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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馮夢龍]東周列國志(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3:43:12     標題: [馮夢龍]東周列國志(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6-6 10:51 編輯

【名稱】︰東周列國志

【版本】︰清咸豐四(1854)年經元堂藏板本。二十三卷  一百零八回。

【作者】︰原著者:馮夢龍,字猶龍,別號龍子猶,明蘇州府吳縣人。推測應生於明神宗萬曆二(1574)年甲戌,卒年不詳。馮氏學問淵博,談經說史,論玄述怪,無所不曉,著作豐富,而以編撰《三言》著名於世。
     改編者:蔡元放,名奡,號七都夢夫、野雲主人,清乾隆間秣陵人。

【內容】︰記敍東周列國前後五百多年的事跡。明代馮夢龍根據經丶史丶子各種古籍,重新改寫余邵魚《列國志》一書成《新列國志》一百零八回。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針對《新列國志》略加修訂,並加評語,改名《東周列國志》後,得以廣泛流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3:45:26



  書之名無慮數十百種,而究其實,不過經與史二者而已。經所以載道,史所以紀事者也。六經開其源,後人踵增焉。訓戒、論議、考辨之屬,皆經之屬也;鑒記、紀傳、敘志之屬,皆史之屬也。

  顧六經者,聖人之書也。言體必有用,言用必有體。《易》與《禮》、《樂》,經中之經也,而事亦紀焉;《詩》、《書》、《春秋》,經中之史也,而道亦彰焉。後人才識淺短,遂不得不歧而貳之。貳之,斯不能不有所戾。故高譚名理者,常絀于博識之士;而自矜該洽者,其是非或謬於聖人。顧理無二致,故言道之書,雖世不乏著,究其精者,亦不過恢張餘蘊,僅可作佐翼注疏。其卑者,糟魄唾餘而已。若稍肆焉,則穿鑿傅會破碎支離之弊出矣。

  至於事則不然,日異月新,千態萬狀,非聖人已然之書所能盡也。故經不能以有所益,而史則日以多;史固盛衰成敗廢興存亡之跡也。已然者事,而所以然者理也。理不可見,依事而彰,而事莫備於史。天道之感召,人事之報施,智愚忠佞賢奸之辨,皆於是乎取之。則史者可以翊經以為用,亦可謂兼經以立體者也。

  自制舉藝出,而經學遂湮,然帖括家以場屋功令,故猶知誦其章句。至於史學,其書既灝瀚,文復簡奧,又無與於進取之途,故專門名家者,代不數人。學士大夫,則多廢焉置之;偶一展卷,率為睡魔作引耳。至於後進初學之士,若強以讀史,則不免頭涔涔目森森,直苦海視之矣。《春秋》三傳,《左氏》最為明備,專經者,猶或不能舉其詞,況其他乎?

  顧人多不能讀史,而無人不能讀稗官。稗官固亦史之支派,特更演繹其詞耳。善讀稗官者,亦可進於讀史,故古人不廢《東周列國》一書,稗官之近正者也。周自平轍東移,下逮呂政,上下五百有餘年之間,列國數十,變故萬端,事緒紛糾,人物龐雜,最為棘目聱牙,其難讀更倍於他史。而一變為稗官,則童穉無不可得讀。夫至童穉皆可讀史,豈非大樂極快之事邪?然世之讀稗官者甚眾,而卒不獲讀史之益者何哉?蓋稗官不過紀事而已,其有智愚忠佞賢奸之行事,與國家之興廢存亡盛衰成敗,雖皆臚列其跡,而與天道之感召,人事之報施,智愚忠佞賢奸計言行事之得失,及其所以盛衰成敗廢興存亡之故,固皆未能有所發明,則讀者於事之初終原委,方且懵焉昧之,又安望其有益於學問之數哉?夫既無與於學問之數,則讀猶不讀,是為無益之書,安用災梨禍棗為?坊友周君,深慮於此,囑予者屢矣。

  寅卯之歲,予家居多暇,稍為評焉。條其得失,而抉其隱微,雖未必盡合於當日之指,而依理論斷,是非既頗不謬於聖人,而亦不致遺嗤於博識之士,聊以豁讀者之心目,於史學或亦不無小裨焉。故既為評之,而復之如此。

  乾隆十有七年春,七都夢夫蔡元放氏題。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3:47:35

第一回     周宣王聞謠輕殺 杜大夫化厲鳴冤

  詞曰: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
    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邱﹔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話說周朝,自武王伐紂,即天子位,成康繼之,那都是守成令主。又有周公、召公、畢公、史佚等一班賢臣輔政,真個文修武偃,物阜民安。自武王八傳至于夷王,覲禮不明,諸侯漸漸強大。到九傳厲王,暴虐無道,為國人所殺。此乃千百年民變之始。又虧周召二公同心協力,立太子靖為王,是為宣王。那一朝天子,卻又英明有道,任用賢臣方叔、召虎、尹吉甫、申伯、仲山甫等,復修文、武、成、康之政,周室赫然中興。有詩為證:
    夷厲相仍政不綱,任賢圖治賴宣王。共和若沒中興主,周曆安能八百長!
  卻說宣王雖說勤政,也到不得武王丹書受戒,戶牖置銘﹔雖說中興,也到不得成康時教化大行,重譯獻雉。至三十九年,姜戎抗命,宣王御駕親征,敗績於千畝,車徒大損,思為再舉之計,又恐軍數不充,親自料民於太原。══那太原,即今固原州,正是鄰近戎狄之地。料民者,將本地戶口,按籍查閱,觀其人數之多少,車馬粟芻之饒乏,好做準備,徵調出征。══太宰仲山甫進諫不聽。後人有詩云:
    犬彘何須辱劍鋩?隋珠彈雀總堪傷!皇威褻盡無能報,枉自將民料一場。
  再說宣王在太原料民回來,離鎬京不遠,催趲車輦,連夜進城。忽見市上小兒數十為群,拍手作歌,其聲如一。宣王乃停輦而聽之。歌曰:
    月將升,日將沒﹔檿弧箕箙,幾亡周國。
宣王甚惡其語。使御者傳令,盡拘眾小兒來問。群兒當時驚散,止拿得長幼二人,跪于輦下。宣王問曰:「此語何人所造?」幼兒戰懼不言﹔那年長的答曰:「非出吾等所造。三日前,有紅衣小兒,到於市中,教吾等念此四句,不知何故,一時傳遍,滿京城小兒不約而同,不止一處為然也。」宣王問曰:「如今紅衣小兒何在?」答曰:「自教歌之後,不知去向。」宣王嘿然良久,叱去兩兒。即召司市官吩咐傳諭禁止:「若有小兒再歌此詞者,連父兄同罪。」當夜回宮無話。
  次日早朝,三公六卿,齊集殿下,拜舞起居畢。宣王將夜來所聞小兒之歌,述於眾臣:「此語如何解說?」大宗伯召虎對曰:「檿,是山桑木名,可以為弓,故曰檿弧。箕,草名,可結之以為箭袋,故曰箕箙。據臣愚見:國家恐有弓矢之變。」太宰仲山甫奏曰:「弓矢,乃國家用武之器。王今料民太原,思欲報犬戎之仇,若兵連不解,必有亡國之患矣!」宣王口雖不言,點頭道是。又問:「此語傳自紅衣小兒。那紅衣小兒,還是何人?」太史伯陽父奏曰:「凡街市無根之語,謂之謠言。上天儆戒人君,命熒星化為小兒,造作謠言,使群兒習之,謂之童謠。小則寓一人之吉凶,大則係國家之興敗。熒火星,是以色紅。今日亡國之謠,乃天所以儆王也。」宣王曰:「朕今赦姜戎之罪,罷太原之兵,將武庫內所藏弧矢,盡行焚棄,再令國中不許造賣。其禍可息乎?」伯陽父答曰:「臣觀天象,其兆已成,似在王宮之內,非關外間弓矢之事,必主後世有女主亂國之禍。況謠言曰:『月將升,日將沒』,日者人君之象,月乃陰類,日沒月升,陰進陽衰,其為女主干政明矣。」宣王又曰:「朕賴姜后主六宮之政,甚有賢德,其進御宮嬪,皆出選擇,女禍從何而來耶?」伯陽父答曰:「謠言『將升』『將沒』,原非目前之事。況『將』之為言,且然而未必之詞。王今修德以禳之,自然化凶為吉。弧矢不須焚棄。」宣王聞奏,且信且疑,不樂而罷。起駕回宮。
  姜后迎入。坐定,宣王遂將群臣之語,備細述於姜后。姜后曰:「宮中有一異事,正欲啟奏。」王問:「有何異事?」姜后奏曰:「今有先王手內老宮人,年五十餘,自先朝懷孕,到今四十餘年,昨夜方生一女。」宣王大驚,問曰:「此女何在?」姜后曰:「妾思此乃不祥之物,已令人將草蓆包裹,拋棄於二十里外清水河中矣。」宣王即宣老宮人到宮,問其得孕之故。老宮人跪而答曰:「婢子聞夏桀王末年,褒城有神人化為二龍,降於王庭,口流涎沫,忽作人言,謂桀王曰:『吾乃褒城之二君也。』桀王恐懼,欲殺二龍,命太史占之,不吉。欲逐去之,再占,又不吉。太史奏道:『神人下降,必主禎祥,王何不請其漦而藏之?漦乃龍之精氣,藏之必主獲福。』桀王命太史再占,得大吉之兆。乃布幣設祭於龍前,取金盤收其涎沫,置於朱櫝之中,══忽然風雨大作,二龍飛去,══桀王命收藏於內庫。自殷世歷六百四十四年,傳二十八主,至於我周,又將三百年,未嘗開觀。到先王末年,櫝內放出毫光,有掌庫官奏知先王。先王問:『櫝中何物?』掌庫官取簿籍獻上,具載藏漦之因。先王命發而觀之。侍臣打開金櫝,手捧金盤呈上。先王將手接盤,一時失手墮地,所藏涎沫,橫流庭下。忽化成小小元黿一個,盤旋於庭中,內侍逐之,直入王宮,忽然不見。那時婢子年才一十二歲,偶踐黿跡,心中如有所感,從此肚腹漸大,如懷孕一般。先王怪婢子不夫而孕,囚於幽室,到今四十年矣。夜來腹中作痛,忽生一女。守宮侍者,不敢隱瞞,只得奏知娘娘。娘娘道此怪物,不可容留,隨命侍者領去,棄之溝瀆。婢子罪該萬死!」宣王曰:「此乃先朝之事,與你無干。」遂將老宮人喝退。隨喚守宮侍者,往清水河看視女嬰下落。不一時,侍者回報:「已被流水漂去矣。」宣王不疑。
  次日早朝,召太史伯陽父告以龍漦之事,因曰:「此女嬰已死于溝瀆,卿試占之,以觀妖氣消滅何如。」伯陽父布卦已畢,獻上繇詞。詞曰:
    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弧箕箙!
宣王不解其說。伯陽父奏曰:「以十二支所屬推之:羊為未,馬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其應當在午未之年。據臣推詳,妖氣雖然出宮,未曾除也。」宣王聞奏,怏怏不悅。遂出令:「城內城外,挨戶查問女嬰。不拘死活,有人撈取來獻者,賞布帛各三百疋﹔有收養不報者,鄰里舉首,首人給賞如數,本犯全家斬首。命上大夫杜伯專督其事。因繇詞又有「檿弧箕箙」之語,再命下大夫左儒,督令司市官巡行廛肆,不許造賣山桑木弓,箕草箭袋,違者處死。司市官不敢怠慢,引著一班胥役,一面曉諭,一面巡綽。那時城中百姓,無不遵依,止有鄉民,尚未通曉。巡至次日,有一婦人,抱著幾個箭袋,正是箕草織成的,一男子背著山桑木弓十來把,跟隨於後。他夫妻兩口,住在遠鄉,趕著日中做市,上城買賣。尚未進城門,被司市官劈面撞見,喝聲「拿下!」手下胥役,先將婦人擒住。那男子見不是頭,拋下桑弓在地,飛步走脫。司市官將婦人鎖押,連桑弓箕袋,一齊解到大夫左儒處。左儒想:所獲二物,正應在謠言﹔況太史言女人為禍,今已拿到婦人,也可回復王旨。遂隱下男子不題,單奏婦人違禁造賣,法宜處死。宣王命將此女斬訖。其桑弓箕袋,焚棄於市,以為造賣者之戒。不在話下。後人有詩云:
    不將美政消天變,卻泥謠言害婦人!漫道中興多補闕,此番直諫是何臣?
  話分兩頭。再說那賣桑木弓的男子,急忙逃走,正不知:「官司拿我夫婦,是甚緣故?」還要打聽妻子消息。是夜宿於十里之外。次早有人傳說:「昨日北門有個婦人,違禁造賣桑弓箕袋,拿到即時決了。」方知妻子已死。走到曠野無人之處,落了幾點痛淚。且喜自己脫禍,放步而行。約十里許,來到清水河邊。遠遠望見百鳥飛鳴。近前觀看,乃是一個草蓆包兒,浮於水面,眾鳥以喙啣之,且啣且叫,將次拖近岸來。那男子叫聲「奇怪!」趕開眾鳥,帶水取起蓆包,到草坡中解看。但聞一聲啼哭,原來是一個女嬰。想道:「此女不知何人拋棄,有眾鳥啣出水來,定是大貴之人。我今取回養育,倘得成人,亦有所望。」遂解下布衫,將此女嬰包裹,抱于懷中。思想避難之處,乃望褒城投奔相識而去。髯翁有詩,單道此女得生之異:
    懷孕遲遲四十年,水中三日尚安然。生成妖物殃家國,王法如何勝得天!
  宣王自誅了賣桑弓箕袋的婦人,以為童謠之言已應,心中坦然,也不復議太原發兵之事。自此連年無話。到四十三年,時當大祭,宣王宿於齋宮。夜漏二鼓,人聲寂然。忽見一美貌女子,自西方冉冉而來,直至宮廷。宣王怪他干犯齋禁,大聲呵喝,急喚左右擒拿,並無一人答應。那女子全無懼色,走入太廟之中,大笑三聲,又大哭三聲,不慌不忙,將七廟神主,做一束兒捆著,望東而去。王起身自行追趕,忽然驚醒,乃是一夢。自覺心神恍惚,勉強入廟行禮。九獻已畢,回至齋宮更衣,遣左右密召太史伯陽父,告以夢中所見。伯陽父奏曰:「三年前童謠之語,王豈忘之耶?臣固言『主有女禍,妖氣未除。』繇詞有哭笑之語,王今復有此夢,正相符合矣。」宣王曰:「前所誅婦人,不足消『檿弧箕檿』之讖耶?」伯陽父又奏曰:「天道玄遠,候至方驗。一村婦何關氣數哉!」宣王沉吟不語。忽然想起三年前,曾命上大夫杜伯督率司市,查訪妖女,全無下落。頒胙之後,宣王還朝,百官謝胙。宣王問杜伯:「妖女消息,如何久不回話?」杜伯奏曰:「臣體訪此女,並無影響。以為妖婦正罪,童謠已驗,誠恐搜索不休,必然驚動國人,故此中止。」宣王大怒曰:「既然如此,何不明白奏聞?分明是怠棄朕命,行止自繇。如此不忠之臣,要他何用!」喝教武士:「押出朝門,斬首示眾!」嚇得百官面如土色。忽然文班中走出一位官員,忙將杜伯扯住,連聲:「不可,不可!」宣王視之,乃下大夫左儒══是杜伯的好友,舉荐同朝的。左儒叩頭奏曰:「臣聞堯有九年之水,不失為帝﹔湯有七年之旱,不害為王。天變尚然不妨,人妖寧可盡信?吾王若殺了杜伯,臣恐國人將妖言傳播,外夷聞之,亦起輕慢之心。望乞恕之!」宣王曰:「汝為朋友而逆朕命,是重友而輕君也。」左儒曰:「君是友非,則當逆友而順君﹔友是君非,則當違君而順友。杜伯無可殺之罪,吾王若殺之,天下必以王為不明。臣若不能諫止,天下必以臣為不忠。吾王若必殺杜伯,臣請與杜伯俱死。」宣王怒猶未息,曰:「朕殺杜伯,如去藳草,何須多費唇舌?」喝教:「快斬!」武士將杜伯推出朝門斬了。左儒回到家中,自刎而死。髯翁有贊云:
  賢哉左儒,直諫批鱗。是則順友,非則違君。彈冠誼重,刎頸交真。名高千古,用式彝倫。杜伯之子隰叔,奔晉,後仕晉為士師之官。子孫遂為士氏。食邑於范,又為范氏。後人哀杜伯之忠,立祠於杜陵,號為杜主,又曰右將軍廟,至今尚存。此是後話。
  再說宣王次日,聞說左儒自刎,亦有悔殺杜伯之意,悶悶還宮。其夜寢不能寐。遂得一恍惚之疾,語言無次,事多遺忘。每每輟朝。姜后知其有疾,不復進諫。至四十六年秋七月,玉體稍豫,意欲出郊游獵,以快心神。左右傳命:司空整備法駕,司馬戒飭車徒,太史卜個吉日。至期,王乘玉輅,駕六騶,右有尹吉甫,左有召虎,旌旂對對,甲仗森森,一齊往東郊進發。那東郊一帶,平原曠野,原是從來游獵之地。宣王久不行幸,到此自覺精神開爽,傳命扎住營寨。吩咐軍士:「一不許踐踏禾稼﹔二不許焚燬樹木﹔三不許侵擾民居。獲禽多少,盡數獻納,照次給賞﹔如有私匿,追出重罪!」號令一出,人人賈勇,個個爭先。進退周旋,御車者出盡馳驅之巧﹔左右前後,彎弧者誇盡縱送之能。鷹犬借勢而猖狂,狐兔畏威而亂竄。弓響處血肉狼藉,箭到處毛羽紛飛。這一場打圍,好不熱鬧!宣王心中大喜。日已矬西,傳令散圍。眾軍士各將所獲走獸飛禽之類,束縛齊備,奏凱而回。行不上三四里,宣王在玉輦之上,打個眼瞇,忽見遠遠一輛小車,當面沖突而來。車上站著兩個人,臂掛朱弓,手持赤矢,向著宣王聲喏曰:「吾王別來無恙?」宣王定睛看時,乃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宣王吃這一驚不小。抹眼之間,人車俱不見。問左右人等,都說:「並不曾見。」宣王正在驚疑。那杜伯左儒又駕著小車子,往來不離玉輦之前。宣王大怒,喝道:「罪鬼,敢來犯駕!」拔出太阿寶劍,望空揮之。只見杜伯左儒齊聲罵曰:「無道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戮無辜,今日大數已盡,吾等專來報冤。還我命來!」話未絕聲,挽起朱弓,搭上赤矢,望宣王心窩內射來。宣王大叫一聲,昏倒於玉輦之上,慌得尹公腳麻,召公眼跳,同一班左右,將薑湯救醒,兀自叫心痛不已。當下飛駕入城,扶著宣王進宮。各軍士未及領賞,草草而散。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髯翁有詩云:

    赤矢朱弓貌似神,千軍隊裏騁飛輪。君王枉殺還須報,何況區區平等人。

  不知宣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3:49:06

第二回     褒人贖罪獻美女 幽王烽火戲諸侯

  話說宣王自東郊遊獵,遇了杜伯左儒陰魂索命,得疾回宮,合眼便見杜伯左儒,自知不起,不肯服藥。三日之後,病勢愈甚。其時周公久已告老,仲山甫已卒。乃召老臣尹吉甫召虎託孤。二臣直至榻前,稽首問安。宣王命內侍扶起。靠於繡褥之上,謂二臣曰:「朕賴諸卿之力,在位四十六年,南征北伐,四海安寧。不料一病不起!太子宮涅,年雖已長,性頗暗昧,卿等竭力輔佐,勿替世業!」二臣稽首受命。方出宮門,遇太史伯陽父。召虎私謂伯陽父曰:「前童謠之語,吾曾說過恐有弓矢之變。今王親見厲鬼操朱弓赤矢射之,以致病篤。其兆已應,王必不起。」伯陽父曰:「吾夜觀乾象,妖星隱伏於紫微之垣,國家更有他變,王身未足以當之。」尹吉甫曰:「『天定勝人,人定亦勝天。』諸君但言天道而廢人事,置三公六卿於何地乎?」言罷各散。不隔一時,各官復集宮門候問,聞御體沈重,不敢回家了。是夜王崩。姜后懿旨,召顧命老臣尹吉甫召虎,率領百官,扶太子宮涅行舉哀禮,即位於柩前。是為幽王。詔以明年為元年,立申伯之女為王后,子宜臼為太子,進后父申伯為申侯。史臣有詩贊宣王中興之美云:
    於赫宣王,令德茂世。威震窮荒,變消鼎雉。外仲內姜,克襄隆治。幹父之蠱,中興立幟。
  卻說姜后因悲慟太過,未幾亦薨。幽王為人,暴戾寡恩,動靜無常。方諒陰之時,狎昵群小,飲酒食肉,全無哀戚之心。自姜后去世,益無忌憚,耽于聲色,不理朝政。申侯屢諫不聽,退歸申國去了。也是西周氣數將盡,尹吉甫召虎一班老臣,相繼而亡。幽王另用虢公祭公與尹吉甫之子尹球,並列三公。三人皆讒諂面諛之人,貪位慕祿之輩,惟王所欲,逢迎不暇。其時只有司徒鄭伯友,是個正人,幽王不加信用。一日幽王視朝,岐山守臣申奏:「涇、河、洛三川,同日地震。」幽王笑曰:「山崩地震,此乃常事,何必告朕。」遂退朝還宮。太史伯陽父執大夫趙叔帶手歎曰:「三川發原于岐山,胡可震也!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三川皆震,川源將塞,川既塞竭,其山必崩。夫岐山乃太王發跡之地,此山一崩,西周能無恙乎?」趙叔帶曰:「若國家有變,當在何時?」伯陽父屈指曰:「不出十年之內。」叔帶曰:「何以知之?」伯陽父曰:「善盈而後福,惡盈而後禍。十者,數之盈也。」叔帶曰:「天子不恤國政,任用佞臣,我職居言路,必盡臣節以諫之。」伯陽父曰:「但恐言而無益。」二人私語多時,早有人報知虢公石父。石父恐叔帶進諫,說破他奸佞;直入深宮,都將伯陽父與趙叔帶私相議論之語,述與幽王,說他謗毀朝廷,妖言惑眾。幽王曰:「愚人妄說國政,如野田洩氣,何足聽哉!」
  卻說趙叔帶懷著一股忠義之心,屢欲進諫,未得其便。過了數日,岐山守臣又有表章申奏說:「三川俱竭,岐山復崩,壓壞民居無數。」幽王全不畏懼;方命左右訪求美色,以充後宮。趙叔帶乃上表諫曰:「山崩川竭,其象為脂血俱枯,高危下墜,乃國家不祥之兆。況岐山王業所基,一旦崩頹,事非小故。及今勤政恤民,求賢輔政,尚可望消弭天變。奈何不訪賢才而訪美女乎?」虢石父奏曰:「國朝定都豐鎬,千秋萬歲!那岐山如已棄之屣,有何關係?叔帶久有慢君之心,借端謗訕,望吾王詳察。」幽王曰:「石父之言是也。」遂將叔帶免官,逐歸田野。叔帶歎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吾不忍坐見西周有『麥秀』之歌!」于是攜家竟往晉國。──是為晉國大夫趙氏之祖,趙衰趙盾即其後裔也。後來趙氏與韓氏三分晉國,列為諸侯。此是後話。後人有詩歎曰:
    忠臣避亂先歸北,世運凌夷漸欲東。自古老臣當愛惜,仁賢一去國虛空。
  卻說大夫褒珦,自褒城來,聞趙叔帶被逐,急忙入朝進諫:「吾王不畏天變,黜逐賢臣,恐國家空虛,社稷不保。」幽王大怒,命囚珦于獄中。自此諫諍路絕,賢豪解體。
  話分兩頭。卻說賣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懷抱妖女,逃奔褒地,欲行撫養,因乏乳食。恰好有個姒大的妻子,生女不育,就送些布疋之類,轉乞此女過門。撫養成人,取名褒姒。論年紀雖則一十四歲,身材長成,倒像十六七歲及笄的模樣。更兼目秀眉清,唇紅齒白,髮挽烏雲,指排削玉。有如花如月之容,傾國傾城之貌。一來姒大住居鄉僻,二來褒姒年紀幼小,所以雖有絕色,無人聘定。
  卻說褒珦之子洪德,偶因收斂,來到鄉間。湊巧褒姒門外汲水,雖然村妝野束,不掩國色天姿。洪德大驚:如此窮鄉,乃有此等麗色!因私計:「父親囚於鎬京獄中,三年尚未釋放。若得此女貢獻天子,可以贖父罪矣。」遂于鄰舍訪問姓名的實,歸家告母曰:「吾父以直諫忤主,非犯不赦之辟。今天子荒淫無道,購四方美色,以充後宮。有姒大之女,非常絕色。若多將金帛買來獻上,求寬父獄,此散宜生救文王出獄之計也。」其母曰:「此計如果可行,何惜財帛。汝當速往。」洪德遂親至姒家,與姒大講就布帛三百疋,買得褒姒回家。香湯沐浴,食以膏粱之味,飾以文繡之衣,教以禮數,攜至鎬京。先用金銀打通虢公關節,求其轉奏。言:「臣珦自知罪當萬死。珦子洪德,痛父死者不可復生,特訪求美人,名曰褒姒,進上以贖父罪。萬望吾王赦宥!」幽王聞奏,即宣褒姒上殿。拜舞已畢。幽王抬頭觀看,姿容態度,目所未睹;流盼之際,光豔照人。龍顏大喜。──四方雖貢獻有人,不及褒姒萬分之一。──遂不通申后得知,留褒姒于別宮,降旨赦褒珦出獄,復其官爵。是夜幽王與褒姒同寢,魚水之樂,所不必言。自此坐則疊股,立則並肩,飲則交杯,食則同器。一連十日不朝。群臣伺候朝門者,皆不得望見顏色,莫不歎息而去。此乃幽王四年之事,有詩為證:
    折得名花字國香,布荊一旦薦匡牀,風流天子渾閒事,不道龍漦已伏殃。
  幽王自從得了褒姒,迷戀其色,居之瓊臺,約有三月,更不進申后之宮。早有人報知申后,如此如此。申后不勝其憤,忽一日引著宮娥,逕到瓊臺。正遇幽王與褒姒聯膝而坐,並不起身迎接。申后忍氣不過,便罵:「何方賤婢,到此濁亂宮闈!」幽王恐申后動手,將身蔽于褒姒之前,代答曰:「此朕新取美人,未定位次,所以未曾朝見。不必發怒。」申后罵了一場,恨恨而去。褒姒問曰:「適來者何人?」幽王曰:「此王后也。汝明日可往謁之。」褒姒嘿然無言。至明日,仍不往朝正宮。
  再說申后在宮中憂悶不已。太子宜臼跪而問曰:「吾母貴為六宮之主,有何不樂?」申后曰:「汝父寵幸褒姒,全不顧嫡妾之分。將來此婢得志,我母子無置足之處矣!」遂將褒姒不來朝見,及不起身迎接之事,備細訴與太子,不覺淚下。太子曰:「此事不難。明日乃朔日,父王必然視朝。吾母可著宮人往瓊臺採摘花朵,引那賤婢出臺觀看,待孩兒將他毒打一頓,以出吾母之氣。便父王嗔怪,罪責在我,與母無干也。」申后曰:「吾兒不可造次,還須從容再商。」太子懷忿出宮,又過了一晚。次早,幽王果然出朝,群臣賀朔。太子故意遣數十宮人,往瓊臺之下,不問情由,將花朵亂摘。臺中走出一群宮人攔住道:「此花乃萬歲栽種與褒娘娘不時賞玩,休得毀壞,得罪不小!」這邊宮人道:「吾等奉東宮令旨,要採花供奉正宮娘娘,誰敢攔阻!」彼此兩下爭嚷起來。驚動褒妃,親自出外觀看,怒從心起,正要發作。不期太子突然而至,褒妃全不提防。那太子仇人相見,分外眼睜,趕上一步,掀住烏雲寶髻,大罵:「賤婢!你是何等之人?無名無位,也要妄稱娘娘,眼底無人!今日也教你認得我!」捻著拳便打。纔打得幾拳,眾宮娥懼幽王見罪,一齊跪下叩首,高叫:「千歲,求饒!萬事須看王爺面上!」太子亦恐傷命,即時住手。褒妃含羞忍痛,回入臺中,──已知是太子替母親出氣,──雙行流淚。宮娥勸解曰:「娘娘不須悲泣,自有王爺做主。」說聲未畢,幽王退朝,直入瓊臺。看見褒姒兩鬢蓬鬆,眼流珠淚,問道:「愛卿何故今日還不梳妝?」褒姒扯住幽王袍袖,放聲大哭,訴稱:「太子引著宮人在臺下摘花,賤妾又未曾得罪,太子一見賤妾,便加打罵,若非宮娥苦勸,性命難存。望乞我王做主!」說罷,嗚嗚咽咽,痛哭不已。那幽王心下倒也明白,謂褒姒曰:「汝不朝其母,以致如此。此乃王后所遣,非出太子之意,休得錯怪了人。」褒姒曰:「太子為母報怨,其意不殺妾不止。妾一身死不足惜,但自蒙愛幸,身懷六甲,已兩月矣。妾之一命,即二命也。求王放妾出宮,保全母子二命。」幽王曰:「愛卿請將息,朕自有處分。」即日傳旨道:「太子宜臼,好勇無禮,不能將順,權發去申國,聽申侯教訓。東宮太傅少傅等官,輔導無狀,並行削職!」太子欲入宮訴明。幽王吩咐宮門,不許通報。只得駕車自往申國去訖。申后久不見太子進宮,著宮人詢問,方知已貶去申國。孤掌難鳴,終日怨夫思子,含淚過日。
  卻說褒姒懷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子。幽王愛如珍寶,名曰伯服。遂有廢嫡立庶之意。奈事無其因,難于啟齒。虢石父揣知王意,遂與尹球商議,暗通褒姒說:「太子既逐去外家,合當伯服為嗣。內有娘娘枕邊之言,外有我二人協力相扶,何愁事不成就?」褒姒大喜,答言:「全仗二卿用心維持。若得伯服嗣位,天下當與二卿共之。」褒姒自此密遣心腹左右,日夜伺申后之短。宮門內外,俱置耳目,風吹草動,無不悉知。
  再說申后獨居無侶,終日流淚。有一年長宮人,知其心事,跪而奏曰:「娘娘既思想殿下,何不修書一封,密寄申國,使殿下上表謝罪?若得感動萬歲,召還東宮,母子相聚,豈不美哉!」申后曰:「此言固好,但恨無人傳寄。」宮人曰:「妾母溫媼,頗知醫術,娘娘詐稱有病,召媼入宮看脈,令帶出此信,使妾兄送去,萬無一失。」申后依允,遂修起書信一通,內中大略言:「天子無道,寵信妖婢,使我母子分離。今妖婢生子,其寵愈固。汝可上表佯認己罪:『今已悔悟自新,願父王寬赦!』若天賜還朝,母子重逢,別作計較。」修書已畢,假稱有病臥牀,召溫媼看脈。早有人報知褒妃。褒妃曰:「此必有傳遞消息之事。俟溫媼出宮,搜檢其身,便知端的。」卻說溫媼來到正宮,宮人先已說知如此如此。申后佯為診脈,遂于枕邊,取出書信,囑咐:「星夜送至申國,不可遲誤!」當下賜綵繒二端。溫媼將那書信懷揣,手捧綵繒,洋洋出宮。被守門宮監盤住,問:「此繒從何而得?」媼曰:「老妾診視后脈,此乃王后所賜也。」內監曰:「別有夾帶否?」曰:「沒有。」方欲放去,又有一人曰:「不搜檢,何以知其有無乎?」遂牽媼手轉來。媼東遮西閃,似有慌張之色。宮監心疑,越要搜檢。一齊上前,扯裂衣襟,那書角便露將出來。早被宮監搜出申后這封書,即時連人押至瓊臺,來見褒妃。褒妃拆書觀看,心中大怒。命將溫媼鎖禁空房,不許走漏消息。卻將綵繒二疋,手自翦扯,裂為寸寸。幽王進宮,見破繒滿案,問其來歷。褒姒含淚而對曰:「妾不幸身入深宮,謬蒙寵愛,以致正宮妒忌。又不幸生子,取忌益深。今正宮寄書太子,書尾云『別作計較。』必有謀妾母子性命之事,願王為妾做主!」說罷,將書呈與幽王觀看。幽王認得申后筆跡,問其通書之人。褒妃曰:「現有溫媼在此。」幽王即命牽出。不由分說,拔劍揮為兩段。髯翁有詩曰:
    未寄深宮信一封,先將冤血濺霜鋒,他年若問安儲事,溫媼應居第一功。
  是夜,褒妃又在幽王前撒嬌撒癡說:「賤妾母子性命,懸於太子之手。」幽王曰:「有朕做主,太子何能為也?」褒姒曰:「吾王千秋萬歲之後,少不得太子為君。今王后日夜在宮怨望咒詛,萬一他母子當權,妾與伯服,死無葬身之地矣!」言罷,嗚嗚咽咽,又啼哭起來。幽王曰:「吾欲廢王后太子,立汝為正宮,伯服為東宮。只恐群臣不從,如之奈何?」褒妃曰:「臣聽君,順也。君聽臣,逆也。吾王將此意曉諭大臣,只看公議如何?」幽王曰:「卿言是也。」是夜,褒妃先遣心腹,傳言與虢尹二人,來朝預辦登答。次日,早朝禮畢,幽王宣公卿上殿,開言問曰:「王后嫉妒怨望,咒詛朕躬,難為天下之母,可以拘來問罪?」虢石父奏曰:「王后六宮之主,雖然有罪,不可拘問。如果德不稱位。但當傳旨廢之;另擇賢德,母儀天下。實為萬世之福。」尹球奏曰:「臣聞褒妃德性貞靜,堪主中宮。」幽王曰:「太子在申,若廢申后,如太子何?」虢石父奏曰:「臣聞母以子貴,子以母貴。今太子避罪居申,溫清之禮久廢。況既廢其母,焉用其子?臣等願扶伯服為東宮。社稷有幸!」幽王大喜,傳旨將申后退入冷宮,廢太子宜臼為庶人,立褒妃為后,伯服為太子。如有進諫者,即係宜臼之黨,治以重辟。──此乃幽王九年之事。兩班文武,心懷不平,知幽王主意已決,徒取殺身之禍,無益於事,盡皆緘口。太史伯陽父歎曰:「三綱已絕,周亡可立而待矣!」即日告老去位。群臣棄職歸田者甚眾。朝中惟尹球、虢石父、祭公易一班佞臣在側。幽王朝夕與褒妃在宮作樂。
  褒妃雖篡位正宮,有專席之寵,從未開顏一笑。幽王欲取其歡,召樂工鳴鐘擊鼓,品竹彈絲,宮人歌舞進觴,褒妃全無悅色。幽王問曰:「愛卿惡聞音樂,所好何事?」褒妃曰:「妾無好也。曾記昔日手裂綵繒,其聲爽然可聽。」幽王曰:「既喜聞裂繒之聲,何不早言?」即命司庫日進綵繒百疋,使宮娥有力者裂之,以悅褒妃。可怪褒妃雖好裂繒,依舊不見笑臉。幽王問曰:「卿何故不笑?」褒妃答曰:「妾生平不笑。」幽王曰:「朕必欲卿一開笑口。」遂出令:「不拘宮內宮外,有能致褒后一笑者,賞賜千金。」虢石父獻計曰:「先王昔年因西戎強盛,恐彼入寇,乃於驪山之下,置煙墩二十餘所,又置大鼓數十架,但有賊寇,放起狼煙,直沖霄漢,附近諸侯,發兵相救,又鳴起大鼓,催趲前來。今數年以來,天下太平,烽火皆熄。吾主若要王后啟齒,必須同后遊翫驪山,夜舉烽煙,諸侯援兵必至。至而無寇,王后必笑無疑矣。」幽王曰:「此計甚善!」乃同褒后並駕往驪山遊翫,至晚設宴驪宮,傳令舉烽。時鄭伯友正在朝中,以司徒為前導,聞命大驚,急趨至驪宮奏曰:「煙墩者,先王所設以備緩急,所以取信於諸侯。今無故舉烽,是戲諸侯也。異日倘有不虞,即使舉烽,諸侯必不信矣。將何物徵兵以救急哉?」幽王怒曰:「今天下太平,何事徵兵!朕今與王后出遊驪宮,無可消遣,聊與諸侯為戲。他日有事,與卿無與!」遂不聽鄭伯之諫。大舉烽火,復擂起大鼓。鼓聲如雷,火光燭天。畿內諸侯,疑鎬京有變,一個個即時領兵點將,連夜趕至驪山。但聞樓閣管籥之音。幽王與褒妃飲酒作樂。使人謝諸侯曰:「幸無外寇,不勞跋涉。」諸侯面面相覷,捲旂而回。褒妃在樓上,憑欄望見諸侯忙去忙回,並無一事,不覺撫掌大笑。幽王曰:「愛卿一笑,百媚俱生,此虢石父之力也!」遂以千金賞之。至今俗語相傳「千金買笑」,蓋本於此。髯翁有詩,單詠「烽火戲諸侯」之事。詩曰:
    良夜驪宮奏管簧,無端烽火燭穹蒼。可憐列國奔馳苦,止博褒妃笑一場!
  卻說申侯聞知幽王廢申后立褒妃,上疏諫曰:「昔桀寵妹喜以亡夏,紂寵妲己以亡商。王今寵信褒妃,廢嫡立庶,既乖夫婦之義,又傷父子之情。桀紂之事,復見於今,夏商之禍,不在異日。望吾王收回亂命,庶可免亡國之殃也。」幽王覽奏,拍案大怒曰:「此賊何敢亂言!」虢石父奏曰:「申侯見太子被逐,久懷怨望。今聞后與太子俱廢,意在謀叛,故敢暴王之過。」幽王曰:「如此何以處之?」石父奏曰:「申侯本無他功,因后進爵。今后與太子俱廢,申侯亦宜貶爵,仍舊為伯。發兵討罪,庶無後患。」幽王准奏,下令削去申侯之爵。命石父為將,簡兵蒐乘,欲舉伐申之師。畢竟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3:49:58

第三回     犬戎主大鬧鎬京 周平王東遷洛邑

  話說申侯進表之後,有人在鎬京探信,聞知幽王命虢公為將,不日領兵伐申,星夜奔回,報知申侯。申侯大驚曰:「國小兵微,安能抵敵王師?」大夫呂章進曰:「天子無道,廢嫡立庶,忠良去位,萬民皆怨,此孤立之勢也。今西戎兵力方強,與申國接壤,主公速致書戎主,借兵向鎬,以救王后,必要天子傳位於故太子,此伊周之業也。語云:「先發制人,機不可失。」申侯曰:「此言甚當。」遂備下金繒一車,遣人賷書與犬戎借兵,許以破鎬之日,府庫金帛,任憑搬取。戎主曰:「中國天子失政,申侯國舅,召我以誅無道,扶立東宮,此我志也。」遂發戎兵一萬五千,分為三隊,右先鋒孛丁,左先鋒滿也速,戎主自將中軍。槍刀塞路,旌旆蔽空,申侯亦起本國之兵相助,浩浩蕩蕩,殺奔鎬京而來,出其不意,將王城圍繞三匝,水息不通。幽王聞變,大驚曰:「機不密,禍先發。我兵未起,戎兵先動,此事如何?」虢石父奏曰:「吾王速遣人於驪山舉起烽煙,諸侯救兵必至,內外夾攻,可取必勝。」幽王從其言,遣人舉烽。諸侯之兵,無片甲來者。蓋因前被烽火所戲,是時又以為詐,所以皆不起兵也。幽王見救兵不至,犬戎日夜攻城,即謂石父曰:「賊勢未知強弱,卿可試之。朕當簡閱壯勇,以繼其後。」虢公本非能戰之將,只得勉強應命,率領兵車二百乘,開門殺出。申侯在陣上望見石父出城,指謂戎主曰:「此欺君誤國之賊,不可走了。」戎主聞之曰:「誰為我擒之?」孛丁曰:「小將願往。」舞刀拍馬,直取石父。鬥不上十合,石父被孛丁一刀斬於車下。戎主與滿也速一齊殺將前進,喊聲大舉,亂殺入城。逢屋放火,逢人舉刀,連申侯也阻當他不住,只得任其所為,城中大亂。
  幽王未及閱軍,見勢頭不好,以小車載褒姒和伯服,開後宰門出走。司徒鄭伯友自後趕上,大叫:「吾王勿驚,臣當保駕。」出了北門,迤邐望驪山而去。途中又遇尹球來到,言:「犬戎焚燒宮室,搶掠庫藏,祭公已死于亂軍之中矣。」幽王心膽俱裂。鄭伯友再令舉烽,烽煙透入九霄,救兵依舊不到。犬戎兵追至驪山之下,將驪宮團團圍住,口中只叫:「休走了昏君!」幽王與褒姒唬做一堆,相對而泣。鄭伯友進曰:「事急矣!臣拼微命保駕,殺出重圍,竟投臣國,以圖後舉。」幽王曰:「朕不聽叔父之言,以至於此。朕今日夫妻父子之命,俱付之叔父矣。」當下鄭伯教人至驪宮前,放起一把火來,以惑戎兵。自引幽王從宮後衝出。鄭伯手持長矛,當先開路。尹球保著褒后母子,緊隨幽王之後。行不多步,早有犬戎兵攔住,──乃是小將古里赤。鄭伯咬牙大怒,便接住交戰。戰不數合,一矛刺古里赤於馬下。戎兵見鄭伯驍勇,一時驚散。約行半里,背後喊聲又起,先鋒孛丁引大兵追來。鄭伯叫尹球保駕先行,親自斷後,且戰且走。卻被犬戎鐵騎橫衝,分為兩截。鄭伯困在垓心,全無懼怯,這根矛神出鬼沒,但當先者無不著手。犬戎主教四面放箭,箭如雨點,不分玉石,可憐一國賢侯,今日死于萬鏃之下。左先鋒滿也速,早把幽王車仗擄住。犬戎主看見袞袍玉帶,知是幽王,就車中一刀砍死,並殺伯服。褒姒美貌饒死,以輕車載之,帶歸氈帳取樂。尹球躲在車箱之內,亦被戎兵牽出斬之。
  統計幽王在位共一十一年。因賣桑木弓箕草袋的男子,拾取清水河邊妖女,逃于褒國,──此女即褒姒也,──,蠱惑君心,欺凌嫡母,害得幽王今日身亡國破。昔童謠所云:「月將升,日將沒;檿孤箕箙,實亡周國。」正應其兆,天數已定于宣王之時矣。東屏先生有詩曰:
    多方圖笑掖庭中,烽火光搖粉黛紅。自絕諸侯猶似可,忍教國祚喪羌戎。
又隴西居士詠史詩曰:
    驪山一笑犬戎嗔,弧矢童謠已驗真。十八年來猶報應,挽回造化是何人?
又有一絕,單道尹球等無一善終,可為奸臣之戒。詩云:
    巧話讒言媚暗君,滿圖富貴百年身。一朝駢首同誅戮,落得千秋罵佞臣。
又有一絕,詠鄭伯友之忠。詩曰:
    石父捐軀尹氏亡,鄭桓今日死勤王。三人總為周家死,白骨風前那個香?
  且說申侯在城內,見宮中火起,忙引本國之兵入宮,一路撲滅。先將申后放出冷宮。巡到瓊臺,不見幽王褒姒蹤跡。有人指說:「已出北門去矣。」料走驪山,慌忙追趕。於路上正迎著戎主,車馬相湊,各問勞苦。說及昏君已殺,申侯大驚曰:「孤初心止欲糾正王慝,不意遂及於此。後世不忠於君者,必以孤為口實矣!」亟令從人收殮其屍,備禮葬之。戎主笑曰:「國舅所謂婦人之仁也!」卻說申侯回到京師,安排筵席,款待戎主。庫中寶玉,搬取一空,又斂聚金繒十車為贈,指望他滿欲而歸。誰想戎主把殺幽王一件,自以為不世之功,人馬盤踞京城,終日飲酒作樂,絕無還軍歸國之意。百姓皆歸怨申侯。申侯無可奈何,乃寫密書三封,發人往三路諸侯處,約會勤王。那三路諸侯,北路晉侯姬仇,東路衛侯姬和,西路秦君嬴開。又遣人到鄭國,將鄭伯死難之事,報知世子掘突,教他起兵復仇。不在話下。
  單說世子掘突,年方二十三歲,生得身長八尺,英毅非常。一聞父親戰死,不勝哀憤,遂素袍縞帶,帥車三百乘,星夜奔馳而來。早有探馬報知犬戎主,預作準備。掘突一到,便欲進兵。公子成諫曰:「我兵兼程而進,疲勞未息,宜深溝固壘,待諸侯兵集,然後合攻。此萬全之策也。」掘突曰:「君父之仇,禮不反兵。況犬戎志驕意滿,我以銳擊惰,往無不克。若待諸侯兵集,豈不慢了軍心?」遂麾軍直逼城下。城上偃旗息鼓,全無動靜。掘突大罵:「犬羊之賊,何不出城決一死戰?」城上並不答應。掘突喝教左右打點攻城。忽聞叢林深處,巨鑼聲響,一枝軍從後殺來。乃犬戎主定計,預先埋伏在外者。掘突大驚,慌忙挺槍來戰。城上巨鑼聲又起,城門大開,又有一枝軍殺出。掘突前有孛丁,後有滿也速,兩下夾攻,抵當不住,大敗而走。戎兵追趕三十餘里方回。掘突收拾殘兵,謂公子成曰:「孤不聽卿言,以至失利。今計將何出?」公子成曰:「此去濮陽不遠,衛侯老誠經事,何不投之?鄭衛合兵,可以得志。」掘突依言,吩咐望濮陽一路而進。
  約行二日,塵頭起處,望見無數兵車,如牆而至。中間坐著一位諸侯,錦袍金帶,蒼顏白發,飄飄然有神仙之態。那位諸侯,正是衛武公姬和,時已八十餘歲矣。掘突停車高叫曰:「我鄭世子掘突也。犬戎兵犯京師,吾父死於戰場;我兵又敗,特來求救。」武公拱手答曰:「世子放心。孤傾國勤王,聞秦晉之兵,不久亦當至矣。何懮犬羊哉?」掘突讓衛侯先行,撥轉車轅,重回鎬京,離二十里,分兩處下寨。教人打聽秦晉二國起兵消息。探子報道:「西角上金鼓大鳴,車聲轟地,繡旗上大書『秦』字。」武公曰:「秦爵雖附庸,然習於戎俗,其兵勇悍善戰,犬戎之所畏也。」言未畢,北路探子又報:「晉兵亦至,已於北門立寨。」武公大喜曰:「二國兵來,大事濟矣!」即遣人與秦晉二君相聞。須臾之間,二君皆到武公營中,互相勞苦。二君見掘突渾身素縞,問:「此位何人?」武公曰:「此鄭世子也。」遂將鄭伯死難,與幽王被殺之事,述了一遍。二君歎息不已。武公曰:「老夫年邁無識,止為臣子,義不容辭,勉力來此。掃蕩腥羶,全仗上國。今計將安出?」秦襄公曰:「犬戎之志,在於剽掠子女金帛而已。彼謂我兵初至,必不堤防。今夜三更,宜分兵東南北三路攻打。獨缺西門,放他一條走路。卻教鄭世子伏兵彼處,候其出奔,從後掩擊,必獲全勝。」武公曰:「此計甚善!」
  話分兩頭。再說申侯在城中聞知四國兵到,心中大喜。遂與小周公咺密議:「只等攻城,這裏開門接應。」卻勸戎主先將寶貨金繒,差右先鋒孛丁分兵押送回國,以削其勢;又教左先鋒滿也速盡數領兵出城迎敵。犬戎主認作好話,一一聽從。卻說滿也速營於東門之外,正與衛兵對壘,約會明日交戰。不期三更之後,被衛兵劫入大寨。滿也速提刀上馬,急來迎敵。其奈戎兵四散亂竄,雙拳兩臂,撐持不住,只得一同奔走。三路諸候,吶喊攻城。忽然城門大開,三路軍馬一擁而入,毫無撐禦。此乃申侯之計也。戎主在夢中驚覺,跨著劃馬,逕出西城,隨身不數百人。又遇鄭世子掘突攔住廝戰。正在危急,卻得滿也速收拾敗兵來到,混戰一場,方得脫身。掘突不敢窮追,入城與諸侯相見,恰好天色大明。褒姒不及隨行,自縊而亡。胡曾先生有詩歎云:
    錦繡圍中稱國母,腥羶隊裏作番婆,到頭不免投繯苦,爭似為妃快樂多!
  申侯大排筵席,管待四路諸侯。只見首席衛武公推箸而起,謂諸侯曰:「今日君亡國破,豈臣子飲酒之時耶?」眾人齊聲拱立曰:「某等願受教訓。」武公曰:「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故太子在申,宜奉之以即王位。諸君以為何如?」襄公曰:「君侯此言,文、武、成、康之靈也。」世子掘突曰:「小子身無寸功,迎立一事,願效微勞,以成先司徒之志。」武公大喜,舉爵勞之。遂於席上草成表章,備下法駕。各國皆欲以兵相助。掘突曰:「原非赴敵,安用多徒?只用本兵足矣。」申侯曰:「下國有車三百乘,願為引導。」次日,掘突遂往申國,迎太子宜臼為王。卻說宜臼在申,終日納悶,不知國舅此去,凶吉如何。忽報鄭世子賷著國舅申侯同諸侯連名表章,奉迎還京,心下倒吃了一驚。展開看時,乃知幽王已被犬戎所殺,父子之情,不覺放聲大哭。掘突奏曰:「太子當以社稷為重,望早正大位,以安人心。」宜臼曰:「孤今負不孝之名於天下矣!事已如此,只索起程。」不一日,到了鎬京。周公先驅入城,掃除宮殿。國舅申侯引著衛、晉、秦三國諸侯,同鄭世子及一班在朝文武,出郭三十里迎接,卜定吉日進城。宜臼見宮室殘毀,淒然淚下。當下先見了申侯,稟命過了。然後服袞冕告廟,即王位,是為平王。
  平王升殿,眾諸侯百官朝賀已畢。平王宣申伯上殿,謂曰:「朕以廢棄之人,獲承宗祧,皆舅氏之力也。」進爵為申公。申伯辭曰:「賞罰不明,國政不清,鎬京亡而復存,乃眾諸侯勤王之功。臣不能禁戢犬戎,獲罪先王,臣當萬死!敢領賞乎?」堅辭三次。平王令復侯爵。衛武公又奏曰:「褒姒母子恃寵亂倫,虢石父尹球等欺君誤國,雖則身死,均當追貶。」平王一一准奏。衛侯和進爵為公。晉侯仇加封河內附庸之地。鄭伯友死於王事,賜諡為桓。世子掘突襲爵為伯,加封祊田千頃。秦君原是附庸,加封秦伯,列於諸侯。小周公咺拜太宰之職。申后號為太后。褒姒與伯服,俱廢為庶人。虢石父、尹球、祭公,姑念其先世有功,兼死於王事,止削其本身爵號,仍許子孫襲位。又出安民榜,撫慰京師被害百姓。大宴群臣,盡歡而散。有詩為證:
    百官此日逢恩主,萬姓今朝喜太平。自是累朝功德厚,山河再整望中興。
次日,諸侯謝恩,平王再封衛侯為司徒,鄭伯掘突為卿士,留朝與太宰咺一同輔政。惟申晉二君,以本國迫近戎狄,拜辭而歸。申侯見鄭世子掘突英毅非常,以女妻之,是為武姜。此話擱過不提。
  卻說犬戎自到鎬京擾亂一番,識熟了中國的道路,雖則被諸侯驅逐出城,其鋒未曾挫折,又自謂勞而無功,心懷怨恨。遂大起戎兵,侵占周疆,岐豐之地,半為戎有。漸漸逼近鎬京,連月烽火不絕。又宮闕自焚燒之後,十不存五,頹牆敗棟,光景甚是淒涼。平王一來府庫空虛,無力建造宮室,二來怕犬戎早晚入寇,遂萌遷都洛邑之念。一日,朝罷,謂群臣曰:「昔王祖成王,既定鎬京,又營洛邑,此何意也?」群臣齊聲奏曰:「洛邑為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適均,所以成王命召公相宅,周公興築,號曰東都,宮室制度,與鎬京同。每朝會之年,天子行幸東都,接見諸侯,此乃便民之政也。」平王曰:「今犬戎逼近鎬京,禍且不測,朕欲遷都於洛何如?」太宰咺奏曰:「今宮闕焚毀,營建不易,勞民傷財,百姓嗟怨。西戎乘釁而起,何以禦之?遷都於洛,實為至便。」兩班文武,俱以犬戎為慮,齊聲曰:「太宰之言是也。」惟司徒衛武公低頭長歎。平王曰:「老司徒何獨無言?」武公乃奏曰:「老臣年逾九十,蒙君王不棄老耄,備位六卿。若知而不言,是不忠於君也;若違眾而言,是不和於友也。然寧得罪於友,不敢得罪於君。夫鎬京左有殽函,右有隴蜀,披山帶河,沃野千里,天下形勝,莫過於此。洛邑雖天下之中,其勢平衍,四面受敵之地。所以先王雖並建兩都,然宅西京,以振天下之要,留東都以備一時之巡。吾王若棄鎬京而遷洛,恐王室自是衰弱矣!」平王曰:「犬戎侵奪岐豐,勢甚猖獗。且宮闕殘毀,無以壯觀。朕之東遷,實非得已。」武公奏曰:「犬戎豺狼之性,不當引入臥闥。申公借兵失策,開門揖盜,使其焚燒宮闕,戮及先王,此不共之仇也。王今勵志自強,節用愛民,練兵訓武,效先王之北伐南征,俘彼戎主,以獻七廟,尚可湔雪前恥。若隱忍避仇,棄此適彼,我退一尺,敵進一尺,恐蠶食之憂,不止於岐豐而已。昔堯舜在位,茅茨土階,禹居卑宮,不以為陋。京師壯觀,豈在宮室?惟吾王熟思之!」太宰咺又奏曰:「老司徒乃安常之論,非通變之言也。先王怠政滅倫,自招寇賊,其事已不足深咎。今王掃除煨燼,僅正名號,而府庫空虛,兵力單弱。百姓畏懼犬戎,如畏豺虎。一旦戎騎長驅,民心瓦解,誤國之罪,誰能任之?」武公又奏曰:「申公既能召戎,定能退戎。王遣人問之,必有良策。」
  正商議間,國舅申公遣人賷告急表文來到。平王展開看之,大意謂:犬戎侵擾不已,將有亡國之禍。伏乞我王憐念瓜葛,發兵救援。平王曰:「舅氏自顧不暇,安能顧朕?東遷之事,朕今決矣。」乃命太史擇日東行。衛武公曰:「臣職在司徒,若主上一行,民生離散,臣之咎難辭矣。」遂先期出榜示諭百姓:如願隨駕東遷者,作速準備,一齊起程。祝史作文,先將遷都緣由,祭告宗廟。至期,大宗伯抱著七廟神主,登車先導。秦伯嬴開聞平王東遷,親自領兵護駕。百姓攜老扶幼,相從者不計其數。當時宣王大祭之夜,夢見美貌女子,大笑三聲,大哭三聲,不慌不忙,將七廟神主,捆著一束,冉冉望東而去。大笑三聲,應褒姒驪山烽火戲諸侯事。大哭三聲者,幽王、褒姒、伯服三命俱絕。神主捆束往東,正應今日東遷,此夢無一不驗。又太史伯陽父辭云:「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弧箕箙。」羊被鬼吞者,宣王四十六年遇鬼而亡,乃己未年。馬逢犬逐,犬戎入寇,幽王十一年庚午也。自此西周遂亡,天數有定如此,亦見伯陽父之神占矣。東遷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3:50:40

第四回     秦文公郊天應夢 鄭莊公掘地見母

  話說平王東遷,車駕至於洛陽,見市井稠密,宮闕壯麗,與鎬京無異,心中大喜。京都既定,四方諸侯,莫不進表稱賀,貢獻方物。惟有荊國不到,平王議欲征之。群臣諫曰:「蠻荊久在化外,宣王始討而服之。每年止貢菁茅一車,以供祭祀縮酒之用,不責他物,所以示羈縻之意。今遷都方始,人心未定,倘王師遠討,未卜順逆。且宜包容,使彼懷德而來。如或始終不悛,俟兵力既足,討之未晚。」自此南征之議遂息。
  秦襄公告辭回國。平王曰:「今岐豐之地,半被犬戎侵據。卿若能驅逐犬戎,此地盡以賜卿,少酬扈從之勞。永作西藩,豈不美哉?」秦襄公稽首受命而歸。即整頓戎馬,為滅戎之計。不及三年,殺得犬戎七零八落,其大將孛丁滿也速等,俱死於戰陣。戎主遠遁西荒。岐豐一片,盡為秦有,闢地千里,遂成大國。髯翁有詩云:
    文武當年發跡鄉,如何輕棄畀秦邦?岐豐形勝如依舊,安得秦強號始皇!
  卻說秦乃帝顓頊之裔。其後人名皐陶,自唐堯時為士師官。皐陶子伯翳,佐大禹治水,烈山焚澤,驅逐猛獸,以功賜姓曰嬴,為舜主畜牧之事。伯翳生二子:若木,大廉。若木封國於徐,夏商以來,世為諸侯。至紂王時,大廉之後,有蜚廉者,善走,日行五百里;其子惡來有絕力,能手裂虎豹之皮。父子俱以材勇,為紂幸臣,相助為虐。武王克商,誅蜚廉並及惡來。蜚廉少子曰季勝,其曾孫名造父,以善御得幸於周穆王,封於趙,為晉趙氏之祖。其後有非子者,居犬邱,善於養馬,周孝王用之,命畜馬於汧渭二水之間,馬大蕃息。孝王大喜,以秦地封非子為附庸之君,使續嬴祀,號為嬴秦。傳六世至襄公,以勤王功封秦伯,又得岐豐之地,勢益強大,定都於雍,始與諸侯通聘。襄公薨,子文公立。時平王十五年也。
  一日,文公夢酈邑之野,有黃蛇自天而降,止於山坂。頭如車輪,下屬於地,其尾連天。俄頃化為小兒,謂文公曰:「我上帝之子也。帝命汝為白帝,以主西方之祀。」言訖不見。明日,召太史敦占之。敦奏曰:「白者,西方之色。君奄有西方,上帝所命,祠之必當獲福。」乃於鄜邑築高臺,立白帝廟,號曰鄜畤,用白牛祭之。又陳倉人獵得一獸,似豬而多刺,擊之不死,不知其名,欲牽以獻文公。路間,遇二童子,指曰:「此獸名曰『蝟』,常伏地中,啖死人腦,若捶其首即死。」蝟亦作人言曰:「二童子乃雉精,名曰『陳寶』,得雄者王,得雌者霸。」二童子被說破,即化為野雞飛去。其雌者,止於陳倉山之北坂,化為石雞。視蝟,亦失去矣。獵人驚異,奔告文公。文公復立陳寶祠於陳倉山。又終南山,有大梓樹,文公欲伐為殿材,鋸之不斷,砍之不入,忽大風雨,乃止。有一人夜宿山下,聞眾鬼向樹賀喜,樹神亦應之。一鬼曰:「秦若使人被其髮,以朱絲繞樹,將奈之何?」樹神默然。明日,此人以鬼語告於文公。文公依其說,復使人伐之,樹隨鋸而斷。有青牛從樹中走出,逕投雍水。其後近水居民,時見青牛出水中。文公聞之,使騎士候而擊之。牛力大,觸騎士倒地。騎士髮散被面,牛懼更不敢出。文公乃制髦頭於軍中,復立怒特祠,以祭大梓之神。
  時魯惠公聞秦國僭祀上帝,亦遣太宰讓到周,請用郊禘之禮。平王不許。惠公曰:「吾祖周公有大勳勞於王室。禮樂吾祖之所制作,子孫用之何傷?況天子不能禁秦,安能禁魯?」遂僭用郊禘,比於王室。平王知之,不敢問也。自此王室日益卑弱,諸侯各自擅權,互相侵伐,天下紛紛多事矣。史官有詩歎曰:
    自古王侯禮數懸,未聞侯國可郊天;一從秦魯開端僭,列國紛紛竊大權。
  再說鄭世子掘突嗣位,是為武公。武公乘周亂,並有東虢及鄶地,遷都於鄶,謂之新鄭。以滎陽為京城,設關於制邑。鄭自是亦遂強大,與衛武公同為周朝卿士。平王十三年,衛武公薨,鄭武公獨秉周政。只為鄭都滎陽,與洛邑鄰近,或在朝,或在國,往來不一。這也不在話下。卻說鄭武公夫人,是申侯之女姜氏。所生二子,長曰寤生,次曰段。為何喚做寤生?原來姜氏夫人分娩之時,不曾坐蓐,在睡夢中產下,醒覺方知。姜氏吃了一驚,以此取名寤生,心中便有不快之意。及生次子段,長成得一表人才,面如傅粉,唇若塗朱,又且多力善射,武藝高強。姜氏心中偏愛此子,若襲位為君,豈不勝寤生十倍?屢次向其夫武公,稱道次子之賢,宜立為嗣。武公曰:「長幼有序,不可紊亂。況寤生無過,豈可廢長而立幼乎?」遂立寤生為世子。只以小小共城,為段之食邑,號曰共叔。姜氏心中愈加不悅。及武公薨,寤生即位,是為鄭莊公,仍代父為周卿士。姜氏夫人見共叔無權,心中怏怏。乃謂莊公曰:「汝承父位,享地數百里,使同胞之弟,容身蕞爾,於心何忍!」莊公曰:「惟母所欲。」姜氏曰:「何不以制邑封之?」莊公曰:「制邑巖險著名,先王遺命,不許分封。除此之外,無不奉命。」姜氏曰:「其次則京城亦可。」莊公默然不語。姜氏作色曰:「再若不允,惟有逐之他國,使其別圖仕進,以餬口耳。」莊公連聲曰:「不敢,不敢!」遂唯唯而退。
  次日升殿,即宣共叔段欲封之。大夫祭足諫曰:「不可。天無二日,民無二君。京城有百雉之雄,地廣民眾,與滎陽相等。況共叔,夫人之愛子,若封之大邑,是二君也!恃其內寵,恐有後患。」莊公曰:「我母之命,何敢拒之?」遂封共叔於京城。共叔謝恩已畢,入宮來辭姜氏。姜氏屏去左右,私謂段曰:「汝兄不念同胞之情,待汝甚薄。今日之封,我再三懇求,雖則勉從,中心未必和順。汝到京城,宜聚兵蒐乘,陰為準備。倘有機會可乘,我當相約。汝興襲鄭之師,我為內應,國可得也。汝若代了寤生之位,我死無憾矣!」共叔領命,遂往京城居住。自此國人改口,俱稱為京城太叔。開府之日,西鄙北鄙之宰,俱來稱賀。太叔段謂二宰曰:「汝二人所掌之地,如今屬我封土,自今貢稅,俱要到我處交納,兵車俱要聽我徵調,不可違誤。」二宰久知太叔為國母愛子,有嗣位之望。今日見他丰采昂昂,人才出眾,不敢違抗,且自應承。太叔託名射獵,逐日出城訓練士卒,並收二鄙之眾,一齊造入軍冊。又假出獵為由,襲取鄢及廩延。兩處邑宰逃入鄭國,遂將太叔引兵取邑之事,備細奏聞莊公。莊公微笑不言。班中有一位官員,高聲叫曰:「段可誅也!」莊公抬頭觀看,乃是上卿公子呂。莊公曰:「子封有何高論?」公子呂奏曰:「臣聞『人臣無將,將則必誅。』今太叔內挾母后之寵,外恃京城之固,日夜訓兵講武,其志不篡奪不已。主公假臣偏師,直造京城,縛段而歸,方絕後患。」莊公曰:「段惡未著,安可加誅。」子封曰:「今兩鄙被收,直至廩延,先君土地,豈容日割?」莊公笑曰:「段乃姜氏之愛子,寡人之愛弟。寡人寧可失地,豈可傷兄弟之情,拂國母之意乎!」公子呂又奏曰:「臣非慮失地,實慮失國也,今人心皇皇,見太叔勢大力強,盡懷觀望。不久都城之民,亦將貳心。主公今日能容太叔,恐異日太叔不能容主公,悔之何及?」莊公曰:「卿勿妄言,寡人當思之。」公子呂出外,謂正卿祭足曰:「主公以宮闈之私情,而忽社稷之大計,吾甚憂之!」祭足曰:「主公才智兼人,此事必非坐視,只因大庭耳目之地,不便洩露。子貴戚之卿也,若私叩之,必有定見。」公子呂依言,直叩宮門,再請莊公求見。莊公曰:「卿此來何意?」公子呂曰:「主公嗣位,非國母之意也。萬一中外合謀,變生肘腋,鄭國非主公之有矣。臣寢食不寧,是以再請!」莊公曰:「此事干礙國母。」公子呂曰:「主公豈不聞周公誅管蔡之事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望早早決計。」莊公曰:「寡人籌之熟矣!段雖不道,尚未顯然叛逆。我若加誅,姜氏必從中阻撓,徒惹外人議論,不惟說我不友,又說我不孝。我今置之度外,任其所為。彼恃寵得志,肆無忌憚。待其造逆,那時明正其罪,則國人必不敢助,而姜氏亦無辭矣。」公子呂曰:「主公遠見,非臣所及。但恐日復一日,養成勢大,如蔓草不可芟除,可奈何?主公若必欲俟其先發,宜挑之速來。」莊公曰:「計將安出?」公子呂曰:「主公久不入朝,無非為太叔故也。今聲言如周,太叔必謂國內空虛,興兵爭鄭。臣預先引兵伏於京城近處,乘其出城,入而據之。主公從廩延一路殺來,腹背受敵,太叔雖有沖天之翼,能飛去乎?」莊公曰:「卿計甚善,慎毋洩之他人。」公子呂辭出宮門,歎曰:「祭足料事,可謂如神矣。」
  次日早朝,莊公假傳一令,使大夫祭足監國,自己往周朝面君輔政。姜氏聞知此信,心中大喜曰:「段有福為君矣!」遂寫密信一通,遣心腹送到京城,約太叔五月初旬,興兵襲鄭。時四月下旬事也。公子呂預先差人伏於要路,獲住賷書之人,登時殺了,將書密送莊公。莊公啟緘看畢,重加封固,別遣人假作姜氏所差,送達太叔。索有回書,以五月初五日為期,要立白旗一面於城樓,便知接應之處。莊公得書,喜曰:「段之供招在此,姜氏豈能庇護耶!」遂入宮辭別姜氏,只說往周,卻望廩延一路徐徐而進。公子呂率車二百乘,於京城鄰近埋伏。自不必說。
  卻說太叔接了母夫人姜氏密信,與其子公孫滑商議,使滑往衛國借兵,許以重賂。自家盡率京城二鄙之眾,託言奉鄭伯之命,使段監國,祭纛犒軍,揚揚出城。公子呂預遣兵車十乘,扮作商賈模樣,潛入京城。只等太叔兵動,便於城樓放火。公子呂望見火光,即便殺來。城中之人,開門納之。不勞餘力,得了京城。即時出榜安民,榜中備說莊公孝友,太叔背義忘恩之事。滿城人都說太叔不是。
  再說:太叔出兵,不上二日,就聞了京城失事之信。心下慌忙,星夜回轅。屯扎城外,打點攻城。只見手下士卒紛紛耳語。原來軍伍中有人接了城中家信,說:「莊公如此厚德,太叔不仁不義。」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道:「我等背正從逆,天理難容。」哄然而散。太叔點兵,去其大半,知人心已變,急望鄢邑奔走,再欲聚眾。不道莊公兵已在鄢。乃曰:「共吾故封也。」於是走入共城,閉門自守。莊公引兵攻之。那共城區區小邑,怎當得兩路大軍?如泰山壓卵一般,須臾攻破。太叔聞莊公將至,歎曰:「姜氏誤我矣!何面目見吾兄乎!」遂自刎而亡。胡曾先生有詩曰:
    寵弟多才占大封,況兼內應在宮中,誰知公論難容逆,生在京城死在共。
又有詩說莊公養成段惡,以塞姜氏之口,真千古奸雄也。詩曰:
    子弟全憑教育功,養成稔惡陷災凶。一從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
莊公撫段之屍,大哭一場,曰:「癡兒何至如此!」遂簡其行裝,姜氏所寄之書尚在。將太叔回書,總作一封,使人馳至鄭國,教祭足呈與姜氏觀看。即命將姜氏送去潁地安置,遺以誓言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姜氏見了二書,羞慚無措,自家亦無顏與莊公相見,即時離了宮門,出居潁地。莊公回至國都,目中不見姜氏,不覺良心頓萌,歎曰:「吾不得已而殺弟,何忍又離其母?誠天倫之罪人矣!」
  卻說潁谷封人,名曰潁考叔,為人正直無私,素有孝友之譽。見莊公安置姜氏於潁,謂人曰:「母雖不母,子不可以不子,主公此舉,傷化極矣!」乃覓鶚鳥數頭,假以獻野味為名,來見莊公。莊公問曰:「此何鳥也?」潁考叔對曰:「此鳥名鶚,晝不見泰山,夜能察秋毫,明於細而暗於大也。小時其母哺之,既長,乃啄食其母,此乃不孝之鳥,故捕而食之。」莊公默然。適宰夫進蒸羊,莊公命割一肩,賜考叔食之。考叔只揀好肉,用紙包裹,藏之袖內。莊公怪而問之。考叔對曰:「小臣家有老母,小臣家貧,每日取野味以悅其口,未嘗享此厚味。今君賜及小臣,而老母不沾一臠之惠,小臣念及老母,何能下咽?故此攜歸,欲作羹以進母耳。」莊公曰:「卿可謂孝子矣!」言罷,不覺淒然長歎。考叔問曰:「主公何為而歎?」莊公曰:「你有母奉養,得盡人子之心。寡人貴為諸侯,反不如你!」考叔佯為不知,又問曰:「姜夫人在堂無恙,何為無母?」莊公將姜氏與太叔共謀襲鄭,及安置潁邑之事,細述一遍:「已設下黃泉之誓,悔之無及!」考叔對曰:「太叔已亡,姜夫人止存主公一子,又不奉養,與鶚鳥何異?倘以黃泉相見為歉,臣有一計,可以解之。」莊公問:「何計可解?」考叔對曰:「掘地見泉,建一地室,先迎姜夫人在內居住。告以主公想念之情,料夫人念子,不減主公之念母。主公在地室中相見,於及泉之誓,未嘗違也。」莊公大喜,遂命考叔發壯士五百人,於曲洧牛脾山下,掘地深十餘丈,泉水湧出,因於泉側架木為室。室成,設下長梯一座,考叔往見武姜,曲道莊公悔恨之意,如今欲迎歸孝養。武姜且悲且喜。考叔先奉武姜至牛脾山地室中。莊公乘輿亦至,從梯而下,拜倒在地,口稱:「寤生不孝,久缺定省,求國母恕罪!」武姜曰:「此乃老身之罪,與汝無與。」用手扶起,母子抱頭大哭。遂升梯出穴,莊公親扶武姜登輦,自己執轡隨侍。國人見莊公母子同歸,無不以手加額,稱莊公之孝。此皆考叔調停之力也。胡曾先生有詩云:
    黃泉誓母絕彝倫,大隧猶疑隔世人。考叔不行懷肉計,莊公安肯認天親!
莊公感考叔全其母子之愛,賜爵大夫,與公孫閼同掌兵權。不在話下。
  再說共叔之子公孫滑,請得衛師,行至半途,聞共叔見殺,遂逃奔衛,訴說伯父殺弟囚母之事。衛桓公曰:「鄭伯無道,當為公孫討之。」遂興師伐鄭。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3:51:30

第五回     寵虢公周鄭交質 助衛逆魯宋興兵

  卻說鄭莊公聞公孫滑起兵前來侵伐,問計於群臣。公子呂曰:「『斬草留根,逢春再發。』公孫滑逃死為幸,反興衛師。此衛侯不知共叔襲鄭之罪,故起兵助滑,以救祖母為辭也。依臣愚見,莫如修尺一之書,致於衛侯,說明其故,衛侯必抽兵回國。滑勢既孤,可不戰而擒矣。」公曰:「然。」遂遣使致書於衛。衛桓公得書,讀曰:
    寤生再拜奉書,衛侯賢侯殿下:家門不幸,骨肉相殘,誠有愧於鄰國。然封京賜土,非寡人之不友;恃寵作亂,實叔段之不恭。寡人念先人世守為重,不得不除。母姜氏,以溺愛叔段之故,內懷不安,避居潁城,寡人已自迎歸奉養。今逆滑昧父之非,奔投大國。賢侯不知其非義,師徒下臨敝邑。自反並無得罪,惟賢侯同聲亂賊之誅,勿傷吾齒之誼。敝邑幸甚!
衛桓公覽罷,大驚曰:「叔段不義,自取滅亡。寡人為滑興師,實為助逆。」遂遣使收回本國之兵。使者未到,滑兵乘廩延無備,已攻下了。鄭莊公大怒,命大夫高渠彌出車二百乘,來爭廩延。時衛兵已撤回,公孫滑勢孤不敵,棄了廩延,仍奔衛國。公子呂乘勝追逐,直抵衛郊。衛桓公大集群臣,問戰守之計。公子州吁進曰:「水來土掩,兵至將迎,又何疑焉?」大夫石碏奏曰:「不可,不可!鄭兵之來,繇我助滑為逆所致。前鄭伯有書到,我不若以書答之,引咎謝罪。不勞師徒,可卻鄭兵。」衛侯曰:「卿言是也。」即命石碏作書,致於鄭伯。書曰:
    完再拜上,王卿士鄭賢侯殿下:寡人誤聽公孫滑之言,謂上國殺弟囚母,使孫姪無竄身之地,是以興師。今讀來書,備知京城太叔之逆,悔不可言。即日收回廩延之兵,倘蒙鑒察,當縛滑以獻,復修舊好。惟賢侯圖之!
鄭莊公覽書曰:「衛既服罪,寡人又何求焉?」
  卻說國母姜氏,聞莊公興師伐衛,恐公孫滑被殺,絕了太叔之後,遂向莊公哀求:「乞念先君武公遺體,存其一命!」莊公既礙姜氏之面,又度公孫滑孤立無援,不能有為。乃回書衛侯,書中但言「奉教撤兵,言歸於好。滑雖有罪,但逆弟止此一子,乞留上國,以延段祀。」一面取回高渠彌之兵。公孫滑老死於衛。此是後話。
  卻說周平王因鄭莊公久不在位,偶因虢公忌父來朝,言語相投,遂謂虢公曰:「鄭侯父子秉政有年,今久不供職,朕欲卿權理政務,卿不可辭。」虢公叩首曰:「鄭伯不來,必國中有事故也。臣若代之,鄭伯不惟怨臣,且將怨及王矣。臣不敢奉命!」再三謝辭,退歸本國。原來鄭莊公身雖在國,留人於王都,打聽朝中之事,動息傳報。今日平王欲分政於虢公,如何不知。即日駕車如周,朝見已畢,奏曰:「臣荷聖恩,父子相繼秉政。臣實不才,有忝職位,願拜還卿士之爵,退就藩封,以守臣節。」平王曰:「卿久不蒞任,朕心懸懸。今見卿來,如魚得水,卿何故出此言耶?」莊公又奏曰:「臣國中有逆弟之變,曠職日久。今國事粗完,星夜趨朝。聞道路相傳,謂吾王有委政虢公之意。臣才萬分不及虢公,安敢尸位,以獲罪於王乎?」平王見莊公說及虢公之事,心慚面赤,勉強言曰:「朕別卿許久,亦知卿國中有事,欲使虢公權管數日,以候卿來。虢公再三辭讓,朕已聽其還國矣。卿又何疑焉?」莊公又奏曰:「夫政者,王之政也,非臣一家之政也。用人之柄,王自操之。虢公才堪佐理,臣理當避位。不然,群臣必以臣為貪於權勢,昧於進退。惟王察之!」平王曰:「卿父子有大功於國,故相繼付以大政,四十餘年,君臣相得。今卿有疑朕之心,朕何以自明!卿如必不見信,朕當命太子狐,為質於鄭,何如?」莊公再拜辭曰:「從政罷政,乃臣下之職,焉有天子委質於臣之禮?恐天下以臣為要君,臣當萬死!」平王曰:「不然。卿治國有方,朕欲使太子觀風於鄭,因以釋目下之疑。卿若固辭,是罪朕也。」莊公再三不敢受旨。群臣奏曰:「依臣等公議,王不委質,無以釋鄭伯之疑;若獨委質,又使鄭伯乖臣子之義。莫若君臣交質,兩釋猜忌,方可全上下之恩。」平王曰:「如此甚善!」莊公使人先取世子忽待質於周,然後謝恩。周太子狐,亦如鄭為質。史官評論周鄭交質之事,以為君臣之分,至此盡廢矣。詩曰:
    腹心手足本無私,一體相猜事可嗤。交質分明同市賈,王綱從此遂陵夷!
自交質以後,鄭伯留周輔政,一向無事。平王在位五十一年而崩。鄭伯與周公黑肩同攝朝政。使世子忽歸鄭,迎回太子狐來周嗣位。太子狐痛父之死,未得侍疾含殮,哀痛過甚,到周而薨。其子林嗣立,是為桓王。眾諸侯俱來奔喪,並謁新天子。虢公忌父先到,舉動皆合禮數,人人愛之。
  桓王傷其父以質鄭身死,且見鄭伯久專朝政,心中疑懼,私與周公黑肩商議曰:「鄭伯曾質先太子於國,意必輕朕。君臣之間,恐不相安。虢公執事甚恭,朕欲畀之以政,卿意以為何如?」周公黑肩奏曰:「鄭伯為人慘刻少恩,非忠順之臣也。但我周東遷洛邑,晉鄭功勞甚大,今改元之日,遽奪鄭政,付於他手,鄭伯憤怒,必有跋扈之舉,不可不慮。」桓王曰:「朕不能坐而受制,朕意決矣。」
  次日,桓王早朝,謂鄭伯曰:「卿乃先王之臣,朕不敢屈在班僚。卿其自安。」莊公奏曰:「臣久當謝政,今即拜辭。」遂忿忿出朝。謂人曰:「孺子負心,不足輔也!」即日駕車回國。世子忽率領眾官員出郭迎接,問其歸國之故。莊公將桓王不用之語,述了一遍,人人俱有不平之意。大夫高渠彌進曰:「吾主兩世輔周,功勞甚大。況前太子質於吾國,未嘗缺禮。今舍吾主而用虢公,大不義也!何不興師打破周城,廢了今王,而別立賢胤?天下諸侯,誰不畏鄭,方伯之業可成矣!」潁考叔曰:「不可!君臣之倫,比於母子。主公不忍仇其母,何忍仇其君?但隱忍歲餘,入周朝覲,周王必有悔心。主公勿以一朝之忿,而傷先公死節之義。」大夫祭足曰:「以臣愚見,二臣之言,當兼用之。臣願帥兵直抵周疆,託言歲凶,就食溫洛之間。若周王遣使責讓,吾有辭矣。如其無言,主公入朝未晚。」莊公准奏,命祭足領了一枝軍馬,聽其便宜行事。
  祭足巡到溫洛界首:說「本國歲凶乏食,向溫大夫求粟千鍾。」溫大夫以未奉王命,不許。祭足曰:「方今二麥正熟,儘可資食。我自能取,何必求之!」遂遣士卒各備鐮刀,分頭將田中之麥,盡行割取,滿載而回。祭足自領精兵,往來接應。溫大夫知鄭兵強盛,不敢相爭。祭足於界上休兵三月有餘,再巡至成周地方。時秋七月中旬,見田中早稻已熟,吩咐軍士假扮作商人模樣,將車埋伏各村里,三更時分,一齊用力將禾頭割下,五鼓取齊。成周效外,稻禾一空。比及守將知覺,點兵出城,鄭兵已去之遠矣。兩處俱有文書到於洛京,奏聞桓王,說鄭兵盜割麥禾之事。桓王大怒,便欲興兵問罪。周公黑肩奏曰:「鄭祭足雖然盜取禾麥,乃邊庭小事,鄭伯未必得知。以小忿而棄懿親,甚不可也。若鄭伯心中不安,必然親來謝罪修好。」桓王准奏,但命沿邊所在,加意堤防,勿容客兵入境。其芟麥刈禾一事,並不計較。
  鄭伯見周王全無責備之意,果然心懷不安,遂定入朝之議。正欲起行,忽報:「齊國有使臣到來。」莊公接見之間,使臣致其君僖公之命,約鄭伯至石門相會。莊公正欲與齊相結,遂赴石門之約。二君相見,歃血訂盟,約為兄弟,有事相偕。齊侯因問:「世子忽曾婚娶否?」鄭伯對以「未曾」。僖公曰:「吾有愛女,年雖未笄,頗有才慧。倘不棄嫌,願為待年之婦。」鄭莊公唯唯稱謝。及返國之日,向世子忽言之。忽對曰:「妻者齊也,故曰配偶。今鄭小齊大,大小不倫,孩兒不敢仰攀。」莊公曰:「請婚出於彼意,若與齊為甥舅,每事可以仰仗,吾兒何以辭之?」忽又對曰:「丈夫志在自立,豈可仰仗於婚姻耶?」莊公喜其有志,遂不強之。後來齊使至鄭,聞鄭世子不願就婚,歸國奏知僖公。僖公歎曰:「鄭世子可謂謙讓之至矣!吾女年幼,且俟異日再議可也。」後人有詩嘲富室攀高,不如鄭忽辭婚之善。詩曰:
    婚姻門戶要相當,大小須當自酌量。卻笑攀高庸俗子,拼財但買一巾方。
  忽一日,鄭莊公正與群臣商議朝周之事,適有衛桓公訃音到來,莊公詰問來使,備知公子州吁弒君之事。莊公頓足歎曰:「吾國行且被兵矣!」群臣問曰:「主公何以料之?」莊公曰:「州吁素好弄兵,今既行篡逆,必以兵威逞志。鄭衛素有嫌隙,其試兵必先及鄭,宜預備之。」
  且說衛州吁如何弒君?原來衛莊公之夫人,乃齊東宮得臣之妹,名曰莊姜,貌美而無子。次妃乃陳國之女,名曰厲媯,亦不生育。厲媯之妹,名曰戴媯,隨姊嫁衛,生子曰完,曰晉。莊姜性不嫉妒,育完為己子,又進宮女於莊公,莊公嬖幸之,生子州吁。州吁性暴戾好武,喜於談兵。莊公溺愛州吁,任其所為。大夫石碏嘗諫莊公曰:「臣聞愛子者,教以義方,弗納於邪。夫寵過必驕,驕必生亂。主公若欲傳位於吁,便當立為世子。如其不然,當稍裁抑之,庶無驕奢淫佚之禍。」莊公不聽。石碏之子石厚,與州吁交好,時嘗並車出獵,騷擾民居。石碏將厚鞭責五十,鎖禁空房,不許出入。厚踰牆而出,遂住州吁府中,一飯必同,竟不回家。石碏無可奈何。後莊公薨,公子完嗣位,是為桓公。桓公生性懦弱。石碏知其不能有為,告老在家,不與朝政。州吁益無忌憚,日夜與石厚商量篡奪之計。其時平王崩訃適至,桓王林新立,衛桓公欲如周弔賀。石厚謂州吁曰:「大事可成矣!明日主公往周,公子可設餞於西門,預伏甲士五百於門外,酒至數巡,袖出短劍而刺之。手下有不從者,即時斬首。諸侯之位,唾手可得。」州吁大悅。預命石厚領壯士五百,埋伏西門之外。州吁自駕車,迎桓公至於行館,早已排下筵席。州吁躬身進酒曰:「兄侯遠行,薄酒奉餞。」桓公曰:「又教賢弟費心。我此行不過月餘便回,煩賢弟暫攝朝政,小心在意。」州吁曰:「兄侯放心。」酒至半巡,州吁起身滿斟金盞,進於桓公。桓公一飲而盡,亦斟滿杯回敬州吁。州吁雙手去接,詐為失手,墜盞於地,慌忙拾取,親自洗滌。桓公不知其詐,命取盞更斟,欲再送州吁。州吁乘此機會,急騰步閃至桓公背後,抽出短劍,從後刺之。刃透於胸,即時傷重而薨。時周桓王元年春三月戊申也。從駕諸臣,素知州吁武力勝眾,石厚又引五百名甲士圍住公館,眾人自度氣力不加,只得降順。以空車載屍殯殮,託言暴疾。州吁遂代立為君。拜石厚為上大夫。桓公之弟晉,逃奔邢國去了。史臣有詩嘆衛莊公寵吁致亂。詩云:
    教子須知有義方,養成驕佚必生殃。鄭莊克段天倫薄,猶勝桓侯束手亡。
  州吁即位三日,聞外邊沸沸揚揚,盡傳說弒兄之事。乃召上大夫石厚商議曰:「欲立威鄰國,以脅制國人,問何國當伐?」石厚奏:「鄰國俱無嫌隙。惟鄭國昔年討公孫滑之亂,曾來攻伐。先君莊公服罪求免,此乃吾國之恥。主公若用兵,非鄭不可。」州吁曰:「齊鄭有石門之盟,二國結連為黨,衛若伐鄭,齊必救之,一衛豈能敵二國?」石厚奏曰:「當今異姓之國,惟宋稱公為大。同姓之國,惟魯稱叔父為尊。主公欲伐鄭,必須遣使於宋魯,求其出兵相助,並合陳蔡之師,五國同事,何憂不勝?」州吁曰:「陳蔡小國,素順周王。鄭與周新隙,陳蔡必知之,呼使伐鄭,不愁不來。若宋魯大邦,焉能強乎?」石厚又奏曰:「主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昔宋穆公受位於其兄宣公,穆公將死,思報兄之德,乃舍其子馮,而傳位於兄之子與夷。馮怨父而嫉與夷,出奔於鄭。鄭伯納之,常欲為馮起兵伐宋,奪取與夷之位。今日勾連伐鄭,正中其懷。若魯之國事,乃公子翬秉之。翬兵權在手,覷魯君如無物。如以重賂結公子翬,魯兵必動無疑矣。」
  州吁大悅,即日遣使往魯、陳、蔡三處去訖,獨難使宋之人。石厚薦一人姓寧,名翊,乃中牟人也。「此人甚有口辨,可以遣之。」州吁依言,命寧翊如宋請兵。宋殤公問曰:「伐鄭何意?」寧翊曰:「鄭伯無道,誅弟囚母。公孫滑亡命敝邑,又不能容,興兵來討,先君畏其強力,腆顏謝服。今寡君欲雪先君之恥,以大國同仇,是以借助。」殤公曰:「寡人與鄭素無嫌隙,子曰同仇,得無過乎?」寧翊曰:「請屏左右,翊得畢其說。」殤公即麾去左右,側席問曰:「何以教之?」寧翊曰:「君侯之位,受之誰乎?」殤公曰:「傳之吾叔穆公也。」寧翊曰:「父死子繼,古之常理。穆公雖有堯舜之心,奈公子馮每以失位為恨,身居鄰國,其心須臾未嘗忘宋也。鄭納公子馮,其交已固,一旦擁馮興師,國人感穆公之恩,不忘其子,內外生變,君侯之位危矣!今日之舉,名曰伐鄭,實為君侯除心腹之患也。君侯若主其事,敝邑悉起師徒,連魯、陳、蔡三國之兵,一齊效勞,鄭之滅亡可待矣!」宋殤公原有忌公子馮之心,這一席話,正投其意,遂許興師。大司馬孔父嘉,乃殷湯王之後裔,為人正直無私。聞殤公聽衛起兵,諫曰:「衛使不可聽也!若以鄭伯弒弟囚母為罪,則州吁弒兄篡位,獨非罪乎?願主公思之。」殤公已許下寧翊,遂不聽孔父嘉之諫,刻日興師。
  魯公子翬接了衛國重賂,不繇隱公作主,亦起重兵來會。陳蔡如期而至,自不必說。宋公爵尊,推為盟主。衛石厚為先鋒,州吁自引兵打後,多齎糧草,犒勞四國之兵。五國共甲車一千三百乘,將鄭東門圍得水洩不通。
  鄭莊公問計於群臣,言戰言和,紛紛不一。莊公笑曰:「諸君皆非良策也。州吁新行篡逆,未得民心,故託言舊怨,借兵四國,欲立威以壓眾耳。魯公子翬貪衛之賂,事不繇君,陳蔡與鄭無仇,皆無必戰之意。只有宋國忌公子馮在鄭,實心協助。吾將公子馮出居長葛,宋兵必移。再令子封引徒兵五百,出東門單搦衛戰,詐敗而走。州吁有戰勝之名,其志已得,國事未定,豈能久留軍中,其歸必速。吾聞衛大夫石碏,大有忠心,不久衛將有內變。州吁自顧不暇,安能害我乎?」乃使大夫瑕叔盈引兵一枝,護送公子馮往長葛去訖。莊公使人於宋曰:「公子馮逃死敝邑,敝邑不忍加誅。今令伏罪於長葛,惟君自圖之。」宋殤公果然移兵去圍長葛。蔡、陳、魯三國之兵,見宋兵移動,俱有返旆之意。忽報公子呂出東門單搦衛戰,三國登壁壘上袖手觀之。
  卻說石厚引兵與公子呂交鋒,未及數合,公子呂倒拖畫戟而走,石厚追至東門,門內接應入去。石厚將東門外禾稻盡行芟刈,以勞軍士,傳令班師。州吁曰:「未見大勝,如何便回?」石厚屏去左右,說出班師之故。州吁大悅。畢竟石厚所說甚話,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5:33:11

第六回     衛石碏大義滅親 鄭莊公假命伐宋

  話說石厚才勝鄭兵一陣,便欲傳令班師。諸將皆不解其意,齊來稟復州吁曰:「我兵銳氣方盛,正好乘勝進兵,如何遽退?」州吁亦以為疑,召厚問之。厚對曰:「臣有一言,請屏左右。」州吁麾左右使退。厚乃曰:「鄭兵素強,且其君乃王朝卿士也。今為我所勝,足以立威。主公初立,國事未定,若久在外方,恐有內變。」州吁曰:「微卿言,寡人慮不及此。」少頃,魯、陳、蔡三國,俱來賀勝,各請班師。遂解圍而去。計合圍至解圍,才五日耳。石厚自矜有功,令三軍齊唱凱歌,擁衛州吁揚揚歸國。但聞野人歌曰:
    一雄斃,一雄興。歌舞變刀兵,何時見太平?恨無人兮訴洛京!
州吁曰:「國人尚不和也,奈何?」石厚曰:「臣父碏,昔位上卿,素為國人所信服。主公若徵之入朝,與共國政,位必定矣。」州吁命取白璧一雙,白粟五百鍾,候問石碏,即徵碏入朝議事。石碏託言病篤,堅辭不受。州吁又問石厚曰:「卿父不肯入朝,寡人欲就而問計,何如?」石厚曰:「主公雖往,未必相見,臣當以君命叩之。」乃回家見父,致新君敬慕之意。石碏曰:「新主相召,欲何為也?」石厚曰:「只為人心未和,恐君位不定,欲求父親決一良策。」石碏曰:「諸侯即位,以稟命於王朝為正。新主若能覲周,得周王錫以黻冕車服,奉命為君,國人更有何說?」石厚曰:「此言甚當,但無故入朝,周王必然起疑,必先得人通情於王方可。」石碏曰:「今陳侯忠順於周王,朝聘不缺,王甚嘉寵之。吾國與陳素相親睦,近又有借兵之好。若新主親往朝陳,央陳侯通情周王,然後入覲,有何難哉?」石厚即將父碏之言,述於州吁。州吁大喜。當備玉帛禮儀,命上大夫石厚護駕,往陳國進發。
  石碏與陳國大夫子鍼,素相厚善。乃割指瀝血,寫下一書,密遣心腹人,竟到子鍼處,托彼呈達陳桓公。書曰:
    外臣石碏百拜致書陳賢侯殿下:衛國褊小,天降重殃,不幸有弒君之禍。此雖逆弟州吁所為,實臣之逆子厚貪位助桀。二逆不誅,亂臣賊子,行將接踵於天下矣!老夫年耄,力不能制,負罪先公。今二逆聯車入朝上國,實出老夫之謀。幸上國拘執正罪,以正臣子之綱。實天下之幸,不獨臣國之幸也!
陳桓公看畢,問子鍼曰:「此事如何?」子鍼對曰:「衛之惡,猶陳之惡。今之來陳,乃自送死,不能縱之。」桓公曰:「善。」遂定下擒州吁之計。
  卻說州吁同石厚到陳,尚未知石碏之謀。一君一臣,昂然而入。陳侯使公子佗出郭迎接,留於客館安置。遂致陳侯之命,請來日太廟中相見。州吁見陳侯禮意殷勤,不勝之喜。次日,設庭燎於太廟,陳桓公立於主位,左儐右相,擺列得甚是整齊。石厚先到,見太廟門首,立著白牌一面,上寫「為臣不忠,為子不孝者,不許入廟!」石厚大驚,問大夫子鍼曰:「立此牌者何意?」子鍼曰:「此吾先君之訓,吾君不敢忘也。」石厚遂不疑。須臾,州吁駕到。石厚導引下車,立於賓位。儐相啟請入廟。州吁佩玉秉圭,方欲鞠躬行禮。只見子鍼立於陳侯之側,大聲喝曰:「周天子有命:『只拏弒君賊州吁石厚二人,餘人俱免。』」說聲未畢,先將州吁擒下。石厚急拔佩劍,一時著忙,不能出鞘。只用手格鬥鬥,打倒二人。廟中左右壁廂,俱伏有甲士,一齊攏來,將石厚綁縛。從車兵眾,尚然在廟外觀望。子鍼將石碏來書宣揚一遍,眾人方知吁厚被擒,皆石碏主謀,假手於陳,天理當然,遂紛然而散。史官有詩嘆曰:
    州吁昔日餞桓公,今日朝陳受禍同。屈指為君能幾日,好將天理質蒼穹。
陳侯即欲將吁厚行戮正罪。群臣皆曰:「石厚乃石碏親子,未知碏意如何。不若請衛自來議罪,庶無後言。」陳侯曰:「諸卿之言是也。」乃將君臣二人,分作兩處監禁,州吁囚於濮邑,石厚囚於本國,使其音信隔絕。遣人星夜馳報衛國,竟投石碏。
  卻說石碏自告老之後,未曾出戶。見陳侯有使命至,即命輿人駕車伺候,一面請諸大夫朝中相見。眾各駭然。石碏親到朝中,會集百官,方將陳侯書信啟看。知吁厚已拘執在陳,專等衛大夫到,公同議罪。百官齊聲曰:「此社稷大計,全憑國老主持。」石碏曰:「二逆罪俱不赦,明正典刑,以謝先靈,誰肯往任其事?」右宰醜曰:「亂臣賊子,人得而誅之!醜雖不才,竊有公憤。逆吁之戮,醜當蒞之。」諸大夫皆曰:「右宰足辦此事矣。但首惡州吁既已正法,石厚從逆,可從輕議。」石碏大怒曰:「州吁之惡,皆逆子所釀成。諸君請從輕典,得無疑我有舐犢之私乎?老夫當親自一行,手誅此賊。不然,無面目見先人之廟也!」家臣獳羊肩曰:「國老不必發怒,某當代往。」石碏乃使右宰醜往濮蒞殺州吁,獳羊肩往陳蒞殺石厚。一面整備法駕,迎公子晉於邪。左丘明修傳至此,稱石碏:「為大義而滅親,真純臣也!」史臣詩曰:
    公義私情不兩全,甘心殺子報君冤。世人溺愛偏多味,安得芳名壽萬年!
隴西居士又有詩,言石碏不先殺石厚,正為今日並殺州吁之地。詩曰:
    明知造逆有根株,何不先將逆子除!自是老臣懷遠慮,故留子厚誤州吁。
  再說右宰醜同獳羊肩同造陳都,先謁見陳桓公,謝其除亂之恩,然後分頭幹事。右宰醜至濮,將州吁押赴市曹。州吁見醜大呼曰:「汝吾臣也,何敢犯吾?」右宰醜曰:「衛先有臣弒君者,吾效之耳!」州吁俛首受刑。獳羊肩往陳都,蒞殺石厚。石厚曰:「死吾分內。願上囚車,一見父親之面,然後就死。」獳羊肩曰:「吾奉汝父之命,來誅逆子。汝如念父,當攜汝頭相見也!」遂拔劍斬之。公子晉自刑歸衛,以誅吁告於武官,重為桓公發喪,即侯位,是為宣公。尊石碏為國老,世世為卿。從此陳衛益相親睦。
  卻說鄭莊公見五國兵解,正欲遣人打探長葛消息。忽報公子馮自長葛逃回,在朝門外候見。莊公召而問之。公子馮訴言:「長葛已被宋兵打破,佔據了城池。逃命到此,乞求覆護!」言罷痛哭不已。莊公撫慰一番,仍令馮住居館舍,厚其廩餼。不一日,聞州吁被殺於濮,衛已立新君。莊公乃曰:「州吁之事,與新君無干。但主兵伐鄭者,宋也。寡人當先伐之。」乃大集群臣,問以伐宋之策。祭足進曰:「前者五國連兵伐鄭,今我若伐宋,四國必懼,合兵救宋,非勝算也。為今之計,先使人請成於陳,再以利結魯。若魯陳結好,則宋勢孤矣。」莊公從之,遂遣使如陳請成。陳侯不許,公子佗諫曰:「親仁善鄰,國之寶也。鄭來講好,不可違之。」陳侯曰:「鄭伯狡詐不測,豈可輕信?不然,宋衛皆大國,不聞講和,何乃先及我國?此乃離間之計也。況我曾從宋伐鄭,今與鄭成,宋國必怒。得鄭失宋,有何利焉?」遂卻鄭使不見。莊公見陳不許成,怒曰:「陳所恃者,宋衛耳。衛亂初定,自顧不暇,豈能為人?俟我結好魯國,當合齊魯之眾,先報宋仇,次及於陳。此破竹之勢也。」祭足奏曰:「不然,鄭強陳弱,請成自我,陳必疑離間之計,所以不從。若命邊人乘其不備,侵入其境,必當大獲。因使舌辨之士,還其俘獲,以明不欺,彼必聽從。平陳之後,徐議伐宋為當。」莊公曰:「善。」乃使兩鄙宰率徒兵五千,假裝出獵,潛入陳界,大掠男女輜重,約百餘車。陳疆吏申報桓公。桓公大驚,正集群臣商議,忽報:「有鄭使潁考叔在朝門外,齎本國書求見,納還俘獲。」陳桓公問公子佗曰:「鄭使此來如何?」公子佗曰:「通使美意,不可再卻。」桓公乃召潁考叔進見。考叔再拜,將國書呈上。桓公啟而觀之,略曰:
    寤生再拜奉書陳賢侯殿下:君方膺王寵,寡人亦忝為王臣,理宜相好,共效屏藩。近者請成不獲,邊吏遂妄疑吾二國有隙,擅行侵掠。寡人聞之,臥不安枕。今將所俘人口輜重,盡數納還,遣下臣潁考叔謝罪。寡人願與君結兄弟之好。惟君許焉。
陳侯看畢,方知鄭之修好,出於至誠。遂優禮潁考叔,遣公子佗報聘。自是陳鄭和好。
  鄭莊公謂祭足曰:「陳已平矣,伐宋奈何?」祭足奏曰:「宋爵尊國大,王朝且待以賓禮,不可輕伐。主公向欲朝覲,只因齊侯約會石門,又遇州吁兵至,耽擱至今。今日宜先入周,朝見周王。然後假稱王命,號召齊魯,合兵加宋。兵至有名,萬無不勝矣。」鄭莊公大喜曰:「卿之謀事,可謂萬全。」時周桓王即位已三年矣。莊公命世子忽監國,自與祭足如周,朝見周王。
  正值冬十一月朔,乃賀正之期。周公黑肩勸王加禮於鄭,以勸列國。桓王素不喜鄭,又想起侵奪麥禾之事,怒氣勃勃。謂莊公曰:「卿國今歲收成何如?」莊公對曰:「託賴吾王如天之福,水旱不侵。」桓王曰:「幸而有年,溫之麥,成周之禾,朕可留以自食矣。」莊公見桓王言語相侵,閉口無言,當下辭退。桓王也不設宴,也不贈賄,使人以黍米十車遺之曰:「聊以為備荒之資。」莊公甚悔此來,謂祭足曰:「大夫勸寡人入朝,今周王如此怠慢,口出怨言,以黍禾見訕。寡人欲卻而不受,當用何辭?」祭足對曰:「諸侯所以重鄭者,以世為卿士,在王左右也。王者所賜,不論厚薄,總曰天寵。主公若辭而不受,分明與周為隙。鄭既失周,何以取重於諸侯乎?」正議論間,忽報周公黑肩相訪,私以綵繒二車為贈,言語之際,備極款曲。良久辭去。莊公問祭足曰:「周公此來何意?」祭足對曰:「周王有二子,長曰沱,次曰克。周王寵愛次子,屬周公使輔翼之,將來必有奪嫡之謀。故周公今日先結好我國,以為外援。主公受其綵繒,正有用處。」莊公曰:「何用?」祭足曰:「鄭之朝王,鄰國莫不知之。今將周公所贈綵帛,分布於十車之上,外用錦袱覆蓋,出都之日,宣言『王賜』。再加彤弓弧矢,假說:『宋公久缺朝貢,主公親承王命,率兵討之。』以此號召列國,責以從兵,有不應者,即係抗命。重大其事,諸侯必然信從。宋雖大國,其能當奉命之師乎!」莊公拍祭足肩曰:「卿真智士也!寡人一一聽卿而行。」隴西居士詠史詩曰:
    綵繒禾黍不相當,無命如何假託王?畢竟虛名能動眾,睢陽行作戰爭場。
  莊公出了周境,一路宣揚王命,聲播宋公不臣之罪,聞者無不以為真。這話直傳至宋國。殤公心中驚懼,遣使密告於衛宣公。宣公乃糾合齊僖公,欲與宋鄭兩國講和,約定月日,在瓦屋之地相會,歃血訂盟,各釋舊憾。宋殤公使人以重幣遺衛,約先期在犬邱一面,商議鄭事,然後並駕至於瓦屋。齊僖公亦如期而至。惟鄭莊公不到。齊侯曰:「鄭伯不來,和議敗矣!」便欲駕車回國。宋公強留與盟。齊侯外雖應承,中懷觀望之意。惟宋衛交情已久,深相結納而散。是時周桓王欲罷鄭伯之政。以虢公忌父代之。周公黑肩力諫,乃用忌父為右卿士,任以國政。鄭伯為左卿士,虛名而已。莊公聞之,笑曰:「料周王不能奪吾爵也!」後聞齊宋合黨,謀於祭足。祭足對曰:「齊宋原非深交,皆因衛侯居間糾合,雖然同盟,實非本心。主公今以王命並布於齊魯,即託魯侯糾合齊侯,協力討宋。魯與齊連壤,世為婚姻,魯侯同事,齊必不違。蔡、衛、郕、許諸國,亦當傳檄召之,方見公討。有不赴者,移師伐之。」莊公依計,遣使至魯,許以用兵之日,侵奪宋地,盡歸魯國。公子翬乃貪橫之徒,欣然諾之。奏過魯君,轉約齊侯,與鄭在中邱取齊。齊侯使其弟夷仲年為將,出車三百乘。魯侯使公子翬為將,出車二百乘,前來助鄭。
  鄭莊公親統著公子呂、高渠彌、潁考叔,公孫閼等一班將士,自為中軍。建大纛一面,名曰「蝥弧」,上書「奉天討罪」四大字,以輅車載之。將彤弓弧矢,懸於車上,號為卿士討罪。夷仲年將左軍,公子翬將右軍,揚威耀武,殺奔宋國。公子翬先到老挑地方,守將引兵出迎。被公子翬奮勇當先,只一陣,殺得宋兵棄甲曳兵,逃命不迭,被俘者二百五十餘人。公子翬將捷書飛報鄭伯,就迎至老挑下寨。相見之際,獻上俘獲。莊公大喜,稱贊不絕口,命幕府填上第一功。殺牛饗士,安歇三日。然後分兵進取,命潁考叔同公子翬領兵功打郜城,公子呂接應;命公孫閼同夷仲年領兵攻打防城,高渠彌接應。將老營安扎老挑,專聽報捷。
  卻說宋殤公聞三國兵已入境,驚得面如土色,急召司馬孔父嘉問計。孔父嘉奏曰:「臣曾遣人到王城打聽,並無伐宋之命。鄭託言奉命,非真命也,齊魯特墮其術中耳。然三國既合,其勢誠不可爭鋒。為今之計,惟有一策,可令鄭不戰而退。」殤公曰:「鄭已得利,肯遽退乎?」孔父嘉曰:「鄭假託王命,遍召列國。今相從者,惟齊魯兩國耳。東門之役,宋、蔡、陳、魯同事。魯貪鄭賂,陳與鄭平,皆入鄭黨,所不致者,蔡衛也。鄭君親將在此,車徒必盛,其國空虛。主公誠以重賂,遣使告急於衛,使糾合蔡國,輕兵襲鄭。鄭君聞己國受兵,必返旆自救。鄭師既退,齊魯能獨留乎?」殤公曰:「卿策雖善,然非卿親往,衛兵未必即動。」孔父嘉曰:「臣當引一枝兵,為蔡鄉導。」
  殤公即簡車徒二百乘,命孔父嘉為將,攜帶黃金白璧綵緞等物,星夜來到衛國,求衛君出師襲鄭。衛宣公受了禮物,遣右宰醜率兵同孔父嘉從間道出其不意,直逼滎陽。世子忽同祭足急忙傳令守城,已被宋衛之兵,在郭外大掠一番,擄去人畜輜重無算。右宰醜便欲攻城,孔父嘉曰:「凡襲人之兵,不過乘其無備,得利即止。若頓師堅城之下,鄭伯還兵來救,我腹背受敵,是坐困耳。不若借徑於戴,全軍而返。度我兵去鄭之時,鄭君亦當去宋矣。」右宰醜從其言,使人假道於戴。戴人疑其來襲己國,閉上城門,授兵登陴。孔父嘉大怒,離戴城十里,同右宰醜分作前後兩寨,準備攻城。戴人固守,屢次出城交戰,互有斬獲。孔父嘉遣使往蔡國乞兵相助。不在話下。此時潁考叔等已打破郜城,公孫閼等亦打破防城,各遣人於鄭伯老營報捷。恰好世子忽告急文書到來。不知鄭伯如何處置,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5:34:03

第七回     公孫閼爭車射考叔 公子翬獻諂賊隱公

  話說鄭莊公得了世子忽告急文書,即時傳令班師。夷仲年公子翬等,親到老營來見鄭伯曰:「小將等乘勝正欲進取,忽聞班師之命,何也?」莊公奸雄多智,隱下宋衛襲鄭之事,只云:「寡人奉命討宋,今仰仗上國兵威,割取二邑,已足當削地之刑矣。賓王上爵,王室素所尊禮,寡人何敢多求?所取郜防兩邑,齊魯各得其一,寡人毫不敢私。」夷仲年曰:「上國以王命徵師,敝邑奔走恐後,少效微勞,禮所當然,決不敢受邑。」謙讓再三。莊公曰:「既公子不肯受地,二邑俱奉魯侯,以酬公子老挑首功之勞。」公子翬更不推辭,拱手稱謝。另差別將,領兵分守郜防二邑。不在話下。莊公大犒三軍,臨別與夷仲年公子翬刑牲而盟:「三國同患相恤。後有軍事,各出兵車為助。如背此言,神明不宥!」
  單說夷仲年歸國,見齊僖公,備述取防之事。僖公曰:「石門之盟,『有事相偕』,今雖取邑,理當歸鄭。」夷仲年曰:「鄭伯不受,並歸魯侯矣。」僖公以鄭伯為至公,稱嘆不已。
  再說鄭伯班師,行至中途,又接得本國文書一道,內稱:「宋衛已移兵向戴矣。」莊公笑曰:「吾固知二國無能為也!然孔父嘉不知兵,烏有自救而復遷怒者?吾當以計取之。」乃傳令四將,分為四隊,各各授計,銜枚臥鼓,並望戴國進發。
  再說宋衛合兵攻戴,又請得蔡國領兵助戰,滿望一鼓成功。忽報:「鄭國遣上將公子呂領兵救戴,離城五十里下寨。右宰醜曰:「此乃石厚手中敗將,全不耐戰,何足懼哉!」少頃,又報:「戴君知鄭兵來救,開門接入去了。孔父嘉曰:「此城唾手可得,不意鄭兵相助,又費時日。奈何?」右宰醜曰:「戴既有幫手,必然合兵索戰。你我同升壁壘,察城中之動靜,好做準准備。」二將方在壁壘之上,指手畫腳。忽聽連珠砲響,城上遍插鄭國旗號,公子呂全裝披掛,倚著城樓外檻,高聲叫曰:「多賴三位將軍氣力,寡君已得戴城,多多致謝!」原來鄭莊公設計,假稱公子呂領兵救戴,其實莊公親在戎車之中。只要哄進戴城,就將戴君逐出,並了戴國之軍。城中連日戰守困倦,素聞鄭伯威名,誰敢抵敵?幾百世相傳之城池,不勞餘力,歸於鄭國。戴君引了宮眷,投奔西秦去了。
  孔父嘉見鄭伯白占了戴城,忿氣填胸,將兜鍪擲地曰:「吾今日與鄭誓不兩立!」右宰醜曰:「此老奸最善用兵,必有後繼。倘內外夾攻,吾輩危矣!」孔父嘉曰:「右宰之言,何太怯也!」正說間,忽報:「城中著人下戰書。」孔父嘉即批來日決戰。一面約會衛蔡二國,要將三路軍馬,齊退後二十里,以防衝突。孔父嘉居中,蔡衛左右營,離隔不過三里。立寨甫畢,喘息未定,忽聞寨後一聲砲響,火光接天,車聲震耳。諜者報:「鄭兵到了。」孔父嘉大怒,手持方天畫戟,登車迎敵。只見車聲頓息,火光俱滅了。才欲回營,左邊砲聲又響,火光不絕。孔父嘉出營觀看,左邊火光又滅,右邊砲響連聲,一片火光,隱隱在樹林之外。孔父嘉曰:「此老奸疑軍之計。」傳令「亂動者斬!」少頃,左邊火光又起,喊聲震地,忽報:「左營蔡軍被劫。」孔父嘉曰:「吾當親往救之。」纔出營門,只見右邊火光復熾,正不知何處軍到。孔父嘉喝教御人:「只顧推車向左。」御人著忙,反推向右去。遇著一隊兵車,互相擊刺。約莫更餘,方知是衛國之兵。彼此說明,合兵一處,同到中營。那中營已被高渠彌據了。急回轅時,右有潁考叔,左有公孫閼,兩路兵到。公孫閼接住右宰醜,潁考叔接住孔父嘉,做兩隊廝殺。東方漸曉,孔父嘉無心戀戰,奪路而走。遇著高渠彌,又殺一陣。孔父嘉棄了乘車,跟隨者止存二十餘人,徒步奔脫。右宰醜陣亡。三國車徒,悉為鄭所俘獲。所擄鄭國郊外人畜輜重,仍舊為鄭所有。──此莊公之妙計也。史官有詩云:
    主客雌雄尚未分,莊公智計妙如神。分明鷸蚌相持勢,得利還歸結網人。
  莊公得了戴城,又兼了三國之師,大軍奏凱,滿載而歸。莊公大排筵宴,款待從行諸將。諸將輪番獻卮上壽。莊公面有德色。舉酒瀝地曰:「寡人賴天地祖宗之靈,諸卿之力,戰則必勝,威加上公,於古之方伯如何?」群臣皆稱千歲。惟潁考叔嘿然。莊公睜目視之。考叔奏曰:「君言失矣!夫方伯者,受王命為一方諸侯之長,得專征伐;令無不行,呼無不應。今主公託言王命,聲罪於宋,周天子實不與聞。況傳檄征兵,蔡衛反助宋侵鄭,郕許小國,公然不至。方伯之威,固如是乎?」莊公笑曰:「卿言是也。蔡衛全軍覆沒,已足小懲。今欲問罪郕許,二國孰先?」潁考叔曰:「郕鄰於齊,許鄰於鄭。主公既欲加以違命之名,宜正告其罪,遣一將助齊伐郕,請齊兵同來伐許。得郕則歸之齊,得許則歸之鄭,庶不失兩國共事之誼。俟事畢獻捷於周,亦可遮飾四方之耳目。」莊公曰:「善!但當次第行之。」乃先遣使將問罪郕許之情,告於齊侯。齊侯欣然聽允。遣夷仲年將兵伐郕,鄭遣大將公子呂率兵助之,直入其都。郕人大懼,請成於齊,齊侯受之。就遣使跟隨公子呂到鄭,叩問伐許之期。莊公約齊侯在時來地方會面,轉央齊侯去訂魯侯同事。時周桓王八年之春也。公子呂途中得病歸國,未幾而死。莊公哭之慟曰:「子封不祿,吾失右臂矣!」乃厚卹其家,錄其弟公子元為大夫,時正卿位缺,莊公欲用高渠彌。世子忽密諫曰:「渠彌貪而狠,非正人也。不可重任。」莊公點首。乃改用祭足為上卿,以代公子呂之位。高渠彌為亞卿。不在話下。
  且說是夏,齊魯二侯皆至時來,與鄭伯面訂師期。以秋七月朔,在許地取齊,二侯領命而別。鄭莊公回國,大閱軍馬,擇日祭告於太宮,聚集諸將於教場。重制「蝥弧」大旗,建於大車之上,用鐵綰之,這大旗以錦為之,錦方一丈二尺,綴金鈴二十四個,旗上繡「奉天討罪」四大字,旗竿長三丈三尺。莊公傳令:「有能手執大旗,步履如常者,拜為先鋒,即以輅車賜之。」言未畢,班中走出一員大將,頭帶銀盔,身穿紫袍金甲,生得黑面虯鬚,濃眉大眼。眾視之,乃大夫瑕叔盈也。上前奏曰:「臣能執之。」隻手拔起旗竿,緊緊握定。上前三步,退後三步,仍豎立車中,略不氣喘。軍士無不喝采。瑕叔盈大叫:「御人何在?為我駕車!」方欲謝恩,班中又走出一員大將,頭帶雉冠,綠錦抹額,身穿緋袍犀甲,口稱「執旗展步,未為希罕,臣能舞之。」眾人上前觀看,乃大夫潁考叔也。御者見考叔口出大言,更不敢上前,且立住腳觀看。只見考叔左手撩衣,將右手打開鐵綰,從背後倒拔那旗。踴身一跳,那旗竿早拔起到手,忙將左手搭住,順勢打個轉身,將右手托起。左旋右轉,如長槍一般,舞得呼呼的響。那面旗捲而復舒,舒而復捲,觀者盡皆駭然。莊公大喜曰:「真虎臣也!當受此車為先鋒。」言猶未畢,班中又走出一員少年將軍,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頭帶束髮紫金冠,身穿織金綠袍,指著考叔大喝道:「你能舞旗,偏我不會舞,這車且留下!」大踏步上前。考叔見他來勢兇猛,一手把著旗竿,一手挾著車轅,飛也似跑去了。那少年將軍不捨,在兵器架上,掉起一柄方天畫戟,隨後趕出教場。將至大路,莊公使大夫公孫獲傳語解勸。那將軍見考叔已去遠,恨恨而返,曰:「此人藐我姬姓無人,吾必殺之!」那少年將軍是誰?乃是公族大夫,名喚公孫閼,字子都,乃男子中第一的美色,為鄭莊公所寵。孟子云:「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正是此人。──平日恃寵驕橫,兼有勇力,與考叔素不相睦。當下回轉教場,兀自怒氣勃勃。莊公誇獎其勇曰:「二虎不得相鬥,寡人自有區處。」另以車馬賜公孫閼,並賜瑕叔盈。兩個各各謝恩而散。髯翁有詩云:
    軍法從來貴整齊,挾轅拔戟敢胡為!鄭庭雖是多驍勇,無禮之人命必危。
  至七月朔日,莊公留祭足同世子忽守國,自統大兵望許城進發。齊魯二侯,已先在近城二十里下寨等候。三君相見敘禮,讓齊侯居中,魯侯居右,鄭伯居左。是日莊公大排筵席,以當接風。齊侯袖中出檄書一紙,書中數許男不共職貢之罪,今奉王命來討。魯鄭二君俱看過,一齊拱手曰:「必如此,師出方為有名。」約定來日庚辰,協力攻城,先遣人將討檄射進城去。
  次早三營各各放砲起兵。那許本男爵,小小國都,城不高,池不深,被三國兵車,密密扎扎,圍得水洩不漏。城內好生驚怕。只因許莊公是個有道之君,素得民心,願為固守,所以急切未下。齊魯二君,原非主謀,不甚用力。到底是鄭將出力,人人奮勇,個個誇強。就中潁考叔,因公孫閼奪車一事,越要施逞手段。到第三日壬午,考叔在轈車上,將「蝥弧」大旗,挾於脅下,踴身一跳,早登許城。公孫閼眼明手快,見考叔先已登城,忌其有功,在人叢中認定考叔,颼的發一冷箭。也是考叔合當命盡,正中後心,從城上連旗倒跌下來。瑕叔盈只道考叔為守城軍士所傷,一股憤氣,太陽中迸出火星,就地取過大旗,一踴而上,遶城一轉。大呼:「鄭君已登城矣!」眾軍士望見繡旗飄颺,認鄭伯真個登城,勇氣百倍,一齊上城。砍開城門,放齊魯之兵入來。隨後三君並入。許莊公易服雜於軍民中,逃奔衛國去了。
  齊侯出榜安民,將許國土地,讓與魯侯。魯隱公堅辭不受。齊僖公曰:「本謀出鄭,既魯侯不受,宜歸鄭國。」鄭莊公滿念貪許,因見齊魯二君交讓,只索佯推假遜。正在議論之際,傳報:「有許大夫百里引著一個小兒求見。三君同聲喚入。百里哭倒在地,叩首乞哀,願延太岳一線之祀。」齊侯問:「小兒何人?」百里曰:「吾君無子,此君之弟名新臣。」齊魯二侯,各淒然有憐憫之意。鄭莊公見景生情,將計就計,就轉口曰:「寡人本迫於王命,從君討罪,若利其土地,非義舉也。今許君雖竄,其世祀不可滅絕。既其弟見在,且有許大夫可託,有君有臣,當以許歸之。」百里曰:「臣止為君亡國破,求保全六尺之孤耳!土地已屬君掌握,豈敢復望?」鄭莊公曰:「吾之復許,乃真心也。恐叔年幼,不任國事,寡人當遣人相助。」乃分許為二:其東偏,使百里奉新臣以居之;其西偏,使鄭大夫公孫獲居之。名為助許,實是監守一般。齊魯二侯不知是計,以為處置妥當,稱善不已。百里同許叔拜謝了三君。三君亦各自歸國。髯翁有詩單道鄭莊公之詐。
  詩曰:
    殘忍全無骨肉恩,區區許國有何親?二偏分處如監守,卻把虛名哄外人。
許莊公老死於衛。許叔在東偏受鄭制縛,直待鄭莊公薨後,公子忽突相爭數年,突入而復出,忽出而復入。那時鄭國擾亂,公孫獲病死,許叔方才與百里用計,乘機潛入許都,復整宗廟。此是後話。
  再說鄭莊公歸國,厚賞瑕叔盈,思念潁考叔不置。深恨射考叔之人,而不得其名。乃使從征之眾,每百人為卒,出豬一頭;二十五人為行,出犬雞各一隻,召巫史為文,以咒詛之。公孫閼暗暗匿笑。如此咒詛,三日將畢。鄭莊公親率諸大夫往觀。纔焚祝文,只見一人蓬首垢面,逕造鄭伯面前,跪哭而言曰:「臣考叔先登許城,何負於國?被奸臣子都挾爭車之仇,冷箭射死。臣已得請於上帝,許償臣命。蒙主君垂念,九泉懷德!」言訖,以手自探其喉;喉中噴血如注,登時氣絕。莊公認得此人是公孫閼,急使人救之,已呼喚不醒。原來公孫閼被潁考叔附魂索命,自訴於鄭伯之前。到此方知射考叔者,即閼也。鄭莊公嗟嘆不已。感考叔之靈,命於潁谷立廟祀之。今河南府登封縣,即潁谷故地,有潁大夫廟,又名純孝廟。洧川亦有之。隴西居士有詩譏莊公云:
    爭車方罷復傷身,亂國全然不忌君。若使群臣知畏法,何須雞犬黷神明?
  莊公又分遣二使,將禮幣往齊魯二國稱謝。齊國無話。單說所遣魯國使臣回來,繳上禮幣,原書不啟。莊公問其緣故。使者奏曰:「臣方入魯境,聞知魯侯被公子翬所弒,已立新君。國書不合,不敢輕投。」莊公曰:「魯侯謙讓寬柔,乃賢君也,何以見弒?」使者曰:「其故臣備聞之。魯先君惠公元妃早薨,寵妾仲子立為繼室,生子名軌,欲立為嗣。魯侯乃他妾之子也。惠公薨,群臣以魯侯年長,奉之為君。魯侯承父之志,每言:『國乃軌之國也,因其年功,寡人暫時居攝耳。』子翬求為太宰之官。魯侯曰:『俟軌居君位,汝自求之。』公子翬反疑魯侯有忌軌之心,密奏魯侯曰:『臣聞「利器入手,不可假人。」主公已嗣爵為君,國人悅服,千歲而後,便當傳之子孫。何得以居攝為名,起人非望?今軌年長,恐將來不利於主,臣請殺之,為主公除此隱懮何如?魯侯掩耳曰:『汝非痴狂,安得出此亂言!吾已使人於菟裘築下宮室,為養老計,不日當傳位於軌矣。』翬默然而退,自悔失言。誠恐魯侯將此一段話告軌,軌即位,必當治罪。夤夜往見軌,反說:『主公見汝年齒漸長,恐來爭位。今日召我入宮,密囑行害於汝。』軌懼而問計,翬曰:『他無仁,我無義。公子必欲免禍,非行大事不可。』軌曰:『彼為君已十一年矣,臣民信服。若大事不成,反受其殃。』翬曰:『吾已為公子定計矣。主公未立之先,曾與鄭君戰狐壤,被鄭所獲,囚於鄭大夫尹氏之家。尹氏素奉祀一神,名曰鐘巫。主公暗地祈禱,謀逃歸於魯國。卜卦得吉,乃將實情告於尹氏。那時尹氏正不得志於鄭,乃與主公共逃至魯。遂立鐘巫之廟於城外,每歲冬月,必親自往祭。今其時矣。祭則必館於寪大夫之家。吾預使勇士充作徒役,雜居左右,主公不疑。俟其睡熟刺之,一夫之力耳。』軌曰:『此計雖善,然惡名何以自解?』翬曰:『吾預囑勇士潛逃,歸罪於寪大夫,有何不可?』子軌下拜曰:『大事若成,當以太宰相屈。』子翬如計而行,果弒魯侯。今軌已嗣為君,翬為太宰,討寪氏以解罪。國人無不知之,但畏翬權勢,不敢言耳。」莊公乃問於群臣曰:「討魯與和魯,二者孰利?」祭仲曰:「魯鄭世好,不如和之。臣料魯國不日有使命至矣。」言未畢,魯使已及館驛。莊公使人先叩其來意。言:「新君即位,特來修先君之好,且約兩國君面會訂盟。」莊公厚禮其使,約定夏四月中,於越地相見,歃血立誓,永好無渝。自是魯鄭信使不絕。時周桓王之九年也。髯翁讀史至此,論公子翬兵權在手,伐鄭伐宋,專行無忌,逆端已見;及請殺弟軌,隱公亦謂其亂言矣。若暴明其罪,肆諸市朝,弟軌亦必感德。乃告以讓位,激成弒逆之惡,豈非優柔不斷,自取其禍!有詩嘆云:
    跋扈將軍素橫行,履霜全不戒堅冰。菟裘空筑人難老,寪氏誰為抱不平。
又有詩譏鐘巫之祭無益。詩曰:
    狐壤逃歸廟額題,年年設祭報神私。鐘巫靈感能相助,應起天雷擊子翬。
  卻說宋穆公之子馮,自周平王末年奔鄭,至今尚在鄭國。忽一日傳言:「有宋使至鄭,迎公子馮回國,欲立為君。」莊公曰:「莫非宋君臣哄馮回去,欲行殺害?」祭仲曰:「且待接見使臣,自有國書。」不知書中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5:35:26

第八回     立新君華督行賂 敗戎兵鄭忽辭婚

  話說宋殤公與夷,自即位以來,屢屢用兵,單說伐鄭,已是三次了。只為公子馮在鄭,故忌而伐之。太宰華督素與公子馮有交,見殤公用兵於鄭,口中雖不敢諫阻,心上好生不樂。孔父嘉是主兵之官,華督如何不怪他?每思尋端殺害,只為他是殤公重用之人,掌握兵權,不敢動手。自伐戴一出,全軍覆沒,孔父嘉隻身逃歸,國人頗有怨言,盡說:「宋君不恤百姓,輕師好戰,害得國中妻寡子孤,戶口耗減。」華督又使心腹人於里巷布散流言,說:「屢次用兵,皆出孔司馬主意。」國人信以為然,皆怨司馬。華督正中其懷。又聞說孔父嘉繼室魏氏,美艷非常,世無其比,只恨不能一見。忽一日魏氏歸寧,隨外家出郊省墓。時值春月,柳色如煙,花光似錦,正士女踏青之候。魏氏不合揭起車幰,偷覷外邊光景。華督正在郊外游玩,驀然相遇,詢知是孔司馬家眷,大驚曰:「世間有此尤物,名不虛傳矣!」日夜思想,魂魄俱銷。「若後房得此一位美人,足夠下半世受用!除是殺其夫,方可以奪其妻。」繇此害嘉之謀益決。
  時周桓王十年春蒐之期,孔父嘉簡閱車馬,號令頗嚴。華督又使心腹人在軍中揚言:「司馬又將起兵伐鄭,昨日與太宰會議已定,所以今日治兵。」軍士人人恐懼,三三兩兩,俱往太宰門上訴苦,求其進言於君,休動干戈。華督故意將門閉緊,但遣閽人於門隙中,以好言撫慰。軍士求見愈切,人越聚得多了,多有帶器械者。看看天晚,不得見太宰,吶喊起來。自古道:「聚人易,散人難。」華督知軍心已變,衷甲佩劍而出,傳命開門,教軍士立定,不許喧嘩。自己當門而立,先將一番假慈悲的話,穩住眾心。然後說:「孔司馬主張用兵,殃民毒眾。主君偏於信任,不從吾諫。三日之內,又要大舉伐鄭。宋國百姓何罪,受此勞苦!」激得眾軍士咬牙切齒,聲聲叫:「殺!」華督假意解勸:「你們不可造次,若司馬聞知,奏知主公,性命難保!」眾軍士紛紛都道:「我們父子親戚,連歲爭戰,死亡過半。今又大舉出征,那鄭國將勇兵強,如何敵得他過?左右是死,不如殺卻此賊,與民除害,死而無怨!」華督又曰:「『投鼠者當忌其器』。司馬雖惡,實主公寵幸之臣,此事決不可行!」眾軍士曰:「若得太宰做主,便是那無道昏君,吾等也不怕他!」一頭說,一頭扯住華督袍袖不放。齊曰:「願隨太宰殺害民賊!」當下眾軍士幫助輿人,駕起車來。華督被眾軍士簇擁登車,車中自有心腹緊隨。一路呼哨,直至孔司馬私宅,將宅子團團圍住。華督吩咐:「且不要聲張,待我叩門,於中取事。」其時黃昏將盡,孔父在內室飲酒,聞外面叩門聲急,使人傳問。說是:「華太宰親自到門,有機密事相商。」孔父嘉忙整衣冠,出堂迎接。纔啟大門,外邊一片聲吶喊,軍士蜂擁而入。孔父嘉心慌,卻待轉步。華督早已登堂,大叫:「害民賊在此,何不動手?」嘉未及開言,頭已落地。華督自引心腹,直入內室,搶了魏氏,登車而去。魏氏在車中計施,暗解束帶,自繫其喉,比及到華氏之門,氣已絕矣。華督歎息不已。吩咐載去郊外藳葬,嚴戒同行人從,不許宣揚其事。嗟乎!不得一夕之歡,徒造萬劫之怨,豈不悔哉!眾軍士乘機將孔氏家私,擄掠罄盡。孔父嘉止一子,名木金父,年尚幼,其家臣抱之奔魯。後來以字為氏,曰孔氏。孔聖仲尼,即其六世之孫也。
  且說宋殤公聞司馬被殺,手足無措。又聞華督同往,大怒,即遣人召之,欲正其罪。華督稱疾不赴。殤公傳令駕車,欲親臨孔父之喪。華督聞之,急召軍正謂曰:「主公寵信司馬,汝所知也。汝曹擅殺司馬,烏得無罪?先君穆公舍其子而立主公,主公以德為怨,任用司馬,伐鄭不休。今司馬受戮,天理昭彰。不若並行大事,迎立先君之子,轉禍為福,豈不美哉?」軍正曰:「太宰之言,正合眾意。」於是號召軍士,齊伏孔氏之門,只等宋公一到,鼓譟而起。侍衛驚散,殤公遂死於亂軍之手。華督聞報,衰服而至,舉哀者再。乃鳴鼓以聚群臣,胡亂將軍中一二人坐罪行誅,以掩眾目。倡言:「先君之子馮,見在鄭國,人心不忘先君,合當迎立其子。」百官唯唯而退。華督遂遣使往鄭報喪,且迎公子馮。一面將宋國寶庫中重器行賂各國,告明立馮之故。
  且說鄭莊公見了宋使,接了國書,已知來意。便整備法駕,送公子馮歸宋為君。公子馮臨行,泣拜於地曰:「馮之殘喘,皆君所留。幸而返國,得延先祀。當世為陪臣,不敢貳心。」莊公亦為嗚咽。公子馮回宋,華督奉之為君,是為莊公。華督仍為太宰,分賂各國,無不受納。齊侯、魯侯、鄭伯同會於稷,以定宋公之位,使華督為相。史官有詩嘆曰:
    春秋篡弒嘆紛然,宋魯奇聞只隔年。列國若能辭賄賂,亂臣賊子豈安眠!
又有詩單說宋殤公背義忌馮,今日見弒,乃天也。詩曰:
    穆公讓國乃公心,可恨殤公反忌馮。今日殤亡馮即位,九泉羞見父和兄。
  單表齊僖公自會稷回來,中途接得警報:「今有北戎主,遣元帥大良小良,帥戎兵一萬,來犯齊界,已破祝阿,直攻歷下。守臣不能抵當,連連告急。乞主公速回。」僖公曰:「北戎屢次侵擾,不過鼠竊狗偷而已。今番大舉入犯,若使得利而去,將來北鄙必無寧歲。」乃分遣人於魯、衛、鄭三處借兵。一面同公子元,公孫戴仲等,前去歷城拒敵。
  卻說鄭莊公聞齊有戎患,乃召世子忽謂曰:「齊與鄭同盟,且鄭每用兵,齊必相從,今來乞師,宜速往救。」乃選車三百乘,使世子忽為大將,高渠彌副之,祝聃為先鋒,星夜望齊國進發。聞齊僖公在歷下,逕來相見。時魯衛二國之師,尚未曾到。僖公感激無已,親自出城犒軍,與世子忽商議退戎之策。世子忽曰:「戎用徒,易進亦易敗;我用車,難敗亦難進。然雖如此,戎性輕而不整,貪而無親,勝不相讓,敗不相救,是可誘而取也。況彼恃勝,必然輕進。若以偏師當敵,詐為敗走,戎必來追。吾預伏兵以待之。追兵遇伏,必駭而奔,奔而逐之,必獲全勝。」僖公曰:「此計甚妙!齊兵伏於東,以遏其前;鄭兵伏於北,以逐其後。首尾功擊,萬無一失。」世子忽領命自去北路,分作兩處埋伏去了。僖公召公子元授計:「汝可領兵伏於東門,只等戎軍來追,即忙殺出。」使公孫戴仲引一軍誘敵:「只要輸不要贏,誘至東門伏兵之處,便算有功。」分撥已定,公孫戴仲開關搦戰。戎帥小良持刀躍馬,領著戎兵三千,出寨迎敵。兩下交鋒,約二十合。戴仲氣力不加,回車便走,卻不進北關,繞城向東路而去。小良不捨,儘力來追。大良見戎兵得勝,盡起大軍隨後,將近東門,忽然炮聲大震,金鼓喧天,茨葦中都是伏兵,如蜂攢蠅集。小良急叫:「中計!」撥回馬頭便走,反將大良後隊衝動,立腳不牢,一齊都奔。公孫戴仲與公子元合兵追趕。大良吩咐小良上前開路,自己斷後,且戰且走。落後者俱被齊兵擒斬。戎兵行至鵲山,回顧追軍漸遠,喘息方定。正欲埋鍋造飯,山坳裏喊聲大舉,一枝軍馬衝出,口稱:「鄭國上將高渠彌在此」。大良小良慌忙上馬,無心戀戰,奪路奔逃。高渠彌隨後掩殺。約行數里之程,前面喊聲又起,卻是世子忽引兵殺到,後面公子元率領齊兵亦至。殺得戎兵七零八落,四散逃命。小良被祝聃一箭,正中腦袋,墜馬而死。大良匹馬潰圍而出,正遇著世子忽戎車,措手不及,亦被世子忽斬之。生擒甲首三百,死者無算。世子忽將大良小良首級並甲首,都解到齊侯軍前獻功。
  僖公大喜曰:「若非世子如此英雄,戎兵安得便退?今日社稷安靖,皆世子之所賜也!」世子忽曰:「偶效微勞,何煩過譽?」於是僖公遣使止住魯衛之兵,免勞跋涉。命大排筵席,專待世子忽。席間又說起:「小女願備箕箒」。世子忽再三謙讓。席散之後,僖公使夷仲年私謂高渠彌曰:「寡君慕世子英雄,願結姻好。前番遣使,未蒙見允。今日寡君親與世子言之,世子執意不從,不知何意。大夫能玉成其事,請以白璧二雙,黃金百鎰為獻。」高渠彌領命,來見世子,備道齊侯相慕之意:「若諧婚好,異日得此大國相助,亦是美事。」世子忽曰:「昔年無事之日,蒙齊侯欲婚我,我尚然不敢仰攀。今奉命救齊,幸而成功,乃受室而歸,外人必謂我挾功求娶,何以自明?」高渠彌再三攛掇,只是不允。次日,齊僖公又使夷仲年來議婚,世子忽辭曰:「未稟父命,私婚有罪。」即日辭回本國。齊僖公怒曰:「吾有女如此,何患無夫?」
  再說鄭世子忽回國,將辭婚之事,稟知莊公。莊公曰:「吾兒能自立功業,不患無良姻也。」祭足私謂高渠彌曰:「君多內寵,公子突、公子儀、公子亹三人,皆有凱覦之志。世子若結婚大國,猶可籍其助援。齊不議婚,猶當請之。奈何自翦羽翼耶?吾子從行,何不諫之?」高渠彌曰:「吾亦言之,奈不聽何?」祭足嘆息而去。髯翁有詩,單論子忽辭婚之事。詩曰:
    丈夫作事有剛柔,未必辭婚便失謀。試詠《載驅》並《敞笱》,魯桓可是得長籌?
高渠彌素與公子亹相厚,聞祭足之語,益相交結。世子忽言於莊公曰:「渠彌與子亹私通,往來甚密,其心不可測也。」莊公以世子忽之言,面責渠彌。渠彌諱言無有,轉背即與子亹言之。子亹曰:「吾父欲用汝為正卿,為世子所阻而止,今又欲斷吾兩人之往來。父在日猶然;若父百年之後,豈復能相容乎?」高渠彌曰:「世子優柔不斷,不能害人,公子勿憂也。」子亹與高渠彌自此與世子忽有隙。後來高渠彌弒忽立亹,蓋本於此。
  再說祭足為世子忽畫策,使之結婚於陳,修好於衛:「陳衛二國方睦,若與鄭成鼎足之勢,亦足自固。」世子忽以為然。祭足乃言於莊公,遣使如陳求婚。陳侯從之。世子忽至陳,親迎媯氏以歸。魯桓公亦遣使求婚於齊。只因齊侯將女文姜許婚魯侯,又生出許多事來。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5:36:20

第九回     齊侯送文姜婚魯 祝聃射周王中肩

  話說齊僖公生有二女,皆絕色也。長女嫁於衛,即衛宣姜,另有表白在後。單說次女文姜,生得秋水為神,芙蓉如面,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真乃絕世佳人,古今國色。兼且通今博古,出口成文,因此號為文姜。世子諸兒,原是個酒色之徒,與文姜雖為兄妹,各自一母。諸兒長於文姜只二歲,自小在宮中同行同坐,覷耍頑皮。及文姜漸已長成,出落得如花似玉。諸兒已通情竇,見文姜如此才貌,況且舉動輕薄,每有調戲之意。那文姜妖淫成性,又是個不顧禮義的人,語言戲謔,時及閭巷穢褻,全不避忌。諸兒生得長身偉幹,粉面朱唇,天生的美男子,與文姜倒是一對人品。可惜產於一家,分為兄妹,不得配合成雙。如今聚於一處,男女無別,遂至並肩攜手,無所不至。只因礙著左右宮人,單少得同衾貼肉了。也是齊侯夫婦溺愛子女,不預為防範,以致兒女成禽獸之行,後來諸兒身弒國危,禍皆由此。自鄭世子忽大敗戎師,齊僖公在文姜面前,誇獎他許多英雄,今與議婚,文姜不勝之喜。及聞世子忽堅辭不允,心中鬱悶,染成一疾,暮熱朝涼,精神恍惚,半坐半眠,寢食俱廢。有詩為證:
    二八深閨不解羞,一樁情事鎖眉頭。鸞凰不入情絲網,野鳥家雞總是愁。
世子諸兒以候病為名,時時闖入閨中,挨坐牀頭,遍體撫摩,指問疾苦。但耳目之際,僅不及亂。一日,齊僖公偶到文姜處看視,見諸兒在房,責之曰:「汝雖則兄妹,禮宜避嫌。今後但遣宮人致候,不必自到。」諸兒唯唯而出,自此相見遂稀。未幾,僖公為諸兒娶宋女。魯莒俱有媵,諸兒愛戀新婚,兄妹蹤跡益疏。文姜深閨寂寞,懷念諸兒,病勢愈加,卻是胸中展轉,難以出口。正是:「啞子漫嘗黃柏味,自家有苦自家知。」有詩為證:
    春草醉春煙,深閨人獨眠。積恨顏將老,相思心欲燃。幾回明月夜,飛夢到郎邊。
  卻說魯桓公即位之年,年齒已長,尚未聘有夫人。大夫臧孫達進曰:「古者,國君年十五而生子。今君內主尚虛,異日主器何望?非所以重宗廟也。」公子翬曰:「臣聞齊侯有愛女文姜,欲妻鄭世子忽而不果。君盍求之?」桓公曰:「諾。」即使公子翬求婚於齊。齊僖公以文姜病中,請緩其期。宮人卻將魯侯請婚的喜信,報知文姜。文姜本是過時思想之症,得此消息,心下稍舒,病覺漸減。及齊魯為宋公一事,共會於稷,魯侯當面又以姻事為請。齊侯期以明歲。至魯桓公三年,又親至嬴地,與齊侯為會。齊僖公感其慇懃,許之。魯侯遂於嬴地納幣,視常禮加倍隆重。僖公大喜。約定秋九月,自送文姜至魯成婚。魯侯乃使公子翬至齊迎女。齊世子諸兒聞文姜將嫁他國,從前狂心,不覺復萌,使宮人假送花朵於文姜,附以詩曰:
    桃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苴。吁嗟兮復吁嗟!
文姜得詩,已解其情,亦復以詩曰:
    桃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詎無來春?叮嚀兮復叮嚀!
諸兒讀其答詩,知文姜有心於彼,想慕轉切。
  未幾,魯使上卿公子翬如齊,迎取文姜。齊僖公以愛女之故,欲親自往送。諸兒聞之,請於父曰:「聞妹子將適魯侯,齊魯世好,此誠美事。但魯侯既不親迎,必須親人往送。父親國事在身,不便遠離,孩兒不才,願代一行。」僖公曰:「吾已親口許下自往送親,安可失信?」說猶未畢,人報:「魯侯停駕讙邑,專候迎親。」僖公曰:「魯,禮義之國,中道迎親,正恐勞吾入境。吾不可以不往。」諸兒默然而退。姜氏心中亦如有所失。其時,秋九月初旬,吉期已迫。文姜別過六宮妃眷,到東宮來別哥哥諸兒。諸兒整酒相待,四目相視,各不相捨,只多了元妃在坐。且其父僖公遣宮人守候,不能交言,暗暗嗟嘆。臨別之際,諸兒挨至車前,單道個「妹子留心,莫忘『叮嚀』之句。」文姜答言:「哥哥保重,相見有日。」齊僖公命諸兒守國,親送文姜至讙,與魯侯相見。魯侯敘甥舅之禮,設席款待。從人皆有厚賜。僖公辭歸。魯侯引文姜到國成親。一來,齊是個大國,二來,文姜如花絕色,魯侯十分愛重。三朝見廟,大夫宗婦,俱來朝見君夫人。僖公復使其弟夷仲年聘魯,問候姜氏。自此齊魯親密。不在話下。無名子有詩,單道文姜出嫁事。詩云:
    從來男女慎嫌微,兄妹如何不隔離?只為臨歧言保重,致令他日玷中闈。
  話分兩頭。再說周桓王自聞鄭伯假命伐宋,心中大怒。竟使虢公林父獨秉朝政,不用鄭伯。鄭莊公聞知此信,心怨桓王,一連五年不朝。桓王曰:「鄭寤生無禮甚矣!若不討之,人將效尤。朕當親帥六軍,往聲其罪。」虢公林父諫曰:「鄭有累世卿士之勞,今日奪其政柄,是以不朝。且宜下詔徵之,不必自往,以褻天威。」桓王忿然作色曰:「寤生欺朕,非止一次。朕與寤生誓不兩立!」乃召蔡、衛、陳三國,一同興師伐鄭。是時陳侯鮑方薨,其弟公子佗字伍父,弒太子免而自立,謚鮑為桓公。國人不服,紛紛逃散。周使徵兵,公子佗初即位,不敢違王之命。只得糾集車徒,遣大夫伯爰諸統領,望鄭國進發。蔡衛各遣兵從征。桓王使虢公林父將右軍,以蔡衛之兵屬之;使周公黑肩將左軍,陳兵屬之;王自統大兵為中軍,左右策應。
  鄭莊公聞王師將至,乃集諸大夫問計,群臣莫敢先應。正卿祭足曰:「天子親自將兵,責我不朝,名正言順。不如遣使謝罪,轉禍為福。」莊公怒曰:「王奪我政權,又加兵於我,三世勤王之績,付與東流。此番若不挫其銳氣,宗社難保。」高渠彌曰:「陳與鄭素睦,其助兵乃不得已也。」蔡衛與我夙仇,必然效力。天子震怒自將,其鋒不可當,宜堅壁以待之。俟其意怠,或戰或和,可以如意。」大夫公子元進曰:「以臣戰君,於理不直,宜速不宜遲也。臣雖不才,願獻一計。」莊公曰:「卿計如何?」子元曰:「王師既分為三,亦當為三軍以應之。左右二師,皆結方陣,以左軍當其右軍,以右軍當其左軍,主公自率中軍以當王。」莊公曰:「如此可必勝乎?」子元曰:「陳佗弒君新立,國人不順,勉從徵調,其心必離。若令右軍先犯陳師,出其不意,必然奔竄。再令左軍逕奔蔡衛,蔡衛聞陳敗,亦將潰矣。然後合兵以攻王卒,萬無不勝。」莊公曰:「卿料敵如指掌,子封不死矣!」正商議間,疆吏報:「王師已至繻葛,三營聯絡不斷。」莊公曰:「但須破其一營,餘不足破也。」乃使大夫曼伯,引一軍為右拒;使正卿祭足,引一軍為左拒;自領上將高渠彌、原繁、瑕叔盈、祝聃等,建「蝥弧」大旗於中軍。祭足進曰:「『蝥孤』所以勝宋許也。『奉天討罪』,以伐諸侯則可,以伐王則不可。」莊公曰:「寡人思不及此!」即命以大旆易之,仍使瑕叔盈執掌。其「蝥弧」寘於武庫,自後不用。高渠彌曰:「臣觀周王,頗知兵法。今番交戰,不比尋常,請為『魚麗』之陣。」莊公曰:「『魚麗陣』如何?」高渠彌曰:「甲車二十五乘為偏,甲士五人為伍。每車一偏在前,別用甲士五五二十五人隨後,塞其闕漏。車傷一人,伍即補之,有進無退。此陣法極堅極密,難敗易勝。」莊公曰:「善。」三軍將近繻葛,扎住營寨。
  桓王聞鄭伯出師抵敵,怒不可言,便欲親自出戰。虢公林父諫止之。次日各排陣勢,莊公傳令:「左右二軍,不可輕動。只看軍中大旆展動,一齊進兵。」
  且說桓王打點一番責鄭的說話,專待鄭君出頭打話,當陣訴說,以折其氣,鄭君雖列陣,只把住陣門,絕無動靜。桓王使人挑戰,並無人應。將至午後,莊公度王卒已怠,教瑕叔盈把大旆麾動,左右二拒,一齊鳴鼓,鼓聲如雷,各各奮勇前進。且說曼伯殺入左軍,陳兵原無鬥志,即時奔散,反將周兵衝動。周公黑肩阻遏不住,大敗而走。再說祭足殺入右軍,只看蔡衛旗號衝突將去。二國不能抵當,各自覓路奔逃。虢公林父仗劍立於車前,約束軍人:「如有亂動者斬!」祭足不敢逼。林父緩緩而退,不折一兵。再說桓王在中軍,聞敵營鼓聲震天,知是出戰,准備相持。只見士卒紛紛耳語,隊伍早亂。原來望見潰兵,知左右二營有失,連中軍也立腳不住。卻被鄭兵如牆而進,祝聃在前,原繁在後,曼伯祭足亦領得勝之兵,並力合攻。殺得車傾馬斃,將隕兵亡。桓王傳令速退,親自斷後,且戰且走。祝聃望見繡蓋之下,料是周王。盡著眼力覷真,一箭射去,正中周王左肩。幸裹甲堅厚,傷不甚重。祝聃催車前進,正在危急,卻得虢公林父前來救駕,與祝聃交鋒。原繁曼伯一齊來前,各騁英雄。忽聞鄭中軍鳴金甚急,遂各收軍,桓王引兵退三十里下寨。周公黑肩亦至,訴稱:「陳人不肯用力,以至於敗。」桓王赧然曰:「此朕用人不明之過也!」
  祝聃等回軍,見鄭莊公曰:「臣已射王肩,周王膽落,正待追趕,生擒那廝。何以鳴金?」莊公曰:「本為天子不明,將德為怨,今日應敵,萬非得已。賴諸卿之力,社稷無隕足矣,何敢多求!依你說取回天子,如何發落?即射王亦不可也。萬一重傷殞命,寡人有弒君之名矣!」祭足曰:「主公之言是也。今吾國兵威已立,料周王必當畏懼。宜遣使問安,稍與慇懃,使知射肩,非出主公之意。」莊公曰:「此行非仲不可。」命備牛十二頭,羊百隻,粟芻之物共百餘車,連夜到周王營內。祭足叩首再三,口稱:「死罪臣寤生,不忍社稷之隕,勒兵自衛。不料軍中不戒,有犯王躬。寤生不勝戰兢觳觫之至!謹遣陪臣足,待罪轅門,敬問無恙。不腆敝賦,聊充勞軍之用。惟天王憐而赦之!」桓王默然,自有慚色。虢公林父從旁代答曰:「寤生既知其罪,當從寬宥,來使便可謝恩。」祭足再拜稽首而出,遍歷各營,俱問安否。史官有詩嘆云:
    漫誇神箭集王肩,不想君臣等地天。對壘公然全不讓,卻將虛禮媚王前。
又髯翁有詩譏桓王,不當輕兵伐鄭,自取其辱。詩云:
    明珠彈雀古來譏,豈有天王自出車?傳檄四方兼貶爵,鄭人寧不懼王威!
  桓王兵敗歸周,不勝其忿。便欲傳檄四方,共聲鄭寤生無王之罪。虢公林父諫曰:「王輕舉喪功,若傳檄四方,是自彰其敗也。諸侯自陳、衛、蔡三國而外,莫非鄭黨。徵兵不至,徒為鄭笑。且鄭已遣祭足勞軍謝罪,可借此赦宥,開鄭自新之路。」桓王默然。自此更不言鄭事。
  卻說蔡侯因遣兵從周伐鄭,軍中探聽得陳國篡亂,人心不服公子佗,於是引兵襲陳。不知勝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1 05:36:55

第十回     楚熊通僭號稱王 鄭祭足被脅立庶

  話說陳桓公之庶子名躍,係蔡姬所出,蔡侯封人之甥也。因陳蔡之兵,一同伐鄭,陳國是大夫伯爰諸為將,蔡國是蔡侯之弟蔡季為將。蔡季向伯爰諸私問陳事。伯爰諸曰:「新君佗雖然篡立,然人心不服,又性好田獵,每每微服從禽於郊外,不恤國政。將來國中必然有變。」蔡季曰:「何不討其罪而戮之?」伯爰諸曰:「心非不欲,恨力不逮耳!」及周王兵敗,三國之師各回本國。蔡季將伯爰諸所言,奏聞蔡侯。蔡侯曰:「太子免既死,次當吾甥即位。佗乃篡弒之賊,豈容久竊富貴耶?」蔡季奏曰:「佗好獵,俟其出,可襲而弒也。」蔡侯以為然。乃密遣蔡季率兵車百乘,待於界口,只等逆佗出獵,便往襲之。蔡季遣諜打探,回報:「陳君三日前出獵,見屯界口。」蔡季曰:「吾計成矣。」乃將車馬分為十隊,都扮作獵人模樣,一路打圍前去。正遇陳君隊中射倒一鹿,蔡季馳車奪之。陳君怒,輕身來擒蔡季。季回車便走,陳君招引車徒趕來。只聽得金鑼一聲響喨,十隊獵人,一齊上前,將陳君拿住。蔡季大叫道:「吾非別人,乃蔡侯親弟蔡季是也。因汝國逆佗弒君,奉吾兄之命,來此討賊。止誅一人,餘俱不問。」眾人俱拜伏於地,蔡季一一撫慰。言:「故君之子躍,是我蔡侯外甥,今扶立為君,何如?」眾人齊聲答曰:「如此甚合公心,某等情願前導。」蔡季將逆佗即時梟首,懸頭於車上,長驅入陳。在先跟隨陳君出獵的一班人眾,為之開路,表明蔡人討賊立君之意。於是市井不驚,百姓歡呼載道。蔡季至陳,命以逆佗之首,祭於陳桓公之廟,擁立公子躍為君,是為厲公。此周桓王十四年之事也。公子佗篡位,纔一年零六個月,為此須臾富貴,甘受萬載惡名,豈不愚哉!有詩為證:
    弒君指望千年貴,淫獵誰知一旦誅!若是凶人無顯戮,亂臣賊子定紛如。
陳自公子躍即位,與蔡甚睦,數年無事。這段話繳過不提。
  且說南方之國曰楚,羋姓,子爵。出自顓頊帝孫重黎,為高辛氏火正之官,能光融天下,命曰祝融。重黎死,其弟吳回嗣為祝融。生子陸終,娶鬼方國君之女,得孕懷十一年。開左脅,生下三子,又開右脅,復生下三子。長曰樊,己姓,封於衛墟,為夏伯,湯伐桀滅之。次曰參胡,董姓,封於韓墟,周時為胡國,後滅於楚。三曰彭祖,彭姓,封於韓墟,為商伯,商末始亡。四曰會人,妐姓,封於鄭墟。五曰安,曹姓,封於邾墟。六曰季連。羋姓,乃季連之苗裔。有名鬻熊者,博學有道,周文王武王俱師之。後世以熊為氏。成王時,舉文武勤勞之後,得鬻熊之曾孫熊繹,封於荊蠻,胙以子男之田,都於丹陽。五傳至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僭號稱王。周厲王暴虐,熊渠畏其侵伐,去王號不敢稱。又八傳至於熊儀,是為若敖。又再傳至熊眴,是為蚡冒。蚡冒卒,其弟熊通,弒蚡冒之子而自立。熊通強暴好戰,有僭號稱王之志;見諸侯戴周,朝聘不絕,以此猶懷觀望。及周桓王兵敗於鄭,熊通益無忌憚,僭謀遂決。令尹鬥伯比進曰:「楚去王號已久,今欲復稱,恐駭觀聽。必先以威力制服諸侯方可。」熊通曰:「其道如何?」伯比對曰:「漢東之國,惟隨為大。君姑以兵臨隨,而遣使求成焉。隨服,則漢淮諸國,無不順矣。」熊通從之,乃親率大軍,屯於瑕。遣大夫薳章,求成於隨。隨有一賢臣,名曰季梁,又有一諛臣,名曰少師。隨侯喜諛而疏賢,所以少師有寵。及楚使至隨,隨侯召二臣問之。季梁奏曰:「楚強隨弱,今來求成,其心不可測也。姑外為應承,而內修備禦,方保無虞。」少師曰:「臣請奉成約,往探楚軍。」隨侯乃使少師至瑕,與楚結盟。鬥伯比聞少師將至,奏熊通曰:「臣聞少師乃淺近之徒,以諛得寵。今奉使來此探吾虛實,宜藏其壯銳,以老弱示之。彼將輕我,其氣必驕。驕必怠,然後我可以得志。」大夫熊率比曰:「季梁在彼,何益於事?」伯比曰:「非為今日,吾以圖其後也。」熊通從其計。少師入楚營,左右瞻視,見戈甲朽敝,人或老或弱,不堪戰鬥,遂有矜高之色。謂熊通曰:「吾兩國各守疆宇,不識上國之求成何意?」熊通謬應曰:「敝邑連年荒歉,百姓疲羸。誠恐小國合黨為梗,故欲與上國約為兄弟,為唇齒之援耳。」少師對曰:「漢東小國,皆敝邑號令所及,君不必慮也。」熊通遂與少師結盟。少師行後,熊通傳令班師。少師還見隨侯,述楚軍羸弱之狀:「幸而得盟,即刻班師,其懼我甚矣!願假臣偏師追襲之,縱不能悉俘以歸,亦可掠取其半,使楚今後不敢正眼視隨。」隨侯以為然。方欲起師,季梁聞之,趨入諫曰:「不可!不可!楚自若敖蚡冒以來,世修其政,馮陵江漢,積有歲年。熊通弒姪而自立,兇暴更甚。無故請成,包藏禍心。今以老弱示我,蓋誘我耳。若追之,必墮其計。」隨侯卜之,不吉,遂不追楚師。熊通聞季梁諫止追兵,復召鬥伯比問計。伯比獻策曰:「請合諸侯於沈鹿。若隨人來會,服從必矣。如其不至,則以叛盟伐之。」熊通遂遣使遍告漢東諸國,以孟夏之朔,於沈鹿取齊。
  至期,巴、庸、濮、鄧、鄾、絞、羅、鄖、貳、軫、申、江諸國畢集,惟黃,隨二國不至。楚仔,使薳章責黃。黃子遣使告罪。又使屈瑕責隨,隨侯不服。熊通乃率師伐隨,軍於漢淮二水之間。隨侯集群臣問拒楚之策。季梁進曰:「楚初合諸侯,以兵臨我,其鋒方銳,未可輕敵。不如卑辭以請成。楚苟聽我,復修舊好足矣。其或不聽,曲在於楚。楚欺我之辭卑,士有怠心。我見楚之拒請,士有怒氣。我怒彼怠,庶可一戰,以圖僥幸乎?」少師從旁攘臂言曰:「爾何怯之甚也!楚人遠來,乃自送死耳!若不速戰,恐楚人復如前番遁逃,豈不可惜。」隨侯惑其言,乃以少師為戎右,以季梁為御,親自出師楚,布陣於青林山之下。季梁升車以望楚師,謂隨侯曰:「楚兵分左右二軍。楚俗以左為上,其君必在左,君之所在,精兵聚焉。請專攻其右軍,若右敗,則左亦喪氣矣。」少師曰:「避楚君而不攻,寧不貽笑於楚人乎?」隨侯從其言,先攻楚左軍。楚開陣以納隨師。隨侯殺入陣中,楚四面伏兵皆起,人人勇猛,個個精強。少師與楚將鬥丹交鋒,不十合,被鬥丹斬於車下。季梁保著隨侯死戰,楚兵不退。隨侯棄了戎車,微服混於小軍之中;季梁殺條血路,方脫重圍。點視軍卒,十分不存三四。隨侯謂季梁曰:「孤不聽汝言,以至於此!」問:「少師何在?」有軍人見其被殺,奏知隨侯,隨侯嘆息不已。季梁曰:「此誤國之人,君何惜焉?為今之計,作速請成為上。」隨侯曰:「孤今以國聽子。」季梁乃入楚軍求成。熊通大怒曰:「汝主叛盟拒會,以兵相抗。今兵敗求成,非誠心也。」季梁面不改色,從容進曰:「昔者奸臣少師,恃寵貪功,強寡君於行陣,實非出寡君之意。今少師已死,寡君自知其罪,遣下臣稽首於麾下。君若赦宥,當倡率漢東君長,朝夕在庭,永為南服。惟君裁之!」鬥伯比曰:「天意不欲亡隨,故去其諛佞。隨未可滅也。不若許成,使倡率漢東君長,頌楚功績於周,因假位號,以鎮服蠻夷,於楚無不利焉。」熊通曰:「善。」乃使薳章私謂季梁曰:「寡君奄有江漢,欲假位號,以鎮服蠻夷。若徼惠上國,率群蠻以請於周室,幸而得請,寡君之榮,實惟上國之賜。寡君戢兵以待命。」季梁歸言於隨侯,隨侯不敢不從。乃自以漢東諸侯之意,頌楚功績,請王室以王號假楚,彈壓蠻夷。桓王不許。熊通聞之,怒曰:「吾先人熊鬻,有輔導二王之勞,僅封微國,遠在荊山。今地闢民眾,蠻夷莫不臣服,而王不加位,是無賞也,鄭人射王肩,而王不能討,是無罰也。無賞無罰,何以為王!且王號,我先君熊渠之所自稱也。孤亦光復舊號,安用周為?」遂即中軍自立為楚武王,與隨人結盟而去。漢東諸國,各遣使稱賀。桓王雖怒楚,無如之何。自此周室愈弱,而楚益無厭。熊通卒,傳子熊貲,遷都於郢。役屬群蠻,駸駸乎有侵犯中國之勢。後來若非召陵之師,城濮之戰,則其勢不可遏矣。
  話分兩頭。再說鄭莊公自勝王師,深嘉公子元之功,大城櫟邑,使之居守,比於附庸。諸大夫各有封賞;惟祝聃之功不錄。祝聃自言於莊公。公曰:「射王而錄其功,人將議我。」祝聃忿恨,疽發於背而死。莊公私給其家,命厚葬之。
  周桓王十九年夏,莊公有疾,召祭足至牀頭,謂曰:「寡人有子十一人。自世子忽之外,子突、子亹、子儀,皆有貴徵。子突才智福祿,似又出三子之上。三子皆非令終之相也。寡人意欲傳位於突,何如?」祭足曰:「鄧曼,元妃也。子忽嫡長,久居儲位,且屢建大功,國人信從。廢嫡立庶,臣不敢奉命!」莊公曰:「突志非安於下位者,若立忽,惟有出突於外家耳。」祭足曰:「知子莫如父,惟君命之。」莊公歎曰:「鄭國自此多事矣!」乃使公子突出居於宋。五月,莊公薨。世子忽即位,是為昭公。使諸大夫分聘各國,祭足聘宋,因便察子突之變。
  卻說公子突之母,乃宋雍氏之女,名曰雍姞。雍氏宗族,多仕於宋,宋莊公甚寵任之。公子突被出在宋,思念其母雍姞,與雍氏商議歸鄭之策。雍氏告於宋公,宋公許為之計。適祭足行聘至宋,宋公喜曰:「子突之歸,只在祭仲身上也。」乃使南宮長萬伏甲士於朝,以待祭足入朝。致聘行禮畢,甲士趨出,將祭足拘執。祭足大呼:「外臣何罪?」宋公曰:「姑至軍府言之。」是日,祭足被囚於軍府,甲士周圍把守,水洩不通。祭足疑懼,坐不安席。至晚,太宰華督攜酒親至軍府,與祭足壓驚。祭足曰:「寡君使足修好上國,未有開罪,不知何以觸怒?將寡君之禮,或有所缺,抑使臣之不職乎?」華督曰:「皆非也。公子突之出於雍,誰不知之。今子突竄伏在宋,寡君憫焉!且子忽柔懦,不堪為君。吾子若能行廢立之事,寡君願與吾子世修姻好。惟吾子圖之!」祭足曰:「寡君之立,先君所命也。以臣廢君,諸侯將討吾罪矣。」華督曰:「雍姞有寵於鄭先君,母寵子貴,不亦可乎?且弒逆之事,何國蔑有?惟力是視,誰加罪焉!」因附祭足之耳曰:「吾寡君之立,亦有廢而後興。子必行之,寡君當任其無咎。」祭足皺眉不答。華督又曰:「子必不從,寡君將命南宮長萬為將,發車六百乘,納公子突於鄭。出軍之日,斬吾子以殉於軍,吾見子止於今日矣!」祭足大懼,只得應諾。華督復要之立誓。祭足曰:「所不立公子突者,神明殛之!」史官有詩譏祭足云:
    丈夫寵辱不能驚,國相如何受脅陵!若是忠臣拼一死,宋人未必敢相輕。
華督連夜還報宋公,說:「祭足已聽命了。」
  次日,宋公使人召公子突至於密室,謂曰:「寡人與雍氏有言,許歸吾子。今鄭國告立新君,有密書及寡人曰:『必殺之,願割三城為謝。』寡人不忍,故私告子。」公子突拜曰:「突不幸,越在上國。突之死生,已屬於君。若以君之靈,使得重見先人之宗廟,惟君所命,豈惟三城!」宋公曰:「寡人囚祭仲於軍府,正惟公子之故。此大事非仲不成,寡人將盟之。」乃並召祭足使與子突相見,亦召雍氏,將廢忽立突之事說明。三人歃血定盟,宋公自為司盟,太宰華督蒞事。宋公使子突立下誓約,三城之外,定要白璧百雙,黃金萬鎰,每歲輸穀三萬鍾,以為酬謝之禮。祭足書名為證。公子突急於得國,無不應承。宋公又要公子突將國政盡委祭足,突亦允之。又聞祭足有女,使許配雍氏之子雍糾,就教帶雍糾歸國成親,仕以大夫之職。祭足亦不敢不從。
  公子突與雍糾皆微服,詐為商賈,駕車跟隨祭足,以九月朔日至鄭,藏於祭足之家。祭足偽稱有疾,不能趨朝。諸大夫俱至祭府問安。祭足伏死士百人於壁衣之中,請諸大夫至內室相見。諸大夫見祭足面色充盈,衣冠齊整,大驚曰:「相君無恙,何不入朝?」祭足曰:「足非身病,乃國病也。先君寵愛子突,囑諸宋公,今宋將遣南宮長萬為將,率車六百乘,輔突代鄭。鄭國未寧,何以當之?」諸大夫面面相覷,不敢置對。祭足曰:「今日欲解宋兵,惟有廢立可免耳。公子突見在,諸君從否,願一言而決!」高渠彌因世子忽諫止上卿之位,素與子忽有隙,挺身撫劍而言曰:「相君此言,社稷之福。吾等願見新君!」眾人聞高渠彌之言,疑與祭足有約,又窺見壁衣有人,各懷悚懼,齊聲唯唯。祭足乃呼公子突至,納之上坐。祭足與高渠彌先下拜。諸大夫沒奈何,只得同拜伏於地。祭足預先寫就連名表章,使人上之,言:「宋人以重兵納突,臣等不能事君矣。」又自作密啟,啟中言:「主君之立,實非先君之意,乃臣足主之。今宋囚臣而納突,要臣以盟,臣恐身死無益於君,已口許之。今兵將及郊,群臣畏宋之強,協謀往迎。主公不若從權,暫時避位,容臣乘間再圖迎復。」末寫一誓云:「違此言者,有如日!」鄭昭公接了表文及密啟,自知孤立無助,與媯妃泣別,出奔衛國去了。
  九月己亥日,祭足奉公子突即位,是為厲公。大小政事,皆決於祭足。以女妻雍糾,謂之雍姬。言於厲公,官雍糾以大夫之職。雍氏原是厲公外家,厲公在宋時,與雍氏親密往來,所以厲公寵信雍糾,亞於祭足。自厲公即位,國人俱已安服。惟公子亹、公子儀二人,心懷不平。又恐厲公加害,是月,公子亹奔蔡,公子儀奔陳。宋公聞子突定位,遣人致書來賀。因此一番使命,挑起兩國干戈。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08:13:22

第十一回     宋莊公貪賂搆兵 鄭祭足殺婿逐主

  卻說宋莊公遣人致書稱賀,就索取三城,及白璧黃金歲輸穀數。厲公召祭足商議。厲公曰:「當初急於得國,以此恣其需索,不敢違命。今寡人即位方新,就來責償;若依其言,府庫一空矣。況嗣位之始,便失三城,豈不貽笑鄰國?」祭足曰:「可辭以『人心未定,恐割地生變,願以三城之貢賦,代輸於宋。』其白璧黃金,姑與以三分之一,婉言謝之。歲輸穀數,請以來年為始。」厲公從其言,作書報之。先貢上白璧三十雙,黃金三千鎰,其三城貢賦,約定冬初交納。使者還報,宋莊公大怒曰:「突死而吾生之,突貧賤而吾富貴之。區區所許,乃子忽之物,於突何與,而敢吝惜?」即日,又遣使往鄭坐索,必欲如數。且立要交割三城,不願輸賦。厲公又與祭足商議,再貢去穀二萬鍾。宋使去而復來,傳言:「若不滿所許之數,要祭足自來回話。」祭足謂厲公曰:「宋受我先君大德,未報分毫。今乃恃立君之功,貪求無厭,且出言無禮,不可聽也。臣請奉使齊魯,求其宛轉。」厲公曰:「齊魯肯為鄭用乎?」祭足曰:「往年我先君伐許伐宋,無役不與齊魯同事。況魯侯之立,我先君實成之。即齊不厚鄭,魯自無辭。」厲公曰:「宛轉之策何在?」祭足曰:「當初華督弒君而立子馮,吾先君與齊魯,並受賄賂,玉成其事。魯受郜之大鼎,吾國亦受商彝。今當訴告齊魯,以商彝還宋。宋公追想前情,必愧而自止。」厲公大喜曰:「寡人聞仲之言,如夢初醒。」即遣使賷了禮幣,分頭往齊魯二國,告立新君,且訴以宋人忘恩背德,索賂不休之事。使人到魯致命,魯桓公笑曰:「昔者,宋君行賂於敝邑,止用一鼎。今得鄭賂已多,猶未滿意乎?寡人當身任之,即日親往宋,為汝君求解。」使者謝別。
  再說鄭使至齊致命,齊僖公向以敗戎之功,感激子忽,欲以次女文姜連姻。雖然子忽堅辭,到底齊侯心內,還偏向他一分。今日鄭國廢忽立突,齊侯自然不喜。謂使者曰:「鄭君何罪,輒行廢立?為汝君者,不亦難乎?寡人當親率諸侯,相見於城下。」禮幣俱不受。使者回報厲公。厲公大驚,謂祭足曰:「齊侯見責,必有干戈之事,何以待之?」祭足曰:「臣請簡兵蒐乘,預作準備,敵至則迎,又何懼焉?」
  且說魯桓公遣公子柔往宋,訂期相會。宋莊公曰:「既魯君有言相訂,寡人當躬造魯境,豈肯煩君遠辱?」公子柔返命。魯侯再遣人往約,酌地之中,在扶鍾為會。時周桓王二十年秋九月也。
  宋莊公與魯侯會於扶鍾。魯侯代鄭稱謝,並為求寬。宋公曰:「鄭君受寡人之恩深矣!譬之雞卵,寡人抱而翼之,所許酬勞,出彼本心。今歸國篡位,直欲負諾,寡人豈能忘情乎?」魯侯曰:「大國所以賜鄭者,鄭豈忘之?但以嗣服未久,府庫空虛,一時未得如約。然遲速之間,決不負諾。此事寡人可以力保。」宋公又曰:「金玉之物,或以府庫不充為辭。若三城交割,只在片言,何以不決?」魯侯曰:「鄭君懼失守故業,遺笑列國,故願以賦稅代之。聞已納粟萬鍾矣。」宋公曰:「二萬鍾之入,原在歲輸數內,與三城無涉。況所許諸物,完未及半。今日尚然,異日事冷,寡人更何望焉?惟君早為寡人圖之!」魯侯見宋公十分固執,怏怏而罷。
  魯侯歸國,即遣公子柔使鄭,致宋公不肯相寬之語。鄭伯又遣大夫雍糾捧著商彝,呈上魯侯,言:「此乃宋國故物,寡君不敢擅留,請納還宋府庫,以當三城。更進白璧三十雙,黃金二千鎰,求君侯善言解釋。」魯桓公情不能已,只得親至宋國,約宋公於穀邱之地相會。二君相見禮畢,魯侯又代鄭伯致不安之意,呈上白璧黃金如數。魯侯曰:「君謂鄭所許諸物,完未及半。寡人正言責鄭,鄭是以勉力輸納。」宋公並不稱謝,但問:「三城何日交割?」魯侯曰:「鄭君念先人世守,不敢以私恩之故,輕棄封疆。今奉一物,可以相當。」即命左右將黃錦袱包裹一物,高高捧著,跪獻於宋公之前。宋公聞說「私恩」二字,眉頭微皺,已有不悅之意。及啟袱觀看,認得商彝,乃當初宋國賂鄭之物,勃然變色;佯為不知,問:「此物何用?」魯侯曰:「此大國故府之珍。鄭先君莊公,向曾效力於上國,蒙上國貺以重器,藏為世寶。嗣君不敢自愛,仍歸上國。乞念昔日更事之情。免其納地。鄭先君咸受其賜,豈惟嗣君?」宋公見提起舊事,不覺兩頰發赤,應曰:「往事寡人已忘之矣,將歸問之故府。」正議論間,忽報:「燕伯朝宋,駕到穀邱。」宋公即請燕伯與魯侯一處相見。燕伯見宋公,訴稱:「地鄰於齊,嘗被齊國侵伐。寡人願邀君之靈,請成於齊,以保社稷。」宋公許之。魯侯謂宋公曰:「齊與紀世仇,嘗有襲紀之心。君若為燕請成,寡人亦願為紀乞好,各修和睦,免搆干戈。」三君遂一同於穀邱結盟。魯桓公回國,自秋至冬,並不見宋國回音。
  鄭國因宋使督促財賄,不絕於道,又遣人求魯侯。魯候只得又約宋公於虛龜之境面會,以決平鄭之事。宋公不至,遣使報魯曰:「寡君與鄭自有成約,君勿與聞可也。」魯侯大怒,罵曰:「匹夫貪而無信,尚然不可,況國君乎?」遂轉轅至鄭,與鄭伯會於武父之地,約定連兵伐宋。髯翁有詩云:
    逐忽弒隱並元兇,同惡相求意自濃。只為宋莊貪詐甚,致令魯鄭起兵鋒。
  宋莊公聞魯候發怒,料想歡好不終。又聞齊侯不肯助突,乃遣公子游往齊結好,訴以子突負德之事:「寡君有悔於心,願與君協力攻突,以復故君忽之位,並為燕伯求平。」使者未返,宋疆吏報:「魯鄭二國興兵來伐,其鋒甚銳,將近睢陽。」宋公大驚,遂召諸大夫計議迎敵。公子御說諫曰:「師之老壯,在乎曲直。我貪鄭賂,又棄魯好,彼有詞矣。不如請罪求和,息兵罷戰,乃為上策。」南宮長萬曰:「兵至城下,不發一矢自救,是示弱也。何以為國?」太宰督曰:「長萬言是也。」宋公遂不聽御說之言,命南宮長萬為將。長萬薦猛獲為先鋒,出車三百乘。兩下排開陣勢。魯侯鄭伯並駕而出,停車陣前,單搦宋君打話。宋公心下懷慚,託病不出。南宮長萬遠遠望見兩枝繡蓋飄揚,知是二國之君。乃撫猛獲之背曰:「今日爾不建功,更待何時?」猛獲應命,手握渾鐵點鋼矛,麾車直進。魯鄭二君看見來勢兇猛,將車退後一步。左右擁出二員上將,魯有公子溺,鄭有原繁,各駕戎車迎住。先問姓名,答曰:「吾乃先鋒猛獲是也。」原繁笑曰:「無名小卒,不得污吾刀斧,換你正將來決一死敵。」猛獲大怒,舉矛直到原繁。原繁掄刀接戰。子溺指引魯軍,鐵葉般裹來。猛獲力戰二將,全無懼怯。魯將秦子梁子,鄭將檀伯,一齊俱上。猛獲力不能加,被梁子一箭射著右臂,不能持矛,束手受縛。兵車甲士,盡為俘獲,只逃走得步卒五十餘人。南宮長萬聞敗,咬牙切齒曰:「不取回猛獲,何面目入城?」乃命長子南宮牛,引車三十乘搦戰:「佯輸詐敗,誘得敵軍追至西門,我自有計。」南宮牛應聲而出,橫戟大罵:「鄭突背義之賊,自來送死,何不速降?」剛遇鄭將引著弓弩手數人,單車巡陣,欺南宮牛年少,便與交鋒。未及三合,南宮牛回車便走,鄭將不捨,隨後趕來。將近西門,砲聲大舉,南宮長萬從後截住,南宮牛回車,兩下夾攻。鄭將連發數箭,射南宮牛不著,心裏落慌,被南宮長萬躍入車中,隻手擒來。鄭將原繁,聞知本營偏將單車赴敵,恐其有失,同檀伯引軍疾驅而前。只見宋國城門大開,太宰華督自率大軍,出城接應。這裏魯將公子溺,亦引秦子梁子助戰。兩下各秉火炬,混殺一場,直殺至雞鳴方止。宋兵折損極多。南宮長萬將鄭將獻功,請宋公遣使到鄭營,願以鄭將換回猛獲。宋公許之。宋使至於鄭營,說明交換之事。鄭伯應允,各將檻車推出陣前,彼此互換。鄭將歸於鄭營,猛獲仍歸宋城去了。是日各自休息不戰。
  卻說公子游往齊致命,齊僖公曰:「鄭突逐兄而立,寡人之所惡也。但寡人方有事於紀,未暇及此,倘貴國肯出師助寡人伐紀,寡人敢不相助伐鄭?」公子游辭了齊侯,回復宋公去訖。
  再說魯侯與鄭伯在營中,正商議攻宋之策,忽報:「紀國有人告急。」魯侯召見,呈上國書,內言:「齊兵攻紀至急,亡在旦夕。乞念婚姻世好,以一旅拔之水火。」魯桓公大驚,謂鄭伯曰:「紀君告急,孤不得不救。宋城亦未可猝拔,不如撤兵。量宋公亦不敢復來索賂矣。」鄭厲公曰:「君既移兵救紀,寡人亦願悉率敝賦以從。」魯侯大喜,即時傳令拔寨,齊望紀國進發。魯侯先行三十里,鄭伯引軍斷後。宋國先得了公子游回音,後知敵營移動,恐別有誘兵之計,不來追趕,只遣諜遠探。回報:「敵兵盡已出境,果往紀國。」方纔放心。太宰華督奏曰:「齊既許助攻鄭,我國亦當助其攻紀。」南宮長萬曰:「臣願往。」宋公發兵車二百乘,仍命猛獲為先鋒,星夜前來助齊。
  卻說齊僖公約會衛侯,並徵燕兵。衛方欲發兵,而宣公適病薨。世子朔即位,是為惠公。惠公雖在喪中,不敢推辭,遣兵車二百乘相助。燕伯懼齊吞並,正欲借此修好,遂親自引兵來會。紀侯見三國兵多,不敢出戰,只深溝高壘,堅守以待。忽一日報到:「魯鄭二君,前來救紀。」紀侯登城而望,心中大喜,安排接應。
  再說魯侯先至,與齊侯相遇於軍前。魯侯曰:「紀乃敝邑世姻,聞得罪於上國,寡人躬來請赦。」齊侯曰:「吾先祖哀公為紀所譖,見烹於周,於今八世,此仇未報。君助其親,我報其仇,今日之事,惟有戰耳。」魯侯大怒,即命公子溺出車。齊將公子彭生接住廝殺。彭生有萬夫不當之勇,公子溺如何敵得過?秦子、梁子二將,並力向前,未能取勝,剛辦得架隔遮攔。衛燕二主,聞齊魯交戰,亦來合攻。卻得後隊鄭伯大軍已到,原繁引檀伯眾將,直衝齊侯老營,紀侯亦使其弟嬴季,引軍出城相助,喊聲震天。公子彭生不敢戀戰,急急回轅。六國兵車,混做一處相殺。魯侯遇見燕伯,謂曰「穀邱之盟,宋、魯、燕三國同事。口血未干,宋人背盟,寡人伐之。君亦效宋所為,但知媚齊目前,獨不為國家長計乎?」燕伯自知失信。垂首避去,託言兵敗奔逃。衛無大將,其師先潰。齊侯之師亦敗,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彭生中箭幾死。正在危急,又得宋國兵到,魯鄭方纔收軍。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明欺弱小恣貪謀,只道孤城頃刻收。他國未亡我已敗,令人千載笑齊侯。
宋軍方到,喘息未定,卻被魯鄭各遣一軍衝突前來。宋軍不能立營,亦大敗而去。各國收拾殘兵,分頭回國。齊侯回顧紀城,誓曰:「有我無紀,有紀無我,決不兩存也!」紀侯迎接魯鄭二君入城,設享款待,軍士皆重加賞犒。嬴季進曰:「齊兵失利,恨紀愈深,今兩君在堂,願求保全之策!」魯侯曰:「今未可也,當徐圖之。」次日,紀侯遠送出城三十里,垂淚而別。
  魯侯歸國後,鄭厲公又使人來修好,尋武父之盟,自此魯鄭為一黨,宋齊為一黨。時鄭國守櫟大夫子元已卒,祭足奏過厲公,以檀伯代之。此周桓王二十二年也。
  齊僖公為兵敗於紀,懷憤成疾。是冬病篤,召世子諸兒至榻前囑曰:「紀吾世仇也,能滅紀者,方為孝子。汝今嗣位,當以此為第一件事。不能報此仇者,勿入吾廟!」諸兒頓首受教。僖公又召夷仲年之子無知,使拜諸兒。囑曰:「吾同母弟,只此一點骨血,汝當善視之。衣服禮秩,一如我生前可也。」言畢,目遂瞑。諸大夫奉世子諸兒成喪即位,是為襄公。
  宋莊公恨鄭入骨,復遣使將鄭國所納金玉,分賂齊、蔡、衛、陳四國,乞兵復仇。齊因新喪,止遣大夫雍廩,率車一百五十乘相助。蔡衛亦各遣將同宋伐鄭。鄭厲公欲戰,上卿祭足曰:「不可!宋大國也,起傾國之兵,盛氣而來。若戰而失利,社稷難保,幸而勝,將結沒世之怨,吾國無寧日矣!不如縱之。」厲公意猶未決。祭足遂發令,使百姓守城,有請戰者罪之。宋公見鄭師不出,乃大掠東郊。以火攻破渠門,入及大逵,至於太宮,盡取其椽以歸,為宋盧門之椽以辱之。鄭伯鬱鬱不樂,歎曰:「吾為祭仲所制,何樂乎為君?」於是陰有殺祭足之意。
  明年春三月,周桓王病篤。召周公黑肩於牀前,謂曰:「立子以嫡,禮也。然次子克,朕所鍾愛,今以託卿。異日兄終弟及,惟卿主持。」言訖遂崩。周公遵命,奉世子佗即王位,是為莊王。
  鄭厲公聞周有喪,欲遣使行弔。祭足固諫,以為:「周乃先君之仇,祝聃曾射王肩,若遣人往弔,祇取其辱。」厲公雖然依允,心中愈怒。
  一日,遊於後圃,止有大夫雍糾相從。厲公見飛鳥翔鳴,淒然而歎。雍糾進曰:「當此春景融和,百鳥莫不得意。主公貴為諸侯,似有不樂之色,何也?」厲公曰:「百鳥飛鳴自繇,全不受制於人。寡人反不如鳥,是以不樂。」雍糾曰:「主公所慮,豈非秉鈞之人耶?」厲公嘿然。雍糾又曰:「吾聞『君猶父也,臣猶子也。』子不能為父分憂,即為不孝;臣不能為君排難,即為不忠。倘主公不以糾為不肖,有事相委,不敢不竭死力!」厲公屏去左右,謂雍糾曰:「卿非仲之愛婿乎?」糾曰:「婿則有之,愛則未也。糾之婚於祭氏,實出宋君所迫,非祭足本心。足每言及舊君,猶有依戀之心,但畏宋不敢改圖耳。」厲公曰:「卿能殺仲,吾以卿代之,但不知計將安出?」雍糾曰:「今東郊被宋兵殘破,民居未復。主公明日命司徒修整廛舍,卻教祭足賷粟帛往彼安撫居民,臣當於東郊設享,以鴆酒毒之。」厲公曰:「寡人委命於卿,卿當仔細。」
  雍糾歸家,見其妻祭氏,不覺有皇遽之色。祭氏心疑,問:「朝中今日有何事?」糾曰:「無也。」祭氏曰:「妾未察其言,先觀其色,今日朝中,必無無事之理。夫婦同體,事無大小,妾當與知。」糾曰:「君欲使汝父往東郊安撫居民,至期,吾當設享於彼,與汝父稱壽,別無他事。」祭氏曰:「子欲享吾父,何必郊外?」糾曰:「此君命也,汝不必問。」祭氏愈疑。乃醉糾以酒,乘其昏睡,佯問曰:「君命汝殺祭仲,汝忘之耶?」糾夢中糊塗應曰:「此事如何敢忘?」早起,祭氏謂糾曰:「子欲殺吾父,吾已盡知矣。」糾曰:「未嘗有此。」祭氏曰:「夜來子醉後自言,不必諱也。」糾曰:「設有此事,與爾何如?」祭氏曰:「既嫁從夫,又何說焉?」糾乃盡以其謀告於祭氏。祭氏曰:「吾父恐行止未定。至期,吾當先一日歸寧,慫恿其行。」糾曰:「事若成,吾代其位,於爾亦有榮也。」
  祭氏果先一日回至父家,問其母曰:「父與夫二者孰親?」其母曰:「皆親。」又問:「二者親情孰甚?」其母曰:「父甚於夫。」祭氏曰:「何也?」其母曰:「未嫁之女,夫無定而父有定;已嫁之女,有再嫁而無再生。夫合於人,父合於天,夫安得比於父哉?」其母雖則無心之言,卻點醒了祭氏有心之聽,遂雙眼流淚曰:「吾今日為父,不能復顧夫矣!」遂以雍糾之謀,密告其母。其母大驚,轉告於祭足。祭足曰:「汝等勿言,臨時吾自能處分。」至期,祭足使心腹強鉏,帶勇士十餘人,暗藏利刃跟隨。再命公子閼率家甲百餘,郊外接應防變。祭足行至東郊,雍糾半路迎迓,設享甚豐。祭足曰:「國事奔走,禮之當然,何勞大享。」雍糾曰:「郊外春色可娛,聊具一酌節勞耳。」言訖,滿斟大觥,跪於祭足之前,滿臉笑容,口稱百壽。祭足假作相攙,先將右手握糾之臂,左手接杯澆地,火光迸裂。遂大喝曰:「匹夫何敢弄吾!」叱左右:「為我動手。」強鉏與眾勇士一擁而上,擒雍糾縛而斬之,以其屍棄於周池。厲公伏有甲士在於郊外,幫助雍糾做事。早被公子閼搜著,殺得七零八落。厲公聞之,大驚曰:「祭仲不吾容也!」乃出奔蔡國。後有人言及雍糾通知祭氏,以致祭足預作準備。厲公乃歎曰:「國家大事,謀及婦人,其死宜矣!」
  且說祭足聞厲公已出,乃使公父定叔往衛國迎昭公忽復位,曰:「吾不失信於舊君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08:14:14

第十二回     衛宣公築臺納媳 高渠彌乘間易君

  卻說衛宣公名晉,為人淫縱不檢。自為公子時,與其父莊公之妾名夷姜者私通,生下一子,寄養於民間,取名曰急子。宣公即位之日,元配邢妃無寵。只有夷姜得幸,如同夫婦。就許立急子為嗣,屬之於右公子職。時急子長成,已一十六歲,為之聘齊僖公長女。使者返國,宣公聞齊女有絕世之姿,心貪其色,而難於啟口。乃搆名匠築高臺於淇河之上,朱欄華棟,重宮複室,極其華麗,名曰新臺。先以聘宋為名,遣開急子。然後使左公子洩如齊,迎姜氏逕至新臺,自己納之,是為宣姜。時人作新臺之詩,以刺其淫亂:
    新臺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籧篨不鮮!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籧篨、戚施,皆醜惡之貌,以喻宣公。言姜氏本求佳偶,不意乃配此醜惡也。後人讀史至此,言齊僖公二女,長宣姜,次文姜,宣姜淫於舅,文姜淫於兄,人倫天理,至此滅絕矣!有詩歎曰:
    妖豔春秋首二姜,致令齊衛紊綱常。天生尤物殃人國,不及無鹽佐伯王!
  急子自宋回家,復命於新臺。宣公命以庶母之禮,謁見姜氏。急子全無幾微怨恨之意。宣公自納齊女,只往新臺朝歡暮樂,將夷姜又撇一邊。一住三年,與齊姜連生二子,長曰壽,次曰朔。自古道:「母愛子貴」。宣公因偏寵齊姜,將昔日憐愛急子之情,都移在壽與朔身上。心中便想百年之後,把衛國江山,傳與壽朔兄弟,他便心滿意足,反似多了急子一人。只因公子壽天性孝友,與急子如同胞一般相愛,每在父母面前,周旋其兄。那急子又溫柔敬慎,無有失德,所以宣公未曾顯露其意。私下將公子壽囑託左公子洩,異日扶他為君。那公子朔雖與壽一母所生,賢愚迥然不同;年齒尚幼,天生狡猾,恃其母之得寵,陰蓄死士,心懷非望。不惟憎嫌急子,並親兄公子壽,也像贅疣一般;只是事有緩急,先除急子要緊。常把說話挑激母親,說:「父親眼下,雖然將我母子看待。有急子在先,他為兄,我等為弟;異日傳位,蔑不得長幼之序。況夷姜被你奪寵,心懷積忿。若急子為君,彼為國母,我母子無安身之地矣!」齊姜原是急子所聘,今日跟隨宣公,生子得時,也覺急子與己有礙。遂與公子朔合謀,每每讒譖急子於父親之前。
  一日,急子誕日,公子壽治酒相賀,朔亦與席。坐間急子與公子壽說話甚密。公子朔插嘴不下,託病先別,一逕到母親齊姜面前,雙眼垂淚,扯個大謊,告訴道:「孩兒好意同自己哥哥與急子上壽,急子飲酒半酣,戲謔之間,呼孩兒為兒子。孩兒心中不平,說他幾句。他說:『你母親原是我的妻子,你便稱我為父,於理應該。』孩兒再待開口,他便奮臂要打。虧自己哥哥勸住,孩兒逃席而來。受此大辱,望母親稟知父侯,與孩兒做主!」齊姜信以為然。待宣公入宮,嗚嗚咽咽的告訴出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又裝點幾句道:「他還要玷污妾身,說:『我母夷姜,原是父親的庶母,尚然收納為妻。況你母親原是我舊妻,父親只算借貸一般,少不得與衛國江山,一同還我。』」宣公召公子壽問之,壽答曰:「並無此說。」宣公半疑半信,但遣內侍傳諭夷姜,責備他不能教訓其子。夷姜怨氣填胸,無處伸訴,投繯而死。髯翁有詩歎曰:
    父妾如何與子通?聚麀傳笑衛淫風。夷姜此日投繯晚,何似當初守節終!
急子痛念其母,惟恐父親嗔怪,暗地啼哭。公子朔又與齊姜謗說急子,因生母死於非命,口出怨言,日後要將母子償命。宣公本不信有此事。無奈妒妾讒子,日夜攛掇,定要宣公殺急子,以絕後患,不由宣公不聽。但展轉躊躇,終是殺之無名,必須假手他人,死於道路,方可掩人耳目。
  其時,適齊僖公約會伐紀,徵兵於衛。宣公乃與公子朔商議,假以往訂師期為名,遣急子如齊,授以白旄。此去莘野,是往齊的要路,舟行至此,必然登陸。在彼安排急子,他必不作準備。公子朔向來私蓄死士,今日正用得著,教他假裝盜賊,伏於莘野。只認白旄過去,便趕出一齊下手。以旄復命,自有重賞。公子朔處分已定,回復齊姜,齊姜心下十分歡喜。
  卻說公子壽見父親屏去從人,獨召弟朔議事,心懷疑惑。入宮來見母親,探其語氣。齊姜不知隱瞞,盡吐其實。囑咐曰:「此乃汝父主意。欲除我母子後患,不可洩漏他人。」公子壽知其計已成,諫之無益。私下來見急子,告以父親之計:「此去莘野必由之路,多凶少吉。不如出奔他國,別作良圖。」急子曰:「為人子者,以從命為孝。棄父之命,即為逆子。世間豈有無父之國,即欲出奔,將安往哉?」遂束裝下舟,毅然就道。公子壽泣勸不從,思想:「吾兄真仁人也!此行若死於盜賊之手,父親立我為嗣,何以自明?子不可以無父,弟不可以無兄,吾當先兄而行,代他一死,吾兄必然獲免。父親聞吾之死,倘能感悟,慈孝兩全,落得留名萬古。」於是別以一舟載酒,亟往河下,請急子餞別。急子辭以:「君命在身,不敢逗遛。」公子壽乃移樽過舟,滿斟以進。未及開言,不覺淚珠墮於杯中。急子忙接而飲之。公子壽曰:「酒已污矣!」急子曰:「正欲飲吾弟之情也。」公子壽拭淚言曰:「今日此酒,乃吾弟兄永訣之酒。哥哥若鑒小弟之情,多飲幾杯。」急子曰:「敢不盡量!」兩人淚眼相對,彼此勸酬。公子壽有心留量。急子到手便吞,不覺盡醉,倒於席上,鼾鼾睡去。公子壽謂從人曰:「君命不可遲也,我當代往。」即取急子手中白旄,故意建於舟首,用自己仆從相隨。囑咐急子隨行人眾,好生守候。袖中出一簡,付之曰:「俟世子酒醒後,可呈看也。」即命發舟。行近莘野,方欲整車登岸,那些埋伏的死士,望見河中行旌飄颺,認得白旄,定是急子到來。一聲呼哨,如蜂而集。公子壽挺然出喝曰:「吾乃本國衛侯長子,奉使往齊。汝等何人,敢來邀截?」眾賊齊聲曰:「吾等奉衛侯密旨,來取汝首!」挺刀便砍。從者見勢頭兇猛,不知來歷,一時驚散。可憐壽子引頸受刀,賊黨取頭,盛於木匣,一齊下船,偃旄而歸。
  再說急子酒量原淺,一時便醒,不見了公子壽,從人將簡緘呈上。急子拆而看之,簡上只有八個字云:「弟已代行,兄宜速避。」急子不覺墮淚曰:「弟為我犯難,吾當速往。不然,恐誤殺吾弟也!」喜得仆從俱在,就乘了公子壽之舟,催趲舟人速行。真個似電流光絕,鳥逝超群。其夜月明如水,急子心念其弟,目不交睫。注視鷁首之前,望見公子壽之舟,喜曰:「天幸吾弟尚在!」從人稟曰:「此來舟,非去舟也!」急子心疑,教攏船上去。兩船相近,樓櫓俱明。只見舟中一班賊黨,並不見公子壽之面。急子愈疑,乃佯問曰:「主公所命,曾了事否?」眾賊聽得說出秘密,卻認為公子朔差來接應的,乃捧函以對曰:「事已了矣。」急子取函啟視,見是公子壽之首,仰天大哭曰:「天乎冤哉!」眾賊駭然,問曰:「父殺其子,何故稱冤?」急子曰:「我乃真急子也。得罪於父,父命殺我。此吾弟壽也。何罪而殺之?可速斷我頭,歸獻父親,可贖誤殺之罪。」賊黨中有認得二公子者,於月下細認之曰:「真誤矣!」眾賊遂將急子斬首,並納函中。從人亦皆四散。《衛風》有《乘舟》之詩,正詠兄弟爭死之事。詩曰:
    二子乘舟,汎汎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二子乘舟,汎汎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詩人不敢明言,但追想乘舟之人,以寓悲思之意也。
  再說眾賊連夜奔入衛城,先見公子朔,呈上白旄。然後將二子先後被殺事情,細述一遍,猶恐誤殺得罪。誰知一箭射雙鵰,正中了公子朔的隱懷。自出金帛,厚賞眾賊。卻入宮來見母親說:「公子壽載旌先行,自隕其命。喜得急子後到,天教他自吐真名,償了哥哥之命。」齊姜雖痛公子壽,卻幸除了急子,拔去眼中之釘,正是憂喜相半。母子商量,且教慢與宣公說知。
  卻說左公子洩,原受急子之託,右公子職,原受公子壽之託,二人各自關心。遣人打探消息,回報如此如此。起先未免各為其主,到此同病相憐,合在一處商議。候宣公早朝,二人直入朝堂,拜倒在地,放聲大哭。宣公驚問何故,公子洩,公子職二人一辭,將急子與公子壽被殺情由,細述一遍:「乞收拾屍首埋葬,以盡當初相託之情。」說罷哭聲轉高。宣公雖怪急子,卻還憐愛公子壽。忽聞二子同時被害,嚇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言。痛定生悲,淚如雨下。連聲嘆曰:「齊姜誤我,齊姜誤我!」即召公子朔問之,朔辭不知。宣公大怒,就著公子朔拘拿殺人之賊。公子朔口中應承,只是支吾,那肯獻出賊黨。
  宣公自受驚之後,又想念公子壽,感成一病,閉眼便見夷姜、急子、壽子一班,在前啼啼哭哭。祈禱不效,半月而亡。公子朔發喪襲位,是為惠公。時朔年一十五歲,將左右二公子罷官不用。庶兄公子碩字昭伯,心中不服,連夜奔齊。公子洩與公子職怨恨惠公,每思為急子及公子壽報仇,未得其便。
  話分兩頭。卻說衛侯朔初即位之年,因助齊攻紀,為鄭所敗,正在銜恨。忽聞鄭國有使命至,問其來意。知鄭厲公出奔,群臣迎故君忽復位,心中大喜。即發車徒,護送昭公還國。祭足再拜,謝昔日不能保護之罪。昭公雖不治罪,心中怏怏,恩禮稍減於昔日。祭足亦覺跼蹐不安,每每稱疾不朝。高渠彌素失愛於昭公,及昭公復國,恐為所害,陰養死士,為弒忽立亹之計。時鄭厲公在蔡,亦厚結蔡人。遣人傳語檀伯。欲借櫟為巢窟,檀伯不從。於是使蔡人假作商賈,於櫟地往來交易,因而厚結櫟人,暗約為助,乘機殺了檀伯。厲公遂居櫟,增城濬池,大治甲兵,將謀襲鄭,遂為敵國。祭足聞報大驚,急奏昭公,命大夫傅瑕屯兵大陵,以遏厲公來路。厲公知鄭有備,遣人轉央魯侯,謝罪於宋,許以復國之後,仍補前賂未納之數。魯使至宋,宋莊公貪心又起,結連蔡衛,共納厲公。時衛侯朔有送昭公復國之勞,昭公並不修禮往謝,所以亦怨昭公,反與宋公協謀,因即位以來,並未與諸侯相會,乃自將而往。
  公子洩謂公子職曰:「國君遠出,吾等舉事,此其時矣!」公子職曰:「如欲舉事,先定所立,人民有主,方保不亂。」正密議間,閽人報:「大夫寧跪有事相訪。」兩公子迎入。寧跪曰:「二公子忘乘舟之冤乎?今日機會,不可失也!」公子職曰:「正議擁戴,未得其人。」寧跪曰:「吾觀群公子中,惟黔牟仁厚可輔,且周王之婿,可以彈壓國人。」三人遂歃血定議。乃暗約急子壽子原舊一班從人,假傳一個諜報,只說:「衛侯伐鄭,兵敗身死。」於是迎公子黔牟即位。百官朝見已畢,然後宣播衛朔構陷二兄,致父忿死之惡。重為急壽二子發喪,改葬其柩。遣使告立君於周。寧跪引兵營於郊外,以遏惠公歸路。公子洩欲殺宣姜,公子職止之曰:「姜雖有罪,然齊侯之妹也,殺之恐得罪於齊。不如留之,以結齊好。」乃使宣姜出居別宮,月致廩餼無缺。
  再說宋、魯、蔡、衛,共是四國合兵伐鄭。祭足自引兵至大陵,與傅瑕合力拒敵,隨機應變,未嘗挫失。四國不能取勝,只得引回。
  單說衛侯朔伐鄭無功,回至中途,聞二公子作亂,已立黔牟,乃出奔於齊國。齊襄公曰:「吾甥也。」厚其館餼,許以興兵復國。朔遂與襄公立約:「如歸國之日,內府寶玉,盡作酬儀。」襄公大喜。忽報魯侯使到。因齊侯求婚於周,周王允之,使魯侯主婚,要以王姬下嫁。魯侯欲親自至齊,面議其事。襄公想起妹子文姜,久不相會,何不一同請來?遂遣使至魯,並迎文姜。諸大夫請問伐衛之期。襄公曰:「黔牟亦天子婿也。寡人方圖婚於周,此事姑且遲之。」但恐衛人殺害宣姜,遣公孫無知納公子碩於衛。私囑無知,要公子碩烝於宣姜,以為復朔之地。公孫無知領命,同公子碩歸衛,與新君黔牟相見。時公子碩內子已卒,無知將齊侯之意,遍致衛國君臣,並致宣姜。那宣姜倒也心肯。衛國眾臣,素惡宣姜僭位中宮,今日欲貶其名號,無不樂從。只是公子碩念父子之倫,堅不允從。無知私言於公子職曰:「此事不諧,何以復寡君之命?」公子職恐失齊歡,定下計策,請公子碩飲宴,使女樂侑酒,灌得他爛醉,扶入別宮,與宣姜同宿,醉中成就其事。醒後悔之,已無及矣。宣姜與公子碩遂為夫婦。後生男女五人:長男齊子早卒,次戴公申,次文公燬;女二,為宋桓公,許穆公夫人。史臣有詩嘆曰:
    子婦如何攘作妻,子烝庶母報非遲!夷姜生子宣姜繼,家法源流未足奇。
此詩言昔日宣公烝父妾夷姜,而生急子。今其子昭伯,亦烝宣姜而生男女五人。家法相傳,不但新臺之報也。
  話分兩頭。再說鄭祭足自大陵回,因舊君子突在櫟,終為鄭患,思一制禦之策。想齊與厲公原有戰紀之仇,今日謀納厲公,惟齊不與。況且新君嗣位,正好修睦。又聞魯侯為齊主婚,齊魯之交將合。於是奏知昭公,自賷禮帛,往齊結好,因而結魯。若得二國相助,可以敵宋。自古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祭足但知防備厲公,卻不知高渠彌毒謀已就,只慮祭足多智,不敢動手。今見祭足遠行,肆無忌憚。乃密使人迎公子亹在家,乘昭公冬行蒸祭,伏死士於半路,突起弒之,託言為盜所殺。遂奉公子亹為君。使人以公子亹之命,召祭足回國,與高渠彌並執國政。可憐昭公復國,未滿三載,遂遭逆臣之禍!髯仙讀史至此,論昭公自為世子時,已知高渠彌之惡。及兩次為君,不能剪除兇人,留以自禍,豈非優柔不斷之禍?有詩嘆云:
    明知惡草自當鉏,蛇虎如何與共居?我不制人人制我,當年枉自識高渠!
不知鄭子亹如何結束,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08:14:53

第十三回     魯桓公夫婦如齊 鄭子亹君臣為戮

  卻說齊襄公見祭足來聘,欣然接之。正欲報聘,忽聞高渠彌弒了昭公,援立子亹,心中大怒,便有興兵誅討之意。因魯侯夫婦將至齊國,且將鄭事擱起,親至濼水迎候。
  卻說魯夫人文姜,見齊使來迎,心下亦想念其兄,欲借歸寧之名,與桓公同行。桓公溺愛其妻,不敢不從。大夫申繻諫曰:「『女有室,男有家』,古之制也。禮無相瀆,瀆則有亂。女子出嫁,父母若在,每歲一歸寧。今夫人父母俱亡,無以妹寧兄之理。魯以秉禮為國,豈可行此非禮之事?」桓公已許文姜,遂不從申繻之諫。夫婦同行,車至濼水,齊襄公早先在矣。慇懃相接,各敘寒溫。一同發駕,來到臨淄,魯侯致周王之命,將婚事議定。齊候十分感激,先設大享,款待魯侯夫婦。然後迎文姜至於宮中,只說與舊日宮嬪相會。誰知襄公預造下密室,另治私宴,與文姜敘情。飲酒中間,四目相視,你貪我愛,不顧天倫,遂成苟且之事。兩下迷戀不捨,遂留宿宮中,日上三竿,尚相抱未起。撇卻魯桓公在外,冷冷清清。魯侯心中疑慮,遣人至宮門細訪。回報:「齊侯未娶正妃,止有偏宮連氏。乃大夫連稱之從妹,向來失寵,齊侯不與相處。姜夫人自入齊宮,只是兄妹敘情,並無他宮嬪相聚。」魯侯情知不做好事,恨不得一步跨進齊宮,觀其動靜。恰好人報:「國母出宮來了。」魯侯盛氣以待。便問姜氏曰:「夜來宮中共誰飲酒?」答曰:「同連妃。」又問:「幾時散席?」答:「久別話長,直到粉牆月上,可半夜矣。」又問:「你兄曾來陪飲否?」答曰:「我兄不曾來。」魯侯笑而問曰:「難道兄妹之情,不來相陪?」姜氏曰:「飲至中間,曾來相勸一杯,即時便去。」魯侯曰:「你席散如何不出宮?」姜氏曰:「夜深不便。」魯侯又問曰:「你在何處安置?」姜氏曰:「君侯差矣!何必盤問至此?宮中許多空房,豈少下榻之處?妾自在西宮過宿,即昔年守閨之所也。」魯侯曰:「你今日如何起得恁遲?」姜氏曰:「夜來飲酒勞倦,今早梳妝,不覺過時。」魯侯又問曰:「宿處誰人相伴?」姜氏曰:「宮娥耳。」魯侯又曰:「你兄在何處睡?」姜氏不覺面赤曰:「為妹的怎管哥哥睡處?言之可笑!」魯侯曰:「只怕為哥的,倒要管妹子睡處!」姜氏曰:「是何言也?」魯侯曰:「自古男女有別。你留宿宮中,兄妹同宿,寡人已盡知之,休得瞞隱!」姜氏口中雖是含糊抵賴,啼啼哭哭,心中卻也十分慚愧。魯桓公身在齊國,無可奈何,心中雖然忿恨,卻不好發作出來,正是「敢怒而不敢言」。即遣人告辭齊侯,且待歸國,再作區處。
  卻說齊襄公自知做下不是。姜氏出宮之時,難以放心,便密遣心腹力士石之紛如跟隨,打聽魯侯夫婦相見有何說話。石之紛如回復:「魯侯與夫人角口,如此如此。」襄公大驚曰:「亦料魯侯久後必知,何其早也?」少頃,見魯使來辭。明知事洩之故,乃固請於牛山一遊,便作餞行。使人連逼幾次,魯侯只得命駕出郊。文姜自留邸舍,悶悶不悅。
  卻說齊襄公一來舍不得文姜回去,二來懼魯侯懷恨成仇,一不做,二不休,吩咐公子彭生待席散之後,送魯侯回邸,要在車中結果魯侯性命。彭生記起戰紀時一箭之恨,欣然領命。是日牛山大宴,盛陳歌舞,襄公意倍殷勤。魯侯只低頭無語。襄公教諸大夫輪流把盞,又教宮娥內侍,捧樽跪勸。魯侯心中憤鬱,也要借杯澆悶,不覺酩酊大醉,別時不能成禮。襄公使公子彭生抱之上車。彭生遂與魯侯同載。離國門約有二里,彭生見魯侯熟睡,挺臂以拉其脅。彭生力大,其臂如鐵,魯侯被拉脅折,大叫一聲,血流滿車而死。彭生謂眾人曰:「魯侯醉後中惡,速馳入城,報知主公。」眾人雖覺蹊蹺,誰敢多言!史臣有詩云:
    男女嫌微最要明,夫妻越境太胡行!當時若聽申繻諫,何至車中六尺橫?
  齊襄公聞魯侯暴薨,佯啼假哭,即命厚殮入棺,使人報魯迎喪。魯之從人回國,備言車中被弒之由。大夫申繻曰:「國不可一日無君。且扶世子同主張喪事,候喪車到日,行即位禮。」公子慶父字孟,乃桓公之庶長子,攘臂言曰:「齊侯亂倫無禮,禍及君父。願假我戎車三百乘,伐齊聲罪!」大夫申繻惑其言,私以問謀士施伯曰:「可伐齊否?」施伯曰:「此暖昧之事,不可聞於鄰國。況魯弱齊強,伐未可必勝,反彰其醜。不如含忍,姑請究車中之故,使齊殺公子彭生,以解說於列國,齊必聽從。」申繻告於慶父,遂使施伯草成國書之稿,──世子居喪不言,乃用大夫出名,──遣人如齊,致書迎喪。齊襄公啟書看之。書曰:
    外臣申繻等,拜上齊侯殿下:寡君奉天子之命,不敢寧居,來議大婚。今出而不入,道路紛紛皆以車中之變為言。無所歸咎,恥辱播於諸侯,請以彭生正罪。
襄公覽畢,即遣人召彭生入朝。彭生自謂有功,昂然而入。襄公當魯使之面罵曰:「寡人以魯侯過酒,命爾扶持上車。何不小心伏侍,使其暴薨?爾罪難辭!」喝令左右縛之,斬於市曹。彭生大呼曰:「淫其妹而殺其夫,皆出汝無道昏君所為,今日又委罪於我!死而有知,必為妖孽,以取爾命!」襄公遽自掩其耳,左右皆笑。襄公一面遣人往周王處謝婚,並訂娶期。一面遣人送魯侯喪車回國,文姜仍留齊不歸。
  魯大夫申繻率世子同迎柩至郊,即於柩前行禮成喪,然後嗣位,是為莊公。申繻、顓孫生、公子溺、公子偃、曹沫一班文武,重整朝綱。庶兄公子慶父、庶弟公子牙、嫡弟季友俱參國政。申繻薦施伯之才,亦拜上士之職。以明年改元,實周莊王之四年也。
  魯莊公集群臣商議,為齊迎婚之事。施伯曰:「國有三恥,君知之乎?」莊公曰:「何謂三恥?」施伯曰:「先君雖已成服,惡名在口,一恥也;君夫人留齊未歸,引人議論,二恥也;齊為仇國,況君在衰絰之中,乃為主婚,辭之則逆王命,不辭則貽笑於人,三恥也。」魯莊公蹴然曰:「此三恥何以免之?」施伯曰:「欲人勿惡,必先自美;欲人勿疑,必先自信。先君之立,未膺王命。若乘主婚之機,請命於周,以榮名被之九泉,則一恥免矣。君夫人在齊,宜以禮迎之,以成主公之孝,則二恥免矣。惟主婚一事,最難兩全;然亦有策。」莊公曰:「其策何如?」施伯曰:「可將王姬館舍,築於郊外,使上大夫迎而送之,君以喪辭。上不逆天王之命,下不拂大國之情,中不失居喪之禮,如此則三恥亦免矣。」莊公曰:「申繻言汝『智過於腹』。果然!」遂一一依策而行。
  卻說魯使大夫顓孫生至周,請迎王姬;因請以黻冕圭璧,為先君泉下之榮。周莊王許之,擇人使魯,錫桓公命。周公黑肩願行,莊王不許,別遣大夫榮叔。原來莊王之弟王子克,有寵於先王,周公黑肩曾受臨終之託。莊王疑黑肩有外心,恐其私交外國,樹成王子克之黨,所以不用。黑肩知莊王疑己,夜詣王子克家,商議欲乘嫁王姬之日,聚眾作亂,弒莊王而立子克。大夫辛伯聞其謀,以告莊王。乃殺黑肩,而逐子克。子克奔燕。此事表過不提。
  且說魯顓孫生送王姬至齊;就奉魯侯之命,迎接夫人姜氏。齊襄公十分難捨,礙於公論,只得放回。臨行之際,把袂留連,千聲珍重:「相見有日!」各各灑淚而別。姜氏一者貪歡戀愛,不捨齊侯,二者背理賊倫,羞回故里,行一步,懶一步。車至禚地,見行館整潔,嘆曰:「此地不魯不齊,正吾家也。」吩咐從人,回復魯侯:「未亡人性貪閒適,不樂還宮。要吾回歸,除非死後。」魯侯知其無顏歸國,乃為築館於祝邱,迎姜氏居之。姜氏遂往來於兩地。魯侯饋問,四時不絕。後來史官議論,以為魯莊公之於文姜,論情則生身之母,論義則殺父之仇。若文姜歸魯,反是難處之事,只合徘徊兩地,乃所以全魯侯之孝也。髯翁詩曰:
    弒夫無面返東蒙,禚地徘徊齊魯中。若使靦顏歸故國,親仇兩字怎融通?
  話分兩頭。再說齊襄公拉殺魯桓公,國人沸沸揚揚,盡說:「齊侯無道,干此淫殘蔑理之事。」襄公心中暗愧,急使人迎王姬至齊成婚,國人議猶未息;欲行一二義舉,以服眾心。想:「鄭弒其君,衛逐其君,兩件都是大題目。但衛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方娶王姬,未可便與黔牟作對。不若先討鄭罪,諸侯必然畏服。」又恐起兵伐鄭,勝負未卜。乃佯遣人致書子亹,約於首止,相會為盟。子亹大喜曰:「齊侯下交,吾國安如泰山矣!」欲使高渠彌祭足同往;祭足稱疾不行。原繁私問於祭足曰:「新君欲結好齊侯,君宜輔之,何以不往?」祭足曰:「齊侯勇悍殘忍,嗣守大國,侈然有圖伯之心。況先君昭公有功於齊,齊所念也。夫大國難測,以大結小,必有奸謀。此行也,君臣其為戮乎?」原繁曰:「君言果信,鄭國誰屬?」祭足曰:「必子儀也。是有君人之相,先君莊公曾言之矣。」原繁曰:「人言君多智,吾姑以此試之。」至期,齊襄公遣王子成父管至父二將,各率死士百餘,環侍左右,力士石之紛如緊隨於後。高渠彌引著子亹同登盟壇,與齊侯敘禮已畢。嬖臣孟陽手捧血盂,跪而請歃。襄公目視之,孟陽遽起。襄公執子亹手問曰:「先君昭公,因甚而殂?」子亹變色,驚顫不能出詞。高渠彌代答曰:「先君因病而殂,何煩君問?」襄公曰:「聞蒸祭遇賊,非關病也。」高渠彌遮掩不過,只得對曰:「原有寒疾,復受賊驚,是以暴亡耳。」襄公曰:「君行必有警備,此賊從何而來?」高渠彌對曰:「嫡庶爭立,已非一日,各有私黨,乘機竊發,誰能防之?」襄公又曰:「曾獲得賊人否?」高渠彌曰:「至今尚在緝訪?未有蹤跡。」襄公大怒曰:「賊在眼前,何煩緝訪?汝受國家爵位,乃以私怨弒君。到寡人面前,還敢以言語支吾!寡人今日為汝先君報仇!」叫力士:「快與我下手!」高渠彌不敢分辯。石之紛如先將高渠彌綁縛。子亹叩首乞哀曰:「此事與孤無干,皆高渠彌所為也。乞恕一命!」襄公曰:「既知高渠彌所為,何不討之?汝今日自往地下分辯。」把手一招,王子成父與管至父引著死士百餘,一齊上前,將子亹亂砍,死於非命。隨行人眾,見齊人勢大,誰敢動手,一時盡皆逃散。襄公謂高渠彌曰:「汝君已了,汝猶望活乎?」高渠彌對曰:「自知罪重,只求賜死!」襄公曰:「只與你一刀,便宜了你!」乃帶至國中,命車裂於南門。──車裂者,將罪人頭與四肢,縛於五輛車轅之上,各自分向,各駕一牛,然後以鞭打牛,牛走車行,其人肢體裂而為五。俗言:「五牛分屍」。此乃極重之刑。襄公欲以義舉聞於諸侯,故意用此極刑,張大其事也。──高渠彌已死,襄公命將其首,號令南門,榜曰:「逆臣視此!」一面使人收拾子亹屍首,藳葬於東郭之外。一面遣使告於鄭曰:「賊臣逆子,周有常刑。汝國高渠彌主謀弒君,擅立庶孽,寡君痛鄭先君之不弔,已為鄭討而戮之矣。願改立新君,以邀舊好。」原繁聞之,歎曰:「祭仲之智,吾不及也!」諸大夫共議立君,叔詹曰:「故君在櫟,何不迎之?」祭足曰:「出亡之君,不可再辱宗廟。不如立公子儀。」原繁亦贊成之。於是迎公子儀於陳,以嗣君位,祭足為上大夫,叔詹為中大夫,原繁為下大夫。子儀既即位,乃委國於祭足,恤民修備,遣使修聘於齊陳諸國。又受命於楚,許以年年納貢,永為屬國。厲公無間可乘,自此鄭國稍安。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08:15:37

第十四回     衛侯朔抗王入國 齊襄公出獵遇鬼

  卻說王姬至齊,與襄公成婚。那王姬生性貞靜幽閒,言動不苟。襄公是個狂淫之輩,不甚相得。王姬在宮數月,備聞襄公淫妹之事,默然自嘆:「似此蔑倫悖理,禽獸不如。吾不幸錯嫁匪人,是吾命也!」鬱鬱成疾,不及一年遂卒。
  襄公自王姬之死,益無忌憚。心下思想文姜,偽以狩獵為名,不時往禚。遣人往祝邱,密迎文姜到禚,晝夜淫樂。恐魯莊公發怒,欲以兵威脅之。乃親率重兵襲紀,取其郱、鄑、郚三邑之地。兵移酅城,使人告紀侯:「速寫降書,免至滅絕。」紀侯嘆曰:「齊吾世仇。吾不能屈膝仇人之庭,以求苟活也!」乃使夫人伯姬作書,遣人往魯求救。齊襄公出令曰:「有救紀者,寡人先移兵伐之!」魯莊公遣使如鄭,約他同力救紀。鄭伯子儀,因厲公在櫟,謀襲鄭國,不敢出師,使人來辭。魯侯孤掌難鳴,行至滑地,懼齊兵威,留宿三日而返。紀侯聞魯兵退回,度不能守,將城池妻子,交付其弟嬴季,拜別宗廟,大哭一場,半夜開門而出,不知所終。
  嬴季謂諸大臣曰:「死國與存祀,二者孰重?」諸大夫皆曰:「存祀為重。」嬴季曰:「苟能存紀宗廟,吾何惜自屈?」即寫降書,願為齊外臣,守酅宗廟。齊侯許之。嬴季遂將紀國土地戶口之數,盡納於齊,叩首乞哀。齊襄公收其版籍,於紀廟之旁,割三十戶以供紀祭祀,號嬴季為廟主。紀伯姬驚悸而卒。襄公命葬以夫人之禮,以媚於魯。伯姬之娣叔姬,乃昔日從嫁者,襄公欲送之歸魯。叔姬曰:「婦人之義,既嫁從夫。生為嬴氏婦,死為嬴氏鬼,舍此安歸乎?」襄公乃聽其居酅守節。後數年而卒。史官贊云:
    世衰俗敝,淫風相襲。齊公亂妹,新臺娶媳。禽行獸心,倫亡紀佚。小邦妾媵,矢節從一。寧守故廟,不歸宗國。卓哉叔姬,《柏舟》同式!
按齊襄公滅紀之歲,乃周莊王七年也。
  是年楚武王熊通,以隨侯不朝,復興兵伐隨,未至而薨。令尹鬥祈,莫敖屈重,祕不發喪。出奇兵從間道直逼隨城。隨懼行成。屈重偽以王命,入盟隨侯。大軍既濟漢水,然後發喪。子熊貲即位,是為文王。此事不提。
  再說齊襄公滅紀凱旋,文姜於路迎接其兄,至於祝邱,盛為燕享。用兩君相見之禮,彼此酬酢,大犒齊軍。又與襄公同至禚地,留連歡宿。襄公乃使文姜作書,召魯莊公來禚地相會。莊公恐違母命,遂至禚謁見文姜。文姜使莊公以甥舅之禮,見齊襄公,且謝葬紀伯姬之事。莊公亦不能拒,勉強從之。襄公大喜,亦具享禮款待莊公。時襄公新生一女,文姜以莊公內主尚虛,令其訂約為婚。莊公曰:「彼女尚血胞,非吾配也。」文姜怒曰:「汝欲疏母族耶?」襄公亦以長幼懸隔為嫌。文姜曰:「待二十年而嫁,亦未晚也。」襄公懼失文姜之意,莊公亦不敢違母命,兩下只得依允。甥舅之親,復加甥舅,情愈親密。二君並車馳獵於禚地之野,莊公矢不虛發,九射九中。襄公稱贊不已。野人竊指魯莊公戲曰:「此吾君假子也!」莊公怒,使左右蹤跡其人殺之。襄公亦不嗔怪。史臣論莊公有母無父,忘親事仇。作詩誚云:
    車中飲恨已多年,甘與仇讎共戴天。莫怪野人呼假子,已同假父作姻緣!
  文姜自魯齊同狩之後,益無忌憚,不時與齊襄公聚於一處。或於防,或於穀,或時直至齊都,公然留宿宮中,儼如夫婦。國人作《載驅》之詩,以刺文姜。詩云:
    載驅薄薄,簟茀朱鞹。魯道有蕩,齊子發夕。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魯道有蕩,齊子遊遨。
薄薄者,疾驅之貌。簟,席;所以鋪車。茀,車後戶。朱鞹者,以朱漆獸皮。皆車飾也。齊子指文姜。言文姜乘此車而至齊。儦儦,眾貌;言其僕從之多也。又有《敝笱》之詩,以刺莊公。詩云:
    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雲。敝笱在梁,其魚魴鱮。齊子歸止,其從如水。
笱者,取魚之器;言敝壞之罟,不能制大魚,以喻魯莊公不能防閑文姜,任其僕從出入無禁也。
  且說齊襄公自禚回國,衛侯朔迎賀滅紀之功,再請伐衛之期。襄公曰:「今王姬已卒,此舉無礙。但非連合諸侯,不為公舉。君少待之。」衛侯稱謝。過數日,襄公遣使約會宋、魯、陳、蔡四國之君,一同伐衛,共納惠公。其檄云:
    天禍衛國,生逆臣洩職,擅行廢立。致衛君越在敝邑,於今七年。孤坐不安席。以疆場多事,不即誅討。今幸少閒,悉索敝賦,願從諸君之後,左右衛君,以誅衛之不當立者!
  時周莊王八年之冬也。
  齊襄公出車五百乘,同衛侯朔先至衛境。四國之君,各引兵來會。那四路諸侯:宋閔公捷,魯莊公同,陳宣公杵臼,蔡哀侯獻舞。衛侯聞五國兵至,與公子洩公子職商議,遣大夫寧跪告急於周。莊王問群臣:「誰能為我救衛者?」周公忌父,西虢公伯皆曰:「王室自伐鄭損威以後,號令不行。今齊侯諸兒,不念王姬一脈之親,鳩合四國,以納君為名,名順兵強,不可敵也。」左班中最下一人挺身出曰:「二公之言差矣!四國但只強耳,安得言名順乎?」眾人視之,乃下士子突也。周公曰:「諸侯失國,諸侯納之,何為不順?」子突曰:「黔牟之立,已稟王命。既立黔牟,必廢子朔。二公不以王命為順,而以納諸侯為順,誠突所不解也!」虢公曰:「兵戎大事,量力而行。王室不振,已非一日。伐鄭之役,先王親在軍中,尚中祝聃之矢。至今兩世,未能問罪。況四國之力,十倍於鄭。孤軍赴援,如以卵抵石,徒自褻威,何益於事?」子突曰:「天下之事,理勝力為常,力勝理為變。王命所在,理所萃也。一時之強弱在力,千古之勝負在理。若蔑理而可以得志,無一人起而問之,千古是非,從此顛倒,天下不復有王矣!諸公亦何面目號為王朝卿士乎?」虢公不能答。周公曰:「倘今日興救衛之師,汝能任其事否?」子突曰:「九伐之法,司馬掌之。突位微才劣,誠非其任。必無人肯往,突不敢愛死,願代司馬一行。」周又曰:「汝救衛能保必勝乎?」子突曰:「突今日出師,已據勝理。若以文、武、宣、平之靈,仗義執言,四國悔罪,王室之福。非突敢必也。」大夫富辰曰:「突言甚壯,可令一往,亦使天下知王室有人。」周王從之。乃先遣寧跪歸報衛國,王師隨後起行。
  卻說周虢二公,忌子突之成功,僅給戎車二百乘。子突並不推諉,告於太廟而行。時五國之師,已至衛城下,攻圍甚急。公子洩公子職晝夜巡守,懸望王朝大兵解圍。誰知子突兵微將寡,怎當五國如虎之眾?不等子突安營,大殺一場,二百乘兵車,如湯潑雪。子突嘆曰:「吾奉王命而戰死,不失為忠義之鬼也!」乃手殺數十人,然後自刎而亡。髯翁有詩贊曰:
    雖然隻旅未成功,王命昭昭耳目中。見義勇為真漢子,莫將成敗論英雄!
  衛國守城軍士,聞王師已敗,先自奔竄。齊兵首先登城,四國繼之,砍開城門,放衛侯朔入城。公子洩公子職同寧跪收拾散兵,擁公子黔牟出走。正遇魯兵,又殺一場。寧跪奪路先奔,三公子俱被魯兵所擒。寧跪知力不能救,嘆口氣,奔往秦國逃難去訖。魯侯將三公子獻俘於衛,衛不敢決,轉獻於齊。齊襄公喝教刀斧手,將洩職二公子斬訖。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於齊有連襟之情,赦之不誅,放歸於周。衛侯朔鳴鐘擊鼓,重登侯位。將府庫所藏寶玉,厚賂齊襄公。襄公曰:「魯侯擒三公子,其勞不淺!」乃以所賂之半,分贈魯侯。復使衛侯另出器賄,散於宋、陳、蔡三國。此周莊王九年之事。
  卻說齊襄公自敗子突,放黔牟之後,誠恐周王來討,乃使大夫連稱為將軍,管至父為副,領兵戍葵邱,以遏東南之路。二將臨行,請於襄公曰:「戍守勞苦,臣不敢辭,以何期為滿?」時襄公方食瓜,乃曰:「今此瓜熟之時,明歲瓜再熟,當遣人代汝。」二將往葵邱駐紮,不覺一年光景。忽一日,戍卒進瓜嘗新。二將想起瓜熟之約:「此時正該交代,如何主公不遣人來?」特地差心腹往國中探信,聞齊侯在穀城與文姜歡樂,有一月不回。連稱大怒曰:「王姬薨後,吾妹當為繼室。無道昏君,不顧倫理,在外日事淫媟。使吾等暴露邊鄙。吾必殺之!」謂管至父曰:「汝可助吾一臂。」管至父曰:「及瓜而代,主公所親許也。恐其忘之,不如請代。請而不許,軍心胥怨,乃可用也。」連稱曰:「善。」乃使人獻瓜於襄公,因求交代。襄公怒曰:「代出孤意,奈何請耶?再候瓜一熟可也。」使人回報,連稱恨恨不已。謂管至父曰:「今欲行大事,計將安出?」至父曰:「凡舉事必先有所奉,然後成。公孫無知,乃公子夷仲年之子。先君僖公以同母之故,寵愛仲年,並愛無知。從幼畜養宮中,衣服禮數,與世子無別。自主公即位,因無知向在宮中,與主公角力,無知足勾主公仆地,主公不悅。一日,無知又與大夫雍廩爭道,主公怒其不遜,遂疏黜之,品秩裁減大半。無知銜恨於心久矣!每思作亂,恨無幫手。我等不若密通無知,內應外合,事可必濟。」連稱曰:「當於何時?」管至父曰:「主上性喜用兵,又好遊獵,如猛虎離穴,易為制耳。但得預聞出外之期,方不失機會也。」連稱曰:「吾妹在宮中,失寵於主公,亦懷怨望。今囑無知陰與吾妹合計,伺主公之間隙,星夜相聞,可無誤事。」於是再遣心腹,致書於公孫無知。書曰:
    賢公孫受先公如嫡之寵,一旦削奪,行路之人,皆為不平。況君淫昏日甚,政令無常。葵邱久戍,及瓜不代,三軍之士,憤憤思亂。如有間可圖,稱等願效犬馬,竭力推戴。稱之從妹,在宮失寵銜怨,天助公孫以內應之資,機不可失!
公孫無知得書大喜,即復書曰:
    天厭淫人,以啟將軍之衷,敬佩裏言,遲疾奉報。
無知陰使女侍通信於連妃,且以連稱之書示之:「若事成之日,當立為夫人。」連妃許之。
  周莊王十一年冬十月,齊襄公知姑棼之野有山名貝邱,禽獸所聚,可以遊獵。乃預戒徒人費等,整頓車徒,將以次月往彼田狩。連妃遣宮人送信於公孫無知。無知星夜傳信葵邱,通知連管二將軍,約定十一月初旬,一齊舉事。連稱曰:「主上出獵,國中空虛,吾等率兵直入都門,擁立公孫何如?」管至父曰:「主上睦於鄰國,若乞師來討,何以禦之?不若伏兵於姑棼,先殺昏君,然後奉公孫即位。事可萬全也。」那時葵邱戍卒,因久役在外,無不思家。連稱密傳號令,各備乾糧,往貝邱行事,軍士人人樂從。不在話下。
  再說齊襄公於十一月朔日,駕車出遊。止帶力士石之紛如,及幸臣孟陽一班,架鷹牽犬,準備射獵,不用一大臣相隨。先至姑棼,──原建有離宮,──遊玩竟日。居民餽獻酒肉,襄公歡飲至夜,遂留宿焉。次日起駕,往貝邱來。見一路樹木蒙茸,藤蘿翳鬱,襄公駐車高阜,傳令舉火焚林,然後合圍校射,縱放鷹犬。火烈風猛,狐兔之類,東奔西逸。忽有大豕一隻,如牛無角,似虎無斑,從火中奔出,竟上高阜,蹲踞於車駕之前。時眾人俱往馳射,惟孟陽立於襄公之側。襄公顧孟陽曰:「汝為我射此豕。」孟陽瞪目視之,大驚曰:「非豕也,乃公子彭生也!」襄公大怒曰:「彭生何敢見我?」奪孟陽之弓,親自射之,連發三矢不中。那大豕直立起來,雙拱前蹄,效人行步,放聲而啼,哀慘難聞。嚇得襄公毛骨俱竦,從車中倒撞下來,跌損左足,脫落了絲文屨一隻,被大豕銜之而去,忽然不見。髯翁有詩曰:
    魯桓昔日死車中,今日車中遇鬼雄。枉殺彭生應化厲,諸兒空自引雕弓。
徒人費與從人等,扶起襄公臥於車中,傳令罷獵,復回姑棼離宮住宿。襄公自覺精神恍惚,心下煩躁。時軍中已打二更,襄公因左足疼痛,展轉不寐,謂孟陽曰:「汝可扶我緩行幾步。」先前墜車,匆忙之際,不知失屨,到此方覺。問徒人費取討。費曰:「屨為大豕銜去矣。」襄公心惡其言,乃大怒曰:「汝既跟隨寡人,豈不看屨之有無?若果銜去,當時何不早言?」自執皮鞭,鞭費之背,血流滿地方止。徒人費被鞭,含淚出門,正遇連稱引著數人打探動靜,將徒人費一索綑住,問曰:「無道昏君何在?」費曰:「在寢室。」又問:「已臥乎?」曰:「尚未臥也。」連稱舉刀欲砍,費曰:「勿殺我,我當先入,為汝耳目。」連稱不信。費曰:「我適被鞭傷,亦欲殺此賊耳。」乃袒衣以背示之。連稱見其血肉淋漓,遂信其言,解費之縛,囑以內應。隨即招管至父引著眾軍士,殺入離宮。
  且說徒人費翻身入門,正遇石之紛如,告以連稱作亂之事。遂造寢室,告於襄公。襄公驚惶無措。費曰:「事已急矣!若使一人偽作主公,臥於牀上,主公潛伏戶後,幸而倉卒不辨,或可脫也。」孟陽曰:「臣受恩踰分,願以身代,不敢恤死。」孟陽即臥於牀,以面向內,襄公親解錦袍覆之。伏身戶後,問徒人費曰:「汝將何如?」費曰:「臣當與紛如協力拒賊。」襄公曰:「不苦背創乎?」費曰:「臣死且不避,何有於創?」襄公嘆曰:「忠臣也!」徒人費令石之紛如引眾拒守中門,自己單身挾著利刃,詐為迎賊,欲刺連稱。其時眾賊已攻進大門,連稱挺劍當先開路。管至父列兵門外,以防他變。徒人費見連稱來勢兇猛,不暇致詳,上前一步便刺。誰知連稱身被重鎧,刃刺不入。卻被連稱一劍劈去,斷其二指,還復一劍,劈下半個頭顱,死於門中。石之紛如便挺矛來鬥,約戰十餘合,連稱轉鬥轉進。紛如漸漸退步,誤絆石階腳跘,亦被連稱一劍砍倒。遂入寢室。侍衛先已驚散。團花帳中,臥著一人,錦袍遮蓋。連稱手起劍落,頭離枕畔,舉火燭之,年少無鬚。連稱曰:「此非君也。」使人遍搜房中,並無蹤影。連稱自引燭照之,忽見戶檻之下,露出絲文屨一隻,知戶後藏躲有人,不是諸兒是誰?打開戶後看時,那昏君因足疼,做一堆兒蹲著。那一隻絲文屨,仍在足上。連稱所見之屨,乃是先前大豕銜去的,不知如何在檻下。分明是冤鬼所為,可不畏哉!連稱認得諸兒,似雞雛一般,一把提出戶外,擲於地下。大罵:「無道昏君!汝連年用兵,黷武殃民,是不仁也;背父之命,疏遠公孫,是不孝也;兄妹宣淫,公行不忌,是無禮也;不念遠戍,瓜期不代,是無信也。仁孝禮信,四德皆失,何以為人?吾今日為魯桓公報仇!」遂砍襄公為數段,以床褥裹其尸,與孟陽同埋於戶下。計襄公在位只五年。史官評論此事,謂襄公疏遠大臣,親暱群小,石之紛如,孟陽,徒人費等,平日受其私恩,從於昏亂,雖視死如歸,不得為忠臣之大節。連稱,管至父徒以久戍不代,遂行篡弒,當是襄公惡貫已滿,假手二人耳。彭生臨刑大呼:「死為妖孽,以取爾命!」大豕見形,非偶然也。髯翁有詩詠費石等死難之事。詩云:
    捐生殉主是忠貞,費石千秋無令名!假使從昏稱死節,飛廉崇虎亦堪旌。
又詩嘆齊襄公云:
    方張惡焰君侯死,將熄兇威大豕狂。惡貫滿盈無不斃,勸人作善莫商量。
  連稱管至父重整軍容,長驅齊國。公孫無知預集私甲,一聞襄公凶信,引兵開門,接應連管二將入城。二將託言:「曾受先君僖公遺命,奉公孫無知即位。」立連妃為夫人。連稱為正卿,號為國舅。管至父為亞卿。諸大夫雖勉強排班,心中不服。惟雍廩再三稽首,謝往日爭道之罪,極其卑順。無知赦之,仍為大夫。高國稱病不朝,無知亦不敢黜之。至父勸無知懸榜招賢,以收人望。因薦其族子管夷吾之才,無知使人召之。未知夷吾肯應召否,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08:16:21

第十五回     雍大夫計殺無知 魯莊公乾時大戰

  卻說管夷吾字仲,生得相貌魁梧,精神俊爽,博通墳典,淹貫古今,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匡時之略。與鮑叔牙同賈,至分金時,夷吾多取一倍。鮑叔之從人心懷不平,鮑叔曰:「仲非貪此區區之金,因家貧不給,我自願讓之耳。」又曾領兵隨征,每至戰陣,輒居後隊,及還兵之日,又為先驅。多有笑其怯者。鮑叔曰:「仲有老母在堂,留身奉養,豈真怯鬥耶?」又數與鮑叔計事,往往相左。鮑叔曰:「人固有遇不遇,使仲遇其時,定當百不失一矣。」夷吾聞之,嘆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哉!」遂結為生死之交。
  值襄公諸兒即位,長子曰糾,魯女所生,次子小白,莒女所生,雖皆庶出,俱已成立,欲為立傅以輔導之。管夷吾謂鮑叔牙曰:「君生二子,異日為嗣,非糾即白。吾與爾各傅一人。若嗣立之日,互相薦舉。」叔牙然其言。於是管夷吾同召忽為公子糾之傅;叔牙為公子小白之傅。襄公欲迎文姜至禚相會。叔牙謂小白曰:「君以淫聞,為國人笑,及今止之,猶可掩飾。更相往來,如水決隄,將成泛溢,子必進諫。」小白果入諫襄公曰:「魯侯之死,嘖有煩言。男女嫌疑,不可不避。」襄公怒曰:「孺子何得多言!」以屨蹴之。小白趨而出。鮑叔曰:「吾聞之:『有奇淫者,必有奇禍』。吾當與子適他國,以俟後圖。」小白問:「當適何國?」鮑叔曰:「大國喜怒不常,不如適莒。莒小而近齊,小則不敢慢我,近則旦暮可歸。」小白曰:「善。」乃奔莒國。襄公聞之,亦不追還。及公孫無知篡位,來召管夷吾。夷吾曰:「此輩兵已在頸,尚欲累人耶?」遂與召忽共計,以魯為子糾之母家,乃奉糾奔魯。魯莊公居之於生竇,月給廩餼。
  魯莊公十二年春二月,齊公孫無知元年,百官賀旦,俱集朝房,見連管二人公然壓班,人人皆有怨憤之意。雍廩知眾心不附,佯言曰:「有客自魯來,傳言『公子糾將以魯師伐齊。』諸君聞之否?」諸大夫皆曰:「不聞。」雍遂不復言。既朝退,諸大夫互相約會,俱到雍廩家,叩問公子糾伐齊之信。雍廩曰:「諸君謂此事如何?」東郭牙曰:「先君雖無道,其子何罪?吾等日望其來也。」諸大夫有泣下者。雍廩曰:「廩之屈膝,寧無人心?正欲委曲以圖事耳。諸君若能相助,共除弒逆之賊,復立先君子,豈非義舉?」東郭牙問計,雍廩曰:「高敬仲,國之世臣,素有才望,為人信服。連管二賊,得其片言獎借,重於千鈞,恨不能耳。誠使敬仲置酒,以招二賊,必欣然往赴。吾偽以子糾兵信,面啟公孫,彼愚而無勇,俟其相就,卒然刺之,誰為救者?然後舉火為號,闔門而誅二賊,易如反掌。」東郭牙曰:「敬仲雖疾惡如仇,然為國自貶,當不靳也。吾力能必之。」遂以雍廩之謀,告於高傒,高傒許諾。即命東郭牙往連管二家致意。俱如期而至。高傒執觶言曰:「先君行多失德,老夫日虞國之喪亡。今幸大夫援立新君,老夫亦獲守家廟。向因老病,不與朝班,今幸賤體稍康,特治一酌,以報私恩,兼以子孫為託。」連稱與管至父謙讓不已。高傒命將重門緊閉:「今日飲酒,不盡歡不已。」預戒閽人:「勿通外信,直待城中舉火,方來傳報。」
  卻說雍廩懷匕首直叩宮門,見了無知,奏言:「公子糾率領魯兵,旦晚將至,幸早圖應敵之計。」無知問:「國舅何在?」雍廩曰:「國舅與管大夫郊飲未回。百官俱集朝中,專候主公議事。」無知信之。方出朝堂,尚未坐定,諸大夫一擁而前,雍廩自後刺之,血流公座,登時氣絕。計無知為君,纔一月餘耳。哀哉!連夫人聞變,自縊於宮中。史官詩云:
    只因無寵間襄公,誰料無知寵不終。一月夫人三尺帛,何如寂寞守空宮?
  當時雍廩教人於朝外放起一股狼煙,煙透九霄。高傒正欲款客,忽聞門外傳板,報說:「外廂舉火。」高傒即便起身,往內而走。連稱管至父出其不意,卻待要問其緣故。廡下預伏壯士,突然殺出,將二人砍為數段。雖有從人,身無寸鐵,一時畢命。雍廩與諸大夫,陸續俱到高府,公同商議,將二人心肝剖出,祭奠襄公。一面遣人於姑棼離宮,取出襄公之屍,重新殯殮。一面遣人於魯國迎公子糾為君。
  魯莊公聞之,大喜,便欲為公子糾起兵。施伯諫曰:「齊魯互為強弱。齊之無君,魯之利也。請勿動,以觀其變。」莊公躊躇未決。時夫人文姜因襄公被弒,自祝邱歸於魯國,日夜勸其子興兵伐齊,討無知之罪,為其兄報仇。及聞無知受戮,齊使來迎公子糾為君,不勝之喜。主定納糾,催促莊公起程。莊公為母命所迫,遂不聽施伯之言,親率兵車三百乘,用曹沫為大將,秦子梁子為左右,護送公子糾入齊。管夷吾謂魯侯曰:「公子小白在莒,莒地比魯為近,倘彼先入,主客分矣。乞假臣良馬,先往邀之。」魯侯曰:「甲卒幾何?」夷吾曰:「三十乘足矣。」
  卻說公子小白聞國亂無君,與鮑叔牙計議,向莒子借得兵車百乘,護送還齊。這裏管夷吾引兵晝夜奔馳,行至即墨,聞莒兵已過,從後追之。又行三十餘里,正遇莒兵停車造飯。管夷吾見小白端坐車中,上前鞠躬曰:「公子別來無恙,今將何往?」小白曰:「欲奔父喪耳。」管夷吾曰:「糾居長,分應主喪;公子幸少留,無自勞苦。」鮑叔牙曰:「仲且退,各為其主,不必多言!」夷吾見莒兵睜眉怒目,有爭鬥之色,誠恐眾寡不敵,乃佯諾而退。驀地彎弓搭箭,覷定小白,颼的射來。小白大喊一聲,口吐鮮血,倒於車上。鮑叔牙急忙來救,從人盡叫道:「不好了!」一齊啼哭起來。管夷吾率領那三十乘,加鞭飛跑去了。夷吾在路嘆曰:「子糾有福,合為君也!」還報魯侯,酌酒與子糾稱慶。此時放心落意,一路邑長獻餼進饌,遂緩緩而行。誰知這一箭,只射中小白的帶鉤。小白知夷吾妙手,恐他又射,一時急智,嚼破舌尖,噴血詐倒,連鮑叔牙都瞞過了。鮑叔牙曰:「夷吾雖去,恐其又來,此行不可遲也。」乃使小白變服,載以溫車,從小路疾馳。將近臨淄,鮑叔牙單車先入城中,遍謁諸大夫,盛稱公子小白之賢。諸大夫曰:「子糾將至,何以處之?」鮑叔牙曰:「齊連弒二君,非賢者不能定亂。況迎子糾而小白先至,天也!魯君納糾,其望報不淺。昔宋立子突,索賂無厭,兵連數年。吾國多難之餘,能堪魯之徵求乎?」諸大夫曰:「然則何以謝魯侯?」叔牙曰:「吾已有君,彼自退矣。」大夫隰朋東郭牙齊聲曰:「叔言是也。」於是迎小白入城即位,是為桓公。髯翁有詩單詠射鉤之事。詩曰:
    魯公歡喜莒人愁,誰道區區中帶鉤?但看一時權變處,便知有智合諸侯。
鮑叔牙曰:「魯兵未至,宜預止之。」乃遣仲孫湫往迎魯莊公,告以有君。莊公知小白未死,大怒曰:「立子以長,孺子安得為君?孤不能空以三軍退也。」仲孫湫回報。齊桓公曰:「魯兵不退,奈何?」鮑叔牙曰:「以兵拒之。」乃使王子成父將右軍,寧越副之;東郭牙將左軍,仲孫湫副之;鮑叔牙奉桓公親將中軍,雍廩為先鋒。兵車共五百乘。分撥已定,東郭牙請曰:「魯君慮吾有備,必不長驅。乾時水草方便,此駐兵之處也。若設伏以待,乘其不備,破之必矣!」鮑叔牙曰:「善。」使寧越仲孫湫各率本部,分路埋伏。使王子成父東郭牙從他路抄出魯兵之後。雍廩挑戰誘敵。
  卻說魯莊公同子糾行至乾時,管夷吾進曰:「小白初立,人心未定,宜速乘之,必有內變。」莊公曰:「如仲之言,小白已射死久矣。」遂出令於乾時安營。魯侯營於前,子糾營於後,相去二十里,次早諜報:「齊兵已到,先鋒雍廩索戰。」魯莊公曰:「先破齊師,城中自然寒膽也。」遂引秦子梁子駕戎車而前,呼雍廩親數之曰:「汝首謀誅賊,求君於我。今又改圖,信義安在?」挽弓欲射雍廩。雍廩佯作羞慚,抱頭鼠竄。莊公命曹沫逐之。雍廩轉轅來戰,不幾合又走。曹沫不舍,奮生平之勇,挺著畫戟趕來,卻被鮑叔牙大兵圍住。曹沫深入重圍,左衝右突,身中兩箭,死戰方脫。
  卻說魯將秦子梁子恐曹沫有失,正待接應。忽聞左右炮聲齊震,寧越仲孫湫兩路伏兵齊起,鮑叔牙率領中軍,如牆而進。三面受敵,魯兵不能抵當,漸漸奔散。鮑叔牙傳令:「有能獲魯侯者,賞以萬家之邑。」使軍中大聲傳呼。秦子急取魯侯繡字黃旗,偃之於地。梁子復取旗建於自車之上,秦子問其故,梁子曰:「吾將以誤齊也。」魯莊公見事急,跳下戎車,別乘軺車,微服而逃。秦子緊緊跟定,殺出重圍。寧越望見繡旗,伏於下道,認是魯君,麾兵圍之數重。梁子免冑以面示曰:「吾魯將也,吾君已去遠矣。」鮑叔牙知齊軍已全勝,鳴金收軍。仲孫湫獻戎輅。寧越獻梁子,齊侯命斬於軍前。齊侯因王子成父東郭牙兩路兵尚無下落,留寧越仲孫湫屯於乾時。大軍奏凱先回。
  再說管夷吾等管轄輜重,在於後營,聞前營戰敗,教召忽同公子糾守營,悉起兵車自來接應。正遇魯莊公,合兵一處。曹沫亦收拾殘車敗卒奔回。計點之時,十停折去其七,夷吾曰:「軍氣已喪,不可留矣!」乃連夜拔營而起。行不二日,忽見兵車當路,乃是王子成父東郭牙抄出魯兵之後。曹沫挺戟大呼曰:「主公速行,吾死於此!」顧秦子曰:「汝當助吾。」秦子便接住王子成父廝殺。曹沫便接住東郭牙廝殺。管夷吾保著魯莊公,召忽保著公子糾,奪路而行。有紅袍小將追魯侯至急,魯莊公一箭,正中其額。又有一白袍者追來,莊公亦射殺之。齊兵稍卻。管仲教把輜重甲兵乘馬之類,連路委棄,恣齊兵搶掠,方纔得脫。曹沫左膊,復中一刀,尚刺殺齊軍無數,潰圍而出。秦子戰死於陣。史官論魯莊公乾時之敗,實為自取。有詩嘆云:
    子糾本是仇人胤,何必勤兵往納之?若念深仇天不戴,助糾不若助無知。
魯莊公等脫離虎口,如漏網之魚,急急奔走。隰朋東郭牙從後趕來,直追過汶水,將魯境內汶陽之田,盡侵奪之,設守而去。魯人不敢爭較,齊兵大勝而歸。
  齊侯小白早朝,百官稱賀。鮑叔牙進曰:「子糾在魯,有管夷吾召忽為輔,魯又助之,心腹之疾尚在,未可賀也。」齊侯小白曰:「為之奈何?」鮑叔牙曰:「乾時一戰,魯君臣膽寒矣!臣當統三軍之眾,壓魯境上,請討子糾,魯必懼而從也。」齊侯曰:「寡人請舉國以聽子。」鮑叔牙乃簡閱車馬,率領大軍,直至汶陽,清理疆界。遣公孫隰朋,致書於魯侯曰:
    外臣鮑叔牙,百拜魯賢侯殿下:家無二主,國無二君。寡君已奉宗廟,公子糾欲行爭奪,非不二之誼也。寡君以兄弟之親,不忍加戮,願假手於上國。管仲、召忽,寡君之仇,諸受而戮於太廟。
隰朋臨行,鮑叔牙囑之曰:「管夷吾天下奇才,吾言於君,將召而用之,必令無死。」隰朋曰:「倘魯欲殺之如何?」鮑叔曰:「但提起射鉤之事,魯必信矣。」隰朋唯唯而去。魯侯得書,即召施伯。不知如何計議,再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08:18:09

