
我捨不得!我捨不得!我怎麼能捨得!我怎麼能捨得你這樣走!你送我一路經歷千難萬險,你救護我時時艱辛危急。可在這時,你就這樣笑得漫不經心,然後就要自己走!把我孤零零扔在這山中?這麼長時間的不離不棄,我怎麼能忍受你不在我身邊保護的日子?!
「我……我……」我慢慢張開嘴,呆呆地看著他,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眼睜睜地看著商少長一步步走過來,將我輕輕地,溫柔地抱在懷中,柔聲道:「我知道的……傻衣衣,乖衣衣,等你練好『琚雪』,我便回來接你,我知道,你一定會想著我!」他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恐怕那時候,你會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動不動,任由他抱著我輕輕搖晃,輕聲道:「商少長……現在我只想哭……原來一點都哭不出來,卻也這樣痛苦……」
商少長雙手捧住我的臉,道:「我不喜歡你哭,也永遠不想看到你哭,你知道麼?我多麼喜歡看到你開心笑著的樣子--」商少長摟住我,柔聲道:「答應我,衣衣,別哭……」
我微微閉上眼睛,卻沒有回答。商少長細碎的吻落在我的臉,我的眉毛,我的眼睛……即使我這樣不想讓他走,口中卻硬是說不出一句挽留他的話!如果我真的不讓他走,他會不會為了我不走?我會不會真的留下這個漂泊江湖的浪子?可……以後再見面,卻又是什麼時候?!
我緊緊閉上眼睛,只為品嚐這最後離別的滋味。
二十餘年來第一次,我知道了離別的苦澀與辛酸。
衣衣,會不會想我?
去死!誰會想你這個臭色鬼?
呵呵……小衣衣……你總是讓我去死,如果我真死了,你又怎麼樣呢?
……你……你胡說什麼!你才不會死!你這個大禍害一定會活千年的!
哈哈--衣衣,如果我要真死了,你會怎麼樣?
哼!如果你真的死了,我要盡力使自己開開心心,而且要快快地把你從我心中抹去,決定再也不要想到你的任何事,然後馬上去找一打漂亮英俊的年輕男子,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自己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你覺得怎麼樣?
……商少……你!……
……不怎麼樣!看來我還得終日纏著你,讓你沒有閒暇去找別的男人!
……
商少長,答應我,別讓我等太久……
好的……
也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的、完整地回來……
好的……
我不要你說好的好的!我要你親口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
商少長,商少長,
商……
「商少長!」我大喊一聲,猛地自床上躍起,又不由自主重重跌倒在床上。
夢……又是夢!
我深深呼吸幾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三個月了,我幾乎天天夢到商少長,夢得最多的,便是他微笑著離開梅谷,離開瓊屑洞天的情景。
他在我面前總是微笑,帶點輕鬆,帶點戲謔,即使在他離開我的面前,縱身躍向滿是積雪的山谷,還是那樣一如繼往,帶著輕鬆的,自然的笑。
哪怕在問我生死的問題,他也一如平時,深遂的眼眸流露出難以捉摸的笑意。
在這不能看透的笑意中,商少長,你的心裡又在想些什麼?
皎皎明月,何時可擷;我有愁思,不可斷絕。
皎皎明月,何時可盈;知子之別,勞心役形。
皎皎明月,落落我衣;才上心頭,徘徊別離。
皎皎明月,淒淒我懷;君子之行,天寒蟬衰。
東郭之榆,西蒲之玉;執我之筆,記我之意。
念君之行,思君之語;嗟我遠人,切加重衣。
這當時正是六月,衣服該減了罷,外面的世界許是沒有在梅谷這樣終年積雪;「溫柔」的殺手有沒有找你的麻煩?你是否又如一個浪子般,天南海北地到處奔波?……最重要的是,這些天來,你有沒有天天想著我?
我十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隨意拔弄著琴弦,輕輕吟唱著這首新譜就的新詞。風大先生可算得上一個絕好的師父。他的各種知識淵博得讓我驚訝!而且,他似乎每天都能教我一些新的花樣:琴棋書畫,詩詞卜筮,花草園藝,天象地文……而且,風大先生成功地勾起了我學習這些技藝的興趣,也曾有那麼一段時間,使我暫時忘記了商少長。可是,每當深夜時,我的思緒,便全都飛到了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浪子身上……
混蛋的商少長,你該不會,就這樣忘了我吧。
我手輕輕撫過琴弦,琴是最上等的焦尾琴,最少也是一百年的古物,音色清亮,彈奏時可傳出數里外。風大先生的三絕中,我最喜歡的便是操琴,這三個月中對此下的工夫也最大。短短這段時間,居然也勉勉強強將這曲梅花三弄彈個大概,卻已讓風大先生喜之不勝,於精細出不厭其煩,點拔教導極有耐心。若說我當時拜這個師父有七分勉強,敷衍卻有三分,而現在卻是真真地喜歡這個脾氣極好,人又清雅的師父。
「衣兒,是不是又在想念商少長?」風大先生緩緩自我身後踱出,一襲白衣一塵不染,手拈鬍鬚微笑著。
我嗔道:「師父,你怎麼總愛在人家身後偷偷摸摸的!害得我嚇了一大跳!」
風大先生笑呵呵不以為忤,道:「誰讓你平時不好好用功,空有一身內勁,卻不知如何運用?就像守著寶山之人,卻不懂得運用。你這個樣子行走江湖,才會讓人擔心。」
我順口接道:「師父你是不是老糊塗了,我何時有過內勁來著?」
風大先生手指輕叩我頭,佯怒道:「小徒大膽,哪有說師父老了之說?若不是你身上有商少長一半內力,怎能承繼我的『琚雪』?」
「什麼!你說什麼!」我大驚之下,一時竟忘了師徒之別,大聲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從來不會有什麼內力?商少長怎麼會將他的功力給我?這是怎麼回事?師父!師父!你為什麼會這樣說?」
風大先生看著我剎時變得煞白的臉,輕歎道:「你來到梅谷後,是不是幾乎沒怎麼感到寒冷?你在用我教你的獨門方法彈奏梅花三弄時,是不是總是覺得有一股氣息在身體中緩緩流動?還有,就是最重要的,是不是你時時感到身子比以往輕了許多?」
「我……我……」我嘴唇不住歙動,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我知道,風大先生所說的情況,我確是全都具備!
首先是我來到梅谷後,確實身上溫熱舒服,再也沒有以前冰冷刺骨之感;且風大先生授我操琴之技別有獨特之處,卻是先從吐納氣息開始,然後運用十指功夫。這三個月琴技學下來,除了學琴頗有心得外,身子卻也覺得輕飄飄的,比以前不但耐寒,且更加精神百倍!我只覺得這可能是習琴得法所至,卻是沒想到原是這樣!
冷不冷?
有你在我身邊……我……我怎能冷得起來?……
乖乖睡罷,第二天起來,你便會再也不怕冷了……
原來這樣……原來,竟是這樣!!
誰要你的好心!誰要你的內力!你覺得你是聖人還是什麼所謂的英雄俠士!誰要你的關心,誰讓你自作好心地為我著想!
在風大先生目瞪口呆中,我痛苦地大喊一聲,雙拳用力砸上冰冷堅硬的巖壁!
你本來就天天生活在危險中,如果沒了一半內力,與「溫柔」的殺手面對時,你會怎麼樣?!少了一半內力的你,你的秋水刀能不能發揮威力,你的輕功能不能支撐你飛出這瓊屑洞天?!
我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敲打著岩石,彷彿前面就是商少長一般,石壁上,早已染上了殷殷血紅--
商少長,你這個大呆子!你是我見過的最大,最笨的大呆子!
「錯了!」
「……」
「又錯了!」
「……」
「錯錯錯!錯得不能再錯!」
我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抬起頭道:「師父,又哪裡錯了?」
風大先生叫道:「這梅花三弄本為至清至雅的曲子,怎麼讓你彈得像哭聲般難聽?儘是哀怨之意,卻無半點清雅之聲!重來過重來過!」
我輕點頭幾點,將手指又搭在琴弦上--
如果我此時能哭出來,卻又有多好……
商少長,你……你可是還好罷……
耳邊卻又響起風大先生叫喊聲:「你你你……真是孺子不可教!看看你的指法!我不知告訴你多少遍了,在這彈至宮轉徽時,手指需得這樣輕輕一點一轉,這兩個動作卻是萬萬不能忘記,如若不然,不能制人,反被人制……」說到此,卻忙止住話頭。
我抬頭疑道:「這彈琴還要制人麼?」
風大先生欲言又止,怔怔看了我呆滯的眼神半晌,忽地一聲長歎,緩緩道:「唉……衣兒,衣兒……一入情關,紅塵夢纏。這幾字,你可明白?」說罷又是一歎,轉身道:「明天……不,今天你去收拾東西,就出谷吧!」
我聞言不由「啊」地出聲,手指拔到琴弦「錚」然一響,這大驚之下一彈,竟將這琴弦拔斷!我驚道:「師……師父!你……你要讓我出谷?這……這是為何?」
風大先生卻未回話,連忙幾步跑到琴前,雙手撫摸琴弦急道:「啊--這怎地斷了?我的焦尾琴,我的冰絲絃啊!」說著不住用手撫摸琴聲,委實心痛無比。看著我怔怔看他,便甩了甩衣袖,不耐煩道:「看你日也想,夜也盼,生怕這個臭小子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還怎麼將你留在這瓊屑洞天?還不如將你放掉,有緣無緣,就看你和那小子有沒有緣分了。」風大先生初見商少長時,還客客氣氣地稱他「商小哥」,此時卻一口一個「臭小子」。
我雙手不住互絞,卻連說話也變得結巴,斷斷續續道:「師父……師父……你讓我出谷??」口中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卻再也說不下去。
風大先生微微一笑,道:「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情之一字,本就難為。你既已陷情中,當也自情中去自己開解罷了。這江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雖然我看你不願走入江湖,可你自和商少長初識,卻已身在江湖中了。」風大先生伸出手來,輕輕撫摸我的頭髮,慈祥道:「孩子,你既喜歡他,卻為什麼不去找他。說不定他正在某個地方,正在悄悄地等著你,也說不定他時時地想著你,希望你在他的面前出現。他將你留在我處,本想讓你安安全全,不受溫柔的毒害……可你既在這裡這樣不快樂,就應該走出這裡,去找那個讓你快樂,也讓你傷心的男人。你難道不想去找他?不想和他開開心心地在一起麼?」
我慢慢抬起頭,聲音已經變得顫抖起來:「我……我想!師父,我原不知道,我卻是這樣喜歡他,這樣刻骨銘心地喜歡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他走了以後,我做什麼都會想著他,做夢也想著他,走路也想著他,無事可做時,看著天上的雲也會想著他!他為什麼要離開我?難道他不想我?難道他不喜歡我?師父,我只想找到他,抓住他,為他問什麼要走?為什麼要走?……他可知道,他可知道?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低下頭去。雙眉抖動,眼中卻是滴不出一滴淚來。
風大先生緩緩走近,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髮,歎道:「唉……傻衣兒,傻衣兒……你的心思,為師又不是老糊塗,豈能不知?你是愛上了這個浪子啊!你無時無刻不想他,無時無刻不記得他,只是因為你喜歡他,你愛上了他,才如此把他放在心上,為他牽腸掛肚。孩子,你聰慧天下少有,難道卻才知道自己心中所繫麼?」風大先生扶住我肩,一手指向谷外,朗聲道:「去罷!這與世隔絕的梅谷怎會是你長居之地?你既愛他,就要去找他,抓住那個漂泊不定的浪子,讓這風一樣的男子跟在你身邊,長長久久地和你在一起!老天讓相愛的人,本就應是在一起的!」
「師--師父!」我抬頭望著風大先生,這個三十年前,如傳奇一般的高手,男人中的男人。此刻在他的眼中,射出一種奇異的、凜然的光芒!這使我眼前這個近六十歲的老男人,瞬時象換了一個人。他的每一寸骨骼,每一根頭髮都似乎散發出年輕的氣息。我竟有一種錯覺,彷彿我的這個只拜了不到三個月的師父,這時又回到了當年那個瀟灑寫意、卓爾不群的梅谷三絕--
「情之一字……情之一字……」風大先生喃喃自語,眼中射出的神情不知是沉思,抑或落寞。他站在崖前,眼神望向不知是何處。崖間的山風獵獵,吹動他一塵不染的白衣,使這個俊美得如神仙中人的男子不似俗世中人,衣袂飛揚,直欲隨風飄去。即使他中年已過,舉手投足間透出的風流氣度,亦非商少長、葉知秋、蘇三手、寧王這些奇男子可相比肩。但他的眼中,卻似總有一絲淡淡的憂愁,這種憂愁總是在他眼裡,卻怎地也揮之不去。
難道,師父卻也曾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難道,這段轟轟烈烈的愛情,竟也讓師父終身難忘?
風大先生突然抬頭,笑道:「對了,我的乖徒兒要下山,為師不能沒有寶貝給你,這樣,你再在谷中待上三日,我便把我心愛的琚雪給你!」
「啊--」我發出一聲輕叫,訝道:「什麼?師父,我怎能用得了這樣的名器,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這幾個月來,恐怕相較之下學得還可以的,也只是琴技而已,我一點武技不會,怎麼能用得了琚雪?!」
風大先生哈哈大笑,道:「武技琴技,本就相通。學藝之道,在於修心而已,你是我唯一的愛徒,這琚雪不給你,難道跟了我進棺材去不成?」
我不由一股熱流從心中升起,緊接著就是慚愧之情。最初和商少長來到這瓊屑洞天時,我實是沒想真的拜師學藝,和風大先生學的這幾個月,三成是認認真真地揣摩練習,那另外七成恐怕好玩的成份居了大半。但風大先生卻對我極好,且不說照顧得細緻入微,講解傳授亦極有耐心,收了我這個「資質頗高」的徒弟,卻是真真是從心裡歡喜。而今,他居然要將「琚雪」給我這個不能再半吊子的半吊子!又怎能不讓我又是感動又是驚訝?我囁囁道:「師父……我怕……我怕會讓你失望……」
風大先生搖搖頭,慈祥笑道:「你師父人還未老,誰能繼承我的琚雪,我卻是比誰都清楚萬分,你不用多言,隨我來就是了。」說罷,轉身向谷內走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46:27
第二十七章 名劍琚雪
昏暗的油燈下,風大先生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盒子,我站在旁邊,卻是好奇無比。上次風大先生與商少長一持琚雪,一使秋水,我雖在旁邊觀看,但只看到一道雪光閃過,實是沒看清這千古名刃到底是什麼樣子。隨著緞面盒蓋慢慢掀開,我不由「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目瞪口呆地看著盒子中的東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因震撼,亦非罕有。只因這風大先生珍而重之的盒子中,放著一把劍非劍,刀非刀,甚至根本什麼都不像的物事!只見風大先生伸手入盒,已握在這物事下端,將這個東西自盒中舉出。在油燈下,它既非金鐵所鑄,亦非木石所雕。隱隱在燈光下,透出一種異常古樸的氣息。通體雖暗淡無光,脊身內卻遍佈密密麻麻的細紋,彷彿一觸既裂。看起來直如一塊橢圓形玉板相似,只在把手處兩旁稍凹,可容人把握。看起來什麼都像,卻又什麼都不像,但若說這個東西象劍,恐怕十個人卻有十個人不信!
風大先生見我睜大了眼睛看著這把「劍」,招手笑道:「離這麼遠怎能看得清,來,過來摸摸看!」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輕觸「劍身」,不由驚道:「這--這竟是玉!」只覺指尖所觸光滑細膩,一股涼氣直順著手指而上。風大先生雙手一翻,將「琚雪」放在我手上。我手不由自主向下一墜,這小小玉劍長不盈一尺,卻未想到竟如此沉重!我居然差點脫手。
風大先生輕輕一笑,將這玉劍接過,修長潔白的手指慢慢拂過劍身,這似劍非劍的物事看起來極不起眼,若不是我將手碰觸,光憑外觀,卻怎樣也看不出週身竟是玉製成。「琚雪……琚雪……」風大先生口中輕喃,似呼喚心中的情人,只見他指尖所過,這看似毫不起眼的琚雪,竟隱隱現出清冷耀眼的光芒!光芒越來越亮,凝神看去,劍中竟似有絲絲寒氣流動,如同回應風大先生的撫摸一般。這看似再平常不過的玉劍,此時好似卻如一個蒙紗美女,突然在揭開面紗的一剎,現出她清麗優雅的絕世風華!玉劍光芒吞吐,如整把劍都裹在白雪中。
「崑崙白雪,出劍如玉;有匪君子,清揚如許……天下三大名器,分為秋水刀、琚雪劍、回風紗。秋水刀,一直不離商少長左右;回風紗,現在溫柔四大殺手中楚關風手中;而我手中,便是與這兩種兵器齊名的琚雪劍……琚雪啊琚雪,在我手中隱居了這麼久,卻也是受委屈了……」風大先生回身,向我笑道:「以後,這柄琚雪,可就要跟著你了。」
我怔怔地看著風大先生對我微笑,茫然道:「師父……我……我怎能在三天,就學會這名揚天下的琚雪……我……」卻見風大先生緩緩搖手,道:「衣兒,你可相信萬物之中,都有靈性麼?」
我道:「靈性?……」
風大先生道:「你看這梅谷中,綠萼梅在雪中開放,不是有一種慢慢綻放的生命力。你走在梅林中,是不是會覺得這梅花都在隨著你靜靜地呼吸?你在彈我的焦尾琴時,會不會感到手指間的琴弦都在隨著你的指尖輕輕顫動?這是因為你感到了這物中之靈,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即使你半點不懂武技,這名劍琚雪,也會在你手中復活!」風大先生看著我,鄭重地說:「所以,我選出了你,相信你能和琚雪融為一體,能找到琚雪的靈性!這三天中,我只是要幫助你,去熟悉這把名劍--」風大先生抓住我肩,沉聲道:「我也相信,你是我風大先生選出的傳人,也必不會讓我失望!」
「師父……」我咬咬牙,緩緩道:「我……我走了……」
風大先生點頭微笑,道:「好,你這就走罷。」
我張開口,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道:「師父,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
風大先生哈哈大笑,拍拍我的頭:「小孩子!師父可還未老,怎麼不會照顧好自己?」
我輕輕點頭,卻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風大先生將我送出了梅谷,前面一直走下去,就到了人煙多的集市。可我這一走,卻是不知道何時再和這個師父見面!風大先生待我如師如父,若不是找那個讓我牽掛萬分的商少長,我是真的不想離開他。
風大先生笑完,正色道:「衣兒,為師告訴你最後一句話。」我見他面色鄭重非常,連忙點頭。風大先生一字一句道:「我要告訴你的是,如果不到性命攸關時,千萬不得落出『琚雪』!只有你能自由駕馭這把劍時,才能真正把它當做武器!」風大先生幽幽一歎,看著我茫然不解的眼神,慢慢道:「孩子,你確實精明無斯,可這紛爭不斷的江湖,怎又是你能把握的?你自此去,接觸的便是商少長的生活,你就可以瞭解,他所處的,是和你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我凝然道:「是,師父,你的話,我都記下了。」
風大先生將頭輕點,笑得甚是慈祥,「好好,乖徒兒,這焦尾琴你就帶著,或許會有用到之處……我教你的操琴之術,其中八八六十四種變化,你可都記下了麼?」
我點頭道:「都記下了,只是很不熟練,徒兒以後還要多加練習。」
風大先生長歎一聲,道:「好好,天色不早,你……這就走罷!」
我道:「師父,我……這就走了……」將牙一咬,背起裝有焦尾琴和琚雪的小小包裹,回身向大路走去,竟是不復回頭。
身後,傳來風大先生一聲悠長的歎息。
我站在小鎮口,身上背著的小小長型包袱中,是少得可憐的幾件衣服,一些銀票和散碎銀兩,還有,就是風大先生交給我的焦尾琴和琚雪劍。
難道現在在我眼前的,就是那些浪子們,口中道、心裡想的江湖?難道,這就是商少長眼中的江湖?這個讓他火裡來、水裡去的江湖;這個讓他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的江湖;這個讓他談笑若定,揮刀縱馬的江湖?
眼前的小鎮上居民,三三兩兩地在我眼前行來行去,或買賣,或行走,或談笑,每句話中,都透出對生活的嚮往和滿足。
這樣平淡又平靜的生活,又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偏偏又踏進所謂的「江湖」中?那我現在,算不算一個「江湖人」呢?
我整整身上新買的絳色衣裙,向一家小客棧走去。
在這家店裡打了尖,夥計帶我來到後面一間廂房,剛打開木門,一股略帶潮味的空氣便衝鼻而來,房內除了一張小小木板床,破舊不堪的薄被褥,就是窗前桌上的一小盞油燈不時搖曳。我皺了皺眉,將自己的行李放在床上。店伙是一個二十幾歲看起來有些木訥的年輕人,將搭著舊毛巾的銅盆放在桌上,說了聲:「女客官請用」便走出門去。我隨手用毛巾擦了擦臉,只覺得自己象走了好久的路一般,兩隻腳痛得厲害,也不想吃飯,人便倒在木板床上,卻是一動也不想動。
唉,看來沒有了商少長的黑馬,自己用腳走路,卻是這樣痛苦的事情。
我閉目躺在破被褥中,一股潮腐難聞的氣味直衝鼻子,嗆得喉嚨也干痛如火燒一般。我隨手拉拉身上的絳衣,咬牙硬翻了個身--一個穿著黑衣的女子走在街上,到哪裡都是太過驚世駭俗。現在商少長不在我身邊,而我又只有那麼一點點不入流的可憐功夫,只要有一個灰衣殺手就能要了我的命,還不如做尋常女人打扮,才不會糊里糊塗地做個冤死鬼。所以我被風大先生送下山後,便買了一套絳色衣裙穿戴起來,雖然一路上還有些人對我裙下不時落出未纏足的腳指指點點,但總算看起來,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宋朝女人。
商少長,商少長,你此時此刻有沒有想著我?你現在,可又是在哪裡呢?
我呻吟了一聲,又翻了個身,直覺全身每個骨節都酸痛無比。我自來到宋代,其實是沒有受過什麼大苦,在歸雲莊時只在絳州城內走動,從來沒有出過遠門。而自和商少長一起,衣食住行從未讓我插手。雖然當時也算風餐露宿,但二人以馬代步,他又時不時打些野味佐餐,日子卻也覺過得好玩有趣。可是當他不在我身邊時,我才發現任憑我再多的智慧才思,這最簡單不過的吃住,卻也變得麻煩難過起來。
……
看來戀愛中的女人,果然是糊塗又糊塗,如果你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個人身上,又怎能再保持清醒冷靜的頭腦?
我偏偏頭,看著幾線柳枝輕拂過木頭窗欞,不知何時,外面竟是月上中天,一輪圓月照得天空甚是明亮。
今天的月亮真是又圓又美,商少長,你是不是也在某個地方,同我一起,看著這天上的明月?
月光照在漸漸生起的霧氣上,像籠了一層薄薄的輕紗般,好美……
不對!
現在正當夏天,剛剛才生暑熱,怎會有秋天才有的薄薄的霧氣!?
「……白姐姐,小綠告訴你,如果你發現週遭的環境與你所熟悉時有所不同時,你一定要先將這個淡綠色的丸藥先吞下去……」
乳白色淡淡的霧,漸漸向這個小客棧聚籠,越聚越多,由淡變濃,幾欲要飄進屋來!這白霧在夜色中看起來再也淒美不過。但在我的眼中,這違反時令出現的神秘霧氣,卻不啻於催命的符咒!彷彿在黑夜中,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推著這霧氣行動一般,眼看著這霧一點點從窗內滲入--
我忙跳下床來,一手向銅盤抓去,將盤中浸透的濕毛巾摀住口鼻,一手忙伸向包袱,掏出一個小小玉盒,將玉盒中一小丸淡綠丹藥放進口中。做完這些事情,我仍屏住呼吸,打開窗子,向外面看去--
這個小客棧,已經被這種霧氣包圍,整個樓中卻是驚人的死寂!幾乎掉根針都能聽得到。
我的心,卻是一片冰涼。
那些叫賣的小販,那些勤快的夥計,那些往來的客商……就在這寂靜的夜中,在睡夢裡,無聲無息地睡在這現在已經變得濃厚無比的白霧中。
只不過,這一「睡」,卻還能不能醒來?
白姐姐,如果你發現週遭的環境與你所熟悉時有所不同時,你一定要先將這個淡綠色的丸藥先吞下去!
為什麼?什麼是「與我熟悉時有所不同」?
就是說,你眼中所見的,與你平時按照時令看到的,有所不同,比如說:你在冬天時,看到開放了鮮艷的花朵,在夏天時,看到周圍生起了霧……白姐姐!一定要記得小綠說的話!如果你在夏天看到有異常的霧氣,你一定要吞下這丸「甘露」!
現在我眼前這片連風也吹不散的濃霧,不知算不算「週遭的環境與我所熟悉時有所不同」。
我背著包袱在大霧中拚命穿行,現在這霧氣已從最初如薄紗般的絲絲縷縷,變成現在的幾乎對面不見人。這絲絲詭異的白氣不知讓我吸入了多少,卻始終沒有感到有什麼異樣。
可是,正在逃命的我腦子中卻注意到一個問題:這夏天中不時聒噪的鳴蟬織娘,此時卻一聲全無!
天上的圓月將這條街道上的屋頂照得透明,屋瓦幾乎成了白色。月光與霧氣所到之處,似乎將這方空間變成了死地!
死氣沉沉,毫無聲息。
我耳中能聽到的,只有我越來越濁重的呼吸聲,在這個寂靜的街道中聽起來,格外清晰無比。
我要跑到哪裡?……我又能跑到哪裡……
小綠的「甘露」能支持我多久?……
寂靜的街道裡,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錚錚琵琶聲,這琵琶一響一響,在這黑夜中聽來,卻有說不出的淒厲與冷冽!琵琶曲聲本來悠揚婉轉,但此時所彈曲調卻無半點清雅之意,反而有一種鬼魅之氣直透出來,讓人聽來汗毛直豎!琵琶聲稍稍一轉,一個尖厲冰冷的女聲傳來:
春日離離陌上行,紅顏翠鬢笑語輕。
相思最是秦樓月,無情總為楚關風……
這歌聲和著這詭異的琵琶,在這濃霧中一陣陣傳來,竟使這難得一見的圓月也蒙上了一層陰冷之氣。我不禁緊咬牙關,才止住下意識中不停輕叩的牙關。只覺背後陣陣冷風吹來,後背的層層絳衣,竟全被冷汗濕了!
我深吸一口大氣,盡力使自己的聲調平靜無波,沉聲道:「秦樓月--你是秦淮河時我見過的秦樓月!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話音甫落,那淒厲的歌聲與曲聲戈然而止。
重重濃霧中,突然隱隱出現了一個纖秀修長的人影。她走得似乎很慢,姿勢卻很好看。但這霧氣卻不能近得她身,好似冰雪遇到溫暖的陽光,又似月亮衝開密密的雲層。
她就這樣慢慢向我走來,濃濃的霧氣也隨著她的出現,居然奇跡般的緩緩散去,現出本來的街道。
天上月,地上人。
天上的月亮還在天上,但她靜靜抱著琵琶站在那裡,卻好似她的身上,也散發著靜謐冷清的月光。
秦樓月。
相思最是秦樓月。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46:50
第二十八章 風無情,月相思
秦樓月!
相思最是秦樓月!
這個我曾在秦淮花坊上見過的女子,此刻靜靜地站在明亮的月光下,靜靜地懷抱琵琶,靜靜地看著我,又好似在看著我身後更遠的遠處。此時天空讓一輪明月照得異常明亮,時辰怕是三更了,整片街道上卻是空無一人,仿若整個空間只剩我和她,連一響聲音都聽不見。
可是我卻不能跑!
秦樓月站的位置足有十幾丈之遙,就悄然站在那裡,可是我心中陡生一種直覺:一旦我要跑,恐怕一把利器就會瞬間插入我的心臟!
雖然我還沒有看到她的手裡有任何利器!
一把琵琶,當然不算什麼武器。一個歌女,可能和武林根本沒有干係,可是,在這個寂靜得可怕的夜,這個被神秘白霧籠罩的夜,這個空無一人街道的夜,卻在這個不可能的夜晚,出現了這樣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的人,那麼,什麼都是可能發生的。
她的歌聲淒厲,她的氣息清冷。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秦樓月同我初見的秦樓月相較,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商少長拔出刀時,周圍那種空氣的悸動。
殺氣!
從這個神秘無比的歌女身上,竟現出一種殺氣!
我輕輕笑了,道:「沒想到,真如你所說,我們又相見了。」
過了一會,秦樓月緩緩張口:「相見,不如不見。」
她的聲音在夜裡聽來,顯得格外淒清。
我道:「可是這裡,實在不是一個歌女來的地方,你沒有發現,這裡處處充滿了危險?」
秦樓月面如止水的表情一動,隨即又恢復正常,這個時候,我甚至懷疑她剛才微笑了一下:
「有危險的是你……」她怔了一下,道:「我是溫柔四大殺手中的秦樓月,來殺你的秦樓月--」
相見不如不見!
我也稍怔了一下,居然笑了出來,柔聲道:「可是我覺得,遇見你比遇見李傀儡好,他可是我見過的最卑鄙的敗類。」
我不知道,在面對一個女殺手的時候,自己居然還能笑出聲來。
我害怕,但是我想起了商少長。他在這個場合,一定第一個反應也是微笑。
想到此,我的臉不知不覺泛起笑容,連緊張多時的心跳也慢慢放緩,呼吸也隨之平穩。
秦樓月輕輕道:「不過,你馬上就會知道,你遇見我會比遇見李傀儡更糟。我在溫柔四大殺手中排名第三,而他才是第四。」秦樓月沉聲道:
「而今天你一定會死在這裡,因為現在你的身邊,已經沒有了商少長!」
我的心陡然一驚,彷彿整個人沉到了最深的谷底!
因為她說的對!
現在要面對危險的,只是我自己一個人。而眼前的敵人,很可能比那個傀儡更冷酷,更可怕!
李傀儡可稱是天下第一卑鄙無恥,可是他的武功卻是稀稀落落,說他是一個殺手,還不如說他是一個敗類!
秦樓月不同!這個纖弱的女子站在我面前,似乎全身都散發出一種冰冷肅殺的殺氣,這種殺氣不如商少長強大凜厲,但卻更陰寒無情!
更可怕的是,從她那近乎朦朧的眼波中,我竟看不出哪怕是一絲的感情波動。
她人站在那裡,但心卻不知飛到了何處。
「不過,我還是沒有想到,『溫柔』散出的『沉夢』居然對你無用,如果你就在『沉夢』中永遠睡過去,不再醒來,那不是省了我許多工夫?」秦樓月眼波流轉,好似在向我說話,又似自言自語自言自語,。
我驚道:「那白霧是什麼東西??」
「『沉夢』,是首領所制的毒藥。它會讓人沉迷於夢,沉醉於夢,可是如果不在十二個時辰內拿到解藥,就真的永遠睡於夢境中,再也醒不過來了。」秦樓月輕輕顰眉,道:「為了讓你死的輕輕鬆鬆,我可浪費了這許多『沉夢』,還得去救那些白白中了毒的倒霉鬼。到頭來,卻還得我親自動手殺你……」
我一句句聽來,眼睛卻是睜得越來越大,她殺我未成不說,到頭裡,還是我給她這個殺人的添了麻煩!
秦樓月突然微笑,好似天上的月光,瞬時都聚到她無瑕的臉上,散發出無盡的朦朧與淒迷:
「你說過,你喜歡我的歌聲和琴曲,既然沉夢不能殺你,就用我的琵琶吧,請聞名天下的女才子聽聽我的搜魂曲,你應該是死而無憾了……」
我勉強笑笑,道:「我還年輕得不想死呢,遺憾多得是,怎麼能叫『無憾』--」話猶未盡,只見秦樓月一抬右手,已拔在琵琶弦上,發出「錚」地一響。她信手彈來,好似全不著力,我聽在耳中,卻覺好似銹鐵互磨一般,牙齒不由一寒,聽來實在難受無比!
秦樓月並不做聲,纖纖十指不住在琵琶上掄動,聲音一波波轉將出來,這曲子同我在秦淮聽她所奏全然不同,一掃柔媚清揚之氣,取代之以刺耳難耐之音,甚至不能稱其為曲調!時而如金鐵交磨,時而如大石相叩,時而如狐魅竊笑,時而如鬼魈私語,或尖笑,或哀嚎,或淒哭。我當時只謂聽聽曲子,能有何大礙?卻未想這曲子聽來,她每彈之下,心便用力在胸腔中抖動一次,漸漸聽來,只覺五臟六腑都在胸中翻騰亂攪!口中一股又腥又熱的液體入喉,卻是緊咬牙關時,不知何時竟把嘴唇都咬破了!不知不覺之下,我雙腿一軟,整個人迷迷糊糊倒在地上,只是嘴唇上不時劇痛,還使自己保持一線清明。
倒地一瞬間,我耳邊只聽得「叮」一聲輕響,卻是背後包袱中的焦尾琴被地下石子硌在弦上,發出清然一響。
「呀,師父,這琴弦怎麼如此冰手?」
「呵呵,乖徒兒,此弦為冰蠶所吐之絲摻以天山寒鐵製成,觸手清涼滑潤,又兼用上品白玉以為柱,用此琴彈出曲調,必為振聵之聲!梅花三弄為天下至清至雅之曲,若用此琴奏出,才可不負此曲之意,你心本弱,彈奏此曲更可理心平氣,有助益之功……」
這焦尾琴經石子叩擊,發出清然一響,我聽入耳中瞬時眼前如烏雲籠罩的天空,突然被陽光破開一角!同風大先生在一起不到三個月,大部分工夫都浸淫在這焦尾琴上,雖然只學成半吊子,這首曲子彈得零零落落,但確實彈奏起來,覺得直有一股暖流在胸中遊走,甚是暖和暢意。現在這秦樓月所彈琵琶聲一波波傳入耳中,只覺這曲子幽細陰冷,如一絲鋼弦刺入心中狠狠攪動,幾乎五臟六腑都要攪了出來!這曲不愧「搜魂」之名,居然能讓人這樣生不如死!--
好罷!既然早晚是個死,與其這樣聽得痛苦萬分,還不如用焦尾琴試抗一下這鬼魅般的聲音,至少讓自己死得舒服一點!
