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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清歌一片]霓裳鐵衣[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29:38     標題: [清歌一片]霓裳鐵衣[全文完]

霓裳鐵衣 作者:清歌一片
 
百年前的一場狂愛。
我穿過前世今生,
向你走來,
走過百年滄桑,
在硝煙戰火中,
我的靈魂與你緊緊相擁;

我穿過輪回隧道,
向你走來,
身披霓裳羽衣,
在繁華雨霧裡,
我的靈魂與你策馬揚鞭。

前世的婚約早已化作歲月的塵煙,
睡夢中,
是你為我 上發簪,
許我一世的溫柔。

我是你清眸流盼的紅顏,
只為你一人披上嫁衣,
帶著如蓮花般清雅的笑容,
給你每一夜繾綣的溫柔。
               --by.無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0:07

  第一章

  “遙遙,把窗簾拉開……”
  我聽見母親用微弱嘶啞的聲音這樣叫我。猶豫了下,還是起身到窗前,慢慢拉開了窗簾。
  窗外,落日餘暉正鋪滿我家的院子。牆角的那棵老梨樹,花開得正漫。似雪的花瓣紛紛揚揚,永不停歇般地落在浮了綠色滑苔的濕泥地上,積了厚厚一層。
  “許久沒見陽光了呢……”
  躺在床上的母親喃喃說道。
  她現在連說話也含糊不清了。如果不是我常年陪伴,可能連我也無法聽清她在說什麼。
  不過一年的時間,她的喉嚨已經被蛛毒侵佔。不止喉嚨,周身的每一寸皮膚也是。從頭到腳,密佈了黑色蛛網般縱橫交錯的經絡,凹凸不平,狀極可怖。
  去年秋的時候,母親有天拉開窗簾一縫坐在窗前曬日。附近有孩子翻牆想摘梨樹枝頭的果,無意撞見了母親,當場嚇得從牆頭墜落,連聲叫“鬼”,連腿都摔斷。母親及其內疚,自此不管白天黑夜,再也沒拉開過房間的窗簾。
  我卻知道,母親本來極美,只是一年前的一天,她的皮膚突然開始變壞,發出紅點,紅點漸漸變黑,然後像野草一樣瘋狂地發須蔓延,爬滿周身,直到現在,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就成了這種模樣。連最好的醫生也束手無策。最後只能歸結於一種未知的病毒,他們稱之為“蛛毒”。
  這是一種具有遺傳性的病毒,我的母親這樣。據說,我的外祖母和曾高外祖母也是這樣的。或許以後不知道哪一天,我也難逃這種厄運。
  我知道母親應該快要去了,所以長久以來,她第一次叫我打開窗簾,想要感受來自於陽光的最後一縷溫暖和燦爛。
  母親當夜就走了,走得很安詳。臨走前,她交給我一個盒子,裡面是一塊半月形的翡翠。
  “這是你外婆留給我的。當年她對我說,盼望我能借它改變命運。但我都沒等到,盼望你能,遙遙。”
  母親最後這樣對我說。

  喪事很簡單。到場的只有半年前離我母親而去的父親和交往了兩年的男友楊宇。我沒流眼淚,父親卻流了幾滴,讓我有些意外,忽然又想笑。
  “遙遙,原諒爸爸……”
  父親的眼睛有些紅。
  我早已經不恨他了。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這樣一個形同鬼魅的妻子,即使他們從前很相愛。
  “遙遙,搬到爸爸那裡住去吧……”
  “你能忍受一個以後可能形同鬼魅般的女兒嗎?”
  我看著他,淡淡問道。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有些痛苦地看著我。
  現在的我,就和從前母親一樣,雪膚花貌。但是以後,誰知道呢。既然我的母親,外婆,外婆的母親她們都沒逃過這樣的遺傳,誰知道我會不會也這樣?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連我自己都無法忍受,何況是別人?
  父親終於還是轉身離去了。我怔怔望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一動不動。
  “遙遙……,剛才你們說什麼……”
  回去的路上,楊宇開著車,猶豫了許久,終於問我。
  我的心微微一抽。
  無法再逃避了。與其讓這個我愛的男人往後像我的父親那樣落荒而逃,還不如現在就讓他知道,至少這樣,我還能保持我的尊嚴。
  “我母親的樣子,你覺得可怕嗎?”
  他微微一怔,隨即勉強笑了下:“伯母,只是得了奇怪的病而已……”
  “但這是會遺傳的病。我的外婆,曾外婆,都是這樣。如果我是在我母親發病後認識你的,我絕不會和你一起。所以,我們分手吧”
  我的口氣很淡。
  車子猛地停了下來。我沒繫安全帶,整個人差點撞到了前檔上。
  “遙遙,我知道伯母的事讓你一直很難過,你太累了,休息段時間會好些的,醫院裡你不用操心,我幫你向你的科室領導請假……”
  楊宇凝視著我,終於開口這樣說道,然後繼續開車向前。
  我慢慢地籲了口氣,有些茫然地靠回了座椅上。
  楊宇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中。畢竟,若不是親眼見過,又有誰會相信今天的如花容顏會變成明日的鬼魅魑魎?

  我只休息了幾天就回醫院上班了。那塊翡翠,對著太陽看,中間彷彿有個核心,放射出星狀的圖案,盯久了,我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既然是母親留給我的紀念,我拿去請人鑲了邊,然後用條紅絲繩吊住,當項鏈貼身佩戴。
  楊宇開了家公司,本來就挺忙的。最近更是這樣,已經好幾天沒見他了。說自己出差,還要過幾天回來。
  和他通話的時候,他的語氣仍和從前一樣溫柔,但我總覺得有些不一樣。
  或許是我太過敏感,我嘲笑自己。事實上,從我母親葬禮過後我對他說那一番話開始,我就等著他開口向我提分手。他一直沒有,我其實還該感謝他的。
  看完了今天的最後一個病人,我起身想去洗手的時候,門被推開,進來了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我以為是病人,於是坐了回去,示意他也坐下。
  “病歷。”
  我例行公事地說道。
  “蕭小姐,我不是來看病的。”
  那人朝我笑了起來,露出黃黃的牙齒。
  我略微皺了下眉,確實不是病人。病人不會叫我蕭小姐。
  那人看出我的不快,急忙搖了下手,把椅子拖得離我近了些,這才帶了些神秘地壓低聲說道:“蕭小姐,我是個直性子,也不和你繞彎子了。我知道你母親,外祖母,還有曾外祖母她們為什麼得怪病。”
  我大吃一驚,猛地睜大了眼睛。
  這種可怕的家族遺傳疾病,在我家從來就是個不被提起的痛苦隱秘,知道的人極其有限。這個陌生人,他怎麼會知道?
  我有些不快,但這種不快很快就被強烈的好奇和疑心所代替。
  連醫學都無法解釋的怪病,他怎麼會知道原因?
  “蕭小姐,我姓張,你叫我張三就行。我不是來招搖撞騙的,你絕對可以放心。”張三彷彿看到了我的心思,朝我又呲牙一笑,“你要是有興趣,我就給你說段典故。”
  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去鎖了門,回來一屁股坐下,開口就道:“蕭小姐,咱們這淩陽,不知道多少代老祖宗的時候,出過個吳蘭國,知道不?”不等我回答,張三自顧又接了下去,“你自然不知道。吳蘭王朝的存在實在太過短暫,不過數十年就湮滅在歷史長河中,正兒八經的史書根本就沒留下關於它的任何記載。據說當年的武蘭王橫征暴斂,聚了一國之寶,知道自己基業不穩,埋藏在了地宮之中。所有修建地宮的工匠和管事都被滅口,地宮的藏寶核心還請了當時最厲害的降頭師下了降。最後只逃出了一個匠人。那匠人後來卻落到兩個追索的武士手上,為求活命,願意畫出地宮的地圖獻上。那兩個武士被貪欲左右,得了地圖,約定日後時機成熟再一齊動手,又信不過對方,就把地圖一分為二,各自保管一半。那匠人到最後自然還是被殺了。不想兩個武士還沒等到動手的時機,吳蘭王朝卻是灰飛煙滅,各自逃散,從此再無對方音訊。”
  我斷定這胖子不是瘋了就是看多了盜墓文,皺了下眉,正要送客,張三搖了搖手,正色說道:“再聽我說下去,你就知道了。”
  “到了民國初年,軍閥割據,災禍四起。所謂亂世出異象,原本的厚道良民迫於生計鋌而走險,許多祖上有旁門左道之能、奇工秘技之術的更是紛紛操起了老本行。當時的淩陽城,被一個名叫樓少白的軍閥所占。樓少白人稱鐵血少帥,以心狠手辣聞名於亂世。他的父親原是湘軍中的得力幹將,清帝遜位後,自己就拉了人槍打天下。到樓少白接手的時候,更是勢不可擋,成了虎踞一方的著名軍閥勢力。這樓少白攻打下了淩陽歸己所有,目的卻不是淩陽,而是淩陽的地下。他知道吳蘭寶藏的事情。”
  “他在淩陽娶了一戶池家人的女兒,在一個人稱通地七的盜墓人的帶領下,終於找到了地宮入口,運了幾車的炸藥過去,只可惜啊,進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一代少帥,竟然就這樣英年早逝!”
  張三說著,已是嘖嘖搖頭歎息。
  如果不是我的心情太過陰霾,我一定會笑出聲來。這個張三,他是在說書給我聽嗎?
  “張先生,我下班時間到了。對不起,我對你的典故沒興趣。”
  我站了起來,下了逐客令。
  “哎,蕭小姐,你別急啊。再聽我說下去。”張三不以為然,“我都說了吧,那個樓少白就是當年吳蘭國的武士後代,他娶妻的池家是另個武士的後代,你外婆的外婆的爹,就是當年那個帶他進去的盜墓人通地七!”
  我大吃一驚。
  張三見狀,得意地笑了下,更來勁了:“至於我,老實說,我的祖先就當年那個給地宮下降的降頭師。蕭小姐,你別不信,你的老祖宗很有可能已經先於樓少白進過地宮,取走了最招人的東西。偏偏那東西是下過降頭的。據我老祖宗流傳下的說法,第一個碰觸的人,斷子絕孫,就算有女,也代代必遭厄運。你老祖宗空有一身通地和識寶的本領,卻不知道降頭,這才把厄運傳到了你們的身上。”
  我立刻想到了此刻就在我心口處懸掛著的那塊翡翠,彷彿有感應似的,那裡突然一熱,但是轉瞬即逝,我以為是我的錯覺。
  這太匪夷所思了。我無法相信,後背甚至已經微微沁出了汗。
  “張先生,你的典故很精彩。但是我不明白,你的祖先既然也去過地宮,他為什麼能出來?”
  我勉強問道。
  張三歎了口氣:“蕭小姐,這就是我多年苦苦尋找通地七後人的緣故啊。我的老祖宗,他確實去過地宮,但他是被弄瞎了眼後才帶入的。吳蘭王需要他日後給他解降,這才留了他一命。但他卻完全不知道地宮所在。所以我才苦苦尋找。你的老祖宗當年既然進過地宮取走東西,除了那東西,你家中必定留有關於地宮所在的線索。”
  見我臉色難看,張三狡黠一笑,“蕭小姐,你放心,你老祖宗拿出的那東西,再金貴我也不敢碰。我還想要延續香火呢。我只需要你幫我找找,你家有沒有流傳下來的地圖或者其他線索。他日若是尋到地宮寶藏,不但分你一半,我還能幫你解了降頭。”
  像是一道閃電劈開黑沉沉的夜空,我的心一下狂跳了起來。
  我已經相信了七八分。
  一個人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的時候,憑什麼不相信這唯一的機會呢?
  我不想像我的母親,外祖母一樣,那樣悲慘地死去。我希望能和我愛的楊宇白頭偕老,生兒育女。
  我強壓下微微抖動的手,顫聲問道:“你憑什麼要我相信你?要怎樣才能解降?”
  “很簡單,只要把你老祖宗當年拿走的那東西放回原位,降頭自然就解了。所以蕭小姐,你就算視錢財如糞土,這總不能不讓你動心吧?”
  他應得很乾脆。
  我立刻點頭。
  “好。我回家就立刻找找。這裡沒有的話,我去鄉下老房子裡找。”

  張三走後,我紛亂的心情許久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如果張三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母親就是將來的我,毫無疑問。這是差不多一百年來我那個盜墓先祖一脈的女兒的宿命,受了詛咒的宿命,我也必將無法逃脫。
  我把掛在脖子上的翡翠拿了出來,托在掌心。翡翠在窗口斜射入的夕陽中看起來一片通透,正中的那點核心更是明顯,彷彿葳蕤生光。
  這東西,我母親口中的能改變命運的東西就是我的老祖宗當年從吳蘭王的藏寶地宮中拿走的東西嗎?它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原來招來厄運的竟然是它。可悲的是,它當年應該被我的老祖宗當做寶貝傳給了我的高外祖母,然後就這樣一代代地傳了下來,同時也招來了一代代連綿不絕的厄運。
  夜幕漸漸降臨,我終於把它掛回了脖子上去。
  這是件兇器,但是從今往後,它卻也是唯一能解我厄運的寶物了。
  這個時刻,我忽然又非常想念楊宇。他現在在做什麼?
  我猶豫了下,終於忍不住,撥了他的號碼,很快就接通了,只是聽到的卻是一聲帶了些嬌媚的懶洋洋的聲音:“喂,誰啊……”
  我一僵,原來如此。
  可這不正是我原先就預備好了的嗎?
  “遙遙,遙遙,你聽我解釋……”
  隱隱的,我聽到那頭傳來了楊宇熟悉的聲音,彷彿帶了些焦灼。
  我拿著手機的手有些無力地垂了下來,摁掉了電話。我確實已經准備好了,但是這樣的方式,仍叫我有些難過。
  淚卻一滴一滴地從我眼中垂了下來,越垂越多,沿著臉龐匯聚到下巴,濺落在了胸口的薄薄衣襟上,濡濕了那塊翡翠。
  心口漸漸地又熱了起來,越來越燙。我低頭,一道奇異的綠光突然從眼前掠過,心口一陣針紮般地劇痛,我甚至來不及張口呼救,人就失去了意識。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0:27

  第二章

  我的手綁在了身後,渾身濕淋淋地被丟進了一輛馬車之中,整個人還處在驚駭之中。
  心口劇痛失去意識前的一刻,我以為自己突然發了心髒病。但是再次恢復意識時,我發覺自己竟然置身在湍急的河水中,岸邊模模糊糊有人在呼叫。我拼命掙紮,努力讓自己把頭露在水面上的時候,有人下水把我撈了上來。我抬頭,驚詫地發現一個穿了長衫,梳了大背頭的年輕男子站在我面前,他的邊上是十幾個穿了短打馬褂的男人,看起來像是下手。
  那年輕男子皺眉說道:“小妹,你打扮成這樣子就以為能逃走?大哥勸你還是收了心回家吧,明天就是你和樓少白的婚禮,你再折騰也沒用!”
  奇異的綠光,失去意識,醒來在河中,稱我“小妹”的長衫男子,邊上的馬褂男人,還有,那個我曾聽過的名字,樓少白……
  馬車飛快移動的時候,我漸漸清醒了過來的腦袋終於蹦出了個念頭。我壓住狂跳的心,努力平衡著身體跪了起來,透過馬車的窗口縫隙裡往外看去。
  狹窄略顯骯髒的街面,掛著各色招牌的鋪子,黃包車、自行車和只有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老式汽車在路上來來往往。男人或西裝革履、或長袍馬褂、或長靠短打,甚至有人身後還拖著根辮子,女人穿著旗袍……
  樓少白,婚禮……
  我耳邊又回想著剛才那長衫男子的話。
  如果這不是夢,那麼就是那道綠光把我帶回了將近一百年前的淩陽。
  我很確定,現在的這個“我”就是原本的我,我的身上甚至還穿著原來沒有脫下的醫院袍褂。剛才那個年輕男人說我是他小妹,如果張三說的都是實情的話,我現在就是他口中提到的池家小姐?也就是說,我和那位池家小姐樣貌極其相似。那麼原來的那位小姐呢?
  我腦子亂成一團。
  我被帶回了家,池家。
  剛才一路過來,我看到路上有不少中西合璧的花園洋房。但是池家卻是一座完全的舊式大宅院,我只感覺占地很大,不知道有幾進幾出。長衫男子一直扯著我走路,彷彿怕我要逃走的樣子。最後我進了一間屋子,被強行按著跪了下去。
  “下作東西!明天就要嫁人了,竟然還和個戲子做出這樣的無恥之事,看看你穿戴成什麼樣子!我池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迎頭一聲怒吼,我還沒看清,覺得肩背一陣劇痛,一支拐杖已經重重抽打了過來。
  打我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年男子,目光威嚴,一身暗青團福長袍馬褂,戴了頂瓜皮帽,腦後一根長辮,典型的晚清裝扮。
  他下手很重,我躲避不及,被打得俯了下身,咬緊了牙。
  耳邊又是一陣風,拐杖還要再落下來時,邊上突然出來一個婦人,硬生生用手接住了拐杖,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老爺,都怪我不好,沒看好小姐。老爺要打就打我吧。小姐明天就出嫁了,打壞了只怕姑爺要起疑心。”
  我微微側頭,看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老媽子裝扮,面目慈善。
  “爹,福媽說的是。我會跟小妹好好再說的,爹別氣壞了身子。”
  那年輕男子也開腔幫著說道。
  大約被點醒,那老男人,也就是我現在的父親終於收回了拐杖,陰沉著臉問道:“孝林,她和戲子出逃的事,有沒有傳出去?”
  “爹放一百個心。我帶人追上時,小妹跳進了河裡被撈上來,那裡是城外,邊上並沒什麼人。那戲子雖然逃跑了,只諒他也不敢出去胡說。我已下了嚴令,絕不會漏出去一個字,更不會傳到樓少白耳朵裡。”
  被稱作孝林的我的哥哥急忙應道。
  我的父親臉色這才稍稍回暖了些,看著我說道:“你給我回房好好待著,出嫁前一步也不許離開。再弄什麼花樣,我就打死你!”
  邊上的福媽彷彿鬆了口氣,急忙扶著我起來。我低著頭,一語不發地跟著她往裡去了。
  我大約是被帶到了原來那位池小姐的閨房裡。福媽急急忙忙叫了丫頭送水給我洗澡,等我出來時,甚至不顧我的推卻,硬要給我後背上藥膏,抹了藥膏,又幫我挑了衣服穿起來。
  “老爺下手真狠,後背都紅了……,小姐,老爺知道姑爺是新派人物,這才給你做了這麼多的新式旗袍,想著你能討姑爺歡心。福媽知道,老爺和那個姑爺都是心狠手辣的人,可誰叫你是女人呢。小姐你就聽句福媽的,千萬不要再和那個戲子來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眼睛一閉,一輩子也就這麼安安耽耽過去了……”
  福媽絮絮叨叨地念著。
  “少爺。”
  門口傳來丫頭的聲音。我知道是我的哥哥池孝林來了,應該是來勸說我的。
  池孝林進來,福媽有些緊張地低聲叮囑我要聽話,這才急忙出去了。
  “怎麼樣,剛才爹沒傷到你吧?”
  池孝林清瘦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笑意,表示對我的關心。
  “沒。”
  我剪短應了一句。
  池孝林彷彿對我的反應有些驚訝,盯著我看了片刻,終於歎了口氣,慢慢說道:“小妹,哥知道你怪我把你抓回來了。但你想想,咱家從前在淩陽是什麼門第?如今天下大變,這才成了樓少白那種人的天下。你嫁過去,只要從他那裡套出另一半地圖的下落,你就是咱家的最大功臣。等日後找到地宮寶藏,你愛和誰一起就和一起,爹也絕不會阻攔……”
  他的聲音極其柔和,充滿了蠱惑。
  聯想到之前張三說的話,我終於明白了這池家人打的算盤了。那個樓少白,他會娶池家的小姐,只怕目的也不僅僅是娶妻那麼簡單吧?
  張三說,解降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我老祖宗通地七取走的東西放回原位。那東西,十之八九就是現在戴在我脖子上的那塊翡翠。
  母親說盼望我能等到改變命運的那個契機。那東西帶我回了這個年代,難道這就是能讓我逃離厄運的契機?
  我必須要找到通地七,讓他把這塊翡翠放回去。或者……,我自己進入地宮,親手把東西放回去……此外我別無選擇。
  “小妹,小妹……”
  池孝林見我低頭不語,試探著叫我。
  “哥,我答應,有消息打聽到,我就會告訴你。”
  我抬起頭,看著他應道。他的眼中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我的婚禮極其奢華,據說成了整個淩陽城當天最轟動的新聞。鐵血少帥樓少白迎娶當地望族池家小姐池景秋,這成了第二天各大報紙的頭條頭版新聞。
  婚禮也是中西合璧的。我穿了繁復的傳統新娘吉服,蓋著蓋頭,新郎樓少白卻好像一身戎裝,因為拜堂的時候,透過紅色蓋頭的金色瓔須,我看到了一雙錚亮的黑色馬靴。
  福媽跟著我陪嫁了過來。在新房裡叮囑了我一番,這才退了出去。
  我獨自坐在床邊許久,感覺有些氣悶,扯下了蓋頭。
  紅燭高燒,房間裡垂著深紅的窗帷,暗香浮動,四面擺滿了各種華麗的紫檀木傢俱,看得出來,池老爺為了嫁女兒,嫁妝極是厚重。
  對於這個新婚之夜和即將過來的丈夫,我心中莫名有些恐懼,忍不住到了窗前拉開窗簾一角往外看去。外面是個庭院,遠處一道青粉花牆,鮮紅的燈籠映照之下,照出庭院朦朦朧朧的影子。
  我所在的這個地方,彷彿是一幢西式小洋樓裡的房間。
  我拉回了窗簾,慢慢遊走在這間新房裡,到了架立櫃前的時候,我停住了腳步。
  櫃子上放了一張鑲嵌在鏡框中的半身新婚照。
  照片的女子穿了這個年代非常時髦的蕾絲邊婚紗,頭上也覆了洋氣的帽子。一瞬間我有了自己飛進這張照片的感覺。她的臉容,就是我的樣子,只是笑容看起來有些勉強,彷彿帶了些僵硬,甚至是恐懼。她邊上的那個男人,二十五六的年紀,朗星般的眉目,穿了西式禮服,戴領結,非常英俊的一個男人。他也在笑,只是這笑卻讓人無法感覺到半分溫暖之意。燭火映照之下,照片上這個男人的眼神甚至帶了些陰冷,彷彿直直看進了我的心裡去。
  我起了絲非常詭異的感覺,無法挪開視線。正發怔著,突然聽見門外走廊上起了沉重而從容的腳步聲。那是馬靴踩在地板上踏出的聲音。
  他來了。
  我的心又是一陣狂跳,極力穩住情緒,回過了頭。
  門竟然是“砰”一聲被踢開的,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出現在了我的視線之中。
  筆挺的呢服領章上佩金色將領星徽,前胸綴綬帶,大簷帽下一雙眼如寒星般直視著我,站在那裡,身姿英挺如劍。
  樓少白,池景秋的新婚丈夫。
  我猶豫了下,慢慢轉過身來,深吸口氣,朝他擠出了一絲笑意。
  不為姓池的那家人,為了我自己,我也必須討好他,至少不能讓他厭煩我。想找到我的老祖宗通地七,或者知道地宮在哪裡,我只能從他身上下手。這一點,我和池家人的目的是一樣的。
  讓我有些驚訝的是,他對我的笑非但視而不見,眉頭反而微微一皺,彷彿帶了些厭惡。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伸手朝邊上一抓,一個青衫男人已經被他推了進來。大約是手勁過大,那男人摔倒在地,滾了好幾圈,撞翻了一張梨花木圓凳,這才停下來。
  “景秋!”
  倒在樓板上的男人眉目如畫,唇紅齒白,抬頭看見我,顫聲叫了一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0:42

 第三章

  從昨天被當做池家小姐抓回去到今天出嫁的這一天一夜時間裡,我對自己接下來的這個洞房夜做過各種各樣的假設和准備。善良的福媽曾追問過我是否失身於那個戲子,見我應得含含糊糊,臉色大變,出門上花轎前,甚至偷偷塞給我一團棉花和一泡雞血,叮囑我洞房時一定要用,否則只怕難逃我的新婚丈夫的雷霆之怒。
  池小姐到底是不是處子之身我不清楚,但我和楊宇交往兩年,傾心相愛,如果不是一年前我母親的病發,我們早已結婚了。這一年來我無心於情事,他也體諒我,這才幾乎沒有一起過,或許這也是他最後背叛我的一個原因吧。
  但是現在,為了我的謀劃,我不能激怒我的“丈夫”。如果實在躲避不過,我甚至已經決定就用福媽叮囑我的這招蒙混過關,希望不被他察覺。
  千思萬慮,我的新婚丈夫竟然會把一個男人丟到我的面前,這是我之前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
  我呆呆望著這個男人,根本沒意識到他口中叫的“景秋”就是我現在的名字,直到耳際聽到皮靴踩過樓板發出的腳步聲,這才猛地驚覺了過來。
  這個極其漂亮的男人,就是那個昨天帶了我私奔的戲子!盡管到現在,我對他的瞭解只限於他的藝名“玉堂春”。
  樓少白跨過仍倒在地板上的那男人,停在了他和我的中間,目光陰沉地望向了我,高傲的鼻樑之下,略薄的唇緊緊地抿了起來,在唇際擰出一道略顯猙獰的弧線。
  “池景秋,池老頭費勁心機把你嫁給我,就是准備讓我戴綠帽的嗎?”
  他開口說話,嗓音醇厚,卻帶了絲說不出的薄涼。
  如果我不是這個名叫池景秋的女人,我大概會為這個彷彿從民國電視劇裡走出來的英俊男人心跳數下。但是現在,我只感到緊張。
  他說話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了他話中的陰冷和嘲諷,還有一絲隱忍的憤怒。
  男人都是這樣的吧。即使他根本不愛這個池家的小姐,他也絕不能容忍一個即將要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與別的男人有染。
  我微微垂下眼睛,盯著他腳上那雙幾乎反射了燭火的黑色馬靴,腦子裡飛快轉著念頭,想著該怎樣渡過這難堪的一幕。
  “今天就要嫁人,昨天居然還和男人私奔。池家就是這樣教養女兒的嗎?可笑池老頭,還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明天我要是把這個男人和你一道拎到他面前,你說,你那個爹會是什麼表情?”
  他還在繼續挖苦我,我的後背已經略微有了汗意。
  事情發展得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
  我本來只想盡量小心地繼續扮演池景秋的角色,努力取得他的信任,然後經由他找到通地七或者地宮的線索。卻沒想到第一個照面,兩個人就是這樣水火不容的局面。
  “這個新婚夜,我這個新郎是不是該讓出位置,讓你們這一對苦命鴛鴦共效於飛,嗯?”
  他慢悠悠地說了一句,地上的玉堂春突然慘叫了起來,撕心裂肺般地。
  他的左手已經被一隻馬靴踩住,慢慢地不停碾壓,我甚至聽到了骨頭碎裂時發出的輕微卡卡聲音。
  我心驚肉跳,一陣不忍。這個人,太過陰狠了。
  大約是我眼中流露出的不忍之色被他察覺,他的臉色變得更陰沉了。我一驚,急忙想收住,卻已經晚了,輕微的卡嗒一聲,他手中竟已經多了只烏黑的手槍,槍口對准了地上的男人。
  “樓少白,你要幹什麼?”
  我大驚失色,脫口而出。
  “你說呢,我親愛的夫人?”
  他陰仄仄地看著我,目光閃爍不定。
  他要殺了這個給他帶來恥辱的男人。
  “少帥,少帥,求你放了我吧。我和她真的沒什麼!她從前經常來看我的戲,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但我真沒和她睡過覺,我不敢,怕出事了她爹和她哥哥會找我麻煩!我只是個唱戲的,想混口飯吃而已。前幾天她突然來找我,叫我帶她私奔去,又說自己存了很多金銀私房錢,我一時貪心就答應了,但我只是想帶她出城後找個機會偷了她的金銀就跑路,根本就沒想過真和她過一輩子。她這樣的人,我哪裡要得起。我都說了,求少帥饒了我吧,你要是不相信,你和她睡一覺就知道了,我真的沒撒謊!”
  地上的男人眼中滿是恐懼,嘶聲力竭地叫了起來,大概是太害怕了,最後竟然說出了這樣粗俗的話。
  樓少白臉色稍稍轉霽。
  “他說的都是真的?”
  他盯著我,一字一字地問我。
  我的目光從玉堂春疼得煞白,不停滴汗的臉轉到這張英挺卻充滿煞氣的臉上,剛才的所有情緒都消失了,現在我只想笑,為這個辜負了池家小姐的玉堂春和這個計較於自己到底有沒有被戴綠帽的樓少白。
  “你愛信不信,隨便你。打死他也沒關系。只是不要在在這裡動手。我累了,想卸妝睡覺。你把他拎出去吧!”
  我淡淡說了一句,已是朝著門外叫福媽過來。
  福媽抖抖索索地進來,看了一眼還在地上捧著手低聲呻吟的玉堂春,臉色發白。
  “福媽,我要卸妝,你幫我。”
  福媽看了眼臉色鐵青的樓少白,朝我擠了個眼色,見我不為所動,終於應了一聲,慢慢地退了出去。
  樓少白看我一眼,哼了一聲,轉身大踏步朝外而去,馬靴踩得樓板再次咯吱咯吱作響,很快就消聲了。兩個衛兵進來,朝我行了個禮,拖著腿軟得已經無法站立的玉堂春出去了。
  我的新婚洞房終於又恢復了寧靜,剛才發生的一幕,就彷彿是一場夢。
  “小姐,你不該這樣和姑爺對著說話,他脾氣不好……”
  我卸妝洗臉的時候,福媽又絮絮叨叨。
  我笑了下,點了下頭:“你放心,以後再也不會了。”
  福媽看我一眼,歎了口氣。
  到這裡兩天,我隱約也知道了,只有這個福媽對我,不,應該說,對池景秋是最好的。其他人,不管是她的父親,哥哥,還是丈夫,都不過是存了利用之心。
  妝很嚴,等我完全收拾妥當,換了身淺紅的舊式斜襟盤鈕綢衫時,樓下大廳裡的自鳴鍾敲打了十一下,樓梯上又響起了馬靴落地的聲音。
  “姑爺回來了。小姐,千萬不要忘記福媽的話!”
  福媽幫我捋了下鬢發,這才指揮傭人把東西都送走,自己也急匆匆地出去了,我聽見她討好地叫了聲“姑爺”,而樓少白並沒有搭理,一下就已經進了房間,順腳帶上了門。
  我的心一下又怦怦跳了起來,有些僵硬地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子中他朝我走來的身影,一動不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1:05

  第四章

  樓少白到了我身後,站定,我和他的目光在梳妝臺上的描金鴛鴦臥蓮鏡中相遇。
  這個房間裡已經有了電燈,但是大概因為是新婚夜,所以沒有開,仍是紅燭高照。燭台的光正從一側照來,映得他臉部線條猶如刀鏤,一張臉半明半暗,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收回目光,剛站起半個身子,肩部一沉,已經被他按了回去。
  他的手沒有收回,仍那樣鉗住我的肩,只是俯下身子,湊到了我的耳畔,看著鏡中的我,突然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你就一點也不關心那個昨天還帶著你私奔的男人現在怎麼樣了?”
  他說話的時候,一陣溫熱的氣息噴薄在了我的耳邊,我有點不習慣,微微地側了下頭。
  這一次,他眼睛裡的那種譏誚,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如果讓你放他走,你會聽我的?”
  我望著鏡中的他的眼,慢慢說道。
  他好看的眉皺了下,目光一下又轉成了寒涼。
  我扭頭,對上了他的眼。
  “聽了他剛才的那番話,池家的小姐就算往日再迷戀,現在也知道這張粉墨白臉之後的真正面目了。所以你別誤會,我對他不是舊情難斷。你要對付他,就像踩死一隻螞蟻。我卻不想因為這樣不值的人背上一條人命。”
  相對得這麼近,他濃密而稍稍帶了些捲曲的烏黑睫毛都能一根根看得清楚,燈影中,在他的眼瞼上投下了一道冥蒙的暗影。
  “當然,你要是覺得他死了才舒服,那就隨你。”
  我朝他微微一笑。
  他剛剛崩起來的臉漸漸放鬆了下來,聳了下肩,終於松開了我的肩膀,站直了身體,把頭上的帽子摘下,隨意丟在了梳妝臺上。
  他剛才的手勁有些大。而昨天池老爺下手很重,經過一夜,被杖擊的一側肩背還沒痊癒,現在更覺抽痛,雖然極力忍住了,但顯然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目光一下就定在了我的右側肩上。
  “怎麼了?”
  “沒什麼。”
  他的目光像鷹隼般銳利,我還是不大習慣和他對視,簡短應了聲,低頭朝床邊走去。經過他身側的時候,卻被攔住了去路,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的一隻手已經開始解我衣襟上的盤鈕,動作極其嫻熟。
  我下意識地捂住了領口,等抬眼對上他彷彿含了絲譏誚的眼,這才意識到我和他的關系。這裡是洞房。而我是他的新娘。
  我勉強笑了下,慢慢松開手,任由他解開了我的衣襟。
  他扯下我的一側衣領,手法並不溫柔,不止露出半邊肩膀,胸部也露出小半。我脖頸上貼身而佩的那塊翡翠正懸在胸口的溝壑之上,碧白相映,有些扎眼。
  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將我推著轉了過來背向著他。
  我知道昨天被杖擊過的地方紅腫還沒消退盡。福媽大概是怕惹他不高興,今天並沒給我上藥。
  “怎麼搞的?”
  他問我,聲音平板,聽不出絲毫情緒。
  “池老爺打的。”
  我猶豫了下,低聲說道。
  一陣沉默,我甚至能聽到房間裡紅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辟啪響聲。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這樣半袒著身子讓一個完全的陌生的男人在背後盯著,總不是一件叫人愉快的事情。我微微動了下身體,正要扯回衣襟,身後突然爆發出了一陣笑聲。
  那笑聲十分輕快,越來越大。
  我有些惱怒地回頭,見他果然正笑得前仰後合,彷彿遇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事情。
  “池老頭,總算是做了件該做的事。這是給你的一個教訓,好讓你知道往後該怎麼好好當女人!”
  他終於不再笑了,臉色漸漸凝重,神情透出了一絲驕矜之意。
  何其自傲的一個男人!
  我盯了他一眼,終於還是扭頭不開聲。
  和他作對不是我的目標。忍,才是我現在最需要的。
  我剛要朝前走去,突然身子一輕,他已經將我橫抱了起來。我猝不及防,腳上的一隻正紅軟緞面繡花拖鞋一下飛了出去,露出一隻光足。
  “咦,你不裹腳?”
  他彷彿有些驚訝。
  我心裡微微一緊,默不作聲。
  昨天到了池家小姐的閨房,我就發現了件奇怪的事情。池小姐有兩種尺碼的鞋子,繡花鞋很小,而摩登的皮鞋卻是正常尺寸,拿掉鞋頭裡面塞著的軟布,正合我的腳。想起福媽說過的池老爺為了讓女兒迎合樓少白的口味,特意給做了新式旗袍,這才頓悟。按照池家的做派,池小姐從小肯定是裹腳的。只是現在為了攀這門親,所以放腳,不止放腳,還讓池小姐裝大腳女人穿皮鞋。
  知道了這點,我怕福媽看出破綻懷疑我,所以這兩天很小心,腳一直不讓她看到。
  “那天拍照,看你走路的醜樣,我還以為你是裝的。這倒奇怪了,池家出來的女人,竟然也有天足。”
  他抱著我,把我放在鋪了大紅錦緞的喜床上,隨口說道。
  “我只是穿不慣皮鞋而已。池老爺是舊清大官,向旗人看齊,又有什麼奇怪!”
  實在看不慣他的跋扈,我應了一句。只是對於池景秋的父親,我始終叫不出爹。反正他也張口閉口池老頭的,我的池老爺聽起來至少好多了。
  他看我一眼,不再做聲,開始解自己的衣領,一陣窸窸窣窣聲中,上身很快就只剩一件解開鈕釦的白色襯衫了,露出胸腹部賁張有力的小麥色肌膚,看起來相當養眼。
  但是現在我卻沒半點欣賞的心情,想起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渾身就一陣汗毛直豎。不止是因為要和一個陌生男人肌膚相親,更重要的是,這個樓少白看起來對男女之事很熟稔,萬一我照福媽的主意弄的那法子被他識破,那時該怎麼辦?
  雖然只處了半個晚上,但面前這個年輕男人無疑是暴戾、自我的,被他發現我不是完璧之身的話,一旦翻臉,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我又該如何靠自己去找到通地七和那個地宮?我現在只希望能蒙混過去,和他保持一個良好的關系。
  身上驟然一重,他已經壓了下來。
  心怦怦直跳,我猛地睜開眼,正對上了一雙如黑瞿石般的眼睛。
  他看我片刻,忽然朝我一笑。額發有幾綹垂了下來,覆在他的前額。這個樣子,一瞬間竟彷彿帶了些孩子氣。
  他伸手撫觸了下我的臉頰,我注意到他的手修長,指節突兀,彷彿充滿了力量。這雙手很快開始剝我的衣服,我僵硬地隨他動作,直到半個身體露在了他的面前。
  燭火雖然不亮,但他眼中慢慢加深的陰翳表示出了他對我的興趣。他的一隻手覆在了我的一邊胸口之上,帶了些惡意地抓握住,揉捏起來。
  我可以接受男女之事,對於這,我看做是代價,為了改變自己命運必須付出的代價。但這並不表示我也可以容忍他的這種故意的惡意對待。
  他顯然對池景秋的父親極是厭惡,甚至懷有某種我所不知的仇恨,這從他每次提起池老頭三個字時的表情中很容易地就能看出來。不管他出於什麼目的娶了池小姐,很明顯,他現在就是在把自己對池老爺的恨發洩到我的身上。
  我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動作。他顯得有些驚訝,揚眉看我。
  我慢慢說道:“樓少白,你恨池老爺,那是你的事,但我不是他,請你不要把男人間的仇恨帶到我的身上。”
  他盯我片刻,突然趴了下來,完全地壓住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有些大。
  “我和你爹的事,有一天我自然會清算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他說話的時候,眉頭擰了起來,目光透著絲陰涼。
  是百年的代溝吧,我和這個人無法溝通。他完全不像我從前所熟悉的男友楊宇,楊宇是溫柔的,善解人意的。但是這個樓少白……
  我有些苦惱地暗歎了口氣,閉上了眼,打算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他彷彿對我的反應有些不滿,松開了我的下巴,微微起身,猛地將我抱高了些,然後報復似地低頭一口咬住我的胸口。
  奇痛無比,又其癢無比。
  我低呼了一聲,心裡開始咬牙切齒。
  正在這時,房間裡的那架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夜半聽到這樣老式的鈴聲,我嚇了一跳。
  樓少白趴在我身上沒動,直到電話響了七八聲,這才雙手撐起身體,下床去接電話,餵了一聲,聽起來彷彿有些不耐煩。但是很快,他就放低了聲音,看我一眼,然後微微側過了身體。
  夜太寂靜,電話那頭的聲音隱隱傳到了我的耳邊。雖然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麼,但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樓少白很快就叮一聲掛了電話,到了床邊撿起剛才脫下的衣服開始穿回去。
  我一語不發地看著他。
  他穿好了衣服和馬靴,似乎在等我開口,見我始終沒說什麼,看我一眼,開門自顧出去了。
  我豎著耳朵,聽著他沉重而矯健的腳步聲漸漸消失,終於長長鬆了口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1:26

  第五章

  新婚之夜,半夜三更,女人打來電話把他叫走。
  我對這個電話毫無不滿,相反,極其感激。至少它讓我暫時逃過了一個接下來就我而言絕對不會愉快的新婚之夜。至於那女人是什麼來頭,與樓少白什麼關系,我真的完全不介意。我隱隱有種感覺,樓少白這一夜應該不會回來了。
  我把剛才被他剝去的衣衫穿了回去,整理了下,然後扯了條紅得有些刺目的喜被,正要蓋了起來躺下,門口傳來了福媽的聲音:“小姐,睡了嗎?”
  池景秋的這個奶娘,是我到這裡後唯一覺得貼心的人。急忙應了一聲,轉頭見門被推開,福媽已經進來了,手上拿了什麼東西。
  “小姐,姑爺剛才吩咐我過來給你上藥。”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樓少白竟會做這種事,哦了下,用被子遮住我的腳,背朝福媽坐了過去。
  福媽挽起了我散在身後的長發,褪下了我一邊衣衫,小心地幫我塗抹著藥膏,又用掌心揉擦,好讓藥力吸收。一邊擦,一邊歎了口氣:“小姐,你是不是又惹姑爺生氣了?哪有洞房夜丟下新娘子自己跑出去的道理?”
  “沒有。是他接了個電話,有緊急公務,這才出門的。福媽你想,要是我惹惱了他,他怎麼還會叫你給我擦藥?”
  福媽這才有些放心,只是對樓少白在新婚夜丟下我自己出去仍是有些不滿,念了幾句,看我躺了下去,親自給我蓋了被子,又放下了鎏金半月鉤上的帳子,這才出去了。
  我仰躺著,望著大紅喜帳頂用金絲彩線繡出的華麗翟紋,兩天來一直緊緊繃著的神經這才有些放鬆了下來,一陣困意襲來,慢慢睡了過去。
  樓少白果然一夜未回。
  第二天,按照本地的習俗,樓少白要陪著我回娘家的。福媽十分積極,一大早地就催我起身梳妝打扮,拿了件大紅嵌大朵金絲牡丹的旗袍,說穿了圖個吉利喜慶。我差點沒被耀花眼,好說歹說,最後總算換成件胭脂紅的軟緞旗袍,只在領口和下擺勾繡出纏枝蓮的紋樣,又盤了頭,插了只紅珊瑚簪子,化了淡淡的妝面。因為還是仲春,裹了條時下最時髦的鏤花羊毛披肩,對著鏡子照下,自己也覺得還可以。
  我收拾好了,福媽就開始等樓少白回來,到大門口不知道張望了多少回。看得出來,她有些擔心這個新姑爺連這面子也不給我。我倒不大擔心,樓少白真不回來最好,反正我也不想回那個池家再次面對我那個父親和哥哥的嘴臉。只是我篤定他應該不會這麼做,要是新婚第二天就和老丈人翻臉,他又何必多事娶了池景秋這個他根本就不喜歡的女人?
  我猜得沒錯,十點左右的時候,外面傳來了一陣汽車的喇叭聲。福媽興沖沖地跑了過來,叫我趕緊下去。我下樓到了大廳的門口,看見樓少白正從外面大步進來。
  他昨夜出去時還是軍裝,現在回來卻換了身行頭。頭發向後梳去,一絲不苟,漿得筆挺的雪白襯衫,外罩裁剪合身的灰色條紋馬甲背心,手臂上隨意搭著西裝外套,胸前露出半截懷表的金色鏈子,腳下的皮鞋仍是烏黑錚亮,此刻正邁著矯健的步伐朝我走來。
  一瞬間,我恍惚以為自己彷彿看到了復古時裝秀上的T台男模。
  我還在看著,樓少白已經到了我的面前,隨手就把原本搭在他臂上的外套朝我拋了過來。我一時沒反應,外套撞到了我的身上,順著旗袍下滑,落到了我的腳下。
  他好像有些意外,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我一下,鴉黑的眉頭是微微皺著的。
  我這才明白過來。雖然有點不情願,只是一想到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對我還有極大的利用價值,終於還是彎下腰,揀起了他的外套,抖了下。
  “到車上等我,等下去你家。”
  他簡短地說了一聲,就沒再理我,自己蹬蹬蹬上樓去了。
  我朝他背影腹誹了下,把外套遞給福媽,自己朝外去了。
  門口停了輛嶄新的黑色德國倫士汽車,光可鑒人。年輕的警衛見我走來,朝我敬了個禮,打開後車門,我坐了進去,沒一會,就看見樓少白也出來了。他並沒用司機,自己坐到了駕駛位上。
  汽車平穩地駛著,我看向了玻璃窗外。
  一百年前的淩陽,我找不到半分熟悉的往日景象。大街上,衣衫襤褸的孩子或背著香煙架子朝人兜售,或拎著板凳擦皮鞋,報童滿街跑動,挑著簡陋擔子吆喝的小販,各色打扮的路人在來來往往。我彷彿墜入了一幅活動著的老舊褪色的世情風俗畫。而遠處幾座花園洋房的鑄鐵黑色鐵柵欄外,探出牆的鳶尾花和鈴鐺果卻生得正漫,奼紫嫣紅一片,望去如在夢裡的雲端。
  我微微歎了口氣,收回了目光朝前望去,這才發覺樓少白正透過前視鏡在看著我。為了應景,我知道自己應該朝他笑一下,最好是帶了嬌羞的那種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實在笑不出來,當沒看見。
  他大概覺得有些無趣,雖然看不見他正臉,但我仍能感覺到他似乎有些不快。
  我一下又有些後悔了。不就是笑一下嗎,又不會少塊肉,何必多事惹他不快?
  路上人漸漸少了,車速一下加快。我正有些患得患失,車子突然猛地向右一拐打了個旋,我猝不及防,半個身子被甩著撞到了前排椅背上,極其狼狽。
  “樓少白,你幹什麼?”
  我坐直了身子,定了下心神,有些惱火地責問。
  “躥出條狗,我不忍心碾死它。”
  他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回頭看了下,見確實有條大黃狗正悠閒地在路中間蕩著,無奈回頭,卻正看見他在鏡中朝我呲牙一笑。
  他現在心情好像不錯。
  我悻悻作罷,往邊上挪了下身子,確保前視鏡中再也不會與他目光相遇,心中冷笑了下。
  昨夜那個呼喚走他的女人想必叫他十分快活,應該是老相好了,否則不會連衣物都存那裡。
  池家很快就到了,門開著,遠遠就看見有人在門口張望,看打扮是門房。看見汽車過來,那人飛快地朝裡跑了進去,很快,我就看見我的哥哥池孝林出現了。
  樓少白停了車下去,我正要自己下車,他竟然已經過來幫我打開車門,彷彿一個紳士般地扶我下車,臉上掛著笑容。
  我心裡再次冷笑了下。
  這個人,裝的本事倒真不錯。
  他既然願意給池家人面子,我自然沒理由不配合。於是我把手伸進他的臂膀,挽住他隨了他的腳步朝大門走去。不知情的人若是看到這一幕,一定會覺得我和他是對璧人。
  池孝林笑容滿面地迎了過來,他兩人寒暄了幾句,引了我們進去。
  池老爺戴了頂紫緞瓜皮小帽,拄著前天打過我的龍頭拐杖站在二門前迎接,看見樓少白過來,笑道:“女婿來啦?人來就好,一大早地叫人送這麼多禮過來做什麼,太見外了。”
  樓少白哈哈了起來:“景秋這樣賢良貞德的女子,如今實在少見。岳丈把掌上明珠許配了樓某,樓某萬分感激。區區薄禮,只怕岳丈看不上眼。”
  他說“賢良貞德”的時候,語氣有些加重,我注意到池老爺和邊上的池孝林臉色微微一變,只是很快就消隱了去,打著哈哈轉身在前領路。
  這幾個人,明明各自心懷叵測,揣著不可告人的目的,表面卻這樣一團和氣。我不想看他們演戲,等入了廳堂,就找了個藉口回了池小姐從前的閨房。池母彷彿已經過世,池小姐的嫂子過來陪我說話,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我正有些無聊,見池孝林過來,說樓少白要走了。
  我鬆了口氣,急忙出去。池孝林走在我身側,看起來有些高興,壓低了聲說道:“小妹,看來你和樓少白處得不錯。別忘了大哥的話,盡量從他嘴裡探消息,還要盯牢他,有什麼異常舉動的話,立刻報給我。等事成了,爹和大哥絕不會虧待了你。”
  我嗯了一聲。
  被送出池家大門,再次坐上了車。樓少白把車鑰匙插進鎖孔,突然停了下來,冒出一句:“你就不問下我昨晚去哪裡了?”
  我抬眼看去,見他回頭正看著我,眉眼裡帶了絲調侃之意。
  “應該是個女人吧,電話裡模模糊糊聽到了聲音。”
  我隨口說道。
  我的回答大概讓他有些驚訝,他英挺的眉頭微微挑起。
  我朝他真誠地笑了下:“你剛才不是在池老爺面前贊我賢良貞德嗎?貞德我不敢當,賢良自問還能做到。你也算有頭有臉的人,不管她是姐姐還是妹妹,既然跟了你,這樣落在外面總不成樣子。你把她接回來吧,我也好有個伴。”
  我這麼說,確實是出於真心。清朝雖然早已經覆滅了,現在是民國乙丑年(1925年),但有錢有勢的男人納妾仍是天經地義。反正這個樓家對我而言不過是暫居之所,小洋樓裡多個妖嬈的女人占去他的夜晚,也省了我愁著怎麼去應付他。
  樓少白沒說話,盯了我一眼,嘴角微微抿緊,車裡的氣氛一下凝重了起來。
  他突然回頭,扭動鑰匙一踩油門,車子轟地滑了出去,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開了段路,我發覺不對,這不是回去的路。
  “現在要去哪?”
  車子駛上了條寬闊的大路,兩邊種滿了法國梧桐,我忍不住,終於開口問道。
  “不關你的事。”
  他簡短應了聲,這回連眼風都沒掃向我。
  我討了個沒趣,閉上了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1:40