第十六回     釋檻囚鮑叔薦仲 戰長勺曹劌敗齊

  卻說魯莊公得鮑叔牙之書,即召施伯計議曰:「向不聽子言,以致兵敗。今殺糾與存糾孰利?」施伯曰:「小白初立,即能用人。敗我兵於乾時,此非子糾之比也。況齊兵壓境,不如殺糾,與之講和。」時公子糾與管夷吾召忽俱在生竇,魯莊公使公子偃將兵襲之,殺公子糾,執召忽管仲至魯。將納檻車,召忽仰天大慟曰:「為子死孝,為臣死忠,分也!忽將從子糾於地下,安能受桎梏之辱?」遂以頭觸殿柱而死。管夷吾曰:「自古人君,有死臣必有生臣。吾且生入齊國,為子糾白冤。」便束身入檻車之中。
  施伯私謂魯莊公曰:「臣觀管子之容,似有內援,必將不死。此人天下奇才,若不死,必大用於齊,必霸天下。魯自此奉奔走矣。君不如請於齊而生之。管子生,則必德我。德我而為我用,齊不足慮也。」莊公曰:「齊君之仇,而我留之。雖殺糾,怒未解也。」施伯曰:「君以為不可用,不如殺之,以其屍授齊。」莊公曰:「善。」公孫隰朋聞魯將殺管夷吾,疾趨魯庭,來見莊公曰:「夷吾射寡君中鉤,寡君恨之切骨,欲親加刃,以快其志。若以屍還,猶不殺也。」莊公信其言,遂囚夷吾,並函封子糾召忽之首,交付隰朋。隰朋稱謝而行。
  卻說管夷吾在檻車中,已知鮑叔牙之謀,誠恐:「施伯智士,雖然釋放,倘或翻悔,重復追還,吾命休矣。」心生一計,制成《黃鵠》之詞,教役人歌之。詞曰:
    黃鵠黃鵠,戢其翼,縶其足,不飛不鳴兮籠中伏。高天何跼兮,厚地何蹐!丁陽九兮逢百六。引頸長呼兮,繼之以哭!黃鵠黃鵠,天生汝翼兮能飛,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網羅兮誰與贖?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漸陸。嗟彼弋人兮,徒旁觀而躑躅!
役人既得此詞,且歌且走,樂而忘倦。車馳馬奔,計一日得兩日之程,遂出魯境。魯莊公果然追悔,使公子偃追之,不及而返。夷吾仰天嘆曰:「吾今日乃更生也!」行至堂阜,鮑叔牙先在,見夷吾如獲至寶,迎之入館,曰:「仲幸無恙!」即命破檻出之。夷吾曰:「非奉君命,未可擅脫。」鮑叔牙曰:「無傷也,吾行且薦子。」夷吾曰:「吾與召忽同事子糾,既不能奉以君位,又不能死於其難,臣節已虧矣。況復反面而事仇人?召忽有知,將笑我於地下!」鮑叔牙曰:「『成大事者,不恤小恥,立大功者,不拘小諒。』子有治天下之才,未遇其時。主公志大識高,若得子為輔,以經營齊國,霸業不足道也。功蓋天下,名顯諸侯,孰與守匹夫之節,行無益之事哉?」夷吾嘿然不語。乃解其束縛,留之於堂阜。鮑叔遂回臨淄見桓公,先弔後賀?桓公曰:「何弔也?」鮑叔牙曰:「子糾,君之兄也。君為國滅親,誠非得已,臣敢不弔?」桓公曰:「雖然,何以賀寡人?」鮑叔牙曰:「管子天下奇才,非召忽比也,臣已生致之。君得一賢相,臣敢不賀?」桓公曰:「夷吾射寡人中鉤,其矢尚在。寡人每戚戚於心,得食其肉不厭,況可用乎?」鮑叔牙曰:「人臣者各為其主。射鉤之時,知有糾不知有君。君若用之,當為君射天下,豈特一人之鉤哉?」桓公曰:「寡人姑聽之,赦勿誅。」鮑叔牙乃迎管夷吾至於其家。朝夕談論。
  卻說齊桓公修援立之功,高國世卿,皆加采邑。欲拜鮑叔牙為上卿,任以國政。鮑叔牙曰:「君加惠於臣,使不凍餒,則君之賜也!至於治國家,則非臣之所能也。」桓公曰:「寡人知卿,卿不可辭。」鮑叔牙曰:「所謂知臣者,小心敬慎,循禮守法而已。此具臣之事,非治國家之才也。夫治國家者,內安百姓,外撫四夷,勳加於王室,澤布於諸侯,國有泰山之安,君享無疆之福,功垂金石,名播千秋。此帝臣王佐之任,臣何以堪之?」桓公不覺欣然動色,促膝而前曰:「如卿所言,當今亦有其人否?」鮑叔牙曰:「君不求其人則已,必求其人,其管夷吾乎?臣所不若夷吾者有五:寬柔惠民,弗若也;治國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結於百姓,弗若也;制禮義可施於四方,弗若也;執枹鼓立於軍門,使百姓敢戰無退,弗若也。」桓公曰:「卿試與來,寡人將叩其所學。」鮑叔牙曰:「臣聞『賤不能臨貴,貧不能役富,疏不能制親。』君欲用夷吾,非置之相位,厚其祿入,隆以父兄之禮不可。夫相者,君之亞也,相而召之,是輕之也。相輕則君亦輕。夫非常之人,必待以非常之禮,君其卜日而郊迎之。四方聞君之尊賢禮士而不計私仇,誰不思效用於齊者?」桓公曰:「寡人聽子。」乃命太卜擇吉日,郊迎管子。鮑叔牙仍送管夷吾於郊外公館之中。至期,三浴而三舋之。衣冠袍笏,比於上大夫。桓公親自出郊迎之,與之同載入朝。百姓觀者如堵,無不駭然。史官有詩云:
    爭賀君侯得相臣,誰知即是檻車人。只因此日捐私忿,四海欣然號霸君。
  管夷吾已入朝,稽首謝罪。桓公親手扶起,賜之以坐。夷吾曰:「臣乃俘戮之餘,得蒙宥死,實為萬幸!敢辱過禮?」桓公曰:「寡人有問於子,子必坐,然後敢請。」夷吾再拜就坐。桓公曰:「齊千乘之國,先僖公威服諸侯,號為小霸。自先襄公政令無常,遂搆大變。寡人獲主社稷,人心未定,國勢不張。今欲修理國政,立綱陳紀,其道何先?」夷吾對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今日君欲立國之綱紀,必張四維,以使其民。則紀綱立而國勢振矣。」桓公曰:「如何而能使民?」夷吾對曰:「欲使民者,必先愛民,而後有以處之。」桓公曰:「愛民之道若何?」對曰:「公修公族,家修家族,相連以事,相及以祿,則民相親矣。赦舊罪,修舊宗,立無後,則民殖矣。省刑罰,薄稅斂,則民富矣。卿建賢士,使教於國,則民有禮矣。出令不改,則民正矣。──此愛民之道也。」桓公曰:「愛民之道既行,處民之道若何?」對曰:「士農工商,謂之四民。士之子常為士,農之子常為農,工商之子常為工商,習焉安焉,不遷其業,則民自安矣。」桓公曰:「民既安矣,甲兵不足,奈何?」對曰:「欲足甲兵,當制贖刑:重罪贖以犀甲一戟,輕罪贖以鞼盾一戟,小罪分別入金,疑罪則宥之,訟理相等者,令納束矢,許其平。金既聚矣,美者以鑄劍戟,試諸犬馬。惡者以鑄鉏夷斤欘,試諸壤土。」桓公曰:「甲兵既定,財用不足如何?」對曰:「銷山為錢,煮海為鹽,其利通於天下。因收天下百物之賤者而居之,以時貿易,為女閭三百,以安行商。商旅如歸,百貨駢集,因而稅之,以佐軍興。如是而財用可足矣。」桓公曰:「財用既足,然軍旅不多,兵勢不振,如何而可?」對曰:「兵貴於精,不貴於多,強於心,不強於力。君若正卒伍,修甲兵,天下諸侯皆將正卒伍,修甲兵,臣未見其勝也。君若強兵,莫若隱其名而修其實。臣請作內政而寄之以之以軍令焉。」桓公曰:「內政若何?」對曰:「內政之法,制國以為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士之鄉十五。工商足財,士足兵。」桓公曰:「何以足兵?」對曰:「五家為軌,軌為之長。十軌為里,里設有司。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鄉有良人焉。即以此為軍令。五家為軌,故五人為伍,軌長率之。十軌為里,故五十人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為連,故二百人為卒,連長率之。十連為鄉,故二千人為旅,鄉良人率之。五鄉立一師,故萬人為一軍,五鄉之師率之。十五鄉出三萬人,以為三軍。君主中軍,高國二子各主一軍。四時之隙,從事田獵:春曰蒐,以索不孕之獸;夏曰苗,以除五穀之災;秋日獮,行殺以順秋氣;冬曰狩,圍守以告成功,使民習於武事。是故軍伍整於里,軍旅整於郊,內教既成,勿令遷徙。伍之人祭祀同福,死喪同恤,人與人相儔,家與家相儔,世同居,少同遊。故夜戰聲相聞,足以不乖,晝戰目相識,足以不散,其歡欣足以相死。居則同樂,死則同哀,守則同固,戰則同強。有此三萬人,足以橫行於天下。」桓公曰:「兵勢既強,可以征天下諸侯乎?」對曰:「未可也。周室未屏,鄰國未附,君欲從事於天下諸侯,莫若尊周而親鄰國。」桓公曰:「其道若何?」對曰:「審吾疆場,而反其侵地,重為皮幣以聘問,而勿受其貲,則四鄰之國親我矣。請以遊士八十人,奉之以車馬衣裘,多其貲帛,使周遊於四方,以號召天下之賢士。又使人以皮幣玩好,鬻行四方,以察其上下之所好。擇其瑕者而攻之,可以益地,擇其淫亂篡弒者而誅之,可以立威。如此,則天下諸侯,皆相率而朝於齊矣。然後率諸侯以事周,使修職貢,則王室尊矣。方伯之名,君雖欲辭之,不可得也。」桓公與管夷吾連語三日三夜,字字投機,全不知倦。桓公大悅。乃復齋戒三日,告於太廟,欲拜管夷吾為相。夷吾辭而不受。桓公曰:「吾納子之伯策。欲成吾志,故拜子為相。何為不受?」對曰:「臣聞大廈之成,非一木之材也;大海之潤,非一流之歸也。君必欲成其大志,則用五傑。」桓公曰「五傑為誰?」對曰:「升降揖遜,進退閒習,辨辭之剛柔,臣不如隰朋;請立為大司行。墾草萊,闢土地,聚粟眾多,盡地之利,臣不如寧越;請立為大司田。平原廣牧,車不結轍,士不旋踵,鼓之而三軍之士,視死如歸,臣不如王子成父;請立為大司馬。決獄執中,不殺無辜,不誣無罪,臣不如賓須無;請立為大司理。犯君顏色,進諫必忠,不避死亡,不撓富貴,臣不如東郭牙;請立為大諫之官。君若欲治國強兵,則五子者存矣。若欲霸王,臣雖不才,強成君命,以效區區。」桓公遂拜管夷吾為相國,賜以國中市租一年。其隰朋以下五人,皆依夷吾所薦,一一拜官,各治其事。遂懸榜國門,凡所奏富強之策,次第盡舉而行之。他日,桓公又問於管夷吾曰:「寡人不幸而好田,又好色,得毋害於霸乎?」夷吾對曰:「無害也。」桓公曰:「然則何為而害霸?」夷吾對曰:「不知賢,害霸;知賢而不用,害霸;用而不任,害霸;任而復以小人參之,害霸。」桓公曰:「善。」於是專任夷吾,尊其號曰仲父,恩禮在高國之上。「國有大政,先告仲父,次及寡人。有所施行,一憑仲父裁決。」又禁國人語言,不許犯夷吾之名,不問貴賤,皆稱仲,蓋古人以稱字為敬也。
  卻說魯莊公聞齊國拜管仲為相,大怒曰:「悔不從施伯之言,反為孺子所欺!」乃簡車蒐乘,謀伐齊以報乾時之仇。齊桓公聞之,謂管仲曰:「孤新嗣位,不欲頻受干戈,請先伐魯何如?」管仲對曰:「軍政未定,未可用也。」桓公不聽,遂拜鮑叔牙為將,率師直犯長勺。魯莊公問於施伯曰:「齊欺吾太甚,何以禦之?」施伯曰:「臣薦一人,可以敵齊。」莊公曰:「卿所薦何人?」施伯對曰:「臣識一人,姓曹名劌,隱於東平之鄉,從未出仕。其人真將相之才也。」莊公命施伯往招之。劌笑曰:「肉食者無謀,乃謀及藿食耶?」施伯曰:「藿食能謀,行且肉食矣。」遂同見莊公。莊公問曰:「何以戰齊?」曹劌曰:「兵事臨機制勝,非可預言,願假臣一乘,使得預謀於行間。」莊公喜其言,與之共載,直趨長勺。鮑叔牙聞魯侯引兵而來,乃嚴陣以待。莊公亦列陣相持。鮑叔牙因乾時得勝,有輕魯之心,下令擊鼓進兵,先陷者重賞。莊公聞鼓聲震地,亦教鳴鼓對敵。曹劌止之曰:「齊師方銳,宜靜以待之。」傳令軍中:「有敢喧譁者斬。」齊兵來衝魯陣,陣如鐵桶,不能衝動,只得退後。少頃,對陣鼓聲又震,魯軍寂如不聞,齊師又退。鮑叔牙曰:「魯怯戰耳。再鼓之,必走。」曹劌又聞鼓響,謂莊公曰:「敗齊此其時矣,可速鼓之!」論魯是初次鳴鼓,論齊已是第三通鼓了。齊兵見魯兵兩次不動,以為不戰,都不在意了。誰知鼓聲一起,突然而來,刀砍箭射,勢如疾雷不及掩耳,殺得齊兵七零八落,大敗而奔。莊公欲行追逐,曹劌曰:「未可也,臣當察之。」乃下車,將齊兵列陣之處,周圍看了一遍,復登車軾遠望,良久曰:「可追矣。」莊公乃驅車而進,追三十餘里方還,所獲輜重甲兵無算。不知後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08:18:45

第十七回     宋國納賂誅長萬 楚王杯酒虜息媯

  話說魯莊公大敗齊師,乃問於曹劌曰:「卿何以一鼓而勝三鼓,有說乎?」曹劌曰:「夫戰以氣為主,氣勇則勝,氣衰則敗。鼓,所以作氣也。一鼓氣方盛,再鼓則氣衰,三鼓則氣竭。吾不鼓以養三軍之氣,彼三鼓而已竭,我一鼓而方盈。以盈禦竭,不勝何為?」莊公曰:「齊師既敗,始何所見而不追,繼何所見而追?請言其故。」曹劌曰:「齊人多詐,恐有伏兵,其敗走未可信也。吾視其轍跡縱橫,軍心已亂,又望其旌旗不整,急於奔馳,是以逐之。」莊公曰:「卿可謂知兵矣!」乃拜為大夫。厚賞施伯薦賢之功。髯翁有詩云:
    強齊壓境舉朝憂,韋布誰知握勝籌?莫怪邊庭捷報杳,繇來肉食少佳謀。
時周莊王十三年之春。齊師敗歸,桓公怒曰:「兵出無功,何以服諸候乎?」鮑叔牙曰:「齊魯皆千乘之國,勢不相下,以主客為強弱。昔乾時之戰,我為主,是以勝魯。今長勺之戰,魯為主,是以敗於魯。臣願以君命乞師於宋,齊宋同兵,可以得志。」桓公許之。乃遣使行聘於宋,請出宋師。宋閔公捷,自齊襄公時,兩國時常共事。今聞小白即位,正欲通好,遂訂師期,以夏六月初旬,兵至郎城相會。
  至期,宋使南宮長萬為將,猛獲副之。齊使鮑叔牙為將,仲孫湫副之。各統大兵,集於郎城,齊軍於東北,宋軍於東南。魯莊公曰:「鮑叔牙挾忿而來,加以宋助,南宮長萬有觸山舉鼎之力,吾國無其對手。兩軍並峙,互為犄角,何以禦之?」大夫公子偃進曰:「容臣自出覘其軍。」還報曰:「鮑叔牙有戒心,軍容甚整。南宮長萬自恃其勇,以為無敵,其行伍雜亂。倘自雩門竊出,掩其不備,宋可敗也。宋敗,齊不能獨留矣。」莊公曰:「汝非長萬敵也。」公子偃曰:「臣請試之。」莊公曰:「寡人自為接應。」公子偃乃以虎皮百餘,冒於馬上,乘月色朦朧,偃旗息鼓,開雩門而出。將近宋營,宋兵全然不覺。公子偃命軍中舉火,一時金鼓喧天,直前衝突。火光之下,遙見一隊猛虎咆哮。宋營人馬,無不股慄,四下驚皇,爭先馳奔。南宮長萬雖勇,爭奈車徒先散,只得驅車而退。魯莊公後隊已到,合兵一處,連夜追逐。到乘邱地方,南宮長萬謂猛獲曰:「今日必須死戰,不然不免。」猛獲應聲而出,剛遇公子偃,兩下對殺。南宮長萬挺著長戟,直撞入魯侯大軍,逢人便刺。魯兵懼其驍勇,無敢近前。莊公謂戎右歂孫生曰:「汝素以力聞,能與長萬決一勝負乎?」歂孫生亦挺大戟,逕尋長萬交鋒。莊公登軾望之,見歂孫生戰長萬不下,顧左右曰:「取我金僕姑來!」──金僕姑者,魯軍府之勁矢也。──左右捧矢以進,莊公搭上弓弦,覷得長萬親切,颼的一箭,正中右肩,深入於骨。長萬用手拔箭,歂孫生乘其手慢,復儘力一戟,刺透左股。長萬倒撞於地,急欲掙扎,被歂孫生跳下車來,雙手緊緊按定,眾軍一擁上前擒住。猛獲見主將被擒,棄車而逃。魯莊公大獲全勝,嗚金收軍。歂孫生解長萬獻功。長萬肩股被創,尚能挺立,毫無痛楚之態。莊公愛其勇,厚禮待之。鮑叔牙知宋師失利,全軍而返。
  是年,齊桓公遣大行隰朋,告即位於周,且求婚焉。明年,周使魯莊公主婚,將王姬下嫁於齊。徐、蔡、衛各以其女來媵。因魯有主婚之勞,故此齊魯復通,各捐兩敗之辱,約為兄弟。其秋,宋大水,魯莊公曰:「齊既通好,何惡於宋?」使人弔之。宋感魯恤災之情,亦遣人來謝,因請南宮長萬。魯莊公釋之歸國。自此三國和好,各消前隙。髯翁有詩曰:
    乾時長勺互雄雌,又見乘邱覆宋師。勝負無常終有失,何如修好兩無危?
  卻說南宮長萬歸宋,宋閔公戲之曰:「始吾敬子,今子魯囚也,吾弗敬子矣。」長萬大慚而退。大夫仇牧私諫閔公曰:「君臣之間,以禮相交,不可戲也。戲則不敬,不敬則慢,慢而無禮,悖逆將生,君必戒之!」閔公曰:「孤與長萬習狎,無傷也。」
  再說周莊王十五年,王有疾,崩。太子胡齊立,是為僖王。訃告至宋。時宋閔公與宮人遊於蒙澤,使南宮長萬擲戟為戲。原來長萬有一絕技,能擲戟於空中,高數丈,以手接之,百不失一。宮人欲觀其技,所以閔公召長萬同遊。長萬奉命耍弄了一回,宮人都誇獎不已。閔公微有妒恨之意,命內侍取博局與長萬決賭,以大金斗盛酒為罰。這博戲卻是閔公所長。長萬連負五局,罰酒五斗,已醉到八九分地位了,心中不服,再請覆局。閔公曰:「囚乃常敗之家,安敢復與寡人賭勝?」長萬心懷慚忿,嘿嘿無言。忽宮侍報道:「周王有使命到。」閔公問其來意,乃是報莊王之喪,且告立新王。閔公曰:「周已更立新王,即當遣使弔賀。」長萬奏曰:「臣未睹王都之盛,願奉使一往!」閔公笑曰:「宋國即無人,何至以囚奉使?」宮人皆大笑。長萬面頰發赤,羞變成怒,兼乘酒醉,一時性起,不顧君臣之分,大罵曰:「無道昏君!汝知囚能殺人乎?」閔公亦怒曰:「賊囚!怎敢無禮!」便去搶長萬之戟,欲以刺之。長萬也不來奪戟,逕提博局,把閔公打倒。再復揮拳,嗚呼哀哉,閔公死於長萬拳下。宮人驚散。長萬怒氣猶勃勃未息,提戟步行。及於朝門,遇大夫仇牧,問:「主公何在?」長萬曰:「昏君無禮,吾已殺之矣。」仇牧笑曰:「將軍醉耶?」長萬曰:「吾非醉,乃實話也。」遂以手中血污示之。仇牧勃然變色,大罵:「弒逆之賊,天理不容!」便舉笏來擊長萬。怎當得長萬有力如虎,擲戟於地,以手來迎。左手將笏打落,右手一揮,正中其頭,頭如齏粉。齒折,隨手躍去,嵌入門內三寸。真絕力也!仇牧已死,長萬乃拾起畫戟,緩步登車,旁若無人。宋閔公即位共十年,只因一句戲言,遂遭逆臣毒手。春秋世亂,視弒君不啻割雞,可嘆,可嘆!史臣有《仇牧贊》云:
    世降道斁,綱常掃地。堂簾不隔,君臣交戲。君戲以言,臣戲以戟。壯哉仇牧,以笏擊賊!不畏強禦,忠肝瀝血。死重泰山,名光日月。
太宰華督聞變,挺劍登車,將起兵討亂。行至東宮之西,正遇長萬。長萬並不交言,一戟刺去,華督墜於車下,又復一戟殺之。遂奉閔公之從弟公子游為君,盡逐戴、武、宣、穆、莊之族。群公子出奔蕭,公子御說奔毫。長萬曰:「御說文而有才,且君之嫡弟,今在毫,必有變。若殺御說,群公子不足慮也。」乃使其子南宮牛同猛獲率師圍毫。
  冬十月,蕭叔大心率戴、武、宣、穆、莊五族之眾,又合曹國之師救毫。公子御說悉起毫人,開城接應。內外夾攻,南宮牛大敗被殺。宋兵盡降於御說。猛獲不敢回宋,逕投衛國去了。戴叔皮獻策於御說:「即用降兵旗號,假稱南宮牛等已克毫邑,擒了御說,得勝回朝。」先使數人一路傳言,南宮長萬信之,不做準備。群公子兵到,賺開城門,一擁而入,只叫「單要拿逆賊長萬一人,餘人勿得驚慌。」長萬倉忙無計,急奔朝中,欲奉子游出奔。見滿朝俱是甲士填塞,有內侍走出,言:「子游已被眾軍所殺。」長萬長嘆一聲,思列國惟陳與宋無交,欲待奔陳。又想家有八十餘歲老母,嘆曰:「天倫不可棄也!」復翻身至家,扶母登輦,左手挾戟,右手推輦而行,斬門而出,其行如風,無人敢攔阻者。宋國至陳,相去二百六十餘里,長萬推輦,一日便到。如此神力,古今罕有。
  卻說群公子既殺子游,遂奉公子御說即位,是為桓公。拜戴叔皮為大夫。選五族之賢者,為公族大夫。蕭叔大心仍歸守蕭。遣使往衛,請執猛獲。再遣使往陳,請執南宮長萬。公子目夷時止五歲,侍於宋桓公之側,笑曰:「長萬不來矣!」宋公曰:「童子何以知之?」目夷曰:「勇力人所敬也,宋之所棄,陳必庇之。空手而行,何愛於我?」宋公大悟,乃命齎重寶以賂之。
  先說宋使至衛,衛惠公問於群臣曰:「與猛獲,與不與孰便?」群臣皆曰:「人急而投我,奈何棄之?」大夫公孫耳諫曰:「天下之惡,一也。宋之惡,猶衛之惡。留一惡人,於衛何益。況衛宋之好舊矣,不遺獲,宋必怒。庇一人之惡,而失一國之歡,非計之善也。」衛侯曰:「善。」乃縛猛獲以畀宋。
  再說宋使至陳,以重寶獻於陳宣公。宣公貪其賂,許送長萬。又慮長萬絕力難制,必須以計困之。乃使公子結謂長萬曰:「寡君得吾子,猶獲十城。宋人雖百請,猶不從也。寡君恐吾子見疑,使結布腹心。如以陳國褊小,更適大國,亦願從容數月,為吾子治車乘。」長萬泣曰:「君能容萬,萬又何求?」公子結乃攜酒為歡,結為兄弟。明日長萬親至公子結之家稱謝。公子結復留款,酒半,大出婢妾勸酬。長萬歡飲大醉,臥於坐席。公子結使力士以犀革包裹,用牛筋束之;並囚其老母,星夜傳至於宋。至半路,長萬方醒,奮身蹴踏,革堅縛固,終不能脫。將及宋城,犀革俱被掙破,手足皆露於外。押送軍人以槌擊之,脛骨俱折。宋桓公命與猛獲一同綁至市曹,剁為肉泥。使庖人治為醢,遍賜群臣曰:「人臣有不能事君者,視此醢矣!」八十歲老母,亦並誅之。髯翁有詩嘆曰:
    可惜赳赳力絕倫,但知母子昧君臣。到頭駢戮難追悔,好諭將來造逆人。
  宋桓公以蕭叔大心有救毫之功,升蕭為附庸,稱大心為蕭君。念華督死難,仍用其子家為司馬。自是華氏世為宋大夫。
  再說齊桓公自長勺大挫之後,深悔用兵。乃委國管仲,日與婦人飲酒為樂。有以國事來告者,桓公曰:「何不告仲父?」時有豎貂者,乃桓公之幸童。因欲親近內庭,不便往來,乃自宮以進。桓公憐之,寵信愈加,不離左右。又齊之雍邑人名巫者,謂之雍巫,字易牙,為人多權術,工射御,兼精於烹調之技。一日,衛姬病,易牙和五味以進,衛姬食之而愈,因愛近之。易牙又以滋味媚豎貂,貂薦之於桓公。桓公召易牙而問曰:「汝善調味乎?」對曰:「然。」桓公戲曰:「寡人嘗鳥獸蟲魚之味幾遍矣。所不知者,人肉味何如耳?」易牙既退,及午膳,獻蒸肉一盤,嫩如乳羊,而甘美過之。桓公食之盡,問易牙曰:「此何肉,而美至此?」易牙跪而對曰:「此人肉也。」桓公大驚,問:「何從得之?」易牙曰:「臣之長子三歲矣。臣聞『忠君者不有其家。』君未嘗人味,臣故殺子以適君之口。」桓公曰:「子退矣!」桓公以易牙為愛己,亦寵信之。衛姬復從中稱譽。自此豎貂易牙內外用事,陰忌管仲。至是,豎貂與易牙合詞進曰:「聞『君出令,臣奉令』,今君一則仲父,二則仲父,齊國疑於無君矣!」桓公笑曰:「寡人於仲父,猶身之有股肱也。有股肱方成其身,有仲父方成其君。爾等小人何知?」二人乃不敢再言。管仲秉政三年,齊國大治。髯仙有詩云:
    疑人勿用用無疑,仲父當年獨制齊。都似桓公能信任,貂巫百口亦何為?
  是時楚方強盛,滅鄧,克權,服隨,敗鄖,盟絞,役息。凡漢東小國,無不稱臣納貢。惟蔡恃與齊侯婚姻,中國諸侯通盟同兵,未曾服楚。至文王熊貲,稱王已及二世。有鬥祈、屈重、鬥伯比、薳章、鬥廉、鬻拳諸人為輔,虎視漢陽,漸有侵軼中原之意。
  卻說蔡哀侯獻舞,與息侯同娶陳女為夫人。蔡娶在先,息娶在後。息夫人媯氏有絕世之貌,因歸寧於陳,道經蔡國。蔡哀侯曰:「吾姨至此,豈可不一相見?」乃使人要至宮中款待,語及戲謔,全無敬客之意。息媯大怒而去。及自陳返息,遂不入蔡國。息侯聞蔡侯怠慢其妻,思有以報之。乃遣使入貢於楚,因密告楚文王曰:「蔡恃中國,不肯納款。若楚兵加我,我因求救於蔡,蔡君勇而輕,必然親來相救。我因與楚合兵攻之,獻舞可虜也。既虜獻舞,不患蔡不朝貢矣。」楚文王大喜,乃興兵伐息。息侯求救於蔡,蔡哀侯果起大兵,親來救息。安營未定,楚伏兵齊起。哀侯不能抵當,急走息城。息侯閉門不納,乃大敗而走。楚兵從後追趕,直至莘野,活虜哀侯歸國。息侯大犒楚軍,送楚文王出境而返。蔡哀侯始知中了息侯之計,恨之入骨。楚文王回國,欲殺蔡哀侯烹之,以饗太廟。鬻拳諫曰:「王方有事中原,若殺獻舞,諸侯皆懼矣!不如歸之,以取成焉。」再四苦諫,楚文王只是不從。鬻拳憤氣勃發,乃左手執王之袖,右手拔佩刀擬王曰:「臣當與王俱死,不忍見王之失諸侯也!」楚王懼,連聲曰:「孤聽汝!」遂捨蔡侯。鬻拳曰:「王幸聽臣言,楚國之福。然臣而劫君,罪當萬死。請伏斧鑕!」楚王曰:「卿忠心貫日,孤不罪也。」鬻拳曰:「王雖赦臣,臣何敢自赦?」即以佩刀自斷其足,大呼曰:「人臣有無禮於君者,視此!」楚王命藏其足於大府:「以識孤違諫之過!」使醫人療治鬻拳之病,雖愈不能行走。楚王使為大閽,以掌城門,尊之曰太伯。遂釋蔡侯歸國,大排筵席,為之餞行,席中盛張女樂。有彈箏女子,儀容秀麗。楚王指謂蔡侯曰:「此女色技俱勝,可進一觴。」即命此女以大觥送蔡侯,蔡侯一飲而盡。還斟大觥,親為楚王壽。楚王笑曰:「君生平所見,有絕世美色否?」蔡侯想起息侯導楚敗蔡之仇,乃曰:「天下女色,未有如息媯之美者,真天人也。」楚王曰:「其色何如?」蔡侯曰:「目如秋水,臉似桃花,長短適中,舉動生態,目中未見其二!」楚王曰:「寡人得一見息夫人,死不恨矣!」蔡侯曰:「以君之威,雖齊姬宋子,致之不難,何況宇下一婦人乎?」楚王大悅,是日盡歡而散。蔡侯遂辭歸本國。
  楚王思蔡侯之言,欲得息媯,假以巡方為名,來至息國。息侯迎謁道左,極其恭敬。親自闢除館舍,設大饗於朝堂,息侯執爵而前,為楚王壽。楚王接爵在手,微笑而言曰:「昔者寡人曾效微勞於君夫人,今寡人至此,君夫人何惜為寡人進一觴乎?」息侯懼楚之威,不敢違拒,連聲唯唯,即時傳語宮中。不一時,但聞環珮之聲,夫人媯氏盛服而至,別設毯褥,再拜稱謝。楚王答禮不迭。媯氏取白玉卮滿斟以進。素手與玉色相映,楚王視之大驚。果然天上徒聞,人間罕見,便欲以手親接其卮。那媯氏不慌不忙,將卮遞與宮人,轉遞楚正。楚王一飲而盡。媯氏復再拜請辭回宮。楚心念息媯,反未盡飲。席散歸館,寢不能寐。次日,楚王亦設享於館舍,名為答禮,暗伏兵甲。息侯赴席,酒至半酣,楚王假醉,謂息侯曰:「寡人有大功於君夫人,今三軍在此,君夫人不能為寡人一犒勞乎?」息侯辭曰:「敝邑褊小,不足以優從者,容與寡小君圖之。」楚王拍案曰:「匹夫背義,敢巧言拒我?左右何不為我擒下!」息侯正待分訴,伏甲猝起,薳章鬥丹二將,就席間擒息侯而縶之。楚王自引兵逕入息宮,來尋息媯。息媯聞變,嘆曰:「引虎入室,吾自取也!」遂奔入後園中,欲投井而死。被鬥丹搶前一步,牽住衣裾曰:「夫人不欲全息侯之命乎?何為夫婦俱死!」息媯嘿然。鬥丹引見楚王,楚王以好言撫慰,許以不殺息侯,不斬息祀。遂即軍中立息媯為夫人,載以後車。以其臉似桃花,又曰桃花夫人。今漢陽府城外有桃花洞,上有桃花夫人廟,即息媯也。唐人杜牧有詩云:
    細腰宮裏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
楚王安置息侯於汝水,封以十家之邑,使守息祀。息侯忿鬱而死。楚之無道,至此極矣!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08:19:22

第十八回     曹沫手劍劫齊侯 桓公舉火爵寧戚

  周釐王元年春正月,齊桓公設朝,群臣拜賀已畢,問管仲曰:「寡人承仲父之教,更張國政。今國中兵精糧足,百姓皆知禮義,意欲立盟定伯,何如?」管仲對曰:「當今諸侯,強於齊者甚眾。南有荊楚,西有秦晉。然皆自逞其雄,不知尊奉周王,所以不能成霸。周雖衰微,乃天下之共主。東遷以來,諸侯不朝,不貢方物,故鄭伯射桓王之肩,五國拒莊王之命,遂令列國臣子,不知君父。熊通僭號,宋鄭弒君,習為故然,莫敢征討。今莊王初崩,新王即位,宋國近遭南宮長萬之亂,賊臣雖戮,宋君未定,君可遣使朝周,請天子之旨,大會諸侯,立定宋君。宋君一定,然後奉天子以令諸侯,內尊王室,外攘四夷。列國之中,衰弱者扶之,強橫者抑之,昏亂不共命者,率諸侯討之。海內諸侯,皆知我之無私,必相率而朝於齊。不動兵車,而霸可成矣。」桓公大悅。於是遣使至洛陽朝賀釐王,因請奉命為會,以定宋君。釐王曰:「伯舅不忘周室,朕之幸也。泗上諸侯,惟伯舅左右之,朕豈有愛焉?」使者回報桓公。桓公遂以王命布告宋、魯、陳、蔡、衛、鄭、曹、邾諸國,約以三月朔日,共會北杏之地。桓公問管仲曰:「此番赴會,用兵車多少?」管仲曰:「君奉王命,以臨諸侯,安用兵車?請為衣裳之會。」桓公曰:「諾。」乃使軍士先築壇三層,高起三丈。左懸鐘,右設鼓,先陳天子虛位於上,旁設反坫,玉帛器具,加倍整齊。又預備館舍數處,悉要高敞合式。
  至期,宋桓公御說先到,與齊桓公相見,謝其定位之意。次日,陳宣公杵臼,邾子克二君繼到。蔡哀侯獻舞,恨楚見執,亦來赴會。四國見齊無兵車,相顧曰:「齊侯推誠待人,一至於此。」乃各將兵車退在二十里之外。時二月將盡,桓公謂管仲曰:「諸侯未集,改期待之,如何?」管仲曰:「語云:『三人成眾。』今至者四國,不為不眾矣。若改期,是無信也。待而不至,是辱王命也。初合諸侯,而以不信聞,且辱王命,何以圖霸?」桓公曰:「盟乎,會乎?」管仲曰:「人心未一,俟會而不散,乃可盟耳。」桓公曰:「善。」
  三月朔,昧爽,五國諸侯,俱集於壇下。相見禮畢,桓公拱手告諸侯曰:「王政久廢,叛亂相尋。孤奉周天子之命,會群公以匡王室。今日之事,必推一人為主,然後權有所屬,而政令可施於天下。」諸侯紛紛私議:欲推齊,則宋爵上公,齊止稱侯,尊卑有序;欲推宋,則宋公新立,賴齊定位,未敢自尊。事在兩難。陳宣公杵臼越席言曰:「天子以糾合之命,屬諸齊侯,誰敢代之?宜推齊侯為盟會之主。」諸侯皆曰:「非齊侯不堪此任,陳侯之言是也。」桓公再三謙讓,然後登壇。齊侯為主,次宋公,次陳侯,次蔡侯,次邾子。排列已定,鳴鐘擊鼓,先於天子位前行禮,然後交拜,敘兄弟之情。仲孫湫捧約簡一函,跪而讀之曰:「某年月日,齊小白,宋御說、陳杵臼、蔡獻舞、邾克,以天子命,會於北杏,共獎王室,濟弱扶傾。有敗約者,列國共征之!」諸侯拱手受命。《論語》稱桓公九合諸侯,此其第一會也。髯翁有詩云:
    濟濟冠裳集五君,臨淄事業赫然新。局中先著誰能識?只為推尊第一人。
諸候獻酬甫畢,管仲歷階而上曰:「魯、衛、鄭、曹,故違王命,不來赴會,不可不討。」齊桓公舉手向四君曰:「敝邑兵車不足,願諸君同事!」陳、蔡、邾三君齊聲應曰:「敢不率敝賦以從。」惟宋桓公嘿然。
  是晚,宋公回館,謂大夫戴叔皮曰:「齊侯妄自尊大,越次主會,便欲調遣各國之兵。將來吾國且疲於奔命矣!」叔皮曰:「諸侯從違相半,齊勢未集。若征服魯鄭,霸業成矣。齊之霸,非宋福也。與會四國,惟宋為大,宋不從兵,三國亦將解體。況吾今日之來,止欲得王命,以定位耳。已列於會,又何俟焉?不如先歸。」宋公從其言,遂於五更登車而去。
  齊桓公聞宋公背會逃歸,大怒,欲遣仲孫湫追之。管仲曰:「追之非義,可請王師伐之,乃為有名。然事更有急於此者。」桓公曰:「何事更急於此?」管仲曰:「宋遠而魯近,且王室宗盟,不先服魯,何以服宋?」桓公曰:「伐魯當從何路?」管仲曰:「濟之東北有遂者,乃魯之附庸,國小而弱,纔四姓耳。若以重兵壓之,可不崇朝而下。遂下,魯必悚懼。然後遣一介之使,責其不會。再遣人通信於魯夫人。魯夫人欲其子親厚於外家,自當極力慫恿。魯侯內迫母命,外怵兵威,必將求盟。俟其來求,因而許之。平魯之後,移兵於宋,臨以王臣,此破竹之勢也。」桓公曰:「善。」乃親自率師至遂城,一鼓而下。因駐兵於濟水。魯莊公果懼,大集群臣問計。公子慶父曰:「齊兵兩至吾國,未嘗得利,臣願出兵拒之。」班中一人出曰:「不可!不可!」莊公視之,乃施伯也。莊公曰:「汝計將安出?」施伯曰:「臣嘗言之:管子天下奇才,今得齊政,兵有節制,其不可一也;北杏之會,以奉命尊王為名,今責違命,理曲在我,其不可二也;子糾之戮,君有功焉,王姬之嫁,君有勞焉,棄往日之功勞,結將來之仇怨,其不可三也。為今之計,不若修和請盟,齊可不戰而退。」曹劌曰:「臣意亦如此。」正議論間,報道:「齊侯有書至。」莊公視之,大意曰:
    寡人與君並事周室,情同昆弟,且婚姻也。北杏之會,君不與焉。寡人敢請其故?若有二心,亦惟命。
齊侯另有書通信於文姜,文姜召莊公語之曰:「齊魯世為甥舅,使其惡我,猶將乞好,況取平乎?」莊公唯唯。乃使施伯答書,略曰:
    孤有犬馬之疾,未獲奔命。君以大義責之,孤知罪矣!然城下之盟,孤實恥之!若退舍於君之境上,孤敢不捧玉帛以從。
齊侯得書大悅,傳令退兵於柯。
  魯莊公將往會齊侯,問:「群臣誰能從者?」將軍曹沫請往。莊公曰:「汝三敗於齊,不慮齊人笑耶?」曹沫曰:「惟恥三敗,是以願往,將一朝而雪之。」莊公曰:「雪之何如?」曹沫曰:「君當其君,臣當其臣。」莊公曰:「寡人越境求盟,猶再敗也。若能雪恥,寡人聽子矣!」遂偕曹沫而行,至於柯地。齊侯預築土為壇以待。魯侯先使人謝罪請盟,齊侯亦使人訂期。
  是日,齊侯將雄兵布列壇下,青紅黑白旗,按東南西北四方,各自分隊,各有將官統領,仲孫湫掌之。階級七層,每層俱有壯士,執著黃旗把守。壇上建大黃旗一面,繡出「方伯」二字。旁置大鼓,王子成父掌之。壇中間設香案,排列著朱盤玉盂盛牲歃盟之器,隰朋掌之。兩旁反坫,設有金尊玉斝,寺人貂掌之。壇西立石柱二根,系著烏牛白馬,屠人準備宰殺,司庖易牙掌之。東郭牙為儐,立於階下迎賓。管仲為相。氣象十分整肅。齊侯傳令:「魯君若到,止許一君一臣登壇,餘人息屏壇下。」曹沫衷甲,手提利劍,緊隨著魯莊公。莊公一步一戰,曹沫全無懼色。將次升階,東郭牙進曰:「今日兩君好會,兩相贊禮,安用凶器?請去劍!」曹沫睜目視之,兩盡裂。東郭牙倒退幾步。莊公君臣歷階而上。兩君相見,各敘通好之意。三通鼓畢,對香案行禮。隰朋將玉盂盛血,跪而請歃。曹沫右手按劍,左手攬桓公之袖,怒形於色。管仲急以身蔽桓公,問曰:「大夫何為者?」曹沫曰:「魯連次受兵,國將亡矣。君以濟弱扶傾為會,獨不為敝邑念乎?」管仲曰:「然則大夫何求?」曹沫曰:「齊恃強欺弱,奪我汶陽之田,今日請還,吾君乃就歃耳!」管仲顧桓公曰:「君可許之。」桓公曰:「大夫休矣,寡人許子!」曹沫乃釋劍,代隰朋捧盂以進。兩君俱已歃訖。曹沫曰:「仲主齊國之政,臣願與仲歃。」桓公曰:「何必仲父?寡人與子立誓。」乃向天指日曰:「所不反汶陽田於魯者,有如此日!」曹沫受歃,再拜稱謝。獻酬甚歡。
  既畢事,王子成父諸人,俱憤憤不平,請於桓公,欲劫魯侯,以報曹沫之辱。桓公曰:「寡人已許曹沫矣!匹夫約言,尚不失信,況君乎?」眾人乃止。明日,桓公復置酒公館,與莊公歡飲而別。即命南鄙邑宰,將原侵汶陽田,盡數交割還魯。昔人論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此所以服諸侯霸天下也。有詩云:
    巍巍霸氣吞東魯,尺劍如何能用武?要將信義服群雄,不吝汶陽一片土。
又有詩單道曹沫劫齊桓公一事,此乃後世俠客之祖。詩云:
    森森戈甲擁如潮,仗劍登壇意氣豪,三敗羞顏一日洗,千秋俠客首稱曹。
  諸侯聞盟柯之事,皆服桓公之信義。於是衛曹二國,皆遣人謝罪請盟。桓公約以伐宋之後,相訂為會。乃再遣使如周,告以宋公不尊王命,不來赴會,請王師下臨,同往問罪。周釐王使大夫單蔑,率師會齊伐宋。諜報陳曹二國引兵從征,願為前部。桓公使管仲先率一軍,前會陳曹,自引隰朋、王子成父、東郭牙等,統領大軍繼進,於商邱取齊。時周釐王二年之春也。
  卻說管仲有愛妾名婧,鐘離人,通文有智。桓公好色,每出行,必以姬嬪自隨。管仲亦以婧從行。是日,管仲軍出南門,約行三十餘里,至峱山,見一野夫,短褐單衣,破笠赤腳,放牛於山下。此人叩牛角而歌。管仲在車上,察其人不凡,使人以酒食勞之。野夫食畢,言:「欲見相君仲父。」使者曰:「相國車已過去矣。」野夫曰:「某有一語,幸傳於相君:『浩浩乎白水!』」使者追及管仲之車,以其語述之。管仲茫然,不解所謂,以問妾婧。婧曰:「妾聞古有《白水》之詩云:『浩浩白水,儵儵之魚,君來召我,我將安居?』此人殆欲仕也。」管仲即命停車,使人召之。野夫將牛寄於村家,隨使者來見管仲,長揖不拜。管仲問其姓名,曰:「衛之野人也,姓寧名戚。慕相君好賢禮士,不憚跋涉至此。無由自達,為村人牧牛耳。」管仲叩其所學,應對如流。嘆曰:「豪傑辱於泥塗,不遇汲引,何以自顯?吾君大軍在後,不日當過此。吾當作書,子持以謁吾君,必當重用。」管仲即作書緘,就交付寧戚,彼此各別。寧戚仍牧牛於峱山之下。齊桓公大軍三日後方到,寧戚依前短褐單衣,破笠赤腳,立於路旁,全不畏避。桓公乘輿將近,寧戚遂叩牛角而歌之曰:
    南山燦,白石爛,中有鯉魚長尺半。生不逢堯與舜禪,短褐單衣纔至骭。從昏飯牛至夜半,長夜漫漫何時旦?
桓公聞而異之,命左右擁至車前,問其姓名居處。戚以實對曰:「姓寧名戚。」桓公曰:「汝牧夫,何得譏刺時政?」寧戚曰:「臣小人,安敢譏刺?」桓公曰:「當今天子在上,寡人率諸侯賓服於下,百姓樂業,草木沾春,舜日堯天,不過如此。汝謂『不逢堯舜』,又曰:『長夜不旦』,非譏刺而何?」寧戚曰:「臣雖村夫,不睹先王之政。然嘗聞堯舜之世,十日一風,五日一雨,百姓耕田而食,鑿井而飲,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是也。今值紀綱不振,教化不行之世,而曰舜日堯天,誠小人所不解也。且又聞堯舜之世,正百官而諸侯服,去四兇而天下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今明公一舉而宋背會,再舉而魯劫盟,用兵不息,民勞財敝,而曰『百姓樂業,草木沾春』,又小人所未解也。小人又聞堯棄其子丹朱,而讓天下於舜,舜又避於南河,百姓趨而奉之,不得已即帝位。今君殺兄得國,假天子以令諸侯,小人又不知於唐虞揖讓何如也!」桓公大怒曰:「匹夫出言不遜!」喝令斬之。左右縛寧戚去,將行刑。戚顏色不變,了無懼意,仰天嘆曰:「桀殺龍逢,紂殺比於,今寧戚與之為三矣!」隰朋奏曰:「此人見勢不趨,見威不惕,非尋常牧夫也。君其赦之!」桓公念頭一轉,怒氣頓平,遂命釋寧戚之縛,謂戚曰:「寡人聊以試子,子誠佳士。」寧戚因探懷中,出管仲之書。桓公拆而觀之。書略云:
    臣奉命出師,行至峱山,得衛人寧戚。此人非牧豎者流,乃當世有用之才,君宜留以自輔。若棄之使見用於鄰國,則齊悔無及矣!
桓公曰:「子既有仲父之書,何不遂呈寡人?」寧戚曰:「臣聞『賢君擇人為佐,賢臣亦擇主而輔。』君如惡直好諛,以怒色加臣,臣寧死,必不出相國之書矣。」桓公大悅,命以後車載之。是晚,下寨休軍,桓公命舉火,索衣冠甚急。寺人貂曰:「君索衣冠,為爵寧戚乎?」桓公曰:「然。」寺人貂曰:「衛去齊不遠,何不使人訪之?使其人果賢,爵之未晚。」桓公曰:「此人廓達之才,不拘小節,恐其在衛,或有細過。訪得其過,爵之則不光,棄之則可惜!」即於燈燭之下,拜寧戚為大夫,使與管仲同參國政。寧戚改換衣冠,謝恩而出。髯翁有詩曰:
    短褐單衣牧豎窮,不逢堯舜遇桓公。自從叩角歌聲歇,無復飛熊入夢中。
  桓公兵至宋界,陳宣公杵臼,曹莊公射姑先在。隨後周單子兵亦至。相見已畢,商議攻宋之策。寧戚進曰:「明公奉天子之命,糾合諸侯,以威勝,不如以德勝。依臣愚見,且不必進兵。臣雖不才,請掉三寸之舌,前去說宋公行成。」桓公大悅,傳令紮寨於界上,命寧戚入宋。戚乃乘一小車,與從者數人,直至睢陽,來見宋公。宋公問於戴叔皮曰:「寧戚何人也?」叔皮曰:「臣聞此人乃牧牛村夫,齊侯新拔之於位。必其口才過人,此來乃使其遊說也。」宋公曰:「何以待之?」叔皮曰:「主公召入,勿以禮待之,觀其動靜。若開口一不當,臣請引紳為號,便令武士擒而囚之。則齊侯之計沮矣。」宋公點首,吩咐武士伺候。寧戚寬衣大帶,昂然而入,向宋公長揖。宋公端坐不答。戚乃仰面長嘆曰:「危哉乎,宋國也!」宋公駭然曰:「孤位備上公,忝為諸侯之首,危何從至?」戚曰:「明公自比與周公孰賢?」宋公曰:「周公聖人也,孤焉敢比之?」戚曰:「周公在周盛時,天下太平,四夷賓服,猶且吐哺握髮,以納天下賢士。明公以亡國之餘,處群雄角力之秋,繼兩世弒逆之後,即效法周公,卑躬下士,猶恐士之不至。乃妄自矜大,簡賢慢客,雖有忠言,安能至明公之前乎?不危何待!」宋公愕然,離坐曰:「孤嗣位日淺,未聞君子之訓,先生勿罪!」叔皮在旁,見宋公為寧戚所動,連連舉其帶紳。宋公不顧,乃謂寧戚曰:「先生此來,何以教我?」戚曰:「天子失權,諸侯星散,君臣無等,篡弒日聞。齊侯不忍天下之亂,恭承王命,以主夏盟。明公列名於會,以定位也。若又背之,猶不定也。今天子赫然震怒,特遣王臣,驅率諸侯,以討於宋。明公既叛王命於前,又抗王師於後,不待交兵,臣已卜勝負之有在矣。」宋公曰:「先生之見如何?」戚曰:「以臣愚計,勿惜一束之贄,與齊會盟。上不失臣周之禮,下可結盟主之懽,兵甲不動,宋國安於泰山。」宋公曰:「孤一時失計,不終會好,今齊方加兵於我,安肯受吾之贄?」戚曰:「齊侯寬仁大度,不錄人過,不念舊惡。如魯不赴會,一盟於柯,遂舉侵田而返之。況明公在會之人,焉有不納?」宋公曰:「將何為贄?」戚曰:「齊侯以禮睦鄰,厚往薄來。即束脯可贄,豈必傾府庫之藏哉?」宋公大悅,乃遣使隨寧戚至齊軍中請成。叔皮滿面羞慚而退。
  卻說宋使見了齊侯,言謝罪請盟之事。獻白玉十玨,黃金千鎰。齊桓公曰:「天子有命,寡人安敢自專?必須煩王臣轉奏於王方可。」桓公即以所獻金玉,轉送單子,致宋公取成之意。單子曰:「苟君侯赦宥,有所藉手,以復於天王,敢不如命。」桓公乃使宋公修聘於周,然後再訂會期。單子辭齊侯而歸。齊與陳曹二君各回本國。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08:19:57

第十九回     擒傅瑕厲公復國 殺子頹惠王反正

  話說齊桓公歸國,管仲奏曰:「東遷以來,莫強於鄭。鄭滅東虢而都之,前嵩後河,右洛左濟,虎牢之險,聞於天下,故在昔莊公恃之,以伐宋兼許,抗拒王師。今又與楚為黨。楚,僭國也,地大兵強,吞噬漢陽諸國,與周為敵。君若欲屏王室而霸諸侯,非攘楚不可;欲攘楚,必先得鄭。」桓公曰:「吾知鄭為中國之樞,久欲收之,恨無計耳!」寧戚進曰:「鄭公子突為君二載,祭足逐之而立子忽;高渠彌弒忽而立子亹;我先君殺子亹,祭足又立子儀。祭足以臣逐君,子儀以弟篡兄,犯分逆倫,皆當聲討。今子突在櫟,日謀襲鄭,況祭足已死,鄭國無人。主公命一將往櫟,送突入鄭,則突必懷主公之德,北面而朝齊矣。」桓公然之。遂命賓須無引兵車二百乘,屯於櫟城二十里之外。賓須無預遣人致齊侯之意。鄭厲公突先聞祭足死信,密差心腹到鄭國打聽消息。忽聞齊侯遣兵送已歸國,心中大喜,出城遠接,大排宴會。二人敘話間,鄭國差人已轉,回說:「祭仲已死,如今叔詹為上大夫。」賓須無曰:「叔詹何人?」鄭伯突曰:「治國之良,非將才也。」差人又稟:「鄭城有一奇事:南門之內,有一蛇長八尺,青頭黃尾;門外又有一蛇,長丈餘,紅頭綠尾;鬥於門闕之中,三日三夜,不分勝負。國人觀者如市,莫敢近之。後十七日,內蛇被外蛇咬死。外蛇竟奔入城,至太廟之中,忽然不見。」須無欠身賀鄭伯曰:「君位定矣。」鄭伯突曰:「何以知之?」須無曰:「鄭國外蛇即君也,長丈餘,君居長也。內蛇子儀也,長八尺,弟也。十七日而內蛇被傷,外蛇入城者,君出亡以甲申之夏,今當辛丑之夏,恰十有七年矣。內蛇傷死,此子儀失位之兆;外蛇入於太廟,君主宗祀之徵也。我主方申大義於天下,將納君於正位,蛇鬥適當其時,殆天意乎!」鄭伯突曰:「誠如將軍之言,沒世不敢負德!」賓須無乃與鄭伯定計,夜襲大陵。
  傅瑕率兵出戰,兩下交鋒,不虞賓須無繞出背後,先打破大陵,插了齊國旗號,傅瑕知力不敵,只得下車投降。鄭伯突銜傅瑕十七年相拒之恨,咬牙切齒,叱左右:「斬訖報來!」傅瑕大呼曰:「君不欲入鄭耶?何為殺我?」鄭伯突喚轉問之。傅瑕曰:「君若赦臣一命,臣願梟子儀之首。」鄭伯突曰:「汝有何策,能殺子儀?不過以甘言哄寡人,欲脫身歸鄭耳。」瑕曰:「當今鄭政皆叔詹所掌,臣與叔詹至厚。君能赦我,我潛入鄭國,與詹謀之,子儀之首,必獻於座下。」鄭伯突大罵:「老賊奸詐,焉敢誑吾?吾今放汝入城,汝將與叔詹起兵拒我矣。」賓須無曰:「瑕之妻孥見在大陵,可囚於櫟城為質。」傅瑕叩頭求哀:「如臣失信,誅臣妻子。」且指天日為誓。鄭伯突乃縱之。傅瑕至鄭,夜見叔詹。詹見瑕,大驚曰:「汝守大陵,何以至此?」瑕曰:「齊侯欲正鄭位,命大將賓須無統領大軍,送公子突歸國。大陵已失,瑕連夜逃命至此。齊兵旦晚當至,事在危急。子能斬儀之首,開城迎之,富貴可保,亦免生靈塗炭。轉禍為福,在此一時。不然,悔無及矣!」詹聞言嘿然,良久曰:「吾向日原主迎立故君之議,為祭仲所阻。今祭仲物故,是天助故君。違天必有咎,但不知計將安出?」瑕曰:「可通信櫟城,令速進兵。子出城,偽為拒敵,子儀必臨城觀戰,吾覷便圖之。子引故君入城,大事定矣。」叔詹從其謀,密使人致書於突。傅瑕然後參見子儀,訴以齊兵助突,大陵失陷之事。子儀大驚曰:「孤當以重賂求救於楚,待楚兵到日,內外夾攻,齊兵可退。」叔詹故緩其事。過二日,尚未發使往,諜報:「櫟軍已至城下。」叔詹曰:「臣當引兵出戰。君同傅瑕登城固守。」子儀信以為然。
  卻說鄭伯突引兵先到,叔詹略戰數合,賓須無引齊兵大進,叔詹回車便走。傅瑕從城上大叫曰:「鄭師敗矣!」子儀素無膽勇,便欲下城。瑕從後刺之,子儀死於城上。叔詹叫開城門,鄭伯同賓須無一同入城。傅瑕先往清宮,遇子儀二子,俱殺之。迎突復位。國人素附厲公,歡聲震地。厲公厚賄賓須無,約以冬十月親至齊庭乞盟。須無辭歸。厲公復位數日,人心大定。乃謂傅瑕曰:「汝守大陵,十有七年,力拒寡人,可謂忠於舊君矣。今貪生畏死,復為寡人而弒舊君,汝心不可測也!寡人當為子儀報仇!」喝令力士押出,斬於市曹。其妻孥姑赦弗誅。髯翁有詩嘆云:
    鄭突奸雄世所無,借人成事又行誅。傅瑕不愛須臾活,贏得忠名萬古呼。
原繁當先贊立子儀,恐其得罪,稱疾告老。厲公使人責之,乃自縊而死。厲公復治逐君之罪,殺公子閼。強鉏避於叔詹之家,叔詹為之求生,乃免死,刖其足。公父定叔出奔衛國。後三年,厲公召而復之,曰:「不可使共叔無後也!」祭足已死勿論。叔詹仍為正卿,堵叔師叔並為大夫,鄭人謂之「三良」。
  再說齊桓公知鄭伯突已復國,衛曹二國,去冬亦曾請盟,欲大合諸侯,刑牲定約。管仲曰:「君新舉霸事,必以簡便為政。」桓公曰:「簡便如何?」管仲曰:「陳、蔡、邾自北杏之後,事齊不貳。曹伯雖未會,已同伐宋之舉。此四國,不必再煩奔走。惟宋衛未嘗與會,且當一見。俟諸國齊心,方舉盟約可也。」言未畢,忽傳報:「周王再遣單蔑報宋之聘,已至衛國。」管仲曰:「宋可成矣。衛居道路之中,君當親至衛地為會,以親諸侯。」桓公乃約宋、衛、鄭三國,會於鄄地。連單子齊侯,共是五位,不用歃血,揖讓而散。諸侯大悅。齊侯知人心悅從,乃大合宋、魯、陳、衛、鄭、許諸國於幽地,歃血為盟,始定盟主之號。此周釐王三年之冬也。
  卻說楚文正熊貲,自得息媯立為夫人,寵幸無比。三年之內,生下二子,長曰熊囏,次曰熊惲。息媯雖在楚宮三載,從不與楚王說話。楚王怪之。一日,問其不言之故。息媯垂淚不答。楚王固請言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不能守節而死,又何面目向人言語乎?」言訖淚下不止。胡曾先生有詩云:
    息亡身入楚王家,回看春風一面花。感舊不言常掩淚,祇應翻恨有容華。
楚王曰:「此皆蔡獻舞之故,孤當為夫人報此仇也,夫人勿憂。」乃興兵伐蔡,入其郛。蔡侯獻舞肉袒伏罪,盡出其庫藏寶玉以賂楚,楚師方退。適鄭伯突遣使告復國於楚。楚王曰:「突復位二年,乃始告孤,慢孤甚矣。」復興兵伐鄭。鄭謝罪請成,楚王許之。周釐王四年,鄭伯突畏楚,不敢朝齊。齊桓公使人讓之。鄭伯使上卿叔詹如齊,謂桓公曰:「敝邑困於楚兵,早夜城守,未獲息肩,是以未修歲事。君若能以威加楚,寡君敢不朝夕立於齊庭乎?」桓公惡其不遜,囚詹於軍府。詹視隙逃回鄭國。自是鄭背齊事楚。不在話下。
  再說周釐王在位五年崩。子閬立,是為惠王。惠王之二年,楚文王熊貲淫暴無政,喜於用兵。先年,曾與巴君同伐申國,而驚擾巴師。巴君怒,遂襲那處,克之。守將閻敖游涌水而遁。楚王殺閻敖。閻氏之族怨王。至是,約巴人伐楚,願為內應。巴兵伐楚,楚王親將迎之,大戰於津。不隄防閻族數百人,假作楚軍,混入陣中,竟來跟尋楚王。楚軍大亂,巴兵乘之,遂大敗楚。楚王面頰中箭而奔。巴君不敢追逐,收兵回國,閻氏之族從之,遂為巴人。楚王回至方城,夜叩城門。鬻拳在門內問曰:「君得勝乎?」楚王曰:「敗矣!」鬻拳曰:「自先王以來,楚兵戰無不勝。巴,小國也,王自將而見敗,寧不為人笑乎?今黃不朝楚,若伐黃而勝,猶可自解。」遂閉門不納。楚王憤然謂軍士曰:「此行再不勝,寡人不歸矣!」乃移兵伐黃。王親鼓,士卒死戰,敗黃師於踖陵。是夜,宿於營中,夢息侯怒氣勃勃而前曰:「孤何罪而見殺?又占吾疆土,淫吾妻室,吾已請於上帝矣!」乃以手批楚王之頰。楚王大叫一聲。醒來箭瘡迸裂,血流不止。急傳令回軍,至於湫地,夜半而薨。鬻拳迎喪歸葬。長子熊囏嗣立。鬻拳曰:「吾犯王二次,縱王不加誅,吾敢偷生乎?吾將從王於地下!」乃謂家人曰:「我死,必葬我於絰皇,使子孫知我守門也。」遂自剄而死。熊囏憐之,使其子孫,世為大閽。先儒左氏稱鬻拳為愛君,史官有詩駁之,曰:
    諫主如何敢用兵?閉門不納亦堪驚。若將此事稱忠愛,亂賊紛紛盡借名。
  鄭厲公聞楚文王凶信,大喜曰:「吾無憂矣!」叔詹進曰:「臣聞『依人者危,臣人者辱。』今立國於齊楚之間,不辱即危,非長計也。先君桓武及莊,三世為王朝卿士,是以冠冕列國,征服諸侯。今新王嗣統,聞虢晉二國朝王,王為之饗醴命宥,又賜玉五瑴,馬三匹。君不若朝貢於周,若賴王之寵,以修先世卿士之業,雖有大國,不足畏也。」厲公曰:「善。」乃遣大夫師叔如周請朝。師叔回報:「周室大亂。」厲公問:「亂形如何?」對曰:「昔周莊王嬖妾姚姬,謂之王姚,生子頹,莊王愛之,使大夫蒍國為之師傅。子頹性好牛,嘗養牛數百,親自餵養,飼以五穀,被以文繡,謂之『文獸』。凡有出入,僕從皆乘牛而行,踐踏無忌。又陰結大夫蒍國、邊伯、子禽、祝跪、詹父,往來甚密。釐王之世,未嘗禁止。今新王即位,子頹恃在叔行,驕橫益甚。新王惡之,乃裁抑其黨,奪子禽、祝跪、詹父之田。新王又因築苑囿於宮側,蒍國有圃,邊伯有室,皆近王宮,王俱取之,以廣其囿。又膳夫石速進膳不精,王怒,革其祿,石速亦憾王。故五大夫同石速作亂,奉子頹為君以攻王。賴周公忌父同召伯廖等死力拒敵,眾人不能取勝,乃出奔於蘇。先周武王時,蘇忿生為王司寇有功,謂之蘇公,授以南陽之田為采地。忿生死,其子孫為狄所制,乃叛王而事狄,又不繳還采地於周。桓王八年,乃以蘇子之田,畀我先君莊公,易我近周之田。於是蘇子與周嫌隙益深。衛侯朔惡周之立黔牟,亦有夙怨,蘇子因奉子頹奔衛,同衛侯帥師伐王城。周公忌父戰敗,同召伯廖等奉王出奔於鄢。五大夫等尊子頹為王,人心不服。君若興兵納王,此萬世之功也。」厲公曰:「善。雖然,子頹懦弱,所恃者衛燕之眾耳,五大夫無能為也。寡人再使人以理諭之,若悔禍反正,免動干戈,豈不美哉?」一面使人如鄢迎王,暫幸櫟邑。因厲公向居櫟十七年,宮室齊整故也。一面使人致書於王子頹。書曰:
    突聞以臣犯君,謂之不忠;以弟奸兄,謂之不順。不忠不順,天殃及之!王子誤聽奸臣之計,放逐其君,若能悔禍之延,奉迎天子,束身歸罪,不失富貴。不然,退處一隅,比於藩服,猶可謝天下之口。惟王子速圖之!
子頹得書,猶豫未決。五大夫曰:「騎虎者勢不能復下。豈有尊居萬乘,而復退居臣位者?此鄭伯欺人之語,不可聽之。」頹遂逐出鄭使。鄭厲公乃朝王於櫟,遂奉王襲入成周,取傳國寶器,復還櫟城。時惠王三年也。
  是冬,鄭厲公遣人約會西虢公,同起義兵納王。虢公許之。惠王四年之春,鄭虢二君,會兵於弭。夏四月,同伐王城。鄭厲公親率兵攻南門,虢公率兵攻北門。蒍國忙叩宮門,來見子頹。子頹因飼牛未畢,不即相見。蒍國曰:「事急矣!」乃假傳子頹之命,使邊伯、子禽、祝跪、詹父登陴守禦。周人不順子頹,聞王至,歡聲如雷,爭開城門迎接。蒍國方草國書,謀遣人往衛求救。書未寫就,聞鐘鼓之聲,人報「舊王已入城坐朝矣!」蒍國自刎而死。祝跪子禽死於亂軍之中。邊伯詹父被周人綁縛獻功。子頹出奔西門,使石速押文牛為前隊,牛體肥行遲,悉為追兵所獲,與邊伯詹父一同斬首。髯翁有詩嘆子頹之愚云:
    挾寵橫行意未休,私交乘舋起奸謀。一年南面成何事?只合關門去飼牛。
又一詩說齊桓公既稱盟主,合倡義納王,不應讓之鄭虢也。詩云:
    天子蒙塵九廟羞,紛紛鄭虢效忠謀。如何仲父無遺策,卻讓當時第一籌?
惠王復位,賞鄭虎牢以東之地,及后之鞶鑒。賞西虢公以酒泉之邑,及酒爵數器。二君謝恩而歸。鄭厲公於路得疾,歸國而薨。群臣奉世子捷即位,是為文公。
  周惠王五年,陳宣公疑公子禦寇謀叛,殺之。公子完,字敬仲,乃厲公之子,與禦寇相善,懼誅奔齊,齊桓公拜為工正。一日,桓公就敬仲家飲酒甚樂。天色已晚,索燭盡歡。敬仲辭曰:「臣止卜晝,未卜夜,不敢繼以燭也。」桓公曰:「敬仲有禮哉!」贊嘆而去。桓公以敬仲為賢,使食於田,是為田氏之祖。是年魯莊公為圖婚之事,會齊大夫高傒於防地。卻說魯夫人文姜,自齊襄公變後,日夜哀痛想憶,遂得嗽疾。內侍進莒醫察脈。文姜久曠之後,慾心難制,遂留莒醫飲食,與之私通。後莒醫回國,文姜託言就醫,兩次如莒,館於莒醫之家。莒醫復薦人以自代,文姜老而愈淫,然終以不及襄公為恨。周惠王四年秋七月,文姜病愈劇,遂薨於魯之別寢。臨終謂莊公曰:「齊女今長成十八歲矣。汝當速娶,以正六宮之位。萬勿拘終喪之制,使我九泉之下,懸念不了。」又曰:「齊方圖伯,汝謹事之,勿替世好。」言訖而逝。莊公喪葬如常禮。遵依遺命,其年便欲議婚。大夫曹劌曰:「大喪在殯,未可驟也。請俟三年喪畢行之。」莊公曰:「吾母命我矣。乘凶則驟,終喪則遲,酌其中可也。」遂以期年之後,與高傒申訂前約,請自如齊,行納幣之禮。齊桓公亦以魯喪未終,請緩其期。直至惠王七年,其議始定,以秋為吉。時莊公在位二十四年,年已三十有七歲矣。意欲取悅齊女,凡事極其奢侈。又念父桓公薨於齊國,今復娶齊女,心終不安,乃重建桓宮,丹其楹,刻其桷,欲以媚亡者之靈。大夫御孫切諫,不聽。是夏,莊公如齊親迎。至秋八月,姜氏至魯,立為夫人,是為哀姜。大夫宗婦,行見小君之禮,一概用幣。御孫私嘆曰:「男贄大者玉帛,小者禽鳥,以章物采。女贄不過榛栗棗脩,以告虔也。今男女同贄,是無別也。男女之別,國之大節,而由夫人亂之,其不終乎?」自姜氏歸魯後,齊魯之好愈固矣。齊桓公復同魯莊公合兵伐徐,伐戎,徐戎俱臣服於齊。鄭文公見齊勢愈大,恐其侵伐,遂遺使請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08:20:36

第二十回     晉獻公違卜立驪姬 楚成王平亂相子文

  周惠王十年,徐戎俱已臣服於齊。鄭文公見齊勢愈大,恐其侵伐,遣使請盟。乃復會宋、魯、陳、鄭四國之君,同盟於幽,天下莫不歸心於齊。齊桓公歸國,大設宴以勞群臣。酒至半酣,鮑叔牙執巵至桓公之前,滿斟為壽。桓公曰:「樂哉,今日之飲!」鮑叔牙曰:「臣聞『明主賢臣,雖樂不忘其憂。』臣願君毋忘出奔,管仲毋忘檻囚,寧戚毋忘飯牛車下之日。」桓公遽起離席再拜曰:「寡人與諸大夫,皆能毋忘,此齊國社稷無窮之福也!」是日極歡而散。
  忽一日,報:「周王遣召伯廖來到。」桓公迎接入館。召伯廖宣惠王之命,賜齊候為方伯,修太公之職,得專征伐。因言:「衛朔援立子頹,助逆犯順,朕懷之十年,迄今天討未彰。煩伯舅為朕圖之。」惠王十一年,齊桓公親率車徒伐衛。時衛惠公朔先薨,子赤立,已三年矣,是為懿公。懿公不問來由,率兵接戰,大敗而歸。桓公乃直抵城下,宣揚王命,數其罪狀。懿公曰:「然則先君之過,與寡人無與也。」乃使其長子開方,輦金帛五車,納於齊軍,求其講和免罪。桓公曰:「先王之制,罪不及子孫。苟遵王命,寡人何多求於衛耶?」公子開方見齊國強盛,願仕於齊。齊侯曰:「子乃衛侯長子,論次序當為國儲。奈何舍南面之尊,而北面於寡人乎?」開方對曰:「明公乃天下之賢侯,倘得執鞭侍左右,榮幸已甚,豈不勝於為君?」桓公以開方為愛己,拜為大夫,寵之與豎貂易牙等。齊人謂之「三貴」。開方復言衛侯少女之美,──衛惠公先曾以女媵齊,此其妹也。──桓公遣使納幣,求之為妾。衛懿公不敢辭卻,即送衛姬至齊,齊侯納之。因以長衛姬,少衛姬別之,姊妹俱有寵。髯翁有詩云:
    衛侯罪案重如山,奉命如何取賂還?漫說尊王申大義,到來功利在心間。
  話分兩頭。卻說晉國姬姓,侯爵。自周成王時,剪桐葉為珪,封其弟叔虞於此。傳九世至穆侯。穆侯生二子,長曰仇,次曰成師。穆侯薨,子仇立,是為文侯。文侯薨,子昭侯立。畏其叔父桓叔之強,乃割曲沃以封之,謂之曲沃伯;改晉號曰翼,謂之二晉。昭侯立七年,大夫潘父弒之,而納曲沃伯。翼人不受,殺潘父而立昭侯之弟平,是為孝侯。孝侯之八年,桓叔薨,子鱓立,是為曲沃莊伯。孝侯立十五年,莊伯伐翼,孝侯逆戰大敗,為莊伯所殺。翼人立其弟郄,是為鄂侯。鄂侯立二年,率兵伐曲沃,戰敗,出奔隨國。子光嗣位,是為哀侯。哀侯之二年,莊伯薨,子稱代立,是為曲沃武公。哀侯九年,武公率其將韓萬梁宏伐翼,哀侯逆戰被殺。周桓王命卿士虢公林父立其弟緡,是為小子侯。小子侯立四年,武公復誘而殺之,遂並其國,定都於絳,仍號曰晉。悉取晉庫藏寶器,輦入於周,獻於釐王。釐王貪其賂,遂命稱代以一軍為晉侯。稱代凡立三十九年,薨,子佹諸立,是為晉獻公。
  獻公忌桓莊之族,慮其為患。大夫士蒍獻計散其黨,因誘而盡殺之。獻公嘉其功,命為大司空。因使大城絳邑,規模極其壯麗,比於大國之都。先獻公為世子時,娶賈姬為妃,久而無子。又娶犬戎主之姪女曰狐姬,生子曰重耳,小戎允姓之女,生子曰夷吾。當武公晚年,求妾於齊,齊桓公以宗女歸之,是為齊姜。時武公已老,不能御女。齊姜年少而美,獻公悅而烝之,與生一子,私寄養於申氏,因名申生。獻公即位之年,賈姬已薨,遂立齊姜為夫人。時重耳已二十一歲矣,夷吾年亦長於申生。因申生是夫人之子,論嫡庶不論長幼,乃立申生為世子。以大夫杜原款為太傅,大夫里克為少傅,相與輔導世子。齊姜又生一女而卒。獻公復納賈姬之娣曰賈君,亦無子。因以齊姜所生之女,使賈君育之。獻公十五年,興兵伐驪戎。驪戎乃請和,納其二女於獻公,長曰驪姬,次曰少姬。那驪姬生得貌比息媯,妖同妲已,智計千條,詭詐百出。在獻公前,小忠小信,貢媚取憐。又時常參與政事,十言九中。所以獻公寵愛無二,一飲一食,必與之俱。踰年,驪姬生一子,名曰奚齊。又踰年,少姬亦生一子,名曰卓子。獻公既心惑驪姬,又喜其有子,遂忘齊姜一段恩情,欲立驪姬為夫人。使太卜郭偃,以龜卜之。郭偃獻兆,其繇曰:
    專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蕕,十年尚有臭!
獻公曰:「何謂也。」郭偃曰:「渝者,變也。意所專尚,心亦變亂,故曰『專之渝』。攘,奪也。羭,美也。心變則美惡倒置,故曰『攘公之羭』。草之香者曰薰,臭者日蕕。香不勝臭,穢氣久而未消,故曰『十年尚有臭』也。」獻公一心溺愛驪姬,不信其言,更命史蘇筮之。得《觀卦》之六二,爻詞曰:「闚觀利女貞。」獻公曰:「居內觀外,女子之正。吉孰大焉?」卜偃曰:「開闢以來,先有象,後有數。龜,象也。筮,尊也。從筮不如從龜。」史蘇曰:「禮無二嫡,諸侯不再娶,所謂觀也。繼稱夫人,何以為正?不正,何利之有?以《易》言之,亦未見吉。」獻公曰:「若卜筮有定,盡鬼謀矣。」竟不聽史蘇卜偃之言。擇日告廟,立驪姬為夫人,少姬封為次妃。史蘇私謂大夫里克曰:「晉國將亡,奈何?」里克大驚,問曰:「亡晉者何人?」史蘇曰:「其驪戎乎?」里克不解其說。史蘇曰:「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女妹喜歸之。桀寵妹喜,遂以亡夏。殷辛伐有蘇,有蘇氏以女妲己歸之。紂寵妲己,遂以亡殷。周幽王伐有褒,有褒人以女褒姒歸之。幽王寵褒姒,西周遂亡。今晉伐驪戎而獲其女,又加寵焉,不亡得乎?」適太卜郭偃亦至,里克述史蘇之言。郭偃曰:「晉亂而已,亡則未也。昔唐叔之封,卜曰:『尹正諸夏,再造王國。』晉業方大,何亡之患?」里克曰:「若亂當在何時?」郭偃曰:「善惡之報,不出十年。十者;數之盈也。」里克識其言於簡。
  再說獻公愛驪姬,欲立其子奚齊為嗣。一日,與驪姬言之。驪姬心中甚欲。只因申生已立做世子,無故更變,恐群臣不服,必然諫沮。又且重耳夷吾,與申生相與友愛,三公子俱在左右,若說而不行,反被提防,豈不誤事。乃跪而對曰:「太子之立,諸侯莫不聞。且賢而無罪,君必以妾母子之故,欲行廢立,妾寧自殺!」獻公以為真心,遂置不言。獻公有嬖幸大夫二人:曰梁五東關五,並與獻公察聽外事,挾寵弄權,晉人謂之「二五」。又有優人名施者,少年美姿,伶俐多智,能言快語,獻公尤嬖之,出入宮禁,不知防範。驪姬遂與施私通,情好甚密。因告以心腹之事,謀離間三公子,徐為奪嗣之計。優施為之畫策:「必須以封疆為名,使三公子遠遠出鎮,然後可居中行事。然此事又必須外臣開口,方見忠謀。今『二五』用事,夫人誠以金幣結之,俾彼相與進言,則主公無不聽矣。」驪姬乃出金帛付優施,使分送「二五」。優施先見梁五曰:「君夫人願交懽於大夫,使施致不腆之敬。」梁五大驚曰:「君夫人何須於我?必有囑也。子不言,吾必不受。」優施乃盡以驪姬之謀告之。梁五曰:「必得東關為助乃可。」施曰:「夫人亦有饋,如大夫也。」於是同詣東關五之門,三人做一處商議停當。
  次日,梁五進言於獻公曰:「曲沃始封之地,先君宗廟之所在也。蒲與屈,地近戎狄,邊疆之要地也。此三邑者,不可無人以主之。宗邑無主,則民無畏威之心;邊疆無主,則戎狄有窺伺之意。若使太子主曲沃,重耳夷吾,分主蒲屈,君居中制馭,此磐石之安矣。」獻公曰:「世子出外可乎?」東關五曰:「太子,君之貳也。曲沃,國之貳也。非太子其誰居之?」獻公曰:「曲沃則然矣。蒲屈乃荒野之地,如何可守?」東關五又曰:「不城則為荒野,城之即為都邑。」二人又齊聲贊美曰:「一朝而增二都,內可屏蔽封內,而外可開拓疆宇,晉自此益大矣!」獻公信其言,使世子申生居曲沃,以主宗邑,太傅杜原款從行。使重耳居蒲,夷吾居屈,以主邊疆。狐毛從重耳於蒲,呂飴甥從夷吾於屈。又使趙夙為太子城曲沃,比舊益加高廣,謂之新城。使士蒍監築蒲屈二城。士蒍聚薪築土,草草完事。或言:「恐不堅固。」士蒍笑曰:「數年之後,此為仇敵,何以固為?」因賦詩曰:
    狐裘尨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
狐裘,貴者之服。尨茸,亂貌。言貴者之多,喻嫡庶長幼無分別也。士蒍預知驪姬必有奪嫡之謀,故為此語。申生與二公子,俱遠居晉鄙。惟奚齊卓子,在君左右。驪姬益獻媚取寵,以蠱獻公之心。髯翁有詩云:
    女色從來是禍根,驪姬寵愛獻公昏。空勞畚築疆場遠,不道干戈伏禁門。
  時獻公新作二軍,自將上軍。使世子申生將下軍,率領大夫趙夙畢萬攻狄、霍、魏三國,滅之。以狄賜趙夙,魏賜畢萬為采邑。太子功益高,驪姬忌之益甚,而謀愈深且毒矣。此事擱過一邊。
  卻說楚熊囏熊惲兄弟,雖同是文夫人所生,熊惲才智勝於其兄,為文夫人所愛,國人亦推服之。熊囏既嗣位,心忌其弟,每欲因事誅之,以絕後患。左右多有為熊惲周旋者,是以因循不決。熊囏怠於政事,專好遊獵,在位三年,無所施設。熊惲嫌隙己成,私畜死士,乘其兄出獵,襲而殺之,以病薨告於文夫人。文夫人雖則心疑,不欲明白其事,遂使諸大夫擁立熊惲為君,是為成王。以熊囏未嘗治國,不成為君,號為「堵敖」,不以王禮葬之。任其叔王子善為令尹,即子元也。子元自其兄文王之死,便有篡立之意。兼慕其嫂息媯,天下絕色,欲與私通。況熊囏熊惲二子,年齒俱幼,自恃尊行,全不在眼,只畏大夫鬥伯比正直無私,且多才智,故此不敢縱肆。至是,周惠王十一年,鬥伯比病卒。子元意無忌憚,遂於王宮之旁,大築館舍,每日歌舞奏樂,欲以蠱惑文夫人之意。文夫人聞之,問侍人曰:「宮外樂舞之聲何來?」侍人曰:「此令尹之新館也。」文夫人曰:「先君舞干以習武事,以征諸侯,是以朝貢不絕於庭。今楚兵不至中國者十年矣。令尹不圖雪恥,而樂舞於未亡人之側,不亦異乎?」侍人述其言於子元。子元曰:「婦人尚不忘中原,我反忘之;不伐鄭,非丈夫也。」遂發兵車六百乘,自為中軍,鬥御疆鬥梧建大旆為前隊,王孫游王孫嘉為後隊。浩浩蕩蕩,殺奔鄭國而來。鄭文公聞楚師大至,急召百官商議。堵叔曰:「楚兵眾盛,未可敵也,不如請成。」師叔曰:「吾新與齊盟,齊必來救,且宜堅壁以待之。」世子華,年少方剛,請背城一戰。叔詹曰:「三人之言,吾取師叔。然以臣愚見,楚兵不久自退。」鄭文公曰:「令尹自將,安肯退乎?」叔詹曰:「自楚加兵人國,未有用六百乘者。公子元操必勝之心,欲以媚息夫人耳。夫求勝者,亦必畏敗。楚兵若來,臣自有計退之。」正商議間,諜報「楚師斬桔柣關而進,已破外郭,入純門,將及逵市。」堵叔曰:「楚兵偪矣,如行成不可,且奔桐邱以避之。」叔詹曰:「無懼也!」乃使甲士埋伏於城內,大開城門,街市百姓來往如常,並無懼色。鬥御疆等前隊先到,見如此模樣,城上絕無動靜,心中疑惑;謂鬥梧曰:「鄭閒暇如此,必有詭計,哄吾入城。不可輕進,且待令尹來議之。」遂離城五里,扎住營寨。須臾子元大兵已到,鬥御疆等稟知城中如此。子元親自登高阜處以望鄭城。忽見旌旗整肅,甲士林立。看了一回,嘆曰:「鄭有『三良』在,其謀叵測!萬一失利,何面目見文夫人乎?更探聽虛實,方可攻城也。」次日,後隊王孫游遣人來報說:「諜探得齊侯國宋魯二國諸侯,親率大軍,前來救鄭。鬥將軍等不敢前進,特候軍令,準備迎敵。」子元大驚,謂諸將曰:「諸侯若截吾去路,吾腹背受敵,必致損折。吾侵鄭及於逵市,可謂全勝矣。」乃暗傳號令,人銜枚,馬摘鈴,是夜拔寨都起。猶恐鄭兵追趕,命勿撤軍幕,仍建大旆,以疑鄭人。大軍潛出鄭界,乃始鳴鐘擊鼓。唱凱歌而還。先遣報文夫人曰:「令尹全勝而回矣!」夫人謝曰:「令尹若能殲敵成功,宜宣示國人,以彰明罰,告諸太廟,以慰先王之靈。未亡人何與焉?」子元大慚。楚王熊惲,聞子元不戰而還,自是有不悅之意。
  卻說鄭叔詹親督軍士巡城,徹夜不睡。至曉,望見楚幕,指曰:「此空營也,楚師遁矣。」眾猶未信,問:「何以知之?」叔詹曰:「幕乃大將所居,鳴鉦設儆,軍聲震動。今見群鳥棲噪於上,故知其為空幕也。吾度諸侯救兵必至,楚先聞信,是以遁耳!」未幾,諜報:「諸侯救兵果到,未及鄭境,聞楚師已去,各散回本國去了。」眾始服叔詹之智。鄭遣使致謝齊侯救援之勞。自此感服齊國,不敢懷貳。
  再說楚子元自伐鄭無功,內不自安,篡謀益急。欲先通文夫人,然後行事。適文夫人有小恙,子元假稱問安,來至王宮。遂移臥具寢處宮中,三日不出。家甲數百,環列宮外。大夫鬥廉聞之,闖入宮門,直至臥榻。見子元方對鏡整鬢,讓之曰:「此豈人臣櫛沐之所耶?令尹宜速退!」子元曰:「此吾家宮室,與射師何與?」鬥廉曰:「王侯之貴,弟兄不得通屬。令尹雖介弟,亦人臣也。人臣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咳唾其地,猶為不敬,況寢處乎?且寡夫人密邇於此,男女別嫌,令尹豈未聞耶?」子元大怒曰:「楚國之政,在吾掌握,汝何敢多言!」命左右梏其手,拘於廡下,不放出宮。文夫人使侍人告急於鬥伯比之子鬥穀於菟,使其入宮靖難。鬥穀於菟密奏楚王,約會鬥梧鬥御疆及其子鬥班,半夜率甲以圍王宮,將家甲亂砍,眾俱驚散。子元方擁宮人醉寢,夢中驚起,仗劍而出。恰遇鬥班,亦仗劍而入。子元喝曰:「作亂乃孺子耶!」鬥班曰:「我非作亂,特來誅亂者耳。」兩下就在宮中爭戰。不數合,鬥御疆鬥梧齊到。子元度不能勝,奪門欲走,被鬥班一劍砍下頭來。鬥穀於菟將鬥廉開梏放出,一齊至文夫人寢室之外,稽首問安而退。次早,楚成王熊惲御殿,百官朝見已畢,楚王命滅子元之家,榜其罪狀於通衢。髯翁論公子元欲蠱文夫人之事,有詩曰:
    堪嗟色膽大於身,不論尊兮不論親。莫怪狂且輕動念,楚夫人是息夫人。
  卻說鬥穀於菟之祖曰鬥若敖,娶鄖子之女,生鬥伯比。若敖卒,伯比尚幼,隨母居於鄖國,往來宮中,鄖夫人愛之如子。鄖夫人有女與伯比為表兄妹之親,自小宮中作伴遊耍,長亦不禁,遂成私情。鄖女有孕,鄖夫人方纔知覺,乃禁絕伯比,不許入宮。使其女詐稱有病,屏居一室。及誕期已滿,產下一子,鄖夫人潛使侍人用衣服包裹,將出宮外,棄於夢澤之中。意欲瞞過鄖子,且不欲揚其女之醜名也。伯比羞慚,與其母歸於楚國去訖。其時鄖子適往夢澤田獵,見澤中有猛虎蹲踞,使左右放箭,箭從旁落,一矢不中,其虎全不動撣。鄖子心疑,使人至澤察之。回報:「虎方抱一嬰兒,喂之以乳,見人亦不畏避。」鄖子曰:「是神物,不可驚之。」獵畢而歸,謂夫人曰:「適至夢澤,見一奇事。」夫人問曰:「何事?」鄖子遂將猛虎乳兒之事,述了一遍。夫人曰:「夫君不知,此兒乃妾所棄也!」鄖子駭然曰:「夫人安得此兒而棄之?」夫人曰:「夫君勿罪。此兒實吾女與鬥甥所生。妾恐污吾女之名,故命侍者棄於夢澤。妾聞姜嫄履巨人跡而生子,棄之冰上,飛鳥以翼覆之,姜嫄以為神,收養成人,名之曰棄,官為后稷,遂為周代之祖。此兒既有虎乳之異,必是大貴人也。」鄖子從之,使人收回,命其女撫養。踰年,送其女於楚,與鬥伯比成親。楚人鄉談,呼乳曰「穀」,呼虎曰「於菟」。取乳虎為義,名其子曰穀於菟,表字子文。今云夢縣有於菟鄉,即子文生處也。穀於菟既長,有安民治國之才,經文緯武之略。父伯比,仕楚為大夫。伯比死,穀於菟嗣為大夫。及子元之死,令尹官缺。楚王欲用鬥廉,鬥廉辭曰:「方今與楚為敵者,齊也。齊用管仲寧戚,國富兵強。臣才非管寧之流明矣。王欲改紀楚政,與中原抗衡,非鬥穀於菟不可。」百官齊聲保奏:「必須此人,方稱其職。」楚王准奏,遂拜鬥穀於菟為令尹。楚王曰:「齊用管仲,號為仲父。今穀於菟尊顯於楚,亦當宇之。」乃呼為子文而不名。周惠王之十三年也。子文既為令尹,倡言曰:「國家之禍,皆由君弱臣強所致。凡百官采邑,皆以半納還公家。」子文先於鬥氏行之,諸人不敢不從。又以郢城南極湘潭,北據漢江,形勝之地,自丹陽徙都之,號曰郢都。治兵訓武,進賢任能。以公族屈完為賢,使為大夫,族人鬥章才而有智,使與諸鬥同治軍旅。以其子鬥班為申公。楚國大治。
  齊桓公聞楚王任賢圖治,恐其爭勝中原,欲起諸侯之兵伐楚。問管仲,管仲對曰:「楚稱王南海,地大兵強,周天子不能制。今又任子文為政,四境安堵,非可以兵威得志也。且君新得諸侯,非有存亡興滅之德,深入人心,恐諸侯之兵,不為我用。今當益廣威德,待時而動,方保萬全。」桓公曰:「自我先君報九世之仇,剪滅紀國,奄有其地。鄣為紀附庸,至今未服,寡人欲並滅之,何如?」管仲曰:「鄣雖小國,其先乃太公之支孫,為齊同姓。滅同姓,非義也。君可命王子成父率大軍巡視紀城,示以欲伐之狀。鄣必畏而來降。是無滅親之名,而有得地之實矣。」桓公用其策,鄣君果畏懼求降。桓公曰:「仲父之謀,百不失一!」君臣正計議國事,忽近臣來報:「燕國被山戎用兵侵伐,特遣人求救。」管仲曰:「君欲伐楚,必先定戎。戎患既熄,乃可專事於南方矣。」畢竟桓公如何服戎,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10:20:06

第二十一回     管夷吾智辨俞兒 齊桓公兵定孤竹

  話說山戎乃北戎之一種,國於令支,亦曰離支。其西為燕,其東南為齊魯。令支界於三國之間,恃其地險兵強,不臣不貢,屢犯中國。先時曾侵齊界,為鄭公子忽所敗。至是聞齊侯圖伯,遂統戎兵萬騎,侵擾燕國,欲絕其通齊之路。燕莊公抵敵不住,遣人走間道告急於齊。齊桓公問於管仲,管仲對曰:「方今為患,南有楚,北有戎,西有狄。此皆中國之憂,盟主之責也。即戎不病燕,猶思膺之。況燕人被師,又求救乎?」桓公乃率師救燕,師過濟水,魯莊公迎之於魯濟。桓公告以伐戎之事。魯侯曰:「君剪豺狼,以靖北方,敝邑均受其賜,豈惟燕人?寡人願索敝賦以從。」桓公曰:「北方險遠之地,寡人不敢勞君玉趾。若遂有功,君之靈也。不然,而借兵於君未晚。」魯侯曰:「敬諾。」桓公別了魯侯,望西北進發。
  卻說令支子名密盧,蹂躪燕境,已及二月,擄掠子女,不可勝計。聞齊師大至,解圍而去。桓公兵至薊門關,燕莊公出迎,謝齊侯遠救之勞。管仲曰:「山戎得志而去,未經挫折,我兵若退,戎兵必然又來。不如乘此伐之,以除一方之患可也。」桓公曰:「善。」燕莊公請率本國之兵為前隊。桓公曰:「燕方經兵困,何忍復令衝鋒?君姑將後軍,為寡人聲勢足矣。」燕莊公曰:「此去東八十里,國名無終,雖戎種,不附山戎,可以招致,使為嚮導。」桓公乃大出金帛,遣公孫隰朋召之。無終子即遣大將虎兒斑,率領騎兵二千,前來助戰。桓公復厚賞之,使為前隊。約行將二百里,桓公見山路逼險,問於燕伯。燕伯曰:「此地名葵茲,乃北戎出入之要路也。」桓公與管仲商議,將輜重資糧,分其一半,屯聚於葵茲。令士卒伐木築土為關,留鮑叔牙把守,委以轉運之事。休兵三日,汰下疲病,只用精壯,兼程而進。
  卻說令支子密盧聞齊兵來伐,召其將速買計議。速買曰:「彼兵遠來疲困,乘其安營未定,突然沖之,可獲全勝。」密盧與之三千騎。速買傳下號令,四散埋伏於山谷之中,只等齊兵到來行事。虎兒斑前隊先到,速買只引百餘騎迎敵。虎兒斑奮勇,手持長柄鐵瓜鎚,望速買當頭便打。速買大叫:「且慢來!」亦挺大桿刀相迎。略鬥數合,速買詐敗,引入林中,一聲呼哨,山谷皆應,把虎兒斑之兵,截為二段。虎兒斑死戰,馬復被傷,束手待縛。恰遇齊侯大軍已到,王子成父大逞神威,殺散速買之兵,將虎兒斑救出。速買大敗而去。虎兒斑先領戎兵,多有損折,來見桓公,面有愧色。桓公曰:「勝負常事,將軍勿以為意。」乃以名馬賜之。虎兒斑感謝不已。大軍東進三十里,地名伏龍山,桓公和燕莊公結寨於山上。王子成父賓須無立二營於山下。皆以大車聯絡為城,巡警甚嚴。次日,令支子密盧親自帶領速買,引著騎兵萬餘,前來挑戰。一連沖突數次,皆被車城隔住,不能得入。延至午後,管仲在山頭望見戎兵漸漸稀少,皆下馬臥地,口中謾罵。管仲撫虎兒斑之背曰:「將軍今日可雪恥也!」虎兒斑應諾。車城開處,虎兒斑引本國人馬飛奔殺出。隰朋曰:「恐戎兵有計。」管仲曰:「吾已料之矣!」即命王子成父率一軍出左,賓須無率一軍出右,兩路接應,專殺伏兵。原來山戎慣用埋伏之計,見齊兵堅壁不動,乃伏兵於谷中,故意下馬謾罵,以誘齊兵。虎兒斑馬頭到處,戎兵皆棄馬而奔。虎兒斑正欲追趕,聞大寨鳴金,即時勒馬而回。密盧見虎兒斑不來追趕,一聲呼哨,招引谷中人馬,指望悉力來攻。卻被王子成父和賓須無兩路兵到,殺得七零八落,戎兵又大敗而回,乾折了許多馬匹。速買獻計曰:「齊欲進兵,必由黃臺山谷口而入。吾將木石擂斷,外面多掘坑塹,以重兵守之,雖有百萬之眾,不能飛越也。伏龍山二十餘里皆無水泉,必仰汲於濡水。若將濡流壩斷,彼軍中乏水飲,必亂,亂則必潰。吾因潰而乘之,無有不勝。一面再遣人求救於孤竹國,借兵助戰,此萬全之策也。」密盧大喜,依計而行。
  卻說管仲見戎兵退後,一連三日不見動靜,心下懷疑。使諜者探聽。回言:「黃臺山大路已斷塞了!」管仲乃召虎兒斑問曰:「尚有別徑可入否?」虎兒斑曰:「此去黃臺山不過十五里,便可以直擣其國。若要尋別徑,須從西南打大寬轉,由芝麻嶺抄出青山口,復轉東數里,方是令支巢穴。但山高路險,車馬不便轉動耳。」正商議間,牙將連摯稟道:「戎主斷吾汲道,軍中乏水,如何?」虎兒斑曰:「芝麻嶺一派都是山路,非數日不到。若無水攜載,亦自難往。」桓公傳令,教軍士鑿山取水,先得水者重賞。公孫隰朋進曰:「臣聞蟻穴居知水,當視蟻蛭處掘之。」軍士各處搜尋,並無蟻蛭,又來稟復。隰朋曰:「蟻冬則就暖,居山之陽,夏則就涼,居山之陰。今冬月,必於山之陽,不可亂掘。」軍士如其言,果於山腰掘得水泉,其味清洌。桓公曰:「隰朋可謂聖矣!」因號其泉曰聖泉,伏龍山改為龍泉山。軍中得水,歡呼相慶。密盧打聽得齊軍未嘗乏水,大駭曰:「中國豈有神助耶?」速買曰:「齊兵雖然有水,然涉遠而來,糧必不繼。吾堅守不戰,彼糧盡自然退矣。」密盧從之。管仲使賓須無假託轉回葵茲取糧,卻用虎兒斑領路,引一軍取芝麻嶺進發,以六日為期。卻教牙將連摯,日往黃臺山挑戰,以綴密盧之兵,使之不疑。如此六日,戎兵並不接戰。管仲曰:「以日計之,賓將軍西路將達矣。彼既不戰,我不可以坐守。」乃使士卒各負一囊,實土其中,先使人駕空車二百乘前探,遇塹坑處,即以土囊填滿。大軍直至谷口,發聲喊,齊將木石搬運而進。密盧自以為無患,日與速買飲酒為樂。忽聞齊軍殺入,連忙跨馬迎敵。未及交鋒,戎兵報:「西路又有敵軍殺到!」速買知小路有失,無心戀戰,保著密盧望東南而走。賓須無追趕數里,見山路崎嶇,戎人馳馬如飛,不及而還。馬匹器仗,牛羊帳幕之類,遺棄無算,俱為齊有。奪還燕國子女,不可勝計。令支國人,從未見此兵威,無不簞食壺漿,迎降於馬首。桓公一一撫慰,吩咐不許殺戮降夷一人。戎人大悅。桓公召降戎問曰:「汝主此去,當投何國?」降戎曰:「我國與孤竹為鄰,素相親睦,近亦曾遣人乞師未到,此行必投孤竹也。」桓公問孤竹強弱並路之遠近。降戎曰:「孤竹乃東南大國,自商朝便有城郭。從此去約百餘里,有溪名曰卑耳。過溪便是孤竹界內。但山路險峻難行耳。」桓公曰:「孤竹黨山戎為暴,既在密邇,宜前討之。」適鮑叔牙遣牙將高黑運乾糒五十車到,桓公即留高黑軍前聽用。於降戎中挑選精壯千人,付虎兒斑帳下,以補前損折之數。休兵三日,然後起程。
  再說密盧等行至孤竹,見其主答里呵,哭倒在地,備言:「齊兵恃強,侵奪我國,意欲乞兵報仇。」答里呵曰:「俺這裏正欲起兵相助,因有小恙,遲這幾日,不意你吃了大虧。此處有卑耳之溪,深不可渡。俺這裏將竹筏盡行拘回港中,齊兵插翅亦飛不過。俟他退兵之後,俺和你領兵殺去,恢復你的疆土,豈不穩便?」大將黃花元帥曰:「恐彼造筏而渡,宜以兵守溪口,晝夜巡行,方保無事。」答里呵曰:「彼若造筏,吾豈不知?」遂不聽黃花之言。
  再說齊桓公大軍起程,行不十里,望見頑山連路,怪石嵯峨,草木蒙茸,竹箐塞路。有詩為證:
    盤盤曲曲接青云,怪石嵯岈路不分。任是胡兒須下馬,還愁石窟有山君。
管仲教取硫黃焰硝引火之物,撒入草樹之間,放起火來。咇咇剝剝,燒得一片聲響。真個草木無根,狐兔絕影,火光透天,五日夜不絕。火熄之後,命鑿山開道,以便進車。諸將稟稱:「山高且險,車行費力。」管仲曰:「戎馬便於驅馳,惟車可以制之。」乃製上山下山之歌,使軍人歌之。《上山歌》曰:
    山嵬嵬兮路盤盤,木濯濯兮頑石如欄。雲薄薄兮日生寒,我驅車兮上巉岏。鳳伯為馭兮俞兒操竿,如飛鳥兮生羽翰,跋彼山巔兮不為難。
《下山歌》曰:
    上山難兮下山易,輪如環兮蹄如墜。聲轔轔兮人吐氣,歷幾盤兮頃刻而平地。擣彼戎廬兮消烽燧,勒勳孤竹兮億萬世。
人夫唱起歌來,你唱我和,輪轉如飛。桓公與管仲隰朋等,登卑耳之巔,觀其上下之勢。桓公嘆曰:「寡人今日知人力可以歌取也。」管仲對曰:「臣昔在檻車之時,恐魯人見追,亦作歌以教軍夫,樂而忘倦,遂有兼程之功。」桓公曰:「其故何也?」對曰:「凡人勞其形者疲其神,悅其神者忘其形。」桓公曰:「仲父通達人情,一至於此!」於是催趲車徒,一齊進發。行過了幾處山頭,又上一嶺,只見前面大小車輛,俱壅塞不進。軍士稟稱:「兩邊天生石壁,中間一徑,止容單騎,不通車輛。」桓公面有懼色,謂管仲曰:「此處倘有伏兵,吾必敗矣!」正在躊躇,忽見山凹裏走出一件東西來。桓公睜眼看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約長一尺有餘;朱衣玄冠,赤著兩腳,向桓公面前再三拱揖,如相迓之狀。然後以右手摳衣,竟向石壁中間疾馳而去。桓公大驚,問管仲曰:「卿有所見乎?」管仲曰:「臣無所見。」桓公述其形狀。管仲曰:「此正臣所製歌詞中『俞兒』者是也。」桓公曰:「俞兒若何?」管仲曰:「臣聞北方有登山之神,名曰『俞兒』,有霸王之主則出見。君之所見,其殆是乎?拱揖相迓者,欲君往伐也。摳衣者,示前有水也。右手者,水右必深,教君以向左也。」髯翁有詩論管仲識「俞兒」之事。詩云:
    《春秋》典籍數而知,仲父何從識「俞兒」?豈有異人傳異事,張華《博物》總堪疑。
管仲又曰:「既有水阻,幸石壁可守。且屯軍山上,使人探明水勢,然後進兵。」探水者去之良久,回報:「下山不五里,即卑耳溪,溪水大而且深,雖冬不竭。原有竹筏以渡,今被戎主拘收矣。右去水愈深,不啻丈餘。若從左而行,約去三里,水面雖闊而淺,涉之沒不及膝。」桓公撫掌曰:「俞兒之兆驗矣!」燕莊公曰:「卑耳溪不聞有淺處可涉,此殆神助君侯成功也!」桓公曰:「此去孤竹城,有路多少?」燕莊公曰:「過溪東去,先團子山,次馬鞭山,又次雙子山,三山連絡,約三十里。──此乃商朝孤竹三君之墓。過了三山,更二十五里,便是無棣城,即孤竹國君之都也。」虎兒斑請率本部兵先涉。管仲曰:「兵行一處,萬一遇敵,進退兩難,須分兩路而行。」乃令軍人伐竹,以藤貫之,頃刻之間,成筏數百。留下車輛,以為載筏,軍士牽之。下了山頭,將軍馬分為兩隊,王子成父同高黑引著一軍,從右乘筏而渡為正兵,公子開方豎貂,隨著齊桓公親自接應;賓須無同虎兒斑引著一軍,從左涉水而渡為奇兵,管仲同連摯隨著燕莊公接應。俱於團子山下取齊。
  卻說答里呵在無棣城中,不知齊兵去來消息。差小番到溪中打聽,見滿溪俱是竹筏,兵馬紛紛而渡,慌忙報知城中。答里呵大驚,即令黃花元帥率兵五千拒敵。密盧曰:「俺在此無功,願引速買為前部。」黃花元帥曰:「屢敗之人,難與同事!」跨馬逕行。答里呵謂密盧曰:「西北團子山,乃東來要路,相煩賢君臣把守,就便接應;俺這裏隨後也到。」密盧口雖應諾,卻怪黃花元帥輕薄了他,心中頗有不悅之意。卻說黃花元帥兵未到溪口,便遇了高黑前隊。兩下接住廝殺。高黑戰黃花不過,卻待要走。王子成父已到,黃花撇了高黑,便與王子成父廝殺。大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後面齊侯大軍俱到,公子開方在右,豎貂在左,一齊捲上。黃花元帥心慌,棄軍而走。五千人馬,被齊兵掩殺大半,餘者盡降。黃花單騎奔逃,將近團子山,見兵馬如林,都打著齊、燕、無終三國旗號,乃是賓須無等涉水而渡,先據了團子山了。黃花不敢過山,棄了馬匹,扮作樵採之人,從小路爬山得脫。齊桓公大勝,進兵至團子山,與左路軍馬做一處列營,再議征進。
  卻說密盧引軍剛到馬鞭山,前哨報道:「團子山已被齊兵所占。」只得就馬鞭山屯札。黃花元帥逃命至馬鞭山,認做自家軍馬,投入營中,卻是密盧。密盧曰:「元帥屢勝之將,何以單身至此?」黃花羞慚無極。索酒食不得,與以炒麥一升。又索馬騎,與之漏蹄。黃花大恨,回至無棣城,見答里呵,請兵報仇。答里呵曰:「吾不聽元帥之言,以至如此!」黃花曰:「齊侯所恨,在於令支。今日之計,惟有斬密盧君臣之首,獻於齊君,與之講和,可不戰而退。」答里呵曰:「密盧窮而歸我,何忍賣之?」宰相兀律古進曰:「臣有一計,可以反敗為功。」答里呵問:「何計?」兀律古曰:「國之北有地名曰旱海,又謂之迷谷,乃砂磧之地,一望無水草。從來國人死者,棄之於此,白骨相望,白晝常見鬼。又時時發冷風,風過處,人馬俱不能存立,中人毛髮輒死。又風沙刮起,咫尺不辨。若誤入迷谷,谷路紆曲難認,急不能出,兼有毒蛇猛獸之患。誠得一人詐降,誘至彼地,不須廝殺,管取死亡八九。吾等整頓軍馬,坐待其敝,豈非妙計?」答里呵曰:「齊兵安肯至彼乎?」兀律古曰:「主公同宮眷暫伏陽山,令城中百姓,俱往山谷避兵,空其城市。然後使降人告於齊侯,只說:『吾主逃往砂磧借兵。』彼必來追趕,墮吾計矣。」黃花元帥欣然願往。更與騎兵千人,依計而行。黃花元帥在路思想:「不斬密盧之首,齊侯如何肯信?若使成功,主公亦必不加罪。」遂至馬鞭山來見密盧。卻說密盧正與齊兵相持未決,且喜黃花救兵來到,欣然出迎。黃花出其不意,即於馬上斬密盧之首。速買大怒,綽刀上馬來鬥黃花。兩家軍兵,各助其主,自相擊鬥,互有殺傷。速買料不能勝,單刀獨馬,逕奔虎兒斑營中投降。虎兒斑不信,叱軍士縛而斬之。可憐令支國君臣,只因侵擾中原,一朝俱死於非命,豈不哀哉!史官有詩云:
    山有黃臺水有濡,周圍百里令支居。燕山鹵獲今何在?國滅身亡可嘆吁!
  黃花元帥並有密盧之眾,直奔齊軍,獻上密盧首級。備言:「國主傾國逃去砂磧,與外國借兵報仇。臣勸之投降不聽。今自斬密盧之首,投於帳下,乞收為小卒。情願率本部兵馬為嚮導,追趕國主,以效微勞。」桓公見了密盧首級,不由不信。即用黃花為前部,引大軍進發,直抵無棣,果是個空城,益信其言為不謬。誠恐答里呵去遠,止留燕莊公兵一支守城,其餘盡發,連夜追襲。黃花請先行探路,桓公使高黑同之,大軍繼後。已到砂磧,桓公催軍速進。行了許久,不見黃花消息。看看天晚,但見白茫茫一片平沙,黑黯黯千重慘霧,冷淒淒數群啼鬼,亂颯颯幾陣悲風。寒氣逼人,毛骨俱悚,狂飆刮地,人馬俱驚,軍馬多有中惡而倒者。時桓公與管仲並馬而行。仲謂桓公曰:「臣久聞北方有旱海,是極厲害之處,恐此是也,不可前行。」桓公急教傳令收軍,前後隊已自相失。帶來火種,遇風即滅,吹之不燃。管仲保著桓公,帶轉馬頭急走。隨行軍士,各各敲金擊鼓,一來以屏陰氣,二來使各隊聞聲來集。只見天昏地慘,東西南北,茫然不辨。不知走了多少路,且喜風息霧散,空中現出半輪新月。眾將聞金鼓之聲,追隨而至,屯扎一處。挨至天曉,計點眾將不缺,止不見隰朋一人。其軍馬七斷八續,損折無數。幸而隆冬閉蟄,毒蛇不出,軍聲喧鬧,猛獸潛藏,不然,真個不死帶傷,所存無幾矣。管仲見山谷險惡,絕無人行,急教尋路出去。奈東沖西撞,盤盤曲曲,全無出路,桓公心下早已著忙。管仲進曰:「臣聞老馬識途,無終與山戎連界,其馬多從漠北而來,可使虎兒斑擇老馬數頭,觀其所往而隨之,宜可得路也。」桓公依其言,取老馬數匹,縱之先行,委委曲曲,遂出谷口。髯翁有詩云:
    蟻能知水馬知途,異類能將危困扶。堪笑淺夫多自用,誰能舍己聽忠謨?
  再說黃花元帥引齊將高黑先行,逕走陽山一路。高黑不見後隊大軍來到,教黃花暫住,等候一齊進發。黃花只顧催趲。高黑心疑,勒馬不行,被黃花執之,來見孤竹主答里呵。黃花瞞過殺密盧之事,只說:「密盧在馬鞭山兵敗被殺,臣用詐降之計,已誘齊侯大軍,陷於旱海。又擒得齊將高黑在此,聽憑發落。」答里呵謂高黑曰:「汝若投降,吾當重用。」高黑睜目大罵曰:「吾世受齊恩,安肯臣汝犬羊哉?」又罵黃花:「汝誘吾至此,我一身死不足惜,吾主兵到,汝君臣國亡身死,只在早晚,教你悔之無及!」黃花大怒,拔劍親斬其首。真忠臣也!答里呵再整軍容,來奪無棣城。燕莊公因兵少城空,不能固守,令人四面放火。乘亂殺出,直退回團子山下寨。
  再說齊桓公大軍出了迷谷,行不十里,遇見一枝軍馬,使人探之,乃公孫隰朋也。於是合兵一處,逕奔無棣城來。一路看見百姓扶老攜幼,紛紛行走。管仲使人問之,答曰:「孤竹主逐去燕兵,已回城中,吾等向避山谷,今亦歸井里耳。」管仲曰:「吾有計破之矣!」乃使虎兒斑選心腹軍士數人,假扮做城中百姓,隨著眾人,混入城中,只待夜半舉火為應。虎兒斑依計去後,管仲使豎貂攻打南門,連摯攻打西門,公子開方攻打東門,只留北門與他做走路。卻教王子成父和隰朋分作兩路,埋伏於北門之外,只等答里呵出城,截住擒殺。管仲與齊桓公離城十里下寨。時答里呵方救滅城中之火,招回百姓復業。一面使黃花整頓兵馬,以備廝殺。是夜黃昏時候,忽聞炮聲四舉,報言:「齊兵已到,將城門圍住。」黃花不意齊兵即至,大喫一驚,驅率軍民,登城守望。延至半夜,城中四五路火起,黃花使人搜索放火之人。虎兒斑率十餘人,逕至南門,將城門砍開,放豎貂軍馬入來。黃花知事不濟,扶答里呵上馬,覓路奔走,聞北路無兵,乃開北門而去。行不二里,但見火把縱橫,鼓聲震地,王子成父和隰朋兩路軍馬殺來。開方、豎貂、虎兒斑得了城池,亦各統兵追襲。黃花元帥死戰良久,力盡被殺。答里呵為王子成父所獲。兀律古死於亂兵之中。至天明,迎接桓公入城。桓公數答里呵助惡之罪,親斬其首,懸之北門,以警戎夷,安撫百姓。戎人言高黑不屈被殺之事,桓公十分嘆息,即命錄其忠節,待回國再議恤典。
  燕莊公聞齊侯兵勝入城,亦自團子山飛馬來會。稱賀已畢,桓公曰:「寡人赴君之急,跋涉千里,幸而成功。令支孤竹,一朝殄滅,闢地五百里,然寡人非能越國而有之也,請以益君之封。」燕莊公曰:「寡人藉君之靈,得保宗社足矣,敢望益地?惟君建置之。」桓公曰:「北陲僻遠,若更立夷種,必然復叛,君其勿辭。東道已通,勉脩先召公之業,貢獻於周,長為北藩,寡人與有榮施矣。」燕伯乃不敢辭。桓公即無棣城大賞三軍,以無終國有助戰之功,命以小泉山下之田畀之。虎兒斑拜謝先歸。桓公休兵五日而行,再渡卑耳之溪,於石壁取下車輛,整頓停當,緩緩而行。見令支一路荒煙餘燼,不覺慘然謂燕伯曰:「戎主無道,殃及草木,不可不戒!」鮑叔牙自葵茲關來迎,桓公曰:「餉饋不乏,皆大夫之功也。」又吩咐燕伯設戍葵茲關,遂將齊兵撤回。燕伯送桓公出境,戀戀不舍,不覺送入齊界,去燕界五十餘里。桓公曰:「自古諸侯相送,不出境外。寡人不可無禮於燕君。」乃割地至所送之處畀燕,以為謝過之意。燕伯苦辭不允,只得受地而還。在其地築城,名曰燕留,言留齊侯之德於燕也。燕自此西北增地五百里,東增地五十餘里,始為北方大國。諸侯因桓公救燕,又不貪其地,莫不畏齊之威,感齊之德。史官有詩云:
    千里提兵治犬羊,要將職貢達周王。休言黷武非良策,尊攘須知定一匡。
  桓公還至魯濟,魯莊公迎勞於水次,設饗稱賀。桓公以莊公親厚,特分二戎鹵獲之半以贈魯。莊公知管仲有采邑,名曰小穀,在魯界首,乃發丁夫代為築城,以悅管仲之意。時魯莊公三十二年,周惠王之十五年也。是年秋八月,魯莊公薨,魯國大亂。欲知魯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10:20:38

第二十二回     公子友兩定魯君 齊皇子獨對委蛇

  話說公子慶父字仲,魯莊公之庶兄,其同母弟名牙字叔,則莊公之庶弟。莊公之同母弟曰公子友,因手掌中生成一「友」字文,遂以為名,字季,謂之季友。雖則兄弟三人同為大夫,一來嫡庶之分,二來惟季友最賢,所以莊公獨親信季友。莊公即位之三年,曾遊郎臺,於臺上窺見黨氏之女孟任,容色殊麗,使內侍召之。孟任不從。莊公曰:「苟從我,當立汝為夫人也。」孟任請立盟誓莊公許之。孟任遂割臂血誓神,與莊公同宿於臺上,遂載回宮。歲餘生下一子,名般。莊公欲立孟任為夫人,請命於母文姜。文姜不許。必欲其子與母家聯姻,遂定下襄公始生之女為婚,只因姜氏年幼,直待二十歲上,方纔娶歸。所以孟任雖未立為夫人,那二十餘年,卻也權主六宮之政。比及姜氏入魯為夫人,孟任已病廢不能起。未幾卒,以妾禮葬之。姜氏久而無子。其娣叔姜從嫁,生一子曰啟。先有妾風氏,乃須句子之女,生一子名申。風氏將申託於季友,謀立為嗣。季友曰:「子般年長。」乃止。姜氏雖為夫人,莊公念是殺父仇家,外雖禮貌,心中不甚寵愛。公子慶父生得魁偉軒昂,姜氏看上了他,陰使內侍往來通語,遂與慶父私通,情好甚密。因與叔牙為一黨,相約異日共扶慶父為君,叔牙為相。髯翁有詩云:
    淫風鄭衛只尋常,更有齊風不可當。堪笑魯邦偏締好,文姜之後有哀姜。
  莊公三十一年,一冬無雨,欲行雩祭祈禱。先一日,演樂於大夫梁氏之庭。梁氏有女色甚美,公子般悅之,陰與往來,亦有約為夫人之誓。是日,梁女梯牆而觀演樂。圉人犖在牆外窺見梁女姿色,立於牆下,故作歌以挑之。歌曰:
    桃之夭夭兮,凌冬而益芳。中心如結兮,不能踰牆。願同翼羽兮,化為鴛鴦。
公子般亦在梁氏觀雩,聞歌聲出看。見圉人犖大怒,命左右擒下,鞭之三百,血流滿地。犖再三哀求,乃釋之。公子般訴之於莊公,莊公曰:「犖無禮,便當殺之,不可鞭也。犖之勇捷,天下無比,鞭之,必懷恨於汝矣。」原來圉人犖有名絕力,曾登稷門城樓,飛身而下,及地,復踴身一躍,遂手攀樓屋之角,以手撼之,樓俱震動。莊公勸殺犖,亦畏其勇故也。子般曰:「彼匹夫耳,何慮焉?」圉人犖果恨子般,遂投慶父門下。
  次年秋,莊公疾篤,心疑慶父。故意先召叔牙,問以身後之事。叔牙果盛稱慶父之才:「若主魯國,社稷有賴。況一生一及,魯之常也。」莊公不應。叔牙出,復召季友問之。季友對曰:「君與孟任有盟矣。既降其母,可復廢其子乎?」莊公曰:「叔牙勸寡人立慶父何如?」季友曰:「慶父殘忍無親,非人君之器。叔牙私於其兄,不可聽之。臣當以死奉般。」莊公點首,遂不能言。季友出宮,急命內侍傳莊公口語,使叔牙待於大夫鍼季之家,即有君命來到。叔牙果往鍼氏。季友乃封鴆酒一瓶,使鍼季毒死叔牙。復手書致牙曰:「君有命,賜公子死。公子飲此而死,子孫世不失其位。不然,族且滅矣!」叔牙猶不肯服,鍼季執耳灌之。須臾,九竅流血而死。史官有詩論鴆牙之事。曰:
    周公誅管安周室,季友酖牙靖魯邦。為國滅親真大義,六朝底事忍相戕。
是夕,莊公薨。季友奉公子般主喪,諭國人以明年改元。各國遣弔。自不必說。
  至冬十月,子般念外家黨氏之恩,聞外祖黨臣病死,往臨其喪。慶父密召圉人犖謂曰:「汝不記鞭背之恨乎?夫蛟龍離水,匹夫可制。汝何不報之於黨氏?吾為汝主。」犖曰:「苟公子相助,敢不如命!」乃懷利刃,夤夜奔黨大夫家。時已三更,踰牆而入,伏於舍外。至天明時,小內侍啟門取水,圉人犖突入寢室。子般方下牀穿履,驚問曰:「汝何至此?」犖曰:「來報去年鞭背之恨耳!」子般急取牀頭劍劈之,傷額破腦。犖左手格劍,右手握刃刺般,中脅而死。內待驚報黨氏。黨氏家眾操兵齊來攻犖,犖因腦破不能戰,被眾人亂斫為泥。季友聞子般之變,知是慶父所為,恐及於禍,乃出奔陳國以避難。慶父佯為不知,歸罪於圉人犖,滅其家,以解說於國人。夫人姜氏欲遂立慶父。慶父曰:「二公子猶在,不盡殺絕,未可代也。」姜氏曰:「當立申乎?」慶父曰:「申年長難制,不如立啟。」乃為子般發喪,假訃告為名,親至齊國,告以子般之變,納賄於豎貂,立子啟為君。時年八歲,是為閔公。閔公乃叔姜之子,叔姜是夫人姜氏之娣也。閔公為齊桓公外甥。閔公內畏哀姜,外畏慶父,欲借外家為重。故使人訂齊桓公,會於落姑之地。閔公牽桓公之衣,密訴以慶父內亂之事,垂淚不止。桓公曰:「今者魯大夫誰最賢?」閔公曰:「惟季友最賢,今避難於陳國。」桓公曰:「何不召而復之?」閔公曰:「恐慶父見疑。」桓公曰:「但出寡人之意,誰敢違者?」乃使人以桓公之命,召季友於陳。閔公次於郎地,候季友至郎,並載歸國,立季友為相。託言齊侯所命,不敢不從。時周惠王之六年,魯閔公之元年也。是冬,齊侯復恐魯之君臣不安其位,使大夫仲孫湫來候問,且窺慶父之動靜。閔公見了仲孫湫,流涕不能成語。後見公子申,與之談論魯事,甚有條理。仲孫曰:「此治國之器也!」囑季友善視之。因勸季友早除慶父,季友伸一掌示之。仲孫已悟孤掌難鳴之意,曰:「湫當言於吾君,倘有緩急,不敢坐視。」慶父以重賂來見仲孫。仲孫曰:「苟公子能忠於社稷,寡君亦受其賜,豈惟湫乎?」固辭不受。慶父悚懼而退。仲孫辭閔公歸,謂桓公曰:「不去慶父,魯難未已也!」桓公曰:「寡人以兵去之,何如?」仲孫曰:「慶父兇惡未彰,討之無名。臣觀其志,不安於為下,必復有變。乘其變而誅之,此霸王之業也。」桓公曰:「善。」閔公二年,慶父謀篡益急,只為閔公是齊侯外甥,又且季友忠心相輔,不敢輕動。忽一日,閽人報:「大夫卜齮相訪。」慶父迎進書房,見卜齮怒氣勃勃,問其來意。卜齮訴曰:「我有田與太傅慎不害田莊相近,被慎不害用強奪去。我去告訴主公,主公偏護師傅,反勸我讓他。以此不甘,特來投公子,求於主公前一言。」慶父屏去從人,謂卜齮曰:「主公年幼無知,雖言不聽。子若能行大事,我為子殺慎不害何如?」卜齮曰:「季友在,懼不免。」慶父曰:「主公有童心,嘗夜出武闈,遊行街市。子伏人於武闈,候其出而刺之,但云盜賊,誰能知者。吾以國母之命,代立為君,逐季友如反掌耳。」卜齮許諾。乃求勇士,得秋亞,授以利匕首,使伏武闈。閔公果夜出,秋亞突起,刺殺閔公。左右驚呼,擒住秋亞。卜齮領家甲至奪去。慶父殺慎不害於家。季友聞變,夜叩公子申之門,蹴之起,告以慶父之亂,兩人同奔邾國避難。髯翁有詩云:
    子般遭弒閔公戕,操刃當時誰主張?魯亂盡由宮閫起,娶妻何必定齊姜!
  卻說國人素服季友,聞魯侯被殺,相國出奔,舉國若狂,皆怨卜齮而恨慶父。是日國中罷市,一聚千人,先圍卜齮之家,滿門遭戮。將攻慶父,聚者益眾。慶父知人心不附,欲謀出奔。想起齊侯曾藉莒力以復國,齊莒有恩,可因莒以自解於齊。況文姜原有莒醫一脈交情,今夫人姜氏,即文姜之姪女,有此因緣,凡事可託。遂微服扮作商人,載了貨賂滿車,出奔莒國。夫人姜氏聞慶父奔莒,安身不牢,亦想至莒國躲避。左右曰:「夫人以仲故,得罪國人,今復聚一國,誰能容之?季友在邾,眾所與也,夫人不如適邾,以乞憐於季。」乃奔邾國,求見季友。季友拒之弗見。季友聞慶父姜氏俱出,遂將公子申歸魯,一面使人告難於齊。齊桓公謂仲孫湫曰:「今魯國無君,取之如何?」仲孫湫曰:「魯,秉禮之國,雖遭弒亂,一時之變,人心未忘周公,不可取也。況公子申明習國事,季友有戡亂之才,必能安集眾庶,不如因而守之。」桓公曰:「諾。」乃命上卿高傒,率南陽甲士三千人,吩咐高傒,相機而動:「公子申果堪主社稷,即當扶立為君,以脩鄰好;不然,便可併兼其地。」高傒領命而行。來至魯國,恰好公子申季友亦到。高傒見公子申相貌端莊,議論條理,心中十分敬重。遂與季友定計,擁立公子申為君,是為僖公。使甲士幫助魯人,築鹿門之城,以防邾莒之變。季友使公子奚斯,隨高傒至齊,謝齊侯定國之功。一面使人如莒,要假手莒人以戮慶父,啖以重賂。
  卻說慶父奔莒之時,載有魯國寶器,因莒醫以獻於莒子,莒子納之。至是復貪魯重賂,使人謂慶父曰:「莒國褊小,懼以公子為兵端,請公子改適他國。」慶父猶未行,莒子下令逐之。慶父思豎貂曾受賂相好,乃自邾如齊。齊疆吏素知慶父之惡,不敢擅納,乃寓居於汶水之上。恰好公子奚斯謝齊事畢,還至汶水,與慶父相見,欲載之歸國。慶父曰:「季友必不見容。子魚能為我代言,乞念先君一脈,願留性命,長為匹夫,死且不朽!」奚斯至魯復命,遂致慶父之言。僖公欲許之。季友曰:「使弒君者不誅,何以戒後?」因私謂奚斯曰:「慶父若自裁,尚可為立後,不絕世祀也。」奚斯領命,再往汶上,欲告慶父,而難於啟齒,乃於門外號啕大哭。慶父聞其聲,知是奚斯,乃嘆曰:「子魚不入見而哭甚哀,吾不免矣!」乃解帶自縊於樹而死。奚斯乃入而殮之,還報僖公,僖公嘆息不已。忽報:「莒子遣其弟嬴拿,領兵臨境。聞慶父已死。特索謝賂。」季友曰:「莒人未嘗擒送慶父,安得居功?」乃自請率師迎敵。僖公解所佩寶刀相贈,謂曰:「此刀名曰『孟勞』,長不滿尺,鋒利無比,叔父寶之。」季友懸於腰胯之間,謝恩而出。行至酈地,莒公子嬴拏列陣以待。季友曰:「魯新立君,國事未定,若戰而不勝,人心動搖矣。莒拿貪而無謀,吾當以計取之。」乃出陣前,請嬴拿面話。因謂之曰:「我二人不相悅,士卒何罪?聞公子多力善搏,友請各釋器械,與公子徒手賭一雌雄,何如?」嬴拏曰:「甚善!」兩下約退軍士,就於戰場放對。一來一往,各無破綻。約鬥五十餘合,季友之子行父,時年八歲,友甚愛之,俱至軍中,時在旁觀鬥,見父親不能取勝,連呼「『孟勞』何在?」季友忽然醒悟,故意賣個破綻,讓嬴拏趕入一步。季友略一轉身,於腰間拔出「孟勞」。回手一揮,連眉帶額,削去天靈蓋半邊。刃無血痕,真寶刀也!莒軍見主將劈倒,不待交鋒,各自逃命。季友全勝,唱凱還朝。
  僖公親自迎之於郊,立為上相,賜費邑為之采地。季友奏曰:「臣與慶父叔牙並是桓公之孫,臣以社稷之故,酖叔牙,縊慶父,大義滅親,誠非得已。今二子俱絕後,而臣獨叨榮爵,受大邑,臣何顏見桓公於地下?」僖公曰:「二子造逆,封之得無非典?」季友曰:「二子有逆心,無逆形,且其死非有刀鋸之戮也。宜並建之,以明親親之誼。」僖公從之。乃以公孫敖繼慶父之後,是為孟孫氏。慶父字仲,後人以字為氏,本曰仲孫,因諱慶父之惡,改為孟也。孟孫氏食采於成。以公孫茲繼叔牙之後,是為叔孫氏,食采於郈。季友食采於費,加封以汶陽之田,是為季孫氏。於是季、孟、叔三家,鼎足而立,並執魯政,謂之「三桓」。是日魯南門無故自崩。識者以為高而忽傾,異日必有凌替之禍,兆已見矣。史官有詩云:
    手文徵異已褒功,孟叔如何亦並封?亂世天心偏助逆,三家宗裔是桓公。
  話說齊桓公知姜氏在邾,謂管仲曰:「魯桓閔二公不得令終,皆以我姜之故。若不行討,魯人必以為戒,姻好絕矣。」管仲曰:「女子既嫁從夫,得罪夫家,非外家所得討也。君欲討之,宜隱其事。」桓公曰:「善。」乃使豎貂往邾,送姜氏歸魯。姜氏行至夷,宿館舍,豎貂告姜氏曰:「夫人與弒二君,齊魯莫不聞之,夫人即歸,何面目見太廟乎?不如自裁,猶可自蓋也。」姜氏聞之,閉門哭泣,至半夜寂然。豎貂啟門視之,已自縊死矣。豎貂告夷宰,使治殯事,飛報僖公。僖公迎其喪以歸,葬之成禮。曰:「母子之情,不可絕也。」謚之曰哀,故曰哀姜。後八年,僖公以莊公無配,仍祔哀姜於太廟。此乃過厚之處。
  卻說齊桓公自救燕定魯以後,威名愈振,諸侯悅服。桓公益信任管仲,專事飲獵為樂。一日,獵於大澤之陂,豎貂為御,車馳馬驟,較射方懽。桓公忽然停目而視,半晌無言,若有懼容。豎貂問曰:「君瞪目何所視也?」桓公曰:「寡人適見一鬼物,其狀甚怪而可畏,良久忽滅,殆不祥乎!」豎貂曰:「鬼陰物,安敢晝見?」桓公曰:「先君田姑棼而見大豕,是亦晝也。汝為我亟召仲父。」豎貂曰:「仲父非聖人,烏能悉知鬼神之事?」桓公曰:「仲父能識『俞兒』,何謂非聖?」豎貂曰:「君前者先言俞兒之狀,仲父因逢君之意,飾美說以勸君之行也。君今但言見鬼,勿洩其狀,如仲父言與君合,則仲父信聖不欺矣。」桓公曰:「諾。」乃趨駕歸,心懷疑懼,是夜遂大病如瘧。明日,管仲與諸大夫問疾。桓公召管仲,與之言見鬼:「寡人心中畏惡,不能出口,仲父試道其狀。」管仲不能答,曰:「容臣詢之。」豎貂在旁笑曰:「臣固知仲父之不能言也。」桓公病益增,管仲憂之,懸書於門:「如有能言公所見之鬼者,當贈以封邑三分之一。」有一人,荷笠懸鶉而來,求見管仲。管仲揖而進之。其人曰:「君有恙乎?」管仲曰:「然。」其人曰:「君病見鬼乎?」管仲又曰:「然。」其人曰:「君見鬼於大澤之中乎?」管仲曰:「子能言鬼之狀否?吾當與子共家。」其人曰:「請見君而言之。」管仲見桓公於寢室。桓公方累重裀而坐,使兩婦人摩背,兩婦人搥足,豎貂捧湯,立而候飲。管仲曰:「君之病,有能言者,臣已與之俱來,君可召之。」桓公召入,見其荷笠懸鶉,心殊不喜。遽問曰:「仲父言識鬼者乃汝乎?」對曰:「公則自傷耳,鬼安能傷公?」桓公曰:「然則有鬼否?」對曰:「有之。水有『罔象』,邱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桓公曰:「汝試言『委蛇』之狀。」對曰:「夫『委蛇』者,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轟車之聲,聞則捧其首而立。此不輕見,見之者必霸天下。」桓公囅然而笑,不覺起立曰:「此正寡人之所見也!」於是頓覺精神開爽,不知病之何往矣。桓公曰:「子何名?」對曰:「臣名皇子,齊西鄙之農夫也。」桓公曰:「子可留仕寡人。」遂欲爵為大夫。皇子固辭曰:「公尊王室,攘四夷,安中國,撫百姓,使臣常為治世之民,不妨農務足矣。不願居官。」桓公曰:「高士也!」賜之粟帛,命有司復其家。復重賞管仲。豎貂曰:「仲父不能言,而皇子言之,仲父安得受賞乎?」桓公曰:「寡人聞之,『任獨者暗,任眾者明』。微仲父,寡人固不得聞皇子之言也。」豎貂乃服。
  時周惠王十七年。狄人侵犯邢邦,又移兵伐衛。衛懿公使人如齊告急。諸大夫請救之,桓公曰:「伐戎之役,瘡痍未息。且俟來春,合諸侯往救可也。」其冬,衛大夫寧速至齊,言:「狄已破衛,殺衛懿公。今欲迎公子燬為君。」齊侯大驚曰:「不早救衛,孤罪無辭矣。」不知狄如何破衛,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10:21:19

第二十三回     衛懿公好鶴亡國 齊桓公興兵伐楚

  話說衛惠公之子懿公,自周惠王九年嗣立,在位九年。般樂怠傲,不恤國政,最好的是羽族中一物,其名曰鶴。按浮邱伯《相鶴經》云:
    鶴,陽鳥也,而遊於陰。因金氣,乘火精以自養。金數九,火數七,故鶴七年一小變,十六年一大變,百六十年變止,千六百年形定。體尚潔,故其色白。聲聞天,故其頭赤。食於水,故其喙長。棲於陸,故其足高。翔於雲,故毛豐而肉疏。大喉以吐,脩頸以納新,故壽不可量。行必依洲渚,止不集林木。蓋羽族之宗長,仙家之騏驥也。鶴之上相:隆鼻短口則少眠,高腳疏節則多力,露眼赤睛則視遠,鳳翼雀毛則喜飛,龜背鱉腹則能產,輕前重後則善舞,洪髀纖趾則能行。
那鶴色潔形清,能鳴善舞,所以懿公好之。俗諺云:「上人不好,下人不要。」因懿公偏好那鶴,凡獻鶴者皆有重賞。弋人百方羅致,都來進獻。自苑囿宮廷,處處養鶴,何止數百。有齊高帝詠鶴詩為證:
    八風舞遙翮,九野弄清音;一摧雲間志,為君苑中禽。
懿公所畜之鶴,皆有品位俸祿: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懿公若出遊,其鶴亦分班從幸,命以大軒,載於車前,號曰「鶴將軍」。養鶴之人,亦有常俸。厚歛於民,以充鶴糧。民有飢凍,全不撫恤。
  大夫石祁子,乃石碏之後,石駘仲之子,為人忠直有名,與寧莊子名速,同秉國政,皆賢臣也。二人進諫屢次,俱不聽。公子燬乃惠公庶兄,公子碩烝於宣姜而生者,即文公也。燬知衛必亡,託故如齊。齊桓公妻以宗女,竟留齊國。衛人向來心憐故太子急子之冤,自惠公復位之後,百姓日夜咒詛:「若天道有知,必不終於祿位也!」因急子與壽,俱未有子,公子碩早死,黔牟已絕,惟燬有賢德,人心陰歸附之。及懿公失政,公子燬出奔,衛人無不含怨。
  卻說北狄自周太王之時,獯鬻已強盛,逼太王遷都於岐。及武王一統,周公南懲荊舒,北膺戎狄,中國久安。迨平王東遷之後,南蠻北狄,交肆其橫。單說北狄主名曰瞍瞞,控弦數萬,常有迭蕩中原之意。及聞齊伐山戎,瞍瞞怒曰:「齊兵遠伐,必有輕我之心,當先發制之。」乃驅胡騎二萬伐邢,殘破其國。聞齊謀救邢,遂移兵向衛。時衛懿公正欲載鶴出遊,諜報:「狄人入寇。」懿公大驚,即時歛兵授甲,為戰守計。百姓皆逃避村野,不肯即戎。懿公使司徒拘執之。須臾,擒百餘人來,問其逃避之故。眾人曰:「君用一物,足以禦狄,安用我等?」懿公問:「何物?」眾人曰:「鶴。」懿公曰:「鶴何能禦狄耶?」眾人曰:「鶴既不能戰,是無用之物,君敝有用以養無用,百姓所以不服也!」懿公曰:「寡人知罪矣!願散鶴以從民可乎?」石祁子曰:「君亟行之,猶恐其晚也。」懿公果使人縱鶴,鶴素受豢養,盤旋故處,終不肯去。石寧二大夫,親往街市,述衛侯悔過之意,百姓始稍稍復集。狄兵已殺至滎澤,頃刻三報。石祁子奏曰:「狄兵驍勇,不可輕敵,臣請求救於齊。」懿公曰:「齊昔日奉命來伐,雖然退兵,我國並未修聘謝,安肯相救?不如一戰,以決存亡!」寧速曰:「臣請率師禦狄,君居守。」懿公曰:「孤不親行,恐人不用心。」乃與石祁子玉玦,使代理國政,曰:「卿決斷如此玦矣!」與寧速矢,使專力守禦。又曰:「國中之事,全委二卿。寡人不勝狄,不能歸也!」石寧二大夫皆垂淚。懿公吩咐已畢,乃大集車徒。使大夫渠孔為將,于伯副之,黃夷為先鋒,孔嬰齊為後隊。一路軍人口出怨言,懿公夜往察之。軍中歌曰:
    鶴食祿,民力耕;鶴乘軒,民操兵。狄鋒厲兮不可攖,欲戰兮九死而一生!鶴今何在兮?而我瞿瞿為此行!
懿公聞歌,悶悶不已。大夫渠孔用法太嚴,人心益離。行近滎澤,見敵軍千餘,左右分馳,全無行次。渠孔曰:「人言狄勇,虛名耳!」即命鼓行而進。狄人詐敗,引入伏中,一時呼哨而起,如天崩地塌,將衛兵截做三處,你我不能相顧。衛兵原無心交戰,見敵勢兇猛,盡棄車仗而逃。懿公被狄兵圍之數重。渠孔曰:「事急矣!請偃大旆,君微服下車,尚可脫也。」懿公嘆曰:「二三子苟能相救,以旆為識。不然,去旆無益也。孤寧一死,以謝百姓耳!」須臾,衛兵前後隊俱敗,黃夷戰死,孔嬰齊自刎而亡。狄軍圍益厚。于伯中箭墜車,懿公與渠孔先後被害,被狄人砍為肉泥,全軍俱沒。髯翁有詩云:
    曾聞古訓戒禽荒,一鶴誰知便喪邦。滎澤當時遍燐火,可能騎鶴返仙鄉?
狄人囚衛太史華龍滑禮孔,欲殺之。華禮二人知胡俗信鬼,給之曰:「我太史也,實掌國之祭祀,我先往為汝白神。不然,鬼神不汝佑,國不可得也。」瞍瞞信其言,遂縱之登車。寧速方戎服巡城,望見單車馳到,認是二太史,大驚,問:「主公何在?」曰:「已全軍覆沒矣!狄師強盛,不可坐待滅亡,宜且避其鋒。」寧速欲開門納之,禮孔曰:「與君俱出,不與君俱入,人臣之義謂何?吾將事吾君於地下!」遂拔劍自刎。華龍滑曰:「不可失史氏之籍。」乃入城。寧速與石祁子商議,引著衛侯宮眷及公子申,乘夜乘小車出城東走。華龍滑抱典籍從之。國人聞二大夫已行,各各攜男抱女,隨後逃命,哭聲震天。狄兵乘勝長驅,直入衛城。百姓奔走落後者,盡被殺戮。又分兵追逐。石祁子保宮眷先行,寧速斷後,且戰且走。從行之民,半罹狄刃。將及黃河,喜得宋桓公遣兵來迎,備下船隻,星夜渡河。狄兵方纔退去,將衛國府庫,及民間存留金粟之類,劫掠一空,墮其城郭,滿載而歸。不在話下。
  卻說衛大夫弘演,先奉使聘陳,比及反役,衛已破滅。聞衛侯死於滎澤,往覓其屍。一路看見骸骨暴露,血肉狼藉,不勝傷感。行至一處,見大旆倒於荒澤之旁,弘演曰:「旆在此,屍當不遠矣。」未數步,聞呻吟之聲,前往察之,見一小內侍折臂而臥。弘演問曰:「汝認得主公死處否?」內侍指一堆血肉曰:「此即主公之屍也。吾親見主公被殺。為臂傷疼痛,不能行走,故臥守於此,欲俟國人來而示之。」弘演視其屍體,俱已零落不全,惟一肝完好。弘演對之再拜,大哭,乃復命於肝前,如生時之禮。事畢,弘演曰:「主公無人收葬,吾將以身為棺耳!」囑從人曰:「我死後,埋我於林下。俟有新君,方可告之。」遂拔佩刀自剖其腹,手取懿公之肝,納於腹中,須臾而絕。從者如言埋掩,因以車載小內侍渡河,察聽新君消息。
  卻說石祁子先扶公子申登舟。寧速收拾遺民,隨後趕上。至於漕邑,點查男女,纔存得七百有二十人。狄人殺戮之多,豈不悲哉!二大夫相議:「國不可一日無君,其奈遺民太少!」乃於共滕二邑,十抽其三,共得四千有餘人,連遺民湊成五千之數,即於漕邑創立廬舍,扶立公子申為君,是為戴公。宋桓公御說許桓公新臣,各遣人致唁。戴公先已有疾,立數日遂薨。寧速如齊,迎公子燬嗣位。齊桓公曰:「公子歸自敝邑,將守宗廟,若器用不具,皆寡人之過也。」乃遺以良馬一乘,祭服五稱,牛、羊、豕、雞、狗各三百隻。又以魚軒贈其夫人,兼美錦三十端。命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送之。並致門材,使立門戶。公子燬至漕邑,弘演之從人,同折臂小內侍俱到,備述納肝之事。公子燬先遣使具棺,往滎澤收殮。一面為懿公戴公發喪。追封弘演,錄用其子,以旌其忠。諸侯重齊桓公之義,多有弔賻。時周惠王十八年冬十二月也。
  其明年,春正月,衛侯燬改元,是為文公。纔有車三十乘,寄居民間,甚是荒涼。文公布衣帛冠,蔬食菜羹,早起夜息,撫安百姓,人稱其賢。公子無虧辭歸齊國,留甲士三千人,協戍漕邑,以防狄患。無虧回見桓公,言衛燬草創之狀,並述弘演納肝之事。桓公嘆曰:「無道之君,亦有忠臣如此者乎?其國正未艾也。」管仲進曰:「今留戍勞民,不如擇地築城,一勞永逸。」桓公以為然,正欲糾合諸侯同役。忽邢國遣人告急,言:「狄兵又到本國,勢不能支,伏望救援!」恆公問管仲曰:「邢可救乎?」管仲對曰:「諸侯所以事齊,謂齊能拯其災患也。不能救衛,又不救邢,霸業隕矣!」桓公曰:「然則邢衛之急孰先?」管仲對曰:「俟邢患既平,因而城衛,此百世之功也。」桓公曰:「善。」即傳檄宋、魯、曹、邾各國,合兵救邢,俱於聶北取齊。宋曹二國兵先到。管仲又曰:「狄寇方張,邢力未竭,敵方張之寇,其勞倍,助未竭之力,其功少,不如待之。邢不支狄,必潰,狄勝邢,必疲。驅疲狄而援潰邢,所謂力省而功多者也。」桓公用其謀,託言待魯邾兵到,乃屯兵於聶北,遣諜打探邢狄攻守消息。史臣有詩譏管仲不早救邢衛,乃霸者養亂為功之謀也。詩云:
    救患如同解倒懸,提兵那可復遷延?從來霸事遜正事,功利偏居道義先。
  話說三國駐兵聶北,約及兩月。狄兵攻邢,晝夜不息。邢人力竭,潰圍而出。諜報方到,邢國男女,填湧而來,俱投奔齊營求救。內一人哭倒在地,乃邢侯叔顏也。桓公扶起,慰之曰:「寡人相援不早,以致如此,罪在寡人。當請宋公曹伯共議,驅逐狄人。」即日拔寨都起。狄主瞍瞞擄掠滿欲,無心戀戰,聞三國大兵將至,放起一把火,望北飛馳而去。比及各國兵到,只見一派火光,狄人已遁。桓公傳令將火撲滅,問叔顏:「故城尚可居否?」叔顏曰:「百姓逃難者,大半在夷儀地方,願遷夷儀,以從民欲。」桓公乃命三國各具版築,築夷儀城,使叔顏居之。更為建立朝廟,添設廬舍,牛馬粟帛之類,皆從齊國運至,充牣其中。邢國君臣,如歸故國,懽祝之聲徹耳。事畢,宋曹欲辭齊歸國。桓公曰:「衛國未定,城邢而不城衛,衛其謂我何?」諸侯曰:「惟霸君命。」桓公傳令,移兵向衛,凡畚鍤之屬,盡攜帶隨身。衛文公燬遠遠相接。桓公見其大布為衣,大帛為冠,不改喪服,惻然久之。乃曰:「寡人藉諸君之力,欲為君定都,未審何地為吉?」文公燬曰:「孤已卜得吉地,在於楚邱,但版築之費,非亡國所能辦耳!」桓公曰:「此事寡人力任之。」即日傳令三國之兵,俱往楚邱興工。復運門材,重立朝廟,謂之「封衛」。衛文公感齊再造之恩,為《木瓜》之詩以詠之。詩云:
    投我以木瓜兮,報之以瓊琚。投我以木桃兮,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李兮,報之以瓊玖。
當時稱桓公存三亡國:謂立僖公以存魯,城夷儀以存邢,城楚邱以存衛,有此三大功勞,此所以為五霸之首也。潛淵先生讀史詩云:
    周室東遷綱紀摧,桓公糾合振傾頹。興滅繼絕存三國,大義堂堂五霸魁。
  時楚成王熊惲,任用令尹子文圖治,修明國政,有志爭霸。聞齊侯救邢存衛,頌聲傳至荊襄,楚成王心甚不樂,謂子文曰:「齊侯布德沽名,人心歸向。寡人伏處漢東,德不足以懷人,威不足以懾眾,當今之時,有齊無楚,寡人恥之!」子文對曰:「齊侯經營伯業,於今幾三十年矣。彼以尊王為名,諸侯樂附,未可敵也。鄭居南北之間,為中原屏蔽,王若欲圖中原,非得鄭不可。」成王曰:「誰能為寡人任伐鄭之事者?」大夫鬥章願往,成王與車二百乘,長驅至鄭。
  卻說鄭自純門受師以後,日夜隄防楚兵。探知楚國興師,鄭伯大懼,即遣大夫聃伯,率師把守純門,使人星夜告急於齊。齊侯傳檄,大合諸侯於檉,將謀救鄭。鬥章知鄭有準備,又聞齊救將至,恐其失利,至界而返。楚成王大怒,解佩劍賜鬥廉,使即軍中斬鬥章之首。鬥廉乃鬥章之兄也。既至軍中,且隱下楚王之命,密與鬥章商議:「欲免國法,必須立功,方可自贖。」鬥章跪而請教。鬥廉曰:「鄭知退兵,謂汝必不驟來,若疾走襲之,可得志也。」鬥章分軍為二隊,自率前隊先行,鬥廉率後隊接應。卻說鬥章銜枚臥鼓,悄地侵入鄭界,恰遇聃伯在界上點閱車馬。聃伯聞有寇兵,正不知何國,慌忙點兵,在界上迎住廝殺。不期鬥廉後隊已到,反抄出鄭師之後,腹背夾攻。聃伯力不能支,被鬥章只一鐵簡打倒,雙手拿來。鬥廉乘勝掩殺,鄭兵折其大半。鬥章將聃伯上了囚車,便欲長驅入鄭。鬥廉曰:「此番掩襲成功,且圖免死,敢僥幸從事耶?」乃即日班師。鬥章歸見楚成王,叩首請罪,奏曰:「臣回軍是誘敵之計,非怯戰也。」成王曰:「既有擒將之功,權許準罪。但鄭國未服,如何撤兵?」鬥廉曰:「恐兵少不能成功,懼褻國威。」成王怒曰:「汝以兵少為辭,明是怯敵。今添兵車二百乘,汝可再往,若不得鄭成,休見寡人之面!」鬥廉奏曰:「臣願兄弟同往。若鄭不投降,當縛鄭伯以獻。」成王壯其言,許之。乃拜鬥廉為大將,鬥章副之,共率車四百乘,重望鄭國殺來。史臣有詩云:
    荊襄自帝勢炎炎,蠶食多邦志未厭。溱洧何辜三受伐?解懸只把霸君瞻。
  且說鄭伯聞聃伯被囚,復遣人如齊請救。管仲進曰:「君數年以來,救燕存魯,城邢封衛,恩德加於百姓,大義布於諸侯,若欲用諸侯之兵,此其時矣。君若救鄭,不如伐楚,伐楚必須大合諸侯。」桓公曰:「大合諸侯,楚必為備,可必勝乎?」管仲曰:「蔡人得罪於君,君欲討之久矣。楚蔡接壤,誠以討蔡為名,因而及楚,《兵法》所謂『出其不意』者也。」──先時,蔡穆公以其妹嫁桓公為第三夫人,一日,桓公與蔡姬共登小舟,遊於池上,採蓮為樂。蔡姬戲以水灑公,公止之。姬知公畏水,故蕩其舟,水濺公衣。公大怒曰:「婢子不能事君!」乃遣豎貂送蔡姬歸國。蔡穆公亦怒曰:「已嫁而歸,是絕之也。」竟將其妹更嫁於楚國,為楚成王夫人。桓公深恨蔡侯,故管仲言及之。──桓公曰:「江黃二國,不堪楚暴,遣使納款,寡人欲與會盟,伐楚之日,約為內應,何如?」管仲曰:「江黃遠齊而近楚,一向服楚,所以僅存。今背而從齊,楚人必怒,怒必加討。當此時,我欲救,則阻道路之遙;不救,則乖同盟之義。況中國諸侯,五合六聚,儘可成功,何必借助蕞爾?不如以好言辭之。」桓公曰:「遠國慕義而來,辭之將失人心。」管仲曰:「君但識吾言於壁,異日勿忘江黃之急也。」桓公遂與江黃二君盟會,密訂伐楚之約,以明年春正月為期。二君言:「舒人助楚為虐,天下稱為『荊舒』,不可不討。」桓公曰:「寡人當先取舒國,以剪楚翼。」乃密寫一書,付於徐子。徐與舒近,徐嬴嫁為齊桓公第二夫人,有婚姻之好,一向歸附於齊,故桓公以舒事囑之。徐果引兵襲取舒國。桓公即命徐子屯兵舒城,以備緩急。江黃二君,各守本界,以候調遣。魯僖公遣季友至齊謝罪,稱:「有邾莒之隙,不得共邢衛之役。今聞會盟江黃,特來申好,嗣有征伐,願執鞭前驅。」桓公大喜,亦以伐楚之事,密與訂約。
  時楚兵再至鄭國,鄭文公請成,以紓民禍。大夫孔叔曰:「不可,齊方有事於楚,以我故也。人有德於我,棄之不祥,宜堅壁以待之。」於是再遣使如齊告急。桓公授之以計,使揚言齊救即至,以緩楚。至期,或君或臣,率一軍出虎牢,於上蔡取齊,等候協力攻楚。於是遍約宋、魯、陳、衛、曹、許之君,俱要如期起兵,名為討蔡,實為伐楚。
  明年,為周惠王之十三年,春正月元旦,齊桓公朝賀已畢,便議討蔡一事。命管仲為大將,率領隰朋、賓須無、鮑叔牙、公子開方、豎人貂等,出車三百乘,甲士萬人,分隊進發。太史奏:「七日出軍上吉。」豎貂請先率一軍,潛行掠蔡,就會集各國車馬。桓公許之。蔡人恃楚,全不設備直待齊兵到時,方纔歛兵設守。豎貂在城下耀武揚威,喝令攻城,至夜方退。蔡穆公認得是豎貂,先年在齊宮曾伏侍蔡姬,受其恩惠,蔡姬退回,又是他送去的,曉得是宵小之輩。乃於夜深,使人密送金帛一車,求其緩兵。豎貂受了,遂私將齊侯糾合七路諸侯,先侵蔡,後伐楚,一段軍機,備細洩漏於蔡:「不日各國軍到,將蔡城蹂為平地,不如及早逃遁為上。」使者回報,蔡侯大驚。當夜率領宮眷,開門出奔楚國。百姓無主,即時潰散,豎貂自以為功,飛報齊侯去訖。
  卻說蔡侯至楚,見了成王,備述豎貂之語。成王方省齊謀,傳令簡閱兵車,准備戰守,一面撤回鬥章伐鄭之兵。數日後,齊侯兵至上蔡。豎貂謁見已畢。七路諸侯陸續俱到,一個個躬率車徒,前來助戰,軍威甚壯。那七路:宋桓公御說,魯僖公申,陳宣公杵臼,衛文公燬,鄭文公捷,曹昭公班,許穆公新臣。連主伯齊桓公小白,共是八位。內許穆公抱病,力疾率師先到蔡地。桓公嘉其勞,使序於曹伯之上。是夜,許穆公薨。齊侯留蔡三日,為之發喪。命許國以侯禮葬之。七國之師,望南而進,直達楚界。只見界上,早有一人衣冠整肅,停車道左,磬折而言曰:「來者可是齊侯?可傳言楚國使臣奉候久矣。」那人姓屈名完,乃楚之公族,官拜大夫。今奉楚王之命為行人,使於齊師。桓公曰:「楚人何以預知吾軍之至也?」管仲曰:「此必有人漏洩消息。既彼遣使,必有所陳。臣當以大義責之,使彼自愧屈,可不戰而降矣。」管仲亦乘車而出,與屈完車上拱手。屈完開言曰:「寡君聞上國車徒,辱於敝邑,使下臣完致命。寡君命使臣辭曰:『齊楚各君其國。齊居於北海,楚近於南海,雖風馬牛不相及也。不知君何以涉於吾地?』敢請其故?」管仲對曰:「昔周成王封吾先君太公於齊,使召康公賜之命,辭曰:『五侯九伯,汝世掌征伐,以夾輔周室。其地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凡有不共王職,汝勿赦宥。』自周室東遷,諸侯放恣,寡君奉命主盟,修復先業。爾楚國於南荊,當歲貢包茅,以助王祭。自爾缺貢,無以縮酒,寡人是徵。且昭王南征而不返,亦爾故也。爾其何辭?」屈完對曰:「周失其綱,朝貢廢缺,天下皆然,豈惟南荊?雖然,包茅不入,寡君知罪矣。敢不共給,以承君命!若夫昭王不返,惟膠舟之故,君其問諸水濱,寡君不敢任咎。完將復於寡君。」言畢,麾車而退。管仲告桓公曰:「楚人倔強,未可以口舌屈也,宜進逼之。」乃傳令八軍同發,直至陘山。離漢水不遠,管仲下令:「就此屯札,不可前行!」諸侯皆曰:「兵已深入,何不濟漢,決一死戰,而逗留於此?」管仲曰:「楚既遣使,必然有備,兵鋒一交,不可復解。今吾頓兵此地,遙張其勢,楚懼吾之眾,將復遣使,吾因取成焉。以討楚出,以服楚歸,不亦可乎?」諸侯猶未深信,議論紛紛不一。
  卻說楚成王已拜鬥子文為大將,蒐甲厲兵,屯於漢南,只等諸侯濟漢,便來邀擊。諜報:「八國之兵,屯駐陘地。」子文進曰:「管仲知兵,不萬全不發。今以八國之眾,逗留不進,是必有謀。當遣使再往,探其強弱,察其意向,或戰或和,決計未晚。」成王曰:「此番何人可使?」子文曰:「屈完既與夷吾識面,宜再遣之。」屈完奏曰:「缺貢包茅,臣前承其咎矣。君若請盟,臣當勉行,以解兩國之紛。若欲請戰,別遣能者。」成王曰:「戰盟任卿自裁,寡人不汝制也。」屈完乃再至齊軍。畢竟齊楚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10:22:00

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禮款楚大夫 會葵邱義戴周天子

  話說屈完再至齊軍,請面見齊侯言事。管仲曰:「楚使復來,請盟必矣。君其禮之。」屈完見齊桓公再拜。桓公答禮,問其來意。屈完曰:「寡君以不貢之故,致干君討,寡君已知罪矣。君若肯退師一舍,寡君敢不惟命是聽!」桓公曰:「大夫能輔爾君以修舊職,俾寡人有辭於天子,又何求焉?」屈完稱謝而去。歸報楚王,言:「齊侯已許臣退師矣,臣亦許以入貢,君不可失信也。」少頃,諜報:「八路軍馬,拔寨俱起。」成王再使探實,回言:「退三十里,在召陵駐紮。」楚王曰:「齊師之退,必畏我也。」欲悔入貢之事。子文曰:「彼八國之君,尚不失信於匹夫,君可使匹夫食言於國君乎?」楚王嘿然。乃命屈完賷金帛八車,再往召陵犒八路之師,復備菁茅一車,在齊軍前呈樣過了,然後具表,如周進貢。
  卻說許穆公喪至本國,世子業嗣位,主喪,是為僖公。感桓公之德,遣大夫百佗,率師會於召陵。桓公聞屈完再到,吩咐諸侯:「將各國車徒,分為七隊,分列七方。齊國之兵,屯於南方,以當楚衝。俟齊軍中鼓起,七路一齊鳴鼓,器械盔甲,務要十分整齊,以強中國之威勢。」屈完既入,見齊侯陳上犒軍之物。桓公命分派八軍。其菁茅驗過,仍令屈完收管,自行進貢。桓公曰:「大夫亦曾觀我中國之兵乎?」屈完曰:「完僻居南服,未及睹中國之盛,願借一觀。」桓公與屈完同登戎輅,望見各國之兵,各占一方,聯絡數十里不絕。齊軍中一聲鼓起,七路鼓聲相應,正如雷霆震擊,駭地驚天。桓公喜形於色,謂屈完曰:「寡人有此兵眾,以戰,何患不勝?以攻,何患不克?」屈完對曰:「君所以主盟中夏者,為天子宣布德意,撫恤黎元也。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若恃眾逞力,楚國雖褊小,有方城為城,漢水為池,池深城峻,雖有百萬之眾,正未知所用耳!」桓公面有慚色,謂屈完曰:「大夫誠楚之良也!寡人願與汝國修先君之好如何?」屈完對曰:「君惠徼福於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於同盟,寡君其敢自外?請與君定盟可乎?」桓公曰:「可。」是晚留屈完宿於營中,設宴款待。
  次日,立壇於召陵,桓公執牛耳為主盟,管仲為司盟。屈完稱楚君之命,同立載書:「自今以後,世通盟好。」桓公先歃,七國與屈完以次受歃。禮畢,屈完再拜致謝。管仲私與屈完言,請放聃伯還鄭。屈完亦代蔡侯謝罪。兩下各許諾。管仲下令班師。途中鮑叔牙問於管仲曰:「楚之罪,僭號為大。吾子以包茅為辭,吾所未解。」管仲對曰:「楚僭號已三世矣,我是以擯之,同於蠻夷。倘責其革號,楚肯俛首而聽我乎?若其不聽,勢必交兵,兵端一開,彼此報復,其禍非數年不解,南北從此騷然矣。吾以包茅為辭,使彼易於共命。苟有服罪之名,亦足以誇耀諸侯,還報天子,不愈於兵連禍結,無已時乎?」鮑叔牙嗟嘆不已。胡曾先生有詩曰:
    楚王南海目無周,仲父當年善運籌。不用寸兵成款約,千秋伯業誦齊侯。
又髯翁有詩譏桓仲苟且結局,無害於楚,所以齊兵退後,楚兵犯侵中原如故,桓仲不能再興伐楚之師矣。詩云。
    南望躊躇數十年,遠交近合各紛然。大聲罪狀謀方壯,直革淫名局始全。昭廟孤魂終負痛,江黃義舉但貽愆。不知一歃成何事,依舊中原戰血鮮!
  陳大夫轅濤塗聞班師之令,與鄭大夫申侯商議曰:「師若取道於陳鄭,糧食衣屨,所費不貲,國必甚病。不若東循海道而歸,使徐莒承供給之勞,吾二國可以少安。」申侯曰:「善,子試言之。」濤塗言於桓公曰:「君北伐戎,南伐楚,若以諸侯之眾,觀兵於東夷,東方諸侯,畏君之威,敢不奉朝請乎?」桓公曰:「大夫之言是也。」少頃,申侯請見,桓公召入。申侯進曰:「臣聞『師不踰時』,懼勞民也。今自春徂夏,霜露風雨,師力疲疾。若取道於陳鄭,糧食衣屨,取之猶外府也。若出於東方,倘東夷梗路,恐不堪戰,將若之何?濤塗自恤其國,非善計也。君其察之!」桓公曰:「微大夫之言,幾誤吾事!」乃命執濤塗於軍,使鄭伯以虎牢之地,賞申侯之功。因使申侯大其城邑,為南北藩蔽。鄭伯雖然從命,自此心中有不樂之意。陳侯遣使納賂,再三請罪,桓公乃赦濤塗。諸侯各歸本國。桓公以管仲功高,乃奪大夫伯氏之駢邑三百戶,以益其封焉。
  楚王見諸侯兵退,不欲貢茅。屈完曰:「不可以失信於齊!且楚惟絕周,故使齊得私之以為重。若假此以自通於周,則我與齊共之矣。」楚王曰:「奈二王何:」屈完曰:「不序爵,但稱遠臣某可也。」楚王從之。即使屈完為使,賷菁茅十車,加以金帛,貢獻天子。周惠王大喜曰:「楚不共職久矣。今效順如此,殆先王之靈乎?」乃告於文武之廟,因以胙賜楚。謂屈完曰:「鎮爾南方,毋侵中國!」屈完再拜稽首而退。屈完方去後,齊桓公遣隰朋隨至,以服楚告。惠王待隰朋有加禮。隰朋因請見世子,惠王便有不樂之色。乃使次子帶與世子鄭,一同出見。隰朋微窺惠王神色,似有倉皇無主之意。隰朋自周歸,謂桓公曰:「周將亂矣!」桓公曰:「何故?」隰朋曰:「周王長子名鄭,先皇后姜氏所生,已正位東宮矣。姜后薨,次妃陳媯有寵,立為繼后,有子名帶。帶善於趨奉,周王愛之,呼為太叔。遂欲廢世子而立帶。臣觀其神色倉皇,必然此事在心故也。恐《小弁》之事,復見於今日!君為盟主,不可不圖。」桓公乃召管仲謀之。管仲對曰:「臣有一計,可以定周。」桓公曰:「仲父計將安出?」管仲對曰:「世子危疑,其黨孤也。君今具表周王,言:『諸侯願見世子,請世子出會諸侯。』世子一出,君臣之分已定,王雖欲廢立,亦難行矣。」桓公曰:「善。」乃傳檄諸侯,以明年夏月會於首止。再遣隰朋如周,言:「諸侯願見世子,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本不欲子鄭出會,因齊勢強大,且名正言順,難以辭之,只得許諾。隰朋歸報。
  至次年春,桓公遣陳敬仲先至首止,築官以待世子駕臨。夏五月,齊、宋、魯、陳、衛、鄭、許、曹八國諸侯,並集首止。世子鄭亦至,停駕於行宮。桓公率諸侯起居,子鄭再三謙讓,欲以賓主之禮相見。桓公曰:「小白等忝在藩室,見世子如見王也,敢不稽首!」子鄭謝曰:「諸君且休矣。」是夜,子鄭使人邀桓公至於行宮,訴以太叔帶謀欲奪位之事。桓公曰:「小白當與諸臣立盟,共戴世子,世子勿憂也!」子鄭感謝不已,遂留於行宮。諸侯亦不敢歸國,各就館舍,輪番進獻酒食,及犒勞輿從之屬。子鄭恐久勞諸國,便欲辭歸京師。桓公曰:「所以願與世子留連者,欲使天王知吾等愛戴世子,不忍相舍之意,所以杜其邪謀也。方今夏月大暑,稍俟秋涼,當送駕還朝耳。」遂預擇盟期,用秋八月之吉。
  卻說周惠王見世子鄭久不還轅,知是齊侯推戴,心中不悅。更兼惠后與叔帶朝夕在傍,將言語浸潤惠王。太宰周公孔來見,謂之曰:「齊侯名雖伐楚,其實不能有加於楚。今楚人貢獻效順,大非昔比,未見楚之不如齊也。齊又率諸侯擁留世子,不知何意,將置朕於何地!朕欲煩太宰通一密信於鄭伯,使鄭伯棄齊從楚,因為孤致意楚君,努力事周,無負朕意!」宰孔奏曰:「楚之效順,亦齊力也。王奈何棄久暱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蠻夷乎?」惠王曰:「鄭伯不離,諸侯不散,能保齊之無異謀乎?朕志決矣,太宰無辭。」宰孔不敢復言。惠王乃為璽書一通,封函甚固,密授宰孔。宰孔不知書中何語,只得使人星夜達於鄭伯。鄭文公啟函讀之,言:「子鄭違背父命,植黨樹私,不堪為嗣。朕意在次子帶也。叔父若能舍齊從楚,共輔少子,朕願委國以聽!」鄭伯喜曰:「吾先公武莊,世為王卿士,領袖諸侯,不意中絕,夷於小國。厲公又有納王之勞,未蒙召用。今王命獨臨於我,政將及焉,諸大夫可以賀我矣。」大夫孔叔諫曰:「齊以我故,勤兵於楚。今乃反齊事楚,是悖德也。況翼戴世子,天下大義,君不可以獨異。」鄭伯曰:「從霸何如從王?且王意不在世子,孤何愛焉!」孔叔曰:「周之主祀,惟嫡與長。幽王之愛伯服,桓王之愛子克,莊王之愛子頹,皆君所知也。人心不附,身死無成。君不惟大義是從,而乃蹈五大夫之覆轍乎?後必悔之!」大夫申侯曰:「天子所命,誰敢違之?若從齊盟,是棄王命也。我去,諸侯必疑,疑則必散,盟未必成。且世子有外黨,太叔亦有內黨,二子成敗,事未可知。不如且歸,以觀其變。」鄭文公乃從申侯之言,托言國中有事,不辭而行。
  齊桓公聞鄭伯逃去,大怒,便欲奉世子以討鄭。管仲進曰:「鄭與周接壤,此必周有人誘之。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計。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後圖之。」桓公曰:「善。」於是即首止舊壇,歃血為盟。齊、宋、魯、陳、衛、許、曹,共是七國諸侯。世子鄭臨之,不與歃,示諸侯不敢與世子敵也。盟詞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儲,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殛之!」事畢,世子鄭降階揖謝曰:「諸君以先王之靈,不忘周室,暱就寡人,自文武以下,咸嘉賴之!況寡人其敢忘諸君之賜?」諸侯皆降拜稽首。次日,世子鄭欲歸,各國各具車徒護送。齊桓公同衛侯親自送出衛境,世子鄭垂淚而別。史官有詩讚云:
    君王溺愛冢嗣危,鄭伯甘將大義違。首止一盟儲位定,綱常賴此免凌夷。
鄭文公聞諸侯會盟,且將討鄭,遂不敢從楚。
  卻說楚成王聞鄭不與首止之盟,喜曰:「吾得鄭矣!」遂遣使通於申侯,欲與鄭修好。原來申侯先曾仕楚,有口才,貪而善媚,楚文王甚寵信之。及文王臨終之時,恐後人不能容他,贈以白璧,使投奔他國避禍。申侯奔鄭,事厲公於櫟,厲公復寵信如在楚時。及厲公復國,遂為大夫。楚臣俱與申侯有舊,所以今日打通這個關節,要申侯從中慫恿,背齊事楚。申侯密言於鄭伯,言:「非楚不能敵齊,況王命乎?不然,齊楚二國,皆將仇鄭,鄭不支矣。」鄭文公惑其言,乃陰遣申侯輸款於楚。周惠王二十六年,齊桓公率同盟諸侯伐鄭,圍新密。時申侯尚在楚,言於楚成王曰:「鄭所以願歸宇下者,正謂惟楚足以抗齊也。王不救鄭,臣無辭以復命矣。」楚王謀於群臣。令尹子文進曰:「召陵之役,許穆公卒於軍中,齊所憐也。許事齊最勤,王若加兵於許,諸侯必救,則鄭圍自解矣。」楚王從之,乃親將伐許,亦圍許城。諸侯聞許被圍,果去鄭而救許,楚師遂退。申侯歸鄭,自以為有全鄭之功,揚揚得意,滿望加封。鄭伯以虎牢之役,謂申侯已過分,不加爵賞。申侯口中不免有怨望之言。明年春,齊桓公復率師伐鄭。陳大夫轅濤塗,自伐楚歸時,與申侯有隙,乃為書致孔叔曰:
    申侯前以國媚齊,獨擅虎牢之賞。今又以國媚楚,使子之君,負德背義,自召干戈,禍及民社。必殺申侯,齊兵可不戰而罷。
  孔叔以書呈於鄭文公。鄭伯為前日不聽孔叔之言,逃歸不盟,以致齊兵兩次至鄭,心懷愧悔,亦歸咎於申侯。乃召申侯責之曰:「汝言惟楚能抗齊。今齊兵屢至,楚救安在?」申侯方欲措辯,鄭伯喝教武士推出斬之。函其首,使孔叔獻於齊軍曰:「寡君昔者誤聽申侯之言,不終君好。今謹行誅,使下臣請罪於幕下,惟君侯赦宥之!」齊侯素知孔叔之賢,乃許鄭平。遂會諸侯於寧母。鄭文公終以王命為疑,不敢公然赴會,使其世子華代行,至寧母聽命。
  子華與弟子臧,皆嫡夫人所出。夫人初有寵,故立華為世子。後復立兩夫人,皆有子。嫡夫人寵漸衰,未幾病死。又有南燕姞氏之女,為媵於鄭宮,向未進御。一夕,夢一偉丈夫,手持蘭草謂女曰:「餘為伯儵,乃爾祖也。今以國香贈爾為子,以昌爾國。」遂以蘭授之。及覺,滿室皆香,且言其夢。同伴嘲之曰:「當生貴子。」是日,鄭文公入宮,見此女而悅之。左右皆相顧而笑。文公問其故,乃以夢對。文公曰:「此佳兆也,寡人為汝成之。」遂命採蘭蕊佩之,曰:「以此為符。」夜召幸之,有娠,生子名之曰蘭。此女亦漸有寵,謂之燕姞。世子華見其父多寵,恐他日有廢立之事。乃私謀之於叔詹。叔詹曰:「得失有命,子亦行孝而已。」又謀之於孔叔,孔叔亦勸之以盡孝。子華不悅而去。子臧性好奇詭,聚鷸羽以為冠,師叔曰:「此非禮之服,願公子勿服。」子臧惡其直言,訴於其兄。故子華與叔詹、孔叔、師叔三大夫,心中俱有芥蒂。
  至是,鄭伯使子華代行赴會,子華慮齊侯見怪,不願往。叔詹促之使速行。子華心中益恨,思為自全之術。既見齊桓公,請屏去左右,然後言曰:「鄭國之政,皆聽於洩氏、孔氏、子人氏三族。逃盟之役,三族者實主之。若以君侯之靈,除此三臣,我願以鄭附齊,比於附庸。」桓公曰:「諾。」遂以子華之謀,告於管仲。管仲連聲曰:「不可,不可!諸侯所以服齊者,禮與信也。子奸父命,不可謂禮。以好來而謀亂其國,不可謂信。且臣聞此三族,皆賢大夫,鄭人稱為『三良』。所貴盟主,順人心也。違人自逞,災禍必及。以臣觀之,子華且將不免,君其勿許。」桓公乃謂子華曰:「世子所言,誠國家大事。俟子之君至,當與計之。」子華面皮發赤,汗流浹背,遂辭歸鄭。管仲惡子華之奸,故洩其語於鄭人。先有人報知鄭伯。比及子華復命,詭言:「齊侯深怪君不親行,不肯許成,不如從楚。」鄭伯大喝曰:「逆子幾賣吾國,尚敢謬說耶?」叱左右將子華囚禁於幽室之中。子華穴牆謀遁,鄭伯殺之,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鄭伯使人追殺之於途中。鄭伯感齊不聽子華之德,再遣孔叔如齊致謝,並乞受盟。胡曾先生詠史詩曰:
    鄭用「三良」似屋楹,一朝楹撤屋難撐。子華奸命思專國,身死徒留不孝名。
此周惠王二十二年事也。
  是冬,周惠王疾篤。王世子鄭恐惠后有變,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難於齊。未幾,惠王崩。子鄭與周公孔召伯廖商議,且不發喪,星夜遣人密報於王子虎。王子虎言於齊侯,乃大合諸侯於洮。鄭文公亦親來受盟。同歃者,齊、宋、魯、衛、陳、鄭、曹、許,共八國諸侯,各各修表,遣其大夫如周。那幾位大夫:齊大夫隰朋,宋大夫華秀老,魯大夫公孫敖,衛大夫寧速,陳大夫轅選,鄭大夫子人師,曹大夫公子戊,許大夫百佗。八國大夫連轂而至,羽儀甚盛,假以問安為名,集於王城之外。王子虎先驅報信,王世子鄭使召伯廖問勞,然後發喪。諸大夫固請謁見新王,周召二公奉子鄭主喪,諸大夫假便宜,稱君命以弔。遂公請王世子嗣位,百官朝賀,是為襄王。惠后與叔帶暗暗叫苦,不敢復萌異志矣。襄王乃以明年改元,傳諭各國。
  襄王元年,春祭畢。命宰周公孔賜胙於齊,以彰翼戴之功。齊桓公先期聞信,復大合諸侯於葵邱。時齊桓公在路上,偶與管仲論及周事。管仲曰:「周室嫡庶不分,幾至禍亂。今君儲位尚虛,亦宜早建,以杜後患。」桓公曰:「寡人六子,皆庶出也,以長則無虧,以賢則昭。長衛姬事寡人最久,寡人已許之立無虧矣。易牙豎貂二人,亦屢屢言之。寡人愛昭之賢,意尚未決。今決之於仲父。」管仲知易牙豎貂二人奸佞,且素得寵於長衛姬,恐無虧異日為君,內外合黨,必亂國政。公子昭,鄭姬所出,鄭方受盟,假此又可結好。乃對曰:「欲嗣伯業,非賢不可。君既知昭之賢,立之可也。」桓公曰:「恐無虧挾長來爭,奈何!」管仲曰:「周王之位,待君而定。今番會盟,君試擇諸侯中之最賢者,以昭托之,又何患焉?」桓公點首。比至葵邱,諸侯畢集,宰周公孔亦到,各就館舍。時宋桓公御說薨,世子茲父,讓國於公子目夷,目夷不受,茲父即位,是為襄公。襄公遵盟主之命,雖在新喪,不敢不至,乃墨衰赴會。管仲謂桓公曰:「宋子有讓國之美,可謂賢矣!且墨衰赴會,其事齊甚恭。儲貳之事,可以托之。」桓公從其言,即命管仲私詣宋襄公館舍,致齊侯之意。襄公親自來見齊侯。齊侯握其手,諄諄以公子昭囑之:「異日仗君主持,使主社稷。」襄公愧謝不敢當,然心感齊侯相托之意,已心許之矣。
  至會日,衣冠濟濟,環珮鏘鏘。諸侯先讓天使升壇,然後以次而升。壇上設有天王虛位,諸侯北面拜稽,如朝覲之儀,然後各就位次。宰周公孔捧胙東向而立,傳新王之命曰:「天子有事於文武,使孔賜位舅胙。」齊侯將下階拜受。宰孔止之曰:「天子有後命:以伯舅耋老,加勞,賜一級,無下拜。」桓公欲從之,管仲從旁進曰:「君雖謙,臣不可以不敬。」桓公乃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敢貪王命,而廢臣職乎?」疾趨下階,再拜稽首,然後登堂受胙。諸侯皆服齊之有禮。桓公因諸侯未散,復申盟好,頌周《五禁》曰:「毋壅泉,毋遏糴,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毋以婦人與國事。」誓曰:「凡我同盟,言歸於好。」但以載書,加於牲上,使人宣讀,不復殺牲歃血,諸侯無不信服。髯翁有詩云:
    紛紛疑叛說春秋,攘楚尊周握勝籌。不是桓公功業盛,誰能不歃信諸侯?
  盟事已畢,桓公忽謂宰孔曰:「寡人聞三代有封禪之事,其典何如?可得聞乎?」宰孔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封泰山者,築土為壇,金泥玉簡以祭天,報天之功。天處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禪梁父者,掃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為車,葅稭為藉,祭而掩之,所以報地。三代受命而興,獲祐於天地,故隆此美報也。」桓公曰:「夏都於安邑,商都於毫,周都於豐鎬。泰山梁父,去都城甚遠,猶且封之禪之。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內,寡人欲徼寵天王,舉此曠典,諸君以為何如?」宰孔視桓公足高氣揚,似有矜高之色,乃應曰:「君以為可,誰敢曰不可!」桓公曰:「俟明日更與諸君議之。」諸侯皆散。
  宰孔私詣管仲曰:「夫封禪之事,非諸侯所宜言也。仲父不能發一言諫止乎?」管仲曰:「吾君好勝,可以隱奪,難以正格也。夷吾今且言之矣。」乃夜造桓公之前,問曰:「君欲封禪,信乎?」桓公曰:「何為不信?」管仲曰:「古者封禪,自無懷氏至於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以受命,然後得封。」桓公艴然曰:「寡人南伐楚,至於召陵;北伐山戎,刜令支,斬孤竹;西涉流沙,至於太行;諸侯莫余違也。寡人兵車之會三,衣裳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雖三代受命,何以過於此?封泰山,禪梁父,以示子孫,不亦可乎?」管仲曰:「古之受命者,先有禎祥示徵,然後備物而封,其典甚隆備也。鄗上之嘉黍,北里之嘉禾,所以為盛。江淮之間,一茅三脊,謂之『靈茅』,王者受命則生焉,所以為藉。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祥瑞之物,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以書史冊,為子孫榮。今鳳凰麒麟不來,而鴟鴞數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禪,恐列國有識者必歸笑於君矣!」桓公嘿然。明日,遂不言封禪之事。
  桓公既歸,自謂功高無比,益治宮室,務為壯麗。凡乘輿服御之制,比於王者,國人頗議其僭。管仲乃於府中築臺三層,號為「三歸之臺」。言民人歸,諸侯歸,四夷歸也。又樹塞門,以蔽內外。設反坫,以待列國之使臣。鮑叔牙疑其事,問曰:「君奢亦奢,君僭亦僭,毋乃不可乎?」管仲曰:「夫人主不惜勤勞,以成功業,亦圖一日之快意為樂耳。若以禮繩之,彼將苦而生怠。吾之所以為此,亦聊為吾君分謗也。」鮑叔口雖唯唯,心中不以為然。
  話分兩頭。卻說周太宰孔自葵邱辭歸,於中途遇見晉獻公亦來赴會。宰孔曰:「會已撤矣。」獻公頓足恨曰:「敝邑遼遠,不及觀衣裳之盛,何無緣也?」宰孔曰:「君不必恨。今者齊侯自恃功高,有驕人之意。夫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齊之虧且溢,可立而待,不會亦何傷乎?」獻公乃回轅西向。於路得疾,回至晉國而薨,晉乃大亂。欲知晉亂始末,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10:22:35

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滅虢 窮百里飼牛拜相

  話說晉獻公內蠱於驪姬,外惑於「二五」,益疏太子,而親愛奚齊。只因申生小心承順,又數將兵有功,無間可乘。驪姬乃召優施,告以心腹之事:「今欲廢太子而立奚齊,何策而可?」施曰:「三公子皆在遠鄙,誰敢為夫人難者?」驪姬曰:「三公子年皆強壯,歷事已深,朝中多為之左右,吾未敢動也。」施曰:「然則當以次去之。」驪姬曰:「去之孰先?」施曰:「必先申生。其為人也,慈仁而精潔。精潔則恥於自污,慈仁則憚於賊人。恥於自污,則憤不能忍,憚於賊人,其自賊易也。然世子跡雖見疏,君素知其為人,謗以異謀必不信。夫人必以夜半泣而訴君,若為譽世子者,而因加誣焉,庶幾說可售矣。」驪姬果夜半而泣,獻公驚問其故,再三不肯言。獻公迫之,驪姬對曰:「妾雖言之,君必不信也。妾所以泣者,恐妾不能久侍君為歡耳!」獻公曰:「何出此不祥之言!」驪姬收淚而對曰:「妾聞申生為人,外仁而內忍。其在曲沃,甚加惠於民,民樂為之死,其意欲有所用之也。申生每為人言:君惑於妾,必亂國。舉朝皆聞之,獨君不聞耳。毋乃以靖國之故,而禍及於君。君何不殺妾,以謝申生,可塞其謀。勿以一妾亂百姓。」獻公曰:「申生仁於民,豈反不仁父乎?」驪姬對曰:「妾亦疑之。然妾聞外人之言曰:匹夫為仁,與在上不同。匹夫以愛親為仁,在上者以利國為仁。苟利於國,何親之有?」獻公曰:「彼好潔,不懼惡名乎?」驪姬對曰:「昔幽王不殺宜臼,放之於申,申侯召犬戎,殺幽王於驪山之下,立宜臼為君,是為平王,為東周始祖。至於今,幽王之惡益彰,誰復以不潔之名,加之平王者哉?」獻公意悚然,遂披衣起坐,曰:「夫人言是也!若何而可?」驪姬曰:「君不若稱耄而以國授之。彼得國而厭其欲,其或可以釋君。且昔者,曲沃之兼翼,非骨肉乎?武公惟不顧其親,故能有晉。申生之志,亦猶是也。君其讓之!」獻公曰:「不可。我有武與威以臨諸侯。今當吾身而失國,不可謂武,有子而不勝,不可謂威。失武與威,人能制我,雖生不如死。爾勿憂,吾將圖之。」驪姬曰:「今赤狄皐落氏屢侵吾國,君何不使之將兵伐狄,以觀其能用眾與否也?若其不勝,罪之有名。若勝,則信得眾矣。彼恃其功,必有異謀,因而圖之,國人必服。夫勝敵以靖邊鄙,又以識世子之能否,君何為不使?」獻公曰:「善。」乃傳令使申生率曲沃之眾,以伐皐落氏。少傅里克在朝,諫曰:「太子,君之貳也。故君行則太子監國。夫朝夕視膳,太子之職,遠之猶不可,況可使帥師乎?」獻公曰:「申生已屢將兵矣。」里克曰:「向者從君於行,今專制,固不可也。」獻公仰面而嘆曰:「寡人有子九人,尚未定孰為太子,卿勿多言!」里克嘿然而退,告於狐突。狐突曰:「危哉乎,公子也!」乃遺書申生,勸使勿戰,戰而勝滋忌,不如逃之。申生得書,嘆曰:「君之以兵事使我,非好我也,欲測我心耳。違君之命,我罪大矣。戰而幸死,猶有令名。」乃與皐落大戰於稷桑之地,皐落氏敗走,申生獻捷於獻公。驪姬曰:「世子果能用眾矣,奈何?」獻公曰:「罪未著也,姑待之。」狐突料晉國將亂,乃托言痼疾,杜門不出。
  時有虞虢二國,乃是同姓比鄰,唇齒相依,其地皆連晉界。虢公名醜,好兵而驕,屢侵晉之南鄙。邊人告急,獻公謀欲伐虢。驪姬請曰:「何不更使申生?彼威名素著,士卒為用,可必成功也。」獻公已入驪姬之言,誠恐申生勝虢之後,益立威難制,躊躇未決,問於大夫荀息曰:「虢可伐乎?」荀息對曰:「虞虢方睦,吾攻虢,虞必救之,若移而攻虞,虢又救之。以一敵二,臣未見其必勝也。」獻公曰:「然則寡人無如虢何矣!」荀息對曰:「臣聞虢公淫於色。君誠求國中之美女,教之歌舞,盛其車服,以進於虢,卑詞請平,虢公必喜而受之。彼耽於聲色,將怠棄政事,疏斥忠良,我更行賂犬戎,使侵擾虢境,然後乘隙而圖之,虢可滅也。」獻公用其策,以女樂遺虢,虢公欲受之。大夫舟之僑諫曰:「此晉所以釣虢也,君奈何吞其餌乎?」虢公不聽,竟許晉平。自此,日聽淫聲,夜接美色,視朝稀疏矣。舟之僑復諫,虢公怒,使出守下陽之關。未幾,犬戎貪晉之賂,果侵擾虢境。兵至渭汭,為虢兵所敗。犬戎主遂起傾國之師。虢公恃其前勝,亦率兵拒之,相持於桑田之地。獻公復問於荀息曰:「今戎虢相持,寡人可以伐虢否?」荀息對曰:「虞虢之交未離也。臣有一策,可以今日取虢,而明日取虞。」獻公曰:「卿策如何?」荀息曰:「君厚賂虞,而假道以伐虢。」獻公曰:「吾新與虢成,伐之無名,虞肯信我乎?」荀息曰:「君密使北鄙之人,生事於虢。虢之邊吏,必有責言,因以為名,而請於虞。」獻公又用其策,虢之邊吏,果來責讓,兩下遂治兵相攻。虢公方有犬戎之患,不暇照管。獻公曰:「今伐虢不患無名矣。但不知賂虞當用何物?」荀息對曰:「虞公性雖貪,然非至寶,不可動之。必須用二物前去,但恐君之不舍耳。」獻公曰:「卿試言所用何物?」荀息曰:「虞公最愛者,璧馬之良也。君不有垂棘之璧,屈產之乘乎?請以此二物,假道於虞。虞貪於壁馬,墜吾計矣。」獻公曰:「此二物,乃吾至寶,何忍棄之他人?」荀息曰:「臣固知君之不舍也!雖然,假吾道以伐虢,虢無虞救必滅。虢亡,虞不獨存,璧馬安往乎?夫寄璧外府,養馬外廄,特暫事耳。」大夫里克曰:「虞有賢臣二人,曰宮之奇百里奚,明於料事,恐其諫阻,奈何?」荀息曰:「虞公貪而愚,雖諫必不從也。」獻公即以璧馬交付荀息,使如虞假道。
  虞公初聞晉來假道,欲以伐虢,意甚怒。及見璧馬,不覺回嗔作喜,手弄璧而目視馬,問荀息曰:「此乃汝國至寶,天下罕有,奈何以惠寡人?」荀息曰:「寡君慕君之賢,畏君之強,故不敢自私其寶,願邀歡於大國。」虞公曰:「雖然,必有所言於寡人也。」荀息曰:「虢人屢侵我南鄙,寡君以社稷之故,屈意請平。今約誓未寒,責讓日至,寡君欲假道以請罪焉。倘幸而勝虢,所有鹵獲,盡以歸君。寡君願與君世敦盟好。」虞公大悅。宮之奇諫曰:「君勿許也!諺云『唇亡齒寒』。晉吞噬同姓,非一國矣,獨不敢加於虞虢者,以有唇齒之助耳。虢今日亡,則明日禍必中於虞矣!」虞公曰:「晉君不愛重寶,以交歡於寡人,寡人其愛此尺寸之徑乎?且晉強於虢十倍,失虢而得晉,何不利焉?子退,勿預吾事!」宮之奇再欲進諫,百里奚牽其裾,乃止。宮之奇退謂百里奚曰:「子不助我一言,而更止我,何故?」百里奚曰:「吾聞進嘉言於愚人之前,猶委珠玉於道也。桀殺關龍逢,紂殺比干,惟強諫耳。子其危哉!」宮之奇曰:「然則虞必亡矣,吾與子盍去乎?」百里奚曰:「子去則可矣。又偕一人,不重子罪乎?吾寧徐耳。」宮之奇盡族而行,不言所之。
  荀息歸報晉侯,言:「虞公已受璧馬,許以假道。」獻公便欲親將伐虢。里克入見曰:「虢,易與也,毋煩君往。」獻公曰:「滅虢之策何如?」里克曰:「虢都上陽,其門戶在於下陽。下陽一破,無完虢矣。臣雖不才,願效此微勞,如無功甘罪。」獻公乃拜里克為大將,荀息副之,率車四百乘伐虢,先使人報虞以兵至之期。虞公曰:「寡人辱受重寶,無以為報,願以兵從。」荀息曰:「君以兵從,不如獻下陽之關。」虞公曰:「下陽,虢所守也。寡人安得獻之?」荀息曰:「臣聞虢君方與犬戎大戰於桑田,勝敗未決。君托言助戰,以車乘獻之,陰納晉兵,則關可得也。臣有鐵葉車百乘,惟君所用。」虞公從其計。守將舟之僑信以為然,開關納車。車中藏有晉甲,入關後一齊發作,欲閉關已無及矣。里克驅兵直進,舟之僑既失下陽,恐虢公見罪,遂以兵降晉。里克用為嚮導,望上陽進發。
  卻說虢公在桑田,聞晉師破關,急急班師,被犬戎兵掩殺一陣,大敗而走,隨身僅數十乘,奔至上陽守禦,茫然無策。晉兵至,築長圍以困之。自八月至十二月,城中樵採俱絕。連戰不勝,士卒疲敝,百姓日夜號哭。里克使舟之僑為書,射入城中,諭虢公使降。虢公曰:「吾先君為王卿士,吾不能為降諸侯!」乘夜開城,率家眷奔京師去訖。里克等亦不追趕。百姓香花燈燭,迎里克等進城。克安集百姓,秋毫無犯,留兵戍守。將府庫寶藏,盡數裝載,以十分之三,並女樂獻於虞公。虞公益大喜。里克一面遣人馳報晉侯,自己托言有疾,休兵城外,俟病愈方行。虞公不時饋藥,候問不絕。如此月餘。忽諜報:「晉侯兵在郊外。」虞公問其來意,報者曰:「恐伐虢無功,親來接應耳。」虞公曰:「寡人正欲面與晉君講好。今晉君自來,寡人之願也。」慌忙郊迎致餼,兩君相見,彼此稱謝。自不必說。獻公約與虞公較獵於箕山。虞公欲誇耀晉人,盡出城中之甲及堅車良馬,與晉侯馳逐賭勝。是日,自辰及申,圍尚未撤。忽有人報:「城中火起!」獻公曰:「此必民間漏火,不久撲滅耳。」固請再打一圍。大夫百里奚密奏曰:「傳聞城中有亂,君不可留矣。」虞公乃辭晉侯先行,半路見人民紛紛逃竄,言:「城池已被晉兵乘虛襲破。」虞公大怒,喝教:「驅車速進!」來至城邊。只見城樓上一員大將,倚欄而立,盔甲鮮明,威風凜凜,向虞公言曰:「前蒙君假我以道,今再假我以國,敬謝明賜!」虞公轉怒,便欲攻門。城頭上一聲梆響,箭如雨下。虞公命車速退,使人催趲後面車馬。軍人報曰:「後軍行遲者,俱被晉兵截住。或降或殺,車馬皆為晉有。晉侯大軍即到矣。」虞公進退兩難,嘆曰:「悔不聽宮之奇之諫也!」顧百里奚在側,問曰:「彼時卿何不言?」百里奚曰:「君不聽之奇,其能聽奚乎?臣之不言,正留身以從君於今日耳。」虞公正在危急之際,見後有單車驅至,視之,乃虢國降將舟之僑也。虞公不覺面有慚色。舟之僑曰:「君誤聽棄虢,失已在前。今日之計,與其出奔他國,不如歸晉。晉君德量寬洪,必無相害,且憐君必厚待君,君其勿疑。」虞公躊躇未決。晉獻公隨後來到,使人請虞公相見。虞公不得不往。獻公笑曰:「寡人此來,為取璧馬之值耳。」命以後車,載虞公宿於軍中。百里奚緊緊相隨,或諷其去,曰:「吾食其祿久,所以報也!」獻公入城安民。荀息左手托璧,右手牽馬而前曰:「臣謀已行,今請還璧於府,還馬於廄。」獻公大悅。髯翁有詩云:
    璧馬區區雖至寶,請將社稷較何如?不誇荀息多奇計,還笑虞公真是愚。
獻公以虞公歸,欲殺之。荀息曰:「此騃豎子耳,何能為!」於是待以寓公之禮,別以他璧及他馬贈之。曰:「吾不忘假道之惠也。」舟之僑至晉,拜為大夫。僑薦百里奚之賢。獻公欲用奚,使僑通意。奚曰:「終舊君之世乃可。」僑去,奚嘆曰:「君子違,不適仇國,況仕乎?吾即仕,不於晉也。」舟之僑聞其言,惡形其短,意甚不悅。
  時秦穆公任好即位六年,尚未有中宮,使大夫公子縶求婚於晉,欲得晉侯長女伯姬為夫人。獻公使太史蘇筮之,得《雷澤歸妹》卦第六爻,其繇曰:
    士刲羊,亦無也。女承筐,亦無貺也。西鄰責言,不可償也。
太史蘇玩其辭,以為秦國在西,而有責言,非和睦之兆。況《歸妹》嫁娶之事,而《震》變為《離》,其卦為《睽》,《睽》《離》皆非吉名,此親不可許。獻公更使太卜郭偃以龜卜之。偃獻其兆,上吉。斷詞曰:
    松柏為鄰,世作舅甥,三定我君。利於婚媾,不利寇。
史蘇猶據筮詞爭之。獻公曰:「向者固云:『從筮不如從卜。』卜既吉矣,又可違乎?吾聞秦受帝命,其後將大,不可拒也。」遂許之。
  公子縶歸復命,路遇一人,面如噀血,隆準虯鬚,以兩手握兩鋤而耕,入土累尺。命索其鋤觀之,左右皆不能舉。公子縶問其姓名,對曰:「公孫氏名枝,字子桑,晉君之疏族也。」縶曰:「以子之才,何以屈於隴畝?」枝對曰:「無人薦引耳。」縶曰:「肯從我遊於秦乎?」公孫枝曰:「『士為知己者死』。若能見挈,固所願也。」縶與之同載歸秦。言於穆公,穆公使為大夫。穆公聞晉已許婚,復遣公子縶如晉納幣,遂迎伯姬。晉侯問媵於群臣。舟之僑進曰:「百里奚不願仕晉,其心不測,不如遠之。」乃用奚為媵。
  卻說百里奚是虞國人,字井伯,年三十餘,娶妻杜氏,生一子。奚家貧不遇,欲出遊,念其妻子無依,戀戀不舍。杜氏曰:「妾聞『男子志在四方』。君壯年不出圖仕,乃區區守妻子坐困乎?妾能自給,毋相念也!」家只有一伏雌,杜氏宰之以餞行。廚下乏薪,乃取扊扅炊之。舂黃齏,煮脫粟飯。奚飽餐一頓。臨別,妻抱其子,牽袂而泣曰:「富貴勿相忘!」奚遂去。遊於齊,求事襄公,無人薦引。久之,窮困乞食於䬹,時奚年四十矣。䬹人有蹇叔者,奇其貌,曰:「子非乞人也。」叩其姓名,因留飯,與談時事,奚應對如流,指畫井井有敘。蹇叔嘆曰:「以子之才,而窮困乃爾,豈非命乎?」遂留奚於家,結為兄弟。蹇叔長奚一歲,奚呼叔為兄。蹇叔家亦貧,奚乃為村中養牛,以佐饔飱之費。值公子無知弒襄公,新立為君,懸榜招賢。奚欲往應招。蹇叔曰:「先君有子在外,無知非分竊立,終必無成。」奚乃止。後聞周王子頹好牛,其飼牛者皆獲厚糈,乃辭蹇叔如周。蹇叔戒之曰:「丈夫不可輕失身於人。仕而棄之,則不忠,與同患難,則不智。此行弟其慎之!吾料理家事,當至周相看也。」奚至周,謁見王子頹,以飼牛之術進。頹大喜,欲用為家臣。蹇叔自䬹而至,奚與之同見子頹。退謂奚曰:「頹志大而才疏,其所與皆讒諂之人,必有覬覦非望之事,吾立見其敗也。不如去之。」奚因久別妻子,意欲還虞。蹇叔曰:「虞有賢臣宮之奇者,吾之故人也,相別已久,吾亦欲訪之。弟若還虞,吾當同行。」遂與奚同至虞國。時奚妻杜氏,貧極不能自給,已流落他方,不知去處。奚感傷不已。蹇叔與宮之奇相見,因言百里奚之賢。宮之奇遂薦奚於虞公,虞公拜奚為中大夫。蹇叔曰:「吾觀虞君見小而自用,亦非可與有為之主。」奚曰:「弟久貧困,譬之魚在陸地,急欲得勺水自濡矣!」蹇叔曰:「弟為貧而仕,吾難阻汝,異日若見訪,當於宋之鳴鹿村。其地幽雅,吾將卜居於此。」蹇叔辭去。奚遂留事虞公。及虞公失國,奚周旋不舍,曰:「吾既不智矣,敢不忠乎?」至是,晉用奚為媵於秦。奚嘆曰:「吾抱濟世之才,不遇明主,而展其大志,又臨老為人媵,比於僕妾,辱莫大焉!」行至中途而逃。將適宋,道阻,乃適楚。及宛城,宛之野人出獵,疑為奸細,執而縛之。奚曰:「我虞人也,因國亡逃難至此。」野人問:「何能?」奚曰:「善飼牛。」野人釋其縛,使之餵牛,牛日肥澤。野人大悅,聞於楚王。楚王召奚問曰:「飼牛有道乎?」奚對曰:「時其食,恤其力,心與牛而為一。」楚王曰:「善哉,子之言!非獨牛也,可通於馬。」乃使為圉人,牧馬於南海。
  卻說秦穆公見晉媵有百里奚之名,而無其人,怪之。公子縶曰:「故虞臣也,今逃矣。」穆公謂公孫枝曰:「子桑在晉,必知百里奚之略,是何等人也?」公孫枝對曰:「賢人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是其智。從虞公於晉,而義不臣晉,是其忠。且其人有經世之才,但不遇其時耳!」穆公曰:「寡人安得百里奚而用之?」公孫枝曰:「臣聞奚之妻子在楚,其亡必於楚,何不使人往楚訪之?」使者往楚,還報:「奚在海濱,為楚君牧馬。」穆公曰:「孤以重幣求之,楚其許我乎?」公孫枝曰:「百里奚不來矣!」穆公曰:「何故?」公孫枝曰:「楚之使奚牧馬者,為不知奚之賢也。君以重幣求之,是告以奚之賢也。楚知奚之賢,必自用之,肯畀我乎?君不若以逃媵為罪,而賤贖之,此管夷吾所以脫身於魯也。」穆公曰:「善。」乃使人持羖羊之皮五,進於楚王曰:「敝邑有賤臣百里奚者,逃在上國。寡人欲得而加罪,以警亡者,請以五羊皮贖歸。」楚王恐失秦歡,乃使東海人囚百里奚以付秦人。百里奚將行,東海人謂其就戮,持之而泣。奚笑曰:「吾聞秦君有伯王之志,彼何急於一媵?夫求我於楚,將以用我也。此行且富貴矣,又何泣焉!」遂上囚車而去。將及秦境,秦穆公使公孫枝往迎於郊。先釋其囚,然後召而見之。問:「年幾何?」奚對曰:「纔七十歲。」穆公嘆曰:「惜乎老矣!」奚曰:「使奚逐飛鳥,搏猛獸,則臣已老。若使臣坐而策國事,臣尚少也。昔呂尚年八十,釣於渭濱,文王載之以歸,拜為尚父,卒定周鼎。臣今日遇君,較呂尚不更早十年乎?」穆公壯其言,正容而問曰:「敝邑介在戎狄,不與中國會盟,叟何以教寡人,俾敝邑不後於諸侯。幸甚!」奚對曰:「君不以臣為亡國之虜,衰殘之年,乃虛心下問,臣敢不竭其愚?夫雍岐之地,文武所興,山如犬牙,原如長蛇,周不能守,而以畀之秦,此天所以開秦也。且夫介在戎狄,則兵強,不與會盟則力聚。今西戎之間,為國不啻數十,並其地足以耕,籍其民可以戰,此中國諸侯所不能與君爭者。君以德撫而以力征,既全有西陲,然後阨山川之險,以臨中國,俟隙而進,則恩威在君掌中,而伯業成矣。」穆公不覺起立曰:「孤之有井伯,猶齊之得仲父也。」一連與語三日,言無不合。遂爵為上卿,任以國政。因此秦人都稱奚為「五羖大夫」。又相傳以為穆公舉奚於牛口之下,以奚曾飼牛於楚,秦用五羖皮贖回故也。髯翁有詩云:
    脫囚拜相事真奇,仲後重聞百里奚。從此西秦名顯赫,不虧身價五羊皮。
百里奚辭上卿之位,舉薦一人以自代。不知所舉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10:23:23

第二十六回     歌扊扅百里認妻 獲陳寶穆公證夢

  話說秦穆公深知百里奚之才,欲爵為上卿。百里奚辭曰:「臣之才,不如臣友蹇叔十倍。君欲治國家,請任蹇叔而臣佐之。」穆公曰:「子之才,寡人見之真矣,未聞蹇叔之賢也。」奚對曰:「蹇叔之賢,豈惟君未之聞,雖齊宋之人,亦莫之聞也。然而臣獨知之。臣嘗出遊於齊,欲委質於公子無知,蹇叔止臣曰:『不可。』臣因去齊,得脫無知之禍。嗣遊於周,欲委質於王子頹,蹇叔復止臣曰:『不可。』臣復去周,得脫子頹之禍。後臣歸虞,欲委質於虞公,蹇叔又止臣曰:『不可。』臣時貧甚,利其爵祿,姑且留事,遂為晉俘。夫再用其言,以脫於禍,一不用其言,幾至殺身,此其智勝於中人遠矣。今隱於宋之鳴鹿村,宜速召之。」穆公乃遣公子縶假作商人,以重幣聘蹇叔於宋。百里奚另自作書致意。
  公子縶收拾行囊,駕起犢車二乘,逕投鳴鹿村來。見數人息耕於隴上,相賡而歌。歌曰:
    山之高兮無攆,途之濘兮無燭。相將隴上兮,泉甘而土沃。勤吾四體兮,分吾五穀。三時不害兮饔飱足,樂此天命兮無榮辱!
縶在車中,聽其音韻,有絕塵之致,乃嘆謂御者曰:「古云『里有君子,而鄙俗化。』今入蹇叔之鄉,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風,信乎其賢也。」乃下車,問耕者曰:「蹇叔之居安在?」耕者曰:「子問之何為?」縶曰:「其故人百里奚有書,託吾致之。」耕者指示曰:「前去竹林深處,左泉右石,中間一小茅廬,乃其所也。」縶拱手稱謝。復登車,行將半里,來至其處。縶舉目觀看,風景果是幽雅。隴西居士有隱居詩云:
    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此樂更何求?數方白石堆雲起,一道清泉接澗流;得趣猿猴堪共樂,忘機麋鹿可同遊。紅塵一任漫天去,高臥先生百不憂。
縶停車於草廬之外,使從者叩其柴扉。有一小童子,啟門而問曰:「佳客何來?」縶曰:「吾訪蹇先生來也。」童子曰:「吾主不在。」縶曰:「先生何往?」童子曰:「與鄰叟觀泉於石梁,少頃便回。」縶不敢輕造其廬,遂坐於石上以待之。童子將門半掩,自入戶內。須臾之間,見一大漢,濃眉環眼,方面長身,背負鹿蹄二隻,從田塍西路而來。縶見其容貌不凡,起身迎之。那大漢即置鹿蹄於地,與縶施禮。縶因叩其姓名。大漢答曰:「某蹇氏,丙名,字白乙。」縶曰:「蹇叔是君何人?」對曰:「乃某父也。」縶重復施禮,口稱:「久仰!」大漢曰:「足下何人?到此貴幹?」縶曰:「有故人百里奚,今仕於秦,有書信託某奉候尊公。」蹇丙曰:「先生請入草堂少坐,吾父即至矣。」言畢,推開雙扉,讓公子縶先入。蹇丙復取鹿蹄負之,至於草堂。童子收進鹿蹄。蹇丙又復施禮,分賓主坐定。公子縶與蹇丙談論些農桑之事,因及武藝。丙講說甚有次第,縶暗暗稱奇,想道:「有其父方有其子,井伯之薦不虛也。」獻茶方罷,蹇丙使童子往門首伺候其父。少頃,童子報曰:「翁歸矣!」
  卻說蹇叔與鄰叟二人,肩隨而至,見門前有車二乘,駭曰:「吾村中安得有此車耶?」蹇丙趨出門外,先道其故。蹇叔同二叟進入草堂,各各相見,敘次坐定。蹇叔曰:「適小兒言吾弟井伯有書,乞以見示!」公子縶遂將百里奚書信呈上。蹇叔啟緘觀之。略曰:
    奚不聽兄言,幾蹈虞難。幸秦君好賢,贖奚於牧豎之中,委以秦政。奚自量才智不逮恩兄,舉兄同事。秦君敬慕若渴,特命大夫公子縶布幣奉迎。惟冀幡然出山,以酬生平未足之志。如兄戀戀山林,奚亦當棄爵祿相從於鳴鹿之鄉矣!
蹇叔曰:「井伯何以見知於秦君也?」公子縶將百里奚為媵逃楚,秦君聞其賢,以五羊皮贖歸始末,敘述一遍。「今蹇君欲爵以上卿,井伯自言不及先生,必求先生至秦,方敢登仕。寡君有不腆之幣,使縶致命。」言訖,即喚左右於車廂中取出徵書禮幣,排列草堂之中。鄰叟俱山野農夫,從未見此盛儀,相顧驚駭,謂公子縶曰:「吾等不知貴人至此,有失迴避。」縶曰:「何出此言?寡君望蹇先生之臨,如枯苗望雨。煩二位老叟相勸一聲,受賜多矣!」二叟謂蹇叔曰:「既秦邦如此重賢,不可虛貴人來意。」蹇叔曰:「昔虞公不用井伯,以致敗亡。若秦君肯虛心仕賢,一井伯已足。老夫用世之念久絕,不得相從。所賜禮幣,望乞收回,求大夫善為我辭!」公子縶曰:「若先生不往,井伯亦必不獨留。」蹇叔沉吟半晌,嘆曰:「井伯懷才未試,求仕已久,今適遇明主,吾不得不成其志。勉為井伯一行,不久仍歸耕於此耳。」童子報:「鹿蹄已熟。」蹇叔命取牀頭新釀,之以奉客。公子縶西席,二叟相陪,瓦杯木箸,賓主勸酬,欣然醉飽。不覺天色已晚,遂留縶於草堂安宿。次早,二叟攜樽餞行,依前敘坐。良久,公子縶誇白乙之才,亦要他同至秦邦。蹇叔許之。乃以秦君所贈禮幣,分贈二叟,囑咐看覷家間:「此去不久,便再得相敘。」再吩咐家人:「勤力稼穡,勿致荒蕪。」二叟珍重而別。蹇叔登車,白乙丙為御。公子縶另自一車,並駕而行。夜宿曉馳,將近秦郊,公子縶先驅入朝,參謁了秦穆公,言:「蹇先生已到郊外。其子蹇丙,亦有揮霍之才,臣並取至,以備任使。」穆公大喜,乃命百里奚往迎。
  蹇叔既至,穆公降階加禮,賜坐而問之曰:「井伯數言先生之賢,先生何以教寡人乎?」蹇叔對曰:「秦僻在西土,鄰於戎狄,地險而兵強,進足以戰,退足以守。所以不列於中華者,威德不及故也。非威何畏,非德何懷;不畏不懷,何以成霸?」穆公曰:「威與德二者孰先?」蹇叔對曰:「德為本,威濟之。德而不威,其國外削;威而不德,其民內潰。」穆公曰:「寡人欲布德而立威,何道而可?」蹇叔對曰:「秦雜戎俗,民鮮禮教,等威不辨,貴賤不明,臣請為君先教化而後刑罰。教化既行,民知尊敬其上,然後恩施而知感,刑用而知懼,上下之間,如手足頭目之相為。管夷吾節制之師,所以號令天下而無敵也。」穆公曰:「誠如先生之言,遂可以霸天下乎?」蹇叔對曰:「未也。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貪,毋忿,毋急。貪則多失,忿則多難,急則多蹶。夫審大小而圖之,烏用貪?衡彼己而施之,烏用忿?酌緩急而布之,烏用急?君能戒此三者,於霸也近矣。」穆公曰:「善哉言乎!請為寡人酌今日之緩急。」蹇叔對曰:「秦立國西戎,此禍福之本也。今齊侯已耄,霸業將衰。君誠善撫雍渭之眾,以號召諸戎,而征其不服者。諸戎既服,然後歛兵以俟中原之變,拾齊之遺,而布其德義。君雖不欲霸,不可得而辭矣。」穆公大悅曰:「寡人得二老,真庶民之長也!」乃封蹇叔為右庶長,百里奚為左庶長,位皆上卿,謂之「二相」。並召白乙丙為大夫。自二相兼政,立法教民,興利除害,秦國大治。史官有詩云:
    子縶薦奚奚薦叔,轉相汲引布秦庭。但能好士如秦穆,人傑何須問地靈。
穆公見賢才多出於異國,益加採訪。公子縶薦秦人西乞術之賢,穆公亦召用之。百里奚素聞晉人繇余負經綸之略,私詢於公孫枝。枝曰:「繇余在晉不遇,今已仕於西戎矣。」奚嘆惜不已。
  卻說百里奚之妻杜氏,自從其夫出遊,紡績度日。後遇饑荒,不能存活,攜其子趁食他鄉,展轉流離,遂入秦國,以澣衣為活。其子名視,字孟明,日與鄉人打獵角藝,不肯營生。杜氏屢諭不從。及百里奚相秦,杜氏聞其姓名,曾於車中望見,未敢相認。因府中求澣衣婦,杜氏自願入府澣衣,勤於擣濯,府中人皆喜,然未得見奚之面也。一日,奚坐於堂上,樂工在廡下作樂。杜氏向府中人曰:「老妾頗知音律,願引至廡,一聽其聲。」府中人引至廡下,言於樂工,問其所習。杜氏曰:「能琴亦能歌。」乃以琴授之。杜氏援琴而鼓,其聲淒怨。樂工俱傾耳靜聽,自謂不及。再使之歌,杜氏曰:「老妾自流移至此,未嘗發聲。願言於相君,請得陞堂而歌之。」樂工稟知百里奚,奚命之立於堂左。杜氏低眉歛袖,揚聲而歌。歌曰:
    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舂黃齏,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百里奚,五羊皮!父梁肉,子啼饑,夫文繡,妻澣衣。嗟乎!富貴忘我為?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離。嗟乎!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聞歌愕然,召至前詢之,正其妻也。遂相持大慟。良久,問:「兒子何在?」杜氏曰:「村中射獵。」使人召之。是日,夫妻父子,再得完聚。穆公聞百里奚妻子俱到,賜以粟千鍾,金帛一車。次日,奚率其子孟明視朝見謝恩。穆公亦拜視為大夫,與西乞術白乙丙並號將軍,謂之「三帥」,專掌征伐之事。
  姜戎子吾離,驁侵掠,三帥統兵征之。吾離兵敗奔晉,遂盡有瓜州之地。時西戎主赤斑見秦人強盛,使其臣繇余聘秦以觀穆公之為人。穆公與之游於苑囿,登三休之臺,誇以宮室苑囿之美。繇余曰:「君之為此者,役鬼耶,抑役人耶?役鬼勞神,役人勞民!」穆公異其言,曰:「汝戎夷無禮樂法度,何以為治?」繇余笑曰:「禮樂法度,此乃中國所以亂也!自上聖創為文法,以約束百姓,僅僅小治。其後日漸驕淫,借禮樂之名,以粉飾其身,假法度之威,以督責其下,人民怨望,因生篡奪。若戎夷則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上下一體,無形跡之相欺,無文法之相擾,不見其治,乃為至治。」穆公默然,退而述其言於百里奚。奚對曰:「此晉國之大賢人,臣熟聞其名矣。」穆公蹴然不悅曰:「寡人聞之,『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今繇余賢而用於戎,將為秦患奈何?」奚對曰:「內史廖多奇智,君可謀之。」穆公即召內史廖告以其故。廖對曰:「戎主僻處荒徼,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遺之女樂,以奪其志。留繇余不遣,以爽其期。使其政事怠廢,上下相疑,雖其國可取,況其臣乎?」穆公曰:「善。」乃與繇余同席而坐,共器而食,居常使蹇叔、百里奚、公孫枝等,輪流作伴,叩其地形險夷,兵勢強弱之實。一面裝飾美女,能音樂者六人,遣內史廖至戎報聘,以女樂獻之。戎主赤斑大悅,日聽音而夜御女,遂疏於政事。繇余留秦一年乃歸。戎主怪其來遲,繇余曰:「臣日夜求歸,秦君固留不遣。」戎主疑其有二心於秦,意頗疏之。繇余見戎主耽於女樂,不理政事,不免苦口進諫。戎主拒而不納。穆公因密遣人招之。繇余棄戎歸秦,即擢亞卿,與二相同事。繇余遂獻伐戎之策。三帥兵至戎境,宛如熟路。戎主赤斑不能抵敵,遂降於秦。後人有詩云:
    虞違百里終成虜,戎失繇余亦喪邦。畢竟賢才能幹國,請看齊霸與秦強。
  西戎主赤斑,乃諸戎之領袖,向者諸戎俱受服役。及聞赤斑歸秦,無不悚懼,納土稱臣者,相繼不絕。穆公論功行賞,大宴群臣。群臣更番上壽,不覺大醉,回宮一臥不醒。宮人驚駭,事聞於外。群臣皆叩宮門問安。世子罃召太醫入宮診脈,脈息如常,但閉目不能言動。太醫曰:「是有鬼神。」欲命內史廖行禱。內史廖曰:「此是尸厥,必有異夢。須俟其自復,不可驚之。禱亦無益。」世子罃守於牀席之側,寢食俱不敢離。直候至第五日,穆公方醒,顙間汗出如雨,連叫:「怪哉!」世子罃跪而問曰:「君體安否?何睡之久也?」穆公曰:「頃刻耳。」罃曰:「君睡已越五日,得無有異夢乎?」穆公驚問曰:「汝何以知之?」世子罃曰:「內史廖固言之。」穆公乃召廖至榻前,言曰:「寡人今者夢一婦人,妝束宛如妃嬪,容貌端好,肌如冰雪,手握天符,言奉上帝之命,來召寡人。寡人從之。忽若身在雲中,縹緲無際,至一宮闕,丹青炳煥,玉階九尺,上懸珠簾,婦人引寡人拜於階下。須臾簾捲,見殿上黃金為柱,壁衣錦繡,精光奪目。有王者冕旒華袞,憑玉几上坐,左右侍立,威儀甚盛。王者傳命:『賜醴!』有如內侍者,以碧玉斝賜寡人酒,甘香無比。王者以一簡授左右,即聞堂上大聲呼寡人名曰:『任好聽旨,爾平晉亂!』如是者再。婦人遂教寡人拜謝,復引出宮闕。寡人問婦人何名。對曰:『妾乃寶夫人也。居於太白山之西麓,在君宇下,君不聞乎?妾夫葉君,別居南陽,或一二歲來會妾。君能為妾立祠,當使君霸,傳名萬載。』寡人因問:『晉有何亂,乃使寡人平之?』寶夫人曰:『此天機不可預洩。』已聞雞鳴,聲大如雷霆,寡人遂驚覺。不知此何祥也?」廖對曰:「晉侯方寵驪姬,疏太子,保無亂乎?天命及君,君之福也!」穆公曰:「寶夫人何為者?」廖對曰:「臣聞先君文公之時,有陳倉人於土中得一異物,形如滿囊,色間黃白,短尾多足,嘴有利喙。陳倉人謀獻之先君。中途遇二童子,拍手笑曰:『汝虐於死人,今乃遭生人之手乎?』陳倉人請問其說,二童子曰:『此物名蝟,在地下慣食死人之腦,得其精氣,遂能變化。汝謹持之!』蝟亦張喙忽作人言曰:『彼二童子者,一雌一雄,名曰陳寶,乃野雉之精。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陳倉人遂舍蝟而逐童子,二童子忽化為雉飛去。陳倉人以告先君,命書其事於簡,藏之內府,臣實掌之,可啟而視也。夫陳倉正在太白山之西,君試獵於兩山之間,以求其跡,則可明矣。」穆公命取文公藏簡觀之,果如廖之語。因使廖詳記其夢,並藏內府。
  次日,穆公視朝,群臣畢賀。穆公遂命駕車,獵於太白山。迤邐而西,將至陳倉山,獵人舉網得一雉雞,玉色無瑕,光采照人。須臾化為石雞,色光不減。獵者獻於穆公。內史廖賀曰:「此所謂寶夫人也。得雌者霸,殆霸徵乎?君可建祠於陳倉,必獲其福。」穆公大悅,命沐以蘭湯,覆以錦衾,盛以玉匱。即日鳩工伐木,建祠於山上,名其祠曰:寶夫人祠。改陳倉山為寶雞山。有司春秋二祭。每祭之晨,山上聞雞鳴,其聲徹三里之外。間一年或二年,望見赤光長十餘丈,雷聲殷殷然,此乃葉君來會之期。──葉君者,即雄雉之神,所謂別居南陽者也。至四百餘年後,漢光武生於南陽,起兵誅王莽,即漢祚,為後漢皇帝,乃是得雄者王之驗。畢竟秦穆公如何定晉亂,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10:24:15

第二十七回     驪姬巧計殺申生 獻公臨終囑荀息

  話說晉獻公既並虞虢二國,群臣皆賀。惟驪姬心中不樂。他本意欲遣世子申生伐虢,卻被里克代行,又一舉成功,一時間無題目可做。乃復與優施相儀,言:「里克乃申生之黨,功高位重,我無以敵之,奈何?」優施曰:「荀息以一璧馬滅虞虢二國,其智在里克之上,其功亦不在里克之下。若求荀息為奚齊卓子之傅,則可以敵里克有餘矣。」驪姬請於獻公,遂使荀息傅奚齊卓子。驪姬又謂優施曰:「荀息已入我黨矣。里克在朝,必破我謀,何計可以去之?克去而申生乃可圖也。」優施曰:「里克為人,外強而中多顧慮。誠以利害動之,彼必持兩端,然後可收而為我用。克好飲,夫人能為我具特羊之饗,我因侍飲而以言探之。其入,則夫人之福也;即不入,我優人亦聊與為戲,何罪焉?」驪姬曰:「善。」乃代為優施治飲具。
  優施預請於里克曰:「大夫驅馳虞虢間,勞苦甚。施有一杯之獻,願取閒邀大夫片刻之歡,何如?」里克許之。乃攜酒至克家。克與內子孟,皆西坐為客。施再拜進觴,因侍飲於側,調笑甚洽。酒至半酣,施起舞為壽,因謂孟曰:「主啗我。我有新歌,為主歌之。」孟酌兕觥以賜施,啗以羊脾。問曰:「新歌何名?」施對曰:「名《暇豫》,大夫得此事君,可保富貴也。」乃頓嗓而歌。歌曰:
    暇豫之吾吾兮,不如烏烏。眾皆集於菀兮,爾獨於枯。菀何榮且茂兮?枯招斧柯!斧柯行及兮,奈爾枯何!
歌訖,里克笑曰:「何謂菀?何謂枯?」施曰:「譬之於人,其母為夫人,其子將為君。本深枝茂,眾鳥依托,所謂菀也。若其母已死,其子又得謗,禍害將及。本搖葉落,鳥無所棲,斯為枯矣。」言罷,遂出門。里克心中怏怏,即命撤饌。起身逕入書房,獨步庭中,迴旋良久。是夕,不用晚餐,挑燈就寢,展轉牀褥,不能成寐。左思右想:「優施內外俱寵,出入宮禁,今日之歌,必非無謂而發。彼欲言未竟,俟天明當再叩之。」捱至半夜,心中急不能忍,遂吩咐左右:「密喚優施到此問話。」優施已心知其故,連忙衣冠整齊,跟著來人直達寢所。里克召優施坐於牀間,以手撫其膝,問曰:「適來『菀枯』之說,我已略喻,豈非謂曲沃乎?,汝必有所聞,可與我詳言,不可隱也。」施對曰:「久欲告知,因大夫乃曲沃之傅,且未敢直言,恐見怪耳。」里克曰:「使我預圖免禍之地,是汝愛我也,何怪之有?」施乃俯首就枕畔低語曰:「君已許夫人,殺太子而立奚齊,有成謀矣。」里克曰:「猶可止乎?」施對曰:「君夫人之得君,子所知也。中大夫之得君,亦子所知也。夫人主乎內,中大夫主乎外,雖欲止,得乎?」里克曰:「從君而殺太子,我不忍也。輔太子以抗君,我不及也。中立而兩無所為,可以自脫否?」施對曰:「可。」施退,里克坐以待旦,取往日所書之簡視之,屈指恰是十年。嘆曰:「卜筮之理,何其神也!」遂造大夫丕鄭父之家,屏去左右告之曰:「史蘇卜偃之言,驗於今矣!」丕鄭父曰:「有聞乎?」里克曰:「夜來優施告我曰:『君將殺太子而立奚齊也。』」丕鄭父曰:「子何以復之?」里克曰:「我告以中立。」丕鄭父曰:「子之言,如見火而益之薪也。為子計,宜陽為不信,彼見子不信,必中忌而緩其謀。子乃多樹太子之黨,以固其位,然後乘間而進言,以奪君之志,成敗猶未有定。今子曰『中立』,則太子孤矣,禍可立而待也!」里克頓足曰:「惜哉!不早與吾子商之!」里克別去登車,詐墜於車下。次日遂稱傷足,不能赴朝。史臣有詩云:
    特羊具享優人舞,斷送儲君一曲歌。堪笑大臣無遠識,卻將中立佐操戈。
  優施回復驪姬,驪姬大悅。乃夜謂獻公曰:「太子久居曲沃,君何不召之,但言妾之思見太子。妾因以為德於太子,冀免旦夕何如?」獻公果如其言,以召申生。申生應呼而至,先見獻公,再拜問安,禮畢,入宮參見驪姬。驪姬設饗待之,言語甚歡。次日,申生入宮謝宴,驪姬又留飯。是夜,驪姬復向獻公垂淚言曰:「妾欲回太子之心,故召而禮之。不意太子無禮更甚。」獻公曰:「何如?」驪姬曰:「妾留太子午餐,索飲,半酣,戲謂妾曰:『我父老矣,若母何?』妾怒而不應。太子又曰:『昔我祖老,而以我母姜氏,遺於我父。今我父老,必有所遺,非子而誰?』欲前執妾手,妾拒之乃免。君若不信,妾試與太子同遊於囿,君從臺上觀之,必有睹焉。」獻公曰:「諾。」及明,驪姬召申生同遊於囿。驪姬預以蜜塗其發,蜂蝶紛紛,皆集其。姬曰:「太子盍為我驅蜂蝶乎?」申生從後以袖麾之。獻公望見,以為真有調戲之事矣。心中大怒,即欲執申生行誅。驪姬跪而告曰:「妾召之而殺之,是妾殺太子也。且宮中暖昧之事,外人未知,姑忍之。」獻公乃使申生還曲沃,而使人陰求其罪。
  過數日,獻公出田於翟桓。驪姬與優施商議,使人謂太子曰:「君夢齊姜訴曰:『苦饑無食。』必速祭之。」齊姜別有祠在曲沃。申生乃設祭,祭齊姜。使人送胙於獻公。獻公未歸,乃留胙於宮中。六日後,獻公回宮。驪姬以鴆入酒,以毒藥傅肉,而獻之曰:「妾夢齊姜苦饑不可忍,因君之出也,以告太子而使祭焉。今致胙於此,待君久矣。」獻公取觶,欲嘗酒。驪姬跪而止之曰:「酒食自外來者,不可不試。」獻公曰:「然。」乃以酒瀝地,地即墳起。又呼犬,取一臠肉擲之,犬啖肉立死。驪姬佯為不信,再呼小內侍,使嘗酒肉。小內侍不肯,強之。纔下口,七竅流血亦死。驪姬佯大驚,疾趨下堂而呼曰:「天乎!天乎!國固太子之國也。君老矣,豈旦暮之不能待,而必欲弒之?」言罷,雙淚俱下。復跪於獻公之前,帶噎而言曰:「太子所以設此謀者,徒以妾母子故也。願君以此酒肉賜妾,妾寧代君而死,以快太子之志!」即取酒欲飲。獻公奪而覆之,氣咽不能出語。驪姬哭倒在地,恨曰:「太子真忍心哉!其父而且欲弒之,況他人乎?始君欲廢之,妾固不肯。後囿中戲我,君又欲殺之,我猶力勸。今幾害我君,妾誤君甚矣!」獻公半晌方言,以手扶驪姬曰:「爾起。孤便當暴之群臣,誅此賊子!」當時出朝,召諸大夫議事。惟狐突久杜門,里克稱足疾,丕鄭父托以他出不至,其餘畢集朝堂。
  獻公以申生逆謀,告訴群臣。群臣知獻公畜謀已久,皆面面相覷,不敢置對。東關五進曰:「太子無道,臣請為君討之。」獻公乃使東關五為將,梁五副之,率車二百乘,以討曲沃。囑之曰:「太子數將兵,善用眾。爾其慎之!」狐突雖然杜門,時刻使人打聽朝事。聞「二五」戒車,心知必往曲沃。急使人密報太子申生。申生以告太傅杜原款。原款曰:「胙已留宮六日,其為宮中置毒明矣。子必以狀自理,群臣豈無相明者?毋束手就死為也!」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自理而不明,是增罪也。幸而明,君護姬,未必加罪,又以傷君之心。不如我死!」原款曰:「且適他國,以俟後圖如何?」申生曰:「君不察其無罪,而行討於我,我被弒父之名以出,人將以我為鴟鴞矣!若出而歸罪於君,是惡君也。且彰君父之惡,必見笑於諸侯。內困於父母,外困於諸侯,是重困也。棄君脫罪,是逃死也。我聞之:『仁不惡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乃為書以復狐突曰:「申生有罪,不敢愛死。雖然,君老矣,子少,國家多難,伯氏努力以輔國家,申生雖死,受伯氏之賜實多!」於是北向再拜,自縊而死。死之明日,東關五兵到,知申生已死,乃執杜原款囚之,以報獻公曰:「世子自知罪不可逃,乃先死也。」獻公使原款證成太子之罪。原款大呼曰:「天乎冤哉!原款所以不死而就俘者,正欲明太子之心也!胙留宮六日,豈有毒而久不變者乎?」驪姬從屏後急呼曰:「原款輔導無狀,何不速殺之?」獻公使力士以銅鎚擊破其腦而死。群臣皆暗暗流涕。
  梁五、東關五謂優施曰:「重耳夷吾,與太子一體也。太子雖死,二公子尚在,我竊憂之。」優施言於驪姬,使引二公子。驪姬夜半復泣訴獻公曰:「妾聞重耳夷吾,實同申生之謀。申生之死,二公子歸罪於妾,終日治兵,欲襲晉而殺妾,以圖大事,君不可不察!」獻公意猶未信。蚤朝,近臣報:「蒲屈二公子來覲,已至關;聞太子之變,即時俱回轅去矣。」獻公曰:「不辭而去,必同謀也。」乃遣寺人勃鞮率師往蒲,擒拿公子重耳。賈華率師往屈,擒拿公子夷吾。狐突喚其次子狐偃至前,謂曰:「重耳駢脅重瞳,狀貌偉異,又素賢明,他日必能成事。且太子既死,次當及之。汝可速往蒲,助之出奔,與汝兄毛,同心輔佐,以圖後舉。」狐偃遵命,星夜奔蒲城來投重耳。重耳大驚,與狐毛狐偃方商議出奔之事,勃鞮車馬已到。蒲人欲閉門拒守,重耳曰:「君命不可抗也!」勃鞮攻入蒲城,圍重耳之宅。重耳與毛偃趨後園,勃鞮挺劍逐之。毛偃先踰牆出,推牆以招重耳。勃鞮執重耳衣袂,劍起袂絕,重耳得脫去。勃鞮收袂回報。三人遂出奔翟國。
  翟君先夢蒼龍蟠於城上,見晉公子來到,欣然納之。須臾,城下有小車數乘,相繼而至,叫開城甚急。重耳疑是追兵,便教城上放箭。城下大叫曰:「我等非追兵,乃晉臣願追隨公子者。」重耳登城觀看,認得為首一人,姓趙,名衰,字子餘,乃大夫趙威之弟,仕晉朝為大夫。重耳曰:「子餘到此,孤無慮矣。」即命開門放入。餘人乃胥臣、魏犨、狐射姑、顛頡、介子推、先軫,皆知名之士。其他願執鞭負橐,奔走效勞,又有壺叔等數十人。重耳大驚曰:「公等在朝,何以至此?」趙衰等齊聲曰:「主上失德,寵妖姬,殺世子,晉國旦晚必有大亂。素知公子寬仁下士,所以願從出亡。」翟君教開門放入,眾人進見。重耳泣曰:「諸君子能協心相輔,如肉傅骨,生死不敢忘德。」魏犨攘臂前曰:「公子居蒲數年,蒲人咸樂為公子死。若借助於狄,以用蒲人之眾,殺入絳城,朝中積憤已深,必有起為內應者。因以除君側之惡,安社稷而撫民人,豈不勝於流離道途為逋客哉?」重耳曰:「子言雖壯,然震驚君父,非亡人所敢出也。」魏犨乃一勇之夫。見重耳不從,遂咬牙切齒,以足頓地曰:「公子畏驪姬輩如猛虎蛇蝎,何日能成大事乎?」狐偃謂犨曰:「公子非畏驪姬,畏名義耳。」犨乃不言。昔人有古風一篇,單道重耳從亡諸臣之盛:
    蒲城公子遭讒變,輪蹄西指奔如電。擔囊仗劍何紛紛?英雄盡是山西彥。山西諸彥爭相從,吞雲吐雨星羅胸。文臣高等擎天柱,武將雄誇駕海虹。君不見,趙成子,冬日之溫徹人髓。又不見,司空季,六韜三略饒經濟。二狐肺腑兼尊親,出奇制變圓如輪。魏犨矯矯人中虎,賈佗強力輕千鈞。顛頡昂藏獨行意,直哉先軫胸無滯。子推介節誰與儔?百鍊堅金任磨礪。頡頏上下如掌股,周流遍歷秦齊楚。行居寢食無相離,患難之中定臣主。古來真主百靈扶,風虎雲龍自不孤。梧桐種就鸞鳳集,何問朝中菀共枯?
重耳自幼謙恭下士,自十七歲時,已父事狐偃,師事趙衰,長事狐射姑,凡朝野知名之士,無不納交。故雖出亡,患難之際,豪傑願從者甚眾。
  惟大夫郤芮,與呂飴甥腹心之契,虢射是夷吾之母舅,三人獨奔屈以就夷吾。相見之間,告以:「賈華之兵,旦暮且至。」夷吾即令歛兵為城守計。賈華原無必獲夷吾之意,及兵到,故緩其圍,使人陰告夷吾曰:「公子宜速去。不然,晉兵繼至,不可當也。」夷吾謂郤芮曰:「重耳在翟,今奔翟何如?」郤芮曰:「君固言二公子同謀,以是為討。今異出而同走,驪姬有辭矣。晉兵且至翟,不如之梁。梁與秦近,秦方強盛,且婚姻之國,君百歲後,可借其力以圖歸也。」夷吾乃奔梁國。賈華佯追之不及,以逃奔復命。獻公大怒曰:「二子不獲其一,何以用兵?」叱左右欲縛賈華斬之。丕鄭父奏曰:「君前使人築二城,使得聚兵為備,非賈華之罪也。」梁五亦奏曰:「夷吾庸才無足慮。重耳有賢名,多士從之,朝堂為之一空。且翟吾世仇,不代翟除重耳,後必為患。」獻公乃赦賈華,使召勃鞮。鞮聞賈華幾不免,乃自請率兵伐翟,獻公許之。勃鞮兵至翟城,翟君亦盛陳兵於採桑,相守二月餘。丕鄭父進曰:「父子無絕恩之理。二公子罪惡未彰,既已出奔,而必追殺之,得無已甚乎?且翟未可必勝,徒老我師,為鄰國笑。」獻公意稍轉,即召勃鞮還師。
  獻公疑群公子多重耳夷吾之黨,異日必為奚齊之梗,乃下令盡逐群公子。晉之公族,無敢留者。於是立奚齊為世子。百官自「二五」及荀息之外,無不人人扼腕,多有稱疾告老者。時周襄王之元年,晉獻公之二十六年也。
  是秋九月,獻公奔赴葵邱之會不果,於中途得疾,至國還宮。驪姬坐於足,泣曰:「君遭骨肉之釁,盡逐公族,而立妾之子。一旦設有不諱,我婦人也,奚齊年又幼,倘群公子挾外援以求入,妾母子所靠何人?」獻公曰:「夫人勿憂!太傅荀息,忠臣也,忠不二心,孤當以幼君託之。」於是召荀息至於榻前,問曰:「寡人聞『士之立身,忠信為本。』何以謂之忠信?」荀息對曰:「盡心事主曰忠,死不食言曰信。」獻公曰:「寡人欲以弱孤累大夫,大夫其許我乎?」荀息稽首對曰:「敢不竭死力!」獻公不覺墮淚,驪姬哭聲聞幕外。數日,獻公薨。驪姬抱奚齊以授荀息,時年纔十一歲。荀息遵遺命,奉奚齊主喪,百官俱就位哭泣。驪姬亦以遺命,拜荀息為上卿,梁五東關五加左右司馬,歛兵巡行國中,以備非常。國中大小事體,俱關白荀息而後行。以明年為新君元年,告訃諸侯。畢竟奚齊能得幾日為君,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10:24:46

第二十八回     里克兩弒孤主 穆公一平晉亂

  話說荀息擁立公子奚齊,百官都至喪次哭臨,惟狐突托言病篤不至。里克私謂丕鄭父曰:「孺子遂立矣,其若亡公子何?」丕鄭父曰:「此事全在荀叔,姑與探之。」二人登車,同往荀息府中。息延入,里克告曰:「主上晏駕,重耳夷吾俱在外,叔為國大臣,乃不迎長公子嗣位,而立嬖人之子,何以服人?且三公子之黨,怨奚齊子母入於骨髓,只礙主上耳。今聞大變,必有異謀。秦翟輔之於外,國人應之於內,子何策以禦之?」荀息曰:「我受先君遺託,而傅奚齊,則奚齊乃我君矣。此外不知更有他人!萬一力不從心,惟有一死,以謝先君而已。」丕鄭父曰:「死無益也,何不改圖?」荀息曰:「我既以忠信許先君矣,雖無益,敢食言乎?」二人再三勸諭,荀息心如鐵石,終不改言;乃相辭而去。里克謂鄭父曰:「我以叔有同僚之誼,故明告以利害。彼堅執不聽,奈何?」鄭父曰:「彼為奚齊,我為重耳,各成其志,有何不可。」
  於是二人密約,使心腹力士,變服雜於侍衛服役之中,乘奚齊在喪次,就刺殺於苫塊之側。時優施在旁,挺劍來救,亦被殺。一時幕間大亂。荀息哭臨方退,聞變大驚。疾忙趨入,撫屍大慟曰:「我受遺命託孤,不能保護太子,我之罪也!」便欲觸柱而死。驪姬急使人止之曰:「君柩在殯,大夫獨不念乎?且奚齊雖死,尚有卓子在,可輔也。」荀息乃誅守幕者數十人,即日與百官會議,更扶卓子為君,時年纔九歲。里克丕鄭父佯為不知,獨不與議。梁五曰:「孺子之死,實里丕二人為先太子報仇也,今不與公議,其跡昭然。請以兵討之!」荀息曰:「二人者,晉之老臣,根深黨固,七輿大夫,半出其門,討而不勝,大事去矣。不如姑隱之,以安其心而緩其謀。俟喪事既畢,改元正位,外結鄰國,內散其黨,然後乃可圖矣。」梁五退謂東關五曰:「荀卿忠而少謀,作事迂緩,不可恃也。里丕雖同志,而克為先太子之冤,銜怨獨深。若除克,則丕氏之心惰矣。」東關五曰:「何策除之?」梁五曰:「今喪事在邇,誠伏甲東門,視其送葬,突起攻之,此一夫之力也。」東關五曰:「善。我有客屠岸夷者,能負三千鈞絕地而馳。若啖以爵祿,此人可使也。」乃召屠岸夷而語之。夷素與大夫騅遄相厚,密以其謀告於騅遄,問:「此事可行否?」遄曰:「故太子之冤,舉國莫不痛之,皆因驪姬母子之故。今里丕二大夫,欲殲驪姬之黨,迎立公子重耳為君,此義舉也。汝若輔佞仇忠,幹此不義之事,我等必不容汝。徒受萬代罵名,不可,不可!」夷曰:「我儕小人不知也,今辭之何如?」騅遄曰:「辭之,則必復遣他人矣。子不如佯諾,而反戈以誅逆黨,我以迎立之功與子。子不失富貴,而且有令名,與為不義殺身,孰得?」屠岸夷曰:「大夫之教是也。」騅遄曰:「得無變否?」夷曰:「大夫見疑,則請盟!」乃割雞而為盟。夷去。遄即與丕鄭父言之,鄭父亦言於里克,各整頓家甲,約定送葬日齊發。
  至期,里克稱病不會葬。屠岸夷謂東關五曰:「諸大夫皆在葬,惟里克獨留,此天奪其命也。請授甲兵三百人,圍其宮而殲之。」東關五大悅,與甲士三百,偽圍里克之家。里克故意使人如墓告變。荀息驚問其故,東關五曰:「聞里克將乘隙為亂,五等輒使家客,以兵守之。成則大夫之功,不成不相累也。」荀息心如芒刺,草草畢葬,即使「二五」勒兵助攻,自己奉卓子坐於朝堂,以俟好音。東關五之兵先至東市。屠岸夷來見,托言稟事,猝以臂拉其頸,頸折墜,軍中大亂。屠岸夷大呼曰:「公子重耳,引秦翟之兵,已在城外。我奉里大夫之命,為故太子申生伸冤,誅姦佞之黨,迎立重耳為君。汝等願從者皆來,不願者自去。」軍士聞重耳為君,無不踴躍願從者。梁五聞東關五被殺,急趨朝堂,欲同荀息奉卓子出奔。卻被屠岸夷追及,里克、丕鄭父、騅遄各率家甲,一時亦到。梁五料不能脫,拔劍自刎,不斷,被屠岸夷只手擒來,里克趁勢揮刀,劈為兩段。時左行大夫共華,亦統家甲來助,一齊殺入朝門。里克仗劍先行,眾人隨之,左右皆驚散。荀息面不改色,左手抱卓子,右手舉袖掩之。卓子懼而啼。荀息謂里克曰:「孺子何罪?寧殺我,乞留此先君一塊肉!」里克曰:「申生安在?亦先君一塊肉也!」顧屠岸夷曰:「還不下手!」屠岸夷就荀息手中奪來,擲之於階。但聞趷蹋一聲,化為肉餅。荀息大怒,挺佩劍來鬥里克,亦被屠岸夷斬之。遂殺入宮中。驪姬先奔賈君之宮,賈君閉門不納。走入後園,從橋上投水中而死,里克命戮其屍。驪姬之娣,雖生卓子,無寵無權,恕不殺,錮之別室。盡滅「二五」及優施之族。髯仙有詩嘆驪姬云:
    譖殺申生意若何?要將稚子掌山河。一朝母子遭駢戮,笑殺當年《暇豫》歌。
又有詩嘆荀息從君之亂命,而立庶孽,雖死不足道也!詩云:
    昏君亂命豈宜從?猶說硜硜效死忠。璧馬智謀何處去?君臣束手一場空。
  里克大集百官於朝堂,議曰:「今庶孽已除,公子中惟重耳最長且賢,當立。諸大夫同心者,請書名於簡!」丕鄭父曰:「此事非狐老大夫不可。」里克即使人以車迎之。狐突辭曰:「老夫二子從亡,若與迎,是同弒也。突老矣,惟諸大夫之命是聽!」里克遂執筆先書己名,次丕鄭父,以下共華、賈華、騅遄等共三十餘人。後至者俱不及書。以上士之銜假屠岸夷,使之奉表往翟,奉迎公子重耳。重耳見表上無狐突名,疑之。魏犨曰:「迎而不往,欲長為客乎?」重耳曰:「非爾所知也。群公子尚多,何必我?且二孺子新誅,其黨未盡,入而求出,何可得也?天若祚我,豈患無國?」狐偃亦以乘喪因亂,皆非美名,勸公子勿行。乃謝使者曰:「重耳得罪於父,逃死四方。生既不得展問安侍膳之誠,死又不得盡視含哭位之禮,何敢乘亂而貪國。大夫其更立他子,重耳不敢違!」屠岸夷還報,里克欲遣使再往。大夫梁繇靡曰:「公子孰非君者,盍迎夷吾乎?」里克曰:「夷吾貪而忍。貪則無信,忍則無親。不如重耳。」梁繇靡曰:「不猶愈於群公子乎?」眾人俱唯唯。里克不得已,乃使屠岸夷輔梁繇靡迎夷吾於梁。
  且說公子夷吾在梁,梁伯以女妻之,生一子,名曰圉。夷吾安居於梁,日夜望國中有變,乘機求入。聞獻公已薨,即命呂飴甥襲屈城據之。荀息為國中多事,亦不暇問。及聞奚齊卓子被殺,諸大夫往迎重耳,呂飴甥以書報夷吾,夷吾與虢射郤芮商議,要來爭國。忽見梁繇靡等來迎,以手加額曰:「天奪國於重耳,以授我也!」不覺喜形於色。郤芮進曰:「重耳非惡得國者,其不行,必有疑也。君勿輕信。夫在內而外求君者,是皆有大欲焉。方今晉臣用事,里丕為首,君宜捐厚賂以啖之。雖然,猶有危。夫入虎穴者,必操利器。君欲入國,非借強國之力為助不可。鄰晉之國,惟秦最強,子盍遣使卑辭以求納於秦乎?秦許我,則國可入矣。」夷吾用其言,乃許里克以汾陽之田百萬,許丕鄭父以負葵之田七十萬,皆書契而緘之。先使屠岸夷還報,留梁繇靡使達手書於秦,並道晉國諸大夫奉迎之意。
  秦穆公謂蹇叔曰:「晉亂待寡人而平,上帝先示夢矣。寡人聞重耳夷吾皆賢公子也。寡人將擇而納之,未知孰勝?」蹇叔曰:「重耳在翟,夷吾在梁,地皆密邇。君何不使人往弔,以觀二公子之為人?」穆公曰:「諾。」乃使公子縶先弔重耳,次弔夷吾。公子縶至翟,見公子重耳,以秦君之命稱弔。禮畢,重耳即退。縶使閽者傳語:「公子宜乘時圖入,寡君願以敝賦為前驅。」重耳以告趙衰。趙衰曰:「卻內之迎,而借外寵以求入,雖入不光矣!」重耳乃出見使者曰:「君惠弔亡臣重耳,辱以後命。亡人無寶,仁親為寶,父死之謂何,而敢有他志?」遂伏地大哭,稽顙而退,絕無一私語。公子縶見重耳不從,心知其賢,嘆息而去。遂弔夷吾於梁,禮畢,夷吾謂縶曰:「大夫以君命下弔亡人,亦何以教亡人乎?」縶亦以「乘時圖入」相勸。夷吾稽顙稱謝。入告郤芮曰:「秦人許納我矣!」郤芮曰:「秦人何私於我?亦將有取於我也!君必大割地以賂之。」夷吾曰:「大割地不損晉乎?」郤芮曰:「公子不返國,則梁山一匹夫耳,能有晉尺寸之土乎?他人之物,公子何惜焉?」夷吾復出見公子縶,握其手謂曰:「里克丕鄭皆許我矣,亡人皆有以酬之,且不敢薄也。苟假君之寵,入主社稷,惟是河外五城,所以便君之東遊者,東盡虢地,南及華山,內以解梁為界。願入之於君,以報君德於萬一。」出契於袖中,面有德色。公子縶方欲謙讓,夷吾又曰:「亡人另有黃金四十鎰,白玉之珩六雙,願納於公子之左右。乞公子好言於君,亡人不忘公子之賜。」公子縶乃皆受之。史臣有詩云:
    重耳憂親為喪親,夷吾利國喜津津。但看受弔相懸處,成敗分明定兩人。
  縶返命於穆公,備述兩公子相見之狀。穆公曰:「重耳之賢,過夷吾遠矣!必納重耳。」公子縶對曰:「君之納晉君也,憂晉乎?抑欲成名於天下乎?」穆公曰:「晉何與我事?寡人亦欲成名於天下耳。」公子縶曰:「君如憂晉,則為之擇賢君。第欲成名於天下,則不如置不賢者。均之有置君之名,而賢者出我上,不賢者出我下,二者孰利?」穆公曰:「子之言,開我肺腑。」乃使公孫枝出車三百乘,以納夷吾。秦穆公夫人,乃晉世子申生之娣,是為穆姬。幼育於獻公次妃賈君之宮,甚有賢德。聞公孫枝將納夷吾於晉,遂為手書以屬夷吾,言:「公子入為晉君,必厚視賈君。其群公子因亂出奔,皆無罪。聞葉茂者本榮,必盡納之,亦所以固我藩也。」夷吾恐失穆姬之意,隨以手書復之,一一如命。時齊桓公聞晉國有亂,欲合諸侯謀之,乃親至高梁之地。又聞秦師已出,周惠王亦遣大夫王子黨率師至晉,乃遣公孫隰朋會周秦之師,同納夷吾。呂飴甥亦自屈城來會。桓公遂回齊。里克丕鄭父請出國舅狐突做主,率群臣備法駕,迎夷吾於晉界。夷吾入絳都即位,是為惠公。即以本年為元年。──按晉惠公之元年,實周襄王之二年也。國人素慕重耳之賢,欲得為君。及失重耳得夷吾,乃大失望。
  惠公既即位,遂立子圉為世子。以狐突虢射為上大夫,呂飴甥郤芮俱為中大夫,屠岸夷為下大夫。其餘在國諸臣,一從其舊。使梁繇靡從王子黨如周,韓簡從隰朋如齊,各拜謝納國之恩。惟公孫枝以索取河西五城之地,尚留晉國。惠公有不舍之意,乃集群臣議之。虢射目視呂飴甥,飴甥進曰:「君所以賂秦者,為未入,則國非君之國也。今既入矣,國乃君之國矣,雖不畀秦,秦其奈君何?」里克曰:「君始得國,而失信於強鄰,不可。不如與之。」郤芮曰:「去五城是去半晉矣。秦雖極兵力,必不能取五城於我。且先君百戰經營,始有此地,不可棄也。」里克曰:「既知先君之地,何以許之?許而不與,不怒秦乎?且先君立國於曲沃,地不過蕞爾。惟自疆於政,故能兼並小國,以成其大。君能修政而善鄰,何患無五城哉?」郤芮大喝曰:「里克之言,非為秦也,為取汾陽之田百萬,恐君不與,故以秦為例耳!」丕鄭父以臂推里克,克遂不敢復言。惠公曰:「不與則失信,與之則自弱,畀一二城可乎?」呂飴甥曰:「畀一二城,未為全信也,而適以挑秦之爭。不如辭之。」惠公乃命呂飴甥作書辭秦。書略曰:
    始夷吾以河西五城許君。今幸入守社稷,夷吾念君之賜,欲即踐言。大臣皆曰:「地者,先君之地。君出亡在外,何得擅許他人?」寡人爭之弗能得。惟君少緩其期,寡人不敢忘也。
惠公問:「誰人能為寡人謝秦者?」丕鄭父願往,惠公從之。
  原來惠公求入國時,亦曾許丕鄭父負葵之田七十萬,惠公既不與秦城,安肯與里丕二人之田?鄭父口雖不言,心中怨恨,特地討此一差,欲訴於秦耳。鄭父隨公孫枝至於秦國,見了穆公,呈上國書。穆公覽畢,拍案大怒曰:「寡人固知夷吾不堪為君,今果被此賊所欺!」欲斬丕鄭父。公孫枝奏曰:「此非鄭父之罪也,望君恕之!」穆公餘怒未盡,問曰:「誰使夷吾負寡人者?寡人願得而手刃之!」丕鄭父曰:「君請屏左右,臣有所言。」穆公色稍和,命左右退於簾下,揖鄭父進而問之。鄭父對曰:「晉之諸大夫,無不感君之恩,願歸地者。惟呂飴甥郤芮二人從中阻撓。君若重幣聘問,而以好言召此二人,二人至,則殺之。君納重耳,臣與里克逐夷吾,為君內應,請得世世事君。何如?」穆公曰:「此計妙哉!固寡人之本心也!」於是遣大夫冷至隨丕鄭父行騁於晉,欲誘呂飴甥郤芮而殺之。不知呂郤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10:25:17