想及此,我強忍住差點從口中噴出的鮮血,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反手將焦尾琴緩緩放在膝上,身子竟不由自主搖晃起來,我深歎一口氣,別說彈琴最重平心靜氣,此時命在頃刻,不好說什麼時候心臟宿疾就要發作,哪還顧得了那許多!我操琴揮手,這琴果是風大先生心愛的奇物,我只輕輕一揮之下,這「錚」地一響竟如利刃破帛,烈陽融冰,直直穿過秦樓月所彈重重聲幕,在這夜色中聽來極為悠遠清亮。
秦樓月輕「噫」一聲,手下並不停歇,十指如輪拔在弦上,直如思婦暗泣,怨鬼夜哭,比前更加淒厲冷森!如潮水般一波波直湧過來。我十指搭在琴弦上,只感絲絲涼氣透過指尖傳入手臂再到胸口,胸中欲嘔之感大減,腦子漸漸清明起來,此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將所記琴譜都化為清音陣陣,藉以這大雅之調,稍擋那搜魂之曲。只聽得曲聲陣陣,悠揚悅耳,由宮變徽,由角轉羽,居然在秦樓月步步緊逼之下,性命攸關之中,將這梅花三弄彈得從未有過的圓轉如意!眼前彷彿出現了梅谷中,株株綠萼凌雪開放的景色,處處冰崖雪嶺,梅花瓣飄落山谷,幾乎分不清何為雪花,何為梅瓣。
商少長,商少長,如果現在你在我的身邊,讓我再看著你笑一次,可有多好……
此時此刻,我耳中秦樓月那催命般的曲子好似消失了一般,眼前竟彷彿出現了商少長一身青衫的熟悉身影--
皎皎明月,何時可擷;我有愁思,不可斷絕。
皎皎明月,何時可盈;知子之別,勞心役形。
皎皎明月,落落我衣;才上心頭,徘徊別離。
皎皎明月,淒淒我懷;君子之行,天寒蟬衰。
我一邊彈琴,一邊低聲哼唱,這本來清揚的曲調中,竟又不自覺地融進了旖旎相思之情。渾然未覺前方的秦樓月做些什麼,就算她是殺手又如何?我輕輕一笑,十指在琴弦拂動,流暢自然如行雲流水,這臨死前自彈一曲,恐怕我這個死法,卻是最風雅的了。
突然「崩」地一響,如裂絲帛,耳中聽得秦樓月一聲尖嘯,這難聽的搜魂之曲戛然而止!我稍驚之下抬頭,不由大驚!秦樓月懷中琵琶不知居然何時琴弦斷了三根,整個人頭髮散亂,秀美的面龐不住扭曲,好似在強忍痛苦。我看在眼中,不由詫異莫名,雖然她是來殺我的殺手,但我直覺中,卻一直對她恨不起來,見她站在那裡身形晃動,顯是痛苦無比,彈琴的手也停了下來,道:
「你……你沒事罷?」
秦樓月好似未聽見一般,口中不住喃喃道:「楚關風,楚關風,你卻為何這樣無情,一走便再也不回來……我天天想著你,你卻一點都不想我麼?你好……你好!」聲音淒涼幽怨,此時她眼角含淚,又那裡像剛才那個無情冷厲的殺手?我稍稍一怔,已明其因,常言到曲發由心聲,我彈琴之時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商少長,便不自覺在彈奏時,將自己相思之情,融入清雅之曲。卻沒想到秦樓月聽得這思人之曲,竟然對她觸動如此之大!
「我有愁思,不可斷絕……我有愁思,不可斷絕……好個白衣!若不是首領說只要我殺了你,就能告訴我楚關風下落何處,我又怎能殺你?」秦樓月喃喃自語,手腕輕揚,手中寒光一閃,一把奇異的彎刀出現在手中,這彎刀式樣奇古,在月光映照下刀身雪白,形狀直如彎月相似,刀把就在月稍,磨得光滑無比。秦樓月持刀在手,沉聲道:「這把刀名叫『相思』,是專為殺楚關風而制,既然毒藥琴聲都對你無用,看來,這把刀便要先飲你的鮮血了!」秦樓月纖纖手指撫過刀脊,幽幽道:「相思,相思,什麼時候你才能插進楚關風的胸膛,讓他知道,我對他的相思就如這刀插入身體,這種刻骨銘心的味道,你可要嘗得一嘗……」五指一翻,這相思刀已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閃光。
秦樓月抽刀,抬腕,只見在天上月光照映下,突然出現一排如彎月般的刀影--
現在,算不算生死攸關之時?
現在,可不可拔出我的「琚雪」?
現在,能不能激起這名刀的靈性?
我右手稍稍向後伸去,五指已緊緊握住包袱中那深藏的「琚雪」,手心裡竟已不知何時都是濕漉漉的汗水!
因為我知道,我擋不住這秦樓月揮出淒美又冷絕的一刀。
商少長給我的一半內力,終究不是我自己的,在我彈琴之時,不自覺地將全身氣力都運在十指上,才硬生生將要噴出的鮮血壓下,奏出完整流暢的梅花三弄,不至於讓秦樓月彈出的搜魂曲傷了心腑。但對我這個才練了不到三個月內力的半吊子說來,已經是強駑之末!不但胸口氣血翻湧作嘔,氣力怎樣也運不到指上,幾乎連一個指尖也抬不起來。如再強力使出「琚雪」,自己不是被自己的內力反震所傷,就是死在秦樓月的「相思」刀下!
眼看著,秦樓月纖弱的身子帶起一溜彎月般的刀光,閃著陰柔又美麗的氣息,瞬息間已揮到我面前--
我的身邊,突然憑空出現一帶白練,一縱秋水!
白練,如飛瀑直下九天,
秋水,似銀河橫亙天際!
好似同時在夜空出現,又好似都如飛馬般迅疾,這白練與秋水,都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幾乎同時後發先至,迎向秦樓月美麗又淒婉的相思--
秋水直接向彎刀劈去,但那長長的白練,卻向秋水刀和相思刀中揮來。只聽「嗤」地一聲輕響,這兩把兵器便全擊到看似輕軟的白練上。
「商少長--」
「楚關風--」
「白卿相--」
「衣衣--」
「你--你是葉知秋--?!」
原來空蕩蕩的街道上,一下子多出兩個人,頓時七嘴八舌相互叫個不停。我本來已抱必死之心,卻沒想到在這生死懸於一瞬之際,商少長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但讓我最吃驚的,莫過於與商少長同時出現的一頂小轎!
小轎用雪白的白幃做成,裡面隱隱坐著一個全身白衣的男子,小轎旁邊,靜靜站著一個看似面貌再平常不過的僕人,而這個僕人,我卻是記憶猶新!
他的一把刀,幾乎讓優華喪了性命!除了葉知秋身邊的阿福,卻還會有誰?
可秋葉閣閣主葉知秋,怎會出現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小街道?
他的手中,怎會有一幅奇怪的白紗?
而秦樓月,又怎會叫他「楚關風」?!
「商……少長……」我看著這幾個月來日也想,夜也盼的熟悉身影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突然腦子中一下變得空白!在這分別後的三個月中,想對他說的何止千言萬語,此刻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怔怔的看著他,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商少長卻沒有看我。
他的眼睛,甚至他的全身上下,無一不散發著濃濃的殺氣!這種殺意,我只在他面對李傀儡時,才看得出來。而他全部的殺機所向,就是那個在他前方看似纖弱,實則可怕的秦樓月。甚至他握刀的手,都落出一條條青筋!
秦樓月卻沒有看他。
她美麗空洞的眼神,在看到那頂小轎時,卻奇跡般第一次有了一種異樣的神采!這種神采好似給這個冷漠又空寂的軀殼,注入了鮮活的生命!秦樓月喃喃道:「楚關風……楚關風……怎麼會是你?……難道真是你?……老天啊!老天啊!原來你真是可憐我!才讓我苦苦等了這麼長時間,才讓我盼了你這麼久!你……你……」此時商少長恐怕只要一刀,秦樓月也是不會抵擋,她的整個人,好似都放在了小轎中人身上,旁邊便是有天大的事,她卻都毫不在意。
而更吃驚的,卻是我自己!
我指著小轎,驚道:「葉--葉知秋!你--你居然--」「是楚關風」這幾字尚未說出,商少長的秋水刀已帶起風雷之勢,向秦樓月頭上直劈過去!
這時的商少長,如同地獄中最可怕的修羅,已完全沒有了平時與我嬉鬧時憐香惜玉的頑皮神色,即使秦樓月再美麗千萬倍,這勢挾風雲的一刀,也不可阻擋地劈下!
「不要--」我情急之下脫口喊出,卻無可奈何地看著商少長面帶煞氣,一刀向神情恍惚的秦樓月揮去!耳邊卻突然聽見轎中人一聲輕笑。
幾乎隨著商少長揮刀同時,半空中從轎中人手中出現一帶白練,疾向商少長身後捲來。
「商少--」我不由大驚失色!商少長這一刀已聚集了他全身之力,好比覆水破卵,卻無收勢可能。就算他這一刀砍中秦樓月,但這背後催命的白練,卻足能將他至於死地!我剛向前邁出一步,卻見商少長像身後長了眼睛一般,明明那一刀去勢甚勁,突然勁力一收,這一刀由攻變守,從一個幾乎絕不可能的角度空中一轉,生生變了方向,變成反向這白練迎來!
轎中人卻一點不急,輕笑道:「你上當了--」轎中突然又飛出一條白綾,以迅雷不及掩爾之勢向我捲來!待我發現這白綾出現,卻已是太晚,只覺眼前有道白練閃過,整個身子卻已隨著白綾飛起!眼前景物不斷交錯變換,當清醒過來時,身後伸出一雙白皙秀美的手,已從後面抱住了我--
一個輕柔的聲音在我頭上響起,「白衣卿相,我們又見面了。」
「你是誰?!」這道白綾從轎中飛出,直若驚雷閃電,快得使人無法躲避。竟使我無半點掙扎就被拉進這由白幃圍成的轎中,這轎中人用勁極為巧妙,我在白綾纏繞之下在空中連轉,白綾上蓄勁奇大,但卻落得異常輕巧,直若一片羽毛般被那個人輕輕抱住,我卻連這個人相貌如何都沒有看清,現在我眼前的,只有那一雙白皙秀美,纖長修直的手,輕輕搭在我腰間,我直覺腰間一麻,便軟軟倒在他懷裡。但幸好頭還能轉動,口尚可言語。我輕喝道:「你是誰?是葉知秋,還是楚關風?」
轎中人輕輕一笑,道:「你說呢?我是誰又有什麼要緊?」
我亦笑道:「當然要緊,我被一個男人抱著,總要可以知道,抱我的人是誰才成。」
轎中人似乎一怔,方笑道:「不愧白衣卿相,許久未見,居然還是如此冷靜自持。」他緩緩道:「你看見了我的回風紗,就算我是楚關風,也未嘗不可。」
楚關風!
無情莫過楚關風!
我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的聲音幾乎都在顫抖:「你--你居然是楚關風!無情莫過楚關風?」這個消息聽在耳中,不啻一個晴天霹靂!秦樓月口中所說要「殺了他」的那個人,竟活生生地在我身後,可他又怎麼是葉知秋?!那個陰柔精明的葉知秋!那個指揮若定的葉知秋!那個與我相酬唱和的葉知秋?不知不覺中,身後這個男人身上傳來一陣陣淡淡檀香氣味,更攬得我腦子一片空白!心中像有一團亂麻般,怎地也糾纏不清!!
不對!一定是有什麼地方不對的!
可是,又不對在那裡呢?
在很久前,我幾乎總是下意識地將商少長與葉知秋作出對比,他們雖一個爽朗開懷,一個輕柔細膩。一個笑起來如燦爛的陽光,一個在幃後隱藏如神秘的月色。但在我心中,他們卻有那樣多的相似之處:同樣精明無斯,同樣處事果斷,也同樣一管笛曲奏得出神入化。我從來沒見過商少長和葉知秋會同時出現在我面前,似乎一個出現時,另一個總是要躲在幕後。而今天,商少長和葉知秋第一次見面,居然是在這個場合,葉知秋又居然成了楚關風!
天啊!這是不是一場夢?這淡淡的檀香味一陣陣傳來,似乎在提醒我,總有一點東西被我忘記在記憶深處……
我沉聲道:「你與『溫柔』也是在一起的麼?你又怎麼成了秋葉閣閣主?」
楚關風輕笑一下,並不回答,卻輕聲道:「你的刀慢了。」我一怔才知,他是在向商少長說話。楚關風道:「你氣勢雖在,但使刀卻力不從心了。」他輕輕一笑,道:「今天的天下第一殺手,使的刀卻像一個足有八十歲的老頭子。」
我聞言怒道:「你胡說什麼!不許你說商少長!」
「我胡說?」楚關風貼近我耳,輕聲道:「你身上怎麼會有內力,就算這一年來你天天練武,卻也不會有這樣強勁的內力,這內力麼……哼哼,哼哼……」
楚關風每哼一聲,我的心就彷彿向無底深淵掉下一層!
他說的沒錯!我的內力本不是自己所有,而是商少長在我睡覺時輸給我的。而他自己卻只餘一半,沒有了一半內力的他,使起刀來就如折了翼的鳥兒,又怎能有我初見他時的氣勢和力道?而我雖然不懂武,但至少也能看出,商少長在對這道白綾時,確實是慢了二分--
而這二分,就足夠楚關風將我拉進幃內!
商少長曾對我說過:「我不能敗,因為在這個江湖中,失敗就等於死亡。」他嚴肅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我只要比別人出刀慢一分,別人的武器可能就會要了我的命!」
他說的沒錯。而今天,他卻比白綾慢了。
在白幃內向外看去,商少長一動不動,右手握刀。如一尊毫無生氣的雕像。面對楚關風半帶譏諷的言語,他不說話,也不動。
我一咬牙,肅容道:「你說的對!我的內力確實同商少長有關。」我眼睛望向幃外,聲音變得清冷無比,「但今天這個晚上,我白衣會陪他同生共死!他到那裡,我也就到那裡,他要是下地獄,我就陪他下地獄!你要是殺不成他便罷,要是殺了他,你最好也帶上我!」
楚關風一怔,突地哈哈大笑。他平素低聲細語,都是語音輕柔無比,此刻哈哈笑起來,卻是歡暢開心。一邊笑一邊道:「原來……原來天下有名的女才子,卻是愛上了一個殺手!好笑啊,好笑啊!」
我怒道:「你笑什麼!誰……誰承認愛上他了?!」看楚關風竟說得如此直白,我不由臉上一紅,卻不知如何反駁。剛才一氣說出的話現在才回到腦子中,居然說出了「同生共死」的話,雖說是真心所想,但仍是覺得有些害羞。這「同生共死」幾字一說出,自然就是承認愛上了商少長。
聽楚關風笑得如此歡暢,我突然腦子中靈光一閃,叫道:「你--你抓住我,是為了救秦樓月!是不是?」
楚關風笑聲頓止,「你--你說什麼?」
我笑道:「你出現時,商少長正在攻向秦樓月,你雖然覺得商少長的刀法不如從前,但也怕秦樓月不敵,為了讓秦樓月活命,你雖出手佯攻向商少長,但實則是要抓住我,商少長必然投鼠忌器,不能輕舉妄動了,是不是?」我頓得一頓,又道:「你譏諷商少長出刀太慢,雖說事實也是如此,但能讓你抓住我,卻是你早就算計好的,否則,你下手怎又如此容易?秦樓月說你無情,但我看來,你對她不是無情,卻是有情了,可她卻為何要殺掉你?這個卻是難懂了。」
我說了洋洋灑灑一大堆,身後的楚關風卻一直默不作聲,待我說完,方靜靜道:「你說,什麼是有情,什麼又是無情?那個站在你前面的男人,你就真的如此愛他麼?」
愛?
我被楚關風突然一問,不由得竟怔住了,我願走出梅谷,天南地北地找他,我願朝朝暮莫,日日夜夜地想著他;我願碧落黃泉,生生死死地隨著他,我卻不知道,原來,我卻是真真地愛上了他!
原來,這就是真正的愛上了他!
我微微笑道:「不錯的,我是如此愛他!他是大盜殺手也好,販夫走卒也好,富紳財主也好,只要他是商少長,我就真心真意地喜歡他,愛他,敬重他!以後,我絕對不讓他再離開我,我們兩個是要永永遠遠地在一起,在歸雲莊中,他吹笛,我彈琴,還有什麼會比這個更好的事情!」我看著站在遠處的商少長,眼中滿是從未有過的柔情:「原來,你喜歡上一個人,卻真是願與他同生共死的,我以前,卻為何不知道?……」
楚關風緩緩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卻聽得商少長冷冷道:「放了白衣。」
商少長自從出現,一直默不作聲,除了向秦樓月劈去一刀,就連楚關風半是譏諷的幾句話,他也似沒有聽到。我這才想起,從他出現到現在為止,商少長居然未向我說過一句話!
這是怎麼回事!現在的商少長是商少長,卻又不是我認識的商少長!
這時,又聽得商少長說道:「放了白衣。」他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街上聽來,更顯得沉靜肅殺,不帶一絲感情。
我身子不由控制地一震!商少長從來只叫我「衣衣」,要不就是「小衣衣」,他從來沒有直接叫過我的名字。而現在,他卻叫我「白衣」。
他經歷了什麼事情?怎麼現在的商少長,變得不是我熟悉的商少長?
秦樓月一直站在遠處,自從楚關風出現,她似乎完全沉淪到了一個屬於她自己的世界中,口中喃喃自語。充滿哀怨的聲音一陣陣傳來,不知道在對誰傾訴:
「楚關風,楚關風,你可知我練這搜魂曲,卻全是為了你?我要當上殺手,去殺更多更多的人,也全是為了你?要是沒有你,我卻也只不過是蘭夜師父手下的一個小小婢女,現在的日子,卻不知有多平靜快樂?」
「五年前,我還是一個被師父帶進溫柔的小丫環,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想懂,天天只是服侍師父,雖然一天下來,也累得要命,可是那個時候的日子,卻是多麼簡單平靜啊--不像現在,我幾乎天天只要一合眼,就全是滿目的鮮血--」
「五年前的一天,我為師父洗衣,不小心弄破了她最喜歡的一件紗衣,被師父吊了一天,你在那個時候卻出現在我面前,說:『你不要害怕,我去為你求情。』我被師父放了下來,看著你輕輕對我一笑,我便覺得,身上所有的痛好似都消失不見……可是,可是!你那時為何要救了我?為何要讓我看見你?為何要對我笑了一笑?!為何……為何我自那時,卻天天再也忘不了你?!」
「以後,我便想總是看見你,為了讓你注意我,我便經常尋找一點點機會,你完成了師父給的任務時,我便總要找點機會去見你,你要是對我說上幾句話,我便覺得從未有過的欣喜!為了讓你為我求情,我不惜總是犯錯,師父責罰我時,你就會出現在我身邊了……」
「可--可突然,有一天師父勃然大怒,突然對我說:『楚關風那個狗東西,居然再也不回來,也不聽我的話啦!』她在我身上轉了幾轉,突然說:『月兒,你喜不喜歡楚關風?』天啊,這『喜歡』二字,卻讓我怎樣回答?師父見我不作聲,便道:『我若教你厲害的武功,你就可以去替我把楚關風找回來,到時,我就把你許配給他,好不好?』」
「你好比天上的龍,我卻是地上的泥,一個小小的婢女怎會嫁給你?你又怎能要我?……可是我卻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晚上,也是像今晚一樣明亮的月光,你在月光下笑著對我說,我就像這天上的月亮,甚至比這月光還要美麗,說完就突然把我抱住,我再怎樣掙扎,卻還是讓你親了一下……我當時就下定決心,我無論如何要練好武功,把你找到,為什麼你親了我,抱了我,最後,卻要扔下我?!」
「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啊……練武,還是練武,最後師父說:只要我為她殺人,她就把你的下落告訴我。我為她殺了一個又一個,有多少個,我卻自己也數不清了,我的武功,應該是很厲害了吧,有時候我想:說不定我殺下一個時,人家就會把我殺了。可我卻還活了,活著就是要看到你,找到你……」
「無情最是楚關風,無情最是楚關風……我心中何嘗不知,是我自己太過多情!只因為多情,才擺脫不掉這個情網,縱是今天再能相見,而我,又怎麼會是以前那個小小婢女,怎能是那個一臉稚氣的月兒?現今的秦樓月,已是滿手的血腥,一合眼,就看見有無數的冤魂向我索命!」
秦樓月微笑,轉身,她手上的相思刀居然只餘半個刀身。這刀與商少長的秋水刀互叩之時,竟被商少長的刀震斷!她手持半柄彎刀,仰頭望向天上清幽的明月--
「今天,老天終於讓我見到你了!」她轉過刀身,刀尖對向自己:
「這一半的刻骨相思,總是需要我自己來嘗,品嚐這椎心之痛,刻骨之傷!楚關風!楚關風!楚關風……」秦樓月眼睛望向小轎,一雙滿蘊神采的大眼已噙滿淚水,商少長的秋水刀對著她,她卻好像沒看見一般,口中不住輕呼楚關風的名字,突然聲音一頓,這半截刀身,便向自己胸口刺去!--
「不要--」我大駭驚呼!這時遲,那是快!只覺身後人影一動,一條白綾快若閃電般飛出!自己的身子同時被大力一帶,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47:13
第二十九章 溫柔的蘭夜
「不要--」我大駭驚呼!說時遲,那時快!只覺身後人影一動,一條白綾快若閃電般飛出!自己的身子同時被大力一帶,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
我人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轎中射出一道白色身影,竟與那白綾去勢不啻多讓!我第一次看到居然有人可以把這女子所用武器使得如此灑脫、如此霸道!只見人與白綾化作流雲,白綾一磕一卷,已將秦樓月斷刀捲住甩出飛向半空,她人卻已被白綾團團圍住!楚關風拋出我時,方位計算極準,這一拋,卻是向著商少長立足處拋了過去。商少長便再想對秦樓月下手,但要接住我時,便已經慢了一點,而這一點時間,已足夠如楚關風這樣的高手將秦樓月帶走!
商少長一彈足,人已輕飄飄躍在空中,伸手將我穩穩抱在懷裡。我只聽得一個輕柔無比的聲音傳入耳畔:
「商少長,白卿相,下次見了。」
我被商少長抱在懷中,定睛向遠處望去,這晚上發生了許多事情,天色已泛出魚肚白,卻是要天亮了。
眼前,卻哪裡還有楚關風與秦樓月的影子?
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還在商少長懷裡,連忙掙扎站到地上,雙頰只覺紅得如火燒一般,卻是不知說什麼好。在沒與商少長相逢之前,我的眼前天天都閃著他的影子。如果見到了他,我會怎麼說,會怎麼向他說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一切一切,這朝來暮往的相思掛念。他是不是受了許多苦,是不是還在過著浪子的生活,是不是到了晚上,還是孤身一人住在野外。是不是在月上中天時,也在思念我這個也在思念他的人?
可是,當他真真切切地就站在我眼前時,我為什麼什麼都說不出來,也問不出來?
商少長靜靜地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我,他沒有說話,更沒有將我暖暖地抱在懷裡,除了我被楚關風拋在空中時他接住我,他一直都沒有碰我的身體,我從商少長漆黑如夜的眸子中,看到的只有如黑夜般的黑暗。
我站在一邊,他站在一邊,中間是一丈冰冷的空氣。
這--不是我的商少長!
不是我那個朝思暮想、嘻笑詼諧的商少長,不是那個溫柔體貼,豪邁瀟灑的商少長,不是那個情意綿綿,風流快意的商少長!
我口張開又閉,嘴唇不住抖動,我預先想好的千言萬語,此刻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你……」我搖晃幾下,直覺全身的血液被一下子全部抽去!身子變得空蕩蕩地無從著落,輕聲道:「我……又為你添麻煩了……自從遇到你……我卻總是給你加了麻煩……」雙腿不由自主一軟,整個身子輕飄飄向地上倒去--
「錚--」我的袖子拂過焦尾琴弦,發出一聲輕響。一雙溫暖有力的手緊緊地抱住我,將我的頭靠在他胸前。商少長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我頭上響起:
「你……你這個小丫頭……」商少長的手輕拂我有些蓬亂的頭髮,慢慢道:「……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卻要從梅谷跑出來……」
我輕咳幾聲,任由商少長抱我入懷,這今晚一番爭鬥,我和秦樓月以琴對琴,倒是稍有勝算,自己卻是一根小指頭兒也沒了力氣。此時雖看不到商少長表情如何,但心中暗暗泛起一陣甜蜜,此時的商少長,彷彿又回到了起初那個對我體貼倍至,出生入死的商少長--
我伸手抓住商少長的衣襟,柔聲道:「我……人家想你啦,梅谷雖好,那有你在我身邊好……」我將身子又向他懷中縮了縮,讓他抱得更緊,道:「我不在的日子裡,可不許你去找別的女孩子……」
商少長一聲輕笑,道:「唉……你這孩子,你這孩子……小衣衣,小衣衣,你讓我拿你如何是好?」說罷一聲輕歎,卻不知是感歎,抑是欣喜。
我又輕咳幾聲,被商少長擁在懷中,只覺胸中欲嘔之意大減,這兩月相思終是沒有白費。聽得商少長說話,輕輕一笑,卻也不回話,順從地讓他擦去嘴角已干的血跡。愛之一字確是奇妙無比,我原來本是鋒芒外露,沉靜自持,可自從遇見了商少長這個大剋星後,卻是真真想從此做一個小女人,甚至「相夫教子」這幾個從未在腦中浮現過的詞語,也時不時地在心中出現。
商少長在我背後輕拍幾下,喃喃道:「這個風大先生,只教了你這幾下子琴曲,就敢讓你出梅谷,下次我若見到他,非不能放過他不可!」我聽了忙道:「這是我自己要出來的,卻還不是為了……為了……」說著不由臉一紅,將頭慢慢低下,不管自己怎樣氣性如男子也好,這個「你」字,卻還是不好意思說出。
商少長輕歎道:「你這個小孩子……」伸手在我臉頰輕捏幾下。我臉卻是更紅,剛要將他手撥走,忽然耳邊聽見了一聲輕笑。
這笑聲不是商少長的,是一個女子的笑聲。
雖然只有一聲,但似乎集中了嬌俏與甜蜜,天真與羞澀,放浪與大膽--四周並沒有人影,這笑聲卻讓人聽來,好似在耳邊發出一般清晰!如一根針,一片葉,一縷輕煙,直直要鑽進人心中最深處輕地撩拔一下,直欲要把你最隱蔽最私密的情感挑逗出來!雖然聽起來沒有秦樓月的搜魂曲陰冷可怖,但這聲輕笑卻讓人無所循形,彷彿還含著十分脂粉濃香。我臉紅了幾紅,只覺胸口變得冰冷。好不容易壓下的血腥氣又衝到喉間。「哇--」地張口,一口鮮血又吐到商少長胸前。
商少長面色一冷,一手按到我背後,一股溫暖醇和的氣息隨著他的手掌傳到我背心,一手五指輕彈,竟是揮向近處的焦尾琴!只聽得「錚」然輕響,如碎玉飛迸,銀珠輕濺。琴聲如水瀉地,彷彿要將這詭異非常的一笑從腦海中趕出去。
這琴聲只將笑聲阻得一阻,幾乎同時,卻不是一聲,而是一串笑聲如銀鈴也似,無孔不入地向琴聲包圍過來。時而如少女輕吟,時而如思婦幽怨,時而如嬌聲艷語,時而如細訴低喃。一陣陣不住傳來,直使得心都要跳出胸來,似乎自己的心緒就隨著這笑聲波蕩起伏不已,不知何時就被這笑聲引入地獄中去!商少長一手抵背,一手只能拂出幾個音節,這焦尾琴雖是天下至清至雅之物,但只這寥寥幾響,抵擋這魔音卻是萬萬不夠!我用力睜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大氣,閉口忍住欲噴出的血腥,一咬牙,身子已端坐在琴前,腦中默默回想風大先生所教的調息運氣之法,十指一揮,便向焦尾琴按去--
調角轉徽,按宮引商,曲愈清而大雅,弦漸冰轉平臻。正是風大先生用心傳授的「梅花三弄」。琴聲悠揚清越,直飄半天。徑向那笑聲迎過去。
只聽得「咦」地一聲,笑聲漸止。天邊濛濛的霧氣中,恍恍然出現一個粉紅色的人影。
此時天色將明未明,正是金烏初上之時,這粉紅色人影漸行漸近,飄飄悠悠。如在霧中凝聚出來一般。我手指按在弦上,冷汗已濕透衣背。明知這人可能就是發出笑聲之人,卻仍是不敢輕動。能將聲音動人心魂,比起秦樓月的搜魂曲來,高了又何止一籌!只覺身旁冷氣透骨,我眼角餘光看去,原是商少長不知何時,已抽秋水刀在手!五指屈指用力,手上青筋暴落,顯是將這殺氣刀勢,都凝在這五指之上!
人影漸漸從霧中走出,她的面容也隨著步出朝霧,而呈現在我們面前--
我十指突然一僵,目光凝在她面容上,幾乎不能動彈!
天啊,這是人--還是魔鬼?!
若是人,怎會有這樣一張臉?
天真與妖嬈,美麗與清新,羞澀與放蕩,柔媚與大膽--這種種氣質形容,居然都現在這一張細膩如初生嬰兒的臉上,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手勢,都帶著驚人的誘惑!她的每一片肌膚,每一塊骨骼,都彷彿是眾神用最好的美玉將其琢磨,才琢磨成這天上地下,既能魅惑天神,又能吸引魔鬼的尤物。
她全身都裹在不知用何物製成的粉紅紗中,裹得密密實實,卻只有裙下一雙腳是赤足。
烏黑的發,粉紅的衣,雪白的肌膚。
她不但吸引男人的目光,同時也使同為女人的我不能側目。
這個從霧中出現的女人微笑,伸出纖細如玉的五指,一朵蘭花瞬時在她的白玉般的手指上倏然開放!她的聲音,也如天上地下魔鬼最甜的誘惑:
「我是蘭夜……」
蘭夜!
我早就想到了,如果不是她,還有誰連一聲輕笑,就有如此可怕的致命魔力!
若說她的笑聲如勾魂的春風,她的話語卻令男人與女人都要醉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清脆又甜美無比,彷彿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後面,包含著無盡的誘惑與暇思。
溫柔!
這才是溫柔!
試問有哪個男兒,能拒絕蘭夜隨意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
我在現代時,覺得肖真真是數一數二的美女,曾經有好一段時間還暗暗羨慕她的美麗,羨慕她的身邊,總是不乏年青男子的側目。而來到宋代,見到了江南第一歌妓優華,才不由覺得,肖真真雖和優華長得幾乎同出一轍,但偏偏少了一種柔媚之氣。使得後者既美又媚,歌琴雙絕,才贏得樂坊首席。但她同蘭夜一比,就像一個從未見過世面的村姑!
蘭夜的美麗,已不能用言語來形容。這是一種會使男人與女人忘了身在何處,忘了所有的記憶,忘了所有所有的一切……如飛蛾撲火一般,飛入那致命般的笑容中……
哪怕那笑容背後是一把尖刀!
商少長的呼吸越來越濁重,手上的青筋幾乎要爆出!另一隻按在我背上的手力道越來越小,幾乎馬上便要垂下。我不由大驚失色!自從我與商少長一同出歸雲莊之日起,哪一次不是應付淡定,一刀揮出立分勝負。雖說有些驚嚇,但看到商少長武功實是高得驚人,心中也自放心不少。可在此時,面對這個美得不像真人的女人,我第一次感到了從未有過的不祥的感覺!--
今天遇到的對手,可能要比所有要殺我們的人加在一起更可怕,更恐怖萬分!
「就是你……」蘭夜微微一笑,眼波流轉,雙頰艷光照人,彷彿連絢麗的朝霞也比了下去,更是妖艷不可方物:「就是你這個女人,讓商少長甘心為你賣命。」
這一句話聽入耳中,我只覺得全身如一桶冰水澆下,連正彈琴的十指也變得異常冰冷!
當蘭夜說出這句話時,她的眼神突然變得有如最毒的毒蛇,她看著我的眼睛裡,流露出的儘是惡毒與怨恨!彷彿把我一口吞了才甘心!
我冷然道:「就是你,殺了許多無辜之人?」
蘭夜突然哈哈大笑,笑聲在這個寂靜的街上聽起來異常響亮:「不錯--」她美麗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句道:「我最愛的,便是殺人!」
不知何時,商少長將放在我背後的手已收回,但他的呼吸卻未有輕緩,反正越來越沉重。
我背後的寒意,也越來越重。
商少長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媚術!」他的聲音透出從未有過的冰冷,一字一頓道:
「好強的媚術!」
蘭夜突然又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目眩神搖,烏黑的頭髮隨著笑聲不住飄動,連粉色的紗衣也幾乎飛舞起來,令人見了幾乎不忍側目!縱使我是個女人,也被她這看似不經意的舉動一時凝住目光。直到商少長吐出「媚術」二字,才心神突地一定,十指揮動,正是梅花三弄第一闋:「暗香」。
琴聲絲絲入扣,綿綿不絕,雖不十分響亮,但悠揚清越之音不住傳出,頓將蘭夜魅惑無比的笑聲壓了下去。
蘭夜笑聲一收,那曾美麗如絲的眼波突然消失不見,代之以充滿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看著我,厲聲道:「江梅引--你--你是梅谷三絕的什麼人?」
我緩緩道:「風大先生,便是我師父。」十指輕撥,清音陣陣,我沉聲道:「這曲子已不是江梅引,而是『梅花三弄』!」
「梅花三絕,梅花三弄……」蘭夜輕紗一抖,嘴角現出一絲若隱若無的微笑,淺淺道:「好!我且要看看,名滿天下的白衣卿相,能把那老不死的三絕學得幾成--」她「成」字甫吐,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商少長突然手中秋水刀光華大盛!人已飛縱而起,刀身帶起一溜明亮刀光,自上而下直劈向格格嬌笑的蘭夜!