  第六章

  車子開出梧桐道,又沿著民居繞了幾圈,終於停了下來,我從車窗裡望出去,看見一座教堂。
  在我那個時代的淩陽城北,有一座名為天水堂的教堂。據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文革時被摧毀,後來又重新修建起來。不知道這是不是天水堂的前身。伸出頭去望了下,教堂尖頂之上的紅色十字架下,果然是天水堂三個字。雖然建築不大,遠比不上百年後的那個天水堂,但是在這個陌生的時空,驀然發現這麼一個可以讓我找到幾分往日舊影的地方,我還是十分激動。
  樓少白下了車,往教堂大門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了腳步,回到了我的身邊,在外敲了下玻璃。
  我搖下車窗。
  “我進去有事,你坐這裡等我,不要亂跑。”
  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凝重,簡潔地吩咐,不,應該說是命令我一聲後,一隻手插進褲兜裡,朝著大門而去。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教堂的雙扇門之後,我在車上坐了一會,終於還是忍不住下車,站在教堂的門口,抬頭仰視著拱形的尖頂。
  從前的大學年代,幾乎每年的聖誕節,我都會和很多同學一起來到這裡,擠在人群中聽教堂裡臺上唱詩班和著鍾聲發出的天籟般的歌聲。那時的每一張年輕臉龐上,看到的都是發自心底的歡笑和肆無忌憚的年少輕狂。
  教堂的圍牆上爬滿了青蘿荔薜,中間點綴了或白或黃的小花。一陣風過,籐葉沙沙作響。我沿著圍牆慢慢地走動,努力想尋出舊日的模樣。繞到教堂的後門的時候,我聽到了一陣說話聲,驚訝地停住了腳步。
  “約翰神父,你手拿十架,身穿聖衣,只是背後在做什麼勾當,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是什麼人,你想必也知道,再裝的話,用不了明天,你就會因為走私文物的罪名被抓起來,到時候,可就沒這麼舒服了……”
  是樓少白的聲音。但是叫我驚訝的是,他說的居然是英文。
  樓少白言行舉止在這個年代算是立於潮頭,包括他偶爾聳肩的動作。我以為他只是為了時髦,特意效仿為之,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還能說這麼流利的英語。
  我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輕手輕腳地朝著聲音方向潛了過去,躲在一道矮牆後,稍稍探出了頭去。
  教堂的後門開了半扇,從我的這個角度看去,正好看見樓少白的側影,他的對面是個穿了黑色袍服的男人,年約四十多歲,臉孔削瘦,金發碧眼,看起來像是英國人。
  約翰的臉色明顯有些難看起來,眼睛骨碌碌亂轉,勉強笑道:“樓先生,我知道你的厲害,但是我真的是被上帝派來引領迷途羔羊的神的使者。你說的那些,我全不知道,更不認識什麼通地七……”
  剛才我只是有些驚訝,現在聽到通地七這三個音節,我才真正大吃一驚,心一下怦怦跳了起來。
  當初那個張三說樓少白是在我的祖先通地七的帶領下進入地宮的,我原本以為他和通地七現在應該認識了。現在看來,彷彿他也還在尋找通地七,而這個名叫約翰的神父就是其中的關鍵。
  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
  樓少白呵呵笑了起來,手插進腰間,等伸出手來,手上已是多了把槍,烏洞洞的槍口抵在了約翰的眉心。
  “你不認識通地七,那對我就毫無用處。現在你就會因為你偷盜文物出境的罪行而受到應有的懲罰。希望你到了天堂再好好想想,到底認不認識這個人,想到了再來告訴我……”
  他的語氣很是輕松,彷彿在和老友開玩笑,整個人卻散發出了一絲陰涼之意,連我都有些毛骨悚然。
  我睜大了眼,看著他的大拇指慢慢撳下保險栓……
  汗水從約翰的額頭滾了下來。
  “好吧,樓先生,我承認我剛才撒謊了。”
  他急忙往後退了一步,避開槍口,攤開了雙手:“我是和通地七做過幾次生意,但他很狡猾,來去無蹤,我並不知道他住哪裡。”
  “我知道你們近期會有一筆交易,什麼日子?”
  樓少白收起了槍,慢慢問道。
  “見鬼了!連這你都知道!”約翰詛咒了一句,無奈說道,“我們約好,這個月的十五,還有五天。”
  “好,到時候你只要給我穩住他就行。我會親自過來,會會這個通地七。你要是敢給我玩花樣……”
  “樓先生放心,我還想在這裡繼續混下去,我不會和你作對的。”
  約翰急忙說道。
  樓少白嗯了一聲。
  他們看起來差不多要說完了,我怕被樓少白發現,正想悄悄退回去,突然看見樓少白轉過了身,面朝我的方向,冷冷說道:“聽夠了嗎?聽夠了就出來,該回去了。”
  我一驚,幾秒鍾的失神之後,這才意識到他是在對我說話。
  我自認並沒發出響聲,他怎麼會發現我在這裡的?一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被太陽照著,在地上拖了一道長長的斜影,大半個影子露在牆外,這才明白了過來,後悔不迭,暗罵自己愚蠢。
  我強壓住心頭的不安,慢慢地從牆後挪了出來,朝他勉強笑了下:“我不是故意的……,剛才只是想走走,無意到了這裡……,你們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
  他哼了一聲:“我諒你也聽不懂。”
  我明白了。他其實早就發現我藏在牆後了,只是認為我根本不可能聽懂他們的話,所以這才當沒看見,只在最後戳穿我。他要是知道我其實完全聽懂了……
  我微微抖了下,避開了他的眼睛。
  “啊——,這位美麗的小姐是……”
  從槍口下回過了神兒的約翰看見我,眼裡放光,操著生硬的中文往前走了一步,被樓少白攔住了。
  “糾正下,是夫人,不是小姐。一個幹著文物走私,看見女人又腿軟的牧師,我不收拾你,總有一天你也會死在女人的裙下。”
  他用英語譏笑了下約翰,走了出來。
  約翰臉色有點發紅,愣了片刻,突然抱頭大叫起來:“我的天!我知道了!鍾小姐!一定是鍾小姐出賣了我!我只在她面前提過通地七!”
  樓少白彷彿沒聽見,徑直朝前而去,走了七八步,見我還愣著沒跟上來,停下了腳步,回頭冷冷看著我。
  我回過了神,拉了下肩上的羊毛披肩,急忙低頭跟了上去。
  往回開的路上,樓少白一直沉默,我更是心思重重。我本來以為要很久,我才能可能有通地七的消息,沒想到這麼快就無意竊聽到了他的下落。
  找到他之後,怎樣讓他相信我,這是另一道難題;現在先要找到他,這才是目前對我來說最急迫的事情。
  五天後的十五,通地七會到這個教堂裡來找約翰。我不能讓通地七落到樓少白的手裡。一旦受他控制,想避開這個多疑的男人讓通地七幫我,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該怎樣,才能阻止這一場針對通地七的圍合陰謀?
  一路我怔怔想著,直到車子停了下來,這才驚覺已經到了。
  警衛過來開門,福媽聽見汽車聲音,也急忙跑了出來,迎了我進去。
  我回到房間,把羊毛披肩脫了,正要換鞋,看見樓少白也進來了,直直朝我走了過來,停在我的面前。
  一道陽光從拉開窗簾的窗口射了進來,正撒在他的臉上,映得他五官更是分明,我卻突然覺得不妙。
  “我的夫人,這一路,你不會是想著該怎麼向你那個爹和哥哥通報我的行蹤吧?”
  他朝我笑了下,慢悠悠地說道。
  我立刻搖頭。
  “你沒那心思最好,就算有,也沒關系。接下來的五天,要委屈下你了,你就待在家裡不要出去。”
  他的笑容更濃,入我眼中,卻不啻魔鬼。
  “為什麼?我不知道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你憑什麼不讓我出去?”
  我心一下涼了,卻還是不甘心,爭辯道。
  “為什麼?”他突然伸手,端起了我的下巴,強迫我仰起臉,居高審視了我片刻,這才慢慢笑了起來,“因為你不乖。我叫你坐車裡等我,你卻偏要東走西走。所以關你幾天,叫你以後一定要記住,我的話是不能不聽的。”
  我大怒,用力甩開他端住我下巴的手。他驚訝地咦了一聲,猛地把我的腰一把摟住,迫我緊緊貼著他的身體,我立刻感覺到了他腰間那個槍盒的堅硬輪廓,頂得我腹部有些疼痛。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叫你在家待五天,你就給我乖乖待五天。再惹我,我會讓你一輩子都出不去這幢樓房!”
  他的眉頭擰在一起,口氣極是不耐。
  我倒抽一口涼氣,剛才的怒火一下蔫了下去。
  這不是我那個時代的社會,這是男人主權毫無公平可言的亂世。和他爭辯,或者作對,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
  我深深吐出口氣,告誡自己要忍,垂下了眼瞼。
  他大約感覺到我收起了渾身的刺,這才稍稍松開了點箍住我腰身的手,卻仍沒放開,只是低聲說道:“你昨晚說,叫我不要把對池老頭的情緒帶到你的身上,我記住你的話了。但我也要你記住我的話。”
  他停了下來。
  我抬起頭,看向了他,見他正緊緊盯著我,墨色的瞳仁彷彿望不到底。
  “進了我樓家的門,成了我樓少白的夫人,不管池家的人對你說什麼,你的眼裡,心裡,只能有我這個丈夫,要是有二心……”
  他停住了,我卻聽出了他話中的那股森然之意。
  我不由自主微微一顫,兩個人緊緊相貼,這樣的身體變化雖然細微,他必定也感覺到了。可能是我的驚懼讓他有些滿意,他整個人明顯鬆弛了下來。
  他再次勾起我的下巴,目光落到了我的唇上。
  我一下又緊張起來,想扭開臉,脖子卻像失靈了般地僵硬,只能瞪大了眼,眼睜睜看著他的臉越壓越近。嘴唇一熱,他已經像蜻蜓點水般親了下我的唇,然後松開了我的腰。
  “記住我的話,我會對你很好的。昨晚洞房夜,我有事出去了。我知道你的奶媽很不滿。今晚我會補償你的。”
  他朝我粲然一笑,轉身出去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1:56

  第七章

  我站在窗簾後向下望去,看見樓少白邁著大步朝大門外走去的背影,心裡一種說不出的別扭。剛才被他沾過的唇彷彿還有些難受,用手背用力抹了好幾下。
  我果然被他軟禁了。這幢小樓和整個庭院,我都可以來去自如。只是一往大門外走,門口荷槍的衛兵就攔住我,一本正經地說少帥吩咐過了,外面不太平,讓夫人在家休息。
  試了幾次,次次被打回,我無奈,只好作罷,悻悻回了房間。
  樓少白為人謹慎,雖然自信我聽不懂他和約翰牧師的話,但仍把我關起來,顯然是覺得他和那個英國人不太尋常的碰頭場景落入了我眼中,防止我萬一會把這個英國人透給池老爺節外生枝;或者,我再陰暗些地推測下,他今天之所以帶我去教堂,就是故意試探我,這才一開始就和那英國人講英語。
  他到底什麼居心,於我來說並無分別。事實就是我被他關在了這道圍牆裡,寸步難行。明知道我要尋找的人會在什麼時候,哪裡出現,卻只能幹坐著,完全的無能為力。
  這種被人捏在手心隨意擺布的感覺太糟糕了。
  我坐在房間裡,沮喪了片刻,眼睛無意落到那張大紅喜床上,整個人又開始陷入了因為他臨去前丟下的那句話而泛起的鬱躁中。聽他意思,晚上是要和我睡覺了。
  但是去他媽的,我連半點興趣都沒有。
  就在昨夜,我還勸自己忍受這個男人,就當是有所得,必有所失。但是一夜過去,一想起昨夜那個打來電話的女人,我就覺得滿身不舒服。那個意外的電話讓我徹底失去了掩耳盜鈴的興致。明明知道十幾個小時前,他剛上過別的女人,然後今晚就要來“補償”我……
  我的天,我雖然沒潔癖,但這也實在讓我覺得像吞了個蒼蠅那樣惡心。更何況,我本來可以有一線機會與我的老祖宗通地七碰頭,現在卻生生被他掐滅在萌芽狀態。我一想起這點就愈發牙根發癢,哪裡來的心情再到床上去應付他!
  我冥思苦想,一個下午就這麼耗了過去,天色漸暗,福媽上來叫我下去吃飯,我隨意吃了幾口,回到房間,拉上窗簾,轉身又看見那張結婚照時,終於勉強想出了個應付的招。至於靈不靈,我真的不敢保證,只希望樓少白足夠高傲,高傲到能鑽入我的圈套。
  他回來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進了臥室邊上的浴室洗了澡出來,看見我還穿著整齊的衣服坐在椅子上,完全沒有迎合他的意思,顯得有些不高興,朝我走來,俯身一把就抱了我起來,往床榻方向過去。
  沐浴過後,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皂味道,隨他走動,一陣陣朝我撲來,我屏住呼吸不去聞,等被仰放在繡了金鳳紅牡丹的被面上,見他伸手朝我的領口探過來,一骨碌坐了起來,正色說道:“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他看我一眼,顯得有些被勾起了興趣,哦了一聲,收回手,好整以暇地望著我。
  “樓少白,你說得沒錯,我爹千方百計把我嫁給你,就是要我打探你們樓家那半張地圖的下落。早上我哥送我出來的時候,還叮囑我要盯牢你的舉動,一有什麼異常就要向他們報告。他還答應我,說一旦大事得成,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絕不會勉強我留在你身邊。”
  我說話速度很快,但一字一句極其清楚,一下就把池家父子給賣光了。
  其實不用我賣,他自然也知道。只是這樣顯得我在他面前坦誠而已。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起來,目光閃爍不定地望著我,一語不發。
  我深吸了口氣,壓住有些紊亂的心,繼續說道,“不要問我為什麼出賣我自己的爹。他沒把我當女兒,我也不是那種愚孝的人。至於你,我雖然不知道你和我爹有什麼過節,但你肯娶池家出來的女兒,想必也和池家所藏的那半張地圖脫不了幹係。樓少白,你肯定不喜歡我,你對我而言,也只個陌生人,那麼我們為什麼非要在一張床上睡?”
  他的臉色本來就不好,聽了我最後一句話,更增添了幾分陰沉,撇了下嘴角,終於開口了。
  “池景秋,你發燒了嗎?怎麼胡說八道個不停?我娶了你,在一張床上睡,那不是天經地義嗎?至於池老頭子和池孝林,想成大事?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他們就是在做夢。我勸你還是趁早醒醒吧。”
  我點了下頭,歎了口氣:“我相信你,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本事的人,而且和一般的男人不一樣,所以我才會想和你做這個交易……”
  我抬眼,迎上了他的目光,“樓少白,你應該喝過洋墨水吧?比起一輩子不知道外面世界什麼樣的中國傳統男人,你至少應該更講道理些。我嫁給你,你也明白,完全就是你們男人之間相互利用的一枚棋子。而我對你們的事情毫無興趣,我是迫不得已的。所以我願意幫你,幫你從池老爺那裡弄到我家的半張地圖。你只需要把我當你的合作夥伴,不要把我看做你的妻子。你從前怎麼過,現在還怎麼過。以後等你事成,我對你也就沒什麼利用價值了,那時你再放我自由,你覺得怎麼樣?”
  他的驚訝溢於言表,盯著我一聲不吭。
  “當然我知道以你的本事,沒有我,你遲早也能弄到池老爺的那半張地圖。只是有我幫你,肯定會更順利些。你覺得怎麼樣?”
  我非常真誠地朝他笑。但是很快就有些忐忑起來。看得出來,他並不十分感興趣的樣子,反而似乎有些惱火,陰森森冒出一句:“你對那個戲子,其實還是念念不忘的吧?”
  我張口結舌,驚訝於他居然又扯到了那個現在也不知道被他怎麼著了的倒楣的戲子身上,懶得再辯,心一橫,只剩最後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了,於是慢慢躺了下去,看著他說道:“樓少白,你要是實在想和我睡覺,那就來好了。我不會反抗,真的。”
  他不可置信地抬了下眉,彷彿我瘋了才說出這樣的話,隨即呵呵冷笑起來。
  “池景秋,你未免自視過高了。我樓少白做事,從來有我自己的原則。女人恰當的時候,自然可以用來利用,有時候比槍桿子還要好使得多。但是像你這樣居心叵測連自己親爹都能出賣的,我還真不敢用。至於睡覺,我樓少白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會強迫你跟我睡覺?”
  入套了。
  我心中大喜,面上卻悶聲不響。
  他說完,從床上一躍而起,拿了自己的外衣朝外而去,背影帶了幾分傲然的不快。
  聽著他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我正要鬆口氣,突然一僵,因為他居然停住了腳步,慢慢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又沉著臉回來了。
  我不知道他想幹嘛,一下又有些緊張起來,剛要往裡縮下身子,他已經俯下來,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拖到了床沿邊上。
  “你在用激將法。我差點上了你的當。”
  他俯身看著我,不緊不慢地說道。看不出來他現在是什麼情緒,一張臉上只剩不明意味的目光閃爍。
  我當然不會承認,繼續保持緘默是最好的方法。
  其實現在聽他這麼一句,我片刻前的緊張反而消失了。以此人的自傲,絕不會改口,自己打自己嘴巴子。
  果然被我猜中。
  他哂然一笑,“你放心,我樓少白從來不會強迫女人,即使你是我名正言順的女人。”
  太謝謝你了,樓少帥,我要是有命回去,以後一定給你立個碑,刻上好人兩字。
  我在心裡嘀咕了句。不想下一刻,他的右手食指卻劃過我的一側臉頰,語氣一下轉重,“你不是池家的小姐。池老頭那樣的老封建,怎麼可能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我沖他笑了起來:“只准你樓少白喝洋墨水,就不許池家的女兒有自己的活法?”
  他哼了一聲,這回是真的丟下我,朝著門口頭也不回地去了。
  我終於長長舒出一口氣,對這結果還算滿意。既沒和他翻臉,又不用履行“妻子”的義務。但是下一刻,我有點啼笑皆非了。
  樓少白打開門,赫然正有個人趴在門上,正在努力聽裡面的動靜,是福媽。
  福媽一臉尷尬,倏地站直身子,兩手絞在一起,訥訥說道:“我……正好路過,想瞧瞧,有沒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
  今天從外面一回來,我就被樓少白軟禁。可憐的福媽一定是擔心,這才會潛過來偷聽。
  我知道這時候不應該笑,但是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看著樓少白略顯僵硬的背影,竟然忍不住趴在那裡低聲笑了起來。
  門口傳來一陣咕咚聲,我抬頭看去,見福媽被他推開,他已是出去了。
  “姑爺,姑爺,你去哪……”
  福媽有些驚慌地追問,回答她的只是漸漸消去的腳步聲。
  沒一會,外面隱隱又傳來了汽車發動的聲音,一束雪白的光示威般地打過這個房間的窗簾,映得我眼前驟然一亮,接是鐵門嘎吱被打開的聲音,他終於走了。
  福媽極是自責,對我又是恨鐵不成鋼,念叨了一會,這才無奈離去。
  這時,電話鈴聲再次響了起來。
  我知道肯定不是找我的,所以不去理睬。鈴聲響了幾下就消了,樓下大廳有個分機,估計是被傭人接了起來。我也懶得問,長長伸了個懶腰,翻身去睡。
  大約睡到半夜的時候,鈴聲竟然再次響了起來。
  這次大約傭人也睡熟了,沒人到大廳去接電話。我本來是想等它自己停掉,但是對方卻彷彿跟我較勁似的,一直沒有掛斷。挨到十幾聲,我終於爬了起來,拿起了話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2:14

  第八章

  “樓少白不在。”
  我拿起電話,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張口隨意說道。
  話筒那頭一陣靜默,我又餵餵了兩聲,見還沒動靜,正要掛斷,突然聽見一聲女人短促的笑聲。
  “池小姐,我知道少白哥不在。”
  電話那頭的女人說道。
  這個人,來著不善。她的這句話朝我表達了兩個意思。第一,按理要稱呼我樓夫人的,她偏偏稱池小姐。第二,她叫樓少白為少白哥。
  我下意識地就想起了昨晚的那個電話,有些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莫非樓少白又去了她那裡,現在就在她的身邊,所以她向我這個空占了樓夫人名號,實則卻失寵的女人來示威?
  半夜被這樣一個電話吵醒,我有些惡心到了,冷冷說道:“知道不在還半夜打過來?你不會是想和我打情罵俏吧?”
  那頭的女人似乎微微一怔,隨即不甘說道:“池小姐,我可真同情你啊,新婚夜就被自己的丈夫拋下。你知道少白哥昨晚在哪裡嗎?他就是和我在一起……”
  “是嗎,太感謝你了。希望你再接再厲,在床上盡量滿足樓少白。要多少錢,盡管向我開口。”
  我懶得和這女人再多說了,諷刺了一句就掛掉了電話。為防止她再騷擾,順手把電話線也拔了。
  一對狗男女。
  我暗罵了一聲,回去睡覺了。
  接下來的幾天,樓少白一直沒有出現,那個女人也沒再打電話過來,而我就這樣被關了四天。到了第五天,十五的一大早,我的房間裡突然冒出了一陣濃煙。
  這把火是我放的。房間裡的金絲絨窗簾極易燃卷,我點了火,很快就蔓延開來,木制刷漆的器具更是助燃了火勢。
  我本是想讓福媽協同我作案的,這樣更方便。但是考慮到她對樓少白的敬畏,想必打死也不會同意我這樣做,最後還是放棄了,只是朝她要了身舊衣服。她雖然有些不解,但對我這個要求還是沒什麼多異議。
  這座小洋樓的所有門都已經裝了現代的彈子鎖。點了火之後,我順手鎖了門,自己藏到了庭院門口的一叢海棠之後。
  很快,火光沖天,紅紅的火舌熊熊卷出了窗外。發現著火的傭人大聲呼救,我看見福媽臉色慘白,驚慌萬分地也沖了出來大叫:“不好了,救命啊——,夫人房間著火了,夫人還在裡面睡覺,門打不開——”
  門口的兩個衛兵見狀,大驚失色,也朝裡面飛奔而去,門口一下空了出來,趁著亂哄哄一片,我悄悄出去了。
  清晨的風迎面吹來,裹挾了微微的涼意。我急急忙忙出了巷口,叫了輛黃包車,就朝天水堂去了。
  距離天水堂還有段路,我就下車了,一路極其小心地靠近,在距離幾百米遠的一個角落,我看到樓少白的德國倫士停在了那裡。
  他不可能是一個人過來的,教堂內外肯定設了埋伏。大約是不想打草驚蛇,教堂外面看起來還很是正常,遠遠就聽到了聖詩班唱頌的歌聲,因為今天正好是禮拜天,不時有些信徒進進出出。
  亂世之中,普通民眾大約更容易相信靈魂救贖和精神倚靠,聚會的人並不少,幾乎坐滿了大半個教堂的位置。我一身灰撲撲的裝扮,半張臉被頭巾包起來,極其不起眼,沒什麼人注意到我。進了教堂,坐在了個角落的位置,拿本聖經放在膝蓋上,我打量了下四周,並沒有發現樓少白的身影,也不知道他躲到哪裡了。
  唱詩班下去後,約翰就一身聖衣,操著生硬的中文上臺講道。我注意到他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時看向對面的教堂大門,估計是在留意和他約好的通地七。
  我回憶了下五天前他和樓少白的對話,通地七和他約好早上九點過來的。但是第一堂道講完,第二堂道開始,教堂頂尖的鍾敲打了十次的時候,仍沒什麼動靜,看得出來,連約翰也有些意外,頻頻張望,甚至不時卡殼。
  通地七為什麼突然爽約?誰走漏了消息嗎?
  我迷惑不解。
  我想方設法過來,其實本來也並沒抱多大的希望。我並不知道通地七什麼樣子,只是知道他會在這裡出現,所以過來也不過是想碰下運氣,萬一能幫到他,讓他逃脫樓少白布下的天羅地網,那就再好不過。現在眼看時間過去了一個小時,還沒半點動靜,我怕回去晚了被樓少白抓個現行,想了下,終於還是決定放棄,先回樓家。
  我剛要站起身來,耳邊突然轟地一聲巨響,聖壇上的講經台下竟然發生了爆炸。巨大的氣浪幾乎掀翻了教堂的頂,頭上一陣簌簌的聲音,塵土從瓦縫中不停落下。耀目的火光中,約翰當場就被炸死了。我驚恐地看到的他的一隻胳膊碎片高高地飛了出去,掉落在了台下坐著的一個女人頭上,那女人尖叫不停。而正對著講經台前排幾個座位上的人也受了臺上巨大氣浪的波及,頃刻間血流滿面,慘叫出聲。講經台的木頭碎片四處飛濺,有一塊甚至直直朝我的方向飛了過來,擦著我的頭頂而過,撞到了身側的牆壁之上。
  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一陣氣血翻湧,心跳得幾乎要蹦出了喉嚨。幾秒鍾後,教堂裡反應了過來的教眾尖叫出聲,紛紛奪路而逃,場面亂成一團。
  我定了下心神,隨了人流朝教堂大門擠去。人太亂了,像無頭的蒼蠅那樣擠成一團,反而受阻停滯。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彷彿有人朝教堂頂放了一槍,瓦片稀裡嘩啦砸了下來,隨即是一個帶了幾分怒氣的聲音在大吼:“讓開!”
  是樓少白的聲音。
  我不敢回頭,急忙側過了身去。被嚇住的人群停止了擠動。我微微回頭,看見樓少白帶了一群人推開擠在門口的教眾,迅速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中。
  我出了教堂,坐了輛黃包車,一口氣不停地催著讓車夫往樓公館裡趕去。等車夫汗流浹背地停住腳,我一下車,一眼就看到樓少白的車停在了門口,心裡一沉,沒想到還是被他早回一步了。
  火已經被撲滅了,但是我房間的幾個窗口裡還在往外冒著青煙,半幢樓的米色外壁被熏得漆黑一片,院子裡到處是飛濺出來的玻璃碎片。這場火彷彿不止燒掉了我的房間,還波及到了二樓另幾處別的地方。
  他似乎也是剛回,我進去到了客廳大門口的時候,透過半開的大門,看見這宅子裡幾乎所有的傭人,包括幾個衛兵都在裡面,福媽正扯著樓少白的衣袖在嚎啕大哭:“姑爺啊,著火的時候小姐還在房間裡睡覺,門鎖著,我叫人踹開,裡面到處是煙霧,什麼也看不見啊。沖了進去床上卻摸不到人,我家小姐一直就沒出來,火滅了房間裡也找不到屍骨,是不是燒得連骨頭都沒啦……,姑爺這可怎麼辦啊,我怎麼去向小姐死去的娘交代啊,哎喲我苦命的小姐啊……”
  福媽頭發眉毛有些被燒焦,臉上沾滿灰塵,滿臉的涕淚,看起來十分狼狽。
  樓少白猛地甩開福媽的手,長腿幾步並作一步地跨上了樓梯。
  我躊躇著,還在想怎麼解釋我現在突然冒出來的問題,一個女傭已經發現了我,驚喜的大叫起來:“夫人,夫人在門口!”
  福媽猛地回頭,見果然是我,抹了把眼淚,飛快地躥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上看下看,嘴唇顫抖著不住念叨:“太好了,太好了,小姐你沒事……”一邊說,新的眼淚已經滾滾而下。
  我之前只想著自己怎麼出去,確實沒考慮到她的感受。她對池景秋的這種真心關愛讓我心裡感動,禁不住也一陣內疚,低聲安慰她:“沒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話沒說完,樓少白出現在了樓梯拐角處,我想他大概是聽到女傭剛才的喊叫聲了。他一隻手插在褲兜裡,打量了一眼我的裝扮,皺著眉頭下了樓。
  大約是他臉色不善,傭人們紛紛避開,上樓去收拾殘局。衛兵也退了出去,偌大的客廳裡只剩我和他,邊上還有一個福媽。
  “姑爺,小姐沒事,太好了……真是老天有眼……”
  福媽對著他念個不停。
  樓少白嗯了一聲,說道:“你下去吧,我跟她有話說。”
  福媽這才注意到他的神色,站著有些猶豫。
  “福媽,沒事,你去忙吧。我房間裡的首飾,你幫我看下燒掉了多少。”
  我朝她笑了下。
  福媽被提醒,大約又心疼起來,哦了一聲,急忙往樓上去了。
  “你穿的這是什麼鬼樣子?福媽說著火時你在房間裡,到底怎麼回事?”
  他坐在了張長椅上,責問我,口氣嚴厲。
  等通地七出現的計劃失敗,連約翰也意外身亡,我知道他現在心情一定差勁透了,自然不會再去惹他,朝他露出了個驚魂未定可憐無比的笑,坐到了邊上的另張椅上,這才低聲說道:“我一醒來,就見房間裡起了火光,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只裹了條被單就跑了出去,門大概就是那時被無意帶上的。當時大家都忙著救火,還有幾個衛兵,我那樣子不敢見人,就躲到福媽房間裡去,找了身舊衣服穿了起來……”
  “那為什麼這麼遲才出來?”
  他狐疑地看著我,神色稍緩了些。
  “我小時候經歷過一場失火,所以到現在一直很怕火。我……我怕整幢樓都燒起來,就躲到了後面庭院裡。我真的很沒用……”
  我謊話越扯越順,眼睛都不眨一下。反正也沒有人看見我是從大門外進來的,這托辭是有些牽強,但就算他不信,料想也無法反駁。
  他哼了一聲,不再追問。我剛暗自鬆懈了些,他突然又問道:“房間裡有電燈,大早上地也不用點蠟燭,好好的怎麼會著火?”
  我稍稍抬頭,正撞上他烏黑的眼睛,目光筆直地盯著我。
  我的心一跳,微微撇了下嘴:“誰知道?我還想問你呢!還好我命大,要不然現在就已經成焦屍了。到時候誰又會給我做主?”
  話說到這,我的口氣已經帶了點嘲諷。他應該是聽出來了,臉色微微一沉。
  “樓少白,你不會是懷疑我自己放火的吧?房間裡可都是簇新的紫檀木傢俱,還有我的首飾新衣服,那些可都是我的陪嫁!”
  我睜大了眼責問他,神情帶了幾分怒氣和委屈。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好了好了,傢俱燒掉就燒掉,首飾我賠你,衣服你重新做就是,愛做多少做多少!”
  我低眉斂目嗯了一聲。聽他半晌不再說話了,偷偷抬眼望去,見他靠坐在椅上,眉頭微鎖,有些出神的樣子,八成是在想早上教堂裡發生的那一幕。
  “我到樓上去看看,還有沒剩什麼……”
  我不想和他這樣對坐著,尋了個藉口,站起身來。見他沒吭聲,就往樓梯去了。
  “這裡已經燒得不成樣子,你暫時先跟我住外面。晚上我過來接你一道出去,有個聚會。”
  他突然站了起來,丟下句話,踩著沿著樓梯漫下的滿地水漬,大步朝外去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2:42

  第九章

  我有些意外,下意識地想反對,嘴巴剛張開,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客廳大門外,無奈只好閉上了嘴巴。
  樓上一片狼藉,原本雕了花卉浮紋的走廊牆壁和天花板到處是煙熏過的痕跡,地上汪澤一片,我的房間更是被燒得面目全非,箱櫃裡原本嶄新的許多香被和四季衣裳結成了團,還能看到裊裊的餘煙在冒,首飾盒裡的簪環鏈鐲不是被燒化變型,就是熏成漆黑一片。
  福媽極是心疼,指揮著傭人收拾,努力想在中間扒拉出她認為還能用的東西。見我過來,急忙推我出去,說裡面髒。我問了幾句,終於有些明白樓少白為什麼會這麼快就回來的緣故了。原來火勢越來越大,家裡的幾個人控制不住,打電話給了消防局,拉來了全城的水車,這才好不容易給撲滅的。樓少白從教堂離開後,本來大概也沒想著回來,估計是消防局的人為了邀功通知他,他聞訊這才急匆匆趕回來的吧?
  我放了這把火,燒光了池小姐的嫁妝,結果卻是徒勞無功,心裡也有點後悔。通地七本來已經近在眼前了,卻又突然這樣斷了線索。我知道樓少白會繼續打探,並且到了最後一定會找到他。但是我卻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時候,更不能偷偷溜走。這個世代不比我熟悉的一百年後,完全靠我自己的力量,想打聽到通地七,完全就是大海撈針,我只能選擇繼續留在樓少白的身邊。
  我心情有些低落,到了傍晚的時候,想起樓少白說過的話,就叫福媽給我梳下頭。
  福媽給我盤了個蝴蝶髻,壓在腦後,用兩面鏡子照給我看,十分漂亮。等知道樓少白要帶我出去的事情,一下急得團團轉:“小姐,這可怎麼辦?你身上這衣服不能見客啊,全身也沒一件首飾,就只剩幾雙鞋了。就這樣出去了,姑爺會嫌你給他丟臉。”
  我的衣服都被燒光了,只剩昨天換下來洗的一套家常天青色襖裙,還保留了些晚清傳統的樣式,很是寬松,穿了比旗袍來得舒服,所以被關在家裡的幾天,我穿的都是這樣樣式的衣服。現在沒得選擇,自然就換了這件。
  我安慰她幾句,聽見外面傳來汽車按喇叭的聲音,起身出去了。
  樓少白一身戎裝,很是精神。他果然對我的這身裝扮極是不滿,遠遠我就看見他眉頭又皺了下。
  “衣服首飾都燒光了,只能這樣。其實你完全可以不用管我的。真的,樓上房間不能睡了,我跟福媽暫時先睡一起也可以……”
  我看見他皺眉就心煩,乾脆站住了腳。
  他不語,自己上車了。一邊的衛兵急忙跑了過來打開後車門,朝我敬禮,我只好彎腰上去了。
  他帶我去了一家裁縫鋪子。老闆青緞瓜皮帽、長衫馬褂,跟樓少白似乎很熟,一見到他就急忙迎了出來,連聲告罪:“少帥是要幫鍾小姐取衣嗎?哎呀實在對不起,鍾小姐前天才下訂的,時間倉促還沒做好。等好了我親自送上門,哪裡要勞動少帥您過來取……”等看到隨他進來的我,上下打量了下,小心問道,“這位小姐是……”
  “我夫人。你這裡有成衣吧?”樓少白一笑。
  老闆一怔,臉上立刻堆出了笑,點頭哈腰地到了我面前,“樓夫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得罪得罪。不是小的誇口,老京城大上海出什麼新款式,我這裡立馬就有。小的前幾天剛看了報,知道夫人是池家小姐,和少帥那是珠聯璧合天作之美,正天天墊著腳尖等夫人上門呢,沒成想就盼到了……”
  他一邊說,一邊急急地把我引到了一排成衣前。
  生意人嘴巴會說,我也只笑而不語。只是對他剛才口中提到的那個鍾小姐又多了些認知。
  我隱隱有種感覺,這個鍾小姐十有八九就是半夜打電話過來的那年輕女人。看起來樓少白對她還挺寵愛的。不但新婚夜為了她丟下妻子,照這裁縫鋪老闆的口氣,他以前應該還時常陪她來過這裡。
  樓少白親自上陣,挑了件玳瑁紅的緞地起玫瑰暗紋旗袍。我無可無不可地接了過來,到裡面更衣室裡換上。
  胸罩對現代女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貼身伴侶,但在這裡,除了極少數新潮女子,差不多要到三十年代才會普及開來。我剛到時,怕福媽她們發現我身上的怪異內衣褲,偷偷脫了扔掉。現在的女人都仍要用束胸帕束胸,或者時髦些的,就用一種類似於小馬甲似的短小內衣,在前片上綴了一批密紐,使用時將胸乳緊緊扣住。我戴了一天,實在是被勒得透不出氣,加上身上穿的那種襖裙還算厚實,又寬大,乾脆就沒穿了。現在換上顯身材的旗袍,落地鏡中看見自己胸前就像放鬆彈簧似的鼓凸了出來,因為面料柔軟的關系,甚至凸點了,很是扎眼。
  我有點猶豫,在更衣室磨蹭了一會,外面的樓少白大概等得有些不耐煩,竟然撩開了門簾探頭進來,有些不快道:“磨磨蹭蹭你幹什麼……”
  他說了一半就住嘴了,眼睛落到我的胸口,頓了一下,扯回了門簾,沒一會,又遞來了件黑色天鵝絨起蕾絲花邊短披風。我接了過來披上,繫好領口的帶子,對著鏡子照了下,遮得嚴嚴實實了。
  大概是經常和女人打交道的緣故,我承認他的眼光還是不錯的。這款玳瑁紅的袍配上黑色短披風,襯得我既年輕俏皮又不失莊重。我一出來,不止他看起來眼睛一亮,裁縫鋪老闆更是贊不絕口,把我誇得天上地下少有。
  “夫人這樣出去,就是給我這鋪子打活招牌,往我臉上貼金,哪還敢要錢,這就算我孝敬夫人的,往後常來就好!”
  樓少白遞錢給他,老闆死活不要。樓少白一笑:“那就記在賬上,和鍾小姐的一道,月底自己去結賬。”
  老闆千恩萬謝,一直送了我們出去,直到車子開走老遠,我無意回頭,看見他還在鋪子門口揮手。
  離開裁縫鋪子,他又開去一家看起來也是常去的首飾鋪。他在挑耳環手鐲戒指的時候,我看中根簪子,兩端各嵌紅寶石,簪首雕了松鼠葡萄的紋樣,中間鑲了珍珠碧璽,那松鼠造型俏皮極了。就自己拿了過來,對著鏡子插到了後面的發髻之側。他看我一眼,微微一笑。
  笑什麼。我腹誹了下,反正也是和那個姓鍾的女人一道記賬,有人買單,我自然不會心疼。
  我全副武裝完畢,重新上了車,這才問他:“晚上什麼聚會?”
  “慶祝公署成立的酒會。本地一些頭臉人物出面籌辦的,你的那個爹也在。”
  他沒回頭,隨口說道。
  清帝遜位,中華民國成立後,地方效仿,破舊立新,紛紛將原來的衙門改成公署都統,成立員警廳,新設學務廳,實業廳、商埠局等等,名目繁雜,各地不一。實則換湯不換藥,像淩陽這個地方,自從被樓少白的軍隊攻下後,他就成了這裡的土皇帝,和城中原來的一干舊勢力一道統管著。
  一想到我那個爹也在,我那本來就不高的興致更低落了,哦了一聲,沒再說一句話。
  我對淩陽城並不熟,自然不知道他開車到哪裡。等停了下來,我聽見他猛按汽車喇叭,彷彿在叫什麼人,就看了出去,見他停在一幢臨街的中西合璧小洋樓前。沒一會,門開了,從裡面出來一個年輕的女人。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黑了,但小洋樓前的燈照了下來,我看見這女人頭上戴了頂西式堆花雪羽帽,身穿一條百褶裙,頸圍天鵝絨的領巾,肩上披了紫貂嵌邊的外套,腳下踏著烏皮靴。再近些,長卷發,胸前綴了幾朵顫巍巍的花球,指上是光灩灩的鑽石戒指,面目姣好,活脫脫一個二十世紀初的西化小美人。
  “少白哥!”
  那美人腳步很輕盈,像蝴蝶一樣地下了台階,到了車子旁邊,叫了一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3:00

  第十章

  樓少白竟然會這樣毫不介意地讓我和這個鍾小姐碰頭,看他意思,還是要一道帶去那個酒會了。
  就算是封建社會,好像也有個不帶小妾與正妻一道出席正式場合的規矩,他卻大喇喇地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妻子和情婦一道露面。盡管我告訴自己我根本不在乎,心裡卻仍是有點不舒服。
  他這樣不給池景秋任何面子,我幹嘛要隨他擺弄?正在考慮退出的問題,沒想到那美人鍾小姐卻先不樂意了。她自己繞過車前,開了副駕駛座旁的車門,熟稔地坐了進來,這才發現了後座上的我,彷彿跟見了鬼似的睜大了眼睛。
  “少白哥!她怎麼來了!”
  她的口氣非常驚訝,帶了濃重的敵意。
  “她本來就該去的。倒是你,我叫你不用去,你死皮賴臉非要跟過來。去就去了,你別給我惹事。”
  樓少白開動車子,隨口說道。
  他對這女人果然不是一般的好,被她央求幾句就心軟了帶她過去。
  我暗中冷笑了下,巴不得這一對男女立刻就在我面前消失。正要開口說自己頭痛,鍾小姐突然回頭盯了我一眼,朝我笑了下,笑容裡彷彿帶了點詭異。
  我一怔,她已是轉頭過去,對樓少白說道:“少白哥,這女人太沒教養了。我有天打電話給她,想問候下她,你猜她怎麼跟我說話的,竟然叫我要在床上好好滿足你,還說盡管開口向她要錢。太可怕了!她這是什麼意思?天啊,我簡直無法想像!一個中國傳統的大家閨秀,她也算是大家閨秀吧,她的嘴裡怎麼可以吐出這樣恬不知恥的話!太惡心了!”
  我再次驚訝了。不是因為她當著我的面向樓少白告狀,而是因為當著我的面,操著英語向他告狀!但我很快就釋然了。物以類聚,樓少白能說英語,這個裝扮完全西化,跟他交情匪淺的鍾小姐也能說,根本就沒什麼好奇怪的。況且除了口氣過於誇張,最後說那個“terriblelysick”時,表情彷彿見到條蠕蟲外,她告的狀內容也基本屬實。
  讓樓少白知道我曾罵過他們這一對,我現在非但不擔心,反而有了一種報復般的微小快感。
  我注意到樓少白一怔,眉頭又皺了起來,從前視鏡裡飛快地瞟了我一眼,臉色不大好。
  我無辜地看著他。反正作為一個中國傳統的大家閨秀,我又聽不懂鍾小姐剛才在說什麼。
  他和我對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也用英語對鍾小姐說道:“是不是你先惹她了?”
  鍾小姐一怔,隨即翹起了嘴嘟囔道:“我就半夜打了個電話想問候她而已。就算吵了她睡覺,她怎麼可以這麼粗魯!少白哥,她不但罵了我,她還罵了你!”
  我忍住噴她一臉腸子的沖動,垂下眼不去看前排的兩個人。
  出乎意料,我聽見樓少白居然笑了起來,帶了點調侃似地說道:“你會這麼好心?可玲,我告訴你,你別以為她好欺負。她就像……”他稍稍停頓了下,“像一隻小野貓,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向你伸出利爪抓你一臉的血。所以你以後最好別惹她。”
  他竟然這麼說我!我有些驚訝,抬起了眼,與他在前視鏡中目光再次相遇。
  鍾小姐不高興了,冷笑道:“憑什麼?不就一個鄉下女人?少白哥,你可別忘了,姨媽臨死前,你答應過她要照顧我一輩子的!你現在為了她家的地圖娶了她,你本來就對不起我了,現在她欺負我,你還不幫我……”
  她說到最後,已是帶了點哭腔。
  “我是答應我母親要照顧你的,但沒說娶你。跟你說多少次了,我們有血緣關系,你只是我的妹妹。你也是去留過學的人,這個道理不用我多說了吧?”
  樓少白彷彿有些不耐,口氣不大好了。
  “我不是你的妹妹,只是表妹!表妹是可以嫁表哥的!我不管,反正你答應過姨媽了!等你利用完她,你就和她離婚!”
  鍾小姐大聲嚷了起來。
  我的心怦怦亂跳。
  弄了半天,這兩個人竟然是表兄妹的關系,不是我原先想像的那種!
  車子嘎吱一聲,猛地停了下來,我晃了下身子。
  “我早就叫你不要到淩陽來,這地方不是你該來的,你拿我的話當耳旁風,還瞞著我和約翰那種人打交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他今天被人炸死了!你再鬧,現在我就送你回去,明天讓人再送你回老家或者去上海,隨你的便!”
  樓少白側頭對她說道,這次改用中文了,臉上象罩了層寒霜。
  鍾小姐一下軟了,可憐兮兮地低聲說道:“這女人能幫你,我……我也只是想幫你……”
  “怎麼了,這是……”我覺得有必要出聲,於是裝作很不解地出聲了,“少白,這位小姐是……”
  “鍾可玲,我表妹。”
  他簡短應了一句,重新開車向前。
  鍾小姐回頭,惡狠狠盯我一眼。
  “哦,是表妹啊。少白你也真是的,讓表妹一個人住外面。等家裡收拾好了,讓表妹搬過來住,人多才熱鬧些。”
  我朝前視鏡中的樓少白說道。
  樓少白哼了一聲,我注意到他望著我的目光裡含了絲叫我不要多事的警告意味。
  我現在的心情不知道為什麼挺好的,沖他笑了下,這才收回了目光。
  鍾小姐一路再沒生什麼事,我自然也不說話,一路很快就到了公署。
  這個地方應該是從前清的衙門改裝過來的,只是大門口的牌子被換成了“淩陽公署”。樓少白剛停車,就有很多人迎了出來,記者的閃光燈也不停啪啪閃著,晃得我眼花。我一眼就看到了池老爺和池孝林也在其中。
  寬敞的大堂之內,電燈亮得如同白晝。牆上貼了紅底金字“熱烈慶祝……”一類的口號標語,頂上是垂掛下來的彩球花束。到場的男人有三種打扮,除了像樓少白一樣穿軍服的,就是以市長先生為代表的西式燕尾服,前綴黑結,戴高而平頂的有簷帽。剩下的就都是像池老爺一樣的長袍馬褂。年紀大些的夫人們大多是晚清樣式的繡襖繡裙,年輕些的就像我這樣的裝扮,而打扮出挑的鍾小姐無疑是在場所有人的注目焦點。樓少白被市長先生邀請發表演說的時候,她就傍在身邊,不停地接受記者的拍照,一臉的興奮和得意。
  池孝林很快就找到了我,向我打聽早上教堂發生爆炸的內幕。他的消息很是靈通,竟然也知道樓少白去過那裡。我推說不知道,又說樓少白防我防得很嚴。他看了眼像花蝴蝶一樣滿場遊走的鍾小姐,有些惱怒道:“那個女的,是他的表妹?你看看她,和樓少白多親熱?你多學著點,這樣木頭木腦的,怎麼討他歡心?”
  我嗯了一聲。池孝林彷彿還想再說什麼,忽然又走了,我抬頭,發現原來是鍾小姐過來了。
  “池小姐,少白哥既然娶了你,你就該拿出點樣子。你看看那些不要臉的滿清遺老,一個個都爭著要把女兒塞給他當小妾。你就不去管管?”
  鍾小姐雙手抱胸,冷笑著說道。
  我順她視線望去,見一個鄉紳模樣的人臉上帶了討好的笑,正和他搭訕,邊上是個面含嬌羞的年輕女孩。
  “哦,要是你表哥願意,我倒不介意。我說過了,喜歡家裡熱鬧些。”
  我朝鍾小姐笑了下,慢悠悠說道。
  鍾小姐氣得頓了下腳,撇下我朝樓少白走了過去。
  我懶得再看,也不想池家的人再找上我說話,就往大門口退了些去,望著眼前這滿場穿梭的各種裝扮的男女,忽然又有了時空錯亂的怪異感。
  “樓夫人,不要回頭,跟我出來,我不會傷害你的。”
  腰後突然被頂上了什麼硬物,我聽見身後有男人壓低了的說話聲。
  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地看向了樓少白的方向,見他被一群人淹沒在中間,根本沒注意到我。由不得我不走,我已經被腰後那硬物頂著往外去了。
  出了大廳,庭院裡光線黯淡,衙署門口的人進進出出,這個人就這樣一路無阻地將我挾出了大門。
  “你要是想綁架我來威脅樓少白,那就找錯對象了。我雖然是他夫人,但他根本不在乎我死活,裡面那個鍾小姐對你來說更有價值。”
  我的後背已經沁出了汗,顫聲說道。說話的時候,我微微側頭,借了衙署門口的燈光,看見這個男人身材高瘦,穿著普通短打衫,頭上壓了頂青色帽子,帽沿下是一張年輕而清的臉,眼睛在燈光的映照下,炯炯有神。
  他沒說話,反而加快了腳步。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馬靴落地聲,我的心一下狂跳起來,剛要回頭,嘴巴就被那人緊緊捂住,鼻端突然聞到一股異香,眼前一黑,快要栽倒在地的時候,感覺到被那個男人扛了起來。那男人身手十分敏捷,扛著一個大活人,跑動仍十分迅速。
  “站住!”
  意識朦朧中,我依稀聽到後面樓少白厲聲大喝,我想張口呼救,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用力咬住嘴唇,用痛意抵抗著綿密的想睡過去的那種黑甜的誘惑。
  那男人大約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人發現,跑了段路,樓少白彷彿已經追了過來,我覺得自己像麻袋一樣地滾到了地上,耳邊是砰砰的槍響,再也熬不住,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陌生房間的一張床上,邊上是樓少白和一個外國醫生,醫生正聳肩對他說道:“沒什麼大問題,應該是吸入了一種能暫時麻痺神經的迷醉藥物。過了藥性,自然就會醒來。啊你看,她醒來了……”
  我動了下還有些暈的腦袋,正對上了樓少白的眼睛。忽然聽見一陣高跟鞋踩地的聲音,這才注意到房間裡還有鍾小姐。
  樓少白送醫生出去,鍾小姐就俯身到了床前盯著我,臉色不太好:“池景秋,早知道那男人是來綁架你的,我才不會跟少白哥提!”
  我略想了下,也就差不多明白了。大概當時她湊巧注意到我和那個男人出去的背影,以為我們有姦情之類的,為了抓個現行,所以才急忙告訴了樓少白?
  現在她一定後悔死了。
  看著她一臉的懊喪,我啼笑皆非。不管她出自什麼意圖,反正確實是幫了我,所以我坐了起來,很認真地道了聲謝。
  她哼了一聲,倨傲地撇過了頭去。
  樓少白進來了,朝她下了逐客令:“可玲,不早了,你回房間睡覺去吧。”
  “是我救了她!你還趕我走!”
  鍾小姐一臉的不願,反而坐在了張椅子上不起身。
  樓少白看她一眼,拿起電話搖了個號碼:“明天記得給我去訂一張到上海的船票,越早越好,頭等艙……”
  鍾小姐像彈簧一樣地蹦了起來,搶過他手上的電話,叮一聲掛斷了,摟住他胳膊撒嬌起來:“少白哥,我聽話不就好了,我不回上海。”聲音嬌膩甜蜜,聽得我一陣雞皮疙瘩冒出來。
  鍾小姐終於也走了,只是走之前,回頭又不甘地看我一眼,一雙靴子踩得地板登登作響。
  樓少白過去鎖了門,朝我走了過來,剛才面對他表妹時的寵溺和無奈之色就消失了,轉而有些凝重。
  “那個男人是誰?”
  他坐到了我旁邊,冷冷問道。
  我一陣不快。好歹我也剛剛歷過一場劫難,他一開口,就彷彿我又和那男人相約私逃似的,任誰也不會痛快。
  “我還想問你呢,樓少白,你有本事抓住人家,不就一清二楚了?明明是你在外面冤家結得太多,我倒楣嫁給了你被盯上,你不反省自己,還好意思來問我?”
  我不甘示弱,把他頂了回去。
  他像是噎了下,看我一眼,臉上慢慢浮出了絲笑,落我眼中,就是陰笑。
  “看來你已經全好了,蹦躂的勁頭很足,我還擔心了你一會……”
  他會擔心我?
  我冷笑了下,當沒聽見。
  “既然你好了,那我們就說點正事……”
  樓少白站了起來,踱到桌子前,拉開抽屜,我看到他竟然拿出了一支只有手掌心大小的手槍。他把弄著槍柄,慢慢又朝我走了過來,坐到了我身邊。
  “池景秋,早上那把火其實是你自己放的,對不對?你也根本不是藏在福媽房間裡,而是趁亂跑了出去。有人看見你從外面進來。你跑去教堂了吧?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去了那裡?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突然這樣問我,那把玲瓏的槍已經指在了我的額頭眉心。
  我腦門一陣發涼,一動也不敢動,睜大了眼望著他。他與我對望的眼幽深而冰涼,裡面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
  我的心跳得幾乎要蹦出了喉嚨。
  他今天離去後,為了防止日後萬一福媽那裡說漏嘴,我就已經在她面前裝作無意般地提點過了,包括我扯出的那場童年火災。她聽我提起時,先是一陣茫然,見我堅持,就拍了下額頭,說自己老了,記性不好,大概以前真的燒過那麼一場火。
  我自問那個謊並沒什麼大的紕漏,除非真的有人看見我從外面進來。但是……
  我很快就排除了這個可能性。我很肯定,當時樓家所有的人都在客廳裡,根本沒人在外。那麼剩下的就只有一種可能,他不信我,但無法反駁,所以在訛我。
  “我不允許我的女人在我面前耍手段。所以你最好坦白交代。我數到十,你要是再不說實話,別怪我心狠手辣。就算打死了你,池老頭又能怎麼樣……”
  他冷冰冰地說道,槍口頂得我不由地往後稍稍仰起了頭。
  我一咬牙,決定賭一把。賭他在訛我。
  “……九,十……”
  他慢慢數著,數到最後,彷彿有些意外,一張臉壓了過來,近得我幾乎能感覺到他撲灑在我臉龐上的溫熱鼻息,“你真不說?”
  “我早上說的,都是實話……”
  細密的汗已經從我額頭沁了出來,我顫抖著說道。
  他驚訝地看著我,嘖嘖了一聲,臉上突然現出了一絲我說不出是什麼感覺的詭異的笑。然後,我的眼睛驚恐地睜到了最大,因為看見他握槍的食指竟毫不遲疑地扣了下去。
  “不要,啊——”
  這一刻我後悔了。早知道承認了就是,就算承認我是一百年後穿越過來的倒楣蛋,也比這樣死在他槍口下要好。
  但是已經晚了。
  我周身冰涼,血液凝固,尖叫一聲,耳邊聽到清脆的嗒一聲,整個人像被抽去了骨,軟軟地倒了下去。
  居然是空槍……
  我手腳發顫地趴在床上,耳邊聽到他狂肆的笑聲,這才明白被他耍了。
  “樓少白你個狗日的雜種……”
  一股怒氣油然而生,我的力氣突然間就恢復了,破口大罵,一骨碌坐了起來,操起身邊的一個枕頭朝他的臉砸了過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3:16

