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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相公唬不過【唬來唬去之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06:11     標題: [雷恩那]相公唬不過【唬來唬去之一】[全文完]

相公唬不過(唬來唬去之一) 作者:雷恩那

十歲那年,不良娘親就為鄺蓮森定下了一門親事,
他的小娘子是個美人胚子,而且重朋友又講江湖義氣,
若有誰為她流下一滴滴血,她便能為對方捨生忘死,
嘖,雖然很蠢,但卻蠢得他心癢難耐,蠢得他心生惡念,
不好好把她捏在掌間玩弄一番,實在是對不起自己啊!
可不知是他外表生得太斯文,抑或演得太好、裝得太像,
她還當真把他歸在需要保護的「老弱婦孺」那掛人裡,
在她那不太聰明的腦袋瓜裡,總認為強者就得相助弱者,
所以真遇上危險時,她二話不說就擋在他面前逞英雄,
唉唉,這直性子的莽撞姑娘怎會這麼好玩呢?
想來以她這蠢到家的直傻性情,應該夠他玩上好些年吧?
不料,娘子她居然有事瞞他,還對他撒起了蹩腳的謊話!
那對純良的大眼不再只對他閃亮,教他心裡很不是滋味,
向來情緒不外顯的他像要爆發的火焰山,火到快吐血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06:39

第一章

  遠遠地,他便聽到走近的腳步聲。

  那人步伐有些輕佻,有些不定性,像是在逐漸加熱的鐵鍋裡等著爆開的小炒青豆,急躁外顯,卻飽含精神,就算是顆青豆子,也是顆開心豆。

  他不動聲色,聽著。

  腳步聲在拉近與他之間的距離後一轉輕微,仍慢吞吞挪近中。

  然後,對方停在他躺椅邊,離他好近,近得讓他清楚聽見那淺淺的呼息,感覺到那小小身子散出的體熱,還有一股淡淡的、似混合了各種藥香的奶味。

  一直瞪著他瞧,小腦袋瓜裡打什麼主意?

  真不讓人清靜嗎?

  「哈啾……」他秀氣地打了個噴嚏。

  從中攤開、覆住他整張臉的那本薄薄藍皮書,因那聲噴嚏動了動,書往旁一滑,他原想任其掉落,有人卻快一步接住書。

  看來是非醒不可了。

  自寧謐的午後小睡中醒來,他那雙鳳目慵懶眨動,墨睫下的眸光溶著水月一般,霧濛濛,彷彿此刻才察覺到身旁有人。

  近在眼前的是一隻抓著藍皮書的淡麥芽色小手。

  他慢吞吞對上那人視線。

  都兩年未見了,記憶中,該是一雙圓溜溜的清亮大眼……一瞧,果然沒錯。

  兩年前,這女娃兒才十歲,已是小小美人胚子,眼睛是五官中最為搶眼的地方,喜怒哀樂大鳴大綻,不太知道掩飾……唔,或者是他太苛刻,一個十歲小女娃本就該天真些、單純些,即使單純得近乎愚蠢,也沒什麼不好。

  唯一不好的是,她是他的小小未婚妻。

  「鄺蓮森,終於找著你了!我爹和我昨兒個就抵達『五梁道』,你阿娘還讓大胖廚子和小胖廚子烤了一頭小乳豬和小羊羔幫我們洗塵,大夥兒昨晚吃吃喝喝好開心,還放煙火玩,你怎麼不來?」

  今年立春過後剛滿十二歲的小姑娘四肢修長,個頭與同齡的孩子一比明顯高了些,但小臉蛋仍有些嬰兒肥,兩頰紅潤如粉桃,她說話時,眉兒飛、粉顎揚,丹田充沛,大眼睛滿是笑意,形狀細緻的唇咧開一抹爽朗彎度。

  鄺蓮森看著一身鵝黃新衣的她,又瞄向她頭上綁著嫩黃緞帶的雙髻,小姑娘明亮得猶如雪陌上的春陽,笑得毫不拘束,好似與他混得很熟很熟,深知他的性情與底細……

  她以為他還沒全然清醒,對他的沉默不語和瞪視不以為意地眨眨眼,略靦腆地道:「是我爹要我換上新衣新裙的,唔……還有新鞋呢。」

  她踢踢腳,讓他瞧見綴著漂亮彩纓的緞鞋。

  「我爹說咱們鄺、安兩家是親家,拜訪『五梁道』就是拜訪親家,要我穿裙子,不能又是一身輕衫勁褲。」而且還得乖些、聽話些、安靜些、秀氣些……唉,這一大堆的「些」,她家的爹真是為難她了。

  她喜歡「五梁道」,喜歡久居於此的鄺氏一族,而在這兒做事的人,她也差不多是見一個愛一個。

  人家待她好,她就待人家更好,旁人若為她流一滴血,她連性命都能為對方豁出去。這裡的人喜歡她,她就好用力地喜歡回去,爹說她得懂禮數,那好吧,她聽爹的話,乖乖變個小閨秀,但不保證能撐到底。

  「你這身打扮真好看,穿裙子確實可愛許多。」橫在躺椅上的俊秀青年微微一笑,嗓音如絲,猶有困色的臉白裡透紅。

  「是嗎?呵……呵呵……」她晃晃腦袋,表情原是歡喜,隨即又轉苦惱。「可要是穿裙子,我跟著爹走踏江湖、四處行醫,那真有些不方便。好比上回,我被兩隻惡犬狂追,爹那時不在身邊,全賴我飛毛腿跑得快,才把兩隻狗甩得遠遠的,若穿裙子肯定跑得直打跌。」

  「不愛裙裝無妨的,你自在就好。」他語氣有淡淡遺憾,似有若無地透出。

  「鄺蓮森,我沒說我不愛裙裝啊!」被小小誤解,急得她挑眉輕嚷。

  他聽了僅是微笑。

  安純君心裡大大歎氣。

  這個鄺蓮森,她是挺喜歡他的。

  聽爹說過,當她還在娘親肚子裡時,與娘曾為閨中密友、有著深厚情誼的「五梁道」女家主便為自個兒十歲的獨子來個「指腹為盟」,說是生男的就當兄弟,生女的就作夫妻,後來娘費勁兒生下她,難產血崩,即便爹的一手好醫術也沒能救回娘親性命。

  爹總說鄺蓮森是安家未來的姑爺,等這兒女親家真結成了,她得喊他一聲「相公」,這事,她打小就知,但知道歸知道,倒也沒什麼特別感想,總覺那是屬於「大人」之間的事,還得好久又好久的以後才可能跟她扯上關係。

  她對鄺蓮森是很單純的喜歡,如朋友那樣的喜歡著,而在她豪爽的小腦袋瓜裡,朋友全是交來肝膽相照用的。

  每隔兩年,爹親會帶她上一趟群山環繞的「五梁道」。

  「五梁道」鄺家所產的山蔘是漢藥中難得的極品,她爹爹行醫時所用的蔘材全由鄺家提供,因此才有這兩年一會,她跟著大夫爹爹進「五梁道」補給蔘藥。

  如此說來,她與鄺蓮森相處時日並不久,但長情又重情如她,一旦相交就是一輩子的事,只差沒斬雞頭、喝血酒,她到底是把他當朋友看了。

  然而說起她的這個朋友啊,長得實在有夠單薄。

  他膚白透粉,雙頰瘦削也就算了,五官全都生得薄薄的,薄秀的雙眉,單眼皮的細長鳳目,薄而峻挺的鼻,然後是單薄且紅的唇瓣,連下顎也尖尖又細細的,讓人都捨不得捏重了。

  但莫名其妙的,她實在鬧不明白怎麼回事,那些不夠深沉的五官生在他臉上,卻奇異地融成一張氣質寧穩的臉龐,他總是沉靜優雅,不慌不躁,像是「五梁道」周圍層層迭迭的大山全都坍塌,都沒法驚動他半絲半毫般。

  他究竟俊不俊、稱不稱得上是美男子?說實話,她其實不怎麼能分辨,只曉得如他那樣的沉穩氣質,求都求不來啊!她想要得很,想得口水都快氾濫成災,想得胸口總癢癢亂亂的。跟他這般斯文優雅的人待在一塊兒,她像也多出幾分內斂的味道,離那種曖曖內含光的江湖高手更近一步了。

  吞了吞過度泌出的唾液,她深吸口氣,很努力地學他平穩心緒。

  「我們……呃,就別再提裙裝的事了。」越解釋越難釐清,乾脆跳過。她揚揚手裡的書。「你躲在這兒就為了讀它嗎?」藍底書皮上寫著四個墨色不勻的字——「山野奇譚」。作者不詳。

  「我爹說,這種書都是一些窮酸書生、落地秀才胡謅出來混飯吃的,一本賣三文錢都嫌貴了,裡頭寫的山怪啦、花妖啦、三頭蛇啦、金蟾蜍什麼的,全是假的,你竟然喜歡看這種書?」

  「是啊,我愛看,還挺有樂趣,太正經的書我可讀不下去。」他仍沒想起身,懶骨頭般繼續賴在躺椅上,連呼息都懶懶的。「你不看實在可惜了。」

  聞言,安純君大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地望著他。

  怎麼?因為他愛讀小書,小姑娘很失望嗎?

  突然間,她「噢……」地發出微顫的歎息,像是一直屏著氣,這一刻終於記起如何呼息。

  鄺蓮森被眼前那張迅速脹紅的小臉和倍加發亮的麗眸弄得微微一怔,下一瞬,他擱在扶手上的一袖被緊緊抓住,那雙麥芽色小手抓得頗用力,激動得把藍皮小書都給抓縐了。

  「噢——鄺蓮森……噢——鄺蓮森,你、你好樣兒的,我終於找到同好了啊!」爹常說,行正道,道不孤也,她安純君走的雖是歪道,也不孤單呢!真好!「我也好愛看這些書,什麼《迷鏡誌異》、《大江南北江湖行》、《化外遇仙記》、《游夢實記》等等,一本比一本好看,故事一個較一個精彩,爹說我就是讀太多那些亂七八糟的書,才會跟男孩子一樣野,腦袋瓜裡盡冒出一些古怪想法……」略頓,她紅潤小嘴微張地喘息,興奮之情染遍她紅通通的臉蛋。

  「鄺蓮森,咱們倆就多交流吧!我把爹給的零花錢攢起來,往後我要隨爹上『五梁道』,一定幫你多買幾本好書!」

  那張五官單薄、俊美偏冷的男子面龐微地發怔,似起了些波動,卻也是眨眼間的事,他鳳目中極快地刷過什麼,一掠,一切又穩下。

  「好啊,那就麻煩你了。」他斯文地笑。

  「哈哈,不麻煩、不麻煩!」安純君豪邁地揮揮手,這才發現薄薄的藍皮小書快被她的手勁捏爛。她吐吐舌頭,趕緊攤開書皮,努力撫平。

  勉強弄妥後,她正想把書遞還給他,揚睫,恰與他四目相接。

  她不好意思地傻笑,把縐縐的書放在他身側。

  鄺蓮森突地啟唇道:「我們『五梁道』鄺家也有自個兒的奇譚,你聽過嗎?」

  安純君先是一愣,隨即瞠圓眸子。「真的嗎?」

  「真的。」才怪!可他低柔嗓音聽起來多真誠。

  她再次抓住他的衣袖。「我要聽!鄺蓮森,你說啊!」

  他淡應了聲,溫和眉目藏光,應小小未婚妻的請求慢條斯理地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都得這麼開頭。「『五梁道』這裡原只住著一戶采蔘人家……」

  「姓『鄺』對不對?那戶采蔘人家是你的老祖?」小姑娘語氣激揚。

  他嘴角滲出笑,點點頭。

  「是,那戶人家姓『鄺』,是我不知第幾代前的老祖。我這位老祖宗在『五梁道』開枝散葉,祖婆替他老人家生下五男一女,男的個個身強體壯,高大俊朗,全是采蔘能手,也是最好的獵人和樵夫,至於那個排行最末的小閨女兒則成為雙親和五位兄長的掌上明珠。」

  「鄺蓮森,她長得怎麼樣?是不是很美?」這種細節可不能放過。

  「嗯……」青年沉吟著,目中彷彿輕含遙思。「據說老祖的這位小閨女兒,肌膚白裡透紅、吹彈可破,優美的瓜子臉上有一對細而亮的鳳眼,秀挺的鼻子,沾著朝露的紅花唇瓣,她聲音巧囀如黃鶯,見過她的人都會喜愛上她,無法克制地想對她好、望著她笑。再有,因為她喜歡穿紅顏色的衣裙,綁紅色髮帶,所以有個小名叫紅兒。」

  「噢……」安純君悠然嚮往,隨著他的描述,腦海裡自有一抹美麗影像。

  她略偏臉容打量面前的年輕男子,眨眨大眸,忽而一笑。「鄺蓮森,原來你跟紅兒是同個模樣,你像到她了。」

  他一怔,定定看著那張心無城府的小臉蛋。

  「……是嗎?」

  「是啊!」她更仔細地端詳他的眉眼口鼻,愈看愈有心得。「咦……鄺蓮森,這麼說來,你其實長得很好看呢!」她道完哈哈笑,頰面暖了暖,像是這時才辨出他的美醜,實在有些對不住他。

  「你喜歡我生得好看,是嗎?」他低柔問。

  小姑娘放聲又笑,丹田氣足。「我喜歡交你這個朋友,你好看,我喜歡,你不好看,我也喜歡的。」

  四週一靜,男人的瞳底再度刷過什麼,如小石直墜湖心,漣漪隱隱。

  安純君見他不語,遂催促問:「話說回來了,鄺家的那則奇譚究竟怎麼回事?跟紅兒大大有關嗎?」

  鄺蓮森仍靜默著,瞅著她的目光須臾不離。

  好片刻,他意味深幽地揚了揚嘴角,才慢悠悠地重拾聲嗓。

  「有爹娘疼,有五個哥哥愛著,紅兒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只是深山裡缺少玩伴,當爹帶著兄長們入山采蔘,娘忙著家裡頭的雜務時,沒誰陪紅兒玩,她是有些孤單了……然後,就在某個秋日午後,她追著一隻小兔鑽進樹林裡,愈追愈遠,密密的樹林後沒有兔子蹤跡,她卻遇到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穿著綠衣綠褲的男童……」他淡淡一頓,因聽故事的小姑娘驀地發驚呼。

  她麗眸瞪得更圓,屏氣凝神,專注的樣子像把一切當真了,他內心一陣好笑。

  安純君……純君……這名字取得倒有幾分傳神,頗有「蠢」意。

  他接著道:「男童叫作小綠,他陪紅兒玩,聽紅兒唱歌,給紅兒抓小兔、抓松鼠、抓小鳥,兩個小的時常膩在一塊兒,小綠要紅兒不能把他的事對誰說,連家裡人都不行,紅兒乖乖答應了,一直沒把小綠的事說出去。然後秋去冬來,紅兒的爹娘和哥哥們終於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他們軟硬兼施地想從紅兒嘴裡問出事來,但紅兒就是不說……」

  聽到這兒,安純君小腦袋瓜使勁一點。「對!這樣就對了!紅兒答應過小綠,她不說的,這叫朋友間的義氣!」

  鄺蓮森突如其來想笑,是那種發自心底的笑意,幾要從內心湧到嘴角。

  怎麼辦?這姓安的「蠢」君小姑娘,他不欺負她都覺有愧天地。

  「可是紅兒越隱瞞,家人自然越擔心啊!」清俊雙眉無辜地蹙了蹙。

  「他們要做什麼?」安純君急問,小小心肝七上八下的。「小綠陪紅兒玩,他們是朋友,他可沒使心眼害人!」

  「話不是這麼說,你爹要以為你有危險,肯定會拚命把你護住,不許誰欺負你,我老祖自然也護女心切,都一樣的。」

  「唔……」話是沒錯啦,但……

  鄺蓮森歎口氣道:「所以他們開始跟蹤紅兒,偷偷跟著,像在深山雪地裡尋找蔘藥那樣的仔細用心,終於,讓他們瞧見小綠了。唉,我老祖一覷見那男童,簡直驚為天人。」

  「……驚為天人?」

  「老祖他火眼金睛,經驗老到,一看就知小綠不是人,是野山蔘吸取天地間的靈氣後,幻化而成的精魄。它能隨意轉化人形,與人自在相處,道行少說也得千年以上,這樣的絕世蔘材可遇不可求,我老祖自然既驚又喜。」

  安純君聽到他解開小綠的底細,興奮得顴骨紅作兩團。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小綠肯定不簡單!

  千年人蔘精呢!

  成精的人蔘變成男童模樣,跑出來和寂寞的小女孩玩在一塊兒,相互作伴,成了彼此的好朋友,兩小無猜,多好的事……

  她思緒陡地一頓,隨即轉到那既驚且喜的鄺氏老祖身上……唔,不好,不太妙,有人要壞事!

  「鄺蓮森,你老祖他……他們沒對小綠怎麼樣吧?」

  他眨眨眼,聳聳肩,仍有些無辜。

  「是沒怎麼樣呀,只是費了點勁兒找到小綠的元體,把它挖出來,然後賣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天價。」稍頓,他衝著她吃到酸梅般有點小扭曲的漂亮五官勾唇一笑。「正因為賣到好價錢,我老祖就靠這筆銀子在『五梁道』建屋拓路,招攬采蔘、養蔘的人手,再將蔘材生意慢慢往外擴展,今天『五梁道』有這般好光景,說到底,全賴那根人蔘精。」以上。故事終了。

  不!不!不能就這麼完了呀!

  虎頭蛇尾,成什麼事?!

  「鄺蓮森,那……小綠呢?它去哪兒了?」她更緊地扣住他單袖,搖了搖。

  「元體被挖起,連根拔出,連莖帶葉的,它離開泥壤的包護,無法再汲取天地靈氣,小綠自然就不在了。」他淡淡道,聽不出絲毫藏在話中的惡意。

  「那紅兒呢?小綠不見了,她怎麼辦?」

  這「蠢」君姑娘很愛追根究柢啊……

  鄺蓮森裝作沒聽到她的問話,他藉著伸懶腰的動作抽回衣袖,擺脫她的抓握,跟著整個人如曇花夜綻般懶洋洋地從躺椅上坐起。

  黑軟的散發讓他帶笑的臉更添頹廢氣味,他好好大哥似地輕拍她的頭。

  「我口好渴,再不喝點香茶潤潤喉,這嗓子要啞了。你乖,自個兒玩樂去。」她愈要問出個所以然來,他偏就不說,刁著她,讓她心懸著,放不下。

  瞧啊,小姑娘真急了,鼻翼歙張,朗麗雙眉都揪了,噢,黑溜溜的瞳仁如浸在水裡似的……該不會急得要流淚吧?

  他心中頗樂,惡質地覺得舒坦。

  「鄺蓮森,我幫你端茶去,你喝了茶、潤過喉,我再聽你說,好不好?」

  「你是咱們家的貴客,怎能麻煩你送茶?」他套布襪的大足把擱在躺椅下的一雙鞋勾出來。

  「不麻煩、不麻煩!」

  他薄唇勾了勾。「再有,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你還想聽我說什麼?」蠢蛋!不就是個胡亂編造的故事,她也能聽得這般認真。

  「可是明明還沒完呀!紅兒她很可憐,小綠突然不見,她怎麼辦?她啊——鄺蓮森!小心!」頗含哀怨的童稚脆嗓驟然一凜。

  鄺蓮森循著她凌瞪的眸光迅速回頭,一條珊瑚小蛇盤在他剛起身的位置。

  他素袖略震,似要動作,安純君卻在此時伸臂擋在他面前。

  鵝黃色的一隻小袖,袖中的細瘦膀子他略施勁便能折斷,如此脆弱,擋在他前頭幹什麼?

  他不自覺屏住呼息,按捺而下,欲動未動的臂膀震了震。

  安純君以為身後的人在發抖,感覺他全身硬邦邦的,嚇壞似的。別人弱,她就強,鋤強扶弱乃走踏江湖的第一要則,她登時勇氣百倍。

  珊瑚小蛇嘶嘶吐信,她聽到鄺蓮森發出一個奇異的短聲……八成是他的驚呼吧?她來不及多想,因小蛇在那奇異短聲響起後,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他們飛竄過來!

  「快走開!」大聲提呼,她抬手疾揮,另一手把身後的人拐開。

  「噢!」小蛇被她揮飛,她食指猛地感到劇痛,心知不好,被咬了。

  她下意識抓住受傷的那一手,定神一瞧,食指第二個指節處留著兩個小孔,滲出的鮮血以極快之速變成殷黑色。

  完了完了,有毒啊!

  爹說過,色澤越艷、越亮、越少見的花草蟲蛇,毒性定也非比尋常,那條小蛇朱紅美麗,全身滑溜溜泛光,被啃了這一小口,她一條小命還保不保得了啊?

  倘若保不了,她……她可真不甘心,他們鄺家的奇譚,她還沒聽完啊……

  頭一暈,她雙腿發軟,有人抱住她。

  安純君呼息頓感沉窒,勉強抬睫,對上青年那雙漂亮的鳳瞳。

  他的眼神古古怪怪的,深究般瞪著她,像有幾分著惱,薄唇繃成一條線。

  她弄不明白他想些什麼,事實上也沒力氣多想了。

  她指節處鑽肉蝕骨般的劇痛開始趨緩,因為蛇毒擴散,她指頭發麻,知覺漸失,腦子也開始發麻,變得混混沌沌的……真、真要命啊……

  「鄺蓮森,那條小紅蛇在哪兒?得……得逮著它,它要跑了……危、危險……」她舌頭也跟著不太靈光。

  他目光終於挪動,瞅向她冒黑血的食指,原就偏白的玉面更罩霜色。

  安純君皺緊眉頭苦笑。「拜託幫個忙,快找我爹來……他、他能幫我……鄺蓮森,我才流一點點血而已……你臉白到透明,跟冰塊似的,你、你別給我『血暈』啊,你要真暈了,我……我可真死定了……」

  不成……她撐不住了……

  翹睫一合,泛紫氣的小臉無力地歪進青年懷裡,意識昏滅前,她還嚅著雙唇,心心唸唸低喃——

  「……那個紅兒……和小綠……你、你得給紅兒一個交代啊……」

  蠢!

  鄺蓮森心中怒罵。

  有個感覺模模糊糊堵在胸間,一時難以釐清。

  他俊臉微偏,兩指扳正她的臉細細打量,從沒一刻看得如此仔細,像是此時才識得她,初次會面,得好好看清她的長相。

  該說他外表皮相生得太斯文單薄,抑或是他演得太好、裝得太像?她當真把他歸在「老弱婦孺」那一區,一遇危險,身為強者的人就得相助弱者,而自詡「強者」的她連半點遲疑也沒有,二話不說,擋在他面前逞英雄。

  蠢斃了!

  在那千鈞一刻間,她明明來得及閃避,只要撒手不理他,她要躲開蛇吻並不難,耍蠻勇,講江湖道義,平白挨這一咬,值嗎?

  這直性子的莽撞姑娘,便是他將來要娶進門的傻媳婦兒?

  他一瞬也不瞬地瞪著她,蹙眉,細瞇雙眼,內心那股對於「指腹為婚」而生的煩躁感被某些東西取代,他這個未過門的蠢蠢小娘子頭一次讓他費了些心神去留意。活生生的一個人,活生生的一個好玩意兒落在他手中,她這蠢到家的直傻性情,夠他玩上好些年吧……

  拇指指甲抵著自個兒食指,他運勁於無形,在指上劃開一道平整血縫。

  鮮血隨即滲出,他扶著她後頸,將血餵進她微啟的唇間。

  「五梁道」的山風迴旋,此時節又為春季,風中夾有遠山匯聚而來的香氣,拂過他身旁,香氣更濃,稠稠漫漫的揮之不去,是他的血味。

  他專注喂血,忽地一隻小腿感到微癢,他瞧也沒瞧,小腿往旁輕甩。

  「回你的地方窩著。」

  適才被小姑娘大力掃飛的珊瑚小蛇受他血味吸引,從角落裡再次鑽出,慢吞吞纏上他,甫爬上他的小腿肚便被「送」走,這一甩,真把它甩遠了,它飛出一個好大、好大的弧度,不知落哪兒去。

  被灌下小半碗香血的安純君,臉上的紫黑之氣漸散,攏起的眉心也已鬆弛。

  他收回血指,跟著探探她鼻息。

  她氣息仍相當幽微。

  他心一震,不禁傾身靠近,俊龐貼近她鼻間,用臉去感受她的呼息。

  一吸。一呼。一納。一吐。雖微弱,那力道正慢慢增強中。

  然後,他又貼耳聽了聽她的心音,她胸中鼓動徐慢卻有力,小命確實保下了。

  他目光再次回到她臉上。

  她睡著,睫毛在眼下投落兩彎陰影,看起來很無辜,也相當可欺……她豐軟下唇沾有血點,那是他的血,一時間,鄺蓮森不知道那份衝動是如何生出,腦中無任何思緒,他只曉得把臉湊近再湊近,湊得好近,伸出舌,舔上她的唇。

  他吮得太深了,有些忘我般地得寸進尺,不只嘗她的唇,舌更是鑽進她貝齒間,輕輕在女孩兒家的檀口裡攪弄。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拔起頭,離開那張稚嫩小嘴。

  他鳳目難得瞠圓,瞳底精光亂燦,兩眉插天般飛挑,對自己近似變態的偷香行徑感到無比震驚。

  老天!他在幹什麼?

  她才十二歲……

  鄺蓮森,你著了什麼魔?!

  他沒來由地想笑,舒心暢意又充滿興味的那種笑,因為從未見識過自己的這一面,原來啊原來,他也會有所謂「情不自禁」的時候嗎?真奇……

  「你可真是個呆寶。」他摸摸她略涼的頰面,輕撥她額前的髮絲。

  「敢嫁來『五梁道』,可有的你好玩了。」唔,其實是有的他好玩吧?

  面對清俊青年不知是幸災樂禍抑是恐嚇的低語,安純君依舊昏睡不醒。

  她睡著、睡著,被吻得濕嫩嫩的小嘴竟抿出傻乎乎的笑意,渾不覺處境堪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07:02

第二章

  「五梁道」地處北方,五條高山活水蜿蜒在群山間,穿過建在山腰和谷地的聚落,又分往不同方向,往低處流。

  若按鄺蓮森那則胡謅的「鄺氏奇譚」,「五梁道」一開始僅來了鄺家人,圈地為主,先佔先得,然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今日「五梁道」鄺氏一族仍未沒落,不但未呈敗相,在天然野山參一年比一年難求的處境下,鄺家人在養參這門學問上下足功夫,分區圈山、植苗、分枝、移種等等,每道細節都不得馬虎,養出來的參絕對不輸野山參。

  如今這片寧靜的深山之處少說也聚集了五百戶人家,絕大多數是在鄺家底下做事的人,而一小部分遷居於此的人則做起小買賣,賣雜貨、開麵店、打鐵修農具等等,甚至也辦起學堂,儼然已成一個小山城。

  山城春夜,風大,雖無隆冬之際那種風吹雪的酷寒,亦凜冽寒膚。

  鄺蓮森仍穿著午後那襲春衫,風將衣衫吹得服貼著他的身,單薄身形徒有精骨,不長肉似的,彷彿風再強些,真能把他刮跑。

  銀冽月光下,他走過人工池上的小橋,穿過兩面假山,來到小園角落。

  略彎身,他推開擱在角落的三隻大盆栽,在最幽暗的邊角土堆上出現一個小洞,像是嗅到他的氣味了,那條珊瑚小蛇縮在洞口裡探頭探腦。

  盆栽中所種的是毒茄參,根、莖、葉皆含劇毒。

  茄參長得特別好的地方,恰是毒得要命的珊瑚小蛇最愛盤踞的所在。

  茄參與小紅蛇的兩種毒性,不論哪一種皆可輕易取人性命,奇異的是,這兩種毒素互為解藥,既相生亦相剋,好耐人尋味,至少……鄺蓮森確實被深深吸引,才會在幾年前玩起這兩種毒玩意兒。

  八成今天遭他無情一甩,小紅蛇仍在那兒躊躇,不太甘願出來見他的模樣。

  他無聲笑了笑,發覺自己遭小姑娘影響,竟也偏信山野奇譚,眼前這小毒物不過是條蛇,哪有什麼甘不甘願?

  「我就曉得不對勁。」好聽的女子柔嗓從廊上清楚傳來。

  鄺蓮森似乎未受驚嚇,但小紅蛇突然一縮,躲回洞裡了。

  既已確定小蛇有乖乖回洞窩著,他隨即推回三大盆茄參,然後慢吞吞轉過身,隔著一小段距離回望。

  廊上的女子修長窈窕,綰著鬆鬆的髮髻。

  她有著鄺蓮森那種單單薄薄的漂亮五官,但鳳眸艷了些,唇瓣較豐潤,頰面與下巴也多三分腴嫩,不知情的人一瞧,定以為她是鄺蓮森的姊姊,那可小瞧她了,她是「五梁道」女家主——鄺紅萼。當年未出閣便與「五梁道」外的男人有了孩子,她是鄺蓮森的娘。

  「你這壞孩子,心眼有夠不好,連自個兒未進門的小娘子也拿來玩。」鄺紅萼雖罵著兒子,眼角眉波卻有笑意。

  「今晚在前廳擺席,你不來便也罷了,還讓底下人過來傳話,說是要把純君留在你這『風雪齋』用飯賞月、秉燭夜談,所幸親家大爺夠開明,以為你們兩隻小的想親近親近、多培養感情,哪裡知道小純君早被你折騰得不成人形。」

  「她只是中了點小毒。」鄺蓮森面對不良娘親的挖苦,早練到面不改色的境地。

  「小毒是嗎?」鄺紅萼皮笑肉不笑。
  
  「是。」

  「所以現下毒解了?人沒事了?」

  鄺蓮森點點頭,有些勉強地磨出兩字。「沒事。」

  鄺紅萼柳眉微挑,了然笑問:「呵,那很好啊,這麼快便沒事,肯定是拿你自個兒的血餵她了?」

  他鑲著月光的白頰似有若無地暈開暖色,鳳目微瞇,抿唇不答。

  自小他即遭不良娘親的「毒手」,按鄺氏的傳家參典中所記載的古老法子,每日服以微量毒參,再以蛇毒相攻相解,如此行之多年,他體質異變,百毒難侵,血亦具有解毒功效。

  只因體質大變之故,他氣血偏寒,臉色常白得幾近澄透,而他五官又屬俊秀,即便身強體壯得很,整個人仍流露出淡淡的病態陰柔美。

  知子莫若母,見好就得收啊……鄺紅萼很知進退的,怕再鬧下去兒子要翻臉嘍!