第二十九回     晉惠公大誅群臣 管夷吾病榻論相

  話說里克主意,原要奉迎公子重耳,因重耳辭不肯就,夷吾又以重賂求入,因此只得隨眾行事。誰知惠公即位之後,所許之田,分毫不給,又任用虢射、呂飴甥、郤芮一班私人,將先世舊臣,一概疏遠,里克心中已自不服。及勸惠公畀地於秦,分明是公道話,郤芮反說他為己而設,好生不忿,忍了一肚子氣,敢怒而不敢言。出了朝門,顏色之間,不免露些怨望之意。及丕鄭父使秦,郤芮等恐其與里克有謀,私下遣人窺瞰。鄭父亦慮郤芮等有人伺察,遂不別里克而行。里克使人邀鄭父說話,則鄭父已出城矣。克自往追之,不及而還。早有人報知郤芮。芮求見惠公,奏曰:「里克謂君奪其權政,又不與汾陽之田,心懷怨望。今聞丕鄭父聘秦,自駕往追,其中必有異謀。臣素聞里克善於重耳,君之立非其本意,萬一與重耳內應外合,何以防之?不若賜死,以絕其患。」惠公曰:「里克有功於寡人,今何辭以戮之?」郤芮曰:「克弒奚齊,又弒卓子,又殺顧命之臣荀息,其罪大矣!念其入國之功,私勞也。討其弒逆之罪,公義也。明君不以私勞而廢公議,臣請奉君命行討!」惠公曰:「大夫往矣!」郤芮遂詣里克之家,謂里克曰:「晉侯有命,使芮致之吾子。晉侯云:『微子,寡人不得立,寡人不敢忘子之功。雖然,子弒二君,殺一大夫,為爾君者難矣!寡人奉先君之遺命,不敢以私勞而廢大義,惟子自圖之!』」里克曰:「不有所廢,君何以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聞命矣!」郤芮復迫之,克乃拔佩劍躍地大呼曰:「天乎冤哉!忠而獲罪,死若有知,何面目見荀息乎?」遂自刎其喉而死。郤芮還報惠公,惠公大悅。髯仙有詩云:
    纔入夷吾身受兵,當初何不死申生?方知中立非完策,不及荀家有令名。
  惠公殺了里克,群臣多有不服者。祁舉、共華、賈華、騅遄輩,俱口出怨言。惠公欲誅之,郤芮曰:「丕鄭在外,而多行誅戮,以啟其疑叛之心,不可。君且忍之。」惠公曰:「秦夫人有言,托寡人善視賈君,而盡納群公子。何如?」郤芮曰:「群公子誰無爭心,不可納也。善視賈君,以報秦夫人可矣。」惠公乃入見賈君。時賈君色尚未衰,惠公忽動淫心,謂賈君曰:「秦夫人屬寡人與君為歡,君其無拒。」即往抱持賈君,宮人皆含笑避去。賈君畏惠公之威,勉強從命。事畢,賈君垂淚言曰:「妾不幸事先君不終,今又失身於君。妾身不足惜,但乞君為故太子申生白冤,妾得復於秦夫人,以贖失身之罪!」惠公曰:「二豎子見殺,先太子之冤已白矣。」賈君曰:「聞先太子尚藳葬新城,君必遷冢而為之立諡,庶冤魂獲安,亦國人之所望於君者也。」惠公許之。乃命郤芮之從弟郤乞,往曲沃擇地改葬。使太史議諡,以其孝敬,諡曰「共世子」。再使狐突往彼設祭告墓。
  先說郤乞至曲沃,別製衣衾棺槨,及冥器木偶之類,極其整齊。掘起申生之屍,面色如生,但臭不可當。役人俱掩鼻欲嘔,不能用力。郤乞焚香再拜曰:「世子生而潔,死而不潔乎?若不潔,不在世子,願無駭眾!」言訖,臭氣頓息,轉為異香。遂重殮入棺,葬於高原。曲沃之人,空城來送,無不墮淚。葬之三日,狐突賷祭品來到,以惠公之命,設位拜奠,題其墓曰「晉共太子之墓。」事畢,狐突方欲還國。忽見旌旗對對,戈甲層層,簇擁一隊車馬,狐突不知是誰,倉忙欲避。只見副車一人,髮發斑白,袍笏整齊,從容下車,至於狐突之前,揖曰:「太子有話奉迎,請國舅那步。」突視之,太傅杜原款也。恍惚中忘其已死,問曰:「太子何在?」原款指後面大車曰:「此即太子之車矣。」突乃隨至車前。見太子申生冠纓劍佩,宛如生前,使御者下引狐突升車,謂曰:「國舅亦念申生否?」突垂淚對曰:「太子之冤,行道之人,無不悲涕。突何人,能勿念乎?」申生曰:「上帝憐我仁孝,已命我為喬山之主矣。夷吾行無禮於賈君,吾惡其不潔,欲卻其葬,恐違眾意而止。今秦君甚賢,吾欲以晉畀秦,使秦人奉吾之祀,舅以為何如?」突對曰:「太子雖惡晉君,其民何罪?且晉之先君又何罪?太子舍同姓而求食於異姓,恐乖仁孝之德也。」申生曰:「舅言亦是。然吾已具奏於上帝矣。今當再奏,舅為姑留七日。新城之西偏有巫者,吾將託之以復舅也。」杜原款在車下喚曰:「國舅可別矣!」牽狐突下車,失足跌仆於地,車馬一時不見。突身乃臥於新城外館。心中大驚,問左右:「吾何得在此?」左右曰:「國舅祭奠方畢,焚祝辭神,忽然仆於席上,呼喚不醒。吾等扶至車中,載歸此處安息。今幸無恙。」狐突心知是夢,暗暗稱異。不與人言,只推抱恙,留車外館。至第七日未申之交,門上報:「有城西巫者求見。」突命召入,預屏左右以待之。巫者入見,自言「素與鬼神通語。今有喬山主者,乃晉國故太子申生,託傳語致意國舅:『今已覆奏上帝,但辱其身,斬其胤,以示罰罪而已,無害於晉。』」狐突佯為不知,問曰:「所罰者,何人之罪?」巫曰:「太子但命傳語如此,我亦不知所指何事也?」突命左右以金帛酬巫者,戒勿妄言。巫者叩謝而去。狐突歸國,私與丕鄭父之子丕豹言之。豹曰:「君舉動乖張,必不克終。有晉國者,其重耳乎?」正敘談間,閽人來報:「丕大夫使秦已歸,見在朝中復命。」二人遂各別而歸。
  卻說丕鄭父同秦大夫冷至,賷著禮幣數車,如晉報聘。行及絳郊,忽聞誅里克之信,鄭父心中疑慮,意欲轉回秦國,再作商量。又念其子豹在絳城:「我一走,必累及豹。」因此去住兩難,躊躇不決。恰遇大夫共華在於郊外,遂邀與相見。鄭父叩問里克緣由,共華一一敘述了。鄭父曰:「吾今猶可入否?」共華曰:「里克同事之人尚多,如華亦在其內,今止誅克一人,其餘並不波及。況子出使在秦,若為不知可也。如懼而不入,是自供其罪矣。」鄭父從其言,乃催車入城。鄭父先復命訖,引進冷至朝見,呈上國書禮物。惠公啟書看之,略曰:
    晉秦甥舅之國,地之在晉,猶在秦也。諸大夫亦各忠其國,寡人何敢曰必得地,以傷諸大夫之義。但寡人有疆場之事,欲與呂郤二大夫面議。幸旦暮一來,以慰寡人之望!
書尾又一行云:「原地券納還。」惠公是見小之人,看見禮幣隆厚,又且繳還地券,心中甚喜,便欲遣呂飴甥郤芮報秦。
  郤芮私謂飴甥曰:「秦使此來,不是好意。其幣重而言甘,殆誘我也。吾等若往,必劫我以取地矣。」飴甥曰:「吾亦料秦之懽晉,不至若是。此必丕鄭父聞里克之誅,自懼不免,與秦共為此謀,欲使秦人殺吾等而後作亂耳。」郤芮曰:「鄭父與克,同功一體之人,克誅,鄭父安得不懼?子金之料是也。今群臣半是里丕之黨,若鄭父有謀,必更有同謀之人。且先歸秦使而徐察之。」飴甥曰:「善。」乃言於惠公,先遣冷至回秦,言:「晉國未定,稍待二臣之暇,即當趨命。」冷至只得回秦。呂郤二人使心腹每夜伏於丕鄭父之門,伺察動靜。鄭父見呂郤全無行色,乃密請祁舉、共華、賈華、騅遄等,夜至其家議事,五鼓方回。心腹回報所見,如此如此。郤芮曰:「諸人有何難決之事?必逆謀也。」乃與飴甥商議,使人請屠岸夷至,謂曰:「子禍至矣,奈何?」屠岸夷大驚曰:「禍從何來?」郤芮曰:「子前助里克弒幼君,今克已伏法,君將有討於子。吾等以子有迎立之功,不忍見子之受誅,是以告也。」屠岸夷泣曰:「夷乃一勇之夫,聽人驅遣,不知罪之所在。惟大夫救之!」郤芮曰:「君怒不可解也。獨有一計,可以脫禍。」夷遂跪而問計。郤芮慌忙扶起,密告曰:「今丕鄭父黨於里克,有迎立之心,與七輿大夫陰謀作亂,欲逐君而納公子重耳。子誠偽為懼誅者,而見鄭父,與之同謀。若盡得其情,先事出首,吾即以所許鄭父負葵之田,割三十萬以酬子功。子且重用,又何罪之足患乎?」夷喜曰:「夷死而得生,大夫之賜也。敢不效力!但我不善為辭,奈何?」呂飴甥曰:「吾當教子。」乃擬為問答之語,使夷熟記。
  是夜,夷遂叩丕鄭父之門,言有密事。鄭父辭以醉寢,不與相見。夷守門內,更深猶不去。乃延之入。夷一見鄭父,便下跪曰:「大夫救我一命!」鄭父驚問其故。夷曰:「君以我助里克弒卓子,將加戮於我,奈何?」鄭父曰:「呂郤二人為政,何不求之?」夷曰:「此皆呂郤之謀也。吾恨不得食二人之肉,求之何益?」鄭父猶未深信,又問曰:「汝意欲何如?」夷曰:「公子重耳仁孝,能得士心,國人皆願戴之為君。而秦人惡夷吾之背約,亦欲改立重耳。誠得大夫手書,夷星夜往致重耳,使合秦翟之眾,大夫亦糾故太子之黨,從中而起,先斬呂郤之首,然後逐君而納重耳,無不濟矣。」鄭父曰:「子意得無變否?」夷即嚙一指出血,誓曰:「夷若有貳心,當使合族受誅!」鄭父方纔信之。約次日三更,再會定議。至期,屠岸夷復往。則祁舉、共華、賈華、騅遄皆先在,又有叔堅、累虎、特宮、山祈四人,皆故太子申生門下,與鄭父屠岸夷共是十人,重復對天歃血,共扶公子重耳為君。後人有詩云:
    只疑屠岸來求救,誰料奸謀呂郤為?強中更有強中手,一人行詐九人危。
丕鄭父款待眾人,盡醉而別。屠岸夷私下回報郤芮。芮曰:「汝言無據,必得鄭父手書,方可正罪。」夷次夜再至鄭父之家,索其手書,往迎重耳。鄭父已寫就了,簡後署名,共是十位,其九人俱先有花押,第十屠岸夷也。夷亦請筆書押。鄭父緘封停當,交付夷手,囑他:「小心在意,不可漏泄。」屠岸夷得書,如獲至寶,一逕投郤芮家,呈上芮看。芮乃匿夷於家,將書懷於袖中,同呂飴甥往見國舅虢射,備言如此如此:「若不早除,變生不測。」虢射夜叩宮門,見了惠公,細述丕鄭父之謀:「明日早朝,便可面正其罪,以手書為證。」
  次日,惠公早朝,呂郤等預伏武士於壁衣之內。百官行禮已畢,惠公召丕鄭父問曰:「知汝欲逐寡人而迎重耳,寡人敢請其罪!」鄭父方欲致辯。郤芮仗劍大喝曰:「汝遣屠岸夷將手書迎重耳,賴吾君洪福,屠岸夷已被吾等伺候於城外拿下,搜出其書。同事共是十人。今屠岸夷已招出,汝等不必辯矣。」惠公將原書擲於案下。呂飴甥拾起,按簡呼名,命武士擒下。只有共華告假在家未到,另行捕拿。見在八人,面面相覷,真個是有口難開,無地可入。惠公喝教:「押出朝門斬首!」內中賈華大呼曰:「臣先年奉命伐屈,曾有私放吾君之功,求免一死,可乎?」呂飴甥曰:「汝事先君而私放吾主,今事吾主,復私通重耳,此反覆小人,速宜就戮。」賈華語塞。八人束手受刑。
  卻說共華在家,聞鄭父等事洩被誅,即忙拜辭家廟,欲赴朝中領罪。其弟共賜謂曰:「往則就死,盍逃乎?」共華曰:「丕大夫之入,吾實勸之。陷人於死,而己獨生,非丈夫也!吾非不愛生,不敢負丕大夫耳!」遂不待捕至,疾趨入朝,請死。惠公亦斬之。丕豹聞父遭誅,飛奔秦國逃難。惠公欲盡誅里丕諸大夫之族。郤芮曰:「『罪人不孥』,古之制也。亂人行誅,足以儆眾矣。何必多殺,以懼眾心?」惠公乃赦各族不誅。進屠岸夷為中大夫,賞以負葵之田三十萬。
  卻說丕豹至秦,見了穆公,伏地大哭。穆公問其故,丕豹將其父始謀,及被害緣由,細述一遍。乃獻策曰:「晉侯背秦之大恩,而修國之小怨,百官聳懼,百姓不服。若以偏師往伐,其眾必內潰,廢置惟君所欲耳。」穆公問於君臣。蹇叔對曰:「以丕豹之言而伐晉,是助臣伐君,於義不可。」百里奚曰:「若百姓不服,必有內變,君且俟其變而圖之。」穆公曰:「寡人亦疑此言。彼一朝而殺九大夫,豈眾心不附,而能如此?況兵無內應,可必有功乎?」丕豹遂留仕秦為大夫。時晉惠公之二年,周襄王之三年也。
  是年周王子帶,以賂結好伊雒之戎,使戎伐京師,而己從中應之。戎遂入寇,圍王城。周公孔與召伯廖悉力固守。帶不敢出會戎師。襄王遣使告急於諸侯。秦穆公晉惠公皆欲結好周王,各率師伐戎以救周。戎知諸侯兵至,焚掠東門而去。惠公與穆公相見,面有慚色。惠公又接得穆姬密書,書中數晉侯無禮於賈君,又不納群公子,許多不是。教他速改前非,不失舊好。惠公遂有疑秦之心,急急班師。丕豹果勸穆公夜襲晉師,穆公曰:「同為勤王而來此,雖有私怨,未可動也。」乃各歸其國。
  時齊桓公亦遣管仲將兵救周,聞戎兵已解,乃遣人詰責戎主。戎主懼齊兵威,使人謝曰:「我諸戎何敢犯京師?爾甘叔招我來耳!」襄王於是逐王子帶。子帶出奔齊國。戎主使人詣京師,請罪求和,襄王許之。襄王追念管仲定位之功,今又有和戎之勞,乃大饗管仲,待以上卿之禮。管仲遜曰:「有國高二子在,臣不敢當。」再三謙讓,受下卿之禮而還。是冬,管仲病,桓公親往問之。見其瘠甚,乃執其手曰:「仲父之疾甚矣。不幸而不起,寡人將委政於何人?」時寧戚賓須無先後俱卒。管仲嘆曰:「惜哉乎,寧戚也!」桓公曰:「寧戚之外,豈無人乎?吾欲任鮑叔牙,何如?」仲對曰:「鮑叔牙,君子也。雖然,不可以為政。其人善惡過於分明。夫好善可也,惡惡已甚,人誰堪之?鮑叔牙見人之一惡,終身不忘,是其短也。」桓公曰:「隰朋何如?」仲對曰:「庶乎可矣。隰朋不恥下問,居其家不忘公門。」言畢,喟然嘆曰:「天生隰朋,以為夷吾舌也。身死,舌安得獨存?恐君之用隰朋不能久耳!」桓公曰:「然則易牙何如?」仲對曰:「君即不問,臣亦將言之。彼易牙、豎刁、開方三人,必不可近也!」桓公曰:「易牙烹其子,以適寡人之口,是愛寡人勝於愛子,尚可疑耶?」仲對曰:「人情莫愛於子。其子且忍之,何有於君?」桓公曰:「豎刁自宮以事寡人,是愛寡人勝於愛身,尚可疑耶?」仲對曰:「人情莫重於身。其身且忍之,何有於君?」桓公曰:「衛公子開方,去其千乘之太子,而臣於寡人,以寡人之愛幸之也。父母死不奔喪,是愛寡人勝於父母,無可疑矣。」仲對曰:「人情莫親於父母。其父母且忍之,又何有於君?且千乘之封,人之大欲也。棄千乘而就君,其所望有過於千乘者矣。君必去之勿近,近必亂國!」桓公曰:「此三人者,事寡人久矣。仲父平日何不聞一言乎?」仲對曰:「臣之不言,將以適君之意也。譬之於水,臣為之隄防焉,勿令泛溢。今隄防去矣,將有橫流之患,君必遠之!」桓公默然而退。畢竟管仲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2 10:25:56

第三十回     秦晉大戰龍門山 穆姬登臺耍大赦

  話說管仲於病中,囑桓公斥遠易牙、豎刁、開方三人,薦隰朋為政。左右有聞其言者,以告易牙。易牙見鮑叔牙謂曰:「仲父之相,叔所薦也。今仲病,君往問之,乃言叔不可以為政,而薦隰朋,吾意甚不平焉。」鮑叔牙笑曰:「是乃牙之所以薦仲也。仲忠於為國,不私其友。夫使牙為司寇,驅逐佞人,則有餘矣。若使當國為政,即爾等何所容身乎?」易牙大慚而退。踰一日,桓公復往視仲,仲已不能言。鮑叔牙隰朋莫不垂淚。是夜,仲卒。桓公哭之慟,曰:「哀哉,仲父!是天折吾臂也!」使上卿高虎董其喪,殯葬從厚。生前采邑,悉與其子,令世為大夫。易牙謂大夫伯氏曰:「昔君奪子駢邑三百,以賞仲之功。今仲父已亡,子何不言於君,而取還其邑?吾當從旁助子。」伯氏泣曰:「吾惟無功,是以失邑。仲雖死,仲之功尚在也。吾何面目求邑於君乎?」易牙嘆曰:「仲死猶能使伯氏心服,吾儕真小人矣!」
  且說桓公念管仲遺言,乃使公孫隰朋為政。未一月,隰朋病卒。桓公曰:「仲父其聖人乎?何以知朋之用於吾不久也?」於是使鮑叔牙代朋之位。牙固辭,桓公曰:「今舉朝無過於卿者,卿欲讓之何人?」牙對曰:「臣之好善惡惡,君所知也。君必用臣,請遠易牙、豎刁、開方,乃敢奉命。」桓公曰:「仲父固言之矣,寡人敢不從子!」即日罷斥三人,不許入朝相見。鮑叔牙乃受事。時有淮夷侵犯杞國,杞人告急於齊。齊桓公合宋、魯、陳、衛、鄭、許、曹七國之君,親往救杞,遷其都於緣陵。諸侯尚從齊之令,以能用鮑叔,不改管仲之政故也。
  話分兩頭。卻說晉自惠公即位,連歲麥禾不熟,至五年,復大荒。倉廩空虛,民間絕食,惠公欲乞糴於他邦。思想惟秦毗鄰地近,且婚姻之國,但先前負約未償,不便開言。郤芮進曰:「吾非負秦約也,特告緩其期耳。若乞糴而秦不與,秦先絕我,我乃負之有名矣。」惠公曰:「卿言是也。」乃使大夫慶鄭,持寶玉如秦告糴。穆公集群臣計議:「晉許五城不與,今因饑乞糴,當與之否?」蹇叔百里奚同聲對曰:「天災流行,何國無之,救災恤鄰,理之常也。順理而行,天必福我。」穆公曰:「吾之施於晉已重矣。」公孫枝對曰:「若重施而獲報,何損於秦?其或不報,曲在彼矣。民憎其上,孰與我敵?君必與之。」丕豹思念之仇,攘臂言曰:「晉侯無道,天降之災。乘其饑而伐之,可以滅晉。此機不可失!」繇余曰:「『仁者不乘危以邀利,智者不僥倖以成功。』與之為當。」穆公曰:「負我者,晉君也。饑者,晉民也。吾不忍以君故,遷禍於民。」於是運粟數萬斛於渭水,直達河、汾、雍、絳之間,舳艫相接,命曰:「泛舟之役」,以救晉之饑。晉人無不感悅。史官有詩稱穆公之善云:
    晉君無道致天災,雍絳紛紛送粟來。誰肯將恩施怨者?穆公德量果奇哉!
  明年冬,秦國年荒,晉反大熟。穆公謂蹇叔百里奚曰:「寡人今日乃思二卿之言也,豐凶互有。若寡人去冬遏晉之糴,今日歲饑,亦難乞於晉矣。」丕豹曰:「晉君貪而無信,雖乞之,必不與。」穆公不以為然。乃使冷至亦賷寶玉,如晉告糴。惠公將發河西之粟,以應秦命。郤芮進曰:「君與秦粟,亦將與秦地乎?」惠公曰:「寡人但與粟耳,豈與地哉?」芮曰:「君之與粟為何?」惠公曰:「亦報其『泛舟之役』也。」芮曰:「如以泛舟為秦德,則昔年納君,其德更大。君舍其大而報其小,何哉?」慶鄭曰:「臣去歲奉命乞糴於秦,秦君一諾無辭,其意甚美。今乃閉糴不與,秦怨我矣!」呂飴甥曰:「秦與晉粟,非好晉也,為求地也。不與粟而秦怨,與粟而不與地,秦亦怨,均之怨也,何為與之?」慶鄭曰:「幸人之災,不仁。背人之施,不義。不義不仁,何以守國?」韓簡曰:「鄭之言是也。使去歲秦閉我糴,君意何如?」虢射曰:「去歲天饑晉以授秦,秦弗知取,而貸我粟,是甚愚也!今歲天饑秦以授晉,晉奈何逆天而不取?以臣愚意,不如約會梁伯,乘機伐秦,共分其地,是為上策。」惠公從虢射之言。乃辭冷至曰:「敝邑連歲饑饉,百姓流離,今冬稍稔,流亡者漸歸故里,僅能自給,不足以相濟也。」冷至曰:「寡君念婚姻之誼,不責地,不閉糴,固曰:『同患相恤也。』寡君濟君之急,而不得報於君,下臣難以復命。」呂飴甥郤芮大喝曰:「汝前與丕鄭父合謀,以重幣誘我,幸天破奸謀,不墮汝計。今番又來饒舌!可歸語汝君,要食晉粟,除非用兵來取!」冷至含憤而退。慶鄭出朝,謂太史郭偃曰:「晉侯背德怒鄰,禍立至矣。」郭偃曰:「今秋沙鹿山崩,草木俱偃。夫山川國之主也,晉將有亡國之禍,其在此乎?」史臣有詩譏晉惠公云:
    泛舟遠道賑饑窮,偏遇秦饑意不同。自古負恩人不少,無如晉惠負秦公。
  冷至回復秦君,言:「晉不與秦粟,反欲糾合梁伯,共興伐秦之師。」穆公大怒曰:「人之無道,乃至出於意料若此!寡人將先破梁,而後伐晉。」百里奚曰:「梁伯好土功,國之曠地,皆築城建室,而無民以實之,百姓胥怨,此其不能用眾助晉明矣。晉君雖無道,而呂郤俱疆力自任,若起絳州之眾,必然震驚西鄙。《兵法》云:『先發制人。』今以君之賢,諸大夫之用命,往聲晉侯負德之罪,勝可必也。因以餘威,乘梁之敝,如振槁葉耳!」穆公然之。乃大起三軍,留蹇叔繇余輔太子罃守國,孟明視引兵巡邊,彈壓諸戎。穆公同百里奚親將中軍,西乞術白乙丙保駕。公孫枝將右軍,公子縶將左軍,共車四百乘,浩浩蕩蕩,殺奔晉國來。
  晉之西鄙,告急於惠公。惠公問於群臣曰:「秦無故興兵犯界,何以禦之?」慶鄭進曰:「秦兵為主上背德之故,是以來討,何謂無故?依臣愚見,只宜引罪請和,割五城以全信,免動干戈。」惠公大怒曰:「以堂堂千乘之國,而割地求和,寡人何面目為君哉?」喝令:「先斬慶鄭,然後發兵迎敵!」虢射曰:「未出兵,先斬將,於軍不利。姑赦令從征,將功折罪。」惠公准奏。當日大閱車馬,選六百乘。命郤步揚、家僕徒、慶鄭、蛾晰分將左右,己與虢射居中軍調度,屠岸夷為先鋒。離絳州望西進發。晉侯所駕之馬,名曰「小駟」,乃鄭國所獻。其馬身材小巧,毛鬣潤澤,步驟安穩,惠公平昔甚愛之。慶鄭又諫曰:「古者出征大事,必乘本國出產之馬。其馬生在本土,解人心意,安其教訓,服習道路,故遇戰隨人所使,無不如志。今君臨大敵,而乘異產之馬,恐不利也。」惠公叱曰:「此吾慣乘,汝勿多言!」
  卻說秦兵已渡河東,三戰三勝,守將皆奔竄。長驅而進,直至韓原下寨。晉惠公聞秦軍至韓,乃蹙額曰:「寇已深矣,奈何?」慶鄭曰:「君自招之,又何問焉?」惠公曰:「鄭無禮,可退!」晉兵離韓原十里下寨,使韓簡往探秦兵多少。簡回報曰:「秦師雖少於我,然其鬥氣十倍於我。」惠公曰:「何故?」簡對曰:「君始以秦近而奔梁,繼以秦援而得國,又以秦賑而免饑,三受秦施而無一報。君臣積憤,是以來伐,三軍皆有責負之心,其氣銳甚,豈止十倍而已!」惠公慍曰:「此乃慶鄭之語,定伯亦為此言乎?寡人當與秦決一死敵!」遂命韓簡往秦軍請戰曰:「寡人有甲車六百乘,足以待君。君若退師,寡人之願:若其不退,寡人即欲避君,其奈此三軍之士何!」穆公笑曰:「孺子何驕也?」乃使公孫枝代對曰:「君欲國,寡人納之。君欲粟,寡人給之。今君欲戰,寡人敢拒命乎?」韓簡退曰:「秦理直,吾不知死所矣!」晉惠公使郭偃卜車右,諸人莫吉,惟慶鄭為可。惠公曰:「鄭黨於秦,豈可任哉?」乃改用家僕徒為車右,而使郤步揚御車,逆秦師於韓原。百里奚登壘,望見晉師甚眾,謂穆公曰:「晉侯將致死於我,君其勿戰。」穆公指天曰:「晉負我已甚,若無天道則已,天而有知,吾必勝之!」乃於龍門山下,整列以待。須臾,晉兵亦布陣畢,兩陣對圓,中軍各鳴鼓進兵。屠岸夷恃勇,手握渾鐵槍一條,何止百斤之重,先撞入對陣,逢人便刺,秦軍披靡。正遇白乙丙,兩下交戰,約莫五十餘合,殺得性起,各跳下車來,互相扭結。屠岸夷曰:「我與你拼個死活,要人幫助的,不為好漢!」白乙丙曰:「正要獨手擒拿你,方是英雄!」吩咐眾人:「都莫來!」兩個拳搥腳踢,直扭入陣後去了。晉惠公見屠岸夷陷陣,急叫韓簡梁繇靡,引軍沖其左,自引家僕徒等沖其右,約於中軍取齊。穆公見晉分兵兩路沖來,亦分作兩路迎敵。且說惠公之車,正遇見公孫枝,惠公遂使家僕徒接戰。那公孫枝有萬夫不當之勇,家僕徒如何鬥得過?惠公教步揚:「用心執轡,寡人親自助戰。」公孫枝橫戟大喝曰:「會戰者一齊上來!」只這一聲喝,如霹靂震天,把個國舅虢射嚇得伏於車中,不敢出氣。那小駟未經戰陣,亦被驚嚇,不繇御人做主,向前亂跑,遂陷於泥濘之中。步揚用力鞭打,奈馬小力微,拔腳不起。正在危急,恰好慶鄭之車,從前而過。惠公呼曰:「鄭速救我!」慶鄭曰:「虢射何在?乃呼鄭耶?」惠公又呼曰:「鄭速將車來載寡人!」鄭曰:「君穩乘小駟,臣當報他人來救也!」遂催轅轉左而去。步揚欲往覓他車,爭奈秦兵圍裹將來,不能得出。再說韓簡一軍沖入,恰遇著秦穆公中軍,遂與秦將西乞術交戰,三十餘合,未分勝敗。蛾晰引軍又到,兩下夾攻,西乞術不能當,被韓簡一戟刺於車下。梁繇靡大叫:「敗將無用之物,可協力擒捉秦君!」韓簡不顧西乞術,驅率晉兵,逕奔戎輅,來捉穆公。穆公嘆曰:「我今日反為晉俘,天道何在?」纔嘆一聲,只見正西角上,一隊勇士約三百餘人,高叫:「勿傷吾恩主!」穆公抬頭看之,見那三百餘人,一個個蓬首袒肩,腳穿草履,步行如飛,手中皆執大砍刀,腰懸弓箭,如混世魔王手下鬼兵一般。腳蹤到處,將晉兵亂砍。韓簡與梁繇靡慌忙迎敵。又見一人飛車從北而至,乃慶鄭也。高叫:「勿得戀戰,主公已被秦兵困於龍門山泥濘之中,可速往救駕!」韓簡等無心廝殺,撇了那一夥壯士,逕奔龍門山來救晉侯。誰知晉惠公已被公孫枝所獲,並家僕徒、虢射、步揚等,一齊就縛,已歸大寨去了。韓簡頓足曰:「獲秦君猶可相抵,慶鄭誤我矣!」梁繇靡曰:「君已在此,我輩何歸?」遂與韓簡各棄兵仗,來投秦寨,與惠公做一處。再說那壯士三百餘人,救了秦穆公,又救了西乞術。秦兵乘勝掩殺,晉兵大潰。龍門山下屍積如山,六百乘得脫者,十分中之二三耳。慶鄭聞晉君見擒,遂偷出秦軍,遇蛾晰被傷在地,扶之登車,同回晉國。髯翁有詩,詠韓原大戰之事。詩曰:
    龍門山下嘆輿屍,只為昏君不報施。善惡兩家分勝敗,明明天道豈無知!
  卻說秦穆公還於大寨,謂百里奚曰:「不聽井伯之言,幾為晉笑。」那壯士三百餘人,一齊到營前叩首。穆公問曰:「汝等何人,乃肯為寡人出死力耶?」壯士對曰:「君不記昔年亡善馬乎?吾等皆食馬肉之人也。」原來穆公曾出獵於梁山,夜失良馬數匹,使吏求之。尋至岐山之下,有野人三百餘,群聚而食馬肉。吏不敢驚之,趨報穆公:「速遣兵往捕,可盡得。」穆公嘆曰:「馬已死矣,又因而戮人,百姓將謂寡人貴畜而賤人也。」乃索軍中美酒數十甕,使人賷往岐下,宣君命而賜之曰:「寡君有言:『食良馬肉,不飲酒傷人。』今以美酒賜汝。」野人叩頭謝恩,分飲其酒,齊嘆曰:「盜馬不罪,更慮我等之傷,而賜以美酒,君之恩大矣。何以報之!」至是,聞穆公伐晉,三百餘人,皆舍命趨至韓原,前來助戰。恰遇穆公被圍,一齊奮勇救出。真個是: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施薄報薄,施厚報厚。有施無報,何異禽獸!
穆公仰天嘆曰:「野人且有報德之義,晉侯獨何人哉?」乃問眾人中:「有願仕者,寡人能爵祿之。」壯士齊聲應曰:「吾儕野人,但報恩主一時之惠,不願仕也!」穆公各贈金帛,野人不受而去。穆公嘆息不已,後人有詩云:
    韓原山下兩交鋒,晉甲重重困穆公。當日若誅牧馬士,今朝焉得出樊籠?
穆公點視將校不缺,單不見白乙丙一人。使軍士遍處搜尋,聞土窟中有哼聲,趨往視之,乃是白乙丙與屠岸夷相持滾入窟中,各各力盡氣絕,尚扭定不放手。軍士將兩下拆開,抬放兩個車上,載回本寨。穆公問白乙丙,已不能言。有人看見他兩人拼命之事,向前奏知如此如此。穆公嘆曰:「兩人皆好漢也!」問左右:「有識晉將姓名者乎?」公子縶就車中觀看,奏曰:「此乃勇士屠岸夷也。臣前弔晉二公子,夷亦奉本國大臣之命來迎,相遇於旅次,是以識之。」穆公曰:「此人可留為秦用乎?」公子縶曰:「弒卓子,殺里克,皆出其手。今日正當順天行誅。」穆公乃下令將屠岸夷斬首。親解錦袍,以覆白乙丙,命百里奚先以溫車載回秦國就醫。丙服藥,吐血數斗,半年之後,方纔平復。此是後話。
  再說穆公大獲全勝,拔寨都起,使人謂晉侯曰:「君不欲避寡人,寡人今亦不能避君,願至敝邑而請罪焉!」惠公俛首無言。穆公使公孫枝率車百乘,押送晉君至秦。虢射、韓簡、梁繇靡、家徒僕、郤步揚、郭偃、郤乞等,皆披髮垢面,草行露宿相隨,如奔喪之狀。穆公復使人弔諸大夫,且慰之曰:「爾君臣謂要食晉粟,用兵來取。寡人之留爾君,聊以致晉之粟耳,敢為已甚乎?二三子何患無君?勿過戚也!」韓簡等再拜稽首曰:「君憐寡君之愚,及於寬政,不為已甚,皇天后土,實聞君語。臣等敢不拜賜!」秦兵回至雍州界上,穆公集群臣議曰:「寡人受上帝之命,以平晉亂,而立夷吾。今晉君背寡人之德,即得罪於上帝也。寡人欲用晉君,郊祀上帝,以答天貺,何如?」公子縶曰:「君言甚當。」公孫枝進曰:「不可。晉大國也,吾俘虜其民,已取怨矣。又殺其君,以益其忿,晉之報秦,將甚於秦之報晉也!」公子縶曰:「臣意非徒殺晉君已也,且將以公子重耳代之。殺無道而立有道,晉人德我不暇,又何怨焉?」公孫枝曰:「公子重耳,仁人也。父子兄弟,相去一間耳。重耳不肯以父喪為利,其肯以弟死為利乎?若重耳不入,別立他人,與夷吾何擇?如其肯入,必且為弟而仇秦。君廢前德於夷吾,而樹新仇於重耳,臣竊以為不可。」穆公曰:「然則逐之乎?囚之乎?抑復之乎?三者孰利?」公孫枝對曰:「囚之,一匹夫耳!於秦何益?逐之,必有謀納者。不如復之。」穆公曰:「不喪功乎?」枝對曰:「臣意亦非徒復之已也。必使歸吾河西五城之地,又使其世子圉留質於吾國,然後許成焉。如是,則晉君終身不敢惡秦,且異日父死子繼,吾又以為德於圉。晉世世戴秦,利孰大乎?」穆公曰:「子桑之算,及於數世矣!」乃安置惠公於靈臺山之離宮,以千人守之。
  穆公發遣晉侯,方欲起程。忽見一班內侍,皆服衰絰而至。穆公意謂有夫人之變,方欲問之。那內侍口述夫人之命,曰:「上天降災,使秦晉兩君,棄好即戎。晉君之獲,亦婢子之羞也。若晉君朝入,則婢子朝死,夕入,則婢子夕死!今特使內侍以喪服迎君之師。若赦晉侯,猶赦婢子,惟君裁之!」穆公大驚,問:「夫人在宮作何狀?」內侍奏曰:「夫人自聞晉君見獲,便攜太子服喪服,徒步出宮,至於後園崇臺之上,立草舍而居。臺下俱積薪數十層,送饔飱者履薪上下。吩咐:『只待晉君入城,便自殺於臺上。縱火焚吾屍,以表兄弟之情也。』」穆公嘆曰:「子桑勸我,勿殺晉君。不然,幾喪夫人之命矣!」於是使內侍去其衰絰,以報穆姬曰:「寡人不日歸晉侯也。」穆姬方纔回宮。內侍跪而問曰:「晉侯見利忘義,背吾君之約,又負君夫人之託,今日乃自取囚辱,夫人何為哀痛如此?」穆姬曰:「吾聞『仁者雖怨不忘親,雖怒不棄禮。』若晉侯遂死於秦,吾亦與有罪矣!」內侍無不誦君夫人之賢德。畢竟晉侯如何回國,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01:56:35

第三十一回     晉惠公怒殺慶鄭 介子推割股啖君

  話說晉惠公囚於靈臺山,只道穆姬見怪,全不知衰絰逆君之事。遂謂韓簡曰:「昔先君與秦議婚時,史蘇已有『西鄰責言,不利婚媾』之占。若從其言,必無今日之事矣。」簡對曰:「先君之敗德,豈在婚秦哉?且秦不念婚姻,君何以得入?入而又伐,以好成仇,秦必不然,君其察之。」惠公嘿然。未幾,穆公使公孫枝至靈臺山問侯晉侯,許以復歸。公孫枝曰:「敝邑群臣,無不欲甘心於君者。寡君獨以君夫人登臺請死之故,不敢傷婚姻之好。前約河外五城,可速交割,再使太子圉為質,君可歸矣。」惠公方纔曉得穆姬用情,愧慚無地。即遣大夫郤乞歸晉,吩咐呂省以割地質子之事。省特至王城,會秦穆公,將五城地圖,及錢穀戶口之數獻之,情願納質歸君。穆公問:「太子如何不到?」省對曰:「國中不和,故太子暫留敝邑。俟寡君入境之日,太子即出境矣。」穆公曰:「晉國為何不和?」省對曰:「君子自知其罪,惟思感秦之德。小人不知其罪,但欲報秦之仇。以此不和也。」穆公曰:「汝國猶望君之歸乎?」省對曰:「君子以為必歸,便欲送太子以和秦。小人以為必不歸,堅欲立太子以拒秦。然以臣愚見,執吾君可以立威,舍吾君又可以見德,德威兼濟,此伯主之所以行乎諸侯也。傷君子之心,而激小人之怒,於秦何益?棄前功而墜伯業,料君之必不然矣。」穆公笑曰:「寡人意與飴甥正合!」命孟明往定五城之界,設官分守。遷晉侯於郊外之公館,以賓禮待之。饋以七牢,遣公孫枝引兵同呂省護送晉侯歸國。──凡牛羊豕各一,謂之一牢,七牢,禮之厚者。此乃穆公修好之意也。
  惠公自九月戰敗,囚於秦,至十一月纔得釋。與難諸臣,一同歸國,惟虢射病死於秦,不得歸。蛾晰聞惠公將入,謂慶鄭曰:「子以救君誤韓簡,君是以被獲。今君歸,子必不免,盍奔他國以避之?」慶鄭曰:「軍法:『兵敗當死,將為虜當死。』況誤君而貽以大辱,又罪之甚者?君若不還,吾亦將率其家屬以死於秦。況君歸矣,乃令失刑乎?吾之留此,將使君行法於我,以快君之心;使人臣知有罪之無所逃也。又何避焉?」蛾晰嘆息而去。惠公將至絳,太子圉率領狐突、郤芮、慶鄭、蛾晰、司馬說、寺人勃鞮等,出郊迎接。惠公在車中望見慶鄭,怒從心起,使家僕徒召之來前,問曰:「鄭何敢來見寡人?」慶鄭對曰:「君始從臣言,報秦之施,必不伐。繼從臣言,與秦講和,必不戰。三從臣言,不乘『小駟』,必不敗。臣之忠於君也至矣!何為不見?」惠公曰:「汝今尚有何言?」慶鄭對曰:「臣有死罪三:有忠言而不能使君必聽,罪之一也。卜車右吉,而不能使君必用,罪之二也。以救君召二三子,而不能使君必不為人擒,罪之三也。臣請受刑,以明臣罪。」惠公不能答,使梁繇靡代數其罪。梁繇靡曰:「鄭所言,皆非死法也。鄭有死罪三,汝不自知乎?君在泥濘之中,急而呼汝,汝不顧,一宜死。我幾獲秦君,汝以救君誤之,二宜死。二三子俱受執縛,汝不力戰,不面傷,全身逃歸,三宜死。」慶鄭曰:「三軍之士皆在此,聽鄭一言:『有人能坐以待刑,而不能力戰面傷者乎?』」蛾晰諫曰:「鄭死不避刑,可謂勇矣!君可赦之,使報韓原之仇。」梁繇靡曰:「戰已敗矣,又用罪人以報其仇,天下不笑晉為無人乎?」家僕徒亦諫曰:「鄭有忠言三,可以贖死。與其殺之以行君之法,不若赦之以成君之仁。」梁繇靡又曰:「國所以強,惟法行也。失刑亂法,誰復知懼!不誅鄭,今後再不能用兵矣!」惠公顧司馬說,使速行刑。慶鄭引頸受戮。髯仙有詩嘆惠公器量之淺,不能容一慶鄭也。詩曰:
    閉糴誰教負泛舟?反容奸佞殺忠謀。惠公褊急無君德,只合靈臺永作囚!
梁繇靡當時圍住秦穆公,自謂必獲,卻被慶鄭呼云:「急救主公!」遂棄之而去。以此深恨慶鄭,必欲誅之。誅鄭之時,天昏地慘,日色無光,諸大夫中多有流涕者。蛾晰請其尸葬之,曰:「吾以報載我之恩也!」惠公既歸國,遂使世子圉隨公孫枝入秦為質。因請屠岸夷之尸,葬以上大夫之禮,命其子嗣為中大夫。
  惠公一日謂郤芮曰:「寡人在秦三月,所憂者惟重耳,恐其乘變求入,今日纔放心也。」郤芮曰:「重耳在外,終是心腹之疾。必除了此人,方絕後患。」惠公問:「何人能為寡人殺重耳者?寡人不吝重賞。」郤芮曰:「寺人勃鞮,向年伐蒲,曾斬重耳之衣袂,常恐重耳入國,或治其罪。君欲殺重耳,除非此人可用。」惠公召勃鞮,密告以殺重耳之事。勃鞮對曰:「重耳在翟十二年矣。翟人伐咎如,獲其二女,曰叔隗,季隗,皆有美色。以季隗妻重耳,而以叔隗妻趙衰,各生有子,君臣安於室家之樂,無復虞我之意。臣今往伐,翟人必助重耳興兵拒戰,勝負未卜。願得力士數人,微行至翟,乘其出遊,刺而殺之。」惠公曰:「此計大妙!」遂與勃鞮黃金百鎰,使購求力士,自去行事:「限汝三日內,便要起身。事畢之日,當加重用。」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若要不聞,除非莫言。」惠公所託,雖是勃鞮一人,內侍中多有聞其謀者。狐突聞勃鞮揮金如土,購求力士,心懷疑惑,密地裏訪問其故。那狐突是老國舅,那個內侍不相熟?不免把這密謀,來洩漏於狐突之耳。狐突大驚,即時密寫一信,遣人星夜往翟,報與公子重耳知道。
  卻說重耳是日,正與翟君獵於渭水之濱。忽有一人冒圍而入,求見狐氏兄弟,說:「有老國舅家書在此。」狐毛狐偃曰:「吾父素不通外信,今有家書,心然國中有事。」即召其人至前。那人呈上書信,叩了一頭,轉身就走。毛偃心疑。啟函讀之,書中云:「主公謀刺公子,已遣寺人勃鞮,限三日內起身。汝兄弟稟知公子,速往他國,無得久延取禍。」二狐大驚,將書稟知重耳。重耳曰:「吾妻子皆在此,此吾家矣。欲去將何之?」狐偃曰:「吾之適此,非以營家,將以圖國也;以力不能適遠,故暫休足於此。今為日已久,宜徙大國。勃鞮之來,殆天遣之以促公子之行乎?」重耳曰:「即行,適何國為可?」狐偃曰:「齊侯雖耄,伯業尚存,收恤諸侯,錄用賢士。今管仲隰朋新亡,國無賢佐,公子若至齊,齊侯必然加禮。倘晉有變,又可借齊之力,以圖復也。」重耳以為然。乃罷獵歸,告其妻季隗曰:「晉君將使人行刺於我,恐遭毒手,將遠適大國,結連秦楚,為復國之計。子宜盡心撫育二子,待我二十五年不至,方可別嫁他人。」季隗泣曰:「男子志在四方,非妾敢留。然妾今二十五歲矣,再過二十五年,妾當老死,尚嫁人乎?妾自當待子,子勿慮也!」趙衰亦囑咐叔隗,不必盡述。次早,重耳命壺叔整頓車乘,守藏小吏頭須收拾金帛。正吩咐間,只見狐毛狐偃倉皇而至,言:「父親老國舅見勃鞮受命次日,即便起身,誠恐公子未行,難以隄防,不及寫書,又遣能行快走之人,星夜趕至,催促公子速速逃避,勿淹時刻!」重耳聞信,大驚曰:「鞮來何速也?」不及裝束,遂與二狐徒步出於城外。壺叔見公子已行,止備犢車一乘,追上與公子乘坐。趙衰臼季諸人,陸續趕上,不及乘車,都是步行。重耳問:「頭須如何不來?」有人說:「頭須席卷藏中所有逃去,不知所向了。」重耳已失窠巢,又沒盤費,此時情緒,好不愁悶!事已如此,不得不行。正是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公子出城半日,翟君始知,欲贈資裝,已無及矣。有詩為證:
    流落夷邦十二年,困龍伏蟄未升天。豆箕何事相煎急?道路於今又播遷。
  卻說惠公原限寺人勃鞮三日內起身,往翟幹事,如何次日便行?那勃鞮原是個寺人,專以獻勤取寵為事。前番獻公差他伐蒲,失了公子重耳,僅割取衣袂而回,料想重耳必然銜恨。今番又奉惠公之差,若能夠殺卻重耳,不惟與惠公立功,兼可除自己之患。故此糾合力士數人,先期疾走,正要公子不知防備,好去結果他性命。誰知老國舅兩番送信,漏洩其情,比及勃鞮到翟,訪問公子消息,公子已不在了。崔君亦為公子面上,吩咐關津,凡過往之人,加意盤詰,十分嚴緊。勃鞮在晉國,還是個近侍的宦者,今日為殺重耳而來,做了奸人刺客之流,若被盤詰,如何答應?因此過不得翟國,只得怏怏而回,復命於惠公。惠公沒法,只得暫時擱起。
  再說公子重耳一心要往齊邦,卻先要經繇衛國,這是「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重耳離了翟境,一路窮苦之狀,自不必說。數日,至於衛界,關吏叩其來歷。趙衰曰:「吾主乃晉公子重耳,避難在外,今欲往齊,假道於上國耳。」吏開關延入,飛報衛侯。上卿寧速,請迎之入城。衛文公曰:「寡人立國楚丘,並不曾借晉人半臂之力。衛晉雖為同姓,未通盟好。況出亡之人,何關輕重?若迎之,必當設宴贈賄,費多少事,不如逐之。」乃吩咐守門閽者,不許放晉公子入城。重耳乃從城外而行。魏犨顛頡進曰:「衛燬無禮,公子宜臨城責之。」趙衰曰:「蛟龍失勢,比於蚯蚓。公子且宜含忍,無徒責禮於他人也。」犨頡曰:「既彼不盡主人之禮,剽掠村落,以助朝夕,彼亦難怪我矣。」重耳曰:「剽掠者謂之盜。吾寧忍餓,豈可行盜賊之事乎?」是日,公子君臣,尚未早餐,忍飢而行。看看過午,到一處地名五鹿,見一夥田夫,同飯於隴上。重耳令狐偃問之求食。田夫問:「客從何來?」偃曰:「吾乃晉客,車上者乃吾主也。遠行無糧,願求一餐!」田夫笑曰:「堂堂男子,不能自資,而問吾求食耶?吾等乃村農,飽食方能荷鋤,焉有餘食及於他人?」偃曰:「縱不得食,乞賜一食器!」田夫乃戲以土塊與之曰:「此土可為器也!」魏犨大罵:「村夫焉敢辱吾!」奪其食器,擲而碎之。重耳亦大怒,將加鞭扑。偃急止之曰:「得飯易,得土難,土地,國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地授公子,此乃得國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重耳果依其言,下車拜受。田夫不解其意,乃群聚而笑曰:「此誠癡人耳!」後人有詩曰:
    土地應為國本基,皇天假手慰艱危。高明子犯窺先兆,田野愚民反笑癡。
  再行約十餘里,從者飢不能行,乃休於樹下。重耳飢困,枕狐毛之膝而臥。狐毛曰:「子餘尚攜有壺餐,其行在後,可俟之。」魏犨曰:「雖有壺餐,不夠子餘一人之食,料無存矣。」眾人爭採蕨薇煮食,重耳不能下咽。忽見介子推捧肉湯一盂以進,重耳食之而美。食畢,問:「此處何從得肉?」介子推曰:「臣之股肉也。臣聞『孝子殺身以事其親,忠臣殺身以事其君。』今公子乏食,臣故割股以飽公子之腹。」重耳垂淚曰:「亡人累子甚矣!將何以報?」子推曰:「但願公子早歸晉國,以成臣等股肱之義。臣豈望報哉!」髯仙有詩贊云:
    孝子重歸全,虧體謂親辱。嗟嗟介子推,割股充君腹。委質稱股肱,腹心同禍福。豈不念親遺?忠孝難兼局!彼哉私身家,何以食君祿?
良久,趙衰始至。眾人問其行遲之故,衰曰:「被棘刺損足脛,故不能前。乃出竹笥中中壺餐,以獻於重耳。重耳曰:「子餘不苦飢耶?何不自食?」衰對曰:「臣雖飢,豈敢背君而自食耶?」狐毛戲魏犨曰:「此漿若落子手,在腹中且化矣。」魏犨慚而退。重耳即以壺漿賜趙衰,衰汲水調之,遍食從者。重耳嘆服。重耳君臣一路覓食,半飢半飽,至於齊國。
  齊桓公素聞重耳賢名,一知公子進關,即遣使往郊,迎入公館,設宴款待。席間問:「公子帶有內眷否?」重耳對曰:「亡人一身不能自衛,安能攜家乎?」桓公曰:「寡人獨處一宵,如度一年。公子絀在行旅,而無人以侍巾櫛,寡人為公子憂之!」於是擇宗女中之美者,納於重耳。贈馬二十乘,自是從行之眾,皆有車馬。桓公又使廩人致粟,庖人致肉,日以為常。重耳大悅,嘆曰:「向聞齊侯好賢禮士,今始信之!其成伯,不亦宜乎?」其時周襄王之八年,乃齊桓公之四十二年也。
  桓公自從前歲委政鮑叔牙,一依管仲遺言,將豎刁、雍巫、開方三人逐去。食不甘味,夜不酣寢,口無謔語,面無笑容。長衛姬進曰:「君逐豎刁諸人,而國不加治。容顏日悴,意者左右使令,不能體君之心。何不召之?」桓公曰:「寡人亦思念此三人,但已逐之,而又召之,恐拂鮑叔牙之意也。」長衛姬曰:「鮑叔牙左右,豈無給使令者?君老矣,奈何自苦如此!君但以調味,先召易牙,則開方豎刁可不煩招而致也。」桓公從其言,乃召雍巫和五味。鮑叔牙諫曰:「君豈忘仲父遺言乎?奈何召之?」桓公曰:「此三人有益於寡人,而無害於國。仲父之言,無乃太過!」遂不聽叔牙之言,並召開方豎刁。三人同時皆令復職,給事左右。鮑叔牙憤鬱發病而死,齊事從此大壞矣。後來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01:57:15

第三十二回     晏蛾兒踰牆殉節 群公子大鬧朝堂

  話說齊桓公背了管仲遺言,復用豎刁、雍巫、開方三人,鮑叔牙諫諍不從,發病而死。三人益無忌憚,欺桓公老耄無能,遂專權用事。順三人者,不貴亦富。逆三人者,不死亦逐。這話且擱過一邊。
  且說是時有鄭國名醫,姓秦名緩,字越人,寓於齊之盧村,因號盧醫。少時開邸舍,有長桑君來寓,秦緩知其異人,厚待之,不責其直。長桑君感之,授以神藥,以上池水服之,眼目如鏡,暗中能見鬼物,雖人在隔牆,亦能見之,以此視人病症,五臟六腑,無不洞燭,特以診脈為名耳。古時有個扁鵲,與軒轅黃帝同時,精於醫藥。人見盧醫手段高強,遂比之古人,亦號為扁鵲。先年扁鵲曾遊虢國,適值虢太子暴蹶而死,扁鵲過其宮中,自言能醫。內侍曰:「太子已死矣,安能復生?」扁鵲曰:「請試之。」內侍報知虢公,虢公流淚沾襟,延扁鵲入視。扁鵲教其弟子陽厲,用砭石針之。須臾,太子甦,更進以湯藥,過二旬復故。世人共稱扁鵲有回生起死之術。扁鵲周遊天下,救人無數。一日,遊至臨淄,謁見齊桓公,奏曰:「君有病在腠理,不治將深?」桓公曰:「寡人不曾有疾。」扁鵲出。後五日復見,奏曰:「君病在血脈,不可不治。」桓公不應。後五日又見,奏曰:「君之病已在腸胃矣。宜速治也!」桓公復不應。扁鵲退,桓公嘆曰:「甚矣,醫人之喜於見功也!無疾而謂之有疾。」過五日,扁鵲又求見,望見桓公之色,退而卻走。桓公使人問其故。曰:「君之病在骨髓矣!夫腠理,湯熨之所及也。血脈,針砭之所及也。腸胃,酒醪之所及也。今在骨髓,雖司命其奈之何!臣是以不言而退也。」又過五日,桓公果病,使人召扁鵲。其館人曰:「秦先生五日前已束裝而去矣。」桓公懊悔無已。
  桓公先有三位夫人,曰王姬、徐姬、蔡姬,皆無子。王姬徐姬相繼先卒。蔡姬退回蔡國。以下又有如夫人六位,俱因他得君寵愛,禮數與夫人無別,故謂之如夫人。六位各生一子。第一位長衛姬,生公子無虧。第二位少衛姬,生公子元。第三位鄭姬,生公子昭。第四位葛嬴,生公子潘。第五位密姬,生公子商人。第六位宋華子,生公子雍。其余妾媵,有子者尚多,不在六位如夫人之數。那六位如夫人中,惟長衛姬事桓公最久。六位公子中,亦惟無虧年齒最長。桓公嬖臣雍巫豎刁,俱與衛姬相善,巫刁因請於桓公,許立無虧為嗣。後又愛公子昭之賢,與管仲商議,在葵邱會上,囑咐宋襄公,以昭為太子。衛公子開方,獨與公子潘相善,亦為潘謀嗣立。公子商人性喜施予,頗得民心,因母密姬有寵,未免萌覬覦之心。內中只公子雍出身微賤,安分守己。其他五位公子,各樹黨羽,互相猜忌,如五隻大蟲,各藏牙爪,專等人來搏噬。桓公雖然是個英主,卻不道劍老無芒,人老無剛,他做了多年的侯伯,志足意滿,且是耽於酒色之人,不是個清心寡慾的,到今日衰耄之年,志氣自然昏惰了。況又小人用事,蒙蔽耳目,但知樂境無憂境,不聽忠言聽諛言。那五位公子,各使其母求為太子,桓公也一味含糊答應,全沒個處分的道理。正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忽然桓公疾病,臥於寢室。雍巫見扁鵲不辭而去,料也難治了。遂與豎刁商議出一條計策,懸牌宮門,假傳桓公之語。牌上寫道:
    寡人有怔忡之疾,惡聞人聲,不論群臣子姓,一概不許入宮,著寺貂緊守宮門,雍巫率領宮甲巡邏。一應國政,俱俟寡人病痊日奏聞。
巫刁二人,假寫懸牌,把住宮門。單留公子無虧,住長衛姬宮中,他公子問安,不容入宮相見。過三日,桓公未死,巫刁將他左右侍衛之人,不問男女,盡行逐出,把宮門塞斷。又於寢室周圍,築起高牆三丈,內外隔絕,風縫不通。止存牆下一穴,如狗竇一般,早晚使小內侍鑽入,打探生死消息。一面整頓宮甲,以防群公子之變。不在話下。
  再說桓公伏於牀上,起身不得,呼喚左右,不聽得一人答應,光著兩眼,呆呆而看。只見撲蹋一聲,似有人自上而墜,須臾推窗入來。桓公睜目視之,乃賤妾晏蛾兒也。桓公曰:「我腹中覺餓,正思粥飲,為我取之!」蛾兒對曰:「無處覓粥飲。」桓公曰:「得熱水亦可救渴。」蛾兒對曰:「熱水亦不可得。」桓公曰:「何故?」蛾兒對曰:「易牙與豎刁作亂,守禁宮門,築起三丈高牆,隔絕內外,不許人通,飲食從何處而來?」桓公曰:「汝如何得至於此?」蛾兒對曰:「妾曾受主公一幸之恩,是以不顧性命,踰牆而至,欲以視君之瞑也。」桓公曰:「太子昭安在?」蛾兒對曰:「被二人阻擋在外,不得入宮。」桓公嘆曰:「仲父不亦聖乎?聖人所見,豈不遠哉!寡人不明,宜有今日。」乃奮氣大呼曰:「天乎,天乎!小白乃如此終乎?」連叫數聲,吐血數口,謂蛾兒曰:「我有寵妾六人,子十餘人,無一人在目前者。單只你一人送終,深愧平日未曾厚汝。」蛾兒對曰:「主公請自保重,萬一不幸,妾情願以死送君!」桓公嘆曰:「我死若無知則已,若有知,何面目見仲父於地下?」乃以衣袂自掩其面,連嘆數聲而絕。計桓公即位於周莊王十二年之夏五月,死於周襄王九年之冬十月,在位共四十有三年,壽七十三歲。潛淵先生有詩單讚桓公好處:
    姬轍東遷綱紀亡,首倡列國共尊王。南徵僭楚包茅貢,北啟頑戎朔漠疆。立衛存邢仁德著,定儲明禁義聲揚。正而不譎《春秋》許,五伯之中業最強。
髯仙又有一絕,嘆桓公一生英雄,到頭沒些結果。詩云:
    四十餘年號方伯,南摧西抑雄無敵。一朝疾臥牙刁狂,仲父原來死不得!
  晏蛾兒見桓公命絕,痛哭一場。欲待叫喚外人,奈牆高聲不得達,欲待踰牆而出,奈牆內沒有襯腳之物,左思右想,嘆口氣曰:「吾曾有言:『以死送君』。若殯殮之事,非婦人所知也!」乃解衣以覆桓公之屍,復肩負窗槅二扇以蓋之,權當掩覆之意。向牀下叩頭曰:「君魂且勿遠去,待妾相隨!」遂以頭觸柱,腦裂而死。賢哉此婦也!
  是夜,小內侍鑽牆穴而入,見寢室堂柱之下,血泊中挺著一個屍首,驚忙而出,報與巫刁二人曰:「主公已觸柱自盡矣!」巫刁二人不信,使內侍輩掘開牆垣,二人親自來看,見是個婦人屍首,大驚。內侍中有認得者,指曰:「此晏蛾兒也。」再看牙牀之上,兩扇窗槅,掩蓋著個不言不動,無知無覺的齊桓公。嗚呼哀哉,正不知幾時氣絕的。
  豎刁便商議發喪之事。雍巫曰:「且慢,且慢,必須先定了長公子的君位,然後發喪,庶免爭競。」豎刁以為然。當下二人同到長衛姬宮中,密奏曰:「先公已薨逝矣!以長幼為序,合當夫人之子。但先公存日,曾將公子昭囑託宋公,立為太子,群臣多有知者;倘聞先公之變,必然輔助太子。依臣等之計,莫若乘今夜倉卒之際,即率本宮甲士,逐殺太子,而奉長公子即位,則大事定矣!」長衛姬曰:「我婦人也,惟卿等好為之!」於是雍巫豎刁各率宮甲數百,殺入東宮,來擒世子。
  且說世子昭不得入宮問疾,悶悶不悅。是夕方挑燈獨坐,恍惚之間,似夢非夢,見一婦人前來謂曰:「太子還不速走,禍立至矣!妾乃晏蛾兒也,奉先公之命,特來相報。」昭方欲叩之,婦人把昭一推,如墜萬丈深淵。忽然驚醒,不見了婦人。此兆甚奇,不可不信。忙呼侍者取行燈相隨,開了便門,步至上卿高虎之家,急扣其門。高虎迎入,問其來意,公子昭訴稱如此。高虎曰:「主公抱病半月,被奸臣隔絕內外,聲息不通。世子此夢,凶多吉少。夢中口稱先公,主公必已薨逝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世子且宜暫出境外,以防不測。」昭曰:「何處可以安身?」高虎曰:「主公曾將世子囑咐宋公,今宜適宋,宋公必能相助。虎乃守國之臣,不敢同世子出奔。吾有門下士崔夭,見管東門鎖鑰。吾使人吩咐開門,世子可乘夜出城也。」言之未已,閽人傳報:「宮甲圍了東宮。」嚇得世子昭面如土色。高虎使昭變服,與從人一般,差心腹人相隨,至於東門,傳諭崔夭,令開鑰放出世子。崔夭曰:「主公存亡未知,吾私放太子,罪亦不免。太子無人侍從,如不棄崔夭,願一同奔宋。」世子昭大喜曰:「汝若同行,吾之願也!」當下開了城門,崔夭見有隨身車仗,讓世子登車,自己執轡,望宋國急急而去。
  話分兩頭。卻說巫刁二人,率領宮甲,圍了東宮,遍處搜尋,不見世子昭的蹤影。看看鼓打四更,雍巫曰:「吾等擅圍東宮,不過出其不意。若還遲至天明,被他公子知覺,先據朝堂,大事去矣。不如且歸宮擁立長公子,看群情如何,再作道理。」豎刁曰:「此言正合吾意。」二人收甲,未及還宮,但見朝門大開,百官紛紛而集。不過是高氏、國氏、管氏、鮑氏、陳氏、隰氏、南郭氏、北郭氏、閭邱氏這一班子孫臣庶,其名也不可盡述。這些眾官員聞說巫刁二人,率領許多甲士出宮,料必宮中有變,都到朝房打聽消息。宮內已漏出齊侯凶信了。又聞東宮被圍,不消說得,是奸臣乘機作亂。「那世子是先公所立,若世子有失,吾等何面目為齊臣?」三三兩兩,正商議去救護世子。恰好巫刁二人兵轉。眾官員一擁而前,七嘴八張的,都問道:「世子何在?」雍巫拱手答曰:「世子無虧,今在宮中。」眾人曰:「無虧未曾受命冊立,非吾主也,還我世子昭來!」豎刁仗劍大言曰:「昭已逐去了!今奉先公臨終遺命,立長子無虧為君,有不從者,劍下誅之。」眾人憤憤不平,亂嚷亂罵:「都是你這班奸佞,欺死蔑生,擅權廢置。你若立了無虧,吾等誓不為臣!」大夫管平挺身出曰:「今日先打死這兩個奸臣,除卻禍根,再作商議。」手挺牙笏,望豎刁頂門便打。豎刁用劍架住。眾官員卻待上前相助,只見雍巫大喝曰:「甲士們,今番還不動手,平日養你每何幹?」數百名甲士,各挺器械,一齊發作,將眾官員亂砍。眾人手無兵器,況且寡不敵眾,弱不敵強,如何支架得來?正是:「白玉階前為戰地,金鑾殿上見閻王。」百官死於亂軍之手者,十分之三。其餘帶傷者甚多,俱亂竄出朝門去了。
  再說巫刁二人,殺散了眾百官,天已大明,遂於宮中扶出公子無虧,至朝堂即位。內侍們鳴鐘擊鼓,甲士環列兩邊,階下拜舞稱賀者,剛剛只有雍巫豎刁二人。無虧又慚又怒。雍巫奏曰:「大喪未發,群臣尚未知送舊,安知迎新乎?此事必須召國高二老入朝,方可號召百官,壓服人眾。」無虧准奏,即遣內侍分頭宣召右卿國懿仲,左卿高虎。這兩位是周天子所命監國之臣,世為上卿,群僚欽服,所以召之。國懿仲與高虎聞內侍將命,知齊侯已死,且不具朝服,即時披麻帶孝,入朝奔喪。巫刁二人,急忙迎住於門外,謂曰:「今日新君御殿,老大夫權且從吉。」國高二老齊聲答曰:「未殯舊君,先拜新君,非禮也。誰非先公之子,老夫何擇,惟能主喪者,則從之。」巫刁語塞。國高乃就門外,望空再拜,大哭而出。無虧曰:「大喪未殯,群臣又不服,如之奈何?」豎刁曰:「今日之事,譬如搏虎,有力者勝。主上但據住正殿,臣等列兵兩廡,俟公子有入朝者,即以兵劫之。」無虧從其言。長衛姬盡出本宮之甲,凡內侍悉令軍裝,宮女長大有力者,亦湊甲士之數,巫刁各統一半,分布兩廡。不在話下。
  且說衛公子開方,聞巫刁擁立無虧,謂葛嬴之子潘曰:「太子昭不知何往,若無虧可立,公子獨不可立乎?」乃悉起家丁死士,列營於右殿。密姬之子商人,與少衛姬之子元共議:「同是先公骨血,江山莫不有分。公子潘已據右殿,吾等同據左殿。世子昭若到,大家讓位,若其不來,把齊國四分均分。」元以為然,亦各起家甲,及平素所養門下之士,成隊而來。公子元列營於左殿,公子商人列營於朝門,相約為犄角之勢。巫刁畏三公子之眾,牢把正殿,不敢出攻。三公子又畏巫刁之強,各守軍營,謹防衝突。正是:「朝中成敵國,路上絕行人。」有詩為證:
    鳳閣龍樓虎豹嘶,紛紛戈甲滿丹墀。分明四虎爭殘肉,那個降心肯伏低?
其時只有公子雍怕事,出奔秦國去訖,秦穆公用為大夫。不在話下。
  且說眾官知世子出奔,無所朝宗,皆閉門不出。惟有老臣國懿仲高虎,心如刀刺,只想解結,未得其策。如此相持,不覺兩月有餘。高虎曰:「諸公子但知奪位,不思治喪,吾今日當以死爭。」國懿仲曰:「子先入言,我則繼之,同捨一命,以報累朝爵祿之恩可也。」高虎曰:「只我兩人開口,濟得甚事?凡食齊祿者,莫非臣子,吾等沿門喚集,同至朝堂,且奉公子無虧主喪何如?」懿仲曰:「立子以長,立無虧不為無名。」於是分頭四下,招呼群臣,同去哭臨。眾官員見兩位老大夫做主,放著膽各具喪服,相率入朝。寺貂攔住問曰:「老大夫此來何意?」高虎曰:「彼此相持,無有了期。吾等專請公子主喪而來,無他意也。」貂乃揖虎而進。虎將手一招,國懿仲同群臣俱入,直至朝堂,告無虧曰:「臣等聞『父母之恩,猶天地也。』故為人子者,生則致敬,死則殯葬。未聞父死不殮,而爭富貴者。且君者臣之表,君既不孝,臣何忠焉?今先君已死六十七日矣,尚未入棺。公子雖御正殿,於心安乎?」言罷,群臣皆伏地痛哭。無虧亦泣下曰:「孤之不孝,罪通於天。孤非不欲成喪禮,其如元等之見逼何?」國懿仲曰:「太子已外奔,惟公子最長。公子若能主喪事,收殮先君,大位自屬。公子元等,雖分據殿門,老臣當以義責之,誰敢與公子爭者!」無虧收淚下拜曰:「此孤之願也。」高虎吩咐雍巫,仍守殿廡,群公子但衰麻入臨者,便放入宮,如帶挾兵仗者,即時拿住正罪。寺貂先至寢宮,安排殯殮。
  卻說桓公屍在牀上,日久無人照顧,雖則冬天,血肉狼藉,屍氣所蒸,生蟲如蟻,直散出於牆外。起初眾人尚不知蟲從何來,及入寢室,發開窗槅,見蟲攢屍骨,無不悽慘。無虧放聲大哭,群臣皆哭。即日取梓棺盛殮,皮肉皆腐,僅以袍帶裹之,草草而已。惟晏蛾兒面色如生,形體不變,高虎等知為忠烈之婦,嘆息不已,亦命取棺殮之。高虎等率群臣奉無虧居主喪之位,眾人各依次哭臨。是夜,同宿於柩側。卻說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列營在外,見高國老臣,率群臣喪服入內,不知何事。後聞桓公已殯,群臣俱奉無虧主喪,戴以為君,各相傳語,言:「高國為主,吾等不能與爭矣!」及各散去兵眾,俱衰麻入宮奔喪,兄弟相見,各各大哭。當時若無高國說下無虧,此事不知如何結局也!胡曾先生有詩嘆曰:
    違背忠臣寵佞臣,致令骨肉肆紛爭。若非高國行和局,白骨堆牀葬不成。
  卻說齊世子昭逃奔宋國,見了宋襄公,哭拜於地,訴以雍巫豎刁作亂之事。其時宋襄公乃集群臣問曰:「昔齊桓公曾以公子昭囑託寡人,立為太子,屈指十年矣。寡人中心藏之,不敢忘也。今巫刁內亂,太子見逐,寡人欲約會諸侯,共討齊罪,納昭於齊,定其君位而返。此舉若遂,名動諸侯,便可倡率會盟,以紹桓公之伯業,卿等以為何如?」忽有一大臣出班奏曰:「宋國有三不如齊,焉能伯諸侯乎?」襄公視之,其人乃桓公之長子,襄公之庶兄,因先年讓國不立,襄公以為上卿,公子目夷字子魚也。襄公曰:「子魚言『三不如齊』,其故安在?」目夷曰:「齊有泰山渤海之險,瑯琊即墨之饒,我國小土薄,兵少糧稀,一不如也。齊有高國世卿,以幹其國,有管仲、寧戚、隰朋、鮑叔牙以謀其事,我文武不具,賢才不登,二不如也。桓公北伐山戎,『俞兒』開道,獵於郊外,『委蛇』現形。我今年春正月,五星隕地,俱化為石,二月又有大風之異,六鷁退飛,此乃上而降下,求進反退之象,三不如也。有此三不如齊,自保且不暇,何暇顧他人乎?」襄公曰:「寡人以仁義為主,不救遺孤,非仁也。受人囑而棄之,非義也。」遂以納太子昭傳檄諸侯,約以來年春正月,共集齊郊。檄至衛國,衛大夫寧速進曰:「立子以嫡,無嫡立長,禮之常也。無虧年長,且有戍衛之勞,於我有恩,願君勿與。」衛文公曰:「昭已立為世子,天下莫不知之。夫戍衛,私恩也,立世子,公義也。以私廢公,寡人不為也。」檄至魯國,魯僖公曰:「齊侯托昭於宋,不託寡人,寡人惟知長幼之序矣。若宋伐無虧,寡人當救之。」
  周襄王十年,齊公子無虧元年三月,宋襄公親合衛、曹、邾三國之師,奉世子昭伐齊,屯兵於郊。時雍巫已進位中大夫,為司馬,掌兵權矣。無虧使統兵出城禦敵,寺貂居中調度。高國二卿分守城池。高虎謂國懿仲曰:「吾之立無虧,為先君之未殯,非奉之也。今世子已至,又得宋助,論理則彼順,較勢則彼強。且巫刁戕殺百官,專權亂政,必為齊患。不若乘此除之,迎世子奉以為君。則諸公子絕覬覦之望,而齊有泰山之安矣。」懿仲曰:「易牙統兵駐郊,吾召豎刁,託以議事,因而殺之,率百官奉迎世子,以代無虧之位。吾諒易牙無能為也。」高虎曰:「此計大妙!」乃伏壯士於城樓,託言機密重事,使人請豎刁相會。正是:「做就機關擒猛虎,安排香餌釣鰲魚。」不知豎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01:57:56

第三十三回     宋公伐齊納子昭 楚人伏兵劫盟主

  話說高虎乘雍巫統兵出城,遂伏壯士於城樓,使人請豎刁議事。豎刁不疑,昂然而來。高虎置酒樓中相待,三杯之後,高虎開言:「今宋公糾合諸侯,起大兵送太子到此,何以禦之?」豎刁曰:「已有易牙統兵出郊迎敵矣。」虎曰:「眾寡不敵,奈何?老夫欲借重吾子,以救齊難。」豎刁曰:「刁何能為?如老大夫有差遣,惟命是聽!」虎曰:「欲借子之頭,以謝罪於宋耳!」刁愕然遽起。虎顧左右喝曰:「還不下手!」壁間壯士突出,執豎刁斬之。虎遂大開城門,使人傳呼曰:「世子已至城外,願往迎者隨我!」國人素惡雍巫豎刁之為人,因此不附無虧,見高虎出迎世子,無不攘臂樂從,隨行者何止千人。國懿仲入朝,直叩宮門,求見無虧,奏言:「人心思戴世子,相率奉迎,老臣不能阻當,主公宜速為避難之計。」無虧問:「雍巫豎刁安在?」懿仲曰:「雍巫勝敗未知。豎刁已為國人所殺矣。」無虧大怒曰:「國人殺豎刁,汝安得不知?」顧左右欲執懿仲,懿仲奔出朝門。無虧帶領內侍數十人,乘一小車,憤然仗劍出宮,下令欲發丁壯授甲,親往禦敵。內侍輩東喚西呼,國中無一人肯應,反叫出許多冤家出來。正是:
    恩德終須報,冤仇撒不開。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這些冤家,無非是高氏、國氏、管氏、鮑氏、寧氏、陳氏、晏氏、東郭氏、南郭氏、北郭氏、公孫氏、閭邱氏眾官員子姓。當初只為不附無虧,被雍巫豎刁殺害的,其家屬人人含怨,個個銜冤,今日聞宋君送太子入國,雍巫統兵拒戰,論起私心,巴不得雍巫兵敗。又怕宋國兵到,別有一番殺戮之慘,大家懷著鬼胎。及聞高老相國殺了豎刁,往迎太子,無不喜歡,都道:「今日天眼方開!」齊帶器械防身,到東門打探太子來信,恰好撞見無虧乘車而至,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一人為首,眾人相助,各各挺著器械,將無虧圍住。內侍喝道:「主公在此,諸人不得無禮!」眾人道:「那裏是我主公!」便將內侍亂砍,無虧抵擋不住,急忙下車逃走,亦被眾人所殺。東門鼎沸,卻得國懿仲來撫慰一番,眾人方纔分散。懿仲將無虧屍首抬至別館殯殮,一面差人飛報高虎。
  再說雍巫正屯兵東關,與宋相持,忽然軍中夜亂,傳說:「無虧豎刁俱死,高虎相國率領國人,迎接太子昭為君,吾等不可助逆。」雍巫知軍心已變,心如芒刺,急引心腹數人,連夜逃奔魯國去訖。天明,高虎已到,安撫雍巫所領之眾。直至郊外,迎接世子昭,與宋、衛、曹、邾四國請和。四國退兵。高虎奉世子昭行至臨淄城外,暫停公館,使人報國懿仲整備法駕,同百官出迎。卻說公子元公子潘聞知其事,約會公子商人,一同出郭奉迎新君。公子商人咈然曰:「我等在國奔喪,昭不與哭泣之位,今乃借宋兵威,以少凌長,強奪齊國,於理不順。聞諸侯之兵已退,我等不如各率家甲,聲言為無虧報仇,逐殺子昭。吾等三人中,憑大臣公議一人為君,也免得受宋國箝制,滅了先公盟主的志氣。」公子元曰:「若然,當奉宮中之令而行,庶為有名。」乃入宮稟知長衛姬。長衛姬泣曰:「汝能為無虧報仇,我死無恨矣!」即命糾集無虧舊日一班左右人眾,合著三位公子之黨,同拒世子。豎刁手下亦有心腹,欲為其主報仇,也來相助,分頭據住臨淄城各門。國懿仲畏四家人眾,將府門緊閉,不敢出頭了。高虎謂世子昭曰:「無虧豎刁雖死,餘黨尚存,況有三公子為主,閉門不納。若欲求入,必須交戰,儻戰而不勝,前功盡棄。不如仍走宋國求救為上。」世子昭曰:「但憑國老主張。」高虎乃奉世子昭復奔宋國。宋襄公纔班師及境,見世子昭來到,大驚,問其來意。高虎一一告訴明白。襄公曰:「此寡人班師太早之故也。世子放心,有寡人在,何愁不入臨淄哉?」即時命大將公孫固增添車馬。──先前有衛、曹、邾三國同事,止用二百乘,今日獨自出車,加至四百乘。──公子蕩為先鋒,華御事為合後,親將中軍,護送世子,重離宋境,再入齊郊。時有高虎前驅,把關將吏,望見是高相國,即時開門延入,直逼臨淄下寨。宋襄公見國門緊閉,吩咐三軍准備攻城器具。城內公子商人謂公子元公子潘曰:「宋若攻城,必然驚動百姓。我等率四家之眾,乘其安息未定,合力攻之。幸而勝固善,不幸而敗,權且各圖避難,再作區處。強如死守於此,萬一諸侯之師畢集,如之奈何?」元潘以為然。乃於是日,夜開城門,各引軍出來劫宋寨,不知虛實,單劫了先鋒公子蕩的前營。蕩措手不及,棄寨而奔。中軍大將公孫固,聞前寨有失,急引大軍來救。後軍華御事,同齊國老大夫高虎,亦各率部下接應。兩下混戰,直至天明。四家黨羽雖眾,各為其主,人心不齊,怎當得宋國大兵。當下混戰了一夜,四家人眾,被宋兵殺得七零八落。公子元恐世子昭入國,不免於禍,乘亂引心腹數人,逃奔衛國避難去訖。公子潘公子商人收拾敗兵入城。宋兵緊隨其後,不能閉門,崔夭為世子昭御車,長驅直入。上卿國懿仲聞四家兵散,世子已進城,乃聚集百官,同高虎擁立世子昭即位。即以本年為元年,是為孝公。孝公嗣位,論功行賞,進崔夭為大夫。大出金帛,厚犒宋軍。襄公留齊境五日,方纔回宋。時魯僖公起大兵來救無虧,聞孝公已立,中道而返,自此魯齊有隙。不在話下。
  再說公子潘與公子商人計議,將出兵拒敵之事,都推在公子元身上。國高二國老,明知四家同謀,欲孝公釋怨修好,單治首亂雍巫、豎刁二人之罪,盡誅其黨,餘人俱赦不問。是秋八月,葬桓公於牛首堈之上,連起三大墳。以晏蛾兒附葬於旁,另起一小墳。又為無虧公子元之故,將長衛姬少衛姬兩宮內侍宮人,悉令從葬,死者數百人。後至晉永嘉末年,天下大亂,有村人發桓公塚,塚前有水銀池,寒氣觸鼻,人不敢入,經數日,其氣漸消。乃牽猛犬入塚中,得金蠶數十斛,珠襦玉匣,繒綵軍器,不可勝數,塚中骸骨狼藉,皆殉葬之人也。足知孝公當日葬父之厚矣。亦何益哉!髯仙有詩云:
    疑塚三堆峻似山,金蠶玉匣出人間。從來厚蓄多遭發,薄葬須知不是慳。
  話分兩頭。卻說宋襄公自敗了齊兵,納世子昭為君,自以為不世奇功,便想號召諸侯,代齊桓公為盟主。又恐大國難致,先約滕、曹、邾、鄫小國,為盟於曹國之南。曹邾二君到後,滕子嬰齊方至。宋襄不許嬰齊與盟,拘之一室。鄫君懼宋之威,亦來赴會,已踰期二日矣。宋襄公問於群臣曰:「寡人甫倡盟好,鄫小國,輒敢怠慢,後期二日,不重懲之,何以立威!」大夫公子蕩進曰:「向者齊桓公南征北討,獨未服東夷之眾。君欲威中國,必先服東夷。欲服東夷,必用鄫子。」襄公曰:「用之何如?」公子蕩曰:「睢水之次,有神能致風雨。東夷皆立社祠之,四時不缺。君誠用鄫子為犧牲,以祭睢神,不惟神將降福,使東夷聞之,皆謂君能生殺諸侯,誰不聳懼來服?然後藉東夷之力,以征諸侯,伯業成矣。」上卿公子目夷諫曰:「不可,不可!古者小事不用大牲,重物命也,況於人乎?夫祭祀,以為人祈福也。殺人以祈人福,神必不饗。且國有常祀,宗伯所掌。睢水河神,不過妖鬼耳!夷俗所祀,君亦祀之,未見君之勝於夷也。而誰肯服之?齊桓公主盟四十年,存亡繼絕,歲有德施於天下。今君纔一舉盟會,而遂戮諸侯以媚妖神,臣見諸侯之懼而叛我,未見其服也。」公子蕩曰:「子魚之言謬矣!君之圖伯與齊異。齊桓公制國二十餘年,然後主盟,君能待乎?夫緩則用德,急則用威,遲速之序,不可不察也。不同夷,夷將疑我;不懼諸侯,諸侯將玩我。內玩而外疑,何以成伯?昔武王斬紂頭,懸之太白旗,以得天下。此諸侯之行於天子者也,而何有於小國之君?君必用之。」襄公本心急於欲得諸侯,遂不聽目夷之言,使邾文公執鄫子殺而烹之,以祭睢水之神。遣人召東夷君長,俱來睢水會祀。東夷素不習宋公之政,莫有至者。滕子嬰齊大驚,使人以重賂求釋,乃解嬰齊之囚。曹大夫僖負羈謂曹共公襄曰:「宋躁而虐,事必無成,不如歸也。」共公辭歸,遂不具地主之禮。襄公怒,使人責之曰:「古者國君相見,有脯資餼牢,以修賓主之好。寡君逗留於君之境上,非一日矣。三軍之眾,尚未知主人之所屬。願君圖之!」僖負羈對曰:「夫授館致餼,朝聘之常禮也。今君以公事涉於南鄙,寡人亟於奔命,未及他圖。今君責以主人之禮,寡君愧甚,惟君恕之!」曹共公遂歸。襄公大怒,傳令移兵伐曹。公子目夷又諫曰:「昔齊桓公會盟之跡,遍於列國,厚往薄來,不責其施,不誅其不及,所以寬人之力,而恤人之情也。曹之缺禮,於君無損,何必用兵?」襄公不聽,使公子蕩將兵車三百乘,伐曹圍其城。僖負羈隨方設備,與公子蕩相持三月,蕩不能取勝。是時,鄭文公首先朝楚,約魯、齊、陳、蔡四國之君,與楚成王為盟於齊境。宋襄公聞之大驚。一來恐齊魯兩國之中,或有倡伯者,宋不能與爭,二來又恐公子蕩攻曹失利,挫了銳氣,貽笑於諸侯,乃召蕩歸。曹共公亦恐宋師再至,遣人至宋謝罪。自此宋曹相睦如初。
  再說宋襄公一心求伯,見小國諸侯,紛紛不服,大國反遠與楚盟,心中憤急,與公子蕩商議。公子蕩進曰:「當今大國,無過齊楚。齊雖伯主之後,然紛爭方定,國勢未張。楚僭王號,乍通中國,諸侯所畏。君誠不惜卑詞厚幣,以求諸侯於楚,楚必許之。借楚力以聚諸侯,復借諸侯以壓楚,此一時權宜之計也。」公子目夷又諫曰:「楚有諸侯,安肯與我?我求諸侯於楚,楚安肯下我?恐爭端從此開矣!」襄公不以為然。即命公子蕩以厚賂如楚,求見楚成王。成王問其來意,許以明年之春,相會於鹿上之地。公子蕩歸報襄公,襄公曰:「鹿上齊地,不可不聞之齊侯。」復遣公子蕩如齊修聘,述楚王期會之事。齊孝公亦許之。時宋襄公之十一年,乃周襄王之十二年也。
  次年春正月,宋襄公先至鹿上,築盟壇以待齊楚之君。二月初旬,齊孝公始至。襄公自負有納孝公之功,相見之間,頗有德色。孝公感宋之德,亦頗盡地主之禮。又二十餘日,楚成王方到。宋齊二君接見之間,以爵為序。楚雖僭王號,實是子爵。宋公為首,齊侯次之,楚子又次之。這是宋襄公定的位次。至期,共登鹿上之壇,襄公毅然以主盟自居,先執牛耳,並不謙讓。楚成王心中不悅,勉強受歃。襄公拱手言曰:「茲父忝先代之後,作賓王家,不自揣德薄力微,竊欲修舉盟會之政。恐人心不肅,欲借重二君之餘威,以合諸侯於敝邑之盂地,以秋八月為期。若君不棄,倡率諸侯,徼惠於盟,寡人願世敦兄弟之好。自殷先王以下,咸拜君之賜,豈獨寡人乎?」齊孝公拱手以讓楚成王,成王亦拱手以讓孝公,二君互相推讓,良久不決。襄公曰:「二君若不棄寡人,請同署之。」乃出徵會之牘,不送齊侯,卻先送楚成王求署。孝公心中亦懷怏怏。楚成王舉目觀覽,牘中敘合諸侯修會盟之意,效齊桓公衣裳之會,不以兵車。牘尾宋公先已署名。楚成王暗暗含笑,謂襄公曰:「諸侯君自能致,何必寡人?」襄公曰:「鄭許久在君之宇下,而陳蔡近者復受盟於齊,非乞君之靈,懼有異同。寡人是以借重於上國。」楚成王曰:「然則齊君當署,次及寡人可也。」孝公曰:「寡人於宋,猶宇下也,所難致者,上國之威令耳。」楚王笑而署名,以筆授孝公。孝公曰:「有楚不必有齊。寡人流離萬死之餘,幸社稷不隕,得從末歃為榮,何足重輕,而褻此簡牘為耶?」堅不肯署。論齊孝公心事,卻是怪宋襄公先送楚王求署,識透他重楚輕齊,所以不署。宋襄公自負有恩於齊,卻認孝公是衷腸之語,遂收牘而藏之。三君於鹿上又敘數日,丁寧而別。髯仙有詩嘆曰:
    諸侯原自屬中華,何用紛紛乞楚家?錯認同根成一樹,誰知各自有丫叉?
  楚成王既歸,述其事於令尹子文。子文曰:「宋君狂甚!吾王何以徵會許之?」楚王笑曰:「寡人欲主中華之政久矣,恨不得其便耳。今宋公倡衣裳之會,寡人因之以合諸侯,不亦可乎?」大夫成得臣進曰:「宋公為人好名而無實,輕信而寡謀,若伏甲以劫之,其人可虜也。」楚王曰:「寡人意正如此。」子文曰:「許人以會而復劫之,人謂楚無信矣,何以服諸侯?」得臣曰:「宋喜於主盟,必有傲諸侯之心。諸侯未習宋政,莫之與也。劫之以示威,劫而釋之,又可以示德。諸侯恥宋之無能,不歸楚,將誰歸乎?夫拘小信而喪大功,非策也。」子文奏曰:「子玉之計,非臣所及。」楚王乃使成得臣鬥勃二人為將,各選勇士五百人,操演聽令,預定劫盟之計。不必詳說,下文便見。
  且說宋襄公歸自鹿上,欣然有喜色,謂公子目夷曰:「楚已許我諸侯矣。」目夷諫曰:「楚,蠻夷也,其心不測。君得其口,未得其心。臣恐君之見欺也。」襄公曰:「子魚太多心了。寡人以忠信待人,人其忍欺寡人哉?」遂不聽目夷之言,傳檄征會。先遣人於盂地築起壇場,增修公館,務極華麗。倉場中儲積芻糧,以待各國軍馬食費。凡獻享犒勞之儀,一一從厚,無不預備。至秋七月,宋襄公命乘車赴會。目夷又諫曰:「楚強而無義,請以兵車往。」襄公曰:「寡人與諸侯約為『衣裳之會』若用兵車,自我約之,自我墮之,異日無以示信於諸侯矣。」目夷曰:「君以乘車全信,臣請伏兵車百乘於三里之外,以備緩急何如?」襄公曰:「子用兵車,與寡人用之何異?必不可!」臨行之際,襄公又恐目夷在國起兵接應,失了他信義,遂要目夷同往。目夷曰:「臣亦放心不下,也要同去。」於是君臣同至會所。楚、陳、蔡、許、曹、鄭六國之君,如期而至。惟齊孝公心懷怏怏,魯僖公未與楚通,二君不到。襄公使候人迎接六國諸侯,分館安歇,回報:「都用乘車。楚王侍從雖眾,亦是乘車。」襄公曰:「吾知楚不欺吾也!」
  太史卜盟日之吉,襄公命傳知各國。先數日,預派定壇上執事人等。是早五鼓,壇之上下,皆設庭燎,照耀如同白日。壇之旁,另有憩息之所,襄公先往以待。陳穆公穀,蔡莊公甲午,鄭文公捷,許僖公業,曹共公襄五位諸侯,陸續而至。伺侯良久,天色將明,楚成王熊惲方到。襄公且循地主之禮,揖讓了一番,分左右兩階登壇。右階賓登,眾諸侯不敢僭楚成王,讓之居首。成得臣鬥勃二將相隨,眾諸侯亦各有從行之臣。不必細說。左階主登,單只宋襄公及公子目夷君臣二人。方纔升階之時,論個賓主,既登盟壇之上,陳牲歃血,要天矢日,列名載書,便要推盟主為尊了。宋襄公指望楚王開口,以目視之。楚王低頭不語。陳蔡諸國,面面相覷,莫敢先發。襄公忍不往了,乃昂然而出曰:「今日之舉,寡人欲修先伯主齊桓公故業,尊王安民,息兵罷戰,與天下同享太平之福,諸君以為何如?」諸侯尚未答應,楚王挺身而前曰:「君言甚善!但不知主盟今屬何人?」襄公曰:「有功論功,無功論爵,更有何言!」楚王曰:「寡人冒爵為王久矣。宋雖上公,難列王前,寡人告罪占先了。」便立在第一個位次。目夷扯襄公之袖,欲其權且忍耐,再作區處。襄公把個盟主捏在掌中,臨時變卦,如何不惱。包著一肚子氣,不免疾言遽色,謂楚王曰:「寡人徼福先代,忝為上公,天子亦待以賓客之禮。君言冒爵,乃僭號也。奈何以假王而壓真公乎?」楚王曰:「寡人既是假王,誰教你請寡人來此?」襄公曰:「君之至此,亦是鹿上先有成議,非寡人之謾約也。」成得臣在旁大喝曰:「今日之事,只問眾諸侯,為楚來乎?為宋來乎?」陳蔡各國,平素畏服於楚,齊聲曰:「吾等實奉楚命,不敢不至。」楚王呵呵大笑曰:「宋君更有何說?」襄公見不是頭,欲待與他講理,他又不管理之長短,欲作脫身之計,又無片甲相護,正在躊躇。只見成得臣鬥勃卸去禮服,內穿重鎧,腰間各插小紅旗一面,將旗向壇下一招,那跟隨楚王人眾,何止千人,一個個俱脫衣露甲,手執暗器,如蜂攢蟻聚,飛奔上壇。各國諸侯,俱嚇得魂不附體。成得臣先把宋襄公兩袖緊緊捻定,同鬥勃指揮眾甲士,擄掠壇上所陳設玉帛器皿之類。一班執事,亂竄奔逃。宋襄公見公子目夷緊隨在旁,低聲謂曰:「悔不聽子言,以至如此,速歸守國,勿以寡人為念!」目夷料想跟隨無益,乃乘亂逃回。不知宋襄公如何脫身,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01:58:31

第三十四回     宋襄公假仁失眾 齊姜氏乘醉遣夫

  話說楚成王假飾乘車赴會,跟隨人眾,俱是壯丁,內穿暗甲,身帶暗器,都是成得臣鬥勃選練來的,好不勇猛!又遣蒍呂臣鬥般二將統領大軍,隨後而進,准備大大廝殺。宋襄公全然不知,墮其圈套。正是:「沒心人遇有心人,要脫身時難脫身」了!楚王拿住了襄公,眾甲士將公館中所備獻享犒勞之儀,及倉中積粟,擄掠一空。隨行車乘,皆為楚有。陳、蔡、鄭、許、曹五位諸侯,人人悚懼,誰敢上前說個方便!楚成王邀眾諸侯至於館寓,面數宋襄公六罪,曰:「汝伐齊之喪,擅行廢置,一罪也;滕子赴會稍遲,輒加縶辱,二罪也;用人代牲,以祭淫鬼,三罪也;曹缺地主之儀,其事甚小,汝乃恃強圍之,四罪也;以亡國之餘,不能度德量力,天象示戒,猶思圖伯,五罪也;求諸侯於寡人,而妄自尊大,全無遜讓之禮,六罪也。天奪其魄,單車赴會,寡人今日統甲車千乘,戰將千員,踏碎睢陽城,為齊鄫各國報仇!諸君但少駐車駕,看寡人取宋而回,更與諸君痛飲十日方散。」眾諸侯莫不唯唯。襄公頓口無言,似木雕泥塑一般,只多著兩行珠淚。須臾,楚國大兵俱集,號曰千乘,實五百乘。楚成王賞勞了軍士,拔寨都起,帶了宋襄公,殺向睢陽城來。列國諸侯,奉楚王之命,俱屯盂地,無敢歸者。史官有詩譏宋襄之失。詩云:
    無端媚楚反遭殃,引得睢陽做戰場。昔日齊桓曾九合,何嘗容楚近封疆?
  卻說公子目夷自盂地盟壇逃回本國,向司馬公孫固說知宋公被劫一事:「楚兵旦暮且到,速速調兵,登陴把守。」公孫固曰:「國不可一日無君,公子須暫攝君位,然後號令賞罰,人心始肅。」目夷附公孫固之耳曰:「楚人執我君以伐我,有挾而求也。必須如此如此,楚人必放吾君歸國。」固曰:「此言甚當。」乃向群臣言:「吾君未必能歸矣!我等宜推戴公子目夷,以主國事。」群臣知目夷之賢,無不欣然。公子目夷告於太廟,南面攝政。三軍用命,鈴柝嚴明,睢陽各路城門,把守得鐵桶相似。方纔安排停當,楚王大軍已到,立住營寨。使將軍鬥勃向前打話,言:「爾君已被我拘執在此,生殺在我手。早早獻土納降,保全汝君性命!」公孫固在城樓答曰:「賴社稷神靈,國人已立新君矣。生殺任你,欲降不可得也!」鬥勃曰:「汝君見在,安得復立一君乎?」公孫固曰:「立君以主社稷也,社稷無主,安得不立新君?」鬥勃曰:「某等願送汝君歸國,何以相酬?」公孫固曰:「故君被執,已辱社稷,雖歸亦不得為君矣。歸與不歸,惟楚所命。若要決戰,我城中甲車未曾損折,情願決一死敵!」鬥勃見公孫固答語硬掙,回報楚王。楚王大怒,喝教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楚兵多有損傷。連攻三日,乾折便宜,不能取勝。楚王曰:「彼國既不用宋君,殺之何如?」成得臣對曰:「王以殺鄫子為宋罪,今殺宋公,是效尤也。殺宋公猶殺匹夫耳,不能得宋,而徒取怨,不如釋之。」楚王曰:「攻宋不下,又釋其君,何以為名?」得臣對曰:「臣有計矣。今不與盂之會者,惟齊魯二國。齊與我已兩次通好,且不必較。魯禮義之邦,一向輔齊定伯,目中無楚。若以宋之俘獲獻魯,請魯君於亳都相會,魯見宋俘,必恐懼而來。魯宋是葵邱同盟之人,況魯侯甚賢,必然為宋求情,我因以為魯君之德。是我一舉而兼得宋魯也。」楚王鼓掌大笑曰:「子玉真有見識!」乃退兵屯於亳都,用宜申為使,將鹵獲數車,如曲阜獻捷。其書云:
    宋公傲慢無禮,寡人已幽之於亳。不敢擅功,謹獻捷於上國,望君辱臨,同決其獄!
魯僖公覽書大驚,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明知楚使獻捷,詞意誇張,是恐嚇之意。但魯弱楚強,若不往會,恐其移師來伐,悔無及矣!乃厚待宜申,先發回書,馳報楚王,言:「魯侯如命,即日赴會。」魯僖公隨後發駕,大夫仲遂從行。來至亳都,仲遂因宜申先容,用私禮先見了成得臣,囑其於楚王前,每事方便。得臣引魯僖公與楚成王相見,各致敬慕之意。其時,陳、蔡、鄭、許、曹五位諸侯,俱自盂地來會,和魯僖公共是六位,聚於一處商議。鄭文公開言,欲尊楚王為盟主,諸侯囁嚅未應。魯僖公奮然曰:「盟主須仁義布聞,人心悅服。今楚王恃兵車之眾,襲執上公,有威無德,人心疑懼。吾等與宋,俱有同盟之誼,若坐視不救,惟知奉楚,恐被天下豪傑恥笑。楚若能釋宋公之囚,終此盟好,寡人敢不惟命是聽!」眾諸侯皆曰:「魯侯之言甚善!」仲遂將這話私告於成得臣,得臣轉聞於楚王。楚王曰:「諸侯以盟主之義責寡人,寡人其可違乎?」乃於亳郊,更築盟壇,期以十二月癸丑日,歃血要神,同赦宋罪。
  約會已定。先一日,將宋公釋放,與眾諸侯相見。宋襄公且羞且憤,滿肚不樂,卻又不得不向諸侯稱謝。至日,鄭文公拉眾諸侯,敦請楚成王登壇主盟。成王執牛耳,宋魯以下,次第受歃。襄公敢怒而不敢言。事畢,諸侯各散。宋襄公訛聞公子目夷已即君位,將奔衛以避之。公子目夷遣使已到,致詞曰:「臣所以攝位者,為君守也。國固君之國,何為不入?」須臾,法駕齊備,迎襄公以歸,目夷退就臣列。胡曾先生論襄公之釋,全虧公子目夷定計,神閒氣定,全不以舊君為意;若手忙腳亂,求歸襄公,楚益視為奇貨,豈肯輕放。有詩贊云:
    金注何如瓦注奇?新君能解舊君圍。為君守位仍推位,千古賢名誦目夷。
又有詩說六位諸侯,公然媚楚求寬,明明把中國操縱之權,授之於楚,楚目中尚有中國乎?詩云:
    從來兔死自狐悲,被劫何人劫是誰?用夏媚夷全不恥,還誇釋宋得便宜。
  宋襄公志欲求伯,被楚人捉弄一場,反受大辱,怨恨之情,痛入骨髓,但恨力不能報。又怪鄭伯倡議,尊楚王為盟主,不勝其憤,正要與鄭國作對。時周襄王之十四年春三月,鄭文公如楚行朝禮,宋襄公聞之大怒,遂起傾國之兵,親討鄭罪,使上卿公子目夷輔世子王臣居守。目夷諫曰:「楚鄭方睦,宋若伐鄭,楚必救之。此行恐不能取勝,不如修德待時為上。」大司馬公孫固亦諫。襄公怒曰:「司馬不願行,寡人將獨往!」固不敢復言,遂出師伐鄭。襄公自將中軍,公孫固為副,大夫樂僕伊、華秀老、公子蕩、向訾守等皆從行。諜人報知鄭文公。文公大驚,急遣人告急於楚。楚成王曰:「鄭事我如父,宜亟救之。」成得臣進曰:「救鄭不如伐宋。」楚成王曰:「何故?」得臣對曰:「宋公被執,國人已破膽矣。今復不自量,以大兵伐鄭,其國必虛,乘虛而擣之,其國必懼,此不待戰而知勝負者也。若宋還而自救,彼亦勞矣。以逸制勞,安往而不得志耶?」楚王以為然。即命得臣為大將,鬥勃副之,興兵伐宋。宋襄公正與鄭相持,得了楚兵之信,兼程而歸,列營於泓水之南以拒楚。成得臣使人下戰書。公孫固謂襄公曰:「楚師之來,為救鄭也。吾以釋鄭謝楚,楚必歸。不可與戰。」襄公曰:「昔齊桓公興兵伐楚,今楚來伐而不與戰,何以繼桓公之業乎?」公孫固又曰:「臣聞『一姓不再興』。天之棄商久矣,君欲興之,得乎?且吾之甲不如楚堅,兵不如楚利,人不如楚強。宋人畏楚如畏蛇蝎,君何恃以勝楚?」襄公曰:「楚兵甲有餘,仁義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義有餘。昔武王虎賁三千,而勝殷億萬之眾,惟仁義也。以有道之君,而避無道之臣,寡人雖生不如死矣。」乃批戰書之尾,約以十一月朔日,交戰於泓陽。命建大旗一面於輅車,旗上寫「仁義」二字。公孫固暗暗叫苦,私謂樂僕伊曰:「戰主殺而言仁義,吾不知君之仁義何在也?天奪君魄矣,竊為危之!吾等必戒慎其事,毋致喪國足矣。」至期,公孫固未雞鳴而起,請於襄公,嚴陣以待。
  且說楚將成得臣屯兵於泓水之北,鬥勃請:「五鼓濟師,防宋人先布陣以扼我。」得臣笑曰:「宋公專務迂闊,全不知兵。吾早濟早戰,晚濟晚戰,何所懼哉?」天明,甲乘始陸續渡水。公孫固請於襄公曰:「楚兵天明始渡,其意甚輕。我今乘其半渡,突前擊之,是吾以全軍而制楚之半也。若令皆濟,楚眾我寡,恐不敵,奈何?」襄公指大旗曰:「汝見『仁義』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陣,豈有半濟而擊之理?」公孫固又暗暗叫苦。須臾,楚兵盡濟。成得臣服瓊弁,結玉纓,繡袍軟甲,腰掛彫弓,手執長鞭,指揮軍士,東西布陣,氣宇昂昂,旁若無人。公孫固又請於襄公曰:「楚方布陣,尚未成列,急鼓之必亂。」襄公唾其面曰:「咄!汝貪一擊之利,不顧萬世之仁義耶?寡人堂堂之陣,豈有未成列而鼓之之理?」公孫固又暗暗叫苦。楚兵陣勢已成,人強馬壯,漫山遍野,宋兵皆有懼色。襄公使軍中發鼓,楚軍中亦發鼓。襄公自挺長戈,帶著公子蕩向訾守二將,及門官之眾,催車直沖楚陣。得臣見來勢兇猛,暗傳號令,開了陣門,只放襄公一隊車騎進來。公孫固隨後趕上護駕,襄公已殺入陣內去了。只見一員上將擋住陣門,口口聲聲叫道:「有本事的快來決戰!」那員將乃鬥勃也。公孫固大怒,挺戟直刺鬥勃,勃即舉刀相迎。兩下交戰,未及二十合,宋將樂僕伊引軍來到,鬥勃微有著忙之意。恰好陣中又沖出一員上將蔫氏呂臣,接住樂僕伊廝殺。公孫固乘忙,覷個方便,撥開刀頭,馳入楚軍。鬥勃提刀來趕,宋將華秀老又到,牽住鬥勃,兩對兒在陣前廝殺。公孫固在楚陣中,左沖右突,良久,望見東北角上甲士如林,圍裹甚緊,疾驅赴之。正遇宋將向訾守,流血被面,急呼曰:「司馬可速來救主!」公孫固隨著訾守,殺入重圍,只見門官之眾,一個個身帶重傷,兀自與楚軍死戰不退。原來襄公待下人極有恩,所以門官皆盡死力。楚軍見公孫固英勇,稍稍退卻。公孫固上前看時,公子蕩要害被傷,臥於車下,「仁義」大旗,已被楚軍奪去了。襄公身被數創,右股中箭,射斷膝筋,不能起立。公子蕩見公孫固到來,張目曰:「司馬好扶主公,吾死於此矣!」言訖而絕。公孫固感傷不已。扶襄公於自己車上,以身蔽之,奮勇殺出。向訾守為後殿,門官等一路擁衛,且戰且走。比及脫離楚陣,門官之眾,無一存者。宋之甲車,十喪八九。樂僕伊華秀老見宋公已離虎穴,各自逃回。成得臣乘勝追之,宋軍大敗。輜重器械,委棄殆盡。公孫固同襄公連夜奔回。宋兵死者甚眾,其父母妻子,皆相訕於朝外,怨襄公不聽司馬之言,以致於敗。襄公聞之,嘆曰:「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寡人將以仁義行師,豈效此乘危扼險之舉哉?」舉國無不譏笑。後人相傳,以為宋襄公行仁義,失眾而亡,正指戰泓之事。髯翁有詩嘆云:
    不恤滕鄫恤楚兵,寧甘傷股博虛名。宋襄若可稱仁義,盜跖文王兩不明。
  楚兵大獲全勝,復渡泓水,奏凱而還。方出宋界,哨馬報「楚王親率大軍接應,見屯柯澤。」得臣即於柯澤謁見楚王獻捷。楚成王曰:「明日鄭君將率其夫人,至此勞軍,當大陳俘馘以誇示之。」原來鄭文公的夫人羋氏,正是楚成王之妹,是為文羋,以兄妹之親,駕了輜軿,隨鄭文公至於柯澤,相會楚王。楚王示以俘獲之盛。鄭文公夫婦稱賀,大出金帛,犒賞三軍。鄭文公敦請楚王來日赴宴。次早,鄭文公親自出郭,邀楚王進城。設享於太廟之中,行九獻禮,比於天子。食品數百,外加籩豆六器,宴享之侈,列國所未有也。文羋所生二女,曰伯羋叔羋,未嫁在室。文羋又率之以甥禮見舅,楚王大喜。鄭文公同妻女更番進壽,自午至戌,吃得楚王酩酊大醉。楚王謂文羋曰:「寡人領情過厚,已踰量矣!妹與二甥,送我一程何如?」文羋曰:「如命。」鄭文公送楚王出城,先別。文羋及二女,與楚王並駕而行,直至軍營。原來楚王看上了二甥美貌,是夜拉入寢室,遂成枕席之歡。文羋徬徨於帳中,一夜不寐,然畏楚王之威,不敢出聲。──以舅納甥,真禽獸也!──次日,楚王將軍獲之半,贈於文羋,載其二女以歸,納之後宮。鄭大夫叔詹嘆曰:「楚王其不得令終乎?享以成禮,禮而無別,是不終也。」
  且不說楚宋之事。再表晉公子重耳,自周襄王八年適齊,至襄王十四年,前後留齊共七年了。遭桓公之變,諸子爭立,國內大亂,及至孝公嗣位,又反先人之所為,附楚仇宋,紛紛多事,諸侯多與齊不睦,趙衰等私議曰:「吾等適齊,謂伯主之力,可借以圖復也。今嗣君失業,諸侯皆叛,此其不能為公子謀,亦明矣。不如更適他國,別作良圖。」乃相與見公子,欲言其事。公子重耳溺愛齊姜,朝夕歡宴,不問外事。眾豪傑伺候十日,尚不能見。魏犨怒曰:「吾等以公子有為,故不憚勞苦,執鞭從遊。今留齊七載,偷安惰志,日月如流,吾等十日不能一見,安能成其大事哉?」狐偃曰:「此非聚談之處,諸君都隨我來。」乃共出東門外里許,其地名曰桑陰。一望都是老桑,綠蔭重重,日色不至。趙衰等九位豪傑,打一圈兒席地而坐。趙衰曰:「子犯計將安出?」狐偃曰:「公子之行,在我而已。我等商議停妥,預備行裝,一等公子出來,只說邀他郊外打獵,出了齊城,大家齊必劫他上路便了。但不知此行,得力在於何國?」趙衰曰:「宋方圖伯,且其君好名之人,盍往投之。如不得志,更適秦楚,必有遇焉。」狐偃曰:「吾與公孫司馬有舊,且看如何?」眾人商議許久方散。只道幽僻之處,無人知覺,卻不道「若要不聞,除非莫說,若要不知,除非莫作。」其時姜氏的婢妾十餘人,正在樹上採桑喂蠶,見眾人環坐議事,停手而聽之,盡得其語,回宮時,如此恁般,都述於姜氏知道。姜氏喝道:「那有此話,不得亂道!」乃命蠶妾十餘人,幽之一室,至夜半盡殺之,以滅其口。蹴公子重耳起,告之曰:「從者將以公子更適他國,有蠶妾聞其謀,吾恐洩漏其機,或有阻當,今已除卻矣。公子宜早定行計。」重耳曰:「人生安樂,誰知其他。吾將老此,誓不他往。」姜氏曰:「自公子出亡以來,晉國未有寧歲。夷吾無道,兵敗身辱,國人不悅,鄰國不親,此天所以待公子也。公子此行,必得晉國,萬勿遲疑!」重耳迷戀姜氏,猶弗肯。次早,趙衰、狐偃、臼季、魏犨四人,立宮門之外,傳語:「請公子郊外射獵!」重耳尚高臥未起,使宮人報曰:「公子偶有微恙,尚未梳櫛,不能往也。」齊姜聞言,急使人單召狐偃入宮。姜氏屏去左右,問其來意。狐偃曰:「公子向在翟國,無日不馳車驟馬,伐狐擊兔。今在齊,久不出獵,恐其四肢懶惰,故來相請,別無他意。」姜氏微笑曰:「此番出獵,非宋即秦楚耶?」狐偃大驚曰:「一獵安得如此之遠?」姜氏曰:「汝等欲劫公子逃歸,吾已盡知,不得諱也。吾夜來亦曾苦勸公子,奈彼執意不從。今晚吾當設宴,灌醉公子,汝等以車夜載出城,事必諧矣。」狐偃頓首曰:「夫人割房闈之愛,以成公子之名,賢德千古罕有!」狐偃辭出,與趙衰等說知其事。凡車馬人眾鞭刀糗糒之類,收拾一一完備,趙衰狐毛等先押往郊外停泊。只留狐偃、魏犨、顛頡三人,將小車二乘,伏於宮門左右,專等姜氏送信,即便行事。正是:「要為天下奇男子,須歷人間萬里程。」
  是晚,姜氏置酒宮中,與公子把盞。重耳曰:「此酒為何而設?」姜氏曰:「知公子有四方之志,特具一杯餞行耳。」重耳曰:「人生如白駒過隙,苟可適志,何必他求?」姜氏曰:「縱欲懷安,非丈夫之事也。從者乃忠謀,子必從之!」重耳勃然變色,擱杯不飲。姜氏曰:「子真不欲行乎?抑誑妾也?」重耳曰:「吾不行。誰誑汝!」姜氏帶笑言曰:「行者,公子之志,不行者,公子之情。此酒為餞公子,今且以留公子矣。願與公子盡歡可乎?」重耳大喜,夫婦交酢,更使侍女歌舞進觴。重耳已不勝飲,再四強之,不覺酪酊大醉,倒於席上。姜氏覆之以衾,使人召狐偃。狐偃知公子已醉,急引魏犨顛頡二人入宮,和衾連席,抬出宮中。先用重褥襯貼,安頓車上停當。狐偃拜辭姜氏,姜氏不覺淚流。有詞為證:
    公子貪歡樂,佳人慕遠行;要成鴻鵠志,生割鳳鸞情。
  狐偃等催趲小車二乘,趕黃昏離了齊城,與趙衰等合做一處,連夜驅馳。約行五六十里,但聞得雞聲四起,東方微白。重耳方纔在車兒上翻身,喚宮人取水解渴。時狐偃執轡在傍,對曰:「要水須待天明。」重耳自覺搖動不安,曰:「可扶我下牀。」狐偃曰:「非牀也,車也。」重耳張目曰:「汝為誰?」對曰:「狐偃。」重耳心下恍然,知為偃等所算。推衾而起,大罵子犯:「汝等如何不通知我,將我出城,意欲何為?」狐偃曰:「將以晉國奉公子也。」重耳曰:「未得晉,先失齊,吾不願行!」狐偃誑曰:「離齊已百里矣。齊侯知公子之逃,必發兵來追,不可復也。」重耳勃然發怒,見魏犨執戈侍衛,乃奪其戈以刺狐偃。不知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01:59:38

第三十五回     晉重耳周遊列國 秦懷嬴重婚公子

  話說公子重耳怪狐偃用計去齊,奪魏犨之戈以刺偃,偃急忙下車走避,重耳亦跳下車挺戈逐之。趙衰、臼季、狐射姑、介子推等,一齊下車解勸。重耳投戟於地,恨恨不已。狐偃叩首請罪曰:「殺偃以成公子,偃死愈於生矣!」重耳曰:「此行有成則已,如無所成,吾必食舅氏之肉!」狐偃笑而答曰:「事若不濟,偃不知死在何處,焉得與爾食之?如其克濟,子當列鼎而食,偃肉腥臊,何足食?」趙衰等並進曰:「某等以公子負大有為之志,故舍骨肉,棄鄉里,奔走道途,相隨不舍,亦望垂功名於竹帛耳。今晉君無道,國人孰不願戴公子為君?公子自不求入,誰走齊國而迎公子者!今日之事,實出吾等公議,非子犯一人之謀,公子勿錯怪也。」魏犨亦厲聲曰:「大丈夫當努力成名,聲施後世。奈何戀戀兒女子目前之樂,而不思終身之計耶?」重耳改容曰:「事既如此,惟諸君命。」狐毛進乾糒,介子推捧水以進,重耳與諸人各飽食。壺叔等割草飼馬,重施銜勒,再整輪轅,望前進發。有詩為證:
    鳳脫雞群翔萬仞,虎離豹穴奔千山。要知重耳能成伯,只在周遊列國間。
  不一日行至曹國。卻說曹共公為人,專好遊嬉,不理朝政,親小人,遠君子,以諛佞為腹心,視爵位如糞土。朝中服赤芾乘軒車者,三百餘人,皆里巷市井之徒,脅肩諂笑之輩。見晉公子帶領一班豪傑到來,正是「薰蕕不同器」了!惟恐其久留曹國,都阻擋曹共公不要延接他。大夫僖負羈諫曰:「晉曹同姓,公子窮而過我,宜厚禮之。」曹共公曰:「曹,小國也,而居列國之中,子弟往來,何國無之?若一一待之以禮,則國微費重,何以支吾?」負羈又曰:「晉公子賢德聞於天下,且重瞳駢脅,大貴之徵,不可以尋常子弟視也。」曹共公一團稚氣,說賢德他也不管,說到重瞳駢脅,便道:「重瞳寡人知之,未知駢脅如何?」負羈對曰:「駢脅者,駢脅骨相合如一,乃異相也。」曹共公曰:「寡人不信,姑留館中,俟其浴而觀之。」乃使館人自延公子進館,以水飯相待,不致餼,不設享,不講賓主之禮。重耳怒而不食。館人進澡盆請浴,重耳道路腌臢,正想洗滌塵垢,乃解衣就浴。曹共公與嬖幸數人,微服至館,突入浴堂,迫近公子,看他的駢脅,言三語四,嘈雜一番而去。狐偃等聞有外人,急忙來看,猶聞嬉笑之聲。詢問館人,乃曹君也。君臣無不慍怒。
  卻說僖負羈諫曹伯不聽,歸到家中,其妻呂氏迎之,見其面有憂色,問:「朝中何事?」負羈以晉公子過曹,曹君不禮為言。呂氏曰:「妾適往郊外採桑,正值晉公子車從過去。妾觀晉公子猶未的,但從行者數人,皆英傑也。吾聞:『有其君者,必有其臣;有其臣者,必有其君。』以從行諸子觀之,晉公子必能光復晉國,此時興兵伐曹,玉石俱焚,悔之無及。曹君既不聽忠言,子當私自結納可也。妾已備下食品數盤,可藏白璧於中,以為贄見之禮。結交在未遇之先,子宜速往。」僖負羈從其言,夜叩公館。重耳腹中方餒,含怒而坐。聞曹大夫僖負羈求見饋飧,乃召之入。負羈再拜,先為曹君請罪,然後述自家致敬之意。重耳大悅,嘆曰:「不意曹國有此賢臣!亡人幸而返國,當圖相報!」重耳進食,得盤中白璧,謂負羈曰:「大夫惠顧亡人,使不飢餓於土地足矣,何用重賄?」負羈曰:「此外臣一點敬心,公子萬乞勿棄!」重耳再三不受。負羈退而嘆曰:「晉公子窮困如此,而不貪吾璧,其志不可量也!」次日,重耳即行,負羈私送出城十里方回。史官有詩云:
    錯看龍虎作狉,盲眼曹共識見微;堪嘆乘軒三百輩,無人及得負羈妻!
  重耳去曹適宋。狐偃前驅先到,與司馬公孫固相會。公孫固曰:「寡君不自量,與楚爭勝,兵敗股傷,至今病不能起。然聞公子之名,向慕久矣。必當掃除館舍,以候車駕。」公孫固入告於宋襄公,襄公正恨楚國,日夜求賢人相助,以為報仇之計。聞晉公子遠來,晉乃大國,公子又有賢名,不勝之喜!其奈傷股未痊,難以面會。隨命公孫固郊迎授館,待以國君之禮,饋之七牢。次日,重耳欲行。公孫固奉襄公之命,再三請其寬留,私問狐偃:「當初齊桓公如何相待?」偃備細告以納姬贈馬之事。公孫固回復宋公。宋公曰:「公子昔年已婚宋國矣。納女吾不能,馬則如數可也。」亦以馬二十乘相贈,重耳感激不已。住了數日,饋問不絕。狐偃見宋襄公病體沒有痊好之期,私與公孫固商議復國一事。公孫固曰:「公子若憚風塵之勞,敝邑雖小,亦可以息足。如有大志,敝邑新遭喪敗,力不能振,更求他大國,方可濟耳。」狐偃曰:「子之言,肺腑也。」即日告知公子,束裝起程。宋襄公聞公子欲行,復厚贈資糧衣履之類,從人無不歡喜。
  自晉公子去後,襄公箭瘡日甚一日,不久而薨。臨終,謂世子王臣曰:「吾不聽子魚之言,以及於此!汝嗣位,當以國委之。楚,大仇也,世世勿與通好。晉公子若返國,必然得位,得位必能合諸侯,吾子孫謙事之,可以少安。」王臣再拜受命。襄公在位十四年薨。王臣主喪即位,是為成公。髯仙有詩論宋襄公德力俱無,不當列於五伯之內。詩云:
    一事無成身死傷,但將迂語自稱揚。腐儒全不稽名實,五伯猶然列宋襄。
  再說重耳去宋,將至鄭國,早有人報知鄭文公。文公謂群臣曰:「重耳叛父而逃,列國不納,屢至飢餒。此不肖之人,不必禮之。」上卿叔詹諫曰:「晉公子有三助,乃天祐之人。不可慢也。」鄭伯曰:「何為三助?」叔詹對曰:「『同姓為婚,其類不蕃。』今重耳乃狐女所生,狐與姬同宗,而生重耳,處有賢名,出無禍患,此一助也。自重耳出亡,國家不靖,豈非天意有待治國之人乎?此二助也。趙衰狐偃,皆當世英傑,重耳得而臣之,此三助也。有此三助,君其禮之。禮同姓,恤困窮,尊賢才,順天命,四者皆美事也。」鄭伯曰:「重耳且老矣,是何能為?」叔詹對曰:「君若不能盡禮,則請殺之,毋留仇讎,以遺後患。」鄭伯笑曰:「大夫之言甚矣!既使寡人禮之,又使寡人殺之。禮之何恩,殺之何怨?」乃傳令門官,閉門勿納。
  重耳見鄭不相延接,遂驅車竟過。行至楚國,謁見楚成王。成王亦待以國君之禮,設享九獻。重耳謙讓不敢當。趙衰侍立,謂公子曰:「公子出亡在外,十餘年矣,小國猶輕慢,況大國乎?此天命也,子勿讓。」重耳乃受其享。終席,楚王恭敬不衰。重耳言詞亦愈遜。由此兩人甚相得,重耳遂安居於楚。一日,楚王與重耳獵於雲夢之澤。楚王賣弄武藝,連射一鹿一兔,俱獲之。諸將皆伏地稱賀。適有人熊一頭,衝車而過,楚王謂重耳曰:「公子何不射之?」重耳拈弓搭箭,暗暗祝禱:「某若能歸晉為君,此箭去,中其右掌。」颼的一箭,正穿右掌之上,軍士取熊以獻。楚王驚服曰:「公子真神箭也!」須臾,圍場中發起喊來,楚王使左右視之,回報道:「山谷中趕出一獸,似熊非熊,其鼻如象,其頭似獅,其足似虎,其髮如豺,其鬣似野豕,其尾似牛,其身大於馬,其文黑白斑駁,劍戟刀箭,俱不能傷,嚼鐵如泥,車軸裹鐵,俱被嚙食,矯捷無倫,人不能制,以此喧鬧。」楚王謂重耳曰:「公子生長中原,博聞多識,必知此獸之名?」重耳回顧趙衰,衰前進曰:「臣能知之。此獸其名曰『貘』,秉天地之金氣而生,頭小足卑,好食銅鐵,便溺所至,五金見之,皆消化為水,其骨實無髓,可以代槌,取其皮為褥,能闢瘟去濕。」楚王曰:「然則何以制之?」趙衰曰:「皮肉皆鐵所結,惟鼻孔中有虛竅,可以純鋼之物刺之,或以火炙,立死,金性畏火故也。」言畢,魏犨厲聲曰:「臣不用兵器,活擒此獸,獻於駕前。」跳下車來,飛奔去了。楚王謂重耳曰:「寡人與公子同往觀之。」即命馳車而往。且說魏犨趕入西北角圍中,一見那獸,便揮拳連擊幾下。那獸全然不怕,大叫一聲,如牛鳴之響,直立起來,用舌一舐,將魏犨腰間鎏金鋥帶,舐去一段。魏犨大怒曰:「孽畜不得無禮!」聳身一躍,離地約五尺許。那獸就地打一滾,又蹲在一邊。魏犨心中愈怒,再復躍起,趁這一躍之勢,用盡平生威力,騰身跨在那獸身上,雙手將他項子抱住。那獸奮力躑躅,魏犨隨之上下,只不放手。掙扎多時,那獸力勢漸衰,魏犨兇猛有餘,兩臂抱持愈緊。那獸項子被勒,氣塞不通,全不動彈。魏犨乃跳下身來,再舒銅筋鐵骨兩隻臂膊,將那獸的象鼻,一手捻定,如牽犬羊一般,直至二君之前。──真虎將也!趙衰命軍士取火薰其鼻端,火氣透入,那獸便軟做一堆。魏犨方纔放手,拔起腰間寶劍砍之,劍光迸起,獸毛亦不損傷。趙衰曰:「欲殺此獸取皮,亦當用火圍而炙之。」楚王依其言。那獸皮肉如鐵,經四圍火炙,漸漸柔軟,可以開剝。楚王曰:「公子相從諸傑,文武俱備,吾國中萬不及一也!」時楚將成得臣在旁,頗有不服之意,即奏楚王曰:「吾王誇晉臣之武,臣願與之比較。」楚王不許曰:「晉君臣,客也,汝當敬之。」是日獵罷,會飲大歡。楚王謂重耳曰:「公子若返晉國,何以報寡人?」重耳曰:「子女玉帛,君所餘也,羽毛齒革,則楚地之所產。何以報君王?」楚王笑曰:「雖然,必有所報。寡人願聞之。」重耳曰:「若以君王之靈,得復晉國,願同歡好,以安百姓。倘不得已,與君王以兵車會於平原廣澤之間,請避君王三舍。」──按行軍三十里一停,謂之一舍,三舍九十里。言異日晉楚交兵,當退避三舍,不敢即戰,以報楚相待之恩。當日飲罷,楚將成得臣怒言於楚王曰:「王遇晉公子甚厚,今重耳出言不遜,異日歸晉,必負楚恩,臣請殺之。」楚王曰:「晉公子賢,其從者皆國器,似有天助。楚其敢違天乎?」得臣曰:「王即不殺重耳,且拘留狐偃趙衰數人,勿令與虎添翼。」楚王曰:「留之不為吾用,徒取怨焉。寡人方施德於公子,以怨易德,非計也!」於是待晉公子益厚。
  話分兩頭。卻說周襄王十五年,實晉惠公之十四年,是歲惠公抱病在身,不能視朝。其太子圉,久質秦國,圉之母家,乃梁國也。梁君無道,不恤民力,日以築鑿為事,萬民嗟怨,往往流徙入秦,以逃苛役。秦穆公乘民心之變,命百里奚興兵襲梁,滅之。梁君為亂民所殺。太子圉聞梁見滅,嘆曰:「秦滅我外家,是輕我也!」遂有怨秦之意。及聞惠公有疾,思想:「隻身在外,外無哀憐之交,內無腹心之援,萬一君父不測,諸大夫更立他公子,我終身客死於秦,與草木何異?不如逃歸侍疾,以安國人之心。乃夜與其妻懷嬴,枕席之間,說明其事:「我如今欲不逃歸,晉國非我之有,欲逃歸,又割捨不得夫婦之情。你可與我同歸晉國,公私兩盡。」懷嬴泣下,對曰:「子一國太子,乃拘辱於此,其欲歸不亦宜乎?寡君使婢子侍巾櫛,欲以固子之心也。今從子而歸,背棄君命,妾罪大矣。子自擇便,勿與妾言。妾不敢從,亦不敢洩子之語於他人也。」太子圉遂逃歸於晉。秦穆公聞子圉不別而行,大罵:「背義之賊!天不祐汝!」乃謂諸大夫曰:「夷吾父子,俱負寡人,寡人必有以報之!」自悔當時不納重耳,乃使人訪重耳,蹤跡,知其在楚,已數月矣。於是遣公孫枝聘於楚王,因迎重耳至秦,欲以納之。重耳假意謂楚王曰:「亡人委命於君王,不願入秦。」楚王曰:「楚晉隔遠,公子若求入晉,必須更歷數國。秦與晉接境,朝發夕到。且秦君素賢,又與晉君相惡,此公子天贊之會也。公子其勉行!」重耳拜謝。楚王厚贈金帛車馬,以壯其行色。重耳在路復數月,方至秦界。雖然經歷尚有數國,都是秦楚所屬,況有公孫枝同行,一路安穩。自不必說。
  秦穆公聞重耳來信,喜形於色,郊迎授館,禮數極豐。秦夫人穆姬,亦敬愛重耳,而恨子圉,勸穆公以懷嬴妻重耳,結為姻好。穆公使夫人告於懷嬴。懷嬴曰:「妾已失身公子圉矣,可再字乎?」穆姬曰:「子圉不來矣!重耳賢而多助,必得晉國。得晉國,必以汝為夫人,是秦晉世為婚姻也。」懷嬴默然良久,曰:「誠如此,妾何惜一身,不以成兩國之好?」穆公乃使公孫枝通語於重耳。子圉與重耳有叔姪之分,懷嬴是嫡親姪婦,重耳恐於礙倫理,欲辭不受。趙衰進曰:「吾聞懷嬴美而才,秦君及夫人之所愛也。不納秦女,無以結秦歡。臣聞之:『欲人愛己,必先愛人;欲人從己,必先從人。』無以結秦歡,而欲用秦之力,必不可得也。公子其毋辭!」重耳曰:「同姓為婚,猶有避焉。況猶子乎?」臼季進曰:「古之同姓,為同德也,非謂族也。昔黃帝炎帝,俱有熊國君少典之子,黃帝生於姬水,炎帝生於姜水,二帝異德,故黃帝為姬姓,炎帝為姜姓。姬姜之族,世為婚姻。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四人,惟姬己各二,同德故也。德同姓同,族雖遠,婚姻不通。德異姓異,族雖近,男女不避。堯為帝嚳之子,黃帝五代之孫,而舜為黃帝八代之孫,堯之女於舜為祖姑,而堯以妻舜,舜未嘗辭。古人婚姻之道若此。以德言,子圉之德,豈同公子?以親言,秦女之親,不比祖姑。況收其所棄,非奪其所歡,是何傷哉?」重耳復謀於狐偃曰:「舅犯以為可否?」狐偃問曰:「公子今求入,欲事之乎?抑代之也?」重耳不應。狐偃曰:「晉之統系,將在圉矣。如欲事之,是為國母。如欲代之,則仇讎之妻,又何問焉?」重耳猶有慚色。趙衰曰:「方奪其國,何有於妻?成大事而惜小節,後悔何及?」重耳意乃決。公孫枝復命於穆公。重耳擇吉布幣,就公館中成婚。懷嬴之貌,更美於齊姜,又妙選宗女四名為媵,俱有顏色,重耳喜出望處,遂不知有道路之苦矣。史官有詩論懷嬴之事云:
    一女如何有二天?況於叔姪分相懸。只因要結秦歡好,不恤人言禮義愆。
秦穆公素重晉公子之品,又添上甥舅之親,情誼愈篤。三日一宴,五日一饗。秦世子罃亦敬事重耳,時時饋問。趙衰狐偃等因與秦臣蹇叔、百里奚、公孫枝等深相結納,共躊躇復國之事。一來公子新婚,二來晉國無釁,以此不敢輕易舉動。自古道:「運到時來,鐵樹花開。」天生下公子重耳,有晉君之分,有名的伯主,自然生出機會。
  再說太子圉自秦逃歸,見了父親晉惠公。惠公大喜曰:「吾抱病已久,正愁付託無人。今吾子得脫樊籠,復還儲位,吾心安矣。」是秋九月,惠公病篤,託孤於呂省郤芮二人,使輔子圉:「群公子不足慮,只要謹防重耳。」呂郤二人頓首受命。是夜,惠公薨,太子圉主喪即位,是為懷公。懷公恐重耳在外為變,乃出令:「凡晉臣從重耳出亡者,因親及親,限三個月內俱要喚回。如期回者,仍復舊職,既往不咎。若過期不至,祿籍除名,丹書註死。父子兄弟坐視不召者,並死不赦!」老國舅狐突二子狐毛狐偃,俱從重耳在秦,郤芮私勸狐突作書,喚二子歸國。狐突再三不肯。郤芮乃謂懷公曰:「二狐有將相之才,今從重耳,如虎得翼。突不肯喚歸,其意不測,主公當自與言之。」懷公即使人召狐突。突與家人訣別而行。來見懷公,奏曰:「老臣病廢在家,不知宣召何言?」懷公曰:「毛偃在外,老國舅曾有家信去喚否?」突對曰:「未曾。」懷公曰:「寡人有令:『過期不至者,罪及親黨。』老國舅豈不聞乎?」突對曰:「臣二子委質重耳,非一日矣。忠臣事君,有死無二!二子之忠於重耳,猶在朝諸臣之忠於君也,即使逃歸,臣猶將數其不忠,戮於家廟。況召之乎?」懷公大怒,喝令二力士以白刃交加其頸,謂曰:「二子若來,免汝一死!」因索簡置突前,郤芮執其手,使書之。突呼曰:「勿執我手,我當自書。」乃大書「子無二父,臣無二君」八字。懷公大怒曰:「汝不懼耶?」突對曰:「為子不孝,為臣不忠,老臣之所懼也。若死,乃臣子之常事,有何懼焉!」舒頸受刑。懷公命斬於市曹。太卜郭偃見其屍,嘆曰:「君初嗣位,德未及於匹夫,而誅戮老臣,其敗不久矣!」即日稱疾不出。狐氏家臣,急忙逃奔秦國,報與毛偃知道。不知毛偃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02:00:25

第三十六回     晉呂郤夜焚公宮 秦穆公再平晉亂

  話說狐毛狐偃兄弟,從公子重耳在秦,聞知父親狐突被子圉所害,搥胸大哭。趙衰臼季等都來問慰。趙衰曰:「死者不可復生,悲之何益?且同見公子,商議大事。」毛偃收淚,同趙衰等來見重耳。毛偃言:「惠公已薨,子圉即位,凡晉臣從亡者,立限喚回,如不回,罪在親黨。怪老父不召臣等兄弟,將來殺害。」說罷,痛上心來,重復大哭。重耳曰:「二舅不必過傷,孤有復國之日,為汝父報仇。」即時駕車來見穆公,訴以晉國之事。穆公曰:「此天以晉國授公子,不可失也!寡人當身任之。」趙衰代對曰:「君若庇蔭重耳,幸速圖之!若待子圉改元告廟,君臣之分已定,恐動搖不易也。」穆公深然其言。重耳辭回甥館,方纔坐定,只見門官通報:「晉國有人到此,說有機密事,求見公子。」公子召入,問其姓名。其人拜而言曰:「臣乃晉大夫欒枝之子欒盾也。因新君性多猜忌,以殺為威,百姓胥怨,群臣不服,臣父特遣盾私送款於公子。子圉心腹,只有呂省郤芮二人,舊臣郤步揚韓簡等一班老成,俱疏遠不用,不足為慮。臣父已約會郤溱舟之僑等,歛集私甲,只等公子到來,便為內應。」重耳大喜,與之訂約,以明年歲首為期,決至河上。欒盾辭去。重耳對天禱祝,以蓍布筮。得《泰卦》六爻安靜,重耳疑之。召狐偃占其吉凶。偃拜賀曰:「是為天地配享,小往大來,上吉之兆。公子此行,不惟得國,且有主盟之分。」重耳乃以欒盾之言告狐偃。偃曰:「公子明日便與秦公請兵,事不宜遲。」重耳乃於次日復入朝謁秦穆公,穆公不待開言,便曰:「寡人知公子急於歸國矣。恐諸臣不任其事,寡人當親送公子至河。」重耳拜謝而出。丕豹聞穆公將納公子重耳,願為先鋒效力,穆公許之。太史擇吉於冬之十二月。先三日,穆公設宴,餞公子於九龍山,贈以白璧十雙,馬四百匹。帷席器用,百物俱備,糧草自不必說。趙衰等九人,各白璧一雙,馬四匹。重耳君臣俱再拜稱謝。
  至日,穆公自統謀臣百里奚繇余,大將公子縶公孫枝,先鋒丕豹等,率兵車四百乘,送公子重耳離了雍州城,望東進發。秦世子罃與重耳素本相得,依依不舍,直送至渭陽,垂淚而別。詩曰:
    猛將精兵似虎狼,共扶公子立邊疆;懷公空自誅狐突,隻手安能掩太陽?
周襄王十六年,晉懷公圉之元年,春正月,秦穆公同晉公子重耳行至黃河岸口。渡河船隻,俱已預備齊整,穆公重設餞筵,丁寧重耳曰:「公子返國,毋忘寡人夫婦也。」乃分軍一半,命公子縶丕豹護送公子濟河,自己大軍屯於河西。正是:「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卻說壺叔主公子行李之事,自出奔以來,曹衛之間,擔饑受餓,不止一次,正是無衣惜衣,無食惜食,今日渡河之際,收拾行裝,將日用的壞籩殘豆,敝席破帷,件件搬運入船,有吃不盡的酒餔之類,亦皆愛惜如寶,擺列船內。重耳見了,呵呵大笑,曰:「吾今日入晉為君,玉食一方,要這些殘敝之物何用?」喝教拋棄於岸,不留一些。狐偃私嘆曰:「公子未得富貴,先忘貧賤,他日憐新棄舊,把我等同守患難之人,看做殘敝器物一般,可不枉了這十九年辛苦!乘今日尚未濟河,不如辭之,異時還有相念之日。」乃以秦公所贈白璧一雙,跪獻於重耳之前曰:「公子今已渡河,便是晉界。內有諸臣,外有秦將,不愁晉國不入公子之手。臣之一身,相從無益,願留秦邦,為公子外臣。所有白璧一雙,聊表寸意。」重耳大驚曰:「孤方與舅氏共享富貴,何出此言?」狐偃曰:「臣自知有三罪於公子,不敢相從。」重耳曰:「三罪何在?」狐偃對曰:「臣聞『聖臣能使其君尊,賢臣能使其君安。』今臣不肖,使公子困於五鹿,一罪也;受曹衛二君之慢,二罪也;乘醉出公子於齊城,致觸公子之怒,三罪也。向以公子尚在羈旅,臣不敢辭。今入晉矣,臣奔走數年,驚魂幾絕,心力並耗,譬之餘籩殘豆,不可再陳,敝席破帷,不可再設。留臣無益,去臣無損,臣是以求去耳!」重耳垂淚而言曰:「舅氏責孤甚當,乃孤之過也。」即命壺叔將已棄之物,一一取回;復向河設誓曰:「孤返國,若忘了舅氏之勞,不與同心共政者,子孫不昌!」即取白璧投之於河曰:「河伯為盟證也!」時介子推在他船中,聞重耳與狐偃立盟,笑曰:「公子之歸,乃天意也,子犯欲竊以為己功乎?此等貪圖富貴之輩,吾羞與同朝!」自此有棲隱之意。
  重耳濟了黃河,東行至於令狐,其宰鄧惛,發兵登城拒守。秦兵圍之。丕豹奮勇先登,遂破其城,獲鄧惛斬之。桑泉臼衰,望風迎降。晉懷公聞諜報大驚,悉起境內車乘甲兵,命呂省為大將,郤芮副之,屯於廬柳,以拒秦兵,畏秦之強,不敢交戰。公子縶乃為秦穆公書,使人送呂郤軍中。略曰:
    寡人之為德於晉,可謂至矣。父子背恩,視秦如仇,寡人忍其父,不能復忍其子。今公子重耳,賢德著聞,多士為輔,天人交助,內外歸心。寡人親率大軍,屯於河上,命縶護送公子歸晉,主其社稷。子大夫若能別識賢愚,倒戈來迎,轉禍為福,在此一舉!
呂郤二人覽書,半晌不語。欲接戰,誠恐敵不過秦兵,又如龍門山故事;欲迎降,又恐重耳記著前仇,將他償里克丕鄭之命。躊躇了多時,商量出一個計較來。乃答書於公子縶,其略云:
    某等自知獲罪公子,不敢釋甲:然翼戴公子,實某等之願也!倘得與從亡諸子,共矢天日,各無相害,子大夫任其無咎,敢不如命。
公子縶讀其回書,已識透其狐疑之意。乃單車造於廬柳,來見呂郤。呂郤欣然出迎,告以衷腹曰:「某等非不欲迎降,懼公子不能相容,欲以盟為信耳。」縶曰:「大夫若退軍於西北,縶將以大夫之誠,告於公子,而盟可成也。」呂郤應諾。候公子縶別去,即便出令,退屯於郇城。重耳使狐偃同公子縶至郇城,與呂郤相會。是日,刑牲歃血,立誓共扶重耳為君,各無二心。盟訖,即遣人相隨狐偃至臼衰,迎接重耳到郇城大軍之中,發號施令。懷公不見呂郤捷音,使寺人勃鞮至晉軍催戰。行至中途,聞呂郤退軍郇城,與狐偃公子縶講和,叛了懷公,迎立重耳,慌忙回報。懷公大驚,急集郤步揚、韓簡、欒枝、士會等一班朝臣計議。那一班朝臣,都是向著公子重耳的,平昔見懷公專任呂郤,心中不忿:「今呂郤等尚且背叛,事到臨頭,召我等何用。」一個個託辭,有推病的,有推事的,沒半個肯上前。懷公嘆了一口氣道:「孤不該私自逃回,失了秦歡,以致如此!」勃鞮奏曰:「群臣私約共迎新君,主公不可留矣!臣請為御,暫適高梁避難,再作區處。」
  不說懷公出奔高梁。再說公子重耳,因呂郤遣人來迎,遂入晉軍。呂省郤芮叩首謝罪,重耳將好言撫慰。趙衰臼季等從亡諸臣,各各相見,吐露心腹,共保無虞。呂郤大悅,乃奉重耳入曲沃城中,朝於武公之廟。絳都舊臣,欒枝郤溱為首,引著士會、舟之僑、羊舌職、荀林父、先蔑箕、鄭先都等三十餘人,俱至曲沃迎駕。郤步揚、梁繇靡、韓簡、家僕徒等,另做一班,俱往絳都郊外邀接。重耳入絳城即位,是為文公。按重耳四十三歲奔翟,五十五歲適齊,六十一歲適秦,及復國為君,年已六十二歲矣。
  文公既立,遣人至高梁刺殺懷公。子圉自去年九月嗣位,至今年二月被殺,首尾為君,不滿六個月。哀哉!寺人勃鞮收而葬之,然後逃回。不在話下。
  卻說文公宴勞秦將公子縶等,厚犒其軍。有丕豹哭拜於地,請改葬其父丕鄭。文公許之。文公欲留用丕豹,豹辭曰:「臣已委質於秦庭,不敢事二君也。」乃隨公子縶到河西,回復秦穆公。穆公班師回國,史臣有詩美秦穆公云:
    轔轔車騎過河東,龍虎乘時氣象雄;假使雍州無義旅,縱然多助怎成功?
  卻說呂省郤芮迫於秦勢,雖然一時迎降,心中疑慮,到底不能釋然,對著趙衰臼季諸人,未免有慚愧之意。又見文公即位數日,並不曾爵一有功,戮一有罪,舉動不測,懷疑益甚。乃相與計較,欲率家甲造反,焚燒公宮,弒了重耳,別立他公子為君。思想:「在朝無可與商者。惟寺人勃鞮,乃重耳之深仇,今重耳即位,勃鞮必然懼誅,此人膽力過人,可邀與共事。」使人招之,勃鞮隨呼而至。呂郤告以焚宮之事,勃鞮欣然領命。三人歃血為盟,約定二月晦日會齊,夜半一齊舉事。呂郤二人,各往封邑,暗集人眾。不在話下。
  卻說勃鞮雖然當面應承,心中不以為然。思量道:「當初奉獻公之命,去伐蒲城。又奉惠公所差,去刺重耳,這是桀犬吠堯,各為其主。今日懷公已死,重耳即位,晉國方定,又干此大逆無道之事,莫說重耳有天人之助,未必成事;縱使殺了重耳,他從亡許多豪傑,休想輕輕放過了我。不如私下往新君處出首,把這話頭,反做個進身之階。此計甚妙。」又想:「自己是個有罪之人,不便直叩公宮。」遂於深夜往見狐偃。狐偃大驚,問曰:「汝得罪新君甚矣!不思遠引避禍,而夤夜至此何也?」勃鞮曰:「某之此來,正欲見新君,求國舅一引進耳!」狐偃曰:「汝見主公,乃自投死也。」勃鞮曰:「某有機密事來告,欲救一國人性命,必面見主公,方可言之。」狐偃遂引至公宮門首,偃叩門先入,見了文公,述勃鞮求見之語。文公曰:「鞮有何事,救得一國人性命?此必託言求見,借舅氏作面情討饒耳。」狐偃曰:「『芻蕘之言,聖人擇焉。』主公新立,正宜捐棄小忿,廣納忠告,不可拒之。」文公意猶未釋。乃使近侍傳語責之曰:「汝斬寡人之袂,此衣猶在,寡人每一見之寒心。汝又至翟行刺寡人,惠公限汝三日起身,汝次日即行,幸我天命見祐,不遭毒手。今寡人入國,汝有何面目來見?可速逃遁,遲則執汝付刑矣!」勃鞮呵呵大笑曰:「主公在外奔走十九年,世情尚未熟透耶?先君獻公,與君父子;惠公則君之弟也。父仇其子,弟仇其兄,況勃鞮乎?勃鞮小臣,此時惟知有獻惠,安知有君哉?昔管仲為公子糾射桓公中其鉤,桓公用之,遂伯天下。如君所見,將修射鉤之怨,而失盟主之業矣。不見臣,不為臣損,但恐臣去,而君之禍不遠也。」狐偃奏曰:「勃鞮必有所聞而來,君必見之。」文公乃召勃鞮入宮。勃鞮並不謝罪,但再拜口稱「賀喜!」文公曰:「寡人嗣位久矣,汝今日方稱賀,不已晚乎?」勃鞮對曰:「君雖即位,未足賀也。得勃鞮,此位方穩,乃可賀耳!」文公怪其言,屏開左右,願聞其說。勃鞮將呂郤之謀,如此恁般,細述一遍:「今其黨布滿城中,二賊又往封邑聚兵。主公不若乘間與狐國舅微服出城,往秦國起兵,方可平此難也。臣請留此,為誅二賊之內應。」狐偃曰:「事已迫矣!臣請從行。國中之事,子餘必能料理。」文公叮囑勃鞮:「凡事留心,當有重賞!」勃鞮叩首辭出。
  文公與狐偃商議了多時,使狐偃預備溫車於宮之後門,只用數人相隨。文公召心腹內侍,吩咐如此如此,不可洩漏。是晚,依舊如常就寢。至五鼓,託言感寒疾腹病,使小內侍執燈如廁,遂出後門,與狐偃登車出城而去。次早,宮中俱傳主公有病,各來寢室問安,俱辭不見。宮中無有知其出外者。天明,百官齊集朝門,不見文公視朝,來至公宮詢問。只見朱扉雙閉,門上掛著一面免朝牌,守門者曰:「主公夜來偶染寒疾,不能下牀。直待三月朔視朝,方可接見列位也。」趙衰曰:「主公新立,百事未舉,忽有此疾,正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眾人信以為真,各各嘆息而去。呂郤二人聞知文公患病不出,直至三月朔方纔視朝,暗暗歡喜曰:「天教我殺重耳也!」
  且說晉文公狐偃潛行離了晉界,直入秦邦,遣人致密書於秦穆公,約於王城相會。穆公聞晉侯微行來到,心知國中有變。乃託言出獵,即日命駕,竟至王城來會晉侯。相見之間,說明來意。穆公笑曰:「天命已定,呂郤輩何能為哉?吾料子餘諸人,必能辦賊,君勿慮也!」乃遣大將公孫枝屯兵河口,打探絳都消息,便宜行事。晉侯權住王城。
  卻說勃鞮恐呂郤二人見疑,數日前,便寄宿於郤芮之家,假作商量。至二月晦日,勃鞮說郤芮曰:「主公約來早視朝,想病當小愈。宮中火起,必然出外。呂大夫守住前門,郤大夫守住後門,我領家眾據朝門,以遏救火之人。重耳雖插翅難逃也!」郤芮以為然,言於呂省。是晚,家眾各帶兵器火種,分頭四散埋伏。約莫三更時分,於宮門放起火來。那火勢好不兇猛!宮人都在睡夢中驚醒,只道宮中遺漏,大驚小怪,一齊都亂起來。火光中但見戈甲紛紛,東沖西撞,口內大呼:「不要走了重耳!」宮人遇火者,爛額焦頭,逢兵者,傷肢損體。哀哭之聲,耳不忍聞。呂省仗劍直入寢宮,來尋文公,並無蹤影。撞見郤芮,亦仗劍從後宰門入來,問呂省:「曾了事否?」呂省對答不出,只是搖頭。二人又冒火覆身搜尋一遍,忽聞外面喊聲大舉,勃鞮倉忙來報曰:「狐、趙、欒、魏等各家,悉起兵眾前來救火,若至天明,恐國人俱集,我等難以脫身。不如乘亂出城,候至天明,打聽晉侯死生的確,再作區處。」呂郤此時,不曾殺得重耳,心中早已著忙了,全無主意。只得號召其黨,殺出朝門而去。史官有詩云:
    毒火無情殺械成,誰知車駕在王城!晉侯若記留袂恨,安得潛行會舅甥?
且說狐、趙、欒、魏等各位大夫,望見宮中失火,急忙歛集兵眾,准備撓鉤水桶,前來救火,原不曾打帳廝殺。直至天明,將火撲滅,方知呂郤二人造反。不見了晉侯,好大吃驚!有先前吩咐心腹內侍,火中逃出,告知:「主公數日前,於五鼓微服出宮,不知去向。」趙衰曰:「此事問狐國舅便知。」狐毛曰:「吾弟子犯,亦於數日前入宮,是夜便不曾歸家。想君臣相隨,必然預知二賊之逆謀。吾等只索嚴守都城,修葺宮寢,以待主公之歸可也。」魏犨曰:「賊臣造逆,焚宮弒主,今雖逃不遠,乞付我一旅之師,追而斬之。」趙衰曰:「甲兵,國家大權,主公不在,誰敢擅動。二賊雖逃,不久當授首矣。」
  再說呂郤等屯兵郊外,打聽得晉君未死,諸大夫閉城謹守;恐其來追,欲奔他國,但未決所向。勃鞮紿之曰:「晉君廢置,從來皆出秦意。況二位與秦君原有舊識,今假說公宮失火,重耳焚死。去投秦君,迎公子雍而立之,重耳雖不死,亦難再入矣。」呂省曰:「秦君向與我有王城之盟,今日只合投之。但未知秦肯容納否?」勃鞮曰:「吾當先往道意,如其慨許,即當偕往。不然,再作計較。」勃鞮行至河口,聞公孫枝屯兵河西,即渡河求見,各各吐露心腹,說出真情。公孫枝曰:「既賊臣見投,當誘而誅之,以正國法,無負便宜之託可也。」乃為書託勃鞮往召呂郤。書略曰:
    新君入國,與寡君原有割地之約。寡君使枝宿兵河西,理明疆界,恐新君復如惠公故事也。今聞新君火厄,二大夫有意於公子雍,此寡君之所願聞。大夫其速來共計!
呂郤得書,欣然而往。至河西軍中,公孫枝出迎。敘話之後,設席相款。呂郤坦然不疑。誰知公孫枝預遣人報知秦穆公,先至王城等候。呂郤等留連三日,願見秦君。公孫枝曰:「寡君駕在王城,同往可也。車徒暫屯此地,俟大夫返駕,一同濟河何如?」呂郤從其言。行至王城,勃鞮同公孫枝先驅入城,見了秦穆公,使丕豹往迎呂郤。穆公伏晉文公於圍屏之後。呂郤等繼至,謁見已畢,說起迎立子雍之事。穆公曰:「公子雍已在此了!」呂郤齊聲曰:「願求一見。」穆公呼曰:「新君可出矣!」只見圍屏後一位貴人,不慌不忙,叉手步出。呂郤睜眼看之,乃文公重耳也。嚇得呂省郤芮魂不附體,口稱「該死!」叩頭不已。穆公邀文公同坐。文公大罵:「逆賊!寡人何負於汝而反?若非勃鞮出首,潛出宮門,寡人已為灰燼矣!」呂郤此時,方知為勃鞮所賣。報稱:「勃鞮實歃血同謀,願與俱死。」文公笑曰:「勃鞮若不共歃,安知汝謀如此?」喝叫武士拿下,就命勃鞮監斬。須臾,二顆人頭,獻於階下。可憐呂省郤芮輔佐惠懷,也算一時豪傑,索性屯軍廬柳之時,與重耳做個頭敵,不失為從一忠臣!既已迎降,又復背叛,今日為公孫枝所誘,死於王城,身名俱敗,豈不哀哉!文公即遣勃鞮,將呂郤首級,往河西招撫其眾;一面將捷音馳報國中。眾大夫皆喜曰:「不出子餘所料也!」趙衰等忙備法駕,往河東迎接晉侯。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02:01:06

第三十七回     介子推守志焚綿上 太叔帶怙寵入宮中

  話說晉文公在王城,誅了呂省郤芮,向秦穆公再拜稱謝。因以親迎夫人之禮,請逆懷嬴歸國。穆公曰:「弱女已失身子圉,恐不敢辱君之宗廟,得備嬪嬙之數足矣。」文公曰:「秦晉世好,非此不足以主宗祀。舅其勿辭!且重耳之出,國人莫知,今以大婚為名,不亦美乎?」穆公大喜,乃邀文公復至雍都,盛飾輜軿,以懷嬴等五人歸之。又親送其女,至於河上,以精兵三千護送,謂之「紀綱之僕」。──今人稱管家為紀綱,蓋始於此。文公同懷嬴等濟河,趙衰諸臣,早備法駕於河口,迎接夫婦升車。百官扈從,旌旗蔽日,鼓樂喧天,好不鬧熱!昔時宮中夜遁,如入土之龜,縮頭縮尾;今番河上榮歸,如出岡之鳳,雙宿雙飛。正所謂「彼一時,此一時」也。文公至絳,國人無不額手稱慶。百官朝賀,自不必說。遂立懷嬴為夫人。
  當初晉獻公嫁女伯姬之時,使郭偃卜卦,其繇云:「世作甥舅,三定我君。」伯姬為秦穆公夫人,穆公女懷嬴,又為晉文公夫人,豈不是「世作甥舅?」穆公先送夷吾歸國,又送重耳歸國,今日文公避難而出,又虧穆公誘誅呂郤,重整山河,豈不是「三定我君」?又穆公曾夢寶夫人,引之遊於天闕,謁見上帝,遙聞殿上呼穆公之名曰:「任好聽旨,汝平晉亂!」如是者再。穆公先平里克之亂,復平呂郤之亂,一筮一夢,無不應驗。詩云:
    萬物榮枯皆有定,浮生碌碌空奔忙;笑彼愚人不安命,強覓冬雷和夏霜。
  文公追恨呂郤二人,欲盡誅其黨。趙衰諫曰:「惠懷以嚴刻失人心,君宜更之以寬。」文公從其言,乃頒行大赦。呂郤之黨甚眾,雖見赦文,猶不自安,訛言日起,文公心以為憂。忽一日侵晨,小吏頭須叩宮門求見。文公方解髮而沐,聞之怒曰:「此人竊吾庫藏,致寡人行資缺乏,乞食曹衛。今日尚何見為?」閽人如命辭之。頭須曰:「主公得無方沐乎?」閽者驚曰:「汝何以知之?」頭須曰:「夫沐者,俯首曲躬,其心必覆;心覆則出言顛倒,宜我之求見而不得也。且主公能容勃鞮,得免呂郤之難;今獨不能容頭須耶?頭須此來,有安晉國之策。君必拒之,頭須從此逃矣。」閽人遽以其言告於文公,文公曰:「是吾過也!」亟索冠帶裝束,召頭須入見。頭須叩頭請罪訖,然後言曰:「主公知呂郤之黨幾何?」文公蹙眉而言曰:「眾甚。」頭須奏曰:「此輩自知罪重,雖奉赦猶在懷疑,主公當思所以安之。」文公曰:「安之何策?」頭須奏曰:「臣竊主公之財,使主公饑餓。臣之獲罪,國人盡知。若主公出遊而用臣為御,使舉國之人,聞且見之,皆知主公之不念舊惡,而群疑盡釋矣。」文公曰:「善。」乃託言巡城,用頭須為御。呂郤之黨見之,皆私語曰:「頭須竊君之藏,今且仍舊錄用,況他人乎?」自是訛言頓息。文公仍用頭須掌庫藏之事。因有恁般容人之量,所以能安定晉國。
  文公先為公子時,已娶過二妻。初娶徐嬴早卒。再娶偪姞,生一子一女,子名驩,女曰伯姬。逼姞亦薨於蒲城。文公出亡時,子女俱幼,棄之於蒲,亦是頭須收留,寄養於蒲民遂氏之家,歲給粟帛無缺。一日,乘間言於文公。文公大驚曰:「寡人以為死於兵刃久矣,今猶在乎?何不早言?」頭須奏曰:「臣聞『母以子貴,子以母貴。』君周遊列國,所至送女,生育已繁。公子雖在,未卜君意何如?是以不敢遽白耳。」文公曰:「汝如不言,寡人幾負不慈之名!」即命頭須往蒲,厚賜遂氏,迎其子女以歸,使懷嬴母之。遂立驩為太子,以伯姬賜與趙衰為妻,謂之趙姬。
  翟君聞晉侯嗣位,遣使稱賀,送季隗歸晉。文公問季隗之年,對曰:「別來八載,今三十有二矣。」文公戲曰:「猶幸不及二十五年也。」齊孝公亦遣使送姜氏於晉,晉侯謝其玉成之美。姜氏曰:「妾非不貪夫婦之樂,所以勸駕者,正為今日耳。」文公將齊翟二姬平昔賢德,述於懷嬴。懷嬴稱讚不已,固請讓夫人之位於二姬。於是更定宮中之位,立齊女為夫人,翟女次之,懷嬴又次之。趙姬聞季隗之歸,亦勸其夫趙衰,迎接叔隗母子。衰辭曰:「蒙主公賜婚,不敢復念翟女也!」趙姬曰:「此世俗薄德之語,非妾所願聞也。妾雖貴,然叔隗先配,且有子矣,豈可憐新而棄舊乎?」趙衰口雖唯唯,意猶未決。趙姬乃入宮奏於文公曰:「妾夫不迎叔隗,欲以不賢之名遺妾,望父侯作主!」文公乃使人至翟,迎叔隗母子以歸。趙姬以內子之位讓翟女,趙衰又不可。趙姬曰:「彼長而妾幼,彼先而妾後,長幼先後之序,不可亂也。且聞子盾,齒已長矣,而又有才,自當立為嫡子。妾居偏房,理所當然。若必不從,妾惟有退居宮中耳!」衰不得已,以姬言奏於文公。文公曰:「吾女能推讓如此,雖周太姙莫能過也!」遂宣叔隗母子入朝,立叔隗為內子,立盾為嫡子。叔隗亦固辭,文公喻以趙姬之意,乃拜受謝恩而出。盾時年十七歲,生得氣宇軒昂,舉動有則,通詩書,精射御,趙衰甚愛之。後趙姬生三子,曰同,曰括,曰嬰,其才皆不及盾。此是後話。史官敘趙姬之賢德,讚云:
    陰性好閉,不嫉則妒,惑夫逞驕,篡嫡敢怒。褒進申絀,服懽臼怖,理顯勢窮,誤人自誤。貴而自賤,高而自卑,同括下盾,隗壓於姬。謙謙令德,君子所師,文公之女,成季之妻。
  再說晉文公欲行復國之賞,乃大會群臣,分為三等:以從亡為首功,送款者次之,迎降者又次之。三等之中,又各別其勞之輕重,而上下其賞。第一等從亡中,以趙衰狐偃為最;其他狐毛、胥臣、魏犨、狐射姑、先軫、顛頡,以次而敘。第二等送款者,以欒枝郤溱為最,其他士會、舟之僑、孫伯糾、祁滿等,以次而敘。第三等迎降者,郤步揚、韓簡為最;其他梁繇靡,家僕徒、郤乞、先蔑、屠擊等,以次而敘。無采地者賜地,有采地者益封。別以白璧五雙賜狐偃曰:「向者投璧於河,以此為報。」又念狐突冤死,立廟於晉陽之馬鞍山,後人因名其山曰狐突山。又出詔令於國門:「倘有遺下功勞未敘者,許其自言。」小臣壺叔進曰:「臣自蒲城相從主公,奔走四方,足踵俱裂。居則侍寢食,出則戒車馬,未嘗頃刻離左右也。今主公行從亡之賞,而不及於臣,意者臣有罪乎?」文公曰:「汝來前,寡人為汝明之。夫導我以仁義,使我肺俯開通者,此受上賞;輔我以謀議,使我不辱諸侯者,此受次賞;冒矢石,犯鋒鏑,以身衛寡人者,此復受次賞。故上賞賞德,其次賞才,又其次賞功。若夫奔走之勞,匹夫之力,又在其次。三賞之後,行且及汝矣。」壺叔愧服而退。文公乃大出金帛,遍賞輿儓僕隸之輩,受賞者無不感悅。惟魏犨顛頡二人,自恃才勇,見趙衰狐偃都是文臣,以辭令為事,其賞卻在己上,心中不悅,口內稍有怨言。文公念其功勞,全不計較。
  又有介子推,原是從亡人數,他為人狷介無比,因濟河之時,見狐偃有居功之語,心懷鄙薄,恥居其列,自隨班朝賀一次以後,託病居家,甘守清貧,躬自織屨,以侍奉其老母。晉侯大會群臣,論功行賞,不見子推,偶爾忘懷,竟置不問了。鄰人解張,見子推無賞,心懷不平;又見國門之上,懸有詔令:「倘有遺下功勞未敘,許其自言。」特地叩子推之門,報此消息。子推笑而不答。老母在廚下聞之,謂子推曰:「汝效勞十九年,且曾割股救君,勞苦不小。今日何不自言?亦可冀數鍾之粟米,共朝夕之饔飱,豈不勝於織屨乎?」子推對曰:「獻公之子九人,惟主公最賢。惠懷不德,天奪其助,以國屬於主公。諸臣不知天意,爭據其功,吾方恥之!吾寧終身織屨,不敢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也!」老母曰:「汝雖不求祿,亦宜入朝一見,庶不沒汝割股之勞。」子推曰:「孩兒既無求於君,何以見為?」老母曰:「汝能為廉士,吾豈不能為廉士之母?吾母子當隱於深山,毋溷於市井中也。」子推大喜曰:「孩兒素愛綿上,高山深谷,今當歸此。」乃負其母奔綿上,結廬於深谷之中,草衣木食,將終其身焉。鄰舍無知其去跡者。惟解張知之,乃作書夜懸於朝門。文公設朝,近臣收得此書,獻於文公。文公讀之,其詞曰:
    有龍矯矯,悲失其所;數蛇從之,周流天下。龍飢乏食,一蛇割股;龍返於淵,安其壤土。數蛇入穴,皆有寧宇;一蛇無穴,號於中野!
  文公覽畢,大驚曰:「此介子推之怨詞也!昔寡人過衛乏食,子推割股以進。今寡人大賞功臣,而獨遺子推,寡人之過何辭?」即使人往召子推,子推已不在矣。文公拘其鄰舍,詰問子推去處:「有能言者,寡人並官之。」解張進曰:「此書亦非子推之書,乃小人所代也。子推恥於求賞,負其母隱於綿上深谷之中。小人恐其功勞泯沒,是以懸書代為白之。」文公曰:「若非汝懸書,寡人幾忘子推之功矣!」遂拜解張為下大夫,即日駕車,用解張為前導,親往綿山,訪求子推。只見峰巒疊疊,草樹萋萋,流水潺潺,行雲片片,林鳥群噪,山谷應聲,竟不得子推蹤跡。正是:「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左右拘得農夫數人到來,文公親自問之。農夫曰:「數日前,曾有人見一漢子,負一老嫗,息於此山之足,汲水飲之,復負之登山而去。今則不知所之也。」文公命停車於山下,使人遍訪,數日不得。文公面有慍色,謂解張曰:「子推何恨寡人之深耶?吾聞子推甚孝,若舉火焚林,必當負其母而出矣。」魏犨進曰:「從亡之日,眾人皆有功勞,豈獨子推哉?今子推隱身以要君,逗遛車駕,虛費時日。待其避火而出,臣當羞之!」乃使軍士於山前山後,周圍放火,火烈風猛,延燒數里,三日方息。子推終不肯出,子母相抱,死於枯柳之下。軍士尋得其駭骨。文公見之,為之流涕。命葬於綿山之下,立祠祀之。環山一境之田,皆作祠田,使農夫掌其歲祀。「改綿山曰介山,以志寡人之過!」後世於綿上立縣,謂之介休,言介子推休息於此也。焚林之日,乃三月五日清明之候。國人思慕子推,以其死於火,不忍舉火,為之冷食一月。後漸減至三日。至今太原、上黨、西河、雁門各處、每歲冬至後一百五日,預作乾糒,以冷水食之,謂之「禁火」,亦曰「禁煙」。因以清明前一日為寒食節,遇節,家家插柳於門,以招子推之魂,或設野祭,焚紙錢,皆為子推也。胡曾有詩云:
    羈絏從游十九年,天涯奔走備顛連;食君刳股心何赤?辭祿焚軀志甚堅!綿上煙高標氣節,介山祠壯表忠賢。只今禁火悲寒食,勝卻年年掛紙錢。
  文公既定君臣之賞,大修國政,舉善任能,省刑薄歛,通商禮賓,拯寡救乏,國中大治。周襄王使太宰周公孔,及內使叔興,賜文公以侯伯之命。文公待之有加禮。叔興歸見襄王,言:「晉侯必伯諸侯,不可不善也。」襄王自此疏齊而親晉,不在話下。
  是時鄭文公臣服於楚,不通中國,恃強凌弱,怪滑伯事衛不事鄭,乃興師伐之。滑伯懼而請成。鄭師方退,滑仍舊事衛,不肯服鄭。鄭文公大怒,命公子士洩為將,堵俞彌副之,再起大軍伐滑。衛文公與周方睦,訴鄭於周。周襄王使大夫游孫伯伯服至鄭,為滑求解。未至,鄭文公聞之,怒曰:「鄭衛一體也,王何厚於衛,而薄於鄭耶?」命拘游孫伯伯服於境上,俟破滑凱旋,方可釋之。孫伯被拘,其左右奔回,訴知周襄王。襄王罵曰:「鄭捷欺朕太甚,朕必報之!」問群臣:「誰能為朕問罪於鄭者?」大夫頹叔桃子二人進曰:「鄭自先王兵敗,益無忌憚。今又挾荊蠻為重,虐執王臣。若興兵問罪,難保必勝。以臣之愚,必借兵於翟,方可伸威。」大夫富辰連聲曰:「不可,不可!古人云:『疏不間親。』鄭雖無道,乃子友之後,於天子兄弟也。武公著東遷之勞,厲公平子頹之亂,其德均不可忘。翟乃戎狄豺狼,非我同類。用異類而蔑同姓,修小怨而置大德,臣見其害,未見其利也。」頹叔桃子曰:「昔武王伐商,九夷俱來助戰,何必同姓?東山之征,實因管蔡。鄭之橫逆,猶管蔡也。翟之事周,未嘗失禮。以順誅逆,不亦可乎?」襄王曰:「二卿之言是也。」乃使頹叔桃子如翟,諭以伐鄭之事。翟君欣然奉命,假以出獵為名,突入鄭地,攻破櫟城,以兵戍之。遣使同二大夫告捷於周。周襄王曰:「翟有功於朕,朕今中宮新喪,欲以翟為婚姻何如?」頹叔桃子曰:「臣聞翟人之歌曰:『前叔隗,後叔隗,如珠比玉生光輝。』言翟有二女,皆名叔隗,並有殊色。前叔隗乃咎如國之女,已嫁晉侯。後叔隗乃翟君所生,今尚未聘,王可求之。」襄王大喜,復命頹叔桃子往翟求婚。翟人送叔隗至周,襄王欲立為繼后。富辰又諫曰:「王以翟為有功,勞之可也。今以天子之尊,下配夷女。翟恃其功,加以姻親,必有窺伺之患矣。」襄王不聽,遂以叔隗主中宮之政。
  說起那叔隗,雖有韶顏,素無閨德。在本國專好馳馬射箭,翟君每出獵,必自請隨行,日與將士每馳逐原野,全無拘束。今日嫁與周王,居於深宮,如籠中之鳥,檻內之獸,甚不自在。一日,請於襄王曰:「妾幼習射獵,吾父未嘗禁也。今鬱鬱宮中,四肢懈倦,將有痿痺之疾。王何不舉大狩,使妾觀之?」襄王寵愛方新,言無不從。遂命太史擇日,大集車徒,較獵於北邙山。有司張幕於山腰,襄王與隗后坐而觀之。襄王欲悅隗后之意,出令曰:「日中為期,得三十禽者,賞軘車三乘,得二十禽者,賞以䡴車二乘,得十禽者,賞以轈車一乘,不踰十禽者,無賞。」一時王子王孫及大小將士,擊狐伐兔,無不各逞其能,以邀厚賞。打圍良久,太史奏「日已中矣。」襄王傳令撤回,諸將各獻所獲之禽,或一十,或二十,惟有一位貴人,所獻逾三十之外。那貴人生得儀容俊偉,一表人物,乃襄王之庶弟,名曰帶,國人皆稱曰太叔,爵封甘公。因先年奪嫡不遂,又召戎師以伐周,事敗出奔齊國,後來惠后再三在襄王面前辯解求恕,大夫富辰,亦勸襄王兄弟修好,襄王不得已,召而復之。今日在打圍中,施逞精神,拔了個頭籌。襄王大喜,即賜軘車如數。其餘計獲多少,各有賜賚。隗后坐於王側,見甘公帶才貌不凡,射藝出眾,誇獎不迭。問之襄王,知是金枝玉葉,十分心愛。遂言於襄王曰:「天色尚早,妾意欲自打一圍,以健筋骨,幸吾王降旨!」襄王本意欲取悅隗后,怎好不准其奏,即命將士重整圍場。隗后解下繡袍。──原來袍內,預穿就窄袖短衫,罩上異樣黃金鎖子輕細之甲。腰繫五綵純絲繡帶。用玄色輕綃六尺,周圍抹額,籠蔽鳳笄,以防塵土。腰懸箭箙,手執朱弓。妝束得好不齊整!有詩為證:
    花般綽約玉般肌,幻出戎裝態更奇;仕女班中誇武藝,將軍隊裏擅嬌姿。
隗后這回裝束,別是一般丰采,喜得襄王微微含笑。左右駕戎輅以待。隗后曰:「車行不如騎迅。妾隨行諸婢,凡翟國來的,俱慣馳馬。請於王前試之。」襄王命多選良馬,鞴勒停當。侍婢陪騎者,約有數人。隗后方欲跨馬,襄王曰:「且慢。」遂問同姓諸卿中:「誰人善騎?保護王后下場。」甘公帶奏曰:「臣當效勞。」這一差,正暗合了隗后之意。侍婢簇擁隗后,做一隊兒騎馬先行。甘公帶隨後跨著名駒趕上,不離左右。隗后要在太叔面前,施逞精神。太叔亦要在隗后面前,誇張手段。未試弓箭,且試跑馬。隗后將馬連鞭幾下,那馬騰空一般去了。太叔亦躍馬而前。轉過山腰,剛剛兩騎馬,討個並頭。隗后將絲韁勒住,誇獎甘公曰:「久慕王子大才,今始見之!」太叔馬上欠身曰:「臣乃學騎耳,不及王后萬分之一!」隗后曰:「太叔明早可到太后宮中問安,妾有話講。」言猶未畢,侍女數騎俱到,隗后以目送情,甘公輕輕點頭,各勒馬而回。恰好山坡下,趕出一群麋鹿來,太叔左射麋,右射鹿,俱中之。隗后亦射中一鹿。眾人喝采一番。隗后復跑馬至於山腰,襄王出幕相迎曰:「王后辛苦!」隗后以所射之鹿,拜獻襄王。太叔亦以一麋一鹿呈獻。襄王大悅。眾將及軍士,又馳射一番,方纔撤圍。御庖將野味,烹調以進,襄王頒賜群臣,歡飲而散。
  次日,甘公帶入朝謝賜,遂至惠后宮中問安。其時隗后已先在矣。隗后預將賄賂,買囑隨行宮侍,遂與太叔眉來眼去,兩下意會,託言起身,遂私合於側室之中。男貪女愛,極其眷戀之情,臨別兩不相舍。隗后囑咐大叔:「不時入宮相會。」大叔曰:「恐王見疑。」隗后曰:「妾自能周旋,不必慮也!」惠后宮人,頗知其事,只因太叔是太后的愛子,況且事體重大,不敢多口。惠后心上,亦自覺著,反吩咐宮人:「閒話少說。」隗后的宮侍,已自遍受賞賜,做了一路,為之耳目。太叔連宵達旦,潛住宮中,只瞞得襄王一人。史官有詩嘆曰:
    太叔無兄何有嫂?襄王愛弟不防妻。一朝射獵成私約,始悔中宮女是夷!
又有詩譏襄王不該召太叔回來,自惹其禍。詩云:
    明知篡逆性難悛,便不行誅也絕親。引虎入門誰不噬?襄王真是夢中人!
大凡做好事的心,一日小一日;做歹事的膽,一日大一日,甘公帶與隗后私通,走得路熟,做得事慣,漸漸不避耳目,不顧利害,自然敗露出來。那隗后少年貪慾,襄王雖則寵愛,五旬之人,到底年力不相當了,不時在別寢休息。太叔用些賄,使些勢,那把守宮門的,無過是內侍之輩,都想道:「太叔是太后的愛子,周王一旦晏駕,就是太叔為王了,落得他些賞賜,管他甚帳?」以此不分早晚,出入自如。
  卻說宮婢中有個小東,頗有幾分顏色,善於音律。太叔一夕歡宴之際,使小東吹玉簫,太叔歌而和之。是夕開懷暢飲,醉後不覺狂蕩,便按住小東求歡。小東懼怕隗后,解衣脫身,太叔大怒,拔劍趕逐,欲尋小東殺之。小東竟奔襄王別寢,叩門哭訴,說太叔如此恁般:「如今見在宮中。」襄王大怒,取了牀頭寶劍,趨至中宮,要殺太叔。畢竟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02:02:26

第三十八回     周襄王避亂居鄭 晉文公守信降原

  話說周襄王聞宮人小東之語,心頭一時火起,急取牀頭寶劍,趨至中宮,來殺太叔。纔行數步,忽然轉念:「太叔乃太后所愛,我若殺之,外人不知其罪,必以我為不孝矣。況太叔武藝高強,倘然不遜,挺劍相持,反為不美。不如暫時隱忍,俟明日詢有實跡,將隗后貶退,諒太叔亦無顏復留,必然出奔外境,豈不穩便?」嘆了一口氣,擲劍於地,復回寢宮,使隨身內侍,打探太叔消息。回報:「太叔知小東來訴我王,已脫身出宮去矣。」襄王曰:「宮門出入,如何不稟命於朕?亦朕之疏於防範也!」次早,襄王命拘中宮侍妾審問。初時抵賴,喚出小東面證,遂不能隱,將前後醜情,一一招出。襄王將隗后貶入冷宮,封鎖其門,穴牆以通飲食。太叔帶自知有罪,逃奔翟國去了。惠太后驚成心疾,自此抱病不起。
  卻說頹叔桃子,聞隗后被貶,大驚曰:「當初請兵伐鄭,是我二人;請婚隗氏,又是我二人。今忽然被斥,翟君必然見怪。太叔今出奔在翟,定有一番假話,哄動翟君。倘然翟兵到來問罪,我等何以自解?」即日乘輕車疾馳,趕上太叔,做一路商量:「若見翟君,須是如此如此。」不一日,行到翟國,太叔停駕於郊外。頹叔桃子先入城見了翟君,告訴道:「當初我等原為太叔請婚,周王聞知美色,乃自取之,立為正宮。只為往太后處問安,與太叔相遇,偶然太叔敘起前因,說話良久,被宮人言語誣謗,周王輕信,不念貴國伐鄭之勞,遂將王后貶入冷宮,太叔逐出境外。忘親背德,無義無恩,乞假一旅之師,殺入王城,扶立太叔為王,救出王后,仍為國母,誠貴國之義舉也。」翟君信其言,問:「太叔何在?」頹叔桃子曰:「現在郊外候命。」翟君遂迎太叔入城。太叔請以甥舅之禮相見,翟君大喜。遂撥步騎五千,使大將赤丁同頹叔桃子,奉太叔以伐周。
  周襄王聞翟兵臨境,遣大夫譚伯為使,至翟軍中,諭以太叔內亂之罪。赤丁殺之,驅兵直逼王城之下。襄王大怒,乃拜卿士原伯貫為將,毛衛副之,率車三百乘,出城禦敵。伯貫知翟兵勇猛,將軘車聯絡為營,如堅城一般,赤丁衝突數次,俱不能入。連日搦戰,亦不出應。赤丁憤甚,乃定下計策,於翠雲山搭起高臺,上建天子旌旗,使軍士假扮太叔,在臺上飲宴歌舞為樂,卻教頹叔桃子各領一千騎兵,伏於山之左右,只等周兵到時,臺上放砲為號,一齊攏殺將來。又教親兒赤風子引騎兵五百,直逼其營辱罵,以激其怒。若彼開營出戰,佯輸詐敗,引他走翠雲山一路,便算功勞。赤丁與太叔引大隊在后准備接應。分撥停當。
  卻說赤風子引五百騎兵搦戰,原伯貫登壘望之,欺其寡少,便欲出戰。毛衛諫曰:「翟人詭詐多端,只宜持重。俟其懈怠,方可擊也。」挨至午牌時分,翟軍皆下馬坐地,口中大罵:「周王無道之君,用這般無能之將,降又不降,戰又不戰,待要何如?」亦有臥地而罵者。原伯貫忍耐不住,喝教開營。營門開處,湧出車乘百餘,車上立著一員大將,金盔繡襖,手執大桿刀,乃原伯貫也。赤風子忙叫:「孩兒們快上馬!」自挺鐵搠來迎戰,不上十合,撥馬往西而走。軍士多有上馬不及者,周軍亂搶馬匹,全無行列。赤風子回馬,又戰數合,漸漸引至翠雲山相近。赤風子委棄馬匹器械殆盡,引數騎奔山後去了。原伯貫抬頭一望,見山上飛龍赤旗飄颭,繡傘之下,蓋著太叔,大吹大擂飲酒。原伯貫曰:「此賊命合盡於吾手!」乃揀平坦處驅車欲上。山上檑木砲石打將下來,原伯正沒計較。忽聞山坳中連珠砲響,左有頹叔,右有桃子,兩路鐵騎,如狂風驟雨,圍裹將來。原伯心知中計,急教回車,來路上已被翟軍砍下亂木,縱橫道路,車不能行。原伯喝令步卒開路,軍士都心慌膽落,不戰而潰。原伯無計可施,卸下繡袍,欲雜於眾中逃命。有小軍叫曰:「將軍到這裏來!」頹叔聽得叫聲,疑為原伯,指揮翟騎追之,擒獲二十餘人,原伯果在其內。比及赤丁大軍到時,已大獲全勝,車馬器械,悉為所俘。有逃脫的軍士,回營報知毛衛。毛衛只教堅守,一面遣人馳奏周王,求其添兵助將。不在話下。頹叔將原伯貫綁縛獻功於太叔。太叔命囚之於營。頹叔曰:「今伯貫被擒,毛衛必然喪膽。若夜半往劫其營,以火攻之,衛可擒也。」太叔以為然,言於赤丁。赤丁用其策,暗傳號令。是夜三鼓之後,赤丁自引步軍千餘,俱用利斧,劈開索鏈,劫入大營,就各車上,將蘆葦放起火來。頃刻延燒,遍營中火球亂滾,軍士大亂。頹叔桃子各引精騎,乘勢殺入,銳不可當。毛衛急乘小車,從營後而遁。正遇著步卒一隊,為首乃是太叔帶,大喝:「毛衛哪裏走?」毛衛著忙,被太叔一鎗刺於車下。翟軍大獲全勝,遂圍王城。
  周襄王聞二將被擒,謂富辰曰:「早不從卿言,致有此禍。」富辰曰:「翟勢甚狂,吾王暫爾出巡,諸侯必有倡議納王者。」周公孔奏曰:「王師雖敗,若悉起百官家屬,尚可背城一戰。奈何輕棄社稷,委命於諸侯乎?」召公過奏曰:「言戰者,乃危計也。以臣愚見,此禍皆本於叔隗,吾王先正其誅,然後堅守以待諸侯之救,可以萬全。」襄王嘆曰:「朕之不明,自取其禍!今太后病危,朕暫當避位,以慰其意。若人心不忘朕,聽諸侯自圖之可也。」因謂周召二公曰:「太叔此來,為隗后耳。若取隗氏,必懼國人之謗,不敢居於王城。二卿為朕繕兵固守,以待朕之歸可也。」周召二公頓首受命。襄王問於富辰曰:「周之接壤,惟鄭、衛、陳三國,朕將安適?」富辰對曰:「陳衛弱,不如適鄭。」襄王曰:「朕曾用翟伐鄭,鄭得無怨乎?」富辰曰:「臣之勸王適鄭者,正為此也。鄭之先世,有功於周,其嗣必不忘。王以翟伐鄭,鄭心不平,固日夜望翟之背周,以自明其順也。今王適鄭,彼必喜於奉迎,又何怨焉?」襄王意乃決。富辰又請曰:「王犯翟鋒而出,恐翟人悉眾與王為難,奈何?臣願率家屬與翟決戰,王乘機出避可也。」乃盡召子弟親黨,約數百人,勉以忠義,開門直犯翟營,牽住翟兵。襄王同簡師父左鄢父等十餘人,出城望鄭國而去。富辰與赤丁大戰,所殺傷翟兵甚眾,辰亦身被重傷,遇頹叔桃子,慰之曰:「子之忠諫,天下所知也,今日可以無死。」富辰曰:「昔吾屢諫王,王不聽,以及此。若我不死戰,王必以我為懟矣。」復力戰多時,力盡而死。子弟親黨,同死者三百餘人。史官有詩讚曰:
    用夷凌夏豈良謀?納女宣淫禍自求。驟諫不從仍死戰,富辰忠義播《春秋》。
富辰死後,翟人方知襄王已出王城。時城門復閉,太叔命釋原伯貫之囚,使於門外呼之。周召二公立於城樓之上,謂太叔曰:「本欲開門奉迎,恐翟兵入城剽掠,是以不敢。」太叔請於赤丁,求其屯兵城外,當出府庫之藏為犒,赤丁許之。太叔遂入王城,先至冷宮,放出隗后,然後往謁惠太后。太后見了太叔,喜之不勝,一笑而絕。太叔且不治喪,先與隗后宮中聚闊。欲尋小東殺之,小東懼罪,先已投井自盡矣。嗚呼哀哉!
  次日,太叔假傳太后遺命,自立為王,以叔隗為王后,臨朝受賀。發府藏大犒翟軍,然後為太后發喪。國人為之歌曰:
    莫喪母,且娶婦,婦得嫂,臣娶后。為不慚,言可醜!誰其逐之?我與爾左右!
太叔聞國人之歌,自知眾論不服,恐生他變。乃與隗氏移駐於溫,大治宮室,日夜取樂。王城內國事,悉委周召二公料理,名雖為王,實未嘗與臣民相接也。原伯貫逃往原城去了。此段話且擱過不提。
  且說周襄王避出王城,雖然望鄭國而行,心中未知鄭意好歹。行至氾地,其地多竹而無公館,一名竹川。襄王詢士人,知入鄭界,即命停車,借宿於農民封氏草堂之內。封氏問:「官居何職?」襄王言曰:「我周天子也。為國中有難,避而到此。」封氏大驚,叩頭謝罪曰:「吾家二郎,夜來夢紅日照於草堂。果有貴人下降。」即命二郎殺雞為黍。襄王問:「二郎何人?」對曰:「民之後母弟也。與民同居於此,共爂同耕,以奉養後母。」襄王嘆曰:「汝農家兄弟,如此和睦,朕貴為天子,反受母弟之害,朕不如此農民多矣!」因淒然淚下。大夫左鄢父進曰:「周公大聖,尚有骨肉之變。吾主不必自傷,作速告難於諸侯,料諸侯必不坐視。」襄王乃親作書稿,使人分告齊、宋、陳、鄭、衛諸國。略曰:
    不穀不德,得罪於母之寵子弟帶,越在鄭地汜。敢告。
簡師父奏曰:「今日諸侯有志圖伯者,惟秦與晉。秦有蹇叔、百里奚、公孫枝諸賢為政,晉有趙衰、狐偃、胥臣諸賢為政,必能勸其君以勤王之義,他國非所望也。」襄王乃命簡師父告於晉;使左鄢父告於秦。且說鄭文公聞襄王居氾,笑曰:「天子今日方知翟之不如鄭也。」即日使工師往氾地創立廬舍,親往起居,省視器具,一切供應,不敢菲薄。襄王見鄭文公頗有慚色。魯宋諸國,亦遣使問安,各有餽獻。惟衛文公不至。魯大夫臧孫辰字文仲,聞之嘆曰:「衛侯將死矣!諸侯之有王,猶木之有本,水之有源也。木無本必枯,水無源必竭,不死何為?」時襄王十八年之冬十月也。至明年春,衛文公薨。世子鄭立,是為成公。果應臧文仲之言。此是後話。
  再說簡師父奉命告晉。晉文公詢於狐偃,偃對曰:「昔齊桓之能合諸侯,惟尊王也。況晉數易其君,民以為常,不知有君臣之大義。君盍納王而討太叔之罪,使民知君之不可貳乎?繼文侯輔周之勳,光武公啟晉之烈,皆在於此。若晉不納,秦必納之,則伯業獨歸於秦矣。」文公使太史郭偃卜之。偃曰:「大吉!此黃帝戰於坂泉之兆。」文公曰:「寡人何敢當此!」偃對曰:「周室雖衰,天命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其克叔帶必矣。」文公曰:「更為我筮之。」得《乾》下《離》上《大有》之卦,第三爻動,變為《兌》下《離》上《睽》卦。偃斷之曰:「《大有》之九三云:『公用享於天子。』戰克而王享,吉莫大焉!《乾》為天,《離》為日。日麗於天,昭明之象。《乾》變而《兌》,《兌》為《澤》,《澤》在下,以當《離》日之炤。是天子之恩光炤臨晉國,又何疑焉?」文公大悅,乃大閱車徒,分左右二軍,使趙衰將左軍,魏犨佐之;卻溱將右軍,顛頡佐之。文公引狐偃欒枝等,左右策應。臨發時,河東守臣報稱:「秦伯親統大兵勤王,已在河上,不日渡河矣。」孤偃進曰:「秦公志在勤王,所以頓兵河上者,為東道之不通故也。如草中之戎,麗土之狄,皆車馬必由之路,秦素未與通,恐其不順,是以懷疑不進。君誠行賂於二夷,諭以假道勤王之意,二夷必聽。更使人謝秦君,言晉師已發,秦必退矣。」文公然其言。一面使狐偃之子狐射姑,齎金帛之類,行賂於戎狄,一面使胥臣往河上辭秦。胥臣謁見穆公,致晉侯之命曰:「天子蒙塵在外,君之憂,即寡君之憂也。寡君已掃境內興師,代君之勞,已有成算,毋敢煩大軍遠涉。」穆公曰:「寡人恐晉君新立,軍師未集,是以奔走在此,以禦天子之難。既晉君克舉大義,寡人當靜聽捷音。」蹇叔百里奚皆曰:「晉侯欲專大義,以服諸侯,恐主公分其功業,故遣人止我之師。不如乘勢而下,共迎天子,豈不美哉?」穆公曰:「寡人非不知勤王美事,但東道未通,恐戎狄為梗。晉初為政,無大功何以定國,不如讓之。」乃遣公子縶隨左鄢父至氾,問勞襄王。穆公班師而回。
  卻說胥臣以秦君退師回報,晉兵遂進屯陽樊,守臣蒼葛出郊外勞軍。文公使右軍將軍郤溱等圍溫,左軍將軍趙衰等迎襄王於氾。襄王以夏四月丁巳日復至王城,周召二公迎之入朝。不在話下。溫人聞周王復位,乃群聚攻頹叔桃子,殺之,大開城門以納晉師。太叔帶忙攜隗后登車,欲奪門出走翟國。守門軍士,閉門不容其去。太叔仗劍砍倒數人。卻得魏犨追到,大喝:「逆賊走那裏去?」太叔曰:「汝放孤出城,異日厚報。」魏犨曰:「問天子肯放你時,魏犨就做人情。」太叔大怒,挺劍刺來,被魏犨躍上其車,一刀斬之。軍士擒隗氏來見。犨曰:「此淫婦,留他何用!」命眾軍亂箭攢射。可憐如花夷女,與太叔帶半載歡娛,今日死於萬箭之下。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逐兄盜嫂據南陽,半載歡娛並罹殃。淫逆倘然無速報,世間不復有綱常。
魏犨帶二屍以報郤溱,溱曰:「何不檻送天子,明正其戮?」魏犨曰:「天子避殺弟之名,假手於晉,不如速誅之為快也!」郤溱嘆息不已,乃埋二屍於神農澗之側。一面安撫溫民,一面使人報捷於陽樊。
  晉文公聞太叔和隗氏俱已伏誅,乃命駕親至王城,朝見襄王奏捷。襄王設醴酒以饗之,復大出金帛相贈。文公再拜謝曰:「臣重耳不敢受賜。但死後得用隧葬,臣沐恩於地下無窮矣。」襄王曰:「先王制禮,以限隔上下,止有此生死之文,朕不敢以私勞而亂大典。叔父大功,朕不敢忘!」乃割畿內溫、原、陽樊、攢茅四邑,以益其封。文公謝恩而退。百姓攜老扶幼,填塞街市,爭來識認晉侯,嘆曰:「齊桓公今復出也!」晉文公下令兩路俱班師。大軍屯於太行山之南,使魏犨定陽樊之田,顛額定攢茅之田,欒枝定溫之田,晉侯親率趙衰定原之田。為何定原之田,文公親往?那原乃周卿士原伯貫之封邑,原伯貫兵敗無功,襄王奪其邑以與晉,伯貫見在原城,恐其不服,所以必須親往。顛頡至攢茅,欒枝至溫,守臣俱攜酒食出迎。
  卻說魏犨至陽樊,守臣蒼葛謂其下曰:「周棄岐豐,餘地幾何!而晉復受四邑耶?我與晉同是王臣,豈可服之。」遂率百姓持械登城。魏犨大怒,引兵圍之,大叫:「早早降順,萬事俱休!若打破城池,盡皆屠戮!」蒼葛在城上答曰:「吾聞『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今此乃王畿之地,畿內百姓,非王之宗族,即王之親戚。晉亦周之臣子,忍以兵威相劫耶?」魏犨感其言,遺人馳報文公。文公致書於蒼葛,略曰:
    四邑之地,乃天子之賜,寡人不敢違命。將軍若念天子之姻親,率以歸國,亦惟將軍之命是聽。
因諭魏犨緩其攻,聽陽民遷徙。蒼葛得書,命城中百姓:「願歸周者去,願從晉者留。」百姓願去者大半,蒼葛盡率之,遷於軹村。魏犨定其疆界而還。
  再說文公同趙衰略地至原。原伯貫紿其下曰:「晉兵圍陽樊,盡屠其民矣!」原人恐懼,共誓死守,晉兵圍之。趙衰曰:「民所以不服晉者,不信故也。君示之以信,將不攻而下矣。」文公曰:「示信若何?」趙衰對曰:「請下令,軍士各持三日之糧,若三日攻原不下,即當解圍而去。」文公依其言。到第三日,軍吏告稟:「軍中只有今日之糧了!」文公不答。是日夜半,有原民縋城而下,言:「城中已探知陽樊之民,未嘗遭戮,相約於明晚獻門。」文公曰:「寡人原約攻城以三日為期,三日不下,解圍去之。今滿三日矣,寡人明早退師。爾百姓自盡守城之事,不必又懷二念。」軍吏請曰:「原民約明晚獻門,主公何不暫留一日,拔一城而歸?即使糧盡,陽樊去此不遠,可馳取也。」文公曰:「信,國之寶也,民之所憑也。三日之令,誰不聞之?若復留一日,是失信矣!得原而失信,民尚何憑於寡人?」黎明,即解原圍。原民相顧曰:「晉侯寧失城,不失信,此有道之君!」乃爭建降旗於城樓,縋城以追文公之軍者,紛紛不絕。原伯貫不能禁止,只得開城出降。髯仙有詩云:
    口血猶含起戰戈,誰將片語作山河?去原畢竟原來服,譎詐何如信義多?
晉軍行三十里,原民追至,原伯貫降書亦到。文公命扎住車馬,以單車直入原城,百姓鼓舞稱慶。原伯貫來見,文公待以王朝卿士之禮,遷其家於河北。文公擇四邑之守曰:「昔子餘以壺飱從寡人於衛,忍飢不食,此信土也。寡人以信得原,還以信守之。」使趙衰為原大夫,兼領陽樊。又謂郤溱曰:「子不私其族,首同欒氏通款於寡人,寡人不敢忘。」乃以郤溱為溫大夫,兼守攢茅。各留兵二千戌其地而還。後人論文公納王示義,伐原示信,乃圖伯之首事也。畢竟何時稱伯,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02:03:38

第三十九回     柳下惠授詞卻敵 晉文公伐衛破曹

  話說晉文公定了溫、原、樊陽、攢茅四邑封境,直通太行山之南,謂之南陽。此周襄王十七年之冬也。時齊孝公亦有嗣伯之意。自無虧之死,惡了魯僖公。鹿上不署,彆了宋襄公。孟會不赴,背了楚成王。諸侯離心,朝聘不至。孝公心懷憤怒,欲用兵中原,以振先業。乃集群臣問曰:「先君桓公在日,無歲不征,無日不戰。今寡人安坐朝堂,如居蝸殼之中,不知外事,寡人愧之!昔年魯侯謀救無虧,與寡人為難,此仇未報。今魯北與衛結,南與楚通,倘結連伐齊,何以當之?聞魯歲飢,寡人意欲乘此加兵,以杜其謀。諸卿以為何如?」上卿高虎奏曰:「魯方多助,伐之未必有功。」孝公曰:「雖無功,且試一行,以觀諸侯離合之狀。」乃親率車徒二百乘,欲侵魯之北鄙。邊人聞信,先來告急。魯正值飢饉之際,民不勝兵,大夫臧孫辰言於僖公曰:「齊挾忿深入,未可與爭勝負也,請以辭令謝之!」僖公曰:「當今善為辭令者何人?」臧孫辰對曰:「臣舉一人,乃先朝司空無駭之子,展氏獲名,字子禽,官拜士師,食邑柳下。此人外和內介,博文達理,因居官執法,不合於時,棄職歸隱。若得此人為使,定可不辱君命,取重於齊矣。」僖公曰:「寡人亦素知其人,今安在?」曰:「見在柳下。」使人召之,展獲辭以病不能行。臧孫辰曰:「禽有從弟名喜,雖在下僚,頗有口辯。若令喜就獲之家,請其指授,必有可聽。」僖公從之。展喜至柳下,見了展獲,道達君命。展獲曰:「齊之伐我,欲紹桓公之伯業也。夫圖伯莫如尊王,若以先王之命責之,何患無辭?」展喜復於僖公曰:「臣知所以卻齊矣。」僖公已具下犒師之物,無非是牲醴粟帛之類,裝做數車,交與展喜。喜至北鄙,齊師尚未入境,乃迎將上去。至汶南地方,剛遇齊兵前隊,乃崔夭為先鋒。展喜先將禮物呈送崔夭。崔夭引至大軍,謁見齊侯,呈上犒軍禮物,曰:「寡君聞君親舉玉趾,將辱臨於敝邑,使下臣喜奉犒執事。」孝公曰:「魯人聞寡人興師,亦膽寒乎?」喜答曰:「小人則或者膽寒,下臣不知也。若君子,則全無懼意。」孝公曰:「汝國文無施伯之智,武無曹劌之勇,況正逢飢饉,野無青草,何所恃而不懼?」喜答曰:「敝邑別無所恃,所恃者先王之命耳。昔周先王封太公於齊,封我先君伯禽於魯,使周公與太公割牲為盟,誓曰:『世世子孫,同獎王室,無相害也。』此語載在盟府,太史掌之。桓公是以九合諸侯,而先與莊公為柯之盟,奉王命也。君嗣位九年,敝邑君臣,引領望齊曰:『庶幾修先伯主之業,以親睦諸侯。』若棄成王之命,違太公之誓,墮桓公之業,以好為仇,度君侯之必不然也。敝邑恃此不懼。」孝公曰:「子歸語魯侯,寡人願修睦,不復用兵矣。」即日傳令班師。潛淵有詩,譏臧孫辰知柳下惠之賢,不能薦引同朝。詩云:
    北望烽煙魯勢危,片言退敵奏功奇。臧孫不肯開賢路,柳下仍淹展士師。
展喜還魯,復命於僖公。臧孫辰曰:「齊師雖退,然其意實輕魯。臣請偕仲遂如楚,乞師伐齊,使齊侯不敢正眼覷魯,此數年之福也。」僖公以為然。乃使公子遂為正使,臧孫辰為副使,行聘於楚。
  臧孫辰素與楚將成得臣相識,使得臣先容於楚王,謂楚王曰:「齊背鹿上之約,宋為泓水之戰,二國者,皆楚仇也。王若問罪於二國,寡君願悉索敝賦,為王前驅。」楚成王大喜。即拜成得臣為大將,申公叔侯副之,率兵伐齊。取陽穀之地,以封齊桓公之子雍,使雍巫相之。留甲士千人,從申公叔侯屯戍,以為魯之聲援。成得臣奏凱還朝。令尹子文時已年老,請讓政於得臣。楚王曰:「寡人怨宋,甚於怨齊。子玉已為我報齊矣,卿為我伐宋,以報鄭之仇。俟凱旋之日,聽卿自便何如?」子文曰:「臣才萬不及子玉,願以自代,必不誤君王之事。」楚王曰:「宋方事晉,楚若伐宋,晉必救之。兩當晉宋,非卿不可,卿強為寡人一行。」乃命子文治兵於暌,簡閱車馬,申明軍法。子文滿意欲顯子玉之能,是日草草完事,終朝畢事,不戮一人。楚王曰:「卿閱武而不戮一人,何以立威?」子文奏曰:「臣之才力,比於強駑之末矣。必欲立威,非子玉不可。」楚王更使得臣治兵於蒍。得臣簡閱精細,用法嚴肅,有犯不赦,竟一日之長,方纔事畢。總計鞭七人之背,貫三人之耳,真個鐘鼓添聲,旌旗改色。楚王喜曰:「子玉果將才也!」子文復請致政,楚王許之。乃以得臣為令尹,掌中軍元帥事。群臣皆造子文之宅,賀其舉薦得人,致酒相款。時文武畢集,惟大夫蒍呂臣有微恙不至。酒至半酣,閽人報:「門外有一小兒求見。」子文命召人。那小兒舉手鞠躬,竟造末席而坐,飲酒啖炙,傍若無人。有人認識此兒,乃蒍呂臣之子,名日蒍賈,年方一十三歲。子文異之,問曰:「某為國得一大將,國老無不賀,爾小子獨不賀,何也?」蒍賈曰:「諸公以為可賀,愚以為可弔耳!」子文怒曰:「汝謂可弔,有何說?」賈曰:「愚觀子玉為人,勇於任事,而昧於決機。能進而不能退,可使佐鬥,不可專任也。若以軍政委之,必至僨事。諺云『太剛則折』,子玉之謂矣!舉一人而敗國,又何賀焉?如其不敗,賀未晚也。」左右曰:「此小兒狂言,不須聽之。」蒍賈大笑而出,眾公卿俱散。
  明日,楚王拜得臣為大將,親統大兵,糾合陳、蔡、鄭、許四路諸侯,一同伐宋,圍其緡邑。宋成公使司馬公孫固如晉告急。晉文公集群臣問計。先軫進曰:「方今惟楚強橫,而於君有私恩。今楚戍穀伐宋,生事中原,此天授我以救災恤患之名也。取威定伯,在此舉矣!」文公曰:「寡人欲解齊宋之患,如何而可?」狐偃進曰:「楚始得曹而新婚於衛,是二國又皆主公之仇也。若興師以伐曹衛,楚必移兵來救,則齊宋寬矣。」文公曰:「善。」乃以其謀告公孫固,使回報宋公,令其堅守。公孫固領命去了。文公以兵少為慮。趙衰進曰:「古者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我曲沃武公,始以一軍受命。獻公始作二軍,以滅霍、魏、虞、虢諸國,拓地千里。晉在今日,不得為次國,宜作三軍。」文公曰:「三軍既作,遂可用否?」趙衰曰:「未也。民未知禮,雖聚而易散。君盍大蒐以示之禮,使民知尊卑長幼之序,動親上死長之心,然後可用。」文公曰:「作三軍,必須立元帥,誰堪其任?」趙衰對曰:「夫為將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學。君如求智勇之將,不患無人。若求有學者,臣所見惟郤縠一人耳。縠年五十餘矣,好學不倦,說《禮》《樂》而敦《詩》《書》。夫《禮》、《樂》、《詩》、《書》,先王之法,德義之府也。民生以德義為本,兵事以民為本。惟有德義者,方能恤民。能恤民者,方能用兵。」文公曰:「善。」乃召郤縠為元帥,縠辭不受。文公曰:「寡人知卿,卿不可辭!」強之再三,乃就職。擇日,大蒐於被廬,作中上下三軍。郤縠將中軍,郤溱佐之,祁瞞掌大將旗鼓。使狐偃將上軍,偃辭曰:「臣兄在前,弟不可以先兄。」乃命狐毛將上軍,狐偃佐之。使趙衰將下軍,衰辭曰:「臣貞慎不如欒枝,有謀不如先軫,多聞不如胥臣。」乃命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犨為車右,趙衰為大司馬。郤縠登壇發令。三通鼓罷,操演陣法,少者在前,長者在後,坐作進退,皆有成規。有不能者,教之;三教而不遵,以違令論,然後用刑。一連操演三日,奇正變化,指揮如意。眾將見卻縠寬嚴得體,無不悅服。方欲鳴金收軍,忽將臺之下,起一陣旋風,竟將大帥旗杆,吹為兩段,眾皆變色。卻縠曰:「帥旗倒折,主將當應之。吾不能久與諸子同事,然主公必成大功。」眾問其故,縠但笑而不答。時周襄王十九年,冬十二月之事也。
  明年春,晉文公議分兵以伐曹衛,謀於郤縠。縠對曰:「臣已與先軫商議停當矣。今日非與曹衛為難也,分兵可以當曹衛,而不可以當楚。主公宜以伐曹為名,假道於衛,衛曹方睦,必然不允。我乃從南河濟師,出其不意,直搗衛境,所謂『迅雷不及掩耳』,勝有八九。既勝衛,然後乘勢而臨曹。曹伯素失民心,又惕於敗衛之威,其破曹必矣!」文公喜曰:「子真有學之將也!」即使人如衛假道伐曹。衛大夫元咺請於成公曰:「始晉君出亡過我,先君未嘗加禮。今來假道,君必聽之。不然,彼將先衛而後曹矣。」成公曰:「寡人與曹共服於楚,若假以伐曹之路,恐未結晉歡,而先取楚怒也。怒晉,猶恃有楚,並怒楚,將何恃乎?」遂不許。晉使回報文公。文公曰:「不出元帥所料也!」乃命迂道南行。渡了黃河,行至五鹿之野,文公曰:「嘻!此介子推割股處也!」不覺淒然淚下,諸將皆感嘆助悲。魏犨曰:「吾等當拔城取邑,為君雪往年之恥,何用嘆息?」先軫曰:「武子之言是也。臣願率本部之兵,獨取五鹿。」文公壯其言,許之。魏犨曰:「吾當助子一臂。」二將升車前進。先軫令軍士多帶旗幟,凡所過山林高阜之處,便教懸插,務要透出林表。魏犨曰:「吾聞『兵行詭道』,今遍張旗表,反使敵人知備,不知何意?」先軫曰:「衛素臣服於齊,近改事荊蠻,國人不順,每虞中國之來討。吾主欲繼齊圖伯,不可示弱,當以先聲奪之。」
  卻說五鹿百姓,不意晉兵猝然來到,登城瞭望,但見旌旗布滿山林,正不知兵有多少。不論城內城外居民,爭先逃竄,守臣禁止不住。先軫兵到,無人守禦,一鼓拔之。遣人報捷於文公。文公喜形於色,謂狐偃曰:「舅云得土,今日驗矣!」乃留老將郤步揚屯守五鹿,大軍移營,進屯斂盂。郤縠忽然得病,文公親往視之。郤縠曰:「臣蒙主公不世之遇,本欲塗肝裂腦,以報知己。奈天命有限,當應折旗之兆,死在旦夕!尚有一言奉啟。」文公曰:「卿有何言?寡人無不聽教。」縠曰:「君之伐曹衛,本謀固以致楚也。致楚必先計戰,計戰必先合齊秦。秦遠而齊近,君速遣一使結好齊侯,願與結盟。齊方惡楚,亦思結晉。倘得齊侯降臨,則衛曹必懼而請成,因而收秦。此制楚之全策也。」文公曰:「善。」遂遣使通好於齊,敘述桓公先世之好,願與結盟,同攘荊蠻。
  時齊孝公已薨,國人推立其弟潘,是為昭公。潘,葛嬴所生也,新嗣大位。以取穀之故,正欲結晉以抗楚。聞知晉侯屯軍斂盂,即日命駕至衛地相會。衛成公見五鹿已失,忙使寧速之子寧俞,前來謝罪請成。文公曰:「衛不容假道,今懼而求成,非其本心。寡人旦夕當踏平楚丘矣。」寧俞還報衛侯。時楚丘城中,訛傳晉兵將到,一夕五驚。俞謂衛成公曰:「晉怒方盛,國人震恐,君不如暫出城避之。晉知主公已出,必不來攻楚丘。然後再乞晉好,保全社稷可也。」成公嘆曰:「先君不幸失禮於亡公子,寡人又一時不明,不允假道,以至如此。累及國人,寡人亦無面目居於國中!」乃使大夫咺同其弟叔武攝國事,自己避居襄牛之地;一面使大夫孫炎,求救於楚。時乃春二月也。髯翁有詩云:
    患難何須具主賓?納姬贈馬怪紛紛;誰知五鹿開疆者,便是當年求乞人!
  是月,郤縠卒於軍。晉文公悼惜不已,使人護送其喪歸國。以先軫有取五鹿之功,升為元帥。用胥臣佐下軍,以補先軫之缺。──因趙衰前薦胥臣多聞,是以任之。文公欲遂滅衛國。先軫諫曰:「本為楚困齊宋,來拯其危,今齊宋之患未解,而先覆人國,非伯者存亡恤小之義也。況衛雖無道,其君已出,廢置在我。不如移兵東伐曹。比及楚師救衛,則我已在曹矣。」文公然其言。
  三月,晉師圍曹。尊共公集群臣問計。僖負羈進曰:「晉君此行,為報觀脅之怨也。其怒方深,不可較力。臣願奉使謝罪請平,以救一國百姓之難。」曹共公曰:「晉不納衛,肯獨納曹乎?」大夫于朗進曰:「臣聞晉侯出亡過曹,負羈私餽飲食,今又自請奉使,此乃賣國之計,不可聽之。主公先斬負羈,臣自有計退晉。」曹共公曰:「負羈謀國不忠,姑念世臣,免殺罷官。」負羈謝恩出朝去了。正是:「閉門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共公同于朗:「計將安出?」于朗曰:「晉侯恃勝,其氣必驕。臣請詐為密書,約以黃昏獻門。預使精兵挾弓弩,伏於城堧之內,哄得晉侯入城,將懸門放下,萬矢俱發,不愁不為齏粉。」曹共公從其計。晉侯得于朗降書,便欲進城。先軫曰:「曹力未虧,安知非詐?臣請試之。」乃擇軍中長鬚偉貌者,穿晉侯衣冠代行。寺人勃鞮自請為御。黃昏左側,城上豎起降旗一面,城門大開,假晉侯引著五百餘人,長驅而入。未及一半,但聞城堧之內,梆聲亂響,箭如飛蝗射來。急欲回車,門已下閘。可惜勃鞮及三百餘人,死做一堆!幸得晉侯不去,不然,「崑崗失火,玉石俱焚」了。晉文公先年過曹,曹人多有認得的,其夜倉卒不辨真偽。于朗只道晉侯已死,在曹共公面前,好不誇嘴!及至天明辨驗,方知是假的,早減了一半興。其未曾入城者,逃命來見晉侯。晉侯怒上加怒,攻城愈急。于朗又獻計曰:「可將射死晉兵,暴屍於城上,彼軍見之,必然慘沮,攻不盡力。再延數日,楚救必至,此乃搖動軍心之計也。」曹共公從之。晉軍見城頭用枰竿懸屍,纍纍相望,口中怨嘆不絕。文公謂先軫曰:「軍心恐變,如之奈何?」先軫對曰:「曹國墳墓,俱在西門之外。請分軍一半,列營於墓地,若將發掘者,城中必懼,懼必亂,而後乃可乘也。」文公曰:「善。」乃令軍中揚言:「將發曹人之墓。」使狐毛狐偃率所部之眾,移屯墓地,備下鍬鋤,限定來日午時,各以墓中髑髏獻功。城內聞知此信,心膽俱裂。曹共公使人於城上大叫:「休要發墓,今番真正願降!」先軫亦使人應曰:「汝誘殺我軍,復磔屍城上,眾心不忍,故將發墓,以報此恨!汝能殯殮死者,以棺送還吾軍,吾當歛兵而退矣。」曹人覆曰:「既如此,請寬限三日!」先軫應曰:「三日內不送屍棺,難怪我辱汝祖宗也!」曹共公果然收取城上屍骸,計點數目,各備棺木,三日之內,盛歛得停停當當,裝載乘車之上。先軫定下計策,預令狐毛、狐偃、欒枝、胥臣整頓兵車,分作四路埋伏。只等曹人開門出棺,四門一齊攻打進去。到第四日,先軫使人於城下大叫:「今日還我屍棺否?」曹人城上應曰:「請解圍退兵五里,即當交納。」先軫稟知文公,傳令退兵,果退五里之遠。城門開處,棺車分四門推出。纔出得三分之一,忽聞砲聲大舉,四路伏兵一齊發作,城門被喪車填塞,急切不能關閉,晉兵乘亂攻入。曹共公方在城上彈壓,魏犨在城外看見,從車中一躍登城,劈胸揪住,縛做一束。于朗越城欲遁,被填頡獲住斬之。晉文公率眾將登城樓受捷。魏犨獻曹伯襄,顛頡獻于朗首級,眾將各有擒獲。晉文公命取仕藉觀之,乘軒者三百人,各有姓名,按藉拘拿,無一脫者。籍中不見僖負羈名字,有人說:「負羈為勸曹君行成,已除籍為民矣。」文公乃面數曹伯之罪曰:「汝國只有一賢臣汝不能用,郤任用一班宵小,如小兒嬉戲,不亡何待」喝教:「幽於大寨,俟勝楚之後,待聽處分。」其乘軒三百人,盡行誅戮,抄沒其家,以賞勞軍士。僖負羈有盤飱之惠,家住北門,環北門一帶,傳令:「不許驚動,如有犯僖氏一草一木者斬首!」晉侯分調諸將,一半守城,一半隨駕,出屯大寨。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曹伯慢賢遭縶虜,負羈行惠免誅夷。眼前不肯行方便,到後方知是與非。
  郤說魏犨顛頡二人,素有挾功驕恣之意,今日見晉侯保全僖氏之令,魏犨忿然曰:「吾等今日擒君斬將,主公並無一言褒獎。些須盤飱,所惠幾何,郤如此用情,真個輕重不分了!」顛頡曰:「此人若仕於晉,必當重用,我等被他欺壓,不如一把火燒死了他,免其後患。便主公曉得,難道真個斬首不成?」魏犨曰:「言之有理。」二人相與飲酒,候至夜靜,私領軍卒,圍住僖負羈之家,前後門放起火來,火燄沖天。魏犨乘醉恃勇,躍上門樓,冒著火勢,在簷溜上奔走如飛,欲尋僖負羈殺之。誰知棟榱焚毀,倒塌下來,撲陸一聲,魏犨失腳墜地,跌個仰面朝天。只聽得天崩地裂之聲,一根敗棟刮喇的,正打在魏犨胸脯上。魏犨大痛無聲,登時口吐鮮血,前後左右,火毬亂滾,只得掙䦟起來,兀自攀著庭柱,仍躍上屋,盤旋而出。滿身衣服,俱帶著火,扯得赤條條,方免焚身之禍。魏犨雖然勇猛,此時不繇不困倒了。剛遇顛頡來到,扶到空閒去處,解衣衣之,一同上車,回寓安歇。
  卻說狐偃胥臣在城內,見北門火起,疑有軍變,慌忙引兵來視。見僖負羈家中被火,急教軍士撲滅,已自焚燒得七零八落。僖負羈率家人救火,觸煙而倒,比及救起,已中火毒,不省人事。其妻曰:「不可使僖氏無後!」乃抱五歲孩兒僖祿奔後園,立污池中得免。亂到五更,其火方熄。僖氏家丁死者數人,殘毀房舍民居數十餘家。狐偃胥臣訪知是魏犨顛頡二人放的火,大驚,不敢隱瞞,飛報大寨。那大寨離城五里,是夜雖望見城中火光,不甚明白,直到天明,文公接得申報,方知其故。即刻駕車入城,先到北門來看僖負羈,負羈張目一看,遂瞑。文公嘆息不已。負羈妻抱著五歲孩兒僖祿,哭拜於地。文公亦為垂淚,謂曰:「賢嫂不必愁煩,寡人為汝育之。」即懷中拜為大夫,厚贈金帛,殯葬負羈,攜其妻子歸晉。直待曹伯歸附之後,負羈妻願歸鄉省墓,乃遣人送歸。僖祿長成,仍仕於曹為大夫。此是後話。
  當日文公命司馬趙衰,議違命放火之罪,欲誅魏犨顛頡。趙衰奏曰:「此二人有十九年從亡奔走之勞,近又立有大功,可以赦之!」文公怒曰:「寡人所以取信於民者,令也。臣不遵令,不謂之臣,君不能行令於臣,不謂之君。不君不臣,何以立國?諸大夫有勞於寡人者甚眾,若皆可犯令擅行,寡人自今不復能出一令矣!」趙衰復奏曰:「主公之言甚當。然魏犨材勇,諸將莫及,殺之誠為可惜!且罪有首從,臣以為借顛頡一人,亦足警眾,何必並誅?」文公曰:「聞魏犨傷胸不能起,何惜此旦暮將死之人,而不以行吾法乎?」趙衰曰:「臣請以君命問之,如其必死,誠如君言。倘尚可驅馳,願留此虎將,以備緩急。」文公點頭道:「是。」乃使荀林父往召顛頡,使趙衰視魏犨之病。不知魏犨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02:04:21

第四十回     先軫詭謀激子玉 晉楚城濮大交兵

  話說趙衰奉了晉侯密旨,乘車來看魏犨。時魏犨胸脯傷重,病臥於牀,問:「來者是幾人?」左右曰:「止趙司馬單車至此。」魏犨曰:「此探吾死生,欲以我行法耳!」乃命左右取疋帛:「為我束胸,我當出見使者。」左右曰:「將軍病甚,不宜輕動。」魏犨大喝曰:「病不至死,決勿多言!」如常裝束而出。趙衰問曰:「聞將軍病,猶能起乎?主公使衰問子所苦。」魏犨曰:「君命至此,不敢不敬,故勉強束胸以見吾子。犨自知有罪當死;萬一獲赦,尚將以餘息報君父之恩,其敢自逸!」於是距躍者三,曲踊者三。趙衰曰:「將軍保重,衰當為主公言之。」乃復命於文公,言:「魏犨雖傷,尚能躍踊,且不失臣禮,不忘報效。君若赦之,後必得其死力。」文公曰:「苟足以申法而警眾,寡人亦何樂乎多殺?」須臾,荀林父拘顛頡至,文公罵曰:「汝焚僖大夫之家何意?」顛頡曰:「介子推割股啖君,亦遭焚死,況盤飱乎?臣欲使僖負羈附於介山之廟也!」文公大怒曰:「介子推逃祿不仕,何與寡人?」乃問趙衰曰:「顛頡主謀放火,違命擅刑,合當何罪?」趙衰應曰:「如令當斬首!」文公喝命軍正用刑。刀斧手將顛頡擁出轅門斬之。命以其首祭負羈於僖氏之家,懸其首於北門,號令曰:「今後有違寡人之令者,視此!」文公又問趙衰曰:「魏犨與顛頡同行,不能諫阻,合當何罪?」趙衰應曰:「當革職,使立功贖罪。」文公乃革魏犨右戎之職,以舟之僑代之。將士皆相顧曰:「顛魏二將,有十九年從亡大功,一違君命,或誅或革,況他人乎?國法無私,各宜謹慎!」自此三軍肅然知畏。史官有詩云:
    亂國全憑用法嚴,私勞公議兩難兼。祇因違命功難贖,豈為盤飱一夕淹?
  話分兩頭。卻說楚成王伐宋,克了緡邑,直至睢陽,四面築起長圍,欲俟其困,迫而降之。忽報:「衛國遣使臣孫炎告急。」楚王召問其事,孫炎將晉取五鹿,及衛君出居襄牛之事,備細訴說:「如救兵稍遲,楚丘不守。」楚王曰:「吾舅受困,不得不救。」乃分申息二邑之兵,留元帥成得臣及鬥越椒、鬥勃、宛春一班將佐,同各路諸侯圍宋。自統蒍呂臣鬥宜申等,率中軍兩廣,親往救衛。四路諸侯,亦慮本國有事,各各辭回,止留其將統兵。陳將轅選,蔡將公子印,鄭將石癸,許將百疇,俱聽得臣調度。單說楚王行至半途,聞晉兵已移向曹國,正議救曹。未幾,報至:「晉兵已破曹,執其君。」楚王大驚曰:「晉之用兵,何神速乃爾?」遂駐軍於申城,遣人往穀,取回公子雍及易牙等,以穀地仍復歸齊,使申公叔侯與齊講和,撤戍而還。又遣人往宋,取回成得臣之師,且戒諭之曰:「晉侯在外十九年矣,年踰六旬,而果得晉國,備嘗險阻,通達民情,殆天假之年,以昌大晉國之業。非楚所能敵也,不如讓之。」使命至穀,申公叔侯致穀修好於齊,班師回楚。惟成得臣自恃其才,憤憤不平,謂眾諸侯曰:「宋城旦暮且破,奈何去之?」鬥越椒亦以為然。得臣使回見楚王:「願少待破宋,奏凱而回。如遇晉師,請決一死戰;若不能取勝,甘伏軍法。」楚王召子文問曰:「孤欲召子玉還,而子玉請戰,於卿何如?」子文曰:「晉之救宋,志在圖伯;然晉之伯,非楚利也。能與晉抗者惟楚,楚若避晉,則晉遂伯矣。且曹衛我之與國。見楚避晉,必懼而附晉。姑令相持,以堅曹衛之心,不亦可乎?王但戒子玉勿輕與晉戰,若講和而退,猶不失南北之局也。」楚王如其言,吩咐越椒,戒得臣勿輕戰,可和則和。成得臣聞越椒回復之話,且喜不即班師,攻宋愈急,晝夜不息。
  宋成公初時,得公孫固報言,晉侯將伐曹衛以解宋圍,乃悉力固守。及楚成王分兵一半,救衛去了,得臣之圍愈急,心下轉慌。大夫門尹般進曰:「晉知救衛之師已行,未知圍宋之師未退也。臣請冒死出城,再見晉君,乞其救援。」宋成公曰:「求人至再,豈可以空言往乎?」乃籍庫藏中寶玉重器之數,造成冊籍,獻於晉侯,以求進兵,只等楚兵寧靜,便照冊輸納。門尹般再要一人幫行,宋公使華秀老同之。二人辭了宋公,覷個方便,縋城而出。偷過敵寨,一路挨訪晉軍,到於何處,逕奔軍前告急。門尹般華秀老二人見了晉侯,涕泣而言:「敞邑亡在旦夕,寡君惟是不腆宗器,願納左右,乞賜哀憐!」文公謂先軫曰:「宋事急矣!若不往救,是無宋也。若往救,必須戰楚。郤縠曾為寡人策之,非合齊秦為助不可。今楚歸穀地於齊,與之通好,秦楚又無隙,未肯合謀,將若之何?」先軫對曰:「臣有一策,能使齊秦自來戰楚。」文公欣然,問:「卿有何妙計,使齊秦自來戰楚?」先軫對曰:「宋之賂我,可謂厚矣!受賂而救,君何義焉?不如辭之。使宋以賂晉之物,分賂齊秦,求二國向楚宛轉,乞其解圍。二國自謂力能得之於楚,必遣使至楚。楚若不從,則齊秦之隙成矣。」文公曰:「倘請之而從,齊秦將以宋奉楚,與我何利焉?」先軫對曰:「臣又有一策,能使楚必不從齊秦之請。」文公曰:「卿又有何計,使楚必不從齊秦之請?」先軫曰:「曹衛,楚所愛也;宋,楚所嫉也。我已逐衛侯,執曹伯矣。二國土地,在我掌握,與宋連界。誠割取二國田土,以界宋人,則楚之恨宋愈甚。齊秦雖請,其肯從乎?齊秦憐宋而怒楚,雖欲不與晉合,不可得也。」文公撫掌稱善。乃使門尹般以寶玉重器之數,分作二籍,轉獻齊秦二國,門尹般如秦,華秀老如齊,約定一般說話,相見之間,須要極其哀懇。
  秀老至齊,參見了昭公,言:「晉楚方惡,此難非上國不解。若因上國得保社稷,不惟先朝重器不敢愛,願年年聘好,子孫無間。」齊昭公問曰:「今楚君何在?」華秀老曰:「楚王亦肯解圍,已退師於申矣。惟楚令尹成得臣新得楚政,謂敝邑旦暮可下,貪功不退。是以乞憐於上國耳!」昭公曰:「楚王前日取我穀邑,近日復歸於我,結好而退,此無貪功之心。既令尹成得臣不肯解圍,寡人為宋曲意請之。」乃命崔夭為使,逕至宋地,往見得臣,為宋求釋。門尹般到秦,亦如華秀老之言。秦穆公亦遣公子縶為使,如楚軍與得臣討情。齊秦兩不相照,各自遣使。門尹般和華秀老俱轉到晉軍回話。文公謂之曰:「寡人已滅曹衛,其田近宋者,不敢自私。」乃命狐偃同門尹般收取衛田,命胥臣同華秀老收取曹田,把兩國守臣,盡行趕逐。崔夭公子縶,正在成得臣幕下替宋講和,恰好那些被逐的守臣,紛紛來訴,說:「宋大夫門尹般華秀老倚晉之威,將本國田土,都割據去了。」得臣大怒,謂齊秦使者曰:「宋人如此欺負曹衛,豈像個講和的?不敢奉命,休怪,休怪!」崔夭和公子縶一場沒趣,即時辭回。晉侯聞得臣不准齊秦二國之請,預遣人於中途邀迎二國使臣,到於營中,盛席款待,訴以:「楚將驕悍無禮,即日與晉交戰,望二國出兵相助。」崔夭公子縶領命去了。
  且說得臣誓於眾曰:「不復曹衛,寧死必不回軍!」楚將宛春獻策曰:「小將有一計,可以不勞兵刃,而復曹衛之封。」得臣問曰:「子有何計?」宛春曰:「晉之逐衛君,執曹伯,皆為宋也。元帥誠遣一使至晉軍,好言講解,要晉復了曹衛之君,還其田土,我這裏亦解宋圍,大家罷戰休兵,豈不為美?」得臣曰:「倘晉不見聽如何?」宛春曰:「元帥先以解圍之說,明告宋人,姑緩其攻。宋人思脫楚禍,如倒懸之望解,若晉侯不允,不惟曹衛二國怨晉,宋亦怒之。聚三怨以敵一晉,我之勝數多矣。」得臣曰:「誰人敢使晉軍?」宛春曰:「元帥若以見委,春不敢辭。」得臣乃緩宋國之攻,命宛春為使,乘單車直造晉軍,謂文公曰:「君之外臣得臣,再拜君侯麾下,楚之有曹衛,猶晉之有宋也。君若復衛封曹,得臣亦願解圍去宋,彼此修睦,各免生靈塗炭之苦。」言猶未畢,只見狐偃在旁,咬牙怒目罵道:「子玉好沒道理!你釋了一個未亡之宋,卻要我這裏復兩個已亡之國,你直恁便宜!」先軫急躡狐偃之足,謂宛春曰:「曹衛罪不至滅亡,寡君亦欲復之。且請暫住後營,容我君臣計議施行。」欒枝引宛春歸於後營。狐偃問於先軫曰:「子載真欲聽宛春之請乎?」軫曰:「宛春之請,不可聽,不可不聽。」偃曰:「何謂也?」軫曰:「宛春此來,蓋子玉奸計,欲居德於己,而歸怨於晉也。不聽,則棄三國,怨在晉矣;聽之,則復三國,德又在楚矣。為今之計,不如私許曹衛,以離其黨,再拘執宛春以激其怒,得臣性剛而躁,必移兵索戰於我,是宋圍不求解而自解也。倘子玉自與宋通和,則我遂失宋矣。」文公曰:「子載之計甚善!但寡人前受楚君之惠,今拘執其使,恐於報施之理有礙。」欒枝對曰:「楚吞噬小國,凌辱大邦,此皆中原之大恥;君不圖伯則已,如欲圖伯,恥在於君。乃懷區區之小惠乎?」文公曰:「微卿言,寡人不知也!」遂命欒枝押送宛春於五鹿,交付守將郤步揚小心看管。其原來車騎從人,盡行驅回,教他傳話令尹曰:「宛春無禮,已行囚禁,待拿得令尹,一同誅戮。」從人抱頭鼠竄而去。文公打發宛春事畢,使人告曹共公曰:「寡人豈為出亡小忿,求過於君?所以不釋然於君者,以君之附楚故也。君若遣一介告絕於楚,以明君之與晉,即當送君還曹耳。」曹共公急於求釋,信以為然,遂為書遺得臣云:
    孤懼社稷之隕,死亡不免,不得已即安於晉,不得復事上國。上國若能驅晉以為孤寧宇,孤敢有二心耶?
  文公又使人往襄牛見衛成公,亦以復國許之。成公大喜。寧俞諫曰:「此晉國反間之計,不可信之。」成公不聽,亦致書得臣,大約如曹伯之語。時得臣方聞宛春被拘之報,咆哮叫跳,大罵:「晉重耳,你是跑不傷餓不死的老賊!當初在我國中,是我刀砧上一塊肉,今纔得返國為君,輒如此欺負人!自古『兩國相爭,不罪來使。』如何將我使臣拿住?吾當親往與他講理。」正在發怒,帳外小卒報道:「曹衛二國,各有書札上達元帥。」得臣想道:「衛侯曹伯流離之際,有甚書來通我?必是打探得晉國什麼破綻,私來報我,此乃天助我成功也!」啟書看時,如此恁般,卻是從晉絕楚的話頭,氣得心頭一片無明火,直透上三千丈不止,大叫道:「這兩封書,又是老賊逼他寫的!老賊,老賊!今日不是你就是我,定要拼個死活!」吩咐大小三軍,撤了宋圍,且去尋晉重耳做對。「待我敗了晉軍,怕殘宋走往那裏去!」鬥越椒曰:「吾王曾叮嚀『不可輕戰』。若元帥要戰之時,還須稟命而行。況齊秦二國,曾為宋求情,恨元帥不從,必然遣兵助晉。我國雖有陳、蔡、鄭、許相幫,恐非齊秦之敵。必須入朝請添兵益將,方可赴敵。」得臣曰:「就煩大夫一行,以速為貴。」越椒奉元帥將令,逕到申邑,來見楚王,奏知請兵交戰之意。楚王怒曰:「寡人戒勿與戰,子玉強要出師,能保必勝乎?」越椒對曰:「得臣有言在前:『如若不勝,甘當軍令。』」楚王終不快意,乃使鬥宜申將西廣之兵而往。──楚兵二廣,東廣在左,西廣在右,凡精兵俱在東廣。止分西廣之兵,不過千人,又非精卒,乃是楚王疑其兵敗,不肯多發之意。成得臣之子成大心,聚集宗人之兵,約六百人,自請助戰。楚王許之。鬥宜申同越椒領兵至宋,得臣看兵少,心中愈怒,大言曰:「便不添兵,難道我勝不得晉?」即日約會四路諸侯之兵,拔寨都起。這一去,正中了先軫的機謀了。髯翁有詩云:
    久困睢陽功未收,勃然一怒戰群侯;得臣縱有沖天志,怎脫今朝先軫謀!
得臣以西廣戎車,兼成氏本宗之兵,自將中軍。使鬥宜申率申邑之師,同鄭許二路兵將為左軍。使鬥勃率息邑之兵,同陳蔡二路兵將為右軍。雨驟風馳,直逼晉侯大寨,做三處屯聚。
  晉文公集諸將問計。先軫曰:「本謀致楚,欲以挫之。且楚自伐齊圍宋,以至於今,其師老矣。必戰楚,毋失敵!」狐偃曰:「主公昔日在楚君面前,曾有一言:『他日治兵中原,請避君三舍。』今遂與楚戰,是無信也。主公向不失信於原人,乃失信於楚君乎?必避楚。」諸將皆艴然曰:「以君避臣,辱甚矣!不可,不可!」狐偃曰:「子玉雖剛狠,然楚君之惠,不可忘也。吾避楚,非避子玉。」諸將又曰:「倘楚兵追至,奈何?」狐偃曰:「若我退,楚亦退,必不能復圍宋矣。如我退而楚進,則以臣逼君,其曲在彼。避而不得,人有怒心;彼驕我怒,不勝何為?」文公曰:「子犯之言是也。」傳令「三軍俱退!」晉軍退三十里,軍吏來稟曰:「已退一舍之地矣。」文公曰:「未也。」又退三十里,文公仍不許駐軍。直退到九十里之程,地名城濮,恰是三舍之遠,方教安營息馬。時齊孝公命上卿國懿仲之子國歸父為大將,崔夭副之;秦穆公使其次子小子憖為大將,白乙丙副之;各率大兵,協同晉師戰楚,俱於城濮下寨。宋圍已解,宋成公亦遣司馬公孫固如晉軍拜謝,就留軍中助戰。
  卻說楚軍見晉軍移營退避,各有喜色。鬥勃曰:「晉侯以君避臣,於我亦有榮名矣。不如借此旋師,雖無功,亦免於罪。」得臣怒曰:「吾已請添兵將,若不一戰,何以復命?晉軍既退,其氣已怯,宜疾追之!」傳令「速進!」楚軍行九十里,恰與晉軍相遇,得臣相度地勢,憑山阻澤,據險為營。晉諸將言於先軫曰:「楚若據險,攻之難拔,宜出兵爭之。」先軫曰:「夫據險以固守也。子玉遠來,志在戰而不在守。雖據險,安所用之?」時文公亦以戰楚為疑。狐偃奏曰:「今日對壘,勢在必戰。戰而勝,可以伯諸侯;即使不勝,我國外河內山,足以自固。楚其奈我何?」文公意猶未決。是夜就寢,忽得一夢,夢見如先年出亡之時,身在楚國,與楚王手搏為戲,氣力不加,仰面倒地,楚王伏於身上,擊破其腦,以口啑之。既覺,大懼。時狐偃同宿帳中,文公呼而告之,如此恁般:「夢中鬥楚不勝,被飲吾腦,恐非吉兆乎?」狐偃稱賀曰:「此大吉之兆也!君必勝矣!」文公曰:「吉在何處?」狐偃對曰:「君仰面倒地,得天相照;楚王伏於身上,乃伏地請罪也。腦所以柔物,君以腦予楚,柔服之矣,非勝而何?」文公意乃釋然;天色乍明,軍吏報:「楚國使人來下戰書。」文公啟而觀之,書云:
    請與君之士戲,君憑軾而觀之,得臣與寓目焉。
狐偃曰:「戰,危事也,而曰戲,彼不敬其事矣,能無敗乎?」文公使欒枝答其書云:
    寡人未忘楚君之惠,是以敬退三舍,不敢與大夫對壘。大夫必欲觀兵,敢不惟命!詰朝相見。
  楚使者去後,文公使先軫再閱兵車,共七百乘,精兵五萬餘人,──齊秦之眾,不在其內。文公登有莘之墟,以望其師,見其少長有序,進退有節,嘆曰:「此郤縠我之遺教也。以此應敵可矣。」使人伐其山木,以備戰具。先軫分撥兵將,使狐毛狐偃引上軍,同秦國副將白乙丙攻楚左師,與鬥宜申交戰。使欒枝胥臣引下軍,同齊國副將崔夭,攻楚右師,與鬥勃交戰。各授計策行事。自與郤溱祁瞞中軍結陣,與成得臣相持。卻教荀林父士會,各率五千人為左右翼,准備接應。再教國歸父小子憖,各引本國之兵,從間道抄出楚軍背後埋伏,只等楚軍敗北,便殺入據其大寨。時魏犨胸疾已愈,自請為先鋒。先軫曰:「留老將軍有用處。從有莘南去,地名空桑,與楚連谷地面接壤,老將軍可引一枝兵,伏於彼處,截楚敗兵歸路,擒拿楚將。」魏犨欣然去了。趙衰、孫伯糾、羊舌突、茅茷等一班文武,保護晉文公於有莘山上觀戰。再教舟之僑於南河整頓船隻,伺候裝載楚軍輜重,臨期無誤。次日黎明,晉軍列陣於有莘之北,楚軍列陣於南,彼此三軍,各自成列。得臣傳令,教「左右二軍先進,中軍繼之。」
  且說晉下軍大夫欒枝,打探楚右師用陳蔡為前隊,喜曰:「元帥密謂我曰:『陳蔡怯戰而易動。』先挫陳蔡,則右師不攻而自潰矣。」乃使白乙丙出戰。陳轅選蔡公子印,欲在鬥勃前建功,爭先出車。未及交鋒,晉兵忽然退後。二將方欲追趕,只見對陣門旗開處,一聲砲響,胥臣領著一陣大車,沖將出來。駕車之馬,都用虎皮蒙背。敵馬見之,認為真虎,驚惶跳躑,執轡者拿把不住,牽車回走,反沖動鬥勃後隊。胥臣和白乙丙乘亂掩殺,胥臣斧劈公子印於車下,白乙丙箭射鬥勃中頰。鬥勃帶箭而逃,楚右師大敗,死者枕藉,不計其數。欒枝遣軍卒,假扮作陳蔡軍人,執著彼處旗號,往報楚軍,說:「右師已得勝,速速進兵,共成大功。」得臣憑軾望之,但見晉軍北奔,煙塵蔽天,喜曰:「晉下軍果敗矣!」急催左師並力前進。鬥宜申見對陣大旆高懸,料是主將,抖擻精神,沖殺過來。這裏狐偃迎住,略戰數合,只見陣後大亂,狐偃回轅便走,大旆亦往後退行。鬥宜申只道晉軍已潰,指引鄭許二將,儘力追逐。忽然鼓聲大震,先軫郤溱引精兵一枝,從半腰裏橫沖過來,將楚軍截做二段。狐毛狐偃翻身復戰,兩下夾攻。鄭許之兵先自驚潰,宜申支架不住,拼死命殺出,遇著齊將崔夭,又殺一陣,盡棄其車馬器械,雜於步卒之中,爬山而遁。原來晉下軍偽作北奔,煙塵蔽天,卻是欒枝砍下有莘山之木,曳於車後,車馳木走,自然刮地塵飛,哄得左軍貪功索戰。狐毛又詐設大旆,教人曳之而走,裝作奔潰之形。狐偃佯敗,誘其驅逐。先軫早已算定,咐咐祁瞞虛建大將旗,守定中軍,任他敵軍搦戰,切不可出應,自引兵從陣後抄出,橫沖過來,恰與二狐夾攻,遂獲全勝。這都是先軫預定下的計策。有詩為證:
    臨機何用陣堂堂?先軫奇謀不可當。只用虎皮蒙馬計,楚軍左右盡奔亡。
  話說楚元帥成得臣雖則恃勇求戰,想著楚王兩番教誡之語,卻也十分持重。傳聞左右二軍,俱已進戰得利,追逐晉兵;遂令中軍擊鼓,使其子小將軍成大心出陣。祁瞞先時,也守著先軫之戒,堅守陣門,全不招架。楚中軍又發第二通鼓,成大心手提畫戟,在陣前耀武揚威。祁瞞忍耐不住,使人察之,回報:「是十五歲的孩子。」祁瞞曰:「諒童子有何本事!手到拿來,也算我中軍一功。」喝教「擂鼓!」戰鼓一鳴,陣門開處,祁瞞舞刀而出,小將軍便迎住交鋒。約鬥二十餘合,不分勝敗。鬥越椒在門旗之下,見小將軍未能取勝,即忙駕車而出,拈弓搭箭,覷得較親,一箭正射中祁瞞的盔纓。祁瞞吃了一驚,欲待退回本陣,恐沖動了大軍,只得繞陣而走。鬥越椒大叫:「此敗將不須追之,可殺入中軍,擒拿先軫!」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3:52:25

第四十一回     連谷城子玉自殺 踐土壇晉侯主盟

  話說楚將鬥越椒與小將軍成大心,不去追趕祁瞞,竟殺入中軍,越椒見大將旗迎風蕩颺,一箭射將下來。晉軍不見了帥旗,即時大亂。卻得荀林父先蔑兩路接應兵到,荀林父接住鬥越椒廝殺,先蔑便接住成大心廝殺。成得臣麾軍大進,攘臂大呼曰:「今日若容晉軍一個生還,誓不回軍!」正在施設,先軫郤溱兵到,兩下混戰多時。欒枝、胥臣、狐毛、狐偃一齊都到,如銅牆鐵壁,圍裹將來。得臣方知左右二軍已潰,無心戀戰,急急傳令鳴金收軍。怎當得晉兵眾盛,把楚家兵將,分做十來處圍住。小將軍成大心一枝畫戟,神出鬼沒,率領宗兵六百人,無不一以當百,保護其父得臣,拼命殺出重圍。不見了鬥越椒,復翻身殺入。那鬥越椒,乃是子文之從弟,生得狀如熊虎,聲若豺狼,有萬夫不當之勇,精於射藝,矢無虛發。在晉軍中左沖右突,正尋覓成家父子。恰好成大心遇見,說:「元帥有了,將軍可快行!」兩個遂合做一處,各奮神威,復救出許多楚軍,潰圍而出。
  晉文公在有莘山上,觀見晉兵得勝,忙使人教先軫傳諭各軍:「但逐楚兵出了宋衛之境足矣。不必多事擒殺,以傷兩國之情,負了楚王施惠之意。」先軫遂約住諸軍,不行追趕。祁瞞違令出戰,囚於後軍,伺候發落。胡曾先生有詩云:
    避兵三舍為酬恩,又誡窮追免楚軍;兩敵交鋒尚如此,平居負義是何人?
陳、蔡、鄭、許四國,損兵折將,各自逃生,回本國去了。單說成得臣同成大心鬥越椒出了重圍,急投大寨。前哨報:「寨中已豎起齊秦兩家旗號了!」原來國歸父小子憖二將殺散楚兵,據了大寨,輜重糧草,盡歸其手。得臣不敢經過,只得倒轉從有莘山後,沿睢水一路而行。鬥宜申鬥勃各引殘兵來會。行至空桑地面,忽然連珠砲響,一軍當路,旗上寫「大將魏」字。魏犨先在楚國,獨制貘獸,楚人無不服其神勇,今日路當險處,遇此勁敵,那殘兵又都是個傷弓之鳥,誰人不喪膽消魂!早已望風而潰了。鬥越椒大怒,叫小將軍保護元帥,奮起精神,獨力拒戰。鬥宜申鬥勃也只得勉強相幫。魏犨力戰三將,水泄不漏。正在相持,忽見北來一人,飛馬而至,大叫:「將軍罷戰,先元帥奉主公之命:『放楚將生還本國,以報出亡時款待之德。』」魏犨方纔住手,教軍士分開兩下,大喝:「饒你去!」得臣等奔走不迭,回至連谷,點檢殘軍,中軍雖有損折,尚十存六七;其申息之師,分屬左右二軍者,所存十無一二。哀哉!古人有弔戰場詩云:
    勝敗兵家不可常,英雄幾個老沙場?禽奔獸駭投坑穽,肉顫筋飛飽劍鋩;鬼火熒熒魂宿草,悲風颯颯骨侵霜。勸君莫羨封侯事,一將功成萬命亡!
得臣大慟曰:「本圖為楚國揚萬里之威,不意中晉人詭謀,貪功敗績,罪復何辭?」乃與鬥宜申鬥勃俱自囚於連谷,使其子大心部領殘軍,去見楚王,自請受誅。時楚成王尚在申城,見成大心至,大怒曰:「汝父有言在前:『不勝甘當軍令。』今又何言?」大心叩頭曰:「臣父自知其罪,便欲自殺,臣實止之;欲使就君之戳,以申國法也。」楚王曰:「楚國之法,兵敗者死。諸將速宜自裁,毋污吾斧鑕!」大心見楚王無憐赦之意,號泣而出,回復得臣。得臣嘆曰:「縱楚王赦我,我亦何面目見申息之父老乎?」乃北向再拜,拔佩劍自刎而死。
  卻說蒍賈在家,問其父蒍呂臣曰:「聞令尹兵敗,信乎?」呂臣曰:「信。」蒍賈曰:「王何以處之?」蒍呂臣曰:「子玉與諸將請死,王聽之矣。」蒍賈曰:「子玉剛愎而驕,不可獨任;然其人強毅不屈,使得智謀之士,以為之輔,可使立功。今雖兵敗,他日能報晉仇者,必子玉也。父親何不諫而留之?」呂臣曰:「王怒甚,恐言之無益。」蒍賈曰:「父親不記范巫矞似之言乎?」呂臣曰:「汝試言之。」蒍賈曰:「矞似善相人,主上為公子時,矞似曾言:『主上與子玉子西三人,日後皆不得其死。』主上切記其言,即位之日,即賜子玉子西免死牌各一面,欲使矞似之言不驗也。主上怒中,偶忘之耳。父親若言及此,主上必留二臣無疑矣。」呂臣即時往見楚王,奏曰:「子玉罪雖當死,然吾王曾有免死牌在彼,可以赦之。」楚王愕然曰:「豈非范巫矞似之故耶?微子言,寡人幾忘之矣!」乃使大夫潘尪同成大心乘急傳宣楚王命:「敗將一概免死!」比及到連谷時,得臣先死半日矣。左師將軍鬥宜申懸梁自縊,因身軀重大,懸帛斷絕,恰好免死命至,留下性命。鬥勃原要收殮子玉子西之屍,方纔自盡,故此亦不曾死。單死了個成得臣,豈非命乎?潛淵居士有詩弔之云:
    楚國昂藏一丈夫,氣吞全晉挾雄圖;一朝失足身軀喪,始信堅強是死徒。
  成大心殯殮父屍。鬥宜申、鬥勃、鬥越椒等,隨潘尪到申城謁楚王,伏地拜謝不殺之恩。楚王知得臣自殺,懊悔不已。還駕郢都,升蒍呂臣為令尹;貶鬥宜申為商邑尹,謂之商公;鬥勃出守襄城。楚王轉憐得臣之死,拜其子成大心成嘉俱為大夫。令尹子文致政居家,聞得臣兵敗,嘆曰:「不出蒍賈所料!吾之識見,反不如童子,寧不自羞!」嘔血數升,伏牀不起。召其子鬥般囑曰:「吾死在旦夕。惟有一言囑汝:汝叔越椒,自初生之日,已有熊虎之狀,豺狼之聲,此滅族之相也。吾比時曾勸汝祖勿育之,汝祖不聽。吾觀蒍呂臣不壽,勃與宜申,皆非善終之相,楚國為政,非汝則越椒。越椒傲狠好殺,若為政,必有非理之望,鬥氏之祖宗其不祀乎?吾死後,椒若為政,汝必逃之,無與其禍也。」般再拜受命。子文遂卒。未幾,蒍呂臣亦死。成王追念子文之功,使鬥般嗣為令尹,越椒為司馬,蒍賈為工正。不在話下。
  卻說晉文公既敗楚師,移屯於楚大寨。寨中所遺糧草甚廣,各軍資之以食,戲曰:「此楚人館穀我也。」齊秦及諸將等,皆北面稱賀。文公謝不受,面有憂色。諸將曰:「君勝敵而憂,何也?」文公曰:「子玉非甘出人下者,勝不可恃,能勿懼乎?」國歸父小子憖等辭歸,文公以軍獲之半遺之,二國奏凱而還。宋公孫固亦歸本國,宋公自遣使拜謝齊秦。不在話下。
  先軫囚祁瞞至文公之前,奏其違命辱師之罪。文公曰:「若非上下二軍先勝,楚兵尚可制乎?」命司馬趙衰定其罪,斬祁瞞以徇於軍,號令曰:「今後有違元帥之令者,視此!」軍中益加悚懼。大軍留有莘三日,然後下令班師。行至南河,哨馬稟復:「河下船隻,尚未齊備。」文公使召舟之僑。僑亦不在。原來舟之僑是虢國降將,事晉已久,滿望重用立功,卻差他南河拘集船隻,心中不平。恰好接得家報,其妻在家病重,僑料晉楚相持,必然日久,未必便能班師,因此暫且回國看視。不想夏四月戊辰,師至城濮,己巳交戰,便大敗楚師,休兵三日,至癸酉大軍遂還,前後不過六日,晉侯便至河下,遂誤了濟河之事。文公大怒,欲令軍士四下搜捕民船。先軫曰:「南河百姓,聞吾敗楚,誰不震恐?若使搜捕,必然逃匿。不若出令以厚賞募之。」文公曰:「善。」纔懸賞軍門,百姓爭艤船應募,頃刻舟集如蟻,大軍遂渡了黃河。文公謂趙衰曰:「曹衛之恥已雪矣,惟鄭仇未報,奈何?」趙衰對曰:「君旋師過鄭,不患鄭之不來也。」文公從之。
  行不數日,遙見一隊車馬,簇擁著一位貴人,從東而來。前隊欒枝迎住,問:「來者何人?」答曰:「吾乃周天子之卿士王子虎也。聞晉侯伐楚得勝,少安中國,故天子親駕鑾輿,來犒三軍,先令虎來報知。」欒枝即引子虎來見文公。文公問於群下曰:「今天子下勞寡人,道路之間,如何行禮?」趙衰曰:「此去衡雍不遠,有地名踐土,其地寬平,連夜建造王宮於此,然後主公引列國諸侯迎駕,以行朝禮,庶不失君臣之義也。」文公遂與王子虎訂期,約以五月之吉,於踐土候周王駕臨。子虎辭去。大軍望衡雍而進。途中又見車馬一隊,有一使臣來迎,乃是鄭大夫子人九。奉鄭伯之命,恐晉兵來討其罪,特遣行成。晉文公怒曰:「鄭聞楚敗而懼,非出本心,寡人俟覲王之後,當親率師徒,至於城下。」趙衰進曰:「自我出師以來,逐衛君,執曹伯,敗楚師,兵威已大震矣。又求多於鄭,奈勞師何?君心許之。若鄭堅心來歸,赦之可也;如其復貳,姑休息數月,討之未晚。」文公乃許鄭成。大軍至衡雍下寨。一面使狐毛狐偃帥本部兵,往踐土築造王宮;一面使欒枝入鄭城,與鄭伯為盟。鄭伯親至衡雍,致餼謝罪。文公復與歃血訂好。話間,因誇美子玉之英勇。鄭伯曰:「已自殺於連谷矣。」文公嘆息久之。鄭伯既退,文公私謂諸臣曰:「吾今日不喜得鄭,喜楚之失子玉也。子玉死,餘人不足慮,諸卿可高枕而臥矣!」髯翁有詩云:
    得臣雖是莽男兒,勝負將來未可知;盡說楚兵今再敗,可憐連谷有輿屍!
卻說狐毛狐偃築王宮於踐土,照依明堂之制。怎見得?有《明堂賦》為證:
    赫赫明堂,居國之陽。嵬峨特立,鎮壓殊方。所以施一人之政令,朝萬國之侯王。面室有三,總數惟九。間太廟於正位,處太室於中霤;啟閉乎三十六戶,羅列乎七十二牖。左個右個,為季孟之交分;上圓下方,法天地之奇偶。及夫諸位散設,三公最崇。當中階而列位,與群臣而不同。諸侯東階之東,西面而北上;諸伯西階之西,東面而相向;諸子應門之東而鵠立,諸男應門之西而鶴望。戎夷金木之戶外,蠻狄水火而位配。九采外屏之右以成列,四塞外屏之左而遙對。朱干玉戚,森聳以相參;龍旗豹韜,抑揚而相錯。肅肅沉沉,巒崇壑深。煙收而卿士齊列,日出而天顏始臨。戴冕旒以當軒,見八紘之稽顙;負斧扆而南面,知萬國之歸心。
王宮左右,又別建館舍數處,晝夜并工,月餘而畢。傳檄諸侯:「俱要五月朔日,踐土取齊。」是時,宋成公王臣,齊昭公潘,俱係舊好;鄭文公捷,是新附之國;率先來赴。他如魯僖公申,與楚通好;陳穆公款,蔡莊公甲午,與楚連兵;──都是楚黨,至是懼罪,亦來赴會。邾莒小國,自不必說。惟許僖公業,事楚最久,不願從晉。秦穆公任好,雖與晉合,從未與中國會盟,遲疑不至。衛成公鄭,出在襄牛;曹共公襄,見拘五鹿;晉侯曾許以復國,尚未明赦,亦不與會。
  單說衛成公聞晉將合諸侯,謂寧俞曰:「徵會不及於衛,晉怒尚未息也。寡人不可留矣!」寧俞對曰:「君徒出奔,誰納君者!不如讓位於叔武,使元咺奉之,以乞盟於踐土,君若為遜避而出。天如祚衛,武獲與盟,武之有國,猶君有之。況武素孝友,豈忍代立?必當為復君之計矣。」衛侯心雖不願,到此地位,無可奈何,使孫炎以君命致國於叔武,如寧俞之言。孫炎領命,往楚丘去了。衛侯又問於寧俞曰:「寡人今欲出奔,何國而可?」俞躊躇未答。衛侯又曰:「適楚何如?」俞對曰:「楚雖婚姻,實晉仇也,且前已告絕,不可復往,不如適陳。陳將事晉,又可藉為通晉之地也。」衛侯曰:「不然,告絕非寡人意,楚必諒之。晉楚將來,事未可定。使武事晉,而我託於楚,兩途觀望,不亦可乎?」衛侯遂適楚,楚邊人追而詈之;乃改適陳,始服寧俞之先見矣。孫炎見叔武,致衛侯之命。武曰:「吾之守國,攝也,敢受讓乎?」即同元咺赴會。使孫炎回復衛侯,言:「見晉之時,必當為兄乞憐求復也。」元咺曰:「君性多猜忌,吾不遣親子弟相從,何以取信?」乃使其子元角,伴孫炎以往,名雖問候,實則留質之意。公子歂犬私謂元咺曰:「君之不復,亦可知矣。子何不以讓國之事,明告國人,擁立夷叔而相之?晉人必喜。子挾晉之重以臨衛,是子與武共衛也。」元咺曰:「叔武不敢無兄,吾敢無君乎?此行且請復吾君矣。」歂犬語塞而退。恐衛侯一旦復國,元咺洩其言,未免得罪,乃私往陳國,密報衛侯,反說:「元咺已立叔武為君,謀會晉以定其位。」衛成公惑其言,以問孫炎。孫炎對曰:「臣不知也。元角見在君所,其父有謀,角必與聞,君何不問之?」衛侯復問於元角,角言並無是事。寧俞亦言曰:「咺若不忠於君,肯遣子出侍乎?君勿疑也。」公子歂犬私見衛侯曰:「咺之設謀拒君,非一日矣。其遣子,非忠於君也,將以窺君之動靜,而為之備也。若使乞憐於晉,以求復吾君,必辭會而不敢與,如公然與會,則為君信矣。君其察之。」衛侯果陰使人往踐土,伺察叔武元咺之事。胡曾先生有詩云:
    弟友臣忠無間然,何堪歂犬肆讒言?從來富貴生猜忌,忠孝常含萬古冤。
  卻說周襄王以夏五月丁未日,駕幸踐土。晉侯率諸侯,預於三十里外迎接,駐蹕王宮。襄王御殿,諸侯謁拜稽首。起居禮畢,晉文公獻所獲楚俘於王,──被甲之馬凡百乘,步卒千人,器械衣甲十餘車。襄王大悅,親勞之曰:「自伯舅齊侯即世之後,荊楚復強,憑陵中夏,得叔父仗義翦伐,以尊王室,自文武以下,皆賴叔父之休,豈惟朕躬?」晉侯再拜稽首曰:「臣重耳幸殲楚寇,皆仗天子之靈,臣何功焉?」
  次日,襄王設醴酒以享晉侯。使上卿尹武公,內史叔興,策命晉侯為方伯。賜大輅之服,服鷘冕;戎輅之服,服韋弁;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秬鬯一卣,虎賁之士三百人。宣命曰:「俾爾晉侯,得專征伐,以糾王慝。」晉侯遜謝再三,然後敢受。遂以王命布告於諸侯。襄王復命王子虎,冊封晉侯為盟主,合諸侯修盟會之政。晉侯於王宮之側,設下盟壇,諸侯先至王宮行覲禮,然後各趨會所。王子虎監臨其事。晉侯先登,執牛耳,諸侯以次而登。元咺已引叔武謁過晉侯了。是日,叔武攝衛君之位,附於載書之末。子虎讀誓詞曰:「凡茲同盟,皆獎王室,毋相害也。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孫,隕命絕祀!」諸侯齊聲曰:「王命修睦,敢不敬承!」各各歃血為信。潛淵讀史詩云:
    晉國君臣建大猷,取威定伯服諸侯。揚旌城濮觀俘馘,連袂王宮覲冕旒。更羨今朝盟踐土,謾誇當日會葵邱。桓公末路留遺恨,重耳能將此志酬。
盟事既畢,晉侯欲以叔武見襄王,立為衛君,以代成公。叔武涕泣辭曰:「昔寧母之會,鄭子華以子奸父,齊桓公拒之。今君方繼桓公之業,乃令武以弟奸兄乎?君侯若嘉惠於武,賜之矜憐,乞復臣兄鄭之位。臣兄鄭事君侯,不敢不盡!」元咺亦叩頭哀請,晉侯方纔首肯。不知衛侯何時復國,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3:53:04