  第十一章

  不知道是我變臉太快,還是他被我突然爆出的粗口給罵懵了,總之枕頭先是順利砸到了他的那張臉,又從我手中彈飛了出去,掉到地板上。
  我餘恨未消,抬起腳又朝他下腹踹了過去。這次卻沒剛才那麼好運,腳還沒碰到他,就已經被他一把抓住了腳踝,把我帶著拖向了他,我一下重心朝後,仰面被甩在了床上。他拖著我的腿,滑到他身前,直到我的臀部頂到了他大腿,這才停了下來。耳邊聽到一聲輕微的裂帛之聲,卻是旗袍下擺因為雙腿張開過大,迸裂了線口。
  這個姿勢實在有些曖昧。我的一隻腳踝被他握住,雙腿大張地頂著他。但是現在估計誰都沒有注意,因為我還沉浸在剛才極度驚駭過後的極度憤怒之中,而他的憤怒好像也絲毫不比我遜色。
  “你剛才罵我什麼?”
  他的手還像鐵鉗般地緊緊鉗住我的腳踝,整個人朝我壓了下來,雙眉倒豎,面目宛如凶神惡煞。我被他鉗住的一條腿被迫曲起,被緊緊壓到了胸腹之上,徒勞掙紮了下,反而更是疼痛難當。
  “狗娘養的雜種,罵的就是你!”
  我忍住痛,盯著他那張距我不過一肘距離的臉,再次重復。
  “反了你了!”
  他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吐出了這幾個字,突然松開了我的腿,我被壓迫的胸腹得了釋放,但還沒來得及透口氣,脖子一疼,這才看清他騰出的那只手已經揪住了我的衣領,把我像只面袋似的又拎坐了起來,另只手高高揚起,毫不猶豫地朝我的臉頰扇了下來。
  我這才突然意識到,這個男人真的不是二十一世紀的楊宇,更不知道何為尊重別人,他就是一個強權體制下的暴君,我卻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再次冒犯了他。
  我心一涼,猛地閉上了眼睛。耳畔一陣掌風,帶得我早已有些散亂的鬢發晃了下,發腳輕輕搔過我臉頰,略有些癢,卻並沒等待中的巴掌落下。
  我睜開眼,看見他那只手硬生生停在我耳畔,在我的注視之下,有些僵硬地慢慢放了下來。只是一雙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目光中滿是陰戾。
  居然逃過了他暴怒之下的巴掌,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自己的好運。
  我承認自己挺沒用的,其實一直就是個識時務的實用主義者。剛剛發現被他戲弄後勃發的那一腔怒氣,現在已經成了被刺破了洞的氣球,在飛快地癟掉。我甚至有點後悔自己的沖動了。
  他拿空槍訛我,被我看透,沒訛成,算起來我還是贏家。只怪自己太惜命,做不到視死如歸。不過憑了一時血氣逞了場口舌之快,毫無用處。現在和他再次翻臉,往後只怕更不方便。
  他另只手也慢慢松開了我的衣襟,我聽他慢慢說道:“槍口下還能挺住,你膽色倒是過人。池景秋,我知道你有鬼,和池家人一個鼻孔裡出氣。要是別人,我問都懶得問,一槍就崩掉了。剛才的空槍,只是對你的警告。你自己好自為之。下次就沒這樣的好運了。”
  我的心一跳。他仍認定我在替池老爺做事。便微微抬眼,見他說完話後嘴角微微抿起,神色間帶了些譏諷之色,然後起身到了剛才取槍的抽屜前,拿出幾發子彈,熟練地一一填彈上膛。
  我不知道他又想幹什麼,有些緊張地盯著。他裝好了子彈,把手上的那把槍朝我丟了過來,槍噗一下落到被面之上。
  “幹什麼……”
  我有點有氣沒力地問道。
  “拿去防身。”
  他簡潔說道,坐到了我身邊,拿過槍,退出彈匣,重新演示一遍給我看。
  “勃朗寧M1906,槍身4.5英寸,只比一包香煙略大,三重保險,在衣袋內即可直接射擊,帶實彈匣質量僅400克。子彈上膛,發射,這總不用我教吧?”
  我愣了下,在他目光注視之下,接過了那把烏黑錚亮的袖珍手槍,觸手冰涼。

  他進去浴室裡洗澡的時候,我繞這個有些西式裝潢的房間走了圈,又掀開窗簾往外張望了下,確定這就是鍾小姐住的那座小洋房。房間裡只有一張床,而沙發半人長。我目測了下,他是必定容納不下的,我側身蜷縮著,估計還能對付過去。
  我還記得他說過不會勉強女人,所以接下來倒不大擔心他會對我怎麼樣。只要委屈下自己,把床讓給他睡就行了。
  他很快就從浴室裡出來了,隨意穿了條這個年代男人常穿的腰間抽繩的寬襠短褲,赤著上身,頭發還有些潮濕,朝我走來的時候,我甚至看見一滴晶瑩的水珠從他額前垂下的一綹短髮末梢跌落到淺銅色的胸膛之上,然後順著腹肌一路滾下了腰際。
  見我坐在沙發上不動,他略微抬眉:“還不去洗澡?”
  “沒衣服換。”
  那件罩在外面的小披風現在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上下梭巡了下,隨口說道:“找可玲去要套睡衣,明天再買。”頓了下,大約是不想那個鍾小姐借勢又糾纏過來,改口了,“先穿我的。”
  穿他的衣服,雖然難免有點膈應,但我確實想洗個澡,所以還是照他意思去衣櫃裡拿了套他的睡衣往浴室裡去。
  “等等……”
  他突然叫住了我。我回頭,見他已經站到了我身後,抬手突然拔出了那枚還插在我腦後發髻之側的簪子,在手上隨意撥弄了幾下,這才朝我露齒一笑:“去吧。”
  他的這個舉動叫我極其意外。不知道是我想多了,還是他剛沐浴過後衣衫不整的緣故,他的笑容看起來帶了絲我說不出什麼感覺的詭異味道。
  我的心跳了下,急忙回頭匆匆往浴室裡去。洗完澡穿上他的黑色天鵝絨睡衣,長得幾乎到我腳背,把脖子以下包得密不透風,腰間用腰帶緊緊繫住,自己對著鏡子照了下,大致沒什麼問題了,這才出來,看見他正靠坐在床頭上,有些出神的樣子。
  我目不斜視地朝之前相中的那張沙發椅走去。
  “你幹什麼?”
  我聽見他在身後問我,彷彿有些驚訝。
  “床讓給你睡吧。”
  我含含糊糊應了一句,順手拿了個沙發上的靠枕,側身朝裡縮著躺了下去。
  沒一會,我聽見身後起了腳步聲,回頭一看,見他居然到了沙發前,蹲在了我的身後。
  “池景秋,你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我面前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他朝我晃了下剛才被他拔去的那枚簪子,唇邊帶了絲輕笑。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這簪子又怎麼惹他了。
  “陸遊有‘茂林處處見松鼠'之句。古人常將松鼠和葡萄組在一起,女子戴這樣的首飾,就是乞求送子多子之意。我聽說你從前在淩陽也有些才名,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既然你在我面前挑了這東西戴上,現在還裝什麼?我們是夫妻,有些事情,本來就是可以做的……”
  他正背著光,有些昏黃的壁燈光照下,一雙眼彷彿蒙上了層淡淡的光暈,聲音慢慢低了下來,拖出些許誘惑般的尾音。
  我嚇了一跳,這才明白在首飾鋪子裡我挑這簪子插頭上時,樓少白露出的那絲笑容的意思。現在只怪自己手賤,首飾鋪子裡躺著那麼多漂亮簪子我都不要,怎麼就偏偏看上了這東西?
  “你誤會了樓少白,我孤陋寡聞,真不知道這松樹葡萄的意思。”
  我急忙翻身坐了起來,一本正經地否認。
  他彷彿有些不高興,隨手把簪子丟在了我腳邊的椅面上,一個彎腰就抄了我起來。
  “幹什麼?你說過不會強迫我的!”
  被他抱起,我渾身汗毛直豎,脫口而出。
  他沒應答,只是抱著我到了床前,一鬆手,像丟貨物一樣地把我丟到了床上。床是西式的四柱彈簧床,不像中式床那樣兩邊有圍欄,我被彈了起來,整個人失去平衡,從另一邊滾落了下去,啪嗒一下摔在地上,跌得有些狼狽。
  我回過神來,從地上爬了起來,對他怒目而視。
  “你想多了!房間裡就一條被,我只是怕你凍著了,池家人要上門興師問罪!”
  他雙手抱胸說道,眼睛落在了我身上。我順他目光低頭,見剛才這一摔,本就有些寬大的領子滑脫了些去,露出半邊肩膀,急忙又扯了回來。
  他嗤笑一聲,彷彿覺得我這舉動很可笑,抬手就按了壁燈的開關,房間裡一下暗了下去。一陣輕微的咯吱聲中,他已經上床躺了下去,剩下我一人呆呆立在床的另一側,有些丟份的感覺。
  我在黑暗裡站了幾分鍾,終於還是摸著躺在了床的另一側,盡量小心地不與他有肢體碰觸。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3:31

  第十二章

  大概真的像樓少白說的那樣,是我自己想多了。沒多久,我的耳畔就聽到了他均勻的呼吸之聲,應該是睡了過去。
  我終於放鬆了下來,微微動了下有些僵直的身體,腳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腿,怕驚醒他,像觸電似地急忙縮回。不想他竟然沒睡著,身下床墊微微一個起伏,他忽然翻身壓到了我的身上,床墊一下深深地陷了進去。
  我下意識地扭了下身子掙紮,身上的男人卻極是沉重,山一般地紋絲不動。我伸手去推,兩只手腕一緊,已經被他分別鉗住,牢牢壓在了枕上。
  “樓少白,你別忘了你剛才說過的話!”
  我的心怦怦直跳,壓低了聲斥責他的出爾反爾。
  黑沉的房間裡,我看不見他近在咫尺的臉,只感覺到他有些熾熱的呼吸噴灑在了我的臉頰之上。我有些氣短地不適,急忙向一邊側頭過去。
  他沉默著。我的耳垂卻突然起了陣被刷子刷過般的麻癢,原來他的唇正拂掃而過。
  “池景秋,你難道不知道,男人的話是不能相信的嗎?”
  黑暗中,我終於聽到他這樣說了一句,聲音裡帶了些喑啞。
  我一愣,忽然想笑。
  太愚蠢了。我之前怎麼就會以為這個一百年前的男人在男女問題上能超凡脫俗?
  沒容我再多想什麼,他的唇已經壓到了我的唇上,一陣輾轉。
  初時的意外和驚訝很快過去了。我終於閉上了眼睛,不再徒勞掙紮。
  他極富攻擊性,很快就頂開我的唇侵入,迫我唇舌與他緊緊絞纏在了一起。我的鼻端裡滿是他醇爽的男人氣息。但是這樣的時刻,不知道為什麼,我卻忽然又想起了楊宇。
  楊宇吻我的時候,起先都是試探的,然後溫柔纏綿,不會像他這樣,疾風驟雨般地叫我透不出氣。現在,我被我的“丈夫”壓在身下,他呢,他在做什麼?偶然想起我的時候,他會不會也會懷念下我和他的從前?
  心空落落的,一陣淡淡的悲傷彷彿夜間漲起的春潮,悄無聲息地將我整個人淹沒了進去。就算讓我改變命運回去了,我的人生又會如何?
  樓少白忽然松開了我。一片沉得彷彿要叫人窒息的黑暗中,我的耳邊只有一陣顫抖著的微微喘息之聲。片刻之後,我才驚覺那是我自己發出的。
  “啪”一下,他忽然探身出去,壁燈亮了。
  我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驟見光線,微微地瞇了下。
  “你在想別的男人?”
  他開口,慢慢地問我,聲音平緩而沒有起伏。如果不是有些陰鷙的目光,他看起來彷彿只在和我隨意聊天,
  “你管得太寬了。”我發出了聲短促的笑聲,聲音尖銳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抬起得了自由的手,將因了剛才的糾纏早已淩亂堆皺的睡衣用力扯脫,天鵝絨的料子軟軟滑下了我的肩膀。我微微揚起頭,斜睨著他,有些不屑地道,“男人的話不能相信,我自然知道。既然這樣,你還在等什麼?”
  柔和的昏黃壁燈光照在我身上,在原本白緞樣的肌膚上灑了層薄薄的蜜色。他的目光隨了下滑的黑色天鵝絨,停駐在了我的身上。平日總帶了幾分傲慢的嘴角此刻緊緊抿起,整個人彷彿石雕般,感覺不到半分熱氣。
  後來有一次,我記得他和我開玩笑的時候,說我是他見過的最狡猾的女人。每逢抵擋不住,就會在他面前擺出一副任你宰割的弱者姿態,但這弱者姿態裡卻又偏偏帶了幾分試探他男人尊嚴般的挑釁,叫他下不了手也下不了臺。因為他還想在我面前表現出他的騎士風度。我哈哈笑著,表示鄙視他的“騎士風度”,他則望著我微笑而不語。
  “砰砰——”
  門口忽然傳來了敲門之聲,一下打破了現在我和他之間的膠著對峙。
  “少白哥,我房間裡有老鼠,剛才跳到了床上,差點咬了我……”
  隨即是鍾小姐帶了哭腔的喊叫之聲,寂靜的夜晚,聽起來格外刺耳。
  樓少白的眉微皺了下,扯了件長外衣飛快套了起來,又俯身把我衣領拉攏閉合,這才轉身過去開了門。
  “少白哥,嚇死我了——,有老鼠!我一個人不敢睡了!”
  門剛開,裹了件衣服的鍾小姐就跳了進來,一把抓住樓少白的胳膊,嘴裡胡亂嚷著,驚魂未定的樣子。
  “胡說!從前怎麼沒聽你說過!”
  樓少白回頭看我一眼,不著痕跡地撇開了鍾小姐的手。
  “少白哥,是真的!騙你我是小狗!”
  鍾小姐顯得有些委屈,扭頭看見還坐在床上的我,忽然疾步朝我跑了過來。
  “少白哥,我要她陪我睡……”
  她指了下我。
  “不行!”
  樓少白立刻拒絕。
  我在鍾小姐帶了點嫉羨的目光中把睡衣腰帶重新繫好,攏了下頭發,笑道:“有什麼不行?表妹年紀小,自然怕這些蟲蟻。我陪她睡好了。”
  鍾小姐得意地瞟向了樓少白,催促我下床。我在樓少白有些陰沉的臉色中和鍾小姐一道離開了這房間。
  鍾小姐的房間在樓上,很大,完全的歐式公主風格。這小洋樓外面看起來像有些年頭了,大概是滿清末年隨著列強大炮轟開了第一批沿海開放港口後最早湧進這裡的外國人所建,我本來以為夜間房裡躥出只老鼠也未必不可能,但看到這樣精緻的房間,心裡就明白了。
  “你睡沙發去!”
  鍾小姐叉腰朝我說道。
  我爬上了松軟的床,舒舒服服地躺下,這才笑瞇瞇道:“要是沒老鼠,那我回去好了……”
  鍾小姐瞪著我,見我不理她,最後只得滿心不甘地上了床。又想卷走被子,我早牢牢壓在身下,她拉扯不動,最後只得悻悻作罷。
  這一夜我幾乎沒怎麼睡著。鍾小姐的睡相極差,跟個小孩沒兩樣,滾來滾去,到了下半夜,又幾次把被子踢掉,我給她蓋了幾回。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她忽然一個翻身,大腿重重打在我肚子上。我積了一夜的火被這一腿給打得爆發了出來,用力踹她屁股一腳,鍾小姐一下滾下床去,朦朦朧朧睜開了眼,等看清自己在地板上,尖叫起來:“你竟然踢我下床,我去告訴少白哥!”
  我哼了一聲,乾脆把被子全卷了過來,翻身過去蒙住了頭補覺。
  鍾小姐很早就起床了。估計和樓少白一起吃了早飯。傭人過來敲門,說少帥讓我起床吃飯。我裝沒聽見,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從在她衣櫃裡拿了套中式裙換了。傭人送來洗漱用具,等收拾好了下去,樓少白和鍾小姐都已經不在了,倒是意外地看到昨晚那個裁縫鋪的老闆帶了個夥計正等在客廳,說是照少帥的吩咐,過來給我量身定衣。
  等送走了老闆和夥計,我想出門去樓公館拿些貼身之物,赫然卻又被衛兵給擋住了。不用問也知道是樓少白的意思。考慮到昨晚出的意外,我也沒堅持。到了下午,福媽就帶著包裹過來了。說那邊修整,至少要費個半把月的,姑爺讓她過來陪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3:51

  第十三章

  當天樓少白一直沒回來。晚上和外出而歸的鍾小姐一起吃飯的時候,坐在對面的她不時盯著我看。我吃完了福媽煮的一碗面,站起身來的時候,她突然撇了下嘴,說道:“你就不問下少白哥去哪裡了?”
  “去哪了?”
  我回頭看她,順口問道。
  鍾小姐彷彿對我的反應很是不滿,或者在為樓少白打抱不平,嘖嘖道:“少白哥真是的,怎麼會娶了你這種沒心沒肺的女人……不過也沒什麼,不就娶個女人在家放著嘛。他早上特意跟我說過,他去省府了,要十來天才能回。”
  說到後面的時候,她語氣裡帶了絲小小的得意。大約是得意於我這個做妻子的反而要從她那裡得到關於丈夫的消息。
  我哦了一聲。
  “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吧?省城的汪主席對少白哥一直器重有加,汪家的小姐可是個大美人,真正的大家閨秀,對少白哥不知道有多好。汪主席差一點就要把女兒嫁給少白哥呢。你就一點都不擔心?”
  她說“大家閨秀”的時候,音調特意咬得很重。
  我本來是想反諷下她的,論到這種事情,真要擔心的那個人恐怕是她,不是我。只是話到嘴邊卻又打住了。鍾小姐不過就是個站在雲端眼裡只有自己和樓少白的小仙女,我跟她鬥嘴也沒意思,所以只是笑了下,說了聲慢用就回了昨晚一開始的那個房間。
  無所事事地過了幾天,我和鍾小姐慢慢有些混熟了,有時就旁敲側擊地朝她打聽些關於樓家所藏半張地圖和地宮的消息。但很快就失望了。除了有次聽她提到樓家和池家從祖輩開始就有宿怨之外,她知道的似乎並不比我多多少。想想也是,像樓少白這樣陰沉的人,也不大可能會對鍾小姐透露什麼。
  這天我收到市長夫人的一張關於在本城發起婦女解放自救會的邀帖,鍾小姐對這些很熱心,我們就一道坐了樓少白留在家中的車過去。市長家雲集了滿城富貴之家的女眷,大家就如何讓婦女從封建桎梏中得解放各抒己見,鍾小姐大出風頭,被選為自救會的會長。回來時已是下午,路上之時,兼作衛兵的司機突然踩了剎車,坐後排的我和鍾小姐都猛地向前傾身,鍾小姐怒道:“怎麼開車的你!”
  司機回頭慌張道:“好像撞到了人。”
  被撞的是個三十幾歲的中年男子,衣衫破爛,抱著腿坐在路中間不停叫喚,很快就引來了大批人圍觀。
  這個時候汽車被戲稱為“鋼鐵老虎”,不過是極少數富貴人家所用之物,於尋常百姓來說還極是稀罕。見汽車撞到了人,車上又不過兩個打扮富麗的女子和一個司機,人越圍越多。
  “夫人,小姐,我車開得好好的,是那人自己突然撞過來的,我看了下,好像並沒受大傷……”
  司機下車查看了下,回來報告。
  “明明是你自己看准了躥出來想訛人的,撞死了活該!”
  鍾小姐立刻探出了頭去罵那人。
  我隱約也這樣覺得。只是圍觀的人大約本就有仇富的心理,見鍾小姐又出口罵人,紛紛起哄起來。那被撞的人更是倒在地上打滾撒潑,一時大亂。
  “賠他些錢就是。快點走吧。”
  我伸手往包裡拿錢,鍾小姐卻已經氣嘟嘟下了車要和那撒潑的人評理。我怕場面失控,急忙跟著下車想拉她,不想身後卻突然有人說道:“樓夫人,我知道你不是池小姐。”
  我大吃一驚,猛地回頭,看見個身量頎長頭上壓頂烏氈帽的人在我身後。像前次一樣,我的後腰又被頂上了一柄硬物。
  我立刻就認了出來,就是那天晚上用對我綁架未遂的那個男人。
  “樓夫人,我對你真的沒有惡意。只是希望你去見個人。你要是不去,我的槍雖然是土制的,也會傷人。”
  他稍稍抬高烏氈帽,對我笑了下,露出一副整齊潔淨的牙齒。
  這個年輕男人一看就是跑江湖的。除了拿槍威脅我,感覺還不算猥瑣,我直覺地就相信了他的話。而且更讓我好奇的是,到底是誰要見我?他又怎麼知道我這個樓夫人不是真正的池家小姐?
  “跟我來。我保證不傷害你。”
  他繼續說道,已經收回了手上那柄被大半個袖子遮住的槍。
  身後鍾小姐還在眾人的起哄聲中和地上那個碰瓷的在吵架,我隨了這男人擠出了人群。
  “你是誰?你盯著我到底想幹什麼?”
  我追問。
  他拉起輛停在路邊的黃包車,示意我坐上去:“樓夫人,我帶你去見個人,見到你就明白了。”
  這個男人上次失利,很明顯一直沒放棄我。說不定剛才這場碰瓷的鬧劇就是他弄出來的。他到底是誰,又怎麼知道我是冒牌的池景秋?他找我到底想幹什麼?
  一個個謎團在困擾著我,我捏了下手包裡的樓少白給我的那柄M1906,膽色壯了不少,不過略微猶豫了下,就坐了上去。男人在前面拉著車,腳程極快,拉我到了老城區,這裡都是典型的舊式民居,顯得有些骯髒淩亂,在巷子裡七拐八拐,在我神經漸漸拉緊,緊緊捏著M1906的時候,他終於停在了一條寂靜巷子的巷尾,邊上是間帶圍牆的老平房,青石壘砌的圍牆上爬滿青苔和籐蔓,牆頭壘了層瓦堆,院子裡有顆老銀杏。
  男人推開了虛掩的門,回頭朝我笑了下。我壓住心頭的緊張,跨進了小院子,跟著他掀開門簾進到了裡屋。
  屋子裡隱隱有一股中藥的味道,我的目光還沒適應裡面的昏暗光線,手一空,包已經被他奪了過去。
  “好東西!不愧是樓少白那裡拿出來的東西,我的土槍果然沒得比!”他一下就翻出了那把M1906,把包扔回給了我,放在手心端了下。
  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剛才把包捏得過緊,這才讓他看出了異樣。只怪自己經驗不夠,這才在這些老江湖面前一招沒過就露了底。
  “人呢?你要我見什麼人?”
  我淡淡問道。
  裡屋的門簾突然被人掀開,露出個年輕女人的頭。我抬眼望去,整個人一下就懵了。
  我看到了張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臉。只不過這張臉現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弱不禁風的樣子。
  “你……你……”
  我彷彿見了鬼般地指著她,吃吃地說不出話。那女人也睜大了一雙眼,定定地望著我,驚駭絕對不在我之下。
  “池小姐,你身子還沒好,快回去躺下。”
  我還陷在驚駭之中時,身後的男人已經一個箭步上前,小心扶住那女人的衣袖,輕聲勸道。語氣與剛才和我說話之時截然不同,滿是溫存小心。
  池小姐……
  彷彿面前突然炸開一道驚雷,我突然明白了過來。
  池景秋!這個女人才是真正的池家小姐!
  我被這個認知再次震驚了,還微微張著嘴發呆的時候,池景秋竟然甩開了那男人的手,猛地撲到了我面前,一雙冰涼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哀聲說道:“樓夫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爹找來的人。但你能代我嫁進樓家,這大恩大德,景秋沒齒難忘。”
  我急忙扶住池景秋,含含糊糊應了句。
  池景秋被那男人再次扶住進去,躺到張炕席上。在她不停咳嗽聲中,我鑽出屋子,站到了院子裡的那棵老銀杏下,整個人還有些暈暈乎乎的。
  池景秋和玉堂春私奔被發現遭追趕後,玉堂春逃跑,池景秋跳河不知去向,然後我被池孝林帶人給撈出來當做池景秋帶回去。真正的池景秋到底怎麼樣了,是死在了什麼地方嗎?我甚至還假設過她會不會和我掉了個個,穿到二十一世紀。現在才明白,玄而又玄的事情只發生在我的身上。
  “我偶然救了池小姐,她嗆水傷了肺氣,養了多日還不好……”
  身後響起了那男人的說話聲,我回頭。
  很快我就明白了一切。池景秋跳河,命大抓到根浮木,隨水沖到了下游,快淹死的時候恰巧被這男人所救,帶了回來。池景秋起先不肯吐露身份,無意從這男人帶回來的一張用來包麻油餅的報紙上看到我和樓少白結婚的消息時,她當時的震驚大概不亞於我。或許是這男人的細心和關懷讓她信任了他,就把自己的身份和跳河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樓夫人……池小姐絕不會和你搶樓夫人的身份,那個池家她也不想回去,所以你放心就是。我之所以千方百計地想要見你,只是想幫池小姐一個忙……”
  他說話的聲音有些低了下去。我看向他,見他神色間彷彿帶了絲悵惘。
  “你也放心,我對天起誓,池小姐既然不願回池家,我絕不會洩露她的行蹤。但是幫忙,對不起,我真的幫不了什麼。”
  我立刻一口截住他的話。
  自己現在都步步為營誠惶誠恐,哪裡來的多餘心思去幫別人。
  那男人臉色一沉,剛才的悵惘立刻消失不見,哼了一聲:“樓夫人,你願意幫最好,不願意也得幫。要是讓樓少白知道你是個冒牌貨……”
  他的威脅之意很是明顯。
  我笑了起來,口氣很是輕松:“要是讓他知道了,我這個冒牌貨自然沒好下場。但正好,真正的池家小姐可以做回名正言順的樓夫人了。”
  我很篤定,這個年輕男人對自己救回的大家閨秀池景秋一定是暗懷情愫了。果然,他的臉色微微一變,猶豫了下,口氣終於變軟了些:“樓夫人,你既然是個明白人,那我就直說了。池小姐對那個玉堂春的下落念念不忘。這些天我四處打聽,知道他落在了樓少白的手上,現在就關在司令部的牢房裡。我想來想去,只有你能幫我弄出他。”
  我極其意外,萬萬沒想到這男人竟會是個大情聖,連連搖頭:“我真不行。你找別人。”
  “樓夫人!”男人哼了一聲,“這世道,有什麼行不行,只看能不能出到足夠的價碼。你既然肯冒充池小姐嫁給樓少白,必定是貪圖他的榮華富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就不信你能冒充一輩子。說吧,你要多少價碼,絕不會少你半個銅板!”
  我不為所動,連聲拒絕。
  男人的忍耐力似乎到了極限,怒道:“你應不應?再不應,別怪我不客氣!老子從前是滿清官府追捕的人,如今換了天,名字照樣還在紅頭緝書上,也不在乎手上再多條人命!”
  我嚇了一跳。之前這年輕男人給我的感覺還頗有幾分儒修的味道,沒想到發起狠來就是另一個樓少白,且江湖痞氣更重,怕他真對我不利,急忙住口了。
  “你回去給我想個辦法,帶我混進司令部大牢就可以。我通地七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你幫了我,我絕不會欠你人情,大洋1000塊,這個價碼滿意嗎?”
  他的臉色稍緩,看著我慢慢說道。
  通地七……他自稱通地七……,我是聽錯了嗎?
  見我愣愣不動,他以為我對這價錢不滿,繼續往上加:“兩千!”
  “你……你是通地七!盜墓的通地七!”
  我睜著眼,顫聲問道。
  他看了我一眼,彷彿覺得“盜墓”兩字不大順耳,嗯了一聲,“我姓吳,家中行七,道上略有薄名,江湖朋友就送了個通地七的綽號。”
  在我的想像中,我的老祖宗通地七應該是個五六十歲的乾瘦老頭子,卻萬萬沒想到,現在的他還是個年輕的帥小夥。
  我激動得簡直語無倫次。他可是我上四代外太公!我忽然又想到了現在在屋子裡躺著的池景秋。難道她就是通地七以後的妻子,生下了女兒,然後我脖子上的這塊翡翠就當做寶一代代傳了下來?
  眾裡尋他千百度,踏破鐵鞋無覓處,沒想到他竟然這樣突然自己掉到了我的面前,叫我活生生地見到了原本早該作古化土的上四代老祖宗,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此刻的詭異和興奮。大約是我直勾勾的眼神讓通地七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他試探地叫了我一聲:“樓夫人?”
  我驚醒了過來,深深地呼吸了口氣,沖這個在我眼中一下變得親切無比的男人笑了起來:“行,沒問題。我一定會幫你。錢我不要,但事成之後,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我態度的突然改變讓他有些驚訝,他狐疑地看著我說道:“樓夫人,我的習慣是不欠人人情。萬一你的事我無法做到……”
  “一定是你能力範圍內的事,我保證!你要是不答應我的條件,就算打死我,我也不答應你放出池小姐的心上人……”
  我笑吟吟地望著他,故意把“池小姐的心上人”幾個字聲調拉得老長,然後看到我的大情聖老祖宗通地七神色一僵,猶豫了下,終於一咬牙,點頭應了下來:“行。我通地七對天發誓,盡力就是。實在做不到,我再付錢給你。”
  我的心情極好,忽然又有些同情起他了。能為自己喜歡的女人去救她的心上人,這該是怎樣的騎士風度啊,忽然我想幫下他。
  “我實話跟你說吧,那個玉堂春不是個東西。上次私奔的時候丟下池小姐不管,新婚夜的時候……”
  我把那晚上發生的事情跟他簡單提了下,他的臉色一下變得極其難看。
  “我去跟池小姐說,讓她知道那個玉堂春是個什麼東西!”
  我往屋子裡去,他卻忽然攔住了我。
  “算了。池小姐對他用情很深,你過去說這些,她不會信,我怕她反而疑心是我和你串通好騙她的。且等我把他弄出來再說吧。”
  我一怔,對這個男人更多了份敬意,應了下來。
  從街上遇到碰瓷到現在,已經過去兩三個小時了,眼看天色快暗下來,我也不多耽誤了,和通地七約好接頭的地點和暗號,他就拉著黃包車再次送我回了鍾小姐的洋樓,順道把那把槍也還我了。
  我進去的時候,福媽鬆了口氣,連聲謝天謝地的,鍾小姐卻瞥了我一眼,不滿道:“去哪了?還以為你又被人綁走,弄得雞犬不寧。”
  我這才知道,原來司機發現我不見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送鍾小姐回來後,就去了池家問,見沒消息,如今還和人一道在外面找。
  “哦,我隨便逛了下街。”
  我推脫著笑道,又問她下午後來的情況,鍾小姐這才得意地哼了一聲。原來她下車親自評理時,那個碰瓷的人忽然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拍拍屁股就走了。
  “鄉下土鱉耍賴,被我一罵,就縮了脖子。哼哼……”
  我忍住笑,順她口風道:“是呢,我們鍾表妹威武。”
  鍾小姐一怔,我已經撇下她自顧上樓回房間了。
  這一夜我興奮得幾乎沒有睡著。照鍾小姐之前的話,樓少白去省城至少還要幾天才能回。現在趁他不在,正是我下手的好時候。只要我能帶通地七進入司令部的大牢弄出玉堂春,我也就可以隨了通地七徹底消失在樓少白的面前。
  從被當做池景秋嫁給他到現在,我一直在勸自己要忍,要留在樓少白的身邊,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我以為只能通過樓少白而遇到通地七。現在老天開眼,自動把通地七送到了我面前,我再用池景秋的身份留下已經完全沒必要了。解鈴還須系鈴人,我以後只要牢牢傍著我的老祖宗,讓他相信我的話幫我完成那件大事就可以了。至於我走後,樓少白和池家會怎麼樣,那就對不起了,真的不關我的事。想到樓少白以後發現我失蹤後的那張臭臉,我就興奮得不行。
  黑暗中我正在胡思亂想,房間裡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嚇了我一跳。
  我直覺地就想到了樓少白。猶豫了下,拿被子蒙住頭不去理睬。電話斷了,但是很快又不屈不撓地響了起來,我終於下床拿了起來,餵了一聲。
  “為什麼不接電話?”
  果然是他。聲音裡聽起來有些不高興。
  我心情極好,懶得和他計較,反而笑嘻嘻道:“樓少帥,都幾點了,你在省城當夜貓就算了,我還想要睡美容覺呢!”
  “美容覺?”那頭的他彷彿一怔。
  “是啊——,”我拉長聲音,反正也打定主意要走了,乾脆耍耍他,“美容覺對女人來說太重要了。從晚上10點開始到第二天淩晨2點之間,睡眠中皮膚的新陳代謝功能最為活躍。我睡過去了,你偏偏打電話吵醒我,你說你是不是妨礙我美容覺?”
  他彷彿覺得好笑,低聲笑了起來:“你已經夠漂亮了,還要美容做什麼?”
  我知道自己長得還過得去,但沒想到他會這樣直白地誇我,一下接受不了,汗毛呼地豎了起來,急忙說道:“打住。你打電話過來有什麼事?”
  他沉默了下,忽然說道:“我離開的那天,可玲說你……”
  “說我踢她下床是吧?”我打斷了他話,哼了一聲,“我就是看她不順眼,踢她下床了,你拿我怎麼樣?”
  他大約有些奇怪於我突然的囂張和跋扈,在電話那頭彷彿怔了下,隨即說道:“其實……也沒什麼事……,我只是忽然想起來,想跟你說下,可玲從小就沒了爹娘,在我家長大,我母親對她很好,她大概也被我寵習慣了,所以脾氣不大好。要是得罪你,你別放心上……”
  這下輪到我奇怪了。這個人大半夜的突然打這個電話過來跟我說這些……有點莫名其妙。
  “唔唔……,我脾氣更不好。得罪了她,你也別放心上。”
  我含含糊糊應了句。
  他大概也感覺到了我的無心應對,沉默了片刻。我餵了一聲,正想說沒事就掛電話了,那頭突然叮一聲,先掛斷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最後一刻沉默時,我彷彿感覺到通過電波傳遞而來的那種失望。
  莫非他以為自己半夜忽然興起打個電話給我,我該欣喜若狂感激涕零才是?
  我搖了搖頭。
  拜拜了樓少白,往後咱們一別兩寬,從此各生歡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4:11

  第十四章

  既然已經有了出路,我決心速戰速決。第二天趁鍾小姐出去了,我就叫衛兵帶我去司令部。
  衛兵還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不大敢看我眼睛,只是微微低頭,有些為難道:“夫人,這……”
  “樓少白只是叫你保護我,又沒說不讓我出去。我沒去過那裡,挺好奇的,反正在家也無聊,過去看下有什麼關系?”
  衛兵啞口無言,終於還是拗不過,開車送了我過去。我並沒進去,只是在外面繞了一圈,然後回到車上,讓司令部門口站崗的哨兵去把牢頭叫出來。沒一會,就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穿了身黃皮的人急匆匆跑了出來,到了我面前啪地站正,敬了個禮。
  “王老三向夫人敬禮,請問有何教訓?”
  我把衛兵打發到邊上去了,笑吟吟朝他點下頭,問道:“前些天是不是新送來了個唱戲的犯人,叫玉堂春的?”
  王老三立刻點頭:“是,就那個長得跟娘們似的。”
  “知道他犯了什麼事嗎?”
  我問話的時候,仔細看了下他的表情。
  自己的老婆在婚前跟這個玉堂春私奔,這樣丟臉的事情,以樓少白的性子,應該不會讓人知道。
  我猜得沒錯,王老三搔了搔頭,有些茫然道:“不大清楚。投進來時就沒說什麼,只單獨關一間,小的也沒得到審問的指示,一直就這麼晾著。”
  他不知道我和玉堂春的關系,這正合了我的心意。我看了下四周,壓低聲道:“不過是個唱戲的,能有什麼大罪。前兩天他有個相好的找到了我,求我想個法子讓他進去見一面,說句話就出來……”
  王老三臉上立刻現出了為難之色,訥訥道:“這……被少帥知道了,我要被槍斃的!”
  我看了下四周,往他手心裡塞了預先准備好的用帕子包起來的二十塊銀元。
  這時的一銀元可以買三十斤大米,七八斤豬肉,二十塊銀元差不多應該是他兩個月的糧餉。他像是被烙鐵燙了一般,急忙縮回了手。
  我把手帕包順勢放進了他衣兜,笑道:“沒事,不就放個人進去說句話?我也推不過情面這才應了下來的。你們少帥去省城了,還要好幾天才回。”
  王老三的神色明顯開始松動,捏了下衣兜裡沉甸甸的銀元,遲疑道:“這是司令部的牢房,和員警廳不一樣。放個娘們進去,我怕招眼……”
  “他的相好是個男的。”
  我壓低了聲。
  王老三眼一亮,咧開嘴笑了起來:“媽的,原來是兔兒爺的相好。是男的就容易了,夫人盡管帶過來,最好是晚上,我叫他穿了牢裡兄弟的衣服進去就是。”
  “那就今晚吧。”
  我說道。
  王老三點頭應了下來。
  搞定了這裡,我又到了和通地七約好的接頭地點,一家叫“運來”的古玩鋪子,把一張紙條遞給了裡面的掌櫃,這才回去了。
  一想到今晚就要離開這裡,我就激動得打哆嗦。怕鍾小姐和福媽她們看出異樣,我並沒收拾什麼東西,只是帶了槍,揀了些值錢的細軟打成個小包吊在腰間,到了晚上快八點的時候,我用束胸衣裹平胸部,穿了寬大的長衫馬褂,把頭發編成辮子盤在頭頂,用頂寬大的皮帽壓住,悄悄下了樓。
  福媽、傭人和衛兵都已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各自去休息了。客廳裡沒點燈,我出了客廳,悄無聲息地打開大門,閃身而出,站在門口台階上,立刻看到通地七閃了出來,仍是拉著黃包車。
  這時辰還不算晚,街上仍有人走動,通地七一路拉我到了司令部,老遠就看到王老三站在街口張望,看見我們過來,急忙迎了上來,把一套衣服塞給了通地七。
  通地七很快穿好了衣服,被王老三帶了進去。我沒進去,和通地七約好在這裡等他,看著他和王老三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司令部的大門口。
  我一直處在激動不安中,過了約莫二十分鍾的樣子,估摸著通地七差不多要出來了,不斷從巷口探頭出去張望。正在這時,我聽到身後街面上有汽車隆隆而來的聲音,接著掃來一陣汽車燈光。我猛地回頭,遠遠看見輛汽車正朝司令部的方向開過來,車燈刺目。
  我急忙往街口裡跑了幾步,面朝裡站在了牆角。汽車飛快地從我身邊開過,引擎聲很快就歇了下來,彷彿停在了司令部的大門口。
  我的心怦怦亂跳,走回街口悄悄探身出去,看到的景象一下讓我呆若木雞。樓少白正從汽車上彎腰下來,門口的衛兵朝他敬禮,他大步往裡而去。
  他怎麼會突然提前回來?
  我緊張得無法呼吸,企盼著通地七這時候千萬不要出來。但是很快,我的耳邊突然響起了幾聲槍響,司令部的大院裡起了一陣雜亂的聲音,彷彿有人在大聲呼喝打鬥。我睜大了眼睛,看到一道黑影旋風般地從司令部大門口沖了出來,門口阻攔的幾個衛兵被撂倒在地,那道身影隨即像獵豹一樣飛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幾乎同一時刻,從司令部的大門口又湧出了許多人,一邊朝他逃跑的方向胡亂打槍,一邊追了上去。
  我全身血液冰涼,想盡快離開這裡,兩條腿卻在不停打顫。
  必須盡快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樓家是萬萬不能回了,就算樓少白現在還沒發現我逃跑,他很快也能從王老三的口中知道這一幕是我的主使。我無法想像他知道後會怎樣對待我。剛才沖出的那個人應該就是通地七。以他的身手,既然闖出了司令部的大門,估計是能逃脫了。萬幸我知道了他的住處,晚上找個地方過夜後,明天我就找過去。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奪路而逃,生怕身後有人追上來,一直到了熱鬧的南門夜市,這才停下腳步,大口地喘息。幸好我穿了男裝,把皮帽壓得低些,倒也不惹人注意。
  夜越來越深,夜市也終於靜寂了下來,我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館過了一夜。
  昨夜因為激動和興奮,我幾乎一夜沒睡。今夜也同樣無法入睡,但心情和昨夜卻宛如天上地下了。突然回來的樓少白完全打亂了我的陣腳。他現在肯定已經知道我跑了。我怕他會滿城搜索,一夜都沒合眼,外面稍有動靜就一陣心驚肉跳。好容易熬到天剛濛濛亮,我就離開了旅館,去找通地七。
  日頭越來越高,我卻還在舊城區裡轉來轉去,心中懊喪不已。眼前一條條的窄街陋巷,看起來並沒什麼大的差別。我的方向感本來就不是很好,前天被通地七拉著轉來轉去,現在只清楚地記得他家院子壘牆上的瓦片和院中的那棵老銀杏,路怎麼走卻有些模糊了。
  我一邊找,一邊向人打聽附近有老銀杏的院子,一直到了傍晚時分,在找過了好幾個長著銀杏樹的院子後,終於站在了記憶中的那條寂靜巷尾。
  門還是虛掩著。我推開進去,屋子裡也靜悄悄的,空氣裡彷彿還彌散著淡淡的藥香,但是等我掀開了門簾探進頭去時,卻意外地發現那張炕席上空空如也,池景秋不見了,通地七更沒人影。屋子裡有些淩亂,地上一道已經乾涸變暗的血跡,一張凳子翻倒在地。
  發生了什麼事?
  短暫的愣怔過後,我才突然明白了過來。一定已經出了我不知道的什麼意外,所以現在通地七要麼已經帶著池景秋離開了這裡,要麼就是遇到了什麼不測。
  剎那間我欲哭無淚。
  我好不容易知道了通地七的下落,眨眼之間,他卻又這樣憑空消失了。就算他沒遭遇不測安然逃脫了,淩陽城何其大,人海茫茫,現在我又能去哪裡找他?
  我離開這個院子,最後到了運來古玩鋪子。這是我現在最後的希望了。但是這希望也很快像肥皂泡般破滅了。掌櫃的一口否認認識通地七,還讓夥計趕我走。我抓下帽子說自己就是前天那個送信的女的,掌櫃哎喲餵了一聲,頓了下腳,湊過來壓低了聲道:“姑奶奶你行行好,打哪來的趕緊回哪裡去,千萬別再提那仨字,我還要留張嘴吃飯!你出去看看,滿城貼的都是他的通緝告示,成了江洋大盜了!我就從他那收點貨,照了行規,別的一概不多問。你就是把我抖摟出去,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出了古玩鋪子,我茫然地在淩陽城街上亂逛,心中滿是如喪家犬般的惶惶然。
  往後該何去何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在街邊小攤上胡亂吃了碗炸醬面,只能暫時再回昨夜住過的小旅館過夜。小旅館並不是安全的藏身之所,這一點我也清楚。但現在我別無去處。好在那裡住的三流九教的人都有,甚至有幾只流鶯也時不時倚靠在角落裡等生意,估計我也不會特別引人注目,所以打算過了今夜,等明天再去找個偏僻的房子租下來慢慢打聽消息。
  我剛一進門,塗脂抹粉的老闆娘就笑容滿面地迎了過來,打著招呼說道:“回來啦?飯吃了沒?”
  我一怔。這老闆娘昨夜在帶我到房間門口問要不要加鋪蓋被我拒絕,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幾眼後,對我態度就很冷淡。忽然變得這樣熱情,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扭頭就走。老闆娘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朝著裡面扯開喉嚨喊了起來:“來了,快抓住!”
  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我大驚失色,猛地一把推開她。老闆娘哎喲一聲摔到了地上,我扭身往外跑去,旅館大門卻已經被兩個彪形大漢攔住了。老闆娘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上來一把就掀了我的皮帽,眼睛一亮,得意大笑起來,露出一顆金牙:“我昨天一看就覺得不對勁!本來還以為是戲班裡跑出來的。沒想到真是個女的。有什麼能瞞過我這雙火眼金睛,快給我抓住了!這麼細皮嫩肉的,保准能賣個好價錢。”
  我這才明白了過來,她是要把我抓去賣到妓院。這從前只在電視裡看過的悲劇,如今卻活生生發生在我的面前了,最慘的是我還是那個悲劇的女主角。
  兩個大漢已經朝我逼了過來,我退到牆角,再無退路。一個大漢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低頭狠狠一口咬住他手腕,大漢慘叫一聲,順手重重甩了我一巴掌,我被打得撲在了地上,半邊耳朵嗡嗡作響,臉火辣辣燒成一片。
  “媽的敢咬老子!看老子等下怎麼玩死你……”
  大漢甩了下手腕,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彎腰再次朝我伸過了手。
  “再過來,打死你!”
  我還坐在地上,手上卻已經多了一把槍,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他。
  大漢一愣,盯著我手上的槍,一動不動。
  “要是不信它能打死人,盡管過來試試!”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厲聲大喝。
  大漢慢慢地退到了一邊,另一個也不敢過來。我極力撐著已經在哆嗦的兩條腿,沖出了旅館大門。剛跑出去十幾步路,聽見身後響起那個老闆娘拉長了的哀號聲:“我滴娘哎,不得了了!快抓住那娘們!”
  我的運氣實在是不好,街口這時候竟然轉出了兩個巡警。
  這時候的員警廳是由清末的巡警總廳改過來的。窮苦人家沒出路,要麼當兵,要麼當洋車夫,要麼就去當巡警。巡警大多待遇很低,被人戲稱為臭腳巡。白天負責糾正當街賭博、隨地大小便,車馬行人打架吵嘴,晚上則加意巡邏、防火防盜,要靠多抓人才能撈好處。一聽到這老闆娘的嚎叫聲,立刻就朝我追了我來。我往人多的地方發力狂奔,偏偏那些聞聲的路人卻都嘩啦啦地讓出了條道。我的槍還是滿六彈的,還在開不開槍的猶豫之間時,漸漸被拉近了距離,突然腳下踩到塊塌陷了進去的地磚,整個人失去平衡,一下就撲倒在地,手上的槍也脫手飛了出去。
  一個巡警撲了上來,一下銬住我的手,另一個上前撿起了槍,大叫起來:“娘的!竟然帶了傢夥!早上司令部剛貼出通緝大盜的告示,晚上就抓到個帶槍的女飛賊,兄弟,咱兩個要發財了,趕緊報上去!”
  兩個巡警把我帶回了員警廳的監房。我灰撲撲一身男人衣服,披頭散髮半邊臉紅腫,雖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樣,想必也是狼狽不堪,這幅樣子並沒引來裡面那些男人騷擾女犯的興趣,手銬被解了後,就被投進一個已經關了四五個女犯的監房裡。
  逃脫已經徹底無望。很奇怪,我此刻的心情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到了下半夜的時候,積了多日的困乏和疲倦向我湧了過來,我和衣蜷縮在角落的一張破草席上,很快睡了過去。
  我這一覺睡得極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耳邊似乎響起一陣光啷啷的鐵門被打開的聲音,這才被驚醒,極力睜開還有些黏膩的眼皮。
  我睜開眼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一雙擦得纖塵不染的錚亮黑色馬靴,一個男人正蹲在我的面前,彷彿低頭在看著我。
  終究還是落到了他的手上,是老天不幫我而已。
  我又閉上了眼睛,不想去看他此刻的表情。是猙獰,還是憤怒?
  我的唇角忽然微微一陣刺痛,有只手竟然伸了過來在輕輕碰觸我尚未褪盡紅腫的半邊臉。我皺了下眉,微微避了下,終於還是睜開眼,於是立刻對上了一雙烏沉沉滿是陰霾的眼睛。
  “樓少白,看我這麼倒楣,你很痛快吧?”
  我慢慢坐了做來,背靠著坑窪不平的黃泥牆,捋了下緊緊粘在我臉頰上的亂發,盯著他慢慢說了一句,然後笑了起來。
  我此刻的這個笑自然不會好看,再配上變形的半邊臉,估計還挺瘮人的。我看見他繃著臉站了起來,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突然用力拉我起來。我人還沒站穩,就已經被他拖著扯出了監房。
  他的腳步又急又大,邁出的每一步彷彿都帶了憤怒的力量,我在一群員警和員警廳長驚詫的目光中被拖扯著跌跌撞撞地出了牢房的大門,外面明亮的光線讓我一下有些睜不開眼,原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他繼續一語不發地扯著我到了停在路邊的汽車旁,打開前車門把我按了進去,自己坐到了另一邊,發動了汽車,車子立刻呼嘯著向前。
  他現在很憤怒,我自然知道。問題是不知道他想幹什麼。這不是回小洋樓的路,那麼他要帶我去哪裡?
  回池家退貨?找個地方槍斃我?還是別的什麼對付我的方法?
  我看了眼坐在身邊的他,側臉線條冷漠得像刀雕斧鑿,眼睛筆直地看著前方。
  隨他去了,最大不過一條命,我給他就是。
  車子終於停下來了。叫我略微有些吃驚的是,他竟然帶我回了他的司令部。
  他什麼意思,把我從員警廳的監房弄到他眼皮子底下的監房?對我上刑拷打要我供出前夜劫牢的同謀?要是這樣,我寧可他給我來點痛快的。
  他扯著我下了車,帶我進了監牢,朝裡面的人大喝一聲:“都滾出去!”
  一路進來,我並沒看到王老三。倒楣的他現在不知道被怎麼樣了,一個看起來像是新頭目的人啪一下朝他敬了個禮,有些驚恐地看了我和他一眼,急急忙忙地帶了人都退了出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4:27

