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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李卓吾]七十二朝人物演義(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25:29     標題: [李卓吾]七十二朝人物演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6-5 15:23 編輯

【名稱】︰七十二朝人物演義(又名《七十二朝四書人物演義》)

【版本】︰清光緒丁酉上海十萬卷樓石印本。四十卷,八十回。

【作者】︰佚名。題“李卓吾先生秘本”,當為偽託。作者撰寫本書可能與明薛應旗的《七十二朝四書人物考》有關。

【內容】︰本書形成時間為明崇禎年間,悉以《四書》中成句為之,多寫春秋戰國時代人物,亦有唐堯及商周時之人。

     想了解古代高人事跡,本書是不可或缺之讀本。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26:28

敘      

  今夫理之與趣,分途相隔如間鴻溝,道里相遠,如分胡粵。若古於此留,理輕於彼此,不諒趣之足以久存,而謂理必於不朽者,此靡哲所以不愚,而風流因之疑喪也。聽其一句為端,千言為委,一人為宗,百事為綴,擬之潠水於空,如珠如霧,瀉泉遍地,或折或旋,旋折非清地之刑,珠霧豈潠空之象,庶幾譚理之家若得一技也。雖與村老璜經體具神妙,即共童蒙稽考,物象咸存,言既取於通俗,說自寄於從先,沙蟲畫沙,水蟲畫水,楚不必嗤越之侏離,越不必嗤楚之駃舌,庶幾趣而兼理之家,亦得一宗也。自此書出,理非僅奇,趣不單行,玄黃大沓,韋編同末葉之書,罔象俱迷,龍馬均蠹魚之跡矣。豈特神通而蓍出鬼哭,而品質行端言慤,貌恂恂馥馥,望而知為學儒也。非理也;從理者也。滑稽詼諧,俚語偽調,笑笑眇眇,聽而知為俠邪也。非趣也,從趣者也。理之規步膠,序刑范,六經其嘗也,亦有進之乎?趣者則於理也,超超矣。譬之離明為火,出於木而變,嘗巽下為風,生於火而同革也。至於趣之皮毛無關神情,在理之不可全詰也。面無正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不休,寄心於盆盎草木之間,摩挲於禽魚書畫之事,以為清也,以為韻也,總之為趣也。進而與之考古,則南生而蠻語;與之淪人,則夏蟲而說冰,落乎其無所置對也。今世於四子之書,有講習者,則純乎理而寡趣,學士之韋編幾絕,書生之聽誦欲臥;叩其事理之源流,聖賢之本末,影猜響覓,有如射覆。所謂理已不備也,安得有趣哉?人知安詳之為理也,而不知奇幻之亦理也;人知清質之為理也,而不知新豔之亦理也;人知塊靜根深之為理也,而不知石之能言,木之能飛之亦理也。豈非言理者之非理,而非理者之深有當於理哉?故坎白坤黑兑赤艮白既殊離卦之文,二黑三綠四碧九紫又見乾鑿之度,即謂木丹葉而綠英,練本青而染白,旨定以立名,言習以成性,是指驪馬之皆黃,慈烏之皆白,九藪之草無青枝,千鷺之身無白羽也。其於理也是矣,於趣也是矣。此人物演義所以從理則理,從趣則趣,無泥之理而趣乖,泥之趣而理阻也。上哲之流讀之為理,故理行而趣不死;中智之人目之為趣,故趣減而理不靈。趣艱粟飛也哉。庚辰秋仲磊道人撰於西子湖之萍席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28:21

第一卷上     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

  言思君子溫如玉,美玉從來價獨隆。卻怪人間多兀突,只隨口舌鬥機鋒。
  這四句詩,是說那貴人不貴物的把柄,只為其中也有說得行得的,也有說得行不得的,也有不曾說出,一心要行的。大凡人生在世,居下位者,必擇良友,居上位者,必求賢臣。那些玩好嗜慾之物,一毫也不可沾染。若是略略分心去了,那裡還記得什麼好人歹人,昏懂懂過了一世,把君臣朋友都弄疏了。所以說道:
  從來玩物多喪志,不是人迷是自迷。
  若論珠玉幣帛等類,是不該在玩。好內算的,祭天地、祭宗廟,那一件不用著他?見天子、見國君,那一次不用著他?就是人家會大賓大客,遇大婚大喪,那一番不用著他?不比狗馬土木,可以喪身亡國。若是一心耽戀珠玉,只怕比狗馬土木差不多了。正是:
  人心若果多偏好,便是沉淪苦海中。
  有一等人,體備道德,遊心自然,把一切外物任其倘來倘去,這是最上乘的了;有一等人,苦心學問,敬士尊賢,又能禁嗜絕欲,清淨守正,這也還是上號的;又有一等人,內懷羶慕,口設雌黃,只將虛文誇耀於人,就是當時的人,也被他壓倒了,就是聖賢也取他這番說話說得有理,只是在他自己身上未免有些霸氣,難逃後世報應;又有一等人,心內只想功名,口中只念珍寶,或時聽著別人說話,也覺目睜口呆,只他念頭上決不肯放鬆,就是自家眼前不能得的,到子孫手裡也畢竟成就了,這也是堅心之報。正所謂:
  欲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如今試說一個寶玉的故事。當初春秋周末時,列國中惟有晉楚最大,他國家既已強盛,君臣們未免就在玩好上去做些工夫。所以,晉有良璧,名為垂棘,楚有美玉,名為白珩;都是名聞諸侯,彼此交羨的。那時,兩國的臣子也都好著奇珍異寶,大家不以為怪,只是霸國之餘,外面又要說得冰清玉潔,不肯輕意應承,這便是他們的毛病了。且說楚昭王駕下一個臣子複姓王孫,名圉,人材聰俊,口舌便利。原是個讀書有學問的人,又兼越歷世事,把一個人竟造到絕頂伶俐的了。他也自恃才高,把人都不看在眼裡。所以,官居下大夫之職,常是鬱鬱歎息,不能稱心。有詩為證:
  碌碌蝸蠅滾滾塵,英豪矢志賦陽春。滿懷空有昂藏志,徒向風塵寄此身。
  他胸中也還服著兩個人,一個是觀射父,他在楚國現為上大夫,凡是一應四方往來的辭命,都是他來答應。你說那些訓辭怎麼只該是他一個包攬?也只為別人做來的,未免有些一差二誤,若是經繇觀射父的手筆,便覺妥貼停當。真個是胸中抱錦繡之奇,筆下具鬼神之妙。及至傳之四方,那一個不欽服他?故此,昭王極其信任,一日也少他不得;滿朝文武人人尊敬,個個拜服,就是王孫圉極道自己博雅的,將觀射父比一比看,自然有些不及他處。當時國人有謠曰:
  觀射父、觀射父,出言有威文中虎。直豎齒牙齧蜀秦,橫舒口脗吞齊魯。
  更有一個心服的,名曰倚相,現為左史,掌管訓典兼領祭祀。他借物寓意,頗有諷諫之名,加以年豐歲熟,人民樂業,都說鬼神享福所致,這又是他祭祀的有功了。這些祝史之職,雖不算做尊顯,倒恰常常得與君王親近,甚是榮寵。王孫圉見他也覺謙退幾分,況且理繁御劇,王孫圉自揣也覺才調不及當時國中。有謠為證:
  左史倚相,福口時降。磬香意在鬼神先,規諷直居廷臣上。
  王孫圉每每將此二人躊躕忖度,或時自覺遜讓他一番,或時思想步武他一番,或時偏要高出他一番,故此談論之間,只把他二人做個話柄,就是那個執政大臣,倒也不掛在他口角上。這是:
  高談肆志非無禮,傲骨從來不讓人。
  原來這些諸侯通好,全靠著聘問一節,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小聘大夫往,大聘卿往。那時楚國正當小聘之期,昭公聚集眾臣,差撥出使官員,其時眾臣商議道:「別國都不打緊,只有晉國他是第一個大邦,況且又是楚國的對頭,少有差錯,卻被別人取笑。只慮大夫中賢能的少些,觀射父倚相,又是朝廷一日缺不得的。算來算去,到是王孫圉好,眾臣一齊舉薦他。昭王允薦,即便吩咐該衙門打點禮儀,並一應費用與圉隨從人役等項,各各齎發前去。那時王孫圉領了這差,也覺歡喜非常,這也是有事為榮的意思。詩曰:
  誰言下位錄微長,聊寄蜉蝣楚楚腸。今日飛騰應借翼,口含天憲往他方。
  回至家中與父母妻子說了,大家都一齊歡喜。當下就整備酒席,闔家團坐。一邊有許多料理家事的說話,一邊有許多路上保重的說話,果然人逢知己,酒落歡腸,王孫圉竟吃得酩酊大醉。丫鬟們一徑扶到牀上睡了,直到四鼓方才醒覺,把日間事情備細想了一回,把已後著數備細算了一回。那些一天歡喜都不知拋到那裡去了,心上反自有些懊悶。你說王孫圉為何到懊悶起來?他自想在楚國裡,平日不知誇了多少口,輕薄了多少人,自負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如今差到晉國去,只怕三晉這樣大去處,必定有若干能事的豪傑,倘若禮文節目上被他捉了破綻,豈不可羞可恥?就是沒有失誤,也不能出言驚人,威威蕤蕤。這樣回來,難免旁人背地談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不覺直到天明。只見家人們整備肴饌的,打點行李的,紛紛都起來了。那王孫圉是自己有正經事的,那裡睡得牢,起身吩咐家裡一番。只見管門的進來稟道:「陪老爺到晉國去的眾官在前廳候見!有來聘問的故事,大夫做了正賓,還有上士、下士、中士陪去,喚做上介、中介、下介,這些來候見的正是為介的了。」王孫圉回復道:「此時事忙,少刻驛中相見便了。」門上人領命,就去復了他們。王孫圉吃了茶飯,別了父母妻子。出門來,竟去辭了昭王,領了禮儀,一直到城外館驛中,會了一班同行的官員,點了長隨的人役,上馬去了。詩云:
  無限心中事,匆匆未及言。馬嘶芳草地,人在夢魂天。
  仙客羊車引,使星鳥道懸。丈夫並無淚,不灑別離間。
  一路前來,免不得曉行夜宿,露處風餐。幸喜得同伴人多,不苦寂寞,及至觸起心事來,不覺沉吟半晌。你看路途中風景,果然可圖可畫。但見:
  紅塵亙道,白霧橫天依棲。古驛壁上,無非風雨之痕。奔走長途,騎昔竟如漬汗之店。兵卒呵隨,偏把辛勤控訴。官廚供給,徒將口口遷延。日暮犬聲,驚客至晨光,雞唱攪人眠。
  不止一日,早已到了晉國都城。郡城中人物繁華,氣象豐豫,比著外方氣象,又自不同。後人有古風一首單道晉邦之盛:
  河朔稱豪富,繇來天下傳。士民多輻輳,濟濟盡英賢。
  辨說能驚世,奔騰若湧泉。五陵裘馬子,游俠宛如仙。
  舉袂成雲矣,揮戈可代煙。綺羅間錦繡,金玉滿市廛。
  積粟多紅朽,盈箱半是錢。兵戈盡鋒銳,卒馬喜披堅。
  臣宰勤於職,君王獨泰然。當今誰似此,天下莫強焉。
  後人又有七言絕句一首,單表晉國累朝霸業,相繼不絕。詩曰:
  文公城濮雅登壇,景定襄靈世踞盤。不似齊桓與秦楚,身終霸業遂消殘。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29:51

第一卷下 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

  卻說晉國員役,接王孫圉到了公館,當晚歇息。次日五更時分,王孫圉和眾介們一齊起身,大家斟酌了一番儀文節目,隨即行動,來到晉朝。少不得晉主自行客主之禮,王孫圉自行君臣之禮,這是有個一定的。舊規不必說得,果然大邦氣象,昌明偉麗,比別國不同。但是,從中未免有幾處僭擬天子的所在,這個便是他們的失禮了。只因楚國也有常去做僭擬的事,所以,王孫圉見慣了倒也不覺晉的不是。當下聘見禮畢,依然辭別出朝。過了數日,晉主覲行燕饗之禮,那時掌國的上卿便是趙簡子。他原是趙宣子趙衰之後,累世俱為正卿,就是人人稱說的趙孟之家了。他做人是極肯招賢納士的。所以,當日孔子曾要西見趙簡子。他聞得遽伯玉為政,就不肯起兵伐衛,這都是他的好處。只因世襲爵貴,又有賢名,未免凡事都率意些。他既做了晉國上卿,正不知見過了多多少少人物,就是這饗禮,正該是他料理的,他也只算做等閒之事。你說那饗禮排列得如何?但見:
  水陸並陳,珍奇齊列。肴胾羹湯,無非是牛羊鹿豕。醢漿加豆,半用著薑蒜蔥茄。行獻酬介擯洗觴,告三餐主賓下嚥。全仗周官三尺禮,好逼人間萬種邪。
  那時,晉定公端冕居上,趙簡子鳴玉以相,其餘還有許多趨蹌奔走的官員自不必說。不移時,只見王孫圉逶逶迤迤和著眾介們一齊俱到,但聞得鬧哄哄一場,無非是些謙讓拜揖的套子。少不得是定公自居上座,王孫圉坐了客位,趙簡子在主位上陪了,其餘介擯們依次而坐。那時,趙簡子見王孫圉是個下大夫,那裡肯用著心去對付他。那王孫圉又想著趙簡子是個正卿,若能捉個空隙,折服他倒了倒是個絕妙的關節。見趙簡子侈然自得,絕無躊躕顧慮之意,王孫圉偏自觳觳觫觫,暗作提防。起初,先說通和好,致慇懃的話,後來又說些國家的事體。兩個漸漸說得入港了,那趙簡子便把尋常這些遊戲肚腸,趁口問他一句道:「楚之白珩猶在乎?其為寶也幾何矣?」只見王孫圉便蹙著眉頭細細算計道:我如今楚國裡還有許多寶貝,把來說與他聽,唬他一唬,也算得一節誇大的局面。又算計道:難道他偌大一個晉國偏沒有幾件寶貝的?他或者把這句話挑動我也不可知,我萬一說得不多幾件好東西,他或數出許多來,這便是打著他的拳窠了,倒不如另說一種番鑲說話,把這些寶物都說得一些也沒用處,他又不曾打點這家說話,答應不來,豈不掃興?這也是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意思。算計已定,便就昂然對著簡子道:「若說白珩,未嘗為寶也。楚之所寶者,曰觀射父。善於辭命,使四方諸侯無敢以寡君為口實。又有左史倚相,善於祝史,使上下鬼神無有怨痛於楚國。這便是楚國之寶了。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寶焉?嘩囂之美,楚雖蠻夷,不能寶也。」這一席話把趙簡子說得垂頭喪氣,默默無言。那王孫圉就覺得翩翩得意,竟不是起初那一種觳觫的光景了,舉止行動也自添了無數光彩。雖則是違心之言,他也只圖個一時快意,其餘都不管了。那趙簡子明明曉得玉也是該貴的,心中甚是不服,為因沒有一篇說話可以勝得他,所以只得鬱鬱而散。不過數日,王孫圉辭了晉君回楚覆命。免不得昭王自有一番慰勞的光景,同寮親友自有一番探望的光景,父母妻子自有一番敘別的光景。這也不必細講。從此之後,那一個不說王孫圉善於辭令?所以,昭王也就重用他了。後來聖門都把這句惟善以為寶的說話,將來做個證據,可見玉是斷不該寶的。有詩為證:
  三湘荊楚信多才,晉國公卿何太保。言內輸贏今已定,欲求反爾再生來。
  數十年後,生出一個卞和,住在荊山之下。自從生他出來又沒甚麼傳授,他偏生會相玉石的好歹。一日,望見荊山頂上發出異彩來,他急忙走去看時卻正是一塊美玉,尚然孕於石中,他就取將回來。想道:這般美玉也不是尋常人家用的,況且當今國王甚是好收寶物,拿去獻與他定有重賞。那時楚國正是厲王在位,卞和竟將此玉去獻與厲王。呈使玉工相之。工人道:「此乃石也。」厲王大怒,把卞和刖了左足。那卞和只指望得些賞賜,豈知倒受了一場痛苦。不過數年,又是武王立了。卞和又捧玉去獻,玉工相之,又道是石。武王又把他刖了右足。再過數年,是文王立了,卞和抱璧而泣。王使玉工破之,果是至寶。故此人都稱為和氏璧,後來做了傳國璽,便是萬世的至寶了。這且不必多講。此玉在楚不多時,又歸於趙。那趙正是趙簡子的子孫。因韓魏趙分了晉國,故此他也是一國之君了。那時秦國最強,欺心來要這璧,曾許把十五城與他兑換,趙也只是不肯。後來商量已定,遣文臣藺相如為使,持璧到秦,與他交割那一十五城。那秦國其實是騙趙的。藺相如預先使舍人懷璧歸趙,自家單身在秦,不怕秦不送他回去。及至那秦國起兵伐趙,要奪這璧,趙又有武將廉頗殺得秦兵大敗而去。秦國也只得無可奈何。趙國全虧著這廉藺兩個人。後來趙王去封禪西嶽,那西嶽神降言曰:「汝祖簡子有功社稷,他曾一心想慕白珩不能遂願。上天憐其勤勞,故降此和璧與汝子孫世守。此璧繇楚入趙,況又美勝白珩,這便是報簡子的勛勞了。那卞和就是王孫圉的後身,因他作此誇詐之言,故兩次刖足,所以治其誑語之罪。藺相如就是觀射父的後身,廉頗就是倚相的後身。只因美玉原是天地的精靈,比那些玩好的物件不同,故上天降此二人來輔助汝趙。保守此璧,爾國宜善待之。」趙王封禪已畢,就將這一段始末緣繇刊碑立石於西嶽之上。故此登臨西嶽者都能傳說這段故事。其餘世人多未嘗見云:
  謾將美玉比賢人,上善曾聞舊楚臣。試問禎祥傳國璽,緣何萬祀不生塵。
  總評:周家祭宗廟,必陳宗器。若說玉不必寶,則天球赤刀是何物歟?豈文武周公尚有失歟?王孫此語大宜商量。
  又評:後來卞和廉藺一段,殊不可信。說來又恰恰如是,使人不得不信也。佛家輪迴報之說,豈春秋時先入中國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31:45

第二卷上     子路問強

  俠烈才稱男子,精奇始號英雄。像心率意笑周公,禮法全然不懂。
  不羨功名熏灼,還須學問消融。有才無學總歸空,反把凶災受用。
  這首《西江月》是單道那好剛使氣的,往往容易受禍。你說世間最可恨的第一是這些柔眉陰險之徒。那一樣心直口快的人,肚腸又乾淨,作事又爽利,為何容易受禍?只因他性忒條直了,一毫也不去提防別人。那些人偏又暗暗在那裡算計他,故此不能免禍。若是真正豪傑,就受禍他也不懊悔的。況且,那一個不羨慕他?那一個不欽敬他?決不像那起柔媚陰險的人,大則騙些富貴,小則討些便宜,旁人正不知唾罵了多多少少哩!正是:
  未受世間半點虧,自知難免千家唾。
  卻說當初漢高祖駕下一個臣子,姓彭名越,初為梁相,後來竟做大梁王了。他英武絕世,勇力過人,真個是虎豹處深林,蛟龍居巨澤,人人畏服,個個膽寒。所以,他歸楚則楚王,歸漢則漢帝。那漢高祖全仗著彭越與韓信、英布這三個人的力方才滅得西楚霸王。論功行賞,彭越正封做大梁王。那高祖心中只是有些疑忌他。你說他是個有功的人,為何倒疑忌他起來?高祖想著他們奪得項王的天下,也奪得我的天下,故此一心倒要除了這幾個人。那彭越自恃著有恩德於漢帝,漢是決不負我的,倒沒一些算前算後之意。不料漢家先把韓信殺了,次後就輪著彭越,不由分說竟自將來醢了。那彭越這一股怨憤之氣如何肯散?肢體皮肉雖然斲做肉醬,卻一塊塊飛動起來,竟像不肯死的一般。那些漢人見了都慌得不耐煩,連忙把這肉醬傾於江中,只見那些肉醬都紛紛化作小蟹而去。所以,至今流傳都把江口小蟹喚做彭越。有詩為證:
  英名蓋世莫能儔,卻笑英豪惹禍尤。空將肢體供刀劊,落日螃蜞水上游。
  如今再說一個身雖被醢,卻不曾變作小蟹的。話說春秋時魯國卞邑人,姓仲名由,字子路。他一生稟性堅剛,賦性粗鄙;一心裡專好著勇武拳力,渾身上都是些伉爽直氣;語言有信,作事不苟。他家中是個村居,離城百餘里,祖遺數棣破屋,更兼幾畝瘠田,自耕自食,分明是鄉農人家。只因他父母二人俱已年老,服習不得農務,身子空閒了,又思想與親戚朋友常常往來,才好消磨日子。只為家事又不豐饒,不好說要移到城裡居住,恐怕移進城去並無倚靠,何以為生?那子路體著父母的心,竟去城中賃一所空房,擇一個日子,把傢伙什物都搬了,來請父母二人進城居住,自己仍舊在郭外耕種,以為養親之計。隔不得三日五日進來,定省一番,移柴運米,那一件不是子路親身自做的?所以,卞邑城裡城外的人,那一個不稱贊子路,道他負米於百里之外。那子路雖然是個有力的人,也難道再沒有疲乏的時節,怎當他一片真心實意,所以一些也不覺得勞苦。你說他負米時怎生光景?但見:
  迢迢曠野,冉冉長途。度阡陌轉旋順,意渾忘肩背之艱,過村落來往如飛。不覺步履之苦,果是欲全一片心,全然不費三分力。
  只因子路言行誠實,遂哄然名重一鄉了。總是當先日的士人君子,就在畎畝之中身體力行的,不似後世這班尋章摘句之儒,略識幾個字,便就裒巾闊帶,終日搖搖擺擺,遊蕩過了日子,把田園世產都拋荒了。假如子路這樣人,便是真正君子,所以卞邑這一方就推尊他做第一個人物了。子路自己想道:「像我這樣行去,自然是第一流人,難道世上還有高過我的?只我耳朵內常常聞得魯國有一大儒,號為仲尼。他設教於洙泗之上,我少不得也要與他比一比手段。過了數日,只見子路冠雄雞之冠,服猳豚之佩,又將長劍一把係於腰間,將去往見仲尼,乃先向父母處稟知。那父母見子路這等一個妝束倒吃了一驚,乃迎而問之,道汝今日為何盛服而來?子路道:「由聞魯國仲尼當今之大儒也,由欲與之比德度力,決一勝負,非盛服不足以壯吾之威。」父母也免不得吩咐他幾句小心謹慎的說話。那子路昂昂之氣那裡背住,別過父母,竟自往洙泗去了。正是:
  養成鱗甲思吞世,安排牙爪欲驚人。
  那日,孔子正在堂上與弟子講學,子路忽然至前,歷階而升卻也並不行禮,惟拔劍而舞。那些弟子見子路舞劍,正不知甚麼事故,大家一徑散了。舞罷,子路乃問道:「古之君子,固以劍自衛乎?」孔子看了子路,私自回想道:「此人頗有仕道之器,他的好處固在這些氣質上,那不好處也在這些氣質上,止可通折,不可順導。若收服得他,實乃吾黨之干城也。復對著子路道:「古之君子遇不善則以忠化之,遇暴逆則以仁固之,亦何所待於劍乎?今汝之冠服甚盛,顏色甚盈,天下之人且孰有肯諫汝者?吾實為汝危之。大凡世間人,惟是這起剛直的人傲氣固多,服善亦快。」子路聽了孔子這些說話,頓覺心地明白。連自己也覺得這些一往之氣未免太過些,就在孔子面前毀冠裂佩,從新另去換了儒服,拜為弟子。正是:
  名言撥轉迷途早,覺路先登快著鞭。
  子路自從孔子之教,一心向學,精進不倦。孔子深喜之那學問工夫。內以陶養德性,免不得外邊還要習那禮樂射御書鼓這六藝,子路那一件不去講求?那一件不去服習?一日閒暇無事,就去把那六藝的事理論一番。其時恰好有瑟一面置於幾上,子路就將來鼓了一回。你說瑟聲果是如何?但見:
  操弦動響,倚柱流音,淅淅歷歷,中多憤競之情。掙掙縱縱,無非金鐵之韻。爐煙時裊而自住,行雲既去而復回。高鳴快意座中人,側聽驚心牆外客。
  那日孔子燕居在內,忽然聞得一派瑟聲悠揚而至。孔子仔細聽了一回,不覺失驚道:「此瑟是誰人所作?」侍者回答道:「是子路在堂上鼓瑟。」孔子遂徐徐步至堂上,果見子路在那裡操縵。他見夫子到來,即忙把瑟放在一邊,上前見禮。禮畢,孔子遂開言道:「先王之制音,以中聲為節。流入於南,不歸於北,今繇也。不入於中和生育之道,而好為北鄙殺伐之韻,豈能保七尺之體哉?」子路一聞此言,自覺跼蹐不安,煩悶不已,只這一張臉上就像有幾十盆火在上面的通紅了,一個多時辰還不肯冷。從此之後懊恨無地,悔過自新,夜不思眠,晝不思食,把一個金剛般肥大的漢子竟成了骨瘦如柴的病鬼模樣了。孔子也歡喜知過而能改,這便是長進的了。正是:
  狐疑難入學人傷,英俠從來情性香。受得幾番嗔共喜,返心自識有良方。
  子路學業既成,免不得也要為貧而仕。他正要借這俸祿之資,供養二親的甘旨。那時魯國中惟有三家最為強橫,而季氏又是三家中之最橫者。那季氏偏要附這收羅賢士的虛名,一日遣使將厚禮來到孔門求他兩個弟子為家臣。孔子細想道:季氏本不該事他的,只是將計就計,這也不可預料,況弟子中多要為貧而仕的,我如今擇兩個極有才能的去,想來斷不誤事。故此就遣子路和冉求兩人去事季氏。那季氏擅權自用,罔上欺君,就是孔子也不時要譏刺他的。如何到遣二子去事他?一則為貧而仕,是論不得人的;一則從中取事,亦未可知。所以,子路雖仕於季氏,他卻不肯依附順從的,後來竟把季氏的費邑都墮了。你說那費邑正是季氏的窠巢,尚且墮了他的,難道肯幫他做甚歹事無成?那子路一心要弱三家,故墮費邑之後,又去墮那孟氏的郕邑,攻他不克,事卒真成,這是後話且不必細講了。那時,小邾大夫名射者,據在句繹地方。他叛了小邾,要來奔魯季氏,請與之盟。小邾射道:「吾但願得子路之一言足矣,何必用盟季氏。」連忙差人來請子路商議,子路堅辭不允。季氏只得又挽冉有來勸他道:「小邾大夫不信千乘之國,而信子之一言,子亦可謂重矣,何以辭為?」子路道:「魯若欲征伐小邾繇,雖死於小邾城下,亦無所怨。今彼叛君而來,不臣之徒繇義不與之言也。」季氏終不敢強子路,而寢其盟。後人看到此處,有詩一首,單道子路的好處。詩曰:
  名聞鄰國千鈞重,身鎮本邦百鍊堅。義士一言重九鼎,其如義士不輕言。
  那子路聞得蒲邑中甚多壯士,常自想道:「吾輩生於天地間,若不能服盡世間的壯士,也算不得一個豪傑。今聞蒲邑多士,安得一日為宰於蒲,得與那些壯士往來一番,他若服我,便見我的力量,若不服我,就見我的不濟處。再加些學問,自己勉勵才好。畢竟是有志者事竟成,亦是人有善願,天必從之。不知怎麼樣,子路一日果然做了蒲大夫。子路自授此職也覺滿懷歡喜,歸家去別了二親。那父母見他做了大夫,自不覺有許多快活的言語,更不覺有許多叮嚀囑付的言語。子路領了親命,又來辭別孔子。孔子自聞得子路為蒲大夫,便甚憂這蒲邑難治,及見子路來別,便對他說些恭敬寬正的道理。子路聽了孔子的話,如獲珍寶一般,牢牢記在心裡。若是後世那些做官做吏的聽了這樣說話,畢竟笑他迂腐,怪他執板,那裡肯放在心上。可見聖賢們作事真真在道理必體認,不是胡行亂做的。子路治蒲三年。孔子一日恰好打從那裡經過,忽然想起道:子路在此治蒲,我甚憂其難治,如今已是三年了,往往聞得人言傳他頗能理事,想來耳聞不如目擊,我今日正在這裡經過,何不親自觀看一番,便知端的。孔子自郊入邑,自邑至庭,細細觀其人民政事,再三歎賞。子路聞知連忙出來迎接,與孔子見了師弟之禮。那時御車的就是子貢,子路又與子貢見了朋友之禮。大家都敘了些寒溫的話,後來又說些道義的話。住了數日,孔子與子貢又要起身,往別處去,子路一直送至郊外方回。正是:
  心力今番俱已瘁,應知到處有風光。
  子路在蒲果然百姓安堵,工商樂業,就是平日所稱的那些壯士,那一個不斂容伏首?況且子路又極肯鼓舞作興他們。所以,一發彼此相得。不料禍從天降,福過災生。子路的父母雙雙得病,遂至危篤。他原是至孝的人,聞知父母有病臨危,即忙致政回家去了。子路既出了仕,那些湯藥之費不必講的,兼以親身伏侍調理,可謂至矣,盡矣。只因犯了篤症,雖盧扁再世,焉能挽回?半月之後,嗚呼哀哉,一死不能復生。子路居喪,哀毀骨立,真可謂生事盡力、死事盡思者矣。正是:
  欲極終天恨,滔滔未有涯。淚酸目自竭,心碎痛方賒。
  有血偏如鳥,無雲可望家。支牀惟藉骨,腸斷素輀車。
  子路居喪三年,兀自餘哀未忘。一日來見孔子,孔子勸再仕。子路道:「繇之出仕,原為二親,非自為也。今親已死矣,安敢言仕?」孔子道:「吾輩生於天地間,果然替世上做得一分事,正是廣我的孝思處,豈可把這孝道忒看得窄狹了?」子路道:「夫子訓誨,繇豈不知,只是這魯國裡想是不能用我們的了。每見夫子歷聘列國,繇以二親在堂,不能隨行。今二親已沒,夫子若是周流天下,繇願不辭勞苦,與夫子共圖進取。一則濟世安民原是我輩的本念;二則各處的高人賢士也須與他識認一番。不識夫子以為何如?」孔子道:「正合吾意,久蓄此心,今復得子為伴,可無慮矣。」遂擇日起行,一師一弟遠遠望前途而去。但見:
  行遍青山綠野,游窮錦界花城。諸侯們、公卿們、大夫們,倒履以迎,掃席以待,愛聽他口內經綸。樵山者、漁水者、耕野者,側目而笑,橫口而譏。妒殺也塵中車馬,旅店中戒不得沽酒市脯,地圖上單只少浮海居夷。好一副素王素臣,倒做了難師難弟。
  子路跟了孔子週遊列國,不知經了多少風霜,受了多少困苦,也不知見了多少君卿大夫,還不知遇了多少逸人隱士。當日困於陳蔡,子路未免有些慍見起來,及至孔子去見南子,他就公然不悅。這都是他高明之性,爽直之氣,自不必說了。途中每每遇著隱士,那些人都自埋名隱姓的,那一個不與子路接談,也都道子路是個當今世上的人物,那一個不與他議論個高低。他們既不肯把名姓說出來,但看他隱於下吏的,便喚他做晨門,喚他做封人;若是隱於耕稼的,便喚他做長沮,喚他做桀溺;幼的便喚他做童子;老的便喚他做丈人。一任他笑著棲棲皇皇的不是,一任他說那隱遁的好處。子路只是堅心隨著孔子,東奔西走,便是不得遇合,也都聽天繇命,絕無怨悔之心。正是:
  道途今日心如石,盟結當年臭似蘭。
  孔子既已倦游歸魯,卻好楚王聞得子路之賢,遣人將幣帛禮物來聘子路。子路遂別了孔子,竟自入楚去了。那楚國原敬子路是孔門高弟,及見了他,果是舉動高潔,作事有方,愈加畏服,遂授子路為大夫。那子路在楚累茵而坐,列鼎而食,行車百乘,積粟萬鍾,好不富貴,好不受用。只是那楚王聘子路的心,原是慕名,沒有甚麼真心要用的。你說這些聖賢們,他真心要行道的,豈宜苟圖富貴?子路見楚王不足與有為的,竟自掛冠而去。
  慕義空成圖上餅,蕭然歸去一身輕。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32:34

第二卷下     子路問強

  子路自棄楚大夫之職,依舊扮作游士,半肩行李,跋涉山外,少不得曉行暮宿,渴飲飢餐。一心只指望回去依傍著孔子,退老於洙泗之上。那歸魯的路,正好打從衛邦經過。那衛大夫孔悝,外貌極像一個剛直的,中心實是奸險。子路一見了他,竟道他是個好人。你說子路為何就道他是好人?那孔悝正要假借招賢納士的名色,又聞子路是魯國賢人,故意裝出光明正大的腔子,況子路又是極爽利的人,所以不去查他平日做人歹處,片言相合,遂自傾心托膽,與他交好。那孔悝也自再三款留,佯加欽敬,子路就做了孔悝的邑宰,竟在衛國為臣了。那時,衛君正是出公輒,當初太子蒯聵,得罪於靈公,懼誅出奔,及靈公卒,出公以嫡孫當立為君,其父蒯聵居外不得入。晉趙鞅納蒯聵於戚,蒯聵居戚,乃使人暗與孔悝通謀道:「如今太子在外,欲入為君,如能協力同謀,則富貴當與子共之。」孔悝自恃才高,每恨出公不肯重用,聽得這說,要逐出公,另換國君。極是中他的計謀,況且又說富貴同享,比出公不重用的如何?他心窩裡好似個蝨子窠一般,東鑽西鑽,實是癢得熬不過了。只是眼前又干礙子路在這裡,他是個剛直的人,若要用他做不義之事,不惟不從,畢竟就要叫喊出來,不曾得福,先自惹出一場大禍。孔悝因此瞞過了子路,自去與別人商量,先著來人去回復蒯聵道:「這事非同小可,只要太子拿定主意,餘外俱是孔悝一力耽當,自然停妥。但事須謹密,少有漏泄,其禍不小,請太子酌量定了,自當使人通知也。」那孔悝自與蒯聵私約之後,驚驚惴惴,惟恐子路知覺,日夜不安,偶爾心生一計,欣然便要行事。這計果是如何?正是:
  憑城狐鼠多奸計,擬困蛟龍入釜游。
  一日,子路正在衙署理治政事,忽見一人走過來稟道:「孔大夫有要緊事,即刻請去商議。」子路遂乘了車,竟到孔悝宅裡。只見孔悝坐在中堂,見子路到即便起身相迎,見畢坐定。孔悝遂開言道:「太子蒯聵挾晉國之勢,欲奪君位,如之奈何?」子路道:「如今君已定矣,何不御之?」孔悝道:「朝中諸臣皆是懦弱,止可安享爵祿,有事誰敢當先?意欲相煩吾子往拒晉人,只是你我俱不曾受得朝廷的甚麼高爵厚祿,替他出力也覺得不甘心些。」子路道:「子言差矣!爵祿雖有高下,臣子總是一般,食人之食,必當終人之事。若有用著我處,雖死不辭。」孔悝道:「如今尚然不消用兵,晉國現遣一個使臣在城外驛中,先來講禮,然後用兵。吾子若肯去與他辨折一番,說得他理窮心服,則事可大定矣!」子路道:「這卻何難?我當即往見之。」孔悝復叮嚀道:「這是大國使臣,不可輕易。」子路道:「只論理之長短,那論國之大小!」遂欣然命駕而往。正是:
  青龍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孔悝只等子路出了門,一面就差人去請蒯聵,一面聚集家徒,各各賞犒酒食,隨即付與兵器一件,聽候指揮。只見蒯聵正在那裡懸望孔悝的消息,聞得孔悝著人來見,即便向前問道:「大夫有何話說?」那人道:「大夫特來請太子。大夫已在家中整練兵卒,只待太子一到,即便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殺入宮中,則大事可頃刻而定也。」蒯聵大喜,即脫下平日所穿冠服,換了民間服色,打扮起來像個百姓一般。隨又喚兩個心腹的過來。這兩個心腹是誰?一個叫做石乞,一個叫做狐黶。二人俱有萬夫不當之勇,能開硬弓,善使鐵戟。蒯聵一向有心要圖大事,故養此二人在身邊。正所謂養軍千日,用力一朝,也教他改換衣裝,密藏利器,緊緊跟著,以為護身之計。其餘還有許多兵卒,都教他改換衣服,雜在百姓中間,混入城去,各人與他一個暗號,在孔大夫門首聚會。蒯聵自己同了來人,帶了石狐二人徑奔孔悝家裡。只因改換衣裝,卻是百姓,沒人提防。所以,他們一徑進城,又一徑去到孔悝家裡,並無知覺。蒯聵一進門來,果見他家中個個持刀執劍,人人擦掌磨拳,準備廝殺。蒯聵先自作謝孔悝,隨即著人出去知會那些兵卒,問了暗號,然後放他進門。不一時,兵卒俱已到了,兩下合兵一處,傳下號令,就使石乞狐黶二人當先,孔悝家徒在前引路,蒯聵兵卒居中接應,蒯聵和孔悝壓後催督,人皆銜枚,馬盡勒口,一齊殺奔宮中。但見:
  雲霧飛騰,煙塵歷亂。金鼓悄然,惟見劍光隱隱。旌旗掩卷,但看槍影搖搖。渾如地煞逞威風,宛似天罡施殺氣。
  那日,出公正在宮中與宮娥們飲酒戲耍,只見許多兵馬一齊擁殺前來。待進了宮門,方才號炮齊響,金鼓喧天。你說那宮中原是不提防的,那有一人敢來抵敵?無過是哀求饒命,怎奈那班起傷的人,斷斷要斲幾個人頭,搠壞幾個手足,才顯得他們兇險。大家熱鬧一場,那時出公已自料得蒯聵事發,竟自逃走出宮門,投奔別國去了。那些眾兵們也有搶劫財寶的,也有調戲宮女的。蒯聵連忙傳令:不許私取財物,不許親近宮女,如違即以軍法從事。那些人亂紛紛的時節,禁得那一個住?真個是天翻地覆,鬼哭神號,好生殺得慘淒。直教:
  妃子亂跑墮翠髻,宮娥急走褪紅鞋。
  話分兩頭。卻說子路別了孔悝,出得城門,一徑往驛中去了。那子路在途中想了好些回答晉使的話,又想了好些問難晉使的話。及到驛中,靜悄悄地並無一人。子路便叫驛夫來問,回覆道:「近日並不曾有甚麼晉國使臣。子路倒木呆了半晌,慢慢思量道:我出門時,見那孔悝故意大驚小怪,智我出來,要做甚歹事?又思量道:孔悝與我極其相好,難道謊我不成?或者還在別處公館裡。又思量道:總是這班沒膽量的人,聽見些甚麼影響,便自慌了手腳,因此胡傳亂傳,不曾打聽得實落的。正在左思右想時,只見半途中都哄哄然亂傳道:太子已領兵殺入宮中,奪了君位。有的說出公逃走了;有的又說出公還躲在宮裡;有的又說出公也領了兵,與太子兩下廝殺;還有的說孔悝做腳,同謀奪位的;還有的說孔悝是護著出公率兵去救駕的。紛紛說話不一,子路也沒主意處,總是見得孔悝誘我出城,明明知情的了。到得城門邊,果見城門緊閉,城上人說道:「新君莊公初立,不許輕放一人出入。」子路聽見此話,即便焦躁起來,施展神威,大吼一聲,把從人手裡的刀奪將過來,竟要劈門而入,那些管門人唬得一個個面面相覷,誰敢攔擋,只得開門放他進去。子路進了城門,穿過前街後巷,一直來到宮門首。只見那門首又有數十個家兵在那裡迎接子路。你說這樣時節,為何還有人迎接他?那孔悝一心懼怕子路,莊公奪得君位時,孔悝就在宮中與莊公商議道:「餘人都不打緊,只有子路是個英雄漢子,怎生收羅得他才好?他若變轉臉來要長要短,實是再沒他的對手。」莊公道:「但憑大夫處分。」孔悝道:「此人性氣不好,語言一時難入。或者虛加恭敬,還可騙他轉頭。」門首迎接這些人,正是孔悝用計策了。子路到此田地,那裡還管甚麼迎接不迎接。乘機問道:「孔悝何在?」家兵道:「大夫與主君在宮中商議國家大事。」子路喝退眾兵,手捻鐵槍,竟自殺入宮中去了。那些宮門首排列的甲士,都是疲斃的了,又見子路恁般英勇,那一個還敢來抗拒他?一任他橫行直衝,如入無人之境。那莊公與孔悝正有許多未完的事情,慢慢料理。忽聞得子路殺來,看看勢頭不好,止帶得兩三個跟隨人役,抱頭鼠竄,正不知躲在那裡去好。剛走到一座高台邊,莊公與孔悝竟自跑了上去。隨命石乞狐黶率了這幾個跟隨的人,把階級弄斷了,免得子路思想上來。你說這石狐二人,都是自稱勇士的,為何也是這般躲避?一則看見子路雄偉,料來敵他不過;一則見莊公新得君位,他二人也要保守身命,圖些富貴,故不敢出尖。不一時,子路也追到台邊了。子路正對著莊公道:「君以父逐子事出有名。孔悝以臣逐君,實大不義,請君下孔悝而殺之,我自釋兵而去矣。」莊公也曉得孔悝不是好人,不如借子路的手殺了他也罷。只因今日初得君位,全藉孔悝為內應,若除了此人,別無倚仗,一時舍割不下。子路見莊公沉吟不應,決是不肯殺孔悝了,遂欲舉火焚台。那時莊公無計可施,只得束手待斃。孔悝從旁提醒莊公道:「何不遣石狐二人下去決一死戰?」莊公點頭道:「正是」忙遣二人下台。二人那裡肯下去,只是推托階級已無,下去不得。孔悝只管在旁邊催促,莊公乃命從人用繩索弔二人下台。那二人見了子路,只是慌做了一堆,動也不敢動。子路把石乞刺了一槍,狐黶乘空也把子路砍一刀,砍是不曾砍著。子路回身急了,自己裂斷了冠纓。子路遂大笑道:「斷纓不祥之兆也。今主君已去,賊臣又不得誅,冠纓無故而斷,是天命我以死也。」又道:「君子雖死必正其冠。」遂結了纓,乃拔劍自刎。那石乞被槍刺了不敢上前,狐黶假裝大膽,正待去殺子路,只見子路復揚而呼道:「賊子不得無禮。」狐黶望見子路目如明星,光耀奪日,正拜於地道:「吾其畏子之目,願少閉之。」子路自以衣袂覆目,狐黶才敢向前,將子路砍了一刀,還怕子路又活起來,遂加上幾刀。停了一回又思想道:在生時甚是畏他,如今死了,也好出一出氣,又去砍了幾刀。狐黶自想:素稱勇士,今日見子路不知怎麼怕懼得緊,實可慚愧。只為這一點慚愧的念頭沒安身處,到向前去,把子路的身上橫砍豎砍,不知砍了多少刀數,將一個屍首,砍做肉醬一般。衛人都說子路被醢了,史官有詩一首,單表子路的好處:
  狂徒妄筮技局長,仗劍勤王反受殃。一片義聲天地動,三分俠氣姓名香。
  後賢亦有詩一首,弔子路道:
  曾將頸血染龍文,誰向荒郊奠酒尊。惟有衛宮雲際月,千年萬載弔忠魂。
  那時,出公恰好奔魯。魯國的人,那一個不說衛國反亂事體?孔子聞知,遂長歎道:「子路必死矣!」一日,中餽食醢,適然使者自衛來至。孔子問其備細,使者道:「醢之矣。」孔子遂把所食之醢都覆了,遂叫從者駕了小車,到子路家中去弔唁。他的妻子乃顏氏,顏仇繇之妹也。當日顏仇繇有二妹,一個剛明貞靜,一個柔媚陰險。那顏仇繇與孔子相好,聞得孔子常贊美子路,就把剛明這一個嫁與子路,把柔媚這一個嫁與彌子。這也是顏仇繇各相其德性隨人作配,一毫不差。他的子即仲子崔,年方一十三歲。那一日,他的妻子聞得孔子來弔,都率拜於庭,以謝孔子。拜畢,子崔對著孔子說道:「吾欲報父仇,可乎?」孔子道:「汝年尚幼,姑俟稍長。」顏氏亦訓子崔道:「報仇非易事也,智勇不備,技藝不精,未可以輕言報仇也。」孔子曰:「汝宜善聽母教,則報仇有日矣。」遂駕車而去。正是:
  母儀兼習袁公術,自識仇人掌握中。
  三年之中,顏氏無一日不訓練子崔槍劍弓矢,並皆精熟,又兼子崔生得雄壯,可以習武。閒暇之時,顏氏又督率子崔去講求韜鈐兵法,子崔竟自智勇足備了。如今年已一十六歲,母子二人商量報仇的事。顏氏道:「你先去見了孔子,問他行止之事,然後竟投舅舅顏仇繇家安歇,凡事與他商議,想來斷不誤事。」子崔領了母命,來見孔子。孔子見他生得一表非凡,宛然與其父無二,已自大喜。子崔就把報仇的事對孔子說,孔子就把幾句話去問他,但見他應答如流,說來都是解得其中意思的。孔子道:「可以行矣。」亦作書一封與顏仇繇,前面敘些闊別之情,後面就說子崔報仇的事。將書交與子崔,子崔竟自飄然往魏邦去了。正是:
  欲報父仇須及早,北堂懸念苦依依。
  不過數日,子崔已到衛國,竟去尋著顏仇繇家。那顏仇繇見了子崔,甥舅之情好生歡喜。子崔先述了母親慈命,次後遂致了孔子書札。顏仇繇安排酒席,款待子崔。席間,子崔問顏仇繇道:「近日狐黶和孔悝這兩人的行事何如?」顏仇繇道:「他二人都是當權用事,極貴盛的了。聞得孔悝身患癱疽,遍體潰敗,血肉交流,就如肉醬一般。天下第一個外科名醫是算衛國的雍睢,如今孔悝又是貴臣,那雍睢也竭盡心力去醫他,只是百藥罔效。惟有狐黶,他卻平安無事。」子崔聽了此話,便對顏仇繇道:「我正先要尋狐黶。」子崔從此每日佩劍出入。一日於城西地面恰好與狐黶相遇。那狐黶遠遠望見一個漢子,生得儼然與子路一般,也不知是子路還魂的,也不知是子路托生的,先自驚得沒做手腳處。只見子崔挺劍搶將入來,狐黶即忙在馬上持一木戟與子崔接戰。一個馬上逞威風,一個步行添壯氣,兩個大戰一場。那狐黶早被子崔一劍砍下馬來,可憐無數英雄一霎時已歸陰府。子崔復將狐黶細細砍碎,也自將他醢了。恰好正是此時,那孔悝在家中皮肉俱已爛盡,忽見子路陰魂立於面前道:「汝這不義之徒,吾已陰誅之矣。」遂大叫一聲而絕。有詩為證:
  陽誅陰殛少完膚,數載深仇始得蘇。悔殺當年為逆黨,催魂自遞斷根符。
  那衛君原曉得子路是個忠臣,只因孔悝狐黶蒙蔽了,不曾旌獎得他。今二人已死,遂命有司官於城中建立一祠,春秋二祭,以為忠臣義士之勸。所以,子崔殺人,也不捉獲他了。及子崔歸魯事母,人皆知其賢孝,名聞列國,屢來徵聘。子崔以父死於忠,身為薤粉,倒不如田舍翁株守田園之樂也,終身不仕。後魯國亦旌其母子節孝云:
  天道無親親善人,暫時顛倒豈為真。奸雄得志邀榮貴,明有人誅幽有神。
  總評:子崔陽報,子路陰報,狐口人醢,孔悝鬼醢,都是真實道理。真實報復,世人莫作游僧說因果,一例看過。
  又評:以仲尼為之師,以仇繇為之友,既有賢妻,又有肖子,則子路雖死猶不死矣。若無此數人幫襯,卻斷斷乎死不得。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35:25

第三卷上     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

  鵲噪未為喜,鴉鳴豈是凶?人間榮辱事,不在鳥聲中。
  這四句詩,是宋朝朱文公先生警世的。大凡人間大小事情,都有一個榮辱。盡係自家做人,若一味向正道上做去,便就得榮。總有些懊惱的事體,自反也覺無愧。況且有人也說他做人極正氣的,不是這等樣人,都來替他抱白。若做了沒正經的人,惹出禍來,小則自己含羞忍恥,大則連累父母兄弟。在別人免不得都道蒼蠅不叮沒縫鴨蛋,也是他自作自受,就是自家也說不得一個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哩。如今的人,那裡肯十分在這個道理上體認?做出事來,便埋怨道:「今日聽得老鴉在我頭上叫,就淘了這場惡氣。」若聽得那喜鵲叫,便嘻嘻笑道:「今日有些好意思來了。」豈知做人全不在此,那裡有人倒把鳥雀做憑據的。
  世事休同兒戲看,有災有福有平安。紛紛頭上鴉和鵲,惹得旁人作話談。
  如今正說一段把鳥雀做憑據,中間還有一場大榮辱,最希奇的事。只為他做人極其真誠,故此這些外來的事都好聽天繇命了,不似那世上的人專專靠著鳥雀。你說那人是誰?就是春秋時魯國裡雙姓公冶名長,字子長,孔子的弟子。極能忍恥,隨你什麼人當面搶白他一場。若是自家的理短,他便反躬自責。就是自家理長的,也還嘻然笑謝,退讓三分。只是安分守己,把夫子講說的道理日夜潛心探討,並不尋染外務。正是:
  不敢妄為邪僻事,只因曾讀聖賢書。
  更有一樁奇處,他天性中帶得一種異樣的聰明來,善能解那百鳥的說話。你道那百鳥有什麼說話?聽來無過是些啾啾唧唧之聲。若還遇了會解的人,卻是言言句句,與世人的說話一般無二。只因今人不曾生得這段聰明,故此不能解得。反說道鳥獸豈能言語?這也算做強辯了。那公冶長既生了這種聰明,凡遇讀書之暇,或有鳥雀鳴呼,他便占解出來無有不驗,因此習以為常。一日正在家中看書,吩咐童子焚香煮茗。忽然飛一群雀兒來,在窗前亂竄而鳴,他卻聆音發理,仔細的聽了一回。這群雀見他也甚是作怪。他說道:
  口口嘖嘖,白蓮水邊,有車覆粟,車腳淪泥,犢牛折角,收之不盡,相呼其啄。
  公冶長便喚童子吩咐道:「你去百步之外白蓮花池邊,有人推一乘車子載著粟米經過,車腳陷在污泥裡,拖車的一個小牛盡力拖拽不動,奔去折了一隻角兒,把車上的粟米都傾翻在地上。那人還在那裡收拾,收拾不盡的,這些雀兒成群相呼要去啄食。看了就來回話。」童子道:「官人今日從不曾出門,那裡知道這些事體?」公冶長道:「方才這一群雀兒在我窗前說的。」童子道:「那裡有鳥雀兒會得說話,官人又聽得出,我卻不信。」公冶長道:「快去看來,不要在此胡講。」那童子便丟了事務,連忙跑到白荷花池邊一看,果然一句不差。那粟米收拾得完,有一群雀兒集在樹上,專等那人推了車子去。他也半信不信的回去,對主人說道:「官人,你敢是有什麼未卜先知的法兒,或是太極數,或是梅花數,因此曉得,故意將雀兒哄我。」公冶長只自肚裡明白,點頭不言。又一日,那同學的朋友陳亢來訪。兩個在書房中坐了一會,公冶長便開言道:「長兄枉顧,有甚見教?」陳亢答道:「特來邀兄同游舞雩。」你說那陳亢要游舞雩做什麼?聖門弟子獨有他專好打聽別人的閒事。他見曾點說了風乎舞雩,夫子便稱贊他起來,樊達從游舞雩,夫子也稱贊他的,故此也要去游一遊,正是要學樣的意思。獨自一個去沒有意興,同輩中只有公冶長與他說得投些,所以特來邀他。公冶長欣然應允道:「甚好!甚好!」即時吩咐童子看守家中。兩人攜手同行,不多一會來到舞雩之下。只見:
  灣灣流水,曲曲深村,參天古樹,枝頭上暮雨朝雲。匝地平蕪,草根邊秋蛩春蚓。正是無數,輕風吹短袖,一番清影拂塵襟。
  兩人在那舞雩之下,遣興陶情,遊玩了一番。只見幾隻喜鵲兒在頭上飛來飛去,不住口鵲鵲鵲的叫。陳亢曉得公冶長能辨鳥語,便問道:「那鵲兒只管飛翔不止,你可曉得他說些甚麼呢?」公冶長便站立住了,聽了一回,沉吟詳辨道:這是齊國差一使臣,因一件異物今日來問夫子出產,要夫子回答他的。那喜鵲兒說道是:鵲鵲齊國獲一異物,廷臣緘口,來問聖哲,大哉杏壇仔細回答。
  陳亢笑道:「不信有這等事。我和你同到杏壇一看便明白了。」公冶長道:「正是。」兩人一同回到杏壇,果然有一個齊國使臣在那裡。陳亢大駭道:「這也奇怪!」便又笑嘻嘻對著公冶長道:「看他說些什麼,若說差了也不算你的靈驗。」公冶長點頭應道:「且看。」兩人潛身挨在側邊,只見夫子正和那齊國使臣施禮。禮畢坐定,夫子開言問道:「齊王有何事故,敢勞大夫遠來見訊老夫?」那使臣道:「吾主一日坐在公庭,見一獨足之鳥飛來庭中,展開雙翅,只是跳舞,並不出聲。吾主遍問群臣,並無一人是博物的。道夫子是個大聖,特差下官遠來請問主何吉凶,望夫子不吝指教。」夫子道:「吾昔日出遊,見一群小兒皆屈口口口,竦起兩肩,在那裡跳舞,口中叫曰天將大雨商羊鼓舞。然則此鳥名為商羊,主見水災。今齊有之,其應至矣。大夫去覆齊主,可教百姓修築防堤,通濬溝渠,大水來時,庶不為害。」那使臣別了夫子,竟回本國去了。後來果然連綿霖雨,洪水泛濫各國,傷害人民,惟齊國崇信孔子,預為防備,所以無患。這是後話,不須細講。陳亢和公冶長待使臣去了,便過來參見夫子。見畢,陳亢就將前項事一一的對夫子說,我們怎麼去游舞雩,怎麼聽見鳥雀叫,公冶長怎麼解說,都備述了一遍。那夫子原曉得公冶長有這段聰明,又被陳亢這一席話說得活現,難道不信?只是他師弟們見面,未免又要講究些學問,因此把這事含糊過了。那公冶長只是安貧樂道,不敢妄作妄為。也是他合當有事,這一日閒坐在家,只見一隻雀兒飛到屋簷上叫,公冶長仔細一聽,那雀兒道: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個虎駝羊。你吃肉,我吃腸,當亟取之勿徬徨。
  公冶長聽得心下轉道:我從來橫草不踏,豎草不移,再不取苟且之物。但是,老虎駝來的羊,拋在山上,況是無人看守的,不屬苟且,或者這雀兒飢了,要這羊腸吃,故來報我,這也是利物工夫。當下便叫童子,你可隨我到南山邊去看一看來。不多時就到了南山。但見:
  山峰陡峻,樹木陰森。腥風已過,深深狐兔無蹤。倀鬼前行,陣陣烏鳶叫喚。正是山君能作暴,野獸盡潛藏。
  轉過山邊,有一塊平陽曠地,見個死羊,頭有血跡掉在那裡,吩咐童子拿了回去。原來,那沒羊的是個獵戶人家,曉得被虎駝了羊去,便就喚集眾人各執槍叉弓弩,去趕老虎。那虎見人眾了,慌忙拋下這羊,跳過山頭。眾人說羊在這裡不打緊,我們趕過山去拿了大蟲,轉來取羊,有何不美?發一聲喊,都趕過山頭去了。四下尋了半日,並不見老虎的蹤跡,只得復身轉過山來。虎倒不曾打得,卻不見了死羊,都道異事:這個所在,那個把羊拿去?看地面血跡尚鮮,去也不久,我們隨著血跡尋去,還尋得見哩。一齊尋到公冶長門首,見有羊毛羊角拋在地上,都說道在這家屋裡,一擁而入,齊向公冶長討羊。公冶長拿回家時,已教僮僕整治,把羊腸與了雀兒,羊肉家人分散吃了。便回言道:「列位,羊是有的,卻是一隻雀兒來說老虎拋在那裡,叫我去拿,拿來俱已吃完,教我那裡尋這個羊來還你?況是老虎駝在那邊,也不算是你家的羊了。」眾人又沒了羊,又因這句言語,便歹了心道:「亂話!分明是偷了我家羊,贓物現在門外,反把言語來唐突我們,卻也遮飾得脫空,那曾見鳥雀兒會得說話?這些油嘴隨著那個也不信,告你到官,問你一個竊盜罪名,卻也情真理當。」因他人多了,你一句,我一句,那裡有公冶長的分說?眾人拖拖拽拽,把公冶長扯出門來,就況拾了地上的羊毛羊角,竟要送官去了。正是:
  渾身有口不能言,遍體排牙說不得。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36:14

第三卷下     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

  公冶長被眾人拖到衙門前,恰好問官未退。那獵戶沒羊的做了原告,眾人都認了里鄰干證一齊扭著公冶長到官稟道:「小的家裡有一隻羊,被這人偷去吃了,已搜獲得毛角在此,贓真犯真,尚然抵賴,只求老爺廉斷。」問官道:「他是什麼人?」眾人道:「他自說是聖門弟子,叫做公冶長。他自恃著聖門護庇,故此大膽做出這樣事來。」問官道:「既是公冶長,那有此事?」公冶長便把始末根緣講述了一遍。那問官雖然平素知道他做人不苟且,說到能解鳥語,心中其實不信。況羊毛羊角現在,公冶長又自道羊是有的,甚是狐疑難決。因是孔子的弟子,不敢輕意用刑定罪,只得奏聞魯哀公。哀公把這表章情節細細看過,看到那鳥會說話的所在也是不信。沉吟了一會道:「到是盜羊事小,只是孔門弟子怎麼生出這種異端來?」即時傳旨,把公冶長係獄,待與孔子說明,然後加罪。問官得旨,即將公冶長收入獄中,眾人著保候審。其時,公冶長的童子也在衙門前探聽,得了這個消息,連忙跑到夫子處,把前後事情細細的告訴了一遍,就回去整治飲食送到獄中。不題。卻說夫子聽得此語,自家想道:「子長這人,極其安分守己。我有一女,恰與他年齒相當,欲要許配為妻,但未啟口。他原曉得鳥語,屢屢可驗,如今坐了誣妄,怎不與他辯白?」次日清晨,換了朝服,去見魯君。魯君忙忙下座迎著道:「仲尼來必有見誨。」夫子把公冶長的事辯白了一番。哀公心下想道:正要問明仲尼,加彼之罪,怎麼仲尼倒來迴護他?總是為師弟之故,可見情面二字,雖聖人不能免也!便支吾答應道:「待寡人吩咐問官再審。」夫子辭了出來,已知哀公辭色之間,尚未釋疑,乃歎曰:「子長此事,隨你甚人都是不信。今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他日自有昭雪處。」隨命童子傳語獄中,教他耐心安命,不須焦慮。公冶長原是個安於義命的人,又得夫子教誨,處之裕如。時常解歎道:「我有這幾時牢獄之災,只索守去。況有罪無罪,在我而已,豈以外至者為恥辱邪!未幾,正在悶坐,忽聽得獄舍屋上有一個雀兒啾啾的叫道:公冶長,公冶長,齊人出師侵我疆。沂水上,嶧山旁,當亟御之勿徬徨。
  公冶長聽得正在沉吟間,那些獄中人初時聞得公冶長能解鳥語,那一個不喧傳這話,巴不得尋一隻鳥兒試他。及到如今,聽得鳥鳴,便大家簇擁攏來對著公冶長道:「你解得這個鳥語麼?」中間也有信的,便心內想道:「等他解明了,當個新聞。」也有不信他的,心內想道:「等他解說不出,待我奚落他一場。」也有半信不信的,心內想道:「這鳥語又沒對問處,任他胡嘲亂嘲,有甚正經?」眾人紛紛的亂嚷起來。只見公冶長不慌不忙對著眾人道:「這個鳥語,內中關係國家大事,且到獄吏廳上來講。」那時眾人一擁都到廳上來了,那獄吏看見眾人一齊擁來,正不知什麼事體,連忙叫道:「你們做什麼?」內中有兩個出頭的,把前項事一一對他說了。那獄吏攢著眉頭道:「多管閒事。」眾人也不繇獄吏做主,都指著公冶長道:「你說!你說!」公冶長只得便對獄吏道:「方才屋上雀兒說齊國發兵,前來侵犯我國疆界,已到沂水之上,嶧山之旁,可奏聞主君,急發兵去禦敵。他欺我國不知,欲來掩襲,我國出其不意,必獲大勝。」獄吏聽了,不覺失笑道:「公有術數,預知此事便可。若說屋上雀兒說的,我也不信。」公冶長道:「我從來並不妄說,況兼事體重大,你與我奏聞主君,自然不誤。」獄吏道:「不要連累我,得通同欺誑之罪。」公冶長再三催促,獄吏也強他不過,半信不信的,只得將此情節奏聞魯君。那些眾人也有的道若果有此事,公冶長倒有好處;也有的道包管你又弄出一天禍來;有的道且不要爭,再等一刻工夫,自有分曉。正是:
  烏鴉與喜鵲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卻說魯哀公覽罷奏章,依然不信。只為國家大事,即令哨馬探聽回報。那報馬去不半日,飛馳回報導:「齊國果有三千軍馬,人盡銜枚,馬皆勒口,已到沂水了。」哀公聽見吃了一驚,即令司馬孟之友領兵三千,打從嶧山左側抄出沂水,又命副軍季犁領兵二千迎敵。那齊國之兵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攻其無備,必獲全勝。誰知這裡已有備了,怎當得兩頭夾擊?真個殺得:
  蕭蕭兵馬,棄甲如山。颯颯遊魂,拋戈遍地。韓信囊沙,猶費許多氣力。謝玄卻敵,尚懷一半驚惶。齊人出奇設詐,怎稱得正正之旗?魯國以逸待勞,真個是堂堂之陣。掩耳偷鈴終是拙,運籌決勝果為先。
  那齊人兵將所剩無幾,卻已遠遁。魯兵亦不窮追,所獲輜重器械,不計其數。孟之友奏凱班師,哀公大悅。一面將軍士計功行賞,一面令獄中釋放公冶長,召入內庭,待以優禮,賜以金帛,爵以大夫。公冶長奏謝道:「臣不能守正是不義也,被人誣妄是不見信也,因鳥語面得爵祿是不智也。有此三罪臣決不敢受賞。」哀公再三勉強,公冶長再三推辭。哀公即將所賜金帛差官徑送到公冶長家中,又傳旨把沒羊的問了誣告。公冶長謝恩出朝,又去拜謝夫子。夫子即以女兒許他為妻,擇吉成婚之日,哀公卻將內府奇品禮物前來賀喜。
  那公冶長雖得釋放,初時亦因鳥語獲罪,故此其學,遂廢而不傳。後世盧有介葛盧能辨獸語,視雞翁畜雞至千餘只,皆有名字呼其名,則種別而至,亦可稱能解雞語。至於世俗呼雞為喌,鵝為哬,鴨為咿,豬為囉,貓為彌,羊為理,是亦解禽獸語之一端也。而子長之學,終不傳云。人又訛傳口口口口因飛鳥語得了羊,卻不把羊腸與鳥吃,那鳥後來又報導南山有個虎駝羊,哄他到南山去,只見一個死屍,眾人就把公冶長做一件假人命告到魯君,拘係獄中。這些都是胡謅,不是實事。後人有古風一首,以警世俗云: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天道有循環,人情多反覆。
  守己貴繇正,何必較禍福。世事日紛紛,貴耳復賤目。
  不虞譽亦多,求全毀反速。成敗論英雄,英雄抱頭哭。
  魚目混真珠,青蠅玷美玉。庸夫盡錦衣,杰士還膺辱。請看公冶長,身亦係牢獄。
  總評:公冶長只以一片誠心待鳥,連身命都置之度外了,總是聖賢不設機心不打誑語,吾人當自思之。
  又評:春秋時富貴爵祿,盡被一班庸人占去,怎教公冶長免得這番牢獄?安知牢獄非所以榮子長乎?經了幾個不信,無怪乎其學之不傳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37:22

第四卷     宰予晝寢

  問予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此四句詩是唐人所作流傳到今的。你說這中國內,那一處不是天覆地載,怎的說得個別有天地?就是海外四夷,那一處不是天覆地載,也說不得個別有天地。這等說來,這四句詩便是誑語了。為何卻又這樣流傳?正不知眼前自有個別有天地處,人自不省得耳。你說那別有天地處,是甚麼所在?也不在九天之上,也不在九地之下,就在極近極便的去處,卻有三個境界。你說是那三個境界?一個喚做醉鄉,一個喚做夢鄉,一個喚做睡鄉。那醉鄉地面廣闊,貴賤雜處,乜乜斜斜,無非東倒西歪。畢畢慄慄,一任高呼低叫。陶然自得者,君子之徒與。罵坐無厭者,小人之輩也。不及於亂,其惟大聖乎?沉溺廢事,統稱狎邪矣!正是:
  上下高低渾不辨,只憑雙眼漸迷離。
  那夢鄉一隅僻境,中間頗有徑路可通。鬼窟神區,六時盡多。人民突至,或時把自己去受一番榮辱得失;或時替他人來驗幾件休咎吉凶;或時平平淡淡一片糊塗;或時驚恐異常,終朝抱歉。正是:
  大抵人生皆似夢,又來零碎受奔波。
  只因醉鄉近於顛狂,夢鄉近於鬼幻,惟有睡鄉是個絕妙的去處。那睡鄉畢竟在何地方?果有甚麼好處?那宋時蘇東坡學士曾有一篇《睡鄉記》,單說那睡鄉的風土來歷。記云:
  睡鄉之境,與齊州接,而齊之民無知者。其政甚淳,其俗甚均,其土平夷廣大,無東西南北。其人安恬舒適,無疾痛死癘;昏然不生七情,茫然不交萬事,蕩然不知天地日月,不絲不谷,佚臥而自足;不舟不車,極意而遠遊;冬而絺,夏而纊,不知有寒暑;得而悲,失而喜,不知有利害。昔黃帝聞而樂之,閒居齋心,服形三月,蓋至其鄉,凡二十有八年而天下大治。降及堯舜,猶沿其俗。禹湯股無股,脛無毛,不暇與睡鄉往來。武王、周公伐鼓扣鍾,雞人號於右,則睡鄉之邊檄屢警矣。其孫穆王慕黃帝之事,因西方化人而神遊焉。騰虛空,乘雲霧,卒莫睹所謂睡鄉也。
  這睡鄉是個總名,睡鄉之中又分為九鄉:一曰黑甜鄉;二曰逆癡鄉;三曰搏碌鄉;四曰浮覺鄉;五曰勞勞鄉;六曰昏湎鄉;七曰伏陷鄉;八曰彈刺鄉;九曰淡莽鄉。只有到得黑甜鄉的才是正果。當初黃帝堯舜到的正是此處,後來山人處士之慕道者猶往往而至,至則囂然樂而忘歸。那穆王所到的便是逆癡鄉了。只因不曾到得黑甜鄉,故此說他卒莫睹所謂睡鄉也。世上一應自稱謹慎中多驚懼的,只好到得搏碌鄉;獨清獨醒的只好到得浮覺鄉;那些疲弊於世故的,他只在勞勞鄉;稟性愚濁的,他只在昏湎鄉;凡有疾病的,他便在伏陷鄉;凡受魔魘的,他卻在彈刺鄉;那些亂紛紛終日混帳的,這便只在淡莽鄉。那淡莽鄉是與黑甜鄉極遠的去處了,這便叫做睡州九鄉。有詩為證:
  逍遙宛在世中央,畫界分區任酌量。要把心窩為國度,還將眉睫作邊方。
  仔細看來,這醉鄉夢鄉睡鄉之道,俱可以治身,俱可以治國家治天下,所以世人有每每從其教的。如劉伶、阮籍這一班人,他便是醉鄉的學者。如莊周這一班人,他便是夢鄉的學者。如宰予,他便是睡鄉的學者。正是:
  我用我法,彼用彼法。守先王道,以待後學。
  如今單表一個睡鄉的人物。卻說春秋時,魯國人,姓宰名予,字子我。人材英偉,一表非凡,兼以齒牙伶俐,辯說騰驤,真個是胸藏二酉,口挾長淮。他曾為孔子弟子。那孔門最上的弟子分為四科,子我在言語科中竟算做第一個了。那第二個才數得著子貢。薄海內外,那一處不聞宰予的名,曉得他能言善辯?有詩贊他道:
  妙義中藏原似璞,微言破處倍凝神。慈悲吐卻廣長舌,撩動紛紛聾聵人。
  那子我在孔門中,只他高談闊論,比短較長,並沒一個與他配享得的,只有端木賜字子貢是他敵手。一日私下閒談,彼此問難,互相評駁,漸漸議論鋒生,竟成詬厲。那子貢指著子我道:「誓必殺汝。」子我全然不怒,徐徐答道:「爾何躁也,爾我相抗,想爾終不能勝我,徒致兩傷,不如彼此協力同心,交相推許,天下即有巧語雄辭者,斷無能出吾二人右矣。吾二人持此以橫行天下,復何難哉?而區區自相攻擊,非正義也」子貢心裡原自服子我的,如今這一段話又說得他動心,遂翻然向著子我道:「吾過矣,吾過矣。子發吾蒙矣。」子我又道:「我二人誓無相負。」子貢道:「甚善。」二人就交拜畢,乃對天設誓道:「終其身,苟相負者,有如此日。」不一時,把一個敵手竟收做幫手了。正是:
  慇懃欲覓知心友,仔細先尋刎頸交。
  卻說孔子見子我談論間,言言中道,語語合經,好生歡喜他。就是子我也自覺吐詞如意,出言有章,又因與子貢相好,彼唱此和,不覺一發多言了。只在言語上做工夫,未免有不當其實的去處。孔子見了這段光景,又不覺慨然歎息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只因這兩句話,後人有詩一首道:
  嘵嘵口舌競英華,寄語英華莫浪誇。認取本來真實地,須將根蒂問君家。
  那孔子便有這句話,又不是當面說的,子我那裡就曉得?門弟子中多有妒忌子我的,偏把這句話學與他聽,也算做奚落他一場;又有一等愛惜子我的,也來學與他聽,只當箴規他一番;其餘那些無怨無德的,不過因夫子有了這句話,也自大家傳說一通。自此一傳兩、兩傳三,這些三千弟子、七十二賢,那一個不說夫子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子我自聞得這話,猛然吃了一驚,就如那鐵針刺腹、冷水澆背的一般,不覺十分懊悔,置身無地。自起一念道:「士君子生於世間,進修德業,檢束身心,皆用實地功夫,不假虛浮。如今,我的言語既然有些過當處,幸得夫子這樣教誨。若不知改,必至日流汗下了。我向慕那黃帝穆王之道,不如趁此機會放出主意,死心塌地竟自去從睡鄉之學罷。」那睡鄉之學,有分晝分夜的節次,有睡心睡目的功用,其中細微不可殫述。從此之後,子我絕不開言,竟像啞子一般,在聖門中又喚做第一個不會言語的了,終日只是睡了醒,醒了又睡,不分日夜。故此人人都說宰予晝寢。但見他:
  口口悶悶,單剩下落寞形骸。默默沉沉,再不起飛揚心緒。行庭不見聞爾,無人強出頭,披帷斯在鼾然,閉口深藏舌。真個是北窗直到羲皇上,一枕翻疑渾沌仙。
  說那子我從了睡鄉之教,頗覺自有得手處。孔子猶恐他不能直證黑甜鄉,故把朽木糞土的譬喻提省他。子我自得了夫子喚省一番,於此道愈加精進。有詩為證:
  欲知山下路,須問過來翁。堂上尼山老,周公入夢中。
  那時,齊簡公之臣田常,意欲作亂,所怕的是高國、鮑晏。你說高國、鮑晏,為何田常怕他?只因他們乃齊國的巨室世卿,一時不易服的。用計請兵,前來伐魯。孔子聞之歎道:「魯乃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安得吾二三子出行游說,庶幾可以釋患解紛。」又細細的策論一番:「算來只有宰予可當此任。如今他正學也,伐齊大利也。撫泗上諸侯,誅暴齊,服強晉,利莫大焉。名存亡魯,實困強齊,智者不疑也。」吳王道:「大夫之策固善,孤常與越戰,棲之會稽。越王有報復心,待孤伐越而聽子。」子貢道:「越之勁不過魯,吳之強不過齊,大王若致齊伐越,則齊已平魯矣。大王方以存亡繼絕為名,乃伐小越而畏強齊,非勇也。今日存越,示諸侯以仁。救魯伐齊,威加晉國,諸侯必相率來朝,伯業成矣。王如惡越,臣請東見越王,令出兵以從。此實空越名,從諸侯以伐也。」吳王大悅,乃使子貢之越。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問道:「蠻夷之國,大夫何以嚴然辱臨之?」子貢道:「今者臣說吳王救魯伐齊,其志欲之而畏越,又道待孤伐越乃可。如此則破越必矣。且夫無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意,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越王頓首再拜道:「孤嘗不料力,乃與吳戰,困於會稽,痛入於骨髓。欲與吳王接踵而死,孤之願也。」遂問子貢,子貢道:「吳王為人猛暴,百姓含怨,大臣內變,子胥以諫死,太宰嚭用事,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殆國之治也。今王試發士卒佐之,以徼其志,重實以悅其心,卑體以尊其禮,其伐齊必矣。彼戰不勝,王之福也,戰勝必以兵臨晉。臣請北見晉君,令其攻之,弱吳必矣。其銳兵盡於齊,重車困於晉,而王制其弊,此滅吳必矣。」越王大悅,館之別宮,以上賓之禮事之。大夫范蠡私與子貢道:「蠡籌越二十年,君不免困辱,臣不免囚虜。今子一言而馳吳淬越,若瞭諸掌。子胡言之辯也!」子貢答道:「賜何敢言天下事,吾黨有宰予氏者,其言隱而有鋒,其詞不驅而疾,其理不繢而華,聞之者附心,辯之者足志,是亦天下之上善矣。如賜者竊其緒餘,警言枝論,塞世之口,子尚未見夫宰予氏也。」范蠡辭退,仰天歎道:「身為越策士首,而出謀發慮,硎自他人,智者竊羞之。子貢在,蠡無死所矣。」乃購計然門客,喚索公行刺子貢,不中而返。范蠡道:「天乎!何日得滌吾攘籌之瘢?」爰作歌曰:
  渺渺東鄰兮錫吾謀,恣游列邦兮僉從謀。吁嗟下士兮苦無謀,何年噬毒兮遂陰謀。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38:18

第四卷下     宰予晝寢

  明日子貢辭越王,王送黃金百鎰,寶劍一,良矛二。子貢不受,遂行。報吳王道:「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道:『孤不幸抵罪於吳,國為虛莽。賴大王之賜使得奉俎豆,死不敢忘,何謀之敢慮?』」後五日,越使大夫文種至吳,見吳王道:「東海役臣孤勾踐使者種,敢修下吏,竊聞大王將興大義誅強救弱,困暴齊而撫周室,請悉起境內士卒三千人,孤請自披堅執銳,以先受矢石。先人藏甲二十領,屈盧之矛,步光之劍,遣臣貢上,以賀軍吏。」吳王大悅,乃對子貢道:「越王欲以身從寡人伐齊,可乎?」子貢道:「不可。夫空人之國,悉人之眾,又從其君,不義。大王但受其幣,許其師而辭其君可也。」吳王許諾,乃謝越王。吳王遂發九郡兵伐齊。子貢辭吳至晉,見晉君道:「臣聞之:『慮不先定,不可以應卒;兵不先辨,不可以勝敵。』今齊與吳將戰,彼戰而不勝,越亂之必矣;如勝,必以兵臨晉。」晉君大恐道:「為之奈何?」子貢道:「修兵休卒以待之。」晉君許諾。子貢去而之魯。吳王與齊戰於艾陵,大破齊師,獲七將軍之兵而不歸,果以兵臨晉,與晉人相遇於黃池之上。晉人擊之,大敗吳師。越王聞之,涉江襲吳,去城七里而軍。吳王聞之,去晉而歸,與越戰於五湖,三戰不勝,城門不守,越遂圍王宮,殺夫差而戮其相嚭。越王沼吳,大賞將吏。范蠡退念道:「吾聞之:『智者不盜功以自文,勇者不飾人以貪利。』今蠡謀越而越敗,卒之弊吳於奔走,而伯越者子貢之說也。蠡借其成算而受上賞,獨不內憤於心乎?越人縱不我責,我亦何顏立於越國乎?子貢掩襲吾功,吾其無忘吾仇也。」去而之齊,變姓名為鴟夷子皮雲。正是:
  隱居東海非逃世,自識終南捷徑多。
  鴟夷子皮居齊,名猶處士,而人爭崇信之,自王公以及卿大夫,奉教者日接踵於庭。鴟夷子皮陰與國政而村居野服自若也。正所謂:
  山人貌,王者師,爵祿俱長謝。聲名獨暗施,一蓑一笠閒遊少,九地九天經緯侈。
  卻說子貢歸魯,覆命於孔子。孔子歎道:「嗟乎!一舉而四國亂焉,向使宰予出行,當不至是,而予適在夢寐之天也。夫亂齊存魯,吾之初願。若強晉以敝吳,使吳亡而越霸者,賜之說也。美言傷信,慎言哉。」後人看到此處,有律詩一首,單道子我的好處:
  向授詞華第一流,一朝守嘿學清幽。唇槍舌劍俱忘卻,意陣心兵總暗休。
  多語應留軍國患,繁言故惹子民愁。羨他榻上鼾眠者,風度行雲日影悠。
  說那子我從子睡鄉之學,他的治身之道自不必說,就要把這睡學來治家國天下。若是這個道理,治不得世,便是一覺睡著的了,要他做甚?子我只因魯君不足與為大事,故此不把伎倆施將出來。真個教道是:
  聞見全無天地穩,卻留聰睿待時清。
  其時適然齊簡公在魯。那簡公志氣崢嶸,肝腸快爽,從容討論,絕無濡滯之色。慷慨赴事,時多憤厲之懷。不知怎的見了子我,不覺喜形於色,自此頻頻往來。子我也只是這等睡昏昏的,竟不曉得簡公為甚麼恁般當意,就是旁人也都解說不出他們的契合。但見亂紛紛道:「宰予有寵於齊簡公。」不多時,簡公歸國,喜他這些恬適之趣,愈加敬重。一日,簡公被那些政事纏擾不過,不得已方才敢來請教子我。只見子我正在午睡未醒,簡公不去驚動他。等了許多時候,子我轉一個身道:「異哉!異哉!我有兩句言語請大眾試猜一猜。」遂朗吟道:「黑風入夢,青天當災。」簡公聽了這兩句話,不知主何意思,正待請問,子我起身對著簡公道:「這些人民政事有何難處?所難處者獨有田常耳。」簡公暗暗思忖道:「怎的便知我的心事?他也真是個異人。」況且獨有田常這句話,正是簡公極切心處,不覺長跽而請道:「田常之視寡人猶綴之也,田常之在朝,寡人猶芒刺之在背也。先生何以教寡人?」子我道:「君請示之以德。君惟修身,臣惟潔己,如此則不令而行矣。何田常之能為?」簡公道:「敬諾。寡人雖愚,何敢忘先生之教?」詩云:
  颯颯清風渺渺煙,主臣促膝話當年。一言得當君王意,從此恩威通國傳。
  卻說簡公自聽宰予之言,克意修身。不數月,果然朝野肅清,庶事具舉。田常聞之大恐,乃集門客問道:「今朝政異於往時,而政柄有歸,威權有屬,行將不利於吾。爾諸士各策所長,以拯吾危。」客皆嘿然不應。田常垂首良久道:「吾徒以祿米委地也。」遂散客,趨駕往見鴟夷子皮。田常車出郭門,乃伏軾而思道:「鴟夷子皮越之高士,苟惡吾之行,而不以一言相遺,為之奈何?」既而又思道:「彼雖高士,實謀士也。惟謀是利,安計順逆為。」正在躊躕間,已將次到鴟夷子皮的寓所了。但見那:
  桑麻遍野,畦間夾雜桃李殷繁。魚鱉盈池,岸上又兼牛羊呼叫。濟濟楚楚,分明利析秋毫。歲歲年年,逐漸累成巨萬。果然治家多善計,真真致富有奇書。
  田常入門,與鴟夷子皮相見畢,道:「常聞先生高義,敬因從者,敢遺贄於先生,不揣欲有所言,請闔門而後敢受教。」鴟夷子皮遂屏從者於外,令童子閉門,田常再拜而言道:「常之僥倖得志於齊,先生所知也。今君與諸臣合志圖常,先生其何以教之?」鴟夷子皮道:「子將為篡於齊國,君不即加顯戮,而反修德以勵子,君之厚也。子不能改行悔過,而思以圖君,是亂臣之行也。僕雖村野,斷不登亂臣之黨。」田常復再拜道:「先生之所以責常者,常非不知也。然世之所以貴先生者,以其能釋患解紛也。常雖身首異處,亦何足惜?徒以先生故,而不能建一策以續懸絲之命,吾恐慕先生之義者,皆裹足於先生之門矣。」鴟夷子皮道:「甚矣!田成子之請也。吾終不言,是示子以無謀也。雖然,吾姑為子言之。子畏君,君亦畏子,盍使一人往說之。如從則子之福也。不從然後再計,猶未晚也。」田常敬諾,乃促駕歸。正是:
  可行可止誰為主,時醒時迷君自參。
  田常歸,閉門謝事,靜以俟罪。思得行說之客,而門下者皆無足與謀,乃選諸族子名鞅者而授意焉。一日,簡公出,田鞅為御,因說簡公道:「田宰不可並也,君其擇焉。況田氏能得民心,不可棄也。」公不應,退以斯言告子我。子我道:「常實畏君,故以鞅為說客邪。今為政有其機矣。君益修德,則田氏之黨必敗。」簡公道:「善。」正是:
  話不投機半句多,人逢知己千言少。
  田常因簡公不聽田鞅之說,乃復往見鴟夷子皮道:「常之使人說君者,非不婉且善也,而君卒不見彩,奈何?」鴟夷子皮道:「齊自喪師於吳,而高國、鮑晏之徒皆咋舌退矣。誰則為子敵者?」田常道:「魯中宰子我,實鼾睡於常臥榻之側,常是以不敢即安。」鴟夷子皮因俯而思,復仰而歎道:「宰予魯之聞人,子非其敵,盍往從之。」田常道:「常非不欲從,勢不可也。」鴟夷子皮道:「姑緩,吾為子圖之。」遂暗自思道:「昔吾在越時,子貢實蓋吾功,吾腐心切齒不能忘。況子貢每稱宰予,今吾得殺宰予勝於殺子貢多矣。殺宰予則魯國之士,皆不敢正目而覷吾。」田常再四促道:「願聞妙計。」鴟夷子皮道:「姑且緩,吾終為子圖之。」田常不得已抑鬱而歸。有詩為證:
  當時舊恨未能除,假手朋儕綽有餘。今日殺機先已動,預知一似釜中魚。
  簡公謀於子我道:「田常雖謝政事,志終不悛,外托待罪之名而中懷機械,為之奈何?子可為寡人率兵攻之否?」子我道:「田常詭詐百出,且當緩圖。」簡公道:「彼既稱待罪,士卒懈體,不疾誅之更待何日?」隨令子我當夜以甲士千人,伏於朝門外,俟其來朝擒之。子我再三力諫,簡公決意要行。子我只得勉奉令旨,集兵千人伏在朝外,以俟田常進朝。分明是:
  安排陷阱尋凶豹,整頓絲鉤覓巨鯨。
  說那鴟夷子皮懷恨子貢,因此遷怒在子我身上。自從聽了田常那句話,也不待田常去請教,他自口著門客日日在子我前後左右,探聽消息。口口子我只是睡在那裡,毫無動靜,就有些商量,又是密密與簡公說的。這是簡公合該數盡,鴟夷子皮寓所門首,湊巧有一軍家居住,未免有警覺。鴟夷子皮疑惑,頓然省悟,乘夜進城,到田常門首,那兩扇大門早已緊閉了。鴟夷子皮想道:「他想也知些風聲,或者關了門在裡面做些手腳,不然世上那有這等昏暗的人?」遂去喚醒了門上人,叫他稟道:「鴟夷子皮為機密事,特來求見。」管門人進去稟時,那田常正在睡夢之中,聽得說了鴟夷子皮四字,又聽得說了機密二字,驚得魂不附體,癡呆了半晌,方才叫「開門快請。」田常迎接鴟夷子皮進去,見禮坐定,鴟夷子皮問道:「成子知今夜之利害乎?」田常道:「其實不知。」鴟夷子皮道:「子與宰予勢不兩立也,子不謀人,人必謀子。今聞宰予伏甲士於朝門之外,必為殺子。尚不思所以御之,喪無日矣。」田常再拜道:「常之再生,先生之賜也。敢問計將安出?」鴟夷子皮道:「彼雖設伏,但朝臣頗多,難以辨別。齊國惟子獨貴,入朝旌節在前,彼必見節以起伏兵。子可弗往,須先使一健士持節前去,以起其卒,然後率家丁往攻之,則破之必矣。」田常忙集家徒及衛從者,得五百人,先令族人田逆持節以起子我之卒。果然簡公之令竟被鴟夷子皮猜破,眾士一見節至,紛然而起,又寂無一人,眾皆驚愕,莫知所措。不一時,田常之兵衝突而來,便混戰於朝門之外。但見:
  燈火齊明,劍戟森列,亂紛紛馬驟人馳,都成汗血之跡。鬧嚷嚷槍來刀往,無非金鐵之聲。頭顱已落,口口口口口口手足半連,反自暈昏不醒。個個是焦頭爛額之客,人人受天羅地網之災。
  子我之卒大敗,田逆率眾圍子我於庭,殘其左臂,田常遂弒簡公於徐州。此齊君自取,非子我無謀。子我聞之大慟道:「吾聞『德不充者,不可以經世;學不至者,不可以濟人。』今予身困於魯,謀屈於齊,是亦道義之辱也。吾務修吾德而已矣。」遂逃歸魯,臥隱於東山之下。後世習子我之學者,獨宋陳希夷得其嫡派雲。
  叛逆黨義士寒心,言語科桃園結義。宰予氏李代桃僵,鴟夷子張公掇李。
  總評:太史公云:「宰我為臨淄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孔子恥之。」而《呂氏春秋》及《說苑》俱云宰予攻田常。不韋在馬遷之前,其時較近,劉向出馬遷之後,而亦不從其說。可見,子我之事,當以攻田常者為正。
  又評:子貢惹出禍來,卻教子我去承當,豈不冤哉!可見今世之受好友推許者,皆種禍根者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39:46

第五卷     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

  螃蟹橫行知邪否?這般路勸君休走。須念聲名,切宜珍惜。寧失渾然忠厚。
  今古風情人人有,最堪哂奪妻重媾。玷倫常,比行禽,貽穢百千年後。
  這首詞名曰船入荷花蓮,只為世人失其志氣,敗其風俗而作。若做人不顧前後進退,不知羞惡廉恥,但口雄心專肆妄為,雖得霎時暢快,遺下千載污名,被那路上行人紛紛譏笑,個個憎嫌,何苦之有?縱使其人有了英才絕學,鉅業鴻勛,奕世累朝蟬聯官爵,一發要被那高人彈論,遭世流議。這卻是斷不可做的。若一做了,把那名節也弄壞,骨肉也傷殘,真是人面獸心,衣冠夷虜,千秋萬載之下匹夫匹婦之口,誰不取為笑府話柄?誰不視為戲場傀儡?誰肯奉其德范,宗其教令,信其為人,原其苦衷,緩其罪過,寬其責罰?所以,當今的時勢,做人極是煩難。最要緊的百凡之內當知警戒。既知警戒了自然存心純是天理,自然作事畢合人情。果然完得這天理人情這兩件,自然不偏不猗不邪不曲,上可以對玉皇大帝,下可以對卑田乞兒,雖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之鄉也行得通,也施得去。何況在這本鄉本裡居桓閒處,呼兄喚弟事父稱見之際,難道倒有甚麼隔礙,有甚麼間阻,反不能調停委婉,盡其所尊,致其所信麼?總之,到了這個去處:
  先宜達變又通常,不愧鬚眉男子行。若騁聰明越往軌,淑儀滅沒臭名揚。
  為人在世,第一要綱紀倫類上辨名分,盡道理,親恭敬,慎往來,別親疏,分上下,戒男女,嚴啟閉。以上這八事至切至要,慎勿認為腐話,視為泛常。若是略不經心,稍無意念,未有不為一家之玷,一國之丑的,甚且有帶累他人,致污異族,其害不可勝言,其罪不可勝數。正是:
  家仁國也仁,家讓國也讓。非為君莫作,報應立如響。
  如今就說一個有報應的故事。這故事卻也不近不遠,出在本朝。那袁了翁所著的立命篇上,有一首五言古詩為證:
  假令尋稗史,猶說事荒蕪。惟有袁老子,身為當代模。
  出言既不苟,著書豈糊塗。好尚求古賢,虛聲不敢沽。
  觀其談理義,在在遺皮膚。鏤心復琢髓,了凡號匪誣。
  所以有所傳,朝野交相趨。我今演斯紀,庶日報應圖。
  卻說那一個有報有應的人,你道他是何等樣人?他是本朝進士,身中大魁,姓支名立,未查籍貫何方,想亦不出這十五國都之外,決是衣冠文物之鄉,才生得這一位高英之彥。如今且不說他得意科場,掛名金榜,那般樣的榮華富貴,快意適情,身擁豐厚,結靷連駟,呼奴使婢,揖抗諸侯之庭,延譽四海之外這許多妙事。且說他的父親為人,真乃是個隱君子流。有詩為證:
  不爭名號不爭利,一生專尚恩和義。世間何處可修行,公門之中去充吏。
  支家老父果如斯,既無鄉籍又少諱。只因有志做好人,賴存名字為身累。
  縱在公門不說明,不說撫院並州衛。想來平反能出囚,或是法師或府佐。
  當年情狀眼前花,此日追尋舌下繪。繪成一幅文字畫,笑啼滿紙訓後輩。
  卻說支父身為刑房書吏,在一個風憲衙門。那支父平日不肯奸人婦女,不肯詐人財帛,不肯害人性命。操心順了天理,即有意外之物無故而來,不求自至,他必然正顏作色,嚴詞厲氣,抗志弗衰,服懷古道,寧可貧窶,樂其自然,決不妄希未來的際遇,決不貪戀驟然的快活。他雖做了一個刑房的書吏,心心念念要做好人,求天賜個兒子,接我支門宗祀。從古至今若是無子的人,便要邀福於佛,或拜懺,或禮經,或修橋,或砌路,或裝金,或造塔,或放生,或戒殺,如此等事,甚有施予極樂,究竟滅子絕孫是何緣故?只因外面要務名,十分擺佈得光光鮮鮮,及至最要緊的是心,反要思量害人利己,舍小獲大,亡重得輕,遺明失暗,弄得這心中黑黑墨墨。是這等人,要求長命富貴,兒孫昌盛,從來所不見,古今所未聞者也。惟有這個支父口裡說過的話,決在身上做得去的,身上行的事也決非心中過去不得的。果能如此,不負心,不負身,自然天地鬼神默佑於冥冥之中,少不顯其身其躬,必顯其子。支父日逐在衙門中清查案卷,一聞適當決囚之際,朝廷遣了一位恤刑大理寺官到這地方省察獄囚,凡有徒流戕斬凌遲等罪,若黜罰罪殺一人,非同小可,幸遇當今聖明在位,性甚好生,有詩為證:
  不惟解綱頌商湯,仁主尤誇周帝昌。天下自應體睿意,口口黎庶赴雲陽。
  此時獄囚中有一個囚犯,命口口阻,好端端坐在家裡,與其妻琴瑟調和,居處相愛,也是為人在世一樁快活的事情。其妻雖有幾分顏色,平常也極肯守自己的閨門法度,絕無淫奔呆心,貪嘴惡態,不知怎麼一旦有官符照命,朱雀飛星,偏生湊巧,都落在這個人身上。忽然生一件橫事來,將他吃敲吃打,受刑不過胡招枉認,定了這天條大罪,監禁獄中,就如不見天日一般,真好苦也。正是:
  到了那憲章口內,受了這梟首罪名。憑你是絕世雄夫,當場豪傑,便呼地斷沒個土地阿公。憐你叫破喉嚨,從地上伸出手救離了黑獄風波。即問天,缺少個九天玄女。因汝身遭縲紲,自天中側著耳,辨白了奇冤根腳,安得遇龍圖包侍制,只好餐蟋易鬼頭刀。說起也魂斷,跗之亦腸斷。鳥飛來不敢過去,草逢春怎肯抽芽。夜間伴著些沒頭沒腳的怨鬼做夫妻,日裡對著些如虎如狼的禁子為兄弟。即使楚霸王到此時,不能叱咤喑嗚,只索要低頭伏氣。漫教觀自在遇這日,枉說佛力洪深,那個來救苦濟難。飢時沒飯,蛔蟲也鑽出數十條。寒處無衣,肌粟也凍成幾萬個。要死不得,求活尤難。莫說權柄都在減刑官,須知平反倒繇司獄吏。
  這冤囚自枉受了這重罪,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監侯秋後取決,怕不引頸絞刑,這冤恨焉能得雪。幸喜青天有眼,遇著一個好人。你道是誰?就是那支父。每常間有事,到於獄中公幹,見了這一個冤囚,明知其無辜受屈,心甚不忍,時囑禁子獄卒,教他好生看管。因有這分情面,衣食稍足,苦楚雖不能盡無,比眾不同,其妻子常得出入牢獄,不時相見。時值恤刑按臨,冤囚還指望支父再得進來囑付他一聲,求他一個方便,得離牢獄,超豁沉冤。誰知支父是個刑房,乃恤刑的正管,要出文書,送冊籍,答應官府,忙忙然,並沒半點閒空,那得功夫來到獄中,心裡時時掛念這個冤囚。你道這支父與那冤囚非親非故,非友非鄰,又不受他半分三釐銀子,又不吃他三番兩次東道,為何恩顧得緊?此正是支父積德累仁的好處。不期冤囚在獄中雙眼望穿,不得支父一見,自分必死非命,過鐵不免,好不心裡恓惶,淚如泉湧。恰好其妻子提了一籃飯食肴饌要進獄中,只見管獄的禁子原是沒面目的,每常見他妻子來時,即便開門放進,走到面前,夫妻兩個還好說句知心話兒,消愁解悶。到了決囚時候,獄門分外防守,官府法度雖緊,然而何官無私?況他妻子日日走慣,便開門放他何害?那班架子把住獄門,恁他哀求決不肯放他進去。不惟官府緊急,也只因支父長久不來吩咐,這些人把冤囚眾囚一例看待,不比先前了。正所謂: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卻說冤囚思量平白遭冤,決囚在邇,苦痛無伸,在那邊啼哭。微聞得門外叫呼之聲,心知是自己的妻子到了,被獄卒阻住不得進來,便想道:「這就是咫尺天涯。想罷意欲向前懇求開門,又恐多人嗔責,只得含痛悲恓,嗚嗚而哭。其妻求之不止,被這班獄卒們撒村使狠,要搶他手中的飯食,只得暫退。恰喜事有湊巧,那支父抱了別項一宗文卷,正要來見獄中的獄官說話,看見這個婦人,認得是冤囚的妻子,因而歎道:人家誰無妻子,偏生這個女眷,生得命苦,出頭露臉。我向來事冗,不曾去看得他的丈夫。今日來又因文書旁午,未曾拿得一二兩銀子把他使用。古人云:有心不在忙,明日送來也未為遲。其妻認得走來的是支父,即忙放了飯籃,向前斂衽叫道:「支相公,向蒙盛意,常得進獄中送飯,見我丈夫一面。今日被這獄卒哥再三阻住,不容進去,還求相公方便,容婦人進去一見,感恩非淺。」支父聽罷,便道:「娘子你且少待,我就去與他們說。」其妻連聲答應,立在一旁。支父便去叩門,獄卒只道是其妻再來,十分辱罵。那支父也不回他一句,獄卒口中喃喃不休,勉強到洞門裡一覷,看見是支父,忙賠笑臉說道:「不知老爹到來,有失迎候。恕罪!恕罪!」即忙開了獄門,支父怒道:「誰與你作此行徑,我平常何等看待你們?便有這冤囚,相煩你們好生看待,緣何他的妻子送飯,不容進來,是何道理?」獄卒道:「小可自蒙吩咐,日逐與他酒飯,他妻子來時,百忙必定開門放進,何曾有此事?冤囚在裡面,可以質對。」支父道:「這不是轉眼活賴,你去看那門外站的人是誰?」獄卒已知事露,不敢強辯,大家自認不是。支父道:「你們這等薄情,已後再若如此,安肯和你干休?我本欲就去看他一看,恐怕擔擱,有誤正事。且去見了獄官,完了公務然後就來。」說罷自去。這些獄卒又因支父吩咐,敢不遵依,連忙賠了笑臉,如接院君相似,其妻始得走進獄門,見了冤囚。夫妻相會,十分苦楚,又備說支父的好意。冤囚道:「支公盛德,愧無以報,他既然有這好情憐我,決肯替我開豁。只是我有句話要與你說,又不好啟齒。」其妻道:「有甚麼吩咐?」冤囚說到口頭又止住了,叫道:「我的妻,教我怎麼與你說?總說之時,又道我身遭牢獄沒了志氣,只是不說罷。」他便嗚嗚咽咽哭個不了,其妻道:「我與你相見之日能有幾時?有話今日不說更待何日?」那冤囚一聽此言,五內寸裂,不覺昏殞在地。這正是:
  話到傷心處,悲來奈若何。
  其妻急忙扶起道:「丈夫,你如今受了這個冤屈,痛苦無伸,倘若官府決要執法,活得一日是一日,活得一時是一時。且逐日逐時捱去,萬一青天見憐恤,刑老爺筆下超生,我夫妻還有團圓之日,何必過多煩惱,徒損精神,有話必須明說,如何半吞半吐?」冤囚一頭哭,一頭說道:「妻呵!你可依得我說,我的性命還可保全;你若不肯依我,我與你再無見面之日了。」其妻泣道:「常聞女則出嫁從夫,有話但說,怎敢不從?」冤囚雖然到此,還是怕羞,扯住其妻,附耳低聲道:「你若有心救我,也不可惜此身體。我看支老官要出我罪名的意思,你明日在家可安排幾味時新肴饌,著人請他到家飲酒。」那冤囚說到其間又哭起來,其妻道:「有話大家商量,不要哭了。」冤囚道:「飲酒之間,你便以身事之,倘若他肯用意,或者我還有生日,這是背水之計。」其妻道:「若論與人偷情我決不為,今因救丈夫性命,也顧不得失節了。」說罷即走出,冤囚又哭殞在地,幸得禁子扶起。是日,支父的文卷完了一宗,又是一宗,重重疊疊,不得閒空功夫去看那冤囚。次日,支父在家中取了一兩銀子,要送冤囚,心裡想道:此銀送到牢中,端被這班禁子起發去了,不如不送,我畢竟送與其婦,任他自去買辦,可送進牢中到得實惠。即便往到他家,其妻正在買辦,安排東道的光景。有詩為證:
  非關彼婦好鶉奔,總為槁枯遭厄屯。欲買一尊隨乞愛,將邀半席暫希恩。
  難同紅粉杯中計,只為愆尤獄底惛。敢藉春風沾雨露,庶資法力覆冤盆。
  支父就在門首見了其妻,便道:「昨日有公務未及去看得你丈夫,今日還有事忙,聊以白銀一兩奉送尊夫盤費。」其妻笑嘻嘻的走近身邊,雙手接了,便道:「多謝盛情,只怕我丈夫無福受用。」支父道:「我送與他的,怎麼不受用?」其妻此時裝出許多妖嬈勾引的形狀,便應道:「他雖受用了,其如命在日前,無人搭救。」支父道:「有我在此,怕什麼死罪?」其妻道:「支相公,罪名已定,恐怕難好挽回,動問相公,我丈夫還可救麼?」支父道:「不難。」其妻道:「既可出豁,請到中堂尊坐,商量一個計策。」支父道:「你家止有一個女子,我若進來,豈不被人嫌疑?」其妻道:「人家誰無親戚朋友來往,況奴家又蒙見愛,怎麼說到嫌疑二字?」支父一聽此言,心中自想道:我好意待他夫妻,怎麼其妻反思邪事?正色道:「小娘子,你適才所言,我豈不知?但我是一個正直男子,耳朵中厭聽邪淫之事,你這般見識,從那裡說起?」但其妻原不是這樣人,只因丈夫強他,故有此事,見支父拒絕,滿面羞慚,就將丈夫所囑的緣故從頭告訴。支父道:「壞了一人名節,救了一人性命,我斷不為。若如今減刑老爺出你罪名,不消說了。倘若不能,我拼得赴湯蹈火也要救你,你且放心。」說完便走,其妻道:「支相公,你平生仗義疏財不必說了,我丈夫之事恐一時萬不能勾,將若之何?」支父道:「我今後若不救你丈夫,管取前程短塞。」誓畢,拂衣出門,冤囚之妻也不苦留。正是:
  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
  支父也不回家,徑往衙門中公幹去了,因受其妻所托,果然替他一力平反。那恤刑審錄竟把他的板來劈了,供明無罪。冤囚脫罪歸家,夫婦二人就來登門拜謝。便道:「我公如此厚德,口世所稀,即是重生父母,大恩難報。今公無子,吾有弱女,願奉為箕帚之妾,此亦理上也可通得的,萬望收留。」支公當下應允具了六禮,擇了吉日良時,娶過門做了次妻。後生一子,取名支立,弱齡登科,官為翰林孔目。支立也生一子,名曰支高。支高也生一子,名曰支祿。俱發巍科為國子博士,子孫綿衍,甲科不絕。有鷓鴣天為證:
  積得陰功似海深,勝遺囊篋有黃金。聯登龍榜叨天眷,獻美瑚璉積德沉。
  從此後,擁冠衿,榮華豐祉占文林。救人拯急無人賽,盡頌支家老父心。
  以上的故事,還是自己做了好事,以至子孫發科發甲,天下知名,做一個好善的榜樣。如今卻說一個人,自己棄了妻子,奸宿妻姊,到後來把自己的妻子又讓與兄弟為妻。這一個倫常盡喪、廉恥都捐的故事,說來以為世勸。以見:
  人當學好並為良,莫信人心天理彰。為善之人應受福,果然作惡必貽殃。
  卻說這件故事,雖然自作自受,也算得是草偃風從。可知這四個字麼?假如那個草本是世間無情之物,長至數尺之高,硬督督的,或是生於山間,或是生於地上,一經風來,無論輕狂緩驟,便要隨勢披靡,吹向東便向東,吹向西便向西,南北亦然。只因此人也是他的晦氣,生於衛國之中,又在靈公之世。這個人也非等閒下流資格,恰是執政上卿。正是:
  既受上祿,宜正綱常。號為屍位,誰曰非當。
  如今且未表執政的姓字,漫談其短。自古道隱惡而揚善,誰知他善既無多,惡亦不少,總之要警世上之人。若是不述其詳,那個肯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2:40:35

第五卷下     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

  卻說衛國有一個大夫,本是宋公子,名朝。在衛國做官,人都稱他為子朝。他為人極其風流蘊藉,談吐講論娓娓可聽,令人不厭。正是:
  不待女子色傾國,即有男兒貌奪城。
  那時,子朝自恃靈公寵愛,真個勢達四方,貴操天柱,根受扶疏,至大至重。那子朝若能守己以道,待人以禮還可。不意他橫了這片心,黑了那點意,志大言大,便一舉眼視人如蛆末,即動一念笑人若土芥。因此,有了這兩個女子,年皆長大,容貌天然。只為擇婿,難於得人,雖長尚未許聘。姊妹二人果稱絕色處子。有南鄉子詞一闋為證:
  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環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朱樓相對怯。
  那時,子朝之女雖未出嫁與人,頗有懷春之意。不意太叔疾是靈公一位庶弟,做了衛國太傅之職,尚未娶妻。聞知宋公子朝乃是本國大夫,有兩個嫡親生的女子,絕色羞花,美顏閉月,說不盡能詩善賦,會畫擅歌,穿花衲繡刺鳳描鸞,好不窈窈窕窕,媚媚嬌嬌。太叔疾也是個色中餓鬼,總是風氣使然,無足異也。他心裡實有俯就之意,但只有耳聞,不曾目睹,尚未啟齒。這日三春天氣,太叔疾偶然乘馬在子朝側牆經過,卻好兩個女子在樓上觀望,被太叔疾瞥然而遇。有詩為證:
  散騎斜陽下,偶逢雙玉人。秋漪橫媚盼,柳葉蹙輕顰。
  相見寧無意,相看似有因。天台逢二女,仙峽擁雙嬪。
  願結芙蓉綬,思偎翡翠茵。贈環嫌隔襆,解口比來濱。歡愛雖難授,情緣已備陳。
  這兩個女子雖然一般顏色,一個略長些年紀的是子朝的長女,一個略幼些年紀的是子朝的次女。那次女畢竟有些孩子氣,看見太叔疾騎馬過去,一見時看了如此丰采,也覺動念。既去就罷,其姊長了幾年已識情事,卻是有心了。一見太叔疾,便生顧盼,兩下留情,即教侍女下樓問了姓名,牢牢記著。那太叔疾有事入朝從此經過,誰知早又撞出這段奇緣,故日後做出千般狀態。此時太叔疾止不過三十多歲,他當此時節正是血氣方剛之際,怎麼見了非常女色不要動心?回到府中思量子朝好對小姐,若得一宿有緣,不枉為人在世。即遣媒人向宋公子朝府中與他小姐說親,不管是長是幼,但求允婚罷了。據太叔疾的心腸,思想得隴望蜀,故說這等圂話。且說媒人來見子朝,子朝想道:「我一向擇婿,並無可意的人,今太叔疾是衛國公族,又且風流俊雅,若不許他,眼見錯過。但婚嫁之事,必須從長至幼。奈長女臥病在牀,如何是好?你道他長女因何有病?只為見過太叔疾之後,廢寢忘餐,朝思夕想,說道我爹爹做了衛國大夫,有了這般勢力,把我如此年紀還不許配。眼放著一個太叔疾,這樣一位風流公族,倒不將我嫁他。倘若異日嫁了個不文不雅的人,可不誤了終身?日逐如此閒思,染成一疾,懨懨臥於牀榻之上。那其間,惟有次女年芳質嫩,又無疾患,子朝便把次女許之。太叔疾大喜,選了吉日,行過聘禮,未及月餘,六禮具備,百兩盈門,娶其次女到於太傅府中。鼓樂喧鬧,親朋畢至,僚屬齊來。有詩為證:
  曙色日邊開,明霞映碧苔。東方雲騎降,南國繡車來。
  瑞結金蓮燭,香生玉鏡台。何年跨彩鳳,玄圖共徘徊。
  筵宴一完,諸親眾友俱各散去。太叔疾與次女攜手歸房,解衣鬆帶,行那夫婦之事。爭奈太叔疾所慕的是其長女,雖然身子與其次女相近,心腸只在長女身上。這次女只道太叔疾會得憐香惜玉,是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人。那知這個太叔疾一心為著那令姊,因此摟著這次女,雖然做盡風魔之態,各人心上自知。正是:
  有朝倩蝶傳書信,阿姨用伴妹夫眠。
  卻說太叔疾自娶次女,與他相得雖不甚濃,猶喜從嫁來的一個侍女,倒便於偷寒送暖,先中太叔疾的意。一日,太叔疾乘次女未起,喚那侍女過來。那侍女因家主所喚,敢不依從?太叔疾見四下無人,就要做那鷺鷥跕腳摸魚的勾當,正待下手,忽聞次女聲息,事又不成,匆匆散去。又過了數日,太叔疾畢竟是個有心人,照依前次早起,與侍女調了眼色,侍女會意,即便走到一個僻靜所在,與太叔疾鼠竊狗偷,兩情甚濃。侍女年已長成,深諳情事,到此身不繇己,快活非常,便道:「太叔爺,你有了次小姐,可謂天上少種,世間所無之人了,何故又愛及於我?」太叔疾道:「有了你我怎肯放過了,你若肯為我出力,我決另眼看待。」侍女道:「俾子乃太叔爺所有的,怎麼不肯出力?」太叔疾附耳低言道:「我只為你家大小姐美貌無雙,欲通以情。」侍女道:「此亦易事,何不早說?太叔爺不說,我亦不敢言,今既要我去作說客,管取一說便成。」太叔疾道:「休得亂說。」侍女道:「原來太叔爺兀自未知。」太叔疾道:「我不知。」侍女道:「長小姐因見過太叔爺,朝夕相思,染成一病,至今未曾痊可。前者太叔爺行聘之時,原有言在先,二位小姐不拘長幼,只要成就。彼時俺公子朝主人原要把長小姐相許,爭奈有病,故把次小姐嫁來。」太叔疾歎道:「妙哉!難得長小姐好情,我斷然要娶他過門來。」侍女道:「這也不是難事,奴家還聞得一個美女,若太叔爺娶得到手,才好稱心如意。」太叔疾急問是誰?有詩為證:
  一言引出風流禍,致令親弟與嫂臥。自己妻兒讓別人,他姓之夫興嫉妒。
  侍女道:「是執政上卿的女兒。」太叔疾道:「這等是孔文子的小姐了,他叫做甚麼名字?」侍女道:「名喚孔姞。」太叔疾道:「早是你說,不然豈不失卻了一個美女?我也必定要娶他,如今且煩你往誘長小姐,事成之後我決收你為妾。」侍女便癡了這點心,滿口應承,猶恐次女知覺。太叔疾忙整衣冠,與侍女各散。卻好這日次女遣侍女回去,一則與父親問安,一則與姐姐問病。侍女正中下懷,剛欲出門,太叔疾又向侍女叮嚀。侍女道:「謹領尊命。」徑回到子朝家中。恰好子朝不在,就去相見大小姐。那長小姐問道:「你今日回來何事?我妹子與妹夫可相得麼?」侍女道:「雖然相得,也不算十分。」長女道:「卻是為何?」侍女道:「不好講。」長女再三催逼,侍女先告了罪,然後把太叔疾的心事從頭訴了一遍。長女道:「他果有此心,何難之有?你去傳示與他,他已後到我府中飲宴,須裝假醉,我父必留他在書房安歇。待至更深,我自出來與他相會便了。」侍女別了長女回來,將此情備細說與太叔疾。太叔疾十分之喜,那裡等得個子朝請酒的來帖兒到手?等了數日,不覺也遂其心願,恰好子朝差人來請,太叔疾接了柬兒就如捧了敕旨,也等不得人來下速柬,一徑去了。這日賓客也不甚多,吃得不多時,太叔疾即裝醉態。子朝果令人扶入書房,本待醒後送他回去,誰想他沉沉睡去,再喚不醒。酒闌人散,夜靜更深,只得留宿,當下各自歸寢。到三更時分,長女果然出來與太叔疾私會。一個是久渴想的色鬼,一個是未慣經的淫奔,兩下初嘗滋味,無限綢繆,極其繾綣,巴不得鬧個更兒。不意雞聲三唱,長女勉強披衣而去。少頃,天光忽曙,太叔疾起來梳洗。早膳後,辭別回府。自此之後,遇空偷閒,太叔疾常常與長女私會,長女之病所以漸除。正是好色之徒,心愈不足。說這太叔疾已娶了宋少女,又偷了宋長女,也自該知足了。奈何他心中還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只因那日侍女說起孔文子的小姐孔姞,生得十分標緻,心裡念念不忘道:怎生娶得他來做個偏房也好。你說太叔疾不是癡子,他是何等樣人?他的女兒肯替你做妾?說起此人,便是適才講的執政之官了。他姓孔名圉,又叫做仲叔圉,就是蒸鉏的曾孫,乃是衛國執政的上卿。但他為人雖則勤學好問,自古說得好:文人行短。此言非謬。只因死後諡為文子,故此人都稱他做一個孔文子。且其平生行事甚是丑穢,卑卑無足數者,若不說起便沒了個報應。這孔文子執政之時,剛值靈公無道,雖有蘧伯玉史魚兩個君子之人,忠直之士,其如寡不敵眾,弱不勝強,其國大亂,上下效尤,名分倒置。這孔文子雖為貴官,也是一個無恥之徒。他的女兒孔姞生得:
  冰姿玉骨不沾塵,妙舞清歌事事新。可惜不棲燕閣月,空教生在鳳樓濱。
  如花帶霧含嬌韻,似玉臨風弄媚頻。倘中雀屏誇燕賞,果來天上步虛人。
  卻說孔文子因未曾招得快婿,常想滿朝文武官員,又沒一個可意的人,止有太叔疾風流瀟灑,勢位榮高,奈他又娶了公子朝的次女,我欲教他出了其妻,娶了我女,又恐他不肯。我且乘個機會不可造次。那知事有湊巧,這個宋公子朝原來曾通過夫人南柔,已是罪不勝誅,又去通了靈公的襄夫人宣姜,不覺丑聲大布,畏懼獲罪,遂同了三個人,一個叫做齊豹,一個叫做北宮喜,一個叫做褚師圃,結為心腹,登時作起亂來。那宋公子朝尋個空隙,出奔到晉國去了,倒遺下長女在府中。一月之後,孔文子發兵遣將,定了其亂。探知太叔疾也有娶孔姞之語,即使一個家臣捧了一封書,往太叔疾府中投下。太叔疾拆開封筒念其書道:
  執政臣孔圉,致啟於太叔座下。近因齊褚輩作亂,使令岳奔晉,心中殊歉。然亦按之國法,恐不利於太叔。今圉為太叔計,莫若出其尊閫,以杜物議。圉有女名姞,雖無傾國之容,頗有箕帚之志,敬薦座下伏乞裁之。
  太叔疾看罷來書,默然半晌,因想道:「我雖慕孔姞的丰姿,不過要他為妾。這仲叔圉出言如此唐突,怎麼教我出了自己的妻室,來娶你的女兒?天下焉有此理?幸喜我太叔疾向慕其女,觀書不怒。若使他人讀之,豈不恨死?又想道:我雖與長姨相處,況不得時常往來,所娶次女沒甚丰韻,恰好仲叔圉有此美情,便出了個舊的,另娶了那個新的來受用,有何不可?如今先把長姨誘至家中,另處在一個所在,豈不各遂了生平心願?就寫一封一一依允的書,交付與差官,回覆孔文子去了。太叔疾便喚出次女說道:「你的父親乾了不法的事體,如今已逃出外邦,若留你在此,畢竟要貽累於我。你可速速回家,另出嫁人,我已別有婚姻,也不來管你的閒事,速去速去,不得遲延。」說罷就叫從人備了一乘車子,登時打發起身。可憐這次女只因父親不好,卻也無言可對,只得含淚上車回去。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吩咐與東風。
  卻說孔文子接了太叔疾的回書,滿心歡喜,擇了吉日,備了花燭,遣人迎太叔疾成親。這太叔疾喜逐顏生,上了高頭大馬,一應鼓樂儀從,吹打鬧熱,送入孔文子府中。孔文子迎至中堂,即請孔姞出來拜堂,拜畢飲酒,酒散筵撤,太叔疾與孔姞入房行樂。正是:
  嬌姿未慣風和雨,吩咐東君好護持。
  太叔疾剔起銀燈,細看孔姞之貌,委實與次女不同,越看越美,這叫做情人眼裡出西施。其時孔姞舍羞無地,側立銀釭,嬌嬌滴滴,如花枝相似。那太叔疾眉留目亂,意癢心燃,不覺春心蕩漾,雨雲之樂,不必細說。過了一月,卷帳回府。那孔文子因得了太叔疾為婿,甚中下懷,那知太叔疾得隴望蜀,又迎長姨到了犁邑,別為一宮住那長姨。誰知這長姨年紀大些,也是個淫蕩之女,當初尚有父親礙眼,不過偷情幾次,未盡其欲,一至犁宮,兩情甚篤,把那新娶的孔姞又閣起了。那孔姞獨眠孤院,轉展淒涼,頓減冰肌,時懸珠淚,口中深恨太叔疾薄倖。過了幾時,一發不見太叔疾的影兒,心中愈加怨恨。況且太叔疾所誘前妻之姊,又在一宅,止不過分為兩院而居,一邊有歌有笑,一邊無伴無人,怎當得這許多淒涼光景?兼且日日遣人接太叔疾說句話,見一面,也不能彀。甚至這孔姞為其正妻,那太叔疾向人前稱妻道室,乃是正理。如今連長姨也稱做荊妻賤累,那孔姞聞知,巴不得請孔文子來,咬也咬太叔疾幾口,出這口惡氣。其如太叔疾不許人往孔府通信,所以孔文子尚不知道。那孔姞每日遣人歸去,說些心腹事,那乾人都是受太叔疾吩咐的,面前假應承,過後即來假回報,孔姞苦不勝言。有閨情詩為證:
  鸞羞青鏡崔孤琴,對月臨風更不禁。石解望夫情始密,津名妒嫉恨方深。
  雙珠口脫江妃意,七夕梭拋織女心。天上人間定相似,誰知尚有海西禽。
  卻說孔文子因孔姞與太叔疾回去之後,不見音信,即日到犁宮來探孔姞,只見女兒顏色憔悴,不復當時容貌,連梳妝也不喜歡。孔文子始初尚疑有病,及問其故,乃知為太叔疾所棄,因有了前妻的長姨,以此撇了正妻。孔文子大怒,欲要面正其罪。那太叔疾與長姨方酣寢,侯門深遠,無人敢入報事。孔姞道:「今日止此一面,見必死矣。」孔文子道:「何出此言?我當為汝報仇。」即刻便回登了執政堂上,點起家丁,各執利刃,要來攻這個太叔疾。孔姞聞知大喜,那太叔疾見勢頭來得兇險,慌忙躲避不及。正是:
  本為門下快婿,翻為敵國仇讎。
  孔文子看見太叔疾逃匿也不窮追,遂將孔姞奪了回來。那太叔疾直待孔文子去後,方敢回家,聞知孔姞被這孔文子奪了去,心中好生慚愧,又打聽得這孔姞到了府中,全無戀著太叔疾之言,太叔疾愈發不悅。一日偶往外州,這也是個衛邑地方,那外州也有此豔容美貌,太叔疾又在彼淫污,外州之人莫不恨入骨髓。適值太叔疾在這外人家中淫宿,那外人因畏其勢,強勉讓了他,敢怒而不敢言,思量沒處出氣,竟把太叔疾所乘的一隻軒車奪了,去獻與孔文子,又訴其淫污之事。孔文子知之,即在滿朝播揚其過,太叔疾聞知甚為可恥,即帶長姨奔往晉國,便將這本國做下的太傅之位也不顧了,他便舍之而去。有詩為證:
  為漁花下色,甘受苦奔波。美位棄如屣,聲名掃地過。
  求皇空醉拊,別崔枉悲歌。到底成何益,鄙哉賤丈夫。
  孔文子見那太叔疾奔晉,心中大喜,又見太叔疾的嫡親兄弟,名喚太叔遺,年少無妻,又無官職,心裡想道:太叔疾既然出奔,太傅之政乏人管理。我是個執政之官,一應官員遷除升降,皆係我掌管,何不就立他為了太傅,有甚麼不好?遂去薦舉他以代兄職,靈公亦自允了。這太叔遺此時尚說道兄終弟及,理之當然。誰意那孔姞因一向久曠,巴不得尋個丈夫。孔文子倒會曲體其意,便要把孔姞再配與太叔遺,說知其故。孔姞也欣然應允,但恐太叔遺嫌是阿嫂,難道也說得個兄終弟及的話?不意太叔遺也是個禽獸,一見文子差官前去說親,一口應承。孔文子擇吉成親,二人如魚似水十分相得。昨日還是叔嫂,今夜做了夫妻,真是異事。這也是衛君做事不好於上,下邊之人都不學好。太叔遺自得孔姞之後,指望久在孔文子身邊盡些子婿之禮,那知十餘年的光景,孔文子身故,太叔遺與他請了這個諡,叫做文子。後來孔門有一個好方人的徒弟,叫做子貢,甚疑此諡羞了。再沒有孔圉這樣一個失倫敗俗之夫,如何諡為文子?聞之於師,其師是不肯揚人之過的。諡法上有以勤學好問為文者,今孔圉得諡為文,因此故也。子貢方才不問。你看這太叔疾,奸了妻姊並那外人之妻,竟被自己兄弟來奸占了自己的妻子,先做嫂,後做弟婦,如此報應昭彰,為人怎麼不思積些厚德,為此喪盡天理之事。有四句俗語云:
  我勸世人休錯意,冷眼試看文子記。只因淫亂二字生,多少敗倫活把戲。
  總評:孔圉有治賓客才而不能治家,枉為上卿以執國政,悲夫。此雖圉罪,然亦是靈公為其火種,作春秋安能復護短乎?
  又評: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此二語似為太叔疾作個案證。然既淫之,安有不受報者?危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04:23