  她香肩輕聳,將挽在臂彎的一隻食盒微微提高。

  「你餵她香血,我餵她一點好吃的,總得把她餵得飽飽、待她好好,可不能落人口實,說咱們鄺家欺負未過門的小媳婦兒。」

  冷月下,鄺蓮森垂袖靜佇,目送娘親重新挽好食盒、旋身走往「風雪齋」主屋。

  鄺紅萼微撩羅裙,前腳方跨進主屋門檻,她忽而一頓,似思及何事般回眸覷著他,那帶笑眼神讓他背脊一凜,兩眉不禁壓得更低。

  他這個娘常不安好心,會生出他這個沒好心眼的兒子,半點不奇。

  「你那是什麼表情?防豺狼虎豹似的,你娘有這樣壞嗎?」

  「有。」他平穩答。

  鄺紅萼半嗔、半開玩笑地罵:「壞孩子!真不貼心……娘只是心裡歡喜,替你歡喜啊!因為……呵呵,你拿自個兒的血喂純君兒,心裡是有丁點兒當她是自己人了……」笑歎。「你終是瞧出你媳婦兒的好處了。」

  率直。豪氣。純良。

  重朋友、講道義。

  安家小姑娘的好處自然不少,但能被他不肖娘親如此看重,絕非那些原因。

  知母亦莫若子啊……

  他聽她帶著似有若無的幽思,道——

  「小純君這麼好玩,跟她阿娘一樣善良、一樣好脾性、一樣重情又長情,當年我可沒玩夠,誰知純君她娘便被安大夫娶了去,離開『五梁道』,她懷孕產女,最後卻……唉……還好我早早指了她那顆肚子、結這樁兒女婚事。這小純君啊,與其將來讓別人玩去,不如留她在『五梁道』,你留她在身邊玩,偶爾也讓為娘的玩玩,一箭雙鵰,一舉兩得,多美妙。」

  他眉峰攏起,有什麼懸於心間,像獨屬於自己的玩意兒正遭旁人覬覦,這種近乎心焦的浮躁感讓他相當不悅。

  今日午前,安純君對他而言什麼也不是,甚至光聽她的名字,他心裡便覺厭煩,然而才過短短半日,情勢大大不相同了。

  他對她生出興味,一把她瞧進眼裡,獨佔的心思也就濃了,別人想沾上一口,即便對方親如親娘,他也不讓碰。

  「要玩,也只有我能玩。」他語調一貫徐慢。

  那話音嗅得出警告意味,鄺紅萼被親生兒子要脅,不怒反笑。

  「這媳婦兒還是你娘我替你牽成的,如今想過河拆橋,有這樣簡單嗎?」

  要拆那座「橋」,確實不容易。

  他不想情緒外顯,不想表現得太掛意誰……只因有人欲跟他爭,這種相爭互奪的心態很容易讓人上癮,而他已許久不曾對某物或某人興起趣意了,突然一個小姑娘家憨傻地闖進來,他竟有些惋惜自己太晚察覺到她。

  兩年前,她十歲。

  四年前,她八歲。

  十歲、八歲……甚至是六歲、四歲……該都是好玩的年紀,但她隨爹親入「五梁道」,他見她心就煩,遂有意無意避開了,就算被她逮到、陪她說話,他無心於她,總隨意應付,沒想到……沒想到……這蠢姑娘是個寶……

  見娘親將吃食送進主屋後,鄺蓮森在園子裡又待了一刻鐘。

  鄺紅萼遲遲沒有出來,他終於忍不住了,雙手負於身後,步履閒散,模樣從容地走回屋內。

  過小前廳,撩開通往寢房那扇門的垂簾,他才曉得原來小姑娘醒了,只是不知是恰巧清醒過來,抑或被他的不肖娘親給「巧妙」喚醒。

  她們倆的對話從房內大大的白玉屏風後傳出——

  「純君,來,張開小嘴多吃一些,讓鄺姨多餵你幾口啊!」哄人的聲音溫柔得幾要滴出水。

  「鄺姨,我自個兒來,我有手有腳有力氣,我自個兒來——唔唔……」被灌食。

  「這盅『天蓮雪參燉斑鳩』能滋陰補氣,純君得乖乖喝光才好。咱們害得你被毒蛇咬,毒得你差點沒命,說來說去都是咱們不好,鄺姨瞧你這樣子實在心疼啊!」自責內疚之情整個兒湧出,話中帶哽咽。

  趕忙嚥下嘴中食物,小姑娘雖有些氣虛,仍努力揚高聲音,清脆道:「沒誰害我,沒誰不好,鄺姨千萬別自責。『五梁道』這兒山多、草多、林子多,有蛇蟻蟲鼠出沒本就平常得很,被咬了一小口,只有……嗯……一點點痛,又一點點暈,其實也沒啥大不了,我阿爹醫術高明,兩下輕易便解了蛇毒,不是嗎?唔唔唔……」再被灌食。

  「你爹他、他……唉呀……」難過地長長歎息。「說實話,你被蛇咬的事兒,鄺姨到現下仍不敢讓你爹知曉,連宅子裡的僕役和奴婢們也瞞下了,所以這盅藥膳是鄺姨親手燉的,這院落是蓮森的,這屋子、這寢房、這床榻也都是他的。」

  「啊!難怪被子好好聞,有鄺蓮森衣上的香味兒呢……唉,不是啦,我是說,那個……我爹沒來替我解毒,怎麼我還活蹦亂跳的,沒被閻王收走?唔唔唔……」吃吃吃,這回似有準備,搶在被灌食前把話說完。

  「是蓮森把你救回來的,他手邊正好有一顆『清毒玉露丸』,能解百種以上的毒症,是按咱們鄺家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配製而成,製法不難,但藥材極難找齊,那是很寶貝的救命九呢!」

  「啊!那、那被我吃了……」

  「純君是咱們鄺家的什麼人啊?可比那顆寶貝救命丸更寶貝,當然餵你吃下了。」低柔女音充滿憐愛。「只要見你健健康康、活潑亂跳的,你鄺姨就歡喜,再貴、再稀有的藥我也不心疼。」

  「鄺姨……」吸吸鼻子,感動得無以為報一般。

  「這事我瞞著你爹,是想他留在『五梁道』的這些天能放鬆心神,過幾天閒適的日子,倘若他得知你受傷,肯定憂心得食不知味。再有啊……」話音一轉幽微,盈滿歉然。「我怕你爹責怪蓮森沒把你護好,怕他一怒之下不教你嫁,這兒女親家如果結不成,咱們家蓮森打一輩子光棍兒事小,將來時候到了,我怎有臉去見你阿娘?」

  「不會知道!不可能知道!我什麼也不說,瞞著爹!」

  靜立在巨幅屏風外的鄺蓮森微乎其微地歎出口氣。

  他歎氣,臉上因燭火形成了半邊陰影,另外半邊浸潤在光中,能瞧見他低斂的鳳目眼尾淡揚,眉尾也揚,嘴角亦揚,那是一個頗耐人尋味的表情,像有些莫可奈何,有些惱,有些好笑,有些手癢癢,想敲她一記爆栗,想捏痛她腴嫩的面頰,看她能否放聰明點。

  奸險狡詐的「五梁道」女家主要的就是她的全然配合。

  他心裡當然明白得很,娘是怕純君的爹一旦知曉後,追究整件事的始末,有可能察覺到這並非意外,而是有誰從中作梗,玩起小姑娘。

  要瞞就瞞徹底些,女家主鋪梗鋪得感人肺腑,就等小姑娘豪氣萬丈、一言既出絕不回頭地接下那句話。

  「鄺姨甭想太多,我會瞞著我爹。瞧,我頭不暈,精神也大好了,明兒個爹見到我,我活蹦亂跳一條龍,他不會知道的,我也不要他擔心。」人家挖好坑,暗暗引誘,她義氣十足便往下跳。

  儘管蛇毒已解,儘管她底子打得好,畢竟留有餘波,她還是小傷了元氣。

  鄺蓮森聽她強打起精神一再保證,明明氣虛仍故意朗聲說話,不知為何,他左胸有些發癢,心癢癢,癢得他想起她眉眸間的憨氣和正氣,想起她紅嫩的嘴和那無法克制的一吻……他吻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偷襲,侵犯,寸寸進逼,充滿變態氣味,卻讓他心癢。

  他下意識舔舔唇瓣,彷彿猶能嘗到當時的滋味。

  屏風後的談話仍舊繼續——

  小姑娘忽而壓低聲音,靦靦腆腆的,他一時間未能凝神細聽,倒是聽到他的不良娘親呵呵笑了兩聲。

  「純君好可愛,這事有什麼難啟口?你很急是吧?來,讓鄺姨扶你過去。」

  「不用的、不用的!」安純君急急道。「鄺姨,您只需告訴我這個院落的茅房在哪兒,我自個兒走過去便行,不需要誰扶。」

  「傻孩子,怕鄺姨扶不住你嗎?莫驚、莫憂心,我叫屏風外的那人抱你去。」

  「真的不用啊!我——咦?屏風外的人?」誰?

  鄺蓮森聞言,眉目一轉,結束聽壁腳之舉,重新拾步走進內房。

  安純君終於聽到腳步聲,當那抹修長偏瘦的身影從容由白玉屏風後現身,她望著他,本欲揚笑打聲招呼,隨即想到他八成聽到她的「急事」了,她臉蛋驀地一紅,麥膚終於恢復些許紅潤。

  「鄺蓮森……呵呵、哈哈,那個……是了,我佔你床位,你回房睡大覺,找不到地方睡,我、我起來讓位給你——喂!喂喂喂!等等!你幹什麼啊?」見他步步朝床榻「逼」近,她瞪得雙眸發直,下一刻,小身子便被打橫抱起。

  「放我下來!鄺蓮森,你抱我去哪裡?」

  「你很急,不是嗎?」他垂目瞥她一眼。

  「呃……」一定要說得這麼直白嗎?

  「我這『風雪齋』的茅廁離主屋頗遠,你要是走到一半沒勁兒了,那可不好。見我有危險,你能挺身而出,此時你有難,我自當幫忙,義不容辭。」

  他眼神很正派,語氣很認真,說得很在理。

  安純君張嘴欲說,想跟他不正不經、笑笑鬧鬧混過去,話卻堵在喉頭。

  隨著爹走踏江湖,五湖四海雖未走遍,她安純君早也養成不拘小節、隨遇而安的性情。江湖話一句「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鄺蓮森可說是她交往整整十二年的老朋友,如今她「落難」,他出手相幫,那也道義得很……是、是,沒錯,這是江湖互助,她急,急得不得了,他抱她跑茅房,沒什麼好臉紅,她還得感念他及時出手啊……

  「鄺蓮森,那就……有勞了。」她歎氣般低嚅,跟著勾住他的頸,湊唇在他耳邊好小聲地說:「拜託,我真的好急,你、你得跑快些……」豁出去了,丟臉就丟臉吧!

  她臉埋在他頸窩,耳殼好紅,放棄掙扎了。

  他靜覷著,想笑,心情極好。

  「好。我盡力。」語調正經又具誠意。

  他抱她往外走,離開前,側目瞄了女家主一眼,後者咧嘴笑無聲,柳眉賊兮兮地揚了揚。

  他鳳目細瞇。

  母子倆的目光在空中交會,暗潮洶湧,大有互別苗頭的意味,而他懷裡的小純君猶然不知自個兒已成絕世香肉,正被深深覬覦……

  在她眼裡有著仙風道骨味兒的男子靜靜守在茅房門前。

  她求他走遠些,他無動於衷,偏要杵在那兒聽她……聽她……安純君從沒解手解得這麼「痛苦」過。

  從茅房回到主屋寢房,她臉蛋紅得像顆熟透的柿子。

  女家主已離去,她被輕手輕腳放回榻上。

  此時的她小肚子被餵得飽飽,也解了內急,一雙靈眸開始滴溜溜打轉,看看榻內牆面,瞄了瞄床頂,再瞧瞧素面無紋的幃幔,好一會兒才慢吞吞轉到青年臉上。後者斂袍坐在榻邊,把她的不好意思看進眼底,神情平淡,彷彿不曉得如此直視著她不言語,會讓她臉更燙。

  「呃……呵呵,鄺蓮森,我還挺沉的,你抱我走來走去,臉竟不太紅,氣也不太喘,瞧你瘦高瘦高、風吹會跑似的,原來也是有些力氣。」不說話好怪,安純君靦腆笑,對若有所思的他眨眨眼。

  「我是男子,又長你十歲,自然比你多些力氣。」鄺蓮森溫聲道。

  他又不言語了,房中再次陷入寧靜。

  安純君被他這麼靜瞅著,竟有些暈眩,兩頰像有無數小蟻爬上,癢得她小臉不安分地扭了扭,想蹭掉那古怪熱癢。

  「鄺蓮森,我很喜歡你阿娘,鄺姨待我真好。」

  她再尋話題,想什麼說什麼,卻發現他眼角似乎微微一抽。

  「是嗎?」他薄唇淡吐。「我也挺喜歡我娘的。」

  安純君臉容發亮,尋到同好,她可開心了。

  「鄺姨身上好香,我喜歡聞,鄺姨抱起來柔柔軟軟,跟我抱著爹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還有還有,鄺姨聲音好好聽,說話像唱曲兒,她笑起來好溫柔……」小巧眉眸間漾著羨慕之情,她抿唇一笑。「有娘真好……」

  單薄的漂亮鳳目仍淡淡盯著她,看得有些深,他沉吟了會兒才道:「往後成了親,你窩進『五梁道』,我娘就成你的了,隨你使用。」

  安純君先是一怔,眼珠子又滴溜溜轉。

  有什麼事不太一樣。

  她一時抓不到點,只覺鄺蓮森哪兒怪怪的。

  以往,他不會提及婚事,他不提,她隨意,反正拿他當江湖好兄弟看待,真心對待。然而這次入「五梁道」拜訪,他卻主動把話轉到那上頭。

  望著他再認真不過的神色,她心窩猛顫了一下,模模糊糊的情感漫生出來,有些意識到兩人是男與女之別,將來成親,一個是相公,一個當娘子,窩著過一輩子。

  她驀地臉紅,流露出小女兒家的嬌態。

  這實在很不像她,竟會變成膽小鬼,不太好意思接觸他的目光。

  「我會好好使用……呃,我是說,我、我喜歡有鄺姨這樣的娘。」

  鄺蓮森低幽幽道:「原來你是因為喜歡我娘,才甘願嫁進『五梁道』。」

  「嗄?!」亂轉的眸光倏地調回他臉上。

  「你只喜歡我娘,沒喜歡我。」平鋪直述的說法夾著恰到好處的落寞。

  ……什麼?!「不是的!」天地良心啊!「鄺蓮森,我喜歡你!」

  「可是你更喜歡我娘。」

  「我……不是這樣的,這、這不能比……」

  「我知道自己沒辦法跟我娘比。」

  「不是這樣的!」安純君焦聲嚷嚷,小臉脹得更紅,從榻上爬坐起來。「我喜歡你,鄺蓮森!我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

  他身上有她迷戀的一切——沉穩定靜的能耐,徐慢不焦躁的語調和舉止,所有慌亂的大小事如湍流湧到他面前,全化成小溪潺潺,然後是他衣上、發上的溫柔氣味,他淡淡笑時嘴角的弧度,和他鳳目專注凝視時的神氣……真的,她喜歡他好多、好多,有他這個足能拿出去獻寶的朋友,她覺得走路都有風……噢,不,被這麼一攪,她似乎很難再拿他當朋友看待,朋友間的情義不純粹,加入花花綠綠、難分難解的情愫,她呼息緊促,怦怦跳的心撞得胸骨生疼。

  她胸脯鼓伏,瞪著他。

  他眼神定定然,不動聲色,心裡已掀波浪。

  八成喊得太急,一股氣衝上腦門,安純君暈了暈,眼前有一瞬茫白,她哀叫了聲,歪歪倒回枕上。

  「純君?」

  好聽的聲音在喚她,她低唔應聲,頭仍發暈,有誰在擺弄她的身子,然後一隻涼涼大手覆在她額面,輕輕撫著,她下意識隨著那撫慰的力道調息。

  「純君?」

  「嗯……」白茫消散,她雙眼能視物了,掀開睫,年輕的男性面龐竟離她好近,他徐長帶清香的氣息近得能烘暖她的臉。

  她不禁一怔。

  「鄺蓮森……你那個……怎麼……」怎麼脫鞋上榻,人已躺平,還跟她枕在同個枕頭上?

  「我怎麼了?」他細眉淡挑,有些無辜。

  「……也是啦,這是你的屋、你的房、你的床、你的被,你想睡,自然躺平就睡,那……那我回我爹住下的那個院落去……」她想起身,卻起不來,發現自個兒像只蠶蛹般被裹在被子裡,而他側著的長身正好壓著兩邊被角。

  她疑惑地看向他,正欲啟聲,鄺蓮森淡淡搶了話頭。

  「你很喜歡我,那很好,以後在一塊兒了,會有許多好玩的。」

  她雖然不很聰明,也曉得他說「窩進來」、「在一塊兒」的意思,他又提到跟婚約有關的事了。

  以往爹常提起、鄺姨也提過,她感覺不深,總能嘻嘻哈哈帶過,像沒事般拋到腦後去,但這事從鄺蓮森口中提出,不知為何她竟心跳加速,心音一聲響過一聲,熱氣一波波從腳底漫到腦門。

  喉兒有些緊,她潤著唇,吶聲問:「鄺蓮森,咱們倆……真要作夫妻嗎?其實當朋友不錯,你要有心儀的姑娘,那個『指腹為盟』的婚約也不是非守不可。」

  「你真這麼想?」

  「我……呃……」唉,她頭暈、腦脹、心跳異常,要她說什麼好啊?

  他的手從她的額面滑到頰畔,像在幫她撩開髮絲,似有若無的碰觸害她吐納大亂,吸氣、呼氣都得小心翼翼。

  所以她對他的喜歡,僅是朋友間的情義?鄺蓮森細細端詳她巧致五官,見她眸底生春波,雙腮綻紅梅,有什麼正悄悄萌生……他若有所知,心緒莫名一弛。

  「朋友間得講江湖道義,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是嗎?」他薄唇略揚。「咱們之間有婚約,既作約定,我是非你不娶,你要我毀約,豈非陷我於不義?」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

  「你奮不顧身為我擋掉危險,有恩於我,為報此恩,我更該以身相許。」

  他說得好誠懇,但安純君真被攪得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

  ……咦?他幹什麼?幹麼拿東西套她的頸?

  「這塊玉珮玉質奇特,能吸附與散發氣味,我已將它薰了奇香,這香氣能長久持續,亦能防蚊蟲蛇蠍靠近,你戴好,它是咱倆的定情之物,別隨意取下。」

  她瞬間瞪大眼,眼珠子亂滾。

  定、定情?!定……江湖兄弟情嗎?

  瞧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好似再自然不過,可是……她好多事還沒釐清,和他之間的轉變尚在適應中,怎麼猛地又來一波?

  玉珮繫著長長絲線,他邊說邊幫她掛上,跟著撥好她細柔髮絲,調整好長度,讓那塊半個巴掌大的奇玉能安妥地落在她胸央。

  她低眉,傻愣愣瞅著。

  那是一塊大黃玉,色潤偏橘,雕成一顆大虎頭。

  她再仔細瞧,發現虎兒的表情好憨,半點不威,兩顆虎目圓滾滾,咧嘴的樣子像在傻笑。好可愛。

  玉心散出香氣,她心間波動。

  清冽氣味一縷縷鑽進鼻間,她陡地回神,緩緩拉開一抹露齒的笑,咧嘴神態跟那顆黃玉虎頭頗相似,憨氣。

  「鄺蓮森,你是怕又有毒蛇咬我,才送我這個好東西嗎?它又香又滑,有香包的功用,又比香包漂亮,我很喜歡喔!」眨眨眼,她皺起鼻頭、很捧場地用力連吸好幾下,跟著又問:「你是不是也該全身都薰上這種氣味以防毒蛇、毒蟲靠近?那條小紅蛇離你好近,你險些被咬哩!」

  「我會戴著同樣氣味的香包,便不怕被咬了。」他說謊順溜,笑得溫溫吞吞。

  「嗯。」她點點頭。「對了,說到那條小蛇,抓到它了嗎?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紅蛇,我爹懂醫也懂毒,他要見到那條蛇,肯定……」

  「你也得回送一個定情之物給我才好。」阻斷她的繼續追問。

  「什、什麼?」小嘴微張。

  鄺蓮森忍住笑,表情一派認真。

  他屈起一臂支著頭,垂目細瞧枕上的紅嫩臉容,她大眼睛先是定定然,然後溜溜轉,似陷入苦思,他竟愈瞧愈樂。

  「……鄺蓮森,我沒有東西送你……」好愧疚。拜託,她全身上下就一套鵝黃衣裙,沒襪沒鞋,連髮帶也給解下,哪來定情之物回贈他?

  「既是如此,今晚就陪我睡吧。」

  嗄?!這……什麼跟什麼?

  有沒有這麼隨便啊?

  除了親親阿爹以外,她還沒跟誰如此親近過,連女的也沒有,如這般面對面挨在榻上,呼息交納,像同根分株的兩棵山參。

  懵懵懂懂,弄不清楚他的意圖,她張嘴又合起,抿抿唇瓣又試圖發聲,費了番功夫才擠出話。

  「陪你睡……是、是什麼意思?」

  鄺蓮森無辜地眨眨雙目。「就是陪我一塊兒睡,還能是什麼意思?」說道,他重新躺落,這次不是壓她被角,而是直接掀被子鑽進去。

  安純君輕抽口氣。

  她並非排斥他的親近,反倒是喜歡得很,只是他一下子也靠得太近,沒分沒際的,她昏昏然,歡喜又興奮,同時也深感迷惑,隱隱覺得不妥,卻沒法將他擋下。

  「鄺蓮森,我們這樣是不是有點……有點……」怪怪的?

  「你不是想知道紅兒和小綠的事嗎?我似乎又想起一些後續,你聽嗎?」

  她「啊!」地發出一聲低呼,眸子瞠圓,立刻被引走注意力。「我要聽!當然要聽!」

  於是乎,壞心眼的俊美青年又開始胡編「鄺氏奇譚」,加油添醋,內容務求精彩懸疑,兼具感人肺腑。

  「你想不想知道我老祖是用什麼法子逮到那株千年活人參?這說來話長,也不知今晚能否說完……」

  他的聲音幽幽漫漫,說著好聽的故事。

  直到夜過中宵,月被掩進雲後,連唧唧的蟲聲也歇止了,小姑娘的眼皮再也撐不住,她很費勁兒地硬撐,但真的不成了,倦累感如夜潮襲身,一波波打上,她終是合睫睡去。

  呆寶!

  鄺蓮森望著她睡熟的小紅臉好半晌,瞳色忽地一深。

  作惡的念想陡然而生,他薄唇淡淡一勾,再次順遂慾望的驅使,貼臉過去吻她的小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07:46

第三章

  十日後,山裡來的風帶有水氣,雨水將至未至。

  然,水氣遇春寒凝作輕霜,「五梁道」倒是搶在雨水前又落了一場小春雪。

  春雪消停的這一日,「五梁道」有一批整理好的參材打算運往山外貨棧,安大夫遂帶著女兒上路,隨運送的貨隊一塊兒出「五梁道」。

  安家父女向女家主辭行之時,鄺蓮森並未現身。

  他懶得應付那種場面,能避就避。

  只是這次甚為詭異,他明明避開了,心頭卻有股說不出所以然的煩悶,讓他儘管懶洋洋橫在躺椅上,一交睫,腦中卻浮現安純君那雙純良眸子,她眼睛閃亮,兩頰醉了般酡紅,聽他那則通天胡謅的「鄺氏奇譚」聽得津津有味。

  他似乎入戲太深,又或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作了夢。

  他已經許久不曾作夢,會作夢,是因為她嗎?

  在那個久違的夢中,他來到自己虛構的奇譚裡,那個喚作「紅兒」的小姑娘哭得淚眼汪汪,因為小綠不見了,她如何也找不著……

  紅兒的小臉跟她那張有些嬰兒肥的嫩臉重疊在一塊兒,她們生得一模一樣,哭得淒淒慘慘,他心煩、氣悶,想掉頭走開,來個眼不見為淨,卻無法舍下。

  醒來時,窗外的午後天光透過竹簾細縫落在他臉上、身上,薄薄春雪化成水,「風雪齋」的屋瓦、石徑和小園彷彿被清洗過,閃著舒心暢意的水亮。

  他靜躺著,回想適才那個夢,心裡訝異,嘴角有抹苦笑。

  這算什麼?

  那直傻姑娘太好玩,他察覺到那種捉弄人的痛快,不想再放她走嗎?

  他性情偏冷,要說陰險他也不否認,對人、對事他甚少執著,與安家小姑娘的熱情天性和豪爽直率相比,根本是兩個極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八竿子打不著……可現下打著了,還一發不可收拾,他能不苦笑嗎?

  在他難得的胡思亂想間,突地,一陣怪風襲來!

  啪啦、啪啦啪啦……整幕細竹簾子被吹得高揚,幾要被掀飛!

  不對勁!

  他倏地坐起,心頭遽震。

  屏氣凝神,他五感大開——風勁不對。氣味不對。聲音雜而躁動。

  颯颯、??颯……又一陣怪風撲進,書桌上的整疊紙張猛地被帶高,如雪花般滿屋子亂飄,他的發也被打散。

  出事了!

  他拔身從窗子斜竄而出,輕身功夫俊極,如燕子抄水,伏竄的拿捏妙到巔毫,往遠處那片藍得奇詭的天際奔去!

  尋常步行需要半天的路程,鄺蓮森花不到兩刻鐘便趕近了。

  「五梁道」位在南端的主山發生坍塌,萬年雪從最高的那座山峰滾落,聚成巨大雪團,逼近隘口時又夾帶大量土石泥塊,整個兒沖堵下來。

  他身形不歇,有道人影從他左後方搶出,來得無聲無息。

  那人一身玄黑勁衣,綁著黑布頭巾,大半的臉亦用黑布蒙起,僅露出兩隻眼。

  鄺蓮森對上那人的一雙精目,揚聲便叫:「師父,風勢不對,氣味不對,怕不只是山崩……」

  他話音未盡,一聲驚天動地的虎嘯便壓過所有聲音。

  雲從龍,風從虎。

  風的來向和去路全被攪亂,似形成一個氣漩,土腥味和獸類的氣味混在其中,它一咆嘯,地動山搖,那頭猛獸絕非一般。

  鄺蓮森面色雪白,提氣疾飛。

  事情究竟如何發生?安純君也鬧不明白。

  她只記得跟著爹和幾位「五梁道」的大叔、大哥們正要過隘口,其中一輛載貨馬車的輪軸子突然壞了,大夥兒於是停下來修理,敲敲打打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就站在隘口處回望「五梁道」,卻什麼也看不見了。

  心裡是有些難受,古古怪怪的,她抓頭撓腮,覺得自個兒莫名其妙。

  八成是沒見到鄺蓮森,他沒在送行的人群裡,他若能來送她,她會很開心。

  爹問她怎麼了,她哈哈笑,臉兒紅紅,說不出個所以然。

  那轟隆隆的巨響便在此刻傳來!

  「山要崩了!」

  「快!快避到那面石壁後頭!」

  「阿四,別管車子,來不及了呀!」

  「我的馬——不行啊!要救馬、要救馬!」

  「安大夫,快過來!小純君……」

  她聽到領隊的老鐵大叔狂吼她的名,接著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雪團夾帶土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崩落!

  爹把她護住,她感覺自個兒的身子不斷翻滾,滾得她頭暈目眩,何時止住的她也忘了,但她一直聞到爹身上的藥香。

  「純君……純君……快張眼啊,純君……」

  爹在喊她,很緊張地喚著,她眸未張,嘴已先咧出爽朗的彎弧。

  她的這位年輕爹啊,年紀不到四十,生得可謂英俊瀟灑,行醫江湖時,都不知有多少姑娘家暗暗喜歡他,可他誰也不瞧,連江湖第一美人也不放在心上,只想與她相依為命。

  爹,我沒事,純君好好的,又強又壯,不出事的……

  她心想著,才欲出聲,暴起的虎嘯壓過一切!

  她陡然掀開眼皮,那頭龐然大物像是從天而降,巨大的陰影籠罩著爹和她。

  「純君,跑!快跑啊!」

  爹狂叫,跳去引開那頭白毛黑紋虎的注意,隘口被堵得死死的,一行人被一分為二,沒誰能幫他們,沒人能幫……

  大虎再次咆吼,躍到半空,伸長的前足亮出利爪!

