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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決明]龍飛鳳五【妖•饕餮之卷】[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40:54     標題: [決明]龍飛鳳五【妖•饕餮之卷】[全文完]

龍飛鳳五(妖•饕餮之卷)作者:決明

傳言,饕餮能吞天,是以神鬼妖魔皆忌憚之……  
呿,不是她愛說,這些怕她的家伙實在想太多  
她可是四凶裡面最隨和的一只  
從來不愛與人爭與人吵,只想吃飽喝足睡眠好  
除了食物之外,她對啥都不感興趣──  
好吧,更正,其實她很在意「她家那口子」  
他刀工好、熟作料、精火候,用美食徹底俘虜她的胃  
對她溫柔體貼、言聽計從,時不時用甜言蜜語膩死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些全是她下咒得來的!  
反正……她就是自私自利又自我的妖獸嘛  
為了滿足口腹之欲,她什麽小人招數都使得出來  
更何況她非常非常喜歡有個將她捧在手心上的「相公」  
一點都不希望失去他的疼愛與寵溺……  
她以為,只要咒術不解開  
兩人就能一直過著最平凡也最甜蜜的夫妻生活  
怎知冥冥中早已寫下的定律,任誰也改變不了  
無論她怎麼躲、怎麼避、怎麼逃  
最後仍走向同樣的結局──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41:34

楔子

  悶熱的廚房,佈滿油煙及熱氣。

  灶上的湯沸騰著,蒸籠內的大湯包冒出誘人肉蔥香,掛爐裡的烤雞滴著透明油脂,落在炭上,滋地化成撲鼻香味,砧板上片著彈性十足的五花白肉,油花部分比水晶更加晶瑩,油鍋裡,臂般長的肥美鱸魚,炸得金黃酥脆,撈起置盤,佐上羹醬、撒上翠蔥,色香味三者兼具。

  頭灶掌火候、司烹調,二灶管刀功、顧擺盤,學徒忙切菜洗菜和打雜,頭灶要水時得勤快遞水,二灶要酒時馬上得俐落送酒,夥計來來回回催菜端菜,各司其職,彼此間配合得天衣無縫,才能應付飯樓如潮的客源。

  廚房如戰場。

  「蒜泥白肉、麻婆豆腐,上菜!」從頭灶手中接過長盤的學徒忙嚷嚷,菜盤才放在廚房外側長桌,手腳俐落的夥計立刻端到外堂。

  「上菜囉!」

  「三鮮麵、宮保雞丁、乾燒筍子,上菜!」

  「湯包一籠,上菜!」

  「樟茶鴨子還沒好嗎?快些,前頭客倌在催!」

  「蹄膾、燕菜清湯、白飯,上菜!」

  此起彼落的叫喊,忙碌穿梭的身影,鍋鏟炒勺廝殺的匡鏘聲響,四喜樓生意興隆的幕後功臣由廚房這十幾個人共享,一點也不為過。

  廚房最兵荒馬亂的時段在午時午膳及酉時晚膳,這兩個時辰中,沒有人有空閒停手歇息,連到茅廁解手都嫌浪費時間。灶裡的火,不曾熄滅;勺子與大鍋的敲擊,不曾停止;噴香的油煙,不曾中斷。

  一百四十盤蒜泥白肉,六十二盤麻婆豆腐,兩百碗三鮮麵,一百碗雞絲麵,九十隻掛爐烤雞,三十隻脆皮乳豬,七十一籠大湯包,十大桶白飯,五大鍋奶湯,五大鍋清湯,二十五塊蹄膾,超過三百隻醉蝦,五十盤糖醋魚片,六十六盤炒時蔬,三十盤脆膳酥肉,八十七盅藥燉排骨……每頓用膳時間,最少的數量幾乎都會超過這些數字,遑論加上其它小碟小菜,林林總總加起來隨便也破千盤以上,四喜樓人潮絡繹不絕的好生意,可不是隨口胡謅出來。

  「奇怪……現下過午時了沒?」二灶切肉擺盤的動作沒停歇過,漲滿的下腹欲求解放。平常這個時候,前頭大廳應該差不多送走大多數客人,會有些晚吃的人姍姍來遲,可也不至於讓他切肉的手不得休息,再……再不去茅廁解手,他就要尿褲子了啦!

  「早過了。」學徒又洗淨好幾把筒蒿。

  「那為什麼出菜速度完全沒減慢?外頭等用膳的人還那麼多嗎?!」二灶哇哇大叫,又一塊剛燙好的五花白肉拋到他手邊砧板上待切。

  「銀肚絲、酒蒸雞、辣爆蝦、白飯,上菜。」毫不受週遭影響的沉默頭灶除了念菜名之外,沒有第二字贅言。

  外堂夥計端走三盤新菜,也丟出客倌加點的菜餚菜單。「叉燒肉一盤,麻婆豆腐再一盤,糟溜魚片,拔絲山藥,雪花雞,東坡燜肉,牛雜拼盤加蔥不加薑,還要翡翠蟹粉……」

  頭灶頭也不頷,直接熱鍋爆香準備夥計丟下的菜單。

  「小豆干!小豆干你等等!」二灶喚住外堂夥計。「外頭怎麼回事?今天有哪戶人家在樓子裡大擺宴席……不對呀,若有人擺宴,我們廚房也會先知道才對。」

  「沒有沒有,樓子裡沒人擺宴席,只有一位年輕姑娘來,她從踏進樓子裡到現在,手上竹箸可沒停過,白飯一碗接一碗,菜一盤盤掃空,邊吃還邊吩咐我記下她要加點的新菜,她根本是拿著菜單,從第一道數下來,要咱們全上一遍,然後再由她吃過的菜餚裡加點她喜歡的那幾道……不說啦不說啦,我得先替她上菜,待會兒再來端加點的。」夥計健步如飛,拐出廚房門,不見人影。

  一位年輕姑娘?

  剛剛小豆干是這麼說的吧?

  可夥計端出去的菜及新增菜色,已經是能餵飽好幾十個男人的超多份量!

  二灶和眾多學徒都聽怔了,只有頭灶還在芡豆腐,鍋裡咕嚕嚕的竄冒熱煙,他黑眸盯緊火候,在最佳時機起鍋、盛盤,繼續處理下一道糟溜魚片。

  夥計小豆干咚咚咚奔回來,朗聲道:「追加,白飯兩碗、荷葉包雞兩份、酥魚十尾、炒螺兩盤、蹄膾兩塊、湯包三籠、蒜泥白肉兩盤--就先這樣吧。」最後那五個字完完全全傳達客倌的意思。「還有,方才點的叉燒肉呀、糟溜魚片呀,請快一點上,她快吃完了。」

  豬!在外頭點菜的傢伙是豬吧?!

  「叉燒肉、麻婆豆腐、糟溜魚片、東坡燜肉、牛雜拼盤加蔥不加薑,上菜!」頭灶端出一道道菜,不似廚房裡其它人那樣目瞪口呆,也不在意點菜客倌的身份,他只負責將好吃的食物烹煮出來。

  「呀,對了,刀頭哥,她誇你做的菜好吃,說她這輩子還沒吃過如此棒的菜餚呢!」夥計小豆干一趟功夫就將五大盤菜朝手臂上擺,半點湯汁也不灑,動作麻利得很。

  頭灶,姓刀,單名一字「屠」,掌櫃叫他刀頭灶,廚房弟兄叫他刀頭哥,老闆敬他一句刀哥,是四喜樓裡支撐住火熱生意的最大支柱。

  他刀工好,曾有同業上門挑釁,找了個名滿京城的大御廚前來踢館,大御廚端出豆腐雕刻的白玉觀音,栩栩如生;只見刀屠拿起一顆雞子,手裡大菜刀一把,開始刻物,一個時辰後,雞子薄殼上是一整幅八仙過海,蛋殼毫無破損,刀屠還在蛋殼裡灌入雞汁打勻的蛋清與六、七種菜末,蒸熟,好看又好吃,大御廚當場羞得捂著臉,逃出四喜樓。

  他熟作料,鹽、酒、醋、水、醬汁,他皆精通,二灶曾模仿他的做菜步驟,煮出來的味道就是偏差了些。

  他精火候,文火煨煮,武火煎炒,視菜色而改變火候強弱。

  唯一的缺點是他寡言,一整天裡,從他嘴裡聽見的字眼除了各類菜名外,幾乎不曾和其它廚子閒話家常。夥計小豆干的那句話,尋常不會得到刀屠太多反應,但今天,不只外頭來了個怪姑娘,連刀屠也怪怪的。

  「小豆干。」刀屠喚住夥計,要他稍待片刻,接著取來薄透涼皮,置上清脆生蔬,蘋果去皮削片,再加上一長條薄燻肉,捲起,切成一口一塊的大小。

  涼皮透著內餡的翠綠可口,這道不是四喜樓菜單上的菜餚,八成是刀屠近日研究的新菜色。

  刀屠俐落置盤,轉交小豆干。「招待那名姑娘。」

  「刀頭哥,我沒有哦?」太偏心了!小豆干忍不住問。他忙得滿頭大汗,偏偏涼皮卷生菜看起來是那麼清脆爽口,不像三鮮麵或雞絲麵熱氣騰騰,在炎夏裡,嘗起來滋味一定很好。

  「等灶裡熄火休息,大家都有。」刀屠開始熱油炸酥魚,也是外頭姑娘加點的菜色。

  「太好了!」忙完就有好料可吃,小豆干心情愉悅,勤快上菜囉!

  前頭大廳,已過用膳的熱鬧時刻,此時僅有兩、三桌客人仍在品茗聊天,有一口沒一口夾著快空的殘餚,小豆干繞過那幾桌,雙臂迭滿的熱菜送往唯一一桌仍在掃菜的小姑娘面前。

  「姑娘,上菜囉!」小豆干一邊布菜,一邊將空盤整齊地疊起。「叉燒肉、麻婆豆腐、糟溜魚片、東坡燜肉、牛雜拼盤,還有咱們家刀頭灶招待的未命名新菜,請慢用!」

  小姑娘吮吮唇,將唇畔醬汁舔乾淨,繼續吃。

  叉燒肉,三兩口入嘴,嚼嚼嚼,嚥下。好入味,等會兒再來一盤!

  麻婆豆腐又辣又香又滑又嫩,已經是她追加的第三盤,好滋味沒話說,和在白飯裡,一碗接一碗停不下來!

  糟溜魚片,新鮮美味!

  東坡燜肉嫩成這德行怎麼得了呀?!

  未命名新菜?不就是涼皮春卷嗎?看來好似不難吃。

  她夾一塊入口,瞳鈴眼兒瞪大,嘴裡嚼得喀滋喀滋。嗯,生蔬菜清脆多汁,濃蒜味的乳白醬汁和著菜,香氣衝鼻,蘋果片的甜又柔和掉嘴裡生菜味,燻肉香點綴其中
,薄涼皮冰冰的卻彈性十足,混在吃下許多鹹甜菜餚的嘴裡,彷彿飲進一瓢清泉,口感清新極了--好吃!好好吃哦!

  她快手招來小豆干,塞滿食物的嘴兒沒空擠出字句,只能指著那碟涼皮春卷顫動手指。她要加點!她要加點這種涼皮春卷一百條!

  「姑娘有什麼問題嗎?」小豆干機靈地瞧著,自行推測。「姑娘是想再加點這道菜嗎?小的要先跟妳說聲抱歉,這道菜是咱四喜樓的刀頭灶特別招待,還不開放點菜,請妳換道菜吧。」

  咕嚕。她咽盡嘴中食物,拍桌跳起來,一併拉起腿上裹住五大塊金磚的藍布包往桌上甩--

  「我要買你們四喜樓的刀頭灶!」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42:23

第一章

  黑衣小姑娘在四喜樓裡吵著要買人家的當家頭灶,心裡頭打的主意想必是要將頭灶帶回家裡,日日夜夜替她煮飯燒菜,她想吃什麼,他就做什麼,幾十條涼皮春卷又豈會困難。

  過分的要求,自然得不到爽快的應允,畢竟刀屠若被挖走,四喜樓等於垮掉一半,那可不是五塊黃澄澄金磚所能填補,就算金磚看來多耀眼多迷人,誰都知道將它和刀屠擺在盤秤上一秤,哪邊輕,哪邊重。

  掌櫃笑笑地婉拒她,要她死心。

  黑衣小姑娘噘著嘴,圓圓臉上寫盡不滿,卻沒有掉頭走人,她洩氣地坐下,掃光糟溜魚片和一碗白飯後,紅唇又暢快地笑彎起來,邊嚼著食物邊含糊說道:「那我要在這裡住下!這些可以讓我吃住多久?」五塊金磚,貨真價實,每一塊都沉甸甸。「不夠的話,我還有很多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很多是用手勢在半空中畫著大圓,依目測來看,代表著比五塊金磚更多十倍--不,百倍之多!

  住上一年半載還有剩啦,姑奶奶!

  大金主上門,哪有往外推之理,見錢眼開的掌櫃立刻命夥計將最清幽最高檔也最大間的客房整理好,恭迎小姑娘入住,供她吃、供她住、供她喝,沒剝光這頭肥羊的全身毛皮之前都希望她別離開四喜樓!

  刀屠從小豆干口中聽到的,大概就是這些。

  一個想買下他的有錢小姑娘,黑衣,體態圓潤豐腴,大眼嘟唇,食量巨大,長髮在腦後紮成粗麻花辮,烏溜溜的黑髮間夾雜些許淡淡金絲,每一綹青絲裡都有,麻花辮像是由黑與金色細線交纏編成,相當特殊。

  就是……眼前這一個吧?

  刀屠天還未亮透就進廚房,將每一把菜刀仔細磨利,準備切洗工作,雖然這些事可以丟給學徒分攤做,他卻已經習慣先醒來先動手,沒有頭灶欺壓小學徒的惡習性。他身後跟著一個姑娘,長長麻花辮在她腦後晃呀晃,他以為是初陽光暈灑落在她髮梢才會在青絲間產生金黃光澤的錯覺,但並非如此當她靠近他時,他看得清清楚楚,她連睫毛都混有兩種色澤,看來是天生髮色。

  她身著黑色小袖背子,內搭朱紅短衫,露出兩條臂膀子見人,背子長度及臀,裡頭還搭配黑色襠褲方便跑跳,腰纏朱紅色綢帶,胡亂紮個鬆垮的結,不像時下姑娘喜著飄逸紗裙,也未曾盤髻,更連半點珠花裝飾也沒有,不過她也不需要,她髮間點綴的柔細金絲,比珠花玉飾更璀璨。

  小豆干言過其實了。

  她並不圓潤豐腴,或許比起四喜樓裡的女丫頭們都還要胖些,但那些每天只吃一頓就摸著肚子喊好飽的女丫頭們著實太瘦,一點也不健康,手臂一個比一個細,臉頰一個比一個凹,走沒兩步就得扶牆喘息,他本以為昨夜毫不節制、大吃大喝的姑娘,應該要更圓胖更像顆球。

  她臉圓圓的,很福泰,左右各有兩個小酒渦,雙眼也圓圓的,五官拼湊出溫馴好脾氣的相貌,慈眉善目。

  她甚至沒有雙下巴。

  她還在吃,盛著樓子裡昨夜賣剩的冷飯,混著灶邊的醬油攪攪就能吃。

  刀屠沒開口阻止她,只是洗淨兩根青蔥,三兩下切段下油爆香,煎蛋弄散,倒入半鍋乾硬白飯略炒,加些許醬油潤色,撒匙鹽,將成團白飯均勻弄散,單手甩鍋,一顆顆飯粒在鍋裡跳躍,均勻裹上蛋汁,食材陽春,香味卻撲鼻。

  他剷起飯盛盤,再切一隻剩餘的掛爐鴨翅放上,遞給黑衣小姑娘,她自然而然地接過,也沒問半句,開始吃炒飯。

  刀屠轉過身,替等會兒要上工的廚房弟兄們熬一大鍋清粥當早膳。

  「我愛你!」

  突兀的告白,在只有柴火嚼啪燃燒聲的廚房裡,來得不是時候,偏偏廚房裡只有他與她,誰也別想裝作沒聽到。

  刀屠看向她,她叼著調羹,那三個字,正是從仍在咀嚼飯粒的紅嫩小嘴裡吐出來,她笑得好甜,似蜜一般。

  刀屠沒被告白過,活了這麼多年從沒有,而且還是被一個臉上不見羞赧顏色的姑娘直接傳訴情意,他該做何反應?

  「謝謝姑娘抬愛,但是我們不熟」,還是「姑娘,妳恐怕認錯人了」,抑或「姑娘,妳不是我的菜」?

  「再來一盤。」她的下一句話和前一句完全沒有交集。

  至少,他以為她下一句應該要問:「跟我交往看看?」或是「你對我的看法呢?」才對。

  空盤子又揮了揮,在催促他快些將它補滿。

  她眼底的璀璨,讓人很難拒絕。

  刀屠接過盤子,不意外半鍋炒飯還不能餵飽她,這位姑娘的好食量,他昨天見識過了。

  「炒飯沒有了,若妳沒吃飽,等會兒跟大夥一起喝粥。」隔夜飯已經全下鍋熬粥,他會利用四喜樓剩飯剩菜加以重烹,避免浪費,最厲害的是重烹出來的菜餚,搖身一變,成為另外一道好吃的美食,例如現在,他熬的是三鮮粥。

  她找張長椅凳坐下,兩條被黑褲包裹住的腿兒又甩又晃。

  「你煮的東西好好吃哦!剛剛的炒飯、昨天的每一道都是,還有還有,那個涼皮春卷我好喜歡!忘掉是誰告訴我四喜樓的菜好吃,但聽他的話找來這兒果然沒錯!」

  她閒聊的態度,彷彿兩人多熟稔一般,但她似乎沒準備再多談方才的告白有何意義,反倒變成刀屠耿耿於懷。

  他沒有聽錯,她剛才確確實實喊得大聲響亮。我愛你,清清楚楚。

  是在戲耍人嗎?

  刀屠還在沉默地等待她對那三個字的補充說明,她卻已經等粥等得不耐煩,在廚房裡探索每一櫃有哈能放入嘴裡的東西。

  「這個可以吃嗎?」她發現一塊塊擱在門邊矮几上的豆腐,知道昨天吃的麻婆豆腐就是這些小玩意兒煮出來的,可原汁原味的豆腐她沒吃過,單純的豆香,很誘人呢。

  「端過來。」刀屠告訴自己別受那莫名其妙的三個字影響,想要平心靜氣的最好方式就是拿起刀做料理--做菜時,他完全能做到心無旁騖。

  她喜孜孜地將三十疊豆腐架全端到他面前,知道又有得吃了,喜悅之情全寫在圓潤的小臉上。

  「不能三十層全吃掉,只能吃一小塊。」刀屠切割下約莫巴掌大的尺寸,她圓臉一垮,但隱約明白最好別太囉唆,惹怒廚子就沒得吃的道理,這些年來她可是越來越懂。

  可是……就那麼一小塊哦?不能再大一點點嗎?她還以為他會讓她吃掉一疊哩……

  豆腐約略在熱水中川燙撈起,淋上鹹甜濃稠的醬汁,撒上蔥花,一道小菜完成。

  她只用了三口,一塊豆腐便消失。豆腐迷你,滋味迷人。

  「為什麼這麼簡單的東西你也能做得如此美味?連醬汁都好香哦!」她好想舔乾淨盤上每一滴殘醬,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他又做好一條涼皮春卷遞過來,她開心得連眉眼都在笑。「我昨晚作夢還夢到它!我夢見它變得和房子一樣大,然後我一口吞下去--那真是一個美到不行的夢境。」

  真的又是一口,涼皮春卷也沒了。

  她嚼得喀滋喀滋喀滋。好吃,還是那麼爽口清新。

  「我好愛你哦!」

  又聽到相似的這句話。刀屠劍眉揚得老高,盯著她看,似乎瞧出眉目。

  快手取來粗茶葉煎煮,和水,加入芝麻粉末、酥油及白糖,奶子茶擱在她面前,她吮吮指,端起來趁熱喝一口。

  好香哦!她仰頭給他一抹笑。

  「我愛你!」也愛這種奶子茶!

  刀屠削顆蘋果,去皮切片,又拿給她吃。

  她一口三片,好甜!

  「我愛你!」也愛蘋果!

  還沒煮糊的三鮮粥,一小盅。

  「我愛你……可不可以再鹹一點?」她將粥抵回去,等到刀屠拈了一些粗鹽撒入盅裡,她用調羹攪和均勻,呼涼,大快朵頤。

  涼拌豆芽,端上。

  「我愛你。」喀滋喀滋……

  鹽炒花生,端上。

  「對嘛,粥配這個才好吃。我愛你。」

  醋漬黃瓜,端上。

  「好脆哦!」喀喀喀。「我愛你。」

  原來如此。

  她掛在嘴上的「我愛你」,意義等同於「太好吃」,無關乎情愛,只是單純地強調她對那盤菜餚的滿意,喊得越大聲,表一不菜餚的美味程度越高。

  「那三個字別胡說。」刀屠神色肅穆,像在教訓孩子一樣,對自己方才如此在意更覺得想搖頭苦笑。

  這姑娘隨口喊喊,他竟當真,但她用了很不尋常的三個字當口頭禪。

  「哪三個字?呀……我愛你嗎?為什麼?我很開心呀,開心時說『我愛你』不對嗎?」她喝完粥,吃完花生和黃瓜,又把空碗遞回給他,調羹含在嘴裡,意思是我還等著要吃!

  「那三字不是用在很開心上。」刀屠搖頭。

  「不然很開心要說什麼?」她明明就曾在一對恩愛夫妻身旁聽過他們將這三字掛在嘴邊,時時講、刻刻講,抱在一起時講,不抱在一起時也講。

  她好奇地詢問小妻子那三字有何涵義,小妻子臉紅紅,纖手絞著衣袖,聲如蚊吶,嬌滴滴、羞答答地回道--

  那是心裡歡喜時,用來表達高興的話?妳別問了……

  「妳不是人類。」才會不懂如此天經地義的道理。刀屠從第一眼見著她時便隱約覺得詭異,她身上的氣息並不單純,雖然擁有人形,穿著卻特殊,混雜男人與女人的服飾,髮色奇異,舉止也不尋常,此刻他更篤定此一結論。

  她,不是人類。

  「我不是呀。」她咯咯直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騙他,笑靨使得一雙黑亮圓眼瞇了起來,酒渦變得好深好明顯,整張臉孔瞬間明亮起來。「你也不是嘛。」同類同類。

  刀屠挑眉,瞅著她看,對於她嘴裡那句「你也不是嘛」完全不答腔。

  「我是饕餮,不過在人界我有名字,一個月以前我叫『龍二』,半個月前我叫『億魚』,十天前我叫『蜜十罈』,三天前我叫『鳳五』,昨天我想叫『涼皮』。」她笑嘻嘻道。她在人界待過的時間不比待在妖界短,她很喜歡化為人形,在人界大吃大喝,她還沒吃過有哪派妖魔鬼怪煮的食物比人類五花八門的精緻料理更美味,她愛死這裡了,現在則是愛死了刀屠煮的每一樣玩意兒。

  龍、魚、蜜、鳳、涼皮……全是紀念她吃下的美食及數量嗎?

  「凶獸饕餮……」響亮亮的名號如雷貫耳,只是萬萬料想不到,名滿妖魔界的饕餮會是她這般模樣的小姑娘,他本以為……應該要再猙獰一些、再醜惡一些、再凶暴一些,至少不辱「四凶饕餮」之名。

  「你呢?你是……」饕餮瞧清楚他,緩緩「呀」一聲,笑容更深。「難怪你這麼會料理……你是菜刀精呀?」她看見他身上閃閃發亮的刀鋒光芒,鼻子也嗅到他一身鋼鐵味。

  刀屠一刀差點剁歪,切斷自己的食指。

  菜刀精?他?

  不等他反駁,饕餮已經好奇地再次發問:「什麼精都一樣,你為什麼要待在人類的酒樓裡當頭灶?我們應該不需要賺銀兩吧,喏,要多少有多少。」她隨手一變,手上的瓷調羹瞬間變成純金。

  「我不是精怪,我是人,是人就需要以勞力換取銀兩。」刀屠握穩刀,將簍子裡的大蒜拍碎切末,準備調製醬汁。

  「哎喲,明眼人面前不說暗話,是不是人,我一眼就能看透。小刀精,別跟著人類,跟我吧,你只要負責餵飽我,想要什麼,我饕餮都能替你做到哦!」要金子有金子,要一錠給一簍,她很大方的。

  「我是人類。」刀屠不為所動。

  還是堅持扯這種謊?太看不起她了哦,人類和妖物的味道根本就不同,她鼻子抽抽,只在他身上聞到妖物味兒。饕餮直接無視於他的說辭。

  「小刀精,跟著我嘛,我保證會待你好。你煮過鳳凰嗎?我吃過五隻哦,你的烹調技術這麼好,要是煮鳳凰應該會很好吃,鳳凰肉比雞肉硬好多,用掛爐烤會不會好吃多了?還是要用大鍋熬得連骨頭也爛透才好?」她自己去舀三鮮粥,滿滿一碗,走回他身旁,邊吹涼邊小口小口喝。「你想賺錢,我也可以給你銀兩呀,你在人類的樓子裡煮食一個月多少?我五倍……不,百倍給你,你就乖乖跟我吧,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喲,小姑娘,妳一大早就來拐咱家刀頭哥跟妳跑呀?」二灶甫踏進廚房就聽見她同刀屠說「乖乖跟我吧,我不會讓你吃虧」那句話,擺明就是要拐走人的口吻。

  這小姑娘,真不死心,昨天掌櫃明明白白拒絕她了,不是嗎?刀屠對四喜樓多重要,豈能被她三言兩語就拐掉。

  「他不點頭。」饕餮不開心地向二灶告狀,期望他也能替她罵罵刀屠,她開出的條件多誘人,只要刀屠開口,她變得出來的東西都願意變給他,他有啥好不點頭的,尋常人老早就同意了。

  「哎呀,小姑娘,妳用錯方法啦,刀頭哥在咱四喜樓待了好些年,早有濃厚情感,妳想花錢挖角,他不會允的,其它酒樓不知捧過多少銀兩來挖人,全都鎩羽而歸。妳這麼想吃刀頭哥做的菜,最好的辦法就是--」二灶邊繫著白腰裙邊笑得曖昧,「嫁給刀頭哥當媳婦兒,包他早早晚晚連午膳全都甘心下廚為妳做羹湯!」

  「士弘!」刀屠阻止二灶再胡言亂語。

  「媳婦兒?」她眨眼,有聽沒有懂。那是啥?

  「是呀是呀,刀頭哥還是孤家寡人一隻,欠房媳婦兒,這肥缺,妳要就趕快報名卡位哦。」

  「媳婦兒,就能吃他做的菜?」還是早早晚晚連午膳這麼多頓?

  「別看刀頭哥不苟言笑,他是好人,一定會疼媳婦兒的!」二灶原意只是在說笑,尋姑娘家開心,女孩兒臉皮薄,被這麼孟浪的調戲,哪一個不是拎著裙襬,羞怯怯丟下一句「人家不來了啦」跑開,他是好意替刀屠解圍,不然憑刀屠的不善言辭,怕是讓這好吃姑娘糾纏不休一整日。

  「好,我要當他的媳婦兒!」饕餮擔心光用嘴巴講不足以表達強烈決心,一隻右臂舉得老高,不住地揮舞,努力「報名卡位」。「現在就可以算是了嗎?」她轉頭看向二灶士弘。

  士弘的下巴差點掉下來。這姑娘聽不出來人家是在開她玩笑嗎?她竟然當真了!他趕忙轉向刀屠,以眼神示意刀屠說幾句話來解決此時的困窘,然而刀屠臉上沒有太大反應才叫反常。

  那姑娘吵著要當他的媳婦兒耶!他就不能表示一下吃驚、錯愕或……開心、難過?

  「什麼媳婦兒?」另一位二灶俊吉也進廚房,正好捕捉到這個重要字眼,以為自己錯過什麼大消息。

  「誰是誰的媳婦兒?」學徒阿土緊隨在後,媳婦兒三個字響亮亮,聽得一清二楚。

  「誰要娶媳婦兒了?」學徒張三以為又有喜酒喝,開心得直嚷。

  「媳婦兒?啥媳婦兒?」夥計小豆干來了,還在伸懶腰、打哈欠。

  「昨夜那名圓姑娘……說要當刀頭哥的媳婦兒。」士弘煩惱自己將情況弄得這般糟糕,皺著臉,替大家解惑。

  「咦?!」

  令人震撼的答案,讓大伙的眼珠子差點從瞠大的眼眶中滾下。

  「刀頭哥的媳婦兒?!」

  「指腹為婚的那種?!」

  「生米煮成熟飯的那種?!」

  「天雷勾動地火的那種?!」

  隨著種種猜測的驚呼,不到半盞茶工夫,全四喜樓都知道的好吃姑娘升格成為刀屠的新媳婦兒,當事者刀屠與鳳五--她本來要報上的閨名「涼皮」被刀屠阻止而來不及說,他搶先替她正名叫「鳳五」。悴,她再過半個月說不定就改叫鳳六鳳七鳳八了好不好--一個面無表情,沒承認沒否認,不像要娶媳婦兒的得意新郎倌;一個喜孜孜地啃光廚房裡十多條黃瓜,臉上的喜悅是足夠了,卻沒有媳婦兒該有的嬌羞。

  「對,我是小刀的媳婦兒!」饕餮鳳五被掌櫃請去四喜樓二樓廂房詢問這個由廚房傳出來的流言時,給了肯定無誤的答覆。

  小刀精,這三個字被刀屠瞪得無法脫口說出,好吧,他還是想假裝自己是人類,不承認自己是菜刀精,她也不好點破,萬一激怒他,沒收掉所有好吃菜餚,她就虧大了,為三個字付出慘痛代價不值得,她識相的將「精」字吞回肚裡,叫他小刀。

  「太、太快了吧?」掌櫃瞠目結舌。小刀?沉默的刀屠不但馬上找到新媳婦兒,而且還甜死人地被取了個小名嗎?