商少長默不作聲,蓄勁凝意,為的,就是這一刀!
這聚魄會神,驚天動地的一刀!
這明亮清澈,自然如意的一刀!
這一刀,直欲把這嬌俏萬方的尤物一劈兩半!
蘭夜的身後,倏然閃出一個灰影。灰影的手中,也赫然一把鐵灰色的刀,已迎向商少長這道石破天驚的秋水--
兩刀相交,卻幾乎沒有聲音。
一灰一黑,雙刀彷彿一瞬間靜止在空中,二人就維持這如木偶般的姿勢,一人揚刀,一人相迎。
那個灰衣人年紀和商少長相彷彿,但與其說他是人,還不如說他是個影子。
蘭夜的影子。
他的刀和他的眼眸,都是一種無生命的死灰色。
「商……」我剛欲張口,只覺一隻冰冷的手撫上我的頸,嬌嫩如初生花蕊的手指上,塗著鳳仙花汁的指甲鮮艷欲滴:
「商少長,將刀放下來吧……」我看不見蘭夜在我身後的表情,但我想,她一定笑得異常得意:「原來風老頭子的徒弟,卻是這般好捉。」
然後,我便看到商少長的臉,突然變成一種異常雪白的顏色,雪白如紙的顏色。彷彿所有的鮮血都在劈出一刀後用盡!
商少長閉口,仍止不住一絲如線的鮮血自口角邊流出。
在我暈過去時,滿目都是這種鮮紅的顏色。
商少長鮮血的顏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47:43
第三十章 銷魂
眼前只有兩種顏色:黑暗和鮮紅。
商少長的鮮血在我眼前不住閃動,終於化作撲面的紅霧將我團團包圍,我盡力要掙脫出去,卻又躍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中……
他武功那樣高,卻又怎麼會敗?他怎麼能敗給這樣一個卑鄙的女人?他怎麼就這樣在我面前,蒼白地一笑,然後就是口中流出抑制不住的鮮血?
敗,就是死!
不會!商少長絕不會死!
我呻吟一聲,眼睛慢慢睜開,手指慢慢動了幾動,摸到袖中一個冰冷滑潤的東西。一股清冷之氣隨著手指一瞬間流到全身。
琚雪!
我的琚雪!
這把小小的玉劍,彷彿在這一剎那給了我無窮的勇氣和力量!
我連吸幾大口氣,雙臂用力,搖搖晃晃使自己身體離開冰冷的地面。就聽得耳邊一個溫柔甜美的聲音響起:「醒來了……白衣卿相,在我這裡睡得可好?」
蘭夜!
我發誓,便是將我銼骨揚灰,這個女人的聲音,我也能記得!
我慢慢自地上站起,隨手緊了緊身上絳衣的玄色織帶。新買的一襲新衣,現在到處都沾滿了草葉和泥土。我伸手理了理髒亂不堪的長髮,平素溫和的眼中,陡然射出久違的寒光--
蘭夜,好個蘭夜!
我白衣,已經厭倦了貓抓老鼠的遊戲!
我眼神向四周掃去,才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與其說是屋子,還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鐵籠中。屋內周圍用鐵條密密箍住,只餘一個小小鐵門,能容一人進出。而這個「籠」內,除了一張精心雕飾,四周垂滿粉紅流蘇的大床放在中間,其餘空無一物。我就站在這個鐵籠中,而籠外,就坐著那個顛倒眾生的魔女。
蘭夜抬起一根小指,嬌笑道:「怎麼樣,白妹妹,我這裡還不錯罷?」
我笑道:「不錯不錯,只不過--」蘭夜眼神一挑,輕笑道:「白妹妹,不過什麼?」
我嘴角現出一絲微笑,慢慢道:「我只是在想,我應該是稱呼你奶奶好呢,還是叫你阿姨?」
蘭夜如花般的笑靨,頓時僵在她比少女還要細嫩的臉上。
她死死地盯著我,好像要一口把我吞進肚裡去。
蘭夜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粉紅色的紗衣都隨著笑聲輕輕飄動。彷彿剛才惡毒凶狠的神態只是一個錯覺,只這一笑之下,又恢復了嬌艷無比的媚態:
「白妹妹,你和我好相像啊……你說,這人生真是無常,你卻偏偏要落在我手中,而我,又要偏偏殺了你……」「殺」字從這樣一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女人嘴中說出,看來有說不出的怪異,燭火隨著她的笑聲抖了幾抖,照在鐵籠邊一個彎彎曲曲的影子。
我只覺背後已全被冷汗浸濕。
她是真的想殺我。
她雖然在笑,可她看我的眼神卻始終冰冷而充滿殺機。
我淡淡道:「為什麼要殺我?你至少要讓我死得明白些。」
許是我看似漫不經心的神態,蘭夜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傻妹妹,這你還不知道麼,商少長身邊的女人,最後,都不會在他身邊太長的--」她一手斜斜伸出,一字一句道:「這是他今生要背負的宿命!他的母親,他的女人,現在,就是你--」蘭夜臉上嬌媚的笑容一下子消失無蹤,代之以一種深深的怨恨,咬牙切齒道:「就是你們!這些最最下賤的女人,為什麼我看上眼的男人,卻都要和我去搶!風少翌如此,商少長也是如此!」
我驚道:「風少翌?風大先生?」
蘭夜仰天大笑,聲音淒厲無比,「風大先生?哼哼,都說他三絕之藝,天下無雙。卻不知他吸引女人的本事,也是天下無雙的很吶!我自少時專習媚術,只要我願意,只要一勾手指,甚至一聲輕笑,一個眼神,全天下的男子都要對我臣服,可偏偏風少翌!風少翌!」蘭夜牙齒互磨,發出「咯咯」輕響,在籠內聽來異常清晰,彷彿要把風大先生一口吞了才甘心:
「可為什麼偏偏他,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卻偏偏喜歡那個女人,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下賤女人!而我有什麼不好?我不是比那個已嫁為人婦的卑賤女子,美上千百萬倍?」
「我便是為了他,才配了專為男人之用的『銷魂』,可他--可他--卻寧願拼得自己九成功力,變成半個廢人,也不願同我好合!好!好!好!如果我讓他心愛的女人傷心而死,這卻又如何?」
我冷然道:「即使這樣,師父也不會把心放到你身上。」
蘭夜眼神一轉,語氣突然變得異常森冷:「今天真是天助我也,你居然是那老頭子的徒弟,而你卻又偏偏喜歡上了我看上的人--哼哼,哼哼。」
蘭夜每哼一聲,我的心就越冰冷一分。
我跑到鐵籠邊大喊道:「商少長!你把商少長怎麼樣了?」
「商少長……商少長……」蘭夜喃喃自語,緩緩道:「他的刀就如他的人一般,自如而又清冷。我當時看到他,正是他的刀法臻於頂峰之際,一襲青衫,一匹黑馬,便眼前有千軍萬馬,他還是能笑得愉快暢意……」蘭夜話音一轉,輕笑道:「可是現在,他遇到了『斬商』。」蘭夜一字一頓道:「他是我找到了,也許是唯一能與『但有先後無少長』一決高下的殺手!」
蘭夜的身後,突然無聲無息地錯出一個灰色的人影,在鐵籠外明暗不定的燭光下,幾乎像被貼在牆上。我驚退幾步,這個人就悄然站在蘭夜身後,若不是他自己站到前面,任誰也不會發現他的存在。
他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灰濛濛的影子。
蘭夜輕笑道:「他的名字總是換來換去,原來他曾叫過『斬王』,『斬靳』,『斬蕭』什麼的,一共叫過七個名字,『斬商』是他近三個月前才用的名字。」蘭夜轉過頭,向身後人灰濛濛的眼睛甜甜笑去,「那些姓王的,姓靳的,姓蕭的,現在怎麼樣了?」
這個叫斬商的人轉過頭來,在燭光下看去,他的年紀與商少長相仿,甚至比商少長看起來還要年輕些。一雙眸子卻是灰濛濛的,不帶半點生氣,幾乎和身上的灰衣一個顏色,彷彿站在原地的只是一個披著灰衣的木偶。只聽他張口慢慢道:「死了。」
蘭夜嬌聲笑道:「都是死在你刀下麼?好孩子,好孩子!」慢慢伸出一隻手去,那手細若春蔥,柔若無骨,瑩白香膩,在斬商毫無表情的臉上輕輕拍了幾拍,柔聲道:「我最喜歡的,便是強悍的男人。」
斬商被她拍了幾下,卻不躲閃,反而灰濛濛的眼睛死死盯著蘭夜如花笑靨,彷彿要把這個絕色尤物一口吃下肚去。蘭夜咯咯一笑,似乎被他看的甚是受用。口中卻道:「你下一個要斬的,可是姓商的了。」她眼神瞟向斬商呆滯的面孔,道:「你斬他,卻要費多少工夫呢?」
斬商的呼吸隨著蘭夜的撫摸越來越重,在籠中聽起來清晰無比,他看著蘭夜笑得開心,一字一句道:「我斬了他,你不心痛?」
蘭夜哈哈大笑,道:「我心痛!我怎麼不心痛!但我看到一個個喜歡他的女人傷心而死,我就異常快樂!」她眼神望向我,道:「白妹妹,你說是不是?」
我咬緊牙關,「不是!」我冷聲道:「商少長絕不會死!」
「不會?--」蘭夜輕笑轉身,聲音透出異常寒意,令人聽得全身如入冰窟:「斬商--你有沒有好好照顧商少長?」
斬商躬身,面無表情地說:「我是有好好『照顧』他,而且照顧得非常『溫柔』。」
蘭夜嬌笑道:「你總不會照顧得他失了武功罷。」
斬商道:「不會,他的內力現在少得可憐,根本不值得我廢去,更不值得用我的刀殺這樣一個不值得殺的人。」
蘭夜點頭道:「不錯,不錯,他若沒了內力武功,就會讓我失了很多樂趣--白妹妹,你一定想見見那個為你出生入死的殺手罷。」蘭夜輕輕拍手,笑道:「等你見到他後,我最愛看的好戲,便要上演了。」
隨著蘭夜輕輕拍手,我身後一堵粉壁突然應聲而動!牆壁緩緩向後移去,一陣「軋軋」聲止,粉壁後隱隱現出一個我熟悉的青衫人影--
商少長!
商少長還活著!
商少長站在粉壁後,輕輕對我微笑。
我大喜道:「商--商少長,你有沒有事,他們--可沒有折磨你罷,你--」話語一時哽凝,卻一時說不下去。
商少長笑道:「傻丫頭,你看我好好的,卻又有什麼事了……咳咳……」輕咳幾聲,臉色變得異常蒼白,身軀晃了幾晃,終於穩穩站住。
「商少長--」見他臉色突然變差,我情急之下連忙向他跑去--
如果在生命中,突然出現一個愛你,寵你,體貼你的人,你是不是也會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對他漸漸依戀?
我二十幾年的歲月中,一直都是自己一人默默忍受所有的痛苦,孤獨和辛酸,直到出現了商少長,這個愛我,寵我,甚至用生命來保護我的男人。
在我跑向他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的生命中,不能沒有這個男人。
一分鐘也不行!
商少長臉上浮出一個寵溺的微笑,伸開雙臂迎接我入懷。
在我的雙臂與他的雙臂接觸剎那,突然在我們中間,散出一片薄薄的紅霧!
紅霧無聲無息,突然從我們衣服間騰起。
商少長臉色一變,突然用力將我推開!這一推力道極大,我猝不提防之下居然被他大力向後猛退幾步,身體「咚」地一聲重重撞到身後牆上!直撞得我頭暈眼花,覺得氣息一窒,一股劇痛頓時傳遍全身。
眼前突然變起猝生,我剎時大驚失色!只見商少長衣袖連揚,這可怕的紅霧卻如附骨之蛆,卻不隨勁風消散,反而附在商少長青衫上越來越緊,慢慢直滲入衣衫內。不多時,這淡淡紅霧仿若有意識般,已全部緩緩滲入青衫中。
我驚叫道:「商少長,這是什麼東西?」連忙上前要幫他拂開紅霧。卻聽商少長大喝道:「不要過來!」身子向後退了幾步,「砰」地磕在身後鐵欄上。臉龐彷彿被抽去了血氣一般,一點點變得蒼白,緊閉的嘴角慢慢滲出一絲血線。
他的身後,現出蘭夜妖媚得意的笑臉:
「溫柔一出,銷魂蝕骨。」她的聲音在鐵籠中聽來,顯得異常甜膩與詭異,「在這個溫柔鄉內,最難消受的,便是銷魂啊……」
銷魂!
那個讓風大先生中毒二十餘年,幾乎變成廢人的最可怕的春藥!
我驚喝道:「蘭夜!你--」
蘭夜哈哈大笑,接道:「我很毒辣,很陰險,很不擇手段,很不要臉,是不是?--」她走到鐵籠前,眼神直直盯著我,一字一句道:「但我卻還活著,還比大多數人活得都好。」
商少長一張臉上忽紅忽白,豆大的汗珠在額頭滴落,呼吸越來越重,看起來難受無比。我急道:「商少長,你沒事罷?」說罷舉步欲前。商少長沉喝道:「別……別過來……」身子一顫,再也支持不住,單膝一下子跪在地上,呼吸更加急促短暫,彷彿全身的力氣一下子全部抽空一般。
我又驚又怒!眼中射出的寒光幾乎要把眼前這個惡婦斬成碎塊!咬牙道:「你--是怎樣下的『銷魂』?」
蘭夜嘴角慢慢翹起,緩緩道:「便是告訴你也沒什麼,你可知這銷魂還有一個別稱,叫陰陽散。」蘭夜站起身道:「這陰陽散,一是寓意此毒唯有陰陽交合才能破解,二來,就是此毒只能陰散陽散交混一起,才能發揮毒性。」她眼神輕佻,笑道:「所以,我便在你身上散了陰散,在商少長身上散了陽散,兩種藥散催發,就是難得的『銷魂』」
我臉色大變,低頭向自己身上看去,果然衣袖上仍餘點點絳色粉末,若不仔細觀看,根本分辨不出。想到我與商少長衣袖相觸之時,果然一股紅色煙霧騰起,那煙霧必然就是『銷魂』了。可為什麼商少長痛苦萬分,而我卻全無半點感覺!
蘭夜卻好似看出我心中所想,慢慢道:「這銷魂,本是我制來施在風少翌身上的,對男子影響極大,但對女子卻無半點影響。」蘭夜緊咬嘴唇,恨恨道:「我本來以為,以我顛倒眾生的妙相,和這種天下無雙的奇藥,和這個男子成其好事又有什麼難為?結果--結果他拼著自損九成功力,也不願與我……與我……」
我怒道:「你以為天下的男子都願臣服於你這個蛇蠍般的女人麼!」
「蛇蠍?蛇蠍!」蘭夜突然轉身,眼睛裡透出兩道陰冷無比的目光,即使是陰險毒辣的四大殺手之一的李傀儡,也沒有她眼中的冷厲狠毒:
「小妹妹,再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什麼是天底下最殘忍、最難以忍受的屈辱!」
我驚道:「商少長,你怎麼了!」只見商少長身子一晃,口中噴出血來,地下剎時一灘鮮紅,口中低聲道:「衣衣……不要過來……」突然「哇」地一聲,又一口血嘔了出來。
我再也抑制不住,連忙跑到商少長身邊,扶住他肩,只覺他全身都在微微顫抖,我急道:「商少長,你好些沒有?你……怎麼會吐血?你--」突然商少長雙臂一振,抓住我雙手用勁一拉,我只覺一股大力傳來,頓時被商少長緊緊抱在懷中!
我大驚之下連忙用勁掙脫,卻被商少長抱住動彈不得!剛才見他連嘔幾口鮮血,只道他虛弱不堪,卻沒想到這時他仍氣力不小。被他的勁道一拉,鼻尖撞在他的胸膛上生痛不已。只覺他雙手如兩道鋼箍一般,怎樣也掙脫不開,我大驚之下抬眼看去,卻見商少長臉色雖然還是異常蒼白,一雙黑眸不知何時變得血紅!商少長大力喘了幾口氣後,突然俯下頭,用力吻住我嘴唇!
這不是商少長!
這不是我認識的商少長!
眼前的商少長,彷彿變成了一頭可怕無比的禽獸!
我驚道:「商--你做什麼!快放開--啊---」只聽「嗤嗤」幾聲輕響,本就破爛不堪的絳衣被商少長用力之下撕成幾塊。我被商少長順勢推倒在地,背後緊貼冰冷的地面。商少長緊緊抱住我,兩片乾裂的嘴唇用力吸吮著我的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我悲痛欲絕的一聲大喊,全被商少長封在口中!
我希望商少長抱我,親我,可卻不是現在,像一個野獸般地撕咬我的心!
耳邊,蘭夜冰冷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銷魂,真是個好東西呵--我有了這種藥,才看了很多好戲,就是在這個鐵籠中,多少所謂的癡情男女的真心,就讓我在這裡看個一清二楚。」
「我覺得生活開始厭倦時,便抓來一對戀愛中的青年男女,讓男子中了銷魂,讓他的小情人就在一邊,看著她心愛的人毒發,在實在抑制不住的情況下,那個男子就如野獸一般佔有他曾經深愛的女人。」
「我告訴他們,如果中毒者想保全自己情人的名節,自己就會武功全失,變成廢人。讓那些偽君子們選擇,是心上人的名節重要,還是自己的武功重要。」
「男人往往忍不住這天下最難忍受的痛苦而變成野獸,更不想由此而武功全失,而自私地佔有女人讓自己平安。」
「這時候,我便會給那對情人一把刀。」
「這齣戲碼真是百看不厭啊……大部分是女子羞憤欲死,拿刀抹了脖子做貞節烈婦,有少部男子覺得自己對不住心上人,搶過刀來先了結了自己,還有的,就是女子拿過刀來先殺了自己的男人,然後自殺。」
「當然,也有願意為了男人而犧牲自己的女人,一廂情願地認為她的心上人會平安脫險……哈哈哈,真是天真!這個男人只要看了我一眼,恐怕就是打他殺他,也不願離開這裡。」
「不論誰死掉,不論結果如何,我都看得開心無比。」
商少長的吻不斷落在我的臉頰,額頭,嘴唇上,我的衣衫已破碎不堪。
我的眼睛中全是憤恨的怒火!
「噹啷」一聲,一把黝黑的鋼刀落在我身邊,濺起幾點火星。
蘭夜笑道:「白妹妹,如你這樣剛烈的性子,必然受不了這樣的污辱,那麼--」蘭夜陰森森道:「這把秋水刀,相信能為你平息怒氣。」
我看著商少長充血的眼睛,他恐怕已經不知道自己親的,抱的是哪個女子。
我手臂一寸一寸前移,五根手指慢慢搭在刀柄上。
蘭夜說的對,我怎能忍受這種可怕的羞辱!
我五指握刀,身體緊緊貼在冰冷潮濕的地板上,慢慢停止掙扎,我緩緩抬頭,看著壓在我身上的商少長。
他也停止了動作,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我,眼中說不出是痛惜,悲傷還是憤怒。
從他口中緩緩滴出的鮮血,一點點濺在我裸落在空氣中的胸膛上。
我沒有握刀的右手慢慢伸出,輕輕撫上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
商少長,你這又是何苦。
蘭夜笑道:「商少長,你想如當年風少翌一般,也用九成功力來壓制這『銷魂』麼?」她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清晰地傳在我耳中,如一把鋼刀般一下一下撕割著我的心,「這只會讓你死的更快罷了,因為經過斬商之手折磨,你現在的功力頂多還不到原來的七成!」蘭夜撫掌大笑:「商少長,你若死了,白衣的下場只有更慘!」蘭夜抬眼,一雙充滿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我:
「白衣卿相,我一定要讓你受到,天下最好的照顧!」
商少長一張口,一大口滾燙的鮮血突然吐了出來,順著我的胸膛緩緩流進衣裡。
他果然如蘭夜所說,用內力壓製毒性!
我伸出雙臂,用力抱住商少長輕輕發顫的身體。
他的身體滾燙,我的身體也滾燙。
我們兩個從來沒有貼合得如此近過。
我用力揚頭,突然吻住商少長乾裂的嘴唇。
我的唇貼近商少長的耳朵,用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細小聲音輕輕說:
「事畢,秋水刀,破籠,逃!」
蘭夜說的沒錯,商少長用力壓製毒性的結果,就是我們兩個一起丟了性命!到最後,還是誰也不能活下來!
商少長只有解了銷魂之毒,我們才有機會衝出去!
我們緊緊抱在一起,身體在地板上連連滾了幾圈。商少長僅存的一點理智,也隨著我吻住他時而消失殆盡!他的吻越來越密,手上力道也越來越大。
我十指緊緊握在一處,指甲幾乎要陷進肉裡,一雙眼睛越睜越大,眼中的怒火幾乎要把眼前的一切燒燬。
蘭夜,你說的不錯,我今天所受到最大的屈辱,一定要用鮮血洗刷。
但,卻是要用你的血!
商少長的吻滑過臉頰,滑到頸部,終於到了左耳耳垂處。
他的動作突然僵住。
幾乎他的動作停滯只是一瞬,馬上商少長的唇含住了另一邊耳垂,輕輕舔舐。
我不言不語,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我不想讓蘭夜看出我有絲毫軟弱!
揚名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除了聰明之外,就是異乎常人的--
堅強的意志!
只要今天我們能活下去,我就有復仇的機會!
商少長溫熱的呼吸不時噴在我臉上,他的嘴湊到我耳旁。
如果這是場惡夢,什麼時候才是這夢的盡頭!
突然,我的身子一震!
商少長的嘴貼在我耳邊,輕輕道:「琚雪在麼?」
我的身子被商少長抱著在地板上連連翻滾,在翻滾中,我注意到商少長的眼--
這雙眼同秋水一樣清澈。
我輕輕眨了兩下眼睛,頭也微微低了一下。
商少長抱著我翻滾的地方,旁邊就是秋水刀。
「好孩子……」商少長輕聲道:「琚雪對蘭夜--」我還沒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聽商少長一聲大喝,從不離身的秋水刀已不知何時在手,雙足用力一蹬,人已躍在半空,秋水刀劃出一道美麗而可怕的半弧,向那道鐵欄橫掃過去!
幾乎在同時,商少長伸手一拉,已將我甩在空中,他這一衝之力直可掃千軍萬馬,逕向鐵欄橫劈!這一劈足可以將鐵欄劈開,讓我們逃出囚籠!
但他這一刀主要不是劈開鐵籠,卻是鐵籠前的斬商!為了這一刀,他蓄精存勢,厚積薄發;為了這一刀,他甚至不給自己留下後路!
他的後背,完完全全交給了我。
最有可能攻擊他身後的,就是斬商旁邊的蘭夜。
商少長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們能不能衝出去,就賭在我和我的琚雪!
琚雪對蘭夜!
想要生,就先要拚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48:10
第三十一章 攜卻嬌烏出樊籠
商少長一刀掃過,刀氣向上疾捲,拇指粗的鐵欄竟被他由下至上一刀劈開!七八根鐵棍齊齊一折,如七八柄利刃直向斬商胸口刺去,直讓他避無可避!斬商若用刀揮開鐵棍,商少長手中那蓄勁一刀就要將他劈成兩半!
可是,還有蘭夜。
這個陰毒的女人,她的手段比她的武功更可怕。
蘭夜冷冷一笑,從她粉色紗衣中,倏地滑中一柄金色軟劍,如一條冰冷的毒蛇,無聲無息地向商少長後身刺到--
商少長伸手一拉,已將我甩在空中!
幾乎是同時,我看見他刀劈鐵欄,撲向斬商;也幾乎在同時,我看見蘭夜金劍在手,向商少長身後襲去!
蘭夜抬起頭來,向我微微一笑。
她的眼中,落出的儘是輕蔑與鄙視。
蘭夜手中金色劍光映亮我冰冷蒼白的臉,我幾乎能感到劍氣傳出的冰冷無情!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成敗,生死,懸於一發。
是否能逃出生天,就看商少長手中秋水,我袖中琚雪!
我袖中一沉,手已握住「琚雪」。
崑崙白雪,出劍出玉,有匪君子,清揚如許。
握住劍的一剎那,一股冰涼沉靜的氣息從手指傳入,我的心境突然變得無比平和,彷彿此時此地已不是生死相搏,性命相爭,卻好似回到了梅瓣飄香、碎雪紛飛的梅谷。回到了那個相依相擁,共訴衷情的梅谷。
在那個美麗沉靜不似人間的地方,我與商少長緊緊相擁:
「生,和你在一起,死,和你在一起!」
我不是說過,要和你同生共死?!
我身在半空,袖中突然飛出一條雪也似的白練!這白練在空中劃了一道美麗的圓弧,如九天飛瀑,一帶銀虹,直向蘭夜手中金劍傾瀉下去!
琚雪啊,就讓我在這生死一線,天人之間,讓我再一次看看你這柄神兵的綽約風姿,將你的靈性在我手中復活,顯出開天毀地的力量!
這一劍,我將把我受到的羞辱,全還與你--
蘭夜!
雙劍相擊,俱是光芒大盛!其明亮奪目,居然超過了秋水刀的刀光。
蘭夜右手持劍,嘴角慢慢翹起,現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沒想到,那老頭子居然把琚雪也給了你……小妹妹,你若到了地下,可千萬不要怪我……」
我臉色大變!眼見手中琚雪劍光愈來愈淡,又回到那把平平無奇的玉中,我只覺得握劍之臂又酸又痛,幾乎自己全身的力氣與精血都被琚雪吸入劍中!即使這樣,也只不過擋得人家一劍。
難道,我與商少長卻是要困在此地?
只聽「咯啦」一聲輕響,卻是自蘭夜手中傳出。
她手上那柄華麗無比的金色軟劍,劍身突然出現一道長長裂縫,裂縫越來越大,直隨劍身裂到劍鍔!蘭夜驚叫道:「怎麼會!--」這一怔之際,琚雪劍似有靈性一般,玉劍一聲輕嘯,竟從裂縫中穿出,帶起一溜雪光,直向蘭夜胸口刺去!
鐵籠外響起一聲尖叫,一聲長嘯。
雪光中,竟揚起一帶血色。
我回頭轉身,只見斬商登登登向後疾通幾步,身子幾乎重重撞到牆後,胸口一團鮮血越滲越大,商少長這捨命一擊之下果是得手!只見商少長左手一揚,一線銀光閃出,已纏住我腰間,正是那時下瓊屑洞天時立了大功的那條銀鏈。商少長抖動銀鏈,將我身子橫抱,雙足連蹬,已抱著我向外衝去!
商少長一手挾我,秋水刀在身邊揮出一帶光影。他如一頭受傷的獵豹般速度快得驚人,每揮出一刀,就有一聲慘叫傳來。一閃眼工夫已衝到出口,旁邊慘叫聲與鮮血飛濺,血腥氣直中人欲嘔。他的刀總是準確無比地劃過灰衣殺手的喉嚨,彷彿他有一種可怕的直覺。
殺人的,直覺。
商少長手中的秋水刀,已變得明亮照人,好像刀身上又聚滿了無數的魂魄,將這柄鋒利又可怕的刀映得光亮奪目。
我的刀,是殺人的刀,我的刀法,是殺人的刀法。
我現在突然知道了,當雲逸揚想讓商少長教他秋水刀時,商少長為什麼說出了這樣一番奇怪而又有深意的話。
商少長用的刀法,確實是最實際,最實用的,
殺人的刀法。
商少長揮刀,斬落,濺血。
他的眼中沒有一絲憐憫和不忍,甚至眼睛都沒有眨上一眨。似乎整個人都變得冰冷無比。
我現在明白,為什麼第一次見到溫柔的殺手時,那個四十幾歲的灰衣殺手恭恭敬敬地叫他「前輩」。
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怕他怕得要死。
為什麼無人不知「但有先後無少長」,還有人稱他「天下第一殺手」。
「你沒事罷」,商少長抱我躲開從一位灰衣殺手身上噴出的血泉,腳下仍不停歇,「不要怕,我們馬上就會衝出去。」
我緊緊抱住商少長的身體,低聲道:「你放心,我才不會膽小。」
商少長輕輕一笑,道:「好衣衣!」突然仰頭嘬唇長嘯!只見前方已是出口,囚禁之處竟是一個廢棄莊院。他口中嘯聲不絕,自是想喚出黑馬出現。
只聽得耳邊一陣甜美陰冷的笑聲響起:「想坐那匹大宛名駒逃跑麼?」旁邊唰唰兩聲,出現一灰一粉兩道人影,正是蘭夜與斬商。
蘭夜冷冷笑道:「你們兩個不錯啊,居然從我手中逃到這裡。」她美麗的眼睛瞟向商少長,慢慢道:「但有先後無少長,你至少斬了我三十個手下罷。」
商少長漠然道:「三十四個。」
蘭夜的眼神越來越可怕,幾乎是咬牙說道:「你殺了我三十四個手下,而你身邊的賤婦居然劃傷了我的臉--」她恨恨道:「好個白衣!!你居然在三個月內,就能使出琚雪!」
我抱住商少長--他全身幾乎都是冰冷的,只有胸膛溫暖。我與商少長四目對視,微笑道:「三天。」
蘭夜突然哈哈大笑,笑聲在這個屍體遍地的莊院中聽得刺耳無比。斬商一直無聲地站在她身後,旁邊灰衣殺手倒了七零八落,他似都沒看在眼中。蘭夜笑畢,一字一句道:
「你現在拖延時間,是不是以為你的名駒能來救你?」
她不待商少長回答,便接道:「你可能等不到你那匹心愛的坐騎了。」她眼睛死死地盯著商少長,嘴邊笑意越來越濃,「誰不知道天下第一殺手兩件心愛之物,一為手中秋水刀,一為坐下黑馬,黑馬護主,素來與你形影不離。所以,我便在這莊院四周,散上了我精心研製的『無聲』。」
蘭夜哈哈大笑道:「所以,你那匹心愛的黑馬,死時也必定無息無聲!」
我只覺得商少長身軀猛地一震!肩頭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滴了下來。
好狠毒的蘭夜!
商少長張口,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一絲血線緩緩自嘴角滴落。
能從那個幽閉的鐵籠闖到莊外,一刀逼退斬商在先,斬殺三十四名殺手在後,「銷魂」又消耗了他大部力氣,能支撐到現在,他的力量已如快要乾涸的溪水一般,將至消失殆盡。
我看了看商少長,又掃了一眼周圍,除了蘭夜和斬商之外,站立了七八個灰衣殺手,將我們圍在圈中,只是忌憚商少長手上秋水之威,還只是躍躍欲試地,卻沒半個敢上前稍晏其鋒,直到商少長臉色蒼白,唇角流血,才稍稍將圈子縮小。只要這圈子再小二丈,我和商少長就恐怕無法生離此地!
蘭夜輕輕笑道:「商少長,你為什麼不想留下來呢,有誰不知,溫柔鄉……」她的雙眼透著無限春情,嬌聲道:「……溫柔鄉……是英雄塚啊……」
商少長輕輕咳嗽,幾點血沫自唇中飛出,轉身問我:「小衣衣,你說呢?」
我面沉如水,寒光一閃,玉劍「琚雪」已然在握,冷然道:「我白衣最恨的,就是被人要挾!」
商少長左手輕拍我頭,右手長刀如一泓秋水,笑道:「不巧,我也是。」
蘭夜森然道:「看來,你們這對鴛鴦,卻是想一同赴死了,那--」,她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顯是氣憤非常,左手已高高舉起。眼見場內劍拔弓張,只要蘭夜那只雪白細長的手一放下,那些如附骨之蛆的灰衣殺手就會一齊撲上--
突然,蘭夜的手僵在半空。
遠處,突然傳來馬蹄得得的聲音。
如蘭夜所說,無聲,本就是一種烈性毒藥。中者甚至都沒有什麼反映,就會無聲無息地被死神帶走。
她既然在莊院四周都散上了「無聲」,那麼,這個莊院外就應該是無聲的,連蟲子的叫聲都聽不到。
怎麼竟會有奔馬聲?
馬蹄聲越來越近,清晰得在場的任一個人都能聽到。
馬蹄每踏地一聲,蘭夜美麗的如魔鬼般的面容就蒼白一分
幾乎只是一瞬,只聽得馬嘶人嘯,一團黑影馱著一團綠影,疾如閃電般直向場內衝來!一眨眼間,黑影已衝到場心,長嘶一聲人立而起!眾人方才看清,這黑影居然是一匹黑馬!黑馬神駿異常,足有一人多高,全身上下毛色黑亮耀眼,無一絲雜色,四蹄如柱般釘在地上。黑馬馳入場心,又是一聲高嘶,竟似絲毫不把在場眾人放在眼裡。馬背上,端坐一位綠衣少女,面容清新秀美,嬌憨可愛,與商少長卻有五分相似,卻不是小綠是誰?
在這生死相搏之即,突然小綠和黑馬奇跡般一同出現,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見小綠巧笑嫣然,黑馬神駿如斯,我驚喜道:「小綠妹妹,你怎麼--怎麼來了這裡?」
小綠雙足輕叩馬鐙,也不見她如何作勢,身子如一片流雲般輕輕飄下馬背,笑道:「小雲子回歸雲莊去啦,小綠一個人在炎涼谷中實在氣悶,說不得便出來找你們玩玩了,少長哥哥不會怪我吧。」說罷輕輕吐吐舌頭,眼睛卻偷偷向商少長瞟去,神態甚是天真。
商少長緊鎖眉頭,輕喝道:「你又出來--」小綠一步上前,伸手掩住商少長嘴巴,笑道:「少長哥哥,這次你可不許罵我,可是要重重的謝我呢。」他兄妹二人場中你來我往,閒話家常,竟似場內眾殺手於無物。
我在旁邊卻清楚看得,商少長說這「來」字是開口發音,小綠上前掩住他口,在他開口時,一丸丹藥已順著小綠手指滑進商少長口中。
蘭夜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神色不斷變幻。方道:「你……你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不怕我的『無聲』?」
小綠抬眼,看了看站在不遠處一身粉色紗衣的蘭夜,愛理不理道:「你--就是溫柔的首領,蘭夜?」不待蘭夜回答,便隨意道:「『無聲』又算得什麼寶貝了?不入流的毒藥而已,居然也拿出來獻寶?若說難度大些麼,『沉夢』倒還可以,『蝕骨』有些難度,『銷魂』麼,倒還湊合--只不過--」,小綠笑道:「只不過,本姑娘也還沒看在眼裡。」
蘭夜美麗無雙的面容每隨小綠說出一種毒藥名稱,臉色就白一分,到最後小綠說出「銷魂」,她的臉幾乎比商少長還要白上三分,顫聲道:「你……你是誰……白衣叫你小綠,江湖中卻沒你這一號人物!」
「江湖?哈哈哈哈--」小綠突然仰天大笑,笑得幾乎眼淚都要流了出來,待她笑聲一停,已換上一副肅然悲恨的面容:「我還有一個名字:夏炎涼。」
蘭夜驚叫道:「你--你居然是--夏炎涼?你如此年輕,居然是夏炎涼?!」
小綠滿身都散發出一種肅殺之氣,冷然道:「不錯,炎涼谷二十三代主人:夏炎涼。今天,我不但要帶少長哥哥和白衣姐出去,還要代江湖除去你這個敗類--」小綠「類」字甫吐,突地右手向腰間一探,一道烏影勢夾勁風,直向蘭夜劈頭猛抽過去!