第六卷     臧文仲居蔡

  渾沌一元兮,兩儀中分。天地絪縕兮,萬物化生。萬物化生兮,各效其靈。幽明不測兮,疑鬼疑神。山嶽發祥兮,河洛獻禎。聖人效法兮,剖斷人情。凡民難解兮,日懼災口。焚香祈禱兮,心懵懵而不知所行。
  開闢以來,輕清為天,重濁為地,艮坎相對,河岳居中。岸有虎豹犀象,水有魚鱉鼍龍,惟人為萬物之靈。要曉得人生在世都是假的,就如一年一月,一日一時,光陰倏忽,轉眼便過,終朝碌碌度了韶華,家中事務那得清靜?或者冠婚,或者喪祭,或者爭訟,或者疾痛。開口而笑能有幾日?稍有快活,吃幾碗安樂的茶飯,也是靠天地的。斷不可妄作妄為,希圖富貴事業。所以說:
  布衣得暖皆為福,草舍平安總是春。
  如此看來,窮通得失都有個命在那邊。難道因你艱巧,都被你僭了些便宜?難道守本分的竟不要過日子?常見許多懦弱沒用的人,樹葉落來怕打破頭的,倒也有人憐他,將將就就過了一生。有許多兇頑惡膽的人,不顧利害,不管是非,亂做一番,惹了飛災橫禍,小則一身承當,大則累及父母妻子,反為不美。俗語道:
  世事盡從奸巧得,癡聾喑啞呷西風。
  況且舉頭三尺,便有神明,故作善降之百祥,不善降之百殃。欺心的事一毫也乾不得的,就是瞞過了人間耳目,那幽冥中也有大帳簿與你總算的。比如人來算計我,猶可躲避他,若是一個天來算計,縱使英雄豪傑也沒法處置。所以,積善之家,恤孤慈寡,愛老憐貧,又終日燒香點燭,報答天地,敬禮鬼神,暗暗有保佑他的所在。然又有那一等的人,口念彌陀心如虺蜴,惟是求神拜佛,鬼神也不理他。有幾句醒世的話,可與人道:
  惠迪則吉,從逆則凶。未思獲報,先求飭躬。
  姱修繇己,盈虛在空。盛德既備,食福自隆。營求非分,必取困窮。
  這鬼神有甚麼形跡?不過是陰陽二氣的功能。隱隱躍躍,若有若無,天地間沒有一處不是。就是那伏羲時,龍馬負圖而出於河,神龜載書而出於洛,這些都是鬼神的運用。惟開天的聖人曉得只此二物,可以使人趨吉避凶,故制為卜筮以教人。於是,人人尊崇神道。雖那公卿大夫世家,也都敬奉鬼神。就如那魯國的大夫臧文仲,名辰,他的祖父俱享魯國的恩榮,位列上卿。其始祖僖伯,祖哀伯,極是拘古板,走方步的人。僖伯一見隱公如棠觀魚,就阻抑他,哀伯見桓公要納郜鼎,就去諫諍,至今人人稱頌。所以,功德及於子孫,簪纓累世不絕。說起魯國臧孫氏家,那一個不曉得?只有其父伯氏瓶,是個布衣人,也是有蔭襲的,卻不肯出仕。他道那做官的,一日之間出若於號令,行若干政事,喜怒哀樂少有不當,便是罪過。若身上不寒,肚裡不飢,乃是人生安閒之福,何必定要高車駟馬誇耀貴顯。況我家中豐衣足食,並不缺少東西,便是天與我的現成福分,豈不快活?因此,只在家中安守本分,以度春秋,且極喜放生救物。一日,偶然無事,閒步門外,遠遠望見一個漁父賣魚而來,擔中有一烏龜。伯氏瓶隨問道:「這龜如何藏在擔中?」漁父道:「亦是賣的。」他就喚家人將銀出來,即與重價買了放生。那伯氏當晚便得一夢,夢見此龜口吐人言道:「蒙君大恩,得救殘命,君家日行善事,子必榮貴,位至公卿。二十年後復至君家,以求圖報。」醒來大驚,便與妻子稱為奇事。後有詩云:
  大造無私意,陽和育物微。海寬魚任躍,天闊鳥能飛。
  蠕動皆生趣,浮沉得妙機。慈祥成普濟,善慶自攸歸。
  伯氏瓶想道:我既是個布衣,又叫子孫甘口恬退,後世家聲便不能振起了。終日躊躕,時常口口思量,祖父立朝已久,頗有重望,同僚故舊甚多,口去見他,豈無幾分情面?正欲攜了兒子前去謁見,口意天從人願。只見那魯國的相知故舊,不待他去相求,一齊薦舉。先因他祖父情多,又知文仲抱負非凡,以至如此。魯君看見薦牘盈幾,日素聞文仲的重名,遂破格擢用,進為大夫。一家歡慶,都道昔日放龜得夢,於今一一應驗,毫忽不差。為此,闔家大小俱信陰陽,說起鬼神愈加尊敬。後人有詩為證:
  放龜得夢信為真,暗室原來有鬼神。貴賤果然天付定,遭逢半點不繇人。
  文仲居官之後,遵依父命,諸事崇厚,凡所職掌,無小無大,一應小心經理,並無缺與。適遇時年不好,天道亢陽,禾稼枯蕪,民不聊生。魯國之人一齊告荒,君臣每日集議,欲解百姓之危,魯君道:「天久不雨。祈禱不靈,不若將巫覡焚之,萬一上天見憐,必然有雨。你道那巫覡是個甚麼物件?也不是物件,乃是兩個人名,那祈雨的女師喚作巫,瘠病的男子喚做覡。臧文仲聽得此語,心中甚是不忍,出班奏道:「天久不雨乃天災流行,此是人君之責,於巫覡無辜,何為受此慘死?君欲救民危急,莫若修政施仁。人力格天,自然下雨。自今民遭飢饉,速宜遣使請糴於齊,庶得解救旦夕。」魯君即便依允,一面遣使齎帛到齊國告糴,一面率群臣齋戒修省。未滿旬日天果大雨,國中老幼男女無不感佩文仲的恩德,這也不必絮煩。自古否極泰生,泰極否生,又道久晴必有久雨。魯國遭此大旱之後,自必有大水相繼。只因文仲崇信鬼神,廣行德政,上天先賜一個響報與他,使他知覺,好令他預備祛水之策。你道甚麼一個響報?忽一日,魯國南門城樓飛一隻大鳥來,歇於屋脊之上竟不飛去。這鳥的生相與凡鳥不同,世人未經目睹,觀看無不駭異。但見此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蹁躚舞翅,百般彩映,霞輝皓潔,修翎一片,光生雪練。匪兕匿虎,不似南國玉麒麟。如鳳如鸞,好像西方金孔雀。游女征夫俱訝異,山童牧豎共稱奇。
  當時,巡城員役忙將此事報與魯君,魯君隨命臧文仲解驗。文仲一到南門之下細細觀看,竟不曉得此鳥之名,便出示遍諭國中軍民人等,如有識得此鳥的必加重賞。看看日暮,並無一人來說,文仲暗地思量道:這個異物不知主何吉凶?若非總覽古今山海人物焉能識認?我國止有柳下惠是個賢才,他齋居一室不聞車馬之音,草屋數椽僅曉琴書之樂,信是博物君子,多聞多見,必然曉得。就令家僮快去請來,霎時已請到了。兩人相見禮畢,文仲便道:「南門城樓上來一異鳥棲止不去,並無識者。大賢博學無不通曉,特屈求教。」柳下惠應命即便同往,把那鳥細看一回,果然是識得的,乃開言道:「這鳥名爰居。此鳥一至,必主大水,今我國其有大災乎。」文仲問道:「將何法為解可免此難?」柳下惠答道:「歷稽此災,無法可解,唯鳥去,水亦不至矣。」言罷相別而去。文仲心下想道:柳下惠之言斷不虛謬,既然鳥來水至,鳥去水退,一誠可以格天,何況於鳥?若要鳥去,此亦易事。倘一疏懈,水災立至,則魯國人民盡蒙其禍。即回奏魯君,遂著國人鋪設齋壇,安排香案,致牲口肥遁之儀,行豐潔享祀之禮,尊如神明,拜了三日三夜,那鳥方才飛去,不知所之。後人有詩為證:
  海內波濤鼓大風,翩翩吹下鳥如鵬。自來自去垂天翼,不與人間凡鳥同。
  不及一月,魯國的東海忽然天昏地暗,陡起一陣狂風,吹得滿眼塵沙,那方人民無不驚駭。到得下午,大水發了。看那:
  波濤澎湃,止見麥浪翻銀。湧勢奔騰,遠望秧針底線。蛇龍橫騖,家家灶冷炊煙。蚌鱉馳形,處處民無畔岸。正是:須臾變作稽天浸,淹沒荒郊幾萬村。
  於是,文仲聽得東海大水,便說道真個陰陽有准,氣序無差。那爰居信是靈異之物,幸大水不及國中,甚為可喜。其時國中老幼人等無不感仰柳下惠的賢能,臧文仲的誠信。於是,文仲聲名愈振。不意有一件意外之事掉將下來,不惟跋涉長途,且受囹圄幽禁。這也是他一片忠心,自取之咎。那時,齊國土宇昌大,明欺魯國弱小,熟練甲兵,前來侵奪疆界。魯君自思彼強我弱,難以制勝,命柳下惠前去行說。果然被他從容辨論,那齊人竟自退兵去了。柳下惠便得授為士師之職。臧文仲合當災難到了,心中想道:齊魯本為兄弟之國,奈我弱彼強,時欲侵佔魯地,雖彼柳下惠一言屈服,勉強罷兵,將來必有後患。思量所可與齊對敵者止有楚國,況楚王甚是好貨,不若把些珠玉財帛厚賄於楚,挑唆楚王與齊國爭鬥,齊國自救不暇,尚有甚麼功夫來侵我魯乎?不是魯國坐觀他們成敗,反受安寧之福矣。此計甚通,即上疏奏知魯君。魯君覽奏大悅,即命文仲往聘於楚。文仲一面打點行李,一面告辭魯君,遂往楚國聘問。但是,涉水登山,行行且止,路途遙遠,吃盡艱辛。一到楚國,見了楚王,把那贄享之物盡行貢獻,說道:小國久與修好,弟通往來,今特遣臣歲貢,所有微忱,深愧不腆,欣忭之至。那楚王極是愛貨物的,見了這許多厚幣,滿面春風,便覺藹然。細問文仲國中事體,文仲便把齊人侵北鄙的事一一奏明楚王。楚王聽畢便抱不平,大怒。楚人遂有伐齊的意思,又約與魯為盟。文仲拜辭楚王回見魯君,便把楚王的言語奏聞魯君,魯君不勝欣悅。不數日,聞得楚王起兵伐齊,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那齊人張皇無措,保守兩月不敢出戰。後來割地求和,才得罷休。齊人受了這場大虧,沒處可以出氣,會問轉來,乃知魯國挑起來的是非,結怨愈深,竟成切齒之恨。這魯君原是柔懦怯弱的人,聽得齊國這些光景,日日畏懼,無計可施,置些幣帛,辦些珠玉與齊國修好,或能免禍,就差文仲往齊。文仲明知齊人不快活他,恐此去決沒好處,意欲推托。又因本國並無聰明能幹的,況君命難辭,只得勉強起身。臨行時,與母分別的情景好不淒楚。文仲道:「前番差往楚國,不知受多少辛苦,方得回來。如今又要往齊國,將日奔走道途,閱歷風塵,豈不苦煞人也,但為臣食祿,則此身非我之身,雖殆在所不辭。」於是即發行李,飄然長往,放膽前行,走了數日,已到齊國疆界。文仲正欲整頓禮物,打點辭令,那齊人聞說魯國有使臣來聘問,齊之君臣皆恨心切齒,連忙著人將文仲拘係下獄,也沒得把文仲申訴。好似:
  龍逢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此時,文仲一身俱是桎梏,進退無門。欲要顯明修書,通知家裡,又恐漏泄其機反受人害,只得奇奇怪怪寫下幾句,使人去猜,那個書上寫的果然難解。其辭:
  斂小器,投諸台。食獵犬,組羊裘。琴之合,甚思之。臧我羊,羊有母。食我以同魚,冠纓不足帶有餘,公及大夫莫能知。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05:09

第六卷下     臧文仲居蔡

  因文仲去齊許久不見回國,魯君正在懸望,忽一日此書寄到魯國。魯國人民以為新聞,未免風聞到魯君耳內。魯君便著巡風官拿來一看,仔細觀詳全然不曉,又命滿朝文武臣工將書去解。你又拿去看,我又拿去看,大家看了好一會並沒解說得出的。魯君便教將這封書投與其母,其母雖是女人,倒也聰慧非常,把那書上的言語剖析分明道:「吾子拘有木治矣。」魯君問曰:「何以知之?」對曰:「斂小器,投諸台者,言取郭外民內之城中也。食獵犬,組羊裘者,言享戰鬥之士而治甲兵也。琴之合,甚思之者,言思妻也。臧我羊,羊有母者,告妻善養母也。食我以同魚,同者其文錯錯者,所以治鋸鋸者,所以治木也,是有木治係於獄矣。冠纓不足帶有餘者,頭不得梳也,飢不得食也。故知吾子拘而有木治。」於是,魯君因其母之言,即發兵口口之。將到境上,那齊人正要殺害文仲,暗暗發兵口魯。忽聞魯國之兵已到境上防守,齊王遂還文仲而不伐魯。文仲便得歸家,脫離羅網,歡喜不勝。見了魯君把齊人待他的刻薄,許多苦楚言之不盡。後人睹此未嘗不為長歎:
  皎皎者污,口口者缺。盛滿必危,崇高見黜。
  攖鱗之凶,履虎之至。自古有然,能識時務。
  文仲歷盡艱危,連遭坎坷,將欲優游林下,仕宦之心正濃,推諉他人,秉國之權誰屬?因此,常防禍變,時慮凶災,日日精求課問之事。那課問中世應動變,亦甚深奧,在昔文王能得詳審,推求極其明白,稍不看得仔細便難斷得分明。比如十件事體,應驗的也有一半,不應驗的也有一半。就是那星家言命,窮通得失非不自有定理,流躔度數,差之毫釐,謬之千里,盡多不准的所在。不若揲著之法,倒無差錯。然而,那揲著中分二、掛一、揲四、歸奇,十有八變,才成一卦,亦費無數功夫。文仲退朝少暇,便把術數去著意精研,深心探討,以為曉得一樣,亦可趨吉避凶。豈知在家未幾,魯君又要差他蔡國去,文仲只得應命,又往那蔡國。你道那蔡國的風俗如何?但見:
  層巒疊嶂,煙水溪雲。翠峰似畫,遠看萬點紅霞。瀑布如飛,望見一條白練。幽禽棲古木,低低曲曲弄笙簧。奇獸滿山林,兩兩三三成隊伍。令人想佳境而流連,睹異鄉而拭目。正是:壯游可遂男兒志,何惜徵車在四方。
  文仲往見蔡君,道達魯君聘問之意,蔡國君臣待之禮遇甚隆,情誼最厚,況且風景堪玩,因此到在彼國十餘日,凡遇名山大川,無不週覽,山童牧豎,無不諮詢。人都不知文仲留心山水、民風土俗,故此到一處便曉得一處的事情。雖深山窮谷中,也要去觀看一番,亦是博聞廣見的所在。終日長歌澤畔,箕踞河濱,每懷物外之感。後有霜天曉角詞一闋,贊道;
  仙翁笑倒,同調人真少。有甚香風吹到,日月摧。乾坤小,利名擾擾,還是清虛好。採藥茹芝足老,勞攘的沒昏曉。洞門深杳,樵牧何曾攪。一片野雲縹緲,白者猿,青者鳥,山圍水繞,圖畫天然巧。寸寸異花香草,地無塵松枝掃。
  文仲於山澤間徘徊久之,便問此處有何奇物?蔡國的人都說道:此處並無奇物,只有一個大龜,其大無比,平昔幽棲岩內,未嘗露形,如遇清風明月之下,間乎出來一見,或一兩年一見,或半年三月一見。祖上傳言,到今不知數千百年矣。他通靈性,若要見他,甚是不易,久在山澤,並不出來攪擾世界。我們也不去驅逐他,所以還留在這裡。文仲聽說此處有龜,既如許之大,決是神龜,乃國家至寶,恨不得一見。日夜管求,只要尋他,那裡能彀尋得他著?文仲暗想道:我今久居於蔡,只因貪愛山水,兼守大龜,萬一遷延日子,返國無期,此事怎了?心中躊躇不定。忽一晚風和景明,夜深月靜,銀河在天,碧潭見底,如此良宵亦是罕有。那個大龜靈異非常,不應埋沒山林,也該出世。這文仲誠心等候,整日望風懷想,心至福靈。偶然見此天色,大喜道:今夜此龜必定出來,吾願遂矣。帶了從人入山尋覓。不多時,只見此龜從巖穴中出,昂頭掉尾,緩步行來。文仲遠遠望見,隨著從人上前,照頭衝破。那龜把頭縮了進去,四足全然不動,就如一隻大浴盆覆於地上的模樣,有百餘斤重,推也推不動,趕也趕不起,死的一般,像這班人做弄。文仲得了這龜滿心歡喜,叫眾人把索子絡了,抬到寓所,點起火來,細看其甲上之文,真個是奇珍異物,世不常有者也。但見:
  隱含綠字,外具赤文。吐五行之秀,生剋動靜俱全。列八卦之義,奇偶陰陽悉備。實是地氣呈祥,河圖再出。
  後人又有詩贊道:
  本是先天六甲師,吉凶禍福有前知。只因人世迷趨避,重教當途問卜筮。
  文仲既得此龜,勝如得珍寶,心滿意足。次日拜辭蔡君,帶回本國。思想大夫之家,藏龜有戒,若論名分原不該藏在家裡。古昔先王命告,凡是所藏的龜,都有等級。公龜九寸,侯龜七寸,子男之龜五寸,惟獨元龜尺有二寸。今龜如許之大,豈不是個元龜,非大夫家所藏也。但當國家的重任,得失憂危時當預防。有此大龜凡事一一取決於他自無差錯,那裡拘得這些古法。然而欲藏此龜,必須安頓得他好。比如虎兕猛獸可以木柙陷阱縶伏得他,這龜本是天生神物,能知過去未來,不可褻慢,萬一有些不到之處,他也未必責及於我,我心裡終是不安。思想起來,自己有一個家臣,名喚漆雕馬人,為人篤實,小心謹慎,況且平生極是尊敬鬼神的。將此龜托他守管,諒不褻慢,可謂得人。就命他構起茅屋數椽,將龜藏在此中,朝日焚香虔誠供養,所卜之事無不靈驗。文仲時常親來觀望。不知此龜原在山林巖壑之間,餐霞吸霧,弄月迎風,受了許多清趣。今居此斗室中猶如桎梏,雖有明窗淨幾,爭如綠水青山,看他似有不安的光景。文仲又喚漆雕馬人與之商量,說道:「龜性素愛山水,市井之內,城郭之中,焉有真山真水?無此兩樣,就養他這裡,他也是不安穩的。」於是,特造一所大屋,廣闊數楹,廊腰縵回,簷牙高琢,看來也極巍麗。想將起來此處雖無山水,也尋個有趣的所在,可以待彼娛樂。特命工匠把那柱上的斗拱都要刻出山來,終日雕鏤,猶如真山。又要叫畫工彩畫,便商議道:花木亦只尋常,與龜也不相宜,不若那水中的物件到是清潔。龜之所喜,把那樑上的短柱都畫出水草來,細細描繪猶如真的水草。就是王公大人之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也沒有這般齊整。文仲不過要這大龜顯靈,故此竭其自己的心機,盡人間的巧妙以造此室,規制已畢,將此大龜藏於其中,凡有謀為必誠必敬以奉之,然後敢去卜問,如此尊禮可謂極矣。文仲又道:一家之人稱他為龜,甚是褻慢,不若別立名色,取一個號。假如取得不妙反被人笑,還是把他生身之地名之。他原出自蔡國,因呼為蔡倒也不差,又避了大龜二字。從此以後,人人叫他做蔡,豈不是尊奉他?文仲奉蔡之心固如此,那蔡受命如響,把那圖書中雨霽蒙繹克,七十二兆,一一剖斷,絲毫不亂,真如鬼神之在目。想將起來,也是一段因緣。這龜生於蔡國,蔡國之人尚不能得,反被文仲得之。且造這等大房屋安頓他,好不尊重。凡有卜問吉凶休咎,禍福禎祥,或趨或避,歷有應驗。文仲亦得龜的功力,人皆以其父放龜之報,亦應於此。有詩為證:
  先年夢兆果為真,異國相遭自有因。卜兆有靈多有驗,從來人物感精神。
  文仲居蔡在家,柒房滿屋,並無形跡,外人也有曉得的,也有不曉得的。只是漆雕馬人素與孔子善,一日相遇,孔子曉得他在臧孫氏家,遽得已久,必深知他家中所作所為的事,因以問及。漆雕馬人見了聖人動問,不敢隱瞞,便把居蔡,事直言無隱一一告說。此時孔子方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毫不假借,其於賢人猶要求全責備,故把臧文仲居蔡一事直說何如其知。看來文仲也非不知,只為救民利物,在魯國行了無數善政,就是居蔡,雖要趨吉避凶,嫌他奉之太過些了。當初河圖洛書,群聖則之,為天下萬世利。易經上說,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亶亶者,莫大乎蓍龜。如使龜不可寶,聖人何故說此?但孔子苛責了他一分,說道文仲居蔡,山節藻梲,不務名義,鬼神焉得為知?後人觀此,不可因這一言之貶遂掩了他的全美。
  徒知物類具靈明,卻羨吾心自至誠。試問誰為先覺者,聖人睿知有權衡。
  總評:大譽所歸毀或集之,文仲素有智名,一經孔子品題遂成瑕玷。然則龜豈枯甲也邪,藏龜者豈真愚人也邪。
  又評:末段不把文仲淹沒,甚得抑揚之法。不然人之所為知者,看他竟是個養烏龜的阿呆。千載而下,文仲亦當叫屈。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06:13

第七卷     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

  人還有不貪財的,總是他生於奢華之地,眼中看慣了手中用慣了,全然不在心上,到把來撒漫了些,又覺得爽快有趣。那些生於艱苦,後得富貴的人,見了衣服也是值錢的,見了用度的什物也是值錢的,見了珠玉寶貝,這是一發值錢得不必說了。至於銀子、銅錢,這正是當行的美物,就積攢得一釐半毫也覺快活。所以,滿盛之後越慳吝、越無厭了。這些貪財的總是癡人,若是說為著自己,正是:
  萬般財寶俱難帶,去時惟有業隨身。
  若是說為著子孫,又道: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
  世人若還看得透時,就是身居福貴,安享榮華,不去妄想妄求,也就算極有人品的。若是身居執政,一貧如洗,這便是宇宙間異人,就是上天也往往秘惜,不肯容易生的。那春秋時,楚國的令尹子文也算得一個了。有詩贊曰:
  身居尊顯押朝班,刻意清廉破利關。輔佐國家成伯業,休名應自播人寰。
  卻說子文之父姓鬥名伯比,他家世為楚臣,伯比正現居大夫之職,適遇楚君差伯比往鄖邑公幹。那鄖邑是楚國附近地方,鄖子聞得伯比來到,自然以禮相待,伯比在鄖住了多時。一日偶然出遊,看見一個鄰女頗有姿色。那女子生得如何?但見:
  臉若凝酥,腮如瑩玉。袖底飄飖,依稀風前之弱絮。鞋尖掩映,分明鏡裡之文鸞。蛾眉蹙黛,嬌癡不肯讓人。檀口生香,俊雅真堪傾國。西子耶溪尋范伯,宓妃洛浦覓陳思。
  那伯比做人最是至誠,況又少年老成,故此看些婦女倒也不甚噁心,只因久在客邊,未免難於消遣,又道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忽然見了這等絕色女子,那裡還說得那毫不動情的話?所以,伯比出入之間每每有顧盼之意,或是有遇著的時節,或也有不遇的時節。只因他腳步頗勤,那鄖女心裡也自知覺,兩下漸漸看熱了,從此眉挑目送,暗裡調情。那鄖女也不知丟了多少眼色,這伯比也不知撇了多少風情,不過只要略略遮瞞旁人耳目,還肯顧甚麼體面,惜甚麼廉恥?不思這鄖女竟被伯比勾搭上了,真個是枕邊恩愛,被底溫存,曲盡畏縮之態,難描貪戀之情。當下立誓道:但願永久無負。故此鄖女一心願嫁伯比,那伯比也一心要娶鄖女。初時還瞞著人,後來漸漸人都曉得了,那一日不指著他們作新聞講,惟有伯比和鄖女兩個尚自道人不知的,終日私下來往。過了數月,那鄖女已有孕了。一晚,鄖女對著伯比垂淚而坐,伯比看了失驚道:「何故如此?」鄖女道:「妾腹中已有孕矣。倘若父母得知,豈容再生?妾雖亮,斷不累君,亦自宜保重。」伯比道:「我誓不娶,你誓不嫁。今事已至此,我明日遣一媒人到你父母處議親,倘得應允,即可了你我終身之願。」鄖女道:「如此甚好,但事不宜遲。」伯比道:「准在明日。」鄖女大喜,當下兩人又做了些不三不四的事體,各自散去。正是:
  癡心女子負心漢,兩人合挑偷情擔。一個熟讀痛苦經,一個口念撮空贊。
  次日,伯比清晨起來,梳洗已畢,正待要去尋一媒人了還心願,只見那班同伴從人俱來催促道:我們公務已完,須索及早收拾回去,況且離家已久,家中人俱在那裡記掛。各人自有正經事體,專待回去料理。只管在此擔延,甚沒來由。」那伯比那裡肯聽,只因自有心病,故意千推萬阻,說出許多未完的首尾來。這個喚做真人面前說假話,那班同伴人個個是明白的,逐件剖斷,伯比那裡還開得口,算來拗眾人不過,只得應承道:「明日行罷。」眾人聽說明日起身,各自打點行李去了。你說伯比為何要挨這一日?他指望到晚間再去與那鄖女一會。還圓約了鄖女一同逃走。因此,一日之間無心無緒。只從左思右算,做來有些礙手。自己想道:我本等是個奉公差遣的人,為何私自拐帶人家女子?倘或路上盤詰出來,作事無成,反受其禍。不如索性斷了念頭,連鄖女也不去見他,恐怕見了他時未免有些黏黏切切,倒覺難為情些。直教一夜無眠,次日徑同一班人人起身回楚國去了。正是:
  望斷嬋娟暗倚門,舉頭惟見霧成文。留情空有心千種,不及徵途一片雲。
  卻說伯比回至楚國,復了楚王之命,轉到家中,一心想著鄖女,廢寢忘食。惟有國家多事之時,那伯比原是功名路上人,還肯打起精神來去做一番事業。及至閒暇,仍舊體上害病一般,家中雖有妻小,竟自沒心去對付他,並無子息,中年而亡,這是後話,不必細講。且說那鄖女一心專等伯比去議親事,等了一日兩日並不見有媒人走動,自己立在門首探望,莫說甚麼媒人,連伯比的影也不見了,卻也疑心得極。畢竟是女兒家,那裡去打聽信息,後起忽然聞得人言楚國那起人都回去了。他這心就憑空裡脫了下去,好半日再提不起來,先去暗地裡啼哭一場。慢慢想道:世上人也再沒有這等負恩忘義的了。總是心忙得緊,咒罵也不成一個咒罵,思念也不成一個思念。只是心裡苦道:我如拼得一死,今再沒別說。看看捱過數月,不覺分娩之期已將近了。鄖女口裡雖說要死,你說人生在世,那一個就肯把性命輕輕斷送的?日挨一日,死也不知說過了幾千遍,只是不曾真個死得。那些婦女們說死正與那做官的說致仕一般。所以後人曾有詩云:
  相逢盡道作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說那鄖女將次分娩,忽然心生一計,走到間壁鄰嫗家裡去。那鄰嫗正坐在那裡績麻,看見鄖女走到,連忙起來施禮,禮畢仍舊坐了。鄖女對著鄰嫗道:「我有一件心腹事情,特來與你商量。」鄰嫗道:「小娘子有何吩咐,我老朽自當效勞。」鄖女把腹中的物件與鄰嫗說了,又道:「他明日出來的時節,還要你替我收藏,著將去撇在曠野地方。」鄰嫗失驚道:「這事決難奉命,倘或你家父母得知,見罪老朽,我卻擔待不起。」鄖女只得再三哀求,又將幾件衣服首飾送與他。你說那些婆子們見了錢物連性命也不顧了,那有不應允的?鄖女既得鄰嫗應承,卻把心放了幾分,且自歸家再作區處。不過數日,鄖女果然生下一個小孩子來。那時鄖女的父母自然有些知覺,爭奈家醜不可外揚,到此田地,也喚做沒奈何了,任憑鄰嫗來替他遮遮蓋蓋,藏了出去。那鄰嫗自藏了這小孩子出來,心裡想道:前日那主東西如今已好消受的了,只是這個小孩子也須與他撇得乾淨,日後還好覓他些財物。算來算去,止有夢澤那個地方是第一僻遠的了。當下鄰嫗連忙把些破衣敗絮包著孩子,揣在懷中,竟望夢澤而去。行了數餘里,走得那婆子腰癱背折,叫苦連天,遠遠望見一座林子正是夢澤。鄰嫗眼見不遠只得又走,竟似掙命一般,堪堪走到面前,果然是個兇惡地面。但見:
  高樹搓椏,一片陰雲異影。老藤衰短,幾枝古怪奇形。清風過處,一聲聲鳶叫猿啼。慘霧移來,一陣陣神愁鬼哭。背坐崇山,數不盡青峰插漢。前依大港,拍不了白浪滔天。狐狸與獐兔成群,虎豹共豺狼逐隊。真個是樵夫不敢執斧而伐木,村豎不敢橫笛而牧牛。
  鄰嫗撇了孩子,轉身便走。你說那婆子來時已是走不動了,此時為何倒走得動起來?只為看了這荒僻景象,也是要性命得緊,慌慌張張管甚腳高步低,往前亂奔,霎時已到鄖女門首了。鄰嫗暗暗回復鄖女,那鄖女口裡不言,心中暗想:此孩兒身子實出自我肚的。母子天性,未免有割捨不得之意,這也繇他做主不得,只好空自掛懷。正是:
  暗裡和針吞卻線,刺人腸肚係人心。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07:03

第七卷下     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

  卻說那小孩子撇在地上,四邊並沒人影,想來也再沒有活的道理。況他才離母腹,只消半日之間,就該凍殺餓殺的,難道這幾個畜生到會撫養他不成?只不馱他去嚼下肚,也極承盛情了。正不知畜生,只不能彀像人這般會講話,他的靈性原自與人一樣的。況且他那些鳴叫聞嗅的光景,就是他的說話。如今撇這孩子睡在地下,那些狐鼠麂鹿這班畜生也都發哀愍之心,不去驚害他。忽然又跳出一隻大蟲,你說這些些小孩子,彀他做甚麼點心?卻不知正是一隻乳虎,他的小虎適湊死了,故此見了這個孩子想是有些前緣,大發慈悲,自己身子盤曲了,眠在地上,將乳放他口中,那孩子天生天化不覺吮了幾口。從此日食虎乳,習以為常,似人間奇子。你說那世上戴紗帽的,人人稱他是虎而冠的,故此把一個楚大夫的種,將來過房與老虎做兒子,這也不為異事。一日鄖子帶領許多軍兵士卒,擎鷹牽犬,出來打獵。先從近地游畋一番,還覺不暢。鄖子吩咐眾人道:我們必須直到夢澤走一遭,方快吾意。那夢澤地面又廣,野獸甚多。眾人聽令,即便欣然而往。頃刻之間,早已來到夢澤。那鄖子和眾軍士們,無過是槍刺野獸,箭穿小鳥,大家戲耍一番。偶然撞到一個所在,只見一個大蟲睡在那裡,眾人一齊驚喊,鳴鑼擊鼓,趕向前去。那大蟲全然不動,眾人又道是只死虎。內中有大膽的出頭去定睛一看,老虎身邊卻像一個小孩在睡著,又看一看是乳著一個小孩子,因此不動的,眾人都叫道:古怪,我們且趕了老虎去,大家看個明白。當下擊鼓鳴鑼,搖旗吶喊,那老虎被人攪擾不過,只得慢慢走去,轉身回顧也有不捨之意。眾人道:虎生人決是妖孽。又有的說道:老虎都生起人來,還是祥瑞。鄖子道:大家都不許喧嚷,且去抱那孩子來看。那些從人爭先去把那孩子抱來鄖子面前,那孩子生得如何?
  雖未見虎步虎行,顯他富貴之相。恰早露虎頭虎額,可徵將相之資已落虎口。偏生大難無口如將虎鬚,且喜平安無事。豈狐假虎威哉,其大人虎變乎?
  那鄖子把這孩子仔仔細細上下週回相了一遍,見他生得端莊凝靜,心中到十分歡喜他,就吩咐從人道:我們帶他回去,撫養大來,且看如何結果。那些從人答應了,起初各自爭先奪去抱他,如今已有鄖子吩咐,大家俱要稱功,好好懷抱,無敢一些驚動,回去送進鄖子衙內。正是:
  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人在畜生中。
  自此鄖邑大小人等,那一個不傳說老虎生人的新聞,都道生在夢澤地方。如今現是鄖子救養衙內,只因傳說已久,漸漸吹入鄖女耳朵裡來。鄖女想道:這分明是我前日所生之子,只是不好明說。又暗暗保佑道:但願他長大成人,再得母子完聚,也不負我這一番苦楚。那鄖女在家時常怨恨伯比無情,所以父母要把他嫁與鄰人,也不十分推阻。及至聞得這兒子是鄖衙收養,萬一長成,自有團圓之日,誓不改嫁。父母拗他不過,只得繇他在家罷了,把一個嫁字再不提起。後人有詩云:
  奇聞原是尋常事,只為常人自好奇。眾口一時傳動處,幽聞才解暗中疑。
  卻說鄖子把那孩子養在家裡,與兒子一般看待,漸已長大。鄖子想道:這樣一個沒名沒姓的人,怎麼著落他?不如脫空取個名兒,日後也好呼喚。因此就取他姓彀,名於菟。你說彀於菟這個姓名,是怎的解說?原來楚人在春秋時還是夷狄,所以管仲攘夷狄,正是攘楚夷狄的語言,與中國全不相同。若要解說出來,就如今人翻譯梵字一般。那彀字是他那裡的乳字,於菟兩字是他那裡的虎字,彀於菟猶華言乳虎也。這是就將前日帶回的來歷,把他做個小虎看待的。又過數年,這彀於菟從師講學,卻極聰明,極賢能,鄖子甚愛他,又替他取個表字,叫做子文。再過十餘年,朝野聞名,大臣交薦,楚君竟舉他為大夫了。果然居官清正,作事忠勤,那一個不贊他,那一個不讓他。當時遍國中遂有謠曰;
  芝草無根,醴泉無源。孰為為之,受命自天。良臣眠址草芊芊,吁嗟乎於菟產英賢。
  那時子文雖是新進名重一時,就是楚國世臣也沒有甚麼人了。楚國惟有鬥姓世為卿大夫,有功於楚國的,正是若敖氏之後。只因伯比已死,並無子孫,其餘宗族人丁頗多,有才幹者實少,楚君常常思念若敖氏之功,對著群臣道:如今伯比死後,既然無子,族人如有可用者,卿等亦當舉薦一人,俟朕採擇。時令尹公子元出班奏道:臣有家丁一人,他曾服役於伯比處。先年伯比在鄖,曾通於鄖女,已經有孕,後來未及生育,伯比先歸。不如前遣一人去鄖探聽,如鄖女果曾生子,這便是伯比的遺腹,若敖氏的嫡派了。楚君准奏,遂面諭公子元,著他即遣家丁往鄖打探詳細回復。子元領命出朝到家,即喚家叮噹面把上項事情一一與他說了,隨賞了他些盤費著他往鄖前去。正是:
  為念先臣兮,不忘後臣。傳說死臣兮,曾留生臣。微臣有聞兮,上奏吾主。主君遣臣兮,臣又遣臣。
  那家丁到了鄖邑,一連打聽數日並無影響。你說這家丁原是跟著伯比來過的,為何也沒處尋問?只因這些私通的勾當,即便人人曉得,若明明說了,便有是非口舌,故此沒人敢說。況且隔了二十餘年,這班前後左右的人,都不是昔年那起熟識的了。真叫做眼眼覷生人,去問那一個好?不意中恰好間壁那個鄰嫗還在,其時已九十多歲了。到底婆子家的口嘴不十分謹慎的,七搭八搭說了出來。又道家中不好留得,拿去撇在夢澤,後來遇著鄖子出獵,收了回去,大家傳說是老虎養的,其實不過只吃得老虎幾口乳。若要根究他的死活,必須去問鄖子,便有下落了。家丁得了此信,竟到鄖子衙中,見鄖子說道:「小人奉令尹之命,到鄖邑來訪求伯比大夫的遺子。聞說棄於夢澤,得蒙府中收養,不知後來存亡如何?」鄖子道:「我那日出獵之時,果見一個小孩子在地下,恰好老虎在那裡乳他,實是怪異的事。因此帶他回來撫養長大,就替他取個表字,喚做子文,又替他捏個姓名喚做彀於菟。如今現在國中為大夫,難道你們不曉得?只想那個名姓也就該明白了,我卻不知他是鬥大夫之子,緣何到在此處?」家丁也把前番私通,鄰嫗抱棄之事說了一遍。鄖子點頭歎道:「真是奇事。」那家丁辭了鄖子,轉到楚國,便去回復令尹,把初時訪問鄰嫗,次後訪問鄖子的話一一說了。公子元大喜道:不惟斗室有後,又替國家舉了一個賢人。明日早朝就把此情奏與楚君知道,楚君大悅,即宣子文到來,命他繼續若敖氏之祀,依先賜他姓鬥,還要商量與他改名。子文上前奏道:「人生在世,凡事俱有定數,不若存臣原名,以示不忘本之意。姓則須復,名不必改。」楚君道:「卿言甚是有理。」竟把原名之上加一新姓,凡是一應誥敕,與夫疏草之類,上面都寫作鬥彀於菟便了。子文出朝,文武官員盡來作賀。子文先去謝公子元。那公子元見了子文,極口贊美他的才德,又道前日差去探信的家丁,原是令尊的舊役,如今也送還大夫。子文道:「正要商量遣人去迎接老母,此人路途頗熟,若得見賜這是極感盛情的了。」話畢散去,子文回至家中,即忙就差舊役家丁去接母親到楚國來奉養。自今已後不稱鄖女,竟稱太夫人了。不過幾時,太夫人自鄖接到,那太夫人並不曾認得了文的面孔,子文也並不曾認得太夫人的面孔,母子相見宛如夢中。過了數日,家中女眷們細細講說,才曉得伯比正為相思而亡,太夫人不覺愈加傷感。詩曰:
  永訣孩提二十年,常思無地可求全。天教母子重相認,不見槁砧倍慘然。
  那時楚國中人,個個把子文的這件事傳作新聞,只有子文一個族人鬥般,他自恃有些小才,希圖繼襲伯比之後叨竊富貴。不料公子元去訪求子文來,把他原自乾擱起了,因此懷恨在心,一日挾了匕首把公子元刺死。楚君聞之,立刻把般斬首示眾,就命子文為令尹。那時,正是齊桓公擯楚之時,楚國多難,子文極其勤慎。因子文做了令尹,那些大小官僚都道他是虎種,畢竟凶狠的。他卻緇衣之衣以朝,鹿裘以處,未明而出,日晦而歸,朝不謀夕,家無盈積。自毀其家以紓國難,絕無咆哮之意,意不像食虎乳的。他在國中治兵也不曾殺戮一人,絕無暴戾之態,那裡曾像吃虎乳過的。做了幾年,致仕家居,朝中無人任事,又起他去做令尹。做了又罷,罷了又做,所以當日都說他三仕為令尹。三已之,他也並不曾形於顏色。他的下首正是子玉,那子玉為人傲慢,人人怪他。惟有子文與他交代之時,必竟和顏悅色,把舊政一一告他。真所謂:
  老成謀國多忠慎,不憚殷殷誘後人。
  子文居家極貧,甚至炊煙不繼。楚君知之,每每將脯一束糗一筐以餽子文,子文即逃往深山中避之。楚君見子文逃避,不敢復餽,子文方才回家。家中人私下問子文道:「何苦若此?」子文道:「國中百姓多有不足者,我安得獨取富焉?」故此家人們也都不敢勸他了。自奉甚廉,事母至孝,一生忠慎清介,老來無疾而終。後人有詩贊曰:
  身居宰輔抱深心,只積清心不積金。博得高風千古在,欲從後世覓知音。
  總評:從來未有以老虎為乳母者,有之自子文始。當時姜口棄后稷於冰上,飛鳥以翼覆之,則飛鳥即后稷之乳母矣。兩種乳母俱來得甚奇,而后稷令尹兩人不聞有報乳母處,亦可謂千古遺憾。
  又評:子文身為元老,即國君有賜亦不應逃。不然,後世老臣俱有存問之例。睹此皆有愧於子文。吾以為不如把子文罵做矯廉,還好使後大老有著腳處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08:30

第八卷     孰謂微生高直

  國風漸靡柔,人性亦紛鑿。與物相為搆,蕩乎流莫著。
  理斲氣自消,神威形安托。敝哉抱空質,俯仰多愧怍。
  卻說人生於天蓋地函之中,日照月臨之下,豈非甚大甚貴?若是昏聵之人,徒知其生,不曾明白那所以生的緣故,母惑乎形生雖存,猶之遄死一樣。吾謂人在世間,既邀造化之幸做了人,具了五官百骸,知覺運動,必須要將那平易簡率之理,藏於身心性命之內。如喜怒哀樂、是非好惡,乃人生必不少的。若能耿直為性,不偏不倚,無曲無私,何畏何懼?坦坦然,一味正大光明,誠信篤敬,直道而行。以之事君,自然勿欺;以之事父,可稱大孝;以此交友,不至不信;以之處鄉黨鄰里,豈有不能和睦?以之出仕治民,必無貪污酷虐。可見人之真直,無往不利,觸處皆通,焉有橫逆之來,為身名之累?故孔子嘗說道: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大聖人立言立教,無非要人是曰是、非曰非,有曰有、無曰無,真真實實行去,一毫不容以假借。一事不至於虛浮,便是千駟萬鍾。義不苟取,安能易我之飢寒。隻語片言,義不妄發,豈肯喪吾之節操,這等才算是一個直。如此德行,渾全無一些錯失,使人可議萬世之下,人亦不敢是非之也。至如好名之人,既欲以直自居,實不能以直自持,面似心非,何以為人。有詩為證:
  直道從來不任私,將無作有竟何為。沽恩莫訝人難識,昧己瞞心總自欺。
  這一首詩原是說不直的弊病。春秋時,魯國有一個人,平生不肯做直人、行直事,到頭來忒把主意錯了,不幸受那沉溺之禍。你道他是什麼樣人?名雖讀書,實則懶學,文不文,俗不俗,功不成,名不遂,在閒人這一等內算的。他姓微,名高,當時人皆稱他是微生,或呼他是微生高,又名尾生。此人賦性虛花,務名不務實,專好在私恩小惠上做工夫,全無一些大成之法。且不論他德業何如,即把他出身說起。這微生高也非名門舊俗,亦非卑下凡流,乃是中等之人。讀些書,識些事,頭戴了頂儒巾,在村方上說得事起,鄰里中也算他是個一伯。他的父母早喪,上無兄,下無弟,亦無姊妹,只有區區一人。年紀三十有餘尚未婚娶,身邊並無僕從,乃是單身獨漢。你道他住居何所,作何恒業?只見:
  草舍茅簷,幸傍明山秀水。荒郊僻徑,賴有四舍東鄰。瘠地頗閒,聊以種瓜為業。青山不買,何妨採藥誤生。來往頗多,交遊亦廣,一身支給能多少,碌碌巴巴只是窮。
  看起微生高行徑反好清閒,盡彀快活的了,手頭為何只是不足?人那裡曉得他有一樁弊病,也只因好名市恩,費能誇美。且說他的相與既多,其中貧富不等,有一等不足的,說起少柴缺米,他便那借些與他眼前食用。日後有的時節,那邊就加利還他,這個是有借有還,到底是他利益處。有一等富足的,偶然要買件東西,只是國中沒有,縱有也是貴的,微生高說道:我魯國中乃聚貨的所在,何物不有?況此物決有,其價也不甚貴,他便應承去買。不憚辛苦,賠了工夫,貼了盤費,認貴買來,爛賤賣與那人,只討得一聲作謝。這些虧折竟沒一毫挽回。更有一等人,凡有難做的事與他商量,微生高就包攬了,大則用智用巧,小則用工用力,不但費工夫,還要折錢鈔,畢竟要替他乾成此事方才丟手。因此人都道他是個好人,是個直人,也不見有些甚麼利息。這微生高平生不過要人說他些好處,所以竭力掙持。若論家產,亦只有限,平日生理不過種些瓜菜,採些藥苗,靠這兩般救口度日,那得這許多賠貼?只因他有了這小恩信待人,人也有些少報謝他,所得不抵所費,未免挪東掩西拆梁換棟,手裡越見掤拽。假如他有了這些小活計省吃儉用,本分營生,怕不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做一個安閒自在的好人?如今只是一著不到處,弄得左手來右手去,依然是窮漢子、精光棍,有名無實的人。正所謂:
  萬事不繇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一日,微生高在家心口相商道:我如今克己利人,也只望別人贊我一聲好,巴得個名聞梓裡,譽出鄉邦,一則好覓婚姻,一則可圖功名。誰想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手頭越不濟了,著甚麼要緊?古人云,不作無益害有益。自今以後只顧自己,莫管他人,卻也乾淨。因此,只是種些瓜菜,採些藥食度日,並不去招惹閒事,縱有那等人來央他,一概推托不管。忽一日,進國中去多耽擱了一會工夫,回來天色已暮,到得一個村舍所在,與家中止隔得二三里光景,偶見一個女子,倚著柴門在那裡盼望,你道那女子的容貌生得如何?但見:
  容貌世無雙,風流絕代妝。秋波橫眼媚,春岫拂眉長。
  杏臉多嬌致,桃腮醞麗香。鬢鬟光似鑒,體態弱猶藏。
  似柳垂纖露,如花曳淺霜。鶯聲疑巧笑,蝶影訝拖裳。
  神女來襄夢,文君補敝口。帶綃棲翡翠,袂錦繡鴛鴦。
  羞澀頻遮扇,妖嬈輒薦口。相逢何驟爾,願得永偎郎。
  微生高見了這女子恁般標緻,不覺動了一點欲心,按捺不定。暗想道:村莊之女有如此的儀容丰韻,不亞越國西施,也算出奇的了,怎得與他結為姻眷,諧了唱隨,不枉做人一世。但我向來在此行走,並不曾聞知,不意今日瞥然看見,莫非是注定的夙緣,待我且轉去再看一看有何妨礙?即便轉身移步,一眼覷著女子。那女子看見微生高眼角輕薄,他便正色低頭,折身轉閃在門背後去了。微生高又想道:我有心趕轉來,不看明白難道就罷了不成?連忙生個計較,一腳跨進女子的門裡,鞠恭如也,深深唱一個大喏,那女子登時迴避不及,沒奈何只得向前回了一禮,遂啟櫻桃小口便問道:「寒家與官人素無相識,並無往來,何故進門施禮?請自尊便,勿惹嫌疑。」微生高道:「非是斗膽奉叩,我係前村微生高,諸人盡曉。偶因天晚,路上難行,欲借宅上一個亮光,故此干瀆小娘子,望乞恕罪。」女子聽得說是微生高,不覺喜形於面道:「原來是微官人,奴家不知,失敬了。但只是我父母今日往探外戚去了,尚未回來,不曾備得火炬在家,卻怎麼好?」你道這女子為何聽著微生高三字就覺歡喜來?只因平日聞得父母說他是個好人,專一施恩行惠,有人敬仰,那女子也是個耳躲當眼睛的,口裡不好說得,心裡也仰慕他為人,聽見是他,自然歡喜。卻說微生高目中已經飽看,聽說沒有火炬,連忙又唱一個喏道:「如此不敢勉強,小生只索告辭。」說罷退出門外便走,心中好不快樂,洋洋得意,如獲珍寶一般。正是:
  相逢謾道恩情好,不是冤家不聚頭。
  那女子有一近鄰的老嫗,忽然間染了寒熱病症,心裡只思量一碗酸湯吃,卻教丈夫去整治。那老者道:「要做酸湯必須要用醯醋,我們這裡乃是荒村僻徑,如何容易就有?便是近村大戶人家縱有也不肯賣,難道遠遠的走進城中去買不成?老媽媽,你千思萬量,這件東西想差了,一時間教我那裡置辦?」媽媽亦自嗟歎道:「你果然說得是,只因我和你住這個所在,要碗酸湯吃便不能彀。」老夫妻兩人一對一答的,在這裡說得不了。那女子清清的坐在家裡,與媽媽止隔得一重泥壁,句句聽得明明白白,連忙走到鄰家去對那媽媽說道:「媽媽,你思想酸湯有甚難處,在此與公公煩惱,我本村人家若無醯醋,此去前村不過一二里路,有個微生高,他生平極肯為人,凡去求他無不應允,只該到他家去討。縱然自己沒有,知是病人要吃也會處辦與你。」老者道:「微生高,我雖聞其名,未曾識面,那個遠遠的到他那裡去?」媽媽道:「只因我病中想著此味,萬一吃了病痊亦不可知,比如求醫問卜,拿了錢鈔還要望遠處去走,微家只隔一二里,又不要費甚財物,只須開得一場口,直恁繁難得緊。」老者見媽媽說得有理,心裡也過意不去,只得向廚下拿了一隻碗,出門徑往前村微家去了。且說這微生高自從遇見那女子,不覺又經三日,好生渴想之極,自道:「前晚瞥然相遇,不為無緣,況他初然正色,一聞我的名字就變為歡喜,似有企慕我的意思。若是我去求親,管取一說便成。只因我目下那裡處置得聘金出來,便是有了聘金,必須他來尋我還好,若要我去央媒說合,只道我見色起心,卻不把我平素正直的名頭一旦壞了?」正在那裡思量,左難右難,無計可施。忽聽得外面有人扣門,慌忙出來開門相見,原來微生高認得此老是女子的貼隔壁鄰舍,心下暗喜道:多應是那女子的父母央他來作伐了。故意兒問道:「老丈到此有何見教?請坐了講話。」老者道:「坐到不敢領了,老拙此來非為別事,只因山妻患病思量一盞酸湯吃,敝村人家都無醯醋,特乞官人少假些須,容日奉還。」微生高聽了這些說話,把一團高興化作冰炭。欲待要回他沒有,一來怕壞了平日為人的好處,二來連姻緣也落在他的地方,怎好遽然就回復他,使他空手而去。只得連聲允諾道:「有,有。當得,當得。」又問道:「老丈可帶得什麼器皿來麼?」老者道:「帶來在此。」就在袖裡摸出一隻碗來,雙手遞與微生高,微生高接碗在手道:「老丈請坐一坐,待我取醯就來。」那老者坐等自不必說。且說微生高走進廚下,歎一口氣,心裡焦做一堆道:我家裡何曾有醯?只因學做好人,怕失體面,勉強應承個有,如今卻往那裡去尋?前日一連騷擾東鄰幾次過了,今番不好再去,只好西鄰去轉借些與他,恐怕西鄰未必有,如何是好?大步跨出後門,一頭走一頭沉吟,早已來到西鄰家裡。西鄰便道:「微官人,何事到此?」微生高道:「家下偶缺一物,宅上是決有的,求借些兒,容日奉還。」西鄰道:「是什麼物件?」微生高道:「是醯醋。」西鄰道:「別的還有,剛剛此物昨日偏吃完了。」微生高道:「相煩再看看,或者罐底還有剩下些也不見得。」西鄰道:「委實完了,微官人在此要得幾多,焉敢窒吝?」微生只得沒興而返,心中又想道:適才已應允此老有醯,如今怎好回復他?說不定還再到東鄰家去走一遭,決然是有的。急急轉身到東鄰家去,偶然在門首相見,東鄰問往何處?微生高道:「有一小事特來相求,萬勿見吝。」東鄰道:「又要什麼物件?」微生高道:「家中偶乏醯醋,求借些少,容日奉還。」東鄰道:「這是小事,拿些去罷,說什麼叫做還。」微生高見說,心中大樂,也向袖中拿出那只碗來,東鄰接了進去,滿滿傾了一碗醯出來遞與微生高。微生高謝別東鄰,一徑往自家後門走進,不期那老者等得厭煩,也到牆外閒步,不意兩人劈頭撞見。老者道:「官人那裡去來?」微生高本等要裝自己體面的,卻被老者識破,因此遮掩不得,故把直言告稟,另外生發幾句好看話兒打發他便了。隨口答應道:「方才我到廚下看時,翁中醯醋雖有,但家下不十分用他,不覺走了些氣,味覺淡了,我想病人吃的必須好物,況老丈遠遠而來,故此小生特往鄰家轉覓得些滴滴美品在此。」口中說完已走到家,就將此碗放在桌上,又向廚下取出兩個大空瓶也放在桌上道:「這是家下的醯,老丈如不彀用,再取些去。」老者信以為實,然得了一碗美醯,心滿意足,倒不好近前去看,口中只說多謝,手裡拿了桌上這一碗醯與微生高別了徑走。有詩為證:
  如獲明月珠,似返連城璧。持歸亦欣然,可勝溥濊澤。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09:10

第八卷下     孰謂微生高直

  老者手持醯碗便別微生高,走到家中,那女子還在那裡與媽媽講話。媽媽問道:「可有醯麼?」老者道:「難得這微生高,真真是個好人,他家中自有兩罐醯,因道是病人要吃,恐怕此醯出氣久了,其味不佳,特地去鄰家借些好醯與我。」媽媽道:「難得微官人這般好心,我若病好,少不得在我門首經過,自然也要作謝他。」說罷,就叫老者快些煮湯我吃,老者自去廚下做湯,女子也別媽媽回家。心裡想道:微生高果然是一個好人,我雖然是個女人,也知好歹,一向慕他的名頭,今日方才信真。看他的容貌固是清奇的,後來決然發達,我若嫁了這樣一個丈夫,果然相稱,也不枉了。還有一說,普天之下要尋熱心人,除了微生再有那個?萬一我父母不能擇婿,或者嫁了個村夫俗子呆頭呆臉,不俐不伶,可不誤了我終身?我且留心在此,倘有人來議親,那時稟知父母。父母聽了,他自然應允,嫁了他有甚不美?自此念念不忘,奈父母面前難以啟齒,不覺蹉跎過了月餘。適值清明節屆,女子約了鄰家幾個幼女同去踏青頑耍,卻是有意存焉的。他也不往別處,徑到微生高所住的村莊來尋春行樂。但不知那一家是,又不好問得人,只得轉身回家。行至半途,恰好遇著微生高獨自行來,微生高也認得是這女子,見有幾個幼女同行,不好上前相見,倒是這女子一點春心發動,不顧羞恥,不別嫌疑,便問道:「微生官人往那裡去?」微生高見他如此動問,即忙向前施禮,回答道:「在此閒步。」女子答禮道:「向聞官人大名,前因父母不在家,不曾備得火炬相送,甚是惶愧。」微生高道:「多蒙小娘子美意,尚未能補報,敢問今日因何到此?這幾位小女子乃是何人?」女子道:「他們都是我鄰近人家小妹子,乃是清明佳節同來踏青戲耍。」卻說那幾個幼女見他兩人講話,也不同行,也不兜彩,各自四散遠去嬉戲。這女子見女伴去遠,正遂下懷,就訴出一腔心腹事。有詩為證:
  整日思量效唱隨,誰為月老訂佳期。滿懷情緒難傳紙,準備相逢訴與君。
  微生高情知此女已有見憐之意,倒假意告辭。女子道:「今日偶逢官人也非容易,只當天假之便,還有一言相告。」微生高道:「有何見教,乞道其詳。」女子道:「奴家雖然年長,尚未擇配,向慕官人高誼,欲以終身相許,如官人亦有此心,便可央媒對我父母說合,不知可否?」微生高道:「卑人久有此心,爭奈平日克己待人,手中未免空乏,乞稍緩幾時,即當如命也。」女子道:「婚姻雖非偶然,只恐遲延有變,官人若不嫌鄙陋,我父母亦不是貪財之人,聘禮只須表意,奴家有私積數金藏之已久,當持贈官人以佐行聘之用。」微生高道:「如此卻好,只是要訂一日期,還在那個所在,待卑人好來相候。」女子道:「就是今日傍晚,在澠水支溪之內,木橋之下相會便了。」微生高道:「那邊到也偏僻,行人極少,但你父母不知果肯許否?全仗小娘子自做主張,既承厚情,晚間相會的時節,欲求先為夫婦之歡,我兩人矢志不移,終身不能更改了,你道如何?」女子道:「少待相會就是了,何必他言。」兩人正有未言之言思量要說,那女子遠遠望見父親來了,兩人只得勉強而散。有詩為證:
  好事多磨語匪庸,深悲市德尾生蠢。正期握手河梁去,旋復驚心老父逢。
  豈是晤緣初會絕,應無歡趣再來濃。人生情在癡為主,情不求癡遇不重。
  這女子依舊喚了同行幼女而回,他父親已到面前,問道:「你方才與何人在此講話?」女子道:「方才那人不知路徑,來問孩兒,孩兒指點他去了,無甚別話。」他父親情知是遮飾之詞,卻也不好十分窮究,只得說道:「你們出來好一會了,想是肚飢,還不回去吃午飯麼?」女子即便與眾幼女回去,其父亦隨後歸家。皆因女子與微生高講話不密,露了形跡,以致其父母緊防,安能脫身出外?因此將微生高的命,倏忽之間斷送了。正是:
  怨女多情忒認真,癡心只欲貼金銀。背違不出閨門訓,枉使鯫生喪水濱。
  且說微生高別了女子回到家中,好不歡天喜地,乃道:這段姻緣豈不是從天而降?可見人生於世要做好人。我微生高若平日不施恩全信,為人不好,這女子怎肯就肯傾心向我。然而,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我那日若不轉去借火,那女子那裡認得我是微生高?兩人應該契合,自然天緣輻輳,不假人為。心中好不快樂,說罷抬頭起來一看,天色正是未時光景,便性急起來道:怎麼等得到那時候,此去橋下竟有一里多路,走得到那裡,諒來也差不多了。縱然還早些,寧可我去等他,不可令他先到。隨即掩上柴扉,緩步前行,到彼踐約去了。有詩為證:
  有侶美洵都,偷期學燕雛。抒懷不用瑟,結愛恰鬆襦。
  佇望真何在,相憐豈有虞。鸞驂應乍至,始愜夢雲圖。
  微生高來到溪旁,天色尚早,或者到澠水河上看看水勢,或者到溪中橋下閒步一回。你道橋下是有水的,只好在橋上走,怎麼橋下也走得?原來山溪與河道不通,此溪出水便通澠河,因他的發源不遠,一經大雨之後,隨發山水,其勢頗急,過往之人俱從橋上行走。數日之內水已發盡,溪中便乾,止有一股清流,卻是縱步跳得過的。所以,過往的人不去走那危險的高橋,只望溪中穩便的所在行走。設使天道亢陽,山中發起洪水,比那雨水更凶十倍,這便是百年稀有之事。微生高橋下閒步良久,看看紅日銜山,歸鴉繞樹,已是薄暮光景,睜了這兩隻眼,呆呆的望著溪上,何曾得見一個人影走來?心中暗忖道:日間這等相約確是真情,及至此時不來,難道這女子作耍我不成?也莫管他,這是百年大事,關係匪輕,既然期約定了,好歹決要等他來。不多一會,只見一個漁人負網而歸,微生高遠遠望見,錯認做女子,心中好不歡喜,走到面前方知不是。那漁人說道:「你這官人,從何而來,在此做甚麼?」微生高道:「有事在此,你莫管他。」漁人道:「不是這樣說,此時天昏日暮,恐怕你是吃酒醉的。剛剛一兩日前下了大雨,今夜溪中必然發水,萬一你沉醉,跌倒在此橋下,四顧無人,有誰扶救?倘若溪水發時如何是好?」微生高道:「我不醉。不妨,不妨。」那漁人也是好意思與他說知,微生高佯然不理,漁人徑自去了。少頃,天昏地黑,月淡雲迷,微生高道:「這女子想被父母拘礙不得脫身,或者夜靜些來,一則免人看見,二則可行歡娛之事也未見得。」正在沉思,忽聽得遠遠的有潺潺水聲,初時尚疑道:夜靜時澠河水響,這裡也聽得見的。說未畢,其聲漸近,始信適才漁人之言不謬。意欲走到堤上避水,又算計道:此水諒來不大,就在水中站立一會,待女子到來,見我不逾半步,牢牢在橋下立於水中,方顯我是個真誠篤信的君子,有何不可?又想道:此水來得勢凶,大得緊,也是難事。正猶豫間,水勢奔騰,快如飛馬,好不兇險。但見:
  清溪號怒,巨浪奔騰,力可起蛟龍。滔滔直滾,勢能追駿馬。浩浩橫衝,聒耳繁聲,似沙場上齊鳴戰鼓。迎眸皓色,如壩橋邊滿砌銀塘。奮飛去,擁數里黃沙。搏激來,卷一堆素練。卻是那支祁作祟,竟非關河伯施為。慾火千層燒夜壑,癡人頃刻喪洪濤。
  說時遲,那時快,微生高被水沖激,立腳不牢,是不能走離橋下的了,只得緊緊抱定橋柱,口中尚道:「我雖不怕此水,但恐此女來時怎麼到得橋下相會?正說之時,水越大了,微生高支持不過,只得偎著橋柱,把下身衣服拴在橋柱之上,仍舊抱了其柱,不多時水已沒過胸脯,不覺嗚呼哀哉了。奈他一點真性不移,一雙手猶自抱著橋柱。後人有詩歎道:
  無端欲作有情癡,膠柱輕生不再思。只恐藍橋緣未了,水晶宮裡續鸞詩。
  次早,近村人家相傳河內有一人抱著橋柱被水淹死,紛紛都來觀看。昨日那個漁人也來說起,昨晚此人不聽我說,果然被水淹死了。只有那女子聞了此信,心中好不苦楚,自想道:是我誤他了。你道這女子起初實有一片真心,為何期約定了倒言而無信起來?只因日間在路上兩人說話,被父親看破了,將晚持了銀子正要赴約,被父親責叱,不許出門,不得如意,以至微生高抱了橋柱而死。這些地方上人都巍他平日為人正直,多行恩惠,憐他死於非命,各人捐貲置棺槨衣衾,皆從其厚就葬於澠水之上,至今墳墓在焉。設使尾生為人正直,自無私欲相纏,那有溪水之禍?嗚呼!人生世上,安可不行正直,而專事詐偽為哉?
  鴛牒藏名山,覓綠勤探討。惟有夙因人,不期成燕好。
  纏綿此琴瑟,杳名溢夏潦。相逢未為歡,不學殞霜草。
  世傳尾生事,鄙歟弗恰老。或曰抱柱逝,如乘槎入島。
  總評:微生高乞醯於鄰,還好冤做直處,大不該與女子相期。凡是行奸賣俏之事,專施小惠,以邀結人心。孔子評由孰謂二字,極其暢絕。
  又評:或曰不逾期而至,已逾期而不返,直欲淹死,豈不是直乎?吾謂其色心已迷,忘其性命,非是不爽約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10:56

第九卷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

  富貴業,英雄血。事功燁,聲華歇。大塊繇來愚弄人,無端枉把心頭熱。須達觀,宜早決。眼前誰見誰優劣。錦衣美食薄於霜,道義文章堅若鐵。君不見松柏才能耐歲寒,濃桃豔李三春孽。又不見蒼蒼空碧近自然,瑞靄飛霞終消滅。岐路中間須認真,去來莫費閒周折。滔滔濁世積埃塵,清修端把身心潔。明明端簡豈相饒,天地無聲芳譽徹。
  此調正是說富不如貧,貴不如賤的話。若能富而好禮,貴而下賢,這樣的富貴便勝於貧賤人千百倍矣。究竟那富貴人自己防閉又疏,旁人忌刻又多,未免終有受禍的,怎如得身居貧賤,反可以傲世肆志,無掛無礙,逸樂逍遙,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諸侯,並沒有職業擔憂,亦沒有家私牽累。只是那「傲肆」兩字到底也不可用盡,若是一味傲肆的時節,覺得做人也太罔些,作事也太亢些,其實是個正氣好人。只因這些已甚之行,虛憍之氣,卻教世上人當不起。他便痛心切齒,以圖報復。你既罵得他倒邊,他也處得你徹底。正叫做癩子吃豬肉,還圖甚麼人身?這些小人原是不要好的,至於釀成大禍不可挽回也。都是君子們自惹出來的,難道還怨得人?任你極貧極賤端的難免禍患,這也著甚麼要緊?當日,東漢時范滂,字孟博,他雖是個士人,卻也海宇聞名,群賢欽服,更兼又與陳蕃竇武相好,彼此標榜,互相推許,一時還有三君八俊等名。這一班人難道說得不是君子?只因自己稱揚得太過些,後來遂成黨錮之禍,受累不淺。處士虛聲,深可痛恨,倒被那一種不痛不癢的富貴人將來做了話柄,滿口道士君子沽名釣譽,全是把貧賤做個招牌的,豈不冤屈了多少大聖大賢?殊可惜哉!正是:
  智士必須明智,廉士切莫矯廉。傲士應知多累,高士始覺無愆。
  如今,試說一個二十分貧苦卻又二十分清高,其實有二十分學問的。你道此人是誰?正是春秋時宋國人,姓原名憲,字子思。家道饒裕,父母又極其愛惜,真乃選衣而衣,擇食而食。只因子思生得天性廉介,不肯在衣食上做工夫,故此把一個富室溫飽之子,常常扮作清貧寒儉之兒。他在家中只是鼓琴而坐,抱書而眠,也不肯去營運家私,也不肯去干求進取。一日聞得孔子設教於東魯,便去稟過父母,要往魯國遊學。父母連忙收拾行李,吩咐從人,打點他出門的光景,子思又來對父母說道:「那遊學原是甘澹泊受辛苦的事,不是教你像意受享的。若要像意受享,何不站在家裡,卻遠遠出去做甚麼?這些行李僕從都是不消得的。」父母平日曉得了思執性,卻也不去拗他,繇他便了。子思歡歡喜喜拜別父母出門,只是一個孑身,竟往魯國而去。有詩為證:
  擔簦負笈辭鄉國,問水尋山涉路岐。今夜未知何處宿,不堪回首白雲低。
  自宋至魯,子思也並不僱牲口,只是步行。一日挨一日,卻早已到魯國,就去參見孔子。孔子見他志氣高潔,稟性狷介,倒也極其喜他。子思又刻苦力學,不避艱辛,竟做了孔門高足弟子。他一心慕學,因此就要在魯國覓一居住之地。你說那要住居也是極容易的事,或是買一所宅子,或是典一座花園,最不濟的或是租一間房兒。要鬧熱的就在市上,要冷靜的尋到鄉村裡去,這樣調停將來也果然容易。不知怎的,輪在子思身上便有十二分難處。走前街穿後巷,一竟看了十餘日,把一個魯城裡面差不多都看完了,並不曾有個樂意的所在。子思只是攢著眉頭道:不好。正愁悶間,忽然想一想道;是我差矣,這城市之中怎得有個幽僻的境界,何不到城外去尋,自然有冷淡的地方,極相應的屋宇。若是早去走一走看,怕沒有撞著的時節,卻要苦苦在這城裡搜索,費盡了力氣總不曾有個像意的撞到眼睛裡來。即忙提起腳步望城外就奔,一面走,一面想,一面歡喜,一面懊惱。那歡喜的是歡喜今番定尋出個好所在來,那懊悔的是懊悔前日多走壞了十餘日工夫。先到一應近山的山腳邊或是半山裡,走了三五日,子思也不中意,又去近水的所在,或是谿澗之旁,或是溝河之側,又走了三五日,子思也不中意,又把那些深遠的村鄉也逐個個走到,又走了六七日,子思竟不中意。第一著是憎嫌不幽靜,就是幽靜的了,子思又憎嫌人跡可到的去處,還不避俗,所以尋來尋去,依先攢著眉頭道不好,與城裡尋房子時端的一般。忽一日,打從一條伙巷邊經過,子思看了這巷倒歡喜道:此中大有佳趣。原來這巷隘窄異常,莫說兩人並肩而行,就是一個人也須側身而入,至於車馬一發不必說了。子思且不往前面去,竟回身轉來,望這巷中走將進去。那子思是守正的人,緣何肯像尋常人,只圖貪便側身走的,他偏要正身直走,把兩個肩膀緊緊貼著兩邊牆,一步步挨將進去。走過一段狹路,裡面自有空闊地方,四圍曠野之趣觀玩不窮。子思看了又看,甚是中意。你道這個地面怎的光景了,子思便如此中意?但見:
  巷窄且逶迤,僅可側身而入。地寬能俯仰,盡堪縱目而觀。中央一答廢基,方圓丈許。環繞四邊頹壁,高低尺餘。眼前皆是藤翳,步下無非離黍。雖見依稀蹤跡,諒為狐足夜行。更多凋敗枝柯,怎得樵斤日彩。刺體野花能妒客,過頭蒿草欲欺人。
  子思想道:吾得居於此足矣,看這一圈頹垣尚可修葺,此乃天助吾也。不免去尋著地主與他商量,物各有主,我也預先定不得意思。遂轉身出巷,無過在左右前後,尋問地主消息。那左右前後的人大半回報不曉得,又有的道;原是一分人家的廢址,他移去已久,不用的了,要住就住,不消問得地主。子思畢竟要去尋著地主納了佃價,然後敢去經理。那地主原把這個所在做了棄物,因此久不管業,如今得些佃價只當落得的,並不較量,恁憑子思收管。後人有詩贊原思道:
  取人所棄道偏優,與世無爭無所求。狹巷曾聞原氏子,顏家陋巷可同游。
  子思一介不苟,又兼性厭繁華,自從覓居之後,獨自一個在那裡辟除荒穢,剪去荊棘,把一個環堵之基重新清理出來。只是上面不蔽風日,難以存身。子思就在身邊摸出幾貫錢來,向本村人買了些蒿萊野草,一束束背了回來,背完又一束束疊在垣內,再去買了幾根桑木,自己就把斧子胡亂斲削,搭在垣上,隨後攙把蒿萊打散,勻勻的鋪在上面,拿些繩子絆了,公然竟是一間茅簷草舍,也好將就住得了。只是門戶全無,這也覺得有些不便處。子思不慌不忙,慢慢的又去身邊摸出幾貫錢來,走到鄰近人家,逐家問過,只揀有那枯蓬草的斡買了他一捆,自己駝將回來,放散了捆,一根根理將過去,直直的排在地上,又去劈了幾條細竹,將來夾在中間,一連夾了三道,都把細繩子一一縛好,那闊狹高低原是照依門的數目,不多時紮縛停當,豎將起來竟是一扇蓬戶,即時就拿去掩在門上。又仔細相了一回道:門便有了,只是開閉不便,如之奈何?只因少了戶樞,所以開閉不便。但這戶樞決要匠人做的,自己一時難處,總是子思不求備的,又不肯僱人的,情願盡力掇來掇去到也不消得戶樞了。過得數日,子思又將幾貫錢收買了別家許多敗甕回來,那些看見搬敗甕的沒一個不笑。前日見他屋上蓋了茅茨,門首立了蓬戶,口都道是子思的新制,如今又拾這些破甕來,正不知做甚麼故事。那子思把這敗甕放在地上,就是牆外掘起泥來,把水潑上,將泥練得稀爛,凡是家中牆缺上都把破甕連泥砌好,那些沒牖戶處也把破甕砌了,四圍用泥搪上,又把那甕口取了亮光,也只當開牖一般,豈非兩便,以此人人都傳說甕牖是起於原氏子思的。後賢有詩歎道:
  庸夫偏自占華堂,野處良賢空自傷。豈料宅居轉眼變,戶蓬牖甕久彌香。
  後人又有題子思新居七言律一首:
  委徑深山足可通,繩樞甕牖膝堪容。無窗屢見窺人月,閉戶時來掃榻風。
  雪點孤衾添紙帳,雨侵書案淬文鋒。任他寶馬香車客,不敢馳驅入巷中。
  後人又有五言律一首:
  一片荒涼地,茅房僅半間。山深堪學業,地僻盡幽閒。
  隱跡高陳仲,安貧效魯顏。聖門真道學,德望重如山。
  那子思端坐於草屋之中,終日只讀書自樂,並不出門行走。凡遇閒暇之時,或是鼓琴或是鼓瑟以陶性情,一些外務卻也動搖他不得。這草屋四面俱是土牆,未免有些陰濕,又是不用匠作做的,多有不到之處,蒿草不是悠久之物,日子長遠,子思再不修葺,自然會得敗壞。一經雨雪,滿屋裡都漏得淋淋滴滴,無搭乾燥的所在。恁憑他漏下來,只是怡然獨樂,及至天氣晴明,又全然不動修葺的念頭,但曉得一味讀書,略無愁悶之意。正是:
  居室千般愁苦事,胸中半點不相關。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11:29

第九卷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

  子思雖則無求於世,一應衣食之需,免不得也要有些經營。子思既受教於聖門,那些絕人逃世的事決不屑學他的。可見古時士君子原是樣樣做得,件件皆能,不像如今世上人讀了幾句書便貞固不通,一些世事也不曉得。止要自食其食,毫不妄取於人,日用之間,到也將就過得。況天地間自然之利不因取之而為貪,不因不取而為廉。就略略取些也無妨礙,這也是聖賢中正之道。一日,子思偶爾出遊,忽然一片樹葉落在他衣服上,他就取來看一看,心裡想道:這樹葉隨風飄落,眼見得是充物了,他也是天地生長,怎能彀生出一個裁制的法兒,庶不負天地生物之意。又想一想道:且待我看是甚麼葉,再作區處。仔細相看原來是片楮葉。子思想道:這楮葉編成一冠盡可戴得,何必定用布帛?就向地上拾了數十片拿到家慢慢編置起來,儼然是一頂冠了,將來戴在頭上倒覺有些山林氣象,甚是雅致。又一日,子思偶然游到一個曠野所在,只見許多青藜遍地荒生。子思想道:這也是天地間自然之物,取之無禁用之無罪的。遂取了數根回來,略加斲削,便是天然一條柱杖了。杖了藜杖,戴了楮冠,一發相稱得極。只是子思身上的衣服破碎得異常,歷年不曾有新衣替換,止得這幾件舊衣服,寒也是他,熱也是他,愈加壞得快些,初然不過有幾處破損,落後漸漸破開來了,或是東掛一片,或是西掛一片,遠遠望著竟像禽鳥的毛羽一般。那離離披披的光景,更與鶉鳥相似,故此人人都把他的破衣服喚做鶉衣。那子思獨居草屋,從來不曾有人與他縫補,也不曾有人替他漿洗,做人又極窒板,斷不肯去央人,難道這樣破碎,聽憑他不成?就把破的所在打成一結,已後凡有破損的並不連補,只是扯將攏來打個結兒便罷,一件衣服上不知打上多多少少結兒。這些外邊人又喚他做鶉衣百結,凡是一應服飾之類,都因年代多了,沒一件不是霉爛的。遇著正冠的時節,則見那纓索又早斷了,若要整理襟袖,只見兩肘都露出來,就是腳下一雙麻履,也是陳年宿貨,偶然納履之時,那足踵無有不踹在外面的。子思只是徐徐而動,並沒有一毫煩躁之色。果然是:
  華屋無關賢士念,美衣不動學人心。若非道義多真見,怎得塵緣徹底清。
  子思雖處貧困,志氣卻甚清高,所以孔門諸弟子沒一個不敬畏他。其中只有子貢聰明出眾,天性又是好比方人物的,所以略略還有些與子思相伯仲。其諸人見了子思,未有不事之如嚴賓,就是夫子也覺得尊重他一分。其時,夫子正得志於魯,做了中都宰。那些兵刑錢穀都擇門人中有才幹者分曹管理,只有子思卻一些也不去煩瀆他。那些門人見夫子不用子思,便在背地裡議論道:可見子思只是個遁世之才,那些用世的事,一毫也著不得腳的。就是夫子平日歡喜他,都只是一個虛意,至如今做起事來,那裡用得原子思著。所以,管兵也不用他,刑名也不用他,管錢穀田賦也不用他,管禮儀雜務通不用他。可見他的這些行徑外面雖覺好看,其中實沒恒用的。不久,夫子又進位司寇,那中都宰免不得要薦人頂代。這些用事的門人,個個摩拳擦掌,指望夫子薦他。也有在夫子面前微露其意的,也有當面不言要夫子會意的,也有故效慇懃等夫子自發心的,也有托彼此相好兩下互薦的,亂紛紛了幾時。一日,夫子果然有了薦本,大家正在猜疑未定,及至命下,卻正是原子思代夫子做了中都宰,大家都是空想。可見子思向來比眾不同的,就是夫子平日歡喜他的心腸,畢竟有個大用的所在。後人讀到此處,有古風一首,單道夫子舉原思的好處。
  掄人自古號為難,聖哲知人世所艱。大器小成應有咎,小賢大任必遭彈。
  我懷獨羨尼山氏,曾拔諸生原憲寒。原子以貧礪其骨,矯然不染世紛繁。
  量才自處能生吉,審德而居可任安。豈獨原思須效力,還欲餘人惜羽翰。
  子思在位數月,果然庶事肅清,下吏凜凜。凡是為官的只是不要了錢,諸事都做得開去,人都怕他。但靠幾分本分俸祿,支銷過日子,這也是極難得的了。子思更加清介,連朝廷賜他自己的俸祿也把來辭了。夫子常常借些事端勸諭他,教他為臣食祿,理之當受,恐怕他蹈了矯廉名目,把與世人做口實。子思又會得夫子的意思,所以不辭,貯作公用,是不辭之辭也。他本性至潔,不可勉強到得的。正是欲知節操清如水,先試肝腸潔似冰。後來夫子致了司寇之職,辭魯而去。子思也就掛冠不肯作宰,仍居隘巷陋室。不多時,子思的父母著人來說:父母俱已老年,風燭難保,要汝歸來把持家業。但子思本是至孝的人,只因從師遠遊,亦出於必不得已,久離膝下,未嘗不舉心動念。一聞此言渾身戰慄,存坐不寧,便有思歸之意。正遇夫子歸魯,隱居洙泗,就去與夫子說知。夫子甚是慫慂他回去,好盡人子之道。子思便拜別了夫子,收拾歸宋,不數日到家與父母相見,果然風景不異,只是年齒容貌比前大不相同。子思在父母跟前,請了許多曠違之罪。父母亦見子思道德學問真實有進,心中不勝之喜。子思在家奉事二親,昏定晨省,夏清冬溫,盡心竭力,無微不至,指望永享遐齡,久供子職,不料天數已盡,父母雙亡。子思盡禮盡哀,必誠必信,將父母殯葬已畢,思想學問無窮,光陰有限,到底捨不得夫子,遂把家中什物都收拾了,帶了妻子,一總僱了幾輛車兒,自宋至魯,竟到隘巷中住下。至魯之時,即便去見夫子。夫子先盡弔唁之禮,後來又與琢磨道義,凡是同門朋友都來致些慇懃,其中也有與子思極相好的,聞得他移居在魯,心中思想要與他盡一盡人情。只因子思平日狷介無比,這些繁文俗套那裡用得?所以,連說也不敢說起,只是付之罔聞而已。又經數年,無不做些明心見性,希聖希賢的工夫,窮究淵源之學問,不求聞達於諸侯,矢志讀書,忘情富貴,隘巷棲身,安貧樂道,皆謂顏子之後一人,孔門中如子思者絕少。有詩為證:
  聖學如天不可幾,精心體認也能知。先年雖惜顏淵死,今日原思更出奇。
  當時孔門弟子文質彬彬,各具才能,聲名滿於天下,道德著於鄉邦,凡是列國中若致得為卿為大夫,大家爭以為重。所以,子路、冉求俱為魯臣,後來冉求又和卜子夏同為衛大夫,子路又做楚大夫,宰我也做齊大夫,子游子賤俱去為大夫,其餘仕者不可勝數。獨有子貢歷聘列國,游說諸侯,他是第一個赫奕的了。他見原子思閉門不仕,心裡想道:所貴乎朋友務要彼此規諭,況仕隱兩涂不可偏一。如今子思堅執,未免太過,須索與他剖晰一番,庶不負朋友切磋至誼,又不如把自己的才具榮華去感動他,更好進言。子貢遂乘了肥馬,僕從如雲,身上披了輕裘,襯著紺色之衣,倒把一件素衫表在外面。果然裘馬翩翩,宛如神仙中人也。到了隘巷,把車馬停於巷口,子貢側身而入,只見子思敝冠破裘應門,子貢對著子思慰問道:「先生何病也?」子思仰面而笑,復俯而應之道:「無財之謂貧,學而不能行之謂病。如憲之所為乃貧也,非病也。那些希世之行,比周之容,正乃名教中罪人。車馬之飾,衣服之麗,憲所不忍為也。」子貢聽了這話不覺面有慚色,逡邂而退,心中又嫌子思出言唐突,未免有些憤怒之意,遂不辭而行,行得數步,忽然聞得一派金石之聲滿於大地。子貢意肅神清,聽了一回,止不知此聲從何而來。四下顧望,乃是子思行令也。只見子思徐步曳杖,口歌商頌之章,可見他真是盛德君子,餘人不可及者。
  衣食從來不謂貧,胸中偏自富高吟。但求品格多清貴,便是人間第一人。
  總評:原思之貧,卻也叫做貧到絕頂去處。分明是個秀才皮色,然世上實無此等秀才。又因中間多了一番中都宰的紗帽,分明是個林下風味。然世上又實無此等鄉宦,既然秀才鄉宦俱無此人,惟當於古人中求之耳。
  又評:口曲遞後日宰天下,當如是肉。原思今日宰魯,不如是粟。一個先打未來帳,一個不索眼前債,其實二人胸中沒甚分別。讀史者凡遇此等處,便當作出處觀。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12:42

第十卷     有澹台滅明者

  八旬渭老興周室,一紀甘郎卻敵人。陋質無鹽偏佐主,冶容西子不謀身。
  原思衣敝德如玉,晏子身矬志入雲。當日若因顏貌取,幾將才德溺迷津。
  此詩是說世人以顏貌取人,屢屢有失。假如近世做男子的,有了天然容貌,絕世丰儀,自然走到人前異乎庸俗,誰不見了嘖嘖稱贊,道是子都再世,宋玉重生。只要看他身上有華麗衣服穿著,便愈加敬重,那管腹中學問有無?殊不知腹中有真抱負大學問的人,雖然穿著些破損衣裳,倒也翩翩俊雅,就像野鶴在雞群一般。可恨是俗人眼孔淺、識見低,一味只重衣服新鮮,憑你公子王孫,假若飄零流落,縱有潑天才調,誰來作與你半分三釐。到底古時人還有道德氣象,不論人之老少、家之貧富、貌之妍媸,只要有才有德就敬他用他。所以,為君的容易伯國,為臣的不致遁跡,較之今日豈不天懸地隔?這也是人情世態,不必細談。且說一個最丑之人,倒乾出最奇之事,雖無掀天揭地之才,卻有濟世福民之術。你道這人是誰?他雙姓澹台,名滅明,字子羽,乃魯國武城人。但傳聞醜陋,未知委是怎生模樣,且聽我道:
  身材醜陋,容貌枯焦。出語不驚人,發聲恰類鬼。面孔似砌著七盤坑坎,眼珠如隱在九里雲山。鬚髮蓬鬆,風過處疑有人來蘆葦聽。衣衫落拓,月明時駭逢鬼步碧雲霄。
  這子羽雖然生來沒有個可愛的姿容,誰知他倒有過人的識量,再不肯去奉承當道,因他是武城邑內的賢人。平常盡有冠蓋來往,他卻視如土芥,棄若敝屣,毫不介意,也不望君王徵辟他做賢良方正,與他個甚麼官做,一味安貧樂道,要做個有德行的人。其時夫子在杏壇授業,受徒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子羽也在數內。始初子羽備了束脩,向孔門求教,不意其間有一人在夫子跟前道:「子羽貌醜心凶,後來不得其死,不可收他。」那知以貌取人,便不是誨人不倦的主意,所以那個人雖然饒舌,眾門弟子見他出言無狀,十分擯斥他,竟不存地一個姓名。後來子羽得了洙泗宗傳,便覺為人在世:
  傲不可長,志不可滿。欲不可縱,樂不可極。
  終日閉門靜坐,懶於交遊,你道卻是為何?只為他尊容生得忒不像個人,恐被人恥笑,所以倒因此得了個靜養的法兒,只是讀書自樂,遠近書生聞得他的賢名,紛紛都來執贄拜求,收為門弟者均有百人,亦稱一時之盛。此時武城邑宰姓周名駞,為人極其貪污,到任以來全沒一些尊敬賢人的禮體,專以傲慢為事。又聞子羽是聖門的高徒,常自想道:別個賢人不能屈為入幕之賓,這子羽在我所管的境內居住,我是他的父母,他是我的子民。自古道傾家令尹,料想我以禮去請他,有話去囑他,定然如意,決不抗阻。我初任在此,少的是金銀財帛,看此邑中極其富庶,土豪甚多,不免與子羽商議,說些利害出去,賺些利益肥家,有何不可?他的算計到也不差,怎知兩句古語道得好:
  萬事不繇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周駞發了此意晝夜籌畫,無一刻寧靜,想道:我與他公堂相見多了,未免經了耳目,被人談論,不若向私衙後牆開一便門,那邊是僻靜所在,少人來往,把這條徑路教他不時行走,豈不甚便?也不擇個吉利日,也不叫個泥木匠,自己將冠帶卸下,易了衣帽,與幾個家奴一齊動手。不意那座牆垣年深月久,因他用力太驟,腳下鬆了,便震坍幾丈。周駞笑道:知趣的坍牆,來得湊巧,我若開了門到要惹人議論,趁這坍塌不要修理,從此出入往來豈不甚便?遣一心腹公人吩咐得停停當當,去請子羽相會。那公人徑到子羽家中,子羽問及來因,公人道:「小可是本邑周爺所差,特請夫子到邑侯處商議公事。」子羽道:「我從來不入邑堂,恐無公事,不敢應命。」公人道:「真有公務,頗涉疑難,非夫子高才不能決斷。況今日是緊急之事,望勿遲延。」子羽見他請得要緊,便喚家僮拿出儒冠儒服換了,出門徑往大路。公人道:「夫子走差了,邑侯在私衙候見,請從小路進後門罷。」子羽道:「老兄又來取笑了,那見官衙有後門的。」公人道:「向來果是沒有後門,是周爺新開的,單怕夫子光臨公堂不便,特意設此一條路徑。」子羽不聞此語還不動疑,倒隨公人走了幾步,一聽這話回轉身來竟往大路,進了大門,走到邑堂。公人入內通報,周駞出來接見道:「久違清教,想足下道德愈高,欣慰,欣慰。」子羽答道:「初學小子,何勞老父母過獎?聞有公務,願聞其詳。」周駞道:「適有一事,敢屈私衙相敘。」子羽道:「既有公事則當公言之,何必要到私室?」當不得周駞向後堂深拱,子羽勉強應了一聲,只得隨周駞進去,竟到那坍牆的所在,周駞低低向子羽說道:「學生常有事來相煩,恐致足下跋涉,幸這頹垣小徑,聞知高居相近,從今只好在此處往來,可免外人言論。」子羽若是曲意徇私的,自然有許多迎合,有許多諧媚,以為貴人抬眼看,一個大濟遇。那子羽素性端方,光明正大,聽了這些言語心中十分焦躁,便回答道:「父師此言差矣,嘗聞講射讀法則為公事,適聞見教是欲滅明做那不法的事情,這卻難從命了。」說罷也不告別就拂衣而出。周駞費了無限心機請他進來,指望兩意相投,大遂貪污之願,誰知子羽這般倨傲,反受他一場嘔氣,憤憤不平,便罵道:「無知孺子,輒敢唐突上人,你這性命管斷送在我手中。」後人有詩道:
  生不逢時枉費心,傷時被斥古還今。須知擇地宜先計,莫若迷茫幕上禽。
  子羽回至家中,眾弟子環列左右,齊聲問道今日邑侯請夫子去,不知談甚公務,如此不樂?子羽將周駞延進私衙這些說話說了一遍。眾弟子中有一個識時務的,便向子羽道:「夫子,今日之事,已觸邑宰之怒,他必然與夫子不肯干休,據弟子愚見,不若遊學南行暫避,看些山水,歷些風土,結交些人物,待周駞去任,然後回家未為不可。」子羽道:「聽汝之言亦大有理,甚合吾意。」即擇一個日子,料理家事,收拾些隨身行李,帶了眾弟子,取路南行。有詩為證:
  閉戶攻書不問年,從天降禍向誰言。知幾自古稱明哲,遊學江南快著鞭。
  在路數日,早到一個村店,恰也幽雅。子羽行路口渴,正欲進店借杯茶吃,只見小巷中走出一個童子撞見子羽,嚇得跳將起來,叫道:「不好了,那裡來的一個活鬼。」那巷中隨後又走出一個書生,俄冠博帶,豐雅異常,向小童道為何在此驚喊,小童指子羽道:「這不是個活鬼。」那人近前一看,認得是子羽,便問道:「子羽兄從何處到此?」子羽也定睛一看,原來是同門朋友子游,兩人相見作了揖,子羽的眾弟子亦見過了子游,就邀到家中,問及南行之事。子羽道:「因敝邑宰周駞不法,弟以傲慢,彼便有害弟之心,故此出避。」細問來歷,子羽也備述了一遍。子游便慨歎不已,即命家僮安頓行李,整治酒飯款待。不覺過了月餘,臨行之際,子游道:「仁兄遠行,弟無物相贈,偶有白璧價值千金,敢薦執事以代析柳。」子羽道:「故人所賜,不敢不受。」兩人依依拜別,真個是日暮河梁,傷心腸斷,子游遠送一程,只得分手。有詩為證:
  杏壇幾載恣相羊,蔬水琴歌樂趣長。涼雨一天孤夢遠,歸鴻千里故人茫。
  憐他對影知心在,剩得臨風浩歎狂。惟願異時重聚首,夜深嘯月拊瑤商。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4:13:21

第十卷下     有澹台滅明者

  子羽在路說不盡山行水涉,路宿風餐。不一日,行盡江北路程,異鄉風景雖是愁人,他卻有了這些弟子,漠不介懷,將近陽侯渡口。這日天尚未午,正好渡江。子羽僱了一隻船,眾人一齊登舟。此時並無一些風浪,恰如游西湖一般,甚是爽快。誰想船到江心,忽然起一陣颶風,利害得緊,眾弟子驚得目睜口呆。子羽道:「生死有命,不必驚恐,平著心繇他便了。」你道為何起初平風靜浪,一霎之間便水天相接,把船顛個不了?只見雲霧之中,現出一條海蛟,遍身火燄,鱗甲倒豎,竟擋住了子羽的船不能行動,只在浪裡顛仆,那船家急急叫道:「莫非列位客官行囊內有甚寶物速須拋入江中,方免一船禍害。」原來這蛟將欲成龍的,大凡異寶最為所好,故此興妖作怪。子羽是個博物的人品,船家未曾開言便知來意,說道:「我這船中並無異寶,止有子游所贈的白璧,想這孽畜知我囊中有此,索取是實。」便喝道:「孽畜,我與你前日無冤,今日無仇,陡起風波是何道理?你不過要此白璧,我便舍了與你。」說罷,即向囊中取出白璧,投之江中,那蛟從雲霧裡面掉下尾來,只是一卷,收了白璧,倏然遠去,依舊風息浪平,江水如練。合船大小人等都來稱謝,子羽道:「是我帶累你們受驚,既已無恙,大家造化,何謝之有?」船將近岸,子羽望見樹林中有一所古廟,四圍黑氣瀰漫,半空雲霧絡繹,直接廟屋之上。子羽疑心此雲起得甚奇,難道那邊有甚麼妖精邪鬼,使那蛟來攝我的白璧去麼?便問艄子道:「這廟中是何神聖?」艄子聽得子羽所說,並不敢則聲,盡力搖到渡口。子羽搬了行李上岸,又問道:「此廟是何神聖?」艄子被他問不過,只得答道:「陽侯廟。」子羽又問道:「陽侯是邪神,是正神?」艄子也不回他,一篙撐開了船,架著櫓徑自搖去了。此時天色雖然未晚,恐怕前途巴不著宿店,就在渡口尋店安歇。子羽便問店主道:「我們方才渡江,幾乎喪命,但此蛟不知常要如此發動否?」店主道:「我們這陽侯神聖能知過去未來,甚是靈感,每有過客往來,必要祭賽,想你們不曾祭得,所以有這驚恐。」子羽道:「我們都是隻身,並無一些貨物,也來攪擾。」店主道:「若有至寶須要投獻與他,自然嘿佑。」子羽道:「我有白璧一塊已拋與他了。」店家道:「恭喜,恭喜,陽侯此後定有顯報,令你買賣稱心,所求如意。」子羽沉吟了一會,不覺大怒道:「我的白璧沒有了也是件小事,可恨他這般攪擾地方,陷害百姓,我若不砍陽侯之頭,不焚陽侯之廟,也不是澹台滅明了。」提起一口寶劍徑向前走,眾弟子與店主地方人都來勸阻。子羽執意要去,店家並地方人都道:「我們這個地方全賴此神護佑,客官若如此造次,難道神明神通廣大,反不如常人不成?萬一觸了神明的怒,貽害一方,罪過不小。」眾弟子又勸道:「陽侯既屬邪祟,妖法必高,恐一時難破,莫若依了地方人勸阻,中止也罷。」子羽那裡禁得住滿腔怒氣,一道煙徑奔陽侯廟去,眾人見他勃然大怒,又且容貌醜惡,那個敢十分阻擋,只得繇他便了。子羽勇往直前,行不上數十步,只見風雨驟作,果然是:
  不測風雲生頃刻,傾盆霖雨下須臾。
  子羽一心只要除害,那管什麼狂風猛雨,頃刻間風雨轉大,子羽暫避大樹之下,只待風雨少息去斬陽侯。忽見冒雨走一人來,衣衫全然不濕,看看走近身旁。子羽細看正在驚異,那人向前拱手問道:「執事莫非是江中沉璧的澹台子羽麼?」子羽答道:「正是。你為何知道?」那人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子羽忖道:這人敢是妖物幻來的,急欲拔劍砍去,又恐誤斬良民。再看他衣衫並無雨點沾濕,始信真是妖怪,高聲喝道:「何物妖邪,輒敢白晝現形。」掣劍便砍,那人躲避不及,被子羽一劍斬去,應聲倒地,即便現出真形,恰是方才江內作怪的惡蛟。一霎時風雨頓息,雲開天霽。有詩為證:
  風雷聲迅疾,妖物恁施為。幸遇澹台子,行將挫逆威。
  卻說眾弟子及店主人放心不下,齊來看他行徑,再欲勸解。來到樹林下,只見子羽正在那小澗中洗劍,地下殺死一蛟,鮮血滿地,腥臭不可聞。一齊問及緣故,子羽將殺蛟事說了一番。地方人等看了這海蛟無不稱快,子羽抱怒猶然未平。眾人道:「客官斬死孽畜,與民除害,我輩無不感激,便是過往客人渡江,也無驚恐,遠人贊歎。如今天色將晚,且回寓所,把這件濕衣換了,安宿一宵,明日又好趲路。」子羽道:「蛟雖殺了,尚有黨類未除,終為地方之患,畢竟搗其巢穴,絕其根苗。」眾人道:「要除根甚麼法兒才好?」子羽道:「只要焚了廟宇,方除此患。」眾人道:「殺蛟是你莫大功勞,這廟宇原是地方人蓋造的,倘若縱火延燒林木,諸人豈不歸怨?據我們愚見,不如消釋為便。」子羽聽眾人所勸,便放下劍,回至寓所,脫了濕衣,正要取晚飯來吃,只見那些鄰近人家紛紛的拿了酒=前來,一則與子羽壓驚,二則與子羽酬勞。子羽道:「這事不過是我一時抱不平,怎好叨擾。」執意不肯吃,店主人道:「難為他們一片至誠,況且客官與我地方除害,便一杯薄酒也不妨事。」子羽見說,只得允從。其時有幾個識文墨的老者相陪,問起姓名鄉貫,子羽道我姓澹台諱滅明,字子羽,魯國武城人氏。其中有幾個曉得的便道:「原來就是澹台夫子,不知為何到此?」子羽又把避周駞出遊之事說知。眾人道:「我們久慕夫子,既是閒遊避難,我這地方雖然僻陋,盡可優游,何必又往別處?」子羽道:「走盡天下,無非如此世界,無非如此人物。跋涉窮途徒勞無益,重蒙相留,這也使得。」店主人聞知子羽是個賢人,比日間相待大不同了,也備些酒餚以當洗塵,大家開懷暢飲,盡醉方休。當晚子羽在燈下獨坐一回,猶自憤恨孽蛟,不覺身子疲倦,支撐不住,靠在幾上剛才合眼,尚未睡著,朦朧之中只見一個白鬚老兒將一枚白璧送到面前,哀求道:僕非凡人,名曰陽侯,在此地方血食多年,因一時錯念誤遣惡蛟,前來索取白璧,已蒙賜之一劍,但區區廟食從來已久,但日後再犯清塵,甘受一炬。如今伏望海涵,得存廟貌,曷勝榮藉。今將白璧奉還,幸乞收貯。說罷,忽然不見。子羽猛然驚醒,剔起殘燈,白璧已在桌上,連聲稱奇。正是:
  夢幻偏非幻,真邪不是真。相看驚不定,疑鬼復疑神。
  子羽當時說與眾弟子,聽者莫不稱奇。次日,遠近居民個個扶老攜幼來看斬蛟,又來稱謝子羽,也有拜的,也有跪的,你道卻是為何?只因此處有了陽侯廟,那條孽畜依草附木,興雲致雨,每逢年節朔望就要宰殺牲口,祭獻一完,拋向江中,與蛟龍作餐,或者有窮的,有不信的,他便作神作禍,罰你多病多痛,大者發狂,小者驚癇,無所不至。聞得子羽從魯國而來,又是聖門弟子,斬了此蛟除民大害,故此跪拜。還有人紛紛都要接他回去設帳開館。子羽心甚厭煩,私自想道:我本為避周駞而來,怎麼倒在此斬蛟沽名,倒失了本來之意。眾弟子道:既然夫子不樂於此,不若仍回本鄉,還好肄業。子羽道:有心來到江南,且住數月,再作道理。於是另尋了一所幽僻房子住下。日復一日,不料這些鄉民越來得多了。始初來的人還是些樸實的頑童俗者,後來便是那些文物的人來咬文嚼字,說東話西。子羽大怒道:我只因白璧有此禍祟,不若將他捶碎擲在江中,且回武城去罷。眾弟子也不敢攔阻,只見子羽果將白璧打破丟在江中,並僱渡船,再回江北。有詩為證:
  錐殘白璧擲江心,只為當時惹禍愆。執意買舟歸北路,鄉心已動興翩翩。
  這些鄰近眾人看見子羽碎璧,那一個不說可惜了,又見子羽搬移行李下船,個個扳留,爭奈子羽決意要去,無計可施,霎時傳遍遠近村坊,眾人都來阻留。子羽師徒早已上船,大家合齊道:澹台恩相去不得,此時風大,再留一日去罷。那艄子只要趁錢,誠恐眾人留住,預先撐開,乘著便風頃刻已登彼岸。那地方人盡道難得來這個好人,除了大害,恩德難忘。我的地方清淨,人眷平安,是誰所賜?古人說得好,以德報德,如今大家各捐銀兩,建一座澹台斬蛟殿,開一個澹台湖,留與後人作為勝景。那些人個個樂輸,人人喜助,不滿一月積貯千金有餘。買了木料磚瓦,建造飛簷大殿,峭閣明樓,樓前開一個大湖,方圓數里。其功不日而成,沿江百姓都來助工,皆生歡噪。工已完,像已塑,便時時香燈供養,日日士女遊觀,把那陽侯廟一旦坍敗,再無靈應。這正喚做:
  失意者風雨漂搖,得時者光華顯赫。有興者子羽渡江,無味者陽侯返璧。
  這也都是後話,不須細述。且說子羽回魯,正值清和時候帶了眾弟子,一徑回到武城,尚恐周駞生甚異心。不料他已罷職歸田,子羽聞知,心中大喜。初到家時,未免要探親訪友,混了半月,聞新邑宰將次到任,問其姓名,說是言偃字子游。子羽聽得故人來治本邑,甚是歡喜。穿了公服,與眾同袍隨班行禮,迎進邑中。子游看見子羽復回武城,口雖不說,心內暗喜,不覺信口說道:「子羽吾友,不勞如此行禮。」子羽稱著父師,連聲不敢不敢。子游好生不安,可羨子羽三揖告退,絕不失諸生儀度。子游端坐琴堂,目送子羽,乃歎道:邑中良士當首推子羽。正是夫子說得好,若以相貌取人,卻不是失了子羽。後人因子游述了這幾句話說得有理,便有七言律詩一首贊道:
  從來濁水產奇蓮,素質幽香絕世妍。因歎世途成象罔,卻悲人事若雲翻。
  英雄自信非窮憊,日月空嗟不我延。借問閭閻癡豎子,奈何取貌不知天。
  總評:貌之美惡,人之優劣,繇乎天生,非人可強。試觀子羽斬蛟除害碎璧救人,豈非幽蘭在谷,不以無人而不芳者比哉。
  又評:周駞作宰,不思致君澤民,又不能禮賢下士,專以過鑄托子羽,自不相合,既以恃勢挾子羽,安能順受?嗟!嗟!士君子之處逆境,將何以為情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15:25

第十一卷     孝哉閔子騫

  華門不許牡驂過,猶喜彈琴與嘯歌。野思正同秋水潤,幽情偏逐白雲多。
  惟客橘柚歡萊彩,獨許盟鷗戀薜蘿。若屆聖明垂顧問,春風應復聽鳴珂。
  這首律詩單表那高志樂道之人,植操貞固,抱德肥遁,看得人生如夢,富貴浮雲;閒居蓬茅之下,托意皇虞之上,將一應世事謝絕,俗務推開;掃跡杜門,室無塵雜;養素丘園,台階虛位,心中意中再無一念。人於公朝使萬夫傾望,一旦尊榮驕人誇俗。縱有韓魏之家,晉楚之富,以勢相壓,以利相加,他竟視之如土苴,棄之如敝>。寧甘藿食藜羹,卑居窮裡,不以大官美祿、高爵重賞為妻妾之光榮,為交遊之禮貌,為平生之快事,為男子之壯圖。但以林前竹下散發箕踞,夏葛冬裘,朝餐夕醉,如此立身持己自然到那綱常倫理之中。不必說致敬盡禮,備慤秉誠,念茲在茲,與那些販夫牧豎迥不相同。雖在顛沛流離不肯差錯,雖當飢寒窮困不肯廢弛。假如有不義之徵聘,使他奉社稷、治人民,離其所好,就其所難,料這空谷的高蹤,不是好爵可縻,威勢可逼。若果能抗節玉立,不面偽庭,縱不得太史上奏,天子下頒綸綍,旌表門閭,也算得一鄉之中有德、有行、有才、有守的大善士了。再得與大聖上智,砥礪切磋,比德度懿,相期有成,便做個被道戴禮,浸仁沐義,亞聖鉅賢,何難之有?正是:
  衍得文宗最勝人,不妨牖戶守清貧。啼殘駒谷三千從,役盡龍香十二賓。
  為惜窮時車輿駐,畏途濫碎席頻珍。圖書豈乏環瑯秘,只恐三餘為來伸。
  其如輓近之徒,但知博些聲名,求些祿位,用些機智,一等功名到手,不論時勢之清濁,邦家之治亂,身與命之安危,一味如蠅見血,如蟻附羶,究竟為世所譏笑。繁華才過,落莫旋生,瞬息之間榮枯得失蝟集雲屯。念此醜行不如陋巷之士,樂天知命,素位而行。倘遇聖君賢相,如昔日薦剡夢卜之舉,或典論思或司樞密,這樣尊榮安富,何傷於進退,何損於山人,自宜蟻行不為過矣。故此魯國之士在於孔夫子門牆就學的,雖其立志不食污君之祿,不仕權奸之家,然必有一說,夫子生於亂世,周流齊魯宋衛。這四國中無不可仕,其弟子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都出仕諸國。即如宰予好白晝睡臥的,可比朽木糞土,卻出仕於齊。子貢好貨殖,冉有不悅道,子游習弦歌,他三人也出仕於魯。至如行行子路,出仕在衛,子夏為政於魏邦。孔門紛紛出仕者不能枚舉。然弟子中分為四科,首稱德行者四人,獨仲弓為季氏宰。其上三人如顏淵、閔子騫、冉伯平,皆不屑仕於季氏。卻說閔子名損,字子騫,魯國人氏。未離襁褓,他便不幸喪了母親,當此之時,閔老情極無奈,仔細思量,一則以幼兒無人撫養,必至夭折,二則以家計乏人照管,必至破敗。只得央媒妁、具聘禮,娶了一房繼妻,休題容貌如花似玉,益且性格粗暴,局量褊淺毫無內助規模,卻是小家腔調。凡人家生女,不論貧賤富貴,父母教訓熟讀內則孝經諸書,長大嫁人,自然孝敬公姑,持家以儉,處己以正。至於待人接物,事事周全,可稱賢婦。設或不然,不知道理,不達時務率意妄為,放僻邪恥,無所不至。這閔老自從娶了繼妻,兩意綢繆,百年魚水,琴瑟之情,牀第之樂,不言可知。卻說閔子至如今已有撫養之母,自然知寒測暖,識飽療飢,庶幾可以望其長大。暨其成立,其繼母眼見其父恁般愛惜其子,況自己身邊尚無所出,又因鄉黨宗族之中,防人談論,勉強迎合丈夫意思,將這閔子勝如親生,千般愛惜,百計護持,閔老見他如此,暗喜妻賢母慈,誰知這閔母竟是一團奸詐。有詩歎道:
  婦人如蠍更如豺,積慮深心孰易猜。常視遺孤如草芥,不禁搔首浩歌哀。
  日往月來,不覺又是三年光景。閔母身懷六甲,自己心裡有些惡阻,身子未免不耐煩起來。閔子此時年紀尚幼,寒要衣穿,飢要食吃,繼母心中煩惱,便有憎惡之意。看看十月滿足,到了分娩,生下一個男兒,閔老十分歡喜,三日浴兒,彌月剃頭,各處親戚朋友、宗族鄰里都來慶賀。從此以後,有了自己的兒子,雖把閔子生疏,也不至十分作賤,閔老亦看他不出。又過了歲餘,繼母腹中仍又坐喜,後來又生下一個男兒,人人都道閔老積德好,故有多男之慶,洵是人生樂事。不意閔子到此,合當受苦,如今年漸長成,那繼母有了親生兒子,只要管顧自己的,將已前相待閔子的心腸,一旦化為冰炭。在閔老面前甜言蜜語,許多溫存,到背後無端毒罵,百般凌辱,要衣不得,要食不得。閔子恰也乖覺,日常間看見兩個兄弟在母親身邊何等嬌癡,何等怪誕,要一與十,今待我如此刻薄,心中鬱鬱不樂。終日終夜仔細思量,我閔損與兄弟,總一母所生,兩樣看成,不知我母存何主意?正在肚裡狐疑,一日坐在門外,忽然有一個沒要緊的人在閔子門首經過。看見閔子,手指道:這是沒娘兒,不期也是這般長成了。因而歎息。那人無心說出這句話,忙忙的走去了。那閔子倒是有心的人,聽了這話心下不勝悲楚。卻原來我自有母,死亡已久,無怪後母將我凌賤,爹爹那裡得知。又想道:古人云,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只盡為子之道,況我幼而孤弱,使無後母何以得至今日?如今衣食欠缺,或者父親手中窘乏也未可知。我聞古時有個虞舜,他也是後母,誰知父頑母囂弟傲,吃盡萬苦千辛,虞舜毫不敢怨,只盡人子道理,一味行孝。後來其父瞽瞍有允若之化,然我所處的境界比他還容易些,自此以後我當效虞舜以報罔極罷了。正是:
  平生多苦復多辛,長恨綿綿孰與伸。獨有孤桐知此意,清商彈徹更傷神。
  閔子自聞沒娘兒這一說,也不去問及父親,誠恐怕繼母知道反加嗔責,愈覺低聲下氣,昏定晨省,兢兢業業,如履淵水。繼母時常不善加他,只是逆來順受,其父毫不知道。又隔數年,閔老見繼室年漸老成,持家必然力練,其子又大,將來家事可托,自己年紀將老,不時要出外閒遊,只苦沒有個御車的人,古來執射執御,原是個男子在世上所當行之事。其時閔子髫年光景,閔老雖有三子,兩個是繼室親生的不必說了,又把閔子托與繼母看管,只道其母把三個兒子一般看待。因此,不把閔子另看一眼,時時要閔子推車出外,閔子唯命是從,並不敢推托。一日,天色激寒,閔母還睡在牀上,聽得外面金風颯颯,落葉飄飄。那兩個幼子叫道:「娘阿,天色寒冷,須要綿衣穿了。」閔母道:「兒,我知道了。」急急起來披了衣服,梳頭洗面,整治朝膳,自己與幼兒三人吃了。幼兒道:「哥哥與父親御車遠走出門,身子不知凍得什麼樣哩?」閔母道:「阿損是個賤骨頭,那裡比得你們兩個,便凍殺了他,與你何干,偏要掛念他怎的。」幼兒道:「阿哥與我一樣的,娘怎麼這等說。」閔母罵道:「怪小奴才,凡事繇娘做主,誰要你們饒舌,再若如此就要討打。」幼兒畏怕,不敢則聲。閔母就開了箱取出絲綿撐開,約有一二斛,連忙將幼兒所穿的裌衣脫將下來,隨叫他坐在被窩之中,生一爐炭火放在被外,自己便把領縫袖口拆開,正要翻綿,又來與幼兒蓋好了被,問道:「兒,你們想是肚飢了。」你看那小孩子們果品糕餅,原是他的性命,巴不得到口頭,再沒有娘去問他,那做小孩子的不作嬌作癡要食吃的。所以,兩個齊聲答道:「正飢哩。」閔母即令小廝們到市上買東西與幼兒吃了。方才動手翻了長的,又翻次的,丫鬟頤指氣使,相對翻好綿衣,就與幼兒穿了,絕不提起閔子身上。少頃,閔老從外回來,對其妻道:「不期今日天色一寒如此。」說未了,忽然兩個幼兒穿了綿衣走到父親面前,閔老笑道:「損兒的綿衣也十分要緊了,母親可替他翻一翻,明日好同我出去。」閔母口雖答應,心裡想道:有甚力氣與這小猢猻翻綿衣,反坐住了,不肯動身。閔老催道:「就在今日與他翻了,明日有事又好要他為我御車。」閔母道:「我一時身子不健,到晚間我與他做。」閔老只道他果然有病,倒有許多溫存。少頃,又有幾個出友邀他出門去了。閔子見爐中有火,走近前來烘火,看見兩個幼弟身上都著綿衣,取笑道:「兄弟,你穿了綿衣好厚哩。」幼弟道:「方才娘與我二人翻的綿。」閔子道:「好。」只說得這一個字,閔母高聲罵道:「畜生,做晚娘的不曾偏曲得你甚麼心,不過與這兩個小兄弟翻件綿衣,說甚厚,說甚好,你看如今厚了那一個人?有甚麼不好了那一個人?小畜生,你快說不是的所在,待我做晚娘的來替你討饒。」閔子說綿衣一個厚字、一個好字,原是無心,不過與幼弟戲言耳,倒惹得後母鬧個不了,只得向前跪下叩頭哀告道:「娘是我的親生之母,怎麼如此發惱,孩兒如有不孝,恁憑娘親責問,何須動氣?」閔母見他如此光景,傷拳難打笑臉,況又知自己性躁,強笑了一聲道:「你既是這般說,且起來到大門口去,俟候你父親回家才許你進來。」閔子連聲答應而出。後人有窮鳥詩一首為證:
  睇彼小鳥,在林之端。出胡不時,為鷙所殘。
  飲露悲鳴,臨風振翰。哀痛慘怛,傷其肺肝。
  緬惟往昔,群飛以安。曾幾時兮,遘此艱難。如何如何,坐令永歎。
  閔母到底是個小器度,沒見識的人,心中想道:我本欲乘此釁打他幾下,不意這畜生倒說得可憐,我只得饒了他。若容他在眼前,未免看見幼兒吃食,畢竟也賞他些祭喉。只這老昏君諄諄要我與他翻綿,我想絲綿十分高貴,怎捨得把他穿。不若將舊時冷棉翻與他穿罷,在他父親面前只說新的,那裡識得出?新綿留在下年又好增添。算計已定,上樓開箱。他又想一想道:如此做了,人不知,鬼不覺,只要手兒扯得鬆,捏去軟溜溜的,哄瞞得老兒眼睛過,那怕他受寒受冷,與我何涉?及開箱一看,不見有舊綿在內,又開一隻箱子,裡邊都是破綿敗絮,心中又動了一點鄙吝的念頭,手拿了幾塊仔細看了一看,心中轉一轉道:呸!到是我差了,聰明半世,懵懂一時。這些舊絮當初存留在此也是得用之物,如何捨得翻與他穿了。鎖了箱子,覆身走下樓來,千思萬量,欲待要不與他翻件寒衣,猶恐他父親作鬧,聲聞於外旁人議論,說我只愛自己所生之子,將前妻之子凌辱。欲待翻與他穿,這些舊絮實難割捨。那閔母之待閔子如此情景,心如鐵石,意似蛇蠍。自古及今,這般繼母頗也不少。卻說他在樓下沉吟了好一會,無計可施,撞著幼兒在中堂玩耍,正所謂自肉自痛,一個個喚到膝前摩摩頭兒,摸摸手兒,問他身上還寒麼?幼兒把頭連連搖道:「不,不。」閔子在門外細細聽見母親的言語,心中悲切,淚下如珠。那閔老不知在何處飲酒作樂,那想著閔子在大門口冷風中戰悚悚孤零零做一個稚子候門的故事哩。這正是:
  幼兒失母遭磨折,輕信重婚詐偽人。佇立門前迎父至,朔風凜凜對誰伸。
  閔母此時心甚焦躁,惟恐擔延他的父親在面前,萬一把新綿翻了,走來走去,忽然一陣大風,東廊之下吹起蘆花恍如雪片,向前一看,見那只板箱裡還有數斤,原是起初翻褥子剩餘的。隨把手兒放下去一捏,軟滑細潤,潔白如綿,遂起他的一點惡念頭,哈哈大笑道:我為這個小冤家翻件衣服,思量了許多時候再不停當,誰想這些蘆花就在眼前,從今以後他也有衣穿,我再不費心了。便喚閔了脫下裌衣來翻綿。閔子欣然脫下暗喜道:母親回嗔作喜,這番必定有綿衣穿了。身上止穿得件單衣,依舊立在門外,凍得七死八活,遵母命不敢走入中堂。偷眼一望,翻的竟沒一些綿子,乃是蘆花,用幾根綿線縫絆,如衲衣相似,到晚始完。其風益大,閔子忍不過這樣寒冷,情極無奈,走到燈前問道:「母親,綿衣可完了麼?」那閔母將衣丟在地上道:「好性急,賞你這件屍皮穿去。」閔子不敢則聲,含了一雙眼淚,穿了蘆花翻的這件衣服欲走出門,閔母又怒道:「天色晚了,不要與兩個小兄弟出外頑耍,敢是裝些鬼聲驚殺他們麼。」閔子急急轉身與兄弟說說笑笑。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16:02

第十一卷下     孝哉閔子騫

  卻說繼母妒性,自己有了兒子,便把前妻之子,乘丈夫不在家中百般凌辱,如日常丈夫在家中自有許多甜言蜜語。那閔子一味純孝,所以毫不介懷,亦不形諸聲色。當晚閔老醉歸,閔母迎著道:「你因大兒子沒了綿衣,再三吩咐,我帶病翻了,他就穿在身上。」閔老笑嘻嘻的應道:「多感娘子好情。」便呼閔子過來:「還不拜你母親。」閔子連忙唱喏,閔母假意答道:「照管孩兒,是我做娘的職分所當為。」閔老愈喜,又將閔子身上摸一摸,笑道:「果然翻得好,為何手還是這樣冷的?」閔母急應道:「綿衣翻完才穿上身,少不得就暖起來了,何須性急?況你又吃醉了,自然不勝其熱。」閔老道:「是。」說罷,歸房安寢。次早,天氣微和,閔老又要出門去游耍,閔母故意阻道:「你怎麼做人只管恁自己心性,再不顧別人死活,倘損兒辛苦生起病來,如何是好?」閔老答應道:「多蒙娘子好言,今日與人相約不可不去,日後無甚緊要,不行便罷。」那閔子在旁知道父親決要出門,將車上所用的繩索構木一一安排停當,站在門前只等父親上車。閔老自娶繼室之後見他正在芳年,容貌頗好,說話又會奉承,兒女之態固不能免,兩個纏了半日,方才起身。行至中途,忽然狂風大作,刮地而來,這回好不寒冷也。但見:
  愁雲黯黯,怒靄重重。木落高秋,白雁風聲蕭瑟。山昏薄暮,清猿林色淒涼。紫蓧垂花,青鬆折口,豺狼無處可存身。巉岩走石,峻嶺飛沙,虎豹此時難佇足。踏磴樵夫,急歸來,絆倒了半肩柴火。泛江漁父,忙理楫,驚動了幾尾魚龍。披氅神仙,權歸洞府,抵帷臥客,震醒藤牀。真個是昌黎風雪阻藍關,恰還如韓信烏江追項羽。
  閔子到此時節未曾行得幾步,靷索不覺脫下,車兒倒去了一段路。閔子還在後邊,抖擻衣袖,整理芒鞋。閔老見車兒不動,回頭看見閔子,尚嫌他失於檢點,大呼道:「快來推車。」閔子因身上寒冷,這件蘆花翻的衣服,一些些都墜在四角,仍舊是件單裌之衣。你道值此寒天,又加之以刮地狂風,冷也不冷?閔子不敢違命,掙扎上前御車,行了又不上數步,靷索又脫下。閔老如前叫他御車,閔子到此手足俱僵,力不能勝,不覺流下淚來。閔老看了心甚不忍,便道:「汝母勸我不要出門,我不聽他,誰知你這般畏冷?難道你身上穿了綿凍了這一套模樣?」將閔子拽上一把,止得這件裌衣,便問閔子道:「汝母說是與你翻的新綿,為何身上這等單薄?快說與我知道。」閔子道:「孩兒只因天道嚴寒,故此失靷,望父親恕孩兒不孝之罪。」閔老聽得可憐,再三問其緣故,閔子意欲支吾過了,又恐人說以為誑父,只得低低說道:「衣內都是蘆花,所以不暖,並無他故。」閔老道:「汝母說你衣內都是新綿子,怎見倒是蘆花,豈有此事?」便把閔子所穿的衣縫用簪腳挑開看其虛實,忽然一個風頭吹得滿天飛去,衣內乾乾淨淨,跌腳捶胸,恨恨不了,便罵:「悍婦!為何毒害我的孩兒!」立命回車,閔子向前說道:「這非吾母本意,昨因天晚,誠恐父親回來功夫忙促,況是燈前,或者誤翻在內,父親到家決不可因了孩兒與母親反目。」閔老怒道:「只因你孩兒為人忒孝順了,故有此事,不必你多說,我自有個道理。」閔子便不敢則聲,忙忙的推車回去。那閔母聞知閔老回家,正要裝腔做勢興動閔老,只見閔老一進門來怒衝衝,也不說些甚的,對著閔母高聲道:「好個晚娘,替兒子作得好綿衣。」閔母已知蘆花事發,便應道:「我與你的膿血翻了綿衣,還道我為娘的不好麼?」閔老道:「你鐵石為心,豺狼成性,所以做得好綿衣,你可自看。」說畢發起幾聲冷笑,便叫閔損過來。閔子恐父母廝鬧,故意站住了不敢移動身子,激得閔老性發,一把提將過來,將那衣服內的蘆花抖了一地,便指與閔母道:「好綿子,虧你忍得這片心腸,待孩兒如此刻薄。」那閔母若是有家教的,自然有悔心之萌,支吾些言語,再將新綿翻改,消了丈夫這點氣,不至反目了。他反恨丈夫不是,口中不乾不淨:「我想是你家價婦,應該憑你施為,昨日替他翻了新綿在內,誰知他自己不肖,或者拆出換些東西吃了也不可知,我如何將蘆花與他穿著?」那閔老聽了此語,暗想道:損兒不敢發覺,其母說亦有理。正是:
  積讒銷骨,積毀鑠金。古語其然,傳之至今。
  不期兩個幼兒不曉得事體,只道有事便說,叫做聰明的了,齊聲向父親說道:「我們兩個因前日風冷,替母親討綿衣穿,母親替我翻綿,委是新的。娘又怕我們冷,蓋在牀上被中,又生了許多炭火與我們烘。哥哥翻衣之時,只穿這件單衣立在大門口,候等父親到家中,委實與哥哥穿的是蘆花,不是新綿。」自古道得好,小兒口中討實信。閔老聽了此語,不容分辨,將閔母的頭髮一把揪倒,拳來打腳來踢,打得十分利害,就寫了一紙離書,登時要逐出門去。其時宗族鄰里親戚都來勸解,決不肯聽。閔子見父執性,不可逭回,倘母親一去,兄弟三人將如之何?哀痛迫切,哭泣流涕,到父親膝前說道:「父親必欲要母親去,以兒愚見,母在一子單,母去三子寒,伏乞父親三思。」說未了號天大慟,哭個不休。那閔老見兒子是這等悲痛,力留繼母,也思想前妻大哭一場,家中聚集許多宗族親戚鄰友,見者無不傷心。那閔母到此田地,也不覺動了一點慈愛之心,將從前惡念一時消釋,連忙將閔子一把扶起道:「孩兒,不料你如此孝順,倒是我做娘的不是了。」母子亦覺欷歔。那閔老夫妻原是恩愛的,只是因那閔子故有此作為,看見其母倒認自己不是,也不苛求,又親見其母將新綿另做一件衣服翻了,與他穿在身上,方才放心。過了數月,不覺冬盡春初,慶賀新歲元宵之後,閔老道:「損兒即漸長成,正該讀書。吾聞本國之內,孔夫子乃是大聖人,所收之徒甚廣。我不若送他門下讀書,多識古今名物,不枉生他一場。」閔母極口贊襄,閔老立定了主意。有詩為證:
  須知力學在嚴師,躬叩緇帷勿自疑。計日陶鎔成德器,四科名定冉雍隨。
  擇了吉日,具了束脩,將閔子送到杏壇,拜孔子為師。閔子固是天生聰明,不須盡力訓誨,打頭知尾,告往知來,不上一年光景,即便學業有成,遂為孔門高弟,氣質越覺純粹,事親愈加敬謹。那閔母知其賢孝,與兩個幼兒一般看待,並無貳心。閔子方幸晚母回心轉意,心中喜悅,行有餘力,即歸探候父母,縱遇疾風暴雨也不失期。孔門又有一個弟子叫做子貢,屢屢看見閔子侍於夫子之側,顏色時常改變,每要問其緣故,又恐失言,到此不得不問,便道:「子騫,你始初見於夫子,面有菜色,今日何故又有芻豢之色?」閔子道:「損也不敏,出於蒹葭之中,蒙夫子不棄,收入門牆,又蒙夫子內則切磋以孝,外為之敷陳王法,心口口口出見羽蓋之輝煌,龍旗之縹緲,裘旃之人相隨於後,心又樂之。因這二者交攻胸中,損又不能決斷可否,是以有了菜色。今被夫子威儀文詞,如春雨潤木,自葉流根,浸灌滋養已非一日,又賴二三子切磋勸勉,內明於去就大義,出見羽蓋等物,視如壇土,是以有了芻豢之色。」子貢拱袂道:「多謝指教。」何為菜色?這就是常人所說飢者之面上青色。所以趙宋之時有個真德秀,論菜色道:
  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士君子不可一日不知此味。
  為何又叫芻豢之色?這芻豢是悅口充腸之物,人若終日有得啖了,自然面色肥澤,不與那烏面鵠形相似。須知閔子借此自喻學問深淺,不可泥定。這時閔子學既有得,每常出言絕不妄發,容貌和悅,德行甚噪。有詩為證:
  爽氣橫秋豁紫口,誾誾氣宇似王春。茂才南國留綱紀,流譽東家滿縉紳。
  四壁圖書娛夢寐,一壇雲樹稱吟身。何時斗柄司喉舌,試問荊山抱玉人。
  卻說魯國中有一個藏貨財之所,其藏名叫口口口當初創造,不知費了多少土木,用了多少金錢,方才完工。那魯人無故又要廣其基址,高其屋宇,是一件極勞民傷財,極可已得已之事。況魯國連年荒歉,野無青草,室如懸罄,這改作長府,原是不急之務,盡可省得的。所以孔門中的弟子,身為匹夫,名淹伏處,卻有帝王之略,每裕經世之謨。一日,聞魯人無故要興得已之役,閔子是個外持緘嘿、心存慎重的人,卻有老成之長慮,說出一句話來,真是動關經濟,可作訏謨。說道:「這長府之設,是先王積貯所遺,今日侈一時之耳目,輕變先時之制度,只怕所梗甚多,還須蹈常襲故。省此紛更,庶幾不失先王節愛美意。」夫子高坐駟水之濱,聞知此言,慨然贊道:「事體有懸於廟堂之上,而議論出士君子之口,非言之難,中理為難,以今日觀閔子仍舊貫之言,不但維國本、裁國計,兼且恤民力、厚民財,故其於利病之所,休戚之關,籌之預定,決不輕易其言,言之中理,尤不能深為嘉歎哉。」其後閔子的父母身忽染病,漸至危篤,閔子告歸。口口口幼弟,躬先奉養,親嘗湯藥,未及數月,相繼而亡,閔子哭泣盡禮,衣衾棺槨雖不豐盛,亦不苟簡,適得士者之常。閔子思念父母音容,乃率兩個幼弟廬於墓旁,三年服滿。此時,幼弟俱各長成,囑付在家勤守門戶,自己仍造見夫子。師徒睽違日久,相見之時,悲愉交集。夫子便與閔子一張琴,說汝三年以來必疏練響,可乘此清閒試按流徽,以舒鬱志。閔子聞命即就杏壇之下,石幾之上,將琴放著,不疾不徐,彈琴一曲,其音切切而悲。有陶靖節詩為證: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夫子一見閔子不先執禮陳詩,讀書談道,反叫他彈琴,這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又曰士無故不撤琴瑟,所以修身養性非苟焉而已。今閔子喪了父母是有大故的了,廢琴不彈或者生疏,夫子所以先命彈琴,實有深意。閔子彈罷,舍琴而起,說道:「先王制禮不敢過焉。」夫子此時細聽其音神為之游,忽聞其言即贊道:「孝哉。閔子騫哀,尚未盡能,制以禮口口口子乎?」閔子遜謝弗遑,退居其位。後來大孝之口口口天下。魯大夫季孫斯慕其賢孝之名,適值私邑缺少一員佐理的官,因想聖門弟子多善從政,又聞閔子騫是大孝君子,以此人為費宰可謂得人。即遣一介之使修書薦幣遠至其家,見了他兩個幼弟,備陳季大夫請子騫先生為費邑之宰,即求登車而行。其弟答道:「吾兄往杏壇去矣。尊使不若往彼,或可相見。」使者應命而去竟往杏壇,剛值閔子散步出來,使者一見跳下馬來,便問道:「請問先生,貴學中有位閔子騫夫子恰在何處?」閔子道:「這便是。尊客何來?」使者將季氏召為費宰之事備述其詳。閔子道:「多蒙大夫寵召,但閔損是山野鄙人,不識長治久安之策,何勞玉趾下臨,這費宰之召不敢如命。」使者道:「家大夫深仰夫子大孝之行至德之操,匪朝伊夕,故遣小可摳迎夫子枉降費邑,臥而理之。」閔子道:「損自父母棄世,業已謝絕人事,退避功名,敢煩尊使善復大夫。」使者道:「家大夫竭誠相請,望之甚渴,若夫子拒而不往,彼且固請,夫子將奈之何?」閔子道:「倘大夫決不見原,口口口走齊境之南,去魯之北矣。」使者見閔子詞色口口口敢勉強,只得嘿嘿而退。季氏也絕不復遣使至矣。閔子益堅不仕之志,辭別杏壇退居梓裡,日與二三子講學不休,又與二弟輯睦於家,抱道自高。據其生平行孝,父母稱之,昆弟稱之,外人亦稱之。故夫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聞於其父母昆弟之言。後人讀到此處,有詞思帝鄉贊云:
  修身樂天天性真,志篤友於昆弟自相親。不事浮華,終日清歌泗水濱,洵是孝哉窮理大賢人。
  總評:閔子未嘗仕季氏,而家語載之,然書之可信者莫若魯論。今作者取其汶上之辭,為殿於行孝之後,可知閔孝為百世師,而季氏何物權臣,乃得而使世之邪?
  又評:蘆花一案,千古同悲。使世為繼母者,得觀此以易其殘忍之心,為慈愛之念,則其有裨於風土也,寧曰小補之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17:10