  「一點都不快。」饕餮搖手,隨意應道。她還嫌太慢哩,太慢遇見刀屠,錯過太多好吃的料理!

  「一見鍾情後就決定互許終身?」掌櫃也跟著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42:39

  一見鍾情?互許終身?

  是菜名嗎?

  饕餮用髮辮撓撓臉頰,嗯哼一聲含糊帶過,一方面是她嘴裡正塞進烤蕃薯。

  「這是好事,刀屠是四喜樓的一分子,他辦喜事,也是咱們樓子的大事。刀屠是孤兒,自然沒有親屬替他張羅親事,但咱四喜樓的兄弟絕對會幫他辦得妥妥當當。鳳五姑娘,妳家中還有誰?應該要知會他們一聲或邀他們到四喜樓來吧?」掌櫃當刀屠是自家弟兄,弟兄成親,當然不能太馬虎。

  她嚼嚼蕃薯,嚥下。「我家沒有誰,就我一隻。」饕餮,獨一無二,翻遍天地也找不出第二隻。

  「妳也是孤兒?」可憐的小姑娘,和刀屠有同樣堪憐的身世,正是因為同病相憐,進而惺惺相惜嗎?

  「嗯哼。」沒停的嘴兒進攻第三條烤蕃薯,沒空多說。

  「妳放心,喜宴交給我和老闆,雖然不保證稱得上風風光光,也絕不隨隨便便,定會讓妳嫁得熱熱鬧鬧。」

  咦?這麼麻煩啊?她只想吃,而且什麼風光什麼熱鬧全和她沒有干係。

  「喜宴菜單由我來擬,四喜樓的招牌菜一樣都不少,掛爐烤雞、脆皮乳豬、蹄膾、清蒸鱸魚--」掌櫃一邊說著,一邊準備記下宴席菜色。

  「唔艾泥!」儘管嘴裡全是蕃薯,她仍暸亮地擠出一提到吃就會開心大喊的三個字。

  「什麼?」掌櫃沒聽懂,也幸好他沒聽懂,否則定會以為刀屠還沒過門的新媳婦兒馬上就紅杏出牆,姘頭還是他。

  「掌櫃。」刀屠上樓來。

  「刀頭灶,恭喜恭喜恭喜--」掌櫃起身上前,就是一陣道賀。

  「沒有什麼好恭喜,沒有親事,沒有喜宴。」刀屠手裡拿著一盤蜂蜜糕,饕餮雙眼瞠得好圓,被蜂蜜甜孜孜的香味勾走了魂,連眼皮都忘了要眨。

  刀屠用這招將她帶離二樓,只留下一句「她不是我媳婦兒」及滿臉癡呆的老掌櫃。他將她領到四喜樓偏側的水井邊,四下無旁人,他要同她將話說清楚講明白。

  他一開始沒否認,是因為在廚房裡眾人熱烈討論的音量根本不容他插嘴,就算解釋了,他們也聽不進去,他不想無謂的浪費唇舌,但他不能任由情況惡化下去,一切都是士弘的玩笑話,只有她當真了,他不可能娶她,不可能和她共結連理。

  「我是。」饕餮咬下蜂蜜糕,只覺甜得連舌頭都要化掉,蜂蜜味道好香,糕又膨又軟,含進嘴裡就融了,滿嘴全是蜜香。她忙著吃,但也沒忘記要反駁刀屠對山羊鬍掌櫃說的那句話--

  她不是我媳婦兒。

  「妳不是。」刀屠邊削瓠瓜皮邊說,刀法俐落。談正事歸談正事,工作也不能怠忽。

  「我當然是。你沒有媳婦兒,我報名卡位,我搶到先機,所以你的媳婦兒是我。」饕餮的思考模式很直接,沒拐彎沒抹角。

  他沒有媳婦兒,她要當他的媳婦兒,她就是他的媳婦兒!這三句話,像糖葫蘆那種甜美紅果子,一塊串在竹籤上,成為一體。

  「不要用凶獸的態度來看待人界之事。」他快嘆氣了,這只饕餮聽不懂人話嗎?他已經和她「討論」老半天,她還是堅持己見。

  「你和我都不是人類,幹嘛不能用凶獸的態度來看待呢?」她才弄不懂他為何這麼難溝通。

  「妳不是人類,但我是。」

  「你是人類?你是的話,我饕餮將頭剁下來讓你熬湯!」她話才出口,又嘿嘿笑道:「不過我刀槍不入,要剁我的腦袋憑你這把小菜刀是做不到的。」說得可驕傲呢。

  她,饕餮,與渾沌、檮杌、窮奇同列四凶,但以法力而言,她像是湊數一般,連渾沌和檮杌的二成都不到,被窮奇欺負奚落也只能摸摸鼻子作罷,可她仍是眾妖聞之色變的四凶,原因無他,全因她擁有金剛不壞之身,任何刀劍武器都不能傷她半根寒毛。

  此外,還要再加上一個永遠填不滿的魔胃。

  有傳言,饕餮能吞天。

  能不能,她還沒試驗過,畢竟「天」看起來沒有一隻鳳凰可口,也不能沾著甜甜鹹鹹的醬汁再撒上蔥花下肚,她暫時沒有吃「天」的食慾。

  不過當她恢復饕餮原形時,一口吞下一條巨龍是沒問題的,她試過,連骨頭和龍鱗都不用吐哦!

  饕餮吞天的傳言,讓眾妖獸沒膽來挑戰她,誰也不想成為她胃裡的一塊肉末,倒是曾有些傢伙想捉她替他們幹壞事,利用她的吞天本領剷除不順眼的敵人,不過反倒被她吃掉,滋味好的沒幾隻。

  她雖然在四凶中敬陪末座,沒像檮杌、渾沌擁有一掌轟掉整座山的野蠻法力,也沒窮奇又媚又辣的行事風格,但她自得其樂,以吃蕩目的,走到哪兒吃到哪兒,肚子飽了,心情也好了,她懶得同人爭,只顧著餵飽自己,吃遍四海。

  「凶」字掛在她頭上,壓根格格不入。

  她不凶,一點也不,凶的是她的胃,難以饜足的胃。

  她平時很好說話,但只要扯到吃,她絕對會翻臉。

  像現在,他囉哩囉唆,就是擺明不認她當媳婦兒、不煮食給她吃,讓她的火氣逐漸上升。

  「我是人類。」刀屠堅持此一說辭。

  又來了又來了,她聽得好膩哦,就像喝掉一大壇豬油一樣膩。

  「你好麻煩,腦子裡全裝些什麼呀?」饕餮突地以食指抵在刀屠額、心,柔軟的指腹深深施力。她施法,螢光在指腹間迸發,刀屠反應不及,意識被她操縱,一瞬間被空白擒獲心神。

  一指定江山!

  饕餮飛快地吟咒,以咒術控制刀屠。

  四凶中,她雖不濟,但在眾妖之間也算是高級凶獸,操控人心這點小把戲,難不倒她。

  「我,饕餮,也就是你口中的鳳五,已經是你刀屠的媳婦兒,你要待我好哦,一定要很好很好很好,要天天煮飯給我吃,將我餵得飽飽的,不准對我囉哩叭唆直說教,不准對我擺臭臉,不准嫌我吃太多,不准跟我頂嘴,做菜不准加芫荽……目前只想到這些,以後再補充。」

  一字一句,她的聲音隨著咒術釘敲進刀屠腦中,牢牢地,再也無法拔除忘卻。

  饕餮滿足地嘿笑,佩服自己聰明的同時,也懊惱這招操縱術應該在一開始拐刀屠跟她走時就拿出來用,省得浪費她這麼多嘴皮子功夫在說服他!

  食指離開他的額,只留下額心淡淡的粉印子,在粉印子消失之後,刀屠失神的黑眸緩慢凝聚視焦,一瞬也不瞬地啾著她的燦爛笑顏。

  他笑了,好淺好淺,唇角溫柔揚彎,老是繃緊緊的黝黑臉孔露出稀罕的笑靨,低沉的嗓喚著:

  「娘子。」
四喜樓,東家有喜,今天歇業一日。

  樓子裡裡外外忙著替刀屠與饕餮張羅婚事,婚宴不鋪張,以簡單為主,只讓樓裡的跑堂夥計丫鬟學徒伙夫及幾位願意同樂的住宿客倌參加,席開十桌,十菜兩湯一罈酒,恭賀刀屠成家立業。

  饕餮喜歡婚宴,最好是天天都辦一場來玩玩。

  婚宴的菜色好棒,她一個人待在臨時佈置的艷紅新房內,脫下厚重霞帔,不管被丫鬟塗塗抹抹好半晌的胭脂水粉會被油膩給弄糊,開始大快朵頤。新房裡的那桌菜是刀屠忙了一下午的成品,和婚宴上眾人吃的等級不同,二十菜四湯兩罈酒,硬是比大家多出一倍,滋味更是無可挑剔;三鮮膾、肥油雞、燕窩溜鴨條、百壽桃、羊肉燉豆腐…她連骨頭都捨不得吐出來!

  不過區區一桌菜就想填飽她的胃?

  咳,怎麼可能。

  幸好,在她拍拍不到半飽的肚皮時,刀屠回來了,她理所當然要他再做一桌菜給她吃,刀屠點頭同意,牽起她,往已經熄柴的廚房去。

  為她,洗手做羹湯。

  他在婚宴上喝了酒,身上有酒味,高大身影坐在小小爐灶前生火。

  他丟些柴進去灶裡,柴火噼啪燒著,照亮他的臉龐,鍋裡煮著水,青菜清洗好備用,他還在儲物室裡翻找有幾樣食材可用。水滾,放入幾團麵條拌開,青菜下鍋燙熟,他試吃麵條的熟度,確定可以了,長筷撈起置盤,不添加任何調味,另外配製出甜鹹混雜的清淡醬汁,要她夾著白麵條沾醬吃。

  她毫不客氣地將整盤端到面前,窸窣吃了起來。

  刀屠以烤爐做夾餅,一邊以刀法薄切肉片夾入。

  她向來只負責吃,沒看過人做菜,夜裡很寧靜,只有他下刀時落在砧板上的聲音。他一點也不馬虎,神情專注,試著菜餚味道,濃淡適中時,他會露出滿意的淺笑,看見她吃得高興,那抹淺笑便會加深。

  她吸入一口麵條,醬汁混著麵條的好滋味滑進嘴裡,真好吃。不是珍奇的龍髓,不是稀罕的鳳肉,沒有撒上金粉配上珍珠,味道卻真好。她應該要埋頭苦吃,用少少幾口就解決這一大然麵條,可是為什麼此刻正在做夾餅的刀屠更讓她花心思去瞧,還瞧到好幾次都忘了動筷去滿足口腹之慾?

  刀屠站在爐灶前,額頭煨出薄汗,他沒抱怨她是愛吃鬼,也沒有一臉心不甘情不願,他甚至還很有興致的在胡蘿蔔切片上雕出鮮艷好看的橘紅色小花朵,再和著金黃蛋液下鍋拌炒。

  以前,她都是囫圇吞棗掃除眼前的食物,從不知道嘴裡吃的那些東西是出自誰之手。現在,手邊那盤麵條,是刀屠煮的;沾面的醬,是刀屠調的;烤出香味的肉片,是刀屠切的。

  刀屠。

  他並不算英俊,鳳眼細長,偏小,和她一樣將長髮編辮,不同的是他的辮子還盤纏在腦後。他的鼻樑在端正臉龐上顯得偏長,嚴肅了五官間的組合排列,嘴唇厚厚的,讓她想起軟乎乎的燜肉。

  「小刀,你先別忙,過來這邊坐。」她拍拍長板凳,要他放下鍋勺和菜刀坐過來。

  刀屠原本還想替她炸一尾松花魚,不過她說出口的話,他無法拒絕--因為咒術之故。他放下刀,坐在她指定的位置,笑了。

  「娘子。」他輕喊。

  饕餮忍不住摸摸他的髮,順道用衣袖抹去他額邊的汗。

  「好乖好乖。」怎麼笑起來這麼可愛呀?真無法想像這張臉在今天之前還是繃緊緊的呢,原來那個二灶沒誆她,他對待他自個兒的媳婦兒就是這般溫柔吧。

  「妳還想吃什麼?妳說,我煮給妳吃。」

  「不用啦,新房裡那豪華的一桌菜有讓我半飽了。你呢?外頭宴客的那十桌,菜色沒我吃的好吧?」天底下沒有新郎倌成親當夜還要煮給賓客吃的道理,所以那十桌菜色出自別人之手。

  「也不差,由士弘掌廚,味道有維持四喜樓的水平。」刀屠不是挑嘴之人,宴席上他也沒怎麼吃,卻被酒給灌飽了。

  「我覺得你煮的比較好吃。」她將麵條和醬汁分一些給他。這很難得哦,想從她饕餮手裡拿走食物,可是得拿命來跟她拚;她活了這麼久,從來沒有分過食物給別人吃,這會兒完全是看在他是「她家那口子」的份上。

  替她撲粉梳妝的骷髏丫頭--因為她實在太瘦了,瘦到沒半兩肉能吃,饕餮暗暗在心裡替她取綽號--那時在她耳邊咯咯直笑,告訴她:「妳家那口子是個好男人,妳真幸運。」

  她家那口子呀……聽起來就是專屬她所有,既然是「她的」,她分食給他,也算正常。

  「我不餓,妳吃。」他將薄肉夾餅遞給她。

  喔哦,把食物全讓給她吃,好男人!

  饕餮吃得開心,眉眼全掛滿笑意。

  「小刀,你今年多大?」活在這個世間多久的意思。

  「五百。」之前他堅持自己是人類,絕對不會回覆這種答案,但在她的咒術之下,他乖巧得像隻貓,實話實說。

  五百,後頭的計量單位當然不會是「天」。

  「好小哦。」比起她,他嫩得像幼苗,她已經算不出來自己從成形到現在過了多長歲月,但至少遠超過五百這個數字再五百加五百加五百加五百……

  「妳看起來年紀比我還要小。」被她說小,感覺真怪。

  「可是我的年紀比你大哦。」應該逼他叫聲「饕餮姊姊」來聽。

  「妳的模樣就像個豆蔻年華的姑娘……很好看。」刀屠雙眸清澄,毫無虛偽。

  饕餮愣愣地聽著。

  這……就是所謂的甜言蜜語嗎?

  原來,甜言蜜語除了甜之外,還帶點熱辣辣的,好像有什麼直竄腦門,燒紅她的臉頰。好新奇的感覺,和她吃過的生辣椒有些相似,但似乎又不是那麼一樣,還沒人同她說過,甜的語言,卻讓她腦袋發脹。

  「窮奇每次都說我圓圓胖胖,每見我一次就要笑我一次……」哪有人誇過她好看?聽起來還真順耳。

  「女孩子像妳這樣剛剛好。福泰健康,雙頰鑲著粉雲,更是好看。」

  「……」饕餮打了個哆嗦,從骨髓深處竄出酥麻感,覺得兩頰更熱了。她看著刀屠,心裡直犯嘀咕。

  他該不會是被咒術弄壞了腦袋吧?不然,一向冷硬的臉龐,怎麼會浮現如此溫暖的笑容?

  要是沒用咒術操控他,他絕對不會說出這番話。

  她喜歡聽他用低沉的嗓音這麼誇她,就像喜歡他做的菜一樣。

  要是咒術的效力消失了,他會變回原來的模樣吧?

  饕餮盯著他,腦子裡轉著這樣的念頭,但樂觀的她隨即又拋棄胡思亂想。管他的,等咒術消失再來煩惱後續事宜,現在好好享受「她家那口子」的甜言蜜語及高超廚藝才重要!

  她吃著沾醬麵條,配著刀屠的淺笑,讓她覺得麵條滋味無敵好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43:15

第二章

  生平第一次嫁人,饕餮毫無為人媳婦兒的擔當,她只知道成為刀屠的媳婦兒之後,在四喜樓吃住都不用花銀兩,「她家那口子」一切都替她打理得好好的,她食量大,老闆一臉心痛地任憑她吃喝,多出來的食費,刀屠自掏腰包付清。

  刀夫人、刀嫂子、刀頭嫂,是樓子裡弟兄們對她的稱呼,而刀屠喚她「娘子」,用他好好聽的聲音。

  除了食物之外,她還不曾「喜歡」過什麼,但她確定,她喜歡刀屠叫她娘子時的嗓音和表情。

  這一天,好吃懶做的饕餮吃飽了早膳,正在小涼亭外的石欄旁曬日光。暖烘烘的太陽灑下耀眼光芒,落在身上好舒服,她打起盹來,夢裡,有著晌午時刀屠會煮滿滿一桌菜來餵養她的美景,讓她作夢也會笑。

  此時,有人打破她的美夢,在她正好張開嘴,要咬下肥嫩多汁的雞腿之際,哭泣聲及不滿的責罵聲,將她從夢境裡硬生生拉出來。

  「哎呀,怎麼會這樣呢?陸妹子,妳別淨是哭,帕子抹抹淚先。」

  「嗚嗚嗚……虧我跟他同甘共苦五個年頭,他竟然這般待我,我的付出,竟只值休書一紙……」

  呀,雞腿……

  「是呀,那男人真是太差勁!」

  「他還嫌棄我!說我不賢不淑,逼他不得不休掉我,另娶一個才德兼備的好姑娘……」

  她的雞腿……

  饕餮起身,瞇眼望著傳來嘈雜聲的方向。

  一群女人,坐在亭子裡揀豆莢,一邊像三姑六婆在說著家務事,當中有一個哭得淅瀝嘩啦,其餘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在安慰她。

  饕餮決定換個地方再睡。可惜了,這裡陽光最暖最充足,曬得著全身卻曬不到臉,是她好不容易發覺的好位置。

  不料她一站起身就被眼尖的三姑六婆逮住,硬將她招進亭子內,加入痛罵負心漢的陣營,手裡還被塞進一大把豆莢要她動手幫忙撕邊。

  她對人類的雜事一點也不感興趣,心中還在意著夢境裡沒吃到的那隻肥雞腿,手裡的豆莢她也只會吃不會撕……饕餮意興闌珊,不想聽她們在吠什麼,偏偏那些高亢的哭泣和責難自動自發滑進她耳內,硬逼她明瞭那位陸妹子的丈夫有多狼心狗肺又多無情無義,而她們的討論又永遠沒完沒了,在場誰也提不出對付薄情郎的好方法,淪為光靠一張嘴在吠叫的敗犬。

  「既然妳這麼怨恨他,我幫妳一口吃掉他不就好了?」饕餮手裡的豆莢多可憐,粗邊沒撕去,倒是莢裡的青豆全被她粗手粗腳擠壓出來,她將殘破的豆莢丟進簍子裡,在三姑六婆的對話間插上嘴,說出她覺得一勞永逸的解法方案。

  爛男人,一口吃掉他,乾乾淨淨,連渣都不用吐,直接消化,排掉!

  「嘎?」好幾張臉同時錯愕地看向她,不確定是自己聽錯還是她說錯。

  瞬間凝結的死寂,讓努力對抗豆莢的饕餮終於抬起頭回視眾人。咦?幹嘛一個一個全都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她有說錯什麼嗎?

  「這個辦法不好嗎?」饕餮還以為陸妹子會開心得直點頭哩,至少她自己覺得無可挑剔。

  「一口吃掉……是什麼意思?」陸妹子迷惑地問。

  「呀……」露餡了露餡了,她一不小心將凶獸的本能脫口而出,人類不興這一套,不能看不順眼就一口吃掉,這下得趕快補救。「呃,我的意思是……我我我我我用嘴巴幫妳罵他!」呼,硬擠出來的藉口。

  「刀嫂子……」陸妹子眼泛淚光,感動地緊握住饕餮雙手,嬌嗓哽咽得幾乎無法成言。「妳真好……妳真好……謝……謝……」嗚嗚,才認識沒幾日,刀嫂子卻願意為她出頭,她真的不知道如何表達滿溢的謝意。

  呼--呼攏過去了,幸好人類好騙。饕餮鬆口氣,眾人也恢復剛剛臭罵負心漢的熱絡氣氛,繼續將陸妹子的夫婿數落一輪,話題才轉開。

  「刀嫂子人好心好,才會嫁個好夫君。」三姑六婆中的一姑望著饕餮,有感而發,眼神中充滿羨慕。

  「是呀是呀,刀頭灶真是一個好人,雖然他寡言,可上回林老爹摔斷腿,刀頭灶天天替他熬藥粥、換傷藥,還幫林老爹擔下劈柴的工作,林妹子可感動了,只差沒準備要以身相許。」二姑以手肘輕頂一姑,也就是她口中的林妹子。

  話題轉到她家那口子身上,饕餮總算有些興致了,她放下豆莢,轉向林妹子方向,洗耳恭聽。

  「哎呀,妳別在刀嫂子面前胡說八道,人、人家哪有!」林妹子欲蓋彌彰地紅了臉。

  「若不是刀頭灶遲鈍,沒弄懂妹子妳的情意,今兒個刀嫂子老早就換人當啦!」三姑語意中全是取笑。

  「彩霞,妳有哈資格笑我?妳還不是時常送刀頭哥吃的喝的,結果全做得沒刀頭哥好吃,被他婉拒。」林妹子不甘示弱,對三姑反唇相稽。

  「哎哎哎,妳們兩個,怎麼在刀嫂子面前吵起陳年往事?都嫁人了,也有孩子了,羞也不羞呀?」有人跳出來阻止。重點是兩人在爭在吵的那名男主角已經名草有主,人家的新媳婦正眨巴著大眼坐在面前耶,太不識相了吧!想害人家新婚夫妻今晚吵架,刀屠跪算盤嗎?

  「沒關係,我不介意。」饕餮搖搖手,她想多聽些關於刀屠的事,她只知道他是刀精,其餘的一概不清楚,對他頗為好奇。

  一隻刀精,堅持自己是人,留在人類的飯館裡為人類煮食,他的行徑讓她感到疑惑及一股想探究的念頭。

  「刀嫂子,妳這態度不對,要守好自己的夫君,別讓其它女人覬覦呀!」一婆企圖扭轉饕餮的漫不經心,實際上是想看饕餮和其它曾愛慕過刀屠的女人翻臉,那才有話題,下午去劉嬸家取貨時就能拿出來說嘴。

  「什麼叫覬覦?梁嫂子,妳這麼說就不對了。」林妹子和彩霞此時又站在同陣線,不滿「覬覦」這個詞兒。

  「我有說錯嗎?妳們兩個本來就挺心儀刀頭灶呀。」敢做不敢讓人講哦?

  「我真的不介意啦,妳們別吵架。」饕餮最不愛聽人吵架,耳邊會很嘈雜,她討厭。

  「刀嫂子,我當初也是同妳一般的心態……以為自己的夫君心思全在自個兒身上,以為他只喜愛我,決計不會迷戀上其它姑娘,誰知……」陸妹子又哽咽著,很勉強才沒讓眼淚再墜下,她友善地牽起饕餮的手,「刀嫂子,妳要以我為借鏡,不要以為刀頭哥現在待妳好就等於永遠待妳好,人心是會變的。」

  變?

  「小刀不會。」饕餮很篤定。在咒術消失之前,刀屠絕對不會變,他會牢記她的話,會待她很好,每天煮飯給她吃,嘿嘿。

  「我當然也希望刀頭哥不會。」陸妹子衷心祝福她。

  「哎唷,刀嫂子,妳聽姊姊一句勸,為人娘子的,要勤快些,我瞧這些日子都是刀頭灶在伺候妳,飯是他煮的,衣服是他洗的,大概連房間都是他打掃整理的吧?妳再這樣下去,難保刀頭灶不會移情別戀。」唯恐天下不亂的梁嫂子又變成反派跳出來說話。

  「梁嫂子,我們都相信刀頭哥他不是那種人……」陸妹子幫饕餮說話。

  「咱們也從來不知道若文是無情無義的那種人呀。」若文正是陸妹子的狼心夫婿。

  「梁嫂子妳--」這話酸得陸妹子快氣哭了。

  「別吵別吵別吵,妳說小刀會移情別戀?」饕餮知道「移情別戀」四字的涵義,只是跟這詞句不太熟,但當它被套在刀屠身上時,她不禁皺眉道:「為什麼?」

  「娶妻當娶賢,誰不希望自個兒的媳婦兒能幹,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但媳婦兒懶懶散散,一見到日光就找個地方舒服地睡起覺,他可是在燠熱廚房裡辛勞地揮汗工作,妳說,換成妳是丈夫,妳會不會埋怨?」梁嫂子說起話來夾槍帶棍,一棍棍全打在饕餮腦門上。

  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

  懶懶散散,一見到日光就找個地方舒服地睡起覺?

  刀屠在燠熱廚房裡辛勞地揮汗工作?

  會不會埋怨?

  如果饕餮直接去問刀屠,他的答案一定是--

  我不要一個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的媳婦兒。

  妳懶懶散散沒關係,去曬些暖暖的陽光很好呀。

  我在廚房工作一點也不辛苦。

  我不埋怨。

  這些答案,是她的咒術所致,刀屠因為咒術,會對她死心塌地,所以三姑六婆說的那些事,根本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再說……她留在刀屠身邊又不是陸妹子和若文那種情況,她只是想吃刀屠做的菜,加上刀屠會對他的媳婦兒很好,她才想做他的媳婦兒,她又沒有深愛刀屠,一點都不擔心刀屠也不愛她。

  對,她不擔心,也不怕。

  饕餮彎唇露出一抹笑,在這群憂心著夫君不疼不愛的人類女子間,顯得格格不入。

  「娘子。」

  說人,人就到,刀屠端著滿滿一盤的酥油餅拼盤來餵養媳婦兒,這是早膳與午膳之間的填胃小點心。

  「這裡這裡,我在這裡!」饕餮喜悅地直揮手、將刀屠招進亭內,遠遠就已經聞到酥油香。

  刀屠一笑,高大身軀跨進小亭,亭內瞬間擁擠起來。

  饕餮從石椅上跳起,將位置讓給刀屠坐,自己再坐到他腿上,他端著盤,方便她取食,巴掌大的酥油餅烤得外酥內軟,咬下去的瞬間還有清脆的喀喀聲響,光聽就知道好吃。

  「謝謝大家照顧我娘子。」刀屠客氣地朝三姑六婆頷首,本想將酥油餅分食給她們,偏偏饕餮不許,她全盤都要獨佔,只留下一塊是要給他的。刀屠只好歉然地跟三姑六婆說,廚房裡還有酥油餅,若想吃可以去廚房取用,三姑六婆裡有幾位嘴饞,看饕餮吃得津津有味,讓她們也餓起來,匆匆趕往廚房吃酥油餅去了,亭內頓時少掉大半的人。

  「刀頭哥,你別這麼說,是刀嫂子照顧我們呢,和刀嫂子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我能瞭解刀頭哥在短時間內非得盡快將刀嫂子迎娶進門的理由,刀嫂子是個很溫柔的姑娘。」陸妹子對饕餮印象極好,原因就在於饕餮豪氣十足地說要替她去痛罵負心夫君,此一氣魄,女子少見。

  刀屠很開心自己的媳婦兒被誇--他的表情如是說道,溫柔淺笑,心滿意足。

  饕餮咬著餅,被刀屠炙熱的目光看得一頭霧水。

  是咒術太強了吧,才會讓他用這種快要將人融化的眼神看她。饕餮被他瞧得好熱,決定撇頭忽視。

  絕對不能太在意,因為是咒術嘛,萬一她迷戀上刀屠的雙眸,五十年後咒術失靈,那她該怎麼辦?不能上癮,她還是專心吃餅比較實際。

  她只對吃有興趣,其餘的全都不在她關心範圍內,包括他--刀屠。

  酥油餅好香哦,一口接一口,完全停不下來……

  「來,還有青草茶。」他斟滿涼品,體貼地遞到她唇邊方便她喝。

  唔,好棒!