 第十五章

  我被他繼續拉扯著,經過監房陰暗而狹窄的通道,一直往裡,直到停在了最盡頭的一道鐵柵門前。裡面一個正蜷縮在角落裡的人聽見腳步聲,急忙回頭,我看見一張布滿了驚恐的臉。
  玉堂春!
  我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樓少白打開了牢門,把我推了進去,自己也跟著彎腰進來。
  “景秋,幫我說話,救救我,求你了,看在我們從前的情分上,求你了……”
  玉堂春連滾帶爬地朝我撲了過來,顫抖著聲音哀求不停,神情和哭泣沒什麼兩樣了。我注意到他除了前次被樓少白踩傷的手還有些異樣,身上髒點,頭發淩亂了些,別的地方看起來倒並沒有被虐待過的跡象。快爬到我面前的時候,他突然一僵,整個人一動不動。樓少白已經掏出了他送我的那只M1906,槍口正對准了他的頭。
  “她對你情深意重,已經救過你了。如果不是我恰巧回來,在司令部的大院裡碰到你和那個同夥,現在你們已經比翼雙飛,鴛夢重溫了……”
  這句話,樓少白是帶著笑意慢慢說出來的,但是他整個人散發出的猙獰之意,連我也不禁有些心驚。
  玉堂春這一次恐怕再也沒有上次的運氣,必定要死在他的槍下了。他把我拎到這裡,大概就是要讓我親眼目睹他是如何殺死我一心想營救的“情郎”的。
  我看著玉堂春,帶了些微微的無奈和憐憫。這個人死不足惜,但這一次,恐怕真的要成枉死鬼了,只怪他運氣不好。
  “樓少白,我和這個人……真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對我不滿,也沒必要對付他。”
  我猶豫了下,雖然明知沒用,還是這樣說了一句,畢竟那是一條人命。
  樓少白彷彿根本沒聽見我的話,卡嗒一聲,另只手將套筒拉到了位,只差扣動扳機了。
  玉堂春驚恐地盯著槍口,忽然發出一聲悲鳴,猛地看向我,目光中滿是刻骨的怨恨:“池景秋,我被你害了!要不是你,我現在還在外面好好地過日子。你為什麼要招惹我?你這個臭婊子!”
  我沒想到他竟突然會這樣罵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爬到了樓少白的腳邊,猛地抓住了他的腿,歇斯底裡地大叫起來:“少帥,這個女人早跟我睡過了!你要殺我的話,千萬不要放過她!她除了我,外面不知道還有多少相好的。對了,那個受她指使要把我弄出去的男人也是她的相好。她就是個臭婊子,讓你不知道戴了多少綠帽,少帥你千萬不要放過她……”
  我駭然。
  這世上從來不乏無恥之人,我自然知道。但像玉堂春這樣的,我卻真的是第一次見到。樓少白一進來,滿身沖天的殺氣,他大約知道自己此次必死無疑,所以臨死之前也必定要潑我一身髒水才甘心?
  我下意識地看向了樓少白,見他盯著玉堂春,目露凶光,額角青筋微微迸出,抬起一腳把還在歇斯底裡般不停哀號的玉堂春踢到了監房角落,然後猛地轉頭看向了我,一張臉龐密佈陰鷙。
  我緊張得心怦怦直跳,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他忽然獰笑了下,朝我跨了一步過來,猛地抓住我的右手手腕,力氣大得彷彿要折斷我的手。
  “開槍,打死他。”
  他把M1906放到了我的手心上,冷冷說道,聲音彷彿浸過冰,淬過毒。
  他竟然要我動手殺玉堂春!
  我的手指頭一鬆,槍一下從我手心滑落在了地上。
  樓少白俯身拾起了槍,粗暴地把我拉到了他的身前,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扳開我緊緊捏了起來的手心,強迫我拿住槍,端住我的胳膊,朝玉堂春舉了起來。
  “樓少白,要殺你自己殺!”
  我顫抖著聲音,極力想松開手,手卻被他緊緊鉗住。
  “怎麼,你是不捨,還是不敢?”我聽見他在我耳邊嘲諷著說道,帶了熱氣的呼吸拂灑過我的一側耳畔,卻叫我全身起了陣寒意,“池景秋,你不像是這麼沒膽的人,那就是不捨了?”
  瘋子。玉堂春已經成了瘋子,現在這個在身後緊緊鉗著我的手,強迫我開槍的樓少白也成了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我叫你開槍!”
  他彷彿失去了最後的耐性,在我耳邊突然怒吼一聲。我的手一抖,“砰”地一聲,玉堂春的左側臉頰已經多了個黑洞,暗紅的血立刻象打開了龍頭的水,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瞬間就把那張原本秀麗無比的臉浸染得彷彿來自地獄的無常鬼。玉堂春慘叫一聲,頭軟軟地歪到了一側肩膀上,兩只眼睛驟然睜得滾圓,筆直地盯著我,目光怨毒無比。
  “池景秋……你會不得好死的……”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含含糊糊吐出了這幾個字,整個人慢慢地側身歪到了地上,不停地痙攣著,血迅速地漫染了一地。
  我得了瘧疾般地全身不停顫抖,如果不是樓少白的一隻胳膊還在身後撐著我,我一定也已經癱坐到了地上。這景象,看了會讓人做噩夢的。
  樓少白哼了一聲,滿臉厭惡的神情,接過我手上搖搖欲墜的槍,順手朝地上的玉堂春又補了一槍,正中眉心。玉堂春終於一動不動了,死魚般外凸的一雙眼睛卻仍那樣死死地盯著我,叫我不寒而慄。
  “你……不是人……”
  我盯著樓少白,喃喃說道,此刻的臉色一定白得像鬼。
  “手上沒沾點血的,怎麼配做我樓少白的女人。”
  他冷冷說道,一隻手架住我,像來時那樣要拖我出去。
  “滾開,我自己會走!”
  我強壓住心中翻湧的嘔吐之意,推開他的手,咬牙往外而去。

  我被帶回去的時候,福媽已經不在了,大概是被趕了回去。在鍾小姐不可思議和幸災樂禍的目光中,我被樓少白直接給反鎖進了房間。
  我初見曙光的逃亡計劃就這樣夭折了。被關的整個白天,沒有人送東西過來給我吃,我也完全感覺不到肚子餓。洗了個澡隨意換了件衣服後,我就一直躺在床上,腦子裡像是有車輪不斷在轟轟碾壓而過。
  樓少白為什麼會突然回來?我知道他對我可能產生了些興趣。但以他的為人,若說這點對我的興趣就是催促他提前折回的原因,打死我也不相信。或者是他提前得知了我和通地七的計劃,所以匆匆回來阻止?也不大可能。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去省城與那個同是軍閥的汪主席會面的時候出了意外,很有可能就是這意外導致他提前歸來,而我運氣不夠好,這才被正好抓了個現行。
  事到如今,我對自己的處境倒不是很擔心,再糟糕也不過就那樣了。我唯一擔心的是通地七。
  樓少白下令關閉城門,滿城通緝通地七,是因為湊巧知道了通地七的下落派人去追捕無果,還是已經知道了那個去劫獄的人就是通地七?通地七和池景秋現在又到底在哪裡?他受傷了嗎?
  我想來想去,想得頭痛欲裂,卻始終理不出一個頭緒,心中更是茫然一片。以後該怎麼辦?把我的隱情向樓少白和盤托出,然後指望他能相信我,幫助我去破解詛咒?
  不不,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以我和他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對他的瞭解來看,他只會嗤之以鼻,認為又是我在玩什麼花樣,我不過自取其辱而已。現在關鍵還在通地七的身上。既然我自己無望再找到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樓少白能盡早找到他。只要知道他的下落,而我還活著的話,辦法總能想出來的。
  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了下去,我的周圍也暗黑一片,一天水米未進,到了現在,我漸漸終於還是餓得有些手腳發軟,想起來拍門叫人,又懶得動彈,終於只是把身子蜷成一團,縮在被子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的面前是院子裡的那株白梨樹,彷彿又是個春天,梨花飄飄似雪,我到了梨花樹下,伸手接住了潔白的花瓣。梨花樹後,我看見我的父母牽手走了過來,他們都在朝我笑。誰說我母親受了詛咒,得了那可怕的怪病?她還像從前那樣美;誰說我父親拋棄了我們母女?他還像我小時候那樣地愛我。我鬆了口氣,快活地朝他們跑了過去,就像小時候那樣,跑過去向他們撒嬌。突然,他們消失不見了,面前的梨花樹也被一團迷霧籠罩,我陷入了混沌之中。我惶恐地不停走路,卻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心中的迷惘和恐懼壓住了我,壓得我無法呼吸,我用力張大了嘴,氣卻仍透不出來。忽然迷霧消失了,面前依稀出現了一張男人的臉,彷彿是楊宇的臉。他看著我的目光中滿是憐惜。
  “楊宇,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你還是會那樣愛我,對不對?”
  我用盡了力氣,朝他大聲喊道。
  夢啊,就連在夢裡,我也知道這是個夢。如果不是在夢中,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肆無忌憚地問他這種話。
  他朝我伸出了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龐。我就像是浮在了一汪春池水中,被清涼的水柔軟地包攏了起來。
  “遙遙,是的,不管你變成怎樣,我都會那樣愛你……”
  他笑著說道。
  我被一種未可言狀的幸福緊緊地抓住了。我望著他,不停地笑,然後又止不住地心酸落淚。我真是傻啊,他這麼地愛我,我卻為什麼不相信他,結果現在和他相隔百年,我要怎樣才能回去……
  我還沒想出辦法,面前的那張臉忽然變得清晰了起來,我這才看清,這不是楊宇,而是樓少白。
  怎麼可能是他!
  “楊宇!”
  剎那間,我心慌意亂,嘶聲力竭地叫著楊宇的名字。樓少白卻還朝我伸手過來,我一急,狠狠張嘴咬了上去。一種實在的感覺讓我倏然睜開眼睛,這才發現我不是在做夢,我的嘴裡正用力咬著一根手指,舌尖碰觸到的地方,還有一股怪味……
  房間裡已經開了壁燈,樓少白不知道什麼回來了,正坐在我床邊,用指頭蘸了藥膏往我的一側臉頰和破損的嘴角抹,而那根指頭,現在被我緊緊地銜住,他正驚異地看著我,眉頭微微皺著。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4:45

  第十六章

  我急忙松開了牙齒。他移開手指。我注意到他指腹上除了道牙印,還勾拉出了一道細長的銀絲,是我的口水沾在了上面。我又覺得自己眼角似是還有些淚痕,急忙抬手想用衣袖去擦。他手上卻已經多了塊潔白的方帕,探身過來擦了下我的眼睛,接著又若無其事地低頭,擦自己那根沾了我口水的手指。
  我有些尷尬,心中卻禁不住納罕起疑。早上此人還滿身戾氣,彷彿地獄裡的無常,把我關在房間裡自顧揚長而去,現在竟然又彷彿什麼事沒有,心平氣和地往我的臉上擦藥,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想起剛才的那個夢,我依稀記得自己到了最後彷彿在大叫楊宇的名字,不知道有沒有真的叫出來。若是被他聽到,只怕又要費一番口舌。
  我壓下心中的不安,慢慢坐起身,拉好了身上睡得有些淩亂的衣服。見他指頭上又挑了簇乳白色的藥膏朝我的臉伸了過來,有些不習慣地側過臉閃避,卻被他用另只手擋住,強行將我的臉扳向了他,說道:“還沒擦好。”
  我屏住呼吸,忍耐地等著他把手指頭上的那簇藥膏都抹到了我的臉頰上,一陣清涼的感覺。他擦完了,又端詳了我片刻。
  “那家旅館已經被封了。那個女人和打你的人,現在在牢房裡。你說怎麼處置?”
  他一邊說,一邊拿過剛才的那方帕子,隨意抹了下手指上殘餘的藥膏,丟到了一邊,然後看著我。
  我說道:“我要是沒記錯,如今也算是共和約法社會了。依照法制就是,問我做什麼?”
  他目光微微一閃,神色裡已經帶了幾分嘲諷之意:“看不出來,你倒滿口時新的法制共和。只可惜這一切不過是畫餅充饑,自欺欺人。武昌辛亥之槍炮聲猶歷歷在耳,轉眼國家就不過從愛新覺羅姓氏的手中落入被英美諸國操縱的袁氏股掌中而已。什麼法制?誰的槍桿子硬,誰就說了算。”
  我默然。他這話雖然有幾分刻薄,卻也是一語中的。我依稀記得再幾個月,彷彿南方多省就會爆發一場反對袁世凱直系軍閥的北伐二次革命,雖然因為人心不齊一盤散沙而匆匆落敗,但是盤踞各省的軍閥卻各自獨立,此後征戰不停,局勢一片混亂。這樣的世道,談共和法制,確實是癡人說夢。
  “楊宇是誰?你做夢還在叫這名字,哭也是為他?”
  我還在怔忪間,耳邊突然聽他這樣問我。
  我一驚,循聲望去,見他正狀似閒閒地看著我,目光裡卻帶了幾分探究和隱忍的不快。
  果然被他聽去了。他沒當場發作,忍到現在才問,已經叫我有些意外了。
  “沒什麼……,只是夢到了小時候的一些事情,有些難過而已……”
  我避開他的目光,含含糊糊地應了聲,卻聽他哼了一聲:“早上剛沒了個玉堂春,現在就又出來個楊宇。是不是就是這次幫你去劫獄的那個男人?”
  我心中一動。
  他這樣問我,也就是說,目前為止他應該還不知道那個去劫獄的人就是通地七。
  “你誤會了,真的沒什麼楊宇,只是我夢裡夢囈而已,你聽錯了。”
  我鬆了口氣,若無其事地說道。
  “那麼那個男人是誰,幫你劫獄的那個?”
  他的表情顯然不相信,卻也沒再追問,只是突然轉問起了劫獄的事,口氣像在審問犯人。
  “我高價訪來的一個江湖人。”
  我照今天白天想好的托辭,立刻說道。
  一陣沉默,我略微有些不安,偷偷抬眼看向了他,心咯登跳了一下。他的眉頭擰在一塊,盯著我,顯然是完全不相信我的話。
  “池景秋,我本來還指望你對我老實交代的。現在我失望了。你當我是傻瓜嗎?我和那個人過了幾招,此人身手了得,那樣的情況之下也能逃脫,你一個養在深閨的女人,天大的手段也請不動這樣的高手,讓他冒死只是為去救你那個一文不值的老情人!”
  他頓了一下,微微俯身靠近了我,繼續說道,“況且,要是我沒認錯,此人就是上次在公署把你劫走的那個人……我本來還相信了你前次的說辭。現在看來,你們早有預謀,只是被我撞破,你才自己演了一出苦肉戲吧?”說到這裡,他突然冷笑了起來,“我早上也只當那個唱戲的在放屁,現在看來,他說的也未必全是虛話。池景秋,看來我還是再次小看了你。你倒是情深意重的人,新舊兩不忘。要你的新相好冒死去救老相好。那個唱戲的死得倒也值了……”
  我心頭一陣惱怒,只是一時又無法辯駁。罷了,讓他誤會我因為舊情難忘去救玉堂春也好,否則就要用更多的謊去圓謊。面對這個男人,我已經有些筋疲力盡,不想再費心力去編更多的謊了。而且在他看來,不管我說什麼,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不是嗎?
  我咬了下唇,乾脆垂下了眼,一語不發。
  “那個人和你到底什麼關系?你老實交代了,我或許還會既往不咎。你要是再在我面前耍心眼……,你知道,我對你已經夠有耐心了。人要有自知之明,懂得什麼是見好就收。”
  我的沉默彷彿惹惱了他,他突然提高了音量,一隻手攏在了我的頸間,迫我抬頭與他對視。
  我望著他,深深吸口氣,有些無奈說道:“樓少白,你就是審問我到明天,我也就剛才的那幾句話。”
  火星子在他眼中迅速辟裡啪啦地迸濺了開來。他攏住我頸項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道。我呼吸一下困難起來,耳鼓轟轟作響,頭臉皮膚下彷彿有萬千的細小針頭在不停地紮刺著我。就在我憋得快要透不出氣用力踢打他的時候,他忽然松開了手,我被甩到了床上,趴著難受地咳嗽個不停。
  “你的那個新情人,雖然逃走了,但背部受了槍傷,他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取不出子彈的。我已經對所有的中西醫館都下了知照。只要他敢去,我就一定能抓住他。除非他不求醫,自己傷重感染而死……但是你放心,只要我抓到他,我一定會把手刃情人的機會再次讓給你。反正已經殺了一個,再多一個,我想你也不會介意……”
  他看著我,冷冷說道。
  通地七果然受傷了!
  全城被樓少白這樣控制著,通地七又受傷了,身邊還帶著個嬌弱的千金小姐,他能躲到哪裡去?萬一真的傷重不治……
  我臉色微微一變。
  樓少白千方百計想要抓到通地七,並不是要他的性命,只是要利用他一身的盜墓本領。而依通地七的性格和一身的本事,必定也不是甘心受制於人的,這兩人這才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現在他受了彈傷,與其帶著池小姐躲躲藏藏諸多不便,甚至隨時會感染而死,那我寧願他早一點被樓少白找到。只要人在,那就什麼都有可能……
  一定是我有點難看的臉色更加激怒了樓少白,他突然站了起來。我抬頭望去,見他陰沉著臉,慢慢地伸手去解自己領口的銅質鈕釦。
  我剛才還在為通地七擔心的心思一下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睜大了眼,看著他一顆顆解開了衣釦,甩掉外套和裡衣,然後伸手去解褲腰上的皮帶。
  “你幹嘛?”
  我坐直了身體,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並不是那麼緊張。
  “你說呢?你是我樓少白明媒正娶的女人。以前的我就當過去了,現在竟然還和外面的男人勾搭在一起。那個唱戲的說和你睡過了覺,池景秋,你是真被冤枉了,還是一直在我面前裝清高?嗯?”
  他說話的時候,手上的動作並沒停,望著我目光如電。我看得出來,他在等著我否認。
  我自然和玉堂春沒關系,而且我也敢保證,以樓少白的精明,即使他當時相信了,過後一想,肯定也知道不過是那個人在臨死前想污蔑我拉個墊背的而已。但問題是我確實不是處女。現在我即使否認了和玉堂春的關系,看他的架勢,鐵定也是不會放過我的,事後自然一清二楚,到時候他再惱羞成怒地逼問那個男人是誰,豈不是更被動?
  我一時無計可施,第一次深深覺到了在一百年前的這個時代,我作為一個非處女,面對一頭沙文豬丈夫時的無奈和鬱悶。
  “是還不是,我試了自然就清楚了!早上殺了你的相好,你反正是記恨我了,我也不在乎再讓你多記一樁仇!”
  他譏諷般地扯了下唇角,已經脫得只剩底褲,翻身上床一下就把我推倒壓在了他身下,低頭尋我的唇親吻我,一隻手從衣服下擺裡探了進去覆在我胸口,有些粗暴地揉捏起來。
  我感覺到了他蓄勢待發的欲望正緊緊抵著我的身體。
  我一咬牙,已經決定承認我和玉堂春睡過覺,把罪都推到這個死人頭上,省得過後再被他逼問麻煩。至於他知道我非處子之身後,也就不外乎三種反應:要麼棄我如敝帚而去,這是我最希望的;要麼暴跳如雷揍我一頓;最糟糕的也就不過出於報復,強上我而已。至於取我性命,估計還是不會的。反正事到如今,只要有命在,那就還有希望。
  我用力推開他的頭,中斷了那個幾乎像是在咬我嘴唇的吻,把臉扭向一側,眼睛盯著牆壁米色牆紙上的金色暗紋,開口說道:“樓少白,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5:01

 第十七章

  我剛開口,突然聽見一陣“咕嚕嚕”的聲音,一怔,才發覺竟然是從我的肚子裡發出來的。
  我一天水米未盡,空著肚子睡了過去,醒來就又這樣折騰了一會,也忘了肚子餓的問題。現在聽到這聲音,這才覺得饑腸轆轆,竟是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感覺了。
  我和他對視一眼,看見他眉頭微微一挑,手停了下來。
  “你沒吃飯?”
  他問這話的時候,那副無辜的模樣,彷彿一個天外來客。
  “你把我反鎖了一天,就算我想吃,我也出不去。”
  我微微哼了聲,說道。
  他略微皺了下眉,彷彿想起了什麼,伸手抓了下自己的額發,面上掠過一絲懊惱的神色,終於從我身上慢慢爬了起來。
  “是我疏忽了,把鑰匙帶走,傭人也進不來。你既然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叫人先給你弄點吃的。”
  他下了床,套回衣服隨口說道,就朝門口走了過去。打開門的時候,我聽見走廊上起了一陣略顯倉皇的腳步聲,彷彿有人聽到他要開門的聲音,急忙跑開。
  “可玲!你在搞什麼?”
  樓少白的聲音響了起來,彷彿有些生氣。
  那陣腳步聲停了下來。
  “少白哥,是你把她關起來的。我怕她餓死,今天可是叫過傭人給她送飯的。傭人說外面門反鎖了,她沒鑰匙進不去。”
  我聽見鍾小姐辯解的聲音響了起來。
  樓少白彷彿哼了一聲,隨即是一陣腳步遠去的聲音。
  我躺了會,就從床上爬了起來,下地的時候才覺得腿腳有些發軟,拿了件衣服穿了起來,隨意理了下頭發,穿了拖鞋就下去到廚房。剛進飯廳門,見到樓少白出來,看見我過來,彷彿一怔。
  “下來了也好。面煮好了,過來吃吧。”
  我已經聞到了荷包蛋的誘人香味。傭人大約也知道我真餓慘了,煮了個大大碗公的面。我也沒多說,坐過去拿了筷子就悶頭吃了起來。半碗面和了湯水下肚,這才有了踩在實地的感覺,力氣彷彿也恢復了不少。突然聞到了股煙草的味道,抬頭望去,見他正靠坐在長桌盡頭的一張椅子上,腳抬了起來翹在桌上,嘴裡叼了支雪茄,青煙裊裊中,他正看著我,目光卻有些彌散,彷彿沉浸在自己的什麼心事中。
  我沒見過他這副樣子,略微一怔,便低頭繼續吃我的面,直到喝光了碗裡的最後一口湯,打了個飽嗝,這才站了起來。
  “吃飽了?”
  他掐滅了煙,問我。
  “吃飽了。”
  我機械地回答他,說完就自己朝樓上房間裡去。

  “對不起樓少白,我現在肚子太飽了,你壓上來的話,我怕我剛吃下去的東西會滿出來。”
  從浴室裡洗漱完出來,見他已經上來了,我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下我,微微扯了下嘴角,輕微的咯吱一聲,床陷下去大半,他已經翻身躺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消了興致,還是真的在等我消化掉吃下去的東西,上半夜的時候他一直沒有碰我。到了下半夜,就在我漸漸放鬆了下來,想要睡過去的時候,一隻手突然搭上了我的肩膀。我的睡意頓消,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握住我的肩膀,微微用力,我就被拉到了他的懷裡,胸口緊緊貼靠著他的胸膛。
  “我知道沒睡著,不要裝了。”
  我聽見他低聲說道。
  我嗯了一聲,表示自己確實沒睡著。
  “池景秋,你是個奇怪的女人。自以為是,假裝清高,耍小聰明,脾氣比我還壞……”
  “樓少白,你說的大致沒錯,除了一點,關於壞脾氣,我還要向你看齊。”
  他似乎怔了下,昏暗中,我感覺到他彷彿無聲地笑了起來,胸膛在微微震動。
  “好吧,我承認我脾氣有時候確實不好,但對你,我的耐心卻前所未有得好,連夫妻之間床上的事也一樣。你自己難道一點也沒感覺嗎?”
  他的聲音漸漸有些低沉起來,一隻手的五指插進了我腦後綰得鬆鬆的發髻裡,迫我把臉靠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噓,放鬆點,我不是老虎,不會一口吃了你的……”
  他大約心情不錯,居然湊到了我耳邊,自以為幽默地和我開起了玩笑。說完了話,就低頭尋到了我的唇。不像之前那樣地淩虐,而是用他的唇舌輕輕舔吻著我的唇,一陣溫熱又麻癢的感覺。另只手探進了我的衣服裡,摩挲著我的後背。溫熱的手掌不急不緩地下移,慢慢遊移過我的臀,最後探進了我的腿窩之間。
  我屏住呼吸,心裡卻歎了口氣。看他現在的架勢,確實是不會一口吃了我,而是要慢慢地享用他的老婆。
  其實如果我是真的池景秋,現在的氣氛應該還算不錯。他是個調情高手,我的身體在他的挑逗之下,現在並不怎麼難受。但問題是我不是。我更不想讓他事後才發現我不是他以為的完璧之身,然後翻臉審問,那樣的感覺太糟糕。
  “樓少白,有件事我必須要讓你知道……”
  我話沒說完,戲劇性的一幕居然又發生了。房間裡的電話不早不晚,恰在此時又響了起來。我被嚇了一跳。
  樓少白的動作一滯,飛快地松開了我,下床接起了電話,彷彿他一直在等待著這個電話。
  “給我盯緊了,我立刻過來!”
  他叮一聲掛了電話,房間裡的燈隨即亮了起來。我用手擋了下光線,這才看見他已經開始敏捷地穿回衣服,臉龐上隱隱有興奮之色。
  “怎麼了?”
  我坐了起來,有些緊張地看著他。
  他沒理我,等穿好了衣服,從抽屜裡把他的槍拿了出來,檢查了下彈夾,這才湊到了我的面前,用手輕輕抬起我的下巴。
  “我親愛的夫人,你的那個爹找到了個大靠山,現在終於按捺不住了。你的那件必須要讓我知道的事,等我回來後,再當做接風賀禮來說給我聽吧!”
  他雙眼閃閃發亮,說完,伸出大拇指輕輕撫了下我的嘴唇,沖我揚眉一笑,猝然松開了我,轉身就朝外去。馬靴落地的聲音從我耳際消失,我急忙下了床拉開窗簾,看見他獨自駕著汽車迅速離去,隨著汽車引擎聲的消失,周圍很快就又恢復了原來的寧靜。
  我這時才想起了池景秋的爹和池孝林。最近因為搬到了這裡,我又被看得緊,已經有些時日沒有被池家人聯系了,我也差不多忘了他們。現在才被提醒。
  樓少白說池老爺找到了靠山,要出手了,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池老爺知道憑自己的力量,不但無法弄到樓少白手上的那半張地圖,反而很有可能會被對方吞吃掉,這才以手上的半張地圖為憑,傍上了別的什麼勢力?
  我心裡忐忑不安,根本就睡不著覺。到了淩晨三四點鍾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陣遠處的槍炮聲。這聲音雖然沉悶,但在寂靜的淩晨時分,聽起來格外叫人心驚肉跳。我急忙跳下了床,拉開窗簾,看見東北方向池家所在的那個位置,隱隱約約像是起了陣火光。
  “砰砰”,有人在拼命拍打我的門,一邊拍,一邊嚷著開門。是鍾小姐的聲音。
  我過去打開了門,見鍾小姐披頭散髮,身上胡亂套了件睡衣,旋風一樣地沖了進來,扯住我的胳膊嚷了起來:“出了什麼事?少白哥呢?”
  “出去了。”
  我隨口說道。
  鍾小姐看了眼空蕩蕩的床,自己跑到窗前我剛才站過的位置探頭看了下,回頭時臉色有些難看,沖我嚷了起來:
  “池景秋,你那些該死的家人在搞什麼名堂?少白哥要是有個意外,我饒不了你!”
  我沒理她。反正也無法再睡覺了,換了身衣服就要下去到客廳裡等天亮,回頭的時候,看到鍾小姐站在視窗,正雙手交在胸前,緊閉雙眼,彷彿在祈禱的樣子。
  她倒是真的關心樓少白。
  我不再打擾她,自己下去了,開了燈坐在沙發上,沒一會,她也換了衣服下來,坐到了我對面。
  槍炮聲很快就停歇了下去,池家方向的火光卻越來越大。我和鍾小姐就這樣兩兩對望,一直等到了天亮。鍾小姐往樓少白的司令部打了不知道多少個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聽。直到早上八九點的時候,我忽然聽見外面響起了汽車的引擎聲。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也有些緊張起來,想出去看下,又有些猶豫。正患得患失的時候,鍾小姐已經像小鳥一樣飛奔著出去,我抬頭,看見樓少白正邁了大步進來。還好,沒缺胳膊少腿。而且雖然一夜未睡,整個人卻仍神采奕奕。看起來淩晨時分的那場混戰,他應該是沒吃虧,那麼倒楣就是池家父子了。
  “少白哥!”
  鍾小姐朝他撲了過去,樓少白接住了她,安慰似地拍了下她的後背,這才看向了我。
  我知道按理,我應該開口問一下池老爺的。所以慢慢站了起來,問道:“我爹怎麼樣了?”
  他松開了鍾小姐,朝我走了過來,站在我面前看著我,竟彷彿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
  莫非是池老爺和池孝林都被打死了?他終於弄到了池家的半張地圖?
  “池家的事,你以後不要多問。記住你現在是我樓少白的人。現在你和可玲收拾下東西,我已經給你們定了船票,你們去上海。”
  我還在狐疑不定,他忽然這樣說道,口氣是斬釘截鐵的。
  我還沒反應過來,鍾小姐已經跳了起來,大聲嚷道:“為什麼?我不走!”
  “不走也要走!”
  樓少白丟下句這樣一句話,轉頭叫傭人去收拾我和鍾小姐的東西。
  這太意外了,他竟突然要送走我和鍾小姐!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不走!”
  我也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開什麼玩笑!現在讓我離開淩陽去上海?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走的。
  “我說了算,你們照我說的做就是!”他看了我一眼,口氣忽然又緩了些,“等這裡的事一完,我就過去接你們。”

  鍾小姐在百般耍賴哭鬧俱無果的情況下,最後大約是考慮到我反正也是要和她一道走的,這才消停了下來。我做不來她那些手段,而且以樓少白的獨斷專行,估計就算我和鍾小姐一樣地哭鬧,最後也是無法叫他改變主意的。就這樣我和鍾小姐一道被請上了車,樓少白親自開車送我們去碼頭。
  一路之上,我一直不停地絞盡腦汁,想著怎樣才能留下來。或者實在沒辦法,我上船了後再偷溜回來?但是等車子開到碼頭,我就發現自己這個主意完全行不通。碼頭上已經有四個人高馬大的便衣保鏢等在那裡,邊上是個看起來像是輪船船長的男人。
  “把夫人和小姐安全地送到上海,到了那裡就會有人接應。要是路上有個差池,我就槍斃你們!”
  樓少白一手扯著鍾小姐,一手扯著我,對著那幾個保鏢說道,不怒自威。
  幾個便衣保鏢肅然,齊聲應了下來,邊上的船長更是點頭哈腰,滿口擔保。
  我心裡暗暗叫苦。現在要是這樣強行被送上了船,想半路逃脫是不可能了。以這輪船的速度,開到上海就是十幾天後了,就算到了那裡我再伺機逃脫跑回來,那也至少要二十幾天,這二十幾天的時間裡,說不定什麼都已經發生了,我根本耽誤不起。
  “夫人,小姐,請上船吧。”
  船長朝我和鍾小姐微微鞠躬,伸手引路。
  鍾小姐哀怨地最後看了一眼樓少白,慢吞吞地朝踏板而去。我立著不動,看向了樓少白,正對上了他望過來的目光。
  他的目光淡然,基本看不出什麼情緒,更看不出依依不捨,只是那樣盯著我。
  “夫人,船要開了……”
  耳邊響起了陣汽笛聲,還在等著的船長不敢催我,只是低聲提醒。
  “喂,池景秋,我都過來了,你還不過來?”
  上了甲板站在船舷上的鍾小姐回頭,發現我沒跟上去,沖我大聲嚷嚷。
  我不能走!
  我現在滿腦子只剩這一個念頭了。要是就這樣離開了淩陽,我被那塊翡翠送回到了一百年前的這個亂世,又有什麼意義可言?
  掛著翡翠的心口之處彷彿起了陣洶湧,我腦子一熱,什麼都沒想,丟下手上的行李箱,朝樓少白跨近一步,站到了他的面前。在他驚異無比的目光中,我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親上了他的嘴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5:21

  第十八章

  我的唇緊緊地貼著他的,感覺到他的身體瞬間有些僵硬。大約幾秒鍾後,我伸出自己的舌尖,悄悄舔刷過他的唇,然後在邊上石化掉的眾人的目光中松開了他,手卻仍掛在他的脖子上。
  他反應了過來。我注意到他的神情裡彷彿掠過瞬間的狼狽,眼睛飛快地看了下四周,看著我低聲呵斥道:“你搞什麼……”
  “我真的不想走。不管會發生什麼,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就一點也不怕。”
  我打斷了他的話,仰頭用我能做出的最蠱惑人心的眼神凝視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意外、不解、懷疑、興奮……他的表情非常怪異,緊緊地閉著嘴,一語不發地對我對視著。
  我強壓住怦怦的心跳,搭在他後頸上的手不動聲色地爬進了他的衣領,用拇指輕輕揉蹭著他後頸正中的皮膚。我知道那是男人的敏感地帶之一。
  “況且,你還沒聽我說昨晚我要跟你說的事情……”
  我輕聲說道,語調溫柔,像在夢囈。
  “池景秋!不要臉的女人!你給我回來!”
  我的身後突然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般的怒吼,那是如夢初醒的鍾小姐在吶喊。我沒回頭,卻可以想像她現在氣急敗壞頓足叫罵時的樣子。
  “少帥,夫人……快開船了……”
  邊上響起了個小心翼翼的聲音,是那個船長。我和樓少白都沒臉紅,他的一張老臉卻漲得通紅,眼睛局促不安地看著地。
  樓少白的眼中忽然掠過了一絲孩童般頑皮的笑意,朝我扯了下嘴角,伸手拉下我還掛在他脖子上的手,咳嗽了一聲,對著船長和邊上剩下的另兩個目不斜視的保鏢說道:“她不去上海了。你們上船去好好保護鍾小姐。”
  “是是……”
  船長掏出塊手帕擦拭了下額頭的汗,如釋重負般地鬆了口氣,急忙轉身往鏈接甲板和碼頭的踏板而去。
  “少白哥,她不走,我也不走!”
  鍾小姐想踏上踏板回來,卻被幾個保鏢攔住了。
  “可玲,聽話回上海,我過些時候就過去看你!”
  樓少白朝她喊了一聲。
  踏板收了回去,輪船在汽笛聲中,慢慢地遠離了碼頭,鍾小姐在船舷上的身影也越來越小,直到縮成了一個黑點,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
  “走吧。還愣著幹什麼。”
  樓少白看我一眼,丟下句話,轉身自己朝他的汽車而去。
  他的背影挺直,腳步像平時那樣沉著而矯健,卻又彷彿多了絲輕快。
  我吐出口氣,急忙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我的眼睛一直筆直地看著前方,感覺到身側的他彷彿不時看我一眼,心中有點發虛。
  剛才我那個舉動,放在一百年後自然沒什麼,但在這裡,就算用傷風敗俗來形容也不算過。樓少白不是傻瓜,就算一時被我蠱惑,情迷意亂地留下了我,過後心中肯定也會起疑。他要是追問,我該怎麼回答?
  “啞巴了?剛才的勁頭哪裡去了?”
  果然,車開出去十幾分鍾後,我聽見他開口對我說話,語調中帶了幾分我熟悉的譏諷之意。
  我看向了他,他正看著我,目光略嫌銳利,又彷彿有些不滿。
  我朝他笑了下,有些局促。他現在是覺得我過河拆橋?
  “池景秋,你為了留下來,也算是費盡心機了,甚至連這種當眾勾引我的舉動都做出來了。我不想讓你失望,所以你也不要讓我失望。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你記住,從現在開始你要照剛才那樣地對我。要是再惹惱我,我能留下你,也照樣能立刻再次把你送走。”
  他竟然說得這麼直白,叫我有些驚訝。看他意思,就是要我接下來都要像剛才在碼頭上那樣地哄他高興,要不然他就翻臉再趕我走。
  我承認自己確實是小人,但這個男人,也真的不是君子。
  我壓下心中的不滿,側頭看向他,朝他露出個自己都覺得假得有些毛骨悚然的笑:“知道了。”
  “原來的房子修好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他斜睨我一眼,腳下油門踩了下去,汽車速度一下加快。
  街道漸漸窄了起來,路上人來人往,有些雜亂,車子的速度又慢了下來。我有些無聊地看著車窗外的一張張臉孔,突然覺到車子一個急剎,整個人就撲到了前檔板上。幸好車速不是很快,但也夠疼的。
  “怎麼開車的……”
  我剛要罵他,頭上一沉,他已經把我猛地往下面按壓,自己也伏在了我的身上。
  “媽的,別起來!”
  他罵了句粗話,在我耳邊大吼一聲。
  我還沒反應過來,一陣辟裡啪啦爆豆般的槍響,伴隨著路上行人的尖叫之聲,子彈從我的頭頂身邊呼嘯而過,耳畔是玻璃碎裂和子彈打在汽車外罩上的尖銳金屬撞擊之聲。
  竟然遭遇了一場埋伏暗殺!
  我欲哭無淚,這什麼世道!我也太倒楣了,怎麼會攤上這樣一檔子的事。只能拼命把自己的身體蜷成一團往擋板下麵鑽,心中祈禱這汽車的鋼鐵殼子夠硬,千萬別被打穿了,那我就要成馬蜂窩了。
  耳邊彈聲稍歇,我的頭頂一輕,看見樓少白已經坐起了身,一隻手操控著方向盤,猛踩油門朝前沖去,另只手從車座下飛快地拎出了一架連發輕機槍,從已經碎裂的前檔玻璃朝外回擊。
  車速很快,幾乎像箭一樣地向前沖去,但是外面埋伏的殺手不少,甩掉了開始的幾個,又有新的從邊上的小巷裡冒出來,車前車後,槍聲不絕於耳。樓少白一邊開車,一邊操控本來要雙手抵肩發射的輕機槍,連我也看得出來,十分不便,他的衣袖下浸染出了一道血跡,不知道哪裡已經中了彈。
  我一陣心驚肉跳,脫口大喊:“樓少白你到底行不行?”
  他飛快瞟我一眼,罵了一聲:“閉嘴!待著別動!”
  我倒是想聽他的,就這樣縮在位子下不動,問題是眼看這樣要是沖不出殺手的火力包圍圈,他萬一掛掉了,我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我開車,你對付他們!”
  我一咬牙,朝他大聲吼道。
  他俯身躲過了一陣密集的槍擊,朝我大吼:“你行不行?”
  “不行也要行,總比兩個人都死在這裡好!”
  我咬牙切齒地說道,豁出去了。
  他不再猶疑,猛地將自己的位子往後扳平,順勢仰倒。我生平從未像現在這樣地手腳協調,飛快地爬到駕駛座上,半蹲著身子躲避著飛彈。握住了方向盤,猛地一踩油門,把當先沖了過來的一個殺手撞翻在地,剩餘的面有驚恐之色,紛紛躲避,汽車勢如瘋虎般地呼嘯而過。
  樓少白彷彿有些驚訝,這個時候,居然還哈哈大笑起來,“幹得好!”他吼了一聲,翻身敏捷地爬到了我原來的位置,端著手上的槍朝外面的殺手射擊。
  “輪胎被打爆了!”
  我尖叫一聲,感覺到方向盤在打顫,車身不受控制地歪扭了起來,手一鬆,差點撞到路邊的一道石欄,急忙打了下方向盤,這才堪堪避了過去。
  殺手人數雖多,但手上都是單發手槍,樓少白端了輕機槍,心無旁騖,火力上立刻就占了優勢,加上我這種不要命般地橫沖直撞,一闖出這條兩百米長的街道,身後的殺手終於被甩開了。
  激烈的槍戰聲把街口的行人都嚇得跑光了,連員警也縮到了不知道哪裡,直到這輛已經面目全非癟掉了兩個輪胎的汽車再也開不動了,最後停在路邊,幾個聽到槍歇後冒了出來的員警才認出了樓少白,大驚失色,急忙圍了過來。
  原來死裡逃生就是這樣的感覺……
  我全身汗淋淋的,手腳發顫地癱坐在了座椅上,整個人只顧抖個不停。一轉頭,看見汩汩的血從他的衣袖下不斷滴淌而下,他的臉色慘白,愈發襯得眉黑目墨。
  “樓少白你不會就這樣掛了吧?”
  我抖抖索索著從齒縫裡擠出了這幾個字。
  “掛了?”
  他蹙眉,扭頭望著我。
  “就是死了!”
  我大聲說道。
  “你放心,就算掛,我也要晚上聽完你給我說過你的事情後再掛!”
  他朝我哈哈大笑起來,一臉的滿不在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5:44

  第十九章

  他的傷口在右肩稍下的上臂處,那裡的衣服早已被血跡浸染得濕淋淋殷紅一片。我解開他衣襟,看了一眼,就知道這顆子彈已經打中了上臂大動脈。他自己用左手去壓,卻無濟於事,血仍從他指縫中一股股不斷流出。
  城中唯一的一家西醫院在城北,離這裡開車也要二十幾分鍾。現在汽車差不多報銷了,在憑腳力的黃包車到達前,如果不採取止血措施,我估計他能不能熬到晚上聽我說事也是個問題了。
  沒有橡皮止血帶,只能就地取材,我解下了他馬靴靴面上的一根長鞋帶。
  “你幹什麼?”
  他有些驚異地看著我。
  “給你止血。”
  我應了一聲,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扯過汽車後座上墊著的一塊方巾,折成平整的襯墊,纏繞在傷口的近端上方,讓一個員警幫助固定後,用鞋帶在襯墊上繞了幾圈,打了個活結,再用一根從近旁樹上折過來的細木棍插入,旋轉絞緊,最後將木棍的另一段插入活結套內,將活結拉緊。
  因為不是充氣或者橡皮止血帶,所以用這種絞緊止血法時,結紮帶藥松緊適度,以停止出血或遠端動脈搏動消失為度。過緊,會損傷受壓局部,甚至造成組織壞死,過松則達不到止血目的。我處置完畢,觀察到傷口血流漸止,略微鬆了口氣。員警早已經喊來了黃包車,我和樓少白各坐一輛。車夫賣力,撒腿朝醫院跑去,大約四十分鍾左右就趕到了。
  醫院裡的主治醫生就是前次我被通地七用迷香迷倒之後,樓少白請過來的那個洋人史密斯先生。松解了止血帶,檢查了傷口,他立刻就說要手術取彈,縫合血管。
  到了醫院,也就沒我的事了。樓少白被送進手術室的時候,我就坐在外面休息室裡等。很快,醫院裡就陸陸續續趕來了聞訊而來的許多人,市長,公署官員,樓少白手下的軍官。這些人我大多不認識,看見我,紛紛上前表示自己聞訊後的憤慨和激怒,又向我探聽少帥的傷情。我隨意應了幾句。
  大約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手術終於完成。史密斯要求樓少白留院觀察一夜,被他一口拒絕。史密斯顯得很無奈,聳了聳肩,看了下我,用英語對他說道:“既然樓先生堅持,我也沒辦法。你被送來的時候,我注意到這種止血方式非常科學,只有經過專業培訓的人才懂。如果是這位小姐為你止血的,想必她也知曉日常的護理方法,我給你開些藥,你們回去後注意些就是。”
  樓少白立刻看向了我,目光中帶了幾分新的探索之意。
  “嗯,知道了。謝謝醫生。”
  樓少白嘴裡應了一聲,眼睛卻仍盯著我。
  我裝作聽不懂,回望著他,一臉迷茫和無辜。
  我們離開醫院,坐上了司機開來等在醫院門口的另輛車回去的時候,他果然開口審問我了。
  “你怎麼會開車?”
  “你去省城的幾天,我出去都坐司機的車。自己留心看他操縱,自然就學會了。不就油門剎車方向盤前進後退這幾樣嗎,很簡單。”
  我立刻應道。
  他狐疑地盯我一眼,“你倒聰明,看幾天就能開得這麼橫沖直撞,連我都自歎不如。”
  “樓少白,我要是不聰明不敢橫沖直撞,你還能這麼唧唧歪歪地跟我說話?說不定已經被人打成馬蜂窩了。”
  我頂了回去。
  他彷彿被我噎了一下,又問道:“包紮傷口呢?史密斯說你應該受過專業培訓。”
  “現在是新社會了。我參加過女童子軍的學習班,正好就有急救的內容。”
  我信口胡謅。
  他默然片刻,終於哼了一聲,不再開口。
  他信也罷,不信也罷,隨他去好了。總不會真的那麼無聊跑去核查池家小姐到底有沒有去參加過學習班,學習班裡到底有沒有這一項內容吧?
  一路無話,終於回到原來的樓公館。福媽迎接了出來,一副又喜又悲的樣子,彷彿有話要說,看見樓少白在邊上,又急忙住口了。
  樓少白回來後就一直在書房裡到天黑,連飯也是傭人送進去胡亂吃了幾口的。樓公館裡不斷有人進出。先是本城負責治安的官員過來負荊請罪,沒多久就擦著汗離開了,我懷疑是被他趕了出去的。然後是從醫院一路跟隨過來的市長和另些官員,等到他們也相繼離去,到了最後就只剩下他的軍中幕僚了。我猜他們應該在商議接下來的報復或者防禦行動之類的問題,不大感興趣,就從客廳回了房間。
  福媽跟了進來,眼睛有些發紅,歎氣道:“小姐,你為什麼總是要和姑爺過不去?前次姑爺突然回來,發現你跑了。你不知道,衛兵差點被他槍斃,幸虧他身邊的副官苦苦攔著,最後雖然沒槍斃,卻也被抽了十幾鞭。今天我又聽說姑爺和老爺翻臉了,昨晚打了起來,整個池家大院被火燒光,老爺和少爺都沒了下落……好好的日子,怎麼會過成這樣……往後可怎麼是好……”
  樓少白早上一回來,什麼都沒說就要把我和鍾小姐往碼頭送。我當時也不過應景般地問了句池老爺的情況,他避重就輕地並沒回答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慘烈到了這樣的地步。這對各懷鬼胎的翁婿已經徹底撕破了臉。只是福媽口中的“沒了下落”,到底是什麼情況。是被打死了,樓少白對我瞞下了消息,還是人跑掉了?樓少白到底有沒有弄到池家的那半張地圖?他幹嘛要送走我和鍾小姐?今天的殺手又是誰派出的?
  太多的疑問。等下要是有機會,我想向他打聽下。池家父子倒無所謂,我關心那半張地圖。
  “我要是不先下手,被燒光的不是池家,而是這個樓公館了。”
  我還在想著,身後響起了個冷冷的聲音,我回頭,見樓少白已經回來了,站在門口望著福媽,神情不悅,目光銳利。
  福媽微微一抖,看了我一眼,低下了頭。
  “福媽,我知道你對我最好。你放心,以後只要我還在,就一定有你的安身之處。”
  我知道她在為我,也為自己的將來擔憂。剛才在我面前說樓少白的時候,又恰巧被他聽去,心裡一定有些害怕,所以出言安慰。
  福媽擦了下眼睛,點頭急忙出去了。
  “你忙完了?命再大,也只有一條。流了這麼多血,還是不要這麼拼命的好,早點休息吧。”
  我對他表示自己的關心。
  他的臉色稍緩,唔了一聲,到我跟前說道:“我要洗澡,你幫我。”說完就看著我,一副等著我上前伺候的大爺模樣。
  我暗歎口氣。他的右臂吊了起來,現在基本不能動彈,只剩左臂可以活動。他老人家今天槍林彈雨一身血污地要洗個澡,我這個當老婆的不幫下忙,好像確實說不過去。只好到他跟前,替他一顆顆解開了衣釦,小心地脫去了外面的衣服。看了下包紮著繃帶的傷口,基本看不到有血滲出了。
  我跟他到了浴室,放了水,拿塊幹淨的毛巾,擰了先替他擦了臉,又仔細地擦了後背和前胸,盡量小心地不去碰他右臂。子彈破了血管的同時也造成了骨傷,當時情況凶險,他自己可能也沒什麼感覺,但過後稍一牽動,我知道還是相當疼痛的。
  我和他都沒說話,浴室裡只有我用毛巾拂水時發出的嘩啦響聲。最後一把,我擦去了他腰間殘留下來的一道血痕,無意抬頭時,見他正低頭望著我,唇邊微微噙了絲笑,墨黑的眼睛裡,帶了幾分我說不出是什麼味道的感覺。空氣彷彿一下曖昧起來,我忽然心一跳,立即挪開目光,作勢把毛巾往浴池裡一丟,一隻手叉腰道:“自己進去蹭下腳,出來我給你擦腳。”
  他不動,還是那樣站著,看著我。
  “叫你去洗腳呢,大老爺!”
  我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聲音大了些。
  “可是,你才幫了我一半。我不習慣洗一半。”
  果然,他慢吞吞這樣說道。我抬眼望去,正撞見他的目光,帶了幾分挑釁和故意為難,彷彿存心想看我笑話。
  我確實微微有些心慌氣短,這傢夥臉孔身材都不錯,但還不足以讓我雙眼放光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所以剛才幫他擦完上身後,就想混過去。沒想到現在他卻厚顏無恥地想看我出醜。他大概以為我會忸怩紅臉,羞羞答答地配合他玩欲拒還迎的遊戲?不就男人的下半身嗎,我又不是沒見過,以前上學時有一個學期的一門課程就三天兩頭地和人體打交道。
  “行啊。”我沖他笑了下。
  有什麼名堂,我就當是男性生理構造課請來的一具活體男模。
  我到他身前,迅速幫他解了腰帶,把他脫得赤裸,換了條毛巾,擰了,眼睛隨意瞟了下他已經開始蘇醒昂首的男性象徵,微微搖了下頭,然後笑瞇瞇地看向他的時候,他的臉是垮下的,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要開始了,你別動。”
  我朝他走了一步。
  他的眼中忽然掠過一絲尷尬,就像早上我在碼頭當眾吻他時,他現出的那種短暫的表情。
  由不得他不尷尬。我穿戴整齊,他卻這樣光溜溜挺著槍桿在我面前毫無保留。還有比這更不平等,更尷尬的情況嗎?
  “你出去,我自己來。”
  他忽然說道,有些倉促地轉過了身,自己踩進浴池,挺翹的臀背對著我。
  “你自己真行?”
  我的聲音滿是關心。
  “唔。”
  他含含糊糊應了句。
  “早說不就好了!”
  我把毛巾丟到他腳邊,濺出了一道水花,這才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想著剛才的一幕,越想越覺得好笑,簡直有點樂不可支。忽然看見他已經套了短褲出來,站在床前盯著我,神情怪異,又彷彿帶了幾分不甘。
  估計是他回過了味,又想找我麻煩了?
  “你剛才搖頭,到底什麼意思?”
  他忽然問我,聲音乾巴巴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6:10