這一下變起促生!誰都想不到小綠說打就打!只見那道烏影在空中倏地幻出三道鞭形,將蘭夜罩在其中避無可避。斬商一直站在蘭夜旁邊默不作聲,此時見小綠出鞭,他手中鋼刀已無聲劃出一道暗灰色半弧,直向小綠鞭中心斬來!
鋼刀馬上就要劈上烏鞭,這鞭子卻突然從一個絕不可能的角度空中一轉。
這一轉,就纏上了商少長的腰。
商少長的手,恰好也拉著我的手。
小綠一聲長嘯,身形已如一朵輕雲落在馬上,左手一揚,無數金針自手中揮出。我早就見過小綠認穴之術奇準,這順手金針更是不在話下,只聽得「唉喲」聲四起,早有灰衣殺手中針倒地。便是斬商這樣的高手,也要被阻上一阻。
而這樣短的時間,足夠小綠將我和商少長拉上黑馬馬背。
我只覺得身子如騰雲駕霧一般,不知怎地就上了馬背,商少長在我身後一手環住我腰,一手緊握馬韁,小綠如一片綠葉般輕輕扶住他肩。三人俱在馬上,黑馬絲毫不覺沉重,四蹄連揚帶起一溜煙塵,三人一馬,居然硬是衝了出去!
遠處傳來女子尖聲喝罵聲與眾人奔跑聲,但隨著黑馬四蹄越奔越快,這些聲音漸漸同黑馬揚起的沙塵融在一起,再也聽不見了。
這就是逃命?!
黑馬奔跑帶起的風如刀般割著我的喉嚨與臉頰,沒想到在這夏日裡,還有這樣冰冷的勁風!我坐在馬背的最前面,頭幾乎都埋進了黑馬的鬃毛裡,只覺口中要冒出火一般。我不知黑馬要跑向哪裡,只知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我們離危險卻又少了一分。耳邊聽得小綠喊道:「少長哥哥,再堅持些!」我一咬牙,將口中欲出的血腥意又壓了下去,任黑馬衝進官道,直順西跑了下去。
天色將晚,黑馬腳步放緩,卻是帶我們到了一個人煙漸多的鎮中,不是經過的冷冷清清的景象了。二女一男共乘一馬,走到哪裡都是太過驚世駭俗,但這一路行來別說換洗衣物全然沒有,我和商少長又俱是滿身血污,卻也顧不得了,幸好天已漸黑,街上幾乎沒有幾個人影,只好勉強擦淨臉,又盡量將身上灰塵泥土拍去,才算像個樣子。商少長一路上被小綠在嘴中塞了丹藥無數,雖已止住吐血,臉上仍無一絲血色,蒼白得可怕。下馬時我和小綠一人一邊將他攙扶時,只覺得他全身冰冷無比,身子都在微微顫抖。這個曾經名揚天下、無堅不摧的殺手,現在居然虛弱得像個四五歲的小孩子。
而他從下馬到客棧中躺下,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客棧很小,很破,但也很安靜,很安全。
至少現在對我們來說,是最安全的。
我輕輕為商少長蓋好被子,回頭對小綠小聲道:「商少長他……沒有事罷……」
小綠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躺在床上,已沉沉睡去的商少長,搖搖頭道:「少長哥哥他……」
我心猛地一驚,抓住小綠衣袖道:「怎麼?!
小綠將食指放在唇邊,向我輕晃幾下,右手倏地一揚,一根細長金針已顫巍巍紮在商少長身上。我驚叫道:「你--」,指著小綠,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小綠面容肅然,緩緩道:「白姐姐,你放心,我只是讓少長哥哥睡得沉些,聽不到我們說話罷了。」小綠一改炎涼谷時的天真稚氣,此時面沉如水,像變了個人一般,她一字一句道:「少長哥哥比我大了十餘歲,小時就隨爹爹練武,大了又在江湖四處歷練--他的武功不敢說真如江湖所言『但有先後無少長』,卻也是難逢敵手了,今天他如此疲累不堪,大失元氣,我也是第一次見……白衣姐姐,少長哥哥一半內力,可是給了你罷?」
我身子猛地一震,直覺心中甚是沉重,慢慢點了點頭。不要說小綠醫術天下無雙,只讓她手指一搭,又有什麼斷不出來?我身上有商少長一半內力,卻是不爭之實。我慢慢道:「不錯……只不過,他……他將內力給的,卻是我這個沒用之人,害得他……害得他……」雙眉緊顰,見商少長蒼白虛弱的面容,心中又是一顫,話也說不下去了。
小綠伸手輕輕抱住我,低聲道:「白衣姐姐不要傷心,少長哥哥並沒有受什麼重傷。你看他如此乏力,只是一番鏖戰之下脫力罷了。只要隨我回炎涼谷好好調理三月,我包還你一個好好的少長哥哥就是!」說罷小綠吐了吐舌頭,笑道:「白衣姐姐,叫你姐姐太也沒趣--」說著說著在我懷中輕輕一笑,道:「什麼時候,你會做小綠的嫂子才好……」
「你……」我臉不由自主一紅,想說點什麼駁回小綠言語,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反而回頭向商少長瞟了一眼,頭慢慢低了下去。
小綠笑道:「喲,頭一次見到白衣姐姐臉紅紅的,許是同意了?」
我臉又是一紅,卻道:「現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那個叫蘭夜的女人一心想除去我,現在不知算不算逃出她掌控,被人追殺的味道可真是不好受,我們要想個辦法才是。」
小綠歎了口氣,道:「逃得一時是一時,唯今之計,也只好等少長哥哥好些才成,我倒帶了些防身藥粉,希望派得上用場才好,我們所處之地還有幾十里就到絳州,絳州城離炎涼谷不遠,到了炎涼谷,就會安全些。」
我點點頭,卻也一時想不出再好的法子,和小綠在地上鋪好被褥,兩人便在地上休息。要說兩個年輕女子和一個男子一屋而臥,實是有傷風化之極,只不過小綠拿出大筆銀子給掌櫃的做封口費,又兼道三人中一個虛弱不堪,一個不能自保,只餘一個武林「高手」。還是睡在一起安全不少。我和小綠和衣而臥,聽著窗外蟲鳴不已,再兼疲累不堪,不多時,早已沉沉睡去。
不知不覺,在這客棧中已停了七八天。商少長第二天便已醒了,精神恢復了些,但卻言語甚少,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和我也是不言不語。小綠為他通針過脈時更不讓我在旁觀看,和往時簡直判若兩人。我大奇之下詢問小綠,她卻不是支支唔唔矇混過去,就是乾脆一問三不知,我滿頭霧水下,更是不知所措,但知商少長身體恢復很快,一顆懸起的心也漸漸落了下去。
我歎了口氣,小綠出去買東西去了,待她回來一定要問她,何時離開這個小客棧,好快些回炎涼谷,這裡終究不是久留之地,要被蘭夜的殺手發現,可不是好玩的。
正沉思間,忽聽樓下一陣喧嘩吵嚷,不知是為了何事。突然轟地一聲大響,不知是誰踢翻了桌子,「嘩啦啦」杯盤聲碎成一片。一個響雷般的聲音響起:「寧王大駕大此,要親自搜查朝廷欽犯,你們這些刁民竟敢驚擾,是不要腦袋了不成!」
我臉一下子變得如同白紙,手中把玩的茶蠱「砰」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寧王!
寧王趙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48:32
第三十二章 欺騙
寧王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門外的嘈雜聲和吵鬧聲彷彿一下子都消失不見,我的思緒彷彿又回到了一年前,我正輔助雲逸揚重整歸雲莊之際,那時自己黑衣蒙面,意氣紛發,白衣卿相之名傳遍江南江北。歸雲莊地處山西,不但是交通要道,亦是軍事重鎮,商業在當時已是發達。寧王趙晟鎮守山西,人雖貴為王胄,卻最愛與文人雅士,三教九流往來,行止不但全脫浮誇習氣,且豪爽結交之名也在山西無人不知。由于歸雲莊崛起實在太快,而且我行事向來被傳以神秘莫測之名,居然在短短幾個月內,就成了寧王的座上客。由於我當時一心要隱瞞女兒身份,才不得不在寧王面前除去面紗,在自己一張臉上七塗八畫,變成一個醜八怪,才算逃過一劫。當時這件事在我心中小得不能再小,但偏偏商少長一刀劈去面紗之後,我是女子的消息剎時傳遍天下。如若騙了天下人也就罷了,但偏偏我當面騙過了寧王!
寧王不是普通百姓,他的身份是尊貴的王爺!
而我犯的是誆上的大罪!
如果我當時不是那樣鋒芒必落,如果我來到宋代會做個平平凡凡的女人,如果當時我推托掉寧王召見……如果我當時沒有見到商少長,--是不是一切都與現在不同了呢?
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離門口越來越近,不時伴隨著重重踢門聲與叫罵聲,夾雜著幾句「這個人見過沒有」的詢問,將我從回憶中驚醒。此刻小綠出去買吃食未歸,屋裡只餘我和商少長二人,我衝到商少長床前,急道:「商少長,我不知道寧王在查什麼欽犯,可我們--我們--」我臉一紅,卻說不下去。我們還不是夫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弄不好是要被說著有礙風化,還是要被見官,尤其我更怕的是,寧王可能會發現我的真實身份。
雖然寧王只見過一次我的真面貌,還是見過自己極為不堪的一面,能認出我的可能幾乎沒有,我還是要避免萬一的可能。
商少長見我不言不語,輕輕點頭道:「好,我知道。」說罷起身走到窗前,他在這裡養精蓄銳,氣色已恢復不少,一腳邁上窗台,便欲從窗子翻上房頂,又回頭道:「你,可要小心些。」
我輕輕一笑,見他言語之中,仍是掩抑不住的關切之情。揮揮手道:「你放心好了。」眼見商少長一翻一縱,已消失在我面前。我轉身向門走去,順便看看門外情況如何--我推開門,霎時臉色大變!
眼前身著素色錦袍,頭戴紫金冠的男子,不是寧王是誰?
寧王面沉如水,一掃我初見他時的風流儒雅,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極壓迫人的氣息!銳利的眼睛盯住我上下打量,卻沒發出半句言語。像是要從我身上看出什麼。我強抑住快要從胸口跳出的心臟,盡力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然,走上前肅容為禮:
「民女伊白叩見寧王千歲,千千歲!」
我說完這短短兩句,心已是吊到了嗓子眼,為了不讓別人得知我行蹤,在住店時我用的名字是「伊白」,即把我名字白衣二字掉了順序。雖不知道寧王親查欽犯是何許人,但能在這裡見到寧王,已是大出我意料之外!
寧王輕哼一聲,眼睛又在我身上掃視一會,方開口道:「哦……沒想到一個小小女子,也居然知道本王。」
我不由大驚!我與寧王交識以來,卻從沒發現他竟精明至此!自己話中便犯了一個大錯誤--既然我是民女伊白,又怎會識得誰是寧王!
我連忙又拜道:「民女有罪!民女一介百姓,怎會識得王爺,只因在房中聽得門外稱王爺千歲來此捉拿欽犯,又見王爺龍彰鳳表,非一般小民可比,民女才斗膽相稱,望王爺恕了民女妄言之罪。」
寧王淡淡道:「你何罪之有……你一個尋常女子,居然頭腦如此清楚,也甚是難得啊……」又瞥了我一眼,道:「你可知本王為何要親自來捉這個欽犯麼?」
我小心答道:「王爺行蹤如龍,又豈是民女凡婦能得知?」
寧王一字一句道:「只因我要抓的人,是一個和你一樣聰明無比的女人--」寧王三根手指搭在鬍鬚上輕輕梳弄,緩緩道:「本王待這個女人推心置腹,可說無話不談,卻沒想到她居然恃寵而驕,蒙騙本王眼睛!本王又怎能放過她?」
我臉色不由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寧王剛才一番話大有深意--難道……難道……只聽寧王右手重重拍在桌上,大喝道:
「白衣!你居然在本王面前還敢欺瞞本王,你是多大的膽子!」
「砰」地一聲重響,我聽在耳中不啻一個響雷!雙腿一軟,人慢慢坐在地上。
寧王他--居然認出了我的身份?!
不會!絕對不會!他從來沒見過我變成女兒身的樣子!
我張口道:「王……王爺……你許是……許是……」口連張幾次,那「認錯人罷」四字,終是吐不出來。眼見寧王慢慢踱到我身邊,俯下身來伸手抬起我臉,緩緩道:「原來江南江北大名遠播,就在本王治下的歸雲莊總管,人稱白衣卿相的白衣,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還將本王傻傻騙在鼓裡……你當本王是三歲孩童不成!」寧王手上突然加勁,幾乎要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喝道:「你居然還敢狡辯!若不是有人報信,我還是找不到你。你可知欺瞞本王是多大的罪名!如今,你就和本王走一趟罷。」說罷手一鬆,將我扔回地上。
謊言就是謊言,說出口後,怎麼也不會變成真的。
我是女子的謊言,終究怎樣都會被人拆穿。
我輕輕歎口氣,躬身道:「白衣就隨王爺走,任憑王爺處治罷了。」伸手自桌上拿起自己的小小包袱,風先生送的焦尾琴已在逃命時遺在蘭夜手中,包袱裡除了小綠送的玉盒別無長物,琚雪還在袖中。我眼睛向窗格瞟了一眼,沉聲道:「王爺,請。」
我抄起手站在窗前,目光停留在窗外晚風中不住搖曳的垂柳。一線清溪潺潺自假山後流出,被夕陽映成點點金黃,歸鳥一兩聲嬌弱的暱喃,劃破空氣中靜靜的沉寂--我的影子被夕陽拖出一道長長的黑邊,幾乎也要與這傍晚的美影融為一體。
「這窗外的景色就如此吸引你?」寧王站在我身後,道:「你已經一動不動快兩個時辰。」
我身子輕輕一動,輕道:「是麼……原來時間居然過得這樣快……」慢慢回過頭來,笑道:「王爺,白衣在想一件事情。」
寧王道:「哦?」
我微微一笑,伸手拉了拉身上上好的黑絲縐紗,上前施禮道:「白衣只是在想,王爺將白衣帶回王府,似乎並沒有給白衣欽犯的待遇。」
寧王揚眉道:「那依你所言,你寧願去潮濕黑暗的監牢,也不願留在本王身邊麼?」
我慢慢道:「白衣自知欺騙了王爺,雖說當時迫不得已,但罪過委實不小。王爺要讓白衣認罪,白衣自然罪無可恕!」我停了一停,抬眼道:「白衣該認的罪,白衣自然一人承擔,但白衣一事不明,就是白衣為何成了欽犯,又為何白衣現在會在王爺府中!」我上前一步,朗聲道:「白衣雖一介女子,但也稍習我朝刑統:王爺雖貴為王胄,但也無權自定欽犯。白衣不知王爺以抓拿欽犯之名將白衣帶回,行抓拿之名,用軟禁之實,卻又是為何?」
寧王抬眼,不怒反笑道:「那你是懷疑本王麼?」
我面無表情,道:「白衣乃一介小民,又有罪在先,豈敢懷疑王爺?」
寧王緩緩起身,與我並肩而立,慢慢道:「白衣卿相……白衣卿相……一年前,本王整理山西織務之際,才發現山西織業,突然出現了個歸雲莊,歸雲莊中,又出現了個人稱神眼無雙的白衣卿相……所以本王愛才心切,才要與這個人人稱揚的奇才結識,卻沒有想到,你居然--」寧王轉身,眼神緩緩向我射來,說不出是欣喜,亦或悵然。
我心微微一顫,見寧王娓娓而談,神色和緩,不由心生歉意,低頭道:「王爺……我……」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寧王輕輕擺手,道:「你當那天掀下面紗後,本王就沒有懷疑你麼?這樣一個經商奇才,怎能不為我所用?我派探子到處調查你的來歷,但便是最高明的探子,也只能探出你在一年前神秘地出現在歸雲莊,出現在歸雲莊前你在哪裡?是哪裡人?卻怎麼也查你不出。彷彿在一年前,你從空氣中出現在絳州……白衣啊白衣,你到底是什麼人,居然連本王也查不出你的身份;你女扮男裝,幾乎所有見過你行止的人都被你騙過;你長袖善舞,短短一年間就控制了山西織業;又傳你逃出歸雲莊,和一個臭名昭著的殺手浪跡江湖……你--你讓本王拿你如何是好?!」
我見寧王連歎幾聲,便轉過頭不再說話。剛才一番話聽在耳中,實是推心置腹,我心一軟,歎道:「王爺,你何苦為白衣如此費心。白衣只是一個普通女子,為了生存,才不得不女扮男裝,出此下策。螻蟻尚且偷生,白衣所作,唯苟且偷生而已。」
寧王搖首,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臉上慢慢現出一種奇異的神情:「自你傳言被商少長擄去,且聞名天下的白衣,居然是個年輕女子。本王得知這個消息後,實是又驚又怒,發誓一定親自將你抓回。可--」寧王上前一步,聲音提高了幾分:「可在那個小客棧見到你,本王卻是沒有想到,你即使回復女兒裝,卻依然處變不驚,依然舉手投足卓然淡定。所以……本王改了主意!」他的一隻手突然撫上我的臉,輕輕道:「本王想留下你……把變成女人的白衣留在本王身邊。」
寧王的手異常白嫩,手指上還帶著一枚綠玉板指。
他繡著方勝的袖口,隱隱透出淡淡的薰香氣息。
我抬起頭,目光慢慢變得清冷:「不知王爺是想將身為女人的白衣留在身邊,還是想留下白衣,做王爺的女人?」
寧王一怔,笑道:「這有什麼不同麼?」
我道:「有不同,有很大的不同。」我看著寧王,道:「如果王爺想讓白衣留在身邊,為王爺出力,白衣自當義不容辭,但若王爺想讓白衣做王爺的女人……」我走到桌前,拿起一方小小玉石鎮紙,突然問道:
「王爺喜好玉器,如這樣的收藏已經很多罷。」
寧王點頭道:「不錯,本王最喜愛收藏美玉,府中如這樣的質地,自然已有不少。」
我手指輕輕劃過玉石光潤的表面,輕輕道:「王爺……您府中如美玉般的女子,想來一定也有不少罷……因為見慣了美玉的細膩,所以才會對石塊偶爾也會產生新奇,白衣只是經不起琢磨的石塊,即使留在王府中,也只是王爺收藏中一塊最不起眼的了……」我面前寧王,深深施禮道:「王爺,白衣生平最喜愛的便是自由,充其量也只能偏安于歸雲莊一隅,做個山野小民,就此終老。王爺何不放了白衣,就讓白衣與王爺相知於江湖,白衣必感激王爺大德!」
寧王看我許久,一言不發,突然一拂袖,大步走出屋外。
結巾帶,長相思。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思念」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東西,它可以使人忘了時間,忘了空間,忘了身在何處,所能記起的,只有你思念的那個人的一言一笑,點點滴滴……它甚至使你分不清何時是虛幻的,何時是真實的。
「商……」我慢慢伸回推開窗子的手,窗外不時傳來樹葉間沙沙的輕響,夾雜著一兩聲焦躁的蟬鳴,在靜寂中聽起來居然格外響亮。
原來……我又聽錯了……
我端起桌邊已冷卻的茶水,送到嘴邊啜飲一口,緩緩送下。每天無時無刻的思念幾乎成了一種煎熬,也成了我心臟的嚴重負擔。我自少時起便有輕微心疾,但那時年紀尚輕,又兼自己少年老成,秉持「少欲」的觀念,對什麼都欲求極少。可自遇見商少長之後,腦子中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身上,就好比一個空空的閣樓,一下子塞進許多貨物一般。就算自己如何調節心緒,卻怎樣也回不到原來那樣清靜淡然的日子。
十天了……寧王依然不想放我……
我住的地方是寧王府中最安靜的一處,為了不讓聲音吵到我,寧王下令除了兩個服侍我的侍女,所有人等未經通傳,不得踏進我的住所一步。但在住所方圓三里以外,全都駐滿了王府士兵。別人確實不能踏入這裡,可我也出不去寧王府,再加上寧王以歸雲莊為要挾,使我時時不敢貿然行動。
袖中觸到一個冰涼滑潤的東西,琚雪。
可我知道,現在自己要想像上一次那樣使出琚雪,幾乎是不可能。
上次雖然一擊成功,但過後全身卻如散架一般力氣全無,這柄琚雪絕對不是一般的玉石做成,好似能吸收人的精氣一般!當我發出那一劍時,我清清楚楚地感到,琚雪中似有什麼東西復活--那一劍揮出,我幾乎控制不住那種桀驁不馴的力量,這種力量差點要讓劍脫手而出,順著那一帶雪光直衝天際!
風大先生給我的,到底是一柄什麼劍?!
門外傳來侍女輕柔的聲音:「小姐,該用晚飯了。」
我揮了揮手,道:「不用了,你端下去罷。」若在平時,這個訓練有素的侍女早就應聲而退,今天卻不知為何,她卻不退反進,「吱啦--」一聲,推門而入。
我皺眉道:「我說過了,今天不用晚飯,你怎麼--」一邊說,一邊自然回轉身來,正對上那「侍女」天真清新的笑容,甜甜道:「白姐姐--」
我又驚又喜,能這樣叫我「白姐姐」的人,除了小綠還能有誰!確定門外無人後,我連忙將她拉進門來,將門關好,我拉住她手,喜道:「你--你是怎樣進來的?那個小丫環呢,你怎麼穿得她的衣服?」
小綠一身侍女打扮,頭挽雙鬟,身著碎花布裙,更有一番玲瓏風味。衝我做了個鬼臉,道:「姐姐放心好了,我只不過讓她睡上一會,便借了她的衣裙來見姐姐,姐姐你看,我這樣打扮好看麼?」
我輕輕一笑,道:「見我做什麼?」
小綠未聽出我話中異樣,笑道:「自然是給姐姐送藥來,此時正當七月,雖是夏季,但心疾最易發作,我給白姐姐配的藥許是在蘭夜那裡丟了,所以我今天來,就是給姐姐送新配好的丹藥。」
我淡淡道:「是麼……我住在這王府中,幾乎忘了晨暈,忘了時令,也忘了自己的病了……」
小綠見我面容平靜如水,表情無喜無怒,不由收了笑容,囁囁道:「姐姐……你怎地這樣不快樂……這裡至少比我們狼狽逃命時要好,不是麼?」
我緩緩道:「不錯,這裡風平浪靜,要說絳州城最安全之處,莫過於寧王府。我留在這裡,確實不用再受奔波之苦,但是,我生性自由慣了,怎能受得了這樣華麗的囚籠……我留在這裡,沒有一天感到快樂過。但是,這都比不上--」我猛地回頭,一雙眸子精光大射,直望向小綠驚慌失措的臉:「這都比不上,我最信任的人對我的出賣!」
小綠大驚之下,連連後退幾步,道:「白姐姐,不是--」
「不是麼?!」我站起身來,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是,寧王如何能找到我們所在?如果不是,為何那天搜查你卻不在房內?我曾試探過寧王幾次,在此之前,他根本沒有到那樣偏僻的小店搜查過,如果沒有人告密,他又怎能得到我的消息?我在絳州城內,能認出我的沒有幾人,何況我改服絳衣後,能認出我的更是少之又少,如他一個沒見過我真面目的人,又怎能認出我就是白衣?搜查當天商少長與我同在一屋,只有你能借買菜之名,出去告訴我的行蹤,更能把房間號也告訴他,讓他一抓得手,是不是?」說到最後,我的聲音變得異常嚴厲冰冷。看著小綠眼淚就在眼圈裡轉,小小的身子已退到牆角,不由心腸一軟,聲音柔了幾分,道:「你為何……要將我行蹤告訴寧王……你怎能……怎能--」歎了一口氣,卻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小綠連連搖頭道:「白姐姐,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說話中已帶著哭音,隨著她連連搖頭,淚水自眼中甩落,甚是楚楚可憐。我歎道:「小綠,你怎能……」剛要走上前去,忽聽得耳邊一人道:
「不要逼問她了,是我讓她去的。」
屋中如一陣輕風吹過,突然多了一個人。
商少長。
他的黑髮齊齊梳在腦後,一襲青衫穿在身上一塵不染。
我怔怔地看著他,這個我朝思暮想的男人,依然是我初見他時的打扮。但他的臉上,卻沒了那種如陽光般燦爛溫暖的笑容。
我不見那種笑容,已經好久好久了。
現在他全身上下,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冰冷。商少長就站在我面前,我卻覺得我們中間隔得很遠很遠--遠得我幾乎看不清他,幾乎不敢相信,那樣冰冷無情的字句,是從他嘴裡吐出的。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讓小綠去告密……」我聽見了自己的說話聲,這幾乎不像我自己發出的聲音!這聲音聽到自己耳中,居然也是顫抖的,冰冷的。
商少長轉過身來,對已是淚流滿面的小綠道:「你先出去罷。」眼見小綠消失在門外,商少長緩緩道:「因為,在寧王這裡,你是最安全的。」他望著我緊張慌亂的眼眸,一字一句道:「還有,我不想讓你給我帶來麻煩。」
「你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我……」我睜大了眼睛,努力想看清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這幾個字,就如一把重錘般,狠狠地擊打在我的心上!似乎有那麼一會,我的舌頭和我的心,都不知飛向了何處--這就是那個親切地叫我「小衣衣」的人說出的話麼?
這就是那個肯為我不顧生死的男人說出的話麼?
「不錯--」商少長看著我,一雙黑眸如黑夜中最深的潭水,「我將你送到梅谷三絕處,就是想讓你能夠保護自己,可是你的結果,卻讓我非常失望!」商少長緩緩道:「因為你太任性,又太天真,才跑到這個本不屬於你的江湖中。」
「所以,你根本就不是一個江湖人!」
我抬起頭來,覺得自己心頭如壓了一塊大石,沉沉地喘不過氣來,道:「為什麼……為什麼要做江湖人,難道,我們就不能在歸雲莊中,安靜地生活麼?為什麼卻要跑到那個江湖中去?」
商少長眼中閃過一抹痛苦之色,卻又稍瞬即逝:「你太天真了,我是一個浪子,浪子從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所以--」商少長定定道:「我不會為你留下,也沒有什麼,能讓我留下。」
我緊緊抓住衣襟,商少長這一席話說來,直覺得自己如入冰窟!我顫聲道:「你今天來,就是對我說這一番話麼?就是覺得,我給你帶來了麻煩?」
商少長面無表情,淡淡道:「不錯。」
「做為一個殺手,我從來不需要不必要的負擔。」
聽得這番話,我不由天旋地轉!身子搖搖欲墜,砰地一聲,原是自己的小腿重重碰在桌腳上,卻渾不覺疼痛,我嘴唇不住顫抖,好半天才輕輕道:「……不對……不對!你說謊!」我抬起頭,大聲道:「你說我是你的負擔,為什麼你三番五次救我!在蘭夜處,你寧願自己陷於險境,也不願傷害於我,拼著性命也要將我救出,這難道都是你騙我不成?!--」我突然身子一僵,驚道:「銷魂……銷魂……你的銷魂之毒,卻是如何解的?」
商少長看著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罷之後,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下頜,慢慢道:「小姑娘……你還不知道是為什麼嗎?我根本就沒中銷魂之毒!」
我眼睛圓睜,死死地盯著商少長,心中隱隱覺得,他似乎要說出一個大秘密來,商少長道:「我武功如此之高,怎能中那種毒藥。只不過--」
我面容不住抽動,咬牙道:「只不過什麼?」
商少長道:「只不過,我便可以借中毒之機,更加地親近於你--」他拇指在我臉上滑過,低聲道:「你天天都和我在一起,可有想過,我是個正常的男人?」他輕輕笑道:「在那裡的感覺,與你肌膚相親,才是真的銷魂……」
你莫要忘了我,丟下我,不理我,你莫要辜負我,棄了我,不要我……
我不會忘了你,丟下你,不理你,我不會辜負你,棄了你,不要你。
我是會永永遠遠地疼著你,寵著你,愛著你。……
你可要想著我,喜歡我,保護我,也不許你打我,罵我,欺負我,更不許騙我!
我不會打你,罵你,欺負你,卻會好好地疼你,喜歡你,寵著你。讓你快樂平安,不會再有不開心的事纏著你……
這些……這些都是你說過的話……你親口說過的話……你如何就忘了?!
你說過……不會打我,罵我,欺負我……卻要好好地疼我,喜歡我,寵著我……
而今天,你為何又這樣傷了我?
我慢慢抬頭,輕聲道:「……商少長,以前你說過的,難道全是騙我的麼……」
好似過了許久,才聽得商少長緩緩道:「……我沒有騙你,可是……」
「啪」地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打在商少長臉上。
我全身都在顫抖,甚至聲音都在顫抖,我只聽得自己的牙齒「咯咯」直響,然後就聽見自己用一種很可怕的聲調說:
「你給我滾!我白衣永遠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
我用盡全身力氣推開商少長,像瘋了一般跑出門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49:00
第三十三章 碎玉一劍
……我不會打你,罵你,欺負你,卻會好好地疼你,喜歡你,寵著你。讓你快樂平安,不會再有不開心的事纏著你……
你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我能感覺到--你的歡喜,你的傷心,我都能感覺到……
我不會為你留下,也沒有什麼,能讓我留下!
……我想這樣抱著你,一輩子……
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
你說的,都是騙人的!!!!!!!!
腦子中不住飛速閃過無數話語,幾乎要將我逼向深淵!
衣衣,衣衣--你是麻煩--小衣衣--你太天真了--衣衣啊--你太任性--
不要說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砰」地一聲傳來,原是自己的身子重重撞上一棵古松。
我雙手用力摀住頭,十指都陷入頭髮中,喉嚨裡傳出一聲好似野獸般痛苦的嗚咽--
我的嘴裡嘗到了鹹鹹的味道,是血!我自己的血!
我根本流不出淚來。
沾著草葉與泥土的衣服,凌亂不堪的裙帶,披散在四周的頭髮,蒼白得可怕的臉頰,嘶啞的喉嚨……
以前,我說什麼也不會讓自己這樣狼狽不堪。
但現在,在我的心中,充斥的全都是悲憤與抑制不住的恨意!--
只要再過一刻,我恐怕就會殺了他!
殺了這個我曾經深愛的男人。
原來愛與恨之間的界限,卻是如此之淡。
原來由愛中生的恨,卻要比愛重上千倍萬倍!
沙沙……沙沙……
是腳步!
腳步踏在草地上的聲音。
我手反射般地伸進袖中,握住了冰冷的琚雪。
但只有一瞬,我的手輕輕鬆開--
是敵也好,友也好,都與我無關了罷……
一陣熟悉的甜香傳入鼻孔,將我疲累的身體緩緩包圍。我的意識也隨著這甜香的湧入而漸漸渙散。腦子裡閃過最後一個詞:
「沉夢……」
痛苦麼?
你現在感到痛苦麼?
看到你深愛的男人這樣對你,你一定生不如死。
你一定想殺了他,讓他永遠消失於你的視線。
天下的臭男人,都是這樣讓女人痛苦……
這就是,我的報復……
睡得可好麼?……
我腦中混混噩噩,只覺自己突然被一盆涼水從頭至腳潑了下來,將我從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的空白中拉出。「咳咳咳--」我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慢慢睜開不知閉了多久的眼睛,低聲道:「蘭夜……」
只聽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嬌笑聲道:「沒想到你昏迷時,居然也能認出我。」
我感到自己的頭似有千斤重,身體也幾乎不能動彈。我輕輕動了動自己的手指,眼睛向四處看去,才發現自己竟在一處庭院中的空地中,身子軟軟斜倚在一張雕花木椅上。而眼前,就是那個顛倒眾生的魔女。
雪白的肌膚,鮮紅的衣裙,烏黑的長髮。
數日不見,她似乎比我初見她時更美,更艷,更顯出妙相無邊的誘惑與吸引!
除了左臉上,那一道細長的疤痕。
我慢慢抬眼,輕聲道:「沒想到,你居然能自如進出王府。」
蘭夜變幻萬方的眼眸停在我身上,突然發出一串大笑,她笑得前仰後合,連頭髮都順著她大笑飄動,如一綹綹舞動的毒蛇,五指不住屈伸,指甲上的□丹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紅光。這笑聲聽在耳中,即使在七月,我仍感到一陣陣刺骨的涼意襲上身來--
得意,興奮,快意,報復,怨恨………
這個女人的笑聲中,居然有如此強烈的怨恨之意!