  饕餮不客氣地先灌半杯,心涼脾肚開,暑氣全消。

  「小刀,我好愛你哦!」饕餮向他表達最高敬意,口頭禪又脫口而出,大膽的告白讓亭子裡好幾個雲英未嫁的姑娘都辣紅了臉。

  鶼鰈情深,教人好生欣羨。

  「我還得回廚房去忙,妳別玩得太累,吃飽就睡一覺,妳不是愛曬陽光嗎?但要當心別曬傷。」刀屠咬下她遞至嘴邊的酥油餅,他不貪吃,只咬少少一口,其它的部分讓她吃,饕餮也不客氣,幾口解決掉它,再意猶未盡地舔舔指。

  刀屠將她頰邊散落的髮絲輕撩到耳後,長指撫弄她的粗黑髮辮,續道:「等妳睡飽醒來差不多能吃午膳了,有什麼特別想吃的?」他的嗓音好輕柔。

  「你煮的,我都想吃。」她不挑嘴,有得吃就好,他煮的,更好。

  「好,我弄當歸羊肉羹給妳。」

  「耶!」她開心地吃掉最後一口酥油餅,舉手歡呼。

  「妳和刀頭哥真恩愛,看來很快就會有胖小子來熱鬧熱鬧了。」陸妹子看著刀屠來匆匆去匆匆,明明身上有一堆事要忙,卻無論再忙都要來送點心餵妻子,不禁羨慕又心揪。想當初,夫君待她雖不及刀屠待鳳五好,但至少噓寒問暖不曾少,而今,他的噓寒問暖已經給了另一個女人……

  「胖小子?誰呀?」饕餮還在吮指回味酥油餅的好滋味。

  「妳同刀頭哥的孩子呀。」

  「我和小刀的……孩子?」饕餮完全癡傻住。孩子?那是啥玩意?能吃的嗎?滋味如何?甜的鹹的?

  她當然不是不明白這兩字的原意,只是它不曾出現在生活中-饕餮貪婪,顧吃顧喝顧睡,就是不顧他人死活,更別提顧啥孩子。她不會有孩子,也不想有孩子,她的人生就是吃吃吃吃吃,除此之外,哈事也勾引不起她的興致。

  但,她和小刀的孩子……這幾個字頗讓她覺得新奇有趣。

  「是呀,妳和刀頭哥的孩子,一定會很可愛,刀頭哥也會很疼孩子吧。別像我,成親五年,連個孩子都沒懷過,才會讓若文氣得說我是不會下蛋的母雞……」

  陸妹子又陷入自怨自哀的愁雲慘霧裡。

  「……所謂的『孩子』是不是可能會有一點像我,又有一點像小刀的小東西?」饕餮記得人界的人最愛這麼說。

  「當然呀!孩子是妳和刀頭哥的愛情結晶,說不定會有刀頭哥的眉眼,有刀嫂子妳的嘟唇,也許鼻子像他、耳朵像妳……」陸妹子還在說著令人想像無限的假設,饕餮的思緒卻老早飄遠。

  菜刀精和凶獸的孩子?

  生得出來嗎?

  生出一把小菜刀?

  饕餮噗哧一笑,連嘴都來不及捂,毫不淑德地露出雪白牙齒,立刻又想到另一個疑問。「可是,孩子要怎麼生?現在孩子已經在我的肚子裡了嗎?他怎麼爬進去的?」她肚裡有小菜刀嗎?

  「妳、妳不知道嗎?」陸妹子訝然反問,礙於現場有沒嫁人的姑娘家,她壓低嗓門,湊近饕餮小小聲道:「就是妳和刀頭哥夜裡在床鋪上,放下床幔……」後頭的點點點她說得含蓄,饕餮聽得模糊。

  「那樣就會生娃娃?」

  「是呀。」刀頭哥也真是的,竟然沒告訴妻子那般重要的事!男人哪,怎能光顧著做,而不教導妻子正確觀念呢?好歹……也該塞本《幽魂淫艷樂無窮》給妻子長知識嘛。

  「哦。」饕餮受教地直點頭。

  懂了懂了,她真的懂了。

  她和小刀上了床,放下床幔,他解開……布包,拿出十幾顆肉包子讓她啃,她不耐餓,肚子沒填些食物不可能睡得著。這樣就會生娃娃呀,原來如此……
「懷孕?」刀屠的丹鳳眼瞠到不能再大。

  「嗯嗯嗯,我現在是一人吃兩人補。」所以份量請加兩倍。

  「不可能。」他連懷疑的停頓也沒有。

  「怎會不可能?一定有。」她拍拍肚皮,將陸妹子說的話全盤轉述給他聽。

  聽罷,刀屠立即嚴正否認這種錯誤觀念,在饕餮很無恥地摸著肚子,要他改煮補身藥膳餵她之時。

  「我是刀,不是人,不是妖,不是獸,不是血肉身軀,我沒有生育能力,無論我多努力,也不可能讓妳受孕……」刀屠突然按住額心,一絲尖銳的疼痛從腦間傳出,他身軀微震,長眸瞇細。「沒錯,我沒有生育能力,怎麼可能娶妻……我應該是獨身一人,終生不娶,再過十年,我必須離開四喜樓,不能讓人發覺我不老不死的秘密,我絕不可能有妻有子……為什麼我會和妳……」

  咒術要被破解了!

  他掙扎的表情如是說道。

  「小刀!」饕餮飛撲過去,雙臂把他抱緊,不讓他衝破咒術。「小刀小刀小刀,我餓了,我要吃東西,你弄東西給我吃,快點,我好餓!」她胡亂嚷嚷,肚子根本就不餓,只是要分散他的注意力。

  刀屠的思緒被打斷,神智回復的前一剎那化為烏有,她喊餓的聲音佔據他腦海所有空間。

  額心的疼痛消失不見,刀屠眼裡重新鑲上溫柔笑意,揉撫她因解開髮辮而微微鬆曲的金黑長髮。「好,娘子。」

  從他嘴裡聽見「娘子」二字,饕餮大大地鬆口氣,但在吁嘆的同時,她也很困惑自己為什麼會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一點都不想失去刀屠的疼愛,最好他能一直對她溫柔體貼、言聽計從;只要咒術沒破解,她就不會失去現有的一切……沒錯,她如釋重負的理由必定是這樣。

  刀屠房裡隨時都備有食物,是近來才養成的習慣,在她出現之前,他房裡不曾囤積食物,現在卻在櫃裡放滿不易腐壞的乾糧,以備不時之需,例如:此時此刻。

  他找到一罐餅,是抹上鹽烘烤而成的花形小點心,他記得她喜歡。

  「鹹餅吃不吃?」

  「吃!」她用力點頭。

  刀屠餵她吃餅,她偎進他懷裡,雙唇張得開開的,連吃都懶得自個兒動手,只負責動嘴。她那填不滿的胃哪,被他越撐越大,越來越沒有節制。

  「小刀,還好你是小刀。」饕餮天外飛來這句幸-福的感嘆。

  「嗯?」

  「因為呀,你可以活很久很久,我們兩個就能在一塊很久很久,真好。」別像她在一百年前遇過的老廚子,她用咒術讓自己變成他的乾孫女,以為能快快樂樂吃遍他的手藝,沒想到才短短半年,老廚子就掛掉,那時她真的差點哭出來--為她再也吃不到的好料理而痛哭。如今遇到刀屠,手藝只會比老廚子更好不會更差,他還不像人類那麼短壽,她太開心了,能吃他做的菜吃幾百年她也不會嫌膩!

  刀屠被溫香軟玉的身子緊緊貼住,熱度源源不絕地由她肌膚傳導過來,她剛吃過野莓子,莓香味好濃,飄進他肺葉,不用深深吐納也能嗅到。

  他沒有生殖能力,沒有辦法與人生兒育女,不代表他沒有慾望,人類的外形是靠修練而來,雌雄性別在他被鑄成時就已決定,他有慾,卻不貪,他以為他自己不貪慾,卻因她賴在他懷裡這般尋常的舉動而熱血沸騰,像隻毛躁粗魯的野獸。

  他看著她咀嚼蠕動的豐唇,鼓鼓的雙頰將酒渦撐得不見蹤影,她吃東西的模樣無敵幸福,不過是簡單的鹹餅,她也能吃得彷彿珍饈佳餚一般。

  他忍不住低首,叼住她的唇瓣。

  饕餮瞪大眼,沒弄懂他的舉動是什麼……他幹嘛,咬她的嘴?

  是嫌她一口吞掉太多鹹餅,還是他也餓了?可她嘴裡的餅老早就嚥下肚,口中空空如也,反倒是他手上才有餅呀……

  刀屠撬開她的牙關,不再滿足於淺淺細啄,熱舌深鑿探索,右手扶在她肩上,左手將她腰際那條總纏不好的朱紅綢帶扯開,綢帶蜿蜿蜒蜒,從床榻上滑到腳踏再到地板,像條火紅的流泉,黑色背子敞開,裡頭紅色短衫完全露出來。

  她沒有穿肚兜。

  這隻獸,外表有九成九像人,卻學得不夠透徹。

  人見間姑娘該學的、該懂的、該知道的,她全都一知半解,滿腦子除了吃吃吃吃外,大概也塞不進其它東西,她學姑娘家的穿著,只學外觀,裡頭就含糊帶過,別說是肚兜,恐怕她連啥是褻褲都不認識吧?

  很快的,刀屠得到答案,褻褲這兩字,她聽都沒聽過。

  「小刀……你在做什麼?」她雙眸充滿好奇,仔仔細細盯著刀屠對她做的一舉一動,他的掌心又厚又燙,帶著薄薄刀繭,褪盡她的衣物,摩擦她敏感的肌膚,讓她又麻又癢,想發笑,嘴裡卻吐出軟軟的急喘。

  她不討厭他做的這些,只是很陌生。

  「教妳生孩子的事。」他聲音瘖啞,比平時更沉;眸光濃烈,比先前更熾。

  「可是你說你不能生孩子呀。」她一時忘掉不能提醒他這檔事,否則可能又會像方才發生衝破咒術的危機。

  然而,刀屠的思緒已被她全盤霸佔,無暇思考那種小事。軟綿的嬌軀,教人愛不釋手,她不骨感,皮膚滑膩,豐盈彈手,小腹如雲般柔綿,她毫不羞怯,一臉新奇又期待,當他揉按到舒服的地方時,她會發出幼犬嗚嗚似的嬌吟,給他最忠實的迷人反應。

  「這種事,不生孩子也能做。」他回答她,一邊含住她的耳垂,並動手粗魯地扯去自己的粗布衣裳,讓他與她此刻一樣赤裸,她身上再也沒有任何能阻礙他唇舌長指游移愛撫的衣料,她躺在他身下,為他敞開自己。

  在他雙眼火熱地凝視她同時,她也將他從頭至腳看個仔細,不得不承認,他光用雙眼看就覺得很可口,讓她必須很用力地吞嚥氾濫的唾液,才能不讓它們從嘴角流出來。

  好吃的男人,真想好好品嚐……饕餮很快地捉到訣竅,將舌尖送進他嘴裡,徹徹底底汲取他的味道,雙掌從他腦後一路往下摸--寬闊厚實的肩,彷彿包裹一層細綢的鋼鐵,摸起來既軟又硬,雙臂因長時間執刀甩鍋而練就結實飽滿的大塊肌肉;再下滑幾寸,來到他的腰臀,精瘦的腰桿子,找不到半絲贅肉,臀呢,好緊實哪,她太貪婪想探索這具有趣的男軀,繼續移動手掌,來到最曖昧的部位。

  喔哦,她吃過牛鞭馬鞭虎鞭羊鞭龍鞭,就是沒吃過人鞭耶!

  刀屠額際佈滿汗水,已經到達忍耐的極限,她還無知又故意地握住他熱燙的慾望,更過分地玩弄起來。

  「娘子--」他粗啞低吼,奪回主導權,按緊她的肩,制止她加諸在他身上的撩撥,他怕再這樣下去,他會連最後一絲理性都化為烏有,無法憐惜待她,但他不想傷害她,她是他的結髮妻,腦子裡有個嬌嗓在說話:

  你要待我好哦。

  一定要很好很好很好。

  他要待她好,要比很好很好還要更好。

  「小刀……」饕餮想掙扎,她還沒玩夠,一點都不想被他單手釘握在枕畔兩側給限制行動。他好有趣哦,她隨便摸摸,他就會倒抽涼息,喘息越來越重,手背上青筋隱隱跳動,下顎緊繃,汗水還會沿著臉膀滑落,好好看哦。「小刀,你好像正在滴油的掛爐烤雞哦……」香噴噴肥滋滋油膩膩的掛爐烤雞,就是烤得焦黃又直滴油時最好吃,他一身古銅色,薄汗在燭光照射下閃閃發亮,偶有幾滴熱汗墜落在她的臉頰,好燙人,好可口。

  「明明是你比較像雪花蓬糕。」

  「你是說那種麻糬皮包著豆沙和一顆大莓子的東西?」她不滿地皺眉,那圓圓的一顆雪花蓬糕是很像她的原形,但……不是誇獎吧?

  他是不是在暗示她有微凸的小肚肚和圓滾滾的臉蛋?

  「軟軟的,香香的,甜甜的,讓人看了就想一口咬下。」他笑。

  「我才想一口把你咬下去哩。」她比他更大聲地宣告。

  「娘子,你真可愛……」他封住她哇哇叫嚷的小嘴,輕揉她的胸脯,被柔膩的觸覺惹得毫無招架之力,饕餮終於從他的鉗制中脫身,兩條靈活臂膀繞過他的胸膛,愛撫他的背脊和窄臀,聽見他吐吶加重,她很有成就感。

  忍無可忍,刀屠無法再用溫溫吞吞的方式要她,燎原的火,已經蔓延。

  「娘子……我愛妳……」醉人的言語,輕輕呢喃。

  那三字,饕餮自己都說得有些膩了,但從他嘴裡吐出,卻令她酥了骨、麻了心,像吃到天底下最可口的食物,絕頂的好滋味在嘴裡化開,打從心裡再三咀嚼它的美味。

  他啄吻她的眉心,在她眨也不眨眼的注視之下,與她合而為一。

  他很想溫柔,但他做不到,他被她溫暖的熱源所迷眩,不得不更激狂地佔有深入,她也不是柔弱嬌嬌女,她是饕餮,見過大風大浪的貪心凶獸,一開始,她因為疼痛而不悅,但很快的,她嘗到甜頭,身體獲得快樂,耳邊充滿他細碎如雨的情話,她被陌生新奇的快感淹沒理智,貪婪地要他親吻她、撫摸她,要他給予更多。

  上半夜,刀屠掌權,主導一切,教遍她夫妻床笫密事。

  下半夜,饕餮鳳五學以致用,翻到他身上,親遍他每一寸古銅肌膚,死不下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43:36

第三章

  刀屠捏餃子的手,停頓下來。

  眼前的桌面上已經排滿渾圓飽滿的餃子,數數約莫百來顆。

  廚子包餃子,再正常不過。

  可是……平時餃子這項食物都是交由學徒發落,他要忙的事還很多,哪有閒工夫和這些小東西對抗?

  他迷惑地盯著自己沾滿麵粉的手,它們還相當有自主意識地繼續捏緊餃子皮,一顆摺花整齊的豬肉餃子隨即成形。

  「刀頭哥,又在忙刀嫂子的小點心啦?」小學徒在休息時間晃進廚房找水喝,不 意外看見刀屠為新婚小妻子張羅美食,這幅「賢夫良父」的畫面,樓子裡眾人都快瞧膩了。

  刀嫂子?

  刀屠癡呆地回視小學徒,腦子沒轉過來。

  「刀嫂子今天的點心是餃子呀?」好幸福哦,刀頭哥的手藝沒話講,他也好想偷幾顆來吃,不過刀嫂子絕對不會同意,她小氣得很,刀頭哥端上的食物,她壓根不許別人碰。

  「刀嫂子……是指誰?」刀屠覺得這三個字很重要,一定要先弄清楚。四喜樓裡姓「刀」的只有他一隻,「刀」字後頭掛上「嫂子」兩字,九成是和他有關係吧?但他一直是孤家寡人,沒有家人,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咦?」小學徒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沒大沒小地猛拍刀屠的背。「刀頭哥,你在尋我開心嗎?刀嫂子就是刀嫂子呀!」哈哈哈,哪有人問別人自己的娘子是誰呀?以為他會傻傻上當被騙嗎?

  所以他才問:刀嫂子到底是誰呀?

  「小刀!小刀!小刀!」

  很快的,替刀屠解答此一困惑的人已經出現在廚房門口嚷嚷,帶著一臉神清氣爽的甜美笑靨,蹦蹦跳跳奔進屋裡,雙臂立即掛在他頸子上。

  「哎哎,好歹有我這個旁人在場,你們夫妻倆也別這麼刺眼嘛。」小學徒很識相,搖下一句玩笑話,退出廚房讓新婚夫妻去卿卿我我。

  「餃子耶!我喜歡!」饕餮在刀屠耳邊咯咯輕笑,嘴裡還在誇餃子好吃,兩排貝齒卻咬在他脖子上。

  向來只在意吃的她,撥了更多心神在他身上。

  他真的好有趣,像塊炭似的,沒點燃之前黑黑冷冷,放在角落也不會被人注意到,可是一旦點了火,他就會燒得又紅又燙,例如昨夜。

  原來除了吃這檔事好玩之外,還有和「吃」一樣快樂的事,她喜歡,嘻嘻。刀屠兩道濃眉幾乎快在眉心中央扭成一個大結。

  「妳是……」他牢牢盯著這張眼熟又陌生的容顏,她摟抱他的方式讓他相當習慣與……眷戀,好似並非第一次,可是他不記得自己曾和哪位姑娘如此親暱,尤其她又忙著在他臉頰上打唇印,啾聲不絕於耳。

  黑色小袖背子,朱紅短衫,黑色檔褲,朱紅色綢帶,金黑交雜的長髮辮……

  我是饕餮。

  瞬間,深處記憶,出柙。

  她站在他面前的場景,完全清晰起來。

  我是小刀的媳婦兒!

  她那時高高舉起右手,大聲對四喜樓眾人宣告他名草有主。

  「是妳?!」刀屠想起來了。這個怪異的小姑娘!凶獸饕餮!

  饕餮眨眨圓眼,他見著她的頭一句話不是「娘子」、而是充滿訝異的「是妳」,使她恍然大悟。

  「呀?咒術破了?難怪,我怎麼覺得我抱你的時候,你渾身肌肉都僵硬起來,好像沒抱過我一樣。」不像昨夜那般熱情親近,摟她的時候多溫柔哪,長長的手臂毫無縫隙地與她每寸肌膚相貼,近到她都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聲呢。

  「你對我下咒!」刀屠掙開她,冷顏瞪她,在她臉上完全找不到半絲歉意。

  「對呀,誰教你太囉嗦了嘛。」用咒術比較快,只是她沒有料到才短短三天,他就破了她的咒術,她還以為可以撐個五十年。

  「你對我做了什麼?!」

  「沒什麼呀,我不會對你做啥壞事的啦,放心放心--」最後一個「心」字脫口,她迅雷不及掩耳地重施故技,一指定江山就要抵向刀屠額心,再度施咒操控他--

  一柄鋒利菜刀擋在她的指腹與他的額前,她只貼得著菜刀冷冰冰的刀面,刀屠看破她的小人心機。

  同一招想用第二次,別想成功!

  「嘿!」再來。

  他再擋。

  「早,刀頭哥、刀嫂子。」小豆干晃過廚房外,還特地進來打招呼。

  「早,小豆干!」饕餮收回手指頭,理所當然和他禮尚往來,她喜歡小豆干的名字,聽起來真好吃。

  「刀嫂子最好命囉,刀頭哥把妳捧在手心上,連休息時間都還在包餃子給妳吃。」小豆干看著滿桌餃子,取笑她。

  「嘿嘿。」她只能乾笑。那個把她捧在手心上的「刀頭哥」目前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那只固執又臭臉的小刀精。

  「刀頭哥,公平一點啦,只寵娘子都不寵寵咱們這群弟兄呀?咱們也是很愛吃你親手包的餃子耶!」小豆干調侃刀屠。「昨天的酥油餅,前天的芝麻球,咱們都只吃到一點屑屑,哪夠填嘴呀!」埋怨歸埋怨,刀屠留給他們的已經夠多了,不過比起給他娘子的份量,差別還是相當大,當真是有了娘子沒了兄弟呀。

  饕餮還在打著壞主意,想趁刀屠分心時下咒。她有些心浮氣躁,不快些解決刀屠,她不安心,她喜歡會疼她的那個刀屠,不喜歡現在這個和她大眼瞪小眼的小刀精。

  刀屠也毫不放鬆地盯緊她,他知道這隻凶獸隨時隨地會再出手,他握牢手中菜刀,要是她的手指敢再伸過來,就一刀剁斷它!

  兩人對峙著,把小豆干晾在一旁,誰也沒空回覆小豆干的玩笑。小豆干左瞧瞧刀屠,右看看饕餮,被流轉在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息給感染,意會地呀了聲:「你們夫妻吵嘴啦?哎呀,才成親沒幾天,不可以吵架。」

  「我和小刀沒吵架。只是有些小問題要私下解決解決。」

  「……」刀屠沉默,釐清現況的他,大抵明白她下的咒術是什麼。

  陰險的凶獸,說服不了他就以法術動手腳。

  他記得那時他與她還在爭執「妳是我媳婦兒」及「我是人類」這兩個話題,卻在瞬間所有思緒成為空白,那一段空白裡,這隻凶獸小人地操弄他的意識。

  夫妻,她讓眾人及他都錯以為他們是恩愛夫妻。

  「那,我不吵你們夫妻倆,你們好好去解決解決『小問題』吧。」小豆干不當礙眼的第三者,將廚房空間留給刀屠和饕餮。

  他身影才閃出房門,饕餮的食指隨即展開偷襲,刀屠反應更快,菜刀再度擋在面前,她不死心,雙手食指一起上,以為就要得逞,卻戳進兩顆肥餃子裡。

  「臭小刀,你就不能乖乖就範嗎?!」她氣鼓鼓的,還是將兩顆戳破的餃子吃掉。

  「那是生的。」他蹙眉,來不及將餃子從她嘴裡搶回來,然而靠近她是最大失策,饕餮圓眸閃過鬼黠,紅唇狡猾彎揚,還沾著肉餡的指腹點上他眉心。

  「你快些恢復到三天之前。」

  刀屠的防衛動作純屬本能,他沒想傷她,只打算再用菜刀寬闊的刀面抵擋她靈活頑皮的食指,但她的指頭來得太快,他又出手太慢,時機捉錯,他的刀、她的指,全撞在一塊!

  這下子,沒切斷她一根指,也會削掉她一塊肉!

  鏘。

  接觸的瞬間,只有一聲悶響和她輕輕「咦」了一下。

  菜刀的碎片四分五裂,往東西南北胡亂飛去,有的插在桌上的胡瓜裡,有的打破酒罈,有的彈進大鍋內,有的更穿透窗上的糊紙,飛到屋外。

  刀屠捉起她的手,以為會看見血流如注的慘況,他甚至做好緊急止血的準備,但是她的手指完好無缺,連道小刀傷都沒有。

  饕餮忘掉應該趁機繼續念完咒術,她被他的表情吸走注意力,他大大的掌心裡躺著她安然無恙的蔥白小短指,他將它翻過來又翻過去,尋找可能存在的傷口,與其說他臉上有驚訝,不如說他表現出更多的「安心」。

  「小刀,你在擔心我嗎?」她開心地問。昨夜在床上糾纏廝混時,他害她嘗到疼痛的那一瞬間,也是這副神情。

  愛憐。從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經這般憂心忡忡地凝視她。

  聞言,他放開她的手指,神情繃緊緊的,有被捉到的尷尬難堪。

  「別擔心啦,我饕餮刀槍不入,這種小菜刀對我而言比一根牙籤還脆弱。」瞧,它的下場多慘,死無全屍。

  刀屠對她的笑臉沒轍,只能悶嘆,「你為什麼非要纏著我?」

  「因為你煮的東西很好吃呀。」

  他不意外聽到這個答案,反兒覺得問出那種蠢問題的自己更值得唾罵。

  「天底下會煮好吃東西的人,不單單只有我。」所以,麻煩她另外去別家飯館尋找廚子糾纏。

  「可是我沒有遇過會煮好吃東西而又和我一樣非人的生物呀,我不用擔心你短短幾年就會死掉,我們兩個可以一個煮一個吃,多天衣無縫呀!」美好的遠景,讓饕餮圓臉上浮現幸福的光暈,眼裡激艷的波光閃閃動人。

  她要是和他在一起,就可以看著他替她煮食,她一直覺得在灶鍋前做菜的他很好看,只要是他煮出來的,她都會恭恭敬敬地吃個精光,然後,吃完飯,她還是可以拉著他一起做昨夜那種舒服的事,她也好喜歡看他脫光光,身上沾滿薄汗的激情模樣。

  「饕餮,你……」

  「你都叫我娘子的。」她嘟嘴改正他。

  「……那是假的。」

  「可是我們做過生小孩子的事呀。」凶獸沒有貞潔觀念,只在乎快不快樂,她你知道在人界裡,做過「生小孩的事」有多嚴重,現在拿出來說嘴,純碎想反駁刀屠「那是假的」這句話。

  「什麼?!」刀屠臉上端出來的冷硬表情全數破碎殆盡,瞪大雙眼。她那句話,紮紮實實地震懾到他。

  他和她的進展已經如此深入?!他們不是假夫妻嗎?!

  「你看。」饕餮翻開自己的領子給他瞧,怕他不相信,她也撩起他的袖子,刀屠才發現自己身上的紅印子絕對不比她脖子上的戰況來得好。

  太、太激烈了吧?!

  「而且你說昨夜我太辛苦,晚一點要燉雞湯給我喝。」

  這句話的可信度有待商榷,感覺她像在胡捏,趁火打劫,可是旁邊灶頭上還真的有一鍋雞湯在燉煮,雞湯咕嚕咕嚕沸騰著,刀屠腦袋裡的所有冷靜也咕嚕咕嚕沸騰煮熟。

  情況……為什麼會脫序成這樣?

  才短短三天,他成親,圓房,擁有一個妻子,而且這個妻子還是大名鼎鼎的四凶之一。

  她就頂著刀嫂子之名,在四喜樓騙吃騙喝,讓他這個月的月俸只剩三兩--其餘的全付給掌櫃抵飯錢,這還是傍晚掌櫃發月俸時他才發覺的事實。

  他對錢財沒有太大的貪求,他的月俸比起同職等的頭灶而言不算高,但對他來說已經相當夠用,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窮到這種地步,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要養家養加餬口……

  刀屠在忙完四喜樓如戰場般兵荒馬亂的晚膳時間後,脫掉整件濕濡的汗衫,呆坐在廚房門坎上,還在苦惱著今天快接近午膳時和鳳五……饕餮那番毫無結論的談話。

  對,毫無結論,那隻凶獸,滿腦子還是想著用咒術偷襲他,小人!

  兩人談不出所以然,他又心煩意亂,趕她離開廚房,操起菜刀,他才能稍稍平靜心情,但是安靜不到片刻,一個一個跨進廚房裡的學徒、二灶和夥計見著他的頭一句話就是--

  「刀頭哥,你家那口子呢?今天怎麼沒和你膩在一塊?」

  接下來,滿滿全是調侃他和他家那口子多甜蜜多恩愛多如膠似漆,他又多疼她多寵她多放縱她,兩人多肉麻多濃情多閃瞎這群光棍的雙眼……

  他真的在那三天裡對凶獸饕餮寵上天?

  士弘說:你天天含情脈脈注視著她。

  小豆干說:你把她當豬養。

  智仁,另一位二灶說:你每天都為她煮好多好多食物,一臉幸福地看著她吃個精光,完全沒有怨言,不怕她吃垮你,只怕她吃不飽。

  阿土,小學徒之一說:刀頭哥,你待妻子真好,樓子裡每個丫頭都羨慕刀嫂子羨慕得要死。

  眾人的話語,似乎印證這個他不敢置信的事實。

  一定是咒術的緣故,他被咒術操控,才會做出那些反常的事。

  一定是咒術的殘餘,他才會在此時此刻從門坎上起身,溫好那鍋放冷的雞湯,在樓子裡上下尋找饕餮的身影。

  再好好跟她談一談吧。

  談談目前兩人的窘況該如何解決。

  若只是單純假夫妻,還不會如此困擾,偏偏弄假成真,讓他無法跟饕餮直接斬斷目前紊亂的關係;他不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當久了人類,他學會仁義道德和禮義廉恥,習慣人類根深柢固的處事態度,無論他是在何種情況下與她行周公之禮,發生便是發生,他不能揮揮衣袖當作哈事都沒存在過。

  最糟的情況,了不起就是娶她,但他不希望走到這步棋。

  他不想和任何人有感情上的牽扯,他,不信任感情。

  他不想……再被狠狠傷害一次。

  他知道她一整個下午都躲在廚房外探頭探腦,他故意無視她,將心思全用在煮菜上頭,即便他表現出不在意,卻好幾回都將鹽加成了糖,弄糟數十盤料理。

  說不定,他傷了她。

  說不定,她覺得他逃避的態度令她難過。

  說不定,她覺得他否決兩人夫妻關係的行為令她難堪。

  說不定……

  她根本毫無所覺。

  刀屠回到房裡,所見到的,是一個躺在食物堆中陷入熟睡的女人。

  受傷?難過?哪裡有呀,全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

  這隻凶獸的態度才真的叫傷人吧!

  他苦思一整個下午的煩惱,看在她眼中像個屁一般,她壓根不在乎,她才不被這種小雜事給困擾,吃飽倒頭就睡。

  直到雞湯香味竄進鼻內,喚醒她。

  她睜開雙眼醒來,眼裡淨是閃亮星光。

  「小刀!」她飛奔過來,卻明顯地在床沿踉蹌一下,一屁股坐回軟榻上,細眉皺皺,嘀咕著埋怨好疼。

  正由於是刀槍不入的身體,反而對於痛楚更加敏銳,昨夜放縱一整夜,她嘗到了辛苦,被侵入的部分,在痛著。雖然不至於讓她寸步難行,之前還能雀躍著步伐去廚房撲抱他,因為她又不是一捏就碎的柔弱姑娘,凶獸饕餮,不會被一點點小疼小痛給打敗,她只是一時太過興奮,忘了放輕動作,扯疼新傷口。

  不過小傷口的痛,完全比不上看見雞湯及刀屠來得重要。

  「小刀,你回來啦!」雞湯,我也想念你!