  「爹!」

  她抽出藏在靴內的小刀,爹要她跑,她不跑,她哪裡也不去,她和爹相依為命,拚得過就活,拚不過就一塊兒死!

  「純君,還不走!」

  大虎撲落,她被爹一把掃開,跌得滿臉雪花和泥土,待她揚睫一瞧,卻見爹原本站著的地方突然陷下,那頭巨獸前足甫落,便連人帶虎全都往底下墜!

  爹!爹!去哪兒了?純君找不著爹、找不著了,怎麼辦?怎麼辦啊……

  那是個地底穴,深不見底,鄺蓮森趕至時,一抹醒目的明黃色正四肢並用、跌跌撞撞爬近,然後……毫無遲疑地往底下跳!

  這個混蛋!犯什麼渾?

  他俊臉嚴重扭曲,沉身躍落,後發先至,五爪提住她的背心,隨即往上一拋。

  他迅速覷了眼上方,那名黑衣蒙面人已立在那兒,一翻手便接住安純君。

  他心頭稍定,內勁再沉,直直往穴底墜下。

  希望還來得及救人。不是他心懷慈悲,而是不想見安家小姑娘哭哭啼啼。

  這一方,安純君已是心神大亂,全然不知自己怎會從地底飛回到地面上,瞬間的變化攪亂她的思緒,她眸子瞠得發直,下意識攀住抱緊她的人。

  有人來了……有人啊……能救爹了……

  「救命……救我爹啊!拜託,快救他,求求你救救他……我、我……我要救爹!我要救我爹!我要我爹……」她愈嚷愈響,如誤闖陷阱的小獸般拚命掙扎。

  她想要下來,但蒙面黑衣人把她扣住了,兩指悄悄往她頸後穴位一捏。

  接下來的事她皆無感覺了,小小身子像斷線傀儡,意識盡滅。

  安純君蹙著眉心,迷迷糊糊睜開眼。

  頸後微酸,腦子脹痛脹痛的,感覺很像她頭一次偷喝爹的酒。

  說實話,爹其實不太喝酒的,但那一日是娘的忌日,亦是她的生辰,爹給她弄了一籃子紅蛋,還帶她上娘的墳頭祭拜。那晚她睡下後,爹獨自一個喝得醉醺醺,他以為她睡著了,啥兒也不知,其實不是的……爹躲到簷下偷喝酒,醉倒在廊上,她也跟著偷喝,喝好多好多,喝得她連醉三日才醒。那一次,她可被結結實實地訓了兩個時辰……

  該是有不少聲音環繞她,有不少人顧守在旁,她意識未清,只覺得該睜眼了。

  睜開雙眸,榻邊有幾條人影晃動,她最先辨認出來的是一張豐腴的麗容,後者傾身靠近她,好聞的香氣鑽進她鼻間。

  「鄺姨……我、我作了一個夢,好可怕,我夢見我爹他……我不喜歡……」還好,只是夢。她下意識要笑。

  「純君乖。別胡思亂想,你乖啊,你爹他……他沒能回來,鄺姨疼你,鄺姨疼你……」

  那語氣中不尋常的安撫和心疼意味讓安純君左胸猛然一抽,許多畫面在她小小的腦袋瓜中亂閃浮掠,一幕又一幕,她眼珠子驚懼滾動,眸線陡揚,與佇立在榻邊靜瞅著她的青年對上,後者的眼神靜靜然,卻別具深意,她心頭又莫名一抽,身子不自覺發抖。

  「……鄺蓮森,我爹呢?他去哪兒了?我爹呢?」

  那好看的薄唇抿住不語,他不答話,安純君真要瘋了。

  原來夢不是夢,夢是真實的,那些事全都發生過!

  「我要我爹!我要我爹!我要找他去!爹啊啊……」

  她激動掙扎,奮力要爬坐起來,鄺紅萼抱住她大聲安撫,可她什麼也聽不到。

  她聽不到,不要聽,不想聽,只想找爹爹去,所有擋她的人都該死!

  捨不得來硬的,只能使軟,一使軟,鄺紅萼自然擋不住發蠻的小姑娘,在一旁服侍的兩名婢子也一塊兒加入混戰,合三人之力,費了番功夫才壓制住安純君。她力氣使盡,再次昏厥。

  自始至終,鄺蓮森靜佇旁觀,並未出手。

  他狀似泰然,只是奇寒的臉色已顯露內心波動,肅冷的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毫無生氣的濕潤小臉。

  「我老祖為了逮到那株千年活人參,把不知情的紅兒也拖進來了,他要紅兒把一根穿了線的針,偷偷別在小綠的衣角。紅兒年紀小,不疑有他,那一日小綠尋她玩,一切便如往常,在太陽下山前,紅兒按著大人交代的話,把針別在小綠衣上……」

  「別上針幹什麼?」青年輕笑。「自然是為了作記號啊!那根針穿著好長、好長的線,天色暗下後,老祖就帶上五個兒子往深山野林裡鑽,有那根穿線針當作目標,事情便容易許多,只要找到線,循線再找到針,針別著的所在肯定就是千年活人參的老窩,這叫順籐摸瓜,順順摸,總會摸到好玩意兒……唔,你還在長牙嗎?齜牙咧嘴的,想咬東西?」

  「你是說……我老祖陷紅兒於不義?唔……好吧好吧,他確實有些陷她於不義。那株千年活人參因一根穿線針曝露蹤跡,是挺冤的……」

  若可以,她也想在爹的衣角別上針,穿著長長的線,好長、好長的一條線,讓她找得到他。

  安純君再次掀開眼睫時,神智清明許多,夢境與真實她已能分清。

  她動也不動地躺在榻上。

  這兒是「五梁道」,她認得出,這兒是鄺蓮森的「風雪齋」,她又佔用了他的房、他的床榻和枕被。

  寢房中燭火搖曳,她眼珠子緩緩移動,發現「風雪齋」的主人正立在敞窗前,他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面向窗外的臉龐調轉過來,靜瞅著她。

  他闔上窗,徐步走近,在榻邊落坐。

  安純君定定望著他沉靜面龐,試了幾次才勉強擠出話。

  「……鄺蓮森,我爹去找我娘了,是不是?」

  鳳目斂著幽光,把小姑娘蒼白臉容盡收瞳底,鄺蓮森好半晌才道:「你爹和那頭白毛黑紋虎一塊兒掉進地底穴,那穴底極深,下面是一大片能吞人的泥沼,『五梁道』的人後來趕去救援,懸了粗麻繩下去探過……可惜沒能找到安大夫。」

  安純君懂他的意思,那是指,倘若爹沒死在虎爪下,掉進泥沼裡也難活命。

  眼淚迅速湧出,她癟癟嘴,很努力又把兩唇拉平,努力不痛哭。

  「那……那頭大虎呢?」

  「你想幹什麼?」

  「我要殺它替我爹報仇!我要啃它的肉、喝它的血……我還要……還要剝它的皮、拆掉它的骨頭……」她恨聲道,淚珠子從眼角滾落。

  鄺蓮森沉默片刻,靜道:「那頭虎和你爹全不見了。」

  穴底伸手不見五指,若非他聽到重物跌進泥沼裡的巨響,事先有了提防,九成九也得跟著葬身在地底穴內。

  他沒能救她爹,這種無力感讓他心頭沉甸甸,十二萬分不痛快。

  這一方,安純君倔氣地揭掉淚水,吸吸鼻子,想起那場山崩。

  「……鄺蓮森,除了我爹,還有誰受傷嗎?」

  「阿四折了手,李師傅和趙師傅傷了腿,其餘的皆無大礙。負責帶隊的老鐵師傅及時將隊伍拉到石壁後,那面石壁起了些作用,讓他們避過雪團和土石的直接襲掩。」他頓了頓,語氣持平。「一得知發生意外,援手很快便趕至,大夥兒架梯結繩,把困在石壁後的人一個個接出。」

  鄺蓮森想,前來營救的人手能迅捷趕到,應是師父給了知會。

  意識到出事時,他只想到安純君,人隨即衝出,哪管得了那麼多。

  旁人生死皆由天命,他並不特別看重,能救、想救,他便出手,不能救、不想救,他冷眼旁觀,就她的不行。

  她不能死。

  小姑娘還不能死。

  他沒玩夠,怎可以輕易放手?

  憶及極不愉快之事似的,他清俊五官微微扭曲,安純君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再次吸吸鼻子,把癟癟的嘴又一次拉平。

  「我記得……我、我要去找我爹,他和那頭畜牲往底下掉,我怕他、怕他……」呼息緊促,她喘息著。「沒我跟著,爹真會頭也不回地走掉。這些年要不是我跟著,緊緊纏著他、賴著他,讓他一回頭就瞧見我,讓他捨不下、拋不掉,若非如此,他……他會走得遠遠的,跟娘在一塊兒……」說到最後已有哭音。

  「你想跟你爹到哪裡去?跟著他一塊兒死嗎?」徐慢問,他瞪住她,目光嚴厲。

  她臉色更白,靈活的眼珠覆在薄霧裡,執拗又無辜。

  「說啊。」薄唇冷冷一掀。

  安純君身子顫抖,她想答話,卻被那雙鳳眼「釘」得舌頭發僵。

  一屋的燭光映在他身後的白玉屏風上,如此一襯托,不知怎地,他那張白玉俊臉竟幽暗得教人心驚,那陰晦神態是她從未見識過的。

  他這是……在凶她嗎?

  他為什麼凶她?

  她、她也只不過是想跟著爹相依為命,他憑什麼凶人?

  安純君模糊想著,越想越覺委屈,兩泉熱流猛地往眼眶直湧。

  再也克制不住。

  她拚命了,很奮力抵擋了,但真的沒辦法了。

  「鄺蓮森……我……嗚……嗚嗚……嗚哇啊啊……」嘴癟癟,下巴發顫,她眸子裡全是淚,淚水突然潰決,她像個挨不住疼的小娃娃放聲大哭,一頭撲進青年懷裡尋求慰藉。

  「我沒有爹了!嗚哇啊啊——鄺蓮森,我沒娘也沒爹了!只剩我一個,只剩我一個……嗚嗚嗚……我不要啊……爹啊——我不要啊……」

  一雙細臂使勁摟住他的腰,十指抓縐他的衣衫,安純君把臉埋在他胸腹間,不怕醜、不怕羞,用力哭。

  鄺蓮森原本打算好好訓誡她一番,但被她這麼死命摟住,賴在他懷裡又嚷、又哭、又扯的,他那股子氣怒驀地平息下來,雖仍氣恨著,至少已能控制。

  這個混蛋!給他使哭功……他還真捨不得再罵她。

  寒著臉,他輕輕環住那哭得顫抖的小身子。

  他大掌撫她的發、她的背心、她的巧肩,來來回回安撫,那勁道透著出奇的溫柔……

  安純君在榻上窩了五天,她沒病,卻懨懨地提不起勁兒。她向來活潑愛笑,這會兒打擊太大,想回復往常模樣,怕還得好長時候。

  「五梁道」裡,與她有些大大小小、不大不小交情的男女老少都來探望過她,鄺紅萼更是天天來,親手做好吃的哄她、餵她,說笑話逗她,而鄺蓮森就更不用提,這「風雪齋」他才是正牌主子,她厚著臉皮鳩佔鵲巢,他全然由她,只靜靜陪在她身邊。

  有時他們大半天不交一詞,她望著床頂發呆,他便在窗邊看小書,也不逼她說話,像是她一輩子懶在他的榻上,他也無所謂似的。

  這幾天她話雖不多,倒聽到不少事,那些來瞧她的叔伯兄弟、大嬸大娘們,圍在榻邊給她說了許多新鮮事。

  其中最新鮮的莫過於「五梁道」正因一位人物的出現而鬧得沸沸揚揚。

  據說此次的救援能如此迅速趕到,全賴這位人士捎來消息——

  「那信裡的字跡我識得,底下雖沒署名,可我一瞧就知是飛燕大俠啊!」大叔激動得滿臉通紅,口沫橫飛。「雖然把信釘在柱上的鏢不是飛燕鏢,可飛燕大俠的字跡咱一輩子不會忘!想當年在北關漠界遇山匪,我還只是個嘴上無毛的小子,要不是飛燕大俠在半夜捎來信息事先提點,咱們一行二十四人外加三十匹馬,還有幾車子的貨,怕都要讓山匪給銷了!」

  「算一算,二十年有了吧……飛燕大俠從江湖上銷聲匿跡二十年,有人說他老人家過世了,早被仇家給害死,哇哈哈,聽那些人放他娘的狗臭屁!大俠不還活得好好的!」

  「小純君,是飛燕大俠救了你呀!咱們一夥人快馬趕到時,就見大俠抱著昏迷不醒的你,還是我從他老人家手中把你接過來……什麼?你問蓮森少爺啊?他當然也去了,唔……好像咱們抵達隘口不久,我才瞧見他,該是晚了大夥兒一、兩刻鐘吧。」

  「少爺一到,儘管瘦皮猴一隻,瞧起來沒啥力氣,他也扎衫撩袖過來幫忙,還累得他直喘氣哩……啊、啊,這話可不能讓少爺聽到!哈哈……」

  安純君終於確認了,那是她的錯覺。

  她以為鄺蓮森曾在那千鈞一刻間出現——她追著爹往地穴裡跳,他則追著她跳,還把她抓回——原來,是她心神大亂下所生的繆想,當時出手的另有其人,那位豐功偉業連說三日三夜也說不盡的「飛燕大俠」。

  對方黑衣蒙面,雖讓人看不清眉目,她昏厥前的最後記憶的確是他。

  說得也對,鄺蓮森怎可能在那時出現?即便他來了,又哪來的本事後發先至、硬生生將她直墜的身子回拋到地面上?

  在榻上發懶太久,她小腦袋瓜似乎愈來愈遲鈍,好多事得想過再想,才勉強理得出頭緒。

  她適才才在兩名小婢姊姊的照顧下用了點晚膳,還漱過口、梳理亂翹的髮絲,然後換下縐巴巴的衣衫。

  兩名小婢姊姊一走,入夜的「風雪齋」靜得出奇,她蜷伏著,以為很快就會聽到鄺蓮森熟悉的腳步聲,她等了又等,有些耐不住了,終於擁被坐起。

  自那日他凶她、她撲進他懷裡痛哭之後,彷彿有條無形的線絲將他們倆纏作一氣,至少安純君是如此認為。她無法明白解釋,那感覺像似……她緊緊抱住的這個人是她的親人了。

  她沒娘、沒爹,是個孤兒了,但她又有了親人。

  只要緊拽住不放,她盡可以在他面前撒潑、耍賴、痛哭、示弱,他會包容她,和她在一塊兒。

  此時他不在身邊,她心頭浮浮的,不太踏實。

  安純君,你都幾歲了?

  還得人家陪在一旁才睡得安穩嗎?

  她兩頰暈暖,蒼白小臉終有些血色,咬咬唇,她撩開床帷穿了鞋。

  像是許久沒有踏到門外,她孤伶伶站在廊前,皎潔的月光鑲著她一身,一時間,她忘了要做什麼,只怔怔杵在那兒。

  咕咕……咄咄……咕咕……咄咄……

  山林間傳來野鳥夜啼,廊前小園裡有唧唧蟲音,她恍惚聽著。

  突然間,眼前一暗!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她沒暈,雙眸猶能視物,之所以驀然發暗,是因為有道黑影無聲無息擋在面前。

  誰?!

  她眸子大瞠,瞪得圓滾滾,小臉抬得老高才對上那人……蒙面的臉!

  黑衣勁裝!

  蒙面纏頭!

  他的雙眼像也隱藏住了,爍著光,卻無法看清。

  「……飛燕大俠?」沒錯吧?

  安純君小口大張,心臟咚咚亂跳。

  飛燕大俠在江湖上叱吒風雲時,她雖未出生,但拜「五梁道」那幾位大叔大爹的精彩口述,她對這位大俠的義舉和本事當真佩服得緊。

  此一時際,來無影、去無蹤的大俠離她這麼近,近得她一抬手就能摸著,她……她豈有不摸摸之理?

  她怔望著那張看不見臉的臉,細臂略抬,伸出食指想戳戳對方,還沒碰上,皓腕已教人一把抓握。

  「哇啊!」她人整個被拉了過去。

  下一瞬,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掃過她雙頰,她發現自己飛得好快……呃,不是她在飛,而是有人挾抱著她,以驚人之速竄馳。

  飛燕大俠要帶她去哪裡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08:10

第四章

  安純君暗暗思忖,這飛燕大俠不僅輕功絕世,臂膀也強而有力,他單臂挾著她,比挾顆長枕還要輕鬆,帶著她飛竄騰躍,跟風較勁。

  她一適應強風撲面,兩眸便不再緊閉,而是細瞇著眼好奇覷看。

  既是大俠,自然不會加害她,他摟她,她就反抱回去,他帶她飛,她便好好體會那難得的暢意。

  有幾次他伏低竄起時,竄得特別、特別的高,逼近皎月,銀光爍爍,她有種錯覺,好似兩人的影兒在那一剎那全投在那輪玉盤上。

  她不覺冷,熱氣從他身上透衣而出,她嗅到似有若無的熟悉氣味,然穿風而過,一下子又散了,她沒再多想。

  不知飛馳多久,當飛燕大俠將她放落地時,她竟有些腿軟。

  他並未試圖扶她,而是讓她腳步顛了顛,直接跌坐在地上。

  他們來到「五梁道」南側的隘口,亦是五日前發生山崩、遇大蟲襲擊之處。

  萬年雪從峰頂滾落,在隘口遇暖漸融,此時地面微濕,泥草混過雪水,她一屁股跌坐,把今晚剛換上的乾淨衣褲又給弄髒了。她毫不在意,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面前不遠處、以石頭一塊塊圈圍起來的所在。

  「……我爹便是從那兒掉進去的。」

  現下那個大深洞已被「五梁道」的人用石頭作記號,她昨兒個聽大叔提及,女家主正與幾位石匠和木工師傅商討,打算沿著山徑到隘口築一道長長圍欄,將危險的那一端隔開。

  忽地,她腦中閃過什麼念想,雙眸陡亮,忙七手八腳爬起來奔到黑衣人面前。

  「飛燕大俠,我爹沒死對不對?您抓住我,沒讓我掉下去,您、您也抓住我爹了,對不對?」她離他僅半步之距,小臉揚得高高的,月光在她頰面上跳動,彷彿也落進她滿懷希冀的瞳底。

  隱在闃暗中的精目微垂,他靜默瞅著她,然後搖了搖頭。

  淚珠快速在眼眶裡集結,安純君沒想哭的,但那燃起的小小希望被瞬間擊滅,她張嘴喘息,身子不由得發顫。

  像是受不了她淚眼汪汪的模樣,他頭一甩,健臂再次摟住她,提氣竄高。

  安純君被帶上山壁,幾個起伏後才又落地。

  「為什麼帶我來這兒?你究竟要我看什麼?」她吸吸鼻子努力穩住聲音。

  此時刻,他們站在高處的一片小平台上,風有些大,平台後的山壁往裡邊凹,黑幽幽的一圈,形成一個天然洞穴。

  飛燕大俠沒答話,卻以眼神示意她往洞內走。

  除死無大事!即便沒命,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怕什麼?她兩手握拳。

  你想跟你爹到哪裡去?跟著他一塊兒死嗎?

  霎時間,渾身膽氣和不要命的賭性被針狠刺似的,想起鄺蓮森幽魂般的徐調和厲瞪,害她不禁縮了縮脖子。

  她安純君可不是膽小之輩!

  銀牙一咬,揭掉眼裡的淚,她走向洞口。

  然而,她才想回頭看看大俠有無跟上,那抹黑墨墨的身影真如一隻飛燕,竟倏地飛走了!

  「喂!你上哪兒去?飛燕大俠啊……」慘!平台這麼高,她怎麼下去?

  她追出,站在邊緣處往下探,忽地一陣勁風吹來,掃得她險些滑腳跌落。

  她驚呼一聲,趕忙伏低身子,兩手抓緊大把的草穩住自個兒。

  四周昏暗,瑩玉般的月華無法照清這小小所在。

  她揣度著飛燕大俠此舉的目的,想了想,想不出個所以然,看來是得獨自闖闖那個洞穴……她尚未爬起,下頭的山石間卻傳來悉悉窣窣的聲響,凝神去聽,似乎還夾雜著動物的粗喘聲!

  是那頭大虎嗎?

  儘管安純君膽氣足,此時此際亦不禁心跳促急,手心冒汗。

  她幾是屏息不敢呼息,小手摸向小腿處,這才意識到她穿的是鄺姨新弄給她的軟緞鞋,而非走踏天下用的功夫靴,她藏在靴內的小刀今晚並未隨身。

  心裡扼腕不已,她咬緊唇瓣,兩手迅速摸索,分別在地上找到一塊石頭和一根不太粗的枯木棒。

  「我不怕你!」那「東西」就要襲擊過來了,她大叫為自己壯膽。「我不怕你!我不怕!」

  「這話你可以在『風雪齋』對我說,不必半夜跑來這裡吼。」

  「嗄?!」安純君狠狠愣住,下一瞬,銀白色修長影兒從下方山石間鑽出。

  強風亂刮,他的兩袖和衫袍鼓滿風,難為他仍四肢並用、一步步攀登上來,沒被放紙鳶般吹往天上。

  終於,他攀上平台,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坐在地上調息。

  安純君一口氣貫通腦頂和丹田,終是回過神,她叫了聲,撲進他懷裡。

  「鄺蓮森!」石塊扔了,木棒拋了,她兩顆大眼淚也不太爭氣地溢出來。她真的、真的沒想哭,只是前一刻全身繃得死緊,此時猛地鬆懈,淚就跟著掉了。

  「見到我這麼開心?」他還在喘,語中隱笑,大掌摸摸她的頭。

  「嗯。」她誠實點頭。

  抬睫看他,她兩眼亮燦燦,吸吸鼻子啞聲道:「你怎麼也跑來這兒?我還以為……你、你是那頭大虎……」

  「掉進那片地底泥沼,那頭白毛黑紋虎不可能還活著。」漂亮風目似有流光,他慢吞吞又道:「你爹也不可能還在。」

  她癟嘴,但很快便穩住。

  「我知道……我遇到飛燕大俠,問他是不是也救了我爹,他說……唔,他沒說話,只對我搖搖頭……鄺蓮森,我爹不會回來了……」

  他抿抿唇,喉結略滾,似欲說些安慰言語,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好一會兒,他話題一轉,道:「原來那名黑衣蒙面客就是飛燕大俠嗎?我今晚踏進『風雪齋』時,恰好見他挾走你,我隨即追出,追沒多遠就被甩脫了。後來他去而復返,抓著我就是一陣飛騰,把我帶往這兒來,我問他話,他也是不答,一眨眼便不見蹤跡。」

  安純君低應了聲表示明白,而後指指身後的黑洞。

  「鄺蓮森,飛燕大俠要我進洞裡瞧瞧。」

  「是嗎?」他拉她一塊兒站起,估量了會兒。「洞內太暗,咱們需要火把。」

  「我會生火!我會啊!爹教過我,我生火很行的!呃……可是……我沒帶火石出來……」小臉一垮。

  「我也沒帶火石。」

  「唉,好吧,那只好鑽木取火,這難度可高了些,咱們得先找幾根……」

  「但我有火折子。」鄺蓮森嘴角模糊地翹了翹。

  安純君瞪著他從懷裡取出的火折子。

  他輕輕一揮,養在折子前端的火苗立即燃紅,她見狀歡喜笑出,拉著他衣袖。「鄺蓮森,你來了,真好。」那些強抑下來的驚懼和不安感因他的出現消散不少,他沉靜的淡笑和語調很能安撫人,他笑,她也跟著笑,有些憂傷的心也寧穩了。

  他勾唇,把火折子遞給她。

  「我來了,你說不定還得分神照顧我。我功夫沒學好,只練過兩、三套強身健骨的拳法,更沒在外頭走踏的經驗,真要遇上危險,怕保不了你。」

  他似真似假的話聽進安純君耳裡,全成再認真不過的告白。

  「鄺蓮森,我保護你!你或者比我多些力氣,但我拳腳功夫肯定勝過你!」她叮嚀著。「等會兒進洞裡,你跟在我身後,我走一步,你跟著走一步,我在前頭可以先踩踩盤,探探虛實啊!」有什麼危險也能先擋擋。

  不等他回話,她咧嘴一笑,轉身跑去撿拾散在平台上的枯木枝。

  把枯木、乾草等物全收集起來後,她打算先燃起一個小火堆,再設法弄好兩根火把子。

  這一方,鄺蓮森立在原地,視線一瞬也不瞬地追隨那抹忙碌的小身影。

  他胸中生波,幾近變態的愉暢感沖刷全身,脊樑骨竟興奮得隱隱發顫,感覺異樣的熱氣鑽出膚孔,週身發燙,心音如鼓……唉,這麼好的一個小玩意兒,落在他掌間翻騰,任他搓圓揉扁,不好好「珍惜」怎麼成呢?

  勁風襲上,他拂平衣袍,把今晚穿在衫子底下的夜行勁裝掩實。

  火光陡地變大,小姑娘憑著以往野炊的豐富經驗,兩下輕易便架出火堆。

  火一竄燃,她小臉很是得意,開心地瞧向青年。

  「鄺蓮森,咱們有火了!我——咦?你氣還沒調好嗎?怎麼還在喘?」跳動的火光中,那張俊顏彷彿遭火染紅,鳳瞳水亮,卻喘得有些厲害。

  「咳……那個飛燕大俠……好人不肯做到底,把我丟在山腰就跑了……咳咳,我不太爬山路,方纔那段又全是石塊堆疊的陡峭山壁,爬起來頗費勁……咳咳……不過不打緊,別掛意我,只需讓我再調調氣,等你弄好火把,咱們便進洞……」夾雜沙嗄的咳音,他說得臉很紅、氣很喘,但絕非謊話連篇心很虛,而是越玩越覺有味兒。

  兩刻鐘後。

  沒有油脂助燃,火把上的火勢小小的,燒不太旺,但已足能將光帶進洞穴裡。

  安純君走在前頭,不時回眸察看鄺蓮森的狀況。地上不太平坦,高高低低的,她有些擔心他會摔倒。

  有三次,她絆到突起的土塊,三次鄺蓮森都忽然挨近,像是沒估算好距離,一下子踏得太大步,不小心撞上她,他莫名其妙撞上她的背,她沒打跌,反倒穩住腳步。

  她沒多想,只緊聲叮嚀。「鄺蓮森,這兒突突的,你得小心些。」

  她背後的青年注視著她的後腦勺,悄悄揚唇。「好。」

  這個天然洞穴並不如何深,他們持火把而入,穴內景物幽微能辨——

  有一道細小水泉滲出石壁,水滴答流,在石地上聚成一個大澡盆寬的小水池。

  水池邊躺著三頭貓兒大的小動物。

  安純君小心翼翼走近,待瞧清,不由得瞠目結舌。

  她在池邊蹲下。

  那不是什麼小動物,而是三頭小獸。

  渾身白毛,身上紋路淡淡的尚不明顯,長長的尾,四隻銳爪藏在厚實獸蹄裡。

  白毛黑紋虎!

  「難怪洞中氣味如此腥臊。」鄺蓮森環視四周,瞥了眼散在角落的動物骨頭和幾隻老鼠屍體,淡淡道:「咱們闖進虎穴了。」

  他目光收攏,重新落在小姑娘微垂的前額,見她仍在發怔不言語,他眉略挑,矮身蹲在她面前。

  與她一同瞅著地上的三頭小虎,他再次啟聲。「看來當日咆嘯山崗、襲擊你和你爹的是一頭大雌虎,它帶著三隻虎子窩在這兒,現下虎母不在了,虎子還太小,無法獨自獵食,只能抓老鼠充飢。」

  「鄺蓮森,它們……有兩頭沒氣了……」安純君碰碰虎子冰冷的小身子。這時節的「五梁道」仍有寒意,虎屍未腐,卻早已僵硬。

  不是餓死的,這兩頭小虎身上帶傷,嘴中淌血,尚活著的那頭狀況好些,只有左耳有傷,結著一大塊血漬,但呼息聲細微得可憐。

  鄺蓮森偏著臉,狀若深究,道:「虎頭上有熊爪的抓痕,肚子和背上都有。三頭小虎遇熊,沒有大虎保護,不死也半條命。這一隻的背脊骨摔斷了,這一隻的腦殼被砸碎了,至於活著的這一隻……」他輕戳虎子瘦扁扁的小肚腹,再摸摸它的臉、拉拉它的耳。「它被迷昏了。」

  「什麼?!」安純君小臉陡抬,對上他安適篤定的面龐。

  她思緒一轉,咬咬唇又點點頭。「……肯定是飛燕大俠把它迷昏的。他帶我來這兒,要我進洞裡,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鄺蓮森,所以這頭小虎是我的了嗎?」

  他目光轉深,暗掩著某種意緒,靜嗓在洞中幽慢迴盪——

  「你說過,你要殺掉那頭大虎替你爹報仇,要啃它的肉、喝它的血,還要剝它的皮、拆掉它的骨頭,是嗎?」

  「是。」她眼眶慢慢變熱、變紅。

  他極淡一笑。

  「大虎死了,你殺不到它,成天懶在榻上,心裡不痛快。現下有頭活生生的小虎癱在面前,正所謂母債子償,殺不到虎母,你盡可以擊殺這頭虎子洩恨,不是嗎?」說著,他把一塊不知何時拾來的銳角石塊塞進她手裡。「殺吧,看是要擊碎它的頭蓋骨,給它一個痛快,還是敲斷它的四足再慢慢折磨,全隨你意。它是你的了,不是嗎?」

  她下意識抓住銳石,抓得緊緊的。

  兩耳因那鼓動的話發熱,她臉蛋潮紅,心怦怦跳。

  看著手裡凶器,又望向小肚子隨著呼息微微鼓捺的虎子,她眼淚竟滑了下來。

  「鄺蓮森……」她鼻音濃濃。

  「嗯?」

  「……你想,那頭虎母是不是怕咱們害了它的三隻虎子,所以才暴起傷人?」

  他眉宇間的波動似有若無,胸臆間的波動卻更往底處鑽探。

  「是嗎?」他溫徐勾唇,不給她答案。

  掉淚實在不爭氣,有違她豪爽性情,但話說回來,她安純君能痛快大笑,亦能痛快大哭,笑時暢意,哭也盡情。

  她任著淚水暢流,兩頰紅通通又濕淋淋,潤眸望向那張專注看她的白玉俊臉。

  「鄺蓮森,虎母要護虎子,我爹要護我,你說……到底誰該死?」她問他,其實亦喃喃自問,心裡已有想法,並非真要他回答。

  到底誰該死呢?