蘭夜終於止住笑聲,身形一晃,已站在我面前,咬牙道:「就算你藏在天邊,我也能將你帶出來--」蘭夜瞇起眼,右手雪白無瑕的手指輕輕在臉上撫動,柔聲道:「你可知你這一劍的滋味,讓我有多麼難過?你可知你這一劍,將我艷絕天下的妙相消失不在?你可知-- 」蘭夜突然伸手,五根長長的指甲搭在我臉上,聲音怨毒無比:「我蘭夜發誓,要將天下地上,最毒辣痛苦的手段,都要讓你品嚐!」
我面無表情,淡淡道:「你要報我劃傷你臉頰之仇,為什麼還不動手?」
蘭夜聞言突然一怔,慢慢鬆開手,嘴角現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在我臉上輕拍幾下,緩緩道:「原來,名揚天下的白衣卿相,終於愛上了男人,是不是?」
「你終於愛上了那個為人不齒的殺手,是不是?」
「可最後,他也終於拋棄了你,是不是?」
蘭夜仰天大笑,笑聲刺耳無比,她充滿惡毒與詛咒的聲音卻穿透這笑聲,一句句地直刺進我耳中:
「你終於還是愛上了他,那個注定一生痛苦孤單,也會給別人帶來痛苦孤單的男人!」
「住口!」
我用盡全身力氣大喝出聲,身子剛要站起,雙腿卻不由自主一軟,又重重落在木椅上。我怒道:「你--」
蘭夜咯咯嬌笑,笑聲中有說不出的甜美誘惑:「你應該感謝我才對,這沉夢你只要再多吸入一分,你可能就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蘭夜十指互錯,慢慢道:「就在剛才我還在想,我如何親手一點一點,將你的肉都挖下來,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氣憤--可現在,我要改主意了……」蘭夜突地一笑,惡毒之色消失不見,代之以異常的得意和興奮:
「我要讓你嘗到,人間真正的痛苦!」
痛苦麼?
孤單麼?
還有什麼,比失去心愛的人更痛苦?
還有什麼,比形同陌路的情侶更孤單?
我雙眼空洞地望向前方,淡然道:「最痛苦……你一直希望我離開商少長,才一直要殺我而後快,現在我離開了他,這是不是你期望的結果了?」
蘭夜慢慢笑道:「當然不是……你這樣一點點的感受,又怎能算得上人世中真正的痛苦!」她緩緩轉身,幽幽道:「人間最痛苦的,是你喜歡的人,偏偏不能在你身邊,你只有看著他歡笑快樂,可你卻只能看著他的歡笑,如刀子一點點割自己的肉一般!」她突然轉身,咬牙恨道:「這才是痛苦!真正的痛苦!」
我冷冷道:「這就是你所謂的痛苦麼,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嫉妒。」我抬了抬手指,沉聲道:「你對我的師父,就是這樣的痛苦罷。」
蘭夜臉色大變,雪白的臉龐突然變得鐵青。
我看著她,臉上一如止水。
可我卻覺得,自己背後已經被汗浸濕。
我現在的力氣只能夠勉強抬起手臂,連站起都不能。
「嫉妒又怎麼樣!為什麼我不能在他身邊?」蘭夜突然抓起我的衣領,將我整個人從椅上提了起來,尖聲道:「他寧願喜歡一個有夫之婦,也不願意喜歡我!我有什麼不好!我不是比她美上千倍萬倍!」
「咚」地一聲,我被眼前這個被嫉妒燒紅了眼的女人重重扔回椅子上。
剛才卻是如我所願,我終於站起來一次。
可站起來的後果,卻是全身如散了架一般疼痛不已。
「他只是喜歡那個女人!那個最下賤,最醜陋的女人!」
「他只是願意靜靜地看著她,用最溫柔的聲音稱她:絲兒,絲兒。」
「即使他心中的絲兒,已經有了別人的孩子!」
我腦中思緒不斷閃動,自從我從蘭夜口中得知風大先生本名以來,心中總是覺得似忘了什麼東西一般,隱隱覺得已有了答案,但覺得總是差了什麼--
一直盤旋在我腦中的,是一幅畫,掛在炎涼谷中的畫。
畫上一男一女,女的清麗,男的英武。
畫下落款處寫有兩個小字:少翌。
我有絲長長,絲似洞庭波,君有意連連,意如長江水……
我突然大驚失色,脫口道:「絲兒……是商少長的……商少長的……」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卻是幾乎自己都不相信這個推斷!
蘭夜看著我,嘴角慢慢現出一絲笑容,道:「果然是白衣卿相……」蘭夜笑容越來越大,緩緩道:「你猜的不錯,商少長,便是那個賤人的兒子!」
蘭夜笑容越來越大,道:「你可知對一個女人來說,最痛苦的是什麼?」她見我不言不語,便自己回答道:「最痛苦的,莫過於失去最心愛的人!」
「於是,我便設計了這樣一場好戲。」
「那個女人的丈夫,是個在江湖上默默無名的殺手。但是,任何一個殺手,都是江湖正道狙殺的對象,殺手就是殺手,永遠不能生活在陽光下。」
「於是,我安排了這樣一場狙殺。」
「我就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對可憐的鴛鴦一邊在刀光和鮮血下逃亡,一邊還要讓他們的賤種活下去。」
「我看著那個女人抱著她心愛的人不住哭泣,哈哈哈哈---這一刻我從未這樣快樂過!你知道麼,這個女人枉稱神醫無雙,卻醫不好她的愛人,她的臉上,手上,沾滿的都是她男人的鮮血!」
「生不如死!這才是我給這個賤女人的最大的禮物!」
我面無表情,看著眼前這個美麗到極至的女人面容扭動,嘴裡不住說著污言穢語,這些世上最污穢不堪的詞句從一個這樣的女人嘴裡說出,真有說不出的詭異。
「咳咳--」我輕咳幾聲,勉強抬手摀住嘴唇,慢慢道:「可是,你自己真覺得快樂麼,即使如此,你也沒有得到風大先生。」
蘭夜冰冷的眸子在我臉上掃過,居然歎了口氣,道:「你說的沒錯,即使這樣,我終也沒有得到他,看著他咬牙忍受『銷魂』之苦,我的心又何嘗不痛!」
此時正當清晨,微風輕輕拂過,這個庭院在陽光中越發清晰。如果此人有人看到,必然是一幅再奇怪不過的景象:兩個女人在庭院中談天,一個靜靜坐在木椅上,一個佇立在院中--
有誰知道,她們現在談的,卻是人間最痛苦,最無奈的情感。
我坐在椅上,自己保持這個直挺挺的姿勢已經至少有一個時辰。
我仍是面無表情。看著眼前這個最可怕,也是最美麗的女人。
最可怕的女人,往往比最可怕的男人更可怕。
我抬頭,淡淡道:「那麼,你又是怎樣對付商少長的?」
「商少長……」蘭夜喃喃自語,她的聲音甜美無比,如最香醇的毒藥:
「這個不可捉摸的男人,一定傷透了你的心罷。」
蘭夜眼波流轉,笑道:「我怎麼捨得對付他,他原在我手下做事時,做的是又快又好呢。」
我驚道:「你說什麼?!」我大驚失色,明明知道現在蘭夜不可能蒙騙於我,但自她口中說出,還是驚訝無比,我雖知商少長就是殺手,但卻不知道,商少長居然是溫柔的殺手!
蘭夜輕輕點頭,道:「他的刀,是我見過最快的刀,也是最美麗的刀。就像他的人一般,清新自然得不可捉摸,卻給人致命的吸引力--讓人想抓住他,卻怎麼也抓不住。」蘭夜眼神一黯,道:「可能沒有女人,能真正抓住他的心。」
我胸中不由一痛,口中連咳幾聲,臉上好似又蒼白得幾分。
蘭夜突然大笑,笑聲刺耳無比,大聲道:「可是我卻無比恨他!他長得居然那麼像那個賤人!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所以,我對他設了天下地下,最毒辣無比的詛咒!」
「我要詛咒這個背負我恨意的男人,一輩子都要生活在孤單痛苦中!」
「我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他身邊最愛的人,一定都會離他而去!」
「他深愛的親人,他深愛的女人……都會離開他!他只能如一隻最卑微不堪的老鼠般,不能活在陽光下!」
「這,就是我給他,這個號稱天下第一殺手的命運!」
蘭夜哈哈大笑,望著如木雕一般坐在木椅上的我,喃喃道:「知道麼?小妹妹,這個詛咒的威力,馬上就要在你身上應驗了。」她走到一張石台前,伸手將台上黑絨木掀起,露出布下一張古琴。笑道:「月兒的搜魂曲居然未能搜你之魂,那麼,只有勞煩我親自動手殺你了,這搜魂曲經我之手彈來,再用上你師父最愛的焦尾琴,必然增色不少。」蘭夜美麗的面容由於不住扭曲,變得猙獰無比,道:
「莫要恨我,要恨,你就恨那個又笨又傻的商少長罷。」
說罷,她塗滿蔻丹的紅色指甲,徐徐向琴弦按去--
她的手指雪白修長,手背上無一絲一點瑕色。
若說這雙手是天下最美的手,似乎都不會過譽。
但這雙手帶來的不僅僅是美麗,更多的是死亡。
只要這手按在弦上,就又會帶走一條人命。
只要再沉一分,這手就會搭在弦上。
突然這一瞬間,蘭夜眼前出現了另一隻手。
一隻並不那麼美麗,不潔白,更不修長的手。
這隻手還在空中,卻好似在彈琴一般。一勾一挑,簡簡單單幾個動作,就使得這只本來很平常的手,突然變得儀態萬方。
這隻手一點一轉,輕輕架住蘭夜正欲彈琴的手。
這一瞬,她似乎聽到了自己手指折斷的聲音。
蘭夜大驚之下,左手倏地向右揮出,裙下右腿前踢。
那隻手倏地鬆開。
蘭夜面容突然一下子變得蒼白無比,像看見了鬼一樣指著我:
「你--」
我收回手,靜靜地站在離她不到二丈的草地上,一字一句道:「我已經沒興趣聽你講故事了,這只能讓我作嘔。」
我緩緩伸出右手,有什麼東西在我手上一閃。
我的聲音變得異常冰冷,道:「因為你說到現在,已經讓我有了一種,殺人的慾望。」
蘭夜大驚道:「你--你是如何站起來的--明明沉夢--」
「明明你已讓我吸入了『沉夢』,是不是?」我現出一絲冰冷的笑容,緩緩道:「自從我見過你以來,你已經告訴了我很多以前我不知道的經驗,可是我也要告訴你一點,就是--」
「千萬別輕視敵人!」
我右手慢慢抬起,第一次在她面前,亮出手中不盈一尺的玉劍,
琚雪。
我道:「還有,就是千萬別太相信自己的經驗。」
蘭夜眼睛圓睜,道:「原來--我知道了,你不住咳嗽,原是--」
我輕輕點頭,道:「不錯,我雖素來身體不好,但也不會咳嗽那樣頻繁,知道麼?」
蘭夜叫道:「原來,你就是趁咳嗽時,指間已放了藥丸入口!」
我道:「你猜的不錯,以後你若再害人時,千萬不要再遇到像我這樣的人,更千萬不要給敵人留下後路。」
蘭夜面容不自覺地扭曲,恨道:「不錯!如果我在當時再下那麼一點點沉夢,你還焉有命在!」
「後悔了麼?」我唇邊輕輕漾起一絲輕笑,道:「許是有一件事你是不知道的,就是--夏炎涼--」我緩緩道:「她是商少長的親生妹妹。」
蘭夜大喊道:「你說什麼!」
我輕輕道:「夏炎涼的『甘露』果是好用,只可惜……只剩下這樣一丸了,不過,一丸也就夠用了……」
蘭夜狠狠地看著我,咬牙道:「怪不得,秦樓月當時用了那許多『沉夢』,卻仍未制你於死!」
我稍稍點頭,道:「這就是你的最後一個錯誤,用重複的手段。但是--」我左手食指緩緩抹過劍身,右手平舉,語氣有說不出的清冷:
「這可是你犯下的,最大的錯誤。」
蘭夜突然臉上現出一抹柔媚的笑容,嬌聲道:「那麼,你就這樣容易原諒了那個負心人?想你如此性子,居然能容許這樣一個男人對你始亂終棄麼?」
我面色一正,沉聲道:「你錯了。」
「你最初便錯了,你以為商少長拋棄我了麼?」
我牙齒用力咬住下唇,恨聲道:「他從頭到尾都沒有丟下我,只不過,他是天下最笨最呆的大呆子罷了!」
「他用計將我送到寧王處,只不過那裡對我最安全。」
「他故意用話來傷我的心,只是想讓我離開他,而自己來面對你--『溫柔』的蘭夜!」
「他本來以為,這樣就能使我脫離你的注意!」
「只可惜,他一直都想錯了!」
蘭夜抿嘴一笑,道:「真的麼,他真是這樣想的麼?」聲音似有還無,如含著最甜美的蜜糖般悠悠傳來,聽到耳中令人一陣眩暈。我只覺眼前忽地一片空白,腳下忙向後急退!未持劍的左手五指如扇向上輪去,只聽得指間叮咚連聲,甚是清脆。只覺背後一痛,原是向後掠時,身子重重撞上了一棵柳樹!
這一撞甚是疼痛,卻也使我腦子瞬時清醒。只見蘭夜已是金劍在手,白玉無瑕的手指輕輕在劍身叩擊,笑道:「沒想到,你居然會用風少翌的『踏雪尋梅』!」蘭夜眼波流轉,膩聲道:「如此說來,你應該殺我很容易才是,卻為何這樣辛苦呢」哎喲喲,連氣也喘不勻了……以你現在的功力……只怕『踏雪』這一等一的輕功,卻只學會了一式半式罷。」
我靜靜調勻呼吸,冷道:「那你為何不試試,看我到底學了多少?」
蘭夜臉色稍變,隨即笑道:「別逞強了,小妹妹,你雖拔出劍來,卻一直不敢進攻,一定是沉夢藥效未盡,而且你用尋梅指將我從琴邊趕開,也費了不少氣力,否則,你為什麼遲遲不用琚雪劍,卻始終和我鬥嘴?」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蘭夜說的沒錯,在離開瓊屑洞天時,風大先生只教了我一式琚雪劍,和一式「踏雪」的輕功。除此以外,就是風大先生教我彈琴的指上諸般變化,平時早已爛熟於心,卻沒想到今天一擊成功,成了蘭夜口中的什麼「尋梅」指。
三天的時間,我又能學得多少?
我眼神一凝,道:「你這樣說,豈不是也怕這柄琚雪劍?」
蘭夜眼神在我身掃來掃去,突地哈哈大笑,道:「小妹妹,你覺得這柄琚雪,便真地成了你的護身符麼?」蘭夜眼波不住流轉,彷彿眼瞳中竟彷彿有七彩之色,柔聲道:「你可知這琚雪劍雖為天下三大名器之一,但只有這柄劍,又被江湖人稱為『魔劍』。」蘭夜手指在金色軟劍上輕彈,聲音叮咚悅耳,好似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旋律傳入耳中,聽來覺得心中奇怪無比。蘭夜的聲音在耳邊不住旋繞,好似直要鑽進腦子中去:「不能馭劍,必被劍馭,你一直想控制這柄劍,無奈總是力不從心,是不是?你現在一定覺得持劍的手越來越失去氣力,一點一點都被這柄奇怪的劍吸入了罷……」
我眉頭一緊,剛待回話,卻覺持劍手臂甚是沉重,彷彿象舉著千斤巨石動彈不得。握劍的五指隨著蘭夜甜膩的聲音傳來,竟不自覺輕輕顫動。蘭夜的聲音如蝕骨的毒藥,正慢慢消磨我的氣力與意志……心中突然生起一個念頭:如果此時有一張床鋪休息,那卻是多好的一件美事--我眼見蘭夜笑容嫣然,手彈金劍,一步步踏草行來,一雙美目中殺機畢現。腦中一個念頭閃過:「不好!自己要再不躲開,非要命喪她劍下不可!」,偏偏手足酸軟不堪,彷彿蘭夜的話語中有無盡魔力,明明不想去聽,但卻一句一句,全聽進了耳裡,手勉強將劍抬至胸口,卻是再也抬不起來。我眼睜睜地看著蘭夜走近,手中金劍慢慢揚起--
嘀嗒,嘀嗒……
一點點濕熱的水滴順著指尖,緩緩滴在草地上,很快便滲入了泥土中。
蘭夜劍尖向下,輕輕歎了口氣,眼中閃過一抹讚賞之色,道:「沒想到你居然能逃過我的『音殺』。憑你這幾手功夫,也是難得了。」
我已顧不上回話,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左手手臂傳來一陣陣痛楚,鮮血隨著指尖汨汨流下。右手所持琚雪劍已插入左臂一分。身上、頭髮上、臉上沾滿了草屑和泥土,看起來更加狼狽不堪。蘭夜緩緩道:「沒想到,你這樣一個女子,居然對自己下手如此狠辣。」
我雙腿用力,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若不是剛才自己用琚雪劍拚命向左臂刺下,用身體上的痛楚抵擋蘭夜魔音的威力,現在可能早就成了蘭夜劍下之鬼。我眼中寒厲之色越來越濃,沉聲道:「我是已死過一次的人,為了活命,這點痛苦又算得了什麼!」
「活命?」蘭夜嘖嘖連聲,道:「你覺得就憑你,今天能逃出我的手心麼?若是風少翌在此,還可能置我於死地,但你……」蘭夜輕輕搖頭,慢慢道:「看你如此,就讓我今天破一次例,讓你死得毫無痛苦--」
「是麼……」我只覺得傷口又痛又麻,臂上的琚雪彷彿有意識一般,一點點將流出的鮮血吸入劍中,我眼關緊咬,顧不上入骨劇痛,右手用勁,已將琚雪拔出!只此一會,琚雪橢圓形的劍身居然變得染滿血色,絲絲鮮血隨著劍脊上密密麻麻的細紋滲入,看起來不禁讓人心生寒意,這本來冰清玉潔的劍器似乎有了魔性一般,變得極為嗜血!
我緩緩道:「你有這樣的把握麼……」此時正當正午,陽光刺目。我手上琚雪輕輕晃動,陽光映在劍身上明滅不定。蘭夜笑道:「居然還這樣逞--」「強」字未吐出,我手腕突然一抖,琚雪反射的陽光如一條光柱,直向她眼睛射去!
蘭夜尖叫道:「你--」這陽光經琚雪反射,比尋常陽光更是百倍刺目!饒是她反映迅速,眼睛也不由自主瞇起一線,蘭夜大驚之下金劍連揮,雙足一錯,已在空中連環踢出。我眼見她雙眼瞇起,一咬牙關,腳下連彈,已施出那一式「踏雪」,人起在半空,手中琚雪疾向蘭夜刺去--
金玉相交,一觸之下,又快速分開。
我人在空中,耳中只聽得「喀啦」一聲輕響,突然胸口一陣大力傳來,卻是讓蘭夜踢中左胸,身子重重摔在竹林中。右手五指不由一鬆,琚雪劍脫手而出,在空中慢慢劃了個半弧,向地上落去,我欲伸手接時,卻已是晚了一步,只聽得「啪」地一聲,玉劍磕在身邊一塊大石頭上,發出清脆一響!
「不要--」
我只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自己眼睜睜地看著琚雪劍被石頭碎成幾片,卻是無能為力。琚雪劍雖是天下名器,但終究身為玉質,玉性易碎,這在梅谷三絕手中叱吒風雲的利兵,卻被一塊大石毀去!我掙扎下勉力抬起身子,向大石旁伸出手去,將連著劍柄的一塊碎玉握在手中。這重擊之下,竟使琚雪吸滿鮮血的玉身完全碎裂,只餘一截不盈尺長的細長玉心。我心中只覺痛苦不已,這琚雪劍在我身邊不長,但幾次生死交戰,都靠琚雪帶我逃出生天,今天,也卻因我毀掉,怎不讓我感到痛心!
蘭夜緩緩走近,自上而下冷冷望著我,臉上早已沒了笑容,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能堅持到現在,已屬不易了。如果你從風少翌再學藝一年,恐怕今日之戰便難以預料。只是現在,你已經沒有退路了罷。我勸你,還是在我手下,毫無痛苦地解脫罷--」
我胸口不住起伏,勉強將一口鮮血嚥下腹中,嘴角硬扯出一絲笑意,輕輕道:「蘭夜啊蘭夜,你又錯了……」我咬緊牙關,用力撐起半身,道:「我白衣不論身在何處,從未想過退縮!」身子突然一滾,連人帶玉向地上滾去!
蘭夜雙眉一皺,喝道:「還要逞強--」右手金劍帶起一帶金光,直向我胸口掃去!她本來計算極準,我這一滾之勢便是速度再快,也絕不會比她劍快!這一劍下去,我胸口定要刺個對穿。但她沒算到的是,我身下壓的不是泥土石塊,卻是兩棵如小兒手臂粗的竹子!我身子一起,身下兩棵竹子如兩根長鞭一般,帶起嗖嗖風聲,直向蘭夜身上疾抽過去。這時遲,那時快,我在竹枝上輕輕一點,人借竹子彈力,這一躍怕不有七八丈之高,頓時我同蘭夜成了我在上,她在下。手中碎玉如一道閃電劃過半空,帶起一帶雪色,直向蘭夜頸中劃去--
崑崙白雪,出劍如玉;有匪君子,清揚如許……
衣兒,你可相信萬物之中,都有靈性麼?
你看這梅谷中,綠萼梅在雪中開放,不是有一種慢慢綻放的生命力。你走在梅林中,是不是會覺得這梅花都在隨著你靜靜地呼吸?你在彈我的焦尾琴時,會不會感到手指間的琴弦都在隨著你的指尖輕輕顫動?這是因為你感到了這物中之靈,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即使你半點不懂武技,這名劍琚雪,也會在你手中復活!
琚雪,凝聚了我生命的琚雪,吸取了我鮮血的琚雪。
我把我的生命與鮮血給你,就請你在我手上復活一次,哪怕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要能換取你在我的手中,再一次激出你的靈性!
為了我。
更為了我心中,深愛的商少長。
琚雪呵……
蘭夜顫聲道:「你--你居然--」口一張,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我手中的碎玉,已刺入她右胸。
我面色冷然,道:「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退縮,而且我也告訴過你--」我手中琚雪一緊,劍尖又刺入半分,道:「千萬不要小看你的敵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49:23
第三十四章 無奈的真相
蘭夜顫聲道:「你--你居然--」口一張,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我手中的碎玉,已刺入她右胸。
我面色冷然,道:「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退縮,而且我也告訴過你--」我手中琚雪一緊,劍尖又刺入半分,道:「千萬不要小看,你的敵人。」
蘭夜瞠目半晌,突地「哇--」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聲音顫抖道:「不……不……不可能!!你怎能--怎能--」她雙臂軟軟下垂,我一劍削過她雙肩,雖未能至她死地,卻刺穿了她肩上琵琶骨。
蘭夜不住喘氣,顫聲道:「你……你下手好狠……」
我冷然道:「我若不狠,今天倒下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我眼神一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這個經驗,卻也是你告訴我的。」
「我說過,你的一切一切,已經讓我有了,殺人的慾望!」
蘭夜突然哈哈大笑,散亂的頭髮混著她臉上的污血,在陽光下竟如同鬼魅:「你如果親手殺了我,商少長會怎麼想?他一直希望你的手乾淨得如同一張白紙,而你,他的心上人居然心狠手辣至此!手上竟也沾滿了血腥--」
我右手緊握琚雪劍,一動不動,緩緩抬起頭來,直視向她充血的眸子,淡淡道:「你不知道麼,我為了他,是什麼都願意做的……」
「他若下地獄,我便也隨他跳下去!」
蘭夜大睜雙眼,死死地盯著我,如看到了最可怕事物一般,尖聲叫道:「不不--你一定是嚇我--你不敢的!你怎麼會敢殺人!你一定不敢……啊--」我將劍猛地一抽,帶起她傷口中鮮血飛濺出來,蘭夜一聲慘叫之下,我手中劍已橫在她頸中,咬牙道:「因為--你是我見過的,最不能算人的東西!」我手中用勁,鋒利的玉鋒慢慢割進她潔白的頸項,眼睛微瞇,慢慢道:「說--你對商少長說了什麼,你是怎麼設計他所謂的命運的?」
蘭夜喉中荷荷連聲,身體如篩糠一般不住抖動,牙齒上下打戰,哆哆嗦嗦道:「我……我……」
我冷然道:「你一定告訴過他,更提醒過他,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最終都不會留在他的身邊,是不是?最初是他的母親,然後是他的朋友,最後便是我這個『弱女子』,是不是?你為了完成這個可恥的詛咒,也想一心殺了我,是不是?商少長怕我有生命危險,所以也一心想讓我離開他,是不是?」我每問一句,琚雪劍便刺入一點,鮮血一滴滴順著劍身滴到我手上,已在地上積成小小一灘。蘭夜突然尖叫道:「是!--是!!都是我!!我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他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一朝為殺手,一輩子都要生活在孤單和痛苦中!我要他在我控制下,永遠永遠--」
我唇角慢慢現出一絲微笑,緩緩道:「是麼……」
蘭夜看著我沾了泥土鮮血的臉上落出笑容,眼睛不斷睜大,突然厲叫道:「不要--你--你是魔鬼!你--你--你是魔鬼!!你不是人!!」
我突然伸出左手,手指如輪,疾點在蘭夜小腹「氣海」,右手隨之後撤,右腳踢出,已將她踢了個觔斗。蘭夜「哇」地一聲,一口血箭已隨我手指點下噴了出來。整個人再也沒有力氣,如一堆爛泥般軟倒在地,口中不住大聲喘氣。
我慢慢道:「我只學了幾個月功夫,實在不知道廢人武功還有什麼好的法子,但師父說,這種方法最簡單,卻也最實用,是不是?」
蘭夜先被我用劍穿了琵琶骨,後被我用勁點破「氣海」,全身武功盡失,幾乎已算得上一個廢人。只是癱在地上,眼睛出落出怨毒的神情,但更多的是又恨又怕,口中卻再也不敢說話。前一刻還是絕代風華的美人,下一刻卻居然如此狼狽不堪。
我輕笑道:「現在我已放了你,為什麼還不快跑?」
蘭夜眼睛一亮,低聲道:「你……你居然……」
我笑道:「不錯,我要放你走。不過--」我慢慢蹲下身,慢慢看著她的眼睛,眼中卻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可怕,道:「只不過,你走時,我卻也要送你一樣禮物--我也要送你一個詛咒--」
「我,白衣,親手廢了你的武功,我也要把這個消息用最快的時間告示天下!」
「你知道這對你意味著什麼?你將無時無刻不生活在逃跑和追殺中!你每天都要擔心,是不是被你害過的人會找你尋仇,甚至吃飯時,都要害怕會不會有人下毒,睡覺時,更要擔心會不會突然出來一把刀,架在你的脖頸上。」
「你為了自己,害了那許多人,也毀了那許多人,那麼,我便為那些人來復仇罷--」我左手食指前伸,聲音冰冷得如同亙古不化的寒冰,慢慢道:
「你跑罷--現在就跑--這就是我給你的詛咒,沒過多久,天下人都要對你群起而攻之,溫柔的首領,殺手的頭子,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這就夠你如一隻老鼠般逃亡一生了!我不會殺你,因為商少長一定不喜歡我殺人,但是--」
「對你來說,這個結局更適合你。」
過去了……白衣……一切都過去了……
我腦中不斷重複這幾句話,突然雙腿一軟,不受控制地軟倒在地,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膛一般砰砰跳動,手中琚雪劍「噹」地一聲掉落在地。
難道,自己竟是這麼可怕的一個人麼……
我額頭已被汗浸濕,全身象從水裡撈出一樣,只覺剛才如做了一場惡夢一般,四肢空空全無了力氣。身上、臉上全沾滿了鮮血,一股股難聞的血腥氣直衝鼻孔,卻不知沾的血是自己的,還是蘭夜的。我只覺喉嚨一陣發癢,「哇--」地一聲,已嘔了出來,卻肚子空空,只嘔出些清水,但見十指仍是不住微微顫動,全身還是緊張無比。
我真怕……自己這充滿恨意的一劍,就那麼刺了下去……
過了半晌,我自己扶樹緩緩站起,向前走了幾十步,恰好有一條小溪流過,我將手伸進水中,先洗了洗臉,將頭髮簡單打理一下,就著溪水將衣上血跡沖了沖,雖不能洗乾淨,但因自己身穿白衣,卻也看得不是非常明顯。順手將摔掉了大半的琚雪劍浸在溪水中,將劍身污血沖洗下去。這時我才注意到,手中琚雪劍晶瑩無瑕,與初入眼時大不相同!現在才心中隱隱奇怪,平時這琚雪雖為玉質,但尋常叩擊不能傷它分毫,今日吸收了我身上鮮血,卻將劍緣碎成塊塊,落出劍中細長一處,卻是沒有半分血色。我雖早已將帶血碎玉收進袖中,但也看不出半分端倪。反是以前總覺得琚雪樣子奇怪,沒半點玉的樣子,用起來也大不順手,此時摔掉大半,覺得觸手溫潤無比,劍身細長,重量卻沒有多少改變,舉起來時,劍脊中仿若有絲絲光華流動,與人呼應相和,卻如一下子有了生命一般。
我輕輕搖頭,將劍綁在臂上,實是搞不懂為什麼變成這樣。自己低頭向溪水照去,眼中戾氣已幾乎不見。卻突然聽得不遠處跑來一人,喊道:
「可是白衣卿相嗎?」
我聞聲轉頭望去,不遠處自山坡上,跌跌撞撞跑下一個中年文士,邊跑邊向我不住揮手,樣子甚是好笑。不多時已跑到我面前,猶自上氣不接下氣道:「白--白卿相,終於找到你了--」
我大喜過望,道:「公--公孫先生,怎麼會是你!」
被我稱作公孫先生的中年文士一襲長衫又髒又破,身上沾滿了泥巴,又喘了幾口氣,臉上露出喜色:「踏破鐵鞋無覓處,真真沒想到卿相竟在此地!」
我喜道:「公孫先生你怎在這裡--逸揚!逸揚是不是也來了?」
公孫先生雙目放光,道:「雲少主命歸雲莊上下人等都來找卿相,在下自然也要盡綿薄之力!再者,歸雲莊若無卿相,好比大鵬折翼,我等便上天入地,也要找到卿相是了。」
我見到公孫先生,不由心情大好,笑道:「公孫先生實是過譽,先生是飽學之士,若無先生大智,怎能將繚綾這等前朝之物又重現今世。歸雲莊能有今日,先生與徐大娘實是功不可沒,我正要與逸揚商議,歸雲莊在繚綾上的收益,將分給公孫先生和徐大娘一人一成,如何?」
公孫先生清矍的臉上不由稍稍變色,隨即道:「卿相太過誇獎,在下無德無才,實不敢受。」
我笑道:「這事以後再說,公孫先生,不知這裡離歸雲莊多遠,逸揚可好?」
公孫先生微微躬身道:「少主便在前面不遠處等候,請卿相隨我來。」說罷右手一擺,示意我跟上,卻是向他來時的山坡行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有一頓飯光景。我一邊與公孫先生閒話家常,一邊卻暗暗偷眼,以便認清自己身處何地。我本來便不辨東西南北,蘭夜自將我從寧王府中擄出,弄得我更是不知方位。但依稀記得歸雲莊是在東邊。只見日頭漸漸偏西,公孫先生卻是帶我一路向北行去,我皺眉道:「公孫先生,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公孫先生聞言忙回道:「卿相此去,自然是去同少主會合了。」
我道:「可我記得歸雲莊不是這個方向罷。」
公孫先生笑道:「卿相所言很是,但少主擔心卿相安危,卻是早已出莊等候,現今少主就在前面不遠處山崖上,卿相且稍安勿燥。」
「原來如此……」我目光連閃,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口中緩緩道:「逸揚體內餘毒未除,也不知現在身體如何,有沒有按時服藥……」
公孫先生忙道:「卿相放心,少主氣色日益見好,這藥是按時服的,不出十天,定然風采如昔--」突覺喉頭一涼,一把細長玉劍抵在他頸上,我冷然道:「公孫先生,你這是要將我帶到何處?敢請明以教我。」
公孫先生臉色大變,顫聲道:「卿相--卿相--你--」
我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雲逸揚根本不在此處,你將我帶到這裡,意欲何為?」
我與雲逸揚分手時,他所中蝕骨之毒在炎涼谷中就已痊癒,又何談什麼「餘毒未除」!
「哈哈哈哈--」突然大笑聲起,只聽得樹林中簌簌連聲,人影連閃,已跳出二十幾個人來,將我和公孫先生圍在當中,我臉色一變,抬頭看去,眼前大笑之人年約四十餘歲,身體魁梧,滿臉絡腮鬍須,卻是山西城有名的蠶商錢大寬!錢大寬撫掌大笑,落出嘴裡一排黃牙,道:「白卿相,沒想到我們卻在這裡見面了。」
錢大寬!居然是他!
我心內大驚,自從我被灰衣殺手追殺至今,一路上心中總是奇怪不已,雖說蘭夜一直想將我至於死地,但那時我和商少長並沒有墜入情網,為何灰衣殺手卻如附骨之蛆般甩脫不去?總覺得這件件事情放在一起好比連環扣扣,卻是缺了最重要一環--「因」。
誰僱傭的灰衣殺手?!
果不其然,這一切一切,隨著錢大寬在這裡出現,身後站著十幾個灰衣殺手,真相便將昭然若揭--
錢大寬破鑼般的嗓子揚起:「果然是白衣卿相,老子閱人無數,卻最佩服的人還是你這個娘兒,居然只憑一句話,便試探出了公孫這個龜兒子!」
我面無表情,手中劍勢不變,仍抵在公孫先生頸上。眼前這個莽夫般的人物,雖仍同我初見他時一樣滿是粗口,卻再也不敢令人小覷,以往一切追殺逃離,都因這個滿身銅臭味的商賈所起,任我們智計千番,現今卻可能都成了他的棋子--我是,商少長是,蘭夜也是!