  刀屠一個箭步上前,按住欲起身的饕餮肩膀,要她乖乖坐下別亂動,將大盅雞湯交到她手上,一方面讓她喝,一方面只要她手裡拿著食物,就不會老想著用食指偷襲他。

  她急乎乎先灌一口,用力吁嘆,圓圓小臉上有著大大滿足。

  好香好好喝哦。

  刀屠坐在離她有一小段距離的長腳椅凳上,看她猴急的將雞湯咕嚕灌下,喝著喝著,她忽然停下,舀匙雞湯遞到他面前。

  「小刀,來。」饕餮沒忘記要分給他喝。

  「……」刀屠沉默地覦她,厚唇沒張開。

  「呀,我忘了,你變回那個囉哩叭唆的小刀精。」她很想嘆氣,可是想想也沒啥好沮喪,他還是端食物回來餵她嘛。她收回調羹,自己餵自己。

  「妳還好嗎?」他突然問。

  「嘎?」她眨眨眼,刀屠拋來的問題太沒頭沒尾。

  「身體。」他臉微紅。

  她懂了他在問什麼,咧嘴在笑的唇還叼著一塊燉得軟嫩的雞腿。

  「通體舒暢呀。」好到不能再好,只是肚子還有點餓,今天一整天都沒吃到他親手做的食物,好痛苦。她躲在廚房外偷覦他好久,他都沒回過頭來,讓她有些失望呢,胸口悶悶的,不過現在瞧著他,所有不舒服都不見了。

  「妳剛剛不是還……疼。」

  「那個呀……縱慾的代價嘛,不礙事、不礙事,你多燉兩盅雞湯給我喝就不礙事。」最後那句才是重點,她是很容易被食物討好的。

  刀屠話已起了頭,索性接續下去,「洞房之事,讓我們眼下的情況更複雜,我們不是真的夫妻,卻有夫妻之實!」

  「哪有複雜?我看就很簡單呀,我們就像現在一樣,你煮我吃,我們繼續當對夫妻,我喜歡你的手藝,也喜歡你的身體,而你,缺個媳婦兒,不是嗎?」雞骨頭嚼碎,裡頭香濃營養的骨髓不能浪費。

  「我不需要媳婦兒,也不想成家立業。」

  「雄性人類都會想要媳婦兒,也會想成家立業。」就她對人類的淺薄認識,大抵是如此。她彎起嘴角,唇間因為雞湯的油膩而顯得晶亮豐盈。「妖自然另當別論。」
妖不一定要有媳婦兒,有些妖習慣獨來獨往,不用找伴,她以前也覺得她不需要,不
過和小刀生活的日子裡,她覺得很快樂,要是以後能有他作伴,她很樂意。

  「我--」

  她插嘴,「別再說你是人類這種謊言,那三天裡,你全招了,五百年道行的小菜刀精。」嘿嘿。

  「……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她反問。

  「我招了我是五百年道行的……菜刀精?」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比擬菜刀來羞辱自己。

  「嗯。菜刀精能修滿五百年,太難得了。」她拍拍他,給他高度讚揚。

  「……」刀屠懶得解釋她的錯誤認知,那也不是此時的要務,回歸正題,他們兩人之間的問題還沒解。「我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置妳,我不想陪妳作戲,不想在眾人眼前扮演恩愛夫妻,除了這一點之外,妳可以提出任何補償要求,只要我做得到,我都會替妳辦到。」

  「補償?」他有對她做了什麼需要補償的壞事嗎?饕餮偏著腦袋想好久,還是沒想明白,不過既然他蠢蠢送上門來讓她「討補償」,她才不會跟他客氣哩。「任何要求都行嗎?」

  「在我能力範圍內。」也不是隨她予取予求。

  「那你把頭低下來。」饕餮朝他招手,食指已經就定位,等他乖乖把額心送上來,她就能再操控他,繼續和他當對小夫妻。

  「這不行,這等同於我給妳一個願望,然後妳用這個願望要求得到更多個願望。」他哪知道她二次對他下咒時會做什麼事,他不喜歡被迫做任何事。

  「被你識破了。」她吐舌。

  廢話,她的心機太淺,一清二楚。

  「若妳不介意,我可以替妳煮一日三餐……」刀屠才說完,看見她噘起唇,他修正道:「一日七頓,但是要有時限,例如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所有食材費,我付,妳只要顧吃就好,時限一到,妳我各不相干,若妳覺得這補償不夠,妳可以再開口。」

  聽起來真不錯耶。饕餮被打動了。

  「我想吃什麼,你都煮?」

  「妳別說想吃人,什麼都行。」

  「鳳凰也行?」她眼睛圓亮。

  「行,只要妳抓得到。」他可以替她煮一大鍋麻油鳳凰。

  「龍呢?龍也可以?」

  「我沒有那麼大的鍋子裝龍肉。」

  她根本沒在聽,撲抱過去。「小刀,我好愛你哦!」

  「妳這個舉動,是代表妳我達成共識?」刀屠對她的擁抱不陌生,雖然沒有記憶,卻有股熟悉感。

  「嗯嗯嗯,共識!共識!我想吃什麼,你就煮什麼給我吃!」她愛這個共識!

  「期限呢?」她稚氣的反應,讓他不由得放輕聲音,彷彿在對個娃兒說話。

  「到你死為止嘛。」她是最貪心的獸,四凶中排名第一的。

  「十年。」刀屠言明期限。

  那麼短?她嘟嘴,「兩百五十年。」至少也要這數字。

  「就十年。十年後我也正好打算離開四喜樓,在此之前,我願意為妳煮每一頓飯。」刀屠允諾她。十年,他就會斬斷和四喜樓所有人的關聯,或許,再去找另一個城鎮的另一間酒樓,繼續做灶頭。

  「小刀,十年對我來說,像眨個眼睛而已耶。」她不滿足。

  「我只能允諾妳十年。」他不讓她討價還價。

  「十年對你來說也像眨個眼睛而已呀。」明明都是妖,對於壽命都麻木了,十幾二十年短得不足掛齒,他應該表達誠意,隨口說個幾百年嘛。

  刀屠緩緩將她的柔荑從自己脖子上扳離,聲音與表情同樣平淡。

  「正因為像眨個眼睛而已的短暫,才不會讓我眷戀。」才沒有依依不捨,才能走得乾淨,才能終其一生都不再見他們。

  包括四喜樓上上下下每一張臉孔。

  包括她。
兩人間有了共識,相處起來應該相安無事。

  並沒有。

  達成共識的第二天,饕餮打破了它。

  她吃完那日第八頓餐--三鮮羹沾饅頭後,舒舒服服洗過澡回來,那時他已經和衣上床,準備睡下,她跳上床榻,將他困在她與床板之間。

  她的床位應該在靠窗戶旁的小長椅,不是這裡,這也是共識之一。

  「饕餮,妳幹什麼?」刀屠覺得她的笑容很可怕--不是猙獰那種,而是幾乎甜到要滴出蜜來,反而讓他更謹慎。

  她頭髮好長,微微鬆,微微濕,微微金亮,茂盛的髮量讓她圓圓鵝蛋臉變得小巧稚氣,幾綹垂落她的肩,滑到他面前,搔弄著。

  「你說過,我想吃什麼都行,我餓了,我現在要吃你。」她說著,嘴已經湊上來,朝他的脖子開始品嚐,她嘗過他帶來的狂歡喜悅,一吃難忘。

  飽暖思淫慾,凶獸對這句話,執行得徹徹底底。

  胃,飽了,慾望卻飢腸挽輔。

  「……但不包括人。」刀屠很想冷冷地提醒她,但喉頭被溫熱滑膩的小舌舔過,感覺一緊,差點令他無法說出完整句子。

  「你又不是人。」

  嘶。饕餮用力拆「食物」外皮,粗糙的布衣她不愛吃,只覬覦甜美肉體。

  然後--

  還能有什麼然後?!

  刀屠對於自己竟妄想和一隻凶獸達成共識的天真不只咒罵過一回!

  她根本就不守諾,她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言而有信,她根本只追求快樂而不知羞恥,她根本就是隻沒教養的獸!

  她,將他的野性全數激發出來,他沒辦法用對待人類的方式待她,她不吃那一套,和她客氣只會讓她軟土深掘,更加過分的予取予求。

  刀屠從不知道儘管自己扮演人類數百年,非人的本質卻永永遠遠也不曾消失。

  這隻凶獸,貪吃貪睡貪慾,樂此不疲,學得快、玩得瘋,熱情如火,身子軟綿如雲,無論意識如何警告他不可以任由她胡來亂玩,刀屠還是被她吻得七葷八素,吻得全身上下每一根寒毛都為她亢奮起立。

  假夫妻,弄假成真第二回,一個時辰後,第三、第四回一塊來。

  隔天醒來,刀屠連懊惱的力量也沒有。

  他應該要狠狠搖醒這隻凶獸,提醒她兩人達成的共識,不過那麼做半點意義也沒有,她會聽進去嗎?

  不可能。她只會左耳進,右耳出,之後還是會順著自己的喜好來做事。

  覷著熟睡在他床上的饕餮,一臉多饜足爽快的嘴臉?他懷疑自己才是被強取豪奪的柔弱小綿羊,讓她自頭到腳吃個乾乾淨淨。

  雙指捏住她的頰肉,力道很輕很小,報報老鼠冤。

  她沒醒,昨夜玩太瘋,精力耗盡,現在補眠補得正香醇。

  刀屠下床,打水洗手洗臉,換襲乾淨衣裳,便到廚房先去忙了。

  半個時辰後,飢餓難耐的饕餮從他身後竄出來,刀屠老早就準備好餵養她的食材,迅速拌炒均勻,在她還在他背脊上磨蹭臉蛋時,什錦雜炒就盛盤上桌。

  饕餮對於他端上來的食物不挑嘴,開開心心大快朵頤。

  她很好餵,不浪費任何一粒米,讓刀屠覺得為她煮食是件偷悅之事,不過二灶士弘倒不這麼想,他炸過一盤雞粒,被她皺起小臉嫌棄,雖然炸雞粒吃個精光,但她那張臉擺明就寫著不滿。

  士弘手藝不差,只是她吃過刀屠的菜,再吃士弘所做的,就會產生比較心理,理所當然覺得--為什麼不給我吃好吃的那種,要委屈我吃這種?

  她讓刀屠心甘情願地為她煮出一盤又一盤的菜餚而不覺得累,看她吃個精光,滿足了他,她吃東西時會瞇起眼笑,一副沒酒也自醉的滿足模樣,對廚子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恭維。

  「小刀,我等會兒吃飽去抓鳳凰,你要燒好開水等我哦。」

  昨夜,兩人汗水淋漓、氣喘吁吁地躺平在床上,她說著要去捉鳳凰回來替兩人補補消耗過多的精氣神,他並不苟同。

  「能吃的東西這麼多,為何非得要鳳凰?」鳳凰是神鳥,吃了不怕消化不良?

  「我想吃你煮的鳳凰料理嘛。」光是用想的,口水就止不住。「吃完這隻,我就可以改名叫鳳六囉。」她的目標--鳳萬。

  「樓子裡的人都知道妳叫鳳五,臨時改名不合常理。」他覺得鳳五這名兒還不難聽。

  「誰理他們呀。」她咯咯笑,懶得管別人怎麼看。

  他燙來一盤翠綠青菜,淋上醬汁,送上。她很捧場地吃光,方才的什錦雜炒份量十足,她有飽哦,摸摸肚,吃飽就該辦正事去!

  「小刀,我會快去快回!」去捉一隻肥滋滋的大鳳凰回來和小刀一塊進補,補完晚上再來玩樂!

  吃飽的饕餮慈眉善目,活脫脫像個清秀小姑娘,笑起來還有可愛的酒窩,誰能想像她會名列四大凶獸之一,成為眾人懼怕的妖?

  這隻妖,會在半夜趁他睡下時,偷偷用法術替他治好手臂上被熱油、熱鍋燙出的疤。連他自己都不在意那些小傷,雖然燙傷不易痊癒,只是顏色嚇人,他連傷藥都懶得塗,放任它自行痊癒,卻在早晨醒來時發現自己的手臂上除了原先就有的細毛外,哪裡還有燙傷痕跡。

  他知道是她做的,他身邊,唯獨她有此能耐。

  她沒有細膩心思,卻在無心之中做著體貼的事。

  這隻妖……挺可愛的。

  「饕餮。」

  刀屠叫住她,她正要跨出廚房門檻,一腳在外,回過頭看他。

  「路上小心。」

  四個字,未經大腦就脫口。

  過多的叮嚀,用在大凶獸身上顯得累贅。

  她也是頭一遭聽見這樣的關心,以前從不曾有人同她說過呢。

  貝齒咧開開的,在福泰小臉上綻開笑花一朵。

  「好。」
作者: 絕對官僚    時間: 2015-6-30 00:45:37

第四章

  捉到鳳凰之後,順路繞去玉林摘仙桃回去給小刀吃好了。

  小刀一定沒吃過酸酸甜甜的小桃子,她自己很喜歡仙桃的滋味,不知道小刀會不會也喜歡?

  以前吃東西,只顧自己飽就好,現在卻會想分一些給小刀,你一口我一口的厭覺,比自己低頭猛吃更美味呢!

  饕餮心情快樂無比,飛躍在林梢上。

  天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雄曰鳳,雌曰凰。

  鳳凰最喜歡在天山出沒,天山仙氣瀰漫,還有位鎮守其上的神月讀,尋常小妖小獸對此敬而遠之,視天山為禁地,但她饕餮不是小妖小獸,她在天山來去自如,偶爾還會遇見神月讀,不過她向來是四凶裡最乖巧無害的一隻,她不怕和月讀打照面會挨封,了不起捉鳳凰時被月讀當場人贓俱獲,就將手上逮到的食物放生,再讓月讀用淡嗓叨念她「上天有好生之德」之類云云,她還會一臉天真無邪地反問月讀:

  「鳳凰也吃魚吃鳥吃兔子呀,為什麼牠們能吃小動物,我卻不能吃牠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是真的無法理解。就因為鳳凰被冠上祥鳥之名,牠們吃起食物就優雅;她是凶獸,吃起東西就醜惡?大家嘴裡咬著兔腿時,還不全都是撕爛嚼碎再吞進胃裡磨?她就不信鳳凰的吃相會好到哪兒去!

  當她連續用二十幾個為什麼來追問月讀時,月讀是很拿她沒轍的。

  今天,月讀不在,天山仙氣淺薄許多許多,一些大隻點的妖,趁著天山家裡沒大人,都跑進山裡找些神獸神鳥神菇神魚補補身,饕餮當然是其中一隻,除她之外,還有別人。

  聞獜,老朋友,沒多熟的那種。

  「唷,聞獜,好久不見。」饕餮熱絡地打招呼,對方的響應卻是冷嗤及暗器伺候,刷刷刷地射來毫毛針,她連退三步,避開。

  「妳還有臉和我說好久不見?!」聞獜射完毫毛暗器,快步一蹬,長滿尖針的手臂狠狠揮來。

  饕餮呃了聲,直接用臂膀去擋,尖針手臂擊在上頭,如卵遇石,非但傷不到她,反倒尖針因此重擊而折斷數十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47:18

第四章

  捉到鳳凰之後,順路繞去玉林摘仙桃回去給小刀吃好了。

  小刀一定沒吃過酸酸甜甜的小桃子,她自己很喜歡仙桃的滋味,不知道小刀會不會也喜歡?

  以前吃東西,只顧自己飽就好,現在卻會想分一些給小刀,你一口我一口的厭覺,比自己低頭猛吃更美味呢!

  饕餮心情快樂無比,飛躍在林梢上。

  天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雄曰鳳,雌曰凰。

  鳳凰最喜歡在天山出沒,天山仙氣瀰漫,還有位鎮守其上的神月讀,尋常小妖小獸對此敬而遠之,視天山為禁地,但她饕餮不是小妖小獸,她在天山來去自如,偶爾還會遇見神月讀,不過她向來是四凶裡最乖巧無害的一隻,她不怕和月讀打照面會挨封,了不起捉鳳凰時被月讀當場人贓俱獲,就將手上逮到的食物放生,再讓月讀用淡嗓叨念她「上天有好生之德」之類云云,她還會一臉天真無邪地反問月讀:

  「鳳凰也吃魚吃鳥吃兔子呀,為什麼牠們能吃小動物,我卻不能吃牠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是真的無法理解。就因為鳳凰被冠上祥鳥之名,牠們吃起食物就優雅;她是凶獸,吃起東西就醜惡?大家嘴裡咬著兔腿時,還不全都是撕爛嚼碎再吞進胃裡磨?她就不信鳳凰的吃相會好到哪兒去!

  當她連續用二十幾個為什麼來追問月讀時,月讀是很拿她沒轍的。

  今天,月讀不在,天山仙氣淺薄許多許多,一些大隻點的妖,趁著天山家裡沒大人,都跑進山裡找些神獸神鳥神菇神魚補補身,饕餮當然是其中一隻,除她之外,還有別人。

  聞獜,老朋友,沒多熟的那種。

  「唷,聞獜,好久不見。」饕餮熱絡地打招呼,對方的響應卻是冷嗤及暗器伺候,刷刷刷地射來毫毛針,她連退三步,避開。

  「妳還有臉和我說好久不見?!」聞獜射完毫毛暗器,快步一蹬,長滿尖針的手臂狠狠揮來。

  饕餮呃了聲,直接用臂膀去擋,尖針手臂擊在上頭,如卵遇石,非但傷不到她,反倒尖針因此重擊而折斷數十根。

  「二哥,換我來!」聞獜身後竄出三隻同族的妖獸,漫天的毫毛針如雨落下,但在饕餮眼中,它們和雨絲沒有任何差別,打在身上沒有痛覺,只是癢癢扎扎的。

  「喂,我好聲好氣和你打招呼,你們聞獜一族怎麼這麼沒禮貌?」她埋怨。人類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妖獸卻不懂這道理,沒瞧見她笑得多燦爛迷人嗎?竟還群起圍攻她。

  「妳吃掉我家大哥,還反過來指責我們沒禮貌?!」聞獜二哥怒火沸騰,猙獰的嘴角邊那對大撩牙照照生輝。

  他們是來報仇的,不是來敘舊,犯不著顧及「禮貌」!

  「他又不好吃,肉硬刺又多。」饕餮啐了聲,讓原先殺來為兄復仇的聞獜一族聽見,更加激憤,被吃掉已經夠嘔夠窩囊,她還有臉嫌人家難吃?!

  「呀--」聞獜三弟暴走,整隻撲向她,要不是她不愛吃聞獜,他這種自己送上門來給她吃的行徑叫--找死。

  「三弟!別衝動,等大姊帶刀過來!」聞獜二哥制止三弟妄動,避免造成無謂死傷,光憑他們無法重擊饕餮,還是省點力氣。「先將饕餮團團圍起來,別讓她逃掉,咱們可是好不容易才堵到她!」知道饕餮貪食,有食物的地方就會有她的蹤跡、天山美食野味數不盡,他們已經在此埋伏個把月以上,就等她自投羅網,不差一時半刻。

  「我很忙耶。」她又噘起嘴,瞪著擋路的他們。「我還要抓鳳凰回去給小刀煮,再跟小刀一塊吃掉牠。」

  如果聞獜滋味好,她大可以恢復凶獸原形,大嘴一張,將這幾隻小東西嚼也不用嚼就嚥下,清空眼前的路,偏偏聞獜一族就是難吃嘛。

  「妳別想走!這一次,絕對要取妳性命祭我大哥!」

  饕餮嘆口氣,「都說了好多遍,我刀槍不入耶,你們不是試過很多很多次了嗎?」很浪費她寶貴時間,她已經有點餓了,只想快快逮兩隻鳳凰,摘幾簍仙桃,再快快回到小刀身邊去,看他神情迷人地為她烹煮美食。

  「哼,等我大姊來了,妳就沒辦法再有這等自信。」聞獜二哥陰陰冷笑。

  她嘆氣聲加重,再一回。「我一直不介意讓全天下知道,我饕餮沒有天敵,任憑誰也傷不了我半根寒毛。你們別擋在我前面,把我惹生氣了,我就當你們是苦苦小藥丸,和著唾液、捏著鼻子,一隻一隻全吞下去,讓你們一家人在我肚子裡重逢。」她的脾氣會隨著腹餓程度產生變化,越餓,脾氣越大。

  「我們當然知道妳沒有天敵,也知道妳刀槍不入,但妳恐怕忘了吧?妳曾經很驕傲又不怕死地告訴我們,什麼都傷不了妳,只除了--」

  哼哼哼,聞獜一族同時發出冷笑。

  聞獜一族的長姊身影出現在天際,肩扛鋒利的刀,反射出天山山邊那抹日光,殺氣逼人。

  「饕餮,我們一族人為報妳弒兄之仇,千山萬水尋到唯一一把能殺妳的魔刀!」

  不、不會吧?!

  饕餮臉色慘白,退了一步又一步。

  唯一一把能殺她的魔刀……

  她確實不懼世間任何兵器,刀劍矛槍戟,哪一柄敢刺過來,就要有毀損的心理準備,正因如此,她才肆無忌憚。

  除了「龍飛」。

  龍飛,神武羅成仙之前所鑄的刀,據說它削鐵如泥,據說它斬妖殺魔,據說它一揮動,連海水也能被劈成兩半,據說、據說、據說…還有太多太多的據說。

  武羅原是殺人如麻的惡徒,鑄出一柄又一柄殺戮的兵器,其中以龍飛刀沾染最多人血、最多冤魂,幾乎已成魔刀。

  後來,武羅受月讀感化,放下屠刀,贖盡罪孽,洗盡血腥,得以名列仙籍,而龍飛刀,下落不明。

  這幾百年裡,不斷有人尋找它的下落,捨不得魔刀從此塵封,妄想重現當年武羅手執龍飛,大開殺戒的場景。

  不時有消息傳出,誰誰誰尋到龍飛刀,誰誰誰又拿著龍飛刀作亂,但那些流言皆未獲得證實。

  她在天地間覓食時,也會留意龍飛刀的蹤跡,若是它落在她手裡,她定會直接折斷它,將自己的最大剋星除掉。

  現在,聞獜長姊手中那柄又長又寬又巨大的古銅重刀,竟是龍飛?!

  「會怕了吧?」聞獜二哥笑得好不得意,他朝其它幾隻聞獜使眼色,在饕餮反應過來之前,四隻聞獜拋出金剛繩,由四個方向束縛住她,封住所有逃亡方向,她想掙開,金剛繩反倒纏得更緊,聞獜長姊揮舞重刀,將天山的縹緲雲霧全數掃開,大喝一聲,從天際落下,眼看就要以刀鋒抹斷她的頸子。

  死定了。

  饕餮絕望地想。

  她這輩子唯一的罩門,冰冷的龍飛刀已經貼近她頸項。

  她腦中瞬間浮上的,不是三杯鳳凰,不是咕咯肉,不是涼皮春卷,不是掛爐烤雞炸蠣黃繡球海參烤大蝦梅干扣肉宮保雞丁……

  娘子。

  明明知道是咒術,才會讓他喊出那兩字,她卻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到老愛逗著他,聽他多喊幾回。

  妳的模樣就像個萱蔥年華的姑娘……很好看。

  他彎著眸,嗓音溫柔,沉而低,眸裡清澄的顏色,她一輩子可能都忘不了。

  娘子,我愛妳……

  他喃著,聲音就在她耳邊,貼得好近好近。

  路上當心。

  他淡淡的,彷彿不經意的,要她當心自身安全,關心她這隻沒有天敵的凶獸。

  刀屠。

  他的模樣、他的容顏,擊敗她所吃過的任何一道佳餚珍饈,在她臨死之前,佔據她的意識。

  「哎呀,早知道,昨夜睡前應該要再玩一次……」掙不開金剛繩的饕餮悠悠一嘆,悔不當初。

  龍飛刀劃過她細白脖子--

  預期中的疼痛……

  沒有來臨。

  她直挺挺的被纏在四道金剛繩中央,纏得像根麻花,比她臉孔還要寬的大刀彷彿一根遇上鐵桿的小黃瓜,瓜遇鐵桿的下場--啪哩哩哩哩的碎裂聲不絕於耳。

  傻住。饕餮如此,聞獜一族也是。

  龍飛刀,聞獜一族口中的龍飛刀,眼下只剩刀柄還握在微微顫抖的聞獜長姊手中,其餘部分全碎成廢鐵,猶如雪花匡匡當當從饕餮脖間墜落,好幾塊鐵屑沾在她右肩、鎖骨和胸前,她一點也不覺得疼,好似被一根細蔥揮打到而已。

  碎片中有一塊鑄刻著這柄刀的名,正好卡在她臉頰和肩頸邊,她以牙將大碎片咬近眼前,看得仔仔細細。

  龍非。

  「龍非?我記得龍飛刀的『龍飛』兩字,是大龍飛昇的龍飛吧?這把刀是武羅不識字刻錯了,還是它根本就不是龍飛……」饕餮問出在場所有妖獸心裡浮現的疑惑。

  「大姊」大小聞獜愕然望向呆若木雞的聞獜長姊。

  被好幾對眼睛盯著瞧的聞獜長姊結結巴巴,「這……我、我沒注意看刀身上的字……」

  那時找到這把刀,欣喜若狂,一群聞獜只急著尋找饕餮的下落,誰也沒想過要將刀從錦布裡拿出來端詳,光聽到同音的「龍非」,亢奮過頭的聞獜一族,哪還有心思仔細觀察小不隆咚又模糊不清的刻字?誰會在乎此「非」非彼「飛」?

  饕餮嚇白的臉逐漸恢復血色,現在換聞獜一族一隻隻抖著身軀等死,臉色比她方才還要白十倍。

  她瞇細雙眸,掃過聞獜一族,問得好輕好柔:「你們拿假刀想斬我這隻饕餮?」

  「別怕!她掙不開金剛繩!趁現在使出所有絕學擊斃她!」聞獜長姊丟掉刀柄,雙臂冒出數以千計的毫針,那是毛髮,也是武器,朝饕餮顏面直擊!

  饕餮被打偏臉,而聞獜長姊付出手臂骨折的代價。

  「會痛耶!」饕餮氣呼呼地轉回臉,雖然刀劍無法對她造成傷害,但被打到時也不是文風不動,簡言之--打蚊子時,自己的手和臉也是會痛的好不好!

  「換我!」聞獜二哥也拿鋒利毫針對付她,這次將她的臉打往左邊。

  「我也來!」聞獜三弟用腳踢她,她的臉又撇回右邊,聞獜長姊改執武器揮打。

  左邊右邊左邊右邊左邊右邊左邊右邊左邊右邊……

  「呼、呼、呼、呼……」聞獜一族打得好喘,中場休息,猛烈吐納聲響徹天山。

  「這隻死饕餮完全找不到死穴……」聞獜二哥喘息聲最大。

  「可惡,又功虧一簣嗎……」聞獜三弟不甘心,奈何他渾身上下的毫針全數斷光光,連腳都扭到,卻傷不了她,好嘔!

  「打夠沒?」饕餮雙頰微微泛出粉紅,像桃花般好看,沒有見血,沒有淤傷,有的只是她累積到頂點的怒火。

  她的脾氣絕對是四凶中最隨和的一隻,她不愛與人爭與人吵,但不代表她能站直直任人毆打還維持笑臉!

  「打夠也該輪我還手吧?」饕餮仍受縛於金剛繩,雙手無法使用,不過無妨,她向來是動口不動手。

  圓圓小姑娘的皮相像吹飽風的羊皮囊,越來越鼓、越來越膨,纏住她的金剛繩越繃越緊,但沒有被掙斷,不過也沒能阻止眼前那詭異的脹大!

  「糟糕!二弟三弟小妹快逃!」聞獜長姊驚覺異狀,當初兄長被吃掉時的情景,在此時重現。

  饕餮恢復原形,要吃人了!
晚膳時辰已過,嚷著要捉鳳凰的饕餮沒有回來,刀屠有些心神不寧。

  四喜樓最熱絡的客潮已漸漸散去,丫鬟們忙碌地清洗碗盤竹箸,灶裡柴薪未熄,還等著應付晚食的客倌上門,不過幾名廚師已經放下菜刀,在廚房外閒聊起來。

  刀屠將鮮魚放入灶鍋裡清蒸,忍不住又瞧向外頭天色。

  反常。

  平時這時候,她老早就挨在他身邊,東問一句「魚什麼時候熟」,西問一句「還不能吃嗎」,喋喋不休,除非他先塞給她一些小零嘴才能讓她安靜。

  現在,清靜過了頭,清靜到……他不習慣。

  被她纏成慣性,時時都能看見她朱紅色身影,突然這麼長時間見不著她,他真的不習慣。

  下意識分心在尋找她。

  刀屠坐在灶前小矮凳,添些柴,眼眸又瞟向門外。

  「刀頭哥,刀嫂子去挑布料還沒回來呀?」陸妹子洗完一批碗,在圍裙上擦拭濕濡雙手,看見刀屠頻頻瞧屋外,帶些焦慮模樣。

  他不好直言饕餮去打野味,只用逛布行的老套藉口來搪塞眾人詢問「他家那口子」怎麼沒像隻跟屁蟲尾隨在他身後。

  「嗯。」刀屠淡淡頷首。

  「我下午去餅鋪買了些軟甜糕,本想分些給她,要不,我拿過來,你和刀嫂子當夜消吃?」

  「謝謝妳。」刀屠淺笑。軟甜糕,饕餮一定愛吃,雖然不夠她塞牙縫,但拿來開胃,她會樂上好半天,沒見過有誰像她,如此容易被食物收買。

  然後,她會大聲說--我愛你。

  明知道這三字無意義,她喊出來時,還是會讓他胸口一震。

  一日聽上數十回,早該要麻木,為何還是有莫名波瀾在心裡翻騰?