  誰都無錯。

  誰都不該死。

  那股無法洩出的憂傷和恨意在此時變淡,堵在她心間的沉鬱亦被撫輕了。

  她哭著,把銳石「咚」一聲拋進小池子裡。

  她哭著,哽咽著,卻衝著他咧嘴笑,和淚豪放道:「鄺蓮森,飛燕大俠送我一頭小虎呢!我要養著它,別人養馬養牛、養貓養狗,我養虎!我要把它養得肥肥壯壯,我……我要拉拔它長大成人!」

  長大……成人?

  這個呆寶……她還真敢放話!

  鄺蓮森眼角控制不住地暗暗抽搐,嘴角也在抖,他費了些功夫才穩住表情。

  內心騷亂啊!

  他佈局逗她,一頭小獸的命丟給她去玩,殺活自如,端看她如何決定。

  見她明明哭得一張臉像從水裡撈出,同時竟也能笑得兩眸燦亮,又憨又惹人憐,怎麼這麼寶?

  他不禁心癢,頰內更是生津,恨不得……真恨不得……

  「鄺蓮森,你怎麼又喘起來?」她揭掉淚,擔憂起他。「是不是洞裡氣味不好,你聞了有些暈?」

  恨不得什麼呢?這小姑娘已是他甕中之鱉,是他養在斗盆裡的蛐蛐兒,是他的了,有什麼好急?

  任由小姑娘將手觸上他的額面,他笑了,徐徐一抹,弱弱一歎。「是啊,是有些暈呢……」

  慢慢玩,他不急。

  這一晚,虎穴內氣味太腥臊,安純君還受得住,卻怕鄺蓮森受不住。

  她把火堆挪進洞口,可以避開強風,洞口處的腥味亦淡了許多。再有,她在穴內找到好幾根粗圓的松香木,也不知是不是大虎叼進來的,雖感奇怪,她也沒放在心上,總之有木頭便取來燒。不一會兒,松木燒出香脂,蓋過動物的臊臭味。

  「鄺蓮森,你好些了嗎?」

  將兩具小虎屍埋好,把唯一存活、卻仍昏睡的虎子抱到溫暖的火堆旁,安純君來到青年身邊,後者正背靠著石壁半坐半臥,火光映照他似笑非笑的玉臉,那白得有些病態的臉膚透出迷人暈紅。

  「好很多了,純君,謝謝你。」

  「啊?」安純君微怔,隨即揮手靦?道:「有什麼好謝的?你沒野宿、架營火的經驗,我經驗老到,本該照顧你的。」

  她頰畔燥熱,自從意會到他皮相實在俊美之後,就越來越難抵抗他的美色,而此時此刻的他,神態慵懶又頹廢,散亂的髮絲托著那張笑意淺淡的俊顏,每個角度都好看得生花。

  吞吞口水,她硬把眼珠子轉開,邊往火堆裡添木頭、邊嚅聲。

  「那你好好睡吧,你睡這兒,我跟安小虎睡那兒……」「安小虎」是她剛為虎子取的名字,她取得很開心,沒察覺身旁青年在聽聞此名時,眼角又在亂抽。「咱們先湊合過一晚,等天亮再想法子下去。天一亮,什麼都瞧清了,肯定有路……」

  「純君不冷嗎?」他忽而問,無辜的神氣在眉宇間淡漫。

  安純君又是一怔,小嘴微張,不知怎地就點頭了。

  「好像……呃,有一點點冷……」

  她其實不冷,半點兒也不冷。

  春寒算什麼?勁風算什麼?她有熊熊亂竄的火堆,還有……還有因他的美色而熊熊亂燒的心窩啊!

  鄺蓮森道:「我聽說在外野宿,保暖是相當要緊的事,有人睡著、睡著失了溫,自個兒沒察覺,也就一睡不醒了。」

  「你別擔心啊,現在是春天,入夜雖寒,倒也不會太冷,那種事在冬天才會發生,何況咱們有火……」安純君腦中倏忽一閃,突然有些明白。她眨眨眼,話鋒一改。「……是說,雖然有火,但如果沒留神,咱們倆都睡熟了,火一熄,還是有可能冷得失溫……鄺蓮森,你怕冷嗎?」

  「怕呀。」

  「那、那我抱著你睡,好不好?」她臉更熱,快冒煙。

  「好啊。」他笑了,鳳眼彎彎的。

  安純君也笑了。

  她喜歡親近鄺蓮森,很想黏他、纏他,卻怕他會覺得她煩人,不過他似乎不這麼認為,這教她好生歡喜。

  這一次,她不像之前那樣一頭撲進他懷裡,而是挨近再挨近,然後鑽進他舒敞的臂彎裡,她兩手環上他的腰。

  她還沒收攏雙臂摟緊,一隻大手竟驀地探進她的前襟。

  「鄺、鄺蓮森?!」他在做什麼?

  「我在找那塊虎頭黃玉……啊,摸到了。」確定位置後,他微微摟高她的小身子,鼻尖湊近她胸央,隔著衣布嗅了嗅。「嗯……凝在玉心的香氣還頗濃,都透出來了。有這塊玉珮傍身,野宿就安全些。」

  安純君僵在他身上,連呼息都小心翼翼。

  他那幾下的摸索實在太靠近她的小小胸脯,雖沒真的碰到,卻讓她臉紅心跳到不行。

  他不可能是故意的。

  他不過是想確認她是否貼身戴著虎頭黃玉罷了,兩人抱在一起,黃玉透香,能保兩人免於蚊蟲或蛇蠍的叮咬啊!

  眼尾偷覷過去,見他表情尋常,而且在嗅過那塊香玉後,他便撤手了,光明正大得很。她偷吁口氣,笑自己想太多。

  既是如此,她也學他的光明正大吧!

  她大方抱緊他,小臉先是蹭蹭他胸口,然後終於蹭到一個舒適位置,小腦袋瓜擱過去,大方地霸佔下來。

  「鄺蓮森,你送我的虎頭玉,我有乖乖戴著,不會隨便取下的。」

  「那很好。」他徐聲讚道,盯著她發漩的目光暗湛著,有縱容,有自身未及察覺的柔情,卻也挺不良的。

  安純君咧嘴無聲笑。

  搞不清楚是他身上的自然體香,還是胸前那塊黃玉香氣所致,總之她呼息著那股好聞的氣味,身子變得飄飄的,心也飄飄的,她像是落在湖心蕩漾的一片小葉子,水往哪兒流,她便往哪兒去……

  「鄺蓮森……」她喚聲柔軟,喜歡他大手輕撫她頭髮的感覺。

  「嗯?」

  「我喜歡飛燕大俠。」

  他細眉微挑,撫她後腦勺的動作略頓。

  小姑娘想跟他分享心情,低聲接著道:「飛燕大俠不愧是大俠呢!他做了這麼多俠義之事,對我這麼好,他……他還讓你來陪我……我爹常說,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鄺蓮森,將來有機會,他要用得上我,我一定好好報答人家!」一頓,她忽而笑歎,小小苦惱著。「可話說回來,他這麼本事,厲害得不得了,又哪裡需要我……」

  「你確定他是飛燕大俠?說不定是個冒牌貨。」鄺蓮森淡淡提問。

  「不會的,飛燕大俠就是飛燕大俠啊!他武功蓋世,心存俠義,要冒充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說了,旁人沒事幹麼冒充他呀?」

  呵,因為好玩啊……鄺蓮森薄唇淡抿,不答話。

  他大手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她的頭,彷彿她是只軟呼呼的小貓兒,是他極寵愛之物。

  安純君偎緊他,有這個機會賴在鄺蓮森身上,她絕對是放縱自己,不止雙手巴上,連雙腿也不會放過他。

  她是只八爪小章魚哩……臉紅,身體發熱,她再次露齒笑無聲。

  「鄺蓮森,你真好聞,我喜歡聞……」誠實喃出,低低幽幽像在歎息,她纍纍的,有些想睡了,漸感迷濛的眸光晃啊晃,緩緩飄向洞外的穹蒼。

  黑中帶著縷縷寶藍光的天際,星子燦爛,她望著最亮、最為閃爍的那一顆,想起爹帶笑的眼睛,如此熟悉,如此溫暖,好親近……

  那是爹啊,爹也在上頭看顧她呢,爹守著她,沒有離開……

  「我喜歡你……好喜歡,別離開我……」她倦得有些口齒不清,頰面又在那片溫暖胸膛輕蹭,蹭掉了眼角的濕氣。

  鄺蓮森嘴角隱隱勾笑。

  他張大衣袖,雙袖充當被子,覆住懷裡的小身軀。

  「爹……唔……爹啊……」

  爹?!

  他頗得意的神情突然一凜,兩眉壓低,鳳目細瞇。

  ……這隻小傢伙,該不會把他當爹了吧?

  那可不成!

  愈想愈覺不甘似的,他噁心又起,毫無道德,長指一扣小姑娘的細潤下巴。

  扳起那張睡著了的紅臉蛋,他俯首便吻,吮著她的小嘴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08:32

第五章

  南側進「五梁道」的山路上,四匹坐騎沿著蜿蜒的山徑奔馳,跑過山頭,穿過鞍部,馬背上的人極熟練地操縱方向,忽地韁繩一調,四匹馬切進某條密徑,不一會兒已越過南端隘口,進入「五梁道」地界。

  跟在最末的那匹茶褐色大馬略緩四蹄,就聽馬背上的黃衫姑娘「吁」地一聲,大馬的前腳仰了仰,發出嘶鳴,隨即被控制下來。

  「老鐵師傅、趙師傅、李師傅,我跟我爹說說話,晚些再回去。」安純君揚聲道,邊拍撫馬匹的頸鬃安撫著。

  「哈哈,原來純君在山外買的烤雞和醬燒肘子,是要給安大夫打牙祭啊!」

  「咱還以為能見著你騎在馬背上邊趕路邊啃,露手功夫呢!」

  「還有那罈子好酒『蜜裡桃』!騎了一整路,我一直聞到酒香,肚子裡的酒蟲鬧啊鬧的,鬧得我兩眼都快花嘍!」

  聞言,安純君哈哈大笑。「那好啊,想喝酒的話,乾脆咱們全都下馬,有三位大叔師傅當酒友,我爹肯定歡喜。」

  「小純君,你跟安大夫咬悄悄話、說你姑娘家的心底事,咱們幾隻老傢伙橫在這兒偷聽,就貪你那罈子酒,那可真不道義了不是?」

  「小純君,你就好好陪安大夫聊吧,咱們哥兒仨自己尋好酒去嘍!」

  三匹駿馬撒蹄再奔,其中一位大叔師傅在馬背上回頭,扯嗓嚷道:「小純君,跟你爹說完話後早些回來,別待到天晚了!」

  她嘴張了張,沒應聲,清亮眼珠像是……有些心虛地顫了顫。

  幸得三位大叔師傅已策馬馳遠,沒瞧出她乍現的怪相。

  吁出口氣,她躍下馬背,修長身姿裹在明黃衣衫下,錦玉腰帶輕輕一扣,扣出窈窕體態,她動作雖帶男兒氣,然爽俐明快毫不粗魯。

  那些大叔師傅們仍「小純君」、「小純君」地喊她,可她不小嘍,兩頰的嬰兒肥早消褪,變成秀氣瓜子臉兒,這六年間個頭又抽長不少,修長身子纖細、有身段,她安純君如今已是堂堂正正、童叟無欺的大姑娘家,等幾天後的立春日一過,她便滿十八歲嘍!

  將馬繫好,她從側邊鞍袋裡取出兩小包用干荷葉裹起的食物,拎著一小罈酒,將東西一一面向地洞擺好。

  自那年虎嘯山崗,山崩地裂後,這個底穴深得無法填滿,後來女家主合「五梁道」幾位匠師之藝,花了大半年時間整頓,分樁架在洞內,且築了一道強固地表的石欄,確保出入隘口的人馬安全無虞。

  「爹,這是您最愛吃的兩道菜,純君給您買來了,下酒剛剛好。這酒用春桃入蜜釀成的,順喉好喝,我陪爹小喝幾碗。」她席地就坐,揭開壇蓋,將酒倒進新買的兩隻小碗裡,酒香更濃了。

  「爹喝。」她擺上一碗,自個兒豪氣地灌上一大口。

  擦掉顎下的酒汁,她開始喃喃說起近來的事。

  「爹,這十多天我隨大叔們往山外幾處貨棧辦事,長了不少見識,娘說……呵呵,娘就是鄺姨啦,她說要我多看、多聽、多學、多做,『五梁道』的生意將來是要交給我打理的,她是女家主,往後我也會成女家主……她很疼我,疼到……嗯……那個……好像我才是她親生骨肉,而鄺蓮森是外頭撿回來的……」說著,她小有困惑的臉頓時笑出,紅暈輕布。

  「爹,我近來對帳的能耐越來越好,管帳房的胡師傅還直誇我。」靦腆地撓撓臉。「我其實不很聰明的,許多得動腦子的細活我總做得不好,但是爹說過,勤能補拙,熟能生巧,哈哈,我做一遍不成,做個十遍、百遍也就成了,我可是『五梁道』的小家主,很威風呢!」

  舉碗又喝一口,她話題轉到此次山外的見聞,說了一會兒後,話音突然止了。

  她垂眸,咬著唇,像是心裡頭有困惑,委實難以排解,又不知當講不當講。

  想了好半晌,她灌下酒,長長歎了口氣。

  「爹……鄺姨那時說,我遲早要當鄺家的媳婦兒,在您走了之後,我也便在『五梁道』住下。鄺姨教我、疼我,給我請文師傅和武師父,還要我早早改口喊她『娘』。至於鄺蓮森……他也教我、疼我,他待我也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唔……您也知道的,兩年前我滿十六,『五梁道』在立春後不久辦了場熱鬧喜事,鄺蓮森說、說十六歲的我可以嫁了,我自然就嫁了,可是……可是……」支支吾吾,喉頭梗著氣似的,磨得澀澀響。

  「可是爹,您瞧,我和鄺蓮森成親都兩年了,我們……我們都沒有……」一頓,她搔搔紅嫩臉容,搓搓鼻子。

  「當了兩年婆婆的鄺姨好像瞧出端倪,她說……女兒家本該主動,主動些好,這叫『巾幗不讓鬚眉』……她那天送我一件東西,還要我找鄺蓮森一塊參酌。爹啊,那東西……那裡面全是……」唉,沒辦法,她說不出口,太難為情!唔……用想的好了,在腦子裡把煩惱之事想過一遍,爹跟她心靈相通,晚上化作星星對她眨眼,爹會懂得的。

  隔著約莫兩丈遠的一塊大石後,蒙面黑衣人在安純君喝下第一口蜜桃酒時,就已悄然而至。

  他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不良娘親究竟送她啥玩意兒?

  鄺蓮森纏頭蒙面,唯一露出的那雙眼不禁瞇起。

  再有,這憨直姑娘跟自個兒爹訴衷腸、吐苦水也非一次、兩次的事,但這一次實在古怪,竟吞吞吐吐、欲說不說的,到底想些什麼?

  他凝神再聽,可惜他的小娘子不肯說了,僅垂著紅撲撲的臉,側顏似有幽思,然後一口接一口地吞酒,吞得很順,根本忘記節制。

  黑布下的薄唇不悅地抿起,他從大石後頭走出,沒再隱藏腳步聲。

  安純君循聲回眸,瞧見來人,她一骨碌躍起來,綻開歡愉笑容。

  「飛燕大俠,您真的來了!」

  他一貫沉默,步履穩健地走來。

  她三步當兩步跑地迎將過去,習慣性想去親近人灑落熱情,卻也不敢太沒大沒小,遂硬生生在他半步之前停下步伐,揚眉衝著他笑。

  「去年咱們倆分別時,我追在您身後嚷嚷,說今年此時定在這兒相候,我還怕自個兒嗓子扯得不夠響亮,您飛飛飛地飛走,聽不到我說什麼呢!」

  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兩丸黑眼珠,有趣地發現,飛燕大俠的眼瞳會在夜中爍亮,在白日時卻闃暗得不透半點明光……當大俠的都這麼高深莫測吧?她想。

  大俠依舊靜悄悄,不言語。

  安純君反正早已習慣,他不說話,她就說給他聽。

  見他目光略飄,挪向她身後,她脆聲道:「我剛從山外返回,買了我爹愛吃的菜讓他下酒。」說著,她跑回,在自己碗中滿上「蜜裡桃」,捧著碗回到他面前。「飛燕大俠,我請您喝酒!」

  鄺蓮森深究著她的表情。

  十二歲時的她與如今的她,其實沒多大改變,只是小美人胚子長大了、身子抽長,長成真正的美人兒。

  她最美、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在外表長相,而是她笑時的爽氣,說話時眉飛色舞的神態,得意時輕揚下顎的神氣,和那雙乾淨如天山碧湖的純良眸子。

  此時她的眼睛閃亮亮,他能感覺那注視的熱度,不知為何,他心裡竟有些不痛快。

  接過碗,不曉得跟誰賭氣,他沒打算避開,當著她的面微撩臉上黑巾,將酒一口氣灌個底朝天。

  「飛燕大俠,原來你沒留鬍鬚呢……」那極短一瞬,安純君覷到他一小處下巴,膚色光滑偏白,她不禁怔了怔。

  就在這時,黑衣人突然丟下已經喝完的空碗,一把抱起她向上飛馳起來。

  安純君被帶著飛竄,嘴裡卻嚷嚷:「不能丟啊!那是你用過的碗,飛燕大俠喝過酒的碗,不能亂丟啦……」簡直痛心疾首到不行!還好有瞄到那隻小碗沒破,唉,只好等她得空再去拾回來供著。

  她沒辦法分神想其他事了,因為飛馳之速越來越快。

  待在「五梁道」的這些年,她雖在鄺紅萼的安排下,陸續跟過三位武師父習拳腳功夫、練呼息吐納之術,即便現下有飛燕大俠的托持,她仍舊需全神貫注才勉強跟得上對方。

  飛飛飛——奔奔奔——

  他們不沿山徑蜿蜒,而是成直線竄馳,高高低低騰躍在綠林與石林之上,愈深入山中,風聲愈響,在她耳畔呼呼低咆。

  又過半刻,他慢下腳步,帶她閃到一塊巨岩後藏身。

  不等大俠示意,安純君努力調息,纖細身子已伏在岩石上,小心翼翼探出半顆腦袋瓜。

  她張大靈眸,左右溜溜轉,眨眨再眨眨,然後看向身邊那張蒙面,以眼傳意。

  大俠,我記得……去年不是這裡耶……

  大俠闃黑的瞳仁一瀲。它在這裡。

  安純君尚不及再「說」,一聲獸吼引走她的心神。

  她揚睫瞧去,發現不遠處的林子裡竄出一頭黃毛褐紋的老虎。

  這頭虎體型偏修長,不算巨大,毛澤豐厚光潤,但褐紋較淡,該是一頭雌虎,相當漂亮的母老虎。

  她心臟咚咚跳,眼睛眨也不敢眨,因為她心心唸唸的那頭大虎終於跟著出現。

  它也從林子裡竄出,追著雌虎出來。

  白底黑紋的毛皮在天光下流動銀華,它一動,魁梧有力的虎軀展現出力量,美得不可思議,它是全天底下最俊的雄獸!

  鄺蓮森發覺自個兒上臂被緊緊抓住,他瞥向她,她又用那對大眼睛對他亂閃,眸光很激切,紅暈滿佈的臉容很激動。

  安小虎!安小虎!飛燕大俠,瞧見沒?我家安小虎長大成人了!

  鄺蓮森掩在黑巾下的眼角和額角又克制不住亂抽了。

  兩年前,為了這頭「安小虎」,總乖乖受擺佈、被耍著玩的她竟敢跟他賭氣!

  一開始時,她將虎子養在身邊,他並未加以阻攔,心想她甫失去至親,有只小寵物陪伴那也頗好。

  可是等到小虎長至兩歲左右,體型已大得驚人,虎牙長而尖銳,爪子利如剛刀,他要她野放,她不肯,哭得淚眼汪汪,還當著他的面撲去死命摟住虎頸,當時見那亮晃晃的虎牙離她嫩頸僅有寸許之距,嚇得他險些氣絕。

  這一次交鋒,算他敗陣。

  然後再兩年,「安小虎」顯然該改名叫「安巨獸」,它到了發情的時候。

  自然的獸慾無法消洩,大虎整個脾氣火爆,躁亂得無法安撫,不能再留。

  於他,有三條路可選——

  其一,閹了它。

  其二,殺了它。

  其三,放虎歸山。

  他比較喜歡走第二條路,也可以做得天衣無縫,但幾次起殺意,腦中閃過安純君涕淚滂沱的可憐樣,下手便遲疑了。

  他試圖跟她講理,她無法接受她的「安小虎」變「閹虎」,便為此事,她賭氣不跟他說話,躲他躲了好些天,逼他不得不請出「飛燕大俠」接手。

  那晚,他黑衣蒙面出現在她面前,照樣沉默不語,她追著他來到養虎的場子。

  她一下便猜出大俠前來的目的,邊哭邊說——

  「飛燕大俠,我也曉得不能再留它,留它下來,對誰都不好……嗚嗚……我只是……只是捨不得嘛……」

  她哭到打嗝,小臉揪成一團,彷彿痛得不得了。

  然,長痛不如短痛,她哽咽著,頭終是豪氣一甩,帶著大虎跟上他的腳步,往深山裡去。

  後來,她努力不哭了,淚水含在眼裡,眼紅紅地問——

  「飛燕大俠,每年這個時候,您帶我進山裡看它,好不好?」

  他沒答話,又或者他的眼神已回答了什麼,她破涕而笑。

  「那咱們就這麼約定!我等您,明年您一定要來找我。」

  於是乎,事情便如此定下。

  她兩年前將虎野放,去年他再次以「飛燕大俠」的模樣出現,領她入山探望她的愛虎,而今年是第二回了。

  這一次交鋒,他似乎未勝,究竟算不算敗,他也弄不清。

  此時,她衝著他咧嘴笑,極歡快似的,他因她發亮的小臉也跟著心情大好。

  但情緒轉變竟如他輕身功夫般高縱低伏,一望進她閃亮的眸底,一股說不出的混亂滋味陡然漫開,他像從高峰墜進低谷,有什麼堵在心窩。

  他目光一沉,調開臉。

  安純君一顆心全放在那兩頭虎獸上,對他忽轉冷肅的眼神並未多加留意,至於他突然抽回臂膀不教她碰,她亦以為那是他的「大俠脾性」,大俠有自個兒孤高的調調兒,不喜跟人拉拉扯扯、摟摟抱抱呀!

  啊!鬥起來了!

  她張口結舌地覷向兩隻打在一塊兒的大蟲。

  這等場面她前年「縱虎歸山」,跟去年「入山探親」時皆已見識過,儘管如此,她仍看得心肝抽顫,背脊發毛,很怕兩隻虎兒把對方給咬死。

  那是虎獸求歡的方式,發春的雌虎步進公老虎的勢力範圍,散發氣味,吸引對方注意,兩頭大獸明明彼此意愛,真正交合前卻得齜牙咧嘴、亮爪互鬥一番。

  吼聲陣陣,狺狺低咆,一白一黃的兩頭虎立起後腿,前足往對方身上抓扒。

  噢!安純君畏痛般緊縮了一下,因為她家的安小虎挨了漂亮母老虎一記掌摑,它氣憤低吼,往後躍開一小段。

  白毛黑紋虎改變戰略,開始在雌虎四周來回走動,慢慢地、堅定地縮小圈子,喉中和鼻中滾出的呼嚕聲帶有安撫意味。

  它和它的姑娘磨著,磨了許久,雌虎終於安順地躺了下來,允許它靠近。

  前後花足大半個時辰,兩頭吵吵鬧鬧的虎兒好不容易才親熱起來。

  鄺蓮森心裡雖說莫名鬱悶,故意撇開頭不看她,眼角餘光仍不自覺地朝她瞟去。

  誰教他這個小娘子臉上表情如此之豐富,又喜又急,忽惱忽樂,兩隻虎打打打,打到膩在一塊兒了,她便長長吁出口氣,緊繃的小臉輪廓也跟著放鬆,眉彎彎,眸也彎彎,頰面綻紅花。

  很難不去留意她啊……

  瞅著這樣的她,他丹田驀然一熱,熱氣湧向四肢百骸。

  面罩下偏白的臉膚早已透紅,耳中再聞獸類野合纏鬥時的粗嗄咆叫,他心思更亂,費了番勁兒才穩住呼息。

  還不是時候出手。

  何況,他現下「大俠」的身份也容不得他出手。

  只需再過幾天了……等幾天後的立春日一到,她滿十八,姑娘家年歲夠大,身子骨夠成熟了,他會在那一日下「重手」,摘她這朵明香花……就如眼前的兩頭虎兒鬧成一團、糾纏成一氣,他和她亦會如此……

  「可是爹,您瞧,我和鄺蓮森成親都兩年了,我們……我們都沒有……」

  突地,他想起她適才在隘口時臉紅苦惱的神態——我們……我們都沒有……他們都沒有什麼?

  愈思愈奇,愈想,事情愈見底蘊……

  啊!原來啊原來,她是為那檔子事心煩嗎?

  靈光乍現,他忽而明白了。

  想通了,雙眉不禁一軒,他幾要大笑出來,胸中郁氣頓時消散不少。

  沒讓純君兒看到最後,鄺蓮森直接托起她的身子,帶她離去。

  回程途中,他飛馳之速放緩許多,夕照斜斜染紅了山林,有幾段路的遠天霞彩尤其美麗,他不使輕身功夫,就與她一前一後慢慢走著。

  「飛燕大俠……」

  他聽到她輕快的喚音,身形略頓,並未回頭。

  安純君跟上他宛若散步的腳步。「原來安小虎今年換過地盤……是之前那個地方獵物變少,小虎才想搬新窩的,是不?」沒期望大俠答話,她逕自沉吟,逕自歎道:「你覺不覺得,它長得比去年還魁、還壯碩?呵,它也真是的,前年、去年、今年,每年交上的姑娘都不一樣,這個也愛,那個也愛,我安家怎會出它這個風流種,唉唉,真頭疼……」

  鄺蓮森暗暗搖頭,額角又克制不住地抽跳。

  「飛燕大俠!」揚聲再喚。

  跟在他身後的姑娘忽然兩個跨步跳到他面前。

  他不得不佇足,定定望她。

  不縱速飛馳時,其實山風細細,細細拂開她的發,那張輕仰的臉蛋像顆熟透的粉桃,紅嫩嫩、粉潤潤,輕掐真能掐出香汁一般。

  她眉眸帶春,歡喜外顯,能再見那頭「安小虎」,還窺看到她虎兒子的「閨房秘事」,確實讓她開心得不得了。

  她想說什麼?

  「飛燕大俠,我謝謝您!」安純君清朗道,雙眸閃亮有神。「我謝謝您……我、我好喜歡您!」

  隨即,她朝他撲近,纖細身子撞進他懷中,抱住他。

  鄺蓮森知她脾性,她喜歡親近人,心裡歡暢就忙著找人分享,天生熱情不拘小節,容易感動,真喜愛一個人會不自禁地對人家「動手動腳」……她的「毛病」他都清楚,然明白歸明白,此刻被抱住,他好不容易才消止的心頭火竟春風吹又生,郁氣再次盤踞於胸。

  這個混蛋!

  都快滿十八歲的大姑娘家,身段窈窕,腰身柔軟,還該死地直往他身上撲!

  她真以為當「大俠」的都正氣凜然,坐懷不亂?

  還是認為「飛燕大俠」是上了年紀的老頭兒,清心寡慾,要亂也無從亂?

  他惱得全身僵硬,她像也感覺出他的抗拒,遂吐吐舌頭收回手。

  「我知道您不愛這麼摟摟抱抱,我只是……突然很想用力抱抱您,這樣才能表達我滿腔的感謝之情啊!」她頰染霞紅,搔著頭,哈哈笑。「飛燕大俠,您真像我爹!」

  很好,他又成她爹了……鄺蓮森聽到自個兒咬牙的聲響。

  有誰待她好,她就把誰當爹、當娘,那他鄺蓮森呢?

  真真實實的鄺蓮森在她心裡到底是何角色?

  「飛燕大俠」是爹,他鄺蓮森也是爹嗎?