第十二卷     葉公問政

  堪笑堪笑,輓近人情顛倒。鑒花谷影狂追,志氣精神盡頹。頹盡頹盡,底事常遭悔悋。
  這闋古調笑,專說士君子處在這衰晚之世,不能以廉貞自信,欲使那紛紛物議,不及其身此乃必不得之理。須知上節難表,譏刺易蒙。古來的聖人賢者,內行蹇修,如護好環有事必竣。如決潰川,尚且往往憂人之讒。畏時之譏,輾轉反側,不敢自安。務要求其實際,去其虛聲,惟恐志行不光,動搖毀棄,直期昭然可質,蕩然無疵。不必修名,不必悅行,不必通眾,始為高舉曠圖。即使其時縱有了那些邪說相問,嘲哨迭乘,其本來面目未嘗稍易風華,委曲求媚,所以愈徵其生平的舉動。不去索隱,不去行怪,中中正正,自可流傳。豈若庸人之在世間,止沽世譽,見了一物,遇了一事,勞形而弊神,焦心而殫慮,不遑寧處,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將欲誇耀於人,及至霎時患難之事業生,變故之大倏起,何計設施,動輒消沮,曾無尺寸之益,徒失旦夕之歡。言之念之,豈不自愧,豈不自悔。所以,詩經上有一篇詩,賦得甚好,那詩道: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因此天下有見識的人見及於此,始知歷境紛紛,或炎或涼,或貧或富,皆不可逆慮其來,預定其去,援為殷鑒。正是:
  強求富貴都成拙,泰處山林樂自然。一餐粗飯隨僧後,何事浮營滿日邊。
  卻說如今的民風土俗日變日新,若無勸懲,何以坊正人心,推廣教化,難道忍得閉口束舌,不著些古典異聞。趁此閒居細細敷陳,以為觀摩之益。昔日周公旦輔佐成王有功分封在魯,傳與伯禽,其後二十六世。有一個踐位之主,名曰哀公,為人極其庸鈍懦弱,受制季孫斯大夫。那哀公毫無作為,又不能尊用賢明睿智之人。他卻是四歲即位,正是乳臭之時,可憐坐席未溫,仲孫何忌是季孫之兄,也是魯國的大夫,便率師伐邾國。及至次年,又合了叔孫大夫共為三家,並出強兵,取邾之田,自東徂西攘為己有。其時口內的人尚以哀公年紀稚小,不能諳國家重務,待他老成歷練,或有所為也未可知。不意哀公年漸成立,未免有女色相親,諧臣媚子,時刻在身旁,盤桓歌舞,那得功夫去讀書習禮?所以,日愚一日,再無智慧的時節,甘居汀下。他卻外飾些好賢納士之名,播揚天下,究竟怠於吐哺握髮之勤,蹇於倒履摳衣之節。誰知那陳國之中有一個書生,姓顓孫名師,字子張,做人氣象恢宏,意念廣大,自恃已有才華力量,當不日致位卿相,譽通諸侯。他也是孔門一個賢弟子,頗有不屑之心,甚有堂堂之貌,聞知哀公好士,其名大著於外,子張不揣個時勢,不查個的確,竟別了家族之人,整頓了隨身行李,又帶了跟隨僕從,輒離陳邦,朝行暮止,冒雨披霜,不憚千里之迢遙,奚顧兩旬之奔走。有詩為證:
  不禁異裡事驅馳,劍氣橫秋玉韞斯。旅夢一歸千里在,酒醒百感五更滋。
  雄風徹樹鳴黃葉,涼月經冬沁碧絲。口兄無柳還強笑,天涯偏動望雲思。
  這子張一心要身名俱泰,竹帛自顯,才為得志之秋,不枉了十年力學,多見博聞,誰知昌運難逢,明君鮮遘。子張一到魯國,尋寓安歇,暗想道:「我今不辭勞苦,遠離故鄉,涉此泗濱,倘若哀公知我,惠然肯來,應該有龍旗之招,纁帛之聘,延我去做了上賓重客,奉之以高爵,薦之以厚祿。憑著我平日在夫子面前,所學的戒田疇,興禮樂,易民風,布政令,從今發舒魯國,其快何如?其樂何如?這子張在魯雖作是想,原不為妄求,據其才能,卿相之位,固其優為。誰知這哀公原是昏庸愚鹵之君,只曉得一味聲色貨利,不過借一個禮賢下士的名頭。那子張自到魯國,也不去探訪友人,也不去遊玩山水,只是端坐寓所。一日過了又是一日,如此旅邸孤眠,相對唯奴僕也。無契友談心,亦無高人論道,昏昏嘿嘿,未嘗不顧影口徨,臨風歎息。不覺過了七日,全不見哀公命駕相訪,禮貌謙恭,並那些設館授餐,繼粟繼肉之事。子張大失所望,心中尚想:哀公或者牽於國務煩瑣,不得功夫,難好脫身,我且不必心忙性急,姑且待之。及到七日之晚,子張塊然獨處,心志索然,自恨此來,失於點檢,懊悔無及。到了此時,真個抽刀不入鞘進退兩難,悲歌抑鬱,說與旅中人道:「我顓孫師誤聞魯君好士,故此過都歷邑,晨興昏寢,挾書負劍,耽寒受餒,地遠千里,行非一朝,方得至此,苦何可言。只是七日以來,君竟棄我,不為致敬盡禮。可見徒有好士之名而無好士之實。」旅中人問道:「好的是甚麼?」子張道:「好的是似士非所為士者,吾其已矣。」言畢,拂然去魯。正是:
  縱橫才智侶,不遇魯哀公。千載人傳語,悲口口已窮。
  後來,哀公不去修德求賢,口口三家口竊,意欲央求鄰邦的兵馬逐出三桓。這三桓就是三家,故三桓亦因其驅逐之事共怨哀公情薄,相為仇隙數十餘年,卒致三桓統了雄兵猛將前來攻擊。哀公懼他勢力強悍,慌忙出奔衛國,可憐播遷而死,豈非好名者之禍?且哀公一國之主好名尚然至此,可為左券常聞,古人有四句說話,字字良藥,言言妙諦,真為好名者之鑒戒:
  一念自益,交加罪戾。疾如發機,疾於徒隸。
  我今日在此深思極論,再將一個嗜假棄真的故事,窮究其細微曲折,始知吾論不誣。試觀春秋之世,有一個人姓沈名諸梁,表字子高,為楚國葉縣之尹。他卻自騁多才博藝,僭稱為公,時人就都稱他做葉公。那時,楚國之君乃是平王在位。平王使了那太子少傅費無忌,往秦國為太子建娶婦,不意其婦姿色甚美,那無忌勸平王自娶,另當與太子建求親。平王見奏,假意道:「世安有為子娶婦而我納之,於理誠恐未順。」無忌道:「始去議求,尚未行聘,有何名分所拘,綱常所繫?」平王遂大喜,將傾國內的財貨納聘於秦,竟娶此女做了夫人,更為太子求娶。不期這太子的太傅姓伍名奢,就是吳相國子胥之父,那少傅就是無忌。只因無忌是個奸險小人,太子本是正氣的人,再不曾把一分顏色看他,故無忌不得太子的歡心,懷了夙怨,於求婚一事從中離間,把他父子骨肉頓起戈矛。正是:
  明槍容易避,暗箭最難防。
  那無忌把秦女薦與平王,恐怕太子蓄怒,後有不測,常在平王面前將太子百般詆毀。平王也因這事,見了太子自覺無顏,遂使太子出居城父地方,為楚國守邊。費無忌此時亦算是拔去眼中釘刺了。他又日夜思量,平王與太子建父子天性,骨肉至情,如今把他出居在外,萬一心回意轉,召入宮中,父子仍為父子,外人依舊外人。無忌此時料不能幹淨了,畢竟斷送了他的性命。除了禍根,方才痛快。偶然一日,平王燕坐,左右前後並無一人,止得費無忌在側。平王問道:「太子在外可怨我麼?」此問正中無忌的機謀,急應道:「怎麼不怨?」平王疑道:「他如何怨我?卻為何事?」無忌道:「都是小臣之罪。」平王越發疑心起來,又道:「與卿何涉?」無忌道:「自臣當日不合將秦女獻上吾主,後娶太子妃,容貌不如夫人百倍,他卻怨望非常,尊居城父,擅了兵權,外交諸侯,將入弒君篡位,小臣聞之久矣。此吾主家事,不敢奏上。今為吾主計之,必先預為準備,莫待臨岐勒馬,江心補漏,是臣之願也。」平王大怒,即召伍奢入朝,使人殺之。太子出亡奔宋,又因宋華氏之亂,避到鄭國去了。鄭人善待太子,本該以德報德,又往晉國,與晉國之人謀襲鄭國,鄭人大怒,將太子殺死。太子所生之子叫做王孫勝,此時已生長在吳,那楚國的令尹子西,欲召王孫勝歸楚。葉公聞有了這一件事情,急整衣冠來見子西。相見已畢,分了賓主而坐。子西開言問道:「子高何故寵臨?」葉公道:「僕聞子西大夫欲召王孫勝,不知果有此事否?」子西不敢隱瞞,應道:「然也。」葉公道:「既然足下要召他回國,必有高見,諸梁甚愚不明其故。」子西道:「要用著他。」葉公道:「將焉用之?」子西道:「吾聞王孫勝直而剛,使處口口為白公耳。」葉公聽了此言,搖手勸道:「不可。」不知葉公為何要阻子西,且聽他說來:
  有分教當局者迷而不悟,恰才知旁觀者舌有奇方。若依得這番話能全首領,倘竟行那件事怎免災殃。
  子西身居令尹,是楚國中執政上卿,尊貴之極。若論他所出的言語,誰敢阻撓?一聽了葉公此言,便駭然問道:「子高,你向來言不妄發,今日相阻,何以見之?」葉公因屏開左右,低聲數道:「王孫勝為人展而不信,愛而不仁,詐而不智,毅而不勇,直而不衷,周而不淑。況其父受僇於鄭,實是平王為之。倘若他不念舊惡還可姑容,萬一他以報復父仇為辭,興兵奪地,料必不能忘情於足下了。」子西道:「子高何故危言乃爾?」葉公道:「子西兄,弟因足下,並令弟司馬子期,平素親愛,不與人侔,是以不敢不言。若果用之則其害可泣而特也。」子西道:「多蒙相教,弟非不認高誼,不感厚情,小弟寧以好意相待,假使王孫勝為人果然如子高兄所述,六德之失,不知以德報德,以怨相酬,也繇他便了。據子西所見,王孫勝雖是為人不好,我今取用了他,決不敢加禍於我,故此拘執。」那葉公見子西如此行徑,知不可強,何苦與之絮煩,便立起身與他別,私自逃奔,到於蔡國方城之外,靜看變動何如,以為行止。後人有詩為證:
  俊傑知時務,擇地暫棲遲。沉憂何虎泄,鏡裡欲添絲。
  再說王孫勝,果然因請兵伐鄭覆命,子西便許了。他尚未起兵,適值晉國也起了兵來伐鄭國。子西不知何故,反去救鄭。王孫勝怒道:「子西愚我。」遂諧其徒石乞,謀為不軌。楚國這些軍民士庶都曉得葉公有戡亂反正之宏才,定國安邦之偉略,莫不引領望著他復歸楚國,如赤子望慈母,農夫望樂歲一般。葉公也只得起兵靖難,正打從方城入楚,適有箴邑尹固,意帶了屬將數千,來助王孫勝作亂,與葉公相遇於楚。葉公與箴邑尹固相見,問道:「箴公何往?」箴尹道:「去助王孫。」葉公道:「箴公差矣。」箴尹不待葉公所言,面中作色,按劍問道:「不佞何差之有?」葉公怡然答道:「足下今助王孫,可是要去害令尹司馬二人麼?」箴尹道:「這二人乃禍之首、罪之魁,怎麼不要害他?」葉公歎道:「即此一言,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箴尹道:「子高之言可有據乎?」葉公應道:「有。」箴尹方才捺下火性,說道:「這等小弟領教了。」葉公道:「此時師行在途,無暇細談他事。就是這楚國若無令尹司馬,這社稷久已傾亡。今足下棄二子,存楚之德,從白公禍楚之賊,若此不省,性命其可保乎?」箴尹頓然開悟,欣然從了葉公,共擊王孫勝,恰好不費甚麼氣力,一戰而勝,石乞就烹,王孫勝自縊,其黨悉平,扶翼昭王即了國位。始初,葉公入捍大難之時,因王孫勝殺了令尹子西、司馬子期,那葉公權掌令尹司馬二事。如今國患已除,四境罷兵,仍舊人民安堵。葉公請命昭王,仍召子西之子寧為令尹,子期之子寬為司馬。這葉公端的老於葉邑,這須是葉公不伐的好處。正是:
  功成不受賞,名著見清忠。終老真堪尚,無心萬戶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18:00

第十二卷下     葉公問政

  一日,葉公說道:「人生有幾,宛若蜉蝣,朝生夕死甚是畏人。若不趁此好光陰尋些適性事,豈不如囹圄之內帶桎披梏之人哉?」恰好其弟後臧偶然立在葉公側邊,聽得有了這句言語,便道:「哥哥高居葉尹,受享榮華,所富者財貨,今日要尋適性之娛,不若稍破費些以求之,何如?」葉公倒問後臧道:「兄弟,你可說一二樁與我聽。」後臧道:「其說甚廣,不知哥哥中意的是甚麼東西?」葉公道:「你若耳有所聞,目有所見的,不拘難易,說與我聽,待我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棄之。」後臧道:「人生所頂戴的是天,這天文上有日月風雲,雨雷霜雪。哥哥,你可好麼?」葉公道:「那些迅雷疾風寒霜疏雨是極不可測的,有甚好處?至於窮冬霏雪尤是可畏。惟有月色憐人,然那陰晦常多,光輝又少,雖日有黃綿襖之喻,為寒兒貧士所悅,論來也不是你哥哥所好。」後臧道:「天文既不好,地輿何如?」葉公道:「那地輿看來亦非吾之所好。」後臧道:「哥哥,卻是何故?」葉公道:「山有虎狼之危,水有風波之險,都邑市肆人物雜居,關隘邊廛,塵沙可惶。除非是那荒村僻境之中可以逍遙,可以閒憩,思之尤非吾輩居官者所宜,也不去好他。」後臧道:「逢時遇節,燒燈宰肉,進火曬衣,鬥雞戲馬。哥哥,你道可好麼?」葉公道:「兄弟,此是尋常之事,也說不得個好。」後臧道:「哥哥,那珍寶珠玉想必是好的了。」葉公道:「此非大富極貴之人,家中不能蓄積,況飢不可食,寒不可衣,好他則甚。兄弟,你不知時人有俗詩一首說道:珍奇寶玩,不療飢寒。卻羨王孫,競取為歡。」後臧道:「哥哥,你因不濟凍餒,不肯好他。假如有茶可以消渴解酲,有酒可以助歡掃愁,有羹如錦帶甘露,有飯如青精脫粟,又有嘉肴美味玉膾金薤相與飲食之人,穿的是官錦之袍、狐白之裘,係的是黃瑯之帶、紫瓊之縧,戴的是金鳳之冠、玉燕之釵,著的是凌波之襪、飛雲之舄,飲器皆是奇寶,衾縟無非彩緞,如此富麗之受饗,奇豔之依棲。哥哥,敢是從吾所好?」葉公道:「聽汝所說,乃是吾家常物,也不為異,我也不好他。」後臧道:「種些花木,養些鳥獸何如?」葉公道:「花木有時殘敗,禽獸有時害人。」後臧道:「既然不好,依弟愚見,不如建造宮殿樓閣,亭台第宅,既有輪奐之美,又有安逸之宜,將這文房所用的椽筆石研、文紈蔡紙,武庫所用的寶劍雕弓、翠旗金鐧,又將那罘思屏、博山爐、照膽鏡、雞舌香、笻竹杖、薤葉簞、蓬萊盞、海山螺、琵琶琴瑟、簫管圖書、瓶花籠鳥之類,擺列其中。哥哥,你再廣求燕趙之姿,朝歡暮樂,可是好他麼?」葉公道:「此言近是,只是非我心中真好。若果得一樁東西,不費力,不勞神,舉目就見,觸處皆逢,看將來實像是個真的,究竟又不是真的,憑我時時愛玩,才是我的所好了。兄弟,再勞你想一想,不拘世上世外,可取而致在這宮室衣服器皿上的,你道是何物為佳?」後臧道:「哥哥出的題目甚難,待愚弟緩緩想來,然後可應尊命。」有詩為證:
  欲窮世上巧,須竭意中思。繪事真堪尚,雕工亦足師。
  輸般應獻技,僧慧且成癡。搆出天龍相,公其愛在斯。
  後臧嘿坐了半日,就如一個入定的和尚。那葉公好生性急,又恐亂了他的好思量,只得忍耐。看見後臧將頭頻點,也不繇他開口,急問其故。後臧道:「有了,只要哥哥費些金銀。」葉公道:「這何難,你看庫藏之中,瓜子黃金,魏野尺玉,照乘明珠,萬選青蚨,不下億萬,但憑兄弟所說,只要似真的物件,像生的東西,是我極好的。」後臧笑道:「兄弟亦有此意,只須在楚國之內,請那雕匠畫工到府中來,將這宮室衣服器皿等類,不拘花鳥山水,雕些畫些,你道可好麼?」葉公聽了雕畫二字,滿心歡喜,連聲稱妙,又道:「民間常有如此雕畫,怎得再異於尋常,使天下後世之人都來稱贊我葉公有異好,我才志滿意足。」後臧道:「也不難,世間惟有龍為四靈之長,雲從水湧,入漢超淵,天子乘之以御極,神仙跨之以上天,將龍來雕鏤彩畫,不亦樂乎?」葉公拊掌大笑道:「樂哉,樂哉。兄弟之論甚善。如今就煩你召請畫工雕匠,速為料理。」後臧連忙應允而出。有詩為證:
  不辭辛苦走康衢,覓倩能雕善繪徒。須信葉公從此後,真龍顯現好還無。
  後臧走至國中,也不去探親訪友,也不去問柳尋花,一心只要尋訪那雕的畫的。走前街,行短巷,不止半日,將那些有名高手,帶了幫手徒弟,竟趨葉邑,即見葉公傳命,即日彩畫雕鏤。那乾人手忙腳亂,竭力盡心,畫龍的調顏色,勻筆仗各騁技能。雕龍的磨斧鑿擇木料,俱呈手段。葉公即命兄弟在此督工,商量佈置。那後臧因自己費了許多心思,哥哥又用了許多錢鈔,倘這班工匠偷閒怠惰,不能精妙,反為不美,只得捐己資,或時賞酒賞肉,或時賞鈔賞錢。自古道得好,私恩小惠,足以固結人心,將這一個偌大的工程不日落成。卻說這後臧為何這等奉承哥哥?只因起初在吳之時,與他的母親同俘在彼,後臧不待赦書下頒,棄了母獨自奔回,所以這葉公惡其不孝,平日再不把好眼看他一看,猶如路人。後來後臧也道自己不是,深自懊悔,巴不得尋一樁事在哥哥面前效勤。乘著把這事托他,他賠了錢鈔,用了心力,速速成功。因此,這班畫工雕匠都到葉公跟前告成討賞,還請他親身觀看。葉公撤了民事,正行之間,早見後臧相迎,說道:「龍形雕畫甚巧,請哥哥觀看,設宴慶賀。」葉公才把後臧正看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好個兄弟,能成吾好。」即走入雕畫之所,抬頭一看,果然:
  金光閃爍,瑞氣氤氳。簾幕間,闌干上,但見龍身盤繞。亭台畔,杯爵中,又見龍影迴環。若遇那疏雨清風,應聞這長吟遠嘯。誇不盡游潛飛躍,說不了爪甲鱗口。如入蛟宮,處處鋪蒙茸之海藻。猶探驪穴,時時聽狎獵之江濤。
  葉公看了又看,看個不了,滿面堆下笑來,稱贊後臧,犒賞工匠,即日大開筵宴,廣召親朋,慶賞雕畫的假龍。自然有人餽送禮儀,聞得那時送東西的人,都要奉承葉公快活,不拘飲食動用之物,都取著個龍名,不能枚舉,今且略述數端。但見獻劍的道:奉上太阿龍泉,以助君侯,水截鯨鯢,陸剸犀兕。獻墨的道:奉上龍賓香口,以資倚馬揮毫。獻火的道:奉上龍火,以便炊羹爇篆。獻馬的道:奉上龍駒駿馬,以備千里馳驅。獻筍的道:奉上龍孫,以供七箸。獻肉的道:奉上龍根仙脯,以實郇廚雁櫝。獻魚的道:奉上化龍池魚,以祝公子若孫飛騰雲雨。葉公看了這龍名之物,還不十分稱贊,聽他這些話說得如簧可愛,便喚左右收藏。正待要坐席飲酒,外面又有人報導:箴尹處送十對木偶人來,叫做燭奴,與爺執燭。葉公召來使進見,問這木奴將何木製造?來使答道:家爺因君侯所好似龍之物,特將龍檀寶木刻成童子,衣了綠龍之衣,束了金龍之帶,手捧絳台,可以列燭照夜。葉公笑道:如此有累箴侯費心,斗膽拜登了。後來唐之申王也仿了這式樣置造。且說葉公便叫左右將燭奴排列筵前,點起樺燭饞燈,映著雕畫龍形,就比日間的光景又是一般奇絕。有詩餘南柯子為證:
  赤燄驚人魄,蒼鬐炫客睛。鱗甲燦如星,醉看渡滄溟。
  是夜飲宴未散,忽聞宮室之外,殿陛之間,風雲驟起,走石飛沙,葉公一意看了假龍,方遂心中所好,注目縱觀,諸事不理,那些親友耳中聽見,已有幾分疑懼,正不知是何緣故。灼眼間狂風益大,怒雨平傾,忽然一條真龍約有數十丈長,從天垂下,直入葉公開宴之所。葉公驚得魂飛魄散,失聲叫喊道:「不好了,真龍來了。」連忙望門外飛跑。那些酒客個個狼奔鼠竄,兔走鳥飛,恨不得穴地而逃。這叫做弄假成真,招災惹禍。那一條真龍怒張鱗甲,噴霧噓雲,一時風雨愈大,把這葉公所畫所雕的宮室器皿衣服之類盡行攝歸天上,那條真龍方才夭夭矯矯上沖霄漢而去。其時葉公的性命也不能顧了,邊叫著真龍何在?瞬息間真龍不見其形,雨收雲散,直至天明。那後臧看了真龍下降的所在,剩了一塊白地,心中好不慘淒,又不知哥哥走避何處,是吉是凶。雖知真龍上天去了,料無妨礙,方敢去尋覓哥哥。尋了好一會,只見他躲在崖下,蓬頭垢面,不似人形,口中端的亂叫道:「真龍來了,好怕人也。」後臧忍不住好笑,便喚道:「哥哥,不要慌,真龍已去,我後臧兄弟在此。」葉公知是兄弟叫,正要走出崖,看自己身上尚穿一件龍衣,又驚道:「龍繞在身上來也。」只因他到此魂魄已失,五色無主,顛狂個不休,連其弟後臧也認做一個人龍,不肯與他並立同坐,被後臧牢牢扯住。片晌,葉公之心始定,四肢癱軟,動移不得,負歸府中,臥病不起。遍國中人都傳言道:葉公半生好龍,那知好的是假,一見了真龍下降,便棄了宮室器皿,驚失了魂魄,空費了雕畫金錢。其時的人竟拿來做一個話記。過了數月,葉公之恙始痊。因歎平日所好甚差,聞知那孔夫子有聖人之德,轉念間便將那好假龍的肚腸改變了務民義的心事,因而擇吉至魯,向孔子問政。孔子知其為人務名,只將近悅遠來為對。葉公言下有悟,不待重問,就此告辭,歸葉邑之中,以實心行實政,而葉邑之民無不蒙其福焉。有詩為證:
  浣慮無塵累,從教播令名。何須咎既往,猶幸頌神明。
  總評:餘觀葉公行誼固高,所失者假龍之一好也。豈非白璧微瑕,噫亦不足為葉公累也。
  又評:古之縣尹似不與今同,而葉公居之可知矣。然其力能平王孫勝之大亂,以致荊楚之國安如磐石,且無一芥係懷,而僅僅好龍,亦非甚愚。若後世驕其所立之功,而奢縱是圖者,可以同日語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19:38

第十三卷     羿善射

  浪得虛名慕古風,只抒讒佞不抒忠。青編凜凜誅夷羿,史冊煌煌載有窮。
  此詩是後人追憶夏朝的夷羿,雖有善射之名,不能忠君為國,反拒絕太康,而立仲康,操弄國柄。至帝相時,被家臣寒促所殺,賦此以感歎其事。然夷羿取名因自恃善射,有慕於堯時偃羿,故亦取羿為名。夷羿善射不過尋常射法,怎如偃羿的神射?今日聊以借題發揮,試講偃羿之事,且聽我略說幾句綱領,便見其中的大概了。
  興妖興浪,復興師的河伯神,全無料敵之算。奔東奔西,終奔月的嫦娥姊,兩次背夫逃竄。授弓授矢,兼授術的楚弧父,一味教人不良。射水射風,還射日的偃羿氏,三件逆天惡貫。
  你道這偃羿氏是那一朝的人物,怎麼樣的出身?他生身唐堯之代,家世楚鄉,原是個庶民之族,幼年失了父母,自成自立,乾出掀天事業,封為有窮國君,楚弧父就是他的師父,嫦娥姊卻是他的妻室,河伯神便是他的對頭。說起始末根繇,卻也是樁極奇之事。這偃羿天資敏捷,凡事不學而知。七歲時便削竹為弓,捻麻為弦,拾蘆為箭,看見飛禽走獸,便要射他,雖然不中,卻也不遠。嗣後,看看射著,親鄰們都贊美他。有一鄰人向偃羿道:「看你心好學射,倒像有些夙緣的,只是無師傳授,難以精通,何不拜從明師求他指點,萬一能彀精通,也是一件隨身技藝,或者可與國家報效,立身揚名,封妻蔭子也不見得,卻強如在這裡胡謅亂扯。」偃羿道:「我的意思,也欲如是,但此處無有明師可從。」鄰人道:「此去不遠百里,乃楚國荊山地方,有一善射之師,名曰楚弧父。他的弓矢其實出神,不拘要射何物,百發百中,以此拜從他的甚多。你若真心學射,何不也去從他?」偃羿道:「原來有此高手,我明日自然要去從他學射的了。」偃羿自得此言,時刻在心,思量學射,不能忘懷,其年已是一十六歲,俄然歎道:光陰易過,山水難磨,日月迅速,韶年漸多,若再蹉跎幾年,只恐習學難成,卻不有誤一生之事?當即草草收拾了些粗服乾糧,拜別了親鄰眷族,徑往楚國荊山訪尋弧父去了。正是:
  英雄舉事世難猜,弧父真傳豈異哉。知有鴻圖非驟立,須從絕俗大人才。
  卻說偃羿別了親鄰,逢人問路,走了一日,剛走得六七十里程途。看看日暮途黑,欲待再往前行,諒來到荊山還有二三十里,不能即到,欲待不去,此間又無店舍借宿,難道到走回頭路不成?正在心裡躊躇,抬起頭來忽見一座廟宇,不覺心內歡喜道:不若就在這廟中權住一宵,明早趕行未為不可。即忙走到廟中一看,原來供奉的是軒轅皇帝聖像,隨即倒身禮拜已畢,向各處走了一轉。這廟中並無一人居住,只得取出乾糧充飢,又將隨身包裹做了枕頭,竟在神案下放心鼾睡。至三更天氣得一奇夢,夢見自家要上天去,無路可走,將身亂竄,忽有一人拿一乘高梯前來交與偃羿,偃羿登梯直上竟到天頂,心中十分歡喜。少頃醒覺,乃知是夢,只是解說不明,翻來覆去就再睡不著了。看看已到五更時分,遠遠的聽得鑼鼓鬧喧,偃羿吃驚道:天色未曙,怎有金鼓之聲?若不是皇家遣將出師,定是鄉民驅虎逐豹。沉吟了一會,只見一伙人持了燈火,先進廟來焚香點燭,那鑼鼓之聲還在後邊,方才曉得是鄉民到廟中來祭賽的緣故。偃羿也只作不知,只管睡著。少頃,眾人齊進廟中,擺列案桌,陳設祭品,看見神案之下睡著一人,被眾鄉民一把扯起道:「此人黑夜潛伏廟中,決是不良之輩,要偷盜我們祭器的,拿來綁縛了,不要放他去。」其中有一人相貌嚴肅與眾人不同,想像是個社長,走近前來道:「不要動手,待我來看。」眾人聽了他這兩句說話,輕輕的把偃羿放了。那人走近前來把偃羿看了一眼,偃羿也把那人看了一眼,兩邊各自吃了一驚。思想了好一會工夫,並不出半句言語。看他兩人的情景,像個會面過的,一個是起早出門,尚然昏昏沉沉,一個是受了驚嚇,猶在蒙懞懂懂,故此思量不著。忽見那人高叫道:「是了,是了。是我適才夢中送梯子與他的。」偃羿亦想著道:我方才亦曾夢見你來。那人道:「我夢見足下欲上天而無路可通,將身亂竄,我將長梯付汝,直登天頂,汝夢亦同此麼?」偃羿道:「一些也不差。」那人道:「足下少待,我等祭神畢了,再來講話。」偃羿應允了,立在一傍。眾人裝點香燭已齊,陳設禮幣已完,一齊鳴鑼擊鼓,獻花進帛,跪拜交錯,不多時禮數已周,各自分頭歸家去了。獨有那人來尋偃羿問道:「足下姓甚名誰?原何至此?」偃羿道:「小可姓偃名羿,家鄉不遠,因性好學射,特訪楚弧父而來。昨因天暮權在此廟中一宿,不期衝犯了眾位。」那人道:「原來如此。你要訪楚弧父,只我便是,今日可謂相見有緣。」偃羿聽說,慌忙下跪道:「弟子有心相從,有眼不識,望乞恕罪。」楚弧父雙手扶起道:「足下何出此言,既然遠來,且同歸寒舍。」偃羿應謝連聲,攜了包裹跟隨楚弧父,行不一二十里早至其家,偃羿放下行囊,就拜楚弧父為師。楚弧父也不推辭,竟受了他八拜之禮,隨喚眾弟子與偃羿相見,各各問姓通名,偃羿以師兄稱之。是日,弧父要往村中賽神處散福,不得工夫教他射箭。次日,挾了弓矢,喚了偃羿並眾弟子出去演射。到一曠野之處,只見預先已豎起一草靶在地,離靶百步射去,要射中靶上。先是楚弧父射起,真個箭箭不空,後來輪著諸弟子們射,也有十箭內中三四枝的,也有中一二矢的,也有全不中的,還有初學者,把手指臂膊面皮,都被箭鏃弓弦打破了的。果然射箭是個百丑圖,卻也不能殫述。如今輪該偃羿射了,是弧父道他是個初學的,便把些心法講傳與他,卻也不及細說,聊表幾句即知大意。他說道:
  目對弦弦對鏃,鏃對靶為三齊。立腳不丁不八,存身不正不倚。
  前手如托泰岱,後手如抱嬰兒。勿使弓強力弱,自能立致精微。
  這偃羿原是杜撰射過幾時的,今日更得楚弧父的傳授,他卻心神默悟,開弓放箭,射了一回枝枝中靶,箭箭不虛。楚弧父與眾弟子各各稱異,向偃羿道:「你原來是會射的,為何又來習學?」偃羿道:「弟子實是不知,向日曾在家中以竹弓蘆箭頑耍,今日得夫子指教,不覺僥倖射中數矢,豈敢虛言。」楚弧父道:「子異日必有神射,高出於我也。」當下眾人又齊班輪射了一回,方才收拾回去。次日,楚弧父又教偃羿射飛禽走獸游魚之法,偃羿一一理會,也是百發百中。楚弧父甚是得意,不及一月之間,偃羿的手段與楚弧父便一般高強,不分個彼此了。一日,楚弧父對偃羿說道:「我因善射得名,從我於門下者實多,未有如爾之好學易精。今絕技已成,不必在此濡滯。我有寶弓一張,名曰桑弧,更有雕翎箭百枝,是我太公得之軒轅皇帝,用此可誅妖伏魔,故此我太公立軒轅之廟,逢時祭享以酬大恩。但我年紀已老,子嗣中無有可授其弓矢的。前日夢將高梯付汝登天,非為無故,此乃皇帝欲我贈汝弓箭,以成就你掀天功業。今即出贈望乞存留。」偃羿道:「弟子蒙夫子教導射法,一無相報。此弓矢既是夫子祖遺,弟子怎敢據受?況弟子囊中止備不腆,僅可奉償薪水,弓矢之價何從而有?」楚弧父道:「說那裡話,若是言價,就不必言贈了。」說罷將弓箭取出交付偃羿,偃羿接在手中細看一回,贊道:「果是好弓箭。」滿心歡喜,便把橐囊盛好,隨取修儀呈上。楚弧父堅執不受,偃羿只得依舊收藏。當晚有許多敘別情況。次早拜辭楚弧父並同學朋友,背了行囊,出門取道回家。有詩為證:
  從師不憚遠擔簦,專志專心學已精。謾把神弓分手贈,直教萬世顯宏名。
  偃羿在路行了半晌,早到軒轅廟前,因感前日得夢之事,進廟拜謝。只見一個老者坐在廊下啼哭,偃羿也不顧他,直待拜完了神聖,方才走至老者身傍問道:「老人家,有何事故坐在此處啼哭?」老者道:「不瞞官人說,老漢是桑林裡人氏,因聞堯天子聖德神聰,寬洪大度,村中之人皆坐享太平,無以為報,各備了些土產物件,前到蒲坂都下奉獻堯帝。往返路中已經一月,誰想家鄉間生出一件怪事,把我妻兒老小盡皆壞了。」說到其間又哭起來,偃羿道:「還是什麼緣故,且與我說知,何必恁般。」老者又拭了淚道:「那桑林裡生出一個精怪,其大無比,其形像豬,專要吃人。論他的食量又且極宏,一頓得十餘個人方才彀飽。故此一月之間連住居過往之人,約莫傷了千來個性命。老漢的山妻稚子也在數內,以此不敢回家,同伴數人各自走散。老漢意欲回到蒲坂尋些生意,又苦沒了盤纏,因此在這裡悲傷。」原來偃羿雖好習射,倒也是個慈心的人,一聞老者之言,就如己身之事一般,好不為這老者躊躕,便在囊中取出楚弧父不收的束脩,對老者道:「你老人家既無盤費,我有白金五兩在此,你可收用,前到蒲坂將用剩的就好作本,做些生理了。」說罷就遞與老者,老者道:「老漢與官人素不相識,怎麼好受許多銀子。」偃羿道:「我家不遠,爾在窮途,些須相贈,理之當然,何必推辭。」老者只得收了,連聲作謝,又問了偃羿的姓名家鄉,方才別去,各各取路而行。有詩為證:
  驀路相逢落魄才,傾囊相贈果奇口。當初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
  偃羿行不裡許程途,心中想道:「方才老者講的精怪已傷了千數人命,口這老者如此悲啼,其餘那些人家亦未必不如此景狀。況且日長歲久,不知這孽畜還要害多少人哩?楚弧父相傳我的弓矢既能誅妖伏魔,我何不前去射死了他。總射不死,也只多傷得我一命。若射死了,豈不與萬民除害?又想道:若是回家再往,只怕耽延誤事,此去桑林裡不過三四百里程途,身邊所餘碎銀尚好盤費,不若徑去為便。當即詢問土人往桑林裡的路徑,巴程前往。行了三四日,來到一個村莊,看見許多人簇擁看一個官長在那裡說話,偃羿上前打聽,乃是荊州牧姬鯀為因驅逐惡獸而來。此獸離此止三五里去路,名為封豕,出沒無常,官兵被妖氣相衝不能上前,屢被傷損。偃羿想道:我若當官說我善射,前去誅此封豕,又恐做事不成反招譏誚,不如徑去尋這孽畜,若能了當得他,再來報官亦未為遲。隨即又往前行,只見路旁有堆堆的白骨壘積如山,無非是這孽畜的遺愛。偃羿情知封豕只在遠近,慌忙取出桑弧把弓弦上了,便把橐囊放在路側,手挽強弓腰懸箭袋,趲行前面,只聽得一聲吼響,走出那個封豕惡獸,果然生得怕人。但見:
  身長二丈,腰大念圍。直截鼻樑,如一段竹筒套嘴。咍孩耳朵,似兩握蒲扇兜肩。遍體突兀烏毛,堪為甲冑。滿口稜層利齒,賽過槍刀。不能作霧興雲,偏會揚氛吐氣。這個是八戒的始祖,須知是天上的室星。
  原來此獸不比虎豹會跑會跳,卻是慢慢走的,只為他有一道妖氣相衝,先把人來迷惑,所以不能避他。偃羿此弓乃是奇珍異寶攢嵌,散出寶光,反把妖怪罩定。那封豕看見有人行走,已道是有點心來了。這偃羿拔出雕翎羽箭,架著桑弧寶弓,看清了封豕惡獸嗽的一聲響,那箭正中惡獸咽喉,翻身倒地,撲跌不休。偃羿猶恐不能即死,又要拔箭再射,那惡獸雖已四腳朝天,還在那裡掙命。偃羿見這弓矢,果然靈驗,十分歡喜,即忙回轉到村莊之上,同那地方上火悉將前事報知姬鯀,姬鯀猶自不信,偃羿道:「小人親手射死,怎敢說慌?」姬鯀即遣人往探,果然是真,才乘馬徑到其所,此獸已自斷氣。偃羿拔出羽箭,仍歸囊中,姬鯀見了大悅,命地方人將獸皮剝下,進與堯帝觀看,血肉之類任憑土人取用。吩咐已畢,乘馬返村,遂叫偃羿隨行,偃羿不敢違拗,仍於路側取了行李,跟姬鯀直到寓所。姬鯀向偃羿道:「此獸妖氣迷人,無敢近者,汝能射之真是莫大之功。明早可同我起身入蒲坂面聖,保封官職。」偃羿道:「小人聞有此獸,遠來效力救人,原不願受職。況離家日久,歸心甚急,不敢達隨入都。」姬鯀再三相勉,偃羿再四推辭,姬鯀也不好十分苦逼。到了次日,地方人將獸皮進與姬鯀,姬鯀取銀十兩相酬偃羿,各自分途起身。地方人感其恩德,送至十里之外方才回去。後人有詩一首以歎之曰:
  聖世何如不降祥,卻令蒼赤罹奇殃。雕弓一試妖氛殄,方使斯人姓字香。
  偃羿回家不過是重會親鄰,各人敘話別後之事,這也不必題他。且說姬鯀帶了僕從前往蒲坂,在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也非一個日子,方才得到。即將封豕害人,官軍不能近,被偃羿有如之事一一奏聞,將獸皮貢上。堯帝即問道:「偃羿射死此功勞,卿何不帶他入都受爵?」姬鯀又將偃羿固辭之事奏知,堯帝道:「偃羿誅此惡獸,可謂神射。目今徐州境內亦有水怪興妖,浸沒田禾,害人性命,不計其數,或者偃羿亦可誅此。朕明日即頒詔書遣使徵聘來朝,授以官爵,命他前往徐州除此水怪,卿家以為何如?」姬鯀道:「偃羿聞命自必赴都。水怪雖凶,難逃神射,陛下正宜如此。」堯帝命將金帛賞勞姬鯀,姬鯀辭謝出朝,自回荊州治事去了。次早,堯帝遣使頒詔,齎帛前去徵聘偃羿,一路無辭,早到楚地訪至偃羿家中。偃羿躬迎,相見禮畢,使臣便將堯帝之詔遞與偃羿,並述堯帝來意。偃羿道:「蒙聖主厚恩,自當報效,奈何這個題目來得甚難。」使臣道:「封豕既誅,已顯其長。水怪不過封豕之類,亦有何難?」偃羿道:「那封豕獸不過在山林岩谷之間,足跡可通,所以容易誅得。這水怪藏在水澤,不知蹤跡不見影響,教我那裡下手?」使臣聽了這番說話,沉思半晌,乃道:「雖則如此,帝命不可遽違。和你同到蒲坂,再作理會。」偃羿道:「若是到都,畢竟要承命誅妖,倘或不能誅他,如何覆命?此處往徐州不遠,莫若先去尋這水妖,除得除不得,然後進都面聖何如?」使臣道:「這也說得有理。」偃羿當留使臣在家款待安歇。次早向親鄰人等說知其故,拜別離家同使臣前往徐州。正是:
  今夜雞聲茆店月,明朝人跡板橋霜。
  你道那徐州境內是什麼水怪作炒?原來不是個怪物,就是黃河內的河伯神道。這河伯神住居水府管理河道,因新娶了河伯夫人是宓國之女,名為宓妃,小字嫦娥,嫌這水府官殿十分狹窄,河伯神想要廣建殿宇寬設苑囿,以便遊觀作樂。奈這河面不過一里之闊,怎得暢其所欲,故此施展神通,大興波濤,洗蕩堤岸。他只思量要廣闊河路以便建造,那知道汨沒了禾苗,淹溺了人命,以至朝野不安遣人誅戮。這日,河伯正與嫦娥在水府議建宮殿,忽見水卒來報導:「河涯之上有數人觀望,他身邊不知帶著什麼寶物光彩逼天,甚是可愛。」河伯道:「我與夫人前去看來。」嫦娥應允,即同河伯出了水府,縱步怒濤之上,果見河畔站著數人,寶光上燭於天。河伯道:「夫人在此,我去看來,果有甚寶吾當取之。」嫦娥道:「有此異寶,決非尋常之人,不可輕往,恐招非禍。」河伯依言,只得退回水府。你道那河堤上站的是什麼人?原來就是偃羿和使臣,主僕數人一到此地,覓了寓所,安頓行囊就來看個動靜。但見水鄉渺渺茫茫,那裡去尋個水怪?偃羿依依稀稀見水上立著二人,情知是怪,正欲彎弓而射,忽然又不見了,只得回寓。每日走到河上來看,並沒一些影響,或時見一股水擁將起來衝倒了數處堤,陷沒了幾個人,這分明是水怪之故。偃羿只得扳弓搭箭向水頭射去,那水覺得也退了幾分,但不知那怪物形像,怎麼除得,反自折了一枝羽箭。等待了十數日,覺得有些心灰意懶,正思入都覆命,不意從空掉下一段奇緣。你道此緣從何而來?且說宓妃嫦娥,自那日同河伯在水面上看見偃羿之後,暗自想道:觀那少年惟有弓矢隨身,並無他物,為何有寶光炎上?此人後來必證天府神仙。我如今身居水國,無過是個河神,不若改嫁那人做個天仙之妻,也得名列上清,煞強如在這水底度日。心裡雖然這等想,奈何無計脫身,若徑自潛奔那人,恐河伯知道前來追趕,反為不便,只得寧耐。這日適值河伯出遊到海,嫦娥乘隙改作民家打扮,離了水府行上堤岸,尋著偃羿寓所,嫦娥直入中堂,恰好偃羿與使臣在那裡商議進都之事,忽見一女子走將入來,果然生得齊整異常。但見:
  日映朱顏,風飄素袖。春出拖柳葉,秋水醮明星。霧鬢雲鬟,簇擁一窩高髻。桃腮杏臉,生成萬種嬌容。弱體果盈盈,不長不短。織腰真怯怯,非瘦非肥。裙布荊釵,豈是尋常包裹。蘭姿蕙質,相宜雅淡梳妝。
  偃羿一見只疑是天仙下降,慌忙立起身來問道:「小娘子那家宅眷,來此何干?」嫦娥道:「奴家離此十里之遙,姓宓,小字嫦娥,不幸被水神所侮。父母兄弟、田廬屋舍盡皆漂沒,止存奴家一身,沒處可容。官人怎生救得奴家,生死感戴。」偃羿道:「我們因誅水怪而來,到此數日,水怪全無蹤影,明日正欲回轉蒲坂,那有心情管你這等閒事。」嫦娥道:「原來官人要往蒲坂,奴家有親戚在彼,千萬帶挈同行則個。」偃羿道:「我生平極肯周濟人,但是男女同行,實為不宜。」使臣道:「小娘子莫怪,我倒有一議論在此。小娘子既無父母,偃官人未娶妻室,待我為媒,與你二人合為夫婦可好麼?」嫦娥道:「如此甚好,不知偃官人若何?」這偃羿雖是個忠厚人,家室之心未嘗沒有,見了他恁般標緻,已自動情,況嫦娥先遞認狀,難道他倒肯具退呈,只得順口應承道:「但憑天使作主。」嫦娥道:「姻事已成,須在連晚起身方好。」偃羿道:「這卻為何?」嫦娥道:「恐我家親鄰眷屬知些風聲,你我不便。」使臣道:「明日黎明就道,亦未為遲。」當晚偃羿與嫦娥成了夫婦之禮,說不盡千般軟款,萬種恩情,只因次早即要登程,此宵愈覺憐愛。卻正是:
  歡娛最惱金雞唱,何事他偏盼五更。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20:26

第十三卷下     羿善射

  且說那河伯神在海上行游,歸到水府已是半夜。進得宮殿不見嫦娥,忙問侍從,都答道:「午間出去,至今未返。」河伯雖然不疑他到私奔的田地,卻也放心不下,免不得到各處尋覓,東奔西走並不見一些蹤影。直至天明,看見有一簇人整頓車馬起身,乃見嫦娥在內,心中十分氣惱,腰間拔出利刃,高叫道:「何方賊子,敢奪我宓妃夫人?」方欲奔來相鬥,偃羿向嫦娥問道:「此人是誰?」嫦娥道:「此正是河伯水神欲來迷弄。」偃羿已將弓矢收拾好的,聽見說是水怪,即忙取弓上矢,河伯神見寶弓火燄直衝,逼得眼花繚亂,只得退身便走。偃羿將箭搭上弓弦,河神已退在百步之外,不及發矢,便同眾人取路東歸。且說河伯退至水濱,自興嗟歎道:「神仙妻室倒被凡夫所奪,有何顏面再立於此?畢竟斬卻那人,奪回夫人方雪憤恨!當即點起百十名水卒,各持器械,發一聲喊,離了水府,登陸追趕。約走二三里程途,漸漸趕著,偃羿聽得後面喧呼,回頭一看只見百十人,各持戈戟趕來,偃羿雖然善射,卻未曾身臨大敵,其時見了心中也覺著忙,口中吩咐嫦娥與使臣的車馬不必等待,請自先行。手中忙挽桑弧,搭著羽箭,向人叢中射去,不覺應弦聲響倒了一人。偃羿又在腰間取出箭來,未曾搭弦眾水卒齊齊攢到面前,你一槍、我一刀劈面迎來,偃羿此時縱有一發十矢的神射,也沒處設施,他也無可奈何,就將手中所拔之箭摽將過去,也中一人倒地而死。眾水卒看看近身,偃羿也不暇取箭,便掣起弓梢就是舞劍相似,左衝右突,前遮後攔,不一時打倒了數十餘人。那些殘兵敗卒各自奔散,河伯止剩得個孤身,諒不能取勝,亦自逃回。偃羿認得後邊走的正是為首之人便是河伯,疾忙取箭射去,正中河伯後心,登時身死。嫦娥與使臣停了車馬,遠遠觀望,見偃羿已勝,依舊回身來看,只見打倒的並射殺的士卒皆是黿鼍蝦蟹之類,只有那河伯神是個人身,俱各稱異。偃羿剛將射過的羽箭收拾歸囊,忽見地方人等一齊到來稱謝射死河伯之功,恐有後患,盡欲扳留少住。偃羿道:「河伯已死,餘妖諒不能復興,汝等且自安心。我們要入蒲坂復旨,不能在此長留。」說罷,即與同伴人一齊趲行。有詩為證:
  誰雲河伯廣威靈,一矢相加罷戰爭。浩浩行旌留不住,輕攜鳳侶上神京。
  不一日已到都下,偃羿尋了寓處與嫦娥安下,即同使臣覆命,將射死河伯事細細奏聞。堯帝甚喜,封偃羿為少司馬,偃羿謝恩出朝,謝別使臣回至寓所,把堯帝授職之事說與嫦娥,嫦娥亦覺歡喜。他兩人年少夫妻,朝歡暮樂自不必說。俗語道:伶俐多勞碌。那怪事偏聚在一時,不意青州境內青丘地方,驀地颳起大風,拔樹飛砂,坍牆倒屋,百姓無處棲身,盡皆逃往別所。地方官報入都中,堯帝道此風亦是妖怪所鼓,頒下旨意即著偃羿去射。偃羿想道:前者的水怪還略有些影氣,這風是無形之物,教我那裡去尋頭路?嫦娥道:「帝旨已頒,免不得去走一遭,若不得成功,再作道理。」那偃羿道:「只是教你獨自在家,放心不下。」嫦娥道:「丈夫志在四方,怎麼留戀女子,以誤大事。」偃羿聞言甚是感激,次早別了妻子,入朝辭了堯帝,單身匹馬,止帶童僕二人前去。在路月餘,方低青丘,只見那大風果然刮得利害。但見:
  慘迷迷亂捲埃沙,疏剌剌齊飛木葉。天地失色,恍疑猛虎出山窩。日月無光,只道孽龍傾海底。摧枯拉朽,宿鳥潛蹤。滅跡掃塵,行人絕影。卻似三江之潮汛一派凶嚎,渾如二月之春雷幾聲怒吼。
  偃羿看了,不惟不能措手,亦且吹得立腳不牢。且尋館舍住下,每日走到風前細看細想道:總然此風是個妖怪鼓起來的,又不知這妖怪在那一個所在。走了十里二十里,總是這般大風。若要射此風息,除非萬人並立,萬弩齊發,或者遇巧射得著他。忽然又想道:待我拼棄一矢,且射將去,看是如何?忙取弓箭望風射去,那風毫不休息,反把這枝箭如折蘆斷梗一般,飄飄蕩蕩墜下地來,如何妄想射得風止?偃羿信步前行,剛剛拾起那箭尚未入囊,但聞得異香撲鼻,急回轉身抬頭一望,只見旌旗縹緲,仙樂悠揚,寶輦香車,金童玉女,好生齊整。偃羿想道:我便往前尋你,你卻倒從後面來,你這風妖好生威闊,今日狹路相逢,卻也難逃我這一箭。忙架手中之箭正待放去,那寶輦中高揭珠簾,卻是一位女仙坐在裡面,喝道:「何物狂徒,不得無禮。」那偃羿手中的箭就如生漆膠住的,再不能彀離弦,偃羿也喝道:「何處妖魔敢施邪法,興風害民,豈不知我偃羿的神射麼?」那女仙道:「原來你便是偃羿,一來是肉眼凡夫,二來是為國救民,我也不怪你。我非別仙,乃九靈太廟龜山金母元君便是。今日亦為收伏風妖而來。」偃羿方才想道:我說若是妖怪,怎有這般整肅儀從?慌忙撇下弓箭俯伏在地道:「原來是西王母娘娘,偃羿有眼無珠,冒犯仙宗,伏乞赦罪。」王母道:「我有言在先,何罪之有?」偃羿道:「敢問娘娘,興此風者是何妖物?」王母道:「此乃西土金獅牝獸,因思凡逃至東土,欲尋配偶,不遂其欲,怒吼成風,為害此方。我今特來收回,以拯黎民災患。汝且站著,看我立追此獸。」偃羿站起,侍立傍邊,王母令一隨車甲將前往追尋。不多時,那獸隨這甲將來了,看他的形狀,果是怕人。
  毛如金縷,眼若銅鈴。張一具滲血巨盆,排兩行倚天利劍。行來山嶽動,吼處颶風生。顛狂廝混,大和傾覆故興妖孽。正是西極金獅臨下界,至今遺種獸中王。
  王母道:「你這孽畜,不守清規,輒起塵念,害人損土,罪不容誅。且令你在車前御車,回至西極正爾之罪。」只見那金獅把頭點幾點,徑自御車去了。那大風霎時頓息。王母的車駕正欲啟行,偃羿忽然得個想頭,扳住車轅,跪在地下道:「望娘娘少住車駕,弟子有一言奉懇。」王母遂停車問道:「汝有何言?」偃羿道:「念弟子名雖善射,實以救濟蒼生為心,向慕至道無緣得遇真師。今日幸逢娘娘,實稱奇遇,敢求靈丹一顆,若得與天地齊壽,情願永為娘娘驅策。」王母笑道:「靈丹雖好,彩制升煉非三千年不成。看汝有何福德吃此仙藥?」偃羿道:「弟子聞娘娘乃西華之至妙,洞陰之極尊,迪玄功生化萬物,何惜一顆丹藥以濟慕道之人?」王母道:「此藥名為九轉還丹,服之者先要存神定慮八十一日,然後吞服,始有效驗,可以長生。看汝終朝僕僕,那得有八十一日閒空工夫,縱與靈丹亦是枉然。」偃羿道:「若得娘娘慨賜,莫說八十一日,就是八十一年也要耐心等待。」王母道:「我聞你已乾了幾件陰騭之事,可延其年。抑且今日相逢非謂無緣,藥雖與汝,切不可造次服食。」偃羿道:「自身生死事大,敢不如命?」王母即命侍女取一粒九轉金丹賜與偃羿。偃羿雙手接了叩首拜謝,抬起頭來,那儀仗車駕倏忽不見。佯佯得意,稱歎不已,信步回至館舍,地方人都來問他息風之故,偃羿將遇見王母收伏金獅之事說了一遍,眾人莫不稱奇,當時眾人散去。偃羿想道:今日不則除了風害,抑且得了長生不死之藥,我偃羿何恁般僥倖也。但要靜養八十一日,此藥必須珍藏方好。便把紙張包了又包,裹了又裹,又縫個絹囊盛貯,緊緊藏在身邊。次早,整頓行裝復歸蒲坂。這日將次到京,忽然身上燥熱異常,就如六月天烘著栗炭火一般。正不知甚麼緣故,抬起頭來一看,見天上可也作怪,出上許多日頭。偃羿想道:天無二日,古之常理。今日有這些日頭是何意思?仔細的數一數看,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整整是十枚。有古詩一首為證:
  自今溯昔夙,天日惟所燭。倏爾益其九,豈雲補不足。
  炎威恣流行,烈熾肆凶毒。草木總焦枯,奚堪共為浴。
  偃羿一邊行走一邊思想,再會不著這個道理,難道天上之事,也是妖怪施逞的不成?說話之間已進都城,偃羿入朝,把遇王母伏金獅的事一一奏聞。堯帝道:「賴卿之力,大風已息。這十日並出,卿可知道這個緣故麼?」偃羿道:「臣途中即見十日,一路揣摩,再不能理會。」堯帝道:「此事還是如何?」偃羿道:「此上天之事,理宜齋戒祈禱,或能墜此九日。」堯帝道:「畢待明日,如十日復出,當如卿所奏。」當日散朝,偃羿回至家中。嫦娥出來接見,問及大風之事,偃羿又把前言述了一通。嫦娥聽見說起王母,便對偃羿道:「丈夫既然見了王母,何不求他兩顆長生不死的九轉靈丹?」偃羿道:「止求得一顆。」嫦娥急問道:「今在何處?可將來我看。」偃羿自悔失口,慌忙答道:「我已吞在腹中了。」嫦娥道:「我與你既為夫婦,何不分食,同享遐齡,你卻獨自吃了。」偃羿道:「是我一時錯念,待我日後會著,再去求他一顆與你。」嫦娥道:「怎麼再得會著?」兩人爭執了一場,只得就枕。次早,偃羿起身仰視天上,依然是十個日輪,即便離家入朝,商議政事。只見堯帝頒旨,要眾臣侍駕,同往郊外拜禱天地,要他收此九日。不多時,堯帝出朝,一同眾臣步行至郊,齋戒行禮,拜告山川社稷,直至日暮方回。拜了一日又是一日,看看過了月餘,那九日如何肯墜?這些百姓們紛紛都來告道:各處禾苗盡皆槁死,結實的豆麥亦皆枯焦,怎生除得這九日,以救百姓之苦?堯帝道:「天道改常,皆朕躬不德之故,無辜累爾百姓遭殃。到此境界,朕亦無法可治。」百姓們道:「偃少卿是個神射,陛下何不令他射了九個日頭下來?」堯帝道「天與地相去萬里,一箭不過百步,豈能上射?況射日即是欺天,縱可射,亦不宜也。」此時群臣都奏道:「十日並出月餘,無計可除,庶幾借偃羿之箭一試未為不可。陛下所云射日即是欺天,非此理也。自古天無二日,今日十日懸空,此九日即係妖日,誅妖滅怪,國主之常。且掃清天穢不為欺了,伏乞聖裁。」堯帝道:「眾卿所奏,似亦有理。」向偃羿道:「卿果能射此九日否?」偃羿道:「誠不能也。」眾臣又道:「以箭射日自不能中,或以誠心求之,邪不勝正,萬一九日應弦而墮,也未可知。但須明早陛下先自虔告於天,始命偃羿射之,諒能中彀。」堯帝依奏,發駕回宮,臣民亦自分散。偃羿到家,又將堯帝要與射日之事,說與嫦娥知道。嫦娥道:「此事卻難。」偃羿道:「我也是這般說。」兩人又講了些閒話,方才就寢。次日,偃羿要承旨去射九日,乃想道:今日射日要費無限精神,身邊所佩丹藥,怕有所失,不若藏在家中。想罷,取出靈丹,高高的擱在樑上,且喜無人看見,心中十分得計。即命僕從攜了弓矢,直至朝前,候堯帝出宮,隨至郊外,先拜祝了天地,然後那偃羿扳弓搭箭,向上一箭,弦聲響處,只見一輪紅日下墜於地,但不知落在那個地方。堯帝與眾臣齊聲喝采,又催偃羿速發二箭,也掉下一輪紅日。一連射了九箭,那天上止剩得一輪日色了。那些百姓們恐怕偃羿射得高興,不能住手,忙來止住道:「如今不消射了。」偃羿放下弓矢,向前那一看倒吃個大驚,原來這九矢並不曾射在日上,依然墜地,隨手取回。可見是一誠感通的緣故。君臣百姓無不歡喜,堯帝即命整宴在郊慶賀。有詩為證:
  一點精誠通上界,九輪烈日化長虹。君臣此際多歡燕,奕世應褒爵士封。
  不說偃羿與眾臣侍帝筵宴,且說嫦娥在家立於庭中,也只把天上的十日來看,不知果然射得下否?那日光原是難看的,看了便要眼花,這嫦娥看得太久,不覺眼珠枯澀,掙挫不定,只得轉入中堂,看見樑上紅光燄燄,那顆金丹原是有光彩的。適值嫦娥眼睛無神,這光彩愈加明亮,且鼻中又聞得香氣異常。嫦娥想道:這樑上必有什麼物件。即忙登高一看,只見小小一個絹袋,又不甚重。嫦娥把絹袋拆開,又見重重包紙,復將紙包打開,卻是一顆丸藥在內,光彩逼人,香氣透竅。嫦娥已知是王母的九轉靈丹,心內暗喜道:原來丹藥尚在,如何他便哄我,只說吃了。此藥既歸我手,豈肯當面錯過,仍留與他?若還分食一半,又恐不甚效驗,竟將來併吞入腹。正所謂: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嫦娥一吞此藥就覺得身輕體健,目朗神清,不勝之喜。你道王母授藥時,原說要安靜八十一日,服之方有靈驗,怎的嫦娥一日也不曾存念澄靜,吃將下去立見應效,卻是何故?只因偃羿是個好動的人,所以王母吩咐他定神息慮,這嫦娥原靜坐在家,每日清寧,豈止八十一日?況且王母曾說看汝有何福德,要見偃羿無福吃他,故此假偃羿之手傳送與嫦娥的,也不可知。嫦娥心中忽想道:靈丹已食,萬一丈夫回家尋不見時,卻要與我囉唣。我今既得長生,何地非安身之處,莫若逃奔他方,有何不可?又想道:無窮世界,還是往那一方好。此藥原是王母所傳,王母又是女仙,不如投奔王母。一則拜謝,一則求他收錄,這到兩便。立定主意,向西徑走,不覺風生足下,頃刻千里。嫦娥又想道:我只道服藥止能長生,原來便能騰雲駕霧。說話之間,天色已晚,明月懸空,清光可愛,嫦娥道:我一向愛的是月,今夜色如此,且慢往投王母,先到月中一看也好。心中一舉此念,身體便自上升,耳中但聞颯颯風聲,眼界惟經離離雲影,頃刻工夫早到月中,全不是下界仰望的光景,好大一個境界哩!但見:
  遙遙天漢,耿耿銀河。冷氣侵人,蕭瑟清涼雲國。寒光逼體,依微不夜之樞。夾道綠陰濃,老乾嵯岈撐皓魄。數層幽榭爽,虛堂浩蕩壯長空。搗藥兔兒,飛香桂子,不是天仙緣分到,如何能向此中來。
  嫦娥道:有這許多婆婆娑娑之樹,雖不知其名,盡可造作宮殿,在此安居,何必更往西極之內。才想得過,忽見一個老叟持著巨斧,前來迎接嫦娥,嫦娥道:「汝是何人?」老叟道:「吾乃吳剛,聞知娘娘要伐木造殿,特來助力。」嫦娥道:「你可是此處居住的麼?」吳剛道:「此月中素無人住,我本是上界造作之匠,聞娘娘有意,故特遠來。」嫦娥道:「如此可擇一基址,明日與我伐木興造便了。」自此之後,嫦娥無所不通,無念不遂,竟為上界天仙。真個是:
  著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
  如今再表偃羿。那日在郊外侍宴方完,辭謝歸家,一心記念靈丹。走進門來即向樑上觀看,卻不見了那個藥囊,急去問取嫦娥,連個人影也不見了。心中十分氣惱道:我得此藥,止望自得長生,何期被他竊食,且不知逃向何處,諒他此去必往故鄉,不免連夜追上,或者此藥尚在,奪得回來亦未可知。即時攜了弓箭,跨上駿馬,揚鞭而去。趕了三日三夜,並不見些蹤跡,心下驚疑道:他本是個婦人,又是步行,我卻是個男子,又且馳馬,難道竟追不著了?正在馬上沉思,忽聽空中叫道:「官人勿追,奴家在此。」偃羿仰天視之,只見嫦娥立於雲表。偃羿道:「汝好狠心,為何竊我靈丹,若不送還,難免一箭。」嫦娥聽罷,微微而笑,就在空中歌道:
  妾已偷靈藥兮,住向月宮中兮。幸念相從意兮,慎勿騁雕弓兮。
  偃羿方欲拈弓搭箭,只見嫦娥長歌已畢,忽然不見,情知不能追趕,只得浩歎而歸,十分不快道:「天下狠心莫過婦人矣。於是終身不復再娶。後來堯帝乃命舜帝攝位,不意洪水大發,泛濫九州。那水勢環山抱岳,百姓們皆巢居穴處以避其患。這樣水勢量來不是箭可射的,所以堯帝命伯鯀治之,因無功效,舜帝殛鯀,覆命大禹九州治水。偃羿跟隨從事,又以神箭射獫俞,斷修蛇,降白龍,誅九嬰,有無窮功績。治水功成,舜帝封偃羿為有窮之君,偃羿歸訪故鄉親族,承繼宗姪為嗣,延其國脈。又去訪酬楚弧父,卻已物故久了。竭誠致祭,以盡其理。後人看至此處,有詩一首贊云:
  有名誇善射,無分服靈丹。豔質奔寒窟,雄心殄日九。
  封嘉膺上賞,茅土更奇難。史帙標青譽,功成天下安。
  那個夏朝的夷羿,所以慕他這些功勳,亦好射箭,取名相同。誰知名同技同,乾來的事業相左,以致貽臭萬年。較之偃羿,萬不及一了。後人亦有七言絕句一首道:
  何事名殊跡不殊,奸回肆志篡邦儲。亂臣賊子從來例,記得人人盡可誅。
  總評:如此神射,亙古未聞,可惜配了坌路妻室,彼雖為神仙,與我何益?偃羿倒做了義夫,嫦娥怎做得節婦?男子剛腸,婦人水性,果為不謬。
  又評:三教同源,非道德優長者,皆不能成正果。嫦娥之得道成仙,繇於竊取,其道德安在哉?然有此榜樣,所以後世僧家有竊衣缽,儒家有割卷面者,皆宗嫦娥之教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22:17

第十四卷     卞莊子之勇

  人生於天地,烏可輕其軀。立志如山嶽,慷慨鄙小儒。
  遠邇雖有事,奚妨服瘁劬。慎勿奮螳臂,危哉悲失隅。
  我願豪傑士,貯念當須臾。莫以一往術,而貽千秋辜。憤懟還擊劍,闌干涕淚濡。
  話說列國之主,苟能搜揚潛逸,與共天位,分天職,自然孝德之彥,敏達之英,知恩必報,受祿非誣。出其經綸擘畫之才,雖當兵革外侵,干戈內訌,一朝結綬,千里清夷,此必然之勢也。但惜世無其人,人無其遇,即有一二技能之侶,出而為國家稍幹得尺寸之事業,又不能會群策之謀謨,察時勢之損益,及至為了國忘了家,事了君背了親,盡多流弊,不可勝言。如欲及時而奮,鞠躬以圖,乘危躡險,騁舟控驪,突刃觸鋒,枕戈冒矢,必效師徒之捷,以滅終身之羞,使名掛史筆,事列朝榮,甚盛舉也。當此之時,正宜明其輕重緩急之分,顧其死生可否之地。若憑這英華果銳的氣質,湊著流離顛沛的遭逢,未有不為高人之所譏,達士之所哂,安得在彀弦之時,披甲之際,不去揆情,不去按理,不去量力,不去求全,徒知拘牽文義,動稱古昔。雖填溝壑,喪元首,究竟與匹夫匹婦相等。不預計之,無以完臣子之節。不速思之,無以審進退之操。故此人有了猛悍激烈的抱負,信乎不可徒施。有了優柔休養的學術,尤貴乎相濟以德。自古迄今,絲毫莫爽。若無一個顯白的證據,何以篤俗訓民?靜一流競也。我如今單表一件勇悍之事,以證其說。有五言絕一首為證:
  一人多技勇,合國係安危。試閱其間事,能令感慨隨。
  話說周朝景王五年,秦哀公欲興伯業,詐稱鬥寶之會,邀天下諸侯齊赴潼關,隨機應變,要列國尊秦哀公為諸侯之首,勒寫降書,如不從者,就在座中生擒立斬。又恐諸侯不肯遠來,先奏聞周天子,只說聚寶以貢周朝,周天子便准奏頒詔,任憑所為。秦哀公即寫檄文,佈告列國諸侯,齊赴鬥寶之會。那檄文上寫道:
  秦鎮諸侯嬴智,敬奉大國天子之詔,約在本年口月朔旦,會天下列侯,於本邦驤邑,設一大會,名曰鬥寶之會。令天下大小諸侯,各要奇珍異寶前來鬥明,如有失期無寶者,許孤征伐。今特遣使告知,伏望至期不爽。周景王五年正月上朔嬴智書
  那些使臣各捧檄文前往列國。那列國諸侯見是周天子之命,不敢抗違,各帶陪臣寶物前來赴會。只因此事昭彰列國,那一個人不曉得秦邦大會諸侯,那一個人不曉得列侯俱帶寶物而往。所以,動了人心,前來邀截劫搶。但諸侯行事,那些無名強盜量不敢近。這強盜原是有來歷的,他的長兄姓展,名獲,字季禽,官為魯國士師,食邑柳下,諡惠,故此後人俱稱他是柳下惠。次兄展喜,也是魯國將軍。只他第三,名為展雄,不肯習上,專好為非作歹,聚集亡命,肆行劫掠,魯君不能禁止,恣逞豪雄橫暴天下,故此人都稱為盜跖。說這盜跖一聞列國諸侯有鬥寶之會,他私自想道:我如今橫行天下,官兵莫敢當鋒,臣民盡皆畏服,子女玉帛件件俱有,也不下那個諸侯的受用,只少的是奇珍異寶。既然各路諸侯會齊秦邦鬥寶賽會,何不去劫了寶貝?那時天下諸侯富不過我展雄了。當即統領亡命之徒,一路劫掠前往秦邦,尋一個山僻之處屯了營寨,令幾個小僂羅打探諸侯來路遠近,以便截取。不移時,僂羅報導:吳國太子姬光齎寶赴會,往此經過,所離不遠了。展雄聞報,即忙裝束齊整,持戈上馬離了寨門,行不裡許,早迎著了姬光太子。展雄向前厲聲叫道:「來者何國君臣,齎甚寶物赴會?」原來姬光是吳王諸樊之子,因諸樊有恙不能離國,遣太子持寶代父赴會,有幾個陪臣卻是無用的人,只道展雄是秦王差來迎接的,便答道:「我們是吳國君臣,齎珊瑚枕前來赴會。」展雄道:「這珊瑚枕有甚奇處?」吳國陪臣道:「此枕醉睡則醒,病睡則痊,暖睡則涼,寒睡則熱。」展雄道:「原來有此妙處,你且聽者,我非別人,魯國展雄是也。可對你姬光太子講,速速將珊瑚枕送來與我受用,免致傷殘人命。」姬光太子並陪臣聽得此言,唬得魂不附體,他們平日皆聞得盜跖之名,又見他亡命眾多,自家止有百十名步丁,如何抵當得定?只見吳國的隨行人役東一個、西一個,盡皆走散,就是那載珊瑚枕的車子停在途中,連那車夫也逃去了。展雄情知寶枕載在此車,疾忙來取,姬光方欲拔刀相持,寶物已歸展雄之手,加鞭去遠,追之不及,不覺兩淚盈腮,自興嗟歎。少頃,陪臣軍士依先聚集,只是少了珊瑚寶枕。姬光無奈含淚禁聲,仍舊趲路,早到驪邑外關。這驪邑在陝西西安府地方,直至宋朝才改名做臨潼縣,就有臨潼鬥寶之稱。那些王公侯伯都在驪邑外關,候齊各國諸侯,方才入關。姬光到來,卻好一十七鎮之主俱已齊了。你道是那十七國?
  第一鎮是魯國昭公,姓姬名稠,乃魯隱公第十代孫。第二鎮是齊國景公,姓姜名杵白,乃齊僖公十一代孫。第三鎮是晉國平公,姓姬名彪,乃晉獻公十二代孫。第四鎮是宋國元公,姓子名佐,乃宋穆公十二代孫。第五鎮是衛國靈公,姓姬名元,乃衛桓公十三代孫。第六鎮是鄭國定公,姓姬名寧,乃鄭莊公十二代孫。第七鎮是燕國簡公,姓姬名敬,乃召公畢二十九代孫。第八鎮是吳國太子,姓姬名光,乃吳王諸樊之子。第九鎮是越國諸侯,姓夏名允常,夏少康二十八代孫。第十鎮是楚國靈王,姓莘名圍,乃楚武王第八代孫。第十一鎮是蔡國靈公,姓姬名班,乃蔡昭侯十二代孫。第十二鎮是曹國武公,姓姬名滕,乃桓公十二代孫。第十三鎮是陳國哀公,姓媯名弱,乃桓公十三代孫。第十四鎮是滕國悼公,姓姬名寧。第十五鎮是瘁國獻公,姓任名谷。第十六鎮是許國悼公,姓姜名賈。第十七鎮是莒國著丘公,姓已名去疾。第十八鎮就是秦國哀公,姓嬴名智,乃穆公五代孫。
  眾諸侯相見就坐,魯昭公便道:「周天子有旨,約定三月朔旦取齊,幸諸公先期而至,我等即當徑入潼關,不可違了期約。」各國諸侯盡皆允命,惟有呈國太子姬光兩淚交流,滔滔不止。其時楚靈公問其緣故,姬光道:「吾奉父王之命令帶珊瑚睡枕前來赴會,不期被強寇展雄劫去寶枕,今且無寶,焉敢赴會?」楚靈王聞說,正在默思無計,忽見哨馬入報導:「玄象山下有強徒攔住去路,要截取十七國寶物為買路之資,軍馬不能前進。」楚靈王聞言大怒,向魯昭公道:「吾等堂堂諸侯,聚寶朝王,焉有強徒阻截去路,諸公可各出雄兵誅之。」魯昭公道:「些許草寇,何必各興兵馬,但得一將當先可以立致。」楚靈王道:「言之有理。」便取紅錦戰袍一領懸於寨門道:「列國之中有能擒得展雄者,即以戰袍賜之。」道言未了,班部中閃出一員將官道:「末將願去。」但見他:束髮金冠耀日,護心寶鏡凝雲。身披銀鎧奮精神,雙劍手持威震。眾人視之,乃齊國太子姜鐸是也。楚靈王道:「太子願去,可喜。但再得兩員俾將方好。」只見班部中又閃出一員將官來道:「末將同往。」但見:
  鐵簇兜鍪灌頂,銅攢鎖鎧盤身。鋼刀如雪手中掄,儼似天神降陣。
  乃是魯國卞邑人氏,官為鄭國中軍都尉,姓卞名莊。楚靈王道:「這將軍威猛可誇,還有甚人同去?」班部中又閃出一將道:「小將願去。」他:虎兕金盔覆額,獅蠻寶帶齊紳。長戈指處振千鈞,護衛堂堂軍陣。原來也是鄭國之臣,姓管名豎,官為下軍都尉。楚靈王各敬美酒三杯,選了二百名健卒隨行。三人躍身上馬,行不三里,忽聞咆哮之聲震動地軸,有小軍回報導:前面玄象岡,有大小二虎相爭一牛,橫截途中不能前進。卞莊聞言即忙下馬,要去搏虎,管豎止道:「將軍要搏此虎,可知來歷,不可不辨。」卞莊道:「事勢已急,速言利害。」管豎道:「二虎相爭一牛,其威勢正猛,將軍據次搏之,必激其怒,不如暫停少刻,待二虎爭鬥力乏,大虎必傷,小虎必亡,將軍從傷而刺之,一舉自然兩得。」卞莊只得按下性子等了片時,果然大虎與小虎爭食其牛,小虎氣力不加,被大虎跳梁高叫,眼見得小虎告輸,卞莊見其勢已平,他卻奮起生平之力搶入虎群,挾住大虎,連打數拳,大虎已倒。那小虎雖然張牙露爪,奈是重傷的,恰也不敢近前,亦被卞莊揪住亂打,小虎亦死。眾軍大喊一聲,爭先來刺,二虎畢竟死此岡下。此是卞莊空拳打死二虎之勇,自古以來未之聞也。有詩為證:
  驍勇雙拳毆兩虎,雄威一出冠諸侯。卞莊從此聲名振,玄象岡前播絕儔。
  後人又有五言古詩一首道:
  知是牛哀化,縱橫勢莫當。山君師飢疲,不擊將遺殃。
  危哉努其力,無為黔技防。空拳殪雙虎,迄今頌卞莊。
  卞莊既打兩虎,將欲進軍,忽然不見了齊公子姜鐸,詢問眾軍,眾軍回言道:「適才將軍打虎之時,齊公子帶了軍丁望前驅進,已去久了。」管豎道:「他此去不過要爭先立功,我們也速速趲上。」那知姜鐸迎著展雄連戰數合,被展雄輕輕的把個姜鐸活捉將去了。殘兵報知,卞莊急引人馬來與展雄戰。展雄喝問道:「來者是誰?留下買路金帛。」卞莊亦高聲回道:「吾乃鄭國都尉,一拳打死雙虎的卞莊是也。汝乃無名草寇,得敢阻擋諸侯,劫取寶物,若不送還吳國寶枕,放歸齊國太子,叫汝一命不存。」展雄聞說,便不答話,拍馬直取卞莊。二人戰不數合,展雄詐敗而走,卞莊勒馬追趕,看看趕近,被展雄掄起竹節銅鞭,轉身望卞莊打去,正中卞莊心窩,卞莊口吐鮮血,翻落馬下。展雄正欲拔刀來斬,被管豎殺出,力救卞莊上馬。管豎欲要與展雄再戰,鋒鏑已挫,恐亦有失,徑自收兵同卞莊回見諸侯。諸侯聞齊太子被擄,見卞莊吐血歸營,皆面面相覷。楚靈王又問道:「一十七鎮之中豈無英勇豪傑,而束手受制於一強徒,有能退得展雄者,重如爵賞。」班部之中並無一人敢對,獨有陳國大夫秋胡道:「臣雖不敏,敢以舌說展雄倒戈來降。」靈王大喜,即賜秋胡高車駟馬往說展雄。秋胡領命徑投展雄寨中。展雄道:「汝是何人,敢入吾寨?」秋胡道:「下官姓秋,名胡,魯國武城人氏,官為陳國大夫。」展雄道:「何故而來?」秋胡道:「奉諸侯之旨,前來與將軍講和。」展雄道:「汝且言之。」秋胡道:「吾聞仁者以好生為德,義者以制事為宜。今將軍名聞天下,威壓諸侯,然能體仁義之懷,歸吳國之寶枕,還齊國之太子,使諸侯鬥寶之後,具將軍之令名奏聞天子,保將軍為良將,立功竹帛,揚名後世,豈不勝如落草強徒,威武固著於一時,公論不容於後世。將軍果能納秋胡之言,體仁者之心,立好生之德,其美深長。否則譬諸美玉混於污泥,明珠陷於糞土,雖有千金之價,終自淹滅無聞。願將軍詳而察之。」展雄聞言大怒道:「吾聞仁者不富,富者不仁。處春秋之世,非強暴不能自持。吾乃鐵石心腸,縱有舌劍唇槍,焉能搖奪。本欲先斬匹夫,姑念汝為衣冠中人。若不速退,一命難逃。」秋胡聽展雄這一番言語,知不可勉強,只得退辭上馬,回見列侯。列侯見戰之屢敗,說之不服,各有私自逃回本國之意。但見班部中閃出一員將官來道:「小將願往,立斬展雄之首。」諸侯視之,將那官:
  年甫二旬,貌如美玉。雄赳赳挺身披甲,怒吼吼指發衝冠。手持著蛇矛一竿,腰跨著銅鞭九節。只疑道玉京謫下大羅仙,誰知是潼關會上第一將。
  他卻姓伍名員,字子胥,楚國人氏,是楚大夫伍奢之子,未授官職,是他保駕前來赴會,故此暫封為保駕將軍。楚靈王見了,心中甚喜道:「卿家將欲如何?」伍員道:「大丈夫當掃除賊寇,匡扶天下。今遇一小強徒,便欲懷寶逃歸,何故畏怯之甚,願眾公侯助臣擂數棒鼓,吶幾聲喊,小將如不能擒一展雄,願斬伍員之頭以贖妄議之罪。」靈王大喜,就要將錦袍賜之,伍員道:「未建滅賊之勛,怎敢受諸侯之賜,將錦袍且懸此處,待臣斬卻展雄,然後拜受。」諸侯聞言大悅,令軍卒擂鼓吶喊,伍員匹馬殺出關下。展雄見伍員來得勇猛,擺開陣勢,橫槍迎敵。兩人更不打話,戰上三十餘合不分勝負,又鬥數合,展雄力乏,手腳慌亂,伍員本欲陣上擒之,見展雄狀貌非常,武藝出眾,心甚愛之,不忍當陣羞辱,乃詐敗而走。展雄加鞭飛馬後追,伍員引入僻處回槍一架,展雄措手不及倒墜馬下,伍員一手揪起問道:「觀汝相貌堂堂,似非久屈人下者,不圖建功立業揚名天下後世,何為甘心落草以做強徒?本欲梟首,以削諸侯之恨,念汝材力頗優,不忍當陣羞汝。若能遵我之言,改過前非,送還寶物及齊國公子,別作生涯,姑饒一死。否則教汝草命難逃。」展雄是個最強暴的人,到此也自軟了,哀告道:「將軍能免一死,敢不遵依?」子胥方才放手,展雄即取了珊瑚枕及公子姜鐸奉還,竟自抱頭而奔了。子胥手捧寶枕同了姜鐸來見諸侯,莫不歡喜。靈王就將此枕交還吳國太子姬光,以錦袍賜與伍員。大軍盡望臨潼而進。正是:
  今朝施展英雄略,方表擎天架海才。
  當時秦哀公聞諸侯已至,出關迎接,各居公館。次日已是三月朔旦,群侯畢集,相見禮畢,序爵而坐。秦哀公道:「寡人奉天子之命,聚鬥寶物,收集上貢。公等既齊,合出寶物,辨別重輕。」卻說齊大夫姓宴名嬰,字平仲,看見四下殺氣洶洶,知秦哀公必有埋伏,向前奏道:「古者諸侯會好,必得公明正直之士定議列國是非,謂之明輔。今日鬥寶之會必先立一明輔,庶無交爭之患。」哀公道:「齊大夫之言是也。」便問列國之中誰敢出任明輔之職,道猶未了,只見鄭國都尉卞莊出班應道:「臣敢承任此職。」哀公道:「卿有何才能敢承此職?」卞莊道:「臣雖不才,曾於玄象岡下一拳打死雙虎,勇力超群,所以敢任此職。」哀公正在遲疑,又見衛國公子蒯聵向前道:「打虎者乃一勇之夫,何足當此?臣敢承任此職。」哀公道:「汝有何能敢爭明輔?」蒯聵道:「臣昔日曾於涯水之上斬一蛟龍,臣所以敢當此任。」哀公欲令蒯聵為明輔,晏平仲奏道:「打虎乃勇夫,誅龍乃術士,俱不足以任明輔。臣觀殿前之鼎重約千斤,大王必先立下文題,令列國群英有能答明文字,復舉此鼎在十八鎮諸侯座前遍遊一匝者,則是才力兼全之士,可授明輔之職。」哀公准奏,遂出了文題,有能辨題舉鼎即任明輔。
  當有秦國大將軍姬輦出班辨對,文題也不甚明白,雙手舉鼎離地三尺,滿面輝紅,即時放下。哀公大悅,就令姬輦行明輔之事。楚國保駕將軍伍員高叫道:「明輔之職留待我做。」秦哀公本有牢籠諸侯之意,欲將明輔與本國人做,見了伍員心甚不樂,便道:「汝能破此文題,舉鼎周行一匝便讓汝做。」伍員先把文題答得透徹,然後右手攬衣,左手舉鼎,向諸侯座下遍遊一匝,復置原所,聲色不變。諸侯齊聲喝采,盡道是世上英雄。秦哀公不能推阻,即授伍員為明輔之職。伍員又奏道:「臣聞明輔之職秉正公行,辨是別非,為十八國臣寮之弁首,徒以虛名授職而無實據,何以取信?伏乞大王賜一牌一劍,以便從事。」秦哀公見他說得有理,即賜金牌一面,寶劍一口。伍員謝恩受職,請各國諸侯出寶鬥聚,然後立盟定誓。於是列國各出寶物置於前席,以憑明輔辨別輕重。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22:56

第十四卷下     卞莊子之勇

  秦國溫涼盞,冬日盛酒則熱,夏日盛酒則涼,隨時應變。齊國夜明珠,夜間放光閃耀,不必燃燈,黑夜如晝。魯國雌雄劍,二劍相依,失伴則鳴,可以鎮妖斬魅。晉國水晶簾,掛於庭前能引風動雨,沉於河則水分。宋國水心鏡,沉於碧潭如有明月當心,水波不動,徹底光輝。鄭國飛塵傘,八寶嵌成,撐開則雨雪不染,塵沙遠散。吳國珊瑚枕,醉睡則醒,病睡則愈,寒睡則暖,熱睡則涼。衛國鎮風石,揚沙拔石之風,置之於席,鴻毛不動。燕國如意珠,欲喜則喜,欲怒則怒,消災祈福,隨意所知。越國瑪瑙盤,外見五彩,內隱五音,擊之於樂輒聞。曹國九曲珠,看則並無孔竅,穿則九曲玲瓏,非智巧不能穿透。滕國引風扇,酷暑持此,不揮而清風自至,以解炎熱。莒國照魔鑒,明照百里之外,妖邪鬼怪莫能逃其形跡。許國截虹劍,拔此起舞,虹霓分為兩段,風雨立時屏陣。瘁國犀角帶,沉水水裂,投火火消,病者醫之立愈。蔡國、陳國、楚國各無寶物。
  秦哀公問道:「汝三國何故違旨,不備寶物赴會?」蔡靈公與陳哀公欠身告道:「敝邑邦微土薄,所以無寶。惟恐違旨,只得素手赴會。」哀公向伍員道:「明輔何以處之?」伍員道:「昔禹分九州,令諸侯各據土產而貢方物。今日雖為鬥寶,陳、蔡國小而僻,無有奇珍,惟貢本方土物,但取其奉職而已,何必務責寶物為哉?」秦哀公嘿思良久,乃道:「陳、蔡地土偏狹,無寶不足為怪,楚乃千乘之國,地富民殷,為保也無寶物?」伍員答道:「吾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哀公道:「楚自武王滅鄧以來,莊王繼伯,東蕩西除,虎噬荊襄,喪人家國,覆人宗祀,不計其數。茲固強暴有餘,焉得為善?」伍員道:「周室東遷以來,王令不行,天下諸侯互相吞併,先自齊伯中原,秦並西土,晉文公橫行天下,宋襄公勢吞海宇,所謂圖王伯業,各事其主。吾楚所以效尤征伐,以安家國,安得為強?臣所謂楚惟善以為寶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四民樂業,路不拾遺,教化大行,政令不忒,誠乃鎮國奇寶,豈特方寸之珠、三尺之劍而可比也。」哀公本欲責楚國無寶之罪,反被伍員理說一篇,無辭可對,便說三邦無寶,何以上奏天子?伍員道:「定盟之後,小臣自當回奏。」伍員即令宰了烏牛白馬,祭罷天地,將生血貯於盤中道:「凡在會者,務令君義臣忠,父慈子孝,弔賀往來,各相親睦,共輔周室。如有叛盟,許列國共伐。」列國之君盡皆唯唯依言,欠身歃血,盟罷將誓書藏於金櫃,收集寶物,具表差使入周朝貢,然後諸侯就宴。哀公正欲酒席間生擒伍員,要諸侯歸降,不期姬光太子誤墜玉盞於地,打得粉碎。哀公道他有慢上國享禮,喝令擒下。伍員道:「物有常數,人有差跌。主公豈無容人之量而失和好之情?」正說間,突出秦將數人來拿姬光,伍員高叫道:「秦兵不得動手,此乃諸侯會好之所,非埋伏兵機之處。汝等妄拿公子,莫非欺我一十七鎮人物無半寸防身之鐵麼?」秦將畏懼伍員,只得放手。伍員告於列國道:「事畢酒闌,不宜久淹。外鎮公等各請返國。」列國君臣一齊擁出臨潼,把關人畏伍員英武出群,不敢攔阻。後人有詩贊美伍子胥道:
  超群出眾獨盤桓,威貌堂堂聳泰山。匹馬安邦辭吐玉,片言服敵膽生寒。
  舌尖柔軟翻河海,肩膊宏開膽郝闌。借問當年無此士,諸侯誰保出潼關。
  列國之君既出潼關,少不得各自分途而去,惟齊、魯、鄭三國之界相連,尚自同行。一日止宿途中,次日將欲分路,齊景公設席請魯昭、鄭定二公宴別。酒中言及伍員威武,真是世上罕儔。齊景公向鄭定公道:「上國都尉卞莊,空拳能搏二虎,亦是猛勇。」鄭定公道:「打虎固稱勇矣,但敗績於一草寇,益足增羞。」魯昭公道:「打虎之時先傾其銳氣,以墮氣戰鬥故不能勝,此其好勇而不善養氣,非無勇也。」其時卞莊出班向鄭定公奏道:「臣本魯人,蒙主公任用已久,奈有老母尚在魯國,久不歸寧。主公今已到鄭,臣欲暫辭主公歸探臣母,明日欲隨魯公車駕前行,特此奏聞。」鄭定公道:「汝何不迎接老母到鄭同享榮華?」卞莊道:「臣已曾著人迎接臣母,因老年不能跋涉,故此不肯離家。」鄭定公道:「卿有老母縈心,自當隨汝之便。」卞莊謝了定公。酒過數巡,三公別去。次日,卞莊叩見魯昭公,一同歸國。
  卻說昭公一聞卞莊打虎之事,心甚慕想,故此在鄭定公之前十分贊歎,既而同行歸國,心中更喜,常常喚他講話。一日,將到魯城,昭公向卞莊道:「卿之老母不能遠行,卿受俸祿不能歸養,卻不兩相耽誤?卿既有武力則當為魯國之官。一可襄助寡人,二可終養老母,庶稱忠孝兩全,不知卿意如何?」卞莊道:「臣已事鄭,難好更改。」昭公道:「卿雖為鄭國將軍,但魯為父母之邦,改仕非為不忠。況我魯與鄭國無隙,唯親和好,未嘗戰鬥。如卿不能忘鄭,且暫受魯職奉母天年,既終再去仕鄭,未為晚也。」卞莊道:「主公厚恩,臣謹銘心,俟歸告臣母,方敢受命。」昭公道:「此亦有理。」卞莊隨了昭公車駕入城。昭公徑進宮中,臣僚各自散去。卞莊也歸故里,母子相見。原來卞莊雖是個勇士,事母極其孝謹。初因魯國人才濟濟,無處進身,其母強他出遊列國,方得見用鄭國,從未歸家見母,時刻掛懷,念念不忘。今日到家,母子二人如拾了珍寶,快活無比。卞莊將魯君要用他為將之事一一陳說,老母道:「當日不得見用於魯而仕鄭,今魯君既用,何必他士?況我暮年,風燭難保,得汝仕於本邦,亦可供吾天年。但汝雖懷報效之心,勿視鄭為敵國,可為兩全其美矣。」卞莊不敢有違母命。次早群臣入朝,慶賀已畢,卞莊上前奏道:「臣蒙主公鈞諭,已經歸告臣母,欲臣盡職於魯。但勿許臣視鄭為敵國也。」昭公聞言大喜,即封卞莊為下大夫,卞莊謝恩,受職而出。適值齊師犯境,朝野驚惶,紛紛鼠竄狼奔,處處神號鬼泣。魯昭公牢記卞莊子有蓋世之勇,毫不為懼,遂降令旨遣其出師靖難。卞莊子雖然有老母在堂十分牽係,然義不容辭,輕裝赴敵。其時齊軍約有數萬,聲勢洶湧,旌旗蔽空,刀鬥之聲轟如夏雷。卞莊子率軍拒敵,不意齊人出奇制勝。卞莊子出馬交鋒未及數合,心中忽憶老母,刀法散亂,落荒而走。這是第一番敗北。魯君聞之疑駭交並,尚道:兵家無常勝之事。又與他許多兵馬助陣,俟其再戰,將功折罪。這卞莊子自恨無功,折了兵馬,正在營中慚愧,早有哨馬報導:齊師又來請戰。卞莊只得下令向前接戰。那些勇士健卒誰敢不依?正是:
  朝中不聽天子宣,閫外但遵將軍令。
  一齊從了卞莊子,雲奔電走,雨驟風馳。霎時到了戰場,齊軍蜂擁而來,正遇卞莊子,兩相對壘。只見那時好一場廝殺,真個是十死九生的光景。這昭公宵典在朝,專望捷音。朝門之外一個報子飛騎入宮,魯君急問:「卞莊子出兵若何?」報子道:「這時兩下裡尚未分勝負。」但見:
  征塵蔽日,殺氣漫天。亂紛紛劍戟如麻,急攘攘金鼙似雹。忽忽刺刺,隱隱地中鳴戰鼓。桓桓糾糾,迢迢天上出將軍。俺這裡右突左衝,他那裡前圍後掩。個個如龍似虎,人人擦掌摩拳。旌旗相交,辨不出青黃亦白。軍兵爭鬥,認不清魚鹿貔貅。若非哪吒太子降凡塵,定是混世魔王爭宇宙。
  那探子報言未了,又有一個探馬報導:「卞莊子又敗北了。」昭公震恐,在庭臣宰都出班奏道:「卞莊子兩次敗軍折將,糜費國內資財,兼辱吾君,其罪不小。乞易選將出師,庶幾齊兵可退,社稷無虞。」昭公答道:「卞莊子兩次敗北,或者以詐用兵,倘第三次收功建績也不可知。然卿等之奏固是不差,但將材難得。且姑俟其三戰取勝,是孤之福與卿等之幸。或再不能,吾當親率六師以決死戰。」庭臣見昭公執意如此,不敢復奏。你道昭公為何這樣信任卞莊子得緊?止因他一人兼搏二虎,以先入之言為主,兩次敗北,不忍罪他,又惜他有拔山舉鼎之名。誰想卞莊子臨陣思母,無心決戰,以至敗北。次日,卞莊子因戰鬥疲倦,歇息在營寨之中。忽聞營外金鼓齊鳴,振天炮響,卞莊子身不及穿甲,馬不及上鞍,齊軍已到面前。卞莊子慌忙接應,拍馬上前,自恨兩番不利,立志勝齊。誰知道卞莊子手下軍士只因連日鬥乏,皆扶病不勝干戈。莊子奮臂大呼,創病皆起,舉刃指敵,齊軍潰靡。卞莊子在馬上暗暗想道:此番真取勝了。那知齊人多詐,將卞莊子的兵馬引入彼軍屯紮中心,一聲炮響,四下伏兵圍繞。魯軍心慌膽戰,力盡矢窮,無處奔逃。齊軍得計死力,怎奈時有不利,非莊子無勇至於此也。老母怒道:「還說甚麼勇字,羞也羞死了人。若是有勇一戰未勝,以俟再戰,再或又北,及至三戰就該盡命疆場,以死報國。似你偷生苟免,畜類不如,何以為人?我生此不肖之子只是增羞,倒不如先汝死了也罷。」即欲拔劍自刎,急得莊子抱住嗚咽大慟道:「兒因母親年老,故此無心取勝。今母親不明子志,輒欲自盡,是增莊子重罪矣。」老母才不忍自刎,又聽了莊子之言,哭道:「汝既以身許國,如何還念老母?昔日白公之難也有一人棄母而死於國難,至今人稱其為孝,汝今所為卻是差誤了。」莊子又道:「母親,彼能為之,俺莊子安敢忍此?」老母道:「事已至此,且勿多言,須調養身子為上。」莊子應命。有詩為證:
  烏鳥私情勝,相依歲月深。將無聆怒雨,猶道敵人侵。
  這莊子三北受辱,乃是理之當然。卻說他平素的相與交遊朋友,聞知此事,眾口萋菲。也有道他徒食俸祿,不能報效的;也有道他只知搏虎,不諳兵法的;也有道他連刺虎之勇,亦是管豎子教導的;還有道他身事二君不忠不信的。紛紛議論,一傳十、十傳百,魯國人無不造言生謗。其時,卞莊的家丁聞了這些言語,免不得到家說知。莊子道:「我三戰成功,國人非刺,適得其常,不為辱也。」倒是他老母聞之,甚是不快。莊子在家將養月餘,身體恰已全好,不期老母患起病來,都只為莊子不能取勝,反致三北之故。莊子稟性極孝,親躬服事,毫不懈怠。求神問卜,延醫下藥,無所不至。奈因大數臨頭,憑你怎麼慇懃,也是無用。莊子看了老母病勢危篤,湯藥不進,已知不久於人世了。終日終夜忘餐廢寢,衣不解帶,侍奉老母。未及二旬,悠然而逝。莊子居喪,致敬盡禮。倏忽三年服闋,將父母闔葬方完,人子之情始盡,未免思及報君。適值魯國昭公立志要報復齊仇,招軍買馬,積草屯糧,將欲擇日出師。莊子此時深恥昔年之敗北,欲立今日之奇勛,輒思再去投軍,又恐國君不容。當權擯斥,躊躇在家如坐針氈。又過了數日,將軍慎子名曰滑釐,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親承玉趾,拜錫彤弓,授命專徵,將離魯境。莊子隨行到此,暗忖道:趁此機會不去求他,更待何時?急去撞入轅門,眾軍士拿送將軍,將軍大怒,喝令推出轅門斬首。卞莊子高聲叫道:「將軍,吾乃報效之士。」將軍喝令帶轉,舉目一看,認得是卞莊子,即喚左右挑了綁,便問道:「莊子,你昔日三戰辱師,至今人言為恥。你方說要來報效,倘或用你仍似當初,恰怎麼處?」莊子道:「將軍在上,小人有一言奉告。」將軍道:「所言為何?」莊子道:「小人有母年老且邁,時刻繫心,唯恐一朝有失奉養於左右,是以三北,吾甚為恥。今母歿矣,敢隨將軍鞭鐙,請以塞責。」將軍道:「本不當收用,又恐阻了賢路。今日授其騎軍三百,權作先鋒,待後伐齊有功,另行爵賞。」卞莊子領命,即日到教場內,將這三百個騎軍當面操比武藝,不上數日騎精軍練,只待將軍起馬,定然先眾犯難。次日,魯君親自郊祖,將軍飲了御酒三觥,謝恩前往。卞莊子身為先鋒,率軍先行。有集宋詩七言一絕為證:
  短褐翻從細柳軍,鞭梢橫拂陣雲新。孤臣百計誰憂國,卻是當年捧檄人。
  卻說這魯國與齊國接壤而處,聲息時刻相聞,齊人打聽魯遣慎子為將軍,來取南陽之地。為首的先鋒又是這三年前敗北的卞莊子,約有十萬之軍,恁般赫勢。齊人知是此二人,連忙催動軍馬出城交戰。人人敢勇,個個當先,看見先鋒旗上寫著七個大字是:魯國先鋒卞莊子。各人拍手笑罵道:「三北之徒,又來送死了。」卞莊子聞言大怒,縱馬橫刀闖入齊軍,馬到處早已衝倒幾員驍騎,恬不介意,說道還是三年前的卞莊子,一齊環擁。怎當錡軍勇猛,莊子之奮雄威,齊軍一個甲將之首,看了睜圓怪眼,大罵莊子道:「你這三北的匹夫,我來與你決一勝負。」提槍直刺,被莊子舉起青龍偃月刀看清了甲首揮去,骨碌碌其頭滾將下來。莊子將手拿住,齊軍奔散,卞莊子獲了這甲首,奔回魯國營前見了將軍,將頭獻上,便道:「此塞一北。」將軍改容相對,好生慰勞,卞莊子遜答不敏。檢點騎軍,不缺少一個,安息片時又整戈挑戰。齊軍之中又是一個甲將之首,出馬擋截。卞莊子鼓勇上前,氣力展增,又獲了一個甲首,奔獻軍營,說道:「此塞再北。」霎時天晚,卞莊子又要乘夜追殺,將軍道:「士卒辛苦,奉勸先鋒少息,明早再戰未為晚也。」卞莊子道:「小官當以死殉國可也,何須休息?」又要出戰,將軍知不可阻,傳令軍中,多備火燎,又添二百騎軍,共成半千,助莊子出營。火把點著紅光燭天,亮如白晝。莊子裝束嚴整,匹馬直前。齊國將軍大恐,便傳令道:「如有生擒卞莊子者賞金千斤,封侯萬戶。」令傳未畢,忽然左翼中閃出一個甲首道:「小將能擒此人。」兩下排開陣勢,那甲首要騁雄心,不使別樣兵器,單用一把板斧,頑砍過來,莊子故意賞個破綻,往右邊軍營中敗走,甲首趕來,暗暗笑道:此番又北了,千斤萬戶怕不拿在手裡。那莊子從左軍陣中驟馬殺出,將刀揮去,正中其背,甲首尤幸身穿鐵甲,毫不傷損,回轉身來把斧又砍,莊子大呼道:「看刀!」忽砟一聲,甲首翻身落馬,其頭早被莊子割在手內,連忙收軍。莊子又因獲了這一個甲首,如前來獻,說道此塞三北,將軍聞言大喜。有詩為證:
  雄風矯矯古稀儔,結願寧同俠少游。聖世意開麟閣待,滿城簫管慶安陬。
  將軍慎子即便寫了奏疏,將莊子三獲甲首之功並齊人畏懼的情狀備細開載於上,星夜遣人報捷。這莊子自獲甲首之後,退居先鋒營寨,思量了半日,說道:「我昔年三戰三北,只因有老母在,故不以身殉國,是以寧受辱而被黜,以貽朋友之非。自今老母既已雲亡,也無思念,亦無罣礙,故此奮身前去。雖不能奪其土地、遷其重寶、戮其人民,難道這三入三獲算不是擴其雄心,殲其渠魁?我想為士之節,亦云小具,而亦為塞責矣。天下豈有節士尚可辱生,吾當效命魯國,雖亡之日猶存之年也。」說未了,營門外有人進來稟道:「將軍奉請先鋒爺講話。」莊子聞召即往,將近營門忽聽得鼓樂齊鳴、笙歌交作,莊子心甚疑惑,立住腳正要追訊左右,營門開處將軍穿了吉服欣然相迎,口呼:「賢弟,休得狐疑,某重足下妙年英勇,舉國無雙,不佞年紀癡長,僭居為兄,敢請足下至營結為兄弟。」卞莊子深深打躬說道:「末將有甚能,敢不揣樗櫟末品,與元帥結義?雖蒙台命,斷不敢承命。況末將此日為將軍爪牙,應該殺身靖亂,以功報主。且三獲甲首實不為功,乃塞責也。望元帥諒之。」將軍道:「何必深自抑絕如此,履謙居寡,洵有子之風,莫為老夫無才,故相欺邪?」卞莊子道:「末將重蒙將軍不棄卑賤,心甚歉然,安敢他辭?」說罷,只得走入營中,設盟結義,立誓同心報國,竟以兄弟相稱,凡有所為,抵掌雄談,入帷密語。過了一兩日,齊師堅壁不出,魯軍終日攻圍,無計可施。卞莊子向將軍說道:「彼軍固守,何以奪取南陽?不若待末弟往彼謾罵,以激其怒,待齊軍出戰,我卻以奇兵殺入奪之,不亦易乎?」將軍說道:「賢弟之計雖妙,但恐一時策應不及,賢弟倘遇齊人之害,將何處之?」卞莊子道:「死乃末弟之願,今老母已死,又何吝焉?」將軍見莊子辭氣激烈,已知其欲死,固止不住。莊子跨上馬,近城百般辱罵,自朝至午。齊人大怒,開了城門放出數十將士向卞莊子交戰,圍將攏來,莊子發怒,敵殺數十人。齊人在城樓上望見莊子得勝,一齊殺出。莊子暗想道:此時該有救兵來到。心中全無畏懼,其如傾城而出。正是:
  眾寡難勝防衛策,英雄長歎恨何如。
  莊子力稍怯,只望將軍策應,不料敵勢猛不可當,金鐙畫角聲響如山崩地裂,煙塵又起,探子迷目難進,其如莊子這番應該死於齊人之手,力盡而亡。有詩為證:
  孤軍深入膽包天,策應何無一著先。視死如歸心愈熱,成人贏得聖人言。
  不意莊子死後,魯國救兵才到,齊軍也不戀戰,收軍便退。魯軍不見了卞莊子,心中甚急,傳令就此紮營,待見莊子,然後退兵。眾軍依令暫止,防衛到曉,往那昨日戰場上去尋覓。只見死屍之中有一個披甲將官,認得是莊子。雖然身上刀箭所傷,卻也全軀死敵,抬回本營。將軍見之大哭,即備棺木殯殮,遣官送歸魯國。將軍死了卞莊子如失左右手,只得勉力伐齊,後以和議罷兵歸國。魯君聞莊子之死,心中甚哀,賜以祭葬隆禮。後人有詩歎其三北塞責亡身無後,其子忠孝兩不能兼。正是輕生死敵,徒傷其勇者也。
  可惜捐軀不再思,令人撫影淚如絲。遺編閱罷悲何托,風雨狂呼濁酒卮。
  總評:嗟乎惜哉。莊子何不死於三北之時,而死於三獲之際也。雖然人各有志,何可責其全、求其備,而不另出所識以識之邪。
  又評:吾孔氏已將莊子許勇,且曰成人者必如是而後可。則莊子洵勇,而其死則可微惜也,歎之歎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24:22

第十五卷     直哉史魚

  君不見遺臭紛紛污青史,當時雖生不如死。又不見留得丹心照汗青,果然已死氣猶生。國家全憑直臣節,進賢黜佞真怨咽。慘戚遺言居北堂,幰幃寂寂莫成喪。忠魂渺漠戀君王,初心得遂魄猶香。
  話說為人臣子,食君之祿,必當忠君之事。為士者,那一個不如此探討,那一個不居然自許。及至名利熏心,身家念重,單圖逞自己的胸臆,那裡替國家做一分事,出一分力。太平時欣然得意,亂離之際退讓一步,就是他的高著。至於進賢退不肖這五字,不知籌度多少利害出來,然後才做得一番事體。心下想道:我要薦這個人,果然不負所薦,這也還有光彩。若薦非其人,後來貽累於我,這卻反成不美。還有那不肖的肚腸思量道:我到引進了他,他代了我的位,侵了我的權,到這田地卻悔之晚矣,不如不薦他好。那不肖的人,他是深根固蒂的,我未必能退得他,被他生出一番謗毀,我的身名爵祿反不長久。不但如此,若是做了一個騎虎之勢,性命猶然不保,著甚麼要緊,倒是不惹他的好。更有一等人,在嬖幸手裡博富貴的。他脅肩諂笑、趨炎附勢,凡屬取得歡心的所在無所不至,覷然無恥還要說道:笑罵繇他笑罵,好官自我為之。這不是良心喪盡的麼?若是不以治亂易心,不以存亡變節的,這樣人世也希有,若有自然埋沒不得。所以,夫子亟稱衛國史魚,以勸勵後人。有詩一首為證:
  史魚屍諫世稱稀,闕裡諄諄獨闡微。直使萬年千載後,為人臣子作皈依。
  卻說春秋時,衛靈公駕下有一臣子,姓史名鰌,字子魚。原是先朝進秩的上大夫。他幼年間極能竭力行孝,父母雙亡之後,便移孝為忠。上則樞畫國政,下則撫綏黎民,正直廉能,名馳列國,就是衛靈公也十分敬重。但他有兩件不稱意的事,每日關心不能如願。你道那兩件?第一件,他有一個知交的朋友姓蘧名瑗,字伯玉,仁智具備,言行兼修,已列下位,未進大夫。史魚在先朝時曾舉薦於獻公,獻公不用;今復薦於靈公,靈公又不用。因不能進賢,這便是第一件不遂的心事。正是:
  曾將楚玉當朝獻,卻恨明珠滄海沉。
  第二件,靈公有一嬖臣,名彌子瑕,年未二旬,貌如美玉,亦為大夫之職,竟與靈公同寢同食,甚是寵愛,但是他的言語無有不聽,妨害政務,國人有男皇后之稱。史魚亦曾直諫,靈公那裡肯聽?因不能退不肖,這便是第二件不遂心的事。正是:
  直教鼠輩潛逃竄,肯使狐狸晝攫人。
  史魚除此二事,別無介懷。一日退朝無事,心下想道:進賢退不肖,臣子之事也。吾主舍大賢而不用,用不肖而不捨。始諫不聽,當圖再舉。此二事不遂便死也不瞑目。次日早朝,靈公升殿,史魚出班奏道:「人君當擇賢臣以自輔佐。臣所薦蘧瑗未蒙顯擢,久置下位,非惟見誚列國,亦且上愧先王,臣甘受蔽賢之罪,乞主君採擇。」靈公見他這段言語也有七八分好意思了,因不曾問得彌子瑕,到底不肯遽信蘧伯玉的賢否,且隨口應道:「卿家所舉二次,寡人深知無誤,另日起用便了。」各官俱已退班出朝,靈公也退入宮門。有一侍臣報導:「後園桃已大熟。」靈公道:「桃味甘佳,寡人最愛。」便吩咐一面治酒玩賞,一面召彌子瑕陪宴。不移時,彌子瑕已進宮來了。你道這彌子瑕生得何如?有一首《西江月》詞為證;
  面白渾如傳粉,音清絕勝吹簫。娉婷不羨沈郎腰,應說蓮花比貌。
  睡態巫山頹倒,醒時春柳飄颻。歡言一派致偏饒,試問前魚多少。
  彌子瑕進宮見了靈公,靈公道:「園內桃熟,寡人待子同嘗。」說罷便攜子瑕之手同上一車,並坐而行。史官看到此處,有詩歎曰:君臣並轡尚言非,不信同車反得宜。咫尺天顏猶敢肆,人前何事不堪為。靈公在車中問彌子瑕道:「卿知蘧瑗否?」子瑕道:「蘧瑗久居下位並無名譽,主公何以問及?」靈公道:「偶然問及耳。」難道子瑕不知史魚薦蘧伯玉麼?因史魚要退彌子瑕,故此佯為不知。一來說蘧伯玉無能,一來說史魚所薦非人,這正是他奸處。兩人且行且講,早已來到花園,下了車子,果見那桃子顆顆鮮綻可愛。真個是:
  赤者如日,白者如月。澹者如脂,殷者如血。向者如迎,背者如訣。遠者如嗔,近者如悅。仰者如矜,俯者如怯。熟者如糜,生者如鐵。動者如癡,靜者如跌。密者如織,疏者如缺。當年王母獻瑤池,曼倩曾經三次竊。
  靈公看見桃實盛美,十分歡喜,便教內侍去摘來嘗新。那近侍便去摘了一盤,獻上靈公。靈公親遞數遞與彌子瑕,然後自己才吃,口中說道:「顏色雖好,其味不佳。」彌子瑕手中拿著一個,方才咬得一口,還剩半個,便隻手遞將過來道:「此味盡甘,雖是餘桃,臣不敢獨叨也。」靈公接過手來就吃,果然甘美,便道:「卿何愛我之深也,不顧己口而念及寡人。」後人看至此處有詩歎曰:
  摘得夭桃味不堪,子瑕過口便成甘。是欺是愛誰堪據,寄與君王仔細參。
  忽有內使報導:酒筵已備齊了。靈公道:「就擺在亭子上罷。」靈公坐了上位,子瑕坐在左側,兩人脫略形跡,互相勸酬。靈公極恣比昵之情,子瑕頗工柔媚之態。酒闌人散,不覺已是二鼓,靈公自進內宮去了,子瑕亦出朝房歇息。方才就枕,忽然有人傳報進來道:「彌太太患病垂危,專待彌爺回府。」彌子瑕聽得母親有病,連忙披衣而起,即命家僮掌燈回家。家僮稟道:「此時將及半夜,並無車馬俟候,老爺豈可步行?」彌子瑕便心生一計說道:「不妨,我自有車。」即叫家僮張燈引路行到鑾駕房,便矯詔說道:「主公賜我小車一乘,連夜回家探母,汝可速速駕來,送我回去。」朝中人人曉得彌子瑕是得寵的,況說是靈公所賜,敢不奉承?即忙整備靈公獨坐的小車去了。那家僮稟道:「小的聞得大王有令,竊駕君車者罪當刖足,老爺泰山之體,怎為一車而犯此重罪?」彌子瑕道:「我今日在後宮賞桃,尚且與主公同坐一車而去,今為母病是不得已,這個何妨?」彌子瑕竟自乘了車子,即便出朝而去。後人作詩以歎之曰:竊駕君車罪不輕,何堪矯詔在宮庭。若非花下曾同輦,未必更深恣意行。俗語說得好:關門打鼓,鼓聲在外。又道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凡是暗地裡做些不明不白的事體,偏也有人曉得,又偏生那對頭,更知道得快。彌子瑕半夜裡假傳旨意,駕了君車回家,才到天明,不知史魚那裡就聞得了。當日進朝面奏靈公道:「臣聞君圖善治,當先清君側之人。況進賢退不肖,宰臣之事也。今主君寵任彌子瑕,日則啖君以餘桃,夜則矯駕君車而出。不敬之罪尚小,無君之心實大。願主君立加黜逐,以勵人臣。蘧瑗懷奇握瑜,未蒙超用,願主公急為拔擢以柄國政。」靈公道:「彌子瑕忘己口而啖我以餘桃,是愛我也;竊駕小車而甘刖罪,是為母病也。愛我則忠,為母則孝,故寡人以情諒之,卿勿多言。」說罷退朝入宮而去,史魚沒情沒緒,悶悶而歸。正是:
  披肝瀝膽從頭諫,無奈君王不肯從。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3 16:25:18

第十五卷下     直哉史魚

  卻說靈公雖然溺愛彌子瑕,聞得矯駕君車一節,心裡也覺有些不樂,又見史魚嘮嘮叨叨說了一番,也覺史魚有些直氣,如此看來蘧瑗也定是個賢人。心裡雖是這等樣想,終久還無決斷。一日,靈公與夫人南子夜宴。飲酒之間雜以閒談,不覺更深漏盡了,遠遠聽得宮門外有車聲間關而來,約莫到得闕門邊就寂然無聲。頃刻之間恰像過了闕門,又在那一邊響了。靈公問夫人道:「這過去的車子,你道是甚麼人所乘?」夫人道:「此必蘧伯玉也。」靈公道:「何以知之?」夫人道:「妾聞之禮,凡為人臣者,下公門式路馬,所以廣敬也。在他人則因暮夜無人而廢其禮,蘧伯玉衛之賢士也。仁而有智,敬以事上,必不以昭昭伸節,不為冥冥惰行,故此知道。」靈公不信,即使內侍出去看來,不多一會,內侍便回覆道:「果是蘧瑗在朝前經過。」後人有詩云:
  清夜回車斷續聲,即知賢者闕門行。君王覿面難相識,卻有聲名入掖庭。
  自此靈公始信蘧伯玉真是一個賢人。那史魚只為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終日悶悶,歎聲不絕,看看染成一病。只因史魚平素鯁直,不尚虛文,所以,疾病在家,那些探望的人也都是少的,來往者無過是一二相知。其時蘧伯玉聞知也來探望,他兩個原是通家,所以直到牀前相見。蘧伯玉問道:「明公貴恙得減些麼?近日用何藥餌?」史魚道:「我這症候原是心病,非藥餌所能療。我死之後,得公職掌國政,退了彌子瑕,九泉之下亦瞑目矣。」蘧伯玉道:「偶然違和,還要保重,何出此言?」說罷別去。史魚便喚兒子到牀前吩咐道:「進賢退不肖,執政之事。我生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死何以成禮?我死後不要把棺木停在正堂,但置之牖下足矣。切不可違我之命。」其子聞言不勝悲痛,史魚更無一言及家事,長歎數聲,瞑目而逝。正是: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得丹心照汗青。
  其子見父親已死,說道:「吾父命我治喪不在正堂,畢竟自有主意。古人云,孝不若順,只是遵依遺命,就在北堂罷。」北堂正是如今的側廳一般。即便吩咐家人打掃北堂,一面置辦衣衾棺槨,一面訃報親朋,就在北堂開喪。只見這些同朝的卿大夫與那各衙門的屬官都來弔喪,就是彌子瑕雖不相德,體面上也免不得來弔。蘧伯玉是個通家相與,一發不消說了。眾人看見棺木停在北堂,紛紛議論。只見靈公也排駕親自來弔,剛到門首,侍臣稟道:「史大夫的喪不在正堂,停在北堂,請主公竟到北堂行弔。」靈公聞得不覺心裡疑惑起來,又想一想道:「先行了禮,然後問明未遲。」進了大門轉過迴廊,到北堂行了弔禮,不覺痛哭數聲,方才拭淚,便問其子道:「爾父輔佐寡人,有功民社,便是喪禮過厚,誰敢是非?如今又不成個喪禮,又停在北堂,是何緣故?」其子涕淚交流,回答道:「臣父臨終之時曾有遺命,道進賢退不肖,執政之事。我生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死何以成禮?我的棺木不要停在正堂,置於牖下足矣。慎勿違我之言。故此臣尊父命,治喪於北堂。」靈公聽罷不覺面色微紅,汗流沾背,且泣且說道:「是寡人之過也。汝父在生敢言直諫,惟要進賢退不肖,可謂忠矣。如今已死其心尚不少懈,復以屍諫,又可謂忠而不衰矣。爾可速將父柩移在正堂,成以厚禮。寡人還朝必然進蘧伯玉,退彌子瑕,以慰汝父忠魂。」說罷催促其子搬移靈柩停在正堂,自己重新竭誠祭奠,仍傳令諸臣以禮相弔,即返駕回朝。次日即傳令旨,進蘧瑗為上卿,以代史魚,並黜罷彌子瑕之職,令有司嚴勘其欺君矯旨之罪,後來身死於獄。時人有悼史魚詩曰:
  史子魚,史子魚,進賢退佞心成疾,一諫不從再三為,死後置屍庭北側,才悟君心身已殂。
  後人亦有詩曰:
  自來忠佞不同朝,黜口槱壬正氣饒。誰謂靈公無道主,滿堂圭組盡賢豪。
  卻說蘧伯玉做了上卿,執掌朝政,一應大小事務,無不決於伯玉一人,自此賢名孚於本國,美績著於他邦。一日,晉國趙簡子知史魚已死,將欲起兵伐衛。先遣家臣史默到衛國探聽虛實,見蘧伯玉在朝執政刑明事簡,武備文修,乃回報趙簡子道:「衛主夙稱無道,今蘧伯玉執政,恐不宜加兵也。」趙簡子聽說,吃了一驚道:「幸先去打探,若蘧伯玉為上卿,我們興師前去必然敗績。」即便休兵,衛國安然無事。這卻是蘧伯玉的福分,亦是史魚薦舉之力。若史魚不將屍諫,子瑕未必就退。子瑕不退,伯玉決然不得進了。所以,當日季札行游列國於衛,獨悅史魚曰:衛多君子,未有患也。可見列國之不敢加兵於衛者,徒以史魚、蘧伯玉兩人在也。當今之選將材將略,差之遠矣。詩曰:
  一點丹心獨自豪,胸中兵甲試清標。欲清君側無奸佞,直諫高風勝豹韜。
  總評:從來賢佞原不並立。雖佞人不能容賢,而賢人亦羞與佞人為伍。留心世道者,全要妙於處分。
  又評:內有南子,外有彌子,兩個不相妒忌,亦是靈公善調停處,亦是兩人賢德處,豈宜一筆抹殺?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4 10:15:16

第十六卷     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

  舉世混濁士乃清,歲寒松柏節亭亭。首陽山下一抷土,千秋萬古留芳名。
  古來泯滅知多少,執鞭求富徒營營。操戈入室刃同氣,塤篪讓國史編青。
  社稷一如敝屣輕,至今留得采薇行。采薇聲高高入雲,青山兀兀水泠泠。
  卻說春秋時,吳國姬姓乃泰伯之後,傳至壽夢,壽夢正妻生子四人,長曰諸樊,次曰餘祭,三曰夷昧,四曰季札。季札賢而有才,父兄皆愛之,商量欲讓國位與他。季札推辭道:「國家立子以長,我居最幼,若以我嗣位,是我為亂階之首,這國家反不能長保了。」長兄諸樊私與二弟議論道:「今若無名而讓國,季札決然不受。已後相約不要傳子,我卻傳弟,弟又傳弟,自然輪著季札。這便有名,他也肯受,二弟意下何如?」餘祭、夷昧俱點頭道:「甚妙,大兄尚且為宗社計安危,要傳賢能,如此用心,弟輩怎敢有悖?」盡皆歡喜散去。後來三人果迭相為君,皆輕死好勇,遇著飲食便向天祝道:天苟有吳國,尚速加罪於吾身,使吾早亡,以傳賢者。後來將及季札,季札預先謀一差使聘問列國去了。及夷昧已死,國家不可一日無君,便立了壽夢庶妾所生之子,名僚。他原居四人之長,因是庶出,分封在外。如今只得將他權攝國政,待季札回國,依舊要他為君。季札聘問事畢已回,僚並不提起讓國諸樊的長子,名曰闔閭,說道:「先君之所以不傳位於子而與弟者,為叔父季札之故。若從先君之命,國家宜與叔父,如不從先君之命,則當立我,僚安得為君。」便尋一個刺客,名曰專諸,藏刀魚腹,刺殺王僚,將國讓於季札。季札道:「王僚雖庶母所生,既立便為一國之主,我若受了這位,是我與爾同謀為篡也。我若為君必誅叛逆,爾殺我兄,我又殺爾,是父子兄弟相殺,終身無已也。」就往延陵終身竟不返吳國。後人有詩曰:
  讓國高風不可攀,至今古道照人顏。唐家亦有三兄弟,蹀血公庭一日間。
  那唐朝李世民、建成、元吉三人相奪天下,那世民與眾臣商議,於六月初四這一日設計殺了哥哥建成,又怕兄弟分說,即時殺了元吉,後來世民登了帝位,這便不及季札多了。閒話不提,如今單講伯夷、叔齊兄弟讓國的故事。那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齊名致字公達。姓墨胎氏,孤竹君之二子,伯叔是他二人的排行。古人都把伯仲叔齊稱呼。他一人居長,一人居三,故此排作伯叔,夷齊乃其諡也。因他二人有讓國的高義不可泯滅,死後把他一生的做人行實尊稱他。安心好靜諡曰夷,執心克莊諡曰齊,以此竟叫他是伯夷、叔齊,原是神農的後裔。當初,商湯道:「神農是上古聖王,有功於民,故訪其子孫封於孤竹,以奉祭祀,即今遼西令支地方,孤竹城的遺蹟還在。神農原是姓姜,因其子孫居於墨胎地方,後來就改姓墨胎氏。他父親名初,字子朝,即位以來共生三子,長子就是伯夷,次子行仲,名遠,字公望,第三便是叔齊。那孤竹君平昔最愛叔齊,疾病將危,喚他三人到寢室吩咐道:「這國位原該是立長的,但我見公信平日好靜,不肯勞心勞力,不若傳與公達,還會料理些政事,百姓肯歸附,不絕祖宗的祭祀,我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瞑目。」說罷,不覺淚下,伯夷回言道:「父親可保重身體,不必過慮,孩兒謹遵父命便了。」不兩日,看看沉重,又喚他弟兄三人到面前吩咐些後事,又把傳位叮囑了一番,歎息而終。弟兄們免不得痛哭悲號,治喪已畢,伯夷便對叔齊道:「國家不可一日無君,你可嗣立國位,待我廬墓三年,以盡人子之禮。」叔齊道:「這是父親病中的言語,國家立長,禮法當然,若將天倫紊亂,則弒父殺君。那一件不可做,是犬豕之不如也。兄弟決不做這樣人,還該長兄嗣位,名正言順。」伯夷道:「國父死而悖遺言是不孝也,飾言以欺父是不仁也。不孝不仁,有何面目立於世間?我也不在這國中了。」叔齊知不可強,便問兄長要往那裡去,伯夷道:「茫茫宇宙,何必拘滯一方?若遇得同志的,約了他,尋個隱逸去處,逍遙自在,以終天年。」叔齊道:「兄長一人怎麼去得?不若兄弟隨了你去何如?」伯夷道:「這國家那個料理?」叔齊道:「我二人去了,公望自然沒得推卻,決不誤事。」伯夷見叔齊志向亦堅,也自肯了。他二人到父親墓前,將遜國的事情哭訴一番,便飄然逃去。後人有詩為證:
  無倫父命兩無妨,好去雙飛向四方。遜國自知心似石,千秋落得姓名香。
  那時國人便把仲子墨胎遠立為國君,那仲子即時分遣數人各處追趕,四下找尋,並無蹤影。他二人卻合志同心,在路飢餐渴飲,跋涉間關。一日來到朝歌地面,卻是殷朝建都之處,傳至紂王登位。那紂王荒淫暴虐,殺害忠良。伯夷道:「吾聞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殺卵刳胎,麒麟不游其野。焚巢竭澤,鳳皇不入其郊。今紂王聽信妲己,斲朝涉之足,剖比乾之心。吾二人若居於此,難免禍害。」叔齊道:「既如此,我們往那裡去好?」伯夷道:「止有海濱僻遠,可以全身。」兩人就來到海濱。但見:
  渺渺茫茫,一望漫天無際。悠悠蕩蕩,四方蹤跡難尋。洪濤卷雪,渾如大地翻身。巨浪排空,卻似山陵聳背。衰草殘煙流曲浦,黃雲淡日暗長堤。山魈來往,何曾有岸口悲猿。野鶩依接,並沒個平沙落雁。紅蓼影繁知景色,白蘋香濃任依依。
  伯夷道:「此處盡可安身,但不知甚麼所在?」叔齊道:「裡面有一老者坐在魚磯上,持竿釣魚,想是隱逸之叟,待我上前問他一聲便知端的。」那老者怎生模樣?只見:
  蒼髯似雪,白髮如銀。貌堂堂兩耳垂肩,珠閃閃雙睛貫日。身披蓑笠,無榮無辱。任心懷手執綸竿,自在自繇多逸趣。若非厭世逃名客,必是深機用世人。
  叔齊上前問道:「老者,敢問此處是甚麼所在?」那老者道:「此處是東海之濱,這便是澗水。這一搭小村,就喚做磻溪。」叔齊又問道:「老者,釣魚有甚麼意趣?」那老者道:「老夫姓呂名尚,因見商紂無道,恐遭其虐,故此隱在這裡,把個直鉤釣魚。那裡指望得魚,不過自適其適。」叔齊見老者說出這話,也把兩人姓名並讓國避紂事情述了一遍。呂尚便道:「敝居去此不遠,二位速來,不若權到家下,暫解塵勞。」叔齊道:「曾無半面,怎好取擾。」呂尚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易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方才二位所言,卻與老夫合志,故此相邀。若待相識,天下無交矣。」叔齊見說得有理,便去對了伯夷把上項事一五一十的細細說了,就引伯夷與呂尚相見,隨著呂尚同行,不數步就是他家了。呂尚放了蓑笠綸竿,就在中堂坐定,吩咐家人安排夜飲。三人乍會,彼此講些民風土俗。過了幾日,那呂尚所說的都是濟世安民之術,伯夷對叔齊道:「此老志在天下,名雖隱跡,其實借此以掩飾他人耳目。如此老年還有壯志,怎好與他同處?不如去了罷。」叔齊道:「既如此,我們也不必辭他。」兩人竟自撇了呂尚。不數日又到北海之濱了。伯夷道:「此處恰好。」兩人就在山谷中結一茅舍,把幾畝空地種植些桑麻蔬果,自娛心志。有一首《蝶戀花》為證:
  山清水秀堪游衍,世事無聞,淡薄隨緣轉。紅瘦綠肥春正緩,倏然炎夏熏風轉。又值秋容山色淺,香綻黃花,折嗅堪供玩。迅速嚴冬如指捻,逍遙四季無人管。
  原來他兩個心性極廉介,度量又是寬洪的。不同心的,便不與他為友;若是惡人,連說話也不與他交談;若能改過自新,他也再不提起舊日事情。所以,沒有怨他的。那海濱人見他惡惡之嚴,風俗也翕然改變,路不拾遺,家不閉戶。後來孔夫子贊他兩人曰:
  商有逸民,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孟子亦有贊曰:
  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不立惡人朝,不與惡人處。如以朝衣冠,坐於塗炭裡。惟其惡噁心,若將視為爾。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4 10:15:59