  「軟甜糕的錢,讓我來付。」刀屠不佔人便宜。

  陸妹子搖搖手絹,笑道:「不用啦,刀頭哥,就當是禮尚往來嘛,拜刀嫂子之賜,我們最近也很有口福吃些餃子和酥餅呢。」

  今天天熱,尤其廚房更不是人待的地方,陸妹子待沒一會兒已經滿額熱汗,刀屠則是一貫長髮扎辮,因為悶熱,他將長辮甩在胸前,讓背部一整片汗濕的衣裳透透氣。

  後頸露了出來,薄薄的汗水,濡亮黝黑色的膚。

  陸妹子站著的高度,正好俯視他露出衣領外的脖頸末端。

  「咦?刀頭哥,你脖子上有雕青耶,是字,雕些什麼呀……龍--」才看見一個字,刀屠迅速起身,高大身體一挺直,矮他大半個頭的陸妹子自然哈也瞧不見。

  「軟甜糕我等鳳五回來時,再過去找妳拿。」明顯是在轉移話題。刀屠話說完,又佯裝忙碌地切洗食材。

  陸妹子當然也無意探索,只是一時好奇,怎會有人刺在那般隱密之處?若不是長髮撩開,根本不會去注意到。雕青刺字不是啥稀罕大事,樓子裡的二灶士弘可是左肩雕青龍右肩刺白虎,老是裸著上身炫耀給大家看呢。

  「好的。那我先去忙了。」陸妹子笑笑離開。

  刀屠直到她往水井方向的身影遠去,才伸手撫摸後頸,那深入骨髓的痕跡……

  「小刀--嗚嗚嗚--小刀--嗚嗚嗚嗚--」

  熟悉的叫法,不熟悉的啜泣,傳入他耳裡,刀屠收回後頸上的右手,旋身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下一眨眼間,饕餮回來了,「彈」進他懷裡--的確是用彈的,她走不了、跑不動,四肢被金剛繩纏繞纏繞再纏繞,只剩下脖子還能左右轉動。

  見她平安歸來,他終於放心地吁嘆,但看清她的狼狽假哭模樣,他失笑。

  「妳不是去抓鳳凰嗎?」眼下看起來,被抓的人是她吧。怎麼回事?鳳凰不甘被吃,反過來對抗她嗎?

  「我遇上仇家……」她好委屈。

  「回房去再說。」刀屠抱起她,幸好廚房此時人不多,省去向樓裡眾人解釋她這副被縛的慘狀,說不定還被大伙誤以為他們夫妻倆有異於常人的歡愛癖好,要是真教人撞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進房,落閂,他找把剪刀要剪繩。

  「沒有用啦,小刀,這是金剛繩,弄不斷……我以前被綁過一次,讓我吃足苦頭,我可是餓滿一年才瘦成皮包骨,從繩圈裡爬出來……嗚,糟糕了啦,我這次又要餓一年……」不能吃不能喝,看著美食掉眼淚,對她饕餮來說是最可怕的折磨,她不想再挨一次餓,嗚嗚嗚……

  刀屠還是以剪刀試試,誠如她所言,剪刀壓根金不進金色繩索裡,繩索堅固如鋼,他一使勁,剪刀應聲而斷。

  嗚嗚嗚,這次被綁起來更慘,不能吃食物,也不能吃小刀,纏成這樣就不能做快樂的事了!

  臭聞獜!你們害我最後一餐吞下超難吃的玩意兒!更害得我將有一整年無法擁抱小刀,可惡!

  「別亂動,會被割傷。」刀屠按住她的身子,食指探進她月金剛繩之間,鷹眸一凜,刷地劃斷了金剛繩,她一身緊繃的束縛瞬間從身上滑落,在腳邊散成一圈圈繩狀漣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47:43

  饕餮臉上掛著為自己接下來一年必須禁食禁慾而哭的眼淚,雙眸愕然地望向刀屠,他用同一根指頭替她揩去眼淚,溫暖指腹帶有粗糙的刀繭--也只有刀繭而已,為什麼能輕易弄斷金剛繩?!

  「小刀……」

  「好歹我也是一把刀,這種繩子難不倒我。」他輕描淡寫。

  「你真的是一把好菜刀耶!」她真心誇讚他,抱過去。他讓她免於一年的飢餓,無論是吃的那一種,還是玩樂的那一種。

  她上一回被縛,也用彈跳的方式去尋求能切斷繩子的名刀,但它們全是一堆名過其實的破銅爛鐵,比不上小刀一把!

  刀屠對她的誇獎毫無喜色,也不想向她道謝,他拉下她的雙臂,審視她身上被繩縛出的勒傷,明明被五花大綁再打上好幾個死結,卻沒留下太明顯的痕跡,只有淡淡一條一條的粉色條紋。

  「怎麼會和人結怨?」他問。

  「凶獸難免有一兩隻仇人嘛。」她粉飾太平,呵呵笑著帶過去,但這招對刀屠沒有用,她也不是一笑傾城的美人,沒迷得刀屠失心瘋,他對她過短的答覆明顯不滿意。

  她摳摳臉頰,坦白說道:「我吃掉人家家裡很重要的東西……」心虛低頭。

  「是什麼?」他只想聽見最關鍵的字眼,是什麼重要之物,讓人以稀罕無比的金剛繩來捆她。

  「他們家……族長。」她的頭已經完全不敢抬起來看他,最末兩字說得小小聲,好希望他耳背聽不見。

  「我錯了。」刀屠流露出懊惱。「我不應該替妳解開繩子。」應該要綁她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才不會再去荼毒世間萬物!

  吃掉別人家的族長?!她還有臉說!

  「小刀,不要這樣嘛,我又不是故意的--」饕餮怕他生氣,馬上磨贈過去,身子軟,聲音更軟,「那是決鬥呀!是他找我單挑,是他先撂話說要把我剝光光吃我的呀!如果不是我比他強,現在被他吃得乾乾淨淨的人,是我耶。」她只是出於自衛才吃掉聞獜族長,不然他看起來既不可口又不美味,她情願去吃肥猩猩也不想吃聞獜!

  剝光光吃她?

  非常簡單明瞭的字眼,一聽就懂,可惜這隻凶獸在狀況外。

  那隻找她單挑的「食物」,原意應該不是如此,卻被一隻單純凶獸誤解本意,落得被她吞吃入腹的淒涼下場,刀屠都想為那隻「食物」抱不平。

  她不特別美,但絕對稱得上清秀,尤其笑起來之甜,蜂蜜也不及,被人覬覦也毋須太詫異。

  「我怎麼知道他的兄弟姊妹會為這種小事一直找我麻煩,明明就知道打不過我,卻總是不死心,這次他們還找到龍飛刀想砍掉我的腦袋!」饕餮哇啦哇啦不斷地說,沒發現刀屠雙眸裡有淡淡訝然--為他在這一串話裡聽見的三個字--她連珠炮似地續道:「幸好他們找到的是龍非不是龍飛,不然我現在早就成為斷頭饕餮,沒辦法回來你身邊……」想到那時,饕餮忍不住挨近他,展臂把他抱得牢牢的,臉頰貼在他胸口,十指在他背後交纏緊扣。

  「別。我身上全是汗臭。」刀屠想扳開她,她卻纏得更緊。

  「我也是呀。」饕餮才不介意,他臭,她也沒多香呀。「我那時以為自己死定了,因為龍飛刀是我唯一的剋星,天底下沒有什麼兵器能傷我,但若是龍飛,我絕對沒命。當他們拿著龍非殺過來,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我應該要閃過所有我嘗過的食物,懷念它們被我吃掉時的鳳動,可是……我想的不是麻婆豆腐,不是涼皮春卷,不是吃的喝的,是你。」

  她笑著說,但說到最後那兩字時,她困惑了。

  「為什麼是你?我死掉的話,就再也吃不到那些好吃的玩意兒,我應該要很不甘心,很有怨念,很想再回味一下它們的滋味……可是為什麼是你打敗它們?真奇怪,我腦子裡除了吃之外,怎麼還有空位來放你?偏偏你就那樣活生生跳進我腦中,甜甜地叫我娘子,還衝著我笑……」她拿這個難題反問他,而刀屠沒有回答。

  那是他也不懂的情愫。

  他不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也從不和人深交,只肯維持淡淡君子情誼。他從不放太多感情,無論是親情、友情或…愛情,否則他不曾再老化的外貌,怎會不敵人疑竇?為避免麻煩,他總是來來去去。

  忘掉是多少年之前,他遇見一對老夫婦,他們待他真的很好,好到他以為或許他們能夠接受他,但……最後他失望了。他們知道他的身份後嚇得幾乎魂飛魄散,急忙和他撇清關係,說著人妖殊途之類的話,他不怪他們,只怪自己不是人,從那次之後,他情願和人維持距離,如此一來,當他離開時,誰也不會為此難過落淚。

  他不想要有感情羈絆。

  這樣的他,為什麼會成為她面臨死亡之前唯一想到的人?

  刀屠不懂,比她更困惑。

  他直覺想避開這個話題,對她道:「除了被綁成煙熏腿肉外,妳還有什麼地方受傷?」

  「他們打我的臉,還用腳踹。」見他關懷她的傷勢,她好鹹動哦,沒有被人噓寒問暖過,心都快化掉了。趕快趁機裝可憐、討他惜惜。

  「看不出來有傷口。」他將她的臉頰左轉右轉,不放過任何一處肌膚。

  「你想想嘛,他們把我綁起來,都要拿刀砍我了,還會不把握機會打我嗎?」

  這句是實話,她真的被打得很慘很慘,只是沒造成傷口和疼痛,但不代表她不需要他溫柔的呵護。

  刀屠同意她這番說辭,轉身從木櫃裡拿出燙傷用的涼膏,他沒有能塗抹這種沒紅沒腫的傷藥,先用涼膏湊湊數。

  饕餮很伶俐地將右頰轉向他,他輕輕柔柔的手勁,在她臉上畫圈圈,傷膏好涼快,他的指尖好珍惜她,像害怕碰疼她。

  方才還能劃斷金剛繩的指,此時已經毫無殺傷力。她舒服得幾乎快闔上眼睛,不過她沒有,因為她要看小刀,一直看著他。

  之前還滿腦子想著如何再對他下咒,現在根本沒了那個念頭。

  相處後發覺這個小刀也可愛,雖然他不會甜滋滋喊她娘子,雖然他不會老是朝她傻笑著,雖然他跟她說話時的語調比較淡漠,可是她分不出來這個小刀和被下咒的小刀有什麼太大的差異。

  他還是每一餐都為她煮出超好吃的料理,每一道菜都沒馬虎過。

  他還是在夜裡讓她摟著他睡,把一大半的被子讓給她蓋。

  他還是會聽她囉峻些沒營養的廢話而沒打斷她。

  他還是……可口得讓她垂涎三尺。

  手,忍不住又爬上他臀部。

  「妳幹什麼?」他的手指還在她臉頰上,直接狠狠捏一記。

  她的圓臉被捏得變形,但不痛,還有辦法嘿嘿淫笑,「我們都做得這麼勤快了,你還羞答答問我要幹什麼?」她將淫魔的嘴臉學個十成十的像,紅唇咧咧直笑,小掌從他臀邊摸往臀後,一副在酒樓吃姑娘豆腐的色老頭模樣,摸已經不能令她滿意,她開始改用輕捏慢揉。

  「妳腦子裡除了吃和慾之外,其它什麼都裝不下了嗎?!」

  「誰教這兩件事都很快樂嘛。」她路起腳尖,嘟唇親吻他的下顎,她的身高也只能勉強親到那裡,除非他主動低頭或是抱高她,她才能滿足地親到他厚厚的唇。

  她是追求快樂的獸,幹嘛去裝些不快樂的事在腦子裡堆肥呀?

  刀屠嘆氣,重重地,最後說出一句連自己都覺得不該說的軟弱拒絕,「我身上全是汗臭。」

  「沒關係,我也是。」她輕輕鬆鬆以老話一句堵回來。

  他又嘆了一口氣,略略俯低身,她立即叼住他的唇,只聽見他最後那句數落在密合的唇縫間流溢,全數被她吞進嘴裡--

  「妳真的是隻貪心的獸……」
嘩啦啦啦。

  水珠潑得到處都是。

  大大浴桶裡,塞進一個刀屠已經嫌小,饕餮也硬跟著擠進來佔空間。

  這就是人間說的「鴛鴦浴」哪,她還以為鴛鴦只是嘗起來好吃,還不知道鴛鴦洗澡也是快樂無比。

  他們兩人都鬆散髮辮,一樣的微鬈,她好玩地坐在他大腿上,撩起他一綹頭髮在指間繞呀繞,又頑皮地拿它去撓他的鼻,自己笑得咯咯清亮,享受他替她刷刷洗洗身子的舒暢。

  「對嘛,就是要這樣,在我死之前,一定要痛痛快快再玩一次我才不會有怨言!」通體舒暢!人間享樂!死而無憾!

  「手舉起來。」打滿白泡沬的軟巾要清洗她的腋下,她乖乖照辦,舉高藕臂,軟巾搓揉過來,癢得她直發笑,不過笑聲沒阻止她嘰嘰喳喳說話,說著在天山遇見聞獜的那檔事,都說好多回了,她還不膩。

  「……看到他們拿出假龍飛刀,我真的嚇死了!我想,完蛋了,這次非死不可。你不知道龍飛刀是什麼吧?厚,它是神武羅還是人類時打造出來的魔刀,聽說被它砍掉的腦袋少說有千來顆,刀上沾滿鮮血和冤魂,不只砍人也砍妖,我雖然沒被砍過,不過聽說以前有只和我一樣仗恃著刀槍不入的妖被它一刀剁成兩半……我可不想拿自己去試這個傳言的真假,萬一也被剁成兩段就太划不來了。」她滔滔不絕地將龍飛刀的來歷細數一遍、連武羅鑄造它,最後又棄下它的那回事也沒遺漏。

  他這次改刷她的背,將她的長髮撩到雪白酥胸前,要她轉過去背對他。

  刀屠似乎對她的話題興致不大,無論她嘰嘰喳喳說多少,他都不答腔,任由她唱獨腳戲,他更在乎有沒有將她洗乾淨。

  「小刀,可是我不會因為你是把菜刀就看不起你哦!」她不希望讓刀屠以為她在吹捧魔刀龍飛而產生自卑感,轉頭朝他補了這句。

  匆匆一瞥,看見刀屠眉宇間有蹙折,但她沒看得很仔細,刀屠大掌往她腦袋上一擱,硬生生將她轉向牆面。

  「背還沒洗好。」他口氣淡淡的,濕巾在她背上勤快地來回。

  是她看錯了嗎?剛剛好像瞧到他的不悅,但從嗓音聽來,沒有異狀,還是她熟悉的刀屠。饕餮不是心細如髮之人,很快就拋掉這個猜測,接續她方才還沒說完的話題。

  「比起殺人的龍飛,會做菜的菜刀精我才愛呢!」她再次強調。

  「妳嘴裡的『愛』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愛』對妳而言,只是開心時掛在唇邊的歡呼罷了。」他老早就弄明白,只是偶爾仍會為她說出那三字而胸口震撼。

  刀屠掬起清水,將她背上的白色泡沬衝去。吹彈可破的肌膚,帶些圓潤,女人的柔軟曲線,像連綿起伏的山坡,該凸的凸,該凹的凹,手掌隨著線條滑過,引來她的哆嗦,身軀又軟化下來,整個貼靠在他胸口。

  「我的確不太懂啥是愛,可是我現在都只對你說『我愛你』耶,別人都聽不到哦!」以往,她一攤吃過一攤,每一攤都有她中氣十足大嚷「我愛你」的聲音。她愛做餅師傅,也愛煮麵大叔,更愛一旦腐腦大嬸,他們總是做出她愛吃的東西,讓她眉開眼笑,但她越來越少有機會滿街衝著人喊「愛你」,因為有小刀,她的「我愛你」全都送給他了。

  吃著滿嘴美食時,她喊:我愛你,刀屠會露出若有似無的淺笑,濃揚的劍眉略略放鬆,為她再添滿一碗。

  床上,玩著令人身心爽快的遊戲,她勾著他的頸,雙腿纏在他腰際,小舌撩弄輕啖他的耳垂,在他髮鬢間輕吐:我愛你,刀屠的眼神會變得深邃,如火炬般凝視她。儘管他還是沉默,半個字也不多說,卻會主動低頭親吻她--每次都是她採取主動,像隻撲羊的餓狼撲向他,只有在那時,他的動作會變得火熱,害她無力招架,卻也樂於享受他的服務。

  「妳愛的,也不過是由我手裡煮出來的那些料理,並非我刀屠這個人。」刀屠潑她溫水--一瓢水從她腦門淋下,開始處置她的長鬈髮。他喜歡她的髮色,黑金混雜在一塊,黑的像綢緞,金的像純金細絲,紮起髮辮時,金絲在黑髮裡閃耀出迷人炫光。

  「……」饕餮偏著頭,思索他那句話。他說得對,如果他不會煮食,她就不會對他說「我愛你」,她滿嘴說著愛愛愛,實際上愛是什麼,她根本摸不透、弄不明白,沒資格大放厥詞。她愛的是刀屠?是刀屠那雙善於料理的雙手?是刀屠的身體?是刀屠教她的快樂?是刀屠的眼神?是刀屠的聲音?是刀屠在她身邊的感覺?還是刀屠偶爾流露卻又好稀罕的關心?

  那些是愛?

  是嗎?

  「小刀,那你有愛我嗎?」她理不出答案,想知道這個難題若拿來詢問刀屠時,他會怎麼回答。

  他曾對她說過那三字,是在咒術影響之下。

  娘子,我愛妳……

  可是沒了咒術,也就不再聽他說起。

  她還滿懷念他用那般酥骨呢喃,讓她戰慄。

  「那要看妳對於『愛』的定義是什麼。如果妳是指妳看到食物時的『愛』,那麼,我沒有。」

  她眉心打結,咕噥:「幹嘛說這種我聽不懂的回答……」他如此篤定地回她「我沒有」,像是狠狠在她胸口毆一拳,比聞獜一族用腳踹在她臉上還要疼痛。

  「眼睛閉起來。」他要在她髮上抹皂了。

  她聽話照做,長睫蓋下,嘴還是開開合合,「你那句話,是不愛我的意思嗎?」她心裡很介意,不清楚自己怎麼像心窩上被壓了塊大石,沉甸甸的,好難受。

  「不知道。」刀屠不給她正面響應。

  饕餮不懂他是在逗她還是當真,她悄悄瞇眼偷瞧他,偏偏從他那張神情淡然的臉上也瞧不出端倪。

  「小刀!」

  「這答案很重要嗎?若我說『是,是不愛的意思』,妳會怎樣?若我說『不是,我當然愛妳』,妳又會怎樣?開心?難過?」

  他愛她,她會開心嗎?

  他不愛她,她會難過嗎?

  饕餮問自己。

  她連「愛」是什麼都不知道,又怎會知道哪個答案該哭,哪個答案又該笑?

  兩人互視許久,她誠實地搖搖頭。

  「既然如此,妳有什麼好追問?」刀屠堵得她啞口無言。

  好吧,的確沒什麼好追問,她不應該這麼好奇,可是真要她不好奇又很難,偏偏刀屠一副對這類話題沒興致的態度,她只好嚥回滿肚子問句,讓他替她清洗長鬈髮。

  饕餮只安靜了一下子,新的困惑又冒出頭。「小刀,要是今天聞獜手裡所拿是真的龍飛刀,我被一刀剁斷腦袋,你會不會替我報仇?」把聞獜一族狠狠吊起來打。

  「妳要我拿菜刀去幫妳報仇?」他略略挑眉問。

  「不要不要還是不要好了!」她迅速搖手。「你打不贏龍飛,還會被砍斷,不要替我報仇……」小菜刀對上魔刀龍飛,誰輸誰贏連賭都不用賭,她不想刀屠也步上她的後塵,她不要刀屠死掉。「那……不然,你會不會難過?」

  「一點點吧。」

  一點點還加上一個很不肯定的「吧」?

  她嘴唇嘟起來,不怎麼滿意。

  「會不會哭?」她又追問。

  他連眉峰都沒挑。「為被龍飛刀剁斷腦袋的妳嗎?」

  「嗯嗯!」不用痛哭流涕,不用死去活來,但至少會嗚嗚哭兩聲吧?

  「不會,絕對不會。」一字一字都無比肯定。

  「小刀!你好冷血--」饕餮不滿地大叫。再怎麼說,她與他也當了那麼多天的夫妻,他竟連一絲絲遲疑都沒有!

  她從木桶裡猛然站起,髮裡的泡沬大量滑下,直直落進她渾圓大眼裡,刺得她閉眼哇哇叫嚷,她伸手要去揉,刀屠立刻阻止她,拉她坐回水裡,舀來清水沖洗掉泡沬,無可避免地弄得她滿臉濕,分不清她是不是邊哭邊抱怨他冷血。

  或許是他的答案刺激到她;或許,她遷怒;也或許她賭氣,一覺得雙眼不痛了,立刻將紅紅的眸子瞠得大大,無比堅定地看著刀屠。

  「我才不會被龍飛刀剁斷這顆饕餮腦!它想殺我還早的咧!我會搶在任何人找到它之前先把它找出來,然後!把它折成一段一段再一段變成廢鐵一把,看它還能囂張到幾時!」她發狠大宣告,右拳握緊緊,朝天際立誓。之前找刀純屬玩票性質,沒啥認真,但現在她一定會投注全副心力下去找出龍飛刀!

  根本就不關龍飛的事,它只是掃到暴風尾--她不喜歡刀屠對於她假設性的問題全給了冷漠無情的答案,要是她真有一日被龍飛給砍掉,他也只有一點點難過,而且不會為她哭……

  氣死她了!

  她想聽見的是刀屠跟她說--

  我會非常非常非常難過。

  我會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要妳死。

  可惡!全是龍飛刀害的!

  刀屠沉默不語,靜靜聽著饕餮嘴裡說要怎麼怎麼折斷龍飛,又要怎麼怎麼怎麼把龍飛粉碎成鐵屑。

  如果,那時,饕餮再認真一點去注意刀屠,她一定不會錯失浮現在刀屠眼裡那一閃而逝的驚愕與嘆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48:30

第五章

  饕餮找到「吃」之外的最大目標--搶在任何人之前,找出龍飛刀,再將它折成數段!

  沒錯,龍飛是她唯一天敵,她幹嘛留著一把危及寶貴性命的凶器在人間,時時讓仇家拿出來嚇唬她呀?!昨天是聞獜,今天會不會是窫窳,明天也來一群天狗?

  真正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將最具威脅的凶器給毀掉,看誰還有膽再拿假刀假劍在她面前揮舞!

  「目標,找到龍飛刀!折斷它!」饕餮精神亢奮,在清晨喝完一鍋清粥之後,打開窗戶,對著藍天白雲嚷嚷她接下來要做的大事。

  刀屠收拾碗筷鍋盤,「我去上工了。」說完就要走出房門。

  「小刀,我會帶土產和龍飛刀回來,等我哦。」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饕餮從窗子跳出去辦「正事」,一連數日,她都在做這些事。早出,晚歸,帶回滿滿各地的稀奇食材當土產,也帶回她沒尋到龍飛刀的失望神情。

  「你說,龍飛刀會在哪裡呀?」夜裡,饕餮回來了,扛回滿滿一簍長腳蜘蛛大蟹給他清蒸,蟹腳肉飽滿香甜,蟹黃濃郁醇美。蟹蒸熟了,兩人圍在房裡小圓桌吃蟹,刀屠將蟹腳殼剝開,露出一管紅白色的鮮肉,置於她面前小盤,她以小鐵匙舀著蟹黃,她一口他一口地餵食兩人。

  「在它應該在的地方。」他的答案,一聽就是在敷衍她。

  「神武羅當初到底把龍飛刀丟哪兒去了?有人說,他把龍飛刀拋進東海,它沉往海裡深處。」所以她潛進東海,刀影沒看到,倒看到一大堆肥美蜘蛛蟹,當下她忘掉找刀這檔要事,先捉蜘蛛蟹才重要!「又有人說,他把它釘在某座山的某塊巨岩裡。」然後呢,她也跑遍了許多山,採回滿滿的野藷靈芝人參和水果。

  海裡找不到,山裡也沒有。她敗興而歸,卻收穫滿載,用這些稀罕食材和刀屠大快朵頤,算算也很值得。

  「還有人說,神武羅把龍飛丟進冒漿的火山裡,讓熔岩吞噬掉它。」她又扳開一隻蟹殼,蟹腳遞給他,要他剝。「有好多傳說,我每一個都去試過,但還是找不到龍飛。小刀,你猜龍飛刀會不會老早就不在這個世間,我還瞎擔心哪一天它會出現在我面前?」

  她問完,他沒答腔,認真地在挑出蟹腳裡一絲絲的甜肉。

  「小刀?」幹嘛不理她啦?

  刀屠放下手中挖蟹肉的竹筷,先替她擦掉唇邊的蟹膏,凜著眸覷她。「龍飛刀跟妳有什麼深仇大恨,妳非得挖出它來,再折斷它?」

  她嘖嘖有聲地搖晃食指,「小刀,你這麼說就不對啦,你沒聽過有句話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龍飛對我來說就是這種敵對的存在,只要誰拿到它,我的小命就等於勒在那人手裡,我又不像渾沌、檮杌強得敢和神族對打,法術會是會,但學得不怎麼樣,靠的全是金剛不壞之身保護我平安無事。如果沒有龍飛刀,我這輩子就高枕無憂,永遠不用操心哪天自己會被它砍掉。」饕餮振振有詞,這是她近日得到的結論,也是人生新增目標。

  「若龍飛刀根本無傷妳之心,妳也同樣不容它?」刀屠臉色凝重。

  「嘿,小刀,一樣是刀的你怎麼會不明白呢?『刀』這種東西的危險性,不在於它有沒有傷人之心,而是握它的人,抱持著怎麼樣的想法。你曾見過哪個拿刀殺人的傢伙,在揮下刀之時,手上那把刀會掙扎大叫『不要!我不要殺人!』嗎?」

  「……」刀屠無法反駁。

  「沒有嘛。」他的態度讓她更篤定了。「『刀』根本是種無法自主的懦弱東西,別人要它殺,它就殺,龍飛刀也一樣,只要是想對我不利的人拿到它,絕對是直接用它抹我脖子,龍飛刀才不會跟我客氣哩。」她一臉「你說對不對」的尋求認同表情。

  「妳說得對,刀是種無法自主的懦弱東西,別人要它殺,它不會不殺。」刀屠淡然重複她的話。

  「對嘛對嘛,所以我怎能放任恐怖的龍飛刀四處亂跑?與其讓別人找到它之後拿來殺我,不如我先下手為強,是不?小刀。」殺之有理,雖然全是歪理。

  「也是。」

  嘿,小刀同意她的論點了呢,這讓她更篤定自己在忙的事是正事、是好事。

  「妳明天要去哪裡找龍飛刀?」從不關心她四處亂跑的刀屠;表現得對她找龍飛刀毫無興致的刀屠,問出了連日來第一次的好奇。

  饕餮眼眸晶亮,開心地和他說道:「我想去試試神武羅還沒羽化成仙時所居住的漁村小鎮。」不知道那兒有沒有啥好吃的魚呀蝦的,她可以順道帶回來給小刀料理,兩個人再圍坐在小桌邊,吃著聊著,她喜歡這種感覺呢,連菜都變得更好吃許多許多許多哩。

  「明兒個樓子公休一日,反正閒著沒事,我陪妳一道去。」

  「咦?」饕餮瞠眸,以為自己聽錯。每回聽她提及龍飛時都意興闌珊像沒勁似的刀屠,主動開口說要陪她一道去找刀?

  「不讓我跟?」不讓跟就算了--他的表情這麼說道。

  「讓讓讓!小刀!跟我一道去找龍飛!」她攀住他的手臂,嗓音高揚輕快。

  「我會準備些乾糧和涼茶,路上餓了就能吃。」

  「不用不用啦,我隨手捉些鳥呀魚呀,你當場煮了牠們,我們還可以圍著柴火烤烤肉……」

  「妳當我們要去野餐嗎?」還有閒暇烤肉?