  不好好教教實在不行!

  安純君哪知他心中起伏,搓著小手,涎著臉,哈哈呵呵又笑。

  「……大俠,是說都求您好多次了,您好不好收了我當徒弟?我任師父您老人家使喚,我發誓,我一定努力習武,努力發揮俠義精神,努力鏟奸除惡,努力將飛燕一派發揚光大,努力——哇啊啊!」

  她的滿嘴「努力」還沒道完,大俠已一把拎住她衣領,扯著就飛。

  她怪叫,雙手雙腳在空中可笑地胡揮,眨眼間,兩人已化作遠天外的一個小黑點,飛得不見蹤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08:56

第六章

  山月高懸,精瘦黑影無聲無息地竄進「風雪齋」,那是眨眼間之事,眼一眨,什麼都瞧見,也什麼都沒瞧見,該是月照樹影、風過瓦牆罷了。

  進屋,屋內靜謐謐,鄺蓮森不點燭火,精目在暗中猶能清楚視物。

  他迅速解開纏頭和面罩,脫去一身勁裝和半筒功夫靴,把戴在頸上和腰間、用來掩去原有體味的藥袋卸下,再將「飛燕大俠」所有衣物全藏在榻下密櫃裡。他換上純白中衣,放任衣帶鬆垮垮的,長髮也由著披散,然後在角落臉盆架那兒洗過手臉後,鑽進床帷內掀被躺平。

  合睫。凝神。等待。

  不到半個時辰,一抹纖細人影兒自以為無聲無息地回到「風雪齋」。

  被飛燕大俠拎回隘口,安純君今年仍舊沒什麼長進,啥也不及說,照樣只能衝著大俠飛走的背影扯聲嚷嚷——

  「明年此時別忘啊!我在這兒等您!不見不散!」

  她收拾好東西,還撿回大俠用過的酒碗,再跟爹爹說了安小虎被母老虎扒臉的糗事,這才策馬返回「五梁道」。

  不知是否她多想,總覺得飛燕大俠並未真的離去,他似乎一路跟隨,在暗中陪伴她、護著她,直到她回到家門。

  適才將馬交回馬廄,她在踏進大門前還特地朝門外拱手抱拳,誠摯道謝——

  「我已安全返家,謝飛燕大俠護持,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相逢有期!」

  還是沒當成大俠的徒弟,學那門飛燕輕功,她心裡是有些小惆然。不過……還有機會的,她反正見他一次就求一次,有志者,事竟成,即便求到七老八十,她仍會繼續求下去。

  回到家,天色已晚,早過了晚膳時候。

  怕婆婆鄺紅萼睡下了,她打算明兒個一早過去拜見請安時,再把此次在山外的大小事好好稟報。

  可能在下午時喝過酒,雖未用飯,她肚子也不太餓,只是一身塵土讓她不敢直接回「風雪齋」……畢竟,和她成親的男人在她眼裡,那可比白玉還要無瑕,她滿頭滿臉灰撲撲的,哪裡敢上他的榻?那會「弄髒」他、「玷污」他,她會有罪惡感啊!

  在灶房後院的小柴房洗了澡,今晚負責留守的小廚娘還幫她燒上一大盆子熱水,讓她洗得痛痛快快、乾乾淨淨。

  走回「風雪齋」時,主屋黑燈瞎火不透亮,她不由得躡手躡腳,放輕呼息,然後作賊似地推開一道門縫,偷偷閃進。

  眨眼再眨眼,待她適應一屋子幽暗後,她走進寢房,挨近屏風後的床榻。

  撩開帷幔,她小心翼翼坐下,帷內熟悉的香氣讓她眩了眩,心窩發熱。

  幸好,他睡了。

  大叔師傅們早就回來,她卻拖到這麼晚,他若還沒睡,定要對她念上幾句。

  說實話,這些年做什麼事惹他不悅,她不怕他念,就怕他抿唇不語,拿那雙鳳目幽幽瞅她,總看得她脊樑骨發麻。

  唉,是說……他怎麼真睡了?

  她其實……唉唉,很想跟他說會兒話,想聽聽他的聲音啊……

  他留了位置給她。她好小心地脫鞋上榻,想鑽進他懷裡,卻怕弄醒他,兀自掙扎片刻,還是坐起身。

  她俯身瞧他,練得還不錯的目力能清楚辨出枕上那張俊臉的輪廓。

  他的發好軟,她抓一縷在手輕嗅。

  他的五官淡淡,眼簾深濃,她忍不住湊近再看。

  他鼻息徐長,暖暖拂上她,害她……害她竟緊張地屏息,頸子莫名其妙一沉,小嘴便壓上他柔軟薄唇了。

  噢!親到了、親到了!

  她偷香成功,忙直起上半身,心臟重擊如擂鼓。

  這就是婆婆提過的,女兒家主動些好,要「巾幗不讓鬚眉」嗎?

  她胡思亂想,雙頰緋紅,氣海暗暗翻騰,驀地記起何事似的,她摀住險些逸出低呼的小嘴,悄悄掀開被子下榻。

  雙足還不及落地,一隻精瘦的男性臂膀突然從身後橫將過來,擱在她腰間。

  「啊!」這下她是真叫出聲了。

  「……純君?」男人喚聲低柔略啞,像是因她那一叫,他才醒過來。

  安純君雖覺自個兒武功比她家這位斯文相公好,身子骨比他強壯,力氣說不准也比他大了,但此時被他抱著,她發熱的身體可比白雪逢春,眼看就要化成一灘春水,哪來力氣掙開?就算有,她也不掙開。

  「怎麼回來了也不叫醒我?」

  半撩的床帷再次掩落,她乖乖縮回去,懊惱歎氣。「我吵到你了。」

  「無妨。」他像在笑,溫熱氣息朝她撲去。

  安純君正想學八爪章魚巴上他的身,黑影忽而覆上,她一怔,微張的嘴兒便被堵實了,那張剛被她偷香的薄唇反守為攻,他含著她的兩片粉瓣,舔咬力道或輕或重,她呼息大亂,喉中發出近似嗚咽的呻吟,男人的舌頭徐徐滑進齒關,攪著她發僵的小舌。

  她不是沒被他吻過,成親前,他偶爾會親親她的發、她的臉蛋,像個大哥哥那樣寵疼她。成親後,他的親吻似乎多了些什麼,彷彿無形的封印被消解,他親她的發、她的臉、她的……嘴。

  每次他的唇堵過來,她就頭暈目眩,無法把持,體內的氣全被吸光似的,但,她喜歡被他吸氣,即便吸得她渾身無力、如裹不上牆的軟泥癱在他身下,她卻是好快活、好快活!

  今夜這一吻來得太猛!

  她心裡沒啥準備,他連聲招呼也不打,兜頭就耍狠……老天……她、她快沒氣了……等一下、等一下,她要反擊,她要好好回敬回去,她要……要……唔……不行,無力……暈了暈了……

  男人察覺到她的狀況,濕潤薄唇終於離開她的嘴。

  「純君……」他嘴角悄勾,頎長身軀半壓著她。

  神魂化作春光中隨風飛舞的蓼花,飄啊蕩啊,許久許久,她才攫住一點點游絲,循那飄遊的方向回到自個兒身體裡。

  「鄺蓮森……」她喊慣他全名。「我剛才好像暈過去了。」

  他摸摸她熱力驚人的臉,不知為何,純君覺得他面龐雖幽靜,卻甚是歡快。

  她對他羞澀一笑,有些兒憨氣,同樣抬手摸摸他的白玉臉。

  「你嘴裡甜甜香香的,嘗起來……嗯……跟我今兒個喝的『蜜裡桃』有點像哩!」

  鄺蓮森暗暗挑眉,表情似笑未笑。

  玩到最後,他竟開始期待她何時能掘出答案。

  有時他會有意無意地放餌,丟給她一、兩個線索,就如今日她請「飛燕大俠」飲酒,他當著她的面、半揭罩巾快飲,有意讓她覷見一小部分的面目,再如他深吻她時,口中的桃酒味……這些小地方,她瞧得出端倪嗎?

  他低頭又吻上她微喘的嘴。

  這一記吻,安純君很努力跟上,盡平生所學回敬,儘管她學來學去只能學他,依舊勉力為之,於是唇舌煨火,小火燒成大火,亂亂燒,大火大張大揚後,又再慢慢轉回文火。

  她心醉神馳間,聽男人像也在費力抑住喘息。

  他嗄聲問:「娘給你的那件東西,你收好了嗎?」

  娘給的……「什麼東西……」她昏頭昏腦地問。

  「娘送給你的,說是吩咐你拿來跟我一塊兒參詳,讓咱們夫妻倆好好研究的那件東西。你忘了嗎?」

  安純君眼珠子溜動,突然被雷轟到一般。

  「你……你、你怎麼曉得?你看過了,是不是?我明明藏起來了呀……」

  「娘交給你前我已看過,當然曉得。」他謊話順溜,語調騙死人不償命的徐穩。「你藏在哪裡?我想再看看。」

  「……就藏在我以前寢房的床頭櫃裡,我用舊衣服壓著它們。」老實招供。她剛才掀被欲下榻,就是想把婆婆送她的玩意兒另尋密處藏好,沒想到鄺蓮森早見識過了,唉……

  它們?到底有多少?他瞳心隱隱一湛。

  「鄺蓮森,你不要看啦,不是看過了,你幹麼還看?幹麼還看?」她摀住臉哀叫,轉身背對他。「唔,我要睡了,我好累好累,累得走不動、下不了榻,累得眼皮撐不開,我睡了……」

  扮鴕鳥嗎?

  他皮笑肉不笑,胸膛欺近,抵住她的背和臀,一隻腿還纏進她雙腿間,從身後親親匿匿擁她入懷。

  安純君見他不再追問藏在床頭櫃裡的東西,不由得吁出口氣,再見他主動貼靠過來,她心下一喜,正想轉過身回抱,畢竟摟著他睡好舒服,此時有機可乘,絕不放過。

  陡地,她驚抽口氣,僵住了。

  一隻指節分明的大掌慢騰騰從她前襟探入。

  「鄺蓮森,你、你……」問他意欲如何似乎很蠢啊……她咬著唇,心音咚咚響,滿面潮紅,等待著,好奇著,羞澀也害怕著……然而怕些什麼,她卻說不上來。夫妻間許多事,她與他其實早該做了,她不怕,和他好在一塊兒,她心裡只有歡喜,不該害怕……

  她繃得太緊,拚命要自個兒放輕鬆,等了半晌沒消沒息沒下文,眸子一掀,發現懷裡的虎頭玉此時被他拉出,他湊鼻嗅著。

  「防蚊蟲毒物的香氣淡了些,得解下來再薰薰。」鄺蓮森在暗中微笑。「這塊玉純君貼身戴著,玉上也留你的膚香,甜甜軟軟的,很好聞。」

  原來,他只是要確認虎頭玉上的氣味還在不在。

  「你也是甜甜軟軟,好好聞……」男人氣息烘暖她的頰面,她有些安心,亦有些小失望,腦中一直記起婆婆的「教誨」——要主動。要不讓鬚眉。要……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他突地問。「和你同行的老鐵師傅申時就已返回,我聽他說,你和岳父大人飲酒說話去了……」一頓。「是不是遇上什麼事?」

  「啊?」她略驚,心虛虛的。

  「還是見著什麼人了?」

  「唔……沒、沒有啊……」最好別教鄺蓮森知道她跟安小虎每年一度的「鵲橋會」,她明白他為她擔憂,怕猛獸野性難馴,終究會傷人。為了那頭虎兒,她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跟他鬧過、吵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跟他賭氣。

  她想過要提遇上飛燕大俠之事,但一提,必得牽扯出後頭種種,愈扯愈容易露馬腳,唉,還是算了。

  深吸口氣,她支支吾吾擠出聲。「……就跟爹胡亂聊著,說、說山外的見聞,說南北貨棧的事,還說了『五梁道』大夥兒的事,說……說咱們倆的事……」

  「是嗎?」男人撫著玉,微翹嘴角。「你都跟岳父大人說我們什麼了?」

  「說……說……」安純君雙頰暴紅,哪說得出口,又不肯再說謊欺他,遂咬著唇瓣不言語。

  她側顏的輪廓極為柔美,表情無辜又倔強,他心一動,忍不住以頰摩挲她腮畔,吻輕輕落下,點過她的墨睫、香腮和唇角。

  憨氣!連個簡單謊話都說得如此蹩腳,而自知說得不好,竟乾脆不言語了,以為這麼就能打混過去嗎?

  罵她呆,他還真是……真是……罵輕了。

  說不出的滋味在胸中翻滾,他暗暗歎息,把虎頭黃玉重新放回她懷裡。

  「鄺蓮森,你的手……」她抽氣,神魂一震。

  他、他他怎麼突然使「陰招」?

  歸回虎頭玉的大手這次很不乖,物歸原位就該撤了,大手卻賴著不走,還極不經意似地覆在她左乳上,微收攏五指掐握。

  「純君,那些事讓你很難啟齒嗎?你心跳得好快啊……」他問得無辜。

  「你……」心跳好快還不是他造成的嗎?!安純君呼息急促,鼻間竟哼出一聲自己聽了都要臉紅的嚶嚀。豁出去了!主動、主動!巾幗不讓鬚眉!她、她跟他拚了!

  被整得渾身發燙的身子在男人懷中驟然一轉,她要撲倒他,然後……然後……然後要怎樣呢?她其實還不曉得,只知先撲倒再說。

  哪知,棋差一著啊!

  她甫轉過去面對他,黑墨墨的影子已搶先朝她壓下,她張口欲言,無奈有口難言,小嘴被另一張嘴堵實。

  他的吻……噢,他的吻啊……不行不行,她要堅強!

  安純君,你要「投桃報李」,要和他糾纏到底……

  唔……不成,對手太厲害,她抵擋不住,暈了暈了……唉……真暈了呀……

  立春日。

  這幾日,天氣猶有寒意,要到春臨大地還得再等上一段時候,但今天很不一樣,山風雖說冷涼,日陽卻鑽出雲層。

  立春遇陽,預計這將至的一季春必是百花盛放,蝶舞蜂喧。

  鄺蓮森午後在參圃裡耗了快兩個時辰,二十幾名養參手按著他的意思,將選過的上百株參苗分種栽植,寒、涼、平、溫、熱,不同的參材有不同屬性,初期的植養最為要緊,待小參苗長得有些看頭,還得移種到野地裡去,那時才真叫受天地涵養、吸取日月精華。

  完事後,他返回「風雪齋」,走過園子時,步伐不禁頓了頓。

  園內造景用的大石上,此時擱著五盆手掌大的小參種,天光照耀下,冒出土壤的參葉子晃著光,那一盆盆的小物乍看之下,竟頗像爬上石頭曬太陽的烏龜。

  想必是家裡那顆呆寶的傑作。

  他昨夜才聽她苦惱說,她養的小參快要冷死,整個冬天沒曬到日陽,好不容易撐到冬盡,春光偏偏不肯來,躊躊躇躇,扭扭捏捏,實在頭痛……

  他從沒聽過山參會冷死,這種話只有她說得出口。

  今日較暖和,她自然要把小參搬出來吸取日光。

  仔細瞧,她這個常從他身上偷師的半吊子養起參來,竟也養得不錯,而她的每盆參,參葉上都別著一根穿紅線的繡花小針,想起她此舉的緣故,他只能好笑地搖頭,實在拿她那顆小腦袋瓜沒辦法。

  她說,參葉上別了穿線針,往後小參吸取天地精華修煉有成,變成「小綠」來尋她玩,她覷見那根針,就會認得的。

  她對那則「鄺氏奇譚」很認真啊……

  搖搖頭,沒察覺向來顯得淡薄的五官流露出一絲暖味,他再次拾步,經過主屋時竟過門不入,卻是轉了個彎、往位在迴廊另一端的廂房走去。

  來到廂房,他推門而入,這是安純君十二到十六歲成親前所住的閨房。

  房中格局雖小了些,但甚為精巧,每件家俱和擺設都出於他的安排,明知太柔、太軟的調調兒不適合她,可當時就為鬧她,是故把這廂房弄得又是紗又是繡的,處處透出女兒家的溫柔軟調……他玩著她,她卻似無覺,大而化之的脾性讓她很快便窩下來,好似有個落腳處,能遮風避雨就成,住下的所在是好、是壞,她也不怎麼在意。

  現下房中雖無人住,仍收拾得相當整潔。

  他走到榻邊坐下,從床頭櫃裡取出掩在舊衣底下的一隻大方盒。

  那晚從呆寶娘子口中套出話後,翌日清晨,趁她尚未醒覺,他已摸到這房裡,在她所說的地方找到此盒。當然,盒內之物他那時便瞧過了。

  盒中放著八片象牙版畫,十二張絹圖。

  有畫、有圖不希罕,稀罕的是圖畫內容。一片片、一張張全是男女交歡的春宮圖,該是海外來的東西,圖中男女長相多高鼻深目,交歡姿勢頗為特別,亦相當注重男女性器的呈現……他看第一眼時,雙目暴突,一陣暈眩,看第二眼時,額角跳動,青筋浮顫,再看第三眼時,看出端倪來了——

  他那個不良娘親根本是刻意挑選過的,所贈的春宮圖畫內容皆是女上男下,女攻男受,女為刀俎、男為魚肉!

  不良娘親真的很不良!

  她暗中使招玩著純君,唆使純君出手,不良到這程度,有這種娘真教他……教他……唔,好吧,惱歸惱,他其實也頗好奇,不知他的呆寶娘子最後會如何做?

  今夜,他將誘她出手,把她晚歸那夜該做之事做到底,而非任她暈癱過去。

  倘若她不出手,那就別怪他「心狠手辣」。從十二歲等到她十六,成親後又同榻共枕兩年,如今才要大口吞食她這塊香肉,他也算仁至義盡。

  揭開盒蓋,他輕手拿起幾片版畫和絹圖,鳳目露出笑意。

  先前他看過放回原位時,在畫與畫、圖與圖之間做了一些手腳,把幾根髮絲夾在其間,此時再看,髮絲全掉落在盒底,分明有誰又動過這些東西。

  她雖感害羞,卻也好奇得很吧?

  所以,她想學春宮圖上的做法,一一往他身上炮製嗎?

  丹田驀然一熱,他深深呼息吐納,慾念早蠢蠢欲動。

  他相當期待啊……

  相當、相當期待……

  安純君今兒個收到的第一份生辰賀禮,是婆婆鄺紅萼送她的一把小彎刀,刀鞘和刀柄鑲滿大小寶石,刀鋒爍輝,據說是西漠胡族才有的寶貝。

  她收到的第二份賀禮是老鐵師傅自家釀造的一罈好酒。

  第三份是趙師傅家的春蘭妹子送的一籃新鮮野莓。

  第四份是李家大娘親手烤的芝麻香餅。

  她還有第五份、第六份生辰禮,連阿四都編了一整隊的草須蚱蜢送她玩。

  今早,她騎馬跟著婆婆和幾位師傅入山看冬後的採參狀況,鄺紅萼有意讓她接手女家主之位,自然常把她帶在身邊調教,雖說她今兒個是壽星,該學的事照樣得學,不得偷懶。

  山裡的事辦完後,她沒隨大夥兒返回,卻在中途脫了隊。

  她想再去隘口那兒找爹說說話。

  策馬在山道上輕馳時,她腦子裡轉著好多事——

  等立春過後,她想鄺蓮森陪她出山外一趟,去給娘上墳。

  她還想,不如乾脆把娘親的墳從老家遷來「五梁道」,好讓娘和爹靠得近些。

  她再想,今晚家裡要給她辦個小宴,她酒要多喝幾口,然後借酒壯膽再裝瘋賣傻,好對自家相公行不軌之事……

  她又想,家裡那男人的吻功實在厲害,每每被他堵住嘴,就像被天上掉下的大火球砸中,她全身著火,心著火,神魂也著火,無法抵擋啊……

  想到自己常被吻昏,實在太丟臉,今晚她女兒當自強,一定要堅強!

  嗚……

  誰在哭?

  嗚嗚……

  真的有人在哭啊!

  「迂……」她勒住馬韁,邊拍著馬頸安撫,邊凝神再聽,那哭音斷斷續續從林子裡傳來……有誰受傷了嗎?

  她調轉馬頭,策馬上林坡,循聲追去。

  「誰?」不遠處,一道黑影晃過,她驚問,覷到對方臂彎挾抱一物,她「駕」一聲騎馬追上,發現那所謂的「一物」個兒小小,四肢亂揮,似乎是個孩子。

  嗚嗚泣聲更清楚了,安純君急得一顆心都快跳出喉頭,那人故意在林間左右穿梭,忽地一晃眼,人竟不見了!

  她快馬衝上坡稜線,驚急張望,發現一名幾近赤裸的男童縮在地上哭泣。

  「別怕!別怕、別怕!姊姊找到你了!」她喊著,馬蹄尚未停住,她已翻身下馬,朝孩子直衝過去。

  她解下披風包住男童,孩子年紀約莫十歲,哭得滿臉涕淚,眼裡儘是恐懼。

  「別哭,乖,別哭……」她抱起他,孩子突然發出一聲淒厲尖叫,瘦臂倏地摟緊她頸項。

  那人從她身後出手!

  太大意!安純君,你這個蠢蛋!

  自責的念頭如電光石火般疾閃過去,她後腰和腿窩各挨了重重一記,身軀不穩,整個兒往陡坡下方栽落!

  孩子在她懷裡,滾落時,她盡可能護住他。

  磕磕碰碰、東撞西撞,樹根和突石撞得她頭暈目眩,掃得兩頰疼痛。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止了勢子,她喘息,稍稍一喘就痛得不得了,發現她和孩子被卡在兩棵小樹間。

  「對不起……對不起……很痛是不是?怎麼流這麼多血……」她緊張地俯視男童,孩子眼睛瞠得大大的,有血一直滴在那張蒼白小臉上,她咬牙忍痛,抬手去抹,抹掉了,血還是一直滴個沒停。

  「姊……姊姊……流血……」孩子聲音顫抖抖。

  安純君會意過來,突然咧嘴一笑。「原來是我在流血啊……」

  男童愣了愣,幾乎要回她一抹笑了,哪知小小身子猛地一繃。

  安純君同時也感覺到,那人已朝這兒走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09:18

第七章

  什麼時辰了?

  鄺蓮森在女兒家的閨房裡一待竟待到日落。

  他檢視過那些春宮版畫和繡圖後,再次物歸原位,然後忍不住東摸摸、西摸摸,把櫃中姑娘家的舊物一一取出來看。小小的衣褲,小小的繡鞋和功夫靴,許多都是他私下特地為她挑選的,給她穿戴的東西質料要好、要舒適,在物質供給上,他自個兒隨意,卻絕不允許她被虧待……由此可見,他確實寵她吧?

  她是他的寵物啊……想著,嘴角不禁悄揚。

  窗外天色已沉,他起身跨出小閨房,眉峰微攏。

  究竟什麼時候了?她還沒回來嗎?

  迴廊另一端有腳步聲靠近,聽那聲音,來人非他心中期盼的那一個。

  「咦?純君呢?」鄺紅萼瞥見立在廊上的冷臉兒子,步伐一頓。「前頭小宴都擺上了,大胖師傅還烤了一頭小乳豬,說是要幫純君兒慶賀慶賀,她人呢?」

  「她沒和你一塊兒回來?」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他臉色更沉。

  鄺紅萼眉心也凝了,搖搖頭。「純君回程時脫了隊,去隘口找她爹。」

  吼——

  他猶如遭雙風灌耳,一聲震山崗的虎嘯突如其來重擊耳膜,那吼聲直直逼進他腦子裡,震得他重心不穩,身形微顛。

  「怎麼了?!」鄺紅萼沒見過他這模樣,趨前忙要扶住他。

  他下一瞬便穩住,凜聲問:「你沒聽見?」

  「聽見什麼?」鄺紅萼一臉不解。

  似真似幻、若實若虛的虎吼如同當年那頭白毛黑紋虎的咆叫,他聽得見,只有他聽得見!瞬間,銀光劃過腦海——

  安純君出事了!

  他心發寒,提氣竄飛而出。

  眨眨眼,再用力眨眨眼,安純君拚命想把滴進眼裡的血眨掉。

  真糟!今兒個是她的生辰日,晚上肯定有好吃、好喝的,還要執行一樁「巾幗大計」,她卻把自己摔成這模樣,有沒有這麼慘啊?

  眨掉血霧,她看到那名惡人蹲在她身旁,略偏著頭打量。

  「可惜是個女的,要是個男的……」他笑得古古怪怪。「都不知有多好。」

  「你、你……可惜是個背後偷襲人的混蛋,有種就……就等我養好傷,咱倆一對一單挑……」痛痛痛!她唇瓣和內頰肯定破了。

  男童嚇壞了,死命抱緊她,勒得她全身骨頭都快碎掉。

  惡人想從她懷裡挖走孩子,孩子放聲尖叫,她則放聲大罵!

  「你這混蛋!你究竟是誰?不要!不要……你住手!」她想搶,可根本沒力,左臂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劇痛,痛得她淚眼迸流。

  可惡!她手斷了嗎?可惡可惡!

  就算斷了、殘了,也不能任由他把孩子挾走!

  她安純君或者不聰明,或者功夫仍屬三腳貓之流,但她發起狠來就是倔!倔到底!

  她不讓他得逞,利用兩棵樹造成的狹小所在,抱著孩子擠在那兒,手好痛,頭也好痛,但她現在很生氣!對!她要很生氣,氣過頭,就不覺肉身疼痛了。

  「救命!快來人啊!救命啊——有……有壞蛋……」她氣喘不已。

  惡人對她的固執感到不耐,運起掌力,朝她天靈打落。

  吼——

  那一掌究竟有沒有落下,安純君不知道。

  她失血暈眩,目力已花,又使盡力氣拚搏,神散魂消前,她清楚聽到一聲獸吼,如勁風灌進雙耳,似地動山搖了……

  鄺蓮森的飛燕輕功已使到極致,不可能再快。

  不能再快,他心焦懊惱,就算插翅也不過是同樣之速。

  一切充滿詭譎之味,他彷彿掉到一個奇譚裡,變成傳奇故事的一部分。

  他看到那頭白毛黑紋虎立在山巖上,月光鑲亮它壯碩的巨身,虎目湛著金光。

  它在看他。

  像似它尋他的氣味而來,就為找他。

  它甩頭,長尾輕晃,一聲低咆像在示意他跟上。

  它靈巧無聲地躍下山巖,撒足奔跑,他隨即追去,跟得緊緊的,一人一虎在山林中飛馳,樹葉篩落月光,人影與虎身明明滅滅。

  巨獸引路,半個時辰後,他在陡坡下找到夾在兩棵樹中間的人兒。

  男童嚇得說不出話,傻愣在樹旁,一隻小手緊抓著她染血的衣擺。

  他彷彿也傻了、懵了,死瞪著那張向來爽朗愛笑、此時卻滿佈血污的蒼白小臉……

  所謂刨心之痛,近似於這種感覺嗎?

  她臉上的血宛如滲進他目底,眼前儘是紅霧,迷亂黏稠,很想讓一切知覺落在那死潭裡,不去感受,自然無痛……

  這世上倘若無安純君,他鄺蓮森將如何?

  似乎……不會起多大變化,鄺蓮森依舊是鄺蓮森,依舊吃喝拉撒睡,依舊淡淡靜靜過他的日子,只是在那些看不到、碰觸不到的地方,會莫名缺了一角,想填補,無從補起,想置之不理,卻不能擺脫。

  他可能在上一刻還好好的,無感無覺,像是從未識得一個名叫安純君的小姑娘,從未深刻看進她眸底,生命的某段不曾與她親匿交集,然後在下一瞬,當他記起那一點點有關她的音容笑貌時,他會嘗到說不出的痛,那些痛刻在他心版上、神魂中,無記的記印最為永恆……

  她若不在了,他不會變,只是撕心碎魂,當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以為是他將她玩弄於掌間,倒不知他把自己也玩了進去。

  不自覺間,他已讓她侵入得太深,他鄺蓮森無血無淚、自私自利,今日卻諷刺地栽在她這枚呆寶手裡嗎?