第十六卷下     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

  一日,忽見海濱人攜老摯幼,領妻負子,紛紛的就是移屋的一般。二人吃了一驚,問眾人道:「你們這樣光景,卻是為何?」眾人說:「二位不知,岐周之間有一聖人,名曰姬昌。他如今現為西伯,發政施仁,四方之民遠遠都去投奔他。況且我們被紂王重斂,苦了這一世,如今去投奔他,也快活幾時。」說罷,都歡歡喜喜而去。夷齊二人聽了這番說話,心中半信半疑,便商議道:世間之事眼見是真,耳聞是假,不可輕信為真。今據他們說果是聖主,我們也去看一看何如?隨即收拾,與海濱人同去。正是: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風必偃,教化關非小。
  二人行到岐周之地,正要去謁見西伯,恰好西伯同呂尚在那裡商議些國家政事。那呂尚原在東海之濱,你道為何也在這裡?原來呂尚自伯夷、叔齊去後,聞得西伯養老尊賢,他也到此就養。一日,西伯與語大悅,就留之為賓,尊之為師,凡事都與他計議。這日方在議論之間,只見左右稟道:「外面有兩個隱者要見吾主,等候多時。」呂尚道:「既是隱者,必定清高尚義的,吾主出見他不可輕慢,亦是收拾人心之急務也。」西伯出見夷、齊,與之談論一番,知是高尚的,不敢強他為官,亦不談及政事,待以賓客之禮。撥一所宅子,日給粟米布帛,自家不時存問。一日,叔齊對伯夷道:「我們聞得西伯之賢,不過到此一見。如今既然知道他是賢君,仍去海濱住了,少覺清閒些。」伯夷道:「那朝歌地方終久有變,禍且不測,恐難居住。今西伯如此仁德,極其敬重我二人,不忍便舍他去,再住幾時何妨?」過了數年,不意西伯薨死,長子姬發襲了伯位,見紂王暴虐愈甚,天怒人怨。他順天應人,尊父為文王,自稱為武王。奉了文王木主,率領列國諸侯,誓師於孟津,前去伐紂。但見那:
  謀臣似雨,戰將如雲。謀臣似雨,人人是疏附後先。戰將如雲,個個皆折衝禦侮。萬道光芒,刀槍耀日。一天殺氣,鼙鼓轟雷。進退不參差,軍容整肅,往還依步伐。號令嚴明,歸附者諸侯八百,咸稱棄暗投明。參贊者亂臣十人,盡道弔民伐罪。若非天怒民愁日,怎顯堂堂王者師。
  誓師之日,不覺驚動了兩個賢人。只見叔齊忙忙走來對伯夷道:「異事,異事」。伯夷道:「為何?」叔齊道:「西伯已故,嗣君自稱武王,誓師孟津,明日就要起兵伐紂。」伯夷道:「紂雖無道,君也。彼雖仁義,臣也。為何起兵征伐?此叛逆之事。明日我二人當往諫之。」卻說武王揀了甲子日出師,與紂王交戰,方才拔營上馬,只見伯夷、叔齊二人走至軍中,叩住武王馬頭,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他後面還有話講,只見散宜生怒形於面,急急捻開他二人,走向武王前道:「今日我王擇吉行師,替天行道,救萬姓之阽危,討獨夫之暴虐。此二人村野鄙夫,不知時勢,輒敢口出狂言,搖惑眾志。吾王不如將他二人斬首,號令軍中,庶免疑惑。」呂尚亦走向前道:「此義士也,今日出師先斬義士,何以服天下人心?」武王即令左右挾出二人。後人有詩為證:
  大義昭昭明日月,危言稟口功箴規。若將二子膏刀斧,後世人們無節心。
  後來武王平了殷紂之亂,改立國號為周,天下諸侯無不歸服。武王亦知夷、齊二人是義士,仍舊要如文王時待他的禮,養他二人。伯夷對叔齊道:「智鳥擇木而棲,智士見機而作。方今之世,三綢斷滅,志士寒心。我和你若食了不義之粟,實為可恥。」叔齊道:「兄言大合我意。如今天下盡是周朝地方,止有蒲坂乃是唐虞揖讓的所在,又有首陽山,此兩處皆可棲身。不若我二人去隱遁在那裡,清清淨淨,真遂吾志。」伯夷道:「首陽更好,亟行勿緩。」兩人不別而行,竟到首陽地面。但見:
  峰巒聳秀,路徑幽奇。冉冉霏霏,雲無心而出岫。咿咿啞啞,鳥卷飛而知還。四季可陶情,自有野花香豔豔。六時堪放性,只留喜蝶任紛紛。不聞樵子同賡唱,絕少幽人相往還。
  他二人當初隱在海濱,原自耕自食的。如今到了首陽山下,他便商量道:武王以臣弒君得了天下,所得皆不義之物,我們就是自己耕種,終久算周家之粟,只是枵腹行吟,倒也潔淨得有趣。二人在山下走了一回,立了一回,但見泉水涓涓而流。伯夷道:「這是天地間自然的流水,須不是周家的。」叔齊道:「正是。」二人隨意飲了些,又在山下觀看多時,那崖壁邊都是薇草。叔齊指與伯夷道:「這也是天地間自然的生發,亦不是周家的。況這草不知可吃不可吃,如果可吃,是天不生無祿之人,可保性命。或不可吃,死亦何恨?」伯夷道:「且試一試看。」兩人便彩來生嚼下肚,安然無事。後人都曉得食薇,春夏取葉,秋冬取根,皆夷、齊故事。
  卻說他二人登山食薇,臨流飲水,無憂無慮,即是家常,更有寂寥。作歌一首,登於首陽山巔,朗然高吟,以發其輕世肆志之意。歌曰:
  登彼西山兮,彩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嗟吁,徂兮命之衰矣。
  如此者三年,顏色不變,似有仙氣。一日,登山采薇,放歌已畢,只見有一老婦負擔而來這首陽山中。人跡不到之處,設有一人來時,疑是周人混雜,他就住不牢了。如今忽見這一個老婦,倒也吃了一驚,又見老婦打扮非常:
  頂排箬笠,半是新筍初落之籜。身披布襖,似非木棉捻就之紗。鬟垂蒼耳,容顏黧黑鬢飛蓬。蹺躡芒鞋,行步龍鍾腰漸軟。宛似饁田之婦,定非漂絮之人。
  那老婦人看看走近前來,放下擔子,問道:「二位官人方才所歌甚是好聽,但老身不知是甚麼意思。」夷、齊道:「你那裡曉得我們心事。」也無別話,竟去拿著薇草而食。老婦又問道:「你們吃的是甚麼東西?」夷、齊道:「就是山上生的薇草。」老婦道:「薇草可以充飢麼?」夷、齊道:「薇草那裡充得飢,不過胡亂咀嚼度日而已。」老婦道:「為何不吃飯,偏要吃他?」夷、齊被他纏不過,只得說道:「我兩人恥食周家粟米,甘忍飢餓,權把他來消閒。」那老婦人從從容容說出兩句話來道:「二位義不食周粟,這薇草也是周家的草木。」說罷依舊挑著擔子去了。夷、齊二人聽了這兩句,猛然一驚道:「是矣!是矣!」就將手中所彩的擲於地下,以後再不彩吃,竟餓死於首陽山下。後人憐他二人是義士,將來埋在山下。至今首陽有夷、齊之墓。孔子曾說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又說二人求仁而得仁,並沒有怨心。詩曰:
  一意重天倫,遜國無所疑。萬世計綱常,諫伐死不辭。
  求仁而得仁,夫子言如斯。死飽不死飢,寂寞塚壘壘。
  總評:夷、齊遜國而逃,避紂而逃,與太公不合而逃,諫伐不行而逃。古人只要成得一個人品,不憚艱苦如此。後人食祿事君,若遇著萬里辭家,便就有許多怨抑,甚矣。世風之不古也。
  附評:太史公云:孔子曰,伯夷、叔齊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予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遂餓死於首陽山。怨邪?非邪?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因附錄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4 10:17:45

第十七卷     柳下惠為士師

  拙宦浮沉濁世中,補天經畫有誰崇。存心愷悌何慚德,化女刑於不負躬。
  圭避自珍廊廟器,風花寧結歲寒衷。從教史帙標名氏,仰止芳徽歎不窮。
  凡人不能篤志勵行,進德修業,惟嗟遇合之難,以得失之感,橫諸胸中,以性命之尊,置諸膜外。如是之人,天下恥之。所以,人倫卓絕之士內無機心,外無機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坦然以往,一言一行處常處變,必合乎天理,審乎人心。稍有不安,便明發動容,口食興慮,務要不負其所本,不欺其所與,不昧其所學,不易其所操,往往不離忠厚篤實。當時莫惡其非,後世想聞其化,試究其故,皆繇正大自居,神明自號。雖在暗室之中,屋漏之際,惟恐有天神鑒察,勿敢逞其聰明。及於荒謬、不經之處,肫肫懇懇,立極至誠,不使一毫之智術機巧,開罪於士君子名教之中,既能厚重少文。設有所遭之不幸,亦未嘗有毫釐震動,旦夕妄為,求之古昔。獨東魯之國有一男子,不知其姓名為誰。但此男子生平知義達理,讀書避俗,嘗獨居一室之中,以琴樽自適。年當弱冠,尚不曾近著女色。因此,容度翩翩,猶如傅粉。適有一女子也不知其姓氏,裡居窺見男子風流濟楚,一表人材,遂動懷春之感,便深薦枕之思,無計可施。偶然一日天寒煙暝,風雨淒零,男子緊掩上門,挑燈危坐,因吟詩以消清夜。其詩道:
  彈琴讀書,性真愉樂。何必慕富貴,神枯瘁,顏銷鑠。味道澤吾軀,乘時見吾長。日證顏氏在,筆酡中,通世外。
  男子吟詩剛畢,忽聽得門外有剝啄之聲,男子心甚駭然。黑夜黃昏,誰人到此?又吟兩句詩以代相同。男子朗吟道:
  疇叩我籬,將焉營哉。夜漏丁兮,夕口口行。
  你道這敲門者乃是何人?就是懷春的女子,便也應聲吟道:
  林之曲兮,口聲淒零。聊寄子廬,息影竛竮。
  男子聽其詩句,已知是一個淫奔的女子。那女子吟罷詩,便叫開門。男子答道:「我方才聽你所答之詩,決然是個女子聲音。此時夜深人靜,況我又是個孤男,怎好與你開門相見?」女子道:「妾非私奔之女,因往母家被這不做美的風雨所阻,路滑形單,敢乞官人發個惻隱之心,放我進門,寄宿一宵,以免虎狼盜賊之苦。」男子訝然說道:「娘子差了,自古有言,男女授受不親。又詩經有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如何教我容留?趁此雨未滂沱,還往別處投宿,不必在此苦纏,枉勞唇舌。」女子泣道:「賤妾行了許多曠野,受了無數驚惶,方能望見官人門內燈火熒熒,決然憐憫,因此相投。誰知又如此堅拒不納,賤妾何命薄至此。」說畢,費弄香喉,度出嬌聲,啼哭起來。男子若是不畏四知的人,乾柴遇了烈火,未有不攜手相將,尤雲殢雨。他卻以禮自持,曉得他佯啼假哭,無非要入門的計策。男子聽見這女子在門外作為,便冷笑幾聲說道:「好笑你這個女子,倒也來得奇怪,還不快快回去,倘有柝軍過此,看你何言抵對?」女子道:「畢竟要妾說麼,止不過實情供告,妾說是官人相約來的,有何妨礙?」男子聽了此言,咋舌大駭道:「卻原來如此,令人聞之恨不得掘泉洗耳。女子你須知我魯男子平日所為,果是何等樣人,把這歹言污我。你好好往別處去了,我須養你廉恥,不與人說。」女子道:「官人,事已到此,賤妾也怕這許多不得,你可開了門,借我一燈回去罷。」男子搖頭道:「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決不信你。既乘夜而來,豈不能冒雨而去。我非吝這一燈,倘若開門被你纏得不了,如何是好?魯男子決不為此狗彘之行。」那女子聽了此話,自知沒理,滿面羞慚,歎了一口氣,罵道:「癡男子薄倖人,自恨錯認了你,可笑你現成福不會享,明是初世為人的了。」便怫然而去,男子猶恐他假意,將這兩扇門兒牢牢拴上,秉燭直到天明,方才就寢。男子獨居之時於不意中有此奇遇,若稍無所持,未必能免。他卻堅守不移,也算是個有行之士。有詩為證:
  閉門不學偷香侶,矢志勿諼洵遐舉。暗室神明有也無,魯連真不愧斯語。
  如今再說一個坐懷不亂的故事,比這閉門不納勝於十倍。你道為何?女子來在門外,不見其貌,但聞其聲音啼泣,如有涵養的還可勉強支吾。假如傾城傾國之人,口然相遇不為所惑,才叫做有德有道、有守有見的聖人。
  卻說這故事也就出於魯國。其時有一公族賜姓展氏,名獲,字季禽,官拜魯國士師,就是如今大理寺的獄官。其父喚做無駭,又有兩個兄弟,一個名喚展喜,一個名喚盜跖。因展禽食邑柳下,後諡曰惠,人都以柳下惠相稱。這柳下惠平日相貌雍容,言辭堅確,不肯枉道從人,以正守己,以和處世。其為士師之官,也是擯於下寮。所可惜者,魯之僖公不識賢愚,如柳下惠者不能擢以文武之任,又不能尊以宰輔之位。只是聽信左右之人讒佞之口,將他做了士師,稍不如意便將他黜退了,如此三次。這柳下惠處之裕如,毫不介懷。一日,閒居無事,散步國中。只見國中的人遇見了柳下惠都說道:「子不見機而作,何乃甘於擯斥?如使本國可仕,他國亦可仕。守株待兔,非智者所宜。」柳下惠明知其譏我三黜不去,佯問道:「何以見之?」國人道:「吾聞智鳥擇木而集,知士擇土而翔。子今不遇僖公亦可遠去,奈何優游卒歲,聊以自娛?這魯雖父母之邦,若論大義,還宜自重才是。」柳下惠拱手答道:「極承列位盛情,區區還有一言未蒙詳察,是以寧為三黜之徒,不異寒賤之士。足下慨辱枉教,試說可乎?」國人道:「我輩下愚,識薄見淺,願大夫賜教。」柳下惠道:「禽聞風性以漸而柔,世故有時而熟。今日揣摩起來,若不為其所難的直率之道,就了這曲情鄙願,一味肯為其易,自然息了閒官之浮議,合了末俗之私心。無論吏治不全,不消說循良薦譽,進退自如。只是卑人好以不情之面目與人相對,如何得手足自運,胸臆自展?這也是人各有志,不能強更不肖實能為此迂拙之事。枉勞列位相勸,切弗以展禽不合時宜為可笑耳。」國人聽了柳下惠這許多言語,都呵呵一笑而散,莫不說其所言之非也。後人有詩為證:
  揣合非難事,懸車待者誰。事人既有道,從俗豈無思。
  炎寂久知味,遭逢素望違。休言迂腐甚,落落豈為癡。
  柳下惠聽了國人不入耳之言,方才回步,只見國中的人不拘老幼男婦、士農工商,東一攢西一簇,紛紛傳說東門上來一異鳥,不知是何禍福。柳下惠聞得此語,正待要曳步去看,卻好本國臧孫大夫差人來請,柳下惠即去相會。臧孫大夫道:「東門來此異鳥,不知何名?吉凶未審,敢望高賢教誨。」柳下惠向前一看,道:「此鳥出自海中,名曰爰居,來此主有大水。若能即去可免。」言罷相別而去。臧孫大夫聞得此語,備了三牲祭獻此鳥,又令眾人相拜懇了三日,那鳥忽然離去。數日後,海內大起波濤,國中無事,人皆知柳下惠是博物君子。臧孫氏是憂患大夫,所以得免水患。後人看到此處,有詩贊道:
  柳下高風世所稀,胸中博物有全知。若非文仲先防備,魯國安能免禍危。
  柳下惠與臧孫大夫相別回家,見了妻子,把爰居止於東門,一一說完,竟往書齋獨宿。但下惠因日間出外辛苦,慌忙枕書假寐,失掩園扉。少頃,忽聞嗟歎之聲,柳下惠抬頭一看,恰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絕色女子。此時,柳下惠睡眼朦朧,疑是做夢,問道:「何方女子昏夜而來,有何話說?」女子答道:「妾是鄰家幼女,出而迷路,不知所之。素聞尊官秉節高明,正身立朝,敢祈見憐窮途妾媵。況且天氣嚴寒,身衣單薄,望乞收留。明早歸告父母,當以白金為壽。」柳下惠道:「女子,你若早來,可到寒荊處用些晚飯,庶可同眠。如今更深夜靜,內中相隔甚遠,呼喚不及,我在書齋孤身獨宿,怎好容留得你?」女子道:「我非不知男女異室而居,只因事出無奈,敢求尊官,發一片惻怛之仁,拯救螻蟻之命。萬一不能見允,使妾別了尊官,行至半途,遇著些不良之人,如令弟盜跖相似的,豈不喪了奴身一命也屬小事,尊官有赫赫令名,只恐從此而失,將奈之何?」你道這女子果然是迷路的麼?只因他要勾引柳下惠無計可入,故托此進言,乘之眉留目送欲遂淫心。柳下惠是個端方篤實的君子,以一段真誠待人,只道人也無私意待我,便信以為實然。問道:「你果是走錯了路,不得回去,沒甚麼別故,方敢留你。」這女子聽了此言,正遂心願,便應道:「委實如此,安敢謬言?」柳下惠道:「可惜此間沒有衾褥,你暫在迴廊下權宿一宵,明早去罷。」女子道:「既蒙公相厚德,留我在此,看這天寒地凍,況我身上衣衫單薄,若在迴廊下過夜,何異荒郊曠野?倘或凍死了人,也是公相陰騭所繫,伏乞三思。」柳下惠心中躊躕不定,左思右想,嘿嘿無言。正是:
  禪火空山叟,猶難制毒龍。誰能遇尤物,略不動幽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4 10:18:24

第十七卷下     柳下惠為士師

  那女子看柳下不則聲,又恐有變,喬裝寒凍戰慄之態。柳下惠愈覺慘然,惟恐怕凍殺了他,甚是不忍。誰知這女子只要挨得在此,滿望飽其淫欲,所以花言巧語也覺好聽。柳下惠道:「女子,你既然畏冷,又怕凍死,我當設處一個權變之法,在你可以不損性命,在我亦可以少盡寸心。我對著這盞青燈一面讀書,你可過來坐在我懷中,等待鐘鳴漏盡,將次天明,著人送你回去。」女子依言走近前來,竟坐柳下惠的懷中,說不盡妖聲曼色,媚語嬌情,千方百計引誘調笑。柳下惠就如木偶人一般,雖然抱女子在懷中,就像捧了璧玉,臨淵履冰。但知對燈展書,絕不與女子復交一言,其如他綿榻情濃,桑間興熾,或是搖身,或是回頭,或是問夜如何,或是嫌天易曙,柳下惠此時覺得女子所言盡是邪淫,不耐煩。一更挨到二更,三更挨到四更。忽聞金雞報曉,野鳥出林,心中大喜,始道:「女子,天色將明,你可回去罷。」女子道:「竊聞古人有言,既來之,則安之。妾此來豈真為窮途無賴,遠投公相?止不過為奉枕席,本是美情,奈何逼我而去?若執意不留,只有來的心情,那有去的面目?有死而已。」柳下惠正色道:「早知如此,昨夜決不容留。自恨我一念之差,倒惹你在此胡纏,不知我展禽受此七尺形軀,頂天立地,三畏存心,四知常念,也算是一個奇男子。若要與你宣淫狎體,夜靜更深,有何所畏而不為?直待此際麼?汝為女子,無行一至於是,可羞、可恥、可鄙、可賤,還不快走?」女子道:「人生斯世不過行樂耳,何苦恁般古執,恰不錯過佳期?」說畢偎住柳下惠,不肯跬步相離,激得柳下惠性急起來,將手拉開那女子,怒衝衝往內中去了。女子方才歎道:「展禽拘腐,負我良宵。罷,罷。」只索去也。正是:
  襄王不作巫山夢,神女空勞下楚台。
  柳下惠走進內堂急扣中門,其妻也不喚使女啟鎖,披衣而起,問道:「是誰?」柳下惠高聲道:「娘子快開門,我有一樁異事與你講。」其妻不知何故,開門迎入,便問道:「適才欲講何事,這般煩惱?」柳下惠坐定,把這女子乘夜投宿,自己坐懷不亂的情繇告訴其妻。其妻素知柳下惠所為正直無私,並不生疑,且勸道:「這女子實則無行,驀地裡來尋你的煩惱,你可包容他,勿令人知,庶不壞他名節。」柳下惠聽他這幾句言語,怒氣冰消,因應道:「娘子言之有理,我當秘之。」誰知這坐懷不亂的事,只夫妻二人談於內室,古人云隔牆有耳,不數日,傳遍魯國,又傳遍列國,又傳之天下後世。柳下惠之名益重矣。這是後話。
  方說此時乃魯僖公二十六年,不意齊孝公帥師來侵。僖公使柳下惠的弟展喜整備牛酒,出境犒賞齊師。你道齊人伐魯,為何魯國反行犒賞之禮?皆因春秋之時凡遇外寇相攻,必須如此行事,方才見得我國有備,不畏侵伐,故此僖公習而行之,不足為怪。又使柳下惠去行說。柳下惠聞命,即忙往見齊君,說道:「寡君僖公,聞君親舉玉趾,將辱於敝邑,特使下臣奉犒執事。」齊侯見柳下惠前來,頗有驕兵之色,問道:「莫非汝魯人恐我齊軍來伐麼?」柳下惠對道:「小人恐矣,君子則否。」齊侯道:「何恃否恐?」柳下惠對道:「君侯在上,莫嫌小臣多口。」齊侯道:「寡人正要請問。」柳下惠不覺慷慨激烈,按劍奮袂而言,齊侯侍衛之人莫不露刃相睨,柳下惠全然不畏,說出這篇話來。正是:
  一言屹如山嶽,三軍不戰倒戈。百萬生靈安堵,千秋傳說非訛。
  你道柳下惠所說的甚麼?還是誇張山川形勝,還是談論猛將謀臣?他說的話卻都是凜然大義,竟對孝公說道:「魯國別無所恃,所可恃者先王之命。」孝公聽了此話黯然削色,即應道:「願聞所恃之詳。」柳下惠道:「昔者吾先君周公及令先君太公,股肱王室,夾輔成王。那時成王勞之,賜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也。」藏在盟府,令先君太公為太師之官,兼主司盟之職。是以傳至桓公,糾合諸侯,有不和協者,則會盟以圖謀之,必使彌縫其闕失,匡救其災殃,也不過要昭明令先君太公夾輔舊職。及君即位,列國諸侯誰不引領?延望於齊都揣道,其帥桓之偉業駿功,我敝邑似不必聚眾保守。」這柳下惠說到此處仰天長嘯一聲,齊人都股栗戰兢,連孝公此時不覺有恧於心,豈能上悖其君,遠違其祖,降顏問道:「大夫更有何辭?」柳下惠對道:「有。今君嗣位方得九年,豈料捐棄先君之命,違廢太公之職,其若太公桓公何?君必不然,我魯邑雖小,實恃此以不恐矣。」齊孝公被這柳下惠始激之以大義,又歆之以盡職,自知興師伐魯不是,便支吾說道:「敬聆大夫高論,敢不佩紳?且孤此來原不敢侵奪土地人民,特為岑鼎而至。」柳下惠道:「展禽聞岑鼎久送至君所,今日何故又來索要?」孝公道:「昔日所與我齊國乃贗鼎,非真岑鼎。」柳下惠道:「這岑鼎所值幾何,乃勞君自率師遠來。只須遣使一人以禮相求,我寡君未有不從君命。禽恐如今日之師,似非不得已。」齊孝公道:「孤也恐汝魯人復以贗鼎相欺,是以不憚迢遞而來,若得真鼎,吾當退歸矣。」柳下惠拱袂對道:「如此君且退三舍,下臣當入告寡君,即馳至矣。」孝公應諾,傳令著三軍人馬暫退三舍之地。軍馬得令一時遠徙,孝公才與柳下惠作別。正是:
  片席話消齊魯隙,不教烽火沸如蒸。
  柳下惠入朝,備奏孝公托言索取真鼎之事。僖公道:「賴卿善辭,獲免國難。只是這真岑鼎吾甚愛之,卿何不以前所與的贗鼎直對為真,以復孝公?」柳下惠又奏道:「臣非不愛君之鼎,且臣亦愛臣之信。然主君所欲者真鼎,以免國也。若棄賤臣之信以免君之國,亦臣之所難也。」僖公不得已,將真岑鼎付與柳下惠往獻孝公。軍前左右報知,孝公見了岑鼎大喜,便向柳下惠說道:「多蒙大夫以好言悟君,惠我岑鼎,如今竟如約旋師,即下令返國。」有詩為證:
  弱不勝強勢亦危,多才柳下識時宜。誰知一鼎能全國,鄙吝昏君總自癡。
  柳下惠直待齊師遠離魯境,方敢入城回奏。誰知他有了這段卻師之功,甚且不殺一士,不折一軍,那僖公仍復不能超升大用,莫不為其惆悵歎惜。柳下惠付之以命,恬無所求,絕無所望。其妻倒有憤悶不平之感,一日對著柳下惠道:「相公,你如今身雖做了士師,官卑祿薄,何足戀之?我今見你三黜於魯,濡滯淹留,縱有人言詆誚,絕不謝去,如此所為,得無不憚煩乎?」柳下惠並無片言對答。其妻又道:「你不要怪多言,妾聞君子有二恥,你亦曾知否?」但柳下惠是個男子,何書不讀,何事不知?只因妻有言勸勉,也是琴瑟歡情中之諫臣。柳下惠如此行徑,正是和聖的妙用,應道:「禽也不知,娘子不妨教我。」其妻道:「國家設使無道,君上晏安昏寵,臣庶偷薄,政令紛更,此正賢人彥士潔身肥遁之時。若叨昧偽封,用忠進退,猶然顯居榮次,唯利是圖,豈不是君子可恥之一?」柳下惠應道:「是。第二之恥何在?」其妻道:「倘若聖天子當寧而立崇表殊節,旌德禮賢,四海晏清,六合康泰,又無豺豕當道,遺黎慕義行仁。設有英豪俊傑,正當蒙薄帛之徵,正身在朝,明禮訓樂,易俗化民,內處心膂,外總兵權,不為過分。仍舊是寒賤之徒,布衣韋帶,粗羹糲食,托言夙秉高尚,薄宦謝病,豈非君子可恥之二?今日世亦亂離,三黜不去,亦近於恥,相公可不知哉?」柳下惠道:「彼之為彼,我之為我,雖袒裼裸裎,與之油然相處,又安能令我受污也。」其妻見柳下惠所見甚高,以後遂不復諫。後人有感其事,集詩五絕贊之道:
  其一:心事閒雲逐海鷗,韋匡寧復問淹留。蕭騷不厭君裘黑,政謂犁庭輒拜候。
  其二:聊因歸沐暢幽情,淵水寧辭作楫行。莫道長安能戀客,丹心徑寸夜珠明。
  其三:堂上東山傲角巾,一泓清鏡對城闉。依稀淡月輕雲下,琴韻時調竹裡新。
  其四:微才沉滯竟何為,詳奏民艱下陛遲。自擬廢材捐散質,肯憑空色竟紛披。
  其五:家世原推丹鳳毛,幽棲臨水傍山林。官閒萬卷常披帙,愛逸焚香坐永宵。
  這柳下惠從此浮沉魯國之中,時與孔子朝夕往來,真是氣葉金蘭,義深志合。亡何柳下惠一朝捐了賓客,訣了妻子門人,奄然身逝。其妻哭泣哀號,遣人報知展喜,得了訃音,椎心抆血,急到柳下惠家中,見了其嫂,哭臨其兄之屍。然後拭乾雙淚,整治棺槨衣衾,擇吉殯殮。只有那盜跖惡人,只曉侵犯諸侯,恣其劫奪,何曾知親兄死了,前來相弔,哭泣悲哀。須知他做了不良之輩,不知禮義,不知慶弔,何足怪哉?其時門下人無不哭臨其喪,無不憫其賢而不遇。今因其身死,誠恐泯泯無聞,欲述其生平行實,播於辭章,叫做哀誄。門人至此將欲操管以誄其事,其妻聞言,玉箸交順,翠眉雙蹙,說道:「汝將誄夫子之德邪,妾思今日之事則二三子雖有大才,然不如賤妾深知其故。」那門人不敢僭筆,其妻乃誄道:
  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誠而與人無害兮,屈柔從俗不強察兮。蒙恥救民,德彌大兮。雖遇三黜終不易兮,愷悌君子未能厲兮。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幾遐年,今遂逝兮。嗚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諡,宜曰惠兮。
  誄成示與門人看了,個個贊歎其妻的學識非人可及。你道這個弱質婦人惡能知德,據他所誄片語,這柳下惠刑於之德化,是超出於尋常萬萬者也。如此看來其妻之為人亦稱賢婦矣。門下之人揮淚從之,具疏請諡於魯君,不日降褒賢之詔,加非次之榮,允其妻之所請,遂諡曰惠。後人有詩三章以贊美之。
  其一:寵靈抑何泰,君恩溥若淵。風流傳柳下,萬世億千年。
  其二:賢哉展季子,功烈曰無雙,可惜瓊樓召,悲歌淚溢江。
  其三:濁世難駐影,和光或亦安。蕭條悲不盡,無計取浮彈。
  總評:柳下惠一生行事,詳諸篇章。其大過人處,全在女子坐懷不亂。此段不可不傳。彩輯之家胡有錯謬弗載,鮮見其周章者何也?抑豈以不經而弗錄歟,聊砭世之好色不好德者。
  又評:婦人女子居處深閨,能知夫子之行而誄之,則柳下惠且有聖妻矣。噫吁,使非下惠其亦不能有之者,是亦可風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4 10:20:12

第十八卷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

  淫聲豔色總迷神,傾國傾城原有因。從古英雄行大計,暗藏利刃婦人身。
  這四句詩是道古來興亡之故。卻說清心寡慾此四字最為美德,然而說來易曉,行之甚難。有一等上智的人,遠色慾如仇讎;有一等下愚的人,奉嬌娃如珍貴;即有一等中樣的人,明知沉溺聲色是不好的所在,然而一到面前不覺怡情悅志,竟被他弄得癡迷了,日親一日,戀不能割,縱有正人在前,忠言刮耳也是沒乾。正是識得破忍不過,所以說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看將起來,蛾眉皓齒乃伐性之斧斤,纖歌妙舞實亡國之玩好。無論創業守成的俱所當戒,而平常之人慮飢寒謀朝夕,或不暇及。若是人家膏粱子弟,便思攜姬挾妓,弄玉吹簫。何況人主生在深宮之中,長於保阿之手,艱難困苦一毫也不曉得,聲色之好在所不免。而智謀之士曉得惟此一道可以動得人主歡心,而人主亦竟有入其圈套的。試把春秋時事略說一番。那齊是太公的子孫,魯是周公的子孫。本為鄰國,以後強弱相形,未免弱的就忌刻那強的了。所以,齊人原是急功利,喜誇詐,過於刻薄這邊,所用的臣又是那犁鉏、晏嬰這兩個極詭極譎的。當時孔子亦嘗游到齊國,欲一變至魯。那兩個便暗暗忌刻說道:孔子當年莫展,累世莫殫。造出許多鬼話,把景公用孔子的意思弄得冰冷。正是:
  女無美惡宮生妒,士無賢否眾成疑。
  卻說孔子見齊不用,東周難造,琴佩蕭然,弟子驅車,行蹤冷落。隨返父母之邦,往謁季桓子。季桓子是魯國的上卿,當權用事,正要與大聖人交遊,一見孔子不覺欣然,即命孔子為魯國司寇,攝行相事。未及數月,只見魯國朝以內蹌蹌躋躋,恪守鷺序鴛班;朝以外肅肅雍雍,敬仰官清吏潔。長幼異食,男女別途,道不拾遺,器不雕偽。許多政治,把魯國竟變了一個太平景象。那時百姓頌聲滿路,鄰國交傳,未免吹風到景公面前。景公聞知悔道:「我當初原是要用孔子的,都被這些卿等說得糊塗,叫我主張不定。到如今彼國日昌,我國日弱,實為可憂,如何是好?」那犁鉏、晏嬰聽景公之言,有些怨著他兩人,大有不安之意,背地歎悔道:昔日若用孔子,我輩無權。今日不用他,他又在魯國興起這許多大事業來。若不預為設處,我國必受其害。兩人躊躕了半日,無計可施,只得分別而去。後人有詩曰:
  誰為表東海,洋洋大國風。君驕成傲僻,臣諂近和同。
  賢聖無門入,奸邪當道中。空嗟鄰國治,心計枉衝衝。
  次日,犁鉏隨請晏嬰商議道:「孔子知禮而無勇,但能從容談論,諒無御變之才。須要奏過我主,假以會盟為名,一面差人去請魯君,一面喚萊人來吩咐。那萊人不知王法,頗有精勇,到那會盟的時節,叫他暗伏在夾谷地方,出於不意,攻其無備,可使魯國君臣一時措手不及,卻被我們凌辱他一番,他也損威多了。那些君臣斷然降伏,以後還敢施張,豈不甚妙。」兩個即便進朝奏知景公,景公聽罷,說道:「此計亦通。」即刻遣使往魯國去。吩咐已畢,使者領命而行,往見定公。把景公的情繇,婉轉敷陳了一番,說出許多好意思來。定公並不疑他,當下面允,隨命有司打點車駕前往齊國會盟。連那季桓子也道兩君合好,大禮之常,竟不存心備辦。豈知孔子是個大聖,凡事先知,便能預防,道:「有文事者必有武備,請其左右司馬以從。」只見行至峽谷,兩君相見,行禮已畢,從旁閃出一班萊兵,魯君便吃了一驚,孔子便叫:「以兵擊之。」齊侯恐懼,遂著萊兵避去,仍修會盟之事。景公暗暗看那孔子,輔相魯君,既行其禮,又著其威,沒有一毫失錯的所在。我們齊國所行的都是張皇失序。會盟之後,齊侯愈覺失色,歸責群臣道:「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而卿輩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及使得罪於鄰邦,豈不慚愧?」乃歸魯所侵之四邑及汶陽之田,竟成一場畫餅。有詩為證:
  俘兵逼好失交鄰,夷裔謀華豈會賓。況以犧尊為野合,漫勤執事服儒紳。
  那時晏嬰與犁鉏日夜圖維,商量一計,必須外修和好,內行詐術。又思玉帛狗馬都是魯國所有的,若送將去,不惟見卻,且被魯國譏笑。不要說孔子是正大光明的人,必然謝絕,就是那富於周公的季桓子也不放在心上。轉展思量,想得定公雖則勵精圖治,卻於女色一途耽戀無厭的。況他國址近著燕趙,粉白黛綠頗也不少,只少女樂歌舞。莫若廣選美女,訓習一班送去,決定喜歡,自然溺於聲色,怠於政事,怕不入吾彀中?兩人商議已定,入見景公,備細陳說一遍。景公大喜道:「有勞二卿用心。前者夾谷會盟,非為不妙,只因孔子識破,幾至敗露。今女樂一事須要慎密,不可揚聲,務要萬全,俱賴二卿斟酌行之。」於是,遍選本國女子極美者八十餘人,其中擇一最聰明最伶俐的立為女師,訓練教習作樂歌舞。一日,景公對晏嬰、犁鉏道:「卿等所獻計策,寡人清夜思之,深為痛快。但未知那些女子近日習得若何?可喚他來歌舞一番,果然巧妙,可以傾動人主,即便選一吉日良時送至魯國,不宜遲了。」兩人聽畢,即命女師喚那一班女樂叩見景公,便令殿前試演。只見那班女樂妖妖嬈嬈,華華麗麗,鶯喉婉囀。人人嚼徵流商,羽衣蹁躚,個個秉乾執翟。真是仙子臨凡,嫦娥下降,世間稀有。後人有詩為證:
  體格丰姿別樣夭,玉人從此日吹簫。含羞雨帶梨花面,狂舞風生楊柳腰。
  銀箏不唱霓裳曲,寶髻相隨磬管韶。莫道宮中無戛擊,綠弦聲裡有紅綃。
  景公看了大悅,隨與晏嬰、犁鉏二人道:「這班女樂可稱千古絕伎,不要說魯君見了自然樂意,即寡人今日看來也覺心動。卿等可對女師吩咐道,寡人強國之策全在此舉。如到魯國須要小心謹慎,與本國爭光。」當下擇吉起行,稟過景公,點了許多能事的人役,選一員善於辭命的官員,護送女樂歸魯。但見:
  揚旌結駟,爭誇兩國交和。淡抹濃妝,共駭一時璀璨。非彩蓮之游女,短棹河濱。豈浣紗之春嬌,藏珍幽谷。偷窺風景,青山綠水度溪橋。亂插花梢,粉面紅衫爭調笑。低呼細喚,字葉笙簧。移步拖裙,香飄蘭麝。攘攘往來,行行且止。參差袖裹,斷雲與野鶴俱飛。平曠郊原,落日共晚鴉齊映。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4 10:20:48

第十八卷下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

  不數日間,卻好行到魯國疆界了。那魯國中的人物風景卻也不同,果然是禮樂之邦。後有五言排律一首,詳稱其盛:
  古土多奇秀,名流衍教長。衣冠先制度,禮樂舊文章。
  筆緒傳謨烈,宗風布紀綱。發蒙開泗水,毓瑞在尼牆。
  木鐸提群聵,金聲集杏壤。躋躋稱英傑,彬彬接上皇。至今既茨美,草木被餘香。
  那魯國司疆界的人見了這一班人物,急急忙忙即便報與魯君道:「齊國特差使臣到此聘問。」魯君聽罷道:「果有此事?」即命大夫季桓子迎接,不可失禮。桓子遵命前去,迎接齊使。只見彩車百輛,其從如雲,旌旗揚天,翠華蓋地,不知主何意思。當時與來使相見,各敘了常套禮數,隨即分別。天色已晚,各在驛館暫宿。季桓子見他來意比往常聘問不同,心中便覺疑慮,即令兩個心腹家臣前去打聽消息。不多時候,家臣便來回報導:「這是齊君訓練一班女樂,送來承應魯君的。」季桓子聞報嘿然良久,打發家臣去了。獨自一個坐在燈下躊躇不了,忽然生出一段計較。你道齊人送女樂於魯與季桓子何干,要他如此費心?卻不知其中有一段極大的關目。後人有《漁家傲》詞一首為證:
  佞幸戈矛真滿腹,機關常向閒中伏。乘人利便尤為速,花簇簇,轉眼能為禍與福。
  琴瑟琵琶鬧金屋,聶娘潛伴君王宿。劍術不似人間服,婦口毒,遠害藏身猶未足。
  你道季桓子畢竟算計出甚麼來,原來他當日舉薦孔子的時節,指望與他為朋,集成黨羽,言聽計從,互相扶助。豈知孔子是個大聖,做事不苟,不徇私情,只行正直,一派道學氣象。所以正佞殊途,趨向各異,二人甚不相合。且魯君禮遇孔子極隆,聲名漸盛,把季桓子的威權不覺頓衰了。為此心裡細想道:自古有德必酬,無恩不報。我既薦舉孔子,他也該輔翼我的。不惟他不肯來輔翼,反又生我的議論。那費土是我的私邑,人民所聚,皆為臣僕,賦斂所出盡入筐箱,一向在我管轄,並沒人敢來動搖。他不念夙昔之情,忽然生起風波,使弟子仲繇墮費,懷心甚是不善。又且大夫少正卯是我的寅友,立朝既久,建立倍多。孔子進用未幾,才得升階,擅行征伐,說道少正卯行偽言奸,誅之兩觀之下。我的羽翼既去,勢力便孤了。就是魯國分封已後,三家原相鼎立,禮樂征伐無有不經我們手裡過的,兵甲也是家中所常備的物件,那裡拘得這許多古禮?他忽然矛盾道:大夫之家不藏兵甲,又使仲繇盡消藏甲。甚沒要緊,向來喜怒從心,動作如意,凡定公所行的事,一一取決於我。自他攝行相事,三番四倒,把我做木偶人一般。看看到算計著我,反不如吳越同舟,竟成了室中之鬥。昔日舉他容易,今日去他甚難。若是一時要我主擯斥他,亦是容易,但恐失了民望,倒被旁人談論,道我器量狹小,不能容賢。不若勸魯君受了女樂,邪正自然不能並立。那孔子是個見機明決的人,他見受了女樂必定就去入見。孔子去後,只說定公耽於聲色,用賢不專。這女樂原是魯君要收,與我無涉,縱有議論我的,不過說桓子柔順從君,弗能犯顏諫諍,道我是個懦弱的人罷了。那曉得這受女樂時含許多機關,無數意思。當夜情景不題。次早,會了來使,小心禮貌,延他到了國中,見了魯君,行了許多儀文,敘了許多情款。禮畢,魯君便問使者道:「到此何為?」那使者道:「臣聞大王苦心求治,日夜圖維,咸五登三,功成德備。但身親臣虜之勞,口食監門之養,而不知適己,非人君之度也。臣竊見上國宮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無物不有,獨所少者娉婷在前,歌舞在列,乘晏領而攜手多情。吾主特進女樂一班,或大王勞苦之後足供玩好,若蒙哂納,不勝忻忭。」魯公聽罷,一面吩咐眾臣款待來使,一面私與季桓子商量,以決去留。這魯君原是性耽女色,心中已被那齊人打動了。但是,一件大節目的所在,非君臣酌議不可輕易舉動。因孔子是個正直的人,必定諫阻,故此只與桓子私議道:「齊人歸此女樂,未知主著何意?卿可為寡人深籌,以便定奪。」季桓子正中其機,即忙答道:「齊君一向欽服我國,又且當日夾谷之會有萊兵相侮,今獻這女樂一則謝罪,一則輸誠,吾主正該收納,不負齊君來意,又何辭焉?」魯君道:「卿之所言,乃是大段道理,甚合吾意。」隨令來使帶那一班女樂前來當面試演一回,來使便教女師齊來叩見魯君,然後歌舞。女樂們都把精神抖擻,各顯奇能。有口口口詞一首為證:
  拋羽扇,牽紅線,宮妃笑擁朱樓檻。過花陰,飄繡裙,好似牛郎,偏對娉婷。卿卿。五色弦,光如電,文馬戎衣真罕見。愛朝雲,點翠英,月照銀缸,風動金鈴。盈盈。
  魯君看了不覺神魂飄蕩,情思昏迷,十分歡喜,乃歎道:「不圖女樂之至於斯也。」季桓子亦從旁贊美,魯君就命季桓子寫了謝啟,整備答禮打發來使回齊不提。卻說魯君自收女樂之後,鴛鴦枕暖,翡翠衾溫,縹緲於歌舞場中,綽約在仙娥伴裡。一心只要聲色上做功夫,行無窮之樂,不思想親近仁聖顧及國家政事。唐人有古風一篇,雖不因魯君而作,恰也貼切其事。詩曰:
  天生麗質難自抑,一朝選至君王側。回風捲雪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奄奄微弱體難支,溫泉水浴洗凝脂。欲扶還軟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裡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罷早期。承歡侍宴無閒暇,流樂荒亡隨早夜。驪宮高處入青雲,慢舞緩歌真難罷。後宮佳麗雖多人,長歌短笛幾時聞。二十四弦歌管逐,玉樓晏徹醉和春。
  魯君竟把孔子撇在半邊,情誼既隔,禮貌又衰,縱是竭力諫諍俱是無用的。孔子亦明白這段緣故,乃長歌謝仕而去。歌曰:
  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優哉遊哉,聊以卒歲。
  自從孔子去後,魯君沉迷女色,政事日衰。所以那些作樂的官俱紛紛去了。那樂官之長太師摯竟自適齊了。其亞飯三飯四飯如千繚缺三人俱各適楚、適蔡、適秦。更有鼓師方叔入於河,播鼗名武入於漢,少師陽、擊磬襄並入於海,把個魯國弄得七零八替。我想定公若是個清心寡慾的君,見他歸女樂來,必非好意,便不該受。就是季桓子能與孔子同心盡力苦諫,也不令定公受了。惟其定公見色則昏,季桓子陰忌孔子,所以奏治未幾,半途而廢,深可痛惜。後人有詩歎之道:
  遍彩深閨窈窕娘,無端來誘楚襄王。鍾篁已逐紅裙亂,惹得淫風上下狂。
  大都齊魯的故事,竟與吳越一般。那吳王夫差初時節勵精圖治,伍員為相,伯占江南,好不巍巍氣象,與越王勾踐戰於會稽,越國敗績而歸,君臣思算知小不可以敵大,弱不可以敵強,特使大夫范蠡行成,身請為臣,妻請為妾,俱不能免。後來范蠡曉得吳王好色,行到苧蘿村裡,見一女子名喚西施,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教以歌舞,貢獻吳王,猶恐伍員強諫,復以玉帛子女,賄賂吳國當權的太宰伯嚭。那太宰受了私賄,一見西施,便勸吳王受了。這吳王每同西施今日宴姑蘇台,明日遊百花洲,把政事置之不理,縱有伍員直諫,反遭凌虐,賜之鴟夷而浮之江。後來越王臥薪嚐膽,生聚教訓,二十年間遂把吳國為沼,皆繇太宰伯嚭弄壞的事。今季桓子也與伯嚭所差不多。那齊人歸女樂來,也與范蠡進西施的事相去不遠。但越王奮發自強,所以一時小屈,後必大伸。景公萬不及一,如何像得他來?可見景公竟是沒骨立的,不能發憤修政,但思妒忌鄰邦,所以怕魯國之用賢,便以女樂為歸。見吳國之昌大,復將親愛之女,求與吳國連姻,忍恥受命。他日揮涕牛山,甚堪憐憫。不然,魯受女樂之後,三日不朝,紀綱皆廢。齊國漸漸併吞他土宇,何難之有?況齊國晏嬰、犁鉏雖無碩畫宏謨,也有奸謀詭計,終不能輔君治強。奈何,奈何?看來定公雖淫,桓子雖愚,齊人亦未得為巧智,總是孔子所遇之窮以至於此。後有詩道:
  評古論今得失明,太平誰致亂離生。嗜音悅色賢人戒,達目回聰智者名。
  哲後自能嚴孔壬,庸君偏欲入邪行。讒奸容易為離間,圖伯圖王自不成。
  總評:定公用孔子時,親賢貴德,卒成大治。齊人何故妒忌,離間魯國君臣?犁鉏、晏嬰之罪也,亦季桓子之罪也。然自受女樂時,看那定公快樂所在,又卻不是個知趣的文丈夫邪。
  又評:篇中發出季桓子奸雄之心,可為春秋筆法。子路又把吳越將來引證,確然不易。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3:51:02

第十九卷     管仲以其君霸

  伐木風哀,多少英雄悲憤。淚盈腮,今古恨,付歌哀。
  憤只今誰是維持者,譜葉金蘭盟也。悄低徊,披典籍,動襟懷。
  話說人有父子兄弟之親謂之天性,又有君臣夫婦之合,謂之天意,總皆是秉彝之所極。若著一分思議,不容一毫勉強,自然而然,實有命存乎其際。至於朋友與我比德度行,讀書談理,朝諷夕規,左提右挈,雖為異姓疏遠之人,實有同氣連枝之愛,所以列在五倫之末。若有人擇友定交,儻然遇得一個言而有信的人,外不飾面貌,內不樹城府,真真實實,切切偲偲,與之結不解之嚶鳴,有不言之感召,自然身家之事,存亡之感,遠近之謀,貧富之境,入息出作,飢食寒衣,恩怨無不與知,隱微可以共悉,依然是一家人,還勝百倍,那裡分別是個朋友出來。須知世間尚有一種人,交情甚重,專事虛文,或作緣諧媚,或露態擎曲,究其始不過以熟情結了同調及其終,尤必以冷面廢了平生。甚且有與人往來、談笑、飲食居住處,給終日受其玩侮,被其輕賤,反在背地裡誦其高義,佩其雅情,茫無所知。如此之事,將若之何?今日慮及於此,思所投分,揆所久要,不在語言之煩,體貌之多,必期與朋友無愧無憾,才說得一個可字。不然,把臂一朝,貽患千古。是以孔聖人有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觀此數語,交友之重自古已然。因此,時人有這首《酒泉子調》以為俗情之悲,如欲取證自古有之矣。有一首《西溪子詞》為證:
  客勿亂喧,須聽,休訝捕風捉影。論交遊,懷夙昔,多人傑。管鮑錢,今堪述,忍辱建功名,播芳聲。
  卻說周平王東遷洛邑之時,有兩個異人同生於齊國之中,結為金蘭之契,後來各自輔佐一主,做出偌大事情,名揚四海,澤及萬世。今日試說其故,才知英雄舉事不與人同。古道可風,為世所尚,奈何人不省之學之,反視友道為了畏途,以至聲氣雜於疚惡,肝膽視若尋常。孰不聞而色變,言之心傷,往往始戚終疏,晨盟夕背,其流弊可勝歎哉。正是:
  無故休談兒女事,而今且說伯王臣。
  這一個異人住居穎上,姓管名仲,表字夷吾。胸多智略,膂力非常。果全齊之傑出,真舉世之罕儔。爭奈母老家貧,囊中空乏。自恨時運不濟,空自有凌雲之志氣,安能濟眼底之貧窮。兼之家室未遂,中餽無人,甘旨難調,恐虧孝道。雖然孤孑一身,恰也事母唯謹。一日,天色微寒,管仲的身上衣衫單薄,偶然出遊郊外,可恨那幾陣西風疏剌剌的,偏向這敝衣縫中吹進,凍得身上肌粟如麻,行走不前,不覺仰天長歎道:「老天,你既生了我管仲在世,也該與我些事業去做,庶幾策定禁中,功成野戰,抑或不然,便可易仕為農,樂飢衡沁,盡得優游歲月,終老林泉。況我非寒門凡輩,淪落飄流,可堪到了今日,竟不如屠保下祝之人,挾了一技,過了一生,成了一名,完了一事。難道是這等功不成、名不就、飢寒無賴、折芰燔枯、進謝中庸、退慚狂狷,如此結果了終身麼?」說罷,正待要向前行走,忽聽得背後有一個人啞然而笑。管仲急回轉頭來一看,認得他不是別人,就是所說的一個異人,姓鮑名叔牙,人都順口兒稱他為鮑叔。這鮑叔生得相貌清奇,道風秀世。那管仲一見,心中想道:我雖聞其名,未曾與之接談握手,怎生就來笑我,平白欺人,可惡之甚。便對鮑叔道:「向聞兄素有盛名,無門領教,私心常以為恨。今日何故尾人之後,唐突一至於此。我因落魄自嗟,與定下風馬牛不相及也。適蒙姍笑,其意何在?」鮑叔向前躬身道:「小弟與兄分固疏逖,方才看兄盡有伯王之才,倒無滄海之量。所以不避斧鉞,敢有一言相告。」管仲聽了這幾句言語,躊躕想道:我因他一笑之故便不能容忍,他反不加聲色,倒有奇見在其中。我不若虛心請教,或有些益處也未可知。因問道:「老兄說有一言,不妨教我。」正是:
  行吟逢義士,相勉意深長。佇結平生契,雄飛際運昌。
  鮑叔見管仲求教,乃開言道:「弟聞古今豪傑之士都從困苦中建了莫大之業,立了不朽之勛。縱有隱才於屠釣,遺德於版築,然且誓心守節,無苟進之志,安命樂天,或以筆耕為養,或以傭酒成名。不意仁兄仰天搔首,激憤悲號,在楚囚則可,在足下則不可耳。」管仲聽了這一片言語,方才省悟,不覺愁煩頓釋,連忙謝道:「小弟性地窄狹,志氣卑下,常以貧窶動心,因此嗟歎。今蒙鮑叔指教,開豁愚蒙,三生有幸。弟因不揣鄙陋,敢攀結為兄弟,不識尊意何如?」鮑叔道:「承兄尊諭,固所願也。」恰好鮑叔年紀長於管仲,鮑叔為兄,管仲為弟。便向郊外一個酒肆,兩人進去,對天拜了八拜,立盟結義。說道:「今日傾蓋如故,他日白首如新,永無相負。如有負盟者天地誅滅,以為不義之報。」兩人盟畢,就叫酒保整治酒餚來吃。不移時,那酒保將酒餚搬上樓來,擺列桌上,管鮑二人開懷暢飲。飲至半酣,鮑叔問管仲道:「夷吾弟,你平昔在家做甚事體?有何親人?」管仲道:「小弟年來落拓,躡屩負書。一自先君亡後,止有老母在堂。爭奈朝夕之間尤為薪水拮据,終歲處於愁城,累日淹於淚海,甚苦生計消乏。不知吾兄有甚生意,倘可提挈小弟,庶免飢寒,感恩非淺。」鮑叔道:「眼前致富之方、救貧之術無如為賈,不拘綢緞布匹、柴炭油麻、竹木雜貨,若能盡力經營,用心緝理,件件皆可趁錢,般般無不獲利,致富亦其餘事,何愁衣食之不給哉?」管仲道:「小弟非不知商賈可做,趁錢養家。常言道有本得利生,況且手中空乏,分文尚然難措,焉得資本行運。雖素有此心,亦徒然耳。」鮑叔道:「愚兄習儒不利,棄而為賈,行運有年,家頗饒裕。近因敕伙計身故,正沒個的當幫手,弟若不棄,同去營運,自然獲利,儘可以供奉老伯母菽水之費,又可以補助家中不足之需。只恐怕尊閫在家,兩相牽掛,不能割捨遠行。」管仲道:「小弟如今尚無妻室,只有老母一人在堂。兄若肯要小弟同行,必當歸告老母以決可否。但不知仁兄往年在於何處地方為賈?」鮑叔道:「就在本國南陽地方,收些吳下所到的綢綾絹帛,前來都下販賣,也有三四分利息。」管仲道:「原來如此,我想南陽此去七八百里之遙,不過七八日可到。弟在家實無事可做,情願隨兄同去,凡事一聽憑兄。」鮑叔道:「說那裡話,既為兄弟就是嫡親,安敢相欺?准擬明日,決要奉叩令堂老伯母了。」管仲道:「敢不灑掃拱候?」說完便要告辭,鮑叔因天色未晚,又勸數杯,然後會鈔,與管仲出門,作別入城。有詩為證:
  列席高樓酌酒頻,竹簾斜卷幕山新。尊前自喜逢張緒,谷口還疑問子真。
  管仲與鮑叔作別回家,一見老母便把與鮑叔結義,並商量到南陽為賈之事一一說明。老母聽了十分之喜,遂說道:「我兒,自從汝父死後,連年坎坷,乏人提攜,貧苦不可勝言。難得鮑叔這一片好心。明日倘到我家來,必須安排齊整酒餚款待,不可有慢。」這管仲雖則手頭不足,自己原要款留,又因老母吩咐,不敢違迕,所以無中生有,極力掙持。次日,巳牌光景,果見鮑叔帶了一個小廝,挑著白米五斗,紋銀五兩,棉布十匹,與管母為贄見之禮,來到管仲家中。二人先敘了寒溫,然後求見老母。但見蘆簾開處,老母扶了一枝節竹拐杖緩步出來,與鮑叔施禮。鮑叔納頭便拜,口稱:「小姪拜遲,多有得罪。外奉菲物三色聊表孝敬,伏乞笑納。」老母因鮑叔下拜,急喚管仲扶住。鮑叔道:「本該全禮,誠恐怕老伯母反勞,所以恭敬不如從命,望乞恕罪。」老母道:「今蒙鮑叔慨然光降,已出望外,這盛儀焉敢再叨?」鮑叔道:「些須不足為敬,何勞老伯母言及。」老母道:「收之不當,卻之不恭。」鮑叔道:「老伯母不收是見外小姪了。」老母道:「鮑叔出言太重,老身只得勉強遵命。」方喚管仲收藏,老母又向鮑叔說道:「昨晚小兒歸來,備述賢姪熱腸義舉,要帶往南陽為客生理,十分之美。只是管仲從幼至長未曾離家遠行,全仗鮑叔扶持照管。」鮑叔道:「小姪沒有不相顧的,老伯母請自放心,決要使令郎有財帛稱心之喜。」老母道:「鮑叔如此見愛,足仞高誼了。」只見兩巡茶罷,管仲整治桌椅,搬出酒餚擺列桌上,請鮑叔入席吃午飯。鮑叔再三懇辭,管仲道:「弟聞老者不以箸多為禮,貧者不以財貨為禮。這些須飲食曾何足款仁兄?此是老母因仁兄光顧,特命整治,幸勿固辭。」鮑叔聽說是老母的特意,心中暗喜道:「難得這一位賢德的女丈夫。」因此領命。老母便喚管仲相陪,自己扶杖進內。有一首七言絕句詩為證:
  從來交誼薄雲天,管鮑知心世罕傳。惟願黃花同晚節,如他紅友結人緣。
  卻說管鮑二人對坐飲酒,就約了出外日期,說些做生意的機關。天色將晚,大家連飲幾杯也不至醉,告謝老母方才分別。過了半月,鮑叔將本銀兑足,僱了船隻,即與管仲同別老母起程。出了齊都,一直向南陽取路。途路上風風雨雨,行了十個日子方到南陽。此時正值冬盡春初,梅開候館,柳發溪橋,好鳥鳴春,聲聲動念。那鮑叔原是南陽鎮上一個老客,領了管仲徑投舊主人家。那主人收拾客房,安頓行李,整酒接風。次日,主人糾引許多的興販商人,拿了各色的緞匹到鮑叔之前,不拘精粗,時值估價,現銀貿易。
  卻說他二人在店主家住了四五十日,約收綾羅綢緞一千餘匹。鮑叔道:「兄弟,我每往常到此收貨,窶試窶驗,若此處賤,都下必貴。此處貴,都下必賤,我就另置各項雜貨回家。今年這南陽極賤,我想發回家去必獲大利。如今匹數千餘,待我先發回去,趕個頭帳生意。留下本銀千兩與賢弟在此收買。但這綢行生意極要眼力細看,如若失眼就要虧折。賢弟須好生在意,不可造次。」管仲應道:「弟已理會,不勞掛念。但老母在家,望乞清目。」鮑叔道:「不消吩咐,這是自然之理。」次早起來,僱了船隻,裝載緞箱,別了管仲,星夜趕回都下。先去拜了老母問安,並報管仲在南陽康寧之事,細細告知,方才回到家中將綢緞發賣,果然大獲子錢。鮑叔大喜,又送老母白銀十兩在家費用,討了口信,復往南陽。有詩歎道:
  名利苦牽人,營營不得息。抑何勿憚煩,風塵走南北。
  既若喪家狗,又若馳猛犬。願言天口子,易商而藝稷。庶幾樂在中,無人不自得。
  卻說管仲自鮑叔去後,收貨人日多一日,收買不起。管仲巴不得只要買完,不顧好歹,見貨就買,那裡繇主人家插嘴,買銃了千金緞匹。店主人再三勸道:「不可,此綢粗糙,恐要折本。」只是不聽,及鮑叔來到,看了這些綢緞,好生埋怨。管仲便使性走出大門外,氣衝衝站著。店主人見管仲發惱,就把好言安慰鮑叔道:「貨雖不週正,或者時運若好也會趁錢。奉勸尊客慎勿煩惱,致令損傷友道。」鮑叔聽了這幾句言語說得有理,深自懊悔,便回嗔作喜道:「兄弟不須煩惱,方才我一時造暴。細想起來前日都下價錢頗高,況我離家不久,未必便賤,和你速速趕回,倘或趁錢淡薄,諒不折本,又好再來置買別貨。」店主人大笑道:「尊客言之有理。」管仲道:「我恨自己無有貿易才能,或致折本,有何顏面再返故鄉?」鮑叔道:「兄弟,你此言差矣。我與你有八拜之交,雖不能流芳百世,豈肯貽臭萬年。且賢弟此來,上尊老母嚴命,悖母則非孝。下出良友至意,棄友則非信。適間嫌貨不堪,此亦同伙中之常情,不足深責,何況我二人乎?幸乞三思,萬勿窒滯。」管仲見鮑叔說了這一番詞嚴義正,遂幡然大悟,回嗔作喜。二人攜手入內,又住數日,打疊貨物,買舟裝載,與主人將一應帳目算清,作別登舟而去。正是:
  一心似箭風中急,兩足如飛雲上行。
  其時,齊國乃釐公在位。他生了三個公子,長公子名喚諸兒,次公子名喚子糾,三公子名喚小白。這釐公性愛吳綢,不論衣服帷幔等項,盡用吳綢製造。都中綢緞缺行,其價一時騰貴。管、鮑二人發了綢緞剛到,即時發賣,三日之間不留尺寸。將本利一算,利過於本,比頭帳生意尤為較勝。鮑叔口雖不說,心中大喜,暗算:夷吾弟做生意從來無不折本,今倒子過於母。雖積年老賈之中罕見,乃夷吾弟運好以至如此。他原是高才絕學的人,志不在此,諒來子銀不下二千。大家平分,用為讀書之費,博個名高,不亦可乎?就將這前後本利銀算共五千兩,除起本銀三千兩,約存利二千兩,便喚管仲來分。管仲也不推辭,將銀子揀做兩處,一邊是足紋,一邊是成色。管仲竟取好的比成色的,又多了二百兩,便向鮑叔說道:「此是小弟叨分,那是該兄得的。」鮑叔毫不動聲色,便道:「兄弟收了就是,何必再說。」管仲因叫鮑家一個小廝駝了銀子,揖別而去。鮑叔將分金一兑止得八百兩,少了二百兩,況又成色不足。鮑叔點頭道:「夷吾弟家有老母,朝夕要供養支給,應該多分。況我上無父母,又無兄弟,家計比他饒腴,縱少分了些於我便有何害?」據鮑叔待管仲惟有一點真心,分金一事絕不較量多寡。且知其心而原其情,斯人也,世不恒有。後人以古詩一首贊之道:
  少年好結客,千載心未罷。斗酒豈勿歡,寸心難久持。
  結交無緩急,何用交道為。在貴多忘賤,千古令人悲。
  偉哉齊鮑叔,收管良及時。駿馬重一顧,烈士死一知。願教策疲駑,報德以為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3:54:57

第十九卷下     管仲以其君霸

  卻說管仲攜了分金,正待回家,劈面撞見一個蒼頭,叫道:「管官人幾時回的,生意可好麼?」管仲便問:「你是誰人?我實不相認得。」蒼頭道:「小人姓召,家主名喚召忽,現做二公子糾的太傅。今日要與管官人、鮑官人相會,特著小人來奉請。」管仲道:「我向為生意匆忙,有失問候。今蒙你家主人見召,少刻當約鮑叔同來也,可與我多多拜上。」蒼頭連聲應諾而去。那召忽原與管、鮑相知,只因召忽做官,管、鮑為賈,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故此許久疏失。今日相請,必有事商確也。這管仲急急走歸,老母正在中堂,問道:「我兒,你今日往鮑叔家去,為何就回?」管仲道:「今日孩兒在鮑叔家清算前後帳目,蒙鮑叔將為賈所趁的子錢分與孩兒,因此持歸。」老母道:「分得多少?」管仲道:「子錢原是二千金,鮑叔止分八百金。」老母疑心道:「為何他倒少了二百金?」管仲道:「兒因母老在堂,故此多取他些。」老母道:「分財貴均,你不可貪得無厭。萬一鮑叔怪你相欺,恐傷友道。」管仲道:「他絕無此意,是以攜歸。」老母嘿然不問,管仲進內將銀藏好,就把召忽著蒼頭邀他二人之事,說知鮑家小廝。小廝去不多時鮑叔就到,二人同往召忽家中。那蒼頭早在大門首伺候,一見二人即便通報。召忽倒屣出迎,迎入中堂,敘了寒溫,三人坐定獻茶。召忽道:「弟聞管、鮑二兄近日鬻綢獲利甚多,足為知己之慰。」管、鮑道:「召兄所言敢是以褒代貶,況弟輩各有至願,寧忍遽終於是。」召忽道:「既是二兄不樂賈隱,奈何懷寶迷邦?」管、鮑道:「君不聞孤竹元子居海之風麼?」召忽道:「弟豈不知?目今釐公主人雖然年老,國內清平無患,正大丈夫得志之時,安可久棄在野,不令萬夫仰望,竭謀勤政,以博聲施。如弟今日可謂樗櫟不足比數,然且忝傅子糾,今傅小白者尚無其人。昨日釐公問外有晃賢可以堪傅?弟將管、鮑二兄相薦,釐公頗有訪求之意,不知二兄肯俯俞允否?」管、鮑尚有難色,躊躇未答,召忽又道:「吾三人在齊如鼎之有足,其足一失,鼎必不能立矣。自今論之,萬弗求全責備,莫若即出為上。」鮑叔道:「吾先人有言,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今君決知臣不肖,使傅小白,只怕是夷吾弟與召兄共傅子糾也未可知。」三人說未了,令旨傳來,果與鮑叔之言相符。正是:
  萬事皆素定,人何苦費思。不如相結綬,建業及乎時。
  卻說釐公有一個同母弟,名喚夷仲。其人早死,有子一人,喚做公孫無知。這釐公十分寵愛,令其衣服禮秩比於公子諸兒。釐公卒後,公子諸兒即位,是為襄公。他始初為太子之時,嘗與公孫無知爭鬥。其時即了國位,生殺之權、予奪之柄都憑襄公操縱在手,因此要將無知絀退。若是臨蒞有道,舉動有度,出入有時,進退有序,自然政行令出,風行草偃。誰知襄公一味好為無道,所以其令不行。公孫無知益為杰驁之事,群弟恐禍及身。那次弟公子糾奔魯,其母乃魯國之女。管仲、召忽輔而行。未及一日,又次弟小白聞知,急喚鮑叔商量。鮑叔道:「君子見機而作。今殺機動矣,不出奔更待何如?」小白道:「吾雖出矣,宗廟社稷將若之何?」鮑叔道:「臣夜觀天象,不幸齊將有禍。然而,平定之人舍公子不可,非管仲不能。公子勿憂,且出俟其變。不則如籠中之鳥,釜中之魚,雖悔無及矣。」小白遂決意奔莒。其母乃衛國之女也,有寵於釐公。這小白自少好善,且無小智而有大慮,因此鮑叔為傅而行。其時,公孫無知眼見子糾、小白紛紛出奔外國,就於本國中集了許多亡命,聲怨襄公絀己,遂作亂。襄公失於防禦,那公孫無知遂乘機弒了襄公,自立為齊君,國中人心不服。一日,公孫無知游於雍林。適有一個人向來有怨,及其往游,襲殺無知,奔告齊國正卿。這人姓高名敬仲,素重小白之為人。恰好雍林人走來出首道:「小人居住雍林,甚憤無知篡弒,臣謹行誅,怕大夫更立公子之當立者。」高敬仲正中機謀,即暗地適一個心腹人往莒去召小白,約為外合,自為內應。這小白見了高相國之使問知就裡,便與衛君借兵歸國,星夜而來。魯國聞之亦發兵送公子糾,又使管仲將兵,以遮莒道。這遮道二字以何取義?是遣將橫格而戰。魯恐小白先入得位,誰知天意有在,不必多勞人力。那管仲引兵遮道,恰好遇著小白、鮑叔人馬。此乃離亂之時,大家各為其主,也顧不得交情友誼,兩軍相對好一場爭鬥。但見:
  歸國的,乘飛騎,如漏網游魚。遮道的,率雄兵,似入林狡兔。相見處,不打話,但聞半天中,金鼓齊鳴。待避時,難措足。怎奈一霎間,雕弧競響。又見紛紛擾擾,雲卷旌旗。忽聽嗶嗶崩崩,風吹畫角。恰勝沸西京烽火,抵多少遠塞干戈。
  那管仲拈弓搭箭,直望小白對面射來。幸得小白眼快,看見箭來將身一矬,那枝箭不奇不巧正射中小白的帶鉤之上。小白將鮑叔偷覷一眼,即時佯死翻身落馬,早有溫車載了小白馳行。這也是鮑叔預先定下的妙策。那鮑叔就在馬前悲號慟哭,管仲聞知只道小白被箭射死、有鮑叔在這邊,不來格殺。鮑叔就著心腹人馳報魯國,小白被管將軍射死。魯人只道真死,送子糾者遲遲而行,路上耽擱了六日始到齊都,逆料大位穩是子糾的。不期小白已入,高敬立之,做了齊國之主,名為桓公。這也是高敬之功,即日發兵拒魯,在乾邑相遇。齊兵奮力爭殺,魯兵敗走。齊兵掩襲魯歸路,遂將手書一通,使人遺於魯國。其書中說道:
  子糾,兄也,弗忍加誅,請魯自殺之。召忽、管仲,仇也,請得而甘心焉,不然將圍魯矣。無忽。
  魯莊公甚患之,遂殺子糾於笙瀆之地。召忽見子糾身死,遂伏劍自刎。那管仲心知鮑叔必欲存己,因請囚繫囹圄,以待齊桓之用。恰好這一日,桓公欲使鮑叔牙為宰。鮑叔辭道:「臣乃君之庸臣,無能為者。若君欲治國家,伯諸侯,其唯管夷吾也。況臣素與君言之矣。」桓公道:「夷吾射寡人中鉤幾至於死,不共之仇,豈有復用之理?」鮑叔道:「彼為其君而動,君若宥而反之仲,他日報君之恩猶今日報君之事也。」桓公道:「如此怎得他歸於我齊?」鮑叔道:「須請於魯。」桓公道:「魯有謀臣施伯,知吾去請,將欲用之,必不肯予,又何以處之?」鮑叔道:「但宜使人向魯君請道,寡君有不奉法令之臣在君之國,欲以戮之以示群臣。若如此請之,則予我矣。」桓公使人請魯,如鮑叔之言,使者得令而行,備細告於魯莊公。莊公即召施伯入宮問其所請之故,施伯對道:「齊非欲殺管仲,蓋欲用管仲為政。但管仲才冠天下,所在之國,則必得志於天下。令彼在齊,則必長為魯之憂。」莊公道:「恰如之奈何?」施伯道:「殺了他,將其屍首與之。」莊公將殺管仲,齊使者慌忙闖入魯庭,奏道:「寡君欲親戮一管仲,若不生得示戮於群臣之前,猶之未得,請生付小臣如齊。」莊公不得已,使吏鞟其拳,膠其目,盛以鴟夷之器,差一官並役夫送管仲至齊。那班役夫之中有一二個解音律的,將管仲之事編做一隻歌兒,連聲接唱,雖無白雪之調,盡有薤露之遺。那管仲在檻車中聽了歌聲,激楚悠揚,禁不住淚下如雨,又恐魯君悔而追殺之,欲速入齊邦,因向役夫說道:「我為汝唱,汝為我和,何如?」役夫道:「甚好。」管仲欲寫其懷,即隨口唱道:
  餘生不辰兮,遭俘囚。空抱志兮,橫秋歲月兮。悠悠今往兮,何以雪吾生之羞。但倚劍兮,悲感而心憂。
  其時管仲唱一句。眾役夫依了他,也和一句。果然是長歌可以當哭,役夫行路忘其怠倦,不覺已到齊都。使者報與桓公,桓公見管仲到了,心中大喜,親自迎至堂阜,脫其桎梏,待以厚禮,拜為上卿,授之國政。桓公此時新登國位,又經大亂之餘得了管仲,如鳥生翼,如魚遇水,國中日漸富強。管仲與大諫官鮑叔牙、大行人隰朋、大司田寧戚、大司馬王子城父、大司理賓胥無這五個人同心輔佐政事,連五家之兵,定四民之居,設輕重魚鹽之利,以養瞻貧窮,錄賢能,反侵地,重幣聘,親諸侯,齊國之人大悅。桓公在位二年,興師伐郯。只因桓公出亡之時路經於郯,郯子不以禮相待,及至入正大位,諸侯皆來慶賀,郯子又不肯來,所以興師伐之。到了五年,管仲又隨桓公會魯莊公於柯,今東阿邑地方是也。那時魯有侍臣曹沫相從,正欲設盟,曹沫手持匕首,將桓公劫住高壇之上,說道:「速反魯侵地,若有一聲不肯,吾當以匕首洞汝之胸。」桓公懼死,連忙許之,既而悔之,欲無與魯地,且要殺曹沫。管仲道:「被劫而許而背信殺之,是棄信於諸侯,以失天下之援,如何可有此心?」桓公只得遂與曹沫三敗所亡之地,諸侯聞之莫不歸附。七年,管仲又從桓公會盟於甄。其時威名大著,伯業始成,皆藉管仲一匡九合之功。後來桓公凡有會盟聘問,征伐救援,莫不請命於管仲,然後施行。及至即位以來,年年征伐,常常會盟,不可盡述。
  獨有二十九年,桓公統諸侯之師伐楚,楚成王亦興師問道:「今日伐楚何名?」管仲對道:「昔太保召康公向我先君太公命道,五等諸侯九州之伯,汝實徵之,賜我先君所踐履之境,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爾居荊州,例有包茅之貢,爾竟不入。王祭不供,無以縮酒,寡人所以特來徵問。昭王南征不復,寡人所以遂至膠州。」這兩句是伯者假義之所在。楚成王聽見管仲言詞甚正,便應道:「貢之不入,寡人之罪也,敢不供命?昭王不復,非楚之過也,君其問諸水濱。」那時楚國鷙悍,見了管仲在師,少覺折其鋒,乃遣其大夫屈完來盟,自後貢問不絕,各國諸侯誰敢不來納款、通和,推尊桓公做了盟主。又過了五六年,齊國之伯愈盛,又會諸侯於葵丘,築起十餘丈一個高台,殺牲歃血,出師舉義。周天子大喜,遠使宰孔賜胙,不免夜駐曉行,力到齊都,恰好桓公與諸侯高會。正是:
  君恩重伯國,賜胙自天來。
  宰孔至葵丘,將敕書開讀道:「子一人之命,有事於文武,使孔致胙,且有別命,以爾自卑勞,實謂爾伯舅無下拜之禮。」桓公密與管仲謀,管仲對道:「為君不盡君道,為臣不盡臣禮,亂之本也。」桓公甚懼,出對宰孔說道:「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予敢承天子之命無下拜。恐隕越於下以為天子羞,敢不下拜。」那各國諸侯看桓公拜於壇下,受胙於壇上,個個稱羨不已。桓公任管仲數十年,見他材能無比,事事周備,遂至伯天下,有莫大功勳,尊為仲父。奪伯氏大夫所駢邑三百家,賜與管仲。管仲富貴已極,累業建功。建了丞相府,造了三歸之台,廣貯燕姬趙女,翠繞珠圍,受用不盡。返思當年未遇,若非鮑叔知交焉得今日,嘗時說道:「吾始困時與鮑叔為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與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屢困窮,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我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就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及管仲歿後,子孫世祿於齊,有封邑十餘世。後人作詩二絕為證。
  其一:伯業巍巍萬祚留,匡時偉略冠群侯。紛紛碑口爭傳誦,丞相當年曾射鉤。
  其二:只今管鮑擅奇勛,須信高才自軼群。不是金分蘭臭合,何從挾策伯齊君。
  總評:嗟乎!交情至今日,不忍言矣。觀管、鮑之相與,如手如足,洵非常人。所可幾及,有心者豈不慨然。
  又評:古人云: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斯二語今取誦之,令我推心痛哭,感慨淋漓。安得管、鮑復生,為之把臂立名,一洗時交陋習邪。然而桓公亦非庸主,人慎毋以伯者而忽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3:56:25

第二十卷     王歡朝暮見

  從來道德與時違,宴笑盈堂予獨悲。多少趨承輕薄子,只遺名姓後人譏。
  這詩是說古來賢聖,遭時不偶,遊蕩天涯,不能舒展平生之志。湊著這些世上人,一個個趨利附勢,婢膝奴顏,總為一點名心,兼為身家衣食,就把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付之東洋大海去了。花著臉、黑著心盡意諂媚,竭力奉承。不要說是王公貴戚去干謁哀求,就是那得寵的家人,稍可在主人面前說得一句話的,畢竟要卑辭屈禮,無窮趨奉,求他幫襯。這喚做拋磚引玉,以小博大,自然爵祿堅牢。惟有道學生生不肯隨方逐圓,遇見歹人便正顏作色,沒有一毫假借,常是犯了眾怒,不能存立於朝。他一味信得自是,並無怨言,這才是賢人的局面。有古詩一首單道勢利小人與君子不合之事。詩曰:
  世俗既雲下,滿眼皆狐鼠。美爵歸勢門,哲人擯台胥。
  遭逢庭陛間,非群則吳楚。鮮睇相容時,賤尤在爾汝。感慨集漣洏,默默誰共語。
  且把閒話休提,如今單表一樁人人說得的故事。是一個真正道學的君子,一個真正趨奉的小人。此事在戰國齊宣王十九年間,宣王姓田,雙名辟疆,本是諸侯,僭稱為王。只因他國富兵強,所以招賢納士,只為眼力不濟,不識好歹,但憑旁人說好便好。那蓋大夫王歡,字子敖,原是個極卑陋的人。因每日趨奉上卿陳戴,陳戴薦奏宣王,就將王歡遷了右師之職,見他儀容俊雅,言語婉曲,宣王一味偏辟,錯認他是個好人,傾心相愛,固結不解。須知田舍翁多收十斛麥便要易妻,豈有一國之主便用不得一個臣子麼?故此無人敢說,這也不必深求。且說孟夫子名軻,字子輿,志欲行道,亦仿孔夫子當年週遊列國的意思,備了琴劍書箱,帶了弟子公孫丑,出遊諸國。先往齊邦,一入臨淄,早已望見齊國都城了。你看那裡的景象如何?但見:
  第宅相望,冠蓋交錯。六街三市,鼓瑟吹竽。公子王孫,鬥雞走狗。寶貨盡山東之美,台隍枕海岱之交。日斜響遍歌鍾,春暖充盈花柳。簾捲瓊鉤,是何處美人吹鳳管。室開羅幔,問誰家貴客拊皇琴。
  孟夫子遙望一回,天色漸晚,不敢停留,向前趲行。去了半里之遙,恰好來到雪宮地面。公孫丑道:「此間雖是宣王的離宮,每常有過往的使客在此借宿,夫子就在此處安歇何如?」孟夫子應允了,公孫丑走近離宮,只見門已閉上,輕輕的敲了兩下,裡面走出一個青衣漢子,問道:「尊使何處到來?」公孫丑道:「我從師父孟夫子自鄒至齊,敢假雪宮權宿一宵,房金加倍奉償。」那漢子道:「前蒙本國右師王爺吩咐道:聞孟夫子游齊,早晚必從此經過,若來假宿可用心款待。既然夫子降臨,快請到中堂安歇。」公孫丑即請孟夫子步入雪宮,安頓行李,一宿無話。
  卻說這管宮的漢子連晚向右師府內去報,恰值王歡侍宣王夜宴出宮,這漢子稟道:「孟大賢已到了,現宿離宮,特此報知。」王歡道:「既如此,好生款待,自有重賞。」那人應諾而去,王歡亦退入私第去了。你道王歡既是宣王寵臣,右師又是尊貴之爵,為何恁般敬重孟夫子?只因孟夫子是個大賢,王歡是個小人,但他所作所為極不服人,畢竟得與一兩個正人君子往來,不惟可以掩飾人耳目,又好學識些事體,在人面前通文達禮,釣譽沽名,所以有這些虛禮數。還有一說,孟夫子自鄒至齊,路非一日。他又不是神仙,怎麼曉得孟夫子到來?只因此輩當權,羽翼甚多,百凡事體時刻打聽,所以得知。次早,宣王召王歡入朝,賜他坐下,便問道:「昨夜卿出宮後諸臣議毀明堂,卿以為可否?」王歡道:「臣聞明堂是周天子東巡諸侯之處,今主公業已稱王,就要使秦楚來朝,臨蒞中國,撫有四夷,怎麼倒要毀壞?臣聞鄒國孟氏博古通今,何不往聘一問?」齊宣王道:「他是大賢,恐未必肯來。」王歡道:「事有湊巧,他現游本國,臣已館在雪宮。吾主若欲行王政,可枉駕於求。」宣王道:「吾乃千乘之主,怎好去見他?」王歡道:「不是這般說。當日魯平公將見孟子,只因他駕下臧倉阻住了,至今傳為丑談。況主公非比尋常,不可不去。」宣王聽罷,即便依允,徑排車駕前往雪宮,拜訪孟大賢。後人有詩為證:
  聊為訪道試婆娑,倒屣相迎禮數多。欲得春風疏茅塞,不禁命駕輾寒莎。
  當時,孟夫子迎接宣王進宮,相見禮畢,宣王即開言問道:「聞子輿是當今大賢,不意光臨敝土,有失迎迓,幸賴子敖奉款在此,不揣有一事動問。」孟夫子道:「願聞其詳。」宣王道:「敝國有一明堂,近有人勸寡人毀壞,不知可否?」孟夫子道:「臣聞明堂是王者所居,吾王欲行王政又何必毀他?」宣王道:「如何是王政?」孟夫子把周太王治岐之政細細說了一遍。宣王滿口稱贊,即命返駕,又向孟夫子道:「寡人願安受教,敢屈大賢治我齊國?」孟夫子答道:「只恐臣性迂遠,不足以事王。」宣王道:「休得太謙。」言罷,起駕回朝。次日,宣王遣王歡迎孟夫子入朝,進為客卿。有詩為證:
  談仁談義向天涯,不似縱橫闔辟家。自有國君隆禮貌,直教千載播聲華。
  一日早朝時分,有大夫沈同奏道:「鄰國滕定公已薨,合當遣使往弔,特此奏聞。」宣王道:「國中何人可使?」沈同又奏道:「若使本朝文武出使鄰國,恐辱君命。今客卿孟夫子長於詩書,能知大體,得遣他去,足以增我國之光。」宣王大喜,即出令旨,就要孟夫子往弔滕邦,又遣石師王歡、靈丘大夫蚔蛙為副使。那王歡欣然應命,便私想到:我此行朝暮可以得近大賢,問他些行事,料他感我的薦舉,必然不吝教的。便去整了行李,備了弔儀,邀了蚔蛙,隨了孟夫子並公孫丑四人離了齊國,向滕邦取路前去。有律詩一首單道路途風景之美:
  郵亭是處可淹留,況復修途值素秋。楓葉滿林紅似錦,波光繞渚碧如油。
  板橋草店沽芳酒,客旅征夫話勝游。磴轉鄉遙風景異,時聞伐木弄樵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3:56:59

第二十卷下     王歡朝暮見

  行了數十里,天色傍晚,恰好已到書邑。邑宰出境相迎,齊到公堂筵宴,犒勞從者。然後孟夫子與公孫丑上房安宿,王歡與蚔蛙歇在下房。可笑蚔蛙原是沒用的人,竟頹然安寢,止有王歡是奸詐小人,一心思量與孟夫子接談。再三躊躇,不能睡著。忽聞寒雞半夜哀鳴,王歡錯認天色將明,也不喚醒蚔蛙並隨行僕從,連忙整冠束帶,要乘此早起無人,到孟夫子面前討好。誰知天色未明,王歡持燈出戶,忽被一陣風吹滅了,看見外面又是黑漆漆的,歎道:「天色偏與我作對。」退進房中納悶而坐,忽聽得傾盆大雨,王歡笑道:「好了,知心的雨來了。若是雨大,且勸孟夫子擔擱一日,或朝晨不得與他快談,到晚間畢竟要邀他一敘哩。」少頃,群雞亂啼,風雨如故,天色已亮。王歡出門將上房門彈了一下,公孫丑開門,見是王歡,遂問道:「右師大人到此何干?」王歡道:「令師何在?」公孫丑道:「在後軒看書。」王歡悄地走入,叫道:「孟夫子,勤攻書史,歡聞之,特自朝晨請教。」孟夫子即忙收了書,與王歡拱了手,絕不交言。王歡見相待冷落,又不敢發聲,只是陪筆,又道:「今日天雨,路行不便,據學生愚見,權住在此一日,待晴了再行何如?」孟夫子應道:「自然。」王歡又道:「還有一言請問夫子,我輩今往滕國弔喪,所行的禮儀畢竟該怎麼樣的才是?不揣請教一二。」孟夫子只得隨口答應他幾句,王歡也不敢絮繁,就躬身告退。那蚔蛙方才睡醒,撐開眼一看不見了王歡,正在狐疑,忽聽得在上房言語,爭奈雨大,又不十分明白,聽了半晌又睡著了。王歡進房將他拍了一下,蚔蛙驚醒問道:「右師大人到何處,去得這樣早?」王歡故意騙他道:「孟夫子請我進出使的話。」蚔蛙口雖道好,心裡便嫌他忌刻,可恨我睡著,不曾同去親近得大賢,這番再來請他,我一定要同去了。天色下雨,各守岑寂,一日無事。不覺天色昏黑,少不得邑宰有公堂晚酒,過來周旋一番,然後散去。那王歡又想道:孟夫子為人有些道學氣,不可驟然相得。憑著我這副媚諂的面皮,這片卑屈的心腸,這派謙恭的言語,朝一次、暮一次請見他,他意不過,自然日親日近,何難破些工夫?況此去滕邦還有千里之遙,正好與他盤桓。說未畢,樵樓上早已鼕鼕的起更了。王歡道:「趁此暮夜正好去見他。」只因日間賺了蚔蛙,他那句說話,恐怕要跟了同走,故意閒扯了半日。看見蚔蛙睡去,方出房門。誰知事不湊巧,走近上房把門一推,那門栓得甚牢,動彈不得。從壁縫中偷覷,不見一些燈火,連聲息也沒有,王歡不敢做聲,等了半夜,無可奈何。知道無濟於事,只得回到房中安歇。果然是:
  妄想已心癡,恓徨無暇時。但從吾所欲,樂此不為疲。
  王歡熬了半夜,力倦神疲,不曾解帶,和衣睡了。忽然金雞三唱,旭日高升,從夢中驚醒,叫道:「遲了,遲了。」急忙走到上房,正遇一個童子出來道:「天色晴了,車馬隨從各各打點起身。」王歡便向那童子深深一揖,那童子連忙回揖道:「大人何故如此?」王歡道:「夫了在裡面嗎?」童子道:「在。」王歡便跨腳進房,童子攔住道:「夫子尚未梳洗,不敢有勞玉趾,少時中堂相見罷。」王歡道:「雖未梳洗,卻在客中何妨?」童子再三推阻,王歡只得掃興而回。蚔蛙睡夢方醒,見王歡又是衣冠從外而來,甚生疑惑,懼王歡威勢,敢怒不言。不多時,束裝已就,那書邑宰來見王歡道:「聞右師大人即刻起程,恐天色初晴,路上泥濘不便車馬行動,敢屈再住一日。」王歡道:「多承盛意,但君命不可稽遲。」邑宰道:「既不可住,無可為情,小官有些須薄敬,本欲辦禮恭送,恐右師大人行路不便,特具白金百兩為犒勞車馬之費。」王歡微微笑道:「怎好受這許多。」邑宰道:「下邑缺然,方愧不暇,望大人笑納。」王歡便喚左右收了。忽報孟夫子已出中堂,慌得邑宰急避出去。外面人呼馬嘶,高車駟牡,安排齊整。孟夫子與諸色人等依次起程,邑宰遠送,出城十里才別。一路上林鶯草蝶,甚觸游懷。有詩為證:
  隔花鳥語亂催詩,占斷池邊兩部吹。野意似偏宜朧壑,幽情兼欲弄參差。
  卻說那滕國世子,與父治喪,嗣了國位,稱為文公,他原先未嘗學問,一味馳馬試劍,後來悔心之萌,聞知鄒國有孟夫子,他竟改過前非,折節讀書,定公在日,遣文公行聘於楚,聞得孟夫子游至宋國未回,他便傳下號令:「眾人暫歇楚郊,待我隻身往宋見過孟夫子,然後再見楚王。」那時孟夫子正聚徒開講,全不用合縱連橫、戰勝攻取之術。所說者都是唐虞三代之德,無非是發政施仁,愛民利物,有補於世道人心的好說話、大道理。因此文公長跪以求教,孟夫子因他是滕國儲君,尊賢敬士,不恥下問,因援引古人言語,即如三年之喪,齊疏之服,饘粥之食,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塚宰之聽,諒陰之唇,一一說得明白詳細。世子欣然領意,謝別孟夫子,始到楚國聘問。後來回到本國,適值定公病篤,文公憂形於面,親嘗湯藥。不及數月,定公已薨。文公登位,三日發喪。百官以文公年紀幼小,不諳禮數為憂。那知文公先在宋國以得孟夫子諄諄教誨明白。他不慌不忙,不遲不疾,一應國中政事無論大小,聽命塚宰設施。他自己即位,痛哭減膳撤樂,_粥飲水,哀毀非常。各國俱遣使臣往弔,惟齊國未來。一日,驛使飛馬來報:「齊國宣王差客卿孟夫子同右師王歡、靈丘大夫蚔蛙前來弔喪。」塚宰聽了忙遣有司整備館舍,供給下程等項。因孟夫子主使,分外加厚。是日,孟夫子、王歡、蚔蛙同向定公柩前行弔奠之禮,文公謝畢,就位號慟。孟夫子上前勸慰,以次王歡、蚔蛙也來勸慰。文公罷哀,塚宰便請孟夫子、王歡、蚔蛙同回公館洗塵筵宴。宴畢,塚宰辭去,孟夫子仍舊與公孫丑同宿上房,王歡恐怕蚔蛙礙眼,各自分房安歇。這蚔蛙的心裡,也思量要與孟夫子相往講談,竟不想睡,也學了王歡的樣子乘著月色微茫,意欲走進孟夫子房內講談一番。走近房門看見燈影射出,暗自歡喜道:我今夜來著了。但又不敢敲門,沉吟了一回,只得走進自家房裡,坐了片時,心跡不安,又走出來,遠遠看見王歡走近上房。蚔蛙暗中相覷,只見王歡也與我一般,不敢叩門而轉。蚔蛙恐王歡看破,急急轉身便走。王歡抬頭一看,見前面一人,寂然不見,疑心道:「驛庭公館極多鬼魅,適才見的只怕是鬼。」耽著驚,細著步,不住瞻前顧後,一步步巴到房中,把門關了道:「又是我神氣旺,鬼魅不敢相近。不然怎了,只索割斷這朝暮見他的心腸罷。」此後果然把這呆念斷了,但是懷恨在心,這也不在話下。次日,孟夫子同王歡、蚔蛙辭別了文公,仍取著原路回齊。正值初冬天氣,萬木凋零,百草憔悴,野景甚是淒涼。怎見得?有《酒泉子》一詞為證:
  寒葉墜風,斜映孤村茅舍。碧雲飛,山徑迤,唳徵鴻。
  遠林峭峭少行蹤,煙靄亂藏殘月。馬啼忙,人意急,響疏鍾。
  此時孟夫子一心只要覆命,也不思觀看風景,曉行夜宿不只一日,已到齊都。孟夫子同二人進朝覆命,宣王再三慰勞,賞賚有嘉,朝罷而散。次日,滕國遣使齎帛謝弔,宣王受了謝儀,就打發滕使回國。日往月來,不覺又是冬盡春初,本國大夫公行子的長子身故。宣王每常無事,就召其子入宮閒耍。今聞訃音十分哀痛,發出金帛到公行子家裡治喪,又遣右師王歡代弔。孟子正為客卿在齊,禮上往來也未免要備了禮物一弔。但見合國大小官約有百餘員,俱在公行大夫之子靈前執喪,真個衣冠濟濟,禮數雍雍,位次不少紊亂。忽聽傳報導:右師來弔。只有孟夫子立著不動,其餘的官員個個變容改貌,整冠束帶,巴不得躬身向前迎他下馬才好。王歡車馬儀從盛不可當,進到靈前行了奠禮,隨後各官相見,趨承惟恐落後,那顧得朝廷有不歷位與言的禁令,不下階相揖的法度,紛紛的就著右師講話。孟夫子暗暗駭然,以禮自守,並不開談。王歡覺得滿面羞慚,說道:「諸君子皆來與歡談論,子輿獨不與我交言,是簡慢歡了。」說罷,怫然而去。眾人見孟子如此正道,不覺自己沒趣,反道孟夫子不合時宜,不近人情,不是好相處的。後來這件事傳入宣王耳朵內,連那往返齊滕,王歡朝暮見的事情一一得知,湊著王歡又去膚受之愬,浸潤之譖。宣王原是沒主意的人,就聽王歡之言,相待孟夫子禮貌甚疏。孟夫子原是要行治平大道的人,那裡肯如此隨機逐勢,竟上了致仕的本章,即日掛冠而歸,與其徒公孫丑、萬章諸人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有詩為證:
  奸諛德業本難符,況復君臣只好竿。大道不行聊拂袖,直教萬祚作規模。
  總評:王歡是徹底無知小人,如何近得孟氏?所謂柄鑿不相入也。
  又評:君子最惡小人,小人最忌君子,又最敬重君子。究其心術,不過要君子合做一黨,可以騁其奸佞,恣其所為。但孟氏不樂阿諛,所以宣王枉駕求晤,受以卿職。及至禮貌衰殘,不俟終日,決意掛冠,豈非天地間一個樂行優藏的大聖人乎?彼哉王歡,何足語此。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3:57:58

第二十一卷     段乾木逾垣而避之

  剩得閒身樂事叢,看花伴月弋飛鴻。紉蘭自詣雲鄉外,抱璞誰聞帝闕東。
  任詠茅齋春雪句,聊依沁水古賢風。不干名利山林老,厭聽人來說薦雄。
  當今天下有四民:士以讀書談道為業,農以耕雲鋤雨為業,工以居肆利器為業,商以貿易經營為業。惟有為士的,雖是個坐冷板凳的局面,只要有茂才異學,廣志逸情,足以運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自然那哲王賢相,遣使不遠千里而來,徵辟去做官治民,享榮華受俸祿了。這樣看來,四民之中,士為極貴,商賈藝術皆所不如。但古時用人,原不論人品,隨你農也罷,工也罷,商也罷,只要德行彌高,才學豐富,帝王卿相也是重的,屢屢破格擢用。還有一等懷才抱德的藝人,使臣奉命往聘,王侯枉顧相求,他卻傲睨世情,終不就祿。似這樣人,又是士人所不及的了。有詩為證:
  英彥埋光空谷深,如蘭之馥如清琴。豈同三月豔桃李,不耐寒霜不耐侵。
  總之,為士君子的人,只要德行渾融,切不可才情浮暴,自然有個受用之處。卻說一人,有才無養,令人駭躍稱奇,按經遺恨。你道此人是誰?他是唐宣帝時節一個才子,姓孟,名曰弘微,生得一貌堂堂,超凡脫俗。但見他:
  方面大耳,廣額偉軀。氣象巖巖,有泰山獨立之勢。語言朗朗,有洪鐘大叩之聲。年紀未及五旬,才學堪傾三峽。似草六經的楊子雲再世,如醉騎鯨的李太白重生。
  這孟弘微文字縱橫,兩舉進士及第,卻未曾授得官職,他便以此為怨。只因性喜讀書,不涉外務,真個是朝經夕史,閉戶下帷。若論他的腹中,也算得是個數一數二的了。怎奈他不曉得個英雄舉事之繇,學者安分之說,儒者待聘之言,一心一意,漸漸的怨天繇人。你道孟弘微為何如此?只因唐宣帝衝幼的時節,在藩序間與孟弘微極其相契,名雖是個君臣,論起那情投意合,猶如弟兄朋友一般。本意在異日做一個至美的官職,抒其胸中大略,展其濟世弘猷。其如宣帝自登大寶以來,萬幾倥傯,無暇問及孟弘微可曾做官也未,所為貴人多忘事的意思。那孟弘微卻是個書生,在家中精空不忙,兼且客居寂寞,把故人親戚時時繫心縈念。況且宣帝是天下之主,自然是刻刻掛在口頰上的。孟弘微到這時節,雖然舉了進士,仍舊像個寒儒,衣食粗足,僕御寥寥,全不是如今的世界。一發科甲,便自易寒為貴。他所以牢騷感慨,常說道枉有天子相知,不得一官半職,仍如山野閒人。鶉結為衣,藜藿為食,不知何日始遂生平。忽一日天下大雪,孟弘微走到曲江之上,觀玩少頃,興致未盡,詣一旗亭,沽酒散悶。飲至數杯,即景寫懷,吟詩一律云:
  舉目舊河山,原何忽變顏。銀堆高嶺斷,玉阻大江潺。
  草木沾恩澤,漁樵受寵頒。乾坤同一白,慚我鬢毛斑。
  題詩已罷,又飲數杯,不覺酒意半酣,猛聽得傳蹕聲呼,孟弘微心中甚駭,忙問店家是何緣故?店主人答道:「是當今皇上遊幸曲江賞雪,返駕回宮在此經過。」正說之間,只見羽旗華蓋,寶輦雕驄,一對對在江邊經過,好不繁盛之極。孟弘微乘著酒興,想道:我要面聖甚是難得,不若乘此機會攔街迎駕以圖一晤,或者皇上念我舊時相語之情,與我一個美官做亦未可知。當時還了酒錢,竟往江邊而去。我想這孟弘微也不像個書生,終日在寒窗之下吃黃齏捱淡飯的,到像吃了大蟲膽的這般狂贛,就是平常郡邑的官長經過,尚且不敢犯其節鉞,若有閒雜人等喧嘩阻道,也要拿來責治,豈有九重至尊的鑒駕經過,可以撞去相見的麼?那羽林軍士、儀從人等過去了許多,然後聖駕方到。此時雞犬也不敢放聲,人影盡皆逃避,就是那酒肆的青簾也深深藏過了。那知孟弘微突然跳出,連叫聖上數聲,我孟弘微在此迎駕。那些侍臣武士嚇得魂不附體,卻認得他果是孟弘微進士,此處卻顧不得情面,畏不得勢耀,即時將他綁縛押到宣帝面前。宣帝穩坐車駕之中,看見一人跳到街心,惟恐是個刺客,好生驚恐。聞知是孟弘微方才放心,便降下玉旨道:「令他過來見朕。」孟弘微也不畏懼,也不肯跪,見了宣帝猶然沉醉如泥,開口便道:「陛下今居九五,便不知有臣在朝。況今日中翰缺官職,正宜搜羅幽逸以為珥筆之佐,奈何陛下不以臣文字召用,臣恐貴人善忘,特於當街接駕。」宣帝雖然舊日與他相語,但到此時節,自然有個君臣的體度,若是縱容無忌,就不顯其乾斷了,即命該管衙門議擬驚駕之罪。宣帝拂然返駕回宮,孟弘微酒醒之時懊悔已無及矣。正是:
  躁進還遭擯斥,存誠養重為先。更須慎辭絕旨,否則坎坷迍邅。
  孟弘微只因平日失於涵養,今日到此酒醉的田地,就拘束不來。可見是大小事情,皆要習於素常。這個還是做士人的要干求明主之用。如今再表一個王侯去求賢人,賢人不就的故事。話說晉之三家,一名趙藉,一名韓虔,一名魏斯,請了名封,廢了晉國,烹分地土,各據一方。其魏斯即以國號為魏,稱為文侯。他卻是個賢德之君,慮及初封之國尚有韓、趙比肩,故此銳志精心,以求治安。視酒為腐陽之藥,視色為伐性之斧,視財為危身之器,視氣為傷情之本。一意勤修德政,兼且禮賢下士,遍訪有德之人相為輔佐。此時孔子有一個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在晉國西河地方衍教,從在他門下的甚多。文侯想道:「寡人德薄才劣,雖得謬分茅上,惟恐不能治安,豈不有辜天意。今子夏為聖門高弟,不若拜之為師,求他開道,以廣博見聞為治國之計,有何不可?主意已定,遂擇了一個吉日,也不使人先去說知,徑自排了車駕來到西河之畔,即便下車登舟,揚帆過渡。怎見得西河山水的景象?但見:
  江流急擁,山勢崇高。片帆飛渡,惟聞耳畔澎湃。只騎巡行,卻訝眼前兀突。設使壅上流在此地方,空勞心力。若是渡陳倉繇此境界,必受災殃。出師的誰敢投鞭,登山者不能著屐。果稱天險之區,足羨地形之勝。
  文侯見江山形勝,不禁歎賞道:「魏國外之形勝甚險,若能內修文德以兼之,不愁不治安也。」說話間,船已就岸。文侯離舟就車,一霎時早到子夏門首,文侯令侍者通報。子夏正與眾弟子講究詩書,聞得文侯駕到,心甚疑惑,只得率了群弟子出門相迎。文侯即忙下車,同入中堂,見禮已畢,子夏便道:「臣孔門後學,遠處鄉僻,敢煩君侯枉駕,有失遠迎,負罪殊甚。」文侯道:「寡人此來非為別事,只因菲才劣德,不能治安國家。特來拜從夫子門下專求教誨,惟祈不吝是荷。」即命隨臣捧過禮幣送與子夏,子夏再三辭道:「主君為千乘之主,卜商不過一草茅之士。且從古至今,未聞有君師其臣之禮,恐貽外國之議,冒罪敬辭,伏乞主君詳察。」文侯道:「禮賢下士,君之常也。夫子為聖門高弟,自是不同。況寡人初荷殊封,非他國世爵可比。涼才薄德,正宜大賢教誨,此寡人至意,夫子何必固辭。」子夏勉強收了禮物,文侯要行拜禮,子夏再四不肯,只得長揖就坐。文侯便問內修文德、外修武備之事,子夏細細講了一遍。文侯心中甚喜,又問子夏道:「寡人素志求賢而不可得,未識夫子耳有所聞否?」子夏道:「晉國雖大,賢人德士實少。有段乾木者,遠處趙氏之治卒難相近,惟田子方離臣之居數里,臣嘗朝暮見者除此二人,晉國別無賢德之士矣。」文侯求賢之心頗急,一聞子夏之言,便要去訪田子方,聘他為臣,即時與子夏說明,相辭而去。子夏率弟子送文侯出門,登車就道,方才回身。後人有詩贊文侯拜從子夏為師之事云:
  自古王公貴獨尊,文侯下士禮何口。甘心受教親幃幕,君弟臣師獨擅門。
  卻說文侯別了子夏,來到田子方之門,適值田子方去訪友未得即回,只得怏怏而返。過了數月,又渡西河再訪,始得相見。田子方執意不肯出仕,文侯便與他做個朋友往來。只有段乾木不曾相見,每日縈懷不能棄置。你道段乾木是何等樣人,魏文侯便如此企慕?那田子方還是一個讀書的士人。原來這段乾木出身是個駔儈,他卻出類拔萃,異乎尋常,居仁繇義,言信行忠,卻也名聞鄉黨。你說甚麼樣人喚做駔儈?大凡做買賣的,或是殊方異俗之人,中夏夷戎之侶,載貨易錢,其間的說話不能相通,輕重的物價不能畫一,必須這乾人要通八方之言,能達四海之事,先與那些做買賣的酌論時價,方與兩邊交易,他便是首為倡率之人,如今日牙人一樣的。他雖則是個駔儈,卻不可做駔儈看他。須知古來豪傑,皆自起於貧賤,無有不從屠沽傭保中做出補天浴日之事,托孤寄命之為。即如傅說舉於版築,膠鬲舉於魚鹽,如此之輩不可枚數。人切勿以賤業限人,只要素行端方,砥節無垢,自然極為尊貴之人,爭來敬奉。所以,段乾木的為人,亦不與此為異。他幼年性好讀書,博古通今,及至做了駔儈,每日專於生理,乘暇便自看書,是買賣中的讀書人。一日,段乾木偶然想道:「我在此做這駔儈,空閒之時看得幾句書,終須不能透徹,總到老也不能會悟大理。如今聖人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在魏氏地方西河衍教,我這裡自趙至魏不過三四百里之程,子夏既為聖人之徒,做個口口口口,我段乾木就做不得個賢者之徒麼?不若載贄前往拜從門下,習學三年,做個窮經明理之人,甚麼不好?即時備了贄禮,收拾行囊,徑至魏氏地方而去。後人有詩贊云:
  不憚驅馳遠問津,此行端不為謀身。但求見性明心跡,道可優游德可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3:58:30

第二十一卷下     段乾木逾垣而避之

  卻說段乾木到了子夏之門,整頓冠裳,捧了束脩,竟入中堂拜跪。子夏也不推辭,收為門弟,每日講究經書,段乾木甚有所得,十分喜悅。光陰荏苒,不覺已有兩年光景。一日是春和天氣,子夏與眾弟子正講些孝悌忠信、仁義禮樂之旨,段乾木見子夏面有憂色,語言不爽,便問道:「夫子今日有何事縈心,致形於面。」子夏道:「吾生年五十未嘗有憂,但吾子年始七歲,望為宗祧之寄,昨得一急症似不能治,所以戚戚在心。」說猶未畢,只見裡面走出一個小小童子報導:「小郎君已故了。」子夏聽得,放聲大哭,走進內房去了,免不得備些衣衾棺槨殯殮他。眾弟子見子夏哀痛異常,慟哭幾日,只道有個止的時節,那曉得他哭了一日又是一日,哭了一月又是一月。就是子哭其父、妻哭其夫的一般,竟哭一個不休。眾弟子只得會齊向子夏相勸道:「父子雖是天性,但死者不能復生,夫子何得過於傷感?」子夏道:「吾之過哀,爾輩之所未知也。」方欲拭淚細談,只見一從者從門外而進,向子夏道:「國君特來弔慰。」子夏正待出門迎接,那魏文侯已進中庭來了,相見已畢,子夏與文侯就了賓主之坐,其餘臣僚弟子等輩各各侍立於旁。只見文侯開口便道:「寡人年來為操治軍旅之事,不得親臨夫子之門,心實有悔。近聞夫子喪子已經數月,尚不徹哭聲,未知何故?寡人此來,一則敘闊,一則弔慰,伏乞夫子儉哀,以保身體。」子夏道:「臣之哭子非故哀也,但臣之子與他不同。經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臣年五十,筋力全衰,僅一七歲之子,止望上承宗祧,永傳後世祭祀。不意此日垂亡,宗枝頓絕。從古至今不知傳幾百世,一旦滅於臣手,是天地間大不孝之人也。是以哀毀,實非哭子。」文侯道:「夫子之言固是大禮,還宜減哀為是。」子夏只得唯唯勉從,文侯又將近日國家事體說了一遍,子夏亦將治民之本講了一通。文侯即欲作別而去,子夏因哭後容顏不美,不便出送,乃命段乾木代送。文侯也子夏揖別出堂,段乾木代子夏相送文侯。一面行走,一面細看段乾木,早已識得他是非常人物。只因文侯與子夏平日交往不曾見他,惟聞其名,今見其容止美都,出言和婉,實乃是有道之器,必非以下之人,就問道:「足下何時到此?為何向日不曾識荊?請問尊姓大名,幸勿推托。」段乾木道:「君侯在上,鄙人乃晉國書生姓段名乾木。」文侯聽了大驚,便與作揖,乾木即忙答禮。文侯道:「寡人聞大名已久,今日何幸獲瞻丰采。想子夏痛哭傷感,他卻忘懷了寡人慕子之心,不曾說明,止令子送我。可惜適才不曾暢敘,以醒愚蒙。意欲復進草堂,恐又驚動夫子起居,當在異日請教罷了。」段乾木道:「下裡小人,何敢當君侯寵庇?既蒙留青,自當中心藏之,永矢勿諼矣。」話畢,文侯一拱而別。有詩為證:
  我本懷歸客,那堪送別心。梅花先入曲,楊柳未成蔭。
  文侯上了車一頭走,不住回頭顧盼,戀戀不捨而去。這段乾木從此又在西河習學,通前連後,整整住了三年有餘。喜他宿慧天才,凡事一學而成。謝別了子夏,仍歸晉國,把駔儈之事閣起不做,但將文學為事。看看年紀長成,並不圖謀婚宦。他卻淡然無營,惟以左琴右書,屏俗不輿相通,獨居一室之內。自春至夏,因秋及冬,或是登山,或是臨水,或是放歌踏草,或是命僕採花。雖不聚徙設帳,倒也自在優游,安然無慮。且說魏文侯自從一見段乾木之後,每日懷想。只因國務傯忙,不曾再到西河一看。過了年餘,方得命駕前往。聞得段乾木已回晉國去了。文侯吃了老大一驚,就像失了左右手的一般。只恨自家不是,就是不能親來,也該遣使探問,怎麼就被他去了。雖然總在晉國之內,卻相去有四五百里程途,從此諒不能相會了。只得與子夏敘些別故而歸,日夜縈思,不能棄置。縱欲千里命駕,越國求賢,怎奈國中自有政務,不便脫離。若遣一個使臣齎禮往聘,又恐不遂所欲。所以頻頻思憶,竟不能遂願,蹉跎許久,為之奈何?有詩二首為證:
  其一:握手論交日,相看又一年。如何今日思,翻倍數年前。名下神交久,窮途感慨偏。自嫌多懶癖,前去失魚箋。
  其二:自古銜知重,於今負德深。片言同挾纊,一語擬千金。六月聊為息,三秋思不禁。常懷離索歎,幾作唾壺吟。
  不覺又過許久,適因韓魏趙三晉之主約齊於晉都會盟飲宴,事畢各散歸國。文侯意欲求見乾木,預先備了禮物帶來,至期遣人問了段乾木的住處。一徑前往,來到一個僻境,兩旁皆有岐路,但不知從何而往。那些儀從人等正在遲疑之間,只見道旁有一童子在那裡灌菜,從人便問道:「借問此間段乾木家卻在何處?」童子聽得抬頭一看,吃了一驚,想道:「此處曾無王侯貴戚往來,何故突然而至?」便答道:「西首茅房便是。敢問輿內是那一位貴客?」從人道:「我主魏文侯親來徵聘段乾木為官。」原來這童子就是段乾木家裡的,一聞此言連忙丟了那灌菜的器具,一徑先到家中把柴門閂上,報與主人知道。段乾木猶自不信道:「文侯國政傯傯,那得餘閒訪我於數百里之外?」說聲未了,聽得人馬喧呼,看看漸近,段乾木始信是真,便道:「文侯是君,吾乃士也,豈有相見之理?只是他遠遠而來,我若不見他,道我辜了他的美意,這卻怎麼處?」童子道:「文侯既來聘夫子為官,只該出門遠接。」段乾木道:「若是相見,他就畢竟要我出仕,言談之際,無可推阻。我獨處村僻,優游自樂,有何不可?定要干求祿位何用?不如避他的好。」童子道:「若是別人相訪,或有不見之禮。但是一國之主已到門首,我家又無後扉可啟,如何避得他?萬一他推門進來,免不得是一見。」段乾木道:「既如此,我當跳過牆垣聊以隱跡藏身,你可在此緊守片時。」說罷,走近牆垣踏著一塊頑石輕身一跳,把個丈餘的牆垣容容易易跳將過去,不知躲在何處去了。這魏文侯車駕到了門首,從人呼了半晌,並沒人出來開門。那知這門戶不曾閂得緊,裡邊人一推,把柴門已推開了,文侯便下了車輦,步入其家。但見:
  綠水繞門,青山入檻。低低啞啞,門前桃李成蔭。密密疏疏,籬外桑麻交錯。左有琴,右有書,取樂堪稱三友。上有天,下有地,行事不畏四知。可羨筆精研良,更喜窗明几淨。
  文侯看了他的住所,口中嘖嘖稱歎道:「真好一個隱賢居室,自與尋俗不同。」舉目一看,見適才途中的童子立在旁邊。文侯即喚他近前問道:「段夫子往何處去了?」童子道:「小子不敢說。」文侯道:「但說何妨?」童子道:「家主因君侯寵臨,意欲出見。只是未曾委質,恐於理有礙,故不敢出迎。」文侯道:「我與爾夫子原不以君臣為論,不過因向日西河曾蒙片辭相敘,實為爾夫子高才,特來請教。如何反不得見,不識爾夫子在何處?」童子道:「主人適已逾垣而避,不知何往?」文侯道:「段夫子是賢人也。恨我無緣,不能相晤。」童子獻了一杯清茶,文侯就在他室內少坐一會,好生惆悵,只得依依浩歎而回。那段乾木跳過牆垣,卻躲在一個草叢之內,聽得車馬之聲已去得遠了,方才回家。據我看將起來,段乾木若是少涵養的,早已謀求鑽刺。惟其有德有行,為此輕覷富貴。王侯臨門逾垣而避,使文侯愈加珍重。從此之後,文侯有事又往晉都,也從段乾木門首經過,恐怕又驚動他,又不得見,故此不去相見了。但是,車從門限之際,文侯將身體正直而坐,前不扶著扶手,後不靠著靠背,端端嚴嚴,就像執圭臨朝的一般。侍臣問道:「吾主一國之君,段乾木不過是個隱者。為何君過其廬,必軾其車,是何意也?」文侯道:「段乾木未嘗肯以寡人之貴,將他平生操守頓然改易,吾安敢驕之?況他光乎德,寡人不過光乎地;他又富乎義,寡人但富乎財。段乾木者,寡人之所不及也。今過其廬安敢不軾車而過?」隨臣人等無不敬服文侯之說。此後往返數次,文侯皆是軾車而過。魏國人民就相誦道:
  吾君好信,段乾木之敬。吾君好忠,段乾木之隆。
  後來秦王與魏文侯有隙,秦王欲統傾國之兵前往魏地征伐。大夫唐且諫道:「吾主興兵伐魏未為不可,但魏有一隱士,姓段名乾木,乃是大賢。魏君以隆禮禮之,親詣其門,欲求他為仕,乾木逾垣而避。以後每過其廬必軾其車。魏有如此賢君,如此德士,豈可加兵?還望吾主三思而行。」秦王聽說大驚道:「若非卿言,寡人幾誤矣。我國兵雖可勝彼,彼國之德實勝於我,焉能與他相對?」即便按甲休兵,秦魏兩國依然和好。此皆段乾木逾垣而避,不受相祿之力也。後人有七言律詩一首贊道:
  不獨藏躬若好環,高名猶爾重如山。市朝紳佩皆生色,林谷芝蘭盡助顏。
  有志永全身世累,蹇修已越仕途關。還誇氛息疆場外,慕德懷嘉萬禩間。
  總評:段乾木雖稱賢人,其始則國中之駔儈也。文侯不以魏主之尊,能加隆禮。而虎狼之秦,且不敢興兵戎,掠城侵地。文侯雖不見乾木,而實勝於見矣。
  又評:古之隱士,如段乾木者不少。但不遇其主,則不能顯其所長。若論王侯臨門,士人禮宜郊迎,以博寵榮。何事逾垣而避?設使處之今世,咸稱為癡人矣。呵呵!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00:17

第二十二卷     墨氏兼愛

  不禁悵感古時情,但尚周仁弗市名。推食解衣真愷悌,覆雲翻雨甚浮營。
  須知厚道何容過,更信平衷矢勿輕。簡盡篋編閱盡世,在中曾有幾人行。
  這首七言詩,單指今人有了身家,不能無所親愛。獨有一件,無如偏僻自好,將奈之何?總之是那用情的不曾審得一個道理,遽謂我不將恩惠施及於人,猶然是薄劣之徒,不足戴天履地,不足人群結黨,與禽獸無知何異?雖然如此,想亦未曾駐鄰右駐之人,豈其又是一副面目,又是一番聲氣。俱他所作所為全是至中至正,至大至公,不肯有一毫不及,亦不肯有一點太過。假如人生長在這世界之中,有了人,那親愛自然生了,這也是情之一端,可以敦其天性,全其骨肉。若是人遇人的時節,那為我所親愛的事體又生出來了,這也是用情所在,有好則合,有惡則掩,又未常不可。不意人一往不回,溺而不反。考其起初,在一念偶同,及到後來生出變故之際,心心為之固結,事事與之綢繆。或是等夷之人,要將親無失其親,愛無失其愛。任其所之,甚至深戀難割,便是這性命似可捐而棄之,不敢吝惜。又有那居高位享厚俸的人,若親之必欲其一時驟貴,愛之必欲其一時暴富,便這名分亦可相忘。所以,旁觀的人看了疑道:彼何故與人如此逾涯盻睞,倒授不辭。那當局的猶恨疏闊,不曾狎昵哩。還有一說,人身上無輶毛之能,思量要助舉見德,人手無造命之柄,又思量要為情保生。如此弊病稍不剪刈,坐使天倫的慈孝,變做了比昵之私。聖人的琴瑟不幸釀做了同是之禍,此皆親愛一偏所致。正是:
  泛用親人流易枯,應為僥倖小人徒。不如揆理還餘樂,莫作人間賤丈夫。
  如今卻說一件忘身愛民的故事,你道此事出於何代?喚作何人?就是唐太宗皇帝,姓李諱世民,一自平了劉武周,得了尉遲敬德之後,即居大位,天下太平,人民從化,因置了一座弘文館於殿側,聚書二十餘萬卷,精選四方文學之士,俊彥之儒止有三人。一個姓虞名世南,一個姓褚名亮,一個姓姚名思廉。這三人生得儀容齊整,才思縱橫,甚為唐太宗皇帝所重。更日宿值禁中,聽他朝隙之時,引入內殿,講論前言往行,人物故事,或日斜未撤,或夜分乃散。其時,唐太宗偶幸便殿,那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恐怕太宗要來召對,即忙整衣束帶,執卷陳篇。卻好太宗正要與他三人講話,因令侍臣宣入殿來,見禮已過,太宗賜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三人坐下,便問道:「朕觀煬帝文辭,看他亦知是堯舜非桀紂,但其行事何故又是恁般相反?無論他窮奢極欲,就是他造迷樓一事,豈不與殷紂相同。卿三人可為朕說之。」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應聲答道:「君雖聖哲,猶當虛己受人,故智者獻其謀劃,勇者獻其伎力。那煬帝只因將那俊才自恃,矜驕自用,故此他那口中誦的是堯舜之言,他那身上為的是桀紂之行,曾不知自覆亡了。」太宗道:「言之甚善,況前轍不遠,是吾屬之師也。」又問道:「朕每臨朝欲發一言,未嘗不費三思,恐為民害,是以不敢多言。卿三人若有讜言直論,朕當黏之御壁,俾朕得出入省覽,幸勿吝賜雅教。」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一向在外將這致君澤民的事情,詳求備議,不期太宗此時問及,所以他三人就合口相對,無非是憂國奉公之心。有詩為證:
  方欽出語凜如冰,況復才名天下稱。若遣隋煬知此意,不教國喪與家傾。
  後人深感其事,未盡其懷,因又有七言絕句一首贊美之云:
  立身正直意悠長,洵是邦家作棟樑。試聽圖維瑕隙處,直令千載播嗣場。
  那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一心要盡職業、懷獻替,也不怕攖主之怒,也不畏蒙主之謬,因奏道:「君所依的是國,國所依的是民。若剝了民的脂膏奉了君的嗜好,就像割肉克腹,及至腹飽其身已斃。君富國亡,古今一轍。伏乞吾主援為殷鑒,是小臣之願也。」太宗道:「大哉言也。朕雖不敏,敢不敬聆高論。」值天色也晚,太宗即命撤駕前金蓮寶炬送歸館閣。從此之後,太宗惟以憂民為念。次日,又該視朝,太宗穿了法服,御了大寶忽見奏事官進了午門,揚塵舞蹈,山呼萬歲,奏道:「數日之內,畿甸之間飛蝗害稼,振羽蔽天,特此啟奏。」太宗聽奏悵然不樂,即命罷朝修省,撤樂減膳,與了五七個侍臣徒步苑中查看蝗蟲多寡。一步步走了半日,方才到得苑門。這苑中預先原植著許多奇花異卉,秀柏青鬆,以供巡幸賞玩的。頗奈這些蝗蟲也不顧是君王所好,一絲絲盡情白吃,竟吃得精空。太宗立住腳舉目一望,但見如煙雲滿苑;側耳一聽,又渾如春蠶食葉相似。太宗因歎道:「苑中花木尚且被蝗食無餘,不消說民間稼穡被他損盡。」說罷,涕泣不住。忽然,魏徵丞相也進苑來,向太宗奏議逐蝗。見了太宗,甚是引罪,不能燮理,以至災沴。太宗道:「與卿何罪,朕實不德。然而下民以谷為命,被蝗蟲食盡。朕今惟吞他在腹,食我肺腸,何忍致生民餓死。」魏徵急忙止道:「陛下聖躬貴重,豈宜為了賤下之民,或有不測奈何?」太宗道:「卿言過矣。朕無民何以為天子?」因祝天道:「皇天鑒朕,願蝗食朕,勿傷田禾。」祝罷,吞了數枚,始命侍臣引歸宮闕,魏微亦自出苑而去。是歲飛蝗雖然眾多,終久不能為害,這也是唐天子忘身愛民所致。為何我初說偏於親愛的不好?自古說得好:君民一體。所以,此事非為外務,非為過情。若說偏愛的也有一個故事,出在戰國之時,待我試談始末便知其故。正是:
  欲醒世人昏聵者,休將往轍等閒看。
  卻說春秋時宋國內有一人,姓墨名翟。他平生只要求異於人,每日在其家中著書立說,捏怪談空,凡一十六卷,共計六十一篇。其首重的是儉。這儉之一字,如寒儒貧士,以酸齏為珍錯,以蓽門圭竇,為重樓峻宇;如高人逸叟以琴鶴為僕御,以青霞絳雪為餱糧。曾不肯過求其食物,高大其門閭,一椽一石足以棲身容膝,此外遂無所求,亦無所戀。這兩等人惟將澹泊明志,儉樸承家。所以,墨子覺得此事猶是力所易為,便想道:紛華靡麗必須王侯貴人、達官長者。有了萬方之玉食,有了千里之保賦,始可拖紈曳綺,美宅華居,呼奴使婢,堆金積玉,撾瑟鳴琴,撥築鳴阮,夕樂朝歡,極情縱欲,蕩志消閒。若一屬以下之人便未免有捉襟露肘之疾,不若貴了這個儉字時節。自然人曉得我是性子好儉,我便不修邊幅,那懼人來譏我誚我,豈非一件大快之事?又想一想,以心相問道:我既將儉貴了,若是不與人同又非本來之意,必須使此心渾然如一。概將他人無所不憂,如人有疾就延醫餽藥、診病問安。或者是窮的,有了父母妻子之累,無論自己是個富人,雖貧者略有一分一粒,也不可私自留為己用,務要傾囊倒橐,委曲周急,始可稱物我為一體。然後乘機候隙向人前揄揚其教。那怕愚夫愚婦,不信不尊,不從不學,這倒是最上之策。還有一說,如今的人極不明理,極其量小,極其眼孔褊淺,局面狹隘,趨人之錢財,憎人之困乏。如與我疏的富了就視之如神明,奉之如父母,畏之如雷霆。如與我親的窮了就棄之如敝屣,恨之如寇仇,惡之如鬼蜮。那富者看了人,眼橫口輕,語尖舌薄,便說某也命好應該好,某也命不好應該不好。他起了這一點奚落之心,增了這一片驕誇之色,即有時將些東西施予親知,亦有何難?正是:
  終有輕人意,難忘呼蹴恩。須知尚志侶,寧逝勿延生。
  墨子又思想道:我如今只說命是天賦,於人原無好否之分,何須以無稽之事信為真確,以之欺人愚世。我惟非之刺之,若有這等的,便非賢人。可知我亦要將他拒絕,不與他交相往來,示他一個不肯同人親愛的不是吾教所取,人自必然緩緩醒悟,何必要限其一時歸順?再若得教化大倡,我之素願始畢,還須將那稀奇古怪之談,說鬼說神,令人耳失其聰,目失其明,心失其主,神失其舍,不必說歸依永遠,做了一家,何畏意外有不虞之毀哉?他有一個弟子,姓禽雙名滑釐,看知墨子所為的這些事體,所出的這些言語,皆是迥異乎人,反要同人兼愛,令人解之不可,辨之不能。幾次要懇求他說得個明白透徹,也好放下了這段疑根。是日,墨子正構得一所著書之處,門戶蕭條,僅蔽風雨,全無些回欄復院,玫砌紗窗,儼然塑出個貴儉之狀。那墨子朝暮住在其內,千思萬憶,忽見禽滑釐走將進來,深深拜揖,墨子連忙答禮。墨子叫禽滑釐坐了,滑釐先敘了些寒溫,然後告道:「夫子日常間所說的第一件事要貴儉。那儉之一事有何妙處,要去崇尚?此屬甚麼意故,弟子極愚且頑,乞示其詳,用修大道。滑釐專請,不揣夫子允否?」墨子道:「今天下之人,唯慕奢華,專羞貧賤。常見那貧兒偶得數金,便妝出許多富貴氣象,旁睨無人,恁般情狀,深為可嗟可恨。他雖自己看得甚大甚闊,究竟不過是一個銅臭而已,何足驕人?何足炫俗?我故所取之儉是第一事,人若能儉得一分便有一分受用的所在。若一味要居移氣,養移體,憑他有萬益金資、田連阡陌,不過是一個守錢虜,沒字碑。況且奢之一著,不徒是可憎之物,且是危身之器。凡有志者怎麼不要去貴儉?正是:
  識得個中真意思,不難謀道作人師。
  禽滑釐道:「原來如此,今日更有一言動問。」墨子問道:「甚麼事?」禽滑釐道:「竊見古之帝王卿相,其治天下國家,先以農桑為首務,每每在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至了春夏之交,男婦競彩其葉去養女兒蠶,待到三眠之際,結成了繭,藏蟲其中。其時城市間,要經商買易的,各人取來做綿繰絲,日夜不休,勤劬畢備,也只為賴其可以為衣遮體,禦寒防冷,蔽風做雪,往往有人說耕耨之事極勞,繅織之事極擾。擾勞之事,民知了不肯遽舍者,知其可衣可食,所以鄉貢人蠶,機杼勞頓,不是過也。不知為何這都會市鎮、店肆之上,紛紛炫目奪睛,處處擺列都是錦繡絺紵,要他恰為何用,特請夫子以道其詳。」墨子道:「這件東西是皆非吾之所務,吾之所用,今試與汝說明。那錦繡絺紵是亂國之主,不知及時明其政刑,反要盤樂怠傲,荒淫無度,奢靡猶濃,其下令如疾雷相似,又如決水,不許稍有阻撓,一瀉千里的光景。此輩專愛前件。凡民間夫婦有能工其機杼善於織作的,急命其弄梭搖掠,捻線叩經,隨你是春月寒宵,秋風涼晝,也不能夠容你稍稍告息片時。不然稍有片咎遲延,道是違了欽限,即刻加刑問罪。那些鄉野窮氓好不苦楚,好不利害。」正是:
  為人莫作工藝身,一生安瘁由他人。直至工成和藝就,為誰快樂為誰辛。
  譬如今日適當凶年荒歲,家家絕食無糧,處處哀號泣涕,那野田之中不生長一絲青草,囊篋之內,空蓄積萬兩黃金,可謂救死不暇了。設有一個人欲將那隋侯的明月珠,又將一鍾的白粲粟也持來與你,這一鍾粟非易事也。這鍾乃是個量名,能受六斛四斗。我想貧霎之子,簞瓢屢空,困抑無聊,動轍匱之,下動廝養之食,雜居口口之中。雖不敢強求事之未然,若要思量那升斗濟其飢餒,憑著你望穿雙眼,屈斷十指,有甚麼親舊肯為義舉慨助,到頭不得已出於矯飾一途。自以為自己屏絕滋味,聊在市廛,混跡埋蹤,行其素位。他的初心止不過要讀古人書,行古人事,做一個有道之君子,或者有日名聞諸侯之國,取爵祿、養妻子、結交遊、蓄僕御,既擁富厚之資,又擅謀身之術。這都是倚空妄想,何足掛齒。假如有得了珠的,止好藏襲笥篚之內,究竟此時、何處變賣,兼且又不能去得一粒之粟,即有得了這一鍾粟的,又不能再得那光燭百里的寶珠。吾今與汝商量取捨,汝若當此將有所擇。禽滑釐道:我此時惟以救窮為急要,珠何益於我,只可因了這顆珠,受盡莫大之累。萬一遇人不良,探囊相迫,不惟失了珠,倒又害了命。粟價雖少,吾寧取之。珠值固高,吾不願取。墨子道:「誠如此言,何必尚其奢哉。若以無用之物,為其可長末淫之務,為其可好?除非暴虐的主上,或有從而行之。至於聖人斷不肯破其戒,令後人訾議的。」禽滑釐道:「敬聞命矣。」遂長揖深躬,拜辭而出。未免向人前將墨子的話說與人知道,自然有傾耳聽的,有抵掌談的,也有交口譏的,總皆人情之常,不消細說。
  適值那時又有一弟子,名曰公上過。聞知墨夫子一是貴儉,二是兼愛,三是尚賢,四是明鬼,五是非命,六是尚同,說得心志暢悅,聳動其懷,乃歎道:「越王賢而好士,吾當往薦夫子。萬一越王見用,也不枉我為他弟子一場。」這公上過輕裝一劍,前往越邦,叩見越王以薦墨子。越王道:「寡人聞墨子名翟,為人務外,做事不肯近情,一味兼愛,恐屬謬傳其賢,執事切休自失。」公上過又將禽子面述墨夫子兼愛等語委委婉婉的奏上,那越王十分大喜,便向公上過道:「汝師苟肯至越,請以故吳之地陰江之浦,書社三百以封爾夫子,決不虛言,望執事代陳寡人之意。」公上過謝別越王歸至宋郊,見墨子備述越王之意。墨子道:「子今觀越王果能聽吾之言、用吾之道否?」公上過道:「殆未能也。」墨子道:「如此說,不惟越王不知翟的主意,雖吾子亦不知翟之主意。假若越王聽言行道,縱極遂我的本意,不過度了身而衣,量了腹而食,比於賓民,未敢求仕。萬一越王不聽吾言,不用吾道,不要說去做甚等次的官職,雖將全越之地為了我的食邑,賜爵封侯,亦無所用。」公上過聽了此言,已悟到墨子兼愛是要將天下事事物物無所不愛。今僅封越國書社之地,止是利及一身,非其意了,所以不肯應承。公上過是個聰明之輩,打首知尾,竟不敢相強其去。有詩為證:
  知師莫如弟,斯語非虛玄。從此高聲價,傳之億萬年。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00:55