  「順便嘛。」她嘴咧咧直笑。

  順便?他倒覺得會變成「專程」吧!
 興寧村,臨海而居,村裡約莫三十戶人家,人口不到二百,村民以捕魚為業,這裡安寧祥和,鮮少有外村人打擾。

  青山碧海,連綿一片,成群鷗鳥在岸邊飛舞覓食,戶戶門前曬漁網,家前庭院養雞鴨。

  這兒原是默默無聞的荒外之村,傳言數百年前,這裡出了一名仙人,那位仙人本是惡徒,後受感化,洗盡罪惡,為己身曾做的惡事贖償,親手屠殺世間十大禍獸,替百姓除害,讓蒼生不再受禍獸暴虐折磨所苦。

  他與最後一隻禍獸廝殺互鬥至精疲力盡而亡,在嚥氣之前,棄下手中那柄染滿鮮血的刀,斷氣的身子佇立於禍獸屍骸旁不倒不倚,直挺挺地失去生命氣息,那時天降祥雲,有名白髮仙尊下凡前來迎他飛天。

  饕餮從村裡最年長的老者口中聽到此一版本的武羅神話,和她所聽聞過的大同小異,老者說得好像數百年前他曾親眼目睹一切似的傳神,咬著干饅頭的饕餮仍是聽得津津有味,老者描述的武羅,是她不認識的那個武羅,她所知道的武羅是個武藝高強、嫉惡如仇,遇到不聽話的蠢妖就先打再說的凶巴巴神祇。

  原來人類武羅年輕時也是匪類一隻呀,他是在身體力行告訴世人,壞孩子變乖之後也是能成仙嗎?

  那個白髮仙尊九成九是指月讀。

  「半山腰那兒有座武神廟,不大,但相當靈驗,小姑娘有興趣的話,何妨去上上香。」末了,老者指指廟所在的方向,饕餮和刀屠決定走一段路上去瞧瞧。

  武神廟不遠,饕餮挽起刀屠的手,小碎步雀躍蹦跳輕快,才哼了幾首她拼拼湊湊的怪曲,廟門已經映入眼簾。

  那是一間不大的廟,香客沒半個,平時村民不會特意到廟裡祀神上香,都是節慶時才會大肆殺雞宰羊,群聚在廟裡祭拜,否則廟裡好半天也不會有人進來。

  廟宇週遭清掃得相當乾淨,只有少少幾片淡黃色銀杏葉飄落在石階上,可見武神廟還是相當受村民所信仰,天天都有村民主動灑掃環境。

  「唷,武羅。」饕餮一跨進神廟門坎,就對著大型神像打招呼,一副很熟稔的態度。

  廟中神像等同於神族的眼,祂們透過各地寺廟所塑造的神像來觀世音、聽世言、聞世苦,饕餮知道神武羅此時應該也能瞧見她。

  「這神像刻得不像武羅嘛,武羅哪有這麼福泰又和藹可親?他明明就是臉臭臭的。」饕餮繞著大神像審視,還順手摸走神桌上奉神用的新鮮水果啃。

  打量完畢,她踱步回到刀屠身邊,刀屠微微仰頭,神情專注地凝望武羅神像,連饕餮叫他好幾聲都沒有回神。

  「小刀?小刀?」她搖晃他的膀子,刀屠緩緩低頭看她。

  攀在他手臂上的柔荑白白軟軟,勾回他的意識,仰高的小臉正困惑地啾他。

  「怎麼了?」他輕聲問。

  「你還問我怎麼了?我才想問你怎麼了呢!你看武羅看得好認真哦。」

  「有嗎?」

  「哪沒有,我連喚你好多次都不理睬我。」她不滿。

  「大概老是待在廚房裡,鮮少有機會到寺廟,覺得新奇,才會多看兩眼。」他淡淡解釋。

  「你應該要多出來走走,我還沒見過像你這麼不自由自在的妖哩。小刀,你要不要乾脆離開樓子,跟我一塊四處遊山玩水?你不用再煮給那麼多路人甲乙丙吃,只要煮給我一個吃就好,如此一來也不用每一頓都要辛苦煮成千上萬盤的菜。」她不喜歡他天天揮汗如雨,煮食給他不認識的傢伙們吃,好幾回還會被高溫的鍋緣燙著手腕,在那裡留下大大小小的傷痕,雖然他總說不痛,也不上藥,她卻看著那些傷疤在生悶氣。

  又不是人類,幹什麼不在山林裡歡歡喜喜玩耍嬉鬧就好?何必假裝成人,過著人類辛苦工作的生活,賺取一丁點兒微薄的薪俸?她用法術一變,要有多少銀子金子都不困難嘛。

  妖,又不汲汲名利,也不想飛黃騰達,只求溫飽和快樂,他卻背道而馳。他求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

  「妳希望我這樣嗎?和妳一塊遊山玩水,只煮食給妳一個人吃?」

  「希望呀!」她肯定地點頭,一連點了五次,超希望的呢!想想也真神奇,她應該只會對「吃」執著,還不曾對「人」執著--當然,他也不能算人啦,她的意思是,人呀妖呀獸呀,不能放進嘴裡的,她就不感興趣,可是對小刀不一樣哦。

  「比起毀掉龍飛刀更希望嗎?」

  「嗯……」怎麼這樣問?「小刀,這是兩碼子事,咱們能像現在這樣出來野餐,和毀掉龍飛刀壓根不能混為一談--」

  呀,不,不對,兩者還是有關係,她要先把龍飛刀這大麻煩解決掉,確保她的生命安全無虞,才有資格談與小刀一塊吃喝玩樂這事兒,她可不想和小刀美滿地啃著食物時,卻被敵人從後頭一刀砍死。

  饕餮衡量兩者輕重,事有先後,正事得先辦,後頭的腐爛狂歡才能毫無顧忌,她改口道:「還好你提醒我,我應該這樣說,毀掉龍飛刀是當務之急,等毀掉它之後,我們就可以盡情玩樂,我帶你去吃仙桃喝仙酒,咱們還可以一起去捉鳳凰、撈大蚌!」饕餮勾勒出美好遠景,這個遠景裡,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完的美酒,還有迷人的小刀,酒池肉林絕對是用在形容這種情境--

  刀屠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淡淡地瞧了她好半晌,才將黑眸轉回武羅神像上。

  武羅神像手裡確實拿著神兵利器,不過那是一柄長槍和腰際一把長劍,並不見刀蹤。

  「為什麼武羅雕像手中沒有拿龍飛刀?」饕餮跟著將視線移過去,發覺神像上的怪異之處。

  「龍飛是沾滿血腥的刀,在受世人膜拜的莊嚴法相上,不適合出現。」刀屠聲音平淡。「而武羅,最後在嚥氣之前捨棄掉龍飛刀,所以他成仙後,又怎會手執龍飛刀呢?」

  「武羅,你到底把龍飛刀丟哪裡去了?」饕餮問向武羅神像,嘴裡滿是嘀咕。

  石頭神像自然不會開口應她,她鼓起腮幫子,決定乾脆過兩天跑一趟仙界直接問武羅比較快!

  「饕餮,這裡沒有龍飛刀,我們離開吧。」刀屠說道。

  她回他一個笑中帶頑皮的表情,「叫我娘子啦。」都這麼熟了,還見外地叫她饕餮?

  「妳也從來沒乖乖喊過我一聲夫君。」何必強逼他喊出拗口的親密稱呼?

  「我喊你夫君你就會喊我娘子嗎?」她露出希冀的眼光,只要他點頭,她馬上會乖乖大叫他夫君。

  「不會。」

  嗚,菜刀果然是鋼鐵做的,鐵心石腸,拒絕得毫無遲疑。

  饕餮才在心裡咕噥罵他時,刀屠牽起她的手,這動作她很熟悉,在她以咒術操控他的那幾日裡,他就常牽她,溫柔地領著她去吃飯,大大的掌心好暖。

  她什麼抱怨的話全沒了,開開心心收緊自己的手掌,將他回握住。

  離開武神廟之前,刀屠又回頭與武羅神像交會了視線。

  神像的眸,竟流露一抹歉意,石刻的薄唇彷彿正逸出無聲幽嘆,刀屠冷冷撇開頭,與饕餮快步踏出武神廟,不再回頭。
 饕餮將長辮子解開,任由它迎風飛揚,黑的髮,金的髮,在風中如浪翻騰,風搧來好涼爽,輕拍在臉上,舒服得教人忍不住閉上眸子,讓風兒吻著含笑的眉眼。

  她坐在樹梢,輕晃兩條白玉般小腿,樹下,刀屠正在生火,她沒等太久,烤肉的香味竄上來,兔肉的鮮,和著刀屠特調的烤醬,香味迷人,連幾頭大虎都被吸引過來,但礙於凶獸在場,牠們只敢淌著唾,遠遠眺望,誰也不敢靠過來,野獸天生敏銳的直覺,知道得避開危險,萬一靠太近,可能接下來被串起來塗醬的食物會是烤虎肉。

  牠們怕的,不只是凶獸,也怕凶獸身邊那個手一劈就能削斷大樹的男人。

  大虎聰明,沒跨進凶險範圍,偏偏就是有同屬「野獸」一類,但卻遲鈍得沒察覺到火堆算起百尺之內都不能靠近的傢伙。

  聞獜一族的餘孽,除了要替最先被吃掉的聞獜族長復仇外,更要為後來五隻被饕餮一口吞下的聞獜兄弟姊妹們討公道!

  數量,一隻。

  「呀--看刀!」聞獜從樹叢奔出,手裡高高舉著刀。那刀,遠比聞獜的身高更長,他拖著笨重的大刀,吃力地飛躍起來,準備直取坐在樹上的饕餮腦門。

  「饕餮!」刀屠率先反應過來,放下手邊兔肉串,在聞獜點足要跳至半空中前,手刀橫擋過去,與聞獜手中大刀相互碰擊。

  聞獜被彈開,大刀也應聲裂成兩半,刀鋒被反彈力震得老遠,一路轉轉轉,硬生生插入另一側的大樹幹上左右晃動。

  「我的崑崙刀--」聞獜驚叫。世上排名鋒利及堅硬皆在前十的名刀,竟然如此輕易被打斷,更教他愕然的是,對方是用手臂和崑崙刀互擊,毀壞的是崑崙而不是那隻手!

  「怎麼了?」樹上的饕餮躍下,見到聞獜一族特有的外貌--豬模豬樣,還有一條不住搖晃的白尾巴,也不難猜出來者何人。「又是你們聞獜一族呀?」這回來的聞獜年紀看來很小,約莫人類十四歲少年青澀模樣,換算成妖類,大概還不到一百歲,小妖。

  小聞獜丟下斷成兩截的崑崙,從背後刀簍裡再抽出另一柄赫赫有名的大刀「虎嘯」,呀地一聲大喝,先殺過來再說!

  饕餮被刀屠扯到身後護著,聞獜劈砍下來的刀勢再度被刀屠以右手臂擋住,聞獜狠劈的力道越大,反彈的力量就越驚人,將聞獜震退數十步,他狼狽且不穩地倒退再倒退,差點跌個四腳朝天,但情況也沒多好,咚的一聲,他摔痛了臀。

  虎嘯刀,啪的一聲,碎成粉末,鐵屑被風吹得渺遠。

  聞獜仍顯稚氣的臉寫滿驚慌失措,「你你你……你是誰?!為為為為什麼你的手--」

  「菜刀一把。」刀屠回答他的疑惑。

  「菜刀怎麼可能比我的崑崙、虎嘯還要堅硬?它們全是削鐵如泥的寶刀!」

  饕餮跳出來插話,「嘿嘿,我家小刀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小菜刀,他是連金剛繩也能切掉的好菜刀!」提及「她家那口子」,她可是驕傲到鼻尖就快翹起來呢!

  「胡說八道!金剛繩是用萬年龍鬚纏繞編成,哪可能被一把菜刀切斷?!」小聞獜不信如此荒謬的謊言--眼見為憑,沒看到就全部算是誇大不實的謠言啦!

  「信不信隨你便,我可是親眼見過我家小刀的厲害。」饕餮輕哼。望向刀屠時又瞇瞇直笑,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滿嘴都在誇自個兒的小情郎。

  「再吃我斷日刀一擊!」小聞獜今日有備而來,將日前聞獜一族在尋找龍飛刀之際,順便收集到的眾多名刀名劍全扛在背上,斷了一把崑崙和虎嘯又怎樣,他還有斷日、滅魂、霸王、飛星、流雲、天痕、血玉、碧青……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聞獜拿幾把斷幾把,碎裂聲不絕於耳,刀屑滿天飛。

  刀簍空了,地上散滿斷日、滅魂、霸王、飛星、流雲、天痕、血玉、碧青……的刀柄。

  饕餮像看戲般地盤腳坐在火堆旁啃兔腿,不時用油膩膩的雙手鼓掌叫好。

  「誰會相信你是菜刀呀!」小聞獜衝著刀屠大吼大叫,氣得直跳腳。有哪一把菜刀能將舉世聞名的寶刀一柄一柄全撂倒?!又有哪一把菜刀凶狠的程度更勝眾名刀?!

  「你與饕餮有何深仇,為何要傷她?」刀屠不答反問。

  「她吃掉我全族兄弟,我不殺她誓不為妖!」

  刀屠轉向饕餮。「妳上回說吃掉別人家族長,就是他們?」

  「何止族長!她還連吞掉五隻聞獜!」

  「真的?」刀屠還是問著饕餮,這件事他沒聽她提起。後者臉帶一絲歉意,就真的只有一絲而已。

  「他們圍著我打嘛…我被綁著不能還手,只剩一張嘴能動……」饕餮說來也很委屈,那幾隻下肚的聞獜全是汗臭味,不好吃。

  「……」刀屠無言,改轉向氣憤的受害者遺孤。

  吃人的,被吃的,恩怨難解。

  「把我兄弟姊妹的命還來!」小聞獜手無寸鐵,道行看來也不高,弱得好比小螞蟻一隻,但氣勢高張。

  「都吃下去了,早就消化掉啦。」饕餮覺得他強人所難。

  「妳這個兇手!」聽見同族親人悲慘的死法,小聞獜怒火難消。

  「嘿,你們聞獜是吃素的嗎?你別告訴我你沒吃過半隻兔或半隻羌哦!」大伙都是吃葷人,相煎何太急?指控她是兇手太沉重啦,她吃聞獜,就同如聞獜吃免,都是進食罷了。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在她看來全都一樣。

  「妳--」小聞獜說不過她,氣得快哭了,又謹守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傲氣,硬是嚥回眼淚,掄緊拳,打算和她來場肉搏廝殺。

  「妳少說兩句。」刀屠要饕餮閉上嘴。明明是自己錯比較多,還有臉和被害人對吠,羞也不羞?

  「小刀……」怎麼幫外人不幫她啦!

  「妳好歹顧一下對方的心情,一家親人都在妳肚子裡,他當然會憤怒。」

  「不然……我勉強再吃掉他,送他和親人相聚。」在她肚子裡相聚。

  沒有一家親人的饕餮還是沒聽懂刀屠要她將心比心的用意,獨來獨往的凶獸無法理解親情的偉大。

  「妳還說。」刀屠拍了她後腦勺一記,否決這個爛提議。

  「好呀!妳把我吃掉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我們聞獜一族被妳這隻凶獸害得家破人亡,妳乾脆把我也吃掉,如此一來再也不會有人找妳復仇,否則就算要追殺妳到天涯海角,我也絕不會放過妳!」小聞獜一字一字發狠道。

  「小弟弟,就算你追殺我到天涯海角,你還是殺不掉我,省省吧。」她不是在挑釁,而是好心告知,所以拜託別浪費他自己和她的時間。「而且我很快就會找到我唯一的天敵龍飛,再將它折成斷刀就像現在散落在你腳邊那些小玩意兒一樣。」饕餮不怕讓小聞獜知道她接下來的打算。

  小聞獜憤恨地瞪著她。

  難道……真的拿這隻凶獸沒轍嗎?

  難道真的只能眼睜睜看她靠著族親血肉的滋養而越發豐腴,他卻無法替族親們報仇嗎?

  她已經夠棘手了,身旁還站著一個更棘手的男人--

  那是一個瞬間閃過腦裡的直覺。

  小聞獜看見站在她身前的刀屠。

  一柄菜刀。

  一柄劈斷數十把名刀的堅固菜刀。

  若是他劈向饕餮呢?

  會是怎生光景?

  聞獜此念一生,身軀已經本能地展開行動。

  他右手射出毫針,刀屠反應極快,右手揮開針勢,如此薄弱的攻擊並非聞獜真正的用意,他左手探到腰後取出金剛繩,迅雷不及掩耳地將繩索拋出。

  繩如蛇,直取刀屠手腕,纏繞幾圈,收緊。金剛繩之於刀屠,猶如一條細棉線,刀屠的指尖併攏,此刻他整隻手臂就是一柄大刀,輕而易舉就能割斷它--聞獜當然也知道,他搶在刀屠動手之前將金剛繩扯住,使盡吃奶力量朝右拉!

  刀屠的手,被金剛繩拉動,指尖劃過站在他身側的饕餮臉頰。

  輕微與熱辣的刺痛,讓饕餮忍不住閉起眼。

  她下意識用手指去碰觸刺痛的來源,摸到了濕濡。

  一道小小的血口,在刀槍不入的粉頰邊,刺眼的存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48:58

第六章

  血?!

  她流血了?!

  饕餮一陣錯愕,鮮紅色的血沿著圓潤臉頰滑落,血珠凝聚在她下顎,在它沉沉墜地前,她攤掌承接住它。

  掌心裡,一朵小小的血色之花。

  血……

  是血……

  她的血……

  傷口不大,卻是她這輩子受過最嚴重的傷,痛覺很快就麻木不見,只是臉頰上的濕濡感仍在。

  「小刀……我受傷了……我受傷了……」她喃喃說著,不可置信地瞠大雙眼,手掌裡的血漬,陌生得像不曾見過。

  刀屠揮斷腕上金剛繩,銳利的手刀已不復見,還原成人類該有的肉身,他按住她頰上淺淺刀傷,替她止血。

  「你果然不是一把尋常的菜刀!」小聞獜也沒料到刀屠輕輕一劃,竟然破了饕餮的金剛不壞之身。哼哼哼,他知道了。「說!你是不是神武羅用的鑄造龍飛刀剩下的材料多打造出來的菜刀?」

  「……」刀屠瞪他一眼,不予理會,全副心思只在仍未自震驚中回復的饕餮身上。幸虧傷口淺,不一會兒,血已止住,不再從皮膚底下徐徐滲出。

  「抱歉。」刀屠輕聲向她致歉,為誤傷她一事。

  「小刀……你……」到底是什麼菜刀,怎麼可能傷得了她?她這輩子被成千上萬柄刀砍過,從來沒有一把能傷皮膚,她最自豪的正是這種所向無敵、連渾沌和檮杌也打不穿的護體,現在卻被刀屠所破?

  不可能,再好的菜刀也不可能做到!

  天底下,應該只有龍飛--

  只有--

  她瞪圓眼,看見刀屠平靜斂眉的神情。

  「小刀……你是……」她不敢直接點破腦子裡浮現出來的那個名字。

  刀屠在嘆息,淺淺地吁了口氣。

  他執起饕餮仍沾有血跡的手攀附在他肩上,緩緩挪移至他頸後靠近髮根處,那裡,深深鑿刻著他的原名。

  「抱歉。」他又說了一遍,這次是為沒向她坦白。他不是不說,只是怕說了之後會令她為難,更怕說了之後,她仍維持那個新增的毀刀目標,不改變。

  饕餮一開始不懂他為什麼要道歉,直到她柔軟的指腹在他膚上摸到凹凹凸凸的刻痕--藏在他的髮下,隱密得連她都不知道這裡會有刻痕存在。

  那是什麼呢?

  她頓了頓,開始專注地觸摸它,將那片像文字又像圖騰的痕跡摸個仔細。

  龍……

  這個筆畫好多,她摸了好多回,才確定它是一個文字。

  飛……

  她一定摸錯了,他身上怎麼可能會出現她最討厭的兩個字?不對不對,再重新摸一次!

  龍飛。

  第二次。

  龍飛。

  第三次,她不死心,指腹越來越用力,像要重新確認,又像要狠狠消抹掉它。

  龍飛,龍飛,龍飛……

  除了這兩個字以外,她摸不到其它的東西、其它的文字,更摸不到心裡默默祈求千萬別是龍飛的小小希冀……

  「為什麼是你?」她苦皺起眉,螓首猛搖,身後的黑金色長髮跟著搖晃,聲音裡滿滿全是困惑不解。

  為什麼她努力尋找的魔刀、威脅她性命安全的魔刀,竟是他?

  為什麼會是他?

  不要是他不行嗎?

  她不要他是龍飛,不要。

  她不要她的小刀是龍飛,不要!

  他閉起眸,輕嘆。

  「抱歉。」刀屠還是只能用這兩字回應。

  「你沒告訴過我!」明知道她在找龍飛,他卻什麼也沒說,只是聽著她成天嚷嚷要如何處置龍飛刀,他,什麼也沒說……

  刀屠沉默。

  「我不准你是龍飛!」她任性地大吼,捉住他的肩膀,吼著,搖著,以為這樣就能要他放棄掉那個讓她討厭的身份。

  龍飛是魔刀,就算擁有人形,也該醜惡難看,不該像他一樣,有著沉嗓,有著溫柔,有著偶爾微笑都能讓她雙頰躁熱起來的迷人神情--

  「什麼?!你是龍飛?!我們遍尋不著的龍飛?!」一旁小聞獜指著刀屠激動地問,但刀屠和饕餮都沒空管他。

  饕餮死覷著刀屠,想從他口中聽見否認--不,我當然不是。

  說呀,快說呀,她等著聽!

  「我也希望我不是。」刀屠的答案,教她失望。

  但他是。

  魔刀,龍飛。

  她最懼怕、最戒慎,也最厭惡的龍飛。

  「太好了!我找到龍飛刀,可以替親人們報仇了!」小聞獜欣喜若狂。接下來的難題是如何操控龍飛刀,讓他去抹饕餮的頸子!

  小聞獜看著兩人陷入沉默的互視中,無暇分心在他身上,心裡盤算起現在悄悄繞到刀屠身後,故技重施的成功機會有多少……

  「你知道你是龍飛刀這件事會造成我多大困擾嗎?」饕餮流露出不適合她的嚴肅表情,柳眉間有著深深蹙痕,足見她真的很不知所措。

  如果他不是龍飛,她就可以很無恥地拋掉他開出來的十年條件,用盡小人手段纏著他、賴著他,拗他替她煮每一道菜,再……跟她像之前那般,當她饕餮的「那口子」。

  可是他是龍飛。

  討厭。

  討厭討厭討厭……

  「若能選擇,我也不願是龍飛。」

  「可是你是呀!」她惱。惱他的身份,也惱眼下麻煩的情況。

  「對,我是。」他也想為這個不可能更改的事實而嘆息。

  「我討厭龍飛。」她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這個想法。

  「我知道。」他已經數不清自己親耳聽見從她嘴裡吐出過多少回她對龍飛的討厭,以及她要如何折斷他如何弄碎他如何讓他四分五裂。

  「可是我不討厭你。」

  矛盾衝突的兩種感覺,卻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

  刀屠因她後頭那句話而微笑。

  她討厭龍飛,但不討厭他刀屠,在今天之前、在真相揭發之前,她是不討厭他的。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饕餮用力跺腳。她明明就很不開心,為什麼小刀還在笑?他不懂這是一個多嚴重的問題嗎?龍飛是她的天敵,她怎麼可能留著龍飛在世上威脅她的性命,絕對要把這根紮在她眼裡的硬刺給拔除!可是他是小刀呀……

  刀屠娓娓說著:「無論是刀屠或龍飛,都是站在妳面前的這一個人,我沒有傷妳之意,不管發生何事,我絕不傷妳。」

  龍飛是饕餮的剋星--這是一句事實,他要殺她,確實易如反掌,然而他不可能這麼做。

  是他太久不曾和一個人如此貼近,不曾讓任何人霸佔住他的思緒和生活,不曾哪,打從鑄造出他的主人武羅捨棄他那一日起,他就是獨自一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白髮仙人,在即將嚥氣的武羅身旁柔聲說道。

  屠刀,是指他。

  殺人無數、血腥魔性,是指他。

  為何?

  為何?!

  他被操執在人之手,是因人揮刀才嗜血,他由鋼鐵鑄成,並無貪念慾望,更無害人之心,真正擁有邪惡貪婪的,是人。

  但他卻一肩扛下所有罵名,最後,還被視為累贅,無情地拋下。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將任何人放進心裡。

  之前的主人,他再無情威留戀。

  之後遇到的人,他也無心深交,維持著距離。

  他的來來去去總是乾淨俐落,來到一個新地方,認識新人群;離開一個熟識的環境,與人們口中的「老友」分離,他都未曾有喜悅及感傷。

  偏偏她出現了。

  一隻凶獸,心思既壞又單純,做事只求她自己快樂,自私自利又自我,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她是那麼容易滿足,他幾乎沒見她使過性子,無論前一秒她的眉頭皺得多緊,下一秒她就能輕易被食物討好,眉開眼笑得像啥事也沒發生過。在她身邊,必須習慣她筆直的思考方式,不用放太深沉的心思下去自尋煩惱,只要跟著她一塊瘋一塊笑,一整日的心情就會如她一般愉悅。

  她想什麼,就說什麼,不包裝喜怒哀樂,也不假裝自己開心或生氣,她很真」人生裡沒有虛情假意,不像他,所以他羨慕著她。

  為什麼是你?

  這句話,她以前也問過他,那時她蘋果似的臉蛋上堆滿甜美笑意,又疑惑,又天真,美得令人眩目,問著他:為什麼是他,出現在她被聞獜一族圍攻,以為自己要被龍飛刀給斷頭之際,腦子裡最後的想念。

  我死掉的話,就再也吃不到那些好吃的玩意兒,我應該要很不甘心,很有怨念,很想再回味一下它們的滋味……

  可是為什麼是你打敗它們?

  真奇怪,我腦子裡除了吃之外,怎麼還有空位來放你?偏偏你就那樣活生生跳進我腦中,甜甜地叫我娘子,還衝著我笑……

  臨死之前,她想到的,是他。

  何止受寵若驚。

  從「以吃為天」的饕餮口中聽見自己戰勝一堆食物,他比饕餮更出乎意料,心……卻無法控制地鼓噪起來,狂喜亂跳,彷彿從那一刻才開始跳動。

  知道有個人,會在那樣的時候想起他,是件讓人喜悅的事。

  為什麼是你?

  這句話,她剛才又問了,震驚得不敢相信他的真實身份,不同於前次,她沒有笑容,比疑惑更多的是難以接受。

  饕餮此時的表情還很肅穆,聽完他的保證後仍沒有爽朗大笑,沒有拍拍他的肩,沒有跟他說「好啦,我就當作不知道你是龍飛,你還是我家的小刀」,沒有在聽完他的允諾--他絕不傷她--之後,給他全盤信任的笑容。

  「小刀……」

  在一旁被忽視許久的聞獜已經繞到兩人後側,眸子裡盈滿算計,刀屠與饕餮的心思都放在彼此身上,沒人留神在週遭躡腳緩行的他。

  「妳仍然沒有改變想毀掉龍飛刀的心願,是不?」刀屠無法否認,從她眼眸中讀出她複雜矛盾的心情時,胸口湧現的絲絲痛楚。

  饕餮咬咬唇,沒點頭,更沒搖頭。她很困擾,真的很困擾。

  她一點也不想被龍飛刀剁下腦袋,天地間還有太多太多好吃的東西,她還沒吃完、還沒吃夠,才不要成為無頭饕餮。

  可是龍飛是小刀,小刀說了,他不會傷害她,他不會一刀抹斷她的脖子,她對這句話沒有懷疑,小刀每回撫摸她時,他的指腹、他的動作都好輕柔,滑過她的肌膚,不帶任何刀鋒的銳利,不曾劃傷過她……

  不然……算了吧,那個毀刀的心願就當沒有許過,就當她不知道小刀是龍飛,就當哈事也沒發生過,就當--

  聞獜突然展開偷襲行動,他以臂上毫針狠狠扎向刀屠背脊,刀屠身軀連細微的震動都沒有,他緩慢回首,望著身高不及他肩膀的聞獜,都忘了還有這號人物存在,毫針刺不進他體內,他凝氣,鋼化每一寸肌理,堅硬的刀身將毫針震個粉碎。

  聞獜下一個舉動是直接以拳頭攻擊刀屠的臉,聞獜手短腳短,當然不可能得逞,刀屠只閃不回擊,他與聞獜無怨無仇,況且聞獜是帶著失親的憤恨及悲傷前來,他不想錯傷聞獜,然而聞獜毫不留情,拳頭落空就改以短腿掃來,目的就是要逼刀屠出手還擊。

  「你幹什麼找小刀麻煩?!吃掉聞獜的人是我又不是他!」饕餮跳出來阻止聞獜找錯人出氣的混戰,卻立刻被刀屠推到戰局外。

  聞獜不理會她,仍將目標定在刀屠身上,攻勢越來越猛烈,有將命豁出去的打算--他也的確是把一切都豁出去,反正他連族親都失去,還有什麼好害怕?