  第二十章

  “什麼搖頭,你看錯了。”我極力繃住臉,一口否認,打量了下他,從床上坐了起來,“你既然好了,那我去洗澡了。”
  我進浴室的時候,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正盯著我的背影,神情裡彷彿還帶了幾分不甘。等我洗完澡出來的時候,他已經上床了,靠坐在那裡,頭發稍顯淩亂,赤裸的上半身纏著繃帶,老遠我就彷彿聞到了股男性荷爾蒙的味道。
  我如常那樣爬上了床,面朝裡躺在他裡側。因為時間還不是很晚,所以從枕頭下摸出本民國初年出版的線裝三國演義翻看著。剛翻了一頁,忽然聽他問道:“你昨晚想跟我說什麼事?”
  我心中一動。
  昨夜眼看是躲不過去了,我想說的不過就是提醒他我非完璧之身而已,免得他過後大失所望惱羞成怒。現在他傷了骨,稍微牽動就疼痛難忍,就算有心只怕也是無力,對我威脅不大。這個時候我自然沒必要再抖摟出這種事情尋不開心,於是沒回頭,假意打了個呵欠,把書一合,推搪道:“其實也沒什麼事。今天好累……,等下次什麼時候等有心情了,我再說吧……”
  身後沉默了。片刻後,我竟然聽見他又開口說道:“轉過來,吻我。”口氣是命令的。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這算是什麼,對我剛才戲弄了他撈不回便宜,心中憤憤不平,所以報復?
  我裝死,一動不動。
  “你早上不是很熱情嗎?眾目睽睽之下都敢勾我,現在裝什麼?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遍碼頭回來時對你說過的話?”
  他又開口,這次的語氣裡,除了諷刺,還帶了絲威脅。
  我呼一下坐起身來,對他橫眉豎目:“樓少白,今天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半個救命恩人。你一向就是這樣對待恩人的?”
  他微微瞇起眼睛,盯了我幾秒,忽然,臉上露出了一絲略帶頑皮的笑。
  我毛骨悚然,陡然感覺不妙,剛有些戒備,他的左臂已經朝我伸了過來,一把攬住我的肩,把我捺向了他。我半個身子撲在了他的胸口,掙紮了下,按在我後背上的那只手臂卻極其有力,我的反抗徒勞無功,於是停了下來,不滿地抬眼看他。
  “你說得也對,所以還是由我來表達對你的謝意……”
  他低低說了一聲,五指插進我後腦的頭發裡,把我的頭按向了他,四唇一下相貼。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個時候,虧他還有心情和我玩這一套。掙紮間,手肘不小心打在了他的右側肩膀上,聽見他“嘶”了一聲,手一鬆,我終於掙脫了開來。
  他的眉頭緊緊皺著,臉有些扭曲。我看了眼他的肩膀,大概因為剛才的牽扯和我的無意拍打,紗布面上已經透出了些血跡。
  “你是故意的……”
  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
  “都要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廢人了,還賊心不死。活該。”
  我知道他很疼,也有些後悔自己沒悠著點,嘴裡卻還忍不住挖苦了一句。想起換藥的時間也到了,於是從床上下來,取了今天醫院裡帶回的消炎藥水和幹淨的紗布,回來扶他坐了起來,拆了紗布包,用鑷子夾了藥棉清理過傷口,然後重新包紮了起來。
  “想早點好起來的話就躺著老實點。”
  我處置完,順口教訓了他一句,一抬眼,見他望著我一語不發,眉宇間神色略有些怪異。我料想他大約也沒心情再和我糾纏了,於是關了燈,又爬進床的內側,放心躺了下去。
  “樓少白,另半張地圖你弄到手了?”
  躺了一會,聽著身邊那個人的呼吸之聲,我終於按耐不住好奇心,開口問道。
  他哼了一聲:“你就不先問池老頭和池孝林?”
  “他們怎麼樣了?”
  我一頓,於是問道。
  “池老頭被亂槍打死,池孝林趁亂跑了。”
  “什麼?”
  我確實是有些意外,猛地探起了半個身子。
  “池老頭搭上了省城裡姓汪的。姓汪的要插一手,我和他翻臉了。他派了人過來,和池家人密謀夜半趁我不備偷襲。要不是我早有防備先下手,今天你大概已經成了寡婦。當然,明天我會對外公佈,昨夜的那場混戰,池家是遭了不明身份武裝分子的襲擊,我不過是在幫我的老丈人而已。我會為我的老丈人舉行一個風光的大葬,你作為他的女兒,到時候自然還要出場。”
  他的最後一句話,口氣有些怪。但這個消息實在是太意外,以致於竟然沒有注意到他的口氣。
  我慢慢地又躺了回去。
  我知道作為女兒,就算再沒感情,此刻聽到這個消息,除了驚訝,多少也該有點別的反應。正在努力醞釀情感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他靠了些過來,貼著我的後背,湊到我耳邊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蕭遙……”
  這兩個字剛蹦出口,我就驚覺了過來。但是已經晚了。我的心髒猛地一縮,跳了幾下。
  “蕭遙……”
  他念了一遍,忽然冷笑了起來。床咯吱一聲,他坐了起來,探身出去開了燈。我看見他目光直直地投在了我的身上,神情嚴峻。
  我知道再抵賴也是無謂了,在他面前反而更顯可笑,於是也慢慢地坐了起來,和他面對面,兩人相隔不過一臂的距離。
  “蕭小姐,不必等到你有心情的時候,現在就可以告訴我你的故事。”
  他冷冷地開口,目光薄涼而又銳利。
  “我……”
  我張了下嘴,又閉上了。
  我唯一的真實的理由,真的就這樣說給他聽?他會是什麼反應
  我還在猶疑,他已經開口了。
  “不說?我來說吧。池家的小姐逃跑了,池老頭不願就這樣失去一枚可讓他操縱的棋子,找到了你,讓你冒充新娘嫁了過來。池老頭的心思就不用說了。那麼你呢?你為什麼甘願以身伺虎?因為寶藏。池老頭許了你諾言,事成後分你一杯羹,所以你搖身一變,成了池景秋,憑借你的一點小聰明和小手段與我周旋。或者想得再多點,你的背後也有一股勢力,比如那天那個劫獄的人。”
  他是這樣想的。確實,這是唯一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了。我如果不想讓他知道我的秘密,大概也只能編出這樣一個版本。現在他先代我說了,也省去我的口舌。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我看著他,靜靜問道。
  “從洞房第一夜開始,我就覺得我的這個新娘不對勁了。我和池小姐見過面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個典型的傳統中國女人,對我畏懼如虎。那天去拍結婚照,對她而言完全就是一種折磨,她甚至不敢和我對視超過三秒鍾。但是時隔半月後的新婚之夜,我卻突然發現這個新娘像是變了個人,自然有些疑心。這個池小姐,於池老頭來說是個必要時完全可以丟棄的小卒,於我來說也不過是暫時穩住池老頭等他下一步動作的一張牌,所以我並沒放心上。到了後來,我對你的懷疑越來越大。池家大院裡出來的女人,怎麼可能會像你這樣?現在你終於自己承認了。你叫蕭遙,你假冒池小姐,很明顯也是為了寶藏。很好,除了這個名字和你的意圖,我還想知道你的背景來歷。說吧。”
  我以前一直以為,萬一哪天我的冒牌身份被戳穿,他一定會怒火滔天。但是現在情況卻有些意外。他看起來挺冷靜的,絲毫沒有我原來想像中的被欺騙後的憤怒。
  我仍是沉默。
  他用沒受傷的左臂抬起我的臉,目光在我臉龐上梭巡了片刻。
  “你現在不願意說,沒關系。你總不可能是天上掉下來的。只要我想知道的東西,總有一天總會知道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滿不在乎。
  “樓少白,你打算怎麼對付我?”
  我想了下,問道。
  他彷彿有些驚訝,揚了下眉:“對付你?蕭小姐,你今天剛幫過我,我為什麼要對付你?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樣的亂世,你為了發財,有這樣的膽色,也算女中豪傑了。我實話告訴你吧,池家的另半張地圖我已經弄到了手,打開地宮指日可待。你不妨死心塌地跟著我,我不但會讓你得到你想要的,有一天甚至會比你能想像的到的還要多得多。況且……”他忽然朝我一笑,笑容極是輕佻,“你是我明媒正娶拜過堂的夫人,至今我還沒和你真正親熱過,你說我該怎麼對付你才好?”
  我現在沒有心思去回應他的輕佻。他的意思非常明顯了。他並不在乎我也覬覦那個地宮裡的寶藏,也願意和我繼續保持這樣的關系,甚至更抬舉我,只要我接下來不再繼續給他添亂。
  我的境況暫時是無憂了,這讓我微微鬆懈了下來。看著他,我忽然又有些好奇。
  “你想問什麼?問吧。對你,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大約看出我的欲言又止,哂然道。
  “好吧,樓少白,我確實對地宮有興趣。你自然也是。但是萬一,我是說萬一,要是有人告訴你,你進去了地宮後,非但得不到寶藏,反而會為此喪命,你還會去嗎?”
  我這樣問,是因為張三曾告訴我,他進入地宮後,就再也沒出來過。既然沒出來,那就肯定是死在裡面了。
  他一愣,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直到牽動了傷口,用另只手捂了下,這才停了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6:33

  第二十一章

  “池景秋,哦,不,蕭小姐,你的這個假設,永遠不會成立。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有先知向我發這樣的預警,沒有親自去闖一闖,我樓少白又焉能甘心?生逢亂世,強者稱霸,我既然有了天時地利,自然要放手與天一爭高低。得到這集了舉國之力的寶藏,我就如虎添翼,他日擎天也未必就是做夢。你說我會不會去?”
  他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神情是克制的,但是一雙眼睛裡流露出的那種勃勃野心卻無法掩飾。
  我來自一百年後的異時空,知道歷史發展的方向。但是樓少白不是。他生在這樣一個動蕩的世代,自小必定牢記家族遺命,長大後就算留過洋,也改變不了他天生骨子裡的這種野心勃勃。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擺在他面前,他又有能力去獲得,若不心動,反而不正常了。
  這一刻,我的心裡不知道為什麼,閃過了一絲悲哀。
  我陰差陽錯的墮入了這個時空,為的就是改變我的命運。但是命運是什麼,真的可以被改變嗎?就像此刻這個與我不過一臂之遙的男人,我明明知道他會和他的野心緊緊相抱最後同歸於盡,但是我卻無法去做什麼來改變。我自己呢?那可怕的疾病必定已經潛伏在我的體內了,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發作。我現在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費勁心力,到了最後,我真的能扭轉一切?
  樓少白一直就是個極其敏感的人,現在也一樣,大約是覺察到了我的心緒,忽然微微瞇了下眼睛,有些狐疑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我驚覺,急忙掩飾地笑了下,訥訥說道:“但是通地七,你還沒他的消息……”
  他一隻手撐著床墊,我知道他想躺下去了,急忙起身扶住他後背,放他慢慢躺平。
  “我原先預計沒這麼順利就能得到全圖,所以想找通地七,看看能不能經由我手上的半張地圖看出點門道。現在得到全圖,有通地七最好,沒他,就算炸,我也要把地宮炸出個大窟窿眼。我就不信這地宮是銅牆鐵壁。”
  他的口氣很是輕松。
  他現在對找通地七已經不是很在意了。但是我卻不一樣。比起樓少白,我現在在心底對通地七的依賴性更大。不只是因為他是我的老祖宗,我對他天然地親近,更因為我感覺到他和樓少白是完全兩種不同的人。如果樓少白讓我感覺像一道奔流咆哮的怒江,你不知道下一刻帶給你的是漩渦還是拍浪,通地七就是水中的磐石,穩重而可靠。
  “你……大概什麼時候開始挖地宮?”
  怔忪了片刻,我終於慢慢問道。
  “今天的殺手十有八九是姓汪的派出的。過幾天等我傷好了些,和姓汪的做個了斷,立刻就動手。”
  我哦了一聲,下床去關了燈,爬回去躺了下去,閉上眼睛,良久過去,卻仍是睡意全無。
  一隻手忽然搭上了我的腰,慢慢上爬,探進衣襟裡摩挲了一陣,碰到懸著的那塊翡翠。
  “這是什麼?你日夜不離身。”
  他低聲問道。
  我從他手中輕輕扯回了翡翠。
  “沒什麼,我母親留給我的一個紀念。”
  他不再說話,那只手卻忽然轉而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包在了他的掌中。
  我有些意外,想抽回手,耳邊聽他又說道:“蕭遙,我知道你肯定還有事情瞞著我。你要是相信我,就把你的故事說給我聽。說出來,我會幫你的。”
  是這一刻夜色太過迷離吧,我竟然覺得他對我說話的時候,語調前所未有地低柔誠懇。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卻並未開口說什麼。
  “好吧,等你什麼想說了,再說吧。”
  片刻後,他彷彿有些失望,這樣說了一句,握住我的手卻並沒有松開。
  這一夜我和他誰也沒有再說話了。我終於朦朦朧朧睡了過去,天亮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還被他那樣握著,手心裡已經沁出了層汗意。

  樓少白的傷勢癒合得還算不錯,但是不過四五天後,他就不顧我的勸告,跑得不見蹤影,直到三天之後的淩晨,那時候我還在床上睡覺,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是他回來了。
  他一進來,一句話也沒說就躺了下去,連腳上的靴子都沒脫,幾乎是沾到枕頭就睡了過去。
  我猜他這幾天應該離開淩陽,去處置和那個汪主席的事情了。老實說前幾天都沒他的消息,我確實有點惴惴不安。現在見他安然回來,心也彷彿放下了一截,微微鬆了口氣。
  我幫他脫了靴子把腳搬進床上,然後解開釦子揭了衣襟,拆開繃帶檢查了下傷口,見又有點發炎的跡象了,心裡的火就突突地往上冒,清理傷口的動作重了些,他彷彿感覺到了痛,我看見他眉宇間現出一絲痛苦,眼皮微微動了下,人卻仍沒醒來,想必前幾天是累狠了。
  對著個現在就算在他耳邊打雷估計也醒不過來的人,我的惱火很快就消了去。小心地換了藥包好傷口,我又端了盆水出來,擰了毛巾替他擦了下臉和手腳,然後我坐在他身邊的床沿上,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他。
  他的眉斜飛如劍,讓整張臉平白添了些趾高氣揚的模樣。挺直的鼻樑,略薄的唇,這一切無不顯示他為人的剛愎和薄涼。但是現在,從我坐的這個角度望去,他的睫毛長而濃密,甚至帶了些微微的捲曲,昏黃的壁燈光照之下,在下眼瞼處投出了兩道扇形的陰影,看起來又有了一種他有時在我面前因為一個笑或眼神而不小心露出的那種帶了孩子氣的感覺。
  真的是個漂亮的男人。只可惜……大概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因為自己的野心,付出生命的代價了。
  我微微歎了口氣,站了起來,想去倒掉水,忽然手被人一扯,站立不穩,整個人就撲到了樓少白的身上。
  我嚇了一跳,這才看清他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已經醒過來了,現在正睜著眼睛在朝我笑,嘴角邊露出一個小小的笑窩。
  “樓少白,你裝死的本事……”
  我從他胸膛上撐起身子,剛要罵他,後腦一沉,他已經故技重施,又把我壓向了他。
  這一回,他的吻不像前幾次那樣帶了幾分惡作劇或者耍弄的味道,而是夾雜了濃烈的欲望。彷彿一把可怕的火,我身體裡的各種感官迅速被點燃了起來。第一次,我竟然在他的唇舌之下開始心慌意亂起來,不像從前那樣置身事外了。
  感覺到他手松開了我的頭,開始撕扯我的衣服,我終於掙脫開了他的親吻,趴在他身上有些氣喘不勻:“你老實點……,你的傷……”
  “我的傷不影響我帶兵打仗,更不會影響我履行丈夫的義務……”他的眼睛中滿是笑意,閃亮得像夜空中的星辰,“何況……,你保持現在的這個姿勢,稍微調整下,我們就會很順利的……”
  他的厚顏讓我這顆自認為差不多入定的心也噗通跳了下,自己覺得臉都有些漲紅,急忙再次撐起身子,用力想起來,他竟已經交起了兩腿壓住我的下半身,可以活動的左手也緊緊箍住我的後背。
  “我睡著了,是你非要把我弄醒。現在除非你像上次一樣,用手肘用力砸我的傷口,否則要是再放過你,我就不是男人了,我親愛的夫人。”
  他朝我森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樓少白,你個臭流氓耍無賴……”
  等我覺察到自己的聲音軟綿綿的,不像是在拒絕,反而更像是在欲拒還迎的時候,我立刻住口,改成惡狠狠盯著他,“樓少白,你當我不敢?捶你一拳,反正你也死不了,大不了讓史密斯在你身上再劃拉一刀縫幾針……”
  我話還沒說完,身上一重,他竟然置若罔聞,猛地翻了個身,把我牢牢壓在了他身下。
  果然是色膽包天。傷口沒好算什麼,翻個身又算什麼,完全可以排除萬難。
  “滾蛋,聽見沒有……”
  “剛才翻身,真有點痛。你現在千萬別再亂動,求你了……”他趴在我身上,死沉死沉的,又“嘶”了一聲,表情痛苦。
  我忽然鄙視起自己的虛偽了。明明只要我狠下心,對准他的傷口狠狠掄上一拳頭,立刻就能讓他鬼哭狼嚎地中止他的行徑。但是現在我竟然掄不起這拳頭,非但感覺不到厭惡,反而因為他的無賴糾纏而面紅耳赤,甚至心跳如雷。
  我到底是怎麼了。難道不知不覺間,我竟已經被這個男人給誘惑了?
  他不再給我仔細批判透視自己的時間。我的腰際微微一涼,他的手已經掀起了我的睡衣下擺,左腿強行擠入了我的雙腿間,迫我張開了迎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6:46

  第二十二章

  我頭頂上的他的呼吸驟然間彷彿濃重急促了起來,我知道他現在一定低頭在看著我。
  他忽然曲起左臂微微撐住自己的身體,從我的身上下滑了些。我的胸口一陣麻癢,他已經在親吻那裡了。我下不了手去捶他的傷口,他又不會主動放過我……這一刻我忽然有些迷惘了。
  但是很快,來自他唇舌的挑逗,他帶了一股子貪婪與狠勁的親吻,讓我被他掃過的每一寸肌膚都縮緊了毛孔。我的身體在他的身體下微微地起了戰栗。他彷彿感覺到了,落下的每一處吻都更加狂野和熾烈。
  我發覺自己並不討厭這種感覺。只要接下來,我和他的興致都不會被敗壞掉,我想這一刻,我其實也不反對和他做一場愛。
  “樓少白,你以前和女人睡過嗎?”
  他的吻下延到我的小腹處的時候,我用一隻手肘撐起身子,看著他問道。
  他微微一滯,沒有回答,繼續下移。
  我重復了一遍,伸手搭在了他的脖頸上,阻止他接下來的動作。
  他終於抬起了頭,呼吸還有些不勻,微微蹙眉看了我一眼,嗯了一聲,然後又補了一句:“都過去了。”說完就又低頭下去。
  我微微笑了下,也學他嗯了一聲:“我也是。”
  這一次他沒有任何停頓。我看見他猛地抬頭,驚訝地盯著我,整個人彷彿被定住了。
  “按照現在的道德觀,丈夫不必對妻子忠誠,而一個妻子必須為丈夫守身如玉,不管是婚前還是婚後。但我本來就不是池小姐。不管你怎麼看,在我看來,我們的關系並不是夫妻,只是一對因為特殊原因而同住一屋簷下的同居男女。現在你大概有點喜歡我,我也對你有感覺。所以如果知道了這些,你的反應讓我還滿意的話,我想我還是樂意和你繼續接下來的事情。”
  我看著他,笑著說道,想了下,又補充了一句,“其實上次,我說有話要對你說,就是這件事。”
  他臉上的情欲之潮迅速地消退了去,整張臉慢慢地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翳。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你的這些奇怪的想法,都是哪裡來的?”
  他盯著我問道,語氣有些僵硬。
  我在心底裡歎了口氣。
  還是高估了他啊。本來以為他留過洋,做派西化,或許在男女之事上能開化些。現在看來,他骨子裡住著的,仍然是個中國傳統的我可以不忠,你卻不能不貞的大男人。
  “我對你說這個,是因為我需要保護自己。我不想和你一場歡愛之後,才看到你因為我的所謂不貞而對我露出現在這種質問的表情。你明白嗎?”
  我想了下,努力向他解釋。
  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你的意思是說,我現在的表現讓你失望了?你並不滿意?”
  我凝視他,笑了下:“你很敏銳。基本上,可以這麼認為。”
  他的嘴巴緊緊地閉了起來,額角的青筋隱隱在微微跳動。
  “那個男人,是誰?那個幫你劫獄的?”
  他終於開口問我,語調更加冷了。
  “不是。你不認識,這一輩子都不會見到他的,”我立刻否認,頓了下,終於看著他,有些猶疑道,“樓少白,我很抱歉破壞了這個本來還算不錯的氣氛。現在既然我們雙方的興致已經沒了。你看,是不是……”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現在他還壓在我的身上,我和他都衣衫不整。
  他忽然朝我露出了個我熟悉的譏嘲的笑,目光閃動:“要是我說我的興致還有呢?”
  我微微蹙眉看著他,歎了口氣:“你何必勉強自己。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再繼續也沒意思了。”
  “誰說沒意思?蕭遙,你少跟我來你的那一套一套。我告訴你,不管你以前跟過什麼男人,你現在就是我的女人。除非我放手,否則就算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樓家,懂了沒?有空想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為什麼不想想怎麼討我喜歡?”
  他說完了這話,猛地從我身上坐了起來。我注意到可能因為動作過快,再次牽動傷口,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扭曲了下,只是很快,他就單手除掉了身上僅剩的衣物,再次朝我壓了下來。
  這是短短幾分鍾的時間裡,我第二次發現自己高估了他。我本來以為他會對我不屑一顧,但是現在看來,是我想錯了。難道他想抹去從前那個奪我“貞潔”的男人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
  “樓少白,現在我已經沒剛才的心情了。”
  他用力分開我的腿,強頂進去的時候,我在他耳邊說道。
  他忽然張嘴,狠狠堵住了我的嘴,一陣略帶了些粗暴的啃噬中,我感覺到了異物驟然侵入的一陣不適,微微哼了一聲。但是這悶哼聲很快就又被他堵了回去。他壓在我身上片刻,大約是覺得傷處不便,把我抱到了床沿邊,自己站在了地上,改成站姿。
  他的沖刺極其有力,甚至可以用野蠻來形容,俯下身的時候,他用一隻手端著我的臉,強迫我與他對視,每一下都彷彿都把我撞得支離破碎。
  我知道他是帶了情緒做這件事的。這樣的情況下,攻擊他的傷處非但沒用,反而可能會招來他更大的憤怒,而憑力氣,我是完全無法與他抗衡的。
  用句老掉牙的話來說,既然QJ是無法避免地,那就盡量讓自己舒服些。
  初時的那陣不適過後,我在這樣一場不大甘願的床事中,可恥地漸漸彷彿也覺到了些暢快,我閉上了眼睛,任由他折騰,直到最後,在我一陣不由自主的戰栗中,他終於釋放了出來。我慢慢睜開眼,看見他仍保持著最後一刻的姿勢,單腿站地,另只腿跪在我分開的腿間,左手撐住身體,俯趴在我的身上,墨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額頭上,一滴晶瑩的汗水終於承載不住重量,倏然墜了下來,濺落在了我的額頭上。我眨了下眼睛,看見他右肩的那層薄薄紗布中間,又隱隱有血跡沁了出來。
  “何必呢,和我賭氣,又不會改變什麼。我保證你的傷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會讓你很不舒服。”
  我伸手,擦去了自己額頭上的那滴水珠,朝他微微翹了下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7:05

  第二十三章

  這樁突發事件之後,我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可笑的現象。樓少白與我槓上了。
  事情是這樣的。完事之後自然要去洗洗。我說完話,見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就自己坐了起來,推開他拿了衣服進浴室。我發誓我當時推開他的動作是很心平氣和的,完全只是因為他擋了我的道。但是等我收拾好出來,見他已經穿了短褲坐在床沿上,朝他肩膀伸出手,想查看他又掙出了血的傷口時,他卻呼地站了起來往浴室裡去,不讓我碰。
  “樓少白,你的傷口還在發炎,現在又出血了,讓我看下。”
  等他也出來了,我再次好心提醒他。
  “不用你管。”
  他甕聲甕氣說了一句,正眼都沒瞧我一下,翻身就躺上了床。
  我有些無語了。
  “樓少白你這算什麼意思?你讓我有種錯覺,剛剛好像是我強迫睡了你一樣。”
  我忍住心中不快,站在他跟前說道。見他閉上眼睛仍是一動不動。
  得,你大爺的!隨你去好了。反正現在醫好,過幾天也照樣送死挺屍,我還懶得做這無用功了。
  我伸手啪一下關了燈,上了床面朝裡躺下來。片刻後,覺到躺在我外面的他還沒睡的意思,翻來翻去的,實在忍不住,終於勸道:“你要是心裡不痛快,最好別睡這裡,客房客廳什麼的都行。要不然你覺著我堵到了你,我覺著你影響了我,兩個人都睡不著,何必?”
  他終於不動了。
  憑良心說,他剛才彷彿想要向我證明什麼,確實下了股狠力氣,雖然整個過程我基本屬於閉上眼睛任他折騰型的,但現在平息下來過後,一絲疲乏還是漸漸襲了上來。我挪了下身子,調整到了個最舒服的姿勢,迷迷糊糊正要睡過去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後的他彷彿說了句話。
  “什麼……”
  我沒聽清,含糊問了句,覺得腰上一緊,已經多了只手。
  他攬住我的腰,把我扳向了他,兩人面對面。
  “你回來時不是連鞋都沒脫就睡著了嗎?現在怎麼還這麼精神?”
  我打了個哈欠,眼睛仍閉著,隨口說道。
  “你剛才說我心裡不痛快。你說中了。我是不痛快。我睡不著。”
  我聽見他說道。
  我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睡意被他這一句話都給趕跑了。睜開眼,見朦朧的昏暗中,他的眼睛映了窗口漏進的半點月光,亮晶晶的兩點,正盯著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本來一直在勸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見識。現在見他竟然這麼不知好歹,我就算是泥捏的阿福脾氣也會被他頂上來。
  “樓少白,知不知道什麼叫見好就收?我之前跟你說過我有過男人的,是我哭著喊著要你和我睡的嗎?你倒好,佔便宜了吃飽喝足了,剔著牙開始計較鹹淡了?你什麼東西啊!”
  他沉默了片刻。
  我罵過了,心裡的那口氣還是不平,拂開他搭在我腰上的手,他不松,我就雙手齊上,抓住他手掌想用力扳開。
  “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和我對峙片刻,忽然說道,聲音聽起來有些悶。
  我一怔,手停了下來。
  “我……”他低語了一句,忽然松開了我的腰,抬手彷彿抓了下頭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痛快……,算了,不吵你了。明天是池老頭的葬禮,你要過去露個臉的。睡吧,我出去了。”
  他說完話就起身了,居然還幫我蓋了被子,然後就朝門口出去。我聽見他輕輕關了門,腳步聲漸漸消失。
  身邊終於少了個別扭的人,我覺得自己鬆了口氣,攤手攤腳地趴在床上想睡過去。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又錯過了困頭,現在輪到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了。等到連自己都覺得有些煩躁起來,終於從床上爬了起來,開燈看了下他留下的懷表上的時間,正好淩晨兩點。
  他到底睡哪了?出去的時候,他只順手拿了件睡衣,我也沒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那就是還在家了。
  鬼使神差般地,我竟然趿了雙軟底拖鞋,潛出了臥室,出去查看。
  我怕驚動他或者這座屋子裡的傭人,走路輕手輕腳,彷彿入室之賊。
  客房空的,陽台沒人,客廳也不見……
  他到底跑哪去了?
  我站在客廳昏暗的樓梯口,有些狐疑。忽然又覺得自己的行為無聊,搖了下頭,正要扶著樓梯一級一級摸回去,鼻端忽然聞到了一股雪茄的味道。
  我循著飄來的煙味而去,到了餐廳門口。借了窗外照進的月光,看見他和前次一樣,正坐在一張椅子上,頭往後仰著,腿高高架在桌面,正在吞雲吐霧,紅色的煙頭一明一滅。地上橫七豎八已經丟了好幾個煙蒂。
  他一眼就看見了我,卻沒動,嘴裡還叼著雪茄,懶洋洋地說道:“怎麼還不睡?”
  不要管他,自己去安心睡覺好了。讓他吸煙刺激毛細血管,傷口癒合不了也沒關系,反正是個要死的人。
  我在心裡這樣想著,腳卻不肯挪開,手更一陣陣發癢,恨不得立刻把那只雪茄從他嘴裡撥掉。
  “你要是也睡不著,來一支?提提精神,等下也就天亮了。”
  他朝我笑了下,伸手探向桌角放著的那個鋁制鍍銀方煙盒。
  現在的我不是我,而是一個醫生。我的職業習慣讓我無法容忍面前有這樣的猖獗的傷員。最後我改了主意,對自己這樣說道。
  我朝他走了過去,在他有些驚異的目光中,終於伸手把那支礙眼的雪茄從他嘴裡拔了出來,丟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可能會說不要我管,但是那天那個史密斯身邊的護士跟我說過,拆線之前,你不能抽煙。這東西抽多了,沒什麼好處。現在才兩點,離天亮還好幾個小時。我去睡了,你也還是去睡覺吧。”
  我盡量壓低了聲音,心平氣和地對他說話,聽見他低低哦了一聲,我才轉身離去。到了餐廳門口,回了下頭,看見他的那只手居然又伸向了煙盒,一下手機火起,幾步到他跟前,伸手把煙盒連同邊上的特製長桿火柴都掃到了地上,“啪”一聲,煙盒蓋子摔開了,滾出幾只雪茄。
  “這可是美洲羅密歐牌子的,漂洋過海到了這裡,價格堪比黃金,你太不識貨了……”
  他搖頭,彷彿惋惜地嘖了一聲,從桌上放下腳,俯身要去撿煙盒,被我一腳踢開,隨即又抬腳把地上滾了出來的那幾支踩扁了。
  他彷彿愣了下,保持著俯身的動作,只是抬頭望著我。
  “樓少白,你少陰陽怪氣了。現在是淩晨,趕緊給我睡覺去!”
  我居高臨下看著他冷冷說道。忽然聽到他嘴裡忽然發出聲含糊的粗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但還沒來得及開口質問,他那只本來要撿煙盒的手忽然抬了起來,一把攬住我的腰身,把我捺到了他的懷裡,我一下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你太粗魯了……”
  我說話的時候,他的臉已經壓向了我,迎面撲來一股帶了些堅果氣息的馥鬱煙絲味道,我呼吸一窒,頭立刻向後仰去,戒備地閉上了嘴巴。
  “你在關心我?”他看著我,慢吞吞地問道。
  “滾蛋!”
  我掙紮了下,用力推開他的手,從他腿上站了起來。這一次頭也不回地出了餐廳大門就往樓梯方向去。眼前忽然一陣刺目的光,客廳的燈亮了,我看見福媽站在那裡,正打著呵欠在張望,看見是我,有些驚訝地說道:“小姐是你啊,我剛才迷迷糊糊好像聽見有聲音,不放心所以起來看看。大半夜的你不睡覺下來幹什麼?”
  “我昨晚沒吃飯,現在肚子餓了,你家小姐說要親自煮碗面給我吃。”
  身後忽然響起了樓少白的聲音,我回頭,見他斜斜靠在門邊,說話時一本正經的樣子。
  福媽立刻釋然笑了起來:“姑爺肚子餓了叫下我就行,我現在就去煮,煮好了姑爺和小姐都吃一點。”說完就急忙往廚房去。
  “我昨晚真的沒吃東西,你陪我吃點吧”
  等福媽身影消失在廚房裡,他見我瞪著他,朝我聳了下肩,笑嘻嘻說道,和剛才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不餓,你自己吃飽就好。”
  我撇下他上了樓梯回房間,重新躺回床上。大約十幾分鍾後,我聽見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他又回來了,輕手輕腳地躺在了我的外面。
  這一次他不再動來動去,沒多久,我就聽到一陣均勻而安靜的呼吸之聲,他沉沉睡了過去。我卻再也無法入眠,躺在那裡先是數綿羊,然後數耳畔他的呼吸之聲,一直折騰到天色有些發白,這才終於倦極睡著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7:25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池老爺的風光葬禮也算是淩陽城裡的一大新聞了。靈堂就設在池家被大火過後殘餘的後堂裡。池孝林逃脫了,當然對外是說在與武裝分子的激戰中失蹤,現在池家只剩我和被丟下的池孝林老婆,樓少白這個“半子”自然義不容辭地撐起了局面。
  我因為昨夜睡得很差,今天又一早起來,自己對著鏡子看了下,嘴唇發白,眼眶發青,和身上的孝服倒正匹配。至於池景秋的嫂子,我懷疑她應該知道事情的真相。樓少白當時沒打死她,估計也是看在她是女人的面上手下留情了,但他身邊的副官之前肯定敲打過她,所以除了拉住我跪在靈前帶些驚恐地偷看靈堂裡扛長槍的士兵之外,再幹嚎幾聲,並沒多說什麼。
  我對這女人之前的印象不是很好,所以她邊哭邊朝我哀歎自己命苦的時候,我也只是隨意敷衍了幾句。看向靈堂正中懸掛著的池老爺的靈像,面孔威嚴,眼睛彷彿還森森地盯著我,我忽然想到了個問題。
  如果通地七和池景秋以後真的在一起了,我真的是他們的後代,那麼這個池老爺,算起來也是我的祖先了……
  我頓時有風中淩亂的感覺,想了下,終於還是朝靈位方向拜了幾下,也算是替池景秋盡到做女兒的本分。
  靈柩在和尚道士們的鍾鈸念咒聲中被八人抬起,嗩吶開路,炮仗齊鳴,送葬的隊伍蜿蜒迤邐,蔚為壯觀。道路兩邊站滿了看熱鬧的人。我頭戴遮住半張臉的孝帽,被福媽扶著跟在靈柩後的時候,聽著路邊的人議論著池老爺攤到了個這樣的好女婿,身後大事才如此風光,忍不住抬頭望向樓少白,他騎馬在前,背影挺直,手臂上纏了圈黑紗。忽然覺得有些滑稽,眼前這一幕,就彷彿舞臺上的一台大戲,而我是個不知道接下來劇情的臨時演員。
  我收回了目光,無意掃了下邊上的人群,呆住了。
  人頭擠擠的人群裡,我看見了池景秋。雖然她一身灰布大衫,整個頭臉被方巾包裹了起來,只露出了額頭和紅腫的眼睛,但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我又驚又喜。幾天之前的那場夜半槍炮和池家的被毀,在淩陽城自然成了轟動一時的話題。池景秋聽到消息也不奇怪。池老爺雖然待她不怎麼樣,但她畢竟是他的女兒,天性使然,過來送這個父親最後一程,也在常理。她既然來了,通地七想必也在附近。我張望了下,果然,在池景秋的身後站了個頭戴壓低的黑氈帽的男人,是通地七。我看向他的時候,他也看向了我,目光微微涼肅。
  “福媽,我突然頭很疼,要歇下。”
  我對福媽低聲說道,停下了腳步。福媽急忙扶著我脫離了隊伍,站在路邊有些著急:“怎麼辦?要不我跟姑爺說下?”
  “不用。我去那邊坐下,你去幫我倒杯水就好,我等你。”
  我指著人群後路邊的一個涼亭。
  福媽應了一聲,急忙扶著我擠出人群。我坐了下去,她往邊上的一個茶寮去。通地七朝我走了過來,我急忙站起來。
  “上次完全是個意外。相信我。他臨時從省城折回的。”
  我有些急切,壓低了聲說道。
  他望著我,微微蹙眉,神情看起來還是有些冷淡。
  我看見池小姐正從他身後朝我走過來,心中一動。現在或許只有靠她了。
  “我和池小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你就不覺得奇怪嗎?我上次說過我有事求你,這件事不但關系到我的性命,和池小姐也有密切的關系。你再相信我一次,求你了。”
  他飛快地看了眼池景秋,眼中掠過一絲異色,神色終於有些緩了下來,想了下,微微點頭:“明天下午兩點,就這裡的茶寮,我等你。”
  我急忙道謝,見池景秋已經到了我面前,有些過意不去道:“池小姐,真對不起,玉堂春後來在牢房裡……得了急病,沒了。他這人其實不怎麼樣,你以前或許只是被他在臺上的粉墨重彩給吸引了而已……”
  我不敢跟她說,他是我被樓少白逼著開槍打死的。
  池景秋怔怔看著我,神色有些惘然,忽然歎了口氣,又看了眼身邊的通地七,說道:“我知道了,……,多謝你費心……”
  我遠遠看見福媽端了杯茶水過來,急忙朝她使了個眼色。池景秋回頭看了下,說道:“福媽從小看著我長大,對我很好。她沒兒沒女的,麻煩你以後幫我照看下她……”
  我點頭。通地七立刻帶著她離去,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很快被人流吞沒了。
  我注意到通地七行動如常,看起來前次的受傷對他影響並不是很大,雖然還不知道他這段時間都躲藏在哪裡,背部受的傷又是怎麼養好的,但心裡已經鬆了口氣。他沒事就好。
  福媽到了我近前,我接過茶水喝了幾口,忽然看見路邊的人流分開了條道,樓少白朝我走了過來。
  “怎麼搞的,一回頭就不見你。”
  他到了我近前,口氣稍稍有些不快。
  “小姐說突然頭疼,所以在這裡歇口氣,喝點水。”
  福媽急忙解釋。
  “是啊,昨晚一夜沒睡好,歇一下。”
  我朝他笑了下。
  估計是我臉色確實不大好看,他看了一眼,說道:“你不用去墳山了,回去休息吧。”說著就叫人送我回去。我嗯了一聲。
  池老爺的喪事讓樓少白這一天都很忙,晚上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又遲遲沒進房間,我有些不放心他的傷,找了一圈,打開書房門的時候,看到他正坐在燈下,凝神望著桌臺上的什麼東西。我溜了一眼,見是兩幅拼接起來的看起來極其老舊的羊皮一樣的東西,知道是地圖。
  他抬頭,見是我進來了,順手把羊皮放到了抽屜裡,站了起來。
  我知道他對我還有些防備。從前書房的門也沒見鎖過,自從池家遭殃之後,白天他不在家的時候,書房的門就總是鐵將軍把守,肯定是因為得到了整張地圖的緣故。
  他防不防我,我無所謂。事實上,我還真希望他不要對我太好。太好,我真的要不起。
  “上藥了。”
  我站在門口,說道。
  他嗯了一聲:“我馬上過來。”
  我笑了下,轉身離去回了房間,沒一會他果然回來了。
  這一次他坐在床邊很配合,甚至配合過頭了。我站在他面前給他換藥的時候,他的另只手就一直摟著我的腰,鼻臉在我胸腹處蹭來蹭去地佔便宜。我推開,他又笑嘻嘻靠過來。我惱了,拿鑷子夾起他肩膀上的丁點皮肉,他哎喲了一聲,嘴裡嘮叨著“最毒婦人心”,這才老實了下來。換完藥等兩人都上床了,他果然色心不死,又開始靠了過來,我果斷叫停:“昨晚是意外。意外就是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傷沒好全,別再碰我,我沒興趣和一個傷號做那種事。”
  他盯了我片刻,見我不像是在玩笑,終於怏怏地歎了口氣,躺了回去。
  第二天他照樣出去了。中午過後,我就早早地到了昨天和通地七約好的茶寮,坐在那裡等。到了准時兩點的時候,看見一個黃包車夫拉著車停在了茶寮的路邊,朝我的方向看了過來。
  是通地七。
  我急忙出去,坐上了他的車。他拉著我跑得飛快,最後停在了一條巷子的一個院子門口。這裡應該就是他和池景秋新的落腳點了。
  一進去屋裡,池景秋就迎了出來,向我打聽池老爺的死因和池孝林的下落。我含含糊糊應了幾句,把樓少白的話搬了出來推搪過去,她顯得有些失望,眉梢看起來一片愁煩。
  “景秋,我和她有事要說,你先出去下。”
  通地七對她柔聲說道。我注意到他對她的稱呼已經從“池小姐”變成了“景秋”,估計這段時間兩人感情進展不錯。
  池景秋嗯了一聲出去了,順帶還幫著關了門。
  “樓少白和池家人終於翻臉了,他現在弄到池家的另一半地圖了,我猜得對不對?”
  通地七一開口就這樣說道。
  之前和他的幾次見面,絲毫沒聽他提起過與地宮有關的事。現在突然聽他這麼說,我有些驚訝。
  “你叫什麼?”
  他問我。
  “蕭遙。”
  “好吧,蕭小姐。你其實不必驚訝。淩陽的地下沉睡著一個藏寶地宮,這對普通人來說自然是秘密。但對我來說,你知道我是幹這行的,知道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他朝我笑了下,解釋道。
  我立刻想到了省城的那個汪主席。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看來知道這秘密的人,確實還真的不少。
  “你對地宮寶藏也有興趣?”
  我問道。
  他凝神片刻,忽然搖頭一笑:“據我所知,我的祖上和另些與他們不相上下的個中高手,紛紛都對這個地宮下過手。但是很奇怪,這個地宮非常特殊,無論他們用盡什麼方法,始終無法探到地宮的入口。到了我這一代,我對它產生興趣,也沒什麼奇怪。這麼說吧,不管你信不信,我對這個傳說中的奇怪的地宮本身的興趣,遠遠超過了我對裡面寶藏的興趣。”他說完,看向了我,“蕭小姐,你說的那件和景秋有關的要我幫忙的事,到底是什麼?雖然玉堂春沒弄出來,但我相信你的話。你說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7:38

  第二十五章

  我曾經想過無數次,見到通地七後該怎樣向他開口才能讓他相信我。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很難。確實,這種事情,若非就是發生在我的身上,旁人若對我說起,我的第一反應肯定就是癡人說夢。
  我背過身去,從胸口處摘下了那塊還帶著我體溫的翡翠,托在掌中,轉身舉到了他的面前。
  “你見過這東西嗎?”
  我問這話的時候,並不抱什麼大希望。張三雖然跟我說,是通地七拿了這翡翠,但現在,很明顯,他連地宮的入口還沒找到。
  果然,他看了眼我掌心的翡翠,並沒露出什麼驚訝,只是接了過去,到窗邊對著陽光端詳片刻,回頭說道:“這東西不錯,年歲不小,看品相,是極品貨色了。”
  我看著他說道:“我的故事就和這東西有關。就算你覺得匪夷所思,也請你一定耐心要聽我說完。”
  他把翡翠放在了桌邊,自己坐到了凳子上,示意我也坐下,點了下頭,這才朝我一笑:“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蕭小姐請說,我洗耳恭聽。”
  他的話讓我稍稍定了些。他祖輩既然是幹倒鬥營生的,眼界和經歷自然與尋常之人不同,但願我這秘密說出來後,不會讓他以為我在胡說八道。
  “我的故事,就是從這塊翡翠開始的。我的一個一百年前的祖先,精於盜墓,他從一個古代地宮裡得到了這東西,傳給了他的女兒……”
  我把張三告訴我的,包括那個如噩夢般的家族怪病,一股腦兒都說了出來。
  看得出來,他的表情極其驚訝,幾次彷彿想要開口打斷我的話,但是都忍了下來。
  “我醒來的時候,就在河水中,被池孝林帶人撈了出來,當成池景秋,被嫁給了樓少白……我的故事說完了。”
  我終於吐出口氣,有些忐忑地看著他。
  他盯著我,神色怪異。
  “你是說……,你是那個盜墓人一百年之後的後代,因為這塊翡翠到了這裡?”
  “是的。我無法解釋我為什麼會被送回了一百年前的現在,但我說的都是實話,沒有半句虛言,”我迎著他的目光,慢慢說道,又說道,“那個盜墓人的名字叫通地七。你就是我的祖先。所以你必須要幫我。這其實不是在幫我,也是在幫你自己。你難道希望你和池小姐的後代世世代代遭受這樣可怕的命運?”
  他的眼皮彷彿跳了下,猛地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幾圈。
  我知道他現在思緒一定極其紛亂,所以沒有開腔,只是忐忑不安地注視著他。
  “蕭……,”他頓了下,“既然把這東西放回去就能解降,你為什麼不讓樓少白幫你?”
  我有些茫然。
  是啊,為什麼不讓樓少白幫我?
  “我也不知道……,或許我從來就沒想過讓他知道這件事。這是我的秘密,我只願意讓我感覺能託付的人知道。他不是我覺得可靠的人,而你……你是我的祖先,整件事情又是因你而起,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只想找到你。”
  通地七停了下來,第一次那麼仔細地打量我,我朝他有些無力地笑了下。
  他怔怔看了我片刻,終於說道:“這些年我雖然碰到過一些非常之事,但你說的,確實太過怪異。如果真的話,這塊翡翠一定有點古怪。你要是相信我,我拿去找道上的人研究下。有消息後,我會聯絡你的。”
  事情交代給他了,比我想像的還要順利,我有些高興,自然一口應了下來。
  他看了眼桌上的翡翠,又看了下我,忽然笑了起來,神色柔和,叫我如坐春風。
  他對我說道:“你放心。如果是真的,我一定會幫你。就像你說的,這不止是為你,也是為了……”
  他倏然停住了,眼睛看向了窗外。院子裡,池景秋正坐在石鼓上,低頭在縫補著一件衣服,露出半截白皙的後頸,嫻靜而溫柔。
  大半個下午過去,我該回去了。通地七送我到了樓公館的附近。我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心中滿是一種尋到了依靠的安定之感。
  樓少白接下來的幾天更是忙碌,白天基本看不到人影,我問了下他身邊的衛兵,說是在查訪淩陽當地熟悉地理的人。我想他現在已經開始照著地圖在尋找地宮位置了。只是據我觀察,應該進展不順,多日下來,並沒看到他有什麼新的動作,晚上睡覺也越來越遲,好幾次我過去看他的時候,他都獨自坐在書房裡,對著那張地圖出神。
  按照通地七的說法,連他的父祖和另些盜墓高手都踏空而回,樓少白就算擁有地圖,但這是一張年代久遠,甚至千年前流傳下來的圖,到了現在,山河地勢必定有所變化,他又不是專業盜墓的,此刻受阻也就不奇怪了。
  轉眼十幾天過去,樓少白的傷口已經拆線,好得差不多了。但是我卻一直在等通地七的消息,遲遲不見他的動靜,心中有些焦急,面上卻不敢顯露出來,怕引起樓少白的疑心。幸好他這段時間不但早出晚歸,有時甚至接連在外過夜,然後踩一腳底的泥巴回來,似乎也沒多餘心思管我,我和他倒也相安無事。這天中午,我照例按之前和通地七約好的到了離樓公館不遠的一個巷子口查看時,居然在牆角的一塊青石上看到了道用粉筆畫出的圓圈,心就一下跳了起來。
  通地七有消息了!
  我匆忙回了樓公館,收拾了下就出門坐了黃包車,趕到了通地七的落腳之處。
  “蕭遙,這塊翡翠確實有問題。”
  一見面,通地七就這樣說道,神色有些凝重,“前段時間我趕到外地,找到個朋友,給他看了這東西。他說這是塊殍玉。”
  “殍玉?”
  我被這名字嚇了一跳。
  通地七點了下頭,“是的。照我朋友的說法,上古時代,曾有秘法求雨,抽離商羊或朱鱉之魂魄,封入玉石,以為犧牲,祭祀上天,則天將嘉雨,無有不應。為求某種目的,在玉石裡封入異物,這就是所謂殍玉。這塊玉也是如此,至少有千年的歷史。本來也只是塊上好的玉而已,但是玉中卻被封入了某種超越自然的東西。平時並沒什麼,一旦遇到可以引發它的契機,它就具有超常靈力,或延福,或降災。照你的說法,就是古時被降頭師下了惡降,我不小心觸動,所以災禍綿延不絕。”
  我打了個寒顫,死死盯著這塊翠綠的玉石。它看起來流光溢彩,美得彷彿帶了種妖異。
  “把它放回去,真的就可以解除惡降嗎?”
  我輕聲問道。
  通地七出神片刻,才微微歎道:“所謂降頭,下降手法千奇百怪,只有當初下降之人才知曉確切的解法,有些惡毒的,甚至無解之法。可惜我朋友也只知道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既然那個張三自稱是當年降頭師的後人,告訴了你這解降之法,如今只有相信他的話,先找到地宮,進去探個究竟再說。我為了吳蘭地宮,幾年前就到了淩陽,借了我祖上的經驗,加上自己多方勘察,如今大約已經確定地宮的方位,應該就在城外北麓的白龍峰之中。只是那裡地勢險峻,方圓幾裡山頭,還要再仔細查找。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
  “大約要多久?”
  “難說,快的話三五個月,慢的話……”
  他朝我苦笑了下。
  “樓少白有地圖了。我去把他的地圖偷出來。這樣你一定能很快找到確切位置!”
  我立刻毫不猶豫地說道。三五個月……太漫長了。我恨不得明天就能進山。
  通地七一怔,猶疑了下:“我知道樓少白一直在找我,為的就是幫助他尋地宮。我從前避他不願現身,一是不欲受制於人,二是知道他為人狠辣多疑,尋到地宮之時,他必定會翻臉對我不利。有地圖的話,自然很好,只是這樣你太危險,萬一被他知道……”
  我搖頭道:“你放心,我有分寸。實在不能得手,我自然也不會勉強。”
  通地七看我片刻,終於點頭:“好吧。那你自己小心。你往後到這裡若找不到我,就去前次的運來古玩店。我會跟掌櫃的交代,你是自己人。”
  我一下想起前次為了找通地七,尋到那裡,那個掌櫃趕我走時的一幕。當時還以為他是說真的,沒想到竟然被涮了一把。不禁苦笑了下。
  告辭離去的時候,一路之上我的心情彷彿釋然,下一刻卻又沉重了起來。
  我之所以起了把樓少白地圖偷走的念頭,一是確實不想等那麼久,二來……
  關於樓少白這個男人,不管我怎麼對自己說我不在乎他,但在這個時空裡,事實就是現在他是我最熟悉的一個人,我們甚至有過男女間最親密的性愛。我也不討厭他。盡管以後,不管我能不能回到現代都不可能再留在他身邊,但無論如何,我都不願意他就這樣去送死。
  張三說一百年的樓少白和通地七一道進入地宮後就沒出來。現在通地七因為我的出現,已經改變了他原來的軌跡。那麼樓少白,我也希望他永遠進不了地宮。吳蘭地宮,不是承載他野心和夢想的騰飛之地,而是他的最終墓穴。既然主觀上無法阻止他,那就給他來個釜底抽薪。沒了地圖,他想再找到入口,那就難如上青天了。
  到了樓公館的時候,我已經下定決心。
  地圖因為太過老舊,我知道樓少白怕磨損,自己可能按原比例臨摹了一張一模一樣的,白天隨身攜帶,晚上回來的時候,和原來那張老地圖一樣,放入書房的那個保險櫃裡,我之前有天無意間曾看到過他開鎖放圖。
  書房裡的這個保險櫃,還不是像後來的復雜密碼盤鎖,其實就是嵌入牆裡的一個無法移動的鋼鐵箱子,靠一把機械鎖開關。只要我拿到鑰匙,我就可以輕松地偷出裡面的東西。問題是唯一的鑰匙在樓少白的身邊,就和他的配槍一道懸在槍套上。想拿到手,只能打他晚間回來脫下褲子睡著後的主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7:59