  把心交出,承認情愛,他相當、相當不安,但事實再明顯不過。

  一整晚,立在窗前吹著如水夜風,吹得他面龐寒涼,內心明朗的感情讓他很不習慣,知道世上有某個人能輕易牽動自己的喜怒哀樂,他的心緒起伏不再是自身之事,那感覺不太好,甚至是不甘心,又惱又……莫可奈何。

  日陽一出,花葉上的朝露化作昨夜之夢。

  他合睫,狀若沉吟,整夜佇立的身形依舊不動如山,彷彿半點不覺累。

  有人款款走近,他靜候著。

  「你這壞心眼的孩子,終於有點情義了呀!」

  看著他的側臉,鄺紅萼似笑非笑。

  「我就知道,誰要沾上純君兒,只有乖乖投降的分兒,禁不住要逗她,禁不住喜愛她,禁不住要跟她一塊兒發傻,傻得把她擱上心頭,傻得凡事以她為重,傻得只要日日看到她的笑,自個兒也就開心快活……你說是不?」

  鄺蓮森顴骨淡赭,微紊的氣息很快便已調寧。

  「外頭那些武林人士走了?」不理娘親的調侃。

  鄺紅萼挑眉,聳肩一笑。「剛走。不過依我看,沒逮到郎三變之前,他們肯定走不遠,也肯定會再回來。咱們『五梁道』東西南北幾處通往山外的隘口,從今兒個起該是被嚴密把守,他們願守,那也好,只要別擾了咱們自己人,我可不介意多些人手幫咱們逮賊。」

  郎三變。

  江湖上,易容術高絕的采「草」大盜。

  在郎三變眼裡,男童、美少年、長相斯文白淨的男子才是他染指的對象。他喜男色,姑娘家生得再美、再可人意兒,他也瞧不上眼。

  見不良兒子凝思不語,鄺紅萼笑笑又道:「此次郎三變潛入『鳳鳴山莊』,拐走葉老莊主粉雕玉琢的寶貝么兒,葉老莊主老來得子,那孩子自是他心肝寶兒,消息一傳出,不少江湖人士皆跑來助拳,眾人一路往北追蹤郎三變的形跡,哪知那好男色的傢伙被逼急了,竟躲進咱們『五梁道』來了。」

  「那些人該死。」鄺蓮森聲徐徐,面無表情。

  「嗯?」

  「他們不追,郎三變不會入『五梁道』。」純君自然就不會有事。他更不會嘗到天塌地陷的驚恐。

  鄺紅萼怔了怔,忽而笑出聲。「說得也是啦!所以郎三變該死,那些為『鳳鳴山莊』當出頭鳥的武林正道人士也好不到哪裡去。可現如今,有只臭蟲鑽進咱們家地盤,不先把臭蟲攆出去實在寢食難安啊……」略頓,美眸閃過銳光。「這事要請你師父來商議嗎?」

  「不必。」殺雞焉用牛刀。

  鄺紅萼疼愛地摸了他的頭,惹得他大皺其眉。「我可愛的森兒有什麼想法嗎?」呵呵,她就愛逗他。

  鄺蓮森退一大步,忍下哆嗦。「把蟲誘出來,殺了。」

  「唔,不行不行……」她搖頭。「那只臭蟲聽說偷拐搶騙了好幾戶人家的小少爺、小公子哥兒、俊美小相公,似乎有幾處巢穴供他藏匿,總得套出那些地方在哪兒,咱們得把人救出來呀!」

  「你要那幾戶人家拿錢來贖?」平淡地指出不肖娘親的打算。

  「哎呀,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說話,我有那麼壞嗎?我只是想把那些可憐人請回『五梁道』作客,再請他們那些在商場上、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家人來接回,哈哈,人家若心存感激,送金送銀送大禮過來,順水推舟好辦事,我也不好意思說不要啊!」揮揮香手。

  鄺蓮森的嘴角終於稍見軟意,嗓音仍淡。「那就把蟲誘出來,慢慢殺。」

  這樣,更有樂趣。

  榻上的人兒醒時,鄺蓮森剛遣走送來熱水和內服傷藥的兩名小婢。

  他聽見細微動靜,回眸,見那雙純良眼睛先是眨了兩下,然後慢吞吞掀開,他表情儘管平靜,心頭卻如萬馬奔騰。

  她移動眸光,瞧見他,眉心緩緩一舒。

  ……她死裡逃生了。那聲撼動山崗的虎嘯猶似在耳。

  「鄺蓮森,是安小虎喔……我聽到它大吼大叫,張聲咆嘯……天在搖,地在動,它發好大脾氣……你、你聽見沒有?」

  他凝望她帶傷的臉,聽她喃喃又語:「安小虎吼得那麼響,飛燕大俠肯定也聽見了……他聽見了,就會飛來打跑惡人。鄺蓮森,是飛燕大俠帶我回來的嗎?我記不太清楚,好像有一個男孩兒……對,那個孩子呢?」

  「孩子沒事。有人送他回家。」

  今早送拜帖進「五梁道」的那群武林人士中,便有「鳳鳴山莊」的人,葉家那寶貝么兒不怕沒人護送。

  昨夜,他將孩子一併帶回,費了番功夫才從嚇傻的男童嘴裡拼拼湊湊地探出事情經過——惡人抓他,姊姊救他,惡人要殺姊姊,一頭大虎竄出來,惡人被抓傷了、逃跑了。

  「我問過那孩子,他說,救下你們倆的是一頭白毛黑紋虎,或者真是你當年野放的那頭,可不是什麼飛燕大俠。」這是事實。另一個事實是,他詭異地不想她再把「飛燕大俠」捧得高高的,以為大俠很神、很威、很無敵。

  這算是作繭自縛嗎……他內心不由得苦笑。

  抿抿唇,他談天般道:「若不是那頭虎,你早命喪郎三變掌下,你知不知道?」

  「……郎、郎三變?」面前男人一臉平靜,事實上是太平靜,她聽著他的問話,一股冷麻慢慢爬上背脊,她竟有些發毛。

  鳳目瞅著人,注視枕上那張額破唇腫、半邊瘀青的臉容,鄺蓮森既心疼又惱怒。然而儘管氣恨難平,氣她讓他如此掛心,恨自己未能護她周全,他還是把郎三變的底細以及這次被逼進「五梁道」躲藏之事簡單說過。

  安純君聽得瞠眸結舌,好半晌才回神,意識亦清明許多。

  「難怪他……他說……可惜我是個女的,不是男的……他瞧起來好年輕,頂多二十五,唇紅齒白的,說不定那張臉也不是他原本面貌……老天,還好教我遇上了,還好那孩子沒被帶遠,還好安小虎又魁又凶,把壞人吼跑……」她雙肩突然一縮。「鄺蓮森,你在生氣嗎?」

  男人偏白俊臉露笑,瞳底冷冰冰。「我為什麼要生氣?」

  「呃……」她皺眉,扯痛額傷,小臉表情更苦了。「因為安小虎從深山裡跑出來,你怕它再傷人?」

  他還是笑,皮笑肉不笑。

  傾身扶起她,讓她半躺著,他端來內服用的湯藥。

  「我自個兒來就好,我……」

  「你手肘脫臼,剛接上不久,別亂動。」

  被冷淡一斥,安純君不敢再有異議。

  望著他,她乖乖張口……噢!可惡!連張個口也痛,她的臉還能看嗎?不敢哼疼,她忍著,任他舀起一匙匙黑呼呼的藥汁餵進嘴裡。

  別這麼對她嘛!唉……「鄺蓮森,安小虎它、它不會胡亂咬人,雖是獸類,但它很有靈性,它跑來救我,不是嗎?它記得我……它一定記得的!」喝完藥,她家相公再次扶她躺平,但仍舊不言不語,實在教人心驚。

  咬咬唇,她只得再猜。「還是因為我沒趕回來?噢,昨兒個是我的生辰,娘肯定吩咐大胖廚子和小胖廚子幫我煮了不少好菜,你們是不是等我很久,等得肚子很餓?」

  放回空藥碗,鄺蓮森捲起衣袖,擰了一條熱巾子,輕斂的眉宇高深莫測。

  「……也不是啊?」安純君好頭痛,愁眉苦臉的。「那你要不要直接給我一刀……呃,直接告訴我比較快?」拜託,好心一點。

  他用熱巾子幫她擦臉,表情雖嚇得她一顆心七上八下,手勁卻十分輕柔,小心翼翼地避過那些上過藥的傷口,然後巾子拭過她耳後,再滑向頸部。

  雖然這些事可以交給婢子來做,而昨夜帶她回來,兩名婢子也已幫她清理、換衣又上藥,此時他就是想再碰碰她、摸摸她,確定那膚觸仍透著教他安心的溫熱,安純君還在他眼前,清亮眸子裡有他。

  他心裡某種感情似乎流進她身體裡。

  安純君呼息微促,忽然無言了,僅是定定瞅著他冷色的五官,覷見他眼角和唇邊竟有疲倦的紋路,白玉俊面出現瑕疵,不知為何,她心窩一軟,既軟又發疼,她抬起沒受傷的那手,情不自禁摸上他線條硬硬的面頰。

  「對不起……」她不太明白為何要道歉,但這話極順地溜出口。

  鄺蓮森微震,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再次打濕巾子,擰乾,輕扣她的軟荑,仔細擦拭她的指。

  「你好晚還不回來……」突然,他大發善心,終於慢悠悠地開金口。「我出去尋你,先是在山徑上找到你的坐騎……」那匹馬被大虎嚇得險些口吐白沫。「後來我穿過林子,爬上陡坡,看到你夾在兩棵樹之間,滿臉是血,昏迷不醒……」他抬睫,薄唇微微一扯,眼底掀起厲色。

  「純君,你累得我夜出尋人,還得費勁想法子把你弄回來,連晚膳都沒吃上一口,一句對不起就能了事嗎?」

  她傻乎乎的,要是在以往,她肯定只懂得他字面上的意思,但此時望著男人隱隱竄火的鳳目,聽著他隱隱竄火的平淡語氣,安純君身子也隱隱竄火,她輕顫著,有些驚異,卻是說不出的開心。

  他其實很擔心她啊!

  唔……不過他仍舊擺臉給她看。

  「鄺蓮森,真的、真的對不起啦……」她想拉他衣袖,他卻耍起大爺脾氣,跩跩地甩開她的手。

  安純君歎氣。「好嘛好嘛,不然你想怎樣嘛?」

  鄺蓮森把巾子掛在臉盆邊,動手放下兩邊床帷,他脫去鞋襪上榻,再把帷幔重疊拉好,替兩人圍出一個小小天地。

  大白天的,他想睡覺嗎?

  安純君怔怔看著,突然想到他可能憂心她,所以一整晚未合睫,心中憐惜與內疚之情不禁大增。

  「你昨夜那麼忙,肯定累了,鄺蓮森你快睡,我挪過去一點……」

  「躺好,別動來動去。」他輕聲制止,目光直勾勾鎖著她,然後為自己解開腰帶,脫下外衫。

  她好聽話,連腦袋瓜都像黏在枕上,不敢隨便轉動。

  她眼珠子也動不了,瞠圓,驚疑地瞪著男人漸露漸多的春光。

  不是沒見過他脫衣服,但這次很不一樣,他……他好像脫得特別慢,正因為慢,每個動作就尤其扣人心弦。脫去外衫後,他慢條斯理地解開中衣衣帶,露出優美的頸項和細膩的鎖骨,還有光滑精瘦的胸膛和腹肌。

  安純君沒發覺自個兒在吞口水。

  「……你、你不冷嗎?這時節還有些冷,光著身子睡覺會著涼的。」

  男人漂亮薄唇淡抿著,他傾身,著手對付她身上的衣物。

  「鄺蓮森,你幹什麼?!」她眸子瞠大再瞠大,骨碌碌打轉,下意識要按住他的手,指尖還沒動,見那雙鳳目一瞇,透出危光,她竟然很沒膽地僵住。

  哪有人這樣?

  她都這麼可憐地躺平了,額傷、頰傷、唇傷、手也傷,唔……連腳都好像有點拐到,她都跟他道歉,誠心悔過了,他還不原諒她嗎?

  「我睡覺習慣穿衣蓋被,不要……不要脫光光啦……」她說得委委屈屈。昨日的外出服早讓人換下,她僅穿寬鬆的中衣,此時腋下與腰側的衣帶皆被拉開,她心頭顫了顫,未受傷的手突然抓住自個兒襟口。

  「誰說我們要睡覺?」鄺蓮森徐徐抬起眉。

  「不睡覺……你、你上榻做什麼?」喉兒好干啊!

  「你說呢?」他像在歎氣。

  是要她說什麼啊?安純君頭痛到想哭。

  說他們滾上榻,兩人幾乎脫得光溜溜、赤條條,他甚至分開雙腿跨在她兩邊臀側,玉臉透紅,目露精光,雙手黏在她身上,這跟她偷看過的春宮圖有什麼兩樣?那些象牙版畫和繡圖上的男女姿勢,便如他們現下這樣,只差男女位置對調罷了……驀然間,她呼息一止。

  不睡覺,上榻做什麼……噢,老天,這真是一個笨問題!

  她胸口鼓伏陡然加劇,眸子變得迷濛,雙腮浮開明顯紅暈。

  很好。她終於懂了。鄺蓮森被她的遲鈍弄得好氣也好笑,見她快要喘不過氣似的,內心不禁漲滿憐惜之情。

  「純君……」他將心底的憐歎吻在她傷唇上,慢慢、輕輕地吻著,克制著想深入的衝動,細膩舔吮她帶甜的嘴。

  「……為什麼?鄺蓮森……」這或許又是一個笨到姥姥家的問題,但她就是笨,就是想知道,為什麼要在這時對她……對她……這樣又那樣啊!

  吮著她紅通通的耳,他低幽幽道:「純君,過了生辰日,你滿十八,我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天……」手撫過她的嫩頸,將衣襟往兩邊撥開,掌心覆住那微顫、巧立的雙乳,他聽到她抽氣,感覺到左乳下的如鼓心韻。「十二歲的你還相當稚嫩,十六歲的你也還青澀,如今十八了、夠大了……純君,我昨夜想對你做許多事,想過一遍又一遍,哪知所有希望皆落空,你讓我獨守空閨。我盼你早早回來,你卻讓自己傷成這樣,換作是你……你不惱怒嗎?」

  這人是、是鄺蓮森嗎?

  安純君無法反駁他任何指責。

  說來說去……好像都是她的錯?

  她像要在他身下融化,他的聲音明明飄進耳中、鑽進腦裡,她偏就沒辦法思考。

  她忍不住回吻,抓不牢他作怪的大手。他的嘴沿著她下巴往下,輕咬她的喉,再輕咬她的頸窩和鎖骨,濕熱繼續延續,她感覺他吻上胸央那塊定情的虎頭黃玉,然後吻上方才以手愛撫過的地方。

  她迷亂吟哦,身上的傷變得微不足道。

  她想動,想環住他,但他不讓她動,總能及時制住她的四肢和身軀,她有些沮喪,體內騷亂,無以名狀、似濤似焰的慾望被熱烈挑動,她無助地嗚咽,淚水沾濕墨睫。

  「純君……」鄺蓮森吮去她可憐兮兮的淚,略抬起上身,專注看她。

  底下的女體修長且纖細,蜜膚散著少女幽香,這女孩兒因一個可笑的「指腹為盟」闖進他生命裡,從此糾糾纏纏,他從一開始的無心,然後起了噁心,到得最後卻是動了心,他嘗到作惡的苦果,只是這苦果滋味倒出乎意料的甜蜜……莫名落到這般地步,他其實還不太甘心啊……

  他歎息,撫上她的濕頰,再次低聲喚她。

  安純君慢幽幽地睜開淚眸,吸吸鼻子,帶童音地嚅道:「鄺蓮森……我們……非得現在做嗎?我很不舒服,我肯定發燒了,熱得很不舒服……怎麼辦嘛……」

  那無辜又無助的模樣實在可欺,他捧著她的臉,唇再次回到她唇齒間。

  「我就要做。把昨夜該做的事好好做上一遍。或者兩遍……也許三遍、四遍、五遍……」邊說邊烙吻,吻得她更昏沉了。

  「我都道歉了,你、你還要做那麼多遍……你還不讓我摸,我想摸你,你都不讓我摸……」哭音明顯。

  「誰教你弄傷手,撞得頭破血流?」他在罰她。既心疼她,也要罰她。

  「嗚……」可惡!

  她迷迷糊糊的泣音很快被吞噬,男人的舌鑽進她檀口,她沒法兒摸他,只好不顧一切含住他的唇舌,他想徐慢舔弄,她偏偏不肯,她要很用力、很用力地回吻,啃蝕那熟悉得教她心痛的氣息。

  可惡!可惡!

  到底什麼東西很可惡?她也說不清楚。

  她只知道,第一次想摸摸不成,若真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她一定「巾幗不讓鬚眉」,怎麼都要摸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09:42

第八章

  「五梁道」家主大宅的後方有一片水杉林,樹木細瘦,生得高高的,立春日過後,樹幹開始脫皮,邊脫邊長出小翠芽,按往常慣例,到得春分時節定已綠油油一片,屆時鳥來築巢,松鼠、野兔等小動物亦會時常出沒,安純君還曾經在林子裡瞧見鹿只和北方狐狸。

  她今兒個穿過林子時,腳步有些氣沖沖,臉蛋紅通通,沒受傷的手提著一甕從地窖挖出的佳釀,來到林子後面一處毫不起眼的夯土茅草屋找人喝酒。

  住在茅草屋裡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翁,似乎在上一代女家主掌事時,他就已在「五梁道」窩下。

  幾乎什麼活兒他都能做,對於修繕特別在行,偶爾見他在家主大宅裡幫忙,偶爾在參園裡做事,采收時期人手不夠,他也能跟大夥兒上山幫忙,而「五梁道」要有什麼節慶,鄺家一定請上他,他若不願來主宅過節同歡,女家主也必定讓人把菜餚和好酒送去茅草屋那兒,絕不會單落他一個。

  老人脾性有些古怪,可能是既聾又啞,便不愛跟誰來往,但安純君與人交往的那股子熱勁本就不一般,即便是剃頭擔子一頭熱,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她想交朋友就交,愛跟誰混就跟誰混,人家不理會她,她自得其樂,一次、兩次、三次……不是朋友也成朋友。

  此時,她這位「老」朋友蹲坐在屋前土夯上,乾癟紫唇一下下抿著煙嘴,他抽著旱煙,有一口、沒一口地吐出白霧,拿在手中的小柴刀突然「啪」一聲、將一截北地黃竹從中劈開,隨即又連劈幾下,將一管黃竹分成細長的竹條。

  他改拿起篾刀,垂目削著竹條,在他面前席地而坐的大姑娘正大發牢騷——

  「……我的手接上,早就好了,額頭的傷也收口,但……他們就是不讓我跟!我問娘,娘說是鄺蓮森的意思,我說『娘,您才是女家主,只要您說我可以跟,我就能跟』,娘她竟然說……說……『你出嫁從夫,要聽相公的話』!」被這句話嚇得不輕,拍拍胸脯喘氣。「謝老爹,您想想,這話竟然從我婆婆口中說出,能不驚嚇嗎?」

  謝老爹其實姓「王」,安純君剛開始也以為老爹姓「謝」,後來才弄明白,他姓王名謝。

  她也清楚謝老爹聽不到她抱怨,但除了爹以外,有個人能讓她自由自在地吐吐苦水,即使對方無知無覺、沒法回應,能大吐心中鬱悶,她是相當感激的。

  不過……也許正因為知道老爹聽不見,她才會毫無顧忌、想什麼說什麼。

  忽地,她雙肩一垮,長長歎氣。

  「這幾天有好些武林人士來『五梁道』走動,全為了那個郎三變,人還沒逮到,大夥兒自然不安穩,娘派了咱們幾位好手領一批俠士搜山,幾個聯外的隘口聽說也把守得十分嚴密……唉,人人都在行俠仗義,為什麼我不能跟?」喝酒喝酒,痛快時喝酒,不痛快時更要喝!

  一根細長烏煙桿突然壓在她伸向酒甕的手臂上。

  她抬眼,老人也慢吞吞抬眼,他搖搖頭,睡眼惺忪似的目光瞟了瞟她紅腫仍未盡消的額傷。

  「我的傷沒事了呀……」

  老人收回煙桿子,把那甕佳釀順道給勾了過來,直接沒收。

  「咦?」安純君眨眨眼,看看重新叼回煙嘴、埋首削竹的老爹,再看看那甕酒,最後還是放棄了,無奈又歎。「我曉得他們是為我好,但姓郎的那個壞蛋一日沒抓到,咱們『五梁道』就一日不安寧……老爹您可知,我昨兒個聽阿四說,近來有個謠言四處流竄,好像那天某位來訪的武林人士與鄺蓮森打了照面,登時……驚為天人,久久不能回神,這事在『五梁道』大傳開來,據那位山外來的人士說道,鄺蓮森生得比江湖第一公子還好看……」

  她頓了頓,眉心微皺,似有事想不通透。

  「……謝老爹,鄺蓮森長得是好看,但真的比那位第一公子還俊美嗎?現下只在『五梁道』傳得人盡皆知,往後如果傳出山外,外頭的人會不會都想一睹鄺蓮森的風采,紛紛跑來『五梁道』一探究竟?」語氣有些悶悶的,以前丈夫的美貌獨屬她一個,將來若闖進一堆江湖女子意圖染指鄺蓮森,她可能……也許……啊啊啊——會幹出什麼她自個兒都不曉得啊!

  老人繼續手邊的細活,繼續慢吞吞噴著煙。

  她深吸口氣,重新振作,搔搔小臉,忽而哈哈笑。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能藉著鄺蓮森的美貌,把咱們『五梁道』的名氣打得更響亮,那也不錯啦!」

  她笑顏漸漸淡定,手指摸著小竹籃子裡的雞蛋,那是她方才幫老爹喂雞,老人送給她的小謝禮。

  她仍想著事,沒察覺眉心又蹙起,好半晌過去終才出聲。

  「老爹,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歎氣。「如果我再聰明一些,就會瞧出來哪邊不對勁了。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個武林人士如此誇讚鄺蓮森的外貌,其實是為了拿他當餌,藉以誘出郎三變……會是這樣嗎?」她陡地挺直背脊,雙眸略瞠。「果真如此,那、那鄺蓮森不就危險了?!」

  她霍地站起,臉色微白,開始在老人面前踱方步,走來走去碎碎念。

  「不行不行!我要跟娘說,還要找鄺蓮森弄清楚。您別瞧他一副斯文相,也是有些脾氣的,他想做的事,你沒讓他做成,他就跟你……跟你翻臉。像立春日那天我沒能趕回來過生辰,他就火了,隔天也不管我身上帶傷,他就……他就……」臉蛋驀地爆紅,結巴了。

  老人抬起頭,有意無意覷向她,跟著收斂目光,扣著煙桿子靜靜抽。

  安純君頭一甩,更用力地踱方步。

  「我都道過歉了,他偏不罷休!我說我想摸,他不讓我摸,為什麼他可以摸,我就不可以?哪有這種事!他、他……我叫他別動,他還一直動、一直動,我說我沒力氣動了,他說他能動就好,可惡、可惡……」沒頭沒尾述說,她胸脯一起一伏,鼻翼歙張,臉上紅暈愈益明顯。

  「謝老爹,您說他可不可惡?」

  老人灰眉略掀,慢吞吞抬起雙眼,沒瞧她,目線落在她身後。

  安純君低「咦」了聲,原還有些疑惑,突然間腦中一閃——

  有誰來了?!

  她還沒回眸,心臟已漏跳好幾拍,待轉身過去……唉……果然是他啊……唉,果然說人家小話非光明正大之行徑,邪不勝正,總要敗露……唉唉……

  底氣一洩,她臉仍脹得通紅,猜想他適才聽到多少她的抱怨。

  鄺蓮森還沒走出林子時,便聽到妻子清脆抑揚的聲嗓,此刻他一貫淡然的神色有些奇特,好似頗尷尬,玉膚白裡透紅,兩處顴骨紅得尤其顯眼。

  「不是要你多休息,別四處混嗎?」他走近,目光直勾勾。

  「唔……我哪有四處混?」安純君嘟著頰,微惱,卻不敢大聲反駁。

  「我才去參園兩個時辰,你就溜了……」他瞄到那甕酒,眉峰略攏。「還從酒窖裡挖酒出來,想找誰痛飲嗎?」

  「……我又沒有……」眸光開始飄移。她安純君在外人面前一條龍,在鄺蓮森面前就成一條蟲,這箇中原因她實在搞不懂,注定被吃得死死的。

  「咚」一響,謝老爹突然戳破封酒的膜子,舉甕灌了口。若非知道他既聾又啞,安純君會以為老人有意幫她,證明她半滴酒也未沾。

  鄺蓮森很快收回視線,朝她伸出手。「回去了。」

  安純君沒膽到連自己都要唾棄自己,在兩人遲了兩年的「洞房花燭夜」徹底大功告成後,她光是看他、聽他、想起他,那時床帷內發生的事就會一件件在腦子裡重演,有些過程太清晰,記憶太過鮮明,感覺太驚異也太過混亂,絕對沒辦法忘,用上十輩子都忘不了啊!

  「回去就回去!」悶到最後,她惡向膽邊生,反彈了。

  抓起謝老爹送她的一籃子雞蛋,她故意不理他的大手,從他身邊走過。

  鄺蓮森暗暗挑眉,一直看著她,看她走進林子裡,明媚黃衫被層層灰白杉樹掩去,這才回過神。

  他舉步欲跟上,一個沙嗄蒼老的聲音讓他身形頓了頓。

  「鄺蓮森貌勝江湖第一公子的傳言,是你故意發出的?」
  
  「是。」

  謝老爹點點頭,舉甕又灌了口酒,仍一臉瞌睡樣。「那好。」

  他又是酒、又是煙的,剛喝了酒,拿起自個兒的煙桿子又抽將起來,瘦臉隱在自己吞吐出來的雲霧裡,忽而道:「那娃兒多少瞧出此舉的目的,她以為你遭人利用當了餌,很擔心你。」

  鄺蓮森知道老人談的是誰,薄唇有抹軟意。「我曉得。」

  「還有一件事……」謝老爹又道。

  鄺蓮森靜候著。

  老人慢條斯理地問:「……她說得不清不楚,我聽得迷迷糊糊,你究竟不要她摸什麼?還有,你為什麼非得一直動、一直動不可?」

  「師父!」冷淡玉面被紅潮整個吞盡。

  鄺蓮森差點嗆了氣。

  眼前這位十足真金的飛燕大俠並非不懂,而是有意調侃人吧!

  不動聲色地追上自個兒的小娘子,她明明察覺到他,卻不肯搭理,鄺蓮森兩手負於身後,靜靜尾隨她穿過水杉林子,回到「風雪齋」。

  一進大宅便避無可避地遇上府內僕婢,可沒誰敢上前擋他們夫妻倆的路,見安純君火速往前衝,所有人皆默契十足分向兩邊退開,睜大眼睛看著。

  打蛇打七寸。

  他總能抓到妻子的弱點,並且有效運用。果不其然,他的沉默相隨確確實實攪亂安純君的五感。

  再也受不了,甫進屋,她就爆發了。

  「整個『五梁道』都在傳,傳說女家主之子貌勝江湖第一公子,俊美無以復加,瀟灑可比天仙,這位女家主之子……你該知道說的是誰吧?」放下一籃子雞蛋,她氣唬唬地旋身,既急又惱的臉容流露真情。

  她真的很替他擔心……鄺蓮森胸口冒出溫泉,整個人熱呼呼的。

  他專注地看她,許多話梗在喉間,暗自深吸口氣,淡笑頷首。

  「聽說了,那自然是在指我。」

  他、他……他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急怒攻心,安純君左胸怦怦跳,不自覺握緊拳頭。

  「那你曉不曉得,這個流言一旦傳得人盡皆知,極有可能傳到郎三變耳裡!現下是敵暗我明,『五梁道』這兒山多,四面山區都能找到最佳的藏匿處,他要哪天受不住了,想擄個人玩玩,你就成了最大目標!」喘氣不止,她努力控制,瞪著他的眸子隱隱泛光。「……你現在是身處險境,不想法子保護自己,還來管我的行蹤,你……你根本有病!」

  說到激動處,她揮動雙臂,不小心打到隨意擱在桌上的那籃子雞蛋。

  她驚呼,下意識伸長雙臂想搶救,但一隻素衫快她一步伸探過來。

  她耳中彷彿聽到「颼颼颼」的聲響,眼前一陣撩亂,待定下神,所有該砸爛的雞蛋都好端端窩在竹籃內,而鄺蓮森正握著竹籃提把。

  是他保住那籃子蛋。

  她驚異不已,清亮眸子忘記眨動,只會傻傻盯著他。

  「鄺蓮森,你……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

  她得到的回應是一記深長的吻。

  他的唇壓在她的小嘴上,半強迫、半誘哄,她呼息急促,無法自制,才稍稍張嘴,濕潤的男性舌頭便乘機鑽進她貝齒裡。

  一隻大掌支住她後腦勺,她不能動彈,男人將氣灌進她唇齒間、溫暖她體內,同時也從她身上攫奪他想要的。

  她根本受不住逗弄!

  情慾一觸即發,如浪似濤起舞。

  安純君既挫敗又興奮,她不曉得別的夫妻是如何相處,但以她對鄺蓮森癡纏迷戀的程度,肯定是如膠似漆,能多緊就黏多緊,想把她從他身上拔開,恐怕不是件容易之事!

  她這麼喜愛他,這麼、這麼喜愛他啊!

  「鄺蓮森……」

  喘息,低喚,愛火濃烈,如這些夜裡的每一次。

  她倒進他懷裡,身子柔軟如水,滲出蜜般的液體。

  她揪緊他、纏繞他,腦子一片混沌,和他在一塊兒,緊緊連結著,像並蒂蓮、像連根的野參,她依附著這個男人,不需要任何思考。

  「鄺蓮森……」

  不知何時倒進榻內,她狂野如初生之犢、如第一次獨自狩獵的虎子,緊緊攀著壓在身上的男人,她眸光迷濛,一遍又一遍喚著他的名……

  「鄺蓮森……」

  在墜進深沉慾海、意識燒作灰燼前,她只記得他……

  安純君懷疑自己根本「所嫁非人」。

  按這些年來對鄺蓮森的認識,他這個人像是淡然慣了,對任何事物皆無慾無求,「縱慾」這等事與他絕對搭不上邊……但,自從兩人真正好在一塊兒後,他愈變愈古怪,以前是高深莫測,如今更是莫測高深,難解啊難解。有些事不太對勁,她察覺到了,卻找不到癥結……

  夜半醒來,床帷內只餘她一個,榻上凌亂,有誰為她的裸身覆好暖被。

  人哪兒去了?