  「小刀你幹嘛只是閃?!砍他呀!」饕餮不懂刀屠為何不出手,為何要任聞獜揮拳,像這類小妖,龍飛刀要將他們砍成十段八段和削顆梨沒兩樣。

  對,砍他吧。聞獜等的,就是這個。

  刀屠遲遲不行動,與聞獜僵持許久,直到他發覺饕餮失去耐心,又跑回戰局,要用她自己解決麻煩的方式解決聞獜--聞獜打擾到她和小刀談正事的時間,讓她很不高興。

  她還沒有跟小刀說:好吧,既然龍飛刀是你,我就不要那麼討厭龍飛好了。

  也還沒有跟小刀說:我不折斷你,你也不可以砍我哦。

  更沒有跟小刀說:那……我們兩個就繼續像以前一樣,你煮我吃,夫唱婦隨哦。順便再拐他取消十年的期限,將十年無限期延長到她滿足為止。

  她什麼都還沒說。

  刀屠見饕餮衝來,馬上明白她的用意。

  凶獸饕餮只有一個強項,吃。

  她的處事態度就如同她的人一樣,單純直接,一眼就可以看穿。

  他不能讓她再將最後一隻聞獜給吞進肚子裡。

  「饕餮,不可以--」刀屠分心要攔她,聞獜見機不可失,再次豎起毫針,這回襲擊的對象改成饕餮。

  刀屠忘了饕餮刀槍不入,只是出自於本能,出手護她。

  手臂化為刀,揮去數十根毫針,聞獜的笑聲逸出唇瓣。緊隨而來是一句:

  「我等的就是此時!」

  聞獜用身體揍撞刀屠,雙張用力握住刀屠的手臂--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手臂,而是一把銳利的刀--不顧自己被劃出滿手的傷,鮮血讓他差點從刀屠上滑開,她咬牙捉得更緊,以瞬間爆發的衝擊力將刀屠的手臂直直沒入饕餮胸口!

  刀屠立即將手臂恢復成無害的人體臂膀,但半截手掌已經深深沒在饕餮體內,濕熱稠膩的血徐徐湧出,迅速濡濕她半邊衣裳。

  聞獜還想再將刀屠推得更深,卻被刀屠以另一隻手臂朝他後頸重劈,眼前一黑,失去意識倒地不起。

  「呀呀呀呀--」

  疼痛讓饕餮尖叫,她不曾這般的痛過,好疼好疼好疼……

  她被痛楚激怒,本能揮打刀屠帶來疼痛的右手,像隻被主人豢養寵愛的犬,遇到主人一棍襲擊,也會反咬其手。

  刀屠不敢貿然收手,怕這一抽出,她會鮮血狂濺,可是她太痛,沒察覺他的用意,只想快快遠離這可怕的劇痛,她的掙扎,讓傷口更加疼痛,痛得齜牙咧嘴,她聽不進刀屠的安撫,看不見刀屠的心急。

  黏稠的血,將衣裳濡貼在她身上,血的味道鑽進鼻腔,刺激了獸的野蠻本性,她向來收妥的利爪尖牙都冒出來。

  她開始攻擊他、推他、打他。

  「饕餮!」

  她聽不見。

  「冷靜下來!」

  她聽不見!

  「好痛!好痛--」

  她連自己的嘶吼聲都聽不見!

  刀屠想以對付聞獜的方式讓饕餮短暫昏迷,她必須先安靜下來,他才得以替她急救,但饕餮不是聞獜,她不是一般小妖小獸,當她後頸挨了一記劈擊,她以為刀屠要繼續傷害她,又氣又怒又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他說不傷害她的!他剛剛才說過的!

  他怎麼可以騙她?

  她用力推開刀屠,他的手掌自她胸前傷處滑出,大量的血噴濺得又急又快,落在他與她的身上、臉上,刀屠迅速奔上前按住她的傷處,她痛得打滾,卻被他箝制著無法動彈。

  「你走開--」

  「饕餮!用妳的法術止血!快!」他沒有療傷能力,無法治癒如此嚴重的傷勢,然而她不同,她能輕易處置他的燙傷,應該也能緊急處理她自己。該死,他似乎刺傷她的血脈,才會完全止不住鮮血噴灑的速度。

  他捉過饕餮的手掌,要將它平貼在她胸口,方便她施咒,卻被她一把掙開,掄緊雙手不許他碰。

  「你離我遠一點--」她不讓他靠近,將他視為危險及疼痛的來源。

  她越激動,出血情況越糟糕,到後來,她已經產生暈眩,身子搖搖欲墜。眼前的刀屠一分為二,再由二分為四,全剩下無數虛影……

  她終於不敵席捲而來的黑暗,在意識完全喪失之前,她皺眉喃著:

  「……龍飛刀……我……折斷……折……斷……」
饕餮悠悠轉醒,好似聽見耳邊有人在對話,說些什麼她沒仔細聽,而後,她覺得一股暖暖的熱氣在她胸口升起,方才火焚似的傷口變得舒坦許多許多。她吁口氣,劇烈起伏的胸口回復平穩,緊皺的眉頭逐漸鬆弛開來,她瞇瞇眼縫裡,看見屋頂上彩繪的巨幅飛仙圖。

  第一幅繪著武夫手執大刀,在北海嶄蛟龍,白浪掀天,蛟龍咧開大嘴,狀似要吞噬掉武夫,但武夫手裡的大刀,已經不偏不倚刺中蛟龍的要害。

  第二幅換成了武夫斬妖物,那妖,雙頭四足,似虎似犬,是她沒見過的動物,長相也不可口,應是繪師馮空捏造的怪獸。

  第三幅,終於不再是打打殺殺,圖裡一片祥光,有雲、有霧、有蓮花,武夫跪在從天而降的仙佛面前,原本在手裡的大刀消失無蹤,畫中沒有交代它的下落,只見武夫雙手合十,虔誠敬拜,仙佛面容慈祥,洗淨世間一切暴戾陰霾。

  看也知道這些圖是世人揣摩武羅成仙的傳說而描繪出來,她記得曾在哪兒見過它們……是了,是武神廟。

  她怎麼又回到這裡來?

  「唔……」頭還是好昏。她捂著額際。等待暈眩過去,腦子稍稍清醒,立刻回想起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幕!對了!她受傷了!胸口疼得像火在燒……

  饕餮突地坐起,蓋在她身上的那襲男衫順勢滑落,是刀屠今早換上的那一套乾淨灰衫,上頭沾有好多血跡,她不多細想,雙手按向傷處--

  咦?!

  是她按錯部位嗎?

  胸口那處沒傳來半點疼痛,她往左邊偏挪,加重力道再按,還是不疼。

  「妳沒事了。」刀屠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她回過頭,看見他站在距離她約莫六、七步的香爐旁。

  「小刀。」饕餮身子一舒坦,壓根忘了先前受傷時的憤怒,面對他自然擺不出臭臉。

  刀屠沒在她的呼喚中挪近腳步,僅是佇立在原地,續道:「傷口應該不會留下疤痕,只是妳失血過多,可能仍會覺得有些頭暈不適。我熬了一鍋野雉湯,裡頭添了補血藥材下去,妳等會兒喝一些,再多躺幾日休息,很快就會恢復元氣。」

  他指向放在神桌上的那鍋湯,鍋子還是她早上堅持要他帶出來的「家當」,誰曉得他們這趟出遊會不會中途遇上好吃的采鸞或肥滋滋的竊脂,拿牠們來煮湯時怎能沒有大鍋子裝著呢?

  桌上除了湯之外,還有幾道野菜,香味都撲鼻而來。

  「湯趁熱喝,我還用妳採的野藷、竹蓀、龍鬚菜以及荷葉飯糰弄了些便菜,妳需要補充體力。另外,我打了隻獐子,還在外頭火堆上烤,火堆旁還有魚及煨鳥蛋。」他說著,人卻沒靠過來。

  野話、竹蓀和龍鬚菜本來是打算當成明天晌午的小點心,他怎麼今天就煮光光?那明天吃什麼?饕餮偏著腦袋想,正準備提出疑問,刀屠逕自又說下去。

  「樓子裡,從今早起我就燉著一鍋牛肉,回去之後,應該差不多燉透了,還有,我有請陸妹子買妳愛吃的糕餅,記得找她拿,另外--」

  「小刀!你幹嘛一直說一直說,又幹嘛站那麼遠不過來?」饕餮終於找到機會插嘴。她還沒聽過刀屠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好似……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得說一樣。

  「……」不像剛才暢所欲言,刀屠沉默了。

  「小刀?小刀!」她沒有太多耐心,又喊他兩次後,她乾脆自己從地板上爬起,無視滿神桌的美味菜餚,目不轉睛,直直走向他。

  刀屠退了一步,和她維持一段距離,她愣住,又走近,他再退。

  這是什麼意思?閃她呀?

  「小刀--」

  「妳忘了就在不久前,妳被我傷到什麼程度嗎?」刀屠說出保持距離的主因。

  「是沒忘啦……」那種痛覺,對她而言太罕見,正因罕見,所以痛得刻骨銘心。

  「就算我無傷妳之心,卻仍可能因為別人的設計而誤傷妳。妳說得對,『刀』這種東西的危險性……不在於它有沒有傷人之心,而是握它的人,抱持著怎麼樣的想法,從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他仰首,望著武羅神像,目光遙遠,彷彿回到數百年前的過往,光陰飛馳而逝,記憶卻仍然鮮明。「我被握著,斬下每一回都不想斬下的腦袋,任由那些人的鮮血染紅刀身,就算心裡有多不願,刀就是刀,毫無自主,我不想傷人,那些人卻又因我而死。」

  他是凶刀,這一點,他無從辯解。他對殺人從來不曾麻木,劃破膚肉、削斷筋骨的感覺,他仍會毛骨悚然,只是他不知道……當他的手掌沒入饕餮胸口時,他竟然感覺到「痛」,劇烈的痛,宛如那一刀是落在自己身上那般,她驚恐的表情,他迄今難忘,她身軀因疼痛的顫抖,還在他手掌間隱隱地存在。

  若他真的殺了她……

  若他真的殺了她--

  他不敢想像,他怕得不敢想像。

  若是如此,他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我不想傷妳,妳卻差點死於我手下。」刀屠沉重地閉起眼眸,這幾個字,他說得艱辛萬分。他深吸口氣,終於露出一抹笑容,很淺很淺的,那是做下重大決定之後的釋懷笑意。「事實已經證明,我,龍飛刀,確實能取妳性命,妳尋找我,目的不就是為了毀掉妳在世上唯一的威脅嗎?現在,我就在這裡,隨妳處置。」

  她邊聽邊皺眉,看著他的表情,她心窩口好悶,不像被他以手刀刺傷的那麼痛,但卡卡的,好似有啥東西梗在那兒,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只能愣呆呆地凝望刀屠。

  她的靜默,他視為默許。

  「聞獜還躺在之前遇見我們的那塊草地上,他並不是很壞的妖,只是喪親之痛讓他偏執不放,若下回再碰上他,希望妳手下留情,能避就避,別讓聞獜一族完全滅種。」他最後不忘替聞獜求情,畢竟饕餮已經害聞獜家破人亡,若再趕盡殺絕,只是徒增罪孽。

  刀屠忍不住探出手,想替她撩弄散落鬢邊的黑金髮,饕餮倏地縮肩閃開--她並不是怕他,那是出於一瞬間的自然反應,因為她沒忘掉他的手有多鋒利。

  他眼神黯然,停下動作,將手指收回,狠狠地握回拳心之間。

  「饕餮,妳好好保重,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

  他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49:35

第七章

  饕餮還在恍神,手裡拿著野雉腿猛啃,桌上菜餚一掃而空,卻仍覺得餓。

  不顧火堆上的烤獐子熟透沒,她已經折下肥腿,塞進口裡,燙著手也不管。

  好香,小刀烤出來的東西果然就是不一樣,好吃好吃,再配口野雉湯,應該要滿足地大吁口氣才對,但她沒有。

  吃完所有食物,她盤腿坐在武神廟中,不懂為何在這種時候,她還只顧自己的肚皮問題--

  圓圓眼兒瞟向左側去,又快快轉回來,落在已經只剩骨頭的烤獐子上,忍不住,又瞟過去。

  那兒,有柄和她身長差不多的古銅色大刀,它靜靜地躺在冰冷地板上,整把刀碎成十數塊,靠近刀柄的部分,寫有它的名。

  龍飛。

  饕餮深覷它好久好久,久到足夠讓她回想著它變成那副模樣的所有過程。

  她忘了是她動手將它折成那樣,還是它自己毀掉自己,那一段記憶她是有些空白和模糊的,只記得刀屠說,那段日子,他過得很快樂。然後呢?她好像有響應地頷首,說了:我也一樣。再然後呢?

  好像,他恢復成刀狀;好像,她走近他;好像,她拿起他;好像,她問他有什麼想交代的事;好像,他沒有回她……好像……

  她拗斷了它,使出一身法力,用力地,拗斷它。

  刀身斷裂的聲音,好響,震痛她的耳膜,腦子裡嗡嗡作響,一直到現在,沉重的「啪」聲還在耳邊環繞不止。

  因為耗去太多力量,所以她好餓,趕忙將桌上菜湯全吞嚥下肚,補充體力,不然她一定會跌坐在地,無法爬起。

  好像是這樣,她不確定。

  記憶太混亂。

  唯一能確定的是,從今天起,世間不再有龍飛刀威脅她的生命。

  應該要高興的。

  應該要的……

  放下獐子骨,她在褲上抹抹油膩膩的雙手,靠近斷成好幾截的龍飛。

  「小刀……」

  沒人應聲,那是當然,刀已斷,刀魂渺渺。

  饕餮心情複雜。討厭的龍飛斷了,喜歡的小刀不見了,她應該要先笑,還是要先哭?

  她將數截斷刀拾起,刀身沉重,使她憶起小刀伏在她身上時,也是沉沉的像塊巨石,體溫好高,熨得她也跟著發燙,想到床笫上的一切,她咯咯輕笑。

  她竟然還笑得出來。

  妳真是隻無情的傢伙。

  是誰,這麼說過她?

  呀,是窮奇。

  窮奇曾在聽聞她將養了七、八年的五色鳥吞到肚裡去時、蹙起漂亮的柳葉眉,一臉不苟同地說出這樣一句批評:妳真是隻無情的傢伙。

  我本來就是打算把五色烏養大,再吃掉牠的呀。被指控無情的她,出口反駁,她拾到一顆五色鳥蛋,原本就準備吃牠,只不過是早吃和晚吃的差別;只不過是吃一顆蛋和吃一整隻肥鳥的差別。

  養了七、八年,好歹有感情吧?妳還嚥得下去,一丁點兒都不心疼、不難受呀?窮奇嗤之以鼻,鄙視人的嗓音仍是那般清脆悅耳。

  感情?沒有呀,我對牠沒有感情,養牠只是希望吃到的肉份量多些。她對食物的感情,只有在吞下腹後,覺得有飽足感時才會湧生的謝意。一顆鳥蛋的份量好少,但孵化成鳥就不同,有鳥翅、鳥身和鳥腿能吃,比起一顆蛋,她當然會努力將蛋孵育呀。

  雖然她替五色鳥取名,天天夜夜都和五色鳥玩在一塊,她吃仙桃時絕對不會忘了分牠半口,她喝仙酒時也會餵牠兩口,將牠養得比一般五色鳥還要肥大兩倍,但感情?她為什麼要對一隻食物有感情呢?為什麼要心疼,又為什麼要難受?

  所以我才說,妳真是隻無情的傢伙。窮奇的纖纖食指看起來也好美味,指白甲紅,一指戳向她眉心,艷容上淨是鄙視。

  吃掉那隻羽翼彩艷、啼聲嘹亮的五色鳥時,她的心情也和現在一樣,好複雜。

  牠看起來很好吃,吃起來一定很棒,害她開動前心情亢奮。

  吃掉牠之後,就不會再有誰會在早晨太陽出來時,咕咕咕地在她耳邊喚她起床;不會再有誰讓她飛累了還能趴在牠背上,由牠代替她飛。

  有一點……小落寞哪。

  可是她仍舊吃掉牠,為滿足貪婪的口腹之慾。

  原來,五色鳥的滋味沒有她想像中好吃,味苦肉澀又卡牙,她根本沒吃幾口就不想吃,爾後,她也沒再吃過半隻五色鳥--難吃的食物,她沒有食慾,吃過一次就夠了。

  原來,將人生中最大的威脅「龍飛」毀掉,沒有想像中的輕鬆快樂。就算知道日後她可以為所欲為,也不用再害怕有人拿刀來恫喝她,她卻沒有太大的喜悅,但也沒有難過大哭,她,還笑得出來。

  她真是一隻無情的傢伙……

  「沒關係,小刀你也說過,要是我被龍飛剁斷腦袋,你也不會替我哭的……」

  所以,無情的人,不是只有她嘛。

  為被龍飛刀剁斷腦袋的妳嗎?

  不會,絕對不會。

  對嘛,小刀也很無情,他明明就那麼堅決地否定掉這個答案,還害她心情不好了一下午。

  無情的人,才不是她呢。

  我絕不傷妳。

  刀屠的話,在她腦海裡迴響,他用低沉冷靜的嗓音在許諾。

  饕餮放軟身子,癱坐在地,手裡的龍飛斷刀,好似變得比方才更重,幾乎要壓垮她。

  為被龍飛刀剁斷腦袋的妳嗎?不會,絕對不會。不會,絕對不會。不會,絕對不會,有絕不傷妳。為被龍飛刀剁斷腦袋的妳嗎?不會,絕對不會。我絕不傷妳。為被龍飛刀剁斷腦袋的妳嗎?不會,我絕不傷妳……

  他的話,好混亂,一句疊著一句,句句糾纏著,她分不清楚哪句是頭,哪句是尾--

  為被龍飛刀剁斷腦袋的妳嗎?

  不會,我絕不傷妳。

  那天,小刀想說的,會是這樣嗎?

  不是不會替她悲痛,而是他知道,他不會傷她,她的腦袋絕不會斷送在龍飛之手,所以,才會想也不多想就給了答覆,是嗎?

  「小刀,是嗎?」她問。

  斷刀不會答腔,這個問題的答案,無解。

  她抱緊斷刀,迷惑得不知如何是好。

  雙掌握得太緊,深深陷入斷刀的刀鋒之中,細緻的皮膚,輕易被劃開流血。

  痛。

  如果失去是一種痛,她不知道那種痛的程度應該到哪裡才算極致。懷裡擁著冷冰冰的斷刀,她沒有太疼痛,雖然比吃掉五色鳥時更多一些些的沮喪和陰霾,但那種痛,還不及她胸口挨了刀屠一刀來得痛。

  窮奇說得對極了。

  她,真是一隻無情的傢伙……
晚上,饕餮回到四喜樓,當然是獨自一人。

  她還記得刀屠說過,他替她燉了一鍋牛肉,以及托陸妹子買回來的糕點。

  為了吃,她才又回到這個已經沒有刀屠的地方。

  饕餮盛滿一大碗香嫩牛肉,再跑去敲陸妹子的房門,向她討糕餅吃。

  「這是刀頭哥托我買的,全是妳愛吃的,有雪花酥、蓮花糕、肉絲糕、豐糖糕、栗糕、百果糕……刀頭哥吩咐各種口味都買五塊,讓妳餓時能填填嘴。」陸妹子將油紙袋裡甜香的小零嘴全數交到饕餮手裡,笑道:「刀頭哥真疼愛妳。」

  饕餮先抓出肉絲糕,大咬幾口,吃個精光,舔舔指,再進攻雪花酥。

  「刀頭哥沒同妳一塊過來?」陸妹子隨口問,她以為刀屠和鳳五這對恩愛夫妻會形影不離。

  「小刀不會再回來了。」她嘴裡全是糕餅,說得含糊。

  「嗯?」什麼?

  「小刀不會再回來了。」陸妹子困惑的表情,讓饕餮自動自發地重複一遍,而且這一回,她嚥下嘴裡所有食物才開口,音量適中。

  「刀頭哥不會再回來?這是什麼意思?」陸妹子聽糊塗了。

  「就是不會再回來的意思呀。」她有說得很複雜嗎?明明就簡單明瞭,刀屠不會再回來了。

  「刀頭哥發生什麼事嗎?!」陸妹子追問。

  「沒發生什麼事,但他沒辦法再回來樓子裡,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這一回,陸妹子聽明白了,卻也更不明白。

  刀屠沒辦法再回樓子來?那麼他能去哪兒?

  「刀嫂子!妳這樣說得不清不楚,反而讓人聽了更急呀!刀頭哥不可能不同我們說一聲就離開樓子,他知道樓子需要他!」

  「唉……」饕餮忙著吃,不想也無法回答陸妹子連珠炮似的問題。

  陸妹子驚覺事態嚴重,乾脆拉起饕餮去找掌櫃,讓掌櫃問明白些。

  哎哎哎,人類真麻煩,老愛東問西問,再怎麼問,她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句回答哪。饕餮苦著臉,討厭同一句話得說上好幾次,而且那句話八個字,字字她都討厭。

  小刀不會再回來了。

  掌櫃聽完,愣住;四喜樓老闆,愣住;一干四喜樓的夥計廚子丫實,全愣住。

  饕餮說出來的話,嚇傻一大夥人。

  「妳是說……刀頭他……」

  算了算了,編個理由給四喜樓這群人吧,否則他們不會放她安安靜靜吃完美味的滷牛肉。

  「就我們兩個一塊去遊山玩水,邊吃邊找龍……呃,找食材,突然衝出一隻小獸--」也就是聞獜。「然後…小刀就……死掉了。」饕餮本來想用「斷掉」這一詞,可人類絕對聽不懂這兩字是哈涵義,到時一定又會丟回來一大堆的追問。

  刀斷掉,等同於人類的死掉,所以這麼說,他們應該會懂吧?

  斷掉……

  死掉……

  小刀斷掉了……

  小刀死掉了……

  饕餮突然被這兩者的關聯震懾住,原本正在咀嚼滷牛肉的嘴,停了下來。

  小刀死掉了。

  再也……見不到他了。

  饕餮呆怔住,忘了眨眼、忘了呼吸、忘了進食,忘了肚子還在餓--

  「刀嫂子,嗚嗚……妳要節哀順變……」

  她被哭泣的陸妹子牢牢抱住,還拋出莫名其妙的安慰。

  節什麼哀順什麼變呀?該節哀順變的,是眼前這一大群人吧?

  一個哭得比一個還要慘,女人們全以袖捂嘴,一三大的淚珠接連不斷,男人則哭得豪氣些,士弘完全放聲悲號,不顧男兒有淚不輕彈的道理,哭聲最大,學徒們抱在一塊捶胸頓足,痛失一個好兄長,連四喜樓老闆也悄悄拭淚。

  「刀頭哥竟然被野獸吃掉……可惡的野獸!我一刀剁掉牠!」二灶俊吉氣憤地嚷,引發其它人跟進,大家都想到廚房拿菜刀為刀屠報仇。

  人類,真的很麻煩,濫情,蕩一個人的死亡而情緒激動,為一個人的死亡而痛哭失聲,為一個人的死亡而依依不捨。

  她真的太無情了,她不像四喜樓的人為了小刀而哭,她一滴眼淚也沒流……

  一定是因為她和小刀相處的時日不及他們來得長,她才感受不到同樣的疼痛。

  「刀頭的遺體呢?沒能找回來嗎?被野獸啃光了嗎?」掌櫃不希望刀屠連下葬的屍身都尋不著。

  遺體……只剩數截斷刀,雖然已經斷掉,但斷截的刀仍是屬於恐怖危險的龍飛刀一部分,為避免哪天有人拎著斷刀來找她麻煩,她將斷刀弄成粉末,撒向空中,任由輕風將它們吹得四散,她處理得乾乾淨淨,沒留下半點累贅。

  饕餮知道此時只要搖搖頭,可以省下很多被掌櫃糾纏追問的麻煩,螓首很本能地左右搖晃。

  「可憐的刀頭,竟連遺體也找不到……」在場眾人聞言哭得更響亮,吵得饕餮都想皺眉走開,而她在快速扒完白飯,吃掉最後一塊牛肉時,當真擱碗抹抹唇,起身。

  「既然小刀不在這兒,我也要離開四喜樓,你們慢慢來吧。」慢慢哭,慢慢替刀屠悲哀,恕不奉陪。

  「刀嫂子--」

  饕餮不理會身後有人在喊她,刀屠鹵給她的牛肉吃光了、刀屠買給她的餅也下肚了,四喜樓裡沒有什麼能再讓她感興趣,她不想待在這兒。

  拐過四喜樓的彎角,她躍上屋簷,抄近路飛馳,擔心她打擊過大會想不開的士弘追出來,在廊角旁追丟她的身影,訝異著她跑得恁快,為何只是跑過廊柱,她就不見蹤影,殊不知在頭頂上的漫天夜幕裡,正飛過俐落的黑影。

  饕餮投身跳入一片瀲灩星空中,皎潔月光照耀著她。

  這一夜的月色好美,涼風徐徐,拂在臉上雖有寒意,卻又不真正的冷。

  只是不知怎地,有雨滴,落入她眼裡。

  她回頭,俯瞰燈火通明的四喜樓。

  那裡,明亮,她卻覺得刺眼。

  那裡,讓她轉身想逃。

  那裡,沒有刀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50:16

第八章

  吃飽喝足睡眠好,無憂無慮無天敵,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饕餮正是這個幸運兒。

  四喜樓那段日子,已經是遙遠的三年前,三年時間之於她,很短,所以記憶沒有太模糊,她還記得她在那兒遇見過一個男人,一隻刀精,一隻很會煮食,眼眸顏色很漂亮,不常笑但又很溫柔的刀精。

  刀屠,小刀,龍飛。

  她都快忘了這幾個代表著他的名字。

  以她向來沒煩沒惱的粗枝大葉性子,已經不存在於這世間的名字,她能記超過半年以上,全是奇蹟。

  三年了,她沒忘掉他,當她在進食時,她就無可避免地想起他--而進食,佔去她一天中最大部分的時間。

  這烤雞,沒有小刀烤的好吃。

  這牛肉,沒有小刀鹵的透。

  這夾餅,沒有小刀弄的美味。

  她總是在嫌棄入嘴的食物,將它們和刀屠煮過的菜餚相提並論,嫌棄的同時,還是屈服於咕嚕嚕直叫餓的肚皮,並沒有因為不是刀屠所煮,她就傲慢地不吃。

  真沒節操。

  饕餮嘆口氣,含淚將手裡那塊硬兔肉吞進胃裡。

  嗚,沒有小刀特調的濃香醬汁抹烤,兔肉一點也不鮮,還有好重的騷味。

  她囫圇嚥下,餓了仍是要吃,她依舊是那隻愛吃的饕餮。

  饕餮餵飽自己,躍上密林間的濃密樹梢,一屁股坐定,長辮在腦後輕晃,由高處看著遠景。夕陽,正緩緩西沉,染紅天際,雲彩是橘紅色的,像小刀煮過的一道辣魚,魚兒也是浸在那種好開胃的顏色裡,夾口雪白魚肉,沾滿辣油,送進嘴裡,滋味又鮮又辣,來碗白飯多好呀。

  吃慢點,魚不會游走。妳當心被魚刺梗喉。

  真是詛咒,那話才說完,她喉裡馬上被針一般的細刺給卡住。

  妳真是……我瞧瞧,嘴打開--

  幹嘛露出一臉想臭罵她又想替她「惜借」的表情呀?她又不會太痛,小魚刺算啥,她還曾被龍骨給卡在喉管哩,龍骨可是比魚刺大上數百倍,她只要稍稍用力嚥唾,喉道壓縮,輕易就能將魚刺給折斷。

  她很快就給他一記陽光燦爛的笑臉,告訴他,她沒事,她要繼續吃魚,他卻整盤端走,默默將魚肉間的暗刺盡數挑光,才放心的將魚肉夾到她碗裡。

  小刀,不用這麼麻煩啦。對她而言,魚肉和魚刺全都可以吃。

  不麻煩。

  饕餮呆呆看著晚霞,眼神老早就空洞飄遠,眼前看的是雲霞,眼裡浮現的卻是那尾躺在紅辣醬汁裡,剔除魚骨的魚兒,還有,小刀專注挑魚刺的側顏。

  有人嘆了口氣,那失落的吁聲讓饕餮回神,左右張望,週遭數尺內都沒有人影,直到又是一聲嘆氣響起,她才發現是從自己嘴裡發出。

  真怪,明明就不難受呀,為什麼會嘆氣呢?

  幸好讓她胡思亂想的夕陽完全沒入山巒背後,橘紅色澤逐漸消失,像辣魚醬汁的顏色,不見了,只剩下一絲絲餘暉還染在山邊……還真像她將辣魚整盤舔乾淨後,盤裡還殘留的渣渣,每回她那麼做時,刀屠都會用厚實大掌拍她額心,要她不准用舌頭洗盤子。

  無法否認,她好想念小刀做的菜。

  真的好想好想。

  若小刀沒斷,現在她還賴在他身邊有吃有喝有玩吧,不會落得形單影隻坐在這裡看落日的淒涼。

  後悔過嗎?

  還真的有一點點……

  一點點……吧。

  這個「一點點」,讓她哀聲嘆氣。

  「小刀……」

  她不敢再深深思忖下去,想的越多,胸口就會痛痛的。

  刀屠騙了她。

  三年前的他說過,在她身上留下的刀傷會痊癒,不會留下疤痕,她只要好好休養調息,就會恢復得活蹦亂跳。可是三年咻地就過了,傷口不但在她胸前留下淡白色的月形刀痕,還三不五時會疼痛--雖不及受傷那時的火辣劇痛,可它的痛法像根針在心窩上扎,刺刺的疼、酸酸的疼、讓人顫起哆嗦的疼。想忽視它,做不到,因為它真的會痛;想治療,又不知道傷口在哪,該如何上藥?