第二十二卷下     墨氏兼愛

  這墨子但有兼愛之心,利人之想,卻未曾行將出來,也未見得他的心內果是何如?恰好遇著一件事體,甚是危急,墨子不得不顯其長,已遂生平的志向了。你道是一件甚麼樣的事?卻說此時魯國之中有一巧人,姓公輸名般,又名班。被楚王聘去,製造機械,攻宋國之城。其時宋國中巡城飭堠,演武操兵,至於局外之人,雖不能高枕而臥,亦可以束手旁觀。縱有一二橫戈躍馬的,必定是吃了王家俸祿,享了皇國厚恩,不得已而為之。可笑這墨子一聞攻宋之信,惟恐有害於人,就如自己身上割去了一塊肉相似,急急自宋國走至楚邦。他也毫不避些晦明風雨,他也略不顧些利害艱難,裂了裳,裹了足,日夜不休行了十日十夜,方到楚都郢地,入見楚王便奏道:「臣墨翟乃北方鄙人,聞大王欲示威鄰境,將圖攻宋,信有之乎?」楚王道:「然也。」墨子聽罷便啞然一笑,楚王頓生疑心,問道:「子何笑之有?」墨子道:「大王今日攻宋,還是熟思過的,還是驟發意的?」楚王道:「此念久矣。」墨子道:「既然久有此心,敢訊大王,據今時之勢,必得宋乃可相攻,不得宋乃師出不義,尚可攻之麼?」楚王道:「子又來亂言。既不得宋且又不義,何必攻他?」墨子歎道:「此言甚善。臣看來宋國必不可得。」楚王道:「公輸子是天下的巧工。他現為寡人製造攻宋器械,吾子亦曾聞知麼?」墨子道:「臣非不知,請公輸子試攻之,臣試守之。」當即辭楚歸宋。楚王即傳下令旨,著公輸子攻宋。他九次設機都被墨子卻退。那公輸子計窮力竭,只得稱伏不敏。只因公輸子自有全義,所以此處不及相述。這叫做:
  相逢各騁大神通,到底誰雌誰是雄。安得群侯息戰馬,尊周更復事雍容。
  卻說墨子破了公輸子的機械,好生快活,又請楚王相見。那楚王問道:「子今日更有何辭?」墨子道:「敢以一言奉告,即告退矣。」楚王道:「就請下教。」墨子道:「今大王國內倘有人在此,其平日所乘的是文軒,他卻棄爾舍之,見那鄰里之人倘有敝輿敗轅,反欲竊為己有;其箱筒積蓄下的都是雲錦宮繡,他也棄之不顧,見那短褐的賤服,便又欲向鄰家去竊;他及至有粱肉可以適口克腸,他更舍了,反去竊鄰家的糟糠。如此所為,可是何如人也?」楚王道:「如此者必為有竊疾矣。不知子出此言卻是甚麼意思?」墨子道:「臣觀楚的地方五千里之廣,所謂天府之國矣。今宋止是叢爾,方五百里,其土地人民止當大王十分之一。看起來豈非文軒與敝輿一般,楚王口殃不容。」墨子又道:「楚有夢澤,其中最多的是犀兕麋鹿;又有江漢,其中所饒的是魚鱉黿鼍。若區區小宋所謂雉兔鮒魚,也不能夠有的,豈非粱肉與糟糠一樣。」楚王道:「夫子所言莫非要緩我攻宋,陰使人來襲我郢都麼?」墨子道:「若如君王所言,必致傷殘人命,臣必不去做他。」楚王方才放心,便道:「子言有理,可還有比喻麼?」墨子道:「未哎哩!今聞楚國,所有的是長鬆文梓,梗稱豫章。況宋,國不產長木,此與錦繡短褐無異。臣以大王攻宋,與此同類,故敢斗膽敷陳,非過為侈談天下之務。」楚王道:「說得甚善,請無攻宋。」墨子道:「如此足仞大王高義。」於是,楚遂罷兵。有詩為證:
  片辭凜凜息紛爭,從此通和兩國寧。笑殺公輸空擅巧,難逾墨氏這番情。
  其時,宋王知墨子說楚有功,安車駟馬,召回本國,待以上賓之禮。墨子當此自信己之愛人利物,無所不主。且有弟子禽滑釐、公上過等三百人,相與周旋歲月,從其教者,幾遍天下。然而,宋國又有一人,名曰子冉,乃是奸佞之徒,做人極其奸險,好談人過,口中以是為非,以非為是。觀見墨子游說楚王息了兩國刀兵,人民安堵,又召回本國,恐其一旦做了卿相,奪了他的權柄,竟私自算計墨子,要將他擺佈死了方才暢意,設或不然便在吾主面前浸潤之譖,膚受之訴,將他離間,自然不能在這宋國一朝居也。後來墨子果被子冉讒言誹謗,一旦觸了宋王之怒,禮貌衰哉,將墨子逐出。墨子顧影自悲,撫心欲哭,又恐人來恥笑,勉強閣住了兩眶眼淚,獨自一個悽悽惶惶,徒行去國,前途茫昧,不知何地可以棲身。偶望林端有一座小小城池,那墨子觀看其城:
  團團如鐵甕,矗矗入雲霄。試問為何地,將身可住牢。
  城牆之外繞著一派汪洋城河,河上許多人家。人家之中不見有士農工商,縱有其人也多有遊手游舌之輩。你道為何?只因此邑人人最好歌唱,殷紂時曾建都在此。那墨子看了其城,心中便想道:我墨翟有了大才絕學,反被讒人誹謗,以致馳驅道途,沒個解驂致館之所,又沒個推賢敬士之人,受了無限痛苦,萬種淒涼。如今幸喜走到了這樣一個的城池側邊,或者此地可駐我的行蹤,可安我的身體,可息我的寢食,可抒我的志氣,可用我的才華。我只因在此委質為臣,得位行道,豈非是賢人君子,志士英豪,發跡之場,也不枉了這幾時牢落,也不埋沒了這一片救民兼愛的心腸。況我只為一心愛了宋國,說了那楚國以致退兵不攻,今日事已定了,功已成了,君上無憂了,人民也安枕了,社稷也無毀敗之危了,宗廟也無絕滅之恐了,不指望感我酬我,他倒反聽細人之言而逐我。難道此處還有甚麼奸人,再像那個子冉的為人?料想這答兒決沒有如此之人。咳!老天,你既生了我這墨翟,就該尋一個安置我的所在,縱不能上位存身,便是工藝細民的流等,也憑我操一業成名,奈何令我今日一身落魄如是?正是:
  有懷未遂傷情切,四海無依實可憐。
  墨子歎未畢,那城門已近,早見一個老人家約有五七十歲光景,鬚眉皓然,他目中還低低答答,咿咿唔唔,一頭走,一頭歌。墨翟暗暗想道:「這老者高興得緊,我不免問他此城何名,有何禁令,即可進否。」那老者望見墨翟便不唱歌,倒先問道:「夫子何方到此?」墨子道:「在下姓墨名翟,今到貴方不知是何地名,特問老者一聲。」老者道:「原來你就是墨夫子,聞你說楚有功,為何宋君不用你,反到此來?」墨子道:「一言難盡,但此地何名?」老者道:「此地名曰朝歌。」墨子一聞朝歌二字,忙將其身退轉飛走,離了那座城門。那老者看了墨子點一點頭兒,歎道:「這個人蹤跡甚奇,決是個失心瘋的,恐他未必是個墨子。」老者歎罷,依舊唱歌他去。那墨子走離了數箭之地,方才立住腳,自歎道:「我今日何其命運苦哉,怎奈所如輒躓,吾死矣夫。今這個小邑孤城,我還妄想其中有好人,有明主可以賦黃鳥之歌,以寄飄蓬之跡。怎奈我又來得差了,邑名朝歌,其人必惡儉尚奢,不肯從教依法的了。吾又何益?縱在此邑,猶在宋邦無異。況昔者尼父是個大成至聖,他半日尚為不已甚,及至水名盜泉,那尼父堅執不飲。況我亦非以下販夫豎子,如何不要效而為之,只索去罷。」有詩為證:
  顛沛猶堅志,流連何處安。無衣逢雨雪,有鋏但攜殫。
  去路茫難定,悲啼恰易殘。徵懷誰共訴,旅影自孤單。
  空愛兼人物,徒勞沛世難。蕭蕭還切切,冷冷復漫漫。
  入邑思投刺,經都孰守翰。及門人散久,淒楚懶加餐。
  墨子行未半里,天色已晚,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勉強在露天草下且宿一宵,不覺雞鳴天曉,人物聲喧。那墨子權宿了一夜,心中也不懊悔,但恐無處再顯其才,得以兼愛世人。是日,天色晴明,遠望林木之外,有炊煙縷起,墨子向煙而走,腳到之所乃是一村旅店,可以買飯息足之所。墨子自袖中取些錢兒,向店中梳洗酌飲,然後復往路中行走。真是倀倀何之,不勝其苦。那墨子只是心中酸楚,這兩隻眼角上偏生閣不住眼淚,只管要流將出來,好生陶他的氣,少頃拭得乾,又觸著些人言鳥語,便又不禁其淚如泉。墨子只得立定身子,假以看看東西,望望南北,行行走走,忽見村落之中又是一帶人家,那人家住的所在可也如畫。但見:
  竺嶺丹楓,澄湖黃柳。門前草色含疏爾,氟獵翩翩。窗外鬆聲送落潮,悠悠遠遠。野鶴飛來,似忘年歲。輕鷗戲處,如結弟兄。老叟扶杖看芝,小兒垂竿拂葦。日暮雲封竹,秋深樹散煙。問誰氏深居隱姓名,是何人僻地移城市。少不得有衝花投鳥食,又豈無那踏月與僧期。披麻且結網絲,磨石聊鋪棋局。槿花開而且落,野蝶去以猶還。映水芙蓉,繁陰江滿港。當軒檜柏,老靄散空庭。直教睡足三竿,豈待香飄一篆。疏世情而畏客,讀道書而清齋。竹枝森森被徑,花影蕭蕭疊林。若非跡擬古人稀,定是情同高士隱。
  墨氏看了,觀之不足,愛之有餘。又行數步,只見那個人家裡面,堆著些素絲,如山高相似。墨子停睛注目,細看了一眼道:「此乃是蠶結的蘭,是人家的男婦繅的絲,為何那兩個人在彼處將許多素絲向手中播弄?」又走近一步,又低頭細視,只見那兩人在那裡染絲。墨子道:「我想這絲本是白白淨淨的,恰被人拿了些蒼黃顏色,憑他要染蒼就蒼,染黃就黃,即如吾人一般。若其自己本是個好人,萬一習俗,少有明師佳友,少有好言好語開發其聰明,挑動其昏塞。全是貪殘奸佞之人,作歹為非之輩,與之朝夕盤桓,時刻居處,免不得好人也要改為歹類。就是守節的貞婦,若有如簧之舌,出言哄誘,自然守不住節操,念動懷春,情傷獨旦。就是那征戍之士,若有敵人誘以夫婦之樂,家室之歡,也未有不棄甲投戈,私自逃遁的。就是那在位之人君,終日居在深宮大院,伴著豔冶妖姿,若無三老五叟,坐而開論古今治亂興亡,朦史箴其言動,瞽工相其飲食,畢竟為著奸聲邪色,惑志喪神。就是那學道之流若無所見,也要被情慾喪了聲名,亂了道法,永墮地獄,怎上天堂。就是那農工商賈,不將志立,恁般堅固,也未免要墮其四支,危其職業。我想來豈不就是個素絲的榜樣,要染便染了五色,要不染仍舊是素白之絲,即是我墨子今日也就是染絲之類。昔宋用我就是素絲,今日逐我就是染絲。」那墨子說到其間便哭將起來,就如喪了考妣一般,跌足捶胸,口中叫道:「我那絲呵,你為何被人染了顏色,自身不得自主,反被人在手中團捏。」他自早至午哭個不休,其時染絲之人一心在那裡調勾作料,染其顏色,那管墨子的閒帳。始初聽得哭聲,其人尚認道是:
  隔水嬰兒哭未休,也因操業只低頭。無何墨子聲逾厲,始住調勻偶送眸。
  染絲人抬起頭來,看見是墨子這樣一個大人家,乃笑道:「這人又不著鬼,如何向了我恁般好哭,難道是失心瘋的?若不是個瘋子,為何作此態度?看他形狀,又非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緣故。」那墨子偷眼看這染絲人住了手,私自喜道:他見我哭這絲,他便饒了不染了。及見其人又染,墨子又哭,其人又住手。墨子又停哭,如此三回五次,不一而足。墨子哭得眼淚枯乾,喉嚨叫啞。染絲人忍耐不住,住了手,走出門來,拽了墨子的衣袖問道:「你看我大哭,其意何也?」墨子道:「老兒有所不知,這絲質本素,要將來染黃就黃,染赤就赤,染白就白,染青就青,染玄就玄,染蒼就蒼。豈不是與人彷彿,習善便善,習惡便惡,習好便好,習歹便歹的榜樣,故此不覺心傷得緊。」說罷又大哭起來。染絲人聽了此言,連聲道:「呸!癡人,癡人。絲之為物,拿來染了顏色,濟人用度,怎麼倒費你扯淡之哭?」即將身退轉,笑了一聲,掩門進去。那墨子見他不彩,四顧沒個知己,哭了又哭。忽然其弟子公上過、禽滑釐二人聞知墨子為宋所逐,也擔囊躡履來尋,恰好遇著,看見墨子哭倒在地,二人向前問其緣故,那墨子也不告其明白,一味指著了那人家的門內而哭。公上過、禽滑釐錯道墨子或受其辱,故此哭泣之哀。二人又再三動問,墨子道:「彼家染絲,我故惜之,不忍見其因素而染於五色,如人不學無術,也有染其習俗,壞其聲名相似。」公上過、禽滑釐齊聲歎道:「原來夫子為愛天下之心,故如是忘身致渤,弟子輩謹聞教矣。但宋君不仁不義,逐了夫子,今往何方?」墨子道:「茫茫風塵,正無稅駕之所。」公上過、禽滑釐齊道:「夫子何苦獨自奔走天涯,我二人特來相尋夫子,且回故鄉再作區處。」墨子應允,即便回去。
  只因墨氏一念兼愛,以致如此,若非公、禽二人豈不做了他鄉之客,萍蹤浪蕩,何時了休。我雖愛人,人不我愛,何益之有?所謂異端之學,必使正人君子攻而滅之,始為快事。所以後人有感其事,乃有一詩歎道:
  悲哉墨氏,不情之猶。說楚何益,逐宋何仇。千載而下,只足貽羞。
  寄言末世,有識者流。或作販豎,或為王侯。慎勿妄學,聊以優游。
  總評:兼愛是無父之事,這墨子甘心為之,是烏得稱有情者。如此博譽希名最為其甚,及至裂裳入郢,甫及罷兵,又遭讒謗,其為力也,不亦勞乎?不亦拙乎?
  又評:常言有之,勞無功,反苦窮。讀墨子者,當作是觀。可見夫子有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之言,不為虛矣。何則兼愛一事,還可冤做有仁心者,及哭染絲,止可供人捧腹。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02:06

第二十三卷     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

  舉世茫茫穢行,誰能濁裡澄清。夢魂常逐幾方馨,一覺千秋未醒。
  細數古人高潔,爭如仲子廉貞。只今遺得一潔名,莫道矯廉畸行。
  這一首《西江月》詞說近世人情鄙猥,貪得成風。凡屬利孔所在,無不兢逐徵求,那管喪名污行,就如千年不醒的長夢一般,那裡再得個捐棄榮華,甘心落莫。雖當勞苦而不辭,或值飢寒而罔惜,清名苦節。表表人間的陳仲子,做一個中流砥柱呢!當初的人都說他是矯廉,不免輕薄他幾分。不知這樣的人,正是今人的藥石。那陳仲子是齊國人氏,戰國時的處士,排行第二,故此喚作仲子。因避居於陵,又號為於陵子。父親早故,惟有母親在堂,他的先世皆是齊國上卿,有兄陳戴見襲著祖父的官職,真個威風光彩。但見他:
  食祿蓋邑,享粟萬鍾。榮承先業,果然氣燄熏蒸。勢擅餘威,委實聲名赫奕。衣錦繡,食膏粱,已自奢華不盡。樂妻孥,登大廈,果然享用無窮。成為庶姓之尊,列在一人之下。
  若是當今之世,為兄的如此貴顯,為弟的少不得也要藉些勢力。這個陳仲子的生性偏是古怪,且聽我道來:
  秉性貞廉,棲心淡泊。所惡的是朱紫盈門,最嫌的乃金釵繞座。盤中餐來得無名,寧飢餓而不食。身上衣不忍棄舊,雖破損而猶穿。久厭世人之競逐,欲同自己之清高。
  一日,陳仲子對妻子說道:「我久慕清廉,不能遂志。若只管戀著不義之物,何以成廉?」妻子道:「那一件是不義的?」仲子道:「我和你日常間吃用是那裡來的?皆是吾兄的俸祿。俸祿難道是義的?就是如今所住的屋宇,雖然祖宗遺下,在我看來也是不義的。莫若棄了,方可礪吾之行。」妻子道:「如此卻好,恐一時沒有棲身的所在。」仲子道:「於陵地方,我有陋室一間,盡好安身,但不知娘子意下何如?」妻子道:「你既有心,我必同志。唱隨相守,何嫌於貧?」陳仲子大樂道:「此真仲子妻也。」後人看至此處,有詩一首以贊之曰:
  避世辭榮意見真,修名砥行不妨貧。同心羨有賢義婦,此義何須再問津。
  當下仲子又對妻子道:「我和你就去罷。」妻子道:「這也須別了婆婆,方才可去。」仲子道:「這個自然。」既同了妻子去別母親、哥哥,把要出去棲住於陵的話說了一遍。他哥哥是做官的人,心中便道:「他是薄福之人,不能消受體面上。」少不得把兩句好言語勸慰,卻不十分強留他。母親實出母子至情,未免肝腸寸斷,涕淚交傾,力為勸阻。夫妻二人堅執不從,竟自恝然而去。離得相府,轉出東廓門,不一會兒已到於陵地方了。但見:
  數椽斗室,半畝方塘。屋外青山,聳起嵯峨之勢。門前綠水,流來嗚咽之聲。農者農,樵者樵,相逢絡繹。富者富,貴者貴,斷絕往來。暇時山水作生涯,靜夜琴書為伴侶。正是山中莫道無供給,偏多明月與清風。
  仲子一身之外並無他物,與妻子商議道:「我和你立志貞堅,也要治些生理才好。」妻子道:「這個講得極是。」仲子便脫下隨身衣服,賣得幾錢銀子,買了些稻草,又買一雙草鞋,看了樣做起來賣。又買了些練麻,付與妻子辟績,大家賺些柴米度日。二人竟在於陵安心樂業,雖不比在家時節享用肥甘,卻也粗茶淡飯盡彀一飽。不料國中大旱,井泉皆枯。仲子只得起了一個早,手中拿著一個壇,壇上係了長繩,徑到東廓外去汲水。天色尚早,雖不曾有人汲過,井裡實是沒水。仲子慢慢汲來,恰好彀滿一壇,井裡就乾了。才把繩子收起,正待要走,只見男婦老小許多人,拿了壇來汲水,看見井中沒水,自恨來遲。見了仲子滿壇好水,不勝羨慕。仲子嘿想了一會,便對眾人道:「你們且把我的水均分了去。」眾人聽得大喜,各把自己的壇分了水,作謝而去。仲子見眾人去了,仰天長歎道:「我其先乎?人乎?我其貪乎?飲乎?我其爭乎?汲乎?」就把水壇打得粉碎,草繩裂作寸斷撇在井邊,垂首喪氣回到家裡,才進門來就抱頭痛哭。妻子問其緣故,仲子答道:「我未嘗先天下事而爭,先天下事而貪。今日之汲孰使我先,孰使我爭,孰使我貪,以喪我貞廉。我且絕食三日,懲我之先人也。」便閉上了門,嘿坐無言,大有憂色。妻子也只在一旁績麻,請他吃飯,只是不吃。看看過了一日,明日也如此,後日也如此。三日之間並無一顆米下肚,妻子連忙做了些飯擺在桌上,說道:「今經三日已足,懲你之過了。有飯在這裡,且吃些充飢。」仲子餓了三日,那裡聽得?連桌上擺的飯也略略見些影子,卻辨不出是甚麼東西,便問道:「你不言不語,放些甚麼物件在我桌上?」妻子就曉得他目無見耳無聞了,高聲說道:「如今三日了,有飯在此,請吃些。」仲子把桌上一摸,摸著了飯碗道:「雖是三日了,卻沒些滾水漱口,乾巴巴如何下得喉去?今日已晏,料不先於人了,待我去汲些水來。」就扳著桌子,掙將起來,一步一步挨將過去,取了一個小瓶,尋了一根草索縛在瓶口上,喚妻子開了門,他便提了瓶兒,逐步步的挨出門去,慢慢掙到井邊,正要汲水,把手撈到井欄上去,只見有一李子在上,仲子拿將起來,近著眼睛一覷,已被蠐螬蟲吃過一半,只剩得半個。仲子便道:「此天所賜,以濟我貞廉也。不然,螬食何為不盡?」便把那爛的所在掐去了,上口便嚼,剛才咽得三咽,當此飢渴之際,那李子雖然是個棄物,卻也又酸又甜,嚥下喉嚨便覺精神添了一半,登時耳目清亮了。後人有詩為證:
  廉士曾逢三日飢,見聞泯滅井邊頹。天貽半李教三咽,頃刻聰明依舊回。
  仲子放瓶下井扯起繩來,已是滿滿一瓶水,雙手捧了將腳步緩緩移來,掙到家裡就遞與妻子。妻子燒火烹茶,仲子把井上有李的事說了一遍。茶已熟了,妻子便把茶飯放在桌上,請仲子去吃。仲子只因三日沒飯在肚裡,髒肺虛弱,雖然肚飢,那裡吃得多少下去?倒吃了三四碗茶,只吃得半碗飯,就叫妻子收過了。將息好幾日,才得飯量如舊。又過十餘日,方得精神旺相。妻子道:「你連日身子不健,不曾出去買得練麻,我的手裡脫空了。」仲子道:「待我就去買來。」徑到城門邊買了練麻復身回來,終久調養不起,初次出門便覺有些力倦了,權在路旁石頭上少坐一坐。不多時,偶湊齊王排駕出郊,到此經過自南至北。仲子也只得站立起來,卻在東邊路口。齊王見了便叫拿來,那些牢子們鷹拿燕搶的跑將過去,認得陳仲子,又曉得齊王是重他賢名的,便不動手。轉身稟覆齊王道:「路旁站立的乃是於陵子,小人們不敢動手,特來稟知。」齊王道:「既是於陵子,請來相見。」牢子們領命,又過去道:「大王特請相見。」仲子沒處推托,只得走近前來,見了齊王,長揖不拜。齊王先開口道:「寡人慕子賢,欲迎為大夫,不知肯許可否?」仲子聞言,不覺兩眉攢鬥,答道:「今之為王大夫者皆壯其冠、華其履,甘美其服食。與今臣心甘恬淡,恐非臣所宜也。非臣所宜,恐又非大夫所宜也。敢辭。」說罷,又是一揖,竟往舊地拿了練麻而去。正是:
  高尚偏遺軒冕貴,目中全是邈王侯。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02:44

第二十三卷下     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

  齊王見仲子去了,也自起駕前行。卻說仲子回家,把麻交與妻子,自家又去做草鞋。手裡一面做活,一面又把路上遇著齊王的事情說了一遍。妻子聽說歡喜道:「正該如此。但我和你出來倏忽半年,為人在世清操雖是要的,孝心也不可丟得。何不走到家中看看母親?」仲子道:「去便要去,只是看不得家中這些積污。」妻子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有何妨礙?」仲子道:「我明日便去走走。」次早別了妻子出門,取路進城。不多時已到自家門首,進得大門,自前廳走入後廳,卻遇著哥哥的屬官孟大夫王歡差人送禮,他哥哥看了禮帖,正要動筆點收,因見仲子進來,即忙放了筆,與他見禮。見過了禮,只聽得前廳鳩鳩之聲叫將起來,卻是一隻活鵝。仲子便道:「鳥用是鳩鳩者為哉。」說完竟進裡邊見母親去了。他哥哥見仲子說的話,偏把這鵝收下。且說仲子見過母親便問安否,母親見他回來不勝歡喜,便教廚下整治酒飯,留他過夜。仲子那肯坐定,執意辭別要去。他母親見留他不住,心裡也想一想道:留便留他,只是媳婦獨自一個在家,如何是好?故此假托手放他回去。仲子別了母親回到家,只見有一遠客坐在家裡,仲子便拱手問道:「我仲子食貧居賤,以全吾廉,足下何故到此?」那人道:「吾乃楚國使臣。楚王因慕於陵子賢,遠遣相迎為相。」仲子聽說,心中焦躁不寧,並不做聲,竟進裡邊對妻子道:「楚使來纏擾我,奈何?」妻子道:「夫子左琴右書,織履為食,恬淡無為,樂在其中矣。聯駟結騎,所安不過容膝。食前方丈,所甘不過一肉。而懷楚國之憂,烏乎可也。」仲子聽了妻子這一番大議論,不覺欣然,便出去對使者道:「吾樂吾貧,侯王勿以易也。子其速行,弗污吾座。」使者見他回言來得斬釘截鐵,不敢強他,只得忍氣而去。仲子見楚使去了,對妻子道:「我避居此地指望晦跡埋名,不想齊楚二君俱來徵聘,卻不把於陵倒做了終南捷徑麼?我前日打從東廓外回來,見一分人家,有瓜果園十畝,貼著曉諭,召人灌溉,莫若與他灌園,亦可成我隱遁之志,你意下如何?」妻子道:「如此更妙。」仲子就去與園主講明,然後與妻子搬了動用物件,徑到園內住下,果然快樂無窮。有古詩一首為證:
  一陣風來到處香,青青麥壠菜花黃。轆轤響處人車水,筐筥攜時婦彩桑。
  淺水蒓多供久用,東陵瓜熟試新嘗。縱然萬物登收盡,還有松筠傍短牆。
  二人既到園中,妻子盡力績麻,仲子早起晚息,不避辛苦。或鋤芸種植,或汲水灌溉。園中瓜果比前十分盛茂,園主見之異常欣喜。但不是以下之人,亦不敢過為優獎。夫婦二人樂此不疲,欲得此處為久居之計。一日,對妻子道:「吾聞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今吾母尚在,游雖不遠,未曾告之以方,是不孝也。意欲回去對吾母說知,省得他心中掛念。」妻子道:「我意亦欲如此,正要教你回去,你又先得我心。」仲子就別妻子出了園門,一路面西而走。進東廓門一步近一步,已到家中,竟進內室見母親,各把別後事情一說。仲子又對母親說道:「孩兒今日回來非因別事,只為向居於陵不能遁跡,今在東廓外為人灌園,猶恐母親不知去向,特來告知。」母親道:「你來與我說知,我做娘的便歡喜了。你在此我去叫他們整午飯與你吃。」仲子便要起身走,母親一把扯住道:「你來見你孝心,還要聽做娘的一句話便好。」仲子道:「母親有甚訓誨?」母親道:「前日留你不住使我心中懊惱,今日就吃一頓飯也不就傷了你的廉。」仲子思量道:前日去了,今日又不吃,母親面上也覺不好意思。只這一餐也不為礙。就應允道:「母親,既如此說,孩兒在此用飯便了。」母親便覺滿面春風道:「你且坐下,待我去說聲來。」隨即進去,教侍女們殺了一隻鵝,安排午飯,又來與仲子講些家常話。頃刻間,午飯已到,母親與仲子坐下,擺列齊齊整整,內有肥鵝一碗,只揀好的搛在仲子箸頭上,這也是父母愛子之心。酒後飯,飯後茶。方才吃,只見他哥哥從外進來,仲子連忙出位作揖,他哥哥看見桌上有鵝,吃得七八將完。因觸著仲子前日那句話,便指鵝碗說道:「是前日鳩鳩之肉也。」仲子聽得此言不覺面頰通紅、渾身冷汗,也不答應其兄,也不辭別母親,一徑望外邊跑出。母親卻不知其中袖裡,見他一忿之氣直奔了出去,愛護之心,未免把大兒子發揮幾句,不在話下。你道仲子急忙忙走出去做甚麼?他卻到一塊空地上立住了腳,就把兩個指頭向喉嚨裡邊一挖,霎時嘔吐,把方才吃下去的酒食不覺傾囊而出,猶恐吐得未盡,又把指頭再挖,那裡還有一些吐出來。正是:
  誤食不義恐傷廉,致令五臟皆翻覆。
  吐完轉身便走出了城門,就在城河下取些水漱口,一直徑到門中,訴與妻子道:「今日回去,幾乎被母親喪了我的貞廉。」妻子道:「立志在我,如何倒說母親?」仲子道:「我前次回去,恰遇有人送禮與哥哥,內有生鵝鳩鳩而叫。我便道:『鳥用是鳩鳩者為哉。』說罷見了母親就回。今日母親留我過午,我要辭回,母親道吃一餐也不為傷廉,我只得勉強坐下,擺幾品肴饌,內有一碗鵝。母親只管要我吃,便隨意吃了。那裡知道這鵝就是前日受的,剛放下箸,幸喜哥哥進來,見席上有鵝,省著那前日這句說話,意欲捉我破綻,便指道是鳩鳩之肉也。我聽見就覺渾身局蹺,徑往外邊一跑哇吐得靜盡而來。」妻子道:「受餽不義食之傷廉,既已盡吐亦不失仲子。」仲子道:「事便如此,我想人生在世終為口腹所累。我與你畢竟要如蚯蚓一般安身泥土,不為泥土滓染,方成得真正清廉。」妻子道:「蚯蚓也只是無求於人,你我自食其力,與蚯蚓也不相上下了。」仲子道:「我若不到得蚯蚓地位,死不甘休。」二人說話已畢,不覺天色將黑,吃些晚飯,就枕而臥。睡夢之中忽見庭中有一大竅隱隱透出亮光來,仲子遂挨身入內細細一看,中間多有路徑,亦有居亭,一人細頸柔腰,長眠自鳴。仲子上前與他施禮,他全然不答。仲子又問道:「先生高尚如此,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姓丘名引,世居此園,與足下相聚已有日了。今日聽見子夫妻二人要與我爭廉,我略把行事與子比勘一番。」仲子道:「願聞。」那人道:「你上棟下宇,衣布食粟,能比我上食稿壤,下飲黃泉麼?」仲子嘿然不應。那人又道:「你不能為千乘勞心,而反為十畝勞力,能比我逍遙於泥土之中,天籟自適麼?」仲子不敢出聲,那人又道:「你易粟以食,不免馳逐往還,能比我與人無競,與世無爭麼?」仲子又不敢答應,竟說得仲子目睜口呆,置身無地。沉思多時,正要開言回答,忽然一腳蹬醒,卻是南柯一夢。正是:
  醒時怕逐腥羶去,夢裡還從廉介來。
  仲子既醒,把夢中之事對妻子一一備說。妻子道:「只是日間說了蚯蚓,故此夜間得夢。」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心中痛快,性地清涼,恰像悟了禪家的棒喝,得了孔門的一貫。巴不到天明,二人起來便道:你我雖稱廉介,但食用的終未免以有易無,兩相較量,況這些粟米的來繇,知他是義的,知他是不義的?莫若絕粒斷煙,便縱然餓死,也得全名完節,不枉為人一世。即將廚灶什物盡行毀壞,見得已後再不謀食。自此之後也不去灌園做活,每日只是撫琴三弄,著書十行,飢則食些草根木實,渴則飲些流水清泉,不覺又是數年。偶爾一日,無病無災,雙雙謝世而去,世人以為升仙雲。
  當日人嫌仲子廉,聖賢中正律須嚴。若將仲子繩今世,今世都堪問劍鐮。
  總評:仲子之廉亦云苦矣。豈是矯強可得,子輿貶之,亦是春秋責備賢者之意,誠恐廉字義字認得,不真教人,無下手處,未免以自誤者又誤後人。故罵仲子者,為世人立一榜樣耳。然世風日下,不可無仲子,而玉成仲子不可無此婦。
  又評:日子所思,夜則成夢。蚯蚓未必能言,或即仲子自相詰責邪?假若能言,亦不失為仲子知己。真邪?假邪?是邪?非邪?可發一噱。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03:46

第二十四卷     公輸子之巧

  昔日軒轅制戰車,孔明流馬世稱奇。中間更有公輸子,機巧千秋技藝師。
  此詩蓋言古往今來技藝之巧者頗有,若以木頭板片加之雕鑿,能參天地之造化,能代馬牛之負運,能供男女之驅策者,惟寥寥二三人而已。昔日神農氏傳位榆岡,那時有一叛臣蚩尤興兵肆暴,又有個軒轅氏原是諸侯,他卻仁德具備,倡義征剿,以安萬民,戰於涿鹿之野。不意蚩尤能作妖術,布起一天雲霧,那軒轅氏的軍馬辨不出東西,分不出南北,難以廝殺。這軒轅氏一夜之間便做成一具車子,名曰指南車,隨你上南落北,轉東過西,那車頭是活動的,只向南邊指著。有了此車就好進戰退守了,眾兵一齊殺上,活捉蚩尤,即便斬首。各路諸侯就尊軒轅氏為天子,號曰黃帝。這個木頭物件在大霧之中辨出東南西北,豈不是參天地造化之巧麼?後三國時孔明六出祁山,與司馬懿交兵,因糧米皆在劍閣,人夫牛馬搬運不便,雖日行夜住,費力甚難,不敷支用。那孔明自運巧心,教人置造木牛流馬搬運糧草,自劍閣直抵祁山,晝夜不絕,兵民牛馬皆不受了這一番勞苦。司馬懿聞知遣人搶去幾頭,拆看其中轉折,依法置造,驅到隴西轉運糧米。孔明得報也遣人到司馬懿運糧的所在,將他木牛流馬口內舌頭扭轉過來,魏兵趕到,牽拽不動,扛抬不去,只得棄於道中,被孔明遣人依舊扭回舌頭,長驅而回,反得他許多資助。這不是代馬牛之負運麼?還有一個最巧的人,製造木車竹馬供人驅使,那人卻在孔明之先、軒轅之後,生於春秋之世,姓公輸名班,又名般,魯國人氏。因他是個魯國第一個巧匠了,人就順口稱他為魯班,呼他一聲公輸子。只因他技藝出神,故此尊稱他的。幼時頗曾讀書,為人最孝,技藝精通,機關具備。大則殿閣樓台橋樑,小則船車器皿,一經其手無不出妙入神,至今數千百年之後,天下木匠皆奉他為先師。凡有大興工作,其精靈無不來降焉。後人有詩贊道:
  雕鏤雖末技,還逐錦心生。製作千秋在,從來誰與京。
  當初魯班的父親曾往吳國起造姑蘇台,因逆了吳王即時被殺。魯班抱恨終天,無由報復,意欲別了母親,往吳國尋取父親屍首,一則乘機欲圖報仇。但母親在家,雖有媳婦承奉,只是無以娛樂。偶然得了一個想頭,就取了些木料,動起斧鑿,正在那裡用工做活,卻見母親走來問道:「我兒做些甚麼?」魯班道:「母親在家,無以取樂,孩兒要造一乘車子與母親坐著。若用人推,未足為奇,只做一個木人,要他推車宛如生人一般。閒時無事乘了車子到親鄰眷族人家戲耍一回,被人喝采,母親也覺快活。」母親道:「雖是你手段巧妙,難道木人便會推車?」魯班道:「孩兒怎敢誑言,待做出便見。」母親聽說,歡歡喜喜去了。魯班先做成了一乘精緻小車,隨後便做木人,也不止一日工夫。千思萬想,不知費了多少心機才得完成。那木人身長六尺,面目如生,手足俱活,就接母親出來說道:「孩兒已做完了。今日是好日,請母親試一試新車。」母親道:「生受你了。」魯班即將車子放在門外,把木人裝在後邊,請母親上了車子,便說道:「車內有兩個機關,若要行動把兩個機關一齊撥轉,若要往左把左邊機關一按,若要往右把右邊機關一按,若要他住把兩邊機關一齊捺定。或行或止,前後左右,隨心所欲。」母親便依他說,將兩邊機關撥動,只見那木人推了車子隱隱而去。但見:
  轅聲咿啞,輪轍逶迤。登坡下埠,自然有疾有徐。落北上南,無不應心應手。
  休誇車可趲程,還羨人能推轂。兩隻手掌之最穩,一雙腳走得能勻。旁人問道阿誰作,除卻公輸更有誰。
  那鄰里們看了無不喝采,也有跟了車子去看的,也有站在門前等的。不移時,只見那車子從後門邊圈將轉來,母親下了車子道:「果然做得好。」魯班即將車子木人搬進。已後他母親凡到親戚家去就乘此車。後人有詩曰:
  技藝堪誇妙入神,頓教木偶代生人。一車足以娛親志,絕勝斑衣膝下忻。
  一日,魯班喚妻子請出母親商議道:「孩兒因父仇未報,切切在心,意欲前往吳國訪問父親屍首,不知歸於何處。二則孩兒要報父仇,媳婦在家盡堪伏侍,稟過母親方敢前去。」母親道:「尋訪父親屍骸,這個則可,再不要說起那報仇。多少官寮報仇不遂反罹奇禍,何況於你?」魯班道:「孩兒父仇雖切,斷不輕生,母親放心。」次早打點行李,別了母親、妻子,徑往吳國去了。正是:
  舉頭不見天邊日,回首空瞻一片雲。
  不一日早到了吳國,你看偌大一個去處,那裡尋問?魯班也尋得個不耐煩了。一日,竟自走到姑蘇台下,只見車馬紛紛,士民雜沓,正不知有多少遊玩的。魯班故意在台邊長歎道:「果然造得好,不知那裡匠人有這樣手段?」其中有那好閒講的便道:「造便造得好,人也不知殺了幾個?」魯班問道:「殺的是甚麼人呢?」那人道:「也有工人,也有匠人。有一個姓公輸的,他是匠頭,因激了吳王也吃殺了。」魯班問道:「這姓公輸的既殺了,有甚麼親戚收拾他麼?」那人道:「虧他一個徒弟辦了棺木前來收殮,不知抬在那裡安葬了。」魯班又問道:「這徒弟姓甚名誰?卻住在那裡?」那人道:「此人技藝最精,專好隱姓埋名,故此不曾知道他的名姓。大家趁口叫他工師便了,卻不曾曉得他的住處。」說完各自散去。魯班暗暗歡喜道:如今有些影響了。但是看見木匠就問道:「有一個工師,你們可曉得他的住處麼?」那些木匠也有竟回道不曉得的,也有回道他原是齊國人,如今往楚國去了。免不得又問道:「他有個師父,姓公輸的,聞已死了,不知他的棺木在何處?」那些人道:「曉便曉得有這個人,不知他棺木在那裡。」魯班心中甚覺不快,難道二千里路程得到這裡,竟訪問不出,便自罷了?況且有了這個影響,少不得要到楚國裡去訪問工師哩!即忙問道:「那工師在楚國裡可問得出的麼?」那些人道:「他從來不肯說姓名的,你竟問齊工師便是。」當下各人散訖,魯班暗想道:我今尋覓父親屍骸故到吳國,屍骸雖無覓處,陰靈少不得在此。便備辦祭禮望空拜奠父親一番,又取道竟往楚國而去。詩曰:
  尋蹤覓跡未分明,歷盡山程又水程。縱使長途空跋涉,不虛人子盡親情。
  說魯班又到了楚國也像在吳國之時,每日見了木匠就問道:「有一吳國來的齊工師,可曉得他麼?」那些木匠也有不曉得的,也有曉得的,便道:「此人來不多時就去了。」魯班又問道:「那裡去了?」那人道:「這卻不曉得。」魯班心中甚是焦躁,身邊盤費又盡,怎麼是好?恰好寓所隔壁有一老者家事極厚,單生一子,恰好八九歲,甚是愛惜,每日上學讀書,只是走來走去,魯班道:待我做一物件送他,他也畢竟送我些盤費。就去買了三四株毛竹,兩三日裡邊做成一匹小小的竹馬,牽到隔壁去,對那老者道:「我見令郎每日走來走去,甚覺不便,學生做這一匹竹馬相送,騎在上邊他自會走。」那老者道:「竹做的怎麼會走?」只見魯班把韁繩扯一扯果然略有些動彈。老者道:「只好動動就是了,那裡騎得人,走得動?」魯班道:「騎上去試一試就曉得了。」老者道:「若是騎上會走,我便輸十兩銀子與你。」即便叫兒子出來騎騎看,那小兒一腳便跨了上去。魯班道:「你把韁繩提一提。」那小兒依他把韁繩一提,這竹馬果然會走,一徑走出門外去了。真個是:不用驅鞭,何須墜鐙。跨上鞍,頭尾便動。提著轡,腳步頻移。千里神駒還要喂他三頓,五花名騎也只坐得一人。雖然是件假東西,猶勝子昂一幅畫。老者見了甚覺歡喜,況是許了十兩銀子,就去取來送與魯班。魯班道:「怎好受得?」老者道:「是我所許的,且又不多。」魯班只得收了。老者又問了姓名,便道:「去年有一個人叫做齊工師,他在此做一隻木頭的仙鶴,放在地上只會舞,卻不會走,如今足下的手段更高。」魯班問道:「如今他在那裡?」老者道:「往宋國去了。」魯班謝別了老者,回到寓處想一想道:既得了這個信息,又有了盤費,再往宋國自然尋著。當日即便起身。那楚國中人看見了這竹馬,家家要做,來尋魯班,卻已去了。那些小兒們個個都要啼啼哭哭,那肯干休?為父兄的只得仿那樣子做一個馬頭,穿上一根細竹,後邊放兩個小輪,把小兒跨了,把韁繩掛在頸上,教小兒自走。那些小兒們也覺歡喜,便哄了過去。相傳至今不絕,後人有詩為證:
  記得小時騎竹馬,看看又做白頭翁。但知此日供歡笑,誰道根繇出楚中。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04:24

第二十四卷下     公輸子之巧

  魯班自離了楚國,又到宋國地方,才得望見城門,還在個空野去處,只見一叢人俱仰面看天,魯班也立住腳看時,卻見一隻鳶鳥飛舞半空之中,仔細再看卻是木頭做的。魯班想道:這個手段亦算奇巧,莫非就是齊工師做的也不可知。就向人叢裡詢問,都道是國中一個大賢所造。魯班想道:他們都不說名姓,稱他大賢,想正是齊工師了。待我也做一個木鳶,尋他的事,便好與他相見。眾人都稱贊道:「他做造木鳶三年始成,每日拿到此處來放,果是奇觀。」魯班笑道:「木鳶小技耳,何待三年?」說罷就去投了寓所,買些板木,一夜工夫便做完了。次早拿到原處,見昨日那鳶剛剛放起,魯班就將自己的木鳶放上去,兩鳶同舞,果然好看。但見:
  兩鳶鬥勝,四翼齊舒。左盤右旋,若有將鳴之狀。東瞻西顧,渾如欲息之時。一霎時,前者飛,後者逐,似雕去搏鷹。忽然間,一個顧,一個戀,若鸞來趁鳳。謾言匠作為傭品,始信雕鏤有化工。
  兩鳶偶然一湊,卻把一隻墮將下來,眾人認得是舊的那只,這只新的尚自高飛,又飛了好一會也下來了,魯班一腳就踢碎了。詩曰:
  開卷方知有木鳶,問君何以戾於天。垂雲四翼風搏鬥,不是神功卻是仙。
  不一時,只見聚了數十衣冠濟楚的人,竟把魯班扭定了道:「這木鳶是我家夫子所造,你是甚麼樣人,輒敢如此放肆?」魯班低頭無語,只得憑他扭結,心內想道:此人與這一起衣冠人物相與的,想來不是齊工師了。這些光景又不像達官顯者,口中稱他夫子,門人又多,到卻與本國中的仲尼一般。只覺這些弟子們異言異服的,正在躊躕無定,忽然走出一個人來上前舉手道:「先生巧妙至此,莫非是魯國公輸子麼?」魯班答道:「便是。先生能作木鳶,想必是墨子了。」墨翟亦答道:「是。先生能作一鳶以敗一鳶,其中巧妙幸以教我。」魯班道:「吾聞先生見染絲而致悲,過朝歌而不入,道其至矣。若魯班者不過一技藝人耳,敢辱明問。」墨翟道:「先生遠辱敝邦,必有正務。」魯班道:「特來訪一齊工師,不識先生知否?」墨子道:「去年在此擔延數月,隨即去了。」魯班道:「往那裡去了?」墨子道:「這倒不知。」兩人各問住居,就此作別。次日,彼此往拜。魯班又去各處問了一日,並不曉得工師的下落,便覺昏昏悶悶,自言自語道:「起先還有個蹤跡,如今一些影響也沒了。不要說起父親消息,連這工師也沒一些路頭。次早,只得起身回還魯國。正是:
  夜靜水寒魚不餌,滿船空載月明歸。
  說魯班離了宋國,取路歸魯,看看近家止差得三里路了,遠遠聽得車聲響,抬頭一看原來就是自做的木人推著車子,車上坐著母親,車軸上掛著些紙錠。魯班便上前道:「母親往那裡去?孩兒回來了。」母親按住了車子道:「你到那裡去許久才來?」魯班道:「孩兒因訪父親消息,先到吳國,再到楚、宋二國,故此遲了。」母親道:「你父親的棺木有個齊國人親送到此,我就權殯在祖墳上,今日剛是百日了,特來燒陌紙錢。」魯班聽得又驚又喜,且不及細問,就同母親到靈柩前哭奠一番,仍舊隨了母親車子回家。見了妻子,少不得辦些酒水洗塵。飲酒之間,細問母親來歷,母親道:「這個人是你父親的徒弟,因你父親沒了,他就備棺木收殮,就要送來,又少盤費,他在吳國積趲不起,直到楚、宋二國走了一遭,趲得些銀子,送你父親靈柩回來。你卻又不在家,我已款待他幾次,他便回吳國去了。說道過幾年還要來祭奠哩!」魯班也把出外的事體說了一遍,又道這齊工師是我大恩人,改一日還要親往吳國去拜謝他。說罷各自歇息不提。過得月餘,魯君有旨道:「南門城樓傾圮,責令魯班為匠作之首,鳩工改造。魯班領旨,一面興工不提。心中觸著那報仇之事,就在家中瞞過母妻,做一個三寸長的木人,彩畫端正,藏在身邊。到了上樑這一日,魯班親自上去,悄悄把木人放於梁鬥之內,面南背北,一隻手指著鬥牛之墟,正應吳國地方,眾人毫不知覺。完工之日,魯班覆旨受賞不提。
  卻說自立木人於城上之後,吳國便遭大旱,不覺已及三年,真個是烈日高懸,風伯雨師辭霸國;亢陽久踞,山崩土裂遍勾吳。當此天氣黎民老幼愁苦艱難之狀,不可勝言。有西江月詞為證:
  遍野飛砂蔽日,晴烘爍骨銷金。三吳赤子盡寒心,塵飯槐羹爭餘。
  老弱轉手溝壑,流民圖畫堪尋。拆骸易子苦難禁,君國豈能安寢。
  其時,吳王率群臣齋戒祈禱,引咎自責。這日偶然有個方士來見吳王說道:「臣觀星象,吳國之旱係魯國有人魘鎮,必須遣使齎帛求救魯君方得早解民難。」吳王聽說,即便備了禮物,遣使竟到魯國,見了魯君,把吳王的來意說了一遍。魯君道:「若果有魘鎮之事,只問魯班便知端的。」隨即召魯班進朝來問,魯班也不敢隱瞞,把為父報仇的根繇從頭直說。魯君即命去了木人,魯班不敢違背,走到城頭取將下來,回復魯君,使臣拜謝而去。此後吳國便有大雨,人民安樂。後人有詩為證:
  吳中亢口天三週,百姓悲號國主愁。從此魯君除鎮魔,公輸也釋殺親仇。
  魯班在家多時,一日想起齊工師的大恩,不免要到吳國走一遭。又想道:吳國受此凶旱必然懷恨,今後決去不得了。心中甚是不快。忽然間他母親染成一病,魯班延醫調治,全無起色,畢竟身亡。治喪極其盡孝,將要扶柩歸山,與父棺合葬。偶然想道:母親在日極喜這乘車子,但是棺木重了木人難推。即便另做起一匹木馬,臨期把母親棺木抬上車子,將木馬裝在前面,把機關一動那馬拖了車子穩穩的去了,送喪的個個喝采。霎時到了墳邊,把母柩扶下,連父棺一齊入土,封了墓門,哭奠一回,各自回去。魯班在家守孝,不覺又經三載。一日,正在家中閒坐,忽然有人叩門,魯班連忙開門看時,卻是個不相認的,便道:「足下何來?」那人道:「我便是齊工師。」魯班聽說喜逐顏開,邀至中堂倒身便拜,連叫恩人。齊工師連忙扶起道:「兄可正是公輸子麼?」魯班道:「小弟是公輸班。」兩人作了揖,分賓而坐。魯班道:「向日小弟訪父親消息來到吳國,詢問土人即知仁兄大德。又聞仁兄往楚,及小弟至楚,仁兄又到宋國。不期小弟到宋終於不遇,只得怏怏回家。仁兄將我父柩還鄉,卻又望吳國去了。大恩未報,懷想多年,豈知今日光降,得認尊顏,三生有幸。」工師道:「小弟蒙令先尊授業,他既受屈而亡,並無親戚,我為弟子受恩深處,免不得備棺木收殮,但乏搬喪之費。若在吳國親友極多,日逐所得只好費用。因此,到楚、宋二國積蓄得些盤費,才送得令先尊靈柩回來。仁兄又不在家,極承師母款待。此來雖則不誠,敢請師母一見。」魯班道:「先母棄世已三年了。」工師道:「原來如此。明日到佳城叩拜罷。」二人正在講話,魯班的妻子聽得是齊工師,不必丈夫吩咐,打點出酒餚來了。飲酒之間,工師便道:「小弟近日又往楚國,楚王欲設攻城器械前去攻取宋國,國人已薦小弟置造。自思伎倆不如仁兄百倍之一,故此奏過楚王,特來相迎,乘便到令先尊墳上祭奠。」魯班道:「且待明日商量。」酒逢知己,不覺更深,即便安寢。詩曰:
  神交初會合,各罄十年心。說到知音處,情懷更覺深。
  次早,工師買了祭品紙錠同魯班到墳上祭奠已畢歸家,即同魯班收拾行李竟往楚國去了。到了楚國,工師引魯班見了楚王,楚王大悅,即命魯班作攻宋之具。魯班受命造作機械等物將次已成,那墨翟在宋聞之,十日十夜自宋至楚見魯班道:「聞子為楚攻宋,信有之乎?」魯班道:「然。」墨翟道:「子將何以攻之?」魯班道:「吾所造機械已成矣。」墨翟道:「請與子試之。」魯班乃將雲梯等九攻之,墨翟九拒之,終莫能破。魯班遂與墨翟俱見楚王,墨翟問楚王道:「王欲攻宋乎?」楚王道:「然。魯班天下之巧人也,今為機械以攻宋,何懼不克?」墨翟道:「班九攻之,臣已九拒之矣。今與臣見王是欲殺臣也,殺臣則宋無與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執臣守國之器,在宋國中矣,日夜上宋城以待楚寇之至也,雖殺臣亦何益乎?」楚王乃罷攻宋之兵。魯班自覺無事,一日辭齊工師道:「班本欲進取富貴以圖報仁兄萬一,今事勢不濟,徒費歲月。然兄之大恩終不及報,今有小書一冊乃愚父子得於異人,兼以心巧並不妄授,敬以贈兄,聊表寸心。」遂向袖中摸出一本書來遞與齊工師,工師拜而受之。魯班亦不歸魯,終隱於高唐雲夢之間。
  巧技名流著一時,並將紙上數行剞。莫言工技皆卑屑,亦作人間萬古師。
  總評:公輸子一書猶是春秋手筆,今學士家好覓古文奇字,不知曾讀此等異書否?但恨今世流傳者少,徒留幾個鎮魘之法,為工匠輩作衣食飯碗耳。
  又評:古樂府云:誰能為此器,公輸與魯班。注云:魯班乃公輸子之父,則公輸魯班明係二人矣。存之以備參考。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05:32

第二十五卷     師曠之聰

  翹企往古,工藝紛繽。名流朝市,有懷伊人。
  這首四言絕句不用一毫比喻,單指春秋時候有一等精工技藝之流,無論相貌如何,盡有一才可取,一力可施的人。不是他將那好言好語聳動君聽,立功邀名,畢竟為著那一點丹心不可泯沒,故此遇物隨事,立個意見,定了念頭,委曲佈置,婉轉開導。雖捐軀命,絕口食,在所不顧,寧可肝膽塗地,此心堅如金石。這叫做:
  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說起中間事,令人感慨頻。
  所以,世間有了這一種好人,往往昏愚之主變而為明聖之君。總之還有一說,若要使人動心改過,我看他技猶難,惟有援琴葉歌這樁事最為第一。你道這始造成器的人卻是那個?說將來方知就裡。卻說這造琴的人乃非常之儕輩,實治世之人君,號為太昊伏羲氏。他能仰觀象天,俯察法地,因乎夫婦,正乎五行,始定人道,又畫八卦以治下民。故下民伏而奉化,叫做伏羲。他又能知音律,遂入嶧陽之山,削了一枝桐木修斲為琴,面圓象天,底平象地,龍池八寸以通八風,鳳池四寸以象四時,五弦象五行,十三徽象十二月,餘一徽象閏。又繩絲為弦,按宮商角徵羽五音,大弦八十一絲,二弦七十二絲,三弦六十三絲,四弦五十四絲,五弦四十五絲,俱按陽數。一者通神明之貺,二者合天人之和。自此之後樂音大作,三十餘代。其時帝堯陶唐氏在位,知舜氏之賢,讓位與他。這虞舜做了天子,一味尊信帝堯之道而行,四海康寧,景星慶雲隨時出現,其功德一時難以盡紀。且說他恭已無為,好鼓五弦之琴,琴中又歌。詩道:
  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這詩名《南風》,詩中之旨乃生長之音,舜帝好之,作樂與同天地,遂得萬國的歡心,天下大治。廷臣重黎又舉一個能正六律和五聲的人,名叫後夔。這六律截竹為筒,陰陽各六,以節五音之上下。那黃鍾、太簇、姑洗、蘇賓、夷則、無射叫做陽律,那太呂、夾鍾、仲呂、林鍾、南呂、應鍾叫做陰呂,五音便是那宮商角徵羽了。人若能如法奏之自然可通八風。這八風自有分別,那風在東北方生的叫做條風,在東方生的叫做明庶風。這兩種風屬於春天的氣候。若在那東南方生的,叫做清明風,南方生的又叫做景風。此乃夏間所生的風。及至秋天的時候其氣蕭殺,那西南方起的叫做涼風,西方起的叫做閭闔風。到了冬天臘月,那個風如刀似箭,一般一名不週風,生在西北方。一名廣漠風,生在正北方。蓋以四方配合四維,故有此名。卻說舜帝信重黎之薦,使後夔做了一個典樂。那後夔要顯其長,不敢屍位,又不敢素飧,日以定樂為事。曾有諺語贊他道:
  修九韶,定六列。辨六英,明帝德。
  從此聲律風候皆得和通,國無荒旱,民無天癘。過了歲餘,重黎又薦能為音律之人。舜帝道:「樂乃天下之精,得失之節,夔能和之以平天下,一人足矣。」果然用了這一個後夔,不但親百姓、遜五倫,連那蠻夷戎狄都來歸化,及至南方巡狩,崩在蒼梧野中,歸葬九嶷山下。正是:
  聖帝雍容好樂聲,綿綿壽享百餘齡。在位六旬多一載,四海歡聲頌太平。
  舜崩之後,傳位於禹,及至千有餘年,傳與周文王。他性也好琴,恰將那琴弦又加上兩條。如今傳說文王武王各加一弦,其弦名叫做文弦武弦,此言屬虛謬,不可信他。卻說文王也按著五弦製造,在那五根琴弦之下是第六根弦了,這弦叫做少宮,第七根叫做少商,共成七弦。所以,世風愈下,好琴的人愈多。還有一說,彈琴的人雖眾,然而不知琴字所繇,也不知琴有妙理。夫琴者禁也,禁人為邪,勸人為善。世間慧悟之人能知過去未來的事情。古來知名的從未聞有不會彈的,亦從未見有彈了不知吉凶成敗的。當宋朝有一個范希文,有聽琴歌一首,是七言古體,真得琴中三味者也,引以為證。
  銀河耿耿霜稜稜,西窗月色寒如冰。江上一叩朱絲繩,萬賴不起秋光凝。
  伏羲歸天忽千古,我聞遺音淚如雨。嗟嗟不及鄭衛見,北裡南鄰竟歌舞。
  竟歌舞,何時休,師襄堂上心悠悠。擊浮金,戛鳴玉,老龍秋啼蒼海衣。
  幼猿暮嘯寒山曲,隴頭瑟瑟咽幽泉。洞庭瀟瀟落衰木,此聲感物何太靈。
  十二銜珠下仙鵠,為予再奏南風詩。神人和鬯舞無為,為予復彈廣陵散。
  鬼物悲哀晉方亂,乃知聖人情慮深。將治四海先治琴,興亡哀樂不我道。聲中可見天下心,感公遺我正始音。
  世人若味得此詩,便識琴中奧妙,不獨養性修身,亦且扶危定難。如今說了半日的琴,未歸正傳,那知要說的故事也為好琴,故此把琴為諭。
  只因琴是神君造,留與人間雅士操。
  卻說這彈琴的人,卻非有目的人吱呀,難道是個瞎子不成?也差不多。你道他生於何代?是那一個國土的公卿大夫、優伶庶士?卻就是晉國的樂師,名曠,字子野,是晉平公時節的人。雖是個失明的樂師,卻有忠君愛國的心志,尤多明事達理的神聰。那平公性好音樂,一自悼公亡後登了國位,受用非常的富貴,頓忘治國治民的事務,終日遊河作樂,飲酒無度。這師曠的眼睛雖不看見,耳朵之內甚是明亮,聽得平公如此作為,不是人君的局面,心中躊躕未決。嘿坐一室,忽然想道:我師曠職非諫官,身包赤膽。論起那夏書上說道,遒人以木鐸徇於路中,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誠,就算我如今是個樂工也可諫得。正是國有諍臣可易昏愚而為明哲,上可以延長國脈,下可以克盡臣心。況我善於鼓琴,正宜仗了薄技,奏在音中。萬一主公聽信,意轉心回,也不枉我師曠平日知音。有詩為證:
  抱此七弦琴,登堂試播音。若逢明慧主,始遂這番心。
  其時,平公閒居無事,命左右人宣召師曠到了座側,行了君臣之禮,即命坐於旁邊。師曠不敢推遜,應聲坐下。那知平公有意笑他是個瞽目之人,故此召來消遣他一番。看了師曠的瞽目,已不知妝了多少鬼臉。那師曠也無繇得知,止好以耳為目。平公便道:「子生無目何以辨乎晝夜?甚哉墨墨,令人可憎。」師曠聞言,便觸起一點諫諍之意,立起身來說道:「墨墨有五,實在天下。臣雖無目,不曾與一。」平公道:「汝且坐下,何為五墨墨?」師曠又復身坐了,歎道:「如今世衰道微,為群臣的專行賄賂,或是求名,或是干譽,致使百姓侵冤,無門控訴,為君上的全然不悟。此乃第一件的墨墨。」平公道:「那第二件子還有何說之辭?」師曠道:「臣敢無說,但恐主上不容臣言。」平公道:「子是泛論,與寡人何涉?何患子言?」師曠聞了平公這些言語,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恐主上顏色不平,只得按捺住了。又想道:若不為君發論,何苦費這番唇舌?便說道:「若是國君有了忠臣不肯信任,即肯用之臣又未必肯忠,將那些處高位的都是下等之材,又使那不肖之人,為那賢者的臨蒞之官,其君又不省悟。此是第二件墨墨。」平公聽了他也只是如風過耳,又問第三件是怎麼。
  辭雖多,亦奚為。昏頑甚,不知非。國幾廢,運欲摧。人民亂,主勢危。兵戈擾,失邦畿。賴諫臣,進諷規。或悟君,抑扶頹。修政務,繼前徽。設不悛,恣狐疑。如燕雀,處幕山。
  那師曠又想道:主上雖然不能即悟,他只管容我陳說也是一個學好的機會,不要埋滅了他。我且盡意進言料無他禍,即使禍及師曠之身,難道做不得個忠臣不怕死?那平公又催道:「寡人要問第三墨墨。子野遲而不言,是何意見?」師曠道:「那三墨墨是奸臣欺訴,府庫空虛,賢人擯斥,宵小當權,而君不悟。」平公也不發怒,又問道:「四墨墨何如?」師曠道:「國貧民疲,上下不和,為君全不理會,一味好財用兵,嗜慾無厭,諂諛在旁,是為四墨墨也。」平公道:「五墨墨又是怎生樣的?」師曠道:「至道不明,法令不行,吏民不正,百姓不安,君又不悟。這叫做墨墨之五。」看平公若是個聰明有解的便當翻然改過,還是遲了,其如聞猶不聞。有詩為證:
  可堪子野說諄諄,空費高情付土塵。晉國當茲危始甚,不知何事尚延存。
  卻說平公反向師曠問道:「人君縱然不悟,吾想墨墨有五,其如人君受天命而興,何患此墨墨?」師曠道:「豈有此理。若國內有此五件,那亡身喪國頃刻可待,豈若臣的小小墨墨相似?」平公微有怒色,那師曠卻也無繇看見,自想今日勞了多少唇舌,主上猶如未聞。可惜適才來時不曾帶得琴來,我不若且辭歸冶樂之所,待以悔悟,自然召我入宮商量政務。那平公正有些惡這師曠所論墨墨之言,見師曠立起身要辭下殿,平公略不做聲,師曠又不敢退又不敢坐,好生被這平公奈何得像一個道旁的翁仲相似,曲曲躬躬茫無所倚,自朝至午站了半日,那平公也決不肯著他退班。其時,平公在國中築一座宮殿,名喚虒祁。那些督率築宮的官員,也有掌金工的,也有管木工的,也有料理土工石工的,如流水一般,走近平公之側問短問長,遣人調眾,這些都是勞民傷財的惡事。為人君的切不可妄作妄為,做人臣的必須用諫非諫止。那師曠耳中聽了恁般煩碎,巴不得要說又難好開口,好生手足無措。有詩為證:
  君無命言言不敢,越逗瞽師愁縷糝。欲去不去計無之,咄哉末世君心暗。
  師曠立於平公之側,耳聽那乾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紛紛纏得不了,平公毫不為煩,真所謂樂此不為疲也。少頃,本國魏榆地方有幾個百姓前來奏報:魏榆有一塊頑石甚是作怪,忽然就似人說起話來,人人以為奇事。那頑石原是人間至愚至蠢之物,今日能言,不知何兆,特此奏聞。平公聞奏不解其故,便道:「頑石能言,世無此事,莫非汝等誕妄?」那些百姓道:「人主之前豈敢虛誑,委實那頑石忽然嘻嘻哈哈笑了幾聲,呹呹嗒嗒又說了幾句。只是言語支離,聽不明白,急來奏知。」平公道:「既然如此,我已知道,你們都去罷。」魏榆人應諾而出,平公便問師曠道:「子野,你適間曾聞頑石能言之事否?」師曠道:「臣已知之。」平公道:「子快坐下,與寡人解來,省得我心下疑惑。」那師曠立了半日有餘的光景,聽得這一個坐字,如接著天恩大赦到手,正要坐坐,伸伸腰,息息腳,也不謙遜,即時坐下。正所謂:
  天顏當咫只,安敢弗鞠躬。溫旨如相慰,何妨體解恭。
  這師曠立之甚久,坐在椅子上好生自在,不覺走到睡鄉去了。但是,人君前豈有安眠貪睡之理?只因他是個瞽目的人,又因年紀高大,所以倦極而寢,何足為怪?這也算是放肆的所在,如今且不要論他。卻說平公正要問那石塊能言之事,那知師曠鼾鼾呼呼睡了。平公倒也不怒,看著他恁般睡態像一個伏豕之聲,甚是可笑,直等他睡醒方問道:「子野何故恁樣好睡?」師曠道:「小臣不曾睡。」平公道:「你適才何等鼾呼,敢是立久,身子疲極了麼?」師曠應道:「是也。主上信是神見,但臣老邁,獲此不敬之罪,千祈主公容宥。」平公道:「止息之事乃高年之常情,寡人亦安敢苛責子野?只為魏榆百姓奏稱頑石能言,是何緣故?子野可為寡人分剖,以釋我生平未曾經耳之大惑,兼且可佩子野的教言。」師曠便道:「頑石豈能有言,莫非主公為人所誑奏乎?」平公道:「寡人見魏榆百姓急入朝門來奏,深疑其為誕妄,彼以耳聞目見,安敢欺君獲罪?子野,你是聰慧高人,難道這些須小事就不能剖析明白?休道寡人蠢愚鄙陋不屑賜教。」正是:
  君謙何幸肯無辭,忍不舒忠念在茲。一旦若回天意處,高名奕葉鮮窮時。
  師曠聽了平公之言,即便奏道:「石之能言非真真石塊為之,必有草木之怪,人物之妖,附於石上而然。」平公道:「那石塊能言,或者如子野所言,料想不謬。但不知是吉是凶?」師曠道:「如此看來,卻也有凶無吉。」平公聽了這兩句話,心知師曠又要說腐話了,便道:「何以見之?」師曠道:「臣雖無目,為當世瞽人。然而胸中甚有所見。」平公道:「既有速速說與寡人聽著。」師曠道:「臣聞做事不按個時俗,率意妄行,恣欲胡為,苦於奔命之勞,不消說了。那民間的人少不得有父母妻子長幼朋友,當此之時,既勞其心力,又妨其恒業,孰不盻盻然抱怨相訴。若是民間怨心一動,上聞於天,天意大怒,便使那不能言的物類也要施張說李說起話來了。」平公道:「奇哉!一至於此,畢竟何事可以上干天震其怒?」師曠道:「非臣多言,今君問臣,不得不明說了。萬望主公少緩重誅,待臣實對。」平公道:「何誅之有?快些道來。」師曠道:「臣聞目今晉國之中人民凋敝,皆因宮室不肯仍舊,一味崇侈的原故。那些人民本是懼刑畏罰之眾,爭奈其性命不保,並作怨訴,故頑石能言,非為異事。臣願主上速速修德,即免危亡之恐矣。」平公到此殊有修戒之心。有詩為證:
  幾年迷錮其,一席啟聰明。畏石能生謗,容臣得展情。
  邦安應可卜,諫受愈堪稱。墨墨言雖五,勝操十萬兵。
  那平公聽了師曠之言,想道有理,便問:「做了人君,去治下民的道理如何?」師曠應道:「君人之事,清淨無為,務在博愛為主,又要任賢人為其趨向,廣開耳目以察萬方的人情風俗、寒暖燥濕、水火土谷、吉凶軍賓、聘問往來,這些事體又不可為流俗所錮蔽,又不可為左右所拘係。若使其見廓然而遠,其立踔然而獨,屢為警省,以考政績,以臨人下。這君人之操在乎其中矣。」平公道:「善哉斯言,寡人謹當佩之。」天色已晚,即命師曠退朝,平公也進宮去了。有詩為證:
  憂勤拮据,論思不慵。吾重師曠,吾羨平公。一言有悟,慎涉其終。晉或弗亡,賴此喁喁。
  其時,平公走進宮中,一宿無話。次日,忽聞楚人興師伐鄭。那平公因鄭國向來依附,欲點了勁卒強兵去救鄭國。那師曠聞知急來奏道:「主公在上,臣聞有救鄭之舉,可是真否?」平公道:「正為楚兵殘鷙,恐其有失,以此要去救,不知子野可有甚麼計策,說一個與寡人知道。一以安鄭,一以卻楚。那時有功,另加升賞。」師曠道:「臣乃瞽目,已為廢人,無甚本事,每以勝人者僅有這極聰的雙耳。況臣素為樂師,甚知歌理,待臣試歌一曲驗其強弱,然後出兵未為遲也。」平公聽說大喜道:「妙!妙!言之有理,請即歌來。」師曠便道:「晉居北方,宜歌的是北方之歌。」平公道:「快歌起來。」即傳令殿上殿下不許出聲,違者重責。正是:
  一令出,如山嶽。孰敢違,受折罰。試歌風,聽強弱。羨師曠,知音樂。紀其神,世鮮若。當洗耳,聽非怍。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04:06:13

第二十五卷下     師曠之聰

  卻說師曠先要試晉國的強弱,驟然出聲,歌那北風的曲兒。只聽得:
  其聲若蛟蜃,怒飛春雨之中。其韻似黿鼍,狂奔秋波之上。疏剌剌春瓊糝玉,嘩口口擊劍號鍾。練響徹雲,不數那子夜歌哀天宇碧。洪音震耳,豈殊這蒲牢撞後月光寒。數萬甲兵,都向喉中分勝敗。一天星斗,又從舌上辦雌雄。這片苦心,惟有平公還解。那般曲理,若無子野難求。翹企征塵,佇聆歌意。
  其聲委實雄壯,又歌南風。此聲是要聽楚國的強弱,這歌可又作怪,全無那奮場激厲之韻,但多休囚死敗之聲。這叫做:南風不競,楚必無功。聲音之道,與天相通。歌尚未完,早有飛馬來報導:「楚國之師失利而退,鄭國人民安堵如故,特來奏知主上。」平公聞之大喜,深信師曠之聰,不是虛傳,贊之又贊,那師曠一味遜謝不敏。平公忽問師曠道:「子野這等天聰,寡人還有一事動問。」師曠道:「主公所問何事?」平公道:「請問衛人出君之事卻是為何?」師曠對道:「或者其國之君,甚為自招其過。」平公道:「子野,你這句話又來得古怪,快說其詳。」師曠道:「吾聞良君之所為,其將賞善罰淫,養民如子,蓋之如天,容之如地。」平公道:「有這樣的事,寡人向來何曾得知?但那民奉其君卻又怎麼?」師曠道:「卻也有一個比方。」平公道:「其比若何,使寡人亦可與聞否?」師曠道:「臣今且說與主公知道,有何難聞之理?實有四句言語為證。」平公道:「這四句是甚麼說話。」師曠即數道:那百姓愛君上之心,真真實實,不是假話。
  愛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仰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
  平公道:「既是恁般愛君,卻為何又要出了他?」師曠道:「人君是百神乏主、萬民之望,豈敢出之?只因那困民的人主,匱神乏祀,使那百姓絕了所望,又使那社稷無了所主。如此之君將安用之?其勢不得不去了。」平公道:「原來如此,寡人已知之矣。但是一件,不知子野還能教寡人麼?」師曠道:「人臣一日致身,自鼎至鍾,皆吾君之所有。況聞事則言,臣安敢有吝色?」平公道:「那舅犯與趙衰這兩人,還是那一個賢,還是那一個不賢?」師曠道:「昔者陽處父欲臣文公,因舅犯三年不達,因趙衰三日而達,他不知士眾,是他的不智所在。」平公道:「他可也算得個忠臣麼?」師曠道:「忠臣豈若此哉?他知而不言也不叫做忠。」平公道:「他可有勇的麼?」師曠道:「何勇之有?」平公又問道:「為何他不是個勇?」師曠道:「當言又不敢言,豈算得個勇來?主公,他不智不忠,不忠不勇,況且不賢。」平公道:「此說又奇了,為何狐偃與趙衰不是賢人?莫非過於責備賢者?」師曠道:「臣乃瞽目樂師,安敢妄談彼短?實是據理而言。」此是師曠論狐、衰二人,乃誅心之論。那平公已知其言,便謝道:「子野,我今日與你一席之間,聽了你四項大論巨識,寡人何幸得了子野為臣,如今寡人正當老年之際,所好音樂向因築宮造台,未曾聞子野彈得幾曲琴,自今以後常欲聽之,煩子野稍稍整理以悅寡人。」師曠道:「臣謹聞命,敢不精調。」即便辭別出宮,當下就去習那琴聲了。有詩為證:
  乍商國務勸平公,又向幽居理嶧桐。淒調自嗟珠落鑿,虛吟聊琢玉玲瓏。
  千絲碧水山頭瀉,百陣疏飈月下馮。操就將呈台畔奏,清娛舍是更無從。
  卻說魏國之中也有一個樂師叫做師涓,他所處的境界,正是那艾豭興歌,餘甘初進,盤荒無度之候,比這師曠也不差毫釐。何常這二人際了清宴之朝,快其龍雲之志,所以,師曠事的是平公,師涓事的是靈公。這二公一為晉國之主,一為衛國之君,倒像是同胞兄弟。你昏我愚,不知政務,不惜人民,不理政令,不樂親賢,所喜的是聲色貨利,所近的是佞幸奸邪。然而,平公身邊親近的這師曠尤勝師涓。你道怎麼勝他?只因他有明聰之識,知興亡,知亂治,因此勝那師涓十倍之五。如今卻說師涓有了這知音之才,又善鼓琴,時時在靈公身邊獻其長技,娛其朝夕。一日,靈公排了車駕前往晉國拜問平公,不意出疆太晏,忽然間日落雲迷,荒林淒楚,靈公便問道:「天色已晚,可駐了駕,明日早行。但不知這是甚麼所在?」師涓應道:「此乃濮水之上。」靈公道:「既如此,你可傳令與隨行從者就此駐紮,明日起行罷。」師涓即傳下旨意,便在濮水安歇。靈公睡在行宮之內,那師涓乃是靈公親近之人,也就宿在帳外。靈公每常宿在衛宮,有夫人南子顛鸞倒鳳,握雨攜雲,竟夜歡娛,五更易盡,其如此時。在這濮水之上,未免有寂寞厭更長之意。自從睡在枕上翻來翻去,那裡能彀睡得片時,捱過了一更天氣,方才合得眼去。正是:
  欲作陽台夢,難迷楚岫雲。
  靈公正在輾轉不寐之時,忽聞琴聲清亮,不覺蕩志怡神,便從夢中驚醒。側耳細聽,果然淒清。有韓退之聽琴吟一首為證。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划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涼雲柳絮無根蒂,天闊地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湟。躋扳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靈公暗想道:「師涓到了這時候還不思量要睡,尚在彈琴。」連忙披了衣服坐在牀上,揭開帳子一看,但見殘燈明滅,臣僕酣眠,並沒有甚麼聲息,一張寶琴懸掛壁上。靈公疑道:「此音怪之,師涓兀自憩然睡著,這琴聲胡為乎來哉!聽他口口口幽奇古,我且睡了,伏枕而聽。」那靈公方才睡在枕上,正欲安眠,又聞琴聲悠抑,連聲說道:「怪哉,怪哉。此聲決是隨從人中或有能知音律的,在這裡賣弄手段,也未可知。我明日決要訪出此人,以為師涓之敵,服侍寡人。」你道夜半三更琴聲奇豔清遠,不消說是鬼神所彈了。若使晉國師曠在此聽得,自然知其去跡來蹤,曉其宮商聲調。誰料師涓無此大才,不能理會。那時靈公再三聽之,再三難遏其興,又披了衣服,揭開帳子一看,仍舊如故。又想道:「我平日聽師涓所彈,不曾有這樣異聲。我不若喚他醒來,叫他隨其聲而習之,有何不可?」便喚道:「樂師快醒覺來,寡人有話與你講。」師涓此時也聽得彈琴之聲,雖然睡在帳外,他卻是醒的,眼見靈公披衣揭帳了兩次,心知為了這琴聲,故作此態。他也知這琴彈得非常音調,默默的屏息暗記習學,及至靈公喚他,他便應聲道:「主公正好聽琴,何故必喚小臣?」靈公道:「原來樂師是醒的,寡人正為琴聲異常可聽,汝可整衣而起,取琴寫而習之。」師涓道:「小臣聽之已久,已習了一半在此。」靈公笑道:「又來謊言了,琴也不曾彈,便說習其一半,豈非是謊?」師涓道:「臣深知宮商之理,這挑剔不過如是,是以一習而知。」靈公道:「你再細聽,不可造次。」師涓道:「自然。」兩人側耳而聽,方才的琴聲,全無一絲聲氣了。靈公與師涓等到意休不休的光景,已是四更時分,不覺身子疲倦,垂頭而睡,直睡到大天明。靈公方醒,未及梳洗,命師涓出宮查問昨夜彈琴者。師涓於隨從人中逐名細查並無蹤跡,遂入行宮回覆。靈公道:「既沒有罷了,我今往晉有師曠在彼,相見之時,樂師可以奏此新聲,不識肯如吾願否?」師涓道:「主公有命,安敢不遵?如今待臣先操演一曲如何?」靈公道:「正合吾意。」師涓取琴一彈與昨夜所聽的一毫不錯。靈公大喜,遂令排駕起身徑往晉國。一路上無甚好景,都是田野村莊,惟有琴聲時時聒耳,亦程途中賞心樂事也。有詩為證:
  心醉上徵鞍,秋岑薄藹寒。清聲聞滿耳,幽緒結盈仇。
  孤雁入雲唳,哀蟬激木嘽。羈懷禁不得,且事睦鄰歡。
  靈公到了晉國入見平公,平公即命排宴於施夷台上,乃邀靈公赴宴。未到台前,喧天鼓樂齊鳴。那台製造可也雄壯,高三十六丈,方圓四里。這高按著周天之數,方圓按著門維之象。平公一則要誇示新台,二則是款賓舊例。這日的酒筵,比往常愈加齊整。有詩七言排律為證:
  主人杯酒擬荊班,冠蓋逍遙向夕扳。草色遠連朱檻外,花香輕傍綺筵間。
  寧愁返照催青勒,卻喜微熏動白綸。南浦雲霞時自發,東鄰池館晚能閒。
  流鶯引谷園為谷,騎馬看山客是山。幸有綠楊垂碧水,不妨玄醴醉酡顏。
  清吟竹月窺琴幾,雄辨松風響佩環。露淨簾鉤星影爛,煙籠庭砌鳥聲嫻。
  幕中二美真雙璧,席上千鍾勝九還。寶炬已殘鸚鵡淚,金爐猶口鷓鴣班。
  歌翻紫玉宵將半,光動香疏興未闌。莫道尊前成往事,尊前玄理出塵寰。
  卻說晉平公與衛靈公互相酬勸,飲到酣暢之際,靈公走起身對平公說道:「偶有新聲,願奏以獻晉公兄,不識可否?」平公見說有新聲,即應道:「甚妙。敢是殿下的賢樂師能彈麼?」靈公道:「正為此爾。」平公道:「就請賢樂師扳琴而彈,吾與衛公兄靜坐聽之,以為賞音人何如?」靈公即命師涓撫琴,其時師曠侍宴於側,便開言道:「琴乃至人雅樂,非席間所彈,主公既要聽琴,即當撤去酒席。」靈公道:「言之有理。」平公即命撤去筵席,那師涓如了平公所言,坐於旁席將琴弦調和,然後把昨夜所聞於濮上的新聲,細細依官傍徵,鏤羽琢商,彈將出來,果然溺人心志,華靡可聽。那師曠已知琴聲所繇,但未便出言,且再聽片時。那靈公、平公口中十分稱贊。師涓只是弄弦撫徵彈未及半,被師曠將師涓所彈的琴弦一把撳住,竟搖手道:「二位主公在上,此乃亡國之聲,切不可聽,請即止之。」平公道:「其故奚在?」師曠道:「臣實知其所繇來。」靈公道:「子野既知,何不使寡人亦聞其故?」師曠道:「昔日殷紂令師延製造的靡靡之樂即此新聲,只因我周武王天子率了革車三百輛、虎賁三千人會於孟津。那時天下的諸侯不期而會者八百國,景附而從者三千邦。武王又師尚父先使勇力敢死之士犯敵,那死士驟如風雨馳入殷軍營內,紂王亦發兵七十萬人來拒武王。怎奈殷兵雖眾皆無戰心,被武王馳馬而來如入無人之境,殷兵見周兵勢大,盡行放倒干戈,跪拜武王呼為萬歲,武王得勝。那時紂王無人護衛,縱有飛廉惡來幾十人,一個個都要保全自己首領,竟沒有赤心為國的。紂王見勢頭不好,飛馬退走,竟奔鹿台之上,衣其珠玉,即命侍臣縱火焚燒而死。武王趕來,紂王已死,止有妲己在旁,武王一劍斬了。於是,諸侯歡聲如雷,便尊武王做我周天子。那時,師延懼禍及身,急忙抱了平日所彈的琴,猶如魚之漏網,兔之脫置,只望東走,走到濮上赴水而死。故聞此聲者,必在濮水。」靈公道:「委實昨夜在濮水所聞,不知聞了他無甚害事否?」師曠道:「臣乃瞽人,不見天日,恐無所知。」靈公道:「子野乃神聰之士,何必太謙?」師曠道:「小臣斗膽奏知,但有先聞此聲者,其國必削。」靈公聽了,心中覺有愧色,便道:「久聞子野之音出妙入神,寡人雖鄙,也可見教麼?」平公道:「寡人所好者聲也,今衛公殿下相煩子野,何不使寡人與衛公兄同聽之。」師曠沉吟半晌,始應道:「臣不敢逆命。」方才整弦操彈,果是雍和曠達之音。有詩為證:
  奏鳴淒切若為吟,孤韻高腔自感侵。欲起一川遺客恨,轉深三疊撫琴心。
  那師曠奏罷,真是韻繞樑間,聲搖花落,不繇人不動情也。平公又問師曠道:「此聲何名?」師曠道:「此名清商。」平公又道:「清商之曲如此可悲的麼?」師曠道:「不如清徵,那清商還不及其萬一。」靈公聽說清徵更妙,又問平公道:「晉公兄,萬乞賢樂師為寡人一奏清徵。」平公應道:「尊命。」即命師曠再彈清徵。師曠道:「衛公殿下要彈或可,若主公要彈,臣則不敢。」你道師曠為何說及這兩樣的話?師曠乃是平公之臣,那靈公乃是鄰邦之君,與師曠不甚親切,他一邊說可,一邊說不可,真是他忠君愛國的所在。晉平公不解其意,問道:「欲彈清徵,子異其辭,何也?」師曠道:「主公在上,臣非敢異辭。但古來人主要聽清徵,決定要有德有義在身,然後可聽清徵。今主公德薄,不可聽他。」靈公一心要聽,且會贊人,便道:「晉公兄德也不為薄了,賢樂師何必太謙?」師曠此時那裡肯彈?平公道:「今衛公兄在此徹席聽琴,意亦誠矣,正宜奏樂為娛,況寡人所好琴音,又與衛公相符,子野鼓之何害?便拘窒乃爾。」師曠不得已而鼓琴,剛才奏得一段清徵,只見南方有玄雀一十六隻飛來,停在廊門棟樹之端。那雀也因聽清徵而來,世間音聲之感物類且然,何況於人?這時左右從臣輕輕報與平公耳內,平公也輕輕說與靈公知道。二公縱觀玄雀果然一十六隻,看見紛紛擾擾,落於門垝之上。已知清徵所召,又促師曠再奏,那玄雀全不像初到的光景。但見他:
  蹁躚羽服,整齊齊似列著八對朝官。旋繞冰裳,寒肅肅如排了兩行秀士。逸情不肯棲珠樹,橫翅無斜。奇態偏來獻碧台,沖霄未舉。意遲千里,行節八風。似迎仙駕詣緱山,偶集芳園停畫棟。
  那師曠再奏未終,二公又命速為三奏,休要停手。師曠耳聞其言,手裡撫琴,口中不敢說,但點一點頭,及至三奏時節,那些玄雀又比再奏的時節不同,莫不延頸長鳴,舒翼而舞。你道這鳴雀的聲音若何?他正與弦上的宮商相合,一聲二聲,三聲四聲之後,也不知是琴聲,也不知是雀聲,但覺洋洋徹耳,聲聞於天。久之玄雀飛去,晉、衛二公各各大喜。平公即命侍臣取一個巨觴來,親自起身,為師曠壽。師曠忙忙接在手中也無從看見,那雙手偏生與他的嘴舌相熟得好,接觴在手便送到口邊一飲而盡。平公一連又斟了兩觴,待師曠飲盡,方才轉身入席而坐,又問師曠道:「清徵之悲,遂如此止麼?」師曠道:「還不如清角。」平公道:「清角之聲,如寡人輩,亦可聞得麼?」師曠道:「清角斷不可聞。」平公道:「子野又來執滯了,適雲清徵不可聞,及彈到清徵之妙,又無他變,倒引得玄雀飛來鳴舞,集垝助歡。今試鼓清角,或再有玄雀來未可知也。」師曠道:「清徵與清角不同,若鼓清角只恐有敗,那時罪及小臣將若之何?」平公道:「鼓琴取樂,寡人所好。縱有甚變,何罪之有?」師曠道:「臣寧受刑斷不敢奏,況君德實薄,不敢動弦。」那師涓雖為衛國樂師,不如師曠萬一,這就裡茫然無知,也在從旁攛掇,況平公再三央求不已。師曠道:「此清角非平常之雅樂,乃黃帝合鬼神所奏之樂也。」平公道:「既是黃帝所奏之樂曲,請說其故,然後再奏可也。」師曠道:「黃帝姓公孫,名軒轅,乃有熊國君之子。這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人而聰明,國於有熊之地。也有詩為證:
  帝績構偏艱,德業布日間。須信有熊後,功烈匪雲間。
  神農之世當衰,蚩尤作亂,軒轅用干戈以徵不軌。那蚩尤作起大霧,把軒轅的軍士皆迷。軒轅造指南車以示四方,遂擒蚩尤,僇於中冀,諸侯咸歸,軒轅代神農氏治理天下,是為黃帝。登位之後,黃帝大會鬼神在那泰山之上,駕了大象之車,六龍之輦,那畢方之神同車而行,又有風伯率著神兵手拿苕帚進前掃塵,又有雨師率著雨工灑雨洗路,唯恐塵土污了黃帝的車輦。不但如此,甚有那虎狼鷙獸,咆哮向前,異鬼奇神迴環在後。那極狠的騰蛇,最要噬人,爾黃帝來時也潛伏在地。只有一個異鳥飛來相從,名為鳳皇,飛繞在上,果然瑞氣祥光,氤氳香靄,鬼神之狀,莫不備其丑,惟所穿的衣服,戴的冠帽無有不是金裝玉嵌,彩畫珠聯。用的飲食也是龍脯鼍羹、天廚珍饌,何能枚舉?那黃帝在上,眾神在旁,羽觴交錯,音樂鏗鏘,又奏清角之曲,只見人物恬和,鬼神謹奉。正是:
  清角既陳鬼神合,音揚聲曳天風發。黃帝德重百靈欽,宜在筵前及時作。
  卻說這清角,惟有黃帝可彈,今主公欲彈,恐奏不能終,必有其變。」平公只是不管,決然要奏清角之聲。那師曠告罪已過,將弦調和,他始初時節尚然神氣穆清,到此便覺得容顏改變,失錯驚惶,這也是個先兆。師曠剛把琴弦調和,將清角奏得起手一段,忽見那西北方上黑雲驟起,如米顛的畫兒相似,紛紛散佈空中。平公暗想道:聽琴完了,還要在此台上飲酒,為何陰雲驟起?好生惱人。想之未了,師曠又奏第二段時節,忽聞一陣大風捲起泥沙向台上亂撲,風未息大雨隨至,平地水深一丈,就似盆傾一般,將那些錦帷翠幕裂碎如絲,陳設的俎豆也被這些左右的人要奔走逃匿,將來都踐踏粉破,連那些廊瓦也如雪片亂飛堆起滿地,也有打碎人頭的,也有積成丘垤的。那平公恐懼非常,驚倒廊楹之下。師曠是個瞎眼的,也不知驚走在何處。少頃,雨霽風收。平公始與靈公相見,把個師涓也驚得迷魂喪膽。半晌之間,那師曠才從瓦礫堆裡扒將出來,一步一跌倀倀然,若無所之。賴得耳朵尖,聽得人說道瓦礫堆裡鑽出一個活鬼來。師曠也不怒,叫道:「我非鬼,乃樂官師曠。」眾人知是師曠,慌忙扶出,平公即命送回家中。正是:
  顛沛中獲生命,流連處實多災。
  當日,靈公別了平公,竟到公館安歇,次早辭別而去。從此晉國大旱了三年,遍地俱赤,不生一草一木。那平公深悔不從師曠之諫以至於此。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平公身上又染了癰病,未幾而薨。師曠乃抱琴遁去。有詩為證:
  有客奏清角,禍流邦幾危。樂師多遠熾,黎主值時艱。
  薄德當遵諷,淒聲莫任嬉。何容不終隱,遺恨恨庖犧。
  總評:琴以導性情節嗜慾,世人不察,恒有破敗之憂。若然後世司馬長卿直欲鰥老一生,豈不耽閣殺了文君孀婦一笑?
  又評:師曠瞽老倒比平公有些計較,可知矮子肚中渾是拐不為虛話。不有大旱之警,又是一幅老軒轅皇帝圖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1:08:51

第二十六卷     淳於髡日

  忽訝盈堂溢笑歌,為傳辯士逞雄科。掀唇恰遇宸裡隱,抵掌偏從華屋過。
  名震撼,列侯多,一言如鼎信非訛。最矜恬退身榮逸,平口安邦不尚戈。
  話說古往今來的人物,若是一句說話可以排難解紛,一樁事情可以濟人及物,這個人不必題起,自然是千載傳名,萬年感激的了。但是,一件先要立品極高,不愛小便宜,不怕大患難,可喜便喜,可怒便怒,可生即生,可死即死,方才算為豪傑。縱不然便五霸盟也是妙的。你道為何叫做五霸?出在一本書上,就是孟子說的五霸假之也。五霸專要假仁假義,尊周攘夷,人若肯學了他,果有甚麼才調?果有甚麼辨說?走到那王侯之前,卿相之側,抵掌而談,橫襟而說,說得天花亂墜,鬼泣神驚,憑你是極愚極拙的鄉民村老,極頑極劣的野豎牧童,極狠極暴的國君人主,極柔極媚的女子小人,他若洗耳一聽,亦足動其真心,啟其美慮,挽其未趨,就其正道,不好的也都變做好了。還有一說,必須這個能言利舌之人自身也要修整,果然出言成文,勤營本業,不屑虛博聲名,這樣人說出來的話自然有人傾聽。若做了個放僻邪侈之徒,蕩簡逾閒之輩,憑你說出甚麼道理來,只當得耳邊風,東進西出,全然不關心內。有何益處?所以說道百業皆可成道,都要立身為主。我如今且說一個片言之下,救庇萬民的故事,乃是秦始皇駕下一員宰職,名曰優旃,身材生得瑣小,倒有極大的智謀,善說恢諧的言語。那秦始皇吞併了六國,東填大海,北築萬里長城,西建阿房,南修五嶺,費了多少財力,動了多少悲怨。那時,優旃年紀尚輕,官職又小,故此不敢進諫。所以,始皇乾了這幾件事,後來又要思量造一所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之陳倉,有千里之廣,裡面種植花卉,開濬河道,啟建宮殿,打造船隻,以便遊觀行樂。傳下旨意,擇日興工。這優旃聽得此說,吃了一驚道:「這個工程算來不小,殫財竭力,為害匪輕,必須諫止方好。」即忙入朝面見始皇。始皇問道:「今日卿為何事,不召而至?」優旃奏道:「臣聞皇上欲議大苑囿,不識果有之乎?」始皇道:「這是有的。」優旃道:「只恐靡費不小。」始皇道:「偌大工程都做過了,何況此事?」優旃道:「好固好,但是多畜養些禽獸在內更好。」始皇道:「這是何故?」優旃道:「設或有盜寇從東方來,好令麋鹿與敵人相觸,則不必刀兵可矣。」始皇聽說,心下細想道:北築長城之後,果然內藏空虛,若再大苑囿,萬一有寇盜之警,則以何物需用?便向優旃道:「卿言良是。」遂降旨停罷苑囿之行,國中萬姓無人不感備優旃這句說話。後人有詩云:
  萬里長城始奏功,何堪苑囿復加崇。若非一句優旃語,天下蒼生再困窮。
  不隔幾時,果然匈奴侵邊,其時發出內帑應用乃得制勝。始皇大設筵宴,賞勞群臣。這一日適值大雨淋漓,群臣們免不得要冒雨而去,在街衢巷陌之中,都乘著車騎還不致緊,一進了朝門便無車騎,只是步行,自朝門外走到金鑾殿上,料不是三步五步的路,也有好一段程途。雖則跟隨的人張著一把雨蓋,遮了頭遮不得身,遮了身遮不得腳,走近皇殿沒一個身上不是濕的。其餘各官巴不到廊下避雨,只有優旃他卻有一片惻隱之心,竟不同眾臣到廊下,一徑直往丹墀之下去了。你道他這個大雨走去何事?原來皇上登殿之時,少不得有執戟執盾的武士侍立丹墀兩旁以壯威儀,以聽差遣。此時始皇已將次升殿,這些武士都已排列在丹墀內了。但是,聖駕出來的時節,難道他們敢張傘,就是蓑笠也不敢戴的。所以,只得立在大雨之中做個濯物。這優旃因看了他們,心中不忍,故此走到丹墀,問這些武士道:「你們可冷麼?」眾武士道:「怎麼不冷?」優旃道:「待聖駕升殿你們可要到簷下去站站麼!」眾武士道:「如此甚好,怎麼得能彀?」優旃道:「不難。少頃我在殿上大呼,你們都要答應。」眾武士道:「如此多感大人厚德。」優旃依舊步入廊下與眾官相會了,少頃之間只聽得御道傳呼,始皇早已登殿。真個是:
  九重閭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這些文武官員趨趨蹌蹌,一齊拜舞,山呼萬歲。禮畢平身,始皇正欲令各官就坐,只見優旃向丹墀下高聲叫道:「殿陛郎。」這些武士齊聲應道:「有。」優旃又道:「爾輩雖長,有何益處?俱立於雨下,我雖矮反得在殿上避雨。」大凡人君好發慈心的所在也是肯發的,只是自家尊貴了,不好輕言,一有人點撥即好說了。始皇聽得優旃這句說話,抬頭向殿陛下一看,見那些武士們都淋在大雨之下,心中亦覺不忍,便傳令旨道:「著他們都向廊下暫避。」眾武士得旨無不歡喜,一齊謝恩,徑都向廊下去了。此亦優旃一言造就的,事雖小巧亦算才智。正是:
  片言輕出扶人口,救濟多人免被淋。
  那時始皇命文武百官依次就坐,宴賞昇平,飲饌中無非是美酒佳餚,也不必細說。酒至數巡,始皇便道:「匈奴犯邊,一則仗諸卿之力,二則賴長城之功。昨日孤之太子議將長城俱要上漆。漆城不惟堅固,抑且草木無處發生,賊人亦無所扳援,此策甚妙。諸臣當與孤家弩力速為,不可遲滯。」眾臣聽罷皆默默不語,優旃便出席奏道:「太子欲漆其城,主上未言臣即先有此意。雖然百姓財力殫竭,卻是美極。漆城蕩蕩,寇來不可上。若就行亦是不難,但恐世間沒有許多的漆樹。」始皇聽得明明知優旃是說勞民傷財,借這樹來說的,對著優旃大笑一聲,乃止漆城之舉。你看優旃所行這幾件事,都只得一句言語悟了主上之心,省了多少國課,省了多少民力,皆為優旃平日為人正直,所以易能觸動。就是這幾句說話,若出在邪僻人的口中,莫要說是秦始皇,憑你甚麼人也是不理帳的。如今再表戰國時一個偉丈夫也會說巧語,動王侯。說將起來有許多妙處,不能盡述。有一首三言詩為證:
  傳古昔,有一人。多才技,逞嘴唇。能悟主,會救民。試說起,敢逡巡。
  休訾議,假也真。君不見,史記頻。立大功,便隱淪。儀奪童,獨稱尊。
  卻說此人生在春秋戰國之時,雙姓淳於名髡,是齊國的人,又做齊王公族的贅婿。他身長六尺有餘,不滿七尺之數,也算得是個一表身軀了。可喜的多見博聞,強其記誦。只是他所學沒有一個定主,也沒有一個宗傳。隨人為師,任意為用,又且滑稽多辯。所長的是諫議說詞,專慕那晏平仲大夫的為事,一心利物濟人。若要開談陳論之際,必要觀你顏色何如,承你意旨何如,熟籌在心,利捷出口。往往向諸侯列國去出使遠行,未嘗受人屈辱,未嘗遭人唾棄,那一個不呼他做先生。其時,齊、楚、梁、趙四國之君最喜與他議談,最喜與他應對,常有金帛相賜,只當受四國的爵祿。這淳於髡也是天生成的好造化,恰好這時齊國君王不是別人,是威王在位。他性喜隱語,又好淫樂,每每飲酒不肯吃一二杯便止,必欲廣設了優人舞伎,媚子諧臣,水陸珍羞,笙歌細樂,徹日徹夜,歡歡喜喜,吹吹彈彈,如此沉湎於酒,也不去治政事,也不去治臣民,也不去治內外,也不去治軍旅。如此做卿相的、做大夫的,百官群小那個敢從旁進諫?所以,威王愈加荒淫無度,縱的是酒,愛的是色,且把這政務之大、國令之尊、人民之廣、社稷之大、宗廟之事,一些些置之度外,毫不在心,絕不動念,都托付於卿相大夫百官掌管。若是這卿相大夫百官,個個有臯陶稷契之才,人人有周公伊尹之德,憑你如何怠惰,還好曲為調停,善於扶持,提挈輔佐他做一個自怨自艾、遷善改過之君,庶幾不至有失祖宗傳下的基業。怎奈滿朝文武沒一個安邦定國之才,駕海擎天之力,把國政日弛,不能處置。正是:
  若得好兒孫,能承祖宗業。庶不致傾頹,可以光史冊。
  壯哉齊威王,終善始何拙。幸者猶在斯,無勞聲咄咄。
  不惟眾官不能治安宗廟保護黎庶,又且都是些好壬不軌之人,極其可惡,見齊王委任於他,也便各思肥家,各思利己,把一個錦繡齊邦弄得個七顛八倒,把一位強橫齊王弄得做十死九生。那些鄰邦之人落得乘虛而入,以強欺弱,以大壓小,以堅摔脆,以剛制柔,一齊興動干戈,奪其土地,侵其都鄙。咦!這齊國的都城總是鐵鑄的,只怕也要銷鑠了。若是土泥石塊築就的,少不得旦夕之間,難禁這諸侯們以怒馬踐踏,眼見傾頹,可立而至。那左右的人巴不得君昏勢橫,誰肯犯那雷霆之怒,致受斧鉞之誅,故此齊王越覺昏愚迷惑。惟有這淳於髡是一個好人,只因他尚了那一位郡主,做了那一位贅婿,有了這一點骨肉之情,抱了這一段滑稽之才,為此清夜自思:此日正吾得志行道之時也。奈何秘而不出,豈不為之枉然?設使國旋喪亡,吾身亦難於保全,吾妻亦不免分散。惟有將些隱語縱縱橫橫說得威王聞語省悟,誅奸臣,遠小人,親賢士,用豪傑,把這國政重新,山河再造,多少是好。正是:
  生平無他願,願作直言臣。悟王可立業,維風不墮塵。
  真心惟寸赤,壯志恰如神。從此誇重振,中興頌再新。
  淳於髡是日未明而起,穿其本等服色,坐其府中車騎出了私第之門,進到公朝之地。此時還是黎明光景。但見:
  曉露霏微,殘星的爍。垂柳梢棲著幾群鴉鵲,曲砌上鋪著一派草花。宿衛軍兵,熬了夜嘴青臉腫。奏疏卿士,提了燈行急步忙。耳內但聽得玎玎當當數聲殘漏,目中惟遇那依依隱隱几疊高垣。呼一聲駕來殿上,響三遍鞭靜墀間。要回對的謹持笏繞玉龍牀,該退班的肅摳衣起金鳳院。正是聖主有百靈呵護,果然臣下有千樣威儀。
  淳於髡等齊威王升殿,各官見過,他然後近前。只見威王宿酒未消,偎著幾個紅妝豔質,頭也抬不起,身也坐不定,東倒西歪,左攤右軟。那些伏侍的急得心慌膽戰,那一個不說道早知如此,且緩緩坐朝,甚麼要緊?口中微微細說,早被威王聽見了,便把金口開了,吐言道:「愛卿之言有理。」即欲退朝,依舊去到便殿深宮荒淫快樂,忽值這不知趣的淳於髡走到面前,急急叫道:「殿下請勿退朝,淳於髡特來候安。」威王將眼一睃,笑道:「淳於先生,你來得好。這幾日為何再不相見?」淳於髡道:「臣在外,君在內,內外隔絕,所以弗能親近。」威王道:「既如此,是孤之疏於接賢了。」淳於髡道:「不敢。」威王道:「先生今日惠然入朝,可有甚麼樣說話麼?」淳於髡答道:「正有一言奏聞。」威王道:「敬聆大論。」淳於髡道:「臣聞國中有一隻大鳥,其翼翅之張可蔽雲霄,他也不往集山間林木之上,倒反在王的庭陛上來。」威王聽了這句話是不曾經人道過的,不覺駭然驚問道:「先生之言果然有此深致,不知是耳聞還是目擊?」淳於髡道:「可以耳聞,可以目擊的。」威王道:「但不知此鳥止我之庭恰是何意?」淳於髡道:「連臣也不知其意。」威王道:「既然不知就該不言,今既言之,未有不知,幸即剖明。」淳於髡道:「這鳥來了三年,他也不肯刷其羽裳飛騰雲路,也不肯囀其音聲長鳴風中。王知此鳥有何故哉?臣實下愚野人,望乞賜教。」威王道:「此鳥不飛便罷了,若一飛將起來,不沖天他也不肯休歇。若不肯鳴還是同著鷃雀鷦鷯,也不打緊,惟其戛然一鳴,少不得要驚人了。」這威王一邊說一邊想道:「分明淳於髡道我不理朝政,要我改行,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意思。」及至說罷便悟透了,就向淳於髡道:「先生之言是剖寡人之隱矣。」那淳於髡見威王已解其意,方敢退去。威王從此之後:
  重整伯者風,練將逞梟雄。星弧蓮花劍,碧玉大宛驄。
  桓桓率甲士,橫行列辟中。孰不播名譽,孰不相欽崇。
  三十六年內,時時奏膚功。直令千載下,重其辨說通。
  仍復侵地廣,因鑄景陽鍾。佇見兵威嚇,再世小桓公。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1:09:42

第二十六卷下     淳於髡日

  次日,威王將那淫聲豔色,美酒佳餚,盡行丟開,穿了法服之輝煌,降了令旨之嚴厲,發出金吾之車、羽林之將,又發金花彩段、表禮書儀,即召那七十二處的縣令長來朝,就將那即墨大夫是一個賢能有德之士十分獎勸,賞他許多物件,又與他一個御筆親書的匾額四個大字寫得端端正正。你道那四字?是「旌賞忠善」四字。又將那阿大夫斬首市曹,因他平日奸佞貪婪,做官又貪賂,做人又放蕩,所以威王將他誅斬。即時又奮鷹揚之勢,率虎賁之將,出離齊城,聲張要復各國向日所侵地,拼一個你死我活、我存你亡。其時各國諸侯個個藐視威王,只道永無回心之日,再無轉念之時,就如朽木之不可雕也,坍牆之不可修的相似。故此那列國諸侯那一人不鄙齊威王的所作之非、所為之錯?那一個不侵佔齊邦的土地?忽聞威王一旦振作,說也希奇,聽也古怪,諸侯們得了這個消息,都要前來和好,安敢復踏前轍?急忙修了書,遣了使,送了禮,見了威王的臣宰,然後求叩威王,將此侵去之地一一送還,好不昌隆興旺。威王大模大樣受了書,看過那書上的說話無非是溫言妙語,奉承趨附之旨。看罷笑一笑兒,打發使臣回國。此時,惟有楚國最稱強悍,聞知各國還了齊國侵地,楚王反笑諸侯為迂,他便另立主意道:「齊國已頹,各國不知虛實乃還侵地,不乘時吞併更待何時?」決意興兵加齊,統了傾國之兵約有數百萬,星夜前行,進發數日將到齊國。有六言口號為證:
  千隊虎狼人馬,五方旗號鮮明。不是迎秋賽會,為言奪取齊城。
  威王一聞楚師臨境,怎麼不要畏懼其鋒,急召淳於髡入朝商議。淳於髡應命而至,威王道:「今有楚師犯界勢甚猖獗,非先生口才不足以出使他國,望先生念先君之面,骨肉之情,代寡人往趙求請救兵,以拯黎民之困,望勿推辭。」淳於髡慨然應允道:「這是國家大事,既蒙君命怎敢不去?」威王即命左右向那寶藏庫中取出黃金百斤,又向廄中取出車馬十駟交付淳於髡往趙請救。這些東西若把一個窮儒可謂一時暴富,誰知淳於髡眼見甚廣,看了些須猶如糞土,便仰天大笑呵呵幾聲不止,他戴的冠纓都振下來。威王心下生疑,便問道:「先生敢是嫌少麼?」淳於髡假意對道:「臣怎有此心?」威王道:「先生發笑豈是無故,幸說明了。」淳於髡道:「今日臣在家中聞王宣召,適從東方而來。大王,你道這東方是甚麼所在?」威王道:「是怎麼的?」淳於髡道:「東方乃是田畝。」威王道:「田畝之中你可有甚麼觀見麼?」淳於髡道:「不瞞大王說,委實有些異聞奇見。」威王道:「恰是何奇何異?」淳於髡道:「只見那道旁有個田夫手中拿了一隻豬蹄,捧了一盂淡酒祭獻那田頭土地,口中祝贊道:甌婁滿篝,污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威王也不等淳於髡述完,一心要他往趙請救,便道:「這也是人情之常,沒甚稀罕,沒甚奇異。」淳於髡道:「大王休道如此,據臣看來的是世上無雙,人間絕少。臣見他所持來祭田神的肴饌甚少,他所欲的念頭又且甚奢,故此好笑得緊。」齊威王思想了一會就會著他的來意,便道:「實是寡人有失了。」即令左右又將黃金千鎰、白璧十雙、車馬百駟交與從人,隨了淳於髡往趙,那淳於髡方才肯行。終不然淳於髡做這個光景是好利麼?這不是他好利。凡游說列國少不得要賂其臣妾為入門進身之計,若是帶得禮物少了恐事體不成,空勞往返,又不能救濟本國之危,反貽下手長袖短之誚,如何做得游說的事來,也是無怪其然的。這威王亦有個緣故,只因他性喜隱語,湊中其懷。若使淳於髡直言請益,那威王或者又不捨得,惟其如此進言不怕威王不順從的。少頃別過威王,打疊行李,帶了僕從,星夜趲入趙國,備陳威王乞兵救齊之事說與趙王。那趙王正要與齊和好,敢不奉命?即日下令向國中精選雄兵十萬、革車一千餘乘,備與威王拒楚。那楚國的探子緝訪其事,報與楚王道:「齊遣辯士淳於髡往說趙王,請了救兵,勢極浩大,為此特來報知。」其時隨駕臣僚俱奏道:「那淳於髡不是個好人,萬一又往別國求救,其事愈不可知。我國千里興師,食糧不能接濟,不若暫退回朝,堅利軍騎,打點糧草,待時而動,未為不可。」楚王聞言默默半晌,自覺無味,即依眾臣之議,連夜退兵歸楚去了。後人有詩為證:
  威望令人欽,星回馬足口。長歌非奏凱,解甲捷歸林。
  齊楚仍和好,春秋通素音。還誇趙侯義,慨惜士遝臨。
  那齊威王自從被楚人相攻,每日登城樓窺伺,又不知本國軍民善於守城否,又不知淳於髡請得救兵否,好不憂愁懸望得緊。忽見楚兵四散遠去,金鼓之聲看看漸杳,又見趙國兵馬已到,淳於髡將那齊王所與他的黃金犒勞趙邦軍士,不到本國取賞,又不來騷擾地方。淳於髡打發趙兵班師之後方才進城復旨,威王大悅,當即犒勞群臣。不題。
  自古道:偷雞貓兒性不改。既有舊病在身,少不得要發作。威王只因各國歸其侵地,趙國肯借救兵,楚國引兵遠退,心滿志足,又想快樂。每日在後宮中廣列玳瑁之筵,共飲流霞之酒,朝以繼暮不知抵止。一日,召淳於髡進宮賜坐陪宴,直飲至月上花稍,秉燭而游,果然暢意遂懷。那威王乘著酒興殷濃,便問淳於髡道:「先生這樣一個大氣度、好規模,看來酒量決是巨的。但寡人向因國事匆忙,軍機勞攘,未曾與先生稍敘骨肉之歡。況全仗大才請兵救齊,獲成此功,今欲借此酌一以酬勞,一以較量,不知先生飲得多少?」淳於髡道:「若論臣飲酒之量,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道:「先生你既飲一斗而醉,安能飲得到一石,此說可得使寡人聞之否?」淳於髡道:「此說甚長,臣若說來未免手舞足蹈,恐足取罪不遜,只是莫說罷。」威王道:「寡人正要聞先生的娓娓高談,怎麼倒推辭起來?況飲酒全為合歡面設,何罪之有?」淳於髡道:「假若臣賜酒在大王之前,其時好不畏懼也。只見執法在旁,稍有差錯難免刀劍。又見御史在後,做出那冷面寒鐵的形狀,凡見大小百官略有絲毫不是,就要彈劾?臣到了這個時節,縱有貪杯的念頭,早被這威嚴所懾服下了。是以欲飲不得,欲棄不可,吃到一斗徑醉了。」威王道:「足見先生以敬事君的妙處。」淳於髡道:「若臣之親有尊嚴之客在堂,臣當此服勞不敢稍懈,參拜鞠腿,侍酒於前,我當此飲酒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數走起,不敢安坐,飲到二斗亦徑醉了。正所謂:君父一理,親而且嚴。侍觴惟謹,飲弗請厭。」威王道:「既如此說,何時何地才飲得多呢?」淳於髡道:「若是有知心會意,契友良朋久不相見,率然之間走到面前,如久雨見了旭日的光景,歡天喜地,道古談今,又將私情曲意互相告語,語罷無事即命飲酒,這個可也難得醉。」威王道:「為何?」淳於髡道:「交友相會深情相通,必定要吃到五六斗,方才博得一醉。」威王道:「可還強得麼?」淳於髡搖手道:「不能,不能。」威王道:「為何?」淳於髡道:「是猶惡醉而強酒。」威王道:「好個飽學先生,但屬過腐些兒,不識繼此而進,還飲幾何?」淳於髡道:「假若州閭之間,大舉社會,斯時男子、女人紛紛雜坐,但見:
  酒倒流霞,臉生桃花。投壺六博,競鬥奢華。
  這時節好不放蕩之極,不拘男男女女,與他握手而談,也無個責罰,便將這目睛注視也沒個糾彈官在旁覺察,也沒有一張告示掛在那邊將這飲酒禁止。臣當此際正向筵前飲酒,忽口口幾聲珠玉拋在地下蕩然作響,又要飲酒,那酒才入咽喉,聽得這聲禁不住又要去看,可笑那酒好生作怪,反要奈何小臣。」威王道:「酒被先生吃了,為何倒說酒來奈何先生?」淳於髡道:「這酒正因臣要吃他,他氣臣不過,不由你使喚,乘著臣低頭向地,他卻從鼻穴流出,好生酸癢難熬,又沒計去搔,豈不是個奈何的法兒?」威王聽了好生大笑,也含著一口酒不覺噴了滿案,鼻孔中也覺酸癢難禁,即喚左右洗盞更酌,又問道:「那墮下地的是甚麼東西?」淳於髡道:「是墮珥。」威王道:「妙也,這是女人的耳環了。那後面可還有甚麼物件遺下來麼?」淳於髡道:「怎麼沒有?臣前拾其珥正待還座,只聽得後面嚶嚶笑語道可惜二字,及至回頭又是一枝遺簪,恰是微微有些傷痕在上,臣見之不忍使其玉碎,即忙拾在懷袖,如此甚樂也。若去飲酒可至八斗,十分中有了三分醉意。」威王聽說此言,正中他荒淫之事,滿口稱善,又問道:「先生到十分大醉還在何時?」淳於髡道:「在那日暮之時,酒闌之際,將那酒餚合做一處,男女不拘,長幼同席而坐,所穿的履舄在這台幾下,交相參錯,猜拳行令,擲色傾壺,杯盤狼藉。此時堂上燒的燭已滅了,那主人將臣留住,送客出門。此時臣雖微醉徒倚其間簾外簷端,月光射入,窺見那女子羅襦襟解兮露酥胸,似雪如脂兮異馥融。薌澤微聞兮蘭麝暖,銷魂蕩魄兮喜匆匆。」威王道:「淳於先生樂哉斯境,使寡人聞之不覺神馳意亦醉矣。」淳於髡道:「當此臣甚喜歡,能飲一石。」威王道:「如此享用也不虧先生吃。」淳於髡道:「然而古人也曾有幾句說話題得最好。」威王道:「是甚麼呢?」淳於髡道:「這卻有許多妙義的,便述與大王聽之。」威王道:「願聞其詳。」淳於髡道:
  酒極則亂,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哀,以諷諫焉。
  威王始初尚只道是甚麼盤桓歌舞之言,誰知說到後頭把前邊的說話都班轉了,卻是一派逆耳忠言。不期威王欣然稱善,遂罷長夜之飲。以後淳於髡極其寵用,命為諸侯主客之職,一應宗絕置酒,畢竟召淳於髡來陪席,恣其恢諧謔誚,莫不始。倒有一七令為證:
  髡,出語,溫存,能解慍,會釋紛。形軀既偉,笑貌可尊。王侯皆敬羨,草野盡誇雲。果是英人與俊品,令人蕩魄與消魂。
  後來,各國諸侯沒一個不聞淳於髡之名,惟梁惠王因有一個賓客再三稱誦淳於髡的賢能,惟他更加企慕。這一年淳於髡別卻威王,往外路閒遊,偶住梁地。那個賓客聞知淳於髡在此經過即來相見,求他進見惠王。惠王大喜,乃屏開左右,獨自坐在龍牀,賜淳於髡坐一繡墩,吃了一杯茶,沒一句說話,淳於髡就作別而退。次日,梁惠王特請淳於髡進朝相見,又與昨日一般無二。難道淳於髡與梁惠王相見二次再不開一句口、說一個字?這正是他的譎詐之狀,原不足為怪。惠王不知其故,竟錯怪了他,那淳於髡退得在外,急喚客來埋怨道:「子一向甚稱淳於先生之才,雖管仲、晏子也不能相及,及至來見寡人,寡人未曾得他甚麼教益,難道是寡人不足為言?難道淳於髡原沒有甚麼才幹?是子謬為薦舉?不然恰是何故哉?」賓客聞言大慚而退,見了淳於備陳惠王不悅之言,淳於髡略不動聲色,應道:「誠有這樣的事。吾前日進朝見王之時,那惠王志在驅逐之上,後來復入宮見王,那王志向又在音聲之上。吾是以默然而退,非不言也。」這賓客想道:不想惠王如此,如今正無顏覆命,不免藉此回復。即辭淳於髡來見梁惠王,將淳於髡言語述明,惠王大駭,道:「嗟乎哉!淳於先生誠聖人也。」其客聽了這言便道:「淳於先生何以謂之聖人?」惠王道:「他始初進來之時,有一人獻了一匹良馬來與寡人騎坐,寡人未及賜觀,值先生至。我那時一心一意思其馬之善否若何,所以見了淳於先生沒情沒緒,覺得禮貌上有些欠缺。這原是寡人不是。」賓客道:「此誠大王重畜而輕賢,毋怪他沒有一語。」梁惠王道:「到了後次淳於先生又來,偶有一人善解音律,能作清謳,未及張筵設座,試其繞樑落塵之響,又值先生來。寡人雖然將左右的侍臣僕御一應閒雜人等盡盡驅除,止留寡人與淳於先生在彼對坐,然我這點私心不肯拋離。果然有這兩件事,怎麼不是個未卜先知的聖人?」那賓客道:「原來大王知其為聖人,以後時時請他進宮談吐,料無倦色矣。」惠王道:「這個自然。」有詩為證:
  重士尊賢,列侯所難。奇逢梁惠,出類拔萃。上世既無,今且獨孤。淳於之子,堪誇合志。
  卻說惠王自賓客報復之後,淳於髡不時進見,常常交談,果如其賓客之口。惠王思量國中雖有臣工,不如淳於髡者多矣,我若求得他在梁做個卿相,或者他邦有使伐之憂,求他在內游說豈不為美?惠王因有了這件意思,便托客轉達。那淳於髡聞言,自思身為齊邦贅婿,非尋常世俗之人也。若要貪圖富貴,希翼錢財,在本國之中豈沒有個遂意的所在,稱心的官爵,直到你這梁國地面干祿邀名、稱臣呼主,豈是我淳於髡平生的所願?況昔者孔夫子有雲,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今惠王欲以卿相之位待我,是大不義了。吾惟隱遁不仕,也好隨吾快活逍遙。次早,上了一個辭梁的書札,惠王不敢扳轅,即辦了安車,駕了駟馬、束帛加壁、黃金百鎰送歸青齊。淳於髡歸到本邦,終身再不求名圖利。後人贊他這般超脫戰國之氣習,不戀塵俗之繁華,稱為偉人,信然、信然。有詞為證:
  擅微談兮解世紛,今不再兮感慨殷。救世途兮醒客慮,是英雄兮是聖人。吾今傳兮傳不傳,淳於遠兮高風存。
  從茲後兮勞夢寐,憾其逝兮懷其真。非威惠兮多明聖,將杰士兮委風塵。真有此兮真足尚,朝野間兮橉令聞。
  總評:演淳於髡者全在描其機詐便捷,若取孟子七篇內所言,因而寫之。何啻泥塑雲長,木雕韓信,求其秉燭待旦,月夜私奔,有何生動之致,必如此庶稱美觀。
  又評:世傳淳於之徒是個小人行徑。何也?因其承意觀色故耳。雖然此非可論淳於髡者,天下誰人肯棄了卿相不做?只此一段就是非常之異品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43:02