  紅著臉,拍拍頰,她束起髮絲,七手八腳穿好衣物,雙足蹭進鞋裡,起身走出寢房。沒看見丈夫的身影,她繼而踏出主屋,「風雪齋」的園內黑幽幽,小亭靜謐,山石與花樹亦靜謐,不見人影。

  才想沿著迴廊往藏書閣的方向尋去,一溜黑影倏地從牆外躍入。

  安純君瞪大眼。「……飛燕大俠?」

  今晚又一次換上蒙面夜行衣的鄺蓮森甫躍進「風雪齋」,即被那聲訝喚嚇了一跳。

  這幾日無論白天或夜裡,「五梁道」皆有輪班守衛與巡邏之人,他則在入夜後行動,有時暗中巡視,有時埋伏在隱蔽處。

  他以為她該在榻上安睡……黑巾後的薄唇微微抿緊,他站在牆影下盯著她。

  「您怎麼來了?」安純君奔向他,仰高笑意滿佈的臉蛋。

  知道他不會回話,她逕自往下說:「飛燕大俠,咱們『五梁道』近來發生好些事,我遇到惡人,但安小虎把惡人嚇走了,後來鄺蓮森找到我,帶我回來,我一開始還以為又是仰賴您出手相救……哈哈,被您救過幾回,受您恩惠太多,我是感念在心又不好意思。」瞳仁閃亮,她搔搔紅臉。

  見到能讓她推心置腹之人,安純君自然想去親近,她走得更近,手動了動。鄺蓮森眼角一抽……這傢伙根本想撲過來抱人,又硬生生按捺住!

  她再敢撲過來抱人,拿那柔軟有致的身子朝「飛燕大俠」亂蹭,他就……就……額角鼓脹,火氣疾聚,他一時間想不出能消心頭之火的懲罰方法,僅暗中瞇起風目,死死盯著她。

  安純君想了想,恍悟道:「飛燕大俠,您肯定也為郎三變躲進『五梁道』之事奔波吧?是不是您查探到什麼,要來知會『五梁道』女家主?還有啊,關於我家相公鄺蓮森貌勝江湖第一公子的那則傳言,您也聽到了嗎?我……我總覺得事有蹊蹺,心裡頭怪怪的……都怪我學藝不精,如果我功夫再練好些,那晚說不定就能逮住郎三變,不會弄得自個兒渾身傷,還教他給跑了,弄得大夥兒不安。」

  她靦腆地晃著腦袋瓜,眸子一眨,衝著他咧嘴笑。

  「瞧,要是當初您願意收我作徒弟,教我幾招,我也不至於這麼不中用。別的不說,就說您那門子飛燕輕功,要是練會了,我打不贏郎三變至少還能跑給他追,想從他手裡救人也能救得乾淨俐落些。」

  「想練飛燕輕功,先練氣。」

  嗄?!

  他他他……他、他他……

  蒙面黑巾後突然低低傳出聲音,安純君整個兒定住,猶如週身大穴全被一次點足。她張嘴,發不出聲,合起雙唇再張開,氣息一吐,終於找到聲音——

  「飛燕大俠,您……您開金口了!」好震驚!

  純君為他掛心,為他暗暗鼓動的那則傳言驚疑不定,鄺蓮森原是頗為愉悅,喉頭浮蜜,但思緒驟然一轉,心就沉了。她什麼大小事都拿出來說給「飛燕大俠」聽,明擺著想找大俠商量,大俠最威,威過她心裡任何人!

  只能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性情偏邪,此時胸口氣堵,他難受,自然要找出氣包,想整弄誰讓自己痛快痛快!黑巾下的臉笑得惡狠狠。

  「你想學,我可以教。」他嗓子粗嗄得如磨過石礫。

  「真的?!」

  安純君哪有閒功夫管那聲音悅不悅耳,一聽到他開金口、二聽到他願意收徒,她眼睛大亮,幾乎迸出淚光。

  再也顧不得什麼,她激動得撲去抱住他,又跳又叫:「要學要學!我要學!飛燕大俠,您人真好,呃……哈哈,是師父,我得稱您一聲『師父』,我終於能喊您『師父』了!」

  鄺蓮森下意識欲收攏雙臂回抱她,但尚未動作,一股氣已在體內炸開!

  這個混蛋!

  她真的對他這個「飛燕大俠」很隨便啊!

  隨便到要抱就抱、想摟便摟,無絲毫芥蒂!可惡!整個撞過來,還亂蹭,她底下根本沒穿褻衣吧?!

  他丹田一把火往底下燒,另一把火已衝到腦門。

  硬把她從身上扒開,他五官因努力克制力道而嚴重扭曲。

  「飛燕大……師父……」安純君愉快地改口,皺皺鼻子。「師父身上有香氣哩,唔……奇怪,以前我怎沒察覺到?那氣味好似有點像……有點像……」像誰呢?

  「現下拜師還太早。」鄺蓮森打斷她的思索。他今夜未戴掩蓋身香的藥袋。

  「咦?」

  「欲練輕功先練氣。練本門氣功前,必須七七四十九天不沾男女閨房之事,方能開始,你辦得到嗎?」

  什、什麼?

  「不沾男女閨房之事……」弄懂意思後,安純君臉蛋徹底通紅,傻愣愣直瞅著那雙詭譎的細長眼,傻愣愣想,原來飛燕大俠也有一雙鳳目呢……鳳目?!腦中閃光疾掠,她心覺古怪,卻仍尋不到點切入。

  「等你辦到了,再拜師不遲。」鄺蓮森撂下話,縱身飛出牆外。

  「師父……」安純君揚聲喚,然,大俠來無影、去無蹤,哪還有他的身影?

  她悶悶走出小園,過迴廊,進了屋裡,這才突然想到……飛燕大俠今晚究竟來幹什麼?

  隔天夜裡。

  在偏房小室沐浴淨身後,鄺蓮森一身舒衫往寢房走去。

  跨進房內,見一名婢子手捧托盤正要退出,托盤上的大藥碗已空空見底,僅殘留未完全濾去的藥渣沫子,他滿意地微勾薄唇。

  遣走婢子,他走進屏風內。

  榻上的人兒弓起雙腿而坐,兩臂抱腿,下巴擱在膝頭,見到他,她陡地直起上半身,大眼睛閃著光,一副欲言又止貌。

  他也不開口,只走過去抬起她的臉,沉靜地檢視她漸愈的額傷。

  拇指揉過她的軟唇,擦掉藥汁,然後他彎下身輕含她的小嘴。

  「鄺蓮森,等等……先等等,你、你聽我說!」再不開口,等事情「鬧大了」,就真沒法子說話了。安純君氣喘吁吁,小手抵開丈夫不斷欺壓過來的胸膛。

  他停住,瞇著細眼徐徐抬睫,臉龐依舊斯文俊氣,帶笑,溫溫吞吞的,但安純君頸後卻有些涼,也不知涼個啥勁兒。

  「我、我不想要。」噢,差點咬到舌頭。

  他淡淡挑眉,有些無辜,像是聽不懂她的意思。

  安純君頭一甩,鼓勇又道:「我不要……嗯……我是說,我們可不可以暫時別做……別做那些夫妻間的事?暫時的就好。」

  「為什麼?你嫌棄我?」白玉俊臉閃過一絲受傷。

  她急聲道:「沒有!你別亂想!」

  「那……你不喜歡?」

  「胡說!我很喜歡啊!」一嚷,她整個人熱烘烘,頰面綻開兩朵大紅花。

  鄺蓮森頓了頓,眼神很耐人尋味,慢吞吞再問:「既然如此,為什麼你不要?」

  究竟會對他坦言?抑或唬弄他?他可真期待……

  安純君好苦惱,囁囁嚅嚅地道:「我是……因為那個……月事來了。」好好好,這個說法不錯,她轉得真不錯!

  「是嗎?」他語氣頗怪,像在忍笑,又似忍著哼聲。「你的暫時是指多久時候?五天?七天?」

  「……四、四十九天。」小小聲。

  「是嗎?」他又挑眉,利用方才談話時候,身軀悄悄傾近,已不動聲色地將她壓躺在榻上。此時他和她臉對住臉,眼對住眼,男性熱息噴上她泛紅的蜜膚。

  「鄺、鄺蓮森?」他到底應允了沒有?

  「純君,我從未聽過女子的月事長達四十九天,除非生病了。流四十九天的血,那還得了?你生病了是不?怎不早說?」他心疼地吻吻她的臉,手從她裡褲的褲頭滑進去,尋到她腿間。「我看看,別出事才好啊!」

  「鄺蓮森!你、你等等……別摸那裡……啊!」又來了,那種暈眩感說來便來,把人捲進浪濤裡,找不到方向。

  她的唬功沒兩下就被攻破,輸得一塌糊塗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10:04

第九章

  睡在身畔的男人怎又不見了?

  近來他總這樣,半夜鬧失蹤。

  安純君走出「風雪齋」主屋,正想著該上哪兒找鄺蓮森,一道黑影驀地躍進園內。

  「師父……」她眨眨眸。纏頭蒙面,黑衣勁裝,身形輕靈,沒錯,真是飛燕大俠!

  鄺蓮森心裡低咒了聲。怎麼又教妻子給撞上?

  「我還不是你師父。」刻意變聲道。

  安純君咧嘴一笑。「別這樣嘛,我既然稱您一聲師父,總得喊到底。」

  「七七四十九日之事,你辦到了?」

  「呃……」心虛。

  「你沒辦法做到。你男人纏你纏得太凶。」

  「師父啊……」安純君臉熱心熾,血液滾燙,頭頂快冒煙了,微惱地嚷嚷:「怎麼連這事兒您也知道?」

  蒙面黑巾後傳出冷淡哼聲。「若欲學飛燕輕功,就快想法子搞定那四十九天之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略頓。「下回見面仍無進展的話,乾脆別學了。」道完,他再使「燕沖天」之技,黑影瞬息間沒入夜色。

  「師父!咱們有商有量,坐下來喝茶慢慢談嘛,師父……」 

  鄺蓮森走回「風雪齋」寢房時,妻子已背對著他躺在床榻內側。

  棉被拉得高高的,只露出半顆腦袋瓜,都不怕把自個兒悶壞嗎?

  他兩眉略沉,嘴角壞笑,逕自替自己脫衣解發,僅留一條裡褲。然後他吹熄燈火上榻,把大鞋擺在她尺寸小上許多的鞋子邊,拉好垂幔。

  他故意拉拉棉被,裹在裡邊的人兒明顯一繃,根本沒睡。

  他無聲笑,知道自己很壞、很惡劣,但實在沒辦法,他欺負她簡直欺負上癮了,誰教她莫名其妙鑽進他心底,害他愛上。

  似有若無地歎氣,他既惱又覺甜蜜。

  側身躺下,他張臂抱住那團棉被,在那半顆小腦袋瓜邊無辜道:「純君,你睡了嗎?我好冷,怎麼辦?」

  棉被裡的人震了震。繃著。

  原以為她無動於衷,得改變策略了,他聽到她無奈歎氣。

  安純君認命地轉過身,展開被子蓋住丈夫。

  「既然冷,你幹麼把自個兒脫得精光?」她臉紅紅。

  「沒有精光,我還穿著裡褲。」繼續扮無辜。

  「你……」唉,真頭痛,她怎麼有辦法整整四十九天不碰他?深吸口氣,她按捺過快的心音。

  「……你昨兒個夜半又跑哪兒去?我半夜起來找不到你。」

  「少了我,你就睡不好,是嗎?」他柔聲道。

  「我……我是剛好想上茅房,就醒了。」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孩子氣?其實她真的、真的很喜歡有他相伴入眠啊!

  鄺蓮森也不戳破她的話,僅是瞭然地勾著嘴角。

  她別開眼,改盯著他的喉結,低聲說:「你還沒告訴我,你昨晚到底……你幹什麼?!」被窩裡,他開始「手來腳來」。

  「我沒幹什麼。」他走回無辜路線。

  「我、我今晚不要做……」

  「好,你別做,我做就好。」

  「鄺蓮森,我跟你說真的!唉,好啦好啦,我是有原因的,你聽我說——唔唔唔……」終於守不住秘密、想把和飛燕大俠之間的約定全盤托出的小嘴被結實吻住。

  今夜床帷後的角力,人美心惡的男人再勝一分。

  安純君連打十多天「敗仗」。

  有時她像是贏了,朝七七四十九天邁進兩日,豈料到得第三天,她家相公又纏黏過來,如此一來,日期又得從頭再算。她一開始總「不要、不要……」,過沒多久就被迷走心魂,癡癡傻傻,其中的幾回合,她甚至被激得全然忘記「禁慾練氣」這檔子事,改練起婆婆送她的那些春宮版畫和繡圖上的招式。

  ……這幾天她徹底想過,得到最終結論,她根本抗拒不了誘惑,鄺蓮森可比大胖師傅烤出來的金黃小乳豬肥得流油,美得泛光,正所謂食色性也,她對鄺蓮森好色成性,愛難釋手,哪裡捨得往外推?

  「我就是饞、就是色,定力不夠怎麼練氣?七七四十九天嗎……」咬牙握拳。「好!最後一招了,躲得過便成功,躲不過……也還是個人!」

  「風雪齋」北側藏書閣內,安純君躲在密室裡,這處秘密石室嵌在大書櫃後頭,有幾個通風小洞,用力保存鄺家歷代寫下的參典,成排的樟木櫃裡亦收藏鄺家幾代下來所入手的千年野山參。當年鄺蓮森領她進密室,見到那些珍貴無比的參材,她還傻氣地想從中找到「小綠」的影子。

  今晚躲到這兒,實在是黔驢技窮了。

  「打」不過,只好躲,躲過今晚再躲明晚,每晚都偷偷避到這裡,四十九天後自然太平。這招若再沒用,她認命,不學飛燕輕功便是。

  「唉……」躺在鋪著軟墊的地上,她唉聲歎氣,抓著偷渡進來的被子翻了個身。「唉……」再翻身。沒誰纏她、抱她、緊偎著她,讓她想推推不開,想避避不過……怎會這麼不習慣?

  這跟煙癮和毒癮其實很像吧?完蛋!漫漫四十九夜,她如何挨?

  「唉……」乾脆翻身坐起。

  喀!咿呀——

  她聽到藏書閣的門被推開。

  ……是鄺蓮森進房找不到她,尋到這裡來了嗎?

  心臟怦怦跳,加點奇異的興奮感,真像在玩捉迷藏哩!她小心翼翼呼息,慢慢、慢慢地爬起來,側著臉,把眼睛貼近小洞口窺看。

  進藏書閣的似乎不止一人,有誰走進她視線內,是鄺蓮森,與她僅隔三步左右,她一驚,怕自己一下子就露餡兒,頭正想從洞眼移開,一名女子在此時貼上鄺蓮森的背,進入她窺視範圍內。

  喉頸被極猛的力道發狠掐住似的,在那一瞬間,安純君嘗到什麼叫作腦中一片空白,什麼是真正的動彈不得、四肢僵硬。

  有個女人……

  鄺蓮森讓別的女人抱著?

  他們還躲到藏書閣來……他們……等等!她得看清楚那女人是何模樣?是圓、是扁?是高、是瘦?敢登門踏戶來到「五梁道」搶她安純君的人,她不打斷對方的腿、抓花對方的臉,她安純君就是小狗!

  可惡!眼睛怎麼花花霧霧?

  她抹眼抹得滿手濕,淚水早在她能控制前就溢出眸眶。

  哽著氣,揪著心,她咬牙再看,這一瞧,她倒抽一口寒氣,蒼白的臉變戲法似的,一下子怒成火紅。

  女子一身明麗黃衫,玉扣腰帶,瓜子臉,大眼睛,清朗細眉,嬌巧的唇……竟是另一個安純君!

  混帳!她就說了,那則暴起的傳言肯定會惹事!

  混帳混帳!誰不好扮,竟挑她來扮?吼——還對鄺蓮森上下其手,又摟又蹭的!啊啊啊——這個混蛋想幹什麼?

  洞眼外的冒牌安純君悄悄揮袖,袖底揮出白色粉末狀的東西,方接觸到空氣,粉末立時化作無形。

  似未察覺身後之人搞小動作的鄺蓮森明顯一顛,腳步踉蹌,抬手扶住書櫃。

  喀!喀!

  大書櫃突然滑開,有抹影子竄出,抱住鄺蓮森迅速撤退,書櫃再度闔上。

  這一開一闔也不過眨眼間的功夫,流暢無阻,乾淨俐落。

  書櫃闔上的瞬間,安純君聽到那冒牌貨氣憤吼叫,一切雖驚險至極,能及時將對方擋在外頭實屬萬幸。

  一搶回鄺蓮森,她連忙扶自個兒的男人坐下。

  密室裡無法點燭火,僅賴兩顆鑲在對角牆面的夜明珠提供幽微照明。

  她跪在男人身側,兩手捧著他的臉,眸子眨也不眨,焦急低語。

  「鄺蓮森!你怎麼樣了?是不是頭發暈?我覷見那人偷偷撒粉末,想阻止已來不及,我沒辦法阻止。」適才見他往前倒,她便乘機扳動密室裡的機括,書櫃一挪開,她搶了他就退,哪還能想出什麼對策?

  男人一雙眸同樣眨也不眨,直勾勾凝注她。

  他長身懶懶半臥在她偷渡進來的軟墊和棉被上,俊臉任由她捧在掌心裡,好似現在這麼窩著挺舒服,沒想動。

  安純君大急。「你到底怎麼了?鄺蓮森,你、你說話呀!一直盯著我瞧,你到底聽見我說話沒有?」

  要說什麼呢?

  光這樣望著她,望著為他焦急不已的她,他心頭發燙,喉頭微堵,只好繼續癡癡望著,哪需要說些什麼……

  安純君摸他的額、他的頰,感覺體熱似乎較高了些,也不知是否吸入那些粉末之故,又見他癡癡懵懵的,連句話也不回,心一痛,眼眶便紅了。

  「純君,怎麼哭了?」他忽而歎氣,舉起一袖,指腹輕觸她的濕頰。

  「鄺蓮森,你認出我來了……」她如釋重負般垮下肩膀,吸吸鼻子,用手背抹淚的動作很孩子氣。「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他微微笑。「我好像吸入某種迷香,不太好聞。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很好,我——啊!」她突然想到什麼,忙粗魯地扯開前襟。

  「純君想跟我在密室裡要好嗎?嗯,這主意不錯,可以試試。」

  氣一嗆,她不禁咳了兩聲。

  她家相公面貌多變,人前冷淡,人後亂來,以前確實是斯文相公,現下愈變愈無賴,她都不知如何應付。

  「你別胡思亂想啦!」睨他一眼,她取下胸前的虎頭黃玉,把盈滿香氣的玉珮改而掛在他頸上。

  「一定是因為有虎頭黃玉護身,我衝出去搶你進來時,也嗅到那迷香的氣味,確實不太好聞,但我身體並無異狀,頭也不暈,目力清明。你戴著,多嗅嗅虎玉上的薰香,說不定等會兒就轉好了。」

  鄺蓮森摸著那塊黃玉,目光須臾不離她的臉,吐氣如蘭。

  「純君啊純君……你怎麼會在這裡?」

  安純君以為他神智仍有些混沌,忙幫他釐清。

  「鄺蓮森,在這裡的我才是真的。你看到兩個我,我才是真的,外頭那個是假的。我把你搶到手,咱們現在躲進密室裡,這裡是藏書閣密室,你認出了嗎?你和娘都曾說過,郎三變最擅長易容之術,不僅長相能變,連身形、嗓音都能變,外頭那個倘若真是他……我安純君算跟他結仇結到底了!」

  男人眼神幽靜,嘴角浮出淡弧,又問:「純君,你怎會在這裡?」

  「我剛才不是說……」

  「在搶我進來前,你躲在密室幹什麼?」

  他總以為已算準她的去處,按計劃,此時不良娘親該和她在一塊兒才是,她卻每每出乎他意料之外,一次又一次驚嚇他。

  今夜,在等待多時後,終於誘敵出手。

  他說過,他要把蟲誘出,然後慢慢殺。

  要一招了結對方太容易,卻無法消心頭恨,慢慢殺有其樂趣,難度也高,是需要一些安排的。然,計謀進行得正順利,他才要出手,卻無端端鬧出這一出。

  覺得扼腕嗎?唔……就是不覺得才糟糕。

  跟妻子困在小密室裡,見她為他焦急憂心,他竟還挺樂的,由此可見,他心肝其實黑透,病得不輕。

  至於這一回,她是怎麼攪進來?該不會正如他所想的,以為能連續四十九夜都躲在這兒吧?果真如此,他都不知該怎麼「誇」她才好。

  安純君怔了怔,支吾其詞。「那個……是這樣的……呃……」

  他乾脆替她作答。「你是真的不願意跟我睡在一塊兒,所以特意躲到密室讓我找不到,是嗎?純君,你後悔嫁進『五梁道』了,是嗎?你不要我碰你,我一想碰你,你總推三阻四,你後悔嫁我了,是嗎?」

  接連三個「是嗎?」問得安純君膽顫心驚,麗容刷白。

  「不是的!」她猛搖頭。「我沒後悔,一輩子也不會後悔!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歡你,跟你要好在一塊兒,我很開心、很快活,我沒後悔啊!」

  「可是你在躲我。」低嗓微有幽怨。

  「那是……因為……」頰熱,她咬唇皺眉。「……我遇到飛燕大俠了,而且還遇上好幾次。近來,他好不容易答應收我為徒,但欲練飛燕一派的武功,就得先禁行男女閨房之事,七七四十九天內都得乖乖的,不能胡來。」唬不過他,避也避不開,乾脆坦白,說不定還有商量餘地。

  密室好靜,她抬眼偷覷他,見那雙細長鳳目湛著耐人尋味的薄光。

  「純君真的很喜歡飛燕大俠?」他問。

  「是!」她毫無遲疑地點頭。

  「若我與飛燕大俠同時遇難,兩人皆命懸一線,你僅能救其中一個,你救誰?」

  「嗄?!」她瞠眸,眼珠顫動。微光下的男性面龐如此認真,神態深寧,讓她也跟著寧穩心神,率直答道:「我救飛燕大俠,回報他這些年來的恩德,我再救你,如果救不了你,我跟著你,活就一塊兒活,死便一起死。」

  鄺蓮森出神凝望她,冷淡五官如覆上漫漫春暖,他自個兒雖看不見,但安純君瞧見了,瞧得她氣息大亂,幾要被勾了魂。

  「你的眼睛真好看,細細長長的……」她輕喃,腦中一蕩,忽而浮出另一雙細長眼,那是飛燕大俠纏頭蒙面後、五官中唯一露出的地方……唔,兩雙眼真像。

  「純君。」他低喚,像有許多話要告訴她,最後卻柔聲問:「你會不會不理我?」

  「我怎會不理你?」

  「我惹你生氣,欺負你,讓你不痛快了,你會不理我嗎?」

  她想了想,問:「我不理你,你會很難受嗎?」

  「會。」他從未對誰這般掏心挖肺,從未一刻如此誠實。他心中的情愛啊,說出來太肉麻,卻是再真不過。

  「那我就理你,不讓你難受。」安純君咧嘴笑,眸子亮晶晶。聽鄺蓮森坦率承認,毫無遲疑,她心花朵朵開,好開心好開心。原來他受不了她不理他,他在人前總冷冷淡淡的,卻喜歡她來纏他、黏他、賴著他……

  她還想說話,密室外突然傳來敲敲拍拍的聲響。

  心下一凜,她忙起身挨近小洞眼窺看。

  「啊!」驚呼,她陡地一震,因湊眼要看時,沒料到另一端同時出現一張臉,那混蛋不僅沒走,還大剌剌待在藏書閣內,仔細搜尋那面大書櫃牆,終於找到秘密洞眼了。

  「可惡!我剛才衝出去搶你時,應該乘機扯嗓尖叫,說不定能把其他人引來,不能逮住人,至少能把惡人嚇跑。」扼腕啊!

  「純君,過來。」鄺蓮森一副天塌不驚的模樣,柔聲要求著。

  安純君快步退回,卻是蹲在他面前,語氣嚴肅道:「這道書櫃牆的機括內外都有,再這麼下去,外頭設機括的地方一定會被找到。鄺蓮森,我想過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拚拚看。我等會兒主動打開這道牆,牆一開,咱們一起往外衝,他要的是你,我會拖住他,你乘機快跑。」

  「我跑了,純君怎麼辦?」他似笑非笑,目光如泓,愛憐地摸摸她的頰。

  「我比你強太多,我的功夫足夠自保,你能跑多遠是多遠,還得大聲嚷嚷,把宅子裡的人全吵醒最好。」略頓。「對了,今晚宅子裡似乎過分安靜,大夥兒會不會太早歇息……咦?你幹麼又把虎頭玉掛回我身上?」

  「虎頭玉不能隨便取下,你答應過我,會一直戴著它。」他幫她把玉放回懷裡,順手整理她的前襟。

  「你戴著才是!你不戴,一會兒又要被人迷倒了!」她急嚷,想再取出黃玉,柔荑卻被丈夫的大手穩穩包住。

  他都是百毒不侵的體質,小小迷香又怎奈何得了他?他需要的僅是她再三的保證。「純君,不要不理我。」

  「我理你!我理你啊!」都什麼時候了,還談這個?

  「你說過的話,不能食言。」

  「好,食言的是小狗。拜託你快把虎頭黃玉戴上啊!」

  「純君……」他柔聲又喚。「我是黑衣蒙面客。」

  她心急,急得眸底略泛霧氣,聽到他的話,她明顯一愣。「我……我是黃衫立春花。」哎呀!這種緊張時刻不要找她作對子,她想不出佳句啦!

  換鄺蓮森明顯一愣。

  驀地,他大笑出來,笑音在小小密室裡迴旋不已。

  他家這枚呆寶實在呆得無人能敵,呆得深得他心,他暗暗得意她逃不出他的掌心,結果逃不出的那個其實是他。

  「鄺蓮森,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的指示?」突然大笑很恐怖耶!

  他止住笑,專注凝視她,瞳底滑動的波光有著許多意緒,憐愛、遲疑難定、認命、淡淡憂懼又似有淡淡歉然……他凝望她好半晌,直到所有意緒皆沉定下來,嘴角微勾,他語氣徐慢且鄭重地開口。

  「純君,黑衣勁裝,纏頭蒙面,我是當年帶你去虎穴的人,是和你一起野放虎子的人,是和你約定每年入深山看那頭白毛黑紋虎的人,是你在『風雪齋』小園內、時不時便遇上的人,我就是那個黑衣蒙面客,不是什麼飛燕大俠。」

  什麼……

  安純君眸光定定然,偏著頭,她怔望著他。

  他說的話好奇怪……

  她明明聽進耳裡,明明是很簡單的幾句,她卻弄不懂。

  不懂,怎麼辦?唔……可以問吧?

  對!問清楚就好了。

  唉,他幹什麼考她?她本就沒多聰明,全靠勤能補拙,為了當上「五梁道」女家主,她許多事都得比別人更花心力去做,不會就學,不懂就問,她向來如此……向來如此……她要問他,為什麼說那些話?

  喀!

  密室牆門陡然滑開,設在外頭的機括終被發現了。

  腦子不能動,身體已作反應,安純君下意識擋在鄺蓮森身前。

  接下來發生的事彷彿夢中的夢中的夢,全然脫序,詭異得猶若幻象。

  牆面一啟,惡人撲進,以為已成甕中捉鱉之勢,她甚至聽到對方發出的怪笑。

  她正要出招以對,前一刻尚半躺在地上、如一株病秧子的男人突然躍起。

  他展臂護她,腳步未移,僅以另一臂對敵。

  這一下形勢大變,對方全然未料,他攻其不備,手法高絕,才一招便制住敵人手脈,順脈絡而上,再連點對方胸央至丹田間的幾大穴位。

  啪啪啪啪——點穴之技俐落乾脆,妙絕至巔。

  那嘻嘻的怪笑聲驀地被截斷,「咚」一聲倒地不起的人表情十分奇特,嘴仍開心咧著,眼珠子卻驚恐地轉來轉去。

  這是怎麼回事?

  安純君後腦勺發麻,整個人、所有感官、一切情緒都麻麻冷冷的……究竟怎麼回事?誰好心一點兒,告訴她吧……

  純君……我是黑衣蒙面客……

  我惹你生氣,欺負你,讓你不痛快了,你會不理我嗎?

  純君,黑衣勁裝,纏頭蒙面……我就是那個黑衣蒙面客……

  不是什麼飛燕大俠……

  所以,從她十二歲那一年起,他一直騙她。

  一直騙、一直騙、一直騙她。

  他騙她。唬得她一愣愣的。一直騙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10:48

第十章

  騙行既已揭開,索性徹底曝露。

  安純君呆望眼前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的面龐讓她恍恍然。

  他沒打算再隱瞞,不僅如此,他當著她的面剝掉惡人一身「外皮」,郎三變的臉與她當時救男童時所見的那一張又全然不同,她看到明顯的虎爪抓痕,長長地留在郎三變其貌不揚的黝黑面頰上,爪痕倘若再長一點,能將他的眼珠剜出。

  所以……除爹娘外,世間最重情義、護她到底、抵死不會騙她的,捨安小虎其誰?

  是當年帶你去虎穴的人……

  是和你一起野放虎子的人……

  是和你約定每年入深山看那頭白毛黑紋虎的人……

  是你在「風雪齋」小園內、時不時便遇上的人……

  壞人!壞人!全是壞人!

  他和一天到晚頂著別人臉皮在外作惡的郎三變一樣壞!