第四十二回     周襄王河陽受覲 衛元咺公館對獄

  話說周襄王二十年,下勞晉文公於踐土,事畢歸周,諸侯亦各辭回本國。衛成公疑歂犬之言,遣人密地打探,見元咺奉叔武入盟,名列載書,不暇致詳,即時回報衛侯。衛侯大怒曰:「叔武果自立矣!」大罵:「元縠背君之賊!自己貪圖富貴,扶立新君,卻又使兒子來窺吾動靜。吾豈容汝父子乎?」元角方欲置辯,衛侯拔劍一揮,頭已墜地。冤哉!元角從人,慌忙逃回,報知其父咺。縠曰:「子之生死,命也!君雖負咺,咺豈可負太叔乎?」司馬瞞謂元咺曰:「君既疑子,子亦當避嫌。何不辭位而去,以明子之心耶?」咺嘆曰:「咺若辭位,誰與太叔共守此國者?夫殺子,私怨也,守國,大事也,以私怨而廢大事,非人臣所以報國之義也。」乃言於叔武,使奉書晉侯,求其復成公之位。此乃是元咺的好處。這事暫且擱過一邊。
  再說晉文公受了冊命而回,虎賁弓矢,擺列前後,另是一番氣象。入國之日,一路百姓,扶老攜幼,爭睹威儀,簞食壺漿,共迎師旅。嘆聲嘖嘖,都誇「吾主英雄!」喜色欣欣,盡道「晉家興旺。」正是:
    捍艱復纘文侯緒,攘楚重修桓伯勳;十九年前流落客,一朝聲價上青雲。
晉文公臨朝受賀,論功行賞,以狐偃為首功,先軫次之。諸將請曰:「城濮之役,設奇破楚,皆先軫之功,今反以狐偃為首,何也?」文公曰:「城濮之役,軫曰:『必戰楚,毋失敵。』偃曰:『必避楚,毋失信。』夫勝敵者,一時之功也;全信者,萬世之利也。奈何以一時之功,而加萬世之利乎?是以先之。」諸將無不悅服。狐偃又奏:「先臣荀息,死於奚齊卓子之難,忠節可嘉。宜錄其後,以勵臣節。」文公准奏,遂召荀息之子荀林父為大夫。舟之僑正在家中守著妻子,聞晉侯將到,趕至半路相迎。文公命囚之後車。行賞已畢,使司馬趙衰議罪,當誅。舟之僑自陳妻病求寬,文公曰:「事君者不顧其身,況妻子乎?」喝命斬首示眾。文公此番出軍,第一次斬了顛頡,第二次斬了祁瞞,今日第三次,又斬了舟之僑。這三個都是有名的宿將,違令必誅,全不輕宥。所以三軍畏服,諸將用命。正所謂:「賞罰不明,百事不成;賞罰若明,四方可行。」此文公所以能伯諸侯也。文公與先軫等商議,欲增軍額,以強其國,又不敢上同天子之六軍,乃假名添作「三行」。以荀林父為中行大夫,先蔑屠擊為左右行大夫。前後三軍三行,分明是六軍,但避其名而已。以此兵多將廣,天下莫比其強。
  一日,文公坐朝,正與狐偃等議曹衛之事,近臣奏:「衛國有書到。」文公曰:「此必叔武為兄求寬也。」啟而觀之,書曰:
    君侯不泯衛之社稷,許復故君,舉國臣民,咸引領以望高義。惟君侯早圖之!
陳穆公亦有使命至晉,代衛鄭致悔罪自新之意。文公乃各發回書,聽其復歸故國,諭郤步揚不必領兵邀阻。叔武得晉侯寬釋之信,急發車騎如陳,往迎衛侯。陳穆公亦遣人勸駕。公子歂犬謂成公曰:「太叔為君已久,國人歸附,鄰國同盟,此番來迎,不可輕信。」衛侯曰:「寡人亦慮之。」乃遣寧俞先到楚丘,探其實信。寧俞祇得奉命而行。至衛,正值叔武在朝中議政。寧俞入朝,望見叔武設座於殿堂之東,西向而坐。一見寧俞,降坐而迎,敘禮甚恭。寧俞佯問曰:「太叔攝位而不御正,何以示觀瞻耶?」叔武曰:「此正位吾兄所御,吾雖側其傍,尚慄慄不自安,敢居正乎?」寧俞曰:「俞今日方見太叔之心矣。」叔武曰:「吾思兄念切,朝暮懸懸,望大夫早勸君兄還朝,以慰我心也。」俞遂與訂期,約以六月辛未吉日入城。寧俞出朝,採聽人言,但聞得百宮之眾,紛紛議論,言:「故君若復入,未免分別居行二項,行者有功,居者有罪,如何是好?」寧俞曰:「我奉故君來此傳諭爾眾:『不論行居,有功無罪。』如或不信,當歃血立誓。」眾皆曰:「若能共盟,更有何疑!」俞遂對天設誓曰:「行者衛主,居者守國,若內若外,各宣其力。君臣和協,共保社稷,倘有相欺,明神是殛!」眾皆欣然而散,曰:「寧子不欺吾也。」叔武又遣大夫長牂,專守國門,吩咐:「如有南來人到,不拘早晚,立刻放入。」
  卻說寧俞回復衛侯,言:「叔武真心奉迎,並無歹意。」衛侯也自信得過了。怎奈歂犬讒毀在前,恐臨時不合,反獲欺謗之罪,又說衛侯曰:「太叔與寧大夫定約,焉知不預作准備,以加害於君?君不如先期而往,出其不意,可必入也。」衛侯從其言,即時發駕。歂犬請為前驅,除宮備難,衛侯許之。寧俞奏曰:「臣已與國人訂期矣。君若先期而往,國人必疑。」歂犬大喝曰:「俞不欲吾君速入,是何主意?」寧俞乃不敢復諫,祇得奏言:「君駕若即發,臣請先行一程,以曉諭臣民,而安上下之心。」衛侯曰:「卿為國人言之,寡人不過欲早見臣民一面,並無他故。」寧俞去後,歂犬曰:「寧之先行,事可疑也。君行不宜遲矣!」衛侯催促御人,並力而馳。
  再說寧俞先到國門,長牂詢知是衛侯之使,即時放入。寧俞曰:「君即至矣。」長牂曰:「前約辛未,今尚戊辰,何速也?子先入城報信,吾當奉迎。」寧纔轉身時,歂犬前驅已至,言:「衛侯祇在後面。」長牂急整車從,迎將上去。歂犬先入城去了。時叔武方親督輿隸,掃除宮室,就便在庭中沐髮。聞寧俞報言:「君至。」且驚且喜,倉卒之間,正欲問先期之故,忽聞前驅車馬之聲,認是衛侯已到,心中喜極,髮尚未乾,等不得挽髻,急將一手握髮,疾趨而出,正撞了歂犬。歂犬恐留下叔武,恐其兄弟相逢,敘出前因,遠遠望見叔武到來,遂彎弓搭箭,颼的發去,射個正好。叔武被箭中心窩,望後便倒。寧俞急忙上前扶救,已無及矣。哀哉!元咺聞叔武被殺,吃了一驚,大罵:「無道昏君!枉殺無辜,天理豈能容汝?吾當投訴晉侯,看你坐位可穩?」痛哭了一場,急忙逃奔晉國去了。髯翁有詩云:
    堅心守國為君兄,弓矢無情害有情。不是衛侯多忌忮,前驅安敢擅加兵?
  卻說成公至城下,見長牂來迎,叩其來意。長牂述叔武吩咐之語,早來早入,晚來晚入。衛侯嘆曰:「吾弟果無他意也!」比及入城,只見寧俞帶淚而來,言:「叔武喜主公之至,不等沐完,握髮出迎,誰知枉被前驅所殺,使臣失信於國人,臣該萬死!」衛侯面有慚色,答曰:「寡人已知夷叔之冤矣!卿勿復言。」趨車入朝,百官尚未知覺,一路迎謁,先後不齊。寧俞引衛侯視叔武之屍,兩目睜開如生。衛侯枕其頭於膝上,不覺失聲大哭,以手撫之曰:「夷叔,夷叔!我因爾歸,爾為我死!哀哉痛哉!」祇見屍目閃爍有光,漸漸而瞑。寧俞曰:「不殺前驅,何以謝太叔之靈?」衛侯即命拘之。時歂犬謀欲逃遁,被寧俞遣人擒至。歂犬曰:「臣殺太叔,亦為君也!」衛侯大怒曰:「汝謗毀吾弟,擅殺無辜,今又歸罪於寡人。」命左右將歂犬斬首號令。吩咐以君禮厚葬叔武。國人初時,聞叔武被殺,議論哄然,及聞誅歂犬,葬叔武,群心始定。
  話分兩頭。再說衛大夫元咺,逃奔晉國,見了晉文公,伏地大哭,訴說衛侯疑忌叔武,故遣前驅射殺之事。說了又哭,哭了又說。說得晉文公發惱起來,把幾句好話,安慰了元咺,留在館驛。因大集群君臣問曰:「寡人賴諸卿之力,一戰勝楚。踐土之會,天子下勞,諸侯景從。伯業之盛,竊比齊桓。奈秦人不赴約,許人不會朝,鄭雖受盟,尚懷疑貳之心,衛方復國,擅殺受盟之弟。若不再申約誓,嚴行誅討,諸侯雖合必離,諸卿計將安出?」先軫進曰:「徵會討貳,伯主之職。臣請厲兵秣馬,以待君命。」狐偃曰:「不然。伯主所以行乎諸侯者,莫不挾天子之威。今天子下勞,而君之覲禮未修,我實有缺,何以服人?為君計,莫若以朝王為名,號召諸侯,視其不至者,以天子之命臨之。朝王,大禮也。討慢王之罪,大名也。行大禮而舉大名,又大業也。君其圖之!」趙衰曰:「子犯之言甚善。然以臣愚見,恐入朝之舉,未必遂也。」文公曰:「何為不遂?」趙衰曰:「朝覲之禮,不行久矣。以晉之強,五合六聚,以臨京師,所過之地,誰不震驚?臣懼天子之疑君而謝君也。謝而不受,君之威褻矣。莫若致王於溫,而率諸侯以見之。君臣無猜,其便一也。諸侯不勞,其便二也。溫有叔帶之新宮,不煩造作,其便三也。」文公曰:「王可致乎?」趙衰曰:「王喜於親晉,而樂於受朝,何為不可?臣請為君使於周,而商入朝之事,度天子之計,亦必出此。」文公大悅,乃命趙衰如周,謁見周襄王,稽首再拜,奏言:「寡君重耳,感天王下勞錫命之恩,欲率諸侯至京師,修朝覲之禮,伏乞聖鑒!」襄王嘿然。命趙衰就使館安歇。即召王子虎計議,言:「晉侯擁眾入朝,其心不測,何以辭之?」子虎對曰:「臣請面見晉使而探其意,可辭則辭。」子虎辭了襄王,到館驛見了趙衰,敘起入朝之事。子虎曰:「晉侯倡率諸姬,尊獎天子,舉累朝廢墜之曠典,誠王室之大幸也!但列國鱗集,行李充塞,車徒眾盛,士民目未經見,妄加猜度,訛言易起,或相譏訕,反負晉侯一片忠愛之意,不如已之。」趙衰曰:「寡君思見天子,實出至誠。下臣行日,已傳檄各國,相會於溫邑取齊。若廢而不舉,是以王事為戲也。下臣不敢復命。」子虎曰:「然則奈何?」趙衰曰:「下臣有策於此,但不敢言耳。」子虎曰:「子餘有何良策?敢不如命!」趙衰曰:「古者,天子有時巡之典,省方觀民。況溫亦畿內故地也。天子若以巡狩為名,駕臨河陽,寡君因率諸侯以展覲。上不失王室尊嚴之體,下不負寡君忠敬之誠。未知可否?」子虎曰:「子餘之策,誠為兩便。虎即當轉達天子。」子虎入朝,述其語於襄王。襄王大喜。約於冬十月之吉,駕幸河陽。趙衰回復晉侯。晉文公以朝王之舉,播告諸侯,俱約冬十月朔,於溫地取齊。
  至期,齊昭公潘,宋成公王臣,魯僖公申,蔡莊公甲午,秦穆公任好,鄭文公捷,陸續俱到。秦穆公言:「前此踐土之會,因憚路遠後期,是以不果。今番願從諸侯之後。」晉文公稱謝。時陳穆公款新卒,子共公朔新立,畏晉之威,墨衰而至。邾莒小國,無不畢集。衛侯鄭自知有罪,意不欲往。寧俞諫曰:「若不往,是益罪也,晉討必至矣。」成公乃行。寧俞與鍼莊子士榮,三人相從。比至溫邑,文公不許相見,以兵守之。惟許人終於負固,不奉晉命。總計晉、齊、宋、魯、蔡、秦、鄭、陳、邾、莒,共是十國,先於溫地敘會。不一日,周襄王駕到,晉文公率眾諸侯迎至新宮駐蹕。上前起居,再拜稽首。次日五鼓,十路諸侯,冠裳佩玉,整整齊齊,舞蹈揚塵,鏘鏘濟濟。方物有貢,各伸地主之儀;就位惟恭,爭睹天顏之喜。這一朝,比踐土更加嚴肅。有詩為證:
    衣冠濟濟集河陽,爭睹雲車降上方。虎拜朝天鳴素節,龍顏垂地沐恩光。酆宮勝事空前代,郟鄏虛名慨下堂。雖則致王非正典,託言巡狩亦何妨?
  朝禮既畢,晉文公將衛叔武冤情,訴於襄王,遂請王子虎同決其獄。襄王許之。文公邀子虎至於公館,賓主敘坐。使人以王命呼衛侯。衛侯囚服而至。衛大夫元咺亦到。子虎曰:「君臣不便對理,可以代之。」乃停衛侯於廡下。寧俞侍衛侯之側,寸步不離。鍼莊子代衛侯,與元咺對理;士榮攝治獄之官,質正其事。元咺口如懸河,將衛侯自出奔襄牛起首,如何囑咐太叔守國,以後如何先殺元角,次殺太叔,備細鋪敘出來。鍼莊子曰:「此皆歂犬讒譖之言,以致衛君誤聽,不全繇衛君之事。」元咺曰:「歂犬初與咺言,要擁立太叔。咺若從之,君豈得復入?只為咺仰體太叔愛兄之心,所以拒歂犬之請,不意彼反肆離間。衛君若無猜忌太叔之意,歂犬之譖,何由而入?咺遣兒子角,往從吾君,正是自明心跡,本是一團美意,乃無辜被殺。就他殺吾子角之心,便是殺太叔之心了。」士榮折之曰:「汝挾殺子之怨,非為太叔也。」元咺曰:「咺常言:『殺子私怨,守國大事。』咺雖不肖,不敢以私怨而廢大事。當日太叔作書致晉,求復其兄,此書稿出於咺手。若咺挾怨,豈肯如此?只道吾君一時之誤,還指望他悔心之萌,不意又累太叔受此大枉。」士榮又曰:「太叔無篡位之情,吾君亦已諒之。誤遭歂犬之手,非出君意。」元咺曰:「君既知太叔無篡位之情,從前歂犬所言,都是虛謬,便當加罪;如何又聽他先期而行?比及入國,又用為前驅,明明是假手歂犬,難言不知。」鍼莊子低首不出一語。士榮又折之曰:「太叔雖受枉殺,然太叔臣也,衛侯君也。古來人臣,被君枉殺者,不可勝計。況衛侯已誅歂犬,又於太叔加禮厚葬,賞罰分明,尚有何罪?」元咺曰:「昔者桀枉殺關龍逢,湯放之。紂枉殺比干,武王伐之。湯與武王,並為桀紂之臣子,目擊忠良受枉,遂興義旅,誅其君而弔其民。況太叔同氣,又有守國之功,非龍逢比干之比。衛不過侯封,上制於天王,下制於方伯,又非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之比。安得云無罪乎?」士榮語塞,又轉口曰:「衛君固然不是,汝為其臣,既然忠心為君,如何君一入國,汝便出奔?不朝不賀,是何道理?」元咺曰:「咺奉太叔守國,實出君命;君且不能容太叔,能容咺乎?咺之逃,非貪生怕死,實欲為太叔伸不白之冤耳!」
  晉文公在座,謂子虎曰:「觀士榮元咺往復數端,種種皆是元咺的理長。衛鄭乃天子之臣,不敢擅決,可先將衛臣行刑。」喝教左右:「凡相從衛君者,盡加誅戮。」子虎曰:「吾聞寧俞,衛之賢大夫,其調停於兄弟君臣之間,大費苦心,無如衛君不聽何?且此獄與寧俞無干,不可累之。士榮攝為士師,斷獄不明,合當首坐。鍼莊子不發一言,自知理曲,可從末減。惟君侯鑒裁!」文公依其言,乃將士榮斬首,鍼莊子刖足,寧俞姑赦不問。衛侯上了檻車,文公同子虎帶了衛侯,來見襄王,備陳衛家君臣兩造獄詞:「如此冤情,若不誅衛鄭,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罰!」襄王曰:「叔父之斷獄明矣;雖然,不可以訓。朕聞:『《周官》設兩造以訊平民,惟君臣無獄,父子無獄。』若臣與君訟,是無上下也。又加勝焉,為臣而誅君,為逆已甚!朕恐其無以彰罰,而適以教逆也。朕亦何私於衛哉?」文公惶恐謝曰:「重耳見不及此。既天王不加誅,當檻送京師,以聽裁決。」文公仍帶衛侯,回至公館,使軍士看守如初。一面打發元咺歸衛,聽其別立賢君,以代衛鄭之位。元咺至衛,與群臣計議,詭言:「衛侯已定大辟,今奉王命,選立賢君。」群臣共舉一人,乃是叔武之弟名適,字子瑕,為人仁厚。元咺曰:「立此人,正合『兄終弟及』之禮。」乃奉公子瑕即位。元咺相之。司馬瞞、孫炎、周歂、冶廑一班文武相助。衛國粗定。畢竟衛事如何結束,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3:53:47

第四十三回     智寧俞假酖復衛 老燭武縋城說秦

  話說周襄王受朝已畢,欲返洛陽。眾諸侯送襄王出河陽之境,就命先蔑押送衛侯於京師。時衛成公有微疾,晉文公使隨行醫衍,與衛侯同行,假以視疾為名,實使之酖殺衛侯,以洩胸中之忿:「若不用心,必死無赦!」又吩咐先蔑:「作急在意,了事之日,一同醫衍回話。」
  襄王行後,眾諸侯未散,晉文公曰:「寡人奉天子之命,得專征伐。今許人一心事楚,不通中國。王駕再臨,諸君趨走不暇,穎陽密邇,置若不聞,怠慢莫甚!願偕諸君問罪於許。」眾諸侯皆曰:「敬從君命。」時晉侯為主,齊、宋、魯、蔡、陳、秦、莒、邾八國諸侯,皆率車徒聽命,一齊向穎陽進發。只有鄭文公捷,原是楚王姻黨,懼晉來附,見晉文公處置曹衛太過,心中有不平之意,思想:「晉侯出亡之時,自家也曾失禮於他,看他親口許復曹衛,兀自不肯放手。如此懷恨,未必便忘情於鄭也。不如且留楚國一路,做個退步,後來患難之時,也有個依靠。」上卿叔詹見鄭伯躊躇,似有背晉之意,遂進諫曰:「晉幸辱收鄭矣,君勿貳也。貳且獲罪不赦。」鄭伯不聽,使人揚言「國中有疫。」託言祈禱,遂辭晉先歸,陰使人通款於楚曰:「晉侯惡許之暱就上國也,驅率諸侯,將問罪焉。寡君畏上國之威,不敢從兵,敢告。」許人聞有諸侯之兵,亦遣人告急於楚。楚成王曰:「吾兵新敗,勿與晉爭。俟其厭兵之後,而求成焉。」遂不救許。諸侯之兵,圍了穎陽,水洩不漏。
  時曹共公襄,尚羈五鹿城中,不見晉侯赦令,欲求能言之人,往說晉侯。小臣侯獳,請攜重賂以行,曹共公許之。侯獳聞諸侯在許,逕至穎陽,欲求見晉文公。適文公以積勞之故,因染寒疾,夢有衣冠之鬼,向文公求食,叱之而退,病勢愈加,臥不能起,方召太卜郭偃,占問吉凶。侯獳遂以金帛一車,致於郭偃,告之以情,使借鬼神之事,為曹求解,須如此恁般進言。郭偃受其賄囑,許為講解。既見,晉侯示之以夢。布封得「天澤」之象,陰變為陽。偃獻繇於文公,其詞曰:
    陰極生陽,蟄蟲開張;大赦天下,鐘鼓堂堂。
文公問曰:「何謂也?」郭偃對曰:「以封合之於夢,必有失祀之鬼神,求赦於君也。」文公曰:「寡人於祀事,有舉無廢。且鬼神何罪,而求赦耶?」偃曰:「以臣之愚度之,其曹乎?曹叔振鐸,文之昭也。晉先君唐叔,武之穆也。昔齊桓公為會,而封邢衛異姓之國。今君為會,而滅曹衛同姓之國。況二國已蒙許復矣。踐土之盟,君復衛而不復曹,同罪異罰,振鐸失祀,其見夢不亦宜乎?君若復曹伯,以安振鐸之靈,布寬仁之令,享鐘鼓之樂,又何疾之足患?」這一席話,說得文公心下豁然,覺病勢頓去其半。即日遣人召曹伯襄於五鹿,使復歸本國為君,所畀宋國田土,亦吐還之。曹伯襄得釋,如籠鳥得翔於霄漢,檻猿復升於林木,即統本國之兵,趨至穎陽,面謝晉侯復國之恩,遂協助眾諸侯圍許。文公病亦漸愈。許僖公見楚救不至,乃面縛銜璧,向晉軍中乞降,大出金帛犒軍。文公乃與諸侯解圍而去。
  秦穆公臨別,與晉文公相約:「異日若有軍旅之事,秦兵出,晉必助之,晉兵出,秦亦助之,彼此同心協力,不得坐視。」二君相約已定,各自分路。晉文公在半途,聞鄭國遣使復通款於楚,勃然大怒,便欲移兵伐鄭。趙衰諫曰:「君玉體乍平,未可習勞。且士卒久敝,諸侯皆散,不如且歸,休息一年,而後圖之。」文公乃歸。
  話分兩頭。再表周襄王回至京師,群臣謁見稱賀畢。先蔑稽首,致晉侯之命,乞以衛侯付司寇。時周公閱為太宰秉政,閱請羈衛侯於館舍,聽其修省。襄王曰:「置大獄太重,舍公館太輕。」乃於民間空房,別立囚室而幽之。襄王本欲保全衛侯,只因晉文公十分忿恨,又有先蔑監押,恐拂其意,故幽之別室,名為囚禁,實寬之也。寧俞緊隨其君,寢處必偕,一步不離,凡飲食之類,必親嘗過,方纔進用。先蔑催促醫衍數次,奈寧俞防範甚密,無處下手。醫衍沒奈何,只得以實情告於寧俞曰:「晉君之強明,子所知也。有犯必誅,有怨必報。衍之此行,實奉命用酖,不然,衍且得罪。衍將為脫死之計,子勿與知可也。」寧俞附耳言曰:「子既剖腹心以教我,敢不曲為子謀乎?子之君老矣,遠於人謀,而近於鬼謀。近聞曹君獲宥,特以巫史一言,子若薄其酖以進,而託言鬼神,君必不罪。寡君當有薄獻。」醫衍會意而去。寧俞假以衛侯之命,向衍取藥酒療疾,因密致寶玉一函。衍告先蔑曰:「衛侯死期至矣!」遂調酖於甌以進,用毒甚少,雜他藥以亂其色。寧俞請嘗,衍佯不許,強逼衛侯而灌之。纔灌下兩三口,衍張目仰看庭中,忽然大叫倒地,口吐鮮血,不省人事,仆甌於地,酖酒狼藉。寧俞故意大驚小怪,命左右將太醫扶起。半晌方蘇,問其緣故。衍言:「方灌酒時,忽見一神人,身長丈餘,頭大如斛,裝束威嚴,自天而下,直入室中。言:『奉唐叔之命,來救衛侯。』遂用金鎚,擊落酒甌,使我魂魄俱喪也!」衛侯自言所見,與衍相同。寧俞佯怒曰:「汝原來用毒以害吾君,若非神人相救,幾不免矣。我與汝義不俱生!」即奮臂欲與衍鬥,左右為之勸解。先蔑聞其事,亦飛駕來視,謂寧俞曰:「汝君既獲神祐,後祿未艾,蔑當復於寡君。」衛侯服酖,又薄又少,以此受毒不深。略略患病,隨即痊安。先蔑與醫衍還晉,將此事回復文公。文公信以為然,赦醫衍不誅。史臣有詩云:
    酖酒何名毒衛侯?漫教醫衍碎磁甌。文公怒氣雖如火,怎脫今朝寧武謀!
  卻說魯僖公原與衛世相親睦,聞得醫衍進酖不死,晉文公不加責罪,乃問於臧孫辰曰:「衛侯尚可復乎?」辰對曰:「可復。」僖公曰:「何以見之?」辰對曰:「凡五刑之用,大者甲兵斧鉞,次者刀鋸鑽笮,最下鞭扑,或陳之原野,或肆之市朝,與百姓共明其罪。今晉侯於衛,不用刑而私酖焉;又不誅醫衍,是諱殺衛侯之名也。衛侯不死,其能老於周乎?若有諸侯請之,晉必赦衛。衛侯復國,必益親於魯,諸侯誰不誦魯之高義?」僖公大悅,使臧孫辰先以白璧十雙,獻於周襄王,為衛求解。襄王曰:「此晉侯之意也。若晉無後言,朕何惡於衛君?」辰對曰:「寡君將使辰哀請於晉,然非天王有命,下臣不敢自往。」襄王受了白璧,明是依允之意。臧孫辰隨到晉國,見了文公,亦以白璧十雙為獻曰:「寡君與衛,兄弟也,衛侯得罪君侯,寡君不遑寧處。今聞君已釋曹伯,寡君願以不腆之賦,為衛君贖罪。」文公曰:「衛侯已在京師,王之罪人,寡人何得自專乎?」臧孫辰曰:「君侯代天子以令諸侯,君侯如釋其罪,雖王命又何殊也?」先蔑進曰:「魯親於衛,君為魯而釋衛,二國交親,以附於晉,君何不利焉?」文公許之,即命先蔑再同臧孫辰如周,共請於襄王。乃釋衛成公之囚,放之回國。
  時元咺已奉公子瑕為君,修城繕備,出入稽察甚嚴。衛成公恐歸國之日,元咺發兵相拒,密謀於寧俞。俞對曰:「聞周歂冶廑以擁子瑕之功,求為卿而不得,中懷怨望,此可結為內援也。臣有交厚一人,姓孔名達,此人乃宋忠臣孔父之後,胸中廣有經綸,周冶二人,亦是孔父相識。若使孔達奉君之命,以卿位啖二人,使殺元咺,其餘俱不足懼矣。」衛侯曰:「子為我密致之。若事成,卿位固不吝也。」寧俞乃使心腹人一路揚言:「衛侯雖蒙寬釋,無顏回國,將往楚國避難矣。」因取衛侯手書,付孔達為信,教他私結周歂冶廑二人,如此恁般。歂廑相與謀曰:「元咺每夜必親自巡城,設伏兵於城闉隱處,突起刺之,因而殺入宮中,並殺子瑕,掃清宮室,以迎衛侯,功無出我二人上者。」兩家各自約會家丁,埋伏停當。黃昏左側,元咺巡至東門,只見周歂冶廑二人一齊來迎。元咺驚曰:「二位為何在此?」周歂曰:「外人傳言故君已入衛境,旦晚至此。大夫不聞乎?」元咺愕然曰:「此言從何來?」冶廑曰:「聞寧大夫有人入城,約在位諸臣往迎,大夫何以處之?」元咺曰:「此亂言,不可信之。況大位已定,豈有復迎故君之理?」周歂曰:「大夫身為正卿,當洞觀萬里。如此大事,尚然不知,要你則甚!」冶廑便拿住元咺雙手。元咺爭待掙扎,周歂手拔佩刀,大喝一聲,劈頭砍來,去了半個天靈蓋。伏兵齊起,左右一時驚逃。周歂冶廑率領家丁,沿途大呼:「衛侯引齊魯之兵,見集城外矣!爾百姓各宜安居,勿得擾動!」百姓家家閉戶,處處關門。便是為官在朝的,此時也半疑半信,正不知甚麼緣故,一個個袖手靜坐,以待消息。周歂冶廑二人,殺入宮中。公子適方與其弟子儀,在宮中飲酒,聞外面有兵變,子儀拔劍在手,出宮探信。正遇周歂,亦被所殺。尋覓公子適不見。宮中亂了一夜,至天明,方知子適已投井中死矣。周歂冶廑將衛侯手書,榜於朝堂,大集百官,迎接衛成公入城復位。後人論寧武子,能委曲以求復成公,可謂智矣!然使當此之時,能諭之讓國於子瑕,瑕知衛君之歸,未必引兵相拒,或退居臣位,豈不兩全?乃導周歂冶廑行襲取之事,遂及弒逆,骨肉相殘,雖衛成公之薄,武子不為無罪也!有詩嘆曰:
    前驅一矢正含冤,又迫新君赴井泉。終始貪殘無諫阻,千秋空說寧俞賢。
  衛成公復位之後,擇日祭享太廟。不負前約,封周歂冶廑並受卿職,使之服卿服,陪祭於廟。是日五鼓,周歂升車先行,將及廟門,忽然目睛反視,大叫:「周歂穿窬小人,蛇豕奸賊!我父子盡忠為國,汝貪卿位之榮,戕害我命。我父子含冤九泉,汝盛服陪祀,好不快活!我拿你去見太叔及子瑕,看你有何理說?吾乃上大夫元咺是也!」言畢,九竅流血,殭死車中。冶廑後到,吃一大驚,慌忙脫卸卿服,託言中寒而返。衛成公至太廟,改命寧俞孔達陪祀。還朝之時,冶廑辭爵表章已至。衛侯知周歂死得希奇,遂不強其受。未踰月,冶廑亦病亡。可憐周冶二人,止為貪圖卿位,幹此不義之事,未享一日榮華,徒取千年唾罵,豈不愚哉!衛侯以寧俞有保護之功,欲用為上卿。俞讓於孔達。乃以達為上卿,寧俞為亞卿。達為衛侯畫策,將咺瑕之死,悉推在已死周歂冶廑二人身上,遣使往謝晉侯。晉侯亦付之不問。
  時周襄王十二年,晉兵已休息歲餘。文公一日坐朝,謂群臣曰:「鄭人不禮之仇未報,今又背晉款楚。吾欲合諸侯問罪何如?」先軫曰:「諸侯屢勤矣。今以鄭故,又行徵發,非所以靖中國也。況我軍行無缺,將士用命,何必外求?」文公曰:「秦君臨行有約,必與同事。」先軫對曰:「鄭為中國咽喉,故齊桓欲伯天下,每爭鄭地。今若使秦共伐,秦必爭之,不如獨用本國之兵。」文公曰:「鄭鄰晉而遠於秦,秦何利焉?」乃使人以兵期告秦,約於九月上旬,同集鄭境。文公臨發,以公子蘭從行。蘭乃鄭伯捷之庶弟,向年逃晉,仕為大夫。及文公即位,蘭周旋左右,忠謹無比,故文公愛近之。此行蓋欲借為嚮導也。蘭辭曰:「臣聞:『君子雖在他鄉,不忘父母之國。』君有討於鄭,臣不敢與其事。」文公曰:「卿可謂不背本矣!」乃留公子蘭於東鄙,自此有扶持他為鄭君之意。晉師既入鄭境,秦穆公亦引著謀臣百里奚,大將孟明視,副將杞子、逢孫、楊孫等,車二百乘來會。兩下合兵攻破郊關,直逼曲洧,築長圍而守之。晉兵營於函陵,在鄭城之西。秦兵營於氾南,在鄭城之東。遊兵日夜巡警,樵採俱斷。慌得鄭文公手足無措。大夫叔詹進曰:「秦晉合兵,其勢甚銳,不可與爭。但得一舌辯之士,往說秦公,使之退兵,秦若退師,晉勢已孤,不足畏矣。」鄭伯曰:「誰可往說秦公者?」叔詹對曰:「佚之狐可。」鄭伯命佚之狐。狐對曰:「臣不堪也,臣願舉一人以自代。此人乃口懸河漢,舌搖山嶽之士,但其老不見用。主公若加其官爵,使之往說,不患秦公不聽矣。」鄭伯問:「是何人?」狐曰:「考城人也,姓燭名武,年過七十,事鄭國為圉正,三世不遷官。乞主公加禮而遣之!」鄭伯遂召燭武入朝,見其須眉盡白,傴僂其身,蹣跚其步,左右無不含笑。燭武拜見了鄭伯,奏曰:「主公召老臣何事?」鄭伯曰:「佚之狐言子舌辨過人,欲煩子說退秦師,寡人將與子共國。」燭武再拜辭曰:「臣學疏才拙,當少壯時,尚不能建立尺寸之功,況今老耄,筋力既竭,語言發喘,安能犯顏進說,動千乘之聽乎?」鄭伯曰:「子事鄭三世,老不見用,孤之過也。今封子為亞卿,強為寡人一行。」佚之狐在旁贊言曰:「大丈夫老不遇時,委之於命。今君知先生而用之,先生不可再辭。」燭乃受命而出。時二國圍城甚急,燭武知秦東晉西,各不相照。是夜命壯士以繩索縋下東門,逕奔秦寨。將士把持,不容入見。武從營外放聲大哭,營吏擒來稟見穆公。穆公問:「是誰人?」武曰:「老臣乃鄭之大夫燭武是也。」穆公曰:「所哭何事?」武曰:「哭鄭之將亡耳!」穆公曰:「鄭亡,汝安得在吾寨外號哭?」武曰:「老臣哭鄭,兼亦哭秦。鄭亡不足惜,獨可惜者秦耳!」穆公大怒,叱曰:「吾國有何可惜?言不合理,即當斬首!」武面無懼色,疊著兩個指頭,指東畫西,說出一段利害來。正是:
    說時石漢皆開眼,道破泥人也點頭;紅日朝升能夜出,黃河東逝可西流。
燭武曰:「秦晉合兵臨鄭,鄭之亡,不待言矣。若亡鄭而有益於秦,老臣又何敢言?不惟無益,又且有損,君何為勞師費財,以供他人之役乎?」穆公曰:「汝言無益有損,何說也?」燭武曰:「鄭在晉之東界,秦在晉之西界,東西相距,千里之遙。秦東隔於晉,南隔於周,能越周晉而有鄭乎?鄭雖亡,尺土皆晉之有,於秦何與?夫秦晉兩國,毗鄰並立,勢不相下。晉益強,則秦益弱矣。為人兼地,以自弱其國,智者計不出此。且晉惠公曾以河外五城許君,既入而旋背之,君所知也。君之施於晉者,累世矣,曾見晉有分毫之報於君乎?晉侯自復國以來,增兵設將,日務兼並為強。今日拓地於東,既亡鄭矣,異日必思拓地於西,患且及秦。君不聞虞虢之事乎?假虞君以滅虢,旋反戈而中虞。虞公不智,助晉自滅,可不鑒哉!君之施晉,既不足恃,晉之用秦,又不可測。以君之賢智,而甘墮晉之術中,此臣所謂『無益而有損』,所以痛哭者此也!」穆公靜聽良久,聳然動色,頻頻點首曰:「大夫之言是也!」百里奚進曰:「燭武辯士,欲離吾兩國之好,君不可聽之!」燭武曰:「君若肯寬目下之圍,定立盟誓,棄楚降秦。君如有東方之事,行李往來,取給於鄭,猶君外府也。」穆公大悅,遂與燭武歃血為誓,反使杞子、逢孫、楊孫三將,留卒二千人助鄭戍守,不告於晉,密地班師而去。早有探騎報入晉營。文公大怒,狐偃在旁,請追擊秦師。不知文公從否,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3:54:29

第四十四回     叔詹據鼎抗晉侯 弦高假命犒秦軍

  話說秦穆公私與鄭盟,背晉退兵,晉文公大怒。狐偃進曰:「秦雖去不遠,臣請率偏師追擊之。軍有歸心,必無鬥志,可一戰而勝也。既勝秦,鄭必喪膽,將不攻自下矣。」文公曰:「不可。寡人昔賴其力,以撫有社稷。若非秦君,寡人何能及此?以子玉之無禮於寡人,寡人猶避之三舍,以報其施,況婚姻乎?且無秦,何患不能圍鄭?」乃分兵一半,營於函陵,攻圍如故。鄭伯謂燭武曰:「秦兵之退,子之力也。晉兵未退,如之奈何?」燭武對曰:「聞公子蘭有寵於晉侯,若使人迎公子蘭歸國,以請成於晉,晉必從矣。」鄭伯曰:「此非老大夫,亦不堪使也。」石申父曰:「武勞矣,臣願代一行。」乃攜重寶出城,直叩晉營求見。文公命之入。石申父再拜,將重寶上獻,致鄭伯之命曰:「寡君以密邇荊蠻,不敢顯絕,然實不敢離君侯之宇下也。君侯赫然震怒,寡君知罪矣。不腆世藏,願效贄於左右。寡君有弟蘭,獲侍左右,今願因蘭以乞君侯之憐。君侯使蘭監鄭之國,當朝夕在庭,其敢有二心!」文公曰:「汝離我於秦,明欺我不能獨下鄭也,今又來求成,莫非緩兵之計,欲俟楚救耶?若欲我退兵,必依我二事方可。」石申父曰:「請君侯命之!」文公曰:「必迎立公子蘭為世子,且獻謀臣叔詹出來,方表汝誠心也。」
  石申父領了晉侯言語,入城回復鄭伯。鄭伯曰:「孤未有子,聞子蘭昔有夢徵,立為世子,社稷必享之。但叔詹乃吾股肱之臣,豈可去孤左右?」叔詹對曰:「臣聞『主憂則臣辱,主辱則臣死。』今晉人索臣,臣不往,兵必不解。是臣避死不忠,而遺君以憂辱也。臣請往!」鄭伯曰:「子往必死,孤不忍也!」叔詹對曰:「君不忍於一詹,而忍於百姓之危困,社稷之隕墜乎?舍一臣以救百姓而安社稷,君何愛焉?」鄭伯涕淚而遣之。石申父同侯宣多,送叔詹於晉軍,言:「寡君畏君之靈,二事俱不敢違。今使詹聽罪於幕下,惟君侯處裁!且求賜公子蘭為敝邑之適嗣,以終上國之德。」晉侯大悅,即命狐偃召公子蘭於東鄙,命石申父侯宣多在營中等候。
  且說晉侯見了叔詹,大喝:「汝執鄭國之柄,使其君失禮於賓客,一罪也;受盟而復懷貳心,二罪也。」命左右速具鼎鑊,將烹之。叔詹面不改色,拱手謂文公曰:「臣願得盡言而死。」文公曰:「汝有何言?」詹對曰:「君侯辱臨敝邑,臣常言於君曰:『晉公子賢明,其左右皆卿才,若返國,必伯諸侯。』及溫之盟,臣又勸吾君:『必終事晉,無得罪,罪且不赦。』天降鄭禍,言不見納。今君侯委罪於執政,寡君明其非辜,堅不肯遣;臣引『主辱臣死』之義,自請就誅,以救一城之難。夫料事能中,智也;盡心謀國,忠也;臨難不避,勇也;殺身救國,仁也。仁智忠勇俱全,有臣如此,在晉國之法,固宜烹矣!」乃據鼎耳而號曰:「自今已往,事君者以詹為戒!」文公悚然,命赦勿殺,曰:「寡人聊以試子,子真烈士也!」加禮甚厚。不一日,公子蘭取至,文公告以相召之意;使叔詹同石申父侯宣多等,即以世子之禮相見,然後跟隨入城。鄭伯立公子蘭為世子,晉師方退。自是秦晉有隙。髯翁有詩嘆云:
    甥舅同兵意不欺,卻因燭武片言移;為貪東道蠅頭利,數世兵連那得知?
  是年魏犨醉後,墜車折臂,內傷病復發,嘔血斗餘死。文公錄其子魏顆嗣爵。未幾,狐毛狐偃,亦相繼而卒。晉文公哭之慟曰:「寡人得脫患難,以有今日,多賴舅氏之力,不意棄我而去,使寡人失其右臂矣。哀哉!」胥臣進曰:「主公惜二狐之才,臣舉一人,可為卿相,惟主公主裁!」文公曰:「卿所舉何人也?」胥臣曰:「臣前奉使,舍於冀野,見一人方秉耒而耨,其妻饋以午餐,雙手捧獻,夫亦斂容接之。夫祭而後食,其妻侍立於旁。良久食畢,夫俟其妻行而後復耨,始終無惰容。夫妻之間,相敬如賓,況他人乎?臣聞『能敬者必有德。』往問姓名,乃郤芮之子郤缺也。此人若用於晉,不弱於子犯。」文公曰:「其父有大罪,安可用其子乎?」胥臣曰:「以堯舜為父,而有丹朱商均之不肖;以鯀為父,而有禹之聖;賢不肖之間,父子不相及也。君奈何因已往之惡,而棄有用之才乎?」文公曰:「善。卿為我召之。」胥臣曰:「臣恐其逃奔他國,為敵所用,已攜歸在臣家中矣。君以使命往,方是禮賢之道。」文公依其言,使內侍以簪纓袍服,往召郤缺。郤缺再拜稽首辭曰:「臣乃冀野農夫,君不以先臣之罪,加之罪戮,已荷寬宥,況敢賴寵以玷朝班?」內侍再三傳命勸駕,郤缺乃簪佩入朝。郤缺生得身長九尺,隆準豐頤,聲如洪鐘。文公一見大喜,乃遷胥臣為下軍元帥,使郤缺佐之。復改二行為二軍,謂之「新上」「新下」。以趙衰將「新上軍」,箕鄭佐之;胥臣之子胥嬰將「新下軍」,先都佐之。舊有三軍,今又添二軍,共是五軍,亞於天子之制,豪傑向用,軍政無闕。楚成王聞之而懼,乃使大夫鬥章請平於晉。晉文公念其舊德,許之通好,使大夫陽處父報聘於楚。不在話下。
  周襄王二十四年,鄭文公捷薨。群臣奉其弟公子蘭即位,是為穆公,果應昔日夢蘭之兆。是冬,晉文公有疾,召趙衰、先軫、狐射姑、陽處父諸臣,入受顧命,使輔世子驩為君,勿替伯業。復恐諸子不安於國,預遣公子雍出仕於秦,公子樂出仕於陳。雍乃杜祁所生,樂乃辰嬴所生也。又使其幼子黑臀,出仕於周,以親王室。文公薨,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歲。史臣有詩讚云:
    道路奔馳十九年,神龍返穴遂乘權。河陽再覲忠心顯,城濮三軍義問宣。雪恥酬恩中始快,賞功罰罪政無偏。雖然廣儉繇天授,左右匡扶賴眾賢。
  世子驩主喪即位,是為襄公。襄公奉文公之柩,殯於曲沃。方出絳城,柩中忽作大聲,如牛鳴然,其柩重如泰山,車不能動。群臣無不大駭。太卜郭偃卜之,獻其繇曰:
    有鼠西來,越我垣牆。我有巨梃,一擊三傷。
偃曰:「數日內,必有兵信自西方來。我軍擊之,大捷。此先君有靈,以告我也。」群臣皆下拜,柩中聲頓止,亦覺不重,遂如常而行。先軫曰:「西方者,秦也。」隨使人密往秦國探信不題。
  話分兩頭。卻說秦將杞子、逢孫、楊孫三人,屯戍於鄭之北門。見晉國送公子蘭歸鄭,立為世子,忿然曰:「我等為他戍守,以拒晉兵,他又降服晉國,顯得我等無功了。」已將密報知會本國。秦穆公心亦不忿,只礙著晉侯,敢怒而不敢言。及公子蘭即位,待杞子等無加禮。杞子遂與逢孫楊孫商議:「我等屯戍在外,終無了期。不若勸吾主潛師襲鄭,吾等皆可厚獲而歸。」正商議間,又聞晉文公亦薨,舉手加額曰:「此天贊吾成功也!」遂遣心腹人歸秦,言於穆公曰:「鄭人使我掌北門之管,若遣兵潛來襲鄭,我為內應,鄭可滅也。晉有大喪,必不能救鄭。況鄭君嗣位方新,守備未修,此機不可失。」秦穆公接此密報,遂與蹇叔及百里奚商議。二臣同聲進諫曰:「秦去鄭千里之遙,非能得其地也,特利其俘獲耳。夫千里勞師,跋涉日久,豈能掩人耳目?若彼聞吾謀,而為之備,勞而無功,中途必有變。夫以兵戍人,還而謀之,非信也;乘人之喪而伐之,非仁也;成則利小,不成則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可也!」穆公艴然曰:「寡人三置晉君,再平晉亂,威名著於天下。只因晉侯敗楚城濮,遂以伯業讓之。今晉侯即世,天下誰為秦難者?鄭如困鳥依人,終當飛去。乘此時滅鄭,以易晉河東之地,晉必聽之。何不利之有?」蹇叔又曰:「君何不使人行弔於晉,因而弔鄭,以窺鄭之可攻與否?毋為杞子輩虛言所惑也。」穆公曰:「若待行弔而後出師,往返之間,又幾一載。夫用兵之道,疾雷不及掩耳,汝老憊何知?」乃陰約來人:「以二月上旬,師至北門,里應外合,不得有誤。」
  於是召孟明視為大將,西乞術白乙丙副之,挑選精兵三千餘人,車三百乘,出東門之外。孟明乃百里奚之子,白乙乃蹇叔之子。出師之日,蹇叔與百里奚,號哭而送之曰:「哀哉,痛哉!吾見爾之出,而不見爾之入也!」穆公聞之大怒,使人讓二臣曰:「爾何為哭吾師?敢沮吾軍心耶?」蹇叔百里奚並對曰:「臣安敢哭君之師?臣自哭吾子耳!」白乙見父親哀哭,欲辭不行。蹇叔曰:「吾父子食秦重祿,汝死自分內事也。」乃密授以一簡,封識甚固,囑之曰:「汝可依吾簡中之言。」白乙領命而行,心下又惶惑,又淒楚。惟孟明自恃才勇,以為成功可必,恬不為意。
  大軍既發,蹇叔謝病不朝,遂請致政。穆公強之。蹇叔遂稱病篤,求還銍村,百里奚造其家問病,謂蹇叔曰:「奚非不知見幾之道,所以苟留於此者,尚冀吾子生還一面耳!吾兄何以教我?」蹇叔曰:「秦兵此去必敗。賢弟可密告子桑,備舟楫於河下,萬一得脫,接應西還。切記,切記!」百里奚曰:「賢兄之言,即當奉行。」穆公聞蹇叔決意歸田,贈以黃金二十斤,彩緞百束,群臣俱送出郊關而返。百里奚握公孫枝之手,告以蹇叔之言,如此恁般:「吾兄不託他人,而託子桑,以將軍忠勇,能分國家之憂也。將軍不可洩漏,當密圖之!」公孫枝曰:「敬如命。」自去准備船隻。不在話下。
  卻說孟明見白乙領父密簡,疑有破鄭奇計在內,是夜安營已畢,特來索看。白乙丙啟而觀之,內有字二行曰:「此行鄭不足慮,可慮者晉也。崤山地險,爾宜謹慎。我當收爾骸骨於此!」孟明掩目急走,連聲曰:「咄咄!晦氣,晦氣!」白乙意亦以為未必然。三帥自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師,至明年春正月,從周北門而過,孟明曰:「天子在是,雖不敢以戎事謁見,敢不敬乎?」傳令左右,皆免冑下車。前哨牙將褒蠻子,驍勇無比,才過都門,即從平地超越登車,疾如飛鳥,車不停軌。孟明嘆曰:「使人人皆褒蠻子,何事不成?」眾將士譁然曰:「吾等何以不如褒蠻子?」於是爭先攘臂呼於眾曰:「有不能超乘者,退之殿後!」──凡行軍以殿為怯,軍敗則以殿為勇。──此言殿後者,辱之也。一軍凡三百乘,無不超騰而上者。登車之後,車行迅速,如疾風閃電一般,霎時不見。
  時周襄王使王子虎同王孫滿,往觀秦師。過訖,回復襄王。王子虎嘆曰:「臣觀秦師驍健如此,誰能敵者?此去鄭必無幸矣!」王孫滿時年甚小,含笑而不言。襄王問曰:「爾童子以為何如?」滿對曰:「禮,過天子門,必卷甲束兵而趨。今止於免冑,是無禮也。又超乘而上,其輕甚矣。輕則寡謀,無禮則易亂。此行也,秦必有敗衂之辱,不能害人,祇自害耳!」
  卻說鄭國有一商人,名曰弦高,以販牛為業。自昔王子頹愛牛,鄭衛各國商人,販牛至周,頗得重利。今日弦高尚襲其業。此人雖則商賈之流,倒也有些忠君愛國之心,排患解紛之略,只為無人薦引,屈於市井之中。今日販了數百肥牛,往周買賣。行近黎陽津,遇一故人,名曰蹇他,乃新從秦國而來。弦高與蹇他相見,問:「秦國近有何事?」他曰:「秦遣三帥襲鄭,以十二月丙戌日出兵,不久即至矣。」弦高大驚曰:「吾父母之邦,忽有此難,不聞則已,若聞而不救,萬一宗社淪亡,我何面目回故鄉也?」遂心生一計,辭別了蹇他,一面使人星夜奔告鄭國,教他速作准備。一面打點犒軍之禮,選下肥牛二十頭隨身,餘牛俱寄頓客舍。弦高自乘小車,一路迎秦師上去。來至滑國,地名延津,恰好遇見秦兵前哨,弦高攔住前路,高叫:「鄭國有使臣在此,願求一見!」前哨報入中軍。孟明倒吃一驚,想道:「鄭國如何便知我兵到來,遣使臣遠遠來接?且看他來意如何。」遂與弦高車前相見。弦高詐傳鄭君之命,謂孟明曰:「寡君聞三位將軍,將行師出於敝邑,不腆之賦,敬使下臣高遠犒從者。敝邑攝乎大國之間,外侮迭至,為久勞遠戍,恐一旦不戒,或有不測,以得罪於上國,日夜儆備,不敢安寢。惟執事諒之!」孟明曰:「鄭君既犒師,何無國書?」弦高曰:「執事以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兵,寡君聞從者驅馳甚力,恐俟詞命之修,或失迎犒,遂口授下臣,匍匐請罪,非有他也。」孟明附耳言曰:「寡君之遣視,為滑故也,豈敢及鄭?」傳令:「住軍於延津!」弦高稱謝而退。西乞白乙問孟明:「駐軍延津何意?」孟明曰:「吾師千里遠涉,止以出鄭人之不意,可以得志。今鄭人已知吾出軍之日,其為備也久矣。攻之則城固而難克,圍之則兵少而無繼。今滑國無備,不若襲滑而破之,得其鹵獲,猶可還報吾君,師出不為無名也。」是夜三更,三帥兵分作三路,並力襲破滑城。滑君奔翟。秦兵大肆擄掠,子女玉帛,為之一空。史臣論此事,謂秦師目中已無鄭矣。若非弦高矯命犒師,以杜三帥之謀,則滅國之禍,當在鄭而不在滑也。有詩讚云:
    千里驅兵狠似狼,豈因小滑逞鋒鋩。弦高不假軍前犒,鄭國安能免滅亡?
滑自被殘破,其君不能復國,秦兵去後,其地遂為衛國所並。不在話下。
  卻說鄭穆公接了商人弦高密報,猶未深信。時當二月上旬,使人往客館,窺覘杞子、逢孫、楊孫所為。則已收束車乘,厲兵秣馬,整頓器械,人人裝束,個個抖擻,只等秦兵到來,這裏准備獻門。使者回報,鄭伯大驚。乃使老大夫燭武,先見杞子、逢孫、楊孫,各以束帛為贐,謂之曰:「吾子淹久於敝邑,敝邑以供給之故,原圃之麋鹿俱竭矣。今聞吾子戒嚴,意者有行色乎?孟明諸將在周滑之間,盍往從之?」杞子大驚,暗思:「吾謀已洩,師至無功,反將得罪,不惟鄭不可留,秦亦不可歸矣。」乃緩詞以謝燭武,即日引親隨數十人,逃奔齊國。逢孫楊孫,亦奔宋國避罪。戍卒無主,屯聚於北門,欲為亂。鄭穆公使佚之狐,多齎行糧,分散眾人,導之還鄉。鄭穆公錄弦高之功,拜為軍尉。自此鄭國安靖。
  卻說晉襄公在曲沃殯宮守喪,聞諜報:「秦國孟明將軍,統兵東去,不知何往?」襄公大驚,即使人召群臣商議。先軫預已打聽明白,備知秦君襲鄭之謀,遂來見襄公。不知先軫如何計較,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3:55:12

第四十五回     晉襄公墨縗敗秦 先元帥免冑殉翟

  話說中軍元帥先軫,已備知秦國襲鄭之謀,遂來見襄公曰:「秦違蹇叔百里奚之諫,千里襲人。此卜偃所謂『有鼠西來,越我垣牆』者也。急擊之,不可失!」欒枝進曰:「秦有大惠於先君,未報其德,而伐其師,如先君何?」先軫曰:「此正所以繼先君之志也,先君之喪,同盟方弔恤之不暇,秦不加哀憫,而兵越吾境,以伐我同姓之國,秦之無禮甚先!先君亦必含恨於九泉,又何德之足報?且兩國有約,彼此同兵,圍鄭之役,背我而去,秦之交情,亦可知矣。彼不顧信,我豈顧德?」欒枝又曰:「秦未犯吾境,擊之毋乃太過?」先軫曰:「秦之樹吾先君於晉,非好晉也,以自輔也。君之伯諸侯,秦雖面從,心實忌之。今乘喪用兵,明欺我之不能庇鄭也,我兵不出,真不能矣!襲鄭不已,勢將襲晉,諺云:『一日縱敵,數世貽殃。』若不擊秦,何以自立?」趙衰曰:「秦雖可擊,但吾主苫塊之中,遽興兵革,恐非居喪之禮。」先軫曰:「禮,人子居喪,寢處苫塊,以盡孝也。翦強敵以安社稷,孝孰大焉?諸卿若云不可,臣請獨往!」胥臣等皆贊成其謀。先軫遂請襄公墨縗治兵。襄公曰:「元帥料秦兵何時當返?從何路行?」先軫屈指算之曰:「臣料秦兵,必不能克鄭。遠行無繼,勢不可久,總計往返之期,四月有餘,初夏必過澠池。澠池乃秦晉之界,其西有崤山兩座,自東崤至於西崤,相去三十五里,此乃秦歸必由之路。其地樹木叢雜,山石崚嶒,有數處車不可行,必當解驂下走。若伏兵於此處,出其不意,可使秦之兵將,盡為俘虜。」襄公曰:「但憑元帥調度。」先軫乃使其子先且居,同屠擊引兵五千,伏於崤山之左;使胥臣之子胥嬰,同狐鞫居引兵五千,伏於崤山之右;候秦兵到日,左右夾攻。使狐偃之子狐射姑同韓子輿,引兵五千,伏於西崤山,預先砍伐樹木,塞其歸路。使梁繇靡之子梁弘同萊駒,引兵五千,伏於東崤山,只等秦兵盡過,以兵追之。先軫同趙衰、欒枝、胥臣、陽處父、先蔑一班宿將,跟隨晉襄公,離崤山二十里下寨,各分隊伍,准備四下接應。正是:「整頓窩弓射猛虎,安排香餌釣鰲魚。」
  再說秦兵於春二月中,滅了滑國,擄其輜重,滿載而歸。只為襲鄭無功,指望以此贖罪。時夏四月初旬,行及澠池,白乙丙言於孟明曰:「此去從澠池而西,正是崤山險峻之路,吾父諄諄叮囑謹慎,主帥不可輕忽。」孟明曰:「吾驅馳千里,尚然不懼,況過了崤山,便是秦境,家鄉密邇,緩急可恃,又何慮哉?」西乞術曰:「主帥雖然虎威,然慎之無失。恐晉有埋伏,卒然而起,何以禦之?」孟明曰:「將軍畏晉如此,吾當先行,如有伏兵,吾自當之!」乃遣驍將褒蠻子,打著元帥百里旗號,前往開路。孟明做第二隊,西乞第三隊,白乙第四隊,相離不過一二里之程。卻說褒蠻子慣使著八十斤重的一枘方天畫戟,掄動如飛,自謂天下無敵。驅車過了澠池,望西路進發。行至東崤山,忽然山凹裏鼓聲大震,飛出一隊車馬,車上立著一員大將,當先攔路,問:「汝是秦將孟明否?吾等候多時矣。」褒蠻子曰:「來將可通姓名。」那將答曰:「吾乃晉國大將萊駒是也!」蠻子曰:「教汝國欒枝魏犨來到,還鬥上幾合戲耍,汝乃無名小卒,何敢攔吾歸路?快快閃開,讓我過去。若遲慢時,怕你捱不得我一戟!」萊駒大怒,挺長戈劈胸刺去,蠻子輕輕撥開,就勢一戟刺來,萊駒急閃,那戟來勢太重,就刺在那車衡之上。蠻子將戟一絞,把衡木折做兩段。萊駒見其神勇,不覺贊嘆一聲道:「好孟明,名不虛傳!」蠻子呵呵大笑曰:「我乃孟明元帥部下牙將褒蠻子便是!我元帥豈肯與汝鼠輩交鋒耶?汝速速躲避,我元帥隨後兵到,汝無噍類矣!」萊駒嚇得魂不附體,想道:「牙將且如此英雄,不知孟明還是如何?」遂高聲叫曰:「我放汝過去,不可傷害吾軍!」遂將車馬約在一邊,讓褒蠻子前隊過去。蠻子即差軍士傳報主帥孟明,言:「有些小晉軍埋伏,已被吾殺退,可速上前合兵一處,過了崤山,便沒事了。」孟明得報大喜,遂催趲西乞白乙兩軍,一同進發。且說萊駒引兵來見梁弘,盛述褒蠻子之勇。梁弘笑曰:「雖有鯨蛟,已入鐵網,安能施其變化哉?吾等按兵勿動,俟其盡過,從後驅之,可獲全勝。」
  再說孟明等三帥,進了東崤,約行數里,地名上天梯、墮馬崖、絕命巖、落魂澗、鬼愁窟、斷雲峪,一路都是有名的險處,車馬不能通行。前哨褒蠻子,已自去得遠了。孟明曰:「蠻子已去,料無埋伏矣。」吩咐軍將,解了轡索,卸了甲冑,或牽馬而行,或扶車而過,一步兩跌,備極艱難,七斷八續,全無行伍。有人問道:「秦兵當日出行,也從崤山過去的,不見許多艱阻。今番回轉,如何說得恁般?」這有個緣故。當初秦兵出行之日,乘著一股銳氣,且沒有晉兵攔阻,輕車快馬,緩步徐行,任意經過,不覺其若。今日往來千里,人馬俱疲困了,又擄掠得滑國許多子女金帛,行裝重滯,況且遇過晉兵一次,雖然硬過,還怕前面有伏,心下慌忙,倍加艱阻,自然之理也。孟明等過了上天梯第一層險隘,正行之間,隱隱聞鼓角之聲,後隊有人報道:「晉兵從後追至矣!」孟明曰:「我既難行,他亦不易,但愁前阻,何怕後追?吩咐各軍,速速前進便了!」教白乙前行:「我當親自斷後,以禦追兵。」又驀過了墮馬崖。將近絕命巖了,眾人發起喊來,報道:「前面有亂木塞路,人馬俱不能通,如何是好?」孟明想:「這亂木從何而來?莫非前面果有埋伏?」乃親自上前來看,但見巖旁有一碑,鐫上五字道:「文王避雨處。」碑旁豎立紅旗一面,旗竿約長三丈有餘,旗上有一「晉」字。旗下都是縱橫亂木。孟明曰:「此是疑兵之計也。事已至此,便有埋伏,只索上前。」遂傳令教軍士先將旗竿放倒,然後搬開柴木,以便跋涉。誰知這面晉字紅旗,乃是伏軍的記號。他伏於巖谷僻處,望見旗倒,便知秦兵已到,一齊發作。秦軍方纔搬運柴木,只聞前面鼓聲如雷,遠遠望見旌旗閃爍,正不知多少軍馬。白乙丙且教安排器械,為沖突之計。只見山巖高處,立著一位將軍,姓狐名射姑,字賈季,大叫道:「汝家先鋒褒蠻子,已被縛在此了。來將早早投降,免遭屠戮!」原來褒蠻子恃勇前進,墮於陷坑之中,被晉軍將撓鉤搭起,綁縛上囚車了。白乙丙大驚,使人報知西乞術與主將孟明,商議並力奪路。孟明看這條路徑,只有尺許之闊,。一邊是危峰峻石,一邊臨著萬丈深溪,便是落魂澗了,雖有千軍萬馬,無處展施。心生一計,傳令:「此非交鋒之地。教大軍一齊退轉東崤寬展處,決一死戰,再作區處。」白乙丙奉了將令,將軍馬退回。一路聞金鼓之聲,不絕於耳。纔退至墮馬崖,只見東路旌旗,連接不斷,卻是大將梁弘同副將萊駒,引著五千人馬,從後一步步襲來。秦軍過不得墮馬崖,只得又轉。此時好像螞蟻在熱盤之上,東旋西轉,沒有個定處。孟明教軍士從左右兩旁,爬山越溪,尋個出路。只見左邊山頭上金鼓亂鳴,左有一枝軍占住,叫道:「大將先且居在北,孟明早早投降!」右邊隔溪一聲砲響,山谷俱應,又豎起大將胥嬰的旗號。孟明此時,如萬箭攢心,沒擺佈一頭處。軍士每分頭亂竄,爬山越溪,都被晉兵斬獲。孟明大怒,同西乞白乙二將,仍殺到墮馬崖來。那柴木上都摻有硫黃燄硝引火之物,被韓子輿放起火來,燒得「燄騰騰煙漲迷天,紅赫赫火星撒地。」後面梁弘軍馬已到,逼得孟明等三帥叫苦不迭。左右前後,都是晉兵布滿,孟明謂白乙丙曰:「汝父真神算也!今日困於絕地,我死必矣!你二人變服,各自逃生。萬一天幸,有一人得回秦國,奏知吾主,興兵報仇,九泉之下,亦得吐氣!」西乞術白乙丙哭曰:「吾等生則同生,死則同死,縱使得脫,何面目獨歸故國?……」言之未已,手下軍兵,看看散盡,委棄車仗器械,連路堆積。孟明等三帥,無計可施,聚於巖下,坐以待縛。晉兵四下圍裹將來,如饅頭一般,把秦家兵將,做個餤子,一個個束手受擒。殺得血污溪流,屍橫山徑,匹馬隻輪,一些不曾走漏。髯翁有詩云:
    千里雄心一旦灰,西崤無復隻輪回;休誇晉帥多奇計,蹇叔先曾墮淚來。
  先且居諸將會集於東崤之下,將三帥及褒蠻子,上了囚車。俘獲軍士及車馬,並滑國擄掠來許多子女玉帛,盡數解到晉襄公大營,襄公墨縗受俘,軍中歡呼動地。襄公問了三帥姓名,又名:「褒蠻子何人也?」梁弘曰:「此人雖則牙將,有兼人之勇,萊駒曾失利一陣,若非落於陷坑,亦難制縛。」襄公駭然曰:「既如此驍勇,留之恐有他變!」喚萊駒上前:「汝前日戰輸與他,今日在寡人面前,可斬其頭以洩恨。」萊駒領命,將褒蠻子縛於庭柱,手握大刀,方欲砍去。那蠻子大呼曰:「汝是我手下敗將,安敢犯吾?」這一聲,就如半空中起個霹靂一般,屋宇俱震動。蠻子就呼聲中,將兩臂一撐,麻索俱斷。萊駒吃一大驚,不覺手顫,墮刀於地。蠻子便來搶這把大刀。有個小校,名曰狼曋,從旁觀見,先搶刀在手,將蠻子一刀劈倒,再復一刀,將頭割下,獻於晉侯之前。襄公大喜曰:「萊駒之勇,不及一小校也!」乃黜退萊駒不用,立狼曋為車右之職。狼曋謝恩而出,自謂受知於君,不往元帥先軫處拜謝。先軫心中,頗有不悅之意。
  次日,襄公同諸將奏凱而歸,因殯在曲沃,且回曲沃。欲俟還絳之後,將秦帥孟明等三人獻俘於太廟,然後施刑。先以敗秦之功,告於殯宮,遂治窀穸之事。襄公墨縗視葬,以表戰功。母夫人嬴氏,因會葬亦在曲沃,已知三帥被擒之信,故意問襄公曰:「聞我兵得勝,孟明等俱被囚執,此社稷之福也。但不知已曾誅戮否?」襄公曰:「尚未。」文嬴曰:「秦晉世為婚姻,相與甚歡。孟明等貪功起釁,妄動干戈,使兩國恩變為怨。吾量秦君,必深恨此三人。我國殺之無益,不如縱之還秦,使其君自加誅戮,以釋二國之怨,豈不美哉?」襄公曰:「三帥用事於秦,獲而縱之,恐貽晉患。」文嬴曰:「『兵敗者死』,國有常刑。楚兵一敗,得臣伏誅。豈秦國獨無軍法乎?況當時晉惠公被執於秦,秦君且禮而歸之,秦之有禮於我如此。區區敗將,必欲自我行戮,顯見我國無情也。」襄公初時不肯,聞說到放還惠公之事,悚然動心。即時詔有司釋三帥之囚,縱歸秦國。孟明等得脫囚繫,更不入謝,抱頭鼠竄而逃。先軫方在家用飯,聞晉侯已赦三帥,吐哺入見,怒氣沖沖,問襄公:「秦囚何在?」襄公曰:「母夫人請放歸即刑,寡人已從之矣。」先軫勃然唾襄公之面曰:「咄!孺子不知事如此!武夫千辛萬苦,方獲此囚,乃壞於婦人之片言耶?放虎歸山,異日悔之晚矣!」襄公方才醒悟,拭面而謝,曰:「寡人之過也!」遂問班部中:「誰人敢追秦囚者?」陽處父願往。先軫曰:「將軍用心,若追得,便是第一功也。」陽處父駕起追風馬,掄起斬將刀,出了曲沃西門,來追孟明。史臣有詩讚襄公能容先軫,所以能嗣伯業。詩曰:
    婦人輕喪武夫功,先軫當時怒氣沖,拭面容言無慍意,方知嗣伯屬襄公。
  卻說孟明等三人,得脫大難,路上相議曰:「我等若得渡河,便是再生,不然,猶恐晉君追悔,如之奈何?」比到河下,並無一個船隻,嘆曰:「天絕我矣!」嘆聲未絕,見一漁翁,蕩著小艇,從西而來,口中唱歌曰:
    囚猿離檻兮,囚鳥出籠。有人遇我兮,反敗為功。
孟明異其言,呼曰:「漁翁渡我!」漁翁曰:「我渡秦人,不渡晉人!」孟明曰:「吾等正是秦人,可速渡我!」漁翁曰:「子非崤中失事之人耶?」孟明應曰:「然。」漁翁曰:「吾奉公孫將軍將令,特艤舟在此相候,已非一日矣。此舟小,不堪重載,前行半里之程有大舟,將軍可以速往。」說罷,那漁翁反棹而西,飛也似去了。三帥循河而西,未及半里,果有大船數隻泊於河中,離岸有半箭之地,那漁舟已自在彼招呼。孟明和西乞白乙跣足下船,未及撐開,東岸上早有一位將官,乘車而至,乃大將陽處父也。大叫:「秦將且住!」孟明等各各吃驚。須臾之間,陽處父停車河岸,見孟明已在舟中,心生一計,解自家所乘左驂之馬,假托襄公之命,賜與孟明:「寡君恐將軍不給於乘,使處父將此良馬,追贈將軍,聊表相敬之意。伏乞將軍俯納!」陽處父本意要哄孟明上岸相見,收馬拜謝,乘機縛之。那孟明漏網之魚,「脫卻金鉤去,回頭再不來」,心上也防這一著,如何再肯登岸。乃立於船頭之上,遙望陽處父,稽首拜謝曰:「蒙君不殺之恩,為惠已多,豈敢復受良馬之賜?此行寡君若不加戮,三年之後,當親到上國,拜君之賜耳!」陽處父再欲開口,只見舟師水手運槳下篙,船已蕩入中流去了。陽處父惘然如有所失,悶悶而回,以孟明之言,奏聞於襄公。先軫忿然進曰:「彼云『三年之後,拜君之賜』者,蓋將伐晉報仇也。不如乘其新敗喪氣之日,先往伐之,以杜其謀。」襄公以為然,遂商議伐秦之事。
  話分兩頭。再說秦穆公聞三帥為晉所獲,又悶又怒,寢食俱廢。過了數日,又聞三帥已釋放還歸,喜形於色。左右皆曰:「孟明等喪師辱國,其罪當誅。昔楚殺得臣以警三軍,君亦當行此法也。」穆公曰:「孤自不聽蹇叔百里奚之言,以累及三帥,罪在於孤,不在他人。」乃素服迎之於郊,哭而唁之,復用三帥主兵,愈加禮待。百里奚嘆曰:「吾父子復得相會,已出望外矣!」遂告老致政。穆公乃以繇余公孫枝為左右庶長,代蹇叔百里奚之位。此話且擱過一邊。
  再說晉襄公正議伐秦,忽邊吏馳報:「今有翟主白部胡,引兵犯界,已過箕城。望乞發兵防禦!」襄公大驚曰:「翟晉無隙,如何相犯?」先軫曰:「先君文公,出亡在翟,翟君以二隗妻我君臣,一住十二年,禮遇甚厚。及先君返國,翟君又遣人拜賀,送二隗還晉。先君之世,從無一介束帛,以及於翟。翟君念先君之好,隱忍不言。今其子白部胡嗣位,自恃其勇,故乘喪來伐耳。」襄公曰:「先君勤勞王事,未暇報及私恩。今翟君伐我之喪,是我仇也,子載為寡人創之。」先軫再拜辭曰:「臣忿秦帥之歸,一時怒激,唾君之面,無禮甚矣!臣聞『兵事尚整,惟禮可以整民。』無禮之人,不堪為帥。願主公罷臣之職,別擇良將!」襄公曰:「卿為國發憤,乃忠心所激,寡人豈不諒之?今禦翟之舉,非卿不可,卿其勿辭!」先軫不得已,領命而出,嘆曰:「我本欲死於秦,誰知卻死於翟也!」聞者亦莫會其意。襄公自回絳都去了。
  單說先軫升了中軍帳,點集諸軍,問眾將:「誰肯為前部先鋒者?」一人昂然而出曰:「某願往。」先軫視之,乃新拜右車將軍狼曋也。先軫因他不來謁謝,已有不悅之意,今番自請衝鋒,愈加不喜。遂罵曰:「爾新進小卒,偶斬一囚,遂獲重用。今大敵在境,汝全無退讓之意,豈藐我帳下無一良將耶?」狼曋曰:「小將願為國家出力,元帥何故見阻?」先軫曰:「眼前亦不少出力之人,汝有何謀勇,輒敢掩諸將之上?」遂叱去不用。以狐鞫居有崤山夾戰之功,用以代之。狼曋垂首嘆氣,恨恨而出。遇其友人鮮伯於途,問曰:「聞元帥選將禦敵,子安能在此閒行?」狼曋曰:「我自請衝鋒,本為國家出力,誰知反觸了先軫那廝之怒。他道我有何謀勇,不該掩諸將之上,已將我罷職不用矣!」鮮伯大怒曰:「先軫妒賢嫉能,我與你共起家丁,刺殺那廝,以出胸中不平之氣,便死也落得爽快!」狼曋曰:「不可,不可!大丈夫死必有名。死而不義,非勇也。我以勇受知於君,得為戎右。先軫以為無勇而黜之。若死於不義,則我今日之被黜,乃黜一不義之人,反使嫉妒者得藉其口矣。子姑待之。」鮮伯嘆曰:「子之高見,吾不及也!」遂與狼曋邯同歸。不在話下。後人有詩議先軫黜狼曋之非。詩曰:
    提戈斬將勇如賁,車右超升屬主恩。效力何辜遭黜逐?從來忠勇有冤吞!
  再說先軫用其子先且居為先鋒,欒盾郤缺為左右隊,狐射姑狐鞫居為合後,發車四百乘,出絳都北門,望箕城進發。兩軍相遇,各安營停當。先軫喚集諸將授計曰:「箕城有地名曰大谷,谷中寬衍,正乃車戰之地。其旁多樹木,可以伏兵。欒郤二將,可分兵左右埋伏。待且居與翟交戰,佯敗,引至谷中,伏兵齊起,翟主可擒也!二狐引兵接應,以防翟兵馳救。」諸將如計而行。先軫將大營移後十餘里安紮。
  次早,兩下結陣,翟主白部胡親自索戰。先且居略戰數合,引車而退。白部胡引著百餘騎,奮勇來追。被先且居誘入大谷,左右伏兵俱起。白部胡施逞精神,左一沖,右一突,胡騎百餘,看看折盡。晉兵亦多損傷。良久,白部胡殺出重圍,眾莫能禦。將至谷口,遇著一員大將,刺斜裏颼的一箭,正中白部胡面門,翻身落馬,軍士上前擒之。射箭者,乃新拜下軍大夫郤缺也。箭透腦後,白部胡登時身死。郤缺認得是翟主,割下首級獻功。時先軫在中營,聞知白部胡被獲,舉首向天連聲曰:「晉侯有福!晉侯有福!」遂索紙筆,寫表章一道,置於案上。不通諸將得知,竟與營中心腹數人,乘單車馳入翟陣。
  卻說白部胡之弟白暾,尚不知其兄之死,正欲引兵上前接應。忽見有單車馳到,認是誘敵之兵,白暾急提刀出迎。先軫橫戈於肩,瞪目大喝一聲,目眥盡裂,血流及面。白暾大驚,倒退數十步,見其無繼,傳令弓箭手圍而射之。先軫奮起神威,往來馳驟,手殺頭目三人,兵士二十餘人,身上並無點傷。──原來這些弓箭手,懼怕先軫之勇,先自手軟,箭發的沒力了。又且先軫身被重鎧,如何射得入去?先軫見射不能傷,自嘆曰:「吾不殺敵,無以明吾勇;既知吾勇矣,多殺何為?吾將就死於此!」乃自解其甲以受箭。箭集如蝟,身死而屍不僵仆。白暾欲斷其首,見其怒目揚鬚,不異生時,心中大懼。有軍士認得的,言:「此乃晉中軍元帥先軫。」白暾乃率眾羅拜,嘆曰:「真神人也!」祝曰:「神許我歸翟供養乎?則仆!」屍僵立如故。乃改祝曰:「神莫非欲還晉國否?我當送回」。祝畢,屍遂仆於車上。要知如何送回晉國,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3:56:03

第四十六回     楚商臣宮中弒父 秦穆公殽谷封尸

  話說翟主白部胡被殺,有逃命的敗軍,報知其弟白暾。白暾涕泣曰:「俺說『晉有天助,不可伐之。』吾兄不聽,今果遭難也!」欲將先軫屍首,與晉打換部胡之屍,遣人到晉軍打話。且說郤缺提了白部胡首級,同諸將到中軍獻功,不見了元帥。有守營軍士說道:「元帥單車出營去了,但吩咐『緊閉寨門』。不知何往?」先且居心疑,偶於案上見表章一道,取而觀之,云:
    臣中軍大夫先軫奏言:臣自知無禮於君。君不加誅討,而復用之,幸而戰勝,賞賚將及矣。臣歸而不受賞,是有功而不賞也;若歸而受賞,是無禮而亦可論功也。有功不賞,何以勸功?無禮論功,何以懲罪?功罪紊亂,何以為國?臣將馳入翟軍,假手翟人,以代君之討。臣子且居有將略,足以代臣。臣軫臨死昌昧!
且居曰:「吾父馳翟師死矣!」放聲大哭。便欲乘車闖入翟軍,查看其父下落。此時郤缺、欒盾、狐鞫居、狐射姑等,畢集營中,死勸方住。眾人商議:「必先使人打聽元帥生死,方可進兵。」忽報:「翟主之弟白暾,差人打話。」召而問之,乃是彼此換屍之事。且居知死信真實,又復痛哭了一場。約定:「明日軍前,各抬亡靈,彼此交換。」翟使回復去後,先且居曰:「戎狄多詐,來日不可不備。」乃商議令郤缺欒盾仍舊張兩翼於左右,但有交戰之事,便來夾攻。二狐同守中軍。
  次日,兩邊結陣相持,先且居素服登車,獨出陣前,迎接父屍。白暾畏先軫之靈,拔去箭翎,將香水浴淨,自脫錦袍包裹,裝載車上,如生人一般,推出陣前,付先且居收領。晉軍中亦將白部胡首級,交割還翟。翟送還的,是香噴噴一具全屍;晉送去的,只是血淋淋一顆首級。白暾心懷不忍,便叫道:「你晉家好欺負人!如何不把全屍還我?」先且居使人應曰:「若要取全屍,你自去大谷中亂屍內尋認!」白暾大怒,手執開山大斧,指揮翟騎沖殺過來。這裏用軘車結陣,如牆一般,連沖突數次,皆不能入。引得白暾躑躅咆哮,有氣莫吐。忽然晉軍中鼓聲驟起,陣門開處,一員大將,橫戟而出,乃狐射姑也。白暾便與交鋒。戰不多合,左有郤缺,右有欒盾,兩翼軍士圍裹將來。白暾見晉兵眾盛,急忙撥轉馬頭,晉軍從後掩殺。翟兵死者,不計其數。狐射姑認定白暾,緊緊追趕。白暾恐沖動本營,拍馬從刺斜裏跑去。射姑不捨,隨著馬尾趕來。白暾回首一看,帶轉馬頭,問曰:「將軍面善,莫非賈季乎?」射姑答曰:「然也。」白暾曰:「將軍別來無恙?將軍父子,俱住吾國十二年,相待不薄,今日留情,異日豈無相見?我乃白部之弟白暾是也。」狐射姑見提起舊話,心中不忍,便答道:「我放汝一條生路,汝速速回軍,無得淹久於此。」言畢回車,至於大營。晉兵已自得勝,便拿不著白暾,眾俱無話。是夜白暾潛師回翟,白部胡無子,白暾為之發喪,遂嗣位為君。此是後話。
  且說晉師凱旋而歸,參見晉襄公,呈上先軫的遺表。襄公憐軫之死,親殮其屍。只見兩目復開,勃勃有生氣。襄公撫其屍曰:「將軍死於國事,英靈不泯,遺表所言,足見忠愛,寡人不敢忘也!」乃即柩前,拜先且居為中軍元帥,以代父職,其目遂瞑。後人於箕城立廟祀之。襄公嘉郤缺殺白部胡之功,仍以冀為之食邑,謂曰:「爾能蓋父之愆,故還爾父之封也。」又謂胥臣曰:「舉郤缺者,吾子之功。微子,寡人何由任缺?」乃以先茅之縣賞之。諸將見襄公賞當其功,無不悅服。
  時許蔡二國,因晉文公之變,復受盟於楚。晉襄公拜陽處父為大將,帥師伐許,因而侵蔡。楚成王命鬥勃同成大心,帥師救之。行及泜水,隔岸望見晉軍,遂逼泜水下寨。晉軍營於泜水之北,兩軍只隔得一層水面,擊柝之聲,彼此相聞。晉軍為楚師所拒,不能前進。如此相持,約有兩月。看看歲終,晉軍糧食將盡,陽處父意欲退軍。既恐為楚所乘,又嫌於避楚,為人所笑。乃使人渡泜水,直入楚軍,傳語鬥勃曰:「諺云『來者不懼,懼者不來。』將軍若欲與吾戰,吾當退去一舍之地,讓將軍濟水而陣,決一死敵;如將軍不肯濟,將軍可退一舍之地,讓我渡河南岸,以請戰期。若不進不退,勞師費財,何益於事?處父今駕馬於車,以候將軍之命,惟速裁決!」鬥勃忿然曰:「晉欺我不敢渡河耶?」便欲渡河索戰。成大心急止曰:「晉人無信,其言退舍,殆誘我耳。若乘我半濟而擊之,我進退俱無據矣。不如姑退,以讓晉涉。我為主,晉為客,不亦可乎?」鬥勃悟曰:「孫伯之言是也!」乃傳令軍中,退三十里下寨,讓晉濟水。使人回復陽處父。處父使改其詞,宣言於眾,只說:「楚將鬥勃,畏晉不敢涉水,已遁去矣。」軍中一時傳遍。處父曰:「楚師已遁,我何濟為?歲暮天寒,且歸休息,以俟再舉可也。」遂班師還晉。鬥勃退舍二日,不見晉師動靜,使人偵之,已去遠矣。亦下令班師而回。
  卻說楚成王之長子,名曰商臣,先時欲立為太子,問於鬥勃。勃對曰:「楚國之嗣,利於少,不利於長,歷世皆然。且商臣之相,蠭目豺聲,其性殘忍,今日愛而立之,異日復惡而黜之,其為亂必矣。」成王不聽,竟立為嗣,使潘崇傅之。商臣聞鬥勃不欲立己,心懷怨恨。及鬥勃救蔡,不戰而歸,商臣譖於成王曰:「子上受陽處父之賂,故避之以為晉名。」成王信其言,遂不許鬥勃相見,使人賜之以劍。鬥勃不能自明,以劍刎喉而死。成大心自詣成王之前,叩頭涕泣,備述退師之故,如此恁般:「並無受賂之事,若以退為罪,罪宜坐臣。」成王曰:「卿不必引咎,孤亦悔之矣!」自此成王有疑太子商臣之意。後又愛少子職,遂欲廢商臣而立職,誠恐商臣謀亂,思尋其過失而誅之。宮人頗聞其語,傳播於外。商臣猶豫未信,以告於太傅潘崇。崇曰:「吾有一計,可察其說之真假。」商臣問:「計將安出?」潘崇曰:「王妹羋氏,嫁於江國,近以歸寧來楚,久住宮中,必知其事。江羋性最躁急,太子誠為設享,故加怠慢,以激其怒,怒中之言,必有洩漏。」商臣從其謀,乃具享以待江羋。羋氏來至東宮,商臣迎拜甚恭,三獻之後,漸漸疏慢,中饋但使庖人供饌,自不起身,又故意與行酒侍兒,竊竊私語,羋氏兩次問話,俱失應答。羋氏大怒,拍案而起,罵曰:「役夫不肖如此,宜王之欲殺汝而立職也!」商臣假意謝罪,羋氏不顧,竟上車而去,罵聲猶不絕口。
  商臣連夜告於潘崇,因叩以自免之策。潘崇曰:「子能北面而事職乎?」商臣曰:「吾不能以長事少也。」潘崇曰:「若不能屈首事人,盍適他國?」商臣曰:「無因也,祇取辱焉。」潘崇曰:「舍此二者,別無策矣!」商臣固請不已,潘崇曰:「有一策,甚便捷,但恐汝不忍耳!」商臣曰:「死生之際,有何不忍?」潘崇附耳曰:「除非行大事,乃可轉禍為福。」商臣曰:「此事吾能之!」乃部署宮甲,至夜半,託言宮中有變,遂圍王宮。潘崇仗劍,同力士數人入宮,徑造成王之前。左右皆驚散。成王問曰:「卿來何事?」潘崇答曰:「王在位四十七年矣,成功者退,今國人思得新王,請傳位於太子!」成王惶遽答曰:「孤即當讓位,但不知能相活否?」潘崇曰:「一君死,一君立,國豈有二君耶?何王之老而不達也?」成王曰:「孤方命庖人治熊掌,俟其熟而食之,雖死不恨!」潘崇厲聲曰:「熊掌難熟,王欲延時刻,以待外救乎?請王自便,勿俟臣動手!」言畢,解束帶投於王前。成王仰天呼曰:「好鬥勃!好鬥勃!孤不聽忠言,自取其禍,復何言哉!」遂以帶自挽其頸,潘崇命左右拽之,須臾氣絕。江羋曰:「殺吾兄者,我也!」亦自縊而死。時周襄王二十六年,冬十月之丁未日也。髯翁論此事,謂成王以弟弒兄,其子商臣,遂以子弒父,天理報應,昭昭不爽。有詩嘆曰:
    楚君昔日弒熊囏,今日商臣報叔冤。天遣潘崇為逆傅,痴心猶想食熊蹯。
  商臣既弒其父,遂以暴疾訃於諸侯,自立為王,是為穆王。加潘崇之爵為太師,使掌環列之尹,復以為太子之室賜之。令尹鬥般等,皆知成王被弒,無人敢言。商公鬥宜申聞成王之變,託言奔喪,因來郢都,與大夫仲歸謀弒穆王。事露,穆王使司馬鬥越椒擒宜申仲歸殺之。巫者范矞似言:「楚成王與子玉子西三人,俱不得其死。」至是,其言果驗矣!鬥越椒覬令尹之位,乃說穆王曰:「子揚常向人言:『父子世秉楚政,受先王莫大之恩,愧不能成先王之志。』其意欲扶公子職為君。子上之來,子揚實召之。今子上伏誅,子揚意不自安,恐有他謀,不可不備。」穆王疑之,乃召鬥般使殺公子職,鬥般辭以不能。穆王怒曰:「汝欲成先王之志耶?」自舉銅鎚擊殺之。公子職欲奔晉,鬥越椒追殺之於郊外。穆王拜成大心為令尹。未幾,大心亦卒。遂遷鬥越椒為令尹,蒍賈為司馬。後穆王復念子文治楚之功,錄鬥克黃為箴尹。克黃字子儀,乃鬥般之子,子文之孫也。
  晉襄公聞楚成王之死,問於趙盾曰:「天其遂厭楚乎?」趙盾對曰:「楚君雖橫,猶可以禮義化誨。商臣不愛其父,況其他乎?臣恐諸侯之禍,方未艾耳!」不幾年,穆王遣兵四出,先滅江,次滅六,滅蓼,又用兵陳鄭,中原多事,果如趙盾之言。此是後話。
  卻說周襄王二十七年,春二月,秦孟明視請於穆公,欲興師伐晉,以報崤山之敗。穆公壯其志,許之。孟明遂同西乞白乙,率車四百乘伐晉。晉襄公慮秦有報怨之舉,每日使人遠探,一得此信,笑曰:「秦之拜賜者至矣!」遂拜先且居為大將,趙衰為副,狐鞫居為車右,迎秦師於境上。大軍將發之際,狼曋自請以私屬效勞,先且居許之。時孟明等尚未出境。先且居曰:「與其俟秦至而戰,不如伐秦。」遂西行至於彭衙,方與秦兵相遇,兩邊各排成陣勢。狼曋請於先且居曰:「昔先元帥以曋為無勇,罷黜不用,今日曋請自試,非敢求錄功,但以雪前之恥耳。」言畢,遂與其友鮮伯等百餘人,直犯秦陣,所向披靡,殺死秦兵無算。鮮伯為白乙所殺。先且居登車,望見秦陣已亂,遂驅大軍掩殺前去。孟明等不能當,大敗而走。先且居救出狼曋,曋遍體皆傷,嘔血斗餘,踰日而亡。晉兵凱歌還朝。且居奏於襄公曰:「今日之勝,狼曋之力,與臣無與也。」與襄公命以上大夫之禮,葬狼曋於西郭,使群臣皆送其葬。此是襄公激勵人才的好處。史臣有詩誇狼曋之勇云:
    壯哉狼車右,斬囚如割雞!被黜不妄怒,輕身犯敵威。一死表生平,秦師因以摧。重泉若有知,先軫應低眉。
  卻說孟明兵敗回秦,自分必死,誰知穆公一意引咎,全無嗔怪之意,依舊使人郊迎慰勞,任以國政如初。孟明自愧不勝。乃增修國政,盡出家財,以卹陣亡之家。每日操演軍士,勉以忠義,期來年大舉伐晉。是冬,晉襄公復命先且居,糾合宋大夫公子成、陳大夫轅選、鄭大夫公子歸生,率師伐秦,取江及彭衙二邑而還。戲曰:「吾以報拜賜之役也。」昔郭偃卜繇,有「一擊三傷」之語,至是三敗秦師,其言果驗。孟明不請師禦晉,秦人皆以為怯。惟穆公深信之,謂群臣曰:「孟明必能報晉,但時未至耳。」至明年夏五月,孟明補卒蒐乘,訓練已精,請穆公自往督戰:「若今次不能雪恥,誓不生還!」穆公曰:「寡人凡三見敗於晉矣。若再無功,寡人亦無面目返國也。」乃選車五百乘,擇日興師。凡軍士從行者,皆厚贈其家,三軍踴躍,皆願效死。兵由蒲津關而出。既渡黃河,孟明出令,使盡焚其舟。穆公怪而問曰:「元帥焚舟,何意也?」孟明視奏曰:「『兵以氣勝。』吾屢挫之後,氣已衰矣。幸而勝,何患不濟?吾之焚舟,示三軍之必死,有進無退,所以作其氣也。」穆公曰:「善。」孟明自為先鋒,長驅直入,破王官城,取之。諜報至絳州,晉襄公大集群臣,商議出兵拒敵。趙衰曰:「秦怒已甚,此番起傾國之兵,將致死於我。且其君親行,不可當也,不如避之。使稍逞其志,可以息兩國之爭。」先且居亦曰:「困獸猶能鬥,況大國乎?秦君恥敗,而三帥俱好勇,其志不勝不已。兵連禍結,未有已時,子餘之言是也。」襄公乃傳諭四境堅守,毋與秦戰。繇余謂穆公曰:「晉懼我矣!君可乘此兵威,收崤山死士之骨,可以蓋昔之恥。」穆公從之。遂引兵渡黃河上岸,自茅津濟師,屯於東崤,晉兵無一人一騎敢相迎者。穆公命軍士於墮馬崖、絕命巖、落魂澗等處,收檢屍骨,用草為襯,埋藏於山谷僻坳之處。宰牛殺馬,大陳祭享。穆公素服,親自瀝酒,放聲大哭。孟明諸將伏地不能起,哀動三軍,無不墮淚。髯仙有詩云:
    曾嗔二老哭吾師,今日如何自哭之?莫道封屍豪舉事,崤山雖險本無屍。
江及彭衙二邑百姓,聞穆公伐晉得勝,哄然相聚,逐去晉之守將,還復歸秦。秦穆公奏凱班師,以孟明為亞卿,與二相同秉國政。西乞白乙,俱加封賞。改蒲津關為大慶關,以志軍功。
  卻說西戎主赤班,初時見秦兵屢敗,欺秦之弱,欲倡率諸戎叛秦。及伐晉回來,穆公遂欲移師伐戎。繇余請傳檄戎中,徵其朝貢,若其不至,然後攻之。赤班打聽孟明得勝,正懷憂懼;一見檄文,遂率西方二十餘國,納地請朝,尊穆公為西戎伯主。史臣論秦事,以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穆公信孟明之賢,能始終任用,所以卒成伯業。
  是時秦之威名,直達京師,周襄王謂尹武公曰:「秦晉匹也,其先世皆有功於王室。昔重耳主盟中夏,朕冊命為侯伯。今秦伯任好,強盛不亞於晉,朕亦欲冊之如晉。卿以為何如?」尹武公曰:「秦自伯西戎,未若晉之能勤王也。今秦晉方惡,而晉侯驩能繼父業,若冊命秦,則失晉歡矣。不若遣使頒賜以賀秦,則秦知感,而晉亦無怨。」襄王從之。要知後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3:56:45

第四十七回     弄玉吹簫雙跨鳳 趙盾背秦立靈公

  話說秦穆公並國二十,遂伯西戎。周襄王命尹武公賜金鼓以賀之。秦伯自稱年老,不便入朝,使公孫枝如周謝恩。是年,繇余病卒,穆公心加痛惜,遂以孟明為右庶長。公孫枝自周還,知穆公意向孟明,亦告老致政。不在話下。
  卻說秦穆公有幼女,生時適有人獻璞,琢之得碧色美玉。女周歲,宮中陳晬盤,女獨取此玉,弄之不舍,因名弄玉。稍長,姿容絕世,且又聰明無比,善於吹笙,不由樂師,自成音調。穆公命巧匠,剖此美玉為笙。女吹之,聲如鳳鳴。穆公鐘愛其女,築重樓以居之,名曰鳳樓。樓前有高臺,亦名鳳臺。弄玉年十五,穆公欲為之求佳婿。弄玉自誓曰:「必得善笙人,能與我唱和者,方是我夫,他非所願也。」穆公使人遍訪,不得其人。忽一日,弄玉於樓上捲帘閒看,見天淨雲空,月明如鏡,呼侍兒焚香一炷,取碧玉笙,臨窗吹之。聲音清越,響入天際,微風拂拂,忽若有和之者。其聲若遠若近。弄玉心異之,乃停吹而聽,其聲亦止,餘音猶嫋嫋不斷。弄玉臨風惘然,如有所失,徙倚夜半,月昃香消,乃將玉笙置於床頭,勉強就寢。夢見西南方,天門洞開,五色霞光,照耀如晝。一美丈夫羽冠鶴氅,騎彩鳳自天而下,立於鳳臺之上,謂弄玉曰:「我乃太華山之主也。上帝命我與爾結為婚姻,當以中秋日相見,宿緣應爾。」乃於腰間解赤玉簫,倚欄吹之。其彩鳳亦舒翼鳴舞,鳳聲與簫聲,唱和如一,宮商協調,喤喤盈耳。弄玉神思俱迷,不覺問曰:「此何曲也?」美丈夫對曰:「此《華山吟》第一弄也。」弄玉又問曰:「曲可學乎?」美丈夫對曰:「既成姻契,何難相授?」言畢,直前執弄玉之手。弄玉猛然驚覺,夢中景象,宛然在目。及旦,自言於穆公。乃使孟明以夢中形像,於太華山訪之。有野夫指之曰:「山上明星巖,有一異人,自七月十五日至此,結廬獨居,每日下山沽酒自酌。至晚,必吹簫一曲,簫聲四徹,聞者忘臥,不知何處人也。」孟明登太華山,至明星巖下,果見一人羽冠鶴氅,玉貌丹唇,飄飄然有超塵出俗之姿。孟明知是異人,上前揖之,問其姓名。對曰:「某蕭姓,史名。足下何人?來此何事?」孟明曰:「某乃本國右庶長,百里視是也。吾主為愛女擇婿,女善吹笙,必求其匹。聞足下精於音樂,吾主渴欲一見,命某奉迎。」蕭史曰:「某粗解宮商,別無他長,不敢辱命。」孟明曰:「同見吾主,自有分曉。」乃與共載而回。孟明先見穆公,奏知其事,然後引蕭史入謁。穆公坐於鳳臺之上,蕭史拜見曰:「臣山野匹夫,不知禮法,伏祈矜宥!」穆公視蕭史形容瀟灑,有離塵絕俗之韻,心中先有三分歡喜;乃賜坐於旁,問曰:「聞子善簫,亦善笙乎?」蕭史曰:「臣止能簫,不能笙也。」穆公曰:「本欲覓吹笙之侶,今簫與笙不同器,非吾女匹也。」顧孟明使引退。弄玉遣侍者傳語穆公曰:「簫與笙一類也。客既善簫,何不一試其長?奈何令懷技而去乎?」穆公以為然,乃命蕭史奏之。蕭史取出赤玉簫一枝,玉色溫潤,赤光照耀人目,誠希世之珍也。纔品一曲,清風習習而來,奏第二曲,彩雲四合,奏至第三曲,見白鶴成對,翔舞於空中,孔雀數雙,棲集於林際,百鳥和鳴,經時方散。穆公大悅。時弄玉於簾內,窺見其異,亦喜曰:「此真吾夫矣!」穆公復問蕭史曰:「子知笙簫何為而作?始於何時?」蕭史對曰:「笙者,生也;女媧氏所作,義取發生,律應太簇。簫者,肅也;伏羲氏所作,義取肅清,律應仲呂。」穆公曰:「試詳言之。」蕭史對曰:「臣執藝在簫,請但言簫。昔伏羲氏,編竹為簫,其形參差,以象鳳翼;其聲和美,以象鳳鳴。大者謂之,『雅簫』,編二十三管,長尺有四寸;小者謂之『頌簫』,編十六管,長尺有二寸。總謂之簫管。其無底者,謂之『洞簫』。其後黃帝使伶倫伐竹於昆谿,製為笛,橫七孔,吹之,亦象鳳鳴,其形甚簡。後人厭簫管之繁,專用一管而豎吹之。又以長者名簫,短者名管。今之簫,非古之簫矣。」穆公曰:「卿吹簫,何以能致珍禽也?」史又對曰:「簫製雖減,其聲不變,作者以象鳳鳴,鳳乃百鳥之王,故皆聞鳳聲而翔集也。昔舜作簫韶之樂,鳳凰應聲而來儀。鳳且可致,況他鳥乎?」蕭史應對如流,音聲洪亮。穆公愈悅,謂史曰:「寡人有愛女弄玉,頗通音律,不欲歸之盲婿,願以室吾子。」蕭史歛容再拜辭曰:「史本山僻野人,安敢當王侯之貴乎?」穆公曰:「小女有誓願在前,欲擇善笙者為偶,今吾子之簫,能通天地,格萬物,更勝於笙多矣。況吾女復有夢徵,今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之日,此天緣也,卿不能辭。」蕭史乃拜謝。穆公命太史擇日婚配,太史奏今夕中秋上吉,月圓於上,人圓於下。乃使左右具湯沐,引蕭史潔體,賜新衣冠更換,送至鳳樓,與弄玉成親。夫妻和順,自不必說。
  次早,穆公拜蕭史為中大夫。蕭史雖列朝班,不與國政,日居鳳樓之中,不食火食,時或飲酒數杯耳。弄玉學其導氣之方,亦漸能絕粒。蕭史教弄玉吹蕭,為《來鳳》之曲。約居半載,忽然一夜,夫婦於月下吹簫,遂有紫鳳集於臺之左,赤龍盤於臺之右。蕭史曰:「吾本上界仙人,上帝以人間史籍散亂,命吾整理。乃以周宣王十七年五月五日,降生於周之蕭氏,為蕭三郎。至宣王末年,史官失職,吾乃連綴本末,備典籍之遺漏。周人以吾有功於史,遂稱吾為蕭史,今歷一百十餘年矣。上帝命我為華山之主,與子有夙緣,故以簫聲作合,然不應久住人間。今龍鳳來迎,可以去矣。」弄玉欲辭其父,蕭史不可,曰:「既為神仙,當脫然無慮,豈容於眷屬生係戀耶?」於是蕭史乘赤龍,弄玉乘紫鳳,自鳳臺翔雲而去。──今人稱佳婿為「乘龍」,正謂此也。──是夜,有人於太華山聞鳳鳴焉。次早,宮侍報知穆公。穆公惘然,徐嘆曰:「神仙之事,果有之也!倘此時有龍鳳迎寡人,寡人視棄山河,如棄敝屣耳!」命人於太華蹤跡之,杳然無所見聞。遂立祠於明星巖,歲時以酒果祀之,至今稱為蕭女祠,祠中時聞鳳鳴也。六朝鮑照有《蕭史曲》云:
    蕭史愛少年,嬴女童顏。火粒願排棄,霞霧好登攀。龍飛逸天路,鳳起出秦關。身去長不返,簫聲時往還。
又江總亦有詩云:
    弄玉秦家女,蕭史仙處童。來時兔月滿,去後鳳樓空。密笑開還斂,浮聲咽更通。相期紅粉色,飛向紫煙中。
  穆公自是厭言兵革,遂超然有世外之想。以國政專任孟明,日修清淨無為之業。未幾,公孫枝亦卒。孟明薦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並有賢德,國中稱為「三良」。穆公皆拜為大夫,恩禮甚厚。又三年,為周襄王三十一年春二月望目,穆公坐於鳳臺觀月,想念其女弄玉,不知何往,更無會期,驀然睡去。夢見蕭史與弄玉,控一鳳來迎,同游廣寒之宮,清冷徹骨。既醒,遂得寒疾,不數日薨,人以為仙去矣。在位三十九年,年六十九歲。穆公初娶晉獻公女,生太子罃,至是即位,是為康公。葬穆公於雍。用西戒之俗,以生人殉葬,凡用一百七十七人。子車氏之三子亦與其數。國人哀之,為賦《黃鳥》之詩。詩見《毛詩.國風》。後人論穆公用「三良」殉葬,以為死而棄賢,失貽謀之道。惟宋蘇東坡學士有題秦穆公墓詩,出人意表。詩云:
    橐泉在城東,墓在城中無百步,乃知昔未有此城,秦人以此識公墓。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殉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古人感一飯,尚能殺其身。今人不復見此等,乃以所見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傷!
  話分兩頭。卻說晉襄公六年,立其子夷皋為世子,使庶弟公子樂出仕於陳。是年,趙衰、欒枝、先且居、胥臣先後皆卒,連喪四卿,位署俱虛。明年,乃大蒐車徒於夷,舍二軍,仍復三軍之舊。襄公欲使士穀梁益耳將中軍,使箕鄭父先都將上軍。先且居之子先克進曰:「狐趙有大功於晉,其子不可廢也。且士穀位司空,與梁益耳俱未有戰功,驟為大將,恐人心不服。」襄公從之。乃以狐射姑為中軍元帥,趙盾佐之;以箕鄭父為上軍元帥,荀林父佐之;以先蔑為下軍元帥,先都佐之。狐射姑登壇號令,指揮如意,傍若無人。其部下軍司馬臾駢諫曰:「駢聞之:『師克在和。』今三軍之師,非夙將,即世臣也。元帥宜虛心諮訪,常存謙退。夫剛而自矜,子玉所以敗於晉也,不可不戒。」射姑大怒,喝曰:「吾發令之始,匹夫何敢亂言,以慢軍士?」叱左右鞭之一百。眾人俱有不服之意。再說士穀梁益耳聞先克阻其進用,心中大恨。先都不得上軍元帥之職,亦深恨之。時太傅陽處父聘於衛,不與其事。及處父歸國,聞狐射姑為元帥,乃密奏於襄公曰:「射姑剛而好上,不得民心,此非大將之才也。臣曾佐子餘之軍,與其子盾相善,極知盾賢而且能。夫尊賢使能,國之令典。君如擇帥,無如盾者。」襄公用其言,乃使陽處父改楥蒐於董。狐射姑未知易帥之事,欣然長中軍之班,襄公呼其字曰:「賈季,向也寡人使盾佐吾子,今吾子佐盾。」射姑不敢言,唯唯而退。襄公乃拜趙盾為中軍元帥,而使狐射姑佐之。其上軍下軍如故。趙盾自此當國,大修政令,國人悅服。有人謂陽處父曰:「子孟言無隱,忠則忠矣,獨不虞取怨於人乎?」處父曰:「苟利國家,何敢避私怨也?」次日,狐射姑獨見襄公,問曰:「蒙主公念先人之微勞,不以臣為不肖,使司戎政;忽然更易,臣未知罪。意者以先臣偃之勳,不如衰乎?抑別有所謂耶?」襄公曰:「無他也。陽處父謂寡人,言吾子不得民心,難為大將。是以易之。」射姑嘿然而退。
  是年秋,八月,晉襄公病,將死,召太傅陽處父,上卿趙盾及諸臣,在榻前囑曰:「寡人承父業,破狄伐秦,未嘗挫銳氣於外國。今不幸命之不長,將與諸卿長別。太子夷皋年幼,卿等宜盡心輔佐,和好鄰國,不失盟主之業可也。」群臣再拜受命。襄公遂薨。次日,群臣欲奉太子即位。趙盾曰:「國家多難,秦狄為仇,不可以立幼主。今杜祁之子公子雍,見仕於秦,好善而長,可迎之以嗣大位。」群臣莫對。狐射姑曰:「不如立公子樂。其母,君之嬖也。樂仕於陳,而陳素睦於晉,非若秦之為怨,迎之,則朝發而夕至矣。」趙盾曰:「不然。陳小而遠,秦大而近。迎君於陳不加睦,而迎於秦,可以釋怨而樹援,必公子雍乃可。」眾議方息。乃使先蔑為正使,士會副之,如秦報喪,因迎公子雍為君。將行,荀林父止之曰:「夫人太子皆在,而欲迎君於他國,恐事之不成,將有他變。子何不託疾以辭之?」先蔑曰:「政在趙氏,何變之有?」林父謂人曰:「『同官為僚。』吾與士伯為同僚,不敢不盡吾心。彼不聽吾言,恐有去日,無來日矣。」不說先蔑往秦。且說狐射姑見趙盾不從其言,怒曰:「狐趙等也。今有趙其無狐耶?」亦陰使人召公子樂於陳,將為爭立之計。早有人報知趙盾。盾使其客公孫杵臼,率家丁百人,伏於中路,候公子樂行過,要而殺之。狐射姑益怒曰:「使趙孟有權者,陽處父也。處父族微無援,今出宿郊外,主諸國會葬之事,刺之易耳。盾殺公子樂,我殺處父,不亦可乎?」乃與其弟狐鞫居謀。鞫居曰:「此事吾力能任之。」與家人詐為盜,夜半踰牆而入,處父尚秉燭觀書,鞫居直前擊之,中肩。處父驚而走,鞫居逐殺之,取其首以歸。陽處父之從人,有認得鞫居者,走報趙盾。盾佯為不信,叱曰:「陽太傅為盜所害,安敢誣人?」令人收殮其屍。此九月中事。
  至冬十月,葬襄公於曲沃。襄夫人穆嬴同太子夷皋送葬,謂趙盾曰:「先君何罪?其適嗣亦何罪?乃舍此一塊肉,而外求君於他國耶?」趙盾曰:「此國家大事,非盾一人之私也。」葬畢,奉主入廟。趙宣子即廟中謂諸大夫曰:「先君惟能用刑賞,以伯諸侯。今君柩在殯,而狐鞫居擅殺太傅,為諸臣者,誰不自危?此不可不討也!」乃執鞫居付司冠,數其罪而斬之。即於其家,搜出陽處父之首,以線縫於頸而葬之。狐射姑懼趙盾已知其謀,乃夜乘小車,出奔翟國,投翟主白暾去訖。
  時翟國有長人曰僑如,身長一丈五尺,謂之長翟。力舉千鈞,銅頭鐵額,瓦礫不能傷害。白暾用之為將,使之侵魯。文公使叔孫得臣帥師拒之。時值冬月,凍霧漫天,大夫富父終甥,知將雨雪,進計曰:「長翟驍勇異常,但可智取,不可力敵。」乃於要道,深掘陷坑數處,將草蓐掩蓋,上用浮土。是夜果降大雪,鋪平地面,不辨虛實。富父終甥引一枝軍,去劫僑如之寨。僑如出戰,終甥詐敗,僑如奮勇追殺。終甥留下暗號,認得路徑,沿坑而走。僑如隨後趕來,遂墜於深坑之中。得臣伏兵悉起,殺散翟兵。終甥以戈刺僑如之喉而殺之,取其屍載以大車,見者都駭,以為防風氏之骨,不是過也。得臣適生長子,遂名曰叔孫僑如,以志軍功。自此魯與齊衛合兵伐翟,白暾走死,遂滅其國。狐射姑轉入赤翟潞國,依潞大夫酆舒。趙盾曰:「賈季,吾先人同時出亡者,左右先君,功勞不淺。吾誅鞫居,正以安賈季也。彼懼罪而亡,何忍使孤身棲止於翟境乎?」乃使臾駢送其妻子往潞。臾駢喚集家丁,將欲起行。眾家丁稟曰:「昔蒐夷之日,主人盡忠於狐帥,反被其辱,此仇不可不報。今元帥使主人押送其妻孥,此天賜我也。當盡殺之,以雪其恨!」臾駢連聲曰:「不可,不可!元帥以送孥見委,寵我也。元帥送之,而我殺之,元帥不怒我乎?乘人之危,非仁也;取人之怒,非智也。」乃迎其妻子登車,將家財細細登籍,親送出境,毫無遺失。射姑聞之,嘆曰:「吾有賢人而不知,吾之出奔宜也!」趙盾自此重臾駢之人品,有重用之意。
  再說先蔑同士會如秦,迎公子雍為君。秦康公喜曰:「吾先君兩定晉君,當寡人之身,復立公子雍,是晉君世世自秦出也。」乃使白乙丙率車四百乘,送公子雍於晉。
  卻說襄夫人穆嬴自送葬歸朝之後,每日侵晨,必抱太子夷皋於懷,至朝堂大哭,謂諸大夫曰:「此先君適子也,奈何棄之!」既散朝,則命車適於趙氏,向趙盾頓首曰:「先君臨終,以此子囑卿,盡心輔佐。君雖棄世,言猶在耳。若立他人,將置此子於何地耶?不立吾兒,吾子母有死而已。」言畢,號哭不已。國人聞之,無不哀憐穆嬴,而歸咎於趙盾。諸大夫亦以迎雍失策為言。趙盾患之,謀於郤缺曰:「士伯已往秦迎長君矣,何可再立太子?」缺曰:「今日舍幼子而立長君,異日幼子漸長,必然有變。可亟遣人往秦,止住士伯為上。」盾曰:「先定君,然後發使,方為有名。」即時會集群臣,奉夷皋即位,是為靈公,時年纔七歲耳。
  百官朝賀方畢,忽邊諜報稱:「秦遣大兵送公子雍已至河下。」諸大夫曰:「我失信於秦矣,何以謝之?」趙盾曰:「我若立公子雍,則秦吾賓客也。既不受其納,是敵國矣。使人往謝,彼反有辭於我,不如以兵拒之。」乃使上軍元帥箕鄭父輔靈公居守。盾自將中軍。先克為副,以代狐射姑之職。荀林父獨將上軍。先都因先蔑往秦,亦獨將下軍。三軍整頓,出迎秦師,屯於廑陰。秦師已濟河而東,至令狐下寨。聞前有晉軍,猶以為迎公子雍而來,全不戒備。先蔑先至晉軍來見趙盾。盾告以立太子之故。先蔑睜目視曰:「謀迎公子,是誰主之?今又立太子而拒我乎?」拂袖而出,見荀林父曰:「吾悔不聽子言,以至今日。」林父止之曰:「子,晉臣也。舍晉安歸?」先蔑曰:「我受命往秦迎雍,則雍是我主,秦為吾主之輔。豈可自背前言,苟圖故鄉之富貴乎?」遂奔秦寨。趙盾曰:「士伯不肯留晉,來日秦師必然進逼,不如乘夜往劫秦寨,出其不意,可以得志。」遂出令秣穀飼馬,軍士於寢蓐飽食,銜枚疾走,比至秦寨,恰好三更,一聲吶喊,鼓角齊鳴,殺入營門。秦師在睡夢中驚覺,馬不及披甲,人不及操戈,四下亂竄。晉兵直追至刳首之地,白乙丙死戰得脫,公子雍死於亂軍之中。先蔑嘆曰:「趙孟背我,我不可背秦!」乃奔秦。士會亦嘆曰:「吾與士伯同事,士伯既往秦,吾不可以獨歸也!」亦從秦師而歸。秦康公俱拜為大夫。荀林父言於趙盾曰:「昔賈季奔狄,相國念同僚之義,歸其妻孥。今士隨伯季與某亦有僚誼,願效相國昔日之事。」趙盾曰:「荀伯重義,正合吾意。」遂令衛士送兩宅家眷及家財於秦。胡曾先生有詩去:
    誰當越境送妻孥?只為同僚義氣多。近日人情相忌刻,一般僚誼卻如何?
又髯翁有詩,譏趙宣子輕於迎雍,以賓為寇:
    奕棋下子必躊躇,有嫡如何又外求?賓寇須臾成反覆,趙宣謀國是何籌?
  按此一戰,各軍將皆有俘獲,惟先克部下驍將蒯得,貪進不顧,為秦所敗,反喪失戎車五乘。先克欲按軍法斬之,諸將皆代為哀請。先克言於趙盾,乃奪其田祿。蒯得恨恨不已。
  再說箕鄭父與士穀梁益耳素相厚善,自趙盾升為中軍元帥,士穀梁益耳俱失了兵柄,連箕鄭父也有不平之意。時鄭父居守,士穀梁益耳俱聚做一處,說起:「趙盾廢置自由,目中無人。今聞秦以重兵送公子雍,若兩軍相持,急未能解,我這里從中為亂,反了趙盾,廢夷皋迎公子雍,大權皆歸於吾黨之手。」商議已定。不知成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3:59:45

第四十八回     刺先克五將亂晉 召士會壽餘紿秦

  話說箕鄭父、士穀、梁益耳三人商議,只等秦兵緊急,便從中作亂,欲更趙盾之位,不意趙盾襲敗秦兵,奏凱而回,心中愈憤。先都為下軍佐,因主將先蔑為趙盾所賣,出奔於秦,亦恨趙盾。湊著蒯得被先克以軍事奪其田祿,中懷怨望,訴於士穀。穀曰:「先克倚恃趙孟之屬,故敢橫行如此。盾所專制,惟中軍耳。誠得一死士,先往刺克,則盾勢孤矣。此事非得先子會不可!」蒯得曰:「子會因主帥為盾所賣,意亦恨之。」士穀曰:「既如此,則克不難辦也。」遂附耳曰:「只須如此恁般,便可了事。」蒯得大喜曰:「吾當即往言之。」蒯得往見先都,倒是先都開口說起:「趙孟背了士季,襲敗秦師,全無信義,難與同事。」蒯得遂以士穀之言,告於先都。都曰:「誠如此,晉國之幸也!」
  時冬月將盡,約至新春,先克往箕城,謁拜其祖先軫之祠。先都使家丁伏於箕城之外,只等先克過去,遠遠跟定,覷個空隙,群起刺殺之。從人驚散。趙盾聞先克為賊所殺,大怒,嚴令司寇緝獲,五日一比。先都等情慌,與蒯得商議,慫恿士穀梁益耳等作速舉事。梁益耳醉中洩其語於梁弘。弘大驚曰:「此滅族之事也!」乃密告於臾駢,駢轉聞於趙盾。盾即聚甲戒車,吩咐伺候聽令。先都聞趙氏聚甲戒車,疑其謀已洩,急走士穀處,催並速發。箕鄭父欲借上元節晉侯賜酺,乘亂行事,議久不決。趙盾先遣臾駢圍先都之家,執都付獄。梁益耳蒯得慌忙之際,欲與箕鄭父士穀團集四族家丁,劫出先都,一同為亂。趙盾使人反以先都之謀,告於箕鄭父,請他入朝商議。箕鄭父曰:「趙孟見召,殆不疑我也。」遂輕身而往。原來趙孟為箕鄭父見為上軍元帥,恐其鼓眾同亂,假意召之。鄭父不知是計,坦然入朝。趙盾留住於朝房,與之議先都之事。密遣荀林父、郤缺、欒盾領著三枝軍馬,分頭拿捕士穀、梁益耳、蒯得三人。俱下獄訖,荀林父等三將,至朝房回話。林父大聲喝曰:「箕鄭父亦在作亂數內,如何還不就獄?」鄭父曰:「我有居守之勞,彼時三軍在外,我獨居中,不以此時為亂,今日諸卿濟濟,乃求死耶?」趙盾曰:「汝之遲於為亂,正欲待先都蒯得也。我已訪知的實,不須多辯!」箕鄭父俯首就獄。
  趙盾奏聞晉靈公,欲將先都等五人行誅。靈公年幼,唯唯而已。靈公既入宮,襄夫人聞五人在獄,問靈公曰:「相國如此處置?」靈公曰:「相國言:『罪並應誅。』」襄夫人曰:「此輩事起爭權,原無篡逆之謀。且主謀殺先克者,不過一二人,罪有首從,豈可一概誅戮?邇年老成彫喪,人才稀少,一朝而戮五臣,恐朝堂之位遂虛矣。可不慮乎?」明日,靈公以襄夫人之言,述於趙盾。盾奏曰:「主少國疑,大臣擅殺,不大誅戮,何以懲後?」遂將先都、士穀、箕鄭父、梁益耳、蒯得五人,坐以不君之罪,斬於市曹。錄先克之子先縠為大夫。國人畏趙盾之嚴,無不股栗。
  狐射姑在潞國聞其事,駭曰:「幸哉!我之得免於死也。」一日,潞大夫酆舒問於狐射姑曰:「趙盾比趙衰二人孰賢?」射姑曰:「趙衰乃冬日之日,趙盾乃夏日之日。冬日賴其溫,夏日畏其烈。」酆舒笑曰:「卿宿將,亦畏趙孟耶?」
  閒話休提。卻說楚穆王自篡位之後,亦有爭伯中原之志。聞諜報:「晉君新立,趙盾專政,諸大夫自相爭殺。」乃召群臣計議,欲加兵於鄭。大夫范山進曰:「晉君年幼,其臣志在爭權,不在諸侯。乘此時出兵以爭北方,誰能當者!」穆王大悅,使鬥越椒為大將,蒍賈副之,帥車三百乘伐鄭。自引兩廣精兵,屯於狼淵,以為聲援。別遣息公子朱為大將,公子茷副之,帥車三百乘伐陳。
  且說鄭穆公聞楚兵臨境,急遣大夫公子堅、公子龐、樂耳三人,引兵拒楚於境上,囑以固守勿戰,別遣人告急於晉。越椒連日挑戰,鄭兵不出。蒍賈密言於越椒曰:「自城濮之後,楚兵久不至鄭矣。鄭人恃有晉救,不與我戰。乘晉之未至,誘而擒之,可以雪往日之恥。不然,遷延日久,諸侯畢集,恐復如子玉故事,將奈何?」越椒曰:「今欲誘之,當用何計?」蒍賈附耳曰:「必須如此恁般……。」越椒從其謀,乃傳令軍中,言:「糧食將缺,可於村落掠取,以供食用。」自於帳中鼓樂飲酒,每日至夜半方散。有人傳至狼淵,楚穆王疑鬥越椒玩敵,欲自往督戰。范山曰:「伯嬴智士,此必有計,不出數日,捷音當至矣。」
  再說公子堅等,見楚兵不來搦戰,心中疑慮,使人探聽。回言:「楚兵四出擄掠為食。鬥元帥中軍,日逐鼓樂飲酒,酒後謾罵,言鄭人無用,不堪廝殺。」公子堅喜曰:「楚兵四出擄掠,其營必虛;楚將鼓樂飲酒,其心必懈;若夜劫其營,可獲全勝。」公子龐樂耳皆以為然。是夜結束飽食,公子龐欲分作前中後三隊,次第而進。公子堅曰:「劫營與對陣不同,乃一時襲擊之計,可分左右,不可分前後也。」於是三將並進。將及楚營,遠遠望見燈燭輝煌,笙歌嘹亮。公子堅曰:「伯棼命合休矣!」麾車直進,楚軍全不抵當。公子堅先衝入寨中,樂人四散奔走,惟越椒呆坐不動。上前看時,吃一大驚,乃是束草為人,假扮作越椒模樣。公子堅急叫「中計!」退出寨時,忽聞寨後砲聲大震,一員大將領軍殺來,大叫「鬥越椒在此!」公子堅奔走不迭,會合公子龐及樂耳二將,做一路逃奔。行不一里,對面砲聲又起,卻是蒍賈預先埋伏一枝軍馬,在於中路,邀截鄭兵。前有蒍賈,後有越椒,首尾夾攻,鄭兵大敗。公子龐樂耳先被擒。公子堅捨命來救,馬躓車覆,亦為楚兵所獲。鄭穆公大懼,謂群臣曰:「三將被擒,晉救不至,如何?」群臣皆曰:「楚勢甚盛,若不乞降,早晚打破城池,雖晉亦無如之何矣!」鄭穆公乃遣公子豐至楚營謝罪,納賂求和,誓不反叛。鬥越椒使人請命於穆王,穆王許之。乃釋公子堅、公子龐、樂耳三人之囚,放還鄭國。
  楚穆王傳令班師。行至中途,楚公子朱伐陳兵敗,副將公子茷為陳所獲,打從狼淵一路來見穆王,請兵復仇。穆王大怒,正欲加兵於陳。忽報:「陳有使命,送公子茷還楚,上書乞降。」穆王拆書看之,略曰:
    寡人朔,壤地褊小,未獲接侍君王之左右。蒙君王一旅訓定,邊人愚莽,獲罪於公子。朔惶悚,寢不能寐,敬使一介,具車馬致之大國。朔願終依宇下,以求蔭庇。惟君王辱收之!
穆王笑曰:「陳懼我討罪,是以乞附,可謂見幾之士矣。」乃准其降。傳檄徵取鄭陳二國之君,同蔡侯,以冬十月朔,於厥貉取齊相會。
  卻說晉趙盾因鄭人告急,遣人約宋、魯、衛、許四國之兵,一同救鄭。未及鄭境,聞鄭人降楚,楚師已還。又聞陳亦降楚。宋大夫華耦,魯大夫公子遂,俱請伐陳鄭。趙盾曰:「我實不能馳救,以失二國,彼何罪焉?不如退而修政。」乃班師。髯翁有詩嘆云:
    誰專國柄主諸侯?卻令荊蠻肆蠢謀,今日鄭陳連臂去,中原伯氣黯然收。
  再說陳侯朔與鄭伯蘭,於秋末齊至息地,候楚穆王駕到。相見禮畢,穆王問曰:「原訂厥貉相會,如何逗遛此地?」陳侯鄭伯齊聲答曰:「蒙君王相約,誠恐後期獲罪,故預於此地奉候隨行。」穆王大喜。忽諜報:「蔡侯甲午,已先到厥貉境上。」穆王遂同陳鄭二君,登車疾走。蔡侯迎穆王於厥貉,以臣禮見,再拜稽首。陳侯鄭伯大驚,私語曰:「蔡屈禮如此,楚必以我為慢矣。」乃相與請於穆王曰:「君王稅駕於此,宋君不來參謁,君王可以伐之。」穆王笑曰:「孤之頓兵於此,正欲為伐宋計也。」早有人報入宋國。時宋成公王臣已卒,子昭公杵臼已立三年,信用小人,疏斥公族。穆襄之黨作亂,殺司馬公子卬,司城蕩意諸奔魯,宋國大亂。賴司寇華御事調停國事,請復意諸之官,國以粗安。至是,聞楚合諸侯於厥貉,有窺宋之意。華御事請於宋公曰:「臣聞『小不事大,國所以亡。』今楚臣服陳鄭,所不得者宋耳。請先往迎之。若待其見伐,然後請成,無及也。」宋公以為然。乃親造厥貉,迎謁楚王。且治田獵之具,請較獵於孟諸之藪。穆王大悅。陳侯請為前隊開路,宋公為右陣,鄭伯為左陣,蔡侯為後隊,相從楚穆王出獵。穆王出令,命諸侯從田者,於侵晨駕車,車中各載燧,以備取火之用。合圍良久,穆王馳入右師,偶趕逐群狐,狐入深窟,穆王回顧宋公,取燧薰之。車中無燧。楚司馬申無畏奏曰:「宋公違令,君不可以加刑,請治其僕。」乃叱宋公之御者,撻之三百,以儆於諸侯。宋公大慚。此周頃王二年事。是時楚最強橫,遣鬥越椒行聘於齊魯,儼然以中原伯主自待,晉不能制也。
  周頃王四年,秦康公集群臣議曰:「寡人銜令狐之恨,五年於茲矣!今趙盾誅戮大臣,不修邊政。陳、蔡、鄭、宋,交臂事楚,晉莫能禁,其弱可知。此時不伐晉,更何待乎?」諸大夫皆曰:「願效死力!」康公乃大閱車徒,使孟明居守,拜西乞術為大將,白乙丙副之,士會為參謀,出車五百乘,浩浩蕩蕩,濟河而東,攻羈馬拔之。趙盾聞報,急為應敵之計。自將中軍,遷上軍大夫荀林父為中軍佐,以補先克之缺。用提彌明為車右。使郤缺代箕鄭父為上軍元帥。盾有從弟趙穿,乃晉襄公之愛婿,自請為上軍之佐。盾曰:「汝年少好勇,未曾歷練,姑待異日。」乃用臾駢為之。使欒盾為下軍元帥,補先蔑之缺;胥臣之子胥甲為副,補先都之缺。趙穿又自請以其私屬,附於上軍,立功報效。趙盾許之。軍中缺司馬,韓子輿之子韓厥,自幼育於趙盾之家,長為門客,賢而有才。盾乃薦於靈公而用之。三軍方出絳城,甚是整肅。行不十里,忽有乘車沖入中軍。韓厥使人問之,御者對曰:「趙相國忘攜飲具,奉軍令來取,特此追送。」韓厥怒曰:「兵車行列已定,豈容乘車擅入?法當斬!」御者涕泣曰:「此相國之命也!」韓厥曰:「厥忝為司馬,但知有軍法,不知有相國也。」斬御者而毀其車。諸帥言於趙盾曰:「相國舉韓厥,而厥戮相國之車。此人負恩,恐不可用。」趙盾微笑,即使人召韓厥。諸將以盾必辱厥以報其怨。厥既至,盾乃降席而禮之曰:「吾聞『事君者,比而不黨。』子能執法如此,不負吾舉矣。勉之!」厥拜謝而退。盾又謂諸將曰:「他日執晉政者,必厥也!韓氏其將昌矣。」晉師營於河曲,臾駢獻策曰:「秦師蓄銳數年,而為此舉,其鋒不可當,請深溝高壘,固守勿戰。彼不能持久,必退,退而擊之,勝可萬全。」趙盾從其計。
  秦康公求戰不得,問計於士會。士會對曰:「趙氏新任一人,姓臾名駢,此人廣有智謀。今日堅壁不戰,蓋用其謀,以老我師也。趙有庶子趙穿,晉先君之愛婿。聞其求佐上軍,趙孟不從而用駢,穿意必然懷恨。今趙孟用駢之謀,穿必不服,故自以私屬從行,其意欲奪臾駢之功也。若使輕兵挑其上軍,即臾駢不出,趙穿必恃勇來追,因之以求一戰,不亦可乎?」秦康公從其謀,乃使白乙丙率車百乘,襲晉上軍挑戰。郤缺與臾駢俱堅持不動。趙穿聞秦兵掩至,即率私屬百乘出迎。白乙丙回車便走,車行甚速,趙穿追十餘里,不及而返。怪臾駢等不肯協力同追,乃召軍吏大罵曰:「裹糧披甲,本欲求戰,今敵來而不出擊,豈上軍皆婦人乎?」軍吏曰:「主帥自有破敵之謀,不在今日。」穿復大罵曰:「鼠輩有何深謀?直是畏死耳!別人怕秦,我趙穿偏不怕!我將獨奔秦軍,拼死一戰,以雪堅壁之恥。」遂驅車復進,呼號於眾曰:「有志氣者,都跟我來!」三軍莫應。惟有下軍副將胥甲嘆曰:「此人真正好漢,吾當助之。」正欲出軍。卻說上軍元帥郤缺,急使人以趙穿之事報之趙盾。盾大驚曰:「狂夫獨出,必為秦擒,不可不救也。」乃傳令三軍,一時並出,與秦交戰。
  再說趙穿馳入秦壁,白乙丙接住交鋒,約戰三十餘合,彼此互有殺傷。西乞術方欲夾攻,見對面大軍齊至,兩下不敢混戰,各鳴金收軍。趙穿回至本陣,問於趙盾曰:「我欲獨破秦軍,為諸將雪恥,何以鳴金之驟也?」盾曰:「秦大國,未可輕敵,當以計破之。」穿曰:「用計用計,吃了一肚子好氣!」言猶未畢,報:「秦國有人來下戰書。」趙盾使臾駢接之。使者將書呈上,臾駢轉呈於趙盾。盾啟而觀之,書曰:「兩國戰士,皆未有缺,請以來日決一勝負!」盾曰:「謹如命。」使者去後,臾駢謂趙盾曰:「秦使者口雖請戰,然其目徬徨四顧,似有不寧之狀,殆懼我也,夜必遁矣。請伏兵於河口,乘其將濟而擊之,必大獲全勝。」趙盾曰:「此計甚妙!」正欲發令埋伏,胥甲聞其謀,告於趙穿。穿遂與胥甲同至軍門,大呼曰:「眾軍士聽吾一言:我晉國兵強將廣,豈在西秦之下?秦來約戰,已許之矣;又欲伏兵河口,為掩襲之計,是豈大丈夫所為耶?」趙盾聞之,召謂曰:「我原無此意,勿得撓亂軍心也!」秦諜者探得趙穿和胥甲軍門之語,乃連夜遁走,復侵入瑕邑,出桃林塞而歸。趙盾亦班師,回國治洩漏軍情之罪,以趙穿為君婿,且是從弟,特免其議;專委罪於胥甲,削其官爵,逐去衛國安置。又曰:「臼季之功,不可斬也!」仍用胥甲之子胥克為下軍佐。髯仙有詩議趙盾之不公。詩云:
    同呼軍門罪不殊,獨將胥甲正刑書。相君庇族非無意,請把桃園問董狐。
  周頃王五年,趙盾懼秦師復至,使大夫詹嘉居瑕邑,以守桃林之塞。臾駢進曰:「河曲之戰,為秦畫策者土會也。此人在秦,吾輩豈能高枕而臥耶?」趙盾以為然,乃於諸浮之別館,大集六卿而議之。──那六卿:趙盾、郤缺、欒盾、荀林父、臾駢、胥克。──是日六卿畢至,趙盾開言曰:「今狐射姑在狄,士會在秦,二人謀害晉國,當何策以待之?」荀林父曰:「請召射姑而復之。射姑雖堪境外之事,且子犯舊勳,宜延其賞。」郤缺曰「不然。射姑雖係宿勳,然有擅殺大臣之罪。若復之,何以儆將來乎?不如召士會。──士會順柔而多智,且奔秦非其罪也。狄遠而秦逼,欲除秦害,先去其助,言召士會者是。」趙盾曰:「秦方寵任土會,請之必不從,何計而可復之?」臾駢曰:「駢所善一人,乃先臣畢萬之孫,名壽餘,即魏犨之從子也。見今食邑於魏,雖在國中帶名世爵,未有職任。此人頗能權變,要招來士會,只在此人身上。」乃附趙盾之耳曰:「如此恁般……何如?」盾大喜曰:「煩吾子為我致之。」六卿既散,臾駢即夕往叩壽餘之門,壽餘相迎坐定。臾駢請至密室,以招士會之策,告於壽餘,壽餘應允。臾駢回復了趙盾。
  次早,趙盾奏知靈公,言:「秦人屢次侵晉,宜令河東諸邑宰,各各團練甲伍,結寨於黃河岸口,輪番戍守。並責成食采之人,往督其事,倘有失利,即行削奪,庶肯用心防範。」靈公准奏。趙盾又曰:「魏大邑也。魏倡之,諸邑無敢不從矣。」乃以靈公之命召魏壽餘,使督責有司,團兵出戌。壽餘奏曰:「臣蒙主上錄先世之功,衣食大縣,從未知軍旅之事。況河上綿延百餘里,處處可濟,暴露軍士,守之無益。」趙盾怒曰:「小臣何敢撓吾大計?限汝三日內,取軍籍呈報!再若抗違,當正軍法!」壽餘嘆息而出,回家悶悶不悅。妻子叩問其故,壽餘曰:「趙盾無道,欲我督戍河口,何日了期?汝可收拾家資,隨我往秦國,從士會去可也。」吩咐家人整備車馬。是夜索酒痛飲,以進饌不潔,鞭膳夫百餘,猶恨恨不絕,言欲殺之。膳夫奔趙府,首告壽餘欲叛晉奔秦之事,趙盾使韓厥帥兵往捕之。厥放走壽餘,只擒獲其妻子,下於獄中。壽餘連夜遁往秦國,見秦康公,告訴趙盾如此恁般,強橫無道。「妻子陷獄,某孤身走脫,特來投降。」康公問士會:「真否?」士會曰:「晉人多詐,不可信也。若壽餘果真降,當以何物獻功?」壽餘於袖中出一文書,乃是魏邑土地人民之數,獻於康公曰:「明公能收壽餘,願以食邑奉獻。」康公又問士會:「魏可取否?」壽餘以目盼士會,且躡其足。士會雖奔在秦,然心亦思晉,見壽餘如此光景,陰會其意,乃對曰:「秦棄河東五城,為姻好也。今兩國治兵相攻,數年不息,攻城取邑,惟力是視。河東諸城,無大於魏者,若得魏而據之,以漸收河東之地,亦是長策。只恐魏有司懼晉之討,不肯來歸耳!」壽餘曰:「魏有司雖晉臣,實魏氏之私也。若明公率一軍屯於河西,遙為聲援,臣力能致之。」秦康公顧士會曰:「卿熟知晉事,須同寡人一行。」乃拜西乞術為將,士會副之,親率大軍前進。既至河口,安營了畢,前哨報:「河東有一枝軍屯劄,不知何意?」壽餘曰:「此必魏人聞有秦兵,故為備耳。彼未知臣之在秦也。誠得一東方之人,熟知晉事者,與臣先往,諭以禍福,不愁魏有司不從。」康公命士會同往,士會頓首辭曰:「晉人虎狼之性,暴不可測。倘臣往諭而從,是國家之福也。萬一不從,拘執臣身,君復以臣不堪事之故,加罪於臣之妻孥,無益於君,而臣之身家,枉被其殃,九泉之下,可追悔乎?」康公不知士會為詐,乃曰:「卿宜盡心前往。若得魏地,重加封賞。倘被晉人拘留,寡人當送還家口,以表相與之情。」與士會指黃河為誓。秦大夫繞朝諫曰:「士會,晉之謀臣,此去如巨魚縱壑,必不來矣。君奈何輕信壽餘之言,而以謀臣資敵乎?」康公曰:「此事寡人能任之,卿其勿疑。」士會同壽餘辭康公而行。繞朝慌忙駕車追送,以皮鞭贈士會曰:「子莫欺秦國無智士也,但主公不聽吾言耳。子持此鞭馬速回,遲則有禍。」士會拜謝,遂馳車急走。史臣有詩云:
    策馬揮衣古道前,殷勤贈友有長鞭;休言秦國無名士,爭奈康公不納言。
士會等渡河而東。未知如何歸晉,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00:48

第四十九回     公子鮑厚施買國 齊懿公竹池遇變

  話說士會同壽餘濟了黃河,望東而行。未及里許,只見一位年少將軍,引著一隊軍馬來迎,在車上欠身曰:「隨季別來無恙?」士會近前視之,那將軍姓趙名朔,乃趙相國盾之子也。三人下車相見。士會問其來意,朔曰:「吾奉父命,前來接應吾子還朝,後面復有大軍至矣。」當下一聲砲響,車如水,馬如龍,簇擁士會同壽餘入晉去了。秦康公使人隔河瞭望,回報康公,大怒,便欲濟河伐晉。前哨又報:「探得河東復有大軍到來,大將乃是荀林父郤缺二人。」西乞術曰:「晉既有大軍接應,必不容我濟河,不如歸也。」乃班師。荀林父等見秦軍已去,亦還晉國。士會去秦三載,今日復進絳城,不勝感慨。入見靈公,肉袒謝罪。靈公曰:「卿無罪也。」使列於六卿之間。趙盾嘉魏壽餘之勞,言於靈公,賜車十乘。秦康公使人送士會之妻孥於晉,曰:「吾不負黃河之誓也!」士會感康公之義,致書稱謝,且勸以息兵養民,各保四境。康公從之。自此秦晉不交兵者數十年。
  周頃王六年,崩,太子班即位,是為匡王。即晉靈公之八年也。時楚穆王薨,世子旅嗣位,是為莊王。趙盾以楚新有喪,乘此機會,思復先世盟主之業,乃大合諸侯於新城。宋昭公杵臼、魯文公興、陳靈公平國、衛成公鄭、鄭穆公蘭、許昭公錫我,並至會所。宋、陳、鄭三國之君,各訴前日從楚之情,出於不得已。趙盾亦各各撫慰,諸侯始復附於晉。惟蔡侯附楚如故,不肯赴會。趙盾使郤缺引軍伐之,蔡人求和,乃還。
  齊昭公潘,本欲赴會,適患病,未及盟期,昭公遂薨。太子舍即位。其母乃魯女子叔姬,謂之昭姬。昭姬雖為昭公夫人,不甚得寵。世子舍才望庸常,亦不為國人所敬重。公子商人,齊桓公之妾密姬所生,素有篡位之志,賴昭公待之甚厚,此念中沮,欲候昭公死後,方舉大事。昭公末年,召公子元於衛,任以國政。商人忌公子元之賢,意欲結納人心,乃盡出其家財,周卹貧民,如有不給,借貸以繼之,百姓無不感激。又多聚死士在家,朝夕訓練,出入跟隨。及世子舍即位,適彗星出於北斗,商人使人占之。曰:「宋、齊、晉三國之君,皆將死亂。」商人曰:「亂齊者,非我而誰?」命死士即於喪幕中,刺殺世子舍。商人以公子元年長,乃偽言曰:「舍無人君之威,不可居大位,吾此舉為兄故也。」公子元大驚曰:「吾知爾之求為君也久矣,何乃累我?我能事爾,爾不能事我也。但爾為君以後,得容我為齊國匹夫,以壽終足矣!」商人即位,是為懿公。子元心惡商人之所為,閉門托病,終身入朝。此乃是公子元的好處。
  且說昭姬痛其子死於非命,日夜悲啼。懿公惡之,乃囚於別室,節其飲食。昭姬陰賂宮人,使通信於魯。魯文公畏齊之強,命大夫東門遂如周,告於匡王,欲借天子恩寵,以求釋昭姬之囚。匡王命單伯往齊,謂懿公曰:「既殺其子,焉用其母,何不縱之還魯,以明齊之寬德?」懿公諱弒舍之事,聞「殺子」之語,面頰發赤,嘿然無語。單伯退就客館。懿公遷昭姬於他宮,使人誘單伯曰:「寡君於國母未之敢慢。況承天子降諭,敢不承順?吾子何不謁見國母,使知天子眷顧宗國之意?」單伯只道是好話,遂駕車隨使者入宮謁見昭姬。昭姬垂涕,略訴苦情,單伯尚未及答,不虞懿公在外掩至,大罵曰:「單伯如何擅入吾宮,私會國母,欲行苟且之事耶?寡人將訟之天子!」遂並單伯拘禁,與昭姬各囚於一室。恨魯人以王命壓之,興兵伐魯。論者謂懿公弒幼主,囚國母,拘天使,虐鄰國,窮凶極惡,天理豈能容乎?但當時高國世臣,濟濟在朝,何不奉子元以聲商人之罪,而乃縱其凶惡,絕無一言?時事至此,可嘆矣!有詩云:
    欲圖大位欺孤主,先散家財買細民;堪恨朝中綬若若,也隨市井媚兇人!
魯使上卿季孫行父如晉告急。晉趙盾奉靈公合宋、衛、蔡、陳、鄭、曹、許共八國諸侯,聚於扈地,商議伐齊。齊懿公納賂於晉,且釋單伯還周,昭姬還魯,諸侯遂散歸本國。魯聞晉不果伐齊,亦使公子遂納賂於齊以求和。不在話下。
  卻說宋襄公夫人王姬,乃周襄王之女兄,宋成公王臣之母,昭公杵臼之祖母也。昭公自為世子時,與公子卬、公孫孔叔、公孫鐘離三人,以田獵遊戲相善;既即位,惟三人之言是聽,不任六卿,不朝祖母,疏遠公族,怠棄民事,日以從田為樂。司馬樂豫知宋國必亂,以其官讓於公子卬。司城公孫壽亦慮禍及,告老致政,昭公即用其子蕩意諸,嗣為司城之官。襄夫人王姬老而好淫,昭公有庶弟公子鮑,美艷勝於婦人,襄夫人心愛之,醉以酒,因逼與之通,許以扶立為君。遂欲廢昭公而立公子鮑。昭公畏穆襄之族太盛,與公子卬等謀逐之。王姬陰告於二族,遂作亂,圍公子卬公孫鐘離二人於朝門而殺之。司城蕩意諸懼而奔魯。公子鮑素能敬事六卿,至是,同在國諸卿,與二族講和,不究擅殺之事。召蕩意諸於魯,復其位。
  公子鮑聞齊公子商人,以厚施買眾心,得篡齊位,乃效其所為,亦散家財,以周給貧民。昭公七年,宋國歲飢,公子鮑盡出其倉稟之粟,以濟貧者。又敬老尊賢,凡國中年七十以上,月致粟帛,加以飲食珍味,使人慰問安否。其有一才一藝之人,皆收致門下,厚糈管待。公卿大夫之門,月有饋送。宗族無親疏,凡有吉凶之費,傾囊助之。昭公八年,宋復大飢,公子鮑倉廩已竭,襄夫人盡出宮中之藏以助之施,舉國無不頌公子鮑之仁。宋國之人,不論親疏貴賤,人人願得公子鮑為君。公子鮑知國人助己,密告於襄夫人,謀弒昭公。襄夫人曰:「聞杵臼將獵於孟諸之藪,乘其駕出,我使公子須閉門,子帥國人以攻之,無不克矣。」鮑依其言。
  司城蕩意諸,頗有賢名,公子鮑素敬禮之。至是,聞襄夫人之謀,以告昭公曰:「君不可出獵,若出獵,恐不能返。」昭公曰:「彼若為逆,雖在國中,其能免乎?」乃使右師華元,左師公孫友居守。遂盡載府庫之寶,與其左右,以冬十一月望孟諸進發。纔出城,襄夫人召華元公孫友留之宮中,而使公子須閉門。公子鮑使司馬華耦號於軍中曰:「襄夫人有命:『今日扶立公子鮑為君。』吾等除了無道昏君,共戴有道之主,眾議以為何如?」軍士皆踴躍曰:「願從命!」國人亦無不樂從。華耦率眾出城,追趕昭公。昭公行至半途聞變,蕩意諸勸昭公出奔他國,以圖後舉。昭公曰:「上自祖母,下及國人,無不與寡人為仇,諸侯誰納我者?與其死於他國,寧死於故鄉耳!」乃下令停車治餐,使從田者皆飽食。食畢,昭公謂左右曰:「罪在寡人一身,與汝等何與?汝等相從數年,無以為贈,今國中寶玉,俱在於此,分賜汝等,各自逃生,毋與寡人同死也!」左右皆哀泣曰:「請君前行,倘有追兵,我等願拼死一戰。」昭公曰:「徒殺身,無益也。寡人死於此,汝等勿戀寡人!」少頃,華耦之兵已至,將昭公圍住,口傳襄夫人之命:「單誅無道昏君,不關眾人之事。」昭公急麾左右,奔散者大半,惟蕩意諸仗劍立於昭公之側。華耦再傳襄夫人之命,獨召意諸。意諸嘆曰:「為人臣而避其難,雖生不如死!」華耦乃操戈直逼昭公,蕩意諸以身蔽之,挺劍格鬥。眾軍民齊上,先殺意諸,後殺昭公,左右不去者,盡遭屠戮。傷哉!史臣有詩云:
    昔年華督弒殤公,華耦今朝又助凶。賊子亂臣原有種,薔薇桃李不相同。
華耦引軍回報襄夫人。右師華元,左師公孫友等合班啟奏:「公子鮑仁厚得民,宜嗣大位。」遂擁公子鮑為君,是為文公。華耦朝賀畢,回家患心疼暴卒。文公嘉蕩意諸之忠,用其弟蕩虺為司馬,以代華耦。母弟公子須為司城,以補蕩意諸之缺。
  趙盾聞宋有弒君之亂,乃命荀林父為將,合衛、陳、鄭之師伐宋。宋右師華元至晉軍,備陳國人願戴公子鮑之情,且歛金帛數車,為犒軍之禮,求與晉和。荀林父欲受之。鄭穆公曰:「我等鳴鐘擊鼓,以從將軍於宋,討無君也。若許其和,亂賊將得志矣。」荀林父曰:「齊宋一體也,吾已寬齊,安得獨誅宋乎?且國人所願,因而定之,不亦可乎?」遂與宋華元盟,定文公之位而還。鄭穆公退而言曰:「晉惟賂是貪,有名無實,不能復伯諸侯矣。楚王新立,將有事於征伐,不如棄晉從楚,可以自安。」乃遣人通款於楚,晉亦無如之何也!髯仙有詩云:
    仗義除殘是伯圖,興師翻把亂臣扶。商人無恙鮑安位,笑殺中原少丈夫!
再說齊懿公商人,賦性貪橫,自其父桓公在位時,曾與大夫邴原,爭田邑之界,桓公使管仲斷其曲直,管仲以商人理曲,將田斷歸邴氏,商人一向銜恨於心。及是弒舍而自立,乃盡奪邴氏之田,又恨管仲黨於邴氏,亦削其封邑之半。管氏之族懼罪,逃奔楚國,子孫遂仕於楚。懿公猶恨邴原不已,時邴原已死,知其墓在東郊,因出獵過其墓所,使軍士掘墓,出其屍,斷其足,邴原之子邴歜隨侍左右,懿公問曰:「爾父罪合斷足否?卿得無怨寡人乎?」歜應曰:「臣父生免刑誅,已出望外,況此朽骨,臣何敢怨?」懿公大悅曰:「卿可謂幹蠱之子矣!」乃以所奪之田還之。邴歜請掩其父,懿公許之。復購求國中美色,淫樂惟日不足,有人譽大夫閻職之妻甚美,因元旦出令,凡大夫內子俱令朝於中宮。閻職之妻,亦在其內,懿公見而悅之,因留宮中,不遣之歸,謂閻職曰:「中宮愛爾妻為伴,可別娶也。」閻職敢怒而不敢言。
  齊西南門有地名申池,池水清潔可浴,池旁竹木甚茂。時夏五月,懿公欲往申池避暑,乃命邴歜御車,閻職驂乘。右師華元私諫曰:「君刖邴歜之父,納閻職之妻,此二人者,安知不銜怨於君?而君乃親近之。齊臣中未嘗缺員,何必此二人也?」懿公曰:「二子未嘗敢怨寡人也,卿勿疑。」乃駕車遊於申池,飲酒甚樂。懿公醉甚,苦熱,命取繡榻,置竹林密處,臥而乘涼。邴歜與閻職浴於申池之中,邴歜恨懿公甚深,每欲弒之,以報父仇,未得同事之人,知閻職有奪妻之怨,欲與商量,而難於啟口,因在池中同浴,心生一計,故意以折竹擊閻職之頭。職怒曰:「奈何欺我?」邴歜帶笑言曰:「奪汝之妻,尚然不怒,一擊何傷,乃不能忍耶?」閻職曰:「失妻雖吾之恥,然視刖父之屍,輕重何如?子忍於父,而責我不能忍於妻,何其昧也!」邴歜曰:「我有心腹之言,正欲語子,一向隱忍不言,惟恐子已忘前恥,吾雖言之,無益於事耳。」閻職曰:「人各有心,何日忘之,但恨力不及也。」邴歜曰:「今凶人醉臥竹中,從遊者惟吾二人,此天遣我以報復之機,時不可失!」閻職曰:「子能行大事,吾當相助。」二人拭體穿衣,相與入竹林中,看時,懿公正在熟睡,鼻息如雷,內侍守於左右。邴歜曰:「主公酒醒,必覓湯水,汝輩可預備以待。」內侍往備湯水。閻職執懿公之手,邴歜扼其喉,以佩劍刎之,頭墜於地。二人扶其屍,藏於竹林之深處,棄其頭於池中。──懿公在位纔四年耳。──內侍取水至,邴歜謂之曰:「商人弒君而立,齊先君使我行誅。公子元賢孝,可立為君也。」左右等唯唯,不敢出一言。邴歜與閻職駕車入城,復置酒痛飲,歡呼相慶。早有人報知上卿高傾國歸父,高傾曰:「盍討其罪而戮之,以戒後人?」國歸父曰:「弒君之人,吾不能討,而人討之,又何罪焉?」邴閻二人飲畢,命以大車裝其家資,以駢車載其妻子,行出南門,家人勸使速馳,邴歜曰:「商人無道,國人方幸其死,吾何懼哉?」徐徐而行,俱往楚國去訖。高傾與國歸父聚集群臣商議,請公子元為君,是為惠公。髯翁有詩云:
    仇人豈可與同遊?密邇仇人仇報仇。不是逆臣無遠計,天教二憾逞凶謀。
  話分兩頭。卻說魯文公名興,乃僖公嫡夫人聲姜之子,於周襄王二十六年嗣位。文公娶齊昭公女姜氏為夫人,生二子,曰惡,曰視。其嬖妾秦女敬嬴,亦生二子,曰倭,曰叔肹。四子中惟倭年長。而惡乃嫡夫人所生,故文公立惡為世子。時魯國任用三桓為政。孟孫氏曰公孫敖,生子曰穀,曰難。叔孫氏曰公孫茲,生子曰叔仲彭生,曰叔孫得臣。文公以彭生為世子太傅。季孫氏曰季無佚,乃季友之子,無佚生行父,即季文子也。魯莊公有庶子曰公子遂,亦曰仲遂,住居東門,亦曰東門遂,自僖公之世,已與三桓一同用事。論起輩數,公孫敖與仲遂為再從兄弟,季孫行父又是下一輩了。因公孫敖得罪於仲遂,客死於外,故孟孫氏失權,反是仲孫氏、叔孫氏、季孫氏三家為政。
  且說公孫敖如何得罪。敖娶莒女戴己為內子,即穀之母;其娣聲己,即難之母也。戴己病卒,敖性淫,復往聘己氏之女。莒人辭曰:「聲己尚在,當為繼室。」敖曰:「吾弟仲遂未娶,即與遂納聘可也。」莒人許之。魯文公七年,公孫敖奉君命如莒修聘,因順便為仲遂逆女。及鄢陵,敖登城而望,見己氏色甚美,是夜竟就己氏同宿,自娶歸家。仲遂見奪其妻,大怒,訴於文公,請以兵攻之。叔仲彭生諫曰:「不可。臣聞之:『兵在內為亂,在外為寇。』幸而無寇,可啟亂乎?」文公乃召公孫敖,使退還己氏於莒,以釋仲遂之憾。敖與遂兄弟講和如故。敖一心思念己氏,至次年,奉命如周,奔襄王之喪,不至京師,竟攜弔幣,私往莒國,與己氏夫婦相聚。魯文公亦不追究,立其子穀主孟氏之祀。其後敖忽思故國,使人言於穀,穀轉請於其叔仲遂。遂曰:「汝父若欲歸,必依我三件事,乃可。無入朝,無與國政,無攜帶己氏。」穀使人回復公孫敖。敖急於求歸,欣然許之。敖歸魯三年,果然閉戶不出。忽一日,盡取家中寶貨金帛,復往莒國。孟孫穀想念其父,踰年病死。其子仲孫蔑尚幼,乃立孟孫難為卿。未幾,己氏卒,公孫敖復思歸魯,悉以家財納於文公,並及仲遂,使其子難為父請命。文公許之,遂復歸。至齊,病不能行,死於堂阜。孟孫難固請歸其喪於魯。難乃罪人之後,又權主宗祀,以待仲蔑之長,所以不甚與事。季孫行父讓仲遂與彭生得臣是叔父行,每事不敢自專。而彭生仁厚,居師傅之任。得臣屢掌兵權,所以仲遂得臣二人,尤當權用事。敬嬴恃文公之寵,恨其子不得為嗣,乃以重賂交結仲遂,因以其子倭託之,曰:「異日倭得為君,魯國當與子共之。」仲遂感其相託之意,有心要推戴公子倭。念:「叔仲彭生,乃是世子惡之傅,必不肯同謀。而叔孫得臣,性貪賄賂,可以利動。」時時以敬嬴所賜分贈之,曰:「此嬴氏夫人命我贈子者。」又使公子倭時時詣得臣之門,謙恭請教,故得臣亦心向之。
  周匡王四年,魯文公十有八年也。是年春,文公薨,世子惡主喪即位。各國皆遣使弔問。時齊惠公元,新即大位,欲反商人之暴政,特地遣人至魯,會文公之葬。仲遂謂叔孫得臣曰:「齊魯世好也。桓僖二公,歡若兄弟。孝公結怨,延及商人,遂為仇敵。今公子元新立,我國未曾致賀,而彼先遺人會葬,此修好之美意,不可不往謝之。乘此機會,結齊為援,以立公子倭,此一策也。」叔孫得臣曰:「子去,我當同行。」畢竟二人如齊,商量出甚事來,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01:27

第五十回     東門遂援立子倭 趙宣子桃園強諫

  話說仲孫遂同叔孫得臣二人如齊拜賀新君,且謝會葬之情。行禮已畢,齊惠公賜宴,因問及魯國新君:「何以名惡?世間嘉名頗多,何遍用此不美之字?」仲遂對曰:「先寡君初生此子,使太史占之,言:『當惡死,不得享國。』故先寡君名之曰惡,欲以厭之。然此子非先寡君所愛也。所愛者長子名倭,為人賢孝,能敬禮大臣,國人皆思奉之為君,但壓於嫡耳。」惠公曰:「古來亦有『立子以長』之義,況所愛乎?」叔孫得臣曰:「魯國故事,立子以嫡,無嫡方立長。先寡君狃於常禮,置倭而立惡,國人皆不順焉。上國若有意為魯改立賢君,願結婚姻之好,專事上國,歲時朝聘,不敢有闕。」惠公大悅曰:「大夫能主持於內,寡人惟命是從,豈敢有違?」仲遂叔孫得臣請歃血立誓,因設婚約。惠公許之。遂等既返,謂季孫行父曰:「方今晉業已替,齊將復強,彼欲以嫡女室公子倭,此厚援不可失也。」行父曰:「嗣君,齊侯之甥也。齊侯有女,何不室嗣君,而乃歸之公子乎?」仲遂曰:「齊侯聞公子倭之賢,立心與倭交懽,願為甥舅。若夫人姜氏,乃昭公之女,桓公諸子,相攻如仇敵,故四世皆以弟代兄,彼不有其兄,何有於甥?」行父嘿然,歸而嘆曰:「東門氏將有他志矣!」──仲遂家住東門,故呼為東門氏。行父密告於叔仲彭生。彭生曰:「大位已定,誰敢貳心耶?」殊不以為意。
  仲遂與敬嬴私自定計,伏勇士於廄中,使圉人偽報:「馬生駒甚良!」敬嬴使公子倭同惡與視往廄看駒毛色。勇士突起,以木棍擊惡殺之,並殺視。仲遂曰:「太傅彭生尚在,此人不除,事猶未了。」乃使內侍假傳嗣君有命,召仲叔彭生入宮。彭生將行,其家臣公冉務人,素知仲遂結交宮禁之事,疑其有詐,止之曰:「太傅勿入,入必死。」彭生曰:「有君命,雖死,其可逃乎?」公冉務人曰:「果君命,則太傅不死矣。若非君命而死,死之何名?」彭生不聽。務人牽其袂而泣。彭生絕袂登車,逕造宮中,問嗣君何在?內侍詭對曰:「內廄馬生駒,在彼閱之。」即引彭生往廄所。勇士復攢擊殺之,埋其屍於馬糞之中。敬嬴使人告姜氏曰:「君與公子視,被劣馬騠齧,俱死矣。」姜氏大哭,往廄視之,則二屍俱已移出於宮門之外。季孫行父聞惡視之死,心知仲逐所為,不敢明言,私謂仲遂曰:「子作事太毒,吾不忍聞也。」仲遂曰:「此嬴氏夫人所為,與某無與。」行父曰:「晉若來討,何以待之?」仲遂曰:「齊宋往事,已可知矣。彼弒其長君,尚不成討;今二孺子死,又何討焉?」行父撫嗣君之屍,哭之不覺失聲。仲遂曰:「大臣當議大事,乃效兒女子悲啼何益!」行父乃收淚。叔孫得臣亦至,問其兄彭生何在?仲遂辭以不知。得臣笑曰:「吾兄死為忠臣,是其志也,何必諱哉?」仲遂乃私告以屍處,且曰:「今日之事,立君為急。公子倭賢而且長,宜嗣大位。」百官莫不唯唯。乃奉公子倭為君,是為宣公。百官朝賀。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外權內寵私謀合,無罪嗣君一旦休;可笑模棱季文子,三思不復有良謀。
得臣掘馬糞,出彭生之屍而殯之。不在話下。
  再說嫡夫人姜氏,聞二子俱被殺,仲遂扶公子倭為君,搥胸大哭,絕而復甦者幾次。仲遂又獻媚於宣公,引「母以子貴」之文,尊敬嬴為夫人,百官致賀。姜夫人不安於宮,日夜啼哭,命左右收拾車仗,為歸齊之計。仲遂偽使人留之曰:「新君雖非夫人所出,然夫人嫡母也,孝養自當不缺。奈何向外家寄活乎?」姜氏罵曰:「賊遂!我母子何負於汝,而行此慘毒之事?今乃以虛言留我!鬼神有知,決不汝宥也!」姜氏不與敬嬴相見,一逕出了宮門,登車而去。經過大市通衢,放聲大哭,叫曰:「天乎,天乎!二孺子何罪?婢子又何罪?賊遂蔑理喪心,殺嫡立庶!婢子今與國人永辭,不復再至魯國矣!」路人聞者,莫不哀之,多有泣下者。是日,魯國為之罷市。因稱姜氏為哀姜,又以出歸於齊,謂之出姜。出姜至齊,與昭公夫人母子相見,各訴其子之冤,抱頭而哭。齊惠公惡聞哭聲,另築室以遷其母子。出姜竟終於齊。
  卻說魯宣公同母之弟叔肹,為人忠直,見其兄藉仲遂之力,殺弟自立,意甚非之,不往朝賀。宣公使人召之,欲加重用。肹堅辭不往。有友人問其故,肹曰:「吾非惡富貴,但見吾兄,即思吾弟,是以不忍耳!」友人曰:「子既不義其兄,盍適他國乎?」肹曰:「兄未嘗絕我,我何敢於絕兄乎?」適宣公使有司候問,且以粟帛贈之,肹對使者拜辭曰:「肹幸不至凍餓,不敢費公帑。」使者再三致命,肹曰:「俟有缺乏,當來乞取,今決不敢受也。」友人曰:「子不受爵祿,亦足以明志矣。家無餘財,稍領饋遺,以給朝夕饔飱之資,未為傷廉。並卻之,不已甚乎?」肹笑而不答。友人嘆息而去。使者不敢留,回復宣公。宣公曰:「吾弟素貧,不知何以為生?」使人夜伺其所為,方挑燈織屨,俟明早賣之,以治朝餐。宣公嘆曰:「此子欲學伯夷叔齊,採首陽之薇耶?吾當成其志可也。」肹至宣公末年方卒。終其身未嘗受其兄一寸之絲,一粒之粟,亦終其身未嘗言兄之過。史臣有贊云:
    賢者叔肹,感時泣血。織屨自贍,於公不屑。頑民恥周,采薇甘絕。惟叔嗣音,入而不涅。一乳同枝,兄頑弟潔。形彼東門,言之污舌!
魯人高叔肹之義,稱頌不置。成公初年,用其子公孫嬰齊為大夫。於是叔孫氏之外,另有叔氏。叔老、叔弓、叔輒、叔鞅、叔詣,皆其後也。此是後話,擱過一邊。
  再說周匡王五年,為宣公元年。正旦,朝賀方畢,仲遂啟奏:「君內主尚虛,臣前與齊侯,原有婚媾之約,事不容緩。」宣公曰:「誰為寡人使齊者?」仲遂對曰:「約出自臣,臣願獨往。」乃使仲遂如齊,請婚納幣。遂於正月至齊,二月迎夫人姜氏以歸,因密奏宣公曰:「齊雖為甥舅,將來好惡,未可測也。況國有大故者,必列會盟,方成諸侯。臣曾與齊侯歃血為盟,約以歲時朝聘,不敢有闕。蓋預以定位囑之。君必無恤重賂,請齊為會。若彼受賂而許會,因恭謹以事之,則兩國相親,有唇齒之固,君位安於泰山矣。」宣公然其言,隨遣季孫行父往齊謝婚,致詞曰:
    寡君賴君之靈寵,備守宗廟,恐恐焉懼不得列於諸侯,以為君羞。君若惠顧寡君,賜以會好,所有不腆濟西之田,晉文公所以貺先君者,願效贄於上國,惟君辱收之!
齊惠公大悅,乃約魯君以夏五月,會於平州之地。
   至期,魯宣公先往,齊侯繼至,先敘甥舅之情,再行兩君相見之禮。仲遂捧濟西土田之籍以進,齊侯並不推辭。事畢,宣公辭齊侯回魯。仲遂曰:「吾今日始安枕而臥矣。」自此,魯或朝或聘,君臣如齊,殆無虛日,無令不從,無役不共。至齊惠公晚年,感魯侯承順之意,仍以濟西田還之。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卻說楚莊王旅即位三年,不出號令,日事田獵。及在宮中,惟日夜與婦人飲酒為樂。懸令於朝門曰:「有敢諫者,死無赦!」大夫申無畏入謁,莊王右抱鄭姬,左抱蔡女,踞坐於鐘鼓之間,問曰:「大夫之來,欲飲酒乎?聞樂乎?抑有所欲言也?」申無畏曰:「臣非飲酒聽樂也。適臣行於郊,有以隱語進臣者,臣不能解,願聞之於大王。」莊王曰:「噫!是何隱語,而大夫不能解。盍為寡人言之!」申無畏曰:「有大鳥,身被五色,止於楚之高阜三年矣。不見其飛,不聞其鳴,不知此何鳥也?」莊王知其諷己,笑曰:「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鳥也。三年不飛,飛必沖天。三年不鳴,鳴必驚人。子其俟之。」申無再拜而通。居數日,莊王淫樂如故。大夫蘇從請間見莊王,至而大哭。莊王曰:「蘇子何哀之甚也?」蘇從對曰:「臣哭夫身死而楚國之將亡也!」莊王曰:「子何為而死?楚國又何為而亡乎?」蘇從曰:「臣欲進諫於王,王不聽,必殺臣。臣死而楚國更無諫者。恣王之意,以墮楚政,楚之亡可立而待矣。」莊王勃然變色曰:「寡人有令:『敢諫者死。』明知諫之必死,而又欲入犯寡人,不亦愚乎?」蘇從曰:「臣之愚,不及王之愚之甚也!」莊王益怒曰:「寡人胡以愚甚?」蘇從曰:「大王居萬乘之尊,享千里之稅,士馬精強,諸侯畏服,四時貢獻,不絕於庭,此萬世之利也。今荒於酒色,溺於音樂,不理朝政,不親賢才,大國攻於外,小國叛於內,樂在目前,患在日後。夫以一時之樂,而棄萬世之利,非甚愚而何?臣之愚,不過殺身。然大王殺臣,後世將呼臣為忠臣,與龍逢比干並肩,臣不愚也。君之愚,乃至求為匹夫而不可得。臣言畢於此矣。請借大王之佩劍,臣當刎頸王前,以信大王之令!」莊王幡然起立曰:「大夫休矣!大夫之言,忠言也,寡人聽子。」乃絕鐘鼓之懸,屏鄭姬,疏蔡女,立樊姬為夫人,使主宮政。曰:「寡人好獵,樊姬諫我不從,遂不食鳥獸之肉,此吾賢內助也。」任蒍賈、潘尪、屈蕩,以分令尹鬥越椒之權。早朝宴罷,發號施令。令鄭公子歸生伐宋,戰於大棘,獲宋右師華元。命蒍賈救鄭,與晉師戰於北林,獲晉將解揚以歸,踰年放還。自是楚勢日強,莊王遂侈然有爭伯中原之志。
  卻說晉上卿趙盾,因楚日強橫,欲結好於秦以拒楚。趙穿獻謀曰:「秦有屬國曰崇,附秦最久,誠得偏師以侵崇國,秦必來救,因與講和,如此,則我占上風矣。」趙盾從之。乃言於靈公,出車三百乘,遣趙穿為將,侵崇。趙朔曰:「秦晉之仇深矣。又侵其屬國,秦必益怒,焉肯與我議和?」趙盾曰:「吾已許之矣。」朔復言於韓厥,厥微微冷笑,附朔耳言曰:「尊公此舉,欲樹穿以固趙宗,非為和秦也。」趙朔嘿然而退。秦聞晉侵崇,竟不來救,興兵伐晉,圍焦。趙穿還兵救焦,秦師始退。穿自此始與兵政。臾駢病卒,穿遂代之。
  是時晉靈公年長,荒淫暴虐,厚斂於民,廣興土木,好為遊戲。寵任一位大夫,名屠岸賈。──乃屠擊之子,屠岸夷之孫。──岸賈阿諛取悅,言無不納。命岸賈於絳州城內,起一座花園,遍求奇花異草,種植其中。惟桃花最盛,春間開放,爛如錦繡,名曰桃園。園中築起三層高臺,中間建起一座絳霄樓,畫棟雕梁,丹楹刻桷,四圍朱欄曲檻,憑欄四望,市井俱在目前。靈公覽而樂之,不時登臨,或張弓彈鳥,與岸賈賭賽飲酒取樂。一日,召優人呈百戲於臺上,園外百姓聚觀,靈公謂岸賈曰:「彈鳥何如彈人?寡人與卿試之。中目者為勝;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斗罰之。」靈公彈右,岸賈彈左。臺上高叫一聲:「看彈!」弓如月滿,彈似流星,人叢中一人彈去了半隻耳朵,一個彈中了左胛。嚇得眾百性每亂驚亂逃,亂嚷亂擠,齊叫道:「彈又來了!」靈公大怒,索性教左右會放彈的,一齊都放。那彈如雨點一般飛去,百姓躲避不迭,也有破頭的,傷額的,彈出眼烏珠的,打落門牙的,啼哭號呼之聲,耳不忍聞。又有喚爹的,叫娘的,抱頭鼠竄的,推擠跌倒的,倉忙奔避之狀,目不忍見。靈公在臺望見,投弓於地,呵呵大笑,謂岸賈曰:「寡人登臺,遊玩數遍,無如今日之樂也!」自此百姓每望見臺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園前行走。市中為之諺云:
    莫看臺,飛丸來。出門笑且忻,歸家哭且哀!
又有周人所進猛犬,名曰靈獒,身高三尺,色如紅炭,能解人意。左右有過,靈公即呼獒使噬之。獒起立嚙其顙,不死不已。有一奴,專飼此犬,每日啖以羊肉數斤,犬亦聽其指使。其人名獒奴,使食中大夫之俸。靈公廢了外朝,命諸大夫皆朝於內寢。每視朝或出遊,則獒奴以細鍊牽犬,侍於左右,見者無不悚然。其時列國離心,萬民嗟怨,趙盾等屢屢進諫,勸靈公禮賢遠佞,勤政親民,靈公如瑱充耳,全然不聽,反有疑忌之意。
  忽一日,靈公朝罷,諸大夫皆散,惟趙盾與士會,尚在寢門,商議國家之事,互相怨嘆。只見有二內侍抬一竹籠,自閨而出。趙盾曰:「宮中安有竹籠出外?此必有故。」遙呼:「來,來!」內侍只低頭不應。盾問曰:「竹籠中所置何物?」內侍曰:「爾相國也,欲看時可自來看,我不敢言。」盾心中愈疑,邀士會同往察之,但見人手一隻,微露籠外。二位大夫拉住竹籠細看,乃支解過的一個死人。趙盾大驚,問其來歷,內侍還不肯說。盾曰:「汝再不言,吾先斬汝矣!」內侍方纔告訴道:「此人乃宰夫也。主公命煮熊蹯,急欲下酒,催促數次,宰夫只得獻上。主公嘗之,嫌其未熟,以銅斗擊殺之,又砍為數段,命我等棄於野外。立限時刻回報,遲則獲罪矣。」趙盾乃放內侍依舊扛抬而去。盾謂士會曰:「主上無道,視人命如草菅。國家危亡,只在旦夕。我與子同往苦諫一番,何如?」士會曰:「我二人諫而不從,更無繼者。會請先入諫,若不聽,子當繼之。」時靈公尚在中堂,士會直入。靈公望見,知其必有諫諍之言,乃迎而謂曰:「大夫勿言,寡人已知過矣,今當改之!」士會稽首對曰:「人誰無過,過而能改,社稷之福也!臣等不勝欣幸!」言畢而退,述於趙盾。盾曰:「主公若果悔過,旦晚必有施行。」
  至次日,靈公免朝,命駕車往桃園遊玩。趙盾曰:「主公如此舉動,豈像改過之人?吾今日不得不言矣!」乃先往桃園門外,候靈公至,上前參謁。靈公訝曰:「寡人未嘗召卿,卿何以至此?」趙盾稽首再拜,口稱:「死罪!微臣有言啟奏,望主公寬容採納!臣聞:『有道之君,以樂樂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夫宮室嬖倖,田獵遊樂,一身之樂止此矣,未有以殺人為樂者。今主公縱犬噬人,放彈打人,又以小過支解膳夫,此有道之君所不為也,而主公為之。人命至重,濫殺如此,百姓內叛,諸侯外離,桀紂滅亡之禍,將及君身!臣今日不言,更無人言矣。臣不忍坐視君國之危亡,故敢直言無隱。乞主公回輦入朝,改革前非,毋荒遊,毋嗜殺。使晉國危而復安,臣雖死不恨!」靈公大慚,以袖掩面曰:「卿且退,容寡人只今日遊玩,下次當依卿言。」趙盾身蔽園門,不放靈公進去。屠岸賈在旁言曰:「相國進諫,雖是好意,然車駕既已至此,豈可空回,被人恥笑?相國暫請方便。如有政事,俟主公明日早朝,於朝堂議之,何如?」靈公接口曰:「明日早朝,當召卿也。」趙盾不得已,將身閃開,放靈公進園,瞋目視岸賈曰:「亡國敗家,皆由此輩!」恨恨不已。
  岸賈侍靈公遊戲。正在歡笑之際,岸賈忽然嘆曰:「此樂不可再矣!」靈公問曰:「大夫何發此嘆?」岸賈曰:「趙相國明早必然又來聒絮,豈容主公復出耶?」靈公忿然作色曰:「自古臣制於君,不聞君制於臣。此老在,甚不便於寡人,何計可以除之?」岸賈曰:「臣有客鉏麑者,家貧,臣常周給之,感臣之惠,願效死力。若使行刺於相國,主公任意行樂,又何患哉?」靈公曰:「此事若成,卿功非小!」是夜,岸賈密召鉏麑,賜以酒食,告以:「趙盾專權欺主,今奉晉侯之命,使汝往刺。汝可伏於趙相國之門,俟其五鼓赴朝刺殺,不可誤事。」鉏麑領命而行,扎縛停當,帶了雪花般匕首,潛伏趙府左右。聞譙鼓已交五更,便踅到趙府門首,見重門洞開,乘車已駕於門外,望見堂上燈光影影。鉏麑乘間踅進中門,躲在暗處,仔細觀看。堂上有一位官員,朝衣朝冠,垂紳正笏,端然而坐。此位官員,正是相國趙盾,因欲趨朝,天色尚早,坐以待旦。鉏麑大驚,退出門外,嘆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殺民主,則為不忠,受君命而棄之,則為不信,不忠不信,何以立於天地之間哉?」乃呼於門曰:「我,鉏麑也,寧違君命,不忍殺忠臣,我今自殺!恐有後來者,相國謹防之!」言罷,望著門前一株大槐,一頭觸去,腦漿迸裂而死。史臣有贊云:
    壯哉鉏麑,刺客之魁!聞義能徙,視死如歸。報屠存趙,身滅名垂,槐陰所在,生氣依依!
此時驚動了守門人役,將鉏麑如此恁般,報知趙盾。盾之車右提彌明曰:「相國今日不可入朝,恐有他變。」趙盾曰:「主公許我早朝,我若不往,是無禮也。死生有命,吾何慮哉?」吩咐家人,暫將鉏麑淺埋於槐樹之側。趙盾登車入朝,隨班行禮。靈公見趙盾不死,問屠岸賈以鉏麑之事。岸賈答曰:「鉏麑去而不返,有人說道觸槐而死,不知何故?」靈公曰:「此計不成,奈何?」岸賈奏曰:「臣尚有一計,可殺趙盾,萬無一失。」靈公曰:「卿有何計?」岸賈曰:「主公來日,召趙盾飲於宮中,先伏甲士於後壁。俟三爵之後,主公可向趙盾索佩劍觀看,盾必捧劍呈上。臣從旁喝破:『趙盾拔劍於君前,欲行不軌,左右可救駕!』甲士齊出,縛而斬之。外人皆謂趙盾自取誅戮,主公可免殺大臣之名,此計如何?」靈公曰:「妙哉,妙哉!可依計而行。」
  明日,復視朝,靈公謂趙盾曰:「寡人賴吾子直言,以得親於群臣。敬治薄享,以勞吾子。」遂命屠岸賈引入宮中。車右提彌明從之,將升階,岸賈曰:「君宴相國,餘人不得登堂。」彌明乃立於堂下。趙盾再拜,就坐於靈公之右,屠岸賈侍於君左。庖人獻饌,酒三巡,靈公謂趙盾曰:「寡人聞吾子所佩之劍,蓋利劍也,幸解下與寡人觀之。」趙盾不知是計,方欲解劍。提彌明在堂下望見,大呼曰:「臣侍君宴,禮不過三爵,何為酒後拔劍於君前耶?」趙盾悟,遂起立。彌明怒氣勃勃,直趨上堂,扶盾而下。岸賈呼獒奴縱靈獒,令逐紫袍者。獒疾走如飛,追及盾於宮門之內。彌明力舉千鈞,雙手搏獒,折其頸,獒死。靈公怒甚,出壁中伏甲以攻盾,彌明以身蔽盾,教盾急走。彌明留身獨戰,寡不敵眾,遍體被傷,力盡而死。史臣贊云:
    君有獒,臣亦有獒;君之獒,不如臣之獒。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嗚呼二獒!吾誰與親?
話說趙盾虧彌明與甲士格鬥,脫身先走。忽有一人狂追及盾,盾懼甚。其人曰:「相國無畏,我來相救,非相害也。」盾問曰:「汝何人?」對曰:「相國不記翳桑之餓人乎?則我靈輒便是。」──原來五年之前,趙盾曾往九原山打獵而回,休於翳桑之下,見有一男子臥地,盾疑為刺客,使人執之。其人餓不能起,問其姓名,曰:「靈輒也。遊學於衛三年,今日始歸,囊空無所得食,已餓三日矣。」盾憐之,與之飯及脯,輒出一小筐,先藏其半而後食。盾問曰:「汝藏其半何意?」輒對曰:「家有老母,住於西門,小人出外日久,未知母存亡何如?今近不數里,倘幸而母存,願以大人之饌,充老母之腹。」盾嘆曰:「此孝子也!」使盡食其餘,別取簞食與肉,置囊中授之。靈輒拜謝而去。今絳州有哺飢坂,因此得名。後靈輒應募為公徒,適在甲士之數,念趙盾昔日之恩,特地上前相救。──時從人聞變,俱已逃散,靈輒背負趙盾,趨出朝門。眾甲士殺了提彌明,合力來追。恰好趙朔悉起家丁,駕車來迎,扶盾登車。盾急召靈輒欲共載,輒已逃去矣。甲士見趙府人眾,不敢追逐。趙盾謂朔曰:「吾不得復顧家矣!此去或翟或秦,尋一託身之處可也。」於是父子同出西門,望西路而進。不知趙宣子出奔何處,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27:13

第五十一回     責趙盾董狐直筆 誅鬥椒絕纓大會

  話說晉靈公謀殺趙盾,雖然其事不成,卻喜得趙盾離了絳城,如村童離師,頑豎離主,覺得胸懷舒暢,快不可言,遂攜帶宮眷於桃園住宿,日夜不歸。再說趙穿在西郊射獵而回,正遇見盾朔父子,停車相見,詢問緣由。趙穿曰:「叔父且莫出境,數日之內,穿有信到,再決行止。」趙盾曰:「既然如此,吾權住首陽山,專待好音。汝凡事謹慎,莫使禍上加禍!」趙穿別了盾朔父子,回至絳城,知靈公住於桃園,假意謁見,稽首謝罪,言:「臣穿雖忝宗戚,然罪人之族,不敢復侍左右,乞賜罷斥!」靈公信為真誠,乃慰之曰:「盾累次欺蔑寡人,寡人實不能堪,與卿何與?卿可安心供職。」穿謝恩畢,復奏曰:「臣聞『所貴為人主者,惟能極人生聲色之樂也。』主公鐘鼓雖懸,而內宮不備,何樂之有?齊桓公嬖幸滿宮,正娶之外,如夫人者六人。先君文公雖出亡,患難之際,所至納姬,迄於返國,年踰六旬,尚且妾媵無數。主公既有高臺廣囿,以為寢處之所,何不多選良家女子,充牣其中,使明師教之歌舞,以備娛樂,豈不美哉?」靈公曰:「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今欲搜括國中女色,何人可使?」穿對曰:「大夫屠岸賈可使。」靈公遂命屠岸賈專任其事。不拘城內郊外,有顏色女子,年二十以內未嫁者,咸令報名選擇,限一月內回話。趙穿借此公差,遣開了屠岸賈,又奏於靈公曰:「桃園侍衛單弱,臣於軍中精選驍勇二百人,願充宿衛,伏乞主裁!」靈公復准其奏。
  趙穿回營,果然挑選了二百名甲士。那甲士問道:「將軍有何差遣?」趙穿曰:「主上不恤民情,終日在桃園行樂,命我挑選汝等,替他巡警。汝等俱有室家,此去立風宿露,何日了期?」軍士皆嗟怨曰:「如此無道昏君,何不速死?若相國在此,必無此事。」趙穿曰:「吾有一語,與汝等商量,不知可否?」眾軍士皆曰:「將軍能救拔我等之苦,恩同再生!」穿曰:「桃園不比深宮邃密,汝等以二更為候,攻入園中,託言討賞,我揮袖為號,汝等殺了晉候,我當迎還相國,別立新君。此計何如?」軍士皆曰:「甚善!」趙穿皆勞以酒食,使列於桃園之外。入告靈公。靈公登臺閱之,人人精勇,個個剛強。靈公大喜,即留趙穿侍酒,飲至二更,外面忽聞喊聲,靈公驚問其故。趙穿曰:「此必宿衛軍士,驅逐夜行之人耳。臣往諭之,勿驚聖駕。」當下趙穿命掌燈,步下層臺。甲士二百人,已毀門而入。趙穿穩住了眾人,引至臺前,升樓奏曰:「軍士知主公飲宴,欲求餘瀝犒勞,別無他意。」公傳旨,教內侍取酒分犒眾人,倚欄看給。趙穿在旁呼曰:「主公親犒汝等,可各領受!」言畢,以袖麾之,眾甲士認定了晉侯,一湧而上。靈公心中著忙,謂趙穿曰:「甲士登臺何意?卿可傳諭速退!」趙穿曰:「眾人思見相國盾,意欲主公召還歸國耳。」靈公未及答言,戟已攢刺,登時身死。左右俱各驚走。趙穿曰:「昏君已除,汝等勿得妄殺一人,且隨我往迎相國還朝也。」只為晉侯無道好殺,近侍朝夕懼誅,所以甲士行逆,莫有救者。百姓怨苦日久,反以晉侯之死為快,絕無一人歸罪於趙穿。七年之前,慧星入北斗,占云:「齊、宋、晉三國之君,皆將死亂。」至是驗矣!髯翁有詩云:
    崇臺歌管未停聲,血濺朱樓起外兵,莫怪臺前無救者,避丸之後絕人行。
  屠岸賈正在郊外,捱門捱戶的訪問美色女子,忽報:「晉侯被弒!」吃了大驚,心知趙穿所為,不敢聲張,潛回府第。士會等聞變,趨至桃園,寂無一人。亦料趙穿往迎相國,將園門封鎖,靜以待之。不一日,趙盾回車,入於絳城,巡到桃園,百官一時並集。趙盾伏於靈公之屍,痛哭了一場,哀聲聞於園外。百姓聞者皆曰:「相國忠愛如此,晉侯自取其禍,非相國之過也。」趙盾吩咐將靈公殯殮,歸葬曲沃。一面會集群臣,議立新君。時靈公尚未有子,趙盾曰:「先君襄公之歿,吾常倡言欲立長君,眾謀不協,以及今日。此番不可不慎!」士會曰:「國有長君,社稷之福,誠如相國之言。」趙盾曰:「文公尚有一子,始生之時,其母夢神人以黑手塗其臀,因名曰黑臀。今仕於周,其齒已長,吾意欲迎立之,何如?」百官不敢異同,皆曰:「相國處分甚當。」趙盾欲解趙穿弒君之罪,乃使穿如周,迎公子黑臀歸晉,朝於太廟,即晉侯之位,是為成公。
  成公既立,專任趙盾以國政,以其女妻趙朔,是為莊姬。盾因奏曰:「臣母乃狄女,君姬氏有遜讓之美,遣人迎臣母子歸晉,臣得僭居適子,遂主中軍。今君姬氏三子同、括、嬰皆長,願以位歸之。」成公曰:「卿之弟,乃吾娣所鐘愛,自當並用,毋勞過讓。」乃以趙同、趙括、趙嬰並為大夫。趙穿佐中軍如故。穿私謂盾曰:「屠岸賈諂事先君,與趙氏為仇,桃園之事,惟岸賈心懷不順。若不除此人,恐趙氏不安!」盾曰:「人不罪汝,汝反罪人耶?吾宗族貴盛,但當與同朝修睦,毋用尋仇為也。」趙穿乃止。岸賈亦謹事趙氏,以求自免。
  趙盾終以桃園之事為歉。一日,步至史館,見太史董狐,索簡觀之。董狐將史簡呈上。趙盾觀簡上,明寫:「秋七月乙丑,趙盾弒其君夷皋於桃園。」盾大驚曰:「太史誤矣!吾已出奔河東,去絳城二百餘里,安知弒君之事?而子乃歸罪於我,不亦誣乎?」董狐曰:「子為相國,出亡未嘗越境,返國又不討賊,謂此事非子主謀,誰其信之?」盾曰:「猶可改乎?」狐曰:「是是非非,號為信史。吾頭可斷,此簡不可改也!」盾嘆曰:「嗟乎!史臣之權,乃重於卿相!恨吾未即出境,不免受萬世之惡名,悔之無及。」自是趙盾事成公,益加敬謹。趙穿自恃其功,求為正卿,盾恐礙公論,不許。穿憤恚,疽發於背而死。穿子趙㫋,求嗣父職,盾曰:「待汝他日有功,雖卿位不難致也。」史臣論趙盾不私趙穿父子,皆董狐直筆所致。有贊云:
    庸史紀事,良史誅意。穿弒其君,盾蒙其罪。寧斷吾頭,敢以筆媚?卓哉董狐,是非可畏!
時乃周匡王之六年也。是年,匡王崩,其弟瑜立,是為定王。
  定王元年,楚莊王興師伐陸渾之戎,遂涉雒水,揚兵於周之疆界,欲以威脅天子,與周分制天下。定王使大夫王孫滿問勞莊王。莊王問曰:「寡人聞大禹鑄有九鼎,三代相傳,以為世寶,今在雒陽。不知鼎形大小與其輕重何如?寡人願一聞之!」王孫滿曰:「三代以德相傳,豈在鼎哉!昔禹有天下,九牧貢金,取鑄九鼎。夏桀無道,鼎遷於商。商紂暴虐,鼎又遷於周。若其有德,鼎雖小亦重,如其無德,雖大猶輕!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命有在,鼎未可問也?」莊王慚而退,自是不敢復萌窺周之志。
  卻說楚令尹鬥越椒,自莊王分其政權,心懷怨望,嫌隙已成。自恃才勇無雙,且先世功勞,人民信服,久有謀叛之意,常言:「楚國人才,惟司馬伯嬴一人,餘不足數也!」莊王伐陸渾時,亦慮越椒有變,特留蒍賈在國。越椒見莊王統兵出征,遂決意作亂。欲盡發本族之眾,鬥克不從,殺之,遂襲殺司馬蒍賈。賈子敖,扶其母奔於夢澤以避難。越椒出屯蒸野之地,欲邀截莊王歸路。莊王聞變,兼程而行,將及漳澨,越椒引兵來拒,軍威甚壯。越椒貫弓挺戟,在本陣往來馳驟,楚兵望之,皆有懼色。莊王曰:「鬥氏世有功勳於楚,寧伯棼負寡人,寡人不負伯棼也!」乃使大夫蘇從,造越椒之營,與之講和,赦其擅殺司馬之罪,且許以王子為質。越椒曰:「吾恥為令尹耳,非望赦也,能戰則來。」蘇從再三諭之,不聽。蘇從去後,越椒命軍士擊鼓前進。莊王問諸將:「何人可退越椒?」大將樂伯應聲而出。越椒之子鬥賁皇便接住廝殺。潘尪見樂伯戰賁皇不下,即忙驅車出陣。越椒之從弟鬥旗亦驅車應之。莊王在戎輅之上,親自執袍,鳴鼓督戰。越椒遠遠望見,飛車直奔莊王,彎著勁弓,一箭射來。那枝箭直飛過車轅,剛剛中在鼓架之上,駭得莊王連鼓槌掉下車來。莊王急教避箭,左右各將大笠前遮。越椒又復一箭,恰恰的把左笠射箇對穿。莊王且教回車,鳴金收兵。越椒奮勇趕來,卻得右軍大將公子側,左軍大將公子嬰齊,兩軍一齊殺到,越椒方退。樂伯潘尪聞金聲,亦棄陣而回。楚軍頗有損折,退至皇滸下寨。取越椒箭視之,其長半倍於他箭,鸛翎為羽,豹齒為鏃,鋒利非常,左右傳觀,無不吐舌。至夜,莊王自出巡營,聞營中軍卒,三三五五,相聚都說:「鬥令尹神箭可畏,難以取勝!」莊王乃使人謬言於眾曰:「昔先君文王之世,聞戎蠻造箭最利,使人問之,戎蠻,乃獻箭樣二枝,名『透骨風』,藏於太廟,為越椒所竊得。今盡於兩射矣,不必慮也。明日當破之。」眾心始定。莊王乃下令退兵隨國,揚言:「欲起漢東諸國之眾,以討鬥氏。」蘇從曰:「強敵在前,一退必為所乘,王失計矣!」公子側曰:「此王之謬言耳。吾等入見,必別有處分。」乃與公子嬰齊,夜見莊王。莊王曰:「逆椒勢銳,可計取,不可力敵也。」吩咐二將,如此恁般,埋伏預備。二將領計去了。
  次早,雞鳴,莊王引大軍退走。越椒探聽得實,率眾來追。楚軍兼程疾走,已過竟陵而北。越椒一日一夜,行二百餘里,至清河橋。楚軍在橋北晨炊,望見追兵來到,棄其釜爨而遁。越椒令曰:「擒了楚王,方許朝餐。」眾人勞困之後,又忍著飢餓,勉強前進,追及後隊潘尪之軍。潘尪立於車中,謂越椒曰:「吾子志在取王,何不速馳?」越椒信為好語,乃舍潘尪。前馳六十里,至青山,遇楚將熊負羈,問:「楚王安在?」負羈曰:「王尚未至也。」越椒心疑,謂負羈曰:「子肯為我伺王,如得國,當與子分治。」負羈曰:「吾觀子眾飢困,且飽食,乃可戰耳。」越椒以為然,乃停車治爨。爨尚未熟,只見公子側公子嬰齊兩路軍殺到。越椒之軍,不能復戰,只得南走。回至清河橋,橋已拆斷。原來楚莊王親自引兵,伏於橋之左右,只等越椒過去,便將橋梁拆斷,絕其歸路。越椒大驚,吩咐左右測水深淺,欲為渡河之計。只見隔河一聲砲響,楚軍於河畔大叫:「樂伯在此!逆椒速速下馬受縛!」越椒大怒,命隔河放箭。
  樂伯軍中有一小校,精於射藝,姓養名繇基,軍中稱為神箭養叔。自請於樂伯,願與越椒較射。乃立於河口大叫曰:「河闊如此,箭何能及?聞令尹善射,吾當與比較高低,可立於橋堵之上,各射三矢,死生聽命!」越椒問曰:「汝何人也?」應曰:「吾乃樂將軍部下小將養繇基也。」趙椒欺其無名,乃曰:「汝要與我比箭,須讓我先射三矢。」養繇基曰:「莫說三矢,就射百矢,吾何懼哉!躲閃的不算好漢!」乃各約住後隊,分立於橋堵之南北。越椒挽弓先發一箭,恨不得將養繇基連頭帶腦射下河來。誰知「忙者不會,會者不忙。」養繇基見箭來,將弓梢一撥,那箭早落在水中。高叫:「快射,快射!」越椒又將第二箭搭上弓弦,覷得親切,嗖的發來。養繇基將身一蹲,那枝箭從頭而過。越椒叫曰:「你說不許躲閃,如何蹲身躲箭?非丈夫也!」繇基答曰:「你還有一箭,吾今不躲,你若這箭不中,須還我射來。」越椒想道:「他若不躲閃,這枝箭管情射著。」便取第三枝箭,端端正正的射去,叫聲:「著了!」養繇基兩腳站定,並不轉動,箭到之時,張開大口,剛剛的將箭鏃咬住。越椒三箭都不中,心下早已著慌,只是大丈夫出言在前,不好失信,乃叫道:「讓你也射三箭,若射不著,還當我射。」養繇基笑曰:「要三箭方射著你,便是初學了。我只須一箭,管教你性命遭於我手!」越椒曰:「你口出大言,必有些本事,好歹由你射來。」心下想道:「那里一箭便射得正中?若一箭不中,我便喝住他。」大著膽由他射出。誰知養繇基的箭,百發百中。那時養繇基取箭在手,叫一聲:「令尹看射!」虛把弓拽一拽,卻不曾放箭。越椒聽得弓弦響,只說箭來,將身往左一閃。養繇基曰:「箭還在我手,不曾上弓,講過『躲閃的,不算好漢。』你如何又閃去?」越椒曰:「怕人躲閃的,也不算會射!」繇基又虛把弓弦拽響,越椒又往右一閃。養繇基乘他那一閃時,接手放一箭來,鬥越椒不知箭到,躲閃不及,這箭直貫其腦。可憐好個鬥越椒,做了楚國數年令尹,今日死於小將養繇基的一箭之下!髯仙有詩云:
    人生知足最為良,令尹貪心又想王;神箭將軍聊試技,越椒已在隔橋亡。
鬥家軍已自飢困,看見主將中箭,慌得四散奔走。楚將公子側公子嬰齊,分路追逐,殺得屍同山積,血染河紅。越椒子鬥賁皇,逃奔晉國,晉侯用為大夫,食邑於苗,謂之苗賁皇。
  莊王已獲全勝,傳令班師,有被擒者,即於軍前斬首。凱歌還於郢都,將鬥氏宗族,不拘大小,盡行斬首。只有鬥班之子,名曰克黃,官拜箴尹,是時莊王遣使行聘齊秦二國。鬥克黃領命使齊,歸及宋國,聞越椒作亂之事,左右曰:「不可入矣!」克黃曰:「君,猶天也,天命其可棄乎?」命馳入郢都,復命畢,自詣司寇請囚,曰:「吾祖子文,曾言『越椒有反相,必主滅族。』臨終囑吾父逃避他國。吾父世受楚恩,不忍他適,為越椒所誅。今日果應吾祖之口!既不幸為逆臣之族,又不幸違先祖之訓,今日死其分也!安敢逃刑耶?」莊王聞之,嘆曰:「子文真神人也。況治楚功大,何忍絕其嗣乎?」乃赦克黃之罪,曰:「克黃死不逃刑,乃忠臣也。」命復其官,改名曰鬥生,言其宜死而得生也。
  莊王嘉繇基一箭之功,厚加賞賜,使將親軍,掌車右之職。因令尹未得其人,聞沈尹虞邱之賢,使權主國事。置酒大宴群臣於漸臺之上,妃嬪旨從。莊王曰:「寡人不御鐘鼓,已六年於此矣。今日叛臣授首,四境安靖,願與諸卿同一日之遊,名曰:『太平宴』。文武大小官員,俱來設席,務要盡歡而止。」群臣皆再拜,依次就坐。庖人進食,太史奏樂。飲至日落西山,興尚未已。莊王命秉燭再酌,使所幸許姬姜氏,遍送諸大夫之酒,眾俱起席立飲。忽然一陣怪風,將堂燭盡滅,左右取火未至。席中有一人,見許姬美貌,暗中以手牽其袂。許姬左手絕袂,右手攬其冠纓,纓絕,其人驚懼放手。許姬取纓在手,循步至莊王之前,附耳奏曰:「妾奉大王命,敬百官之酒,內有一人無禮,乘燭滅,強牽妾袖。妾已攬得其纓,王可促火察之。」莊王急命掌燈者:「且莫點燭!寡人今日之會,約與諸卿盡歡,諸卿俱去纓痛飲,不絕纓者不懽。」於是百官皆去其纓,方許秉燭,竟不知牽袖者為何人也。席散回宮,許姬奏曰:「妾聞『男女不瀆。』況君臣乎?今大王使妾獻觴於諸臣,以示敬也。牽妾之袂,而王不加察,何以肅上下之禮,而正男女之別乎?」莊王笑曰:「此非婦人所知也!古者,君臣為享,禮不過三爵,但卜其晝,不卜其夜。今寡人使群臣盡懽,繼之以燭,酒後狂態,人情之常。若察而罪之,顯婦人之節,而傷國士之心,使群臣俱不歡,非寡人出令之意也。」許姬嘆服。後世名此宴為「絕纓會」。髯翁有詩云:
    暗中牽袂醉中情,玉手如風已絕纓;盡說君王江海量,畜魚水忌十分清。
  一日,與虞邱論政,至於夜分,方始回宮。夫人樊姬問曰:「朝中今日何事,而晏罷如此?」莊王曰:「寡人與虞邱論政,殊不覺其晏也。」樊姬曰:「虞邱何如人?」莊王曰:「楚之賢者。」樊姬曰:「以妄觀之,虞邱未必賢矣!」莊王曰:「子何以知虞邱之非賢?」樊姬曰:「臣之事君,猶婦之事夫也。妾備位中官,凡宮中有美色者,未常不進於王前。今虞邱與王論政,動至夜分,然未聞進一賢者。夫一人之智有限,而楚國之士無窮。虞邱欲役一人之智,以掩無窮之士,又烏得為賢乎?」莊王善其言,明早以樊姬之言,述於虞邱。虞邱曰:「臣智不及此,當即圖之。」乃遍訪於群臣。鬥生言蒍賈之子蒍敖之賢:「為避鬥越椒之難,隱居夢澤,此人將相才也。」虞邱言於莊王。莊王曰:「伯嬴智士,其子必不凡。微子言,吾幾忘之。」即命虞邱同鬥生駕車往夢澤,取蒍敖入朝聽用。
  卻說蒍敖字孫叔,人稱為孫叔敖。奉母逃難,居於夢澤,力耕自給。一日,荷鋤而出,見田中有蛇兩頭,駭曰:「吾聞兩頭蛇,不祥之物,見者必死,吾其殆矣!」又想道:「若留此蛇,倘後人復見之,又喪其命,不如我一人自當!」乃揮鋤殺蛇,埋於田岸,奔歸向母而泣。母問其故,敖對曰:「聞見兩頭蛇者必死,兒今已見之,恐不能終母之養,是以泣也。」母曰:「蛇今安在?」敖對曰:「兒恐後人復見,已殺而埋之矣。」母曰:「人有一念之善,天必祐之。汝見兩頭蛇,恐累後人,殺而埋之,此其善豈止一念哉?汝必不死,且將獲福矣。」逾數日,虞邱等奉使命至,取用孫叔敖。母笑曰:「此埋蛇之報也。」敖與其母,隨虞邱歸郢。
  莊王一見,與語竟日,大悅曰:「楚國諸臣,無卿之比!」即日拜為令尹。孫叔敖辭曰:「臣起自田野,驟執大政,何以服人?請從諸大夫之後!」莊王曰:「寡人知卿,卿可不辭。」叔敖謙讓再三,乃受命為令尹。考求楚國制度,立為軍法:凡軍行,在軍右者,挾轅為戰備;在軍左者,追求草蓐,為宿備;前茅慮無,中權後勁。──前茅慮無者,旌幟在前,以覘賊之有無,而為之謀慮。中權者,權謀皆出中軍,不得旁撓。後勁者,以勁兵為後殿,戰則用為奇兵,歸則用為斷後。王之親兵,分為二廣,每廣車十五乘,每乘用步卒百人,後以二十五人為遊兵。右廣管丑、寅、卯、辰、已五時;左廣管午、未、申、酉、戌五時。每日雞鳴時分,右廣駕馬以備驅馳,至於日中,則左廣代之,黃昏而止。內宮分班捱次,專主巡亥子二時,以防非常之變。用虞邱將中軍,公子嬰齊將左軍,公子側將右軍,養繇基將右廣,屈蕩將左廣。四時蒐閱,各有常典,三軍嚴肅,百姓無擾。又築芍波以興水利,六蓼之境,灌田萬頃,民咸頌之。楚諸臣見莊王寵任叔敖,心中不服,及見叔敖行事,井井有條,無不嘆息曰:「楚國有幸,得此賢臣,子文其復起矣!」當初令尹子文,善治楚國,今得叔敖,如子文之再生也。
  是時鄭穆公蘭薨,世子夷即位,是為靈公。公子宋與公子歸生當國,尚依違於晉楚之間,未決所事。楚莊王與孫叔敖商議欲興兵伐鄭,忽聞鄭靈公被公子歸生所弒,莊王曰:「吾伐鄭益有名矣!」不知歸生如何弒君,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29:35

第五十二回     公子宋嘗黿搆逆 陳靈公衵服戲朝

  話說公子歸生字子家,公子宋字子公,二人皆鄭國貴戚之卿也。鄭靈公夷元年,公子宋與歸生相約早起,將入見靈公。公子宋之食指,忽然翕翕自動。──何謂食指?第一指曰拇指,第三指曰中指,第四指曰無名指,第五指曰小指。惟第二指,大凡取食必用著他,故曰食指。──公子宋將食指跳動之狀,與歸生觀看。歸生異之。公子宋曰:「無他。我每常若跳動,是日必嘗異味。前使晉食石花魚,後使楚一食天鵝,一食合歡橘,指皆預動,無次不驗。不知今日嘗何味耶?」將入朝門,內侍傳命,喚宰夫甚急。公子宋問之曰:「汝喚宰夫何事?」內侍曰:「有鄭客從漢江來,得一大黿,重二百餘斤,獻於主公,主公受而賞之。今縛於堂下,使我召宰夫割烹,欲以享諸大夫也。」公子宋曰:「異味在此,吾食指豈虛動耶?」既入朝,見堂柱縛黿甚大,二人相視而笑,謁見之際,餘笑尚在。靈公問曰:「卿二人今日何得有喜容?」公子歸生對曰:「宋與臣入朝時,其食指忽動,言『每常如此,必得異味而嘗之。』今見堂下有巨黿,度主公烹食,必將波及諸臣,食指有驗,所以笑耳!」靈公戲之曰:「驗與不驗,權尚在寡人也!」二人既退,歸生謂宋曰:「異味雖有,倘君不召子,如何?」宋曰:「既享眾,能獨遺我乎?」至日晡,內侍果遍召諸大夫。公子宋欣然而入,見歸生笑曰:「吾固知君之不得不召我也。」已而,諸臣畢集,靈公命布席敘坐,謂曰:「黿乃水族佳味,寡人不敢獨享,願諸卿共之。」諸臣合詞謝曰:「主公一食不忘,臣等何以為報!」坐定,宰夫告黿味已調,乃先獻靈公,公嘗而美之。命人賜黿羹一鼎,象箸一雙,自下席派起,至於上席。恰到第一第二席,止剩得一鼎,宰夫稟道:「羹已盡矣,只有一鼎,請命賜與何人?」靈公曰:「賜子家。」宰夫將羹致歸生之前。靈公大笑曰:「寡人命遍賜諸卿,而偏缺子公,是子公數不當食黿也!食指何嘗驗耶?」原來靈公故意吩咐庖人,缺此一鼎,欲使宋之食指不驗,以為笑端。卻不知公子宋已在歸生面前說了滿話,今日百官俱得賜食,己獨不與,羞變成怒,逕趨至靈公面前,以指探其鼎,取黿肉一塊啖之,曰:「臣已得嘗矣!食指何嘗不驗也?」言畢,直趨而出。靈公亦怒,投箸曰:「宋不遜,乃欺寡人!豈以鄭無尺寸之刃,不能斬其頭耶?」歸生等俱下席俯伏曰:「宋恃肺腑之愛,欲均沾君惠,聊以為戲。何敢行無禮於君乎?願君恕之!」靈公恨恨不已,君臣皆不樂而散。歸生即趨至公子宋之家,告以君怒之意:「明日可入朝謝罪。」公子宋曰:「吾聞『慢人者,人亦慢之。』君先慢我,乃不自責而責我耶?」歸生曰:「雖然如此,君臣之間,不可不謝。」
   次日,二人一同入朝。公子宋隨班行禮,全無觳觫伏罪之語。倒是歸生心上不安,奏曰:「宋懼主公責其染指之失,特來告罪。戰兢不能措辭,望主公寬容之!」靈公曰:「寡人恐得罪子公,子公豈懼寡人耶?」拂衣而起。公子宋出朝,邀歸生至家,密語曰:「主公怒我甚矣!恐見誅,不如先作難,事成可以免死。」歸生掩耳曰:「六畜歲久,猶不忍殺之。況一國之君,敢輕言弒逆乎?」公子宋曰:「吾戲言,子勿洩也。」歸生辭去。公子宋探知歸生與靈公之弟公子去疾相厚,數有往來,乃揚言於朝曰:「子家與子良早夜相聚,不知所謀何事,恐不利於社稷也。」歸生急牽宋之臂,至於靜處,謂曰:「是何言與?」公子宋曰:「子不與我協謀,吾必使子先我一日而死!」歸生素性懦弱,不能決斷,聞宋之言,大懼曰:「汝意欲何如?」公子宋曰:「主上無道之端,已見於分黿。若行大事,吾與子共扶子良為君,以親暱於晉,鄭國可保數年之安矣。」歸生想了一回,徐答曰:「任子所為,吾不汝洩也。」公子宋乃陰聚家眾,乘靈公秋祭齋宿,用重賂結其左右,夜半潛入齋宮,以土囊壓靈公而殺之,託言「中魘暴死」。歸生知其事而不敢言。──按孔子作《春秋》,書:「鄭公子歸生弒其君夷。」釋公子宋而罪歸生,以其身為執政,懼譖從逆,所謂「任重者,責亦重」也。聖人書法,垂戒人臣,可不畏哉!
  次日,歸生與公子宋共議,欲奉公子去疾為君。去疾大驚,辭曰:「先君尚有八子,若立賢,則去疾無德可稱,若立長,則有公子堅在。去疾有死,不敢越也。」於是逆公子堅即位,是為襄公。總計穆公共有子十三人:靈公夷被弒,襄公堅嗣立,以下尚有十一子,曰公子去疾字子良,曰公子喜字子罕,曰公子騑字子駟,曰公子發子國,曰公子嘉字子孔,曰公子偃字子游,曰公子舒字子印,又有公子豐,公子羽,公子然,公子志。襄公忌諸弟黨盛,恐他日生變,私與公子去疾商議,欲獨留去疾,而盡逐其諸弟。去疾曰:「先君夢蘭而生,卜曰:『是必昌姬氏之宗。』夫兄弟為公族,譬如枝葉盛茂,本是以榮,若剪枝去葉,本根俱露,枯槁可立而待矣。君能容之,固所願也。若不能容,吾將同行,豈忍獨留於此,異日何面目見先君於地下乎?」襄公感悟。乃拜其弟十一人皆為大夫,並知鄭政。公子宋遣使求成於晉,以求安其國。此周定王二年事也。
  明年,為鄭襄公元年,楚莊王使公子嬰齊為將,率師伐鄭,問曰:「何故弒君?」晉使荀林父救之,楚遂移兵伐陳。鄭襄公從晉成公盟於黑壤。
  周定王三年,晉上卿趙盾卒。郤缺代為中軍元帥,聞陳與楚平,乃言於成公,使荀林父從成公率宋、衛、鄭、曹四國伐陳。晉成公於中途病薨,乃班師。立世子孺為君,是為景公。是年,楚莊王親統大軍,復伐鄭師於柳棼。晉郤缺率師救之,襲敗楚師。鄭人皆喜,公子去疾,獨有憂色。襄公怪而問之。去疾對曰:「晉之敗楚,偶也。楚將洩怒於鄭,晉可長恃乎?行見楚兵之在郊矣!」明年,楚莊王復伐鄭,屯兵於穎水之北。適公子歸生病卒,公子去疾,追治嘗黿之事,弒公子宋,暴其屍於朝,斲子家之棺,而逐其族,遣使謝楚王曰:「寡人有逆臣歸生與宋,今俱伏誅。寡君願因陳侯而受歃於上國。」莊王許之。遂欲合陳鄭同盟於辰陵之地,遣使約會陳侯。使者自陳還,言:「陳侯為大夫夏徵舒所弒,國內大亂。」有詩為證:
    周室東遷世亂離,紛紛篡弒歲無虛;妖星入斗徵三國,又報陳侯遇夏舒。
  話說陳靈公諱平國,乃陳共公朔之子,在周頃王六年嗣位。為人輕佻惰慢,絕無威儀,且又耽於酒色,逐於遊戲,國家政務,全然不理。寵著兩位大夫,一個姓孔名寧,一個姓儀名行父,都是酒色隊裏打鑼鼓的。一君二臣,志同氣合,語言戲褻,各無顧忌。其時朝中有個賢臣,姓泄名冶,是個忠良正直之輩,遇事敢言,陳侯君臣,甚畏憚之。又有個大夫夏御叔,其父公子少西,乃是陳定公之子,少西字子夏,故御叔以夏為字,又曰少西氏,世為陳國司馬之宮,食采於株林。御叔娶鄭穆公之女為妻,謂之夏姬。那夏姬生得蛾眉鳳眼,杏臉桃腮,有驪姬息媯之容貌,兼妲己文姜之妖淫。見者無不消魂喪魄,顛之倒之。更有一樁奇事,十五歲時,夢見一偉丈夫,星冠羽服,自稱上界天仙,與之交合,教以吸精導氣之法。與人交接,曲盡其歡,就中採陽補陰,卻老還少,名為「素女採戰之術」。在國未嫁,先與鄭靈公庶兄公子蠻兄妹私通,不勾三年,子蠻殀死。後嫁於夏御叔為內子,生下一男,名曰徵舒。徵舒字子南,年十二歲上,御叔病亡。夏姬因有外交,留徵舒於城內,從師習學,自家退居株林。孔寧儀行父,向與御叔同朝相善,曾窺見夏姬之色,各有窺誘之意。夏姬有侍女荷華,伶俐風騷,慣與主母做腳攬主顧。孔寧一日與徵舒射獵郊外,因送徵舒至於株林,留宿其家。孔寧費一片心機,先勾搭上了荷華,贈以簪珥,求薦於主母,遂得人馬,竊穿其錦襠以出,誇示於儀行父。行父慕之,亦以厚幣交結荷華,求其通款。夏姬平日窺見儀行父,身材長大,鼻准豐隆,也有其心。遂遣荷華約他私會。儀行父廣求助戰奇藥,以媚夏姬,夏姬愛之,倍於孔寧。儀行父謂夏姬曰:「孔大夫有錦襠之賜,今既蒙垂盼,亦欲乞一物為表記,以見均愛。」夏姬笑曰:「錦襠彼自竊去,非妾所贈也。」因附耳曰:「雖在同床,豈無厚薄?」乃自解所穿碧羅襦為贈。儀行父大悅。自此行父往來甚密,孔寧不免稍疏矣。有古詩為證:
    鄭風何其淫?桓武化已渺。士女競私奔,里巷失昏曉。仲子牆欲踰,子充性偏狡。東門憶茹藘,野外生蔓草。搴裳望匪遙,駕車去何杳?青衿縈我心,瓊琚破人老。風雨雞鳴時,相會密以巧。揚水流束薪,讒言莫相攪!習氣多感人,安能自美好?
儀行父為孔寧將錦襠驕了他,今得了碧羅襦,亦誇示於孔寧。孔寧私叩荷華,知夏姬與儀行父相密,心懷妒忌,無計拆他,想出一條計策來:──那陳侯性貪淫樂,久聞夏姬美色,屢次言之,相慕頗切,恨不到手──「不如引他一同入馬,陳侯必然感我。況陳侯有個暗疾,醫書上名曰:『狐臭』,亦名『腋氣』,夏姬定不喜歡。我去做個貼身幫閒,落得捉空調情,討些便宜。少不得儀大夫稀疏一二分,出了我這點撚酸的惡氣。好計,好計!」遂獨見靈公,閒話間,說及夏姬之美,天下絕無!靈公曰:「寡人亦久聞其名,但年齒已及四旬,恐三月桃花,未免改色矣!」孔寧曰:「夏姬熟曉房中之術,容顏轉嫩,常如十七八歲好女子模樣。且交接之妙,大異尋常,主公一試,自當魂消也。」靈公不覺慾火上炎,面頰發赤,向孔寧曰:「卿何策使寡人與夏姬一會?寡人誓不相負!」孔寧奏曰:「夏氏一向居株林,其地竹木繁盛,可以遊玩。主分明早,只說要幸株林,夏氏必然設享相迎。夏姬有婢,名曰荷華,頗知情事,臣當以主公之意達之,萬無不諧之理。」靈公笑曰:「此事全仗愛卿作成。」
  次日傳旨駕車,微服出遊株林,只教大夫孔寧相隨。孔寧先送信於夏姬,教他治具相候。又露其意於荷華,使之轉達。那邊夏姬,也是個不怕事的主顧,凡事預備停當。靈公一心貪著夏姬,把遊幸當個名色,正是:「竊玉偷香真有意,觀山玩水本無心。」略蹬一時,就轉到夏家。夏姬具禮服出迎,入於廳坐,拜謁致詞曰:「妾男徵舒,出就外傅,不知主公駕臨,有失迎接。」其聲如新鶯巧囀,嚦嚦可聽。靈公視其貌,真天人也!六宮妃嬪,罕有其匹。靈公曰:「寡人偶爾閒遊,輕造尊府,幸勿驚訝。」夏姬斂衽對曰:「主公玉趾下臨,敝廬增色。賤妾備有蔬酒,未敢獻上。」靈公曰:「既費庖廚,不須禮席,聞尊府園亭幽雅,願入觀之,主人盛饌,就彼相擾可也。」夏姬對曰:「自亡夫即世,荒圃久廢掃除,恐慢大駕,賤妾預先告罪!」夏姬應對有序,靈公心中愈加愛重,命夏姬:「換去禮服,引寡人園中一遊。」夏姬卸下禮服,露出一身淡妝,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別是一般雅致。夏姬前導,至於後園。雖然地段不寬,卻有喬松秀柏,奇石名葩,池沼一方,花亭幾座。中間高軒一區,朱欄繡幕,甚是開爽,此乃宴客之所。左右俱有廂房。軒後曲房數層,迴廊周折,直通內寢。園中立有馬廄,乃是養馬去處。園西空地一片,留為射圃。靈公觀看了一回,軒中筵席已具,夏姬執盞定席。靈公賜坐於旁,夏姬謙讓不敢。靈公曰:「主人豈可不坐?」乃命孔寧坐右,夏姬坐左:「今日略去君臣之分,圖個盡歡。」飲酒中間,靈公目不轉睛,夏姬亦流波送盼。靈公酒興帶了癡情,又有孔大夫從旁打和事鼓,酒落快腸,不覺其多。日落西山,左右進燭,洗盞更酌,靈公大醉,倒於席上,鼾鼾睡去。孔寧私謂夏姬曰:「主公久慕容色,今日此來,立心與你求歡,不可違拗。」夏姬微笑不答。孔寧便宜行事,出外安頓隨駕人眾,就便宿歇。夏姬整備錦衾繡枕,假意送入軒中,自己香湯沐浴,以備召幸,止留荷華侍駕。少頃,靈公睡醒,張目問:「是何人?」荷華跪而應曰:「賤婢乃荷華也。奉主母之命,伏侍千歲爺爺。」因取酸梅醒酒湯以進。靈公曰:「此湯何人所造?」荷華答曰:「婢所煎也。」靈公曰:「汝能造梅湯,能為寡人作媒乎?」荷華佯為不知,對曰:「賤婢雖不慣為媒,亦頗知效奔走,但不知千歲爺屬意何人?」靈公曰:「寡人為汝主母,神魂俱亂矣!汝能成就吾事,當厚賜汝。」荷華對曰:「主母殘體,恐不足當貴人,倘蒙不棄,賤婢即當引入。」靈公大喜,即命荷華掌燈引導,曲曲彎彎,直入內室。夏姬明燈獨坐,如有所待。忽聞腳步之聲,方欲啟問,靈公已入戶內。荷華便將銀燈攜出,靈公更不攀話,擁夏姬入帷,解衣共寢。肌膚柔膩,著體欲融,歡會之時,宛如處女。靈公怪而問之。夏姬對曰:「妾有內視之法,雖產子之後,不過三日,充實如故。」靈公嘆曰:「寡人雖遇天上神仙,亦只如此矣!」論起靈公淫具,本不及孔儀二大夫,況帶有暗疾,沒討好處。因他是一國之君,婦人家未免帶三分勢利,不敢嗔嫌,枕席上虛意奉承,靈公遂以為不世之奇遇矣。睡至雞鳴,夏姬促靈公起身,靈公曰:「寡人得交愛卿,回視六官,有如糞土。但不知愛卿心下有分毫及寡人否?」夏姬疑靈公已知孔儀二人往來之事,乃對曰:「賤妾實不相欺,自喪先夫,不能自制,未免失身他人。今既獲侍君侯,從茲當永謝外交,敢復有二心,以取罪戾!」靈公欣然曰:「愛卿平日所交,試為寡人悉數之,不必隱諱。」夏姬對曰:「孔儀二大夫,因撫遺孤,遂及於亂,他實未有也。」靈公笑曰:「怪道孔寧說卿交接之妙,大異尋常,若非親試,何以知之?」夏姬對曰:「賊妾得罪在先,望乞寬宥!」靈公曰:「孔寧有薦賢之美,寡人方懷感激,卿其勿疑。但願與卿常常相見,此情不絕,其任卿所為,不汝禁也。」夏姬對曰:「主公能源源而來,何難常常而見乎?」須臾,靈公起身,夏姬抽自己貼體汗衫,與靈公穿上,曰:「主公見此衫,如見賤妾矣!」荷華取燈,由舊路送歸軒下。天明後,廳事上已備早膳,孔寧率從人駕車伺候。夏姬請靈公登堂,起居問安,庖人進饌。眾人俱有酒食犒勞。食畢,孔寧為靈公御車回朝。百官知陳侯野宿,是日俱集朝門伺候。靈公傳令:「免朝」,逕入宮門去了。儀行父扯住孔寧,盤問主公夜來宿處。孔寧不能諱,只得直言。儀行父知是孔寧所薦,頓足曰:「如此好人情,如何讓你獨做?」孔寧曰:「主公十分得意,第二次你做人情便了。」二人大笑而散。
  次日,靈公早朝,禮畢,百官俱散,召孔寧至前,謝其薦舉夏姬之事。又召儀行父問曰:「如此樂事,何不早奏寡人?你二人卻占先頭,是何道理?」孔寧儀行父齊曰:「臣等並無此事。」靈公曰:「是美人親口所言,卿等不必諱矣。」孔寧對曰:「譬如君有味,臣先嘗之;父有味,子先嘗之。若嘗而不美,不敢進於君也。」靈公笑曰:「不然。譬如熊掌,就讓寡人先嘗也不妨。」孔儀二人俱笑。靈公又曰:「汝二人雖曾入馬,他偏有表記送我。」乃扯襯衣示之曰:「此乃美人所贈,你二人可有麼?」孔寧曰:「臣亦有之。」靈公曰:「贈卿何物?」孔寧撩衣,見其錦襠,曰:「此姬所贈。不但臣有,行父亦有之。」靈公問行父:「卿又是何物?」行父解開碧羅襦,與靈公觀看。靈公大笑曰:「我等三人,隨身俱有質證,異日同往株林,可作連床大會矣!」一君二臣,正在朝堂戲謔。把這話傳出朝門,惱了一位正直之臣,咬牙切齒,大叫道:「朝廷法紀之地,卻如此胡亂,陳國之亡,屈指可待矣!」遂整衣端簡,復身闖入朝門進諫。不知那位官員是誰,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30:17

第五十三回     楚莊王納諫復陳 晉景公出師救鄭

  卻說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二大夫,俱穿了夏姬所贈褻衣,在朝堂上戲謔。大夫泄冶聞之,乃整襟端笏,復身趨入朝門。孔儀二人,素憚泄冶正直,今日不宣自至,必有規諫,遂先辭靈公而出。靈公抽身欲起御座,泄冶騰步上前,牽住其衣,跪而奏曰:「臣聞『君臣主敬,男女主別。』今主公無《周南》之化,使國中有失節之婦;而又君臣宣淫,互相標榜,朝堂之上,穢語難聞,廉恥盡喪,體統俱失。君臣之敬,男女之別,淪滅已極!夫不敬則慢,不別則亂,慢而且亂,亡國之道也。君必改之!」靈公自覺汗顏,以袖掩面曰:「卿勿多言,寡人行且悔之矣!」泄冶辭出朝門,孔儀二人尚在門外打探,見泄冶怒氣沖沖出來,閃入人叢中避之。泄冶早已看見,將二人喚出,責之曰:「君有善,臣宜宣之,君有不善,臣宜掩之。今子自為不善,以誘其君,而復宣揚其事,使士民公然見聞,何以為訓?寧不羞耶?」二人不能措對,唯唯謝教。泄冶去了,孔儀二人,求見靈公,述泄冶責備其君之語:「主公自今更勿為株林之遊矣!」靈公曰:「卿二人還往否?」孔儀二人對曰:「彼以臣諫君,與臣等無與。臣等可往,君不可往。」靈公奮然曰:「寡人寧得罪於泄冶,安肯捨此樂地乎?」孔儀二人復奏曰:「主公若再往,恐難當泄冶絮聒,如何?」靈公曰:「二卿有何策,能止泄冶勿言?」孔寧曰:「若要泄冶勿言,除非使他開口不得。」靈公笑曰:「彼自有口,寡人安能禁之使不開乎?」儀行父曰:「寧之言,臣能知之。夫人死則口閉,主公何不傳旨,殺了泄冶,則終身之樂無窮矣!」靈公曰:「寡人不能也。」孔寧曰:「臣使人刺之何如?」靈公點首曰:「由卿自為。」二人辭出朝門,做一處商議。將重賄買出刺客,伏於要路,候泄冶入朝,突起殺之。國人皆認為陳侯所使,不知為孔儀二人之謀也。史臣有讚云:
    陳喪明德,君臣宣淫;纓紳衵服,大廷株林。壯哉泄冶,獨矢直音!身死名高,龍血比心。
自泄冶死後,君臣益無忌憚,三人不時同往株林,一二次還是私偷,以後習以為常,公然不避。國人作《株林》之詩以譏之。詩曰: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
徵舒字子南,詩人忠厚,故不曰夏姬,而曰夏南,言從南而來也。
  陳侯本是個沒傝的人,孔儀二人,一味奉承幫襯,不顧廉恥,更兼夏姬善於調停,打成和局,弄做了一婦三夫,同歡同樂,不以為怪。徵舒漸漸長大知事,見其母之所為,心如刀刺,只是干礙陳侯,無可奈何。每聞陳侯欲到株林,往往託故避出,落得眼中清淨。那一班淫樂的男女,亦以徵舒不在為方便。光陰似箭,徵舒年一十八歲,生得長軀偉幹,多力善射。靈公欲悅夏姬之意,使嗣父職為司馬,執掌兵權。徵舒謝恩畢,回株林拜見其母夏姬。夏姬曰:「此陳侯恩典,汝當恪供乃職,為國分憂,不必以家事分念。」徵舒辭了母親,入朝理事。
  忽一日,陳靈公與孔儀二人,復遊株林,宿於夏氏。徵舒因感嗣爵之恩,特地回家設享,款待靈公。夏姬因其子在坐,不敢出陪。酒酣之後,君臣復相嘲謔,手舞足蹈。徵舒厭惡其狀,退入屏後,潛聽其言。靈公謂儀行父曰:「徵舒軀幹魁偉,有些像你,莫不是你生的?」儀行父笑曰:「徵舒兩目炯炯,極像主公,還是主公所生。」孔寧從旁插嘴曰:「主公與儀大夫年紀小,生他不出,他的爹極多,是個雜種,便是夏夫人自家也記不起了!」三人拍掌大笑。徵舒不聽猶可,聽見之時,不覺羞惡之心,勃然難遏。正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暗將夏姬鎖於內室,卻從便門溜出,吩咐隨行軍眾:「把府第團團圍住,不許走了陳侯及孔儀二人。」軍眾得令,發一聲喊,圍了夏府。徵舒戎妝披掛,手執利刃,引著得力家丁數人,從大門殺進。口中大叫:「快拿淫賊!」陳靈公口中還在那里不三不四,耍笑弄酒。卻是孔寧聽見了,說道:「主公不好了!徵舒此席,不是好意。如今引兵殺來,要拿淫賊。快跑罷!」儀行父曰:「前門圍斷,須走後門。」三人常在夏家穿房入戶,路道都是識熟的。陳侯還指望跑入內室,求救於夏姬,見中門鎖斷,慌上加慌,急向後園奔走。徵舒隨後趕來。陳侯記得東邊馬廄,有短牆可越,遂望馬廄而奔。徵舒叫道:「昏君休走!」攀起弓來,颼的一箭,卻射不中。陳侯奔入馬廄,意欲藏躲,卻被群馬驚嘶起來,即忙退身而出。徵舒剛剛趕近,又復一箭,正中當心。可憐陳侯平國,做了一十五年諸侯,今日死於馬廄之下!孔寧儀行父先見陳侯向東走,知徵舒必然追趕,遂望西邊奔入射圃。徵舒果然只趕陳侯。孔儀二人遂從狗竇中鑽出,不到家中,赤身奔入楚國去了。
  徵舒既射殺了陳侯,擁兵入城,只說陳侯酒後暴疾身亡,遺命立世子午為君,是為成公。成公心恨徵舒,力不能制,隱忍不言。徵舒亦懼諸侯之討,乃強逼陳侯往朝於晉,以結其好。
  再說楚國使臣,奉命約陳侯赴盟辰陵,未到陳國,聞亂而返。恰好孔寧儀行父二人逃到,見了莊王,瞞過君臣淫亂之情,只說:「夏徵舒造反,弒了陳侯平國。」與使臣之言相合。莊王遂集群臣商議。卻說楚國一位公族大夫,屈氏名巫,字子靈,乃屈蕩之子。此人儀容秀美,文武全材,只有一件毛病,貪淫好色,專講彭祖房中之術。數年前,曾出使陳國,遇夏姬出遊,窺見其貌,且聞其善於採煉,卻老還少,心甚慕之。乃聞徵舒弒逆,欲借此端,擄取夏姬,力勸莊王興師伐陳。令尹孫叔敖亦言:「陳罪宜討。」莊王之意遂決。時周定王九年,陳成公午之元年也。楚莊王先傳一檄,至於陳國,檄上寫道:
    楚王示爾:少西氏弒其君,神人共憤。爾國不能討,寡人將為爾討之。罪有專歸,其餘臣民,靜聽無擾!
陳國見了檄文,人人歸咎徵舒,巴不能勾假手於楚,遂不為禦敵之計。
  楚莊王親引三軍,帶領公子嬰齊、公子側、屈巫一班大將,雲卷風馳,直造陳都,如入無人之境,所至安慰居民,秋毫無犯。夏徵舒知人心怨己,潛奔株林。時陳成公尚在晉國未歸。大夫轅頗,與諸臣商議:「楚王為我討罪,誅止徵舒。不如執徵舒獻於楚軍,遣使求和,保全社稷,此為上策。」群臣皆以為然。轅頗乃命其子僑如,統兵往株林,擒拿徵舒。僑如未行,楚兵已至城下。陳國久無政令,況陳侯不在國,百姓做主,開門迎楚。楚莊王整隊而入。諸將將轅頗等擁至莊王而前,莊王問:「徵舒何在?」轅頗對曰:「在株林。」莊王問曰:「誰非臣子,如何容此逆賊,不加誅討?」轅頗對曰:「非不欲討,力不加也。」莊王即命轅頗為嚮導,自引大軍,往株林進發,卻留公子嬰齊一軍,屯紮城中。再說徵舒正欲收拾家財,奉了母親夏姬,逃奔鄭國。只爭一刻,楚兵圍住株林,將徵舒拿住。莊王命囚於後車,問:「何以不見夏姬?」使將士搜其家,於園中得之。荷華逃去,不知所適。夏姬向莊王再拜言曰:「不幸國亂家亡,賤妾婦人,命懸大王之手。倘賜矜宥,願充婢役!」夏姬顏色妍麗,語復詳雅,莊王一見,心志迷惑,謂諸將曰:「楚國後宮雖多,如夏姬者絕少,寡人意欲納之,以備妃嬪,諸卿以為何如?」屈巫諫曰:「不可,不可!吾主用兵於陳,討其罪也。若納夏姬,是貪其色也。討罪為義,貪色為淫。以義始而以淫終,伯主舉動,不當如此。」莊王曰:「子靈之言甚正,寡人不敢納矣。只是此婦世間尤物,若再經寡人之眼,必然不能自制。」叫軍士鑿開後垣,縱其所之。時將軍公子側在旁,亦貪夏姬美貌,見莊王已不收用,跪而請曰:「臣中年無妻,乞我王賜臣為室。」屈巫又奏曰:「吾王不可許也。」公子側怒曰:「子靈不容我娶夏姬,是何緣故?」屈巫曰:「此婦乃天地間不祥之物,據吾所知者言之:殀子蠻,殺御叔,弒陳侯,戳夏南,出孔儀,喪陳國,不祥莫大焉!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取此淫物,以貽後悔?」莊王曰:「如子靈所言,寡人亦畏之矣!」公子側曰:「既如此,我亦不娶了。只是一件,你說主公娶不得,我亦娶不得,難道你娶了不成?」屈巫連聲曰:「不敢,不敢!」莊王曰:「物無所主,人必爭之。聞連尹襄老,近日喪偶,賜為繼室可也。」時襄老引兵從征,在於後隊。莊王召至,以夏姬賜之,夫婦謝恩而出。公子側倒也罷了。只是屈巫諫止莊王,打斷公子側,本欲留與自家;見莊王賜與襄老,暗暗叫道:「可惜,可惜!」又暗想道:「這個老兒,如何當得起那婦人?少不得一年半載,仍做寡婦,到其間再作區處。」這是屈巫意中之事,口裏卻不曾說出.莊王居株林一宿,仍至陳國;公子嬰齊迎接入城。莊王傳令將徵舒囚出栗門,車裂以殉,如齊襄公處高渠彌之刑。史臣有詩云:
    陳主荒淫雖自取,徵舒弒逆亦違條;莊王弔伐如時雨,泗上諸侯望羽旄。
  莊王號令徵舒已畢,將陳國版圖查明,滅陳以為楚縣。拜公子嬰齊為陳公,使守其地。陳大夫轅頗等,悉帶回郢都。南方屬國,聞楚王滅陳而歸,俱來朝賀,各處縣公,自不必說。獨有大夫申叔時,使齊未歸。其時齊惠公薨,世子無野即位,是為頃公。齊楚一向交好,故莊王遣申叔時,往行弔舊賀新之禮。──這一差還在未伐陳以前。及莊王歸楚三日之後,申叔方纔回轉,復命而退,並無慶賀之言。莊王使內侍傳語責之曰:「夏徵舒無道,弒其君,寡人討其罪而戮之,版圖收於國中,義聲聞於天下。諸侯縣公,無不稱賀,汝獨無一言,豈以寡人討陳之舉為非耶?」申叔時隨使者求見楚王,請面畢其辭;莊王許之。申叔時曰:「王聞『蹊田奪牛』之說乎?」莊王曰:「未聞也。」申叔時曰:「今有人牽牛取徑於他人之田者,踐其禾稼,田主怒奪其牛。此獄若在王前,何以斷之?」莊王曰:「牽牛踐田,所傷未多也。奪其牛,太甚矣!寡人若斷此獄,薄責牽牛者,而還其牛。子以為當否?」申叔時曰:「王何明於斷獄,而昧於斷陳也?夫徵舒有罪,止於弒君,未至亡國也;王討其罪足矣。又取其國,此與牽牛何異?又何賀乎?」莊王頓足曰:「善哉此言!寡人未之聞也!」申叔時曰:「王既以臣言為善,何不效反牛之事?」莊王立召陳大夫轅頗,問:「陳君何在?」頗答曰:「向往晉國,今不知何在。」言訖,不覺淚下。莊王慘然曰:「吾當復封汝國,汝可迎陳君而立之。世世附楚,勿依違南北,有負寡人之德。」又召孔寧儀行父吩咐:「放汝歸國,共輔陳君!」轅頗明知孔儀二人是個禍根,不敢在楚王面前說明,只是含糊一同拜謝而行。將出楚境,正遇陳侯午自晉而歸,聞其國已滅,亦欲如楚,面見楚王。轅頗乃述楚王之美意,君臣並駕至陳。守將公子嬰齊,已接得楚王之命,召還本國,遂將版圖交割還陳,自歸楚國去了。此乃楚莊王第一件好處。髯翁有詩云:
    縣陳誰料復封陳?跖舜還從一念新;南楚義聲馳四海,須知賢主賴賢臣。
  孔寧歸國,未一月,白日見夏徵舒來索命,因得狂疾,自赴池中而死。死之後,儀行父夢見陳靈公孔寧與徵舒三人,來拘他到帝廷對獄,夢中大驚,自此亦得暴疾卒。──此乃淫人之報也!
  再說公子嬰齊既返楚國,入見莊王,猶自稱陳公嬰齊。莊王曰:「寡人已復陳國矣,當別圖所以償卿也。」嬰齊遂請申呂之田,莊王將許之。屈巫奏曰:「此北方之賦,國家所恃以禦晉寇者,不可以充賞。」莊王乃止。及申叔時告老,莊王封屈巫為申公,屈巫並不推辭。嬰齊由是與屈巫有隙,周定王十年,楚莊王之十七年也。
  莊王以陳雖南附,鄭猶從晉,未肯服楚,乃與諸大夫計議。令尹孫叔敖曰:「我伐鄭,晉救必至,非大軍不可。」莊王曰:「寡人意正如此。」乃悉起三軍兩廣之眾,浩浩蕩蕩,殺奔滎陽而來,連尹襄老為前部。臨發時,健將唐狡請曰:「鄭小國,不足煩大軍,狡願自率部下百人,前行一日,為三軍開路。」襄老壯其志,許之。唐狡所至力戰,當者輒敗,兵不留行,每夕掃除營地,以待大軍。莊王率諸將直抵鄭郊,未曾有一兵之阻,一日之稽。莊王怪其神速,謂襄老曰:「不意卿老而益壯,勇於前進如此!」襄老對曰:「非臣之力,乃副將唐狡力戰所致也。」莊王即召唐狡,欲厚賞之。唐狡對曰:「臣受君王之賜已厚,今日聊以報效,敢復叨賞乎?」莊王訝曰:「寡人未嘗識卿,何處受寡人之賜?」唐狡對曰:「絕纓會上,牽美人之袂者,即臣也。蒙君王不殺之恩,故舍命相報。」莊王嘆息曰:「嗟乎!使寡人當時明燭治罪,安得此人之死力哉?」命軍正紀其首功,俟平鄭之後,將重用之。唐狡謂人曰:「吾得死罪於君,君隱而不誅,是以報之。然既已明言,不敢以罪人徼後日之賞。」即夜遁去,不知所往。莊王聞之,嘆曰:「真烈士矣!」大軍攻破郊關,直抵城下。莊王傳令,四面築長圍攻之,凡十有七日,晝夜不息。鄭襄公恃晉之救,不即行成。軍士死傷者甚眾。城東北角崩陷數十丈,楚兵將登,莊王聞城內哭聲震地,心中不忍,麾軍退十里。公子嬰齊進曰:「城陷正可乘勢,何以退師?」莊王曰:「鄭知吾威,未知吾德,姑退以示德。視其從違,以為進退可也。」鄭襄公聞楚師退,疑晉救已至,乃驅百姓修築城垣,男女皆上城巡守。莊王知鄭無乞降之意,復進兵圍之。鄭堅守三月,力不能支。楚將樂伯率眾自皇門先登,劈開城門。莊王下令,不許虜掠,三軍肅然。行至逵路,鄭襄公肉袒牽羊,以迎楚師,辭曰:「孤不德,不能服事大國,使君王懷怒,以降師於敝邑,孤知罪矣!存亡死生,一惟君王命。若惠顧先人之好,不遽剪滅,延其宗祀,使得比於附庸,君王之惠也!」公子嬰齊進曰:「鄭力窮而降,赦之復叛,不如滅之。」莊王曰:「申公若在,又將以蹊田奪牛見誚矣!」即麾軍退三十里。鄭襄公親至楚軍,謝罪請盟,留其弟公子去疾為質。
  莊王班師北行,次於郔,諜報:「晉國拜荀林父為大將,先穀為副,出車六百乘,前來救鄭,已過黃河。」莊王問於諸將曰:「晉師將至,歸乎?抑戰乎?」令尹孫叔敖對曰:「鄭之未成,戰晉宜也;已得鄭矣,又尋仇於晉,焉用之?不如全師而歸,萬無一失。」嬖人伍參奏曰:「令尹之言非也。鄭謂我力不及,是以從晉;若晉來而避之,真我不及矣。且晉知鄭之從楚,必以兵臨鄭,晉以救來,我亦以救往,不亦可乎?」孫叔敖曰:「昔歲入陳,今歲入鄭,楚兵已勞敝矣。若戰而不捷,雖食參之肉,豈足贖罪?」伍參曰:「若戰而捷,令尹為無謀矣;如其不捷,參之肉將為晉軍所食,何能及楚人之口?」莊王乃遍問諸將,各授以筆,使書其掌,主戰者寫「戰」字,主退者寫「退」字,諸將寫訖,莊王使開掌驗之。惟中軍元帥虞邱,及連尹襄老、裨將蔡鳩居彭名四人,掌中寫「退」字,其他公子嬰齊、公子側、公子穀臣、屈蕩、潘黨、樂伯、養繇基、許伯、熊負羈、許偃……等二十餘人,俱「戰」字。莊王曰:「虞邱老臣之見,與令尹合,言『退』者是矣。」乃傳令南轅反旆,來日飲馬於河而歸。
  伍參夜求見莊王曰:「君王何畏於晉,而棄鄭以畀之也?」莊王曰:「寡人未嘗棄鄭也。」伍參曰:「楚兵頓鄭城下九十日,而僅得鄭成。今晉來而楚去,使晉得以救鄭為功而收鄭,楚自此不復有鄭矣,非棄鄭而何?」莊王曰:「令尹言戰晉未必捷,是以去之。」伍參曰:「臣已料之審矣。荀林父新將中軍,威信未孚於眾。其佐先穀,先軫之孫,先且居之子,恃其世勳,且剛愎不仁,非用命之將也。欒趙之輩,皆累世名將,各行其意,號令不一。晉師雖多,敗之易耳。且王以一國之主,而避晉之諸臣,將遺笑於天下,況能有鄭乎?」莊王愕然曰:「寡人雖不能軍,何至出晉諸臣之下?寡人從子戰矣!」即夜使人告令尹孫叔敖,將乘轅一齊改為北嚮,進至管城,以待晉師。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31:27