  第二十六章

  傍晚的時候,我接到個樓少白打回家的電話,說要出城,大概兩三天後才回。
  我第一次覺得等待的時間太過漫長。白天沒事的時候,就在這幢房子到處瞎逛消磨時間,到了晚上,又巴不得天早點亮。好容易等到了第三天,晚上十點的時候,他終於風塵僕僕地回來了,幾下吃了飯,洗過個澡,又一頭鑽進了書房裡。
  我在房間裡等到大約快十一點了,見他還不進來,想起之前他有時候過了十二點才會躡手躡腳地回來睡覺。本來就等了幾天了,現在更是心浮氣躁,終於忍不住,起身揀了件錦紅色的睡衣裹在身上,繫好腰帶。想了下,站到了門邊衣櫥面上鑲嵌著的一面落地鏡前仔細看了下自己。軟綢的面料正服帖地臥在我身上,胸脯腰肢曲線一覽無遺,垂下的鬢發略帶蓬鬆。我又捏了幾下兩顴,於是立刻面帶桃花。轉身正要開門出去,一眼瞥見領口處,覺得包得太嚴了些。又回到鏡子面前,想把領口拉扯得鬆散些。既不能讓他懷疑我有故意的嫌疑,又能恰到好處地吸引他的視線。
  尷尬的一幕就這樣發生了。我正趴在鏡子前在往下拉扯衣領,調整著尺度,忽然從鏡子中看到身後幾步之外臥室的門被推開,樓少白進來了,手一僵,兩人的視線一下在鏡中相遇。
  他的目光幾乎在同一時刻就落在了我正往下扯衣領的手上,眉毛一揚,表情有些驚訝。我更是尷尬,瞬間反射性地把衣襟拉了回去,轉身就往裡面去。剛走兩步,腰身處多出只臂膀,他從後把我攔住,整個人貼靠了過來,低頭埋臉在我一側發間,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附耳低聲說道:“真香……”聲音裡已經帶了絲笑意。
  剛才我臉上的紅暈是捏出來的,現在卻是因為尷尬而真的有些臉紅了。畢竟,做好准備地去招惹他,和不防備間被他看破自己的意圖,完全是兩碼事。
  “你走路什麼時候變貓了?想嚇死人嗎!”
  我定了下心神,乾脆轉過了身,有些不快地盯著他。
  “以為你和前些時候一樣,這時候已經睡著了,怕吵醒你……”他伸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大約是幾天在外沒修過面的緣故,兩頰和下巴頦的地方冒出些密密的胡茬,微微泛了青色。眼睛又在我胸口溜了一圈,抬眼望著我,有些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這麼晚了,你還不睡覺。剛才在做什麼呢……”
  他說話時,一隻手已經抬了起來,拇指指腹沿著我的下巴慢慢向下,輕輕撫觸過我的脖頸。彷彿被涼血動物蔓爬而過,我感覺到了一絲來自他手指的涼意,又帶了些麻癢,忍不住微微蜷縮了下腳趾。
  既然已經被撞破,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
  “你覺得呢?樓少白……”
  我微微側了下頭,躲開他的手,然後揚起臉,直直地盯著他。
  他凝視我片刻,神情中略帶了些驚訝。只是很快,我的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打橫抱了起來,送到了床上。他一語不發,只是飛快地松開了皮帶,解下扣住的槍套,又脫去了衣物,然後隨手卷成一團扔在了一邊的椅子上。我聽到清脆的“叮”一聲響,那應該就是鑰匙串上的鑰匙相互碰擊發出的響聲。
  他分腿跪在了我的大腿兩側,伸手拉住我腰間繫著的帶子尾端,輕輕一扯,衣帶就松開了,衣襟也隨之散掉,本被遮掩著的肢體頃刻間就袒露了出來。他的目光從上至下,來回梭巡了片刻,帶著絲毫不加遮掩的欲望和興奮。這樣的注視之下,我終究還是敵不過身體毫無遮掩時的那種窘迫和緊張,周身的每一寸皮膚彷彿都豎起了汗毛。
  “你還等什麼……”
  我一咬牙,伸出一隻腳,勾住了他的腰身,閉上眼睛低聲說道。
  身上一重,他已經順勢壓了下來。周身如被熨過一般,他灼熱的體溫讓我舒服地輕輕嗯了一聲。
  樓少白是個掌控欲非常強的人,不管是白天衣冠楚楚,還是黑夜裡褪盡遮蔽的時候。這一點,在他前次傷勢未好之時的那一次,我就感覺到了,現在更加清楚。他彷彿化身成了精力無窮的猛獸,沉醉於將我擺成各種姿勢地攻擊我,我不由自主發出的或不適或快慰的呻吟之聲彷彿更加刺激了他,他更加兇悍。我彷彿置身於大海之中的一葉扁舟上,晃晃悠悠。汗濕的後背忽然一涼,我睜開了眼睛,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竟已經開了壁燈,把我搬到了燈下放置著的一張躺椅之上。我的腿被分開高高架在了兩邊的扶手上,他正半跪在我面前,浸染了濃墨般的一雙眼緊緊盯著我的眼睛,微微喘息著,肩膀和隨了呼吸而輕微起伏的胸膛之上,密佈著細細的汗水,在昏黃的燈光下泛出一片淋漓的水光。
  “不要開燈……”
  我呢喃了一句,伸手想按掉牆壁上的開關,卻被他攔住了。
  “舒服嗎?”
  他再次壓在了我的身上,雙手從我耳後插入發間,捧住我的頭,輕輕啄了下我的唇,然後低啞著聲音問道。
  我無法回答。我確實有些沉醉於這種熱烈,卻又恐懼自己心底裡另一種與這熱烈相隨的如毒草般瘋狂蔓延的狂野。
  “我和那個人,誰讓你更舒服?”
  他又接著問,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我忽然明白了。有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一定是我的沉默和看起來有些怪異的表情激怒了他,他忽然低頭,一口叼住我的一邊乳頭,不帶絲毫溫存地用力吮嚙,彷彿要把它咬下來,疼痛已經蓋過了麻癢舒暢。我低呼一聲,伸手打他頭。他松開口,下一刻,卻用他幾天沒修過的滿是胡茬的一邊側臉有些惡作劇般地用力擦過我的胸口,整個人滑了下去,下巴抵在我小腹上,然後朝我呲牙一笑。我低頭,見胸口處已是一片紅痕,微微針刺般的火辣。
  我有些惱怒,他這是因為自己的心病,故意耍弄我嗎?
  原本我確實是存了讓他筋疲力盡沉睡後,我再伺機動手的心思,連東西都早收拾好了,只欠東風。現在忽然碰到這狀況,盡管我對自己說,反正以後再不相見,忍忍就過去了,可是見到他這挑釁般的呲牙一笑,我的腦子一熱,想都沒想,抬腳就朝他一邊肩膀用力踹了過去,他不防備,被我踹了出去,仰天摔到地板上。
  “滾蛋,老娘不伺候了!”
  我罵了一句,從扶手上抬腿放下,整個人站了起來,腳一軟,這才覺到雙腿有些酸,站著時甚至微微打顫。
  這一幕要是被人看到,其實有些滑稽。女人站著,怒目而視,男人仰天倒在地上,滿臉的不可置信,而且兩人都還是一絲不掛。
  我罵完,轉身想朝浴室去,腳還沒抬起來,他忽然雙手撐住地板,一骨碌翻身起來,一把拉住我的腳踝扯向他,我失去重心,咕咚一聲摔到了地板上,臀部頓得有些疼。剛才的怒氣還沒消,新的又沖了出來。抬起另只沒被鉗住的腳正要再踢過去,又被他一把抓住腳踝,猛地分開,把我的腿壓在了地板上。
  “那就換我來伺候你!”
  他惡狠狠說了一聲,縱身撲了上來,重重堵住了我的嘴……
  當一切都平息了下來,他終於從我身上翻身滾了下去,仰面躺在地板上,大口地喘息,我的耳畔彷彿還響著最後一刻他那如擂鼓般的心跳之聲。
  “好好跟著我,我會對你好的……”
  我們並頭躺回床上的時候,黑暗之中,他摟著我,對我這樣說,聲音低柔。
  這話有點耳熟,我之前彷彿聽他說過。
  我沉默了片刻,終於低低唔了一聲,他彷彿籲出了口氣,說道:“睡吧。”
  這時候我忽然有些莫名地難過,心底裡彷彿多了些酒釀缸子裡表層的氣泡,一個個地漾了出來,又破滅,只留淡淡的酸楚。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於是蜷縮起身子,把頭埋在他的胸膛之側,一動不動。
  這一場轉移了好幾個陣地的劇烈作戰應該損耗了他不少的精力,很快他搭在我腰間的手就沉了下來,我聽到他發出均勻而低微的鼾聲。
  我也夠累的,但是現在精神卻還十分興奮。片刻之後,我試探著輕輕推了下他的胳膊,他紋絲不動。我輕輕挪開他的手,慢慢地一寸寸坐起身來,唯恐驚醒了他。
  他的呼吸聲還是那麼沉靜。
  我下了床,赤腳踩在地上,躡手躡腳地朝他之前丟衣物的那張椅子靠了過去。目力已經適應了房間裡昏暗的光線,我摸到了他的皮質槍套。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翻身的聲音,我頭皮發麻,蹲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片刻過後,他的鼾聲又響了起來。我終於籲了口氣,只是剛沖過澡的後背卻再次冷汗一片,連睡衣都被沾住了。
  我壓住緊張得幾乎要蹦出喉嚨的心髒,把整個槍套連同那串鑰匙緊緊捏在了掌心,不讓它相碰發出聲音,然後站了起來,朝門口慢慢移了過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8:19

  第二十七章

  走廊裡黑漆漆一片,完全沒有光線。我閉目深吸一口氣,扶著牆壁慢慢下了樓梯,直到打開書房鎖閉的門進去,無聲地合上身上的門,我一直狂跳的心才有些平息下來。
  我穩了下心神,快步到了桌案邊擰亮台燈,目光就落到了靠牆的一面書櫃。打開暗紅色的下格檔櫥,裡面就是那個保險櫃。
  我蹲在了保險櫃前,把看著最像的一把鑰匙插入鎖孔,向右擰了一圈,我的手已經感覺到了鎖芯被帶動的那種流暢。
  我繼續再旋,輕微的“嗒”一聲,鎖應聲而開。
  保險櫃的下層疊放了幾層金條,上層有個文件袋,我伸手拿了出來,展開文件袋,看見那幅拼接起來的老地圖和另張折疊起來的臨摹圖正靜靜躺在裡面。
  我一陣狂喜,顫抖著手把兩張地圖取了出來,正要關好保險櫃,突然,我聽到身後書房的門被人推開的聲音,剎那間我如聞魔音,一陣毛骨悚然。
  是樓少白醒了,看不見我找了過來?還是他之前根本就沒睡著,起了疑心來抓個現行?
  我猛地回頭,看見書房門口站了個矮胖的身影。是福媽。這才鬆了口氣,只是心卻仍跳得像在擂著密集的小鼓。
  “福媽,怎麼是你。”
  我站了起來,朝她勉強笑了下,壓低了聲問道。
  福媽的臉色發白,慢慢地朝我走了過來,眼睛睜得大大的。
  “小姐,你又打算要跑嗎?”
  我看到自己早些時候收拾好藏在樓下儲藏閣裡的那個包袱現在已經在她手上了。
  “福媽,我……”
  我猶豫了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時間緊迫,我怕再耽誤下去,樓少白萬一真醒了就夠我喝一壺了。只是福媽這裡,既然已經被她發現,以她對池小姐的忠心,絕不會就就這樣輕易讓我離去。
  我正有些緊張地想著由頭,忽然看見福媽朝我淒然一笑,把那個包袱遞到了我的面前。
  “你其實不是小姐吧?”
  我一怔。
  “小姐是我從小帶大的,就和我的女兒差不多,我最清楚她了。你和她雖然長得一模一樣,但我早就覺得你不是她。我不知道你怎麼會被少爺當成小姐帶回了池家,也不知道小姐去了哪裡。但是看到你,我也就當做看到她,心中有個念想。昨天我去儲藏閣找件東西的時候,無意看到你收拾好的這個包袱,我就猜想你大概又想走了。上次你跑了,姑爺後來就對我說,要我以後看好小姐,要是再讓你跑了,他就槍斃我。我一把老骨頭了,現在活著也沒什麼盼頭,我不攔你,我只想知道我家小姐的下落,她現在到底是死是活?你要是知道,求你跟我說一聲。我就算死,也會瞑目……”
  福媽一邊說著,一邊已是朝我跪了下來。
  我急忙過去要扶她,她卻不起來。見她眼睛裡已經淚光浮動,心中不忍,終於說道:“福媽,謝謝你這麼長時間照顧我。你說的對,我確實不是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她還活著。”
  福媽猛地睜大了眼睛,用力抓住我的手:“她真的還活著?老天有眼啊。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只是池家現在倒了,小姐無依無靠。求你往後幫我照拂著些她,讓她好好過日子,我也就放心了……”
  我望著一臉欣喜的福媽,猶豫了下。以樓少白的個性,明天要是發現我卷了他的地圖跑了,遷怒於福媽也未必不可能。想起那天答應池景秋照顧福媽的情景,我終於說道:“你要是願意,我帶你一起過去吧。池小姐有你在身邊,應該也會高興的。”
  福媽欣喜若狂,朝我連磕幾個頭後,從地上爬了起來:“我就想求你帶我過去找小姐,只是怕你為難。小姐太好心了。老天一定會保佑你的。我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就以前那麼多年攢下來的一些工錢,我都放一起的,我這就去屋子裡拿過來。”
  片刻之後,我和福媽從後門出來了。
  進展得這麼順利,簡直像在做夢。站在樓公館後門外的巷子裡,我回頭,看向了身後被夜色籠罩,只勾勒出影影綽綽的輪廓,看起來彷彿一隻伏地睡獸的樓公館,終於徹底鬆了口氣,只是下一刻,心中很快卻又浮上了一絲帶了些不安的傷感。
  樓少白明天醒來,一定會氣得發瘋吧?吳蘭地宮是他長久的夙願,得到地宮財富後覬覦天下更是他蓄謀的膨脹野心。沒了地圖,他必定也不會死心。他若永遠也找不到他渴望的東西,於他雖然是一種折磨,但在我看來,為了那命定的不可能實現的野心而英年殞命,更是一種可笑的犧牲。
  我敲開通地七住處的門,池景秋和福媽見面的時候,兩人都是抱頭痛哭。她們主僕兩個在池景秋的房間裡說話,另一間屋子裡,我把帶出來的地圖攤到了通地七面前的桌上。
  通地七就著油燈,仔細研究著地圖,半晌抬頭時,我見他目光閃亮,像是若有所悟。
  “怎麼樣,看出門道了嗎?”
  我心中一喜,急忙問道。
  他點了下頭道:“我之前的推測沒錯,地宮應該就在白龍峰一帶。我對那裡地形很熟,有了圖,找起來會更容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准備出城,晚了,我怕樓少白要封鎖盤查。”
  我苦笑了下,心底裡有些發澀。
  快黎明了,樓少白是個早起的人,現在想必已經發現我跑了。

  按照張三的說法,只要把那塊翡翠放回原地,降頭就能破解,所以通地七隻帶了地圖和我的那塊翡翠就離開了,我並沒跟去。離開之前,他把我和池小姐福媽都帶到了古玩店,應該是不放心讓幾個女人單獨住。看得出來,他和那裡的老闆關系匪淺。那人看到我和池小姐的時候,有些驚訝,只也沒問什麼,立刻帶我們進去,把我們安頓在了後面的一個四合院裡。
  我幾乎沒出去過一步路,每天只是在這個四方的院子裡,看著池小姐繡花,或者陪她說話。她是個溫柔的女子,卻又不乏夢幻,極愛昆曲,偶爾經不住我攛掇,也會唱一段給我聽,嗓音圓潤婉轉。
  大約一個月後,已經是秋天了,通地七還沒回來。有天早晨醒來洗臉的時候,我在自己的手背上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紅點,紅得刺目。白皙光潔的皮膚上,多了這點紅,彷彿點了顆殷紅的朱砂,美麗而詭異。
  那一刻我的心彷彿沉到了海底,幽暗而冰涼。
  第二天,第三天,這個紅點漸漸有些變大,然後邊上冒出了第二顆。
  我的母親病發的開始,也是手背上的一個紅點,漸漸擴散到四肢,直到全身。一開始很慢很慢,但越到後面,就會以幾何式的速度擴增。
  我知道我身上一直背負著這厄運,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這麼早,我還這麼年輕,它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向我伸出了它的猙獰之爪。
  半個月後,池小姐也終於發現了我手背上的幾點朱砂,現在它們像一朵梅花,美而艷。
  “可能被蚊蟲叮咬了。”
  她關心地詢問我時,我笑著這樣說道。
  她皺了下眉:“秋天的花蚊咬人最疼了。你等著,我拿花露水給你擦擦。”
  我笑著道謝,任由她給我擦抹。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她忽然又歎了口氣,眉間有些愁緒。
  我知道通地七現在已經是她唯一的天了,她自然想念。我也想念他,我不知道他現在到底進展得如何了。
  “唱一段給我聽吧,我喜歡聽。”
  我說道。
  她微微笑了下,開始輕聲唱道:
  ……你一人無依無靠,須要招一個美郎君。你這樣一個美人,就是西天活佛也動情……”
  我知道她在唱這時流行的一段《狐思》,說的是狐王的女兒玉面仙姑思春,獾婆勸她勾牛魔王時的一段唱詞。
  “若得同衾好合一條心,便是死了也甘心……”
  我坐在青磚黑瓦的天井之中,聽她清麗婉轉的嗓音,發呆的時候,忽然又想到了樓少白。他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
  我搖了搖頭,把他趕出了我的思緒。最近我總是想起他。
  再半個月,在我手背上的紅點已經擴散到手腕和下臂的時候,有一天,通地七回來了。他看起來清瘦了許多。
  “怎麼樣?”
  我緊張,忍不住這樣問他。
  他望著我,一語不發。
  我縮在袖中的指尖漸漸有些涼了下來。其實我大約已經知道了結果。只是不甘心而已。
  “找不到?……”
  他搖了搖頭,眉頭微微皺起,神情困惑。
  “我找到了入口,並且進入了地宮,但是……”
  “怎麼樣?”
  我的心再次猛烈地跳了起來。
  “那並不是一座嚴格意義的地宮,只是一個在地下的密室。裡面除了正中有個祭台,空無一物。但祭臺上的底座上,卻已經豎了一塊和你的一模一樣的玉!我不敢動,所以只能先回來了。”
  我目瞪口呆,腦子裡頓時亂糟糟一片。
  之前我只想著把翡翠放回原地,我就能解降。但是我卻忘記了,這是一百年前,現在的通地七在之前根本就沒有拿過那塊翡翠,翡翠自然還在原地,我的這塊來自一百年後的翡翠與現在的這塊同時並存,又何來放回去之說?
  盡管現在的通地七沒有再去碰那塊翡翠,我也已經來到了一百年前,但是很明顯,我原來的命運並沒有被改變。
  我該怎麼辦?
  我朝通地七慢慢地舉起了雙手。
  他的目光地盯著我手背上的紅點,臉色極其難看。
  “你看,等待我的,大約只能是我母親的老路了……”
  我在笑,卻比哭還難看。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扭曲的痛苦。
  “走吧,我帶你親自過去一趟。希望這次,我們能有新的發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8:38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通地七離開古玩店,說出去補充一些進山用的物資。他前腳剛走,我正在站在石井旁打水的時候,忽然聽見前面店堂裡傳來了一陣嘈雜聲。
  古玩店一向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平時白天也很安靜。我住到這的這段日子,還是第一次聽到前面有這樣的響動,何況還這麼早。心中有些奇怪,只是想到自己並不適合露面,所以沒過去。沒想到接下來就是一陣乒乒乓乓的槍聲和瓷器打破碎裂的聲音,我就知道不妙了,一把丟掉水桶,朝池小姐和我共住的房間飛奔而去。那裡的櫥櫃牆壁後面有個夾層,掌櫃的之前告訴過我,萬一聽到什麼動靜,就立刻藏到裡面去。
  福媽還正在幫池小姐梳頭,三個人手忙腳亂地剛躲進夾層裡,就聽見房間被人踢開,彷彿有人進來。大概找不到人,又出去了。沒一會,天井的方磚地上傳來一陣馬靴踏地的腳步聲,沉重,帶了絲憤怒的力量。
  我的心一緊,猛地一跳。
  腳步聲停頓了下來,透過板障,我也能隱隱聽到天井處傳來的對話。
  “人在哪裡?”
  真的是樓少白。
  “小店裡就我和這兩個夥計……”
  掌櫃的聲音聽起來還算鎮定。
  “扯你媽的淡!那個屋子裡住著女人,人呢?”
  他的話立刻被樓少白粗魯地打斷,聲音裡滿是不耐。
  “是我遠房侄女……”
  砰一下槍響,緊挨著我的池小姐微微一抖,我的耳畔就傳了掌櫃的痛苦呻吟之聲。
  “再不說,下一槍就是另只手,然後是兩只腳。在第五槍打死你之前,你還可以說三次謊。”
  我聽見樓少白的聲音傳來,低沉而陰涼。
  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距離我幾步開外的地方。
  “出來吧,還藏什麼。”
  片刻之後,櫥櫃外,響起了樓少白冷漠的聲音。
  池小姐整個人抖個不停,要不是福媽扶著,她大概已經軟下了去。
  我終於伸手,推開了那道板障,眼前立刻有了光線。
  樓少白站在我面前。兩個月不見,他彷彿也黑瘦了些,此刻眉間聚著戾氣,目光陰鷙地看著我。
  “小姐,對不起,我沒辦法……”
  掌櫃的一手握住自己正不住往下滴滴答答淌血的另只手,看著我,聲音顫抖。
  過去的兩個月時間裡,無聊的時候,想到樓少白的時候,我也猜測過如果有一天我和他再次見面,他會是什麼樣,我又會是什麼樣。
  他現在的樣子,就和我想像中的差不多,但是我自己卻要比想像中的要好許多。至少,現在面對他,我竟沒有絲毫的膽怯,或者害怕,有的只是些許疲憊。
  “看看吧,我竟然抓到了一窩……”
  當臉色蒼白的池小姐和福媽一並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略微掃了一眼,並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只是隨口這樣說了一句,嘴角微微扯了下,滿是譏嘲。
  “你要抓的人是我,和她們無關。”
  我皺了下眉,看著他說道。
  “姑爺,求你放過我家小姐,我給你磕頭了……”
  福媽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樓少白充耳未聞,只是盯著我,揮了下手,門口立著的幾個士兵立刻過來,把掌櫃的和池小姐幾個拉了出去,房間裡只剩下了我和他。
  他是什麼時候知道我藏在這裡的?關於我和通地七的事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這兩個月,他一直都在幹什麼?
  一個個疑問在我腦子裡迴旋,我想開口,卻又不知從何開口,只是那樣立著,身子僵硬得像一條被冰凍住的魚。
  “你一定有很多疑問想問我吧?我現在心情好,你只管問。”
  他伸腿勾過了邊上的一張凳子,自己坐了下去,忽然開口說道。我看見他唇邊確實帶了絲笑,但眼底裡的那種冰冷和厭憎,卻是這樣的明顯。
  他恨我,不止恨,還厭憎。
  我想起了兩個月前我離開的那一夜,那樣的順利,忽然像是有些明白了。
  “樓少白,那晚你就沒睡著,你是故意放我走的,是嗎?”
  我看著他,問道。
  他盯我片刻,唇邊的那絲笑意漸漸消隱。
  “蕭遙,我從前就說過,你有點小聰明。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等到我對你完全不設防的時候,你有的是機會可以偷了我的地圖,真的甩下我的。只可惜你太急躁了,而我並不是個和女人一上床就分不清東西的人。”
  我歎了口氣。他說的沒錯,我確實過於急躁了。
  “我讓你順利離開,本來只是想抓到你背後的人,但那時還沒和通地七聯系起來。直到發現他把你們送到了這裡,我抓了古玩店的一個夥計審問,這才知道我無意間竟釣到了條大魚。我不打算打草驚蛇,收買了夥計後放了回來。這兩個月,我放心地讓你在這裡,我自己一直尾隨通地七,讓他帶我尋到通往地宮的路。他是個謹慎的人,我的人跟蹤他,又不能讓他發現,確實費了不少心力。但是就在幾天前,他在一道峽穀中忽然神秘地消失,我跟丟了他,所以立刻返城守著。這裡的夥計一早就過來傳信,通地七回來了。我已經失去了耐性,所以過來了。請通地七做客,順便接你回家,你太不聽話了。”
  他的神情一直很平淡,只是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微微加重了語氣。
  我微微打了個寒噤。
  他現在如果暴怒,甚至拿槍指著我,我大約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感到一絲寒意。他的反應太不正常了。
  “我大概無法跟你回去。”
  我輕聲說道。
  我清楚地看到他微微瞇起了眼,眼瞼跳了下,忽然傾過身子,猛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彷彿要捏碎它,我打了個趔趄,一下跌到了地上,他卻沒松開,反而將我的手扭到了背後,扭成了一個叫我極其痛苦的角度,我被迫俯下上身,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蹲在了我的背後,慢慢說道:“蕭遙,我對你說過,好好跟著我,我會對你很好。但你背叛了我。告訴我為什麼?是你的貪欲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還是因為通地七就是你的那個男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9:08

  第二十九章

  告訴他,很快我就會變成一個生不如死的半人半鬼,來求得他的憐惜和諒解?
  如果昨夜通地七帶回的是好消息,我或許還會考慮。但是現在,我寧可死了,也不願意在他面前乞求這樣卑微的憐惜。更何況他就算知道了,只怕不但不會相信,反而會繼續用更無情的言辭來踐踏我最後的尊嚴。
  我的不作聲大約更激怒了他,他的手力道再次加大,我痛苦得伏在了地上,咬牙說道:“樓少白,你殺了我吧。”
  身後是片刻的沉默,忽然,來自背後的那股重壓消失了。他松開了對我的鉗制,我的臂膀得了自由,但卻不能動彈。我懷疑已經被他扭得錯了筋,因為稍稍一動就疼痛難忍。
  “殺了你我還捨不得。等我打開地宮的門,我會殺了通地七,把他的屍體埋在我和你的臥室窗前。以後的每一個早晚,我就在他面前和你做對恩愛夫妻。他就在你的身邊,近在咫尺,你卻一輩子只能做我的女人。這樣的一幕,你覺得有意思吧?”
  我抬頭盯著已經轉到我面前蹲下身來說話的樓少白,打了個冷戰。
  他一直就是個冷酷的人,我早就知道。只是直到現在,我才徹底知道了一個人可以冷酷到怎樣的地步。
  “我從前就告訴過你,那個男人,你這一輩子也不會碰到。通地七不是我的男人,他和池小姐才是情投意合的一對。”
  他對通地七和我的這種臆想叫我極其不適,我立刻否認。
  他嘴角微微抿起,凝視我片刻,忽然伸手,撥開我額頭上被冷汗沾在一起的發,狀極溫柔,搖頭說道:“那麼就是你和通地七合夥,想要獨吞地宮寶藏?蕭遙,貪欲本來無罪,有欲望,人才會去搏鬥。但你是一個女人,這麼貪心做什麼?你也知道,除了我,還有無數雙別的眼睛都在盯著這個地宮寶藏。你就算得到了,沒有我的保護,你能吞得下去?我以為你還算聰明的,為什麼幹這樣的蠢事?”
  我的額頭被他的指尖爬過,彷彿毛蟲在上蜿蜒,他刻意溫柔的聲音更叫我毛骨悚然,下意識地就伸出另只可以動彈的手去阻攔他的觸摸。長袖垂了下去,密佈紅點的手腕一下暴露了出來。
  我急忙縮手,卻沒逃過他的眼睛。他彷彿有些驚訝,立刻扯住我的手,看了一眼,又捋起我的袖管,手臂上也是,遍佈紅點,連我自己也不願意再多看一眼了。
  “怎麼回事?弄成這樣也不去看病?”
  他抓起我另只手,也檢查了一遍,眉頭皺起,語氣有些嚴厲。
  “已經在擦藥了。”
  我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拉住不放。
  “跟我走。”
  他站了起來,順勢就把我也扯了起來。
  “樓少白,我不走,我不是你的什麼人。你到底看上我什麼,為什麼不放過我!”
  我抵住腳步。
  他看也沒看,仍是拖著我向門邊大步而去:“為什麼要放過你?要怎麼樣,我說了才算!”
  我用力抱住門廊,死死不肯鬆手,他霍然回頭,滿臉怒意,卡嗒一聲,已經從腰間拔出了手槍,對准了我的膝蓋。
  “蕭遙,我對你的耐心已經用光了。你再說一個不字,我立刻就打碎你的兩個膝蓋,看你以後還怎麼跑。我不介意我的女人下半輩子坐輪椅。”
  我一驚。
  這一次,我知道他不是在嚇唬我。他的耐心或許真的已經耗盡了,目光中露出了一種嗜血野獸般的殘忍和森然。
  “住手!樓少白!”
  天井裡突然傳來通地七帶了絲憤怒的聲音。我抬眼望去,看見他像旋風一樣,幾下就擺脫了蜂擁跟隨而至的士兵,奪過了一把步槍,轉眼就沖到我和樓少白的跟前,舉槍對准了他的頭。
  “樓少白,我知道你一直想抓我,前段時間在山中跟蹤的我的人,也是你吧?現在我過來了。這是男人之間的事,你何必為難她們?”
  通地七沉聲說道。
  樓少白慢慢回頭,倨傲地看著他:“你還有幾分膽色,也算條漢子。那個池家的小姐,名義上雖然是我的人,但我對她沒半點興趣,自然不會為難,你要就送給你。但是我和這個女人的事輪不到你管。我非要帶她走不可,你又能怎麼樣。”
  他說話間,樓少白的副官已經帶著手下的士兵圍滿了整個天井,幾十桿槍,齊齊對著通地七。
  “你不能帶她走!你會害死她的。”
  通地七隨手把槍扔在了地上,上前一步,攔在了樓少白的身前。
  “她死了的話,我自然會好好埋葬,不勞你費心。”
  樓少白滿不在乎地撇了下嘴。
  “你這個混蛋!”
  通地七怒罵了一聲,我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他已經像只獵豹般地撲了上來,重重一拳打在了樓少白的臉上,他的嘴角立刻滲出了血。
  樓少白立刻回拳,兩個男人就這樣打了起來。士兵們怕誤傷樓少白,並不敢開槍。副官使了個眼色,十幾個人蜂擁而上,一下把通地七死死按壓在了地上。
  樓少白抹了下自己嘴角的血,陰沉著臉朝我走了過來,粗暴地拎著我往天井外走去。
  一陣悲涼驀然從我的心頭湧了出來。從發現自己病發以來一直到現在,我並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但是現在,不知道為什麼,我卻忽然很想哭。
  讓他知道又怎麼樣?等到不久之後的那一天,等我變成了半人半鬼的模樣,看他在我面前落荒而逃,那時候再讓我盡情譏笑他現在這種近乎病態的執狂吧。
  我被他塞進汽車,帶回了樓公館,在傭人驚恐的目光中,他把我推進房間。鎖門要離開的時候,我叫住了他。
  “樓少白,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幹這樣的蠢事,為什麼不願意和你回來。行,我現在就讓你知道。”
  我扳住了要閉合的門,站在他的面前。在他有些驚訝的目光中,像從前對通地七做過的那樣,把我的手舉到了他的面前。
  “這些紅斑,叫人看了作嘔,是吧?但是我告訴你,這其實不算什麼。再過些日子,這些紅斑會蔓延開來,遍佈我的全身和我的臉,然後它們會變黑,直到最後,我的整個人就像被罩上了一層蛛網一樣的表皮,凹凸不平,就連地獄裡的鬼也不會這樣的叫人惡心……”
  “你胡說八道什麼!”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困惑而厭惡的光,打斷了我的話。
  “我沒胡說。”我揚起了臉望著他,“我愛惜我的容顏,所以絕不會為了給你一個理由而平白這樣詛咒我自己。我剛才在你眼中看到了一絲厭惡,怎麼,這樣想像一下,就叫你有點受不了了嗎?”
  他用狐疑的目光掃射了我的全身一遍,終於一腳踹開了門,雙手抱胸靠在門廊上,冷笑道:“那你說來聽下,我倒想知道你能給我說出一個什麼樣的天方夜譚。”
  我深吸了口氣,從我母親的病發開始敘述,張三的出現,直到我到了這裡的整個過程。
  “我成了池小姐,嫁給了你。以後的事情,你自己也都知道了。現在你明白了吧?我只是想改變我的命運,把那塊翡翠放回去。但是現在,通地七告訴我的結果卻是那裡原來就有塊玉,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更不知道,樓少白,你既然一廂情願要主宰我的命運,你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嗎?”
  他定定地注視著我,震驚、疑惑……各種表情在他臉上輪番登場,然而到了最後,他的臉卻彷彿罩上了一層薄薄的嚴霜,看著我慢慢說道:“蕭遙,我承認你的故事很精彩,精彩得叫我匪夷所思。但你說你是一百年後的人,被你的這塊翡翠給送到了這裡?這未免有些荒唐了。要我相信你的這個故事,就和叫我相信這世上有因果輪回一樣的不可能。我懷疑是你自己入了夢境,把夢境當真了吧?你們女人一旦碰到些自己解決不了的事,很容易就犯這樣的毛病。你的病,我會請最好的醫生給你治,你就在這裡安心給我待著。”
  一場夢境。
  我倒真希望這一切就像他說的那樣,那樣就簡單了。
  “樓少白,你不能這樣把我關在這裡。我要和通地七一道去地宮。”
  眼看他又要關門,我立刻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蕭遙,你是女人,地宮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他不為所動。
  “樓少白,你為什麼不相信我是一百年後的人?”
  我死死拉住他的衣袖。
  他盯我一眼,忽然嘴角一揚:“你說你來自一百年後,那麼你總得讓我信服才是。”
  “她就像一隻小野貓,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向你伸出利爪抓你一臉的血,所以你以後最好別惹她。”
  我想了下,用英語有些僵硬地背著從前他在車中對鍾小姐說過的原話。
  他彷彿被火烙了一下,眼中瞬間閃過一絲狼狽,抬高了眉毛狠狠地盯著我,半晌,才從齒縫裡擠著說道:“原來你連這也一直都瞞著我……”
  “對不起樓少白。我不是故意的。以前實在是沒必要讓你知道這些。你看,我會說英語,會開車,是個醫生。你的表妹鍾小姐,她應該算是這個年代最時髦的女人了吧?她會的,我都會。我會的,她卻不一定會。”
  他微微瞇起眼,還是不屑一顧的樣子:“這又怎麼樣?這只說明你比現在的大多數女人要能幹些罷了。”
  “好吧,樓少白。你應該是個不忌鬼神的人,自然也不會在乎別人議論你的生死。”我決定豁出去了,給他下帖猛藥,“你應該還記得我們從前有過一次關於如果明知道進入地宮就是死路,你是否還會進去的對話。那都是真的。因為我來自一百年後,張三告訴了我關於你的最後宿命。如果這還不夠打消你的疑慮,我再告訴你,不管是你,還有別的和你一樣擁兵自重,做著一統中國這個同一個夢的大大小小的軍閥,沒有人能成功。你現在的所有野心和抱負都將被證明不過是一場海市蜃樓。所以樓少白,請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我真的不是你這個時代的人,請你放過我,我只想改變我的命運,然後回到屬於我自己的那個時代……”
  “住口!你一定是瘋了!”
  他驟然伸出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喉嚨,我一下無法開口了。
  我知道我的話一定對他造成了不小的震動,因為他眼中驟現暴怒的精光,連下眼瞼都彷彿在微微跳動。
  “蕭遙,你病得簡直無可救藥!不管你說什麼,我告訴你我還是那句話。死,我也要去闖一下吳蘭地宮。至於你,就算你是一千年後的神仙,我也絕不會放你回去!你說的要都是真的,我就抱著你一起下地獄!”
  他伸出手,猛地扯斷了我脖頸上的紅繩,把翡翠攥到了自己的手心,砰一下關上門,反鎖過後,我就聽到他迅速離去的腳步聲。
  細細的紅繩被他粗暴拉扯之下,在我的脖頸上勒出了一道血痕,火辣的刺痛。但我的心卻一直在下沉,沉得找不到底。我背靠著牆,慢慢滑坐到了地上,埋頭在自己的膝蓋,感覺到臉上一陣熱意,伸手摸了下,才發現自己竟真的在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39:37

  第三十章

  樓少白看起來對西醫很是信賴。當天晚上,那個史密斯醫生就隨他回來了。醫生仔細檢查的時候,他就站在一邊盯著,問道:“怎麼樣?看出是什麼原因嗎?”
  史密斯沉吟片刻,聳肩道:“目前看不出什麼,只是普通的皮膚病。但樓先生你也知道,我並不是皮膚方面的專家,我可以抽取點血樣,回去研究下,或者送去給我認識的專家。”
  兩天後,史密斯自己的血樣報告很快就出來。
  “樓先生,我在血樣裡發現了一種奇怪的物質,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麼。我會送去到美國的一個研究中心,以尋求一個解答。我不清楚這是否具有傳染性,所以為謹慎起見……”
  他停了下來,看了我和他一眼。
  我自己並沒什麼,這本來就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樓少白,我看到他的神色陡然一變。
  “謝謝你醫生。我需要盡快。”
  他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有些壓抑。
  這一夜他就躺在我外面。
  “樓少白,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你有錢有權或者不願相信就不會發生的……”
  我朝他苦笑了下。
  他彷彿沒聽見,仍是那樣凝視著我。幾天前的狂躁和暴戾已經從他眉宇間消逝。他忽然伸手把我攬到了懷裡,翻身壓了上來。
  鼻端有他身上的那種混合了檀香皂的年輕男人的醇爽味道,心底裡的那種酸軟慢慢又探頭,爬了出來,蔓延到了我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角落。
  “不要,史密斯說……”
  我拒絕他。
  “蕭遙,不要總是讓我不痛快,行嗎……”
  他說了這一句,就立刻吻住了我的嘴,彷彿不願意讓我再開口說話。
  汗迸了出來,津液相渡,我的,他的,分不清是我的還是他的。我閉上眼睛,任由自己的感官漂浮在他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的漫長索取之中。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的胳膊還纏在他的脖頸上,肢體與他緊緊相貼,契合得彷彿他原本就應是我身體裡的一部分。
  “我從不信命……我會讓你好起來的……你也喜歡我,是不是……”
  他喘息著,臉龐籠著一層興奮的光,盛滿了濃烈情欲的漆黑雙眸盯著我,閃閃發亮。彷彿需要我的回應,他的雙手穿過我的上臂緊緊反握住我的肩,深深地再次一沖到底,我在戰栗中終於溢出了嗚咽之聲,一滴淚從眼角滾落了下來。
  樓少白好像換了個人,把地宮的事丟在了腦後。像個情人那樣,會細心地抱我去洗澡,會給我穿衣,會陪我吃飯,看起來溫和又有耐心。而我則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服侍,甚至帶了點小驕縱和小挑剔。如果不是我的身體上每一天都有新的變化,這樣詭異而又奇妙的新關系,我和他看起來都是很享受的。
  漂洋過海的血樣還沒抵達大洋彼岸,不過半個月的時間,紅點已經漸漸爬滿了四肢,到了胸腹之處。
  樓少白不停找來中醫和西醫,逼迫著親自給我塗抹各種各樣奇怪的藥。他漸漸地沒了原來的鎮定,或者說,他原來的鎮定原本就是沒有根基的,只如浮沙,現在這浮沙正隨了潮水被沖卷而去。他開始睡不著覺,有時我從夜半的睡夢中醒來,身邊沒人,就會看到他靠在窗邊,空氣間有淡淡的雪茄味道,而他的背影彷彿一座不動的石像。
  我開始用衣物把自己的身體遮得密不透風,連夜間睡覺時也不肯脫下,更加拒絕他的靠近。
  “沒用的,樓少白,我血液裡的這種奇怪物質,就算在一百年後我的那個時代也沒有答案,更何況是現在的醫療水準?沒了翡翠,我空落落的。把它還我,讓通地七帶我去地宮吧,這是現在我最後的希望了。”
  這一天,在他幾乎是在咆哮中掛斷和史密斯的電話後,我對他這樣說道。
  他猛地摔了電話,大步出了房間。
  第二天,在被禁閉了將近一個月後,我包得嚴嚴實實,終於走出了房間,沐浴在陽光中,坐上了汽車。
  樓少白終於接受了我的話,讓通地七帶我去地宮,他自然也是要去的。
  白龍峰在城外幾十裡地外的山中,出城後直到天黑時分,一行人才趕到了山麓腳下。這一夜我們就借宿在山民的家中,第二天一早,樓少白讓跟來的士兵在後,通地七帶著他的裝備,我們一道跟著他進山了。
  山路陡窄,爬過一道緩坡,極目望去,層林盡染,秋的山林是這樣的美好,但這一切或許很快就都要和我無關了。
  病發的這些時日以來,不止我的身體起了變化,就連體力,我也明顯感覺到開始變壞。不過只爬過一道緩坡,我就開始大口地喘息,胸口發疼,滿頭大汗。通地七停了下來,看我一眼,把肩上的袋子扔給了樓少白,蹲下身示意我上去。
  樓少白哼了一聲,把袋子扔回給他,拉我到了他的身後。
  他早已經知道我和通地七的關系了,但只要我和通地七有任何親近,甚至多看一眼,他彷彿也會有些不高興。
  “不用,我自己走。”
  我有些尷尬,急忙後退一步。
  “我背你。”
  他朝我笑了下,目光柔和。
  “蕭遙,讓他背吧。爬過這道崗,下崗的時候你再下來自己走。”
  通地七對樓少白也沒好臉色,只是看著我說道。
  於是我就趴在了樓少白的背上,讓他背著我上山,通地七在前面揮著手上的馬刀斬斷連綿的籐蔓開路。
  他的肩背很寬厚,我的臉貼久了,漸漸也捂出了一絲的暖意。
  終於到了山崗的頂,他卻沒有放我下來。
  “我再背你下去。”
  他回頭對我說,額頭鋪上了一層均勻的細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路還很遠,要爬四五道比這更高的山崗。留點體力下趟爬坡的時候再用吧。”
  通地七冷冷打斷了他的話,帶了些嘲諷。
  他被搶白,我以為他會惱羞成怒,但是有點奇怪,他並沒有,只是略微笑了下,蹲下身體放我下來,握住我被手套包裹的手。
  在山中露宿了一夜之後,第二天的黃昏時分,我們終於到達了一道峽穀。這裡應該就是樓少白前次跟丟通地七的地方。
  我終於知道樓少白為什麼說通地七憑空消失了。因為轉過這道峽穀,就是一道懸崖,崖底隱隱有轟鳴之聲傳來,被層層的樹木遮蔽,看不到底。
  “地宮的入口在崖壁之上,跟著我攀附著繩子下去。裡面我已經探過,沒什麼異常,你的人不用進去,守在這裡看牢就可以。”
  通地七說完,就放下肩上的袋子,從裡面取出一條扭結了鋼索的繩子,繫在崖壁上一顆大樹幹上。
  通地七雙手攥住繩索,兩腳頓著崖壁,像猿猴一樣敏捷,下滑到將近二十米處的時候,身影忽然消失,然後繩索抖動了下,他應該已經入洞了。
  樓少白仍是背著我,大約是怕我扒不住他,用繩子將我與他捆在了一起,這才像通地七一樣,沿著繩索攀援而下。
  洞裡乾燥,並沒多少濕瘴之氣。洞口狹窄,初時只能容一人彎腰而過。通地七燃了照明的火把,驅散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漸漸下坡而行的時候,通道越來越大,四周寧靜一片,但我有一種四壁朝我壓迫而來的感覺,彷彿我們現在正沿著這條彎彎曲曲的通道,通往地下那不知道是何處的終點。不知道走了多久,通地七忽然停了下來,我抬眼望去,一下驚呆了。
  我的面前豁然開朗,通道盡頭是個足球場大小的空間,頂端彷彿有半圓形的天幕籠罩了下來,天幕之上,繁星點點。再看一眼,不是繁星,而是鑲嵌著一顆顆的夜明珠,如星光閃爍,似皓月吐銀。正中的那顆,直徑足有成人腰身大小,恆光不衰,照得洞中猶如白晝。
  我的心怦怦直跳,樓少白此刻的激動也一定不在我之下,他一直握住我的手忽然捏緊,我看見他的目光熠熠生輝。
  “這就是地宮?”
  他問通地七。
  “你說的不錯。這就是吳蘭地宮的盡頭。但是你恐怕註定要失望了,因為這裡除了頂上按東方七宿蒼龍陣型排列的夜明珠,就只有一個祭台。”
  通地七指著前方。我順他手指看去,這才看見正對中間最大夜明珠的下方,有一個巨大的四方形地坑,靠近些,見地坑四邊築了幾十層的地階,盡頭的小四方空地上,就是通地七所說的祭台了。
  我壓住狂亂的心跳,跟隨通地七和樓少白沿著台階而下,到了祭台旁,看見祭台的正中擺了個白玉雕成的底座,中間的凹槽之上,靜靜嵌了一枚半圓形的翡翠,在天幕夜明珠的光照下,閃著碧綠的幽幽之光。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40:01