  她舌頭像是僵了,無法說話,怔怔地看他在郎三變身上種毒。

  種毒啊……他除懂得種山參外,原來也會種毒……

  他的聲音好聽依舊,低幽幽迴盪,鑽進她耳裡——

  「純君,這是毒茄參加蔓蘿,再加番紅藥的粉末,我以氣逼入,毒自會遊走在他任脈二十四穴,以及督脈的二十八穴。我手法很好,中毒者很難即刻死去,一開始僅是力不從心,跟著任督二脈會疼痛搔癢,一日較一日加劇,那搔痛感聽說比挖心剜骨還痛,如此痛上三個月,痛到他不成人形、痛到沒力氣哭天喊地,你說好不好?」

  他表面上說給她聽,其實是說給郎三變聽。

  她忘記自己有無答話,事實上,她那一晚是如何走出藏書閣、回到寢房,腦中半點記憶也沒有。待清醒過來時,外頭天已大亮,她人是裹著棉被蜷在榻上的,頰面猶有淚痕,可她不記得自己何時哭過。

  學老人坐在茅屋前的土夯上,此時月明星稀,她一口口飲著酒,每口都喝得少少的,但一直喝,沒停過,像是不把一整甕酒灌光絕不罷休。

  這一整日,她彷彿若無其事,做該做的事,學該學的東西,甚至和婆婆鄺紅萼一起接待幾位登門造訪的武林人士。

  堂上談起的話題自是以郎三變為主,鄺紅萼笑著要眾人安心,說她山人自有妙法,必能讓郎三變乖乖吐實,尋到以往落入他手中的那幾名孩童和少年,不管是生是死,都將有個結果。

  她聽著他們說,忽又頓悟,連婆婆也跟鄺蓮森一塊兒瞞她。

  鄺蓮森武藝高絕,當娘的豈有不知之理?

  奇怪的是,她對婆婆竟生不出多大惱恨,尤其晚膳時候,婆婆還拉著她的手,當著鄺蓮森的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你們小倆口別吵架,別這樣緊繃著不說話,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當娘的錯,誰教我沒把兒子教好,純君啊……若你心裡仍氣,娘任你罰,你想要什麼,娘都給你。蓮森行事如此不入流,我也心痛得很,你要是也對娘繃著臉,我可不要活了呀……」

  她安純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別人對她使軟。別人一軟,她也硬不起來,心裡委屈,只會紅著眼眶猛搖頭。

  勉強撐過晚膳,她便晃進地窖裡挖酒出來,獨自走過水杉林來尋酒伴。

  今夜,她啥話也沒說,跟以往對著老人碎碎念的模樣全然不同,她只是安靜喝酒,而謝老爹這回沒阻她,也沒陪她喝,仍是坐在門前土夯上,嘴裡叼著煙桿子,手中忙著那一把竹條,那玩意兒隱約瞧得出模樣了,像是一把傘骨子,他慢條斯理整弄著。

  屋裡透出的燈火照著他們的背,細細月光落在他們身前。

  有人從林子裡走出,地上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投進安純君低垂的眸線內。

  她倏地抬頭,瞪著筆直走來的鄺蓮森,後者面龐沉靜,淡淡迎視她。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週遭氣流大波動,林子裡無端端吹來一陣風,謝老爹卻恍若未覺,逕自做著手工,眉毛動也沒動一下。

  「夜深,該回去了。」鄺蓮森徐靜道。

  安純君一向很乖、很聽話,但平時越好相處、越沒脾氣的人一旦被惹惱,發起倔來,簡直比十頭倔驢還難擺平,根本是「拉著不走,打還倒退」,不讓她發完氣,誰來勸都沒用。

  「哼!」不理人,她再灌一口酒。

  覷見她喝酒的那股子蠻勁,鄺蓮森眉峰微蹙,又道:「謝老爹也該歇息,你不走,要他老人家陪你到天亮嗎?」

  這一招戳到她軟肋。

  安純君瞥向身旁聾啞老人,恰見對方隱了個呵欠,她拉拉老人家衣袖,做了幾個簡單手勢,表示自己要走了,明兒個得空還會來。

  她起身就走,還不忘抱著酒甕,經過鄺蓮森身邊時,瞧也不瞧他一眼。

  鄺蓮森怔了一怔,心裡挺不是滋味。他被妻子干晾在一旁,裝聾作啞的飛燕大俠似乎頗同情他,只是那雙湛光的老眼很有幸災樂禍的神氣。

  他轉身追進林子,跟著前面那抹纖細人兒,她慢他也慢,她快他亦快,始終尾隨,不發一語。

  安純君被跟得一肚子火,走了一段,她乾脆停下腳步,想開口罵人,突然記起自己正在「不理他」、「不看他」、「不跟他要好」中,遂重重咬牙,把衝至舌尖的話吞回去,抱高酒甕又猛灌好幾口。

  「不要喝了。」男人語調冷颼颼。

  喝喝喝,我偏要喝!

  「你什麼時候變酒鬼了?」明顯忍氣。

  我一直都是,只是你不知道!瞧,我也唬到你了!再喝再喝,好酒沉甕底!

  砰!嘩啦啦——

  她捧在手裡的酒甕被一顆小石子彈破,尚餘一小半的酒汁全瀉將出來,弄得她臉濕、手濕,整片前襟全濕!

  「鄺蓮森!」安純君不敢置信地瞠圓眼,車轉回身怒瞪始作俑者,火氣高漲。「你……你……簡直壞透了!大壞蛋!大惡人!可惡透頂!」沒什麼罵人的經驗,能派得上用場的詞彙少得可憐。

  「終於肯理我了?」他臉色很難看,力持的沉靜盡毀。

  幽幽林間月光稀微,兩人就這麼對峙。

  瞅著面前那張氣鼓鼓的小臉,鄺蓮森暗想,當年因安小虎而起的衝突與這一次相比,根本小巫見大巫。

  他曉得她會生氣,但氣到不理人、對他采視而不見的路法,而且只針對他,不良娘親竟兩下輕易就脫身,這實在讓他……很不平衡。

  「我、我……我不跟你說話!」安純君掉頭又要走。

  「你說過的話想食言嗎?」他喊住她。「你說你不會不理我。」

  「我惹你生氣,欺負你,讓你不痛快了,你會不理我嗎?」

  「我不理你,你會很難受嗎?」

  「會。」

  「那我就理你,不讓你難受。」

  他不提便罷,這一提,當真火上添油,也或者他是有意這麼說,激得純君瞬間像顆熱燙鐵鑊裡的爆豆,噼哩啪啦炸開。

  她火速衝回他面前,掄起拳頭便打,抬起腿便踢,直往他身上招呼。

  「你還說?你還敢提?可惡!可惡!你故意挖個洞要我跳,要我困在自個兒的承諾裡!食言的是小狗嗎?對啊!我就當小狗,我愛當小狗,我樂意!我就食言!我就食言!」她練過拳腳功夫,此時處在盛怒中,力道著實不輕,拳拳捶打在鄺蓮森胸膛上。

  他不動如山,由著她洩忿。

  有幾下揮中下顎,打破他嘴角,他雙眉皺也沒皺,僅垂目盯緊她帶淚的臉容。

  「你騙我!一直騙我!難怪一扯到飛燕大俠,你動不動就岔開話題!難怪飛燕大俠下巴乾乾淨淨、沒留鬍鬚!難怪飛燕大俠身上嗅得到你的氣味!難怪飛燕大俠一雙眼跟你生得那麼相似!難怪你身手如此俐落,能把翻倒的一籃子雞蛋全救起!」拳打加腳踢,她把他當成練武的木樁,邊揍邊哭邊嚷。

  「混蛋!壞蛋!臭雞蛋!什麼欲練輕功先練氣?什麼七七四十九天……你滿肚子壞水!」一口氣沒提上來,她眼前一花,酒氣沖腦,身子驀地癱軟。

  鄺蓮森及時摟住她,讓她貼靠著他喘息。

  幽暗中,她臉色蒼白得教人心驚。

  「純君,休息一會兒,若還想揍我,等會兒有力氣再揍。」

  「嗚嗚嗚……你騙我,你扮成飛燕大俠騙我,可惡……」

  他歎氣。「我從未說過自己是飛燕大俠。難道纏頭蒙面的黑衣客就一定是飛燕大俠嗎?」

  「你還狡辯!我喊你飛燕大俠,你也沒否認!」

  意識稍稍回穩,她抬頭瞪他,近近一瞧,見他唇瓣滲血,心隨即一擰。

  她想起適才暴沖的舉動,從不知自己會失控到如此地步,她打他、捶他、踢他,拿他當仇人對待,他能閃能擋,卻由著她拳打腳踢施暴……哼!以為使苦肉計就天下太平了嗎?她、她……可惡!她偏偏吃這一套啊!可惡!可惡!

  心覺得疼,又覺不甘願,她不想隨他搓圓揉扁。

  深吸口氣,她調開眼。「你放開我,我、我不想再跟你說話。」

  聞言,鄺蓮森俊臉一變,語氣略急。「純君,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她孩子氣地摀住兩邊耳朵。他口才太好,說話很動聽,她受不住他猛攻的,一聽下去她心就軟了。她還不要理他,她情願當小狗,還要氣很久才甘心!

  「純君,看著我。」他沉聲要求。

  「我不要看!」連眼睛也閉起,閉得緊緊的。

  淚掛香腮,羽睫顫顫,她一閉眼,模樣更可憐。

  鄺蓮森內心既急又惱,對她既愛又憐。

  他一時間莫可奈何,左胸鼓動,遂抱住她俯首就吻。

  這不是輕憐蜜意的誘哄之吻,而是帶有火氣的慾念,安純君一驚,眸子大張,雙手雙腳又打又踢,在他懷裡掙扎。

  她不肯松唇,鄺蓮森便強吻。

  抗拒間,她嘗到他唇肉的血味,方寸一絞,明明傷在他嘴上,她卻覺得好痛,很沒用地嗚咽了聲,他的舌、他的氣息便乘勢而入。

  這個吻持續許久,直到他徐徐退出,貼著她濕潤的嘴角,兩人呼息交錯,密密交融,安純君突然開始哽咽,哽著、哽著抽了氣,下一瞬,她放聲大哭,哭聲響徹整座水杉林——

  「爹啊~~娘啊~~安小虎啊~~鄺蓮森欺負人!嗚嗚哇啊……他欺負人——我恨死他、恨死他了、恨死他了……嗚啊啊……爹啊……」

  鄺蓮森一個頭兩個大,實在拿孩子氣的她沒辦法。

  歎氣,他把哭得眼花花、滿身酒氣的妻子攔腰抱起,往大宅方向走。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至少沒再堅持要他放開她。

  幾日後。

  「各位師傅,明兒個再走半日就到咱們南七鋪的總貨棧,今日催大夥兒趕了一整天路,實在辛苦各位,純君以茶代酒敬謝大家。」押貨出門,未到目的地絕不飲酒,這是「五梁道」裡的規矩。安純君大口灌完手裡的溫茶,姿態豪邁,宛若痛快飲酒。

  此處是出「五梁道」往南方總貨棧的道途中,唯一一家旅店,店名「青山館」。店佔地頗大,但屋房甚為老舊,沒什麼擺飾,入眼的東西全都灰撲撲,連掛在店外的大紅酒旗也被長年風沙打成黃灰色。

  不過旅店儘管住起來不如何舒適,「五梁道」眾人也已習慣,在外走踏,有個遮風避雨的所在就該知足。

  「小純君,等到了總貨棧把正事辦完,你老鐵大叔帶你進山外大館子吃香的、喝辣的,再配一壺上等『雲門春』,咱教你劃酒拳!」

  安純君拊掌大樂。「好啊!」

  這一次出「五梁道」的共二十人,女家主指派安純君為領隊頭頭,並請幾位老手師傅幫忙看顧,師傅們可以盡量給意見、出主意,但最後決定權仍握在頭頭手上,因此安純君這回責任頗重,幸得這幾年常受調教,遇上事又有經驗老道的師傅們相幫,她只要仔細想、大膽做,事情也就十拿九穩。

  與眾人在旅店堂上用過飯、喝了茶,安純君回房準備歇下。她排定與其他三人負責隔日寅時至卯時的守備,早點上榻睡下,才好養足精神。

  在外過夜,身負重任,她絕對是和衣而眠。

  用盆子裡的冷水洗面、擦頸後,她摸摸收在靴內的短匕,下意識再摸摸懷裡的虎頭黃玉,心有些沉,因為擱著家裡頭的那個男人。

  與丈夫之間的衝突還不知如何拾掇,她丟下他跑出山外,想說能放空幾日也好,未料及他一直相隨,在她腦海裡、胸臆間。

  待這趟任務結束,回到「五梁道」,她也該找他好好談過,總不能這樣懸著。

  她氣他、惱恨他,卻也喜愛他、捨不得他……都成夫妻了,她難道狠得下心一輩子不理他,甚至休了他嗎?

  她想過又想,其實,是對自己狠不下心,真離開他,她會沒命的。

  安純君,你也真是不爭氣到了極點……不用別人瞧不起,她先自我唾棄。

  甩開紊亂思緒,她走到舊舊的床榻邊,彎身,掀了掀有些霉味的大被子,這一掀,棉被底下一隻肥老鼠飛竄而過,嚇得她立馬驚呼倒退。

  她不怕老鼠,只是突然被嚇到。

  然而,更驚人的還在後頭——

  砰!她老舊客房的窗子驟然一開,一抹黑黝黝的影子搶進!

  她還來不及回應,人已被護住,被密密圈在安全懷抱中。

  「鄺……鄺蓮森?!」

  她嗅到他身上好聞的氣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眼睫一揚,見到丈夫繃緊的白玉俊面。是幻覺嗎?他怎會出現?

  「純君,出事了嗎?」房裡寧和得很,聞不到一絲危險氣味啊!他緊聲問,五感大開,目光仍持續環視。

  「沒事……我沒事……」她怔怔搖頭。

  「我聽到你驚叫。」確定無事,他定下心神,垂目看她。

  「……有一隻大老鼠窩在棉被窩裡。」眼前男人仍是黑衣勁裝,但沒纏頭、沒蒙面,長髮用黑帶子簡單綁著,真是鄺蓮森。

  聞言,他好看的眉淡挑,似有些不能置信。

  「大老鼠?在棉被窩裡?嚇著你?」

  「嗯。」她還有點發傻。

  他繃緊的臉部輪廓終於一緩。「那……要我幫你捉老鼠嗎?」

  「不用。」她臉紅,又一次搖頭。

  跟著,她記起兩人還沒和好,她在他懷裡扭身子。「你、你放開啦!」

  鄺蓮森竟配合得很,她一叫放,他便撤手,神情有些莫測高深。

  純君倒沒想到他會如此這般的「好商量」,他突然收手,她反而一愣,雙臂甚至還畏寒般環起,相互挲了挲。

  「你來這裡幹什麼?」

  他但笑不語,笑中似顯露許多事,笑她終於因好奇心旺盛而不得不理他,笑她問了一個傻問題,笑她心軟了、臉紅了……

  純君瞪他一眼,凶凶問:「你到底來這裡幹什麼?江湖可不是人人都有本事走踏,別以為你武功高強,來去自如,就可以跟著大夥兒……」話音陡頓,她明眸湛湛。「……你一直跟著我們?

  他仍是笑,徐淡道:「這陣子因郎三變之事,『五梁道』風頭太盛,總得確保眾人無事才好。」

  「你尋常時候裝弱,就是不讓別人知道『五梁道』還有你這只暗棋,是不?」

  「這是『五梁道』女家主的主意,她輩分大過我,我敵不過,為了能在『五梁道』安身立命,只好勉為其難答應她。」硬是把不良娘親牽拖進來。

  安純君眼神直勾勾,突如其來地問:「是不是每回我離開『五梁道』,你都跟著?跟我來,再跟我回去,你……你就對我那麼沒信心,怕我把娘交代的事搞砸,把咱們『五梁道』的生意弄垮嗎?」

  他深深看她,見她眼眶微紅,心不禁一扯。

  「純君,你做得很好。」他柔聲道。「我跟著你,一開始確實是因放不下心,怕路上有狀況你應付不過來,後來跟著你,是因為獨自待在『五梁道』,沒你在身旁,總覺得……怪怪的。」

  純君發現他聲音裡競有靦腆之意,白玉面頰淡透赭色……他也會害羞嗎?她呼息陡緊,心鼓震得厲害,整個人在發熱。

  「既是沒事,你睡下吧。」他突兀道。調開眼,他推窗一閃而出。

  啊?安純君慢上半著才記起這是「青山館」二樓,他這一閃,閃哪邊去了?

  她追到窗邊,探頭張望,外面只有一彎明月、滿天星子,哪還有誰的身影?

  落寞登時襲上心間。

  她走回榻邊,仍是彎身有一下、沒一下地掀動被子,掀著、掀著,一個念頭突然被掀將出來——

  她驀地放聲尖叫。「啊啊……」

  亂七八糟、砰砰磅磅的腳步聲群衝上樓。

  「純君!出啥兒事啦?」

  「遇賊了嗎?」

  「哪條道上的混帳東西,有膽別跑!」

  「小純君,撐著點,大叔們全來啦!」

  安純君不等眾位大叔師傅破門而入,自個兒已「砰」一聲打開房門。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事,我……那個……有老鼠在榻上亂竄。」至少這是實話。她這一叫叫得太響亮,結果把一干人全都喊來了。唉。

  嗣明白事由後,提刀掄棍的大叔師傅們全都笑彎腰。

  眾人走後,她闔起門,落下閂,額頭抵在門板上敲了敲,覺得自己實在笨,怎會想用這種法子誘鄺蓮森出來?

  她歎氣,慢吞吞轉身,眸子突地瞪圓,想見的那個男人竟不知何時已立在臨窗處,俊龐略側,似笑非笑瞅她。

  「你……」

  「純君又被老鼠嚇著了?」

  她頰如霞燒,眉宇間仍有倔色,嚅著唇。「……就是有頭可惡的老鼠神出鬼沒,一下子竄出來,一會兒竄出去,鼠輩橫行,竄來竄去,我有什麼辦法?」

  他的小娘子罵人不帶髒字,暗暗意指他是鼠輩嗎?

  鄺蓮森也不惱,反而安心些,她肯罵他,也就表示肯理會他了。

  「既然沒事,那我走……」

  「娘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她忽地問,大眼睛瞟他一眼,又好快挪開。「她領一小隊人馬出『五梁道』,把郎三變扣在身邊帶著走,真能找到那些被劫走、拐走的男童和少年嗎?」

  鄺蓮森並未立刻答話,沉吟了會兒才出聲。

  「純君不用擔心,我種在郎三變任督二脈上的那個玩意兒,一定能讓女家主得償所願。郎三變每供出一個消息,女家主就賞他一顆解毒丸,但藥丸僅三天藥效,三天一過,要好、要壞又得端賴他自己。」他五官有些冷峻。

  如郎三變這種惡人,是完全不需要同情的。純君已從女家主和那些來訪的武林人士的談話中,得知不少郎三變在山外幹下的惡事,只是鄺蓮森此番「以暴制暴」的手法,她頭一回見識,再一次讓她覺得自己實在好蠢,她嫁的男人明明是個狠角色,她卻傻乎乎直嚷著要保護他。

  見她點點頭後便抿唇不語,鄺蓮森心裡躊躇。

  唉,他想親近她,又怕弄擰兩人之間好不容易才稍稍轉好的形勢。

  深深呼息吐納,他仍逼自己道:「要是沒事,那我走……」

  「你、你功夫跟誰學的?」安純君驀地又進出問題。「你說自個兒不是飛燕大俠,但你使的確實是飛燕一派的功夫,不是嗎?」

  「是。」他頷首,眼神奇異,盯著她紅紅頰面和蜜色秀額,聲音輕啞道:「飛燕大俠是我師父,我在五歲時拜他為師。」

  她其實也猜到其中關聯,表情沒多大驚異,僅又問:「那飛燕大俠呢?他還健在嗎?」

  他微笑。「師父身體依舊硬朗,但他退出江湖久矣,不管世事了。」

  「他住在哪裡?我能去拜訪他嗎?」

  他笑意更濃,徐聲問:「你找我師父幹什麼?」

  她一愣,眼珠轉了轉。

  「我……我若見到飛燕大俠,自然是跟他說你有多壞。一代大俠門下竟然出了你這麼壞的人,我請他老人家清理門戶,把你逐出師門!」她語帶氣惱,胸脯鼓伏,答了話後,她臉容一調,偏不看他。

  鄺蓮森暗暗歎了口氣。

  「師父見過你好幾回,儘管你認不出他,他是相當喜愛你的。往後他老人家若願意跟你相認,你開口要他罰我,我肯定是吃不完、兜著走。」

  「飛燕大俠知道我?他也喜愛我?」

  「是啊。」他神情溫柔。「師父喜愛你,女家主也喜愛你,大夥兒都喜愛你。」

  「那你……你……」你也好喜愛我嗎?她問不出,心裡有些酸。

  見她欲言又止,鄺蓮森擱在身側的拳頭張合幾次,頭一甩,很故意地說:「倘若無事,那我走……」

  她這次沒發話問他,卻吸吸鼻子,把身子轉開背對他。

  她在掉淚,巧肩微顫,背脊倔挺。

  鄺蓮森想走都難,更何況他半點也不想走啊!

  一個箭步往前,他從身後摟她入懷,感覺她小小扭動了幾下,他收攏雙臂抱得更牢些,她忽而放軟,不動了,但吸鼻子的聲音更響。

  他胸中生疼,再次體會到情愛的磨人與蜜味,俊頰摩挲著她的發、她的淚腮。

  「純君,你不要我走的,是不是?」

  「才不是……」眼花花,亂七八糟掉著淚,她鼻音好濃。「你臭美,你要走便走,我才不……」

  「純君,你不理我,我說我會很難受,是真的很難受。」他聲音沉而嚴肅,平淡說著,力道卻重,重重扎進她心窩裡,要她明白。

  「啊!」她其實留意到了,他雙頰明顯凹陷,讓原就偏白的臉色瞧起來更帶病氣,眼窩也凹陷,那雙鳳目竟有滄桑氣味。

  閉起眸,她放任自己窩進他的懷抱,思緒飛馳,想起十二歲那年,爹出事,她哭得幾要氣絕,後來他帶她夜闖虎穴、得虎子,幫她養著那頭小虎,讓她不再一直沉溺於爹已不在身旁的憂傷……她想起十六歲那年,小虎發情,火爆躁狂,他是對哭鬧的她沒轍了,才又以黑衣蒙面的姿態出現,帶著她一塊兒將虎子野放,他當時應承她,每年領著她入深山探安小虎,他沒食言……她之所以如此喜歡飛燕大俠,是因為他這個假的飛燕大俠對她很好、很好,他騙她,卻待她很好,她剛開始很氣,氣到最後,他仍在她心裡。

  「嗚嗚……我恨死你了……我恨你……」

  她說恨他,他卻笑了。「好。純君,我讓你恨,一直恨、一直恨,恨到你覺得痛快為止,好不好?」

  他把懷裡的人兒轉過來,雙掌輕捧她的臉,拇指擦掉那些眼淚。

  底細被掀,沒辦法繼續裝文弱博取同情,但他似乎找到另一條蹊徑——純君心軟無藥醫,他在感情上扮弱,連尊嚴也不要了,她哪能抵擋?

  「你只要肯理我便好,就算是恨,我也歡喜。」

  「鄺蓮森,你、你很可惡……」嗚……

  「對。我很壞,很可惡。我是壞蛋中的壞蛋、臭雞蛋中最臭的臭雞蛋。」他回應,輕輕吻上她的唇,剛罵著他的那張小嘴卻乖順輕啟。

  許久過去,安純君偎在他臂彎裡喘息,胸中悸動猶在,她聽到丈夫低問——

  「純君,還在恨我嗎?」

  「恨……」邊說,小臉邊埋進他溫暖頸窩。

  「你打算再恨多久?」

  「很久啦……」

  他低笑,熱息吹進她耳裡,悄悄、悄悄地對她喃了一句很「恐怖」的話,讓她身子震動、心肝發顫,細瘦臂膀不由得緊緊攀牢他。

  他說——

  鄺蓮森此生已不能無你。

  他以為這招叫作「在感情上扮弱」,他以為在玩,說的卻都是最真的心底話……他還會這麼玩下去,重新將呆寶娘子控在掌心中,一直一直玩下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5-26 00:11:08

尾聲

  那頭姓安的巨獸又換地盤。

  這次它耍狠,不僅搶一頭塊頭與它不相上下的黃毛黑紋虎的地方,還把對方的母獸一併接收。

  鄺蓮森立在下風處,儘管如此,白毛黑紋虎仍察覺到他的氣味。

  它剛戰完一局,虎目金光閃爍,隔著一段距離凜凜瞪視他,儼然在說——

  怎麼又是你?你來幹麼?

  鄺蓮森挑眉。

  還不是為了你那個「娘」,總得掌握你的近況。

  煩不煩?「吼……」大虎晃動毛茸茸的大頭,張牙低咆。

  它懶得理他,漂亮的長尾一掃,掉頭,踩著慢騰騰的步伐晃進山林深處。  

  回到大宅時,濃春午後的園子裡,花似乎開得特別香。

  他走往自個兒的「風雪齋」,一路上豐郁的香氣纏上袖底、袍擺。「五梁道」盛春時候向來如此,繁花盡綻,把山參原有的清苦氣味全給覆蓋了。

  他微微笑,想著等會兒妻子若聽到她虎兒子幹下的好事,會有什麼反應……搶糧、搶地、搶姑娘,她聽了定是揪著臉,既搖頭又歎氣。

  她回來了嗎?

  「鄺蓮森!」甫踏進「風雪齋」,清亮嬌音已喚著他。

  循聲揚眉,一抹嬌嫩嫩的明媚顏色抓住他所有目光。

  他看到小妻子盈盈佇立在廊下小園裡,穿著她最愛的鵝黃衫裙,向來素淨的發上簪著一朵盛開的花兒,她手持著一把油紙傘,斜拿傘柄,傘面在她背後也如嬌花盛開,襯得她的膚色如蜜,絳唇泛光。

  他步近,不由自主被吸引過去。

  兩名婢子見他出現,原本跟小家主玩得頗開懷,在園子裡又叫又跳的,此時也都不敢再造次,乖乖退到一旁。

  「鄺蓮森,你瞧,謝老爹今兒個送我一把油紙傘,是他親手做的,是不是很好看?」安純君眼笑、眉笑,握著傘柄愛不釋手。

  「好看。」他頷首,摸摸她嫩頰,像是誇她而非在說那把傘。

  以他九彎十八拐的壞心眼,很難不去推想師父此舉的目的——正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師父以物相贈,會不會是覺得往後若飛燕大俠的底細被掀,純君一旦知道他這個老人其實耳聰目明兼之說話流利,比較不會惱太久?

  安純君哪知道他轉什麼心思,她咧嘴露齒,笑得更開懷。

  「鄺蓮森,再過幾日咱們出山外往南方去,要把我娘的墳遷來『五梁道』,我就帶這把傘出門。南方多雨,它肯定派得上用場,你說好不好?」

  「好。」他忍不住再摸摸她的臉,目光先是溜向她發上的花,然後溜過她的眉眸,再一路溜到她微揚的下顎,淡淡定在她胸前的虎頭黃玉上。

  安純君眸線一低,也瞧見那塊定情虎玉了。她哈哈大笑。

  「剛才三桃子和如意教我用油紙傘玩轉圈圈,八成我轉啊轉的,把玉珮也給轉出來嘍!」

  轉圈圈?用油紙傘?他一臉迷惑。

  「原來你不知道嗎?哈哈,很好玩的,不過轉太久會暈。鄺蓮森,我轉給你看!」她興致勃勃地退開三小步,將撐開的傘面擱到面前來,雙手握傘柄,伸直,接著開始原地轉圈,慢慢轉,再慢慢加快,這個動作會讓大張的傘面鼓滿風,彷彿在跟打轉的人相互拉扯。

  鄺蓮森越看越想笑,他家的娘子小孩心性,一輩子改不了的,但這樣很好,他就要她這樣。他喜愛她這樣。

  轉圈圈的人兒勢子略慢,腳步也變緩,他以為她會漸漸停下,誰知她竟猛地定住,定得太突然,身子還不穩地顛了顛。

  「小心啊!」他正要伸臂去扶,卻見她既驚且怒地瞠大雙眸,瞪著他袍擺。

  「……怎麼了?」他垂目去看。

  嗄!是那條養在毒茄參盆栽後面的珊瑚小蛇!

  他尚不及說話,安純君手中的油紙傘一收,當作武器陡地揮下,打得他下意識往後一躍,而那條沒事爬出來惹事的小紅蛇竄竄竄,竄進造景用的山石堆裡。

  「三桃子、如意!」安純君目光如炬地緊盯不放,喊著兩名婢子。

  「是!」兩婢子異口同聲。

  「快把我從山外帶回來的那桶加料爆猛的雄黃粉拿來!快快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總有一天定會堵到你!嘿嘿嘿,你再也逃不掉了!哇哈哈哈哈……」

  救蛇不救?捨蛇不捨?

  鄺蓮森陷入兩難,頭很痛。

  他忽地想到,倘若純君知道當年是他故意唆使小紅蛇咬她,那……那那那……那就真的大事很不妙了!

  此時的俊美男嚇得一張美臉嚴重扭曲中,可以想像他接下來的日子都將過得提心吊膽,特別是當年這件事情,女家主也清楚……嗯……事到如今,只好殺娘滅口了嗎?還是殺蛇滅屍……還是,他自己先把自己滅了?頭痛頭痛……

  總之,「五梁道」的春日好爛漫,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一會兒是大虎,一會兒是小蛇,不熱鬧也難啊……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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