第二十七卷     子產聽鄭國之政

  仰企英豪,播匡時偉績,譽滿雲霄。應是光明台鬥,不惜賢勞。興云為雨,切須知四岳功高。標名姓,獨騰上國,薦剡重瑯玕。
  抹殺衰流末俗,有素餐屍位,敗德根苗。若論澤民惠政,匪曰輕宵。是循良第一,果膺景福庇群寮。千秋外傳芳靡止,晤笑尚非遙。
  話說詞人墨客弄影披煙,不是泛騁才華,茫無所指,定有一個意故。所以,這首詩餘名為《漢宮春》。你道為著何人所作?足為當今天下世界清平,人民樂業,四海九州時豐歲稔,雨順風調,兵戈寧息。所賴居乎上位,臨乎下土的公侯卿大夫,有巨識宏量,讜言嘉謀,贊畫帷幕,造陛趨堂,進忠納諫。或是戎車遠役,絕塞強胡,居中作捍,勛奕拊寧,朝野共洽,沾恩感佩。或是宣揚朝廷的盛化,緝隆聖世,內竭謀猷,外勤庶政,密勿軍國,心力俱盡。凡有隱鱗卜祝,藏器屠保,必竟要如那關下之物色,河上之委裘。料想有了這樣一個賢明宰輔,自然力易為之,心易效之,兢兢業業,正正大大做將出來,自然迥異尋常。所以有七言絕句一首道:
  補天經畫濟川名,端委台階仰國楹。共指東開新閣處,無人敢作掃門迎。
  卻說為宰輔樞機的人,但有功勳所集、事業所成、政事之新、名望之重,原可志於名山之中,可垂於青史之上,可碑於路人之口,可止於小兒之啼,傳其姓氏,記其裡居,自然萬夫傾望,千載流傳,非一二等閒頌述也。若是世上人有了大才,抱了大志,不肯學做好人,修躬淑己,反為身家念重,貨利情牽,把這貴重的祿位、崇大的家邦置之等閒;一味思量肥家害國,將君上的宗廟山川、社稷人民盡在度外,惟利是趨,惟害是避;一日登庸,萬般貪酷浮躁;收於門牆之下者,不先容陳意虞人,駑怡下品,為其爪牙,結其心腹。莫至。雖然君極文思,主多聖哲,到了此際亦無威可使,無計可施,無刑罰可加,無仁德可化,真是宵壬未退,艱患難弭。外邊來的憂虞既殷,裡邊釀的禍害亦薦,時屯世故,自然沒有一年一歲安寧,一刻一時快樂。所以,有兩件事體是有國的上務。你道是兩件什麼事體來?
  旌賢崇善,進德用才。雍容敷治,扶頹翼衰。
  這幾句說話乃是王者教化之所先,百世子子孫孫之所務。嘗觀往昔,有依此說的,畢竟國泰民康。有不依此說的,畢竟國虛民弊。故此省闥之間,殿陛之際。全是要:
  絲綸閣下集奇能,一寸丹心似火明。果爾自堪隆帝業,不愁國運有危傾。
  其時節,倘果有國士杰人,俊才英品,子弟量才,比肩進取,懷金侯服,佩青千里,選名升舉,利用賓王,往往其敷化在乎一時。他的餘烈到流萬古,又能把嘉猷在寤寐思服,又能把忠誠在朝夕延佇,審人之德,察人之言,明發就動其容,仄食便興其慮,傷秋茶的森然之密網,悵夏日的炎熇之嚴威。若在國中境內聚了人民,便認做我有財了。必竟先重為政,始說道我有貨了,全不敢貪饕,全不敢倦怠。如此思政,如此守道,那怕治績不彰,文章不著。雖然為政的要能以文章兼其治績,這也是千中選一。聖主汲汲皇皇訪求之而不可必獲的,豈不綦難綦重麼?聞得昔日鄭簡公國中有一位大夫,真是恁般有華國之文才,有經邦之美德,傳遍了列辟之君,保全了蕞爾之地。有詩一首為證:
  聖世雍容顯棟樑,大夫德器纚圭章。登台共識千金駿,入彀能穿百步楊。
  元宰懸名齊日月,法曹秉簡肅風霜。應知不久瓜期代,珥筆親簪視帝王。
  卻說這大夫雙姓公孫,名僑,字子產。他的父親名為子國,也是鄭國大夫。這子產身上有四件君子的大道:其行已也恭,極其謙卑遜順;其事上也敬,極其謹慎誠恪;其養民也惠,極其溥愛廣利;其使民也義。這個義字就所該甚廣而大,所謂甚異不同。如那都鄙之有章,上下之有服,田野之有封洫,廬井之有條伍,便是使民之義了。子產惟有了那君子之道,自然可以安邦定國,裕君睦鄰。即如其時的天下,最強最橫的國都惟有晉、楚二君了,他的地方幾及數千里,兵車極其多,士卒極其眾,糧草可支三十年,財寶可稽數萬鎰。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人人猛悍,個個豪強。有了這些聲勢,這些威力,自然按捺不住那一點雄心。專要侵人邊境,伐人土地,毀人宗廟,滅人社稷,奪人子女玉帛,使人跪拜趨承。所以,那方隅之域、十室之邑,孰不畏憚懾服?孰不損削凋零?皆被晉、楚之君恃其強大,恣其桀驁,偕糾桓而講武,進韜鈐而談兵,覷著子男的國土猶如彈丸,比著自己的勢位儼然天子。故此其間有稱臣稱妾的,有奉教遵令的,有貢獻方物的,有出妻獻子的,有肝腦塗地的,有苟延性命的,有借勢要君、求榮反辱的,有失時昏昧、抗衡立斃的。惟有這蕞爾之鄭,其封建之所恰好與晉、楚為鄰。那楚國還略遠些,惟有晉國切近其界。這鄭國若無賢臣治亂持危,也難保山河顛沛,所賴得這位子產大夫輔佐其主簡公,不至孱弱失所,又不至晉楚所吞。正是:
  欲匡厥辟非難事,但得高賢可易圖。
  這也不在話下。且說鄭國相近,還有一個最小的國都名曰蔡國,地方止得一二百里,是個不生豪傑的去處。但知阿附取容,不識策安計治。那蔡地又接著楚國的疆界,兩邊聲息相通。蔡君畏懼楚國之強,欲保首領,不怕你不去稱臣納貢,求為附庸。因此,反藉了楚國的兵威,不知個進退大小,不揣個可否是非,到時時與晉國作梗。或是晉人往蔡經過,那蔡國倚仗楚勢,不是阻絕關梁便是劫其財貨。所以晉人甚是懷恨在心。其時,鄭簡公方要與晉國連和,那晉君道:「寡人深與蔡國有隙,若要晉、鄭通和,除是鄭邦侵奪蔡國才可永為和好。」這鄭簡公聞知此語,恨不得立時奪了蔡國獻與晉君。若是不侵蔡就不保鄭,要保鄭必要侵蔡,所謂騎虎之勢不得不然的了。即日坐在朝堂召過子國、子圉兩位大夫,授以侵蔡之旨。子國、子圉得令即出朝門,到演武場中點起精兵勁卒,離了秦洧之墟,直入蔡人之地。只因蔡國沒有高山峻嶺、險壑大川為其屏障,兼之承平日久,國內未曾整戈備甲、選將練兵,怎當得鄭國之師攻其無備,出其不意。這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卻說子國、子圉統了大兵直入蔡地,蔡君方知,荒促之中點兵選將與鄭國交鋒,一將當先挺身出馬與鄭人交戰,子國、子圉抬頭一看,你道那將官打扮如何?但見:
  戴一頂束髮冠,金光燦爛。披一副護身甲,殺氣迷漫。穿一領豔豔紅袍,係一條飄飄繡帶。左掛雕弧一柄,右懸羽箭一壺。提一桿斬將三尖刀,跨一匹追風五花馬。
  子國、子圉卻認得他是蔡君的公子名燮,心中暗笑道:可見蔡國之小,怎麼頭一陣交鋒沒一個勇將出馬?卻教這個乳臭之人前來犯陣。當時掄動槍刀戰不數合,子國、子圉二人打個照會,即便詐敗佯輸,領著軍馬四散奔潰,那公子燮不知是計,催動兵卒肆情追趕。約莫數里,鄭兵依舊合圍,登時將蔡國軍兵生擒活捉,亂砍橫挑。公子燮見勢頭不好,急欲逃出重圍,怎禁得密密匝匝,渾如鐵桶,便是那水漏也不能走漏出去。公子燮好生支撐不住,只得盡力死戰,早被子國、子圉奮勇當先,把公子燮生擒下馬,押入囚車,又侵了蔡國一分地方,即命俾將屯守。然後班師獻俘,簡公見了十分大喜,隨即犒勞三軍,又寫下書啟,把公子燮囚解晉國,聽其發落。那晉君也不把公子燮加刑,但罰為奴僕承侍左右,遂與鄭國連和。此時,鄭國上下之人盡道從此有晉國為我聲援,那怕後生他患,獨有子產一人不滿此舉,向其父子國說道:「孩兒按其天下的形勢、國是的利害、禍亂的胎基,歷歷然不間以寸。」子國道:「汝有何所見如此侃侃議論,凡事體系乎邦國的就不可憑臆而出,逞了機巧必遭叱辱,小則喪位,大則累親敗族。況無官守言責,更宜捲舌閉口,莫惹非災。」你道子國為何將此危言以示子產?只因子產年紀尚小,未曾為鄭國大夫,所以有此言語。正是:
  嚴父從來有,嚴辭是所詠。若非親父子,孰肯意加裁。
  卻說子產聞了子國這篇說話,便應道:「父親所言深為至理。但人臣一日致身,何事不可申言,何患可以畏避?孩兒且不論他事,即以今日之事說與父親知道。」子國道:「今日有什麼事?」子產道:「侵蔡之事。」子國聽得子產說此四字便曉得是揭其短處了,覺得有些怒色,應道:「這是主公命我與子圉同做的。你今日這般說,敢是我有什麼差麼?」子產道:「據孩兒之見,似覺差些。」子國道:「我怎麼就差?」子產道:「父親做事豈差,只可憫做人主的。」子國道:「人主如何呢?」子產道:「若是人主既不修文,又不尚德,專喜誇張戎旅,一旦於無意之中,朝夕之內獲有武功,是兵家之明忌,尤為小國之不宜。」子國道:「何為不宜?休為好言所誤,致有駟不及舌的懊悔。」子產道:「父親有所不知,前者侵蔡雖立毛髮之功,實種傾天之禍。」子國道:「侵了蔡,得了蔡國的地方,媚了晉,得了晉國的歡心,怎麼不算是大功,倒有大禍?」子產到此不覺慷慨抵掌,說道:「父親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豈不聞黃雀食螳之事乎?」子國聞言愈增其怒。子產之言雖激,實有至道。故後人讀到此處,有七言古詩贊道:
  燕雀庭堂忘弋宿,霎時患起難措足。倘逢勁敵颯然來,折矢破戕還赤族。
  達人貴在識機先,莫騁雄心莫馳逐。須守平生好性命,須念功名難強屬。
  古今多少殷鑒在,勸君還是將鄰睦。鄰若壅和樂事饒,國運綿長國勢育。
  驕勛未聞不喪亡,既寢皮兮復啖肉。言之寒心非假事,土地傾殘嗟危蹙。
  還有報仇雪恥人,日夜揣摩將志蓄。臥薪嚐膽習勤劬,拊心切齒更痛哭。
  一朝武備大興師,四國張皇先聲速。儻直昏徒狹路間,顛沛流離就殺戮。回思昔建襪線功,今也洪基驟然促。
  其時,子國又問道:「你還有何說話?」子產應道:「蔡國向依楚國,蔡國失利。如損楚國一臂,設使楚國也起了那點侵伐之心,要與蔡人報仇,他竟裹萬千錢糧,率三軍之眾,出江漢之外,入秦洧之中,以楚國的鷙悍之雄軍對我國蟻形之小卒,那蔡國聞之亦自興兵助楚,豈不受其荼毒?縱使晉國遣兵援救也緩不濟事矣。」子國耳聽其言,心服其識,只得勉強說道:「事既往矣,何必多言。」假意托故,自往朝堂去了。子產異日既為執政上卿,自小的識見自然不同,所以就將一段道理直諍其父。但子國為人亦是有心的,怎麼就做了這一件短事?想是他死期,將到,故此作事便昏懂懂的了。且說這子國好端端的位列大夫,怎麼講他要死?須信人的死期,原毋論有病無病,大數到來只在一朝一夕之間,待我細剖始末便見不誣。此時,鄭國有五個大夫:第一名為尉止,第二名為子師僕,第三名為侯晉,第四名為堵女父,第五名為司臣。原來這五個大夫行事,與子國、子圉、子孔那三個大夫不同。那子國、子圉、子孔一心致君澤民,安邦定國。這尉止、子師僕、侯晉、堵女父、司臣只要倚勢恃強,侵人田土,占人房屋,巴不得國家多事,謀些差遣,就在其中取利,百姓無不痛恨。此時鄭國的執政上卿喚作子駟,為人正直剛方,明知他五人結為黨羽,侵害百姓,幾番要奏聞簡公,又轉轉算計不通。難道子駟做了上卿,又負剛直之性,倒還畏這五個大夫不成?不是這等說。這子駟做官一味只要兩盡其道,恐簡公一聞此事大發震怒,重處這五人。朝廷上急促沒人代那職掌,故此先把好言向此五人暗暗點撥。豈料此五人狼子野心,自恃黨羽眾多,並沒一個肯聽勸化。這子駟沒奈何了,心裡想道:他五人無非侵小民的田土屋宇,我不若乘今歲例應清查丈量,將這些田地房屋盡歸原主,令其收管,只是照契照冊查明,並不說是誰侵佔。百姓又得安生,這五人又不失體面,有何不可?以此立定主意,親自到鄉間清查,令百姓們照契依冊,量明立界。那些百姓們無不歡喜,無不感激。後人有詩贊道:
  籌國惟元老,潛誅反側心。從茲邦本固,感戴二天深。
  卻說這五大夫自從子駟清查之後,甚覺沒趣。一日,會於公所,私相計議道:「為官受祿無非要賺錢肥家。我們自占了田地屋宇,與子駟何涉,要他多管閒事?今日雖然清查丈量歸於原主,萬一日後他又奏聞主公,我們豈不受他大害?此事不可不慎,莫若謀之於先,免落人後。」其時尉止之子名為尉翩,司臣之子名為司齊,偶在身旁聽得此說,即忙上前道:「列位老伯之言深為有理,若欲圖謀,我二人情願為首,闖入朝房立誅子駟,以免禍害。」那尉止、子師僕、侯晉、堵女父、司臣五人齊聲道:「好。」各各吩咐身伴家丁跟隨尉翩、司齊二人前往,他五人亦自同行,一齊執了刀槍器械趕至朝房。那子駟早已知風,同了子國避入西宮去了。尉止、司齊等見子駟不在朝房,也曉得他必往西宮,眾人一齊趕進。那子駟逃躲不及,被尉止趕近身邊,將子駟一刀早已頭落。那司臣看見子國閃在一邊,便向五人道:「子國不肯隨眾,故作清廉,已致難掩我們之態。且丈量一事未必不是他的譖言,亦該殺了,免貽後患。」五人齊道:「極是。」司臣即將子國一把揪住,將刀照頭一斲,亦自分為兩段。尉止又道:「我們事已至此,收手不得了,不如趁此機會殺入北宮,擒了簡公再作道理。」說聲未罷,即便先行,眾人蜂擁隨後。因簡公令人將北宮緊閉,這些人一時不能殺進,早已遍傳國中。那子產聞知不覺怒髮衝冠,即去約了子駟之子公孫夏,各集家丁,前往北宮救駕。那國內軍兵共計一千二百七十五人,齊來助力,又有大夫公孫蠆,表字子蟜,亦是個忠義之人。他率了自己家臣也來相助,一齊趕近北宮來攻五賊。那眾賊看見軍馬來得眾多,心慌意亂,料想是殺不過的,各各抱頭鼠竄而逃,當時止殺了尉止並子師僕,被侯晉逃出,竟投晉國。那堵女父、司臣、尉翩、司齊亦自逃到宋國去了。但見此時:
  棄甲拋戈,出關入邑。儼如喪家之狗,恍若漏網之魚。顧不得險阻山川,只要逃性命。當不得匆忙步履,枉教做惡人。正是作事顛狂,果然必遭凶報。人宜盡忠抒義,切莫行歹為非。
  這也是天意不肯亡鄭,復致太平。鄭簡公當日出朝撫恤子國之子子產並子駟之子公孫夏,又犒勞有功員役,並令將子駟、子國如禮祭葬。那子產哀毀盡禮自不必說。簡公遂命子孔執政以代子駟。這子孔雖是個正直之人,只是太拘泥執板些。因見五族作亂,便立起一個法來,特置一扇文冊,名為載書。要使國中的諸位大夫各以其人所有的職位定了次序,一舉一動俱要聽執政的節制。不料鄭國的人不分貴賤大小都不肯順從,子孔就要行查頑抗之人,拿來加誅,做個懲一儆百的樣子。這國中之人又要洶洶思亂。那子產雖已襲了父職,因有服制在身,卻不管理政事。那子孔向慕才名,倒肯括目相待。所以,子產急向子孔勸其焚燒了載書,以安國人之心。子孔道:「我立此載書原為定國,今因國人之怒而焚此載書,只消眾人為政了,要我執政上卿何用?」子產道:「眾怒難犯,專欲難成。合其二難,思以安國,只取危亡。不若焚了載書,免致失眾。」子孔大悟其言,遂決意焚書,又恐遠近之人不能遍知,竟擇了個日子往鄭國倉門之外焚此載書。這是子孔使乖的所在,若是焚在朝中誰知其故?雖然安了眾心,卻是遲了些兒。那些人畢竟不能忘情,故意造言,又說起西宮之難原係子孔與謀,謀死子駟,子孔方才代得執政之位。這句話原說來像個合著機竅的,所以國人都紛紛的信了。那公孫夏聞了此語亦信為真,心裡想道:父仇不報,枉為人也。子孔前因載書一事人皆不服,我若倡首去殺子孔,必有人相從。即往招集軍民,果然相從者眾。公孫夏隨率國人來殺子孔,恰好迎著,竟把子孔斬首,將家資分與國人。那時鄭簡公見公孫夏勢旺,惟恐有變,只得徉言道他忠勇,令他為執政上卿以代子孔,公孫夏遂得掌理朝政。剛做得一年,即使子產為卿,以聽鄭國之政務,公孫夏致政歸第去了。有詩為證:
  玄發早抽簪,名懸日月深。倏然不貪位,讓爵臥山林。
  凡是執政上卿到任,例應各處祭祀,先到太廟祭了先公,然後就該到望母台祭獻了。你道這望母台是怎麼一個出處?乃是鄭國先君莊公所建的。那莊公之父名曰武公,其夫人姜氏生莊公的時節甚是難產受驚,以此不喜莊公,而喜次子共叔段,請命武公,欲立次子,武公不許,仍立莊公。及武公薨後,莊公即位,姜氏請封共叔段於制邑。莊公道:「制邑不利,當年虢叔死此,另封別邑可也。」姜氏又請封於京,莊公遂封共叔段居京。那知共叔段蓄了不良之心,將近地交界之境盡皆侵收,訓練甲兵將來攻鄭,暗通姜氏以為內應。莊公聞知先遣將卒伐京,共叔段遂出奔他國去了。莊公遂將母姜氏置於城穎之地,立誓道:「不及黃泉,無相見也。」不覺過了兩年,想起母子恩情,心中甚悔,只是立誓在先,不便相見。其時有穎考叔係穎谷封人,特將土產進獻莊公,莊公賜他酒食。這穎考叔卻把一碗肉來藏起,莊公問他原故,穎考叔道:「小人有母已嘗小人之羹,未嘗君之羹,故持歸奉母。」莊公歎道:「爾有母遺,繄我獨無。」穎考叔道:「卻是何故?」莊公便把前項事體並懊悔之情一一說與穎考叔知。穎考叔道:「這事不難,何不使人掘地及泉,在深隧相見,即是黃泉矣。」莊公大喜,即依其言,將地掘見泉水,母子二人入隧道,相見悲啼,其愛如初。後來姜氏已故,莊公築建這座望母台,供養姜夫人在上,時常瞻拜,以補昔日之罪。已後皆傳流春秋二時祭品。
  這日,子產辦了祭品,乘了車子到望母台去致祭莊姜夫人,卻從溱洧二水經過。這水深不盈尺,卻也冬夏不乾,水源出在河南密邑西南馬嶺山下,從鄭城西北流入,復從東南流出。所以,鄭國的百姓朝作夜息,必定要在此水經過。因水淺不便行舟,若是富貴人家有馬可乘、有車可坐,俱是過得水的。但是,貧窮賣販之人免不得要跣足而行。夏秋之間天色炎熱,尚可褰衣涉水,及至春冬之交寒冰慘雪、風雨迷離,難道還可跣足渡水,必定要有橋樑方才稱便。此時子產深知其故,常欲造一條橋以通行步。怎奈鄭國的風水不宜在這二水之上造橋,子產非不博古知書,縱欲合那夏令上所說十月成梁之制,又不敢犯了國忌,博譽沽名,所以不行。子產坐在車中,那車夫將車推下水中,恰好那車底只離著三四寸光景。那子產一面乘車渡水,一面舉目看那徒步的人,可也情慘。只見:
  湯湯逝水,皛皛輕波。固是一方屏翰,從無半段津梁。往者來者,沒一個不囁口捫心。老者少者,沒一個不顰眉蹙額。庶幾褰裳可越,怎能入水不濡。總賴其保障生靈,猶未免傷殘民命。雖然城郭金湯固,怎奈人民跋涉難。
  不一時已渡過河濱,早到望母台下。左右人陳設祭品,請上卿行禮。子產致敬盡恭,跪獻三爵,然後叩首,禮畢下台,仍舊上車過水。剛剛到得彼岸,恰好有一個老人家來渡河,一步跨到水中就有畏寒之態,伸伸縮縮,兩次三番,欲去不去,欲住不住,不覺目眩頭旋,撲的一交倒在水面之上,連忙扒得起來,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打濕了,手裡捧的鞋襪也都氽去了,口中叫苦連天。子產看了甚是不忍,即命住了車子,令車夫將車子推到水濱以濟人民。車夫得令不敢不從,只得推去濟渡人去了。然而,子產以乘輿濟人,雖是他的好情,但鄭國人多,這一乘車如何濟得眾用?那子產也慮及此,隨即下令道:「此輿專濟老稚渡水,少壯之人不得爭執。」從此之後,那些老幼之人不致患溺了。其時有隨從之人稟道:「老爺既將車子留此濟人,待小的們向鄰近人家借一匹馬回去如何?」子產道:「此處回國頗近,步行亦可,何必騷動地方?」後人有詩為證:
  因憐老弱涉寒澌,甘讓乘輿不敢遲。國內勿嫌相濟少,朝朝偏與鄭民宜。
  子產方才走近城門,忽見家臣來報:「主公召議國政。」言未畢又有使臣來召,子產疑道:「此時有甚政務?」急急步入朝中,簡公尚在殿庭迎候,子產上前躬身下禮,以復主祭之命。簡公問道:「寡人適才聞卿不乘車馬,徒步回朝,是何緣故?」子產備將老者涉水畏寒,存車濟渡之事奏聞。簡公道:「此是卿家愛民之念,只是有勞徒步了。」隨命車駕庫選一乘好輿賜與子產。子產謝恩領賜,又道:「主公此際召臣有何事故?」簡公道:「只因晉君無禮不念同宗,又不念幾年和議,竟要寡人稱臣往晉,奉以朝見之禮,特遣使臣在此。寡人心中甚忿,不知上卿有何辭可以卻之麼?」子產道:「此事不難,今已日暮,待臣明早往見來使,自有說話。」當即辭謝出朝,一宿無話。次日,子產來到公館相見那晉國使臣。那使臣十分傲慢,踞其上位,見了子產並不下來施禮,便道:「我奉本國主君之命,徵爾鄭伯往朝,汝知之乎?」子產即應道:「晉、鄭乃同宗之國,何忍以兄弟怡怡之誼,反欲致我寡君等於僕隸,晉君雖為得計,吾恐夷狄聞之必為竊笑。何況四鄰臣民有不訾議者幾希。」使臣聞了子產之言,心裡想道:「他這幾句甚是有理。同宗之國歸附已久,要他稱臣,鄰國聞知不惟竊笑,且隳了歸附之心,此事是吾主失算了,不若回國以子產之言覆命。」遂向子產道:「爾主既不肯往,吾當為汝覆命晉君便了。」當下辭鄭以還,使臣將子產之言奏聞晉君,晉君大悟,以後再不敢來徵朝,遂免了這番騷擾。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43:37

第二十七卷下     子產聽鄭國之政

  到了次年,乃是范宣子為晉國之政,又騁其才,竟奏與晉君,遣使到鄭要加貢幣,比每年議增十倍貢獻晉庭。簡公又與子產商量道:「前日晉國徵朝,多賴上卿辭令以致卻而不至。今來徵幣卻是舊例,禮當奉幣以行,只是他要比常加增十倍。鄭國地方甚小,所出有限,為之奈何?」子產道:「主公但依舊例前往,臣當致一書與宣子,管取仍照舊例,不徵加倍也。」簡公聞言大喜,即命子產修書,隨即一一打點幣帛。不移時,子產修書已完,將稿呈上簡公。簡公讀云:
  宣子足下,子為晉之上卿,使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足患,而無令名之為難也。夫諸侯之賄聚於公室,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諸侯貳則晉國壞,晉國貳則吾子之家壞,何其沒沒也。將焉用賄,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毋亦是務乎。有德則樂,樂則可久。夫恕以思明德,則令名載而行之,是以遠至邇安。毋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而謂子後我以生乎。子其慎之。
  簡公看罷心中甚喜道:「此書決令宣子回心。不加重幣,皆上卿之功也。」當即遣使公孫夏齎了幣帛書札,一同晉國來使起程前去。公孫夏領命同使臣至晉,見了宣子遞上子產之書。宣子覽書大喜,即時就向晉公勸其輕幣。那重幣之徵原非晉君之意,卻是宣子創議,故此行止皆出宣子之口。所以,晉公一一依從,如數收了舊例貢物,即打發使臣回國。公孫夏覆命於簡公,備述前事,簡公不勝大悅道:「若非子產之書,幾不免又是一番徵幣之擾。」公孫夏又奏道:「臣於一路而來,沸沸聞言,國中有火星下墮,又有火神現形。臣既聞之,不敢不奏。」簡公即問子產道:「上卿曾聞此言否?」子產道:「臣適才始聞其言,正欲奏聞。國中流言將發大火,天氣亢陽,信或有之。」簡公道:「既然如此,何以避之?」子產道:「天災不可逃避,前者裡析大夫未死之時,也曾言及國中將有極大變異,民為之隕命,國為之幾亡。又說吾身漸民,弗及見此變異,又欲圖為主公遷國。臣意為人君者當修仁德以邀上帝之福,豈可因天變以圖倖免?」簡公聽了其言,知不可強,乃吩咐臣僚,諭知黎庶,俱各持謹,以防不測,當即退朝還宮。簡公惟是起居憂懼,不能去懷,甚覺驚心之至。有詩為證: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天意巧安排,人力豈能奪。
  忽一日,正當聘問之際,各國遣使齎書達禮,以通和好。國中人見了各國使臣皆以客使稱之,此時新客既各舊客亦自不少,免不得簡公要設宴款待。那新舊客使齊來領宴,簡公正在宮中,與眾客飛觴舉樂,酬酢方酣,忽見當筵起一陣狂風,吹得新舊賓客與執事臣工盡行失色。風過處只見一道紅光如閃電相似,且是括刺有聲。那時子產也在宮中陪宴,心知此聲有如火嘯,到此田地卻也管不得什麼儀制所拘,急急離席,出外探聽。已有役人跑進宮來向子產報導:「裡析大夫家中失火已延燒屋宇,其勢甚大,特此稟報,望乞速速遣人救滅。」子產聽說慌忙復身入內奏聞簡公。簡公道:「上卿可速速調度,不可稽遲。」那些新舊使客聞得此說,沒有安然飲宴之理,都來辭別簡公出朝,簡公於是罷宴。那子產看見也不及將言語細說,徑走到宮門之上,吩咐管門官員人役,止放新客出朝,但是舊客一概不許放出朝門。那門上員役不知其故,只得遵令而行。你道為何不放舊客?只因舊客在鄭日久,必深知鄭國虛實,且路徑熟諳,恐他們乘此火變或有異圖,所以不肯放他出宮。惟有新客是人生路不熟的,繇他出去,並不攔阻。子產自家也出了朝門,想道:裡析大夫已故,棺柩尚停在家,火是本家起的,這棺木為第一著急務了。急喚下三十個輿夫前往子析大夫家中搶救棺木,那些輿夫個個是長大有力的漢子,又皆敢死之徒,既奉子產上卿之命,那個敢有推辭?一齊拿了扛索,衝煙冒火到裡析大夫家中,手忙腳亂的把個棺木一霎時上了扛索,急急搶出,其火已燒到中堂,好生利害。有沁園春詞為證:
  忽起旋風,似出林嘯虎,躍水吟龍。早半天烈燄,轟轟匝匝。燒台毀屋,損戶連薨。爛額焦頭,呼兒叫母,恍若邊疆虜騎衝。還堪憫,侯居深邃,一旦成空。
  炎光萬道如虹,未數扶桑旭日紅。賽老君煉藥,介山煙禁。口雲蜀棧,赤壁鏖雄。更類田單,燎奔牛尾,眼塞泥沙耳蔽聽。人驚問,誰移火燄山到城中。
  子產看見火勢猛烈,遣了二百名健丁齊到下風拆毀屋宇,以免延燒。又遣數十名健丁,在就近池塘取水澆撲。誰道此火原是天意,憑你怎麼救解,越發分頭延燒,再救不止。子產見勢頭不好,恐怕鄭國的宗廟也受其殃,卻好子寬、子上二大夫在旁,子產便道:「敢煩二位大夫速至太宮,巡行祭祀之所,可令家丁將油漆窗格門扇盡行下了,再將宮內氈褥等物打濕,垂掛簷楹之上,必能祛火。」子寬、子上二人領命而去。子產又恐祈卜堂有災,乃道:「卜堂內的大蔡是千年靈龜之殼,仗他為筮卜之靈,若不徙開必然煉為灰燼,異日要占國事便無可稽查了。」急著從人傳令與公孫登大夫,遷徙大蔡置於別所。這公孫登原是個卜史,平日善卜之名,也都虧這個龜殼。終日畫爻按理,求吉問凶,無有不靈。他此時正在大蔡之旁踱來踱去,排卦尋爻,仰頭看見火光燭天,已知是近處火發,想來必要延禍至此。但此大龜必須救出方好,奈因是簡公之命,建堂安置在此。若不得簡公之命並上卿之令,決不好輕動他的。欲待去報知上卿,又恐一時火來照管不及。正在沒法之際,那傳令之人已到,公孫登問道:「你是何人?急急走來有甚緣故?」那人道:「奉上卿之令,要大夫急徙大蔡免被烈火延燒。」公孫登道:「就煩你移一移去。」那人道:「我還有別事,不得如命。」說罷竟自去了。公孫登道:「子產要我徙此大蔡實是正理,但身伴沒有一個跟隨的人,況此物有丈餘長大,其重非常,教我一人怎麼拿得起?不惟他是個靈寶,就是執政有令,也沒有個不遵依的理。且喜這大蔡內中空闊可以容人偃息,萬一燒了房屋亦可在這龜殼裡暫住。」說未了那火頭早已撲到房簷上來了,公孫登慌了手腳,只得背了大蔡就如黿鼍一般,亂滾亂走,走至朝前,恰好遇見子產。公孫登便問道:「敢問上卿,還是將他放在那裡去好?」子產道:「須暫尋空闊去處安頓,免得火勢侵來又為移動。」公孫登得了這句言語,竟負了大蔡往空野之處去了。正所謂:
  事急無君子,心忙任意為。
  子產此時也身不繇主,事頭忙亂,走來走去,尚不曾分派得完,又想:宗廟事大。急急轉到朝門,只見簡公親自捧了廟主石函出來,急喚子產道:「主祀在此,徙到何處去?」子產道:「不如都遷到厲王廟中,並將群主共移一處,以便救護。」簡公道:「此言有理。」即捧了神主而行,那祝史即來代捧。簡公恐外有他變,仍舊入宮去了。那外邊的火勢愈熾,子產又使府庫之人各備救火之器,以防財貨失所。又使掌兵的司馬、掌刑的司寇,列居火道,以防不測之變。又恐城外有人暗梯入城,令遣雄軍把守。軍人應命,各各往任其事去了。頃刻之間,值此心忙意亂之事,虧他分撥防嚴,甚是清楚。後人因有詩曰:
  國運偶逢艱,謀臣備敢閒。但祈神力口,立把祝融刪。
  少頃,只聽得西北角中哭聲振天,細聽其聲都是婦人女子。子產就知道是先公舊時宮女,因他們在西宮近著火處,恐有不測,故此懼死哀號。即傳令與商成大夫著放宮女,盡歸東囿。商成大夫依令前去,放那些宮女到了東囿,果然哭聲就不聞了。自從薄暮燒起,整整燒了一夜工夫,次日早間其火始滅。簡公與執政上卿並諸位大夫俱在朝中哀悼,市中之人三日不曾貿易。子產乃將那些救火的軍民盡行犒賞,又查被火所燒的人家,記載其數,不下千餘屋宇,即出曉諭,以寬其徵賦,不督其租稅,又令他入山砍伐官木助其營建。國中雖遭了這番回祿,倒越感念了子產的惠績。正是:
  一番謀畫永清安,嗣後邦基穩似磐。日久人心今始見,賢哉東裡大夫官。
  那些新舊使客見國中火燒得如此光景也無甚意興,各各告辭歸國去了。簡公終日不悅,常想:那太宮大鼍、石主、府庫,皆賴子產一人輔佐大勛,不使有失。正思沒個報答處,忽有侍臣報導:「臣啟主公得知,火災方息,又有水患發了。」簡公驚問道:「卻是何故?」侍臣道:「洧水居民傳報導,洧淵之中有兩龍相鬥,若不差兵往逐,恐兩龍鬥處必有一傷。傷者若有族類,必致興風鼓浪,蕩谷移陵,伏乞主公上裁。」簡公聞報尚自驚疑未信,忙遣子寬大夫前至洧淵看其勢頭何如?子寬領命出了朝門,乘了快馬,早到洧淵,果見水中有二龍相鬥。但見:
  皂白難分,朝昏不辨。響颼颼風沙凜冽,亂騰騰雲霧迷離。一個擺尾搖頭,一個張牙舞爪。雙雙怒目,黑暗中透四點寒燈。對對長軀,白日裡露一身鱗甲。捲起千層巨浪,衝開萬丈洪濤。原來幽壑鬥潛蛟,只恐桑田變滄海。
  子寬大夫不敢稽遲,急急馳報簡公道:「洧淵之中果然有兩龍大鬥,水勢甚凶,望主公速召執政商議,以免洪水為災。」簡公聞言甚恐,急召子產。子產進宮見禮已畢,不待簡公開口即道:「洧淵龍鬥偶然至耳,不久自然退舍。如若稍稍驅逐,以觸其怒,突興波濤,其患比火更甚。」所謂:
  見怪不怪,其怪乃滅。洵有斯言,慎勿疑惑。
  簡公聽了子產之說始得放心。未及半日,又有侍臣報導:「兩龍解鬥,各各退散,波濤已平息了。」簡公始服子產神識不凡,乃謝子產道:「若非上卿之見,幾誤大事。但今鄭國不孝,遘此天災,意欲往報晉邦,不知上卿之意若何?」子產道:「報晉是理也,尚猶可緩。適有急事主公知否?」簡公道:「是什麼事?」子產道:「聞晉君已放歸蔡公子燮,近日陳、蔡合謀,將圖我鄭。陳、蔡雖是最小之國,兩軍統並,亦稱強悍,若不遣將伐之,恐有他變。」簡公道:「為今之計還是何如?」子產道:「蔡國素與楚連以為依附,今晉既釋公子燮,亦不知晉有何意?我國雖與晉國相和,今則不可仗其勢也。如據然伐蔡恐屬未便,莫若速伐陳國,使彼不能防禦,必獲大捷,陳國自不與蔡國相連也。」簡公聞言甚喜,即命子展為司馬,統領勁兵星夜兼程往伐陳國。陳國果然未備,被子展大獲全勝。陳國即具降書,永為納款,再不敢與蔡國結連。子展班師奏聞簡公,簡公出黃金彩幣犒勞將士,並嘉子展之功,遂擇日親自往晉。一來要報失火之事,二來要獻伐陳之捷。看看吉日屆期,子產輔著簡公,又帶大夫數人離了鄭國,曉行夜宿,不只一日,早已到了晉國城內。那時正值魯哀公初卒,晉侯因是同姓,在宮料理弔儀,未及與簡公相見。此時卻是趙文子執政,先遣晉大夫士弱前來,一則代為迎接,一則吩咐將言見責看簡公如何答應。這士弱來到行館,見了簡公,便道:「主公特命相迎。」簡公道:「深有勞大夫了。」士弱又道:「主公傳語,責公何故不守邊鄙,反去侵凌小國主何意也?」其時,子產著了戎服在身,侍於簡公之側,便挺身直前說道:「先王之命,惟罪所在,各致其法。今鄭本姬姓,與天子分形同氣,彼陳人忘周德之大,輒敢侵鄭,是以當誅。且昔者先王所有的地方止得千里喚為一圻,列侯地方止得百里喚為一國,自此以降次國七十里,小國五十里。今大國多數圻矣,若不侵小何以至此?聽大夫所言,非特責寡君一人也。」士弱聽了好生語塞,有南鄉子詞為證:
  賢執政,產方隅。氣凌霄漢命徵車,理直詞宏名又順。威風振,凜凜從教看折晉。
  那士弱到此智窮言盡,兩眼睜睜,好不沒法。看見子產身上穿著戎服,又責道:「汝雖執政於鄭,到俺大晉之都豈無宜穿的衣服,輒著戎服而來,是何意也?」子產道:「我先君武、莊二公,為平王卿士,昔魯僖公二十八年,有城濮之役,晉文公佈命道各各修服舊職,命我先君戎服輔佐周襄王,以授勝楚之捷,不敢廢主命故也。」士弱見子產說的話都是正理,不敢再去撓他,只得辭別回去,將子產的言語一一達與趙文子大夫得知。趙文子道:「子產這些言辭甚順,吾聞犯順者不祥,神明所不佑也。明日當達於主公,可與相見。」當時各自散訖。且說子產送別了士弱,回見簡公。簡公道:「適才上卿之言甚為中理,但今館垣甚是窄狹,不能容我國這些從者,卻怎麼處?」子產道:「惟有毀之一法。」簡公道:「毀之恐觸晉君之怒。」子產道:「臣有舌在,何足畏哉?」簡公道:「既如此,請上卿即刻從事。」子產即時喚了從者五七十人將館垣盡皆拆毀無餘,隨即藏納本國車馬。早有館夫報知趙文子了。趙文子想道:子產對士弱之言甚順,為何把我晉國館垣毀壞?此理甚欠,必須遣人責問,看他以何辭相對?欲待再遣士弱,恐其口舌不能便捷,另遣大夫士文伯前往。士文伯道:「不知執政以何言相責?」趙文子即教道了一番言語,士文伯別了文子,竟至行館。正是:
  大國恃強無禮,枉勞口舌縱橫。不識毀垣妙計,文子空為晉卿。
  士文伯到了行館即令駐馬,著人通報,子產聞報出迎。士文伯方才下馬,二人到了公廳,見禮分坐。士文伯未及開言,子產即問道:「執事到此敢是傳晉君之命,來請寡君相會麼?」士文伯道:「主公料理魯國弔禮未完,須寬一日方才得暇。」子產道:「既如此執事何故辱臨?」士文伯道:「敝邑因刑政不修,盜賊充斥,有列侯來朝聘於晉的,恐有疏失,以此主公令吏人完整客館,高其門,厚其垣,使之無憂。今足下壞我館垣,雖然鄭之從者知所戒備,他國有賓客到來,何以待之?以此主公特使不才前來請問。」子產道:「以敝邑偏小,介於晉楚兩大國之間,誅伐無時寧息,是以不敢安居,盡索鄭國土地之財隨時朝會。值國君事忙未得相見,又不獲聞召命,未知約寡君相見得在何時?若如此作為,恐非待宗盟之禮。」士文伯道:「非寡君敢生傲慢之心,實因有疾未痊。」子產道:「若是這等教不肖何時獲安寢席?既未相見國君,又安敢輸幣?又安敢使幣暴之於野?雖未見晉君而輸,實皆晉國府庫之物,又不敢以非禮輸納府庫。若暴露則恐燥濕不時,萬一朽蠹,反重敞邑之罪矣。」士文伯道:「執政此言或恐是理,但不知毀晉館垣出於何與?」子產道:「僑聞令先君文公為盟主之時,專要崇大諸侯之館。其館之式與晉君寢室相似,把庫廄繕修,可以藏幣養馬,司空開道,圬人葺垣。諸侯來時,掌館舍之人設其庭燎,巡捍之人防其盜賊,僕從有所安處,車馬有所喂涂。文公雖不留賓客,未嘗廢事,所以賓至如歸,不畏寇盜,不患燥濕,實與賓客同其憂樂也。」士文伯到此又要與晉君假裝體面,便道:「故此寡君不敢有違先君之訓,特設此館。不意反被執政毀之,雖板今弔古,何不憚煩一至於此。」子產道:「大夫此言差矣。」士文伯是個不明理的,聽了這一個差字,便微微發怒起來。有詩一首為證:
  籌國無才空讀書,渺聞淺見奈何如。意中謨不推詳過,陋室寧堪客所居。
  士文伯道:「在執政所言無往不正,及至下官有言,又譏差謬,是何意哉?」子產道:「非下官有罪而言,實晉君無禮,與執事多飾詞爾。」士文伯越發疑訝,便道:「執政之言毋乃有所聞乎?」子產道:「僑聞今日銅鞮之宮,其大數里,待諸侯之舍如處隸人,門不容車,不可逾越,盜賊公行,夭癘不戒,揖見無時,若不毀垣,無所藏弊,則重吾鄭國之罪,敢請執事何以命之?」士文伯聽子產說得有理,其怒始解,便答道:「寡君一因有疾,二因商議弔魯之儀,實無他故。」子產道:「晉君有疾情自可原,若說魯喪,鄭與魯亦有同姓之憂,若獲薦幣,修了館垣而行,是君之惠,安敢憚勞,有妨清問。」士文伯道:「這等待下官歸告寡君,即日請見。」說罷起身相辭,子產送出館外,一揖而別。士文伯急往趙文子府中細述子產之言,文子歎道:「信如其言,我國君其實不德,將隸人之垣授與諸侯,是晉之罪也。」又使士文伯住慰子產,趙文子自往晉宮奏與晉君。原來各國的執政上卿凡有政事商議,不時可以進見國君。此時諸侯朝貢已到數日,未曾相見,亦係大事,故此趙文子急入宮中,欲議召見鄭公之事,不意守門人稟道:「主上適患一疾,方得睡去,丞相爺姑且少待,待主上睡醒始可入報。」文子只得依言立候。有荷葉杯一詞為證:
  主臥豈能驚醒,相等立螭頭。耐心屏氣不移步,木塑怎優游。
  卻說晉君之病已非一朝,這日更覺甚些。他的病症不寒不熱,不語不言,也不思茶,也不想飯,昏昏沉沉,精神衰憊。此際情思愈覺散懈,方才靠著衾枕正待合眼,朦朧之間只聽得耳朵邊呼呼吼吼,一陣狂風陡作,果然金鐵皆鳴,風過處晉君強抹雙眼,細視殿外有何動靜。只見一件怪異物件,看了好不驚號也。但見:
  蒙蒙葺葺,身上披著些蒼黃毛片。閃閃爍爍,額下綻著那燦爛眼珠。看來不是人,倒也能行能笑。疑他不是獸,原何無帶無冠。殆似猩猩,喜酒誤穿紅木屐。其如狒狒,迷人故係綠襤衫。不禁離魂蕩魄,怎奈動臆傷眸。
  晉君正在驚慌,只見那一個異物撲來撲去,撲了好一會,然後竟向晉君身上撲來,張口亂咬。晉君慌了手足,躲避不及,幾乎被此異物將一個晉君的貴體咬做一團肉醬,不覺大叫一聲,早已汗流浹背。那些宮人侍女一齊吃驚,忙問根繇,那晉君還不知是夢,兀自開著眼,胡嚷亂嚷。那趙文子在門外聽得晉君喧呼,急入問安,看見晉君恁般模樣,心中好不著急,欲待上前相問,又懼晉君遷怒及身,欲待退出外庭,主上有患不救,豈是為臣子的道理?看此光景必然是夢魘了,只得上前連叫了數聲,晉君方省人事,目中認得是趙文子,便問道:「卿來幾時了?」趙文子道:「臣來已久,適才莫非主公有驚異之夢麼?」晉君道:「便是。適才夢一異物,似人而非人,似犬而非犬,毛色如土,遍體腥臊,撲於寡人之身張口亂咬,以此驚悸狂呼。」趙文子想一想道:「主公勿憂,夢中所見之物乃黃熊也。昔日周武王夜夢飛熊,得呂望為其軍師。此夢必是吉兆。」晉君道:「卿言雖是,但寡人心懷疑惑,若得個圓夢之人細解其情,才可消釋這一片憂疑之思。」趙文子道:「臣不敏,不足解此,臣看鄭國子產是個博物君子,必知其故。」晉君道:「只是子產遠在鄭邦,如何請得他來為寡人圓夢?」趙文子道:「事有湊巧,物有偶遇。見今子產從了簡公朝聘到此。」晉君失驚道:「來幾日矣?」趙文子道:「因主上有疾故不通報,已來三日矣。」晉君道:「卿可快召子產前來。」趙文子道:「更望主公許約鄭公在於何日朝會。」晉君道:「寡人心內釋疑,不時朝會可也。」趙文子隨即出朝,仍命士文伯往請子產進朝。正是:
  茂才廣略堪回主,重禮隆儀不敢遲。
  一霎時已請到了,子產與趙文子相見,隨即同進宮中朝見晉君。一見之初,先說了一回失於迎訝的話,然後說及夢熊之事,要他解說。子產道:「主公夢中所見的黃熊,即聖禹之父鯀後是也。他因不能治水以致洪水移陵倒谷,淚沒生靈,堯帝震怒,殛死羽山,鯀遂化為黃熊,投入羽淵。當時士人道他雖則無功,只是糜費錢糧,不曾有貪酷之私,遂立廟於東海。後來夏商週三朝俱有祭祀,迄今廢弛已久。且今之天下,晉為諸侯之盟長,應佐天子祭祀諸神。今黃熊咬君之體是欲口食也,求主公祭祀也。主公可即出令旨,擇日祭祀,病自霍然。」晉君聞言連聲道:「解得不差,寡人之憂疑已釋矣。」即吩咐趙文子擇日祭祀黃熊。頃刻間身體便覺無恙。晉君大喜,甚重子產,即日請簡公相見,行了交會之禮。趙文子又奏子產毀了館垣,實晉之禮貌太薄,乞主公修葺高大,可容車駟出入,晉君也納其奏,即在次日排筵以餞簡公並子產二人歸國。自此之後,晉君命修館垣,十分高大,以待後來的諸侯,此皆子產毀垣之功也。簡公與子產離了晉國,路經瀟湘雲夢之澤,早已到了楚邦。這楚國乃是異姓諸侯,只因鄭國介在晉、楚之間,既然到晉國幣聘往來,少不得楚國也要如此。此時,子產隨了簡公入楚,正是與敵國相見,簡公禮當除地。你道怎麼叫做除地?將地上草藤荊棘割刈得個乾淨,這叫除地。若把其地掃除,又要封土為壇,以受郊勞。今子產也不除地,也不為壇,但為草舍一間。當時人有詩道:
  智者從游,廣淵有謀。為壇為舍,各壇雄遒。
  其時,楚國有一掌管旅次的人,名曰外僕,專一迎賓送客,就如今日的驛宰相似。看見簡公不設其壇,因對子產道:「昔日先大夫相先君,曾往四國,未嘗不築土為壇,自昔至今,皆是如此。今大夫到了敝邑,住在草舍之中,恐於勢有不便。」子產道:「其中有故,子豈不知?」外僕道:「所以求執政賜教。」子產道:「以大國之君去適小國,必要構土為壇。若是小國之君來適大國,不必用壇,只須草舍。」外僕道:「此為何故?」子產道:「吾聞以大適小有五美:一是宥其罪戾;二是赦其過失;三是救其災患;四是賞其德刑;五是救其不及。」外僕道:「原來如此。那作壇卻是為何?」子產道:「作壇昭示五美之功,所以小國倚藉大國,無有困扼,懷服如歸。是故作壇以垂及子子孫孫都要進德修善,不可怠惰。」外僕道:「以小適大可有五美麼?」子產道:「止有五惡。」外僕道:「此五惡亦可得聞麼?」子產道:「一惡是向了彼國之人解說其身上所有的罪戾;二惡是請說其不足,惟恐被譴責也;三惡是奉行其政事;四惡是供其職,貢其土產;五惡是從其朝會征伐之命也。」外僕道:「止用草舍又是為何?」子產道:「大國之君專好重幣,賀弱弔凶,此皆小國之惡,焉用作壇,以昭其禍?所以,告子孫切勿招禍,始為永安之良策。」外僕道:「不聞高論怎知此事?」說罷即便告辭,子產也不挽留。後人有詩贊子產道:
  始知草捨不為壇,狂楚為仇肆戾殘。恰羨公僑明古道,息爭寧國報平安。
  外僕將子產不設壇、惟建草舍並子產的言語歸告楚君。群臣道:「子產明於今古興亡之道,又精於大小敵國之謀,似非以下之人,望主公速行朝會之禮,無使彼覘我虛實,以貽其譏。」於是,楚君即與簡公相會,設宴款待。朝會既畢,簡公同子產辭謝了楚君,仍返鄭國。簡公見子產多才,將國中一應政務盡聽子產指揮掌管。那秦、楚、晉三個大國以後聞了子產之名,俱不敢來侵我,不過每年用幣帛往來,通些和好。此皆子產一人聽政之功也。且鄭國之中民多地少,族大且侈,自從子產聽政之後,百姓安堵,獄無冤囚。國人都誦道:
  取我衣冠而楮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教子產,吾其與之。
  不數年間,郊遂甸服之人都來歸服,如水就下,共相敬愛,如憐孝子,如敬慈母一般。國人又誦他的德政道:
  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若死,誰其嗣之。
  你道子產為何被國人時常誦念?只因他在鄭國凡一應政令皆能懾服人心,嘗作丘賦,作封洫,制參辟,鑄刑書,這四件是治國齊家最要緊的事,他一一能為,其他可知。大凡從古至今的君子被人誇譽固多,其中未免有一二個謗毀他的。那時鄭國公族有一人名曰然明,與國人到郊外一個小亭閒遊,與那些口尖舌快之人,議朝政之得失,談子產之是非。其中有一人深為子產不平,歸告子產,勸子產拆毀了這個所在,杜其後游,免致私議。子產道:「吾聞忠善以息謗,未聞作威以防怨。若作威防之,其怨愈深。若有人談我公孫僑失處,即當改過遷善,則然明大夫,豈非是我之師!何必拆毀其亭。」那人見子產之言,深服而退。子產以後愈將事體斟酌,把一個小小的鄭國扶危治亂安傾定覆。後數年,簡公告薨,子產亦因勞心費力太過,得患一病,國人莫不吁嗟歎息。說道誰人可能代吾子產大夫死者,吾當事其父母,養其妻子,厚其殯葬,綿其祭祀。不料數月之後,子產藥石無靈,可惜一位執政上卿,卻做了南柯一夢。那時舉國之人孰不哀悼,士大夫們痛哭於朝,商賈們痛哭於市,農夫們痛哭於野,就像沒了父母一般哀慟。至是孔聖人在魯,聞子產之變,亦自出涕良久乃止。有一首哀詞為證:
  泰山頹兮樑木壞,叩天遠兮靈奚在。望東裡兮淚泫然,傷子產兮屯運屆。
  苟延齡兮治國都,或廣上兮未雲邁。胡速返兮援末繇,拊幽心兮增感慨。
  總評:節受匡濟之政,子產一傳盡之矣。世人勿作小說看過。
  又評:大國圖霸易,小國圖治難。子產為小國之臣,行恭敬惠義之政,晉、楚莫能攖其辭。有釋難解紛之術,無喪師辱國之愆,足稱一時良佐。設使得輔桓文之主,其政更當何如?吾知其名,必超管、晏諸君之上。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44:44

第二十八卷     逢蒙學射於羿

  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
  君親師傅並宜隆,技藝相傳報亦同。愛業不堪成嫉妒,及門寧可伏兵戎。
  戈矛頓起宮牆內,殘忍偏加恩義中。展卷每懷千古恨,迄今惟有一逢蒙。
  這首詩是說人生世上有君、有親、有師,三者不能偏廢。夫君臣合以分義,父子聯於性天,自不必說的了。至於師之為道,假如後生小子從了先生讀書,小則通文達理,能寫會算,大則希聖希賢,發科發甲,無不經繇師範,當思圖報。就是百工技藝隨了師父,傳習其業若得成功,也是養身之法,須加愛敬。還有術業中間超群而絕世者,果能盡其所長而教誨之,使受業之人,亦得出神入聖,售其術於當代,這便是座主門生一般,恩聯義結,報效無窮。豈可反因技藝高下,輒懷忌刻之心,陡起謀害之意,究至兵刃相加而無悔呢?那是千古來只有一個逢蒙,其為師弟中之罪人也,可勝道哉。今且未說他的事實根繇,且把一個也是個習射的師弟試說一遍。
  學射場中藉有師,習成貫蝨又心癡。援弓思擅當年美,矢發窮時悔也遲。
  話說列國時有一人姓紀名昌,為人剛心猛氣,好耍閒遊,或是三朋四友打拳頑戲,或是單身獨自提墩試力,欲要拔劍起舞,更愁尚未經師,又要學舞大刀,還慮無門傳習,終日納憂抱悶,長思一藝成名。一日與妻子道:「今日無事,我到城外閒走便來。」出得門去信腳行來,已至城門。趲步而出,約莫有一里之地,看見一伙人,挨挨擠擠在一塊空地上。紀昌上前仔細看時,只見前邊豎著一副靶子,靶子上掛了一個大銀錢。人叢裡邊另有一個人,左手持弓,右手拈箭,弓弦一響,應手便中銀錢孔裡。一連看他射了十來箭,並無半矢落實,眾人齊聲喝采,個個稱高。連紀昌也看得眼熱,就在眾人裡面問道:「這個射箭的是那個?卻是這等射得好。」那眾人中有等口快的便道:「這叫做飛衛,是有名善射的,你還不知道哩!」紀昌便暗想道:「我一向要學些技藝,若是學了劍,也只是一人敵;若是學了刀,也只好就近殺人;我若學得他的射,便好殺人於百步之外了。倘能夠到得他的地位,卻不把我紀昌出個名兒麼?恨不得霎時間便要拜為師父。飛衛射罷,吩咐童子拾箭收靶,眾人見他歇手,漸漸走散。紀昌只是站住腳跟,一眼瞧著那童子收拾已完,跟隨飛衛同去。紀昌也起身,尾至兩箭之地,左右並無人影,似箭一般飛奔上前,唱一個大喏道:「老師善射,世上無雙。弟子雖則不材,願拜門下,不識肯見許否?」正是:
  慕道虔誠須禮拜,肯將奧妙向身傳。
  飛衛連忙回禮問道:「足下高居何處?上姓大名?何故要傳小技?」紀昌道:「弟子名喚紀昌,住居城中,向來頗想習些技藝,未得從師習學。今見老師妙技,心中愛慕,若蒙不棄,即當執贄拜從也。」飛衛道:「足下欲傳此術,果能專心致志,何患業之不精?」紀昌道:「老師不吝訓誨,乞示潭府何處,明日便好登堂。」飛衛道:「我家住無爭村,離此不過三里,既承相契下顧便了。」兩人拱手而別,紀昌到家見了妻子,把看射情繇與那要從飛衛的意思備說一番。妻子道:「學得成功也是好事,只恐你心不堅,翻成畫餅。」紀昌道:「說那裡話,若用工夫深,鐵杵磨作針。但是,贄見禮物,一時無措。奈何?」妻子道:「前日織下幾匹棉布在此,可用得麼?」紀昌道:「正是,有布在此,何愁贄禮?」妻子轉身就進臥房開了箱,取出五匹布來,隨手遞與紀昌,拿了出門,剛賣得一兩紋銀,走到家裡,恰好妻子在機上織布,就把銀子與他收拾。當夜安歇,巴不到天明,早早起來梳洗畢,妻子做飯吃了,把這銀子封好,再寫一個帖子拿了,一徑出城。打從昨日射箭的所在經過,又行了二、三里,只見一村人家,也有幾家大戶,紀昌立住凝望。適有一人荷鋤而來,向前問道:「此間可是無爭村麼?」那人道:「正是。」紀昌又問道:「飛衛在那一家?」那人道:「路口進去第三家,黑牆門裡邊便是。」紀昌謝聲竟走,果然見一所黑牆門,進了門一直進去。但見:
  第一個牌匾上寫著「弧父真傳」,第二個牌匾上寫著「三候神術」。堂上朱欄紅映日,簷前粉壁白凝霜。糜鹿當階,出入自由知避箭。鳴禽兢獸,去來任意不驚弓。允矣威嚴,果然整肅。
  走到廳前對一童子道:「昨日在城外相約的,煩你通報一聲。」童子進去,紀昌走到廳上,拱立一旁。飛衛自內走出相見,一個要行賓主之禮,一個要行師弟之禮,各相推遜,畢竟讓紀昌在大手作了揖,然後取出帖子銀封,雙手送與飛衛道:「薄贄奉上,望乞見收。若得成功,必當重謝,弟子參拜。」即便倒頭四拜,飛衛也回兩禮,起來依師生禮坐下。飛衛道:「射之一法雖是要力,但其中全憑在巧。必須內正心,外正己,目不轉睫,視小如大,方可持弓挾矢,以希命中之技。若是工力未到,未可以僥倖得也!足下欲得其道,先要打從目不轉睛處做成工夫,方可演習。恐足下立志未堅耳!」紀昌道:「弟子立心頗堅,當請從目不轉睫便了。」就立起身來一揖而別,飛衛送出大門。紀昌一徑回到家中,見妻子坐在機上,不言不語,看了一會,想了一會,對妻子道:「學射用工,先要目不轉睫。我看你機上投梭,去來頻緊。且待我眠在機下,睜著眼珠,用著眼力,忍定耐住,不計轉睛,看得梭子十分純熟,必然習慣成自然了。」即便鋪好機下,低頭間身鑽進底下仰臥了。勉強將目挺開,認定梭子看時,只見梭來又轉一睫,梭去又轉一睫。或開或閉,那裡肯熬得定?如此磨練也只是萬不得已。妻子或時起身做飯,或時做些別樣生活,他也起來坐坐。妻子上機,他又隨身進去,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整整眠了一年有餘,方才有些把柄,略覺有些放心。又去加功,不覺積日成月,積月成歲,看看共是三年,果然目不轉睫了。正是:
  積成機下三年苦,贏得今朝眼力高。
  紀昌大樂,道:「我今可以習射矣!」便出門走到飛衛家中,見飛衛作禮已畢坐下。紀昌道:「多蒙老師指教目不轉睫,已得習熟矣,特來回覆。」飛衛道:「目不轉睫雖有三年,還須視小如大,再得兩年工夫可以習射矣。」紀昌道:「謹依尊命。」即便起身作別而出,回到家裡,坐了細細暗想道:「何物最小,視之漸大?」忽然身癢,舉手撓之,剛剛撓了一個大蝨。紀昌道:「天下之物,莫細於蝨。我當將此懸之當空,若見事必成矣。」即問妻子取了一個繡針,將頭髮穿過,掛在窗口,朝夕注目,就是吃飯解手也不少離。三月之後,漸如黃豆;到了半年,又如雞子;看看到了七八個月,又如拳頭一般;未及一年,大如盤盂;及至一年有餘,大如車輪了。不覺失聲大笑,對妻子道:「我今看蝨大如車輪,道在是矣。」正是:
  只怕人工加不到,心堅已見蝨如輪。
  就去取了銀子,先到店上買了弓箭,一徑到飛衛家中。那飛衛在後園射箭,兩人見了禮,紀昌便道:「蒙教視小如大,今視蝨已如車輪,故此特來叩見,伏乞教以射法。」飛衛道:「既能若此,功過半矣!」即以射法教之,如何操弓,如何發矢,凡射法裡邊一應細微曲折處無不講明開導。自這日為始,日日在後園學習。光陰迅速,不覺又是三年。飛衛道:「你習射良久,今已純熟,雖未必如我,人亦未必如你,可謂得其傳矣。前日已能視蝨如車輪,莫若仍取一蝨懸之百步之外,發箭射之,果能中而貫蝨,進乎技矣。」紀昌就去尋了一個蝨子,懸掛靶子中間,仍舊走來,持弓拾矢,射將過去,恰好正中蝨子當心。飛衛道:「此箭已能貫蝨矣,再取一矢來,待我把你貫蝨之箭,復射過去,使他穿過靶子。」言訖,忽發一箭,卻把前箭穿過靶子去了。紀昌喝采道:「果然巧妙。」飛衛道:「爾能貫蝨,我能穿爾貫蝨之箭,爾我一般,不必再從我矣,從此相別了罷。」有詩為證:
  師功弟業兩相當,走盡天涯已擅長。莫道有師還有弟,翻將彼此掛心腸。
  紀昌辭別回家,次日備了謝禮,到飛衛家拜謝,便留款待。飛衛又囑道:「足下之技,與我不相上下,可以出遊列國矣。」紀昌道:「謹依尊命。」別了到家,以後不時習射,見者無不稱賞。有一等人議論道:「他的手段雖好,還不如他師父好哩。」紀昌聽見,也覺有些不自在,然亦不在心上。又過得幾時,別了妻子,游到別國。凡是有名善射的,無一個比得他過,都不曉得他是飛衛的徒弟。只說道他的技我們雖不及,也只比得飛衛,不見高他一籌。紀昌聽入耳中,雖不出言,便暗計道:我用苦功七八年,習成此技,再沒一個人來敵得我過,乃是射中第一了。只因有了師父,人都曉得他,反不著我在心上,說在口裡。我的善射名頭,何時得出?懷恨在心,憤憤回到寓所,茶飯也吃不下,晚上宿歇那裡合得眼著,千思萬想直到五更天氣,決要把飛衛開除,方才稱得第一。又想道:我若無有他,那得今日,怎好昧了本心。又轉一念道:若還顧了本心,到底有了他,無了我,這個定然饒不得他,寧負本心罷了。正是:
  黃犬猶知義,歹人犬不如。
  想罷豁開眼來,天公大亮,連忙起來梳洗吃飯,收拾行李,辭別主人。不只一日,回到家中,也不與妻子說這緣繇,日日去打聽飛衛的蹤跡。一日打聽著他要往妻家去看病,當日便回。路繇負義山下,紀昌即忙取了弓箭,伏在山頂上,專等飛衛。不多時,遠遠而來,後邊跟一童子,也帶著弓箭。紀昌連忙下山,在路口百步之外,即便攀弓搭箭,將欲射去,早被飛衛看見,疾忙把童子手中弓箭接來攀著。見紀昌放箭,他也放箭,兩箭鐵頭對著鐵頭一湊便落地下。如此兩邊對射,一連射了十來箭。紀昌看見他袋裡無箭,以為這一箭射去,管教他弓弦響處神魂喪,羽鏃來時性命傾。豈料飛衛命不該死,路旁卻有黃荊條子一堆,原是樵子斲下的。飛衛早早看見他箭多我箭少,即令童子拾在手中預備。剛剛箭已射盡,卻把荊條當了箭,射去抵當他的真箭,也會擋住便落。恰好通前連後射了二十餘箭,乃是兩巧相遇,兩力相當,箭頭落處毫無塵砂飛起,何等神奇。如今連那紀昌的箭也射完了,怎如飛衛另有荊條補湊,呆看了一會,想道:既要害他,他又不曾遭害,枉自失了本心,何等有愧。既然萌了悔心,急急走向前去。飛衛仍恐他有歹心,百般防備。只見他向了飛衛雙膝跪下,放聲大哭道:「我紀昌該死,因為好名太重,一時錯了念頭,做下這負義忘恩的事,罪莫大焉,恁憑老師致之死地罷了。」飛衛道:「你矢已盡,不能害我,故作此態,何必再言。設使我要害你,猶如反掌。但計今日所為,起於妒忌。可見人生在世,居必擇鄰,交必擇友。我先傳術與你,始知不得其人,以怨報德,是我不擇友之罪也。我當棄此他圖,放汝生還,令汝獨擅其名,無懷再妒。」言畢,移步欲去,紀昌扯住衣裾道:「紀昌因有忌心,故生惡意,謀害不成,追悔何及,老師既欲他圖,我亦改業。」又號天大慟,自怨自恨了一回。飛衛見其真心發現,便扯他一把道:「你且起來。」紀昌起身站立。飛衛道:「習了此道,便欲勝人。你我既要改業,諒不再傳與人了,我當與汝齧臂相誓。」即對天跪下道:「飛衛若不改圖,再傳與人,猶如此臂。」言未了,把口咬臂,登時鮮血直流。紀昌也忙跪下道:「紀昌若不改業,妄傳與人,猶如此臂。」亦咬臂出血。盟畢,紀昌起身向飛衛拜了四拜,飛衛亦自回拜,又抱頭相向而哭。把一個童子看得木呆了。哭住拭淚而別。後來二人往還極厚,情同父子。有詩為證:
  人間擇術貴存仁,彼此相形幾喪身。不得荊條為羽鏃,豈能愧感一時真。
  這卻是師弟相殘的到得事窮之際,良心不泯,猶知改行從善。我今再把逢蒙殺羿的事情,慢慢說來,與看官一看。詩曰:
  恩義相維勢分隆,詎教授與殺人弓。總來弒逆無長盛,果報昭昭假手儂。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45:43

第二十八卷下     逢蒙學射於羿

  話說羿,一名夷羿,姓偃。自幼好習弓矢,及壯從學楚弧父,盡傳其道,因以善射馳名。後事夏王太康,封為有窮之君。他有一個家生子,名逢蒙,年雖幼小,頗有聰明。羿心喜愛,視同己出。到得十二三歲,便使掌管弓矢,每遇出遊,或是習射,必帶為貼身。一概承應,無不迎合意旨,所以後羿愈加喜愛。及至十五六歲,見羿不在,就將所管弓矢拿到射圃中去試演。因他日常間原是聰明的,雖然年幼,到也關心,但未經師。依見後羿之射,仿他持弓放箭,演習日久,便覺手熟,十矢之內,倒有三二枝中在靶上。一日,後羿偶行至射圃,看見逢蒙射箭,暗想道:「此子作怪,輒敢竊我弓矢。」便遠遠立住,看他怎的。那逢蒙卻不知後羿來瞧著,放心射去,才得十箭,到有五枝上靶。正是:
  天將殄滅英雄漢,故遣奸雄具夙根。
  後羿暗暗驚異道:「此子可教。」便大腳步擺將過來,咳嗽一聲。逢蒙回頭看時,已在背後,吃了一驚,舉手無措,轉身跪下道:「小人大膽冒犯,望恩主饒恕草命。」後羿道:「汝亦有志於此耶,恕汝無罪,且起來罷。」逢蒙叩謝了,便將弓矢收拾。後羿轉進內宅,逢蒙隨了進去。此後每每瞞著後羿,私自演習,終是無師之智,不能入巧。蹉跎數年,恰好逢蒙長成,弓箭原是他掌管。正在內書房中整弓調矢,只見後羿走進來,坐了半晌,起身呆立,或是靠窗倚桌,或繞階閒走,心口相商,沉吟不定。逢蒙站在一旁,知他有些心事,欲要問他,卻也不敢。豈知羿的情形,看看躊躇無措了,逢蒙忍耐不定,稟道:「恩主有甚心事憂疑不決?」後羿道:「你這小廝,不識世務,何足與語大事,也來問我。」逢蒙道:「小人蒙恩主養育,即使殺身以報,也是甘心,或者有用著小人處,未免也做得一分事來。況芻蕘之言,聖人必擇,幸勿以小人賤且幼而見棄也。」那後羿向看他作為,有些重他,今聽這一番言語,不覺深服,假意道:「事未成,機先露,為害不小,怎說得出?」逢蒙道:「出於恩主之口,入於小人之耳,左右並無一人,何云機露?」後羿方開心道:「因嗣王不明厥德,荒淫無度,小民怨嗟,我意欲乘機廢之,更立王弟仲康,以觀其動靜。但廢立之事未易輕舉,故此遲疑耳。」逢蒙道:「恩主既有此意,若廢一君,另立一君,猶恐搖動人心,反為不美。況嗣王耽於游畋,出居有洛之表,將及百日,莫若乘其未返,起兵拒之於河,不許返國,恩主據此舊都,卻不神速,就使人心歸夏,另立仲康於別所,也得相持,未為不可。」後羿聽言,不覺大樂道:「吾不意孺子到有這大見識、大議論,吾不及也。此意已決,成事之日,定行爵官,斷無繆言。」隨即出外點兵,星馳河上,以拒太康。後羿即據舊都,立仲康為王。十三年,仲康崩,復立相王。此時國政盡歸後羿之手,篡其大位,逐相王。後史臣有感,作詩一首道:
  嗣主荒淫雖見廢,豈教乘勢據王都。夏家神器遭窺竊,猶幸中興復故吾。
  卻說後羿得據舊都,不折一兵,不煩一矢,十分喜歡。常要與逢蒙官做,逢蒙辭道:「小人蒙恩主撫養成人,已出望外,若要做官,恐怕沒福。從幼伏事恩主,頗好射箭,倘蒙傳授心法,勝於爵祿十倍矣。」後羿道:「你願傳我射法麼?我看世上並無一人可教此術。前見你演習時,還未經師,且能射中,我也一向有心,今便傳你罷了。你且持了弓箭,隨我到射圃中來,射一個樣與你看著,方好用工哩。」逢蒙持弓箭同到射圃,後羿道:「今日不必用靶,那邊一帶楊樹,你且認著第幾株第幾十幾葉,說與我知,我即射去,便能穿在葉上。」逢蒙道:「其葉細而稠密,且在百步之外,難以分辨片數,豈能認定?」後羿道:「正惟如此,所以能射而不能巧也。你先到樹下看定,然後轉來看我發箭罷了。」逢蒙就去看在第三株,右手第二條第一葉上。後羿隨手放出一箭道:「你再去看來。」逢蒙往樹下仔細一看,果然穿在第一葉上,其梗斷而還連,喝聲道好,轉身覆命道:「恩主所中無差,巧妙至此。若小人者,未能看見詳細,那能射中?」後羿道:「你且習了遠視,再學射法便了。」逢蒙道:「打從何處用工?」後羿道:「你日日就把楊樹上看清一葉,繇近至遠,到得遠看如此,近看也如此,方好教你射法。」逢蒙道:「小人請從今日為始。」言罷,羿自進去。逢蒙自那日起,先到樹下看得葉清了,又遠幾步,以後日逐向樹注目而視,繇十步而二十、三十、四十、五十步,繇五十而至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步。漸看漸遠,不及一年,在百步之外,看來竟像近覷一般。逢蒙喜不自勝,便去拿了弓矢,走來如法立定,看清了一片葉,放箭射去,應聲而至。雖然目能認遠,因未得手法,就是中也只在枝上,那能夠穿得葉來呢?逢蒙看見不在葉上,收了弓箭,一徑到內宮去見後羿,稟道:「小人領了鈞旨,依法看視,已能視遠如近,特來回覆恩主。」後羿道:「你若果能如此,便好教你射法了。一面取弓箭在圃中伺候,我用過午飯,便來也。」逢蒙心中暗喜,先到圃中等候許久,後羿方才帶了一個貼身童子來到,對逢蒙道:「你且射與我看。」逢蒙道:「早晨試過,但能中枝,不能中葉。」後羿道:「因手法未得其竅,不能巧中耳!」就叫逢蒙先擺定立腳勢,然後攀弓搭箭,又教以高低輕重之法,疾徐縱送之勢。如何操弓乃能巧妙,如何發矢乃能神奇,凡一應射中玄奧,無不畢舉以示之。一邊射,一邊教,一連射了十來回,非左則右,非上則下,不離數寸之中,卻也未能穿葉,就有一兩箭穿著,未免箭到葉落。總之,雖得其傳,手不純熟故也。後羿道:「其中妙處,我已盡傳與汝,因未習熟,故尚如此,須慢慢演習純熟則生巧矣。差之毫釐,失於千里,牢記在心。但得隨矢以發,便會穿楊,可一善射矣。」言畢,羿與小童徑自進去。逢蒙依了教法日逐用心演習,無有間斷。日復一日,不覺又過一年有餘,逢蒙便會穿楊,漸射漸巧,百發百中,可稱絕技。你道他為何這等射得好?只因他原是肯用心的,又後羿把射法和盤托出,一齊教導了,所以造到極處。有詩為證:
  絕技修成堪邁世,都緣師誨肯諄諄。銜恩不把良心喪,詎與逢蒙千古論。
  逢蒙習成此技,自為與羿不相上下,心滿意足,也知感激後羿恩德。那後羿也見逢蒙手段與己一般,自為有功,不勝喜悅。每遇閒暇之時,比肩並射,略無勝負,自此脫略形跡,不避嫌疑。正是:
  師徒相得忘名分,忙裡偷閒教亦勤。
  忽一日,後羿與逢蒙同在後苑中,看見一雀遠遠飛來,後羿命逢蒙各持弓箭,一人射一雀,俱要中其左目。兩人一同發箭,那雙雀應弦墜地,使人取看,只見後羿射的正中左目,逢蒙射的乃在右目。後羿道:「雀頭甚小,所爭不多,今一左一右,正所謂毫釐千里也,是汝技尚不及我矣。」逢蒙即便應道:「小人焉敢比於恩主呢?」當下無言,收拾弓矢散去。從此逢蒙技雖巧妙,莫過於羿,心中常以為恥。思量沒了那人,自無高下相形,就算作天下第一了。妒忌愈切,怨恨彌深。有詩為證:
  奸人腹裡包藏禍,罔念深恩反作仇。只為一言唐突處,遂令不日起戈矛。
  卻說那後羿自從廢了太康,據了舊都,威名重大,心志滿盈。自恃善射,不修政令,日唯荒於原獸。他駕下自有武羅、伯因、熊髡、龍圉四個賢臣,皆不見用。倒把那伯明氏所棄的讒人,名為寒促,用在朝內,厚加信任,使他為佐。大凡奸雄的人必然詐偽。故此寒促為相,將朝內朝外個個結交,人人賄賂。就是這些百姓,也略略把恩惠去愚弄他們。雖未露篡弒之形,卻已有圖大之志。這也是得之弒逆,失之弒逆,天理然也。但他起了這個念頭,便做下這些圈套。若無羽翼同謀,一時難以動手。想著逢蒙乃是後羿所寵用的,況又驍勇善射,近聞他的一法,普天下惟有後羿高他一籌,心懷怨忌。乘此機會,從中交結他,慢慢挑動他,即便窺其動靜離間他,若得心回意轉,做得內應,大事可成矣。主意已定,次日備了一副厚禮親去送他。到了逢蒙家中,逢蒙見當朝一個宰相登門送禮,好十分光彩,疾忙出來迎接。禮畢,寒促恭恭敬敬,雙手捧了禮帖,送與逢蒙道:「下官積誠已久,無可將敬,今備薄儀聊以為意,幸即哂存,勿嫌輕褻見棄。」逢蒙道:「台下枉顧,已是生輝蓬蓽。且蒙厚貺,令人何以克當?」執意堅辭,決不肯受,寒促再三相強,逢蒙見他來意致誠,決辭不得,只得收了幾件。坐下敘了寒溫,點茶之後,兩人歡喜前別。此後,寒促不時送禮,逢蒙也不時回敬。但厚往薄來,這便是寒促的主意,要去結交他。那逢蒙也只道此來彼往,不過是交遊常套,那裡知道有甚意思放在心上。一日,寒促整酒,差人去請逢蒙,逢蒙即時便到。只見:
  煮猩唇,烹鳳髓。珊瑚席上徵歌吹,玳瑁筵前綴綺羅。禁苑奇葩,豔豔妝成錦繡。闌陵美酒,滴滴紅泛珍珠。豪華差擬王家,座分賓主。聲勢欲侵帝業,黨結權奸。
  寒促並無別客,單為請逢蒙,擺著兩桌酒。上面一桌送了逢蒙,下面一桌自己陪了。斟的斟,飲的飲,勸的勸,酬的酬,歌的歌,舞的舞,奉承得逢蒙滿心歡喜,十分快活。不覺漏下二鼓,已到半酣田地。逢蒙出位作謝告辭,寒促留住,遂同立筵前。寒促道:「足下妙術近日更加精進麼?」逢蒙聽言,不覺兩眉頻蹙,面帶憂疑,道:「莫要說起。」寒促道:「卻是為何?」逢蒙道:「我技雖高,更有高於我者。若要獨擅其妙,名高天下,想不能夠。」寒促道:「高於足下者,不過主上一人。除了他,便要算足下。」逢蒙道:「除起主上,才好算著不才麼。」寒促道:「這甚易處的事。以足下之英雄,豈不能自為之計耶!」逢蒙便會了他的意思道:「明日設有薄醑,敢屈尊駕過敘,兼領大教,幸勿見卻。」寒促拱手道:「請尊坐,且盡今日之歡,明日敢不趨承左右,以暢所欲言也。」兩人各就坐位,如前暢飲,盡歡而別。次早,逢蒙差人具帖相邀,寒促等不得午後,也不等他來下連帖,巳牌便去。逢蒙知他來,歡天喜地,出來門首迎接,挽手並入,先到廳上行禮作謝。然後請寒促到書房中坐下,吃茶已畢,屏逐從人出外俟候。逢蒙開口道:「昨日正欲盡言,因有從人雜沓,不便相商,今得尊駕蚤臨,足見相知,不勝欣幸。」寒促道:「下官重蒙錯愛,蚤來也正如此。」逢蒙道:「勝我者只此一人,我蚤有殄滅之意。但一時無有機會可圖,且恐舉手不密,反被官家坐之以法,卻不是有害無利,所以遲疑未決。」寒促道:「我已交通內外,固結民心,將欲舉事,若得足下以為內應,豈不彼此兩便。」逢蒙道:「便是如此,計將安出?」寒促道:「目今後羿淫於原獸,不理民事,我正要誘他出獵,起兵拒之。再得足下從中行事,成功之日,富貴與足下共之也。」逢蒙聞言大悅,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便了。」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二人商議已定,逢蒙對家人問道:「酒席完備未曾?」家人道:「完備多時,請二位老爺赴宴。」逢蒙就邀寒促到廳上。那逢蒙也擺著兩桌酒,極其豐盛,與寒促家整的酒席不相上下。二人分賓主而坐,只是對酌清談,不用歌舞樂器。有事相知,情好愈密。為主的極盡主道,為客的全無客氣。自午牌入席直飲到半夜,俱各酩酊,方才散去。明日朝罷,後羿與寒促談及畋獵,寒促十分從諛,極言畋獵之樂,且說朝中政務微臣自當與及,惟願主上安享太平之福也。後羿以為真實,欣然便點軍士,又著逢蒙護駕。逢蒙正中機謀,大排鑾駕,整頓軍伍,出了窮門,徑往山原地面獵取鳥獸,以為娛樂。不料寒促自在都中一面發兵去攻後羿,一面打點自做皇帝,單等著逢蒙動手結果了後羿方才稱心。只見逢蒙聽報,寒促發兵圍住,便假意去稟後羿道:「寒促起兵謀為不軌,請恩主御旨,何以御之?」後羿即傳令軍中:「一應料敵決勝,俱聽逢蒙指揮,違者定以軍法治罪。」逢蒙得了這個敕令,人人聽他提調,個個繇他使令,又有幾個交結的內侍在軍中,事務一發憑他做主,連後羿也道是他的心腹,不提防他了。一夜趁著後羿宴罷,竟入臥房去睡,聽見鼻息聲響,便取腰間佩刀,盡力亂斲,血流滿牀,嗚呼哀哉。這兩個內侍畏他威勢,敢怒而不敢言,各軍士俱受他節制,也不敢變動。有詩為證:
  以暴易暴雖天理,深恩誰想作仇讎。英雄到此成何用,粉骨碎身若馬牛。
  寒促聽報,昨夜後羿醉臥,已被逢蒙所殺,心中大喜,即便收兵回轉,篡了大位,又轉入後宮,把他妻妾都占了。這也不題。卻說逢蒙殺了後羿,取其屍肉,帶回都下烹了,叫他兒子來吃。他是父子至情,如何肯食?就把他殺在窮門之下。那寒促篡位四十餘年,帝相之子起兵滅促,並誅逢蒙,夏氏乃得中興。那逢蒙原是羿所恩養的,又且傳以絕技,不指望報之以德,為之復仇,反生忌刻,遂至殺戮,殺之不已,又烹其肉而啖其子,其子不食,又殺其子而斬其宗。嗚呼!羿雖不道,寧可假寒促之手以報太康,豈得假逢蒙手以遂寒促?自太古以及夏世,篡弒之逆,始於後羿,繼於寒促,遂間後世莽操之端而逢蒙者,天理何存,良心安在?又古今來殘忍克薄之尤者也,至今猶為話柄。後人有詩為證:
  恩仇自古要分明,義利從來有重輕。詎可身存心便死,迄今開卷恨難平。
  總評:逢蒙、寒促、後羿真是一班夷狄禽獸,相殘相噬光景,又何曾有師弟之局存乎其中耶?而必欲作師弟論者,子輿氏之文章也,非諸人之本色也。故讀史家,當作夷狄禽獸觀。道學先生家又當作師弟觀。
  又評:蒙羿果非師弟乎?吾亦以為不然也。天下何必八拜四拜泥首階前,而後稱師弟哉?惟心服其教者乃真師耳。後羿以兵拒太康,逢蒙之教也。寒促以兵拒後羿,亦逢蒙之教也。逢蒙分明出了兩個門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46:38

第二十九卷     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

  落落風塵不自持,頻彈孤鋏駐幽思。憤來但滴闌珊淚,平生有志不得遂。
  收之何論在桑榆,底事空懷過隙駒。寂寥岵屺悲商夏,獨彩楟英霜月夜。
  渺渺懷難效放鴛,椎心搔首慟蒼天。蒼天既遠不可問,剩餘愁悶日綿綿。
  大凡孤潔之士所出之言語,所行之事體,所涉之境界,寧違了俗尚,負了眾心,必不受人一分憐惜。任憑挫撓,獨自一個,抗節孑立,誓不屈辱於人,杜門絕跡,揚清渭波,何其峻刻貞厲若此。但他這種苦心,這腔至願,自有所見存於其內。其如世上的人,以耳為目,不問個是非可否。不辨個邪正曲直,不分個智愚賢不肖,便謂如是之人,欺世盜名,滅俗違眾,既不和於鄉黨之間,又不滿於宗族之口。縱有美德淑行,勤修苦學,人誰重之,人誰信之,人誰惜之,人誰知之。毀者既多,譽者絕少。當此之時或有一個冷眼旁觀之人,與之握手談心,悲歌擊節,庶幾這牢騷岑寂之思,鬱鬱無聊之感,尚有個發洩的所在。若是這茫茫宇宙,好惡難憑之時,要任了自己一往之性,以求那千萬人都肯來諒我知我,道苦說辛,問寒訊暖,有惡則懲,有善則揚,有難則救,有危則扶,怡怡切切,不設城廓,坦坦平平,不構機智,如此相得,毫無問言,除非求之太古之世,羲皇以前。若沾沾向這衰末之俗,風波之際,庸人口中討生活,勢利眼內辨英雄,斷斷乎沒有此理。便一時說你如何好,稱你如何善,替口口誇其名,不終朝,不瞬息,萋菲憎惡,誹刺怨謗。猶如逢狼虎莫不欲持刀相向,拔劍相助。幾近孔夫子所說「眾好之必察焉,眾惡之必察焉。」察一個平心和氣,直肚折情,另出一番公言正論,杜怨詈之深憂,托弘人之雅度,襲長者之高風,又肯原人之情,恕理之直,絕不隨波逐浪,並不附勢趨炎,有談不敢憑臆,有事不肯捏怪,已答之術不學拒人,無稽之辭不為罵世。如果人有可譽從而譽之,人有可毀從而毀之。設使其人有可毀之名而無可毀之實,或是在倫常之上有關係,或是在身命之際有干涉,這兩件事更宜按時揆勢沉機觀物,委曲問導、婉轉規諷,這便是:古道猶存,那些孝子仁人,始得個吐氣舒眉的日子。有詩為證:
  十年多難剩孤身,何幸時窮志得伸。牢落備嘗險阻事,敢教重耳不歡欣。
  卻說戰國時,齊威王在位,原是一個大度有容之君。所以,非常之彥,命世之才因而類聚在齊。其時有一人姓匡名章,字章子。其人有父有母,有妻有子,只是他生來命蹇,遭逢不辰,專喜自負清苦,自信孤高。若論其才華學問,不在賢士杰人之下。熟讀兵書戰策,精閒躍馬操戈。可惜匡母名啟,與匡父不和,此乃有志之士,最不幸的事情,最不便的境界。若是那為人子的能幾諫其過,微達其懷,仍舊使父母恩情相得,禮貌相憐,自然家國天下之間,人人都稱他是一個孝子。倘不能在內委婉調停,周旋彼此,或是因了父之故背了母,或是因了母之故背了父,不惟不能解紛釋怨,消氣舒懷,倒似在火上添油,霜上加雪。全不知那事父母的大段道理,惟恃自己的小聰明,鮮有不亡其身,不損其名,不歸其罪的。因此,這個章子看見父母平常居處,食不同器,坐不同榻,臥不同席,如此光景,心中苦切,又不好對妻子細說,只好背地裡灑了一二點眼淚,歎了三四聲口氣。又暗想:父親不知為甚麼樣事,恁般與母親絕情斷愛,難道我匡章為了人子,終於坐視,竟無片言相及?我當在父親面前犯顏極諍,必使父母相好,我才放懷。咦!你道章子這一片心可是存得的麼?只因有了此心,他後來便與父親十分不合,少不得將天性之恩,傷殘殆盡,人倫之患從此而起。卻說匡父與匡母反目之後,終日終夜尋釁作吵,提刀弄杖,口口聲聲咒咀怒罵,曾無一刻之寧息。我想人家的夫婦廝鬧,若有人從中以好言勸解,必然此容彼忍,決不至有意外之虞,不測之變。誰知匡父為人兇惡,鄰比親友都不敢近身。正是:
  穢裡難駐足,惡人不可親。家既積不善,餘殃竟及身。
  那匡母有此丈夫也是前生分定,今世孽緣。他自知籠中之鳥、釜內之魚不能脫身。隨其挫折凌虐,敢怒而不敢言。適值匡父一夕飲酒大醉,提刀向前罵道:「賊潑賤,我與你名為夫婦,實是夙仇,今夜勾消罷了,快些伸頸出來,與你一刀受用。」匡母聞了這句惡狠狠的說話,斷不能免,魄散魂飛,自揣今夜決死,大叫道:「冤家,今夕若能見殺,是妾本願。」匡父便掣起刀來將匡母登時殺死。可憐結髮深情,倒做了冤仇切恨。匡母止叫得一聲,其頭早已落地跳了數跳,鮮血噴濺。章子從夢中嚇醒,急忙披了衣服來探動靜,看見其父手持利刃,腥血滿身,如殺豬相似,將其母屍骸亂砍。章子傷心大哭,一腳踢下房門,寸腸割裂,淚如湧泉,嚎啕悲慟。其父毫不動意,反喝道:「畜生,你敢為了惡婦來欺我父親麼?」這章子此時但知痛母身首異處,隨口應道:「你殺得我的母親,我怎麼欺不得你?」匡父激得性發,罵道:「畜生,你敢是嫌我的刀不利,如此放肆麼?」其妻若子在隔壁房中聽見勢頭不好,急忙跑過房來,奪下匡父手中的刀,一齊跪下,哀求饒恕章子的性命。匡父見媳婦、孫兒都在面前,不忍動手,章子只是痛哭不了。匡父道:「畜生,我姑饒你狗命,還不快走出門?」章子怎肯離脫母屍,看看天色漸明,匡父酒醒,始知殺死匡母,心裡便覺慌張,即喚家人打開馬廄。恰好馬夫是夜他出,匡父遂命家人扛了匡母屍首,要埋在馬棧之下。章子道:「父親,你忍得不買一口棺木殯殮我母,如此藁葬豈不為螻蟻所侵,於心安乎?」匡父大罵道:「畜生,有父做主,你怎生強來多管。」那章子又待回言,被父親接連打了十數個巴掌,暈殞在地,匡父即著家人在馬棧之下,掘出數尺深坑,將匡母掩埋,戒令家人不許聲揚。家人聲諾,章子暈去才醒,不見母親屍首,只有妻子在旁啼哭,即問道:「母親屍首何處去了?」妻子道:「葬在馬棧下了。」章子依前痛哭,血污衣裳,便是癡呆的一般。妻子又恐公公作吵,勉強勸回自己房中。有詩為證:
  家難無端最慘然,呼天不應有誰憐。夫妻反目人常有,刀刃相加爾獨專。
  章子自從喪母之後,哀苦痛切,懼父兇暴並不敢放聲大哭。時值清明,看見人家子子孫孫紛紛的攜棧拿筐,都去南北山頭祭掃祖塋。正是:
  紙灰飛作白蝴蝶,血淚染成紅杜鵑。
  可憐這章子思量要奠母一杯酒,奉母一碗羹,少盡人子寸心,又恐父親發怒,再三再四忖度,獨自愀然不樂,對了自己的妻子,全不足以解憂散悶,思之又思,坐立不安。忽然想道:有了,今夜待父親睡熟之時,著吾妻備辦羹湯飯食,香燭紙錠,私自到於馬棧邊哭奠一回。雖不能三牲五鼎,致齋設祭,然而今日事勢,所謂素患難,行乎患難,可憐母死父手,葬於馬棧,非患難之時哉。母親生我十月懷胎,三年乳哺,劬勞莫報,罔極未酬,突被這般毒害。若得他日,父親回嗔作喜,我章子建立功名,父命更葬母屍。老天老天,我也謝你不盡了。倘沒有這個日子,雖有半點孝心無可用力,不如路死此身,我固甘心矣。其妻看了章子如此情狀,正在房中嗟歎,章子走入房來,密對其妻商量夜奠之事。其妻道:「我也有這意思,只怕阿翁嗔責,不如權且從容,待阿翁出門後,再作理會。」章子一聽妻言,錯認他懶惰不賢,便發起一點不解之怒,蓄積起後出妻之衷,便正色道:「吾聞人子於父母,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奠之以禮。吾母雖不幸,藁葬棧下,豈有清明佳節不去祭奠,不燒紙錠的理。」說罷,嗚嗚咽咽呼天號慟。其子雖小也曉得婆婆死於非命,抱住章子也哀哀痛悼。這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方顯其父。有詩為證:
  悼母悲傷淚雨傾,鶴鳴子和始相稱。人間若得全倫理,父子夫妻各用情。
  是晚,章子聞父睡熟,遂喚妻呼子,燒燈備酒,設肴列饌,擺在棧邊,即便斟一杯酒,雙手捧著向前拜奠,叫一聲母親飲酒,不覺兩行俱下,低頭又拜。拜畢,淒淒楚楚,陰風蕭瑟,燈燭微明,四顧寥寂,躑躅徘徊,忍不住要哭。怎奈喉嚨哽咽,聲音閉塞,停住了好一會,方才放聲大哭。此時夜靜更深,章子盡力哭訴平日的衷曲,驚動了四鄰八舍,聞者無不酸心。直到五更時分方才焚化紙錢,收拾祭禮。不意彼父昨晚酒醉昏沉,不懂人事,睡到這時合該酒醒,耳中不覺聽得哭泣之哀,只道是鄰舍人家的哭響,倒歎道:「不知誰家這般啼啼哭哭,也甚覺得悽慘。」側耳細聽,到像在馬棧下,又是章子的聲。即便披衣坐起,走下牀來。那章子的妻聽得房中響動,知道匡父也起來了,隨把這些拜祭的杯兒、盤兒盡行都收拾過。勸章子道:「不要哭了,少停聽得又趕將來相爭,豈不是一場大氣。」章子聽妻子說,沒奈何,含住眼淚。有詩為證:
  悲號呼母恨無繇,物換時移已度秋。高聲恐觸嚴君怒,闔淚汪汪不敢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47:27

第二十九卷下     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

  卻說那匡父走出房時,急急就到馬棧邊來,看見章子悲啼雖住,淚痕未乾,地下又有紙灰。他曉得章子替母親做羹飯,原來如此。匡父見章子這般光景,亦覺動情,但素性剛暴,又多堅執,只管說自家極是,不肯認錯。故此見章子祭母,便說忤逆我的意思,道:「畜生,你不曉得我一向深恨他,將他殺了,埋在棧下正不要外人知道,揚我狠名。如今你反在此啼哭,豈不可惡。他已死了,曉得甚麼,到向馬棧拜祭。一個父親活在這邊反不依順,真不識人倫道理的畜生。」章子假作不知,道:「誰是人倫?」匡父道:「人有五倫。」章子又問:「是五倫?」匡父道:「五倫中有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章子又故意作驚道:「原來如此,不知父親與母親是甚麼樣人?」匡父即知章子有意來挑動他,便應道:「是夫婦。」章子勃然變色道:「父親既知夫婦在五倫中的,為何前夜忍心害理?」匡父嘿然不應,那章子到此。正是:
  責善則離,不祥莫大。哀哉章子,格茲厄會。
  這章子若能以至情相求,說出感恩之言,那匡父或者自怨自艾,仍念夫婦恩情,卜地更葬,恩全父子之情,承歡膝下。誰知章子計不出此,便高聲說道:「父親,你但知惡我不孝,全不悔自己不仁。吾聞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我如今克意要做個行孝之人,不以母死為恨,父親你如此所為,真是毒逾蛇蠍,狠過虎狼。況我母親死葬棧下,行路之人聞之,孰不墮淚。今以一杯羹反要吝惜。咳!父親,你意見忒差,局量忒褊了。」說罷,連聲切齒,血淚交顧。匡父心知自己太過,滿面羞慚,所謂放火不繇手了,便掄起拳頭將章子痛打一番,半昏暈了。那章子的妻慌忙走來勸解,才得歇手。匡父見章子走出,到氣不消,把其妻來大罵道:「世間婦人只護婦人,你但知死娘竟不曉得有公在上,都是這婦人家挑是翻非,他誤聽妻兒之言反傷父子之誼。」那章子的妻受這毒詈,只得含忍,連忙躲避。匡父見章子與妻大家都去,又沒人來與他談說,胸中忿怒不平,氣性原不好的,一氣竟氣死了。章子聞報,驚得癡呆,即便抱住父屍,放聲大哭道:「只欲遷葬母親,出言直遂,以致我父怒氣傷生,豈不是世間的大罪人。」正是:
  母故銜恩難入地,父亡留恨復終天。
  匡父既歿,隨置辦了衣衾棺槨以為殯殮,章子痛哭不已。但死葬雖然盡禮,回思往事,無限心傷。既不能養母令終,又不能事父竭力,終日抑鬱,莫向人言,即妻子亦難相告語,這些已往的事雖悔曷追。若再戀妻在帷,抱子在膝,笑語嬉嬉,負罪愈深。我既未曾報答父母,反受妻子的恭敬,不要說外人議論,自家心裡也覺惶愧。從前雖有不孝之名,猶可寬解,如何到後當了不孝的實事,必不使得養於妻以少艾分孺慕的心腸,我父親在於九泉之下,萬一因我出妻屏子,翻然悔悟,與母親和睦,也未可知。正是:
  明知無益事,故作有情癡。
  章子立定了主意,竟走入家中,也不與妻子溫存,也不與其子明說,好生淒楚。那妻子向前勸慰,章子作色開言道:「你母子二人雖不得罪於我,自今以後不得再近吾身。我的父母雙亡,再不能夠見面了。若是有夫婦之愛,父子之樂,便非我章子所宜了。你速攜幼子,或歸寧或去帷自尋活計,不可在此留停,以致通國譏誚。」妻子忽聞此言,心如刀割,嘿嘿無言,如泥塑的站在旁邊,呆了幾個時辰,審知章子意思堅執,縱然哀求,決不能挽回,只得僱了車兒,將自己一應妝奩衣飾盡數收拾,與章子哭別而去。後人有詩為證:
  綱常大變事難平,眾口囂然怎自明。無奈割恩求避諱,此時此際難為情。
  章子出妻屏子之後,煢獨自甘,絕無係戀,其奈俗人難與其言,就將此事一傳兩、兩傳三,都道他又做這出妻屏子的事情,把不孝的名頭,越加太甚了。獨有騶國孟夫子,深知其必不得已的苦心,特為他原情解紛,人亦未肯盡信。所以,這章子交遊絕少,只有孟夫子相與往來,並且憐之。其時,秦國遣兵十萬,虎將百員,假道韓、魏之邦,遠攻齊國。旌旗蔽空,干戈截路,人人抖擻精神,個個爭先奮勇,必有斬將搴旗擒王獻地。一日,驟臨齊境,哨馬報知守將,然後馳報齊王。齊王下令緊閉關門,與諸臣商議,擇日興師與秦軍決戰。正是:
  重鎮古來難寄閫,雄藩今喜得提綱。營屯鐵騎旌旗暗,地接金城鼓吹長。
  守城軍得令,謹守重城,堅閉關門,隨撥精勇士卒,嚴戒整備。齊威王想道:「今日秦軍遠來其勢必銳,若無良將拒敵,何以張我國威名,損他人銳氣。吾向聞章子膂力絕人,智勇出眾。且其生平素履,過於行孝。自古道:求忠臣於孝子之門。若用他為將,決不失人亦不辱國。」即日,宣章子入朝,授以上將,賜以劍印。章子並不遜讓,慨然拜受。臨出朝門,威王又向章子道:「將軍孝子也!全軍而還,必更葬將軍之母。」章子流涕應道:「臣非不能更葬臣的亡母,臣母得罪於臣父。今臣父未有更葬臣母之命而死,臣若更葬是欺死父。」威王連聲贊道:「難得,難得。做了人子,尚不欺死父,豈肯為了人臣,反欺人君之理。勝秦之兆,今日見矣。」章子領命辭了威王出朝,整備戎服,跨上龍駒,指揮三軍人馬出城,馳至境上,結寨安營。有詩為證:
  武垣西出泰山高,四控山河總地豪。列郡樓台通蜃氣,連營劍戟雜星旄。
  望風寇卒皆投櫓,帶雪征夫盡綰袍。試上東山看瀛海,支祁從此息波濤。
  那時節秦軍聞得齊軍已到,即差使臣來下戰書,章子也差使臣回答,彼此往來,絡繹不已。章子暗用智巧詭術,將我軍旗幟一應變易,竟與秦軍的分毫無異。此正是兵貴用奇,臨敵制勝之法。可笑這些偵候的勇士,不識其中神妙,急報威王道:「章子背齊入秦。」威王嘿然不答。頃之,又有是報者三回五次,威王心裡暗想道:「章子行孝且過,豈有不肯盡忠?」只是不信。那些勇士報與威王,指望犒賞銀錢酒食,誰想這威王信任真切,無一些動搖,將那報事的紛紛聒噪,如風過耳。有司從旁請問道:「臣等見言匡章反者,異口而同辭,紛紛滿路,決非虛謬。大王竟不詳察,倘遷延日久,終被其害,如之奈何?據臣等愚見,何不使力練老成的將帥,挽繁弱之弓,淬湛盧之劍,命擊匡章,致免生靈塗炭,社稷傾頹。」威王搖頭道:「章子決不負寡人,寡人決不聽信讒言。何故諸卿要我遣將相擊,是不能御外患而先自內亂也。」有司見奏不准,只得退班伺候。不覺哄動了通國之人,盡來說長道短,毀謗匡章。威王震怒,便著左右侍臣傳旨道:「如有再言匡章反者,立夷三族,誓不姑恕。」從此之後,並無人再言。正是:
  賢明國主傳鈞旨,立禁讒人不敢言。
  卻說章子與秦軍相持,日間佯為背齊投秦,著使者詭辭相約。秦軍大喜,以為實然,全不防備。到了三更時分,秦兵疲倦,酣睡之聲,如雷貫耳。章子心知得計,即傳令放號炮。各營將士聽得炮響,大家披掛奮勇爭先殺入秦營。那秦王見本營軍士披靡,一敗塗地,勢頭兇險,只恐怕自己性命難保,不敢戀戰,飛馬遁逃。齊軍乘勢掩殺,屍橫遍野,流血成河。章子看見秦王逃奔,自想道:「兵法有雲,窮寇莫追。我不如收軍。」急命左右健卒鳴金,那些將士方不追趕,大獲秦軍所棄輜重器械,不計其數。章子得了一陣奇功,又傳下號令,著紀功司將大小偏裨將官一一紀功明白,差官申奏。威王聞奏大喜,即命班師。有詩為證:
  西北紀綱威遠國,東南柱石障平州。卻慚汨沒菰蘆客,草檄無能進幕前。
  次早,秦王自悔無故興兵伐齊,被章子殺得片甲不留,恐齊乘勝復去征伐,只得具禮修書,稱臣西藩。秦何以稱西藩?因在齊之西故也。威王直受其降,秦王失意歸國。那章子一旦建此退齊之功,威王十分敬重,便封章子為侯,食邑三百戶,章子受而不辭,威王又要他更葬其母,並迎妻子歸家,匡章再三回卻,不敢應命,威王無可奈何,聽其自便。那章子終身獨處,超群絕欲。後來威王薨,太子宣王嗣位,因燕人作亂,又令章子將五都之兵去伐燕人,計日克捷。時人有詩歎其生平行事。其詩道:
  偉哉鴻烈振乾坤,獨恤當年曾賊恩。諫父出妻還屏子,孤身悼母更稀昆。
  木風有恨流何盡,樽俎多材譽自存。寄語輶軒彩使者,可能剡奏九重閽。
  總評:嗟乎哉!章子何生之不偶其時也,值此艱難悲苦,又成補天浴日之功。然今之讀章子者,當想其設心所在,不可以眾人之毀謗信為實然,埋沒其所行之孝。通國不知,遂稱其不孝。如果孝行有虧,孟夫子是萬世大賢,豈肯以不善教人也哉。
  又評:章子之苦情深願,今日始剖淚繪愁而出。不然,何以安天下孝子之心哉。觀齊威使其將兵制秦,候者紛紛妄報,而能信之任之,不動聲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48:24

第三十卷     伊尹相湯

  每將書史閒窮究,堪嗟世事今非舊。空蒼也自好新奇,教人枉把眉端皺。
  二帝憑空欲與賢,維君與臣相授受。不臣授受禹開王,不任傳賢子來就。
  子孫相傳廢復興,夏後終且弛堂構。笑指日亡吾亦亡,東西兩日不相鬥。
  天教生此空桑兒,就湯就桀功乃奏。揖讓何以變征誅,民間水火須拯救。拯民水火總天心,問誰參得天心透。
  此詩乃宋朝無名隱士之作。是說古來天下到堯舜時節,憑空造成一個官天下的局面,及傳至禹王,又做一個家天下的世界。相傳一二世,以至帝相,一遭於後羿,再遭於寒促,翻天覆地,四十餘載,又開一篡逆之端。幸少康以一城一旅,卒致中興,迨十餘傳而生桀。桀王無道,萬姓離心,此時天命已歸成湯。然有是君必有是臣,又出一伊尹,以佐之。總之,天心厭常,故此愈出愈奇,變幻莫測耳。古來相君之臣,功業俱奇,未有如伊尹出身之奇者。試將往事細說一回,有天仙子詞一闕,單表伊尹功績勛勞之事。
  唐虞揖讓今難再,夏商革命誰能解。一朝天子一朝臣,和鼎鼐,與時泰,除暴安民繇大塊。躊躕幾度成和敗,有日興師隨手快。問誰輔佐功勞邁,商家代代藉阿衡。傳世界,留思大,書史至今猶記載。
  又有古歌行一首,是說伊尹生育之奇怪處,且聽我道來。
  萬物萌動兮,鍾天之靈。胎卵濕化兮,謂之四生。未聞人身兮,卒化為木。未聞木植兮,適產人身。異哉伊母化空桑,奇哉空桑復生人。當時誰不稱奇聞,迄今惟慕其奇勛。只知伊尹耕有莘,誰知有莘耕者之來因。
  話說伊尹名摯,乃是黃帝相臣立牧之後。他的父母住於有莘之野,洛水之上,以耕種紡績度日。這村坊內住有數十戶人家,皆是不圖榮貴,不逐徵求,甘於恬談的。惟伊父又高出諸人一等,闔村之人無不尊敬他。伊母年近四旬,方得懷妊,不期伊父遂故,止懷遺胤在腹。看看又近十個月頭,將欲分娩,免不得悲傷夫主,心中不快,每日在田地上閒行消遣。一日,正在佇立,忽然西北上起一陣冷風,刮得滿眼塵沙,天昏地黑,伊母立腳不住,只得緩步回家,就像得甚麼病症一般,心神恍惚,茶飯一些也不思想吃,只要巴到日晚,竟自上牀睡了。淒涼情景,覆去翻來,那裡睡得著?沒奈何起來穿衣,坐了一回,坐不過,又向牀上去睡,如此數次。抬頭一看,忽見燈下立著一個人,你道那人怎生打扮:
  頭戴金盔光照耀,身穿金甲勢嶙峋。肩披金鎧奮精神,手執金瓜威凜凜。
  伊母那時吃了一驚,便問道:「將軍來此何干?」其人道:「吾非別者,乃金甲神是也。汝兒當為帝王之師,大難將臨,誠恐驚動,特來報汝。但見臼中出水,可往東走,切勿回顧。」伊母道:「我家世居在此,曆數千百年,未聞有甚大難。況且吉人天相,何必趨避,將軍請回,多勞掛念。」金甲神又道:「汝不聽吾言,大難至矣,毋貽後悔。」即便提起金瓜劈頭打來,伊母驚怖奔竄,嚇出一身冷汗,淋漓如雨。醒來卻是南柯一夢,心中甚覺疑惑。巴到天明,就把此夢說向鄰居人家,有等力耕粗蠢的人說道:「不過是一場春夢,也去講他。」有等道學辯說的人說道:「夢繇心發,日有憂疑,夜夢驚險,這是常情。」有等智慧誠信的說道:「人有災祥必先見夢兆,寧可信有,不可信無。」伊母道:「若有大難,定關闔村人煙。若見臼出水時,我來報知你們,一齊往東暫避。且看如何?」眾鄰人都說道:「言之有理。」當下各人散訖。伊母也回家中,方取了早膳米,到臼舂碓,只見臼中果然出水,滔滔長流,竟自不止。急忙走出門來,遍告鄰人。鄰人聽說,大家高聲道:「我們都向東走,不可遲緩。」頃刻之間只見攜老挈幼,紛紛前往。也有謝伊母挈帶逃生的,也有怪伊母造言生事的,議論不一。一頭講,一頭走,看看走了三四里路,聽得後面水聲響來,就如潮頭一般。眾人回頭看時,居住的村坊俱已變作汪洋世界了。但見:
  地興洪水,滿村盡是波瀾。風鼓狂濤,遍野俱成泛溢。茅簷盡沒,不知何處是吾家。樹杪依微,卻似長流漂斷梗。既非荒山起蟄,又非禹窟騰蛟。正是人生遭頃刻間之流離,天運當五百年之大劫。
  眾人看了這樣水勢,無不目瞪口呆,齊齊稱謝伊母。只見伊母慌做一團,手麻腳軟,渾身戰兢,寸步難移,口中叫苦連天,悲啼不絕。鄰居有幾個婦人忙來攙扶,那伊母就如銅打鐵鑄成的,那裡扶攙得他動,又見後面水勢急忙趕來,眾鄰婦俱要保自己性命,只得棄了伊母,各自逃生去了。正是:
  太平時節情雖好,大難來時難認情。
  眾鄰人又去了數里路,回頭再望,只見水勢已平,各人便在荒郊炊爨就食,露宿曠野。次早,水已全退,故址依然,俱各起身,仍尋舊路歸家。但有幾個不信伊母說夢,不肯隨眾同行的,因被大水淹死,這也是他自取的,亦是命該如此。卻說有幾個老婦人原是伊母的近鄰,平日相語極好,只為昨夜扶攙不動,各自走散,如今水平風息,不見伊母回家,所以找會他放心不下,仍到舊處尋覓,並無伊母蹤跡,東尋西找也自枉然。一婦猛然抬頭看見一株桑樹,在途中植著,便道:「此地從來沒有這株樹,卻是那裡來的,這也奇異得緊。」又一婦人道:「想是昨日大水氽來的。」又有一婦人道:「若是水氽來的,必然歪斜,那能夠種得這樣好。」大家齊道向前觀看,自見明白。正行之間,忽聽得樹腳邊有孩子啼哭之聲,仔細看時,這樹卻是一株空心桑樹,樹裡有一個孩子,恰像方才生下,身上血水未淨,精赤條條在那樹孔裡。這幾個婦人都自詫異,不知是那家所生的孩子,捨得拿來拋在這裡,我們且抱他回去撫養,免致壞他一條性命。即忙伸手進樹孔裡去抱出此子,只見那樹裡尚自點點滴滴流下血水來。眾婦人道:「古怪,古怪。難道這孩子就是桑樹所生的?難道伊母昨日就變了這株桑樹?」猜疑了半晌,抬頭再看,只見伊母的衣服還套在樹枝上,始信這桑樹真是伊母變的。當時,抱回村中告訴眾人,都道:「奇事。」有的道:「這孩子決是妖怪,快快淹死了,免得貽害好人。」有的道:「此子出身奇異,日後必然大貴。」這兩三個婦人聽了這句話,你也要抱他去撫養,我也要抱他去撫養。一個道:「我先看見桑樹應該與我。」一個道:「我先聽得他哭,決該與我。」一個道:「是我在樹裡抱出來的,如今現在我懷裡,與你二人有何干涉?」三個爭之不已,有一老者道:「你們都不必爭。況此子未必是禍、是福,卻也算做一段新聞。不如抱去報與有莘之君,憑他發放便了。」眾婦人都道:「好,好,好。大家不得,到也乾乾淨淨。」當下一同奔入城中稟報有莘國君。國君亦稱奇絕,賞賜了各男婦,就將此子收進宮中,便命宮人撫養。有詩為證:
  天生元聖豈無謂,血產空桑果異常。不是有莘收撫育,誰人戡亂佐商湯。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49:17

第三十卷下     伊尹相湯

  光陰似箭,歲月如流。有莘國君撫養此子,勝於己出。看看長大,將他取名為摯,號作伊尹氏。伊尹性格聰明,天資穎悟,過目成誦,聞一知十,有莘國君甚是喜他。將及二十來歲,伊尹問及生身之處,國君把當年之事說知,伊尹亦大驚異,即請命要往故址一遊,國君依允。次日,撥遣侍從車馬相隨,前往洛水。伊尹乘車同了簇擁從人,出得城中。不多時,早到洛水。侍從人等稟道:「此間已是洛水之上了。」伊尹即忙下車,將欲詢問鄉人,那些鄉人只道是個官府,紛紛都來跪接,伊尹令從人扶起道:「二十年前空桑中小兒,即是我也。父母固亡,基址必然尚在,乞眾親鄰指示一看。」眾人聽說如見故人,個個歡天喜地,隨即指引到一所破草屋說道:「此房即是。只因令尊堂沒後,另換人居住了。」伊尹在屋外走了一轉,又向屋內看了一番,不覺淒然淚下,又問吾父之塚何在?眾人道:「因未殯葬,當年被大水漂沒了。」伊尹聞說更自傷心,又問:「空桑在於何處?還茂盛否?引我一看。」眾人道:「此去四五里路程,至今枝葉繁茂,請先乘了車子,我們引導。」伊尹說道:「不必車子,倒是步行便。」眾人一同伊尹來到空桑之下,伊尹又問昔年緣故,眾人又備述了一番。伊尹向空桑倒身禮拜,哭泣了一回,起來又問道:「當時抱我回去的三位老安人,都還在否?」眾人回道:「俱棄世已久。」伊尹道:「三位老安人救我生身,始有今日,它日少備祭禮,到塋拜謝便了。」言畢,正欲留戀,四下觀望,再與眾人講談往事。從人稟道:「天色將晚,請登車回國。」伊尹只得辭別了眾人,又吩咐隨從人等道:「你們推了車子前行,待我隨步便了。」眾鄉人與隨從人等都道:「路途遙遠,況且日暮,又不曾步行慣的,還是乘車為便。」伊尹道:「我向在宮中錦衣玉食,出外則高車駿馬,那知我父母如此微陋。今既明往事,必當謝止榮華,來此承受我祖父遺業,以親犁鋤。此車非我之所乘也。」又向眾人稱謝,遂自先行,眾人各各敬服而去。隨從人等只得推了車子,跟隨歸國。後人看至此處,有詩為證:
  追思亞父出寒微,安忍深宮悅美肥。必欲歸耕洛水上,故家廬井得相依。
  當晚伊尹歸入掖庭歇宿。次早,進見國君,意欲辭謝出到原野,耕鋤過遣。奈是受恩深處,不便據言謝別,惟將出遊郊外之事說了一遍,卻是眉目間有些不甚舒暢。國君便道:「子每居內庭,顏色尚然和美,今出遊郊野,愈該目暢胸寬,為何反有憂鬱之色?」伊尹便趁口答道:「臣生年二十,始識父母處所。但至父母生於卑微,死無丘隴,寒心之事莫過此也。今臣日叨主君,豐衣美食,不能報效二親,負罪甚大。意欲相辭主君,歸耕臣父之故墟以盡人子之念。但臣受恩深處,又未忍輕別,所以遲疑,並無他故。」國君道:「為人子者顯身揚名,亦是孝道。今子年已長成,當授子一邑之官,不必他圖。」伊尹道:「未盡子力,先為臣職,既為不孝,不忠可知矣。伏乞主君賜臣歸野,承耕父業,猶勝食祿。」國君見他語言來得直截,倒也喜歡,隨即應允了。過得數日,伊尹別了國君,脫下華彩衣服,止穿布袍芒履,單身出城,來至洛水,重訊鄉人,另蓋草屋一間安身,置辦了犁鋤農具,每日耕於有莘之野,凜然以堯舜自任,介然以道義自持。若使非義非道,雖與天下而弗顧。繫之千駟而弗視,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人。囂囂自得,盡力不疲。後人看至此處有詩贊道:
  躬親畎畝樂耕鋤,富貴功名付有無。堯舜為心惟樂道,更嚴取與不糊塗。
  卻說桀王無道,諸侯離心。那時湯王還是方伯之職,守於亳地,專行征伐之事,正少賢臣輔翼。聞得伊尹之賢,遣一使者齎了幣帛往聘。伊尹道:「吾處畎畝之中,得以樂堯舜之道,亦何用此幣帛為哉。」乃傲然不顧,使者見他不受,只得轉身回報湯伯。怎奈湯伯想慕伊尹,如飢如渴,又加一副幣帛,添了一個使者,仍舊聘伊尹於有莘之野。伊尹又不就聘,使臣又是空還。過了幾時,復遣使齎幣帛往迎伊尹,整整聘了三次。伊尹見湯伯聘得風勤,感動了他一段行道的意思。私自計議道:「我處畎畝之中,而樂堯舜之道,不過是意想中虛慕一唐虞景色。豈若就了湯聘,便可使君為堯舜之君,民為堯舜之民,將意中之唐虞親見於當身乎。」便受了幣帛,辭了有莘國君,別了眾鄰,同使者來到亳都。使者先去報與湯伯,湯伯命伊尹齋戒,宿之於廊。次日,迎進朝中相見禮畢,道及素王並九主之事,湯伯欣然大悅,任以國政。後人有詩一首為證:
  殷殷三聘得賢臣,堯舜其君更澤民。彼此不嫌願去就,管教另闢一干坤。
  一日,伊尹想道:桀王無道,滅德作威,敷虐於萬方,百姓諸侯皆叛。湯伯神明威武,盡可乘機改革,以王天下。但以臣伐君,曠古未聞,未必肯興此念。何以順天應人莫若假事以言之,也得建功立業。就入朝向湯伯道:「君有鼎鼐,用臣烹飪,則天下之至味無不悉備,君欲嘗之乎?」湯伯道:「果有至味,可得為之否?」伊尹道:「君之國小,不足為具,必得為天子,然後至味可具耳。」湯伯道:「如卿所言,豈欲吾伐桀王耶?其如君臣之分何?」伊尹道:「桀王暴虐,萬姓離心,天命將去,伐罪弔民,事在吾主。但一時未可輕舉,臣當往夏以觀其動靜,不識吾主以為何如?」湯伯道:「如此甚好,若得桀王改圖,以回天意,此朕與卿之幸也。若猶不悛,其如民心天命何?」伊尹道:「臣當別去,臣事夏王,諫止前非,臣民皆幸。若或兇暴如故,臣即歸毫也。」遂拜別而去,徑投夏都,桀王收之為臣,但不重用,伊尹也不求見用。看桀王寵幸妹喜,所言無不聽從,殫竭百姓財力,築了頃宮玉門,造了瑤台瓊室,自與妹喜縱樂,政事怠廢。又聽左師曹觸龍從旁諂諛,以長君惡,老臣關龍逢從直諍諫,桀王怒而殺之。又聽昆吾氏之譖,起兵征伐賢臣有仍、有緡二國。開鑿酒池方廣十數里,可以運船,其糟粕成堤,一望十里,沉湎於酒,夜以繼日,臣民甚是不安。伊尹只得進見桀王道:「人若謙恭敬信,節用愛人,故天下安而社稷宗廟固。今君用財若無窮,殺人若不勝,黎民歌謠傳佈,惟恐君之後亡矣,人心已去,天命不佑,盍少悛乎。」桀王聞言,大笑一聲道:「又妖言矣。」復舉手指日道:「吾之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也,日有亡乎?日亡吾亦亡耳。」伊尹見桀之一笑裡邊,頗有不善之意,也不敢出聲,故此謝恩退朝。離了夏都復歸於亳,見了湯伯,把桀王始末根繇一一備述。又道:「黨桀之惡者,諸侯中惟昆吾氏為甚。君為方伯,得專征伐,莫若執言問罪。先伐昆吾,以圖後舉。」湯伯道:「此策甚妙,吾自以此佈告各國諸侯,興師共伐,如有仍、有緡之君勢必為我效力,料可一鼓就擒也。」於是,作書佈告諸侯,刻期會師,以伐昆吾,將昆吾氏斬於陣下。有詩為證:
  伐罪興師討逆仇,等閒斬卻佞臣頭。聲名從此威天下,方伯專徵得自繇。
  湯伯率師歸亳,眾臣朝賀已畢,與群臣商議道:「桀王迷惑於妹喜,荒淫無度,不恤其民,民心積怨,天命將終。吾舉兵而伐之,是滅有罪而拯無罪也,亦不失為應天順人之舉,卿等以為何如?」伊尹道:「未可也。今年且勿貢職,桀王必大怒而伐我。若能起九夷之師而來,是天下尚未離心也。若九夷之師不起,是天下離心也,可以舉大事矣。」湯伯道:「此言誠善。」遂各散朝。到了諸侯貢職的時節,湯伯竟自不朝不貢,桀王果然大怒,出令宣召九夷之師,俱各刻期而至,齊集王郊,兼程到亳。伊尹與湯伯又相計議出郊跪迎桀王待罪,請桀王入城大排宴會,出女樂一班,歌舞供奉,伊請年年貢獻。桀王大喜,遂即收兵回國去了。伊尹奉湯伯之令,齎了幣帛前去補貢,桀王以禮相待,辭歸復湯伯之命。湯伯道:「桀王無道,眾志不堪,誓必伐夏救民,卿以為天心若何?」伊尹道:「且待明年再乏貢職。」湯伯如其言,到了貢職之際,仍前不去,桀王又怒,發出號令傳示九夷,會師伐湯。那九夷之師俱不應命,桀王不得已而舍忍。伊尹入告湯王道:「我乏貢職,桀欲起師征伐,九夷不起,是人心已叛也。況桀王嘗夢見西方有日,東方亦有日,兩日相聞,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今我發師從東方出於國,從西方而進彼國,以應其兆,則兵不血刃而天下可定矣。」湯伯大喜,即便興師,擇定戊子日進兵。沿途各國,都稱為王者之師,起兵隨待。湯伯伐桀,到得夏都,恰好正值戊子,打從西門而進。那夏王軍士人人憤怨,個個離心,戰不數合,皆倒戈而降。桀王見勢頭不好,勒馬便走,奔到鳴條地方,入於三騣之國,湯伯提兵追之,放於南巢。伊尹道:「放桀南巢,已足救民水火。巢伯納之,亦可謂忠矣,須仍封他為伯,以勸臣忠。」湯遂封了巢伯,舉兵回到夏都,收了符命,轉到亳地,恰好三千諸侯,聞得湯已滅夏,皆到亳都大會。湯取天子符命置之於座,向上再拜,復就諸侯之位道:「天下非一家之有也,惟有道者宜處之。」舉手三拱,推讓與諸侯,諸侯又皆推讓與湯,於是湯收了符命,踐天子之位,諸侯都各稱臣,山呼舞蹈,會畢而散。本朝文武,亦各慶賀。湯王向伊尹道:「朕倚卿以平天下,今授卿以阿衡之職,以佐朕不逮。」伊尹謝恩受職,以相成湯。後人有詩道:
  征誅之局自湯開,底定還需伊尹才。樂道囂囂終莘野,商家事業幾時來。
  總評:伊尹之功可稱無匹。其九就湯、九就桀猶不及古來王者之師,當讓獨步。
  又評:懷妊者化為木,望夫者化為石。誰謂人非木石耶!今皆以愚鈍者譬為木石。然而,愚鈍者產此異人,祈美嗣者正不必求謀智巧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51:03

第三十一卷     百里奚自鬻於秦

  百里奚自鬻於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
  英雄成敗渾難定,成敗英雄詎足憑。行辱堪嗟時見阻,道違寧與世俱亨。
  折磨未可論千百,衡困幾難問死生。只為穹蒼猶秘惜,故交賢哲愧身名。
  遭逢一日酬熊夢,經濟當年擬鳳鳴。澤沛斯民遐邇頌,功垂昭代齒牙馨。若知世事顛和倒,亦任人間晦與明。
  這一首七言排律,是說人生世上英雄,雖自有成敗,卻不可以成敗論英雄。然自古及今顯揚的固多,埋沒的也自不少。曾見有後生小子才出門來,便飛黃騰達,知遇隆於當世,名譽振於人寰,早早的功名成就。正所謂:
  我本無心求富貴,那堪富貴逼人來。
  又見有少逢不偶,老遇奇窮至寶,雖懷空灑荊山之淚,知音罕見,徒存流水之聲,甚至一生落魄,終歸半事無成。這卻是:
  平生淪落無知己,沒齒猶懷滿面羞。
  又見有家貧流落,遇合無時,廁身於顛沛流離之中,埋名於降志辱身之列。一旦際遇相知,便可推為國土,功業燦然,勛名遂矣,那一個不羨他贊他。卻正是:
  休誇此際恩榮客,便是當初未遇人。
  你看也有那少年發達,也有那終身不遇,也有那否極泰來。所以說道:「不可以成敗論英雄也。」但看列國中,齊桓公駕下有一臣子,姓寧名戚。未遇之時,他懷抱經綸,數遭不偶,各國見遺不用,仍在齊國地方與人傭工,牧牛度活。時常放牛在郊野之間,即扣牛角而歌曰:
  南山燦,白石爛,中有鯉魚長尺半。生不逢,堯與舜,禪短褐單衣才至。鼾黃昏飯牛至夜半,長夜漫漫何時旦。
  一日,桓公出遊郊外,聞得歌聲,乃問群寮。上卿管仲答道:「此寧戚也。賢而有才,未遇落泊。主公若能用之,可為霸主之臣。」桓公即時召見,進為大夫,先佐管仲,後佐隰朋,共柄齊政,威霸諸侯,名聞列國。你看他在先樵頭犢鼻,後來衣紫腰金。昔人有詩一首,雖然淺近,卻也貼切:
  桃花三月放,菊花九月開。一般根在土,各自等時來。
  同時,還有一人,名曰百里奚,虞國人氏,出身寒賤,家最貧窮。腹韞經綸,胸藏豪氣。早年喪父,只有母妻相守,並無兄弟相依。只因命途乖蹇,幾次有人在虞公面前舉薦,誰想虞公只是不用,在家株守,毫無生計,朝不保暮,甚是艱難。你道他家裡貧得怎麼樣的光景?但見:
  雖居陋巷,卻少簞瓢。任子固貧,冬日有可披之葛。蘇卿雖窘,炎天有可服之裘。袁安臥雪掩柴扉,不過尋常之事。范丹有塵生釜甑,算來未足為奇。學韓信垂釣淮陰,誰來漂絮。效匡衡偷光鄰壁,那個點燈。恨無蒙正投寺之鍾,賴有買臣負薪之功。拾來亂草堪為爨,獲得黃藜可作炊。
  看他這樣貧窮,偏要出去求取功名富貴。一日,對母、妻商議道:「我貧乏立錐,無倚無靠,度日如年,那得了卻。意欲出遊列國,倘然湊巧,覓得一官半職也好。不知母親意下如何?」母親道:「但你分文沒有,那得盤纏出路?」百里奚道:「大丈夫那裡不吃些飯,愁他則甚?但母親、媳婦在家,無以自給。」妻子道:「你出外尚不憂貧,我雖婦女,若無女工可做,替人洗衣服亦可供給兩口,不必掛心。」百里奚聽了,也覺歡喜道:「趁明日吉辰,便好起身。」他妻子想道:「丈夫遠出,為妻子的也該整一物餞行。只是沒擺佈處。」忽然想著道:「有了,把那抱蛋的母雞宰了罷。」即便捉雞在手,卻沒有刀,便隨手一搤,雞就死了。走到鄰居人家,討得些火來,正要燒鍋。原來百里奚方才講了這些出門的說話,卻不曾拾得柴草回來,灶腳邊乾乾淨淨。又沉吟了半晌道:「有了,且把門閂弄碎,燒了再處。」說罷,即去取來,放在地上,又取了一塊大石頭,把那門閂打得稀碎。破甕中還有一升多些黃藜,也即時舂熟。便先煮了雞,然後做飯。擺列起來,請婆婆、丈夫三人同吃。吃飯時未免要有些家務事吩咐,這也不必絮煩。當晚各歸安歇。次日,百里奚先別了母親,他妻子卻送出門外,說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得相逢,妾有短歌一首贈別,願勿相忘。」隨口歌曰:
  百里妻,惜別時,無物相將烹伏雌,無薪便把扊扅炊。苟富貴,異日無忘此一時。
  百里奚聽歌,不覺淚下兩行,對妻子道:「我百里奚貧窮相守,豈變初心?若得富貴,決不忘了今日。」妻子道:「若不相忘,再晤有日也!請即早行。」百里奚別了妻子,單身出門,路上有一頓沒一頓,勉強支吾,到得齊國銍地,腹中飢餓,不能行走,情劇無奈,只得向人乞食,少充餒腹。正是:
  路當險處難迴避,事到頭來不自繇。
  也是他命裡該有救星,卻好遇著一人,名喚蹇叔,卻是個賢人,後來做到秦國大夫。這日偶在門首閒行,見百里奚丰標出眾,言貌超群,便問道:「足下儀表不凡,今欲何往,在此乞食。」百里奚也識得他是個好人,便把實情一一說出。蹇叔道:「如此何不在寒家少住幾時。」便迎他進去,把一件衣服與他換了,又擺酒飯出來款待。不覺住了數日,百里奚暗想:「我今背母拋妻,離鄉別井,所為功名富貴。若久居於此,苟圖目前溫飽,非大丈夫之所為也。」便對蹇叔道:「小弟此來,欲得鍾釜之祿,少遂寸私,長兄何不為弟設一計策?」蹇叔道:「若齊國可仕,弟亦早圖矣。不惟齊君不能用賢,恐齊之難,且在旦夕矣。待小弟備些盤費,兄可竟投東周,圖些事業。弟須少停幾時,把家事料理,便來相會了。」百里奚欣然應允。次日,蹇叔拿出五兩銀子,又是一套衣服,送與百里奚。百里奚再三致謝,起身竟投東周而去。後人有詩曰:
  邂逅相逢若故交,解衣推食誼何高。塵埃舉世誰能辨,眼底偏能識俊髦。
  百里奚自從別了蹇叔,在路曉行夜宿,渴飲飢餐,不止一日,來到東周地方。果然是建都之處,景致不同。只見:
  車馬喧馳,往來雜遝。錦繡妝成萬戶,風塵滾就千門。忙的忙,閒的閒,無非是行商坐賈。歌的歌,唱的唱,都只是酒肆茶坊。宮殿傳宣,紛紛隊隊。官衙出入,萬萬千千。若非利鎖名韁客,定是衣冠博帶人。百里奚到得東周,指望尋個進身之路。遍謁官寮,皆是妒賢忌客之輩,誰肯與他汲引,心下十分煩惱。一日,散步閒行,來至郊外,見個幽僻地方,看見一所牛場,上有廳房三間,兩傍倒有許多牛棚,內有好牛數百餘頭。廳上坐著一個後生,頭戴金冠,身穿緋衣,擺著公案,端然上坐。下邊人也有跪的,也有站的。百里奚便悄問著一人,那人道:「這是王子頹,是當今王上上的叔叔。他極好養牛,不時在此比較牧夫。」百里奚暗想道:「我便乘此機會,假意投他養牛,或得寸進也好。」俟候王子公務完了,便走將過去,當廳跪下稟道:「小人百里奚,虞國人氏。聞殿下好牛,小人極會調養,特來相投效用。」王子嘻嘻的笑道:「你果會養牛麼?」百里奚道:「小人飯牛,不出旬日之外,自然肥壯。」王子聽說愈加歡喜,問道:「你有何術,能使牛肥?」百里奚道:「小人飯牛,亦無他術。不過飲食必以時,驅使不以暴,調度有法,駕馭有方,雖任重致遠,牛更肥也。」王子道:「你且起來,聽你之言,非飯牛人也。我先把幾頭牛試你一試。」當下就撥二十頭牛與百里奚養,王子即回府去了。百里奚就把該管的牛逐日洗刷,用心調養,並不克減他的食料。王子甚喜,給發工食比眾更加一倍,要他總督這些牧夫。看看又經半年,也無甚麼好處,沒奈何與眾牧夫每日打諢取笑,如兄若弟,毫不自異。後人有詩歎曰:
  騏驥當年時不遇,亦曾櫪下運鹽車。賢人隱伏誰能識,暫借奴顏暗自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51:51