  第三十一章

  “蕭遙,照張三的說法,是要將你的翡翠放回原位。前次仔細查看過這裡的每一處角落,只有這裡才是放置這塊翡翠的原地,連底座上的凹槽都是嚴絲密合。但是這凹槽上已經有一塊了,前次看到的時候,蒙滿了厚塵,是我吹掉塵土的。我推測從它被放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沒被移動過。”
  通地七解釋道。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底座上的那塊翡翠,和如今正懸在我頸間心口處的那枚,宛如同體。
  “你他媽的從前到底有沒有動過這鬼東西!要是動過,這裡怎麼還原來的樣子,要是沒動過,蕭遙怎麼會中降頭!”
  樓少白幾乎是爬上祭台,盯了那塊翡翠片刻,然後回頭對著通地七怒道。聲音撞到了四壁,形成嗡嗡的回聲。
  通地七默然不語,看起來也是一臉的困惑。
  我剛想替他解釋下因為時空錯亂而造成的同位存在,忽然在我們身後來時的方向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地底深處,忽然傳來這樣的腳步聲,我陡然一陣毛骨悚然,突然看見身邊的樓少白和通地七齊齊拔出了槍。樓少白大叫一聲:“趴下!”,我還沒回頭看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已經被他撲到壓在了地上。耳邊隨即是一陣砰砰的槍響,從上而下的子彈打到了台階的青石之上,濺出點點火星,流彈四處飛竄。
  “住手!小心不要打壞祭臺上的翡翠!”
  一個乾枯喑啞的聲音叫了起來。槍聲立刻歇了。
  我已經被樓少白拖到了祭台的背後,藉以躲避剛才居高而下的子彈射擊,通地七也躲了過來。我驚魂稍定,抬頭望去,看見地坑的頂上,站著十幾個荷槍實彈的人。其中一個陰氣沉沉的枯瘦老者,目光正直直盯著祭臺上的那塊翡翠,剛才說話的應該就是他了。他的邊上站了個四五十歲的黑衣男人,更叫我驚訝的是,人群裡看到了池孝林。
  “樓少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任你再狡猾,也沒想到我現在竟然會出現在這裡吧?多謝你們領路。從前你囂張的時候,只怕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吳蘭地宮裡的寶藏,最後還會落到我汪某人的手上吧!”
  一陣狂笑聲中,黑衣男人狀極得意。
  電光火石間,我已經明白了過來。這一定就是那個和樓少白反目為仇的省城汪主席了。前次樓少白遇刺後,雙方打過一仗,我聽說他大敗趁亂逃走了,沒想到現在竟然還尾隨跟到了這裡。
  樓少白沒有答話,我看見他和通地七對視一眼,兩人齊齊抬頭,看向了正頂上方的那顆碩大夜明珠。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兩個舉起了槍,朝那顆夜明珠開了一槍。砰的一聲沉悶的玉石碎裂之聲中,夜明珠的碎塊如流星般紛紛下墜,濺落一地。
  光線一下昏暗了不少,上面的人大聲怒罵。
  “你待這裡別動!”
  樓少白在我耳邊低聲叮囑了一句,就和通地七各自占據了祭台的一角,嚴陣以待。
  上面的人不敢再貿然往下開槍,怕損了翡翠,那個姓汪的強行命令自己的幾個手下下來取翡翠,被通地七和樓少白一槍撂倒一個,上面的人罵聲不絕,卻再也不敢下來,場面一時僵持住了。
  就在這時,奇異的一幕發生了。我心口處的那枚翡翠忽然一陣發熱,如焰火燃燒般的炙熱。我疼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祭臺上的那枚翡翠彷彿也被喚醒了,瞬間綠光大盛,朝我鋪頭蓋臉地籠罩了過來,我尖叫一聲,失去了知覺。
  渺渺茫茫間,一片混沌。我彷彿失去了重量,像片羽毛般地漂遊在其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的迷霧終於消散,看見還是在這塊天幕之下,夜明珠發著瑩瑩的光。但是卻又不一樣,天幕正中的那顆大珠並沒被打碎,仍是光華熠熠,祭台的旁邊,影影綽綽彷彿立著個人。
  我的胸口隱隱彷彿還在發燒,我想看清楚,用盡全力靠了過去。
  從背影看,那是一個古代的女子,一身白袍,發束金冠,背影蕭然。我看不清她的臉,卻也能感覺到來自於她的恨意和冷漠。她正站在祭台的那塊翡翠之前,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朝著翡翠滴血。血彷彿有了生命,靈蛇般地鑽入了翡翠之中,瞬間光華大熾。
  女子立著不動,彷彿在凝視這翡翠,突然大笑起來,笑聲狂烈而絕望。
  “我的王,我的王,你背棄了我,娶了那遭天譴的女人,這才為你的國招來不寧。他日你必定要開啟這聚藏了舉國之寶的地宮之門來重振河山,我卻偏要用我餘生遭嚙心之痛為代價,為這翡翠匙下了這樣的血降。我的王,你負了我,我就要你和你的女人生不如死,死了才干休……”
  那女子笑聲漸歇,自言自語,話音卻冷厲陰涼。
  我迷迷糊糊的腦子彷彿終於清醒了過來。想努力再靠得近些,身子卻彷彿被一股力量吸引著,不由自主地再次陷入了混沌之中。
  我再次醒來,意識又聚攏了起來。
  吳蘭國,王,女人,血降……
  彷彿是一場夢,飄渺,卻又那樣的清晰,那個白衣女子冷厲而充滿恨意的聲音彷彿還回蕩在我的耳邊。
  我猛地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樓公館裡的那張床,樓少白和通地七正在我的身側,一臉的焦急不安,邊上還有一個我沒見過的老者,五六十歲,看見我醒來,微微鬆了口氣,對著通地七說道:“她只是一時閉氣,神思無所歸,這才昏迷不醒,我用金針渡頂喚回了她,休養幾天就好了。”
  樓少白沖到了我的身邊,握住我的手。他看起來有些憔悴,滿臉疲倦之色,眼中卻是掩飾不住的狂喜。
  “不是在地宮嗎……”
  我問了一聲,才發覺自己聲音沙啞而粗糙。
  “那是三天前了。”
  通地七應了一句,皺眉看了樓少白一眼,微微搖了搖頭,和那個老者出去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40:22

 第三十二章

  “怎麼回事……”
  我閉目,回想了下當時的情景:我心口火燒欲裂,祭台底座上的翡翠光華大盛,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
  “吃粥吧。肚子一定餓了。”
  樓少白沒有回答,只是托住我的後腰扶我坐了起來,手上端了碗粥,舀了一勺,送到了我的嘴邊。
  我確實感到腹中饑餓,吃了幾口,突然感到有些不對勁,伸手摸了下胸口,那塊翡翠不見了。
  “翡翠呢?”
  我臉色一變。
  “蕭遙,現在我相信了,這世上,有些事確實不是人所能理解的。”他看著我,慢慢說道,“翡翠還在你的胸口,但是……”
  他停了下來。
  我伸手摸了下,那裡平滑一片,並沒有凸出的痕跡。
  “你自己看下,就明白了……”
  我低頭解開衣襟,大吃一驚。
  那塊翡翠,就像樓少白說的,還在我的胸口,只是卻彷彿融進了我的皮膚,在表面只留下一個綠色的半月暗影。我伸手摸,不痛不癢,彷彿一塊胎記。
  “到底怎麼回事?”
  我猛地回頭,看著樓少白。
  “當時一片綠光,我也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只看見你昏倒在地。綠光過後,祭臺上的翡翠消失不見了,而你的那塊就變成這樣……”
  樓少白說道。
  我很快就知道了當時發生的情景。天幕正中的那顆巨大夜明珠被毀之後,整個山洞突然開始抖動,頂上不斷有細碎石塊掉落,看起來彷彿要坍塌。眾人大驚失色,紛紛奪路而逃。樓少白背了我,和通地七一道上了地坑,與前頭汪直一夥人一道跑回了入口,攀援而上。
  發生的一幕太過詭異,眾人驚魂未定,而樓少白原來留在崖上遭偷襲的士兵被打散後,現在已經聚了回來,還在和汪直留下守崖口的人對峙著,所以雙方上了懸崖後,並未繼續發生沖突,只是等在崖口,估摸著下面的震動已經停止後,通地七和黑衣老頭等幾個人重新下去,發現地上遍佈碎石,粉塵漂浮,所幸並沒有坍塌。據黑衣老頭說,那顆夜明珠應該在起定衡作用,被樓少白和通地七打碎,這才引發洞體震動。雙方此時勢均力敵,樓少白又擔心我的情況,這才各自無果而返。
  我幾乎是食不知味地任他餵完了一碗粥,聽他說著當時的情景,腦中卻不斷反復之前的那個離奇夢境。
  王,血咒……降頭師是個女人,與吳蘭王似乎有情感糾葛,所以對開啟地宮之門的翡翠下了血降,目的就是讓吳蘭王和那個她痛恨的女人生不如死。而張三告訴我,他是當年那個下降的降頭師的後人,降頭師是按照吳蘭王的旨意對這塊翡翠下降的,目的是為了震懾侵入者,保護地宮。但是我的那個夢境,如果真的是我借了翡翠的力量再次離魂穿越千年見到當初下降一刻時的情景的話,唯一的結論就是張三並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或者,更有可能,他從頭到尾就是在欺騙我。
  女降頭師在下降那一刻時的刻骨仇恨,就算現在醒了過來,我也還能清晰地感受到。這樣滿懷了怨恨的血降,怎麼可能只要輕易的把翡翠放回去就能解降?這是不是意味著這降頭根本無法可解。他只是為了讓我相信他的話,願意配合他找我祖先通地七留下的關於地宮的線索而撒下了一個彌天大謊?到時候就算知道了他在騙我,我又能對他如何?
  這樣的可能性太大了。更何況現在,那塊被下過血降的翡翠現在又這樣離奇地融進了我的身體,如跗骨之蛆,再也無法拔除……
  剎那間我一片黯然,就是用心如死灰來形容也不為過。
  樓少白大約注意到了我突然灰敗的神情,伸手拍了下我的臉:“蕭遙,你怎麼了?”
  我被喚醒,見他望著我的一雙眼睛裡布了血絲,心頭湧出一陣難過,搖了搖頭:“沒什麼……,你是不是都沒睡覺?我沒事了,你去休息下吧……”
  他伸了個懶腰,伸手揉了下自己的額頭,然後凝視我的臉片刻,面上忽然像是掠過一絲悲傷的神色,但轉瞬即逝,伸手摸了下我的頭發,朝我笑了下,起身站了起來說道:“你再睡下吧,我還有事,晚上回來陪你。”
  我目送他離去,低頭又看向了自己胸口處,忽然像被針刺了一下。
  我清楚地記得,就在幾天前出發進山之時,紅斑還只到我腰腹,但是現在,除了那塊翡翠瘢痕的附近,其餘的皮膚表面都已經爬上了紅色的斑點,雖然稀疏,但我知道,很快就會密集起來。
  我的眼前忽然掠過樓少白剛才凝望著我時的那種悲傷神色,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下臉。
  我回頭,看向了房間梳妝臺上豎著的那面鏡子,現在已經沒了,到了浴室,牆面上的那枚鏡子也被移除了。
  我一下就明白了。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我希望黑夜快些到來,並且到來後,再也不要離去。
  夜終於降臨了,有人推門進來。
  “不要開燈。”
  漆黑一片中,我說道。
  樓少白停住了,片刻後,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朝我而來,一陣熟悉的氣息,我被他攬進了懷裡。
  “樓少白,求你件事。”我說道。
  “你說。”
  “求你,從現在開始,讓我一個人呆在這裡,我不想看見任何人。”
  他一怔,身體慢慢變得有些僵硬,但很快,他把我摟得更緊,在我耳邊有些急促道:“蕭遙,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你放心,潘萬春看起來很有本事,他對你的事情也很感興趣。他說你的情況很像過去苗疆的蠱術,他已經和通地七一道去了川西,尋訪那裡的異人。你相信我們,一定能找到法子幫你的……”
  “樓少白如果你真的為我好,求你,答應我。從現在起,我不想見任何人,包括你。你把鏡子都搬走了,但我能想像我現在和以後更加不堪的樣子。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自尋短見的。我會等到你們找到法子的一天,直到我堅持不住死去。到那一刻,我會把自己包裹好,求你也不要看,直接把我火化。”
  “……給我留點尊嚴。求你了。”
  最後,我慢慢說道。
  他沉默了下來,握住我肩膀的手漸漸鬆了下來。
  “蕭遙,你一直就是個無情的人……到了現在,還是這樣……”黑暗中,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雖輕,卻粗糲而喑啞,“我也該學著尊重女人的意願,那麼就從你開始好了……”
  他終於完全放開了我,慢慢站了起來。黑暗中,我睜大了眼睛,用我能企及的全部目力,凝視著他離去的模糊背影。
  樓少白,就算到了最後,我變成怪物死去,我也只願意讓你在心中留下我最初和你相見時的樣子。
  他關上門的一刻,我對他這樣無聲地說道。
  接下來的日子,我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從門縫中接過傭人遞進的飲食。一開始,我還能數著這是我等待中的第一天、第二天,但是很快,我就放棄了。剩餘的醒著的漫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只看著緊閉的窗簾上,日月交相投下它們的暗影,遊移而過,睡了醒,醒了睡,有時候和站在門外的樓少白說幾句話。直到有一天,也不知道是到了哪一天,門突然被人用力地推開。
  “不要過來!”
  我尖叫一聲,用被子把自己整個人蒙了起來。
  “蕭遙,不要怕,是我!”
  是樓少白的聲音,我感覺到自己整個人被他連著被子抱了起來,他的聲音裡充滿了興奮,“我找到了懂得解降的人,我們可以再去試一試!”

  我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坐在汽車裡的時候,整個人彷彿還在夢中未醒,帶著幾分不敢相信,就像一個已經沉到水底瀕臨溺死的人忽然被撈上岸的感覺。樓少白在開車。出了城,我就認出是上次去白龍峰的舊路。我開口問他,他只說到時候就知道。
  到了山腳下,我看到那裡幾乎成了個兵營,整座山麓彷彿都被他的人包圍了起來。而且這樣的情景看起來已經不止一天了。我被樓少白抱著躺在了一架躺椅上,兩個士兵抬著,朝白龍峰的方向出發而去。
  通往白龍峰的最近彷彿時常有人來回,不像前次我們和通地七進入時那樣還要他在前辟路,所以只過了一夜,第二天傍晚時分,我們就到了前次的崖口。
  到達的時候,我吃了一驚,那裡和我印象中的模樣已經完全不同了,山崗上駐滿了兵,搭出了一個個的帳篷。並且,原本陡直的那片崖口,現在已經被炸出了一個大坑,就彷彿被一柄巨大的斧子削出了坡度那樣,那個要靠繩索攀援出入的洞口,現在正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朝天張開了一張黑洞洞的嘴巴。
  我有些震驚,樓少白這段時間,到底在幹什麼?
  “過了今晚,明天就能給你解降。”
  樓少白送我進入一座帳篷,對我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十分溫柔。
  他彷彿很忙,說完話就轉身出了帳篷。我聽見他命令帳篷外的幾個士兵守好,腳步聲很快就消失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掀開帳篷簾子的一角,看見他正朝站在崖口的一個人走去,那個人竟然就是前次與汪直一道出現在地宮裡,阻止眾人開槍的黑衣老者!
  我驚訝不已,樓少白怎麼會和那個全身透出了詭異的黑衣老者走到了一起?他說明天就能給我解降,難道就是這個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樓少白和黑衣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樹叢中,我滿腹疑慮,也只能放下簾子,慢慢坐在一張行軍床上。
  我已經明顯感到自己體質壞了許多,不過是深秋,身上裹了厚厚的皮襖還覺得冷,樓少白知道,所以帳篷裡已經燃了個暖爐,床上也鋪了厚厚的毛毯。
  我坐在爐前烤著火的時候,帳篷外起了腳步聲,本以為是樓少白回來了,再一聽,這腳步聲不像。
  “站住!”
  一個士兵叫道,隨即是拉動槍栓的聲音。
  “喲,有眼無珠啊,連我都認不得,你們少帥的大舅子……”
  我聽到一個聲音,是池孝林。
  樓少白和池家人早撕破了臉,現在池孝林也在這裡出現,那肯定是經他默許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我哥哥,讓他進來吧。”
  我朝外說道,把罩住自己的斗篷拉得更嚴實些。
  很快,池孝林就進來了。有段時間不見,他的臉更顯瘦長,看起來也早沒了當初做大少爺時的那種富貴和閒逸。
  我包得嚴嚴實實的樣子彷彿讓他吃了一驚,盯著我端詳了片刻,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景秋,做哥哥的和你好些時候沒見,上次在地宮裡連句話都沒機會說,這才覷空找過來說下話的。你沒怪哥哥吧?”
  看起來他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其實也並不奇怪,知道的人除了樓少白和通地七,就是池景秋和福媽了。
  我略微嗯了一聲,說道:“有事嗎?”
  池孝林撇了下嘴:“看你說的,咱們親兄妹長久沒見,做哥哥的聽說你身子不好,這才過來關心下,你倒見外了。”
  我心中一動。他和黑衣人應該是一夥的,或許我能從他口中打探出些情況。
  “哥,你和樓少白怎麼又在一處了?那個黑衣服的老頭子是什麼人?”
  我問道。
  “樓少白沒告訴你嗎?”池孝林的眼睛眨了下,忽然又笑了起來,“也是,這種事,他大概不想讓娘們摻和。還是做哥哥的跟你說吧。說來話就長了,先要從吳蘭國說起。”
  “這地宮據說是吳蘭國的開國國君,也是末代國君,請當時的一個奇人異士所造,非常邪門,唯一能開啟這地宮之門的就是那片翡翠,而知道開啟方法的,也只有國君和那個奇人。國君就把那奇人奉為國師。那奇人卻因為建這地宮費盡心血,或說洩露天機遭了天譴,不久就死去。國君為紀念這奇人,就奉他的弟子,也是女兒為國師。吳蘭王野心勃勃,那國師雖然是個女人,卻天縱英才,助吳蘭王四處征伐,所向披靡,一時諸國視吳蘭為虎狼,無不畏懼。但是有一次,吳蘭王凱旋之時,卻帶回了一個女人,立那女人為後。國師不滿,終於與吳蘭王反目為仇,暗中勾結別國來襲,並且潛入地宮,在那片翡翠匙上下了血降。說起來這血降也真他媽的邪門。據說第一個碰觸中降的人,斷子絕孫,就算生養女兒,長大後也會變得狀若厲鬼而死。嘖嘖,可見那女國師當時對吳蘭王是恨到了何等地步……”
  池孝林搖頭不已,我聽得心驚不已,腦海中已經浮現出了那個發束金冠的白衣女子的背影。
  “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一陣心驚肉跳,脫口問道。
  池孝林說道:“我自然是聽大翁說的,哦,大翁就是那個整天陰陽怪氣的老頭子。據說他就是當年那個造了地宮的奇人同門後人,這才知曉這些秘聞。”說完,他又看我一眼,目光有些怪異,“景秋,上次在地宮之時,出了那種邪門的事,要不是親眼看見,打死我也不信。大翁說你就是那個中降之人。說起來你還要謝謝哥哥,要不是我找到樓少白,給他和大翁牽線,你只怕……”
  他說到這,嘖嘖搖頭,看起來一幅憐惜我的樣子。
  “大翁說怎麼才能解降?”
  我極力平穩住心跳,問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大翁哪會什麼都讓我知道。這吳蘭地宮很是邪門,樓少白他就算從我手上搶跑了地圖,沒有能人相助,就算進了地宮又如何,連門都摸不到!他跟咱們雖然有殺父之仇,只是如今既然大家同在一條船上,我也就暫時不計較。哥哥過來跟你說這些,就是想讓你知道,樓少白就是因為自己不知道如何開啟地宮之門,這才和大翁講和的,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要不是哥哥我心疼你,想著幫你,光憑他樓少白,妹妹你怎麼可能解降?打斷骨頭連著筋,你也就我一個親哥哥了,你總要記住哥哥的好,萬一以後樓少白再對我打什麼主意,你也要幫著點我。”
  池孝林跟我說這些,大約是心中始終有些忌憚樓少白,怕往後再尋他麻煩,這才在我面前示好,想讓我以後多少能幫著些他吧?
  大概是怕樓少白回來碰到,池孝林很快就離去了。我獨自在帳子裡,反復想著他剛才的一番話,心中彷彿堵了塊石頭,沉墜墜的。
  我終於知道樓少白前些時候都在忙什麼了。
  開啟地宮的翡翠匙離奇地融入了我的身體,而大翁知道如何開啟地宮之門。樓少白和大翁各有長短,這才相互妥協,有了今天我看見的一幕。我毫不懷疑樓少白渴望我能解降的心願,這應該也是他和大翁池孝林講和,最終走到了一起的一個原因吧。只是,這一場完全是因為相互利用而結合的牽手,會如何發展,又能走得多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40:46

  終章

  山林裡的夜黑得特別快,當風狼嚎般地在帳篷外的山林頂上一陣陣刮過時,樓少白就回來了。
  “蕭遙,晚上讓我陪你吧,我蒙上眼睛。”
  他在簾子外說道。沒等我回答,我看見他就彎腰進來,眼睛上真的蒙上了一道白綢。
  暖爐裡剛才被我加了幾根炭,現在燃得正旺。他起先和衣躺在我的身畔,大約是覺得熱,坐了起來,脫掉了外衣。
  他的後背之上,肌理分明,腰間沒有一寸多餘的贅肉。銅紅的爐火映照下,呈現著小麥色的光澤,隨了每一個小小動作的肉體緊繃和舒展,都能看到流暢肌肉在跟著起伏運動。
  他重新躺了下去,我朝一側微微地讓了下。
  “不要離我那麼遠。”
  他的手朝我伸了過來,摸著抓住了我的手,然後牽搭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隔了層手套,我彷彿也感覺到了來自他皮膚的那種光滑和溫暖。
  我不再往裡挪了,反而朝他靠了過來,把身體蜷縮起來,像貓一樣柔順地躺在他的身邊。
  “真乖。蕭遙,等明天,你解降了,以後都沒事了,也還這麼乖,聽我的話,聽見沒?”
  他的心情彷彿不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聽他用這樣輕松,彷彿帶了點玩笑的口氣跟我說話。說到最後的時候,聽起來卻又像是在撒嬌。
  “好……”
  我的喉嚨忽然有些被堵住的感覺,低低地應了一聲。
  不該啊,明天就能擺脫厄運了,現在我難道不該是高興嗎?
  “你怎麼了?”
  他彷彿覺察到了,側頭轉向了我,伸手彷彿想扯下蒙住眼睛的白綢,被我輕輕按住了。
  “我高興,只是太高興了,真的。”
  我柔聲說道。
  他籲了口氣,嘴角也浮上了一絲微微的笑意。
  “樓少白,地宮到底有什麼秘密,我的降頭又該怎麼破,你知道嗎?”我問道。
  “那個老頭子叫大翁,自稱是當年建造了這地宮的奇人後裔。據他說,開啟地宮之門的關鍵就是祭台和你身上的翡翠。明天開啟之時,也是為你解降的時刻。他看起來高深莫測,不肯多說什麼,我對他不是很放心。但是事到如今,你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通地七他們又還沒消息,我別無選擇,只能信他一次。你放心,我已經准備好了,不怕他到時候玩花樣……”
  他說著,猝然停了下來。
  我凝望著他緊繃的下頜,心底裡湧出了一團溫暖的柔軟。以他的為人處事,本來怎麼可能會與池孝林等人妥協言歡?
  “樓少白,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低聲說道。

  天亮的時候,一行人大約二三十個開始下了通道。大翁帶過來的一夥人中,樓少白只放了大翁和池孝林進去,剩下的就都是樓少白的副官帶領著的士兵。大翁對此似乎也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只是冷笑了下。倒是池孝林顯得有些不放心,頻頻朝我看了過來。
  和前次不同的是,這一回通道兩邊的的山壁上每隔幾十米就有一盞馬燈懸掛著,視線看起來好了許多。一行人漸漸下行,終於到了通道的盡頭。
  祭台還和我前次看到時的一樣,靜靜臥在地坑之中,底座之上原來嵌著的那枚翡翠已經不見了。
  “大翁,什麼時候為蕭遙解降?”
  樓少白扶我靠著山壁坐下,自己也坐我身側,對著大翁說道。
  “樓少帥,時辰還沒到,你急什麼。”
  大翁不急不慢地應了一句,看了我一眼,隔著幾十步路,我彷彿都能感覺到來自於他目光中的陰森和詭異。
  我心中忽然起了絲不安,全身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
  又等了片刻,池孝林似乎也有些不耐煩起來,沿著洞壁用一柄鐵錘敲拍個不停,趴著附耳細聽,嘀咕道:“還真見鬼了,四壁都是厚實厚實的,哪裡來的什麼地宮,惹毛了老子,再拉一車炸藥進來,炸它個四壁大窟窿。”
  大翁微微搖頭,冷笑了起來:“無知小兒,出言真當可笑。當年我天閣門的始祖造這地宮,可謂是勘破天機,巧奪天工。你要是以為這地宮核心就在洞壁之後,能用炸藥炸出,那就大錯特錯。時辰還沒到,等著也無事,我索性多說幾句,也好叫你們開開眼界。晉代王質,上山砍柴走進一處石室,觀二老翁弈棋,棋局未完,斧柄已經爛了,下山回家,面目全非,原來已歷時兩代,再去尋找,卻茫然不見痕跡。世人只當此為無稽之談,卻哪裡知曉天地造化之奇妙。當年我天閣門的始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在此處發現了這如同觀弈石室的秘境,這才善加利用,建了吳蘭地宮,內中不但存有天下寶藏,更有他記載他畢生精研的天機玄妙。若是不曉得開啟的法門,就算把這白龍峰炸空,也休想進入這秘境。只可惜遭逢天譴,這才折壽而終。頭頂之上排列著的夜明珠,你當只是為了照明所用?此乃是按著東方七宿蒼龍陣所列,等時辰到了,這也是開啟地宮的法門。”
  “奶奶的……真有這樣的神仙密境?等下進入了,要是找到你那始祖留下的秘笈,是不是就能長生不老?”
  池孝林滿臉震驚,脫口問道。
  大翁冷笑:“長生之門真開在你腳下,只怕你都不曉得如何接近。還是搬些金銀阿堵物回去的好。”
  池孝林被說得面紅耳赤,訕訕道:“也是,咱也不想成仙,還是發財來得實在……”
  我身邊的樓少白面色凝重,看起來半信半疑。我卻有些吃驚。
  大翁剛才所說,聽來離奇不可信,只也未必就不可能。平常我們只能感知三次元空間,只在這普通空間之外,卻也未必就不存在另一個人類所無法企及的空間。難道這大翁口中的天閣門始祖,就是發現了進入另外一個空間的入口,這才建出了這地宮核心?
  大翁說完話後,就不再開口,只是坐了下來閉目養神。時間一分一秒而過,大約半小時後,他拿出了身邊一面羅盤樣的東西,凝神觀察片刻,突然面色一緊,沉聲說道:“時辰已到。可以開始了。”
  我一陣緊張,山洞裡原本等得正有些不耐煩的人齊齊看向了大翁,樓少白從地上一躍而起,扶著我站了起來。
  大翁下了地坑,到了祭壇前。一行人都跟了下去,偌大的地方,鴉雀無聲,每一雙眼睛都盯著他的一雙手。我凝神觀看,見他雙手握住了玉盤的邊緣,用力扭轉,朝左側旋轉到底。片刻過後,頭頂突然響起了一陣機關移動之聲,有粉石撲簌簌落下,抬頭,見天幕之上嵌著的夜明珠竟然慢慢活動了起來,彷彿正被一隻無形的手操縱著,從四面朝著中間遊滑過來,最後聚集在了原來那顆被毀夜明珠的位置外圈,緊緊想挨,驟然間光華大盛,一道淡淡的光束直直地射到了玉盤的面上,然後反射,投影到了洞壁,洞壁之上慢慢現出一個半圓的光暈,大小形狀和那塊翡翠一般無二。
  整個山洞開始微微顫抖,有沉悶的隆隆聲傳來,彷彿在看一場鐳射電影,半圓光暈的一側洞壁上,慢慢現出了兩扇泛了青銅色的大門,門上鏤刻著的古老圖紋上,綠色的銅銹清晰可辨。
  幾乎一個人都被震驚了,忘了身邊的一切,只是呆呆地看著這彷彿夢幻的一幕。
  大翁忽然轉頭看向我,目光詭異。我一怔之間,他手上已經多了把槍,突然舉了起來,朝我扣動了扳機。
  這一幕的發生,幾乎就在電光火石間。我意識到了,肢體卻無法配合,仍是那樣站著。
  樓少白猛地撲到了我的面前,將我撲到在地。一陣沉悶的子彈入肉之聲,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微微一顫。
  “樓少白!”
  我大叫一聲,伸手去摸他後背,抬手之時,見手心已經染了一片殷紅的血跡。
  “我……沒事……”他低低地說了一句,從地上站了起來。
  樓少白的副官驚醒過來,立刻帶人舉槍圍了過來,對准了大翁和池孝林。大翁並無懼色,池孝林的目光卻透出了幾分驚慌不定,顯然事先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意外。
  “我讓你來,是給她解降,為什麼對她開槍?”
  樓少白神情猙獰,朝著大翁走了過去,身後,我看見肩胛部位的衣服已經被血跡染成了暗紅。
  “樓少帥,實話說吧,今日我來,是為開啟地宮。你取財寶,我得秘冊,兩下皆歡。她不得不死。洞壁上的那塊半月投影,你看到沒,就是開啟這地宮之門的鎖孔。殍玉能寄存於活體,卻不納死屍。只要她死,立刻就能脫形而出。拿到殍玉嵌入鎖孔,地宮之門就立刻開啟!年輕人,想想看,門裡是集了舉國之力的寶藏,有了這些如虎添翼的東西,以少帥你的魄力,他日統領大江南北也不無可能!天下面前,區區一女子算得了什麼!”
  大翁神色絲毫不懼,只是看著樓少白很篤定地說道。
  “我說,給她解降——”
  樓少置若罔聞,已經到了大翁的面前,怒目圓睜,拔出腰間的槍,頂在了他的額頭之上。
  大翁彷彿有些驚訝,飛快瞟我一眼,突然笑了起來:“樓少白,我還以為你是個能成大事的人,這才與你合作。如今看來,還是高估了你!輕重不分,無知豎子!到了這一步,我就實話告訴你。當年下降的女國師,對吳蘭王恨之入骨,手法陰毒。不想陰差陽錯,吳蘭王當年並未開啟這地宮,千百年來,殍玉一直在此,如今叫這女子中了。若要解降,此翡翠匙靈力將盡失,變成一塊普通死玉,那麼這地宮之門就再也無法開啟。孰輕孰重,樓少白你是個聰明的人,這樣的代價,你難道也願意付出?我先頭之所以不說,就是要替你下這個決心。不想你卻這樣不識好歹!”
  這是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過的最荒唐的一幕,我的命眨眼之間,竟然與地宮裡的擎天寶藏劃上了等號,此刻在默默地角力。但這卻是真的。
  我心中一片慘淡,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看向樓少白,對上了他投來的目光。
  我的臉被遮擋住,他看不到我的表情,我不想讓我的眼睛流露出絲毫的恐懼或是乞憐,只是與他對望。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更映襯得濃眉下的一雙眼眸漆黑如墨,他定定地望我片刻,我讀不懂他的目光。
  “樓少白,再娘們下去就沒時間了,錯過這個辰點,地宮之門就會消失。天幕大珠被毀,走珠機關平衡已失,這洞體不可靠,隨時會有坍塌的可能。一旦坍塌,下一回就算取到了殍玉,地宮之門也永世再不會開啟!”
  大翁回頭,看向身後洞壁上開始漸漸消隱的青銅之門,怒吼。
  樓少白驀地回頭,死死盯著那扇漸漸消失的青銅門,緊緊捏住的拳頭手背上青筋迸出。
  “樓少白——”
  大翁嘶聲力竭,目眥欲裂,卻被樓少白的副官和幾個士兵緊緊地抓住,掙紮個不停。
  池孝林突然瘋了般地撲向了青銅門的方向,用力拍打,驀地回頭,我看見他目光狂亂,猛地回頭,朝我舉起手上的槍。
  “砰!”一聲,我抖了下,池孝林的後腦像迸濺開了一朵翻飛的血花,整個人朝前,猛地撲在了地上,嘴角咕咕地冒出了鮮血,猶睜的一隻眼睛裡還盛滿了不甘和瘋狂。
  槍是樓少白開的,他慢慢地放下了舉槍的手,神色已是一片平靜,只是凝視著那扇已經只剩個模模糊糊輪廓的青銅門。終於,門徹底地消失了,光柱也瞬間熄滅,山洞裡死寂一片。
  我的腿發軟,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到了地上。
  樓少白回頭看了我一眼,朝我微微笑了下。
  “大翁,給她解降吧。”
  他轉向了大翁,說道。
  大翁停止了掙紮,臉孔扭曲成一片,充滿怨毒地看了我一眼,冷笑了起來:“樓少白,你知道我為了這一天,已經等待多少年?現在因為你的婦人之仁毀於一旦。想讓我告訴你解降的方法?做夢去吧。這個女人註定要死,死狀堪比厲鬼,你就等著給她收屍吧!”
  “誰說只有你知道解降的方法!”
  入口處突然傳來一陣朗聲大笑,腳步聲傳來,在洞壁上震蕩出陣陣地回音。
  我猛地回頭,看見通地七和潘萬春出現在入口,潘萬春目光閃閃,臉上還留著剛才的笑意。通地七滿身風塵僕僕,大步到了我的身邊,扶起了我,柔聲說道:“蕭遙,潘老已經尋到瞭解降方法,你很快就會好的。”
  我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種如墜雲端的幸福之感,有些不敢相信,茫然地看向了樓少白,看見他的目光中也驟然露出了一種狂喜般的神采,猛地一把推開大翁,朝潘萬春迎了過去。
  “少帥,你的傷……”
  樓少白的副官急忙上前提醒。
  “潘老!你回來了!”
  樓少白彷彿沒聽到,到了潘萬春的面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潘萬春轉到他身後,查看了下傷口,略微皺眉道:“少帥的傷……”
  “不是致命的,我沒事!”樓少白不以為意地搖了下頭,立刻問道,“你們真的找到瞭解降的方法?”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緊繃,透出了一絲緊張。
  “少帥放心,”潘萬春朗聲笑了起來,“少帥所托,哪敢辱命。我一生別無所好,唯癡迷異術,對這降頭巫蠱也略有心得。傳到現世,天下門派雖林立,只追根溯源自成體系,卻是起始於商周時期,北有官閣,南有星翼。這大翁的天閣一派,就是起始於南方星翼。我和老七弟訪到苗疆,有朋友引薦,得一高人指點,這才恍然。怕少帥等得心急,本是想拍電報告知喜訊,只是地處偏僻,尋不到電報局,這才和老七弟日夜兼程趕了回來,所幸尚無大變,我這就試試。”
  大翁臉色微微一變,卻仍冷笑道:“這血降乃是我天閣門不為外傳的秘術,旁人如何曉得解法!”
  潘萬春不理,只是朝我招了下手,示意我到祭台前,這才說道:“皮之不存,毛將附焉?任有萬般惡咒封於殍玉,若玉不存,惡咒自然得解。這玉翡翠乃是開啟地宮之門的唯一靈鑰,莫說旁人,便萬一當年那吳蘭王中降,只怕也捨不得毀損。少帥,一旦我為蕭姑娘解降,則這吳蘭國的擎天寶藏,便再無重見天日的一天,少帥可想好了?”
  潘萬春說話之時,目光直直望他。
  樓少白略微一笑:“無憾。”
  “好,好……”潘萬春點頭,“從前只聽聞少帥雷厲之名,今日一見,才知道傳言不可信也。無情未必真豪傑。這血降起於血,自然也止於血。蕭姑娘,借你指尖之血,滴於這玉盤之中。”
  我脫去手套,露出一隻已泛黑氣的手。潘萬春從通地七手上接過一把匕刃,捉住我的中指,割了一刀。暗紅的血一滴滴濺落而下,滴在了玉盤之中,漸漸匯聚在原來嵌著翡翠的那道凹槽之中。
  潘萬春從懷中取出一個烏沉的木盒,打開,見裡面豢養了一隻灰色的殼蟲。輕放殼蟲於凹槽中,血漸漸乾涸,那蟲子的身體卻漸漸鼓脹開來,通體發亮,隱隱泛出了血色。
  “蕭姑娘,解開衣襟。”
  潘萬春從盒子裡取出一根玉棒,挑起了吸飽了血的殼蟲,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屏住了呼吸,解開衣領,等現出那枚翡翠的暗影,蟲子彷彿感應到了什麼,突然發出鼓翅之聲,噗一下竟然跳上了我的前胸。
  我的心怦怦直跳,低頭看去,見那蟲子緊緊扒住我的皮膚,尖銳的口器刺入暗影之中。
  一陣劇烈疼痛之中,詭奇的一幕再次發生了,那塊暗影的輪廓顏色越來越明顯,蟲子的身體也越來越鼓脹,漸漸從血紅泛成瑩綠,彷彿用盡了最後全部的力氣,身子陡然漲大到原來的數倍,竟有拳頭大小,然後噗地一聲跌落到底。
  “出來了!”潘萬春大喜……
  蟲子在地上爬了幾圈,振翅突然飛了起來。
  “打碎它!”
  潘萬春大叫。
  “不要——”
  大翁的嘶吼聲中,樓少白舉槍,砰地一聲,蟲體應聲而碎,地上濺落出了無數綠色的液體,空氣中膿腥一片。
  我再次低頭,看見原本的那塊綠痕已經消失。
  “蕭姑娘,如我所料未錯,你體內降毒已去,回去休養些日子,慢慢就會恢復原來的樣子。”
  潘萬春望著我道。
  一陣狂喜在我心中迅速綻放了開來,這一刻,我忽然想落淚,那是喜極而泣的淚。
  “蕭遙!”
  我聽見樓少白叫我的聲音,還沒回頭,腰間一緊,已經被他抱住。
  “蕭遙,你沒事了!沒事了!”
  他抱著我,只在我耳邊不停低聲重復這句話。
  “我沒事了。”
  我眼裡含著奪眶的淚,哽咽地回答他。
  不顧旁人在側,他用力再次抱了我一下,突然嘶了一聲,我知道他肩胛處的傷口被扯動了,正要叫他放開我檢查下傷口,突然聽見通地七怒道:“你幹什麼?”
  我抬眼望去,見大翁不知何時竟到了那玉盤之側,雙手握住,猛地用力向右旋轉,卡嗒一聲卡定,洞壁忽然微微抖動,隱隱有滾動的隆隆聲傳來,頂上石塊紛紛墜落。
  “快跑!他啟動機關,要塌了!”
  通地七大叫一聲。我的耳邊已經有被石塊砸中的士兵發出慘叫之聲。
  “地宮已不可開啟,我活已無趣。毀了這處寶地,能死幾個死幾個,有你們陪葬,我也值了!”
  大翁放聲大笑,聲極可怖。
  “跟著我!”
  樓少白猛地扯住我的手,躲閃著頭頂如蝗的石塊,幾步並作一步朝階梯而上,往出口奪路而奔。站在地坑上的未被砸中的士兵反應了過來,已經跑了出去,我們身後是潘萬春和通地七。
  整個山體彷彿都在微微顫栗,通道之上懸掛著的馬燈也在顫抖,一盞一盞,不斷跌落到了地上打碎。我被樓少白緊緊拉著手,隨了他的腳步,在這往上的山道之中上演了一出奪命狂奔。體能因為求生的念頭和前面緊緊拉住我的這只手,在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地迸發,我竟然牢牢跟住了他的腳步,直到眼前終於看到了白晝之光,那就是通道的出口了。
  跨出通道口的那一刻,我終於停了下來,一下癱坐到了地上,大口地喘息,心跳得彷彿要蹦出喉嚨。
  我用手擋住燦爛的日光,微微閉了下眼睛,眼前一暗,頭頂已經被罩上了一件衣服,那是樓少白的。
  “蕭遙,幹得好!不愧是我的人,竟然能跟上我!”
  下一刻,我被人抱了起來,耳邊是帶了笑意的他的聲音。

  半個月後,我周身本已經開始泛黑的斑點和罩著的那層可怖黑氣已經消退得差不多了,皮膚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光潔,精神也好了許多。
  季節已是隆冬了,窗外正飄著白雪。
  “叫你悠著點,又不聽話,紗布都挪了位置。再不小心養著,以後身上又多個難消的疤痕……”
  樓少白脫光衣服,趴在枕上。我小心地給他換藥,嘴裡埋怨。
  “我是當兵的,身上有幾道疤痕算什麼,沒才奇怪,更何況這裡的疤痕,你千萬不要給我弄沒了。要留著,一直到老,叫你天天看見,記著我是怎麼救你的,看你還好意思想著回你那什麼以後……”
  他轉過了頭,看著我笑嘻嘻說道。
  我微微一笑,並不搭理他。
  “蕭遙,沒了那破東西,你就永遠只能留在這個你嘴裡的亂世,你跟我說老實話,你有後悔嗎?”
  他忽然收起笑容,嚴肅地看著我。
  我歪頭看他一眼,忍不住伸手,用我指尖輕輕拂過他濃冽的眉眼,反問道:“樓少白,沒了那東西,你再也不能打開地宮之門,你也跟我說老實話,你有後悔嗎?”
  樓少白眉眼微微一動,一臉心疼:“現在想起來,還真是有點肉痛,那要弄出來,能換多少槍炮……”
  我哼了一聲,正要收回手,卻被他一把抓住,拉到嘴邊親了下,這才正色道:“不過就算有十個地宮再讓我選,我還是會選你。”
  我早知道他剛才不過是與我玩笑,作出慍態也不過是順他口風調笑下而已,只是此時親耳聽他這樣與我說話,心中卻仍是油然生出一種暖意。朝他俯身下去,在他唇上輕輕親了下。
  “樓少白,你是我的英雄,亂世有你,我也無憾。”
  他的目光閃亮,突然側身摟住了我,一陣耳鬢廝磨,我躺他身側,聽他低聲道:“那個通地七,送了請帖,要和池小姐成婚了。你說我是不是還要再重新娶你一遍?”
  “等你有空吧,我隨時准備好再嫁你一次……”我枕在他的臂上,舒服得微微閉上了眼,忽然想起白天的事,又睜開了眼睛,試探著說道,“國務總理顧維鈞,今天發來電報讓你入內閣,你真的要任職嗎?”
  “江北本來就是我的地盤,我做督軍好好的,誰要去摻和內閣。什麼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兼大總統,還不是走馬燈一樣地換,一年就換了四個,什麼時候變天還不知道。我還是省省力氣,等待時機再說吧。”
  他伸手撫著我後背,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
  我的歷史學得不是很好,只是隱約知道彷彿不久北洋政府就要垮臺,被南京國民政府取而代之,然後又是數年的軍閥混戰。在我心中,我是盼望他能早日尋到退路,最好是移居國外。
  “蕭遙,知道我為什麼不太想讓你告訴我以後會發生的每一件事嗎?我雖有野心,只你也可以理解成是我的抱負。我祖輩幾代就是帶兵的,這亂世之中,總要做點什麼才不算白活一場。不敢說為國為民,只在我的勢力之內,我總會盡量讓百姓過得平穩些……”
  他頓了下,彷彿有些表達困難,“你以前說,歷史不是照我臆測的那樣發展。我相信你。但我痛快幹過了一場,就算最後是一場空,我也不會後悔。”
  他還那麼年輕,身體裡流淌著奔騰不息的血液,扼殺他的鬥志,讓他在虛假的太平中一日日就這樣老去,對他來說,或許真的有些不公平。
  我伸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把我的臉緊緊貼在他溫熱的胸膛,聽他平穩而有力的心跳。
  “你不高興……”他伸手抬起我的臉,“我可能不會是一個好丈夫,但蕭遙,我答應你,等到了你跟我說的非走不可的那一天,我一定會聽你的。”
  他說完,凝望我片刻,朝我露出了笑容。
  我無法抗拒這樣的目光和笑容,微微歎了口氣,然後朝他笑了起來:“樓少白,只要你記住你剛才答應我的這句話。往後你要怎麼樣,我都陪著你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誰叫你是我男人呢。”
  夜中風過,耳邊彷彿聽到庭院中竹枝上壓著的白雪如細雨般沙沙輕落,除此天籟之音,萬籟俱寂,正如我此時的心境。
  我會和這個叫樓少白的男人好好過一輩子。
  臥在他懷中睡去的前一秒,我朦朦朧朧這樣想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41:15

番外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
  印度阿薩姆邦汀江機場,中國遠征軍新編第十八師所屬第5航空大隊隊長李仁上校,通過駝峰航線剛剛完成運送一批遠征軍到此的飛行任務,檢查過機上滿載的運返物資,正準備命飛行員下令返航,遇到了一個他之之前從未碰到過的問題。
  “長官,有個來自檀香山的中國女人要求搭乘飛機入中國國境,態度非常堅決。”
  隨機的通訊助手劉亮向他這樣報告。
  “告訴她,非常時期,此非民航航線,哪裡來,回哪裡去。”
  李仁幾乎想都沒想,就立刻拒絕。
  “但是長官……”劉亮顯得面有難色,小聲道,“她自稱姓蕭,是江北戰區司令官樓少白將軍的夫人……”
  李仁停住了本已邁開的腳步,有些狐疑地回頭。
  “誰?”
  “報告長官,江北戰區樓少白將軍的夫人!”
  劉亮高聲應道。
  李仁略微皺眉,沉吟片刻,終於說道:“帶我去見下。”
  李仁見到這個自稱樓少白將軍夫人的女人時,有眼前乍然一亮的感覺。這女子頭後綰髻,旗袍貼身,大衣適體,雖略微面帶倦色,只一雙眼睛卻仍清澈而明亮。全身上下並無多餘裝飾,此刻面帶微笑站著,卻自然就透出了一種從容和氣度。
  十年前,李仁考入黃埔軍校,隨後轉入由樓少白將軍一手創辦的江北航校學習飛行的時候,曾在一次上官巡校的機會中,有幸作為優秀學員的代表,近距離接受過將軍的接見,照片占了第二天江北數省各大報紙的頭版。這樣的榮耀,他畢生難忘。猶記那時,將軍英姿颯爽,而隨他身側的夫人明眸皓齒,叫人一見難忘。十年過去,李仁努力搜索著腦中的記憶,得出的結論就是她看起來和從前仿佛並沒什麼大的變化。

  “夫人!”
  李仁到了跟前,行過軍禮,心中卻暗暗有些納罕。自抗戰爆發,國內局勢更加混亂,他知道國軍中有不少高官早早就將家眷送往太平洋彼岸求避險。這樓夫人既然來自檀香山,想必之前也是如此。只是奇怪的是,在這自抗戰爆發來最艱苦的時刻,人人都恨不得能尋到路子插翅飛出去的時候,她卻偏要進入,這叫他有些百思不解了。
  “夫人,聽說您要搭乘飛機回國?這本是下官義不容辭之事。只是夫人,如今正常通道均已被日寇所占,這航線往東跨喜馬拉雅山脈、高黎貢山、橫斷山、薩爾溫江、怒江、瀾滄江、金沙江,最後才進入昆明,一路兇險異常,便稱死亡航線也不為過。且如今國內局勢更嚴峻,夫人此時回國,只怕不妥,且下官也並未得到將軍授意……”
  李仁恭恭敬敬地說道。說完,見樓夫人略微一笑,隨即正色道:“李長官,我的丈夫現在在國內浴血抗敵,保家衛國。我雖是女流,卻也不乏效仿之心。戰場之上急需醫生,而我就是醫生。比起隔著大洋安然度日,我更願意回國,隨我丈夫上戰場,多挽救一個抗戰弟兄的生命,也不枉我學醫一場。”

 樓夫人說話之時,委婉適度,聲音並不重,但眉眼間卻隱然有鏗鏘之意,叫李仁一下肅然起敬。
  “樓將軍乃是抗戰英雄,名聲遠揚,我本就一直敬仰。不想今日一見,才知連夫人也是巾幗不讓鬚眉。只是為穩妥起見,請夫人暫時在此多停幾日,容我先發電報到國內,若得將軍首肯,我必定親駕飛機,將夫人送回國內。”
  樓夫人微微搖頭,笑道:“李長官,我從檀香山到此,依次經巴西,轉北非迦納,過中東,幾乎繞了大半個地球,這才到了你的面前與你說以上的話,想必你也能知我心志何其堅定。我丈夫如今正投身抗敵一線,我不欲用這樣的小事叫他分心。且我的報國之心,又何需他的首肯?”
  李仁呆呆望著面前的這個女人,在她目光注視之下,竟無法再說一個不字,半晌才苦笑道:“我被夫人說服了。就算拼著日後被將軍一身剮,也要送夫人回去了。夫人放心,我將親自駕機,必將夫人安全送到。”
  這女子就是蕭遙。
  就像樓少白自己常說的那樣,他並不是個合格的好丈夫。蕭遙隨他身側的這十數年裡,他戎馬倥傯,南征北戰,雖則兩人恩愛異常心意相通,但一年裡往往加起來相處的日子竟也不到半成。蕭遙雖有時難免空落,又為他安危擔心,只知他骨子裡血性如此,也只能是偶爾埋怨幾句而已。五年之前,抗戰爆發,樓少白率部迎敵而上,待局勢漸緊之時,將蕭遙和當時不過五歲的女兒樓晨送往了檀香山。蕭遙本是不願與他分離,只考慮到年幼的女兒,這才無奈同意暫避。當年分別前夜的種種柔情與不舍,蕭遙至今想起仍歷歷在目。


 “蕭遙,你在我身側眨眼竟已十年彈指而過。我壯懷大志,如今早過而立,才知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黨內派系傾軋,老頭子對我又心存忌憚,處處彈壓,我已厭倦。你早勸我隱退,這兩年我本也起了這心思。不想如今國逢巨變外賊侵擾,此時若退,我又有何顏面立於天地之間?我半生戎馬,正此時才是一酬胸懷之際。遙遙我向你保證,驅盡日寇的一日,就是我樓少白放手與你歸隱的一天。你若不信,我對天起誓……”
  他的嘴被蕭遙用唇堵住了。
  “少白,不用對我起誓。我不會阻了你的報國之心。這場戰事必勝,只是曠日持久。我只要你答應我,無論什麼時候,一定要保守好自己,時刻想著我和女兒在等你歸來。”
  “是,夫人!”
  他正色應了下來,隨即手臂一伸,已順勢將她攬進了懷中。
  檀香山草木蒼翠,風景優美,只是蕭遙卻無時不刻不心系大洋彼岸的他的身上。消息漸漸傳來,他身居一線,屢次率部狙擊日軍,身先士卒,戰功赫赫,人稱鐵血將軍,是個叫國人聞之振奮,叫日寇心存忌憚,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主戰鐵血人物。
  他在前線雖浴血奮戰,只每年蕭遙生日之時,卻必定能收到他從大洋另一頭送來的禮物。三個月前,就在她生日的前一天,她再次收到了他的禮物。


那是一枚用銅片彎成的戒指和一塊機翼的殘片。信函中他的字極其潦草,可見當時之匆忙。
  “蕭遙我愛,請無視我再次借用特權,讓本來只該運送戰時物資的寶貴航線來捎托我的這一份私心。昨夜夢回,忽然記起十數年前那一夜,我曾應允你要叫你重做我新娘。如今想起,我至今竟連這樣一個承諾都無法對你兌現,心中愧疚萬分。又到你芳誕,戰事吃緊,無以為賀,我用擊殺過敵寇的彈殼做成求婚的環戒,附我親手擊下的敵機殘片,以此作為你的芳誕賀禮。待驅盡日寇的那日,我必定兌現諾言,重做你的新郎。吻。少白。”
  蕭遙坐在飛機之上,望著窗弦下的茫茫雪峰冰川,手再一次摸到了貼身衣兜裡的那一枚戒指。戒指很粗糙,卻是他在戰火消停的間隙,親手為她一點點打磨出來的,現在碰觸,仿佛還能感覺到來自於他指間的那種溫度。
  就是這一枚戒指,讓她下了決心,一定要回到他身邊,與他一道迎接曙光到來的那一天。女兒已經十歲,被託付給了當地的好友。女兒非常懂事,知道母親要去父親身邊,並且一別可能就要數年,卻並沒哭鬧,在送別的時候,用力地
  親了下蕭遙的唇,然後笑道:“媽媽,幫我把這個吻轉給爸爸,告訴他我愛他,並且以他為驕傲!”
  蕭遙微微笑了下。
  走的時候,女兒才五歲,等再過幾年,到她長成十三歲的婷婷少女,樓少白這個不合格的父親再次見到她時,該會是怎樣的情景?
  ***