第五十四回     荀林父縱屬亡師 孟侏儒託優悟主

  話說晉景公即位三年,聞楚王親自伐鄭,謀欲教之。乃拜荀林父為中軍元帥,先穀副之;士會為上軍元帥,郤克副之;趙朔為下軍元帥,欒書副之。趙括趙嬰齊為中軍大夫,鞏朔韓穿為上軍大夫,荀首趙同為下軍大夫,韓厥為司馬。更有部將魏錡、趙㫋、荀罃、逢伯、鮑癸等數十員,起兵車共六百乘,以夏六月自絳州進發。到黃河口,前哨探得鄭城被楚久困,待救不至,已出降於楚,楚兵亦將北歸矣。荀林父召諸將商議行止。士會曰:「救之不及,戰楚無名;不如班師,以俟再舉。」林父善之,遂命諸將班師。中軍一員上將,挺身出曰:「不可,不可!晉能伯諸侯者,以其能扶傾救難故也。今鄭待救不至,不得已而降楚,我若挫楚,鄭必歸晉。今棄鄭而逃楚,小國何恃之有?晉不復能伯諸侯矣!元帥必欲班師,小將情願自率本部前進。」荀林父視之,乃中軍副將先穀,字彘子。林父曰:「楚王親在軍中,兵強將廣,汝偏師獨濟,如以肉投餒虎,何益於事?」先穀咆哮大叫曰:「我若不往,使人謂堂堂晉國,沒一個敢戰之人,豈不可恥?此行雖死於陣前,猶不失志氣。」說罷,竟出營門,遇趙同趙括兄弟,告以:「元帥畏楚班師,我將獨濟。」同括曰:「大丈夫正當如此。我弟兄願率本部相從。」三人不秉將令,引軍濟河。荀首不見了趙同,軍士報道:「已隨先將軍去迎楚軍矣。」荀首大驚,告於司馬韓厥。韓厥特造中軍,來見荀林父,曰:「元帥不聞彘子之濟河乎?如遇楚師,必敗。子總中軍,而彘子喪師,咎專在子。將若之何?」林父悚然問計。韓厥曰:「事已至此,不如三軍俱進。如其捷,子有功矣。萬一不捷,六人均分其責,不猶愈於專罪乎?」林父下拜曰:「子言是也。」遂傳令三軍並濟,立營於敖鄗二山之間。先穀喜曰:「固知元帥不能違吾之言也。」
  話分兩頭。且說鄭襄公探知晉兵眾盛,恐一旦戰勝,將討鄭從楚之罪,乃集群臣計議。大夫皇戍進曰:「臣請為君使於晉軍,勸之戰楚。晉勝則從晉,楚勝則從楚,擇強而事,何患焉?」鄭伯善其謀,遂使皇戍往晉軍中,致鄭伯之命曰:「寡君待上國之救,如望時雨,以社稷之將危,偷安於楚,聊以救亡,非敢背晉也。楚師勝鄭而驕,且久出疲敝,晉若擊之,敝邑願為後繼。」先穀曰:「敗楚服鄭,在此一舉矣。」欒書曰:「鄭人反覆,其言未可信也。」趙同趙括曰:「屬國助戰,此機不可失。彘子之言是也。」遂不由林父之命,同先穀竟與皇戍定戰楚之約。誰知鄭襄公又別遣使往楚軍中,亦勸楚王與晉交戰,是兩邊挑鬥,坐觀成敗的意思。孫叔敖慮晉兵之盛,言於楚王曰:「晉人無決戰之意,不如請成,請而不獲,然後交兵,則曲在晉矣。」莊王以為然。使蔡鳩居往晉請罷戰修和。荀林父喜曰:「此兩國之福也!」先穀對蔡鳩居罵曰:「汝奪我屬國,又以和局緩我,便是我元帥肯和,我先穀決不肯,務要殺得你片甲不回,方見我先穀手段!快去報與楚君,教他早早逃走,饒他性命!」蔡鳩居被罵一場,抱頭而竄。將出營門,又遇趙同趙括兄弟,以劍指之曰:「汝若再來,先教你吃我一劍!」鳩居出了晉營,又遇晉將趙㫋,彎弓向之,說道:「你是我箭頭之肉,少不得早晚擒到!煩你傳話,只教你蠻王仔細!」鳩居回轉本寨,奏知莊王。莊王大怒,問眾將:「誰人敢去挑戰?」大將樂伯應聲而出曰:「臣願往!」樂伯乘單車,許伯為御,攝叔為車右,許伯驅車如風,逕逼晉壘。樂伯故意代御執轡,使許伯下車飾馬正鞅,以示閒暇。有遊兵十餘人過之,樂伯不慌不忙,一箭發去,射倒一人;攝叔跳下車,又隻手生擒一人,飛身上車,餘兵發聲喊都走。許伯仍為御,望本營而馳。晉軍知楚將挑戰殺人,分為三路追趕將來。鮑癸居中,左有逢寧,右有逢蓋。樂伯大喝曰:「吾左射馬,右射人,射錯了,就算我輸!」乃將彫弓挽滿,左一箭,右一箭,忙忙射去,有分有寸,不差一些。左邊連射倒三四匹馬,馬倒,車遂不能行動。右邊逢蓋面門亦中一箭,軍士被箭傷者甚多。左右二路追兵,俱不能進。只有鮑癸緊緊隨後,看看趕著。樂伯只存下一箭了。搭上弓靶,欲射鮑癸,想道:「我這箭若不中,必遭來將之手。」正轉念間,車馳馬驟之際,趕出一頭麋來,在樂伯面前經過。樂伯心下轉變,一箭望麋射去,剛剛的直貫麋心。乃使攝叔下車取麋,以獻鮑癸曰:「願充從者之膳。」鮑癸見樂伯矢無虛發,心中正在驚懼,因其獻麋,遂假意嘆曰:「楚將有禮,我不可犯也!」麾左右迴車。樂伯徐行而返。有詩為證:
    單車挑戰騁豪雄,車似雷轟馬似龍。神箭將軍誰不怕?追軍縮首去如風。
晉將魏錡知鮑癸放走了樂伯,心中大怒曰:「楚來挑戰,晉國獨無一人敢出軍前,恐被楚人所笑也。小將亦願以單車,探楚之強弱。」趙㫋曰:「小將願同魏將軍走遭。」林父曰:「楚來求和,然後挑戰。子若至楚軍,也將和議開談,方是答禮。」魏錡答曰:「小將便去請和。」趙㫋先送魏錡登車,謂魏錡曰:「將軍報鳩居之使,我報樂伯,各任其事可也。」
  卻說上軍元帥士會,聞趙魏二將討差往楚,慌忙來見荀林父,欲止其行。比到中軍,二將已去矣。士會私謂林父曰:「魏錡趙㫋,自恃先世之功,不得重用,每懷怨望之心。況血氣方剛,不知進退,此行必觸楚怒。倘楚兵猝然乘我,何以禦之?」時副將郤克亦來言:「楚意難測,不可不備。」先穀大叫曰:「旦晚廝殺,何以備為!」荀林父不能決。士會退謂郤克曰:「荀伯木偶耳!我等宜自為計。」乃使郤克約會上軍大夫鞏朔韓穿,各率本部兵,分作三處,伏於敖山之前。中軍大夫趙嬰齊,亦慮晉師之敗,預遣人具舟於黃河之口。
  話分兩頭。再說魏錡一心忌荀林父為將,欲敗其名,在林父面前只說請和,到楚軍中,竟自請戰而還。楚將潘黨知蔡鳩居出使晉營,受了晉將辱罵,今日魏錡到此,正好報仇。忙趨入中軍,魏錡已自出營去了,乃策馬追之。魏錡行及大澤,見追將甚緊,方欲對敵;忽見澤中有麋六頭,因想起楚將戰麋之事,彎起弓來,也射倒一麋,使御者獻於潘黨曰:「前承樂將軍賜鮮,敬以相報。」潘黨笑曰:「彼欲我描舊樣耳!我若追之,顯得我楚人無禮。」亦命御者迴車而返。魏錡還營,詭說:「楚王不准講和,定要交鋒,決一勝負。」荀林父問:「趙㫋何在?」魏錡曰:「我先行,彼在後,未曾相值。」林父曰:「楚既不准和,趙將軍必然吃虧。」乃使荀罃率軘車二十乘,步卒千五百人,往迎趙㫋。
  卻說趙㫋夜至楚軍,布席於軍門之外,車中取酒,坐而飲之。命隨從二十餘人,效楚語,四下巡綽,得其軍號,混入營中。有兵士覺其偽,盤詰之;其人拔刀傷兵士。營中亂嚷起來,舉火搜賊,被獲一十餘人。其餘逃出,見趙㫋尚安坐席上,扶之起,登車,覓御人,已沒於楚軍矣。天色漸明,趙㫋親自執轡鞭馬,馬餓不能馳。楚莊王聞營中有賊遁去,自駕戎輅,引兵追趕,其行甚速。趙㫋恐為所及,棄其車,奔入萬松林內,為楚將屈蕩所見,亦下車逐之。趙㫋將甲裳掛於小小松樹之上,輕身走脫。屈蕩取甲裳並車馬,以獻莊王。方欲回轅,望見單車風馳而至,視之,乃潘黨也。黨指北向車塵,謂楚王曰:「晉師大至矣!」這車塵卻是荀林父遣軘車,迎接趙㫋者。潘黨遠遠望見,誤認以為大軍,未免輕事重報,嚇得莊王面如土色。忽聽得南方鼓角喧天,為首一員大臣,領著一隊車馬飛到。這員大臣是誰?乃是令尹孫叔敖。莊王心下稍安,問:「相國何以知晉軍之至,而來救寡人?」孫叔敖對曰:「臣不知也。但恐君王輕進,誤入晉軍,臣先來救駕,隨後三軍俱至矣。」莊王北向再看時,見塵頭不高,曰:「非大軍也。」孫叔敖對曰:「《兵法》有云:『寧可我迫人,莫使人迫我。』諸將既已到齊,吾王可傳令,只顧殺向前去。若挫其中軍,餘二軍皆不能存紮矣。」
  莊王果然傳令:使公子嬰齊同副將蔡鳩居,以左軍攻晉上軍;公子側同副將工尹齊,以右軍攻晉下軍;自引中軍兩廣之眾,直擣荀林父大營。莊王親自援桴擊鼓。眾軍一齊擂鼓,鼓聲如雷,車馳馬驟,步卒隨著車馬,飛奔前行。晉軍全沒准備。荀林父聞鼓聲,纔欲探聽,楚軍漫山遍野,已佈滿於營外,真是出其不意了。林父倉忙無計,傳令並力混戰。楚兵人人耀武,個個揚威,分明似海嘯山崩,天摧地塌。晉兵如久夢乍回,大醉方醒,還不知東西南北。「沒心人遇有心人」,怎生抵敵得過?一時魚奔鳥散,被楚兵砍瓜切菜,亂殺一回,殺得四分五裂,七零八碎。荀罃乘著軘車,迎不著趙㫋,卻撞著楚將熊負羈,兩下交鋒。楚兵大至,寡不敵眾,步卒奔散,荀罃所乘左驂,中箭先倒,遂為熊負羈所擒。
  再說晉將逢伯,引其二子逢寧逢蓋,共載一小車,正在逃奔。恰好趙㫋脫身走到,兩趾俱裂,看見前面有乘車者,大叫:「車中何人?望乞挈帶!」逢伯認得是趙㫋聲音,吩咐二子:「速速馳去,勿得反顧。」二子不解其父之意,回頭看之,趙㫋即呼曰:「逢君可載我!」二子謂父曰:「趙叟在後相呼。」逢伯大怒曰:「汝既見趙叟,合當讓載也!」叱二子下車,以轡授趙㫋,使登車同載而去。逢寧逢蓋失車,遂死於亂軍之中。荀林父同韓厥,從後營登車,引著敗殘軍卒,取路山右,沿河而走,棄下車馬器仗無算。先穀自後趕上,額中一箭,鮮血淋漓,扯戰袍裹之。林父指曰:「敢戰者亦如是乎?」行至河口,趙括亦到,訴稱其兄趙嬰齊,私下預備船隻,先自濟河:「不通我每得知,是何道理?」林父曰:「死生之際,何暇相聞也?」趙括恨恨不已,自此與嬰齊有隙。林父曰:「我兵不能復戰矣!目前之計,濟河為急。」乃命先穀往河下招集船隻。那船俱四散安泊,一時不能取齊。正擾攘之際,沿河無數人馬,紛紛來到。林父視之,乃是下軍正副將趙朔欒書,被楚將公子側襲敗,驅率殘兵,亦取此路而來。兩軍一齊在岸,那一個不要渡河的?船數一發少了。南向一望,塵頭又起,林父恐楚兵乘勝窮追,乃擊鼓出令曰:「先濟河者有賞!」兩軍奪舟,自相爭殺。及至船上人滿了,後來者攀附不絕,連船覆水,又壞了三十餘艘。先穀在舟中喝令軍士:「但在攀舷扯槳的,用刀亂砍其手。」各船俱效之。手指砍落舟中,如飛花片片,數掬不盡,皆投河中。岸上哭聲震響,山谷俱應,天昏地慘,日色無光。史臣有詩云:
    舟翻巨浪連帆倒,人逐洪波帶血流。可憐數萬山西卒,半喪黃河作水囚!
  後面塵頭又起,乃是荀首、趙同、魏錡、逢伯、鮑癸……一班敗將,陸續逃至。荀首已登舟,不見其子荀罃,使人於岸呼之。有小軍看見荀罃被楚所獲,報知荀首。荀首曰:「吾子既失,吾不可以空返。」乃重復上岸,整車欲行。荀林父阻之曰:「罃已陷楚,往亦無益。」荀首曰:「得他人之子,猶可換回吾子也。」魏錡素與荀罃相厚,亦願同行。荀首甚喜。聚起荀氏家兵,尚有數百人。更兼他平昔恤民愛士,大得軍心,故下軍之眾,在岸者無不樂從,即已在舟中者,聞說下軍荀大夫欲入楚軍尋小將軍,亦皆上岸相從,願效死力。此時一股銳氣,比著全軍初下寨時,反覺強旺。荀首在晉,亦算是數一數二的射手,多帶良箭,撞入楚軍。遇著老將連尹襄老,正在掠取遺車棄仗,不意晉兵猝至,不作准備,被荀首一箭射去,恰穿其頰,倒於車上。公子穀臣看見襄老中箭,馳車來救。魏錡就迎住廝殺。荀首從旁覷定,又復一箭,中其右腕。穀臣負痛拔箭,被魏錡乘勢將穀臣活捉過來,並載襄老之屍。荀首曰:「有此二物,可以贖吾子矣!楚師強甚,不可當也。」乃策馬急馳。比及楚軍知覺,欲追之,已無及矣。
  且說公子嬰齊來攻上軍。士會預料有事,探信最早,先已結陣,且戰且走。嬰齊追及敖山之下,忽聞砲聲大震,一軍殺出,當頭一員大將在車中高叫:「鞏朔在此,等候多時矣!」嬰齊倒吃了一驚。鞏朔接住嬰齊廝殺,約鬥二十餘合,不敢戀戰,保著士會,徐徐而走。嬰齊不捨,再復追來,前面砲聲又起,韓穿起兵來到。偏將蔡鳩居出車迎敵,方欲交鋒,山凹裏砲聲又震,旗旆如雲,大將郤克引兵又至。嬰齊見埋伏甚眾,恐墮晉計,鳴金退師。士會點查將士,並不曾傷折一個人,遂依敖山之險,結成七個小寨,連絡如七星,楚不敢逼。直到楚兵盡退,方纔整旆而還。此是後話。
  再說荀首兵轉河口,林父大兵尚未濟盡,必甚驚皇。卻喜得趙嬰齊渡過北岸,打發空船南來接應。時天已昏黑,楚軍已至邲城。伍參請速追晉師。莊王曰:「楚自城濮失利,貽羞社稷,此一戰可雪前恥矣。晉楚終當講和,何必多殺?」乃下令安營。晉軍乘夜濟河,紛紛擾擾,直亂到天明方止。史臣論荀林父智不能料敵,才不能御將,不進不退,以至此敗,遂使中原伯氣,盡歸於楚,豈不傷哉!有詩云:
    閫外元戎無地天,如何裨將敢撓權?舟中掬指真堪痛,縱渡黃河也靦然!
  鄭襄公知楚師得勝,親自至邲城勞軍。迎楚王至於衡雍,僭居王宮,大設筵席慶賀。潘黨請收晉屍,築為「京觀」,以彰武功於萬世。莊王曰:「晉非有罪可討,寡人幸而勝之,何武功之足稱耶?」命軍士隨在掩埋遺骨,為文祭祀河神,奏凱而還。論功行賞,嘉伍參之謀,用為大夫。伍舉、伍奢、伍尚、伍員即其後也。令尹孫叔敖嘆曰:「勝晉大功,出自嬖人,吾當愧死矣!」遂鬱鬱成疾。
  話分兩頭。卻說荀林父引敗兵還見景公,景公欲斬林父。群臣力保曰:「林父先朝大臣,雖有喪師之罪,皆是先穀故違軍令,所以致敗。主公但斬先穀,以戒將來足矣。昔楚殺得臣而文公喜,秦留孟明而襄公懼。望主公赦林父之罪,使圖後效。」景公從其言,遂斬先穀,復林父原職。命六卿治兵練將,為異日報仇之舉。此周定王十年事也。
  定王十二年春三月,楚令尹孫叔敖病篤,囑其子孫安曰:「吾有遺表一通,死後為我達於楚王。楚王若封汝官爵,汝不可受。汝碌碌庸才,非經濟之具,不可濫廁冠裳也。若封汝以大邑,汝當固辭。辭之不得,則可以寢邱為請。此地瘠薄,非人所欲,庶幾可延後世之祿耳。」言畢遂卒。孫安取遺表呈上,楚莊王啟而讀之,表曰:
    臣以罪廢之餘,蒙君王拔之相位,數年以來,愧乏大功,有負重任。今賴君王之靈,獲死牖下,臣之幸矣!臣止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從子薳憑,頗有才能,可任一職。晉號世伯,雖偶敗績,不可輕視。民苦戰鬥已久,惟息兵安民為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願王察之!
莊王讀罷,嘆曰:「孫叔死不忘國,寡人無福,天奪我良臣也!」即命駕往視其殮,撫棺痛哭,從行者莫不垂淚。次日,以公子嬰齊為令尹。召薳憑為箴尹,是為薳氏。莊王欲以孫安為工正,安守遺命,力辭不拜,退耕於野。
  莊王所寵優人孟侏儒,謂之優孟,身不滿五尺,平日以滑稽調笑,取歡左右。一日出郊,見孫安砍下柴薪,自負而歸。優孟迎而問曰:「公子何自勞苦負薪?」孫安曰:「父為相數年,一錢不入私門,死後家無餘財,吾安得不負薪乎?」優孟嘆曰:「公子勉之,王行且召子矣!」乃制孫叔敖衣冠劍履一具,並習其生前言動,摹擬三日,無一不肖,宛如叔敖之再生也。值莊王宴於宮中,召群優為戲。優孟先使他優扮為楚王,為思慕叔敖之狀,自己扮叔敖登場。楚王一見,大驚曰:「孫叔無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來輔相寡人也。」優孟對曰:「臣非真叔敖,偶似之耳。」楚王曰:「寡人思叔敖不得見,見似叔敖者,亦足少慰寡人之思,卿勿辭,可即就相位。」優孟對曰:「王果用臣,於臣甚願。但家有老妻,頗能通達世情,容歸與老妻商議,方敢奉詔。」乃下場,復上曰:「臣適與老妻議之,老妻勸臣勿就。」楚王問曰:「何故?」優孟對曰:「老妻有村歌勸臣,臣請歌之!」遂歌曰:
    貪吏不可為而可為,廉吏可為而不可為。貪吏不可為者,污且卑;而可為者,子孫乘堅而策肥。廉吏可為者,高且潔;而不可為者,子孫衣單而食缺。君不見楚之令尹孫叔敖,生前私殖無分毫,一朝身沒家凌替,子孫丐食棲蓬蒿。勸君勿學孫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勞!
莊王在席上見優孟問答,宛似叔敖,心中已是悽然;及聞優孟歌畢,不覺潸然淚下曰:「孫叔之功,寡人不敢忘也!」即命優孟往召孫安。孫安敝衣草屨而至,拜見莊王。莊王曰:「子窮困至此乎?」優孟從旁答曰:「不窮困,不見前令尹之賢。」莊王曰:「孫安不願就職,當封以萬家之邑。」安固辭。莊王曰:「寡人主意已定,卿不可卻。」孫安奏曰:「君王倘念先臣尺寸之勞,給臣衣食,願得封寢邱,臣願足矣。」莊王曰:「寢邱瘠惡之土,卿何利焉?」孫安曰:「先臣有遺命,非此不敢受也。」莊王乃從之。後人以寢邱非善地,無人爭奪,遂為孫氏世守。此乃孫叔敖先見之明。史臣有詩單道優孟之事。詩曰:
    清官遑計子孫貧,身死褒崇賴主君;不是侏儒能諷諫,莊王安肯念先臣?
  卻說晉臣荀林父,聞孫叔敖新故,知楚兵不能驟出。乃請師伐鄭,大掠鄭郊,揚兵而還。諸將請遂圍鄭,林父曰:「圍之未可遽克,萬一楚救忽至,是求敵也,姑使鄭人懼而自謀耳。」鄭襄公果大懼,遣使謀之於楚,且以其弟公子張,換公子去疾回鄭,共理國事。莊王曰:「鄭苟有信,豈在質乎?」乃悉遣之,因大集群臣計議。不知所議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32:08

第五十五回     華元登床劫子反 老人結草亢杜回

  話說楚莊王大集群臣,計議卻晉之事。公子側進曰:「楚所善無如齊,而事晉之堅,無過於宋。若我興師伐宋,晉方救宋不暇,敢與我爭鄭乎?」莊王曰:「子策雖善,然未有隙也。自先君敗宋於泓,傷其君股,宋能忍之。及厥貉之會,宋君親受服役。其後昭公見弒,子鮑嗣立,今十八年矣,伐之當奉何名?」公子嬰齊對曰:「是不難。齊君屢次來聘,尚未一答。今宜遣使報聘於齊,竟自過宋,令勿假道,且以探之。若彼不較,是懼我也,君之會盟,必不拒矣。如以無禮之故,辱我使臣,我借此為辭,何患無名哉?」莊王曰:「何人可使?」嬰齊對曰:「申無畏曾從厥貉之會,此人可使也。」
  莊王乃命無畏如齊修聘。無畏奏曰:「聘齊必經宋國,須有假道文書送驗,方可過關。」莊王曰:「汝畏阻絕使臣耶?」無畏答曰:「向者厥貉之會,諸君田於孟諸,宋君違令,臣執其僕而戮之,宋恨臣必深;此行若無假道文書,必然殺臣。」莊王曰:「文書上與汝改名曰申舟,不用無畏舊名可矣。」無畏猶不肯行,曰:「名可改,面不可改。」莊王怒曰:「若殺子,我當興兵破滅其國,為子報仇!」無畏乃不敢復辭。
  明日,率其子申犀,謁見莊王曰:「臣以死殉國,分也;但願王善視此子。」莊王曰:「此寡人之事,子勿多慮。」申舟領了出使禮物,拜辭出城。子犀送至郊外,申舟吩咐曰:「汝父此行,必死於宋。汝必請於君王,為我報仇,切記吾言!」父子灑淚而別。
  不一日,行至睢陽,關吏知是楚國使臣,要索假道文驗。申舟答言:「奉楚王之命,但有聘齊文書,卻沒有假道文書。」關吏遂將申舟留住,飛報宋文公。時華元為政,奏於文公曰:「楚,吾世仇也。今遣使公然過宋,不循假道之禮,欺我甚矣!請殺之!」宋公曰:「殺楚使,楚必伐我,奈何?」華元對曰:「欺我之恥,甚於受伐;況欺我,勢必伐我。均之受伐,且雪吾恥。」乃使人執申舟至宋廷,華元一見,認得就是申無畏,怒上加怒,責之曰:「汝曾戮我先公之僕,今改名,欲逃死耶?」申舟自知必死,大罵宋鮑:「汝奸祖母,弒嫡姪,幸免天誅;又妄殺大國之使,楚兵一到,汝君臣為虀粉矣!」華元命先割其舌,而後殺之。將聘齊的文書禮物,焚棄於郊外。從人棄車而遁,回報莊王。莊王方進午膳,聞申舟見殺,投箸於席,奮袂而起。即拜司馬公子側為大將,申叔時副之,立刻整車,親自伐宋,使申犀為軍正,從征。按申舟以夏四月被殺,楚兵以秋九月即造宋境,可謂速之至矣!潛淵有詩云:
    明知欺宋必遭屯,君命如天敢惜身?投袂興師風雨至,華元應悔殺行人。
  楚兵將睢陽城圍困,造樓車高與城等,四面攻城。華元率兵民巡守,一面遣大夫樂嬰齊奔晉告急。晉景公欲發兵救之。謀臣伯宗諫曰:「林父以六百乘而敗於邲城,此天助楚也,往救未必有功。」景公曰:「當今惟宋與晉親,若不救,則失宋矣。」伯宗曰:「楚距宋二千里之遙,糧運不繼,必不能久。今遣一使往宋,只說:『晉已起大軍來救。』諭使堅守。不過數月,楚師將去。是我無敵楚之勞,而有救宋之功也。」景公然其言,問:「誰能與我使宋國者?」大夫解揚請行。景公曰:「非子虎不勝此任也。」解揚微服行及宋郊,被楚之遊兵盤詰獲住,獻於莊王。莊王認得是晉將解揚,問曰:「汝來何事?」解揚曰:「奉晉侯之命,來諭宋國,堅守待救。」楚莊王曰:「原來是晉使臣!爾前者北林之役,汝為我將蒍賈所擒,寡人不殺,放汝回國;今番又來自投羅網,有何理說?」解揚曰:「晉楚仇敵,見殺分也,又何說乎?」莊王搜得身邊文書,看畢,謂曰:「宋城破在旦夕矣,汝能反書中之言,說汝國中有事,『急切不能相救,恐誤你國之事,特遣我口傳相報。』如此,則宋人絕望,必然出降,省得兩國人民屠戮之慘。事成之日,當封你為縣公,留仕楚國。」解揚低頭不應。莊王曰:「不然,當斬汝矣!」解揚本欲不從,恐身死於楚軍,無人達晉君之命,乃佯許曰:「諾。」莊王升解揚於樓車之上,使人從旁促之。揚遂呼宋人曰:「我晉國使臣解揚也。被楚軍所獲,使我誘汝出降。汝切不可!我主公親率大軍來救,不久必至矣。」莊王聞其言,命速牽下樓車,責之曰:「爾既許寡人,而又背之,爾自無信,非寡人之過也。」叱左右斬訖報來。解揚全無懼色,徐聲答曰:「臣未嘗無信也。臣若全信於楚,必然失信於晉,假使楚有臣而背其主之言,以取賂於外國,君以為信乎?不信乎?臣請就誅,以明楚國之信,在外不在內!」莊王嘆曰:「『忠臣不懼死。』子之謂矣!」縱之使歸。
  宋華元因解揚之告,繕守益堅。公子側使軍士築土堙於外,如敵樓之狀,親自居之,以闞城內,一舉一動皆知。華元亦於城內築土堙以向之。自秋九月圍起,至明年之夏五月,彼此相拒九個月頭,睢陽城中,糧草俱盡,人多餓死。華元但以忠義激勸其下,百姓感泣,甚至易子為食,拾骸骨為爨,全無變志。莊王沒奈何了。軍吏稟道:「營中只有七日之糧矣!」莊王曰:「吾不意宋國難下如此!」乃親自登車,閱視宋城,見守陴軍士,甚是嚴整,嘆了一口氣,即召公子側議班師。
  申犀哭拜於馬前曰:「臣父以死奉王之命,王乃失信於臣父乎?」莊王面有慙色。申叔時時為莊王執轡在車,乃獻計曰:「宋之不降,度我不能久耳。若使軍士築室耕田,示以長久之計,宋必懼矣。」莊王曰:「此計甚善!」乃下令,軍士沿城一帶起建營房,即拆城外民居,并砍伐竹木為之。每軍十名,留五名攻城,五名耕種,十日一更番,軍士互相傳說。華元聞之,謂宋文公曰:「楚王無去志矣!晉救不至,奈何?臣請入楚營,面見子反,劫之以和,或可僥倖成事也。」宋文公曰:「社稷存亡,在此一行,小心在意!」華元探知公子側在土堙敵樓上住宿,預得其左右姓名,及奉差守宿備細。捱至夜分,扮作謁者模樣,悄地從城上縋下,直到土堙邊。遇巡軍擊柝而來,華元問曰:「主帥在上乎?」巡軍曰:「在。」又問曰:「已睡乎?」巡軍曰:「連日辛苦,今夜大王賜酒一罇,飲之已就枕矣。」華元走上土堙,守堙軍士阻之。華元曰:「我謁者庸僚也。大王有緊要機密事吩咐主帥。因適纔賜酒,恐其醉臥,特遣我來當面叮囑,立等回復。」軍士認以為真,讓華元登堙。堙內燈燭尚明,公子側和衣睡倒。華元逕上其床,輕輕的以手推之。公子側醒來,要轉動時,兩袖被華元坐住了。急問:「汝是何人?」華元低聲答曰:「元帥勿驚,吾乃宋國右師華元也。奉主公之命,特地夜至求和。元帥若見從,當世從盟好;若還不允,元與元帥之命,俱盡於今夜矣!」言畢,左手按住臥席,右手於袖中掣出雪白一柄匕首,燈光之下,晃上兩晃。公子側慌忙答曰:「有事大家商量,不須粗鹵。」華元收了匕首,謝曰:「死罪勿怪!情勢已急,不得從容也。」公子側曰:「子國中如何光景?」華元曰:「易子而食,拾骨而爨,已十分狼狽矣。」公子側驚曰:「宋之困敝,一至此乎?吾聞軍事『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子奈何以實情告我?」華元曰:「『君子矜人之危,小人利人之危。』元帥乃君子,非小人,元是以不敢匿情。」公子側曰:「然則何以不降?」華元曰:「國有已困之形,人有不困之志。君民效死,與城俱碎,豈肯為城下之盟哉?倘蒙矜厄之仁,退師三十里,寡君願以國從,誓無二志!」公子側曰:「我不相欺,軍中亦止有七日之糧矣。若過七日,城不下,亦將班師。築室耕田之令,聊以相恐耳。明日我當奏知楚王,退軍一舍;爾君臣亦不可失信。」華元曰:「元情願以身為質,與元帥共立誓詞,各無反悔。」二人設誓已畢,公子側遂與華元結為兄弟,將令箭一枝付與華元,吩咐:「速行。」華元有了令箭,公然行走,直到城下,口中一個暗號,城上便放下兜子,將華元吊上城堙去了。華元連夜回復宋公,歡歡喜喜,專等明日退軍消息。
  次早天明,公子側將夜來華元所言,告於莊王,言:「臣之一命,幾喪於匕首。幸華元仁心,將國情實告於我,哀懇退師;臣已許之。乞我王降旨!」莊王曰:「宋困憊如此,寡人當取此而歸。」公子側頓首曰:「我軍止有七日之糧,臣已告之矣。」莊王勃然怒曰:「子何為以實情輸敵?」公子側對曰:「區區弱宋,尚有不欺人之臣;豈堂堂大楚,而反無之?臣故不敢隱諱。」莊王顏色頓霽曰:「司馬之言是也!」即降旨退軍,屯於三十里之外。申犀見軍令已出,不敢復阻,捶胸大哭。莊王使人安慰之曰:「子勿悲,終當成汝之孝。」楚軍安營已定,華元先到楚軍,致宋公之命,請受盟約。公子側隨華元入城,與宋文公歃血為誓。宋公遣華元送申舟之棺於楚營,即留身為質。莊王班師歸楚,厚葬申舟,舉朝皆往送葬。葬畢,使申犀嗣為大夫。
  華元在楚,因公子側又結交公子嬰齊,與嬰齊相善。一日,聚會之間,論及時事,公子嬰齊嘆曰:「今晉楚分爭,日尋干戈,天下何時得太平耶?」華元曰:「以愚觀之,晉楚互為雌雄,不相上下,誠得一人合二國之成,各朝其屬,息兵修好,生民免於塗炭,誠為世道之大幸!」嬰齊曰:「此事子能任之乎?」華元曰:「元與晉將欒書相善,向年聘晉時,亦曾言及於此。奈無人從中聯合耳。」明日,嬰齊以華元之言,告於公子側。側曰:「二國尚未厭兵,此事殆未可輕議也。」華元留楚凡六年,至周定王十八年,宋文公鮑卒,子共公固立,華元請歸奔喪,始返宋國。此是後話。
  卻說晉景公聞楚人圍宋,經年不解,謂伯宗曰:「宋之城守倦矣。寡人不可失信於宋,當往救之。」正欲發兵,忽報:「潞國有密書送到。」按潞國乃赤狄別種,隗姓,子爵,與黎國為鄰。周平王時,潞君逐黎侯而有其地,於是赤狄益強。此時潞子名嬰兒,娶晉景公之娣伯姬為夫人。嬰兒微弱,其國相酆舒,專權用事。先時,狐射姑奔在彼國,他是晉國勳臣,識多才廣,酆舒還怕他三分,不敢放恣。自射姑死後,酆舒益無忌憚,欲潞子絕晉之好,誣伯姬以罪,逼其君使縊殺之。又與潞子出獵郊外,醉後君臣打彈為戲,賭彈飛鳥。酆舒放彈,誤傷潞子之目,投弓於地,笑曰:「彈得不准,臣當罰酒一巵!」潞子不堪其虐,力不能制,遂寫密書送晉,求晉起兵來討酆舒之罪。謀臣伯宗進曰:「苦戮酆舒,兼並潞地,因及旁國,盡有狄土,則西南之疆益拓,而晉之兵賦益充,此機不可失也。」景公亦怒潞子嬰兒不能庇其妻,乃命荀林父為大將,魏顆副之,出車三百乘伐潞。
  酆舒率兵拒於曲梁,戰敗奔衛。衛穆公速方與晉睦,囚酆舒以獻於晉軍。荀林父令縛至絳都,殺之。晉師長驅直入潞城,潞子嬰兒迎於馬首,林父數其誣殺伯姬之罪,並執以歸。託言曰:「黎人思其君久矣。」乃訪黎侯之裔,割五百家,築城以居之,名為復黎,實則滅潞也。嬰兒痛其國亡,自刎而死。潞人哀之,為之立祠。今黎城南十五里,有潞祠山是也。
  晉景公恐林父未能成功,自率大軍屯於稷山。林父先至稷山獻捷,留副將魏顆,略定赤狄之地。還至輔氏之澤,忽見塵頭蔽日,喊殺連天,晉兵不知為誰。前哨飛報:「秦國遣大將杜回起兵來到。」按秦康公薨於周匡王之四年,子共公稻立,因趙穿侵崇起釁,秦兵圍焦無功,遂厚結酆舒,共圖晉國。共公立四年薨,子桓公榮立。此時乃秦桓公之十一年,聞晉伐酆舒,方欲起兵來救;又聞晉已殺酆舒,執潞子,遂遣杜回引兵來爭潞地。
  那杜回是秦國有名的力士,生得牙張銀鑿,眼突金睛,拳似銅鎚,臉如鐵缽,虯鬚卷髮,身長一丈有餘。力舉千鈞,慣使一柄開山大斧,重一百二十斤。本白翟人氏。曾於青眉山,一日拳打五虎,皆剝其皮以歸。秦桓公聞其勇,聘為車右將軍。又以三百人破嵯峨山賊寇萬餘,威名大振,遂為大將。
  魏顆排開陣勢,等待交鋒。杜回卻不用車馬,手執大斧,領著慣戰殺手三百人,大踏步直沖入陣來。下砍馬足,上劈甲將,分明是天降下神煞一般!晉兵從來未見此兇狠,遮攔不住,大敗一陣。魏顆下令,扎紮營壘,且莫出戰。杜回領著一隊刀斧手,在營外跳躍叫罵,一連三日,魏顆不敢出應。忽報本國有兵來到,其將乃顆弟魏錡也。錡曰:「主公恐赤狄之黨,結連秦國生變,特遣弟來幫助。」魏顆述秦將杜回,如此恁般,勇不可當,正欲遣人請兵。魏錡不信,曰:「彼草寇何能為?來日弟當見陣,管取勝之。」
  至明日,杜回又來挑戰,魏錡忿然欲出,魏顆止之,不聽。當下領著新來甲士,驅車直進,秦兵卻四散奔走,魏錡分車逐之。忽然呼哨一聲,三百個殺手,復合為一,都跟著杜回,大刀闊斧,下砍馬足,上劈甲將。北邊步卒隨車行轉,輅車不便轉折,被他左右前後,覷便就砍,魏錡大敗。虧著魏顆引兵接應,回營去了。
  是夜,魏顆在營中悶坐,左思右想,沒有良策。坐至三更困倦,朦朧睡去,耳邊似有人言「青草坡」三字,醒來不解其義;再睡,仍復如前。乃向魏錡言之。魏錡曰:「輔氏左去十里,有個大坡,名為青草坡,或者秦軍合敗於此地也。弟先引一軍往彼埋伏,兄誘敵軍至此,左右夾攻,可以取勝。」魏錡自去行埋伏之事。魏顆傳令:「拔寨都起。」揚言:「且回黎城。」杜回果然來追,魏顆略鬥數合,回車就走,漸漸引近青草坡來。一聲砲響,魏錡伏兵俱起。魏顆復身轉來,將杜回團團圍住,兩下夾攻。杜回全不畏懼,輪著一百二十斤的開山大斧,橫劈豎劈,當者輒死,雖然眾殺手頗有損傷,不能取勝。二魏督率眾軍,力戰杜回不退。看看殺至青草坡中間,杜回忽然一步一跌,如油靴踏著層冰,立腳不住,軍中發起喊來。魏顆舉眼看時,遙見一老人,布袍芒履,似莊家之狀,將青草一路挽結,以攀杜回之足。魏顆魏錡雙車碾到,二戟并舉,把杜回搠倒在地,活捉過來。眾殺手見主將被擒,四散逃奔,俱為晉兵追而獲之,三百人逃不得四五十人。魏顆問杜回曰:「汝自逞英雄,何以見擒?」杜回曰:「吾雙足似有物攀住,不能展動,乃天絕我命,非力不及也。」魏顆暗暗稱奇。魏錡曰:「彼既有絕力,留於軍中,恐有他變。」魏顆曰:「吾意正慮及此。」即時將杜回斬首,解往稷山請功。
  是夜,魏顆始得安睡,夢日間所見老人,前來致揖曰:「將軍知杜回所以獲乎?是老漢結草以禦之,所以顛躓被獲耳。」魏顆大驚曰:「素不識叟面,乃蒙相助,何以奉酬?」老人曰:「我乃祖姬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善嫁吾女,老漢九泉之下,感子活女之命,特效微力,助將軍成此軍功。將軍勉之,後當世世榮顯,子孫貴為王侯,無忘吾言。」
  原來魏顆之父魏犨,有一愛妾,名曰祖姬。犨每出征,必囑魏顆曰:「吾若戰死沙場,汝當為我選擇良配,以嫁此女,勿令失所,吾死亦瞑目矣。」及魏犨病篤之時,又囑顆曰:「此女吾所愛惜,必用以殉吾葬,使吾泉下有伴也。」言訖而卒。魏顆營葬其父,並不用祖姬為殉。魏錡曰:「不記父臨終之囑乎?」顆曰:「父平日吩咐必嫁此女,臨終乃昏亂之言。孝子從治命,不從亂命。」葬事畢,遂擇士人而嫁之。有此陰德,所以老人有結草之報。魏顆夢覺,述於魏錡曰:「吾當時曲體親心,不殺此女,不意女父銜恩地下如此。」魏錡嘆息不已。髯仙有詩云:
    結草何人亢杜回?夢中明說報恩來。勸人廣積陰功事,理順心安福自該。
秦國敗兵,回到雍州,知杜回戰死,君臣喪氣。晉景公嘉魏顆之功,封以令狐之地,復鑄大鐘,以紀其事,備載年月。後人因晉景公所鑄,因名曰「景鐘」。晉景公復遣士會領兵攻滅赤狄餘種,共滅三國:曰甲氏,曰留吁,及留吁之屬國曰鐸辰。自是赤狄之土,盡歸於晉。
  時晉國歲飢,盜賊蜂起,荀林父訪國中之能察盜者,得一人,乃郤氏之族,名雍。此人善於億逆,嘗遊市井間,忽指一人為盜,使人拘而審之,果真盜也。林父問:「何以知之?」郤雍曰:「吾察其眉睫之間,見市中之物有貪色,見市中之人有愧色,聞吾之至,而有懼色,是以知之。」郤雍每日獲盜數十人,市井悚懼,而盜賊愈多。大夫羊舌職謂林父曰:「元帥任郤雍以獲盜也。盜未盡獲,而郤雍之死期至矣。」林父驚問:「何故?」不知羊舌職說出甚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33:15

第五十六回     蕭夫人登臺笑客 逢丑父易服免君

  話說荀林父用郤雍治盜,羊舌職度郤雍必不得其死,林父請問其說。羊舌職對曰:「周諺有云:『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慝者有殃。』恃郤雍一人之察,不可以盡群盜,而合群盜之力,反可以制郤雍,不死何為?」未及三日,郤雍偶行郊外,群盜數十人,合而攻之,割其頭以去。荀林父憂憤成疾而死。晉景公聞羊舌職之言,召而問曰:「子之料郤雍當矣!然弭盜何策?」羊舌職對曰:「夫以智禦智,如用石壓草,草必罅生。以暴禁暴,如用石擊石,石必兩碎。故弭盜之方,在乎化其心術,使知廉恥,非以多獲為能也。君如擇朝中之善人,顯榮之於民上,彼不善者將自化,何盜之足患哉?」景公又問曰:「當今晉之善人,何者為最?卿試舉之。」羊舌職曰:「無如士會。其為人,言依於信,行依於義,和而不諂,廉而不矯,直而不亢,威而不猛。君必用之。」及士會定赤狄而還,晉景公獻狄俘於周,以士會之功,奏聞周定王。定王賜士會以黻冕之服,位為上卿。遂代林父之任,為中軍元帥,且加太傅之職,改封於范,是為范氏之始。士會將緝盜科條,盡行除削,專以教化勸民為善。於是奸民皆逃奔秦國,無一盜賊,晉國大治。
  景公復有圖伯之意。謀臣伯宗進曰:「先君文公,始盟踐土,列國景從。襄公之世,猶受盟新城,未敢貳也。自令狐失信,始絕秦懽。及齊宋弒逆,我不能討,山東諸國,遂輕晉而附楚。至救鄭無功,救宋不果,復失二國。晉之宇下,惟衛曹寥寥三四國耳。夫齊魯天下之望,君欲復盟主之業,莫如親齊魯。盍使人行聘於二國,以聯屬其情,而伺楚之間,可以得志。」晉景公以為然,乃遣上軍元帥郤克,使魯及齊,厚其禮幣。
  卻說魯宣公以齊惠公定位之故,奉事惟謹,朝聘俱有常期。至頃公無野嗣立,猶循舊規,未曾缺禮。郤克至魯修聘,禮畢,辭欲往齊,魯宣公亦當聘齊之期,乃使上卿季孫行父,同郤克一齊啟行。方及齊郊,只見衛上卿孫良夫,曹大夫公子首,也為聘齊來到。四人相見,各道來由,不期而會,足見同志了。四位大夫下了客館。次日朝見,各致主君之意。禮畢,齊頃公看見四位大夫容貌,暗暗稱怪,道:「大夫請暫歸公館,即容設饗相待。」四位大夫,退出朝門。
  頃公入宮,見其母蕭太夫人,忍笑不住。太夫人乃蕭君之女,嫁於齊惠公。自惠公薨後,蕭夫人日夜悲泣。頃公事母至孝,每事求悅其意,即閭巷中有可笑之事,亦必形容稱述,博其一啟顏也。是日,頃公乾笑,不言其故。蕭太夫人問曰:「外面有何樂事,而歡笑如此?」頃公對曰:「外面別無樂事,乃見一怪事耳!今有晉、魯、衛、曹四國,各遣大夫來聘。晉大夫郤克,是個瞎子,只有一隻眼光著看人。魯大夫季孫行父,是個禿子,沒一根毛髮。衛大夫孫良夫,是個跛子,兩腳高低的。曹公子首,是個駝背,兩眼觀地。吾想生人抱疾,五形四體,不全者有之。但四人各占一病,又同時至於吾國,堂上聚著一班鬼怪,豈不可笑?」蕭太夫人不信,曰:「吾欲一觀之可乎?」頃公曰:「使臣至國,公宴後,例有私享。來日兒命設宴於後苑,諸大夫赴宴,必從崇臺之下經過。母親登於臺上,張帷而竊觀之,有何難哉?」
  話中略過公宴不題,單說私宴。蕭太夫人已在崇臺之上了。舊例:使臣來到,凡車馬僕從,都是主國供應,以暫息客人之勞。頃公主意,專欲發其母之一笑,乃於國中密選眇者、禿者、跛者、駝者各一人,使分御四位大夫之車。郤克眇,即用眇者為御;行父禿,即用禿者為御;孫良夫跛,即用跛者為御;公子首駝,即用駝者為御。齊上卿國佐諫曰:「朝聘,國之大事。賓主主敬,敬以成禮,不可戲也。」頃公不聽。車中兩眇,兩禿,雙駝,雙跛,行過臺下,蕭夫人啟帷望見,不覺大笑,左右侍女,無不掩口,笑聲直達於外。
  郤克初見御者眇目,亦認為偶然,不以為怪。及聞臺上有婦女嬉笑之聲,心中大疑。草草數杯,即忙起身,回至館舍,使人詰問:「臺上何人?」「乃國母蕭太夫人也。」須臾,魯、衛、曹三國使臣,皆來告訴郤克,言:「齊國故意使執鞭之人,戲弄我等,以供婦人觀笑,是何道理?」郤克曰:「我等好意修聘,反被其辱;若不報此仇,非丈夫也!」行父等三人齊聲曰:「大夫若興師伐齊,我等奏過寡君,當傾國相助。」郤克曰:「眾大夫果有同心,便當歃血為盟。伐齊之日,有不竭力共事者,明神殛之!」四位大夫聚於一處,竟夜商量,直至天明,不辭齊侯,竟自登車,命御人星馳,各還本國而去。國佐嘆曰:「齊患自此始矣!」史臣有詩云:
    主賓相見敬為先,殘疾何當配執鞭?臺上笑聲猶未寂,四郊已報起烽煙。
  是時魯卿東門仲遂,叔孫得臣俱卒。季孫行父為正卿,執政當權。自聘齊被笑而歸,誓欲報仇。聞郤克請兵於晉侯,因與太傅士會主意不合,故晉侯未許,行父心下躁急,乃奏知宣公,使人往楚借兵。值楚莊王旅病薨,世子審即位,時年纔十歲,是為共王。史臣有楚莊王讚云:
    於赫莊王,幹父之蠱;始不飛鳴,終能張楚。樊姬內助,孫叔外輔;戮舒播義,衂晉覿武。窺周圍宋,威聲如虎;蠢爾荊蠻,桓文為伍!
楚共王方有新喪,辭不出師。行父正在憤懣之際,有人自晉國來述:「郤克日夜言伐齊之利,不伐齊難以圖伯,晉侯惑之。士會知郤克意不可回,乃告老讓之以政。今郤克為中軍元帥,主晉國之事,不日興師報齊矣。」行父大喜,乃使仲遂之子公孫歸父行聘於晉,一來答郤克之禮,二來訂伐齊之期。魯宣公因仲遂得國,故寵任歸父,異於群臣。時魯孟孫、叔孫、季孫三家,子孫眾盛,宣公每以為憂。知子孫必為三家所凌,乃於歸父臨行之日,握其手密囑之曰:「三桓日盛,公室日卑,子所知也。公孫此行,覷便與晉君臣密訴其情,倘能借彼兵力,為我逐去三家,情願歲輸幣帛,以報晉德,永不貳志。卿小心在意,不可洩漏!」歸父領命,齎重賂至晉,聞屠岸賈復以諛佞得寵於景公,官拜司寇。乃納賂於岸賈,告以主君欲逐三家之意。岸賈為得罪趙氏,立心結交欒郤二族,往來甚密。乃以歸父之言,告於欒書。書曰:「元帥方與季孫氏同仇,恐此謀未必協也。吾試探之。」欒書乘間言於郤克,克曰:「此人欲亂魯國,不可聽之。」遂寫密書一封,遣人星夜至魯,飛報季孫行父。行父大怒曰:「當年弒殺公子惡及公子視,皆是東門遂主謀,我欲圖國家安靖,隱忍其事,為之庇護。今其子乃欲見逐,豈非養虎留患耶?」乃以郤克密書,面致叔孫僑如看之。僑如曰:「主公不視朝,將一月矣。言有疾病,殆託詞也。吾等同往問疾,而造主公榻前請罪,看他如何?」亦使人邀仲孫蔑。蔑辭曰:「君臣無對質是非之理,蔑不敢往。」乃拉司寇臧孫許同行。三人行至宮門,聞宣公病篤,不及請見,但致問候而返。
  次日,宣公報薨矣。時周定王之十六年也。季孫行父等擁立世子黑肱,時年一十三歲,是為成公。成公年幼,凡事皆決於季氏。季孫行父集諸大夫於朝堂,議曰:「君幼國弱,非大明政刑不可。當初殺嫡立庶,專意媚齊,致失晉好,皆東門遂所為也。仲遂有誤國大罪,宜追治之。」諸大夫皆唯唯聽命。行父遂使司寇臧孫許,逐東門氏之族。公孫歸父自晉歸魯,未及境,知宣公已薨,季氏方治其先人之罪,乃出奔於齊國,族人俱從之。後儒論仲遂躬行弒逆,援立宣公,身死未幾,子孫被逐,作惡者亦何益哉?髯翁有詩嘆云:
    援宣富貴望千秋,誰料三桓作寇仇?楹折「東門」喬木萎,獨餘青簡惡名留。
  魯成公即位二年,齊頃公聞魯與晉合謀伐齊,一面遣使結好於楚,以為齊緩急之助。一面整頓車徒,躬先伐魯,由平陰進兵,直至龍邑。齊侯之嬖人盧蒲就魁輕進,為北門軍士所獲。頃公使人登車,呼城上人語之曰:「還我盧蒲將軍,即當退師。」龍人不信,殺就魁,磔其屍於城樓之上。頃公大怒,令三軍四面攻之,三日夜不息。城破,頃公將城北一角,不論軍民,盡皆殺死,以洩就魁之恨。正欲深入,哨馬探得衛國大將孫良夫,統兵將入齊境。頃公曰:「衛窺吾之虛,來犯吾界,合當反戈迎之。」乃留兵戍龍邑,班師而南。行至新築界口,恰遇衛兵前隊副將石稷已到,兩下各結營壘。石稷詣中軍告於孫良夫曰:「吾受命侵齊,乘其虛也。今齊師已歸,其君親在,不可輕敵。不如退兵,讓其歸路,俟晉魯合力並舉,可以萬全。」孫良夫曰:「本欲報齊君一笑之仇,今仇人在前,奈何避之?」遂不聽石稷之諫,是夜率中軍往劫齊寨。齊人也慮衛軍來襲,已有整備。良夫殺入營門,劫了空營。方欲回車,左有國佐,右有高固,兩員大將,圍裹將來。齊侯自率大軍掩至,大叫「跛夫!且留下頭顱!」良夫死命相持,沒抵當一頭處,正在危急。卻得寧相向禽兩隊車馬,前來接應,救出良夫北奔。衛軍大敗。齊侯招引二將從後追來,衛將石稷之兵亦至,迎著孫良夫叫道:「元帥只顧前行,吾當斷後。」良夫引軍急走,未及一里,只見前面塵頭起處,車聲如雷。良夫嘆曰:「齊更有伏兵,吾命休矣!」車馬看看近前,一員將在車中鞠躬言曰:「小將不知元帥交兵,救援遲誤,伏乞恕罪!」良夫問曰:「子何人也?」那員將答曰:「某乃守新築大夫,仲叔于奚是也。悉起本境之眾,有百餘乘在此,足以一戰,元帥勿憂。」良夫方纔放心,謂于奚曰:「石將軍在後,子可助之。」仲叔于奚應聲麾車而去。
  再說齊兵遇石稷斷後之兵,正欲交戰,見北路車塵蔽天,探是仲叔于奚領兵來到。齊頃公身在衛地,恐兵力不繼,遂鳴金收軍,止掠取輜重而回。石稷和于奚亦不追趕。──後與晉人勝齊歸國,衛侯因于奚有救孫良夫之功,欲以邑賞之。于奚辭曰:「邑不願受,得賜『曲縣』『繁纓』,以光寵於縉紳之中,于願足矣。」按《周禮》:天子之樂,四面皆縣,謂之「宮縣」;諸侯之樂,止縣三面,獨缺南方,謂之「曲縣」,亦曰「軒縣」;大夫則左右縣耳。「繁纓」,乃諸侯所以飾馬者。二件皆諸侯之制,于奚自恃其功,以此為請。衛侯笑而從之。孔子修《春秋》,論此事,以為惟名器分別貴賤,不可假人。衛侯為失其賞矣!此是後話,表過不提。
  卻說孫良夫收拾敗軍,入新築城中。歇息數日,請將請示歸期,良夫曰:「吾本欲報齊,反為所敗,何面目歸見吾主?便當乞師晉國,生縛齊君,方出我胸中之氣!」乃留石稷等屯兵新築,自己親往晉國借兵。適值魯司寇臧宣叔亦在晉請師。二人先通了郤克,然後謁見晉景公,內外同心,彼唱此和,不由晉景公不從。郤克慮齊之強,請車八百乘,晉侯許之。郤克將中軍,解張為御,鄭邱緩為車右。士燮將上軍,欒書將下軍,韓厥為司馬。於周定王十八年夏六月,師出絳州城,望東路進發。臧孫許先期歸報,季孫行父同叔孫僑如帥師來會,同至新築。孫良夫復約會曹公子首。各軍俱於新築取齊,擺成隊伍,次第前行,連接三十餘里,車聲不絕。
  齊頃公預先使人於魯境上覘探,已知臧司寇乞得晉兵消息。頃公曰:「若待晉師入境,百姓震驚,當以兵逆之於境上。」乃大閱車徒,挑選五百乘,三日三夜,行五百餘里,直至鞍地紮營。前哨報:「晉軍已屯於靡笄山下。」頃公遣使請戰,郤克許來日決戰。大將高固請於頃公曰:「齊晉從未交兵,未知晉人之勇怯,臣請探之。」乃駕單車,逕入晉壘挑戰。有末將亦乘車自營門而出,高固取巨石擲之,正中其腦,倒於車上,御人驚走。高固騰身一躍,早跳在晉車之上,腳踹晉囚,手挽轡索,馳還齊壘,周圍一轉,大呼曰:「出賣餘勇!」齊軍皆笑。晉軍中覺而逐之,已無及矣。高固謂頃公曰:「晉師雖眾,能戰者少,不足畏也。」次日,齊頃公親自披甲出陣,邴夏御車,逢丑父為車右。兩家各結陣於鞍。國佐率右軍以遏魯,高固帥左軍以遏衛曹,兩下相持,各不交鋒,專候中軍消息。齊侯自恃其勇,目無晉人,身穿錦袍繡甲,乘著金輿,令軍士俱控弓以俟,曰:「視吾馬足到處,萬矢俱發。」一聲鼓響,馳車直沖入晉陣。箭如飛蝗,晉兵死者極多。解張手肘,連中二箭,血流下及車輪,猶自忍痛,勉強執轡。郤克正擊鼓進軍,亦被箭傷左脅,摽血及屨,鼓聲頓緩。解張曰:「師之耳目,在於中軍之旗鼓,三軍因之以為進退。傷未及死,不可不勉力趨戰!」鄭邱緩曰:「張侯之言是也!死生命耳!」郤克乃援枹連擊,解張策馬,冒矢而進。鄭邱緩左手執笠,以衛郤克,右手奮戈殺敵。左右一齊擊鼓,鼓聲震天。晉軍只道本陣已得勝,爭先馳逐,勢如排山倒海,齊軍不能當,大敗而奔。韓厥見郤克傷重,曰:「元帥且暫息,某當力追此賊!」言畢,招引本部驅車來趕,齊軍紛紛四散。頃公繞華不注山而走。韓厥遙望金輿,儘力逐之。逢丑父顧邴夏曰:「將軍急急出圍,以取救兵,某當代將軍執轡。」邴夏下車去了。晉兵到者益多,圍華不注山三匝。逢丑父謂頃公曰:「事急矣!主公快將錦袍繡甲脫下,與臣穿之,假作主公。主公可穿臣之衣,執轡於旁,以誤晉人之目。倘有不測,臣當以死代君,君可脫也。」頃公依其言。更換方畢,將及華泉,韓厥之車,已到馬首。韓厥見錦袍繡甲,認是齊侯,遂手攬其絆馬之索,再拜稽首曰:「寡君不能辭魯衛之請,使群臣詢其罪於上國。臣厥忝在戎行,願御君侯,以辱臨於敝邑!」丑父詐稱口渴不能答言,以瓢授齊侯曰:「丑父可為我取飲。」齊侯下車,假作華泉取飲,水至,又嫌其濁,更取清者。齊侯遂繞山左而遁,恰遇齊將鄭周父御副車而至,曰:「邴夏已陷於晉軍中矣!晉勢浩大,惟此路兵稀,主公可急乘之!」乃以轡授齊侯,齊侯登車走脫。韓厥先遣人報入晉軍曰:「已得齊侯矣!」郤克大喜。及韓厥以丑父獻,郤克見之曰:「此非齊侯也!」郤克曾使齊,認得齊侯。韓厥卻不認得,因此被他設計賺去。韓厥怒問丑父曰:「汝是何人?」對曰:「某乃車右將軍逢丑父。欲問吾君,方纔往華泉取飲者就是。」郤克亦怒曰:「軍法:『欺三軍者,罪應死!』汝冒認齊侯,以欺我軍,尚望活耶?」叱左右:「縛丑父去斬!」丑父大呼曰:「晉軍聽吾一言,自今無有代其君任患者。丑父免君於患,今且為戮矣!」郤克命解其縛,曰:「人盡忠於君,我殺之不祥。」使後車載之。潛淵居士有詩云:
    遶山戈甲密如林,繡甲君王險被擒。千尺華泉源不竭,不如丑父計謀深。
後人名華不注山為金輿山,正以齊侯金輿駐此而得名也。
  頃公既脫歸本營,念丑父活命之恩,復乘輕車馳入晉軍,訪求丑父,出而復入者三次。國佐高固二將,聞中軍已敗,恐齊侯有失,各引軍來救駕,見齊侯從晉軍中出,大驚曰:「主公何輕千乘之尊,而自探虎穴耶?」頃公曰:「逢丑父代寡人陷於敵中,未知生死,寡人坐不安席,是以求之。」言未畢,哨馬報:「晉兵分五路殺來了!」國佐奏曰:「軍氣已挫,主公不可久留於此。且回國中堅守,以待楚救之至可也。」齊侯從其言,遂引大軍,回至臨淄去了。郤克引大軍,及魯、衛、曹三國之師,長驅直入,所過關隘,盡行燒毀,直抵國都,志在滅齊。不知齊國如何應敵,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34:03

第五十七回     娶夏姬巫臣逃晉 圍下宮程嬰匿孤

  話說晉兵追齊侯,行四百五十里,至一地,名袁婁,安營下寨,打點攻城。齊頃公心慌,集諸臣問計。國佐進曰:「臣請以紀侯之甗及玉磬,行賂於晉,而請與晉平;魯衛二國,則以侵地還之。」頃公曰:「如卿所言,寡人之情已盡矣。再若不從,惟有戰耳!」國佐領命,捧著紀甗玉磬二物,逕造晉軍。先見韓厥,致齊侯之意。韓厥曰:「魯衛以齊之侵削無已,故寡君憐而拯之;寡君則何仇於齊乎?」國佐答曰:「佐願言於寡君,返魯衛之侵地如何?」韓厥曰:「有中軍主帥在,厥不敢專。」韓厥引國佐來見郤克,克盛怒以待之,國佐辭氣俱恭。郤克曰:「汝國亡在旦夕,尚以巧言緩我耶?倘真心請平,只依我兩件事。」國佐曰:「敢問何事?」郤克曰:「一來,要蕭君同叔之女為質於晉;二來,必使齊封內壟畝盡改為東西行。萬一齊異日背盟,殺汝質,伐汝國,車馬從西至東,可直達也。」國佐勃然發怒曰:「元帥差矣!蕭君之女非他,乃寡君之母,以齊晉匹敵言之,猶晉君之母也。那有國母為質人國的道理?至於壟畝縱橫,皆順其地勢之自然,若惟晉改易,與失國何異?元帥以此相難,想不允和議了。」郤克曰:「便不允汝和,汝奈我何?」國佐曰:「元帥勿欺齊太甚也!齊雖褊小,其賦千乘;諸臣私賦,不下數百。今偶一挫衂,未及大虧。元帥必不允從,請收合殘兵,與元帥決戰於城下!一戰不勝,尚可再戰,再戰不勝,尚可三戰,若三戰俱敗,舉齊國皆晉所有,何必質母東畝為哉?佐從此辭矣!」委甗磬於地,朝上一揖,昂然出營去了。
  季孫行父與孫良夫在幕後聞其言,出謂郤克曰:「齊恨我深矣,必將致死於我。兵無常勝,不如從之。」郤克曰:「齊使已去,奈何?」行父曰:「可追而還也。」乃使良馬駕車,追及十里之外,強拉國佐,復轉至晉營。郤克使與季孫行父孫良夫相見,乃曰:「克恐不勝其事,以獲罪於寡君,故不敢輕諾。今魯衛大夫合辭以請,克不能違也,克聽子矣。」國佐曰:「元帥已俯從敝邑之請,願同盟為信。齊認朝晉,且反魯衛之侵地。晉認退師,秋毫無犯。各立誓書。」郤克命取牲血共歃,訂盟而別。釋放逢丑父復歸於齊。齊頃公進逢丑父為上卿。晉、魯、衛、曹之師,皆歸本國。宋儒論此盟,謂郤克恃勝而驕,出令不恭,致觸國佐之怒,雖取成而還,殊不足以服齊人之心也。
  晉師歸獻齊捷,景公嘉戰鞍之功,郤克等皆益地。復作新上中下三軍:以韓厥為新軍元帥,趙括佐之;鞏朔為新上軍元帥,韓穿佐之;荀騅為新下軍元帥,趙旃佐之,爵皆為卿。自是晉有六軍,復興伯業。司寇屠岸賈見趙氏復盛,忌之益深。日夜搜趙氏之短,譖於景公。又厚結欒郤二家,以為己援。此事且擱過一邊,表白在後。
  齊頃公恥其兵敗,弔死問喪,恤民修政,志欲報仇。晉君臣恐齊侵伐,復失伯業,乃託言齊國恭順可嘉,使各國仍還其所侵之地。自此諸侯以晉無信義,漸漸離心。此是後話。
  且說陳夏姬嫁連尹襄老,未及一年,襄老從軍於邲,夏姬遂與其子黑要烝淫。及襄老戰死,黑要戀夏姬之色,不往求屍,國人頗有議論。夏姬以為恥,欲借迎屍之名,謀歸鄭國。申公屈巫遂賂其左右,使傳語於夏姬曰:「申公相慕甚切,若夫人朝歸鄭國,申公晚即來聘矣。」又使人謂鄭襄公曰:「姬欲歸宗國,盍往迎之?」鄭襄公果然遣使來迎夏姬。楚莊王問於諸大夫曰:「鄭人迎夏姬何意?」屈巫獨對曰:「姬欲收葬襄老之屍,鄭人任其事,以為可得,故使姬往迎之耳。」莊王曰:「屍在晉,鄭安從得之?」屈巫對曰:「荀罃者,荀首之愛子也。罃為楚囚,首念其子甚切。今首新佐中軍,而與鄭大夫皇戍素相交厚,其必借鄭皇戍居間,使講解於楚,而以王子及襄老之屍,交易荀罃。鄭君以邲之戰,懼晉行討,亦將借此以獻媚於晉,此真情無疑矣。」話猶未畢,夏姬入朝辭楚王,奏聞歸鄭之故。言下淚珠如雨,曰:「若不得屍,妾誓不反楚!」楚莊王憐而許之。夏姬方行,屈巫遂致書於鄭襄公,求聘夏姬為內子。襄公不知莊王及公子嬰齊欲娶前因,以屈巫方重用於楚,欲結為姻親,乃受其聘幣,楚人無知之者。屈巫復使人至晉,通信於荀首,教他將二屍易荀罃於楚,以實其言。荀首致書皇戍,求為居間說合。莊王欲得其子公子穀臣之屍,乃歸荀罃於晉,晉亦以二屍畀楚。楚人信屈巫之言為實,不疑其有他故也。及晉師伐齊,齊頃公請救於楚,值楚新喪,未即發兵。後聞齊師大敗,國佐已及晉盟,楚共王曰:「齊之從晉,為楚失救之故,非齊志也。寡人當為齊伐衛魯,以雪鞍恥。誰能為寡人達此意於齊侯者?」申公屈巫應聲曰:「微臣願往!」共王曰:「卿此去經由鄭國,就便約鄭師以冬十月之望,在衛境取齊,即以此期告於齊侯可也。」屈巫領命歸家,託言往新邑收賦,先將家屬及財帛,裝載十餘車,陸續出城。自己乘軺車在後,星馳往鄭,致楚王師期之命。遂與夏姬在館舍成親,二人之樂可知矣!有詩為證:
    佳人原是老妖精,到處偷情舊有名;採戰一雙今作配,這迴鏖戰定輸贏。
夏姬枕畔謂屈巫曰:「此事曾稟知楚王否?」屈巫將莊王及公子嬰齊欲娶之事,訴說一遍:「下官為了夫人,費下許多心機,今日得諧魚水,生平願足!下官不敢回楚,明日與夫人別尋安身之處,偕老百年,豈不穩便?」夏姬曰:「原來如此。夫君既不回楚,那使齊之命,如何消繳?」屈巫曰:「我不往齊國去了。方今與楚抗衡,莫如晉國,我與汝適晉可也。」次早,修下表章一通,付與從人,寄復楚王,遂與夏姬同奔晉國。
  晉景公方以兵敗於楚為恥,聞屈巫之來,喜曰:「此天以此人賜我也!」即日拜為大夫,賜邢地為之采邑。屈巫乃去屈姓以巫為氏,名臣,至今人稱為申公巫臣。巫臣自此安居於晉。楚共王接得巫臣來表,拆而讀之,略云:
    蒙鄭君以夏姬室臣,臣不肖,遂不能辭。恐君王見罪,暫寓晉國。使齊之事,望君王別遣良臣。死罪!死罪!
共王見表大怒,召公子嬰齊公子側使觀之。公子側對曰:「楚晉世仇,今巫臣適晉,是反叛也,不可不討。」公子嬰齊復曰:「黑要烝母,是亦有罪,宜并討之。」共王從其言,乃使公子嬰齊領兵抄沒巫臣之族,使公子側領兵擒黑要而斬之。兩族家財,盡為二將分得享用。巫臣聞其家族被誅,乃遺書於二將,略云:
    爾以貪讒事君,多殺不辜,余必使爾等疲於道路以死!
嬰齊等祕其書,不使聞於楚王。巫臣為晉畫策,請通好於吳國,因以車戰之法,教導吳人。留其子狐庸仕於吳為行人,使通晉吳之信,往來不絕。自此吳勢日強,兵力日盛,盡奪取楚東方之屬國。壽夢遂僭爵為王。楚邊境被其侵伐,無寧歲矣。後巫臣死,狐庸復屈姓,遂留仕吳,吳用為相國,任以國政。
  冬十月,楚王拜公子嬰齊為大將,同鄭師伐衛,殘破其郊。因移師侵魯,屯於楊橋之地。仲孫蔑請賂之。乃括國中良匠及織女針女各百人,獻於楚軍,請盟而退。晉亦遣使邀魯侯同伐鄭國,魯成公復從之。周定王二十年,鄭襄公堅薨,世子費嗣位,是為悼公。因與許國爭田界,許君訴於楚,楚共王為許君理直,使人責鄭。鄭悼公怒,乃棄楚從晉。是年,郤克以箭傷失於調養,左臂遂損,乃告老;旋卒。欒書代為中軍元帥。明年,楚公子嬰齊帥師伐鄭,欒書救之。
  時晉景公以齊鄭俱服,頗有矜慢之心,寵用屠岸賈,游獵飲酒,復如靈公之日。趙同趙括與其兄趙嬰齊不睦,誣以淫亂之事,逐之奔齊,景公不能禁止。時梁山無故自崩,壅塞河流,三日不通。景公使太史卜之。屠岸賈行賂於太史,使以「刑罰不中」為言。景公曰:「寡人未常過用刑罰,何為不中?」屠岸賈奏曰:「所謂刑罰不中者,失入失出,皆不中也。趙盾弒靈公於桃園,載在史冊,此不赦之罪,成公不加誅戮,且以國政任之。廷及於今,逆臣子孫,布滿朝中,何以懲戒後人乎?且臣聞趙朔、原、屏等,自恃宗族眾盛,將謀叛逆。樓嬰欲行諫沮,被逐出奔。欒郤二家,畏趙氏之勢,隱忍不言。梁山之崩,天意欲主公聲靈公之冤,正趙氏之罪耳。」景公自戰邲時,已惡同括專橫,遂惑其言。問於韓厥,厥對曰:「桃園之事,與趙盾何與?況趙氏自成季以來,世有大勳於晉。主公奈何聽細人之言,而疑功臣之後乎?」景公意未釋然。復問於欒書郤錡。二人先受岸賈之囑,含糊其詞,不肯替趙氏分辨。景公遂信岸賈之言,以為實然。乃書趙盾之罪於版,付岸賈曰:「汝好處分,勿驚國人!」
  韓厥知岸賈之謀,夜往下宮,報知趙朔,使預先逃遁。朔曰:「吾父抗先君之誅,遂受惡名。今岸賈奉有君命,必欲見殺,朔何敢避?但吾妻見有身孕,已在臨月,倘生女不必說了,天幸生男,尚可延趙氏之祀。此一點骨血,望將軍委曲保全,朔雖死猶生矣。」韓厥泣曰:「厥受知於宣孟,以有今日,恩同父子。今日自愧力薄,不能斷賊之頭!所命之事,敢不力任?但賊臣蓄憤已久,一時發難,玉石俱焚,厥有力亦無用處。及今未發,何不將公主潛送公宮,脫此大難?後日公子長大,庶有報仇之日也。」朔曰:「謹受教!」二人灑淚而別。
  趙朔私與莊姬約:「生女當名曰文,若生男當名曰武,文人無用,武可報仇。」獨與門客程嬰言之。莊姬從後門上溫車,程嬰護送,逕入宮中,投其母成夫人去了。夫妻分別之苦,自不必說。
  比及天明,岸賈自率甲士,圍了下宮。將景公所書罪版,懸於大門,聲言:「奉命討逆。」遂將趙朔、趙同、趙括、趙旃各家老幼男女,盡行誅戮。旃子趙勝,時在邯鄲,獨免;後聞變,出奔於宋。當時殺得屍橫堂戶,血浸庭階。簡點人數,單單不見莊姬。岸賈曰:「公主不打緊,但聞懷妊將產,萬一生男,留下逆種,必生後患。」有人報說:「夜半有溫車入宮。」岸賈曰:「此必莊姬也。」即時來奏晉侯,言:「逆臣一門,俱已誅絕,只有公主走入宮中。伏乞主裁!」景公曰:「吾姑乃母夫人所愛,不可問也。」岸賈又奏曰:「公主懷妊將產,萬一生男,留下逆種,異日長大,必然報仇,復有桃園之事,主公不可不慮!」景公曰:「生男則除之。」岸賈乃日夜使人探伺莊姬生產消息。數日後,莊姬果然生下一男。成夫人吩咐宮中,假說生女。屠岸賈不信,欲使家中乳媼入宮驗之。莊姬情慌,與其母成夫人商議,推說所生女已死。此時景公耽於淫樂,國事全託於岸賈,恣其所為。岸賈亦疑所生非女,且未死,乃親率女僕,遍索宮中。莊姬乃將孤兒置於褲中,對天祝告曰:「天若滅絕趙宗,兒當啼;若趙氏還有一脈之延,兒則無聲。」及女僕牽出莊姬,搜其宮,一無所見,褲中絕不聞啼號之聲。岸賈當時雖然出宮去了,心中到底狐疑。或言:「孤兒已寄出宮門去了。」岸賈遂懸賞於門:「有人首告孤兒真信,與之千金;知情不言,與窩藏反賊一例,全家處斬。」又吩咐宮門上出入盤詰。
  卻說趙盾有兩個心腹門客,一個是公孫杵臼,一個是程嬰。先前聞屠岸賈圍了下宮,公孫杵臼約程嬰同赴其難。嬰曰:「彼假託君命,佈詞討賊,我等與之俱死,何益於趙氏?」杵臼曰:「明知無益。但恩主有難,不敢逃死耳!」嬰曰:「姬氏有孕,若男也,吾與爾共奉之;不幸生女,死猶未晚。」及聞莊姬生女,杵臼泣曰:「天果絕趙乎!」程嬰曰:「未可信也,吾當察之。」乃厚賂宮人,使通信於莊姬。莊姬知程嬰忠義,密書一「武」字遞出。程嬰私喜曰:「公主果生男矣!」及岸賈搜索宮中不得,程嬰謂杵臼曰:「趙氏孤在宮中,索之不得,此天幸也!但可瞞過一時耳。後日事洩,屠賊又將搜索。必須用計,偷出宮門,藏於遠地,方保無虞。」杵臼沉吟了半日,問嬰曰:「立孤與死難,二者孰難?」嬰曰:「死易耳,立孤難也。」杵臼曰:「子任其難,我任其易,何如?」嬰曰:「計將安出?」杵臼曰:「誠得他人嬰兒詐稱趙孤,吾抱往首陽山中,汝當出首,說孤兒藏處。屠賊得偽孤,則真孤可免矣。」程嬰曰:「嬰兒易得也。必須竊得真孤出宮,方可保全。」杵臼曰:「諸將中惟韓厥受趙氏恩最深,可以竊孤之事託之。」程嬰曰:「吾新生一兒,與孤兒誕期相近,可以代之。然子既有藏孤之罪,必當并誅,子先我而死,我心何忍?」因泣下不止。杵臼怒曰:「此大事,亦美事,何以泣為?」嬰乃收淚而去。夜半,抱其子付於杵臼之手。即往見韓厥,先以「武」字示之,然後言及杵臼之謀。韓厥曰:「姬氏方有疾,命我求醫。汝若哄得屠賊親往首陽山,吾自有出孤之計。」程嬰乃揚言於眾曰:「屠司寇欲得趙孤乎,曷為索之宮中?」屠氏門客聞之,問曰:「汝知趙氏孤所在乎?」嬰曰:「果與我千金,當告汝。」門客引見岸賈,岸賈叩其姓氏。對曰:「程氏名嬰,與公孫杵臼同事趙氏。公主生下孤兒,即遣婦人抱出宮門,託吾兩人藏匿。嬰恐日後事露,有人出首,彼獲千金之賞,我受全家之戮,是以告之。」岸賈曰:「孤在何處?」嬰曰:「請屏左右,乃敢言。」岸賈即命左右退避。嬰告曰:「在首陽山深處,急往可得,不久當奔秦國矣。然須大夫自往。他人多與趙氏有舊,勿輕托也。」岸賈曰:「汝但隨吾往,實則重賞,虛則死罪。」嬰曰:「吾亦自山中來此,腹餒甚,幸賜一飯。」岸賈與之酒食。嬰食畢,又催岸賈速行。岸賈自率家甲三千,使程嬰前導,徑往首陽山。紆回數里,路極幽僻,見臨溪有草莊數間,柴門雙掩。嬰指曰:「此即杵臼孤兒處也。」嬰先叩門,杵臼出迎,見甲士甚眾,為倉皇走匿之狀。嬰喝曰:「汝勿走,司寇已知孤兒在此,親自來取,速速獻出可也。」言未畢,甲士縛杵臼來見岸賈。岸賈問:「孤兒何在?」杵臼賴曰:「無有。」岸賈命搜其家,見壁室有鎖甚固。甲士去鎖,入其室,室頗暗。仿佛竹床之上,聞有小兒驚啼之聲。抱之以出,錦繃繡褓,儼如貴家兒。杵臼一見,即欲奪之,被縛不得前。乃大罵曰:「小人哉,程嬰也!昔下宮之難,我約汝同死,汝說:『公主有孕,若死,誰作保孤之人!』今公主將孤兒付我二人,匿於此山,汝與我同謀做事;卻又貪了千金之賞,私行出首。我死不足惜,何以報趙宣孟之恩乎?」千小人,萬小人,罵一個不住。程嬰羞慙滿面,謂岸賈曰:「何不殺之?」岸賈喝令:「將公孫杵臼斬首!」自取孤兒擲之於地,一聲啼哭,化為肉餅,哀哉!髯翁有詩雲:
    一線宮中趙氏危,寧將血胤代孤兒。屠奸縱有彌天網,誰料公孫已售欺?
  屠岸賈起身往首陽山擒捉孤兒,城中那一處不傳遍,也有替屠家歡喜的,也有替趙家嘆息的,那宮門盤詰,就怠慢了。韓厥卻教心腹門客,假作草澤醫人,入宮看病,將程嬰所傳「武」字,粘於藥囊之上。莊姬看見,已會其意。診脈已畢,講幾句胎前產後的套語。莊姬見左右宮人,俱是心腹,即以孤兒裹置藥囊之中。那孩子啼哭起來,莊姬手撫藥囊祝曰:「趙武,趙武!我一門百口冤仇,在你一點血泡身上,出宮之時,切莫啼哭!」吩咐已畢,孤兒啼聲頓止,走出宮門,亦無人盤問。韓厥得了孤兒,如獲至寶,藏於深室,使乳婦育之,雖家人亦無知其事者。
  屠岸賈回府,將千金賞賜程嬰。程嬰辭不願賞。岸賈曰:「汝原為邀賞出首,如何又辭?」程嬰曰:「小人為趙氏門客已久,今殺孤兒以自脫,已屬非義,況敢利多金乎?倘念小人微勞,願以此金收葬趙氏一門之屍,亦表小人門下之情於萬一也。」岸賈大喜曰:「子真信義之士也!趙氏遺屍,聽汝收取不禁。即以此金為汝營葬之資。」程嬰乃拜而受之。盡收各家骸骨,棺木盛殮,分別葬於趙盾墓側。事畢,復往謝岸賈。岸賈欲留用之,嬰流涕言曰:「小人一時貪生怕死,作此不義之事,無面目復見晉人,從此將餬口遠方矣。」程嬰辭了岸賈,往見韓厥。厥將乳婦及孤兒交付程嬰。嬰撫為己子,攜之潛入盂山藏匿。後人因名其山日藏山,以藏孤得名也。
  後三年,晉景公游於新田,見其土沃水甘,因遷其國,謂之新絳。以故都為故絳。百官朝賀,景公設宴於內宮,款待群臣。日色過晡,左右將治燭。忽然怪風一陣,卷入堂中,寒氣逼人,在座者無不驚顫。須臾,風過,景公獨見一蓬頭大鬼,身長丈餘,披發及地,自戶外而入,攘臂大罵曰:「天乎!我子孫何罪,而汝殺之?我已訴聞於上帝,來取汝命!」言畢,將銅錘來打景公。景公大叫:「群臣救我!」拔佩劍欲斬其鬼,誤劈自己之指。群臣不知為何,慌忙搶劍。景公口吐鮮血,悶倒在地,不省人事。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34:48

第五十八回     說秦伯魏相迎醫 報魏錡養叔獻藝

  話說晉景公被蓬頭大鬼所擊,口吐鮮血,悶倒在地。內侍扶入內寢,良久方醒。群臣皆不樂而散。景公遂病不能起。左右或言:「桑門大巫,能白日見鬼,盍往召之?」桑門大巫奉晉侯之召,甫入寢門,便言:「有鬼!」景公問:「鬼狀何如?」大巫對曰:「蓬頭披髮,身長丈餘,以手拍胸,其色甚怒。」景公曰:「巫言與寡人所見正合,言寡人枉殺其子孫,不知此何鬼也?」大巫曰:「先世有功之臣,其子孫被禍最慘者是也。」景公愕然曰:「得非趙氏之祖乎?」屠岸賈在旁,即奏曰:「巫者乃趙盾門客,故借端為趙氏訟冤,吾君不可聽信。」景公嘿然良久,又問曰:「鬼可禳否?」大巫曰:「怒甚,禳之無益。」景公曰:「然則寡人大限何如?」大巫曰:「小人冒死直言,恐君之病,不能嘗新麥也。」屠岸賈曰:「麥熟只在月內,君雖病,精神猶旺,何至如此?若主公得嘗新麥,汝當死罪!」不繇景公發落,叱之使出。大巫去後,景公病愈深,晉國醫生入視,不識其症,不敢下藥。
  大夫魏錡之子魏相言於眾曰:「吾聞秦有名醫二人,高和高緩,得傳授於扁鵲,能達陰陽之理,善攻內外之症,見為秦國太醫。欲治主公之病,非此人不可。盍往請之?」眾曰:「秦乃吾之仇國,豈肯遣良醫以救吾君哉?」魏相又曰:「恤患分災,鄰國之美事。某雖不才,願掉三寸之舌,必得名醫來晉。」眾曰:「如此,則舉朝皆拜子之賜矣!」
  魏相即日束裝,馳軺車星夜往秦。秦桓公問其來意。魏相奏曰:「寡君不幸而沾狂病,聞上國有良醫和緩,有起死回生之術,臣特來敦請,以救寡君。」桓公曰:「晉國無理,屢敗我兵,吾國雖有良醫,豈救汝君哉?」魏相正色曰:「明公之言差矣!夫秦晉比鄰之國,故我獻公與爾穆公,結婚定好,世世相親。爾穆公始納惠公,復有韓原之來戰;繼納文公,又有汜南之背盟。不終其好,皆爾為之。文公即世,穆公又過聽孟明,欺我襄公之幼弱,師出崤山,襲我屬國,自取敗衂。我獲三帥,赦而不誅,旋違誓言,奪我王官。靈康之世,我一侵崇,爾即伐晉。及我景公問罪於齊,明公又遣杜回興救齊之師。敗不知懲,勝不知止,棄好尋仇,莫不由秦。明公試思:晉犯秦乎?秦犯晉乎?今寡君有負茲之憂,欲借針砭於高鄰,諸臣皆曰:『秦絕我甚,必不許。』臣曰:『不然。秦君屢舉不當,安知不悔於厥心?此行也,將假國手以修先君之舊好。』明公若不許,則諸臣之料秦者中矣!夫鄰有恤患之誼,而明公廢之;醫有活人之心,而明公背之。竊為明公不取也。」秦桓公見魏相言辭慷慨,分剖詳明,不覺起敬曰:「大夫以正見責寡人,敢不聽教!」即詔太醫高緩往晉。魏相謝恩,遂與高緩同出雍州,星夜望新絳而來。有詩為證:
    婚媾於今作寇仇,幸災樂禍是良謀。若非魏相瀾翻舌,安得名醫到絳州?
  時晉景公病甚危篤,日夜望秦醫不至。忽夢有二豎子,從己鼻中跳出,一豎曰:「秦高緩乃當世之名醫,彼若至,用藥,我等必然被傷,何以避之?」又一豎子曰:「若躲在肓之上,膏之下,彼能奈我何哉?」須臾,景公大叫心膈間疼痛,坐臥不安。少頃,魏相引高緩至,入宮診脈畢,緩曰:「此病不可為矣!」景公曰:「何故?」緩對曰:「此病居肓之上,膏之下,既不可以灸攻,又不可以針達;即使用藥之力,亦不能及。此殆天命也。」景公嘆曰:「所言正合吾夢,真良醫矣!」厚其餞送之禮,遣歸秦國。
  時有小內侍江忠,伏侍景公辛苦,早間不覺失睡。夢見背負景公,飛騰於天上,醒來與左右言之。值屠岸賈入宮問疾,聞其夢,賀景公曰:「天者陽明,病者陰暗;飛騰天上,離暗就明,君之疾必漸平矣。」晉侯是日,亦自覺胸膈稍寬,聞言甚喜。忽報:「甸人來獻新麥。」景公欲嘗之,命饔人取其半,舂而屑之為粥。屠岸賈恨桑門大巫言趙氏之冤,乃奏曰:「前巫者言主公不能嘗新麥,今其言不驗矣,可召而示之。」景公從其言,召桑門大巫入宮,使岸賈責之曰:「新麥在此,猶患不能嘗乎?」巫者曰:「尚未可知。」景公色變。岸賈曰:「小臣咒詛,當斬!」即命左右牽去。大巫嘆曰:「吾因明於小術,以自禍其身,豈不悲哉!」左右獻大巫之首,恰好饔人將麥粥來獻,時日已中矣。景公方欲取嘗,忽然腹脹欲泄,喚江忠:「負我登廁。」纔放下廁,一陣心疼,立腳不住,墜入廁中。江忠顧不得污穢,抱他起來,氣已絕矣。──到底不曾嘗新麥,屈殺了桑門大巫,皆屠岸賈之過也!──上卿欒書,率百官奉世子州蒲舉哀即位,是為厲公。眾議江忠曾夢負公登天,後負公以出於廁,正應其夢,遂用江忠為殉葬焉。──當時若不言其夢,無此禍矣。口舌害身,不可不慎也!──因晉景公為厲鬼擊死,晉人多有言趙門冤枉之事者,只為欒郤二家,都與屠岸賈交通相善,只有一個韓厥,孤掌難鳴,是以不敢為趙氏伸冤。
  時宋共公遣上卿華元,行弔於晉,兼賀新君。因與欒書商議,欲合晉楚之成,免得南北交爭,生民塗炭。欒書曰:「楚未可信也。」華元曰:「元善於子重,可以任之。」欒書乃使其幼子欒鍼,同華元至楚,先與公子嬰齊相見。嬰齊見欒鍼年青貌偉,問於華元,知是中軍元帥之子,欲試其才,問曰:「上國用兵之法何如?」鍼對曰:「整。」又問:「更有何長?」鍼答曰:「暇。」嬰齊曰:「人亂我整,人忙我暇,何戰不勝?二字可謂簡而盡矣!」由此倍加敬重。遂引見楚王,定議兩國通和,守境安民,動干戈者,鬼神殛之!遂訂期為盟。晉士燮,楚公子罷,共歃血於宋國西門之外。
  楚司馬公子側,自以不曾與議,大怒曰:「南北之不相通久矣!子重欲擅合成之功,吾必敗之。」探知巫臣糾合吳子壽夢,與晉、魯、齊、宋、衛、鄭各國大夫會於鐘離,公子側遂說楚王曰:「晉吳通好,必有謀楚之情。宋鄭俱從,楚之宇下一空矣。」共王曰:「孤欲伐鄭,奈西門之盟何?」公子側曰:「宋鄭受盟於楚,非一日矣,惟不顧盟,是以附晉。今日之事,惟利則進,何以盟為?」共王乃命公子側帥師伐鄭,鄭復背晉從楚。此周簡王十年事也。
  晉厲公大怒,集諸大夫計議伐鄭。時欒書雖則為政,而三郤擅權。那三郤:乃郤錡、郤犨、郤至。錡為上軍元帥,犨為上軍副將,至為新軍副將,犨子郤毅,至弟郤乞,並為大夫用事。伯宗為人,正直敢言,屢向厲公言:「郤氏族大勢盛,宜分別賢愚,稍抑其權,以保全功臣之後。」厲公不聽。三郤恨伯宗入骨,遂譖伯宗謗毀朝政。厲公信之,反殺伯宗。其子伯州犁奔楚,楚用為太宰,與之謀晉。厲公素性驕侈,兼好內外嬖幸甚多。外嬖胥童、夷羊五、長魚矯、匠麗氏等一班少年,皆拜為大夫。內嬖美姬愛婢,不計其數。日事淫樂,好諛惡直,政事不修,群臣解體。士燮見朝政日非,不欲伐鄭。郤至曰:「不伐鄭,何以求諸侯?」欒書曰:「今日失鄭,魯宋亦將離心,溫季之言是也。」楚降將苗賁皇亦勸伐鄭,厲公從其言,獨留荀罃居守,遂親率大將欒書、士燮、郤錡、荀偃、韓厥、郤至、魏錡、欒鍼等,出車六百乘,浩浩蕩蕩,殺奔鄭國。一面使郤犨往魯衛各國,請兵助戰。
  鄭成公聞晉兵勢大,欲謀出降。大夫姚鉤耳曰:「鄭地褊小,間於兩大,只宜擇一強者而事之,豈可朝楚暮晉,而歲歲受兵乎?」鄭成公曰:「然則何如?」鉤耳曰:「依臣之見,莫如求救於楚。楚至,吾與之夾攻,大破晉兵,可保數年之安也。」成公遂遣鉤耳往楚求救。楚共王終以西門之盟為嫌,不欲起兵,問於令尹嬰齊。嬰齊對曰:「我實無信,以致晉師,又庇鄭而與之爭,勤民以逞,勝不可必,不如待之。」公子側進曰:「鄭人不忍背楚,是以告急。前不救齊,今又不救鄭,是絕歸附者之望也。臣雖不才,願提一旅,保駕前往,務要再奏『掬指』之功。」共王大悅,乃拜司馬公子側為中軍元帥,令尹公子嬰齊為左軍,右尹公子壬夫將右軍。自統親軍兩廣之眾,望北進發,來救鄭國。日行百里,其疾如風,早有哨馬報入晉軍。士燮私謂欒書曰:「君幼不知國事,吾偽為畏楚而避之,以儆君心,使知戒懼,猶可少安。」欒書曰:「畏避之名,書不敢居也。」士燮退而嘆曰:「此行得敗為幸,萬一戰勝,外寧必有內憂,吾甚懼之!」
  時楚兵已過鄢陵,晉兵不能前進,留屯彭祖岡,兩下各安營下寨。來日,是六月甲午大盡之日,名為晦日。晦不行兵,晉軍不做准備。五鼓漏盡,天色猶未大明,忽然寨外喊聲大振。守營軍士忙忙來報:「楚軍直逼本營,排下陣勢。」欒書大驚曰:「彼既壓我軍而陣,我軍不能成列,交兵恐致不利。且堅守營壘,待從容設計以破之。」諸將紛紛議論,有言選銳突陣者,有言移兵退後者。時士燮之子名,年纔一十六歲,聞眾議不決,乃突入中軍,稟於欒書曰:「元帥患無戰地乎?此易事也。」欒書曰:「子有何計?」士曰:「傳令牢把營門,軍士於寨內暗暗將灶土盡皆削平,井用木板掩蓋,不過半個時辰,結陣有餘地矣。既成列於軍中,決開營壘,以為戰道,楚其奈我何哉?」欒書曰:「井灶乃軍中急務,平灶塞井,何以為食?」曰:「先命各軍預備乾糧淨水,足支一二日,俟布陣已定,分撥老弱於營後另作井灶就之。」士燮本不欲戰,見其子進計,大怒,罵曰:「兵之勝負,關係天命。汝童子有何知識,敢在此搖脣鼓舌?」遂拔戈逐之。眾將把士燮抱住,士方能走脫。欒書笑曰:「此童子之智,勝於范孟也。」乃從士之計,令各寨多造乾糧,然後平灶掩井,擺列陣勢,准備來日交兵。胡曾詠史詩云:
    軍中列陣本奇謀,士燮抽戈若寇仇;豈是心機遜童子,老成憂國有深籌。
  卻說楚共王直逼晉營而陣,自謂出其不意,軍中必然擾亂。卻寂然不見動靜,乃問於太宰伯州犁曰:「晉兵堅壘不動,子晉人也,必知其情。」州犁曰:「請王登轈車而望之。」楚王登轈車,使州犁立於其側。王問曰:「晉兵馳騁,或左或右者何也?」州犁對曰:「召軍吏也。」王曰:「今又群聚於中軍矣。」州犁曰:「合而為謀也。」又望曰:「忽然張幕何故?」州犁曰:「虔告於先君也。」又望曰:「今又撤幕矣。」對曰:「將發軍令也。」又望曰:「軍中為何暄嘩,飛塵不止?」對曰:「彼因不得成列,將塞井平灶,為戰地耳。」又望曰:「車皆駕馬矣,將士升車矣。」對曰:「將結陣也。」又望曰:「升車者何以復下?」對曰:「將戰而禱神也。」又望曰:「中軍勢似甚盛,其君在乎?」對曰:「欒范之族,挾公而陣,不可輕敵也。」楚王盡知晉國之情,乃戒諭軍中,打點來日交鋒之事。楚之降將苗賁皇亦侍於晉侯之側,獻策曰:「自令尹孫叔之死,軍政無常。兩廣精兵,久不選換,老不堪戰者多矣。且左右二帥,不相和睦。此一戰楚可敗也。」髯翁有詩云:
    楚用州犁本晉良,晉人用楚是賁皇;人才難得須珍重,莫把謀臣借外邦。
  是日,兩軍各堅壘相持,未戰。楚將潘黨於營後試射紅心,連中三矢,眾將鬨然讚美。適值養繇基至,眾將曰:「神箭手來矣!」潘黨怒曰:「我的箭何為不如養叔?」養繇基曰:「汝但能射中紅心,未足為奇;我之箭能百步穿楊!」眾將問曰:「何為百步穿楊?」繇基曰:「曾有人將顏色認記楊樹一葉,我於百步外射之,正穿此葉中心,故曰百步穿楊。」眾將曰:「此間亦有楊樹,可試射否?」繇基曰:「何為不可。」眾將大喜曰:「今日乃得觀養叔神箭也!」乃取墨塗記楊枝一葉,使繇基於百步外射之,其箭不見落下。眾將往察之,箭為楊枝掛住,其鏃正貫於葉心。潘黨曰:「一箭偶中耳!若依我說,將三葉次第記認,你次第射中,方見高手。」繇基曰:「恐未必能,且試為之。」潘黨於楊樹上高低不等,塗記了三葉,寫個「一」「二」「三」字。養繇基也認過了,退於百步之外,將三矢也記個「一」「二」「三」的號數,以次發之,依次而中,不差毫釐。眾將皆拱手曰:「養叔真神人也!」潘黨雖然暗暗稱奇,終不免自家要顯所長,乃謂繇基曰:「養叔之射,可謂巧矣!然殺人還以力勝,吾之射能貫數層堅甲,亦當為諸君試之。」眾將皆曰:「願觀。」潘黨教隨行組甲之士,脫下甲來,疊至五層。眾將曰:「足矣。」潘黨命更迭二層,共是七層。眾將想道:「七層甲,差不多有一尺厚,如何射得過?」潘黨教把那七層堅甲,繃於射鵠之上。也立在百步之外,挽起黑彫弓,拈著狼牙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覷得端端正正,盡力發去。撲的一聲,叫道:「著了!」只見箭上,不見箭落,眾人上前看時,齊聲喝采起來道:「好箭,好箭!」原來弓勁力深,這枝箭直透過七層堅甲,如釘釘物,穿的堅牢,搖也搖不動。潘黨面有德色,叫軍士將層甲連箭取下,欲以遍誇營中。養繇基且教「莫動!吾亦試射一箭,未知何如?」眾將曰:「也要看養叔神力。」繇基拈弓在手,欲射復止。眾將曰:「養叔如何不射?」繇基曰:「只依樣穿札,未為希罕,我有個送箭之法。」說罷,搭上箭,颼的射去,叫聲:「正好!」這枝箭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恰恰的將潘黨那一枝箭,兜底送出布鵠那邊去了。繇基這枝箭,依舊穿於層甲孔內。眾將看時,無不吐舌。潘黨方纔心服,嘆曰:「養叔妙手,吾不及也!」史傳上載楚王獵於荊山,山上有通臂猿,善能接矢。楚兵圍之數重,王命左右發矢,俱為猿所接。乃召養繇基。猿聞繇基之名,即便啼號。及繇基到,一發而中猿心。其為春秋第一射手,名不虛傳矣。潛淵有詩云:
    落烏貫蝨名無偶,百步穿楊更罕有;穿札將軍未足奇,強中更有強中手。
眾將曰:「晉楚相持,吾王正在用人之際,兩位將軍,有此神箭,當奏聞吾王,美玉不可韞櫝而藏。」乃命軍士將箭穿層甲,抬到楚共王面前,養繇基和潘黨一同過去。眾將將兩人先後賭射之事,細細稟知楚王:「我國有神箭如此,何愁晉兵百萬?」楚王大怒曰:「將以謀勝,奈何以一箭僥倖耶?爾自恃如此,異日必以藝死!」盡收繇基之箭,不許復射。養繇基羞慙而退。
  次日五鼓,兩軍中各鳴鼓進兵。晉上軍元帥郤錡攻楚左軍,與公子嬰齊對敵。下軍元帥韓厥攻楚右軍,與公子壬夫對敵。欒書士燮各帥本部車馬,中軍護駕,與楚共王和公子側對敵。這邊晉厲公是郤毅為御,欒鍼為車右將軍,郤至等引新軍,為後隊接應。那邊楚共王出陣。上午本該乘右廣,那右廣卻是養繇基為將,共王怪繇基恃射誇嘴,不用右廣,反乘了左廣。卻是彭名為御,屈蕩為車右將車。鄭成公引本國車馬為後隊接應。
  卻說厲公頭帶沖天鳳翅盔,身披蟠龍紅錦戰袍,腰懸寶劍,手提方天大戟,乘著金葉包裹的戎輅。右有欒書,左有士燮,展開軍門,殺奔楚陣來。誰知陣前卻有一窩泥淖,黎明時候,未曾看得仔細,郤毅御車勇猛,剛剛把晉侯車輪陷於淖中,馬不能走。楚共王之子熊茷,他少年好勇,領著前隊,望見晉侯車陷,驅車飛趕過來。那邊欒鍼忙跳下車,立於泥淖之中,盡平生氣力,雙手將兩輪扶起,車浮馬動,一步步掙出泥淖來。那邊熊茷將次趕到。這里欒書的軍馬亦到,大喝:「小將不得無禮!」熊茷見旗上有「中軍元帥」字,知是大軍,吃了一驚,回車便走,被欒書追上,活捉過來。楚軍見熊茷有失,一齊來救。卻得士燮引兵殺出,後隊郤至等俱到,楚兵恐墮埋伏,收兵回營。晉兵亦不追趕,各自歸寨。哨馬探聽楚左軍持重,晉上軍不曾交戰,下軍戰二十餘合,互有殺傷。勝負未分,約定來日再戰。欒書將熊茷獻功,晉侯欲斬之。苗賁皇進曰:「楚王聞其子被擒,明日必來親自出戰,可囚熊茷於軍前,往來誘之。」晉侯曰:「善。」一夜安息無話。
  黎明,欒書命開營索戰,大將魏錡告書曰:「吾夜來夢見天上一輪明月,遂彎弓射之,正中月心,射出月中一股金光,直瀉下來。慌忙退步,不覺失腳,陷於營前泥淖之內,猛然驚覺。此何兆也?」欒書詳之曰:「周之同姓為日,異姓為月。射月而中,必楚君矣。然泥淖乃泉壤之中,退入於泥,亦非吉兆。將軍必慎之!」魏錡曰:「苟能破楚,雖死何恨!」欒書遂許魏錡打陣。楚將工尹襄出頭。戰不數合,晉兵推出囚車,在陣上往來。楚共王見其子熊茷被囚於陣,急得心生煙火,忙叫彭名鞭馬上前,來搶囚車。魏錡望見,撇了尹襄,逕追楚王,架起一枝箭,颼的射去,正中楚王的左眼。潘黨力戰,保得楚王迴車。楚王負痛拔箭,其瞳子隨鏃而出,擲於地下。有小卒拾而獻曰:「此龍睛,不可輕棄。」楚王乃納於箭袋之中。晉兵見魏錡得利,一齊殺上。公子側引兵抵死拒敵,救脫了楚共王。郤至圍住了鄭成公,賴御者將大旌藏於弓衣之內,成公亦走脫。時楚王怒甚,急喚神箭將軍養繇基速來救駕。養繇基聞喚,慌忙馳到,身邊並無一箭。楚王乃抽二矢付之曰:「射寡人乃綠袍虯髯者,將軍為寡人報仇。將軍絕藝,想不費多矢也。」繇基領箭,飛車趕入晉陣,正撞見綠袍虯髯者,知是魏錡。大罵:「匹夫有何本事,輒敢射傷吾主?」魏錡方欲答話,繇基發箭已到,正射中魏錡項下,伏於弓衣而死。欒書引軍奪回其屍。繇基餘下一矢,繳還楚王,奏曰:「仗大王威靈,已射殺綠袍虯髯將矣!」共王大喜,自解錦袍賜之,并賜狼牙箭百枝。軍中稱為「養一箭」,言不消第二箭也。有詩為證:
    鞭馬飛車虎下山,晉兵一見膽生寒;萬人叢里誅名將,一矢成功奏凱還。
  卻說晉兵追逐楚兵至緊,養繇基抽矢控弦,立於陣前,追者輒射殺之,晉兵乃不敢逼。楚將嬰齊壬夫聞楚王中箭,各來接應,混戰一場,晉兵方退。欒鍼望見令尹旗號,知是公子嬰齊之軍,請於晉侯曰:「臣前奉使於楚,楚令尹子重問晉國用兵之法,臣以『整暇』二字對。今混戰未見其整,各退未見其暇。臣願使行人持飲獻之,以踐昔日之言。」晉侯曰:「善。」欒鍼乃使行人執酒榼,造於嬰齊之軍,曰:「寡君乏人,命鍼持矛車右,故不得親犒從者,使某代進一觴。」嬰齊悟昔日「整暇」之言,乃嘆曰:「小將軍可謂記事矣!」受其榼,對使飲之,謂使者曰:「來日陣前,當面謝也。」行人歸述其語。欒鍼曰:「楚君中矢,其師尚未肯退,奈何?」苗賁皇曰:「蒐閱車乘,補益士卒,秣馬厲兵,修陣固列,雞鳴飽食,決一死戰,何畏乎楚?」時郤犨欒黶從魯衛請兵回轉,言二國各起兵來助,已在二十里遠近。楚諜探知,報聞楚王。楚王大驚曰:「晉兵已眾,魯衛又來,如之奈何?」即使左右召中軍元帥公子側商議。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35:30

第五十九回     寵胥童晉國大亂 誅岸賈趙氏復興

  話說楚中軍元帥公子側平日好飲,一飲百觚不止,一醉竟日不醒。楚共王知其有此毛病,每出軍,必戒使絕飲。今日晉楚相持,有大事在身,涓滴不入於口。是日,楚王中箭回寨,含羞帶怒。公子側進曰:「兩軍各已疲勞,明日且暫休息一日,容臣從容熟計,務要與主公雪此大恥。」公子側辭回中軍,坐至半夜,計未得就。有小豎名穀陽,乃公子側貼身寵用的。見主帥愁思勞苦,客中藏有三重美酒,煖一甌以進。公子側嗅之,愕然曰:「酒乎?」穀陽知主人欲飲,而畏左右傳說,乃詭言曰:「非酒,乃椒湯耳。」公子側會其意,一吸而盡,覺甘香快嗓,妙不可言!問:「椒湯還有否?」穀陽曰:「還有。」穀陽只說椒湯,只顧滿斟獻上。公子側枯腸久渴,口中只叫:「好椒湯!豎子愛我!」斟來便吞,正不知飲了多少,頹然大醉,倒於坐席之上。楚王聞晉令雞鳴出戰,且魯衛之兵又到,急遣內侍往召公子側來,共商應敵之策。誰知公子側沉沉冥冥,已入醉鄉,呼之不應,扶之不起。但聞得一陣酒臭,知是害酒,回復楚王。楚王一連遣人十來次催并。公子側越催得急,越睡得熟。小豎穀陽泣曰:「我本愛元帥而送酒,誰知反以害之!楚王知道,連我性命難保,不如逃之。」時楚王見司馬不到,沒奈何,只得召令尹嬰齊計議。嬰齊原與公子側不合,乃奏曰:「臣逆知晉兵勢盛,不可必勝,故初議不欲救鄭,此來都出司馬主張。今司馬貪杯誤事,臣亦無計可施。不如乘夜悄悄班師,可免挫敗之辱。」楚王曰:「雖然如此,司馬醉在中軍,必為晉軍所獲,辱國非小。」乃召養繇基曰:「仗汝神箭,可擁護司馬回國也。」當下暗傳號令,拔寨都起,鄭成公親帥兵護送出境,只留養繇基斷後。繇基思想道:「等待司馬酒醒,不知何時?」即命左右便將公子側扶起,用革帶縛於車上,叱令逐隊前行,自己率弓弩手三百人,緩緩而退。
  黎明,晉軍開營索戰,直逼楚營,見是空幕,方知楚軍已遁去矣。欒書欲追之,士燮力言不可。諜者報:「鄭國各處嚴兵固守。」欒書度鄭不可得,乃唱凱而還。魯衛之兵,亦散歸本國。
  卻說公子側行五十里之程,方纔酒醒。覺得身子繃急,大叫:「誰人縛我?」左右曰:「司馬酒醉,養將軍恐乘車不穩,所以如此。」乃急將革帶解去。公子側雙眼尚然朦朧,問道:「如今車馬往那裏走?」左右曰:「是回去的路。」又問:「如何便回?」左右曰:「夜來楚王連召司馬數次,司馬醉不能起。楚王恐晉軍來戰,無人抵敵,已班師矣。」公子側大哭曰:「豎子害殺我也!」急喚穀陽,已逃去不知所之矣。楚共王行二百里,不見動靜,方纔放心。恐公子側懼罪自盡,乃遣使傳命曰:「先大夫子玉之敗,我先君不在軍中;今日之戰,罪在寡人,無與司馬之事。」嬰齊恐公子側不死,別遣使謂公子側曰:「先大夫子玉之敗,司馬所知也。縱吾王不忍加誅,司馬何面目復臨楚軍之上乎?」公子側嘆曰:「令尹以大義見責,側其敢貪生乎?」乃自縊而死。楚王嘆息不已。此周簡王十一年事。髯仙有詩言酒之誤事。詩云:
    眇目君王資老謀,英雄誰想困糟邱?豎兒愛我翻成害,謾說能消萬事愁。
  話分兩頭。卻說晉厲公勝楚回朝,自以為天下無敵,驕侈愈甚。士燮逆料晉國必亂,鬱鬱成疾,不肯醫治,使太祝祈神,只求早死。未幾卒,子范嗣。時胥童巧佞便給,最得寵幸,厲公欲用為卿,奈卿無缺。胥童奏曰:「今三郤並執兵權,族大勢重,舉動自專,將來必有不軌之事,不如除之。若除郤氏之族,則位署多虛,但憑主公擇愛而立之,誰敢不從?」厲公曰:「郤氏反狀未明,誅之恐群臣不服。」胥童又奏曰:「鄢陵之戰,郤至已圍鄭君,兩下並車,私語多時,遂解圍放鄭君去了。其間必先有通楚事情。只須問楚公子熊茷,便知其實。」厲公即命胥童往召熊茷。胥童謂熊茷曰:「公子欲歸楚乎?」茷對曰:「思歸之甚,恨不能耳!」胥童曰:「汝能依我一事,當送汝歸。」熊茷曰:「惟命。」胥童遂附耳言:「若見晉侯,問起郤至之事,必須如此恁般登答。……」熊茷應允。胥童遂引至內朝來見。晉厲公屏去左右,問:「郤至曾與楚私通否?汝當實言,我放汝回國。」熊茷曰:「恕臣無罪,臣方敢言。」厲公曰:「正要你說實話,何罪之有?」熊茷曰:「郤氏與吾國子重,二人素相交善,屢有書信相通,言:『君侯不信大臣,淫樂無度,百姓胥怨,非吾主也。人心更思襄公,襄公有孫名周,見在京師。他日南北交兵,幸而師敗,吾當奉孫周以事楚。』獨此事臣素知之,他未聞也。」──按晉襄公之庶長子名談,自趙盾立靈公,談避居於周,在單襄公門下。後談生下一子,因是在周所生,故名曰周。當時靈公被弒,人心思慕文公,故迎立公子黑臀。黑臀傳驩,驩傳州蒲。至是,州蒲淫縱無子,人心復思慕襄公。故胥童教熊茷使引孫周,以搖動厲公之意。──熊茷言之未已,胥童接口曰:「怪得前日鄢陵之戰,郤犨與嬰齊對陣,不發一矢,其交通之情可見矣。郤至明縱鄭君,又何疑焉?主公若不信,何不遣郤至往周告捷,使人窺之,若果有私謀,必與孫周私下相會。」厲公曰:「此計甚當。」遂遣郤至獻楚捷於周。胥童陰使人告孫周曰:「晉國之政,半在郤氏,今溫季來王都獻捷,何不見之?他日公孫復還故國,也有個相知。」孫周以為然。郤至至周,公事已畢,孫周遂至公館相拜。未免詳叩本國之事,郤至一一告之,談論半日而別。厲公使人探聽回來,傳說如此。熊茷所言,果然是實。遂有除郤氏之意,尚未發也。
  一日,厲公與婦人飲酒,索鹿肉為饌甚急。使寺人孟張往市取鹿,市中適當缺乏。郤至自郊外載一鹿於車上,從市中而過。孟張並不分說,奪之以去。郤至大怒,彎弓搭箭,將孟張射死,復取其鹿。厲公聞之,怒曰:「季子太欺余也!」遂召胥童夷羊五等一班嬖人共議,欲殺郤至。胥童曰:「殺郤至,則郤錡郤犨必叛,不如並除之。」夷羊五曰:「公私甲士,約可八百人,以君命夜帥以往,乘其無備,可必勝也。」長魚矯曰:「三郤家甲,倍於公宮,鬥而不勝,累及君矣。方今郤至兼司寇之職,郤犨又兼士師,不如詐為獄訟,覷便刺之,汝等引兵接應可也。」厲公曰:「妙哉!我使力士清沸魋助汝。」長魚矯打聽三郤是日在講武堂議事,乃與清沸魋各以雞血塗面,若爭鬥相殺者,各帶利刀,扭結到講武堂來,告訴曲直。郤犨不知是計,下坐問之。清沸魋假作稟話,捱到近身,抽刃刺犨,中其腰,撲地便倒。郤錡急拔佩刀來砍沸魋,卻是長魚矯接住,兩個在堂下戰將起來。郤至捉空趨出,升車而逃。沸魋把郤犨再砍一刀,眼見得不活了,便來夾攻郤錡。錡雖是武將,爭奈沸魋有千觔力氣的人,長魚矯且是年少手活,一個人怎戰得他兩個人過,亦被沸魋擉倒。長魚矯見走了郤至,道:「不好了!我追趕他去。」也是三郤合當同日并命,正走之間,遇著胥童夷羊五引著八百甲士來到,口中齊叫:「晉侯有旨,只拿謀反郤氏,不得放走了!」郤至見不是頭,回車轉來,劈面撞見長魚矯,一躍上車。郤至早已心慌,不及措手,被長魚矯亂砍,便割了頭。清沸魋把郤錡郤犨都割了頭,血淋淋的三顆首級,提入朝門。有詩為證:
    無道君昏臣不良,紛紛嬖倖擅朝堂;一朝過聽讒人語,演武堂前起戰場。
  卻說上軍副將荀偃,聞本帥郤錡在演武堂遇賊,還不知何人。即時駕車入朝,欲奏聞討賊。中軍元帥欒書,不約而同,亦至朝門,正遇胥童引兵到來。書偃不覺大怒,喝曰:「我只道何人為亂,原來是你鼠輩!禁地威嚴,甲士誰敢近前?還不散去!」胥童也不答話,即呼於眾曰:「欒書荀偃,與三郤同謀反叛,甲士與我一齊拿下,重重有賞!」甲士奮勇上前,圍裹了書偃二人,直擁至朝堂之上。厲公聞長魚矯等幹事回來,即時御殿。看見甲士紛紛,倒喫了一驚,問胥童曰:「罪人已誅,眾軍如何不散?」胥童奏曰:「拿得叛黨書偃,請主公裁決!」厲公曰:「此事與書偃無與。」長魚矯跪至晉侯膝前,密奏曰:「欒郤同功一體之人,荀偃又是郤錡部將。三郤被誅,欒荀二氏必不自安,不久將有為郤氏復仇之事。主公今日不殺二人,朝中不得太平。」厲公曰:「一朝而殺三卿,又波及他族,寡人不忍也!」乃恕書偃無罪,還復原職。書偃謝恩回家。長魚矯嘆曰:「君不忍二人,二人將忍於君矣!」即時逃奔西戎去了。
  厲公重賞甲士,將三郤屍首,號令朝門,三日,方聽放葬。其郤氏之族,在朝為官者,姑免死罪,盡罷歸田。以胥童為上軍元帥,代郤錡之位,以夷羊五為新軍元帥,代郤犨之位,以清沸魋為新軍副將,代郤至之位。楚公子熊茷釋放回國。胥童既在卿列,欒書荀偃羞與同事,每每稱病不出。胥童恃晉侯之寵,不以為意。
  一日,厲公同胥童出遊於嬖臣匠麗氏之家。家在太陰山之南,離絳城二十餘里,三宿不歸。荀偃私謂欒書曰:「君之無道,子所知也。吾等稱疾不朝,目下雖得苟安,他日胥童等見疑,復誣我等以怨望之名,恐三郤之禍,終不能免,不可不慮。」欒書曰:「然則何如?」荀偃曰:「大臣之道,社稷為重,君為輕。今百萬之眾,在子掌握,若行不測之事,別立賢君,誰敢不從?」欒書曰:「事可必濟乎?」荀偃曰:「龍之在淵,沒人不可窺也,及其離淵就陸,童子得而制之。君遊於匠麗氏,三宿不返,此亦離淵之龍矣,尚何疑哉?」欒書嘆曰:「吾世代忠於晉家,今日為社稷存亡,出此不得已之計,後世必議我為弒逆,我亦不能辭矣!」乃商議忽稱病愈,欲見晉侯議事。預使牙將程滑,將甲士三百人,伏於太陰山之左右。二人到匠麗氏謁見厲公,奏言:「主公棄政出遊,三日不歸,臣民失望,臣等特來迎駕還朝。」厲公被強不過,只得起駕。胥童前導,書偃後隨。行至太陰山下,一聲砲響,伏兵齊起。程滑先將胥童砍死。厲公大驚,從車上倒跌下來。書偃吩咐甲士將厲公拿住。屯兵於太陰山下,囚厲公於軍中。欒書曰:「范韓二氏,將來恐有異言,宜假君命以召之。」荀偃曰:「善。」乃使飛車二乘,分召士韓厥二將。使者至士之家,士問:「主公召我何事?」使者不能答。曰:「事可疑矣。」即遣心腹左右,打聽韓厥行否。韓厥先以病辭。曰:「智者所見略同也。」欒書見厥俱不至,問荀偃:「此事如何?」偃曰:「子已騎虎背,尚欲下耶?」欒書點頭會意。是夜,命程滑獻酖酒於厲公,公飲之而薨。即於軍中殯殮,葬於翼城東門之外。士韓厥驟聞君薨,一齊出城奔喪,亦不問君死之故。
  葬事既畢,欒書集諸大夫共議立君。荀偃曰:「三郤之死,胥童謗謂欲扶立孫周,此乃讖也。靈公死於桃園,而襄遂絕後,天意有在,當往迎之。」群臣皆喜。欒書乃遣荀罃如京師,迎孫周為君。周是時十四歲矣,生得聰穎絕人,志略出眾。見荀罃來迎,問其備細,即日辭了單襄公,同荀罃歸晉。行至地名清原,欒書、荀偃、士、韓厥一班卿大夫,齊集迎接。孫周開言曰:「寡人羈旅他邦,且不指望還鄉,豈望為君乎?但所貴為君者,以命令所自出也。若以名奉之,而不遵其令,不如無君矣。卿等肯用寡人之命,只在今日,如其不然,聽卿等更事他人。孤不能擁空名於上,為州蒲之續也。」欒書等俱戰慄再拜曰:「群臣願得賢君而事,敢不從命!」既退,欒書謂諸臣曰:「新君非舊比也,當以小心事之。」
  孫周進了絳城,朝於太廟,嗣晉侯之位,是為悼公。即位之次日,即面責夷羊五清沸魋等逢君于惡之罪,命左右推出朝門斬之,其族俱逐出境外。又將厲公之死,坐罪程滑,磔之於市。嚇得欒書終夜不寐。次日,即告老致政,薦韓厥以自代。未幾,驚憂成疾而卒。悼公素聞韓厥之賢,拜為中軍元帥,以代欒書之位。
  韓厥託言謝恩,私奏於悼公曰:「臣等皆賴先世之功,得侍君左右。然先世之功,無有大於趙氏者。衰佐文公,盾佐襄公,俱能輸忠竭悃,取威定伯。不幸靈公失政,寵信奸臣屠岸賈,謀殺趙盾,出奔僅免。靈公遭兵變,被弒於桃園。景公嗣立,復寵屠岸賈。岸賈欺趙盾已死,假稱趙氏弒逆,追治其罪,滅絕趙宗,臣民憤怨,至今不平。天幸趙氏有遺孤趙武尚在,主公今日賞功罰罪,大修晉政,既已正夷羊五等之罰,豈可不追錄趙氏之功乎?」悼公曰:「此事寡人亦聞先人言之,今趙氏何在?」韓厥對曰:「當時岸賈索趙氏孤兒甚急,趙之門客曰公孫杵臼程嬰,杵臼假抱遣孤,甘就誅戮,以脫趙武;程嬰將武藏匿於盂山,今十五年矣。」悼公曰:「卿可為寡人召之。」韓厥奏曰:「岸賈尚在朝中,主公必須秘密其事。」悼公曰:「寡人知之矣。」韓厥辭出宮門,親自駕車,往迎趙武於盂山。程嬰為御,當初從故絳城而出,今日從新絳城而入,城郭俱非,感傷不已。韓厥引趙武入內宮,朝見悼公。悼公匿於宮中,詐稱有疾。明日,韓厥率百官入宮問安,屠岸賈亦在。悼公曰:「卿等知寡人之疾乎?只為功勞簿上有一件事不明,以此心中不快耳!」諸大夫叩首問曰:「不知功勞簿上,那一件不明?」悼公曰:「趙衰趙盾,兩世立功於國家,安忍絕其宗祀?」眾人齊聲應曰:「趙氏滅族,已在十五年前,今主公雖追念其功,無人可立。」悼公即呼趙武出來,遍拜諸將。諸將曰:「此位小郎君何人?」韓厥曰:「此所謂孤兒趙武也。向所誅趙孤,乃門客程嬰之子耳。」屠岸賈此時魂不附體,如癡醉一般,拜伏於地上,不能措一詞。悼公曰:「此事皆岸賈所為,今日不族岸賈,何以慰趙氏冤魂於地下?」叱左右:「將岸賈綁出斬首!」即命韓厥同趙武,領兵圍屠岸賈之宅,無少長皆殺之。趙武請岸賈之首,祭於趙朔之墓。國人無不稱快。潛淵詠史詩曰:
    岸賈當時滅趙氏,今朝趙氏滅屠家;只爭十五年前後,怨怨仇仇報不差!
  晉悼公既誅岸賈,即召趙武於朝堂,加冠,拜為司寇,以代岸賈之職。以前田祿,悉給還之。又聞程嬰之義,欲用為軍正。嬰曰:「始吾不死者,以趙氏孤未立也。今已復官報仇矣,豈可自貪富貴,令公孫杵臼獨死?吾將往報杵臼於地下!」遂自刎而亡。趙武撫其屍痛哭,請於晉侯,殯殮從厚,與公孫杵臼同葬於雲中山,謂之「二義」塚。趙武服齊衰三年,以報其德。有詩為證:
    陰谷深藏十五年,褲中兒報祖宗冤;程嬰杵臼稱雙義,一死何須問後先?
  再說悼公既立趙武,遂召趙勝於宋,復以邯鄲界之。又大正群臣之位,賢者尊之,能者使之。錄前功,赦小罪,百官濟濟,各稱其職。且說幾個有名的官員:韓厥為中軍元帥,士副之;荀罃為上軍元帥,荀偃副之;欒黶為下軍元帥,士魴副之;趙武為新軍元帥,魏相副之;祁奚為中軍尉,羊舌職副之;魏絳為中軍司馬;張老為候奄;韓無忌掌公族大夫;士渥濁為太傅;賈辛為司空;欒糾為親軍戎御;荀賓為車右將軍;程鄭為贊僕;鐸遏寇為輿尉;籍偃為輿司馬。百官既具,大修國政:蠲逋薄斂,濟乏省役,振廢起滯,恤鰥惠寡,百姓大悅。宋魯諸國聞之,莫不來朝。惟有鄭成公因楚王為他射損其目,感切於心,不肯事晉。
楚共王聞厲公被弒,喜形於色,正思為復仇之舉。又聞新君嗣位,賞善罰惡,用賢圖治,朝廷清肅,內外歸心,伯業將復興,不覺喜變為愁。即召群臣商議,要去擾亂中原,使晉不能成伯。令尹嬰齊束手無策。公子壬夫進曰:「中國惟宋爵尊國大,況其國介於晉吳之間,今欲擾亂晉伯,必自宋始。今宋大夫魚石、向為人、鱗朱、向帶、魚府五人,與右師華元相惡,見今出奔在楚。若資以兵力,用之伐宋,取得宋邑,即以封之,此以敵攻敵之計。晉若不救,則失諸侯矣;若救宋,必攻魚石,我坐而觀其成敗,亦一策也。」共王乃用其謀。即命壬夫為大將,用魚石等為嚮導,統大軍伐宋。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36:13

第六十回     智武子分軍肆敵 偪陽城三將鬥力

  話說周簡王十三年夏四月,楚共王用右尹壬夫之計,親統大軍,同鄭成公伐宋。以魚石等五大夫為嚮導,攻下彭城。使魚石等據之,留下三百乘,屯戍其地。共王謂五大夫曰:「晉方通吳,與楚為難,而彭城乃吳晉往來之徑。今留重兵助汝,進戰則可以割宋國之封,退守亦可以絕吳晉之使。汝宜用心任事,勿負寡人之託!」共王歸楚。
  是冬,宋成公使大夫老佐帥師圍彭城。魚石統戍卒迎戰,為老佐所敗。楚令尹嬰齊聞彭城被圍,引兵來救。老佐恃勇輕敵,深入楚軍,中箭而亡。嬰齊遂進兵侵宋。宋成公大懼,使右師華元至晉告急。韓厥言於悼公曰:「昔文公之伯,自救宋始。興衰之機,在此一舉,不可以不勤也。」乃大發使,徵兵於諸侯。悼公親統大將韓厥、荀偃、欒黶等,先屯兵於台谷。嬰齊聞晉兵大至,乃班師歸楚。
  周簡王十四年,悼公帥宋、魯、衛、曹、莒、邾、滕、薛八國之兵,進圍彭城。宋大夫向戍使士卒登轈車,向城上四面呼曰:「魚石等背君之賊,天理不容!今晉統二十萬之眾,蹂破孤城,寸草不留。汝等若知順逆,何不擒逆賊來降?免使無辜被戮。」如此傳呼數遍,彭城百姓聞之,皆知魚石理虧,開門以納晉師。時楚戍雖眾,魚石等不加優恤,莫肯效力。晉悼公入城,戍卒俱奔散。韓厥擒魚石,欒黶荀偃擒魚府,宋向戍擒向為人向帶,魯仲孫蔑擒鱗朱,各解到晉悼公處獻功。悼公命將五大夫斬首,安置其族於河東壺邱之地。遂移師問罪於鄭。楚右尹壬夫侵宋以救鄭,諸侯之師還救宋,因各散歸。
  是年,周簡王崩,世子泄心即位,是為靈王。靈王自始生時,口上便有髭鬚,故周人謂之髭王。髭王元年夏,鄭成公疾篤,謂上卿公子偪曰:「楚君以救鄭之故,矢及於目,寡人未之敢忘。寡人死後,諸卿切勿背楚!」囑罷遂薨。公子騑等奉世子髡頑即位,是為僖公。
  晉悼公以鄭人未服,大合諸侯於戚以謀之。魯大夫仲孫蔑獻計曰:「鄭地之險,莫如虎牢,且楚鄭相通之要道也。誠築城設關,留重兵以偪之,鄭必從矣。」楚降將巫臣獻計曰:「吳與楚一水相通,自臣往歲聘吳,約與攻楚,吳人屢次侵擾楚屬,楚人苦之。今莫若更遣一介,導吳伐楚,楚東苦吳兵,安能北與我爭鄭乎?」晉悼公兩從之。時齊靈公亦遣世子光,同上卿崔杼來會所,聽晉之命。悼公乃合九路諸侯兵力,大城虎牢,增置墩臺。大國抽兵千人,小國五百三百,共守其地。鄭僖公果然恐懼,始行成於晉。晉悼公乃還。時中軍尉祁奚年七十餘矣,告老致政。悼公問曰:「孰可以代卿者?」奚對曰:「莫如解狐。」悼公曰:「聞解狐卿之仇也,何以舉之?」奚對曰:「君問可,非問臣之仇也。」悼公乃召解狐,未及拜官,狐已病死。悼公復問曰:「解狐之外,更有何人?」奚對曰:「其次莫如午。」悼公曰:「午非卿之子耶?」奚對曰:「君問可,非問臣之子也。」悼公曰:「今中軍尉副羊舌職亦死,卿為我并擇其代。」奚對曰:「職有二子,曰赤,曰肹,二人皆賢,惟君所用。」悼公從其言,以祁午為中軍尉,羊舌赤副之。諸大夫無不悅服。
  話分兩頭。再說巫臣之子巫狐庸,奉晉侯命,如吳見吳王壽夢,請兵伐楚。壽夢許之,使世子諸樊為將,治兵於江口。早有諜人報入楚國。楚令尹嬰齊奏曰:「吳師從未至楚,若一次入境,後將復來。不如先期伐之。」共王以為然。嬰齊乃大閱舟師,簡精卒二萬人,由大江襲破鳩茲,遂欲順流而下。驍將鄧廖進曰:「長江水溜,進易退難。小將願率一軍前行,得利則進,失利亦不至於大敗。元帥屯兵於郝山磯,相機觀變,可以萬全。」嬰齊然其策,乃選組甲三百人,被練袍者三千人,皆氣強力大,一可當十者,大小舟共百艘,一聲砲響,船頭望東進發。早有哨船探知鳩茲失事,來報世子諸樊。諸樊曰:「鳩茲既失,楚兵必乘勝東下,宜預備之。」乃使公子夷昧,帥舟師數十艘,於東西梁山誘敵;公子餘祭,伏兵於采石港。鄧廖兵過郝山磯,望梁山有兵船,奮勇前進。夷昧略戰,即佯敗東走。鄧廖追過采石磯,遇諸樊大軍,方接戰,未十餘合,采石港中砲聲大振,餘祭伏兵從後夾攻,前後矢發如雨點,鄧廖面中三矢,猶拔箭力戰。夷昧乘艨艟大艦至,艦上俱精選勇士,以大槍亂擣敵船,船多覆溺。鄧廖力盡被執,不屈而死。餘軍得逃者,惟組甲八十,被練甲者三百人而已。嬰齊懼罪,方欲掩敗為功。誰知吳世子諸樊乘勝,反進兵襲楚,嬰齊大敗而回,鳩茲仍復歸吳。嬰齊羞憤成疾,未至郢都,遂卒。史臣有詩云:
    乘車射御教吳人,從此東方起戰塵。組甲成擒名將死,當年錯著族巫臣。
  共王乃進右尹壬夫為令尹。壬夫賦性貪鄙,索賂於屬國。陳成公不能堪,乃使轅僑如請服於晉。晉悼公大合諸侯於雞澤,再會諸侯於戚。吳子壽夢亦來會好,中國之勢大振。楚共王怒失陳國,歸罪於壬夫,殺之。用其弟公子貞,字子囊者代為令尹。大閱師徒,出車五百乘伐陳。時陳成公午已薨,世子弱嗣位,是為哀公。懼楚兵威,復歸附於楚。晉悼公聞之大怒,欲起兵與楚爭陳。忽報無終國君嘉父,遣大夫孟樂至晉,獻虎豹之皮百個。奏言:「山戎諸國,自齊桓公征服,一向平靖。近因燕秦微弱,山戎窺中國無伯,復肆侵掠。寡君聞晉君精明,將紹桓文之業,因此宣晉威德,諸戎情願受盟。因此寡君遣微臣奉聞,惟賜定奪。」悼公集諸將商議,皆曰:「戎狄無親,不如伐之。昔者,齊桓公之伯,先定山戎,後征荊楚,正以豺狼之性,非兵威不能制也。」司馬魏絳獨曰:「不可,今諸侯初合,大業未定,若興兵伐戎,楚兵必乘虛而生事,諸侯必叛晉而朝楚。夫夷狄,禽獸也。諸侯,兄弟也。今得禽獸而失兄弟,非策也。」悼公曰:「戎可和乎?」魏絳對曰:「和戎之利有五:戎與晉鄰,其地多曠,賤土貴貨,我以貨易土,可以廣地,其利一也;侵掠既息,邊民得安意耕種,其利二也;以德懷遠,兵車不勞,其利三也;戎狄事晉,四鄰震動,諸侯畏服,其利四也;我無北顧之憂,得以專意於南方,其利五也。有此五利,君何不從?」悼公大悅,即命魏絳為和戎之使。同孟樂先至無終國,與國王嘉父商議停當。嘉父乃號召山戎諸國,並至無終,歃血定盟:「方今晉侯嗣伯,主盟中華,諸戎願奉約束,捍衛北方,不侵不叛,各保寧宇。如有背盟,天地不佑!」諸戎受盟,各各歡喜,以土宜獻魏絳,絳分毫不受。諸戎相顧曰:「上國使臣,廉潔如此!」倍加敬重。魏絳以盟約回報悼公,悼公大悅。
  時楚令尹公子貞已得陳國,又移兵伐鄭。因虎牢有重兵戍守,不走汜水一路,卻由許國望潁水而來。鄭僖公髡頑大懼,集六卿共議。那六卿:公子騑字子駟,公子發字子國,公子嘉字子孔,三位俱穆公之子,於僖公為叔祖輩;公孫輒字子耳,乃公子去疾之子,公孫蠆字子蟜,乃公子偃之子,公孫舍之字子展,乃公子喜之子,三位俱穆公之孫,襲父爵為卿,於僖公為叔輩。──這六卿都是尊行,素執鄭政。僖公髡頑心高氣傲,不甚加禮,以此君臣積不相能。上卿公子騑尤為鑿柄。今日會議之際,僖公主意,欲堅守以待晉救。公子騑開言曰:「諺云『遠水豈能救近火?』不如從楚。」僖公曰:「從楚則晉師又至,何以當之?」公子騑對曰:「晉與楚誰憐我者?我亦何擇於二國?惟強者則事之。今後請以犧牲玉帛待於境外,楚來則盟楚,晉來則盟晉。兩雄並爭,必有大屈。強弱既分,吾因擇強者而庇民焉,不亦可乎?」僖公不從其計,曰:「如駟言,鄭朝夕待盟,無寧歲矣!」欲遣使求援於晉。諸大夫懼違公子騑之意,莫肯往者。僖公發憤自行,是夜宿於驛舍。公子騑使門客伏而刺之,託言暴疾。立其弟嘉為君,是為簡公。使人報楚曰:「從晉皆髡頑之意,今髡頑已死,願聽盟罷兵!」楚公子貞受盟而退。
  晉悼公聞鄭復從楚,乃問於諸大夫曰:「今陳鄭俱叛,伐之何先?」荀罃對曰:「陳國小地偏,無益於成敗之數。鄭為中國之樞,自來圖伯,必先服鄭。寧失十陳,不可失一鄭也。」韓厥曰:「子羽識見明決,能定鄭者必此人,臣力衰智耄,願以中軍斧鉞讓之。」悼公不許,厥堅請不已,乃從之。韓厥告老致政,荀罃遂代為中軍元帥,統大軍伐鄭。兵至虎牢,鄭人請盟,荀罃許之。比及晉師返旆,楚共王親自伐鄭,復取成而歸。悼公大怒,問於諸大夫曰:「鄭人反覆,兵至則從,兵撤復叛,今欲得其堅附,當用何策?」荀罃獻計曰:「晉所以不能收鄭者,以楚人爭之甚力也。今欲收鄭,必先敝楚,欲敝楚,必用『以逸待勞』之策。」悼公曰:「何謂『以逸待勞』之策?」荀罃對曰:「兵不可以數動,數動則疲,諸侯不可以屢勤,屢勤則怨。內疲而外怨,以此禦楚,臣未見其勝也。臣請舉四軍之眾,分而為三,將各國亦分派配搭。每次只用一軍,更番出入,楚進則我退,楚退則我復進,以我之一軍,牽楚之全軍。彼求戰不得,求息又不得,我無暴骨之凶,彼有道塗之苦。我能亟往,彼不能亟來,如是而楚可疲,鄭可固也。」悼公曰:「此計甚善!」即命荀罃治兵於曲梁,三分四軍,定更番之制。荀罃登壇出令,壇上豎起一面杏黃色大旆,上寫「中軍元帥智」──他本荀氏,為何卻寫「智」字?因荀罃荀偃叔姪同為大將,軍中一姓,嫌無分別。罃父荀首食采於智,偃父荀庚自晉作三行時,曾為中行將軍,故又以智氏,中行氏別之。自此荀罃號為智罃,荀偃號為中行偃,軍中耳目,就不亂了。這都是荀罃的法度。──壇下分立三軍:第一軍,上軍元帥荀偃,副將韓起,魯、曹、邾三國以兵從,中軍副將范接應;第二軍,下軍元帥欒黶,副將士魴,齊、滕、薛三國以兵從,中軍上大夫魏頡接應;第三軍,新軍元帥趙武,副將魏相,宋、衛、郳三國以兵從,中軍下大夫荀會接應。
  荀罃傳令:第一次上軍出征,第二次下軍出征,第三次新軍出征。中軍兵將,分配接應,周而復始。但取盟約歸報,便算有功,更不許與楚兵交戰。公子楊干,乃悼公之同母弟,年方一十九歲,新拜中軍戎御之職,血氣方剛,未經戰陣。聞得治兵伐鄭,磨拳擦掌,巴不得獨當一隊,立刻上前廝殺。不見智罃點用,心中一股銳氣,按納不住,遂自請為先鋒,願效死力。智罃曰:「吾今日分軍之計,只要速進速退,不以戰勝為功。分派已定,小將軍雖勇,無所用之。」楊干固請自效。荀罃曰:「既小將軍堅請,權於荀大夫部下接應新軍。」楊干又道:「新軍派在第三次出征,等待不及,求撥在第一軍部下。」智罃不從。楊干恃自家是晉侯親弟,逕將本部車卒,自成一隊,列於中軍副將范之後。司馬魏絳奉將令整肅行伍,見楊干越次成列,即鳴鼓告於眾曰:「楊干故違將令,亂了行伍之序,論軍法本該斬首。念是晉侯親弟,姑將僕御代戮,以肅軍政。」即命軍校擒其御車之人斬之,懸首壇下,軍中肅然。楊干素驕貴自恣,不知軍法;見御人被戮,嚇得魂不附體,十分懼怕中,又帶了三分羞,三分惱。當下駕車馳出軍營,逕奔晉悼公之前,哭拜於地,訴說魏絳如此欺負人,無顏見諸將之面。悼公愛弟之心,不暇致詳,遂拂然大怒曰:「魏絳辱寡人之弟,如辱寡人。必殺魏絳,不可縱也!」乃召中軍尉副羊舌職往取魏絳。羊舌職入宮見悼公曰:「絳志節之士,有事不避難,有罪不避刑,軍事已畢,必當自來謝罪,不須臣往。」頃刻間,魏絳果至,右手仗劍,左手執書,將入朝待罪。至午門,聞悼公欲使人取己,遂以書付僕人,令其申奏,便欲伏劍而死。只見兩位官員,喘吁吁的奔至,乃是下軍副將士魴,主侯大夫張老。見絳欲自刎,忙奪其劍曰:「某等聞司馬入朝,必為楊公子之事,所以急趨而至,欲合詞稟聞主公。不識司馬為何輕生如此?」魏絳具說晉侯召羊舌大夫之意。二人曰:「此乃國家公事,司馬奉法無私,何必自喪其身?不須令僕上書,某等願代為啟奏。」三人同至宮門,士魴張老先入,請見悼公,呈上魏絳之書。悼公啟而覽之,略云:
    君不以臣為不肖,使承中軍司馬之乏。臣聞:「三軍之命,繫於元帥;元帥之權,在乎命令。」有令不遵,有命不用,此河曲之所以無功,邲城之所以致敗也。臣戮不用命者,以盡司馬之職。臣自知上觸介弟,罪當萬死!請伏劍於君側,以明君侯親親之誼。
悼公讀罷其書,急問士魴張老曰:「魏絳安在?」魴等答曰:「絳懼罪欲自殺,臣等力止之,見在宮門待罪!」悼公悚然起席,不暇穿履,遂跣足步出宮門,執魏絳之手,曰:「寡人之言,兄弟之情也;子之所行,軍旅之事也。寡人不能教訓其弟,以犯軍刑,過在寡人,於卿無與,卿速就職。」羊舌職在旁大聲曰:「君已恕絳無罪,絳宜退!」魏絳乃叩謝不殺之恩。羊舌職與土魴張老,同時稽首稱賀曰:「君有奉法之臣如此,何患伯業不就?」四人辭悼公一齊出朝。悼公回宮,大罵楊干:「不知禮法,幾陷寡人於過,殺吾愛將!」使內侍押往公族大夫韓無忌處,學禮三月,方許相見。楊干含羞鬱鬱而去。髯翁有詩云:
    軍法無親敢亂行,中軍司馬面如霜;悼公伯志方磨勵,肯使忠臣劍下亡?
  智罃定分軍之令,方欲伐鄭。廷臣傳報:「宋國有文書到來。」悼公取覽,乃是楚鄭二國相比,屢屢興兵,侵掠宋境,以偪陽為東道,以此告急。上軍元帥荀偃請曰:「楚得陳鄭而復侵宋,意在與晉爭伯也。偪陽為楚伐宋之道,若興師先向偪陽,可一鼓而下。前彭城之圍,宋向戍有功,因封之以為附庸,使斷楚道,亦一策也。」智罃曰:「偪陽雖小,其城甚固,若圍而不下,必為諸侯所笑。」中軍副將士曰:「鼓城之役,我方伐鄭,楚則侵宋以救之。虎牢之役,我方平鄭,楚又侵宋以報之。今欲得鄭,非先為固宋之謀不可。偃言是也。」荀罃曰:「二子能料偪陽必可滅乎?」荀偃士同聲應曰:「都在小將二人身上。如若不能成功,甘當軍令!」悼公曰:「伯游倡之,伯瑕助之,何憂事不濟乎?」乃發第一軍往攻偪陽,魯、曹、邾三國皆以兵從。偪陽大夫妘斑獻計曰:「魯師營於北門,我偽啟門出戰,其師必入攻;俟其半入,下懸門以截之。魯敗,則曹邾必懼,而晉之銳氣亦挫矣。」偪陽子用其計。
  卻說魯將孟孫蔑率其部將叔梁紇、秦堇父、狄虒彌等攻北門,只見懸門不閉,堇父同虒彌恃勇先進,叔梁紇繼之。忽聞城上豁喇一聲,將懸門當著叔梁紇頭頂上放將下來。紇即投戈於地,舉雙手把懸門輕輕托起。後軍就鳴金起來。堇父虒彌二將,恐後隊有變,急忙回身。城內鼓角大振,妘斑引著大隊人車,尾後追逐。望見一大漢,手托懸門,以出軍將。妘斑大駭,想道:「這懸門自上放下,不是千斤力氣,怎抬得住?若闖出去,反被他將門放下,可不利害!」且自停車觀望。叔梁紇待晉軍退盡,大叫道:「魯國有名上將叔梁紇在此!有人要出城的,趁我不曾放手,快些出去!」城中無人敢應。妘斑彎弓搭箭,方欲射之。叔梁紇把雙手一掀,就勢撒開,那懸門便落了閘口。紇回至本營,謂堇父虒彌曰:「二位將軍之命,懸於我之兩腕也。」堇父曰:「若非鳴金,吾等已殺入偪陽城,成其大功矣。」虒彌曰:「只看明日,我要獨攻偪陽,顯得魯人本事。」
至次日,孟孫蔑整隊向城上搦戰,每百人為一隊。狄虒彌曰:「我不要人幫助,只單身自當一隊足矣。」乃取大車輪一個,以堅甲蒙之,緊緊束縛,左手執以為櫓;右握大戟,跳躍如飛。偪陽城上,望見魯將施逞勇力,乃懸布於城下,叫曰:「我引汝登城,誰人敢登,方見真勇。」言猶未已,魯軍隊中一將出應曰:「有何不敢!」此將乃秦堇父也。即以手牽布,左右更換,須臾盤至城堞。偪陽人以刀割斷其布,堇父從半空中蹋將下來。偪陽城高數仞,若是別人,這一跌,蹤然不死,也是重傷。堇父全然不覺。城上布又垂下,問道:「再敢登麼?」堇父又應曰:「有何不敢!」手借布力,騰身復上。又被偪陽人斷布撲地,又一大跌。纔爬起來,城上布又垂下,問道:「還敢不敢?」堇父聲愈厲,答曰:「不敢不算好漢!」挽布如前。偪陽人看見堇父再墜再登,全無畏懼,倒著了忙。急割布時,已被堇父撈著一人,望城下一摔,跌個半熟。堇父亦隨布墜下,反向城上叫道:「你還敢懸布否?」城上應曰:「已知將軍神勇,不敢復懸矣。」堇父遂取斷布三截,遍示諸隊,眾人無不吐舌。孟孫蔑嘆曰:「詩云:『有力如虎。』此三將足當之矣!」妘斑見魯將兇猛,一個賽一個,遂不敢出戰,吩咐軍民竭力固守。各軍自夏四月丙寅日圍起,至五月庚寅,凡二十四日,攻者已倦,應者有餘。忽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軍中驚恐不安。荀偃士慮水患生變,同至中軍來稟智罃,欲求班師。不知智罃肯聽從否,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4 10:10:43

第六十一回     晉悼公駕楚會蕭魚 孫林父因歌逐獻公

  話說晉及諸侯之兵,圍了偪陽城二十四日,攻打不下。忽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荀偃士二將,慮軍心有變,同至中軍來稟智罃曰:「本意謂城小易克。今圍久不下,天降大雨,又時當夏令,水潦將發。泡水在西,薛水在東,漷水在東北,三水皆與泗水相通。萬一連雨不止,三水橫溢,恐班師不便。不如暫歸,以俟再舉。」智罃大怒,取所憑之几,向二將擲之,罵曰:「老夫可曾說來,『城小而固,未易下也。』豎子自任可滅,在晉侯面前,一力承當。牽帥老夫,至於此地!攻圍許久,不見尺寸之效,偶然天雨,便欲班師。來由得你,去由不得你!今限汝七日之內,定要攻下偪陽。若還無功,照軍令狀斬首!速去!勿再來見!」二將嚇得面如土色,喏喏連聲而退。謂本部軍將曰:「元帥立下嚴限,七日若不能破城,必取吾等之首。今我亦與爾等立限,六日不能破城,先斬汝等,然後自剄,以申軍法。」眾將皆面面相覷。偃曰:「軍中無戲言!吾二人當親冒矢石,晝夜攻之,有進無退。」約會魯、曹、邾三國,一齊并力。時水勢稍退,偃乘轈車,身先士卒,城上矢石如雨,全然不避。自庚寅日攻起,至甲午日,城中矢石俱盡。荀偃附堞先登,士繼之,各國軍將,亦乘勢蟻附而上。妘斑巷戰而死。智罃入城,偪陽君率群臣迎降於馬首。智罃盡收其族,留於中軍。計攻城至城破之日,纔五日耳。若非智罃發怒,此舉無功矣。髯翁有詩云:
    仗鉞登壇無地天,偏裨何事敢侵權?一人投杌三軍懼,不怕隆城鐵石堅。
  時悼公恐偪陽難下,復挑選精兵二千人,前來助戰。行至楚邱,聞智罃已成大功,遂遣使至宋,以偪陽之地封宋向戍。向戍同宋平公親至楚邱來見晉侯。向戍辭不受封,悼公乃歸地於宋公。宋衛二君,各設享款待晉侯。智罃述魯三將之勇,悼公各賜車服,乃歸。悼公以偪陽子助楚,廢為庶人,選其族人之賢者,以主妘姓之祀,居於霍城。其秋,荀會卒,悼公以魏絳能執法,使為新軍副將。以張老為司馬。
  是冬,第二軍伐鄭,屯於牛首,復添虎牢之戍。適鄭人尉止作亂,殺公子騑、公子發、公孫輒於西宮之朝。騑之子公孫夏字子西,發之子公孫僑字子產,各帥家甲攻賊,賊敗走北宮。公孫蠆亦率眾來助,遂盡誅尉止之黨,立公子嘉為上卿。欒黶請曰:「鄭方有亂,必不能戰,急攻之可拔也。」智罃曰:「乘亂不義。」命緩其攻。公子嘉使人行成,智罃許之。比及楚公子貞來救鄭,則晉師已盡退矣。鄭復與楚盟。傳稱:「晉悼公三駕服楚。」此乃「三駕」之一。周靈王九年事也。
  明年夏,晉悼公以鄭人未服,復以第三軍伐鄭。宋向戍之兵,先至東門,衛上卿孫林父帥師同郳人屯於北鄙,晉新軍元帥趙武等,營於西郊之外,荀罃帥大軍自北林而西,揚兵於鄭之南門,約會各路軍馬,同日圍鄭。鄭君臣大懼,又遣使行成。荀罃又許之,乃退師於宋地。鄭簡公親至毫城之北,大犒諸軍,與荀罃等歃血為盟,晉宋各軍方散。此乃「三駕」之二。楚共王大怒,使公子貞往秦借兵,約共伐鄭。時秦景公之妹,嫁為楚王夫人,兩國有姻好。乃使大將嬴詹帥車三百乘助戰。共王親帥大軍,望滎陽進發,曰:「此番不滅鄭,誓不班師!」
  卻說鄭簡公自毫城北盟晉而歸,逆知楚軍旦暮必至,大集群臣計議。諸大夫皆曰:「方今晉勢強盛,楚不如也。但晉兵來甚緩,去甚速,兩國未嘗見個雌雄,所以交爭不息。若晉肯致死於我,楚力不逮,必將避之,從此可專事於晉矣。」公孫舍之獻策曰:「欲晉致死於我,莫如怒之。欲激晉之怒,莫如伐宋。宋與晉最睦,我朝伐宋,晉夕伐我。晉能驟來,楚必不能,我乃得有詞於楚也。」諸大夫皆曰:「此計甚善!」正計議間,諜人探得楚國借兵於秦的消息來報。公孫舍之喜曰:「此天使我事晉也!」眾人不解其意。舍之曰:「秦楚交伐,鄭必重困。乘其未入境,當往迎之,因導之使同伐宋國。一則免楚之患,二則激晉之來,豈非一舉兩得?」鄭簡公從其謀,即命公孫舍之乘單車星夜南馳。渡了潁水,行不一舍,正遇楚軍,公孫舍之下車拜伏於馬首之前。楚共王厲色問曰:「鄭反覆無信,寡人正來問罪,汝來卻是何意?」舍之奏曰:「寡君懷大王之德,畏大王之威,所願終身宇下,豈敢離遏?無奈晉人暴虐,與宋合兵,侵擾無已。寡君懼社稷顛覆,不能事君,姑與之和,以退其師。晉師既退,仍是大王貢獻之邑也。恐大王未鑒敝邑之誠,特遣下臣奉迎,布其心腹。大王若能問罪於宋,寡君願執鞭為前部,稍效犬馬,以明誓不相背之意。」共王回嗔作喜曰:「汝君若從寡人伐宋,寡人又何說乎?」舍之又奏曰:「下臣束裝之日,寡君已悉索敝賦,俟大王於東鄙,不敢後也。」共王曰:「雖然如此,但秦庶長約在滎陽城下相會,須與同事方可。」舍之復奏曰:「雍州遼遠,必越晉過周,方能至鄭。大王遣一介之使,猶可及止。以大王之威,楚兵之勁,何必借助於西戎哉?」共王悅其言,果使人辭謝秦師,遂同公孫舍之東行。及有莘之野,鄭簡公帥師來會,遂同伐宋國,大掠而還。
  宋平公遣向戍如晉,訴告楚鄭連兵之事。悼公果然大怒,即日便欲興師。──此番又輪該第一軍出征了。──智罃進曰:「楚之借師於秦者,正以連年奔走道路,不勝其勞也。我一歲而再伐,楚其能復來乎?此番得鄭必矣。當示以強盛之形,堅其歸志。」悼公曰:「善。」乃大合宋、魯、衛、齊、曹、莒、邾、滕、薛、、小邾各國,一齊至鄭,觀兵於鄭之東門,一路俘獲甚眾。──此師乃「三駕」之三也。鄭簡公謂公孫舍之曰:「子欲激晉之怒,使之速來,今果至矣,為之奈何?」舍之對曰:「臣請一面求成於晉,一面使人請救於楚。楚兵若能亟來,必當交戰,吾擇其勝者而從之。若楚不能至,吾受晉盟,因以重賂結晉,晉必庇我,又何楚之足患乎?」簡公以為然。乃使大夫伯駢行成於晉;使公孫良霄太宰石㚟如楚告曰:「晉師又至鄭矣,從者十一國,兵勢甚盛,鄭亡已在旦夕。君王若能以兵威懾晉,孤之願也。不然,孤懼社稷不保,不得不即安於晉,惟君王憐之,恕之!」楚共王大怒,召公子貞問計。公子貞曰:「我兵乍歸,喘息未定,豈能復發?姑讓鄭於晉,後取之,何患無日!」共王餘怒未平,乃囚良霄石㚟於軍府,不放歸國。髯仙有詩云:
    楚晉爭鋒結世仇,晉兵迭至楚兵休;行人何罪遭拘執?始信分軍是善謀。
  時晉軍營於蕭魚,伯駢來至晉軍,悼公召入,厲聲間曰:「汝以行成哄我,已非一次矣。今番莫非又是緩兵之計?」伯駢叩首曰:「寡君已別遣行人先告絕於楚,敢有二心乎?」悼公曰:「寡人以誠信待汝,汝若再懷反覆,將犯諸侯之公惡,豈獨寡人!汝且回去,與汝君商議詳確,再來回話。」伯駢又奏曰:「寡君薰沐而遣下臣,實欲委國於君侯,君侯勿疑。」悼公曰:「汝意既決,交盟可也。」乃命新軍元帥趙武,同伯駢入城,與鄭簡公歃血訂盟。簡公亦遣公孫舍之隨趙武出城,與悼公要約。是冬十二月,鄭簡公親入晉軍,與諸侯同會,因請受歃。悼公曰:「交盟已在前矣,君若有信,鬼神鑒之,何必再歃?」乃傳令:「將一路俘獲鄭人,悉解其縛,放歸本國。禁諸軍不得犯鄭國分毫,如有違者,治以軍法!虎牢戍兵,盡行撤去,使鄭人自為守望。」諸侯皆諫曰:「鄭未可恃也。倘更有反覆,重復設戍難矣。」悼公曰:「久勞苦諸國將士,恨無了期。今當與鄭更始,委以腹心,寡人不負鄭,鄭其負寡人乎?」乃謂鄭簡公曰:「寡人知爾苦兵,欲相與休息。今後從晉從楚,出於爾心,寡人不強。」簡公感激流涕曰:「伯君以至誠待人,雖禽獸可格,況某猶人類,敢忘覆庇?再有異志,鬼神必殛!」簡公辭去。明日使公孫舍之獻賂為謝:樂師三人,女樂十六人,歌鐘三十二枚,鏄磬相副,針指女工三十人,軘車廣車共十五乘,他兵車復百乘,甲兵具備。悼公受之。以女樂八人,歌鐘十二,賜魏絳曰:「子教寡人和諸戎狄,以正諸華。諸侯親附,如樂之和,願與子同此樂也。」又以兵車三分之一,賜智罃曰:「子教寡人分軍敝楚,今鄭人獲成,皆子之功。」絳罃二將,皆頓首辭曰:「此皆仗君之靈,與諸侯之勞,臣等何力之有?」悼公曰:「微二卿,寡人不能至此,卿勿固卻。」乃皆拜受。於是十二國車馬同日班師。悼公復遣使行聘各國,謝其向來用師之勞,諸侯皆悅。自此鄭國專心歸晉,不敢萌二三之念矣。史臣有詩云:
    鄭人反覆似猱狙,晉伯偏將詐力鋤。二十四年歸宇下,方知忠信勝兵戈。
時秦景公伐晉以救鄭,敗晉師於櫟,聞鄭已降晉,乃還。
  明年為周靈王十一年,吳子壽夢病篤,召其四子諸樊、餘祭、夷昧、季札至床前,謂曰:「汝兄弟四人,惟札最賢,若立之,必能昌大吳國。我一向欲立為世子,奈札固辭不肯。我死之後,諸樊傳餘祭,餘祭傳夷昧,夷昧傳季札,傳弟不傳孫。務使季札為君,社稷有幸。違吾命者,即為不孝,上天不祐!」言訖而絕。諸樊讓國於季札曰:「此父志也。」季札曰:「弟辭世子之位於父生之日,肯受君位於父死之後乎?兄若再遜,弟當逃之他國矣。」諸樊不得已,乃宣明次傳之約,以父命即位。晉悼公遣使弔賀。不在話下。
  又明年為周靈王十二年,晉將智罃、士魴、魏相,相繼而卒。悼公復治兵於綿山,欲使士將中軍,辭曰:「伯游長。」乃使中行荀偃代智罃之任,士為副。又欲使韓起將上軍,起曰:「臣不如趙武之賢。」乃使趙武代荀偃之任,韓起為副。欒黶將下軍如故,魏絳為副。其新軍尚無帥。悼公曰「寧可虛位以待人,不可以人而濫位。」乃使其軍吏,率官屬卒乘,以附於下軍。諸大夫皆曰:「君之慎於名器如此。」乃各修其職,弗敢懈怠。晉國大治,復興文襄之業。未幾,廢新軍并入三軍,以守侯國之禮。
  是年秋九月,楚共王審薨,世子昭立,是為康王。吳王諸樊,命大將公子黨帥師伐楚。楚將養繇基迎敵,射殺公子黨,吳師敗還。諸樊遣使告敗於晉,悼公合諸侯於向以謀之。晉大夫羊舌肹進曰:「吳伐楚之喪,自取其敗,不足恤也。秦晉鄰國,世有姻好,今附楚救鄭,敗我師於櫟,此宜先報。若伐秦有功,則楚勢益孤矣。」悼公以為然。使荀偃率三軍之眾,同魯、宋、齊、衛、鄭、曹、莒、邾、滕、薛、、小邾十二國大夫伐秦。晉悼公待於境上。秦景公聞晉師將至,使人以毒藥數囊,沉於涇水之上流。魯大夫叔孫豹,同莒師先濟,軍士飲水中毒,多有死者。各軍遂不肯濟。鄭大夫公子蟜謂衛大夫北宮括曰:「既已從人,敢觀望乎?」公子蟜帥鄭師渡涇,北宮括繼之。於是諸侯之師皆進,營於棫林。諜報:「秦軍相去不遠。」荀偃令各軍「雞鳴駕車,視我馬首所向而行!」下軍元帥欒黶,素不服中行偃,及聞令,怒曰:「軍旅之事,當集眾謀,即使偃能獨斷,亦宜明示進退,烏有使三軍之眾,視其馬首者?我亦下軍之帥也,我馬首欲東。」遂帥本部東歸。副將魏絳曰:「吾職在從帥,不敢俟中行伯矣。」亦隨欒黶班師。早有人報知中行偃。偃曰:「出令不明,吾實有過。令既不行,何望成功?」乃命諸侯之師,各歸本國,晉帥亦還。時欒鍼為下軍戎右,獨不肯歸,謂范之子范鞅曰:「今日之役,本為報秦,若無功而返,是益恥也。吾兄弟二人,並在軍中,豈可一時皆返?子能與我同赴秦師乎?」范鞅曰:「子以國恥為念,鞅敢不從!」乃各引本部馳入秦軍。
  卻說秦景公引大將嬴詹及公子無地,帥車四百乘,離棫林五十里安營,正遣人探聽晉兵進止。忽見東角塵頭起處,一彪車馬飛來,急使公子無地率軍迎敵。欒鍼奮勇上前,范鞅助之,連刺殺甲將十餘人。秦軍披靡欲走,望其後軍無繼,復鳴鼓合兵圍之。范鞅曰:「秦兵勢大,不可當也!」欒鍼不聽。嬴詹大軍又到,欒鍼復手殺數人,身中七箭,力盡而死。范鞅脫甲,乘單車疾馳得免。欒黶見范鞅獨歸,問曰:「吾弟何在?」鞅曰:「已沒於秦軍矣!」黶大怒,拔戈直刺范鞅。鞅不敢相抗,走入中軍。黶隨後趕到,鞅避去。其父范迎謂曰:「賢婿何怒之甚也?」──黶妻欒祁,乃范之女,故以婿呼之。──黶怒氣勃勃,不能制,大聲答曰:「汝子誘吾弟同入秦師,吾弟戰死,而汝子生還,是汝子殺吾弟也。汝必逐鞅,猶可恕,不然,我必殺鞅,以償吾弟之命!」范曰:「此事老夫不知也,今當逐之。」范鞅聞其語,遂從幕後出奔秦國。秦景公問其來意,范鞅敘述始末。景公大喜,待以客卿之禮。一日,問曰:「晉君何如人?」對曰:「賢君也,知人而善任。」又問:「晉大夫誰最賢?」對曰:「趙武有文德,魏絳勇而不亂,羊舌肹習於《春秋》,張老篤信有智,祁午臨事鎮定,臣父能識大體,皆一時之選。其他公卿,亦皆習於今典,克守其官,鞅末敢輕議也。」景公又曰:「然則晉大夫中,何人先亡?」鞅對曰:「欒氏將先亡。」景公曰:「豈非以汰侈故乎?」范鞅曰:「欒黶雖汰侈,猶可及身,其子盈必不免。」景公曰:「何故?」鞅對曰:「欒武子恤民愛士,人心所歸,故雖有弒君之惡,而國中不以為非,戴其德也。思召公者,愛及甘棠,況其子乎?黶若死,盈之善未能及人,而武之德已遠,修黶之怨者,必此時矣。」景公嘆曰:「卿可謂知存亡故者也!」乃因范鞅而通於范,使庶長武聘晉,以修舊好,并請復范鞅之位。悼公從之,范鞅歸晉。悼公以鞅及欒盈並為公族大夫,且諭欒黶勿得修怨。自此秦晉通和,終春秋之世,不相加兵。有詩為證:
    西鄰東道世婚姻,一旦尋仇鬥日新,玉帛既通兵革偃,從來好事是和親。
是年欒黶卒,子欒盈代為下軍副將。
  話分兩頭。卻說衛獻公名衎,自周簡王十年,代父定公即位。因居喪不戚,其嫡母定姜,逆知其不能守位,屢屢規諫,獻公不聽。及在位,日益放縱,所親者無非讒諂面諛之人,所喜者不過鼓樂田獵之事。自定公之世,有同母弟公子黑肩,怙寵專政。黑肩之子公孫剽,嗣父爵為大夫,頗有權略。上卿孫林父,亞卿寧殖,見獻公無道,皆與剽結交。林父又暗結晉國為外援,將國中器幣寶貨,盡遷於戚,使妻子居之。獻公疑其有叛心,一來形跡未著,二來畏其強家,所以含忍不發。
  忽一日,獻公約孫寧二卿共午食。二卿皆朝服待命於門,自朝至午,不見使命來召,宮中亦無一人出來,二卿心疑。看看日斜,二卿飢困已甚,乃叩宮門請見。守閽內侍答曰:「主公在後圃演射,二位大夫若要相見,可自往也。」孫寧二人心中大怒,乃忍飢逕造後圃,望見獻公方帶皮冠,與射師公孫丁較射。獻公見孫寧二人近前,不脫皮冠,掛弓於臂而見之,問:「二卿今日來此何事?」孫寧二人齊聲答曰:「蒙主公約共午食,臣等伺候至今,腹且餒矣。恐違君命,是以來此。」獻公曰:「寡人貪射,偶爾忘之。二卿且退,俟改日再約可也。」言罷,適有鴻雁飛鳴而過,獻公謂公孫丁曰:「與爾賭射此鴻。」孫寧二人,含羞而退。林父曰:「主公耽於遊戲,狎近群小,全無敬禮大臣之意。我等將來必不免於禍,如何?」寧殖曰:「君無道,止自禍耳,安能禍人?」林父曰:「我意欲奉公子剽為君,子以為何如?」寧殖曰:「此舉甚當,你我相機而動便了。」言罷各別。
  林父回家,飯畢,連夜逕往戚邑,密喚家臣庾公差尹公佗等,整頓家甲,為謀叛之計。遣其長子孫蒯,往見獻公,探其口氣。孫蒯至衛,見獻公於內朝,假說:「臣父林父,偶染風疾,權且在河上調理,望主公寬宥。」獻公笑曰:「爾父之疾,想因過餓所致,寡人今不敢復餓子。」命內侍取酒相待,喚樂工歌詩侑酒。太師請問:「歌何詩?」獻公曰:「《巧言》之卒章,頗切時事,何不歌之?」太師奏曰:「此詩語意不佳,恐非歡宴所宜。」師曹喝曰:「主公要歌便歌,何必多言!」原來師曹善於鼓琴,獻公使教其嬖妾,嬖妾不率教,師曹鞭之十下。妾泣愬於獻公,獻公當嬖妾之前,鞭師曹三百,師曹懷恨在心,今日明知此詩不佳,故意欲歌之,以激孫蒯之怒。遂長聲而歌曰:
    彼何人斯,居河之糜?無拳無勇,職為亂階。
獻公的主意,因孫林父居於河上,有叛亂之形,故借歌以懼之。孫蒯聞歌,坐不安席,須臾辭去。獻公曰:「適師曹所歌,子與爾父述之。爾父雖在河上,動息寡人必知,好生謹慎,將息病體。」孫蒯叩頭,連聲「不敢」而退。回戚,述於林父。林父曰:「主公忌我甚矣!我不可坐而待死。大夫蘧伯玉,衛之賢者,若得彼同事,無不濟矣。」乃私至衛,往見蘧瑗曰:「主公暴虐,子所知也。恐有亡國之事,將若之何?」瑗對曰:「人臣事君,可諫則諫,不可諫則去之,他非瑗所知矣。」林父度瑗不可動,遂別去。瑗即日逃奔魯國。
  林父聚徒眾於邱宮,將攻獻公。獻公懼,遣使至邱宮,與林父講和,林父殺之。獻公使視寧殖,已戒車將應林父矣。乃召北宮括,括推病不出。公孫丁曰:「事急矣!速出奔,尚可求復。」獻公乃集宮甲約二百餘人,為一隊,公孫丁挾弓矢相從,啟東門而出,欲奔齊國。孫蒯孫嘉兄弟二人,引兵追及於河澤,大殺一陣,二百餘名宮甲,盡皆逃散,存者僅十數人而已。賴得公孫丁善射,矢無虛發,近者輒中箭而死,保著獻公,且戰且走。二孫不敢窮追而返。纔回不上三里,只見庾公差尹公佗二將,引兵而至,言:「奉相國之命,務取衛侯回報。」孫蒯孫嘉曰:「有一善箭者相隨,將軍可謹防之!」庾公差曰:「得非吾師公孫丁乎?」原來尹公佗學射於庾公差,公差又學射於公孫丁,三人是一線傳授,彼此皆知其能。尹公佗曰:「衛侯前去不遠,姑且追之。」約馳十五里,趕著了獻公。因御人被傷,公孫丁在車執轡,回首一望,遠遠的便認得是庾公差了,謂獻公曰:「來者是臣之弟子,弟子無害師之事,主公勿憂。」乃停車待之。庾公差既到,謂尹公佗曰:「此真吾師也。」乃下車拜見。公孫丁舉手答之,麾之使去。庾公差登車曰:「今日之事,各為其主。我若射,則為背師,若不射,則又為背主,我如今有兩盡之道。」乃抽矢叩輪,去其鏃,揚聲曰:「吾師勿驚!」連發四矢,前中軾,後中軫,左右中兩旁,單單空著君臣二人,分明顯個本事,賣個人情的意思。庾公差射畢,叫聲:「師傅保重!」喝教回車。公孫丁亦引轡而去。尹公佗先遇獻公,本欲逞藝,因庾公差是他業師,不敢自專;回至中途,漸漸懊悔起來,謂庾公差曰:「子有師弟之分,所以用情,弟子已隔一層,師恩為輕,主命為重。若無功而返,何以復吾恩主?」庾公差曰:「吾師神箭,不下養繇基,爾非其敵,枉送性命!」尹公佗不信庾公之言,當下復身來追衛侯。不知結末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4 10:11:18

第六十二回     諸侯同心圍齊國 晉臣合計逐欒盈

  話說尹公佗不信庚公之言,復身來追衛侯,馳二十餘里,方纔趕著。公孫丁問其來意,尹公佗曰:「吾師庚公,與汝有師弟之恩。我乃庚公弟子,未嘗受業,於子如路人耳。豈可狥私情於路人,而廢公義於君父乎?」公孫丁曰:「汝曾學藝於庚公,可想庚公之藝從何而來?為人豈可忘本!快快回轉,免傷和氣。」尹公佗不聽,將弓拽滿,望公孫丁便射。公孫丁不慌不忙,將轡授與獻公,候箭到時,用手一綽,輕輕接住。就將來箭搭上弓弦,回射尹公佗。尹公佗急躲避時,撲的一聲,箭已貫其左臂。尹公佗負痛,棄弓而走。公孫丁再復一箭,結果了尹公性命。嚇得隨行軍士,棄車逃竄。獻公曰:「若非吾子神箭,寡人一命休矣。」公孫丁仍復執轡奔馳。又十餘里,只見後面車聲震動,飛也似趕來。獻公曰:「再有追兵,何以自脫?」正在慌急之際,後車看看相近,視之,乃同母之弟公子鱄冒死趕來從駕。獻公方纔放心,遂做一路奔至齊國。齊靈公館之於萊城。宋儒有詩謂獻公不敬大臣,自取奔亡。詩曰:
    尊如天地赫如神,何事人臣敢逐君?自是君綱先缺陷,上梁不正下梁蹲。
  孫林父既逐獻公,遂與寧殖合謀迎公子剽為君,是為殤公。使人告難於晉。晉悼公問於中行偃曰:「衛人出一君復立一君,非正也。當何以處之?」偃對曰:「衛衎無道,諸侯莫不聞,今臣民自願立剽,我勿與知可也。」悼公從之。齊靈公聞晉侯不討孫寧逐君之罪,乃嘆曰:「晉侯之志惰矣!我不乘此時圖伯,更待何時?」乃帥師伐魯北鄙,圍郕,大掠而還。時周靈王之十四年也。
  原來齊靈公初娶魯女顏姬為夫人,無子,其騰鬷姬,生子曰光,靈公先立為太子。又有嬖妾戎子,亦無子,其娣仲子生子曰牙,戎子抱牙以為己子,他姬生公子杵臼,無寵,戎子恃愛,要得立牙為太子,靈公許之。仲子諫曰:「光之立也久矣,又數會諸侯,今無故而廢之,國人不服,後必有悔!」靈公曰:「廢立在我,誰敢不服?」遂使太子光率兵守即墨。光去後,即傳旨廢之。更立牙為太子,使上卿高厚為太傅,寺人夙沙衛強而有智,以為少傅。魯襄公聞齊太子光之廢,遣使來請其罪。靈公不能答。反慮魯國將來助光爭國,所以與魯為仇,首先加兵,欲以兵威脅魯,然後殺光。此乃靈公無道之極也!魯使人告急於晉,因悼公抱病,不能救魯。
  是冬,晉悼公薨,群臣奉世子彪即位,是為平公。魯又使叔孫豹弔賀,且告齊患。荀偃曰:「俟來春當會諸侯,若齊不赴會,討之未晚。」周靈王十五年,晉平公元年,大合諸侯於溴梁。齊靈公不至,使大夫高厚代。荀偃大怒,欲執高厚,高厚逃歸。復興師伐魯北鄙,圍防,殺守臣臧堅。叔孫豹再至晉國求救。平公乃命大將中行偃合諸侯之兵,大舉伐齊。中行偃點軍方回,是夜得一夢,夢見黃衣使者,執一卷文書,來拘偃對證。偃隨之行,至一大殿宇,上有王者冕旒端坐。使者命偃跪於丹墀之下。覷同跪者,乃是晉厲公、欒書、程滑、胥童、長魚矯、三郤一班人眾。偃心下暗暗驚異。聞胥童等與三郤爭辯良久,不甚分明。須臾獄卒引去,止留厲公、欒書、中行偃、程滑四人。厲公訴被弒始末。欒書辯曰:「下手者,程滑也。」程滑曰:「主謀皆出書偃,滑不過奉命而已,安得獨歸罪於我?」殿上王者降旨曰:「此時欒書執政,宜坐首惡,五年之內,子孫絕滅。」厲公忿然曰:「此事亦由逆偃助力,安得無罪?」即起身抽戈擊偃之首。夢中覺首墜於前,偃以手捧其首,跪而戴之,走出殿門,遇梗陽巫者靈皋,皋謂曰:「子首何歪也?」代為正之。覺痛極而醒,深以為異。次日入朝,果遇見靈皋於途,乃命之登車,將夜來所夢,細述一遍。靈皋曰:「冤家已至,不死何為?」偃問曰:「今欲有事東方,猶可及乎?」皋對曰:「東方惡氣太重,伐之必克,主雖死,猶可及也。」偃曰:「能克齊,雖死可矣!」乃帥師濟河,會諸侯於魯濟之地。晉、宋、魯、衛、鄭、曹、莒、邾、滕、薛、、小邾共十二路車馬,一同往齊國進發。齊靈公使上卿高厚輔太子牙守國,自帥崔杼、慶封、析歸父、殖綽、郭最、寺人夙沙衛等,引著大軍,屯於平陰之城。城南有防,防有門,使析歸父於防門之外,深掘壕塹,橫廣一里,選精兵把守,以遏敵師。寺人夙沙衛進曰:「十二國人心不一,乘其初至,當出奇擊之。敗其一軍,則餘軍俱喪氣矣。如不欲戰,莫如擇險要而守之,區區防門之塹,未可恃也。」齊靈公曰:「有此深塹,彼軍安能飛渡耶?」
  卻說中行偃聞齊師掘塹而守,笑曰:「齊畏我矣!必不能戰,當以計破之。」乃傳令使魯衛之兵,自須句取路,使邾莒之兵,自城陽取路,俱由瑯琊而入。我等大兵,從平陰攻進,約定在臨淄城下相會。四國領計去了。使司馬張君臣,凡山澤險要之處,俱虛張旗幟,布滿山谷,又束草為人,蒙以衣甲,立於空車之上,將斷木縛於車轅,車行木動,揚塵蔽天,力士挽大旆引車,往來於山谷之間,以為疑兵。荀偃士率宋鄭之兵居中,趙武韓起率上軍,同滕薛之兵在右,魏絳欒盈率下軍,同曹、、小邾之兵在左,分作三路,命車中各載木石,步卒每人攜土一囊。行至防門,三路砲聲相應,各將車中木石,拋於塹中,加以土囊數萬,把壕塹頃刻填平,大刀闊斧,殺將進去。齊兵不能當抵,殺傷大半。析歸父幾為晉兵所獲,僅以身免。逃入平陰城中,告訴靈公,言:「晉兵三路填塹而進,勢大難敵。」靈公始有懼色,乃登巫山以望敵軍。見到處山澤險要之地,都有旗幟飄揚,車馬馳驟,大驚曰:「諸侯之師,何其眾也!且暫避之。」問諸將:「誰人敢為後殿?」夙沙衛曰:「小臣願引一軍斷後,力保主公無虞。」靈公大喜。忽有二將並出奏曰:「堂堂齊國,豈無一勇力之士?而使寺人殿其師,豈不為諸侯笑乎?臣二人情願讓夙沙衛先行。」二將者,乃殖綽郭最也,俱有萬夫不當之勇。靈公曰:「將軍為殿,寡人無後顧之憂矣。」夙沙衛見齊侯不用,羞慙滿面而退,只得隨齊侯先走。約行二十餘里,至石門山,乃是險隘去處,兩邊俱是大石,只中間一條路徑。夙沙衛懷恨綽最二人,欲敗其功,候齊軍過盡,將隨行馬三十餘匹,殺之以塞其路,又將大車數乘,聯絡如城,橫截山口。
  再說綽最二將,領兵斷後,緩緩而退。將及石門隘口,見死馬縱橫,又有大車攔截,不便馳驅,乃相顧曰:「此必夙沙衛銜恨於心,故意為此。」急教軍士搬運死馬,疏通路徑。因前有車阻,逐一匹要退後抬出,撇於空處,不知費了多少工夫。軍士雖多,其奈路隘,有力無用。背後塵頭起處,晉驍將州綽一軍早到。殖綽方欲迴車迎敵。州綽一箭飛來,恰射中殖綽的左肩。郭最彎弓來救,殖綽搖手止之。州綽見殖綽如此光景,亦不動手。殖綽不慌不忙,拔箭而問曰:「來將何人?能射殖綽之肩,也算好漢了!願通姓名。」對曰:「吾乃晉國名將州綽也。」殖綽曰:「小將非別,齊國名將殖綽的便是。將軍豈不聞人語云:『莫相謔,怕二綽?』我與將軍以勇力齊名,好漢惜好漢,何忍自相戕賊乎?」州綽曰:「汝言雖當,但各為其主,不得不然。將軍若肯束身歸順,小將力保將軍不死。」殖綽曰:「得無相欺否?」州綽曰:「將軍如不見信,請為立誓!若不能保全將軍之命,願與俱死。」殖綽曰:「郭最性命,今亦交付將軍。」言罷,二人雙雙就縛。隨行士卒,盡皆投降。史臣有詩云:
    綽最赳赳二虎臣,相逢狹路志難伸。覆軍擒將因私怨,辱國依然是寺人。
  州綽將綽最二將解至中軍獻功,且稱其驍勇可用。中行偃命暫因於中軍,候班師定奪。大軍從平陰進發,所過城郭,並不攻掠,逕抵臨淄外郭之下。魯、衛、邾、莒兵俱到。范鞅先攻雍門。雍門多蘆荻,以火焚之。州綽焚申池之竹木。各軍一齊俱火攻,將四郭盡行焚毀。直逼臨淄城下,四面圍住,喊聲震地,矢及城樓。城中百姓慌亂。靈公十分恐懼,暗令左右駕車,欲開東門出走。高厚知之,疾忙上前,抽佩劍斷其轡索,涕泣而諫曰:「諸軍雖銳,然深入豈無後虞?不久將歸矣。主公一去,都城不可守也。願更留十日,如力竭勢虧,走猶未晚。」靈公乃止。高厚督率軍民,協力固守。
  卻說各兵圍齊,至第六日,忽有鄭國飛報來到,乃是大夫公孫舍之與公孫夏連名緘封,內中有機密至緊之事。鄭簡公發而視之,略云:
    臣舍之,臣夏,奉命與子孔守國。不意子孔有謀叛之心,私自送款於楚,欲招引楚兵伐鄭,己為內應。今楚兵已次魚陵,旦夕將至。事在危急,幸星夜返旆,以救社稷!
鄭簡公大懼,即持書至晉軍中,送與晉平公看了。平公召中行偃議之。偃對曰:「我兵不攻不戰,竟走臨淄,指望乘此銳氣,一鼓而下。今齊守未虧,鄭國又有楚警,若鄭國有失,咎在於晉,不如且歸,為救鄭之計。此番雖不曾破齊,料齊侯已喪膽,不敢復侵犯魯國矣。」平公是其言,乃解圍而去。鄭簡公辭晉先歸。
  諸侯行至祝阿,平公以楚師為憂,與諸侯飲酒,不樂。師曠曰:「臣請以聲卜之。」乃吹律歌《南風》,又歌《北風》。《北風》和平可聽,《南風》聲不揚,且多肅殺之聲。曠奏曰:「《南風》不競,其聲近死,不惟無功,且將自禍。不出三日,當有好音至矣。」師曠字子野,乃晉國第一聰明之士。從幼好音樂,苦其不專,乃嘆曰:「技之不精,由於多心;心之不一,由於多視。」乃以艾葉薰瞎其目,專意音樂。遂能察氣候之盈虛,明陰陽之消長,天時人事,審驗無差,風角鳥鳴,吉凶如見。為晉太師掌樂之官,平時為晉侯所深信,故行軍必以相隨。至是聞其言,乃駐軍以待之,使人前途遠探。未三日,探者同鄭大夫公孫蠆來回報,言:「楚師已去。」晉平公訝問其詳,公孫蠆對曰:「楚自子庚代子囊為令尹,欲報先世之仇,謀伐鄭國。公子嘉陰與楚通,許楚兵到日,詐稱迎敵,以兵出城相會。賴公孫舍之公孫夏二人,預知子嘉之謀,斂甲守城,嚴譏出入。子嘉不敢出會楚師。子庚涉潁水,不見內應消息,乃屯兵於魚齒山下。值大雨雪,數日不止,營中水深尺餘,軍人皆擇高阜處躲雨,寒甚,死者過半,士卒怨詈,子庚只得班師而回矣。寡君討子嘉之罪,已行誅戮,恐煩軍師,特遣下臣蠆連夜奔告。」平公大喜曰:「子野真聖於音者矣!」乃將楚伐鄭無功,遍告諸侯,各回本國。史臣有詩讚師曠云:
    歌罷《南風》又《北風》,便知兩國吉和凶;音當精處通天地,師曠從來是瞽宗。
時周靈王十七年,冬十二月事也。比及晉師濟河,已在十八年之春矣。
  中行偃行至中途,忽然頭上生一瘍疽,痛不可忍,乃逗遛於著雍之地。延至二月,其瘍潰爛,目睛俱脫而死。墜首之夢,與梗陽巫者之言,至是俱驗矣。殖綽郭最乘偃之變,破械而出,逃回齊國去了。范同偃之子吳,迎喪以歸。晉侯使吳嗣為大夫,以范為中軍元帥,以吳為副將,仍以荀為氏,稱荀吳。
  是年夏五月,齊靈公有疾,大夫崔杼與慶封商議,使人用溫車,迎故太子光於即墨。慶封帥家甲,夜叩太傅高厚之門,高厚出迎,執而殺之。太子光同崔杼入宮,光殺戎子,又殺公子牙。靈公聞變大驚,嘔血數升,登時氣絕。光即位,是為莊公。寺人夙沙衛率其家屬奔高唐,齊莊公使慶封帥師追之,夙沙衛據高唐以叛。齊莊公親引大軍圍而攻之,月餘不下。高唐人工僂,有勇力,沙衛用之以守東門。工僂知沙衛不能成事,乃於城上射下羽書,書中約夜半於東北角伺候大軍登城。莊公猶未准信。殖綽郭最請曰:「彼既相約,必有內應。小將二人願往,當生擒奄狗,以雪石門山阻隘之恨!」莊公曰:「汝小心前往,寡人自來接應。」綽最引軍至東北角,候至夜半,城上忽放長繩下來,約有數處。綽最各附繩而上,軍士陸續登城。工僂引著殖綽,竟來拿夙沙衛。郭最便去砍開城門,放齊兵入城。城中大亂,互相殺傷,約有一個更次方定。齊莊公入城,工僂同殖綽綁縛夙沙衛解到。莊公大罵:「奄狗!寡人何負於汝,汝卻輔少奪長?今公子牙何在!汝既為少傅,何不相輔於地下?」夙沙衛垂首無言。莊公命牽出斬之,以其肉為醢,遍賜從行諸臣。即用工僂守高唐,班師而退。
  時晉上卿范,以前番圍齊,未獲取成,乃請於平公,復率大軍侵齊。纔濟黃河,聞齊靈公凶信,乃曰:「齊新有喪,伐之不仁!」即時班師。早有人報知齊國。大夫晏嬰進曰:「晉不伐我喪,施仁於我,我背之不義,不如請成,免兩國干戈之苦。」那晏嬰字平仲,身不滿五尺,乃是齊國第一賢智之士。莊公亦以國家粗定,恐晉師復至,乃從嬰之言,使人如晉謝罪,請盟。晉平公大合諸侯於澶淵,范為相,與齊莊公歃血為盟,結好而散。自此年餘無事。
  卻說下軍副將欒盈,乃欒黶之子。黶乃范之婿,女嫁黶,謂之欒祁。欒氏自欒賓、欒成、欒枝、欒盾、欒書、欒黶,至於欒盈,頂針七代卿相,貴盛無比。晉朝文武,半出其門,半屬姻黨。魏氏有魏舒,智氏有智起,中行氏有中行喜,羊舌氏有叔虎,籍氏有籍偃,箕氏有箕遺,皆與欒盈聲勢相倚,結為死黨。更兼盈自少謙恭下士,散財結客,故死士多歸之。如州綽、邢蒯、黃淵、箕遺,都是他部下驍將。更有力士督戎,力舉千鈞,手握二戟,刺無不中,是他隨身心腹,寸步不離的。又有家臣辛俞州賓等,奔走效勞者不計其數。
  欒黶死時,其夫人欒祁,纔及四旬,不能守寡。因州賓屢次入府稟事,欒祁在屏後窺之,見其少俊,遂密遣侍兒道意,因與私通。欒祁盡將室中器幣,贈與州賓。盈從晉侯伐齊,州賓公然宿於府中,不復避忌。盈歸,聞知其事,尚礙母親面皮,乃把他事,鞭治內外守門之吏,嚴稽家臣出入。欒祁一來老羞變怒,二則淫心難絕,三則恐其子害了州賓性命。因父范生辰,以拜壽為名,來至范府,乘間訴其父曰:「盈將為亂,奈何?」范詢其詳,欒祁曰:「盈嘗言『鞅殺吾兄,吾父逐之,復縱之歸國,不誅已幸,反加寵位。今父子專國,范氏日盛,欒氏將衰,吾寧死,與范氏誓不兩立!』日夜與智起羊舌虎等,聚謀密室,欲盡去諸大夫,而立其私黨。恐我洩其消息,嚴敕守門之吏,不許與外家相通。今日勉強來此,異日恐不得相見!吾以父子恩深,不敢不言。」時范鞅在旁,助之曰:「兒亦聞之,今果然矣。彼黨羽至盛,不可不防也。」一子一女,聲口相同,不由范不信。乃密奏於平公,請逐欒氏。
  平公私問於大夫陽畢。陽畢素惡欒黶而睦於范氏,乃對曰:「欒書實殺厲公;黶世其凶德,以及於盈,百姓暱於欒氏久矣。若除欒氏,以明弒逆之罪,而立君之威,此國家數世之福也。」平公曰:「欒書援立先君,盈罪未著,除之無名,奈何?」陽畢對曰:「書之援立先君,以掩罪也。先君忘國仇而狥私德,君又縱之,滋害將大。若以盈惡未著,宜翦除其黨,赦盈而遣之。彼若求逞,誅之有名;若逃死於他方,亦君之惠也。」平公以為然,召范入宮,共議其事。范曰:「盈未去而翦其黨,是速之為亂也。君不如使盈往築著邑之城,盈去,其黨無主,乃可圖矣。」平公曰:「善。」乃遣欒盈往城著邑。盈臨行,其黨箕遺諫曰:「欒氏多怨,主所知也。趙氏以下宮之難怨欒氏,中行氏以伐秦之役怨欒氏,范氏以范鞅之逐怨欒氏,智朔殀死,智盈尚少,而聽於中行,程鄭嬖於公,欒氏之勢孤矣。城著非國之急事,何必使子?子盍辭之,以觀君意之若何,而為之備。」欒盈曰:「君命,不可辭也。盈如有罪,其敢逃死?如其無罪,國人將憐我,孰能害之?」乃命督戎為御,出了絳州,望著邑而去。
盈去三日,平公御朝,謂諸大夫曰:「欒書昔有弒逆之罪,未正刑誅。今其子孫在朝,寡人恥之!將若之何?」諸大夫同聲應曰:「宜逐之。」乃宣布欒書罪狀,懸於國門,遣大夫陽畢,將兵往逐欒盈。其宗族在國中者,盡行逐出,收其欒邑。欒樂欒魴率其宗人,同州綽邢蒯,俱出了絳城,竟往奔欒盈去了。叔虎拉了箕遺黃淵隨後出城,城門已閉,傳聞將搜治欒氏之黨,乃商議各聚家丁,欲乘夜為亂,斬東門而出。趙氏有門客章鏗,居與叔虎家相鄰,聞其謀,報知趙武。趙武轉報范。使其子范鞅,率甲士三百,圍叔虎之第。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4 10:12:04

第六十三回     老祁奚力救羊舌 小范鞅智劫魏舒

  話說箕遺正在叔虎家中,只等黃淵到來,夜半時候,一齊發作。卻被范鞅領兵圍住府第,外面家丁,不敢聚集,遠遠觀望,亦多有散去者。叔虎乘梯向牆外問曰:「小將軍引兵至此,何故?」范鞅曰:「汝平日黨於欒盈,今又謀斬關出應,罪同叛逆,吾奉晉侯之命,特來取汝。」叔虎曰:「我並無此事,是何人所說?」范鞅即呼章鏗上前,使證之。叔虎力大,扳起一塊牆石,望章鏗當頭打去,打個正著,把頂門都打開了。范鞅大怒,教軍士放火攻門。叔虎慌急了,向箕遺說:「我等寧可死裏逃生,不可坐以待縛。」遂提戟當先,箕遺仗劍在後,發聲喊,冒火殺出。范鞅在火光中,認得二人,教軍士一齊放箭。此時火勢熏灼,已難躲避,怎當得箭如飛蝗,二人縱有沖天本事,亦無用處,雙雙被箭射倒。軍士將撓鉤搭出,已自半死,綁縛車中。救滅了火。只聽得車聲,火炬燭天而至,乃是中軍副將荀吳,率本部兵前來接應。中途正遇黃淵,亦被擒獲。范荀合兵一處,將叔虎、箕遺、黃淵,解到中軍元帥范處。范曰:「欒黨尚多,只擒此三人,尚未除患,當悉拘之!」乃復分路搜捕。絳州城中,鬧了一夜。直至天明,范鞅拘到智起、籍偃、州賓等,荀吳拘到中行喜辛俞,及叔虎之兄羊舌赤,弟羊舌肹,都囚於朝門之外,俟候晉平公出朝,啟奏定奪。
  單說羊舌赤字伯華,羊舌肹字叔向,與叔虎雖同是羊舌職之子,叔虎是庶母所生。當初叔虎之母,原是羊舌夫人房中之婢,甚是美色,其夫欲之,夫人不遣侍寢。時伯華叔向俱已年長,諫其母勿妒。夫人笑曰:「吾豈妒婦哉!吾聞有甚美者,必有甚惡。深山大澤,實生龍蛇。恐其生龍蛇,為汝等之禍,是以不遣耳。」叔向等順父之意,固請於母,乃遣之。一宿而有孕,生叔虎。及長成,美如其母,而勇力過人。欒盈自幼與之同臥起,相愛宛如夫婦。他是欒黨中第一個相厚的,所以兄弟並行囚禁。
  大夫樂王鮒字叔魚,其時方嬖幸於平公。平日慕羊舌赤肹兄弟之賢,意欲納交而不得。至是,聞二人被囚,特到朝門,正遇羊舌肹,揖而慰之曰:「子勿憂,吾見主公,必當力為子請。」羊舌肹嘿然不應。樂王鮒有慙色。羊舌赤聞之,責其弟曰:「吾兄弟畢命於此,羊舌氏絕矣!樂大夫有寵於君,言無不從,倘借其片語,天幸赦宥,不絕先人之宗,汝奈何不應,以失要人之意。」羊舌肹笑曰:「死生命也。若天意降祐,必由祁老大夫,叔魚何能為哉?」羊舌赤曰:「以叔魚之朝夕君側,汝曰:『不能』,以祁老大夫之致政閑居,而汝曰:『必由之』。吾不知其解也!」羊舌肹曰:「叔魚行媚者也,君可亦可,君否亦否。祁老大夫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豈獨遺羊舌氏乎?」
  少頃,晉平公臨朝,范以所獲欒黨姓名奏聞。平公亦疑羊舌氏兄弟三人皆在其數,問於樂王鮒曰:「叔虎之謀,赤與肹實與聞否?」樂王鮒心愧叔向,乃應曰:「至親莫如兄弟,豈有不知?」平公乃下諸人於獄,使司寇議罪。時祁奚已告老,退居於祁。其子祁午與羊舌赤同僚相善,星夜使人報信於父,求其以書達范,為赤求寬。奚聞信大驚曰:「赤與肹皆晉國賢臣,有此奇冤,我當親往救之。」乃乘車連夜入都,未及與祁午相會,便叩門來見范。曰:「大夫老矣,冒風露而降之,必有所諭。」祁奚曰:「老夫為晉社稷存亡而來,非為別事。」范大驚,問曰:「不知何事關系社稷,有煩老大夫如此用心?」祁奚曰:「賢人,社稷之衛也。羊舌職有勞於晉室,其子赤肹,能嗣其美。一庶子不肖,遂聚而殲之,豈不可惜!昔郤芮為逆,郤缺升朝。父子之罪,不相及也,況兄弟乎?子以私怨,多殺無辜,使玉石俱焚,晉之社稷危矣。」范蹴然離席曰:「老大夫所言甚當。但君怒未解,與老大夫同詣君所言之。」於是並車入朝,求見平公,奏言:「赤肹與叔虎,賢不肖不同,必不與聞欒氏之事。且羊舌之勞,不可廢也。」平公大悟,宣赦,赦出赤肹二人,使復原職。智起、中行喜、籍偃、州賓、辛俞皆斥為庶人。惟叔虎與箕遺黃淵處斬。赤肹二人蒙赦,入朝謝恩,事畢,羊舌赤謂其弟曰:「當往祁老大夫處一謝。」肹曰:「彼為社稷,非為我也,何謝焉?」竟登車歸第。羊舌赤心中不安,自往祁午處請見祁奚。午曰:「老父見過晉君,即時回祁去矣,未嘗少留須臾也。」羊舌赤歎曰:「彼固施不望報者,吾自愧不及肹之高見也!」髯翁有詩云:
    尺寸微勞亦望酬,拜恩私室豈知羞,必如奚肹纔公道,笑殺紛紛貨賂求。
州賓復與欒祁往來,范聞之,使力士刺殺州賓於家。
  卻說守曲沃大夫胥午,昔年曾為欒書門客。欒盈行過曲沃,胥午迎款,極其慇懃。欒盈言及城著,胥午許以曲沃之徒助之。留連三日,欒樂等報信已至,言:「陽畢領兵將到。」督戎曰:「晉兵若至,便與交戰,未必便輸與他。」州綽邢蒯曰:「專為此事,恐恩主手下乏人,吾二人特來相助。」欒盈曰:「吾未嘗得罪於君,特為怨家所陷耳。若與拒戰,彼有辭矣。不如逃之,以俟君之見察。」胥午亦言拒戰之不可。即時收拾車乘,盈與午灑淚而別,出奔於楚。比及陽畢兵到著邑,邑人言:「盈未曾到此,在曲沃已出奔了。」陽畢班師而歸,一路宣布欒氏之罪。百姓皆知欒氏功臣,且欒盈為人,好施愛士,無不嘆惜其冤者。范言於平公,嚴禁欒氏故臣不許從欒盈,從者必死!家臣辛俞初聞欒盈在楚,乃收拾家財數車出城,欲往從之。被守門吏盤住,執辛俞以獻於平公。平公曰:「寡人有禁,汝何犯之?」辛俞再拜言曰:「臣愚甚,不知君所以禁從欒氏者,誠何說也?」平公曰:「從欒氏者無君,是以禁之。」辛俞曰:「誠禁無君,則臣知免於死矣。臣聞之:『三世仕其家則君之,再世則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臣自祖若父,以無大援於國,世隸於欒氏,食其祿,今三世矣。欒氏固臣之君也。臣惟不敢無君,是以欲從欒氏,又何禁乎?且盈雖得罪,君逐之而不誅,得無念其先世犬馬之勞,賜以生全乎?今羈旅他方,器用不具,衣食不給,或一朝填於溝壑,君之仁德,無乃不終?臣之此去,盡臣之義,成君之仁,且使國人聞之曰:『君雖危難,不可棄也。』於以禁無君者,大矣。」平公悅其言曰:「子姑留事寡人,寡人將以欒氏之祿祿子。」辛俞曰:「臣固言之矣:『欒氏,臣之君也。』舍一君又事一君,其何以禁無君者?必欲見留,臣請死!」平公曰:「子往矣!寡人姑聽子,以遂子之志。」辛俞再拜稽首,仍領了數車輜重,昂然出降州城而去。史臣有詩稱辛俞之忠。詩曰:
    翻雲覆雨世情輕,霜雪方知松柏榮。三世為臣當效死,肯將晉主換欒盈?
  卻說欒盈棲楚境上數月,欲往郢都見楚王,忽轉念曰:「吾祖父宣力國家,與楚世仇,倘不相容,奈何?」欲改適齊,而資斧空乏,卻得辛俞驅輜重來到,得濟其用。遂修整車從,望齊國進發。此周靈王二十一年事也。
  再說齊莊公為人,好勇喜勝,不屑居人之下,雖然受命澶淵,終以平陰之敗為恥。嘗欲廣求勇力之士,自為一隊,親率之以橫行天下。由是於卿大夫士之外,別立「勇爵」,祿比大夫,必須力舉千斤,射穿七札者,方與其選。先得殖綽郭最,次又得賈舉、邴師、公孫傲、封具、鐸甫、襄尹、僂堙等,共是九人。莊公日日召至宮中,相與馳射擊刺,以為笑樂。一日,莊公視朝,近臣報道:「今有晉大夫欒盈被逐,來奔齊國。」莊公喜曰:「寡人正思報晉之怨,今其世臣來奔,寡人之志遂矣。」欲遣人往迎之。大夫晏嬰出奏曰:「不可,不可!小所以事大者,信也。吾新與晉盟,今乃納其逐臣,倘晉人來責,何以對之?」莊公大笑曰:「卿言差矣!齊晉匹敵,豈分小大?昔之受盟,聊以紓一時之急耳。寡人豈終事晉,如魯、衛、曹、邾者耶?」遂不聽晏嬰之言,使人迎欒盈入朝。盈謁見,稽首哭訴其見逐之繇。莊公曰:「卿勿憂,寡人助卿一臂,必使卿復還晉國。」欒盈再拜稱謝。莊公賜以大館,設宴相款。州綽邢蒯侍於欒盈之傍,莊公見其身大貌偉,問其姓名,二人以實告。莊公曰:「向日平陰之役,擒我殖綽郭最者非爾耶?」綽蒯叩首謝罪。莊公曰:「寡人慕爾久矣!」命賜酒食。因謂盈曰:「寡人有求於卿,卿不可辭。」盈對曰:「苟可以應君命者,即發膚無所愛。」莊公曰:「寡人無他求,欲暫乞二勇士為伴耳。」欒盈不敢拒,只得應允,怏怏登車,嘆曰:「幸彼未見督戎,不然,亦為所奪矣!」
  莊公得州綽邢蒯,列於「勇爵」之未,二人心中不服。一日,與殖綽郭最同侍於莊公之側,二人假意佯驚,指綽最曰:「此吾國之囚,何得在此?」郭最應曰:「吾等昔為奄狗所誤,須不比你跟人逃竄也。」州綽怒曰:「汝乃我口中之虱,尚敢跳動耶?」殖綽亦怒曰:「汝今日在我國中,也是我盤中之肉矣。」邢蒯曰:「既然汝等不能相容,即當復歸吾主。」郭最曰:「堂堂齊國,難道少了你兩人不成!」四人語硬面赤,各以手撫佩劍,漸有相併之意。莊公用好言勸解,取酒勞之。謂州綽邢蒯曰:「寡人固知二卿不屑居齊人之下也。」乃更「勇爵」之名為「龍」「虎」二爵,分為左右。右班「龍爵」,州綽邢蒯為首,又選得齊人盧蒲癸王何,使列其下。左班「虎爵」,則以殖綽郭最為首,賈舉等七人,依舊次序。眾人與其列者,皆以為榮,惟州、邢、殖、郭四人,到底心下各不和順。時崔杼慶封以援立莊公之功,位皆上卿,同執國政。莊公常造其第,飲酒作樂,或時舞劍射棚,無復君臣之隔。
  單說崔杼之前妻,生下二子,曰成,曰疆,數歲而妻死。再娶東郭氏,乃是東郭偃之妹,先嫁與棠公為妻,謂之棠姜。生一子,名曰棠無咎。那棠姜有美色,崔杼因往弔棠公之喪,窺見姿容,央東郭偃說合,娶為繼室。亦生一子,曰明。崔杼因寵愛繼室,遂用東郭偃棠無咎為家臣,以幼子崔明託之。謂棠姜曰:「俟明長成,當立為適子。」此一段話,且擱過一邊。
  且說齊莊公一日飲於崔杼之室,崔杼使棠姜奉酒,莊公悅其色,乃厚賂東郭偃,使之通意,乘間與之私合。來往多遍,崔杼漸漸知覺,盤問棠姜。棠姜曰:「誠有之。彼挾國君之勢以臨我,非一婦人所敢拒也。」杼曰:「然則汝何不言?」棠姜曰:「妾自知有罪,不敢言耳。」崔杼嘿然久之,曰:「此事與汝無干。」自此有謀弒莊公之意。
  周靈王二十二年,吳王諸樊求婚於晉,晉平公以女嫁之。齊莊公謀於崔杼曰:「寡人許納欒盈,未得其便。聞曲沃守臣乃欒盈之厚交,今欲以送媵為名,順便納欒盈於曲沃,使之襲晉。此事如何?」崔杼銜恨齊侯,私心計較,正欲齊侯結怨於晉,待晉侯以兵來討,然後委罪於君,弒之以為媚晉之計。今日莊公謀納欒盈,正中其計。乃對曰:「曲沃人雖為欒氏,恐未能害晉。主公必然親率一軍,為之後繼。若盈自曲沃而入,主公揚言伐衛,由濮陽自南而北,兩路夾攻,晉必不支。」莊公深以為然。以其謀告於欒盈,欒盈甚喜。家臣辛俞諫曰:「俞之從主,以盡忠也;亦願主之忠於晉君也!」盈曰:「晉君不以我為臣,奈何?」辛俞曰:「昔紂囚文王於羑里,文王三分天下,以服事殷。晉君不念欒氏之勳,黜逐吾主,餬口於外,誰不憐之?一為不忠,何所容於天地之間耶?」欒盈不聽。辛俞泣曰:「吾主此行,必不免!俞當以死相送!」乃拔佩刀自刎而死。史臣有讚云:
    盈出則從,盈叛則死,公不背君,私不背主。卓哉辛俞,晉之義士!
  齊莊公遂以宗女姜氏為媵,遣大夫析歸父送之於晉。多用溫車,載欒盈及其宗族,欲送至曲沃。州綽邢蒯請從。莊公恐其歸晉,乃使殖綽郭最代之,囑曰:「事欒將軍,猶事寡人也。」行過曲沃,盈等遂易服入城。夜叩大夫胥午之門,午驚異,啟門而出,見欒盈,大驚曰:「小恩主安得到此?」盈曰:「願得密室言之。」午乃迎盈入於深室之中。盈執胥午之手,欲言不言,不覺淚下。午曰:「小恩主有事,且共商議,不須悲泣。」盈乃收淚告曰:「吾為范趙諸大夫所陷,宗祀不守。今齊侯憐其非罪,致我於此,齊兵且踵至矣。子若能興曲沃之甲,相與襲絳,齊兵攻其外,我等攻其內,絳可入也。然後取諸家之仇我者而甘心焉,因奉晉侯以和於齊。欒氏復興,在此一舉!」午曰:「晉勢方強,范、趙、智、荀諸家又睦,恐不能僥倖,徒以自賊,奈何?」盈曰:「吾有力士督戎一人,可當一軍;且殖綽郭最,齊國之雄;欒樂欒魴,強力善射;晉雖強,不足懼也。昔我佐魏絳於下軍,其孫舒每有請託,我無不周旋,彼感吾意,每思圖報,若更得魏氏為內助,此事可八九矣。萬一舉事不成,雖死無恨!」午曰:「俟來日探人心何如,乃可行也。」盈等遂藏於深室。
  至次日,胥午託言夢共太子,祭於其祠,以餕餘饗其官屬,伏欒盈於壁後。三觴樂作,胥午命止之,曰:「共太子之冤,吾等忍聞樂乎?」眾皆嗟嘆。胥午曰:「臣子,一例也。今欒氏世有大功,同朝譖而逐之,亦何異共太子乎?」眾皆曰:「此事通國皆不平,不知孺子猶能返國否?」胥午曰:「假如孺子今日在此,汝等何以處之?」眾皆曰:「若得孺子為主,願為盡力,雖死無悔!」坐中多有泣下者。胥午曰:「諸君勿悲,欒孺子見在此。」欒盈從屏後趨出,向眾人便拜,眾人俱拜。盈乃自述還晉之意:「若得重到絳州城中,死亦瞑目!」眾人俱踴躍願從。是日暢飲而散。
  次日,欒盈寫密信一封,託曲沃賈人,送至絳州魏舒處。舒亦以范趙所行太過,得此密信,即寫回書,言:「某裹甲以待,只等曲沃兵到,即便相迎。」欒盈大喜。胥午搜括曲沃之甲,共二百二十乘,欒盈率之。欒之族人能戰者皆從,老弱俱留曲沃。督戎為先鋒,殖綽欒樂在右,郭最欒魴在左,黃昏起行,來襲絳都。自曲沃至絳,止隔六十餘里,一夜便到。壞郭而入,直抵南門,絳人猶然不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剛剛掩上城門,守禦一無所設,不消一個時辰,被督戎攻破,招引欒兵入城,如入無人之境。時范在家,朝饔方徹,忽然樂王鮒喘吁而至,報言:「欒氏已入南門。」范大驚,急呼其子范鞅斂甲拒敵。樂王鮒曰:「事急矣!奉主公走固宮,猶可堅守。」固宮者,晉文公為呂郤焚宮之難,乃於公宮之東隅,別築此宮,以備不測,廣寬十里有餘,內有宮室臺觀,積粟甚多,輪選國中壯甲三千人守之,外掘溝塹,牆高數仞,極其堅固,故曰固宮。范憂國中有內應。鮒曰:「諸大夫皆欒怨家,可慮惟魏氏耳。若速以君命召之,猶可得也。」范以為然。乃使范鞅以君命召魏舒,一面催促僕人駕車。樂王鮒又曰:「事不可知,宜晦其跡。」時平公有外家之喪,范與樂王鮒,俱衷甲加墨縗,以絰蒙其首,詐為婦人,直入宮中,奏知平公,即御公以入於固宮。
卻說魏舒家在城北隅,范鞅乘軺車疾驅而往,但見車徒已列門外,舒戎裝在車,南向將往迎欒盈矣。范鞅下車,急趨而進曰:「欒氏為逆,主公已在固宮,鞅之父與諸大臣,皆聚於君所,使鞅來迎吾子。」魏舒未及答語,范鞅踴身一跳,早已登車,右手把劍,左手牽魏舒之帶,唬得魏舒不敢做聲。范鞅喝令:「速行!」輿人請問:「何往?」范鞅厲聲曰:「東行往固宮!」於是車徒轉向東行,逕到固宮。未知後事何如,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4 10:12:47

第六十四回     曲沃城欒盈滅族 且於門梁死戰

  卻說范雖遣其子范鞅往迎魏舒,未知逆順如何,心中委決不下。親自登城而望,見一簇車徒,自西北方疾驅而至,其子與魏舒同在一車之上,喜曰:「欒氏孤矣!」即開宮門納之。魏舒與范相見,兀自顏色不定。執其手曰:「外人不諒,頗言將軍有私於欒氏,固知將軍之不然也。若能共滅欒氏者,當以曲沃相勞。」舒此時已落范氏牢籠之內,只得唯唯惟命,遂同謁平公,共商議應敵之計。須臾,趙武、荀吳、智朔、韓無忌、韓起、祁午、羊舌赤、羊舌肹、張孟趯諸臣,陸續而至,皆帶有車徒,軍勢益盛。固宮止有前後兩門,俱有重關。范使趙荀兩家之軍,協守南關二重,韓無忌兄弟,協守北關二重,祁午諸人,周圍巡儆。與鞅父子,不離平公左右。
  欒盈已入絳城,不見魏舒來迎,心內懷疑。乃屯於市口,使人哨探,回報:「晉侯已往固宮,百官皆從,魏氏亦去矣。」欒盈大怒曰:「舒欺我,若相見,當手刃之!」即撫督戎之背曰:「用心往攻固宮,富貴與子共也!」督戎曰:「戎願分兵一半,獨攻南關,恩主率諸將攻北關,且看誰人先入?」此時殖綽郭最,雖則與盈同事,然州綽邢蒯卻是欒盈帶往齊國去的,齊侯作興了他,綽最每受其奚落,俗語云:「怪樹怪丫叉」,綽最與州邢二將有些心病,原原本本,未免遷怒到欒盈身上。況欒盈口口聲聲只誇督戎之勇,並無俯仰綽最之意,綽最怎肯把熱氣去呵他冷面,也有坐觀成敗的意思,不肯十分出力。欒盈所靠,只是督戎一人。當下督戎手提雙戟,乘車逕往固宮,要取南關。在關外閱看形勢,一馳一驟,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分明似一位黑煞神下降。晉軍素聞其勇名,見之無不膽落。趙武嘖嘖嘆羨不已。武部下有兩員驍將,叫做解雍解肅,兄弟二人,皆使長槍,軍中有名。聞主將嘆羨,心中不伏曰:「督戎雖勇,非有三頭六臂,某弟兄不揣,欲引一枝兵下關,定要活捉那廝獻功!」趙武曰:「汝須仔細,不可輕敵。」二將裝束齊整,飛車出關,隔塹大叫:「來將是督將軍否?可惜你如此英勇,卻跟隨叛臣。早早歸順,猶可反禍為福。」督戎聞叫大怒,喝教軍士填塹而渡。軍士方負土運石,督戎性急,將雙戟按地,儘力一躍,早跳過塹北。二解倒吃了一驚,挺槍來戰督戎。督戎舞戟相迎,全無懼怯。解雍的駕馬,早被督戎一戟打去,折了背脊,車不能動。連解肅的駕馬,嘶鳴起來,也不行走。二解欺他單身,跳下車來步戰。督戎兩枝大戟,一左一右,使得呼呼的響。解肅一槍刺來,督戎一戟拉去;戟勢去重,磅的一聲,那枝槍鵞7為兩段。解肅撇了槍桿便走。解雍也著了忙,手中遲慢,被督戎一戟刺倒。便去追趕解肅。解肅善走,逕奔北關,縋城而上。督戎趕不著,退轉來要結果解雍,已被軍將救入關去了。督戎氣忿忿的,獨自挺戟而立,叫道:「有本事的,多著幾個出來,一總廝殺,省得費了工夫!」關上無人敢應。督戎守了一會,仍回本營,吩咐軍士,打點明日攻關。是夜解雍傷重而死,趙武痛惜不已。解肅曰:「明日小將再決一戰,誓報兄仇,雖死不恨!」荀吳曰:「我部下有老將牟登,他有二子,牟剛牟勁,但有千斤之力,見在晉侯麾下侍衛。今夜使牟登喚來,明日同解將軍出戰,三人戰一個,難道又輸與他?」趙武曰:「如此甚好!」荀吳自去吩咐牟登去了。
  次早,牟剛牟勁俱到。趙武看之,果然身材魁偉,氣象猙獰,慰勞了一番,命解肅一同下關。那邊督戎,早把坑塹填平,直逼關下搦戰。這裏三員猛將,開關而出。督戎大叫:「不怕死的都來!」三將並不打話,一枝長槍,兩柄大刀,一齊都奔督戎。督戎全無懼怯。殺得性起,跳下車來,將雙戟飛舞,儘著氣力,落戟去處,便有千鈞之重。牟勁車軸,被督戎打折,只得也跳下車來,著了督戎一戟,打得稀爛。牟剛大怒,拼命上前,怎奈戟風如箭,沒處進步。老將牟登,喝叫「且歇!」關上鳴起金來。牟登親自出關,接應牟剛解肅進去。督戎教軍士攻關,關上矢石如雨,軍士多有傷損,惟督戎不動分毫,真勇將也。趙武與荀吳連敗二陣,遣人告急於范。范曰:「一督戎勝他不得,安能平欒氏乎?」是夜秉燭而坐,悶悶不已。有一隸人侍側,叩首而問曰:「元帥心懷鬱鬱,莫非憂督戎否?」范視其人,姓斐名豹,原是屠岸賈手下饒將斐成之子,因坐屠黨,沒官為奴,在中軍服役。范奇其言,問曰:「爾若有計除得督戎,當有重賞。」斐豹曰:「小人名在丹書,枉有沖天之志,無處討個出身。元帥若於丹書上除去豹名,小人當殺督戎,以報厚德。」范曰:「爾若殺了督戎,吾當請於晉侯,將丹書盡行焚棄,收爾為中軍牙將。」斐豹曰:「元帥不可失信。」范曰:「若失信,有如紅日!但不知用車徒多少?」斐豹曰:「督戎向在絳城,與小人相識,時常角力賭勝。其人恃勇性躁,專好獨鬥,若以車徒往,不能勝也。小人情願單身下關,自有擒督戎之計。」范曰:「汝莫非去而不返?」斐豹曰:「小人有老母,今年七十八歲,又有幼子嬌妻,豈肯罪上加罪,作此不忠不孝之事?如有此等,亦如紅日!」范大喜,勞以酒食,賞兕甲一副。
  次日,斐豹穿甲於內,外加練袍,札縛停當。頭帶韋弁,足穿麻屨,腰藏利刃,手中提一銅鎚,重五十二斤,來辭范曰:「小人此去,殺得督戎,奏凱而回。不然,亦死於督戎之手,決不兩存。」范曰:「我當親往,看汝用力。」即時命駕車,使斐豹驂乘,同至南關。趙武荀吳接見,訴以督戎如此英雄,連折二將。范曰:「今日斐豹單身赴敵,只看晉侯福分。」言猶未已,關下督戎大呼搦戰。斐豹在關上呼曰:「督君還認得斐大否?」──豹行大,故自稱斐大,乃昔年彼此所呼也。──督戎曰:「斐大,汝今還敢來賭一死生麼?」斐豹曰:「他人怕你,我斐豹不怕你!你把兵車退後,我與你兩人,只在地下賭鬥,雙手對雙手,兵器對兵器,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也落得個英名傳後。」督戎曰:「此論正合吾意。」遂將軍士約退。這裏關門開處,單單放一個斐豹出來。兩個就在關下交戰,約二十餘合,未分勝敗。斐豹詐言道:「我一時內急,可暫住手。」督戎那裏肯放。斐豹先瞧見西邊空處,有一帶短牆,捉個空隙就走。督戎隨後趕來,大喝:「走向那裏去?」范等在關上,看見督戎往追斐豹,慌捏一把汗。誰知斐豹卻是用計,奔近短牆,撲的跳將進去。督戎見斐豹進牆去了,亦踰牆而入。只道斐豹在前面,卻不知斐豹隱身在一棵大樹之下,專等督戎進牆,出其不意,提起五十二斤的銅鎚,自後擊之,正中其腦。腦漿迸裂,撲地便倒,兀自把右腳飛起,將斐豹胸前兕甲碾去一片。斐豹急拔出腰間利刃,剁下首級,復跳牆而出。關上望見斐豹手中提有血淋淋的人頭,已知得勝,大開關門。解肅牟剛引兵殺出,欒軍大敗,一半殺了,一半投降,逃去者十無一二。范仰天瀝酒曰:「此晉侯之福也!」即酌酒親賜斐豹,就帶他往見晉侯。晉侯賞以兵車一乘,注功績第一。潛淵先生有詩云:
    督戎神力世間無,敵手誰知出隸夫?始信用人須破格,笑他肉食似雕瓠!
  再說欒盈引大隊車馬,攻打北關,連接督戎捷報,盈謂其下曰:「吾若有兩督戎,何患固宮不破耶?」殖綽踐郭最之足,郭最以目答之,各低頭不語。惟有欒樂欒魴,思欲建功,不避矢石。韓無忌韓起,因前關屢敗,不敢輕出,只是嚴守。到第三日,欒盈得敗軍之報,言:「督戎被殺,全軍俱沒。」嚇得手足無措,方請殖綽郭最商議。綽最笑曰:「督戎且失利,況我曹乎?」欒盈垂淚不已。欒樂曰:「我等死生,決於今夜,當令將士畢聚北門,於三更之後,悉登轈車,放火燒關,或可入也。」欒盈從其計。晉侯喜督戎之死,置酒慶賀,韓無忌韓起俱來獻觴上壽,飲至二更方散。纔回北關,點視方畢,忽然車聲轟起,欒氏軍馬大集,轈車高與關齊,火箭飛蝗般射來,延燒關門。火勢凶猛,關內軍士,存札不牢,欒樂當先,欒魴繼之,乘勢遂占了外關。韓無忌等退守內關,遣人飛報中軍求救。范命魏舒往南關,替回荀吳一枝軍馬,往北關幫助二韓。遂同晉侯登臺北望,見欒兵屯於外關,寂然無聲,范曰:「此必有計。」傳令內關用心防禦。守至黃昏,欒兵復登轈車,仍用火器攻門。這裏預備下皮帳,帳用牛皮為之,以水浸透,撐開遮蔽,火不能入。亂了一夜,兩下暫息。范曰:「賊已逼近,儻久而不退,齊復乘之,國必殆矣。」遂命其子范鞅,率斐豹引一枝軍,從南關轉至北門,從外而攻,刻定時辰,約會二韓守關,荀吳率牟剛引一枝兵,從內關殺出外關,腹背夾攻,教他兩下不能相顧。使趙武魏舒,移兵屯於關外,以防南逸。調度已畢,奉晉侯登臺觀戰。范鞅臨行,請於曰:「鞅年少望輕,願假以中軍旗鼓。」許之。鞅仗劍登車,建施而行。方出南關,謂其下曰:「今日之戰,有進無退!若兵敗,吾先自剄,必不令諸君獨死!」眾皆踴躍。
  卻說荀吳奉范將令,使將士飽食結束,專等時候。只見欒兵紛紛擾擾,俱退出外關,心知外兵已到,一聲鼓響,關門大開,牟剛在前,荀吳在後,甲士步卒,一齊殺出。欒盈亦慮晉軍內外夾攻,使欒魴用鐵葉車,塞外門之口,分兵守之。荀吳之兵,不能出外。范鞅兵到,欒氏見大旆,驚曰:「元帥親至乎?」使人察之,回報曰:「小將軍范鞅也。」樂曰:「不足慮矣!」乃張弓挾矢,立於車中,顧左右曰:「多帶繩索,射倒者則牽之。」馳入晉軍,左射右射,發無不中。其弟欒榮同在車中,謂曰:「矢可惜也!多射無名。」樂乃不射。少頃,望見一車遠遠而來,車中一將,韋弁練袍,形容古怪。欒榮指曰:「此人名斐豹,即殺我督將軍者,可以射之。」欒樂曰:「俟近百步,汝當為我喝采!」言未畢,又一車從旁經過,欒樂認得車中乃是小將軍范鞅,想道:「若射得范鞅,卻不勝如斐豹?」乃驅車逐范鞅而射之。欒樂之箭,從來百發百中,偏是這一箭射個落空。范鞅回顧,見是欒樂,大罵:「反賊!死在頭上,尚敢射我?」欒樂便教回車退走。他不是怕懼范鞅,因射他不著,欲回車誘他趕來,覷得親切,好端的放箭。誰知殖綽郭最亦在軍中,忌欒樂善射,惟恐其成功,一見他退走,遂大呼曰:「欒樂敗矣!」御人聞呼,又錯認別枝兵敗了,舉頭四望,轡亂馬逸。路上有大槐根,車輪誤觸之而覆,把欒樂跌將出來。恰恰的斐豹趕到,用長戟鉤之,斷其手肘。可憐欒樂是欒族第一個戰將,今日死於槐根之側,豈非天哉!髯翁有詩云:
    猿臂將軍射不空,偏教一矢誤英雄。老天已絕欒家祀,肯許軍中建大功?
欒榮先跳下車,不敢來救欒樂,急逃而免。殖綽郭最難回齊國,郭最奔秦,殖綽奔衛。欒盈聞欒樂之死,放聲大哭,軍士無不哀涕。欒魴守不住門口,收兵保護欒盈,望南而奔。荀吳與范鞅合兵,從後追來,盈魴同曲沃之眾,抵死拒敵,大殺一場,晉兵纔退。盈魴亦身帶重傷,行至南門,又遇魏舒引兵攔住。欒盈垂淚告曰:「魏伯獨不憶下軍共事之日乎?盈知必死,然不應死於魏伯之手也!」魏舒意中不忍,使車徒分列左右,讓欒盈一路。欒盈欒魴引著殘兵,急急奔回曲沃去了。須臾,趙武軍到,問魏舒曰:「欒孺子已過,何不追之?」魏舒曰:「彼如釜中之魚,甕中之鱉,自有庖人動手。舒念先人僚誼,誠不忍操刀也!」趙武心中惻然,亦不行追趕。范聞欒盈已去,知魏舒做人情,置之不言。乃謂范鞅曰:「從盈者,皆曲沃之甲,此去必還曲沃。彼爪牙已盡,汝率一軍圍之,不憂不下也。」荀吳亦願同往,范許之。二將帥車三百乘,圍欒盈於曲沃。范奉晉平公復回公宮,取丹書焚之,因斐豹得脫隸籍者二十餘家。范遂收斐豹為牙將。
  話分兩頭。卻說齊莊公自打發欒盈轉身,便大選車徒,以王孫揮為大將,申鮮虞副之,州綽邢蒯為先鋒,晏氂為合後,賈舉邴師等隨身扈駕,擇吉出師。先侵衛地,衛人儆守,不敢出戰。齊兵也不攻城,遂望帝邱而北,直犯晉界,圍朝歌,三日取之。莊公登朝陽山犒軍。遂分軍為二隊:王孫揮同諸將為前隊,從左取路孟門隘;莊公自率「龍」「虎」二爵為後隊,從右取路共山;俱於太行山取齊。一路殺掠,自不必說。邢蒯露宿共山之下,為毒蛇所螫,腹腫而死。莊公甚惜之。不一日,兩軍俱至太行,莊公登山以望二絳,正議襲絳之事。聞欒盈敗走曲沃,晉侯悉起大軍將至,莊公曰:「吾志不遂矣!」遂觀兵於少水而還。守邯鄲大夫趙勝,起本邑之兵追之。莊公只道大軍來到,前隊又已先發,倉皇奔走,只留晏氂斷後。氂兵敗,被趙勝斬之。
  范鞅荀吳,圍曲沃月餘。盈等屢戰不勝,城中死者過半,力盡不能守,城遂破。胥午伏劍而死。欒盈欒榮俱被執。盈曰:「吾悔不用辛俞之言,乃至於此!」荀吳欲囚欒盈,解至絳城。范鞅曰:「主公優柔不斷,萬一乞哀而免之,是縱仇也。」乃夜使人縊殺之,并殺欒榮,盡誅滅欒氏之族。惟欒魴縋城而遁,出奔宋國去了。鞅等班師回奏,平公命以欒氏之事,播告於諸侯。諸侯多遣人來稱賀。史臣有贊云:
    賓傅桓叔,枝佐文君,傳盾及書,世為國楨。黶一汰侈,遂墜厥勳;盈雖好土,適殞其身。保家有道,以誡子孫。
於是范告老,趙武代之為政。不在話下。
  再說齊莊公以伐晉未竟其功,雄心不死,還至齊境,不肯入,曰:「平陰之役,莒人欲自其鄉襲齊,此仇亦不可不報也!」乃留屯於境上,大蒐車乘。州綽賈舉等,各賜堅車五乘,名為「五乘之賓」。賈舉稱臨淄人華周梁之勇,莊公即使人召之。周梁二人來見,莊公賜以一車,使之同乘,隨軍立功。華周退而不食,謂梁曰:「君之立『五乘之賓』,以勇故也。君之召我二人,亦以勇故也。彼一人而五乘,我二人而一乘,此非用我,乃辱我耳!盍辭之他往乎?」梁曰:「梁家有老母,當稟命而行之。」梁歸告其母。母曰:「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雖在『五乘之賓』,人孰不笑汝!汝勉之,君命不可逃也。」梁以母之語述於華周。華周曰:「婦人不忘君命,吾敢忘乎?」遂與梁共車,侍於莊公。莊公休兵數日,傳令留王孫揮統大軍屯紮境上,單用「五乘之賓」及選銳三千,銜枚臥鼓,往襲莒國。華周梁自請為前隊。莊公問曰:「汝用甲乘幾何?」華周梁曰:「臣等二人,隻身謁君,亦願隻身前往。君所賜一車,已足吾乘矣。」莊公欲試其勇,笑而許之。華周梁約更番為御,臨行曰:「更得一人為戎右,可當一隊矣。」有小卒挺身出曰:「小人願隨二位將軍一行,不知肯提挈否?」華周曰:「汝何姓名?」小卒對曰:「某乃本國人隰侯重也。慕二位將軍之義勇,是以樂從。」三人遂同一乘,建一旗一鼓,風馳而去。先到莒郊,露宿一夜。次早,莒黎比公知齊師將到,親率甲士三百人巡郊,遇華周梁之車,方欲盤問。周梁瞋目大呼曰:「我二人,乃齊將也,誰敢與我決鬥?」黎比公吃了一驚,察其單車無繼,使甲士重重圍之。周梁謂隰侯重曰:「汝為我擊鼓勿休!」乃各挺長戟,跳下車來,左右沖突,遇者輒死,三百甲士,被殺傷了一半。黎比公曰:「寡人已知二將軍之勇矣!不須死戰,願分莒國與將軍共之!」周梁同聲對曰:「去國歸敵,非忠也;受命而棄之,非信也。深入多殺者,為將之事,若莒國之利,非臣所知!」言畢,奮戟復戰。黎比公不能當,大敗而走。齊莊公大隊已到,聞知二將獨戰得勝,使人召之還,曰:「寡人已知二將軍之勇矣!不必更戰,願分齊國,與將軍共之!」周梁同聲對曰:「君立『五乘之賓』,而吾不與焉,是少吾勇也。又以利啖我,是污吾行也。深入多殺者,為將之事,若齊國之利,非臣所知!」乃揖去使者,棄車步行,直逼且于門。黎比公令人於狹道掘溝灸炭,炭火騰焰,不能進步。隰侯重曰:「吾聞古之士,能立名於後世者,惟捐生也。吾能使子踰溝。」乃仗楯自伏於炭上,令二子乘之而進。華周梁既踰溝,回顧隰侯重,已焦灼矣。乃向之而號。梁收淚,華周哭猶未止。梁曰:「汝畏死耶?何哭之久也?」華周曰:「我豈怕死者哉?此人之勇,與我同也,乃能先我而死,是以哀之!」黎比公見二將已越火溝,急召善射者百人,伏於門之左右,俟其近,即攢射之。華周梁直前奪門,百矢俱發,二將冒矢突戰,復殺二十七人。守城軍士,環立城上,皆注矢下射。梁重傷先死。華周身中數十箭,力盡被執。氣猶未絕,黎比公載歸城中。有詩為證:
    爭羨赳赳五乘賓,形如熊虎力千鈞。誰知陷陣捐軀者,卻是單車殉義人!
  卻說齊莊公得使者回信,知周梁有必死之心,遂引大隊前進。至且于門,聞三人俱已戰死,大怒,便欲攻城。黎比公遣使至齊軍中謝曰:「寡君徒見單車,不知為大國所遣,是以誤犯。且大國死者三人,敝邑被殺者已百餘人矣。彼自求死,非敝邑敢於加兵也。寡君畏君之威,特命下臣百拜謝罪,願歲歲朝齊,不敢有貳。」莊公怒氣方盛,不准行成。黎比公復遣使相求,欲送還華周,并歸梁之屍,且以金帛犒軍。莊公猶未許。忽傳王孫揮有急報至,言:「晉侯與宋、魯、衛、鄭各國之君,會於夷儀,謀伐齊國。請主公作速班師。」莊公得此急信,乃許莒成。莒黎比公大出金帛為獻,以溫車載華周,以輦載梁之屍,送歸齊軍。惟隰侯重屍在炭中,已化為灰燼,不能收拾。莊公即日班師,命將梁殯於齊郊之外。莊公方入郊,適遇梁之妻孟姜,來迎夫屍。莊公停車,使人弔之。孟姜對使者再拜曰:「梁若有罪,敢辱君弔?若其無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郊非弔所,下妾敢辭!」莊公大慙曰:「寡人之過也!」乃為位於梁之家而弔焉。孟姜奉夫棺,將窆於城外。乃露宿三日,撫棺大慟,涕淚俱盡,繼之以血。齊城忽然崩陷數尺,──由哀慟迫切,精誠之所感也。後世傳秦人范梁差築長城而死,其妻孟姜女送寒衣至城下,聞夫死痛哭,城為之崩。蓋即齊將梁之事,而誤傳之耳。華周歸齊,傷重,未幾亦死。其妻哀慟,倍於常人。按《孟子》稱:「華周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正謂此也。史臣有詩云:
    忠勇千秋想梁,頹城悲慟亦非常。至今齊國成風俗,嫠婦哀哀學孟姜。
按此乃周靈王二十二年之事。是年大水,穀水與洛水鬥,黃河俱泛濫,平地水深尺餘。晉侯伐齊之議遂中止。
  卻說齊右卿崔杼惡莊公之淫亂,巴不得晉師來伐,欲行大事,已與左卿慶封商議事成之日,平分齊國,及聞水阻,心中鬱鬱。莊公有近侍賈豎,嘗以小事,受鞭一百,崔杼知其銜怨,乃以重賂結之,凡莊公一動一息,俱令相報。畢竟崔杼做出甚事來,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4 10:13:21

第六十五回     弒齊光崔慶專權 納衛衎寧喜擅政

  話說周靈王二十三年,夏五月,莒黎比公因許齊侯歲歲來朝,是月,親自至臨淄朝齊。莊公大喜,設饗於北郭,款待黎比公。崔氏府第,正在北郭。崔杼有心拿莊公破綻,詐稱寒疾不能起身,諸大夫皆侍宴,惟杼不往,密使心腹叩信於賈豎。豎密報云:「主公只等席散,便來問相國之病。」崔杼笑曰:「君豈憂吾病哉?正以吾病為利,欲行無恥之事耳。」乃謂其妻棠姜曰:「我今日欲除此無道昏君!汝若從吾之計,吾不揚汝之醜,當立汝子為適嗣;如不從吾言,先斬汝母子之首。」棠姜曰:「婦人,從夫者也。子有命,焉敢不依?」崔杼乃使棠無咎,伏甲士百人於內室之左右,使崔成崔疆伏甲於門之內,使東郭偃伏甲於門之外。分撥已定,約以鳴鐘為號。再使人送密信於賈豎:「君若來時,須要如此恁般。……」
  且說莊公愛棠姜之色,心心念念,寢食不忘,只因崔杼防範稍密,不便數數來往。是日,見崔杼辭病不至,正中其懷,神魂已落在棠姜身上。燕享之儀,了事而已。事畢,趨駕往崔氏問疾。閽者謬對曰:「病甚重,方服藥而臥。」莊公曰:「臥於何處?」對曰:「臥於外寢。」莊公大喜,竟入內室。時州綽、賈舉、公孫傲、僂堙四人從行。賈豎曰:「君之行事,子所知也。盍待於外,無混入以驚相國。」州綽等信以為然,遂俱止於門外。惟賈舉不肯出,曰:「留一人何害?」乃獨止堂中。賈豎閉中門而入。閽者復掩大門,拴而鎖之。莊公至內室,棠姜豔妝出迎。未交一言,有侍婢來告:「相國口燥,欲索蜜湯。」棠姜曰:「妾往取蜜即至也。」棠姜同侍婢自側戶冉冉而去。莊公倚檻待之,望而不至;乃歌曰:
    室之幽兮,美所遊兮。室之邃兮,美所會兮。不見美兮,憂心胡底兮!
歌方畢,聞廊下有刀戟之聲。莊公訝曰:「此處安得有兵?」呼賈豎不應。須臾間,左右甲士俱起。莊公大驚,情知有變,急趨後戶,戶已閉。莊公力大,破戶而出,得一樓登之。棠無咎引甲士圍樓,聲聲只叫「奉相國之命,來拿淫賊!」莊公倚檻諭之曰:「我,爾君也;幸舍我去!」無咎曰:「相國有命,不敢自專。」莊公曰:「相國何在?願與立盟,誓不相害!」無咎曰:「相國病不能來也。」莊公曰:「寡人知罪矣!容至太廟中自盡,以謝相國何如?」無咎又曰:「我等但知拿奸淫之人,不知有君。君既知罪,即請自裁,毋徒取辱。」莊公不得已,從樓牖中躍出,登花臺,欲踰牆走。無咎引弓射之,中其左股,從牆上倒墜下來。甲士一齊俱上,刺殺莊公。無咎即使人鳴鐘數聲。時近黃昏,賈舉在堂中側耳而聽,忽見賈豎啟門,攜燭而出曰:「室中有賊,主公召爾。爾先入,我當報州將軍等。」賈舉曰:「與我燭。」賈豎授燭,失手墜地,燭滅。舉仗劍摸索,纔入中門,遇絆索躓地。崔疆從門旁突出,擊而殺之。州綽等在門外,不知門內之事。東郭偃偽為結好,邀至旁舍中,秉燭具酒肉,且勸使釋劍樂飲,亦遍飲從者。忽聞宅內鳴鐘,東郭偃曰:「主公飲酒矣。」州綽曰:「不忌相國乎?」偃曰:「相國病甚,誰忌之?」有頃,鐘再鳴,偃起曰:「吾當入視。」偃去,甲士悉起。州綽等急簡兵器,先被東郭偃使人盜去了。州綽大怒,視門前有升車石,磔以投入。僂堙適趨過,誤中堙,折其一足,懼而走。公孫傲拔繫馬柱而舞,甲士多傷。眾人以火炬攻之,鬚髮盡燎。時大門忽啟,崔成崔疆復率甲自內而出,公孫傲以手拉崔成,折其臂,崔疆以長戈刺傲,立死,并殺僂堙。州綽奪甲士之戟,復來尋鬥,東郭偃大呼:「昏君奸淫無道,已受誅戮,不干眾人之事,何不留身以事新主?」州綽乃投戟於地曰:「吾以羈旅亡命,受齊侯知己之遇,今日不能出力,反害僂堙,殆天意也!惟當捨一命以報君寵,豈肯苟活,為齊晉兩國所笑乎?」即以頭觸石垣三四,石破頭亦裂。邴師聞莊公之死,自剄於朝門之外。封具縊於家。鐸父與襄尹相約,往哭莊公之屍,中路聞賈舉等俱死,遂皆自殺。髯翁有詩云:
    似虎如龍勇絕倫,因懷君寵命輕塵。私恩只許私恩報,殉難何曾有大臣。
  時王何約盧蒲癸同死,癸曰:「無益也,不如逃之,以俟後圖。幸有一人復國,必當相引。」王何曰:「請立誓!」誓成,王何遂出奔莒國。盧蒲癸將行,謂其弟盧蒲嫳曰:「君之立勇爵,以自衛也。與君同死,何益於君?我去,子必求事崔慶而歸我,我因以為君報仇,如此,則雖死不虛矣!」嫳許之。癸乃出奔晉國。盧蒲嫳遂求事慶封,慶封用為家臣。申鮮虞出奔楚,後仕楚為右尹。時齊國諸大夫聞崔氏作亂,皆閉門待信,無敢至者。惟晏嬰直造崔氏,入其室,枕莊公之股,放聲大哭。既起,又踴躍三度,然後趨出。棠無咎曰:「必殺晏嬰,方免眾謗。」崔杼曰:「此人有賢名,殺之恐失人心。」晏嬰遂歸,告於陳須無曰:「盍議立君乎?」須無曰:「守有高國,權有崔慶,須無何能為?」嬰退,須無曰:「亂賊在朝,不可與共事也。」駕而奔宋。晏嬰復往見高止國夏,皆言:「崔氏將至,且慶氏在,非吾所能張主也。」嬰乃嘆息而去。未幾,慶封使其子慶舍,搜捕莊公餘黨,殺逐殆盡。以車迎崔杼入朝,然後使召高國,共議立君之事。高國讓於崔慶,慶封復讓於崔杼。崔杼曰:「靈公之子杵臼,年已長,其母為魯大夫叔孫僑如之女,立之可結魯好。」眾人皆唯唯。於是迎公子杵臼為君,是為景公。時景公年幼,崔杼自立為右相,立慶封為左相。盟群臣於太公之廟,刑牲歃血,誓其眾曰:「諸君有不與崔慶同心者,有如日!」慶封繼之,高國亦從其誓。輪及晏嬰,嬰仰天嘆曰:「諸君能忠於君,利於社稷,而嬰不與同心者,有如上帝!」崔慶俱色變。高國曰:「二相今日之舉,正忠君利社稷之事也。」崔慶乃悅。時莒黎比公尚在齊國,崔慶奉景公與黎比公為盟,黎比公乃歸莒。崔杼命棠無咎斂州綽賈舉等之屍,與莊公同葬於北郭,減其禮數,不用兵甲,曰:「恐其逞勇於地下也。」命太史伯以瘧疾書莊公之死,太史伯不從,書於簡曰:「夏五月乙亥,崔杼弒其君光。」杼見之大怒,殺太史。太史有弟三人,曰仲、叔、季。仲復書如前,杼又殺之;叔亦如之,杼復殺之;季又書,杼執其簡謂季曰:「汝三兄皆死,汝獨不愛性命乎?若更其語,當免汝。」季對曰:「據事直書,史氏之職也。失職而生,不如死!昔趙穿弒晉靈公,太史董狐,以趙盾位為正卿,不能討賊,書曰:『趙盾弒其君夷皋。』盾不為怪,知史職不可廢也。某即不書,天下必有書之者。不書不足以蓋相國之醜,而徒貽識者之笑,某是以不愛其死,惟相國裁之!」崔杼嘆曰:「吾懼社稷之隕,不得已而為此。雖直書,人必諒我。」乃擲簡還季。季捧簡而出,將至史館,遇南史氏方來,季問其故。南史氏曰:「聞汝兄弟俱死,恐遂沒夏五月乙亥之事,吾是以執簡而來也。」季以所書簡示之,南史氏乃辭去。髯翁讀史至此,有讚云:
    朝綱紐解,亂臣接跡;斧鉞不加,誅之以筆。不畏身死,而畏溺職;南史同心,有遂無格。皎日青天,奸雄奪魄;彼哉諛語,羞此史冊!
崔杼愧太史之筆,乃委罪賈豎而殺之。是月,晉平公以水勢既退,復大合諸侯於夷儀,將為伐齊之舉。崔杼使左相慶封以莊公之死,告於晉師,言:「群臣懼大國之誅,社稷不保,已代大國行討矣。新君杵臼,出自魯姬,願改事上國,勿替舊好。所攘朝歌之地,仍歸上國,更以宗器若干,樂器若干為獻。」諸侯亦皆有賂。平公大悅,班師而歸,諸侯皆散。自此晉齊復合。時殖綽在衛,聞州綽邢蒯皆死,復歸齊國。衛獻公衎出奔在齊,素聞其勇,使公孫丁以厚幣招之;綽遂留事獻公。此事擱過一邊。
  是年吳王諸樊伐楚,過巢,攻其門。巢將牛臣隱身於短牆而射之,諸樊中矢而死。群臣守壽夢臨終之戒,立其弟餘祭為王。餘祭曰:「吾兄非死於巢也,以先王之言,國當次及,欲速死以傳季弟,故輕生耳。」乃夜禱於天,亦求速死。左右曰:「人所欲者,壽也。王乃自祈早死,不亦遠於人情乎?」餘祭曰:「昔我先人太王,廢長立幼,竟成大業。今吾兄弟四人,以次相承,若俱考終命,札且老矣。吾是以求速也。」此段話且擱過一邊。
  卻說衛大夫孫林父寧殖既逐其君衎,奉其弟剽為君。後寧殖病篤,召其子寧喜謂曰:「寧氏自莊武以來,世篤忠貞。出君之事,孫子為之,非吾意也。而人皆稱曰『孫寧』。吾恨無以自明,即死,無顏見祖父於地下!子能使故君復位,蓋吾之愆,方是吾子。不然,吾不享汝之祀矣。」喜泣拜曰:「敢不勉圖!」殖死,喜嗣為左相,自是日以復國為念。奈殤公剽屢會諸侯,四境無故;上卿孫林父又是獻公衎的嫡仇,無間可乘。周靈王二十四年,衛獻公襲夷儀據之,使公孫丁私入帝邱城,謂寧喜曰:「子能反父之意,復納寡人,衛國之政,盡歸於子,寡人但主祭祀而已。」寧喜正有遺囑在心,今得此信,且有委政之言,不勝之喜。又思:「衛侯一時求復,故以甜言相哄,倘歸而悔之,奈何?公子鱄賢而有信,若得他為證明,他日定不相負。」乃為復書,密付來使,書中大約言:「此乃國家大事,臣喜一人,豈能獨力承當?子鮮乃國人所信,必得他到此面訂,方有商量。」──子鮮者,公子鱄之字也。──獻公謂公子鱄曰:「寡人復國,全由寧氏,吾弟必須為我一行。」子鱄口雖答應,全無去意。獻公屢屢促之,鱄對曰:「天下無無政之君。君曰『政由寧氏』,異日必悔之。是使鱄失信於寧氏也,鱄所以不敢奉命。」獻公曰:「寡人今竄身一隅,猶無政也。倘先人之祀,延及子孫,寡人之願足矣,豈敢食言,以累吾弟。」鱄對曰:「君意既決,鱄何敢避事,以敗君之大功。」乃私入帝邱城,來見寧喜,復申獻公之約。寧喜曰:「子鮮若能任其言,喜敢不任其事!」鱄向天誓曰:「鱄若負此言,不能食衛之粟。」喜曰:「子鮮之誓,重於泰山矣。」公子鱄回復獻公去了。寧喜以殖之遺命,告於蘧瑗。瑗掩耳而走曰:「瑗不與聞君之出,又敢與聞其入乎?」遂去衛適魯。喜復告於大夫石惡北宮遺,二人皆贊成之。喜乃告於右宰穀,穀連聲曰:「不可,不可!新君之立,十二年矣,未有失德。今謀復故君,必廢新君,父子得罪於兩世,天下誰能容之?」喜曰:「吾受先人遺命,此事斷不可已。」右宰穀曰:「吾請往見故君,觀其為人視往日如何,而後商之。」喜曰:「善。」右宰穀乃潛往夷儀,求見獻公。獻公方濯足,聞穀至,不及穿履,徒跣而出,喜形於面,謂穀曰:「子從左相處來,必有好音矣。」穀對曰:「臣以便道奉候,喜不知也。」獻公曰:「子第為寡人致左相,速速為寡人圖成其事。左相縱不思復寡人,獨不思得衛政乎?」穀對曰:「所樂為君者,以政在也。政去,何以為君?」獻公曰:「不然。所謂君者,受尊號,享榮名,美衣玉食,崇階華宮,乘高車,駕上駟,府庫充盈,使令滿前,入有嬪御姬侍之奉,出有田獵畢戈之娛,豈必勞心政務,然後為樂哉?」穀嘿然而退。復見公子鱄,穀述獻公之言,鱄曰:「君淹恤日久,苦極望甘,故為此言。夫所謂君者,敬禮大臣,錄用賢能,節財而用之,恤民而使之,作事必寬,出言必信,然後能享榮名,而受尊號,此皆吾君之所熟聞也。」右宰穀歸謂寧喜曰:「吾見故君,其言糞土耳!無改於舊。」喜曰:「曾見子鮮否?」穀曰:「子鮮之言合道,然非君所能行也。」喜曰:「吾恃子鮮矣。吾有先臣之遺命,雖知其無改,安能已乎?」穀曰:「必欲舉事,請俟其間。」
  時孫林父年老,同其庶長子孫蒯居戚,留二子孫嘉孫襄在朝。周靈王二十五年,春二月,孫嘉奉殤公之命,出使聘齊,惟孫襄居守。適獻公又遣公孫丁來討信,右宰穀謂寧喜曰:「子欲行事,此其時矣。父兄不在,襄可取也,得襄,則子叔無能為矣。」喜曰:「子言正合吾意。」遂陰集家甲,使右宰穀同公孫丁帥之以伐孫襄。孫氏府第壯麗,亞於公宮,牆垣堅厚,家甲千人,有家將雍鉏褚帶二人,輪班值日巡警。是日褚帶當班,右宰穀兵到,褚帶閉門登樓問故。穀曰:「欲見舍人,有事商議。」褚帶曰:「議事何須用兵?」欲引弓射之。穀急退,帥卒攻門。孫襄親至門上,督視把守。褚帶使善射者,更番迭進,將弓持滿,臨樓牖而立,近者輒射之,死者數人。雍鉏聞府第有事,亦起軍丁來接應。兩下混戰,互有殺傷。右宰穀度不能取勝,引兵而回。孫襄命開門親自馳良馬追趕,遇右宰穀,以長鐃挽其車。右宰穀大呼:「公孫為我速射!」公孫丁認得是孫襄,彎弓搭箭,一發正中其胸,卻得雍褚二將齊上,救回去了。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孫氏無成寧氏昌,天教一矢中孫襄。安排兔窟千年富,誰料寒灰發火光!
右宰穀轉去,回復寧喜,說孫家如此難攻:「若非公孫神箭,射中孫襄,追兵還不肯退。」寧喜曰:「一次攻他不下,第二次越難攻了。既然箭中其主,軍心必亂,今夜吾自往攻之。如再無功,即當出奔,以避其禍。我與孫氏,已無兩立之勢矣。」一面整頓車仗,先將妻子送出郊外,恐一時兵敗,脫身不及。一面遣人打聽孫家動靜。約莫黃昏時候,打探者回報:「孫氏府第內有號哭之聲,門上人出入,狀甚倉皇。」寧喜曰:「此必孫襄傷重而亡也。」言未畢,北宮遺忽至,言:「孫襄已死,其家無主,可速攻之。」時漏下已三更,寧喜自行披掛,同北宮遺、右宰穀、公孫丁等,悉起家眾,重至孫氏之門。雍鉏褚帶方臨屍哭泣,聞報寧家兵又到,急忙披掛,已被攻入大門,鉏等急閉中門,奈孫氏家甲,先自逃散,無人協守,亦被攻破。雍鉏踰後牆而遁,奔往戚邑去了;褚帶為亂軍所殺。其時天已大明,寧喜滅孫襄之家,斷襄之首,攜至公宮,來見殤公,言:「孫氏專政日久,有叛逆之情,某已勒兵往討,得孫襄之首矣。」殤公曰:「孫氏果謀叛,奈何不令寡人聞之?既無寡人在目,又來見寡人何事?」寧喜起立,撫劍言曰:「君乃孫氏所立,非先君之命,群臣百姓,復思故君,請君避位,以成堯舜之德。」殤公怒曰:「汝擅殺世臣,廢置任意,真乃叛逆之臣也!寡人南面為君,已十三載,寧死不能受辱!」即操戈以逐寧喜。喜趨出宮門。殤公舉目一看,只見刀槍濟濟,戈甲森森,寧家之兵,布滿宮外,慌忙退步。寧喜一聲指麾,甲士齊上,將殤公拘住。世子角聞變,仗劍來救,被公孫丁趕上,一戟刺死。寧喜傳令,囚殤公於太廟,逼使飲鴆而亡。此周靈王二十五年,春二月,辛卯日事也。寧喜使人迎其妻子,復歸府第。乃集群臣於朝堂,議迎立故君。各官皆到,惟有太叔儀乃是衛成公之子,衛文公之孫,年六十餘,獨稱病不至。人問其故,儀曰:「新舊皆君也。國家不幸有此事,老臣何忍與聞乎?」
  寧喜遷殤公之宮眷於外,掃除宮室,即備法駕,遣右宰穀北宮遺同公孫丁往夷儀迎接獻公。獻公星夜驅馳,三日而至。大夫公孫免餘,直至境外相見。獻公感其遠迎之意,執其手曰:「不圖今日復為君臣。」自此免餘有寵。諸大夫皆迎於境內,獻公自車揖之。既謁廟臨朝,百官拜賀,太叔儀尚稱病不朝。獻公使人責之曰:「太叔不欲寡人返國乎?何為拒寡人?」儀頓首對曰:「昔君之出,臣不能從,臣罪一也;君之在外,臣不能懷貳心,以通內外之言,罪二也;及君求入,臣又不能與聞大事,罪三也。君以三罪責臣,臣敢逃死!」即命駕車,欲謀出奔。獻公親往留之。儀見獻公,垂淚不止,請為殤公成喪,獻公許之,然後出就班列。
  獻公使寧喜獨相衛國,凡事一聽專決,加食邑三千室。北宮遺、右宰穀、石惡、公孫免餘等,俱增秩祿。公孫丁殖綽有從亡之勞,公孫無地公孫臣,其父有死難之節,俱進爵大夫。其他太叔儀、齊惡、孔羈、褚師申等,俱如舊。召蘧瑗於魯,復其位。
卻說孫嘉聘齊而回,中道聞變,逕歸戚邑。林父知獻公必不干休,乃以戚邑附晉,訴說寧喜弒君之惡,求晉侯做主。恐衛侯不日遣兵伐戚,乞賜發兵,協力守禦。晉平公以三百人助之。孫林父使晉兵專戍茅氏之地。孫蒯諫曰:「戍兵單薄,恐不能拒衛人,奈何?」林父笑曰:「三百人不足為吾輕重,故委之東鄙。若衛人襲殺晉戍,必然激晉之怒,不愁晉人不助我也。」孫蒯曰:「大人高見,兒萬不及。」寧喜聞林父請兵,晉僅發三百人,喜曰:「晉若真助林父,豈但以三百人塞責哉?」乃使殖綽將選卒千人,往襲茅氏。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24:07