第三十一卷下     百里奚自鬻於秦

  一日,百里奚告了個假,到城中走走,瞥頭遇見蹇叔,兩人見了禮,甚是歡喜。蹇叔道:「我來此半月,那裡不尋到,你卻在何處?」百里奚就把前情一一說知。蹇叔便將百里奚扯到一個幽僻所在,說道:「你在此半年多了,難道不曉得王子頹有五個大夫,相為輔佐,謀為不軌,事將敗矣。吾兄何不見機?小弟今日與吾兄相別,明日即往宋國。兄可不日前來,共圖機會便了。」百里奚道:「多承指教,無不如命。」二人依舊分行。百里奚回到牛場中,又是月餘。那王子一連三四日不來,只得到掌事的手裡去討工食草料。掌事的道:「今王上見疑王子,王子推病不出,那裡有得給發,再過幾日看。」百里奚只得別了出來,想道:「蹇叔之言應矣,我在此到底是有辱無榮的了,不如回到家中,會會母親、妻子,再到宋國去罷。」次日,起個五更,脫離了牛場,星夜趲行,將到本國,心裡便想道:「好歹今晚得與母、妻完聚了。」誰料家中兩年之間,便有許多變故出來。卻正是:
  歸家不敢高聲哭,只恐猿聞也斷腸。
  原來百里奚出門之後,他妻子替人紡績,婆媳二人也夠食用。不料他母親得病沉重,要些可口之物調理,無從措辦。若說請醫買藥,一發不能夠了,兼要媳婦在家伏侍,因此不能出去紡績,愈覺艱難。不數日,婆婆歸陰去了,閃得他妻子單身獨自,無計可施,把家中動用的傢伙罄底賣得些銀子,多虧了鄰里們各各資助,湊起買一口棺木,央人抬到墳上,自己掘坑埋葬,就搭在一個慣洗衣服的老寡婦家中寄住。況且年荒,所在又小,那得麻來績紡,衣來漿洗,不能度日。兩個商量計較,竟往別國營生去了。這日,百里奚走到自家門首,抬頭一看,全不是舊時光景,母、妻俱已不見。裡面擺列的都是新器皿,住的人都穿好衣服。吃了一驚,便不進去打話,連忙去問鄰里人家。那些鄰居把他別後事情,細細說了一遍。百里奚聽罷,嘿嘿無言,木呆了半晌,也不與鄰居作別,竟在街上走來走去,把母親哭一回,把妻子想一回,道:「百里奚流落數年,今日回來,指望有母親、妻子相會共訴衷情,不料母亡妻失,無依無倚,又沒個居止,難道一窮至此不成。」真個是窮人無所歸,一似喪家犬。或東或西不知往那裡去好。正在躊躕,忽然有一官員坐了大車,喝道而來。百里奚原是神魂俱失的時節,卻不曾迴避得,被這些下人拿住了,稟官道:「這是闖道的。」百里奚卻認得這官,是上大夫宮之奇,便說道:「我百里奚自幼家貧,有志向上,因數奇不偶,游遍列國,一無所遇,偃蹇空歸,卻又母亡妻失,故址被他人所居,因此惆悵,有失迴避,望大人海涵恕罪。」宮之奇想道:「我也久聞此人,今尚如此流落極矣。」便喚手下人吩咐道:「你先送他到私宅書房中去,我公務畢了,回來相見。」百里奚隨了這人,到他書房坐下一回,宮之奇方才回家,就到書房施禮,分賓主坐。百里奚便開口道:「不肖落魄寒酸,何當大人清盼?」宮之奇道:「久仰大名,但不料漂泊到今未得際遇。明日當為先生薦舉。」百里奚道:「雖蒙重眷,但不肖正當服喪。」宮之奇道:「正是。」沉吟半晌,又道:「我有莊房一所,先生權且居之。我一面奏聞主公,俟先生服滿便了。」說罷,備設酒餚,主賓酬酢慇懃,自不必言,百里奚就在書房安歇。次日,宮之奇著人送到莊房居住,一應供給,俱出於宮之奇。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不覺三年服滿,宮之奇奏薦百里奚於虞公。虞公准奏,進百里奚為大夫。但虞公素不喜本國人做官,故此已前薦過幾次,皆不能用。因宮之奇是個正直人,虞公甚是聽信,雖已准用,到底沒他的講話處。凡是百里奚的章奏,虞公皆不甚理的。惟宮之奇一有政務,便來與百里奚商議。不料一日晉獻公遣臣荀息,將良馬一匹出在屈產地方的,白玉一端出在垂棘地方的,送與虞公,求借虞國地方經過,去伐虢國。宮之奇對百里奚道:「事體最重,不可不諫。」百里奚道:「王公貪賂玩寇,是不可與言者。」宮之奇道:「臣子之道,何能遂己?」百里奚道:「你盡你心,我行我志便了。」宮之奇便入朝諫道:「虢與虞是唇齒之邦,唇亡則齒寒,若主公受了晉國璧馬,假道與他,虢國必滅。虢國既亡,虞國亦必隨亡矣。」虞公畢竟不聽,受了璧馬,許晉兵借路經過,那晉兵大隊自虞往虢。不數日間就吞併了虢國地方,收兵回來,不取原道歸晉,竟自攻打虞國。宮之奇聞得晉兵圍城攻打,即奏聞虞公,點兵調將,出城迎敵。虞國彈丸小邑,怎當得晉國強兵,一戰塗地,被晉兵打入城中,生擒了虞公,擄了百里奚,虞國亦被晉君吞併。有詩為證:
  人因財死鳥因餐,璧馬能令二國殘。可歎之奇能幾諫,危言終不破虞貪。
  那時節秦晉結姻,晉獻公之女許與秦穆公為夫人。將及出嫁,晉獻公想道:「百里奚,名士也。我已滅了虞國,擄其君臣,我若用他,必不盡心於我,不若為我女之從嫁也罷。」那從嫁的衛丁,共有百名,就著百里奚為統領。百里奚也無可奈何,只得跟隨鑾輿,前往秦國。秦穆公成親之後,犒賞從嫁官役,見百里奚人品非常,倒也有個擢用的意思。百里奚想道:「從嫁之名,其實可恥。」便逃出秦國,來到楚國的宛地。那一方都是些鄙人,也是百里奚晦氣未脫,錯了路頭,直走到深山裡面,被那些人捉住,不放出去,要百里奚替他耕種。百里奚想道:「我是孤身,如何強得他過?」便道:「耕種其實不會,做些別的罷了。」眾人道:「你若不會耕種,須要看牛,稍有差池,休怪』唣。」百里奚只得忍氣低頭,又與這些牧夫成行逐隊。日復一日,年過一年,又不能脫逃出去,又沒個行人往來,感懷傷心。作歌以吟之曰:
  牧坡雖長,吾不憚入之深。牧蓑雖短,吾不憚露其襟。隔絕荒山兮,誰能知我音。相與同類兮,誰能知我心。
  百里奚在此山中不覺又是幾年光景。這一日,難星該脫,偶有秦國大夫公孫枝到楚國聘問回來,因為魏楚交兵,大路軍馬填塞不便行走,特往小路避兵,穿山渡水而去。恰好往那邊經過,看見耕牛甚肥,遣人查問喂牛之人,有何妙方,喂得這樣肥。那差役去訪問了,百里奚來面覆。公孫枝便問道:「你的牛怎麼喂得這樣肥?」百里奚道:「小人所喂的牛,不過飲食得時,勞逸得所,並無他法。」公孫枝見他言辭中款,氣概雄奇,心中大喜道:「我家中亦然養牲,要你去飯牛,可肯去麼?」百里奚道:「小人願去,只是這村中有些借貸,不曾償他。」公孫枝道:「我囊中雖剩無餘銀,我有五羖羊皮在此,你可拿去還他便了。」那些鄙人見是官長,也不敢疑難,只得把羊皮收了。公孫枝問起姓名,百里奚具以實告。公孫枝道:「吾亦久聞賢名,不料屈抑至此。今日邂逅,即是前緣。」隨令從人取巾服換了,將一乘空車與他坐,同歸秦國去了。正是:
  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人在污泥中。
  公孫枝到了秦國,入朝先覆了聘楚的命,又奏道:「臣得一人,名曰百里奚,因虞亡遂為流落。今臣將五羖羊皮,自楚地贖回,特獻主公,願主公重用。」穆公道:「百里奚事虞君,寡人頗知其賢。但以五羖羊皮贖來,而即登廟廊之上,恐為天下人笑。」公孫枝道:「信賢而任之,君之明也。讓賢而下之,臣之忠也。君為明君,臣為忠臣,境內將服,敵國且畏,誰暇笑哉。」穆公聞說大喜,便進百里奚為大夫,即問其國家政事。百里奚道:「臣亡國之臣,鬻身之士,何足言政?」穆公道:「虞公不用卿,故致滅亡,非卿之罪也。」百里奚才與談政,言中肯綮,事合機宜。穆公大喜,一應軍國重大之事,皆與商議,稱為五羖大夫。百里奚又道:「臣蒙主公不棄,授以國政,臣實不如臣之友蹇叔。臣初欲仕齊,蹇叔止臣,臣得脫齊難。後來臣事周王子頹,蹇叔勸臣去,遂得免誅,臣故知其賢。主公可遣人聘之。」穆公大喜,即遣使往宋聘迎蹇叔,進為上大夫,以後戮力同心,共柄秦政。後來晉獻公身故,傳至夷吾即位,稱為惠王,就是穆公的妻舅。他卻背了姻盟,起兵征伐,被百里奚生擒惠王,獻了河西八城,方才放他回國。後又吞併戎王,遂得威加列國,聲震四鄰,穆公尊百里奚為上卿。後人有詩曰:
  紫授金貂意氣豪,芳名千古著賢勞。偶然屈指從頭數,榮辱原來不一遭。
  百里奚登了極品,未嘗不追想糟糠之婦,故身雖顯榮,並無再娶之念。那知他妻子隨一寡婦同處,因年荒歲歉,流移到別國去了幾年,後來聞得丈夫在本國做官,他回到家中,虞國又被吞併去了,只得就在本地洗衣績麻度日。如今又聞得在秦國做了丞相,又離了本地,遠遠而來,欲要相認,又恐百里奚變了初心,不肯識認,只得租了相府一間房屋,替人洗浣衣服,以便乘機相認。過了幾個月,並沒一個便頭,她只得生一個計較出來,做了三章詩,每日在家裡歌詩。那從人們聽得歌裡邊,有丞相的名字,況是個老婦人,也不去難為他,竟自去稟百里奚知道:「外面有一個賃房居住的老婦人,不知因何原故,每日歌詩,詩中有老爺的名字,小人們不敢不稟。」百里奚道:「既是老婦人,不要驚嚇他,好生喚他進來,歌與我聽。」這些從人即忙喚他進去。百里奚便問道:「你會歌麼?」老婦人說:「曉得。」百里奚道:「你就把逐日所歌的詩,歌來我聽。」老婦人答應了,便歌詩三章。
  其一: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
  其二:百里奚,初娶我時五羊皮。臨當別時烹牝雞,今適富貴忘我為。
  其三: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墳以瓦,覆以柴。春黃藜,扼伏雌。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貴捐我為。
  歌罷,百里奚已知是妻子,即命從人退去,含淚下階。伸雙手相扶說道:「汝是我妻也。向曾返國仕虞,恨無由再晤,於今數十年,才得聚首,前所謂苟富貴,無相忘,今果然矣。」其妻子亦淚下如泉,對百里奚道:「紅顏相別白首重逢,向思往事真覺淒然。」此時,夫婦二人俱是七十歲了。後來終於秦國。國中男女,無不流淚。你看這樣一個人,受了多少折磨,誰想後邊做到這個地位。正所謂英雄多困苦也。後人有詩為證:
  天困英豪在少年,功名折挫向誰言。時來奏績渾閒事,博得聲聲萬古傳。
  總評:試看古來聖賢豪傑,那一個不起於困窮扼抑,三復斯傳,終為泣下。
  又評:富易交,貴易妻,人情也。李勣曰:田舍翁多收十斛麥,尚思置妾。百里奚富貴已極,止戀戀於白頭老嫗,不聞後房奄有佳麗。想古來真正英雄,不似後世顯者,稍一得志,便欲覓採戰生活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54:33

第三十二卷     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

  吁嗟桑田變滄海,富貴功名復何在。惟有父子稱至親,恩宜浹兮常靄靄。
  須知持己在心田,繁榮易過如飛煙。此事不揚君不省,試求古人千載前。
  我懷往昔寇憤卸,咄哉薄落之風化。必有表帥罪者魁,至令里巷誦如畫。
  德澤可潿構以祠,清名可永盛以茲。偉績可模銘以石,高蹤可感付以思。
  果爾猶然生氣色,豈在臨財思苟得。躁進若忘利與害,愧殺鬚眉修七尺。
  這首古風,單表人有五倫,倫中有兩事,非比尋常,須要實心相待,厚愛相看。倘若稍有不堪,便把這兩事傷殘了,無論身非天子諸侯、大臣名將以至農夫野人、乞丐優伶,斷斷乎情理上決使不得。你道這兩事為何?且不題君臣,單題父子、夫婦,人若將這兩事肯盡其禮,用其情,自然那昆弟朋友,相與怡怡。如是之人一旦致身事君,必忠、必直、必大、必明,或者後來有兵出戰危之舉,托孤寄命之為,使其人出去幹事,危者可使安,凶者可使吉,托者決不有失,寄者決不有傾。所以補天浴日的大功,治國教民的大業,都從其身顯出。可見人能重其父子、夫婦,方能事君以忠,待昆弟以愛,交朋友以信了。就如人家種的樹木花草,必要種得根本牢固,確乎其不可拔。遇了春天發芽抽條,開花結實,物物皆然,不待言者。奈何天下世間有那一等不識字的愚拙之人,把個父子也不看在心上,反要去離心離德,把個夫妻常常爭鬧,反目相欺,如何還做個人在這天地之間?比之驢馬等畜有何異哉?雖然是這樣說,世界廣闊,我一人也見淺識稀。古今以來,好的固有,不好的料來也盡多。常看往代史記上傳說一個人。有詩為證:
  在世短如夢,存衷薄似雲。好名騁才智,學武不修文。
  不識倫常事,唯知家國聞。豪華固嗜好,寂寞亦羞雲。
  甫入風雲陣,旋遭貝錦紛。出亡徒跋涉,趨附枉慇懃。
  朝尚登榮位,宵還掩草墳。千秋人唾罵,一旦滅功勳。
  何似安田舍,寧堪棄布裙。悠悠積素恨,憤憤歎離群。
  你道這一個人姓甚名誰?說將來可也駭人。不意魯國是周公旦之後,其國素稱秉禮守義,與列國不同。況且又生了一個大聖人在魯,孰不聞風感慕,願做忠臣孝子、義士仁人。誰知天地也有缺陷的所在,不免有違乖負俗之才,即有悖倫喪理之輩,自古已然不足為怪,但只是這人太慘刻些。這人姓吳名起,原住在衛國,其父已亡,止有個老母在堂,身子也多疾病。聞知孔門弟子,姓曾名參,頗有孝子之名,他也設帳衍教。一日,其母喚吳起過來吩咐道:「自你父親亡後,家業凋零,未曾教你讀書,心中好生不安。意欲延師訓誨,又非我居孀寡婦家所宜,除是附學一事,但近地沒有名師,如何是好?」吳起應道:「如今兒已長成,胸中頗有些小志氣。兒聞魯國曾子開館受徒,意欲往從,不知可否?」老母笑道:「你倒先得我心,正要著你去從那曾夫子。況魯衛相去不遠,你須收拾書箱,擇日前去。」吳起道:「今日日子極好,兒在數日前已將行李打疊,不勞母親費心。」老母道:「原來你有此上進之心,足慰我桑榆之景。」說罷,吳起喚出僕從,挑擔而行。正是:
  負笈從師遠,山東泗水西。荒亭沽美酒,柳徑聽黃鸝。
  浪跡如風絮,雲心寄彩藜。故鄉莫忘卻,豪氣噴虹霓。
  吳起在路不止一日,早已到了魯國地方。拜見曾參夫子,在其館中側屋住下。凡講書的時節,隨了眾朋友先後之序,列坐聽講。若作文的時節,也如此依次排出,不參前不落後,坐得端端正正,握管抒思,此是讀書之人的常事。誰知吳起是個沒有涵養的人,名雖來學於曾於,其實不肯下甚麼工夫。他到此便動一點棄書的念頭。不覺日往月還,年餘光景,其母忽因老病顛連,吳起又不在家,沒人侍奉湯藥。一朝捐館,萬事拋開,蓋棺數月,連吳起也不及一面。你道何故有此怪事?只因吳起是個不仁不孝之人,彼時衛國之中有商人到魯貿易,順便到吳起那裡報其訃音。那吳起全不介懷。接連過了十餘日,只見一個小童子私自對曾子道:「夫子可知一樁奇事麼?」曾子道:「不知是什麼事?」童子道:「吳起的老母已身故了。」曾子驚問道:「是誰說來?這生死是大事,你不要亂說。」童子道:「小子豈敢說謊。十餘日前,一個衛國人走來對吳起說的。」曾子聞知大怒道:「吳起畜生,非我徒也。母死豈有不奔喪之理,眾弟子們快來。」其時,那曾子門下的弟子奉命唯謹,聽得師長一呼,各人齊聲應諾前來。見禮已畢,便問道:「夫子呼喚有何事故?」曾子道:「吳起不奔母喪,非吾徒也。汝等可為我將吳起擯出門牆。」眾弟子一齊動手,那吳起雖有推托置辨,怎禁這眾人之多,他也久要棄文習武,便順水退船,也不與曾子作別,便拂衣而往。即此已見其無情了。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又道:「一日同航船,千日也相思。」其奈吳起毫無一個戀戀之意,悔過之情,竟忍心前去,這一去不知他作何究竟。有詩為證:
  為人不尚孝,猶然犬豕身。奔喪古大禮,從學事猶珍。
  若騁其桀驁,而無所愛親。宜招猶與悔,任負君及民。
  使弗使顯責,奚以知報因。念此益憤慨,闌干抆涕新。
  吳起回家見了母親棺木,只得假哭佯啼,尋了一塊山地,將母棺殯葬。自想:「大節已虧,在這鄉黨之中必定遭人譏誚,不若另去尋師問道,學些武藝,習些兵法,也可出身顯名。若依了曾夫子,終日念那些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學,何濟於飢寒,何時得個出頭之日?」因想齊國之中甚多豪傑,我不若從而學之,也好尋些事業做,也好覓一房家室,完了我一身之事。擇了日子,竟往齊國投師訪友。不覺在齊住了數年,學成十八般武藝,果然手段高強,兼諳龍韜豹略。莫說齊國的人個個都知他的姓氏,就是各國之君,也都聞得吳起的名兒。但吳起身滯齊邦,未得有援引之道,他卻將那母親所遺下的金銀帶在身邊,不拘門庭上下、大小臣宰,可以在齊王面前說得一句話的莫不餽送,求其薦揚,指望貪圖爵祿。誰知不合在齊國做官,凡事有數在內,齊王並不擢用,吳起只得株守以待。適值齊國有一個巨族人家,深知吳起有才,將自己一女招起為婿。那吳起備辦聘儀,毫不受納,白白的送與他一個妻室。吳起既然有了家室,不必說新婚燕爾,如鼓瑟琴,日月逝矣。忽忽數年,見那齊國不肯任用,已懷恨在心。其時魯公聞知齊有吳起,齊王不用,心裡想道:「齊人常恃其強,欺我魯國之弱,時時加兵,好生不能安枕。如今吳起有大將之才,反不能用,是天遺我魯國,不為齊所欺凌也。吾惟用禮幣去請他來做了大將,管取疆場之中。」
  常鳴得勝鼓,斬將與搴旗。
  這魯公即遣人入齊徵聘吳起,使臣得命,迸道兼程,已到齊邦,告知吳起道:「寡君慕執事大名,今欲屈足下慨臨敝國,享俸為官,代寡君治我人民百姓。若蒙慨允,是合國之大幸也。」這吳起因在齊求仕不遂其所欲,不知受了多少人的氣,費了多少金銀財寶,心思念慮,寢食夢魂,那一刻不想著那功名二字,何意魯君不遠見召,心裡想道:「我又不去干求,輕輕便便獲此嘉遇良時,豈不樂甚美甚。」滿口應允,即時便要起身,徑進內房,收拾行李。其妻問道:「丈夫,你往魯國做官,是世間第一件美事。可念我做妻子的離索之苦麼?」吳起道:「此去我一身也未知何如,那裡顧得你?」其妻聞言,一聲兒也不言語,兩淚交垂,私歎:「吳起薄情。」自古道:
  女子做腔,專為騙郎。平生百鍊,變柔化強。
  那知吳起全沒有一個兒女之態,離別之思,回報了他的這兩句話,隨即將衣囊書策,收拾停當,交付使臣的從人。他也不告別丈人、丈母,也不與妻子說聲,竟自飄然出門。使臣請他上車,取路東行,其妻哭倒在房,口中嘮嘮叨叨的一頭數,一頭啼哭,啼哭得一佛昇天二佛出世,其妻的父母方才得知,雙雙進房中扶起。問道:「女兒何故這般苦痛?你的新官人何方去了?」其妻道:「吳起這個狠心賊,撇了奴家往魯國做官去了。」父母聽見做官二字,又喜又疑,勸道:「兒不要哭,那做官是好事,怎麼倒要悲啼?或者他去了再著人來接你去做夫人哩!」其妻道:「這強盜那裡有這個好心,他適才見了魯國使臣,即走入房來收拾行囊,兒問他道:『你做官是與妻子增氣,可還帶挈我了?』」父母道:「這自然之理,不消說的。他卻怎麼回你?」其妻道:「他說:『我自身難管,怎顧得你。』」父母聽了此言,正是話不傷心不怒,不覺咬牙切齒罵道:「薄倖賊,你自到我家,如何看待你,你忍得便舉此心。自古有言行短之人,一世貧窮。還有一說,他雖然一時執迷,說了此話,或者此時在路中懊悔,未可知也。你不若收拾些細軟衣飾,僱了車子,我與你趕上吳郎,同至魯國。無論富貴,便窮苦也要同受,那怕他飛上天去。」其妻一來初嫁,二來少年,便應承道:「好。」即別了母親與父親就道。看起來此行未為不好,若使吳起是個良善之儒,自然見了新娶的妻房,變愁為喜,如漆似膠。只因吳起虺豕為心,豺狼為性,這一番追趕吳起,分明是自速其死。言之真是慘然。後人有詩忿說婦人之苦。那詩道:
  為人莫作婦人身,一生苦樂由他人。假曉富貴於難一,惟有貧窮最是真。
  這首詩雖然不雅,實是真話。且說吳起欣然自得,一徑出了家門,取路前行。不誆所乘的車子忽然折輪,命工修整,擔閣了半日之程。正行之間,吳起回頭一望,看見後面兩隻車兒疾行而來,心疑是誰家宅眷,那處嬌娃,便扯了使臣一把,說道:「後面的車子中,決有甚麼女子婦人,我們旅行寂寞,試將眼睛開了,注視片時,也是春風一度。」使臣道:「甚妙。」即命停了車馬,思量要看別人的內眷。那知倒看了自己的尊夫人。正攜使臣引領而望,那車夫不認得吳起,只顧往前推要趕路。誰知剛在吳起並使臣車邊擦過,打個照面。使臣恣意輕薄,口中嘖嘖稱善。只見車帷之中一個老叟,認定是吳起停車相等,那知是吳起輕薄別人家的內眷之心。連忙道:「快住車,那個人正是吳官人。」吳起聽了這句話,好生驚訝。及至老叟下車,方知這車中的女子是其妻也。連忙推開使臣道:「不要看了。」使臣看:「看看有趣。」吳起遂指車道:「車內是賤房在此。」使臣連忙退避,口稱得罪。
  要便宜,折便宜。是吳起,戲其妻。
  使臣走退一旁避過,吳起向岳丈問道:「何事?岳父與妻子遠來,往何處去?」老叟道:「小女因你榮行,心中不捨,故此老夫恐他愁悶,特買車相趕,不若同到魯邦。」吳起道:「小婿雖蒙魯君相召,未知官爵如何,倘衙門端整,我自然差人歸來奉請,何須這樣性急?」其妻正待開言,聽了他的聲口,也氣得不能出聲了。吳起又道:「路途遙遠,朝行暮止,又有許多不便,不若趁此仍舊與令尊回去。」其妻罵道:「狠心人,虧你舍了奴家,倒也罷了,我的父母何負於你,忍心得不別而行。」吳起聽了這話,也覺自家不是,便道:「我非不欲告別,那時丈人、丈母不在家,況且使臣又十分催促,教我怎生等待?」老叟道:「既往不咎了,老夫家有小事,未敢相陪,今將小女交付吳郎,一路之間,百凡珍重是所願也。」(以下缺)不到的,你道是何緣故?只為吳起的妻房,原是齊國人,疑心他為了齊人裡應外合。這些兵將的父母妻子,俱在魯國,恐怕遭其連累,故此不服吳起點練。不料,此事就傳到魯君耳朵內去了。魯君亦自生疑,即召前日那使臣來商議,使臣蒙召入朝,魯君把兵將生疑之事,備細說與。又道:「用吳起為將,或者沒有歹心,奈何軍心不服。」使臣奏道:「自古有言,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既是軍心不服,臣往請見吳起商議,彼必有裁決。」魯君狐疑未定,宮門之外,又有飛報說齊兵之勢甚強且橫,速速出師遣將以安邊境人心。魯公不得已,只得命使臣往試吳起。使臣出朝去見吳起,把兵將疑心、魯君猶豫之事細細直說。吳起聞言便厲聲應道:「我吳起平日也是一個能爭善戰的奇男子,難道為了一女子的恩愛,妨了自己的功名。今魯君恐我有親誼在齊,未必赤心。吾今當殺了妻子,願去破齊,以報魯君相召美情。」使臣聽見殺妻,只道吳起假話,那知當真掣寶劍在手,走入房中。其妻見他手持利刃,心中不言自省,還不知他是何作為,正要開言動問,吳起便假意道:「窗外有一件異寶,你試低頭一看。」其妻不知是計,正去低頭,被吳起忍著心,下著手,驟地一刀,把個如花似玉的妻子登時砍下頭顱,身首異處,熱血沖天。那吳起毫不動念,連忙帶血提了其妻的頭髮,交付使臣,驚得使臣魂不附體。只因承君命而來,只得持了其妻之頭,奏上魯君。魯君失驚道:「可惜此女之死。」又歎道:「壯哉!吳起殺其妻而求為我國之將,難得這個勇士。」說聲未了,有人報導:「外面軍兵皆歸服吳起點練了。」魯君甚喜,即命吳起出師迎敵,一面著有司官安葬其妻。正是:
  美人一日歸塵土,芳名百世表彤譜。忍心吳起枉為人,悖倫喪理真夷虜。
  縱有大功及魯邦,難免有心人詈唾。安能遇烈風疾雹,碎擊其身若朽腐。
  吳起因忍心殺了自己之妻,始得為魯國首將。即時出兵與齊師相遇,大戰數回,為首一個將官被吳起刺下馬來,這邊的軍士連聲喝采,即乘勢格殺,殺得齊人片甲不回,隻輪不返。齊人失利而退,吳起長驅追出魯國境界,方才奏凱回鑣。魯君大喜,加封吳起為大夫之職。每日宴賞,甚是寵用。但吳起自恃才能,氣質高傲,朝內官員不足他的甚多,乘隙於魯君之前譖道:「吳起始事曾參,母死不奔喪,曾參逐之。今又殺妻求將;在魯恐為不便。」魯君道:「吳起威名方振,何為不便?」群臣道:「不孝不義,殘忍刻薄之人,如用之豈不遭列國物議,萬一諸侯以此責魯,何以當之?」魯君大悟,即日收了吳起的將印,禮貌甚衰。吳起自想道:「我殺妻求將,本因富貴,何期一旦如此。萬一還有他禍及身,如何是好?當今列國之君,惟魏文侯好賢禮士,不若投奔他處,以圖爵祿。」是日逃脫魯國,徑投魏邦。正是:
  高鳥既然俱射盡,良弓何用復張弦。
  魏文侯也素重吳起之名,一見如故,即拜吳起為大將軍,統領六師,各處征伐,攻城掠陣,唾手而歸。文侯十分信任,封吳起為西河守。後來文侯告薨,武侯即位,仍以西河而勞吳起。武侯道:「美哉。山河之險也。」吳起答道:「軍國之事,在德不在險。如徒恃其險,不修文德,舟中亦皆敵國也。」武侯聽了此言,甚是信服,十分寵用。其時,國內是田文為相。吳起一日酒後,偶對田文說道:「我吳起戰鬥之功,以性命相搏,不得拜相,爾不過文臣墨士,以口舌之便遂為上卿,魏侯何不明之甚。」田文即將此言轉達魏侯,魏侯欲殺吳起,吳起聞風逃入楚國。楚王問吳起圖霸之業,吳起道:「楚國地方數千里,帶甲百餘萬,非兵甲不利,米粟不多,皆因公族食祿太多,自相弄權,莫若削奪公族之權,則國富兵強矣!」楚王聞言大喜,即欲依行。其時,有一公族姓沈名懋春,就是葉公沈諸梁之子。他聞得楚王信任吳起,入宮奏道:「吳起初事曾子,母死不奔喪;復事魯公,殺妻以求將;既棄魯入魏,又背魏入楚,其心殊不可測。況又離間楚之公族,甚非好意,乞主公防之。」楚王怒道:「寡人將欲雄霸荊襄而強楚,爾何不肯削祿,必欲奪大謀而反耶!」懋春只得退避出朝,會同家族以謀吳起。吳起剛出朝門,被懋春之子米騮一箭射中吳起,即拔刀斬之,眾公族追入後宮,斬了悼王,立其太子為肅王。後人有口號道:
  乘興而來敗興去,有上稍來沒下稍。
  吳起殺妻因求將,還有易牙湊一胞。這易牙是甚麼樣的人呢?他也是一個吳起之流。那吳起因貪榮殺了那恩愛的妻子,是悖了夫婦之倫的。若說這易牙,也因要得齊桓公的歡心,也做了一件敗倫常的事。正是:
  敗國俗,喪人倫。這易牙,是何人。牙乃字,巫乃名。
  家何在,雍產身。善調味,辨淄澠。是二水,能細分。
  值齊國,小白君。號桓公,霸主尊。推詳起,洵罕聞。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55:26

第三十二卷下     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

  卻說齊國小白,自殺了兄弟公子糾之後,入正大齊的諸侯之位,功成事完,號曰桓公。以後,戎馬之餘竟將那聲色貨利時時究心,日日動念,惟有那女色最甚。所以他的後宮中:
  極多妖麗佳人,不少嬌嬈美女。脂香粉氣,噴鼻而飄,渾似口寶鴨金爐。清歌妙舞,觸耳而聞,猶如動綺帷玉管。被紈曳縠之媵,止不過二八芳年。握雲擁雨之歡,尚不止三千妙會。朝朝夕夕,懶登殿坐理人民。念念心心,喜聽人談洞房事。
  所以,這桓公有了好色之心,那色上的那個酒字不消題,也是好的了,未免荒淫沉湎,不言可知。然而,欲心難滿,又道:幸過的女子,止不過是平常的顏色,不知世間還有甚麼絕尤之色,我若再得五六人,便家危國削,我也甘心了。是日,有了這點念頭,乃用厚幣各處搜求絕色,於衛國中得了兩個美人,乃是嫡親姊妹,那長的叫做長衛姬,次的叫做少衛姬,兩人儀容俊媚,顏色柔妍,所謂難姊難妹。又道是:
  一雙美玉果無瑕,進入齊宮享富華。只恐夜深歡會處,休因前後要爭差。
  桓公得了這長少的衛姬,是夜三人同臥,說不盡美愛嬌歡,摹不了春風淫樂。年往月來,桓公早有乞新嫌舊之意,況又二姬有孕,從此又起了一點心,另要尋覓處女寵用。隨即命左右心腹侍臣探訪美人。不意鄭國之中,也有一個美姬,父母算其命,合做國君夫人,不肯輕字。其時侍臣帶了黃金彩幣,聘與桓公。入齊之日,一笑生春,桓公即封為鄭姬。正在宮合巹,忽有宮人報導:「長衛姬夫人生了個公子。」停一會,又有宮人報導:「少衛姬夫人也生了個公子,尚未取名,求君王令旨。」桓公聽得長少二姬一時生了二子,好生快活,乃道:「寡人今日才得這一位美人,又得了一雙公子,吾心甚樂。」即取大公子名為武孟,次公子名元。遂吩咐宮人道:「我三日後親自入宮來也。回復夫人,好生保重。」又命隨侍之人,取些金珠,賞那兩個宮人。宮人叩頭,稱謝而去。桓公隨即與鄭姬開樽暢飲。有詩為證:
  金莖美露灝澄鮮,霜落初開瀉玉筵。寶是麒麟原舊種,曲翻雛鳳入新弦。
  寧馨占瑞當攔月,桂樹分枝接海天。莫道歡情全卜晝,掌中今有夜珠懸。
  桓公是初得寵,見了如花似玉,意蕩神搖。鄭姬是初添恩榮,看了令行威振,心奉顏趨。他兩人不覺沉醉了。飲酒方罷,樵樓已是一更,桓公急攜鄭姬之手說道:「今夕與卿歡娛,明歲此日,也如二姬生了個男兒,才遂吾心大願。」鄭姬道:「錯蒙大王相憐,此固易事,但恐其時妾顏非舊,大王又有棄捐之悲。」桓公急忙以好言安慰道:「卿宜放心,不可如此多疑。我小白內嬖雖多,豈是薄倖之徒哉。」說畢入宮,登榻解衣,歡情似魚之得水,何待申言。及至三日,鄭姬催促桓公往探二姬。桓公入衛姬宮中,看那長公子武孟,次公子元,果然像個公子樣兒,心中大喜。即日開筵慶賞,那二姬因產後,反覺顏色奇豔,全無憔悴光景,這也是個尤物了。桓公看了且不只聲,又將鄭姬看了一眼,想道:「只他們三人如此美貌,吾無老矣!」便蓄一個重幸的意思。
  君王有喜近臣知,祝壽稱觴且及時。美色盈前誇絕代,何妨品竹更調絲。
  飲罷,桓公將欲出宮,私自對長少二姬說道:「二卿可(以下缺)
  恣意會其房,貪淫如好弋。未有不喪身,未有不忘食。休題列侯作,桓公偏愛極。
  桓公自此之後,日與六個美人輪流宿歇,唯恐夜漏易完,十分恣橫。後來這些公子,看看長成。那些姬妾如長少姬、鄭姬、葛嬴並宓姬、宋華子這六人爭妍取寵,無所不至。沒有一個不要自己兒子繼了齊公之位的。桓公亦因六個姬妾各生一子,盡皆鍾愛,要立太子,又不勝其多,若不立,又非國之所宜。六子之中武孟雖是嫡子,為人容貌不佳,恐非享國之器,便有個立庶的心腸。這日,桓公躊躇了半日,適值午膳之際,那進膳官兒捧了肴饌,進列桓公面前,其時桓公思慮太過,已傷其心,未及下箸。聞了那些肴饌之味,不覺噁心起來。桓公便停了手中所拿的玉箸,撫心欲嘔,膳官便走近前問道:「主公何故見了這些美味似有厭惡,敢是臣烹調不如其法?」桓公道:「寡人正欲舉箸,忽聞其氣味臭惡異常,或恐膳夫下毒,是以不覺欲嘔,汝可為我試之。」膳官道:「膳夫宰吏,皆是受祿享爵之人,怎敢蒙此異念。臣聞白金器物投入其中,有毒則變其色,無毒則否。」桓公即命膳官如言試之,毫無異色。桓公方才放下狐疑,又要舉箸,不覺又噁心起來,如此三四次。桓公向膳官道:「汝侍我已久,此膳賜汝食之。」膳官叩頭稱謝,飲饌之物,他自有服役之人扛抬出去。桓公自此之後,飲食少進,漸有病了。原來這膳官一向穿宮入禁,諸姬常有重事相托。一日,長衛姬聞知,私自背了妹子少姬,喚那膳官問道:「聞得主公連日不喜飲食,可有之乎?」膳官不敢隱瞞,將日前桓公疑毒賜膳之事一一說明。長衛姬道:「既如此,公子無虧年又長成,主上尚不立為太子,且將鄭姬所生的公子昭付與管仲,到那宋國襄公處囑托他,異日以為太子,這事如何是好?萬一主上設有不諱,那時紛紛爭立,汝今有何妙計,且將主上所患的病療好,隨時取便,得以感悟立之。我與你他日富貴相共,設不然難免其難。」膳官道:「夫人之言,真真有長遠之謀,但一時沒有個計策。」正是:
  羝羊觸藩,進退兩難。設有不虞,誰與為歡。
  長衛姬道:「據今日的急著,唯有誘他飲食。若飲食得便好延年,那時便好處了。」膳官閉口無言,似有所思。長衛姬道:「你平常極多善策,奈何今日如愚。」膳官道:「臣雖有個計策,還不知夫人以為何如?」長衛姬道:「卻是如何?」膳官道:「臣有故人,善調五味,能辨緇澠之水,使他來侍君飲饌,或有悟主之機未可知也。」長衛姬聽言大喜,便道:「他姓甚名誰,住居何處?」膳官道:「雍人易巫字牙,有妻有子,素為臣之所知。」長衛姬道:「如此快與我召來。」膳官道:「敢不如命。」即刻出宮往尋易牙,不期易牙此時恰好其妻生得一個兒子,時當週歲,正在家中置酒,待那慶賀的親朋。飲酒之間,忽見門上報導:「朝中膳官來訪。」眾親友紛紛要避,易牙道:「此人乃吾故人,他做人極灑落的,不必迴避。」易牙始整冠出迎。膳官一見易牙,便笑道:「許久入值宮中,無法與老兄親近,罪甚罪甚。」易牙道:「多蒙兄長盛情,今日為何光降?」膳官道:「有一言奉啟而來。」易牙道:「請到中堂坐講。」膳官應聲走進,看見賓客眾多,立住腳問道:「易兄,你家有甚貴冗?」易牙道:「今日是小犬週歲,故此親朋垂顧。因兄長是故人,所以失於迴避。」膳官道:「既稱相知,何必復論形跡。」那些眾賓客一齊走下階來,迎上中堂都要下禮,膳官即忙扯住,眾人只得從命,作了兩個揖,然後膳官與易牙敘禮,遜在上首坐下,易牙打橫相陪。有詩為證:
  命酒情非強,逢君興轉賒。還悲懷抱子,不久赴黃沙。
  飲酒三巡,膳官道:「蒙賜酒已多,不佞有一言奉告,即欲奉別。」易牙勸道:「故人相見正宜暢飲,還當秉燭而游,怎麼就要去?但不知兄長實有何言,不妨垂教。」膳官扯了易牙之手,走出席來,將長衛姬所憂桓公之事,細說其故。易牙道:「既然主公不能飲食,要小弟去調味,以開其胃,倒不打緊,這是難得費兄長恁般好心,何以為報?」膳官道:「這是足下好心,怎麼倒說要報?足見盛雅了。今日就煩足下同行,待我報知衛姬夫人,然後到桓公主人面前贊引相見。兄可放出平生本事,烹燔香美,管取有大富貴在內。」易牙道:「若得如此固所願也。」兩人說話良久,眾賓客卻倚箸而待,及令回席,復飲數杯。膳官別去,眾賓亦散。有詩為證:
  富貴從天降,膳官有意來。吉凶皆自取,莫道命安排。
  卻說易牙之妻抱了孩兒在內喂乳,只見易牙笑嘻嘻的走進,易妻道:「官人,那膳官有何事而來?」易牙道:「因桓公主人不喜飲食,兼且多病。今衛長姬夫人托他來尋我去烹調五味,一以開桓公的胃氣,二來要我於中取便,攛掇桓公主人立了他所生的公子無虧做了太子哩。」只見那口口口口口人,言語的光景,始初易牙未進來時,口中吃乳,口口口口,及至易牙說及要立太子之言,孩兒忽然放聲而哭,易妻正不知是何緣故,連忙抱定孩兒,那孩兒哭個不止。及至易牙走來抱,越發哇哇失其回音,只因易牙要入宮闈,已動了那烹宰的殺心,所謂殺機已動,自有先兆。孩兒雖小頗有先知,說將來真可憐也。正是:
  只緣貨利將人動,慈愛翻為陌路塵。
  易牙見兒子哭得狠了,心中也不知怎麼是好。易妻無可奈何,只得口中叫寶寶命命,手內附其背,偎到牀上去睡好,又將一面鏡子壓在被角之上,輕輕的走出房來,問道:「今膳官請你到朝,在幾時去?」易牙道:「即刻就行。」易妻道:「若是去時,百凡慎重為上。」易牙應答連聲,穿了本等衣服,往訪膳官。卻說那膳官是時正入宮覆命,不在他的私第之中。易牙等候多時方到。相見之時,膳官道:「失迎尊駕,兼擾盛筵,尚未道賀。」易牙道:「好說。」膳官道:「小弟適已述大才於衛長姬夫人,甚是大喜。入朝之際,千望老兄談些滋味,以誘主公,那高爵厚祿,自然有分。」易牙道:「衛夫人與故人相托,自當盡力。」膳官即與同行入朝。適值桓公初病起,其意中也要思量些好東西吃,伏幾而坐。膳官近前邊,桓公道:「你從何處來?」膳官隨應道:「在故人易牙家來。」桓公道:「是甚麼樣的人?」膳官道:「是一個善調滋味之人。」桓公此時正思食吃,便笑道:「他既有此技,何不引來見寡人。」膳官道:「恐主公不好飲饌,是以不敢引他進來。況宮門深杳,非召何敢唐突。」桓公道:「寡人正病起思食,汝試引入,或與之以官,或賜之以金,但憑你故人。」膳官即應聲出外,見了易牙,喜容可掬,便道:「主公正思飲饌,吾見時運至矣。」易牙道:「專求提挈。」膳官道:「不消說得。」易牙入宮行了跪拜之禮,桓公命易牙站立於傍,遂說道:「寡人因向有小恙,甚惡滋味,今已痊好,意欲少少嚐嚐,特煩你試談其故。」易牙道:「珍饈美味,乃適口克腸之物。若烹飪不得其法,實可害人。」桓公聽了此言,便贊道:「好個易牙,可見膳官舉人不差。」易牙便也不顧主上之威,便抵掌笑道:「今夫天地之間,山川之地,江海之區,所生的禽獸魚鱉,昆蟲草木,只要煎熬烹炙,該用那酸苦辛咸甘的香料,務必按其性之溫良,物之燥濕,調勻停當,火候得宜,實可療疾消饞,克飢止渴。」桓公道:「此言深為有法,但寡人嚐食八珍之味,不知其將何物製造,試說其詳,也使腹不負我。」易牙道:「八珍之物,臣素知之。」桓公道:「既如此,即請一言。」易牙即開口細說。有詩為證:
  口腹之欲,貪者小人。孰謂桓公,強橫處身。亦有所嗜,乃令客陳。
  飢渴失節,襄疑非真。今則知之,而在伯臣。聆其語也,破泣為嚬。
  彼不慧者,朵頤是徇。獨誇外土,餐霞飫蘋。肉食之鄙,藜藿豈貧。人其知此,終與道親。
  易牙把制度八珍之法一一陳說。桓公甚喜,向易牙道:「寡人欲以卿為膳官,不識可乎?」易牙道:「只恐小人不才,有辜主公之用。」桓公道:「卿之所言,先得我口之嗜,今封卿為大膳官,以供寡人朝夕之需。」膳官即命易牙謝恩,即日上任坐衙。你道大膳官是何職位?就是如今的光祿寺一般。到任之際,各庖人莫不磕頭稱賀,就是起初薦他的膳官,倒讓易牙坐頭一把交椅,也算是威闊的了。即日,請了妻子入衙相見稱快。惟有這小孩子一聞易牙聲音,即便啼哭。所謂冤家撞了對頭人也。易牙從此日日在廚料理桓公並那六個如夫人的飲食之事。看看半年餘了,那桓公自飲食易牙安排的物事,真如餓虎見肥羊相似。拿一碗來,吃空一碗,拿一盂來,享了一盂,吃得肥頭胖腦,全非有病噁心之時。又過了數日,衛長姬時時遣人拿些好飲食、好服色送來與易牙的妻子。易牙是個小人,便在魂裡夢裡,只要勸得桓公立了無虧為太子,始了其願。適一日,易牙走到桓公面前,那桓公吃著滋味,便胡思亂想起來。這日,易牙在側,便道:「寡人深嘗爾所制飲食,極其嘉美,但不曾吃著嬰兒之肉,竟不知其味何如?愛卿亦能為我制來與寡人吃否?」這是桓公太忍之處。所以後人因做一首古詩為證。那詩道:
  商紂嗜人醢,文王亦少常。斯風流而下,莫不欲克腸。
  不論出澤獸,不問穢與香。饜飽被世譏,千載令人傷。
  若是個有仁心的人,聽了此話自然心下不安,那易牙卻笑盈盈道:「要嬰兒吃何難?臣有膽力可致。」說罷此言,即出宮門。那桓公此時尚疑易牙誑言,不肯遽信,誰知易牙便動了一個求寵的邪念頭。一頭走一頭想道:「我今要為長衛姬立他的太子,除非我將前日所生之子,殺而烹熟,進與桓公,待他吃後,他自然信我是忠臣烈士,一心為著他的,日後若要更立太子,吾以言進,未有不唾手而得。」說時遲,走時快,易牙剛走入門,那孩兒將有歲半光景,正在地下學走路,尚自一步一跌,被易牙急急抱在手中,向廚下找出一把尖刀,在水缸上磨幾磨,其聲甚厲。那小兒大聲而哭。易妻正不知何故如此,慌忙走到廚中看,見易牙正要動手殺他的兒子,驚得易妻面如土色,便問為何緣故,易牙也不答應。易妻看見勢頭不好,拚命來奪,被易牙用力一推,這推可也非小,將易妻推倒,半日不能舉體,兼且昏暈非常。易牙見妻子暈倒,正中機謀,舉刀一刺,小兒在手內亂顛,血流滿地。那易牙毫不動情,急急捉了小兒,細細切開、洗淨,仍舊走到造膳的所在,乃用五香辣味加法烹調,將進桓公。適值那膳官走來問道:「今日吾兄將甚麼與主公享用?」易牙畢竟是個狠心人,到此略不悔一悔兒,應道:「是一個嬰兒。」膳官已吃一驚,又問道:「此兒何來?」易牙道:「就是小犬。」膳官聽言大駭,便埋怨道:「老兄太不是了,父子至親,為何忍得如此?」易牙被他責得有理,滿心悔恨,又道:「非弟太忍,因主公深思此味。我若不殺子以進,萬一君上因此致疾,豈非易牙之大罪乎。今日烹兒,乃是事君者不有其身之意,連兄長也不知小弟的心事了。」膳官不復再言,遂同將此味進與桓公。桓公食之甚美,即召易牙道:「此兒之味甚佳,但不知何處取來。」易牙未及答言,膳官即對道:「此乃易牙首子。」桓公歎道:「易牙忘其至愛,而奉寡人,忠不可言矣。」所以從此易牙便得桓公之寵,只是難為了他的妻子。其子就烹,不必說了。其時,易牙之妻昏暈已醒,眼中不見易牙並自己所產的嬰兒,但見血流滿地,不覺捶胸痛哭,咬牙切齒,將易牙千般毒罵,只是心中割捨不得,哭了數日,遂絕了三餐,一旦自縊而亡。
  可憐慈母也捐生,只為如蘭似玉嬰。地下不知相會否,會時何暇問平生。
  其時,桓公吃過嬰兒,心中未免恍惚。忽一日舊病復作,又想道:「我今年紀高邁,嗣立未定,也非所宜,這時節悶悶而坐,不去與那六位如夫人對話,好生心中不悅。膳官前來問訊,桓公道:「寡人心事不足與爾言,且不足與他人言者,休來亂我寸衷。」膳官聞言便隨機答應道:「主公既是心中有事,必須說與他人方能解釋。若是不足與人言者,即管仲、隰朋也難與聞,只有大膳官易牙,忠肝貫日,是世間好人。主公何不召他來商量一個良策也好。」這桓公自食其子,至今甚重。所以膳官又說這幾句說話,雖不說明,那大意也在言外。桓公打頭知尾,便道:「你去喚了易牙來。」膳官應命,不一時,易牙已到,朝見禮畢,膳官自走出宮門之外站立去了。那桓公便道:「易膳官,吾年已老,那嗣位未定,我欲立公子昭,你道可好麼?」易牙是個乖人,也不多其辭說,略對道:「國家置嫡立庶,必致覆亡宗社,臣牙雖愚頑之子,斷不敢以此舉自聞。」桓公道:「既如此,還是怎麼?」易牙道:「若依臣言,其國可保,其利可長。」桓公聽任其言,即道:「卿言至當,我當以無虧為太子矣。」即日,命使臣傳令有司,整治禮儀,冊長衛姬所生的公子無虧為了太子。舉國之人個個傳誦桓公,全不把易牙提起,只因殺子固寵,人皆恨之。至是衛長姬知之大悅,又命宮人以千鎰黃金為易牙之壽。有詩為證:
  一囊錢,如糞土。奈易牙,趨若騖。戕至情,枉稱父。博虛聲,抑何苦。
  過了年餘,那仲父管夷吾也有病將死,桓公親到其家問他的疾勢,管仲伏在牀上答道:「臣今不復起矣。」桓公卒地大哭,問道:「仲父倘歸天之後,誰人可代你為相,輔我的國家呢?」管仲呻吟久之,桓公見其不則聲,又問代相之事。管仲方說道:「知臣莫若君。」桓公道:「用易牙為相何如?」管仲愀然蹙眉道:「臣只思君以別臣為問,如何想及易牙為相?臣今死矣,公唯遠之是所望矣。」桓公只因其殺子充了口腹之嗜,便認他做了個好人,聽管仲說到此處,心中好大疑惑,即道:「易牙有恩於寡人,怎麼不要親近他,反要寡人疏遠他,仲父一何昏髦至此?況易牙因寡人欲食嬰兒,他便殺其子以慊寡人,如此忠果信直之人,志懷霜雪之輩,我若再去疑之,就非人君待下之禮。」管仲道:「普天下那一個人不是愛子的,今易牙因君所嗜,就忍心害理,殺了自己嫡親所生的兒子,尚且不以為難,要殺即殺,何況他人。且臣死矣,切須慎重,毋貽國家大患。」說罷,桓公才有些悟頭,應道:「仲父之言有理。」別後歸朝,隨有人報至,報導:「仲父亡了。」桓公放聲哀悼,即差左右廷臣往治其喪。於是,即把易牙一時斥退。有詩為證:
  國有忠善士,能扶危與傾。密謀深似海,遠計重如崢。
  還惜樑木壞,難禁鵂鸛鳴。庶邀上帝寵,或值宰輔明。
  清肅宮闈侶,安銷邊塞兵。雖無聖主頌,但有治平聲。際也如斯盛,從教王業成。
  卻說桓公自逐易牙,膳夫宰人便沒有易牙的手段。桓公也因有病,要吃好東西,再沒有得吃。一來那乾人不曾學得易牙的方法,二來桓公性氣不常,所以再捉不著他的性子。過了三年光景,其時管仲死之已久,桓公也忘記有了仲父。一日,昏昏的叫道:「侍從之人,快召易牙來。」從人未及應諾,階下早有人報與易牙。易牙即忙入朝見了桓公。桓公道:「幾時無卿在寡人之側,身體瘦了一半,皆因無人知我嗜好。今復用卿為相,即移卿割烹之力,與寡人宰割國務。」易牙欣逢此日,即曲曲躬躬,拜了道:「臣今為相,自當竭力盡忠。」桓公道:「卿的忠肝直膽,寡人久已相慕。」即日,立易牙為相,齊廷之中,人人側目,個個趨承,那易牙到此居之不疑。正是:
  小人初得志,國政奈如何。只恐移齊祚,令有心者訶。
  易牙為相將及一月,桓公一病幾危,湯藥懶進。易牙得此,便與一心腹之臣豎刁商量道:「我們趁此機會將宮門塞了,矯旨說是桓公主上之意,一面報與太子,帶了東宮侍衛。一面報與長衛姬夫人,說知其事,裡應外合,扶立太子登基何如?」豎刁道:「此計甚妙。況且五公子日後必然要爭立,我與你將太子立了,登了大位,不消說,國中的權柄,俱是我與你掌管。況長衛姬夫人又感我二人的功德,這寵豈不牢固。」易牙笑道:「這番做事,真所謂兩人同心,其利斷金之謂也。」兩人商議已定,便如計而行。有詩為證:
  可堪氣運值顛危,多少傷心多少悲。齊主夙稱五伯首,不期一旦便昏衰。
  即日作起亂來,國內軍民人等有不從者紛紛殺死,如山高相似。以後民人之中也有畏怕的,也有願為無藉的,如雲似雨。不上數刻中,集了數十萬人馬,聲勢浩大,戈甲鮮明。易牙為相,豎刁次之,也是相國的職位,他兩人好不炎炎威勢,孰敢不依令而行?正是:
  作威福者人怕懼,守法度者人貧苦。爭寵愛者人媚茲,統權柄者人趨附。
  易牙二人終日橫行直撞,那桓公自塞宮門,至令飲食斷絕不須說,千肴萬饌,便是一碗青菜湯、米粞粥,也不能夠得入口,竟不是當初數百個侍女,捧了盤盂進午膳的光景。那桓公料也不敢妄想,可憐他做了一國之主,要茶吃也沒有,要東西吃也沒有,偏是病當死,專要思量嚐食,其如頻頻呼喚,那個敢來與你,自來速死。連那平日的寵愛如夫人,一個個遠著絕域之外,視若敵國之人。你道那易牙、豎刁是個憊賴人,如此待了桓公,為何如夫人也將桓公如此相待?這也是桓公自作自受,你道為何?只因桓公沒了主意,一味以嗣立為戲,所以如夫人皆以其所生公子之故,各生了心,以助五公子爭立。如今未暇多述。
  且說桓公卻不知飲食何故如此沒有,正狐疑間,只見一個宮人慌忙急遽向牆垣之上跑將過來,一交跌在地下,幾乎半死。那桓公抬頭一看,滿眼垂淚,問道:「我在此飢渴不得飲食,汝可傳旨出去,著人送來。」宮人道:「易牙作亂,塞了宮門,飲食不可得矣。」桓公歎道:「死者有知,我何面目去見仲父?」說畢,桓公遂將自己的衣袖蓋了自己之面,咽塞而薨。宮人痛哭在旁,然後仍復逾垣向外庭說知。五公子一時舉兵,互相爭立攻伐,即將易牙斬首示眾。那時,無虧太子雖然登位未及三月,其身已死,所以五公子爭立不已,以至桓公久不殯殮,屍蟲出戶,此皆易牙殺子固寵之禍。後人因此十分笑罵痛恨。有詩為證:
  作惡天降殃,思之毛骨悚。繁榮未及躬,瞬息埋丘壟。
  猶日終斯善,甚有僇遺種。宜平異身首,令人憤氣湧。
  總評:桓公為英主、為霸主、為盟主,不能立一太子,以善其後,皆因六姬專寵,無分彼此,以致昏聵耳。一國之君,慝於色慾,亦致如是,常人可不警悟耶。
  又評:殺妻尚因自顯其身,至殺己子而欲使他人之子安位延嗣,誠忍心至愚之人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57:07

第三十三卷     奕秋通國之善奕者也

  晤歎言歌,積勤自是獲功多。若使神馳情復漾,難望進誼修身卻是謊。
  勸世休忘,務專心志莫芒芒。謾道年華過不迅,回瞬才惜鐘鳴旋漏盡。
  這兩闋南鄉子詩餘,為著世之學者居常獨處,閉戶掩關,讀書談道,最宜澄神滌慮。須要與物疏遠,與俗隔絕,自然神清氣爽,心靜志專,允迪中和。不但輝映先達的英豪,亦且領袖後來的俊彥。這是第一等要緊的方法。為人在世,切勿輕輕的放過了。所以有兩句詩道得甚好:
  欲為一代經綸手,須讀幾篇緊要書。
  比如人生在世,清靜簡默,所居之處無一毫塵雜,亦無庶事擾亂。有國君所賜的書史可誦讀,正宜樂其名教之樂,與那些高士們結社作文,登山賦詩,臨池摹帖,下帷講學。果能用功日久,聲名自著於外,何愁神靈文思的君王,聰明聖哲的宰相,不遣了使臣來徵聘,不開了館閣而招延?盡道某某一向養素丘園,因此把台階虛位,宰輔缺官,如今幸有鴻才夙抱之人當速速徵拔,才不枉了聖朝之上,有恁般耆英碩德做了股肱心膂之任,使外夷邊遠的人,聞知中國天子旌德禮賢,尊才掄俊,紀綱畢張,政事咸舉,國富兵強,年豐民樂,普天之下勝如鐵桶一般。誰敢興兵作亂,伺隙窺邊,施奸用詐,好僻行非?其間縱有小丑逆命,未有不受雷霆的顯誅,亦未有不速滅亡的大禍。列國之時,天下紛爭,豺狼當道,人民囂薄,盜賊蠭起,這些為非作歹的人,往往多見。若將道義之賢,振拔在位,流遁之習,盡行划革,自然頹風衰弊,因他也鎮一了;囂陵世族,因他也教訓了;又安有招殃取禍之事哉?況刑罰貧賤是人所痛惡的,富貴寵榮是人所酷愛的。天下之人,寧忍棄了所愛的,反甘心於所惡的。此萬萬無是理,這也不勞多說。可見學者必有十宜,切須體認。這十件事體:
  心宜靜,養宜純。理宜剖,道宜親。眼宜下,志宜神。交宜擇,過宜悛。口宜慎,習宜頻。
  這十宜的事理,不特是儒者用功之法,就是那百工技藝之流何事不然。這百工之事甚多,今日略舉一二件。即如那良冶必定作馬排去吹炭,捻繩必推首工去督率,決銀必定煉活火去煎銷,學畫必定要調勻顏色,學歌必定要辨白宮商,至若方技更比這百工尤多。如那黃盧氏,姓葛名越,能入水中召龍行雨。北海道士,能令死者與生人相見。其時,有同郡之人喪了妻子已經歲餘,他又能召來與他相見,說話還如平生。又有個白較書嘗從兩脘之間出五色彈子兩枚,化為雙燕而飛,呼曰燕奴,複化做兩口小劍。你道有多少長短?止長得五寸有餘,飛舞不肯遽止。那休胥國還有一個屍羅道人,能在他自己的指端之上現出十層浮屠有三尺餘高,多人在塔上行走,手中各執著幢幡寶蓋,繞塔旋轉,不可殫說。那劉綱的唾盤忽變成鯉魚,其妻樊夫人的唾盤又能變成水瀨,將鯉魚吃在腹中。那費長房能縮地脈,便千萬里的路程聚在一隅之地。至於醫卜,更是極難。如彥伯煮藥,或是病寒的,飲了寒涼藥便痊。或是病熱的,飲了熱藥便好。卜的如孔夫子大聖人使其門人端木賜遠行他方,久而不返,占得鼎卦無足。其時,弟子輩皆說道:「子貢此去決不來了。」眾人相對黯然。那日,顏亞聖在側,預知其故,說道:「鼎若無足,豈為不祥,必定子貢不從陸路上行,決然乘舟來了。」已而果如其言。可見技藝精妙,神異至此。有詩為證:
  一法通時萬法分,直須專致用慇懃。聖賢往鑒原非錯,技術餘材果是君。
  落落人寰知者少,悠悠俗性不堪雲。何如解脫空禪老,面壁棲岩絕世紛。
  看起來前面的故事無非要研幾揆勢,吃苦受辛,自然做得來。切不可鄙而不為,為而不精,笑為拘腐,視為庸易,悠悠忽忽,轉盼已成衰老,將若之何?嘗聞唐朝有一個堅心克志的人,姓趙名顏。遇著其鄰一個畫士,善於丹青,有至聖入神之妙,四海咸知其名。這趙顏平素知他手段精妙,聲名聒耳,心中十分仰慕,乘了個空閒的時節,到他的畫所相訪。兩人相見坐下吃茶,敘了些寒溫的說話。趙顏問道:「先生妙染,真為當世傑出,四海馳名,不佞企慕已極。近日可有些得意的,乞賜一二幅,與不佞摹仿,尊意何如?」畫士道:「小弟拙筆,皆是粗心浮氣描成的。止可應酬於人,只恐執事不取。」趙顏道:「今日正為請教而來,不意先生如此見拒。」說畢再三求教。畫士道:「既蒙誠心枉顧,敢不出枕秘相贈。」趙顏道:「自當厚禮相謝。」畫士道:「只求不鄙罷了。若說到厚謝,豈不俗殺。」即向畫匣中先取出幾幅山水花鳥,與趙顏觀看。那趙顏看了這畫上的佈置局勢果然是:
  道子之流,邊鸞之亞。描形著色,說不盡畫隱有呈。布景臨圖,誇不了神奇古怪。既精六法,又擅十眉,抵多少竇家翁,把官綾瑞錦制陵陽;恰何如吳氏弟,將異傀妖魔棲障軸。更堪憐,稜伽不得傳心訣;最可惜,季成且號水墨仙。試問當今,休題往古,儼然有應手生枝的伎倆,的是伊人;恍乎有數月一日的精神,豈非此老。
  這趙顏看了心下駭然,口中嘖嘖稱贊不休。那畫士又道:「這數幅也未足為奇,還有一幅軟障,實是小弟用心畫的,頗有些好處,拿來請教何如?」趙顏道:「極妙。」畫士急取那一幅軟障圖出來,便雙手遞與趙顏。趙顏展開看時,卻是一幅美人,畫得山眉月眼,杏臉桃腮,妖嬈絕世,豔麗非常。趙顏看了,凝睛半日,似有所思,便問道:「如此美人,可惜在畫圖中,省識了春風面,怎能夠得他飄然而下,與之品竹彈絲,吟香琢羽,也完卻了俺趙顏的一生覓緣之願。」畫士道:「這個何難之有?我平生作畫雖多,惟這幅頗有神氣。可擬仙筆,要他生活,亦是易事。但恐足下立意不堅,或至中道而廢,將前功盡棄耳。」趙顏道:「先生妙筆,果然神化。畫上美人大有生氣。方才所言決不誣我,不知先生將何法術,可以使他得生呢?」畫士道:「此美人有名,喚做真真。你若忘其勞苦,呼他的名,到了一百個日子,滿足其數,這美人自然應聲走下圖來,與足下結為夫婦,固是天緣所致,亦見餘言有驗。」趙顏素與畫士相好,信而不疑。將軟障收拾,放於衣袖之中,長揖作謝辭別走到家裡,疾忙打掃了一所靜室,便把美人圖掛起,擺了香案焚香頂禮,極盡慇懃。朝也一聲真真,暮也一聲真真,不拘出入進退,行住坐臥,飲食吟哦,只把那畫士所說的真真二字就像個說平話的張維,又像個持梵唄的唐三藏,喃喃不休,一眼也不肯放空看了別處,一心也不肯兼用想著別人。剛剛到了百日,果然那美人在軟障圖上應聲而下。聲音笑語,容貌腰肢,脂粉妝束,衣衫裙褶,宛然與生人無異。有詩為證:
  髾鬋低梳髻,連娟細描唇。至今能笑倚,一捻素瓊肌。
  那趙顏見了,不覺魄蕩魂飛,如癡似醉。兩人相見,行了一個常禮,遂同席而坐,同器而飲,恣意綢繆,千般恩愛,萬種溫存。至晚就榻,握雨攜雲,顛鸞倒鳳,竟作通宵之樂,極備閨閫之歡。指望百年唱隨,誰想緣分有限,未及半載,不料趙顏自己口嘴不穩,未免洩漏於外。一日,有一妒友闖入門來,意欲窺其破綻。那美人知有外人,急忙退入屏後。妒友道:「你不過是一個畫上美人,聲價有限,何必妝喬做勢。」只因那日被人說破了這句話,已後軟障上的美人再不肯下來。你看趙顏起初的用心何嘗有一日一時不極其堅確,眼見得將真真喚下畫圖,這也是肯用死功夫的人了。如今又有一個心馳於外,不肯用功的在此。你道此人卻為著那一些事來?有一闋小詞為證:
  浮生幾何偏易更,及此佳時,休廢好修成。不若為些苟戲,聊為白晝營,莫道是個中小數,恣說評。
  這詞名曰《思帝鄉》,即是說這群居終日、無所用心的不如博奕為賢。如今就說個誨奕的故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57:55

第三十三卷下     奕秋通國之善奕者也

  卻說齊國中有一人,善奕者名秋,忘了他的姓氏,人都順口兒稱他做奕秋,便出了這個名,也不是容易能到這個地位。然而奕中的道理,世俗之上,田野之間,老者少者與夫士農工商、娼優隸卒,那一個不喜博奕?竟不知博者是局戲,奕者是圍棋,原是兩件。如這奕秋所精於奕,受了許多門徒,終日終夜,教奕不倦。那知這奕棋,有無窮的妙理在焉。昔者唐堯皇帝教丹朱奕棋,把那文桑為局,屋象為子,又道是圜奩象天,方居法地,中間設了個三百六十著,像三百六十日,實按週天之數,原是易學難精,細微曲折,起止接續。非粗心的人,或作或輟,得以知其奧妙,可稱國手。所以,奕秋的門弟子不下孔門。內有二人,據起他的心性,論起他的神情,迥乎大不相同。一日,正值秋深天氣,萬木凋零,千山憔悴,風雨淒其,情懷寂寞。奕秋看見二人在側:
  一個是翩翩少年,華衣麗服。一個是溫溫雅士,草履布冠。不知誰者聰明,能解手談池上旨。不識何人昏聵,會忘樵彩石邊言。只須到劇對支撐,便可見低昂上下。
  奕秋的口中雖不說出,眼看少年,心內微有不悅。及至看了那雅士,心中又覺得有些快樂。只見少年和那雅士走近前來,說道:「夫子,我二人雖則愚鈍,實是願安承教,幸撥金針,提醒奕理。」奕秋道:「你二人要我教奕,且須靜靜坐下,待我將這奕旨,從頭說與你們聽著,然後對局不難。」二人道:「願聞。」奕秋道:「奕的局面,不過三尺來去,實如戰鬥之場。其下子的形勢就似那敵騎相加,攻城掠地,甚至縱橫錯亂,絡繹彌連。然而不可間斷,畢竟要如那離離馬目,連連雁行。若斷落了不顧其前後,若貪先了不顧其死生。諸如此類,雖去學奕,也是無益的。徒足費了精神,勞了心思,雖到那沒齒的時節,決不能造至奕理的奧妙,曉得奕中的趣味。」那少年聽了這番言語,心下反不樂從,暗想道:「有這等一個迂夫子,這樣奕棋,談得甚麼旨來?我想起只自由我腹中所長,恣情下去,自然觸類旁通,何必拘拘若此?如果要這等樣氣氣悶悶去下這瘟棋,倒不若別尋路頭,習個恒業,也好成名。」只因這少年具了這一種呆念頭,蓄了這一片不長不進的惡肚腸,就看得奕棋,非大人君子之所宜,便有對牛彈琴的光景,所以後來竟不如雅士萬一。這還是後話。其時雅士聞了奕秋之言,正是:
  克念作奕聖,味理勿荒疏。根源須體認,萬教總歸儒。
  這雅士便道:「夫子的尊意,弟子敢不細會?」奕秋道:「汝能如此用心,何憂學奕不成?卻要像習舉業的,杜門絕跡不理俗務,自然造到精義入神的所在。」雅士便深深作了一喏,連道:「多謝夫子教誨,敢不將這奕旨用心推求,但恐其中差謬甚多,更求夫子委曲挑發,是弟子的至願。」奕秋道:「汝果能踐言,我也快活,汝宜珍重。」雅士連應諾,奕秋又回顧少年道:「汝獨無一句話說,想是明白了奕理麼?」這少年卻也可笑,遂肆無忌憚,大言不遜道:「奕理不難體認,全憑自己靈明,某雖不敏,悉已詳審。」雅士道:「兄長所言過矣。奕雖小數,神妙不測,卻有至理存乎其中。雖聰明之極者,一著不到處滿盤盡是輸局。吾二人幸在夫子的門下,正宜虛心勉學,求向上進,尚無一個入門的決竅,更少一分進道的權宜,緣何毫無忌憚,出言狂妄,說道會了這等粗率,恐非所取。」那少年聽了這一片話,無言抵對,反發大怒,罵道:「小畜生,你是拙牛,不會奕棋要費夫子的口頰,怎麼以己之心度人之心?難道我就不精這奕理麼?」雅士道:「你不必動粗,我和你賭一賭奕勢,便見高低。」那少年聽了此言,話頭便軟弱了些。這奕秋正顏作色,奚落了一番,那少年方才低頭伏罪。又過了數日,奕秋開了棋秤教誨雅士和這少年二人奕棋。有詩為證:
  愚蒙必用藉良師,況復相將命劇棋。世上有花還有月,無如坐隱在於斯。
  其時,奕秋在家中鋪了一個揪枰,擺了兩罐棋子,燒了一爐清香,煮了一壺香茗,掩上了兩扇的笆籬門兒,坐在那張禪椅之上,將棋子分開黑白之勢,教少年與雅士兩旁坐下,教少年下一著,又教雅士下一著,週而復始。二人依奕秋指撥,並無偏曲,畢竟其中自有不同。這雅士終須可取,在彼受教心虛氣平,意堅口穩,恬恬靜靜,真有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的氣象。那奕秋的門弟甚多,眼睛就是試金石,早已看破那少年不得窺吾秘方。這雅士可以傳吾衣缽,嘿地裡將這個雅士贊美,未及半局,那少年心中忽轉一念,把子捏在指尖,竟忘其下。奕秋只道他運思鬥巧,還有先著,不去催促。誰想少年看看心動,如著鬼一般,這也是他的坐馳之病。
  卻說少年心中竟想道:「我今在此學奕,可恨失了一妙晤。此時正值深秋,那孤鴻黃鵠甚多,況又是收藏之際。田家所種的稻粱,都要及時安頓。最苦那鴻鵠侵損,我若殄滅種類,一則行吾樂事,二則替人除害。只是我如何得這鴻鵠到手?」停了一會,那點歪念頭倏忽又起,又想道:除非是買了弓弩,置了藥箭去射他,或者取之不難。吾聞弓有弓的神道,弩有弩的神道,箭有箭的神道。那弓神喚做曲張。至於弩神,出在姜太公兵法之上,叫做遠望。箭的神名又叫做續長。我聞古時有四句口號,留傳到今。其言道:野鬼邪神,嗜好三牲。一朝祭享,萬事趁心。我如今要射鴻鵠,奈可恨羈身在此,要學甚麼奕棋,倒不若棄而遠走,傾囊倒橐,奠醴割牲,求他護口,有甚不妙。他只是這般呆想,此心毫不在棋上,竟將棋子掉下手來,被奕秋輕輕問得一聲道:「為何不下次著?」那少年就如夢魘初醒的一般,倉皇失措,又被奕秋責道:「汝既從我奕棋,必當專心至志,看汝此時心在何處?」少年支吾道:「方才這著恐有關礙,未敢輕下。略假思維,便覺身子昏倦,非敢妄生他念。」奕秋道:「汝還須抖擻精神,細心學奕。」少年口雖答應,心旌如前搖拽,又想道:要一二鴻鵠,反要出脫囊底金錢,也不是算,況且未來的難期得喪,如何得那鴻鵠,一時不避矰弋,飛在這個所在,等我下完了這局棋,自自在在提了這寶雕弓,搭上了穿楊箭,向鴻鵠射去,百發百中,始遂心懷。那少年興懷未已,耳邊忽聽得啞啞數聲,不知是誰人家裡養了鵝鴨,奪食爭鬥,故此聲喧叫啞。那少年疑心真有鴻鵠將至,急急拋開棋局,出門觀望。不意性急了些,轉身時將袖子一帶,把棋罐打翻地上,又恐奕秋嗔怪,只得逐個個拾起。徑向外面亂跑,東一望,西一探,左一顧,右一盼,就如餓蝦蟆,突出了雙眼珠,沒處看個蹤跡。又恨道:「決是拾棋子,耽擱了功夫。」竟骨都這張嘴,走將進來。奕秋道:「汝忙然而出,忿然而入,恰是為何?」那少年歎氣連聲,這雅士絕不問他一句。少年道:「我因鴻鵠將至,意欲彎弓射之。射得中時,好收來與夫子下酒,特出去看,爭奈拾棋子所誤,是以心中不悅。」奕秋與雅士不覺莞爾一笑,少年愈忿。奕秋道:「我勸汝學奕要絕了浮念,奈何一至於此,這局必然全輸。」少年道:「夫子我方才所奕的棋,已有十二分勝局,不信與夫子數一數,看誰敗誰勝?」雅士道:「局還未完,也不見得。」少年便與雅士終局,雅士又求奕秋代數。有詩為證:
  局中有奧義,不許躁人知。枰上無多子,陰陽道暗隨。
  卻說奕秋將二人下的棋子,從頭一數,少年果輸十著。奕秋向少年道:「汝棋北了。」少年道:「恐夫子誤算,某怎麼得輸?」雅士道:「兄須再數,便見明白。」那少年逐一細數了一遍,把奕秋看一看,笑道:「果然是我輸了。」口雖如此說,臉上就有些不然之色,好勝之心頓起,便向雅士道:「你決乘我出望鴻鵠,移換數著,故我虧輸,這局也算不得勝負。」說完將棋子一擄,竟道:「要見高下,再賭一局。」雅士亦不開言,奕秋看少年恁般態度,心下好不惱怒,又恕他是個少年心性,不好與他計較,只得回嗔作喜道:「既有另賭之心,須是另日,如今精力已煩了。」少年暗想:「這局未必就得穩勝,只得假意撇個呆。」應道:「今日便依夫子說,在明日可也。」言罷,各自散去。那少年心中愈覺忿忿不平,思想道:「我與雅士一樣學奕,不知夫子如何恁般偏心,將我的贏局竟冤作輸了,使我有口難分。總是輸的時節,也須委曲相救,定一做和局,兩不相虧,才是為師的道理。怎麼將我來奚落?思量起來,決然要出此氣,除非另尋得一個高手,說他來與夫子對奕,把夫子殺得大敗虧輸,敢怒而不敢言,方遂吾願。」這日,少年因蓄了那點心,便是約明日復賭之期,也不來赴。竟走遍齊國地方,不遇一人,心下好生憂悶。又過了數日,恰好到一個去處,門臨流水,屋靠青山,一座茅堂之內,有許多人,圍著一個道者在裡面教棋。這少年心中揣度這道者,安知便非吾師對手乎?我只索卑辭厚禮,求他去對局,或者勝了吾師的棋子,豈不是暢快之極?主意已定,即入堂中求見,那道者原來果是棋師,只因有了奕秋,所以其名不著,連道者也不肯說出自己的姓名。正是:
  高人隱士,不屑沽名。曲徑深林,聊以遁跡。開枰而奕,有集賢島上之高風。整局而談,賽開封令中之急劫。呼一聲,白鸚鵡只羨唐臣。亂數段,小雛猧唯傳康國。
  其時道者剛剛棋局已定,與少年相見,坐定。道者問道:「足下何來?」少年道:「在下不是別人,是奕秋弟子。因家師以善奕名國,雖遠近來學,門徒太廣,學生其實不服,特有一事要與老師父商議。」這道者此時所謂要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耳。便笑應道:「令師是當今名手,怎麼兄倒有不滿之意,不知足下委實有何吩咐?」少年道:「不肖向曾習奕,未嘗研究,前日被俺家師與一門友並力相欺,全無一些師友情分,將我一局贏棋,頓冤作輸局,把我十分笑罵,受了一場恥辱,向未昭雪,今求師父默運神思,大展法手,到他家中試對一局,勝了吾師,當酬白金十兩。」道士笑道:「原來足下要我出氣,若是別人區區敵他不過,如今若說奕秋,豈有不勝之理?只因我久不在齊國,歸無多日,或者令師近來果然手段精良,也未可知。但恐他專其念或用其巧思,就難奈何他了。若足下決要我勝他,實是不難。明日足下先去,待我後來,自無不勝之理。」少年依言別去。次日,道者去訪奕秋,少年還不曾到。其時,奕秋正值睡起,情緒不悅。忽見道者走來,相問姓名,那道者應道:「在下乃無名道者。奕秋聞言,知他也曉得一兩著奕理的,便迎入堂中,就要與他奕棋,道者並不推遜,即便開枰共奕。方才起局,那少年走進門來,要上前施禮,奕秋將手一指,叫他且坐下,欲要開言,奕秋又把手搖一搖,叫他莫則聲。那道者故意要開口說話,攪亂奕秋的心思。那奕秋止說道:「彼乃初學小子,老師父不必相拘。」說罷,用心下子。忽聽得一聲兒吹笙聲響,正鑽入奕秋耳朵之內。那奕秋本是一個養心澄性之人,到此地位,未免也被他搖惑了。正是:
  半賽雲璬半賽琴,清幽易動世人心。而今豈有王郎在,巧弄瓊笙播巧音。
  奕秋側耳細聽,不意那吹笙的偏生立佇在他的門首,吹個不休。那奕秋之心頓時也像令高徒,要彎弓射鴻鵠了。不覺棋局全亂,道者乘勢狠殺,殺得奕秋抵擋不住,勉強掙持。少年也不顧師長之前,竟挨身過來看了奕秋下幾著,都是差的,不覺大喜道:「夫子輸了。」奕秋還只道是道者輸,被他這一言,如夢中驚醒,凝眸一數,紛紛亂竄,著著錯行,覺得輸了數子。奕秋撫局大叫道:「罷了,此局是我輸了。」少年即便伸手過來,把棋子一擄,亂了棋勢,乃道:「別人要與師父出丑,我當為師父藏拙,省得被人傳言不便。」又道:「我做弟子的,少年不知事體,反不與師父隱惡,豈不貽笑於人。師父,你道如何?」那奕秋聽其言語褒中帶貶,知是少年設的計策,要來撮弄我。疑心未了,只聽得那咿咿唔唔的笙聲,也寂然無聞。奕秋這番忿然大怒,放下臉皮,要罵也罵不出口。道者還有些見識,看奕秋顏色改變,便急急告辭。奕秋毫不為禮,少年也脫空乘隙跟了道者出門去了。你道方才道者與奕秋對奕之時,為何有人偏到他門首吹笙攪亂他的奕思?原來那吹笙的就是道者的好朋友。道者因受少年之托,又許十兩謝銀,特約其人前去吹笙攪亂,使奕秋心蕩神搖以致輸局。這少年亦不爽信,果取十兩銀子謝這道者。這少年忘師背本,何其愚哉。有詩為證:
  只因一念錯,不顧業師恩。勝負無乾己,旁觀反折銀。
  卻說奕秋深悔誤聽吹笙已致局輸,然而音樂之妙聒入於耳,無有不動情者。那道士豈不聞笙音,豈不動心志?若是我的棋子果到無敵之處,心雖散亂必然勝他,何至輸負與人?為今之計不若下些死功夫,閉門獨坐造到十全的手段,那時奕遍通國,庶不虛我平日善奕之名。從此之後,那奕秋:
  終日精功用奕中,不辭炎夏不辭冬。落霞時節猶開局,明月庭台尚逞鋒。
  肯學半途輕廢棄,難禁一旦豁然通。還嗔世俗無知者,強辟荒蕪欲立宗。
  奕秋謝絕交遊,足不越門限,涉暑徂寒,忘餐廢寢,心心念念,只曉得奕該從奇以用正,又不得貪正以忘奇。然而,奇中有正,正中有微奇,微奇之中又有微正,以一推十,十至百千萬億,無一毫而不以奇正為主。看看日進乎技矣,將個奕勢打成新譜百局,真可通乎天神,達乎山川,非尋常小技所能。後來那雅士因篤志愈堅,勞心太過,一病捐館,棋勢不傳。連那奕秋見雅士已死,也不肯傳與別人。不覺又過了三年,前道者往門首經過,奕秋遂邀入中堂,這時只要顯其絕技,再不提起前情,兩下便開枰對奕。一連數局,奕秋所下的棋子著著皆是仙著,道者舉手無措,敬拜下風。奕秋把個善奕之名至此方顯於通國之內。當時若非少年與道者之一激,未必能如此用功,亦未必能傳遍通國。是可見專心致知,乃習業者第一吃緊要務。正是:
  技藝從來奧理深,也須澄靜究其心。若非苦志加黽勉,焉得聲名遍國欽。
  總評:仙人石上爛柯棋,斯景令人慕殺,觀此一段奕景,不亦心醉骨驚乎。
  又評:思彎弓射鴻鵠者,猶是初學。奕秋既稱善奕,何得聽笙音而致亂局,可見心無二用,看來通國善奕,不及山陰睹墅者高。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59:05

第三十四卷     秦穆公用之而霸

  人傑繇鍾天地秀,暫扼風塵莫用頻搔首。一旦風雲誇際驟,建功立業如翻手。
  幾葉疆處無犯寇,鄰辟通和未得江山守。但是雄邦異聞有,玉簫聲裡仙緣構。
  這首詞名曰《蝶戀花》,單表世上英豪、人間杰士有了奇異之才華,雄豪之志氣,遇那仁德之君,聰明之主,制禮作樂,敬法恤刑,治歷明時,移風易俗,使其混一海宇,平靖傷殘,然後標名青史,錫土建邦,為朝廷輔弼之大臣,作國家棟樑之重器,豈非是祖宗以上積下的善,累下的德,滋之培之,栽之植之。因生了這輩人才出來,為其股肱,為其心膂。縱若不然,便世風不幸,到了那衰殘夷末之時,專尚征誅的勛業,不為揖遜的道德,所事之君,雖非王者,所遇之主,即是列侯。只要他有廣稽碩彥之心,登選材臣之志,又有隆師拜道之舉,弘獎賢良之典,陳旌懸鐸以勵其修,詠珪作銘以儆其願,甚且使賢人君子,秉圭植璧,登於百揆,垂纓戴綜,擬於阿衡,如此得志之會,正宜奮身屠釣,不當斂跡躬耕。況英士才雄稟姿秀異,嘗欲置身尊隆,立身瑰異,為盛時的名佐,為先覺的聖人。若做了一位英雄豪傑,畢棲蓬戶,匡坐弦歌,飢餐藜霍,短褐不完,如此困抑無聊,沒處顯生平抱負,兀兀窮年,曾不若遇了個伯主,相與佐熊羆之師,出寅恭之力,創些不朽的補天浴日之功,享些不世出的礪山帶河之事,也好名高一世,譽溢千秋,妻子也得榮華,父母也得封贈,鄰里親戚也得光彩,食祿萬鍾,侍妾隨從數百,果然富而且貴。有詩為證:
  蹤跡初離窮巷間,功名唾手振人寰。應知紫綬懸金印,為見青蛾映玉顏。
  逸體高居樓閣靜,怡情清撫瑟琴閒。人生似此神仙爾,寧問愁眉今未刪。
  據這首詩看起來固是遂了心願,然而還有一說,使我這裡果有大才有大志,可為治世之能臣,可為亂世之奸雄,可為孱弱之邦增其氣色,可為伯國之業遍及子孫。他胸中有的是甲兵,無人敢來相攖,當身有的是武庫,無人敢來相犯。這等樣人非不桓桓赫赫,烈烈轟轟,然必須出了仕、當了權,才把才能用將出來。倘若君王不能來召我,卿相不能來薦我,妻子不肯體諒我,朋友不肯信任我,我徒有此心,亦何益哉?止不過株守在家,抱了膝,扼了腕,拖了聲,仰了天,悲歌抵掌惆悵臨風。至於老死牖下,泯沒無聞,聽之者豈不傷心,言之者能無酸鼻?倘其時既有一腔偉略,滿腹文章,湊著君上極其賢明,宰相極其清正,正要求著一個人治其國家,備其軍旅,陳其俎豆,靖其干戈,拓其土宇,揚其威武,養其人民,保其宗廟,堅其邊境,重其社稷,固其山河,你道有國有家者可不想及這等人。正是:
  俊傑世常產,薦揚會未逢。聊棲巖穴下,肯忘漢霄中。
  宣室能虛席,明常可肅容。徵黃事何在,悲歎滯蒿蓬。
  卻說國主要思量用此人,總只為四鄰的諸侯。那諸侯或大或小,或強或弱。若弱的便要受強的箝制,將弱的侵凌欺壓。若大的便要把小的虐侮,將小的驅使揮斥,乃自然一定之理。所以戰國最忌的是這件弊病,故此或王或伯,聘士求才,尊賢使能,一來要蒞中國,二來要朝諸侯,三來要撫四夷。若完美此三字,不怕宗廟社稷、山川上地、禮樂干戈、人民親戚不盡其道,不保其故的。畢竟那滿輪之詔,纁帛之迎,必不可緩的第一項要緊事務,再沒有君能知,相能舉,其人反要退處不出,矯譽希名,山深是入,林密是居的了。未有不欣然載了琴書劍佩,暫棄了彬雍弦絲,且去升降承明之殿,出入金華之闕,做一個名臣良佐,建一代美業鴻勛。正是: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獨有百里奚,高名天下誇。
  你道這百里奚是那一朝的人物?他原是虞國人氏,年少家貧,本國不能見用,出遊列國。其妻炊扊扅,烹伏雌,為夫餞行,流蕩天涯,並無寸進,仍歸故土,不意母亡妻失。幸得宮之奇薦用,何期虞國又被晉國所並,己身亦被晉君擄去,晉君又把他做了從嫁,隨公主出嫁於秦國。這百里奚恥為從嫁,逃往外方,與人(此處原書缺頁)到司馬衙門具呈。司馬即差人去將那三百人盡行拿來監候,然後進見繆公,把前後情繇一一奏上。繆公大怒道:「廄官牧夫管守不嚴,已致失誤罪在無赦。」但此三百人既獲善馬,相應報官,原何不審來歷,擅自殺烹分食,為首數人諒不能免於一死,其餘亦須照例發落。適值百里奚侍朝在旁,即便出班啟奏道:「人君欲伯,必以治本為先,但百姓乃國家根本,馬雖善,不過為代步之畜。因馬殺人,君之過也。且外國聞貴畜輕人,非特取笑,抑且乘我民心初離,必有他變。莫若赦宥其罪,不特三百人之感佩君德,即外國亦知主公寬洪度量,自不敢輕犯。伏乞主公細加詳察。」繆公嘿思良久道:「卿言誠是,寡人有所不及。」遂即傳命,赦宥三百人。有詩為證:
  巍巍伯業基乎此,猗歟偉歟百里氏。有膽有量有先知,何憚不盡其所思。
  佇赦食馬人之罪,不久仍為君護衛。助成美業垂千秋,贏秦今日伯諸侯。
  百里奚退朝出外,歸於府第行路之間,耳內推聞哀號哭泣之聲。百里奚命從者問是何人,卻好廄官在旁對道:「哭泣者是盜食善馬的野人。」百里奚正要說繆公赦宥之事,早見一個使臣載了百甕好酒,急到這三百人拘係的所在,傳令道:「主上垂憐岐下野人,無知食馬苦於拘係,特賜以酒,赦其無罪,即令俱各還家。」岐野之人莫不歡欣鼓舞,開懷暢飲,盡醉而散。廄官將一片愁心撇在東洋大海。正是:
  五伯擅假仁,流恩及野人。一朝從患難,相與守嬴秦。
  卻說秦繆公的夫人,原是晉獻公的公主。自從秦晉結婚,極其和好。所以後世說著婚姻,就比秦晉,卻是這個出處。其時,晉國大旱,顆粒無收,人民飢窘。獻公想道:「我與秦國既稱姻婭,若到他處借粟,決定無辭。」隨即辦了幣帛,遣了使臣,來到秦國借粟以濟民飢。秦國有一個大夫名丕豹,其父丕鄭,原是晉國大夫裡克的好友。這丕豹因晉大飢,即勸繆公乘勢伐之,欲教裡克為晉之內應,則晉唾手可並。繆公即以此語問於公孫枝,公孫枝道:「飢穰更易,無常之事乘危而伐,晉國未必即亡。晉今雖飢,安知我秦後日不飢乎?還宜與粟為是。」繆公又問於百里奚,百里奚道:「公孫大夫之言主公當依之而行,以示仁德可也。」繆公即便發粟賑晉,船漕車轉自壅至絳,相望不絕。誰知晉國不幸,此時天旱民飢,更兼獻公嬖妾驪姬,反致毒藥,獻公一時身死,國中大亂,太子申生死於新城,重耳夷吾出奔他國,國人共立驪姬之子奚齊做了晉國之君。其臣裡克希圖不軌,弒了奚齊。那大夫荀息好生不忿,又立晉庶子卓子,裡克又把卓子殺了,並殺了荀息。那夷吾在外聞之自想道:「國不可一日無主。今眾兄弟俱為賊臣裡克所殺,我當速入本國以正晉國之位。若不早為設處,必中賊臣奸計,則吾晉國恐不可保。但我一身孑處異鄉,既無精兵悍馬,可以先聲奪人,又無謀臣策士可以同心用武。」思之又思,想了又想,廢寢忘餐,如癡似醉,直待三五日後,才方有一個悟頭。正是:
  欲借秦軍壯我威,不難曲意更卑辭。但虞背信他年事,未免教人噴口口。
  你道這夷吾有怎生一個思想出來?他道:「秦繆與我既有郎舅之稱,乃是內戚,非比泛常,必然相顧。我不若求他一枝人馬,護送歸晉,以圖大業。但我親身自去,誠恐未便,遣人相求便了。」當下即遣一個親信之人前往秦國,婉言相求,秦繆公念及瓜葛,又憫晉國大亂,即便應允。使大夫百里奚做了將軍,統了大兵,送夷吾歸晉。那夷吾在路上思量一到晉國,巴不得便登大位,因防百里奚不肯盡力,私對百里奚說道:「我此去如果嗣位,當割晉國河西八城歸於秦邦,以為報恩之物。」百里奚牢記在心。忽一日,夷吾將到晉城,惟恐裡克稱兵相拒。那知裡克畏懼秦兵勢大,百里奚才高,只得匍匐出城,迎歸大殿,口稱千歲。夷吾即正其位,晉國臣民無不欣服。百里奚暗想道:「夷吾為君,晉國從此定矣。」次日,遂辭別歸秦,夷吾贈以金帛,並賜牛酒,以犒麾下軍士,百里遂與夷吾作別而去。那夷吾從此做了晉君,稱為惠公。他若是知恩報恩,不肯失信,與了河西八城,庶不失為有信之主。誰知惠公頓起背約之念。有詩為證:
  鄙哉惠公,行不踐言。古賢所誚,得魚忘筌。
  百里奚在路日久,一日到了秦邦,備陳晉惠公所許得正大位即割河西八城之言,說了一遍。繆公深喜,又問道:「他說幾時獻來?」百里奚答道:「臣倒未聞其有幾時之約,但去時路上,即有此說。」言畢,退朝而出。數日後,繆公方與群臣議事,忽報有晉使到了,繆公即便召入,問其來故,使臣對道:「小臣姓丕名鄭,乃晉惠公所使。」繆公急問道:「莫非來獻河西八城的麼?」丕鄭道:「寡君有命,上謝大王。河西之城係是晉之先君得分封於天子的,祖宗世世相傳,豈可私割與別人之理。謹以黃金彩段,遣臣齎獻,兼來奉復。」繆公聞言大怒,當下要斬丕鄭。百里奚急急勸道:「兩國交爭,不斬來使。今晉無禮,得罪於主公,正要和這丕鄭商量謀畫個計策,奪其城池,不可怒形於色。」繆公聽了百里奚,回嗔作喜。請丕鄭入堂計事。丕鄭道:「晉國臣民實要重耳為君,夷吾在位,皆不欲也。況在位未久,又殺了大臣裡克,國內人民洶洶,大王若能入吾晉邦,平定易如反掌。」謀定,繆公命其子丕豹與丕鄭相見,以敘別況。丕鄭去後,秦繆公正要起兵攻晉,爭奈秦地飢荒,斗粟千金。自古道得好:「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如今兵將雖多,糧草絕少,何以出征?繆公欲往晉國借粟。百里奚道:「彼國雖有丕鄭一意為我秦邦,但恐那虢射見我國大飢,決有異謀,主公不可不慎重。」繆公道:「前者晉飢,我曾與粟,並無難色。今我去借貸,或者亦肯與粟,也未可知,豈有異變之理,大夫不必過慮。」百里奚道:「主公還須慎重而行。」繆公道:「依我諒來,斷不妨事。」即遣丕豹往請於晉,求其發粟賑濟。那知果不出百里奚之所料。有詩為證:
  請粟匆匆遣使車,未知強晉主何如。近新時季皆情薄,遠故恩忘任報疏。
  去國徒煩人跋口,入疆難免事紆徐。邊塵不久還愁起,只恐秦君幾敗輿。
  丕豹到晉,未見晉惠公,先與父親丕鄭相見。備說秦國飢荒,要與晉國借粟賑濟。丕鄭聞言即引丕豹庭謁惠公。惠公聽奏,便與虢射商量道:「我國昔遇飢荒,秦國已曾發粟。今秦大飢,遣人請粟,即以前事論之,不可不與,還是與否?」虢射道:「因其飢而伐之,可大有功,如何與粟,倒濟活其命,竊為大王不可也。」那丕鄭聞言即入朝奏道:「鄰國告飢,發粟賑濟,乃我周先王之仁政方策具存。況我晉也曾告貸於秦,已蒙發粟救飢,我國賴以安堵。今秦飢亦來求粟相應與之,庶可報以昔日之德。奈何誤信細人之言,既不與粟,反要伐秦,誠恐伐秦未必有功,而我晉反冒不義之名矣,伏乞主公三思。」虢射侍立在旁,聽之大怒,急奏道:「主公在上,忠佞洞察。今臣勸大王伐秦者,不過為宗廟社稷之計。丕鄭之子丕豹在秦為臣,他父子將圖不軌,乞正典刑,可免他日貽禍。」惠公見奏,想道:「我若伐秦,必得其功,可惡丕鄭來阻吾計。」即發雷霆之怒,罵道:「無知豎子,敢通秦繆。」即命武士推出殿庭,斬首示眾。」武士將丕鄭登時梟首,丕豹慌得手足無措,急逃返秦邦去了。那虢射見惠公殺了丕鄭,滿朝無人敢阻,心下好大樂,力勸惠公起兵,惠公依計而行。即傳令太子圉,並傾國兵馬將士,全裝披掛,往伐西秦。未知勝負如何?有詩為證:
  虎隊龍襄十萬人,為徵無備滅飢秦。連鑣共訝桓桓侶,掠地爭號咄咄民。
  負義惠公真可歎,無謀虢射亦須嗔。如何不念絲蘿舊,輒動兵車失所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4:59:46

第三十四卷下     秦穆公用之而霸

  卻說丕豹星夜逃回秦國,入朝報知繆公,繆公大恐,其時百里奚正在座側,便問道:「寡人悔不用子大夫之言,致有今日。如今小民軍士飢荒疲敝,皆無力任以干戈,安能拒敵。倘晉人勢大,萬一國不可保,如之奈何?幸望子大夫哀我邦國人民,設一萬全之策,以御晉人之師。」百里奚道:「據今之勢,既無勢力可當,必須機巧取勝。臣料晉師遠來不識秦國地理,決在同州韓城西南安營紮寨。」繆公道:「何以見之?」百里道:「韓城廣闊平坦,可以馳兵驟馬故耳。」繆公道:「既如此怎麼定計?」百里道:「須令軍士取絆馬索十萬根,待其軍馬來時,我軍詐敗佯輸,誘到絆索的所在,眾人齊聲鼓噪,金鼓皆鳴,彼軍見不得我,必然愈騁其威,始中我計,那時軍士把絆索扯緊,馬足自然絆住不能上前,料彼怎得施威,我以伏兵擊之,可以不戰而勝。」繆公大喜,即傳下令旨,往擊晉人,一如百里奚之計而行。又命丕豹為將,繆公親身監督,點起大隊人馬,揚兵出城。此時正值深秋天氣,愈加肅殺,好似邊塞光景。但見:
  旌旗縹緲,劍戟森羅。鐵騎營屯,金城雲暗。紛紛蜃氣似樓台,如列郡之崇巍。歷歷星旄比連營,疑結寨之狎獵。幾聲蘆管,儼是番家驅士卒。一行珠炮,似非樵漏報籌天。雄糾糾軍士,若天上六丁多氣概。猛狠狠師徒,若雲中三帝有精神。吼一派金鑼,山搖地動。發一通號令,鬼泣神愁。那怕晉師傾國而至,須知秦國口師而迎。自然斬將搴旗,何至敗名辱國。
  這時,秦繆公正與丕豹出城,那晉君之師早已報到。兩軍相見並不打話,一聲炮響,金鼓齊鳴。兵對兵,將對將,各稱雄心。刀對刀,劍對劍,盡施妙手。鬥了數合,秦繆公忽然想著:「前日不用百里奚之言,以致今日起兵擾境。此時不用其計,更待何時?」即命軍士鳴鐘。原來百里奚要繆公詐敗,故以鳴鐘為號。丕豹會意,即佯為敗北之勢,晉軍大隊人馬正擁過來,不意彼軍所坐之馬盡行絆倒。秦軍中繆公即揮小令旗,命大小三軍努力追趕。那知晉惠公知是中計,急命退轉,棄馬步戰。晉軍得令,都跳下馬來交戰,將絆馬索盡皆斬斷,仍舊上馬廝殺,把繆公重重圍定。繆公見勢頭不好,心中甚急,飛騎往岐下亂奔,不想路上一塊大石,當路而阻,繆公墜下馬來,卻傷其足,不知性命如何。忽然背後大喊一聲,叫道:「我們快救恩主。」只見蜂屯蟻聚而來,約有二三百人,手中都持著鐵鍬鐵搭、竹棒藤棍、農具等項,身上全無披掛。各出一時死力,倒比秦國軍兵十分勇悍。其中有十數個人,將繆公仍扶上馬,其餘爭先直前,一以當百,百以當千,殺得那晉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晉惠公驚慌無措,即令解圍。誰知繆公因禍得福,欲待問這一干人,倉卒中無隙可問,只得鼓刀上前,竟將惠公並太子圉生擒活捉過來,餘者晉兵逃走的逃走,投降的投降。繆公得了許多糧草、輜重,約有數百萬,大勝回朝。百里奚即便入朝賀喜,遂犒賞軍士,傳問:「岐下三百人是誰?」百里奚領命出問,三百野人齊聲答道:「我們係食善馬之人,昔蒙主上用了百里大夫之言,赦了我等死罪,感恩莫報,今晉人興兵到此,故捨身前來出力。」百里奚入宮將野人報恩事體回覆繆公。繆公大喜,感其好情高義,從重犒賞,又特恩封這三百人做帳前都尉。三百人歡聲如雷,叩頭謝恩而退,日逐在殿中護衛。有詩為證:
  從來人命最關天,殺戮如何苦向前。不是先行食馬赦,誰人捨死敢當先。
  繆公用了百里奚之言得了全勝,遂拜百里奚為了相國,百里奚始初再三遜讓不敢受職,繆公之意甚決,百里奚至此只得依允,拜了大命,做了丞相。那繆公又向百里奚說道:「我今生擒惠公太子,如何發落?」百里奚道:「惠公無禮於主公,實可痛恨。但秦晉乃甥舅之國,素結姻好,不得遽為參商。以臣之愚見,不若將惠公齋宿國中館驛,揚言殺之,以祭上帝神祗,待之良久,然後放他回國,他自然將前日所許河西八城獻來。各國聞之,必推我秦做伯主盟長矣。」繆公欣喜異常,依計而行。正是:
  聖君經諫如流,強伯可役諸侯。佇看天王傳詔,憫為同姓存留。
  若非百里丞相,胸中足智多謀。豈能扶秦助晉,還賴赦罪根繇。
  即此基了伯業,西戎建起雄樓。名譽溢爭人口,從今誰敢侵陬。
  卻說晉惠公是獻公之子,繆姬夫人與他同母兄妹。繆姬一聞惠公被擄,又要將他殺了,祭享天地神祗,心中好不私自悲怨,卻又無計解救。忽然一日,有一使臣如飛相似,撞入繆姬夫人宮中,繆姬問其緣故,始知是周天王所使,著夫人念兄妹之情,求救於繆公,赦了惠公死罪,釋放歸國,以免殺害我同姓之邦。夫人聞言,哭倒在地,使臣急急去了。繆姬夫人連忙跣了足,帶了纆絰凶服,往見繆公。適值百里奚正在朝堂,與繆公議事,只見夫人走來,迴避不及。夫人見了繆公,嗚嗚咽咽哭不出聲。繆公便問道:「夫人何故如此?請道其詳。」夫人道:「妾之兄弟,不能相救,乃辱天子之命。乞為同姓一脈,恕其死罪。」繆公道:「我得晉以為功,今天子為請,夫人是憂,寡人何安?」說罷,扶住夫人勸道:「切住痛哭,我即教惠公歸國也。」夫人才放心收淚回宮。百里奚又走近前奏道:「夫人與天子之意如此,主公不可不依。」繆公許諾,遂擇日設壇,與惠公立誓為盟,許其歸國。惠公聞有此命,甚是樂從。即日與繆公拜了天地說誓道:「我蒙繆公不殺之恩,放還晉郊,此後願年年通問,歲歲朝和,歸以八城相報。如違此誓,天誅地殛。」誓罷,覆命館驛居住,又以七牢相餽。過了數日,才送晉惠公歸國。臨去之時,百里奚又恐惠公仍前負約,教繆公留下太子圉為質,就像人間的當頭一般。晉惠公一心只要歸國,不得已將太子圉為質於秦。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那太子圉留下在秦國為質,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倏忽一年有餘光景,繆公尚不見惠公獻城,心中甚是疑惑,猶幸百里奚先見,留下太子圉。誰知繆公夫人一味以骨肉為念,見太子圉在秦,年少未娶,論起分來,我為其姑,嫁了繆公,他為吾姪,豈不可配吾長女懷嬴麼?想了這樁事體,即向繆公商量。那繆公平日略有些懼內的,因此時惠公不獻八城,正不快活。誰知夫人有言,又不好拂了他的意思,便應道:「夫人之言,我無不順從。但以女妻人,百年大事,不可造次,還須緩圖。」夫人見繆公有推卻之意,心中便不悅而別。繆公即召百里奚問其可否,百里奚道:「此事若行,也不失了平素姻好。但惠公夷吾未能享國,無如重耳為國人所推,君以女妻之,必能相得益彰,顯名當世。今夫人既有與太子圉之心,不若姑且與之。」繆公道:「相國之言,未為不是。但我乃獻公之婿,子圉是獻公之孫,配吾之女,理之當然。若妻重耳,便與名分有乾。」百里奚道:「大丈夫舉事,如何依得古禮?」繆公道:「我那次女弄玉也須配個才人。」百里奚即欣然奏道:「臣子孟明與本國一個書生極其相契,他姓蕭名史,善於吹簫,又且丰姿如玉,才思縱橫,故此臣子在他家中就學。他未曾有妻,主公能以次公主弄玉妻之,真不失為郎才女貌。」正是:
  天生一對好夫婦,留與君王膝下歡。倘若雀屏能中選,管教百喜集門闈。
  繆公因用了百里奚之言,凡事都獲其利。即日,著孟明為媒,與蕭史議親,又著蹇叔為媒,與太子圉議親。兩邊俱各忻允,孟明、蹇叔二人入官拜覆秦繆公。繆公即與夫人商量,夫人只要與太子圉做親,欣然稱好。是日,排了兩處花燭,一邊將長公主懷嬴配與公子圉,一邊將次公主弄玉配與蕭史。孟明為了媒人,穿了吉服,贊禮成婚。有詩為證:
  其一:春明門外水轔轔,綠暗紅稀見玉真。不是仙源容易問,桃花只度有緣人。
  其二:入門光豔映花枝,寶瑟銀笙金屈卮。為雨為雲渾是夢,不知今夕是何時。
  其三:曲檻深房翡翠屏,綺窗人靜見流螢。瓊樓今夜雙鸞影,飛入瑤天伴小星。
  其四:繡被攜來得比肩,此時何必更登天。漢家空費胭脂淚,從此人誇構異緣。
  拜堂已畢,大排筵宴。值至更漏已深,笙簫鼓樂,將四位新人各自送入洞房。此時仙郎仙女握雨攜雲,相憐相愛,極備人間之樂也。且喜兩對夫妻情如魚水,意如膠漆。一日,蕭史、弄玉在宮中閒講,弄玉細看簫史,一貌韶麗如在玉山上行,光彩照人,心中暗暗稱贊。這蕭史也看了弄玉,如神仙的容貌,不覺眼花繚亂,心思飄揚,做出許多風魔之態。說道:「我蕭史草野凡流,有何福分能與公主調和琴瑟、媲美鐘鼓?聞公主極善吹簫,今正百年伊始,敢求賜教,以兆于飛,以志和鳴。公主意下如何?」弄玉道:「我看君家風流出眾,瀟灑超群,固是讀書君子,卻有仙風道氣,吹簫亦其餘事,請君先品,妾當和之。」蕭史聽了公主之言,不敢推辭,俯首不答,便在錦囊中取出玉簫,將身偎住弄玉,就此賣弄手段,按著簫上工尺,調其宮商,然後吹之。誰想心通玄妙,聲徹雲霄,果然神化無窮。有詩為證:
  似有歸昌鳥,在岐鳴甚清。悠悠鄙象管,緩緩賽龍笙。
  嫠婦堪腸斷,潛蛟亦動情。韻飄青漢外,聲繞碧霄橫。
  樂矣和雍事,歡焉嘉美盟。從茲稱絕技,不枉號雙英。
  那弄玉聽得簫聲婉轉,巧妙非常,極口贊道:「妙哉蕭也,豈非入聖超凡,人間罕有,使妾聽之不覺志倦而醉心也。」蕭史道:「卑人大膽,弄斧班門。還求公主見教一曲何妨?」弄玉應聲,即便接簫過手,抖擻精神,調和指法,吹出奇腔異響比蕭史更勝,蕭史心服,歎道:「公主乃廣寒仙子,世上無雙,古今絕少。不然,何簫聲之美幽韻絕塵若此。」弄玉道:「妾方初學,恐未到家,還求蕭郎指教。」蕭史道:「已入佳境,無可加矣,卑人謹拜下風。」夫婦二人交相贊美,真可謂志同道合。從此之後,除了早晚到繆公夫人前問安以外,即便相對吹簫,並無片時離了這玉管。如有一些出入處,二人各相規正。繆公聽之亦知其神妙,心中大喜,早晚亦以此為娛樂。百里奚雖在相府未能耳聞其妙,嘗見內使傳聞,知其非謬。一日,百里奚入朝議事已畢,繆公遂與商量道:「寡人的次女已蒙丞相之子孟明作伐,招了蕭史為婿,郎才女貌其實相當。他二人終日終夜只以吹簫為事,各臻其妙,意欲建一座吹簫台,使二人居於其中,專意吹簫,可無塵事相涉。不識相國以為可否?」百里奚道:「我國甚是富強,正宜如此以壯聲勢。」繆公點頭道:「相國之言是也。」即命掌工官先定基址,買辦木植料物,鳩工動作,建造三層樓間高有百尺,十分雄壯。不日成之,添了國中許多好風水,真西秦之美觀,伯業之鴻基也,乃送弄玉與蕭史上台居處,吹簫作樂。繆公夫人並一應國中之人都望道:「此二人乃塵中仙子,每至夜深人靜,風雨晦明之際,簫聲吹得婉轉輕清,動人肺腑,娛人心志。」後人有七言絕名詩為證:
  掌書天上舊同游,日處高台夙願酬。正好吹簫秦市月,何須跨鳳到瀛洲。
  這蕭史與太子圉同日成親,蕭史與弄玉便這般和美,太子圉與懷嬴即有變故出來,以致夫婦不能完聚,此是後話。那晉惠公知太子圉被秦繆公收為女婿,只得將河西八城獻與秦國。繆公雖受其城,心中只怪其違,已是不悅。不久間,梁芮之國是太子圉的母舅家。繆公恃有百里奚之智,舉國兵馬之強,將那梁芮滅其國土,並歸於秦。太子圉知之甚是不樂,暗想道:「古來是戚必顧。梁乃我的母家,繆公不念姻婭,遂至侵滅。我今為婿已久,河西八城已歸,尚不送我歸國,倒要滅我母家,後將不利於我。況我兄弟甚多,莫若私自逃回,以圖大事可也。」立了主意,棄了公主,逃歸晉國。恰好惠公病故,晉人共立太子圉,是為懷公。繆公聞知,甚怨太子圉負恩逃回,忘本之徒如何可為國主,詢問於百里奚。百里奚道:「無如迎重耳於楚,以懷嬴公主轉妻之,然後再助以兵馬,使之入晉為君,則主公伯業成矣。」繆公如計而行,便遣使去迎重耳,重耳至秦。繆公就將懷嬴配與為妻,隨即調遣兵馬護送重耳歸國。一面先著人與晉人說知,那晉人爭殺懷公,即便來迎重耳入城,立為晉國之主,乃是文公。那文公雖為晉君,實是亂倫之徒。豈有姪婦,收為國母,閨門醜行,惟能人乾拙事也。正是:
  貪淫案子春秋多,不辨親疏不問他。
  卻說繆姬夫人將長公主嫁與重耳文公歸晉去了,膝下又少一人,於是愈將弄玉愛如掌中珍寶。一日,蕭史與弄玉在台上吹簫,那時風清雲淡,簫韻悠沉。忽見東南方上兩隻異鳥望台前飛來,蕭史急喚弄玉來看,只見異鳥雙雙飛到台前石柱上歇下,見了人並不驚駭,生得羽毛燦錦,雌雄異質。蕭史與弄玉兩人心中甚疑,那蕭史便道:「我與你生長秦國,並不曾見此異鳥。百鳥皆有名,但此鳥罕見,所以人不識耳。」弄玉道:「君乃讀書人,積書不下五車,於天下所有的無不備載。況此鳥文成五彩、德具一身,豈無方書可查,徒增疑惑?」蕭史即便會意走到書架邊,把群書逐一簡點,乃見一部禽經,持來查看,那經上開載明白,便扯弄玉說道:「這個異鳥名曰鳳凰,雄者為鳳,雌者為凰,他性極好聽簫。」弄玉道:「原來這鳳凰雙雙飛來,卻為聽我吹簫。只是書上所載,恐屬虛誕,我與你試吹一曲,他果能向我和鳴相和麼?」蕭史道:「公主言之有理。」他兩人凝神定慮而同吹其聲,清徹雲霄,鳳凰委實延頸和鳴,與簫相似。兩人見之喜悅無限,又吹又鳴,不吹不鳴。蕭史道:「我與你在這吹簫台上,高及半天,這鳳凰乃是神鳥,或能飛入雲霄,我與你在此不涉世上一毫事情,清閒之極,不若跨在鳳凰背上,遍觀天下風景也好。」弄玉道:「只恐怕坐不牢反有顛墜之患,如何是好?」蕭史道:「嘗聞仙人跨鶴,難道鳳凰不可跨的?」弄玉道:「既如此,我就和你跨鳳乘鸞。」那夫婦二人說猶未了,鳳凰飛下柱來,又向弄玉、蕭史面前迴翔旋繞,似有相招之意。弄玉道:「鳳凰,鳳凰,爾乃神鳥,世上稀逢,人間絕少。若吾夫妻當有仙分,汝和鳴三聲,乘我上天。若無仙緣,汝竟飛去。」鳳凰應聲而鳴,鳴罷,蕭史遂攜了玉簫跨在鳳背上,弄玉也攜了玉簫,跨在凰背上,鳳凰即便舒翼展翅,離了蕭台,欲飛上天,驚得這班官人侍女膽戰心慌,手忙腳亂,也不顧路之高下曲折,跑入內宮,將二人乘凰跨鳳之事一一告稟。繆公與夫人聞之不勝苦楚,即命駕出宮,意欲登台留住。那弄玉、蕭史跨了鳳凰卻好到內宮上面飛過,觀見繆公與夫人似有泣別之意,即在空中向下說道:「不佞蕭史不能侍奉岳父母矣!今雖與公主上升,後當有相逢之日,幸勿掛懷,徒增悲咽。」言罷,與弄玉又吹起簫,其聲嗚咽,莫不掩泣。鳳凰高飛遠舉,直沖霄漢,祥雲繚繞,早已不見了。夫人哭倒在地,繆公再三勸慰。正待回宮,忽報晉國有使臣到,夫人退入宮中。繆公召問其故,使臣奏道:「寡君要救荊禍,非大王不能,兼且國位初立,未可遽離。情願讓大王往救,外助黃金萬鎰以佐軍需。」繆公應允收了黃金,一面打發使臣歸國,一面就與百里奚商量。百里奚力贊此去必成大功,遂傾國救之,又乘救荊之餘威,滅了戎王,得了由餘,滅國成功拓地千里,遂伯西戎。這叫做秦繆公知百里奚之賢,果能用之而伯。遂與齊桓公、晉文公、宋襄公、楚昭王並這秦繆公,共為五伯,尊周攘夷流芳萬世。有詩為證:
  榮華奕奕令聞高,茂業隆功蓋世豪。識是掄材非細務,始稱秦女教吹簫。
  總評:秦繆公有女吹簫乘鳳,百里奚有婦琴歌扊扅。此是千古絕對,得此拈出庶不淹沒而無聞,然伯業亦繇是而著。
  又評:天下有一代之興王,必有景從人傑。其計週六合,無論大小洪纖,皆其必慮者,故食善馬一勸,遂著伯君之名,豈可忽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03:44

第三十五卷     王豹處於淇

  王豹處於淇而河西善謳,綿駒處於高唐而齊右善歌。
  世上何人是賞音,高山流水伯牙琴。春花秋魄年年淚,灑遍江頭作雨霖。
  話說從來音樂之道,最易感人。人若心中無事,歡欣快樂,聽了那金石絲竹匏土革木之聲,自然手舞足蹈,解慍消愁,邀親會友,擊節流連。若心中有甚麼憂思悲苦,感慨牢騷,聽了之時便覺憂慼悲楚。無論征夫游女、烈士忠臣,個個盡然,人人如是,不為誕妄。總之有句說話:「人非草木,誰能無情。」一有了這點情的時節,不消說江山難間隔,金鐵也消磨,縱到了流離顛沛之處,凡有甚事,皆為情之所使不知其然爾然,何況平常居止,樂得其所,決沒有不入耳淒涼、愁腸百結的。正是:
  列唱哀匏悲皓月,還聆清徵蹙煙然。
  卻說大唐代宗皇帝之時,最苦羌胡騷擾邊關之地,常聞鐵騎之聲。這代宗宵旰憂惶,屢欲出師遣將退虜拒敵,只為眼底不得其人。邊報如星飛電急,一日三至,代宗大恐,急召廷臣會議戰守之策,一者可免社稷崩移,二者可免人民塗炭。其時有一個宰臣姓元名載,為人雖則貪佞,倒有威名,廷臣之中也有趨附他的,也有忌刻他的。那趨炎附勢之輩巴不得日日保佑,夜夜焚香,要他永在朝中,當權治政,才可安身。這些假做好人要沽聲博獎的,那一個肯容他,把高爵將來受用,恨不得一拳打死了,或是向皇帝面前搬些是非,逐之遠去,方得快活。所以,一聞代宗的旨意,合口將元載舉薦平胡,這叫做陽為尊崇,陰折其命;又叫做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那元載是個乖人,聽了眾廷臣所奏,已知諸人要來害我,不覺怒盈於面,既而暗中一想,想道:「不好,我若因眾人之言恁般艴然,必受這些人的誹謗,兼且有失向日聲名,道我畏虜怯退,或者聖上少不得我,不放我去也未見得。」想未畢,代宗降下玉音,即著元載出塞提兵,刻期退虜。元載到此無可奈何,只得拜承王命,擇日祭旗。出征之時,不必說旌旗縹緲,戈劍如麻。那元載出其不意做了平胡都督大元帥之職,將家務國事撇開,止帶家中一個知音律的婢子名曰朝雲,隨徵羌胡,真個好淒楚也。有詩為證:
  高秋疊鼓遠臨邊,盾畫雙龍挾紫煙。不許燮元翻出塞,鳴沙驄馬聽淒然。
  元載提兵出了玉門,往鬆州駐紮,未曾停息。羌胡之勢,疆逾百萬,即驅戰馬來攻。元載急急令將官猛士四下裡提防要害,城上把守,矢石火炮空向城腳下射的射,打的打。那羌胡絕不畏懼,個個頭遮鐵葉,身穿鐵甲,馬身又是鐵皮包裹,那怕你吹毛利刃飛蝗羽箭,倒圍了十七八層。元載計無所出,心驚膽喪,傳令城中軍民人等牢牢把守,如有怠惰不依號令者登時梟斬,那軍民怎敢不依。一連圍了數十日,城中糧草將盡,勢甚不支。這小婢朝雲頗有吹篪之技,手裡拿了這篪,走到元載面前問道:「老爺連日為軍情勞攘,婢妾見了心甚不安。今日虜勢若何,可曾退些否?」元載道:「外面胡兵圍得鐵桶相似,況今糧草不給,我和你無翅可飛出危城,只怕數日以來,決難保全性命了。」說罷,放聲大哭。朝雲即忙勸住道:「老爺,不可如此亂了軍心,妾聞漢高帝與項羽交戰,用了楚歌計吹散八千子弟。如今據妾的愚見,不若向月吹篪,萬一胡人有知音的,思鄉歸去,解了重圍也未可知。」元載聽了把半天愁放下了少許,便道:「朝雲,你果然有此妙技,何不就為我試一試。」朝雲道:「妾隨老爺萬里長征,生死相共,怎說此話?」元載道:「既如此,我和你同上城去,還是你一個去?」朝雲道:「老爺還宜坐守中軍,待妾去吹篪,管取有捷音奉報。」兩人說罷,只待天晚行事。恰便是:
  漢殿材官三十萬,恰教紅粉去和戎。
  是晚,果然月朗如晝,金鉦刁鬥之聲振耳相聞。那朝雲帶了金冠,穿了繡帶,佩了寶劍,步上城樓,好一似出塞的昭君模樣。那朝雲遙望虜營,燈火照耀,笳吹互答,邊野中好不蕭條,軍卒們好不嚴整,看了無不畏懼倉惶。朝雲全不介懷,把那纖纖十指捧篪而吹,真有林鶯嚦嚦、澗溜泠泠之致,起初虜營之中酣呼暢飲,及至朝雲吹得一聲,那營中的胡兒部從莫不側耳而聽,又吹了三五聲,悠悠揚揚,淒淒切切,只見胡兒們低頭歎息。朝雲一面吹一面想:「我如今可稱做賽楚歌了。」又盡力一吹,正是聲入雲霄,幽淒料峭,那些胡兒都嗚嗚咽咽,說道:「咱與列位俱有家鄉,何苦為了郎主一人撇了各人的妻小。」說罷又哭,哭罷又說,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萬,一聲吶喊,投戈而散。元載聽得城外人聲喧闐,只道城陷,急命探子打聽。那元載又等不得,急急出了中軍帳,看取動靜,正不知是何緣故,忽見朝雲飄然而來,元載疑為神仙下降,下拜相迎。朝雲攙住元載道:「老爺何故如此,折殺賤婢了。適在城上吹篪,羌胡之眾聞音解圍,幸不辱命矣。」元載聽言如吃了個定心丸兒,方才走起,向朝雲千恩萬謝。次日,捷書飛報朝廷,隨即犒勞官軍,班師回國。後有人編成四句口號道:
  小婢吹篪明月中,羌胡夜遁奏膚功。聖朝天子如相問,麟閣須更燕閣封。
  這羌胡不過是些戎狄之儔,尚且聽了篪音頓歸鄉土,豈非是音之感人,未有中華大國反不知音曉律,遺笑於他的。卻說這篪還是簫管之屬,其聲雖然淒楚,終不如肉音更佳。那肉音如人從喉舌唇吻出的,便是其一叫做謳,其二叫做歌。這謳歌若能到入神至聖之所,原無等級上下。但謳的聲,曲而且折,歌則長言,自有些分別在內,原不可與俚俗細談。如今卻說一個善謳的,也像吹篪之婢,能易人心,能變風俗。你道出於何處?有何情狀?這個人生在春秋時節衛國之中,姓王名豹。生平不治恒業,不齒縉紳,所喜的是青山綠水,所愛的是妍唱清腔,真個有繞樑之聲,遏雲之致。無論城市鄉村,無不聞他善謳之名。但嫌這城市中居址不靜,往來囂繁,與謳唱之道頗覺不稱,每每要遷移在一個幽僻去處。奈無有適意的境界,以此日延一日,竟未遂志。一日,正值初秋天氣,信步閒行已至郊外,偶然到一個僻靜去處。王豹正在趲步,忽聞蕭蕭瑟瑟之聲在耳邊吹過,少頃又變出一樣聲來頗是奇怪得緊。
  乍似龍吟,旋如虎嘯。凝睛處,但見白茫茫雪浪拍空天。側耳時,惟聞響颯颯秋雲隨碧渚。正是野渡無人浮畫艇,果然斷坡有客吟滄波。
  王豹看了半晌,心中好不狐疑,說我生長在衛國,不知衛國地名,可也是個笑話。且住!這所在有這一派大水,又非濮水悠悠,為何那水上又有青春修竹,沐雨披煙,望之無際,約有數十畝來去。王豹走走看看,忽見路旁荒草之內,臥著一個石頭鑿成的屭贔;其形似龜,性好負重,所以他的背上載著一個石碑,碑上苔蘚蒙茸,字畫模糊。王豹道:「好,好。我正要問這地名,幸喜有這石碑在此,不免讀其碑文,便見端的。細細讀之自有分曉,何須問人。」即忙低了頭,注目而視。那碑面刻著淇澳二字,碑陰的文字恰是贊衛國先君武公的功德。王豹看罷,心中甚喜,便道:「我若得在此處安身,不枉為人在世。」卻好淇澳之間有幾間茅屋,屋內走出一個老叟,華髮童顏,手執拄杖,問道:「客官何來?」王豹道:「學生因見這淇澳景致清幽,意欲在此住居,不知老人家可有甚麼餘剩的屋兒,乞借一間,以為容膝之計。」老叟道:「此處雖是愚老的敝廬,然而家室父母實在河西,我不然早已將這所止棄了他去,聞知本國有一個善謳的先生姓王,住在城市之中,恐非其宜,若得此人到此,我老兒情願議讓。」王豹嘻然笑道:「你要見王豹不難,只恐王豹到了這個所在,你又吝惜這幾間室宇,卻是如何?」老叟道:「自古有兩句說話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老朽安敢食言?但不知客官尊姓大名,家居何處?」王豹道:「不瞞老者說,在下就是王豹。」老叟道:「又來取笑。畢竟那善謳的先生,是怎麼樣一個人品?」王豹道:「學生實是其人,因在城中居止不便,特到此覓個清幽境界,以為教人清謳的所在。」那老叟聽言,滿面堆下笑來,便道:「失敬,失敬。既是王先生,即請處此淇澳,吾當從此逝矣。」有詩為證:
  幾載相思一日逢,殷殷傾蓋話深衷。若非妙律驚人耳,安得鷦枝便可容。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04:26

第三十五卷下     王豹處於淇

  那王豹聽言大喜,也不推辭,微微的謙遜道:「老翁所有為我所得,正是維鵲有巢,維鳩居之,恐沒有這個道理。」老叟道:「又來客氣了。」說罷,竟拂衣而返河西。王豹留之不住,只得就此淇上居處,終日終夜拖聲曳氣播弄喉音,不是臨水徘徊,便向竹間容與,如此快意不止年餘,那謳聲愈覺清揚激楚,有停雲鼓雪之韻了。王豹也自愛其技,朝暮勤工,不敢稍近雜務,惟恐失聲有妨正業。他只獨處於此,不誆那日的讓屋之叟一到河西,再三將王豹揄揚。這河西地方與這淇澳不過一水之隔,倒有十里之遙。那河西的人既有君子,必有小人,這是不消說的。其中住的人聽了老叟之言,個個要習些清謳,可以蕩志抑情,抒懷暢慮。未免有那俗累拘牽,舟楫間阻,其慕王豹的若老若稚,若男若女,就如顛狂心醉一般,只是未得在他門下做個弟子,為此好生惆悵。每每當白晝清宵隔水聽謳,湊著那水聲風響,越覺異常可愛。這河西之人有那一種聰明智慧的耳朵甚尖,記性甚好,日夜聽了王豹謳聲,便學其步驟,數其節奏,按其宮商,漸漸學成囀喉宛宛的謳將出來,與王豹不甚差別。正是:
  學就名謳妙不禁,含宮嚼徵韻沉沉。長天秋水多幽響,孤鶯殘霞蓄惠音。
  細出聲聲霏玉屑,調成字字奪弦琴。何須王豹親傳授,一播重吟動客襟。
  這一個善謳的住在河西,聞名來學者紛紛擾擾,將遍河西之地。這日,天氣清朗,不暖不寒,王豹處於淇上,雖無弟子遠叩其門送些銀錢,餽些禮物,要請教謳中之理。還幸這水國滄茫,林巒雅靜,足以養性忘懷,便作清謳,以供消遣。忽聆隔水也有謳聲,王豹初聽猶道川鳴水湧,不在心上。瞬息間,謳的人十分廣眾,王豹近水一看,只見一群人在隔河樹林中作謳,心知是我謳感河西。口雖不言,恰也恁般歡說,自想道:「我處淇上甚是清雅,雖然沒人執贄來求我,幸得河西一帶,俱是知音之輩,不教而成,其實可喜,此處真是我娛老之地也。」王豹方在得志,不期又有效尤之人了。那齊國也有一人叫做綿駒,他卻與王豹不同。那王豹的教門是一種纖柔之韻,窈窕之詞如吹竽鼓瑟相似。這綿駒性極坦率,專喜長歌。我想這歌名甚多,此日不能盡記,惟有那鐃歌、鞞舞歌、凱歌聲極雄壯,至若那桃葉歌、上聲歌、子夜歌、碧玉歌,三州歌最為淒楚,其他還有懊儂歌、估客歌猶其不同。你道如何?總皆要情傷意折的。除此以外,又有棹歌起於中流一道,夜歌發自彩菱之女,或是倚歌、巴歌、踏歌等聲,偏宜隱逸之士,一為詩腸鼓吹,二為俗耳針砭。所以,綿駒住在高唐地方,聞知衛有王豹善謳,處於淇水河西之人悉歸其化。想我綿駒不弱如王豹,難道他處於淇致使河西也善謳,豈可我在高唐,稍不賣弄聲技也被人笑,只教王豹獨受善謳的名麼?我如今惟有藝歌一術可以動眾。正是:
  頻懷妍唱,散慮逍遙。梁塵任動,雲輦應招。既降王母,亦聚仙舠。嚴節以赴,清哇價高。
  這綿駒又想道:「我雖習歌,萬一人不求教於我,豈不枉然。只因王豹善謳,所以如此,我不若也學了謳倒妙。」忽又道:「拾人唾餘極為可賤。況這歌是我的所長,若去習謳須要有一段氣悶性子,我綿駒怎生耐得?一人自有一人的際遇,何難另顯手段,定要相繼為之。罷,罷,我只是習歌。」那綿駒從此每日在家中長歌,真個是聲同金石,韻致鏗鏘,聽者不忍遽去,也傳了一個善歌之名。我想齊國的富強比衛國更甚,那都會去處,有的是那一班人彈唱蹴鞠,鬥雞走狗。王孫士女,轂擊肩摩,荒荒擾擾,曾沒有一刻清閒,曾沒有一人舍了俗事,耽其清趣。幸得高唐有此綿駒首倡歌曲之門,不期齊右地方一旦從之就如歸市。那綿駒看見齊右的人不拘九流三教、農夫商賈都來執贄相求,傳其歌意。綿駒因開示道:「這歌雖微事,有至理存乎其中,歌之為道,長言累辭。哀者實能代哭,樂者實堪娛顏,怒者可免按劍,喜者可寄餘情。你們既有志向不遠而來,我敢不盡心相答。」齊右之人合口道:「願聞教誨。」綿駒道:「待我歌一聲在前,汝等和一聲在後,不要差訛,不要急疾,最忌的是歌容醜陋,撮唇搖頭,或悲或笑。若無此數件,一學其歌,即踞上乘。」齊右人莫不唯唯聽命。正是:
  驪珠誇一串,委婉及悠然。須信陽春調,從來和者難。
  是時,綿駒獨設一個師位,向南而坐,兩旁都是些學歌之輩。果然綿駒發聲將住,眾人即忙相和,從早至曉,從夜至晚,盤桓摹寫,琢羽鏤商。倘若那些人或有稍稍差錯,綿駒就裝出老白賞的光景,尖酸你幾句,也不管人當得當不得,盡力燥脾,無人敢回一聲。如此態度的是個歌師曲長,不消細說。或者綿駒教得體倦,便自不別眾人,歸房偃息。那些齊右之眾,也不敢退散,必待他有命,才敢移身,如此尊嚴,如此貴重。後來齊右學歌的人,一一理會,各各退散。那綿駒到此,心中也與王豹一樣快活。其時秦國差樂官少師前往魯國聘問而回,從高唐經過,聽得一分人家歌聲嘹亮。這少師勒住了馬,細聽半晌,方才又行,就在近處下了宿店,更了衣服,便喚從人跟隨,再往聽歌之處。從人認得適才歌聲出從此家,即忙進去通報導:「秦國大夫過此,聞得歌聲甚妙,特來相訪。」恰好齊右之人俱已散去,止得綿駒在家,連忙出門迎接。少師進內相見,安了坐位,問了姓名,綿駒便道:「齊地野人敢煩大夫光降,未識何故?」少師道:「適聞妙歌,令人目暢心舒,待來致謝,兼有一言。」綿駒道:「卻是何事?」少師道:「君之歌可稱絕技,惜乎淹於齊地。我秦王最好音樂,所以近日竽瑟盈朝,吾王竟不得意。從來肉音比絲竹更佳,欲借足下同往秦邦,以圖秦主重用,未知可否?」綿駒尋思了一會答道:「不憚千里而去,倘秦王不好,為之奈何?」少師道:「秦王不好,即吾家亦可供子之費。」綿駒又思量了一會,答道:「吾之好歌不過為自己樂志怡情,原不希圖榮貴,怎履秦國之險。若以音律論之,尚有淇水王豹之謳,綿駒之歌未足數也,其實不敢從命。」少師不好勉強,只得作別出門,回店安歇。次早起行,一路巴程早到衛國界內,依舊尋下店家。這少師雖平日聞有王豹之名,但未知住於何處。那日,一聞綿駒說王豹住在淇水,心心念念牢記不忘,只要請他到秦,若得秦王重用,也有薦舉之功。故此一離鞍馬,即問淇水地方。那店家回道:「離此甚遠,須是明早往小路抄去,正往彼處經過。」少師只得權宿一宵,巴到天明,問明了路徑,乘了馬匹,帶了僕人前到淇水。恰好王豹又出外面閒行,看見一人乘馬,數人跟隨,心下好生驚疑道:「此處素無官長往來,今日何繇至此?」正欲退避,只見從人們問道:「敢問長兄,王豹家中卻在何處?」王豹不好隱瞞,只得應道:「只我便是,何勞動問?」少師聽了,即忙下馬近前道:「遠來相訪,幸而有緣。」王豹即引少師到家,問及所來之故。少師將欲請到秦國去的意思一一說知。王豹答道:「小可雖有薄技隨身,不過寄興林臯,娛情山水,且不受人之贄,豈肯遠於秦祿,實難唯命。」少師道:「聞有河西知感而能歌者若千人,不識可得就延否?」王豹道:「先生從此小路而行,必渡此河歸秦,可試問河西之人,或有願去者,亦未可知。」少師只得別了王豹,覓舟渡河早到彼岸,問及土人,原來河西之人,紛紛俱是善謳。少師亦將前後意思說與,眾人都道:「我們雖則善謳,實繇耳聞心會,並未經師,如何便好妄求?且王豹雖未曾傳我謳法,實是我們之師。吾師不往,眾徒焉敢造次,則索要勿來命了。」少師再三詢求,並沒一人應允,只得就道長行而歸秦國,心中歎賞不已道:「謳歌之輩,不過尋常技品,我以祿利誘之,不肯從往,真乃智士也。其河西諸人為王豹之感化,更為難得。」一路傳揚,致使天下盡知此事。那時,天下有七十二國,王豹與綿駒,各處一所,並不出遊顯技。可見人有所長,老天決不將他埋沒。也須知這段妙處,多虧謳歌之力,足以感人心志,啟人善心。若是這王豹與那綿駒身無一長可取,泛泛悠悠,略無恒業,誰肯如父如母尊崇敬重。還有一說,如今日之世,那一處沒有謳歌唱曲的,何故不能變俗移風?如此看來,河西、齊右畢竟還是有志氣的所在,不肯半途而廢。或者今人謳歌不能到家,若到了極善之處,自然感人亦速了。有詩為證:
  至今花下按歌聲,多少縈腸客思生。絳樹有音還剩技,雪兒擅呂總無名。
  何如淇水高唐曲,自許綿駒王豹賡。為問武丘石上侶,可能忘味臥秋更。
  總評:王豹謳、綿駒歌,兩人者幸生當時耳。苟令生於此日,有不目為楊花子弟者,幾希矣。
  又評:近來俗尚,動輒言己善歌,試質歌是何物,料必像矮人觀戲,隨人是非,究竟與自何涉。如此之徒,非獨不為豹駒可哂,且不能免作羌虜。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05:29