我慢慢道:「不敢不敢……白衣便再聰明,卻怎比得上錢當家之萬一……錢當家使得白衣這半年來,有如過街老鼠一般狼狽不堪,被錢當家玩於股掌之上!白衣這點不入流的末技,又怎能入錢當家法眼。」
錢大寬哈哈大笑,笑聲中甚是得意,道:「只可惜你現在發現,已是晚了!」
我道:「不錯,如白衣所料不差,錢當家定是早想對白衣下手了……卻不知錢當家是花了多少銀子,費了多少心思,才使公孫先生一介飽學之士,竟然生了二心,居然做了天錦莊的內應?」
錢大寬搓手道:「你為何不問那個龜兒子?」
我眼光在公孫先生身上掠過,緩緩道:「我不知該問他什麼……我初見他時,他還是一個窮困潦倒的文士,空有滿腹經綸,卻是三餐不濟……將先生請進歸雲莊後,果不其然,憑他之才學,居然找到了唐時繚綾技藝,可算是救了歸雲莊一命,當時為了感謝先生,我特做主,將歸雲莊全年收入,每年劃給先生半成……這雖不多,但足可夠先生終身吃用。公孫先生,我說的是也不是?」
公孫先生冷汗涔涔,顫聲道:「是……是……」
我慢慢道:「依先生所言,無論白衣還是歸雲莊,從未虧欠先生一絲一毫,為何先生居然引狼入室,先狙殺我白衣在前,使灰衣殺手對我行蹤瞭如指掌;又虧空賬目在後,將歸雲莊秘密竟告知他人!--可憐的逸揚,最初,他還居然懷疑到了優華頭上!可憐啊可憐優華本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卻不知暗地裡背了幾次黑鍋!」
公孫先生嘴唇抖動半天,卻是什麼也未說出口,臉孔越來越白,文士風範蕩然無存。錢大寬大笑道:「不如讓我來說罷!我許諾他,一旦計劃成功,我就將整個歸雲莊給他!」
「什麼!」我目光掃向公孫先生,只見他臉上忽紅忽白,眼神射出又是渴望、又是害怕的光彩,顯是激動萬分,聽起來錢大寬所言是真,他卻真是為了歸雲莊,才敢孤注一擲,做出極卑鄙的事來。只聽得錢大寬道:「白卿相,將那個龜兒子放了罷。你即使抓了他,也是難逃這些殺手追殺。」
我歎道:「不錯--」一揮手收了琚雪,任公孫先生連滾帶爬,向錢大寬跑過去,剛才錢大寬稱他「龜兒子」,他卻似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滿臉俱是喜色。離錢大寬還有半丈左右,突地「啊--」一聲慘叫,胸口透出大片血跡。
一截細長的劍尖,自公孫先生胸口透出。
公孫先生身後,不知何時站立了一個灰衣殺手。
錢大寬呵呵連笑,笑聲中竟彷彿含了幾分陰狠之意:「你想要歸雲莊?……你真是蠢蛋一個,歸雲莊為我必得之物,我怎能捨得給你?!」
我微微搖頭,眼中滿是憐憫,「狡兔死,走狗烹……枉你熟讀經史,這樣淺顯之理,你竟然不知道?……」但見公孫先生臉色奇白,喉頭荷荷連聲,張口想說什麼,卻是一口鮮血直噴出來,什麼話也沒說出,就此身亡,死時眼睛睜得大大,顯是死不瞑目。他是做夢也沒想到,眼前這個粗陋不文的商人居然下手如此狠毒。
錢大寬哈哈大笑,彷彿剛才只是踩死一隻螻蟻,道:「這個龜兒子死得好!要是喪命在卿相手上,沒地污了卿相玉指。」
「是麼……」我目光環視,只見四周都是灰衣殺手,自己現今真是凶多吉少,卻不知怎地,心中卻有說不出的平靜坦然,我淡淡道:「錢當家此次對付歸雲莊,可謂手段鄙下,人神共忌,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分威脅,死人當然什麼秘密都不會說了。」
錢大寬眼睛落在我身上,不住點頭道:「好人才,好人才!……這樣的人才……可惜,可惜。」
「不能用之,勢必毀之。」我道:「我只是有一事不明,我自忖與錢當家無怨無仇,為何閣下竟對我一個女子趕盡殺絕,必除之而後快。今日我若不問個明白,恐怕便是死在錢當家手下,也是要做個糊塗鬼!」
錢大寬輕輕搓掌,一顆肥頭不住搖晃,歎道:「白衣啊白衣,虧你還被人稱作聰慧無雙,只要除去了你,歸雲莊怎麼還能立於絳州,除了你,雲逸揚一個黃毛小子怎成的了氣候?和了你,我就可以控制整個絲織!都說那個什麼『溫柔』殺手最是厲害,可以讓人無聲無息消失於世,我才不惜重金來殺你,卻沒想到你居然一直活到現在!我就是再愛才,一想到你一天不除,歸雲莊一天不能到手,我就想早些除掉你!」
我牙齒用力咬住下唇,一絲鮮血緩緩沁了出來,道:「這……這就是你要殺我的原因……?」我突然哈哈大笑,笑聲異常響亮,笑中充滿了狂亂與痛苦,直迴盪在空中--
原來如此……
這就是真相!
這就是,令人無奈,又不得不信的真相!
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寧願放棄歸雲莊,放棄眼前所有所有的一切,也不願因為這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原因,死了這許多人,傷害了這許多人--
孟慶,鈴鐺兒,葉知秋,小綠,雲逸揚,甚至蘭夜,灰衣殺手,公孫先生……
他們本來可以過得更幸福,更快樂。
我笑聲慢慢止住,眼中幾乎要噴住火來,手指不住輕輕顫動,只覺袖中琚雪劍似也感到我的怒氣,直欲破袖而出!
我慢慢道:「錢當家,你知不知道,白衣雖未死,但因為你之一念,有多少人已家破人亡--看來今日,白衣當與錢當家做個了斷。」
錢大寬臉上落出一絲笑容:「不錯,今天老子就給你兩條路走:一是隨老子回天錦莊,自然有富貴路等你;二是你要是回歸雲莊的話……說不得,就給你黃泉路走走--」
我眼神向四周掃去,只見四面八方都是人影幢幢,憑自己身上這點武功,這次真是插翅難飛。我心中一陣陣冷意升起,不知不覺中手心裡濕漉漉的全是汗水--
我在害怕,我真的在害怕!
我從來沒有這麼怕過!
「她還有一條路走:生路!」
一個低沉好聽的聲音突然自場外響起,七八個灰衣殺手連哼都未哼一聲,便撲通撲通自四面八方摔了出去。只聽得嗆嗆幾響,餘下灰衣殺手劍均出鞘,離東南角最近的四個灰衣殺手已向場邊另一個灰衣人撲了過去,隨著一帶明亮的秋水劃過,半空中突然綻開大片大片鮮紅的花朵--其餘灰衣殺手看著這個灰衣人緩緩抽回刀,卻是再也不敢上前。
我又驚又喜,喊道:「商……商少長!你--」
商少長一身灰衣殺手打扮,卻不知他是何時混入錢大寬身邊。他微笑著緩緩走近,道:「你忘了我是殺手中的殺手,無論你在什麼地方,我都會找到你。」
他的臉上,又現出我初見他時,那種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充滿了無盡的溫情。
我嘴唇抖動幾下,勉強抑制住顫抖的聲音,低聲道:「誰讓你來找我,……你不是說過,你不需要我這個負擔……」
商少長輕輕一笑,伸手挽住我腰,柔聲道:「今天不要任性,好麼?」
我心內重重一痛,剛欲掙扎開他的手,卻見他眼中不知是喜是悲,是歡是愁,我第一次發現,他的眼中不再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潭水,眼睛清澈明亮,清晰地照出我的人影,充滿了無盡的情縈與不捨。我怔怔地看著他,這樣近、又這樣迷惘地看著他,他是那個我熟悉的、溫柔的商少長,卻又不是我以前認識的商少長--耳聽得錢大寬破鑼般的嗓子震天響起:「你--你是天下第一殺手:商少長!」
商少長笑道:「沒想到你也知道我的名字。」突然嘬唇一呼,聲音遠遠傳了出去。似在呼應這嘯聲一般,一聲馬嘶應聲響起,只見不遠處一團黑影閃過,黑馬如閃電般衝進圈子,四蹄一揚,竟如身生雙翼,居然從眾人頭頂躍了過去!不由得四周許多眼睛,都射在這神駿異常的馬兒身上!這時遲,那是快,我聽得商少長一聲輕喝,托在我腰上的手生出一股力氣,竟將我整個人自地上拋了起來,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輕輕落在黑馬背上,黑馬仰首長嘶,鐵蹄生風,竟渾不把面前持劍殺手放在眼中,就待衝出圈外。我只覺一眨眼工夫,人已穩穩坐在馬背,忙喊道:「商少長--」已將右手伸了出去--卻聽見一個慢慢的聲音道:「想跑麼……」
一道灰色刀影緩緩自錢大寬身後推了出來,自上而下向我和黑馬直劈過去。這刀勢看似極緩,卻只是一瞬之間,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大驚之下想揮出琚雪,卻是來不及了。
此時,一帶明亮如秋水般的刀光閃過,迎上那道灰色的光影。
刀光明亮而又柔和,一如當年,這明亮美麗的刀影,劈開我蒙面的黑紗,劈開我以往塵封的世界。
就是這把刀和這把刀的主人,一直走在我身後,一直給我關愛和安全。
是不是在那時,他初次見我,就決心要保護我這個「負擔」,
是不是在那時,我初次見他,就注定了這段癡戀……
雙刀相交,一把黑刀,一把灰刀。
但也在這一刻,黑馬已如離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我剛欲張口大喊,卻被呼呼吹來的大風壓住喉嚨,再也叫喊不出,黑馬不住噴著響鼻,這瞬息之間,黑馬已將灰衣殺手遠遠拋在身後,變成十數個小小黑點,我只有用力抓住馬鬃,才不致摔下馬來。我伸手拂開擋在眼前的頭髮,認準寧王府方向,策馬飛快跑去!
商少長,你可要等我回來。
商少長,你可不要受傷,可要安安全全地等著我!
商少長,商少長
你……你是天下最笨最笨的大呆子……
黑馬只跑了半刻鐘便到了寧王府,這半刻鐘我卻覺得如永恆一般漫長,不停歇的馳馬狂奔,我只覺心臟幾乎要從胸腔跳了出來!滾下馬背,我跌跌撞撞跑向守衛,大喊道:「快!快!我要見寧王!」
寧王紫金冠束髮,錦袍玉帶,端座在紫檀木椅上,面冷如鐵地看著我跪在地上,一頭長髮散亂不堪:
「這就是名揚江南江北,風流瀟灑的白衣卿相?這就是不讓鬚眉,冰清玉潔的白衣卿相?你看看你自己,和一個瘋婆子差得多少?」
我不顧寧王言語中嘲諷之意,高聲道:「王爺,白衣求求你,只要王爺能為白衣出兵,無論王爺要白衣做任何事,白衣都願去做!」
「做任何事……」寧王怒喝起身,道「你以為本王是誰,為了樁江湖械鬥出兵,這不是要為天下人笑話!你--你素來傲氣凌人,清高自持,今日居然會為了一個臭名昭著的殺手來求本王?!你--你--」
我拜伏在地,全身都在顫抖:「王爺,白衣求你!」
如若本王不允,你又待如何?
那麼,我現在就去和他在一起!
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七月的暖風吹在臉上,竟有如刀割一般。我的黑衣與黑馬幾乎在風中渾為一體。黑馬載著我全力地在風中奔跑,已將寧王派給我的三千精兵拉得越來越遠。我一面派人去歸雲莊告知雲逸揚下落,一面帶著兵馬向商少長所在山崖疾馳,幸好黑馬極有靈性,亦是救主心切,順著來路一路奔跑。帶得我烏黑的長髮和墨色的衣裳在風中獵獵飛揚,長長的馬鬃拂在我的臉上有如冰冷的鞭子。我渾然不覺身上與臉上徹骨的疼痛與涼意,手死死地握住韁繩,不顧手指縫中流出絲絲鮮血。我長喝縱馬飛奔,只想讓黑馬跑得快些,再快些!
商少長,混蛋的商少長!
你一定要等著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49:48
第三十五章 此情可待
七月的暖風吹在臉上,竟有如刀割一般。我的黑衣與黑馬幾乎在風中渾為一體。黑馬載著我全力地在風中奔跑,已將寧王派給我的三千精兵拉得越來越遠。我一面派人去歸雲莊告知雲逸揚下落,一面帶著兵馬向商少長所在山崖疾馳,幸好黑馬極有靈性,亦是救主心切,順著來路一路奔跑。帶得我烏黑的長髮和墨色的衣裳在風中獵獵飛揚,長長的馬鬃拂在我的臉上有如冰冷的鞭子。我渾然不覺身上與臉上徹骨的疼痛與涼意,手死死地握住韁繩,不顧手指縫中流出絲絲鮮血。我長喝縱馬飛奔,只想讓黑馬跑得快些,再快些!
商少長,混蛋的商少長!
你一定要等著我!
錢大寬身後,突然慢慢現出一個灰衣人影,錢大寬本就又高又胖,他一直站在錢大寬身後,竟然沒有人發覺,彷彿像是他的一個影子。--他全身都是灰色,幾乎連一雙眼眸也是灰濛濛的,毫無一絲一點生氣。
斬商收回刀來,灰濛濛的眼睛盯著商少長,眼中竟似燃起兩團小小火苗,他的手微微顫抖,聲音居然也有些顫抖,道:「你終於來了。」他的聲音中有一種莫名的興奮,蒼白的臉頰慢慢泛起潮紅,道:「我叫斬商這個名字已經有半年之久……我從來沒有叫一個名字這樣久過……」
商少長笑道:「不錯,不過過了今天,你就不必叫這個名字了……」商少長眼神緩緩掃過場外,慢慢道:「今天在場眾人,以後都不必叫他們自己的名字……」商少長左手五指拂過刀身,笑道:「死人叫什麼名字,都沒有什麼關係。」
他吐出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帶著輕鬆寫意的微笑。
但聽在周圍人的耳中,都覺得如一桶冰水從頭到腳澆下。
天下第一殺手,但有先後無少長,已起了殺意!
他不想放在場的任何一個人走!
斬商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臉頰也越來越紅,突然叫道:「你說得不對!我是要抹去你的名字!只有沒了你,首領才會--才會--」他大口大口喘氣,灰濛濛的眼睛死死瞪著商少長,似要把他一口吞下肚去!
「是麼?……」商少長臉上笑意慢慢漸去,現出一種肅然之色,道:「可能是罷,可惜,可惜,小伙子,你可能是看不到了……」商少長慢慢揚刀,輕輕道:「或者,可能是我看不到了……」
……
我騎在黑馬上跑得飛快,此時離我逃出錢大寬與灰衣殺手的包圍已過了一刻有餘,但見日頭漸漸西沉,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嘴唇被自己的牙齒不知不覺中咬得血肉模糊,仍沒感到疼痛。眼見黑馬跑上山坡,我提韁勒馬,讓黑馬腳步放緩,只覺空氣中濃烈血腥之氣衝鼻而來,砂土中、樹林間、石頭上,處處鮮血飛濺,只將眼前一片夏景,都染上了點點赭色。地上橫七豎八,躺倒的都是穿灰衣的屍體。我大驚失色,連忙跳下馬來,向地上屍體跑去--
商少長身上穿的也是灰衣!
「不是……這個也不是……」我顫抖著翻過一具屍體,看清他的相貌後,終於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自己身體,撲通坐在地上,不顧手上、身上沾滿別人的鮮血。「太好了……這些人中……都沒有他……」我用力自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向前路跑去,前方樹林生得蔥蘢密佈,山路逶迤向上,盡頭似乎是一帶懸崖,耳邊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我不知如何從腳下生起一股力氣,運起「踏雪」輕功,直向山路掠去,大黑豎起雙耳,也跟在我身後跑了上去。
斬商看著自己灰色刀尖一滴鮮血滴下,道:「我已經斬了你四刀。」
商少長點頭道:「不錯,我可只劈中你一刀。」
斬商道:「可是,你比我多殺了二十七個人。」
商少長笑道:「我說過,今天一個人都不能離開這裡。」
斬商看著他,灰色眼睛裡閃過一抹奇異的光,道:「你是為了那個女人?」
商少長道:「是,你為了一個女人,我也為了一個女人,我為了她以後的日子能平安寧靜,不再受你們的追殺。」商少長舉起刀,刀尖上也有鮮血滴下,他冷冷道:
「我寧願下地獄去!」
「商少長--商少長--」我用力在風中奔跑,幾乎要從口中咯出血來,只見前面懸崖上遠遠兩個灰衣人影雙刀互鬥,不時有點點紅色濺出。心下更是焦急,只覺全身真氣運轉加速比平日裡快了何止一倍!心急之下腳下加勁,這全力以赴奔跑,居然幾乎和大黑並駕齊驅。眼見懸崖越跑越近,我幾乎能看清商少長上衣都被鮮血浸透,手中秋水刀使得越來越慢,一步步向懸崖邊退去--
我一口鮮血直噴出來,這全速奔跑之下,早已超出我精氣所限,心肺俱受損頗大。即使如此不停狂奔,我離商少長還有二十丈距離!我心神俱裂,嘶聲道:「商少長--!」已咬破舌尖,整個人飛身縱起,袖中琚雪如沖天白練,直向斬商直揮過去!
我就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要商少長受傷!
不要他--
我人在空中,突然感到這時間一下子變緩。
眼前的兩個人的動作亦突然慢了下來,慢得幾乎任一個動作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眼睜睜地看著斬商的刀刺入商少長右胸,商少長手中秋水刀脫手飛了出去。他滿是鮮血的左手卻突然緊緊抓住刀身,右手袖中倏地飛起一條銀鏈,繞住了斬商的脖子。
斬商的眼珠一下子凸了出來。
他做夢也沒想到,此時的商少長本以必成他刀下之鬼,竟居然還有力量反擊。
斬商突然雙手拉住銀鏈,直向懸崖躍了下去。
我人在空中,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放手!!--」
商少長一定自斬商背後看到了我的身影,他的臉上,突然現出一抹溫暖的微笑,那笑容充滿寵溺與疼愛,就如他與我在山洞中緊緊相擁時,臉上綻放的那種讓我安心的笑容。
可他沒有放手。
他和斬商一起,就如折了翼的鳥兒,斷了線的風箏般墜了下去。
「商……」我的雙手無意識地伸了出去,卻抓到的只是冰冷的空氣。
你就……就這麼消失了??
你騙我的,是不是?你是不是在嚇唬我?你是不是又嫌我是你的負擔,就這樣又一次在我面前失蹤?
我一摸臉頰,覺得臉上濕漉漉的,眼中大滴大滴鹹鹹的液體順著臉頰流入口中,流下衣襟,我嘗到一種又苦又澀的味道。
我哭了?我居然哭了……
「商少長---」
商少長--商少長--商少長--
山谷中不停迴盪著我的聲音,「呼啦啦--」林中飛鳥自樹稍飛起,尖戾聲與我的喊聲交織一起。
好!你好!你又不想要我了麼!
你又想自作主張,想一個人拋下我走,是不是?!
這一次,你卻說什麼也不能如願了!
你跑到天邊,我就追你到天邊,你下地獄,我就陪你下地獄去!
我緩緩走到崖邊,向下望去,山崖下重重霧氣,卻是看不清半個人影。我神情一陣恍惚,只覺霧氣交織變幻,竟都變成了商少長對我微笑的樣子,我唇邊慢慢現出一抹笑容,喃喃道:
「原來……你卻是躲在這裡……真是嚇死我了……」
我慢慢移步,向懸崖邊一步步走去……
……
八個月後,絳州。
歸雲莊後園凝芳閣內,雲逸揚手捧帳冊,正和旁邊一位綠衣少女說些什麼,那少女生得甚是天真可愛,一身綠裙剪裁稱體,梳成雙髻的頭髮上卻束了根白色髮帶。
「呯」地一聲大響!我重重踢開房門,上前幾步抓住雲逸揚的衣領,惡狠狠道:
「姓雲的!你--你居然--」
雲逸揚促不提防,被我用力抓住衣領,連連咳嗽幾聲,差點氣也喘不上來,驚叫道:「白……咳咳……白姐姐,你放手--先放手--我怎麼--怎麼了--」
「你怎麼了!」我手上加力,眼中幾乎要冒出火來,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恨聲道:「我房中那麼多媒婆和男人,是怎麼回事?!」
「噗哧!」雲逸揚不由唇角一揚,剛待笑出聲來,見我一臉要殺人的表情,連忙將那笑容逼了回去,換上一副可憐無辜的表情,道:「白姐姐--這怎麼能怪我,姐姐你蘭心慧質,聰穎無雙;又兼溫柔賢德,美麗端方;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哦,哦,這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姐姐你芳名遠播,那個那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見我眼光不善,連忙改口道:「不不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些媒人上門,和你雲弟弟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聽得雲逸揚文不文,白不白的一番話,不由啼笑皆非,抓住衣領的手慢慢鬆開,道:「小貧嘴,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油嘴滑舌了?」
雲逸揚右手摟住我肩,笑道:「和白姐姐這樣精明的人在一起,不變得油點怎行?綠丫頭,你說是不是?」
小綠咯咯一笑,上前拉住我手,親熱道:「你就是變得再油再滑,也會讓白姐姐看出,姐姐你說是不是?」
我輕輕一笑,拍了拍小綠的手,走到一張梨花木椅前坐下,讓小綠為我輕按脖頸。正色道:「逸揚,今年歸雲莊出產各種織品的數量、所聯商戶,進貢物品種種,可都有了計劃?」
雲逸揚臉色一正,收回嘻皮笑臉的神情,道:「白姐姐放心,逸揚都已記錄在案,這一年歸雲莊重整殘局,預計前幾個月雖不如去年,但天錦莊這個大患已除,秋葉閣葉知秋又一直了無聲息,歸雲莊經這麼長時間休養生息,已然恢復元氣不少。想重執山西織業牛耳,也不是不能辦到。」說到此,這個少年,不,應該說是這個青年男子尚存稚氣的臉上,現出一種異常堅毅的神情。
我看到眼中,不由心內暗自稱讚,口中卻道:「哦--口氣不小。」
雲逸揚一張黑臉突然紅了起來,喏喏道:「白……白姐姐……」一雙手無意識地搓動,想是讓我說得害羞不已。我不禁笑了出來,道:「看你,還像個孩子一般。男兒要敢做敢為,有什麼不敢說的!你說的不錯,現今織業萎頓之下,歸雲莊能趁機一蹶而振,當是最好不過。逸揚,以後歸雲莊前途必不可限量,這就要多靠你了。」
雲逸揚臉孔更是發紅,道:「白姐姐……如果沒有姐姐……我……」
我笑道:「傻孩子,你當姐姐會總陪在你身邊麼……」我見他眼神一黯,改口道:「……哦,對了,逸揚,你去我師父處,看看他老人家需要什麼……他老人家一身雜七雜八的功夫,你學得一樣下來,足可以那個,那個……對,笑傲江湖,還不快去!」
眼見雲逸揚喜上眉稍,三跳二跳跑出門外,我不禁莞爾一笑,用力晃了晃脖頸,道:「小綠妹子,再幫我按按這裡,好痛--」說罷將身子靠在躺椅上,慢慢閉上眼睛,一邊感受到小綠纖巧的手指按上我的頸部,一邊聽得小綠低聲咕噥道:「這個小雲子,下手不知輕重……」
似夢非夢中,我彷彿又回到了八個月前。我一人站立在崖邊,黑衣獵獵,及腰的長髮被山風吹起。眼神呆滯,淚流滿面,一步步地向懸崖邊走去……
你不要我,
你不要我,
我又成了你的負擔……
你寧願去和敵人同歸於盡,都不願意要我這個沒人要的負擔……
好!你好!
我一定把你找回來,讓你再不能丟下我!……
我的腳,慢慢向前挪動,還有一丈的距離,離商少長還有一丈!
商少長,你看,我馬上就抓住你了!
「嗯哼--」我直覺頸後傳來一陣疼痛,眼前的商少長突然溶成一片空白,腦中瞬時什麼都不知道了……
……
白姐姐……
白姐姐……你怎麼哭了?……
白姐姐,你不要哭了,好麼?……
白姐姐--你--你說話啊!!說話啊!!你這樣哭,身子會哭壞的!!
白姐姐--
我醒來時,已發現自己回到了歸雲莊。
又過了好長時間,我才覺得自己的靈魂回到了身體。
據小綠說,那時她和雲逸揚剛剛跑到山崖邊,就看到我一臉恍惚,滿臉都是淚水,身上、臉上都是鮮血,一步步向懸崖邊走去,當時雲逸揚情急之下,飛身上前在我頸後用力一劈,將我劈昏後,才抱我回到歸雲莊。後來小綠發現,雲逸揚情急下的一記手刀,幾乎要將我頸骨劈斷!但也因如此,他才將神情恍惚的我從鬼門關上拉回。我的心肺在當時急速奔跑之下受損頗大,即使小綠這樣的回春聖手,也需要將養年餘,才能慢慢復原。且我當時雖不久就醒了過來,但仍是淚流不止,眼神呆滯,與往時那個滿身卓然之氣的白衣卿相判若兩人,口中不住叨念商少長的名字。眾人雖唏噓不已,卻也是無可奈何。
……
我伸手向脖頸處按去,時不時地傳來陣陣酸痛。雲逸揚下手真是不輕,已過去了半年多,頸子仍是不能回轉靈活,小綠說這雲逸揚只要再重上半分,弄不好我這後半生就都要動彈不得。可是,若沒有他……我輕輕一笑,說不定,此刻我就會和商少長在地府相見了罷。
最初的兩個月,我一直都在哭泣和顫抖中度過。那時的日子想起來清楚了一半,也模糊了一半。聽別人說,那時我渾身冰冷無比,顫抖得如秋風中的落葉,雲逸揚不顧眾人短長,天天晚上和衣將我抱在懷中,一邊為我冰冷的身體取暖,一邊不時為我擦去眼角滴下的淚珠--四個月後,我終於變得正常--又變成了原來那個白衣卿相。
只不過,我比二年前更加冷厲,也更加無情。
我恢復意識後知道的第一件事,是我的師父--風大先生居然也到了歸雲莊。並且他自告奮勇,要為歸雲莊清理帳目,頂替原來公孫先生的位置。經歷一場大戰後,歸雲莊百廢待興,雲逸揚雖在我病時已執掌歸雲莊事務,但只他一人,還是有些力不從心。我將全部精力都放在歸雲莊上,總算可稍解憂思,精神好了不少。風大先生又將歸雲莊內外俱設陣法,使得歸雲莊雖無太多高手,但也算固若金湯,使得烏合之眾輕易不敢稍偃其鋒。眼看著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日子漸漸變得正常起來,又恢復了那種平靜、自然的生活。
只是我知道,過去的日子,永遠不會再回來。
就如同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個秋天下,揚刀縱馬的男人。
白天時,我還是那個雷厲風行,冷靜自持的白衣,但在晚上時,我就像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臉色蒼白,目光射向無邊的黑暗。
周圍是熊熊的炭火,燒得小屋裡一片通紅。
可我的手是冰冷的,身體也是冰冷的。
我從來沒有覺得溫暖過。
也許這輩子,我都不會覺得溫暖。
我拍了拍小綠的手,道:「你休息一會罷,我已經覺得好多了。」
小綠的手自我肩上移下,柔聲道:「白姐姐,你在想什麼呢?」
「我--」我嘻嘻一笑,道:「我在想,怎麼將那些媒婆與書獃們從我屋裡趕走。」
小綠也是竊笑不已,道「如是這樣,這不是可惜了--」
「可惜了小雲子的招親費吧!」我自袖中拉出一卷紙來,遞給小綠,道:「這個--是不是你們弄出來的?哼哼……你們兩個瞞著我廣佈消息,居然為我尋起親事來了!什麼『溫惠端方,淑靜賢良』,什麼『郡城之富,王胄之親』,什麼『望舉賢士,盼約雅期』。我怎麼不知道歸雲莊什麼時候有了閒散銀錢,慷慨到每個來見面的,先贈紋銀五兩--你們當我是什麼稀罕物事!」
小綠吐了吐小舌頭,道:「白姐姐,這……這可不能全怪我……小雲子也有份的……」
「小雲子?--我一會就找他算帳!」我說著說著,自己也忍不住輕輕一笑,道:「看看你們寫的,文不成文,句不成句……我哪裡『淑靜賢良』了?一會便將那些無聊的人嚇跑便是!……還有,居然還將『王胄之親』也寫了上去!……你們--唉,真是胡鬧得緊。」
小綠睜大眼睛道:「白姐姐,這一點可絲毫無二!寧王可真的收了你做義妹呢!」
我歎道:「你們--」自商少長掉崖之後,寧王對我之事不但全無追究,且對歸雲莊也較以往一般無二。前些日子,更是非要與我義結金蘭,結拜為兄妹。照別人眼中看來,寧王本就風流不羈,他願與一平凡女子下交,當然不失為一段風流佳話,這事兒說大不大,在絳州卻也傳揚好久。可我心中卻知道,寧王與我結拜,卻遠遠沒有那樣簡單。我來歷神秘莫測,以他之力也不知所蹤,別人更是揣摩拊度。他認我為義妹,一是我們之間那些糾葛,二來,實是給我一個光明正大的名分。歸雲莊的主事,王爺的義妹,試問還有誰敢懷疑我的來龍去脈?
想及此,我歎了口氣,道:「以後千萬不要將這個大肆宣揚,知道麼?」我拍了拍衣服,起身道:「你先同小雲子玩玩,我去將那些媒婆趕走。」
小綠訝道:「白姐姐,你可別--」
我輕輕一笑,道:「你放心,我只是讓他們看看我如何『淑靜賢良』而已。」
雲逸揚到底不敢將人帶進我房間,只是將他們領到離我房最近的花廳。我還未走近門,便聽得裡面大呼小吵,混亂不堪,語聲不斷傳出。我輕皺眉頭,稍稍走近了些,聽得優華驚道:「方……方公子,請你自重!」
一個男子聲音笑道:「我怎地不自重了,你一個小小婢女,倒是禮數講究得很啊--」接著便是七八個人哄笑不已。
優華正色道:「婢子雖身份低微下賤,但也知男女授受不親之禮。公子有如人間龍鳳,亦當修身才是。」
那方姓男子卻不以為忤,嘻嘻笑道:「小美人--你莫要板臉,萬一你家那個什麼--白衣卿相選中我做她的入室之賓,你是她的貼身侍女,說不得,你也要陪嫁過來侍候大爺也說不定--」說罷又是一陣大笑。旁邊更是七嘴八舌,有的說方兄你真是艷福不淺,有的說方兄你豈能財色雙收,多少也只能選一樣而已,更有的說白衣那婆娘已是人老珠黃,遠不如眼前這小婢女水靈可人等等。……我聽得臉上冰霜越來越重,重重咳了一聲,推開門走了進去。眼見廳內足有二十幾人,有男有女,或坐或站,優華被幾個青年男子圍住,顯得侷促不安。她已脫離樂坊快有二年,比起那時來文靜自持許多,如今被輕薄男子調笑,早已羞愧無地。見得我踱進門來,如見了救星一般,連忙甩開眾人,跑到我身後站立。
我目光掃過四周,眾人被我冷厲目光一觸之下,無不收起嘻笑之態,不由自主紛紛站立。我緩步走上廳前雕花木椅坐好,笑道:「各位今日都是來見白衣的麼?小女子讓諸位夫人公子久候,望請恕罪。」
眾人面面相覷,卻是誰也不發一言。
我笑道:「哦--怎地不說話了,各位今日而來,不就是想多和我說些話?」我眼神一掃,瞥見角落中一個瘦小少年,臉上稚氣未除,不由心裡又將小綠與雲逸揚細細罵了幾遍。口中卻道:「就是你--你想與我說什麼?」
那少年見我手指指向他,緊張開口道:「白--白姐姐--」卻被我打斷道:「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口吃得厲害,道:「十--十五--不不--十六了--」
我笑道:「你可知我多大了?」
少年道:「不--不--不知道--」
我伸出兩個指頭,道:「我今年不多不少,剛好二十六歲。」我甜甜一笑,接道:「所以,你不應該叫我白姐姐,至少應叫我白阿姨才對。」
我話音一落,立刻便見包括那少年在內,已有五六個人走出花廳。我唇角落出一絲笑意,道:「你們還想問什麼?」
卻見個四十餘歲,相貌猥瑣不堪的中年男子一步三搖地邁出,搖頭晃腦道:「小可今日得見卿相,實是三生有幸!小可前歲新寡……不不不,前歲亡妻,正想重續……那個鸞膠!小可今年四十有三,正與卿相年庚相合……不知可與卿相成就百年之好……」
我眼神微瞇,慢慢道:「你是瑞合綢緞莊的高掌櫃,是不是?」眼見那男子連連點頭,我聲音一冷,道:「如果你再不從我視野中消失,恐怕你就沒有綢緞莊為你養老了……」
眼見「新寡」的高掌櫃幾乎是抱頭鼠竄般逃出花廳,我端起茶水,放到唇邊啜飲一口,正想將剩下的人如何踢出門外。卻見一位二十餘歲青年男子走出列來,揖道:「在下方懷德,見過白衣卿相。」長得與前邊幾位相較,倒也算是儀表堂堂。我剛待答話,卻聽優華低聲俯耳道:「白姐姐,就是他--」
我心念一動,低聲道:「就是他調戲你,是不是?」
優華道:「是!他是江北五省米商大戶之子,據說與官府有結,人多勢大。」
我輕哼一聲,隨即笑道:「原是方公子,失敬失敬,公子稱呼小女子白衣就好,這卿相之名只是別人隨口叫得,小女子怎麼敢當?」
方懷德聞言忙笑道:「白衣卿相之名傳遍大江南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有勝男兒,尤其……人長得如此美貌,更讓小可--」他見我向他微笑,還以為我已對他心動,不由又是得意又是歡喜,亦是一個個媚眼拋過來。
我笑道:「哪裡哪裡,我這個婆娘已是人老珠黃,哪及我的小侍女水靈可人?」
方懷德臉色大變,剛才「風流」樣子一下子消失不見,結巴道:「這個--這個--」
我笑容一收,實是沒有心思與這種無恥之徒再說下去,喝道:「滾--」,便要拂袖起身。
方懷德見我口氣大為不善,不由怒上心頭,他本是紈褲子弟,被人奉承慣了,哪被人如此斥罵過。方懷德上前幾步,破口大罵道:「你不過是一個黃臉婆娘而已,老子不是為了你那身價,哪有心思同你--」
他話還未完,突然停口不說,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人卻動也不敢動了。
我五指輕輕搭在他喉嚨處,慢慢道:「你再說一句,讓我聽聽。」
方懷德喉頭不住顫動,卻硬是吐不出一字。眼睛中落出驚駭之極的表情。顯是不知我何時到他面前,又是怎樣扣住他喉嚨的。優華在旁邊掩鼻道:「白姐姐,你放了他罷……好臭哦……」
我鼻中亦聞到一股難聞味道,皺眉道:「這麼不禁嚇,真是沒趣。」五指輕翻,隨即抬腳一踢,已將這個方公子「撲通」踢出門外。拍拍手笑道:「又跑了一個!」回頭道:「還有沒有?」卻覺廳裡已無聲息。原是我將方懷德踢出門後,其他人已如喪家之犬,早已跑得不見蹤影。
我與優華相視大笑,笑了好一會才勉強停住。優華邊笑邊摀住肚子,道:「白……白姐姐……你剛才……剛才好厲害哦!居然--居然--把他們都嚇跑了!--」
我笑了一會便住口,搖頭道:「唉……這些人中你可有喜歡的?儘管說給我聽。只是……這些人膽子俱是太小,有擔當的沒有幾個,怕誤了你。」
優華輕輕搖頭,輕聲道:「白姐姐總是為優華著想,從來沒為自己想過……優華不知怎樣感激白姐姐才好……只是,這些人俱是凡夫俗子,都配不上白姐姐……」
我輕拍優華,笑道:「不說這些,明天是清明了罷?」
優華抬頭看著我,憂道:「白姐姐--」
我微笑道:「沒什麼,明天我出去走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50:06
第三十六章 客從江南來
我一手裹緊身上的披風,一手牽著黑馬,緩緩向祝公崖行去。自從商少長墜崖後,我一直不敢來這處山崖,怕睹景傷情,令自己更為傷懷。後來自當地人那裡,才知道這裡叫祝公崖,但現在,不論叫什麼名字,對我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
我拉下披風,拂了拂額前零亂的頭髮。還有二十餘丈遠便到了崖頂,崖下終年雲霧,看不清下面淺深。我拉拉大黑,目光向周圍看去。當時祝公崖一役,以商少長一人之力,便殺了二十餘名灰衣殺手,使「溫柔」這個最神秘、最狠毒的殺手組織一天之內自世間消失不見。這沿途樹林山石全都被鮮血浸透,染成片片赭色,就連空氣中,都瀰漫一股沉重的血腥之氣。而如今落入眼中的棵棵草木,早已沒有當時那樣恐怖可怕,不知是否吸足了人的鮮血,竟長得很是茂盛,蔓延直到崖頂。
還有十餘丈了……就是這裡,我離他還有十餘丈遠,便用力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快要下墜的身子……
商少長--!放手!!--
放手!!--
商少長--商少長--!商少長--!