第六十六回     殺寧喜子鱄出奔 戮崔杼慶封獨相

  話說殖綽帥選卒千人,去襲晉戍,三百人不勾一掃,遂屯兵於茅氏,遣人如衛報捷。林父聞衛兵已入東鄙,遣孫蒯同雍鉏引兵救之。探知晉戍俱已殺盡,又知殖綽是齊國有名的勇將,不敢上前拒敵,全軍而返,回復林父。林父大怒曰:「惡鬼尚能為厲!況人乎?一個殖綽不能與他對陣,倘衛兵大至,何以禦之?汝可再往,如若無功,休見我面!」孫蒯悶悶而出,與雍鉏商議,雍鉏曰:「殖綽勇敵萬夫,必難取勝,除非用誘敵之計方可。」孫蒯曰:「茅氏之西,有地名圉村,四圍樹木茂盛,中間一村人家。村中有小小土山,我使人於山下掘成陷坑,以草覆之,汝先引百人與戰,誘至村口,我屯兵於山上,極口詈罵,彼怒,必上山來擒我,中吾計矣。」雍鉏如其言,帥一百人馳往茅氏,如探敵之狀,一遇殖綽之兵,佯為畏懼,回頭便走。殖綽恃勇,欺雍鉏兵少,不傳令開營,單帶隨身軍甲數十人,乘輕車追之。雍鉏彎彎曲曲,引至圉村,卻不進村,逕打斜往樹林中去了。殖綽也疑心林中有伏,便教停車。只見土山之上,又屯著一簇步卒,約有二百人數,簇擁著一員將。那員將小小身材,金鍪繡甲,叫著殖綽的姓名,罵道:「你是齊邦退下來的歪貨!欒家用不著的棄物!今捱身在我衛國吃飯,不知羞恥,還敢出頭!豈不曉得我孫氏是八代世臣,敢來觸犯!全然不識高低,禽獸不如!」殖綽聞之大怒。衛兵中有人認得的指道:「這便是孫相國的長子,叫做孫蒯。」殖綽曰:「擒得孫蒯,便是半個孫林父了。」那土山平穩,頗不甚高。殖綽喝教「驅車!」車馳馬驟,剛剛到山坡之下,那車勢去得凶猛,踏著陷坑,馬就牽車下去,把殖綽掀下坑中。孫蒯恐他勇力難制,預備弓弩,一等陷下,攢箭射之。可憐好一員猛將,今日死於庸人之手!正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多在陣前亡。」有詩為證:
    神勇將軍孰敢當?無名孫蒯已奔忙。只因一激成奇績,始信男兒當自強。
孫蒯用撓鉤搭起殖綽之屍,割了首級,殺散衛軍,回報孫林父。林父曰:「晉若責我不救戍卒,我有罪矣。不如隱其勝而以敗告。」乃使雍鉏如晉告敗。
  晉平公聞衛殺其戍卒,大怒,命正卿趙武,合諸大夫於澶淵,將加兵於衛。衛獻公同寧喜如晉,面訴孫林父之罪,平公執而囚之。齊大夫晏嬰,言於齊景公曰:「晉侯為孫林父而執衛侯,國之強臣,皆將得志矣。君盍如晉請之,寓萊之德,不可棄也。」景公曰:「善。」乃遣使約會鄭簡公一同至晉,為衛求解。晉平公雖感其來意,然有林父先入之言,尚未肯統口。晏平仲私謂羊舌肹曰:「晉為諸侯之長,恤患補闕,扶弱抑強,乃盟主之職也。林父始逐其君,既不能討,今又為臣而執君,為君者不亦難乎?昔文公誤聽元晅之言,執衛成公歸於京師,周天子惡其不順,文公愧而釋之。夫歸於京師,而猶不可,況以諸侯囚諸侯乎?諸君子不諫,是黨臣而抑君,其名不可居也。嬰懼晉之失伯,敢為子私言之。」肹乃言於趙武,固請於平公,乃釋衛侯歸國。尚未肯釋寧喜。右宰穀勸獻公飾女樂十二人,進於晉以贖喜。晉侯悅,并釋喜。喜歸,愈有德色,每事專決,全不稟命。諸大夫議事者,竟在寧氏私第請命,獻公拱手安坐而已。
  時宋左師向戍,與晉趙武相善,亦與楚令尹屈建相善。向戍聘於楚,言及昔日華元欲為晉楚合成之事。屈建曰:「此事甚善,只為諸侯各自分黨,所以和議迄於無成。若使晉楚屬國互相朝聘,歡好如同一家,干戈可永息矣。」向戍以為然。乃倡議晉楚二君,相會於宋,面定弭兵交見之約。楚自共王至今,屢為吳國侵擾,邊境不寧,故屈建欲好晉以專事於吳。而趙武亦因楚兵屢次伐鄭,指望和議一成,可享數年安息之福。兩邊皆欣然樂從,遂遣使往各屬國訂期。晉使至於衛國,寧喜不通知獻公,逕自委石惡赴會。獻公聞之大怒,訴於公孫免餘。免餘曰:「臣請以禮責之。」免餘即往見寧喜,言:「會盟大事,豈可使君不與聞?」寧喜艴然曰:「子鮮有約言矣,吾豈猶臣也乎哉?」免餘回報獻公曰:「喜無禮甚矣!何不殺之?」獻公曰:「若非寧氏,安有今日?約言實出自寡人,不可悔也。」免餘曰:「臣受主公特達之知,無以為報,請自以家屬攻寧氏,事成則利歸於君,不成則害獨臣當之。」獻公曰:「卿斟酌而行,勿累寡人也。」免餘乃往見其宗弟公孫無地公孫臣曰:「相國之專,子所知也。主公猶執硜硜之信,隱忍不言,異日養成其勢,禍且倚於孫氏矣。奈何?」無地與臣同辭而對曰:「何不殺之?」免餘曰:「吾言於君,君不從也。若吾等偽為作亂,幸而成,君之福,不成,不過出奔耳。」無地曰:「吾弟兄願為先驅。」免餘請歃血為信。
  時周靈王二十六年。寧喜方治春宴,無地謂免餘曰:「寧氏治春宴,必不備,吾請先嘗之,子為之繼。」免餘曰:「盍卜之?」無地曰:「事在必行,何卜之有?」無地與臣悉起家眾以攻寧氏。寧氏門內,設有伏機,──伏機者,掘地為深窟,上鋪木板,別以木為機關,觸其機,則勢從下發,板啟而人陷,日間去機,夜則設之──是日因春宴,家屬皆於堂中觀優,無守門者,乃設機以代巡警。無地不知,誤觸其機,陷於窟中。寧氏大驚,爭出捕賊,獲無地。公孫臣揮戈來救,寧氏人眾,臣戰敗被殺。寧喜問無地曰:「子之此來,何人主使?」無地瞋目大罵曰:「汝恃功專恣,為臣不忠,吾兄弟特為社稷誅爾,事之不成,命也!豈由人主使耶?」寧喜怒,縛無地於庭柱,鞭之至死,然後斬之。右宰穀聞寧喜得賊,夜乘車來問。寧氏方啟門,免餘帥兵適至,乘之而入。先斬右宰穀於門。寧氏堂中大亂,寧喜驚忙中,遽問:「作賊者何人?」免餘曰:「舉國之人皆在,何問姓名乎?」喜懼而走,免餘奪劍逐之,繞堂柱三周,喜身中兩劍,死於柱下。免餘盡滅寧氏之家,還報獻公。獻公命取寧喜及右宰穀之屍,陳之於朝。公子鱄聞之,徒跣入朝,撫寧喜之屍,哭曰:「非君失信,我實欺子。子死,我何面目立衛之朝乎?」呼天長號者三,遂趨出,即以牛車載其妻小,出奔晉國。獻公使人留之,鱄不從。行及河上,獻公復使大夫齊惡馳驛追及之,齊惡致衛侯之意,必要子鱄回國。子鱄曰:「要我還衛,除是寧喜復生方可!」齊惡猶強之不已,子鱄取活雉一隻,當齊惡前拔佩刀剁落雉頭,誓曰:「鱄及妻子,今後再履衛地,食衛粟,有如此雉!」齊惡知不可強,只得自回。子鱄遂奔晉國,隱於邯鄲,與家人織屨易粟而食,終身不言一「衛」字。史臣有詩云:
    他鄉不似故鄉親,織屨蕭然竟食貧,只為約言金石重,違心恐負九泉人。
齊惡回復獻公,獻公感嘆不已,乃命收殮二屍而葬之。欲立免餘為正卿,免餘曰:「臣望輕,不如太叔。」乃使太叔儀為政,自此衛國稍安。
  話分兩頭。卻說宋左師向戍,倡為弭兵之會,面議交見之事。晉正卿趙武,楚令尹屈建,俱至宋地,各國大夫陸續俱至。晉之屬國魯、衛、鄭,從晉營於左;楚之屬國蔡、陳、許,從楚營於右。以車為城,各據一偏。宋是地主,自不必說。議定:照朝聘常期,楚之屬朝聘於晉,晉之屬亦朝聘於楚。其貢獻禮物,各省其半,兩邊分用。其大國齊秦,算做敵體與國,不在屬國之數,各不相見。晉屬小國,如:邾、莒、媵、薛,楚屬小國,如:頓、胡、沈、麇,有力者自行朝聘,無力者從附庸一例,附於鄰近之國。遂於宋西門之外,歃血訂盟。楚屈建暗暗傳令,衷甲將事,意欲劫盟,襲殺趙武,伯州犁固諫乃止。趙武聞楚衷甲,以問羊舌肹,欲預備對敵之計。羊舌肹曰:「本為此盟以弭兵也。若楚用兵,彼先失信於諸侯,諸侯其誰服之!子守信而已,何患焉。」及將盟,楚屈建又欲先歃,使向戍傳言於晉。向戍造晉軍,不敢出口,其從人代述之。趙武曰:「昔我先君文公,受王命於踐土,綏服四國,長有諸夏。楚安得先於晉?」向戍還述於屈建。建曰:「若論王命,則楚亦嘗受命於惠王矣。所以交見者,謂楚晉匹敵也。晉主盟已久,此番合當讓楚。若仍先晉,便是楚弱於晉了,何云敵國?」向戍復至晉營言之。趙武猶未肯從,羊舌肹謂趙武曰:「主盟以德不以勢,若其有德,歃雖後,諸侯戴之。如其無德,歃雖先,諸侯叛之。且合諸侯以弭兵為名,夫弭兵天下之利也,爭歃則必用兵,用兵則必失信,是失所以利天下之意矣。子姑讓楚。」趙武乃許楚先歃,定盟而散。時衛石惡與盟,聞寧喜被殺,不敢歸衛,遂從趙武留於晉國。自是晉楚無事。不在話下。
  再說齊右相崔杼,自弒莊公,立景公,威震齊國。左相慶封性嗜酒,好田獵,常不在國中。崔杼獨秉朝政,專恣益甚,慶封心中陰懷嫉忌。崔杼原許棠姜立崔明為嗣,因憐長子崔成損臂,不忍出口。崔成窺其意,請讓嗣於明,願得崔邑養老。崔杼許之。東郭偃與棠無咎不肯,曰:「崔,宗邑也,必以授宗子。」崔杼謂崔成曰:「吾本欲以崔予汝,偃與無咎不聽,奈何?」崔成訴於其弟崔疆。崔疆曰:「內子之位,且讓之矣,一邑尚吝不予乎?吾父在,東郭等尚然把持;父死,吾弟兄求為奴僕不能矣。」崔成曰:「姑浼左相為我請之。」成疆二人求見慶封,告訴其事。慶封曰:「汝父惟偃與無咎之謀是從,我雖進言,必不聽也。異日恐為汝父之害,何不除之?」成疆曰:「某等亦有此心,但力薄,恐不能濟事。」慶封曰:「容更商之。」成疆去,慶封召盧蒲嫳述二子之言。盧蒲嫳曰:「崔氏之亂,慶氏之利也。」慶封大悟。過數日,成疆又至,復言東郭偃棠無咎之惡。慶封曰:「汝若能舉事,吾當以甲助子。」乃贈之精甲百具,兵器如數。成疆大喜,夜半率家眾披甲執兵,散伏於崔氏之近側。東郭偃棠無咎每日必朝崔氏,候其入門,甲士突起,將東郭偃棠無咎攢戟刺死。崔杼聞變大怒,急呼人使駕車,輿僕逃匿皆盡,惟圉人在廄。乃使圉人駕馬,一小豎為御,往見慶封,哭訴以家難。慶封佯為不知,訝曰:「崔慶雖為二氏,實一體也。孺子敢無上至此!子如欲討,吾當效力。」崔杼信以為誠,乃謝曰:「倘得除此二逆,以安崔宗,我使明也拜子為父。」慶封乃悉起家甲,召盧蒲嫳使率之,吩咐:「如此如此。……」盧蒲嫳受命而往。崔成崔疆,見盧蒲嫳兵至,欲閉門自守。盧蒲嫳誘之曰:「吾奉左相之命而來,所以利子,非害子也。」成謂疆曰:「得非欲除孽弟明乎?」疆曰:「容有之。」乃啟門納盧蒲嫳。嫳入門,甲士俱入。成疆阻遏不住,乃問嫳曰:「左相之命何如?」嫳曰:「左相受汝父之訴,吾奉命來取汝頭耳!」喝令甲士:「還不動手!」成疆未及答言,頭已落地。盧蒲嫳縱甲士抄擄其家,車馬服器,取之無遺,又毀其門戶。棠姜驚駭,自縊於房。惟崔明先在外,不及於難。盧蒲嫳懸成疆之首於車,回復崔杼。杼見二屍,且憤且悲,問嫳曰:「得無震驚內室否?」嫳曰:「夫人方高臥未起。」杼有喜色,謂慶封曰:「吾欲歸,奈小豎不善執轡,幸借一御者。」盧蒲嫳曰:「某請為相國御。」崔杼向慶封再三稱謝,登車而別。行至府第,只見重門大開,並無一人行動。比入中堂,直望內室,窗戶門闥,空空如也。棠姜懸梁,尚未解索。崔杼驚得魂不附體,欲問盧蒲嫳,已不辭而去矣。遍覓崔明不得,放聲大哭曰:「吾今為慶封所賣,吾無家矣,何以生為?」亦自縊而死。杼之得禍,不亦慘乎?髯翁有詩曰:
    昔日同心起逆戎,今朝相軋便相攻。莫言崔杼家門慘,幾個奸雄得善終!
崔明半夜,潛至府第,盜崔杼與棠姜之屍,納於一柩之中,車載以出,掘開祖墓之穴,下其柩,仍加掩覆,惟圉人一同做事,此外無知者。事畢,崔明出奔魯國。慶封奏景公曰:「崔杼實弒先君,不敢不討也。」景公唯唯而已。慶封遂獨相景公。以公命召陳須無復歸齊國。須無告老,其子陳無宇代之。此周靈王二十六年事也。
  時吳楚屢次相攻,楚康王治舟師以伐吳,吳有備,楚師無功而還。吳王餘祭,方立二年,好勇輕生,怒楚見伐,使相國屈狐庸,誘楚之屬國舒鳩叛楚。楚令尹屈建帥師伐舒鳩,養繇基自請為先鋒。屈建曰:「將軍老矣!舒鳩蕞爾國,不憂不勝,無相煩也。」養繇基曰:「楚伐舒鳩,吳必救之。某屢拒吳兵,熟知軍情,願隨一行,雖死不恨!」屈建見他說個「死」字,心中惻然。基又曰:「某受先王知遇,嘗欲以身報國,恨無其地。今鬚髮俱改,脫一旦病死牖下,乃令尹負某矣。」屈建見其意已決,遂允其請,使大夫息桓助之。養繇基行至離城,吳王之弟夷昧同相國屈狐庸率兵來救。息桓欲俟大軍,養繇基曰:「吳人善水,今棄舟從陸,且射御非其長,乘其初至未定,當急擊之。」遂執弓貫矢,身先士卒,所射輒死,吳師稍卻。基追之,遇狐庸於車,罵曰:「叛國之賊!敢以面目見我耶?」欲射狐庸。狐庸引車而退,其疾如風,基駭曰:「吳人亦善御耶?恨不早射也。」說猶未畢,只見四面鐵葉車圍裹將來,把基困於垓心。乘車將士,皆江南射手,萬矢齊發,養繇基死於亂箭之下。楚共王曾言其恃藝必死,驗於此矣。息桓收拾敗軍,回報屈建。建嘆曰:「養叔之死,乃自取也!」乃伏精兵於栖山,使別將子疆以私屬誘吳交鋒,纔十餘合遂走,狐庸意其有伏不追。夷昧登高望之,不見楚軍,曰:「楚已遁矣!」遂空壁逐之。至栭山之下,子疆回戰,伏兵盡起,將夷昧圍住,沖突不出。卻得狐庸兵到,殺退楚兵,救出夷昧。吳師敗歸。屈建遂滅舒鳩。
  明年,楚康王復欲伐吳,乞師於秦,秦景公使弟公子鍼帥兵助之。吳盛兵以守江口,楚不能入,以鄭久服事晉,遂還師侵鄭。楚大夫穿封戍,擒鄭將皇頡於陣。公子圍欲奪之,穿封戍不與。圍反訴於康王,言:「已擒皇頡,為穿封戍所奪。」未幾,穿封戍解皇頡獻功,亦訴其事。康王不能決,使太宰伯州犁斷之。犁奏曰:「鄭囚乃大夫,非細人也,問囚自能言之。」乃立囚於庭下,伯州犁立於右,公子圍與穿封戍立於左,犁拱手向上曰:「此位是王子圍,寡君之介弟也。」復拱手向下曰:「此位為穿封戍,乃方城外之縣尹也。誰實擒汝?可實言之!」皇頡已悟犁之意,有心要奉承王子圍,偽張目視圍,對曰:「頡遇此位王子不勝,遂被獲。」穿封戍大怒,遂於架上抽戈欲殺公子圍,圍驚走,戍逐之不及。伯州犁追上,勸解而還。言於康王,兩分其功,復自置酒,與圍戍二人講和。今人論狥私曲庇之事,輒云:「上下其手。」──蓋本伯州犁之事也。後人有詩嘆云:
    斬擒功績辨虛真,私用機門媚貴臣。幕府計功多類此,肯持公道是何人!
  卻說吳之鄰國名越,子爵,乃夏王禹之後裔,自無余始封,自夏歷周,凡三十餘世,至於允常。允常勤於為治,越始強盛,吳忌之。餘祭立四年,始用兵伐越,獲其宗人,刖其足,使為閽,守「餘皇」大舟。餘祭觀舟醉臥,宗人解餘祭之佩刀,刺殺餘祭。從人始覺,共殺宗人。餘祭弟夷昧,以次嗣立,以國政任季札。札請戢兵安民,通好上國,夷昧從之。乃使札首聘魯國,求觀五代及列國之樂,札一一評品,輒當其情,魯人以為知音。次聘齊,與晏嬰相善。次聘鄭,與公孫僑相善。及衛,與蘧瑗相善。遂適晉,與趙武、韓起、魏舒相善。所善皆一時賢臣,札之賢亦可知矣。要知後事,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24:41

第六十七回     盧蒲癸計逐慶封 楚靈王大合諸侯

  話說周靈王長子名晉,字子喬,聰明天縱,好吹笙,作鳳凰鳴。立為太子。年十七,偶遊伊洛,歸而死。靈王甚痛之。有人報道:「太子於緱嶺上,跨白鶴吹笙,寄語土人曰:『好謝天子,吾從浮丘公住嵩山,甚樂也!不必懷念。』」──浮丘公,古仙人也。靈王使人發其冢,惟空棺耳,乃知其仙去矣。至靈王二十七年,夢太子晉控鶴來迎,既覺,猶聞笙聲在戶外。靈王曰:「兒來迎我,我當去矣。」遺命傳位次子貴,無疾而崩。貴即位,是為景王。是年,楚康王亦薨。令尹屈建與群臣共議,立其母弟麇為王。未幾,屈建亦卒,公子圍代為令尹。此事敘明,且擱過一邊。
  再說齊相國慶封,既專國政,益荒淫自縱。一日,飲於盧蒲嫳之家,盧蒲嫳使其妻出而獻酒,封見而悅之,遂與之通。因以國政交付於其子慶舍,遷其妻妾財幣於盧蒲嫳之家,封與嫳妻同宿,嫳亦與封之妻妾相通,兩不禁忌。有時兩家妻小,合做一處,飲酒歡謔,醉後囉唣,左右皆掩口,封與嫳不以為意。嫳請召其兄盧蒲癸於魯,慶封從之。癸既歸齊,封使事其子慶舍。舍膂力兼人,癸亦有勇,且善諛,故慶舍愛之,以其女慶姜妻癸,翁婿相稱,寵信彌篤。癸一心只要報莊公之仇,無同心者,乃因射獵,極口誇王何之勇。慶舍問:「王何今在何處?」癸曰:「在莒國。」慶舍使召之。王何歸齊,慶舍亦愛之。自崔慶造亂之後,恐人暗算,每出入,必使親近壯士執戈,先後防衛,遂以為例。慶舍因寵信盧蒲癸王何,即用二人執戈,餘人不敢近前。
  舊規:公家供卿大夫每日之膳,例用雙雞。時景公性愛食雞跖,一食數千,公卿家效之,皆以雞為食中之上品。雞價騰貴,御廚以舊額不能供應,往慶氏請益。盧蒲嫳欲揚慶氏之短,勸慶舍勿益,謂御廚曰:「供膳任爾,何必雞也?」御廚乃以鶩代之。僕輩疑鶩非膳品,又竊食其肉。是日,大夫高蠆字子尾,欒灶字子雅,侍食於景公。見食品無雞,但鶩骨耳,大怒曰:「慶氏為政,刻減公膳,而慢我至此!」不食而出。高蠆欲往責慶封,欒灶勸止之。早有人告知慶封,慶封謂盧蒲嫳曰:「子尾子雅怒我矣!將若之何?」盧蒲嫳曰:「怒則殺之,何懼焉!」盧蒲嫳告其兄癸。癸與王何謀曰:「高欒二家,與慶氏有隙,可借助也。」何乃夜見高蠆,詭言慶氏謀功高欒二家。高蠆大怒曰:「慶封實與崔杼同弒莊公。今崔氏已滅,惟慶氏在,吾等當為先君報仇。」王何曰:「此何之志也!大夫謀其外,何與盧蒲氏謀其內,事蔑不濟矣。」高蠆陰與欒灶商議,伺間而發。陳無宇、鮑國、晏嬰等,無不知之,但惡慶氏之專橫,莫肯言者。盧蒲癸與王何卜功慶氏,卜者獻繇詞曰:
    虎離穴,彪見血。
癸以龜兆問於慶舍曰:「有欲功仇家者,卜得其兆,請問吉凶?」慶舍視兆曰:「必克。虎與彪,父子也;離而見血,何不克焉?所仇者何人?」癸曰:「鄉里之平人耳。」慶舍更不疑惑。秋八月,慶封率其族人慶嗣慶遺,往東萊田獵,亦使陳無宇同往。無宇別其父須無,須無謂曰:「慶氏禍將及矣!同行恐與其難,何不辭之?」無宇對曰:「辭則生疑,故不敢。若詭以他故召我,可圖歸也。」遂從慶封出獵。去訖,盧蒲癸喜曰:「卜人所謂『虎離穴』者,此其驗矣。」將乘嘗祭舉事。陳須無知之,恐其子與於慶封之難,詐稱其妻有病,使人召無宇歸家。無宇求慶封卜之,暗中禱告,卻通陳慶氏吉凶。慶封曰:「此乃『滅身』之卦。下克其上,卑克其尊,恐老夫人之病,未得痊也。」無宇捧龜,涕泣不止,慶封憐之,乃遣歸。慶嗣見無宇登車,問:「何往?」曰:「母病不得不歸。」言畢而馳。慶嗣謂慶封曰:「無宇言母病,殆詐也。國中恐有他變,夫子當速歸!」慶封曰:「吾兒在彼何慮?」無宇既濟河,乃發梁鑿舟,以絕慶封之歸路,封不知也。
  時八月初旬將盡矣。盧蒲癸部署家甲,匆匆有戰鬥之色,其妻慶姜謂癸曰:「子有事而不謀於我,必不捷矣!」癸笑曰:「汝婦人也,安能為我謀哉?」慶姜曰:「子不聞有智婦人勝於男子乎?武王有亂臣十人,邑姜與焉。何為不可謀也?」癸曰:「昔鄭大夫雍糾,以鄭君之密謀,洩於其妻雍姬,卒致身死君逐,為世大戒。吾甚懼之!」慶姜曰:「婦人以夫為天,夫唱則婦隨之,況重以君命乎?雍姬惑於母言,以害其夫,此閨閫之蝥賊,何足道哉?」癸曰:「假如汝居雍姬之地,當若何?」慶姜曰:「能謀則共之,即不能,亦不敢洩。」癸曰:「今齊侯苦慶氏之專,與欒高二大夫謀逐汝族,吾是以備之。汝勿洩也。」慶姜曰:「相國方出獵,時可乘矣。」癸曰:「欲俟嘗祭之日。」慶姜曰:「夫子剛愎自任,耽於酒色,怠於公事,無以激之,或不出,奈何?妾請往止其行,彼之出乃決矣。」癸曰:「吾以性命託子,子勿效雍姬也。」慶姜往告慶舍曰:「聞子雅子尾將以嘗祭之隙,行不利於夫子,夫子不可出也!」慶舍怒曰:「二子者,譬如禽獸,吾寢處之!誰敢為難?即有之,吾亦何懼!」慶姜歸報盧蒲癸,預作准備。
  至期,齊景公行嘗祭於太廟,諸大夫皆從,慶舍蒞事,慶繩主獻爵,慶氏以家甲環守廟宮。盧蒲癸王何執寢戈,立於慶舍之左右,寸步不離。陳鮑二家,有圉人善為優戲,故意使在魚里街上搬演。慶氏有馬,驚而逸走,軍士逐而得之,乃盡縶其馬,解甲釋兵,共往觀優。欒、高、陳、鮑四族家丁,俱集於廟門之外,盧蒲癸託言小便,出外約會停當,密圍太廟。癸復入,立於慶舍之後,倒持其戟,以示高蠆。蠆會意,使從人以闥擊門扉三聲,甲士蜂擁而入。慶舍驚起,尚未離坐,盧蒲癸從背後刺之,刃入於脅;王何以戈擊其左肩,肩折。慶舍目視王何曰:「為亂者乃汝曹乎?」以右手取俎壺投王何,何立死。盧蒲癸呼甲士先擒慶繩殺之。慶舍傷重,負痛不能忍,隻手抱廟柱搖撼之,廟脊俱為震動,大叫一聲而絕。景公見光景利害,大驚欲走避。晏嬰密奏曰:「群臣為君故,欲誅慶氏以安社稷,無他慮也。」景公方纔心定,脫了祭服,登車,入於內宮。盧蒲癸為首,同四姓之甲,盡滅慶氏之黨。各姓分守城門,以拒慶封,防守嚴密,水洩不通。
  卻說慶封田獵而回,至於中途,遇慶舍逃出家丁,前來告亂。慶封聞其子被殺,大怒,遂還攻西門。城中守禦嚴緊,不能攻克,卒徒漸漸逃散。慶封懼,遂出奔魯國。齊景公使人讓魯,不當收留作叛之臣。魯人將執慶封以畀齊人,慶封聞而懼,復奔吳國。吳王夷昧,以朱方居之,厚其祿入,視齊加富,使伺察楚國動靜。魯大夫子服何聞之,謂叔孫豹曰:「慶封又富於吳,殆天福淫人乎?」叔孫豹曰:「『善人富,謂之賞;淫人富,謂之殃。』慶氏之殃至矣,又何福焉。」慶封既奔,於是高蠆欒肹為政,乃宣崔慶之罪於國中,陳慶舍之屍於朝以殉。求崔杼之柩不得,懸賞購之:有能知柩處來獻者,賜以崔氏之拱璧。崔之圉人貪其璧,遂出首。於是發崔氏祖墓,得其柩斵之,見二屍,景公欲並陳之。晏嬰曰:「戮及婦人,非禮也。」乃獨陳崔杼之屍於市,國人聚觀,猶能識認,曰:「此真崔子矣!」諸大夫分崔慶之邑,以慶封家財,俱在盧蒲嫳之室,責嫳以淫亂之罪,放之於北燕,盧蒲癸亦從之,二氏家財,悉為眾人所有。惟陳無宇一無所取。慶氏之莊,有木材百餘車,眾議納之陳氏。無宇悉以施之國人,由是國人咸頌陳氏之德。此周景王初年事也。其明年,欒肹卒,子欒施嗣為大夫,與高蠆同執國政。高蠆忌高厚之子高止,以二高並立為嫌,乃逐高止。止亦奔北燕。止之子高豎,據盧邑以叛。景公使大夫閭邱嬰帥師圍盧。高豎曰:「吾非叛,懼高氏之不祀也。」閭邱嬰許為高氏立後,高堅遂出奔晉國。閭邱嬰復命於景公。景公乃立高酀以守高傒之祀。高蠆怒曰:「本遣閭邱欲除高氏,去一人,立一人,何擇焉。」乃譖殺閭邱嬰。諸公子子山、子商。子周等,皆為不平,紛紛譏議。高蠆怒,以他事悉逐之,國中側目。未幾,高蠆卒,子高彊嗣為大夫。高彊年幼,未立為卿,大權悉歸於欒施矣。此段話且擱過一邊。
  是時晉楚通和,列國安息。鄭大夫良霄字伯有,乃公子去疾之孫,公孫輒之子,時為上卿執政。性汰侈,嗜酒,每飲輒通宵。飲時惡見他人,惡聞他事,乃窟地為室,置飲具及鐘鼓於中,為長夜之飲,家臣來朝者,皆不得見。日中乘醉入朝,言於鄭簡公,欲遣公孫黑往楚修聘。公孫黑方與公孫楚爭娶徐吾犯之妹,不欲遠行,來見良霄求免。閽人辭曰:「主公已進窟室,不敢報也。」公孫黑大怒,遂悉起家甲,乘夜同印段圍其第,縱火焚之。良霄已醉,眾人扶之上車,奔雍梁。良霄方醒,聞公孫黑攻己,大怒。居數日,家臣漸次俱到,述國中之事,言:「各族結盟,以拒良氏,惟國氏罕氏不與盟。」霄喜曰:「二氏助我矣!」乃還攻鄭之北門。公孫黑使其姪駟帶,同印段率勇士拒之。以霄戰敗,逃於屠羊之肆,為兵眾所殺,家臣盡死。公孫僑聞良霄死,亟趨雍梁,撫良霄之屍而哭之曰:「兄弟相攻,天乎,何不幸也!」盡斂家臣之屍,與良霄同葬於鬥城之村。公孫黑怒曰:「子產乃黨良氏耶?」欲攻之。上卿罕虎止之曰:「子產加禮於死者,況生者乎?禮,國之幹也,殺有禮不祥!」黑乃不攻。鄭簡公使罕虎為政,罕虎曰:「臣不如子產。」乃使公孫僑為政。時周景王之三年也。公孫僑既執鄭政,乃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廬井有伍,尚忠儉,抑泰侈。公孫黑亂政,數其罪而殺之。又鑄《刑書》以威民,立鄉校以聞過。國人乃歌詩曰:
    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
  一日,鄭人出北門,恍惚間遇見良霄,身穿介冑,提戈而行;曰:「帶與段害我,我必殺之!」其人歸述於他人,遂患病。於是國中風吹草動,便以為良霄來矣!男女皆奔走若狂,如避戈矛。未幾駟帶病卒。又數日,印段亦死。國人大懼,晝夜不寧。公孫僑言於鄭君,以良霄之子良止為大夫,主良氏之祀,并立公子嘉之子公孫洩,於是國中訛言頓息。行人游吉字子羽,問於僑曰:「立後而訛言頓息,是何故也?」僑曰:「凡凶人惡死,其魂魄不散,皆能為厲。若有所歸依,則不復然矣。吾立祀為之歸也。」游吉曰:「若然,立良氏可矣,何以并立公孫洩?豈慮子孔亦為厲乎?」僑曰:「良霄有罪,不應立後,若因為厲而立之,國人皆惑於鬼神之說,不可以為訓。吾託言於存七穆之絕祀,良孔二氏並立,所以除民之惑也。」游吉乃嘆服。
  再說周景王二年,蔡景公為其世子般娶楚女羋氏為室。景公私通於羋氏。世子般怒曰:「父不父,則子不子矣!」乃偽為出獵,與心腹內侍數人,潛伏於內室。景公只道其子不在,遂入東宮,逕造羋氏之室。世子般率內侍突出,砍殺景公,以暴疾訃於諸侯,遂自立為君;是為靈公。史臣論般以子弒父,千古大變!然景公淫於子婦,自取悖逆,亦不能無罪也。有詩嘆云:
    新臺醜行污青史,蔡景如何復蹈之?逆刃忽從宮內起,因思急子可憐兒!
蔡世子般雖以暴疾訃於諸侯,然弒逆之跡,終不能掩。自本國傳揚出來,各國誰不曉得。但是時盟主偷惰,不能行誅討之法耳!
  其年秋,宋宮中夜失火,夫人乃魯女伯姬也。左右見火至,稟夫人避火。伯姬曰:「婦人之義,傅母不在,宵不下堂。火勢雖迫,豈可廢義?」比及傅母來時,伯姬已焚死矣。國人皆為嘆息。時晉平公以宋有合成之功,憐其被火,乃大合諸侯於澶淵,各出財幣以助宋。宋儒胡安定論此事,以為不討蔡世子弒父之罪,而謀恤宋災,輕重失其等矣。此平公所以失霸也。
  周景王四年,晉楚以宋之盟,故將復會於虢。時楚公子圍代屈建為令尹。圍乃共王之庶子,年齒最長,為人桀驁不恭,恥居人下,恃其才器,陰畜不臣之志,欺熊麇微弱,事多專決。忌大夫薳掩之忠直,誣以謀叛,殺之而併其室。交結大夫薳罷伍舉為腹心,日謀篡逆。嘗因出田郊外,擅用楚王旌旗,行至芋邑,芋尹申無宇數其僭分,收其旌旗於庫,圍稍戢。至是,將赴虢之會,圍請先行聘於鄭,欲娶豐氏之女。臨行,謂楚王熊麇曰:「楚已稱王位,在諸侯之上。凡使臣乞得用諸侯之禮,庶使列國知楚之尊。」熊麇許之。公子圍遂僭用國君之儀,衣服器用,擬於侯伯,用二人執戈前導。將及鄭郊,郊人疑為楚王,驚報國中。鄭君臣俱大駭,星夜葡匐出迎,及相見,乃公子圍也。公孫僑惡之,恐其一入國中,或生他變,乃使行人游吉辭以城中舍館頹壞,未及修葺,乃館於城外。公子圍使伍舉入城,議婚豐氏,鄭伯許之。既行聘,筐篚甚盛。臨聚時,公子圍忽萌襲鄭之意,欲借迎女為名,盛飾車乘,乘機行事。公孫僑曰:「圍之心不可測,必去眾而後可。」游吉曰:「吉請再往辭之。」於是游吉往見公子圍曰:「聞令尹將用眾迎,敝邑褊小,不足以容從者,請除地於城外,以聽迎婦之命。」公子圍曰:「君辱貺寡大夫圍,賜以豐氏之婚,若迎於野外,何以成禮?」游吉曰:「禮,軍容不入國,況婚姻乎?令尹若必用眾,以壯觀瞻,請去兵備。」伍舉密言於圍曰:「鄭人知備我矣,不如去兵。」乃使士卒悉棄弓矢,垂櫜而入。迎豐氏於館舍,遂赴會所。晉趙武及宋、魯、齊、衛、陳、蔡、鄭、許各國大夫,俱已先在。公子圍使人言於晉曰:「楚晉有盟在前,今此番尋好,不必再立誓書,重復歃血。但將盟宋舊約,表白一番,令諸君勿忘足矣。」祁午謂趙武曰:「圍之此言,恐晉爭先也。前番讓楚先晉,今番晉合先楚,若讀舊書,楚常先矣。子以為何如?」趙武曰:「圍之在會,緝蒲為王宮,威儀與楚王無二。其志不惟外亢,將有內謀,不如姑且聽之,以驕其志。」祁午曰:「雖然,前番子木衷甲赴會,幸而不發,今圍更有甚焉,吾子宜為之備。」趙武曰:「所以尋好者,尋弭兵之約也。武知有守信而已,不知其他。」既登壇,公子圍請讀舊書,加於牲上。趙武唯唯。既畢事,公子圍遽歸。諸大夫皆知圍之將為楚君也。史臣有詩云:
    任教貴倨稱公子,何事威儀效楚王?列國盡知成跋扈,郟敖燕雀尚怡堂。
趙武心中,終以讀舊書先楚為恥,恐人議論,將守信之語,向各國大夫再三分剖,說了又說。及還過鄭,魯大夫叔孫豹同行,武復言之。豹曰:「相君謂弭兵之約,可終守乎?」武曰:「吾等偷食,朝夕圖安,何暇問久遠?」豹退謂鄭大夫罕虎曰:「趙孟將死矣!其語偷,不為遠計,且年未五十,而諄諄焉如八九十歲老人,其能久乎?」未幾,趙武卒,韓起代之為政。不在話下。
  再說楚公子圍歸國,值熊麇抱病在宮。圍入宮問疾,託言有密事啟奏,遣開嬪侍,解冠纓加熊麇之頸,須臾而死。麇有二子,曰幕,曰平夏,聞變,挺劍來殺公子圍,勇力不敵,俱為圍所殺。麇弟右尹熊比字子干,宮廄尹熊黑肱字子晳,聞楚王父子被殺,懼禍,比出奔晉,黑肱出奔鄭。公子圍赴於諸侯曰:「寡君麇不祿即世,寡大夫圍應為後。」伍舉更其辭曰:「共王之子圍為長。」圍於是嗣即王位,改名熊虔,是為靈王。以薳罷為令尹,鄭丹為右尹,伍舉為左尹,鬥成然為郊尹。太宰伯州犁有公事在郟,楚王慮其不服,使人殺之。因葬楚王麇於郟,謂之郟敖。以薳啟疆代為太宰。立長子祿為世子。靈王既得志,愈加驕恣,有獨霸中原之意。使伍舉求諸侯於晉;又以豐氏女族微,不堪為夫人,并求婚於晉侯。晉平公新喪趙武,懼楚之強,不敢違抗,一一聽之。
  周景王六年,為楚靈王之二年,冬十二月,鄭簡公許悼公如楚,楚靈王留之,以待伍舉之報。伍舉還楚復命,言:「晉侯二事俱諾。」靈王大悅,遣使大徵會於諸侯,約以明年春三月為會於申。鄭簡公請先往申地,迎待諸侯。靈王許之。至次年之春,諸國赴會者,接踵不絕。惟魯衛託故不至,宋遣大夫向戍代行。其他蔡、陳、徐、滕、頓、胡、沈、小邾等國君,俱親身赴會。楚靈王大率兵車,來至申地,諸侯俱來相見。右尹伍舉進曰:「臣聞欲圖霸者,必先得諸侯;欲得諸侯者,必先慎禮。今吾王始求諸侯於晉,宋向戍,鄭公孫僑,皆大夫之良,號為知禮者,不可不慎也。」靈王曰:「古者合諸侯之禮何如?」伍舉曰:「夏啟有鈞臺之享,商湯有景毫之命,周武有孟津之誓,成王有岐陽之蒐,康王有酆宮之朝,穆王有塗山之會,齊桓公有召陵之師,晉文公有踐土之盟,此六王二公所以合諸侯者,莫不有禮,惟君所擇。」靈王曰:「寡人欲霸諸侯,當用齊桓公召陵之禮,但不知其禮如何?」伍舉對曰:「夫六王二公之禮,臣聞其名,實未之習也。以所聞齊桓公伐楚,退師召陵,楚使先大夫屈完如齊師,桓公大陳八國車乘,以眾強誇示屈完,然後合諸侯與屈完盟會。今諸侯新服,吾王亦惟示以眾強之勢,使其怖畏,然後徵會討貳,不敢不從矣。」靈王曰:「寡人欲用兵諸侯,效桓公伐楚之事,誰當先者?」伍舉對曰:「齊慶封弒其君,逃於吳國,吳不討其罪,又加寵焉,處以朱方之地,聚族而居,富於其舊,齊人憤怨。夫吳,我之仇也。若用兵伐吳,以誅慶封為名,則一舉而兩得矣。」靈王曰:「善。」於是盛陳車乘,以恐脅諸侯,即申地為會盟。以徐君是吳姬所出,疑其附吳,繫之三日。徐子願為伐吳嚮導,乃釋之。使大夫屈申,率諸侯之師伐吳,圍朱方,執齊慶封,盡滅其族。屈申聞吳人有備,遂班師,以慶封獻功。靈王欲戮慶封,以狥於諸侯。伍舉諫曰:「臣聞『無瑕者,可以戮人。』若戮慶封,恐其反脣而稽也。」靈王不聽,乃負慶封以斧鉞,綁示軍前,以刀按其頸,迫使自言其罪曰:「各國大夫聽者:無或如齊慶封弒其君,弱其孤,以盟其大夫。」慶封遂大聲叫曰:「各國大夫聽者:無或如楚共王之庶子圍,弒其君兄之子麇而代之,以盟諸侯。」觀者皆掩口而笑。靈王大慙,使速殺之。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亂賊還將亂賊誅,雖然勢屈肯心輸;楚虔空自誇天討,不及莊王戮夏舒。
靈王自申歸楚,怪屈申從朱方班師,不肯深入,疑其有貳心於吳,殺之。以屈生代為大夫。薳罷如晉,迎夫人姬氏以歸,薳罷遂為令尹。
  是年冬,吳王夷昧帥師伐楚,入棘、櫟、麻,以報朱方之役。楚靈王大怒,復起諸侯之師伐吳。越君允常恨吳侵掠,亦使大夫常壽過帥師來會。楚將薳啟疆為先鋒,引舟師先至鵲岸,為吳人所敗。楚靈王自引大兵,至於羅汭。吳王夷昧,使其宗弟蹶繇犒師。靈王怒而執之,將殺其血,以釁軍鼓。先使人問曰:「汝來時曾卜吉凶否?」蹶繇對曰:「卜之甚吉!」使者曰:「君王將取汝血以釁軍鼓,何吉之有?」蹶繇對曰:「吳所卜,乃社稷之事,豈為一人吉凶哉?寡君之遣繇犒師,蓋以察王怒之疾徐,而為守禦之緩急。君若驩焉,好迎使臣,使敝邑忘於儆備,亡無日矣。若以使臣釁鼓,敝邑知君之震怒,而修其武備,於以禦楚有餘矣。吉孰大焉!」靈王曰:「此賢士也!」乃赦之歸。楚兵至吳界,吳設守甚嚴,不能攻入而還。靈王乃嘆曰:「向乃枉殺屈申矣!」靈王既歸,恥其無功,乃大興土木,欲以物力制度,誇示諸侯。築一宮名曰章華,廣袤四十里,中築高臺,以望四方,臺高三十仞,曰章華臺,亦名三休臺。──以其高峻,凡登臺必三次休息,始陟其顛也。其中宮室亭榭,極其壯麗,環以民居。凡有罪而逃亡者,皆召使歸國,以實其宮。宮成,遣使徵召四方諸侯,同來落成。不知諸侯幾位到來,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25:18

第六十八回     賀虒祁師曠辨新聲 散家財陳氏買齊國

  話說楚靈王有一癖性,偏好細腰,不問男女,凡腰圍粗大者,一見便如眼中之釘。既成章華之宮,選美人腰細者居之,以此又名曰細腰宮。宮人求媚於王,減食忍餓,以求腰細,甚有餓死而不悔者。國人化之,皆以腰粗為醜,不敢飽食。雖百官入朝,皆用軟帶緊束其腰,以免王之憎惡。靈王戀細腰之宮,日夕酣飲其中,管弦之聲,晝夜不絕。
  一日,登臺作樂,正在歡宴之際,忽聞臺下喧鬧之聲。須臾,潘子臣擁一位官員至前,靈王視之,乃芋尹申無宇也。靈王驚問其故。潘子臣奏曰:「無宇不由王命,闖入王宮,擅執守卒,無禮之甚。責在於臣,故拘使來見,惟我王詳奪!」靈王問申無宇曰:「汝所執何人?」申無宇對曰:「臣之閽人也。託使守閽,乃踰牆盜臣酒器,事覺逃竄,訪之歲餘不得。今竄入王宮,謬充守卒,臣是以執之。」靈王曰:「既為寡人守宮,可以赦之。」申無宇對曰:「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王以下,公、卿、大夫、士、皂、輿、僚、僕、臺,遞相臣服,以上制下,以下事上,上下相維,國以不亂。臣有閽人,而臣不能行其法,使借王宮以自庇,苟得所庇,盜賊公行,又誰禁之!臣寧死不敢奉命。」靈王曰:「卿言是也。」遂命以閽人畀無宇,免其擅執之罪。無宇謝恩而出。
  越數日,大夫薳啟疆邀請魯昭公至,楚靈王大喜。啟疆奏言:「魯侯初不肯行,臣以魯先君成公與先大夫嬰齊盟蜀之好,再三敘述,脅以攻伐之事,方始懼而束裝。魯侯習於禮儀,願我王留心,勿貽魯笑。」靈王問曰:「魯侯之貌如何?」啟疆曰:「白面長身,鬚垂尺餘,威儀甚可觀也。」靈王乃密傳一令,精選國中長軀長髯,出色大漢十人,偉其衣冠,使習禮三日,命為儐相,然後接見魯侯。魯侯乍見,錯愕不已。遂同遊章華之宮,魯侯見土木壯麗,誇獎之聲不絕。靈王曰:「上國亦有此宮室之美乎?」魯侯鞠躬對曰:「敝邑褊小,安敢望上國萬分之一。」靈王面有驕色。遂陟章華之臺。怎見得臺高?有詩為證:
    高臺半出雲,望望高不極;草木無參差,山河同一色。
臺勢高峻逶迤,盤數層而上,每層俱有明廊曲檻。預選楚中美童,年二十以內者,裝束鮮麗,略如婦人,手捧雕盤玉斝,唱郢歌勸酒,金石絲竹,紛然響和。既升絕頂,樂聲嘹亮,俱在天際,觥籌交錯,粉香相逐,飄飄乎如入神仙洞府,迷魂奪魄,不自知其在人間矣。大醉而別,靈王贈魯侯以「大屈」之弓。「大屈」者,弓名,乃楚庫所藏之寶弓也。
  次日,靈王心中不捨此弓,有追悔之意,與薳啟疆言之。啟疆曰:「臣能使魯侯以弓還歸於楚。」啟疆乃造公館,見魯侯,佯為不知,問曰:「寡君昨宴好之際,以何物遺君?」魯侯出弓示之。啟疆見弓,即再拜稱賀。魯侯曰:「一弓何足為賀?」啟疆曰:「此弓名聞天下,齊晉與越三國,皆遣人相求,寡君嫌有厚薄,未敢輕許。今特傳之於君。彼三國者,將望魯而求之,魯其備禦三鄰,慎守此寶。敢不賀乎?」魯侯蹴然曰:「寡人不知弓之為寶,若此,何敢登受?」乃遣使還弓於楚,遂辭歸。伍舉聞之,嘆曰:「吾王其不終乎!以落成召諸侯,諸侯無有至者,僅一魯侯辱臨,而一弓之不忍,甘於失信。夫不能舍己,必將取人,取人必多怨,亡無日矣。」此周景王十年事也。
  卻說晉平公聞楚以章華之宮,號召諸侯,乃謂諸大夫曰:「楚,蠻夷之國,猶能以宮室之美,誇示諸侯,豈晉而反不如耶?」大夫羊舌肹進曰:「伯者之服諸侯,聞以德,不聞以宮室。章年之築,楚失德也,君奈何效之!」平公不聽,乃於曲沃汾水之傍,起造宮室,略仿章華之制,廣大不及,而精美過之,名曰虒祁之宮。亦遣使布告諸侯。髯翁有詩嘆云:
    章華築怨萬民愁,不道虒祁復效尤。堪笑伯君無遠計,卻將土木召諸侯!
列國聞落成之命,莫不竊笑其為者,然雖如此,卻不敢不遣使來賀。惟鄭簡公因前赴楚靈王之會,未曾朝晉,衛靈公元新嗣位,未見晉侯,所以二國之君,親自至晉。二國中又是衛君先到。
  單表衛靈公行至濮水之上,天晚宿於驛舍,夜半不能成寢,耳中如聞鼓琴之聲,乃披衣起坐,倚枕而聽之。其音甚微,而泠泠可辨,從來樂工所未奏,真新聲也。試問左右,皆曰:「弗聞。」靈公素好音樂,有太師名涓,善製新聲,能為四時之曲,靈公愛之,出入必使相從。乃使左右召師涓。師涓至,曲猶未終。靈公曰:「子試聽之,其狀頗似鬼神。」師涓靜聽,良久聲止。師涓曰:「臣能識其略矣。更須一宿,臣能寫之。」靈公乃復留一宿,夜半,其聲復發。師涓援琴而習之,盡得其妙。
  既至晉,朝賀禮畢,平公設宴於虒祁之臺。酒酣,平公曰:「素聞衛有師涓者,善為新聲,今偕來否?」靈公起對曰:「見在臺下。」平公曰:「試為寡人召之。」靈公召師涓登臺。平公亦召師曠,相者扶至。二人於階下叩首參謁。平公賜師曠坐,即令師涓坐於曠之傍。平公問師涓曰:「近日有何新聲?」師涓奏曰:「途中適有所聞,願得琴而鼓之。」平公命左右設几,取古桐之琴,置於師涓之前。涓先將七弦調和,然後拂指而彈。纔奏數聲,平公稱善。曲未及半,師曠遽以手按琴曰:「且止。此亡國之音,不可奏也。」平公曰:「何以見之?」師曠奏曰:「殷末時,樂師名延者,與紂為靡靡之樂,紂聽之而忘倦,即此聲也。及武王伐紂,師延抱琴東走,自投於濮水之中。有好音者過此,其聲輒自水中而出。涓之途中所聞,其必在濮水之上矣。」衛靈公暗暗驚異。平公又問曰:「此前代之樂,奏之何傷?」師曠曰:「紂因淫樂,以亡其國,此不祥之音,故不可奏。」平公曰:「寡人所好者,新聲也。涓其為寡人終之。」師涓重整弦聲,備寫抑揚之態,如訴如泣。平公大悅,問師曠曰:「此曲名為何調?」師曠曰:「此所謂《清商》也。」平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師曠曰:「《清商》雖悲,不如《清徵》。」平公曰:「《清徵》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古之聽《清徵》者,皆有德義之君也。今君德薄,不當聽此曲。」平公曰:「寡人酷嗜新聲,子其無辭。」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鶴一群,自南方來,漸集於宮門之棟,數之得八雙。再奏之,其鶴飛鳴,序立於臺之階下,左右各八。三奏之,鶴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聲達霄漢。平公鼓掌大悅,滿坐生歡,臺上臺下,觀者莫不踴躍稱奇。平公命取白玉巵,滿斟醇釀,親賜師曠,曠接而飲之。平公嘆曰:「音至《清徵》,無以加矣!」師曠曰:「更不如《清角》。」平公大驚曰:「更有加於《清徵》者乎?何不并使寡人聽之?」師曠曰:「《清角》更不比《清徵》,臣不敢奏也。昔者黃帝合鬼神於泰山,駕象車而御蛟龍。畢方並轄,蚩尤居前,風伯清塵,雨師灑道,虎狼前驅,鬼神後隨,螣蛇伏地,鳳凰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自後君德日薄,不足以服鬼神,神人隔絕。若奏此聲,鬼神畢集,有禍無福。」平公曰:「寡人老矣!誠一聽《清角》,雖死不恨。」師曠固辭。平公起立,迫之再三。師曠不得已,復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雲從西方而起,再奏之,狂風驟發,裂簾幙,摧俎豆,屋瓦亂飛,廊柱俱拔,頃之,疾雷一聲,大雨如注,臺下水深數尺,臺中無不沾濕。從者驚散,平公恐懼,與靈公伏於廊室之間。良久,風息雨止,從者漸集,扶攜兩君下臺而去。
  是夜,平公受驚,遂得心悸之病。夢中見一物,色黃,大如車輪,蹣跚而至,逕入寢門。察之,其狀如鱉,前二足,後一足,所至水湧。平公大叫一聲曰:「怪事!」忽然驚醒,怔忡不止。及旦,百官至寢門問安。平公以夢中所見,告之群臣,皆莫能解。須臾,驛使報:「鄭君為朝賀,已到館驛。」平公遣羊舌肹往勞。羊舌肹喜曰:「君夢可明矣。」眾問其故,羊舌肹曰:「吾聞鄭大夫子產,博學多聞,鄭伯相禮,必用此人,吾當問之。」肹至館驛致餼,兼道晉君之意,病中不能相見。時衛靈公亦以同時受驚,有微恙告歸。鄭簡公亦遂辭歸,獨留公孫僑候疾。羊舌肹問曰:「寡君夢見有物如鱉,黃身三足,入於寢門,此何祟也?」公孫僑曰:「以僑所聞,鱉三足者,其名曰『能』。昔禹父曰鯀,治水無功,舜攝堯政,乃殛鯀於東海之羽山,截其一足,其神化為『黃能』,入於羽淵。禹即帝位,郊祀其神。三代以來,祀典不缺。今周室將衰,政在盟主,宜佐天子,以祀百神。君或者未之祀乎?」羊舌肹以其言告於平公。平公命大夫韓起,祀鯀如郊禮。平公病稍定,嘆曰:「子產真博物君子也!」以莒國所貢方鼎賜之。公孫僑將歸鄭,私謂羊舌肹曰:「君不恤民隱,而效楚人之侈,心已僻矣,疾更作,將不可為。吾所對,乃權詞以寬其意也。」其時有人早起,過魏榆地方,聞山下有若數人相聚之聲,議論晉事。近前視之,惟頑石十餘塊,並無一人。既行過,聲復如前。急回顧之,聲自石出。其人大驚,述於土人。土人曰:「吾等聞石言數日矣。以其事怪,未敢言也。」此語傳聞於絳州。平公召師曠問曰:「石何以能言?」曠對曰:「石不能言,乃鬼神憑之耳。夫鬼神以民為依,怨氣聚於民,則鬼神不安,鬼神不安,則妖興。今君崇飾宮室,以竭民之財力,石言其在是乎?」平公嘿然。師曠退,謂羊舌肹曰:「神怒民怨,君不久矣!侈心之興,實起於楚,雖楚君之禍,可計日而俟也。」月餘,平公病復作,竟成不起。自築虒祁宮至薨日,不及三年,又皆病困之中,枉害百姓,不得安享,豈不可笑。史臣有詩云:
    崇臺廣廈奏新聲,竭盡民脂怨黷盈。物怪神妖催命去,虒祁空自費經營!
平公薨後,群臣奉世子夷嗣位,是為昭公。此是後話。
  再說齊大夫高彊,自其父蠆逐高止,譖殺閭邱嬰,舉朝皆為不平,及彊嗣為大夫,年少嗜酒,欒施亦嗜酒,相得甚歡,與陳無宇鮑國蹤跡少疏,四族遂分為二黨。欒高二人每聚飲,醉後輒言陳鮑兩家長短。陳鮑聞之,漸生疑忌。忽一日,高彊因醉中,鞭扑小豎,欒施復助之。小豎懷恨,乃乘夜奔告陳無宇,言:「欒高欲聚家眾,來襲陳鮑二家,期在明日矣。」復奔告鮑國,鮑國信之。忙令小豎往約陳無宇,共攻欒高。無宇授甲於家眾,即時登車,欲詣鮑國之家。途中遇見高彊,亦乘車而來。彊已半醉,在車中與無宇拱手,問:「率甲何往?」無宇謾應曰:「往討一叛奴耳!」亦問:「子良何往?」彊對曰:「吾將飲於欒氏也。」既別,無宇令輿人速騁,須臾,遂及鮑門。只見車徒濟濟,戈甲森森,鮑國亦貫甲持弓,方欲升車矣。二人合做一處商量。無宇述子良之言:「將飲於欒氏,未知的否,可使人探之。」鮑國遣使往欒氏覘視,回報:「欒高二位大夫,皆解衣去冠,蹲踞而賽飲。」鮑國曰:「小豎之語妄矣。」無宇曰:「豎言雖不實,然子良於途中見我率甲,問我何往,我謾應以將討叛奴。今無所致討,彼心必疑,倘先謀逐我,悔無及矣。不如乘其飲酒,不做准備,先往襲之。」鮑國曰:「善。」兩家甲士同時起行,無宇當先,鮑國押後,殺向欒家,將前後府門,團團圍住。欒施方持巨觥欲吸,聞陳鮑二家兵到,不覺觥墜於地。高彊雖醉,尚有三分主意,謂欒施曰:「亟聚家徒,授甲入朝,奉主公以伐陳鮑,無不克矣。」欒施乃悉聚家眾。高彊當先,欒施在後,從後門突出,殺開一條血路,逕奔公宮。陳無宇鮑國恐其挾齊侯為重,緊緊追來。高氏族人聞變,亦聚眾來救。景公在宮中,聞四族率甲相攻,正不知事從何起,急命閽者緊閉虎門,以宮甲守之。使內侍召晏嬰入宮。欒施高彊攻虎門不能入,屯於門之右;陳鮑之甲,屯於門之左,兩下相持。須臾,晏嬰端冕委弁,駕車而至。四家皆使人招之,嬰皆不顧,謂使者曰:「嬰惟君命是從,不敢自私。」閽者啟門,晏嬰入見。景公曰:「四族相攻,兵及寢門,何以待之?」晏嬰奏曰:「欒高怙累世之寵,專行不忌,已非一日。高止之逐,閭邱之死,國人胥怨,今又伐寢門,罪誠不宥。但陳鮑不候君命,擅興兵甲,亦不為無罪也。惟君裁之!」景公曰:「欒高之罪,重於陳鮑,宜去之。誰堪使者?」晏嬰對曰:「大夫王黑可使也。」景公傳命,使王黑以公徒助陳鮑攻欒高,欒高兵敗,退於大衢。國人惡欒高者,皆攘臂助戰。高彊酒猶未醒,不能力戰。欒施先奔東門,高彊從之。王黑同陳鮑追及,又戰於東門。欒高之眾,漸漸奔散,乃奪門而出,遂奔魯國。陳鮑逐兩家妻子,而分其家財。晏嬰謂陳無宇曰:「子擅命以逐世居,又專其利,人將議子。何不以所分得者,悉歸諸公,子無所利,人必以讓德稱子,所得多矣。」無宇曰:「多謝指教!無宇敢不從命。」於是將所分食邑及家財,盡登簿籍,獻於景公。景公大悅。景公之母夫人曰孟姬,無宇又私有所獻。孟姬言於景公曰:「陳無宇誅翦強家,以振公室,利歸於公,其讓德不可沒也。何不以高唐之邑賜之?」景公從其言,陳氏始富。陳無宇有心要做好人,言:「群公子向被高蠆所逐,實出無辜,宜召而復之。」景公以為然。無宇以公命召子山、子商、子周等。凡幄幕器用,及從人之衣屨,皆自出家財,私下完備,遣人分頭往迎。諸公子得歸故國,已自歡喜,及見器物畢具,知是陳無宇所賜,感激無已。無宇又大施恩惠於公室,凡公子公孫之無祿者,悉以私祿分給之。又訪求國中之貧約孤寡者,私與之粟。凡有借貸,以大量出,以小量入;貧不能償者,即焚其券。國中無不頌陳氏之德,願為效死而無地也。史臣論:陳氏厚施於民,乃異日移國之漸,亦由君不施德,故臣下得借私恩小惠,以結百姓之心耳。有詩云:
    威福君權敢上侵,輒將私惠結民心。請看陳氏移齊計,只為當時感德深。
景公用晏嬰為相國,嬰見民心悉歸陳氏,私與景公言之,勸景公寬刑薄斂,興發補助,施澤於民,以挽留人心。景公不能從。
  話分兩頭。再說楚靈王成章華之宮,諸侯落成者甚少,聞晉築虒祁宮,諸侯皆賀,大有不平之意,召伍舉商議,欲興師以侵中原。伍舉曰:「王以德義召諸侯,而諸侯不至,是其罪也。以土木召諸侯,而責其不至,何以服人?必欲用兵以威中華,必擇有罪者征之,方為有名。」靈王曰:「今之有罪者何國?」伍舉奏曰:「蔡世子般弒其君父,於今九年矣。王初合諸侯,蔡君來會,是以隱忍不誅。然弒逆之賊,雖子孫猶當伏法,況其身乎?蔡近於楚,若討蔡而兼其地,則義利兩得矣。」說猶未了,近臣報:「陳國有訃音到,言陳侯溺已薨,公子留嗣位。」伍舉曰:「陳世子偃師,名在諸侯之策;今立公子留,置偃師於何地?以臣度之,陳國必有變矣。」畢竟陳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25:54

第六十九回     楚靈王挾詐滅陳蔡 晏平仲巧辯服荊蠻

  話說陳哀公名溺,其元妃鄭姬生子偃師,已立為世子矣。次妃生公子留,三妃生公子勝。次妃善媚得寵,既生留,哀公極其寵愛,但以偃師已立,廢之無名。乃以其弟司徒公子招為留太傅,公子過為少傅,囑付招過:「異日偃師當傳位於子留。」周景王十一年,陳哀公病廢在床,久不視朝。公子招謂公子過曰:「公孫吳且長矣,若偃師嗣位,必復立吳為世子,安能及留?是負君之託也。今君病廢已久,事在吾等掌握,及君未死,假以君命,殺偃師而立留,可以無悔。」公子過以為然,乃與大夫陳孔奐商議。孔奐曰:「世子每日必入宮問疾三次,朝夕在君左右,命不可假也。不若伏甲於宮巷,俟其出入,乘便刺之,一夫之力耳。」過遂與招定計,以其事託孔奐,許以立留之日,益封大邑。孔奐自去陰召心腹力士,混於守門人役數內,閽人又認做世子親隨,並不疑慮。世子偃師問安畢,夜出宮門,力士滅其火,刺殺之。宮門大亂。須臾,公子招同公子過到,佯作驚駭之狀,一面使人搜賊,一面倡言:「陳侯病篤,宜立次子留為君。」陳哀公聞變,憤恚自縊而死。史臣有詩云:
    嫡長宜君國本安,如何寵庶起爭端?古今多少偏心父,請把陳哀仔細看!
司徒招奉公子留主喪即位,遣大夫于徵師以病薨赴告於楚。時伍舉侍於靈王之側,聞陳已立公子留為君,不知世子偃師下落,方在疑惑。忽報「陳侯第三子公子勝同姪兒公孫吳求見。」靈王召之,問其來意。二人哭拜於地。公子勝開言:「嫡兄世子偃師,被司徒招與公子過設謀枉殺,致父親自縊而死。擅立公子留為君,我等恐其見害,特來相投。」靈王詰問于徵師。徵師初猶抵賴,卻被公子勝指實,無言可答。靈王怒曰:「汝即招過之黨也!」喝教刀斧手,將徵師綁下斬訖。伍舉奏曰:「王已誅逆臣之使,宜奉公孫吳以討招過之罪,名正言順,誰敢不服?既定陳國,次及於蔡,先君莊王之績,不足道也。」靈王大悅。乃出令興師伐陳。公子留聞于徵師見殺,懼禍不願為君,出奔鄭國去了。或勸司徒招:「何不同奔?」招曰:「楚師若至,我自有計退之。」
  卻說楚靈王大兵至陳。陳人皆憐偃師之死,見公孫吳在軍中,無不踴躍,咸簞食壺漿,以迎楚師。司徒招事急,使人請公子過議事。過來,坐定,問曰:「司徒云『有計退楚』,計將安出?」招曰:「退楚只須一物,欲問汝借。」過又問:「何物?」招曰:「借汝頭耳!」過大驚,方欲起身。招左右鞭捶亂下,將過擊倒,即拔劍斬其首,親自持赴楚軍,稽首訴曰:「殺世子立留,皆公子過之所為。招今仗大王之威,斬過以獻,惟君赦臣不敏之罪!」靈王聽其言詞卑遜,心中已自歡喜。招又膝行而前,行近王座,密奏曰:「昔莊王定陳之亂,已縣陳矣,後復封之,遂喪其功。今公子留懼罪出奔,陳國無主,願大王收為郡縣,勿為他姓所有也。」靈王大喜曰:「汝言正合吾意。汝且歸國,為寡人辟除宮室,以候寡人之巡幸。」司徒招叩謝而去。公子勝聞靈王放招還國,復來哭訴,言:「造謀俱出於招,其臨時行事,則過使大夫孔奐為之。今乃委罪於過,冀以自解,先君先太子目不瞑於地下矣。」言罷,痛哭不已,一軍為之感動。靈王慰之曰:「公子勿悲,寡人自有處分。」次日,司徒招備法駕儀從,來迎楚王入城。靈王坐於朝堂,陳國百官俱來參謁。靈王喚陳孔奐至前,責之曰:「戕賊世子,皆汝行凶,不誅何以儆眾!」叱左右將孔奐斬訖。與公子過二首,共懸於國門。復誚司徒招曰:「寡人本欲相寬,奈公論不容何?今赦汝一命,便可移家遠竄東海。」招倉皇不敢措辯,只得拜辭。靈王使人押往越國安置去訖。公子勝率領公孫吳拜謝討賊之恩。靈王謂公孫吳曰:「本欲立汝,以延胡公之祀。但招過之黨尚多,怨汝必深,恐為汝害,汝姑從寡人歸楚。」乃命毀陳之宗廟,改陳國為縣。以穿封戍爭鄭囚皇頡事,不為諂媚,使守陳地,謂之陳公。陳人大失望。髯翁有詩嘆云:
    本興義旅誅殘賊,卻愛山河立縣封。記得蹊田奪牛語,恨無忠諫似申公!
  靈王攜公孫吳以歸,休兵一載,然後伐蔡。伍舉獻謀曰:「蔡般怙惡已久,忘其罪矣。若往討,彼反有詞,不如誘而殺之。」靈王從其計。乃託言巡方,駐軍於申地,使人致幣於蔡,請靈公至申地相會。使人呈上國書,蔡侯啟而讀之,略云:
    寡人願望君侯之顏色,請君侯辱臨於申。不腆之儀,預以犒從者。
蔡侯將戎車起行。大夫公孫歸生諫曰:「楚王為人,貪而無信。今使人之來,幣重而言卑,殆誘我也。君不可往!」蔡侯曰:「蔡之地不能當楚之一縣,召而不往,彼若加兵,誰能抗之?」歸生曰:「然則請立世子而後行。」蔡侯從之,立其子有為世子,使歸生輔之監國。即日命駕至申,謁見靈王。靈王曰:「自此地一別,於今八年矣,且喜君丰姿如舊。」蔡侯對曰:「般荷上國辱收盟籍,以君王之靈,鎮撫敝邑,感恩非淺。聞君王拓地商墟,方欲馳賀,使命下臨,敢不趨承。」靈王即於申地行宮,設宴款待蔡侯,大陳歌舞,賓主痛飲甚樂。復遷席於他寢,使伍舉勞從者於外館。蔡侯歡飲,不覺酕醄大醉。壁衣中伏有甲士,靈王擲杯為號,甲士突起,縛蔡侯於席上。蔡侯醉中,尚不知也。靈王使人宣言於眾曰:「蔡般弒其君父,寡人代天行討。從者無罪,降者有賞,願歸者聽。」原來蔡侯待下,極有恩禮,從行諸臣,無一人肯降者。靈王一聲號令,楚軍圍裹將來,俱被擒獲。蔡侯方纔酒醒,知身被束縛,張目視靈王曰:「般得何罪?」靈王曰:「汝親弒其父,悖逆天理,今日死猶晚矣。」蔡侯嘆曰:「吾悔不用歸生之言也!」靈王命將蔡侯磔死,從死者共七十人,輿隸最賤者,俱誅不赦。大書蔡侯般弒逆之罪於版,宣布國中。遂命公子棄疾統領大軍,長驅入蔡。宋儒論蔡般罪固當誅,然誘而殺之,非法也。髯翁有詩云:
    蔡般無父亦無君,鳴鼓方能正大倫。莫怪誘誅非法典,楚靈原是弒君人。
  卻說蔡世子有,自其父發駕之後,旦晚使諜者探聽。忽報蔡侯被殺,楚兵不日臨蔡,世子有即時糾集兵眾,授兵登埤。楚兵至,圍之數重。公孫歸生曰:「蔡雖久附於楚,然晉楚合成,歸生實與載書。不若遣人求救於晉,儻惠顧前盟,或者肯來相援。」世子有從其計,募國人能使晉者。蔡洧之父蔡略,從蔡侯於申,在被殺七十人之中。洧欲報父讎,應募而出,領了國書,乘夜縋城北走,直達晉國,來見晉昭公,哭訴其事。昭公集群臣問之。荀吳奏曰:「晉為盟主,諸侯依賴以為安。既不救陳,又不救蔡,盟主之業墮矣。」昭公曰:「楚虔暴橫,吾兵力不逮,奈何?」韓起對曰:「雖知不逮,可坐視乎?何不合諸侯以謀之?」昭公乃命韓起約諸國會於厥憖。宋、齊、魯、衛、鄭、曹,各遣大夫至會所聽命。韓起言及救蔡之事,各國大夫人人伸舌,個個搖首,沒一個肯擔當主張的。韓起曰:「諸君畏楚如此,將聽其蠶食乎?倘楚兵由陳蔡漸及諸國,寡君亦不敢與聞矣。」眾人面面相覷,莫有應者。時宋國右師華亥在會,韓起獨謂華亥曰:「盟宋之役,汝家先右師實倡其謀,約定南北弭兵,有先用兵者,各國共伐之。今楚首先敗約,加兵陳蔡,汝袖手不發一言,非楚無信,乃爾國之欺謾也。」華亥觳觫對曰:「下國何敢欺謾,得罪主盟?但蠻夷不顧信義,下國無如之何耳。今各國久弛武備,一旦用兵,勝負未卜。不若遵弭兵之約,遣一使為蔡請宥,楚必無辭。」韓起見各國大夫俱有懼楚之意,料救蔡一事,鼓舞不來,乃商議修書一封,遣大夫狐父,逕至申城,來見楚靈王。蔡洧見各國不肯發兵救蔡,號泣而去。狐父到申城將書呈上,靈王拆書看之,略云:
    日者,宋之盟,南北交見,本以弭兵為名。虢之會,再申舊約,鬼神臨之。寡君率諸侯恪守成言,不敢一試干戈。今陳蔡有罪,上國赫然震怒,興師往討,義憤所激,聊以從權。罪人既誅,兵猶未解,上國其何說之辭?諸國大夫執政,皆走集敝邑,責寡君以拯溺解紛之義,寡君愧焉!猶懼以徵發師徒,自干盟約,遣下臣起合諸大夫共此尺書,為蔡請命。倘上國惠顧前好,存蔡之宗廟,寡君及同盟,咸受君賜,豈惟蔡人。
書末,宋齊各國大夫,俱署有名字。靈王覽畢笑曰:「蔡城旦暮且下,汝以空言解圍,以三尺童子待寡人耶?汝去回復汝君,陳蔡乃孤家屬國,與汝北方無與,不勞照管。」狐父再欲哀懇,靈王遽起身入內,亦無片紙回書。狐父怏怏而回。晉君臣雖則恨楚,無可奈何。正是:
    有力無心空負力,有心無力枉勞心。若還心力齊齊到,涸海移山孰敢禁!
蔡洧回至蔡國,被楚巡軍所獲,解到公子棄疾帳前。棄疾脅使投降,蔡洧不從,乃囚於後軍。棄疾知晉救不至,攻城益力。歸生曰:「事急矣!臣當拼一命,逕往楚營,說之退兵。萬一見聽,免至生靈塗炭。」世子有曰:「城中調度,全賴大夫,安可舍孤而去?」歸生對曰:「殿下若不相舍,臣子朝吳可使也。」世子召朝吳至,含淚遣之。朝吳出城往見棄疾,棄疾待之以禮。朝吳曰:「公子重兵加蔡,蔡知亡矣。然未知罪之在也。若以先君般失德,不蒙赦宥,則世子何罪?蔡之宗社何罪?幸公子憐而察之!」棄疾曰:「吾亦知蔡無滅亡之道,但受命攻城,若無功歸報,必得罪矣。」朝吳曰:「吳更有一言,請屏左右。」棄疾曰:「汝第言之,吾左右無妨也。」朝吳曰:「楚王得國非正,公子寧不知之?凡有人心,莫不怨憤!又內竭脂膏於土木,外竭筋骨於干戈,用民不恤,貪得無厭,昔歲滅陳,今復誘蔡。公子不念君讎,奉其驅使,怨黷方作,公子將分其半矣!公子賢明著譽,且有『當璧』之祥,楚人皆欲得公子為君,誠反戈內向,誅其弒君虐民之罪,人心響應,誰能為公子抗者!孰與事無道之君,斂萬民之怨乎?公子倘幸聽愚計,吳願率死亡之餘,為公子先驅。」棄疾怒曰:「匹夫敢以巧言離間我君臣!本該斬首,姑寄汝頭於頸上,傳語世子,速速面縛出降,尚可保全餘喘也。」叱左右牽朝吳出營。原來當初楚共王有寵妾之子五人:長曰熊昭,即康王;次曰圍,即靈王虔;三曰比,字子干;四曰黑肱,字子晳;末即公子棄疾也。共王欲於五子之中,立一人為世子,心中不決,乃大祀群神,奉璧密禱曰:「請神於五人中,擇一賢而有福者,使主社稷。」乃以璧密埋於太室之庭中,暗記其處,使五子各齋戒三日後,五更入廟,次第謁祖。視其拜當璧處者,即神所選立之人矣。康王先入,跨過埋璧,拜於其前。靈王拜時,手肘及於璧上。子干子晳,去璧甚遠。棄疾時年尚幼,使傅母抱之入拜,正當璧紐之上。共王心知神佑棄疾,寵愛益篤。因共王薨時,棄疾年尚未長,所以康王先立,然楚大夫聞埋璧之事者,無不知棄疾之當為楚王矣。今日朝吳說及「當璧」之祥,棄疾恐此語傳揚,為靈王所忌,故佯怒而遣之。
  朝吳還入城中,述棄疾之語。世子有曰:「國君死社稷,乃是正理。某雖未成喪嗣位,然既攝位守國,便當與此城相為存亡,豈可屈膝讎人,自同奴隸乎?」於是固守益力。自夏四月圍起,直至冬十一月,公孫歸生積勞成病,臥不能起,城中食盡,餓死者居半,守者疲困,不能禦敵。楚師蟻附而上,城遂破。世子端坐城樓,束手受縛。棄疾入城,撫慰居民;將世子有上了囚車,并蔡洧解到靈王處報捷。以朝吳有當璧之言,留之不遣。未幾,歸生死,朝吳遂留事棄疾。此周景王十四年事也。
  時靈王駕已回郢,夢有神人來謁,自稱九岡山之神,曰:「祭我,我使汝得天下。」既覺大喜,遂命駕至九岡山。適棄疾捷報到,即命取世子有充作犧牲,殺以祭神。申無宇諫曰:「昔宋襄用鄫子於次睢之社,諸侯叛之。王不可蹈其覆轍!」靈王曰:「此逆般之子,罪人之後,安得比於諸侯?正當六畜用之耳。」申無宇退而嘆曰:「王汰虐已甚,其不終乎!」遂告老歸田,去訖。蔡洧見世子被殺,哀泣三日。靈王以為忠,乃釋而用之。蔡洧之父,先為靈王所殺,陰懷復讎之志,說靈王曰:「諸侯所以事晉而不事楚者,以晉近而楚遠也。今王奄有陳蔡,與中華接壤,若高廣其城,各賦千乘,以威示諸侯,四方誰不畏服?然後用兵吳越,先服東南,次圖西北,可以代周而為天子。」靈王悅其諛言,日漸寵用。於是重築陳蔡之城,倍加高廣,即用棄疾為蔡公,以酬其滅蔡之功。又築東西二不羹城,據楚之要害,自以天下莫強於楚,指顧可得天下。召太卜將守龜卜之,問:「寡人何日為王?」太卜曰:「君既已稱王矣,尚何問?」靈王曰:「楚周並立,非真王也。得天下者,方為真王耳。」太卜爇龜,龜裂。太卜曰:「所占無成。」靈王擲龜於地,攘臂大呼曰:「天乎,天乎!區區天下,不肯與我,生我熊虔何用?」蔡洧奏曰:「事在人為耳,彼朽骨者何知。」靈王乃悅。
  諸侯畏楚之強,小國來朝,大國來聘,貢獻之使,不絕於道。就中單表一人,乃齊國上大夫晏嬰,字平仲,奉齊景公之命,修聘楚國。靈王謂群下曰:「晏平仲身不滿五尺,而賢名聞於諸侯。當今海內諸國,惟楚最盛,寡人欲恥辱晏嬰,以張楚國之威,卿等有何妙計?」太宰薳啟疆密奏曰:「晏平仲善於應對,一事不足以辱之,必須如此如此。……」靈王大悅。薳啟疆夜發卒徒於郢城東門之傍,另鑿小竇,剛剛五尺,吩咐守門軍士:「候齊國使臣到時,卻將城門關閉,使之由竇而入。」不一時,晏嬰身穿破裘,輕車羸馬,來至東門。見城門不開,遂停車不行,使御者呼門。守者指小門示之曰:「大夫出入此竇,寬然有餘,何用啟門?」晏嬰曰:「此狗門,非人所出入也!使狗國者,從狗門入;使人國者,還須從人門入。」使者以其言,飛報靈王。王曰:「吾欲戲之,反被其戲矣。」乃命開東門,延之入城。晏子觀看郢都城郭堅固,市井稠密,真乃地靈人傑,江南勝地也。怎見得?宋學士蘇東坡有詠《荊門》詩為證:
    游人出三峽,楚地盡平川。北客隨南廣,吳檣開蜀船。江侵平野斷,風掩白沙旋。欲問興亡意,重城自古堅。
晏嬰正在觀覽,忽見有車騎二乘,從大衢來,車上俱長軀長鬣,精選的出色大漢,盔甲鮮明,手握大弓長戟,狀如天神,來迎晏子,──欲以形晏子之短小。晏子曰:「今日為聘好而來,非為攻戰,安用武士!」叱退一邊,驅車直進。將入朝,朝門外有十餘位官員,一個個峨冠博帶,濟濟彬彬,列於兩行。晏子知是楚國一班豪傑,慌忙下車。眾官員向前逐一相見,權時分左右敘立,等候朝見。就中一後生,先開口問曰:「大夫莫非夷維晏平仲乎?」晏子視之,乃鬥韋龜之子鬥成然也,官拜郊尹。晏子答曰:「然。大夫有何教益?」成然曰:「吾聞齊乃太公所封之國,兵甲敵於秦楚,貨財通於魯衛。何自桓公一霸之後,篡奪相仍,宋晉交伐,今日朝晉暮楚,君臣奔走道路,殆無寧歲?夫以齊侯之志,豈下桓公,平仲之賢,不讓管子,君臣合德,乃不思大展經綸,丕振舊業,以光先人之緒,而服事大國,自比臣僕,誠愚所不解也。」晏子揚聲對曰:「夫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夫自周綱失馭,五霸迭興,齊晉霸於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蠻,雖曰人材代出,亦是氣運使然。夫以晉文雄略,喪次被兵;秦穆強盛,子孫遂弱;莊王之後,楚亦每受晉吳之侮;豈獨齊哉?寡君知天運之盛衰,達時務之機變,所以養兵練將,待時而舉。今日交聘,乃鄰國往來之禮,載在王制,何謂臣僕?爾祖子文,為楚名臣,識時通變,倘子非其嫡裔耶?何言之悖也。」成然滿面羞慙,縮頸而退。須臾,左班中一士問曰:「平仲固自負識時通變之士,然崔慶之難,齊臣自賈舉以下,效節死義者無數,陳文子有馬十乘,去而違之,子乃齊之世家,上不能討賊,下不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何戀戀於名位耶?」晏子視之,乃楚上大夫陽字子瑕,乃穆王之曾孫也。晏子即對曰:「抱大節者,不拘小諒;有遠慮者,豈固近謀?吾聞君死社稷,臣當從之。今先君莊公,非為社稷而死;其從死者,皆其私暱。嬰雖不才,何敢廁身寵幸之列,以一死沽名哉?且人臣遇國家之難,能則圖之,不能則去之。吾之不去,欲定新君,以保宗祀,非貪位也。使人人盡去,國事何賴?況君父之變,何國無之?子謂楚國諸公在朝列者,人人皆討賊死難之士乎?」這一句話,暗指著楚熊虔弒君,諸臣反戴之為君,但知責人,不知責己。公孫瑕無言可答。少頃,右班中又一人出曰:「平仲!汝云『欲定新君,以保宗祀』,言太誇矣。崔慶相圖,欒、高、陳、鮑相并,汝依違觀望其間,並不見出奇畫策,無非因人成事。盡心報國者,止於此乎?」晏子視之,乃右尹鄭丹字子革。晏子笑曰:「子知其一,未知其二。崔慶之盟,嬰獨不與。四族之難,嬰在君所。宜剛宜柔,相機而動,主於保全君國,此豈旁觀者所得而窺哉?」左班中又一人出曰:「大丈夫匡時遇主,有大才略,必有大規模。以愚觀平仲,未免為鄙吝之夫矣。」晏子視之,乃太宰薳啟疆也。晏子曰:「足下何以知嬰鄙吝乎?」啟疆曰:「大丈夫身仕明主,貴為相國,固當美服飾,盛車馬,以彰君之寵錫。奈何敝裘羸馬,出使外邦,豈不足於祿食耶?且吾聞平仲,少服狐裘,三十年不易。祭祀之禮,豚肩不能掩豆,非鄙吝而何?」晏子撫掌大笑曰:「足下之見,何其淺也!嬰自居相位以來,父族皆衣裘,母族皆食肉,至於妻族,亦無凍餒。草莽之士,待嬰而舉火者,七十餘家。吾家雖儉,而三族肥,身似吝,而群士足。以此彰君之寵錫,不亦大乎?」言未畢,右班中又一人出,指晏子大笑曰:「吾聞成湯身長九尺,而作賢王;子桑力敵萬夫,而為名將。古之明君達士,皆由狀貌魁梧,雄勇冠世,乃能立功當時,垂名後代。今子身不滿五尺,力不勝一雞,徒事口舌,自以為能,寧不可恥!」晏子視之,乃公子真之孫,囊瓦字子常,見為楚王車右之職。嬰乃微微而笑,對曰:「吾聞秤錘雖小,能壓千斤;舟漿空長,終為水役。僑如身長而戮於魯,南宮萬絕力而戮於宋,足下身長力大,得無近之?嬰自知無能,但有問則對,又何敢自逞其口舌耶?」囊瓦不能復對。忽報:「令尹薳罷來到。」眾人俱拱立候之。伍舉遂揖晏子入於朝門,謂諸大夫曰:「平仲乃齊之賢士,諸君何得以口語相加?」
  須臾,靈王升殿,伍舉引晏子入見。靈王一見晏子,遽問曰:「齊國固無人耶?」晏子曰:「齊國中呵氣成雲,揮汗成雨,行者摩肩,立者並跡,何謂無人?」靈王曰:「然則何為使小人來聘吾國?」晏子曰:「敝邑出使有常典,賢者奉使賢國,不肖者奉使不肖國,大人則使大國,小人則使小國。臣小人,又最不肖,故以使楚。」楚王慙其言,然心中暗暗驚異。使事畢,適郊人獻合歡橘至,靈王先以一枚賜嬰,嬰遂帶皮而食。靈王鼓掌大笑曰:「齊人豈未嘗橘耶?何為不剖?」晏子對曰:「臣聞『受君賜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蒙大王之賜,猶吾君也,大王未嘗諭剖,敢不全食?」靈王不覺起敬,賜坐命酒。少頃,武士三四人,縛一囚從殿下而過。靈王遽問:「囚何處人?」武士對曰:「齊國人。」靈王曰:「所犯何罪?」武士對曰:「坐盜。」靈王乃顧謂晏子曰:「齊人慣為盜耶?」晏子知其故意設弄,欲以嘲己,乃頓首曰:「臣聞『江南有橘,移之江北,則化而為枳。』所以然者,地土不同也。今齊人生於齊,不為盜,至楚,則為盜,楚之地土使然,於齊何與焉?」靈王嘿然良久,曰:「寡人本將辱子,今反為子所辱矣。」乃厚為之禮,遣歸齊國。
  齊景公嘉晏嬰之功,尊為上相,賜以千金之裘,欲割地以益其封,晏子皆不受。又欲廣晏子之宅,晏子亦力辭之。一日,景公幸晏子之家,見其妻,謂晏子曰:「此卿之內子耶?」嬰對曰:「然。」景公笑曰:「嘻!老且醜矣!寡人有愛女,年少而美,願以納之於卿。」嬰對曰:「人以少姣事人者,以他年老惡,可相託也。臣妻雖老且醜,然向已受其託矣,安忍倍之?」景公嘆曰:「卿不倍其妻,況君父乎?」於是深信晏子之忠,益隆委任。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26:29

第七十回     殺三兄楚平王即位 劫齊魯晉昭公尋盟

  話說周景王十二年,楚靈王既滅陳蔡,又遷許、胡、沈、道、房、申六小國於荊山之地,百姓流離,道路嗟怨。靈王自謂天下可唾手而得,日夜宴息於章華之臺,欲遣使至周,求其九鼎,以為楚國之鎮。右尹鄭丹曰:「今齊晉尚強,吳越未服,周雖畏楚,恐諸侯有後言也。」靈王憤然曰:「寡人幾忘之。前會申之時,赦徐子之罪,同於伐吳,徐旋附吳,不為盡力。今寡人先伐徐,次及吳,自江以東,皆為楚屬,則天下已定其半矣。」乃使薳罷同蔡洧奉世子祿居守,大閱車馬,東行狩於州來,次於潁水之尾。使司馬督率車三百乘伐徐,圍其城。靈王大軍屯於乾谿,以為聲援。時周景王之十五年,楚靈王之十一年也。冬月,值大雪,積深三尺有餘。怎見得?有詩為證:
    彤雲蔽天風怒號,飛來雪片如鵝毛。忽然群峰失青色,等閒平地生銀濤。千樹寒巢僵鳥雀,紅爐不煖重裘薄。比際從軍更可憐,鐵衣冰凝愁難著。
靈王問左右:「向有秦國所獻『復陶裘』,『翠羽被』,可取來服之。」左右將裘被呈上。靈王服裘加被,頭帶皮冠,足穿豹舄,執紫絲鞭,出帳前看雪。有右尹鄭丹來見,靈王去冠被,舍鞭,與之立而語。靈王曰:「寒甚!」鄭丹對曰:「王重裘豹舄,身居虎帳,猶且苦寒,況軍士單褐露踝,頂兜穿甲,執兵於風雪之中,其苦何如?王何不返駕國都,召回伐徐之師;俟來春天氣和暖,再圖征進,豈不兩便?」靈王曰:「卿言甚善!然吾自用兵以來,所向必克,司馬旦晚必有捷音矣。」鄭丹對曰:「徐與陳蔡不同。陳蔡近楚,久在宇下,而徐在楚東北三千餘里,又附吳為重。王貪伐徐之功,使三軍久頓於外,受勞凍之苦,萬一國有內變,軍士離心,竊為王危之。」靈王笑曰:「穿封戍在陳,棄疾在蔡,伍舉與太子居守,是三楚也。寡人又何慮哉?」言未畢,左史倚相趨過王前,靈王指謂鄭丹曰:「此博物之士也。凡《三墳》、《五典》、《八索》、《九邱》,無不通曉,子革其善視之。」鄭丹對曰:「王之言過矣。昔周穆王乘八駿之馬,周行天下,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諫止王心,穆王聞諫返國,得免於禍。臣曾以此詩問倚相,相不知也。本朝之事,尚然不知,安能及遠乎?」靈王曰:「《祈招》之詩如何?能為寡人誦之否?」鄭丹對曰:「臣能誦之。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靈王曰:「此詩何解?」鄭丹對曰:「愔愔者,安和之貌。言祈父所掌甲兵,享安和之福,用能昭我王之德音,比於玉之堅,金之重。所以然者,由我王能恤民力,適可而止,去其醉飽過盈之心故也。」靈王知其諷己,默然無言。良久,曰:「卿且退,容寡人思之。」是夜,靈王意欲班師。忽諜報:「司馬督屢敗徐師,遂圍徐。」靈王曰:「徐可滅也。」遂留乾谿。自冬踰春,日逐射獵為樂,方役百姓築臺建宮,不思返國。
  時蔡大夫歸生之子朝吳,臣事蔡公棄疾,日夜謀復蔡國,與其宰觀從商議。觀從曰:「楚王黷兵遠出,久而不返,內虛外怨,此天亡之日也。失此機會,蔡不可復封矣。」朝吳曰:「欲復蔡,計將安出?」觀從曰:「逆虔之立,三公子心皆不服,獨力不及耳。誠假以蔡公子之命,召子干子晳,如此恁般,……楚可得也。得楚,則逆虔之巢穴已毀,不死何為?及嗣王之世,蔡必復矣。」朝吳從其謀,使觀從假傳蔡公之命,召子干於晉,召子晳於鄭,言:「蔡公願以陳蔡之師,納二公子於楚,以拒逆虔。」子干子晳大喜,齊至蔡郊,來會棄疾。觀從先歸報朝吳。朝吳出郊謂二公子曰:「蔡公實未有命,然可劫而取也。」子干子晳有懼色。朝吳曰:「王佚遊不返,國虛無備,而蔡洧念殺父之仇,以有事為幸。鬥成然為郊尹,與蔡公相善,蔡公舉事,必為內應。穿封戍雖封於陳,其意不親附王,若蔡公召之,必來。以陳蔡之眾,襲空虛之楚,如探囊取物,公子勿慮不成也。」這幾句話,說透利害,子干子晳方纔放心,曰:「願終聽教。」朝吳請盟,乃刑牲歃血,誓為先君郟敖報仇。口中說誓,雖則如此,誓書上卻把蔡公裝首,言欲與子干子晳共襲逆虔。掘地為坎,用牲加書於上而埋之。事畢,遂以家眾導子干子晳襲入蔡城。蔡公方朝餐,猝見二公子到,出自意外,大驚,欲起避。朝吳隨至,直前執蔡公之袂曰:「事已至此,公將何往?」子干子晳抱蔡公大哭,言:「逆虔無道,弒兄殺姪,又放逐我等,我二人此來,欲借汝兵力,報兄之仇,事成,當以王位屬子。」棄疾倉皇無計,答曰:「且請從容商議。」朝吳曰:「二公子餒矣,有餐且共食。」子干子晳食訖,朝吳使速行。遂宣言於眾曰:「蔡公實召二公子,同舉大事,已盟於郊,遣二公子先行入楚矣。」棄疾止之曰:「勿誣我!」朝吳曰:「郊外坎牲載書,豈無有見之者?公勿諱,但速速成軍,共取富貴,乃為上策。」朝吳乃復號於市曰:「楚王無道,滅我蔡國,今蔡公許復封我,汝等皆蔡百姓,豈忍宗祀淪亡?可共隨蔡公趕上二公子,一同入楚。」蔡人聞呼,一時俱集,各執器械,集於蔡公之門。朝吳曰:「人心已齊,公宜急撫而用之,不然有變!」棄疾曰:「汝迫我上虎背耶?計將安出?」朝吳曰:「二公子尚在郊,宜急與之合,悉起蔡眾。吾往說陳公,帥師從公。」棄疾從之。子干子晳率其眾與蔡公合。朝吳使觀從星夜至陳,欲見陳公。路中遇陳人夏齧,──乃夏徵舒之玄孫,與觀從平素相識,──告以復蔡之意。夏齧曰:「吾在陳公門下用事,亦思為復陳之計,今陳公病已不起,子不必往見。子先歸蔡,吾當率陳人為一隊。」觀從回報蔡公。朝吳又作書密致蔡洧,使為內應。蔡公以家臣須務牟為先鋒,史猈副之,使觀從為嚮導,率精甲先行。恰好陳夏齧亦起陳眾來到。夏齧曰:「穿封戍已死,吾以大義曉諭陳人,特來助義。」蔡公大喜,使朝吳率蔡人為右軍,夏齧率陳人為左軍,曰:「掩襲之事,不可遲也!」乃星夜望郢都進發。蔡洧聞蔡公兵到,先遣心腹出城送款。鬥成然迎蔡公於郊外。令尹薳罷方欲斂兵設守。蔡洧開門以納蔡師,須務牟先入,呼曰:「蔡公攻殺楚王於乾谿,大軍已臨城矣!」國人惡靈王無道,皆願蔡公為王,無肯拒敵者。薳罷欲奉世子祿出奔,須務牟兵已圍王宮,薳罷不能入,回家自刎而死。哀哉!胡曾先生有詩云:
    漫誇私黨能扶主,誰料強都已釀奸。若遇郟敖泉壤下,一般惡死有何顏?
蔡公大兵隨後俱到,攻入王宮,遇世子祿及公子罷敵,皆殺之。蔡公掃除王宮,欲奉子干為王;子干辭。蔡公曰:「長幼不可廢也。」子干乃即位,以子晳為令尹,蔡公為司馬。朝吳私謂蔡公曰:「公首倡義舉,奈何以王位讓人耶?」蔡公曰:「靈王猶在乾谿,國未定也,且越二兄而自立,人將議我。」朝吳已會其意,乃獻謀曰:「王卒暴露已久,必然思歸,若遣人以利害招之,必然奔潰。大軍繼之,王可擒也。」蔡公以為然。乃使觀從往乾谿,告其眾曰:「蔡公已入楚,殺王二子,奉子干為王矣。今新王有令:『先歸者復其田里,後歸者劓之,有相從者,罪及三族,或以飲食餽獻,罪亦如之。』」軍士聞之,一時散其大半。
  靈王尚醉臥於乾谿之臺,鄭丹慌忙入報。靈王聞二子被殺,自床上投身於地,放聲大哭。鄭丹曰:「軍心已離,王宜速返!」靈王拭淚言曰:「人之愛其子,亦如寡人否?」鄭丹曰:「鳥獸猶知愛子,何況人也?」靈王嘆曰:「寡人殺人子多矣!人殺吾子,何足怪!」少頃,哨馬報:「新王遣蔡公為大將,同鬥成然率陳蔡二國之兵,殺奔乾谿來了。」靈王大怒曰:「寡人待成然不薄,安敢叛吾?寧一戰而死,不可束手就縛!」遂拔寨都起,自夏口從漢水而上,至於襄州,欲以襲郢。士卒一路奔逃,靈王自拔劍殺數人,猶不能止,比到訾梁,從者纔百人耳。靈王曰:「事不濟矣!」乃解其冠服,懸於岸柳之上。鄭丹曰:「王且至近郊,以察國人之向背何如?」靈王曰:「國人皆叛,何待察乎?」鄭丹曰:「若不然,出奔他國,乞師以自救亦可。」靈王曰:「諸侯誰愛我者?吾聞大福不再,徒自取辱。」鄭丹見不從其計,恐自已獲罪,即與倚相私奔歸楚。靈王不見了鄭丹,手足無措,徘徊於釐澤之間,從人盡散,祇剩單身。腹中饑餒,欲往鄉村覓食,又不識路徑。村人也有曉得是楚王的,因聞逃散的軍士傳說,新王法令甚嚴,那個不怕,各遠遠閃開。靈王一連三日,沒有飲食下咽,餓倒在地,不能行動。單單祇有兩目睜開,看著路傍,專望一識面之人,經過此地,便是救星。忽遇一人前來,認得是舊時守門之吏,比時喚作涓人,名疇。靈王叫道:「疇,可救我!」涓人疇見是靈王呼喚,只得上前叩頭。靈王曰:「寡人餓三日矣!汝為寡人覓一盂飯,尚延寡人呼吸之命。」疇曰:「百姓皆懼新王之令,臣何從得食?」靈王嘆氣一口,命疇近身而坐,以頭枕其股,且安息片時。疇候靈王睡去,取土塊為枕以代股,遂奔逃去訖。靈王醒來,喚疇不應,摸所枕,乃土塊也。不覺呼天痛哭,有聲無氣。須臾,又有一人乘小車而至,認得靈王聲音,下車視之,果是靈王。乃拜倒在地,問曰:「大王為何到此地位?」靈王流淚滿面,問曰「卿何人也」其人奏曰:「臣姓申名亥,乃芋尹申無宇之子也。臣父兩次得罪於吾王,王赦不誅。臣父往歲臨終囑臣曰:『吾受王兩次不殺之恩,他日王若有難,汝必捨命相從!』臣牢記在心,不敢有忘。近傳聞郢都已破,子干自立,星夜奔至乾谿,不見吾王,一路追尋到此,不期天遣相逢。今遍地皆蔡公之黨,王不可他適。臣家在棘村,離此不遠,王可暫至臣家,再作商議。」乃以乾糒跪進,靈王勉強下咽,稍能起立。申亥扶之上車,至於棘村。靈王平昔住的是章華之臺,崇宮邃室,今日觀看申亥農莊之家,篳門蓬戶,低頭而入,好生淒涼,淚流不止。申亥跪曰:「吾王請寬心。此處幽僻,無行人來往,暫住數日,打聽國中事情,再作進退。」靈王悲不能語。申亥又跪進飲食,靈王祇是啼哭,全不沾唇。亥乃使其親生二女侍寢,以悅靈王之意。王衣不解帶,一夜悲嘆,至五更時分,不聞悲聲。二女啟門報其父曰:「王已自縊於寢所矣。」胡曾先生詠史詩曰:
    茫茫衰草沒章華,因笑靈王昔好奢。臺土未乾簫管絕,可憐身死野人家。
申亥聞靈王之死,不勝悲慟,乃親自殯殮,殺其二女以殉葬焉。後人論申亥感靈王之恩,葬之是矣,以二女殉,不亦過乎?有詩嘆曰:
    章華霸業已沉淪,二女何辜伴穸窀,堪恨暴君身死後,餘殃猶自及閨人。
  時蔡公引著鬥成然、朝吳、夏齧眾將,追靈王於乾谿。半路遇著鄭丹倚相二人,述楚王如此恁般……「今侍衛俱散,獨身求死,某不忍見,是以去之。」蔡公曰:「汝今何往?」二人曰:「欲還國中耳。」蔡公曰:「公等且住我軍中,同訪楚王下落,然後同歸可也。」蔡公引大軍尋訪,及於訾梁,並無蹤跡。有村人知是蔡公,以楚王冠服來獻,言:「三日前,於岸柳上得之。」蔡公問曰:「汝知王生死否?」村人曰:「不知。」蔡公收其冠服,重賞之而去。蔡公更欲追尋,朝吳進曰:「楚王去其衣冠,勢窮力敝,多分死於溝渠,不足再究。但子干在位,若發號施令,收拾民心,不可圖矣。」蔡公曰:「然則若何?」朝吳曰:「楚王在外,國人未知下落,乘此人心未定之時,使數十小卒,假稱敗兵,繞城相呼,言:『楚王大兵將到!』再令鬥成然歸報子干,如此如此。子干子晳,皆懦弱無謀之輩,一聞此信,必驚惶自盡。明公徐徐整旅而歸,穩坐寶位,高枕無憂,豈不美哉?」蔡公然之。乃遣觀從引小卒百餘人,詐作敗兵,奔回郢都,繞城而走,呼曰:「蔡公兵敗被殺,楚王大兵,隨後便至!」國人信以為實,莫不驚駭。須臾,鬥成然至,所言相同。國人益信,皆上城瞭望。成然奔告子干,言:「楚王甚怒,來討君擅立之罪,欲如蔡般齊慶封故事。君須早自為計,免致受辱,臣亦逃命去矣。」言訖,奔狂而出。子干乃召子晳言之,子晳曰:「此朝吳誤我也。」兄弟相抱而哭。宮外又傳:「楚王兵已入城!」子晳先拔佩劍,刎其喉而死。子干慌迫,亦取劍自剄。宮中大亂,宦官宮女,相驚自殺者,橫於宮掖,號哭之聲不絕。鬥成然引眾復入,掃除屍首,率百官迎接蔡公。國人不知,尚疑來者是靈王;及入城,乃蔡公也,方悟前後報信,皆出蔡公之計。蔡公既入城,即位,改名熊居,是為平王。昔年共王曾禱於神,當璧而拜者為君,至是果驗矣。國人尚未知靈王已死,人情洶洶,嘗中夜訛傳王到,男女皆驚起,開門外探。平王患之,乃密與觀從謀,使於漢水之傍,取死屍加以靈王冠服,從上流放至下流,詐云已得楚王屍首,殯於訾梁,歸報平王。平王使鬥成然往營葬事,謚曰靈王。然後出榜安慰國人,人心始定。後三年,平王復訪求靈王之屍,申亥以葬處告,乃遷葬焉。此是後話。
  卻說司馬督等圍徐,久而無功,懼為靈王所誅,不敢歸,陰與徐通,列營相守。聞靈王兵潰被殺,乃解圍班師。行至豫章,吳公子光,率師要擊,敗之,司馬督與三百乘悉為吳所獲。光乘勝取楚州來之邑。此皆靈王無道之所致也。
  再說楚平王安集楚眾,以公子之禮,葬子干子晳。錄功用賢,以鬥成然為令尹,陽子字子瑕,為左尹。念薳掩伯州犁之冤死,乃以犁子郤宛為右尹,掩弟薳射薳越俱為大夫。朝吳、夏齧、蔡洧俱拜下大夫之職。以公子魴敢戰,使為司馬。時伍舉已卒,平王嘉其生前有直諫之美,封其子伍奢於連,號曰連公。奢子尚亦封於棠,為棠宰,號曰棠君。其他薳啟疆鄭丹等一班舊臣,官職如故。欲官觀從,從言其先人開卜:「願為卜尹。」平王從之。群臣謝恩,朝吳與蔡洧獨不謝,欲辭官而去。平王問之,二人奏曰:「本輔吾王興師襲楚,欲復蔡國,今王大位已定,而蔡之宗祀,未沾血食,臣何面目立於王之朝乎?昔靈王以貪功兼并,致失人心,王反其所為,方能令人心悅服。欲反其所為,莫如復陳蔡之祀。」平王曰:「善。」乃使人訪求陳蔡之後,得陳世子偃師之子名吳,蔡世子有之子名廬,乃命太史擇吉,封吳為陳侯,是為陳惠公,廬為蔡侯,是為蔡平公,歸國奉宗祀。朝吳蔡洧隨蔡平公歸蔡,夏齧隨陳惠公歸陳。所率陳蔡之眾,各從其主,厚加犒勞。前番靈王擄掠二國重器貨寶,藏於楚庫者,悉給還之。其所遷荊山六小國,悉令還歸故土,秋毫無犯。各國君臣上下,歡聲若雷,如枯木之再榮,朽骨之復活。此周景王十六年事也。髯翁有詩云:
    枉竭民脂建二城,留將後主作人情。早知故物仍還主,何苦當時受惡名。
  平王長子名建,字子木,乃蔡國鄖陽封人之女所生,時年已長,乃立為世子,使連尹伍奢為太師。有楚人費無極,素事平王,善於貢諛,平王寵之,任為大夫。無極請事世子,乃以為少師。以奮揚為東宮司馬。平王既即位,四境安謐,頗事聲色之樂。吳取州來,王不能報。無極雖為世子少師,日在平王左右,從於淫樂。世子建惡其諂佞,頗疏遠之。令尹鬥成然恃功專恣,無極譖而殺之,以陽為令尹。世子建每言成然之冤,無極心懷畏懼,由是陰與世子建有隙。無極又薦鄢將師於平王,使為右領,亦有寵。這段情節,且暫擱起。
  話分兩頭。再說晉自築虒祈宮之後,諸侯窺其志在苟安,皆有貳心。昭公新立,欲修復先人之業,聞齊侯遣晏嬰如楚修聘,亦使人徵朝於齊。齊景公見晉楚多事,亦有意乘間圖伯,欲觀晉昭公之為人,乃裝束如晉,以勇士古冶子從行。方渡黃河,其左驂之馬,乃景公所最愛者,即令圉人於從舟取至,繫于船頭,親督圉人飼料。忽大雨驟至,波濤洶湧,舟船將覆。有大黿舒頭於水面,張開巨口,搶向船頭,銜左驂之馬,入於深淵。景公大驚。古冶子在側,言曰:「君勿懼也,臣請為君索之。」乃解衣裸體,拔劍躍於水中,凌波踢浪而去。載沉載浮,順流九里,望之無跡。景公嘆曰:「冶子死矣!」少頃,風浪頓息,但見水面流紅。古冶子左手挽驂馬之尾,右手提血瀝瀝一顆黿頭,浴波而出。景公大駭曰:「真神勇也!先君徒設勇爵,焉有勇士如此哉!。」遂厚賞之。
  既至絳州,見了晉昭公,昭公設宴享之。晉國是荀吳相禮,齊國是晏嬰相禮。酒酣,晉侯曰:「筵中無以為樂,請為君侯投壺賭酒。」景公曰:「善。」左右設壺進矢,齊侯拱手讓晉侯先投。晉侯舉矢在手,荀吳進辭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為諸侯師。」晉侯投矢,果中中壺,將餘矢棄擲於地。晉臣皆伏地稱「千歲。」齊侯意殊不懌,舉矢亦效其語曰:「有酒如澠,有肉如陵。寡人中此,與君代興。」撲的投去,恰在中壺,與晉矢相並,齊侯大笑,亦棄餘矢。晏嬰亦伏地呼「千歲!」晉侯勃然變色。荀吳謂齊景公曰:「君失言矣!今日辱貺敝邑,正以寡君世主夏盟之故。君曰『代興』,是何言也!」晏嬰代答曰:「盟無常主,惟有德者居焉。昔齊失霸業,晉方代之。若晉有德,誰敢不服?如其無德,吳楚亦將迭進,豈惟敝邑!」羊舌肹曰:「晉已師諸侯矣,安用壺矢?此乃荀伯之失言也!」荀吳自知其誤,嘿然不語。齊臣古治子立於階下,厲聲曰:「日昃君勞,可辭席矣!」齊侯即遜謝而出,次日遂行。羊舌肹曰:「諸侯將有離心,不以威脅之,必失霸業。」晉侯以為然。乃大閱甲兵之數,總計有四千乘,甲士三十萬人。羊舌肹曰:「德雖不足,而眾可用也。」於是先遣使如周,請王臣降臨為重,因遍請諸侯,約以秋七月俱集平邱相會。諸侯聞有王臣在會,無敢不赴者。
  至期,晉昭公留韓起守國,率荀吳、魏舒、羊舌肹、羊舌鮒、籍談、梁丙、張骼、智躒等,盡起四千乘之眾,望濮陽城進發。連絡三十餘營,遍衛地皆晉兵。周卿士劉獻公摯先到。齊、宋、魯、衛、鄭、曹、莒、邾、滕、薛、、小邾十二路諸侯畢集,見晉師眾盛,人人皆有懼色。既會,羊舌肹捧盤盂進曰:「先臣趙武,誤從弭兵之約,與楚通好。楚虔無信,自取隕滅。今寡君欲效踐土故事,徼惠於天子,以鎮撫諸夏,請諸君同歃為信!」諸侯皆俯首曰:「敢不聽命!」惟齊景公不應。羊舌肹曰:「齊侯豈不願盟耶?」景公曰:「諸侯不服,是以尋盟;若皆用命,何以盟為?」羊舌肹曰:「踐土之盟,不服者何國?君若不從,寡君惟是甲車四千乘,願請罪於城下。」說猶未畢,壇上鳴鼓,各營俱建起大旆。景公慮其見襲,乃改辭謝曰:「大國既以盟不可廢,寡人敢自外耶?」於是晉侯先歃,齊宋以下相繼。劉摯王臣,不使與盟,但監臨其事而已。邾莒以魯國屢屢侵伐,訴於晉侯。晉侯辭魯昭公於會,執其上卿季孫意如,閉之幕中。子服惠伯私謂荀吳曰:「魯地十倍邾莒,晉若棄之,將改事齊楚,於晉何益?且楚滅陳蔡不救,而復棄兄弟之國乎?」荀吳然其言,以告韓起。起言於晉侯,乃縱意如奔歸。自是諸侯益不直晉,晉不復能主盟矣。史臣有詩嘆云:
    侈心效楚築虒祁,列國離心復示威;壺矢有靈侯統散,山河如故事全非!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27:04

第七十一回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 楚平王娶媳逐世子

  話說齊景公歸自平邱,雖然懼晉兵威,一時受歃,已知其無遠大之謀,遂有志復桓公之業。謂相國晏嬰曰:「晉霸西北,寡人霸東南,何為不可?」晏嬰對曰:「晉勞民於興築,是以失諸侯。君欲圖伯,莫如恤民。」景公曰:「恤民何如?」晏嬰對曰:「省刑罰,則民不怨;薄賦斂,則民知恩。古先王春則省耕,補其不足,夏則省斂,助其不給。君何不法之?」景公乃除去煩刑,發倉廩以貸貧窮,國人感悅。於是徵聘於東方諸侯。徐子不從,乃用田開疆為將,帥師伐之。大戰於蒲隧,斬其將嬴爽,獲甲士五百餘人。徐子大懼,遣使行成於齊。齊侯乃約郯子莒子同徐子結盟於蒲隧。徐以甲父之鼎賂之。晉君臣雖知,而不敢問。齊自是日強,與晉並霸。景公錄田開疆平徐之功,復嘉古冶子斬黿之功,仍立「五乘之賓」以旌之。田開疆復舉薦公孫捷之勇。那公孫捷生得面如靛染,目睛突出,身長一丈,力舉千鈞。景公見而異之,遂與之俱獵於桐山。忽然山中趕出一隻弔睛白額虎來,那虎咆哮發喊,飛奔前來,逕撲景公之馬。景公大驚。只見公孫捷從車上躍下,不用刀槍,雙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項皮,右手揮拳,只一頓,將那隻大蟲打死,救了景公。景公嘉其勇,亦使與「五乘之賓」。公孫捷遂與田開疆古冶子結為兄弟,自號「齊邦三傑」。挾功恃勇,口出大言,凌鑠閭里,簡慢公卿。在景公面前,嘗以爾我相稱,全無禮體。景公惜其才勇,亦姑容之。時朝中有個佞臣喚做梁邱據,專以先意逢迎,取悅於君。景公甚寵愛之。據內則獻媚景公,以固其寵;外則結交三傑,以張其黨。況其時陳無宇厚施得眾,已伏移國之兆,那田開疆與陳氏是一族,異日聲勢相倚,為國家之患,晏嬰深以為憂。每欲除之,但恐其君不聽,反結了三人之怨。
  忽一日,魯昭公以不合於晉之故,欲結交於齊,親自來朝。景公設宴相待。魯國是叔孫婼相禮,齊國是晏嬰相禮。三傑帶劍,立於階下,昂昂自若,目中無人。二君酒至半酣,晏子奏曰:「園中金桃已熟,可命薦新,為兩君壽。」景公准奏,宣園吏取金桃來獻。晏子奏曰:「金桃難得之物,臣當親往監摘。」晏子領鑰匙去訖。景公曰:「此桃自先公時,有東海人,以巨核來獻,名曰『萬壽金桃』,出自海外度索山,亦名『蟠桃』,植之三十餘年,枝葉雖茂,花而不實。今歲結有數顆,寡人惜之,是以封鎖園門。今日君侯降臨,寡人不敢獨享,特取來與賢君臣共之。」魯昭公拱手稱謝。少頃,晏子引著園吏,將雕盤獻上。盤中堆著六枚桃子,其大如碗,其赤如炭,香氣撲鼻,真珍異之果也。景公問曰:「桃實止此數乎?」晏子曰:「尚有三四枚未熟,所以只摘得六枚。」景公命晏子行酒。晏子手捧玉爵,恭進魯侯之前,左右獻上金桃,晏子致詞曰:「桃實如斗,天下罕有;兩君食之,千秋同壽!」魯侯飲酒畢,取桃一枚食之,甘美非常,誇獎不已。次及景公,亦飲酒一杯,取桃食訖。景公曰:「此桃非易得之物,叔孫大夫,賢名著於四方,今又有贊禮之功,宜食一桃。」叔孫婼跪奏曰:「臣之賢,萬不及相國。相國內修國政,外服諸侯,其功不小。此桃宜賜相國食之,臣安敢僭?」景公曰:「既叔孫大夫推讓相國,可各賜酒一杯,桃一枚。」二臣跪而領之,謝恩而起。晏子奏曰:「盤中尚有二桃,主公可傳令諸臣中,言其功深勞重者,當食此桃,以彰其賢。」景公曰:「此言甚善!」即命左右傳諭,使階下諸臣,有自信功深勞重,堪食此桃者,出班自奏,相國評功賜桃。公孫捷挺身而出,立於筵上,而言曰:「昔從主公獵於桐山,力誅猛虎,其功若何?」晏子曰:「擎天保駕,功莫大焉!可賜酒一爵,食桃一枚,歸於班部。」古冶子奮然便出曰:「誅虎未足為奇。吾曾斬妖黿於黃河,使君危而復安,此功若何?」景公曰:「此時波濤洶湧,非將軍斬絕妖黿,必至覆溺,此蓋世奇功也!飲酒食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進酒賜桃。只見田開疆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奉命伐徐,斬其名將,俘甲首五百餘人,徐君恐懼,致賂乞盟。郯莒畏威,一時皆集,奉吾君為盟主,此功可以食桃乎?」晏子奏曰:「開疆之功,比於二將,更自十倍。爭奈無桃可賜,賜酒一杯,以待來年。」景公曰:「卿功最大,可惜言之太遲,以此無桃,掩其大功。」田開疆按劍而言曰:「斬黿打虎,小可事耳!吾跋涉千里之外,血戰成功,反不能食桃,受辱於兩國君臣之間,為萬代恥笑,何面目立於朝廷之上耶?」言訖,揮劍自刎而死。公孫捷大驚,亦拔劍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田君功大,反不能食。夫取桃不讓,非廉也;視人之死而不能從,非勇也。」言訖,亦自刎。古冶子奮氣大呼曰:「吾三人義均骨肉,誓同生死,二人已亡,吾獨苟活,於心何安?」亦自刎而亡。景公急使人止之,已無及矣。魯昭公離席而起曰:「寡人聞三臣皆天下奇勇,可惜一朝俱盡矣。」景公聞言嘿然,變色不悅。晏嬰從容進曰:「此皆吾國一勇之夫,雖有微勞,何足掛齒?」魯侯曰:「上國如此勇將,還有幾人?」晏嬰對曰:「籌策廟堂,威加萬里,負將相之才者數十人;若血氣之勇,不過備寡君鞭策之用而已,其生死何足為齊輕重哉!」景公意始釋然。晏子更進觴於兩君,歡飲而散。三傑墓在蕩陰里。後漢諸葛孔明《梁父吟》,正詠其事:
    步出齊東門,遙望蕩陰里。里中有三墳,纍纍正相似。問是誰家塚?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中陰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者?相國齊晏子。
  魯昭公別後,景公召晏嬰問曰:「卿於席間,張大其辭,雖然存了齊國一時體面,只恐三傑之後,難乎其繼。如之奈何?」晏子對曰:「臣舉一人,足兼三傑之用。」景公曰:「何人?」曰:「有田穰苴者,文能附眾,武能威敵,真大將之才也!」景公曰:「得非田開疆一宗乎?」晏子對曰:「此人雖出田族,然庶孽微賤,不為田氏所禮,故屏居東海之濱。君欲選將,無過於此。」景公曰:「卿既知其賢,何不早聞?」晏子對曰:「善仕者不但擇君,兼欲擇友。田疆古冶輩血氣之夫,穰苴豈屑與之比肩哉?」景公口雖唯唯,終以田陳同族為嫌,躊躇不決。忽一日,邊吏報道:「晉國探知三傑俱亡,興兵犯東阿之境;燕國亦乘機侵擾北鄙。」景公大懼。於是令晏子以繒帛詣東海之濱,聘穰苴入朝。苴敷陳兵法,深合景公之意,即日拜為將軍,使帥車五百乘,北拒燕晉之兵。穰苴請曰:「臣素卑賤,君擢之閭里之中,驟然授以兵權,人心不服。願得吾君寵臣一人,為國人素所尊重者,使為監軍,臣之令乃可行也。」景公從其言,命嬖大夫莊賈,往監其軍。苴與賈同時謝恩而出。至朝門之外,莊賈問穰苴出軍之期,苴曰:「期在明日午時,某於軍門專候同行,勿過日中也。」言畢別去。至次日午前,穰苴先至軍中,喚軍吏立木為表,以察日影;因使人催促莊賈。賈年少,素驕貴,恃景公寵幸,看穰苴全不在眼。況且自為監軍,只道權尊勢敵,緩急自由。是日親戚賓客,俱設酒餞行,賈留連歡飲,使者連催,坦然不以為意。穰苴候至日影移西,軍吏已報未牌,不見莊賈來到,遂吩咐將木表放倒,傾去漏水,竟自登壇誓眾,申明約束。號令方完,日已將晡。遙見莊賈高車駟馬,徐驅而至,面帶酒容。既到軍門,乃從容下車,左右擁衛,踱上將臺。穰苴端然危坐,並不起身,但問:「監軍何故後期?」莊賈拱手而對曰:「今日遠行,蒙親戚故舊攜酒餞送,是以遲遲也。」穰苴曰:「夫為將者,受命之日,即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秉枹鼓,犯矢石,則忘其身。今敵國侵淩,邊境騷動,吾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三軍之眾,託吾兩人,冀旦夕立功,以救百姓倒懸之急,何暇與親舊飲酒為樂哉?」莊賈尚含笑對曰:「幸未誤行期,元帥不須過責。」穰苴拍案大怒曰:「汝倚仗君寵,怠慢軍心,倘臨敵如此,豈不誤了大事!」即召軍政司問曰:「軍法期而後至,當得何罪?」軍政司曰:「按法當斬!」莊賈聞一「斬」字,纔有懼意,便要奔下將臺。穰苴喝教手下,將莊賈捆縛,牽出轅門斬首。唬得莊賈滴酒全無,口中哀叫討饒不已。左右從人,忙到齊侯處報信求救。連景公也吃一大驚,急叫梁邱據持節往諭,特免莊賈一死;吩咐乘軺車疾驅,誠恐緩不及事。那時莊賈之首,已號令轅門了。梁邱據尚然不知,手捧符節,望軍中馳去。穰苴喝令阻住,問軍政司曰:「軍中不得馳車,使者當得何罪?」答曰:「按法亦當斬!」梁邱據面如土色,戰做一團,口稱:「奉命而來,不干某事。」穰苴曰:「既有君命,難以加誅;然軍法不可廢也。」乃毀車斬驂,以代使者之死。梁邱據得了性命,抱頭鼠竄而去。於是大小三軍,莫不股栗。穰宜之兵,未出郊外,晉師聞風遁去。燕人亦渡河北歸。苴追擊之,斬首萬餘。燕人大敗,納賂請和。班師之日,景公親勞於郊,拜為大司馬,使掌兵權。史臣有詩云:
    寵臣節使且罹刑,國法無私令必行。安得穰苴今日起,大張敵愾慰蒼生。
諸侯聞穰苴之名,無不畏服。景公內有晏嬰,外有穰苴,國治兵強,四境無事,日惟田獵飲酒,略如桓公任管仲之時也。
  一日,景公在宮中與姬妾飲酒,至夜,意猶未暢,忽思晏子,命左右將酒具移於其家。前驅往報晏子曰:「君至矣!」晏子玄端束帶,執笏拱立於大門之外。景公尚未下車,晏子前迎,驚惶而問曰:「諸侯得無有故乎?國家得無有故乎?」景公曰:「無有。」晏子曰:「然則君何為非時而夜辱於臣家?」景公曰:「相國政務煩勞,今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聲,不敢獨樂,願與相國共享。」晏子對曰:「夫安國家,定諸侯,臣請謀之。若夫布薦席,除簠簋者,君左右自有其人,臣不敢與聞也。」景公命回車,移於司馬穰苴之家,前驅報如前。司馬穰苴冠纓披甲,操戟拱立於大門之外,前迎景公之車,鞠躬而問曰:「諸侯得無有兵乎?大臣得無有叛者乎?」景公曰:「無有。」穰苴曰:「然則昏夜辱於臣家者何也?」景公曰:「寡人無他,念將軍軍務勞苦,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樂,恩與將軍共之耳。」穰苴對曰:「夫禦寇敵,誅悖亂,臣請謀之。若夫布薦席,陳簠簋,君左右不乏,奈何及於介冑之士耶?」景公意興索然。左右問曰:「將回宮乎?」景公曰:「可移於梁邱大夫之家。」前驅馳報亦如前。景公車未及門,梁邱據左操琴,右挈竽,口中行歌而迎景公於巷口。景公大悅,於是解衣卸冠,與梁邱據歡呼於絲竹之間,雞鳴而返。明日,晏嬰穰苴同入朝謝罪,且諫景公不當夜飲於人臣之家。景公曰:「寡人無二卿,何以治吾國?無梁邱據,何以樂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職,二卿亦勿與寡人之事也。」史臣有詩云:
    雙柱擎天將相功,小臣便辟豈相同?景公得士能專任,嬴得芳名播海東。
  是時中原多故,晉不能謀,昭公立六年薨,世子去疾即位,是為頃公。頃公初年,韓起羊舌肹俱卒。魏舒為政,荀躒范鞅用事,以貪冒聞。祁氏家臣祁勝,通於鄔臧之室,祁盈執祁勝。勝行賂於荀躒。躒譖於頃公,反執祁盈。羊舌食我黨於祁氏,為之殺祁勝。頃公怒,殺祁盈食我,盡滅祁羊舌二氏之族,國人冤之。其後魯昭公為強臣季孫意如所逐,荀躒復取貨於意如,不納昭公。於是齊景公合諸侯於鄢陵,以謀魯難,天下俱高其義。齊景公之名,顯於諸侯。此是後話。
  卻說周景王十九年,吳王夷昧在位四年,病篤,復申父兄之命,欲傳位於季札。札辭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先君有命,札不敢從,富貴於我如秋風之過耳,吾何愛焉?」遂逃歸延陵。群臣奉夷昧之子州于為王,改名曰僚,是為王僚。諸樊之子名光,善於用兵,王僚用之為將。與楚戰於長岸,殺楚司馬公子魴,楚人懼,築城於州來,以禦吳。時費無極以讒佞得寵。蔡平公廬,已立嫡子朱為世子,其庶子名東國,欲謀奪嫡,納貨於無極。無極先譖朝吳,逐之奔鄭。及蔡平公薨,世子朱立。無極詐傳楚王之命,使蔡人逐朱,立東國為君。平王問曰:「蔡人何以逐朱?」無極對曰:「朱將叛楚,蔡人不願,是以逐之。」平王遂不問。無極又心忌太子建,欲離間其父子,而未有計。一日,奏平王曰:「太子年長矣,何不為之婚娶?欲求婚,莫如秦國。秦,強國也,而睦於楚;兩強為婚,楚勢益張矣。」平王從之,遂遣費無極往聘秦國,因為世子求婚。秦哀公召群臣謀其可否。群臣皆言:「昔秦晉世為婚姻,今晉好久絕,楚勢方盛,不可不許。」秦哀公遂遣大夫報聘,以長妹孟嬴許婚。──今俗家小說稱為無祥公主者是也。公主之號,自漢代始有之,春秋時焉有此號哉?──平王復命無極領金珠彩幣,往秦迎娶。無極隨使者入秦,呈上聘禮。哀公大悅,即詔公子蒲送孟嬴至楚,裝資百輛,從媵之妾數十餘人。孟嬴拜辭其兄秦伯而行。無極於途中,察知孟嬴有絕世之色;又見媵女內有一人,儀容頗端,私訪其來歷,乃是齊女,自幼隨父宦秦,遂入宮中,為孟嬴侍妾。無極訪得備細,因宿館驛,密召齊女謂曰:「我相你有貴人之貌,有心要抬舉你,做個太子正妃,汝能隱吾之計,管你將來富貴不盡。」齊女低首無言。無極先一日行,趨入宮中,回奏平王,言:「秦女已到,約有三舍之遠。」平王問曰:「卿曾見否?其貌若何?」無極知平王是酒色之徒,正要誇張秦女之美,動其邪心,恰好平王有此一問,正中其計。遂奏曰:「臣閱女子多矣,未見有如孟嬴之美者。不但楚國後宮,無有其對,便是相傳古來絕色,如妲己驪姬,徒有其名,恐亦不如孟嬴之萬一矣!」平王聞秦女之美,面皮通紅,半晌不語,徐徐嘆曰:「寡人枉自稱王,不遇此等絕色,誠所謂虛過一生耳!」無極請屏左右,遂密奏曰:「王慕秦女之美,何不自取之?」平王曰:「既聘為子婦,恐礙人倫。」無極奏曰:「無害也。此女雖聘於太子,尚未入東宮,王迎入宮中,誰敢異議?」平王曰:「群臣之口可鉗,何以塞太子之口?」無極奏曰:「臣觀從媵之中,有齊女才貌不凡,可充作秦女。臣請先進秦女於王宮,復以齊女進於東宮,囑以毋漏機關,則兩相隱匿,而百美俱全矣。」平王大喜,囑無極機密行事。無極謂公子蒲曰:「楚國婚禮,與他國異。先入宮見舅姑,而後成婚。」公子蒲曰:「惟命。」無極遂命軿車將孟嬴及妾媵,俱送入王宮,留孟嬴而遣齊女。令宮中侍妾扮作秦媵,齊女假作孟嬴,令太子建迎歸東宮成親。滿朝文武及太子,皆不知無極之詐。孟嬴問:「齊女何在?」則云:「已賜太子矣。」潛淵詠史詩云:
    衛宣作俑是新臺,蔡國奸淫長逆胎;堪恨楚平倫理盡,又招秦女入宮來。
  平王恐太子知秦女之事,禁太子入宮,不許他母子相見。朝夕與秦女在後宮宴樂,不理國政。外邊沸沸揚揚,多有疑秦女之事者。無極恐太子知覺,或生禍變,乃告平王曰:「晉所以能久霸天下者,以地近中原故也。昔靈王大城陳蔡,以鎮中華,正是爭霸之基。今二國復封,楚仍退守南方,安能昌大其業?何不令太子出鎮城父,以通北方?王專事南方,天下可坐而策也。」平王躊躇未答。無極又附耳密言曰:「秦婚之事,久則事洩。若遠屏太子,豈不兩得其利?」平王恍然大悟。遂命太子建出鎮城父,以奮揚為城父司馬,諭之曰:「事太子如事寡人也!」伍奢知無極之讒,將欲進諫。無極知之,復言於平王,使伍奢往城父輔助太子。太子行後,平王遂立秦女孟嬴為夫人;出蔡姬歸於鄖。太子到此,方知秦女為父所換,然無可奈何矣。孟嬴雖蒙王寵愛,然見平王年老,心甚不悅。平王自知非匹,不敢問之。踰年,孟嬴生一子,平王愛如珍寶,遂名曰珍。珍周歲之後,平王始問孟嬴曰:「卿自入宮,多愁嘆,少歡笑,何也?」孟嬴曰:「妾承兄命,適事君王。妾自以為秦楚相當,青春兩敵。及入宮庭,見王春秋鼎盛,妾非敢怨王,但自嘆生不及時耳!」平王笑曰:「此非今生之事,乃宿世之姻契也。卿嫁寡人雖遲,然為后則不知早幾年矣。」孟嬴心惑其言,細細盤問宮人,宮人不能隱瞞,遂言其故。孟嬴淒然垂淚。平王覺其意,百計媚之,許立珍為世子。孟嬴之意稍定。費無極終以太子建為慮,恐異日嗣位為王,禍必及己,復乘間譖於平王曰:「聞世子與伍奢有謀叛之心,陰使人通於齊晉二國,許為之助,王不可不備。」平王曰:「吾兒素柔順,安有此事?」無極曰:「彼以秦女之故,久懷怨望。今在城父繕甲厲兵有日矣。常言穆王行大事,其後安享楚國,子孫繁盛,意欲效之。王若不行,臣請先辭,逃死於他國,免受誅戮。」平王本欲廢建而立少子珍,又被無極說得心動,便不信也信了,即欲傳令廢建。無極奏曰:「世子握兵在外,若傳令廢之,是激其反也。太師伍奢是其謀主,王不如先召伍奢,然後遣兵襲執世子,則王之禍患可除矣。」平王然其計,即使人召伍奢。奢至,平王問曰:「建有叛心,汝知之否?」伍奢素剛直,遂對曰:「王納子婦已過矣!又聽細人之說,而疑骨肉之親,於心何忍?」平王慚其言,叱左右執伍奢而囚之。無極奏曰:「奢斥王納婦,怨望明矣。太子知奢見囚,能不動乎?齊晉之眾,不可當也。」平王曰:「吾欲使人往殺世子,何人可遣?」無極對曰:「他人往,太子必將抗鬥。不若密諭司馬奮揚,使襲殺之。」平王乃使人密諭奮揚,曰:「殺太子,受上賞;縱太子,當死!」奮揚得令,即時使心腹私報太子,教他:「速速逃命,無遲頃刻!」太子建大驚。時齊女已生子名勝,建遂與妻子連夜出奔宋國。奮揚知世子已去,使城父人將自己囚繫,解到郢都,來見平王,言:「世子逃矣!」平王大怒曰:「言出於余口,入於爾耳,誰告建耶?」奮揚曰:「臣實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寡人。』臣謹守斯言,不敢貳心,是以告之。後思罪及於身,悔已無及矣!」平王曰:「爾既私縱太子,又敢來見寡人,不畏死乎?」奮揚對曰:「既不能奉王之後命,又畏死而不來,是二罪也。且世子未有叛形,殺之無名,苟君王之子得生,臣死為幸矣。」平王惻然,似有愧色,良久曰:「奮揚雖違命,然忠直可嘉也!」遂赦其罪,復為城父司馬。史臣有詩云:
    無辜世子已偷生,不敢逃刑就鼎烹;讒佞紛紛終受戮,千秋留得奮揚名。
平王乃立秦女所生之子珍為太子,改費無極為太師。
  無極又奏曰:「伍奢有二子,曰尚曰員,皆人傑也。若使出奔吳國,必為楚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愛其父,必應召而來;來則盡殺之,可免後患。」平王大喜,獄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紙筆,謂曰:「汝教太子謀反,本當斬首示眾;念汝祖父有功於先朝,不忍加罪。汝可寫書,召二子歸朝,改封官職,赦汝歸田。」伍奢心知楚王挾詐,欲召其父子同斬。乃對曰:「臣長子尚,慈溫仁信,聞臣召必來。少子員,少好於文,長習於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蒙垢忍辱,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肯來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書往召;召而不來,無與爾事。」奢念君父之命,不敢抗違,遂當殿寫書,略云:
    書示尚員二子:吾因進諫忤旨,待罪縲絏。吾王念我祖父有功先朝,免其一死,將使群臣議功贖罪,改封爾等官職。爾兄弟可星夜前來。若違命延遷,必至獲罪。書到速速!
伍奢寫畢,呈上平王看過,緘封停當,仍復收獄。平王遺鄢將師為使,駕駟馬,持封函印綬,往棠邑來。伍尚已回城父矣。鄢將師再至城父,見伍尚,口稱「賀喜!」尚曰:「父方被囚,何賀之有?」鄢將師曰:「王誤信人言,囚繫尊公,今有群臣保舉,稱君家三世忠臣,王內慙過聽,外愧諸侯之恥,反拜尊公為相國,封二子為侯,尚賜鴻都侯,員賜蓋侯。尊公久繫初釋,思見二子,故復作手書,遺某奉迎。必須早早就駕,以慰尊公之望。」伍尚曰:「父在囚繫,中心如割,得免為幸,何敢貪印綬哉?」將師曰:「此王命也,君其勿辭。」伍尚大喜,乃將父書入室,來報其弟伍員。不知伍員肯同赴召否,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27:37

第七十二回     棠公尚捐軀奔父難 伍子胥微服過昭關

  話說伍員字子胥,監利人,生得身長一丈,腰大十圍,眉廣一尺,目光如電,有扛鼎拔山之勇,經文緯武之才。乃世子太師連尹奢之子,棠君尚之弟。尚與員俱隨其父奢於城父。鄢將師奉楚平王之命,欲誘二子入朝,先見了伍尚,因請見員。尚乃持父手書入內,與員觀看,曰:「父幸免死,二子封侯,使者在門,弟可出見之。」員曰:「父得免死,已為至幸。二子何功,而復封侯?此誘我也。往必見誅!」尚曰:「父見有手書,豈相誑哉?」員曰:「吾父忠於國家,知我必欲報仇,故使并命於楚,以絕後慮。」尚曰:「吾弟乃臆度之語。萬一父書果是真情,吾等不孝之罪何辭?」員曰:「兄且安坐,弟當卜其吉凶。」員布卦已畢,曰:「今日甲子日,時加於巳,支傷日下,氣不相受。主君欺其臣,父欺其子。去且就誅,何封侯之有哉?」尚曰:「非貪侯爵,思見父耳。」員曰:「楚人畏吾兄弟在外,必不敢殺吾父。兄若誤往,是速父之死也。」尚曰:「父子之愛,恩從中出。若得一面而死,亦所甘心!」於是伍員乃仰天嘆曰:「與父俱誅,何益於事?兄必欲往,弟從此辭矣!」尚泣曰:「弟將何往?」員曰:「能報楚者,吾即從之。」尚曰:「吾之智力,遠不及弟。我當歸楚,汝適他國。我以殉父為孝,汝以復仇為孝。從此各行其志,不復相見矣!」伍員拜了伍尚四拜,以當永訣。尚拭淚出見鄢將師,言:「弟不願封爵,不能強之。」將師只得同伍尚登車。既見平王,王并囚之。伍奢見伍尚單身歸楚,嘆曰:「吾固知員之不來也!」無極復奏曰:「伍員尚在,宜急捕之,遲且逃矣。」平王准奏,即遣大夫武城黑,領精卒二百人,往襲伍員。員探知楚兵來捕己,哭曰:「吾父兄果不免矣!」乃謂其妻賈氏曰:「吾欲逃奔他國,借兵以報父兄之仇,不能顧汝,奈何?」賈氏睜目視員曰:「大丈夫含父兄之怨,如割肺肝,何暇為婦人計耶?子可速行,勿以妾為念!」遂入戶自縊。伍員痛哭一場,藁葬其屍。即時收拾包裹,身穿素袍,貫弓佩劍而去。未及半日,楚兵已至,圍其家,搜伍員不得,度員必東走,遂命御者疾驅追之。約行三百里,及於曠野無人之處。員乃張弓布矢,射殺御者,復注矢欲射武城黑。黑懼,下車欲走。伍員曰:「本欲殺汝。姑留汝命歸報楚王,欲存楚國宗祀,必留我父兄之命。若其不然。吾必滅楚,親斬楚王之頭,以洩吾恨!」武城黑抱頭鼠竄,歸報平王,言「伍員已先逃矣。」平王大怒,即命費無極,押伍奢父子於市曹斬之。臨刑,伍尚唾罵無極,讒言惑主,殺害忠良。伍奢止曰:「見危授命,人臣之職。忠佞自有公論,何以詈為!但員兒不至,吾慮楚國君臣,自今以後,不得安然朝食矣。」言罷,引頸受戮。百姓觀者,無不流涕。是日天昏日暗,悲風慘冽。史臣有詩云:
    慘慘悲風日失明,三朝忠裔忽遭坑。楚庭從此皆讒佞,引得吳兵入郢城。
平王問:「伍奢臨刑有何怨言?」無極曰:「並無他語,但言伍員不至,楚國君臣不能安食也。」平王曰:「員雖走,必不遠,宜更追之。」乃遣左司馬沈尹戍率三千人,窮其所往。伍員行及大江,心生一計,將所穿白袍,掛於江邊柳樹之上,取雙履棄於江邊,足換芒鞋,沿江直下。沈尹戍追至江口,得其袍履,回奏:「伍員不知去向。」無極進曰:「臣有一計,可絕伍員之路。」王問:「何計?」無極對曰:「一面出榜四處懸掛,不拘何人,有能捕獲伍員來者,賜粟五萬石,爵上大夫;容留及縱放者,全家處斬。詔各路關津渡口,凡來往行人,嚴加盤詰。又遣使遍告列國諸侯,不得收藏伍員。彼進退無路,縱一時不能就擒,其勢已孤,安能成其大事哉?」平王悉從其計。畫影圖形,訪拿伍員,各關隘十分緊急。
  再說伍員沿江東下,一心欲投吳國,奈路途遙遠,一時難達。忽然想起:「太子建逃奔宋國,何不從之?」遂望睢陽一路而進。行至中途,忽見一簇車馬前來。伍員疑是楚兵截路,不敢出頭,伏於林中察之,乃故人申包胥也,與員有八拜之交,因出使他國回轉,在此經過。伍員趨出,立於車左。包胥慌忙下車相見,問:「子胥何故獨行至此?」伍員把平王枉殺父兄之事,哭訴一遍。包胥聞之,惻然動容,問曰:「子今何往?」員曰:「吾聞『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吾將奔往他國,借兵伐楚,生嚼楚王之肉,車裂無極之屍,方洩此恨!」包胥勸曰:「楚王雖無道,君也;子累世食其祿,君臣之分定矣。奈何以臣而仇君乎?」員曰:「昔桀紂見誅於其臣,惟無道也。楚王納子婦,棄嫡嗣,信讒佞,戮忠良,吾請兵入郢,乃為楚國掃蕩污穢,況又有骨肉之仇乎?若不能滅楚,誓不立於天地之間!」包胥曰:「吾欲教子報楚,則為不忠;教子不報,又陷子於不孝。子勉之!行矣!朋友之誼,吾必不漏洩於人。然子能覆楚,吾必能存楚;子能危楚,吾必能安楚。」伍員遂辭包胥而行。不一日,到了宋國,尋見了太子建,抱頭而哭,各訴平王之過惡。員曰:「太子曾見宋君否?」建曰:「宋國方有亂,君臣相攻,吾尚未通謁也。」
  卻說宋君名佐,乃宋平公嬖妾之子。平公聽寺人伊戾之讒,殺太子痤而立佐。周景王十三年,平公薨,佐嗣立,是為元公。元公為人,貌醜而性柔,多私無信。惡世卿華氏之強,與公子寅、公子御戎、向勝、向行等,謀欲除去之。向勝洩其謀於向寧,寧與華向、華定、華亥相善,謀先期作亂。華亥乃偽為有疾,群臣皆來問疾。華亥執公子寅與御戎殺之,囚向勝向行於倉廩之中。元公聞之,亟駕車親至華氏之門,請釋二向。華亥并劫元公,索要世子及親臣為質,方從其請。元公曰:「周鄭交質,自昔有之。寡人以世子質於卿家,卿之子亦應質於寡人。」華氏商議,將華亥之子無慼,華定之子啟,向寧之子向羅,質於公所。元公亦召世子欒,與母弟辰,公子地,質於華亥之家。華亥始釋向勝向行,從元公還朝。元公與夫人,心念世子欒,每日必至華氏,視世子食畢方歸。華亥嫌其不便,欲送世子歸宮。元公甚喜。向寧不肯曰:「所以質太子者,惟不信也。若質去,禍必至矣。」元公聞華亥中悔,大怒,召大司馬華費遂,將帥甲攻華氏。費遂對曰:「世子在彼,君不念耶?」元公曰:「死生有命,寡人不能忍其恥辱!」費遂曰:「君意既決,老臣安敢庇其私族,以違君命哉?」即日整頓兵甲。元公遂將所質華無慼、華啟、向羅,盡皆斬首,將攻華氏。華登素善於華亥,奔往告之。華亥忙集家甲迎戰,兵敗。向寧欲殺世子,華亥曰:「得罪於君,又殺君子,人將議我。」乃盡歸其質,與其黨出奔陳國。華費遂有三子,長華貙,次華多僚,華登其第三子也。多僚與貙素不睦,因華氏之亂,譖於元公,言:「華貙實與亥定同謀,今自陳召之,將為內應。」元公信之,使寺人宜僚告於費遂。費遂曰:「此必多僚譖言也。君既疑貙,則請逐之。」華貙之家臣張,微聞其事,訊於宜僚。宜僚不肯言。張拔劍在手,曰:「汝若不言,吾即殺汝!」宜僚懼,盡吐其實。張報於華貙,請殺多僚。華貙曰:「登出奔,已傷司馬之心矣。吾兄弟復相殘,何以自立?吾將避之。」華貙往辭其父,張從行。恰好費遂自朝中出,多僚為之御車。張一見,怒氣勃發,拔佩劍砍殺多僚。劫華費遂同出盧門,屯於南里。使人至陳,招回華亥向寧等一同謀叛。宋元公拜樂大心為大將,率兵圍南里。華登如楚借兵,楚平王使薳越帥師來救華氏。伍員聞楚師將到,曰:「宋不可居矣!」乃與太子建及其母子,西奔鄭國。有詩為證:
    千里投人未息肩,盧門金鼓又喧天。孤臣孽子多顛沛,又向滎陽快著鞭。
楚兵來救華氏,晉頃公亦率諸侯救宋,諸侯不欲與楚戰,勸宋解南里之圍,縱華亥向寧等出奔楚國,兩下罷兵。此是後話。
  是時鄭上卿公孫僑新卒,鄭定公不勝痛悼。素知伍員乃三代忠臣之後,英雄無比,況且是時晉鄭方睦,與楚為仇,聞太子建之來,甚喜,使行人致館,厚其廩餼。建與伍員,每見鄭伯,必哭訴其冤情。鄭定公曰:「鄭國微兵寡,不足用也。子欲報仇,何不謀之於晉?」世子建留伍員於鄭,親往晉國,見晉頃公。頃公叩其備細,送居館驛,召六卿共議伐楚之事。那六卿:魏舒、趙鞅、韓不信、士鞅、荀寅、荀躒。時六卿用事,各不相下,君弱臣強,頃公不能自專。就中惟魏舒韓不信有賢聲,餘四卿皆貪權怙勢之輩,而荀寅好賂尤甚。鄭子產當國,執禮相抗,晉卿畏之。及游吉代為執政,荀寅私遣人求貨於吉,吉不從,由是寅有惡鄭之心。至是,密奏頃公曰:「鄭陰陽晉楚之間,其心不定,非一日矣。今楚世子在鄭,鄭必信之。世子能為內應,我起兵滅鄭,即以鄭封太子,然後徐圖滅楚,有何不可?」頃公從其計,即命荀寅以其謀私告世子建,建欣然諾之。建辭了晉頃公,回至鄭國,與伍員商議其事。員諫曰:「昔秦將子楊孫謀襲鄭國,事既不成,竄身無所。夫人以忠信待我,奈何謀之?此僥倖之計,必不可!」建曰:「吾已許晉君臣矣。」員曰:「不為晉應,未有罪也。若謀鄭,則信義俱失,何以為人?子必行之,禍立至矣。」建貪於得國,遂不聽伍員之諫,以家財私募驍勇,復交結鄭伯左右,冀其助己。左右受其賄賂,轉相要結。因晉國私遣人至建處,約會日期,其謀漸洩,遂有人密地投首。鄭定公與游吉計議,召太子建遊於後圃,從者皆不得入,三杯酒罷,鄭伯曰:「寡人好意容留太子,不曾怠慢,太子奈何見圖?」建曰:「從無此意。」定公使左右面質其事,太子建不能諱。鄭伯大怒,喝令力士,擒建於席上,斬之;並誅左右受賂不出首者二十餘人。伍員在館驛,忽然肉跳不止,曰:「太子危矣!」少頃,建從人逃回驛中,言太子被殺之事。伍員即時攜建子勝出了鄭城,思量無路可奔,只得往吳國逃難。髯翁有詩,單詠太子建自取殺身之禍。詩云:
    親父如仇隔釜鬵,鄭君假館反謀侵,人情難料皆如此,冷盡英雄好義心。
  再說伍員同公子勝,懼鄭國來追,一路晝伏夜行,千辛萬苦,不必細述。行過陳國,知陳非駐足之處。復東行數日,將近昭關。那座關,在小峴山之西,兩山竝峙,中間一口,為廬濠往來之衝,出了此關,便是大江,通吳的水路了。形勢險隘,原設有官把守。近因盤詰伍員,特遣右司馬薳越,帶領大軍駐紮於此。伍員行至歷陽山,離昭關約六十里之程,偃息深林,徘徊不進。忽有一老父攜杖而來,逕入林中,見伍員,奇其貌,乃前揖之。員亦答禮。老父曰:「君能非伍氏子乎?」員大駭曰:「何為問及於此?」老父曰:「吾乃扁鵲之弟子東皋公也。自少以醫術遊於列國,今年老,隱居於此。數日前,薳將軍有小恙,邀某往視,見關上懸有伍子胥形貌,與君正相似,是以問之。君不必諱,寒舍只在山後,請那步暫過,有話可以商量。」伍員知其非常人,乃同公子勝隨東皋公而行。約數里,有一茅莊,東皋公揖伍員而入。進了草堂,伍員再拜。東皋公慌忙答禮曰:「此尚非君停足之處。」復引至堂後西偏,進一小小笆門,過一竹園,園後有土屋三間,其門如竇。低頭而入,內設床几,左右開小窗透光,東皋公推伍員上座。員指公子勝曰:「有小主在,吾當側侍。」東皋公問:「何人?」員曰:「此即楚太子建之子,名勝。某實子胥也。以公長者,不敢隱情。某有父兄切骨之仇,誓欲圖報,幸公勿洩!」東皋公乃坐勝於上,自己與伍員東西相對。謂員曰:「老夫但有濟人之術,豈有殺人之心哉!此處雖住一年半載,亦無人知覺。但昭關設守甚嚴,公子如何可過?必思一萬全之策,方可無虞。」員下跪曰:「先生何計能脫我難?日後必當重報!」東皋公曰:「此處荒僻無人,公子且寬留。容某尋思一策,送爾君臣過關。」員稱謝。東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一住七日,并不言過關之事。伍員乃謂東皋公曰:「某有大仇在心,以刻為歲,遷延於此,宛如死人。先生高義,寧不哀乎?」東皋公曰:「老夫思之已熟,欲待一人未至耳。」伍員狐疑不決。是夜,寢不能寐。欲要辭了東皋公前行,恐不能過關,反惹其禍。欲待再住,又恐擔擱時日,所待者又不知何人。展轉尋思,反側不安,身心如在芒刺之中。臥而復起,繞室而走,不覺東方發白。只見東皋公叩門而入,見了伍員,大驚曰:「足下鬚鬢,何以忽然改色?得無愁思所致耶?」員不信,取鏡照之,已蒼然頒白矣!──世傳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非浪言也。──員乃投鏡於地,痛哭曰:「一事無成,雙鬢已斑,天乎,天乎!」東皋公曰:「足下勿得悲傷,此乃足下佳兆也。」員拭淚問曰:「何謂佳兆?」東皋公曰:「公狀貌雄偉,見者易識。今鬚鬢頓白,一時難辨,可以混過俗眼。況吾友,老夫已請到,吾計成矣。」員曰:「先生計安在?」東皋公曰:「吾友複姓皇甫,名訥,從此西南七十里龍洞山居住。此人身長九尺,眉廣八寸,彷彿與足下相似。教他假扮作足下,足下卻扮為僕者,倘吾友被執,紛論之間,足下便可搶過昭關矣。」伍員曰:「先生之計雖善,但累及貴友,於心不安!」東皋公曰:「這個不妨,自有解救之策在後,老夫已與吾友備細言之。此君亦慷慨之士,直任無辭,不必過慮。」言畢,遂使人請皇甫訥至土室中,與伍員相見。員視之,果有三分相像,心中不勝之喜。東皋公又將藥湯與伍員洗臉,變其顏色。捱至黃昏,使伍員解其素服,與皇甫訥穿之。另將緊身褐衣,與員穿著,扮作僕者。羋勝亦更衣,如村家小兒之狀。伍員同公子勝,拜了東皋公四拜:「異日倘有出頭之日,定當重報!」東皋公曰:「老夫哀君受冤,故欲相脫,豈望報也!」員與勝跟隨皇甫訥,連夜望昭關而行,黎明已到,正值開關。
  卻說楚將薳越,堅守關門,號令:「凡北人東度者,務要盤詰明白,方許過關。」關前畫有伍子胥面貌查對,真個「水洩不通,鳥飛不過。」皇甫訥剛到關門,關卒見其狀貌,與圖形相似,身空素縞,且有驚悸之狀,即時盤住,入報薳越。越飛馳出關,遙望之曰:「是矣!」喝令左右一齊下手,將訥擁入關上。訥詐為不知其故,但乞放生。那些守關將士,及關前後百姓,初聞捉得子胥,盡皆踴躍觀看。伍員乘關門大開,帶領公子勝,雜於眾人之中,──一來擾攘之際,二來裝扮不同,三來子胥面色既改,鬚鬢俱白,老少不同,急切無人認得,四來都道子胥已獲,便不去盤詰了。──遂捱捱擠擠,混出關門。正是:「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有詩為證:
  千群虎豹據雄關,一介亡臣已下山,從此勾吳添勝氣,郢都兵革不能閒。
  再說楚將薳越,欲將皇甫訥綁縛拷打,責令供狀,解去郢都。訥辨曰:「吾乃龍洞山下隱士皇甫訥也。欲從故人東皋公出關東遊,并無觸犯,何故見擒?」薳越聞其聲音,想道:「子胥目如閃電,聲若洪鐘。此人形貌雖然相近,其聲低小,豈途路風霜所致耶?」正疑惑間,忽報「東皋公來見。」薳越命押在一邊,延東皋公入,各序賓主而坐。東皋公曰:「老漢欲出關東遊,聞將軍捉得亡臣伍子胥,特來稱賀!」薳越曰:「小卒拿得一人,貌類子胥,而未肯招承。」東皋公曰:「將軍與子胥父子,共立楚朝,豈不能辨別真偽耶?」薳越曰:「子胥目如閃電,聲如洪鐘。此人目小而聲雌,吾疑憔悴已久,失其故態耳。」東皋公曰:「老漢與子胥亦有一面,請借此人與吾辨之,便知虛實。」薳越命取原囚至前。訥望見東皋公,遽呼曰:「公相期出關,何不早至?累我受辱!」東皋公笑謂薳越曰:「將軍誤矣!此吾鄉友皇甫訥也。約吾同遊,期定關前相會,不意他先行一程。將軍不信,老夫有過關文牒在此,焉可誣為亡臣耶?」言畢,即於袖中取出文牒,呈與薳越觀看。越大慚,親釋其縛,命酒壓驚曰:「此乃小卒識認不真,萬勿見怪!」東皋公曰:「此將軍為朝廷執法,老夫何怪之有。」薳越又取金帛相助,為東遊之資。二人稱謝下關。薳越號令將士,堅守如故。
  再說伍員過了昭關,心中暗喜,放步而行。走不上數里,遇著一人,伍員認得他姓左名誠,見為昭關擊柝小吏。他原是城父人,曾跟隨伍家父子射獵,所以識認頗真。見伍員,大驚曰:「朝廷索公子甚急,公子如何過關?」伍員曰:「主公知我有一顆夜光之珠,問我取索,此珠已落人手,將往取之,適纔稟過薳將軍,蒙他釋放來的。」左誠不信曰:「楚王有令:『縱放公子者,全家處斬。』某請同公子暫回關上,問明了主將,方纔可行。」伍員曰:「若見主將,我說美珠已交付與你,恐汝難於分剖。不如做人情放我,他日好相見也。」左誠知伍員英勇,不敢相抗,遂縱之東行,回到關上,隱過其事不提。伍員疾行,至於鄂渚,遙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濤萬頃,無舟可渡。伍員前阻大水,後慮追兵,心中十分危急。忽見有漁翁乘船,從下流泝水而上,員喜曰:「天不絕我命也!」乃急呼曰:「漁父渡我!漁父速速渡我!」那漁父方欲攏船,見岸上又有人行動,乃放聲歌曰:
    日月昭昭乎侵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
伍員聞歌會意,即望下流沿江趨走,至於蘆洲,以蘆荻自隱。少頃,漁翁將船攏岸,不見了伍員,復放聲歌曰: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
伍員同羋勝從蘆叢中鑽出,漁翁急招之。二人踐石登舟,漁翁將船一篙點開,輕蘭槳,飄飄而去。不勾一個時辰,達於對岸。漁翁曰:「夜來夢將星墜於吾舟,老漢知必有異人問渡,所以蕩槳出來,不期遇子。觀子容貌,的非常人,可實告我,勿相隱也。」伍員遂告姓名。漁翁嗟呀不已,曰:「子面有飢色,吾往取食啖子,子姑少待。」漁翁將舟繫於綠楊下,入村取食,久而不至。員謂勝曰:「人心難測,安知不聚徒擒我?」乃復隱於蘆花深處。少頃,漁翁取麥飯、鮑魚羹、盎漿,來至樹下,不見伍員,乃高喚曰:「蘆中人!蘆中人!吾非以子求利者也!」伍員乃出蘆中而應。漁翁曰:「知子飢困,特為取食,奈何相避耶?」伍員曰:「性命屬天,今屬於丈人矣。憂患所積,中心皇皇,豈敢相避?」漁翁進食,員與勝飽餐一頓,臨去,解佩劍以授漁翁,曰:「此先王所賜,吾祖父佩之三世矣。中有七星,價值百金,以此答丈人之惠。」漁翁笑曰:「吾聞楚王有令:『得伍員者,賜粟五萬石,爵上大夫。』吾不圖上卿之賞,而利汝百金之劍乎?且『君子無劍不遊』,子所必需,吾無所用也。」員曰:「丈人既不受劍,願乞姓名,以圖後報!」漁翁怒曰:「吾以子含冤負屈,故渡汝過江。子以後報啖我,非丈夫也!」員曰:「丈人雖不望報,某心何以自安?」固請言之。漁翁曰:「今日相逢,子逃楚難,吾縱楚賊,安用姓名為哉?況我舟楫活計,波浪生涯,雖有名姓,何期而會?萬一天遣相逢,我但呼子為『蘆中人』,子呼我為『漁丈人』,足為誌記耳。」員乃欣然拜謝。方行數步,復轉身謂漁翁曰:「倘後有追兵來至,勿洩吾機。」只因轉身一言,有分喪了漁翁性命。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28:18

第七十三回     伍員吹簫乞吳市 專諸進炙刺王僚

  話說漁丈人已渡伍員,又與飲食,不受其劍。伍員去而復回,求丈人秘密其事,恐引追兵前至,有負盛意。漁翁仰天嘆曰:「吾為德於子,子猶見疑。倘若追兵別渡,吾何以自明?請以一死絕君之疑!」言訖,解纜開船,拔舵放槳,倒翻船底,溺於江心。史臣有詩云:
    數載逃名隱釣綸,扁舟渡得楚亡臣,絕君後慮甘君死,千古傳名漁丈人。
至今武昌東北通淮門外,有解劍亭,當年子胥解劍贈漁父處也。伍員見漁丈人自溺,嘆曰:「我得汝而活,汝為我而死,豈不哀哉!」伍員與羋勝遂入吳境。行至溧陽,餒而乞食。遇一女子,方浣紗於瀨水之上,筥中有飯。伍員停足問曰:「夫人可假一餐乎?」女子垂頭應曰:「妾獨與母居,三十未嫁,豈敢售餐於行客哉?」伍員曰:「某在窮途,願乞一飯自活!夫人行賑恤之德,又何嫌乎?」女子抬頭看見伍員狀貌魁偉,乃曰:「妾觀君之貌,似非常人,寧以小嫌,坐視窮困?」於是發其簞,取盎漿,跪而進之。胥與勝一餐而止。女子曰:「君似有遠行,何不飽食?」二人乃再餐,盡其器。臨行謂女子曰:「蒙夫人活命之恩,恩在肺腑,某實亡命之夫,倘遇他人,願夫人勿言!」女子淒然嘆曰:「嗟乎!妾侍寡母三十未嫁,貞明自矢,何期饋飯,乃與男子交言。敗義墮節,何以為人!子行矣。」伍員別去,行數步,回頭視之,此女抱一大石,自投瀨水中而死。後人有讚云:
    溧水之陽,擊綿之女,惟治母餐,不通男語。矜此旅人,發其筐筥,君腹雖充,吾節已窳。捐此孱軀,以存壺矩,瀨流不竭,茲人千古!
伍員見女子投水,感傷不已,咬破指頭,瀝血書二十字於石上,曰:
    爾浣紗,我行乞;我腹飽,爾身溺。十年之後,千金報德!
伍員題訖,復恐後人看見,掬土以掩之。
  過了溧陽,復行三百餘里,至一地,名吳趨。見一壯士,碓顙而深目,狀如餓虎,聲若巨雷,方與一大漢廝打。眾人力勸不止。門內有一婦人喚曰:「專諸不可!」其人似有畏懼之狀,即時歛手歸家。員深怪之,問於旁人曰:「如此壯士,而畏婦人乎?」旁人告曰:「此吾鄉勇士,力敵萬人,不畏強禦,平生好義,見人有不平之事,即出死力相為。適纔門內喚聲,乃其母也。所喚專諸,即此人姓名。素有孝行,事母無違,雖當盛怒,聞母至即止。」員嘆曰:「此真烈士矣!」次日,整衣相訪。專諸出迎,叩其來歷。員具道姓名,并受冤始末。專諸曰:「公負此大冤,何不求見吳王,借兵報仇?」員曰:「未有引進之人,不敢自媒。」專諸曰:「君言是也。今日下顧荒居,有何見諭?」員曰:「敬子孝行,願與結交。」專諸大喜,乃入告於母,即與伍員八拜為交。員長於諸二歲,呼員為兄。員請拜見專諸之母。專諸復出其妻子相見,殺雞為黍,歡如骨肉。遂留員勝二人宿了一夜。次早,員謂專諸曰:「某將辭弟入都,覓一機會,求事吳王。」專諸曰:「吳王好勇而驕,不如公子光親賢下士,將來必有所成。」員曰:「蒙弟指教,某當牢記。異日有用弟之處,萬勿見拒!」專諸應諾。三人分別。
  員勝相隨前進,來到梅里,城郭卑隘,朝市粗立。舟車嚷嚷,舉目無親,乃藏羋勝於郊外,自己被髮佯狂,跣足塗面,手執斑竹簫一管,在市中吹之,往來乞食。其簫曲第一疊云:
    伍子胥!伍子胥!跋涉宋鄭身無依,千辛萬苦淒復悲!父仇不報,何以生為?
第二疊云:
    伍子胥!伍子胥!昭關一度變鬚眉,千驚萬恐淒復悲!兄仇不報,何以生為?
第三疊云:
    伍子胥!伍子胥!蘆花渡口溧陽溪,千生萬死及吳陲,吹簫乞食淒復悲!身仇不報,何以生為?
市人無有識者。──時周景王二十五年,吳王僚之七年也。
  再說吳公子姬光,乃吳王諸樊之子。諸樊薨,光應嗣位,因守父命,欲以次傳位於季札,故餘祭夷昧以次相及。及夷昧薨後,季札不受國,仍該立諸樊之後,爭奈王僚貪得不讓,竟自立為王。公子光心中不服,潛懷殺僚之意,其如群臣皆為僚黨,無與同謀,隱忍於中。乃求善相者曰被離,舉為吳市吏,囑以諮訪豪傑,引為己輔。一日,伍員吹簫過於吳市。被離聞簫聲甚哀,再一聽之,稍辨其音。出見員,乃大驚曰:「吾相人多矣,未見有如此之貌也!」乃揖而進之,遜於上坐。伍員謙讓不敢。被離曰:「吾聞楚殺忠臣伍奢,其子子胥出亡外國,子殆是乎?」員跼蹐未對。被離又曰:「吾非禍子者。吾見子狀貌非常,欲為子求富貴地耳。」伍員乃訴其實。早有侍人知其事,報知王僚。僚召被離引員入見。被離一面使人私報姬光得知,一面使伍員沐浴更衣,一同入朝,進謁王僚。王僚奇其貌,與之語,知其賢,即拜為大夫之職。次日,員入謝,道及父兄之冤,咬牙切齒,目中火出。王僚壯其氣,意復憐之,許為興師復仇。
  姬光素聞伍員智勇,有心收養他,聞先謁王僚,恐為僚所親用,心中微慍。乃往見王僚曰:「光聞楚之亡臣伍員,來奔我國,王以為何如人?」僚曰:「賢而且孝。」光曰:「何以見之?」僚曰:「勇壯非常,與寡人籌策國事,無不中窾,是其賢也。念父兄之冤,未曾須臾忘報,乞師於寡人,是其孝也。」光曰:「王許以復仇乎?」僚曰:「寡人憐其情,已許之矣。」光諫曰:「萬乘之主,不為匹夫興師。今吳楚搆兵已久,未見大勝。若為子胥興師,是匹夫之恨,重於國恥也。勝則彼快其憤,不勝則我益其辱,必不可!」王僚以為然,遂罷伐楚之議。伍員聞光之入諫,曰:「光方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也。」乃辭大夫之職不受。光復言於王僚曰:「子胥以王不肯興師,辭職不受,有怨望之心,不可用之。」僚遂疏伍員,聽其辭去,但賜以陽山之田百畝。員與勝遂耕於陽山之野。姬光私往見之,饋以米粟布帛,問曰:「子出入吳楚之境,曾遇有才勇之士,略如子胥者乎?」員曰:「某何足道。所見有專諸者,真勇士也!」光曰:「願因子胥得交於專先生。」員曰:「專諸去此不遠,當即召之,明旦可入謁也。」光曰:「既是才勇之士,某即當造請,豈敢召乎?」乃與伍員同車共載,直造專諸之家。專諸方在街坊磨刀,為人屠豕,見車馬紛紛,方欲走避。伍員在車上呼曰:「愚兄在此。」專諸慌忙停刀,候伍員下車相見。員指公子光曰:「此吳國長公子,慕吾弟英雄,特來造見,弟不可辭。」專諸曰:「某閭巷小民,有何德能,敢煩大駕。」遂揖公子光而進。篳門蓬戶,低頭而入。公子光先拜,致生平相慕之意。專諸答拜。光奉上金帛為贄,專諸固讓。伍員從旁力勸,方纔肯受。自此專諸遂投於公子光門下。光使人日饋粟肉,月給布帛,又不時存問其母。專諸甚感其意。一日,問光曰:「某村野小人,蒙公子豢養之恩,無以為報。倘有差遣,惟命是從。」光乃屏左右,述其欲刺王僚之意。專諸曰:「前王夷昧卒,其子分自當立,公子何名而欲害之?」光備言祖父遺命,以次相傳之故:「季札既辭,宜歸適長。適長之後,即光之身也。僚安得為君哉?吾力弱不足以圖大事,故欲借助於有力者。」專諸曰:「何不使近臣從容言於王側,陳前王之命,使其退位?何必私備劍士,以傷先王之德?」光曰:「僚貪而恃力,知進之利,不能退讓,若與之言,反生忌害。光與僚勢不兩立!」專諸奮然曰:「公子之言是也。但諸有老母在堂,未敢以死相許。」光曰:「吾亦知爾母老子幼,然非爾無與圖事者。苟成其事,君之子母,即吾子母也,自當盡心養育,豈敢有負於君哉?」專諸沉思良久,對曰:「凡事輕舉無功,必圖萬全。夫魚在千仞之淵,而入漁人之手者,以香餌在也。欲刺王僚,必先投王之所好,乃能親近其身。不知王所好何在?」光曰:「好味。」專諸曰:「味中何者最甘?」光曰:「尤好魚炙。」專諸曰:「某請暫辭。」公子光曰:「壯士何往?」專諸曰:「某往學治味,庶可近吳王耳。」專諸遂往太湖學炙魚。凡三月,嘗其炙者,皆以為美。然後復見姬光,光乃藏專諸於府中。髯翁有詩云:
    剛直人推伍子胥,也因獻媚進專諸。欲知弒械從何起?三月湖邊學炙魚。
姬光召伍子胥,謂:「專諸已精其味矣,何以得近吳王?」員對曰:「夫鴻鵠所以不可制者,以羽翼在也。欲制鴻鵠,必先去其羽翼。吾聞公子慶忌,筋骨如鐵,萬夫莫當,手能接飛鳥,步能格猛獸。王僚得一慶忌,旦夕相隨,尚且難以動手。況其母弟掩餘燭庸並握兵權,雖有擒龍搏虎之勇,鬼神不測之謀,安能濟事。公子欲除王僚,必先去此三子,然後大位可圖。不然,雖幸而成事,公子能安然在位乎?」光俛思半晌,恍然曰:「君言是也。且歸爾田,俟有閒隙,然後相議耳。」員乃辭去。
  是年,周景王崩。有嫡世子曰猛,次曰,長庶子曰朝。景王寵愛朝,囑於大夫賓孟,欲更立世子之位,未行而崩。劉獻公摯亦卒,子劉卷字伯蚡嗣立。素與賓孟有隙,遂同單穆公旗殺賓孟,立世子猛,是為悼王。尹文公固、甘平公鰌、召莊公奐,素附子朝,三家合兵,使上將南宮極率之以攻劉卷。卷出奔揚,單旗奉王猛次於皇。子朝使其黨鄩肹伐皇,肹敗死。晉頃公聞王室大亂,遣大夫籍談荀躒帥師納王於王城。尹固亦立子朝於京。未幾,王猛病卒,單旗劉卷復立其弟,是為敬王,居翟泉。周人呼為東王,朝為西王。二王互相攻殺,六年不決。召莊公奐卒,南宮極為天雷震死,人心聳懼。晉大夫荀躒,復率諸侯之師,納敬王於成周,擒尹固,子朝兵潰。召奐之子嚚反攻子朝,朝出奔楚,諸侯遂城成周而還。敬王以召嚚為反覆,與尹固同斬於市,周人快之。此是後話。
  且說周敬王即位之元年,吳王僚之八年也。時楚故太子建之母在鄖,費無極恐其為伍員內應,勸平王誅之。建母聞之,陰使人求救於吳。吳王僚使公子光往鄖取建母,行及鐘離,楚將薳越帥師拒之,馳報郢都。平王拜令尹陽為大將,并徵陳、蔡、胡、沈、許五國之師。胡子名髡,沈子名逞,二君親自引兵。陳遣大夫夏齧,頓胡二國,亦遣大夫助戰。胡、沈、陳之兵營於右,頓、許、蔡之兵營於左,薳越大軍居中。姬光亦馳報吳王。王僚同公子掩餘率大軍一萬,罪人三千,來至雞父下寨。兩邊尚未約戰,適楚令尹陽暴疾卒,薳越代領其眾,姬光言於王僚曰:「楚亡大將,其軍已喪氣矣。諸侯相從者雖眾,然皆小國,畏楚而來,非得已也。胡沈之君,幼不習戰。陳夏齧勇而無謀。頓、許、蔡三國久困楚令,其心不服,不肯盡力。七國同役而不同心,楚帥位卑無威,若分師先犯胡沈與陳,必先奔。諸國乖亂,楚必震懼,可全敗也。請示弱以誘之,而以精卒持其後。」王僚從其計。乃為三陣,自率中軍,姬光在左,公子掩餘在右,各飽食嚴陣以待。先遣罪人三千,亂突楚之右營。時秋七月晦日,兵家忌晦,故胡子髡沈子逞及陳夏齧,俱不做整備;及聞吳兵到,開營擊之。罪人原無紀律,或奔或止;三國以吳兵散亂,彼此爭功追逐,全無隊伍。姬光帥左軍乘亂進擊,正遇夏齧,一戟刺於馬下。胡沈二君心慌,奪路欲走。公子掩餘右軍亦到,二君如飛禽入網,無處逃脫,俱為吳軍所獲。軍士死者無數,生擒甲士八百餘人。姬光喝教將胡沈二君斬首。卻縱放甲士,使奔報楚之左軍,言:「胡沈二君及陳大夫俱被殺矣!」許、蔡、頓三國將士,嚇得心膽墮地,不敢出戰,各尋走路。王僚合左右二軍,如泰山一般倒壓下來。中軍薳越未及成陣,軍士散其大半。吳兵隨後掩殺,殺得屍橫遍野,流血成渠。薳越大敗,奔五十里方脫。姬光直入鄖陽,迎取楚夫人以歸。蔡人不敢拒敵。薳越收拾敗兵,止存其半,聞姬光單師來鄖陽取楚夫人,乃星夜赴之。比及楚軍至蔡,吳兵已離鄖陽二日矣。薳越知不可追,仰天嘆曰:「吾受命守關,不能緝獲亡臣,是無功也。既喪七國之師,又失君夫人,是有罪也。無一功而負二罪,何面復見楚王乎?」遂自縊而死。楚平王聞吳師勢大,心中甚懼,用囊瓦為令尹,以代陽之位。瓦獻計謂郢城卑狹,更於其東闢地,築一大城,比舊高七尺,廣二十餘里,名舊城為紀南城,以其在紀山之南也;新城仍名郢,徙都居之。復築一城於西,以為右臂,號曰麥城。三城似品字之形,聯絡有勢,楚人皆以為瓦功。沈尹戍笑曰:「子常不務修德政,而徒事興築,吳兵若至,雖十郢城何益哉?」囊瓦欲雪雞父之恥,大治舟楫,操演水軍。三月,水手習熟,囊瓦率舟師,從大江直逼吳疆,耀武而還。吳公子光聞楚師犯邊,星夜來援,比至境上,囊瓦已還師矣。姬光曰:「楚方耀武而還,邊人必不為備。」乃潛師襲巢滅之,并滅鐘離,奏凱而歸。
  楚平王聞二邑被滅,大驚,遂得心疾,久而不愈。至敬王四年,疾篤,召囊瓦及公子申,至於榻前,以太子珍囑之,而薨。囊瓦與郤宛商議曰:「太子珍年幼,且其母乃太子建所聘,非正也。子西長而好善,立長則名順,建善則國治,誠立子西,楚必賴之。」郤宛以囊瓦之言,告於公子申。申怒曰:「若廢太子,是彰君王之穢行也。太子秦出,其母已立為君夫人,可謂非嫡嗣乎?棄嫡而失大援,外內惡之。令尹欲以利禍我,其病狂乎?再言及,吾必殺之!」囊瓦懼,乃奉珍主喪即位,改名曰軫,是為昭王。囊瓦仍為令尹,伯郤宛為左尹,鄢將師為右尹,費無極以師傅舊恩,同執國政。
  卻說鄭定公聞吳人取楚夫人以歸,乃使人賷珠玉簪珥追送之,以解殺建之恨。楚夫人至吳,吳王賜宅西門之外,使羋勝奉之。伍員聞平王之死,捶胸大哭,終日不止。公子光怪而問曰:「楚王乃子仇人,聞死當稱快,胡反哭之?」員曰:「某非哭楚王也。恨吾不能梟彼之頭,以雪吾恨,使得終於牖下耳。」光亦為嗟嘆。胡曾先生有詩曰:
    父兄冤恨未曾酬,已報淫狐獲首邱;手刃不能償夙願,悲來霜鬢又添秋。
伍員自恨不能及平王之身,報其仇怨,一連三夜無眠,心中想出一個計策來,謂姬光曰:「公子欲行大事,尚無間可乘耶?」光曰:「晝夜思之,未得其便。」員曰:「今楚王新歿,朝無良臣,公子何不奏過吳王,乘楚喪亂之中,發兵南伐,可以圖霸?」光曰:「倘遣吾為將,奈何?」員曰:「公子誤為墜車而得足疾者,王必不遣。然後薦掩餘燭庸為將,更使公子慶忌結連鄭衛,共攻楚國,此一網而除三翼,吳王之死在目下矣。」光又問曰:「三翼雖去,延陵季子在朝,見我行篡,能容我乎?」員曰:「吳晉方睦,再令季子使晉,以窺中原之釁。吳王好大而疏於計,必然聽從。待其遠使歸國,大位已定,豈能復議廢立哉?」光不覺下拜曰:「孤之得子胥,乃天賜之!」次日,以乘喪伐楚之利,入言於王僚,僚欣然聽之。光曰:「此事某應效勞,奈因墜車損其足脛,方就醫療,不能任勞。」僚曰:「然則何人可將?」光曰:「此大事,非至親信者,不可託也。王自擇之。」僚曰:「掩餘燭庸可乎?」光曰:「得人矣。」光又曰:「向來晉楚爭霸,吳為屬國。今晉既衰微,而楚復屢敗,諸侯離心,未有所歸,南北之政,將歸於東。若遣公子慶忌往收鄭衛之兵,并力攻楚;而使延陵季子聘晉,以觀中原之釁;王簡練舟師,以擬其後,霸可成也。」王僚大喜,使掩餘燭庸帥師伐楚,季札聘於晉國,惟慶忌不遣。
  單說掩餘燭庸引師二萬,水陸並進,圍楚潛邑。潛邑大夫堅守不出,使人入楚告急。時楚昭王新立,君幼臣讒,聞吳兵圍潛,舉朝慌急無措。公子申進曰:「吳人乘喪來伐,若不出兵迎敵,示之以弱,啟其深入之心。依臣愚見,速令左司馬沈尹戍率陸兵一萬救潛,再遣左尹郤宛率水軍一萬,從淮汭順流而下,截住吳兵之後,使他首尾受敵,吳將可坐而擒矣。」昭王大喜,遂用子西之計,調遣二將,水陸分道而行。
  卻說掩餘燭庸正圍潛邑,諜者報:「救兵來到。」二將大驚,分兵一半圍城,一半迎敵。沈尹戍堅壁不戰,使人四下將樵汲之路,俱用石子壘斷。二將大驚。探馬又報:「楚將郤宛引舟師從沙汭塞斷江口。」吳兵進退兩難,乃分作兩寨,為犄角之勢,與楚將相持,一面遣人入吳求救。姬光曰:「臣向者欲徵鄭衛之兵,正為此也。今日遣之,尚未為晚。」王僚乃使慶忌糾合鄭衛。四公子俱調開去了,單留姬光在國。
  伍員乃謂光曰:「公子曾覓利匕首乎?欲用專諸,此其時矣。」光曰:「然。昔越王允常,使歐冶子造劍五枚,獻其三枚於吳,一曰『湛廬』,二曰『磐郢』,三曰『魚腸』。『魚腸』,乃匕首也。形雖短狹,砍鐵如泥。先君以賜我,至今寶之,藏於床頭,以備非常。此劍連夜發光,意者神物欲自試,將飽王僚之血乎?」遂出劍與員觀之,員誇獎不已。即召專諸以劍付之。專諸不待開言,已知光意,慨然曰:「王信可殺也。二弟遠離,公子出使,彼孤立耳,無如我何。但死生之際,不敢自主,候稟過老母,方敢從命。」專諸歸視其母,不言而泣。母曰:「諸何悲之甚也?豈公子欲用汝耶?吾舉家受公子恩養,大德當報,忠孝豈能兩全?汝必亟往,勿以我為念!汝能成人之事,垂名後世,我死亦不朽矣。」專諸猶依依不舍。母曰:「吾思飲清泉,可於河下取之。」專諸奉命汲泉於河,比及回家,不見老母在堂,問其妻。妻對曰:「姑適言困倦,閉戶思臥,戒勿驚之。」專諸心疑,啟牖而入,老母自縊於床上矣。髯仙有詩云:
    願子成名不惜身,肯將孝子換忠臣;世間盡為貪生誤,不及區區老婦人。
專諸痛哭一場,收拾殯殮,葬於西門之外。謂其妻曰:「吾受公子大恩,所以不敢盡死者,為老母也。今老母已亡,吾將赴公子之急。我死,汝母子必蒙公子恩眷,勿為我牽掛。」言畢,來見姬光,言母死之事。光十分不過意,安慰了一番。良久,然後復論及王僚之事。專諸曰:「公子盍設享以來吳王?王若肯來,事八九濟矣。」光乃入見王僚曰:「有庖人從太湖來,新學炙魚,味甚鮮美,異於他炙。請王辱臨下舍而嘗之!」王僚好的是魚炙,遂欣然許諾:「來日當過王兄府上,不必過費。」光是夜預伏甲士於窟室之中,再命伍員暗約死士百人,在外接應。於是大張飲具。
  次早,復請王僚。僚入宮,告其母曰:「公子光具酒相延,得無有他謀乎?」母曰:「光心氣怏怏,常有愧恨之色,此番相請,諒無好意,何不辭之?」僚曰:「辭則生隙;若嚴為之備,又何懼哉!」於是被猊之甲三重,陳設兵衛,自王宮起,直至光家之門,街衢皆滿,接連不斷。僚駕及門,光迎入拜見。既入席安坐,光侍坐於傍。僚之親戚近信,布滿堂階。侍席力士百人,皆操長戟,帶利刀,不離王之左右。庖人獻饌,皆從庭下搜簡更衣,然後膝行而前,十餘力士握劍夾之以進。庖人置饌,不敢仰視,復膝行而出。光獻觴致敬,忽作唑足,偽為痛苦之狀,乃前奏曰:「光足疾舉發,痛徹心髓,必用大帛纏緊,其痛方止。幸王寬坐須叟,容裹足便出。」僚曰:「王兄請自方便。」光一步一躓,入內潛進窟室中去了。少頃,專諸告進魚炙,搜簡如前。誰知這口魚腸短劍,已暗藏於魚腹之中。力士挾專諸膝行至於王前,用手擘魚以進,忽地抽出匕首,逕椎王僚之胸。手勢去得十分之重,直貫三層堅甲,透出背脊。王僚大叫一聲,登時氣絕。侍衛力士,一擁齊上,刀戟並舉,將專諸剁做肉泥,堂中大亂。姬光在窟室中知已成事,乃縱甲士殺出,兩下交鬥。這一邊知專諸得手,威加十倍,那一邊見王僚已亡,勢減三分。僚眾一半被殺,一半奔逃,其所設軍衛,俱被伍員引眾殺散。奉姬光升車入朝,聚集群臣,將王僚背約自立之罪,宣布國人明白:「今日非光貪位,實乃王僚之不義也。光權攝大位,待季子返國,仍當奉之。」乃收拾王僚屍首,殯殮如禮。又厚葬專諸,封其子專毅為上卿。封伍員為行人之職,待以客禮而不臣。市吏被離舉薦伍員有功,亦升大夫之職。散財發粟,以賑窮民,國人安之。姬光心念慶忌在外,使善走者覘其歸期,姬光自率大兵,屯於江上以待之。慶忌中途聞變,即馳去。姬光乘駟馬追之,慶忌棄車而走,其行如飛,馬不能及。光命集矢射之。慶忌挽手接矢,無一中者。姬光知慶忌必不可得,乃誡西鄙嚴為之備,遂還吳國。又數日,季札自晉歸,知王僚已死,逕往其墓,舉哀成服。姬光親詣墓所,以位讓之,曰:「此祖父諸叔之意也。」季札曰:「汝求而得之,又何讓為?苟國無廢祀,民無廢主,能立者即吾君矣。」光不能強,乃即吳王之位,自號為闔閭。季札退守臣位。──此周敬王五年事也。札恥爭國之事,老於延陵,終身不入吳國,不與吳事,時人高之。及季札之死,葬於延陵,孔子親題其碑曰:「有吳延陵季子之墓。」史臣有讚云:
    貪夫殉利,簞豆見色。《春秋》爭弒,不顧骨肉。孰如季子,始終讓國,堪愧僚光,無慚泰伯。
宋儒又論季札辭國生亂,為賢名之玷。有詩云:
    只因一讓啟群爭,辜負前人次及情;若使延陵成父志,蘇臺麋鹿豈縱橫?
  且說掩餘燭庸困在潛城,日久救兵不至,正在躊躇脫身之計。忽聞姬光弒主奪位,二人放聲大哭,商議道:「光既行弒奪之事,必不相容。欲要投奔楚國,又恐楚不相信。正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燭庸曰:「目今困守於此,終無了期。且乘夜從僻路逃奔小國,以圖後舉。」掩餘曰:「楚兵前後圍裹,如飛鳥入籠,焉能自脫?」燭庸曰:「吾有一計,傳令兩寨將士,詐稱來日欲與楚兵交鋒,至夜半,與兄微服密走,楚兵不疑。」掩餘然其言。兩寨將士秣馬蓐食,專候軍令布陣。掩餘與燭庸同心腹數人,扮作哨馬小軍,逃出本營。掩餘投奔徐國,燭庸投奔鐘吾。及天明,兩寨皆不見其主將,士卒混亂,各搶船隻奔歸吳國。所棄甲兵無數,皆被郤宛水軍所獲。諸將欲乘吳之亂,遂伐吳國。郤宛曰:「彼乘我喪非義,吾奈何效之?」乃與沈尹戍一同班師,獻吳俘。楚昭王以郤宛有功,以所獲甲兵之半賜之,每事諮訪,甚加敬禮。費無極忌之益深,乃生一計,欲害郤宛。畢竟費無極用何計策,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28:52

第七十四回     囊瓦懼謗誅無極 要離貪名刺慶忌

  話說費無極心忌伯郤宛,與鄢將師商量出一個計策來,詐謂囊瓦曰:「子惡欲設享相延,託某探相國之意,未審相國肯降重否?」囊瓦曰:「彼若見招,豈有不赴之理?」無極又謂郤宛曰:「令尹向吾言,欲飲酒於吾子之家,未知子肯為治具否?託吾相探。」郤宛不知是計,應曰:「某位居下僚,蒙令尹枉駕,誠為榮幸!明日當備草酌奉候,煩大夫致意。」無極曰:「子享令尹,以何物致敬?」郤宛曰:「未知令尹所好何在?」無極曰:「令尹最好者,堅甲利兵也。所以欲飲酒於公家者,以吳之俘獲,半歸於子,故欲借觀耳。子盡出所有,吾為子擇之。」郤宛果然將楚平王所賜,及家藏兵甲,盡出以示無極。無極取其堅利者,各五十件,曰:「足矣。子帷而寘諸門,令尹來必問,問則出以示之。令尹必愛而玩之,因以獻焉。若他物,非所好也。」郤宛信以為然,遂設帷於門之左,將甲兵置於帷中。盛陳肴核,託費無極往邀囊瓦。囊瓦將行,無極曰:「人心不可測也。吾為子先往,探其設享之狀,然後隨行。」無極去少頃,踉蹌而來,喘吁未定,謂囊瓦曰:「某幾誤相國。子惡今日相請,非懷好意,將不利於相國也。適見帷兵甲於門,相國誤往,必遭其毒!」囊瓦曰:「子惡素與我無隙,何至如此?」無極曰:「彼恃王之寵,欲代子為令尹耳。且吾聞子惡陰通吳國,救潛之役,諸將欲遂伐吳國,子惡私得吳人之賂,以為乘亂不義,遂強左司馬班師而回。夫吳乘我喪,我乘吳亂,正好相報,奈何去之!非得吳賂,焉肯違眾輕退?子惡若得志,楚國危矣。」囊瓦意猶未信,更使左右往視,回報:「門幕中果伏有甲兵。」囊瓦大怒,即使人請鄢將師至,訴以郤宛欲謀害之事。將師曰:「郤宛與陽令終、陽完、陽佗,晉陳三族合黨,欲專楚政,非一日矣。」囊瓦曰:「異國匹夫,乃敢作亂,吾當手刃之!」遂奏聞楚王,令鄢將師率兵甲以攻伯氏。伯郤宛知為無極所賣,自刎而死。其子伯嚭,懼禍逃出郊外去了。囊瓦命焚伯氏之居,國人莫肯應者。瓦益怒,出令曰:「不焚伯氏,與之同罪!」眾人盡知郤宛是個賢臣,誰肯焚燒其宅,被囊瓦逼迫不過,各取禾藁一把在手,投於伯氏門外而走。瓦乃親率家眾,將前後門圍住,放起大火。可憐左尹府第一區,登時化為灰燼,連郤宛之屍,亦燒毀無存。盡滅伯氏之族。復拘陽令終、陽完、陽佗、晉陳,誣以通吳謀叛,皆殺之,國中無不稱冤者。忽一日,囊瓦於月夜登樓,聞市上歌聲,朗然可辨。瓦聽之,其歌云:
    莫學郤大夫,忠而見誅,身既死,骨無餘。楚國無君,惟費與鄢,令尹木偶,為人作繭。天若有知,報應立顯。
瓦急使左右察其人不得。但見市廛家家祀神,香火相接,問:「神何姓名?」答曰:「即楚忠臣伯郤宛也。無罪枉殺,冀其上訴於天耳。」左右還報囊瓦。瓦乃訪之朝中,公子申等皆言:「郤宛無通吳之事。」瓦心中頗悔。沈尹戍聞郊外賽神者,皆咒詛令尹,乃來見囊瓦曰:「國人胥怨矣!相國獨不聞乎?夫費無極,楚之讒人也,與鄢將師共為蒙蔽。去朝吳,出蔡侯朱,教先王為滅倫之事,致太子建身死外國,冤殺伍奢父子,今又殺左尹,波及陽晉二家,百姓怨此二人,入於骨髓。皆云相國縱其為惡,怨詈咒詛,遍於國中。夫殺人以掩謗,仁者猶不為,況殺人以興謗乎?子為令尹,而縱讒慝以失民心,他日楚國有事,寇盜興於外,國人叛於內,相國其危哉!與其信讒以自危,孰若除讒以自安耶?」囊瓦瞿然下席,曰:「是瓦之罪也。願司馬助吾一臂,誅此二賊!」沈尹戍曰:「此社稷之福,敢不從命!」沈尹戍即使人揚言於國中曰:「殺左尹者,皆費鄢二人所為,令尹已覺其奸。今往討之,國人願從者皆來!」言猶未畢,百姓爭執兵先驅。囊瓦乃收費無極鄢將師數其罪,梟之於市。國人不待令尹之命,將火焚兩家之宅,盡滅其黨,於是謗詛方息。史臣有詩云:
    不焚伯氏焚鄢費,公論公心在國人。令尹早同司馬計,讒言何至害忠臣!
又有一詩,言鄢費二人一生害人,還以自害,讒口作惡,亦何益哉?詩云:
    順風放火去燒人,忽地風回燒自身;毒計奸謀渾似此,惡人幾個不遭屯!
  再說吳王闔閭元年,乃周敬王之六年也。闔閭訪國政於伍員,曰:「寡人欲強國圖霸,如何而可?」伍員頓首垂淚而對曰:「臣,楚國之亡虜也,父兄含冤,骸骨不葬,魂不血食,蒙垢受辱,來歸命於大王,幸不加戮,何敢與聞吳國之政?」闔閭曰:「非夫子,寡人不免屈於人下。今幸蒙一言之教,得有今日,方且託國於子,何故中道忽生退志?豈以寡人為不足耶?」伍員對曰:「臣非以大王為不足也。臣聞『疏不間親,遠不間近。』臣豈敢以羈旅之身,居吳國謀臣之上乎?況臣大讎未報,方寸搖搖,自不知謀,安能謀國?」闔閭曰:「吳國謀臣,無出子右者,子勿辭。俟國事稍定,寡人為子報仇,惟子所命!」伍員曰:「王所謀者,何也?」闔閭曰:「吾國僻在東南,險阻卑濕,又有海潮之患,倉庫不設,田疇不墾,國無守禦,民無固志,無以威示鄰國,為之奈何?」伍員對曰:「臣聞治民之道,在安居而理。夫霸王之業,從近制遠。必先立城郭,設守備,實倉廩,治兵革,使內有可守,而外可以應敵。」闔閭曰:「善。寡人委命於子,子為寡人圖之。」伍員乃相土形之高卑,嘗水味之鹹淡,乃於姑蘇山東北三十里,得善地,造築大城,周迴四十七里,陸門八,象天八風,水門八,法地八聰。那八門:
    南曰盤門蛇門,北曰齊門平門,東曰婁門匠門,西曰閶門胥門。
盤門者,以水之盤曲也;蛇門者,以在巳方,生肖屬蛇也;齊門者,以齊國在其北也;平門者,水陸地相稱也;婁門者,婁江之水所聚也;匠門者,聚匠作於此也;閶門者,通閶闔之氣也;胥門者,向姑胥山也。越在東南,正在巳方,故蛇門之上,刻有木蛇,其首向內,示越之臣服於吳也。南向復築小城,周圍十里,南北西俱有門,惟東不開門,欲以絕越之光明也。吳地在東為辰方,生肖屬龍,故小城南門上為兩鯢,以象龍角。城郭既成,迎闔閭自梅里徙都於此。城中前朝後市,左祖右社,倉廩府庫,無所不備。大選民卒,教以戰陣射御之法。別築一城於鳳凰山之南,以備越寇,名南武城。
  闔閭以「魚腸」為不祥之物,函封不用。築冶城於牛首山,鑄劍數千,號曰「扁諸」。又訪得吳人干將,與歐冶子同師,使居匠門,別鑄利劍。干將乃採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妙選時日,天地下降,百神臨觀,聚炭如邱,使童男童女三百人,裝炭鼓橐。如是三月,而金鐵之精不銷,干將不知其故。其妻莫邪謂曰:「夫神物之化,須人氣而後成。今子作劍三月不就,得無待人而成乎?」干將曰:「昔吾師為冶不化,夫妻俱入爐中,然後成物。至今即山作冶,必麻絰草衣祭爐,然後敢發。今吾鑄劍不成,亦若是耶?」莫邪曰:「師能爍身以成神器,吾何難效之?」於是莫邪沐浴斷髮剪爪,立於爐傍,使男女復鼓橐,炭火方烈,莫邪自投於爐。頃刻銷鑠,金鐵俱液,遂瀉成二劍。先成者為陽,即名「干將」;後成者為陰,即名「莫邪」。陽作龜文,陰作漫理。干將匿其陽,止以「莫邪」獻於吳王。王試之石,應手而開。今虎邱「試劍石」是也。王賞之百金。其後吳王知干將匿劍,使人往取,如不得劍,即當殺之。干將取劍出觀,其劍自匣中躍出,化為青龍,干將乘之,升天而去,疑已作劍仙矣。使者還報,吳王嘆息,自此益寶「莫邪」。「莫邪」留吳,不知下落。直至六百餘年之後,晉朝張華丞相,見牛斗之間有紫氣,聞雷煥妙達象緯,召而問之。煥曰:「此寶劍之精,在豫章豐城。」華即補煥為豐城令。煥既到縣,掘獄屋基,得一石函,長踰六尺,廣三尺,開視之,內有雙劍。以南昌西山之土拭之,光芒豔發。以一劍送華,留一劍自佩之。華報曰:「詳觀劍文,乃『干將』也。尚有『莫邪』,何為不至?雖然,神物終當合耳。」其後煥同華佩劍過延平津,劍忽躍出入水,急使人入水求之,惟見兩龍張鬣相向,五色炳耀,使人恐懼而退。以後二劍更不出現,想神物終歸天上矣。今豐城縣有劍池,池前石函,土瘞其半,俗呼石門,即雷煥得劍處。此乃「干將」「莫邪」之結末也。後人有《寶劍銘》云:
    五山之精,六氣之英;鍊為神器,電燁霜凝。虹蔚波映,龍藻龜文;斷金切玉,威動三軍。
  話說吳王闔閭既寶「莫邪」,復募人能作金鉤者,賞以百金。國人多有作鉤來獻者。有鉤師貪王之重賞,將二子殺之,取其血以釁金,遂成二鉤,獻於吳王。越數日,其人詣宮門求賞。吳王曰:「為鉤者眾,爾獨求賞,爾之鉤何以異於人乎?」鉤師曰:「臣利王之賞,殺二子以成鉤,豈他人可比哉?」王命取鉤,左右曰:「已混入眾鉤之中,形製相似,不能辨識。」鉤師曰:「臣請觀之。」左右悉取眾鉤,置於鉤師之前,鉤師亦不能辨。乃向鉤呼二子之名曰:「吳鴻,扈稽!我在於此,何不顯靈於王前也?」叫聲未絕,兩鉤忽飛出,貼於鉤師之胸。吳王大驚曰:「爾言果不謬矣!」乃以百金賞之。遂與「莫邪」俱佩服於身。
  其時楚伯嚭出奔在外,聞伍員已顯用於吳,乃奔吳,先謁伍員。員與之相對而泣,遂引見闔閭。闔閭問曰:「寡人僻處東海,子不遠千里,遠辱下土,將何以教寡人乎?」嚭曰:「臣之祖父,效力於楚再世矣。臣父無罪,橫被焚戮。臣亡命四方,未有所屬。今聞大王高義,收伍子胥於窮厄,故不遠千里,束身歸命。惟大王死生之!」闔閭惻然,使為大夫,與伍員同議國事。吳大夫被離私問於伍員曰:「子何見而信嚭乎?」員曰:「吾之怨正與嚭同,諺云:『同疾相憐,固憂相救。』驚翔之鳥,相隨而集;瀨下之水,因復俱流。子何怪焉?」被離曰:「子見其外,未見其內也。吾觀嚭之為人,鷹視虎步,其性貪佞,專功而擅殺,不可親近。若重用之,必為子累。」伍員不以為然,遂與伯嚭俱事吳王。後人論被離既識伍員之賢,又識伯嚭之佞,真神相也。員不信其言,豈非天哉!有詩云:
    能知忠勇辨奸回,神相如離亦異哉!若使子胥能預策,豈容糜鹿到蘇臺?
  話分兩頭。再說公子慶忌逃奔於艾城,招納死士,結連鄰國,欲待時乘隙,伐吳報讎。闔閭聞其謀,謂伍員曰:「昔專諸之事,寡人全得子力。今慶忌有謀吳之心,飲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子更為寡人圖之。」伍員對曰:「臣不忠無行,與大王圖王僚於私室之中,今復圖其子,恐非皇天之意。」闔閭曰:「昔武王誅紂,復殺武庚,周人不以為非。皇天所廢,順天而行。慶忌若存,王僚未死,寡人與子成敗共之,寧可以小不忍而釀大患?寡人更得一專諸,事可了矣。子訪求謀勇之士,已非一日,亦有其人否乎?」伍員曰:「難言也。臣所厚有一細人,似可與謀者。」闔閭曰:「慶忌力敵萬人,豈細人所能謀哉?」員對曰:「是雖細人,實有萬人之勇。」闔閭曰:「其人為誰?子何以知其勇?試為寡人言之。」伍員遂將勇士姓名出處備細說來。正是:
    說時華岳山搖動,話到長江水逆流。只為子胥能舉薦,要離姓字播春秋。
伍員曰:「其人姓要名離,吳人也。臣昔曾見其折辱壯士椒邱訢,是以知其勇。」闔閭曰:「折辱之事如何?」員對曰:「椒邱訢者,東海上人也。有友人仕於吳而死,訢至吳奔其喪。車過淮津,欲飲馬於津。津吏曰:『水中有神,見馬即出取之,君勿飲也。』訢曰:『壯士在此,何神敢干我哉!』乃使從者解驂,飲於津水,馬果嘶而入水。津吏曰:『神取馬去矣!』椒邱訢大怒,袒裼持劍入水,求神決戰。神興濤鼓浪,終不能害。三日三夜,椒邱訢從水中出,一目為神所傷,遂眇。至吳行弔,坐於喪席,訢恃其與水神決戰之勇,以氣凌人,輕傲於士大夫,言詞不遜。時要離與訢對坐,忽然有不平之色,謂訢曰:『子見士大夫而有傲色,得無以勇士自居耶?吾聞勇士之鬥也,與日戰不移表,與鬼神戰不旋踵,與人戰不違聲,寧死不受其辱。今子與神鬥於水,失馬不能追,又受眇目之羞,形殘名辱,不與并命,而猶戀戀於餘生,此天地間最無用之物。且不當以面目見人,況傲士乎!』椒邱訢被詈,頓口無言,含愧出席而去。要離至晚還舍,誡其妻曰:『我辱勇士椒邱訢於大家之喪,恨怨鬱積,今夜必來殺我,以報其恥。吾當僵臥室中,以待其來,懼勿閉門。』妻知要離之勇,從其言。椒邱訢果於夜半挾利刃,逕造要離之舍,見門扉不掩,堂戶大開,直趨其室。見一人垂手放髮,臨窗僵臥,觀之,乃要離也。見訢來,直挺不動,亦無懼意。訢以劍承要離之頸,數之曰:『汝有當死者三,汝知之乎?』離曰:『不知。』訢曰:『汝辱我於大家之喪,一死也;歸不關閉,二死也;見我而不起避,三死也。汝自求死,勿以我為怨!』要離曰:『我無三死之過,爾有三不肖之愧,爾知之乎?』訢曰:『不知。』要離曰:『吾辱爾於千人之眾,爾不敢酬一言,一不肖也;入門不咳,登堂無聲,有掩襲之心,二不肖也;以劍承吾之頸,尚敢大言,三不肖也。爾有三不肖,而反責我,不可鄙哉?』椒邱訢乃收劍嘆曰:『吾之勇,自計世人莫有及者,離乃加吾之上,真乃天下勇士。吾若殺之,豈不貽笑於人?然不能殺汝,亦難以勇稱於世矣!』乃投劍於地,以頭觸牖而死。方其在喪席之時,臣亦與坐,故知其詳。豈非有萬人之勇乎?」闔閭曰:「子為我召之。」伍員乃往見要離曰:「吳王聞吾子高義,願一見顏色。」離驚曰:「吾乃吳下小民,有何德能,敢奉吳王之詔?」伍員再申言吳王願見之意。要離乃隨伍員入謁。
  闔閭初聞伍員誇要離之勇,意必魁偉非常,及見離,身材僅五尺餘,腰圍一束,形容醜陋,大失所望,心中不悅。問曰:「子胥稱勇士要離,乃子乎?」離曰:「臣細小無力,迎風則伏,負風則僵,何勇之有。然大王有所遣,不敢不盡其力。」闔閭嘿然不應。伍員已知其意,奏曰:「夫良馬不在形之高大,所貴者力能任重,足能致遠而已。要離形貌雖陋,其智術非常,非此人不能成事,王勿失之!」闔閭乃延入後宮賜坐。要離進曰:「大王意中所患,得非亡王之公子乎?臣能殺之。」闔閭笑曰:「慶忌骨騰肉飛,走踰奔馬,矯捷如神,萬夫莫當,子恐非其敵也!」要離曰:「善殺人者,在智不在力。臣能近慶忌,刺之,如割雞耳。」闔閭曰:「慶忌明智之人,招納四方亡命,豈肯輕信國中之客,而近子哉?」要離曰:「慶忌招納亡命,將以害吳。臣詐以負罪出奔,願王戮臣妻子,斷臣右手。慶忌必信臣而近之矣。如是而後可圖也。」闔閭愀然不樂曰:「子無罪,吾何忍加此慘禍於子哉?」要離曰:「臣聞『安妻子之樂,不盡事君之義,非忠也;懷室家之愛,不能除君之患,非義也。』臣得以忠義成名,雖舉家就死,其甘如飴矣!」伍員從旁進曰:「要離為國忘家,為主忘身,真千古之豪傑!但於功成之後,旌表其妻孥,不沒其績,使其揚名後世足矣。」闔閭許之。次日,伍員同要離入朝,員薦要離為將,請兵伐楚。闔閭罵曰:「寡人觀要離之力,不及一小兒,何能勝伐楚之任哉!況寡人國事麤定,豈堪用兵?」要離進曰:「不仁哉王也!子胥為王定吳國,王乃不為子胥報仇乎?」闔閭大怒曰:「此國家大事,豈野人所知?奈何當朝責辱寡人!」叱力士執要離斷其右臂,囚於獄中,遣人收其妻子。伍員嘆息而出。群臣皆不知其繇。過數日,伍員密諭獄吏寬要離之禁,要離乘間逃出。闔閭遂戮其妻子,焚棄於市。宋儒論此事,以為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仁人不肯為之。今乃無故戮人妻子,以求售其詐謀,闔閭之殘忍極矣!而要離與王無生平之恩,特以貪勇俠之名,殘身害家,亦豈得為良士哉?有詩云:
    祇求成事報吾君,妻子無辜枉殺身。莫向他邦誇勇烈,忍心害理是吳人!
  要離奔出吳境,一路上逢人訴冤,訪得慶忌在衛,遂至衛國求見。慶忌疑其詐,不納。要離乃脫衣示之。慶忌見其右臂果斷,方信為實,乃問曰:「吳王既殺汝妻子,刑汝之軀,今來見我何為?」離曰:「臣聞吳王弒公子之父,而奪大位,今公子連結諸侯,將有復仇之舉,故臣以殘命相投。臣能知吳國之情,誠以公子之勇,用臣為嚮導,吳可入也。大王報父仇,臣亦少雪妻子之恨!」慶忌猶未深信。未幾,有心腹人從吳中探事者歸報,要離妻子果焚棄於市上,慶忌遂坦然不疑。問要離曰:「吾聞吳王任子胥伯嚭為謀主,練兵選將,國中大治。吾兵微力薄,焉能洩胸中之氣乎?」離曰:「伯嚭乃無謀之徒,何足為慮?吳臣止一子胥,智勇足備,今亦與吳王有隙矣。」慶忌曰:「子胥乃吳王之恩人,君臣相得,何云有隙?」要離曰:「公子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子胥所以盡心於闔閭者,欲借兵伐楚,報其父兄之仇。今平王已死,費無極亦亡,闔閭得位,安於富貴,不思與子胥復仇,臣為子胥進言,致觸王怒,加臣慘戮,子胥之心怨吳王亦明矣。臣之幸脫囚繫,亦賴子胥周全之力。子胥囑臣曰:『此去必見公子,觀其志向何如,若肯為伍氏報仇,願為公子內應,以贖窟室同謀之罪。』公子不乘此時發兵向吳,待其君臣復合,臣與公子之仇,俱無再報之日矣!」言罷大哭,以頭擬柱,欲自觸死。慶忌急止之曰:「吾聽子!吾聽子!」遂與要離同歸艾城,任為腹心,使之訓練士卒,修治舟艦。三月之後,順流而下,欲襲吳國。慶忌與要離同舟,行至中流,後船不相接屬。要離曰:「公子可親坐船頭,戒飭舟人。」慶忌來至船頭坐定,要離隻手執短矛侍立。忽然江中起一陣怪風,要離轉身立於上風,借風勢以矛刺慶忌,透入心窩,穿出背外。慶忌倒提要離,溺其頭於水中,如此三次,乃抱要離置於膝上,顧而笑曰:「天下有如此勇士哉?乃敢加刃於我!」左右持戈戟欲攢刺之,慶忌搖手曰:「此天下之勇士也。豈可一日之間,殺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誡左右:「勿殺要離,可縱之還吳,以旌其忠。」言畢,推要離於膝下,自以手抽矛,血流如注而死。不知要離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29:30

第七十五回     孫武子演陣斬美姬 蔡昭侯納質乞吳師

  話說慶忌臨死,誡左右勿殺要離,以成其名。左右欲釋放要離。要離不肯行,謂左右曰:「吾有三不容於世,雖公子有命,吾敢偷生乎?」眾問曰:「何謂三不容於世?」要離曰:「殺吾妻子而求事吾君,非仁也;為新君而殺故君之子,非義也;欲成人之事,而不免於殘身滅家,非智也。有此三惡,何面目立於世哉!」言訖,遂投身於江。舟人撈救出水,要離曰:「汝撈我何意?」舟人曰:「君返國,必有爵祿,何不俟之?」要離笑曰:「吾不愛室家性命,況於爵祿?汝等以吾屍歸,可取重賞。」於是奪從人佩劍,自斷其足,復刎喉而死。史臣有讚云:
    古人一死,其輕如羽;不惟自輕,并輕妻子。闔門畢命,以殉一人;一人既死,吾志已伸。專諸雖死,尚存其胤;傷哉要離,死無形影!豈不自愛?遂人之功;功遂名立,雖死猶榮!擊劍死俠,釀成風俗;至今吳人,趨義如鵠。
又有詩單道慶忌力敵萬人,死於殘疾匹夫之手,世人以勇力恃者可戒矣。詩云:
    慶忌驍雄天下少,匹夫一臂須臾了。世人休得逞強梁,牛角傷殘鼷鼠飽。
眾人收要離肢體,并載慶忌之屍,來投吳王闔閭。闔閭大悅,重賞降卒,收於行伍。以上卿之禮,葬要離於閶門城下,曰:「藉子之勇,為吾守門。」追贈其妻子。與專諸同立廟,歲時祭祀。以公子之禮,葬慶忌於王僚之墓側。大宴群臣。伍員泣奏曰:「王之禍患皆除,但臣之仇何日可復?」伯嚭亦垂淚請兵伐楚。闔閭曰:「俟明旦當謀之。」
  次早,伍員同伯嚭復見闔閭於宮中。闔閭曰:「寡人欲為二卿出兵,誰人為將?」員嚭齊聲曰:「惟王所用,敢不效命!」闔閭心念:「二子皆楚人,但報己仇,未必為吳盡力。」乃嘿然不言,向南風而嘯,頃之,復長嘆。伍員已窺其意,復進曰:「王慮楚之兵多將廣乎?」闔閭曰:「然。」員曰:「臣舉一人,可保必勝。」闔閭欣然問曰:「卿所舉何人?其能若何?」員對曰:「姓孫名武,吳人也。」闔閭聞說是吳人,便有喜色。員復奏曰:「此人精通韜略,有鬼神不測之機,天地包藏之妙,自著《兵法》十三篇,世人莫知其能,隱於羅浮山之東。誠得此人為軍師,雖天下莫敵,何論楚哉?」闔閭曰:「卿試為寡人召之。」員對曰:「此人不輕仕進,非尋常之比,必須以禮聘之,方纔肯就。」闔閭從之。乃取黃金十鎰,白璧一雙,使員駕駟馬,往羅浮山取聘孫武。員見武,備道吳王相慕之意。乃相隨出山,同見闔閭。闔閭降階而迎,賜坐,問以兵法。孫武將所著十三篇,次第進上。闔閭令伍員從頭朗誦一遍,每終一篇,讚不容已。那十三篇:
    一曰《始計》篇,二曰《作戰》篇,三曰《謀攻》篇,四曰《軍形》篇,五曰《兵勢》篇,六曰《虛實》篇,七曰《軍爭》篇,八曰《九變》篇,九曰《行軍》篇,十曰《地形》篇,十一曰《就地》篇,十二曰《火攻》篇,十三曰《用間》篇。
闔閭顧伍員曰:「觀此《兵法》,真通天徹地之才也。但恨寡人國小兵微,如何而可?」孫武對曰:「臣之《兵法》,不但可施於卒伍,雖婦人女子,奉吾軍令,亦可驅而用之。」闔閭鼓掌而笑曰:「先生之言,何迂闊也!天下豈有婦人女子,可使其操戈習戰者?」孫武曰:「王如以臣言為迂,請將後宮女侍,與臣試之。令如不行,臣甘欺罔之罪。」闔閭即召宮女三百,令孫武操演。孫武曰:「得大王寵姬二人,以為隊長,然後號令方有所統。」闔閭又宣寵姬二人,名曰右姬左姬至前,謂武曰:「此寡人所愛,可充隊長乎?」孫武曰:「可矣。然軍旅之事,先嚴號令,次行賞罰,雖小試,不可廢也。請立一人為執法,二人為軍吏,主傳諭之事;二人值鼓;力士數人,充為牙將,執斧鑕刀戟,列於壇上,以壯軍容。」闔閭許於中軍選用。孫武吩咐宮女,分為左右二隊,右姬管轄右隊,左姬管轄左隊,各披掛持兵,示以軍法:一不許混亂行伍,二不許言語喧嘩,三不許故違約束。明日五鼓,皆集教場聽操。王登臺而觀之。
  次日五鼓,宮女二隊,俱到教場,一個個身披甲冑,頭戴兜鍪,右手操劍,左手握盾。二姬頂盔束甲,充做將官,分立兩邊,伺候孫武升帳。武親自區畫繩墨,布成陣勢。使傳諭官將黃旗二面,分授二姬,令執之為前導;眾女跟隨隊長之後,五人為伍,十人為總,各要步跡相繼,隨鼓進退,左右迴旋,寸步不亂。傳諭已畢,令二隊皆伏地聽令。少頃,下令曰:「聞鼓聲一通,兩隊齊起;聞鼓聲二通,左隊右旋,右隊左旋;聞鼓聲三通,各挺劍為爭戰之勢。聽鳴金,然後歛隊而退。」眾宮女皆掩口嬉笑。鼓吏稟:「鳴鼓一通。」宮女或起或坐,參差不齊。孫武離席而起曰:「約束不明,申令不信,將之罪也!」使軍吏再申前令。鼓吏復鳴鼓;宮女咸起立,傾斜相接,其笑如故。孫武乃揎起雙袖,親操枹以擊鼓,又申前令;二姬及宮女無不笑者。孫武大怒,兩目忽張,髮上衝冠,遽喚「執法何在?」執法者前跪。孫武曰:「約束不明,申令不信,將之罪也;既已約束再三,而士不用命,士之罪矣!於軍法當如何?」執法曰:「當斬!」孫武曰:「士難盡誅,罪在隊長。」顧左右:「可將女隊長斬訖示眾!」左右見孫武發怒之狀,不敢違令,便將左右二姬綁縛。闔閭在望雲臺上看孫武操演,忽見綁其二姬,急使伯嚭持節馳救之,令曰:「寡人已知將軍用兵之能,但此二姬侍寡人巾櫛,甚適寡人之意,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請將軍赦之!」孫武曰:「軍中無戲言。臣已受命為將,將在軍,雖君命不得受。若徇君命而釋有罪,何以服眾?」喝令左右「速斬二姬!」梟其首於軍前。於是二隊宮女,無不股慄失色,不敢仰視。孫武於隊中再取二人,為左右隊長。再申令擊鼓:一鼓起立,二鼓旋行,三鼓合戰,鳴金收軍。左右進退,回旋往來,皆中繩墨,毫髮不差,自始至終,寂然無聲。乃使執法往報吳王曰:「兵已整齊,願王觀之,惟王所用。雖使赴湯蹈火,亦不敢退避矣。」髯翁有詩詠孫武試兵之事云:
    強兵爭霸業,試武耀軍容。盡出嬌娥輩,猶如戰鬥雄。戈揮羅袖捲,甲映粉顏紅。掩笑分旗下,含羞立隊中。聞聲趨必肅,違令法難通。已借妖姬首,方知上將風。驅馳赴湯火,百戰保成功。
  闔閭痛此二姬,乃厚葬之於橫山,立祠祭之,名曰愛姬祠。因思念愛姬,遂有不用孫武之意。伍員進曰:「臣聞『兵者,凶器也。』不可虛談。誅殺不果,軍令不行。大王欲征楚而伯天下,思得良將,夫將以果毅為能,非孫武之將,誰能涉淮踰泗,越千里而戰者乎?夫美色易得,良將難求,若因二姬而棄一賢將,何異愛莠草而棄嘉禾哉!」闔閭始悟。乃封孫武為上將軍,號為軍師,責成以伐楚之事。伍員問孫武曰:「兵從何方而進?」孫武曰:「大凡行兵之法,先除內患,然後方可外征。吾聞王僚之弟掩餘在徐,燭庸在鐘吾,二人俱懷報怨之心。今日進兵,宜先除二公子,然後南伐。」伍員然之。奏過吳王,王曰:「徐與鐘吾皆小國,遣使往索逋臣,彼不敢不從。」乃發二使,一往徐國取掩餘,一往鐘吾取燭庸。徐子章羽不忍掩餘之死,私使人告之,掩餘逃去。路逢燭庸亦逃出,遂相與商議,往奔楚國。楚昭王喜曰:「二公子怨吳必深,宜乘其窮而厚結之。」乃居於舒城,使之練兵以禦吳。闔閭怒二國之違命,令孫武將兵伐徐,滅之。徐子章羽奔楚。遂伐鐘吾,執其君以歸。復襲破舒城,殺掩餘燭庸。闔閭便欲乘勝入郢。孫武曰:「民勞未可驟用也。」遂班師。於是伍員獻謀曰:「凡以寡勝眾,以弱勝強者,必先明於勞逸之數。晉悼公三分四軍,以敝楚師,卒收蕭魚之績,惟自逸而以勞予人也。楚執政皆貪庸之輩,莫肯任患,請為三師以擾楚。我出一師,彼必皆出,彼出則我歸,彼歸則我復出,使彼力疲而卒惰,然後猝然乘之,無不勝矣。」闔閭以為然。乃三分其軍,迭出以擾楚境,楚遣將來救,吳兵即歸,楚人苦之。
  吳王有愛女名勝玉,因內宴,庖人進蒸魚,王食其半,而以其餘賜女,女怒曰:「王乃以剩魚辱我,我何用生為?」退而自殺。闔閭悲之,厚為殮具,營葬於國西閶門之外。鑿池積土,所鑿之處,遂成太湖,今女墳湖是也。又斲文石以為槨,金鼎、玉杯、銀尊、珠襦之寶,府庫幾傾其半,又取「磐郢」名劍,皆以送女。乃舞白鶴於吳市之中,令萬民隨而觀之,因令觀者皆入隧門送葬。隧道內設有伏機,男女既入,遂發其機,門閉,實之以土,男女死者萬人。闔閭曰:「使吾女得萬人為殉,庶不寂寞也。」至今吳俗殯事,喪亭上製有白鶴,乃其遺風。殺生送死,闔閭之無道極矣!史臣有詩云:
    三良殉葬共非秦,鶴市何當殺萬人?不待夫差方暴骨,闔閭今日已無民!
  話分兩頭。卻說楚昭王臥於宮中,既醒,見枕畔有寒光,視之,得一寶劍。及旦,召相劍者風胡子入宮,以劍示之。風胡子觀劍大驚曰:「君王何從得此?」昭王曰:「寡人臥覺,得之於枕畔,不知此劍何名?」風胡子曰:「此名『湛盧』之劍,乃吳中劍師歐冶子所鑄。昔越王鑄名劍五口,吳王壽夢聞而求之,越王乃獻其三,曰『魚腸』、『磐郢』、『湛盧』。『魚腸』以刺王僚;『磐郢』以送亡女;惟『湛盧』之劍在焉。臣聞此劍乃五金之英,太陽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然人君行逆理之事,其劍即出。此劍所在之國,其國祚必綿遠昌熾。今吳王弒王僚自立,又坑殺萬人,以葬其女,吳人悲怨,故『湛盧』之劍,去無道而就有道也。」昭王大悅,即佩於身,以為至寶,宣示國人,以為天瑞。
  闔閭失劍,使人訪求之,有人報:「此劍歸於楚國。」闔閭怒曰:「此必楚王賂吾左右而盜吾劍也!」殺左右數十人。遂使孫武、伍員、伯嚭率師伐楚。復遣使徵兵於越。越王允常未與楚絕,不肯發兵。孫武等拔楚六潛二邑,因後兵不繼,遂班師。闔閭怒越之不同於伐楚,復謀伐越。孫武諫曰:「今年歲星在越,伐之不利。」闔閭不聽,遂伐越,敗越兵於檇李,大掠而還。孫武私謂伍員曰:「四十年之後,越強而吳盡矣!」伍員默記其言。此闔閭五年事也。其明年,楚令尹囊瓦率舟師伐吳,以報潛六之役。闔閭使孫武伍員擊之,敗楚師於巢,獲其將羋繁以歸。闔閭曰:「不入郢都,雖敗楚兵,猶無功也。」員對曰:「臣豈須臾忘郢都哉!顧楚國天下莫強,未可輕敵。囊瓦雖不得民心,而諸侯未惡。聞其索賂無厭,不久諸侯有變,乃可乘矣。」遂使孫武演習水軍於江口。伍員終日使人探聽楚事。忽一日,報:「有唐蔡二國遣使臣通好,已在郊外。」伍員喜曰:「唐蔡皆楚屬國,無故遣使遠來,必然與楚有怨,天使吾破楚入郢也。」
  原來楚昭王為得了「湛盧」之劍,諸侯畢賀,唐成公與蔡昭侯亦來朝楚。蔡侯有羊脂白玉佩一雙,銀貂鼠裘二副,以一裘一佩獻於楚昭王,以為賀禮,自己佩服其一。囊瓦見而愛之,使人求之於蔡侯。蔡侯愛此裘佩,不與囊瓦。唐侯有名馬二匹,名曰「肅霜」。「肅霜」乃雁名,其羽如練之白,高首而長頸,馬之形色似之,故以為名。後人復加馬傍曰驌驦,乃天下希有之馬也。唐侯以此馬駕車來楚,其行速而穩。囊瓦又愛之,使人求之於唐侯。唐侯亦不與。二君朝禮既畢,囊瓦即譖於昭王曰:「唐蔡私通吳國,若放歸,必導吳伐楚,不如留之。」乃拘二君於館驛。各以千人守之,名為護衛,實則監押。其時昭王年幼,國政皆出於囊瓦。二君一住三年,思歸甚切,不得起身。唐世子不見唐侯歸國,使大夫公孫哲至楚省視,知其見拘之故。奏曰:「二馬與一國孰重?君何不獻馬以求歸?」唐侯曰:「此馬希世之寶,寡人惜之!且不肯獻於楚王,況令尹乎?且其人貪而無厭,以威劫寡人,寡人寧死,決不從之。」公孫哲私謂從者曰:「吾主不忍一馬,而久淹於楚,何其重畜而輕國哉。我等不如私盜驌驦,獻於令尹。倘得主公歸唐,吾輩雖坐盜馬之罪,亦何所恨!」從者然之,乃以酒灌醉圉人,私盜二馬獻於囊瓦曰:「吾主以令尹德尊望重,故令某等獻上良馬,以備驅馳之用。」囊瓦大喜,受其所獻。次日,入告昭王曰:「唐侯地褊兵微,諒不足以成大事,可赦之歸國。」昭王遂放唐成公出城。唐侯既歸,公孫哲與眾從者,皆自繫於殿前待罪。唐侯曰:「微諸卿獻馬於貪夫,寡人不能返國,此寡人之罪,二三子勿怨寡人足矣。」各厚賞之。今德安府隨州城北,有驌驦陂,因馬過此得名也。唐胡曾先生有詩云:
    行行西至一荒陂,因笑唐公不見機。莫惜驌驦輸令尹,漢東宮闕早時歸。
又髯仙有詩云:
    三年拘繫辱難堪,只為名駒未售貪;不是便宜私竊馬,君侯安得離荊南?
蔡侯聞唐侯獻馬得歸,亦解裘佩以獻瓦。瓦復告昭王曰:「唐蔡一體,唐侯既歸,蔡不可獨留也。」昭王從之。
  蔡侯出了郢都,怒氣填胸,取白璧沉於漢水,誓曰:「寡人若不能伐楚,而再南渡者,有如大川!」及返國,次日,即以世子元為質於晉,借兵伐楚。晉定公為之訴告於周,周敬王命卿士劉卷,以王師會之。宋、齊、魯、衛、陳、鄭、許、曹、莒、邾、頓、胡、滕、薛、、小邾子連蔡,共是十七路諸侯,個個恨囊瓦之貪,皆以兵從。晉士鞅為大將,荀寅副之,諸軍畢集於召陵之地。荀寅自以為蔡興師,有功於蔡,欲得重貨,使人謂蔡侯曰:「聞君有裘佩以遺楚君臣,何獨敝邑而無之?吾等千里興師,專為君侯,不知何以犒師也?」蔡侯對曰:「孤以楚令尹瓦貪冒不仁,棄而投晉,惟大夫念盟主之義,滅強楚以扶弱小,則荊襄五千里,皆犒師之物也,利孰大焉。」荀寅聞之甚愧。其時周敬王十四年之春三月,偶然大雨連旬,劉卷患瘧,荀寅遂謂士鞅曰:「昔五伯莫盛於齊桓,然駐師召陵,未嘗少損於楚。先君文公僅一勝之,其後搆兵不已。自交見以後,晉楚無隙,自我開之不可。況水潦方降,疾瘧方興,恐進未必勝,退不楚乘,不可不慮。」士鞅亦是個貪夫,也思蔡侯酬謝,未遂其欲,託言雨水不利,難以進兵,遂卻蔡侯之質,傳令班師。各路諸侯見晉不做主,各散回本國。髯仙有詩云:
    冠裳濟濟擁兵車,直擣荊襄力有餘;誰道中原無義士,也同囊瓦索苞苴。
  蔡侯見諸軍解散,大失所望。歸過沈國,怪沈子嘉不從伐楚,使大夫公孫姓襲滅其國,虜其君殺之,以洩其憤。楚囊瓦大怒,興師伐蔡,圍其城。公孫姓進曰:「晉不足恃矣。不如東行求救於吳。子胥伯嚭諸臣,與楚有大仇,必能出力。」祭侯從之。即令公孫姓約會唐侯,共投吳國借兵,以其次子公子乾為質。伍員引見闔閭曰:「唐蔡以傷心之怨,願為先驅。夫救蔡顯名,破楚厚利。王欲入郢,此機不可失也。」闔閭乃受蔡侯之質,許以出兵,先遣公孫姓歸報。闔閭正欲調兵,近臣報道:「今有軍師孫武自江口歸,有事求見。」闔閭召入,問其來意。孫武曰:「楚所以難攻者,以屬國眾多,未易直達其境也。今晉侯一呼,而十八國群集,內中陳、許、頓、胡皆素附於楚,亦棄而從晉,人心怨楚,不獨唐蔡,此楚勢孤之時矣。」闔閭大悅。使被離專毅輔太子波居守。拜孫武為大將,伍員伯嚭副之,親弟公子夫概為先鋒,公子山專督糧餉。悉起吳兵六萬,號為十萬,從水路渡淮,直抵蔡國。囊瓦見吳兵勢大,解圍而走,又恐吳兵追趕,直渡漢水,方纔屯紮,連打急報至郢都告急。
  再說蔡侯迎接吳王,泣訴楚君臣之惡。未幾唐侯亦到。二君願為左右翼,相從滅楚。臨行,孫武忽傳令軍士登陸,將戰艦盡留於淮水之曲。伍員私問舍舟之故。孫武曰:「舟行水逆而遲,使楚得徐為備,不可破矣。」員服其言。大軍自江北陸路走章山,直趨漢陽。楚軍屯於漢水之南,吳兵屯於漢水之北。囊瓦日夜愁吳軍濟漢,聞其留舟於淮水,心中稍安。楚昭王聞吳兵大舉,自召諸臣問計。公子申曰:「子常非大將之才,速令左司馬沈尹戍領兵前往,勿使吳人渡漢。彼遠來無繼,必不能久。」昭王從其言。使沈尹戍率兵一萬五千,同令尹協力拒守。沈尹戍來至漢陽,囊瓦迎入大寨。戍問曰:「吳兵從何而來,如此之速?」瓦曰:「棄舟於淮汭,從陸路自豫章至此。」戍連笑數聲曰:「人言孫武用兵如神,以此觀之,真兒戲耳!」瓦曰:「何謂也?」戍曰:「吳人慣習舟楫,利於水戰,今乃舍舟從陸,但取便捷,萬一失利,更無歸路,吾所以笑之。」瓦曰:「彼兵見屯漢北,何計可破?」戍曰:「吾分兵五千與子,子沿漢列營,將船隻盡拘集於南岸,再令輕舟,旦夕往來於江之上下,使吳軍不得掠舟而渡。我率一軍從新息抄出淮汭,盡焚其舟,再將漢東隘道用木石磊斷。然後令尹引兵渡漢江,攻其大寨,我從後而擊之。彼水陸路絕,首尾受敵,吳君臣之命,皆喪於吾手矣。」囊瓦大喜曰:「司馬高見,吾不及也。」於是沈尹戍留大將武城黑統軍五千,相助囊瓦,自引一萬人望新息進發。不知後來勝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30:28

第七十六回     楚昭王棄郢西奔 伍子胥掘墓鞭屍

  話說沈尹戍去後,吳楚夾漢水而軍,相持數日。武城黑欲獻媚於令尹,進言曰:「吳人舍舟從陸,違其所長,且又不識地理,司馬已策其必敗矣。今相持數日,不能渡江,其心已怠,宜速擊之。」瓦之愛將史皇亦曰:「楚人愛令尹者少,愛司馬者多,若司馬引兵焚吳舟,塞隘道,則破吳之功,彼為第一也。令尹官高名重,屢次失利,今又以第一之功,讓於司馬,何以立於百僚之上?司馬且代子為政矣。不如從武城將軍之計,渡江決一勝負為上。」囊瓦惑其言,遂傳令三軍,俱渡漢水,至小別山列成陣勢。史皇出兵挑戰,孫武使先鋒夫概迎之。夫概選勇士三百人,俱用堅木為大棒,一遇楚兵,沒頭沒腦亂打將去。楚兵從未見此軍形,措手不迭,被吳兵亂打一陣,史皇大敗而走。囊瓦曰:「子令我渡江,今纔交兵便敗,何面目來見我?」史皇曰:「戰不斬將,攻不擒王,非兵家大勇。今吳王大寨札在大別山之下,不如今夜出其不意,往劫之,以建大功。」囊瓦從之。遂挑選精兵萬人,披掛銜枚,從間道殺出大別山後。諸軍得令,依計而行。
  卻說孫武聞夫概初戰得勝,眾皆相賀。武曰:「囊瓦乃斗筲之輩,貪功僥倖,令史皇小挫,未有虧損,今夜必來掩襲大寨,不可不備。」乃令夫概專毅各引本部,伏於大別山之左右,但聽哨角為號,方許殺出。使唐蔡二君,分兩路接應。又令伍員引兵五千,抄出小別山,反劫囊瓦之寨,卻使伯嚭接應。孫武又使公子山,保護吳王,移屯於漢陰山,以避沖突。大寨虛設旌旗,留老弱數百守之。號令已畢,當時三鼓,囊瓦果引精兵,密從山後抄出。見大寨中寂然無備,發聲喊,殺入軍中,不見吳王,疑有埋伏,慌忙殺出。忽聽得哨角齊鳴,專毅夫概兩軍,左右突出夾攻,囊瓦且戰且走,三停兵士,折了一停。纔得走脫,又聞礮聲大震,右有蔡侯,左有唐侯,兩下截住。唐侯大叫:「還我肅霜馬,免汝一死!」蔡侯又叫:「還我裘佩,饒汝一命!」囊瓦又羞又惱,又慌又怕。正在危急,卻得武城黑引兵來,大殺一陣,救出囊瓦。約行數里,一起守寨小軍來報:「本營已被吳將伍員所劫,史將軍大敗,不知下落。」囊瓦心膽俱裂,引著敗兵,連夜奔馳,直到柏舉,方纔駐足。良久,史皇亦引殘兵來到,餘兵漸集,復立營寨。囊瓦曰:「孫武用兵,果有機變!不如棄寨逃歸,請兵復戰。」史皇曰:「令尹率大兵拒吳,若棄寨而歸,吳兵一渡漢江,長驅入郢,令尹之罪何逃?不如盡力一戰,便死於陣上,也留個香名於後!」囊瓦正在躊躇,忽報:「楚王又遣一軍來接應。」囊瓦出寨迎接,乃大將薳射也。射曰:「主上聞吳兵勢大,恐令尹不能取勝,特遣小將帶軍一萬,前來聽命。」因問從前交戰之事。囊瓦備細詳述了一遍,面有慚色。薳射曰:「若從沈司馬之言,何至如此。今日之計,惟有深溝高壘,勿與吳戰,等待司馬兵到,然後合擊。」囊瓦曰:「某因輕兵劫寨,所以反被其劫。若兩陣相當,楚兵豈遽弱於吳哉!今將軍初到,乘此銳氣,宜決一死敵。」薳射不從。遂與囊瓦各自立營,名雖互為犄角,相去有十餘里。囊瓦自恃爵高位尊,不敬薳射;薳射又欺囊瓦無能,不為之下,兩邊各懷異意,不肯和同商議。吳先鋒夫概,探知楚將不和,乃入見吳王曰:「囊瓦貪而不仁,素失人心;薳射雖來赴援,不遵約束。三軍皆無鬥志,若追而擊之,可必全勝。」闔閭不許。夫概退曰:「君行其令,臣行其志,吾將獨往,若幸破楚軍,郢都可入也。」晨起,率本部兵五千,竟奔囊瓦之營。孫武聞之,急調伍員引兵接應。
  卻說夫概打入囊瓦大寨,瓦全不准備,營中大亂。武城黑捨命敵住。瓦不及乘車,步出寨後,左胛已中一箭,卻得史皇率本部兵到,以車載之。謂瓦曰:「令尹可自方便,小將當死於此!」囊瓦卸下袍甲,乘車疾走,不敢回郢,竟奔鄭國逃難去了。髯翁有詩云:
    披裘佩玉駕名駒,只道千年住郢都;兵敗一身逃難去,好教萬口笑貪夫。
伍員兵到,史皇恐其追逐囊瓦,乃提戟引本部殺入吳軍,左衝右突,殺死吳兵將二百餘人。楚兵死傷,數亦相當。史皇身被重傷而死。武城黑戰夫概不退,亦被夫概斬之。薳射之子薳延,聞前營有失,報知其父,欲提兵往救。薳射不許,自立營前彈壓,令軍中:「亂動者斬!」囊瓦敗軍皆歸於薳射,點視尚有萬餘,合成一軍,軍勢復振。薳射曰:「吳軍乘勝掩至,不可當也。及其未至,整隊而行,退至郢都,再作區處。」乃令大軍拔寨都起,薳延先行,薳射親自斷後。夫概探得薳射移營,尾其後追之,及於清發。楚兵方收集船隻,將謀渡江。吳兵便欲上前奮擊,夫概止之曰:「困獸猶鬥,況人乎?若逼之太急,將致死力。不如暫且駐兵,待其半渡,然後擊之。已渡者得免,未渡者爭先,誰肯死鬥?勝之必矣!」乃退二十里安營。中軍孫武等俱到,聞夫概之言,人人稱善。闔閭謂伍員曰:「寡人有弟如此,何患郢都不入。」伍員曰:「臣聞被離曾相夫概,言其毫毛倒生,必有背國叛主之事,雖則英勇,不可專任。」闔閭不以為然。
  再說薳射聞吳兵來追,方欲列陣拒敵;又聞其復退,喜曰:「固知吳人怯,不敢窮追也。」乃下令五鼓飽食,一齊渡江。剛剛渡及十分之三,夫概兵到,楚軍爭渡大亂。薳射禁止不住,只得乘車疾走。軍士未渡者,都隨著主將亂竄。吳軍從後掩殺,掠取旗鼓戈甲無數。孫武命唐蔡二君,各引本國軍將,奪取渡江船隻,沿江一路接應。薳射奔至雍澨,將卒飢困,不能奔走。所喜追兵已遠,暫且停留,埋鍋造飯。飯纔熟,吳兵又到,楚兵將不及下咽,棄食而走。留下現成熟飯,反與吳兵受用。吳兵飽食,復儘力追逐。楚兵自相踐踏,死者更多。薳射車躓,被夫概一戟刺死。其子薳延亦被吳兵圍住,延奮勇沖突,不能得出。忽聞東北角喊聲大振,薳延曰:「吳又有兵到,吾命休矣!」原來那枝兵,卻是左司馬沈尹戍行至新息,得囊瓦兵敗之信,遂從舊路退回,卻好在雍澨遇著吳兵圍住薳延。戍遂將部下萬人,分作三路殺入。夫概恃其屢勝,不以為意。忽見楚三路進兵,正不知多少軍馬,沒抵敵一頭處,遂解圍而走。沈尹戍大殺一陣,吳兵死者千餘人。沈尹戍正欲追殺,吳王闔閭大軍已到,兩下札營相拒。沈尹戍謂其家臣吳句卑曰:「令尹貪功,使吾計不遂,天也!今敵患已深,明日吾當決一死戰。幸而勝,兵不乃郢,楚國之福。萬一戰敗,以首託汝,勿為吳人所得。」又謂薳延曰:「汝父已歿於敵,汝不可以再死,宜亟歸,傳語子西,為保郢計。」薳延下拜曰:「願司馬驅除東寇,早建大功!」垂淚而別。明旦,兩下列陣交鋒。沈尹戍平昔撫士有方,軍卒用命,無不盡力死鬥。夫概雖勇,不能取勝,看看欲敗。孫武引大軍殺來,右有伍員蔡侯,左有伯嚭唐侯,強弓勁弩在前,短兵在後,直沖入楚軍,殺得七零八落。戍死命殺出重圍,身中數箭,僵臥車中,不能復戰,乃呼吳句卑曰:「吾無用矣!汝可速取吾首,去見楚王!」句卑猶不忍。戍儘力大喝一聲,遂瞑目不視。句卑不得已,用劍斷其首,解裳裹而懷之,復掘土掩蓋其屍,奔回郢都去了。吳兵遂長驅而進。史官有讚云:
    楚謀不臧,賊賢升佞;伍族既捐,欲宗復盡。表表沈尹,一木支廈;操敵掌中,敗於貪瓦。功隳身亡,凌霜暴日;天佑忠臣,歸元於國。
  話說薳延先歸,見了昭王,哭訴囊瓦敗奔,其父被殺之事。昭王大驚,急召子西子期等商議,再欲出軍接應。隨後吳句卑亦到,呈上沈尹戍之首,備述兵敗之由:「皆因令尹不用司馬之計,以至如此。」昭王痛哭曰:「孤不能早用司馬,孤之罪也。」因大罵囊瓦:「誤國奸臣,偷生於世,犬豕不食其肉!」句卑曰:「吳兵日逼,大王須早定保郢之計。」昭王一面召沈諸梁,領回父首,厚給葬具,封諸梁為葉公;一面議棄城西走。子西號哭諫曰:「社稷陵寢,盡在郢都,王若棄去,不可復入矣。」昭王曰:「所恃江漢為險,今已失其險。吳師旦夕將至,安能束手受擒乎?」子期奏曰:「城中壯丁,尚有數萬,王可悉出宮中粟帛,激勵將士,固守城堞。遣使四出,往漢東諸國,令合兵入援。吳人深入我境,糧餉不繼,豈能久哉?」昭王曰:「吳因糧於我,何患乏食?晉人一呼,頓胡皆往,吳兵東下,唐蔡為導,楚之宇下,盡已離心,不可恃也。」子西又曰:「臣等悉師拒敵,戰而不勝,走猶未晚。」昭王曰:「國家存亡,皆在二兄,當行則行,寡人不能與謀矣。」言罷,含淚入宮。子西與子期計議,使大將鬥巢,引兵五千,助守麥城,以防北路;大將宋木,引兵五千,助守紀南城,以防西北路;子西自引精兵一萬,營於魯洑江,以扼東渡之路;惟西路川江,南路湘江,俱是楚地,地方險遠,非吳入楚之道,不必置備。子期督令王孫繇於、王孫圉、鍾建、申包胥等,在內巡城,十分嚴緊。
  再說吳王闔閭聚集諸將,問入郢之期。伍員進曰:「楚雖屢敗,然郢都全盛,且三城聯絡,未易拔也。西去魯洑江,乃入楚之徑路,必有重兵把守。必須從北打大寬轉,分軍為三:一軍攻麥城,一軍攻紀南城,大王率大軍直擣郢都,彼疾雷不及掩耳,顧此失彼,二城若破,郢不守矣。」孫武曰:「子胥之計甚善!」乃使伍員同公子山引兵一萬,蔡侯以本國之師助之,去攻麥城;孫武同夫概引兵一萬,唐侯以本國之師助之,去攻紀南城;闔閭同伯嚭等,引大軍攻郢城。
  且說伍員東行數日,諜者報:「此去麥城,止一舍之遠,有大將鬥巢引兵守把。」員命屯住軍馬;換了微服,小卒二人跟隨,步出營外,相度地形。來至一村,見村人方牽驢磨麥,其人以棰擊驢,驢走磨轉,麥屑紛紛而下。員忽悟曰:「吾知所以破麥城矣!」當下回營,暗傳號令:「每軍士一名,要布袋一個,內皆盛土;又要草一束,明日五鼓交割。如無者斬!」至次日五更,又傳一令:「每車要帶亂石若干。如無者斬!」比及天明,分軍為二隊:蔡侯率一隊往麥城之東;公子乾率一隊往麥城之西。吩咐各將所帶石土草束,築成小城,以當營壘。員身自規度,督率軍士用力,須臾而就。東城狹長,以象驢形,名曰「驢城」;西城正圓,以象磨形,名曰「磨城」。蔡侯不解其意。員笑曰:「東驢西磨,何患『麥』之不下耶?」鬥巢在麥城聞知吳兵東西築城,急忙引兵來爭,誰知二城已立,屹如堅壘。鬥巢先至東城,城上旌旗布滿,鐸聲不絕。鬥巢大怒,便欲攻城。只見轅門開處,一員少年將軍引兵出戰。鬥巢問其姓名,答曰:「吾乃蔡侯少子姬乾也。」鬥巢曰:「孺子非吾敵手!伍子胥安在?」姬乾曰:「已取汝麥城去矣!」鬥巢愈怒,挺著長戟,直取姬乾。姬乾奮戈相迎,兩下交鋒,約二十餘合。忽有哨馬飛報:「今有吳兵攻打麥城,望將軍速回!」鬥巢恐巢穴有失,急鳴金收軍,軍伍已亂。姬乾乘勢掩殺一陣,不敢窮追而返。鬥巢回至麥城,正遇伍員指揮軍馬圍城。鬥巢橫戈拱手曰:「子胥別來無恙?足下先世之冤,皆由無極,今讒人已誅,足下無冤可報矣。宗國三世之恩,足下豈忘之乎?」員對曰:「吾先人有大功於楚,楚王不念,冤殺父兄,又欲絕吾之命,幸蒙天祐,得脫於難。懷之十九年,乃有今日,子如相諒,速速遠避,勿攖吾鋒,可以相全。」鬥巢大罵:「背主之賊!避汝不算好漢。」便挺戟來戰伍員,員亦持戟相迎。略戰數合,伍員曰:「汝已疲勞,放汝入城,明日再戰。」鬥巢曰:「來日決個死敵!」兩下各自收軍。城上看見自家人馬,開門接應入城去了。至夜半,忽然城上發起喊來,報道:「吳兵已入城矣!」原來伍員軍中多有楚國降卒,故意放鬥巢入城,卻教降卒數人,一樣妝束,雜在楚兵隊裏混入,伏於僻處,夜半,於城上放下長索,吊上吳軍。比及知覺,城上吳軍已有百餘,齊聲吶喊,城外大軍應之,守城軍士亂竄,鬥巢禁約不住,只得乘軺車出走。伍員也不追趕,得了麥城,遣人至吳王處報捷。潛淵有詩云:
    西磨東驢下麥城,偶因觸目得功成;子胥智勇真無敵,立見荊蠻右臂傾。
  話說孫武引兵過虎牙山,轉入當陽阪,望見漳江在北,水勢滔滔,紀南地勢低下,西有赤湖,湖水通紀南及郢都城下。武看在肚裏,心生一計,命軍士屯於高阜之處,各備畚鍤,限一夜之間,要掘開深壕一道,引漳江之水,通於赤湖,卻築起長堤,壩住江水。那水進無所洩,平地高起二三丈,又遇冬月,西風大發,即時灌入紀南城中。守將宋木,只道江漲,驅城中百姓奔郢都避水。那水勢浩大,連郢都城下,一望如江湖了。孫武使人於山上砍竹造筏,吳軍乘筏薄城。城中方知此水乃吳人決漳江所致,眾心惶懼,各自逃生。楚王知郢都難守,急使箴尹固具舟西門,取其愛妹季羋,一同登舟。子期在城上,正欲督率軍士捍水,聞楚王已行,只得同百官出城保駕,單單走出一身,不復顧其家室矣。郢都無主,不攻自破。史官有詩云:
    虎踞方城阻漢川,吳兵迅掃若飛煙;忠良棄盡讒貪售,不怕隆城高入天。
孫武遂奉闔閭入郢都城,即使人掘開水壩,放水歸江,合兵以守四郊。伍員亦自麥城來見。闔閭升楚王之殿,百官拜賀已畢,然後唐蔡二君,亦入朝致詞稱慶。闔閭大喜,置酒高會。是晚,闔閭宿於楚王之宮,左右得楚王夫人以進。闔閭欲使侍寢,意猶未決。伍員曰:「國尚有之,況其妻乎?」王乃留宿,淫其妾媵殆遍。左右或言:「楚王之母伯嬴,乃太子建之妻,平王以其美而奪之,今其齒尚少,色未衰也。」闔閭心動,使人召之,伯嬴不出。闔閭怒,命左右「牽來見寡人。」伯嬴閉戶,以劍擊戶而言曰:「妾聞諸侯者,一國之教也。禮,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共器,所以示別。今君王棄其表儀,以淫亂聞於國人,未亡人寧伏劍而死,不敢承命。」闔閭大慙,乃謝曰:「寡人敬慕夫人,願識顏色,敢及亂乎?夫人休矣。」使其舊侍為之守戶,誡從人不得妄入。伍員求楚昭王不得,乃使孫武伯嚭等,亦分據諸大夫之室,淫其妻妾以辱之。唐侯蔡侯同公子山往搜囊瓦之家,裘佩尚依然在笥,肅霜馬亦在廄中。二君各取其物,俱轉獻於吳王。其他寶貨金帛,充牣室中,恣左右運取,狼籍道路。囊瓦一生貪賄,何曾受用?公子山欲取囊瓦夫人,夫概至,逐山而自取之。是時君臣宣淫,男女無別,郢都城中,幾於獸群而禽聚矣。髯翁有詩云:
    行淫不避楚君臣,但快私心瀆大倫;只有伯嬴持晚節,清風一線未亡人。
伍員言於吳王,欲將楚宗廟盡行拆毀。孫武進曰:「兵以義動,方為有名。平王廢太子建而立秦女之子,任用讒貪,內戮忠良,而外行暴於諸侯,是以吳得至此。今楚都已破,宜召太子建之子羋勝,立之為君,使主宗廟,以更昭王之位。楚人憐故太子無辜,必然相安,而勝懷吳德,世世貢獻不絕。王雖赦楚,猶得楚也。如此,則名實俱全矣!」闔閭貪於滅楚,遂不聽孫武之言,乃焚毀其宗廟。唐蔡二君,各辭歸本國去訖。闔閭復置酒章華之臺,大宴群臣,樂工奏樂,群臣皆喜,惟伍員痛哭不已。闔閭曰:「卿報楚之志已酬矣,又何悲乎?」員含淚而對曰:「平王已死,楚王復逃,臣父兄之仇,尚未報萬分之一也。」闔閭曰:「卿欲何如?」員對曰:「乞大王許臣掘平王之塚墓,開棺斬首,方可洩臣之恨。」闔閭曰:「卿為德於寡人多矣,寡人何愛於枯骨,不以慰卿之私耶?」遂許之。伍員訪知平王之墓,在東門外地方室丙莊寥臺湖,乃引本部兵往。但見平原衰草,湖水茫茫,並不知墓之所在。使人四下搜覓,亦無蹤影。伍員乃搥胸向天而號曰:「天乎,天乎!不令我報父兄之怨乎?」忽有老父至前,揖而問曰:「將軍欲得平王之塚何故?」員曰:「平王棄子奪媳,殺忠任佞,滅吾宗族,吾生不能加兵其頸,死亦當戮其屍,以報父兄於地下。」老父曰:「平王自知多怨,恐人發掘其墓,故葬於湖中。將軍必欲得棺,須涸湖水而求之,乃可見也。」因登寥臺,指示其處。員使善沒之士,入水求之,於臺東果得石槨。乃令軍士各負沙一囊,堆積墓旁,壅住流水;然後鑿開石槨,得一棺甚重,發之,內惟衣冠及精鐵數百斤而已。老叟曰:「此疑棺也,真棺尚在其下。」更去石板下層,果然有一棺。員令毀棺,拽出其屍,驗之,果楚平王之身也。用水銀殮過,膚肉不變。員一見其屍,怨氣沖天,手持九節銅鞭,鞭之三百,肉爛骨折。於是左足踐其腹,右手抉其目,數之曰:「汝生時枉有目珠,不辨忠佞,聽信讒言,殺吾父兄,豈不冤哉!」遂斷平王之頭,毀其衣衾棺木,同骸骨棄於原野。髯翁有讚云:
    怨不可積,冤不可極。極冤無君長,積怨無存歿。匹夫逃死,僇及朽骨。淚血灑鞭,怨氣昏日。孝意奪忠,家仇及國。烈哉子胥,千古猶為之飲泣!
伍員既撻平王之屍,問老叟曰:「子何以知平王葬處及其棺木之詐?」老叟曰:「吾非他人,乃石工也。昔平王令吾石工五十餘人,砌造疑塚,恐吾等洩漏其機,塚成之後,將諸工盡殺塚內,獨老漢私逃得免。今日感將軍孝心誠切,特來指明,亦為五十餘冤鬼,稍償其恨耳。」員乃取金帛厚酬老叟而去。
  再說楚昭王乘舟西涉沮水,又轉而南渡大江,人於雲中。有草寇數百人,夜劫昭王之舟,以戈擊昭王。時王孫繇于在旁,以背蔽王,大喝曰:「此楚王也,汝欲何為?」言未畢,戈中其肩,流血及踵,昏倒於地。寇曰:「吾輩但知有財帛,不知有王!且令尹大臣,尚且貪賄,況小民乎?」乃大搜舟中金帛寶貨之類。箴尹固急扶昭王登岸避之。昭王呼曰:「誰為我護持愛妹,勿令有傷!」下大夫鍾建背負季羋,以從王於岸。回顧群盜放火焚舟,乃夜走數里。至明旦,子期同宋木、鬥辛、鬥巢陸續蹤跡而至。鬥辛曰:「臣家在鄖,去此不及四十里,吾王且勉強到彼,再作區處。」少頃,王孫繇于亦至,昭王驚問曰:「子負重傷,何以得免?」繇于曰:「臣負痛不能起,火及臣身,忽若有人推臣上岸,昏迷中聞其語曰:『吾乃楚之故令尹孫叔敖也。傳語吾王,吳師不久自退,社稷緜遠。』因以藥敷臣之肩,醒來時血止痛定,故能及此。」昭王曰:「孫叔產於雲中,其靈不泯。」相與嗟嘆不已。鬥巢出於乾糒同食,箴尹固解匏瓢汲水以進。昭王使鬥辛覓舟於成臼之津,辛望見一舟東來,載有妻小,察之,乃大夫藍尹亹也。辛呼曰:「王在此,可以載之。」藍尹亹曰:「亡國之君,吾何載焉!」竟去不顧。鬥辛伺候良久,復得漁舟,解衣以授之,纔肯艤舟攏岸。王遂與季羋同渡,得達鄖邑。鬥辛之仲弟鬥懷,聞王至出迎。辛令治饌。鬥懷進食,屢以目視昭王。鬥辛疑之,乃與季弟巢親侍王寢。至夜半,聞淬刀聲,鬥辛開門出看,乃鬥懷也,手執霜刃,怒氣勃勃。辛曰:「弟淬刃欲何為乎?」懷曰:「欲弒王耳!」辛曰:「汝何故生此逆心?」懷曰:「昔吾父忠於平王,平王聽費無極讒言而殺之。平王殺我父,我殺平王之子,以報其仇,有何不可。」辛怒罵曰:「君猶天也,天降禍於人,人敢仇乎?」懷曰:「王在國,則為君,今失國,則為仇,見仇不殺,非人也。」辛曰:「古者,怨不及嗣。王又悔前人之失,錄用我兄弟,今乘其危而弒之,天理不容。汝若萌此意,吾先斬汝!」鬥懷挾刃出門而去,恨恨不已。昭王聞戶外叱喝之聲,披衣起竊聽,備聞其故,遂不肯留鄖。鬥辛鬥巢與子期商議,遂奉王北奔隨國。
  卻說子西在魯洑江把守,聞郢都已破,昭王出奔,恐國人遺散,乃服王服,乘王輿,自稱楚王,立國於脾洩,以安人心。百姓避吳亂者,依之以居。已而聞王在隨,曉諭百姓,使知王之所在,然後至隨,與王相從。伍員終以不得楚昭王為恨,言於闔閭曰:「楚王未得,楚未可滅也。臣願率一軍西渡,蹤跡昏君,執之以歸。」闔閭許之。伍員一路追尋,聞楚王在隨,竟往隨國,致書隨君,要索取楚王。畢竟楚王如何得免,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31:09