第三十六卷     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

  節義繇來不苟全,捐生夫婦著青編。鬚眉男子猶遺臭,巾幗佳人亦足傳。
  隅墮城崩天也格,人亡事遠俗相沿。試看相去百年內,善哭其夫兩婦賢。
  卻說民風土俗,政教所關。在上的人,須要躬行倡率,真心教導。凡人都有一段良心,自然感發勸化,各人也自警省一番,大家遷善改過,卻不丕然一變。但看小小鄉村裡面,出了一個好人,一般也勸轉了惡人。若出了一個惡人,誘引了這些良家子弟,為非作歹,他們多習於惡則惡。那裡便思量道:「幽有鬼神,明有國法。」所以孔聖人說:「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風氣漸染,在婦人女子猶甚。在下如今講兩個故事,卻在百年之內。丈夫的名姓依稀皆死於王事,妻子哭屍卻多令城崩。這兩段若合符節的希奇事體,以見風俗使然,與看官們聽著。
  卻說秦始皇三十二年,遣大將蒙恬發兵三十萬北伐匈奴,收河南地築長城。西起臨洮,東至遼東,延袤萬餘里,始皇卻要一時築就。丁夫缺少,出旨一道:「三丁抽一。」其時,有一秀士,姓范名杞良,乃湖南人氏,亦被間報在內,無有推托,只得前去當夫。他是個讀書之人,怎當得千般苦楚,萬種勤勞,未及一月,就死於長城之下。唐史官胡曾有詩歎曰:
  五帝三王致太平,秦王何用苦生靈。詎知禍起蕭牆內,空築防胡萬里城。
  其妻孟姜女每每思想不置,正值朔風凜冽,邊氣寒凝,慘骨傷心,較常倍痛。忽一日,置辦寒衣,立志要往邊城尋夫親送。一路獨自淒涼,說不盡關山風雪之苦,虎狼盜賊之驚,勉強矜持,到得邊塞,果然好悽慘人也。但見:
  塞色傷心,邊聲刺骨。茫茫白草連天,飢鷹遠翥。颯颯黃沙蔽日,疲馬難嘶。凜冽朔風相和,築城聲斷續淒涼。夜月空隨去國夢,飄蕭跌足捶胸。盡道怎捱勞苦,思妻念子不知可悉艱難。
  孟姜女見此光景,已禁不住淚如泉湧,把丈夫名字哭訴丁夫,要求指引相見。其中有人曉得的,說道:「你的丈夫來不一月,當不起苦楚,已死久了,把他骸骨已築在下邊,那裡尋他?」孟姜女聽得這個消息即時昏暈倒地,半晌方蘇,大慟號咷,驚天動地。霎時間,烏風黑霧,把一座萬里長城,竟哭坍了八百餘里。這些丁夫就編成一歌,名曰「築城怨」。其歌曰:
  築城苦,築城苦,城上丁夫死城下。長號一聲,天為怒,長城忽崩,復為土。長城崩,婦休哭,丁夫往日勞寸築。
  孟姜女見那長城之下白骨如山,難辨夫骸,空費了這番跋涉。又聽得這些歌聲,悲悲切切,愈覺悽慘,行至河邊,投水而死。正是不因枕邊夫婦恩情重,便是鐵石人聞也斷腸。後來唐時有一詩僧名曰貫休,經過此處,題詩一章為證:
  秦之無道兮四海枯,築長城兮遮北胡。築人築土一萬里,杞良貞婦啼嗚嗚。
  上無父兮下無夫,下無子兮孤復孤。一號城崩塞色苦,再號杞良骨出土。疲魂飢魄相逐歸,陌上少年莫相非。
  還有一個故事,在他一百年之先,春秋戰國的時節,有一人名喚杞梁,又叫做杞殖。當時周朝得了天下,原封夏禹的子孫奉祭祀於杞國。這杞梁在先原是杞國的人,就以國為姓,故此喚做杞梁。他與那華周是自幼結義的弟兄,平日裡相與,恩禮勝似嫡親。杞梁年長一歲,華周事如親兄,及至壯年同為齊國大夫。杞梁有一寡母,極其賢智,杞梁事之,克盡孝道。一日是杞梁母親七十歲的壽日,那華周辦了些拜壽禮物,原係通家往來的,便同妻子到杞梁家裡,將禮物擺列中堂,與杞母拜壽。杞梁收了禮物,命家人治酒,請出母親上坐,他二人坐在下面,飲酒之間,杞母問道:「你二人現做甚麼官?」杞梁道:「我二人才做得下大夫。」杞母知他有不滿之意,便道:「官爵實繇於命,忠孝還係於人。你若是替國家做得一分事業,立得一段勛名,那時官便不顯,那個不曉得你?若只是屍位素餐,貪爵固祿,不知泯滅了多少。汝父在先朝死於節義,至今母子二人也有光彩,切不可玷污了家聲。此是老娘之望,華家賢姪可與吾兒同心合志,才顯相與切磋之意。」他二人謝了母親,又說了些家常事,杞母便進後堂,同華周的妻子又飲一回,華周夫妻遂辭別散去。次日,華、杞二人早朝入禁。齊莊公升座,對群臣說道:「寡人先年與衛國交戰,失了平陰地方,心中每每懷恨不能忘情,欲圖報復。今已練成甲士,備就餱糧,擇定明日興師。眾卿齊心努力,佐寡人親征,得勝旋師,自當酬勞。」眾臣各各唯命出朝,杞梁不勝歡喜,遂與華周說道:「古云為子死孝,為臣死忠。今日國家有事,為人臣者正當竭力之時。幸則奏凱論功得以封妻蔭子。若不幸則慷慨赴難,便就戰敗輿屍,不枉為大丈夫也,亦不負我母親教誨之心。」華周亦慨然回答道:「仁兄所言深為合理。今日之舉,當與兄生死共之。」當日兩人分別而去,只待來朝承旨隨徵。誰想到了次日莊公發出旨意,為車五乘之賓,皆是上大夫同領大兵,一徑先伐衛國。莊公自督應兵,各官隨駕。杞梁與華周原是個下大夫,不能列於五乘之內,但只隨著車駕,統領一軍為合後。杞梁、華周聽了這個消息,不能在前衝鋒陷陣,乘時立功,皆自悶悶不樂。杞梁拉了華周回至家中,正遇杞母在堂前吃午飯,他二人上前參見,容色甚覺愧赧不平。杞母吩咐媳婦添出蔬饌,命他二人同食,杞梁、華周不情不緒,並不舉箸。杞母問了兩遍,杞梁只得把不得與於五乘之內建立功勳的心事告訴了一番。杞母便正顏作色道:「汝二人昏昏悶悶,食不下嚥,我只道為著別樣事體。原來不在五乘之內,便是如此。人生在世,不是為義,便是為名。若是生的時節沒些意氣,死的時節沒些名目,雖然位居五乘之上,終是被人笑恥。若是生時有義氣,死得有名目,便在五乘之賓,也都在汝之下了。汝二人可速速吃飯,以從君駕。其成敗利鈍聽之於天,惟義與名可留意圖之。」言畢,二人唯唯從命,不敢有違。後人有詩二首,贊詠杞梁之母曰:
  賢母芳規誰與倫,義名二字訓諄諄。世間豈少奇男子,天下無如此婦人。
  當下華周便道:「伯母之言小姪謹記不忘。我二人此行,或是立功,或是死節,好歹只在這番了。但是妻子獨自在家,我欲打發他過來,與嫂嫂同居,便好放心前去。」杞母道:「這個更好,你可回去吩咐娘子,收拾行李,與哥哥同隨大駕。少時我自著人去接他過來,你不必掛念。」當時二人辭了母妻同坐一乘車子,恰好莊公鑾駕,方才出朝,一隊人馬,竟投衛國而去。真個是:
  旌旗蔽日,鼙鼓喧天。中軍帳一位仁君,前後隊許多甲騎。如雲如雨,人人可作王師。若虎若彪,個個堪稱君子。只有一人圖報復,其餘誰不為功名。
  不一日來到衛國地方,衛國那些打探的望見齊軍臨境,慌忙報知衛君,即刻遣兵調將,前來迎敵。但齊國一向養威蓄銳,衛國是個應兵,不是預先訓練的,連戰數陣,皆是衛國少挫鋒鏑。衛君自知力弱,便差了一員官職,把先時所得的平陰地方,又割了自己一塊朝歌地方獻上莊公。一面宰殺牛羊,犒勞軍士,請罷戰爭,兩邊和好。莊公暗思道:我只為失了平陰,故有此舉,既然恢復,又且得地。就受了兩處地方,出令收兵,乘勝取道,再伐晉國。那晉國聞知,不待大軍臨境,隨即出郊求盟。莊公也只暗裡喜歡道:此番真個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了。便許他盟好。晉主辦了祭禮酒筵,邀了莊公一同對天盟誓道:「既盟之後,仍要姻親往還,勿得稱兵爭戰。」盟罷,二主對飲,盡歡而別。莊公隨即傳令班師還國,猛然想起舊事,即喚集群臣說道:「我先年與衛國交戰,那莒國助了衛國,使我失其地土。如今雖仗群臣之力,恢復舊地,報仇雪恥,那莒國我怎麼放得他下?此去必繇莒道經過,趁此威風,再往莒國攻打一番,以遂吾志。」眾軍得令前往不題。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06:19

第三十六卷下     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

  卻說齊莊公那時就該思想道:我領兵伐衛一戰而得地,乘勝伐晉不戰而求盟,克捷兩番,這也算生平極快的事了。若是奏凱還朝,卻不利名兩得?何苦貪心未滿,還要乘機攻莒。雖然莒國甚小,不比衛、晉一隅,豈不曉得兵驕者敗,志滿者亡。此一去有分教他:
  君王受辱堪嚐膽,將卒罹殃不保身。
  自此齊兵到了莒國,有一且於地方,是莒國外邑。莊公吩咐把四門密密重圍,攻破且於,然後直取莒國。那莒主原不提防齊兵下伐到此田地,也只得點兵出城迎敵。一邊是不備之兵,一邊是久疲之卒,連戰數合,到也沒個輸贏。那莒主拈著弓、搭著箭,看清了莊公,只聽得一聲弦響,那箭正中莊公左腿。莊公忍了疼痛拔出箭頭,吩咐解圍暫退,明日再戰,齊軍各自回營歇宿。惟華周、杞梁二人立志道:「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決當盡力廝殺。若得攻破莒城,也是祖宗靈應。若不得勝,惟有殺身報君而已。」巴到天明,各各披掛上馬,領兵向前,與莒兵力戰二十餘合,被杞梁、華周殺了莒國帶甲三百餘級。莊公見馬乏人疲,傳令收軍,把杞梁、華周安慰了一番,說道:「今日之戰全賴二卿奮力先登,得斬首級三百餘顆,泄了寡人昨日之辱,實乃寡人之幸也。然恐卿家戀戰,精神疲敝,萬一失手,故此止之。若得全師回轉,齊國江山願與二卿平分,須當努力。」二人回言道:「前日出師,主公有五乘之賓,臣二人不得列於數中,是主公未嘗以二臣為勇也。今日臨陣冒險深入斬級報仇,臣之事也。主公乃以利動臣,臣豈好利忘義之輩,安於苟且偷生者哉!齊國之利,非臣所知也。」遂不奉命連夜統領部下軍士,圍繞莒城。只見城門大開,二人便商議道:「此必弱而示之以強,其中有詐,未可輕入。」二人正在遲疑,只聽得後面有人高聲大叫道:「開門不入,好無勇也。」二人急忙回轉頭來看時,你道那人怎生打扮,畢竟是誰?
  聲若洪鐘,面如貫玉。頭戴一頂滲金盔,身披一副嵌銀甲。手中拿一把三股鋼叉,腰間掛一口七星寶劍。急騰騰似孟嘗君函谷逃回,怒吼吼若伍子胥潮端出現。
  原來是下大夫隰侯名重,卻似飛的一般走上前來,更不打話,徑往右邊一闖,入城而去。杞梁、華周見他進城,便也隨步趲入。正行之間,只聽城門下一聲響亮,迸出一道火光,卻不見了隰侯重。杞梁、華周吃了一驚,隨立住腳,打一看時,只見貼近城門有一深坑,底下都是炭火,上面伏著隰侯,可惜一位猛將軍,登時喪命。原來是莒人用計,安置炭火在下,上面蓋以浮濕之物遮掩火光,因隰侯踏著孔竅,墜下火中而死。可憐他:
  滿腔熱血空成燄,方寸雄心化作灰。
  杞梁、華周與隰侯三人原是同官,在軍中一體行事,況且義氣相合。那時見隰侯死於非命,雖不敢放膽向前,免不得潸然下淚,念及傷心之處,輾轉悲號大哭一番。杞梁就拭淚禁聲而住,華周情不自己,愈覺哀痛。杞梁說道:「汝哭不止,莫非見隰侯已死,爾便膽怯不振,萌了退悔之心麼?」華周住哭回道:「我豈不雄心自負,視死如歸。但隰侯膂力素與我同,今彼先死,而我尚在,所以哀也。」二人恐莒人又生他變,即忙退步而出,以待天明。且說莒主連夜召集群臣計議道:「莒所畏齊者,華、杞二人。我設火坑,彼偏不死,明日之戰必猛,倘彼攻克,必無噍類矣。縱我將卒驍勇得徼天之靈,滅此二人,齊主必然懷恨,則兵連禍結。寧有巳時,莫若以重利賂此二人,要他不加死戰,一面備禮請盟,庶得彼此兩全。」眾臣無不道是。商議已定,天色漸明,即遣官職一員,齎了黃金十鎰、彩段百端,前來杞梁、華周營前。部軍看他來歷不像奸細,即與通報。那差官進營相見過了,就將禮物獻上,把莒主的來意備細說了一遍。杞梁、華周聽罷齊聲說道:「汝主誤矣,自古忠臣義士頭可斷而志不可奪,命不可辱也。豈可以區區貨利誘之乎?假若心貪貨利,因棄主君之命,汝國有此,汝主何以處之?且人孰無君?昨始受命今即棄之,有何面目再立於天地間哉?」隨將禮帖扯得粉碎,向差官道:「汝勿再言,急持禮物回國,準定今日午時,各出車馬大戰以決勝負。」差官拿了禮物,徑自回覆莒君去了。到得午時,果然兩下軍兵會合。只見:
  莒將齊兵,主形客勢。這一邊打一面黃旗,隨著一隊金盔勇士。那一邊樹一竿皂纛,領著三千鐵甲兒郎。那左邊的來得疾,似孽龍出水。這右邊的去得速,如猛虎離山。霎時動起干戈,頃刻便分勝負。
  兩兵交戰多時,莒兵佯敗而走,齊兵追趕上前。不料城南有莒國伏兵千餘,橫殺過來,將齊兵衝做兩段。莊公即發救兵殺上,那華周、杞梁正被莒兵團團圍住,縱有救兵首尾卻不能接應。二人拚命狠殺,把莒將殺了二十二人,華、杞二人已覺力乏,不防莒主一箭射將過來,正中在華周當心,登時墮馬身死。杞梁見了不覺也有些著惱起來,橫衝直撞,又殺了他五個將官。那時人疲馬倦,杞梁被莒將一刀砍落馬下。正是:
  血濺征袍成義勇,君正何處弔孤忠。
  史官看至此處有詩贊曰:
  從來忠義本天成,慷慨殉身羨二卿。不辱不貪能盡節,至今留得姓名馨。
  華、杞二人既亡,兼之隰侯又死於火,此時莊公意氣索然,隨令收兵回國。一面打發他家丁辦兩具棺木,識認二人屍首,收殮帶回。齊軍拔營,那莒主也不敢追逐。一日,來到本國,那些守城官兵都來迎接,莊公進城去了,將他兩個棺木停在城下。那華、杞二人家丁卻已預先報知二位主母,便乘了兩乘小車,各帶丫鬟出得城來,看見兩具棺木,兩個夫人即忙下車。那家丁就稟道:「這邊的是華老爺,那邊的是杞老爺。」兩個夫人各捧自己丈夫棺木,不覺五內崩裂,淚如泉湧,大叫一聲,隨即昏暈倒地。兩個丫鬟又各攙扶主母漸漸甦醒,坐於地下,哭聲未絕。只見莊公遣一使臣出來弔慰,兩人立將起來,不肯拜命,便對使臣說道:「先夫齊國之臣也,若得罪於君公,凡我妻孥尚不免於拘係,何敢辱君公之弔。若其無罪,則先夫雖死,而敝廬尚在,下妾輩不敢預外事,又何敢受君郊外之弔。」使臣聽說,不好違旨,吩咐左右,擺將祭禮出來,把詔書宣讀道:
  寡人不道,禍延於子大夫二人,心實悔焉。夫生而不能盡其才,死而不能恤其後,何以風勵來士。並進秩為上大夫,葬之如禮,外賜祭一筵,二妻並封夫人。杞梁之母仍月給祿米十石,以終天年。
  使臣讀罷,自去回奏莊公了。他兩人就在郊外,為夫治喪。那司空官奉旨,前來擇地興工,造墳安葬已畢。兩人備了祭禮拜祭已完,丫鬟備車促歸,兩人且哭且說道:「教我歸向何處?婦人之生必有所倚。我若有夫是必倚夫,有父是必倚父。若有子尚可倚子,以盡我餘年。今我二人上而無父無夫,下則絕無子息,且內外五服之親一無所屬,我將何歸?」言罷,忽然暈倒,半晌方蘇,口吐痰涎,捶胸頓足,跌地呼天,長慟不已。侍從男女人等見之,無不傷心墮淚。驀然間風雲大作,日色無光,只聽得半空中轟轟的一陣響聲,響得異常,聽的大怕,個個抱頭鼠竄,奔躲無方。響聲住了尚見塵土漫天,眾人定睛仔細一看,原來齊國城垣自西門起至北門盡皆坍倒了。兩人越覺淒然無地,只見你一句、我一句,兩個商量了半晌,挽手並行,來到淄川河邊,一齊赴水而死。
  世間貞烈豈無人,二婦芳名更入神。痛哭直將城廓倒,香魂猶自泛淄濱。
  那些巡風官役,忙將華、杞兩賢痛器坍城投水的事情報知莊公。莊公也不覺淒然淚下,一面差人撈屍,一面遣使祭葬。又思量道:「杞梁還有老母,無子無媳,何以依歸?」著司農官月加粟米十石。其夫婦四人仍著司空官就貼近城邊起造祠堂,使他春秋二祀永遠不絕,以勸忠臣烈婦。又令重新起建城池,不必把舊城修築。這齊國都城,就是如今山東青州府,新舊二城至今尚在。自從華、杞夫妻四人死節之後,齊國中的人都向風慕義起來,為臣的思忠,為子的思孝,朋友相交須用信,夫妻生死莫非恩,竟把一個喜功名、急誇詐的國家完全變好了。這一段與那范杞良孟姜女,真可謂是異時同事。後來不知何人游至華杞廟中題詩一首在於粉壁之上。
  夫夫婦婦古來稱,爭似其人善死生。契合嚶鳴偕仕宦,心同慷慨赴幽冥。
  悲聲感得城先墮,烈氣惟知水有靈。雖是刑於能格化,善承夫志有賢荊。
  總評:杞母以名勖二子,二子亦以名自勵。烈矣!至哭夫能變國俗,哭亦有道哉。
  又評:兩個杞梁止差一姓,孟姜獨傳,而杞妻當時即泯其氏族,年代又不甚遠,予蓋疑為一事。豈當時傳訛,而後人因傅會之所致歟。或曰齊國有范邑而姜蓋齊國之姓,梁蓋食祿於范,即娶齊族之女。若詩中孟姜孟庸孟弋之類,俟當再考。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07:19

第三十七卷     孫叔敖舉於海

  棋局如時事,一贏還一乖。白髮沒根蒂,黃金亦易來。惟有陰功要種,莫言何必縈懷。試看貧寒榮富,誰匪命安排。幸逢清世界,主聖又憐才。賢良宰輔庶寮,咸允康哉。何於斯安已,垂名及爾,果然青史姓名該。
  此詞名為《紅林檎慢》,只為舉世之人不曉得陰騭二字是當行的,一味瞞心昧己,欺天悖理,做了歹事,不惟自己招尤惹悔,抑且連累子孫,沒個昌盛之日、發達之期。盡有那祖先作宦居官,到了子孫身上不過一二代之間,就貧窮飢餓,浪跡萍蹤,乞丐穿窬,無所不至,甚於凍綏而死,絕宗滅嗣。這皆是祖宗作惡所致。若有祖功宗德,那流風餘韻都鍾在一個有志有才的身上。雖當貧處,頗有無累之懷,不憂不苦,飄然自得,遠慕莘耕渭釣之流,近作好道自修之士。縱有那素封的人家,有一等不識字之人,他卻身邊極其富厚,出來便結靷連駟,到了這貧士面前爭為誇耀。貧士雖極單寒,絕不為異,亦不動心,看其勢若冰山,視其狀如春雪,不久消滅殆盡,這也是貧士的祖宗積善施恩,有了莫窮之大德、無涯之惠政傳與子孫。故此這子孫沒有趨炎附勢之心,若使他人遇著,不知怎麼卑辭曲禮,諂笑脅肩,算來也是祖宗不積,致彼為人狼藉奔競,身雖傍了榮華之人,名實做了幫閒之丑,豈不羞死愧死。惟有積德的不同,子孫雖是清貧,比濁富自然高了萬倍有餘。所以宋賢有一首七言律詩,是勸世人學好的說話,因此錄在此處。其詩道:
  禍福無門取自人,勸君積德更施仁。當權正好行方便,修善何須問假真。
  勤灌花枝終結實,懶修堤岸致迷津。莫言天地無昭報,遠在兒孫近在身。
  這一首詩不過要人遷善改過,積德於冥漠之中,存厚於方寸之地。功行既深,圖謀又善,自然天地有個報應處。但如今所說全為陰騭,這陰騭二字千頭百緒,極廣極大,極微極細,沒有底止。所謂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總之也不難,大凡人力所能為,人情所欲處,就當依理而行。總然力不能行,也要委曲周全,乘機應變,達勢揆時,考衷問患,救厄除危,扶傾安側,才合著太上所云「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之語。那眾善之中,又算那廣救生命是第一條的陰騭。況人為萬物之靈,自不必說了。其羽毛鱗介昆蟲之類,雖謂蠢動之物,豈非天賦其性,若遇存亡呼吸,必須拯而救之,便是無量無邊的功德,莫說天地有個響應,就是這蒙恩的蟲類兒也要先自來報答你了。故此有黃雀銜環以投,白黿負人以渡,人能捩草,馬識垂韁,若此之類甚多,難以悉舉。如今單表一件救蛇得珠的故事,以見不虛施恩的又得美報的意思。有詩為證:
  直把心同天地心,與人無兢物無侵。常施陰德行方便,萬古流傳竟到今。
  卻說周朝有八百國諸侯,其隋國在最小這一等內算的,與那鄒滕莒薛的地方,不相上下。又因隋地不產賢豪俊傑之士,又無徵城伐邑之虞,故此他的名頭不彰在世。且喜這隋侯累世積德,惟知上有天子可以盡敬,下有黎民可以施惠,此外別無一些旁論、一件胡為。所以那列辟人君道他是個沒用的好人,也不去親附他,也不去克削他,既無干戈之警,又無朝幣之煩,倒也極其安穩,甚是高枕無憂。有二句常言說得好:
  禮讓自持人不悔,封疆雖小泰山安。
  忽一日,遇著春分節屆,各國例有春搜的規矩,畋獵山禽野獸。一則祭獻祖先,二則免其侵損民間的禾稼花息,算將起來也是一件極大的事情了。奈隋侯素行善良之政,不肯將物命傷殘。既然這隋國之中有了這樣一個重大的舊例,又值了這般一個和暖的時候,免不得要向山間林下、溪畔水濱走去巡行出獵一番。那隋侯歷年出去雖借畋獵之名,並不曾去傷害了一條性命,到救濟了荒村僻巷許多人的飢寒。所以此一番春搜,亦不過是虛應故套而已。先一日傳令,各官隨駕巡搜。次日,隋侯出朝堂,升寶座,只見庭下那些官僚們,紛紛畢集,儀仗整齊,從駕官跪奏道:「車駕已齊,請主上出巡。」隋侯方才升了車輦,各官乘馬相隨,出廓而去。正值天氣晴明,愈覺景物富麗。但見:
  非霧非煙,點綴遠山濃淡。輕寒輕暖,維持春色融和。野塘細柳,似垂絲不能釣鯉。小院青梅,如架彈怎得驚鴻。轉折溪塘,人映水光如在畫。逶迤山徑,馬馳雲表若登天。果然絕世風光,真是天邊景色。
  不一時,到了郊社的去處,君臣們下馬離鞍,少不得也要循著往年事例先拜告了隋先宗社之靈,然後勸農及時以耕,就令百姓們也要整頓了打獵的器械,往深山茂林丘墟豐草之際獵禽捉獸。你道那器械刀槍火炮果是何如?且聽我道來。但見那些人手中所持的:
  長槍禿如木杵,鋼叉鏽氣全堆。爛穿鐵銃無藥,拔殘弩箭脫機。
  蘆矢又無羽簇,短弓甚且灣疲。老犬逐之不走,雛鷹放而不飛。破網打開三面,兒郎盡是尪羸。
  你說為何把一件春搜大事,弄做這等一個模樣?只為隋侯歷來都是虛應故事的,因此眾人便把這些事體不放在心上了。隋侯看見不惟不加揮叱,心裡到暗暗的歡喜不盡。霎時到得山中,把那些獐豝麂鹿趕逐了一通,也並不曾拿著一個,少不得要復回社壇祭奠,仍取原道而行。剛走得裡許程途,只見前邊簇擁著四五個人,也有執著青柴的,也有畏避退縮的,也有站著閒看的,正不知做些甚麼事。那頭隊儀從趨步上前看其真實,原來在那邊打蛇。那些人望見隋侯駕到,都自遠遠的散了開去,止留著打得半死不活的一條大蛇攔在當路。這從人們欲待移這根蛇去丟在路旁,又恐怕參差了前隊。欲待不移動他,又恐那根蛇礙了車駕的行走之所,只得如飛的一般跑轉來將這事情細細向隋侯稟知。隋侯便吩咐眾人俱從兩旁行走,隋侯亦趲車向前,果見一蛇當路橫攔,被人打得七八分將死,伸頸向人,若有乞憐之狀。隋侯道:「此蛇非傷人之物,何忍擊之。今幸未死尚可救得。」即命從人將個竹筐子置蛇在內,拿回宮庭,又令人尋了些治損傷的草頭藥,帶回宮中聽用。有詩為證:
  膏澤弘沾物,君王只尚仁。積功山嶽似,始信有陽春。
  隋侯吩咐已畢,隨即到社壇行祭獻之禮。奈何山禽野獸一件也無,只得將些素品供奉,君臣們拜奠已畢,辭了社壇,回至宮中,各官散訖。隋侯即令人把草藥煎湯與那根蛇週身沐浴,另放在一個空箱之中。又令取些水食,放在箱內,每日之間,隋侯親自開看幾次。不過旬日,那蛇就會行動了。隋侯自想道:「我帶了此蛇回來,無非要救他的性命,省得葬送在眾人手內。今既好了,不放他開去,反籠絡在此,倒是害他了。」即忙開了箱蓋,隋侯立在一傍觀看那條蛇的動靜。只見那根蛇沿出箱外,向著隋侯細細看了一番,就像有一個稱謝的意思,只是說不出口,少頃竟往階下,又回顧隋侯數次,方才去了。後人有詩一首,單道隋侯的德處:
  物類貪生總似人,無辜何忍虐其身。若非仁主行慈愛,安得今朝復故津。
  隋侯自放了蛇去,常令人在庭階之下草堆裡邊去尋覓那蛇,未知痊好也未,及看蛇的身上業已全好。又過數日,隋侯令人再去尋看那條蛇竟無蹤影,也自罷了。光陰迅速,倏忽又是三年光景。一日,正值初秋天氣,隋侯在後宮納涼夜宴,飲酒之際,只見兩個宮女一步一跌奔到隋侯面前並不能出聲,面色如土,口中喘個不絕。隋侯忙問其故,宮女二人遲了半晌,方才說道:「我們適才在寢室之中整理君王的衾枕,只見窗外一道毫光,一齊上前去看,卻是一條頂號大的惡蛇,開口露舌,竟向著人奔來。我等心慌得緊,把燈也閃滅了,特來稟知。須得多著些人去方免他的侵害。」隋侯道:「既是見了蛇,也不必如此慌張。」說罷,依舊飲酒,毫不介懷。少頃宴罷,歸到寢室,命侍女掌燈引路。那些女侍們心裡甚是害怕,爭奈是隋侯吩咐,又是每夜的規矩,只得勉強掌燈前行,就是登山陟嶺一般要移這腳步,那裡移得上前,剛剛捱到了門前,那兩個侍女心裡又是一個驚嚇,身子一側,把個燈又弄黑了。隋侯知道宮人害怕,便趁黑趲行入去,只見異光滿室,就如白日一般。這隋侯是個不怕蛇的,見了這個光景,不覺也驚異起來,便說道:「真是奇事。」抬頭四處一看,看這毫光從何處入來。原來這道光不從外邊射進,卻是在書案之上,就像一塊燒紅的炭火。只得上前仔細一看,你道果是件甚麼東西。只見那:
  緗帙之間,案幾之上,射萬道霞光,滿室擁一輪火燄逼人。式圓如球,徑大及寸,非螢非磷,光華掩士子之青燈。非璧非晶,清潔賽佳人之明鏡。不數潛鮫垂淚,偏勝老蚌寒胎。
  隋侯正在那邊驚異,女侍掌燈已到,燈下細看,越覺圓瑩可愛,心下細想:「此物分明是一顆夜光之珠,緣何能到此間?」隋侯又低頭向四下跟尋蛇的蹤跡,並不見一些兒動靜,甚覺心疑,將此珠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撫弄半夜,不忍放下,不覺睡眼模糊,將欲起身安寢,忽見一人立於案前,向著隋侯道:「吾乃山神也,前年君侯救了打傷之蛇,此蛇不惟全了性命,又且國君侯所救,得以生子育孫,致令族衍萬類,莫非是君侯一誠所賜。上帝知君侯陰功浩大,錫此寶珠,以報救蛇之德。」言訖,那山神忽然不見。隋侯驚醒,方悟是先年所救的蛇銜珠相報。次日,傳出外庭,各各稱異此珠。遂得與卞和之玉齊名,同傳不朽。以後隋國之中,年年五穀豐登,歲歲人民樂業,再無侵疆失地之事,全因這點功德所致。正是:
  陰德無根力可為,自然天理不相虧。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
  方才說的是救蛇的陰騭,如今再說一個殺蛇的陰騭何如?既然救蛇是件陰騭,為何殺蛇也是陰騭?卻不大相懸絕了,你不曉得其中有個緣故。蛇之一類原是個惡名,但他的種類極多,其中也有好蛇,不傷人、不害物的,與人無涉,就不必殺他了,就遇人殺他,力能勸阻救其一命,豈不是個陰騭?有一等惡蛇不但傷人害人,但有人看見就要送命,這樣惡物,早除一日,就救了幾人的命了,難道不算是陰騭?所以有兩句古語道:「殺之者,生之也。」故此這殺蛇的人,也是陰騭,後來做到卿相,子孫世守封疆。你道此人姓甚名誰?他姓孫名叔敖,又名』獵艾,乃是蒍賈的兒子,卻是楚國中一個處士,為人秀而多能,其性無欲,為母者極其愛惜。曾請一推卦先生問他終身事體,那先生道:「此子壽不過三甲,祿不過一邑。」以此孫母時時積德,更訓誨孫叔敖施積陰功,以延祿壽。這孫叔敖果然不負父訓母規,讀書學劍,一覽而精,兼且心慈行善。一日,讀書困倦,步出門外,意欲試一會刀法。信步閒行,早到一個深山僻徑之間。抬頭一看,想道:「我今日偶然閒步,為何直走到這個去處?」意欲轉身回家,忽聞有哇哇之聲,就如嬰兒啼哭相似。孫叔敖始初尚不動意,停了一會,啼聲甚急,叔敖向前後一看,不要說沒個人影,且並無一個人家,便疑心道:「此聲奇怪,分明是兒啼之聲,卻又沒個影子。若說是鬼,又非黑夜黃昏。若不是鬼,為甚麼但聞其聲,不見其形。」又道:「我本偶步而來,那管這樣閒帳,且往別處去罷。」說未畢,那聲兒就像跟著孫叔敖在後面行走的一般。那孫叔敖立住了腳,細細一聽,卻原來這聲響是在道旁草堆之內。叔敖方才悟道:「是了,吾聞毒蛇之聲與孩啼相近,此聲畢竟是蛇叫了。」說聲未絕,只見草堆裡延出一蛇,也非尋常蛇類,卻是一條火赤的兩頭蛇。但見他:
  口吐火光,體蒸毒霧。張吼獅之巨口,豎怒象之尖牙。兩顆頭似並蒂蓮蓬,四隻眼似雙懸燈炬。夭夭矯矯儼若游龍,宛宛延延猶如伏蛟。遇著的必然身死,遇見的怎禁心搖。
  孫叔敖雖然是個智慧之人,然見了這條毒蛇,免不得也要害怕,急急忙忙往前飛跑而去。走了半箭多路,回頭一望,蛇已不見,方才放心。這孫叔敖做人可也古怪,那條蛇已自不趕來了,不知怎的到哭將起來。你道他為何而哭?他因素聞得道人若見兩頭蛇者即死,因此哭的。但他所哭,也不因自家身命夭亡,單為己死之後無人奉養二親。以此為慮,急欲走歸見父母一面,免得死在道傍。正移步間又自想道:「我又差了,既有見兩頭蛇者必死之說,這蛇橫截道傍,一日之間不知有多少人看見,總計來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我何不殺了他,免致又害別人,甚麼不好。」此念一動,把方才哭念父母的心腸一些也都沒了,復轉身來,徑走原路。只見那條蛇正自劈面迎來,孫叔敖便將所佩之刀拔在手中,略無畏色,向那蛇攔腰斬去,那蛇竟成兩段。這孫叔敖是個幼年之人,不曉得殺蛇的方法。俗語云:「打蛇打在七寸。」他卻攔腰斬斷,只見兩個半段的蛇,向叔敖攛來,叔敖只是將刀背亂打,卻也眼捷手快,不致被蛇所傷。叔敖又擊數下,其蛇已死。又想道:「我打死此蛇,原為救人。但此蛇天生與他的毒性,未嘗他肯害人。我既為救人,殺之不與掩埋,於心何忍。」就將刀來挑一土坑,埋藏此蛇,依舊將刀入鞘,也不去試刀,也不去閒走,好生不悅而歸。其母見了,心下生疑問道:「我兒今日出去許久方回,為何面帶憂容?」叔敖道:「兒聞見兩頭蛇者必死。兒今見之,恐不能事親,故此不悅。」其母道:「如今蛇在那裡?」叔敖道:「兒恐他人復見,已殺死埋在地中了。」其母道:「你有殺蛇埋蛇的陰德及人,必增陽壽。你不必以此為慮,且自放心。」叔敖聽得母親命下,才將憂愁放下。正是:
  不獨隋侯有報珠,殺蛇功益其人殊。榮休不久為卿相,天道昭昭定不疏。
  卻說此時正是那楚莊王在位。其父蒍賈對叔敖說道:「汝今年紀長成,學問已就,若不圖些事業,卻不有辜所學麼?不若同你游於郢都,萬一遂願,亦不枉了篤志寒窗,且好報國惠民,你道如何?」叔敖道:「父親所言雖是,但孩兒力學未精,不若再待數年,未為遲也。」蒍賈道:「學識者乃無涯之業,即白首亦不能窮,光陰已逝,吾年漸老,不可固遲。」叔敖當即應允,次日簡點行裝,蒍賈同叔敖別了孫母,來到郢都。且喜蒍賈有幾個故人皆是當權執政,蒍賈一一拜謁,要他薦用叔敖,他們也各各應允,都向莊王面前薦用叔敖。誰道他時運未逢,那莊王不肯召見。叔敖見王不用,也無怨天尤人之語。其時,有一人叫做沈尹莖,相與為友,十分契合。那沈尹莖也是個耦世接俗之英雄,說義調均之辨士,因見叔敖在郢都三年,他的聲聞沒人知道,修行不得上聞,甚慨其不遇。一日,對了叔敖道:「吾與子謬稱相契,凡我輩求名覓利,當識務見機,不可徒俟終日。子抱濟世安民之略,楚王不能召用,乃命也。然子有如此宏材大度,何患不致身朝廷。今日偶爾失時,少不得指日登榮。」叔敖道:「子為何亦將小弟過獎,為今之計,恰待如何?」沈尹莖道:「為今之計,無如隱耕。」叔敖道:「弟亦有此心,但恐身名不彰,老衰隨至。」沈尹莖道:「子方壯年,何自便懷此患。但目今宰相虞丘子是個老奸,妒賢嫉能,貪據高爵。惟有楚王宮中一位樊姬,是個賢能慈聖之妃,知子才華,必然欽取入朝,大用於世。」叔敖聽了此言,方才決意,往隱海濱,遂與沈尹莖作別前行,同父蒍賈回到家中,一同母親移居海上,耕讀相繼。無聊之際,即往海邊閒遊。那海水接天一望無際,好大觀也。有七言律詩四首為證:
  其一:洪瀾沆漭亦雄哉,極目游氛萬里開。拊鼓競揚川後節,登高更見大夫才。
  胸中雲夢驚濤瀉,袖底長風擘面來。清漢蓬萊真可接,白雲流入掌中杯。
  其二:高原遠望獨嵯峨,眺入空冥麗藻多。霞結蜃樓初沃日,風清鼍窟不揚波。
  秦王神石隨波動,天女明河攬轡過。況有荊山靈跡在,懸崖何必姓名磨。
  其三:截岸回風生紫煙,雙幡奚帶日華鮮。急傳太岳中原秀,坐嘯滄溟半壁天。
  酬酒鯨波春練靜,抽毫鮫客夜珠懸。從今海若誇奇勝,不數玄虛瀲灩篇。
  其四:雲旗容與禮朝宗,雪立銀濤壓遠空。三島菁蔥親劍舄,一尊煙雨破溟濛。
  西京矯矯循良傳,東海泱泱大國風。勺水亦知歸澥渤,龍門尺五迥難通。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08:04

第三十七卷下     孫叔敖舉於海

  卻說孫叔敖隱於海上,就與海濱鄰人結了婚姻,完了家室。數年之間,父母早已雙亡。那楚國的執政令尹虞丘子也知叔敖之名,今隱而未仕,不曾薦舉,自覺得非相國體度。你道卻是為何?凡是執政的人,全要招賢納士,分理庶務,所謂一人肚裡沒有兩人智的意思。所以,虞丘子雖是個貪榮戀爵之人,況三代而下,無人不好名,無人不求譽。這虞丘子不惟要在楚王面前討好,甚要示與國人一種甚大聲名。因此,就立意要舉薦這孫叔敖了。虞丘子既是一位令尹,那楚莊王坐殿之時,不消說不離須臾片時的了。這日,莊王便問虞丘子道:「近日朝政清寧,賴卿之功。未識民事若何?可一一奏與寡人知道。」虞丘子道:「百姓賴主公洪福得以粗安,但臣有一事上達。」莊王道:「卿有何事,可即陳來。」虞丘子道:「目今楚國之政,僅稱粗安,非大治也。臣聞奉公行法可以得榮,若能淺行薄無望而登上位,如此者不名仁智,枉求顯貴。臣今已做十年令尹,國不加治,獄訟不息,處士不升於朝,淫禍不絕於路。臣今處令尹之高位,可謂妨阻賢能,素餐屍祿,貪欲無厭,臣罪滔天,當付天理。」楚莊王道:「即做令尹有甚麼不好,反如此引罪弗遑。但不知外面有何處士?」虞丘子道:「外面果有一人,姓孫名曰叔敖。喜他秀麗多能,性又無欲。君若舉之,授以國政,必使國益富強,民益歸附。」莊王道:「子輔寡人得為中國之長,令行絕域之臣,遂伯諸侯,非子力而何,卿且退回,不必固為遜讓。」虞丘子只得退去,有詩為證:
  退朝文武散,寶殿夕煙深。香燼梅花片,月來竹葉陰。
  佩環風外響,簫管閣中吟。猶喜邊疆靜,曾無戈矢侵。
  莊王回至宮中,樊妃即來接駕。那樊姬是一位寵愛的妃子,且又知書達禮,非列國侯妃可比。見了莊王便問:「今日主公何故罷朝甚晚?」莊王道:「偶與賢相講談,不知天已暮矣。」樊姬道:「賢相是誰?」莊王道:「是虞丘子。」樊姬聽言不覺掩口而笑,莊王便問道:「何故好笑?」樊姬道:「妾幸得侍巾櫛,尚不欲擅愛專貴,又薦才色如妾者數人。今虞丘子為相十年,未嘗進一賢智,是其不忠。即有能人他未曾相識,是為不智。安得名為賢相?」莊王聽其所言不是泛常說話,心服其量,默然不答。次日,虞丘子入朝,莊王就將樊姬言語說與虞丘子得知,虞丘子方蒙悔過之心,力辭令尹讓與叔敖,莊王不得已而從之。即日,遣使到海濱迎聘叔敖。卻說孫叔敖自亡過了父母,又經三載,生下一子,將及週歲。一日,正在閒步,忽見使者臨門,叔敖問其故,使臣道:「令尹虞丘子特薦大賢,奉楚王之旨,前來聘請,以代令尹之職。」叔敖道:「卑人才涼德薄,雖欲為政治民,但不能負此重任,乞台下轉致楚王,伏乞另擇賢者。」使臣道:「楚王求賢之命已下,或足下到都自行辭謝未為不可,如命不才代陳,卻不辜了楚王來意?」叔敖見他說得有理,無有推托,只得應允,當晚款待使臣。次日,一同來到郢都,使臣引叔敖進見楚王。楚王道:「令尹虞丘子志甘怙退,薦卿代職,卿可即日到任,以柄寡人國政。」叔敖奏道:「臣聞臣子之道,無不以小至大,從卑至高。但令尹之政,為一國之元輔,豈初任可堪?況臣劣德,實不能稱,謹奏辭之,伏乞另選賢才,庶不負吾主重望。」莊王道:「寡人慕卿已久,不必固辭。」叔敖又辭了兩次,莊王堅執不允,只得拜命受職。其時,莊王即將蕃地三百餘賜與虞丘子收管,號為國老。那虞丘子即日解印辭朝。後人有一首詩贊道:
  一從贈策去承明,十載相依鷗鳥盟。登閣久聞推水部,裂麻曾訝過陽城。
  風生池草添春句,雨滴紅籬帶楚聲。爭恨空閒斷鼇手,反令煙水一舟橫。
  孫叔敖一面差人迎接妻子入郢,一面擇日到任。其士夫百姓衙役人等聞知孫叔敖做了令尹,人人歡喜。真是一朝富貴,果然應了沈尹莖的口了。到任之日,只見賀客盈門,親戚朋友無不畢集。這賀客中有一人名曰孤丘丈人,這丈人可是生得:
  形容奇怪,鬚髮飄颻。身上穿的是鹿皮之衣,頭上戴的是白布之幘。今日原為慶賀,他卻視作弔喪。出語甚危,抱衷自遠。真是無名而隱,果為有托而逃。
  那孤丘丈人全無賀拜的說話,且多弔唁的口頰,乃道:「僕聞人有三利,必有三患。子可得知麼?」叔敖蹙然易容問道:「小子不敏,何足知之,願聞其說。」丈人道:「爵高了人要妒,官大了主要惡,祿厚了怨要歸,是以特來唁弔。」孫叔敖道:「既承大教,心中極感。但叔敖從少有志,誓願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豈不免於三患麼?」丈人道:「善哉。言乎堯舜其猶病諸。」孫叔敖道:「丈人太贊了。」丈人道:「僕更願子終守是言,勿忘,忽忘。」臨別之際,又道:「楚有優孟,是天下有心好人,多能美士。子既為相,可善待之。」叔敖道:「謹領台命。」遂與眾位賀客一拱而散。這孫叔敖相楚三月,施教導民,上下和合,政緩禁止,吏無奸邪,盜賊不起。秋冬之際,勸民入林樵彩。春夏有水,各得其便。民皆樂生,及至期年之際,楚國大治,莊王愈比虞丘子在位之時聲名益震,國倍富強。有詩為證:
  只道當時霸列侯,何期此日更難遒。旰宵莫惜調元手,消受青編一筆留。
  卻說叔敖之妻穿的衣裳不用綢帛,叔敖騎的馬匹不食米粟,常乘了棧車,坐了牝馬,穿了羊羖之裘。這不是叔敖勉強,正見其性無欲之所。那從者那裡知曉,一日便問:「車新則安,馬肥則疾,狐裘則溫,何不可為,直令自苦。」叔敖道:「吾聞君子服美益恭,小人服美益傲。吾無德承受,是以不為。」從者聞言,無不心伏。一日,叔敖猛然想道:「當日孤丘丈人曾說楚有優孟,是天下有心好人,要我善待。這是長者之言,我怎麼就忘了?他便無求於我,我卻必須去訪他才是。」隨命備了車馬,來到優孟之門。優孟出迎進內禮畢,便道:「草茅之戶不識相國何事到此?」叔敖道:「下官謬承主上重委,愧無德政,食祿有愧,特認高賢,求教為治之法,伏乞不吝大教是荷。」優孟道:「不才幼無所學,百事無成,致於為政治民之本,未識毫末。乃辱公相遠臨,罪難勝數,如有他事見委,則不才赴湯蹈火所不辭也。」孫叔敖見他語言慷慨,果信是有心好人。然優孟未必不知治民之政,因見叔敖為政大治,似不必與言,總說出來,亦不外叔敖所行,故此只推不曉,也是他的乖處。叔敖只得辭別而歸。未幾叔敖忽然有疾,將死之夕,戒其子道:「莊王嘗要封我地方,吾再不肯受,今我死,王必封汝。汝切不可受肥饒利地,那地上若有肥利,眾必所欲,決來相爭。那楚越之間,有地四百戶,名曰寢丘,地多瓦礫,名又不美,汝若得之,緩緩耕鋤,亦可致美。但我死後,汝若貧困,可往見賢人優孟,他是我的契友,你去見時,說是叔敖之子,決有分曉。」囑罷食頃而故。有詩為證:
  甲兵在腹肅羶腥,共羨蓬萊處士寧。日麗五花春正永,霜清三尺夜無扃。
  遙傾北斗迎仙籟,忽訝東方隱歲星。最令訃聞人罷杵,名山何處不留銘。
  卻說孫叔敖亡後,莊王不曾封蔭。因叔敖為政清廉,並無蓄積,果然數年之間,其子貧困異常,也不肯為非作歹,終日到深山窮谷之中採樵為業。一日,入山砍柴,到市上易米,卻好遇著優孟,便放下柴擔,與優孟作了一個揖。優孟問道:「子是何人?」其子道:「我乃孫叔敖之子,吾父臨死之時囑咐我道,若遇貧困,可往見優孟,故此遵父遺言,冒犯老叔。」優孟道:「我向蒙令尊錯加青顧,自當補報,你且到我家中。」其子只得挑了柴擔隨行,優孟引至家中,便道:「子且在此住下,我自有個計策。」其子道:「未曾稟過老母,不便在此久住。」優孟道:「汝回去說了就來。」其子聞言即擔柴回家,告知母親,復到優孟之家住了。只見優孟每日裡走進走出,或時搖擺,或時驚怖,或時嬉笑,或時震怒,或時把鏡子照照,或時把衣衫整整,如此了半個多月,便問其子道:「你看我的舉止動靜可有些像你的父親麼?」其子道:「不甚像。」優孟道:「你父親是怎麼態度,如不像的所在,你可說與我知道,待我好學。」其子道:「學他何故?」優孟道:「你莫管他,只說與我便了。」其子道:「吾父行步不猗斜,驚怖無畏恐,笑不輕發,怒中有慈。」優孟聽了道:「是也,是也。管取俺這優孟似與叔敖無異。」於是學了一件,聲音果然純熟,無一些差錯。然後學一件笑貌,要笑裝出許多輕重疾徐之聲,又恐太驟,又恐太緩。及要學貌是第一件難事,幸喜優孟的面貌也生得清秀,與叔敖相近,學時頻頻照鏡,自朝至暮,自暮至曉,週而復始,著實揣摩,到了歲餘,竟與孫叔敖無異。因為習成了叔敖的嬉笑怒罵,不覺把個面顏也竟像叔敖了。一日,優孟做模做樣,問其子道:「我今日可像你父親麼?」其子抬頭看時,吃了一驚道:「與吾父在生儼然無二。」優孟道:「事成矣!」又問其子道:「汝父臨終還有何說?」其子道:「吾父臨終囑姪道:『父死,主必有封,但不可受肥饒利地。若有肥利,眾必所欲,決來相爭。惟楚越之間,有地四百戶,名曰寢丘,地多瓦礫,名又不美,若得之,優游耕鋤亦可足食。』若貧困時,要我往見老叔,此外並無他言。」優孟道:「我知道了,但不知令尊在日出入朝門所戴之冠、所著之衣還在麼?」其子道:「此是父親所遺,雖貧至徹骨亦不輕棄,焉得不在?」優孟道:「你快去取來。」其子不多時將叔敖平日用的衣冠取到,優孟將來穿戴在身,又問道:「可像令尊麼?」其子道:「穿了此衣,戴了此冠,越相像了。」正是:
  變拙為巧,弄假成真。如生容貌,似再笑顰。清觴醉玉,絳燭燒銀。以游以說,必喜必親。
  次日,優孟仍舊穿戴了這副衣冠,直到朝門之外,人人都駭為孫叔敖再世。因此宮門之中,無人攔阻。優孟直至殿前,適值莊王在那裡飲宴,優孟便去舉觴為壽。莊王及群臣看了都道:「是叔敖再生,卻認不出真假。」莊王問道:「卿是何人,莫非叔敖再生麼?」優孟道:「非也,臣名優孟。」莊王道:「何事到此?」優孟道:「聖主在上,草茅之士,無有不願親近,但咫尺千里,無由入見。今臣賴與孫叔敖同貌,得無攔阻,遂得稱觴獻壽,臣一生志願足矣。」莊王見他語言有度,卻也留心,便問道:「卿有叔敖之丰采,必有叔敖之才德,寡人欲授卿為令尹,以代叔敖之政。一則寡人如日睹叔敖,二則寡人得賢士佐理,不知卿家之意若何?」優孟道:「容臣回家與臣婦商議,三日後當來覆命。」莊王應允。到了三日之後,優孟復來,莊王道:「婦言如何?」優孟道:「婦言慎無為楚相。」莊王又問道:「何以言之?」優孟道:「楚相非不欲為,如叔敖的前轍,可為寒心。」莊王道:「為何?」優孟道:「他盡忠於楚,致王以伯,今死未及十年,其子甚貧,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為飲食。若為相像了楚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道:
  其一: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餘才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
  其二:念為廉吏,奉公守職。竟死不敢為非,廉吏安可為也。
  其三: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
  莊王聽他歌完,甚知優孟以嘯傲謔浪之才,兼且說得叔敖妻子苦楚,不覺有動於心,便道:「寡人過矣。」乃謝優孟指引,免陷於不仁不義。即召叔敖之子,封與膏腴之田,其子辭之,願封寢丘。莊王深嘉其子之賢,即以寢丘四百戶,使奉孫叔敖祭祀,其子欣然謝命出朝,與優孟作別。其時,莊王欲封優孟之官,優孟再三辭謝,不肯受祿。莊王凡值節屆朝賀政事,就去召優孟商議。這優孟亦替莊王做了許多好事,又與叔敖之子時復往來,源源不絕。你說是楚相孫叔敖,若無殺蛇埋蛇那一番功德,險些兒絕了血食,只因有此陰功,其後祭祀之禮,取給於寢丘之中,十世之餘猶然未止,正是一個陰騭之券。後有人贊道:
  孫叔敖,才望高。為楚相,忠直饒。騎嬴馬,擁敝袍。婦尚儉,子採樵。
  逢優孟,浩憤消。薦朝陛,歌韻挑。莊王悟,不崇朝。重齎予,名姓標。
  總評:叔敖為相,不作威福,又且齊得失,一生死的是達人行徑。豈若曹瞞分香賣履,在那易簀之時,觀乎孫令尹臨死,猶戒其子無受利地,誠哉其達人乎。
  又評:人情日久見交誼,死後知今,觀優孟的乎不差。但他學叔敖衣冠,而見楚王,渾是一出耍笑雜劇。然非虞丘子之識人,叔敖妻、子之貧困,莊王之納諫,則何以顯其長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09:09

第三十八卷     楊子取為我

  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皇古風既邈,蒸黎亦鮮鞠。人各自為家,浸失其淳樸。
  恩誼日虧喪,世路漸雲蹙。胡彼鬚眉徒,甘乏同仁目。
  徑行弗宏施,何以號愛育。囂俗疇訓齊,言之付慟哭。
  這一首五言古詩,因見世上的人,在那黨裡之間,不能循分揆理、廣近人情而作。所以,有心救世之人,不得已托之吟詠,冀其萬一省悟,還可將他的怨艾之詞,為民軌則。因而遍及九州四海,莫不鼓舞作興其至善,深自洗滌其前污。凡彝常倫典,內外親疏,事事物物,疾痛痾癢,無一毫不與他相關,無一刻不把人在念。如此行為舉動,自然獄訟衰息,民無兵革,看那風聲之覃布,更有誰人不啟人倫相恤之思,蘊義生風之感。縱有那些不長進、不學好、不習正道的,異言異服,高談闊論,過都歷邑,托意玄虛,將化俗說做亂邦,將至親棄如陌路,不屑與君子來往,時流晤聚,專要扳今弔古,咤鬼為神,把那等庸夫愚婦,側耳悚聽,拱手翹足,供其使令,宗其風教,一以傳百,百以傳千,至於億萬不止,你說我贊,家屍戶祝。雖有嚴刑峻法在前,這好異喜新之人也甘受之而不辭,此其首罪之夫,真真可恨。如今卻說一人,也是有恁般習氣的,他卻力創偏詖之論,險怪之談,究其身不過是一個匹夫,有甚麼奇材大德,可以傳芳百代,儀型多士。他一味自以為是,把其相貌之間隆如山嶽,心思之際幻若風雲,視人就如草芥,視己儼然異寶一般。又要誘人以泰處,不可強求其未然,尤不可泛施其晃晃。但宜蚩蚩而食,貿貿而游,被發而歌,箕踞而息,不必合情順理,博施濟眾,便可終其天年了。你道這等樣的人,立意如此,畢竟他的傳授之師的係何人?據我看來:
  誇論浮辭靡向方,生來不復軌庸常。只今借訊誰貽教,抑托洪胎繼伯陽。
  這人姓楊名朱,乃是老子的徒弟。這老子姓李名耳,表字伯陽。他的母親曾見日精下落,恍如流星飛入口中,因而有娠,直至七十二年,在那陳國渦水李樹之下剖其左腋而生。斯時,李母無婿,這老子指著李樹說道:「此為我的姓氏。」故此姓李。其降生之際,鬚眉皓然,因號做老子。遂受元君神圖寶章,變化之方,及還丹伏火,水汞液金之術。所收弟子甚多,但其宗門以清空虛渺為教。故此楊朱在他的門下多年,習慣了那蠲邪去累、澡心雪神的說話,不言便罷,若一開口就是動靜生死,性命壽夭,是非逆順,安危去就,衰樂榮辱等語。你道人所重的不過是這些事體,自然聞之者心醉,聽之者志昏,附和的既多,忌恨的自然不少。所以,這楊朱在家也有妻妾,也有兄弟,也有田園,只是一味好奇,十分自是。偶然一日,楊朱靜坐在家,思量道:「吾師老子,他平日教我積行立功,累德增善,雖雲好事,想將起來,人若好此存心,未免將利益散與他人,豈不損了自己,甚麼要緊,不若依了那伯成子高的言語,不拘親戚,交遊起居飲食,任己之意,只自減省節量。若有芥子毫毛之物,值得幾文錢的,寧可藏之於己,或療飢寒,或資朝夕,斷不可公然揮灑,視為等閒。況伯成子高,舍了國位,甘心隱耕,這是他不以一毫利物的老主意,至今朝野之人,孰不傳誦。我雖學於老氏,其實事在人為,且變其所教,也如子高之為,亦有何難?落得受些便宜,也好放心樂志。眼見天下的生民,再沒有一個休息的日子,只為了壽,為了名,為了祿位,為了貨利,有此四事,便動了個畏懼之心。不畏鬼便畏人,不畏威便畏刑,甚至人鬼刑威無所不畏。這樣的叫做遁人。吾今若不逆命,何必羨壽。若不矜貴,何必羨名。若不要勢,何必羨位。若不貪富,何必羨貨,豈不做了一個順民。若忠不足安君,適以危身。義不足利物,適以害生。這是吃緊要立見的第一件大事。吾志已決,不如撇了妻妾,棄了兄弟楊布,離了園畝,隨心所往,訪求同志,以傳吾道,勸得一人是一人,勸得一國是一國,有何不可?」正是:
  欲宣厥道邈愁予,猶喜天涯可命車。直似塗山勞探訪,寧同泗水任趑趄。
  懷聲有感慵棲裡,尚異多端俟著書。不識今能愜志否,只愁前路少吹噓。
  卻說楊朱立起身正要整飾行裝,打點游說的聲口,不意兄弟楊布匆匆走近前來。相見已畢,便道:「看兄長面有行色,卻往何方?」楊朱本待回言說其始末,心中忽轉一念道:「布雖親弟,與我便是兩人,萬一要隨游他國,路上未免飢餐渴飲,我豈可不與之相共。若與相共,便要傷惠,我且權辭答之。」乃應道:「我不往甚麼所在。」楊布道:「既然兄長清閒,弟到有一言奉啟。」楊朱道:「賢弟有何說話,就請指教。」楊布道:「弟有一件大惑之事,欲求兄長解釋。」楊朱道:「何惑之有?」楊布道:「今日偶遇一人,其有的年紀,出的言語,抱的才華,生的容貌,就如兄弟一般。及至他的壽夭之數,貴賤之分,名譽之處,愛憎之際,又迥乎不群,儼然與父子相似。如此絕奇之事,豈不惑乎?」楊朱聽言,便觸起他的不肯為人,專要為我的念頭,應道:「這個事體,皆因堅執了個信字,又因不肯將自己珍重,棄之渾如敝屣,不論好歹。說道人物一體,以往來出入,忘了個獨字,各任其心性而行,故爾不同了。」楊布聽言,不解其故,又問道:「兄長如何說堅執了信字,常言道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今兄長何不明言,開我聾瞽。」楊朱道:「雖是這個信字,卻不是人而無信的信字解說,乃是信其自然之信。凡人莫不有命,今人昏昏昧昧,紛紛若若,隨其所為,隨所不為。日去日來,孰能詳察。然而做人能信了命便無壽夭,信了理便無是非,信了志便無逆順,信了性便無安危。人人都堅執其信了,只因不合此理,所以人就過用其口口之心以博貴賤名譽,殊不知愛憎壽夭亦從此致,便有非殃及身,奇禍及己。總不如獨之一字為妙,能守其獨,何患無福。賢弟若能依我行之,就是天地間至人,為舉世效遵,趨之如市。豈有動若機械,不知居止,情貌尚有所得哉。」楊布聞言略會其意,便道:「兄長之言,未為無據,姑俟釋之。只今還有一事,兄長亦能秉其獨而不為動念麼?」楊朱道:「也要看其獨之何如?天下有獨,亦有不獨之獨,正所以謂之獨也。」楊布道:「季梁與兄長素為相知,聞他疾病已有七日,沉重非常,業已大漸,似無起色,兄長果能恝然不顧,聽其獨有重疾麼?」楊朱道:「原來季梁有疾,爾何不早言,吾當視之。」遂與楊布作別,獨自出門已到季梁住所。正欲入門,只聽得堂中哭泣之聲。楊朱聽得哭聲之哀,只道季梁已死,急急走入中堂,看見季梁之子正走下階,楊朱詢問所哭之故,其子告以:「父病將危,所以慟哭,今欲延請毉巫,幸遇老叔光顧。」楊朱道:「且同我進來,一看汝父。」其子應諾連聲,引楊朱到了父榻之前,尚自哭聲未徹。那季梁雖然病篤,眼光尚然清潔,一見楊朱,便呼道:「汝為何此時才來看我,汝不見吾不肖子麼?」楊朱道:「令郎在外請醫命巫,今環守在側,其效呱呱之啼,何不肖之有?」季梁聽言曉得楊朱譏誚中帶著寬慰的說話,又對楊朱道:「汝善歌,當以歌曉爾輩,庶不失半生相與之情,不然子欺我至矣。」楊朱聽言,只得應聲歌道:
  天其不識,人胡能覺。匪口自大,弗櫱自人。我乎汝乎,其弗如乎。醫乎巫乎,其知之乎。
  據楊子歌中之意,是說人之在生,連天也不知其生,即我也不知是我,要生自生,要死自死,毉巫何繇而治的意思。季梁聽歌,便對其子道:「歌中之語,汝能解乎?」其子恐怕父親增怒,只得點頭拭淚。季梁始覺寬解,楊朱亦拂衣而回,自想:「我楊朱平日頗寡交遊,今世止有季梁是吾契友,他又不久身逝,斯道豈不泯沒無傳。然吾亦不甘老死牖下,我久有出處傳道之心,何不趁此遨遊,自沛以及梁、宋,或者有人從我之教,也不枉了我這點良心,不減了這段大道。」隨即收拾行囊,別了妻妾兄弟,惟帶一個門人、二個童子,離了家鄉。自沛中取路前進,少不得夜宿曉行,登山涉水。那知一路行來,並無個問道之人。那楊朱好生沒興,他卻自以為高,睢睢盱盱,神馳於目,仰天延頸,顧望橫瞻。正行之間,忽然雲霄之際有一道異光。但見:
  非煙非霧,似織似勻。鬱鬱蔥蔥,繚繚繞繞。半空中構出蜃樓鳳閣,一望處描成雉尾虯髯。狎獵勢堪矜,賽壯士刺秦王。噀起了白虹萬丈,陸離光甚異。比天女戲投壺,潑出了赤電千尋。曾聞佳氣中,必有異人來往。要知寰宇內,豈無道者過從。
  此時,楊朱立住了雙足細細觀望,卻是一股紫氣,直貫天門,偏生那股紫氣起於梁界。楊朱心知此中決有個練性修真之侶,耽山玩水之人。說罷,仍偕弟僕同行,未及數十里遠近,早是梁國境上。楊朱無暇觀其景致,但望紫氣而行,劈頭與老子相遇。那楊朱因看天上紫氣,卻被老子先見,認得楊朱,正待呵責,未曾出聲,楊朱慌忙趨揖,連道:「失瞻,有罪。」其如老子立在路中,仰天歎道:「始以汝為可教,今則不可教也。」楊朱聞言,茫然自失,不知其故,再三請罪。老子怒猶不解,抬頭見路旁有一舍宇,見有家公炊煮,舍者行動,知是賣飯之家,撇了楊子,徑進裡邊,聊且飲食治枵去了。那楊朱只得膝行到老子之前問道:「弟子楊朱,不知所有何罪,乞示其詳。」老子道:「汝知有己,不知有吾,奈何仰瞻不止,巧飾盛德之容,豈不知太白若辱乎?汝既若此,誰復與汝共居?」楊朱蹙然變容,再四謝過。然後老子與楊朱分別,又不知往何處去了。惟有楊朱同弟僕在舍,心中雖悔,只是不改,便思量道:「我既到此,就謁見梁王,也是個教人為我的機會。」隨即向舍者道:「吾姓楊名朱,是適才那老子之徒,胸抱奇略,來謁梁王,雖有弟子僕從,路徑不熟,煩你傳報梁王則個。」那舍者也是個好事的人,一聞其言,即便與他家公說知,徑自傳報梁王去了。那梁王是一國之主,正要招賢納士,講些富國強兵之事,又好沽名釣譽,相傳是高懷大度之君。以此緣故,其時王侯卿相凡遇遠近來的英儒辯士與夫一技一能之人,莫不延攬款迎,倒屣相見。其時梁王聞知楊朱求見,便欣然傳令舍者快請入宮。那舍者:
  忙傳國主命,返舍請先生。知是人常態,趨承不敢停。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09:51

第三十八卷 下    楊子取為我

  卻說舍者剛走入舍來,那家公便問道:「主上可要見楊先生麼?」舍者道:「主上聞知大喜,特著我來請入朝去。」家公聽言慌忙答道:「楊先生尚未用膳梳洗,汝快去造飯來。」舍者應命去了。那家公全不是始初的禮貌,親自灑掃一榻兒地面,將一領新席兒鋪了,請楊朱安坐,又催促其妻,親執手巾梳具,走來伏侍楊朱。有一燒火的小廝,看見家公婆如此敬重楊朱,也走近楊朱看看,那家公叱道:「楊先生在此,你這醃膩身體來此則甚,還不快走。」慌得那小廝急急躲避在灶腳下去了。不一時,吃過早膳,整冠束帶,送這楊朱入朝。那梁王下階相迎,迎入客位,敘過寒溫。梁王道:「敢問先生要治天下,何道為先?」楊朱道:「此事甚易,君欲平治天下如運掌相似。」梁王道:「先生何故,說得恁般容易,我想登興絕業,坐臻弘化,非有經緯之通才,扶持之鉅術,不能稍建其功。今先生在家,聞有一妻一妾尚不能治,三畝之園尚不能芸,何故大言乃爾?」楊朱道:「大王能知其一,不知其二。夫牧羊之徒,驅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若使堯牽一羊,舜荷棰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吞舟之魚,不游支流,不集污池,何則?其極遠也。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大王何不知之,反疑臣言為非,是則朱所未解。」梁王聽言心中便有些不悅的意思,及至楊朱再要開口,申其辨說,爭奈梁王絕無再問之意,默坐良久。那舍者只道楊朱在朝,怎生的受那梁王寵禮,潛來相探,那知有如此光景。少頃,楊朱辭了出朝,沒意思得緊,氣悶悶仍入舍來,情懷抑抑,見席便坐。弟子見楊朱入舍,正欲問梁王相待如何,只見舍者將楊朱一推,楊朱不曾提防,早被他推在地上。楊朱道:「我要就坐講話,你怎麼將我推開?」舍者道:「大王宮裡去請坐,我這席上不好屈辱你。」口裡嘮嘮叨叨,手裡把蓆子捲起來了。那家公尚不知就裡,大罵道:「畜生休要無禮,他是大王的貴客,你怎麼與他爭席?」舍者道:「看嘴臉如今怕要做逐客了。」家公道:「原來如此,請出請出,我家居止窄狹,無處扳留,各請方便。」楊朱受他奚落了一場,只得告別,與弟僕出門,便道過宋。有《西江月》詞為證:
  未遂隱情為己,翻為浪蕩孤蹤。可憐黃鳥賦剛終,又早去梁過宋。
  冷落徵途況味,蕭條絮雨西風。不知知己幾人逢,只怕都成殘夢。
  卻說楊朱到了宋國,自念梁國不曾得遇,此處決有個機會。終不然天生楊朱自應有用,難道就如此結果,畢竟行得我的教時,方可回家。其時,天色已晚,楊朱自從受了舍者爭席之氣,惟恐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又遭若輩。只得立在市中,指望他鄉遇故知。那誆斜陽天淡,煙靄微茫,楊朱著了急,要覓宿處,倉皇四顧,惟恐遭人凌辱,又失了為我的本願。看見道旁有一個旅店,門口一個匾額寫道「逆旅」二字。那楊朱看了心中不樂,舍了這個逆旅,又沒個歇處,不若權且宿下。只是從來的寓所,或有叫做仕館,呼作客旅,喚為羈旅,從不曾見有這旅館稱之為逆的。吾想逆旅不順之名,但不知何所取義,如今且自進去。便喚弟子僕人同進店中,逆旅人一見楊朱問其姓名,遂留在上房止宿。不誆逆旅人也有二妻,那楊朱覷見其妻,有些異樣。一個甚美,一個甚惡。那美的語言舉止,覺得輕佻狂蕩,不十分尊貴。惟有這惡的倒有些癡福,大模大樣,甚有閨范。這楊朱心竊疑之。到了次早,細問其故,逆旅人答道:「先生問我,我實不知那美的自美,惡的自惡,吾安能細知其可否哉。」楊朱嘖嘖稱善,又道:「敬聞命了。」忙呼弟子,可謹佩其言。少頃之間,逆旅人報導:「敝國禽子知先生在此,特來相訪。」楊朱就曉得他是墨翟之徒禽滑釐了。平生學問專尚兼愛。與我這為我之道相反,今日知我在宋,前來相訪,必有甚麼說話,只索相見。正是:
  游旅多艱阻,誰邀禽子來。談心或暫合,握手亦奚猜。
  燕聚他鄉樂,萍飄此道衰。還愁不入耳,枉令舌饒開。
  卻說禽子看見楊朱出來相迎,躬身趨對,並入中堂坐下。楊朱道:「久慕足下大名,今日何幸光降,不識尊師墨夫子今在何方,直敢勞吾子過我,敢有甚麼見教?」禽子道:「吾師乃天下善人,他日欲濟世利物,那裡有心情閒坐在家,眼底因楚人構難,往彼去說罷兵,故此小子得暇奉訪。」楊朱道:「原來如此,只是恁般勞苦,恐非利己之道。」禽子道:「今世人情雖要利己,想來還該利人。」楊朱笑道:「若利於人,怎麼還利得己來。足下既肯先施惠降,倒不如隨了老朽精求其理,以度韶華、安性命,亦是生人良策。」禽子道:「此策雖良,但小子幼而學之,壯則行之,安有以立談之頃,遂背其師之理。今日看來夫子的身上,毛髮盡多,天下貧人甚廣,只要去了夫子身上一毛,濟了天下之人,夫子你也肯樂從,不稍吝嗇麼?」楊朱道:「毛乃吾身之物,固不忍拔下,然拔之亦有何難?只是世界廣闊,人民眾多,大事有冠婚、喪祭,小事有衣服、飲食,無財不可為悅,有計沒處施為,豈可一毛之微便可濟世?」禽子道:「假使拔夫子一毛,果能濟天下之人,夫子可為之麼?」楊朱道:「一毛亦吾身所有,即能利天下,吾所不為也。」禽子道:「假借言之,又何推諉?」楊朱聽其所言,分明來到這個所在,要與我作難的了。我若再與辯論,必然被他駁倒,到不如存神捲舌,別處尋人化誨,何必戀著這個不知好歹的禽子。他便不肯應他。禽子亦知楊朱辨說已詘,不待開言,竟自告退。楊朱亦不款留,弟子道:「夫子所之,不合吾道。恐有窮時,何不捨宋游魯,也好觀覽山水,兼且不為株守。」楊朱道:「此言有理。」即日辭了逆旅,竟向魯國而去。有詩為證:
  枉用心勞枉用說,昕夕奔忙梁宋徹。心知漂渺在何方,躊躕去住成嗚咽。
  古道淒涼日易斜,游裝蕭瑟迴腸折。望國雲迷路尚遙,不禁露宿溪流啜。
  勸君種惠近時趨,莫耽狹量專孤孑。浮生有幾生世間,堪令自與人倫絕。
  在路奔波,巴到魯國,恰好是日孟氏大夫乘車出遊。那孟大夫原與楊朱有舊,他在車中看見路旁站立的是楊朱,疾忙下了車子,攜手慰勞,共載回家。楊朱私喜,此番來的采頭甚好,又不須另尋客舍安身,就在孟氏家中為寓,這又是極便宜的事,他心中好不快樂。當晚炙上燈火,安排洗塵酒筵,一宿無話。到了次早,孟氏出來賠話,因問道:「不佞近看當今的天下,有那一等人不問智愚貴賤,轍要好名,卻是何故?」楊朱道:「只因人為了富,所以如此。」孟氏道:「既富了為何還不肯已?」楊朱道:「人患不知足,若是有了富時,唯恐人來算計,或不能常守此富,非貴為卿相大夫,便難把捉。所以人既有富,這貴是斷不可少的。」孟氏道:「其人業已富貴,美衣玉食,也就夠了,何故還不肯已?」楊朱道:「人生難免無常,一朝氣斷咽喉,便有億萬金貲也成烏有,所以那富貴的人極其怕死。」孟氏歎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既然數該長逝,何必復為其名。」楊朱道:「大夫有所不知,死的是他一身,尚有子孫,他怎麼割捨得不為子孫沾些聲譽。」孟氏道:「先生之言,我所不知,這名之一字,又何益到子孫?」楊朱道:「為名的焦心勞思,殫慮耗精,博得其名在青史之上,留傳人間,不要說是子孫,就是宗族亦被其澤,就是鄉黨亦兼其利。」孟氏道:「原來如此。還有一說,常見為名的也有子孫極其貧賤的,此則何故?」楊朱道:「皆因其先好了廉便要貧,好了讓便要賤。所以那管子相齊,看見桓公好淫,他亦好淫。桓公好奢,他亦好奢。真正的志合言從,道行國霸。身死之後,管氏而已。至於田氏相齊,又比管氏不同。君若盈彼就降,君若好斂彼就好施。百姓社稷都歸掌握之中,遂享齊國之祚,子子孫孫至今不絕。所以有實無名,有名無實。這個名者偽也。那伯夷豈是心無所欲,也因名而餓死首陽。展季亦為自矜貞潔,遂使宗枝稀少。如今且休題他事,只說那堯舜始初耕稼陶漁,受了多少辛苦,甫能為帝,又被瞽瞍傲象暗算,虧得二妃,免致喪亡,後來又因巡狩,死葬蒼梧。大禹也是個聖君,他始初因治水之勞,疏通九河,三過其門不入。周公輔佐成王,開建周朝八百年天下。孔聖人又因周流天下,席不暇暖,車不暇停,及至死後誰不稱賞。但四聖何從而知,無異於敗株土塊。那桀紂在生何其縱欲,死後被人毀斥非常。他也枯木土泥一般,又有甚麼知覺?憑他矜那虛譽,要這虛名,身後那幾莖枯骨,何從潤及少許。如今勸大夫但宜將那三皇五帝之事,細細詳審,自然隱顯存亡,賢愚好醜,以至是非成敗,再沒有不如從夢中尋了覺悟的。」孟氏道:「先生之言,僕謹聞命矣。」遂留楊朱在家,盤桓談論。這孟氏是個為仕的人,聽楊朱所談雖然有理,但為政親民的事是要行的,免不得要沽些利國利名的名譽。故此口雖稱敬楊朱,行的事全不相合。楊朱見他不行其道,又不舉於國君,薦於僚友,仍如游梁游宋的光景,敬辭孟氏而歸。
  可勝淹滯復還家,只在修途過歲華。豈是歸來彈鋏意,食無魚也出無車。
  卻說楊朱別過孟氏,自思遨遊各國,並無投機之人,故此遊興已闌,率了弟僕仍歸閭里,與妻妾相守,兄弟同處,耕鋤自樂。不覺又過了數年,然而終自勸人為己之心,不能得遂,甚懷鬱鬱。忽一日,其鄰人驟然喧鬧起來,楊朱不知其故,立在自己門首,耳中聽見那些人齊道:「那小童出外牧羊,忽然亡了一羊,如今快去追尋。」又道:「人少不夠搜捕,楊先生家有個豎子,也勞他來,同去何如?」只見轉瞬間,鄰人齊來央這豎子。那楊朱心中又沉吟道:「羊是鄰人的,豎子是我的,萬一得了羊,亡失了豎子,豈不是利益在彼,損害在此。」意欲不允,又失了鄰比好情,只得道:「亡了一羊,怎麼追的人要如此之多?」鄰人道:「人多些方好分路而尋,故此要借先生的豎子同往。」不意那豎子正要乘此頑耍,等不得楊朱開口,便隨了鄰人往那邊去追尋亡羊。整整的尋了半日,爭奈路岐紆曲,溪徑繁多,這樣的所在,休說亡其一羊,就是千百羊,也不知藏匿到那一條路徑之中。鄰人空率其黨,與楊朱的豎子四下裡搜尋,也沒有一些影響,竟不知是猛獸所噬、屠販所獲,更不知上九天、入九地去了。合齊叫喊,棄輿奔走如飛。看看天色已晚,鄰人只得歎了口氣走回。那楊朱唯恐豎子也像亡羊,故此老等。正是:
  事不關心聞者亂,望不歸兮增扼腕。始信為我立見低,楊朱果成名教叛。
  卻說鄰人走歸,向前謝道:「有勞先生的豎子。」楊朱道:「可曾獲著了羊麼?」鄰人道:「羊已亡了。」楊朱失驚道:「為何亡了?」鄰人道:「先生有所不知,岐路之中又有分岐,分岐之中更有曲直,橫斜無所不至,縱使善卜先知的聖師明哲,也無從知其去向。況且在小子又有何知,是以徒勞而返。」說罷辭歸。楊朱聞言,一聲兒也不言語,蹙然變容,掩袂而泣道:「我那羊呵,你為何迷了道路,亡在何處?皆因岐路之多,以誤汝也。若驅羊之人導引爾往正道,焉致有失。不但其人引爾到他路,又且不始終顧爾,爾行者已是坌路,奈何坌路之中又有坌路,教爾越走越迷,愈行愈錯。及其知道迷了路途,急欲尋歸,日已暮矣,汝又不得歸,望爾者又不能見,致誤爾亡矣。我那羊呵!」說罷又哭。其時有一孟孫陽,雖是鄰居,又是楊朱的弟子。看見楊朱為這亡羊之故,移時也不肯言笑,竟日抑抑無聊,惟自哭泣,因而詫異,便與其友心都子說道:「我看夫子今日愀然不樂,甚是怪誕。你且在此稍息,待我進去問他一個端的。」心都子道:「正宜如此。」孟孫陽走到楊朱座前請問道:「羊乃賤畜,又非夫子的所有,何必損了言笑,至今不怡,恰是何見而然。」楊朱越覺沉默,不肯答他一聲,只是哭個不休。那孟孫陽愈疑,即出告訴心都子,心都子亦生詫異,共入詢問。見畢,心都子請問於楊朱道:「昔日有昆弟三人,向齊魯道又同著個師父所學的都是仁義。這件事夫子可知之乎?」楊朱道:「不知。」孟孫陽又道:「及其歸日,父問道,仁義之道何如?其伯子道,學了仁義能使我愛身棄名。問到仲子,那仲子又是一般見識,應道我學的仁義使我殺了身去成名的。這也奇了,不意這叔子更奇,答道伯兄仲兄之言俱不以叔,我學的仁義使我的身名俱得完全。我想這昆弟三人三術,又極相反,不知何故,又同出於儒。這件事不知孰是孰非,敢乞夫子向我一言,以釋其疑。」楊朱道:「何必生疑?汝不見今日有人其居趾在那河濱,所習的是水,所勇於做的是浮水。況他平日間有了家室,就要衣食。既然習水,自然操舟駕櫓,濟涉往來之人,百口為其所利,是不消言的了。少不得有那少年英銳之人,裹糧就學不下數百,溺死的幾半,本是學泅,豈是學溺。這樣利害如此,你道以何者為是非。」心都子默然走出,那孟孫陽雖在楊朱之門,不達楊朱之說,反說夫子答言甚僻。私讓了心都子幾句道:「迂哉心都子也,何其不能復問,只好奄然退出。」心都子道:「汝不知其故,反要責我,吾聞之太真以多岐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自古道學者非本不能同,非本亦不能一。汝奈何不識其故,枉游其門了。」所以楊朱這個為我之道,後來聞知心都子得之甚精,至今綿衍不絕。也有詩贊道:
  異學傳流滿世中,乖違至道尚無窮。須知倫類均宜厚,何事懷安獨有躬。
  千古亡羊情有悼,一人鬻渡喻難終。從茲孤潔原堪鄙,末俗奚能忘大同。
  總評:雖取為我,未嘗損人,不為不可。但拔一毛而可利天下不為,如此臭吝,與守錢虜何異?值今觸處皆是損人利己之流,楊子自是叛道之首。
  又評:楊子之學雖然異端,亦不可遽沒其善。如亡羊一哭,非悟者未知之也。仔細究竟起來,又畢竟替別人哭了一場。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16:53

第三十九卷     晉人有馮婦者

  人生抑奚事,識時者為先。所以俊傑侶,藏身空谷間。
  富貴既弗係,蔬水寄悠然。蟻行與鵲起,守乎素而堅。
  聲名既燁燁,被宇億歲年。苟不固其志,而欲騁浮顛。榮辱分瞬息,危哉沒齒愆。
  這一首五言古詩,單說天下有鬚眉的男子,在那平常居處之間,不拘事之大小,物之難易,偶一為之,就當知止。切不可貪了功,嗜了利,輕舉妄動,肆意胡為。若是沾了在身,不過沽著些浮名浪譽。希圖那市井之侶,郊遂之人,爭為羨慕傳誦,如此之徒,彼一時雖有些些建立,不過是勉強而成。自道有許多妙處,那些附和之輩,自然來認為真實君子,信為忠厚長者,孰不敬而仰之,師而事之,果若得終身不改其志,也算得世內第一流之人物。就像孔門弟子贊聖人道:「夫子之不可及者,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設或過了幾時,堅守不牢,固執不定,或為外物所誘,或為內患所致,便一敗塗地,倏忽受戕,那智愚賢不肖之行,仍舊和盤托出。智者是智,愚者是愚,賢者是賢,不肖者是不肖。若是智人,悉其聰明,盡其機會,遇了那小變,逢了那大故,尚能支持掩飾,猶可冀於僥倖之獲。至於賢人,論其生平行業,慎廉恥,知禮法,靜念深維,精思極慮,不敢傲惰,不敢淫癖,即稍有微疵在身,務欲省察克治,直使其德益完,其才益茂,不肯苟安致謗,文過攪非。惟有愚、不肖的這兩種人,最是可憎可鄙。他卻勇於為惡,怠於為善,自暴自棄,無所不至。將那禮義都捐,身名俱壞,兀自恬然不悔,必至失其本心,亂其志氣,與禽獸不差上下。故此聞其風者,賤之穢之咒詈之,不一而定。所以才顯得達人知命,哲士見機。這兩句說話不爽,有七言絕句一首單表其事云:
  世事繇來類奕棋,不佔先著不為癡。勸君守己須從正,慎勿茫然少識知。
  如今且表一段愚贛之人懷了妄想,要幹那世間從來沒有的事體。但虧他心志堅牢,久而不變,遂得感通神鬼,畢竟被他遂了所欲,以至後世揚名。卻說此人生在東周時節,忘了他的姓名,自號為北山愚公。隱居北山之下,他卻輕世傲物,自耕自食,別無營求,住居一所,最是幽雅,前列一座高山,後繞半灣流水,盡可怡情蕩志。忽然起了一個奇異不去的想頭,道:「屋前這一座山,舉目之間不能遠望,覺得胸襟不快。怎麼移得這座山至屋後去,不惟居址有了靠山,又且眼前空闊。」只是一時難以移動,那時他的山妻稚子也都道:「從古至今未聞有山是移得動的。既然此山礙眼,何不將房屋移轉,換了向道就是門前綠水屋後青山了,有甚麼不好?」北山愚公道:「不可,不可。此屋已是建就的了,還是移山的是。」就擇了一個好日,告祝了山神土地,便將鋤頭去搜那山根。那些鄰居人等聞得此言,沒有一個不笑他是個愚人。這北山愚公盡他自笑,只顧每日拿了鋤頭,前去墾掘。看看掘了三四年,那山根越搜越深,越深越大。北山愚公道:「此山根深且大,必須添些人工方好。」各處去募僱鄉人助力,那些鄉人道他是件愚蠢之事,算來不得成功,並無一人與他做個幫手。北山愚公也只得獨自用工,又做了數年工夫,無早無暮,單單以此為事,並無一些懈惰,也無一點懊悔,心志愈加切了。他的近鄰有一個弱子,年方七歲,看見愚公立志不回,他便拿了一把鋤兒,前來幫他出力。北山愚公道:「我在此用工年久,並無一人相助,你卻何事這般踴躍前來助力?」那弱子道:「我聞老翁掘山二十年矣,心志不怠,故此特來少助。」愚公甚喜,就與弱子二人同掘。那時本山的土地化了百歲的老人,從旁經過向北山愚公笑道:「子知山之所自乎?天空地闊,上帝慮之,乃產此嶙峋之骨,以為撐持,雖有巨靈之臂,蜀丁之斧,此山亦如故也。子今耄矣,而欲移之,多見其不知量也。」北山愚公聽罷,手捋鬚髯,微微笑道:「何老子之志,不如弱子之壯。我看此山從古已來如此高大,量不能再高再廣。我若不能自移,又有我子,我子不能移,又有我孫。世世代代秉志不逾,安見此山不可移也。」山神聞之,畏懼不已,便奏聞上帝,上帝即命誇、娥二氏移此山置於別地。北山愚公乃得遂心。這愚公雖是個腐老,所行的亦是件妄事。虧他立志不易,遂得感動上帝,徙此崇山以遂其願,以致書史著載他的事實,道他是個專心致意的人。你若看得勢力不能中途棄置,不過流傳後世作一個笑柄而已。後人有詩贊美北山愚公道:
  北山高苕嶢,有峰凌碧霄。猿雀林中老,煙霞谷口饒。
  磴深藏古剎,虛壑跨危橋。怪木乾株合,懸崖百尺高。
  誰識愚公意,精誠役鬼魈。東西易其位,岩石等鴻毛。
  只因愚公氣志專一,即能使山移容易。可笑後人自暴自棄,心志不定,以致事業無成。如今再講一個志氣不專,心神不一,朝更暮改,半途而廢的人。雖然不至於亡身絕祀,性貽多人譏誚,論將來甚非君子所宜。卻說這人的姓名,載在孟子第七篇齊譏章句之內。少年雖通文墨,後來竟成了個勇悍之徒,生於晉國之地。這晉有三大夫,一是魏斯,二是韓氏,三是趙氏。這三人各恃雄才,共分晉地,號曰三晉。在列辟之間最為強大橫逆,況且地有千里,既多城市,又廣山林,東接五台,西連華嶽,崇山峻嶺,足不能窮。那城市內不消說富宅相望,冠蓋交錯。山林中也自然有飛禽走獸、虎豹豺狼。這晉國猛虎最多,此人便以善搏虎著名。可笑他的名字取得又不驚人,又不同俗。你道他姓甚名誰?他卻姓馮名婦。我想那婦女是天地間最苦的人,即有所長,人不能信,反說巾幗女子曉些什麼道理,知道甚麼世故,又道水性楊花,被人何等的雌黃評品。這馮婦既是取名怕沒有極好的字眼,如王侯卿相、英雄豪傑等字,何所不可,直欲取這一個婦字,眼見得此人是個沒主意的了。他雖然通些詩書,但是嗜於遊獵,且善能搏虎。今日單講他搏虎的手段。龍虎兩類原是至神之物,故此龍行便有雲起,虎嘯便有風生,從古已然。但是一件,龍之為物,他能興雲致雨,救濟蒼生。獨有這虎,就如世上惡人一般,專為口腹,殘損多人,為害也不淺。那爪舌之利似是百鍊鈍鋼,不拘是人是畜,一遇著他,或將爪來一爬,舌來一餂,憑你有鐵裹衣裳,也不免血肉狼藉,口膽消揚。所以那些獵戶們要來捉虎,不是去放煙火張網羅,便要使鋼叉,用毒箭,尚且性命懸於呼吸,多有不能保全身命的。這馮婦博虎不使一毫器械,但用兩隻空拳,一手揪住項頸,一手縊住咽喉,把他拖來拽去不消半刻虎已絕氣,輕輕易易就像縛雞一般。為此就得了個搏虎的名頭。不但魏韓趙氏三晉地方有虎,前來懇請,就是各國亦來聘他去搏虎除害。通前逴後,算來也除了三五百條虎命了。有口號四句道:
  世間物類虎最凶,害人害畜不論數。徒手空拳能縛之,始信馮婦毒如虎。
  一日,馮婦偶然身體疲倦,靠著一個幾桌,昏昏悶悶,甚是不安,信步走出門外。只見許多鄰人也有老的,也有少的,都向馮婦道:「聞老兄今日又搏得一虎,特來相求幾斤虎肉拿去下酒。」原來有人討虎肉吃,馮婦平日極肯與的,連忙答應道:「當得,當得。今日搏的虎又肥又欲,管取好吃。」回頭看時,適有一個家僮隨著,便吩咐各取虎肉五斤送與他們,眾鄰人齊聲的稱謝,便隨那家僮去了。馮婦又向前行,遇著幾個小孩子齊齊向前扯住馮婦的衣袂道:「與我們幾個虎爪兒耍子。」馮婦笑嬉嬉的道:「今日也討,明日也討,那得許多。」原來這些小孩子也是馮婦平日引慣了的,所以見著便討,他不慌不忙向袖裡摸出幾個虎爪遞與眾孩子,孩子們歡歡喜喜各自散去。馮婦正要轉身回家,忽然起了一陣怪風,把一個城市都不見了,但有飛砂走石,撲面當頭,打個不住。少頃之間略覺寧靜,馮婦起眼一觀,乃是一個深山窮谷之際,心裡正在躊躕,只聽得山凹裡一陣咆哮之聲,跳出三隻大虎來。馮婦高聲道:「來得好,我正要三張完全虎皮貢獻三晉之主,孽畜們快來納命。」正要跨步向前,誰想山後又走出數隻虎來,馮婦著了一驚道:「不好,難道這山中有許多的猛虎,隻身空手如何對得他過?」急欲回身,只見眾虎已攢住馮婦,也不近身傷他,但是口吐人言,聲聲索命。馮婦仔細一看,那些虎都是斷腰折頸,跛足垂頭的,心裡甚是慌張。勉強的大聲喝道:「何物妖魔,敢在白晝欺人。」喝未罷,那些虎道:「我們那裡是甚麼妖魔,我與你前生有甚冤仇,你只顧騁了強力,徒手捕縛將我等剝皮啖肉,好生苦楚。如今你的惡貫已盈,快填還我們的命來。」馮婦始知是向來搏殺的虎,不覺毛骨悚然。尋思無計驅遣,便道:「汝等從無始已來,滅沒了真性,惟知噬人害物,我不過為人除害,那顧得你甚麼性命。」眾虎又道:「你這馮婦倒說得好笑,你便只圖搏虎的虛名,難道我們性命都是不要的。今日幸而眾虎在此,便與你拚一個輸贏。」說罷一齊戲爪張牙,直奔馮婦。馮婦難以支撐,被眾虎爪牙傷損,覺得血肉淋漓,遍身疼痛,失聲大叫,猛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誰知安然靠在幾上,滿身流下汗來,尚自驚惶未定,口徨四顧,又無蹤影,好生悶悶屍屍,又覺得夢中用力太過,肢骨懈怠。躇躕了半日,卒然之間,便要思量為善。只因起了這個念頭,心裡就覺端正了,便想道:「變之大者,莫過生死。生之所重,無逾性命。性命在彼,極為深切。若是三世理誣,報應不實,猶為大幸。若是輪迴之道,果然不爽,受形未悉。一往一來,生死就走個常事了。那些傷心之情行將自及,我聞財物曾歸盜手,猶為廉士所棄。生性一啟鑾刀,寧復慈心所忍更間騶虞。雖然飢餒,非自死之草不食。況我既得人身,安可用一往之性,以致意外之虞。且龍虎鳳龜四種為羽毛鱗甲之長,皆具靈異,傷之則違天賦,適才已有所警。若再不回心易慮,必然難免報應。自此之後,須要行些善事罷了。」有詩為證:
  至靈莫如人,安容逞浮臆。既欲浣前非,應當履福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17:31

第三十九卷下     晉人有馮婦者

  馮婦這點念頭是極好的了,從此修身習善,自然舉世宗風推為國士。設使馮婦當此又轉一念道:「吾平生最喜是搏虎,一朝拋棄了這件事情,豈不要悶死了人麼。不好不好。我如今不必日日去搏虎,但每歲去搏一虎也罷。」他卻自思自贊,自品自題也不好。舉心動念,天地皆知。為何我又轉這一念,豈非眼底就現地獄,我只是日夕修持濟厄扶危,廣行善事,或可清釋罪惡。所以馮婦立定主見,便在家中憂勤拮据,修身齊家,真真無所隋安,克有悠濟。其時,晉國中有那一班少年讀書之士,上覽三皇五帝之學,嘗彩諸子百家之說,非不詳備,非不宏具,他又恨取法無奇,終屬平腐,一聞馮婦不去搏虎,卒然行善,茂勉躬修,明志厲行,頗有神明居已,正直處世的情致,甚而篤行勤勤,慎修勉勉,惟日不足為苦。那些士人聞之,俱來拜訪,還有願求為師的,俱載贄禮而來。雖初寒溽暑疾風暴雨,亦不肯輟,或者一介將事,時惠好音。馮婦之門始初如古寺僧房,但聞誦唄之聲、油煙之氣,到此際門迎賓客,車馬轔轔,往來的都是晉國名士。有詩為證:
  一時萃勝友,晤對共琴書。偶爾淡相識,不知交漸儲。
  飛鴻憐月影,寒菊傲霜茹。獨喜衡門下,長停長者車。
  其時,晉國的平原曠野之中,忽有猛虎出入,將人侵害。只因馮婦改行從善,無人敢去搏他。所以散漫迷離,直至郊野地面來了。始初還到天昏日暮、月黑雲濃的時節,他卻搖頭擺尾,來往尋人,充其飢餓。後來竟自白晝出來,跳躍咆哮,傷人損畜。這近野的人家未免要關門閉戶,各家的老老幼幼,莫不股栗心驚,肉飛魂動。爭奈都是些村莊老子、負販窮人,既無膂力,又少智謀。總有一二家獵戶,當日因仗馮婦的手段,本身上並不曾習得技藝,也只好束手相看。這些野老要避虎害,只得糾集遠近鄉村人等,砍伐山木竹稍,攔擋去路,設機制械無所不至。一日,眾野人正在那裡伐木擋路,只見遠遠的走一隻老虎來。眾人見了嚇得魂不在身,也有丟了器械走的,也有扒在樹上躲的,也有嚇破了膽倒在地上的,好生張皇得緊。其中有幾個有見識的道:「若是一齊走散,卻不害了這兩個驚倒的人。」連忙鳴起金鑼為號,召集眾人齊來趕虎。那鄰近人等已是預先約會的,聽得金鑼聲響,各各持了器械趕到野地上來。這些逃躲並跌倒的始覺有些膽壯,也都來助力驅虎。人眾雖然會齊,口固肯出頭先走,你延我挨,不覺虎已走近人身。但見此虎:
  張牙露齒,豎尾睜睛。跳一跳地塌山傾,吼一吼天崩雷震。昏慘慘幾陣黃沙蔽日,冷瀟瀟一派黑氣騰空。休道李將軍閒時善射,漫誇武行者醉後能擒。真個是山君多猛力,驚得那百獸盡潛藏。
  這野人約有數百,其勢亦大。那猛虎見這勢頭,縱欲傷人,也無個空隙。便是眾人也不敢害虎,止好合聲鼓噪,虎到東隨了他到東,虎到西隨了他向西,全無一個主張,並沒一個巴臂,只是趕來趕去便了。猛虎被人趕慌,走到一個山曲去所,峰巔最險,是一個盡頭之處,那個猛虎負依在上,怒目而下,好不威風。這眾人平日所習的不過是農莊事業、經紀生意,不曾登山涉險,不曾援葛捫蘿,只好在平陽地上鳴鑼擂鼓,枉自執著器械,誰敢打他一下,誰敢搠他一槍。猛虎雖然走了個盡頭路,不能進退,眾人又恐怕犯了罰約,只得呆呆守定,不肯放鬆。也是這虎不該死,恰好遇著馮婦出遊郊外,乘了一輪車子,帶了幾個門下之士,跟了幾個隨行僕從在此地方經過。只聽得野外人聲喧哄,馮婦叫僕夫住了車子,仔細一看,是驅虎緣故。只見:
  戈戟如麻列,煙烽繞漢間。為言逐虎吏,勢迫故依山。
  馮婦看了對弟子們道:「原來這乾人在此逐虎,你看他鳴金擂鼓,吶喊搖旗,持戈弄棍,東奔西竄,把件極易的事做出這般繁難形狀來。你道好笑也不好笑,我們再上前去,看他們怎生做作,倒也有趣。」弟子們道:「虎雖鷙獸逐之固可,不若遠之為上。」馮婦道:「言之有理,足見高明。」這弟子中又有一人偶然向馮婦道:「昔日夫子徒手搏虎那段雄威,可惜弟子們俱是耳聞,不曾目見,不意夫子久不從事於此,想將來真是好勇過人。為何這眾野人逐虎不中,致猛虎負隅,可恥孰甚。」只因此人講了這句話,越發搔動了馮婦的癢處,不覺故態復萌,隱隱躍躍甚是動心,想道:「眾弟子既不曾見我親搏猛虎,我何不就此當面一試,賣些手段,也見得是人中顯貴,鬧裡奪尊。」正要啟齒與弟子們說知,又猛想起當年夢中惡景,急急按定念頭,假意回覆道:「搏虎乃是我少年間的醜事,提他何益。」即命推車往別處去罷,車夫得命,俱各趲行。且說這些野人中有一個認得馮婦的,指著說道:「適才坐在車中說話的正是馮婦,若得他走來與我們搏虎就好了。」內中又有一個道:「何不早說,如今卻不當面錯過。」又有一個老成些的說道:「不要妄想,他已改行為善,安肯又來搏虎?我們只要不分晝夜,輪流看守在此,守過十餘日,老虎沒有飲食進腹,餓也餓死了,他怕他飛上天去。」又有一人道:「此說也不見妙,狗急尚要跳牆,老虎急了豈肯待斃,莫要惹他發性。馮婦的車子去得還不甚遠,莫若我們走幾個人去,相懇他來搏虎。若是肯來,這是萬幸,妥手而得的了。若不肯來,不過折了這番腳步,丟了幾句言語,諒來沒有什麼損處,你們都道如何?」眾人應道:「這倒也講得是。」內中有高興勤健的約有十餘人,一齊趕去。不一時早已趕著馮婦的車子,高叫道:「推車的大哥,且停住了車,我們有句話兒來講。」馮婦聽得便叫住車,眾人早已來到面前,一齊躬身拜揖道:「我們這野中有一猛虎,不分晝夜出來傷人啖畜,在地方為害不淺,我等防禦日久,今日幸得趕在一個絕路,但是難以動手。適才見夫子在此經過,我等特來相求,夫子前去除了此虎,與我地方造福。」馮婦笑道:「搏虎除害,實是美事。但我久已棄置,不便再舉了。」眾人道:「馮夫子大名久播在外,今日若是不搏此虎,卻不道是夫子見惡不除,見死不救了,如何忍得?」有一弟子道:「夫子雖不搏虎,或者眾人逐虎不當,有甚方法教他一個,這也使得。」馮婦道:「方法實難傳授,不如待我親搏其虎罷了。」眾野人聽見此說,就如赤子得了慈母,大旱得了雲霓的一般,滿臉堆下笑來,便要車夫推車趲行,馮婦道:「既要搏虎,乘車去就緩不及事了。」口裡一邊說,手裡一邊捲起衣袖,攘其雙臂,竟自下車先行,前往逐虎之處去了。正是:
  為善多年志不隳,下車攘臂復何為。輕身甘恃匹夫勇,笑破國人口似碑。
  眾弟子們看見馮婦如此行徑,止不住哂笑之聲。馮婦顧不得弟子哂笑,只往前走。那些驅虎人眾看見馮婦攘臂步行,滿心歡喜。但其中只聞馮婦之名,不曾看見的多,就像看把戲一般,把馮婦重重攢住,看是怎生一個模樣。馮婦便開口道:「我已數年不曾搏虎,只恐力不能勝。」眾人道:「有我們在此助力,何妨?」馮婦道:「如此恰好你們都讓開,待我先走。」眾人擺開兩旁,馮婦當先獨走,眾人隨後而行,看看走到山下,那虎見眾人來得近了,往人叢中一攛,又到野地上去了。你道此虎既陷絕地,為何反又脫逃到野地上去?在先眾人原是齊心的,因有馮婦當先,將他為泰山之倚,所以人人皆懈惰了。這馮婦雖然搏虎著名,但又隔了數年,手段又不曾習慣,腳步又來得生疏,所以竟被這虎走脫了。馮婦自也覺得有些無顏,只得呼集眾人一齊追趕。且說近野中平日與馮婦相往拜從的這些名士,聞知馮婦攘臂下車,去搏負隅之虎,心內狐疑,遂拉了同袍數十人,一齊來到野中,看取馮婦逐虎的虛實。一徑行來,只見人聲喧鬧,從旁偷覷,果然馮婦為首帶了眾野人往來馳逐。此時,各處的人挨挨擠擠,都來觀望。那猛虎被趕,覺得力乏,又且追趕人多,知道這番難逃性命,也不顧些什麼艱阻,向人頭中亂撲亂跳。眾野人未免有幾個受傷,就是馮婦也因荒廢日久,手力不足,雖欲支撐,好生遮攔不住。晉國之士一齊拍手大笑,大罵道:「彼哉馮婦,不知止的愚匹狂徒,既已遷善,何故又習於惡事。昔日少壯搏虎乃偶然耳,今老矣,尚且不識些動靜,舉止恁般做作,豈不可哂可恥?」馮婦聽了滿面羞慚,徉為大怒,應道:「自古道,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怎麼見得我就不能搏這只虎來?」眾鄉人只要助興,勸道:「馮夫子,你休聽這些酸狹之言,我們只是逐虎為上。」那晉國的名士來得愈眾,看的越多,不住口喧笑唾罵。罵得馮婦十分惶恐,只得棄了猛虎,撇了眾人,看著無人之處抱頭鼠竄而逃,尋一僻徑回家去了。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眾野人見馮婦逃走,也無心戀虎,各各分散,猛虎仍舊得其自在。這些看的人回到國中,把這樁事傳遍國人,沒有個不笑著馮婦的。馮婦到這田地,也悔之無及,不敢出頭露面,只是堅閉其門,比當時車馬填門、賓朋滿座的時節大不相同了。還有誰與你講話,還有誰與你往來,比那搏虎著名的時節更覺冷靜些。設使他為善之後,野人來請搏虎,只是堅執不去,豈不清高,豈不尊貴。天下後世,那個不贊美他是個改邪歸正的人。怎麼一時錯念,重新搏虎,反貽天下後世之譏。不但馮婦一人,大抵人生皆要知止,皆要遷善改過,不可半途而廢,自然天下人都來欽服敬羨,後世人亦自規模傳誦,倘不以此為是,反要蕩簡逾閒,其遭譏被謗,不必說了。然則人生行事,豈可輕忽只馮婦一人,可為明鑒矣。詩曰:
  識高空物累,志定被芳聲。未俗何可語,臨風惆悵生。
  總評:馮婦是天下沒定見之人,徒知與人除害,不知反足害身,其愚人乎?
  又評:世上人如馮婦者多矣,使非了凡老子破句點出,則馮婦搏虎,仍舊是個俗物,必如此方婉轉有情。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21:06

第四十卷     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

  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
  此詩乃宋朝程明道老年自誓的。你說人到老年,志氣衰耄,昏昏憤憤,那裡還肯把什麼道義學問去琢磨。身心或時萌動一個念頭,那精神應付不來,也只索罷休了。畢竟要像這樣活活潑潑、鳶飛魚躍的心趣,那裡能夠。故此程明道:「雖是自警,亦可警世。」當年曹孟德還有幾句詩,道是: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這又是曹瞞老年自歎的。你說老年的人,力量不加,時光有限,只得把勛名事業都置之度外了。就是富貴逼人,晚景榮華,爭奈心力已疲,把什麼去受享他,畢竟要像這樣烈烈轟轟、斬釘截鐵的景象,那裡能夠?看來曹孟德雖是自歎,亦以歎世。所以蘇東坡曾有詩云: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
  這詩是教老年人自當恬退的意思。邵康節又有兩句詩道得好:花見白頭人莫笑,白頭人見好花多。這詩又是說老年人不可輕薄的。若能像得道學先生的這一種心趣,又要像得奸雄堅忍的這一種景象,兩下合將攏來,便是真正聖賢豪傑,任他遲到多少年紀,他也是至老不衰的。如若世人不信,難道不曉得那商末周初的太公麼?
  商家遺氓,周氏賢臣。海上逸叟,齊國英君。
  行年九九,老乾逢春。百有二十,桓圭在身。德久稱篤,人老愈新。
  卻說太公姓姜名尚,字子牙,東海上人。先世嘗為四岳封國於呂,後來子孫遂從其封,及故亦姓呂。幼時聰明伶俐,百能百會,及至長大,愈加胸藏道德,懷蘊韜鈐。只因時運不齊,故此作事都顛倒了。好好一個豐盛家私,不知怎的弄得七零八落。好好一個齊整人材,不知怎的學得東倒西歪。數年之間,卻也窮到極乾淨的田地。就有幾個親戚朋友,也都挪借到了,也都挨光到了,還有甚麼好伸縮處。那時,子牙將次有三十歲了,想一想道:「我終日在此懨纏,怎得個出頭的日子,到不如撞到他州外府去,或者尋得一個機會,安置這個身子也好。」其時動了這個念頭,那裡還肯擔擱得住,看他這樣光景算來還有什麼傢伙什物掉不下的,還有什麼隨身行李要收拾的,無過吃的在肚裡,穿的在身上,單單走著一個身子便了。出得門來,又想一想道:「漫天遍地,往那個所在去好?想來海上與齊最近,又是都會地面繁華殷富,還是這個去處或可容身。」正是:
  不因家業凋零盡,怎肯飄萍到外方。
  夜住曉行,不只一日,卻早已到齊城了。子牙身邊又無貨物,又無囊篋,他也不去投客店宿歇。那些客店也不肯留他,一連在市井上閒走了數日。事有湊巧,城中有一富翁,止生一子一女,適因其子新喪,那富翁年老無人幫他支持門戶,意欲招個贅婿同家過活。不論家道,只要做人能幹。有幾個門當戶對,曾有議親,老翁又嫌他自像自意,不服教訓,急迫中那裡就去尋得稱心的出來。那老翁心事不寧,日日在門首閒坐,看見子牙走來走去,全然不像有事的人物,卻也生得一表不俗,但不知他肚裡才調如何。正躊躇間,子牙恰好又在那裡經過,這個也是他的天緣輻輳。老翁就叫住子牙問道:「客官,你為何不時在此行走,有甚貴幹?」子牙答道:「我東海上人,因為探親到此,無處尋覓,只得在街坊上胡亂走走。」老翁想道:「這樣人若收留他,倒是死心塌地在這裡的,決不尋思再走到別處去。」又把幾句話去問他,只見他應對如流,言言中轂。老翁大喜道:「老朽在家甚是寂寞,客官探親不遇,想無別事,何不移到家下暫住幾時?」子牙道:「只是取擾不當。」老翁道:「我家住下,就是一家人了,何必太謙。」當下子牙就在老翁家裡作寓。那老翁要把女兒贅他,已有十分意思,又慮終身之事,一些差池反為不美。因此留他過來,看他日常為人如何,行事如何,性格如何。半月之間,件件試過,無一不可。主歡喜了,老翁見他兩下俱各快意,就去擇一吉日,鄰里中請一個年尊的老者來把他當了媒人,自己竟去市上買些香燭紙馬之類,等他們好結花燭,又買些肴饌果品,回來安排請媒人,就請兩個新人也吃一杯。總是入贅女婿連家事也盡是他的,故此衣服首飾都不打點,無過是些隨身服飾,與他兩個成親便了。
  孑身只與影相依,乍變浮萍東復西。鵬翼搏天全未穩,鷦鷯暫托一枝棲。
  子牙自贅富室之後,他既有了這些根基,一心思想發達,未免要去揣摩些學術。那裡就肯像這些尋常人,瑣瑣碎碎去做稱柴數米,掂斤播兩的勾當。那妻子卻怪他閉門靜坐,不管外事,常常到在父親跟前絮聒。那老翁聽了那女兒的話,常常去嗔道子牙,子牙也只得忍耐。父女兩個噪聒慣了,見子牙並不焦躁,日復一日,開口就是嚷罵。子牙明知難過,卻也無可奈何,在他家裡十年,直頭受了這十年的厭薄,真個是坐吃山空,家事又堪堪消條了。那妻子怨恨道:「我們好好一個人家,都是這厭物來後,竟自冷落得沒下梢了。況且做人又躐蹋,那裡還有發達的日子,不如趕他出去,也落得眼面前乾淨些。」那妻子自己想了這個主意,不免走去與父親說知。那老翁道:「我也看他不得,你若意思決了,只是逐他出去也罷。」即時父女二人,走到子牙跟前,你一句,我一句,無非要打發他出門的話。子牙忍耐不過,只得回答道:「如今共守貧賤,後來少不得有福同享。」那妻子道:「富貴也不想你的,總是眼睛裡看不得你這樣人,不如早開交好,休得多言。」子牙仰天長歎道:「大丈夫到處為家,何苦如此。」就走出門,更不回顧。正是:
  直教夫婦成吳越,只為英雄不遇時。
  子牙離了齊地,正不知走過了多少國都邑治、市鎮村坊,約來有幾十個去處,並不曾覓得一個安身的所在。初時身邊帶得幾貫錢鈔,日逐盤纏,盤纏完了,又把身上衣服脫下質當,質當的又完了。從此之後,撞來撞去,胡做亂做,賺得幾文錢,將來用度,怎濟得事,真個是有一餐,沒一餐,披一片,掛一片,飢又飢,寒又寒,不知虧他怎的過了日子。一逕挨了二十餘年,子牙年紀已有六十多歲。一日,正在朝歌地方,那市鎮十分熱鬧,子牙想道:「天無絕人之路,看了這樣富庶的所在,難道容不得我這一個身子。況且英雄豪傑能屈能伸,憑他甚麼傭工賤業,都可做得,我如今偏要在這裡尋分人家度日。」剛才自言自語,抬起頭來,看見一分人家門首,貼著一條紙箋,子牙近前一看,上面寫著:「本家要僱一工人。」子牙就想道:「便是他家也好。」即便走進門去,只見門裡人問道:「做什麼的?」子牙答道:「是做工的。」停了一回,主人走出來問子牙道:「你可做得些甚麼?」子牙答道:「一應雜務俱可做得。」原來這主人是個屠沽出身,後來積攢得些資本,思想要開張鋪面,自己做個店主,還要僱個會做屠沽的幫手。又問子牙道:「你可會宰牛麼?」子牙道:「有甚不會?」主人遂與子牙商議,擇日開鋪,從此竟在朝歌屠牛。未及半年,這片牛鋪的本錢將次折完。你說屠牛生意,極有趁錢,如何反會折本?那子牙原不過借此養身,自己且去磨練學問,那肯經理生意。算起帳來,本錢十去八九。主人正在那裡與子牙吵鬧,要他賠償,忽見兩個青衣人手捧幣帛禮物,走入門來問道:「姜子牙先生可在此麼?」主人回道:「不曉得。」子牙道:「二位為何見問,只我便是。」兩人道:「我們奉子良大夫之命,特將這些薄禮,來聘先生為官。」主人道:「敢是同名同姓的,未必就是,二位不要錯了。」兩人道:「我們問過許多所在,一些也不差。」子牙道:「呂尚庸才,何敢當此盛典。」兩人道:「大夫專候,先生也不必固辭。」那主人見子牙做了官,連忙奉承不迭,竟不是起先尋鬧的嘴臉。子牙就把聘禮相贈,仍教他為本開鋪,以謝主人。子牙辭別了,即同兩人取路前去。可見古時取人不拘一些形跡,就是傭夫牧豎果然賢能,便舉起做官。況且那些大聖大賢也不像後世的人,讀得幾句書,纖手不動,不肯做工作務的。古人看得做工作務原是不礙身心學問。所以姜子牙一個屠牛之夫,一朝取去做官了。後人看至此處,有詩贊曰:
  貧賤無聊枉自嚬,空將偉略滯風塵。適然小就雖無益,乍警庸庸肉眼人。
  那商大夫子良因缺了家臣,故此訪求幾個賢人,聘來幫他共理家政。不多幾日,子牙早已到了。初見時子良少不得有些寒溫的話,落後又訪問些事體,子牙卻也都答應得來。子良就留子牙在家中住下,做了家老。原來這家老正是家臣中總管的。過了三月,只見那子良的家政件件都蹉跎下了,略略幹得幾件,又都是有些七差八纏的。一則也是子牙的時運未至,故此作事懵懂。一則子牙專要精於大段道理的,這樣瑣碎事務不肯放在心上。子良見了這般光景,不覺大怒道:「此人徒有虛名,全無實用,留他在此必然誤事。」喚從人們登時把子牙逐出門去,子牙也竟不分辨,飄然去了。
  可憐知遇才無幾,又催風浪撼虛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6-5 15:23:08

第四十卷下     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

  子牙自遭子良之逐,仍舊東流西蕩,過了七八年,不覺將近七十歲。一日,來到孟津地方,肚中飢餓,腰邊並無一文,怎生是好?想了一想道:「且去尋個飯店,吃了再處。」那孟津正是個大碼頭去處,來往人甚多,飯店何止三五十個。子牙揀一個極興的店進去吃飯,吃完了只見過賣走來叫道:「客官會鈔。」子牙道:「我是不會鈔的。」那過賣失驚道:「那裡有吃飯不會鈔的,這也希奇。」子牙道:「我是單身客人,身邊沒錢,情願在你家做幾日生活,把工錢准飯錢罷。」過賣道:「這個要問店主人,與我無乾。」子牙就同了過賣走到店主人面前,把沒錢買飯吃,情願做工退還的話從頭說了。店主道:「我這樣一個大店,那裡爭在你這一人,只要在此勤謹就是。十年也用得著,少不得還有辛力錢與你。」子牙謝了店主,竟去與那過賣做了伙計。自此之後,只在他家走遞,也是一個飯店中的過賣了。過得兩月,漸漸又有些不妥起來。你說這飯店裡有甚不妥處?原來做過賣也是極難的,搬去吃時也要記數,乃至吃完又要報帳。或吃或不吃,要他照管酒肉,已會鈔,未會鈔,要他照管客人。若是有些差池,那店主就要折本,這都是要埋怨過賣的。子牙這樣一個豪傑,如何做得這等醃髒事體,未免有些錯誤,卻被那店主嗔道一場,不用他做過賣了。那店主做人還好,對著子牙道:「看你老人家,想是沒處掙飯吃了,你便在我家住下,吃一碗現成茶飯,我也不多你。」子牙又住了四五日,自己想道:「大丈夫在世,無事而食人之食,於心何安?」辭別店主,又圖他處安身。有詩為證:
  身孤影隻篋囊空,幾度掀髯訾化工。逆旅無緣生計拙,卻隨敗葉舞西風。
  子牙離了孟津,想來四方流蕩終不為了。自從當年離了父母之鄉,已經四十餘年,一事無成,仍舊是個空手孤身,不如回到東海上去,隱居遁世,少不得天下出聖主定太平,有一日用我的時節,自然顯耀起來,何必區區奔走於人間?行了十數日,又早到東海之上。雖則山川無二,卻也人物不同,那班四十年前的人盡皆凋謝,剩得幾個。子牙況且白髮蕭蕭,皮皺骨露,全然不是昔時模樣,他那裡還來識認子牙?子牙也不去識認他那裡,也不把前事提起,惟有山光水色依然如昨。子牙瞻玩之間,倒也動了許多感慨。果然是:
  山靜如仁,潮回如信。飛浪騰波,猶然昔年之銀馬。崔巍層疊,仍前舊日之眠牛。睹景傷懷,知往者之難追。撫情憶事,幸來者之可挽。徒傳初識蒼顏叟,誰道重來故土人。
  子牙到了海濱,自去剪些荊棘,結一茅舍,以為棲身之所。那時海濱甚多隱士,都是避紂亂的賢人君子,所以不必皆是本方人。正是那些四方人看得這個所在好,都要來住在此間避世了。內中最賢的便是散宜生、南宮括、閎夭這三人。他三人志同道合,結交極深。初然見子牙到此居住,也道他不過是個尋常老者。只因海濱是個人跡不到的去處,凡在那裡隱遁的,免不得要撞攏來講些閒話。一日,散宜生等三人,正在海邊遊玩,只見子牙從茅舍裡走將出來,劈臉一撞,散宜生遂問子牙道:「這海濱有甚好處,你卻獨居於此?」子牙道:「這也不過偶然而已,並無甚麼意思。」散宜生見其出言不凡,就知子牙也是個隱君子了。又隨口問了些道理的話,子牙答來甚是精微,及至問起世故,子牙又極諳練。間或子牙問出一兩句話來,三個人只好面面相覷,一句也答應不來。散宜生等三人遂向子牙道:「明日再來奉訪。」子牙又獨自在海上立了一回,也到家中去了。次日,只見散宜生等三人備了贄禮,竟到子牙家中,見了子牙道:「先生德盛義隆,我三人願為弟子,伏望指導。」子牙道:「既承下交,彼此切劘便了。」散宜生等三人,遂請子牙上坐,拜了四拜,自後竟為師弟之稱,日日與他們講解些道義,還又與他們尋究些兵法,習以為常。忽然一日,大家敘些家事,子牙也把歷來的窮困,對三人說了道:「我一逐於婦,再逐於大夫,三逐於市肆。」散宜生等三人道:「那些世態人情,亦何足責?只有室人交謫,這正是豪傑受享處,先生亦不宜太恝然也。」三人得了此話,就一齊同到齊城,尋訪子牙原妻的信息。問至一處,只見子牙的妻子獨居一室,老翁死久了,及說起子牙之事,那妻子也甚懊悔。三人就接了他,同到海上,與子牙完聚偕隱。十年之間,散宜生等三人勤學好問,孜孜不倦,竟已漸入佳境了。一日,子牙自在草堂之上備了酒食,邀三人至,坐定道:「教者與學者原是交相有益的,今爾等學業俱已精切,還須要夾輔我老人,無使衰怠。今後把師弟之稱,必須擱起。爾我四人約為朋友,互相切磋。」遂酌酒切肺,交拜四拜,已後俱要朋友相稱了。酒散,子牙對三人道:「吾聞西伯實是天下一個賢君,我四人何不同往觀之。」散宜生道:「我輩亦有此意,正要過來說知,今日既已相訂,就是明日起身罷。」次日四人收拾同行,前往西周進發。有詩為證:
  松柏凝姿報歲寒,梗楠文杞老岩盤。公門獨植桃和李,密友相攜芝與蘭。
  四人在路上商量道:「我們若竟去西伯那裡求仕,即是自媒自嫁一般,極其可丑。不如各人自去尋個所在安身,待西伯自來求我,那時方顯得隱士之榮。」計議已定,到得岐周地方,散宜生等自去閉門讀書,或耕或樵,不拘職業。子牙常常手執綸竿,身披蓑笠,獨釣於渭水磻溪之上。子牙在東海時也是嘗去釣魚的,可也往往得魚。如今釣於渭水,三日三夜魚無食者,子牙大忿,脫去衣冠。那渭濱上有一異人見了,不覺大笑道:「你且再釣看,綸必要細,餌必要香,徐徐而投,無使魚駭。」子牙依他所說,果然初下,得了一個鮒魚。再釣,又得了一個鯉魚。子牙持歸即破其腹,那鯉魚腹中卻有赤文,仔細看時,上面有五個字,道是:「呂望封於齊。」子牙想道:「呂便是我的姓,封於齊也是好字眼。只是望字怎的解說,且自繇他,或者日後自有應驗。」不覺心中大喜。後來文王號子牙為太公望,人就把望字做了他的名字。此時,已有了先兆,可見人事莫非天定也。後人有詩云:
  世人何必覓先機,覓得先機俟福齊。穩坐溪頭垂釣處,經綸在手遇偏奇。
  那時西伯昌正欲出獵,先命史編卜之,那史編卜得大吉,其繇辭云:
  非龍非彲,非虎非羆。兆得公侯,天遺汝師。
  西伯遊獵於渭濱,見一老者,獨釣於溪上。西伯將子牙端詳了一回,知他是個隱士,竟自走將過去,先和他說些閒話,隨後又訪問些政事。子牙答應將來頗頗暗合西伯之意,西伯大悅道:「吾先君太公遺言,後世當有聖人適周,周遂以興,子其是耶,吾太公望子久矣!」遂號子牙為太公望,載於後車以歸。那時,子牙已是八十歲,所以世人傳說,太公八十遇文王。史官曾有詩云:
  八十行年運始通,而知七十九年窮。若非天意扶明主,怎肯輕留一老翁。
  太公歸國之後,西伯尊之為師,漸漸又聞得散宜生、南宮括、閎夭的賢名,西伯都將幣帛去聘他來,俱以四友待之。自此太公望、散宜生等,皆做了西伯見知之臣。當時紂王無道,聞得西伯是個聖人,聽了崇侯虎之譖,將西伯囚於羑里,意欲殺之,太公望與散宜生商議,以金千鎰,求得美女、文馬、奇貨,因嬖臣費仲以賂紂。紂悅,遂釋西伯。後來西伯昌既薨,子發嗣位,復尊太公望為尚父,每每與他議論伐紂之事。及伐紂時,尚父左仗黃鉞,右把白旄,親斬紂於鹿台之上。武王既為天子,論功行賞,封尚父於齊營丘。那時,尚父已是百有二十歲了。尚父至齊,卻好萊人起兵來伐,欲爭營丘。原來萊夷正與營丘相近,因紂之亂,周家新得天下,未能安集遠方,故此萊人要與尚父爭國。尚父只是修德治政宜民齊俗,那萊人自然化服而去。及周成王時,尚父猶在,成王使召康公命尚父道:「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五侯九伯,皆得徵之。」齊國繇此得專征伐,遂為大國,後來子子孫孫極其強盛。至桓公時,復伯天下。後人有詩一首,相贊之云:
  茹貧食苦一身輕,跋涉流離盡半生。帝佐王師侯伯主,祿山祿海老人星。

  總評:當時紂之無道,惟妲己之言是聽。而太公望、散宜生卻以文馬、奇貨陳於紂前,固得計矣。但其獻以美女,不知出於何意。假若妲己大發妒心而遺禍於文王,則此舉豈不失算乎?雖然僥倖得免,吾以為西伯諸臣之賢,尚不及妲己之賢也。

  又評:太公不可及,其壽更不可及。後人之欲圖富貴者,何必向天女乞巧,思先須向北斗乞壽命耳。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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