江北前線,一場慘烈的戰役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
  日軍為了攻下這重要的戰略據點,藉以打通西進的通道,投入了四個師團和一個裝甲旅,將近六萬的兵力,展開了瘋狂的進攻。樓少白率集團軍下的三個師,已經堅守了一個多月,打退了敵方一次又一次的進攻。
  一場戰鬥剛剛結束了。敵軍的再一次進攻勢頭暫時被壓住,雙方炮火停歇了下來。
  深夜是這樣的寧靜,這一刻,讓早已經聽慣了炮火紛飛聲的樓少白竟然有些不習慣。
  這場戰鬥持續了四天,他也已經連續四天沒有合眼,一直堅守在指揮陣地。身體感覺到了疲憊,叫囂著要去休息,但閉上眼睛,耳畔卻仍仿佛是那震耳欲聾的槍炮之聲。
  戰鬥暫時停歇了,但他心情卻愈發沉重起來。沒有增援,彈藥日漸不足,他的集團軍堅守到現在,傷亡慘重,而敵軍的包圍網即將形成,人心大亂,與他同線作戰的部分部隊為了避免被圍,已經自行組織撤退,老頭子大怒,大怒過後,卻也不得不同意撤退。而他之所以還堅持到現在,只是為了給後方物資的搬遷和百姓人員的轉移爭取儘量多的時間而已。
  這一場抗仗,已經打了五年。經歷過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戰役,到了現在,他覺得愈發艱難了。但是蕭遙曾對他說過,很快,他們一定會勝利的。他相信她。
  想到了他的女人,他紛亂的心情忽然平靜了下來,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她盈盈的眉眼,還有他們的女兒。他送走她們的時候,她才五歲,抱住他的脖子親了又親,依依不捨,現在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忘了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
  樓少白苦笑了下,反正也睡不著覺,扯掉了身上的軍毯,想去看下那些傷患們。缺醫少藥,尤其是主刀醫生被流彈擊中犧牲後,醫護人員更加緊缺。不少中彈士兵得不到及時救助,本來可以挽回的生命卻這樣流逝了。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從前並不是個會為人命而感傷的人。在他看來,軍人流血犧牲,那是天經地義。但是現在,當槍口一致對準入侵之敵的時候,他寧願和自己並肩作戰的士兵死于槍炮隆隆中,也不願看到他們因為救助不力而死於戰場之下。他多次發電,只要求派來醫生,只是在這著手撤退的當口,卻連這也遲遲得不到回應。


 門口響起了敲門聲,樓少白叫進來,是張毅,他從前的fu官,現在的集團軍參謀長。

 張毅的神色有些怪異,如在夢游,但樓少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未察覺,只是習慣性地問道:“怎麼樣,醫生到了沒?”
  張毅不語,樓少白已是明白,怒氣大盛,罵道:“媽的,什麼狗屁後方支援,連個醫生都不派來,只顧著逃命,置前線將士的性命於不顧……”
  “誰說醫生不來!我不是來了嗎?”
  他的話被一個聲音打斷。女人的聲音,低沉卻又柔婉。
  樓少白如遭雷擊,猛抬頭,看見門外已經轉進來一個女子,明眸皓齒,正對著自己盈盈而笑。
  “將軍,剛才有士兵來報,說有遠征軍十八師的李仁上校派人護送夫人到此,我不信,就自己去看,沒想到竟然……”
  張毅清醒了過來,開口解釋。本以為將軍會喜出望外,等看到他眉頭蹙起,臉色緊繃,這才覺得不對勁,急忙收了口。
  “你出去吧。”
  樓少白說道,眼睛卻仍緊緊盯著蕭遙,一眨不眨。
  張毅看了眼這兩人,一個渾身緊繃,仿佛隱忍著怒氣,一個卻交手而立,笑得雲淡風輕,打了個戰,應了聲是,急忙退了出去,順道還關上了門。
  “你怎麼會跑到這裡!”
  樓少白終於開口,聲音裡滿是不快。
  蕭遙眨了下眼睛,到他面前,伸手一下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親了他一下。
  “你急需醫生,我就是醫生。醫生過來,你不歡迎,還這樣凶巴巴的,你要是想嚇我,那你就想錯了。我才不怕你!”
  蕭遙笑吟吟道,手將他頸項抱得更緊,貼近了他。
  現在的他,早已經不是十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江北少帥。但他英挺的眉目,寬厚的肩膀,挺直的腰身,和她現在已經感覺到的他胸膛中的劇烈心跳,卻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蕭遙全身突然一陣戰慄,就仿佛他們回到了年少愛戀時的那樣,她仰頭望他,與他四目相對,見到他眼中跳躍燃燒的暗火。
  “見鬼!”
  他突然低低罵了一句,猛地伸臂,用力將她的身子緊緊抱住,低頭狠狠捕捉住了她的唇。
  她還是那麼香軟溫暖,就和他時常午夜夢回時感受到的那樣,他的女人,竟然會瞞著他,繞過了大半個地球,在戰火紛飛中,最後像精靈一般地突然這樣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現在已經捨不得去責怪她的大膽妄為了。他只想緊緊抱住她,讓她融化在自己的胸膛裡,再也不要分開。
  他是這樣的想念她!
  蕭遙閉上眼睛,貪婪地聞著他身上的那種帶了絲淡淡硝煙味的男人氣息,任他把自己抱到那張狹窄的行軍床前,用她的全部熱情去接納她已經想念了將近兩千個日夜的他。
  十一月的空氣冷冽而乾燥,但在這簡陋的房間裡,卻燃燒著如火般迸發的無盡相思和糾纏。
  發散了,臉紅了,眼迷離了,蕭遙在樓少白的身下,微微喘息著。
  “蕭遙,為什麼不聽我的話要回來?你知道這有多危險……”
  激情過後,他望著自己身下的女人,怒氣又升了上來,恨不得狠狠打她幾下,把她腦子打清楚點。
  蕭遙伸手按住他的後腦,將自己的唇貼在了他的唇上,然後鬆開了。
  “女兒想念你,她親了我,讓我把這個吻轉給你。她說以你為驕傲。”
  蕭遙凝視著他,慢慢說道。
  樓少白怔住了,一種異樣的激動在他心胸間流竄,這一刻,他忽然有些眼眶濕潤。
  “這麼多年了,我終於收到了你的求婚戒指,我太高興了。但是求婚戒指不是要男人給女人親手戴上才有誠意嗎?我等不及了,所以親自跑過來,你必須要親手給我戴上,我才答應嫁給你!”
  蕭遙推開了他,從一堆衣物中拿出那枚戒指,放回了他的手上,然後坐了起來,笑吟吟看著他。
  樓少白猛地從床上一躍而起,穿好了軍裝,紮住皮帶,連帽也戴得端端正正了,這才走到她的面前,單膝跪地,認真說道:“蕭遙,我樓少白,此刻用一顆最真摯的心,向你求婚。嫁給我吧!”
  蕭遙忍住鼻端的那股酸意,微微吸了口氣,看著他握住自己的左手,將那枚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
  戒指有些大,戴上去後松了些。樓少白微微歎了口氣,有些慚愧地抬頭看她:“蕭遙,以後我會給你換個鑲嵌鑽石的求婚戒……”
  蕭遙笑了起來,將他拉起,輕聲道:“天下最昂貴的戒指,在我心中也永遠比不上這一枚你用彈殼親手做出的戒指。我會把它一直戴著,戴在離我心臟最近的左手無名指上,因為那裡流著的,是愛的血脈。並且,少白,我之所以來到你身邊,更重要的是我也有和你一樣的報國之心。既然到了這時代,我就屬於這裡。我想陪著你和你一道迎接最後的勝利。你沒有權利阻撓我投身這時代洪流的決心。走吧,帶我去看看需要做手術的傷患。剛才聽張毅說,很多傷患無法轉移到後方繼續救治。”
  蕭遙一邊說著,一邊手朝衣物伸了過去。
  樓少白怔怔望她,一動不動,突然搶過她的衣服,仔細地一件件替她穿好,直到最後一隻鞋襪。
  “走吧。會很辛苦。但將士們會永遠感謝你,我也是!”
  樓少白牽她手走出去的時候,這樣說道。
  ***
  一九四五年,抗戰進入了尾聲,法西斯集團大勢已去。就在這一年的七月,鐵血派人物,原國軍江北戰區集團軍司令樓少白將軍以健康之由,上辭請退,一時引發國人側目。這本該是各路人馬爭相邀功的微妙時刻,他卻在正當壯年之時堅決請去,叫人捉摸不透。一番假意挽留之後,老頭子親自手書“國之棟樑,軍之楷模”八字橫幅相贈,一時傳為美談。
  ***
  九月,太平洋女神號豪華游輪上,蕭遙和樓少白相依立於輪舷之上,其實碧水青天,沙鷗翩翔,海風大吹,拂動蕭遙衣袂發腳,兩人翩若天上神仙眷侶。
  “我本就非老頭子一手培植的親系,他好容易拔除了我這眼中釘,除了手書,竟還不忘贈我一萬洋元安家費,真是夠大方的……”
  樓少白西裝革履,手扶蕭遙腰身,低聲說笑,顯見心情極好。
  蕭遙忍不住捂嘴輕笑,笑過後望著大洋之東的茫茫盡頭,把頭靠他肩上,微微歎道:“一晃幾年沒看到晨晨了,不知道她現在什麼樣子……”話說完,半晌不見身邊的丈夫應答,抬眼望去,見他臉上竟仿佛隱隱有緊張之色,略一想,便明白了過來,伸手輕輕擰了下他腰際,笑道:“昨晚我是逗你玩的,你還當真啊?晨晨看見你,高興都來不及,哪裡會給你使臉色。再說你不是還給她帶了禮物……要是她看不上你,你再拿禮物行賄就是……”
  她肌膚面目仍姣好,不遜當年,眉梢眼角更增幾分歲月過後的韻味,此時說話帶了幾分愛嬌的口氣,更顯嫵媚。樓少白怔怔看她片刻,忍不住心中一動,也不管船頭還有別人,一下把她抱了起來。
  “你幹嘛,快放下我。”
  蕭遙見邊上的人看見了紛紛露出笑容,有些尷尬,急忙小聲抗議。
  “我突然想到,要是給晨晨送個弟弟當禮物,她一定會更高興,趁還有些日子才到,趕緊努力去。 ”
  樓少白附她耳邊,笑著低聲道。
  蕭遙大窘,心中卻如浸了蜜般甜美。
  檀香山就在前方,靜靜等待著她和穿越了百年才得牽手的愛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42:12

番外二

“……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時節,此亦黯淡時節。此亦篤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麗之陽春,此亦絕念之窮冬。人或萬物具備,人或一事無成。我輩其青雲直上,我輩其黃泉永墜……”
這是樓少白在江北戰場時放置在行軍床床頭的《雙城記》中譯本的開篇之語。他極喜歡。因這就是他所處之時代的寫照。
他曾懷有萬丈雄心,戎馬呼嘯半生,而今才知道青雲與黃泉,其實都不過在自己一念之間。

清早五點,他習慣性地睜開了眼,下意識卻仿佛還停留在戰火紛飛的江北。正要翻身而起,忽然聽到耳邊傳來一陣清脆的鳥鳴之聲,身邊觸手是具柔軟而溫暖的女人身體。他這才意識到,這裡不是江北。他現在已經身處大洋彼岸檀香山這個火山島上依於青蔥山麓之畔的宅邸中。他的妻蕭遙正依偎在他身側酣眠。
昨夜是女兒樓晨的十三歲生日。他與蕭遙到的時候,正趕上了她的生日,於是邀了當地的友人過來,在家中舉行了個慶賀她生日的派對。蕭遙昨夜很興奮,喝了些酒。她酒量很淺,睡前又被他糾纏,很晚才睡過去,所以現在仍沉醉未醒。
樓少白轉頭,借了落地窗外從潔白窗紗中透進的晨曦,看見她還靜靜而臥。烏黑的發堆在她白皙的脖頸後,臉頰上仿佛還殘餘了昨夜的沉醉,泛了層暈紅之色。
他以前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能越看越好看。現在卻有這樣的感覺。之所以這麼覺得,其實大約只是他自己的心境使然吧。
從兩個多月前踏上女神號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開始了新的一頁。沒有戎馬倥傯,沒有槍林彈雨,也再沒有他習慣的提防和被人提防。
驟然這樣放鬆下來,讓他其實有些不習慣。就好像他時常還會習慣性地去摸自己腰間,指尖觸空,才會頓悟那裡現在已經不再懸槍了。
但幸好他身邊一直有她,他的妻蕭遙。多少年來,就算遠隔萬水千山,他亦覺到她時刻隨在他側。
“我愛她勝過一切,甚至願意用靈魂燃燒去愛。”
這句他從前偶爾見到的自由體詩,雖顯肉麻,但他過了眼,就記在了心上。因就是他之所想。
他凝視了她的靜謐睡顏片刻,伸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腰,闔上眼繼續陪著她睡。鼻端聞到了那熟悉的讓他心安的淡淡女人香,腦海中的思緒漸漸有些飄遠,飄回了許多年前他還輕狂的歲月。
那時候他被人稱為少帥。

已經不知道是從哪一代開始了,樓家的每一個長子在他記事開始,就知道一件事:淩陽的地下埋有一個千年之前的吳蘭地宮,地宮中有足以擎天的寶藏。把寶藏起出,這是樓家男人世代被賦予的欲望和使命。樓少白也不例外。
他的祖父是前清同治年間的朝官,父親是湘軍的幹將,他十歲就與清政府公派的最後一批留學生一道,登上遠赴美國留學的大洋輪,還未學成歸來,就在大洋彼岸聽到了清帝遜位,大清覆滅的消息。而他的父親,也早已成了亂世之中擁兵自重的軍閥。他在美國留了三年,回來後,到十八歲的那年,他的父親在一次與別派軍閥的地盤爭鬥中意外喪生,於是他接手了他父親留下的攤子。不過數年,因了他的鐵血與果決,兵力和地盤迅速擴展,虎踞江北。他雖年輕,卻成了叫誰也不敢輕視的著名軍閥勢力。
少時的留洋經歷讓他言行西化,脫下軍服之時,他便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俊美無儔。他亦知曉民主治國的公理,但卻從不相信在這裡,這公理能暢行無阻。
這裡,這世代,人或萬物具備,或一事無成,或青雲直上,或黃泉永墜。鐵血、槍炮、搏殺、固位,這才是他篤信的公理。
他很早就知道,樓家擁有通往地宮的半張地圖。而另半張,則在淩陽城一戶池姓的世家手中。樓池兩家數代恩怨,糾纏不清,到前清鹹豐年間的時候,兩家當時的家主曾為這地宮寶藏而放下嫌隙,約定共同拼圖尋寶。只是未曾料想,那池家人卻臨時起意,意欲謀命奪圖,獨吞寶藏。他的曾先祖奮起取了池家先祖的性命,護住地圖而返,只也身負重傷,返家後不久便身亡。自此樓家與池家勢不兩立。又一百年過去,世事巨變,輪到他成樓家之主。
淩陽並非兵家要地,只這數年,卻一直遭到另兩派軍閥勢力的爭奪,你進我退,你來我往。在他穩住了自己的江北地盤,把目光投向此地的時候,軍閥汪直正敗退出城。而尚未來得及品嘗喜悅的勝利者就遭到了他的進攻,毫無懸念地,他奪下了淩陽,率軍而入。
他唯一的目的,是地下的吳蘭地宮,之前的那兩派軍閥也是與他相同的目的。現在,淩陽落到了他的手上,他說了算。只是淩陽何其之大,若無完整的地圖,想找到千年之前埋藏於地下的那個地宮寶藏,何其笑話!所以進駐淩陽的第三天,當他見到上門尋來的媒人,道淩陽百年望族池家意欲與他攀親,兩家永結秦晉之好時,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應了下來。
他要尋到地宮,就必須要有完整的地圖。另半張地圖在池家手上。池家是此地的百年望族,他雖新占了淩陽,卻也不能殺上門強要地圖。且那池家自天下紛亂以來,就一直依附著汪直的勢力而得保全。如今他成了淩陽的霸主,本就與樓家有宿怨的池家失了保護,自然要討好於他。或更甚者,是受汪直指派,想要暗中圖謀他的半張地圖,這聯姻示弱便是在爭取殘喘的時機。他明白對方的心思,卻也順水推舟應了下來。
為什麼不答應?他也正好想借這機會,探清池家的底細,最後再伺機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於是這就有了他與池景秋的第一次見面。
她是個很美的女人。但只掃過一眼,他就看清了她的底,甚至從她走路的勉強姿勢上判斷自己娶了一個裹腳的舊式女人,現在不過是為了迎合他而穿了西洋婚紗,蹬上皮鞋,扮成最摩登的新娘。
他其實對舊式女人並無成見,也不會因為對方是新派女子而多看重些。她只是為樓池兩家搭設相互利用關係的一座橋而已。至於她的想法,他並不是很在意。以後的某一日,當他完成了自己的夙願,只要她還願意留下,他也會考慮給她一個恰當的安置,比如送回他的老家,讓她侍陪自己的祖母。
他知道自己是個冷酷的人。對於人格來說,這是巨大缺陷。但這能讓他時刻保持著最冷靜,最清醒的頭腦。所以他不想改變。
或許是嗅出了他身上的鐵血之味,在他牽了她的手,二人端坐到照相機前拍婚照的時候,他在她的眼睛中看到的全是驚恐和不安。他知道她怕自己。
或許她在成為他的夫人後,背後還會有池家人在操縱她的一舉一動。但他並不放在心上。身邊的這年輕女孩,沒那種本事。
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想錯了。他曾經以為是只逆來順受小綿羊的未婚妻,竟然會在半個月後他們婚禮的前幾日,與她的情夫私奔了。雖然池家帶人追回了池小姐,盡力想要隱瞞下這件醜事。但淩陽是他的地盤,池家近旁日夜有他的人在暗中監視,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瞞得過他。他甚至抓回了那個漏網的情夫。滿園春戲班裡的當紅男旦玉堂春。
他對池小姐並沒什麼好感。但和世上所有男人一樣,對於一個即將要冠上自己姓氏的女人,竟在新婚前日做出這樣的事情,不啻於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他對池家人的厭惡更深一層。
本來他是想悄悄處理掉玉堂春的。但在與池小姐拜堂的時候,當他看到紅蓋頭下的她絲毫沒有應有的羞慚,甚至連之前面對他時的恐懼都不再的時候,他的怒意稍稍被激燃了。
是的,她雖然紅妝覆面,但她從出現在他面前開始就挺直的肩背,被喜娘牽著走時的不疾不徐的步伐,無一不是在告訴他,這個女人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絲毫沒有羞慚。所以在聽到司儀高呼將新娘送入洞房,他目送她背影的時候,心中就冒出了一個羞辱她的念頭。
他必須要叫她知道,什麼是為婦之道。
洞房裡,紅燭高燒下,他把她的情夫丟到她腳下的地板之時,這一刻他有些驚訝。
她的反應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沒有恐懼,沒有羞慚。她看到他和玉堂春一道出現的那一刻,臉上唯一的表情就是呆怔,仿佛從不認識這個戲子。然後,她就垂下了眼睛。他看不透她的心思。
預期的效果沒有出現,這讓他更不快。他決定再試探下她,所以踩在了玉堂春那只比女人還要白嫩的手背之上,毫不留情。
這一次她果然有反應了。他在她目光中看到了一絲不忍。一念之間,他決定打死玉堂春,除去這個新婚妻子帶給自己的羞辱。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他更加意外。
玉堂春哭泣求饒,說自己與她之間還是清白。不過一個出賣面孔和嗓子的男子,槍口下這般,本也沒什麼。正好讓她看清,她曾想要與之一道私逃的男人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軟骨頭。讓他意外的,還是她的反應。她竟然毫不在意地讓他打死他,只要不在她的面前便可。
她說這話的時候,他想從她的眼睛中讀出一絲閃避或遮掩。她應該是在撒謊,為從他槍口下奪回她情夫而故意這樣反其道行之。但沒有。她最後只是說累了想睡覺,一雙眼睛裡看不出任何的遮掩和躲閃。
這樣的情況下,他再打死玉堂春,反倒顯得多餘。
第一次的交鋒就這樣匆匆結束,他也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挫敗。他命衛兵拖下玉堂春,送到司令部的牢房裡暫時關押起來。
對於自己新婚妻子給他帶來的挫敗,他心裡的不甘是不言而喻。事實上,從他踏入洞房的第一步開始,情況就不再是他習慣的那樣,照著他的意願發展。他甚至有一種感覺,不過短短半個月,她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除了相同的一張臉,他看不出眼前這個女人和半個月前他見過的那個有任何共同點。
處置完玉堂春,他再次回了洞房。她正坐在一面鏡子前卸妝。站在她身後的時候,他在她身上聞到了一種香氣,若有似無。
他其實不大喜歡在女人身上聞到香粉的味道,覺得刺鼻。但剛剛聞到的那種,他覺得他還可以容忍。
他承認他其實對這個女人和玉堂春的關係還是有點耿耿於懷,何況她還確實用很委婉的方式在為他開脫。但聽到她的一句話後,他終於有些釋然了。
她說她已經知道了那張小白臉之後的他的真正面目,剛才希望他放過他,不是舊情難忘,而是不想因為這樣不值的人背上條人命。
她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非常坦誠。雖然他還是不大相信。但心裡忽然覺得放鬆了些,甚至有了和她好好過這個洞房夜的興趣。
他在她有些僵硬而容忍的表情中解開她衣襟,在她後背發現被她父親杖責後的傷痕之後,他知道自己不該嘲笑,卻還是忍不住很不厚道地嘲笑了她一番,但她竟還是毫無愧意,反倒顯出了他的刻薄。這讓他又有些不痛快起來,導致他做了個自己之前根本就沒想過的舉動,把她抱了起來,送往他和她的喜床之上。就像一個體貼丈夫該對新婚妻子做的那樣。
她顯然也是沒想到他會這樣做。失去平衡的那一刻,一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一直頗為自持的表情裡終於現出了一絲驚慌,甚至把腳上的一隻拖鞋都甩飛了出去。
她真的是天足,不是他之前一直以為的小腳。腳白皙而圓潤,帶了點肉,燭光裡看起來仿佛一隻潔白的鴿子。他有點滿意,更滿意自己剛才抱起她時,她面上露出的那種神情。讓他終於在今晚第一次找回了一絲勝利的感覺。他於是帶了點惡意地決定,在接下來他與她新婚之夜的重頭戲上,徹底撕下她那叫他看了很不喜歡的自持冷靜的面具。他是她的丈夫,完全有這種權利。
想到這一點,他甚至有種久違了的興奮。但是他沒成功。因為來了一個電話。
他確實有點掃興。但接了電話之後,他還是決定過去。
電話是他的表妹鐘可玲打來的。她說自己從天水教堂的約翰牧師終於打聽到了通地七的消息。
這個資訊的重要程度對他來說不言而喻。他立刻決定過去。
新婚夜這樣丟下自己的妻子,對她來說應該是種不尊重。他在穿衣服的時候,本來是想等她開口詢問的話,他尋個藉口跟她解釋下也未嘗不可。但看到她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他心中又再次不痛快起來,自然一語不發丟下她揚長而去。下樓到大廳的時候,他碰到了還沒去睡的福媽。
“姑爺,這麼晚了你還去哪裡?”
福媽這樣問他,雖然小心翼翼,但他看得出來,她的表情裡滿是不願意。
那個新房裡的正主不問,她這個奶媽倒很是關心。
他沒理睬,逕自往大門而去。臨出門的一刻,腦海裡忽然跳出剛才見到的她還青紫的後背傷痕,忽然對她的父親又多了幾分厭惡。
她是他的人,就算要動手教訓,也輪不到他。
“拿一盒傷藥去,給她擦下。”他停了腳步,回頭對她說道,“傷藥在我書房桌子的第二個抽屜裡。”
她身材還可以。他是想叫她早點好起來。不想晚上的時候,要抱著個身上青一片紫一片的新娘睡覺。
如此而已。

鐘可玲是他的表妹。她的父親原來是樓少白父親的副官,但在她五歲的那年,死於一次戰鬥。她的母親為此也一病而去。所以對這個表妹,樓少白一直心存憐惜,幾乎是有求必應。送她去美國留學歸來後,知道她必定不習慣在龍灘寨祖宅裡過著陪伴自己祖母的生活,他在上海給她買了房子,配備了衛兵。但兩個月前,她卻找他到了這裡。他要送她回去,她死活不肯。他無可奈何,也就只能讓她先留下來。
她知道他曾找過約翰。因為據消息來源,他曾在通地七手上收過一些冥器。但這傢夥很狡猾,死不承認。他在教堂附近埋設了暗人監視。沒想到這個表妹竟會膽大包天地去與約翰接近。約翰是個危險分子,不僅危險,而且好色。所以他必須阻止自己的表妹。
鐘可玲告訴他,她已經從約翰口中打探出了消息,知道他們近期會有一筆交易。
面對她帶了些得色的表情,他教訓了她一頓。她立刻哭得梨花帶雨。
對這個他早已經看做親妹妹般的女孩的撒嬌,他只能苦笑。好言安慰了許久,她才擦乾了眼淚,破涕而笑。當他想回去時,她卻又說自己頭疼。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伎倆。想起此刻洞房裡的另一個女人,他猶豫了片刻,終於決定不回去了。
剛才他竟然有些想要回去。這一認知叫他對自己有些不滿。所以這一夜,他睡在了這座房子裡二樓他的房間裡。他從前有時候也在這裡過夜。

第二天他一早就醒了過來,換了身新的行頭,就往司令部裡去。處理了一些要務,直到九點多,這才開車回去。
今天按了習俗,他要帶她回門。
他其實是有點想看到她久等自己而自己遲遲不歸時的那種表情。
他進去的時候,確實看到了這種表情,但不是從她臉上,而是那個福媽。她卻正靠在客廳的大門口,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彼時,她一身胭脂紅的軟緞旗袍,裹了條披肩,面上淡淡染胭脂之色。陽光正從門廊外斜斜照進,遠遠看去,整個人被裹在了一團昏黃之中,比起昨夜的不馴,此刻反倒多添了幾分柔婉的味道。
她坐上了他的車。他從後視鏡裡看她幾眼,見她望著窗外的街景,微微失神的樣子,他甚至在她的眉間捕捉到了一絲傷感。
他不大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表情。然後,她仿佛注意到了他在後視鏡中觀察她,卻毫無表情地垂下了眼。
他再一次不快,不習慣一個本該對他俯首貼耳的妻子用這樣疏離的態度來對待他。
路上突然竄出一隻大黃狗,眼看要撞上了。
他對狗這種忠誠的動物一直懷有好感。在他看來,狗比人類更值得善待。他借機猛地拐彎,聽到後座上她猝不及防的驚叫聲時,他的心情才陡然好了不少,終於扳回一局的感覺。
到了池家,這一出新婚回門不過是場戲,乏味得叫他想笑。出來後他照原定計劃去教堂。
他其實從早上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等著她開口向自己詢問昨夜他的去處。但她除了在來時路上盯幾眼他身上換掉的衣服,露出些許鄙夷的表情之外,接下來就一直閉口無話。他反倒有些忍不住了,在發車前,終於問了她一句。
叫他意外的是,她竟然聽出了昨夜電話裡的是女子聲音。並且,她還很真誠地告訴他,她願意與她姐妹相稱。
他樓少白何其有幸,竟娶到了這樣一位大度的夫人!
他心中冷笑一聲,再沒看她一眼,徑直往天水堂過去。
他知道她是池家派來的探子,之所以還將她帶來,一是為試探下她,二是篤信在他面前,她還沒那掀波翻浪的本事。但出於謹慎,他還是用英語與約翰對話。然後他在牆邊地上看到了她潛在那裡竊聽的影子。
池家想靠她來刺探他的消息,真的還需要預先將她送去進行特務培訓。
他一直裝沒看見,直到最後才喝令她現身。對她無力的辯白,他不予置否。但心中那種感覺,卻非常微妙,仿佛被背叛了般的失望。
這其實不應該。她雖然是他新娶的夫人,但他本來就沒打算二人之間用真正的夫妻之禮相待,她必定也一樣。所以這根本不算背叛,而是他預料中的一幕。
但他心中卻確實感到了失望,他壓下了這種感覺。回去之後他就不顧她的反對,將她關了起來。
他對自己說,是為了防止她出去向池家通風報訊,但除了這個,老實說,在看到她無奈屈從一刻時的表情,他心底裡其實還是有一種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陰暗的報復快感。
他本來是想就這樣把她好好關個四五天,等自己的事完了再回來。但是臨去前的時候,忽然又改了主意。
雖然和自己的這個新婚夫人共處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夠一天,但她給他帶來的各種意外讓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再繼續與她“好好”相處下去。所以晚上的時候,他又回來。但迎接他的卻是又一次意外。
她竟然與他談起了交易,承認自己就是她父兄派來的探子,她甚至願意反水幫他從池家得到地圖,而唯一的條件就是叫他不要碰她,以後再放她自由。最後她甚至躺了下去,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當然,只要他想,她就不會反抗。
他再一次覺到深深地被侮辱了。這一刻他甚至又想到了那個還正在被關在牢房裡的玉堂春。她難道是為了舊情,這才提出和他做這樣的一樁交易?
他傲然而去。雖然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她不過是在對自己用激將法而已。
他不得不承認,其實這個名叫蕭遙的女人,在他對她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她就已經憑了她天生的狡獪看出了他的弱點,與他周旋起來。
她一直就是個聰明的女人,幾乎看透了他所有的缺點:剛愎、自傲、自私、冷酷,唯獨她卻看不到,他雖如猛虎,卻也能心嗅薔薇。所以她一直不願向他敞開心扉,這才讓自己的情路多了幾許的曲折。
只是現在想起來,若非這中間的諸多曲折,他又如何能真正體味到自己的心和情?

身邊的女人微微動了下,然後翻了個身子,背對他而臥。他靠了過去,低頭輕吻了下她脂膩白皙的後頸,伸手再次環住了她的腰。
槍林彈雨炮火紛飛的八年中,他以為自己本早已經忘記了一些前塵舊事。但是現在在檀香山的晨曦之中,懷中摟著他的女人,他發現只要和她有關的往事,其實一幕幕都還壓在他的腦海深處,只不過從前無暇翻起而起。
樓少白眯了下眼睛,唇角微微上揚了起來。和她有關的這些回憶,讓他感到非常的愉快。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她懷了不一樣的情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26 00:42:34

那是在他預料到與汪直會有一場大戰,決定要把她和鐘可玲一道送走的時候發生的。
那一天碼頭上,她為了能留下來,竟然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當著無數雙外人的眼朝他走了過來,攀附上他的脖頸,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唇,甚至在別人看不見的他的後領裡,悄悄用她的指尖撩撥他的感官神經。
她這樣的舉動,在淩陽這個小地方,可算是驚世駭俗了。他確實猝不及防,有片刻的尷尬。但很快,當他看到她放開了自己,站在面前微微歪著頭,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他,江風吹來,撩亂了她的鬢髮,而她一張臉龐上滿是挑釁意味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全身熱血沸騰了起來。
就是只有這樣的她,才堪配做他樓少白的女人。她永遠不會是那種只知道瑟縮在他身後乞求保護的弱女子。所以就算有危險,他也立刻就決定按她的心願,讓她留下。
仿佛是上天為了驗證他的想法,回去的路上,他們竟然遭遇了一場伏擊。就是這一場伏擊,讓他對她刮目相看。在他絕地反擊的時刻,她橫衝直撞地駕著車子帶他沖出了包圍圈。
車子終於在路邊安然停下來的時候,他看見她癱倒在靠椅上,嘴唇甚至在微微發抖。原來她也怕。但即使是怕,卻也仍在身邊呼嘯的槍彈中挺了過去,甚至,他之前根本就還不知道她原來還會開車。
他還來得及向她表達下自己的稱讚之意時,她發現他在受傷流血。在她用他沒見過的手法嫺熟地為他止血的時候,他心裡的感覺非常怪異。
驚訝、感動,還有……愛慕。
是的,就是這一刻,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對一個女子的愛慕之情。
就算她恐懼,她也能夠在他身側,陪他一道闖過槍林彈雨。現在她又低下頭,用她的修長十指靈巧地為他止住湧流而出的鮮血。
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去愛慕這樣的一個女子?
他第一次強烈地渴望能得到一個女人的心,當然連同她的身體。
一旦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就什麼也無法阻擋他,包括他身上讓他行動不便的傷。
那一夜他終於如願得到了她,卻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她竟然告訴他,她的第一次已經給了別的男人。
知道這一點的時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佔有她,把那個男人留在她身體裡的記憶徹底驅逐出去,讓她從這一夜起,完全真正地成為他的女人。
當然,他以後也一定會把那個男人順手給解決了。儘管她對他說,他永遠也不可能與那人碰面。
當時他以為她不過是為了保護那個男人才那麼說。後來才知道,原來她一直都沒有騙他。他與她原本相隔了百年,如果不是這曠世奇緣,兩人又怎麼會走到一起?

他目光落在了牆上掛著的一張三琴弦上。那是他的故鄉龍灘寨特有的琴。離開之前,他帶她一道最後回了趟故鄉,給自己的祖母掃了墳。回來的時候,她捎帶了這樣一把琴,說她喜歡。
她說話的時候,眼裡有隱隱的笑意在流動。他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從前第一次他帶她回龍灘寨時的情景。那一夜賓客盈門,他在微醺之時,忽然發現她不見了。於是他撇下客人到外面去找。順著三琴弦的琴聲,他看到她站在祖宅後門的一堵石牆之側,長裙及踝,腳上的尖尖牛皮靴子正在隨著琴聲而打著節拍。
他看不到她的正臉,卻能感受到她當時沉浸在琴聲裡的陶醉和歡快。
其實何止是她,便是他,此刻也仿佛忘記了外面的一切,有些醺然起來。
他猶豫了下,覺得不該打擾這樣的沉醉在自己世界中的她,但是卻又忍不住朝她走了過去。等她發現了自己,轉頭過來。他看到她的臉頰被火光烤得泛紅,一雙眼睛裡也仿佛有璀璨的光在流動的時候,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你喜歡?我也會彈!”
他想掩飾自己這種突然迸發而出的陌生情愫,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鬼使神差般地便這樣脫口而出。
其實他根本就沒摸過這東西。
話音剛落,他看到了她驚訝的表情。他順勢灌了她幾口酒,然後在她期待的目光下,硬著頭皮朝剛才彈琴的那個青年走了過去,借過了他手上的琴。
只是三根弦而已,很簡單。
他坐在石塊上的時候,心裡這樣跟自己說。
然後他試著撥了下,立刻發現自己錯了。經他手撥出的,不是音符,而是“彈棉花”的聲音。
他有點不死心,在她的注視之下再次想試一下,結果還是……
摸槍比彈琴要容易得多。
這是他的唯一結論。好在他臉皮也厚,在她呆呆望著自己的時候,向她坦白交代。
她愣怔了片刻後,發出了一陣大笑,笑得仿佛一朵盛開的花。他看得有些沉醉。這一刻甚至有了拋棄地宮,拋棄他的壯志,就這樣和她一道終老此間的念頭。
連他自己都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她還在笑,甚至笑得捧著肚子蹲到了地上,毫無淑女風範可言,在他眼中卻是那樣的鮮活,再沒有人哪個女人比她更可愛。
他聽到了林子裡傳出的隱隱山歌聲,她也一定是聽到了。因為她突然停住了笑,轉身就要離去,仿佛像在閃避什麼。
兩人從淩陽出發,一直到達這裡的將近一個月的路上,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感覺到與她距離是那麼近。如果這樣也能讓她離開,那他就真的不是樓少白了。
他追了上去,從後抱住了她柔軟的腰身。
她甚至沒有任何反抗,只是那樣讓他抱著,靠在了他的身上,問他想做什麼……
這就是兩情相悅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因為來自于她的完全柔順而獲得的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的快樂之感。
她靠在他懷中似是等待他恣意憐惜的身子,她軟軟的仿佛能滴出水的說話音調,像蝴蝶的翅翼,在簌簌地撩撥著他身體裡的每一寸骨和肉。
他幾乎是把她拖扯到了近旁的林子裡,像個未經人事的毛頭少年般把她壓在樹幹上,急躁地親吻著她,熾烈地唇一寸寸烙過她的每一寸肌膚。
他激動得渾身血液賁張,他知道她也一樣,因為她在用對等的熱情在回應著他。這讓他更加醺醉其中,連耳鼓都在轟鳴作響。但是沒片刻,他就聽到有人在林子外叫他,客人還在等他回去。他只能咒駡一聲,怏怏地鬆開了她。而她輕巧的一句“晚上,我等你”,讓他的心再次砰然跳動起來。
但是這個夢幻般的夜晚就此截斷,旖旎不再。
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他聽到她被自己祖母叫去,有些不放心地過去,在門外等候的時候,聽到祖母要她與鐘可玲姐妹相稱之時,他按捺不住,正想推門而入拒絕,她竟然已經毫不猶豫地一口應了下來,恭順溫謙無比。
這一刻,他必須承認,他有些受傷。
他以為以她的性格,只要她也像他那樣地愛他,她就一定會拒絕。
她沒有拒絕。他唯一的理解就是她不愛他。
他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紛亂的心思,鐘可玲又不見了。
他讓她不用去找,儘管言辭尖刻了些,但他其實沒告訴她,寨子外的山中夜間時常有野獸出沒,她還是待在寨子裡,他才放心。
他帶著人點了火把,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也不見鐘可玲人影。他不信她受了這麼點打擊就會自尋短見,這不是他認識的鐘可玲。但是人確實不見。他仔細想了下,忽然想到了個地方,立刻趕了回來。
鐘可玲果然在那裡,不止鐘可玲,她也在。
她對鐘可玲說,她不是他一輩子的女人,他也不是她一輩子的男人。她遲早會離開他的。
聽到她用冷靜,甚至冷酷的口氣說出這樣的話,他就知道她絕不是在安慰鐘可玲而已。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絕望,這是一種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女人,願意把自己的心捧到她面前,她卻鄙視得不願多看一眼的感覺。
他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如果她能表現出後悔不安,為她剛剛說過的那些話,哪怕是一點點,他想他也會原諒他,會努力對她更好,直到讓她再也離不開自己。
但她沒有。她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然後像平時那樣地朝他淡淡笑了下。
他恨她的無情。
這一夜他對她很是粗魯,甚至粗暴,她卻一直在忍受的樣子,不發一聲。最後當他發洩完畢,停止下來靜靜伏在她身上,黑暗中聽到她和他一樣的喘息聲時,他唯一剩下的感覺卻就只是在他胸腔中慢慢滋長出來的一團帶了淡淡酸楚的傷感。
他從前帶了情緒的時候,對她說,他絕不會放開她,要她死心塌地地做樓家的女人。其實他也知道,沒有人能夠強令另一個人真正死心塌地地去做什麼,除非那個人心甘情願。
但是如果有一天,她終將要像她說的那樣離他而去,而他卻不明為何,他是一定不會應允的。

回到淩陽後,他和她的關係就一直是在壓抑中延續下去的。他要是在家,他們還是同床共枕,像普通的夫妻那樣,但龍灘寨那個夜晚,他彈琴,她大笑,他們在林子裡擁吻的一幕,有時候午夜未睡之時,他想起來就覺得其實是個從未發生過的舊夢而已。
事實上他也沒多少時間去哀悼他那短命夭折的愛戀了。他現在幾乎每天都忙著與他找來的通曉淩陽本地山勢地形的人一道進山,依照地圖所示去尋找地宮。但是進展甚緩。而通地七,就仿佛真的鑽入了地底,沒有他的線索。
這一晚,在他在外停留了數日而歸,仍無大的進展。獨自坐在書房裡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望著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他心裡忽然有些空蕩蕩的。
他知道自己應該是有些想念她了。哪怕她與自己永不同心,這樣孤寂的夜晚,能抱著她溫暖柔軟的身體入眠,也總比自己一人要好。
他猛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有些急切地往臥室而去。
當他推門而入的時候,卻很意外地看到她正傾身伏在穿衣鏡前,在整理著她的睡衣領口。
她的身子被一件柔軟的緞袍裹著,從他的角度看去,圓潤玲瓏盡顯。
她仿佛被他的突然進入嚇了一跳,猛地拉高了衣襟,神色裡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倉皇和羞赧。
他的心砰然一跳。
從龍灘寨回來後,他已經許久未見到她這個樣子了。
郎情妾意,你情我意。他抱起了她,壓住了她,他徹底地投入,更感覺到了她前所未有的讓他消魂至極的抵死纏綿。
他愛極了這樣的她。他甘願完全地臣服在她的腳下,如果她對他都是真的。
但是事實,卻就像他擔心的那樣,她之所以這樣,只是為了最後背棄他。
當他站在書房走廊盡頭的黑暗中,看著她帶著福媽從他眼前匆匆消失的昏暗身影之時,他的眼寒冽如冰,拳緊緊捏住,極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將她拖回的衝動。
那個曾助她劫獄的男人是個他生平難得一遇的高手,他與她之後必定也還有聯繫的。除了地宮地圖,他想不出別的緣由。這一回她竟然真的盜了他的地圖而去。他本就隱隱有些懷疑,這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久尋未見的通地七。所以他放走了她,等著那個男人帶他進入地宮。
一個多月後,通往地宮的門仍蒙著一層霧翳,他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卻知道了真相,她始終不願意對他言明的關於她的真相。
她來自百年之後,她身負惡降。惡降已發,若再無解,則她將死於半人半鬼的恐怖之相。
他一直就知道她對自己有所隱瞞,一直望她對己坦誠。而今她道出了原委,他卻又不願相信。
他寧可相信她得的只是一種怪病。只要是病,只要他努力,就總有痊癒的希望。而如果就是她說的那樣,她身上的所有一切孽相都不過來源於一個千年詛咒,這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更不是他所能一手掌控的。
他再不願相信,卻也終究敵不過她身體上一天天發生的新的變化。最後他不得不屈從,他甚至和曾經勢不兩立的汪直講和,只是因為他那裡,有人知道如何才能為她解降。
從前的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被一個女人如此羈絆,甚至讓自己的敵人與他共入地宮,那曾是他所有雄心壯志的依託之地。而今他做這些,卻都不過是心甘和情願。
“……直到我堅持不住死去。到那一刻,我會把自己包裹好,求你也千萬不要看,直接把我火化。給我留點尊嚴。求你了。”
聽到她用低微的聲音對自己說這樣的話,想像她單薄的身子蜷縮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裡時的那種絕望和悲傷,還有什麼是他有,而不願拿出來的?

他帶著她與自己舊日的宿敵一道入了地宮。
他曾想過千萬種可能,卻想不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
愛人死,魂魄攝入殍玉,斷絕輪回,永生永世,就此換來他所愛之人的生。
聽到這話的那一刻,他立刻就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絕望和決絕。
她想舉槍自戕,而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她不能就這樣死去。所以他射傷了她的手腕,從槍口下奪回了她的命。
大翁被憤怒的他割喉。青銅之門在若隱若現,等待著玉鑰對它的召喚和開啟。
汪直要她死。她的死才能令玉鑰從她體內脫形而出。而他要她活。他決不願她真就這樣死去。
地宮裡上演了一場混亂的槍戰。
他和他挑選出來的忠士守護在祭台她的身前,槍林彈雨中,人一個個地倒下。
青銅門已經消隱了,而殺紅了眼的人是絕不會罷手的。汪直不會,他更不會。
他的子彈打了出去,射中了汪直的喉嚨,汪直無聲倒地。
他已經看到池孝林繞到了他的背後,他知道他要對她下手。狗急跳牆的人是不會存有血脈之情的。他轉身之時,身後響起了一發槍聲,他猛回頭,看見是垂死的汪直抬手發的最後一槍。
那一槍打偏了,子彈從他身側呼嘯而過。他正要舉槍對準池孝林,心口忽然一涼,射到了洞壁之上反射而回的流彈已經無聲無息地鑽進了他的身體。
沒有痛楚,他只是感覺到血從身體破開的那個口子裡爭相汩汩而出。
他繼續自己剛才的動作,舉起了槍,在池孝林要對她動手的時候,一槍打爆了他的頭顱。
地宮裡終於靜了下來,鼻端彌漫了硫磺硝煙的氣味,耳畔是受傷的人發出的壓抑的不絕呻吟聲。
他想繼續走到她的身邊去,身體裡的力氣卻仿佛隨了湧流而出的血,在迅速地消失,連抬頭都變得那麼困難。
他聽到她在呼喚自己,用盡全部的力氣抬起頭來,看見她朝自己跌跌撞撞地跑來,滿面淚痕。他撲在她身上,倒在地上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竟已經連站立都不能了,連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
耳邊還是她不停的呼喚之聲,他感覺到她在用手推晃自己,仿佛在用力捂住他身上不斷流血的口子。
他想他真的是要死了。
萬物具備,一事無成,青雲直上,黃泉永墜,篤信與大惑,善良與兇惡,以及他這一世所有的雄心與壯志,現在都不再重要了。
他只想吻她,再一次吻她,就像那一夜在龍灘寨的林子裡那樣。他像個懷春少年,而她是他的心頭之人。
他終於睜開了眼睛,尋到她的溫暖柔軟的唇,壓了上去。

第一道陽光終於透過潔白的窗紗漫射進了房間。
覺到自己眉梢似有拂塵般的柔軟輕輕掃過,樓少白睜開了眼睛,才覺自己抱著她冥想時,竟又入了晨間一夢。而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過來,方才便正是她用手指在描繪他的眉目。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笑了起來。
“你醒了?”
“嗯。”
“起來吧。”
“嗯。”
“還是再睡一會吧……”
他低低說了一句,翻身壓在了她的身上,低頭在她耳垂上挑弄不停。
她臉色微微泛紅,正欲半推半就遂了他心願,忽然聽到臥室的門被敲響,傳來女兒樓晨歡快的聲音:“爸爸媽媽,還不起床!昨天答應了今天要和我去農場的!我種的甜土豆都豐收了!”
樓少白抬頭,與她對望一眼,兩人再次笑了起來。

“晨晨,爸爸這就起來了!”
樓少白朝門口大吼了一聲,倒是嚇了蕭遙一跳。
他與女兒一別七八年,過來之時,本來有些惴惴,怕女兒不認他這個父親。沒想到樓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飛奔著撲了過來,吊住他脖頸親他臉頰,一口氣叫了七八聲的“爸爸”這才停了下來。這幾日裡父女兩個好得不得了,倒是惹得蕭遙有些吃味,道是自己生,自己養的女兒被他輕輕巧巧地就給奪走了。
樓晨聽到了他的聲音,咯咯笑了起來,調皮道:“知道爸爸要和媽媽親熱了才肯起床。我等你們吃早飯,給你們十五分鐘的時間!再不下來,我再來叫!”隨即是一陣輕快的腳步離去之聲。
樓少白順勢又摟住了蕭遙:“女兒真是我的貼心寶貝,竟這麼知道我的心思。她都發話了,你趕緊配合我再親熱下。”
蕭遙臉微微發熱,呸了他一口,推開了他便起身穿衣。見他不放,氣道:“女兒給你十五分鐘時間,你還真老不羞,給個棒槌就當真!”
樓少白哈哈笑了起來,這才放開了她,兩人收拾好開門下去,吃了早飯,一家三口與幾個傭人一道,開了車往農莊去。
因為是個火山島,這裡的泥土多是鐵紅色的。樓家的農莊就在附近數裡之外的白虹山下。從山一直延伸到海邊。坐在農莊裡的小山丘上,就能望見不遠處的海岸線。裡面種了大片的鳳梨和甘蔗。蕭遙從前和樓晨一道辟出的一角田地裡,種了薑、洋蔥、甜土豆和萵苣。這幾年蕭遙不在,竟也被樓晨打理得整整齊齊。
如今正是甜土豆的豐收時節。
樓少白脫了鞋襪,與同樣赤腳的妻子女兒一道在地裡挖了開來。腳踩鬆軟的泥地,頭頂和煦的陽光,耳邊是妻女歡快的說笑之聲,這樣的農莊生活,竟是叫人心曠神怡。
一天的光陰飛快流逝。又到黃昏時。
女兒樓晨與農莊中養的一隻牧羊犬在草坪上嬉戲,歡快之聲不時傳來。樓少白攜了蕭遙的手,二人一道漫步到了海灘。
正是夕照之時。柔軟純淨的沙灘,溫暖和煦的海風,碧澄湛藍的海天,眼前的一切,竟是這般美好。

“我願用我半世之命去換他對等之命。若生,我與他之幸。若亡,我隨他共赴黃泉。”
此情此景,竟叫他不自覺又想起了早間複入夢時的夢境。夢中,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這樣說話。
這樣的夢,過去十數年裡,他已經做了數回。他想知道那說話的女子是誰,夢中卻總如迷霧籠罩,不得見其容,不得辨其聲。他也曾數次與她提起過這異夢,她卻總是笑道那是他多想了才做的虛夢。
只今早這一回的夢,卻是異常的清晰。
他仍看不到她的臉,辨不出她的聲。醒來卻隱隱覺那夢中之人便是此刻正依傍在他身側的妻,蕭遙。
他終於忍不住,再次敘說了那夢境。最後,看著她被夕陽金光染紅的臉,慢慢說道:“蕭遙,多年過去,我卻總覺自己當時死而復活,活得離奇。告訴我,其實是因為你的緣故,我才又得延續而來的生命嗎?”
她亦是凝視著他英挺的眉眼,微微笑道:“夢便是夢。連我都覺得我能與你一道廝守到今,也是一個叫我至今想起還覺虛幻的大夢之境。只那又如何?我見著你,你見著我,若是在夢,我願這夢永世不醒。”
火紅的夕陽鋪撒滿了半面的海水,金光點點,他們彼此靠坐,雙手緊握,四目望著漸漸西沉的海上夕陽。
明日又有一個朝霞滿天的日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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