第七十七回     泣秦庭申包胥借兵 退吳師楚昭王返國

  話說伍員屯兵於隨國之南鄙,使人致書於隨侯,書中大約言:「周之子孫,在漢川者,被楚吞噬殆盡。今天祐吳國,問罪於楚君。若出楚珍,與吳為好,漢陽之田,盡歸於君,寡君與君世為兄弟,同事周室。」隨侯看畢,集群臣計議。楚臣子期,面貌與昭王相似,言於隨侯曰:「事急矣!我偽為王而以我出獻,王乃可免也。」隨侯使太史卜其吉凶,大史獻繇曰:
    平必陂,往必復。故勿棄,新勿欲。西鄰為虎,東鄰為肉。
隨侯曰:「楚故而吳新,鬼神示我矣。」乃使人辭伍員曰:「敝邑依楚為國,世有盟誓。楚君若下辱,不敢不納。然今已他徙矣,惟將軍察之!」伍員以囊瓦在鄭,疑昭王亦奔鄭,且鄭人殺太子建,仇亦未報,遂移兵伐鄭,圍其郊。時鄭賢臣游吉新卒,鄭定公大懼,歸咎囊瓦,瓦自殺。鄭伯獻瓦屍於吳軍,說明楚王實未至鄭。吳師猶不肯退,必欲滅鄭,以報太子之仇。諸大夫請背城一戰,以決存亡。鄭伯曰:「鄭之士馬孰若楚?楚且破,況於鄭乎?」乃出令於國中曰:「有能退吳軍者,寡人願與分國而治。」懸令三日。時鄂渚漁丈人之子,因避兵亦逃在鄭城之中,聞吳國用伍員為主將,乃求見鄭君,自言:「能退吳軍。」鄭定公曰:「卿退吳兵,用車徒幾何?」對曰:「臣不用一寸之兵,一斗之糧,只要與臣一橈,行歌道中,吳兵便退。」鄭伯不信,然一時無策,只得使左右以一橈授之:「果能退吳,不吝上賞。」漁丈人之子,縋城而下,直入吳軍,於營前叩橈而歌曰:
    蘆中人!蘆中人!腰間寶劍七星文,不記渡江時,麥飯鮑魚羹?
軍士拘之,來見伍員。其人歌「蘆中人」如故。員下席驚問曰:「足下是何人?」舉橈而對曰:「將軍不見吾手中所操乎?吾乃鄂渚漁丈人之子也。」員惻然曰:「汝父因吾而死,正思報恩,恨無其路。今日幸得相遇,汝歌而見我,意何所須?」對曰:「別無所須也。鄭國懼將軍兵威,令於國中:『有能退吳軍者,與之分國而治。』臣念先人與將軍有倉卒之遇,今欲從將軍乞赦鄭國。」員乃仰天歎曰:「嗟乎!員得有今日,皆漁丈人所賜,上天蒼蒼,豈敢忘也!」即日下令解圍而去。漁丈人之子回報鄭伯。鄭伯大喜,乃以百里之地封之,國人稱之曰:「漁大夫」。至今溱洧之間,有丈人村,即所封地也。髯翁有詩云:
    密語蘆洲隔死生,橈歌強似楚歌聲;三軍既散分茅土,不負當時江上情。
伍員既解鄭國之圍,還軍楚境,各路分截守把,大軍營於麋地,遣人四出招降楚屬,兼訪求昭王甚急。
  卻說申包胥自郢都破後,逃避在夷陵石鼻山中,聞子胥掘墓鞭屍,復求楚王,乃遣人致書於子胥,其略曰:
    子故平王之臣,北面事之,今乃僇辱其屍,雖云報仇,不已甚乎?物極必反,子宜速歸。不然,胥當踐「復楚」之約!
伍員得書,沉吟半晌,乃謂來使曰:「某因軍務倥傯,不能答書,借汝之口,為我致謝申君:忠孝不能兩全,吾日暮途遠,故倒行而逆施耳!」使者回報包胥,包胥曰:「子胥之滅楚必矣。吾不可坐而待之。」想起楚平王夫人,乃秦哀公之女,楚昭王乃秦之甥,要解楚難,除是求秦。乃晝夜西馳,足踵俱開,步步流血,裂裳而裹之。奔至雍州,來見秦哀公曰:「吳貪如封豕,毒如長蛇,久欲荐食諸侯,兵自楚始。寡君失守社稷,逃於草莽之間,特命下臣,告急於上國,乞君念甥舅之情,代為興兵解厄。」秦哀公曰:「秦僻在西陲,兵微將寡,自保不暇,安能為人?」包胥曰:「楚秦連界,楚遭兵而秦不救,吳若滅楚,次將及秦,君之存楚,亦以固秦也。若秦遂有楚國,不猶愈於吳乎?倘能撫而存之,不絕其祀,情願世世北面事秦。」秦哀公意猶未決,曰:「大夫姑就館驛安下,容孤與群臣商議。」包胥對曰:「寡君越在草莽,未得安居,下臣何敢就館自便乎?」時秦哀公沉湎於酒,不恤國事。包胥請命愈急,哀公終不肯發兵。於是,包胥不脫衣冠,立於秦庭之中,晝夜號哭,不絕其聲。如此七日七夜,水漿一勺不入其口。哀公聞之,大驚曰:「楚臣之急其君,一至是乎?楚有賢臣如此,吳猶欲滅之;寡人無此賢臣,吳豈能相容哉?」為之流涕,賦《無衣》之詩以旌之。詩曰: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與子同仇。
包胥頓首稱謝,然後始進壺飱。秦哀公命大將子蒲子虎帥車五百乘,從包胥救楚。包胥曰:「吾君在隨望救,不啻如大旱之望雨。胥當先往一程,報知寡君。元帥從商穀而東,五日可至襄陽,折而南,即荊門。而胥以楚之餘眾,自石梁山南來,計不出二月,亦可相會。吳恃其勝,必不為備,軍士在外,日久思歸,若破其一軍,自然瓦解。」子蒲曰:「吾未知路徑,必須楚兵為導,大夫不可失期。」
  包胥辭了秦帥,星夜至隨,來見昭王,言:「臣請得秦兵,已出境矣。」昭王大喜,謂隨侯曰:「卜人所言:『西鄰為虎,東鄰為肉。』秦在楚之西,而吳在其東,斯言果驗矣。」時薳延宋木等,亦收拾餘兵,從王於隨。子西子期并起隨眾,一齊進發。秦師屯於襄陽,以待楚師。包胥引子西子期等與秦帥相見。楚兵先行,秦兵在後,遇夫概之師於沂水,子蒲謂包胥曰:「子率楚師先與吳戰,吾當自後會之。」包胥便與夫概交鋒。夫概恃勇,看包胥有如無物。約鬥十餘合,未分勝敗。子蒲子虎驅兵大進。夫概望見旗號有秦字,大驚曰:「西兵何得至此?」急急收軍,已折大半。子西子期等乘勝追逐五十里方止。夫概奔回郢都,來見吳王,盛稱秦兵勢銳,不可抵當。闔閭有懼色。孫武進曰:「兵,凶器,可暫用而不可久也。且楚土地尚廣,人心未肯服吳,臣前請王立羋勝以撫楚,正虞今日之變耳。為今之計,不如遣使與秦通好,許復楚君;割楚之西鄙,以益吳疆,君亦不為無利也。若久戀楚宮,與之相持,楚人憤而力,吳人驕而惰,加以虎狼之秦,臣未保其萬全。」伍員知楚王必不可得,亦以武言為然。闔閭將從之。伯嚭進曰:「吾兵自離東吳,一路破竹而下,五戰拔郢,遂夷楚社。今一遇秦兵,即便班師,何前勇而後怯耶?願給臣兵一萬,必使秦兵片甲不回。如若不勝,甘當軍令!」闔閭壯其言,許之。孫武與伍員力止不可變兵,伯嚭不從。引兵出城,兩軍相遇於軍祥,排成陣勢。伯嚭望見楚軍行列不整,便教鳴鼓,馳車突入,正遇子西,大罵:「汝萬死之餘,尚望寒灰再熱耶?」子西亦罵:「背國叛夫!今日何顏相見?」伯嚭大怒,挺戟直取子西,子西亦揮戈相迎。戰不數合,子西詐敗而走。伯嚭追之,未及二里,左邊沈諸梁一軍殺來,右邊薳延一軍殺來,秦將子蒲子虎引生力軍,從中直貫吳陣。三路兵將吳兵截為三處,伯嚭左衝右突,不能得脫。卻得伍員兵到,大殺一陣,救出伯嚭。一萬軍馬,所存不上二千人。伯嚭自囚,入見吳王待罪。孫武謂伍員曰:「伯嚭為人,矜功自任,久後必為吳國之患,不如乘此兵敗,以軍令斬之。」伍員曰:「彼雖有喪師之罪,然前功不小,況敵在目前,不可斬一大將。」遂奏吳王赦其罪。秦兵直逼郢都,闔閭命夫概同公子山守城,自引大軍屯於紀南城,伍員伯嚭分屯磨城驢城,以為犄角之勢,與秦兵相持。又遣使徵兵於唐蔡。楚將子西謂子蒲曰:「吳以郢為巢穴,故堅壁相持,若唐蔡更助之,不可敵矣!不若乘間加兵於唐,唐破,則蔡人必懼而自守,吾乃得專力於吳。」子蒲然其計。於是子蒲同子期分兵一支,襲破唐城,殺唐成公,滅其國。蔡哀公懼,不敢出兵助吳。
  卻說夫概自恃有破楚之首功,因沂水一敗,吳王遂使協守郢都,心中鬱鬱不樂。及聞吳王與秦相持不決,忽然心動,想道:「吳國之制,兄終弟及,我應嗣位。今王立子波為太子,我不得立矣!乘此大兵出征,國內空虛,私自歸國,稱王奪位,豈不勝於久後相爭乎?」乃引本部軍馬,偷出郢都東門,渡漢而歸。詐稱:「闔閭兵敗於秦,不知所往,我當次立。」遂自稱吳王,使其子扶臧悉眾據淮水,以遏吳王之歸路。吳世子波,與專毅聞變,登城守禦,不納夫概。夫概乃遣使由三江通越,說其進兵,夾攻吳國,事成割五城為謝。
  再說闔閭聞秦兵滅唐,大驚,方欲召諸將計議戰守之事。忽公子山報到,言:「夫概不知何故,引本部兵私回吳國去了。」伍員曰:「夫概此行,其反必矣。」闔閭曰:「將若之何?」伍員曰:「夫概一勇之夫,不足為慮。所慮者,越人或聞變而動耳。王宜速歸,先靖內亂。」闔閭於是留孫武子胥退守郢都,自與伯嚭以舟師順流而下。既渡漢水,得太子波告急信,言:「夫概造反稱王,又結連越兵入寇,吳都危在旦夕。」闔閭大驚曰:「不出子胥所料也。」遂遣使往郢都,取回孫武伍員之兵。一面星夜馳歸,沿江傳諭將士:「去夫概來歸者,復其本位;後到者誅。」淮上之兵,皆倒戈來歸。扶臧奔回谷陽。夫概欲驅民授甲。百姓聞吳王尚在,俱走匿。夫概乃獨率本部出戰。闔閭問曰:「我以手足相託,何故反叛?」夫概對曰:「汝弒王僚,非反叛耶?」闔閭怒,教伯嚭:「為我擒賊!」戰不數合,闔閭麾大軍直進。夫概雖勇,爭奈眾寡不敵,大敗而走。扶臧具舟於江,以渡夫概,逃奔宋國去了。闔閭撫定居民,回至吳都,太子波迎接入城,打點拒越之策。
  卻說孫武得吳王班師之詔,正與伍員商議,忽報:「楚軍中有人送書到。」伍員命取書看之,乃申包胥所遣也。書略云:
    子君臣據郢三時,而不能定楚,天意不欲亡楚,亦可知矣。子能踐「覆楚」之言,吾亦欲酬「復楚」之志。朋友之義,相成而不相傷。子不竭吳之威,吾亦不盡秦之力。
伍員以書示孫武曰:「夫吳以數萬之眾,長驅入楚,焚其宗廟,墮其社稷,鞭死者之屍,處生者之室,自古人臣報仇,未有如此之快者。且秦兵雖敗我餘軍,於我未有大損也。《兵法》:『見可而進,知難則退。』幸楚未知吾急,可以退矣。」孫武曰:「空退為楚所笑,子何不以羋勝為請?」伍員曰:「善。」乃復書曰:
    平王逐無罪之子,殺無罪之臣,某實不勝其憤,以至於此。昔齊桓公存邢立衛,秦穆公三置晉君,不貪其土,傳誦至今。某雖不才,竊聞茲義。今太子建之子勝,餬口於吳,未有寸土。楚若能歸勝,使奉故太子之祀,某敢不退避,以成吾子之志。
申包胥得書,言於子西。子西曰:「封故太子之後,正吾意也。」即遣使迎羋勝於吳。沈諸梁諫曰:「太子已廢,勝為仇人,奈何養仇以害國乎?」子西曰:「勝匹夫耳!何傷?」竟以楚王之命召之,許封大邑。楚使既發,孫武與伍員遂班師而還。凡楚之府庫寶玉,滿載以歸,又遷楚境戶口萬家,以實吳空虛之地。伍員使孫武從水路先行,自己從陸路打從歷陽山經過,欲求東皋公報之,其廬舍俱不存矣。再遣使於龍洞山問皇甫訥,亦無蹤跡。伍員嘆曰:「真高土也!」就其地再拜而去。至昭關,已無楚兵把守,員命毀其關。復過溧陽瀨水之上,乃嘆曰:「吾嘗饑困於此,向一女子乞食,女子以盎漿及飯飼我,遂投水而亡。吾曾留題石上,未知在否?」使左右發土,其石字宛然不磨。欲以千金報之,未知其家,乃命投金於瀨水中曰:「女子如有知,明吾不相負也!」行不一里,路傍一老嫗,視兵過而哭泣。軍士欲執之,問曰:「嫗何哭之悲也?」嫗曰:「吾有女守居三十年不嫁,往年浣紗於瀨,遇一窮途君子,而輒飯之,恐事洩,自投瀨水。聞所飯者,乃楚亡臣伍君也。今伍君兵勝而歸,不得其報,自傷虛死,是以悲耳。」軍士乃謂嫗曰:「吾主將正伍君也。欲報汝千金,不知其家,已投金於水中,盍往取之?」嫗遂取金而歸。至今名其水為投金瀨。髯仙有詩云:
    投金瀨下水澌澌,猶憶亡臣報德時;三十年來無匹偶,芳名已共子胥垂。
越子允常聞孫武等兵回吳國,知武善於用兵,料難取勝,亦班師而回,曰:「越與吳敵也。」遂自稱為越王。不在話下。
  闔閭論破楚之功,以孫武為首。孫武不願居官,固請還山。王使伍員留之。武私謂員曰:「子知天道乎?暑往則寒來,春還則秋至。王恃其強盛,四境無虞,驕樂必生。夫功成不退,將有後患。吾非徒自全,并欲全子。」員不謂然。武遂飄然而去。贈以金帛數車,俱沿路散於百姓之貧者。後不知其所終。史臣有讚云:
    孫子之才,彰於伍員;法行二嬪,威振三軍。御眾如一,料敵若神;大伸於楚,小挫於秦。智非偏拙,謀不盡行;不受爵祿,知亡知存。身出道顯,身去名成;書十三篇,兵家所尊。
闔閭乃立伍員為相國,亦倣齊仲父楚子文之意,呼為子胥而不名。伯嚭為太宰,同預國政。更名閶門曰破楚門。復壘石於南界,留門使兵守之,以拒越人,號曰石門關。越大夫范蠡亦築城於浙江之口,以拒吳,號曰固陵,言其可固守也。──此周敬王十五年事。
  話分兩頭。再說子西與子期重入郢城,一面收葬平王骸骨,將宗廟社稷,重新草創,一面遣申包胥以舟師迎昭王於隨。昭王遂與隨君定盟,誓無侵伐。隨君親送昭王登舟,方纔回轉。昭王行至大江之中,憑欄四望,想起來日之苦,今日重渡此江,中流自在,心中甚喜。忽見水面一物,如斗之大,其色正紅,使水手打撈得之,遍問群臣,皆莫能識。乃拔佩刀砍開,內有饟似瓜,試嘗之,甘美異常。乃遍賜左右曰:「此無名之果,可識之,以俟博物之士也。」不一日,行至雲中,昭王嘆曰:「此寡人遇盜之處,不可以不識。」乃泊舟江岸,使鬥辛督人夫築一小城於雲夢之間,以便行旅投宿。今雲夢縣有地名楚王城,即其故址。子西子期等離郢都五十里,迎接昭王。君臣交相慰勞。既至郢城,見城外白骨如麻,城中宮闕,半已殘毀,不覺淒然淚下。遂入宮來見其母伯嬴,子母相向而泣。昭王曰:「國家不幸,遭此大變,至於廟社凌夷,陵墓受辱,此恨何時可雪?」伯嬴曰:「今日復位,宜先明賞罰,然後撫恤百姓,徐俟氣力完足,以圖恢復可也。」昭王再拜受教。是日不敢居寢,宿於齋宮。次日,祭告宗廟社稷,省視墳墓,然後升殿,百官稱賀。昭王曰:「寡人任用匪人,幾至亡國,若非卿等,焉能重見天日。失國者,寡人之罪;復國者,卿等之功也。」諸大夫皆稽首謝不敢。昭王先宴勞秦將,厚犒其師,遣之歸國。然後論功行賞,拜子西為令尹,子期為左尹。以申包胥乞師功大,欲拜為右尹。申包胥曰:「臣之乞師於秦,為君也,非為身也。君既返國,臣志遂矣,敢因以為利乎?」固辭不受。昭王強之,包胥乃挈其妻子而逃。妻曰:「子勞形疲神,以乞秦師,而定楚國,賞其分也。又何逃乎?」包胥曰:「吾始為朋友之義,不洩子胥之謀,使子胥破楚,吾之罪也。以罪而冒功,吾實恥之!」遂逃入深山,終身不出。昭王使人求之不得,乃旌表其閭曰:「忠臣之門」。以王孫繇于為右尹,曰:「雲中代寡人受戈,不敢忘也。」其他沈諸梁、鍾建、宋木、鬥辛、鬥巢、薳延等,俱進爵加邑。亦召鬥懷欲賞。子西曰:「鬥懷欲行弒逆之事,罪之為當,況可賞乎?」昭王曰:「彼欲為父報仇,乃孝子也。能為孝子,何難為忠臣?」亦使為大夫。藍尹亹求見昭王,王思成臼不肯同載之恨,將執而誅之,使人謂曰:「爾棄寡人於道路,今敢復來,何也?」藍尹亹對曰:「囊瓦惟棄德樹怨,是以敗於柏舉。王奈何效之?夫成臼之舟,孰若郢都之宮之安?臣之棄王於成臼,以儆王也!今日之來,欲觀大王之悔悟與否?王不省失國之非,而記臣不載之罪,臣死不足惜,所惜者楚宗社耳。」子西奏曰:「亹之言直,王宜赦之,以無忘前敗。」昭王乃許亹入見,使復為大夫如故。群臣見昭王度量寬洪,莫不大悅。昭王夫人自以失身闔閭,羞見其夫,自縊而死。時越方與吳搆難,聞楚王復國,遣使來賀,因進其宗女於王,王立為繼室。越姬甚有賢德,為王所敬禮。王念季羋相從患難,欲擇良婿嫁之。季羋曰:「女子之義,不近男人。鍾建常負我矣,是即我夫也。敢他適乎?」昭王乃以季羋嫁鍾建,使建為司樂大夫。又思故相孫叔敖之靈,使人立祠於雲中祭之。子西以郢都殘破,且吳人久居,熟其路徑,復擇鄀地築城建宮,立宗廟社稷,遷都居之,名曰新郢。昭王置酒新宮,與群臣大會,飲酒方酣,樂師扈子恐昭王安今之樂,忘昔之苦,復蹈平王故轍,乃抱琴於王前奏曰:「臣有《窮衄》之曲,願為大王鼓之。」昭王曰:「寡人願聞。」扈子援琴而鼓,聲甚淒怨。其詞曰:
    王耶王耶何乖劣?不顧宗廟聽讒孽!任用無忌多所殺,誅夷忠孝大綱絕。二子東奔適吳越,吳王哀痛助忉怛;垂涕舉兵將西伐,子胥、伯嚭、孫武決。五戰破郢王奔發,留兵縱騎虜荊闕;先王骸骨遭發掘,鞭辱腐屍恥難雪!幾危宗廟社稷滅,君王逃死多跋涉;卿士悽愴民泣血,吳軍雖去怖不歇。願王更事撫忠節,勿為讒口能謗褻!
昭王深知琴曲之情,垂涕不已。扈子收琴下階,昭王遂罷宴。自此早朝晏罷,勤於國政,省刑薄斂,養士訓武,修復關隘,嚴兵固守。羋勝既歸,楚昭王封為白公勝,築城名白公城,遂以白為氏,聚其本族而居。夫概聞楚王不念舊怨,自宋來奔。王知其勇,封之堂谿,號為堂谿氏。子西以禍起唐蔡,唐已滅而蔡尚存,乃請伐蔡報仇。昭王曰:「國事粗定,寡人尚未敢勞民也。」按《春秋傳》楚昭王十年出奔,十一年返國,直至二十年,方纔用兵滅頓,擄頓子牂,二十一年滅胡,擄胡子豹,報其從晉侵楚之仇,二十二年圍蔡,問其從吳入郢之罪,蔡昭侯請降,遷其國於江汝之間。中間休息民力近十年,所以師輒有功,楚國復興,終符「湛盧」之祥,「萍實」之瑞也。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31:44

第七十八回     會夾谷孔子卻齊 墮三都聞人伏法

  話說齊景公見晉不能伐楚,人心星散,代興之謀俞急,乃糾合衛鄭,自稱盟主。魯昭公前為季孫意如所逐,景公謀納之。意如固拒不從,昭公改而求晉。晉荀躒得意如賄賂,亦不果納。昭公客死。意如遂廢太子衍及其母弟務人,而援立庶子宋為君,是為定公。因季氏與荀躒通賄,遂事晉而不事齊。齊侯大怒,用世臣國夏為將,屢侵魯境,魯不能報。未幾,季孫意如卒,子斯立,是為季康子。說起季、孟、叔三家,自昭公在國之日,已三分魯國,各用家臣為政,魯君不復有公臣。於是家臣又竊三大夫之權,展轉恣肆,凌鑠其主。今日季孫斯、孟孫無忌、叔孫州仇,雖然三家鼎立,邑宰各據其城,以為己物,三家號令不行,無可奈何。季氏之宗邑日費,其宰公山不狃;孟氏之宗邑曰成,其宰公斂陽;叔氏之宗邑曰郈,其宰公若藐。這三處城垣,皆三家自家增築,極其堅厚,與曲阜都城一般。那三個邑宰中,惟公山不狃尤為強橫。更有家臣一人,姓陽名虎,字貨,生得鴛肩巨顙,身長九尺有餘,勇力過人,智謀百出,季斯起初任為腹心,使為家宰,後漸專季氏之家政,擅作威福。季氏反為所制,無可奈何。季氏內為陪臣所制,外受齊國侵凌,束手無策。時又有少正卯者,為人博聞強記,巧辯能言,通國號為「聞人」,三家倚之為重。卯面是背非,陰陽其說,見三家則稱頌其佐君匡國之功,見陽虎等又託為強公室抑私家之說,使之挾魯侯以令三家,挑得上下如水火,而人皆悅其辨給,莫悟其奸。內中單說孟孫無忌,乃是仲孫玃之子,仲孫蔑之孫。玃在位之日,慕魯國孔仲尼之名,使其子從之學禮。
  那孔仲尼名丘,其父叔梁紇嘗為鄒邑大夫,即偪陽手托懸門之勇士也。紇娶於魯之施氏,多女而無子。其妾生一子曰孟皮,病足成廢人。乃求婚於顏氏。顏氏有五女,俱未聘,疑紇年老,謂諸女曰:「誰願適鄒大夫者?」諸女莫對。最幼女曰徵在,出應曰:「女子之義,在家從父,惟父所命,何問焉?」顏氏奇其語,即以徵在許婚。既歸紇,夫婦憂無子,共禱於尼山之谷。徵在升山時,草木之葉皆上起,及禱畢而下,草木之葉皆下垂。是夜,徵在夢黑帝見召,囑曰:「汝有聖子,若產,必於『空桑』之中。」覺而有孕。一日,恍惚若夢,見五老人列於庭,自稱「五星之精」,狎一獸,似小牛而獨角,文如龍鱗,向徵在而伏。口吐玉尺,上有文曰:「水精之子,繼衰周而素王。」徵在心知其異,以繡紱繫其角而去。告於叔梁紇,紇曰:「此獸必麒麟也。」及產期,徵在問:「地有名『空桑』者乎?」叔梁紇曰:「南山有空竇,竇有石門而無水,俗名亦呼空桑。」徵在曰:「吾將往產於此。」紇問其故,徵在乃述前夢。遂攜臥具於空竇中。其夜,有二蒼龍自天而下,守於山之左右,又有二神女擎香露於空中,以沐徵在,良久乃去。徵在遂產孔子。石門中忽有清泉流出,自然溫暖,浴畢,泉即涸。今曲阜縣南二十八里,俗呼女陵山,即空桑也。孔子生有異相,牛脣虎掌,鴛肩龜脊,海口輔喉,頂門狀如反宇。父紇曰:「此兒秉尼山之靈。」因名曰丘,字仲尼。仲尼生未幾而紇卒,育於徵在。既長,身長九尺六寸,人呼為「長人」。有聖德,好學不倦。周遊列國,弟子滿天下,國君無不敬慕其名,而為權貴當事所忌,竟無能用之者。是時適在魯國,無忌言於季斯曰:「欲定內外之變,非用孔子不可。」季斯召孔子,與語竟日,如在江海中,莫窺其際。季斯起更衣,忽有費邑人至,報曰:「穿井者得土缶,內有羊一隻,不知何物?」斯欲試孔子之學,囑使勿言,既入座,謂孔子曰:「或穿井於土中得狗,此何物也?」孔子曰:「以某言之,此必羊也,非狗也。」斯驚問其故。孔子曰:「某聞山之怪曰夔魍魎,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曰羵羊。今得之穿井,是在土中,其為羊必矣。」斯曰:「何以謂之羵羊?」孔子曰:「非雌非雄,徒有其形。」斯乃召費人問之,果不成雌雄者。於是大驚曰:「仲尼之學,果不可及!」乃用為中都宰。此事傳聞至楚,楚昭王使人致幣於孔子,詢以渡江所得之物。孔子答使者曰:「是名萍實,可剖而食也。」使者曰:「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某曾問津於楚,聞小兒謠曰:『楚王渡江得萍實,大如斗,赤如日,剖而嘗之甜如蜜。』是以知之。」使者曰:「可常得乎?」孔子曰:「萍者,浮泛不根之物,乃結而成實,雖千百年不易得也。此乃散而復聚,衰而復興之兆,可為楚王賀矣。」使者歸告昭王,昭王嘆服不已。孔子在中都大治,四方皆遣入觀其政教,以為法則。魯定公知其賢,召為司空。
  周敬王十九年,陽虎欲亂魯而專其政,知叔孫輒無寵於叔孫氏,而與費邑宰公山不狃相厚,乃與二人商議。欲以計先殺季孫,然後并除仲叔,以公山不狃代斯之位,以叔孫輒代州仇之位,已代孟孫無忌之位。虎慕孔子之賢,欲招致門下,以為己助。使人諷之來見,孔子不從。乃以蒸豚饋之,孔子曰:「虎誘我往謝而見我也。」令弟子伺虎出外,投刺於門而歸,虎竟不能屈。孔子密言於無忌曰:「虎必為亂,亂必始於季氏,子預為之備,乃可免也。」無忌偽為築室於南門之外,立柵聚材,選牧圉之壯勇者三百人為傭,名曰興工,實以備亂。又語成宰公斂陽,使繕甲待命,倘有報至,星夜前來赴援。是年秋八月,魯將行禘祭。虎請以禘之明日,享季孫於薄圃。無忌聞之曰:「虎享季孫,事可疑矣。」乃使人馳告公斂陽,約定日中率甲由東門至南門,一路觀變。至享期,陽虎親至季氏之門,請季斯登車。陽虎在前為導,虎之從弟陽越在後,左右皆陽氏之黨。惟御車者林楚,世為季氏門下之客,季斯心疑有變,私語林楚曰:「汝能以吾車適孟氏乎?」林楚點頭會意。行至大衢,林楚遽輓轡南向,以鞭策連擊其馬,馬怒而馳。陽越望見,大呼:「收轡!」林楚不應,復加鞭,馬行益急。陽越怒,彎弓射楚,不中,亦鞭其馬,心急鞭墜,越拾鞭,季氏之車已去遠矣。季斯出南門,逕入孟氏之室,閉其柵,號曰:「孟孫救我!」無忌使三百壯士,挾弓矢伏於柵門以待。須臾,陽越至,率其徒攻柵。三百人從柵內發矢,中者輒倒,陽越身中數箭而死。
  且說陽貨行及東門,回顧不見了季孫,乃轉轅復循舊路,至大衢,問路人曰:「見相國車否?」路人曰:「馬驚,已出南門矣。」語未畢,陽越之敗卒亦到,方知越已射死,季孫已避入孟氏新宮。虎大怒,驅其眾急往公宮,劫定公以出朝。遇叔孫州仇於途,并劫之。盡發公宮之甲與叔孫氏家眾,共攻孟氏於南門。無忌率三百人力拒之。陽虎命以火焚柵,季斯大懼。無忌使視日方中,曰:「成兵且至,不足慮也。」言未畢,只見東角上一員猛將,領兵呼哨而至,大叫:「勿犯吾主!公斂陽在此!」陽虎大怒,便奮長戈,迎住公斂陽廝殺。二將各施逞本事,戰五十餘合,陽虎精神愈增,公斂陽漸漸力怯。叔孫州仇遽從後呼曰:「虎敗矣!」即率其家眾,前擁定公西走,公徒亦從之。無忌引壯士開柵殺出,季氏之家臣苫越,亦帥甲而至。陽虎孤寡無助,倒戈而走,入讙陽關據之。三家合兵以攻關,虎力不能支,命放火焚萊門。魯師避火卻退,虎冒火而出,遂奔齊國。見景公,以所據讙陽之田獻之,欲借兵伐魯。大夫鮑國進曰:「魯方用孔某,不可敵也。不如執陽虎而歸其田,以媚孔某。」景公從之。乃囚虎於西鄙。虎以酒醉守者,乘輜車逃奔宋國,宋使居於匡。陽虎虐用匡人,匡人欲殺之。復奔晉國,仕於趙鞅為臣。不在話下。宋儒論陽虎以陪臣而謀賊其家主,固為大逆,然季氏放逐其君,專執魯政,家臣從旁竊視,已非一日,今日效其所為,乃天理報施之常,不足怪也。有詩云:
    當時季氏凌孤主,今日家臣叛主君;自作忠奸還自受,前車音響後車聞。
又有言:魯自惠公之世,僭用天子禮樂,其後三桓之家,舞八佾,歌雍徹,大夫目無諸侯,故家臣亦目無大夫,悖逆相仍,其來遠矣。詩云:
    九成干戚舞團團,借問何人啟僭端?要使國中無叛逆,重將禮樂問《周官》。
  齊景公失了陽虎,又恐魯人怪其納叛,乃使人致書魯定公,說明陽虎奔宋之故,就約魯侯於齊魯界上夾谷山前,為乘車之會,以通兩國之好,永息干戈。定公得書,即召三家商議。仲孫無忌曰:「齊人多詐,主公不可輕往。」季孫斯曰:「齊屢次加兵於我,今欲修好,奈何拒之?」定公曰:「寡人若去,何人保駕?」無忌曰:「非臣師孔某不可。」定公即召孔子,以相禮之事屬之。乘車已具,定公將行,孔子奏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文武之事,不可相離。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宋襄公會盂之事可鑒也。請具左右司馬,以防不虞。」定公從其言,乃使大夫申句須為右司馬,樂頎為左司馬,各率兵車五百乘,遠遠從行。又命大夫茲無還率兵車三百乘,離會所十里下寨。既至夾谷,齊景公先在,設立壇位,為土階三層,制度簡略。齊侯幕於壇之右,魯侯幕於壇之左。孔子聞齊國兵衛甚盛,亦命申句須樂頎緊緊相隨。時齊大夫黎彌以善謀稱,自梁邱據死後,景公特寵信之。是夜,黎彌叩幕請見。景公召入,問:「卿有何事,昏夜來此?」黎彌奏曰:「齊魯為仇,非一日矣。止為孔某賢聖,用事於魯,恐其他日害齊,故為今日之會耳。臣觀孔某為人,知禮而無勇,不習戰伐之事。明日主公會禮畢後,請奏四方之樂,以娛魯君,乃使萊夷三百人假做樂工,鼓噪而前,覷便拿住魯侯,并執孔某。臣約會車乘,從壇下殺散魯眾,那時魯國君臣之命,懸於吾手,憑主公如何處分,豈不勝於用兵侵伐耶?」景公曰:「此事可否,當與相國謀之。」黎彌曰:「相國素與孔某有交,若通彼得知,其事必不行矣。臣請獨任!」景公曰:「寡人聽卿,卿須仔細!」黎彌自去暗約萊兵行事去了。
  次早,兩君集於壇下,揖讓而登。齊是晏嬰為相,魯是孔子為相。兩相一揖之後,各從其主,登壇交拜。敘太公周公之好,交致玉帛酬獻之禮,既畢,景公曰:「寡人有四方之樂,願與君共觀之。」遂傳令先使萊人上前,奏其本土之樂。於是壇下鼓聲大振,萊夷三百人,雜執旍旄、羽袚、矛戟、劍楯,蜂擁而至,口中呼哨之聲,相和不絕。歷階之半,定公色變。孔子全無懼意,趨立於景公之前,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本行中國之禮,安用夷狄之樂?請命有司去之。」晏子不知黎彌之計,亦奏景公曰:「孔某所言,乃正禮也。」景公大慙,急麾萊夷使退。黎彌伏於壇下,只等萊夷動手,一齊發作;見齊侯打發下來,心中甚慍,乃召本國優人,吩咐:「筵席中間召汝奏樂,要歌《敝笱》之詩,任情戲謔,若得魯君臣或笑或怒,我這裏有重賞。」原來那詩乃文姜淫亂故事,欲以羞辱魯國。黎彌升階奏於齊侯曰:「請奏宮中之樂,為兩君壽。」景公曰:「宮中之樂,非夷樂也,可速奏之。」黎彌傳齊侯之命,倡優侏儒二十餘人,異服塗面,裝女扮男,分為二隊,擁至魯侯面前,跳的跳,舞的舞,口中齊歌的都是淫詞,且歌且笑。孔子按劍張目,覷定景公奏曰:「匹夫戲諸侯者,罪當死!請齊司馬行法!」景公不應。優人戲笑如故。孔子曰:「兩國既已通好,如兄弟然,魯國之司馬,即齊之司馬也。」乃舉袖向下麾之,大呼:「申句須樂頎何在?」二將飛馳上壇,於男女二隊中,各執領班一人,當下斬首,餘人驚走不迭。景公心中駭然。魯定公隨即起身。黎彌初意還想於壇下邀截魯侯,一來見孔子有此手段,二來見申樂二將英雄,三來打探得十里之外,即有魯軍屯札,遂縮頸而退。會散,景公歸幕,召黎彌責之曰:「孔某相其君,所行者皆是古人之道,汝偏使寡人入夷狄之俗。寡人本欲修好,今反成仇矣。」黎彌惶恐謝罪,不敢對一語。晏子進曰:「臣聞『小人知其過,謝之以文;君子知其過,謝之以質。』今魯有汶陽之田三處,其一曰讙,乃陽虎所獻不義之物;其二曰鄆,乃昔年所取以寓魯昭公者;其三曰龜陰,乃先君頃公時仗晉力索之於魯者。那三處皆魯故物,當先君桓公之日,曹沫登壇劫盟,單取此田,田不歸魯,魯志不甘,主公乘此機以三田謝過,魯君臣必喜,而齊魯之交固矣。」景公大悅,即遣晏子致三田於魯。──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史臣有詩云:
    紛然鼓噪起萊戈,無奈壇前片語何?知禮之人偏有勇,三田買得兩君和。
又詩單讚齊景公能虛心謝過,所以為賢君,幾於復霸。詩云:
    盟壇失計聽黎彌,臣諫君從兩得之;不惜三田稱謝過,顯名千古播華夷。
這汶陽田原是昔時魯僖公賜與季友者,今日名雖歸魯,實歸季氏。以此季斯心感孔子,特築城於龜陰,名曰謝城,以旌孔子之功;言於定公,升孔子為大司寇之職。
  時齊之南境,忽來一大鳥,約長三尺,黑身白頸,長喙獨足,鼓雙翼舞於田間,野人逐之不得,飛騰望北而去。季斯聞有此怪,以問孔子。孔子曰:「此鳥名曰『商羊』,生於北海之濱。天降大雨,商羊起舞,所見之地,必有淫雨為災。齊魯接壤,不可不預為之備。」季斯預戒汶上百姓,修堤蓋屋。不三日,果然天降大雨,汶水泛溢,魯民有備無患。其事傳布齊邦,景公益以孔子為神。自是孔子博學之名,傳播天下,人皆呼為「聖人」矣。有詩為證:
    五典三墳漫究詳,誰知萍實辨商羊?多能將聖由天縱,嬴得芳名四海揚。
  季斯訪人才於孔子之門,孔子薦仲由冉求可使從政,季氏俱用為家臣。忽一日,季斯問於孔子曰:「陽虎雖去,不狃復興,何以制之?」孔子曰:「欲制之,先明禮制。古者臣無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故邑宰無所憑以為亂。子何不墮其城,撤其武備?上下相安,可以永久。」季斯以為然,轉告於孟叔二氏。孟孫無忌曰:「苟利家國,吾豈恤其私哉?」時少正卯忌孔子師徒用事,欲敗其功,使叔孫輒密地送信於公山不狃。不狃欲據城以叛。知孔子素為魯人所敬重,亦思借助,乃厚致禮幣,遺以書曰:
    魯自三桓擅政,君弱臣強,人心積憤。不狃雖為季宰,實慕公義,願以費歸公為公臣,輔公以鋤強暴,俾魯國復見周公之舊。夫子倘見許,願移駕過費,面決其事。不腆路犒,伏惟不鄙。
孔子謂定公曰:「不狃若叛,未免勞兵。臣願輕身一往,說其回心改過,何如?」定公曰:「國家多事,全賴夫子主持,豈可去寡人左右耶?」孔子遂卻其書幣。不狃見孔子不往,遂約會成宰公斂陽,郈宰公若藐,同時起兵為逆。陽與藐俱不從。卻說郈邑馬正侯犯,勇力善射,為郈人所畏服,素有不臣之志。遂使圉人刺藐殺之,自立為郈宰,發郈眾登城為拒命之計。
  州仇聞郈叛,往告無忌。無忌曰:「吾助子一臂,當共滅此叛奴。」於是孟叔二家,連兵往討,遂圍郈城。侯犯悉力拒戰,攻者多死,不能取勝。無忌教州仇求援於齊。時叔氏家臣駟赤在郈城中,偽附侯犯,侯犯親信之。赤謂犯曰:「叔氏遣使如齊乞師矣。齊魯合兵,不可當也。子何不以郈降齊?齊外雖親魯,內實忌之。得郈可以偪魯,齊必大喜,而倍以他地酬子。總之得地,而可去危以就安,又何不利之有?」侯犯曰:「此計甚善!」即遣人乞降於齊,以郈邑獻之。齊景公召晏嬰問曰:「叔孫氏乞兵伐郈,侯犯又以郈來降,寡人將何適從?」晏子對曰:「方與魯講好,豈可受其叛臣之獻乎?」助叔孫氏為是。景公笑曰:「郈乃叔孫私邑,於魯侯無與。況叔孫氏君臣自相魚肉,魯之不幸,實齊之幸也。寡人有計在此,當兩許其使以誤之。」乃使司馬穰苴屯兵於界上,以觀其變。若侯犯能禦叔孫,更分兵據郈,迎侯犯歸於齊國;若叔孫勝了侯犯,便說助攻郈城,臨時便宜行事。此是齊景公的奸雄處。
  卻說駟赤見侯犯遣使往齊去了,復謂犯曰:「齊新與魯侯為會,助魯助郈,未可定也。宜多置兵甲於門,萬一事變不測,可以自衛。」侯犯乃一勇之夫,信為好語,遂選精甲利兵,留於門下。駟赤將羽書射於城外,魯兵拾得,獻於州仇。州仇發書看之,書中言:「臣赤已安排逆犯十有七八,不日城中當有內變,主君不須掛念。」州仇大喜,報知無忌,嚴兵以待。數日後,侯犯使者自齊回,言:「齊侯已許下矣,願以他邑相償。」駟赤入賀侯犯而出,使人宣言於眾曰:「侯氏將遷郈民以附齊,使者回言齊師將至。奈何!」一時人情洶洶,多有造駟赤處問信者。赤曰:「吾亦聞之,齊新與魯好,不便得地,將遷爾戶口,以實聊攝之虛耳。」自古道:「安土重遷。」說了離鄉背井,那一個不怕的?眾人聽說,互相傳語,各有怨心。忽一夜,駟赤探知侯犯飲酒方酣,遂命心腹數十人,遶城大呼曰:「齊師已至城外矣!吾等速治行李,三日內便要起身。」因繼以哭。郈眾大驚,俱集於侯氏之門,此時老弱惟有涕泣,那壯者無不咬牙切齒,憤恨侯犯。忽見門內藏甲甚多,正適其用,大家搶得穿著起來,各執兵器,發聲喊,將侯犯家四面圍住。連守城之兵都反了侯氏,與眾助興了。駟赤亟入告侯犯曰:「郈眾不願附齊,滿城俱變。子更有甲兵否?吾請率而攻之。」犯曰:「甲兵俱被眾掠取矣。今日之事,免禍為上。」駟赤曰:「吾捨命送子。」遂出謂眾曰:「汝等讓一路,容侯氏出奔,侯氏出,齊師亦不至矣。」眾人依言,放開一路。駟赤當先,侯犯在後,家屬尚有百餘人,車十餘乘,駟赤直送出東門。因引魯兵入於郈城,安撫百姓。無忌請追侯犯,駟赤曰:「臣已許之免禍矣。」乃縱之不追。遂墮郈城三尺。即用駟赤為郈宰。侯犯奔齊師,穰苴知魯師已定郈,乃班師還齊。州仇無忌亦回魯國。公山不狃初聞侯犯據郈以叛,叔仲二家往討,喜曰:「季氏孤矣!乘虛襲魯,國可得也。」遂盡驅費眾,殺至曲阜,叔孫輒為內應,開門納之。定公急召孔子問計。孔子曰:「公徒弱,不足用也。臣請御君以往季氏。」遂驅車至季氏之宮,宮內有高臺,堅固可守,定公居之。少頃,司馬中句須樂頎俱至。孔子命季斯盡出其家甲,以授司馬,使伏於臺之左右,而使公徒列於臺前。公山不狃同叔孫輒商議曰:「我等此舉,以扶公室抑私家為名,不奉魯侯為主,季氏不可克也。」乃齊叩公宮,索定公不得。盤桓許久,知已往季氏,遂移兵來攻。與公徒戰,公徒皆散走。忽然左右大譟,申句須樂頎二將,領著精甲殺至。孔子扶定公立於臺上,謂費人曰:「吾君在此,汝等豈不知順逆之理?速速解甲,既往不咎!」費人知孔子是個聖人,誰敢不聽,俱舍兵拜伏臺下。公山不狃叔孫輒勢窮,遂出奔吳國去了。
  叔孫州仇回魯,言及郈都已墮。季斯亦命墮了費城,復其初制。無忌亦欲墮成都,成宰公斂陽問計於少正卯,卯曰:「郈費因叛而墮,若并墮成,何以別子於叛臣乎?汝但云:『成乃魯國北門之守,若墮成,齊師侵我北鄙,何以禦之?』堅持其說,雖拒命不為叛也。」陽從其計,使其徒穿甲而登城,謝叔孫氏曰:「吾非為叔孫氏守,為魯社稷守也。恐齊兵旦暮猝至,無守禦之具,願捐此性命,與城俱碎,不敢動一磚一土!」孔子笑曰:「陽不辨此語,必『聞人』教之耳。」季斯嘉孔子定費之功,自知不及萬分之一,使攝行相事,每事諮謀而行。孔子有所陳說,少正卯輒變亂其詞,聽者多為所惑。孔子密奏於定公曰:「魯之不振,由忠佞不分,刑賞不立也。夫護嘉苗者,必去莠草。願君勿事姑息,請出太廟中斧鉞,陳於兩觀之下。」定公曰:「善。」明日,使群臣參議成城不墮利害,但聽孔子裁決。眾人或言當墮,或言不當墮。少正卯欲迎合孔子之意,獻墮成六便。何謂六便?一,君無二尊,二,歸重都城形勢;三,抑私門;四,使跋扈家臣無所憑藉;五,平三家之心;六,使鄰國聞魯國興革當理,知所敬重。孔子奏曰:「卯誤矣!成已作孤立之勢,何能為哉?況公斂陽忠於公室,豈跋扈之比?卯辯言亂政,離間君臣,按法當誅!」群臣皆曰:「卯乃魯聞人,言或不當,罪不及死。」孔子復奏曰:「卯言偽而辯,行僻而堅,徒有虛名惑眾,不誅之無以為政。臣職在司寇,請正斧鉞之典。」遂命力士縛卯於兩觀之下,斬之。群臣莫不變色,三家心中亦俱凜然。史臣有詩云:
    養高華士太公誅,孔子偏將少正除;不是聖人開正眼,世間盡讀兩人書。
自少正卯誅後,孔子之意始得發舒,定公與三家皆虛心以聽之。孔子乃立綱陳紀,教以禮義,養其廉恥,故民不擾而事治。三月之後,風俗大變。市中鬻羔豚者,不飾虛價;男女行路,分別左右,不亂;遇路有失物,恥非己有,無肯拾取者。四方之客,一入魯境,皆有常供,不至缺乏,賓至如歸。國人歌之曰:「袞衣章甫,來適我所;章甫袞衣,慰我無私。」此歌詩傳至齊國,齊景公大驚曰:「吾國必為魯所并矣!」不知景公如何計較,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32:20

第七十九回     歸女樂黎彌阻孔子 棲會稽文種通宰嚭

  話說齊侯自會夾谷歸後,晏嬰病卒,景公哀泣數日,正憂朝中乏人,復聞孔子相魯,魯國大治,驚曰:「魯相孔子必霸,霸必爭地,齊為近鄰,恐禍之先及,奈何?」大夫黎彌進曰:「君患孔子之用,何不沮之?」景公曰:「魯方任以國政,豈吾所能沮乎?」黎彌曰:「臣聞治安之後,驕逸必生。請盛飾女樂,以遺魯君,魯君幸而受之,必然怠於政事,而疏孔子。孔子見疏,必棄魯而適他國,君可安枕而臥矣。」景公大悅,即命黎彌於女閭之中,擇其貌美年二十以內者,共八十人,分為十隊,各衣錦繡,教之歌舞。其舞曲名《康樂》,聲容皆出新製,備態極妍,前所未有。教習已成,又用良馬一百二十匹,金勒雕鞍,毛色各別,望之如錦,使人致獻魯侯。使者張設錦棚二處,於魯南門之外,東棚安放馬群,西棚陳列女樂。先致國書於定公,公發書看之。書曰:
    杵臼頓首啟魯賢侯殿下:孤向者獲罪夾谷,愧未忘心。幸賢侯鑒其謝過之誠,克終會好。日以國之多虞,聘問缺然。茲有歌婢十群,可以侑歡,良馬三十駟,可以服車,敬致左右,聊申悅慕。伏惟存錄!
  且說魯相國季斯安享太平,忘其所自,侈樂之志,已伏胸中。忽聞齊饋女樂,如此之盛,不勝豔慕。即時換了微服,與心腹數人,乘車潛出南門往看。那樂長方在演習。歌聲遏雲,舞態生風,一進一退,光華奪目,如遊天上,睹仙姬,非復人間思想所及。季斯看了多時,又閱其容色之美,服飾之華,不覺手麻腳軟,目睜口呆,意亂神迷,魂消魄奪。魯定公一日三宣,季斯為貪看女樂,竟不赴召。至次日,方入宮來見定公,定公以國書示之。季斯奏曰:「此齊君美意,不可卻也。」定公亦有想慕之意,便問:「女樂何在?可試觀否?」季斯曰:「見列高門之外,車駕如往,臣當從行,但恐驚動百官,不如微服為便。」於是君臣皆更去法服,各乘小車,馳出南門,竟到西棚之下。早有人傳出:「魯君易服親來觀樂了!」使者吩咐女子用心獻技。那時歌喉轉嬌,舞袖增豔,十隊女子,更番迭進,真乃盈耳奪目,應接不暇,把魯國君臣二人,喜得手舞足蹈,不知所以。有詩為證:
    一曲嬌歌一塊金,一番妙舞一盤琛;只因十隊女人面,改盡君臣兩個心。
從人又誇東棚良馬。定公曰:「只此已是極觀,不必又問馬矣。」是夜,定公入宮,一夜不寐,耳中猶時聞樂聲,若美人之在枕畔也。恐群臣議論不一,次早獨宣季斯入宮,草就答書,書中備述感激之意。不必盡述。又將黃金百鎰,贈與齊使。將女樂收入宮中,以三十人賜季斯,其馬付於圉人餵養。定公與季斯新得女樂,各自受用,日則歌舞,夜則枕席,一連三日,不去視朝聽政。孔子聞知此事,淒然長嘆。時弟子仲子路在側,進曰:「魯君怠於政事,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郊祭已近,倘大禮不廢,國猶可為也。」及祭之期,定公行禮方畢,即便回宮,仍不視朝,並胙肉亦無心分給。主胙者叩宮門請命,定公諉之季孫,季孫又諉之家臣。孔子從祭而歸,至晚,不見胙肉頒到,乃告子路曰:「吾道不行,命也夫!」乃援琴而歌曰:
    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謁,可以死敗。優哉游哉,聊以卒歲!
歌畢,遂束裝去魯。子路冉有亦棄官從孔子而行。自此魯國復衰。史臣有詩云:
    幾行紅粉勝鋼刀,不是黎彌巧計高。天運凌夷成瓦解,豈容魯國獨甄陶。
  孔子去魯適衛,衛靈公喜而迎之,問以戰陣之事。孔子對曰:「丘未之學也。」次日遂行。過宋之匡邑,匡人素恨陽虎,見孔子之貌相似,以為陽虎復至,聚眾圍之。子路欲出戰,孔子止之曰:「某無仇於匡,是必有故,不久當自解。」乃安坐鳴琴。適靈公使人追還孔子,匡人乃知其誤,謝罪而去。孔子復還衛國,主於賢大夫蘧瑗之家。
  且說靈公之夫人曰南子,宋女也,有美色而淫。在宋時,先與公子朝相通。朝亦男子中絕色,兩美相愛,過於夫婦,既歸靈公,生蒯瞶,已長,立為世子,而舊情不斷。時又有美男子曰彌子瑕,素得君之寵愛,嘗食桃及半,以其餘,推入靈公之口。靈公悅而啖之,誇於人曰:「子瑕愛寡人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而分啖寡人。」群臣無不竊笑。子瑕恃寵弄權,無所不至。靈公外嬖子瑕,而內懼南子,思以媚之。乃時時召宋朝與夫人相會,醜聲遍傳,靈公不以為恥。蒯瞶深恨其事,使家臣戲陽速因朝見之際,刺殺南子,以滅其醜。南子覺之,訴於靈公。靈公逐蒯瞶,瞶奔宋,轉又奔晉。靈公立蒯瞶之子輒為世子。及孔子再至,南子請見之。知孔子為聖人,倍加敬禮。忽一日,靈公與南子同車而出,使孔子為陪乘。過街市,市人歌曰:
    同車者色耶?從車者德耶?
孔子嘆曰:「君之好德不如好色!」乃去衛適宋,與弟子習禮於大樹之下。宋司馬桓魋,亦以男色得寵於景公,方貴幸用事,忌孔子之來,遂使人伐其樹,欲求孔子殺之。孔子微服去宋適鄭。將適晉,至河,聞趙鞅殺賢臣竇犨舜華,嘆曰:「鳥獸惡傷其類,況人乎?」復返衛。未幾,衛靈公卒,國人立輒為君,是為出公。蒯瞶亦藉晉援,與陽虎襲戚據之。是時,衛父子爭國,晉助蒯瞶,齊助輒。孔子惡其逆理,復去衛適陳,又將適蔡。楚昭王聞孔子在陳蔡之間,使人聘之。陳蔡大夫相議,以為楚用孔子,陳蔡危矣,乃相與發兵圍孔子於野。孔子絕糧三日,而絃歌不輟。今開封府陳州界有地名桑落,其地有臺,名曰厄臺,即孔子當時絕糧處。宋劉敞有詩云:
    四海栖栖一旅人,絕糧三日死生鄰;自是天心勞木鐸,豈關陳蔡有愚臣。
  忽一晚,有異人長九尺餘,皂衣高冠,披甲持戈,向孔子大咤,聲動左右。子路引出與戰於庭,其人力大,子路不能取勝。孔子從旁諦視良久,謂子路曰:「何不探其脅?」子路遂探其脅,其人力盡手垂,敗而仆地,化為大鮎魚。弟子怪之。孔子曰:「凡物老而衰,則群精附焉。殺之則已,何怪之有。」命弟子烹之以充飢。弟子皆喜曰:「天賜也!」楚使者發兵以迎孔子。孔子至楚,昭王大喜,將以千社之地封孔子。令尹子西諫曰:「昔文王在豐,武王在鎬,地僅百里,能修其德,卒以代殷。今孔子之德,不下文武,弟子又皆大賢,若得據土壤,其代楚不難矣。」昭王乃止。孔子知楚不能用,乃復還衛。衛出公欲任以國政,孔子拒之。魯相國季孫肥亦來召其門人冉有,孔子因而返魯,魯以大夫告老之禮待之。於是諸弟子中,子路子羔仕於衛,子貢、冉有、有若、宓子賤仕於魯。這都是後話,敘明留作話柄。
  再說吳王闔閭自敗楚之後,威震中原,頗事遊樂。乃大治宮室,建長樂宮於國中,築高臺於姑蘇山。──山在城西南三十里,一名姑胥山。──於胥門外為徑九曲,以通山路。春夏則治於城外,秋冬則治於城中。忽一日,想起越人伐吳之恨,謀欲報之。忽聞齊與楚交通聘使,怒曰:「齊楚通好,此我北方之憂也!」欲先伐齊,後及越。相國子胥進曰:「交聘乃鄰國之常,未必助楚害吳,不可遽興兵旅。今太子波元妃已歿,未有繼室,王何不遣使求婚於齊?如其不從,伐之未晚。」闔閭從之。使大夫王孫駱往齊,為太子波求婚。時景公年已老耄,志氣衰頹,不能自振。宮中止一幼女未嫁,不忍棄之吳地。無奈朝無良臣,邊無良將,恐一拒吳命,興師來伐,如楚國之受禍,悔之何及!大夫黎彌亦勸景公結婚於吳,勿激其怒。景公不得已,以女少姜許婚。王孫駱回復吳王,工復遣納幣於齊,迎齊女歸國。景公愛女畏吳,兩念交迫,不覺流淚出涕,嘆曰:「若平仲穰苴一人在此,孤豈憂吳人哉?」謂大夫鮑牧曰:「煩卿為寡人致女於吳,此寡人之愛女,囑吳王善視之。」臨行,親扶少姜登車,送出南門而返。鮑牧奉少姜至吳,敬致齊侯之命;因慕子胥之賢,深相結納。不在話下。
  話說少姜年幼,不知夫婦之樂,與太子波成婚之後,一心只想念父母,日夜號泣。太子波再三撫慰,其哀不止,遂抑鬱成病。闔閭憐之,乃改造北門城樓,極其華煥,更其名曰望齊門,令少姜日遊其上。少姜凭欄北望,不見齊國,悲哀愈甚,其病轉增。臨絕命,囑太子波曰:「妾聞虞山之巔,可見東海,乞葬我於此,倘魂魄有知,庶幾一望齊國也!」波奏聞其父,乃葬於虞山頂上。今常熟縣虞山有齊女墓,又有望海亭是也。有張洪《齊女墳》詩為證。詩曰:
    南風初勁北風微,爭長諸姬復娶齊。越境定須千兩送,半途應拭萬行啼。望鄉不憚登臺遠,埋恨惟嫌起塚低。蔓草垂垂猶泣露,倩誰滴向故鄉泥?
太子波憶念齊女亦得病,未幾卒。闔閭欲於諸公子中,擇可立者,意猶未定,欲召子胥決之。太子波前妃生子名夫差,年已二十六歲矣,生得昂藏英偉,一表人材。聞其祖闔閭擇嗣,乃先趨見子胥曰:「我嫡孫也,欲立太子,舍我其誰!此在相國一言耳。」子胥許之。少頃,闔閭使人召子胥,商議立儲之事。子胥曰:「立子以嫡,則亂不生。今太子雖不祿,有嫡孫夫差在。」闔閭曰:「吾觀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吳之統。」子胥曰:「夫差信以愛人,敦於禮義,父死子代,經之明文,又何疑焉?」闔閭曰:「寡人聽子,子善輔之。」遂立夫差為太孫。夫差至子胥家稽首稱謝。
  周敬王二十四年,闔閭年老,性益躁,聞越王允常薨,子句踐新立,遂欲乘喪伐越。子胥諫曰:「越雖有襲吳之罪,然方有大喪,伐之不祥,宜少待之。」闔閭不聽,留子胥與太孫夫差守國,自引伯嚭、王孫駱、專毅等,選精兵三萬,出南門望越國進發。越王句踐親自督師禦之,諸稽郢為大將,靈姑浮為先鋒,疇無餘胥犴為左右翼,與吳兵相遇於檇李。相距十里,各自安營下寨。兩下挑戰,不分勝負。闔閭大怒,遂悉眾列陳於五臺山,戒軍中毋得妄動,俟越兵懈怠,然後乘之。句踐望見吳陣上隊伍整齊,戈甲精銳,謂諸稽郢曰:「彼兵勢甚振,不可輕敵,必須以計亂之。」乃使大夫疇無餘胥犴督敢死之士,左五百人,各持長槍,右五百人,各持大戟,一聲吶喊,殺奔吳軍。吳陣上全然不理,陣腳都用弓弩手把住,堅如鐵壁。沖突三次,俱不能入,只得回轉。句踐無可奈何。諸稽郢密奏曰:「罪人可使也。」句踐悟。次日,密傳軍令,悉出軍中所攜死罪者,共三百人,分為三行,俱袒衣注劍於頸,安步造於吳軍。為首者前致辭曰:「吾主越王,不自量力,得罪於上國,致辱下討。臣等不敢愛死,願以死代越王之罪。」言畢,以次自剄。吳兵從未見如此舉動,甚以為怪,皆注目而觀之,互相傳語,正不知其何故。越軍中忽然鳴鼓,鼓聲大振。疇無餘胥犴帥死士二隊,各擁大楯,持短兵,呼哨而至。吳兵心忙,隊伍遂亂。句踐統大軍繼進,右有諸稽郢,左有靈姑浮,沖開吳陣。王孫駱捨命與諸稽郢相持。靈姑浮奮長刀左沖右突,尋人廝殺,正遇吳王闔閭,靈姑浮將刀便砍。闔閭望後一閃,刀砍中右足,傷其將指,一屨墜於車下。卻得專毅兵到,救了吳王。專毅身被重傷。王孫駱知吳王有失,不敢戀戰,急急收兵,被越兵掩殺一陣,死者過半。闔閭傷重,即刻班師回寨。靈姑浮取吳王之屨獻功,句踐大悅。
  卻說吳王因年老不能忍痛,回至七里之外,大叫一聲而死。伯嚭護喪先行,王孫駱引兵斷後,徐徐而返。越兵亦不追趕。史臣有詩論闔閭用兵不息,致有此禍。詩曰:
    破楚凌齊意氣豪,又思吞越起兵刀;好兵終在兵中死,順水叮嚀莫放篙。
吳太孫夫差迎喪以歸,成服嗣位。卜葬於破楚門外之海湧山,發工穿山為穴,以專諸所用魚腸之劍殉葬,其他劍甲六千副,金玉之玩,棄牣其中。既葬,盡殺工人以殉。三日後,有人望見葬處,有白虎蹲踞其上,因名曰虎邱山,識者以為埋金之氣所現。後來秦始皇使人發闔閭之墓,鑿山求劍無所得,其鑿處遂成深澗,今虎邱劍池是也。專毅傷重亦死,附葬於山後,今亦不知其處矣。夫差既葬其祖,立長子友為太子。使侍者十人,更番立於庭中,每自己出入經由,必大聲呼其名而告曰:「夫差!爾忘越王殺爾之祖乎?」即泣而對曰:「唯!不敢忘!」欲以儆惕其心。命子胥伯嚭練水兵於太湖,又立射棚於靈巖山以訓射,俟三年喪畢,便為報仇之舉。──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
  是時,晉頃公失政,六卿樹黨爭權,自相魚肉。荀寅與士吉射相睦,結為婚姻,韓不信魏曼多忌之。荀躒有寵臣曰梁嬰父,躒欲以為卿。嬰父恃荀躒之愛,謀逐荀寅而代其位。故荀躒亦與范氏中行氏相惡。上卿趙鞅有族子名午,封於邯鄲。午之母,荀寅之娣,故寅呼午為甥。先年,衛靈公與齊景公合謀叛晉,晉趙鞅帥師伐衛,衛懼,貢戶口五百家謝罪,鞅留於邯鄲,謂之「衛貢」。未幾,鞅欲遷五百家以實晉陽,午恐衛人不服,未即奉命。鞅怒午之抗己,遂誘午至晉陽,執而殺之。荀寅怒趙鞅私殺其甥,因與士吉射商議,欲共伐趙氏,為邯鄲午報仇。趙氏有謀臣曰董安于,時為趙氏守晉陽城,聞二氏之謀,特至絳州,告於趙鞅曰:「范中行方睦,一旦作亂,恐不可制,主君宜先為之備。」趙鞅曰:「晉國有令,始禍必誅,待其先發而後應之可也。」董安于曰:「與其多害百姓,寧我獨死,若有事,安于當之。」鞅不可。安于乃私具甲兵,以伺其變。荀寅士吉射倡言於眾曰:「董安于治兵,將以害我。」於是連兵以伐趙氏,圍其宮。卻得董安于有備,引兵殺開一條血路,保護趙鞅奔晉陽城。恐二氏來攻,建壘自守。荀躒謂韓不信魏曼多曰:「趙氏六卿之長,寅與吉射不由君命而擅逐之,政其歸二家矣。」韓不信曰:「盍以始禍為罪,而并逐之?」三人遂同請於定公,各率家甲,奉定公以伐二家,寅吉射悉力拒戰,不能取勝。吉射謀劫定公,韓不信遽使人呼於市中曰:「范中行氏謀反,來劫其君妖!」國人信其言,各執兵器,來救定公。三家借國人之眾,殺敗范中行之兵。寅吉射奔於朝歌以叛。韓不信告於定公曰:「范中行實為首禍,今已逐矣。趙氏世有大功於晉,宜復鞅位。」定公言無不從,遂召鞅於晉陽,復其爵祿。梁嬰父欲代荀寅為卿,荀躒言於趙鞅。鞅問董安于,安于曰:「晉惟政出多門,故禍亂不息。若立嬰父,是乃又置一荀寅也!」鞅乃不從。嬰父怒,知為董安于所阻,謂荀躒曰:「韓魏黨於趙,智氏之勢孤矣。趙氏所恃者,其謀臣董安于也,何不去之?」躒問曰:「去之何策?」嬰父曰:「安于私具甲兵,以激成范中行之變,若論始禍,還是安于為首。」荀躒如嬰父之言,以責趙鞅,鞅懼。董安于曰:「臣向者固以死自期矣。臣死而趙氏安,是死賢於生也。」乃退而自縊。趙鞅乃陳其屍於市,使人告於荀躒曰:「安于已伏罪矣。」荀躒乃與趙鞅結盟,各無相害。鞅私祀董安于於家廟之中,以答其勞。寅吉射久據朝歌,諸侯叛晉者,皆欲借之以害晉。趙鞅屢次興師攻之,齊、魯、鄭、衛遣使輸粟助兵,以救二氏,鞅不能克。直至周敬王三十年,趙鞅合韓、魏、智三家之兵,攻下朝歌,寅吉射奔邯鄲,再奔柏人。未幾,柏人城復破,其黨范皋夷張柳朔俱戰死;豫讓為荀躒子荀甲所獲,甲子荀瑤請而活之,遂為智氏之臣。寅吉射逃奔齊國去訖。可憐荀林父五傳至寅,士蒍七傳至吉射,祖宗俱晉室股肱之臣也,子孫貪橫,遂至滅宗,豈不哀哉!晉六卿自此只有趙、韓、魏、智四卿矣。此是後話。髯仙有詩云:
  六卿相并或存亡,總是私門作主張;四氏瓜分謀愈急,不如留卻范中行。
  且說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吳王夫差除喪已久,乃告於太廟,興傾國之兵,使子胥為大將,伯嚭副之,從太湖取水道攻越。越王句踐集群臣計議,出師迎敵。大夫范蠡字少伯,出班奏曰:「吳恥喪其君,誓矢圖報者,三年於茲矣。其志憤,其力齊,不可當也。宜斂兵為堅守之計。」大夫文種字會,奏曰:「以愚見,莫若卑詞謝罪,以乞其和,俟其兵退而後圖之。」句踐曰:「二卿言守言和,皆非至計。夫吳,吾世仇也,伐而不戰,以我不能軍矣。」乃悉起國中丁壯,共三萬人,迎於椒山之下。初合戰,吳兵稍卻,殺傷約百十人。句踐趨利直進,約行數里,正遇夫差大軍,兩下布陣大戰。夫差立於船頭,親自秉枹擊鼓,以激厲將士,勇氣十倍。忽北風大起,波濤洶湧,子胥伯嚭各乘餘皇大艦,順風揚帆而下,俱用強弓勁弩,箭如飛蝗般射來。越兵迎風,不能抵敵,大敗而走,吳兵分三路逐之。越將靈姑浮舟覆溺水而死,胥犴中箭亦亡,吳兵乘勝追逐,殺死不計其數。句踐奔至固城自保,吳兵圍之數重,絕其汲道。夫差喜曰:「不出十日,越兵俱渴死矣。」誰知山頂之上,自有靈泉,泉有嘉魚,句踐命取魚數百頭,以饋吳王,吳王大驚。句踐留范蠡堅守,自帥殘兵,乘間奔會稽山。點閱甲楯之數,纔剩得王千餘人,句踐嘆曰:「自先君對於孤,三十年來,未嘗有此敗也!悔不聽范文二大夫之言,以至如此。」吳兵攻固城益急,子胥營於右,伯嚭營於左,范蠡告急,一日三至。越王大恐。文種獻謀曰:「事急矣!及今請成,猶可及也。」句踐曰:「吳不許成,奈何?」文種對曰:「吳有太宰伯嚭者,其人貪財好色,忌功嫉能,與子胥同朝,而志趣不合。吳王畏事子胥,而暱於嚭。若私詣太宰之營,結其懽心,與定行成之約,太宰言於吳王,無不聽。子胥雖知而阻之,亦無及矣。」句踐曰:「卿見太宰,以何為賂?」種對曰:「軍中所乏者,女色耳。誠得美女而獻之,天若祚越,嚭當見聽。」句踐乃連夜遣使至都城,命夫人選宮中之有色者得八人,盛其容飾,加以白璧二十雙,黃金千鎰,夜造太宰之營,求見太宰。嚭初欲拒絕;姑使人探其來狀,聞有所齎獻,乃召入。嚭倨坐以待之。文種跪而致詞曰:「寡君句踐,年幼無知,不能善事大國,以致獲罪。今寡君已悔恨無及。願舉國請為吳臣,而恐王見咎不納,知太宰以巍巍功德,外為吳之干城,內作王之心膂。寡君使下臣種,先叩首於轅門,借重一言,收寡君於宇下。不腆之儀,聊效薄贄,自此當源源而來矣。」乃以賄單呈上嚭。猶作色謂曰:「越國旦暮且破滅矣,凡越所有,何患不歸吳?而以此區區者啖我為耶?」種復進曰:「越兵雖敗,然保會稽者,尚有精卒五千,堪當一戰。戰而不捷,將盡焚庫藏之積,竄身異國,以圖楚王之事,安得遽為吳有耶?即使吳盡有之,然大半歸於王宮,太宰同諸將,不過瓜分一二。孰若主越之成,寡君非委身於王,實委身於太宰也,春秋貢獻,未入王宮,先入宰府,是太宰獨擅全越之利,諸將不得與焉。況困獸猶鬥,背城一戰,尚有不可測之事乎?」這一席話,說入伯嚭之心,不覺點頭微笑。文種又指單上所開美人曰:「此八人者,皆出自越宮,若民間更有美於此者,寡君若生還越國,常竭力搜求,以備太宰掃除之數。」伯嚭起立曰:「大夫舍右營而趨左,以某無乘危害人之意也。某來朝當引子先見吾王,以決其議。」逐盡收所獻,留種於營中,敘賓主之禮。次早,同造中軍,來見夫差。伯嚭先入,備道越王句踐使文種請成之意。夫差勃然曰:「越與寡人有不共戴天之恨,安得允其成哉?」嚭對曰:「王不記孫武之言乎?『兵凶器,可暫用而不可久也。』越雖得罪於吳,然其下吳者已至矣。其君請為吳臣,其妻請為吳妾,越國之寶器珍玩,盡掃以貢於吳宮。所乞於王者,僅存宗祀一線耳。夫受越之降,厚實也,赦越之罪,顯名也。名實俱收,吳可以伯。必欲窮兵力以誅越,彼句踐將焚宗廟,殺妻子,沉金玉於江,率死士五千人,致死於吳,得無有所傷於王之左右乎?與其殺是人,孰若得是國之為利?」夫差曰:「今文種安在?」嚭對曰:「見在幕外候宣。」夫差乃命種入見。種膝行而前,復申前說,加以卑遜。夫差曰:「汝君請為臣妾,能從寡人入吳否?」種稽首曰:「既為臣妾,死生在君,敢不服事於左右!」嚭曰:「句踐夫婦願來吳國,吳名雖赦越,實已得之矣,王又何求焉?」夫差乃許其成。早有人到右營報知子胥。子胥急趨至中軍,見伯嚭同文種立於王側。子胥怒氣盈面,問吳王曰:「王已許越和乎?」王曰:「已許之矣。」子胥連叫曰:「不可,不可!」嚇得文種倒退幾步,靜聽其說。子胥諫曰:「越與吳鄰,有不兩立之勢,若吳不滅越,越必滅吳。夫秦晉之國,我攻而勝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車,不能乘。如攻越而勝之,其地可居,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不可棄也。況又有先王大仇,不滅越,何以謝立庭之誓乎?」夫差語塞不能對,惟以目視伯嚭。伯嚭前奏曰:「相國之言誤矣!先王建國,水陸並封,吳越宜水,秦晉宜陸。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謂吳越必不能共存,則秦、晉、齊、魯皆陸國也,其地亦可居,其車亦可乘,彼四國者,亦將并而為一乎?若謂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則相國之仇楚者更甚,何不遂滅楚國而遽許其和耶?今越王夫婦皆願服役於吳,視楚僅納羋勝更不相同,相國自行忠厚之事,而欲王居刻薄之名,忠臣不如是也。」夫差喜曰:「太宰之言有理,相國且退,俟越國貢獻至日,當分贈汝。」氣得子胥面如土色,嘆曰:「吾悔不聽被離之言,與此佞臣同事!」口中恨恨不絕。只得步出幕府,謂大夫王孫雄曰:「越十年生聚,再加以十年之教訓,不過二十年,吳宮為沼矣。」雄意殊未深信。子胥含憤,自回右營。夫差命文種回復越王,再到吳軍申謝。夫差問越王夫婦入吳之期,文種對曰:「寡君蒙大王赦而不誅,將暫假歸國,悉歛其玉帛子女,以貢於吳,願大王稍寬其期。其或負心失信,安能逃大王之誅乎?」夫差許諾,遂約定五月中旬,夫婦入臣於吳。遂遣王孫雄押文種同至越國,催促起程。太宰伯嚭屯兵一萬於吳山,以候之,如過期不至,滅越歸報。夫差引大軍先回。畢竟越王如何入吳,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32:57

第八十回     夫差違諫釋越 句踐竭力事吳

  話說越大夫文種,蒙吳王夫差許其行成,回報越王,言:「吳王已班師矣。遣大夫王孫雄隨臣到此,催促起程,太宰屯兵江上,專候我王過江。」越王句踐不覺雙眼流淚。文種曰:「五月之期迫矣!王宜速歸,料理國事,不必為無益之悲。」越王乃收淚。回至越都,見市井如故,丁壯蕭然,甚有慙色。留王孫雄於館驛,收拾庫藏寶物,裝成車輛,又括國中女子三百三十人,以三百人送吳王,三十人送太宰,時尚未有行動之日,王孫雄連連催促。句踐泣謂群臣曰:「孤承先人餘緒,兢兢業業,不敢怠荒。今夫椒一敗,遂至國亡家破,千里而作俘囚,此行有去日,無歸日矣!」群臣莫不揮涕。文種進曰:「昔者湯囚於夏臺,文王繫於羑里,一舉而成王;齊桓公奔莒,晉文公奔翟,一舉而成伯。夫艱苦之境,天之所以開王伯也。王善承天意,自有興期,何必過傷,以自損其志乎?」句踐於是即日祭祀宗廟,王孫雄先行一日,句踐與夫人隨後進發,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范蠡具舟於固陵,迎接越王,臨水祖道。文種舉觴王前,祝曰:
    皇天祐助,前沉後揚;禍為德根,憂為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王雖淹滯,其後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眾夫哀悲,莫不感傷!臣請薦脯,行酒二觴。
句踐仰天嘆息,舉杯垂涕,默無所言。范蠡進曰:「臣聞『居不幽者志不廣;形不愁者思不遠。』古之聖賢,皆遇困厄之難,蒙不赦之恥,豈獨君王哉?」句踐曰:「昔堯任舜禹而天下治,雖有洪水,不為人害。寡人今將去越入吳,以國屬諸大夫,大夫何以慰寡人之望乎?」范蠡謂同列曰:「吾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主上有去國之憂,臣吳之辱,以吾浙東之士,豈無一二豪傑,與主上分憂辱者乎?」於是諸大夫齊聲曰:「誰非臣子?惟王所命!」句踐曰:「諸大夫不棄寡人,願各言爾志:誰可從難?誰可守國?」文種曰:「四境之內,百姓之事,蠡不如臣;與君周旋,臨機應變,臣不如蠡。」范蠡曰:「文種自處已審,主公以國事委之,可使耕戰足備,百姓親睦。至於輔危主,忍垢辱,往而必反,與君復仇者,臣不敢辭。」於是諸大夫以次自述。太宰苦成曰:「發君之令,明君之德,統煩理劇,使民知分,臣之事也。」行人曳庸曰:「通使諸侯,解紛釋疑,出不辱命,入不被尤,臣之事也。」司直皓進曰:「君非臣諫,舉過決疑,直心不撓,不阿親戚,臣之事也。」司馬諸稽郢曰:「望敵設陣,飛矢揚兵,貪進不退,流血滂滂,臣之事也。」司農皋如曰:「躬親撫民,弔死存疾,食不二味,蓄陳儲新,臣之事也。」太史計倪曰:「侯天察地,紀歷陰陽,福見知吉,妖出知凶,臣之事也。」句踐曰:「孤雖入於北國,為吳窮虜,諸大夫懷德抱術,各顯所長,以保社稷,孤何憂焉!」乃留眾大夫守國,獨與范蠡偕行,君臣別於江口,無不流涕。句踐仰天嘆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聞死,胸中絕無怵惕。」遂登船逕去。送者皆哭拜於江岸下,越王終不返顧。有詩為證:
    斜陽山外片帆開,風捲春濤動地回;今日一樽沙際別,但時重見渡江來?
越夫人乃據舷而哭,見烏鵲啄江渚之蝦,飛去復來,意甚閒適,因哭而歌之,曰:
    仰飛鳥兮烏鳶,凌玄虛兮翩翩;集洲渚兮優恣,奮健翮兮雲間;啄素蝦兮飲水,任厥性兮往還。妾無罪兮負地,有何辜兮譴天?風飄飄兮西往,知再返兮何年?心輟輟兮若割,淚泫泫兮雙懸!
越王聞夫人怨歌,心中內慟,強笑以慰夫人之心曰:「孤之六翮備矣,高飛有日,復何憂哉!」
  越王既入吳界,先遣范蠡見太宰伯嚭於吳山,復以金帛女子獻之。嚭問曰:「文大夫何以不至?」蠡曰:「為吾主守國,不得偕來也。」嚭遂隨范蠡來見越王,越王深謝其覆庇之德。嚭一力擔承,許以返國,越王之心稍安。伯嚭引軍押送越王,至於吳下,引入見吳王。句踐肉袒伏於階下,夫人亦隨之。范蠡將寶物女子,開單呈獻於下。越王再拜稽首曰:「東海役臣句踐,不自量力,得罪邊境。大王赦其深辜,使執箕帚,誠蒙厚恩,得保須臾之命,不勝感戴!句踐謹叩首頓首。」夫差曰:「寡人若念先君之仇,子今日無生理!」句踐復叩首曰:「臣實當死,惟大王憐之!」時子胥在旁,目若熛火,聲如雷霆,乃進曰:「夫飛鳥在青雲之上,尚欲彎弓而射之,況近集于庭廡乎?句踐為人機險,今為釜中之魚,命制庖人,故諂詞令色,以求免刑誅。一旦稍得志,如放虎於山,縱鯨於海,不復可制矣!」夫差曰:「孤聞誅降殺服,禍及三世。孤非愛越而不誅,恐見咎於天耳!」太宰嚭曰:「子胥明於一時之計,不知安國之道。吾王誠仁者之言也!」子胥見吳王信伯嚭之佞言,不用其諫,憤憤而退。夫差受越貢獻之物,使王孫雄於闔閭墓側,築一石室,將句踐夫婦貶入其中,去其衣冠,蓬首垢衣,執養馬之事。伯嚭私饋食物,僅不至於飢餓。吳王每駕車出遊,句踐執馬箠步行車前,吳人皆指曰:「此越王也!」句踐低首而已。有詩為證:
  堪嘆英雄值坎坷,平生意氣盡銷磨;魂離故苑歸應少,恨滿長江淚轉多。
句踐在石室二月,范蠡朝夕侍側,寸步不離。忽一日,夫差召句踐入見,句踐跪伏於前,范蠡立於後。夫差謂范蠡曰:「寡人聞『哲婦不嫁破亡之家,名賢不官滅絕之國。』今句踐無道,國已將亡,子君臣並為奴僕,羈囚一室,豈不鄙乎?寡人欲赦子之罪,子能改過自新,棄越歸吳,寡人必當重用。去憂患而取富貴,子意何如?」時越王伏地流涕,惟恐范蠡之從吳也。只見范蠡稽首而對曰:「臣聞『亡國之臣,不敢語政;敗軍之將,不敢語勇。』臣在越不忠為信,不能輔越王為善,致得罪於大王,幸大王不即加誅,得君臣相保,入備掃除,出給趨走,臣願足矣。尚敢望富貴哉?」夫差曰:「子既不移其志,可仍歸石室。」蠡曰:「謹如君命。」夫差起,入宮中。句踐與范蠡趨入石室。越王服犢鼻,著樵頭,斫剉養馬。夫人衣無緣之裳,施左關之襦,汲水除糞灑掃。范蠡拾薪炊爨,面目枯槁。夫差時使人窺之,見其君臣力作,絕無幾微怨恨之色,終夜亦無愁嘆之聲,以此謂其無志思鄉,置之度外。
  一日,夫差登姑蘇臺,望見越王及夫人端坐於馬糞之旁,范蠡操箠而立於左,君臣之禮存,夫婦之儀具。夫差顧謂太宰嚭曰:「彼越王不過小國之君,范蠡不過一介之士,雖在窮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禮,寡人心甚敬之。」伯嚭對曰:「不惟可敬,亦可憐也。」夫差曰:「誠如太宰之言,寡人目不忍見。倘彼悔過自新,亦可赦乎?」嚭對曰:「臣聞『無德不復。』大王以聖王之心,哀孤窮之士,加恩於越,越豈無厚報?願大王決意。」夫差曰:「可命太史擇吉日,赦越王歸國。」伯嚭密遣家人以五鼓投石室,將喜信報知句踐。句踐大喜,告於范蠡。蠡曰:「請為王占之。今日戊寅,以卯時聞信,戊為囚日,而卯復克戊。其繇曰:『天網四張,萬物盡傷,祥反為殃。』雖有信,不足喜也。」句踐聞言,喜變為憂。
  卻說子胥聞吳王將赦越王,急入見曰:「昔桀囚湯而不誅,紂囚文王而不殺,天道還反,禍轉成福,故桀為湯所放,商為周所滅。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誅,誠恐夏殷之患至矣。」夫差因子胥之言,復有殺越王之意,使人召之。伯嚭復先報句踐,句踐大驚,又告於范蠡。蠡曰:「王勿懼也。吳王囚王已三年矣。彼不忍於三年,而能忍於一日乎?去必無恙。」句踐曰:「寡人所以隱忍不死者,全賴大夫之策耳。」乃入城來見吳王,候之三日,吳王並不視朝。伯嚭從宮中出,奉吳王之命,使句踐復歸石室。句踐怪問其故,伯嚭曰:「王惑子胥之言,欲加誅戮,所以相召。適王感寒疾不能起,某入宮問疾,因言『禳災宜作福事。今越王匍匐待誅於闕下,怨苦之氣,上干於天。王宜保重,且權放還石室,待疾愈而圖之。』王聽某之言,故遣君出城耳。」句踐感謝不已。句踐居石室,忽又三月,聞吳王病尚未愈,使范蠡卜其吉凶。蠡布卦已成,對曰:「吳王不死,至己巳日當減,壬申日必全愈。願大王請求問疾,倘得入見,因求其糞而嘗之,觀其顏色,再拜稱賀,言病起之期。至期若愈,必然心感大王,而赦可望矣。」句踐垂淚言曰:「孤雖不肖,亦曾南面為君,奈何含污忍辱,為人嘗泄便乎?」蠡對曰:「昔紂囚西伯於羑里,殺其子伯邑考,烹而餉之,西伯忍痛而食子肉。夫欲成大事者,不矜細行。吳王有婦人之仁,而無丈夫之決,已欲赦越,忽又中變,不如此,何以取其憐乎?」句踐即日投太宰府中,見伯嚭曰:「人臣之道,主疾則臣憂。今聞主公抱痾不瘳,句踐心孤失望,寢食不安,願從太宰問疾,以伸臣子之情。」嚭曰:「君有此美意,敢不轉達。」伯嚭入見吳王,曲道句踐相念之情,願入問疾。夫差在沉困之中,憐其意而許之。嚭引句踐入於寢室,夫差強目視曰:「句踐亦來見孤耶?」句踐叩首奏曰:「囚臣聞龍體失調,如摧肝肺,欲一望顏色而無由也。……」言未畢,夫差覺腹漲欲便,麾使出。句踐曰:「臣在東海,曾事醫師,觀人泄便,能知疾之瘥劇。」乃拱立於戶下。侍人將餘桶近床,扶夫差便訖,將出戶外。句踐揭開桶蓋,手取其糞,跪而嘗之。左右皆掩鼻。句踐復入叩首曰:「囚臣敢再拜敬賀大王,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交三月壬申全愈矣。」夫差曰:「何以知之?」句踐曰:「臣聞於醫師:『夫糞者,穀味也。順時氣則生,逆時氣則死。』今囚臣竊嘗大王之糞,味苦且酸,正應春夏發生之氣,是以知之。」夫差大悅曰:「仁哉句踐也!臣子之事君父,孰肯嘗糞而決疾者?」時太宰嚭在旁,夫差問曰:「汝能乎?」嚭搖首曰:「臣雖甚愛大王,然此事亦不能。」夫差曰:「不但太宰,雖吾太子亦不能也。」即命句踐離其石室,就便棲止:「待孤疾瘳,即當遣伊還國。」句踐再拜謝恩而出。自此僦居民舍,執牧養之事如故。夫差病果漸愈,一一如句踐所刻之期。心念其忠,既出朝,命置酒於文臺之上,召句踐赴宴。句踐佯為不知,仍前囚服而來。夫差聞之,即令沐浴,改換衣冠。句踐再三辭謝,方纔奉命。更衣入謁,再拜稽首。夫差慌忙扶起,即出令曰:「越王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將釋其囚役,免罪放還。今日為越王設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禮事之。」乃揖讓使就客坐,諸大夫皆列坐於旁。子胥見吳王忘仇待敵,心中不忿,不肯入坐,拂衣而出。伯嚭進曰:「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過。臣聞『同聲相和,同氣相求。』今日之坐,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相國剛勇之夫,其不坐,殆自慚乎?」夫差笑曰:「太宰之言當矣。」酒三行,范蠡與越王俱起進觴,為吳王壽;口致祝辭曰:
    皇王在上,恩播陽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於乎休哉!傳德無極;延壽萬歲,長保吳國。四海咸承,諸侯賓服;觴酒既升,永受萬福!
吳王大悅,是日盡醉方休。命王孫雄送句踐於客館:「三日之內,孤當送爾歸國。」至次早,子胥入見吳王曰:「昨日大王以客禮待仇人,果何見也?句踐內懷虎狼之心,外飾溫恭之貌,大王愛須臾之諛,不慮後日之患,棄忠直而聽讒言,溺小仁而養大仇,譬如縱毛於爐炭之上,而幸其不焦,投卵於千鈞之下,而望其必全,豈可得耶?」吳王咈然曰:「寡人臥疾三月,相國並無一好言相慰,是相國之不忠也;不進一好物相送,是相國之不仁也。為人臣不仁不忠,要他何用!越王棄其國家,千里來歸寡人,獻其貨財,身為奴婢,是其忠也;寡人有疾,親為嘗糞,略無怨恨之心,是其仁也。寡人若徇相國私意,誅此善士,皇天必不佑寡人矣。」子胥曰:「王何言之相反也。夫虎卑其勢,將有擊也;狸縮其身,將有取也。越王入臣於吳,怨恨在心,大王何得知之?其下嘗大王之糞,實上食大王之心,王若不察,中其奸謀,吳必為擒矣。」吳王曰:「相國置之勿言,寡人意已決!」子胥知不可諫,遂鬱鬱而退。至第三日,吳王復命置酒於蛇門之外,親送越王出城。群臣皆捧觴餞行,惟子胥不至。夫差謂句踐曰:「寡人赦君返國,君當念吳之恩,勿記吳之怨。」句踐稽首曰:「大王哀臣孤窮,使得生還故國,當生生世世,竭力報效。蒼天在上,實鑒臣心,如若負吳,皇天不佑!」夫差曰:「君子一言為定,君其遂行。勉之,勉之!」句踐再拜跪伏,流涕滿面,有依戀不舍之狀。夫差親扶句踐登車,范蠡執御,夫人亦再拜謝恩,一同升輦,望南而去。──時周敬王二十九年事也。史臣有詩云:
  越王已作釜中魚,豈料殘生出會稽?可笑夫差無遠慮,放開羅網縱鯨鯢。
  句踐回至浙江之上,望見隔江山川重秀,天地再清,乃嘆曰:「孤自意永辭萬民,委骨異域,豈期復得返國而奉祀乎?」言罷,與夫人相向而泣,左右皆感動流淚。文種早知越王將至,率守國群臣,城中百姓,拜迎於浙水之上,歡聲動地。句踐命范蠡卜日到國。蠡屈指曰:「異哉,王之擇日也,無如來日最吉。王宜疾趨以應之。」於是策馬飛輿,星夜還都。告廟臨朝,都不必敘。句踐心念會稽之恥,欲立城於會稽,遷都於此,以自警惕,乃專委其事於范蠡。蠡乃觀天文,察地理,規造新城,包會稽山於內。西北立飛翼樓於臥龍山,以象天門;東南伏漏石竇,以象地戶。外郭周圍,獨缺西北,揚言:「已臣服於吳,不敢壅塞貢獻之道」,實陰圖進取之便。城既成,忽然城中湧出一山,周圍數里,其象如龜,天生草木盛茂,有人認得此山,乃瑯琊東武山,不知何故,一夕飛至。范蠡奏曰:「臣之築城,上應天象,故天降『崑崙』,以啟越之伯也。」越王大喜,乃名其山曰怪山,亦曰飛來山,亦曰龜山。於山巔立靈臺,建三層樓,以望靈物。制度俱備,句踐自諸暨遷而居之,謂范蠡曰:「孤實不德,以至失國亡家,身為奴隸,苟非相國及諸大夫贊助,焉有今日?」蠡曰:「此乃大王之福,非臣等之功也。但願大王時時勿忘石室之苦,則越國可興,而吳仇可報矣。」句踐曰:「敬受教!」於是以文種治國政,以范蠡治軍旅,尊賢禮士,敬老恤貧,百姓大悅。越王自嘗糞之後,常患口臭。范蠡知城北有山,出蔬菜一種,其名曰蕺,可食,而微有氣息,乃使人採蕺,舉朝食之,以亂其氣。後人因名其山曰蕺山。句踐迫欲復仇,乃苦身勞心,夜以繼日。目倦欲合,是攻之以蓼;足寒欲縮,則漬之以水。冬常抱冰,夏還握火;累薪而臥,不用床褥。又懸膽於坐臥之所,飲食起居,必取而嘗之。中夜潛泣,泣而復嘯,會稽二字,不絕於口。以喪敗之餘,生齒虧減,乃著令使壯者勿娶老妻,老者勿娶少婦;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俱有罪;孕婦將產,告於官,使醫守之;生男賜以壺酒一犬,生女賜以壺酒一豚;生子三人,官養其二,生子二人,官養其一。有死者,親為哭弔。每出遊,必載飯與羹於後車,遇童子,必餔而啜之,問其姓名。遇耕時,躬身秉耒。夫人自織,與民間同其勞苦。七年不收民稅。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惟問候之使,無一月不至於吳。復使男女入山採葛,作黃絲細布,欲獻吳王;尚未及進,吳王嘉句踐之順,使人增其封。於是東至句甬,西至檇李,南至姑蔑,北至平原,縱橫八百餘里,盡為越壤。句踐乃治葛布十萬疋,甘蜜百壜,狐皮五雙,晉竹十艘,以答封地之禮。夫差大悅,賜越王羽毛之飾。子胥聞之,稱疾不朝。
  夫差見越已臣服不貳,遂深信伯嚭之言。一日,問伯嚭曰:「今日四境無事,寡人欲廣宮室以自娛,何地相宜?」嚭奏曰:「吳都之下,崇臺勝境,莫若姑蘇,然前王所築,不足以當巨覽。王不若重將此臺改建,令其高可望百里,寬可容六千人,聚歌童舞女於上,可以極人間之樂矣。」夫差然之。乃懸賞購求大木。文種聞之,進於越王曰:「臣聞『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泉之魚,死於芳餌。』今王志在報吳,必先投其所好,然後得制其命。」句踐曰:「雖得其所好,豈遂能制其命乎?」文種對曰:「臣所以破吳者有七術:一曰捐貨幣,以悅其君臣;二曰貴糴粟槀,以虛其積聚;三曰遺美女,以惑其心志;四曰遺之巧工良材,使作宮室,以罄其財;五曰遺之諛臣,以亂其謀;六曰彊其諫臣使自殺,以弱其輔;七曰積財練兵,以承其弊。」句踐曰:「善哉!今日先行何術?」文種對曰:「今吳王方改築姑蘇臺,宜選名山神材,奉而獻之。」越王乃使木工三千餘人,入山伐木,經年無所得。工人思歸,皆有怨望之心,乃歌《木客之吟》曰:
    朝採木,暮採木,朝朝暮暮入山曲,窮巖絕壑徒往復。天不生兮地不育,木客何辜兮,受此勞酷?
每深夜長歌,聞者淒絕。忽一夜,天生神木一雙,大二十圍,長五十尋,在山之陽者曰梓,在山之陰者曰楠。木工驚睹,以為目未經見,奔告越王。群臣皆賀曰:「此大王精誠格天,故天生神木,以慰王衷也。」句踐大喜,親往設祭而後伐之。加以琢削磨礱,用丹青錯畫為五采龍蛇之文,使文種浮江而至,獻於吳王曰:「東海賤臣句踐,賴大王之力,竊為小殿,偶得巨材,不敢自用,敢因下吏獻於左右。」夫差見木材異常,不勝驚喜。子胥諫曰:「昔桀起靈臺,紂起鹿臺,窮竭民力,遂致滅亡。句踐欲害吳,故獻此木,王勿受之。」夫差曰:「句踐得此良材,不自用而獻於寡人,乃其好意,奈何逆之?」遂不聽,乃將此木建姑蘇之臺。三年聚材,五年方成,高三百丈,廣八十四丈,登臺望徹二百里。舊有九曲徑以登山,至是更廣之。百姓晝夜并作,死於疲勞者,不可勝數。有梁伯龍詩為證:
    千仞高臺面太湖,朝鐘暮鼓宴姑蘇;威行海外三千里,霸占江南第一都。
越王聞之,謂文種曰:「子所云『遺之巧匠良材,使作宮室,以盡其財。』此計已行。今崇臺之上,必妙選歌舞以充之,非有絕色,不足侈其心志。子其為寡人謀之!」文種對曰:「興亡之數,定於上天,既生神木,何患無美女。但搜求民間,恐驚動人心;臣有一計,可閱國中之女子,惟王所擇。」不知文種說出甚計,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35:12

第八十一回     美人計吳宮寵西施 言語科子貢說列國

  話說越王句踐欲訪求境內美女,獻於吳王,文種獻計曰:「願得王之近豎百人,雜以善相人者,使挾其術,遍遊國中,得有色者,而記其人地,於中選擇,何患無人?」句踐從其計。半年之中,開報美女,何止二十餘人。句踐更使人覆視,得尤美者二人,因圖其形以進。那二人是誰?西施,鄭旦。那西施乃苧蘿山下採薪者之女。其山有東西二村,多施姓者,女在西村,故以西施別之。鄭旦亦在西村,與施女毗鄰,臨江而居,每日相與浣紗於江,紅顏花貌,交相映發,不啻如並蒂之芙蓉也。句踐命范蠡各以百金聘之。服以綺羅之衣,乘以重帷之車,國人慕美人之名,爭欲識認,都出郊外迎候,道路為之壅塞。范蠡乃停西施鄭旦於別館,傳諭:「欲見美人者,先輸金錢一文。」設櫃收錢,頃刻而滿。美人登朱樓,凭欄而立,自下望之,飄飄乎天仙之步虛矣。美人留郊外三日,所得金錢無算,悉輦於府庫,以充國用。句踐親送美人別居土城,使老樂師教之歌舞,學習容步,俟其藝成,然後敢進吳邦。──時周敬王三十一年,句踐在位之七年也。
  先一年,齊景公杵臼薨,幼子荼嗣立。是年楚昭王軫薨,世子章嗣立。其時楚方多故,而晉政復衰,齊自晏嬰之死,魯因孔子之去,國俱不振,獨吳國之強,甲於天下。夫差恃其兵力,有荐食山東之志,諸侯無不畏之。就中單說齊景公,夫人燕姬,有子而夭,諸公子庶出者,凡六人,陽生最長,荼最幼。荼之母鬻姒賤而有寵,景公因母及子,愛荼特甚,號為安孺子。景公在位五十七年,年已七十餘歲,不肯立世子,欲待安孺子長成,而後立之。何期一病不起,乃屬世臣國夏高張,使輔荼為君。大夫陳乞,素與公子陽生相結,恐陽生見誅,勸使出避。陽生遂與其子壬及家臣闞止,同奔魯國。景公果使國高二氏逐群公子,遷於萊邑。景公薨,安孺子荼既立,國夏高張左右秉政。陳乞陽為承順,中實忌之。遂於諸大夫面前,詭言:「高國有謀,欲去舊時諸臣,改用安孺子之黨。」諸大夫信之,皆就陳乞求計。陳乞因與鮑牧倡首,率諸大夫家眾,共攻高國,殺高張,國夏出奔莒國。於是鮑牧為右相,陳乞為左相,立國書高無平以繼二氏之祀。安孺子年纔數歲,言動隨人,不能自立。陳乞有心要援立公子陽生,陰使人召之於魯。陽生夜至齊郊,留闞止與其子壬於郊外,自己單身入城,藏於陳乞家中。陳乞假稱祀先,請諸大夫至家,共享祭餘。諸大夫皆至。鮑牧別飲於他所,最後方到。陳乞候眾人坐定,乃告曰:「吾新得精甲,請共觀之。」眾皆曰:「願觀。」於是力士負巨囊自內門出,至於堂前。陳乞手自啟囊,只見一個人,從囊中伸頭出來,視之,乃公子陽生也。眾人大驚。陳乞扶陽生出,南向立,謂諸大夫曰:「『立子以長』,古今通典。安孺子年幼,不堪為君,今奉鮑相國之命,請改事長公子。」鮑牧睜目言曰:「吾本無此謀,何得相誣?欺我醉耶?」陽生向鮑牧揖曰:「廢興之事,何國無之?惟義所在。大夫度義可否,何問謀之有無?」陳乞不待言終,強拉鮑牧下拜。諸大夫不得已,皆北面稽首。陳乞同諸大夫歃血定盟。車乘已具,齊奉陽生升車入朝,御殿即往,是為悼公。即日遷安孺子於宮外,殺之。悼公疑鮑牧不欲立己,訪於陳乞。乞亦忌牧位在己上,遂陰譖牧與群公子有交,不誅牧,國終不靖。於是悼公復誅鮑牧,立鮑息,以存鮑叔牙之祀。陳乞獨相齊國。國人見悼公誅殺無辜,頗有怨言。
  再說悼公有妹,嫁與邾子益為夫人。益傲慢無禮,與魯不睦。魯上卿季孫斯言於哀公,引兵伐邾,破其國,執邾子益,囚於負瑕。齊悼公大怒曰:「魯執邾君,是欺齊也。」遂遣使乞師於吳,約同伐魯。夫差喜曰:「吾欲試兵山東,今有名矣!」遂許齊出師。魯哀公大懼,即釋放邾子益復歸其國,使人謝齊。齊悼公使大夫公孟綽辭於吳王,言:「魯已服罪,不敢勞大王之軍旅。」夫差怒曰:「吳師行止,一憑齊命,吳豈齊之屬國耶?寡人當視至齊國,請問前後二命之故。」叱公孟綽使退。魯聞吳王怒齊,遂使人送款與吳,反約吳王同伐齊國。夫差欣然即日起師,同魯伐齊,圍其南鄙。齊舉國驚惶,皆以悼公無端召寇,怨言益甚。時陳乞已卒,子陳恒秉政,乘國人不順,謂鮑息曰:「子盍行大事,外解吳怨,而內以報家門之仇?」息辭以不能。恒曰:「吾為子行之。」乃因悼公閱師,進鴆酒,毒殺悼公,以疾訃於吳軍曰:「上國膺受天命,寡君得罪,遂遘暴疾,上天代大王行誅,幸賜矜恤,勿隕社稷,願世世服事上國。」夫差乃班師而退,魯師亦歸。國人皆知悼公死於非命,因畏愛陳氏,無敢言者。陳恒立悼公之子壬,是為簡公。簡公欲分陳氏之權,乃以陳恒為右相,闞止為左相。昔人論齊禍皆啟於景公。詩曰:
    從來溺愛智逾昏,繼統如何亂弟昆?莫怨強臣與強寇,分明自己鑿凶門。
  時越王教習美女三年,技態盡善,飾以珠幌,坐以寶車,所過街衢,香風聞於遠近,又以美婢旋波、移光……等六人為侍女,使相國范蠡進之吳國。夫差自齊回吳,范蠡入見,再拜稽首曰:「東海賤臣句踐,感大王之恩,不能親率妻妾,伏侍左右,遍搜境內,得善歌舞者二人,使陪臣納之王宮,以供灑掃之役。」夫差望見,以為神仙之下降也,魂魄俱醉。子胥諫曰:「臣聞『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褎姒。』夫美女者,亡國之物,王不可受!」夫差曰:「好色,人之同心。句踐得此美女不自用,而進於寡人,此乃盡忠於吳之證也。相國勿疑。」遂受之。二女皆絕色,夫差並寵愛之,而妖豔善媚,更推西施為首。於是西施獨奪歌舞之魁,居姑蘇之臺,擅專房之寵,出入儀制,擬於妃后。鄭旦居吳宮,妒西施之寵,鬱鬱不得志,經年而死。夫差哀之,葬於黃茅山,立祠祀之。此是後話。且說夫差寵幸西施,令王孫雄特建館娃宮於靈巖之上,銅溝玉檻,飾以珠玉,為美人遊息之所。建「響屧廊」,──何為響屧?屧乃鞋名,鑿空廊下之地,將大甕鋪平,覆以厚板,令西施與宮人步屧繞之,錚錚有聲,故名響屧。──今靈巖寺圓照塔前小斜廊,即其址也。高啟《館娃宮》詩云:
    館娃宮中館娃閣,畫棟侵雲峰頂開;猶恨當時高未極,不能望見越兵來!
王禹偁有《響屧廊》詩云:
    廊壞空留響屧名,為因西子繞廊行;可憐伍相終屍諫,誰記當時曳履聲!
山上有翫花池,翫月池。又有井,名吳王井,井泉清碧,西施或照泉而妝,夫差立於旁,親為理髮。又有洞名西施洞,夫差與西施同坐於此。洞外石有小陷,今俗名西施跡。又嘗與西施鳴琴於山巔,今有琴臺。又令人種香於香山,使西施與美人泛舟採香。今靈巖山南望,一水直如矢,俗名箭涇,即採香涇故處。又有採蓮涇,在郡城東南,吳王與西施採蓮處。又於城中開鑿大濠,自南直北,作錦帆以遊,號錦帆涇。高啟詩云:
    吳王在日百花開,畫船載樂洲邊來;吳王去後百花落,歌吹無聞洲寂寞。花開花落年年春,前後看花應幾人?但見枝枝映流水,不知片片墮行塵。年年風雨荒臺畔,日暮黃鸝腸欲斷;豈惟世少看花人,從來此地無花看。
又城南有長洲苑,為遊獵之所。又有魚城養魚,鴨城畜鴨,雞陂畜雞,酒城造酒。又嘗與西施避暑於西洞庭之南灣,灣可十餘里,三面皆山,獨南面如門闕。吳王曰:「此地可以消夏。」因名消夏灣。張羽又有《蘇臺歌》云:
    館娃宮中百花開,西施曉上姑蘇臺。霞裙翠袂當空舉,身輕似展凌風羽。遙望三江水一杯,兩點微茫洞庭樹。轉面凝眸未肯回,要見君王射麋處。城頭落日欲棲鴉,下階戲折棠梨花;隔岸行人莫倚盼,干將莫邪光粲粲。
夫差自得西施,以姑蘇臺為家,四時隨意出遊,絃管相逐,流連忘返。惟太宰嚭王孫雄常侍左右,子胥求見,往往辭之。
  越王句踐聞吳王寵幸西施,日事遊樂,復與文種謀之。文種對曰:「臣聞『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今歲年穀歉收,粟米將貴,君可請貸於吳,以救民飢。天若棄吳,必許我貸。」句踐即命文種以重幣賄伯嚭,使引見吳王。吳王召見於姑蘇臺之宮,文種再拜請曰:「越國洿下,水旱不調,年穀不登,人民飢困。願從大王乞太倉之穀萬石,以救目前之餒,明年穀熟,即當奉償。」夫差曰:「越王臣服於吳,越民之飢,即吳民之飢也,吾何愛積穀,不以救之?」時子胥聞越使至,亦隨至蘇臺,得見吳王,及聞許其請穀,復諫曰:「不可,不可!今日之勢,非吳有越,即越有吳。吾觀越王之遣使者,非真飢困而乞糴也,將以空吳之粟也。與之不加親,不與未成仇,王不如辭之。」吳王曰:「句踐囚於吾國,卻行馬前,諸侯莫不聞知。今吾復其社稷,恩若再生,貢獻不絕,豈復有背叛之虞乎?」子胥曰:「吾聞越王早朝晏罷,恤民養士,志在報吳,大王又輸粟以助之,臣恐麋鹿將遊於姑蘇之臺矣。」吳王曰:「句踐業已稱臣,烏有臣而伐君者?」子胥曰:「湯伐桀,武王伐紂,非臣伐君乎?」伯嚭從旁叱之曰:「相國出言太甚,吾王豈桀紂之比耶?」因奏曰:「臣聞葵邱之盟,遏糴有禁,為恤鄰也。況越,吾貢獻之所自出乎?明歲穀熟,責其如數相償,無損於吳,而有德於越,何憚而不為也?」夫差乃與越粟萬石,謂文種曰:「寡人逆群臣之議,而輸粟於越,年豐必償,不可失信!」文種再拜稽首曰:「大王哀越而救其飢餒,敢不如約。」文種領穀萬石,歸越,越王大喜,群臣皆呼「萬歲!」句踐即以粟頒賜國中之貧民,百姓無不頌德。
  次年,越國大熟,越王問於文種曰:「寡人不償吳粟,則失信;若償之,則損越而利吳矣。奈何?」文種對曰:「宜擇精粟,蒸而與之,彼愛吾粟,而用以布種,吾計乃得矣。」越王用其計,以熟穀還吳,如其斗斛之數。吳王嘆曰:「越王真信人也!」又見其穀粗大異常,謂伯嚭曰:「越地肥沃,其種甚嘉,可散與吾民植之。」於是國中皆用越之粟種。不復發生,吳民大飢,夫差猶認以為地土不同,不知粟種之蒸熟也。文種之計亦毒矣!──此周敬王三十六年事也。越王聞吳國飢困,便欲興兵伐吳。文種諫曰:「時未至也,其忠臣尚在。」越王又問於范蠡,蠡對曰:「時不遠矣!願王益習戰以待之。」越王曰:「攻戰之具,尚未備乎?」蠡對曰:「善戰者,必有精卒,精卒必有兼人之技,大者劍戟,小者弓弩,非得明師教習,不得盡善。臣訪得南林有處女,精於劍戟;又有楚人陳音,善於弓矢,王其聘之。」越王分遣二使,持重幣往聘處女及陳音。
  單說處女不知名姓,生於深林之中,長於無人之野,不由師傅,自然工於擊刺。使者至南林,致越王之命,處女即隨使北行。至山陰道中,遇一白鬚老翁,立於車前,問曰:「來者莫非南林處女乎?有何劍術,敢受越王之聘?願請試之!」處女曰:「妾不敢自隱,惟公指教!」老翁即挽林內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處女。竹折,末墮於地,處女即接取竹末,以刺老翁。老翁忽飛上樹,化為白猿,長嘯一聲而去。使者異之。處女見越王,越王賜坐,問以擊刺之道。處女曰:「內實精神,外示安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似猛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捷若騰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大王不信,願得試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攢戟以刺處女。處女連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習軍士,軍士受其教者三千人。歲餘,處女辭歸南林,越王再使人請之,已不在矣。或曰:「天欲興越亡吳,故遣神女下授劍術,以助越也。」
  再說楚人陳音,以殺人避仇於越。蠡見其射必命中,言於越王,聘為射師。王問音曰:「請聞弓弩何所而始?」陳音對曰:「臣聞弩生於弓,弓生於彈,彈生於古之孝子。古者人民朴實,飢食鳥獸,渴飲霧露,死則裹以白茅,投於中野。有孝子不忍見其父母為禽獸所食,故作彈以守之。時為之歌曰:『斷木續竹,飛土逐肉。』至神農皇帝興,弦木為弧,剡木為矢,以立威於四方。有弧父者,生於楚之荊山,生不見父母,自為兒時,習用弓矢,所射無脫。以其道傳於羿,羿傳於逢蒙,逢蒙傳於琴氏。琴氏以為諸侯相伐,弓矢不能制服,乃橫弓著臂,施機設樞,加之以力,其名曰弩。琴氏傳之楚三侯,楚由是世世以桃弓棘矢,備禦鄰國。臣之前人,受其道於楚,五世於茲矣。弩之所向,鳥不及飛,獸不及走。惟王試之!」越王亦遣士三千,使音教習於北郊之外。音授以連弩之法,三矢連續而去,人不能防。三月盡其巧。陳音病死,越王厚葬之,名其山曰陳音山。此是後話。髯仙詩云:
    擊劍彎弓總為吳,臥薪嘗膽淚幾枯;蘇臺歌舞方如沸,遑問鄰邦事有無。
  子胥聞越王習武之事,乃求見夫差,流涕而言曰:「大王信越之臣順,今越用范蠡,日夜訓練士卒,劍戟弓矢之藝,無不精良。一旦乘吾間而入,吾國禍不支矣。王如不信,何不使人察之?」夫差果使人探聽越國,備知處女陳音之事,回報夫差。夫差謂伯嚭曰:「越已服矣,復治兵欲何為乎?」嚭對曰:「越蒙大王賜地,非兵莫守。夫治兵,乃守國之常事,王何疑焉?」夫差終不釋然,遂有興兵伐越之意。
  話分兩頭。再說齊國陳氏,世得民心,久懷擅國之志。及陳恒嗣位,逆謀愈急,憚高國之黨尚眾,思盡去之。乃奏於簡公曰:「魯鄰國而共吳伐齊,此仇不可忘也。」簡公信其言。恒因薦國書為大將,高無平宗樓副之,大夫公孫夏、公孫揮、閭丘明等皆從。悉車千乘,陳恒親送其師。屯於汶水之上,誓欲滅魯方還。時孔子在魯,刪述《詩》《書》。一日,門人琴牢字子張,自齊至魯,來見其師。孔子問及齊事,知齊兵在境上,大驚曰:「魯乃父母之國,今被兵,不可不救!」因問群弟子:「誰能為某出使於齊,以止伐魯之兵者?」子張子石俱願往,孔子不許。子貢離席而問曰:「賜可以去乎?」孔子曰:「可矣。」子貢即日辭行,至汶上,求見陳恒。恒知子貢乃孔門高弟,此來必有遊說之語,乃預作色以待之。子貢坦然而入,旁若無人。恒迎入相見,坐定,問曰:「先生此來,為魯作說客耶?」子貢曰:「賜之來,為齊非為魯也。夫魯,難伐之國,相國何為伐之?」陳恒曰:「魯何難伐也?」子貢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狹以淺,其君弱,大臣無能,士不習戰,故曰『難伐』。為相國計,不如伐吳。吳城高而池廣,兵甲精利,又有良將為守,此易攻耳。」恒勃然曰:「子所言難易,顛倒不情,恒所不解。」子貢曰:「請屏左右,為相國解之。」恒乃屏去從人,前席請教。子貢曰:「賜聞『憂在外者攻其弱,憂在內者攻其強。』賜竊窺相國之勢,非能與諸大臣共事者也。今破弱魯以為諸大臣之功,而相國無與焉,諸大臣之勢日盛,而相國危矣!若移師於吳,大臣外困於強敵,而相國專制齊國,豈非計之最便乎?」陳恒色頓解,欣然問曰:「先生之言,徹恒肺腑。然兵已在汶上,若移而向吳,人將疑我,奈何?」子貢曰:「但按兵勿動,賜請南見吳王,使救魯而伐齊,如是而戰吳,不患無詞。」陳恒大悅,乃謂國書曰:「吾聞吳將伐齊,吾兵姑駐此,未可輕動,打探吳人動靜,須先敗吳兵,然後伐魯。」國書領諾,陳恒遂歸齊國。
  再說子貢星夜行至東吳,來見吳王夫差,說曰:「吳魯連兵伐齊,齊恨入骨髓。今其兵已在汶上,將以伐魯,其次必及吳。大王何不伐齊以救魯?夫敗萬乘之齊,而收千乘之魯,威加強晉,吳遂霸矣。」夫差曰:「前者齊許世世服事吳國,寡人以此班師。今朝聘不至,寡人正欲往問其罪。但聞越君勤政訓武,有謀吳之心,寡人欲先伐越國,然後及齊未晚。」子貢曰:「不可!越弱而齊強,伐越之利小,而縱齊之患大。夫畏弱越而避強齊,非勇也;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也;智勇俱失,何以爭霸?大王必慮越國,臣請為大王東見越王,使親櫜鞬以從下吏何如?」夫差大悅曰:「誠如此,孤之願也。」子貢辭了吳王,東行至越。越王句踐聞子貢將至,使候人預為除道,郊迎三十里,館之上舍,鞠躬而問曰:「敝邑僻處東海,何煩高賢遠辱?」子貢曰:「特來弔君!」句踐再拜稽首曰:「孤聞『禍與福為鄰。』先生下弔,孤之福矣,請聞其說。」子貢曰:「臣今者見吳王,說以救魯而伐齊,吳王疑越謀之,其意欲先加誅於越。夫無報人之志,而使人疑之者,拙也;有報人之志,而使人知之者,危也。」句踐愕然長跪曰:「先生何以救我?」子貢曰:「吳王驕而好佞,宰嚭專而善讒,君以重器悅其心,以卑辭盡其禮,親率一軍,從於伐齊,彼戰而不勝,吳自此削矣;若戰而勝,必侈然有霸諸侯之心,將以兵臨強晉,如此,則吳國有間,而越可乘也。」句踐再拜曰:「先生之來,實出天賜。如起死人而肉白骨,孤敢不奉教!」乃贈子貢以黃金百鎰,寶劍一口,良馬二匹。子貢固辭不受。還見吳王,報曰:「越王感大王生全之德,聞大王有疑,意甚悚懼,旦暮遣使來謝矣。」夫差使子貢就館,留五日,越果遣文種至吳,叩首於吳王之前曰:「東海賤臣句踐,蒙大王不殺之恩,得奉宗祀,雖肝腦塗地,未能為報!今聞大王興大義,誅強救弱,故使下臣種,貢上前王所藏精甲二十領,『屈盧』之矛,『步光』之劍,以賀軍吏。句踐請問師期,將悉四境之內,選士三千人,以從下吏。句踐願披堅執銳,親受矢石,死無所懼。」夫差大悅,乃召子貢謂曰:「句踐果信義人也。欲率選士三千,以從伐齊之役,先生以為可否?」子貢曰:「不可。夫用人之眾,又役及其君,亦太過矣。不如許其師而辭其君。」夫差從之。子貢辭吳,復北往晉國,見晉定公,說曰:「臣聞『無遠慮者,必有近憂。』今吳之戰齊有日矣。戰而勝,必與晉爭伯,君宜修兵休卒以待之。」晉侯曰:「謹受教。」比及子貢反魯,齊兵已為吳所敗矣。不知吳如何敗齊,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36:01

第八十二回     殺子胥夫差爭歃 納蒯瞶子路結纓

  話說周敬王三十六年春,越王句踐使大夫諸稽郢帥兵三千,助吳攻齊。吳王夫差遂徵九郡之兵,大舉伐齊。預遣人建別館於句曲,遍植秋梧,號曰梧宮。使西施移居避暑,俟勝齊回日,即於梧宮過夏方歸。吳兵將發,子胥又諫曰:「越在,我心腹之病也;若齊,特疥癩耳。今王興十萬之師,行糧千里,以爭疥癩之患,而忘大毒之在腹心,臣恐齊未必勝,而越禍已至也。」夫差怒曰:「孤發兵有期,老賊故出不祥之語,阻撓大計,當得何罪?」意欲殺之。伯嚭密奏曰:「此前王之老臣,不可加誅。王不若遣之往齊約戰,假手齊人。」夫差曰:「太宰之計甚善。」乃為書數齊伐魯慢吳之罪,命子胥往見齊君,冀其激怒而殺子胥也。子胥料吳必亡,乃私攜其子伍封同行,至臨淄,致吳王之命。齊簡公大怒,欲殺子胥,鮑息諫曰:「子胥乃吳之忠臣,屢諫不入,已成水火。今遣來齊,欲齊殺之,以自免其謗。宜縱之使歸,令其忠佞自相攻擊,而夫差受其惡名矣。」簡公乃厚待子胥,報以戰期,定於春末。子胥原與鮑牧相識,故鮑息諫齊侯勿殺子胥也。鮑息私叩吳事,子胥垂淚不言,但引其子伍封,使拜鮑息為兄,寄居於鮑氏,今後只稱王孫封,勿用伍姓。鮑息嘆曰:「子胥將以諫死,故預謀存祀於齊耳。」不說子胥父子分離之苦。
  再說吳王夫差,擇日於西門出軍,過姑蘇臺午膳,膳畢,忽然睡去,得其異夢。既覺,心中恍惚,乃召伯嚭告曰:「寡人晝寢片時,所夢甚多。夢入章明宮,見兩釜炊而不熟;又有黑犬二隻,一嗥南,一嗥北;又有鋼鍬二把,插於宮牆之上;又流水湯湯,流於殿堂;後房非鼓非鐘,聲若鍛工;前園別無他植,橫生梧桐。太宰為寡人占其吉凶!」伯嚭稽首稱賀曰:「美哉!大王之夢,應在興師伐齊矣。臣聞:章明者,破敵成功,聲朗朗也;兩釜炊而不熟者,大王德盛,氣有餘也;兩犬嗥南嗥北者,四夷賓服,朝諸侯也;兩鍬插宮牆者,農工盡力,田夫耕也;流水入殿堂者,鄰國貢獻,財貨充也;後房聲若鍛工者,宮女悅樂,聲相諧也;前園橫生梧桐者,桐作琴瑟,音調和也。大王此行,美不可言。」夫差雖喜其諛,而心中終未快然。復告於王孫駱,駱對曰:「臣愚昧,不能通微。城西陽山,有一異士,喚做公孫聖,此人多見博聞,大王心上狐疑,何不召而決之?」夫差曰:「子即為我召來。」駱承命,馳車往迎公孫聖。聖聞其故,伏地涕泣。其妻從旁笑曰:「子性太鄙,希見人主,卒聞宣召,涕淚如雨。」聖仰天長嘆曰:「悲哉!非汝所知。吾曾自推壽數,盡於今日。今將與汝永別,是以悲耳。」駱催促登車,遂相與馳至姑蘇之臺。夫差召而見之,告以所夢之詳。公孫聖曰:「臣知言而必死,然雖死不敢不言。怪哉!大王之夢,應在興師伐齊也。臣聞:章者,戰不勝,走章皇也;明者,去昭昭,就冥冥也。兩釜炊而不熟者,大王敗走,不火食也。黑犬嗥南嗥北者,黑為陰類,走陰方也。兩鍬插宮牆者,越兵入吳,掘社稷也。流水入殿堂者,波濤漂沒,後宮空也。後房聲若鍛工者,宮女為俘,長嘆息也。前園橫生梧桐者,桐作冥器,待殉葬也。願大王罷伐齊之師,更遣太宰嚭解冠肉袒,稽首謝罪於句踐,則國可安而身可保矣。」伯嚭從旁奏曰:「草野匹夫,妖言肆毀,合加誅戮!」公孫聖睜目大罵曰:「太宰居高官,食重祿,不思盡忠報主,專事諂諛,他日越兵滅吳,太宰獨能保其首領乎?」夫差大怒曰:「野人無識,一味亂言,不誅,必然惑眾!」顧力士石番:「可取鐵鎚擊殺此賊!」聖乃仰天大呼曰:「皇天,皇天!知我之冤。忠而獲罪,身死無辜,死後不願葬埋,願撇我在陽山之下,後作影響,以報大王也。」夫差已擊殺聖,使人投其屍於陽山之下,數之曰:「豺狼食汝肉,野火澆汝骨,風揚汝骸,形銷影滅,何能為聲響哉!」伯嚭捧觴趨進曰:「賀大王,妖孽已滅,願進一觴,兵便可發矣。」史臣有詩云:
    妖夢先機已兆凶,驕君尚戀伐齊功;吳庭多少文和武,誰似公孫肯盡忠!
夫差自將中軍,太宰嚭為副,胥門巢將上軍,王子姑曹將下軍,興師十萬,同越兵三千,浩浩蕩蕩,望山東一路進發。先遣人約會魯哀公合兵攻齊。子胥於中途復命,稱病先歸,不肯從師。
  卻說齊將國書,屯兵汶上,聞吳魯連兵來伐,聚集諸將商議迎敵。忽報:「陳相國遣其弟陳逆來到。」國書同諸將迎入中軍,叩問:「子行此來何意?」陳逆曰:「吳兵長驅,已過嬴博,國家安危,在於呼吸。相國恐諸君不肯用力,遣小將至此督戰。今日之事,有進無退,有死無生,軍中只許鳴鼓,不許鳴金。」諸將皆曰:「吾等誓決一死敵!」國書傳令,拔寨都起,往迎吳軍。至於艾陵,吳將胥門巢上軍先到。國書問:「誰人敢衝頭陣?」公孫揮欣然願往,率領本部車馬,疾驅而出。胥門巢急忙迎敵,兩下交鋒,約三十餘合,不分勝敗。國書一股銳氣,按納不住,自引中軍夾攻。軍中鼓聲如雷,胥門巢不能支,大敗而走。國書勝了一陣,意氣愈壯,令軍士臨陣,各帶長繩一條,曰:「吳俗斷髮,當以繩貫其首。」一軍若狂,以為吳兵旦暮可掃也。胥門巢引敗兵來見吳王,吳王大怒,欲斬巢以狥。巢奏曰:「臣初至不知虛實,是以偶挫;若再戰不勝,甘伏軍法!」伯嚭亦力為勸解。夫差叱退,以大將展如代領其軍。適魯將叔孫州仇引兵來會,夫差賜以劍甲各一具,使為嚮導,離艾陵五里下寨。國書使人下戰書,吳王批下:「來日決戰」。次早,兩下各排陣勢,夫差命叔孫州仇打第一陣,展如打第二陣,王子姑曹打第三陣。使胥門巢率越兵三千,往來誘敵。自與伯嚭引大軍屯於高阜,相機救援。留越將諸稽郢於身旁觀戰。
  卻說齊軍列陣方完,陳逆令諸將各具含玉,曰:「死即入殮!」公孫夏公孫揮使軍中皆歌送葬之詞,誓曰:「生還者,不為烈丈夫也!」國書曰:「諸君以必死自勵,何患不勝乎?」兩陣對圓,胥門巢先來搦戰。國書謂公孫揮曰:「此汝手中敗將,可便擒之。」公孫揮奮戟而出,胥門巢便走,叔孫州仇引兵接住公孫揮廝殺。胥門巢復身又來,國書恐其夾攻,再使公孫夏出車。胥門巢又走,公孫夏追之,吳陣上大將展如,引兵便接住公孫夏廝殺。胥門巢又回車幫戰,惱得齊將高無平宗樓性起,一齊出陣,王子姑曹挺身獨戰二將,全無懼怯。兩軍各自奮力,殺傷相抵。國書見吳兵不退,親自執枹鳴鼓,悉起大軍,前來助戰。吳王在高阜處看得親切,見齊兵十分奮勇,吳兵漸漸失了便宜,乃命伯嚭引兵一萬,先去接應。國書見吳兵又至,正欲分軍迎敵,忽聞金聲大震,鉦鐸皆鳴。齊人只道吳兵欲退,不防吳王夫差自引精兵三萬,分為三股,反以鳴金為號,從刺斜裏直衝齊陣,將齊兵隔絕三處。展如姑曹等,聞吳王親自臨陣,勇氣百倍,殺得齊軍七零八落。展如就陣上擒了公孫夏,胥門巢刺殺公孫揮於車中,夫差親射宗樓,中之。閭邱明謂國書曰:「齊兵將盡矣!元帥可微服遁去,再作道理。」國書嘆曰:「吾以十萬強兵,敗於吳人之手,何面目還朝?」乃解甲沖入吳軍,為亂軍所殺。閭邱明伏於草中,亦被魯將州仇搜獲。夫差大勝齊師,諸將獻功,共斬上將國書公孫揮二人,生擒公孫夏閭邱明二人,即斬首訖,只單走了高無平陳逆二人,其他擒斬不計其數,革車八百乘,盡為吳所有,無得免者。夫差謂諸稽郢曰:「子觀吳兵強勇,視越何如?」郢稽首曰:「吳兵之強,天下莫當,何論弱越!」夫差大悅,重賞越兵,使諸稽郢先回報捷。齊簡公大驚,與陳恒闞止商議,遣使大貢金幣,謝罪請和。夫差主張齊魯復修兄弟之好,各無侵害,二國俱聽命受盟。夫差乃歌凱而回。史臣有詩曰:
    艾陵白骨壘如山,盡道吳王奏凱還。壯氣一時吞宇宙!隱憂誰想伏吳關?
  夫差回至句曲新宮,見西施謂曰:「寡人使美人居此者,取相見之速耳。」西施拜賀且謝。時值新秋,桐陰正茂,諒風吹至,夫差與西施登臺飲酒甚樂。至夜深,忽聞有眾小兒和歌之聲,夫差聽之。歌曰:
    桐葉冷,吳王醒未醒?梧葉秋,吳王愁更愁!
夫差惡之,使人拘群兒至宮,問:「此歌誰人所教?」群兒曰:「有一緋衣童子,不知何來,教我為歌,今不知何往矣。」夫差怒曰:「寡人天之所生,神之所使,有何愁哉?」欲誅眾小兒。西施力勸乃止。伯嚭進曰:「春至而萬物喜,秋至而萬物悲,此天道也。大王悲喜與天同道,何所慮乎?」夫差乃悅。在梧宮三日,即起駕還吳。吳王升殿,百官迎賀。子胥亦到,獨無一言。夫差乃讓之曰:「子諫寡人不當伐齊,今得勝而回,子獨無功,寧不自羞?」子胥攘臂大怒,釋劍而對曰:「天之將亡人國,先逢其小喜,而後授之以大憂。勝齊不過小喜也,臣恐大憂之即至也。」夫差慍曰:「久不見相國,耳邊頗覺清淨,今又來絮聒耶?」乃掩耳瞑目,坐於殿上。頃間,忽睜眼直視久之,大叫:「怪事!」群臣問曰:「王何所見?」夫差曰:「吾見四人相背而倚,須臾四分而走,又見殿下兩人相對,北向人殺南向人。諸卿曾見之否?」群臣皆曰:「不見。」子胥奏曰:「四人相背而走,四方離散之象也。北向人殺南向人,為下賊上,臣弒君。王不知儆省,必有身弒國亡之禍。」夫差怒曰:「汝言太不祥,孤所惡聞!」伯嚭曰:「四方離散,奔走吳庭;吳國霸王,將有代周之事,此亦下賊其上,臣犯其君也。」夫差曰:「太宰之言,足啟心胸。相國耄矣,有不足採。」過數日,越王句踐率群臣親至吳邦來朝,并賀戰勝;吳庭諸臣,俱有饋賂。伯嚭曰:「此奔走吳庭之應也。」吳王置酒於文臺之上,越王侍坐,諸大夫皆侍立於側。夫差曰:「寡人聞之:『君不忘有功之臣,父不沒有力之子。』今太宰嚭為寡人治兵有功,吾將賞為上卿;越王孝事寡人,始終不倦,吾將再增其國,以酬助伐之功;於眾大夫之意如何?」群臣皆曰:「大王賞功酬勞,此霸王之事也。」於是子胥伏地涕泣曰:「嗚呼哀哉!忠臣掩口,讒夫在側,邪說諛辭,以曲為直。養亂畜奸,將滅吳國,廟社為墟,殿生荊棘。」夫差大怒曰:「老賊多詐,為吳妖孽,乃欲專權擅威,傾覆吾國,寡人以前王之故,不忍加誅,今退自謀,無勞再見!」子胥曰:「老臣若不忠不信,不得為前王之臣。譬如龍逢逢桀,比干逢紂,臣雖見誅,君亦隨滅,臣與王永辭,不復見矣。」遂趨出。吳王怒猶未息。伯嚭曰:「臣聞子胥使齊,以其子託於齊臣鮑氏,有叛吳之心,王其察之!」夫差乃使人賜子胥以「屬鏤」之劍。子胥接劍在手,嘆曰:「王欲吾自裁也!」乃徒跣下階,立於中庭,仰天大呼曰:「天乎,天乎!昔先王不欲立汝,賴吾力爭,汝得嗣位。吾為汝破楚敗越,威加諸侯。今汝不用吾言,反賜我死!我今日死,明日越兵至,掘汝社稷矣。」乃謂家人曰:「吾死後,可抉吾之目,懸於東門,以觀越兵之入吳也!」言訖,自刎其喉而絕。使者取劍還報,述其臨終之囑。夫差往視其屍,數之曰:「胥,汝一死之後,尚何知哉?」乃自斷其頭,置於盤門城樓之上;取其屍,盛以鴟夷之器,使人載去,投於江中,謂曰:「日月炙汝骨,魚鱉食汝肉,汝骨變形灰,復何所見!」屍入江中,隨流揚波,依潮來往,蕩激崩岸。土人懼,乃私撈取,埋之於吳山。後世因改稱胥山,今山有子胥廟。隴西居士有古風一篇云:
    將軍自幼稱英武,磊落雄才越千古;一旦蒙讒殺父兄,襄流誓濟吞荊楚。貫弓亡命欲何之?滎陽睢水空棲遲;昭關鎖鑰愁無翼,鬢毛一夜成霜絲。浣女沉溪漁丈死,簫聲吹入吳人耳;魚腸作合定君臣,復為強兵進孫子。五戰長驅據楚宮,君王含淚逃雲中;掘墓鞭屍吐宿恨,精誠貫日生長虹。英雄再振匡吳業,夫椒一戰棲強越;釜中魚鱉宰夫手,縱虎歸山還自嚙。姑蘇臺上西施笑,讒臣稱賀忠臣弔;可憐兩世輔吳功,到頭翻把屬鏤報!鴟夷激起錢塘潮,朝朝暮暮如呼號;吳越興衰成往事,忠魂千古恨難消!
  夫差既殺子胥,乃進伯嚭為相國。欲增越之封地,句踐固辭乃止。於是句踐歸越,謀吳益急。夫差全不在念,章益驕恣。乃發卒數萬,築邗城,穿溝,東北通射陽湖,西北使江淮水合,北達於沂,西達於濟。太子友知吳王復欲與中國會盟,欲切諫,恐觸怒,思以諷諫感悟其父。清旦懷丸持彈,從後園而來,衣履俱濕,吳王怪而問之。友對曰:「孩兒適遊後園,聞秋蟬鳴於高樹,往而觀之,望見秋蟬趨風長鳴,自謂得所,不知螳螂超枝緣條,曳腰聳距,欲搏蟬而食之;螳螂一心只對秋蟬,不知黃雀徘徊綠陰,欲啄螳螂;黃雀一心只對螳螂,不知孩兒挾彈持弓,欲彈黃雀;孩兒一心只對黃雀,又不知旁有空坎,失足墮陷;以此衣履俱沾濕,為父王所笑。」吳王曰:「汝但貪前利,不顧後患,天下之愚,莫甚於此。」友對曰:「天下之愚,更有甚者。魯承周公之後,有孔子之教,不犯鄰國,齊無故謀伐之,以為遂有魯矣,不知吳悉境內之士,暴師千里而攻之。吳國大敗齊師,以為遂有齊矣,不知越王將選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屠我吳國,滅我吳宮。天下之愚,莫甚於此!」吳王怒曰:「此伍員之唾餘,久已厭聞,汝復拾之,以撓我大計耶?再多言,非吾子也!」太子友悚然辭出。夫差乃使太子友同王子地,王孫彌庸守國,親帥國中精兵,由邗溝北上,會魯哀公於橐皋,會衛出公於發陽,遂約諸侯,大會於黃池,欲與晉爭盟主之位。
  越王句踐聞吳王已出境,乃與范蠡計議,發習流二千人,俊士四萬,君子六千人,從海道通江以襲吳。前隊疇無餘先及吳郊,王孫彌庸出戰,不數合,王子地引兵夾攻,疇無餘馬蹶被擒。次日,句踐大軍齊到。太子友欲堅守,王孫彌庸曰:「越人畏吳之心尚在,且遠來疲敝,再勝之,必走。即不勝,守猶未晚。」太子友惑其言,乃使彌庸出師迎敵,友繼其後。句踐親立於行陣,督兵交戰。陣方合,范蠡泄庸兩翼呼噪而至,勢如風雨。吳兵精勇慣戰者,俱隨吳王出征,其國中皆未教之卒,那越國是數年訓練就的精兵,弓弩劍戟,十分勁利,又范蠡泄庸俱是宿將,怎能抵當,吳兵大敗。王孫彌庸為泄庸所殺。太子友陷於越軍,衝突不出,身中數箭,恐被執辱,自刎而亡。越兵直造城下,王子地把城門牢閉,率民夫上城把守,一面使人往吳王處告急。句踐乃留水軍屯於太湖,陸營屯於胥閶之間,使范蠡焚姑蘇之臺,火彌月不息,其餘皇大舟,悉徙於湖中。吳兵不敢復出。
  再說吳王夫差與魯衛二君,同至黃池,使人請晉定公赴會,晉定公不敢不至。夫差使王孫駱與晉上卿趙鞅議載書名次之先後。趙鞅曰:「晉世主夏盟,又何讓焉?」王孫駱曰:「晉祖叔虞,乃成王之弟,吳祖太伯,乃武王之伯祖,尊卑隔絕數輩。況晉雖主盟,會宋會虢,已出楚下,今乃欲踞吳之上乎?」於是彼此爭論,連日不決。忽王子地密報至,言:「越兵入吳,殺太子,焚姑蘇臺,見今圍城,勢甚危急。」夫差大驚。伯嚭拔劍砍殺使者,夫差問曰:「爾殺使人何意?」伯嚭曰:「事之虛實,尚未可知,留使者洩漏其語,齊晉將乘危生事,大王安得晏然而歸乎?」夫差曰:「爾言是也。然吳晉爭長未定,又有此報,孤將不會而歸乎?抑會而先晉乎?」王孫駱進曰:「二者俱不可。不會而歸,人將窺我之急,若會而先晉,我之行止,將聽命於晉;必求主會,方保無虞。」夫差曰:「欲主會,計將安出?」王孫駱密奏曰:「事在危急,請王鳴鼓挑戰,以奪晉人之氣。」夫差曰:「善。」是夜出令,中夜士皆飽食秣馬,銜枚疾驅,去晉軍纔一里,結為方陳。百人為一行,一行建一大旗,百二十行為一面。中軍皆白輿,白旗,白甲,白羽之矰,望之如白茅吐秀,吳王親自仗鉞,秉素旌,中陣而立。左軍面左,亦百二十行。皆赤輿,赤旗,丹甲,朱羽之矰,一望若火,太宰嚭主之。右軍面右,亦百二十行。皆黑輿,黑旗,玄甲,烏羽之矰,一望如墨,王孫駱主之。帶甲之士,共三萬六千人。黎明陣定,吳王親執枹鳴鼓,軍中萬鼓皆鳴,鐘聲鐸聲,丁寧錞于,一時齊扣。三軍譁吟,響震天地。晉軍大駭,不知其故,乃使大夫董褐至吳軍請命。夫差親對曰:「周王有旨,命寡人主盟中夏,以縫諸姬之闕。今晉君逆命爭長,遷延不決,寡人恐煩使者往來,親聽命於藩籬之外,從與不從,決於此日!」董褐還報晉侯,魯衛二君皆在坐。董褐私謂趙鞅曰:「臣觀吳王口強而色慘,中心似有大憂,或者越人入其國都乎?若不許其先,必逞其毒於我;然而不可徒讓也,必使之去王號以為名。」趙鞅言於晉侯,使董褐再入吳軍,致晉侯之命曰:「君以王命宣布於諸侯,寡君敢不敬奉!然上國以伯肇封,而號曰吳王,謂周室何?君若去王號而稱公,惟君所命。」夫差以其言為正,乃歛兵就幕,與諸侯相見,稱吳公,先歃。晉侯次之,魯衛以次受歃。會畢,即班師從江淮水路而回。於途中連得告急之報,軍士已知家國被襲,心膽俱碎,又且遠行疲敝,皆無鬥志。吳王猶率眾與越相持,吳軍大敗。夫差懼,謂伯嚭曰:「子言越必不叛,故聽子而歸越王。今日之事,子當為我請成於越。不然,子胥『屬鏤』之劍猶在,當以屬子!」伯嚭乃造越軍,稽首於越王,求赦吳罪,其犒軍之禮,悉如越之昔日。范蠡曰:「吳尚未可滅也,姑許成,以為太宰之惠。吳自今亦不振矣。」句踐乃許吳成,班師而歸。──此周敬王三十八年事也。
  明年,魯哀公狩於大野,叔孫氏家臣鉏商獲一獸,麕身牛尾,其角有肉,怪而殺之,以問孔子。孔子觀之曰:「此麟也!」視其角,赤紱猶在,識其為顏母昔日所繫,嘆曰:「吾道其終窮矣!」使弟子取而埋之。今鉅野故城東十里有土臺,廣輪四十餘步,俗呼為獲麟堆,即麟葬處。孔子援琴作歌曰:
    明王作兮麟鳳遊,今非其時欲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
於是取《魯史》,自魯隱公元年,至哀公獲麟之歲,其二百四十二年之事,筆削而成《春秋》,與《易》、《詩》、《書》、《禮》、《樂》,號為「六經」。是年,齊右相陳恒知吳為越所破,外無強敵,內無強家,單單只礙一闞止,乃使其族人陳逆陳豹等,攻殺闞止,齊簡公出奔,陳恒追而弒之,盡滅闞氏之黨。立簡公弟驁,是為平公。陳恒獨相。孔子聞齊變,齋三日,沐浴而朝哀公,請兵伐齊,討陳恒弒君之罪。哀公使告三家,孔子曰:「臣知有魯君,不知有三家。」陳恒亦懼諸侯之討,乃悉歸魯衛之侵地,北結好於晉之四卿,南行聘於吳越。復修陳桓子之政,散財輸粟,以贍貧乏,國人悅服。乃漸除鮑、晏、高、國諸家,及公族子姓,而割國之大半,為己封邑。又選國中女子,長七尺以上者,納於後房,不下百人,縱其賓客出入不禁,生男子七十餘人,欲以自強其宗。齊都邑大夫宰,莫非陳氏。此是後話。
  再說衛世子蒯瞶在戚,其子出公輒率國人拒之,大夫高柴諫不聽。蒯瞶之姊,嫁於大夫孔圉,生子曰孔悝,嗣為大夫,事出公,執衛政。孔氏小臣曰渾良夫,身長而貌美,孔圉卒,良夫通於孔姬。孔姬使渾良夫往戚,問候其弟蒯瞶。蒯瞶握其手言曰:「子能使我入國為君,使子服冕乘軒,三死無與。」渾良夫歸,言於也姬。孔姬使良夫以婦人之服,往迎蒯瞶。昏夜,良夫與蒯瞶同為婦裝,勇士石乞孟黶為御,乘溫車,詭稱婢妾,溷入城中,匿於孔姬之室。孔姬曰:「國家之事,皆在吾兒掌握,今飲於公宮,俟其歸,當以威劫之,事乃有濟耳。」使石乞、孟黶、渾良夫皆被甲懷劍以俟,伏蒯瞶於臺上。須臾,孔悝自朝帶醉而回,孔姬召而問曰:「父母之族,孰為至親?」悝曰:「父則伯叔,母則舅氏而已。」孔姬曰:「汝既知舅氏為母至親,何故不納吾弟?」孔悝曰:「廢子立孫,此先君遺命,悝不敢違也。」遂起身如廁。孔姬使石乞孟黶候於廁外,俟悝出廁,左右幫定,曰:「太子相召。」不由分說,擁之上臺,來見蒯瞶。孔姬已先在側,喝曰:「太子在此,孔悝如何不拜!」悝只得下拜。孔姬曰:「汝今日肯從舅氏否?」悝曰:「惟命。」孔姬乃殺豭,使蒯瞶與悝歃血定盟。孔姬留石乞孟黶守悝於臺上,而以悝命召聚家甲,使渾良夫帥之襲公宮。出公輒醉而欲寢,聞亂,使左右往召孔悝。左右曰:「為亂者,正孔悝也!」輒大驚,即時取寶器,駕輕車,出奔魯國。群臣不願附蒯瞶者,皆四散逃竄。仲子路為孔悝家臣,時在城外,聞孔悝被劫,將入城來救。遇大夫高柴自城中出,曰:「門已閉矣!政不在子,不必與其難也。」子路曰:「由已食孔氏這祿,敢坐視乎?」遂疾趨及門,門果閉矣。守門者公孫敢謂子路曰:「君已出奔,子何入為?」子路曰:「吾惡夫食人之祿,而避其難者,是以來也。」適有人自內而出,子路乘門開,遂入城,逕至臺下,大呼曰:「仲由在此,孔大夫可下臺矣!」孔悝不敢應。子路欲取火焚臺。蒯瞶懼,使石乞孟黶二人持戈下臺,來敵子路。子路仗劍來迎。怎奈乞黶雙戟並舉,攢刺子路,又砍斷其冠纓。子路身負重傷,將死,曰:「禮,君子死不免冠。」乃整結其冠纓而死。孔悝奉蒯瞶即位,是為莊公。立次子疾為太子,以渾良夫為卿。時孔子在衛,聞蒯瞶之亂,謂眾弟子曰:「柴也其歸乎!由也其死乎!」弟子問其故,孔子曰:「高柴知大義,必能自全;由好勇輕生,昧於取裁,其死必矣。」說猶未了,高柴果然奔歸,師弟相見,且悲且喜。衛之使者接踵而至,見孔子曰:「寡君新立,敬慕夫子,敢獻奇味。」孔子再拜而受,啟視則肉醢。孔子遽命覆之。謂使者曰:「得非吾弟子仲由之肉乎?」使者驚曰:「然也。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非此,衛君必不以見頒也。」遂命弟子埋其醢,痛哭曰:「某嘗恐由不得其死,今果然矣!」使者辭去。未幾,孔子遂得疾不起,年七十有三歲。──時周敬王四十一年,夏四月己丑也。史臣有贊云:
    尼丘誕聖,闕里生德;七十升堂,四方取則。行誅兩觀,攝相夾谷;嘆風遽衰,泣麟何促。九流仰鏡,萬古欽躅!
弟子營葬於北阜之曲,冢大一頃,鳥雀不敢棲止其樹。累朝封大成至聖文宣王。今改為大成至聖先師,天下俱立文廟,春秋二祭,子孫世襲為衍聖公不絕。不在話下。
  再說衛莊公蒯瞶疑孔悝為出公輒之黨,醉以酒而逐之,孔悝奔宋。莊公為府藏俱空,召渾良夫計議:「用何計策,可復得寶器?」渾良夫密奏曰:「亡君亦君之子也,何不召之?」不知莊公曾召出公否,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36:38

第八十三回     誅羋勝葉公定楚 滅夫差越王稱霸

  話說衛莊公蒯瞶因府藏寶貨俱被出公輒取去,謀於渾良夫。良夫曰:「太了疾與亡君,皆君之子,君何不以擇嗣召之?亡君若歸,器可得也。」有小豎聞其語,私告於太子疾。疾使壯士數人,載豭從己,乘間劫莊公,使歃血立誓,勿召亡君,且必殺渾良夫。莊公曰:「勿召輒易耳。業與良夫有盟在前,免其三死,奈何?」太子疾曰:「請俟四罪,然後殺之。」莊公許諾。未幾,莊公新造虎幕,召諸大夫落成。渾良夫紫衣狐裘而至,袒裘,不釋劍而食。太子疾使力士牽良夫以退。良夫曰:「臣何罪?」太子疾數之曰:「臣見君有常服,侍食必釋劍。爾紫衣,一罪也;狐裘,二罪也;不釋劍,三罪也。」良夫呼曰:「有盟免三死!」疾曰:「亡君以子拒父,大逆不孝,汝欲召之,非四罪乎?」良夫不能答,俯首受刑。他日,莊公夢厲鬼被髮北面而譟曰:「余為渾良夫,叫天無辜!」莊公覺,使卜大夫胥彌赦占之,曰:「不害也。」既辭出,謂人曰:「冤鬼為厲,身死國危,兆已見矣。」遂逃奔宋。蒯瞶立二年,晉怒其不朝,上卿趙鞅帥師伐衛。衛人逐莊公,莊公奔戎國,戎人殺之,并殺太子疾。國人立公子般師。齊陳恒帥師救衛,執般師立公子起。衛大夫石圃逐起,復迎出公輒為君。輒既復國,逐石圃。諸大夫不睦於輒,逐輒奔越。國人立公子默,是為悼公。自是衛臣服於晉,國益微弱,依趙氏。此段話擱過不提。
  再說白公勝自歸楚國,每念鄭人殺父之仇,思以報之。只為伍子胥是白公勝的恩人,子胥前已赦鄭,況鄭服事昭王,不敢失禮,故勝含忍不言。及昭王已薨,令尹子西,司馬子期,奉越女之子章即位,是為惠王。白公勝自以故太子之後,冀子西召己,同秉楚政。子西竟不召,又不加祿,心懷怏怏。及聞子胥已死,曰:「報鄭此其時矣!」使人請於子西曰:「鄭人肆毒於先太子,令尹所知也。父仇不報,無以為人,令尹倘哀先太子之無辜,發一旅以聲鄭罪,勝願為前驅,死無所恨!」子西辭曰:「新王方立,楚國未定,子姑待我。」白公勝乃託言備吳,使心腹家臣石乞,築城練兵,盛為戰具。復請於子西,願以私卒為先鋒,伐鄭。子西許之。尚未出師,晉趙鞅以兵伐鄭,鄭請救於楚。子西帥師救鄭,晉兵乃退,子西與鄭定盟班師。白公怒曰:「不伐鄭而救鄭,令尹欺我甚矣!當先殺令尹,然後伐鄭。」召其宗人白善於澧陽。善曰:「從子而亂其國,則不忠於君;背子而發其私,則不仁於族。」遂棄祿,築圃灌園終其身。楚人因名其圃曰:「白善將軍藥圃。」白公聞白善不來,怒曰:「我無白善,遂不能殺令尹耶?」即召石乞議曰:「令尹與司馬各用五百人,足以當之否?」石乞曰:「未足也。市南有勇士熊宜僚者,若得此人,可當五百人之用。」白公乃同石乞造於市南,見熊宜僚。宜僚大驚曰:「王孫貴人,奈何屈身至此?」白公曰:「某有事,欲與子謀之。」遂告以殺子西之事。宜僚搖首曰:「令尹有功於國,而無仇於僚,僚不敢奉命。」白公怒,拔劍指其喉曰:「不從,先殺汝!」宜僚面不改色,從容對曰:「殺一宜僚,如去螻蟻,何以怒為?」白公乃投劍於地,嘆曰:「子真勇士,吾聊試子耳!」即以車載回,禮為上賓,飲食必共,出入必俱。宜僚感其恩,遂以身許白公。及吳王夫差會黃池時,楚國畏吳之強,戒飭邊人,使修儆備。白公勝託言吳兵將謀襲楚,乃反以兵襲吳邊境,頗有所掠。遂張大其功,只說:「大敗吳師,得其鎧仗兵器若干,欲親至楚庭獻捷,以張國威。」子西不知其計,許之。白公悉出自己甲兵,裝作鹵獲百餘乘,親率壯士千人,押解入朝獻功。惠王登殿受捷,子西子期侍立於旁。白公勝參見已畢,惠王見階下立著兩籌好漢,全身披掛,問:「是何人?」勝答曰:「此乃臣部下將士石乞熊宜僚,伐吳有功者。」遂以手招二人。二人舉步,方欲升階,子期喝曰:「吾王御殿,邊臣只許在下叩頭,不得升階!」石乞熊宜僚那肯聽從,大踏步登階。子期使侍衛阻之。熊宜僚用手一拉,侍衛東倒西歪,二人逕入殿中。石乞拔劍來砍子西,熊宜僚拔劍來砍子期。白公大喝:「眾人何不齊上!」壯士千人,齊執兵器,蜂擁而登。白公幫住惠王,不許轉動。石乞生縛子西,百官皆驚散。子期素有勇力,遂拔殿戟,與宜僚交戰。宜僚棄劍,前奪子期之戟。子期拾劍,以劈宜僚,中其左肩。宜僚亦刺中子期之腹。二人兀自相持不捨,攪做一團,死於殿庭。子西謂勝曰:「汝餬口吳邦,我念骨肉之親,召汝還國,封為公爵,何負於汝而反耶?」勝曰:「鄭殺吾父,汝與鄭講和,汝即鄭也。吾為父報仇,豈顧私恩哉?」子西嘆曰:「悔不聽沈諸梁之言也!」白公勝手劍斬子西之頭,陳其屍於朝。石乞曰:「不弒王,事終不濟。」勝曰:「孺子者何罪?廢之可也。」乃拘惠王於高府,欲立王子啟為王。啟固辭,遂殺之。石乞又勸勝自立。勝曰:「縣公尚眾,當悉召之。」乃屯兵於太廟。大夫管修率家甲往攻白公,戰三日,修眾敗被殺。圉公陽乘間使人掘高府之牆為小穴,夜潛入,負惠王以出,匿於昭夫人之宮。
  葉公沈諸梁聞變,悉起葉眾,星夜至楚。及郊,百姓遮道迎之。見葉公未曾甲冑,訝曰:「公胡不冑?國人望公之來,如赤子之望父母,萬一盜賊之矢,傷害於公,民何望焉?」葉公乃披掛戴冑而進。將近都城,又遇一群百姓,前來迎接,見葉公戴冑,又訝曰:「公胡冑?國人望公之來,如凶年之望穀米,若得見公之面,猶死而得生也,雖老稚,誰不為公致死力者!奈何掩蔽其面,使人懷疑,無所用力乎?」葉公乃解冑而進。葉公知民心附己,乃建大旆於車。箴尹固因白公之召,欲率私屬入城,既見大旗上「葉」字,遂從葉公守城。兵民望見葉公來到,大開城門,以納其眾。葉公率國人攻白公勝於太廟。石乞兵敗,扶勝登車,逃往龍山。欲適他國,未定。葉公引兵追至,勝自縊而死,石乞埋屍於山後。葉公兵至,生擒石乞,問:「白公何在?」對曰:「已自盡矣!」又問:「屍在何處?」石乞堅不肯言。葉公命取鼎鑊,揚火沸湯,置於乞前,謂曰:「再不言,當烹汝!」石乞自解其衣,笑曰:「事成貴為上卿,事不成則就烹,此乃理之當然也。吾豈肯賣死骨以自免乎?」遂跳入鑊中,須臾糜爛。勝屍竟不知所在。石乞雖所從不正,亦好漢也!葉公迎惠王復位。時陳國乘楚亂,以兵侵楚。葉公請於惠王,帥師伐陳,滅之。以子西之子寧嗣為令尹,子期之子寬嗣為司馬,自己告老歸葉。自此楚國危而復安。──此周敬王四十二年事也。
  是年,越王句踐探聽得吳王自越兵退後,荒於酒色,不理朝政,況連歲凶荒,民心愁怨,乃復悉起境內士卒,大舉伐吳。方出郊,於路上見一大鼃,目睜腹漲,似有怒氣,句踐肅然,憑軾而起。左右問曰:「君何敬?」句踐曰:「吾見怒鼃如欲鬥之士,是以敬之。」軍中皆曰:「吾王敬及怒鼃,吾等受數年教訓,豈反不如鼃乎?」於是交相勸勉,以必死為志。國人各送其子弟於郊境之上,皆泣涕訣別,相語曰:「此行不滅吳,不復相見!」句踐復詔於軍曰:「父子俱在軍中者,父歸;兄弟俱在軍中者,兄歸;有父母無昆弟者,歸養;有疾病不能勝兵者,以告,給醫藥糜粥。」軍中感越王愛才之德,歡聲如雷。行及江口,斬有罪者,以申軍法,軍心肅然。吳王夫差聞越兵再至,亦悉起士卒,迎敵於江上。越兵屯於江南,吳兵屯於江北。越王將大軍分為左右二陣,范蠡率右軍,文種率左軍。君子之卒六千人,從越王為中陣。明日,將戰於江中。乃於黃昏左側,令左軍銜枚,遡江而上五里,以待吳兵,戒以夜半鳴鼓而進。復令右軍銜枚,踰江十里,只等左軍接戰,右軍上前夾攻,各用大鼓,務使鼓聲震聞遠近。吳兵至夜半,忽聞鼓聲震天,知是越軍來襲,倉皇舉火,尚未看得明白,遠遠的鼓聲又起,兩軍相應,合圍攏來。夫差大驚,急傳令分軍迎戰。不期越王潛引私卒六千,金鼓不鳴,於黑暗中,逕沖吳中軍。此時天色尚未明,但覺前後左右中央,盡是越軍,吳兵不能抵當,大敗而走。句踐率三軍緊緊追之,及於笠澤。復戰,吳師又敗。一連三戰三北,名將王子姑曹胥門巢等俱死。夫差連夜遁回,閉門自守。句踐從橫山進兵,即今越來溪是也。築一城於胥門之外,謂之越城,欲以困吳。越王圍吳多時,吳人大困。伯嚭託疾不出。夫差乃使王孫駱肉袒膝行而前,請成於越王,曰:「孤臣夫差,異日得罪於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結成以歸。今君王舉兵而誅孤臣,孤臣意者,亦望君王如會稽之赦罪!」句踐不忍其言,意欲許之。范蠡曰:「君王早朝晏罷,謀之二十年,奈何垂成而棄之?」遂不准其行成。吳使往返七次,種蠡堅執不肯。遂鳴鼓攻城,吳人不能復戰。種蠡商議欲毀胥門而入。其夜望見吳南城上有伍子胥頭,巨若車輪,目若耀電,鬚髮四張,光射十里。越將士無不畏懼,暫且屯兵。至夜半,暴風從南門而起,疾雨如注,雷轟電掣,飛石揚沙,疾於弓弩。越兵遭者,不死即傷,船索俱解,不能連屬。范蠡文種情急,乃肉袒冒雨,遙望南門,稽顙謝罪。良久,風息雨止,種蠡坐而假寐,以待天明。夢見子胥乘白馬素車而至,衣冠甚偉,儼如生時。開言曰:「吾前知越兵必至,故求置吾頭於東門,以觀汝之入吳。吳王置吾頭於南門,吾忠心未絕,不忍汝從吾頭下而入,故為風雨,以退汝軍。然越之有吳,此乃天定,吾安能止哉?汝如欲入,更從東門,我當為汝開道,貫城以通汝路。」二人所夢皆同,乃告於越王,使士卒開渠,自南而東。將及蛇匠二門之間,忽然太湖水發,自胥門洶湧而來,波濤衝擊,竟將羅城蕩開一大穴,有鱄䱐無數,隨濤而入。范蠡曰:「此子胥為我開道也!」遂驅兵入城。其後因穴為門,名曰鱄䱐門,因水多葑草,又名葑門。其水名葑溪。此乃子胥顯靈古跡也。
  夫差聞越兵入城,伯嚭已降,遂同王孫駱及其三子,奔於陽山。晝馳夜走,腹餒口飢,目視昏眩,左右挼得生稻,剝之以進。吳王嚼之,伏地掬飲溝中之水,問左右曰:「所食者,何物也?」左右對曰:「生稻。」夫差曰:「此公孫聖所言,『不得火食走章皇』也。」王孫駱曰:「飽食而去!前有深谷,可以暫避。」夫差曰:「妖夢已准,死在旦夕,暫避何為?」乃止於陽山,謂王孫駱曰:「吾前戮公孫聖,投於此山之巔,不知尚有靈響否?」駱曰:「王試呼之。」夫差乃大呼曰:「公孫聖!」山中亦應曰:「公孫聖。」三呼而三應。夫差心中恐懼,乃遷於干隧。句踐率千人追至,圍之數重。夫差作書,繫於矢上,射入越軍。軍人拾取呈上,種蠡二人同啟,視其詞曰:「吾聞『狡兔死而良犬烹。』敵國如滅,謀臣必亡,大夫何不存吳一線,以自為餘地?」文種亦作書繫矢而答之曰:「吳有大過者六:戮忠臣伍子胥,大過一也;以直言殺公孫聖,大過二也;太宰讒佞,而聽用之,大過三也;齊晉無罪,數伐其國,大過四也;吳越同壤而侵伐,大過五也;越親戕吳之前王,不知報仇,而縱敵貽患,大過六也。有此六大過,欲免於亡,得乎?昔天以越賜吳,吳不肯受。今天以吳賜越,越其敢違天之命!」夫差得書,讀至第六款大過,垂淚曰:「寡人不誅句踐,忘先王之仇,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棄吳也!」王孫駱曰:「臣請再見越王而哀懇之。」夫差曰:「寡人不願復國,若許為附庸,世世事越,固所願矣。」駱至越軍,種蠡拒之不得入。句踐望見吳使者泣涕而去,意頗憐之,使人謂吳王曰:「寡人念君昔日之情,請置君於甬東,給夫婦五百家,以終王之世。」夫差含淚而對曰:「君王幸赦吳,吳亦君之外府也。若覆社稷,廢宗廟,而以五百家為?臣,孤老矣,不能從編氓之列,孤有死耳!」越使者去,夫差猶未肯自裁。句踐謂種蠡曰:「二子何不執而誅之?」種蠡對曰:「人臣不敢加誅於君,願主公自命之!天誅當行,不可久稽。」句踐乃仗「步光」之劍,立於軍前,使人告吳王曰:「世無萬歲之君,總之一死,何必使吾師加刃於王耶?」夫差乃太息數聲,四顧而望,泣曰:「吾殺忠臣子胥公孫聖,今自殺晚矣!」謂左右曰:「使死者有知,無面目見子胥公孫聖於地下,必重羅三幅,以掩吾面!」言罷,拔佩劍自刎。王孫駱解衣以覆吳王之屍,即以組帶自縊於傍。句踐命以侯禮葬於陽山,使軍士每人負土一蔂,須臾,遂成大冢。流其三子於龍尾山,後人名其里為吳山里。詩人張羽有詩嘆曰:
    荒臺獨上故城西,輦路淒涼草木悲。廢墓已無金虎臥,壞牆時有夜烏啼;採香徑斷來麋鹿,響屧廊空變黍離;欲弔伍員何處所?淡煙斜月不堪題!
楊誠齋《蘇臺弔古》詩云:
    插天四塔雲中出,隔水諸峰雪後新,道是遠瞻三百里,如何不見六千人?
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吳王恃霸逞雄才,貪向姑蘇醉綠醅,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來。
元人薩都刺詩云:
    閶門揚柳自春風,水殿幽花泣露紅,飛絮年年滿城郭,行人不見館娃宮。
唐人陸龜蒙詠西施云:
    半夜娃宮作戰場,血腥猶雜宴時香;西施不及燒殘蠟,猶為君王泣數行。
  再說越王入姑蘇城,據吳王之宮,百官稱賀。伯嚭亦在其列,恃其舊日周旋之恩,面有德色。句踐謂曰:「子,吳太宰也,寡人敢相屈乎?汝君在陽山,何不從之?」伯嚭慚而退。句踐使力士執而殺之,滅其家,曰:「吾以報子胥之忠也!」句踐撫定吳民,乃以兵北渡江淮,與齊、晉、宋、魯諸侯,會於舒州,使人致貢於周。時周敬王已崩,太子名仁嗣位,是為元王。元王使人賜句踐袞冕、圭璧、彤弓、弧矢,命為東方之伯。句踐受命,諸侯悉遣人致賀。其時楚滅陳國,懼越兵威,亦遣使修聘。句踐割淮上之地以與楚,割泗水之東,地方百里以與魯,以吳所侵宋地歸宋。諸侯悅服,尊越為霸。越王還吳國,遣人築賀臺於會稽,以蓋昔日被棲之恥。置酒吳宮文臺之上,與群臣為樂,命樂工作《伐吳》之曲,樂師引琴而鼓之。其詞曰:
    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誅無道當何時?大夫種蠡前致詞:吳殺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吳又何須?良臣集謀迎天禧,一戰開疆千里餘。恢恢功業勒常彝,賞無所吝罰不違。君臣同樂酒盈巵。
臺上群臣大悅而笑,惟句踐面無喜色。范蠡私嘆曰:「越王不欲功歸臣下,疑忌之端已見矣!」次日,入辭越王曰:「臣聞『主辱臣死。』向者,大王辱於會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隱忍成越之功也。今吳已滅矣,大王倘免臣會稽之誅,願乞骸骨,老於江湖。」越王惻然,泣下沾衣,言曰:「寡人賴子之力,以有今日,方思圖報,奈何棄寡人而去乎?留則與子共國,去則妻子為戮!」蠡曰:「臣則宜死,妻子何罪?死生惟王,臣不顧矣。」是夜,乘扁舟出齊女門,涉三江,入五湖。至今齊門外有地名蠡口,即范蠡涉三江之道也。次日,越王使人召范蠡,蠡已行矣。越王愀然變色,謂文種曰:「蠡可追乎?」文種曰:「蠡有鬼神不測之機,不可追也。」種既出,有人持書一封投之。種啟視,乃范蠡親筆。其書曰:
    子不記吳王之言乎?「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忍辱妒功;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安樂。子今不去,禍必不免!
文種看罷,欲召送書之人,已不知何往矣。種怏怏不樂,然猶未深信其言,嘆曰:「少伯何慮之過乎?」過數日,句踐班師回越,攜西施以歸。越夫人潛使人引出,負以大石,沉於江中,曰:「此亡國之物,留之何為?」後人不知其事,訛傳范蠡載入五湖,遂有「載去西施豈無意?恐留傾國誤君王」之句。按范蠡扁舟獨往,妻子且棄之,況吳宮寵妃,何敢私載乎?又有言范蠡恐越王復迷其色,乃以計沉之於江,此亦謬也。羅隱有詩辨西施之冤云:
    家國興亡自有時,時人何苦咎西施!西施若解亡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再說越王念范蠡之功,收其妻子,封以百里之地,復使良工鑄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座側,如蠡之生也。
  卻說范蠡自五湖入海,忽一日,使人取妻子去,遂入齊。改名曰鴟夷子皮,仕齊為上卿。未幾,棄官隱於陶山,畜五牝,生息獲利千金,自號曰陶朱公。後人所傳《致富奇書》,云是陶朱公之遺術也。其後吳人祀范蠡於吳江,與晉張翰,唐陸龜蒙為「三高祠」。宋人劉寅有詩云:
    人謂吳癡信不虛,建崇越相果何如?千年亡國無窮恨,只合江邊祀子胥。
句踐不行滅吳之賞,無尺土寸地分授,與舊臣疏遠,相見益稀。計倪佯狂辭職,曳庸等亦多告老,文種心念范蠡之言,稱疾不朝。越王左右有不悅文種者,譖於王曰:「種自以功大賞薄,心懷怨望,故不朝耳。」越王素知文種之才能,以為滅吳之後,無所用之,恐其一旦為亂,無人可制,欲除之,又無其名。其時魯哀公與季、孟、仲三家有隙,欲借越兵伐魯,以除去三家,乃借朝越為名,來至越國。句踐心虞文種,故不為發兵,哀公遂死於越。
  再說越王忽一日往視文種之疾,種為病狀,強迎王入。王乃解劍而坐,謂曰:「寡人聞之:『志士不憂其身之死,而憂其道之不行。』子有七術,寡人行其三,而吳已破滅,尚有四術,安所用之?」種對曰:「臣不知所用也。」越王曰:「願以四術,為我謀吳之前人於地下可乎?」言畢,即升輿而去。遺下佩劍於座。種取視之,劍匣有「屬鏤」二字,即夫差賜子胥自剄之劍也。種仰天嘆曰:「古人云『大德不報。』吾不聽范少伯之言,乃為越王所戮,豈非愚哉!」復自笑曰:「百世而下,論者必以吾配子胥,亦復何恨!」遂伏劍而死。越王知種死,乃大喜,葬種於臥龍山,後人因名其山曰種山。葬一年,海水大發,穿山脅,冢忽崩裂,有人見子胥同文種前後逐浪而去。今錢塘江上,海潮重疊,前為子胥,後乃文種也。髯翁有《文種贊》曰:
    忠哉文種,治國之傑!三術亡吳,一身殉越。不共蠡行,寧同胥滅,千載生氣,海潮疊疊。
句踐在位二十七年而薨,周元王之七年也。其後子孫,世稱為霸。
  話分兩頭。卻說晉國六卿,自范中行二氏滅後,止存智、趙、魏、韓四卿。智氏荀氏因與范氏同出於荀,欲別其族,乃循智罃之舊,改稱智氏,時智瑤為政,號為智伯。四家聞田氏弒君專國,諸侯莫討,於是私自立議,各擇便據地,以為封邑。晉出公之邑,反少於四卿,無可奈何。就中單表趙簡子名鞅,有子數人,長子名伯魯,其最幼者,名無䘏,乃賤婢所生。有善相人者,姓姑布,名子卿,至於晉,鞅召諸子使相之。子卿曰:「無為將軍者。」鞅嘆曰:「趙氏其滅矣!」子卿曰:「吾來時遇一少年在途,相從者皆君府中人,此得非君之子耶?」鞅曰:「此吾幼子無䘏,所出甚賤,豈足道哉?」子卿曰:「天之所廢,雖貴必賤;天之所興,雖賤必貴。此子骨相,似異諸公子,吾未得詳視也。君可召之。」鞅使人召無䘏至。子卿望見,遽起拱立曰:「此真將軍矣!」鞅笑而不答。他日悉召諸子,叩其學問,無䘏有問必答,條理分明,鞅始知其賢。乃廢伯魯而立無䘏為適子。一日,智伯怒鄭之不朝,欲同趙鞅伐鄭。鞅偶患疾,使無䘏代將以往。智伯以酒灌無䘏,無䘏不能飲。智伯醉而怒,以酒斝投無䘏之面,面傷出血。趙氏將士俱怒,欲攻智伯。無䘏曰:「此小恥,吾姑忍之。」智伯班師回晉,反言無䘏之過,欲鞅廢之。鞅不從。無䘏自此與智伯有隙。趙鞅病篤,謂無䘏曰:「異日晉國有難,惟晉陽可恃,汝可識之。」言畢遂卒。無䘏代立,是為趙襄子。──此乃周貞定王十一年之事。時晉出公憤四卿之專,密使人乞兵於齊魯,請伐四卿。齊田氏,魯三家,反以其謀告於智伯。智伯大怒,同韓康子虎、魏桓子駒、趙襄子無䘏,合四家之眾,反伐出公。出公出奔於齊。智伯立昭公之曾孫驕為晉君,是為哀公。自此晉之大權,盡歸於智伯瑤。瑤遂有代晉之志,召集家臣商議。畢竟智伯成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37:15

第八十四回     智伯決水灌晉陽 豫讓擊衣報襄子

  話說智伯名瑤,乃智武子躒之孫,智宣子徐吾之子。徐吾欲建嗣,謀於族人智果曰:「吾欲立瑤何如?」智果曰:「不如宵也。」徐吾曰:「宵才智皆遜於瑤,不如立瑤。」智果曰:「瑤有五長過人,惟一短耳。美鬚長大過人,善射御過人,多技藝過人,強毅果敢過人,智巧便給過人,然而貪殘不仁,是其一短。以五長凌人,而濟之以不仁,誰能容之?若果立瑤,智宗必滅!」徐吾不以為然。竟立瑤為適子。智果嘆曰:「吾不別族,懼其隨波而溺也!」乃私謁太史,求改氏譜,自稱輔氏。及徐吾卒,瑤嗣位,獨專晉政。內有智開智國等肺腑之親,外有絺疵豫讓等忠謀之士,權尊勢重,遂有代晉之志,召諸臣密議其事。謀士絺疵進曰:「四卿位均力敵,一家先發,三家拒之。今欲謀晉室,先削三家之勢。」智伯曰:「削之何道?」絺疵曰:「今越國方盛,晉失主盟,主公託言興兵,與越爭霸,假傳晉侯之命,令韓、趙、魏三家各獻地百里,率其賦以為軍資。三家若從命割地,我坐而增三百里之封,智氏益強,而三家日削矣。有不從者,矯晉侯之命,率大軍先除滅之。此『食果去皮』之法也。」智伯曰:「此計甚妙!但三家先從那家割起?」絺疵曰:「智氏睦於韓魏,而與趙有隙,宜先韓次魏,韓魏既從,趙不能獨異也。」智伯即遣智開至韓虎府中,虎延入中堂,叩其來意。智開曰:「吾兄奉晉侯之命,治兵伐越,令三卿各割采地百里,入於公家,取其賦以充公用。吾兄命某致意,願乞地界回復。」韓虎曰:「子且暫回,某來日即當報命。」智開去,韓康子虎召集群下謀曰:「智瑤欲挾晉侯以弱三家,故請割地為名。吾欲興兵先除此賊,卿等以為何如?」謀士段規曰:「智伯貪而無厭,假君命以削吾地,若用兵,是抗君也,彼將借以罪我,不如與之。彼得吾地,必又求之於趙魏。趙魏不從,必相攻擊,吾得安坐而觀其勝負。」韓虎然之。次日,令段規畫出地界百里之圖,親自進於智伯。智伯大喜,設宴於藍臺之上,以款韓虎。飲酒中間,智伯命左右取畫一軸,置於几上,同虎觀之,乃魯卞莊子刺三虎之圖。上有題贊云:
    三虎啖羊,勢在必爭。其鬥可俟,其倦可乘。一舉兼收,卞莊之能!
智伯戲謂韓虎曰:「某嘗稽諸史冊,列國中與足下同名者,齊有高虎,鄭有罕虎,今與足下而三矣。」時段規侍側,進曰:「禮,不呼名,懼觸諱也。君之戲吾主,毋乃甚乎?」段規生得身材矮小,立於智伯之旁,纔及乳下。智伯以手拍其頂曰:「小兒何知,亦來饒舌!三虎所啖之餘,得非汝耶?」言畢,拍手大笑。段規不敢對,以目視韓虎。韓佯醉,閉目應曰:「智伯之言是也。」即時辭去。智國聞之,諫曰:「主公戲其君而侮其臣,韓氏之恨必深,若不備之,禍且至矣。」智伯瞋目大言曰:「我不禍人足矣,誰敢興禍於我?」智國曰:「蚋蟻蜂蠆,猶能害人,況君相乎?主公不備,異日悔之何及!」智伯曰:「吾將效卞莊子一舉刺三虎,蚋蟻蜂蠆,我何患哉!」智國嘆息而出。史臣有詩云:
    智伯分明井底蛙,眼中不復置王家;宗英空進興亡計,避害誰如輔果嘉?
  次日,智伯再遣智開求地於魏桓子駒,駒欲拒之。謀臣任章曰:「求地而與之,失地者必懼,得地者必驕,驕則輕敵,懼則相親,以相親之眾,待輕敵之人,智氏之亡可待矣。」魏駒曰:「善。」亦以萬家之邑獻之。智伯乃遣其兄智宵,求蔡皋狼之地於趙氏。趙襄子無䘏,銜其舊恨,怒曰:「土地乃先世所傳,安敢棄之?韓魏有地自予,吾不能媚人也!」智宵回報,智伯大怒,盡出智氏之甲,使人邀韓魏二家,共攻趙氏,約以滅趙氏之日,三分其地。韓虎魏駒一來懼智伯之強,二來貪趙氏之地,各引一軍,從智伯征進。智伯自將中軍,韓軍在右,魏軍在左,殺奔趙府中,欲擒趙無䘏。趙氏謀臣張孟談預知兵到,奔告無䘏曰:「寡不敵眾,主公速宜逃難!」無䘏曰:「逃在何處方好?」張孟談曰:「莫如晉陽。昔董安于曾築公宮於城內,又經尹鐸經理一番,百姓受尹鐸數十年寬恤之恩,必能效死。先君臨終有言:『異日國家有變,必往晉陽。』主公宜速行,不可遲疑。」無䘏即率家臣張孟談高赫等,望晉陽疾走。智伯勒二家之兵,以追無䘏。
  卻說無䘏有家臣原過,行遲落後,於中途遇一神人,半雲半霧,惟見上截金冠錦袍,面貌亦不甚分明,以青竹二節授之,囑曰:「為我致趙無䘏。」原過追上無䘏,告以所見,以竹管呈之。無䘏親剖其竹,竹中有朱書二行:「告趙無䘏,余霍山之神也。奉上帝命,三月丙戌,使汝滅智氏。」無䘏令秘其事。行至晉陽,晉陽百姓感尹鐸仁德,攜老扶幼,迎接入城,駐札公宮。無䘏見百姓親附,又見晉陽城堞高固,倉廩充實,心中稍安。即時曉諭百姓,登城守望。點閱軍器,戈戟鈍敝,箭不滿千,愀然不樂,謂張孟談曰:「守城之器,莫利於弓矢,今箭不過數百,不夠分給,奈何?」孟談曰:「吾聞董安于之治晉陽也,公宮之牆垣,皆以荻蒿楛楚,聚而築之。主公何不發其牆垣,以驗虛實?」無䘏使人發其牆垣,果然都是箭簳之料。無䘏曰:「箭已足矣,奈無金以鑄兵器何?」孟談曰:「聞董安于建宮之時,堂室皆練精銅為柱,卸而用之,鑄兵有餘也。」無䘏再發其柱,純是練過的精銅。即使冶工碎柱,鑄為劍戟刀槍,無不精利,人情益安。無䘏嘆曰:「甚哉,治國之需賢臣也!得董安于而器用備,得尹鐸而民心歸,天祚趙氏,其未艾乎?」
  再說智、韓、魏三家兵到,分作三大營,連絡而居,把晉陽圍得鐵桶相似。晉陽百姓,情願出戰者甚眾,齊赴公宮請令。無䘏召張孟談商之。孟談曰:「彼眾我寡,戰未必勝,不如深溝高壘,堅閉不出,以待其變。韓魏無仇於趙,特為智伯所迫耳。兩家割地,亦非心願,雖同兵而實不同心,不出數月,必有自相疑猜之事,安能久乎?」無䘏納其言,親自撫諭百姓,示以協力固守之意。軍民互相勸勉,雖婦女童稚,亦皆欣然願效死力。有敵兵近城,輒以強弩射之,三家圍困歲餘,不能取勝。智伯乘小車周行城外,嘆曰:「此城堅如鐵甕,安可破哉?」正懷悶間,行至一山,見山下泉流萬道,滾滾望東而逝。拘土人問之,答曰:「此山名曰龍山,山腹有巨石如甕,故又名懸甕山。晉水東流,與汾水合,此山乃發源之處也。」智伯曰:「離城幾何里?」土人曰:「自此至城西門,可十里之遙。」智伯登山以望晉水,復遶城東北,相度了一回,忽然省悟曰:「吾得破城之策矣!」即時回寨,請韓魏二家商議,欲引水灌城。韓虎曰:「晉水東流,安能決之使西乎?」智伯曰:「吾非引晉水也。晉水發源於龍山,其流如注,若於山北高阜處,掘成大渠,預為蓄水之地,然後將晉水上流壩斷,使水不歸於晉川,勢必盡注新渠。方今春雨將降,山水必大發,俟水至之日,決隄灌城,城中之人,皆為魚鱉矣。」韓魏齊聲贊曰:「此計妙哉!」智伯曰:「今日便須派定路數,各司其事。韓公守把東路,魏公守把南路,須早夜用心,以防奔突。某將大營移屯龍山,兼守西北二路,專督開渠築隄之事。」韓魏領命辭去。智伯傳下號令,多備鍬鍤,鑿渠於晉水之北。次將各處泉流下瀉之道,盡皆壩斷。復於渠之左右,築起高隄,凡山㘭洩水之處,都有隄壩。那泉源泛溢,奔激無歸,只得望北而走,盡注新渠。卻將鐵枋閘板,漸次增添,截住水口,其水便有留而無去,有增而無減了。今晉水北流一支,名智伯渠,即當日所鑿也。一月之後,果然春雨大降,山水驟漲,渠高頓與隄平。智伯使人決開北面,其水從北溢出,竟灌入晉陽城來。有詩為證:
    向聞洪水汨山陵,復見壅泉灌晉城。能令陽侯添膽大,便教神禹也心驚。
  時城中雖被圍困,百姓向來富庶,不苦凍餒。況城基築得十分堅厚,雖經水浸,並無剝損。過數日,水勢愈高,漸漸灌入城中,房屋不是倒塌,便是淹沒,百姓無地可棲,無灶可爨,皆構巢而居,懸釜而炊。公宮雖有高臺,無䘏不敢安居,與張孟談不時乘竹筏,周視城垣。但見城外水聲淙淙,一望江湖,有排山倒峽之勢,再加四五尺,便冒過城頭了。無䘏心下暗暗驚恐。且喜守城軍民,晝夜巡警,未嘗疏怠,百姓皆以死自誓,更無二心。無䘏嘆曰:「今日方知尹鐸之功矣!」乃私謂張孟談曰:「民心雖未變,而水勢不退,倘山水再漲,闔城俱為魚鱉,將若之何?霍山神其欺我乎?」孟談曰:「韓魏獻地,未必甘心,今日從兵,迫於勢耳。臣請今夜潛出城外,說韓魏之君,反攻智伯,方脫此患。」無䘏曰:「兵圍水困,雖插翅亦不能飛出也。」孟談曰:「臣自有計,吾主不必憂慮,主公但令諸將多造船筏,利兵器,倘徼天之幸,臣說得行,智伯之頭,指日可取矣。」無䘏許之。
  孟談知韓康子屯兵於東門,乃假扮智伯軍士,於昏夜縋城而出,逕奔韓家大寨,只說「智元帥有機密事,差某面稟。」韓虎正坐帳中,使人召入。其時軍中嚴急,凡進見之人,俱搜簡乾淨,方纔放進。張孟談既與軍士一般打扮,身邊又無夾帶,並不疑心。孟談既見韓虎,乞屏左右。虎命從人閃開,叩其所以。孟談曰:「某非軍士,實乃趙氏之臣張孟談也。吾主被圍日久,亡在旦夕,恐一旦身死家滅,無由布其腹心,故特遣臣假作軍士,潛夜至此,求見將軍,有言相告。將車容臣進言,臣敢開口,如不然,臣請死於將軍之前。」韓虎曰:「汝有話但說,有理則從。」孟談曰:「昔日六卿和睦,同執晉政,自范氏中行氏不得眾心,自取覆滅,今存者,惟智、韓、魏、趙四家耳。智伯無故欲奪趙氏蔡皋狼之地,吾主念先世之遺,不忍遽割,未有得罪於智伯也。智伯自恃其強,糾合韓魏,欲攻滅趙氏,趙氏亡,則禍必次及於韓魏矣。」韓虎沉吟未答。孟談又曰:「今日韓魏所以從智伯而攻趙者,指望城下之日,三分趙氏之地耳。夫韓魏不嘗割萬家之邑,以獻智伯乎?世傳疆宇,彼尚垂涎而奪之,未聞韓魏敢出一語相抗也,況他人之地哉?趙氏滅,則智氏益強。韓魏能引今日之勞,與之爭厚薄乎?即使今日三分趙地,能保智氏異日之不復請乎?將軍請細思之!」韓虎曰:「子之意欲如何?」孟談曰:「依臣愚見,莫若與吾主私和,反攻智伯,均之得地,而智氏之地多倍於趙,且以除異日之患,三君同心,世為唇齒,豈不美哉?」韓虎曰:「子言亦似有理,俟吾與魏家計議。子且去,三日後來取回復。」孟談曰:「臣萬死一生,此來非同容易,軍中耳目,難保不洩,願留麾下三日,以待尊命。」韓虎使人密召段規,告以孟談所言。段規受智伯之侮,懷恨未忘,遂深贊孟談之謀。韓虎使孟談與段規相見,段規留孟談同幕而居,二人深相結納。次日,段規奉韓虎之命,親往魏桓子營中,密告以趙氏有人到軍中講話,如此恁般……:「吾主不敢擅便,請將軍裁決!」魏駒曰:「狂賊悖嫚,吾亦恨之!但恐縛虎不成,反為所噬耳。」段規曰:「智伯不能相容,勢所必然,與其悔於後日,不如斷於今日。趙氏將亡,韓魏存之,其德我必深,不猶愈於與凶人共事乎?」魏駒曰:「此事當熟思而行,不可造次。」段規辭去。
  到第二日,智伯親自行水,遂治酒於懸甕山,邀請韓魏二將軍,同視水勢。飲酒中間,智伯喜形於色,遙指著晉陽城,謂韓魏曰:「城不沒者,僅三版矣!吾今日始知水之可以亡人國也。晉國之盛,表裏山河,汾、澮、晉、絳,皆號巨川,以吾觀之,水不足恃,適足速亡耳。」魏駒私以肘撐韓虎,韓虎躡魏駒之足,二人相視,皆有懼色。須臾席散,辭別而去。絺疵謂智伯曰:「韓魏二家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臣未察其言,已觀其色。主公與二家約,滅趙之日,三分其地,今趙城旦暮必破,二家無得地之喜,而有慮患之色,是以知其必反也。」智伯曰:「吾與二氏方歡然同事,彼何慮焉?」絺疵曰:「主公言水不足恃,適速其亡。夫晉水可以灌晉陽,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主公言及晉陽之水,二君安得不慮乎?」至第三日,韓虎魏駒亦移酒於智伯營中,答其昨日之情。智伯舉觴未飲,謂韓魏曰:「瑤素負直性,能吐不能茹。昨有人言,二位將軍有中變之意,不知果否?」韓虎魏駒齊聲答曰:「元帥信乎?」智伯曰:「吾若信之,豈肯面詢於將軍哉?」韓虎曰:「聞趙氏大出金帛,欲離間吾三人,此必讒臣受趙氏之私,使元帥疑我二家,因而懈於攻圍,庶幾脫禍耳。」魏駒亦曰:「此言甚當。不然,城破在邇,誰不願剖分其土地,乃舍此目前必獲之利,而蹈不可測之禍乎?」智伯笑曰:「吾亦知二位必無此心,乃絺疵之過慮也。」韓虎曰:「元帥今日雖然不信,恐早晚復有言者,使吾兩人忠心無以自明,寧不墮讒臣之計乎?」智伯以酒酹地曰:「今後彼此相猜,有如此酒!」虎駒拱手稱謝。是日飲酒倍歡,將晚而散。絺疵隨後入見智伯曰:「主公奈何以臣之言,洩於二君耶?」智伯曰:「汝又何以知之?」絺疵曰:「適臣遇二君於轅門,二君端目視臣,已而疾走。彼謂臣已知其情,有懼臣之心,故遑遽如此。」智伯笑曰:「吾與二子酹酒為誓,各不相猜,子勿妄言,自傷和氣。」絺疵退而嘆曰:「智氏之命不長矣!」乃詐言暴得寒疾,求醫治療,遂逃奔秦國去訖。髯翁有詩詠絺疵云:
    韓魏離心已見端,絺疵遠識詎能滿?一朝託疾飄然去,明月清風到處安。
  再說韓虎魏駒從智伯營中歸去,路上二君定計,與張孟談歃血訂約:「期於明日夜半,決堤洩水,你家只看水退為信,便引城內軍士,殺將出來,共擒智伯。」孟談領命入城,報知無䘏。無䘏大喜,暗暗傳令,結束停當,等待接應。至期,韓虎魏駒暗地使人襲殺守隄軍士,於西面掘開水口,水從西決,反灌入智伯之寨。軍中驚亂,一片聲喊起,智伯從睡夢中驚醒起來,水已及於臥榻,衣被俱濕。還認道巡視疏虞,偶然隄漏,急喚左右快去救水塞隄。須臾,水勢益大,卻得智國豫讓率領水軍,駕筏相迎,扶入舟中。回視本營,波濤滾滾,營疊俱陷,軍糧器械,飄蕩一空。營中軍士,盡從水中浮沉掙命。智伯正在悽慘,忽聞鼓聲大震,韓魏兩家之兵,各乘小舟,趁著水勢殺來,將智家軍亂砍,口中只叫:「拿智瑤來獻者重賞!」智伯嘆曰:「吾不信絺疵之言,果中其詐!」豫讓曰:「事已急矣!主公可從山後逃匿,奔入秦邦請兵。臣當以死拒敵。」智伯從其言,遂與智國掉小舟轉出山背。誰知趙襄子也料智伯逃奔秦國,卻遣張孟談從韓魏二家追逐智軍,自引一隊,伏於龍山之後,湊巧相遇。無䘏親縛智伯,數其罪斬之。智國投水溺死。豫讓鼓勵殘兵,奮勇迎戰,爭奈寡不敵眾,手下漸漸解散。及聞智伯已擒,遂變服逃往石室山中。智氏一軍盡沒。無䘏查是日,正三月丙戌日也。天神所賜竹書,其言驗矣。三家收兵在於一處,將各路壩閘,盡行拆毀,水復東行,歸於晉川,晉陽城中之水,方纔退盡。無䘏安撫居民已畢,謂韓魏曰:「某賴二公之力,保全殘城,實出望外。然智伯雖死,其族尚存,斬草留根,終為後患。」韓魏曰:「當盡滅其宗,以洩吾等之恨!」無䘏即同韓魏回至絳州,誣智氏以叛逆之罪,圍其家,無男女少長,盡行屠戮,宗族俱盡。惟智果已出姓為輔氏,得免於難,到此方知果之先見矣。韓魏所獻地,各自收回。又將智氏食邑,三分均分,無一民尺土,入於公家。──此周貞定王十六年事也。
  無䘏論晉陽之功,左右皆推張孟談為首,無䘏獨以高赫為第一。孟談曰:「高赫在圍城之中,不聞畫一策,效一勞,而乃居首功,受上賞,臣竊不解。」無䘏曰:「吾在厄困中,眾俱慌錯,惟高赫舉動敬謹,不失君臣之禮。夫功在一時,禮垂萬世,受上賞,不亦宜乎?」孟談愧服。無䘏感山神之靈,為之立祠於霍山,使原過世守其祀。又憾智伯不已,漆其頭顱為溲便之器。豫讓在石室山中,聞知其事,涕泣曰:「『士為知己者死。』吾受智氏厚恩,今國亡族滅,辱及遺骸,吾偷生於世,何以為人?」乃更姓名,詐為囚徒服役者,挾利匕首,潛入趙氏內廁之中,欲候無䘏如廁,乘間刺之。無䘏到廁,忽然心動,使左右搜廁中,牽豫讓出見無䘏。無䘏乃問曰:「子身藏利器,欲行刺於吾耶?」豫讓正色答曰:「吾智氏亡臣,欲為智伯報仇耳!」左右曰:「此人叛逆宜誅!」無䘏止之曰:「智伯身死無後,而豫讓欲為之報仇,真義士也!殺義士者不祥。」令放豫讓還家。臨去,復召問曰:「吾今縱子,能釋前仇否?」豫讓曰:「釋臣者,主之私恩;報仇者,臣之大義。」左右曰:「此人無禮,縱之必為後患。」無䘏曰:「吾已許之,可失信乎?今後但謹避之可耳。」即日歸治晉陽,以避豫讓之禍。
  卻說豫讓回至家中,終日思報君仇,未能就計。其妻勸其再仕韓魏,以求富貴。豫讓怒,拂衣而出。思欲再入晉陽,恐其識認不便,乃削鬚去眉,漆其身為癩子之狀,乞丐於市中。妻往市跟尋,聞呼乞聲,驚曰:「此吾夫之聲也!」趨視,見豫讓,曰:「其聲似而其人非。」遂舍去。豫讓嫌其聲音尚在,復吞炭變為啞喉,再乞於市。妻雖聞聲,亦不復訝。有友人素知豫讓之志,見乞者行動,心疑為讓,潛呼其名,果是也。乃邀至家中進飲食,謂曰:「子報仇之志決矣!然未得報之術也。以子之才,若詐投趙氏,必得重用。此時乘隙行事,唾手而得,何苦毀形滅性,以求濟其事乎?」豫讓謝曰:「吾既臣趙氏,而復行刺,是貳心也。今吾漆身吞炭,為智伯報仇,正欲使人臣懷貳心者,聞吾風而知愧耳!請與子訣,勿復相見。」遂奔晉陽城來,行乞如故,更無人識之者。趙無䘏在晉陽觀智伯新渠,已成之業,不可復廢,乃使人建橋於渠上,以便來往,名曰赤橋。赤乃火色,火能剋水,因晉水之患,故以赤橋厭之。橋既成,無䘏駕車出觀。豫讓預知無䘏觀橋,復懷利刃,詐為死人,伏於橋梁之下。無䘏之車,將近赤橋,其馬忽悲嘶卻步。御者連鞭數策,亦不前進。張孟談進曰:「臣聞『良驥不陷其主。』今此馬不渡赤橋,必有奸人藏伏,不可不察。」無䘏停車,命左右搜簡。回報:「橋下並無奸細,只有一死人僵臥。」無䘏曰:「新築橋梁,安得便有死屍?必豫讓也。」命曳出視之,形容雖變,無䘏尚能識認。罵曰:「吾前已曲法赦子,今又來謀刺,皇天豈佑汝哉!」命牽去斬之。豫讓呼天而號,淚與血下。左右曰:「子畏死耶?」讓曰:「某非畏死,痛某死之後,別無報仇之人耳!」無䘏召回問曰:「子先事范氏,范氏為智伯所滅,子忍恥偷生,反事智伯,不為范氏報仇。今智伯之死,子獨報之甚切,何也?」豫讓曰:「夫君臣以義合。君待臣如手足,則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馬,則臣待君如路人。某向事范氏,止以眾人相待,吾亦以眾人報之。及事智伯,蒙其解衣推食,以國士相待,吾當以國士報之。豈可一例而觀耶?」無䘏曰:「子心如鐵石不轉,吾不復赦子矣!」遂解佩劍,責令自裁。豫讓曰:「臣聞『忠臣不憂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義。』蒙君赦宥,於臣已足。今日臣豈望再活?但兩計不成,憤無所洩。請君脫衣與臣擊之,以寓報仇之意,臣死亦瞑目矣!」無䘏憐其志,脫下錦袍,使左右遞與豫讓。讓掣劍在手,怒目視袍,如對無䘏之狀,三躍而三砍之,曰:「吾今可以報智伯於地下矣。」遂伏劍而死。至今此橋尚存,後人改名為豫讓橋。無䘏見豫讓自刎,心甚悲之,即命收葬其屍。軍士提起錦袍,呈與無䘏。無䘏視所砍之處,皆有鮮血點污。此乃精誠之所感也。無䘏心中驚駭,自是染病。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38:00

第八十五回     樂羊子怒餟中山羹 西門豹喬送河伯婦

  話說趙無䘏被豫讓三擊其衣,連打三個寒噤,豫讓死後,無䘏視衣砍處,皆有血跡,自此患病,逾年不痊。無䘏生有五子,因其兄伯魯為己而廢,欲以伯魯之子周為嗣,而周先死,乃立周之子浣為世子。無䘏臨終,謂世子趙浣曰:「三卿滅智氏,地土寬饒,百姓悅服。宜乘此時,約韓魏三分晉國,各立廟社,傳之子孫。若遲疑數載,晉或出英主,攬權勤政,收拾民心,則趙氏之祀不保矣。」言訖而瞑。趙浣治喪已畢,即以遺言告於韓虎。時周考王之四年,晉哀公薨,子柳立,是為幽公。韓虎與魏趙合謀,只以絳州曲沃二邑,為幽公俸食,餘地皆三分入於三家,號曰三晉。幽公微弱,反往三家朝見,君臣之分倒置矣。
  再說齊相國田盤,聞三晉盡分公家之地,亦使其兄弟宗人,盡為齊都邑大夫,遣使致賀於三晉,與之通好。自是列國交際,田、趙、韓、魏四家,自出名往來,齊晉之君,拱手如木偶而已。時周考王封其弟揭於河南王城,以續周公之官職。揭少子班,別封於鞏。因鞏在王城之東,號曰東周公,而稱河南曰西周公,此東西二周之始。考王薨,子午立,是為威烈王。威烈王之世,趙浣卒,子趙籍代立。而韓虔嗣韓,魏斯嗣魏,田和嗣田,四家相結益深,約定彼此互相推援,共成大事。威烈王二十三年,有雷電擊周之九鼎,鼎俱搖動。三晉之君,聞此私議曰:「九鼎乃三代傳國之重器,今忽震動,周運其將終矣。吾等立國已久,未正名號,乘此王室衰微之際,各遣使請命於周王,求為諸侯,彼畏吾之強,不敢不許。如此,則名正言順,有富貴之實,而無篡奪之名,豈不美哉?」於是各遣心腹之使,魏遣田文,趙遣公仲連,韓遣俠累,各齎金帛及土產之物,貢獻於威烈王,乞其冊命。威烈王問於使者曰:「晉地皆入於三家乎?」魏使田文對曰:「晉失其政,外離內叛,三家自以兵力征討叛臣,而有其地,非攘之於公家也。」威烈王又曰:「三晉既欲為諸侯,何不自立?乃復告於朕乎?」趙使公仲連對曰:「以三晉累世之強,自立誠有餘,所以必欲稟命者,不敢忘天子之尊耳。王若冊封三晉之君,俾世篤忠貞,為周藩屏,於王室何不利焉?」威烈王大悅,即命內史作策命,賜籍為趙侯,虔為韓侯,斯為魏侯,各賜黼冕圭璧全副。田文等回報,於是趙、韓、魏三家,各以王命宣布國中。趙都中牟,韓都平陽,魏都安邑,立宗廟社稷。復遣使遍告列國,列國亦多致賀。惟秦國自棄晉附楚之後,不通中國,中國亦以夷狄待之,故獨不遣賀。未幾,三家廢晉靖公為庶人,遷於純留,而復分其餘地。晉自唐叔傳至靖公,凡二十九世,其祀遂絕。髯翁有詩嘆云:
    六卿歸四四歸三,南面稱侯自不慚;利器莫教輕授柄,許多昏主導奸貪。
又有詩譏周王不當從三晉之命,導人叛逆。詩云:
    王室單微似贅瘤,怎禁三晉不稱侯?若無冊命終成竊,只怪三侯不怪周。
  卻說三晉之中,惟魏文侯斯最賢,能虛心下士。時孔子高弟卜商,字子夏,教授於西河,文侯從之受經。魏成薦田子方之賢,文侯與之為友。成又言:「西河人段干木,有德行,隱居不仕。」文侯即命駕車往見。干木聞車駕至門,乃踰後垣而避之。文侯嘆曰:「高士也!」遂留西河一月,日日造門請見,將近其廬,即憑軾起立,不敢倨坐。干木知其誠,不得已而見之。文侯以安車載歸,與田子方同為王賓。四方賢士,聞風來歸。又有李克、翟璜、田文、任座一班謀士,濟濟在朝,當時人才之盛,無出魏右。秦人屢次欲加兵於魏,畏其多賢,為之寢兵。文侯嘗與虞人期定午時,獵於郊外。其日早朝,值天雨,寒甚,賜群臣酒,君臣各飲,方在浹洽之際,文侯問左右曰:「時及午乎?」答曰:「時午矣。」文侯遽命撤酒,促輿人速速駕車適野。左右曰:「雨,不可獵矣,何必虛此一出乎?」文侯曰:「吾與虞人有約,彼必相候於郊,雖不獵,敢不親往以踐約哉?」國人見文侯冒雨而出,咸以為怪,及聞赴虞人之約,皆相顧語曰:「我君之不失信於人如此。」於是凡有政教,朝令夕行,無敢違者。
  卻說晉之東,有國名中山,姬姓,子爵,乃白狄之別種,亦號鮮虞。自晉昭公之世,叛服不常,屢次征討,趙簡子率師圍之,始請和,奉朝貢。及三晉分國,無所專屬。中山子姬窟,好為長夜之飲,以日為夜,以夜為日,疏遠大臣,狎昵群小,黎民失業,災異屢見。文侯謀欲伐之。魏成進曰:「中山西近趙,而南遠於魏,若攻而得之,未易守也。」文侯曰:「若趙得中山,則北方之勢愈重矣。」翟璜奏曰:「臣舉一人,姓樂名羊,本國穀邱人也。此人文武全才,可充大將之任。」文侯曰:「何以見之?」翟璜對曰:「樂羊嘗行路,得遺金,取之以歸,其妻唾之曰:『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此金不知來歷,奈何取之,以污素行乎?』樂羊感妻之言,乃拋金於野,別其妻而出,遊學於魯衛。過一年來歸,其妻方織機,問夫:『所學成否?』樂羊曰:『尚未也。』妻取刀斷其機絲。樂羊驚問其故。妻曰:『學成而後可行,猶帛成而後可服。今子學尚未成,中道而歸,何異於此機之斷乎?』樂羊感悟,復往就學,七年不返。今此人見在本國,高自期許,不屑小仕,何不用之?」文侯即命翟璜以輅車召樂羊,左右阻之曰:「臣聞樂羊長子樂舒,見仕中山,豈可任哉?」翟璜曰:「樂羊,功名之士也。子在中山,曾為其君招樂羊,羊以中山君無道不往。主公若寄以斧鉞之任,何患不能成功乎?」文侯從之。樂羊隨翟璜入朝見文侯,文侯曰:「寡人欲以中山之事相委,奈卿子在彼國何?」樂羊曰:「丈夫建功立業,各為其主,豈以私情廢公事哉?臣若不能破滅中山,甘當軍令!」文侯大喜曰:「子能自信,寡人無不信了。」遂拜為元帥,使西門豹為先鋒,率兵五萬,往伐中山。姬窟遣大將鼓須,屯兵楸山,以拒魏師。樂羊屯兵於文山。相持月餘,未分勝負。樂羊謂西門豹曰:「吾在主公面前,任軍令狀而來,今出兵月餘,未有寸功,豈不自愧!吾視楸山多楸樹,誠得一膽勇之士,潛師而往,縱火焚林,彼兵必亂,亂而乘之,無不勝矣。」西門豹願往。其時八月中秋,中山子姬窟,遣使齎羊酒到楸山,以勞鼓須。鼓須對月暢飲,樂而忘懷。約至三更,西門豹率兵壯銜枚突至,每人各持長炬一根,俱枯枝扎成,內灌有引火藥物,四下將楸木焚燒。鼓須見軍中火起,延及營寨,帶醉率軍士救火,只見咇咇㖨㖨,遍山皆著,沒救一頭處。軍中大亂。鼓須知前營有魏兵,急往山後奔走。正遇樂羊親自引兵從山後襲來,中山兵大敗,鼓須死戰得脫。奔至白羊關,魏兵緊追在後,鼓須棄關而走。樂羊長驅直入,所向皆破。鼓須引敗兵見姬窟,言樂羊勇智難敵。須臾,樂羊引兵圍了中山,姬窟大怒。大夫公孫焦進曰:「樂羊者,樂舒之父,舒仕於本國。君令舒於城上說退父兵,此為上策。」姬窟依計,謂樂舒曰:「爾父為魏將攻城,如說得退兵,當封汝大邑。」樂舒曰:「臣父前不肯仕中山,而仕於魏,今各為其主,豈臣說之可行哉?」姬窟強之。樂舒不得已,只得登城大呼,請其父相見。樂羊披掛登於轈車,一見樂舒,不等開口,遽責曰:「君子不居危國,不事亂朝。汝貪於富貴,不識去就。吾奉君命弔民伐罪,可勸汝君速降,尚可相見。」樂舒曰:「降不降在君,非男所得專也。但求父暫緩其攻,容我君臣從容計議。」樂羊曰:「吾且休兵一月,以全父子之情。汝君臣可早早定議,勿誤大事。」樂羊果然出令,只教軟困,不去攻城。姬窟恃著樂羊愛子之心,決不急攻,且圖延緩,全無主意。過了一月,樂羊使人討取降信。姬窟又叫樂舒求寬,樂羊又寬一月。如此三次,西門豹進曰:「元帥不欲下中山乎?何以久而不攻也?」樂羊曰:「中山君不恤百姓,吾故伐之。若攻之太急,傷民益甚。吾之三從其請,不獨為父子之情,亦所以收民心也。」
  卻說魏文侯左右見樂羊新進,驟得大用,俱有不平之意。及聞其三次輟攻,遂譖於文侯曰:「樂羊乘屢勝之威,勢如破竹,特因樂舒一語,三月不攻,父子情深,亦可知矣。主公若不召回,恐老師費財,無益於事。」文侯不應,問於翟璜。璜曰:「此必有計,主公勿疑。」自此群臣紛紛上書,有言中山將分國之半與樂羊者,有言樂羊謀與中山,共攻魏國者,文侯俱封置篋內。但時時遣使勞苦,預為治府第於都中,以待其歸。樂羊心甚感激,見中山不降,遂率將士儘力攻擊。中山城堅厚,且積糧甚多,鼓須與公孫焦晝夜巡警,拆城中木石,為捍禦之備,攻至數月,尚不能破。惱得樂羊性起,與西門豹親立於矢石之下,督令四門急攻。鼓須方指揮軍士,腦門中箭而死。城中房屋牆垣,漸已拆盡。公孫焦言於姬窟曰:「事已急矣!今日止有一計,可退魏兵。」窟問:「何計?」公孫焦曰:「樂舒三次求寬,羊俱聽之,足見其愛子之情矣。今攻擊至急,可將樂舒綁縛,置於高竿,若不退師,當殺其子,使樂舒哀呼乞命,樂羊之攻,必然又緩。」姬窟從其言。樂舒在高竿上,大呼「父親救命!」樂羊見之,大罵曰:「不肖子!汝仕於人國,上不能出奇運策,使其主有戰勝之功;下不能見危委命,使君決行成之計;尚敢如含乳小兒,以哀號乞憐乎?」言畢,架弓搭矢,欲射樂舒。舒叫苦下城,見姬窟曰:「吾父志在為國,不念父子之情。主公自謀戰守,臣請死於君前,以明不能退兵之罪。」公孫焦曰:「其父攻城,其子不能無罪,合當賜死。」姬窟曰:「非樂舒之過也。」公孫焦曰:「樂舒死,臣便有退兵之計。」姬窟遂以劍授舒,舒自剄而亡。公孫焦曰:「人情莫親於父子,今將樂舒烹羹以遺樂羊,羊見羹必然不忍,乘其哀泣之際,無心攻戰,主公引一軍殺出,大戰一場,幸而得勝,再作計較。」姬窟不得已而從之。命將樂舒之肉烹羹,并其首送於樂羊曰:「寡君以小將軍不能退師,已殺而烹之,謹獻其羹。小將軍尚有妻孥,元帥若再攻城,即當盡行誅戮。」樂羊認得是其子首,大罵曰:「不肖子!事無道昏君,固宜取死。」即取羹對使者食之,盡一器。謂使者曰:「蒙汝君饋羹,破城日面謝。吾軍中亦有鼎鑊,以待汝君也。」使者還報。姬窟見樂羊全無痛子之心,攻城愈急,恐城破見辱,遂入後宮自縊。公孫焦開門出降,樂羊數其讒諂敗國之罪,斬之。撫慰居民已畢,留兵五千,使西門豹居守。盡收中山府藏寶玉,班師回魏。魏文侯聞樂羊成功,親自出城迎勞曰:「將軍為國喪子,實孤之過也。」樂羊頓首曰:「臣義不敢顧私情,以負主公斧鉞之寄。」樂羊朝見畢,呈上中山地圖,及寶貨之數。群臣稱賀。文侯設宴於內臺之上,親捧觴以賜樂羊。羊受觴飲之,足高氣揚,大有矜功之色。宴畢,文侯命左右挈二篋,封識甚固,送樂羊歸第。左右將二篋交割,樂羊想道:「篋內必是珍珠金玉之類。主公恐群臣相妒,故封識贈我。」命家人擡進中堂,啟篋視之,俱是群臣奏本,本內盡說樂羊反叛之事。樂羊大驚曰:「原來朝中如此造謗!若非吾君相信之深,不為所惑,怎得成功?」次日,入朝謝恩,文侯議加上賞。樂羊再拜辭曰:「中山之滅,全賴主公力持於內。臣在外稍效犬馬,何力之有?」文侯曰:「非寡人不能任卿,非卿亦不能副寡人之任也。然將軍勞矣,盍就封安食乎?」即以靈壽封羊,稱為靈壽君,罷其兵權。翟璜進曰:「君既知樂羊之能,奈何不使將兵備邊,而縱其安閒乎?」文侯笑而不答。璜出朝以問李克,克曰:「樂羊不愛其子,況他人哉?此管仲所以疑易牙也。」翟璜乃悟。文侯思中山地遠,必得親信之人為守,乃保無虞。乃使其世子擊為中山君。擊受命而出,遇田子方乘敝車而來。擊慌忙下車,拱立道旁致敬。田子方驅車直過,傲然不顧。擊心懷不平,乃使人牽其車索,上前曰:「擊有問於子,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子方笑曰:「自古以來,只有貧賤驕人,那有富貴驕人之理?國君而驕人,則不保社稷,大夫而驕人,則不保宗廟。楚靈王以驕亡其國,智伯瑤以驕亡其家,富貴之不足恃明矣。若夫貧賤之士,食不過藜藿,衣不過布褐,無求於人,無欲於世,惟好士之主,自樂而就之,言聽計合,勉為之留。不然,則浩然長往,誰能禁焉?武王能誅萬乘之紂,而不能屈首陽之二士,蓋貧賤之足貴如此。」太子擊大慚,謝罪而去。文侯聞子方不屈於世子,益加敬禮。
  時鄴都缺守,翟璜曰:「鄴介於上黨邯鄲之間,與韓趙為鄰,必得強明之士以守之,非西門豹不可。」文侯即用西門豹為鄴都守。豹至鄴城,見閭里蕭條,人民稀少,召父老至前,問其所苦。父老皆曰:「苦為河伯娶婦。」豹曰:「怪事,怪事!河伯如何娶婦?汝為我詳言之。」父老曰:「漳水自沾嶺而來,由沙城而東,經於鄴,為漳河。河伯即清漳之神也。其神好美婦,歲納一夫人。若擇婦嫁之,常保年豐歲稔,雨水調均。不然,神怒,致水波泛溢,漂溺人家。」豹曰:「此事誰人倡始?」父老曰:「此邑之巫覡所言也。俗畏水患,不敢不從。每年里豪及廷掾,與巫覡共計,賦民錢數百萬,用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之費,其餘則共分用之。」豹問曰:「百姓任其瓜分,寧無一言乎?」父老曰:「巫覡主祝禱之事,三老廷掾有科歛奔走之勞,分用公費,固所甘心。更有至苦,當春初布種,巫覡遍訪人家女子,有幾分顏色者,即云『此女當為河伯夫人。』不願者,多將財帛買免,別覓他女。有貧民不能買免,只得將女與之。巫覡治齋宮於河上,絳帷床席,鋪設一新,將此女沐浴更衣,居於齋宮之內。卜一吉日,編葦為舟,使女登之,浮於河,流數十里乃滅。人家苦此煩費;又有愛女者,恐為河伯所娶,攜女遠竄,所以城中益空。」豹曰:「汝邑曾受漂溺之患否?」父老曰:「賴歲歲娶婦,不曾觸河神之怒,但漂溺雖免,奈本邑土高路遠,河水難達,每逢歲旱,又有乾枯之患。」豹曰:「神既有靈,當嫁女時,吾亦欲往送,當為汝禱之。」及期,父老果然來稟。西門豹具衣冠親往河上。凡邑中官屬,三老、豪戶、里長、父老,莫不畢集,百姓遠近皆會,聚觀者數千人。三老里長等,引大巫來見,其貌甚倨。豹觀之,乃一老女子也。小巫女弟子二十餘人,衣裳楚楚,悉持巾櫛爐香之類,隨侍其後。豹曰:「勞苦大巫,煩呼河伯婦來,我欲視之。」老巫顧弟子使喚至。豹視女子,鮮衣素襪,顏色中等。豹謂巫嫗及三老眾人曰:「河伯貴神,女必有殊色,方纔相稱。此女不佳,煩大巫為我入報河伯,但傳太守之語:『更當別求好女,於後日送之。』」即使吏卒數人,共抱老巫,投之於河,左右莫不驚駭失色。豹靜立俟之,良久曰:「嫗年老不幹事,去河中許久,尚不回話,弟子為我催之。」復使吏卒抱弟子一人,投於河中。少頃,又曰:「弟子去何久也?」復使弟子一人催之。又嫌其遲,更投一人。凡投弟子三人,入水即沒。豹曰:「是皆女子之流,傳語不明,煩三老入河,明白言之。」三老方欲辭。豹喝:「快去,即取回覆。」吏卒左牽右拽,不由分說,又推河中,逐波而去。旁觀者皆為吐舌。豹簪筆鞠躬,向河恭敬以待。約莫又一個時辰,豹曰:「三老年高,亦復不濟。須得廷掾豪長者往告。」那廷掾里豪,嚇得面如土色,流汗浹背,一齊皆叩頭求哀,流血滿面,堅不肯起。西門豹曰:「且俟須臾。」眾人戰戰兢兢,又過一刻,西門豹曰:「河水滔滔,去而不返,河伯安在?枉殺民間女子,汝曹罪當償命!」眾人復叩頭謝曰:「從來都被巫嫗所欺,非某等之罪也。」豹曰:「巫嫗已死,今後再有言河伯娶婦者,即令其人為媒,往報河伯。」於是廷掾、里豪、三老,乾沒財賦,悉追出散還民間。又使父老即於百姓中,詢其年長無妻者,以女弟子嫁之,巫風遂絕。百姓逃避者,復還鄉里。有詩為證:
    伯何曾見娶妻?愚民無識被巫欺;一從賢令除疑網,女子安眠不受虧。
豹又相度地形,視漳水可通處,發民鑿渠,各十二處,引漳水入渠,既殺河勢,又腹內田畝,得渠水浸灌,無旱乾之患,禾稼倍收,百姓樂業。今臨漳縣有西門渠,即豹所鑿也。文侯謂翟璜曰:「寡人聽子之言,使樂羊伐中山,使西門豹治鄴,皆勝其任,寡人賴之。今西河在魏西鄙,為秦人犯魏之道,卿思何人可以為守?」翟璜沉思半晌,答曰:「臣舉一人,姓吳名起,此人大有將才,今自魯奔魏,主公速召而用之,若遲,則又他適矣。」文侯曰:「起非殺妻以求為魯將者乎?聞此人貪財好色,性復殘忍,豈可託以重任哉?」翟璜曰:「臣所舉者,取其能為君成一日之功,若素行不足計也。」文侯曰:「試為寡人召之。」不知吳起如何在魏立功,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38:33

第八十六回     吳起殺妻求將 騶忌鼓琴取相

  話說吳起衛國人,少居里中,以擊劍無賴,為母所責。起自嚙其臂出血,與母誓曰:「起今辭母,遊學他方,不為卿相,擁節旄,乘高車,不入衛城,與母相見!」母泣而留之,起竟出北門不顧。往魯國,受業於孔門高弟曾參,晝研夜誦,不辭辛苦。有齊國大夫田居至魯,嘉其好學,與之談論,淵淵不竭,乃以女妻之。起在曾參之門,歲餘,參知其家中尚有老母,一日,問曰:「子遊學六載,不歸省覲,人子之心安乎?」起對曰:「起曾有誓詞在前:『不為卿相,不入衛城。』」參曰:「他人可誓,母安可誓也!」由是心惡其人。未幾,衛國有信至,言起母已死;起仰天三號,旋即收淚,誦讀如故。參怒曰:「吳起不奔母喪,忘本之人!夫水無本則竭,木無本則折,人而無本,能令終乎?起非吾徒矣。」命弟子絕之,不許相見。起遂棄儒學兵法,三年學成,求仕於魯。魯相公儀休,常與論兵,知其才能,言於穆公,任為大夫。起祿入既豐,遂多買妾婢,以自娛樂。時齊相國田和謀篡其國,恐魯與齊世姻,或討其罪,乃修艾陵之怨,興師伐魯,欲以威力脅而服之。魯相國公儀休進曰:「欲卻齊兵,非吳起不可。」穆公口雖答應,終不肯用。及聞齊師已拔成邑,休復請曰:「臣言吳起可用,君何不行?」穆公曰:「吾固知起有將才,然其所娶乃田宗之女,夫至愛莫如夫妻,能保無觀望之意乎?吾是以躊躇而不決也。」公儀休出朝,吳起已先在相府候見,問曰:「齊寇已深,主公已得良將否?今日不是某誇口自薦,若用某為將,必使齊兵隻輪不返。」公儀休曰:「吾言之再三,主公以子婚於田宗,以此持疑未決。」吳起曰:「欲釋主公之疑,此特易耳。」乃歸家問其妻田氏曰:「人之所貴有妻者,何也?」田氏曰:「有外有內,家道始立。所貴有妻,以成家耳。」吳起曰:「夫位為卿相,食祿萬鐘,功垂於竹帛,名留於千古,其成家也大矣,豈非婦之所望於夫者乎?」田氏曰:「然。」起曰:「吾有求於子,子當為我成之。」田氏曰:「妾婦人,安得助君成其功名?」起曰:「今齊師伐魯,魯侯欲用我為將,以我娶於田宗,疑而不用。誠得子之頭,以謁見魯侯,剛魯侯之疑釋,而吾之功名可就矣。」田氏大驚,方欲開口答話。起拔劍一揮,田氏頭已落地。史臣有詩云:
    一夜夫妻百夜恩,無辜忍使作冤魂?母喪不顧人倫絕,妻子區區何足論。
於是以帛裹田氏頭,往見穆公,奏曰:「臣報國有志,而君以妻故見疑,臣今斬妻之頭,以明臣之為魯不為齊也。」穆公慘然不樂,曰:「將軍休矣!」少頃,公儀休入見,穆公謂曰:「吳起殺妻以求將,此殘忍之極,其心不可測也。」公儀休曰:「起不愛其妻,而愛功名,君若棄之不用,必反而為齊矣。」穆公乃從休言,即拜吳起為大將,使泄柳申詳副之,率兵二萬,以拒齊師。起受命之後,在軍中與士卒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見士卒裹糧負重,分而荷之,有卒病疽,起親為調藥,以口吮其膿血,士卒感起之恩,如同父子,咸摩拳擦掌,願為一戰。
  卻說田和引大將田忌段朋,長驅而入,直犯南鄙,聞吳起為魯將,笑曰:「此田氏之婿,好色之徒,安知軍旅事耶?魯國合敗,故用此人也。」及兩軍對壘,不見吳起挑戰,陰使人覘其作為。見起方與軍士中之最賤者,席地而坐,分羹同食。使者還報,田和笑曰:「將尊則士畏,士畏則戰力。起舉動如此,安能用眾?吾無慮矣。」再遣愛將張丑,假稱願與講和,特至魯軍,探起戰守之意。起將精銳之士,藏於後軍,悉以老弱見客;謬為恭謹,延入禮待。丑曰:「軍中傳聞將軍殺妻求將,果有之乎?」起觳觫而對曰:「某雖不肖,曾受學於聖門,安敢為此不情之事?吾妻自因病亡,與軍旅之命適會其時,君之所聞,殆非其實。」丑曰:「將軍若不棄田宗之好,願與將軍結盟通和。」起曰:「某書生,豈敢與田氏戰乎?若獲結成,此乃某之至願也。」起留張丑於軍中,歡飲三日,方纔遣歸,絕不談及兵事。臨行,再三致意,求其申好。丑辭去,起即暗調兵將,分作三路,尾其後而行。田和得張丑回報,以起兵既弱,又無戰志,全不掛意。忽然轅門外鼓聲大振,魯兵突然殺至,田和大驚。馬不及甲,車不及駕,軍中大亂。田忌引步軍出迎,段朋急令軍士整頓車乘接應。不提防泄柳申詳二軍,分為左右,一齊殺入,乘亂夾攻。齊軍大敗,殺得僵屍滿野,直追過平陸方回。魯穆公大悅,進起上卿。田和責張丑誤事之罪,丑曰:「某所見如此,豈知起之詐謀哉。」田和乃嘆曰:「起之用兵,孫武穰苴之流也。若終為魯用,齊必不安。吾欲遣一人至魯,暗與通和,各無相犯,子能去否?」丑曰:「願捨命一行,將功折罪。」田和乃購求美女二人,加以黃金千鎰,令張丑詐為賈客,攜至魯,私餽吳起。起貪財好色,見即受之,謂丑曰:「致意齊相國,使齊不侵魯,魯何敢加齊哉?」張丑既出魯城,故意洩其事於行人。遂沸沸揚揚,傳說吳起受賄通齊之事。穆公曰:「吾固知起心不可測也。」欲削起爵究罪。起聞而懼,棄家逃奔魏國,主於翟璜之家。適文侯與璜謀及守西河之人,璜遂薦吳起可用。文侯召起見之,謂起曰:「聞將軍為魯將有功,何以見辱敝邑?」起對曰:「魯侯聽信讒言,信任不終,故臣逃死於此。慕君侯折節下土,豪傑歸心,願執鞭馬前。倘蒙驅使,雖肝腦塗地,亦無所恨。」文侯乃拜起為西河守。起至西河,修城治池,練兵訓武,其愛䘏士卒,一如為魯將之時。築城以拒秦,名曰吳城。
  時秦惠公薨,太子名出子嗣位。惠公乃簡公之子,簡公乃靈公之季父。方靈公之薨,其子師隰年幼,群臣乃奉簡公而立之。至是三傳,及於出子,而師隰年長,謂大臣曰:「國,吾父之國也。吾何罪而見廢?」大臣無辭以對,乃相與殺出子而立師隰,是為獻公。吳起乘秦國多事之日,興兵襲秦,取河西五城,韓趙皆來稱賀。文侯以翟璜薦賢有功,欲拜為相國,訪於李克。克曰:「不如魏成。」文侯點頭。克出朝,翟璜迎而問曰:「聞主公欲卜相,取決於子,今已定乎?何人也?」克曰:「已定魏成。」翟璜忿然曰:「君欲伐中山,吾進樂羊,君憂鄴,吾進西門豹,君憂西河,吾進吳起。吾何以不若魏成哉?」李克曰:「成所舉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非師即友。子所進者,君皆臣之。成食祿千鍾,什九在外,以待賢士。子祿食皆以自贍。子安得比於魏成哉?」璜再拜曰:「鄙人失言,請侍門下為弟子。」自此魏國將相得人,邊鄙安集,三晉之中,惟魏最強。齊相國田和見魏之強,又文侯賢名重於天下,乃深結魏好。遂遷其君康公貸於海上,以一城給其食,餘皆自取。使人於魏文侯處,求其轉請於周,欲援三晉之例,列於諸侯。周威烈王已崩,子安王名驕立,勢愈微弱。時乃安王之十三年,遂從文侯之請,賜田和為齊侯,是為田太公。自陳公子完奔齊,事齊桓公為大夫,凡傳十世,至和而代齊有國。姜氏之祀遂絕。不在話下。
  時三晉皆以擇相得人為尚,於是相國之權最重。趙相公仲連,韓相俠累。就中單說俠累,微時,與濮陽人嚴仲子名遂,為八拜之交。累貧而遂富,資其日用,復以千金助其遊費,俠累因此得達於韓,位至相國。俠累既執政,頗著威重,門絕私謁。嚴遂至韓,謁累冀其引進,候月餘不得見。遂自以家財賂君左右,得見烈侯,烈侯大喜,欲貴重之。俠累復於烈侯前言嚴遂之短,阻其進用。嚴遂聞之大恨,遂去韓,遍遊列國,欲求勇士刺殺俠累,以雪其恨。
  行至齊國,見屠牛肆中,一人舉巨斧砍牛,斧下之處,筋骨立解,而全不費力。視其斧,可重三十餘斤。嚴遂異之。細看其人,身長八尺,環眼虯鬚,顴骨特聳,聲音不似齊人。遂邀與相見,問其姓名來歷。答曰:「某姓聶名政,魏人也,家在軹之深井里。因賤性粗直,得罪鄉里,移老母及姊,避居此地,屠牛以供朝夕。」亦詢嚴遂姓字。遂告之,匆匆別去。次早,嚴遂具衣冠往拜,邀至酒肆,具賓主之禮。酒至三酌,遂出黃金百鎰為贈。政怪其厚。遂曰:「聞子有老母在堂,故私進不腆,代吾子為一日之養耳。」聶政曰:「仲子為老母謀養,必有用政之處,若不明言,決不敢受!」嚴遂將俠累負恩之事,備細說知,今欲如此凭般。聶政曰:「昔專諸有言:『老母在,此身未敢許人。』仲子別求勇士,某不敢虛尊賜。」遂曰:「某慕君之高義,願結兄弟之好,豈敢奪若養母之孝,而求遂其私哉?」聶政被強不過,只得受之。以其半嫁其姊罃,餘金日具肥甘奉母。歲餘,老母病卒,嚴遂復往哭弔,代為治喪。喪葬既畢,聶政曰:「今日之身,乃足下之身也。惟所用之,不復自惜!」仲子乃問報仇之策,欲為具車騎壯士。政曰:「相國至貴,出入兵衛,眾盛無比,當以奇取,不可以力勝也。願得利匕首懷之,伺隙圖事。今日別仲子前行,更不相見,仲子亦勿問吾事。」
  政至韓,宿於郊外,靜息三日。早起入城,值俠累自朝中出,高車駟馬,甲士執戈,前後擁衛,其行如飛。政尾至相府,累下車,復坐府決事。自大門至於堂階,皆有兵仗。政遙望堂上,累重席憑案而坐,左右持牒稟決者甚眾。俄頃,事畢將退,政乘其懈,口稱:「有急事告相國。」從門外攘臂直趨,甲士擋之者,皆縱橫顛躓。政搶至公座,抽匕首以刺俠累。累驚起,未及離席,中心而死。堂上大亂,共呼「有賊!」閉門來擒聶政。政擊殺數人,度不能自脫,恐人識之,急以匕首自削其面,抉出雙眼,還自刺其喉而死。早有人報知韓烈侯。烈侯問:「賊何人?」眾莫能識。乃暴其屍於市中,懸千金之賞,購人告首,欲得賊人姓名來歷,為相國報仇。如此七日,行人往來如蟻,絕無識者。此事直傳至魏國軹邑,聶姊罃聞之,即痛哭曰:「必吾弟也!」便以素帛裹頭,竟至韓國,見政橫屍市上,撫而哭之,甚哀。市吏拘而問曰:「汝於死者何人也?」婦人曰:「死者為吾弟聶政,妾乃其姊罃也。聶政居軹之深井里,以勇聞。彼知刺相國罪重,恐累及賤妾,故抉目破面以自晦其名。妾奈何恤一身之死,忍使吾弟終泯沒於人世乎?」市吏曰:「死者既是汝弟,必知作賊之故。何人主使?汝若明言,吾請於主上,貸汝一死。」罃曰:「妾如愛死,不至此矣。吾弟不惜身軀,誅千乘之國相,代人報仇,妾不言其名,是沒吾弟之名也;妾復洩其故,是又沒吾弟之義也。」遂觸市中井亭石柱而死。市吏報知韓烈侯,烈侯嘆息,令收葬之。以韓山堅為相國,代俠累之任。
  烈侯傳子文侯,文侯傳哀侯。韓山堅素與哀侯不睦,乘間弒哀侯。諸大臣共誅殺山堅,而立哀侯子若山,是為懿侯。懿侯子昭侯,用申不害為相。不害精於刑名之學,國以大治。此是後話。
  再說周安王十五年,魏文侯斯病篤,召太子擊於中山。趙聞魏太子離了中山,乃引兵襲而取之。自此魏與趙有隙。太子擊歸,魏文侯已薨,乃主喪嗣位,是為武侯。拜田文為相國。吳起自西河入朝,自以功大,滿望拜相,及聞已相田文,忿然不悅。朝退,遇田文於門,迎而謂曰:「子知起之功乎?今日請與子論之。」田文拱手曰:「願聞。」起曰:「將三軍之眾,使士卒聞鼓而忘死,為國立功,子孰與起?」文曰:「不如。」起曰:「治百官,親萬民,使府庫充實,子孰與起?」文曰:「不如。」起又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犯,韓趙賓服,子孰與起?」文又曰:「不如。」起曰:「此三者,子皆出我之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某叨竊上位,誠然可愧。然今日新君嗣統,主少國疑,百姓不親,大臣未附,某特以先世勳舊,承乏肺腑,或者非論功之日也。」吳起俯首沉思,良久曰:「子言亦是。然此位終當屬我。」有內侍聞二人論功之語,傳報武侯。武侯疑吳起有怨望之心,遂留起不遣,欲另擇人為西河守。吳起懼見誅於武侯,出奔楚國。
  楚悼王熊疑,素聞吳起之才,一見即以相印授之。起感恩無已,慨然以富國強兵自任。乃請於悼王曰:「楚國地方數千里,帶甲百餘萬,固宜雄壓諸侯,世為盟主;所以不能加於列國者,養兵之道失也。夫養兵之道,先阜其財,後用其力。今不急之官,布滿朝署,疏遠之族,糜費公廩;而戰士僅食升斗之餘,欲使捐軀殉國,不亦難乎?大王誠聽臣計,汰冗官,斥疏族,盡儲廩祿,以待敢戰之士,如是而國威不振,則臣請伏妄言之誅!」悼王從其計。群臣多謂起言不可用,悼王不聽。於是使吳起詳定官制,凡削去冗官數百員,大臣子弟,不得夤緣竅祿。又公族五世以上者,令自食其力,比於編氓,五世以下,酌其遠近,以次裁之,所省國賦數萬。選國中精銳之士,朝夕訓練,閱其材器,以上下其廩食,有加厚至數倍者,士卒莫不競勸,楚遂以兵強,雄視天下。三晉、齊、秦咸畏之,終悼王之世,不敢加兵。及悼王薨,未及殯歛,楚貴戚大臣子弟失祿者,乘喪作亂,欲殺吳起。起奔入宮寢,眾持弓矢追之。起知力不能敵,抱王屍而伏。眾攢箭射起,連王屍也中了數箭。起大叫曰:「某死不足惜,諸臣銜恨於王,僇及其屍,大逆不道,豈能逃楚國之法哉!」言畢而絕。眾聞吳起之言,懼而散走。太子熊臧嗣位,是為肅王。月餘,追理射屍之罪,使其弟熊良夫率兵,收為亂者,次第誅之,凡滅七十餘家。髯翁有詩嘆云:
    滿望終身作大臣,殺妻叛母絕人倫;誰知魯魏成流水,到底身軀喪楚人。
又有一詩,說吳起伏王屍以求報其仇,死尚有餘智也。詩云:
    為國忘身死不辭,巧將賊矢集王屍;雖然王法應誅滅,不報公仇卻報私。
  話分兩頭。卻說田和自為齊侯,凡二年而薨。和傳子午,午傳子因齊。當因齊之立,乃周安王之二十三年也。因齊自恃國富兵強,見吳越俱稱王,使命往來,俱用王號,不甘為下,僭稱齊王,是為齊威王。魏侯罃聞齊稱王,曰:「魏何以不如齊?」於是亦稱魏王,即孟子所見梁惠王也。
  再說齊威王既立,日事酒色,聽音樂,不修國政。九年之間,韓、魏、魯、趙悉起兵來伐,邊將屢敗。忽一日,有一士人,叩閽求見,自稱「姓騶名忌,本國人,知琴。聞王好音,特來求見。」威王召而見之,賜之坐,使左右置几,進琴於前。忌撫弦而不彈。威王問曰:「聞先生善琴,寡人願聞至音。今撫弦而不彈,豈琴不佳乎?抑有不足於寡人耶?」騶忌舍琴,正容而對曰:「臣所知者,琴理也。若夫絲桐之聲,樂工之事,臣雖知之,不足以辱王之聽也。」威王曰:「琴理如何,可得聞乎?」騶忌對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使歸於正。昔伏羲作琴,長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也;廣六寸,象六合也;前廣後狹,象尊卑也;上圓下方,法天地也;五弦,象五行也。大弦為君,小弦為臣。其音以緩急為清濁,濁者寬而不弛,君道也;清者廉而不亂,臣道也。一弦為宮,次弦為商,次為角,次為徵,次為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文弦為少宮,武弦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也。君臣相得,政令和諧,治國之道,不過如此。」威王曰:「善哉。先生既知琴理,必審琴音,願先生試一彈之!」騶忌對曰:「臣以琴為事,則審於為琴;大王以國為事,豈不審於為國哉?今大王撫國而不治,何異臣之撫琴而不彈乎?臣撫琴而不彈,無以暢大王之意;大王撫國而不治,恐無以暢萬民之意也。」威王愕然曰:「先生以琴諫寡人,寡人聞命矣!」遂留之右室。明日,沐浴而召之,與之談論國事。騶忌勸威王節飲遠色,核名實,別忠佞,息民教戰,經營霸王之業。威王大悅,即拜騶忌為相國。
  時有辯士淳于髡,見騶忌唾手取相印,心中不服,率其徒往見騶忌。忌接之甚恭。髡有傲色,直入踞上坐,謂忌曰:「髡有愚志,願陳於相國之前,不識可否?」忌曰:「願聞。」淳于髡曰:「子不離母,婦不離夫。」忌曰:「謹受教,不敢遠於君側。」髡又曰:「棘木為輪,塗以豬脂,至滑也,投於方孔則不能運轉。」忌曰:「謹受教,不敢不順人情。」髡又曰:「弓幹雖膠,有時而解;眾流赴海,自然而合。」忌曰:「謹受教,不敢不親附於萬民。」髡又曰:「狐裘雖敝,不可補以黃狗之皮。」忌曰:「謹受教,請選擇賢者,毋雜不肖於其間。」髡又曰:「輻轂不較分寸,不能成車;琴瑟不較緩急,不能成律。」忌曰:「謹受教,請修法令而督奸吏。」淳于髡默然,再拜而退。既出門,其徒曰:「夫子始見相國,何其倨,今再拜而退,又何屈也?」淳于髡曰:「吾示以微言凡五,相國隨口而應,悉解吾意。此誠大才,吾所不及!」於是遊說之士,聞騶忌之名,無敢入齊者。騶忌亦用淳于髡之言,盡心圖治。常訪問:「邑守中誰賢誰不肖?」同朝之人,無不極口稱阿大夫之賢,而貶即墨大夫者。忌述於威王。威王於不意中,時時問及左右,所對大略相同。乃陰使人往察二邑治狀,從實回報,因降旨召阿即墨二守入朝。即墨大夫先到,見朝威王,並無一言發放。左右皆驚訝,不解其故。未幾,阿邑大夫亦到。威王大集群臣,欲行賞罰。左右私心揣度,都道:「阿大夫今番必有重賞,即墨大夫禍事到矣。」眾文武朝見事畢,威王召即墨大夫至前,謂曰:「自子之官即墨也,毀言日至,吾使人視即墨,田野開闢,人民富饒,官無留事,東方以寧,繇子專意治邑,不肯媚吾左右,故蒙毀耳。子誠賢令!」乃加封萬家之邑。又召阿大夫謂曰:「自子守阿,譽言日至,吾使人視阿,田野荒蕪,人民凍餒。昔日趙兵近境,子不往救,但以厚幣精金,賄吾左右,以求美譽。守之不肖,無過於汝!」阿大夫頓首謝罪,願改過。威王不聽,呼力士使具鼎鑊。須臾,火猛湯沸,縛阿大夫投鼎中。復召左右平昔常譽阿大夫毀即墨者,凡數十人,責之曰:「汝在寡人左右,寡人以耳目寄汝,乃私受賄路,顛倒是非,以欺寡人。有臣如此,要他何用?可俱就烹!」眾皆泣拜哀求。威王怒猶未息,擇其平日尤所親信者十餘人,次第烹之。眾皆股慄。有詩為證:
    權歸左右主人依,毀譽繇來倒是非;誰似烹阿封即墨,竟將公道頌齊威。
於是選賢才改易郡守,使檀子守南城以拒楚,田肹守高唐以拒趙,黔夫守徐州以拒燕,種首為司寇,田忌為司馬,國內大治,諸侯畏服。威王以下邳封騶忌,曰:「成寡人之志者,吾子也。」號曰成侯。騶忌謝恩畢,復奏曰:「昔齊桓晉文,五霸中為最盛,所以然者,以尊周為名也。今周室雖衰,九鼎猶在,大王何不如周,行朝覲之禮,因假王寵,以臨諸侯,桓文之業,不足道矣。」威王曰:「寡人已僭號為王,今以王朝王可乎?」騶忌對曰:「夫稱王者,所以雄長乎諸侯,非所以壓天子也。若朝王之際,暫稱齊侯,天子必喜大王之謙德,而寵命有加矣。」威王大悅。即命駕往成周,朝見天子。時周烈王之六年。王室微弱,諸侯久不行朝禮,獨有齊侯來朝,上下皆鼓舞相慶。烈王大搜寶藏為贈。威王自周返齊,一路頌聲載道,皆稱其賢。
  且說當時天下,大國凡七:齊、楚、魏、趙、韓、燕、秦。那七國地廣兵強,大略相等。餘國如越,雖則稱王,日就衰弱,至於宋、魯、衛、鄭,益不足道矣。自齊威王稱霸,楚、魏、韓、趙、燕五國,皆為齊下,會聚之間,推為盟主。惟秦僻在西戎,中國擯棄,不與通好。秦獻公之世,上天雨金三日,周太史儋私嘆曰:「秦之地,周所分也,分五百餘歲當復合,有霸王之君出焉,以金德王天下。今雨金於秦,殆其瑞乎?」及獻公薨,子孝公代立,以不得列於中國為恥。於是下令招賢,令曰:「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彊秦者,授以尊官,封之大邑。」不知有甚賢臣應募而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39:12

第八十七回     說秦君衛鞅變法 辭鬼谷孫臏下山

  話說衛人公孫鞅原是衛侯之支庶,素好刑名之學,因見衛國微弱,不足展其才能,乃入魏國,欲求事相國田文。田文已卒,公叔痤代為相國,鞅遂委身於痤之門。痤知鞅之賢,薦為中庶子,每有大事,必與計議。鞅謀無不中,痤深愛之,欲引居大位,未及,而痤病。惠王親往問疾,見痤病勢已重,奄奄一息,乃垂淚而問曰「公叔恙,萬一不起,寡人將託國於何人?」痤對曰:「中庶子衛鞅,其年雖少,實當世之奇才也。君舉國而聽之,勝痤十倍矣!」惠王默然。痤又曰:「君如不用鞅,必殺之,勿令出境。恐見用於他國,必為魏害。」惠王曰:「諾。」既上車,嘆曰:「甚矣,公叔之病也,乃使我託國於衛鞅,又曰『不用則殺之』。夫鞅何能為?豈非昏憒之語哉?」惠王既去,公叔痤召衛鞅至床頭,謂曰:「吾適言於君如此。欲君用子,君不許,吾又言,若不用當殺之,君曰『諾』。吾向者先君而後臣,故先以告君,後以告子。子必速行,毋及禍也!」鞅曰:「君既不能用相國之言而用臣,又安能用相國之言而殺臣乎?」竟不去。大夫公子卬與鞅善,卬復薦於惠王,惠王竟不能用。
  至是,聞秦孝公下令招賢,鞅遂去魏入秦,求見孝公之嬖臣景監。監與論國事,知其才能,言於孝公。公召見,問以治國之道。衛鞅歷舉羲、農、堯、舜為對,語未及終,孝公已睡去矣。明日,景監入見,孝公責之曰:「子之客,妄人耳!其言迂闊無用,子何為薦之?」景監退朝,謂衛鞅曰:「吾見先生於君,欲投君之好,庶幾重子。奈何以迂闊無用之談,瀆君之聽耶?」鞅曰:「吾望君行帝道,君不悟也。願更一見而說之。」景監曰:「君意不懌,非五日之後,不可言也。」過五日,景監復言於季公曰:「臣之客,語尚未盡,自請復見,願君許之。」孝公復召鞅,鞅備陳夏禹畫土定賦,及湯武順天應人之事。孝公曰:「客誠博聞強記,然古今事異,所言尚未適於用。」乃麾之使退。景監先候於門,見衛鞅從公宮出,迎而問曰:「今日之說何如?」鞅曰:「吾說君以王道,猶未當君意也。」景監慍曰:「人主得士而用,如弋人治繳,旦暮望獲禽耳。豈能舍目前之效,而遠法帝王哉?先生休矣!」鞅曰:「吾向者未察君意,恐其志高,而吾之言卑,故且探之;今得之矣。若使我更得見君,不憂不入。」景監曰:「先生兩進言,而兩拂吾君,吾尚敢饒舌以干君之怒哉?」明日,景監入朝謝罪,不敢復言衛鞅。景監歸舍,鞅問曰:「子曾為我復言於君否乎?」監曰:「未曾。」鞅曰:「惜乎!君徒下求賢之令,而不能用才,鞅將去矣。」監曰:「先生何往?」鞅曰:「六王擾擾,豈無好賢之主勝於秦君者哉?即不然,豈無委曲進賢勝於吾子者哉?鞅將求之。」景監曰:「先生且從容,更待五日,吾當復言。」
  又過五日,景監入侍孝公,孝公方飲酒,忽見飛鴻過前,停盃而嘆。景監進曰:「君目視飛鴻而嘆何也?」孝公曰:「昔齊桓公有言:『吾得仲父,猶飛鴻之有羽翼也。』寡人下令求賢,且數月矣,而無一奇才至者。譬如鴻雁,徒有沖天之志,而無羽翼之資,是以嘆耳。」景監答曰:「臣客衛鞅,自言有帝、王、伯三術。向者述帝王之事,君以為迂遠難用,今更有『伯術』欲獻,願君省須臾之暇,請畢其詞。」孝公聞「伯術」二字,正中其懷,命景監即召衛鞅。鞅入,孝公問曰:「聞子有伯道,何不早賜教於寡人乎?」鞅對曰:「臣非不欲言也。但伯者之術,與帝王異。帝王之道,在順民情,伯者之道,必逆民情。」孝公勃然按劍變色曰:「夫伯者之道,安在其必逆人情哉!」鞅對曰:「夫琴瑟不調,必改弦而更張之。政不更張,不可為治。小民狃於目前之安,不顧百世之利,可與樂成,難於慮始。如仲父相齊,作內政而寄軍令,制國為二十五鄉,使四民各守其業,盡改齊國之舊。此豈小民之所樂從哉?及乎政成於內,敵服於外,君享其名,而民亦受其利,然後知仲父為天下才也。」孝公曰:「子誠有仲父之術,寡人敢不委國而聽子!但不知其術安在?」衛鞅對曰:「夫國不富,不可以用兵,兵不強,不可以摧敵。欲富國莫如力田,欲強兵莫如勸戰。誘之以重賞,而後民知所趨,脅之以重罰,而後民知所畏。賞罰必信,政令必行,而國不富強者,未之有也。」孝公曰:「善哉!此術寡人能行之。」鞅對曰:「夫富強之術,不得其人不行;得其人而任之不專,不行;任之專而惑於人言,二三其意,又不行。」孝公又曰:「善。」衛鞅請退,孝公曰:「寡人正欲悉子之術,奈何遽退?」鞅對曰:「願君熟思三日,主意已決,然後臣敢盡言。」鞅出朝,景監又咎之曰:「賴君再三稱善,不乘此罄吐其所懷,又欲君熟思三日,無乃為要君耶?」鞅曰:「君意未堅,不如此恐中變耳。」至明日,孝公使人來召衛鞅,鞅謝曰:「臣與君言之矣,非三日後不敢見也。」景監又勸令勿辭,鞅曰:「吾始與君約而遂自失信,異日何以取信於君哉?」景監乃服。至第三日,孝公使人以車來迎。衛鞅復入見,孝公賜坐,請教,其意甚切。鞅乃備述秦政所當更張之事。彼此問答,一連三日三夜,孝公全無倦色。遂拜衛鞅為左庶長,賜第一區,黃金五百鎰,諭群臣:「今後國政,悉聽左庶長施行。有違抗者,與逆旨同!」群臣肅然。
  衛鞅於是定變法之令,將條款呈上孝公,商議停當。未及張掛,恐民不信,不即奉行。乃取三丈之木,立於咸陽市之南門,使吏守之,今曰:「有能徒此木於北門者,予以十金。」百姓觀者甚眾,皆中懷疑怪,莫測其意,無敢徒者。鞅曰:「民莫肯徒,豈嫌金少耶?」復改令,添至五十金。眾人愈疑。有一人獨出曰:「秦法素無重賞,今忽有此令,必有計議。縱不能得五十金,亦豈無薄賞!」遂荷其木,竟至北門立之。百姓從而觀者如堵。吏奔告衛鞅,鞅召其人至,獎之曰:「爾真良民也,能從吾令!」隨取五十金與之,曰:「吾終不失信於爾民矣。」市人互相傳說,皆言左庶長令出必行,預相誡諭。次日,將新令頒布,市人聚觀,無不吐舌。──此周顯王十年事也。只見新令上云:
    一、定都:秦地最勝,無如咸陽,被山帶河,金城千里。今當遷都咸陽,永定王業。一、建縣:凡境內村鎮,悉并為縣。每縣設令丞各一人,督行新法;不職者,輕重議罪。一、闢土:凡郊外曠土,非車馬必由之途及田間阡陌,責令附近居民開墾成田。俟成熟之後,計步為畝,照常輸租。六尺為一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步過六尺為欺,沒田入官。一、定賦:凡賦稅悉照畝起科,不用井田什一之制。凡田皆屬於官,百姓不得私尺寸。一、本富:男耕女織,粟帛多者,謂之良民,免其一家之役;惰而貧者,沒為官家奴僕。棄灰於道,以惰農論;工商則重征之。民有二男,即令分異,各出丁錢;不分異者,一人出兩課。一、勸戰:官爵以軍功為敘,能斬一敵首,即賞爵一級;退一步者即斬。功多者受上爵,車服任其華美不禁;無功者雖富室,止許布褐乘犢。宗室以軍功多寡為親疏,戰而無功,削其屬籍,比於庶民。凡有私下爭鬥者,不論曲直,並皆處斬。一、禁奸:五家為保,十家相連,互相覺察,一家有過,九家間舉;不舉者,十家連坐,俱腰斬。能首奸者,與克敵同賞。告一奸,得爵一級;私匿罪人者,與罪人同。客舍宿人,務取文憑辨驗,無驗者不許容留。凡民一人有罪,併其室家沒官。一、重令:政令既出,不問貴賤,一體遵行;有不遵者,戮以狥。
新令既出,百姓議論紛紛,或言不便,或言便。鞅悉令拘至府中,責之曰:「汝曹聞令,但當奉而行之。言不便者,梗令之民也;言便者,亦媚令之民也。此皆非良民!」悉籍其姓名,徙於邊境為戍卒。大夫甘龍杜摯私議新法,斥為庶人。於是道路以目相視,不敢有言。衛鞅乃大發徒卒,築宮闕於咸陽城中,擇日遷都。太子駟不願遷,且言變法之非。衛鞅怒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太子君嗣,不可加刑;若赦之,則又非法。」乃言於孝公,坐其罪於師傅。將太傅公子虔劓鼻,太師公孫賈鯨面。百姓相謂曰:「太子違令,且不免刑其師傅,況他人乎?」鞅知人心已定,擇日遷都。雍州大姓徙居咸陽者,凡數千家。分秦國為三十一縣,開墾田畝,增稅至百餘萬。衛鞅常親至渭水閱囚,一日誅殺七百餘人,渭水為之盡赤,哭聲遍野,百姓夜臥,夢中皆戰。於是道不拾遺,國無盜賊,倉廩充足,勇於公戰,而不敢私鬥。秦國富強,天下莫比。於是興師伐楚,取商於之地,武關之外,拓地六百餘里。周顯王遣使冊命秦為方伯,於是諸侯畢賀。
  是時,三晉惟魏稱王,有吞併韓趙之意,聞衛鞅用於秦國,嘆曰:「悔不聽公叔痤之言也!」時卜子夏、田子方、魏成、李克等俱卒,乃捐厚幣,招來四方豪傑。鄒人孟軻字子輿,乃子思門下高弟。子思姓孔名伋,孔子嫡孫。孟軻得聖賢之傳於子思,有濟世安民之志。聞魏惠王好士,自鄒至魏,惠王郊迎,禮為上賓,問以利國之道。孟軻曰:「臣遊於聖門,但知有仁義,不知有利。」惠王迂其言,不用,軻遂適齊。潛淵有詩云:
    仁義非同功利謀,紛爭誰肯用儒流?子輿空挾圖王術,歷盡諸侯話不投。
  卻說周之陽城,有一處地面,名曰鬼谷。以其山深樹密,幽不可測,似非人之所居,故云鬼谷。內中有一隱者,但自號曰鬼谷子,相傳姓王名栩,晉平公時人,在雲夢山與宋人墨翟,一同採藥修道。那墨翟不畜妻子,發願雲遊天下,專一濟人利物,拔其苦厄,救其危難。惟王栩潛居鬼谷,人但稱為鬼谷先生。其人通天徹地,有幾家學問,人不能及。那幾家學問:一曰數學,日星象緯,在其掌中,占往察來,言無不驗;二曰兵學,六韜三略,變化無窮,布陣行兵,鬼神不測;三曰游學,廣記多聞,明理審勢,出詞吐辯,萬口莫當;四曰出世學,修真養性,服食導引,卻病延年,沖舉可俟。那先生既知仙家沖舉之術,為何屈身世間?只為要度幾個聰明弟子,同歸仙境,所以借這個鬼谷棲身。初時偶然入市,為人占卜,所言吉凶休咎,應驗如神。漸漸有人慕學其術。先生只看來學者資性,近著那一家學問,便以其術授之。一來成就些人才,為七國之用;二來就訪求仙骨,共理出世之事。他住鬼谷,也不計年數。弟子就學者不知多少,先生來者不拒,去者不追。就中單說同時幾個有名的弟子:齊人孫賓、魏人龐涓、張儀、洛陽人蘇秦。賓與涓結為兄弟,同學兵法;秦與儀結為兄弟,同學游說;各為一家之學。單表龐涓學兵法三年有餘,自以為能,忽一日,為汲水,偶然行至山下,聽見路人傳說魏國厚幣招賢,訪求將相,龐涓心動,欲辭先生下山,往魏國應聘。又恐先生不放,心下躊躇,欲言不言。先生見貌察情,早知其意,笑謂龐涓曰:「汝時運已至,何不下山,求取富貴?」龐涓聞先生之言,正中其懷,跪而請曰:「弟子正有此意,未審此行可得意否?」先生曰:「汝往摘山花一枝,吾為汝占之。」龐涓下山,尋取山花。此時正是六月炎天,百花開過,沒有山花。龐涓左盤右轉,尋了多時,止覓得草花一莖,連根拔起,欲待呈與師父。忽想道:「此花質弱身微,不為大器。」棄擲於地,又去尋覓了一回。可怪絕無他花,只得轉身將先前所取草花,藏於袖中,回復先生曰:「山中沒有花。」先生曰:「既沒有花,汝袖中何物?」涓不能隱,只得取出呈上。其花離土,又先經日色,已半萎矣。先生曰:「汝知此花之名乎?乃馬兜鈴也。一開十二朵,為汝榮盛之年數。採於鬼谷,見日而萎;鬼傍著委,汝之出身,必於魏國。」龐涓暗暗稱奇。先生又曰:「但汝不合見欺,他日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不可不戒!吾有八字,汝當記取:『遇羊而榮,遇馬而瘁。』」龐涓再拜曰:「吾師大教,敢不書紳!」臨行,孫賓送之下山,龐涓曰:「某與兄有八拜之交,誓同富貴,此行倘有進身之階,必當舉薦吾兄,同立功業。」孫賓曰:「吾弟此言果實否?」涓曰:「弟若謬言,當死於萬箭之下!」賓曰:「多謝厚情,何須重誓!」兩下流淚而別。孫賓還山,先生見其淚容,問曰:「汝惜龐生之去乎?」賓曰:「同學之情,何能不惜?」先生曰:「汝謂龐生之才,堪為大將否?」賓曰:「承師教訓已久,何為不可?」先生曰:「全未,全未!」賓大驚,請問其故。先生不言。至次日,謂弟子曰:「我夜間惡聞鼠聲,汝等輪流值宿,為我驅鼠。」眾弟子如命。其夜,輪孫賓值宿,先生於枕下,取出文書一卷,謂賓曰:「此乃汝祖孫武子《兵法》十三篇。昔汝祖獻於吳王闔閭,闔閭用其策,大破楚師。後闔閭惜此書,不欲廣傳於人,乃置以鐵櫃,藏於姑蘇臺屋楹之內。自越兵焚臺,此書不傳。吾向與汝祖有交,求得其書,親為注解;行兵祕密,盡在其中,未嘗輕授一人。今見子心術忠厚,特以付子。」賓曰:「弟子少失父母,遭國家多故,宗族離散,雖知祖父有此書,實未傳領。吾師既有注解,何不并傳之龐涓,而獨授於賓也?」先生曰:「得此書者,善用之為天下利,不善用之為天下害;涓非佳士,豈可輕付哉!」賓乃攜歸臥室,晝夜研誦。三日之後,先生遽向孫賓索其原書。賓出諸袖中,繳還先生。先生逐篇盤問,賓對答如流,一字不遺。先生喜曰:「子用心如此,汝祖為不死矣!」
  再說龐涓別了孫賓,一逕入魏國,以兵法干相國王錯,錯薦於惠王。龐涓入朝之時,正值庖人進蒸羊於惠王之前,惠王方舉箸,涓私喜曰:「吾師言『遇羊而榮』,斯不謬矣。」惠王見龐涓一表人物,放箸而起,迎而禮之。龐涓再拜,惠王扶住,問其所學。涓對曰:「臣學於鬼谷先生之門,用兵之道,頗得其精。」因指畫敷陳,傾倒胸中,惟恐不盡。惠王問曰:「吾國東有齊,西有秦,南有楚,北有韓、趙、燕,皆勢均力敵。而趙人奪我中山,此仇未報,先生何以策之?」龐涓曰:「大王不用微臣則已,如用微臣為將,管教戰必勝,攻必取,可以兼并天下,何憂六國哉?」惠王曰:「先生大言,得無難踐乎:」涓對曰:「臣自揣所長,實可操六國於掌中,若委任不效,甘當伏罪。」惠王大悅,拜為元帥,兼軍師之職。涓子龐英,姪龐蔥龐茅,俱為列將。涓練兵訓武,先侵衛宋諸小國,屢屢得勝。宋、魯、衛、鄭諸君,相約聯翩來朝。適齊兵侵境,涓復禦卻之,遂自以為不世之功,不勝誇詡。
  時墨翟遨遊名山,偶過鬼谷探友,一見孫賓,與之談論,深相契合。遂謂賓曰:「子學業已成,何不出就功名,而久淹山澤耶?」賓曰:「吾有同學龐涓,出仕於魏,相約得志之日,必相援引,吾是以待之。」墨翟曰:「涓見為魏將,吾為子入魏,以察涓之意。」墨翟辭去,逕至魏國,聞龐涓自恃其能,大言不慚,知其無援引孫賓之意;乃自以野服求見魏惠王。惠王素聞墨翟之名,降階迎入,叩以兵法。墨翟指說大略。惠王大喜,欲留任官職。墨翟固辭曰:「臣山野之性,不習衣冠。所知有孫武子之孫,名賓者,真大將才,臣萬分不及也。見今隱於鬼谷,大王何不召之?」惠王曰:「孫賓學於鬼谷,乃是龐涓同門,卿謂二人所學孰勝?」墨翟曰:「賓與涓,雖則同學,然賓獨得乃祖祕傳,雖天下無其對手,況龐涓乎?」墨翟辭去,惠王即召龐涓問曰:「聞卿之同學有孫賓者,獨得孫武子祕傳,其才天下無比,將軍何不為寡人召之?」龐涓對曰:「臣非不知孫賓之才,但賓是齊人,宗族皆在於齊,今若仕魏,必先齊而後魏,臣是以不敢進言。」惠王曰:「『士為知己者死。』豈必本國之人,方可用乎?」龐涓對曰:「大王既欲召孫賓,臣即當作書致去。」龐涓口雖不語,心下躊躇:「魏國兵權,只在我一人之手,若孫賓到來,必然奪寵;既魏王有命,不敢不依,且待來時,生計害他,阻其進用之路,卻不是好?」遂修書一封,呈上惠王。惠王用駟馬高車,黃金白璧,遣人帶了龐涓之書,一逕望鬼谷來聘取孫賓。賓拆書看之,略曰:
    涓託兄之庇,一見魏王,即蒙重用。臨岐援引之言,銘心不忘。今特薦於魏王,求即驅馳赴召,共圖功業。
孫賓將書呈與鬼谷先生。先生知龐涓已得時大用,今番有書取用孫賓,竟無一字問候其師,此乃刻薄忘本之人,不足計較。但龐涓生性驕妒,孫賓若去,豈能兩立?欲待不容他去,又見魏王使命鄭重,孫賓已自行色匆匆,不好阻當。亦使賓取出花一枝,卜其休咎。此時九月天氣,賓見先生几案之上,瓶中供有黃菊一枝,遂拔以呈上,即時復歸瓶中。先生乃斷曰:「此花見被殘折,不為完好;但性耐歲寒,經霜不壞,雖有殘害,不為大凶;且喜供養瓶中,為人愛重。瓶乃範金而成,鐘鼎之屬。終當威行霜雪,名勒鼎鐘矣。但此花再經提拔,恐一時未能得意。仍舊歸瓶,汝之功名,終在故土。吾為汝增改其名,可圖進取。」遂將孫賓「賓」字,左邊加月為「臏」。按字書,臏乃刖刑之名,今鬼谷子改孫賓為孫臏,明明知有刖足之事,但天機不肯洩漏耳。豈非異人哉?髯翁有詩云:
    山花入手知休咎,試比蓍龜倍有靈;卻笑當今賣卜者,空將鬼谷畫占形。
臨行,又授以錦囊一枚,吩咐:「必遇至急之地,方可開看。」孫臏拜辭先生,隨魏王使者下山,登車而去。
  蘇秦張儀在旁,俱有欣羨之色,相與計議來稟,亦欲辭歸,求取功名。先生曰:「天下最難得者聰明之士,以汝二人之質,若肯灰心學道,可致神仙,何苦要碌碌塵埃,甘為浮名虛利所驅逐也!」秦儀同聲對曰:「夫『良材不終朽於巖下,良劍不終祕於匣中。』日月如流,光陰不再,某等受先生之教,亦欲乘時建功,圖個名揚後世耳。」先生曰:「你兩人中肯留一人與我作伴否?」秦儀執定欲行,無肯留者。先生強之不得,嘆曰:「仙才之難如此哉!」乃為之各占一課,斷曰:「秦先吉後凶,儀先凶後吉。秦說先行,儀當晚達。吾觀孫龐二子,勢不相容,必有吞噬之事。汝二人異日,宜互相推讓,以成名譽,勿傷同學之情!」二人稽首受教。先生又取書二本,分贈二人。秦儀觀之,乃太公《陰符篇》也。秦儀曰:「此書弟子久已熟誦,先生今日見賜,有何用處?」先生曰:「汝雖熟誦,未得其精。此去若未能得意,只就此篇探討,自有進益。我亦從此逍遙海外,不復留於此谷矣。」秦儀既別去,不數日,鬼谷子亦浮海為蓬島之遊,或云已仙去矣。不知孫臏應聘下山,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40:14