我一步步走上崖頂,當時我撕心裂肺的一聲大喊,似乎還迴盪在山崖間。他與斬商在此地驚心動魄的一場大戰,現在被山風吹得一點痕跡不見。彷彿這一切一切,都像是一場漫長的惡夢……長得幾乎我自己都不知道,現在是夢醒,還是仍在夢中。
大色鬼,你去死啦!
去死!誰喜歡你這個死色鬼!
你--死色鬼,不要碰我!……
呵呵……小衣衣……你總是讓我去死,如果我真死了,你又怎麼樣呢?
……你……你胡說什麼!你才不會死!你這個大禍害一定會活千年的!
哈哈--衣衣,如果我要真死了,你會怎麼樣?
你給我滾!我白衣永遠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
不要--不要!!--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珠一滴滴打濕了衣袖。
我……我為什麼要說那些話……商少長,是不是如果我不說那些話,你就可以好好的活著,好好的留在我身邊,好好的帶著我,看遍天下的良辰美景?而現在……
現在……你讓我孤零零一個人,要怎樣才能活下去!
「衣兒--衣兒--」我睜開迷濛的淚眼,卻發現身後站著一個白衣人,豐神秀骨,清逸出塵,卻是風大先生。我只道今日行蹤無人得知,便哭得甚是投入,渾不知竟有人靠近。
風大先生走上前來,從袖中抽出一條白絲手帕,輕輕為我拭去臉上鼻涕眼淚,柔聲道:「是誰欺負我的寶貝徒兒,告訴師父可好?」
「師父……師父--」我撲進風大先生懷中,大聲痛哭起來。這半年多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痛苦和自責中飽受煎熬,心中只存有一個念頭--我害死了商少長!這個念頭天天如一塊大石重重壓在我身上,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此時見到風大先生,我心中壓抑種種終於似打開一個缺口,噴礡而發!淚水不斷流出,浸濕了風大先生的白衣。
風大先生輕拍我背,慈祥道:「好孩子,好孩子……師父不在你身邊時,你一定受了不少苦,有什麼委屈,都和為師講出就是……」我聞言心頭一酸,又是抑制不住的眼淚滴下,卻是怎樣也不能止住哭泣。
風大先生拉住我手,將我帶下祝公崖,緩緩道:「衣兒,可是為了商少長麼?」
我用力點頭,抽咽道:「師父……師父……是不是都是我的錯,都是因為我不好……如果我聽他的勸告,好好留在瓊屑洞天,商少長他……他就不會……」
「傻孩子……」風大先生撫摸著我的頭髮,柔聲道:「你沒有錯……男人為了自己喜歡的女人,是什麼都願意去做的……」他見我慢慢止住淚水,長歎道:「你們都沒有錯,錯的……便是這命運不公!衣兒,商少長為心愛的人而死,對於他,卻心中很是快樂……死者已矣,他若有靈,見你如此痛不欲生,必定不會開心。」
我輕輕點頭,伸手擦去臉上點點淚水,心中雖仍傷心不已,卻是哭不出來了。便隨風大先生緩緩順著原路回去。一路上,二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想著心事。眼見夕陽一點點向山頭落下,橙紅色的晚霞映在我們師徒二人身上,顯得溫暖無比。前面不遠處,一間小小的尼庵正在做晚課,不住傳來尼姑們輕柔的禪唱。
我低頭想了一會,才記起這間庵叫做靜慈庵,便是歸雲莊出錢為其修繕,裡面供了一尊觀音大士,取大士慧眼靜識、慈悲普度之意。我慢慢走到庵門外,聽得裡面正在頌經,頌的正是《妙色王求法偈》:
……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
我呆立在佛庵外,尼姑們一聲聲悠長的禪唱伴著篤篤木魚傳入我的耳中,直深入到我心中最深處。我突然記起,在梅谷內與商少長分別時,他將我抱在懷裡,口中喃喃念的就是這幾句話。我當時卻還笑他,居然一個人見人怕的殺手,也會念佛誦經。可現在,在這靜靜的佛庵外,我什麼都明白了……他願使一切因果愛會,盡報他這一身!他寧願讓我怪他怨他,讓我惱他罵他,寧願讓我恨他一輩子,卻也要讓我好好地活著,開心地活著……如果我當時不從梅谷中出來的那麼早,如果我沒有傷他的心,如果他不一心求死,如果……如果那些事都沒有發生,他本來是可以活生生的,再陪自己逍遙快意,縱馬江南的。
可是,時光就這樣匆匆而逝,又怎能讓這許多「如果」都變成現實?現實中,那個有些風流、有些溫柔的商少長,那個對我悉心照顧、寵愛非常的商少長,無論我怎樣哭泣,怎樣不捨,他卻終不會再回來,回到我的身邊,親切地叫我衣衣。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可是,誰能告訴我怎樣能離於愛?忘於愛?若愛真的易於忘記,又何談什麼生死相許,刻骨銘心?!」
我用手摀住嘴唇,用力不讓自己哭出聲息。
商少長!你這個天下最笨的大笨蛋!大呆子!!!
你就那樣一個人瀟灑地跳下崖去,卻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去過那種孤單得可怕的日子!!天天努力在忘記你,你卻讓我記得越來越深,深得這一輩子,都要活在這思念和回憶中!
我神情恍惚,一步步踱回歸雲莊,感到全身上下有說不出的疼痛酸軟。彷彿又如當時將那琚雪使出一般,空蕩蕩的全無力氣。就連腦中,亦是空蕩蕩的。既不想說話,更不想做事,只想回到房中,讓自己就這樣沉沉睡去,最好永遠都不要醒來。
我推開房門,見優華正坐在桌邊,一隻手放在腮下,雙眼睏得直欲閉上,見我推門進來,不由眼睛一亮,忙跑過來抓住我手,急道:「白姐姐跑到哪裡去了?姐姐的眼睛怎麼紅了?」
我慢慢走到床邊坐下,強自一笑道:「沒什麼,只是出去走走……今天歸雲莊可有事情麼?」
優華見我面帶笑容,便稍稍鬆了口氣,道:「又有幾家公子上門提親啦--我便用姐姐教的法子,將他們打發了回去,說你……說你……又老又醜,性情古怪……」
我笑道:「對啦對啦,說得不錯!還有別的事麼?」
「還有……還有……」我見優華白皙嬌嫩的臉頰上,突然現出一抹艷麗的嫣紅,頭也慢慢垂了下去,雙手不住絞著衣角,口中吞吞吐吐,卻是羞澀非常。我奇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事情?」
優華輕咬嘴唇,低聲道:「……好……好教姐姐得知……優華……優華要嫁人了……」
「啪--」我手中細瓷茶盞掉落桌上,茶水飛濺出來。優華驚道:「白--白姐姐--你可是生了優華的氣?是優華不好,一直瞞著姐姐!若姐姐不允,優華願……」
我耳邊聽得茶杯碎聲,心神慢慢恢復平靜,見優華眼中淚珠盈盈,小臉嚇得慘白,許是以為我突然大怒,才摔碎了茶盞。連忙為她擦拭眼淚,柔聲道:「不要哭……是姐姐不好,姐姐今天累得很了……你要嫁人,姐姐哪有不許的道理,不知是誰家郎君,有這樣好的福氣,能娶到我的優華妹妹?」
優華面上又升起一抹羞色,悄聲道:「是……是蘇三手……」
「蘇三手?」我笑道:「可是蘇家三哥麼?」蘇家兄弟中,數蘇家三弟長相最為俊逸清秀,若優華與他相配,亦算得上女貌郎才,一段美事。我抬眼笑望優華,卻沒想到,她居然搖頭道:「不……不是……是……蘇大哥!」
「什麼?!」我大驚道:「蘇大!可--可他--」
優華輕輕點頭,道:「優華知道……蘇家大哥雙手俱無,年紀也比優華大了許多……可優華出身樂坊,本非良家女子,蘇家大哥並不嫌棄,這是優華的福氣……」語聲越來越低,最後直幾不可聞。
「不對!」我一急之下站起,抓住優華的手,道:「你自跟我身邊,就是歸雲莊之人,試問誰敢說你出身樂坊!你才藝雙絕,天下難找,有多少好男人都想將你悉心疼愛。你--你可不要--」
優華臉上現出一抹清新的笑容,自我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過她笑得這樣開心,這樣美麗。優華與我雙手互握,柔聲道:「優華知道……自從我跟了白姐姐,沒有一件事情,不是姐姐為優華打算的。可……可只要愛上這個人,又誰會管他貧賤美醜,富貴榮華?……優華只知,他是天底下,唯一真真正正對優華好,疼優華,寵優華的男人。自優華入了樂坊,相識男子無數,可又有誰是喜歡優華這個人,而不是她的身子的?誰又能比得上蘇大哥這個頂天立地的男兒?……讓優華也這樣喜歡他,喜歡得恨不將所有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連命也願給了他!……白姐姐,你知道麼……優華真的是愛上了他啊!」
我伸出雙臂,將這個幸福的少女擁在懷中,柔聲道:「姐姐知道……只要你們真心相愛,我……我真的為你們高興!」
夜,已深了。
我提起面前的陶罐,將其中透明的酒液傾入玉杯,一仰頭,將這杯極品的白梅釀嚥下喉中。
酒,是冰冷的。
我的心更加冰冷。
我大口大口地喝著酒,自我與蘇三手共飲起來,這是我第二次重喝這「歲寒三友」,只不過,這次是我自已將這三罐美酒都喝了下去。可我卻還這樣清醒,清醒得優華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如此清晰,清晰得深深印在我的心中--
白姐姐,你可一定要參加我們的婚禮哦。
白姐姐,你會不會換下黑衣,為我們穿上漂亮的紅衣服。
白姐姐,你可要做我們的主婚人……
我好嫉妒她!
我從沒有這樣嫉妒過一個人!這種情感幾乎要隨著緩緩下肚的酒液燒了起來,將我整個人從內到外燒個乾乾淨淨!我嫉妒她臉上幸福的笑容,我嫉妒她說起心上人時那樣羞澀的表情,我更嫉妒她在不久的將來就要快快樂樂的出嫁,做最美麗的新娘!
我彎下腰,全身不由自主痛苦地抖動,口一張,吐出的卻都是酸水。
嫁人,這--這是我一生都不能達到的夢想!
我端起面前滿盈酒液的玉杯,眼淚一滴滴流入手上的杯中……我等待的,盼望的,是一個永遠都不會回到我身邊的人!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披上嫁衣,做他最美的新娘!我嫉妒的,羨慕的,居然是天底下,幾乎所有女人都會實現的夢想!
這個夢想對我來說,真是太難了……太難了……
窗外傳來鳥兒啾啾啼鳴,吹進的微風中隱隱帶著清晨露水的清香,陽光自木雕鏤空窗欞中射到我的黑衣上,將我從昨日的一晚宿醉中催醒——我冰冷的手指按上額頭,亦不能趕走立疲累酸軟的醉意。我輕咳幾聲,雙手用力在床邊撐起身子將自已拖到床上。
我昨晚居然伏在床邊睡了一夜!……醉了罷就讓我這樣醉了罷……
醉了,我就會將這些痛苦的回憶全部忘掉……讓這酒將我的身、我的心深深麻醉,讓我在夢中看到你,讓我在虛幻中看到你!你是不是還在屋外的竹林外等我,是不是還站在最高的竹枝上,一襲青衫,為我吹那支動聽的曲子?你會不會同那支竹笛一同留在我身邊,永遠也不離開我?!
我慢慢起身,才嘗到口中腥鹹無比,說不出是什麼味道。黑衣上斑斑點點,分不清是酒液、淚水還是血跡。自己只記得,昨晚將那三罐烈酒都喝了下去,胸中氣血不住上下翻湧。夜半時居然吐了幾大口鮮血,到了最後都不知道是睡了過去,還是昏了過去……我從桌子上拿起一杯涼茶倒入口中,將這種腥鹹之氣勉強嗽下,簡單梳洗幾下,換了件乾淨的衣服,推開門慢慢走出屋子。
春日柔和的陽光灑在身上,有一種異常的溫暖。我走在剛剛生出小草的泥地上,如走在錦緞上一樣舒服;繞在莊畔的桃花已壓滿枝頭,似乎眼光看到哪裡,哪裡都顯得那樣平靜和美好。
「你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混蛋!怎麼能讓白姐姐喝酒!」我眉頭一皺,一叢假山後傳出小綠怒氣沖沖的聲音。只聽得雲逸揚囁囁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很要緊麼?」
「要緊?要死人的!這算不算要緊?!」小綠一把抓住雲逸揚的衣領,怒道:「白姐姐心肺俱傷,氣血鬱結,時有咯血之症,此病最怕進酒,飲酒之下,氣血流行加速,恐有生命之憂!這種道理你會不知道!」
雲逸揚任由小綠抓住,嘴唇不住顫抖,連聲道:「怎會--怎會--」卻是說不下去。
小綠狠狠盯了他半晌,終是輕輕一歎,鬆開手道:「你……你可知道,我昨天到白姐姐處,發現她屋外幾棵竹下,居然傳出我給她調製的四和養心湯的味道……我不知道她何時將藥倒掉的,居然這樣……這樣作踐自己的身體,她居然還教你拿酒給她!!她……白姐姐怎會這樣一心求死!」
雲逸揚臉色大變,雙手用力抓住小綠雙臂抖動,大聲道:「白姐姐!白姐姐現在如何!你--你快告訴我!!」
小綠怔怔地看著他,沒有掙扎,亦不躲閃,只輕輕道:「小……小雲子,你還是喜歡白姐姐的,是不是?……」
雲逸揚聽得小綠吐出這句話來,全身突然猛地一震,手上動作慢慢停了下來,一雙大眼流露出不知是困惑,還是迷茫的神色,顫聲道:「我……我……」
「你還是喜歡白姐姐多些,是不是??」小綠粉紅的雙唇輕輕顫抖,長長的睫毛間淚珠瑩然,低聲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將白姐姐抱回時,我便知道,終究,你還是喜歡白姐姐多些……」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雲逸揚身子不住抖動,突然張開雙臂,用力將小綠纖弱的身子抱入懷中,不住道:「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可我……」
「小雲子……小雲子……」小綠自雲逸揚懷中慢慢抬起頭來,伸出手輕輕擦去雲逸揚臉上的淚水,緩緩道:「小綠無父無母,連世上唯一最疼小綠的哥哥也走了……如果沒有小雲子和白姐姐,小綠才不知該怎麼辦。……哪怕你……你只喜歡小綠這麼一點點,一點點,小綠都喜歡得緊,高興得緊!……你對小綠好,白姐姐對小綠也好,白姐姐身上病痛雖重,但最重之疾在心,心結不解,病患難除。若你娶了白姐姐,白姐姐說不定在你關愛之下,心疾會一點點消去……」
我臉色慘白,雙手用力摀住嘴唇,才不讓自己發出聲息。腳下小心翼翼,輕輕從假山後走出。直走到百步外的草地上。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一切全都亂了!亂了……雲逸揚怎麼還在喜歡我!小綠怎麼會發現我倒掉的藥湯!我怎麼能嫁給雲逸揚!!--我只覺四周突然一片漆黑,黑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即使我再冷靜無比,可這種種事情一起壓來,我直覺整個人都要被撕裂了一般,四肢百骸都散落開來!
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才好啊!!
不知何時,我才發現自己跌坐在草地上,汗水幾乎要把黑衣濕透。
也許,是我該離開歸雲莊的時候了。
可是,沒有了歸雲莊,天下雖大,哪裡又是我白衣的容身之處。
我坐在床邊,手裡機械地收拾著自己少得可憐的東西,腦子裡是一片茫然。
我要走到哪裡?寧王麼?蘇三手?還是霍老人處?還是離開絳州這個傷心地,讓他們永遠永遠都找不到我。
我正思忖中,雲逸揚突然衝進門來,氣喘吁吁道:「白姐姐--葉--葉知秋!」
我一怔抬眼,道:「葉知秋?」
雲逸揚大口喘氣,點頭道:「葉知秋自江南來向你提親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50:24
第三十七章 情到濃時濃轉薄
我幾乎是被雲逸揚用力拖出屋去,機械地跟在他後面奔跑。今天發生的許多事都足可以讓我窒息!小綠、雲逸揚……現在又跑出來個葉知秋!
那個神秘的白衣人,他怎麼會出現在歸雲莊?
他到底是楚關風,那個武功卓絕的白衣殺手,還是那個一直在白緯後,冷眼看透世情的白衣商人?
他,怎麼居然會來提親?!
一個又一個突如起來的疑問衝進我的腦海,我甚至沒有時間去考慮如何去破解這些謎團!轉眼間已隨雲逸揚跑到了迎客廳,雲逸揚一把將我推進廳去,我促不提防之下,差點被他推倒在地。只聽「咯啦」一聲輕響,竟是他在外面將門反鎖了。
我踉蹌幾步,方才站穩身子。聽得雲逸揚反鎖房門,心內不由詫然。抬頭之下,方看到花廳中站著一個白衣人,卻是背對我的視線。一頭長髮異常烏黑,一絲不亂披在肩後,雙手隨意背在後面,雪白的長衣襯得身材愈加清瘦出塵--他似乎冷漠地將所有的事物都隔在他身外,卻又奇怪地散發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使得幾乎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將眼光放在他身上。
我望著這個白衣人,不知不覺竟忘了說話。
他的身上有一種我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好像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他的身上散出一種讓我感到溫暖的味道,這種感覺在很長時間以前,商少長的身上也有……可是,葉知秋和商少長又有什麼關係??商少長是殺手,我從未見過他背後的樣子,即使他再愛我寵我,也從未讓我走到他的身後--殺手,永遠是走在別人身後的。
我張開口,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樣細碎的聲音是自己發出的。我顫聲道:
「你……你是葉知秋?」
白衣男子轉身,隨著他腳步移動,他的相貌一點點現在我面前,現出一雙深沉得如黑夜的眸子。這雙眸子卻沒有我初見時的溫柔隨意,沒有面對灰衣殺手時的冷漠無意,更沒有遇到追殺時的沉靜內斂。這眸子中第一次出現了如烈火般的熱情與渴望。
這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這是常常讓我在夢中哭醒的面容呵--
我身子抑制不住地輕輕顫抖,眼中一種濕潤溫熱的東西馬上就要噴湧而出!就是你,就是你!--你怎麼會那樣隨隨便便地消失在山崖中,你怎麼會將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這世上!天知道,沒有了你,我卻要怎樣活下去!
我不住張口,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只聽見自己的喉嚨中發出一聲悲痛的嗚咽--我眼睜睜看著眼前這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白衣人大步向我走來,喊著我的名字,伸出有力的雙臂要抱住我--
他卻沒有抱住我顫抖的身體。
我腳下一錯,躲開了他的手臂。
在他充滿詫異和不信的眼光中,我迷茫的眼中射出從來沒有過的堅定。
我一字一句道:「你……是商少長,還是葉知秋?」
我的眼睛死死地看著這個男人,看著他英俊的臉上慢慢現出一種痛苦之極的神情,彷彿我問的這句話如一把鋼刀般重重插在他心上。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看清的猶豫,緩緩道:
「我是葉知秋……」他頓了頓,終究道:「但我……也是商少長……」
「你……」我身子晃了幾晃,終於後背狠狠碰在木門上。眼前的景物彷彿都碎成片片,腦中無窮無盡的記憶卻一下子都湧上心頭。當我眼睛再次睜開,卻已是毫無神采,我喃喃道:「原來是這樣……是這樣……原來,你是這樣認識了我……」
我只覺得自己的心從未有這樣痛過,這種痛楚幾乎要把自己活活撕成兩半!耳邊似乎從很遠處傳來不知是商少長,還是葉知秋的驚喊:「衣衣!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我咬緊牙關,淚珠自張開的大眼中簌簌落下,順著臉頰流進衣襟--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發現的真相!一直想弄清楚的真相!可是……當我真的發現這真相時,卻又如此痛苦……痛苦得我直想暈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怪不得,在葉知秋初在和月山莊時與我見面後,商少長便在不久後出現,如此輕易地發現了我的女子身份。
怪不得,葉知秋在發現我的女子身份後並未落井下石,反而對歸雲莊多加援手。
怪不得,我在夢中吟出的詩句,會被葉知秋譜上曲子詠唱,只因商少長武功驚人,不知有多少出沒我的住處卻能不為我所知的法子。
怪不得,葉知秋會送我明珠玉簪,與我同游秦淮……只因為他知道我是誰,更利用商少長的身份,知道我心中所想。
怪不得,當他們一個人出現時,另一個人絕不會出現!
葉知秋與商少長,在我心中曾同樣優秀,同樣卓爾不凡,一個是商人中的翹楚,一個是濁世中的公子。一個如月色般冷漠無情,一個卻如陽光般燦爛溫暖,可他們,卻同樣讓人難以側目,難以忘記……又有誰能相信這樣絕對不同的兩個人,居然是一個人!!
我嘴唇輕輕抖動,低聲道「原來如此……在那個晚上,秦樓月追殺我時……那個出現在小轎中的『葉知秋』,只是你的替身,是不是?」
商少長,不,葉知秋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但還是在我淚眼注視下將頭輕點一下,道:「是。」
我眼中滿是錯鄂、不敢置信和錐心的痛楚,定定地看著他,好不容易才從口中吐出一句話:
「那麼……這一年來……你都在騙著我,是不是?……」
我目不斜視地看著他,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小的神情。……在那麼一瞬間,我多麼希望他開口否認我的話。希望他開口否認我的一切!哪怕他只說三個字:你錯了。
葉知秋終於開口,他只說了一個字:
「是……」
我只覺喉中一股血腥氣直衝鼻翼,他說的這個字不啻如一把刀將我的心一下子挖了出來!我突然感到,自己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脆弱、不堪一擊過,這樣的現實,我實在無法冷靜地承受!
於是,我終於昏了過去。
……你居然騙我,你居然這樣騙我!為什麼?為什麼?!
……
……你寧願一直編織千百個謊言,也不願告訴我真相,是不是?你寧願跳下崖去,也不願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你可知那一刻,如果沒有雲逸揚,我早就也隨你跳下崖底,做一個天下最最糊塗的糊塗鬼!你--你沒有心!你的心是最冷的石頭!
……衣衣,原諒我,我……
……閉嘴!我永遠都不要見到你!你這個天下最最懦弱的懦夫!
「……走開……你走開……」我緊閉雙眸,頭不斷左右擺動,豆大的汗珠自額頭流下,浸濕了繡花枕頭。暈倒前的場景一遍遍地在我眼前閃過,但最後的結局,都是葉知秋墨色帶著憂鬱的眼神看著我,幽幽地道:
是……我騙了你……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葉知秋!商少長!你告訴我,告訴我!蘭夜把我當作她的棋子,錢大寬把我當作他的棋子,我可以被所有人當作棋子!可--為什麼你,你!你也竟將我當成了一顆棋子!
……不……不是的……這不是真的……
他會為了你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會為了你同最可怕的殺手組織相鬥,他會為了你甘冒大險……白衣,白衣,你難道忘了在你最危險的時候,在你最需要人撫慰的時候,在你傷心沮喪的時候--這個男子都在你的身後給你別人沒有給過你的溫暖與愛護!他為你殺人,也為你救人,更為你求人!所有這些,你怎地便全都忘了?忘了?
……讓我忘了罷……忘了罷……
……人正是因為不能忘卻,才有了這許多不應有的無奈與痛苦……
我輕咳一聲,眼睛慢慢睜開。待眼睛適應這昏黃的光線後,才發現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中。桌前一燈如豆,卻不知我昏倒了多少時候。小綠坐在我床邊以手拄頷,頭不住向下一點一點,顯是累得狠了,已是半睡半醒。見我一聲輕咳,連忙睜開睡眼,三根手指搭上腕脈,柔聲道:「白姐姐,你覺得好些了麼?」
我勉強將頭輕點,手指輕輕抬起,指向桌上茶盞。小綠會意,連忙伸手把我頭慢慢扶起,將茶遞到我口邊。我就著她手中茶盞淺淺啜飲幾口,覺得胸中煩悶之意稍減。便示意小綠依舊讓我躺下。這抬頭,喝茶,躺倒,我都是以眼示意,只覺四肢百骸如被抽空一般,似乎連說一個字也沒了力氣。
小綠見我躺好,眼睛直直地盯著屋頂,仍是一言不發。突然眼圈一紅,哽咽道:「白姐姐,我……我真的沒有騙你……」小綠抓住我的手,哭道:「白……白姐姐,我也是剛剛得知少長哥哥沒有死……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他是葉……葉……」
我自被下伸出冰冷的手指,盡力想為她擦去臉上斑斑點點的淚水,輕聲道:「傻丫頭……哭什麼……白姐姐怎麼會怪你,我知道……我知道……咳咳咳--」幾聲咳嗽自口中逸出,卻也是有氣無力。我見小綠一邊哭泣,一邊不住用手背抹去眼淚,顯是傷心無比。不由又輕輕勸慰幾句,過了一會,道:「你……可是給我準備好了湯藥,為我端過來罷……」
小綠稍止哭泣,看著我的眼神又驚又喜,她早知我自商少長墜崖後,從來不肯好好服藥,今日此時卻破天荒地要喝下藥去,不啻是頭一遭。小綠聞言,連忙將我慢慢扶起,把藥碗送到我嘴邊,見我大口大口吞下藥湯,好似喝清水一般痛快,忙道:「姐姐慢些,這藥苦澀得很呢。」
我輕輕一笑,搖了搖頭,面上現出一種異常疲累的神色,低聲道:「好妹妹,你恐怕也累得緊了,好好回去休息罷。」
小綠看了我半晌,終於點了點頭,收拾好器具,剛走到門口,回身幽幽道:「白姐姐,你……你可是還不能原諒少長哥哥麼,他一直照顧了你許久……」
我心揪然一痛,眼見小綠又是盼望又是可憐的眼睛向我望來,卻是不知如何回答。小綠見我默不做聲,深深一歎,便推開門輕輕走了出去。
我將頭一偏,一滴眼淚順著腮邊緩緩流下。
半個月後。
我身披黑衣,緩緩踏莎而行。這一場大病足足過了十幾天才漸漸好轉,但也折磨得我整個人狠狠瘦了一圈。臉色在一身黑衣映襯下,更是蒼白如雪。若不是小綠大施妙手,我卻怕是真要在鬼門關轉不回來。這些天來,雲逸揚、優華諸人無一不來我的小廬探望,小綠更是諸事親力親為,恐怕她自行醫以來,也沒有這樣費心過。唯獨變回葉知秋的商少長卻是不見蹤影,聽小綠有時喏喏言道,他實是怕我見了他病情轉重,只是在我睡著時向小綠探聽病情。不管與原來那個談笑風流的商少長,還是那個冷靜的葉知秋,都是判若兩人。
我微微搖頭,調勻氣息,向前面不遠處一間小小竹舍走去。眼見小溪嘩嘩不絕於耳,林間竹響陣陣,一派空寂寧靜景象。偶爾一兩聲鳥鳴響徹山林,倏而毫無聲息。走近竹舍,上方赫然用竹炭隨意寫了幾個大字:聽竹小築。
我唇角落出一絲笑意,伸出手來輕輕一推竹門,只聽得咯啦一響,主人並沒有上閂,只一推之下,竹門輕輕開了。我緩緩走進院內,揚聲道:「蘇三哥可在麼?」
「花徑不掃,只緣客至,原來是白卿相到了。」悠然輕緩的男聲自竹舍中傳出,我走進竹屋內,只見屋裡雖小,卻是清靜整潔,一塵不染。周圍俱用粗如兒臂的毛竹圍成四壁。微風吹進屋內,帶著竹葉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不知所在。一個白衣男子倚窗獨坐,長髮並不挽起,隨意四散披落,擺在他面前的居然是一方繡柵,修長白皙的手指中,拈著一根細如牛毛的花針。
這番景象放在任一男子身上,都會顯得十分怪異。但如果是我眼前的男子,便卻是再也正常不過。
只因他是蘇三手。
繡出的繡品精妙絕倫,連蘇州最靈巧的繡娘也自歎不如的蘇三手。
我漫施一禮,輕笑道:「每次見到蘇三哥,還是對白衣如此客氣。」我環視四周,道:「大哥二哥不在小築內麼?我自回到歸雲莊後,有好久未見他們。「
蘇三手清秀的臉上現出一抹笑容,道:「大哥二哥去準備婚事了,現下可能還在城中轉呢。」說罷自繡柵後起來,順手為我倒了一杯香茗,回到竹椅上懶懶坐定。一雙眼睛在我臉上轉得幾轉,歎道:「自上次別得白卿相雖只一月,卿相似又清減許多。」
我眼中稍稍一驚,復眉間輕顰道:「蘇三哥好眼力,白衣此來,確是有一件大大的心事,卻是怎地也排解不開,還請蘇兄為我一解迷津。」
「哦……」蘇三手抬眼向我望來,眼中一抹精芒閃瞬即逝。笑道:「不知卿相想問何事?」
我輕輕一歎,幾綹青絲垂落肩頭。緩緩道:「無情最是楚關風……白衣能與名動天下的楚兄相識,怎能不說是一件幸事……只是天下人誰能想到,楚兄竟與繡技無雙的蘇三手是同一人。」
蘇三手眼中精芒連閃,將手緩緩自繡柵上抬起,原本懶洋洋倚在窗邊的身子隨著他整個人站立,慢慢散發出一種沉靜壓迫的氣勢--隨著我話音一落,我面前的蘇三手彷彿瞬間變了一個人--那個懶散、溫柔的年輕人已不復存在,變成了這個全身充滿逼人氣息的殺手。
這個與秦樓月齊名,甚至比秦樓月還要可怕的殺手。
楚關風。
楚關風笑道:「白卿相好厲害,無怪人稱卿相一雙神眼,最是銳利無雙。」
我苦笑一聲,搖頭道:「蘇三哥過獎了,白衣只不過僥倖而已。若不是三哥有意落出點點破綻,白衣就算再過精明,也是分辨不出。」
楚關風眼神一挑,道:「何以見得?」
我走到竹椅前坐下,啜飲一口香茶,輕輕道:「這幾天來,白衣雖在病中,但也在想這一年來發生之事,雖然驚心動魄處有之,但驚中往往無險,卻是白衣大大的幸運,可事事環環相扣,卻不是一天兩天能明……那天晚上,秦樓月追殺我時,在我眼前出現的『葉知秋』,可就是楚兄你罷?」
楚關風笑道:「僅憑這些,又怎能認出葉知秋是我,楚關風也是我?」
我道:「僅憑這些,自是不能認出,事實上,我也是這幾天來才想到……楚兄那夜甫一出現,實是告訴我們在場眾人,楚關風便是秋葉閣閣主葉知秋,可葉知秋什麼樣子,楚關風又是誰,卻沒有一人知曉。楚兄與商少長原來同在溫柔手下為殺手,又與秦樓月早就相識。所為瞞者……只是白衣一人而已,是也不是?」
楚關風既不同意,亦不否認,眼中讚許之色愈濃,顯是讓我繼續說下去。我吸了口氣,繼續道:「……若不是……若不是……」我咬了咬牙,道:「若不是商少長復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他就是真正的葉知秋。恐怕白衣還是不會想到蘇三哥便是楚關風。只是那日蘇三哥雖是謹慎非常,但卻也留下了蛛絲馬跡。」
楚關風挑眉道:「哦?是哪裡?」
我緩緩道:「那時……白衣在未遇到蘇三哥前,確是九死一生,命懸一線。有些事當時雖未想及,可事後總會一點點浮上心來……蘇三哥使出回風紗時,讓白衣大開眼界!試問天下男兒,有誰能將這女子之物便得這樣瀟灑如意。只是……蘇三哥用回風紗將白衣捲進轎內,卻讓白衣看到了你的一雙手!」我目光視到楚關風慢慢垂下的手上,道:「如蘇三哥這般細緻靈巧的手,別說男子,就連女子也難尋其右。又怎能不讓白衣注意。」
楚關風苦笑道:「原來破綻卻在我一雙手上,倒也應是如此。」他雙手十指慢慢屈伸,但見光線射入手上,根根手指光潔如玉,細膩修長。手背上青筋隱現,雪白無瑕。這雙手生在女子身上也是難得,何況生在一個不折不扣的男子身上。
我道:「只不過,這只是一處破綻而已,總要將其他疑點連在一起,才能發現真相。」我眼波流轉,終於停在竹案一個小小銅香爐上,此時香爐中燃著幾枝信香,輕煙裊裊升起,竹廬內早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我輕輕道:「每次蘇三哥刺繡時,卻總是要點些檀香寧心靜神。這種香氣與一般香氣不同,據說是三哥自大食商人裡購得,香氣日久不散,比起尋常信香不知好了多少。不知不覺間,蘇三哥衣上定是沾染些須香氣。白衣當時雖未看到轎中人相貌,但這特有的香氣,白衣卻是久久不忘。」
楚關風清秀的臉上神情變得幾變,終於大笑道:「好個白卿相!見識果是不凡,我本以為自己定可瞞得天下人,沒想到在白家妹子面前,卻是漏洞百出!不過--」楚關風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道:「你同我說這些,就不怕我殺人滅口?」
我微微一輯:「蘇三哥對白衣過譽了,白衣所憑,唯女人直覺而已,女人在有些時候,鼻子不免總是先於眼睛的。再者……」我輕笑道:「蘇三哥對白衣最好不過,要殺白衣機會無數,還能等到現在?」
楚關風點頭笑道:「就憑你現在還叫我蘇三哥,我又怎能下手?」兩人相視大笑,俱是心中歡暢無比。笑畢,楚關風笑道:「白家妹子今日到此,必定不只為我身份而來。是也不是?」
我頷首道:「三哥高明,那便也請兄猜得一猜,我今到此所為何事。」
楚關風抬首看我一眼,道:「妹子此來,可是為了葉知秋之事?」
我眼中訝色一閃即過,但卻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不由深深一歎,道:「蘇三哥所言不差,我來……正是為了此事。」
楚關風道:「你可是想知道,以我的武功與聲名,為何要做商少長的替身,為他假扮葉知秋,對麼?」
我心中柔腸百轉,雙手不住互絞,移步走到窗前,慢慢道:「說出來恐怕蘇兄不信……直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知道真相好,還是一直這樣,混混噩噩地好……我與商少長自相識後,幾乎每天都過得驚險無比,不知道自己明天會不會有新的危險……可是,即使這樣,我都能感到他的情意……讓我在那樣的生活中,都過得幸福無比,甚至盼著這樣的日子越長越好,最好永遠不要結束。可……」我眼中痛苦之色愈來愈濃,道:「可是,我永遠都不知道他心中想的什麼,我在他的心中又算什麼……就像在跳崖前,他在寧王府對我說:作為一個殺手,他從來不需要不必要的負擔……他說要好好保護我,卻一直在傷我的心。他說了一句謊話,就要用千百句謊話來隱瞞……他明明中了銷魂之毒,卻要讓我以為他下流無恥,他明明想將我留在寧王處,卻硬起心腸對我言語中傷,他明明就是葉知秋,偏偏卻又用兩個身份來戲弄我!……他……他又有哪句話是真的?!他跳下祝公崖去,我傷心得也想隨他去了,可……可過了八個月後,他卻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面前!他可知我這八個月來,過得是怎樣的生不如死的日子!!」我雙手掩住臉頰,顫聲道:「我……我該怎麼辦才好?是愛他,還是更千百倍地恨他!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麼用!」
楚關風走到我身後,緩緩道:「愛之愈重,恨之愈切,愛與恨間,本來就是相隔一線。」
「可是--這總要有原因!」我回過頭來,一字一句道:「這都是為了什麼!商少長他--他--」
楚關風盯著我看了半晌,點點頭道:「也好……我與商少長間,也有一個不能算是故事的故事了……」楚關風沉吟道:
「我自幼家貧無依,只有兩個哥哥,又是都身有不全之處。所以,當我少時,便到『針神』荀慧娘處拜師學藝。我雖是男兒,但為了養家餬口,要學女子閨中繡藝,也說不得了。師父卻不以為咎,對我這個男弟子更是加倍喜愛……平素練習之餘,師父在無人之時,竟把一本《回風譜》與天下三大名器之一的『回風紗』也傳給了我。說這是她爹爹留下之物,但師父生性不喜練武,這回風譜上武功卻是半點不會。」
「這樣的日子安靜恬然……如果總是這樣度過一生,卻不知有多麼好……直到有一天,我走進師父繡室內,入目滿是大片的鮮血!」
聽及此,楚關風文弱的臉上不由現出一抹凶狠的殺意,與先前直若兩人,即使如我,也不由心內一寒。楚關風臉色連變,終於平靜道:
「我看到師父躺在血泊中,一雙眼睛已成兩個血洞,卻是被人挖了出來!」
「什麼!」我不禁驚叫道。楚關風看了我一眼,自顧自道:「師父當年雖有三十歲出頭,但風姿綽約,有如二十許人,一雙眼睛更是明眸善睞,美麗無比。聽師父彌留時話中,才知是『溫柔』的首領蘭夜得知師父眼睛生得美,便下令手下灰衣殺手,將師父一雙眼睛生生挖了出來!」
我驚道:「只因眼睛美麗,就……」想到蘭夜容貌艷麗無雙,但人卻極凶狠手辣,當時只因我在商少長身側,卻連連欲治我於死地。手段毒辣可見一斑。但可能她自己都不會想到,卻由於粗心輕敵之下,被我廢了武功。也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楚關風卻不知我心中所想,繼續道:「我當時年少氣盛,見如師如母的師父如此含恨而去,心中便立下一個誓來,定要將蘭夜碎屍萬段,為師父報仇雪恨。當時我回風紗已有小成,便多方查找線索,佯投到蘭夜手下,伺機好對其下手。可……當時曲折之處,卻一直未能如願。如此種種,卻也不多說了……」見我凝神細聽,不由輕笑一下,道:
「說得多了些……該入正題了……我自溫柔處出來,本是不想再回去了,但溫柔不住派出殺手追殺我,也令我不勝其煩……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商少長。」
楚關風說到這裡,笑道:「本來,我是想與他一較高下,試試我的回風紗同他的秋水刀,到底誰能更勝一籌,卻沒想到,這個號稱天下第一殺手的商少長,卻是來求我為他做一件事。」
我眼神一凝,道:「可是……可是讓你……」
楚關風將頭一點,眼中露出讚許之色,道:「你猜得不錯。他來找我,確是讓我做他的影子--做秋葉閣閣主葉知秋!」
「我當時只覺得好笑無比,一個殺手,居然還有另一個身份,而那個身份居然是富可敵國的商人?!這足以讓天下人笑掉大牙!」
我面上無一絲笑容,眼睛死死地盯著楚關風,只因我知道,只怕接下來他說的,就是一個極大的秘密。只聽得楚關風緩緩道:
「我卻沒有想到,這個殺手中的殺手,居然求我做他的影子,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人,女人中的女人!只因他覺得,他這幾十年灰色充滿殺戮的世界中,終於有了希望。可是他也怕的要命,怕他殺手的身份給這個女人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無窮無盡的危險和鮮血。」
「所以,他要有第二個身份,因為商人雖然無權無勢,但至少這個身份平安無虞,能夠給這個女人一個安全的生活。」
「但……以後的生活,誰又能說得清楚,他現在做的,只能是守在那個女人身邊,在她身後,保護她平安喜樂……他對我說,他想帶著他心愛的女人回到他第二個身份中,卻又怕那個女人發現真相後,會不會原諒他,會不會發現,這已經是他竭盡所能能給予她的一切。」
「我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憐……一個殺手一旦有了情愛,他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冷靜無情,讓自己在這個處處凶險的環境中生存下來?……他的生活必定比以前驚險百倍,可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一旦下定決心,就再也不能回頭……我只為他做了一次影子。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做對,還是做錯。只不過……」楚關風將手搭在我肩,一字一頓道:「只不過我知道,你可以罵那個男人愚蠢,可以罵他懦弱,可是,他卻是我見過的,最稱得讓男人的男人!只因為他為那個女子所做的事情,是一百個所謂的好男人都比不過的事情!」
我輕輕點頭,伸手拭去眼角的淚珠,顫聲道:「多謝蘇三哥,……這些我早該知道的……只是,我竟然……竟然知道的那樣晚……」
楚關風臉上現出一抹溫和的笑意,道:「你可有想過……如果商少長真的跳崖而死,而那時你知道了他和葉知秋實是一個人,你還會如此恨他怨他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50:44
第三十八章 執子之手
如果商少長真的跳崖而死,你還會如此恨他怨他麼?
你會麼?你會麼?……
我怔怔立在當場,楚關風溫和的話語不住縈迴在我的耳畔。心中無數個念頭不住翻騰上下:不錯的,不錯的……即使我知道了商少長與葉知秋同為一人,但如果商少長真的就此死去,我可還會像今日這樣,恨他怨他,怒他惱他?恐怕……我又要陷入無窮無盡的慟怨中,不能自拔。
楚關風見我久久不再言語,笑道:「既知情濃,偏為情苦。白家妹子聰慧過人,這些事情必能理出頭緒。若還有疑惑,何不親口一問那位始作俑者,便知端地。」
我輕輕點頭,心中百感交集,今天來聽竹小築處一席話,只覺恍如隔世。便袖手一揖道:「白衣謝過三哥,今日一席談,使白衣茅塞頓開!現在日色已晚,不敢再打擾三哥興致,我……這就回歸雲莊了。只是……」我想了想,還是道:「蘭夜已被我廢掉武功,卻未將她殺死。蘇三哥若想報師仇,白衣必傾力相助!」
楚關風怔了一怔,眼神在我身上轉了幾轉,一絲不可思議在眼中掠過,隨即緩緩一笑,我第一次看到那張清秀的臉上,現出柔和輕鬆的笑意,道:「不必了……」楚關風輕輕擺手,那雙修長潔白的手背在身後,這一刻,我突然覺得這位天下第一的繡手,傳奇式的殺手,有說不出的揮灑,說不出的寫意,彷彿這幾個動作下來,使得自己也覺得輕鬆起來。楚關風的眼中傳出一種溫柔的情感,道:「我已經有了我的月兒……那些打打殺殺與復仇,也都讓我忘記了。在這聽竹小築中刺繡,才是師父最希望我做的。」
「月兒?秦樓月?」我不禁脫口而出,心中恍然大悟,那天楚關風以回風紗在我與商少長面前帶走秦樓月,說明楚關風對她也早生情縈。蘇三手既然是楚關風,那麼秦樓月也必同他隨行。
卻沒想到,楚關風搖頭笑道:「秦樓月已經死了……」見我大驚失色,隨即向我擠了擠眼睛,道:「那個溫柔四大殺手之一的秦樓月,在那時便已死了。」他不管我聽沒聽懂,自顧自道:「溫柔四大殺手之一的秦樓月與楚關風……全都不在人世了……只有蘇三手和他的月兒。繡花,拂琴……這才是我們想要的平靜……」
我慢慢點頭,心情不知不覺隨著他輕緩的語音,也變得少有的輕鬆快意。我笑道:「我明白……可不知嫂夫人能否讓白衣見上一見?」
楚關風輕輕一歎,面上現出慚色,道:「本應如此……只是內子當時逞一時之氣,對白家妹子多有不當之處,此事雖不能完全怪她,可……內子現在與我同住聽竹小築,但她自覺對白卿相羞慚無地,因此在卿相身體不適之時,她也只讓我代為探視,不敢見白家妹子之面。」
我微微點頭,已知其意。當時雖是蘭夜指使秦樓月置我於死地,但若不是小綠丹藥神妙,又加上商楚二人俱現身。我恐怕當時亦是凶多吉少。想及此,我笑道:「此事早被白衣忘記,嫂夫人不要多心為是。只是夫人彈琴之技為天下一絕,何時有幸白衣能與夫人共彈一曲,才是大大的美事。」
話音甫落,忽聽得裡屋內緩緩響起一輪琵琶聲,如珠落玉盤,春鶯私語;聲音淅淅瀝瀝,幾乎細不可聞,卻又悠然清亮,如洗塵垢。彷彿這彈琴的人只是為我演奏一般。卻沒有我初聽時的一絲幽怨,更沒有後來勾魂奪魄時的冷厲無情。曲調平靜悠揚,如沐春風。聽到耳中暖洋洋舒服無比。
我一笑點頭,走到裡閣一幅白絲幃前,袖手揖道:「謝過嫂夫人。」
濛濛白幃內,我只能看見一位抱琴白衣女子自榻上站起,深深向我回禮。雖說有白幃擋住視線,這女子身著月白衣衫的人影,卻如天上淡淡的明月一般,看起來有說不出的美麗沉靜。
我轉向蘇三手,笑道:「我要回歸雲莊了。」
蘇三手笑道:「可是想好了?」
我點點頭,道:「想好了!」我深深一禮,道:「只因我知道,如果這次再不下定決心,恐怕我是要永遠後悔下去。」
「好!」蘇三手拍拍我肩,笑道:「這才是白衣卿相,只是,有一件事兒可要教你得知--」他見我眼中滿是疑惑,道:「我前些天去看望你時,見到了那個姓商的笨殺手。他雖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但卻是下盤虛浮,中氣不濟。顯是受了極重的內傷還未痊癒,如我所想沒錯,許是他在跳崖時--」他話未說完,就見我臉色大變!急道:「你為何不早說!」在蘇三手促狹的笑聲中,我連忙轉身向歸雲莊方向跑去。
風在我的耳邊呼呼地響著,自從這半年多以來,我很久沒有跑得這樣快,這樣輕鬆!彷彿心頭這一塊重重的大石都要被風一點點吹走,吹得遠遠的,再也不會回來!
商少長,你在哪裡?我知道,你沒有走,你還在歸雲莊!因為我天天晚上,在夢中都會聽到你熟悉的笛聲!
這次,你一定不會走了,是麼?
遠處,橙紅的太陽一點點落下西山,當我跑回歸雲莊時,已是殘霞滿天。我口中上氣不接下氣,卻來不及休息,遇人便問:「商少長在哪裡?」問過了三個人後,終於知曉商少長在莊後荷池畔,連忙又跑了過去。
就是這裡,就是這裡--
微風輕輕吹來,帶來荷池畔特有的清香,也帶來若有若無的笛聲。一陣陣地,輕輕地隨著微風傳到我的耳邊。
我有絲長長,絲似洞庭波,君有意連連,意似長江水……
只是我不知道,原來竹笛也可以吹出這樣的曲子,也可以吹得這樣令人心碎……在這樣熟悉又動人的笛聲中,這二十幾年來的往事,突然都湧到了我的心中--
真真,你知道嗎,我白衣從不會讓這種感情影響我的理智。
商少長,你居然讓我的女子身份大白於天下!
商少長,你這個天下最大的大色鬼!
商少長……你不會離開我,是不是?
是不是?是不是?……
我的長髮披散在微風中,輕輕吹起又放下。眼前的荷池,垂柳,小橋,白石彷彿全都不見,只剩下了那個坐在池畔,十指按笛的白衣男子。只有他留在我的眼中,一聲聲地,吹著他那支心中的曲子:
洞庭波不斷,江水流不止。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
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
白衣男子緩緩放下手中已泛黃的竹笛,卻並不轉身,輕聲道:「是……是衣衣麼?」
我咬了咬嘴唇,卻沒有回話,腳步慢慢向他走近。雖隔著衣服,亦見他後背肌肉輕輕一緊,多年的殺手習慣,仍是非常不適別人走在他身後。但他一緊之後,卻仍未回頭。
「你的琚雪,應該還在你的袖中……」他的話音同他的背影一樣,充滿著蕭瑟與痛苦:「我騙了你很多,你就拿那柄劍……殺了我罷……」
一把細長無瑕的玉劍自我袖中無聲滑出,冰冷無情地架在他脖頸上。我的聲音亦冰冷無情:
「你做了很多錯事--每一件事都想讓我一劍殺了你!」我手腕微動,劍身離他頸子更近少許。一字一句道:「你明明中了銷魂之毒,卻騙我藉機輕薄於我;你明明怕我被蘭夜殺害,卻使計騙我到寧王處;你明明害怕我受到傷害,卻連一個字也不敢說出來;你明明心中也愛我至深,卻一直用兩個身份來同我周旋,做一個畏手畏腳的膽小鬼!你明明--」我手中劍用力向他後背削去,琚雪帶起一溜雪光,自玉劍中透出絲絲寒意。商少長身子一僵,卻仍一動不動,等著我這一劍落下……
「嗤啦--」一聲裂帛響起,是衣服撕開的聲音。
我這一劍,削開了他後背布衣,商少長的後背光裸在空氣中。
隨著衣服片片碎去,一道深及見骨的猙獰傷痕自他頸下蜿蜒直至腰間,傷口周圍大大小小傷痕更是不計其數。雖已過去七八個月,傷口也已收口,但當初他跳崖時之驚險,求生之艱難,又怎能述出當時之萬一!
我牙關咬得咯咯做響,腿一軟,雙膝重重磕在地上,罵道:「你--你明明跳崖後九死一生,卻連……連這個也要瞞我……你--你把我當做了什麼--我--我--」我終於抑制不住眼中噴湧而出的淚水,握劍右手不住顫抖,終於「噹」地一聲落在地上。我用力撲到商少長身上,緊緊抱住他滿是傷痕的背,哭道:「你--你這個大騙子!天下……天下最大的大色鬼!大騙子!--」
我緊緊抱住商少長,臉貼在他醜陋,但是溫暖的背上,盡情地哭著,彷彿要將這八個月來,每一分每一秒的相思之苦,都要流個乾淨!如果這時有人,就能看到在荷池畔,一個黑衣女子,毫不避諱地抱住赤裸著上半身的男人,旁若無人地大聲哭泣……可是就算被人看到了,又有什麼要緊?!我白衣在這世上唯一喜歡的,愛著的男人,終於回到了我身邊!--不知不覺中,商少長將我抱了起來,將我溫柔地,但是堅定地抱在他懷裡。他的力氣從未有過這樣大過,他從未將我抱得這樣緊,彷彿他怕我下一刻,就會消失在空氣中:
「衣衣,好衣衣!……」他緊緊地抱著我,頭埋在我的頸間,嘴唇在我耳邊輕喃道:
「對不起!對不起!--」他的手胡亂在我臉上抹著,想為我擦去眼中不斷流出的淚珠,卻是越擦越多,我的淚沾到他的手、他的臉、他的胸膛上。自己像一個小小的,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終於等到了可以哭訴的,安慰自己的對象。雖然還是哭泣著,但卻感到好久都沒有感到的,實實在在的溫暖與幸福!我等待的這個男人,終於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了……蘇三手說的對!只要他好好地活著,以後還要與我好好地活下去,我怎麼會恨他,又怎麼能恨他!
這個時候,我隱隱感到自己領口似乎濕漉漉地,彷彿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流了進去。
我滿是淚痕的臉上,第一次落出了清新的,溫柔的笑意。我沒有抬頭看商少長的臉,卻伸出不再冰冷的手,摟住了商少長。
他是個真正的男人,這就夠了,真的夠了。
「衣衣……」一隻溫暖的手拂過我的臉頰,輕輕拍了拍,「睡著了嗎?」
「嗯……」我鼻中發出一聲舒服的輕哼,回手摟住身後白衣男子的脖頸,順勢在他懷中轉到一個適合的位置,道:「才沒有睡呢,我在想事情。」
商少長溫柔一笑,將我的身子再摟緊些,他抱著我坐在小屋外的竹林下,正如他當年青衫竹笛,在月下第一次將醉酒的我抱住般。天上的月亮仍是那樣皎潔無瑕,竹林亦如當時一般青翠秀逸。只是我和他,卻比那個夜晚的商少長和白衣更加清醒,也更加體會得到這份難得的寧靜與甜蜜,兩情相悅的甜蜜。
商少長輕輕撥開我額頭亂髮,笑道:「在想什麼?」
我睜大雙眼看著他,突然自他懷中直起身,雙手捧住他的臉左右端祥,偏頭道:「我在想你到底是姓商,還是姓葉?」
商少長微微一怔,隨即擠了擠眼,笑道:「我姓什麼有什麼關係?」
「討厭的商少長!當然有關係!」見商少長笑著看我,眼中儘是促狹之意,不由氣得咬咬牙,也顧不得臉紅了,叫道:「至少--至少--我至少得知道我以後的孩子姓什麼罷!」眼見商少長聽得我這句話一出,忍不住哈哈大笑,不由得我又羞又氣,伸出手做勢掐住他頸子,惡狠狠道:「你說不說?你說不說?……哎呀!」原是商少長三根手指伸在我腋下搔癢,自己只顧「逼供」,卻是著了道兒。
笑也笑了,鬧了鬧了,我和商少長相視一笑,俱是覺得剛才自己象孩子的舉動又是幼稚,又是好笑。商少長將我拉到他腿上,替我一點點揀去頭髮中的細小草屑。輕歎一聲道:「我到底該姓什麼,我自己也不甚清楚……先母確是姓夏,小妹炎涼隨了母姓,自然也繼承了先母一身醫術。而我父親只是一個無名殺手……他自曉事起就不知道父母是誰,自然更不知道自己姓什麼,所以,我只學了父親一身殺手本領,卻一直沒有姓氏。直到母親說:夏商更迭,朝代交替,不如以『商』字為姓,兄妹同心,血脈相契,就以『少長』為名,才有了我的名字。」
「我十幾歲時,雙親相繼辭世。自己空學了一身武功,卻不知道追殺父母兇手是誰。為找出真兇,我不得不做起父親做過的殺手……我記不得殺了多少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卻因為自己殺人愈多,名頭愈亮,自己陷入無邊無際的地獄,卻又是近了一層……殺手都不應該出名,而我卻相反,江湖上無人不知『但有先後無少長』,可我手中的鮮血,卻是愈來愈多……」
商少長緩緩敘說時,我一直望著商少長的眼睛,只見那雙漆黑的眼瞳裡,滿是無盡的悲涼孤寂之意,這段往事他說來聽似平平無奇,但當時血雨腥風,生死悠關,又怎能述之萬一!我伸出手去,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柔聲道:「然後呢……然後可有……」
商少長輕輕一笑,眼中恢復幾許溫暖,道:「我當時年少氣盛,心卻一點點麻木……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復仇而殺人,還是為了殺人而殺人……為了生存下去,我可以接下最難做的殺人生意,可以用最簡單的刀法一擊制敵。但我卻還是殺手,一旦當上了殺手,一輩子都只能是殺手……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救了一個垂死的老人,這是我第一次救人,也是第一次免費殺人。」
「強盜劫財害命,我看得多了,這次卻鬼使神差地救下那個老人,最奇的是,那個老人寧死也不放開自己懷中的破包袱。可我出手再快,那個老人後背已被那幾人劈中一刀,眼見活不成了,他臨死時,就將這包中之物托付與我,最後一句話居然是:『公子,你是好人,此物交與你,老朽死後也可瞑目。』如果他知道我實則比那幾個強盜更兇惡百倍,他又將如何做想?」
「包中並無他物,只有一本《天工織物圖譜》,裡面儘是種種織物圖樣及織法圖解,寫的甚是詳盡。書下落款為葉老人,並無再多敘筆。這薄薄冊子居然能引得別人搶奪,想來內容也定不凡,我當時突地靈機一閃,當時我手中已有不少銀錢,若買得織機,請來織婦按圖織錦,說不定能一舉成功!」
「這個計劃實則漏洞百出,成功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但卻不可思議地成功了!秋葉閣幾乎憑青絲雪綢一夜成名,葉知秋這個名字也隨之名揚天下!……這正是我要的結果--我有了殺手外的第二個身份,雖然這個身份只是我的影子,但這個身份可能總有一天會用得到!」
「於是,我白天是神秘莫測的葉知秋,晚上,便是令人喪膽的殺手商少長。……但我覺得我再也回不到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商少長,我更喜歡做一個商人,雖然平淡,但也比做殺手更輕鬆,更快樂。」
「直到……我在白幃後看到了你……」商少長看著我,喃喃道:「這樣一個女子,在我發出的殺氣下也能悠然自若,全身而退。如此卓然,卻又那樣清澈--別人稱你為白衣卿相,是商人中的翹楚,誰有了你,就等於有了無盡的財富……可我只知道,這樣有超凡勇氣的女子,如若我錯過,可能就永遠地不會再有……」
我靜靜地聽著商少長講述,眼中慢慢閃過溫柔的笑意,道:「所以,那天你就趁我喝醉時來偷偷看我?看我長得到底是美是醜?……你啊……」我握緊拳頭,終是輕輕在他胸膛打了一下,嗔道:「你……你真是個大呆子,膽小鬼!」
「我是大呆子,膽小鬼!」商少長緊緊抱住我,聲音竟不自覺微微顫抖:「我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你,商少長與葉知秋實為一人;為了隱瞞這句謊言,我在你身邊之時,便不得不讓楚關風將葉知秋做下去;我怕你在我身邊會有危險,我怕我的殺手身份會給你帶來麻煩!我寧願自己跳下崖去,這樣說不定會一了百了……衣衣,對不起!我--我實是不知道你也要與我跳下去!與我跳下去……」
我與商少長緊緊相擁,緊密得我能感覺到他的心在胸膛裡強有力的跳動,他的呼吸在我的耳邊急促不已。我輕輕道:「大呆子……對不起……我們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不管遇到什麼艱險,都要好好地活著,好不好?」我抬起頭,溫柔又堅定地看著他的眼,一字一頓地道:「你記住,我是白衣,我會比大部分人都要堅強!更比大部分人都會保護自己!」
我突然叫道:「啊呀--現在已經這麼晚了。」
商少長抬頭看天,道:「是有些晚了……你可覺得冷了?」
我眼珠轉了幾轉,道:「是啊,我冷得很,冷得不能再冷。」
商少長忙道:「那我將你送進屋去,可好?」見我並不動作,奇道:「咦,怎麼不走?」他見我表情似笑非笑,又嗔又怨,商少長看著我,慢慢唇角落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笑意,突然雙臂一伸,在我驚叫中將我攔腰抱起,笑道:「白衣有約,在下一定從命。」
我只覺雙頰火燙無比,這次卻真是羞得有個地縫都要鑽進去,見他抱著我又驚又喜,眼中滿漾情意,無奈重重在他胸膛捶道:「你這個死--」「死」字從口中吐出,連忙用手摀住自己的嘴。
商少長卻不已為忤,哈哈大笑道:「我這個死色鬼。」
我又是一羞,將頭埋在他胸前,卻是不再掙扎,任由他抱進房去……這一年多的風風雨雨,艱難困苦,這一年多的相愛相伴,相攜相扶……彷彿在這一刻都有了回報。所經歷的種種生死磨難,同現在的甜美繾綣相比,又算得了什麼?!我看著商少長,只想把他完完整整地都記在心裡,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
商少長,我們永遠都不會如你的父母一般,因為我們都很堅強,都能保護自己,更能保護對方……讓我們好好活下去,就這樣快快樂樂、平平靜靜地活下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0 05:51:14
第三十九章 尾聲
「白姐姐,你……你就這樣走了麼……」優華遞過一個小小青布包袱,裡面包了我換洗衣物,一雙妙目中淚光瀅瀅。旁邊蘇大只張口說了句:「白家妹子--」終大歎一聲,用殘臂輕拍新婚妻子纖弱雙肩,不住細心撫慰。
我用手帕替優華擦去淚珠,笑道:「妹妹是做了新娘子的人了,怎地還這樣愛哭。」自己眼圈亦是微微一紅,想到自己便隨著心上人雲遊四海,可不知何時還能回來,心裡實是抑制不住的悲傷難過。我定了定神,回身轉向雲逸揚,拍了拍他肩膀,道:「小雲子,今後的歸雲莊,才真真正正是你自己的歸雲莊,你可要好生經營才是!」
「白姐姐--」雲逸揚用力抓住我的手,一雙大眼滿是不捨,這個在無數驚險風波中不斷成長的少年,已經沒有我初見他時的滿臉稚氣,全身上下,散發出堅定果敢的氣息!雲逸揚深吸一口氣,走到我身後的商少長面前,突然重重在商少長胸前捶了一拳,道:「師父--不,商大哥!如果你對我白姐姐不起,我雲逸揚必第一個不能饒你!」
商少長身形一晃,受了他這一拳,笑道:「你也是……我將我唯一的親妹子托付給了你,你可要好生照顧於她才是。」我接口道:「你若欺負了我的小綠妹妹,我可是不依的。」
雲逸揚稍稍一怔,同商少長交換一下眼色,兩人隨即哈哈大笑!只有小綠欺負別人的份,卻哪有別人欺負她的份!雲逸揚道:「商大哥,你與白姐姐以後要怎樣打算?」
商少長手牽黑馬,微微一笑,道:「商少長已經死了,今後世上,再不會有商少長這個人。」
他話音一落,在場眾人除我以外都是大大一愣。我走上前,將手放入商少長手中,柔聲道:「那個天下第一殺手的商少長,已經在半年多前掉入崖下,就同他的秋水刀一起再也不會出現在世上……現在陪在我身邊的,是那個神秘又精明的葉知秋,這個葉知秋不會武功,更不懂江湖……但總歸商人也好,俗人也好,我和他,終於可以過平平靜靜的日子……」
小綠走上幾步,臉頰流下淚來,叫道:「少長哥哥……」小嘴歙動之下,哽咽道:「大哥哥,白姐姐……你們……你們可要回來看我……」一語未盡,終於哭倒在雲逸揚懷中。他們兄妹生來命運多難,本就聚少離多,這一次分離,卻又不知何時再能聚首。
我走到雲夫人面前,握住雲夫人手,柔聲道:「白衣流落到此,多虧雲姨救護,此大恩白衣一生不敢忘,不論白衣在何處,都願雲姨一生平安喜樂。」
雲夫人拍拍我手,慈祥說道:「好孩子……這歸雲莊就是你的家,我與逸揚都是你的親人,什麼時候想我這老婆子,可要回來看看。」
我用力點點頭,一整身上絳色衣裙。仰首看向莊門上首「歸雲莊」幾個大字,此前艱辛風險,運籌策劃,創業之難種種,一時間都上心頭。看了半晌,我回頭向已翻上馬背的商少長一笑,伸出手讓商少長拉我上馬。黑馬輕聲歡嘶,我與商少長相視一笑,只覺種種不快煙消雲散,從前那個意氣風發、逸情飛揚的白衣彷彿又回到自己身上。
商少長雙臂將我圍住,笑道:「坐好了--」揚聲一嘯,黑馬四蹄奮起,絕塵而去--漸漸身後的呼喚聲、叮嚀聲、抽咽聲……連同讓我依依不捨的歸雲莊,都消失在視野中。
小衣衣,我們要去哪裡?
隨你了……你不是說要帶本小姐遊歷四方,怎麼,反悔啦?
小丫頭,我怎麼會反悔--只是,名揚天下的白衣卿相,就不想來管我這秋葉閣麼?
嘻嘻,誰希罕!我呀--從今後要舒舒服服,高高興興地相夫教……反正,我是要做我的大小姐了!
哈哈哈--你啊,還是做我的小娘子,這樣便最好!
黑馬自顧自輕快地跑著,它不知要跑到哪裡,我們也不知道--天下之大,又有哪裡是我們不能去的?只要我們能夠在一起,任他是商少長還是葉知秋,有什麼要緊?世間的榮華,富貴,名利,又算得了什麼?!又有什麼,能比得上現在兩情相悅的美好?
我端坐馬上,放聲而歌: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蕩?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我的歌聲隨著徐徐微風,遠遠地傳了出去。黑馬慢慢走過官道,街邊垂柳依依,似乎也隨著歌聲輕輕擺動……我自來到宋朝,卻經歷了別人一生都可能不會經歷過的事情。「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蕩」!如此種種,緣也罷,命也罷,幸有身後這個奇男子,才使我今後的人生不再蒼白乏味,變得鮮活起來。人生得此侶相伴,夫復何求!
正想及此,忽聽得身後有人喊道:「等一等,等一等!」我聞聲向後望去,只見一個青年書生飛奔而來,邊跑邊喊,已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微微一怔,商少長輕勒馬韁,黑馬已停在當地。我待書生跑近,笑道:「這位公子,不知有何貴幹?」
青年書生站在馬前不住大口喘氣,顯是已跑了好久,我上下打量,見他約二十四五年紀,面龐清秀白淨,居然亦是身穿白衣,全身上下隱隱透出一股書卷氣來。見我問話,他連忙作禮道:「小生聽這位夫人……不……姑娘剛才所歌之詞為『鶴沖天』,甚是清雅風流,不知可否讓小生將詞記下,以流傳於世?」
我一怔之下,同商少長對往一眼,見他並無異樣,便笑道:「此詞既然公子喜歡,就記下來也是不妨……」忽地腦中靈光一閃,隱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起來,問道:「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白衣書生深深一揖,道:「多謝姑娘割愛,在下柳永。」
「什麼?!」我驚呼一聲,自己做夢也沒想到,居然遇到了宋朝鼎鼎大名的風流才子,流傳千古的詞人!這詞本來就是他寫就,怎卻又在我口中唱出,被他所記下?那麼,這首詞到底又出自誰之手?!
商少長見我臉色大變,忙道:「衣衣,怎麼了?」
我腦中心思百轉,終搖搖頭,笑道:「沒什麼……」轉向柳永,在馬上深深回禮,道:「柳公子詞上造詣非凡,此詞付予公子,白衣甚是心慰。」轉身抓住商少長的手,笑道:「走罷--」見商少長仍是看著我,一臉擔心神色,不由笑道:「大呆子,你看,我們今天傍晚,能不能趕到前面那個鎮子?」
商少長笑道:「有何不可?抓緊了--」一抖馬韁,黑馬高聲歡嘶,揚蹄向前方跑去,身後揚起一溜煙塵。前面煙霞映天,斜陽西沉,但在我們眼裡,卻是絕大一片天地,我們正漸漸走入這天地中,再也不復回頭。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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