第八十八回     孫臏佯狂脫禍 龐涓兵敗桂陵

  話說孫臏行至魏國,即寓於龐涓府中。臏謝涓舉薦之恩,涓有德色。臏又述鬼谷先生改賓為臏之事,涓驚曰:「臏非佳語,何以改易?」臏曰:「先生之命,不敢違也!」次日,同入朝中,謁見惠王,惠王降階迎接,其禮甚恭。臏再拜奏曰:「臣乃村野匹夫,過蒙大王聘禮,不勝慚愧!」惠王曰:「墨子盛稱先生獨得孫武祕傳。寡人望先生之來,如渴思飲,今蒙降重,大慰平生!」遂問龐涓曰:「寡人欲封孫先生為副軍師之職,與卿同掌兵權,卿意如何?」龐涓對曰:「臣與孫臏,同牕結義,臏乃臣之兄也,豈可以兄為副?不旁權拜客卿,候有功績,臣當讓爵,甘居其下。」惠王准奏,即拜臏為客卿,賜第一區,亞於龐涓。──客卿者,半為賓客,不以臣禮加之,外示優崇,不欲分兵權於臏也。──自此孫龐頻相往來。龐涓想道:「孫子既有秘授,未見吐露,必須用意探之。」遂設席請酒,酒中因談及兵機。孫子對答如流。及孫子問及龐涓數節,涓不知所出,乃佯問曰:「此非孫武子《兵法》所載乎?」臏全不疑慮,對曰:「然也。」涓曰:「愚弟昔日亦蒙先生傳授,自不用心,遂至遺忘。今日借觀,不敢忘報。」臏曰:「此書經先生注解詳明,與原本不同,先生止付看三日,便即取去,亦無錄本。」涓曰:「吾兄還記得否?」臏曰:「依稀尚存記憶。」涓心中巴不得便求傳授,只是一時難以驟逼。
  過數日,惠王欲試孫臏之能,乃閱武於教場,使孫龐二人,各演陣法。龐涓布的陣法,孫臏一見,即能分說此為某陣,用某法破之。孫臏排成一陣,龐涓茫然不識,私問於孫臏。臏曰:「此即『顛倒八門陣』也。」涓曰:「有變乎?」臏曰:「攻之則變為『長蛇陣』矣。」龐涓探了孫臏說話,先報惠王曰:「孫子所布,乃『顛倒八門陣』,可變『長蛇』。」已而,惠王問於孫臏,所對相同。惠王以龐涓之才,不弱於孫臏,心中愈喜。只有龐涓回府,思想:「孫子之才,大勝於吾,若不除之,異日必為欺壓。」心生一計,於相會中間,私叩孫子曰:「吾兄宗族俱在齊邦,今兄已仕魏國,何不遣人迎至此間,同享富貴?」孫臏垂淚言曰:「子雖與吾同學,未悉吾家門之事也。吾四歲喪母,九歲喪父,育於叔父孫喬身畔。叔父仕於齊康公為大夫。及田太公遷康公於海上,盡逐其故臣,多所誅戮,吾宗族離散,叔與從兄孫平孫卓,挈吾避難奔周,因遇荒歲,復將吾傭於周北門之外,父子不知所往。吾後來年長,聞鄰人言鬼谷先生道高,而心慕之,是以單身往學。又復數年,家鄉杳無音信,豈有宗族可問哉!」龐涓復問曰:「然則兄長亦還憶故鄉墳墓否?」臏曰:「人非草木,能忘本原?先生於吾臨行,亦言:『功名終在故土。』今已作魏臣,此話不須提起矣。」龐涓探了口氣,佯應曰:「兄長之言甚當,大丈夫隨地立功,何必故鄉也?」
  約過半年,孫臏所言,都已忘懷了。一日,朝罷方回,忽有漢子似山東人語音,問人曰:「此位是孫客卿否?」臏隨喚入府,叩其來歷。那人曰:「小子姓丁名乙,臨淄人氏,在周客販,令兄有書託某送到鬼谷,聞貴人已得仕魏邦,迂路來此。」說罷,將書呈上。孫臏接書在手,拆而觀之,略云:
    愚兄平卓字達賢弟賓北覽:吾自家門不幸,宗族蕩散,不覺已三年矣。向在宋國為人耕牧,汝叔一病即世,異鄉零落,苦不可言。今幸吾王盡釋前嫌,招還故里,正欲奉迎吾弟,重立家門。聞吾弟就學鬼谷,良玉受琢,定成偉器。茲因某客之便,作書報聞。幸早為歸計,兄弟復得相見!
孫臏得書,認以為真,不覺大哭。丁乙曰:「承賢兄吩咐,勸貴人早早還鄉,骨肉相聚。」孫臏曰:「吾已仕於魏,此事不可造次。」乃款待丁乙酒飯,付以回書。前面亦敘思鄉之語,後云:「弟已仕魏,未可便歸,俟稍有建立,然後徐為首邱之計。」送丁乙黃金一錠為路費。丁乙接了回書,當下辭去。誰知來人不是什麼丁乙,乃是龐涓手下心腹徐甲也。龐涓套出孫臏來歷姓名,遂偽作孫平孫卓手書,教徐甲假稱齊商丁乙,投見孫子。孫子兄弟自少分別,連手跡都不分明,遂認以為真了。龐涓誆得回書,遂仿其筆跡,改後數句云:「弟今身仕魏國,心懸故土,不日當圖歸計。倘齊王不棄微長,自當盡力。」於是入朝私見惠王,屏去左右,將偽書呈上,言:「孫臏果有背魏向齊之心,近日私通齊使,取有回書,臣遣人邀截於郊外,搜得在此。」惠王看畢曰:「孫臏心懸故土,豈以寡人未能重用,不盡其才耶?」涓對曰:「臏祖孫武子為吳王大將,後來仍舊歸齊。父母之邦,誰能忘情?大王雖重用臏,臏心已戀齊,必不能為魏盡力。且臏才不下於臣,若齊用為將,必然與魏爭雄,此大王異日之患也。不如殺之。」惠王曰:「孫臏應召而來,今罪狀未明,遽然殺之,恐天下議寡人之輕士也。」涓對曰:「大王之言甚善。臣當勸諭孫臏,倘肯留魏國,大王重加官爵,若其不然,大王發到微臣處議罪,微臣自有區處。」龐涓辭了惠王,往見孫子,問曰:「聞兄已得千金家報,有之乎?」臏是忠直之人,全不疑慮,遂應曰:「果然。」因備述書中要他還鄉之意。龐涓曰:「弟兄久別思歸,人之至情,兄長何不於魏王前暫給一二月之假,歸省墳墓,然後再來?」臏曰:「恐主公見疑,不允所請。」涓曰:「兄試請之,弟當從旁力贊。」臏曰:「全仗賢弟玉成。」是夜,龐涓又入見惠工,奏曰:「臣奉大王之命,往諭孫臏,臏意必不願留,且有怨望之語。若目下有表章請假,主公便發其私通齊使之罪。」惠王點頭。次日,孫臏果然進上一通表章,乞假月餘,還齊省墓。惠王見表大怒,批表尾云:「孫臏私通齊使,今又告歸,顯有背魏之心,有負寡人委任之意。可削其官秩,發軍師府問罪。」軍政司奉旨,將孫臏拿到軍師府來見龐涓,涓一見佯驚曰:「兄長何為至此!」軍政司宣惠王之命。龐涓領旨訖,問臏曰:「吾兄受此奇冤,愚弟當於王前力保。」言罷,命輿人駕車,來見惠王,奏曰:「孫臏雖有私通齊使之罪,然罪不至死。以臣愚見,不若刖而黥之,使為廢人,終身不能退歸故土。既全其命,又無後患,豈不兩全?微臣不敢自專,特來請旨!」惠王曰:「卿處分最善。」龐涓辭回本府,謂孫臏曰:「魏王十分惱怒,欲加兄極刑,愚弟再三保奏,恭喜得全性命。但須刖足黥面,此乃魏國法度,非愚弟不盡力也。」孫臏嘆曰:「吾師云『雖有殘害,不為大凶。』今得保首領,此乃賢弟之力,不敢忘報!」龐涓遂喚刀斧手,將孫臏綁住,剔去雙膝蓋骨。臏大叫一聲,昏絕倒地,半晌方甦。又用針刺面,成「私通外國」四字,以墨塗之。龐涓假意啼哭,以刀瘡藥敷臏之膝,用帛纏裹,使人擡至書館,好言撫慰,好食將息。約過月餘,孫臏瘡口已合,只是膝蓋既去,兩腿無力,不能行動,只好盤足而坐。髯翁有詩云:
    易名臏字禍先知,何待龐涓用計時?堪笑孫君太忠直,尚因全命感恩私。
孫臏已成廢人,終日受龐涓三餐供養,甚不過意。龐涓乃求臏傳示鬼谷子注解孫武兵書,臏慨然應允。涓給以木簡,要他繕寫。臏寫未及十分之一,有蒼頭名喚誠兒,龐涓使伏侍孫臏,誠兒見孫子無辜受枉,反有憐憫之意。忽龐涓召誠兒至前,問孫臏繕寫日得幾何?誠兒曰:「孫將軍為兩足不便,長眠短坐,每日只寫得二三策。」龐涓怒曰:「如此遲慢,何日寫完?汝可與我上緊催促。」誠兒退問涓近侍曰:「軍師央孫君繕寫,何必如此催迫?」近侍曰:「汝有所不知。軍師與孫君,外雖相䘏,內實相忌,所以全其性命,單為欲得兵書耳。繕寫一完,便當絕其飲食。汝切不可洩漏!」誠兒聞知此信,密告孫子。孫子大驚:「原來龐涓如此無義,豈可傳以《兵法》?」又想:「若不繕寫,他必然發怒,吾命旦夕休矣!」左思右想,欲求自脫之計。忽然想著:「鬼谷先生臨行時,付我錦囊一個,囑云『到至急時,方可開看。』今其時矣!」遂將錦囊啟視,乃黃絹一幅,中間寫著「詐瘋魔」三字。臏曰:「原來如此。」當日晚餐方設,臏正欲舉筋,忽然昏憒,作嘔吐之狀,良久發怒,張目大叫曰:「汝何以毒藥害我?」將瓶甌悉拉於地,取寫過木簡,向火焚燒,撲身倒地,口中含糊罵詈不絕。誠兒不知是詐,慌忙奔告龐涓。涓次日親自來看,臏痰涎滿面,伏地呵呵大笑,忽然大哭。龐涓問曰:「兄長為何而笑?為何而哭?」臏曰:「吾笑者笑魏王欲害我命,吾有十萬天兵相助,能奈我何?吾哭者哭魏邦沒有孫臏,無人作大將也!」說罷,復睜目視涓,磕頭不已。口中叫:「鬼谷先生,乞救我孫臏一命!」龐涓曰:「我是龐某,休得錯認了!」臏牽住龐涓之袍,不肯放手,亂叫:「先生救命!」龐涓命左右扯脫,私問誠兒曰:「孫子病症是幾時發的?」誠兒曰:「是夜來發的。」涓上車而去,心中疑惑不已。恐其佯狂,欲試其真偽,命左右拖入豬圈中,糞穢狼藉,臏被髮覆面,倒身而臥。再使人送酒食與之,詐云 :「吾小人哀憐先生被刖,聊表敬意,元帥不知也。」孫子已知是龐涓之計,怒目猙獰,罵曰:「汝又來毒我耶?」將酒食傾翻地下。使者乃拾狗矢及泥塊以進,臏取而啖之。於是還報龐涓,涓曰:「此真中狂疾,不足為慮矣。」自此縱放孫臏,任其出入。臏或朝出晚歸,仍臥豬圈之內,或出而不返,混宿市井之間。或談笑自若,或悲號不已。市人認得是孫客卿,憐其病廢,多以飲食遺之。臏或食或不食,狂言誕語,不絕於口,無有知其為假瘋魔者。龐涓卻吩咐地方,每日侵晨,具報孫臏所在,尚不能置之度外也。髯翁有詩嘆云:
    紛紛七國鬥干戈,俊傑乘時歸網羅;堪恨奸臣懷嫉忌,致令良友詐瘋魔。
  時墨翟雲遊至齊,客於田忌之家,其弟子禽滑從魏而至,墨翟問:「孫臏在魏得意何如?」禽滑親將孫子被刖之事,述於墨翟。翟嘆曰:「吾本欲薦臏,反害之矣!」乃將孫臏之才,及龐涓妒忌之事,轉述於田忌。田忌言於威王曰:「國有賢臣,而令見辱於異國,大不可也!」威王曰:「寡人發兵以迎孫子如何?」田忌曰:「龐涓不容臏仕於本國,肯容仕於齊國乎?欲迎孫子,須是如此恁般,……密載以歸,可保萬全。」威王用其謀,即令客卿淳于髡,假以進茶為名,至魏欲見孫子。淳于髡領旨,押了茶車,捧了國書,竟至魏國。禽滑裝做從者隨行。到魏都見了魏惠王,致齊侯之命。惠王大喜,送淳于髡於館驛。禽滑見臏發狂,不與交言,半夜私往候之。臏背靠井欄而坐,見禽滑張目不語。滑垂涕曰:「孫卿困至此乎?吾乃墨子之弟子禽滑也。吾師言孫卿之冤於齊王,齊王甚相傾慕,淳於公此來,非為貢茶,實欲載孫卿入齊,為卿報刖足之仇耳!」孫臏淚流如雨,良久言曰:「某已分死於溝渠,不期今日有此機會,但龐涓疑慮太甚,恐不便挈帶,如何?」禽滑曰:「吾已定下計策,孫卿不須過慮,俟有行期,即當相迎。」約定只在此處相會,萬勿移動。次日,魏王款待淳于髡,知其善辯之士,厚贈金帛。髡辭了魏王欲行,龐涓復置酒長亭餞行。禽滑先於是夜將溫車藏了孫臏,卻將孫臏衣服,與廝養王義穿著,披頭散髮,以泥土塗面,裝作孫臏模樣。地方已經具報,龐涓以此不疑。淳于髡既出長亭,與龐涓歡飲而別。先使禽滑驅車速行,親自押後。過數日,王義亦脫身而來。地方但見骯髒衣服,撒做一地,已不見孫臏矣。即時報知龐涓,涓疑其投井而死。使人打撈屍首不得,連連挨訪,並無影響。反恐魏王見責,戒左右只將孫臏溺死申報,亦不疑其投齊也。
  再說淳于髡載孫臏離了魏境,方與沐浴。既入臨淄,田忌親迎於十里之外。言於威王,使乘蒲車入朝。威王叩以兵法,即欲拜官。孫臏辭曰:「臣未有寸功,不敢受爵。龐涓若聞臣用於齊,又起妒嫉之端,不若姑隱其事,俟有用臣之處,然後效力何如?」威王從之,乃使居田忌之家,忌尊為上客。臏欲偕禽滑往謝墨翟,他師弟二人,已不別而行了。臏嘆息不已。再使人訪孫平孫卓信息,杳然無聞,方知龐涓之詐。齊威王暇時,常與宗族諸公子馳射賭勝為樂。田忌馬力不及,屢次失金。一日,田忌引孫臏同至射圃觀射。臏見馬力不甚相遠,而田忌三棚皆負,乃私謂忌曰:「君明日復射,臣能令君必勝。」田忌曰:「先生果能使某必勝,某當請於王,以千金決賭。」臏曰:「君但請之。」田忌請於威王曰:「臣之馳射屢負矣。來日願傾家財,一決輸贏,每棚以千金為采。」威王笑而從之。是日,諸公子皆盛飾車馬,齊至場圃,百姓聚觀者數千人。田忌問孫子曰:「先生必勝之術安在?千金一棚,不可戲也!」孫臏曰:「齊之良馬,聚於王廄,而君欲與次第角勝,難矣。然臣能以術得之。夫三棚有上中下之別。誠以君之下駟,當彼上駟,而取君之上駟,與彼中駟角,取君之中駟,與彼下駟角;君雖一敗,必有二勝。」田忌曰:「妙哉!」乃以金鞍錦韉,飾其下等之馬,偽為上駟,先與威王賭第一棚。馬足相去甚遠,田忌復失千金。威王大笑,田忌曰:「尚有二棚,臣若全輸,笑臣未晚。」及二棚三棚,田忌之馬果皆勝,多得采物千金。田忌奏曰:「今日之勝,非臣馬之力,乃孫子所教也。」因述其故。威王嘆曰:「即此小事,已見孫先生之智矣!」由是益加敬重,賞賜無算。不在話下。
  再說魏惠王既廢孫臏,責成龐涓恢復中山之事。龐涓奏曰:「中山遠於魏而近於趙,與其遠爭,不如近割。臣請為君直擣邯鄲,以報中山之恨。」惠王許之。龐涓遂出車五百乘伐趙,圍邯鄲。邯鄲守臣㔻選,連戰俱敗,上表趙成侯。成侯使人以中山賂齊求救。齊威王已知孫子之能,拜為大將。臏辭曰:「臣刑餘之人,而使主兵,顯齊國別無人才,為敵所笑。請以田忌為將。」威王乃用田忌為將,孫臏為軍師,常居輜車之中,陰為畫策,不顯其名。田忌欲引兵救邯鄲,臏止之曰:「趙將非龐涓之敵,比我至邯鄲,其城已下矣。不如駐兵於中道,揚言欲伐襄陵,龐涓必還,還而擊之,無不勝也。」忌用其謀。時邯鄲候救不至,㔻選以城降涓,涓遣人報捷於魏王。正欲進兵,忽聞齊遣田忌乘虛來襲襄陵。龐涓驚曰:「襄陵有失,安邑震動,吾當還救根本。」乃班師。離桂陵二十里,便遇齊兵。原來孫臏早已打聽魏兵到來,預作準備,先使牙將袁達,引三千人截路搦戰。龐涓族子龐蔥前隊先到,迎住廝殺。約戰二十餘合,袁達詐敗而走。龐蔥恐有計策,不敢追趕,卻來稟知龐涓。涓叱曰:「諒偏將尚不能擒取,安能擒田忌乎?」即引大軍追之。將及桂陵,只見前面齊兵排成陣勢,龐涓乘車觀看,正是孫臏初到魏國時擺的「顛倒八門陣。」龐涓心疑,想道:「那田忌如何也曉此陣法?莫非孫臏已歸齊國乎?」當下亦布隊成列。只見齊軍中閃出大將田旗號,推出一輛戎車,田忌全裝披掛,手執畫戟,立於車中。田嬰挺戈,立於車右。田忌口呼:「魏將能事者,上前打話。」龐涓親自出車,謂田忌曰:「齊魏一向和好,魏趙有怨,何與齊事?將軍棄好尋仇,實為失計!」田忌曰:「趙以中山之地獻於吾主,吾主命吾帥師救之。若魏亦割數郡之地,付於吾手,吾當即退。」龐涓大怒曰:「汝有何本事,敢與某對陣?」田忌曰:「你既有本事,能識我陣否?」龐涓曰:「此乃『顛倒八門陣』,吾受之鬼谷子,汝何處竊取一二,反來問我?我國中三歲孩童,皆能識之!」田忌曰:「汝既能識,敢打此陣否?」龐涓心下躊躇,若說不打,喪了志氣,遂厲聲應曰:「既能識,如何不能打!」龐涓吩咐龐英、龐蔥、龐茅曰:「記得孫臏曾講此陣,略知攻打之法。但此陣能變長蛇,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皆應,攻者輒為所困。我今去打此陣,汝三人各領一軍,只看此陣一變,三隊齊進,使首尾不能相顧,則陣可破矣。」龐涓吩咐已畢,自帥選鋒五千人,上前打陣。纔人陣中,只見八方旗色,紛紛轉換,認不出那一門是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了。東沖西撞,戈甲如林,並無出路。只聞得金鼓亂鳴,四下吶喊,喼的旗上,俱有軍師「孫」字。龐涓大駭曰:「刖夫果在齊國,吾墮其計矣!」正在危急,卻得龐英龐蔥兩路兵殺進,單單救出龐涓,那五千選鋒,不剩一人。問龐茅時,已被田嬰所殺,共損軍二萬餘人。龐涓甚是傷感。原來八封陣本按八方,連中央戊己,共是九隊車馬,其形正方。比及龐涓入來打陣,抽去首尾二軍為二角,以遏外救,止留七隊車馬,變為圓陣,以此龐涓迷惑。後來唐朝衛國公李靖,因此作六花陣,即從此圓陣布出。有詩為證:
    八陣中藏不測機,傳來鬼谷少人知,龐涓只曉長蛇勢,那識方圓變化奇?
按今堂邑縣東南有地名古戰場,乃昔日孫龐交兵之處也。
  卻說龐涓知孫臏在軍中,心中懼怕,與龐英龐蔥商議,棄營而遁,連夜回魏國去了。田忌與孫臏探知空營,奏凱回齊。──此周顯王十七年之事。魏惠王以龐涓有取邯鄲之功,雖然桂陵喪敗,將功准罪。齊威王遂寵任田忌孫臏,專以兵權委之。騶忌恐其將來代己為相,密與門客公孫閱商量,欲要奪田忌孫臏之寵。恰好龐涓使人以千金行賂於騶忌之門,要得退去孫臏。騶忌正中其懷,乃使公孫閱假作田忌家人,持十金,於五鼓叩卜者之門,曰:「我奉田忌將軍之差,欲求占卦。」卦成,卜者問:「何用?」閱曰:「我將軍,田氏之宗也,兵權在握,威震鄰國。今欲謀大事,煩為斷其吉凶。」卜者大驚曰:「此悖逆之事,吾不敢與聞!」公孫閱囑曰:「先生即不肯斷,幸勿洩!」公孫閱方纔出門,騶忌差人已至,將卜者拿住,說他替叛臣田忌占卦。卜者曰:「雖有人來小店,實不曾占。」騶忌遂入朝,以田忌所占之語,告於威王,即引卜者為證。威王果疑,每日使人伺田忌之舉動。田忌聞其故,遂託病辭了兵政,以釋齊王之疑。孫臏亦謝去軍師之職。明年,齊威王薨,子辟疆即位,是為宣王。宣王素知田忌之冤,與孫臏之能,俱召復故位。
  再說龐涓初時,聞齊國退了田忌孫臏不用,大喜曰:「吾今日乃可橫行天下也!」是時韓昭侯滅鄭國而都之,趙相國公仲侈如韓稱賀,因請同起兵伐魏,約以滅魏之日,同分魏地。昭侯應允,回言:「偶值荒饉,俟來年當從兵進討。」龐涓訪知此信,言於惠王曰:「聞韓謀助趙攻魏,今乘其未合,宜先伐韓,以沮其謀。」惠王許之。使太子申為上將軍,龐涓為大將,起傾國之兵,向韓國進發。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40:50

第八十九回     馬陵道萬弩射龐涓 咸陽市五牛分商鞅

  話說龐涓同太子申起兵伐韓,行過外黃,有布衣徐生請見太子。太子問曰:「先生辱見寡人,有何見諭?」徐生曰:「太子此行,將以伐韓也。臣有百戰百勝之術於此,太子欲聞之否?」申曰:「此寡人所樂聞也。」徐生曰:「太子自度富有過於魏,位有過於王者乎?」申曰:「無以過矣!」徐生曰:「今太子自將而攻韓,幸而勝,富不過於魏,位不過於王也,萬一不勝,將若之何?夫無不勝之害,而有稱王之榮,此臣所謂百戰百勝者也。」申曰:「善哉!寡人請從先生之教,即日班師。」徐生曰:「太子雖善吾言,必不行也。夫一人烹鼎,眾人啜汁。今欲啜太子之汁者甚眾,太子即欲還,其誰聽之?」徐生辭去。太子出令欲班師。龐涓曰:「大王以三軍之寄,屬於太子,未見勝敗,而遽班師,與敗北何異?」諸將皆不欲空還。太子申不能自決,遂引兵前進,直造韓都。韓哀侯遣人告急於齊,求其出兵相救。齊宣王大集群臣,問以:「救韓與不救,孰是孰非?」相國騶忌曰:「韓魏相并,此鄰國之幸也,不如勿救。」田忌田嬰皆曰:「魏勝韓,則禍必及於齊,救之為是。」孫臏獨嘿然無語。宣王曰:「軍師不發一言,豈救與不救,二策皆非乎?」孫臏對曰:「然也。夫魏國自恃其強,前年伐趙,今年伐韓,其心亦豈須臾忘齊哉?若不救,是棄韓以肥魏,故言不救者非也。魏方伐韓,韓未敝而吾救之,是我代韓受兵,韓享其安,而我受其危,故言救者亦非也。」宣王曰:「然則何如?」孫臏對曰:「為大王計,宜許韓必救,以安其心。韓知有齊救,必悉力以拒魏,魏亦必悉力以攻韓。吾俟魏之敝,徐引兵而往,攻敝魏以存危韓,用力少而見功多,豈不勝於前二策耶?」宣王鼓掌稱:「善。」遂許韓使,言:「齊救旦暮且至。」韓昭侯大喜,乃悉力拒魏。前後交鋒五六次,韓皆不勝,復遣使往齊,催趲救兵。齊復用田忌為大將,田嬰副之,孫子為軍師,率車五百乘救韓。田忌又欲望韓進發,孫臏曰:「不可,不可!吾向者救趙,未嘗至趙,今救韓,奈何往韓乎?」田忌曰:「軍師之意,將欲如何?」孫臏曰:「夫解紛之術,在攻其所必救。今日之計,惟有直走魏都耳。」田忌從之。乃令三軍齊向魏邦進發。龐涓連敗韓師,將逼新都,忽接本國警報,言:「齊兵復寇魏境,望元帥作速班師!」龐涓大驚,即時傳令去韓歸魏,韓兵亦不追趕。孫臏知龐涓將至,謂田忌曰:「三晉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云:『百里而趨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趨利者軍半至。』吾軍遠入魏地,宜詐為弱形以誘之。」田忌曰:「誘之如何?」孫臏曰:「今日當作十萬灶,明後日以漸減去,彼見軍灶頓減,必謂吾兵怯戰,逃亡過半,將兼程逐利。其氣必驕,其力必疲,吾因以計取之。」田忌從其計。
  再說龐涓兵望西南而行,心念韓兵屢敗,正好征進,卻被齊人侵擾,毀其成功,不勝之忿。及至魏境,知齊兵已前去了。遺下安營之跡,地甚寬廣,使人數其灶,足有十萬,驚曰:「齊兵之眾如此,不可輕敵也!」明日又至前營,查其灶僅五萬有餘,又明日,灶僅三萬。涓以手加額曰:「此魏王之洪福矣!」太子申問曰:「軍師未見敵形,何喜形於色?」涓答曰:「某固知齊人素怯,今入魏地,纔三日,士卒逃亡,已過半了,尚敢操戈相角乎?」太子申曰:「齊人多詐,軍師須十分在意。」龐涓曰:「田忌等今番自來送死,涓雖不才,願生擒忌等,以雪桂陵之恥。」當下傳令:選精銳二萬人,與太子申分為二隊,倍日并行,步軍悉留在後,使龐蔥率領徐進。孫臏時刻使人探聽龐涓消息,回報:「魏兵已過沙鹿山,不分早夜,兼程而進。」孫臏屈指計程,日暮必至馬陵。那馬陵道在兩山中間,溪谷深隘,堪以伏兵。道傍樹木叢密,臏只揀絕大一株留下,餘樹盡皆砍倒,縱橫道上,以塞其行。卻將那大樹向東樹身砍白,用黑煤大書六字云:「龐涓死此樹下!」上面橫書四字云:「軍師孫示。」令部將袁達獨孤陳,各選弓弩手五千,左右埋伏,吩咐:「但看樹下火光起時,一齊發弩。」再令田嬰引兵一萬,離馬陵三里埋伏,只待魏兵已過,便從後截殺。分撥已定,自與田忌引兵遠遠屯札,准備接應。
  再說龐涓一路打聽齊兵過去不遠,恨不能一步趕著,只顧催趲。來到馬陵道時,恰好日落西山,其時十月下旬,又無月色。前軍回報:「有斷木塞路,難以進前。」龐涓叱曰:「此齊兵畏吾躡其後,故設此計也。」正欲指麾軍士搬木開路,忽抬擡頭看見樹上砍白處,隱隱有字跡,但昏黑難辨。命小軍取火照之。眾軍士一齊點起火來。龐涓於火光之下,看得分明,大驚曰:「吾中刖夫之計矣!」急教軍士:「速退!」說猶未絕,那袁達獨孤陳兩支伏兵,望見火光,萬弩齊發。箭如驟雨,軍士大亂。龐涓身帶重傷,料不能脫,嘆曰:「吾恨不殺此刖夫,遂成豎子之名!」即引佩劍自刎其喉而絕。龐英亦中箭身亡。軍士射死者,不計其數。史官有詩云:
    昔日偽書奸似鬼,今宵伏弩妙如神;相交須是懷忠信,莫學龐涓自隕身!
昔龐涓下山時,鬼谷曾言:「汝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龐涓用假書之事,欺孫臏而刖之,今日亦受孫臏之欺,墮其減灶之計。鬼谷又言:「遇馬而瘁。」果然死於馬陵。計龐涓仕魏至身死,剛十二年,應花開十二朵之兆。始見鬼谷之占,纖微必中,神妙不測。
  時太子申在後隊,聞前軍有失,慌忙屯札住不行。不提防田嬰一軍,反從後面殺到,魏兵心膽俱裂,無人敢戰,各自四散逃生。太子申勢孤力寡,被田嬰生擒,縛置車中。田忌和孫臏統大軍接應,殺得魏軍屍橫遍野,輕重軍器,盡歸於齊。田嬰將太子申獻功,袁達獨孤陳將龐涓父子屍首獻功。孫臏手斬龐涓之頭,懸於車上。齊軍大勝,奏凱而還。其夜太子申懼辱,亦自刎而死。孫臏嘆息不已。大軍行至沙鹿山,正逢龐蔥步軍,孫臏使人挑龐涓之頭示之,步軍不戰而潰。龐蔥下車叩頭乞命,田忌欲并誅之。孫臏曰:「為惡者止龐涓一人,其子且無罪,況其姪乎?」乃將太子申及龐英二屍,交付龐蔥,教他回報魏王:「速速上表朝貢,不然,齊兵再至,宗社不保。」龐蔥喏喏連聲而去。──此周顯王二十八年事也。
  田忌等班師回國,齊宣王大喜,設宴相勞,親為田忌、田嬰、孫臏把盞。相國騶忌,自思昔日私受魏賂,欲陷田忌之事,未免於心有愧,遂稱病篤,使人繳還相印。齊宣王遂拜田忌為相國,田嬰為將軍,孫臏軍師如故,加封大邑。孫臏固辭不受。手錄其祖孫武《兵書》十三篇,獻於宣王曰:「臣以廢人,過蒙擢用,今上報主恩,下酬私怨,於願足矣。臣之所學,盡在此書,留臣亦無用,願得閒山一片,為終老之計!」宣王留之不得,乃封以石閭之山。孫臏住山歲餘,一夕忽不見,或言鬼谷先生度之出世矣。此是後話。武成王廟有《孫子讚》云:
    孫子知兵,翻為盜憎;刖足銜冤,坐籌運能。救韓攻魏,雪恥揚靈;功成辭賞,遁跡藏名。揆之祖武,何愧典型!
  再說齊宣王將龐涓之首,懸示國門,以張國威。使人告捷於諸侯,諸侯無不聳懼。韓趙二君,尤感救兵之德,親來朝賀。宣王欲與韓趙合兵攻魏,魏惠王大恐,亦遣使通和,請朝於齊。齊宣王約會三晉之君,同會於博望城,韓、趙、魏無敢違者。三君同時朝見,天下榮之。宣王遂自恃其強,耽於酒色,築雪宮於城內,以備宴樂。闢郊外四十里為苑囿,以備狩獵。又聽信文學遊說之士,於稷門立左右講室,聚遊客數千人,──內如騶衍、田駢、接輿、環淵……等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日事議論,不修實政。嬖臣王驩等用事,田忌屢諫不聽,鬱鬱而卒。
  一日,宣王宴於雪宮,盛陳女樂。忽有一婦人,廣額深目,高鼻結喉,駝背肥項,長指大足,髮若秋草,皮膚如漆,身穿破衣,自外而入,聲言「願見齊王。」武王止之曰:「醜婦何人,敢見大王!」醜婦曰:「吾乃齊之無鹽人也,覆姓鐘離,名春,年四十餘,擇嫁不得。聞大王遊宴離宮,特來求見,願入後宮,以備灑掃。」左右皆掩口而笑曰:「此天下強顏之女子也!」乃奏知宣王。宣王召入。群臣侍宴者,見其醜陋,亦皆含笑。宣王問曰:「我宮中妃侍已備,今婦人貌醜,不容於鄉里,以布衣欲干千乘之君,得無有奇能乎?」鐘離春對曰:「妾無奇能,特有隱語之術。」宣王曰:「汝試發隱術,為孤度之。若言不中用,即當斬首。」鐘離春乃揚目衒齒,舉手再四,拊膝而呼曰:「殆哉,殆哉!」宣王不解其意,問於群臣,群臣莫能對。宣王曰:「春來前,為寡人明言之。」春頓首曰:「大王赦妾之死,妾乃敢言。」宣王曰:「赦爾無罪。」春曰:「妾揚目者,代王視烽火之變;衒齒者,代王懲拒諫之口;舉手者,代王揮讒佞之臣;拊膝者,代王拆遊宴之臺。」宣王大怒曰:「寡人焉有四失?村婦妄言!」喝令斬之。春曰:「乞申明大王之四失,然後就刑。妾聞秦用商鞅,國以富強,不日出兵函關,與齊爭勝,必首受其患,大王內無良將,邊備漸弛,以妾為王揚目而視之。妾聞『君有諍臣,不亡其國;父有諍子,不亡其家。』大王內耽女色,外荒國政,忠諫之士,拒而不納,妾所衒炫齒為王受諫也。且王驩等阿諛取容,蔽賢竊位,騶衍等迂談闊論,虛而無實,大王信用此輩,妾恐其有誤社稷,所以舉手為王揮之。王築宮築囿,臺榭陂池,殫竭民力,虛耗國賦,所以拊膝為王拆之。大王四失,危如累卵,而偷目前之安,不顧異日之患。妾冒死上言,倘蒙採聽,雖死何恨!」宣王嘆曰:「使無鐘離氏之言,寡人不得聞其過也!」即日罷宴,以車載春歸宮,立為正后。春辭曰:「大王不納妾言,安用妾身?」於是宣王招賢下士,疏遠嬖佞,散遣稷下游說之徒,以田嬰為相國,以鄒人孟軻為上賓,齊國大治。即以無鹽之邑封春家,號春為無鹽君。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卻說秦相國衛鞅聞龐涓之死,言於孝公曰:「秦魏比鄰之國,秦之有魏,猶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即秦并魏,其勢不兩存明矣。魏今大破於齊,諸侯叛之,可乘此時伐魏,魏不能支,必然東徙。然後秦據河山之固,東鄉以制諸侯,此帝王之業也!」孝公以為然。使衛鞅為大將,公子少官副之,帥兵五萬伐魏。師出咸陽,望東進發,警報已至西河。守臣朱倉告急文書,一日三發。惠王大集群臣,問禦秦之計。公子卬進曰:「鞅昔日在魏時,與臣相善,臣嘗舉薦於大王,大王不聽。今日臣願領兵前往,先與講和。如若不許,然後固守城池,請救韓趙。」群臣皆贊其策。惠王即拜公子卬為大將,亦率兵五萬,來救西河,進屯吳城。──那吳城是吳起守西河時所築,以拒秦者,堅固可守。──公子卬正欲修書,遣人往秦寨通問衛鞅,欲其罷兵。守城將士報道:「今有秦相國差人下書,見在城外。」公子卬命縋城而上,發書看之。書曰:
    鞅始與公子相得甚歡,不異骨肉。今各事其主,為兩國之將,何忍治兵,自相魚肉?鄙意欲與公子相約,各去兵車,釋甲冑,以衣冠之會,相見於玉泉山,樂飲而罷,免使兩國肝腦塗地;使千秋而下,稱吾兩人之交情,同於管鮑。公子如肯俯從,幸示其期!
公子卬讀畢大喜曰:「吾意正欲如此。」遂厚待使者,答以書曰:
    相國不忘夙昔之好,舉齊桓故事,以衣裳易兵車,安秦魏之民,明管鮑之誼,此卬志也。三日之內,惟相國示期,敢不聽命。
衛鞅得了回書,喜曰:「吾計成矣!」復使人入城訂定日期,言:「秦兵前營已撤,打發先回,只等會過元帥,便拔寨都起。」復以旱藕麝香遺之曰:「此二物秦地所產,旱藕益人,麝香辟邪,聊志舊情,永以為好。」公子卬謂衛鞅愛己,益信其無他,答書謝之。衛鞅假傳軍令,使前營盡撤,公子少官率領先行。卻暗暗吩咐,一路只說射獵充食,在狐岐山白雀山等處,四散埋伏,期定是日午末未初,齊到玉泉山下,只聽山上放砲為號,便一齊殺入,將來人盡數拿住,不許走漏一人。
  至期,侵晨,衛鞅先使人報入城中,言:「相國先往玉泉山伺候,隨行不滿三百人。」公子卬十分相信,亦以輶車載酒食,并樂工一部,乘車赴會,人數與衛鞅相當。衛鞅在山下相迎。公子卬見人從既少,且無軍器,坦然不疑。相見之間,各敘昔日交情,并及今日通和之意。魏國從人,無不歡喜。兩邊俱有酒席,公子卬是地主,先替衛鞅把盞。三獻三酬,奏樂三次。衛鞅使軍吏席上報時,即命撤了魏國筵席,另用本國酒饌。兩個侍酒的,都是秦國有名的勇士,一個喚做烏獲,力舉千鈞,一個喚做任鄙,手格虎豹。衛鞅纔舉初杯相勸,以目視左右,便去山頂上放起一聲號砲,山下亦放砲相應,聲震陵谷。公子卬大驚曰:「此砲何來?相國莫非見欺否?」衛鞅笑曰:「暫欺一次,尚容告罪!」公子卬心慌,便欲奔逃。卻被烏獲緊緊幫住,轉動不得。任鄙指揮左右拿人。公子少官率領軍士,拘獲車仗人等,真個是滴水不漏。衛鞅吩咐將公子卬上了囚車,先遞回秦國報捷。卻將所獲隨行人眾,解其束縛,賜酒壓驚,仍用原來車仗,教他:「只說主帥赴會回來。賺開城門,另有重賞;如若不從,即時斬首!」那一行從人,都是小輩,誰不怕死,盡皆依允。卻教烏獲假作公子卬坐於車中,任鄙作護送使臣,單車隨後。城上認得是自家人從,即時開門。那兩員勇將,一齊發作,將城門一拳一腳,打個粉碎,關闔不得,軍士上前者,都被打倒。背後衛鞅親率大軍,飛也似趕來。城中軍民亂竄,衛鞅縱軍士亂殺一陣,遂佔了吳城。朱倉聞知主帥被虜,度西河難守,棄城而遁。衛鞅長驅而入,直逼安邑。惠王大懼,使大夫龍賈往秦軍行成。衛鞅曰:「魏王不能用吾,吾故出仕秦國。蒙秦王尊為卿相,食祿萬鐘,今以兵權交付,若不滅魏,有負重託。」龍賈曰:「吾聞『良鳥戀舊林,良臣懷故主。』魏王雖不能用足下,然父母之邦,足下安得無情?」衛鞅沉思半晌,謂龍賈曰:「若要我班師,除非將河西之地,盡割於秦方可。」龍賈只得應諾,回奏惠王。惠王從之,即令龍賈奉河西地圖,獻於秦軍買和。衛鞅接圖受地,奏凱而歸。公子卬遂降於秦。魏惠王以安邑地近於秦,難守,遂遷都大梁去訖。自此稱為梁國。
  秦孝公嘉衛鞅之功,封為列侯,以前所取魏地商於等十五邑,為鞅食邑,號為商君。後世稱為商鞅為此也。鞅謝恩歸第,謂家臣曰:「吾以衛之支庶,挾策歸秦,為秦更治,立致富強。今又得魏地七百里,封邑十五城,大丈夫得志,可謂極矣。」賓客齊聲稱賀。內有一士厲聲而前曰:「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爾等居商君門下,豈可進諂而陷主乎?」眾人視之,乃上客趙良也。鞅曰:「先生謂眾人之諂,試言吾之治秦,與五羖大夫孰賢?」良曰:「五羖大夫之相穆公也,三置晉君,并國二十,使其主為西戎伯主。及其自奉,暑不張蓋,勞不坐乘,死之日,百姓悲哭,如喪考妣。今君相秦八載,法令雖行,刑戮太慘,民見威而不見德,知利而不知義。太子恨君刑其師傅,怨入骨髓,民間父兄子弟,久含怨心。一旦秦君晏駕,君之危若朝露,尚可貪商於之富貴,而自誇大丈夫乎?君何不薦賢人以自代?辭祿去位,退耕於野,尚可望自全也。」商君默然不樂。
  後五月,秦孝公得疾而薨。群臣奉太子駟即位,是為惠文公。商鞅自負先朝舊臣,出入傲慢。公子虔初被商鞅劓鼻,積恨未報,至是,與公孫賈同奏於惠文公曰:「臣聞『大臣太重者國危,左右太重者身危。』商鞅立法治秦,秦邦雖治,然婦人童稚,皆言商君之法,莫言秦國之法。今又封邑十五,位尊權重,後必謀叛。」惠文公曰:「吾恨此賊久矣!但以先王之臣,反形未彰,故姑容旦夕。」乃遣使者收商鞅相印,退歸商於。鞅辭朝,具駕出城,儀仗隊伍,猶比諸侯。百官餞送,朝署為空。公子虔公孫賈密告惠文公,言:「商君不知悔咎,僭擬王者儀制,如歸商於,必然謀叛。」甘龍杜摯證成其事。惠文公大怒,即令公孫賈引武士三千,追趕商鞅,梟首回報。公孫賈領命出朝。當時百姓連街倒巷,皆怨商君。一聞公孫賈引兵追趕,攘臂相從者,何止數千餘人。商鞅車駕出城,已百餘里,忽聞後面喊聲大振,使人探聽,回報:「朝廷發兵追趕。」商鞅大驚,知是新王見責,恐不免禍,急卸衣冠下車,扮作卒隸逃亡。走至函關,天色將昏,往旅店投宿。店主索照身之帖,鞅辭無有。店主曰:「商君之法,不許收留無帖之人,犯者並斬!吾不敢留。」商鞅歎曰:「吾設此法,乃自害其身也。」乃冒夜前行,混出關門,逕奔魏國。魏惠王恨商鞅誘虜公子卬,割其河西之地,於是欲囚商鞅以獻秦。鞅復逃回商於,謀起兵攻秦,被公孫賈追至縛歸。惠文公歷數其罪,吩咐將鞅押出市曹,五牛分屍。百姓爭啖其肉,須臾而盡。於是盡滅其族。可憐商鞅變立新法,使秦國富強,今日受車裂之禍,豈非過刻之報乎?──此周顯王三十一年事也。髯翁有詩云:
    商於封邑未經年,五路分屍亦可憐!慘刻從來凶報至,勸君熟讀《省刑》篇。
自商鞅之死,百姓歌舞於道,如釋重負。六國聞之,亦皆相慶。甘龍杜摯先被革職,今皆復官。拜公孫衍為相國。衍勸惠文公西并巴蜀,稱王以號召天下,要列國悉如魏國割地為贄,如有違者,即發兵伐之。惠文公遂稱王,遣使者遍告列國,都要割地為賀。諸侯俱猶豫未決。惟楚威王熊商,任用昭陽,新敗越兵,殺越王無疆,盡有越地,地廣兵強,與秦為敵。秦使至楚,被楚王叱咤而去。於是洛陽蘇秦挾「兼并」之策,以說秦王。不知蘇秦如何說秦,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41:27

第九十回     蘇秦合從相六國 張儀被激往秦邦

  話說蘇秦張儀,辭鬼谷下山,張儀自往魏國去了。蘇秦回至洛陽家中,老母在堂,一兄二弟,兄已先亡,惟寡嫂在,──二弟乃蘇代蘇厲也,──一別數年,今日重會,舉家歡喜,自不必說。過了數日,蘇秦欲出遊列國,乃請於父母,變賣家財,為資身之費。母嫂及妻,俱力阻之,曰:「季子不治耕穫,力工商,求什一之利,乃思以口舌博富貴,棄見成之業,圖未獲之利,他日生計無聊,豈可悔乎?」蘇代蘇厲亦曰:「兄如善於遊說之術,何不就說周王,在本鄉亦可成名,何必遠出?」蘇秦被一家阻擋,乃求見周顯王,說以自強之術。顯王留之館舍。左右皆素知蘇秦出於農賈之家,疑其言空疏無用,不肯在顯王前保舉。蘇秦在館舍羈留歲餘,不能討個進身。於是發憤回家,盡破其產,得黃金百鎰,製黑貂裘為衣,治車馬僕從,遨遊列國,訪求山川地形,人民風土,盡得天下利害之詳。如此數年,未有所遇。聞衛鞅封商君,甚得秦孝公之心,乃西至咸陽,而孝公已薨,商君亦死,乃求見惠文王。惠文王宣秦至殿,問曰:「先生不遠千里而來敝邑,有何教誨?」蘇秦奏曰:「臣聞大王求諸侯割地,意者欲安坐而并天下乎?」惠文王曰:「然。」秦曰:「大王東有關河,西有漢中,南有巴蜀,北有胡貉,此四塞之國也。沃野千里,奮擊百萬,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臣請獻謀效力,并諸侯,吞周室,稱帝而一天下,易如反掌。豈有安坐而能成事者乎?」惠文王初殺商鞅,心惡遊說之士,乃辭曰:「孤聞『毛羽不成,不能高飛。』先生所言,孤有志未逮,更俟數年,兵力稍足,然後議之。」蘇秦乃退。復將古三王五霸攻戰而得天下之術,彙成一書,凡十餘萬言,次日獻上秦王。秦王雖然留覽,絕無用蘇秦之意。再謁秦相公孫衍,衍忌其才,不為引進。
  蘇秦留秦復歲餘,黃金百鎰,俱已用盡,黑貂之裘亦敝壞,計無所出。乃貨其車馬僕從,以為路資,擔囊徒步而歸。父母見其狼狽,辱罵之。妻方織布,見秦來,不肯下機相見。秦餓甚,向嫂求一飯,嫂辭以無柴,不肯為炊。有詩為證:
    富貴途人成骨肉,貧窮骨肉亦途人;試看季子貂裘敝,舉目雖親盡不親。
秦不覺墮淚,嘆曰:「一身貧賤,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母不以我為子,皆我之罪也!」於是簡書篋中,得太公《陰符》一篇,忽悟曰:「鬼谷先生曾言:『若遊說失意,只須熟玩書,自有進益。』」乃閉戶探討,務窮其趣,晝夜不息。夜倦欲睡,則引錐自刺其股,血流遍足。既於《陰符》有悟,然後將列國形勢,細細揣摩,如此一年,天下大勢,如在掌中。乃自慰曰:「秦有學如此,以說人主,豈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位者乎?」遂謂其弟代厲曰:「吾學已成,取富貴如寄,弟可助吾行資,出說列國。倘有出身之日,必當相引。」復以《陰符》為弟講解。代與厲亦有省悟,乃各出黃金,以資其行。
  秦辭父母妻嫂,欲再往秦國,思想:「當今七國之中,惟秦最強,可以輔成帝業。可奈秦王不肯收用。吾今再去,倘復如前,何面復歸故里?」乃思一擯秦之策,必使列國同心協力,以孤秦勢,方可自立。於是東投趙國。時趙肅侯在位,具弟公子成為相國,號奉陽君。蘇秦先說奉陽君,奉陽君不喜。秦乃去趙,北此遊於燕,求見燕文公,左右莫為通達。居歲餘,資用已罄,饑餓於旅邸。旅邸之人哀之,貸以百錢,秦賴以濟。適值燕文公出遊,秦伏謁道左。文公問其姓名,知是蘇秦,喜曰:「聞先生昔年以十萬言獻秦王,寡人心慕之,恨未得能讀先生之書。今先生幸惠教寡人,燕之幸也。」遂回車入朝,召秦入見,鞠躬請教。蘇秦奏曰:「大王列在戰國,地方二千里,兵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然比於中原,曾未及半。乃耳不聞金戈鐵馬之聲,目不睹覆車斬將之危,安居無事,大王亦知其故乎?」燕文公曰:「寡人不知也。」秦又曰:「燕所以不被兵者,以趙為之蔽耳。大王不知結好於近趙,而反欲割地以媚遠秦,不愚甚耶?」燕文公曰:「然則如何?」秦對曰:「依臣愚見,不若與趙從親,因而結連列國,天下為一,相與協力禦秦,此百世之安也。」燕文公曰:「先生合從以安燕國,寡人所願,但恐諸侯不肯為從耳。」秦又曰:「臣雖不才,願面見趙侯,與定從約。」燕文公大喜,資以金帛路費,高車駟馬,使壯士送秦至趙。適奉陽君趙成已卒,趙肅侯聞燕國送客來至,遂降階而迎曰:「上客遠辱,何以教我?」蘇秦奏曰:「秦聞天下布衣賢士,莫不高賢君之行義,皆願陳忠於君前,奈奉陽君妒才嫉能,是以遊士裹足而不進,卷口而不言。今奉陽君捐館舍,臣故敢獻其愚忠。臣聞『保國莫如安民,安民莫如擇交。』當今山東之國,惟趙為強。趙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秦之所最忌害者,莫如趙。然而不敢舉兵伐趙者,畏韓魏之襲其後也。故為趙南蔽者,韓魏也。韓魏無名山大川之險,一旦秦兵大出,蠶食二國,二國降,則禍次於趙矣。臣嘗考地圖,列國之地,過秦萬里,諸侯之兵,多秦十倍,設使六國合一,并力西向,何難破秦。今為秦謀者,以秦恐嚇諸侯,必須割地求和。夫無故而割地,是自破也。破人與破於人,二者孰愈?依臣愚見,莫如約列國君臣會於洹水,交盟定誓,結為兄弟,聯為唇齒。秦攻一國,則五國共救之,如有敗盟背誓者,諸侯共伐之。秦雖強暴,豈敢以孤國與天下之眾爭勝負哉?」趙肅侯曰:「寡人年少,立國日淺,未聞至計。今上客欲糾諸侯以拒秦,寡人敢不敬從!」乃佩以相印,賜以大第,又以飾車百乘,黃金千鎰,白璧百雙,錦繡千匹,使為「從約長」。蘇秦乃使人以百金往燕,償旅邸人之百錢。正欲擇日起行,歷說韓魏諸國。忽趙肅侯召蘇秦入朝,有急事商議。蘇秦慌忙來見肅侯。肅侯曰:「適邊吏來報:『秦相國公孫衍出師攻魏,擒其大將龍賈,斬首四萬五千,魏王割河北十城以求和。衍又欲移兵攻趙。』將若之何?」蘇秦聞言,暗暗吃驚:「秦兵若到趙,趙君必然亦效魏求和,『合從』之計不成矣!」正是「人急計生」,且答應過去,另作區處。乃故作安閒之態,拱手對曰:「臣度秦兵疲敝,未能即至趙國,萬一來到,臣自有計退之。」肅侯曰:「先生且暫留敝邑,待秦兵果然不到,方可遠離寡人耳。」這句話,正中蘇秦之意,應諾而退。蘇秦回至府第,喚門下心腹,喚做畢成,至於密室,吩咐曰:「吾有同學故人,名曰張儀,字餘子,乃大梁人氏。我今予汝千金,汝可扮作商賈,變姓名為賈舍人,前往魏邦,尋訪張儀。倘相見時,須如此如此。若到趙之日,又須如此如此。汝可小心在意。」賈舍人領命,連夜望大梁而行。
  話分兩頭。卻說張儀自離鬼谷歸魏,家貧,求事魏惠王不得。後見魏兵屢敗,乃挈其妻去魏遊楚,楚相國昭陽留之為門下客。昭陽將兵伐魏,大敗魏師,取襄陵……等七城。楚威王嘉其功,以「和氏之璧」賜之。何謂「和氏之璧」?當初楚厲王之末年,有楚人卞和,得玉璞於荊山,獻於厲王。王使玉工相之,曰:「石也!」厲王大怒,以卞和欺君,刖其左足。及楚武王即位,和復獻其璞。玉工又以為石。武王怒,刖其右足。及楚文王即位,卞和又欲往獻,奈雙足俱刖,不能行動,乃抱璞於懷,痛哭於荊山之下,三日三夜,泣盡繼之以血。有曉得卞和的,問曰:「汝再獻再刖,可以止矣。尚希賞乎?又何哭為?」和曰:「吾非為求賞也。所恨者,本良玉而謂之石,本貞士而謂之欺,是非顛倒,不得自明,是以悲耳!」楚文王聞卞和之泣,乃取其璞,使玉人剖之,果得無瑕美玉,因製為璧,名曰:「和氏之璧」。今襄陽府南漳縣荊山之顛有池,池旁有石室,謂之抱玉巖,即卞和所居,泣玉處也。楚王憐其誠,以大夫之祿給卞和,終其身。此璧乃無價之寶,只為昭陽滅越敗魏,功勞最大,故以重寶賜之。昭陽隨身攜帶,未嘗少離。一日,昭陽出遊於赤山,四方賓客從行者百人。那赤山下有深潭,相傳姜太公曾釣於此。潭邊建有高樓,眾人在樓上飲酒作樂,已及半酣。賓客慕「和璧」之美,請於昭陽,求借觀之。昭陽命守藏豎於車箱中取出寶櫝至前,親自啟鑰,解開三重錦袱,玉光爍爍,照人顏面。賓客次第傳觀,無不極口稱贊。正賞玩間,左右言:「潭中有大魚躍起。」昭陽起身凭欄而觀,眾賓客一齊出看。那大魚又躍起來,足有丈餘,群魚從之跳躍。俄焉雲興東北,大雨將至,昭陽吩咐:「收拾轉程。」守藏豎欲收「和璧」置櫝,已不知傳遞誰手,竟不見了。亂了一回,昭陽回府,教門下客捱查盜璧之人。門下客曰:「張儀赤貧,素無行。要盜璧除非此人。」昭陽亦心疑之。使人執張儀笞掠之,要他招承。張儀實不曾盜,如何肯服。笞至數百,遍體俱傷,奄奄一息。昭陽見張儀垂死,只得釋放。旁有可憐張儀的,扶儀歸家。其妻見張儀困頓模樣,垂淚而言曰:「子今日受辱,皆由讀書遊說所致,若安居務農,寧有此禍耶?」儀張口向妻使視之,問曰:「吾舌尚在乎?」妻笑曰:「尚在。」儀曰:「舌在,便是本錢,不愁終困也。」於是將息半愈,復還魏國。
  賈舍人至魏之時,張儀已回魏半年矣。聞蘇秦說趙得意,正欲往訪。偶然出門,恰遇賈舍人休車於門外,相問間,知從趙來。遂問:「蘇秦為趙相國,信果真否?」賈舍人曰:「先生何人,得無與吾相國有舊耶?何為問之?」儀告以同學兄弟之情。賈舍人曰:「若是,何不往游?相國必當薦揚。吾賈事已畢,正欲還趙,若不棄嫌微賤,願與先生同載。」張儀欣然從之。即至趙郊,賈舍人曰:「寒家在郊外,有事只得暫別。城內各門俱有旅店,安歇遠客,容卑人過幾日相訪。」張儀辭賈舍人下車,進城安歇。次日,修刺求謁蘇秦。秦預誡門下人,不許為通。候至第五日,方得投進名刺。秦辭以事冗,改日請會。儀復候數日,終不得見,怒欲去。地方店主人拘留之,曰:「子已投刺相府,未見發落,萬一相國來召,何以應之?雖一年半載,亦不敢放去也。」張儀悶甚,訪賈舍人何在,人亦無知者。又過數日,復書刺往辭相府。蘇秦傳命:「來日相見。」儀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當,次日,侵晨往候。蘇秦預先排下威儀,闔其中門,命客從耳門而入。張儀欲登階,左右止之曰:「相國公謁未畢,客宜少待。」儀乃立於廡下,睨視堂前官屬拜見者甚眾。已而,稟事者又有多人。良久,日將昃,聞堂上呼曰:「客今何在?」左右曰:「相君召客。」儀整衣升階,只望蘇秦降坐相迎,誰知秦安坐不動。儀忍氣進揖,秦起立,微舉手答之,曰:「餘子別來無恙?」儀怒氣勃勃,竟不答言。左右稟進午餐。秦復曰:「公事蔥冗,煩餘子久待,恐飢餒,且草率一飯,飯後有言。」命左右設坐於堂下。秦自飯於堂上,珍羞滿案。儀前不過一肉一菜,粗糲之餐而已。張儀本待不吃,奈腹中飢甚,況店主人飯餞先已欠下許多,只指望今日見了蘇秦,便不肯薦用,也有些金資賷發,不想如此光景。正是:「在他矮簷下,誰敢不低頭!」出於無奈,只得含羞舉箸。遙望見蘇秦杯盤狼籍,以其餘肴分賞左右,比張儀所食,還盛許多。儀心中且羞且怒。食畢,秦復傳言:「請客上堂。」張儀舉目觀看,秦仍舊高坐不起。張儀忍氣不過,走上幾步,大罵:「季子,我道你不忘故舊,遠來相投,何竟辱我至此!同學之情何在?」蘇秦徐徐答曰:「以餘子之才,只道先我而際遇了,不期窮困如此。吾豈不能薦於趙侯,使子富貴?但恐子志衰才退,不能有為,貽累於薦舉之人。」張儀曰:「大丈夫自能取富貴,豈賴汝薦乎?」秦曰:「你既能自取富貴,何必來謁?念同學情分,助汝黃金一笏,請自方便!」命左右以金授儀。儀一時性起,將金擲於地下,憤憤而出。蘇秦亦不挽留。儀回至旅店,只見自己鋪蓋,俱已移出在外。儀問其故。店主人曰:「今日足下得見相君,必然贈館授餐,故移出耳。」張儀搖頭,口中只說:「可恨,可恨!」一頭脫下衣履,交還店主人。店主人曰:「莫非不是同學,足下有些妄扳麼?」張儀扯住主人,將往日交情,及今日相待光景,備細述了一遍。店主人曰:「相君雖然倨傲,但位尊權重,禮之當然。送足下黃金一笏,亦是美情,足下收了此金,也可打發飯錢,剩些作歸途之費。何必辭之?」張儀曰:「我一時使性,擲之於地,如今手無一錢,如之奈何?」
  正說話間,只見前番那賈舍人走入店門,與張儀相見,道:「連日少候,得罪!不知先生曾見過蘇相國否?」張儀將怒氣重復弔起,將手往店案上一拍,罵道:「這無情無義的賊!再莫提他!」賈舍人曰:「先生出言太重,何故如此發怒?」店主人遂將相見之事,代張儀敘述一遍:「今欠帳無還,又不能作歸計,好不愁悶!」賈舍人曰:「當初原是小人攛掇先生來的,今日遇而不遇,卻是小人帶累了先生,小人情願代先生償了欠帳,備下車馬,送先生回魏。先生意下何如?」張儀曰:「我亦無顏歸魏了。欲往秦邦一遊,恨無資斧。」賈舍人曰:「先生欲遊秦,莫非秦邦還有同學兄弟麼?」張儀曰:「非也。當今七國中,惟秦最強,秦之力,可以困趙。我往秦,幸得用事,可報蘇秦之仇耳!」賈舍人曰:「先生若往他國,小人不敢奉承。若欲往秦,小人正欲往彼探親,依舊與小人同載,彼此得伴,豈不美哉?」張儀大喜曰:「世間有此高義,足令蘇秦愧死!」遂與賈舍人為八拜之交。賈舍人替張儀算還店錢,見有車馬在門,二人同載,望西秦一路而行。路間為張儀製衣裝,買僕從,凡儀所須,不惜財費。及至秦國,復大出金帛,賂秦惠文王左右,為張儀延譽。
  時惠文王方悔失蘇秦,聞左右之薦,即時召見,拜為客卿,與之謀諸侯之事。賈舍人乃辭去。張儀垂淚曰:「始吾困阨至甚,賴子之力,得顯用秦國,方圖報德,何遽言去耶?」賈舍人笑曰:「臣非能知君,知君者,乃蘇相國也。」張儀愕然良久,問曰:「子以資斧給我,何言蘇相國耶?」賈舍人曰:「相國方倡『合從』之約,慮秦伐趙敗其事,思可以得秦之柄者,非君不可。故先遣臣偽為賈人,招君至趙,又恐君安於小就,故意怠慢,激怒君。君果萌遊秦之意。相君乃大出金資付臣,吩咐恣君所用,必得秦柄而後已。今君已用於秦,臣請歸報相君。」張儀嘆曰:「嗟乎!吾在季子術中,而吾不覺,吾不及季子遠矣。煩君多謝季子,當季子之身,不敢言『伐趙』二字,以此報季子玉成之德也。」
  賈舍人回報蘇秦,秦乃奏趙肅侯曰:「秦兵果不出矣。」於是拜辭往韓,見韓宣惠公曰:「韓地方九百餘里,帶甲數十萬,然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今大王事秦,秦必求割地為贄,明年將復求之。夫韓地有限,而秦欲無窮,再三割則韓地盡矣。俗諺云:『寧為雞口,勿為牛後。』以大王之賢,挾強韓之兵,而有『牛後』之名,臣竊羞之!」宣惠公蹴然曰:「願以國聽於先生,如趙王約。」亦贈蘇秦黃金百鎰。蘇秦乃過魏,說魏惠王曰:「魏地方千里,然而人民之眾,車馬之多,無如魏者,於以抗秦有餘也。今乃聽群臣之言,欲割地而臣事秦,倘秦求無已,將若之何?大王誠能聽臣,六國從親,并力制秦,可使永無秦患。臣今奉趙王之命,來此約從。」魏惠王曰:「寡人愚不肖,自取敗辱。今先生以長策下教寡人,敢不從命!」亦贈金帛一車。蘇秦復造齊國,說齊宣王曰:「臣聞臨淄之塗,車轂擊,人肩摩,富盛天下莫比,乃西面而謀事秦,寧不恥乎?且齊地去秦甚遠,秦兵必不能及齊,事秦何為?臣願大王從趙約,六國和親,互相救援。」齊宣王曰:「謹受教!」蘇秦乃驅車西南說楚威王曰:「楚地五千餘里,天下莫強。秦之所患,莫如楚。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今列國之士,非從則衡。夫『合從』則諸侯將割地以事楚,『連衡』則楚將割地以事秦,此二策者,相去遠矣!」楚威王曰:「先生之言,楚之福也。」
  秦乃北行回報趙肅侯,行過洛陽,諸侯各發使送之,儀仗旌旄,前遮後擁,車騎輜重,連接二十里不絕,威儀比於王者。一路官員,望塵下拜。周顯王聞蘇秦將至,預使人掃除道路,設供帳於郊外以迎之。秦之老母,扶杖旁觀,嘖嘖驚嘆;二弟及妻嫂側目不敢仰視,俯伏郊迎。蘇秦在車中謂其嫂曰:「嫂向不為我炊,今又何恭之過也?」嫂曰:「見季子位高而金多,不容不敬畏耳!」蘇秦喟然嘆曰:「世情看冷煖,人面逐高低。吾今日乃知富貴之不可少也!」於是以車載其親屬,同歸故里。起建大宅,聚族而居,散千金以贍宗黨。今河南府城內有蘇秦宅遺址,相傳有人掘之,得金百錠,蓋當時所埋也。秦弟代厲羨其兄之貴盛,亦習《陰符》,學遊說之術。
  蘇秦住家數日,乃發車往趙。趙肅侯封為武安君,遣使約齊、楚、魏、韓、燕五國之君,俱到洹水相會。蘇秦同趙肅侯預至洹水,築壇布位,以待諸侯。燕文公先到,次韓宣惠公到。不數日,魏惠王、齊宣王、楚威王陸續俱到。蘇秦先與各國大夫相見,私議坐次。論來楚燕是個老國,齊、韓、趙、魏,都是更姓新國;但此時戰爭之際,以國之大小為敘:楚最大,齊次之,魏次之,次趙,次燕,次韓;內中楚、齊、魏已稱王,趙、燕、韓尚稱侯,爵位相懸,相敘不便。於是蘇秦建議,六國一概稱王。趙王為約主,居主位。楚王等以次居客位,先與各國會議停當。至期,各登盟壇,照位排立。蘇秦歷階而上,啟告六王曰:「諸君山東大國,位皆王爵,地廣兵多,足以自雄。秦乃牧馬賤夫,據咸陽之險,蠶食列國,諸君能以北面之禮事秦乎?」諸侯皆曰:「不願事秦,願奉先生明教。」蘇秦曰:「『合從擯秦』之策,向者已悉陳於諸君之前矣,今日但當刑牲歃血,誓於神明,結為兄弟,務期患難相恤。」六王皆拱手曰:「謹受教!」秦遂捧盤,請六王以次歃血,拜告天地,及六國祖宗,一國背盟,五國共擊。寫下誓書六通,六國各收一通,然後就宴。趙王曰:「蘇秦以大策奠安六國,宜封高爵,俾其往來六國,堅此從約。」五王皆曰:「趙王之言是也!」於是六王合封蘇秦為「從約長」,兼佩六國相印,金牌寶劍,總轄六國臣民。又各賜黃金百鎰,良馬十乘。蘇秦謝恩。六王各散歸國。蘇秦隨趙肅侯歸趙。──此乃周顯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詩云:
    相要洹水誓明神,唇齒相依骨肉親;假使合從終不解,何難協力滅孤秦?
是年,魏惠王燕文王俱薨,魏襄王燕易王嗣立。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42:13

第九十一回     學讓國燕噲召兵 偽獻地張儀欺楚

  話說蘇秦既「合從」六國,遂將從約寫一通,投於秦關。關吏送與秦惠文王觀之,惠文王大驚,謂相國公孫衍曰:「若六國為一,寡人之進取無望矣!必須畫一計散其從約,方可圖大事。」公孫衍曰:「首從約者,趙也。大王興師伐趙,視其先救趙者,即移兵伐之。如是,則諸侯懼而從約可散矣。」時張儀在座,意不欲伐趙,以負蘇秦之德。乃進曰:「六國新合,其勢未可猝離也。秦如伐趙,則韓軍宜陽,楚軍武關,魏軍河外,齊涉清河,燕悉銳師以助戰。秦師拒鬥不暇,何暇他移哉?夫近秦之國無如魏,而燕在北最遠。大王誠遣使以重賂求成於魏,以疑各國之心,而與燕太子結婚,如此,則從約自解矣。」惠文王稱善,乃許魏還襄陵……等七城以講和。魏亦使人報秦之聘,復以女許配秦太子。趙王聞之,召蘇秦責之曰:「子倡為從約,六國和親,相與擯秦,今未踰年,而魏燕二國皆與秦通,從約之不足恃明矣。倘秦兵猝然加趙,尚可望二國之救乎?」蘇秦惶恐謝曰:「臣請為大王出使燕國,必有以報魏也。」秦乃去趙適燕,燕易王以為相國。時易王新即位,齊宣王乘喪伐之,取十城。易王謂蘇秦曰:「始先君以國聽子,六國和親。今先君之骨未寒,而齊兵壓境,取我十城,如洹水之誓何?」蘇秦曰:「臣請為大王使齊,奉十城以還燕。」燕易王許之。蘇秦見齊宣王曰:「燕王者,大王之同盟,而秦王之愛婿也。大王利其十城,不惟燕怨齊,秦亦怨齊矣。得十城而結二怨,非計也。大王聽臣計,不如歸燕之十城,以結燕秦之歡。齊得燕秦,於以號召天下不難矣。」宣王大悅,乃以十城還燕。易王之母文夫人,素慕蘇秦之才,使左右召秦入宮,因與私通。易王知之而不言。秦懼,乃結好於燕相國子之,與聯兒女之姻。又使其弟蘇代蘇厲與子之結為兄弟,欲以自固。燕夫人屢召蘇秦,秦益懼,不敢往。乃說易王曰:「燕齊之勢,終當相并。臣願為大王行反間於齊。」易王曰:「反間如何?」秦對曰:「臣偽為得罪於燕,而出奔齊國,齊王必重用臣。臣因敗齊之政,以為燕地。」易王許之,乃收秦相印,秦遂奔齊。齊宣王重其名,以為客卿。秦因說宣王以田獵鐘鼓之樂。宣王好貨,因使厚其賦歛;宣王好色,因使妙選宮女;欲俟齊亂,而使燕乘之。宣王全然不悟,相國田嬰,客卿孟軻極諫,皆不聽。宣王薨,子湣王地立。初年頗勤國政,娶秦女為王后,封田嬰為薛公,號靖郭君,蘇秦客卿,用事如故。
  話分兩頭。再說張儀聞蘇秦去趙,知從約將解,不與魏襄陵七邑之地。魏襄王怒,使人索地於秦。秦惠王使公子華為大將,張儀副之,帥師伐魏,攻下蒲陽。儀請於秦王,復以蒲陽還魏。又使公子繇質於魏,與之結好。張儀送之。魏襄王深感秦王之意。張儀因說曰:「秦王通魏甚厚,得城不取,又納質焉。魏不可無禮於秦,宜謀所以謝之。」襄王曰:「何以為謝?」張儀曰:「土地之外,非秦所欲也。大王割地以謝秦,秦之愛魏必深。若秦魏合兵以圖諸侯,大王之取償於他國者,必十倍於今之所獻也。」襄王惑其言。乃獻少梁之地以謝秦,又不敢受質。秦王大悅。因罷公孫衍,用張儀為相。時楚威王已薨,子熊槐立,是為懷王。張儀乃遣人致書懷王,迎其妻子,且言昔日盜璧之冤。楚懷王面責昭陽曰「張儀賢士,子何不進於先君,而迫之使為秦用也?」昭陽嘿然甚愧,歸家發病死。懷王懼張儀用秦;復申蘇秦「合從」之約,結連諸侯。而蘇秦已得罪於燕,去燕奔齊。張儀乃見秦王,辭相印,自請往魏。惠文王曰:「君舍秦往魏何意?」儀對曰:「六國溺於蘇秦之說,未能即解。臣若得魏柄,請令魏先事秦,以為諸侯之倡。」惠文王許之。儀遂投魏,魏襄王果用為相國。儀因說曰:「大梁南鄰楚,北鄰趙,東鄰齊,西鄰韓,而無山川之險可恃,此四分五裂之道也。故非事秦,國不得安」魏襄王計未定。張儀陰使人招秦伐魏,大敗魏師,取曲沃。髯翁有詩云:
    仕齊卻為燕邦去,相魏翻因秦國來;雖則從橫分兩路,一般反覆小人才。
襄王怒,益不肯事秦,謀為「合從」,仍推楚懷王為「從約長」。於是蘇秦益重於齊。
  時齊相國田嬰病卒,子田文嗣為薛公,號為孟嘗君。田嬰有子四十餘人,田文乃賤妾之子,以五月五日生。初生時,田嬰戒其妾棄之勿育。妾不忍棄,乃私育之。既長五歲,妾乃引見田嬰。嬰怒其違命。文頓首曰:「父所以見棄者何故?」嬰曰:「世人相傳五月五日為凶日,生子者長與戶齊,將不利於父母。」文對曰:「人生受命於天,豈受命於戶耶?若必受命於戶,何不增而高之?」嬰不能答,然暗暗稱奇。及文長十餘歲,便能接應賓客,賓客皆樂與之遊,為之延譽。諸侯使者至齊,皆求見田文。於是田嬰以文為賢,立為適子,遂繼薛公之爵,號孟嘗君。孟嘗君既嗣位,大築館舍,以招天下之士。凡士來投者,不問賢愚,無不收留。天下亡人有罪者皆歸之。孟嘗君雖貴,其飲食與諸客同。一日,待客夜食,有人蔽其火光。客疑飯有二等,投箸辭去。田文起坐,自持飯比之,果然無二。客嘆曰:「以孟嘗君待士如此,而吾過疑之,吾真小人矣!尚何面目立其門下?」乃引刀自剄而死。孟嘗君哭臨其喪甚哀,眾客無不感動。歸者益眾,食客嘗滿數千人。諸侯聞孟嘗君之賢,且多賓客,皆尊重齊,相戒不敢犯其境。正是:
    虎豹踞山群獸遠,蛟龍在水怪魚藏;堂中有客三千輩,天下人人畏孟嘗。
  再說張儀相魏三年,而魏襄王薨,子哀王立。楚懷王遣使弔喪,因徵兵伐秦,哀王許之。朝宣惠王、趙武靈王、燕王噲皆樂於從兵。楚使者至齊,齊湣王集群臣問計。左右皆曰:「秦甥舅之親,未有仇隙,不可伐。」蘇秦主「合從」之約,堅執以為可伐。孟嘗君獨曰:「言可伐與不可伐,皆非也。伐則結秦之仇,不伐則觸五國之怒。以臣愚計,莫如發兵而緩其行,兵發則不與五國為異同,行緩則可觀望為進退。」湣王以為然。即使孟嘗君帥兵二萬以往。孟嘗君方出齊郊,遽稱病延醫療治,一路耽擱不行。
  卻說韓、趙、魏、燕四王,與楚懷王相會於函穀關外,刻期進攻。懷王雖為「從約長」,那四王各將其軍,不相統一。秦守將樗里疾大開關門,陳兵索戰,五國互相推諉,莫敢先發。相持數日,樗里疾出奇兵,絕楚餉道,楚兵乏食,兵士皆譁。樗里疾乘機襲之,楚兵敗走。於是四國皆還。孟嘗君未至秦境,而五國之師已撤矣。──此乃孟嘗君之巧計也。孟嘗君回齊,齊湣王嘆曰:「幾誤聽蘇秦之計!」乃贈孟嘗君黃金百斤,為食客費,益愛重之。蘇秦自愧以為不及。楚懷王恐齊秦交合,乃遣使厚結於孟嘗君,與齊申盟結好,兩國聘使往來不絕。自齊宣王之世,蘇秦專貴寵用,左右貴戚,多有妒者。及湣王時,秦寵未衰。今日湣王不用蘇秦之計,卻依了孟嘗君,果然伐秦失利,孟嘗君受多金之賞,左右遂疑湣王已不喜蘇秦矣,乃募壯士,懷利匕首,刺蘇秦於朝。匕首入秦腹,秦以手按腹而走,訴於湣王。湣王命擒賊,賊已逸去不可得。蘇秦曰:「臣死之後,願大王斬臣之頭,號令於市曰:『蘇秦為燕行反間於齊,今幸誅死,有人知其陰事來告者,賞以千金。』如是,則賊可得也。」言訖,拔去匕首,血流滿地而死。湣王依其言,號令蘇秦之頭於齊市中。須臾,有人過其頭下,見賞格,自誇於人曰:「殺秦者,我也!」市吏因執之以見湣王。王令司寇以嚴刑鞫之,盡得主使之人,誅滅凡數家。史官論蘇秦雖身死,猶能用計自報其仇,可為智矣!而身不免見刺,豈非反覆不忠之報乎?蘇秦死後,其賓客往往洩蘇秦之謀,言:「秦為燕而仕齊。」湣王始悟秦之詐,自是與燕有隙,欲使孟嘗君將兵伐燕。蘇代說燕王,納質子以和齊。燕王從之,使蘇厲引質子來見湣王。湣王恨蘇秦不已,欲囚蘇厲。蘇厲呼曰:「燕王欲以國依秦,臣之兄弟陳大王之威德,以為事秦不如事齊,故使臣納質請平。大王奈何疑死者之心,而加生者之罪乎?」湣王悅,乃厚待蘇厲。厲遂委質為齊大夫。蘇代留仕燕國。史官有《蘇秦贊》曰:
    季子周人,師事鬼谷;揣摩既就,《陰符》伏讀。合從離橫,佩印者六;晚節不終,燕齊反覆。
  再說張儀見六國伐秦無成,心中暗喜,及聞蘇秦已死,乃大喜曰:「今日乃吾吐舌之時矣。」遂乘間說魏哀王曰:「以秦之強,禦五國而有餘,此其不可抗明矣。本倡『合從』之議者蘇秦,而秦且不保其身,況能保人國乎?夫親兄弟共父母者,或因錢財爭鬥不休,況異國哉?大王猶執蘇秦之議,不肯事秦,倘列國有先事秦者,合兵攻魏,魏其危矣。」哀王曰:「寡人願從相國事秦,誠恐秦不見納,奈何?」張儀曰:「臣請為大王謝罪於秦,以結兩國之好。」哀王乃飾車從,遣張儀入秦求和。於是秦魏通好。張儀遂留秦,仍為秦相。
  再說燕相國之身長八尺,腰大十圍,肌肥肉重,面闊口方,手綽飛禽,走及奔馬,自燕易王時,已執國柄。及燕王噲嗣位,荒於酒色,但貪逸樂,不肯臨朝聽政,子之遂有篡燕之意。蘇代蘇厲與子之相厚,每對諸侯使者,揚其賢名。燕王噲使蘇代如齊,問候質子,事畢歸燕,燕王噲問曰:「聞齊有孟嘗君,天下之大賢也,齊王有此賢臣,遂可以霸天下乎?」代對曰:「不能。」噲問曰:「何故不能?」代對曰:「知孟嘗君之賢,而任之不專,安能成霸?」噲曰:「寡人獨不得孟嘗君為臣耳,何難專任哉!」蘇代曰:「今相國子之,明習政事,是即燕之孟嘗君也。」噲乃使子之專決國事。忽一日,噲問於大夫鹿毛壽曰:「古之人君多矣,何以獨稱堯舜?」鹿毛壽亦是子之之黨,遂對曰:「堯舜所以稱聖者,以堯能讓天下於舜,舜能讓天下於禹也。」噲曰:「然則禹何為獨傳於子?」鹿毛壽曰:「禹亦嘗讓於天下於益,但使代理政事,而未嘗廢其太子。故禹崩之後,太子啟竟奪益之天下。至今論者謂禹德衰,不及堯舜,以此之故。」燕王曰:「寡人欲以國讓於子之,事可行否?」鹿毛壽曰:「王如行之,與堯舜何以異哉?」噲遂大集群臣,廢太子平,而禪國於子之。子之佯為謙遜,至於再三,然後敢受。乃郊天祭地,服袞冕,執圭,南面稱王,略無慚色。噲反北面列於臣位,出就別宮居住。蘇代鹿毛壽俱拜上卿。將軍市被心中不忿,乃帥本部軍士,往攻子之,百姓亦多從之。兩下連戰十餘日,殺傷數萬人,市被終不勝,為子之所殺。鹿毛壽言於子之曰:「市被所以作亂者,以故太子平在也。」子之因欲收太子平。太傅郭隗與平微服共逃於無終山避難。平之庶弟公子職,出奔韓國。國人無不怨憤。齊湣王聞燕亂,乃使匡章為大將,率兵十萬,從渤海進兵。燕人恨子之入骨,皆簞食壺漿,以迎齊師,無有持寸兵拒戰者。匡章出兵,凡五十日,兵不留行,直達燕都,百姓開門納之。子之之黨,見齊兵眾盛,長驅而入,亦皆聳懼奔竄。子之自恃其勇,與鹿毛壽率兵拒戰於大衢。兵士漸散,鹿毛壽戰死,子之身負重傷,猶格殺百餘人,力竭被擒。燕王噲自縊於別宮。蘇代奔周。匡章因毀燕之宗廟,盡收燕府庫中寶貨,將子之置囚車中,先解去臨淄獻功。燕地三千餘里,大半俱屬於齊。匡章留屯燕都,以徇屬邑。──此周赧王元年事也。齊湣王親數子之之罪,凌遲處死,以其肉為醢,遍賜群臣。子之為王纔一歲有餘,癡心貪位,自取喪滅,豈不愚哉!燕人雖恨子之,見齊王意在滅燕,眾心不服,乃共求故太子平,得之於無終山,奉以為君,是為昭王。郭隗為相國。時趙武靈王不忿齊之并燕,使大將樂池迎公子職於韓,欲奉立為燕王,聞太子平已立,乃止。敦隗傳檄燕都,告以恢復之義,各邑已降齊者,一時皆叛齊為燕。匡章不能禁止,遂班師回齊。昭王仍歸燕都,修理宗廟,志復齊仇,乃卑身厚幣,欲以招來賢士,謂相國郭隗曰:「先王之恥,孤早夜在心。若得賢士,可與共圖齊事者,孤願以身事之,惟先生為孤擇其人。」郭隗曰:「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里之馬。途遇死馬,旁人皆環而嘆息,涓人問其故,答曰:『此馬生時,日行千里,今死,是以惜之。』涓人乃以五百金買其骨,囊負而歸。君大怒曰:『此死骨何用,而廢棄吾多金耶?』涓人答曰:『所以費五百金者,為千里馬之骨故也。此奇事,人將競傳,必曰:「死馬且得重價,況活馬乎?」馬今至矣。』不期年,得千里之馬三匹。今王欲致天下賢士,請以隗為馬骨,況賢於隗者,誰不求價而至哉?」於是昭王特為郭隗築宮,執弟子之禮,北面聽教,親供飲食,極其恭敬。復於易水之旁,築起高臺,積黃金於臺上,以奉四方賢士,名曰招賢臺,亦曰黃金臺。於是燕王好士,傳布遠近。劇辛自趙往,蘇代自周往,鄒衍自齊往,屈景自衛往。昭王悉拜為客卿,與謀國事。元劉因有《黃金臺詩》云:
    燕山不改色,易水無剩聲;誰知數尺臺,中有萬古情!區區後世人,猶愛黃金名;黃金亦何物,能為賢重輕?周道日東漸,二老皆西行;養民以致賢,王業自此成。
  話分兩頭。再說齊湣王既勝燕,殺燕王噲與子之,威震天下,秦惠文王患之。而楚懷王為「從約長」,與齊深相結納,置符為信。秦王欲離齊楚之黨,召張儀問計。張儀奏曰:「臣憑三寸不爛之舌,南遊於楚,伺便進言,必使楚王絕齊而親於秦。」惠文王曰:「寡人聽子。」張儀乃辭相印遊楚。知懷王有嬖臣,姓靳名尚,在王左右,言無不從。乃先以重賄納交於尚,然後往見懷王。懷王重張儀之名,迎之於郊,賜坐而問曰:「先生辱臨敝邑,有何見教?」張儀曰:「臣之此來,欲合秦楚之交耳!」楚懷王曰:「寡人豈不願納交於秦哉?但秦侵伐不已,是以不敢求親也。」張儀對曰:「今天下之國雖七,然大者無過楚齊,與秦而三耳。秦東合於齊則齊重,南合於楚則楚重。然寡君之意,竊在楚而不在齊。何也?以齊為婚姻之國,而負秦獨深也。寡君欲事大王,雖儀亦願為大王門闌之廝。而大王與齊通好,犯寡君之所忌。大王誠能閉關而絕齊,寡君願以商君所取楚商於之地六百里,還歸於楚,使秦女為大王箕帚妾。秦楚世為婚姻兄弟,以禦諸侯之患。惟大王納之!」懷王大悅曰:「秦肯還楚故地,寡人又何愛於齊?」群臣皆以楚復得地,合詞稱賀。獨一人挺然出奏曰:「不可,不可!以臣觀之,此事宜弔不宜賀!」楚懷王視之,乃客卿陳軫也。懷王曰:「寡人不費一兵,坐而得地六百里,群臣賀,子獨弔,何故?」陳軫曰:「王以張儀為可信乎?」懷王笑曰:「何為不信?」軫曰:「秦所以重楚者,以有齊也。今若絕齊,則楚孤矣。秦何重於孤國,而割六百里之地以奉之耶?此張儀之詭計也。倘絕齊而張儀負王,不與王地,齊又怨王,而反附於秦,齊秦合而攻楚,楚亡可待矣!臣所謂宜弔者,為此也。王不如先遣一使隨張儀往秦受地,地入楚而後絕齊未晚。」大夫屈平進曰:「陳軫之言是也。張儀反覆小人,決不可信!」嬖臣靳尚曰:「不絕齊,秦肯與我地乎?」懷王點頭曰:「張儀不負寡人明矣。陳子閉口勿言,請看寡人受地。」遂以相印授張儀,賜黃金百鎰,良馬十駟,命北關守將勿通齊使。一面使逢侯丑隨張儀入秦受地。張儀一路與逢侯丑飲酒談心,歡若骨肉。將近咸陽,張儀詐作酒醉,失足墜於車下。左右慌忙扶起,儀曰:「吾足脛損傷,急欲就醫。」先乘臥車入城,表奏秦王,留逢侯丑於館驛。儀閉門養病,不入朝。逢侯丑求見秦王,不得,往候張儀,只推未愈。如此三月,丑乃上書秦王,述張儀許地之言。惠文王復書曰:「儀如有約,寡人必當踐之。但聞楚與齊尚未決絕,寡人恐受欺於楚,非得張儀病起,不可信也。」逢侯丑再往張儀之門,儀終不出。乃遣人以秦王之言,還報懷王。懷王曰:「秦猶謂楚之絕齊未甚耶?」乃遣勇士宋遺假道於宋,借宋符直造齊界,辱罵湣王。湣王大怒,遂遣使西入秦,願與秦共攻楚國。張儀聞齊使者至,其計已行,乃稱病愈入朝。遇逢侯丑於朝門,故意訝曰:「將軍胡不受地,乃尚淹吾國耶?」丑曰:「秦王專侯相國面決,今幸相國玉體無恙,請入言於王,早定地界,回覆寡君。」張儀曰:「此事何須關白秦王耶?儀所言者,乃儀之俸邑六里,自願獻於楚王耳。」丑曰:「臣受命於寡君,言商於之地六百里,未聞只六里也。」張儀曰:「楚王殆誤聽乎?秦地皆百戰所得,豈肯以尺土讓人?況六百里哉?」逢侯丑還報懷王。懷王大怒曰:「張儀果是反覆小人,吾得之,必生食其肉!」遂傳旨發兵攻秦。客卿陳軫進曰:「臣今日可以開口乎?」懷王曰:「寡人不聽先生之言,為狡賊所欺,先生今日有何妙計?」陳軫曰:「大王已失齊助,今復攻秦,未見利也。不如割兩城以賂秦,與之合兵而攻齊,雖失地於秦,尚可取償於齊。」懷王曰:「本欺楚者,秦也,齊何罪焉?合秦而攻齊,人將笑我。」即日拜屈為大將,逢侯丑副之,興兵十萬,取路天柱山西北而進,逕襲藍田。秦王命魏章為大將,甘茂為副,起兵十萬拒之。一面使人徵兵於齊。齊將匡章亦率師助戰。屈雖勇,怎當二國夾攻,連戰俱北。秦齊之兵,追至丹陽,屈聚殘兵復戰,被甘茂斬之。前後獲首級八萬有餘,名將逢侯丑等死者七十餘人,盡取漢中之地六百里,楚國震動。韓魏聞楚敗,亦謀襲楚。楚懷王大懼,乃使屈平如齊謝罪。使陳軫如秦軍,獻二城以求和。魏章遣人請命於秦王,惠文王曰:「寡人欲得黔中之地,請以商於地易之,如允,便可罷兵。」魏章奉秦王之命,使人言於懷王。懷王曰:「寡人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如上國肯以張儀畀楚,寡人情願獻黔中之地為謝。」不知秦王肯放張儀入楚否,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42:56

第九十二回     賽舉鼎秦武王絕脛 莽赴會楚懷王陷秦

  話說楚懷王恨張儀欺詐,願白獻黔中之地,只要換張儀一人。左右忌嫉張儀者,皆曰:「以一人而易數百里之地,利莫大焉!」秦惠文王曰:「張儀吾股肱之臣,寡人寧不得地,何忍棄之?」張儀自請曰:「微臣願往!」惠文王曰:「楚王含盛怒以待先生,往必見殺,故寡人不忍遣也。」張儀奏曰:「殺臣一人,而為秦得黔中之地,臣死有餘榮矣!況未必死乎?」惠文王曰:「先生何計自脫?試為寡人言之。」張儀曰:「楚夫人鄭袖,美而有智,得王之寵。臣昔在楚時,聞楚王新幸一美人,鄭袖謂美人曰:『大王惡人以鼻氣觸之,子見王必掩其鼻。』美人信其言。楚王問於鄭袖曰:『美人見寡人,輒掩鼻,何也?』鄭袖曰:『嫌大王體臭,故惡聞之。』楚王大怒,命劓美人之鼻。袖遂專寵。又有嬖臣靳尚,媚事鄭袖,內外用事。而臣與靳尚相善,臣自料能借其庇,可以不死。大王但詔魏章等留兵漢中,遙為進取之勢,楚必然不敢殺臣矣。」秦王乃遣儀行。儀既至楚國,懷王即命使者執而囚之,將擇日告於太廟,然後行誅。張儀別遣人打靳尚關節。靳尚入言於鄭袖曰:「夫人之寵不終矣,奈何!」鄭袖曰:「何故?」靳尚曰:「秦不知楚王之怒張儀,故遣使楚。今聞楚王欲殺儀,秦將還楚侵地,使親女下嫁於楚,以美人善歌者為媵,以贖張儀之罪。秦女至,楚王必尊而禮之,夫人雖欲擅寵,得乎?」鄭袖大驚曰:「子有何計,可止其事?」靳尚曰:「夫人若為不知者,而以利害言於大王,使出張儀還秦,事宜可已。」鄭袖乃中夜涕泣,言於懷王曰:「大王欲以地易張儀,地未入秦,而張儀先至,是秦之有禮於大王也。秦兵一舉而席捲漢中,有吞楚之勢,若殺張儀以怒之,必將益兵攻楚。我夫婦不能相保,妾中心如刺,飲食不甘者累日矣。且人臣各為其主,張儀天下智士,其相秦國久,與秦偏厚,何怪其然?大王若厚待儀,儀之事楚,亦猶秦也。」懷王曰:「卿勿憂,容寡人從長計議。」靳尚復乘間言曰:「殺一張儀,何損於秦?而又失黔中數百里之地。不如留儀,以為和秦之地。」懷王意亦惜黔中之地,不肯與秦,於是出張儀,因厚禮之。張儀遂說懷王以事秦之利。懷王即遣張儀歸秦,通兩國之好。屈平出使齊國而歸,聞張儀已去,乃諫曰:「前大王見欺於張儀,儀至,臣以為大王必烹食其肉,今赦之不誅,又欲聽其邪說,率先事秦。夫匹夫猶不忘仇讎,況君乎?未得秦歡,而先觸天下之公憤,臣竊以為非計也。」懷王悔,使人駕軺車追之,張儀已星馳出郊二日矣。張儀既還秦,魏章亦班師而歸。史臣有詩云:
    張儀反覆為嬴秦,朝作俘囚暮上賓;堪笑懷王如木偶,不從忠計聽讒人。
  張儀謂秦王曰:「儀萬死一生,得復見大王之面。楚王誠畏秦甚,雖然,不可使臣失信於楚。大王誠割漢中之半,以為楚德,與為婚姻,臣請借楚為端,說六國連袂以事秦。」秦王許之。遂割漢中五縣,遣人往楚修好。因求懷王之女為太子蕩妃,復以秦女許妻懷王之少子蘭。懷王大喜,以為張儀果不欺楚也。秦王念張儀之勞,封以五邑,號武信君。因具黃金白璧,高車駟馬,使以「連衡」之術,往說列國。張儀東見齊湣王,曰:「大王自料土地孰與秦廣?甲兵孰與秦強?從人為齊計者,皆謂齊去秦遠,可以無患。此但狃目前,不顧後患。今秦楚嫁女娶婦,結昆弟之好,三晉莫不悚懼,爭獻地以事秦。大王獨與秦為仇,秦驅韓魏攻齊之南境,悉趙兵渡黃河,以乘臨淄即墨之敝,大王雖欲事秦,尚可得乎?今日之計,事秦者安,背秦者危!」齊湣王曰:「寡人願以國聽於先生。」乃厚贈張儀。儀復西說趙王曰:「敝邑秦王,有敝甲凋兵,願與君會於邯鄲之下,使微臣先聞於左右。大王所恃者,蘇秦之約耳。秦背燕逃齊,又以反誅,一身不保,而人猶信之,誤矣!今秦楚結婚,齊獻魚鹽之地,韓魏稱東藩之臣,是五國為一也。大王欲以孤趙抗五國之鋒,萬無一幸!故臣為大王計,莫如事秦。」趙王許諾。儀復北往燕國,說燕昭王曰:「大王所最親者,莫如趙。昔趙襄子嘗以其姊為代王夫人,襄子欲并代國,約與代王為好會,令工人製為長柄金斗,方宴,廚人進羹,反斗柄以擊代王,破胸而死,遂襲據代國。其姊聞之,泣而呼天,因摩笄以自刺。後人因號其山曰摩笄山。夫親姊猶欺之以取利,況他人哉?今趙王已割地謝過於秦,將入朝秦王於澠池。一旦驅趙而攻燕,則易水長城,非大王之有也!」燕昭王恐懼,願獻恒山之東五城以和秦。
  張儀「連衡」之說既行,將歸報秦。未至咸陽,秦惠文王已病薨,太子蕩即位,是為武王。齊湣王初聽張儀之說,以為三晉皆已獻地事秦,故不敢自異。及聞儀說齊之後,方往說趙,以儀為欺,大怒。又聞秦惠文王之薨,乃使孟嘗君致書列國,約共背秦復為「合從」。疑楚已結婚於秦,恐其不從,先欲伐之。楚懷王遣其太子橫為質於齊,齊兵乃止。湣王自為「從約長」,連結諸侯,約能得張儀者,賞以十城。秦武王生性粗直,自為太子時,素惡張儀之多詐。群臣先忌儀寵者,至是皆讒譖之。儀懼禍,乃入見武王曰:「儀有愚計,願效於左右。」武王曰:「群計安出?」張儀曰:「聞齊王甚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儀願辭大王,東往大梁,齊之伐梁,必矣。梁齊兵連而不解,大王乃乘間伐韓,通三川以窺周室,此王業也。」武王以為然。乃具革車三十乘,送張儀入大梁。魏哀王用為相國,以代公孫衍之位。衍乃去魏入秦。齊湣王知儀相魏,果然大怒,興師伐魏。魏哀王大懼,謀於張儀。儀乃使其舍人馮喜,偽為楚客,往見湣王曰:「聞大王甚憎張儀,信乎?」湣王曰:「然。」馮喜曰:「大王如憎儀,願無伐魏也。臣適從咸陽來,聞儀去秦時,與秦王有約,言『齊王惡儀,儀所在,必興師伐之。』故秦王具車乘,送儀於魏,欲以挑齊魏之鬥。齊魏兵連而不解,秦乃得乘間而圖事於北方。王今伐魏,中儀計。王不如無伐,使秦不信張儀,儀雖在魏,亦無能為矣。」湣王遂罷兵不伐魏。魏哀王益厚張儀。踰年,張儀病卒於魏。是歲,齊無鹽后死。
  卻說秦武王長大多力,好與勇士角力為戲。烏獲任鄙自先世已為秦將,武王復寵任之,益其祿秩。有齊人孟賁字說,以力聞,水行不避蛟龍,陸行不避虎狼,發怒吐氣,聲響動天。嘗於野外見兩牛相鬥,孟賁從中以手分之,一牛伏地,一牛猶觸不止。賁怒,左手按牛頭,以右手拔其角,角出牛死。人畏其勇,莫敢與抗。聞秦王招致天下勇力之士,乃西渡黃河。岸上人待渡者甚眾,常日,以次上船。賁最後至,強欲登船先渡。船人怒其不遜,以楫擊其頭曰:「汝用強如此,豈孟說耶?」賁瞋目而視,髮植目裂,舉聲一喝,波濤頓作。舟中之人,惶懼顛倒,盡揚播入於河。賁振橈頓足,一去數丈,須臾過岸,竟入咸陽,來見武王。武王試知其勇,亦拜大官,與烏獲任鄙,並見寵任。──時周赧王六年,秦武王之二年也。
  秦以六國皆有相國之名,不屑與同,乃特置丞相,左右各一人,以甘茂為左丞相,樗里疾為右丞相。魏章忿其不得相位,奔梁國去了。武王思張儀之言,謂樗里疾曰:「寡人生於西戎,未睹中原之盛。若得通三川,一遊鞏洛之間,雖死無恨!二卿誰能為寡人伐韓乎?」樗里疾曰:「王之伐韓,欲取宜陽以通三川之道也。宜陽路險而遠,勞師費財,梁趙之救將至,臣竊以為不可。」武王復問於甘茂,茂曰:「臣請為王使梁,約共伐韓。」武王大喜,使甘茂往說梁王,梁王許秦助兵。甘茂初與樗里疾相左,恐從中阻撓其事,先遣副使向壽回報秦王,言:「魏已聽命矣。然雖如此,勸王勿伐韓為便。」秦武王疑其言,乃親往迎甘茂,至息壤,與甘茂相遇。武王曰:「相國許為寡人約魏攻韓,今魏人聽命,相國又曰:『勿伐韓為便。』何也?」甘茂曰:「夫越千里之險,以攻勁韓之大邑,此不可以歲月計也。昔曾參居費,魯人有與曾參同姓名者殺人,人奔告其母曰:『曾參殺人!』其母方織,應曰:『吾子不殺人。』織如故。未幾,又一人奔告曰:『曾參殺人!』其母停梭而思,曰:『吾子必無此事。』復織如故。少頃,又一人奔告曰:『殺人者,果曾參也!』其母投杼下機,踰牆走匿。夫以曾參之賢,其母信之,然而三人言殺人,而慈母亦疑矣。今臣之賢,不及曾參,王之信臣,未必如曾參之母,而謗臣殺人者,恐不止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武王曰:「寡人不聽人言也,請與子盟!」於是君臣歃血為誓,藏誓書於息壤。遂發兵五萬,使甘茂為大將,向壽副之。兵至宜陽,圍其城五月,宜陽守臣固守不能拔。右相樗里疾言於武王曰:「秦師老矣,不撤回,恐有變。」武王召甘茂班師。甘茂乃為書一函,以謝武王。武王啟函視之,書中惟「息壤」二字。武王悟曰:「甘茂固嘗言之,是寡人之過也。」更益兵五萬,使烏獲往助甘茂。韓王亦使大將公叔嬰率師救宜陽,大戰於城下。烏獲持鐵戟一雙,重一百八十斤,獨入韓軍,軍士皆披靡,莫敢禦者。甘茂與向壽各率一軍,乘勢並進。韓兵大敗,斬首七萬有餘。烏獲一躍登城,手攀城堞,堞毀,獲墮於石上,折肋而死。秦兵乘之,遂拔宜陽。韓王恐懼,乃使相國公仲侈,持寶器入秦乞和。武王大喜,許之。詔甘茂班師,留向壽安戢宜陽地方。使右丞相樗里疾先往三川開路。隨後引任鄙孟賁一班勇士起程,直入雒陽。周赧王遣使郊迎,親具賓主之禮。秦武王謝弗敢見,知九鼎在太廟之傍室,遂往觀之。見九位寶鼎一字排列,果然整齊。那九鼎是禹王收取九州的貢金,各鑄成一鼎,載其本州山川人物,及貢賦田土之數,足耳俱有龍文,又謂之「九龍神鼎」。夏傳於商,為鎮國之重器。及周武王克商,遷之於雒邑。遷時,用卒徒牽挽,舟車負載,分明是九座小鐵山相似,正不知重多少斤兩。武王周覽了一回,贊嘆不已。鼎腹有荊、梁、雍、豫、徐、揚、青、兗、冀等九字分別,武王指雍字一鼎嘆曰:「此雍州,乃秦鼎也!寡人當攜歸咸陽耳。」因問守鼎吏曰:「此鼎曾有人能舉之否?」吏叩首對曰:「自有鼎以來,未曾移動。聞人傳說每鼎有千鈞之重,誰人能舉?」武王遂問任鄙孟賁曰:「二卿多力,能舉此鼎否?」任鄙知武王恃力好勝,辭曰:「臣力止可勝百鈞,此鼎十倍之重,臣不能勝。」孟賁攘臂而前曰:「臣請試之,若不能舉,休得見罪。」即命左右取青絲為巨索,寬寬的繫於鼎耳之上,孟賁將腰帶束緊,揎起雙袖,用兩枝鐵臂,套入絲絡,狠狠的喝一聲:「起!」那鼎離起約有半尺,仍還於地。用力過猛,眼珠迸出,目眦流血。武王笑曰:「卿大費力。既然卿能舉起此鼎,寡人難道不如!」任鄙諫曰:「大王萬乘之軀,不可輕試!」武王不聽。即時卸下錦袍玉帶,束縛腰身,更用大帶扎縛其袖。任鄙拖袖固諫。武王曰:「汝自不能,乃妒寡人耶?」鄙遂不敢復言。武王大踏步向前,亦將雙臂套入絲絡,想道:「孟賁止能舉起,我偏要行動數步,方可誇勝。」乃儘生平神力,屏一口氣,喝聲:「起!」那鼎亦離地半尺。方欲轉步,不覺力盡失手,鼎墜於地,正壓在武王右足上,趷札一聲,將脛骨壓個平斷。武王大叫:「痛哉!」登時悶絕。左右慌忙扶歸公館。血流床席,痛極難忍,捱至夜半而薨。武王自言:「得游鞏雒,雖死無恨。」今日果然死於雒陽,前言豈非讖乎?周赧王聞變大驚,急備美棺,親往視殮,哭弔盡禮。樗里疾奉其喪以歸。武王無子,迎其異母弟稷嗣位,是為昭襄王。樗里疾討舉鼎之罪,磔孟賁,族滅其家;以任鄙能諫,用為漢中太守。疾復宣言於朝曰:「通三川者,甘茂之謀也!」甘茂懼為疾所害,遂奔魏國,後死於魏。
  再說秦昭襄王聞楚送質子於齊,疑其背秦而向齊,乃使樗里疾為大將,興兵伐楚。楚使大將景快迎戰,兵敗被殺。楚懷王恐懼。昭襄王乃遣使遺懷王書,略云:
    始寡人與王約為兄弟,結為婚姻,相親久矣。王棄寡人而納質於齊,寡人誠不勝其憤!是以侵王之邊境,然非寡人之情也。今天下大國,惟楚與秦,吾兩君不睦,何以令於諸侯?寡人願與王會於武關,面相訂約,結盟而散。還王之侵地,復遂前好,惟王許之。王如不從,是明絕寡人也,寡人不能以兵退矣。
懷王覽書,即召群臣計議曰:「寡人欲勿往,恐激秦之怒;欲往,恐被秦之欺。二者孰善?」屈原進曰:「秦,虎狼之國也。楚之見欺於秦,非一二次矣,王往必不歸。」相國昭睢曰:「靈均乃忠言也!王其勿行。速發兵自守,以防秦兵之至。」靳尚曰:「不然。楚惟不能敵秦,故兵敗將死,輿地日削。今歡然結好,而復拒之,倘秦王震怒,益兵伐楚,奈何?」懷王之少子蘭,娶秦女為婦,以為婚姻可恃,力勸王行,曰:「秦楚之女,互相嫁娶,親莫過於此。彼以兵來,尚欲請和,況歡然求為好會乎?上官大夫所言最當,王不可不聽。」懷王因楚兵新敗,心本畏秦,又被勒尚子蘭二人攛掇不過,遂許秦王赴會。擇日起程,只有靳尚相隨。
  秦昭王使其弟涇陽君悝,乘王車羽旄,侍衛畢具,詐為秦王,居武關;使將軍白起引兵一萬,伏於關內,以劫楚王;使將軍蒙驁引兵一萬,伏於關外,以備非常。一面遣使者為好語前迎楚王,往來不絕。楚懷王信之不疑,遂至武關之下。只見關門大開,秦使者復出迎曰:「寡君候大王於關內三日矣。不敢辱車從於草野,請至敝館,成賓主之禮。」懷王已至秦國,勢不容辭,遂隨使者入關。懷王剛剛進了關門,一聲砲響,關門已緊閉矣。懷王心疑,問使者曰:「閉關何太急也?」使者曰:「此秦法也。戰爭之世,不得不然。」懷王問:「爾王何在?」對曰:「先在公館伺候車駕。」即叱御者速馳。約行二里許,望見秦王侍衛,排列公館之前,使者吩咐停車。館中一人出迎,懷王視之,雖然錦袍玉帶,舉動卻不像秦王。懷王心下躊躇,未肯下車。那人鞠躬致詞曰:「大王勿疑,臣實非秦王,乃王弟涇陽君也。請大王至館,自有話講。」懷王只得就館。涇陽君與懷王相見。方欲就坐,只聽得外面一片聲喊起,秦兵萬餘,圍住公館。懷王曰:「寡人赴秦王之約,奈何以兵見困耶?」涇陽君曰:「無傷也。寡人適有微恙,不能出門,又恐失信於君王,故使微臣悝奉迎君王,屈至咸陽,與寡君一會。以些少軍卒,為君侍衛,萬勿推辭。」那時不由楚王做主,擁之登車。留蒙驁一軍於關上。涇陽君陪乘,白起領兵四下擁衛,西望咸陽而去。靳尚逃歸楚國。懷王嘆曰:「悔不聽昭睢屈平之言,乃為靳尚所誤!」流淚不已。懷王既至咸陽,昭襄王大集群臣及諸侯使者於章臺之上。秦王南面上坐,使懷王北面參謁,如藩臣禮。懷王大怒,抗聲大言曰:「寡人信婚姻之好,輕身赴會。今君王假稱有疾,誘寡人至於咸陽,復不以禮相接,此何意也?」昭襄王曰:「向者蒙君許我黔中之地,已而不果。今日相屈,欲遂前約耳!倘君王朝許割地,暮即送王歸楚矣。」懷王曰:「秦縱欲得地,亦當善言,何必詭計如此?」昭襄王曰:「不如此,君必不從。」懷王曰:「寡人願割黔中矣!請與君王為盟,以一將軍隨寡人至楚受地,何如?」昭襄王曰:「盟不可信也。必須先遣使回楚,將地界交割分明,方與王餞行耳。」秦之群臣,皆前勸懷王。懷王益怒曰:「汝詐誘我至此,復強要我以割地,寡人死即死耳,不受汝脅也!」昭襄王乃留懷王於咸陽城中,不放回國。
  再說靳尚逃回,報與昭睢,如此恁般:「秦王欲得楚黔中之地,拘留在彼。」昭睢曰:「吾王在秦不得還,而太子又質於齊,倘齊人與秦合謀,復留太子,則楚國無君矣!」靳尚曰:「公子蘭見在,何不立之?」昭睢曰:「太子之立已久,今王猶在秦,遽棄其命,舍嫡立庶,異日王幸歸國,何以自解?吾今詐訃於齊,以請太子,齊必信從。」靳尚曰:「吾不能為君禦難,此行當效微勞耳!」昭睢即遣靳尚使齊,詐稱楚王已薨,迎太子奔喪嗣位。齊湣王謂其相國孟嘗君田文曰:「楚國無君,吾欲留太子以求淮北之地,何如?」孟嘗君曰:「不可。楚王固非一子,吾留太子,而彼以地來贖,可也;倘彼別立一人為王,我無尺寸之利,而徒抱不義之名,將安用之?」湣王以為然。乃以禮歸太子橫於楚。橫即楚王位,是為頃襄王。子蘭靳尚用事如故。遣使告於秦曰:「賴社稷神靈,國已有王矣!」秦王空留懷王,不可得地,乃大慚怒,使白起為將,蒙驁副之,帥師十萬攻楚,取十五城而歸。楚懷王留秦歲餘,秦守者久而懈怠,懷王變服,逃出咸陽,欲東歸楚國。秦王發兵追之,懷王不敢東行,遂轉北路,間道走趙。不知趙國肯納懷王否。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43:35

第九十三回     趙主父餓死沙邱宮 孟嘗君偷過函谷關

  話說趙武靈王身長八尺八寸,龍顏鳥噣,廣鬢虯髯,面黑有光,胸開三尺,氣雄萬夫,志吞四海。即位五年,娶韓女為夫人,生子曰章,立為太子。至十六年,因夢美人鼓琴,心慕其貌,次日,向群臣言之。大夫胡廣自言其女孟姚,善於琴。武靈王召見於大陵之臺,容貌宛如夢中所見,因使鼓琴,大悅之,納於宮中,謂之吳娃,生子曰何。及韓后薨,竟立吳娃為后,廢太子章,而立何為太子。武靈王自念趙國北邊於燕,東邊於胡,西邊於林胡樓煩,與趙為鄰,而秦止一河之隔,居四戰之地,恐日就微弱。乃身自胡服,革帶皮靴,使民皆效胡俗,窄袖左衽,以便騎射。國中無貴賤,莫不胡服者。廢車乘馬,日逐射獵,兵以益強。武靈王親自帥師略地,至於常山,西極雲中,北盡雁門,拓地數百里。遂有吞秦之志,欲取路雲中,自九原而南,竟襲咸陽。以諸將不可專任,不若使其子治國事,而出其身經略四方。乃使群臣大朝於東官,傳位於太子何,是為惠王。武靈王自號曰主父。──主父者,猶後世稱太上皇也。──使肥義為相國,李兌為太傅,公子成為司馬。封長子章以安陽之地,號安陽君,使田不禮為之相。──此周赧王十七年事也。主父欲窺秦之山川形勢,及觀秦王之為人,乃詐稱趙國使者趙招,賷國書來告立君於秦國。攜工數人,一路圖其地形;竟入咸陽,來謁秦王。昭襄王問曰:「汝王年齒幾何?」對曰:「尚壯。」又問曰:「既在壯年,何以傳位於子?」對曰:「寡君以嗣位之人,多不諳事,欲及其身,使嫻習之。寡君雖為『主父』,然國事未嘗不主裁也。」昭襄王曰:「汝國亦畏秦乎?」對曰:「寡君不畏秦,不胡服習騎射矣。今馳馬控弦之士,十倍昔年,以此待秦,或者可終徼盟好。」昭襄王見其應對鑿鑿,甚相敬重。使者辭出就館。昭襄王睡至中夜,忽思趙使者形貌魁梧軒偉,不似人臣之相,事有可疑,展轉不寐。天明,傳旨宣趙招相見。其從人答曰:「使人患病,不能入朝,請緩之。」過三日,使者尚不出。昭襄王怒,遣吏迫之。吏直入舍中,不見使者,止獲從人,自稱真趙招,乃解到昭襄王面前。王問:「汝既是真趙招,使者的係何人?」對曰:「實吾王主父也。主父欲睹大王威容,故詐稱使者而來,今已出咸陽三日矣。特命臣招待罪於此。」昭襄王大驚,頓足曰:「主父大欺吾也!」即使涇陽君同白起領精兵三千,星夜追之。至函谷關,守關將士言:「趙國使者,於三日前已出關矣。」涇陽君等回復秦王,秦王心跳不寧者數日,乃以禮遣趙招還國。髯翁有詩云:
    分明猛虎踞咸陽,誰敢潛窺函谷關?不道龍顏趙主父,竟從堂上認秦王。
  次年,主父復出巡雲中,自代而西,收兵於樓煩。築城於靈壽,以鎮中山,名趙王城。吳娃亦於肥鄉築城,號夫人城。是時趙之強,甲於三晉。其年,楚懷王自秦來奔,惠王與群臣計議,恐觸秦怒,且主父遠在代地,不敢自專,遂閉關不納。懷王計窮,欲南奔大梁。秦兵追及之,復與涇陽君俱至咸陽。懷王憤甚,嘔血斗餘,遂發病,未幾而薨。秦乃歸其喪於楚。楚人憐懷王為秦所欺,客死於外,百姓往迎喪者,無不痛哭,如悲親戚。諸侯咸惡秦之無道,復為「合從」以擯秦。
  楚大夫屈原痛懷王之死,繇子蘭靳尚誤之,今日二人,仍舊用事,君臣貪於苟安,絕無報秦之志,乃屢屢進諫,勸頃襄王進賢遠佞,選將練兵,以圖雪懷王之恥。子蘭悟其意,使靳尚言於頃襄王曰:「原自以同姓不得重用,心懷怨望,且每向人言大王忘秦仇為不孝,子蘭等不主張伐秦為不忠。」頃襄王大怒,削屈原之職,放歸田里。原有姊名嬃,已遠嫁,聞原被放,乃歸家,訪原於夔之故宅。見原被髮垢面,形容枯槁,行吟於江畔,乃喻之曰:「楚王不聽子言,子之心已盡矣!憂思何益?幸有田畝,何不力耕自食,以終餘年乎?」原重違姊意,乃秉耒而耕,里人哀原之忠者,皆為助力。月餘,姊去,原嘆曰:「楚事至此,吾不忍見宗室之亡滅!」忽一日,晨起,抱石自投汨羅江而死。其日乃五月五日。里人聞原自溺,爭掉小舟,出江拯救,已無及矣。乃為角黍投於江中以祭之,繫以彩線,恐為蛟龍所攖食也。又龍舟競渡之戲,亦因拯救屈原而起,至今自楚至吳,相沿成俗。屈原所耕之田,獲米如白玉,因號曰:「玉米田」。里人私為原立祠,名其鄉曰姊歸鄉。今荊州府有歸州,亦因姊歸得名也。至宋元豐中,封原為清烈公,兼為其姊立廟,號姊歸廟,後復加封原為忠烈王。髯翁有過《忠烈王廟詩》云:
    峨峨廟貌立江傍,香火爭趨忠烈王;佞骨不知何處朽,龍舟歲歲弔滄浪。
  再說趙主父出巡雲中,回至邯鄲,論功行賞,賜通國百姓酒餔五日。是日,群臣畢集稱賀。主父使惠王聽朝,自己設便坐於傍,觀其行禮。見何年幼,服兗冕南面為王,長子章魁然丈夫,反北面拜舞於下,兄屈於弟,意甚憐之。朝既散,主父見公子勝在側,私謂曰:「汝見安陽君乎?雖隨班拜舞,似有不甘之色。吾分趙地為二,使章為代王,與趙相並,汝以為何如?」趙勝對曰:「王昔日已誤矣!今君臣之分已定,復生事端,恐有爭變!」主父曰:「事權在我,又何慮哉?」主父回宮,夫人吳娃見其色變,問曰:「今日朝中有何事?」主父曰:「吾見故太子章,以兄朝弟,於理不順,欲立為代王,勝又言其不便,吾是以躊躇而未決也。」吳娃曰:「昔晉穆侯生二子,長日仇,弟曰成師,穆侯薨,子仇嗣立,都於翼,封其弟成師於曲沃,其後曲沃益強,遂盡滅仇之子孫,并吞翼國。此主父所知也。成師為弟,尚能戕兄,況以兄而臨弟,以長而臨少乎?吾母子且為魚肉矣!」主父惑其言,遂止。有侍人舊曾服事故太子章於東宮者,聞知主父商議之事,乃私告於章。章與田不禮計之。不禮曰:「主父分王二子,出自公心,特為婦人所阻耳。王年幼,不諳事,誠乘間以計圖之,主父亦無如何也。」章曰:「此事惟君留意,富貴共之!」太傅李兌與肥義相善,密告曰:「安陽君強壯而驕,其黨甚眾,且有怨望之心。田不禮剛狠自用,知進而不知退。二人為黨,行險僥倖,其事不遠。子任重而勢尊,禍必先及,何不稱病,傳政於公子成,可以自免。」肥義曰:「主父以王屬義,尊為相國,謂義可託安危也。今未見禍形,而先自避,不為荀息所笑乎?」李兌嘆曰:「子今為忠臣,不得復為智士矣。」因泣下,久之,別去。肥義思李兌之言,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展轉躊躇,未得良策,乃謂近侍高信曰:「今後若有召吾王者,必先告我。」高信曰:「諾。」
  忽一日,主父與王同遊於沙邱,安陽君章亦從行。那沙邱有臺,乃商紂王所築。有離宮二所,主父與王各居一宮,相去五六里,安陽君之館適當其中。田不禮謂安陽君曰:「王出遊在外,其兵眾不甚集。若假以主父之命召王,王必至。吾伏兵於中途,要而殺之,因奉主父以撫其眾,誰敢違者!」章曰:「此計甚妙!」即遣心腹內侍,偽為主父使者,夜召惠王曰:「主父卒然病發,欲見王面,幸速往!」高信即走告相國肥義,義曰:「王素無病,事可疑也。」乃入謂王曰:「義當以身先之,俟無他故,王乃可行。」又謂高信曰:「緊閉宮門,慎勿輕啟。」肥義與數騎隨使者先行,至中途,伏兵誤以為王,群起盡殺之。田不禮舉火驗視,乃肥義也。田不禮大驚曰:「事已變矣!及其機未露,宜悉眾乘夜襲王,幸或可勝。」於是奉安陽君以攻王。高信因肥義吩咐,已預作準備。田不禮攻王宮不能入。至天明,高信使從軍乘屋發矢,賊多傷死者。矢盡,乃飛瓦下擲之。田不禮命取巨石繫於木,以撞宮門,譁聲如雷。惠王正在危急,只聽得宮外喊聲大舉,兩隊軍馬殺來,賊兵大敗,紛紛而散。原來是公子成李兌在國中商議,恐安陽君乘機為亂,各率一枝軍前來接應,正遇著賊圍王宮,解救了此難。安陽君兵敗,謂田不禮曰:「今當如何?」不禮曰:「急走主父處涕泣哀求,主父必然相庇,吾當力拒追兵。」章從其言,乃單騎奔主父宮中,主父果然開門匿之,殊無難色。田不禮驅殘兵再與成兌交戰,眾寡不敵,不禮被兌斬之。兌度安陽君無處託身,必然往投主父,乃引兵前圍主父之宮。打開宮門,李兌仗劍當先開路,公子成在後,入見主父,叩頭曰:「安陽君反叛,法所不宥,願主父出之。」主父曰:「彼未嘗至吾宮中,二卿可他覓也。」兌成再四告稟,主父並不統口。李兌曰:「事已至此,當搜簡一番,即不得賊,謝罪未晚。」公子成曰:「君言是也。」乃呼集親兵數百人,遍搜宮中,於複壁中得安陽君,牽之以出。李兌遽拔劍擊斷其頭。公子成曰:「何急也?」兌曰:「若遇主父,萬一見奪,抗之則非臣禮,從之則為失賊,不如殺之。」公子成乃服。李兌提安陽君之首,自宮內出,聞主父泣聲,復謂公子成曰:「主父開宮納章,心已憐之矣!吾等以章故,圍主父之宮,搜章而殺之,無乃傷主父之心?事平之後,主父以圍宮加罪,吾輩族滅矣!王年幼不足與計,吾等當自決也。」乃吩咐軍士:「不許解圍。」使人詐傳惠王之令曰:「在宮人等,先出者免罪;後出者即係賊黨,夷其族!」從宮及內侍等,聞王令,爭先出宮,單單剩得主父一人。主父呼人,無一應者,欲出,則門已下鑰矣。一連圍了數日,主父在宮中餓甚,無從取食。庭中樹有雀巢,乃探其卵生啖之,月餘餓死。髯仙有詩嘆曰:
    胡服行邊靖虜塵,雄心直欲并西秦;吳娃一脈能胎禍,夢里琴聲解誤人。
  主父既死,外人未知。李兌等尚不敢入,直待三月有餘,方纔啟鑰入視,主父屍身已枯癟矣。公子成奉惠王往沙邱宮,視殮發喪,葬於代地。今靈邱縣,以葬武靈王得名也。惠王回國,以公子成為相國,李兌為司寇。未幾,公子成卒,惠王以公子勝曾阻主父分王之謀,乃用為相國,封以平原,號為平原君。
  平原君亦好士,有孟嘗君之風。既貴,益招致賓客,坐食者常數千人。平原君之府第,有畫樓,置美人於上。其樓俯臨民家,民家之主人有躄疾,曉起蹣跚而出汲,美人於樓上望見,大笑。少頃,躄者造平原君之門,請見。公子勝揖而進之。躄者曰:「聞君之喜士,士所以不遠千里集於君之門者,以君貴士而賤色也。臣不幸有罷癃之病,不良於行,君之後宮,乃臨而笑臣。臣不甘受婦人之辱,願得笑臣者之頭!」勝笑應曰:「諾。」躄者去。平原君笑曰:「愚哉此豎也!以一笑之故,遂欲殺吾美人乎?」平原君門下有個常規:主客者,每月一進客籍,稽客之多少,料算錢穀出入之數。前此客有增無減,至是日漸引去,歲餘客減半。公子勝怪之,乃鳴鐘大會諸客,問曰:「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乃紛紛引去,何也?」客中一人前對曰:「君不殺笑躄之美人,眾皆咈然,以君愛色而賤士,所以去耳。臣等不日亦將辭矣!」平原君大驚,引罪曰:「此勝之過也!」即解佩劍,令左右斬樓上美人之頭,自造躄者之門,長跽請罪。躄者乃喜。於是門下皆稱頌平原君之賢,賓客復聚如初。時人為三字語云:
    食我飽,衣我溫,息其館,遊其門。齊孟嘗,趙平原,佳公子,賢主人。
  時秦昭襄王聞平原君斬美人謝躄之事,一日,與向壽述之,嗟嘆其賢。向壽曰:「尚不及齊孟嘗君之甚也!」秦王曰:「孟嘗君如何?」向壽曰:「孟嘗君自其父田嬰存日,即使主家政,接待賓客。賓客歸之如雲,諸侯咸敬慕之,請於田嬰以為世子。及嗣為薛公,賓客益盛,衣食與己無二,供給繁費,為之破產。士從齊來者,人人以為孟嘗君親己,無有間言。今平原容美人笑躄而不誅,直待賓客離心,乃斬頭以謝,不亦晚乎?」秦王曰:「寡人安得一見孟嘗君,與之同事哉?」向壽曰:「王如欲見孟嘗君,何不召之?」秦王曰:「彼齊相國也,召之安肯來乎?」向壽曰:「王誠以親子弟為質於齊,以請孟嘗君,齊信秦,不敢不遣。王得孟嘗君,即以為相,齊亦必相王之親子弟。秦齊互相,其交必合,然後共謀諸侯不難矣。」秦王曰:「善!」乃以涇陽君悝為質於齊:「願易孟嘗君來秦,使寡人一見其面,以慰飢渴之想。」賓客聞秦召,皆勸孟嘗君必行。時蘇代適為燕使於齊,謂孟嘗君曰:「今代從外來,見土偶人與木偶人相與語,木偶人謂土偶人曰:『天方雨,子必敗矣!奈何!』土偶人笑曰:『我生於土,敗則仍還於土耳。子遭雨漂流,吾不知其所底也!』秦,虎狼之國,楚懷王猶不返,況君乎?若留君不遣,臣不知君之所終矣。」孟嘗君乃辭秦不欲行。匡章言於湣王曰:「秦之效質而求見孟嘗君,欲親齊也。孟嘗君不往,失秦懽矣!雖然,留秦之質,猶為不信秦也。王不如以禮歸涇陽君於秦,而使孟嘗君聘秦,以答秦之禮。如是,則秦王必聽信孟嘗君,而厚於齊。」湣王以為然。謂涇陽君曰:「寡人行將遣相國文,行聘於上國,以候秦王之顏色,豈敢煩貴人為質?」即備車乘送涇陽君還秦,而使孟嘗君行聘於秦。
  孟嘗君同賓客千餘人,車騎百餘乘,西入咸陽,謁見秦王。秦王降階迎之,握手為歡,道平生相慕之意。孟嘗君有白狐裘,毛深二寸,其白如雪,價值千金,天下無雙。以此為私禮,獻於秦王。秦王服此裘入宮,誇於所幸燕姬。燕姬曰:「此裘亦常有,何以足貴?」秦王曰:「狐非數千歲色不白。今之白裘,皆取狐腋下一片,補綴而成。此乃純白之皮,所以貴重,真無價之珍也。齊乃山東大國,故有此珍服耳。」時天氣尚煖,秦王解裘付主藏吏,吩咐珍藏,以俟進御。擇日將立孟嘗君為丞相。樗里疾忌孟嘗君見用,恐奪其相權,乃使其客公孫奭說秦王曰:「田文,齊族也,今相秦,必先齊而後秦。夫以孟嘗君之賢,其籌事無不中,又加以賓客之眾,而借秦權以陰為齊謀,秦其危矣!」秦王以其言問於樗里疾。疾對曰:「奭言是也。」秦王曰:「然則遣之乎?」疾對曰:「孟嘗君居秦月餘,其賓客千人,盡已得秦鉅細之事,若遣之歸齊,終為秦害,不如殺之。」秦王惑其言,命幽孟嘗君於館舍。涇陽君在齊時,孟嘗君待之甚厚,日具飲食,臨行,復餽以寶器數事,涇陽君甚德之。至是,聞秦王之謀,私見孟嘗君言其事。孟嘗君懼而問計。涇陽君曰:「王計尚未決也。宮中有燕姬者,最得王心,所言必從。君攜有重器,吾為君進於燕姬,求其一言,放君還國,則禍可免矣。」孟嘗君以白璧二雙,託涇陽君獻於燕姬求解。燕姬曰:「妾甚愛白狐裘,聞山東大國有之,若有此裘,妾不惜一言,不願得璧也。」涇陽君回報孟嘗君。孟嘗君曰:「只有一裘,已獻秦王,何可復得?」遍問賓客:「有能復得白狐裘者否?」眾皆束手莫對。最下坐有一客,自言:「臣能得之。」孟嘗君曰:「子有何計得裘?」客曰:「臣能為狗盜。」孟嘗君笑而遣之。客是夜裝束如狗,從竇中潛入秦宮庫藏,為狗吠聲。主藏吏以為守狗,不疑。客伺吏睡熟,取身邊所藏鑰匙,逗開藏櫃,果得白狐裘,遂盜之以出,獻於孟嘗君。孟嘗君使涇陽君轉獻燕姬,燕姬大悅。值與王夜飲方懽,遂進言曰:「妾聞齊有孟嘗君,天下之大賢也!孟嘗君方為齊相,不欲來秦,秦請而致之,不用則已矣,乃欲加誅?夫請人國之相,而無故誅之,又有戮賢之名,妾恐天下賢士,將裹足而避秦也!」秦王曰:「善。」明日御殿,即命具車馬,給驛券,放孟嘗君還齊。孟嘗君曰:「吾僥倖燕姬之一言,得脫虎口,萬一秦王中悔,吾命休矣。」客有善為偽券者,為孟嘗君易券中名姓,星馳而去。至函谷關,夜方半,關門下鑰已久。孟嘗君慮追者或至,急欲出關。關開閉,俱有常期,人定即閉,雞鳴始開。孟嘗君與賓客咸擁聚關內,心甚惶迫。忽聞雞鳴聲自客隊中出。孟嘗君怪而視之,乃下客一人,能效雞聲者。於是群雞盡鳴。關吏以為天且曉,即起驗券開關。孟嘗君之眾,復星馳而去。謂二客曰:「吾之得脫虎口,乃狗盜雞鳴之力也!」眾賓客自愧無功,從此不敢怠慢下坐之客。髯翁有讚曰:
    明珠彈雀,不如泥丸;白璧療飢,不如壺餐。狗吠裘得,雞鳴關啟;雖為聖賢,不如彼鄙。細流納海,累塵成岡;用人惟器,匆陋孟嘗。
樗里疾聞孟嘗君得放歸國,即趨入朝,見昭襄王曰:「王即不殺田文,亦宜留以為質,奈何遣之?」秦王大悔,即使人馳急傳追孟嘗君,至函谷關,索出客籍閱之,無齊使田文姓名。使者曰:「得無從間道,尚未至乎?」候半日,杳無影響。乃言孟嘗君狀貌及賓客車馬之數。關吏曰:「若然,則今早出關者是矣。」使者曰:「還可追否?」關吏曰:「其馳如飛,今已去百里之遠,不可追也。」使者乃還報秦王。王嘆曰:「孟嘗君有鬼神不測之機,果天下賢士也!」後秦王索狐白裘於主藏吏不得,及見燕姬服之,因叩其故,知其為孟嘗君之客所盜,復嘆曰:「孟嘗君門下,如通都之市,無物不有。吾秦國未有其比!」竟以裘賜燕姬,不罪主藏吏。不知孟嘗君歸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44:52

第九十四回     馮驩彈鋏客孟嘗 齊王糾兵伐桀宋

  話說孟嘗君自秦逃歸,道經於趙,平原君趙勝,出迎於三十里外,極其恭敬。趙人素聞人傳說孟嘗之名,未見其貌,至是,爭出觀之。孟嘗君身材短小,不踰中人。觀者或笑曰:「始吾慕孟嘗君,以為天人,必魁然有異。今觀之,但渺小丈夫耳!」和而笑者復數人。是夜,凡笑孟嘗君者皆失頭。平原君心知孟嘗門客所為,不敢問也。
  再說齊湣王既遣孟嘗君往秦,如失左右手,恐其遂為秦用,深以為憂。乃聞其逃歸,大喜,仍用為相國,賓各歸者益眾。乃置為客舍三等:上等曰「代舍」,中等曰「幸舍」,下等曰「傳舍」。代舍者,言其人可以自代也;上客居之,食肉乘輿。幸舍者,言其人可任用也;中客居之,但食肉不乘輿。傳舍者,脫粟之飯,免其飢餒;出入聽其自便,下客居之。前番雞鳴狗盜及偽券有功之人,皆列於代舍。所收薛邑俸人,不足以給賓客,乃出錢行債於薛,歲收利息,以助日用。一日,有一漢子,狀貌修偉,衣敝褐,躡草屨,自言姓馮,名驩,齊人,求見孟嘗君。孟嘗君揖之與坐,問曰:「先生下辱,有以教文乎?」驩曰:「無也。竊聞君好士,不擇貴賤,故不揣以貧身自歸耳。」孟嘗君命置傳舍。十餘日,孟嘗君問於傳舍長曰:「新來客何所事?」傳舍長答曰:「馮先生貧甚,身無別物,止存一劍;又無劍囊,以蒯緱繫之於腰間,食畢,輙彈其劍而歌曰:『長鋏歸來兮,食無魚!』」孟嘗君笑曰:「是嫌吾食儉也。」乃遷之於幸舍,食魚肉。仍使幸舍長候其舉動:「五日後,來告我。」居五日,幸舍長報曰:「馮先生彈劍而歌如故,但其辭不同矣。曰:『長鋏歸來兮,出無車!』」孟嘗君驚曰:「彼欲為我上客乎?其人必有異也。」又遷之代舍。復使代舍長伺其歌否。驩乘車日出夜歸,又歌曰:「長鋏歸來兮,無以為家!」代舍長詣孟嘗君言之。孟嘗君蹙額曰:「客何無饜之甚乎?」更使伺之,驩不復歌矣。居一年有餘,主家者來告孟嘗君:「錢穀只勾一月之需。」孟嘗君查貸券,民間所負甚多,乃問左右曰:「客中誰能為我收債於薛者?」代舍長進曰:「馮先生不聞他長,然其人似忠實可任。向者自請為上客,君其試之。」孟嘗君請馮驩與言收債之事。馮驩一諾無辭,遂乘車至薛,坐於公府。薛民萬戶,多有貸者,聞薛公使上客來徵息,時輸納甚眾,計之得息錢十萬。馮驩將錢多市牛酒,預出示:「凡負孟嘗君息錢者,勿論能償不能償,來日悉會府中驗券。」百姓聞有牛酒之犒,皆如期而來。馮驩一一勞以酒食,勸使酣飽。因而旁觀,審其中貧富之狀,盡得其實。食畢,乃出券與合之,度其力饒,雖一時不能,後可相償者,與為要約,載於券上;其貧不能償者,皆羅拜哀乞寬期。馮驩命左右取火,將貧券一笥,悉投火中燒之,謂眾人曰:「孟嘗君所以貸錢於民者,恐爾民無錢以為生計,非為利也。然君之食客數千,俸食不足,故不得已而徵息以奉賓客。今有力者更為期約,無力者焚券蠲免。君之施德於爾薛人,可謂厚矣。」百姓皆叩頭歡呼曰:「孟嘗君真吾父母也!」早有人將焚券事報知孟嘗君。孟嘗君大怒,使人催召驩,驩空手來見,孟嘗君假意問曰:「客勞苦,收債畢乎?」驩曰:「不但為君收債,且為君收德!」孟嘗君色變,讓之曰:「文食客三千人,俸食不足,故貸錢於薛,冀收餘息,以助公費。聞客得息錢,多具牛酒,與眾樂飲,復焚券之半,猶曰『收德』,不知所收何德也?」驩對曰:「君請息怒,容備陳之。負債者多,不具牛酒為歡,眾疑,不肯齊赴,無以驗其力之饒乏。力饒者與為期約。其乏者雖嚴責之,亦不能償;久而息多,則逃亡耳。區區之薛,君之世封,其民乃君所與共安危者也。今焚無用之券,以明君之輕財而愛民。仁義之名,流於無窮,此臣所謂為君收德者矣。」孟嘗君迫於客費,心中殊不以為然,然已焚券,無可奈何,勉為放顏,揖而謝之。史臣有詩云:
    逢迎言利號佳賓,焚券先虞觸主嗔;空手但收仁義返,方知彈鋏有高人。
  卻說秦昭襄王悔失孟嘗君,又見其作用可駭,想道:「此人用於齊國,終為秦害!」乃廣布謠言,流於齊國,言:「孟嘗君名高天下,天下知有孟嘗君,不知有齊王,不日孟嘗君且代齊矣!」又使人說楚頃襄王曰:「向者六國伐秦,齊兵獨後,因楚王自為從約長,孟嘗君不服,故不肯同兵。及懷王在秦,寡君欲歸之,孟嘗君使人勸寡君勿歸懷王;以太子見質於齊,欲秦殺懷王,彼得留太子以要地於齊;故太子幾不得歸,而懷王竟死於秦。寡君之得罪於楚,皆孟嘗君之故也。寡君以楚之故,欲得孟嘗君而殺之,會逃歸不獲。今復為齊相專權,旦暮篡齊,秦楚自此多事矣。寡君願悔前之禍,與楚結好,以女為楚王婦,共備孟嘗君之變。幸大王裁聽!」楚王惑其言,竟通和於秦,迎秦王之女為夫人,亦使人布流言於齊。齊湣王疑之,遂收孟嘗君相印,黜歸於薛。賓客聞孟嘗君罷相,紛紛散去;惟馮驩在側,為孟嘗君御車。未至薛,薛百姓扶老攜幼相迎,爭獻酒食,問起居。孟嘗君謂驩曰:「此先生所謂為文收德者也!」馮驩曰:「臣意不止於此。倘借臣以一乘之車,必令君益重於國,而俸邑益廣。」孟嘗君曰:「惟先生命!」
  過數日,孟嘗君具車馬及金幣,謂馮驩曰:「聽先生所往。」馮驩駕車,西入咸陽,求見昭襄王,說曰:「士之游秦者,皆欲強秦而弱齊;其游齊者,皆欲強齊而弱秦。秦與齊勢不兩雄,其雄者,乃得天下。」秦王曰:「先生何策可使秦為雄而不為雌乎?」馮驩曰:「大王知齊之廢孟嘗君否?」秦王曰:「寡人曾聞之,而未信也。」馮驩曰:「齊之所以重於天下者,以有孟嘗君之賢也。今齊王惑於讒毀,一旦收其相印,以功為罪,孟嘗君怨齊必深,乘其懷怨之時,而秦收之以為用,則齊國之陰事,以將盡輸於秦,用以謀齊,齊可得也,豈特為雄而已哉?大王急遣使,載重幣,陰迎孟嘗君於薛,時不可失!萬一齊王悔悟而復用之,則兩國之雌雄未可定矣。」時樗里疾方卒,秦王急欲得賢相,聞驩言大喜,乃飾良車十乘,黃金百鎰,命使者以丞相之儀從,迎孟嘗君。馮驩曰:「臣請為大王先行報孟嘗君,使之束裝,毋淹來使。」馮驩疾驅至齊,未暇見孟嘗君,先見齊王,說曰:「齊秦之互為雌雄,王所知也。得人者為雄,失人者為雌。今臣聞道路之言,秦王幸孟嘗君之廢,陰遣良車十乘,黃金百鎰,迎孟嘗君為相。倘孟嘗君西入相秦,反其為齊謀者以為秦謀,則雄在秦,而臨淄即墨危矣!」湣王色動,問曰:「然則如何?」馮驩曰:「秦使旦暮且至薛,大王乘其未至,先復孟嘗君相位,更其邑封,孟嘗君必喜而受之。秦使者雖強,豈能不告於王,而擅迎人之相國哉?」湣王曰:「善。」然口雖答應,意未深信。使人至境上,探其虛實,只見車騎紛紛而至,詢之,果秦使也。使者連夜奔告湣王,湣王即命馮驩,持節迎孟嘗君,復其相位,益封孟嘗君千戶。秦使者至薛,聞孟嘗君已復相齊,乃轉轅而西。孟嘗君既復相位,前賓客去者復歸。孟嘗君謂馮驩曰:「文好客無敢失禮,一日罷相,客皆棄文而去;今賴先生之力,得復其位,諸客有何面目復見文乎?」馮驩答曰:「夫榮辱盛衰,物之常理。君不見大都之市乎?旦則側肩爭門而入,日暮為墟矣,為所求不在焉。夫富貴多士,貧賤寡交,事之常也。君又何怪乎?」孟嘗君再拜曰:「敬聞命矣。」乃待客如初。
  是時,魏昭王與韓釐王奉周王之命,「合從」伐秦。秦使白起將兵迎之,大戰於伊闕,斬首二十四萬,虜韓將公孫喜,取武遂地二百里;遂伐魏,取河東地四百里。昭襄王大喜;以七國皆稱王,不足為異,欲別立帝號,以示貴重,而嫌於獨尊,乃使人言於齊湣王曰:「今天下相王,莫知所歸。寡人意欲稱西帝,以主西方;尊齊為東帝,以主東方;平分天下,大王以為何如?」湣王意未決,問於孟嘗君。孟嘗君曰:「秦以強橫見惡於諸侯,王勿效之。」踰一月,秦復遣使至齊,約共伐趙。適蘇代自燕復至,湣王先以並帝之事,請教於代。代對曰:「秦不致帝於他國,而獨致於齊,所以尊齊也。卻之,則拂秦之意,直受之,則取惡於諸侯。願王受之而勿稱。使秦稱之,而西方之諸侯奉之,王乃稱帝,以王東方,未晚也;使秦稱之,而諸侯惡之,王因以為秦罪。」湣王曰:「敬受教。」又問:「秦約伐趙,其事何如?」蘇代曰:「兵出無名,事故不成。趙無罪而伐之,得地則為秦利,齊無與焉。今宋方無道,天下號為桀宋。王與其伐趙,不如伐宋,得其地可守,得其民可臣,而又有誅暴之名,此湯武之舉也。」湣王大悅,乃受帝號而不稱。厚待秦使,而辭其伐趙之請。秦昭襄王稱帝纔二月,聞齊仍稱王,亦去帝號,不敢稱。
  話分兩頭。卻說宋康王乃宋辟公辟兵之子,剔成之弟,其母夢徐偃王來託生,因名曰偃。生有異相,身長九尺四寸,面闊一尺三寸,目如巨星,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鐵鉤。於周顯王四十一年,逐其兄剔成而自立。立十一年,國人探雀巢,得蛻卵,中有小鸇,以為異事,獻於君偃。偃召太史占之。太史布卦奏曰:「小而生大,此反弱為強,崛起霸王之象。」偃喜曰:「宋弱甚矣,寡人不興之,更望何人。」乃多檢壯丁,親自訓練,得勁兵十萬餘。東伐齊,取五城;南敗楚,拓地三百餘里;西又敗魏軍,取二城;滅滕,有其地。因遣使通好於秦,秦亦遣使報之。自是宋號強國,與齊、楚、三晉相並。偃遂稱為宋王。自謂天下英雄,無與為比,欲速就霸王之業。每臨朝,輙令群臣齊呼萬歲。堂上一呼,堂下應之,門外侍衛亦俱應之,聲聞數里。又以革囊盛牛血,懸於高竿,挽弓射之。弓強矢勁,射透革囊,血雨從空亂灑,使人傳言於市曰:「我王射天得勝。」欲以恐嚇遠人。又為長夜之飲,以酒強灌群臣,而陰使左右以熱水代酒自飲。群臣量素洪者,皆潦倒大醉,不能成禮;惟康王惺然。左右獻諛者,皆曰:「君王酒量如海,飲千石不醉也。」又多取婦人為淫樂,一夜御數十女,使人傳言:「宋王精神兼數百人,從不倦怠。」以此自炫。一日,游封父之墟,遇見採桑婦甚美,築青陵之臺以望之。訪其家,乃舍人韓憑之妻息氏也。王使人喻憑以意,使獻其妻。憑與妻言之,問其願否。息氏作詩以對曰:
    南山有鳥,北山張羅;鳥自高飛,羅當奈何?
宋王慕息氏不已,使人即其家奪之。韓憑見息氏升車而去,心中不忍,遂自殺。宋王召息氏共登青陵臺,謂之曰:「我宋王也,能富貴人,亦能生殺人。況汝夫已死,汝何所歸?若從寡人,當立為王后。」息氏復作詩以對曰:
    鳥有雌雄,不逐鳳凰;妾是庶人,不樂宋王。
宋王曰:「卿今已至此,雖欲不從寡人,不可得也!」息氏曰:「容妾沐浴更衣,拜辭故夫之魂,然後侍大王巾櫛耳。」宋王許之。息氏沐浴更衣訖,望空再拜,遂從臺上自投於地。宋王急使人攬其衣,不及,視之,氣已絕矣。簡其身畔,於裙帶得書一幅,書云:「死後,乞賜遺骨與韓憑合葬於一塚,黃泉感德!」宋王大怒,故為二塚,隔絕埋之,使其東西相望,而不相親。埋後三日,宋王還國。忽一夜,有文梓木生於二塚之傍,旬日間,木長三丈許,其枝自相附結成連理。有鴛鴦一對,飛集於枝上,交頸悲鳴。里人哀之曰:「此韓憑夫婦之魂所化也!」遂名其樹曰「相思樹」。髯仙有詩嘆云:
    相思樹上兩鴛鴦,千古情魂事可傷!莫道威強能奪志,婦人執性抗君王。
群臣見宋王暴虐,多有諫者。宋王不勝其瀆,乃置弓矢於座側,凡進諫者,輒引弓射之。嘗一日間射殺景成、戴烏、公子勃等三人。自是舉朝莫敢開口。諸侯號曰桀宋。
  時齊湣王用蘇代之說,遣使於楚魏,約共攻宋,三分其地。兵既發,秦昭王聞之,怒曰:「宋新與秦懽,而齊伐之,寡人必救宋,無再計。」齊湣王恐秦兵救宋,求於蘇代。代曰:「臣請西止秦兵,以遂王伐宋之功。」乃西見秦王曰:「齊今伐宋矣,臣敢為大王賀。」秦王曰:「齊伐宋,先生何以賀寡人乎?」蘇代曰:「齊王之強暴,無異於宋。今約楚魏而攻宋,其勢必欺楚魏。楚魏受其欺,必向西而事秦。是秦損一宋以餌齊,而坐收楚魏之二國也,王何不利焉?敢不賀乎?」秦王曰:「寡人欲救宋何如?」代答曰:「桀宋犯天下之公怒,天下皆幸其亡,而秦獨救之,眾怒且移於秦矣。」秦王乃罷兵不救宋。齊師先至宋郊,楚魏之兵亦陸續來會。齊將韓聶,楚將唐昧,魏將芒卯,三人做一處商議。唐昧曰:「宋王志大氣驕,宜示弱以誘之。」芒卯曰:「宋王淫虐,人心離怨,我三國皆有喪師失地之恥,宣傳檄文,布其罪惡,以招故地之民,必有反戈而向宋者。」韓聶曰:「二君之言皆是也。」乃為檄數桀宋十大罪。一、逐兄篡位,得國不正;二、滅滕兼地,桀強凌弱;三、好攻樂戰,侵犯大國;四、革囊射天,得罪上帝;五、長夜酣飲,不恤國政;六、奪人妻女,淫蕩無恥;七、射殺諫臣,忠良結舌;八、僭擬王號,妄自尊大;九、獨媚強秦,結怨鄰國;十、慢神虐民,全無君道。檄文到處,人心聳懼,三國所失之地,其民不樂附宋,皆逐其官吏,登城自守,以待來兵。於是所向皆捷,直逼睢陽。宋王偃大閱車徒,親領中軍,離城十里結營,以防攻突。韓聶先遣部下將閭丘儉,以五千人挑戰。宋兵不出。閭丘儉使軍士聲洪者數人,登轈車朗誦桀宋十罪。宋王偃大怒,命將軍盧曼出敵。略戰數合,閭丘儉敗走,盧曼追之,儉盡棄其車馬器械,狼狽而奔。宋王偃登壘,望見齊師已敗,喜曰:「敗齊一軍,則楚魏俱喪氣矣!」乃悉師出戰,直逼齊營。韓聶又讓一陣,退二十里下寨,卻教唐昧芒卯二軍,左右取路,抄出宋王大營之後。
  次日,宋王偃只道齊兵已不能戰,拔寨都進,直攻齊營。閭丘儉打著韓聶旗號,列陣相持。自辰至午,合戰三十餘次。宋王果然英勇,手斬齊將二十餘員,兵士死者百餘人。宋將盧曼亦死於陣。閭丘儉復大敗而奔,委棄車仗器械無數。宋兵爭先掠取。忽有探子報道:「敵兵襲攻睢陽城甚急!探是楚魏二國軍馬。」宋王大怒,忙教整隊回軍。行不上五里,刺斜裏一軍突出,大叫:「齊國上將韓聶在此!無道昏君,還不速降!」宋王左右將戴直屈志高,雙車齊出。韓聶大展神威,先將屈志高斬於車下。戴直不敢交鋒,保護宋王,且戰且走。回至睢陽城下,守將公孫拔認得自家軍馬,開門放入。三國合兵攻打,晝夜不息。忽見塵頭起處,又有大軍到來,乃是齊湣王恐韓聶不能成功,親帥大將王蠋太史敫等,引生軍三萬前來,軍勢益壯。宋軍知齊王親自領兵,人人喪膽,個個灰心。又兼宋王不恤士卒,晝夜驅率男女守瞭,絕無恩賞,怨聲籍籍。戴直言於王偃曰:「敵勢猖狂,人心已變,大王不如棄城,權避河南,更圖恢復。」宋王此時,一片圖王定霸之心,化為秋水,嘆息了一回,與戴直半夜棄城而遁。公孫拔遂喼起降旗,迎湣王入城。湣王安撫百姓,一面令諸軍追逐宋王。宋王走至溫邑,為追兵所及,先擒戴直斬之。宋王自投於神農澗中,不死,被軍士牽出,斬首,傳送睢陽。齊、楚、魏遂共滅宋國,三分其地。楚魏之兵既散,湣王曰:「伐宋之役,齊力為多;楚魏安得受地?」遂引兵銜枚尾唐昧之後,襲敗楚師於重丘。乘勝逐北,盡收取淮北之地。又西侵三晉,屢敗其軍。楚魏恨湣王之負約,果皆遣使附秦,秦反以為蘇代之功矣。湣王既兼有宋地,氣益驕恣,使嬖臣夷維,往合衛、魯、鄒三國之君,要他稱臣入朝。三國懼其侵伐,不敢不從。湣王曰:「寡人殘燕滅宋,闢地千里;敗梁割楚,威加諸侯。魯衛盡已稱臣,泗上無不恐懼。旦晚提一旅兼并二周,遷九鼎於臨淄,正號天子,以令天下,誰敢違者!」孟嘗君田文諫曰:「宋王偃惟驕,故齊得而乘之,願大王以宋為戒!夫周雖微弱,然號為共主。七國攻戰,不敢及周,畏其名也。大王前去帝號不稱,天下以此多齊之讓。今忽萌代周之志,恐非齊福!」湣王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桀紂非其主乎?寡人何不如湯武?惜子非伊尹太公耳!」於是復收孟嘗君相印。
  孟嘗君懼誅,乃與其賓客走大梁,依公子無忌以居。那公子無忌,乃是魏昭王之少子,為人謙恭好士,接人惟恐不及。嘗朝膳,有一鳩為鷂所逐,急投案下,無忌蔽之,視鷂去,乃縱鳩。誰知鷂隱於屋脊,見鳩飛出,逐而食之。無忌自咎曰:「此鳩避患而投我,乃竟為鷂所殺,是我負此鳩也!」竟日不進膳。令左右捕鷂,共得百餘頭,各置一籠以獻。無忌曰:「殺鳩者止一鷂,吾何可累及他禽!」乃按劍於籠上,祝曰:「不食鳩者,向我悲鳴,我則放汝。」群鷂皆悲鳴。獨至一籠,其鷂低頭不敢仰視,乃取而殺之。遂開籠放其餘鷂。聞者嘆曰:「魏公子不忍負一鳩,忍負人乎?」由是士無賢愚,歸之如市。食客亦三千餘人,與孟嘗君平原君相亞。
  魏有隱士,姓侯名嬴,年七十餘,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無忌聞其素行修潔,且好奇計,里中尊敬之,號為侯生。於是駕車往拜,以黃金二十鎰為贄。侯生謝曰:「嬴安貧自守,不妄受人一錢,今且老矣,寧為公子而改節乎?」無忌不能強。欲尊禮之,以示賓客,乃置酒大會。是日,魏宗室將相諸貴客畢集堂中,坐定,獨虛左第一席。無忌命駕親往夷門,迎侯生赴會。侯生登車,無忌揖之上坐,生略不謙遜。無忌執轡在傍,意甚恭敬。侯生又謂無忌曰:「臣有客朱亥,在市屠中,欲往看之,公子能枉駕同一往否?」無忌曰:「願與先生偕往。」即命引車枉道入市。及屠門,侯生曰:「公子暫止車中,老漢將下看吾客。」侯生下車,入亥家,與亥對坐肉案前,絮語移時。侯生時時睨視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略無倦怠。時從騎數十餘,見侯生絮語不休,厭之,多有竊罵者。侯生亦聞之,獨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與朱亥別,復登車,上坐如故。無忌以午牌出門,比回府,已申末矣。諸貴客見公子親往迎客,虛左以待,正不知甚處有名的遊士,何方大國的使臣,俱辦下一片敬心伺候。及久不見到,各各心煩意懶。忽聞報說:「公子迎客已至。」眾貴客敬心復萌,俱起坐出迎,睜眼相看。及客到,乃一白鬚老者,衣冠敝陋,無不駭然。無忌引侯生遍告賓客。諸貴客聞是夷門監者,意殊不以為然。無忌揖侯生就首席,侯生亦不謙讓。酒至半酣,無忌手捧金巵為壽於侯生之前。侯生接巵在手,謂無忌曰:「臣乃夷門抱關吏也。公子枉駕下辱,久立市中,毫無怠色。又尊臣於諸貴之上,於臣似為過分。然所以為此,欲成公子下士之名耳!」諸貴客皆竊笑。席散,侯生遂為公子上客。侯生因薦朱亥之賢,無忌數往候見,朱亥絕不答拜。無忌亦不以為怪,其折節下士如此。今日孟嘗君至魏,獨依無忌,正合著古語:「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八個字,自然情投意合。孟嘗君原與趙平原君公子勝交厚,因使無忌結交於趙勝。無忌將親姊嫁於平原君為夫人。於是魏趙通好,而孟嘗君居間為重。齊湣王自孟嘗君去後,益自驕矜,日夜謀代周為天子。時齊境多怪異:天雨血,方數百里,沾人衣,腥臭難當;又地坼數丈,泉水湧出;又有人當關而哭,但聞其聲,不見其形。由是百姓惶惶,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陳舉先後進諫,且請召還孟嘗君。湣王怒而殺之,陳屍於通衢,以杜諫者。於是王蠋太史敫等,皆謝病棄職,歸隱鄉里。不知湣王如何結果,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6:45:37

第九十五回     說四國樂毅滅齊 驅火牛田單破燕

  話說燕昭王自即位之後,日夜以報齊雪恥為事。弔死問孤,與士卒同甘苦,尊禮賢士,四方豪傑,歸者如市。有趙人樂毅,乃樂羊之孫,自幼好講兵法。當初樂羊封於靈壽,子孫遂家焉。趙主父沙邱之亂,樂毅挈家去靈壽,奔大梁,事魏昭王,不甚信用。聞燕王築黃金臺,招致天下賢士,欲往投之,乃謀出使於燕。見燕昭王說以兵法,燕王知其賢,待以客禮。樂毅謙讓不敢當。燕王曰:「先生生於趙,仕於魏,在燕固當為客。」樂毅曰:「臣之仕魏,以避亂也。大王若不棄微末,請委質為燕臣。」燕王大喜,即拜毅為亞卿,位於劇辛諸人之上。樂毅悉召其宗族居燕,為燕人。其時齊國強盛,侵伐諸侯。昭王深自韜晦,養兵恤民,待時而動。及湣王逐孟嘗君,恣行狂暴,百姓弗堪;而燕國休養多年,國富民稠,士卒樂戰。於是昭王進樂毅而問曰:「寡人銜先人之恨,二十八年於茲矣!常恐一旦溘先朝露,不及剸刃於齊王之腹,以報國恥,終夜痛心。今齊王驕暴自恃,中外離心,此天亡之時。寡人欲起傾國之兵,與齊爭一旦之命,先生何以教之?」樂毅對曰:「齊國地大人眾,士卒習戰,未可獨攻也。王必欲伐之,必與天下共圖之。今燕之比鄰,莫密於趙,王宜首與趙合,則韓必從。而孟嘗君相魏,方恨齊,宜無不聽。如是,而齊可攻也。」燕王曰:「善。」乃具符節,使樂毅往說趙國。
  平原君趙勝為言於惠文王,王許之。適秦國使者在趙,樂毅并說秦使者以伐齊之利。使者還報秦王。秦王忌齊之盛,懼諸侯背秦而事齊,於是復遣使者報趙,願共伐齊之役。劇辛往說魏王,見孟嘗君,孟嘗君果主發兵,復為約韓與共事。俱與訂期。於是燕王悉起國中精銳,使樂毅將之。秦將白起,趙將廉頗,韓將暴鳶,魏將晉鄙,各率一軍,如期而至。於是燕王命樂毅并護五國之兵,號為樂上將軍,浩浩蕩蕩,殺奔齊國。齊湣王自將中軍,與大將韓聶迎戰於濟水之西。樂毅身先士卒,四國兵將,無不賈勇爭奮,殺得齊兵屍橫原野,流血成渠。韓聶被樂毅之弟樂乘所殺。諸軍乘勝逐北,湣王大敗,奔回臨淄,連夜使人求救於楚,許盡割淮北之地為賂;一面檢點軍民,登城設守。秦、魏、韓、趙乘勝,各自分路收取邊城,獨樂毅自引燕軍,長驅深入,所過宣諭威德,齊城皆望風而潰,勢如破竹,大軍直逼臨淄。湣王大懼,遂與文武數十人,潛開北門而遁。行至衛國,衛君郊迎稱臣。既入城,讓正殿以居之,供具甚敬。湣王驕傲,侍衛君不以禮。衛諸臣意不能平,夜往掠其輜重。湣王怒,欲俟衛君來見,責以捕盜。衛君是日竟不朝見,亦不復給廩餼。湣王甚愧,候至日昃餓甚,恐衛君圖己,與夷維數人,連夜逃去。從臣失主,一時皆四散奔走。湣王不一日,逃至魯關,關吏報知魯君。魯君遣使者出迎,夷維謂曰:「魯何以待吾君?」對曰:「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維曰:「吾君,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辟宮,朝夕親視膳於堂下,天子食已,乃退而聽朝,豈止十牢之奉而已!」使者回復魯君,魯君大怒,閉關不納。復至鄒,值鄒君方死,湣王欲入行弔。夷維謂鄒人曰:「天子下弔,主人必背其殯棺,立西階,北面而哭,天子乃於阼階上,南面而弔之。」鄒人曰:「吾國小,不敢煩天子下弔。」亦拒之不受。湣王計窮。夷維曰:「聞莒州尚完,何不往?」乃奔莒州,僉兵城守,以拒燕軍。樂毅遂破臨淄,盡收取齊之財物祭器,并查舊日燕國重器前被齊掠者,大車裝載,俱歸燕國。燕昭王大悅,親至濟上,大犒三軍,封樂毅於昌國,號昌國君。燕昭王返國,獨留樂毅於齊,以收齊之餘城。齊之宗人有田單者,有智術,知兵。湣王不能用,僅為臨淄市椽。燕王入臨淄,城中之人,紛紛逃竄。田單與同宗逃難於安平,盡截去其車軸之頭,略與轂平,而以鐵葉裹軸,務令堅固。人皆笑之。未幾,燕兵來攻安平,城破,安平人復爭竄,乘車者捱擠,多因軸頭相觸,不能疾驅,或軸折車覆,皆為燕兵所獲。惟田氏一宗,以鐵籠堅固,且不礙,竟得脫,奔即墨去訖。樂毅分兵略地,至於畫邑,聞故太傅王蠋家在畫邑,傳令軍中,環畫邑三十里,不許入犯。使人以金幣聘蠋,欲薦於燕王。蠋辭老病,不肯往。使者曰:「上將軍有令:『太傅來,即用為將,封以萬家之邑;不行,且引兵屠邑!』」蠋仰天嘆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齊王疏斥忠諫,故吾退而耕於野。今國破君亡,吾不能存,而又劫吾以兵,吾與其不義而存,不若全義而亡!」遂自懸其頭於樹上,舉身一奮,頸絕而死。樂毅聞之嘆息,命厚葬之,表其墓曰:「齊忠臣王蠋之墓。」樂毅出兵六個月,所攻下齊地共七十餘城,皆編為燕之郡縣,惟莒州與即墨堅守不下。毅乃休兵享士,除其暴令,寬其賦役,又為齊桓公管夷吾立祠設祭,訪求逸民,齊民大悅。樂毅之意,以為齊止二城,在掌握之中,終不能成大事,且欲以恩結之,使其自降,故不極其兵力。──此周赧王三十一年事也。
  卻說楚頃襄王,見齊使者來請救兵,許盡割淮北之地,乃命大將淖齒,率兵二十萬,以救齊為名,往齊受地。謂淖齒曰:「齊王急而求我,卿往彼可相機而行,惟有利於楚,可以便宜從事。」淖齒謝恩而出,率兵從齊湣王于莒州。湣王德淖齒,立以為相國,大權皆歸於齒。齒見燕兵勢盛,恐救齊無功,獲罪二國,乃密遣使私通樂毅,欲弒齊王,與燕中分齊國,使燕人立己為王。樂毅回報曰:「將軍誅無道,以自立功名,桓文之業,不足道也。所請惟命!」淖齒大悅,乃大陳兵於鼓里,請湣王閱兵。湣王既至,遂執而數其罪曰:「齊有亡徵三:雨血者,天以告也;地坼者,地以告也;有人當闕而哭,人以告也。王不知省戒,戮忠廢賢,希望非分。今全齊盡失,而偷生於一城,尚欲何為?」湣王俯首不能答。夷維擁王而哭,淖齒先殺夷維,乃生擢王筋,懸於屋梁之上,三日而後氣絕。湣王之得禍,亦慘矣哉!淖齒回莒州,欲覓王世子殺之,不得。齒乃為表奏燕王,自陳其功,使人送於樂毅,求其轉達。是時莒州與臨淄,陰自相通,往來無禁。
  卻說齊大夫王孫賈,年十二歲,喪父,止有老母。湣王憐而官之。湣王出奔,賈亦從行,在衛相失,不知湣王下處,遂潛自歸家。其老母見之,問曰:「齊王何在?」賈對曰:「兒從王於衛,王中夜逃出,已不知所之矣。」老母怒曰:「汝朝去而晚回,則吾倚門而望。汝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而望。君之望臣,何異母之望子?汝為齊王之臣,王昏夜出走,汝不知其處,尚何歸乎?」賈大愧,復辭老母,蹤跡齊王,聞其在莒州,趨往從之。比至莒州,知齊王已為淖齒所殺。賈乃袒其左肩,呼於市中曰:「淖齒相齊而弒其君,為臣不忠,有願與吾誅討其罪者,依吾左袒。」市人相顧曰:「此人年幼,尚有忠義之心,吾等好義者,皆當從之。」一時左袒者,四百餘人。時楚兵雖眾,皆分屯於城外。淖齒居齊王之宮,方酣飲,使婦人奏樂為歡。兵士數百人,列於宮外。王孫賈率領四百人,奪兵士器仗,殺入宮中,擒淖齒剁為肉醬,因閉城堅守。楚兵無主,一半逃散,一半投降於燕國。
  再說齊世子法章,聞齊王遇變,急更衣為窮漢,自稱臨淄人王立,逃難無歸,投太史敫家為傭工,與之灌園,力作辛苦,無人知其為貴介者。太史敫有女,年及笄,偶遊園中,見法章之貌,大驚曰:「此非常人,何以屈辱於此?」使侍女叩其來歷。法章懼禍,堅不肯吐。太史女曰:「白龍魚服,畏而自隱,異日富貴,不可言也。」時時使侍女給其衣食,久益親近。法章因私露其跡於太史女。女遂與訂夫婦之約,因而私通,舉家俱不知也。
  時即墨守臣病死,軍中無主,欲擇知兵者,推戴為將,而難其人。有人知田單鐵籠得全之事,言其才可將,乃共擁立為將軍。田單身操版鍤,與士卒同操作;宗族妻妾,皆編於行伍之間。城中人畏而愛之。
  再說齊諸臣四散奔逃,聞王蠋死節之事,嘆曰:「彼已告者,尚懷忠義之心,我輩見立齊朝,坐視君亡國破,不圖恢復,豈得為人!」乃共走莒州,投王孫賈,相與訪求世子。歲餘,法章知其誠,乃出自言曰:「我實世子法章也。」太史敫報知王孫賈,乃具法駕迎之,即位,是為襄王。告於即墨,相約為犄角,以拒燕兵。樂毅圍之,三年不克。乃解圍退九里,建立軍壘,令曰:「城中民有出樵採者,聽之,不許擒拿。其有困乏饑餓者食之,寒者衣之。」欲使感恩悅附。不在話下。
  且說燕大夫騎劫,頗有勇力,亦喜談兵,與太子樂資相善,覬得兵權。謂太子曰:「齊王已死,城之不拔者,惟莒與即墨耳。樂毅能於六月間,下齊七十餘城,何難於二邑?所以不肯即拔者,以齊人未附,欲徐以恩威結齊,不久當自立為齊王矣。」太子樂資述其言於昭王。昭王怒曰:「吾先王之仇,非昌國君不能報,即使真欲王齊,於功豈不當耶?」乃笞樂資二十,遣使持節至臨淄,即拜樂毅為齊王。毅感泣,以死自誓,不受命。昭王曰:「吾固知毅之本心,決不負寡人也。」昭王好神仙之術,使方士鍊金石為神丹,服之,久而內熱發病,遂薨。太子樂資嗣位,是為惠王。
  田單每使細作入燕窺覘事情。聞騎劫謀代樂毅,及燕太子被笞之事,嘆曰:「齊之恢復,其在燕後王乎!」及燕惠王立,田單使人宣言於燕國曰:「樂毅久欲王齊,以受燕先王厚恩,不忍背,故緩攻二城,以待其事。今新王即位,且與即墨連和,齊人所懼,惟恐他將來,則即墨殘矣。」燕惠王久疑樂毅,及聞流言與騎劫之言相合,因信為然。乃使騎劫往代樂毅,而召毅歸國。毅恐見誅,曰:「我趙人也。」遂棄其家,西奔趙國。趙王封樂毅於觀津,號望諸君。騎劫既代將,盡改樂毅之令,燕軍俱憤怨不服。騎劫住壘三日,即率師往攻即墨,圍其城數匝,城中設守愈堅。田單晨起謂城中人曰:「吾夜來夢見上帝告我云:齊當復興,燕當即敗。不日當有神人為我軍師,戰無不克。」有一小卒悟其意,趨近單前,低語曰:「臣可以為師否?」言畢,即疾走。田單急起持之,謂人曰:「吾夢中所見神人,即此是也!」乃為小卒易衣冠,置之幕中上坐,北面而師事之。小卒曰:「臣實無能。」田單曰:「子勿言。」因號為「神師」。每出一約束,必稟命於神師而行。謂城中人曰:「神師有令:『凡食者必先祭其先祖於庭,當得祖宗陰力相助。』」城中人從其教。飛鳥見庭中祭品,悉翔舞下食。如此早暮二次,燕軍望見,以為怪異。聞有神君下教,因相與傳說,謂齊得天助,不可敵,敵之違天,皆無戰心。單復使人揚樂毅之短曰:「昌國君太慈,得齊人不殺,故城中不怕。若劓其鼻而置之前行,即墨人苦死矣!」騎劫信之,將降卒盡劓其鼻。城中人見降者割鼻,大懼,相戒堅守,惟恐為燕人所得。田單又揚言:「城中人家,墳墓皆在城外,倘被燕人發掘,奈何?」騎劫又使兵卒盡掘城外墳墓,燒死人,暴骸骨。即墨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欲食燕人之肉。相率來軍門,請出一戰,以報祖宗之仇。田單知士卒可用,乃精選強壯者五千人,藏匿於民間,其餘老弱,同婦女輪流守城。遣使送款於燕軍,言:「城中食盡,將以某日出降。」騎劫謂諸將曰:「我比樂毅何如?」諸將皆曰:「勝毅多倍!」軍中悉踴躍呼:「萬歲!」田單又收民間金得千鎰,使富家私遺燕將,囑以城下之日,求保全家小。燕將大喜,受其金,各付小旗,使插於門上,以為記認。全不准備,呆呆的只等田單出降。單乃使人收取城中牛共千餘頭,製為絳繒之衣,畫以五色龍文,披於牛體,將利刃束於牛角,又將麻葦灌下膏油,束於牛尾,拖後如巨帚,於約降前一日,安排停當。眾人皆不解其意。田單椎牛具酒,候至日落黃昏,召五千壯卒飽食,以五色塗面,各執利器,跟隨牛後。使百姓鑿城為穴,凡數十處,驅牛從穴中出,用火燒其尾帚。火熱漸迫牛尾,牛怒,直奔燕營。五千壯卒,銜枚隨之。燕軍信為來日受降入城,方夜,皆安寢。忽聞馳驟之聲,從夢中驚起,那帚炬千餘,光明照耀,如同白日,望之皆龍文五采,突奔前來,角刃所觸,無不死傷,軍中擾亂。那一夥壯卒,不言不語,大刀闊斧,逢人便砍,雖只五千個人,慌亂之中,恰像幾萬一般。況且向來聽說神師下教,今日神頭鬼臉,不知何物,田單又親率城中人鼓噪而來,老弱婦女,皆擊銅器為聲,震天動地,一發膽都嚇破了,腳都嚇軟了,那個還敢相持!真個人人逃竄,個個奔忙,自相蹂踏,死者不計其數。騎劫乘車落荒而走,正遇田單,一戟刺死,燕軍大敗。──此周赧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詩云:
    火牛奇計古今無,畢竟機乘騎劫愚;假使金臺不易將,燕齊勝負竟何如?
田單整頓隊伍,乘勢追逐,戰無不克。所過城邑,聞齊兵得勝,燕將已死,盡皆叛燕而歸齊。田單兵勢日盛,掠地直逼河上,抵齊北界,燕所下七十餘城,復歸於齊。眾軍將以田單功大,欲奉為王。田單曰:「太子法章自在莒州,吾疏族,安敢自立?」於是迎法章於莒。王孫賈為法章御車,至於臨淄,收葬湣王,擇日告廟臨朝。襄王謂田單曰:「齊國危而復安,亡而復存,皆叔父之功也!叔父知名始於安平,今封叔父為安平君,食邑萬戶。」王孫賈拜爵亞卿。迎太史女為后,是為君王后。那時太史敫方知其女先以身許法章,怒曰:「汝不取媒而自嫁,非吾種也!」終身誓不復相見。齊襄王使人益其官祿,皆不受。惟君王后歲時遣人候省,未嘗缺禮。此是後話。
  時孟嘗君在魏,讓相印於公子無忌。魏封無忌為信陵君。孟嘗君退居於薛,比於諸侯,與平原君信陵君相善。齊襄王畏之,復遣使迎為相國。孟嘗君不就。於是與之連和通好,孟嘗君往來於齊魏之間。其後,孟嘗君死,無子,諸公子爭立。齊魏共滅薛,分其地。
  再說燕惠王自騎劫兵敗,方知樂毅之賢,悔之無及。使人遺毅書謝過,欲招毅還國。毅答書不肯歸。燕王恐趙用樂毅以圖燕,乃復以毅子樂間,襲封昌國君,毅從弟樂乘為將軍,並貴重之。毅遂合燕趙之好,往來其間。二國皆以毅為客卿。毅終於趙。時廉頗為趙大將,有勇,善用兵,諸侯皆憚之。秦兵屢侵趙境,賴廉頗力拒,不能深入。秦乃與趙通好。不知後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6 10:19:06

第九十六回     藺相如兩屈秦王 馬服君單解韓圍

  卻說趙惠文王寵用一個內侍,姓繆名賢,官拜宦者令,頗干預政事。忽一日,有外客以白璧來求售,繆賢愛其玉色光潤無瑕,以五百金得之,以示玉工。玉工大驚曰:「此真和氏之璧也!楚相昭陽因宴會偶失此璧,疑張儀偷盜,捶之幾死,張儀以此入秦。後昭陽懸千金之賞,購求此璧,盜者不敢出獻,竟不可得。今日無意中落於君手,此乃無價之寶,須什襲珍藏,不可輕示於人也。」繆賢曰:「雖然,良玉何以遂為無價?」玉工曰:「此玉置暗處,自然有光,能卻塵埃,辟邪魅,名曰『夜光之璧』。若置之座間,冬月則煖,可以代爐,夏月則涼,百步之內,蠅蚋不入。有此數般奇異,他玉不及,所以為至寶。」繆賢試之,果然。乃製為寶櫝,藏於內笥。早有人報知趙王,言:「繆中侍得和氏璧。」趙王問繆賢取之,賢愛璧不即獻。趙王怒,因出獵之便,突入賢家,搜其室,得寶櫝,收之以去。繆賢恐趙王治罪誅之,欲出走。其舍人藺相如牽衣問曰:「君今何往?」賢曰:「吾將奔燕。」相如曰:「君何以受知於燕王,而輕身往投也?」繆賢曰:「吾昔年嘗從大王與燕王相會於境上,燕王私握吾手曰:『願與君結交。』以此相知,故欲往。」相如諫曰:「君誤矣!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得寵於趙王,故燕王欲與君結交。非厚君也,因君以厚於趙王也。今君得罪於王,亡命走燕,燕畏趙王之討,必將束縛君以媚於趙王,君其危矣。」繆賢曰:「然則如何?」相如曰:「君無他大罪,惟不早獻璧耳!若肉袒負斧鑕,叩首請罪,王必赦君。」繆賢從其計,趙王果赦賢不誅。賢重相如之智,以為上客。
  再說玉工偶至秦國,秦昭襄王使之治玉,玉工因言及和氏之璧,今歸於趙。秦王問:「此璧有甚好處?」玉工如前誇獎。秦王想慕之甚,思欲一見其璧。時昭襄王之母舅魏冉為丞相,進曰:「王欲見和璧,何不以酉陽十五城易之?」秦王訝曰:「十五城,寡人所惜也,奈何易一璧哉?」魏冉曰:「趙之畏秦久矣!大王若以城易璧,趙不敢不以璧來,來則留之。是易城者名也,得璧者實也。王何患失城乎?」秦王大喜,即為書致趙王,命客卿胡傷為使。書略曰:
    寡人慕和氏璧有日矣,未得一見。聞君王得之,寡人不敢輕請,願以酉陽十五城奉酬。惟君王許之。
趙王得書,召大臣廉頗等商議。欲予秦,恐其見欺,璧去城不可得;欲勿予,又恐觸秦之怒。諸大臣或言不宜與,或言宜與,紛紛不決。李克曰:「遣一智勇之士,懷璧以往;得城則授璧於秦,不得城仍以璧歸趙,方為兩全。」趙王目視廉頗,頗俛首不語。宦者令繆賢進曰:「臣有舍人姓藺名相如,此人勇士,且有智謀。若求使秦,無過此人。」趙王即命繆賢召藺相如至,相如拜謁已畢,趙王問曰:「秦王請以十五城易寡人之璧,先生以為可許否?」相如曰:「秦強趙弱,不可不許。」趙王曰:「倘璧去城不可得,如何?」相如對曰:「秦以十五城易璧,價厚矣。如是趙不許璧,其曲在趙。趙不待入城而即獻璧,禮恭矣。如是而秦不予城,其曲在秦。」趙王曰:「寡人欲求一人使秦,保護此璧。先生能為寡人一行乎?」相如曰:「大王必無其人,臣願奉璧以往。若城入於趙,臣當以璧留秦;不然,臣請完璧歸趙。」趙王大喜,即拜相如為大夫,以璧授之。相如奉璧西入咸陽。
  秦昭襄王聞璧至,大喜,坐章臺之上,大集群臣,宣相如入見。相如留下寶櫝,只用錦袱包裹,兩手捧定,再拜奉上秦王。秦王展開錦袱觀看,但見純白無瑕,寶光閃爍,雕鏤之處,天成無跡,真希世之珍矣。秦王飽看了一回,嘖嘖嘆息。因付左右群臣遞相傳示,群臣看畢,皆羅拜稱「萬歲!」秦王命內侍重將錦袱包裹,傳與後宮美人玩之,良久送出,仍歸秦王案上。藺相如從旁伺候,良久,並不見說起償城之話。相如心生一計,乃前奏曰:「此璧有微瑕,臣請為大王指之。」秦王命左右以璧傳與相如。相如得璧在手,連退數步,靠在殿柱之上,睜開雙目,怒氣勃不可遏,謂秦王曰:「和氏之璧,天下之至寶也。大王欲得璧,發書至趙,寡君悉召群臣計議,群臣皆曰:『秦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恐璧往,城不可得,不如勿許。』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萬乘之君乎?奈何以不肖之心待人,而得罪於大王?』於是寡君乃齋戒五日,然後使臣奉璧拜送於庭,敬之至也。今大王見臣,禮節甚倨,坐而受璧,左右傳觀,復使後宮美人玩弄,褻瀆殊甚。以此知大王無償城之意矣,臣所以復取璧也。大王必欲迫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寧死不使秦得璧!」於是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惜璧,恐其碎之,乃謝曰:「大夫無然,寡人豈敢失信於趙?」即召有司取地圖來,秦王指示,從某處至某處,共十五城予趙。相如心中暗想:「此乃秦王欲誑取璧,非真情。」乃謂秦王曰:「寡君不敢愛希世之寶,以得罪於大王,故臨遣臣時,齋戒五日,遍召群臣,拜而遣之。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陳設車輅文物,具左右威儀,臣乃敢上璧。」秦王曰:「諾。」乃命齋戒五日,送相如於公館安歇。相如抱璧至館,又想道:「我曾在趙王面前誇口:『秦若不償城,願完璧歸趙。』今秦王雖然齋戒,倘得璧之後,仍不償城,何面目回見趙王?」乃命從者穿粗褐衣,裝作貧人模樣,將布袋纏璧於腰,從徑路竊走。附奏於趙王曰:「臣恐秦欺趙,無意償城,謹遣從者歸璧大王。臣待罪於秦,死不辱命!」趙王曰:「相如果不負所言矣。」
  再說秦王假說齋戒,實未必然,過五日。升殿陳設禮物,令諸侯使者皆會,共觀受璧,欲以誇示列國。使贊禮引趙國使臣上殿。藺相如從容徐步而入。謁見已畢,秦王見相如手中無璧,問曰:「寡人已齋戒五日,敬受和璧,今使者不持璧來,何故?」相如奏曰:「秦自穆公以來,共二十餘君,皆以詐術用事。遠則子欺鄭,孟明欺晉,近則商鞅欺魏,張儀欺楚,往事歷歷,從無信義。臣今者惟恐見欺於王,以負寡君,已令從者懷璧從間道還趙矣。臣當死罪!」秦王怒曰:「使者謂寡人不敬,故寡人齋戒受璧。使者以璧歸趙,是明欺寡人也!」叱左右前縛相如。相如面不改色,奏曰:「大王請息怒,臣有一言。今日之勢,秦強趙弱,但有秦負趙之事,決無趙負秦之理。大王真欲得璧,先割十五城予趙,隨一介之使,同臣往趙取璧,趙豈敢得城而留璧,負不信之名,以得罪於大王哉?臣自知欺大王之罪,罪當萬死,臣已寄奏寡君,不望生還矣。請就鼎鑊之烹,令諸侯皆知秦以欲璧之故,而誅趙使,曲直有所在矣。」秦王與群臣面面相覷,不能吐一語。諸侯使者旁觀,皆為相如危懼。左右欲牽相如去,秦王喝住,謂群臣曰:「即殺相如,璧未可得,徒負不義之名,絕秦趙之好。」乃厚待相如,禮而歸之。髯翁讀史至此,論秦人攻城取邑,列國無可奈何,一璧何足為重?相如之意,只恐被秦王欺趙得璧,便小覷了趙國,將來難以立國,倘索地索貢,不可復拒,故於此顯個力量,使秦王知趙國之有人也。
  藺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拜上大夫。其後秦竟不予趙城,趙亦不與秦璧。秦王心中終不釋然於趙,復遣使約趙王於西河外澠池之地,共為好會。趙王曰:「秦以會欺楚懷王,錮之咸陽,至今楚人傷心未已。今又來約寡人為會,得無以懷王相待乎?」廉頗與藺相如計議曰:「王若不行,示秦以弱。」乃共奏曰:「臣相如願保駕前往。臣頗願輔太子居守。」趙王喜曰:「相如且能完璧,況寡人乎?」平原君趙勝奏曰:「昔宋襄公以乘車赴會,為楚所劫。魯君與齊會於夾谷,具左右司馬以從。今保駕雖有相如,請精選銳卒五千扈從,以防不虞。再用大軍,離三十里屯札,方保萬全。」趙王曰:「五千銳卒,何人為將?」趙勝對曰:「臣所知田部吏李牧者,真將才也。」趙王曰:「何以見之?」趙勝對曰:「李牧為田部吏,取租稅,臣家過期不納,牧以法治之,殺臣司事者九人。臣怒責之,牧謂臣曰:『國之所恃者,法也。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而諸侯加兵,趙且不保其國,君安得保其家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法立而國強,長保富貴,豈不善耶?』此其識慮非常,臣是以知其可將也。」趙王即用李牧為中軍大夫,使率精兵五千扈從同行。平原君以大軍繼之。廉頗送至境上,謂趙王曰:「王入虎狼之秦,其事誠不測!今與王約:度往來道路,與夫會遇之禮畢,為期不過三十日耳。若過期不歸,臣請如楚國故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人之望。」趙王許諾。遂至澠池,秦王亦到,各歸館驛。
  至期,兩王以禮相見,置酒為歡。飲至半酣,秦王曰:「寡人竊聞趙王善於音樂,寡人有寶瑟在此,請趙王奏之。」趙王面赤,然不敢辭。秦侍者將寶瑟進於趙王之前,趙王為奏《湘靈》一曲,秦王稱善不已。鼓畢,秦王曰:「寡人聞趙之始祖烈侯好音,君王真得家傳矣。」乃顧左右召御史,使載其事。秦御史秉筆取簡,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於澠池,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進曰:「趙王聞秦王善於秦聲,臣謹奉盆缶,請秦王擊之,以相娛樂。」秦王怒,色變不應。相如即取盛酒瓦器,跪請於秦王之前,秦王不肯擊。相如曰:「大王恃秦之強乎?今五步之內,相如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曰:「相如無禮!」欲前執之。相如張目叱之,鬚髮皆張,左右大駭,不覺倒退數步。秦王意不悅,然心憚相如,勉強擊缶一聲。相如方起,召趙御史亦書於簡曰:「某年月日,趙王與秦王會於澠池,令秦王擊缶。」秦諸臣意不平,當筵而立,請於趙王曰:「今日趙王惠顧,請王割十五城為秦王壽!」相如亦請於秦王曰:「禮尚往來,趙既進十五城於秦,秦不可不報。亦願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秦王曰:「吾兩君為好,諸君不必多言。」乃命左右,更進酒獻酬,假意盡歡而罷。秦客卿胡傷……等密勸拘留趙王及藺相如,秦王曰:「諜者言:『趙設備甚密。』萬一其事不濟,為天下笑。」乃益敬重趙王,約為兄弟,永不侵伐。使太子安國君之子,名異人者,為質於趙。群臣皆曰:「約好足矣,何必送質?」秦王笑曰:「趙方強,未可圖也。不送質,則趙不相信。趙信我,其好方堅,我乃得專事於韓矣。」群臣乃服。
  趙王辭秦王而歸,恰三十日。趙王曰:「寡人得藺相如,身安於泰山,國重於九鼎。相如功最大,群臣莫及。」乃拜為上相,班在廉頗之右。廉頗怒曰:「吾有攻城野戰之大功,相如徒以口舌微勞,位居吾上。且彼乃宦者舍人,出身微賤,吾豈甘為之下乎?今見相如,必擊殺之!」相如聞廉頗之言,每遇公朝,託病不往,不肯與頗相會。舍人俱以相如為怯,竊議之。偶一日,藺相如出外,廉頗亦出,相如望見廉頗前導,忙使御者引車避匿傍巷中去,俟廉頗車過方出。舍人等益忿,相約同見相如,諫曰:「臣等拋井里,棄親戚,來君之門下者,以君為一時之丈夫,故相慕悅而從之。今君與廉將軍同列,班況在右,廉君口出惡言,君不能報,避之於朝,又避之於市,何畏之甚也?臣等竊為君羞之!請辭去!」相如固止之曰:「吾所以避廉將軍者有故,諸君自不察耳!」舍人等曰:「臣等淺近無知,乞君明言其故。」相如曰:「諸君視廉將軍孰若秦王?」諸舍人皆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天下莫敢抗,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一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鬥,勢不俱生,秦人聞之,必乘間而侵趙。吾所以強顏引避者,國計為重,而私讎為輕也。」舍人等乃嘆服。未幾,藺氏之舍人,與廉氏之客,一日在酒肆中,不期而遇,兩下爭坐。藺氏舍人曰:「吾主君以國家之故,讓廉將軍;吾等亦宜體主君之意,讓廉氏客。」於是廉氏益驕。河東人虞卿遊趙,聞藺氏舍人述相如之語,乃說趙王曰:「王今日之重臣,非藺相如廉頗乎?」王曰:「然。」虞卿曰:「臣聞前代之臣,師師濟濟,同寅協恭,以治其國。今大王所恃重臣二人,而使自相水火,非社稷之福也。夫藺氏愈益讓,而廉氏不能諒其情。廉氏愈益驕,而藺氏不敢折其氣。在朝則有事不共議,為將則有急不相恤,臣竊為大王憂之!臣請合廉藺之交,以為大王輔。」趙王曰:「善。」虞卿往見廉頗,先頌其功,廉頗大喜。虞卿曰:「論功則無如將軍矣。論量則還推藺君。」廉頗勃然曰:「彼懦夫以口舌取功名,何量之有哉?」虞卿曰:「藺君非懦士也,其所見者大。」因述相如對舍人之言,且曰:「將軍不欲託身於趙則已,若欲託身於趙,而兩大臣一讓一爭,恐盛名之歸,不在將軍也。」廉頗大慚曰:「微先生之言,吾不聞過。吾不及藺君遠矣。」因使虞卿先道意於相如,頗肉袒負荊,自造於藺氏之門,謝曰:「鄙人志量淺狹,不知相國能寬容至此,死不足贖罪矣!」因長跪庭中。相如趨出引起曰:「吾二人比肩事主,為社稷臣,將軍能見諒,已幸甚,何煩謝為。」廉頗曰:「鄙性麤暴,蒙君見容,慚愧無地!」因相持泣下。相如亦泣。廉頗曰:「從今願結為生死之交,雖刎頸不變!」頗先下拜,相如答拜。因置酒筵款待,極歡而罷。後世稱刎頸之交,正謂此也。無名子有詩云:
    引車趨避量誠洪,肉袒將軍志亦雄;今日紛紛競門戶,誰將國計置胸中!
趙王賜虞卿黃金百鎰,拜為上卿。
  是時,秦大將軍白起擊破楚軍,收郢都。置南郡。楚頃襄王敗走,東保於陳。大將魏冉復攻取黔中,置黔中郡,楚益衰削。乃使太傅黃歇,侍太子熊完,入質於秦以求和。白起等復攻魏,至於大梁。梁遣大將暴鳶迎戰,敗績,斬首四萬,魏獻三城以和。秦封白起為武安君。未幾,客卿胡傷復攻魏,敗魏將芒卯,取南陽,置南陽郡。秦王以賜魏冉,號為穰侯。復遣胡傷帥師二十萬伐韓,圍閼與。韓釐王遣使求救於趙。趙惠文王聚集群臣商議:「韓可救與否?」藺相如、廉頗、樂乘皆言:「閼與道險且狹,救之不便。」平原君趙勝曰:「韓魏唇齒相蔽,不救則還戈即向趙矣!」趙奢嘿然無言。趙王獨問之,奢對曰:「道險且狹,譬如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趙王乃選軍五萬,使奢帥之救韓。出邯鄲東門三十里,傳令立壁壘下寨。安插已定,又出令曰:「有言及軍事者斬!」閉營高臥,軍中寂然。秦軍鼓噪勒兵,聲如震霆,閼與城中,屋瓦皆為振動。軍吏一人來報,秦兵如此恁般……。趙奢以為犯令,立斬之以狥。留二十八日不行,日使人增壘濬溝,為自固計。秦將胡傷,聞有趙兵來救,不見其來,再使諜人探聽,報云:「趙果有救兵,乃大將趙奢也。出邯鄲城三十里,即立壘下寨不進。」胡傷未信,更使親近左右,直入趙軍,謂趙奢曰:「秦攻閼與,旦暮且下矣,將軍能戰,即速來!」趙奢曰:「寡君以鄰邦告急,遣某為備,某何敢與秦戰乎?」因具酒食厚款之,使周視壁壘。秦使者還報胡傷,胡傷大喜曰:「趙兵去國纔三十里,而堅壁不進,乃增壘自固,已無戰情,閼與必為吾有矣。」遂不為禦趙之備,一意攻韓。趙奢既遣秦使,約三日,度其可至秦軍,遂出令選騎兵善射慣戰者萬人為前鋒,大軍在後,銜枚卷甲,晝夜兼行。二日一夜及韓境,去閼與城十五里,復立軍壘。胡傷大怒,留兵一半圍城,悉起老營之眾,前來迎敵。趙營軍士許歷書一簡,上為「請諫」二字,跪於營前。趙奢異之,命刊去前令,召人曰:「汝欲何言?」許歷曰:「秦人不意趙師卒至,此其來氣盛。元帥必厚集其陣,以防沖突,不然必敗。」趙奢曰:「諾。」即傳令列陣以待。許歷又曰:「《兵法》:『得地利者勝。』閼與形勢,惟北山最高,而秦將不知據守,此留以待元帥也,宜速據之。」趙奢又曰:「諾。」即命許歷引軍萬人,屯據北山嶺上,凡秦兵行動,一望而知。胡傷兵到,便來爭山。山勢崎嶇,秦兵膽大的,有幾個上前,都被趙軍飛石擊傷。胡傷咆哮大怒,指揮軍將四下尋路。忽聞鼓聲大振,趙奢引軍殺到,胡傷命分軍拒敵。趙奢將射手萬人,分為二隊,左右各五千人,向秦軍亂射。許歷驅萬人,從山頂上趁勢殺下,喊聲如雷,前後夾攻。殺得秦軍如天崩地裂,沒處躲閃,大敗而奔。胡傷馬蹶墜下,幾為趙兵所獲,卻遇兵尉斯離引軍剛到,抵死救出。趙奢追至五十里,秦軍屯札不住,只得望西逃奔,遂解閼與之圍。韓釐王親自勞軍,致書稱謝趙王。趙王封奢為馬服君,位與藺相如廉頗相並。趙奢薦許歷之才,以為國尉。
  趙奢子趙括,自少喜談兵法,家傳《六韜》《三略》之書,一覽而盡;嘗與父奢論兵,指天畫地,目中無人,雖奢亦不能難也。其母喜曰:「有子如此,可謂將門出將矣!」奢蹴然不悅曰:「括不可為將。趙不用括,乃社稷之福耳!」母曰:「括盡讀父書,其談兵自以為天下莫及,子曰『不可為將。』何故?」奢曰:「括自謂天下莫及,此其所以不可為將也。夫兵者,死地,戰戰兢兢,博諮於眾,猶懼有遺慮;而括易言之!若得兵權,必果於自用,忠謀善策,無繇而入,其敗必矣。」母以奢之語告括,括曰:「父年老而怯,宜有是言也!」後二歲,趙奢病篤,謂括曰:「兵凶戰危,古人所戒。汝父為將數年,今日方免敗衂之辱,死亦瞑目。汝非將才,切不可妄居其位,自壞家門!」又囑括母曰:「異日若趙王召括為將,汝必述吾遺命辭之。喪師辱國,非細事也!」言訖而終。趙王念奢之功,以括嗣馬服君之職。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6 10:19:45

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計逃秦國 假張祿廷辱魏使

  話說大梁人范睢字叔,有談天說地之能,安邦定國之志。欲求事魏王,因家貧,不能自通。乃先投於中大夫須賈門下,用為舍人。當初,齊湣王無道,樂毅糾合四國,一同伐齊,魏亦遣兵助燕。及田單破燕復齊,齊襄王法章即位,魏王恐其報復,同相國魏齊計議,使須賈至齊修好。賈使范睢從行。齊襄王問於須賈曰:「昔我先王,與魏同兵伐宋,聲氣相投。及燕人殘滅齊國,魏實與焉。寡人念先王之仇,切齒腐心!今又以虛言來誘寡人,魏反覆無常,使寡人何以為信?」須賈不能對。范睢從旁代答曰:「大王之言差矣!先寡君之從於伐宋,以奉命也。本約三分宋國,上國背約,盡收其地,反加侵虐。是齊之失信於敝邑也!諸侯畏齊之驕暴無厭,於是暱就燕人,濟西之戰,五國同仇,豈獨敝邑?然敝邑不為已甚,不敢從燕於臨淄,是敝邑之有禮於齊也。今大王英武蓋世,報仇雪恥,光啟前人之緒。寡君以為桓威之烈,必當再振,可以上蓋湣王之愆,垂休無窮,故遣下臣賈來修舊好。大王但知責人,不知自反,恐湣王之覆轍,又見於今矣。」齊襄王愕然起謝曰:「是寡人之過也!」即問須賈:「此位何人?」須賈曰:「臣之舍人范睢也。」齊王顧盼良久,乃送須賈於公館,厚共廩餼。使人陰說范睢曰:「寡君慕先生人才,欲留先生於齊,當以客卿相處,萬望勿棄!」范睢辭曰:「臣與使者同出,而不與同入,不信無義,何以為人?」齊王益愛重之,復使人賜范睢黃金十斤及牛酒。睢固辭不受。使者再四致齊王之命,堅不肯去。睢不得已,乃受牛酒而還其金。使者嘆息而去。早有人報知須賈,須賈召范睢問曰:「齊使者為何而來?」范睢曰:「齊王以黃金十斤及牛酒賜臣,臣不敢受。再四相強,臣止留其牛酒。」須賈曰:「所以賜子者何故?」范睢曰:「臣不知。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故敬大夫以及臣耳。」須賈曰:「賜不及使者而獨及子,必子與齊有私也。」范睢曰:「齊王先曾遣使,欲留臣為客卿,臣峻拒之。臣以信義自矢,豈敢有私哉?」須賈疑心益甚。使事既畢,須賈同范睢還魏,賈遂言於魏齊曰:「齊王欲留舍人范睢為客卿,又賜以黃金牛酒,疑以國中陰事告齊,故有此賜也。」魏齊大怒,乃會賓客,使人擒范睢,即席訊之。睢至,伏於階下。魏齊厲聲問曰:「汝以陰事告齊乎?」范睢曰:「怎敢?」魏齊曰:「汝若無私於齊,齊王安用留汝?」睢曰:「留果有之,睢不從也。」魏齊曰:「然則黃金牛酒之賜,子何受之?」睢曰:「使者十分相強,睢恐拂齊王之意,勉受牛酒。其黃金十斤,實不曾收。」魏齊咆哮大喝曰:「賣國賊!還要多言!即牛酒之賜,亦豈無因?」呼獄卒縛之,決脊一百,使招承通齊之語。范睢曰:「臣實無私,有何可招?」魏齊益怒曰:「為我笞殺此奴,勿留禍種!」獄卒鞭笞亂下,將牙齒打折。睢血流被面,痛極難忍,號呼稱冤。賓客見相國盛怒之下,莫敢勸止。魏齊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酒,一面教獄卒加力,自辰至未,打得范睢遍體皆傷,血肉委地,咶喇一響,脅骨亦斷,睢大叫失聲,悶絕而死。
    可憐信義忠良士,翻作溝渠枉死人!傳語上官須仔細,莫將屈棒打平民。
潛淵居士又有詩云:
    張儀何曾盜楚璧?范叔何曾賣齊國?疑心盛氣總難平,多少英雄受冤屈!
左右報曰:「范睢氣絕矣。」魏齊親自下視,見范睢斷脅折齒,身無完膚,直挺挺在血泊中不動。齊指罵曰:「賣國賊死得好!好教後人看樣!」命獄卒以葦薄卷其屍,置之坑廁間,使賓客便溺其上,勿容他為乾淨之鬼。看看天晚,范睢命不該絕,死而復蘇,從葦薄中張目偷看,只有一卒在旁看守。范睢微嘆一聲。守卒聞之,慌忙來看。范睢謂曰:「吾傷重至此,雖暫醒,決無生理。汝能使我死於家中,以便殯殮,家有黃金數兩,盡以相謝。」守卒貪其利,謂曰:「汝乃作死狀,吾當入稟。」時魏齊與賓客皆大醉,守卒稟曰:「廁間死人腥臭甚,合當發出。」賓客皆曰:「范睢雖然有罪,相國處之亦已足矣。」魏齊曰:「可出之於郊外,使野鳶飽其餘肉也。」言罷,賓客皆散,魏齊亦回內宅。守卒捱至黃昏人靜,乃私負范睢至其家。睢妻小相見,痛苦自不必說。范睢命取黃金相謝,又御下葦薄,付與守卒,使棄野外,以掩人之目。守卒去後,妻小將血肉收拾乾淨,縛裹傷處,以酒食進之。范睢徐謂其妻曰:「魏齊恨我甚,雖知吾死,尚有疑心。我之出廁,乘其醉耳。明日復求吾屍不得,必及吾家,吾不得生矣。吾有八拜兄弟鄭安平,在西門之陋巷,汝可乘夜送我至彼,不可洩漏。俟月餘,吾創愈當逃命於四方也。我去後,家中可發哀,如吾死一般,以絕其疑。」其妻依言,使僕人先往報知鄭安平。鄭安平即時至睢家看視,與其家人同攜負以去。
  次日,魏齊果然疑心范睢,恐其復甦,使人視其屍所在。守卒回報:「棄野外無人之處,今惟葦薄在,想為犬豕銜去矣。」魏齊復使人瞷其家,舉哀帶孝,方始坦然。再說范睢在鄭安平家,敷藥將息,漸漸平復。安平乃與睢共匿於具茨山。范睢更姓名曰張祿,山中人無知其為范睢者。過半歲,秦謁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出使魏國,居於公館。鄭安平詐為驛卒,伏侍王稽,應對敏捷,王稽愛之。因私問曰:「汝知國有賢人,未出仕者乎?」安平曰:「賢人何容易言也!向有一范睢者,其人智謀之士,相國箠之至死。……」言未畢,王稽嘆曰:「惜哉!此人不到我秦國,不得展其大才!」安平曰:「今臣里中有張祿先生,其才智不亞於范睢,君欲見其人否?」王稽曰:「既有此人,何不請來相會?」安平曰:「其人有仇家在國中,不敢晝行。若無此仇,久已仕魏,不待今日矣。」王稽曰:「夜至不妨,吾當候之。」鄭安平乃使張祿亦扮做驛卒模樣,以深夜至公館來謁。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勢。范睢指陳了了,如在目前。王稽喜曰:「吾知先生非常人,能與我西游於秦否?」范睢曰:「臣祿有仇於魏,不能安居,若能挈行,實乃至願。」王稽屈指曰:「度吾使事畢,更須五日。先生至期,可待我於三亭岡無人之處,當相載也。」過五日,王稽辭別魏王,群臣俱餞送於郊外,事畢俱別。王稽驅車至三亭岡上,忽見林中二人趨出,乃張祿鄭安平也。王稽大喜,如獲奇珍,與張祿同車共載。一路飲食安息,必與相共,談論投機,甚相親愛。不一日,已入秦界。至湖關,望見對面塵頭起處,一群車騎自西而來。范睢問曰:「來者誰人?」王稽認得前驅,曰:「此丞相穰侯,東行郡邑耳。」原來穰侯名魏冉,乃是宣太后之弟。宣太后羋氏,楚女,乃昭襄王之母。昭襄王即位時,年幼未冠,宣太后臨朝決政,用其弟魏冉為丞相,封穰侯。次弟羋戎,亦封華陽君,並專國用事。後昭襄王年長,心畏太后,乃封其弟公子悝為涇陽君,公子市為高陵君,欲以分羋氏之權。國中謂之「四貴」,然總不及丞相之尊也。丞相每歲時,代其王周行郡國,巡察官吏,省視城池,較閱車馬,撫循百姓,此是舊規。今日穰侯東巡,前導威儀,王稽如何不認得。范睢曰:「吾聞穰侯專秦權,妒賢嫉能,惡納諸侯賓客。恐其見辱,我且匿車箱中以避之。」須臾,穰侯至,王稽下車迎謁。穰侯亦下車相見,勞之曰:「謁君國事勞苦!」遂共立於車前,各敘寒溫。穰侯曰:「關東近有何事?」王稽鞠躬對曰:「無有。」穰侯目視車中曰:「謁君得無與諸侯賓客俱來乎?此輩仗口舌遊說人國,取富貴,全無實用!」王稽又對曰:「不敢。」穰侯既別去,范睢從車箱中出,便欲下車趨走。王稽曰:「丞相已去,先生可同載矣。」范睢曰:「臣潛窺穰侯之貌,眼多白而視邪,其人性疑而見事遲。向者目視車中,固已疑之。一時未即搜索,不久必悔,悔必復來,不若避之為安耳。」遂呼鄭安平同走。王稽車仗在後,約行十里之程,背後馬鈴聲響,果有二十騎從東如飛而來,趕著王稽車仗,言:「吾等奉丞相之命,恐大夫帶有遊客,故遣復行查看,大夫勿怪。」因遍索車中,并無外國之人,方纔轉身。王稽嘆曰:「張先生真智士,吾不及也!」乃命催車前進,再行五六里,遇著了張祿鄭安平二人,邀使登車,一同竟入咸陽。髯翁有詩詠范睢去魏之事云: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時智術少儔倫;信陵空養三千客,卻放高賢遁入秦!
  王稽朝見秦昭襄王,復命已畢,因進曰:「魏有張祿先生,智謀出眾,天下奇才也。與臣言秦國之勢,危於累卵,彼有策能安之,然非面對不可。臣故載與俱來。」秦王曰:「諸侯客好為大言,往往如此。姑使就客舍。」乃館於下舍,以需召問。踰年不召,忽一日,范睢出行市上,見穰侯方徵兵出征,范睢私問曰:「丞相徵兵出征,將伐何國?」有一老者對曰:「欲伐齊綱壽也。」范睢曰:「齊兵曾犯境乎?」老者曰:「未曾。」范睢曰:「秦與齊東西懸絕,中間隔有韓魏,且齊不犯秦,秦奈何涉遠而伐之?」老者引范睢至僻處,言曰:「伐齊非秦王之意。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而綱壽近於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為將,伐而取之,以自廣其封耳。」范睢回舍,遂上書於秦王。略曰:
    羈旅臣張祿,死罪,死罪!奏聞秦王殿下:臣聞「明主立政,有功者賞,有能者官,勞大者祿厚,才高者爵尊。」故無能者不敢濫職,而有能者亦不得遺棄。今臣待命於下舍,一年於茲矣。如以臣為有用,願借寸陰之暇,悉臣之說。如以臣為無用,留臣何為?夫言之在臣,聽之在君,臣言而不當,請伏斧鑕之誅未晚。毋以輕臣故,并輕舉臣之人也。
秦王已忘張祿,及見其書,即使人以傳車召至離宮相見。秦王猶未至。范睢先到,望見秦王車騎方來,佯為不知,故意趨入永巷。宦者前行逐之,曰:「王來。」范睢謬言曰:「秦獨有太后穰侯耳,安得有王!」前行不顧。正爭嚷間,秦王隨後至,問宦者:「何為與客爭論?」宦者述范睢之語。秦王亦不怒,遂迎之入於內宮,待以上客之禮。范睢遜讓。秦王屏去左右,長跪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少頃,秦王又跪請如前。范睢又曰:「唯唯。」如此三次。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豈以寡人為不足語耶?」范睢對曰:「非敢然也。昔者呂尚釣於渭濱,及遇文王,一言而拜為尚父,卒用其謀,滅商而有天下。箕子比干,身為貴戚,盡言極諫,商紂不聽,或奴或誅,商遂以亡。此無他,信與不信之異也。呂尚雖疏,而見信於文王,故王業歸於周,而尚亦享有侯封,傳之世世。箕子比干雖親,而不見信於紂,故身不免死辱,而無救於國。今臣羈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興亡大計,或關係人骨肉之間。不深言,則無救於秦;欲深言,則箕子比干之禍隨於後,所以王三問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秦王復跪請曰:「先生,是何言也!寡人慕先生大才,故屏去左右,專意聽教。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願先生盡言無隱。」秦王這句話,因是進永巷時,聞宦者述范睢之言,「秦止有太后穰侯,不聞有王」之語,心下疑惑,實落的要請教一番。這邊范睢猶恐初見之時,萬一語不投機,便絕了後來進言之路,況且左右竊聽者多,恐其傳說,禍且不測,故且將外邊事情,略說一番,以為引火之煤。乃對曰:「大王以盡言命臣,臣之願也!」遂下拜,秦王亦答拜。然後就坐開言曰:「秦地之險,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強,天下亦莫敵。然兼并之謀不就,伯王之業不成,豈非秦之大臣,計有所失乎?」秦王側席問曰:「請言失計何在?」范睢曰:「臣聞穰侯將越韓魏而攻齊,其計左矣。齊去秦甚遠,有韓魏以間之。王少出師,則不足以害齊,若多出師,則先為秦害。昔魏越趙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為趙有。何者,以中山近趙而遠魏也。今伐齊而不克,為秦大辱。即伐齊而克,徒以資韓魏,於秦何利焉?為大王計,莫此遠交而近攻。遠交以離人之歡,近攻以廣我之地。自近而遠,如蠶食葉,天下不難盡矣。」秦王又曰:「遠交近攻之道何如?」范睢曰:「遠交莫如齊楚,近攻莫如韓魏,既得韓魏,齊楚能獨存乎?」秦王鼓掌稱善,即拜范睢為客卿,號為張卿。用其計東伐韓魏,止白起伐齊之師不行。魏冉與白起一相一將,用事日久,見張祿驟然得寵,俱有不悅之意。惟秦王深信之,寵遇日隆,每每中夜獨召計事,無說不行。范睢知秦王之心已固,請間,盡屏左右,進說曰:「臣蒙大王過聽,引與共事,臣雖粉骨碎身,無以為酬。雖然,臣有安秦之計,尚未敢盡效於王也。」秦王跪問曰:「寡人以國托於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計,不以此時辱教,尚何待乎?」范睢曰:「臣前居山東時,聞齊但有孟嘗君,不聞有齊王;聞秦但有太后、穰侯、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不聞有秦王。夫制國之謂王,生殺予奪,他人不敢擅專。今太后恃國母之尊,擅行不顧者四十餘年。穰侯獨相秦國,華陽輔之,涇陽高陵,各立門戶,生殺自由,私家之富,十倍於公。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杼擅齊,卒弒莊公;李兌擅趙,終戕主父。今穰侯內仗太后之勢,外竊大王之威,用兵則諸侯震恐,解甲則列國感恩,廣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見王之獨立於朝,非一日矣。恐千秋萬歲而後,有秦國者,非王之子孫也!」秦王聞之,不覺毛骨悚然,再拜謝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聞之不早。」遂於次日,收穰侯魏冉相印,使就國。穰侯取牛車於有司,徙其家財,千有餘乘,奇珍異寶,皆秦內庫所未有者。明日,秦王復逐華陽、高陵、涇陽三君於關外,安置太后於深宮,不許與聞政事。遂以范睢為丞相,封以應城,號為應侯。秦人皆謂張祿為丞相,無人知為范睢。惟鄭安平知之,睢戒以勿洩,安平亦不敢言。──時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是時,魏昭王已薨,子安釐王即位,聞知秦王新用張祿丞相之謀,欲伐魏國,急集群臣計議。信陵君無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數年矣。今無故興師,明欺我不能相持也。宜嚴兵固圉以待之。」相國魏齊曰:「不然。秦強魏弱,戰必無幸。聞丞相張祿,乃魏人也,豈無香火之情哉?倘遣使賷厚幣,先通張相,後謁秦王,許以納質講和,可保萬全。」安釐王初即位,未經戰伐,乃用魏齊之策,使中大夫須賈出使於秦。須賈奉命,竟至咸陽,下於館驛。范睢知之,喜曰:「須賈至此,乃吾報仇之日矣。」遂換去鮮衣,粧作寒酸落魄之狀,潛出府門,來到館驛,徐步而入,謁見須賈。須賈一見,大驚曰:「范叔固無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范睢曰:「彼時將吾屍首擲於郊外,次早方甦,適遇有賈客過此,聞呻吟聲,憐而救之。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間關來至秦國。不期復見大夫之面於此。」須賈曰:「范叔豈欲遊說於秦乎?」睢曰:「某昔日得罪魏國,亡命來此,得生為幸,尚敢開口言事耶?」須賈曰:「范叔在秦,何以為生?」睢曰:「為傭餬口耳。」須賈不覺動了哀憐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賜之。時值冬天,范睢衣敝,有戰慄之狀。須賈嘆曰:「范叔一寒如此哉!」命取一綈袍與穿。范睢曰:「大夫之衣,某何敢當?」須賈曰:「故人何必過謙!」范睢穿袍,再四稱謝。因問:「大夫來此何事?」須賈曰:「今秦相張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無其人。孺子在秦久,豈有相識,能為我先容於張君者哉?」范睢曰:「某之主人翁與丞相善,臣嘗隨主人翁至於相府。丞相好談論,反覆之間,主人不給,某每助之一言。丞相以某有口辯,時賜酒食,得親近。君若欲謁張君,某當同往。」須賈曰:「既如此,煩為訂期。」范睢曰:「丞相事忙,今日適暇,何不即去?」須賈曰:「吾乘大車駕駟馬而來,今馬損足,車軸折,未能即行。」范睢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范睢歸府,取大車駟馬至館驛前,報須賈曰:「車馬已備,某請為君御。」須賈欣然登車,范睢執轡。街市之人,望見丞相御車而來,咸拱立兩旁,亦或走避。須賈以為敬己,殊不知其為范睢也。既至府前,范睢曰:「大夫少待於此,某當先入,為大夫通之。若丞相見許,便可入謁。」范睢逕進府門去了。須賈下車,立於門外,候之良久,只聞府中鳴鼓之聲,門上喧傳:「丞相升堂。」屬吏舍人,奔走不絕,並不見范睢消息。須賈因問守門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為我召之乎?」守門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時進府?」須賈曰:「適間為我御車者是也。」門下人曰:「御車者乃丞相張君,彼私到驛中訪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須賈聞言,如夢中忽聞霹靂,心坎中突突亂跳,曰:「吾為范睢所欺,死期至矣!」常言道:「醜媳婦少不得見公婆。」只得脫袍解帶,免冠徒跣,跪於門外,託門下人入報,但言:「魏國罪人須賈在外領死!」良久,門內傳丞相召入。須賈愈加惶悚,俛首膝行,從耳門而進,直至階前,連連叩首,口稱「死罪!」范睢威風凜凜,坐於堂上,問曰:「汝知罪麼?」須賈俯伏應曰:「知罪!」范睢曰:「汝罪有幾?」須賈曰:「擢賈之髮,以數賈之罪,尚猶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吾先人邱墓在魏,吾所以不願仕齊,汝乃以吾有私於齊,妄言於魏齊之前,致觸其怒,汝罪一也;當魏齊發怒,加以笞辱,至於折齒斷脅,汝略不諫止,汝罪二也;及我昏憒,已棄廁中,汝復率賓客而溺我。昔仲尼不為已甚,汝何太忍乎?汝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該斷頭瀝血,以酬前恨。汝所以得不死者,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情,故苟全汝命,汝宜知感。」須賈叩頭稱謝不已。范睢麾之使去,須賈匍匐而出。於是秦人始知張祿丞相,乃魏人范睢,假託來秦。
  次日,范睢入見秦王,言:「魏國恐懼,遣使乞和,不須用兵,此皆大王威德所致。」秦王大喜。范睢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憐恕,方纔敢言。」秦王曰:「卿有何欺?寡人不罪。」范睢奏曰:「臣實非張祿,乃魏人范睢也。自少孤貧,事魏中大夫須賈為舍人。從賈使齊,齊王私餽臣金,臣堅卻不受,須賈謗於相國魏齊,將臣捶擊至死。幸而復甦,改名張祿,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位。今須賈奉使而來,臣真姓名已露,便當仍舊,伏望吾王憐恕!」秦王曰:「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今須賈既到,便可斬首,以快卿之憤。」范睢奏曰:「須賈為公事而來,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況求和乎?臣豈敢以私怨而傷公義!且忍心殺臣者,魏齊;不全關須賈之事。」秦王曰:「卿先公後私,可謂大忠矣。魏齊之仇,寡人當為卿報之。來使從卿發落。」范睢謝恩而退。秦王准了魏國之和。須賈入辭范睢,睢曰:「故人至此,不可無一飯之敬。」使舍人留須賈於門中,吩咐大排筵席。須賈暗暗謝天道:「慚愧,慚愧!難得丞相寬洪大量,如此相待,忒過禮了!」范睢退堂。須賈獨坐門房中,有軍牢守著,不敢轉動,自辰至午,漸漸腹中空虛,須賈想道:「我前日在館驛中,見成飲食相待。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過禮?」少頃,堂上陳設已完。只見府中發出一單,遍邀各國使臣,及本府有名賓容。須賈心中想道:「此是請來陪我的了。但不知何國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須賈方在躊躇,只見各國使人及賓客紛紛而到,逕上堂階。管席者傳板報道:「客齊!」范睢出堂相見,敘禮已畢,送盞定位;兩廡下鼓樂交作,竟不呼召須賈。須賈那時又飢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惱,胸中煩懣,不可形容。三杯之後,范睢開言:「還有一個故人在此,適纔倒忘了。」眾客齊起身道:「丞相既有貴相知,某等禮合伺候。」范睢曰:「雖則故人,不敢與諸公同席。」乃命設一小坐於堂下,喚魏客到,使兩黥徒夾之以坐。席上不設酒食,但置炒熟料豆,兩黥徒手捧而餵之,如餵馬一般。眾客甚不過意,問曰:「丞相何恨之深也?」范睢將舊事訴說一遍。眾客曰:「如此亦難怪丞相發怒。」須賈雖然受辱,不敢違抗,只得將料豆充飢,食畢,還要叩謝。范睢瞋目數之曰:「秦王雖然許和,但魏齊之仇,不可不報。留汝蟻命,歸告魏王,速斬魏齊頭送來,將我家眷,送入秦邦,兩國通好;不然,我親自引兵來屠大梁,那時悔之晚矣。」唬得須賈魂不附體,喏喏連聲而出。不知魏國可曾斬魏齊頭來獻,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6 10:20:23

第九十八回     質平原秦王索魏齊 敗長平白起坑趙卒

  話說須賈得命,連夜奔回大梁,來見魏王,述范睢吩咐之語。那送家眷是小事,要斬相國之頭,干礙體面,難於啟齒。魏王躊躇未決。魏齊聞知此信,棄了相印,連夜逃往趙國,依平原君趙勝去了。魏王乃大飾車馬,將黃金百鎰,采帛千端,送范睢家眷至咸陽。又告明:「魏齊聞風先遁,今在平原君府中,不干魏國之事。」范睢乃奏聞秦王。秦王曰:「趙與秦一向結好,澠池會上,結為兄弟,又將王孫異人為質於趙,欲以固其好也。前秦兵伐韓,圍閼與,趙遣李牧救韓,大敗秦兵,寡人向未問罪。今又擅納丞相之仇人,丞相之仇,即寡人之仇,寡人決意伐趙,一則報閼與之恨,二者索取魏齊。」乃親帥師二十萬,命王翦為大將,伐趙,拔三城。是時趙惠文王方薨,太子丹立,是為孝成王。孝成王年少,惠文太后用事,聞秦兵深入,甚懼。時藺相如病篤告老,虞卿代為相國。使大將廉頗帥師禦敵,相持不決。虞卿言於惠文太后曰:「事急矣!臣請奉長安君為質於齊以求救。」太后許之。原來惠文王之太后,乃齊湣王之女。其年齊襄王新薨,太子建即位,年亦少,君王后太史氏用事。兩太后姑嫂之親,親情和睦,長安君又是惠文太后最愛之少子,往質於齊,君王后如何不動心?於是即命田單為大將,發兵十萬,前來救趙。秦將王翦言於秦王曰:「趙多良將,又有平原君之賢,未易攻也。況齊救將至,不如全師而歸。」秦王曰:「不得魏齊,寡人何面見應侯乎?」乃遣使謂平原君曰:「秦之伐趙,為取魏齊耳!若能獻出魏齊,即當退兵。」平原君對曰:「魏齊不在臣家,大王無誤聽人言也。」使者三往,平原君終不肯認。秦王心中悶悶不悅。欲待進兵,又恐齊趙合兵,勝負難料;欲待班師,魏齊如何可得?再四躊躇,生出一個計策來。乃為書謝趙王,略曰:
    寡人與君,兄弟也。寡人誤聞道路之言,魏齊在平原君所,是以興兵索之。不然,豈敢輕涉趙境?所取三城,謹還歸於趙。寡人願復前好,往來無間。
趙王亦遣使答書,謝其退兵還城之意。田單聞秦師已退,亦歸齊去訖。秦王回至函谷關,復遣人以一緘致平原君趙勝。勝拆書看之,略曰:
    寡人聞君之高義,願與君為布衣之交。君幸過寡人,寡人願與君為十日之飲。
平原君將書來見趙王。趙王集群臣計議,相國虞卿進曰:「秦,虎狼之國也。昔孟嘗君入秦,幾乎不返。況彼方疑魏齊在趙,平原君不可往!」廉頗曰:「昔藺相如懷和氏璧單身入秦,尚能完歸趙國,秦不欺趙。若不往,反起其疑。」趙王曰:「寡人亦以此為秦王美意,不可違也。」遂命趙勝同秦使西入咸陽。秦王一見,歡若平生,日日設宴相待。盤桓數日,秦王因極歡之際,舉巵向趙勝曰:「寡人有請於君,君若見諾,乞飲此酌。」勝曰:「大王命勝,何敢不從!」因引巵盡之。秦王曰:「昔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太公仲父也!范君之仇魏齊,託在君家,君可使人歸取其頭,以畢范君之恨,即寡人受君之賜!」趙勝曰:「臣聞之:『貴而為友者,為賤時也;富而為友者,為貧時也。』夫魏齊,臣之友也。即使真在臣所,臣亦不忍出之,況不在乎?」秦王變色曰:「君必不出魏齊,寡人不放君出關!」趙勝曰:「關之出與不出,事在大王。且王以飲相召,而以威劫之,天下知曲直之所在矣。」秦王知平原君不肯負魏齊,遂與之俱至咸陽,留於館舍。使人遺趙王書,略曰:
    王之弟平原君在秦,范君之仇魏齊在平原君之家,魏齊頭旦至,平原君夕返。不然,寡人且舉兵臨趙,親討魏齊,又不出平原君於關,惟王諒之!
趙王得書大恐,謂群臣曰:「寡人豈為他國之亡臣,易吾國之鎮公子?」乃發兵圍平原君家,索取魏齊。平原君賓客多與魏齊有交,乘夜縱之逃出,往投相國虞卿。虞卿曰:「趙王畏秦,甚於豺虎,此不可以言語爭也。不如仍走大梁,信陵君招賢納士,天下亡命者皆歸之,又且平原君之厚交,必然相庇。雖然,君罪人不可獨行,吾當與君同往!」即解相印,為書以謝趙王,與魏齊共變服為賤者,逃出趙國。既至大梁,虞卿乃伏魏齊於郊外,慰之曰:「信陵君慷慨丈夫,我往投之,必立刻相迎,不令君久待也。」虞卿徒步至信陵君之門,以刺通。主客者入報,信陵君方解髮就沐,見刺,大驚曰:「此趙之相國,安得無故至此?」使主客者辭以主人方沐,暫請入坐,因叩其來魏之意。虞卿情急,只得將魏齊得罪於秦始末,及自家捐棄相印,相隨投奔之意,大略告訴一番。主客者復入言之。信陵君心中畏秦,不欲納魏齊,又念虞卿千里相投一段意思,不好直拒,事在兩難,猶豫不決。虞卿聞信陵君有難色,不即出見,大怒而去。信陵君問於賓客曰:「虞卿之為人何如?」時侯生在旁,大笑曰:「何公子之暗於事也?虞卿以三寸舌取趙王相印,封萬戶侯,及魏齊窮困而投虞卿,虞卿不愛爵祿之重,解綬相隨,天下如此人有幾?公子猶未定其賢否耶?」信陵君大慚,急挽髮加冠,使輿人駕車疾驅郊外追之。
  再說魏齊懸懸而望,待之良久,不見消息,想曰:「虞卿言信陵君慨慷丈夫,一聞必立刻相迎。今久而不至,事不成矣!」少頃,只見虞卿含淚而至曰:「信陵君非丈夫也,乃畏秦而卻我。吾當與君問道入楚。」魏齊曰:「吾以一時不察,得罪於范叔,一累平原君,再累吾子,又欲子間關跋涉,乞殘喘於不可知之楚,我安用生為?」即引佩劍自刎。虞卿急前奪之,喉已斷矣。虞卿正在悲傷,信陵君車騎隨到。虞卿望見,遂趨避他所,不與相見。信陵君見魏齊屍首,撫而哭之曰:「無忌之過也!」時趙王不得魏齊,又走了相國虞卿,知兩人相隨而去,非韓即魏,遣飛騎四出追捕。使者至魏郊,方知魏齊自刎。即奏知魏王,欲請其頭,以贖平原君歸國。信陵君方命殯殮魏齊屍首,意猶不忍。使者曰:「平原君與君一體也。平原之愛魏齊,與君又一心也。魏齊若在,臣何敢言?今惜已死,無知之骨,而使平原君長為秦虜,君其安乎?」信陵君不得己,乃取其首,用匣盛之,交封趙使,而葬其屍於郊外。髯翁有詩詠魏齊云:
    無端辱士聽須賈,只合捐生謝范睢;殘喘累人還自累,咸陽函首恨教遲!
虞卿既棄相印,感慨世情,遂不復遊宦,隱於白雲山中,著書自娛,譏刺時事,名曰《虞氏春秋》。髯翁亦有詩云:
    不是窮愁肯著書,千秋高尚記虞兮,可憐有用文章手,相印輕拋徇魏齊!
趙王將魏齊之首,星夜送至咸陽,秦王以賜范睢。范睢命漆其頭為溺器,曰:「汝使賓客醉而溺我,今令汝九泉之下,常含我溺也。」秦王以禮送平原君還趙,趙用為相國,以代虞卿之位。范睢又言於秦王曰:「臣布衣下賤,幸受知於大王,備位卿相,又為臣報切齒之仇,此莫大之恩也。但臣非鄭安平,不能延命於魏,非王稽,不能獲進於秦,願大王貶臣爵秩,加此二臣,以畢臣報德之心,臣死無所恨!」秦王曰:「丞相不言,寡人幾忘之!」即用王稽為河東守,鄭安平為偏將軍。於是專用范睢之謀,先攻韓魏,遣使約好於齊楚。范睢謂秦王曰:「吾聞齊之君王后賢而有智,當往試之。」乃命使者以玉連環獻於君王后曰:「齊國有人能解此環者,寡人願拜下風!」君王后命取金鎚在手,即時擊斷其環,謂使者曰:「傳語秦王,老婦已解此環訖矣。」使者還報。范睢曰:「君王后果女中之傑,不可犯也。」於是與齊結盟,各無侵害,齊國賴以安息。
  單說楚太子熊完為質於秦,秦留之十六年不遣。適秦使者約好於楚,楚使者朱英,與俱至咸陽報聘。朱英因述楚王病勢已成,恐遂不起。太傅黃歇言於熊完曰:「王病篤而太子留於秦,萬一不諱,太子不在榻前,諸公子必有代立者,楚國非太子有矣。臣請為太子謁應侯而請之。」太子曰:「善。」黃歇遂造相府說范睢曰:「相君知楚王之病乎?」范睢曰:「使者曾言之。」黃歇曰:「楚太子久於秦,其與秦將相無不交親者,倘楚王薨而太子得立,其事秦必謹。相君誠以此時歸之於楚,太子之感相君無窮也!若留之不遣,楚更立他公子,則太子在秦,不過咸陽一布衣耳。況楚人懲於太子之不返,異日必不復委質事秦。夫留一布衣,而絕萬乘之好,臣竊以為非計也。」范睢首肯曰:「君言是也。」即以黃歇之言,告於秦王,秦王曰:「可令太子傅黃歇先歸問疾;病果篤,然後來迎太子。」黃歇聞太子不得同歸,私與太子計議曰:「秦王留太子不遣,欲如懷王故事,乘急以求割地也。楚幸而來迎,則中秦之計;不迎,則太子終為秦虜矣。」太子跪請曰:「太傅計將若何?」黃歇曰:「以臣愚見,不如微服而逃。今楚使者報聘將歸,此機不可失也!臣請獨留,以死當之。」太子泣曰:「事若成,楚國當與太傅共之。」黃歇私見朱英,與之通謀,朱英許之。太子熊完乃微服為御者,與楚使者朱英執轡,竟出函谷關,無人知覺。黃歇守旅舍,秦王遣歸問疾。黃歇曰:「太子適患病,無人守視,俟病稍愈,臣即當辭朝矣。」過半月,度太子已出關久,乃求見秦王,叩首謝罪曰:「臣歇恐楚王一旦不諱,太子不得立,無以事君,已擅遣之,今出關矣。歇本欺君之罪,請伏斧鑕!」秦王大怒曰:「楚人乃多詐如此!」叱左右囚黃歇,將殺之。丞相范睢諫曰:「殺黃歇不能復還太子,而徒絕楚歡,不如嘉其忠而歸之。楚王死,太子必嗣位,太子嗣位,歇必為相,楚君臣俱感秦德,其事秦必矣。」秦王以為然,乃厚賜黃歇,遣之歸楚。史臣有詩云:
    更衣執轡去如飛,險作咸陽一布衣;不是春申有先見,懷王餘涕又重揮。
  歇歸三月,而楚頃襄王薨,太子熊完立,是為考烈王。進太傅黃歇為相國,以淮北地十二縣封春申君。黃歇曰:「淮北地邊齊,請置為郡,以便城守。臣願遠封江東。」考烈王乃改封黃歇於故吳之地。歇修闔閭故城,以為都邑;濬河於城內,四縱五橫,以通太湖之水;改破楚門為昌門。時孟嘗君雖死,而趙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以養士相尚。黃歇慕之,亦招致賓客,食客常數千人。平原君趙勝常遣使至春申君家,春申君館之於上舍。趙使者欲誇示楚人,用玳瑁為簪,以珠玉飾刀劍之室。及見春申君客三千餘人,其上客皆以明珠為履,趙使大慚。春申君用賓客之謀,北兼鄒魯之地,用賢士荀卿為蘭陵令,修舉政法,練習兵士,楚國復強。
  話分兩頭。再說秦昭襄王已結齊楚,乃使大將王齕帥師伐韓,從渭水運糧,東入河洛,以給軍餉。拔野王城,上黨往來路絕。上黨守臣馮亭,與其吏民議曰:「秦據野王,則上黨非韓有矣。與其降秦,不如降趙。秦怒趙得地,必移兵於趙,趙受兵,必親韓,韓趙同患,可以禦秦。」乃遣使持書并上黨地圖,獻於趙孝成王。──時孝成王之四年,周赧王之五十三年也。趙王夜臥得一夢,夢衣偏裻之衣,有龍自天而下,王乘之,龍即飛去,未至於天而墜,見兩旁有金山玉山二座,光輝奪目。王覺,召大夫趙禹,以夢告之。趙禹對曰:「偏衣者,合也;乘龍上天,升騰之象;墜地者,得地也;金玉成山者,貨財充溢也。大王目下必有廣地增財之慶,此夢大吉。」趙王喜,復召筮史敢占之。敢對曰:「偏衣者,殘也;乘龍上天,不至而墜者,事多中變,有名無實也;金玉成山,可觀而不可用也。此夢不吉,王其慎之!」趙王心惑趙禹之言,不以筮史為然。後三日,上黨太守馮亭使者至趙。趙王發書觀之,略曰:
    秦攻韓急,上黨將入於秦矣!其吏民不願附秦,而願附趙,臣不敢違吏民之欲,謹將所轄十七城,再拜獻之於大王。惟大王辱收之!
趙王大喜曰:「禹所言廣地增財之慶,今日驗矣!」平陽君趙豹諫曰:「臣聞無故之利,謂之禍殃,王勿受也。」趙王曰:「人畏秦而懷趙,是以來歸,何謂無故?」趙豹對曰:「秦蠶食韓地,拔野王,絕上黨之道,不令相通,自以為掌握中物,坐而得之,一旦為趙所有,秦豈能甘心哉?秦力其耕,而趙收其穫,此臣所謂『無故之利』也。且馮亭所以不入地於秦,而入之於趙者,將嫁禍於趙,以舒韓之困也。王何不察耶?」趙王不以為然,再召平原君趙勝決之。勝對曰:「發百萬之眾,而攻人國,踰年歷歲,未得一城。今不費寸兵斗糧,得十七城,此莫大之利,不可失也。」趙王曰:「君此言,正合寡人之意。」乃使平原君率兵五萬,往上黨受地,封馮亭以三萬戶,號華陵君,仍為守。其縣令十七人,各封以三千戶,皆世襲稱侯。馮亭閉門而泣,不與平原君相見。平原君固請之,亭曰:「吾有三不義,不可以見使者。為主守地不能死,一不義也;不由主命,擅以地入趙,二不義也;賣主地以得富貴,三不義也。」平原君嘆曰:「此忠臣也!」候其門,三日不去。馮亭感其意,乃出見,猶垂涕不止;願交割地面,別選良守。平原君再三撫慰曰:「君之心事,勝已知之,君不為守,無以慰吏民之望。」馮亭乃領守如故,竟不受封。平原君將別,馮亭謂曰:「上黨所以歸趙者,以力不能獨抗秦也。望公子奏聞趙王,大發士卒,急遣名將,為禦秦計。」平原君回報趙王。趙王置酒賀得地,徐議發兵,未決,秦大將王齕進兵圍上黨。馮亭堅守兩月,趙援兵猶未至,乃率其吏民奔趙。時趙王拜廉頗為上將,率兵二十萬來援上黨。行至長平關,遇馮亭,方知上黨已失,秦兵日近。乃就金門山下,列營築壘,東西各數十,如列星之狀,別分兵一萬,使馮亭守光狼城,又分兵二萬,使都尉蓋負蓋同分領之,守東西二鄣城,又使裨將趙茄遠探秦兵。
  卻說趙茄領軍五千,哨探出長平關外,約二十里,正遇秦將司馬梗,亦行探來到。趙茄欺司馬梗兵少,直前搏戰。正在交鋒,秦第二哨張唐兵又到。趙茄心慌手慢,被司馬梗一刀斬之,亂殺趙兵。廉頗聞前哨有失,傳諭各壘用心把守,勿與秦戰;且使軍士掘地深數丈以注水,軍中都不解其意。王齕大軍已到,距金門山十里下寨。先分軍攻二鄣城,蓋負蓋同出戰皆敗沒。王齕乘勝攻光狼城,司馬梗奮勇先登,大軍繼之。馮亭復敗走,奔金門山大營,廉頗納之。秦兵又來攻壘,廉頗傳令:「出戰者,雖勝亦斬!」王齕攻之不入,乃移營逼之,去趙營僅五里,挑戰幾次,趙兵終不出。王齕曰:「廉頗老將,其行軍持重,未可動也。」偏將王陵獻計曰:「金門山下有流澗,名曰楊谷,秦趙之軍,共取汲於此澗。趙壘在澗水之南,而秦壘踞其西,水勢自西而流於東南,若絕斷此澗,使水不東流,趙人無汲,不過數日軍必亂,亂而擊之,無不勝矣。」王齕以為然,使軍士將澗水築斷。至今楊谷名為絕水,為此也。誰知廉頗預掘深坎,注水有餘,日用不乏。秦趙相持四個月,王齕不得一戰,無可奈何。遣使入告於秦王,秦王召應侯范睢計議,范睢曰:「廉頗更事久,知秦軍強,不輕戰,彼以秦兵道遠,不能持久,欲以老我而乘其隙。若此人不去,趙終未可入也。」秦王曰:「卿有何計,可以去廉頗乎?」范睢屏左右言曰:「要去廉頗,須用『反間之計』,如此恁般,……非費千金不可。」秦王大喜,即以千金付范睢,乃使其心腹門客,從間道入邯鄲,用千金賄賂趙王左右,布散流言曰:「趙將惟馬服君最良,聞其子趙括勇過其父,若使為將,誠不可當!廉頗老而怯,屢戰俱敗,失亡趙卒三四萬,今為秦兵所逼,不日將出降矣。」趙王先聞趙茄等被殺,連失三城,使人往長平催頗出戰。廉頗主「堅壁」之謀,不肯出戰,趙王已疑其怯,及聞左右反間之言,信以為實,遂召趙括問曰:「卿能為我擊秦軍乎?」括對曰:「秦若使武安君為將,尚費臣籌畫;如王齕不足道矣。」趙王曰:「何以言之?」趙括曰:「武安君數將秦軍,先敗韓魏於伊闕,斬首二十四萬;再攻魏,取大小六十一城;又南攻楚,拔鄢郢,定巫黔;又復攻魏,走芒卯,斬首十三萬;又攻韓,拔五城,斬首五萬;又斬趙將賈偃,沉其卒二萬人於河;戰必勝,攻必取,其威名素著,軍士望風而慄,臣若與對壘,勝負居半,故尚費籌畫。如王齕新為秦將,乘廉頗之怯,故敢於深入;若遇臣,如秋葉之遇風,不足當迅掃也。」趙王大悅,即拜趙括為上將,賜黃金彩帛,使持節往代廉頗,復益勁軍二十萬。括閱軍畢,車載金帛,歸見其母。母曰:「汝父臨終遺命,戒汝勿為趙將,汝今日何不辭之?」括曰:「非不欲辭,奈朝中無如括者!」母乃上書諫曰:「括徒讀父書,不知通變,非將才,願王勿遣!」趙王召其母至,親叩其說。母對曰:「括父奢為將,所得賞賜,盡以與軍吏;受命之日,即宿於軍中,不問及家事,與士卒同甘苦;每事必博諮於眾,不敢自專。今括一旦為將,東鄉而朝,軍吏無敢仰視;所賜金帛,悉歸私家。為將豈宜如此?括父臨終,嘗戒妾曰:『括若為將,必敗趙兵!』妾謹識其言,願王別選良將,切不可用括!」趙王曰:「寡人意已決矣。」母曰:「王即不聽妾言,倘兵敗,妾一家請無連坐。」趙王許之。趙括遂引軍出邯鄲,望長平進發。
  再說范睢所遣門客,猶在邯鄲,備細打聽,盡知趙括向趙王所說之語,趙王已拜為大將,擇日起程,遂連夜奔回咸陽報信。秦王與范睢計議曰:「非武安君不能了此事也!」乃更遣白起為上將,王錡齕副之,傳令軍中秘密其事:「有人洩漏武安君為將者斬!再說趙括至長平關,廉頗驗過符節,即將軍籍交付趙括。獨引親軍百餘人,回邯鄲去訖。趙括將廉頗約束,盡行更改,軍壘合并成大營。時馮亭在軍中,固諫不聽。括又以自己所帶將士,易去舊將。嚴諭:「秦兵若來,各要奮勇爭先。如遇得勝,便行追逐,務使秦軍一騎不返!」白起既入秦軍,聞趙括更易廉頗之令,先使卒三千人出營挑戰。趙括輒出萬人來迎,秦軍大敗奔回。白起登壁上望趙軍,謂王齕曰:「吾知所以勝之矣!」趙括勝了一陣,不禁手舞足蹈,使人至秦營下戰書。白起使王齕批:「來日決戰。」因退軍十里,復營於王齕舊屯之處。趙括喜曰:「秦兵畏我矣!」乃椎牛饗士,傳令:「來日大戰,定要生擒王齕,與諸侯做個笑話!」白起安營已定,大集諸將聽令。使將軍王賁王陵率萬人列陣,與趙括更迭交戰,只要輸不要贏,引得趙兵來攻秦壁,便算一功。再喚大將司馬錯司馬梗二人,各引兵一萬五千,從間道繞出趙軍之後,絕其糧道。又遣大將胡傷引兵二萬,屯於左近,只等趙人開壁出逐秦軍,即便殺出,要將趙軍截為二段。又遣大將蒙驁王翦各率輕騎五千,伺候接應。白起與王齕堅守老營。正是:「安排地網天羅計,待捉龍爭虎鬥人。」
  再說趙括吩咐軍中,四鼓造飯,五鼓結束,平明列陣前進。行不五里,遇見秦兵,兩陣對圓,趙括使先鋒傅豹出馬。秦將王賁接戰,約三十餘合,王賁敗走,傅豹追之。趙括復遣王容率軍幫助。又遇秦將王陵,略戰數合,王陵又敗。趙括見趙兵連勝,自率大軍來追。馮亭又諫曰:「秦人多詐,其敗不可信也。元帥勿追!」趙括不聽,追奔十餘里,及於秦壁。王賁王陵繞營而走,秦壁不開。趙括傳令一齊攻打,連打數日,秦軍堅守不可入。趙括使人催取後軍,移營齊進。只見趙將蘇射飛騎而來,報曰:「後營被秦將胡傷引兵沖出遏住,不得前來!」趙括大怒曰:「胡傷如此無禮,吾當親往!」使人探聽秦軍行動,回報道:「西路軍馬不絕,東路無人。」趙括麾軍從東路而轉。行不上二三里,大將蒙驁一軍從刺斜裏殺出,大叫:「趙括你中了我武安君之計,還不投降!」趙括大怒,挺戟欲戰蒙驁;偏將王容出曰:「不勞元帥,容某建功。」王容便接住蒙驁交鋒。王翦一軍又至,趙兵折傷頗眾。趙括料難取勝,鳴金收軍,就便擇水草處安營。馮亭又諫曰:「軍氣用銳,今我兵雖失利,苟能力戰,尚可脫歸本營,并力拒敵。若在此安營,腹背受困,將來不可復出!」趙括又不聽。使軍士築成長壘,堅壁自守;一面飛奏趙王求援,一面催取後隊糧餉。誰知運糧之路,又被司馬錯司馬梗引兵塞斷。白起大軍遮其前,胡傷蒙驁等大軍截其後,秦軍每日傳武安君將令,招趙括投降。趙括此時方知白起真在軍中,唬得心膽俱裂。
  再說秦王得武安君捷報,知趙括兵困長平,親命駕來至河內,盡發民家壯丁,凡年十五以上,皆令從軍,分路掠取趙人糧草,遏絕救兵。趙括被秦軍圍困,凡四十六日,軍中無糧,士卒自相殺食,趙括不能禁止。乃將軍將分為四隊:傅豹一隊向東,蘇射一隊向西,馮亭一隊向南,王容一隊向北。吩咐四隊,一齊鳴鼓,奪路殺出,如一路打通,趙括便招引三路齊走。誰知武安君白起,又預選射手,環趙壘埋伏,凡遇趙壘中出來者,不拘兵將便射。四隊軍馬,沖突三四次,俱被射回。又過一月,趙括不勝其憤,精選上等銳卒五千人,俱穿重鎧,乘坐駿馬;趙括握戟當先,膊豹王容緊幫在後,冒圍突出。王翦蒙驁二將齊上,趙括大戰數合,不能透圍。復身欲歸長壘,馬蹶墜地,中箭而亡。趙軍大亂,傅豹王容俱死。蘇射引馮亭共走,馮亭曰:「吾三諫不從,今至於此,天也!又何逃乎?」乃自刎而亡。蘇射奔脫,往胡地去訖。白起豎起招降旗,趙軍皆棄兵解甲,投拜呼「萬歲!」白起使人揭趙括之首,往趙營招撫。營中軍士尚二十餘萬,聞主帥被殺,無人敢出拒戰,亦皆願降。甲冑器械,堆積如山,營中輜重,悉為秦有。白起與王齕計議曰:「前秦已拔野王,上黨在掌握中,其吏民不樂為秦,而願歸趙。今趙卒先後降者,總合來將近四十萬之眾,倘一旦有變,何以防之?」乃將降卒分為十營,使十將以統之,配以秦軍二十萬,各賜以牛酒,聲言:「明日武安君將汰選趙軍,凡上等精銳能戰者,給以器械,帶回秦國,隨征聽用;其老弱不堪,或力怯者,俱發回趙。」趙軍大喜。是夜,武安君密傳一令於十將:「起更時分,但是秦兵,都要用白布一片裹首。凡首無白布者,即係趙人,當盡殺之。」秦兵奉令,一齊發作。降卒不曾准備,又無器械,束手受戮。其逃出營門者,又有蒙驁王翦等引軍巡邏,獲住便砍。四十萬軍,一夜俱盡。血流淙淙有聲,楊谷之水,皆變為丹,至今號為丹水。武安君收趙卒頭顱,聚於秦壘之間,謂之頭顱山。因以為臺,其臺崔嵬傑起,亦號白起臺。──臺下即楊谷也。後來大唐玄宗皇帝巡幸至此,淒然長嘆,命三藏高僧,設水陸七晝夜,超度坑卒亡魂,因名其谷曰省冤谷。此是後話,史臣有詩云:
    高臺百尺盡頭顱,何止區區萬骨枯!矢石無情緣鬥勝,可憐降卒有何辜?
通計長平之戰,前後斬首虜共四十五萬人,連王齕先前投下降卒,並皆誅戮。止存年少者二百四十人未殺,放歸邯鄲,使宣揚秦國之威。不知趙國存亡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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