  只要別太常想起小刀,它的疼,發作次數就會減少很多。

  她捂著胸口,等待細微的刺痛過去之後,決定再去捉一隻鳳凰來進補身子,看看能不能補得健健康康,又是活龍……不,是活饕餮一尾,傷口不會再刺痛。

  附帶一提,她正名為「鳳九」,肚子裡在半個月前裝進第九隻油滋滋的大肥鳥--滋補聖品,天山大鳳凰。

  如果小刀在,就有三杯鳳凰能吃。

  如果小刀在,聽見她的新名字,一定會數落……

  饕餮皺眉。「哎呀!」傷口又開始刺刺扎扎的,不想了!不要再想了!

  她胡亂地揮著雙手,將腦子裡浮現的刀屠模樣揮趕出去。

  刀屠拿著刀,忘掉忘掉。

  刀屠托著鍋,忘掉忘掉。

  刀屠捏著餃子、刀屠端著餅、刀屠說著話、刀屠……刀屠……

  忘掉!

  她不再坐於原地,任憑腦子裡雜七雜八的紊亂思緒將她左右,她深吸口氣,雙手高舉,用力吼出下一件要忙碌的事--

  「吃鳳凰去囉!」

  叫「鳳九」才短短十來天,馬上就要變「鳳十」,她一點也沒有捨不得,她對「名字」這玩意兒毫無感情。

  饕餮加快腳步,飛馳得非常俐落,要趕緊分心去做些其它事。

  山下已逐漸被夜幕吞噬,但天山之巔是日不落的聖地,它終日繚繞白茫雲霧,神祇的瑞光采華籠罩每一寸土地,饕餮不用擔心會因天黑而逮不到美味鳳凰,不過她只到達天山半山腰,聞獜再度攔路。

  她完全沒有驚訝,這三年來,她與聞獜已經打照面無數次,她懷疑聞獜根本是時時尾隨在她屁股後面!

  「你煩不煩呀?走開啦!」好脾氣的她都忍不住動怒。她對聞獜沒辦法有好臉色,三年前那一幕讓她心裡充滿陰影--

  是聞獜害小刀刺傷她,也是聞獜害她知道小刀是龍飛,更是聞獜害小刀變成斷刀,她討厭聞獜,討厭死他了!她不曾如此討厭過一種生物像討厭聞獜一樣!

  「把我吃掉。」聞獜纏著她,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我才不要!你難吃死了!」她幹嘛委屈自己!

  「妳不把我吃掉,我就死纏爛打到底!」

  「天底下的死法有那麼多,你自己不會挑一個呀?為什麼一定要逼我吃?!」饕餮邊說邊疾步前行,聞獜跟得緊緊,不讓她輕易甩掉他。

  「我的族親全都在妳腹裡,妳將我吃掉,讓我們聞獜一族能重逢呀!妳當初不是也這樣提議嗎?若非龍飛刀阻止妳,妳早這麼做了不是嗎?」反正唯一能殺饕餮的刀已被毀,他再也沒有方法為族親報血海深仇,那麼就送他去和族親作伴,讓他從憤恨折磨中解脫吧!

  「你還敢跟我提小刀!」她停步,火大地轉頭,雙眸瞪大大地殺到聞獜面前,她被他激怒了。「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發現小刀是龍飛,我就可以一輩子當作找不到龍飛刀,和小刀快快樂樂的一起做好多好多好多事,都是你點破這件事,害我和小刀……害我親手把小刀……害我現在……」她的雙拳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多想狠狠朝聞獜臉上轟去。

  她不想吃掉聞獜,她只想揍他,用她不曾打過人的雙拳,用力地、遷怒地痛打這張仍未脫稚氣的年輕臉龐。

  「這番話,我回敬給妳,饕餮。如果不是妳,聞獜一族不會只剩下我一隻,我就不用為了報仇而苦苦追殺妳,我現在也許還和族親快快樂樂的在林野裡生活著,這一切全是被妳毀掉!」

  聞獜一族不像其它族種開枝散葉,他們的數量稀少,一群一群自成一家,他的那一族群,全在饕餮腹中,獨獨存他一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只能茫茫然追尋饕餮。他原本抱持著與她同歸於盡的壯烈心態,誰知龍飛刀卻被她毀掉,當他清醒時,循著饕餮的氣味追去,只看到她坐在武神廟裡,將雙手捧著的巨大斷刀震碎,鋼身一點一滴碎成細沙,從她指間流逝掉,他直覺明白--那是龍飛刀。

  龍飛刀已毀,饕餮再無天敵。

  「如果沒有遇到你家那隻族長,我根本就不會和聞獜一族扯上干係!」何必將所有的罪過推到她身上?他當她愛遇上聞獜一族嗎?倘若能夠,她希望漫長的歲月裡永遠都沒見過任何一隻聞獜!

  「如果我們家族長沒有喜歡上妳,我們聞獜一族又怎會下場淒慘?!」

  「喜歡?」饕餮眉心打結。

  「對,喜歡。妳這隻沒感情的冷血凶獸完全沒察覺我家族長的心意。」

  哪有啥心意呀?

  聞獜族長那陣子是很常出現在她面前啦,可他的嘴臉很討人厭,一副自大驕傲的模樣,口吻也又酸又冷,還老說些挑釁她的話。他喜歡她?哪有呀?他還找她單挑耶,那是仇人才有的表現吧--

  聞獜冷哼,不意外她的冷情。

  畢竟,連當初化為人形的龍飛刀都毀在她手上,他不清楚龍飛刀與饕餮是何關係,由兩人的對談與互動看來,他猜測饕餮與龍飛應是相當親密的愛侶,但很快他的猜測就被自己推翻。他看見饕餮在廟裡毀刀那一幕,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沒有半絲難過,靜靜望著刀身一段一段迸裂,不為所動。她的手、她的衣裳、她的黑褲,全被刀沙沾了一身。然後,她站起身,拂拂衣袖上的刀沙,掌心裡各握緊一把,走出武神廟,將它們揚向空中。

  若龍飛刀與她是親密愛侶,她的態度未免也太冷淡。

  就算不是愛侶,只是朋友,也不會有人冷血到對於朋友的死亡不為所動。

  明明擁有一張天真無邪的臉,卻又無情得令人咋舌,三年來,他沒見她流過半滴眼淚,她隨時隨地都心情很好,吃得又多,飽了倒頭就睡,他都要為挺身護她的龍飛掬把同情之淚,這個女人,沒心沒肺,胃倒是多了好幾個。

  「我又沒有要你家族長喜歡我!我只喜歡可以吃又好吃的東西,難吃的聞獜我才不會喜歡哩!」饕餮扭過頭,不屑地道。

  「要是能重來,我拚死也會阻止族長對妳產生戀慕。」千金難買早知道,否則就能阻止聞獜一族的命運,扭轉掉所有最糟的情況。

  「笨蛋也知道不能重來,要是可以重來的話我自己就先--」饕餮頓住,眨眨眼,愣愣地盯著聞獜,將他方才說的那句話反覆咀嚼。

  要是能重來……

  要是能重來--

  要是能重來!

  饕餮突然手舞足蹈地大聲尖叫,欣喜若狂。

  「呀!對嘛對嘛對嘛對嘛,我怎麼忘掉還有這一招?!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我可以吃到好吃的三杯鳳凰了!」她被聞獜點醒。

  「妳在說什麼?」聞獜不明白她為何突然一雙眼全亮燦起來,與方才還灰暗的色澤全然不同,好似重新燃燒起希望。

  「沒有你的事沒有你的事,我自己去忙了!」饕餮揮揮手驅趕他。

  對嘛,重來不就好了!

  重新回到小刀不知道她知道他是龍飛刀的那一段過去--好繞口,反正就是回到和小刀快樂當夫妻的時空去!這對她饕餮而言,只是小事一件!

  沒辦法扭轉光陰回到過去的傢伙,沒資格稱為凶獸,嘿嘿。

  很不巧,她是凶獸,她正巧擁有這種法力。

  聞獜沒有離開,他站在原地,怔忡地看著喜洋洋的饕餮舉起雙手在半空中比劃,嘴裡唸唸有詞。

  她指腹滑過的部分,氣流產生波紋,像水面的漣漪般,越擴越大。

  漣漪中央破開一個黑洞,它彷彿擁有生命力在吞噬一切,捲入大量樹葉及飛花……不,不是它捲入,而是那些樹葉從有到無,一片片逐漸消失,回到它們還沒有萌芽的那一刻。

  他本想插嘴問她在做什麼,然而眼前的情景已毋須他多此一舉。

  天上的雲,逆向回流。

  梢上的鳥,退著在飛。

  連川中的清泉,也往高處爬。

  饕餮跨進漣漪中央的黑洞,聞獜直覺地緊跟在後,躍進那一片漆黑去。黑洞裡,奔流著同色氣流,又強又急,他一踩進,人就被洪流捲走,不像饕餮,游刃有餘,朝她想去的方向馳去,不一會兒已經將聞獜拋在身後遠遠。

  「饕、饕餮!等等我--」

  他的聲音在黑洞中完全無法發出,他使盡力氣嚷嚷,卻連他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吼叫,身子被越捲越遠,消失在黑暗之中……

  呀呀呀……他會被捲到哪裡去呀呀呀……

  早知道,就別跟她進來。

  千金難買早知道。
熟悉的剁刀聲,自砧板上規律地傳來。

  熟悉的爐火熱,溫暖著廚房每一處。

  熟悉的身影,站在他最常出現的地方,做著他最常做的事。

  饕餮知道自己咧嘴在笑,咧著比吃到美食更開心的弧度,她躲在門外,探出顆腦袋在偷瞧,忍不住咕咕暗笑。

  小刀,活生生的小刀耶。

  是的,她回到三年前多前,四喜樓的某一天早晨。

  小刀還在,準備替她做早膳。

  他發現她了。

  「躲在那裡幹什麼?」

  好懷念的聲音哦!

  「小刀、小刀、小刀……」她一邊喊他的名,一邊張開手臂抱過去,當她環住他精實的腰肢,不禁滿足地喟嘆,還能抱到他的滋味好好哦。她用臉蹭蹭他胸口的粗布料,深嗅他身上汗味。「我好高興看到你哦……小刀……我好想你哦……」

  現在是在演哪一齣?刀屠被抱得一頭霧水。

  她好高興看到他?好想他?就在……一個時辰前兩人還在床上耳鬢廝磨、難分難捨的情況下?

  她會不會太誇張了點?

  「嗚嗚嗚……」不誇張,她還哭了,眼淚完全不受控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高興竟還會想哭,鼻頭好酸好酸,雙眼淹漫的水氣一直一直湧出來,熱辣辣的、陌生的淚水,汩汩傾倒。

  「你哭成這樣,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他沒看過她真正在哭的模樣--假哭倒不少--伸手替她抹抹淚珠。

  「是我欺負你啦……」是她壞,是她把小刀弄成粉末的。

  刀屠以為她口中所言的「欺負」是指在床上雲雨時,她頑皮又貪心的撩撥,將主導權全握在手裡,一點也沒有女人嬌滴滴羞怯怯的矜持,有時故意咬疼他,有時故意像舔盤子一樣將他從頭舔到腳,又不讓他滿足,非得逼瘋他,要撕下他披著的人皮外衣,也撕掉仁義道德--這一類的欺負。

  「妳有反省就好。」他還以為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原來她仍是有羞恥心。

  不過,說也奇怪,他雙掌擱在她肩頭,總覺得觸感不太對……

  他昨夜抱她時,應該沒有這麼骨感吧?

  不是錯覺。

  她瘦了,短短幾個時辰,她瘦到先前有肉的部分都消減下去了。

  刀屠將她稍稍從自己身上扳開,仔細打量。不只是雙肩,她圓潤的臉頰也小了整整一圈!

  是因為昨夜玩太瘋,消耗她太多體力嗎?不可能,她現在的模樣至少是吃不好睡不飽好一段日子才會造成的結果。

  發現他皺眉盯著她的臉瞧,她下意識摸摸雙頰,以為沾到髒污,刀屠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

  「早膳馬上就好了,妳到那邊坐一下。」

  聞言,饕餮差點先蹲到角落去感動得痛哭一場再來大快朵頤。

  好久沒吃到小刀煮的菜,她的口水快淌滿地,囌--

  她餓好久--好像三年來吃過些什麼玩意兒,她完全都記不起來。

  他端來超大盤什錦雜炒,她憑藉著這頓早膳,知道她回到哪一段過去。

  捉鳳凰的那天早晨。

  沒有意外的話,她會在天山遇見尋仇的聞獜一族,然後再將他們吃進肚裡,之後就會有一隻漏網之魚展開報復,害她失去小刀。

  哼哼,她不吃鳳凰總行了吧?

  比起好吃的鳳凰,小刀更要緊,她可以選小刀而棄鳳凰!

  今天不出門,纏小刀一整天,這樣還遇得到聞獜一族她隨便他們啦!

  早已知道的「未來」,她才不會笨笨地按著步驟走,她要改變它!

  「小刀。」她在刀屠將什錦雜炒擱在她手邊之際,嘟唇親向他的臉頰,啾聲響亮。刀屠還不習慣在隨時隨地都會有人進來的廚房裡和她如此親暱,直覺地挺直身要退開,「餓」了三年的饕餮哪可能輕易放過到嘴的美食,雙臂迅速勾住他的頸子,繼續啃吻他的下唇。

  刀屠驚訝在「他」與「什錦雜炒」之間,她選擇先吃「他」。

  這隻凶獸轉性了嗎?

  她向來都是先顧肚子再顧慾望才對。

  饕餮拉開他的髮辮,將他的髮弄亂,十指爬進濃密髮間,撫過他隱藏在頸後的「龍飛」兩字,將他更用力地按向自己,軟舌也已經餵進他嘴裡,糾纏起他的舌,雙腿攀著他健壯的長腿往上爬。

  「饕餮……別胡鬧,這裡是廚房--妳在猴急什麼?!」刀屠扳不開她,她比砧板上的八爪魚更難應付,雙手雙腳並用,一手將他從背脊摸到臀後,一手再將他從臀後摸回背脊,被她指腹滑過的部位,全都敏感地戰慄起來。

  該死的……自己,為什麼毫無定力地在她稍稍從身上滑落時,會伸出手承接住她?!好像多不希望她離開他的身體那般卑賤……

  「那我們回房裡去,小刀……」饕餮在他耳邊吹氣及催促,未著肚兜的綿柔酥胸擠壓著他的胸膛。

  真該拿刀直接剁掉這隻誘人犯罪的淫獸……

  「小刀,再不快點,我會忍不住在這裡吃掉你哦……」嫣紅小嘴吐出威脅。她不介意地點在哪裡哦,只要脫光就直接上哦,不要小看她的飢渴哦。

  「嘖!」刀屠捧著她圓臀的大掌手背佈滿青筋,他好氣,氣自己沒有節操,氣自己被她操弄,氣自己像個急躁的毛頭小子抱牢她,三步並做兩步,往他那間小小廂房直奔--

  刀屠呀刀屠,你被帶壞了!
陌生的疤痕,出現在他昨夜才徹底擁抱過的嬌軀上。

  他很確定昨夜之前是沒有的,而昨夜由他烙下的紅紫吻痕才過幾個時辰卻神跡似地消失無蹤。她是凶獸,吟幾句咒,輕易便能將小小吻痕清除得乾乾淨淨,他對此沒有深究的慾望,但卻忽視不了她豐盈雪乳中央存在的傷痕。

  那是什麼造成的傷?不像劍刺,也不像刀劃,約莫五指併攏的長度,傷在如此危險的部位,只消再偏移幾寸,就會刺穿她的心臟。它早已結痂癒合許久許久,不是新傷……

  他搖醒饕餮,問她傷疤的來由,她睡眼惺忪,笑笑地抱緊他,閉上眼又要睡,睡前撥冗回他道:「沒什麼,小事,小事啦,別理它,別在意哦……」說完,細細鼾聲傳來。

  這種回答,反而讓人越在意。

  不過他決定先讓她好好睡一覺,畢竟她看起來好疲倦,好似有相當長的時間不曾好好休息,眼下都黑了一大圈。真怪,昨天的她並不是這副模樣。

  撫撫她的髮,似乎也比他印象中長些。

  他本來還想檢視除了胸口的傷疤、頭髮、消瘦、疲憊之外,她還有哪些地方不太對勁,但時間不允許,他必須趕回去廚房,否則用餐時間一到,忙碌的廚房裡會亂成一團。刀屠放輕動作將她環在腰際的柔荑扳開,置於棉被底下,自己才下床著衣,去廚房和眾弟兄準備應付四喜樓如潮水般湧入的客源。

  饕餮睡得又沉又香,沒被關門聲吵醒。

  她正在作夢,夢裡有吃有喝還有小刀,她捨不得離開這樣的美夢--一開始確實是如此,快樂得不得了,但是夢境越走越偏,討人厭的聞獜一族出現了,一隻一隻都在攻擊她。可惡!可惡!她揮動雙手,反擊聞獜,可是他們怎麼打都打不跑,一會兒出現在東邊,一會兒又從西邊竄出來,她真的生氣了,使盡蠻力揮出重拳--聞獜瞬間消失,她的拳頭卻打中刀屠!

  刀屠從被她打中的胸口處開始產生裂縫,那蛛絲一般的紋路不斷地延伸,爬上他的鎖骨、他的頸、他的背,抵達他的臉頰,可怕的迸裂聲噼噼啪啪不絕於耳。

  小刀……不要……小刀……

  刀屠正一塊一塊地崩坍,右頰最先碎落,接著是下顎、左耳、前額……

  小刀!

  饕餮驚醒,瞪大眼,聽見自己呼吸急促,看見自己伸長雙手,在半空中停頓。

  她愣了有半晌之久,才緩慢地放下撈不著任何東西的手。

  她迅速坐起,勾起散落一地的衣裳,等不及穿整齊,胡亂綁上衫繩,套起褲子,襪履也沒穿,裸著足,腰帶長長的拖曳在地板上,她已經一溜煙奔向廚房,非得要親眼見到小刀完完整整、平安無事才能放心。

  直到現在,她終於能大吁口氣。

  小刀還在,他正在甩鍋拌炒著糖醋魚片,額上有汗,但很快就被纏在額前的頭巾吸去。灶裡大火熊熊,他單臂執起鍋柄,手臂上糾結著強壯賁起的肌肉,將最後這一道菜盛盤,讓小豆干端走,大伙開始清洗廚具,只有刀屠繼續替她煮午膳,她一人吃的份量也是相當驚人。

  小豆干走出廚房,撞見她偷偷摸摸挨在門旁。「嘿,刀嫂子,又來找刀頭哥呀?裡頭忙到差不多囉,可以進去和刀頭哥相親相愛啦!」他故意取笑她,說得懇地大聲,引來廚房眾人看往門外,包括刀屠,大伙都哈哈笑了。

  他走向她,看見她一身胡亂纏繫的衣物,動手替她重新調整衣襟,重繫褲繩,最後將在地板上拖行的腰帶拍乾淨,再繞過她的腰,纏三圈,綁緊。最裡頭的那件內衫
穿反了,但他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剝光,再從內衫替她重穿吧,只好無視。

  「妳是睡飽了,還是餓醒了?」連衣裳都沒先套妥,長髮也披散如浪,梳都沒梳,匆匆忙忙的,除了肚皮問題之外,刀屠想不出還有其它理由能讓貪吃的饕餮跑得如此焦急。

  「嚇醒的。」

  「惡夢?夢見妳的食物全被別人吃光,還是到嘴的烤鴨飛走?」對她而言,只有「吃不到」才有資格稱之為惡夢,他不認為天底下有其它事會嚇得她臉色蒼白。

  「才不是,我是夢見你……」一塊一塊碎裂掉了……

  「我?夢見我不煮給妳吃嗎?」若是,那對她而言確確實實是一大惡夢。

  她不在意被他調侃,嘴噘噘的,卻沒生氣,挨抱過去,塞進他寬廣的胸口,承認也不否認,隨便他怎麼猜,反正現在他被抱在她雙臂裡,存在得那麼真實,就好安心,沒哈好計較。

  咕嚕嚕--

  響亮的腹鳴聲,從兩人貼合的身軀間傳出,當然是由她所發出。

  「早膳沒吃,午膳沒吃,妳也該餓了。」她要是還不餓,他才更覺得反常,明明就是一天要吃六、七頓的貪吃鬼。

  「我餓了!」餓了三年!現在要快快將三年瘦掉的份全補回來才行!

  刀屠沒再囉唆,牽著她進到廚房,先給她幾顆湯包塞牙縫,接著加快剁刀速度,熱油鍋,快炒蔥爆牛肉,在她吃完湯包還在吮指之際,上菜餵食。她趕忙盛飯,知道他也也還沒用午膳,他一碗,她一碗,慇勤地夾口嫩乎乎的牛肉給他,他不急著吃,反倒先繞到她身後,將她一頭長髮編起麻花辮,露出她的頸子,讓她不會被濃密長髮給弄得惱熱。

  在眾人眼中,這對小夫妻恩恩愛愛。教人羨慕。

  而她與他,儼然也像對夫妻,不僅有夫妻之名,更做盡夫妻之實。

  夫妻,饕餮這輩子想都沒想過會套在自個身上的字眼,刀屠亦然。向來只顧自己飽的她,以及只想獨善其身的他,不僅止意外地交會,這交會的糾葛如籐攀枝纏繞,讓兩人都無法再回歸到最原先的自己。

  平安度過一日,沒有聞獜一族的蹤影,她沒在天山動嘴吃點他們,小聞獜也不會單獨找她報仇,如此一來不就改變她和小刀的命運,她不用親眼見到小刀化為粉末的可怕場景,真是回來對了!饕餮不禁在心裡大聲歡呼。

  隔日,美好的一天在豐盛早膳的伺候下展開,她和刀屠吃完美味的叉燒飯後,刀屠認真工作養家--養她--去了,她在樓子裡閒晃,看見一群丫鬟坐在一塊做針線,她好奇地靠近,被拉著坐下一起學縫衣制鞋,她才想起可以替刀屠做些新衣,便乖乖學丫鬟們穿針引線,和粗衣料奮戰整日,連過了晌午,刀屠來找她用膳時,她都還捨不得從衣料堆裡抬頭。

  用法術可以輕易變出新衣,但比不上自己動手來得有誠意。

  費時四天五夜,一襲新衣裳和一雙新鞋終於完工,請無視縫得歪歪斜斜的灰線和襟口那個兩根指頭能塞進去的缺洞,饕餮神神秘秘地將衣鞋包起來,藏在他枕頭底下,等他自己發現這個驚喜,他的確也發現了,畢竟枕頭底下鼓出一座小山,有長眼的人誰會看不到?但他沒有太喜悅和感動,坦白說,她有些小失望,為了那襲衣裳,她十指挨了多少針刺,就算針戳不進她的手指,也不會害她流血,可她想看見他收下禮物後露出笑臉,而不是像現在那麼淡然無謂的神情。

  刀屠熄滅燭火,在她身旁躺下,她賭氣,正要翻過身拿背部對著他時,刀屠的手臂橫過來,將她撈進懷裡,沉嗓貼在她耳邊,輕吐:

  「沒人送過我衣裳,妳是頭一個。」

  他的聲音在笑,她聽出來了。

  「我也沒送過人衣裳,你是頭一個。」

  他手臂箝抱的力道加重一些,讓她更貼近自己的心窩處。

  那夜,他抱著她,沒有鬆開手,誰也不嫌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52:22

第九章

  她改變了刀屠碎掉的命運,也改變掉自己孤單面臨三年寂寞悲慘的命運。

  饕餮是這般相信著,所以她完全放心,她現在唯一要擔心的事只剩下刀屠等會兒端過來的食物份量會不會太少。

  怪了,胸口的舊傷自從回到過去後就沒再痛過,連小小的刺疼也不曾,它沒有因為「被龍飛刀刺傷」的未來不會發生而消失。

  刀屠偶爾會探問傷口的由來,她可沒笨到讓他套出話,她才不想讓刀屠知道那一段過去曾發生的事,她不想再一次嘗到那三年裡的寂寞和茫然,只要在刀屠身旁,討厭的孤寂就不會侵襲她。

  她不是個心思細膩的傢伙,卻本能地知道,比起沒有小刀,她更喜歡有小刀的日子。

  先前沒有太深刻的感受,直到真正失去過小刀,她才開始比較起自己一直以來過的人生有多貧瘠。

  她喜歡待在他身邊;喜歡他總會回頭發現她;喜歡他說話的語調;喜歡他開口,將她夾到他嘴邊的食物吃掉的微笑;喜歡吻他;喜歡他回吻她。

  可是饕餮不知道,既定的未來--刀屠斷刀、聞獜一族被吞吃入腹、她失去刀屠--因她而扭轉,一件一件都沒有成真,所帶來的後果會是什麼,她也沒憂患意識去思考那些,直到在她回到過去的第二個月,聞獜站在她面前,而且數量還不是單一,而是六隻時,她怔忡好半晌,無法做出反應。

  對哦,她沒去天山捉鳳凰,因此沒遇見聞獜一族,從左邊數來的那五隻沒被她吃下肚,唯一剩下那隻,就是跟著她一塊跳進時空黑漩被捲走的小傢伙,他與她分別落在不同的時空點,正如她帶著所有記憶回到小刀身邊,小聞獜也同樣回到族親身畔,並且領著他們一塊找上門來。

  「你們……是來尋仇的?」她回過神,警戒地問。

  「不是。」聞獜長姊率先否認。

  「不然你們這麼大一群來到這裡做什麼?」還冒充成人類,想掩人耳目?不會是到四喜樓來吃頓好吃的而已吧?

  「妳再施一次逆行之術,再開一次時空黑漩,讓我們回到族長尚未被妳吃掉的過去。」小聞獜搶先說。

  他跟著饕餮被捲進黑漩裡,不知飄浮多少時辰,終於在黑洞裡看到一處光源,他奮力游去,總算跌出無邊無際的漩渦,沒料到一抬頭,就看見應該被饕餮吃掉的五隻族親正圍著火堆在烤野鹿,商討著如何找饕餮尋仇。

  他興奮得大哭大叫,向他們撲抱過去,還被一臉莫名其妙的他們給臭罵一頓,之後經他努力解釋,他們才知道他是從「未來」來的,並且有模有樣地訴說他們將會被饕餮吃掉的種種經過,聽得眾聞獜一愣一愣。小聞獜從小就是好孩子,不說謊不騙人,他們不認為小聞獜在開他們玩笑,加上小聞獜的長相確實和他們記憶中有所差異,變黑變瘦也變大隻,昨天身高還沒到聞獜二哥胸口,今天卻已經和他同高,種種情況都說不過去,以「回到過去」來看倒頗為合理,最後,眾聞獜信了他的說辭。

  「哦--原來你們是為此而來呀。」饕餮懂了,但立刻又產生新疑問,「我為什麼要幫你們?」大家的交情有那麼好嗎?她還記得他們追殺她的那檔事耶。

  「這……」對呀,人家為什麼要幫他們呢?

  「妳妳妳……是妳吃掉我們族長,當然由妳替自己做的錯事做補償呀!」其中某隻聞獜勉強擠出個正當理由。

  「我才沒有做錯事。」饕餮不滿莫須有的控訴。吃掉聞獜唯一的錯就是他的滋味難吃,而難吃這個責任,在於聞獜一族,與她何干?「而且,我討厭你們家族長,我才不想將法力耗費在他身上。」她情願省些精力,等夜晚再去撲刀屠還來得爽快多。

  聞獜一族包圍她,不讓她走。

  「厚--」她皺眉。幹嘛擋著她去找小刀吃午膳啦?」

  「開時空黑漩對妳而言只是舉手之勞吧?妳就當行善積德又何妨?」聞獜長姊說得就婉轉許多。

  「我是凶獸饕餮。」她對在場六隻聞獜重申。

  「我們當然知道。」

  她指著自個兒挺俏的鼻尖,好笑地問:「你們要一隻凶獸行善積德?」

  拿這句話去問其它三隻凶獸,檮杌會不屑地冷哼;渾沌會一掌砸碎這六隻聞獜的腦袋;窮奇會笑得很媚,然後塗滿蒼丹的長爪毫不客氣地耙過去。她饕餮果然是最好相處的一隻,只會哈哈笑兩聲就跟他們算了。

  「我們好聲好氣拜託妳幫忙,妳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聞獜二哥從一開始就不覺得向饕餮低聲下氣是好方法,這隻凶獸自私自利,哪會管別人的死活和傷心!

  「敬酒和罰酒,只要是酒,我都吃啦。」她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挑食,小刀曾經誇獎過她哦,說她好好餵,又不浪費食材。

  「誰在跟妳說這個!」聞獜二哥跳腳。

  「明明就是你們呀。」饕餮覺得他們很難溝通,自己剛才說過的話都忘了哦?

  「妳還裝傻。」

  「妳有客人?」刀屠端來午膳,遠遠就看見房門前的她和六個人--「人」這個字眼有待商榷,他知道她沒有人類朋友,會找上門的,不是妖就是獸,如同幾日前一男一女上四喜樓尋她,為的卻是要讓饕餮吃掉他們,不用猜也明白那對男女亦非人哉,現下眼前六位,九成九與人類無關。

  「龍--」飛字還沒來得及從指向刀屠要大喊的小聞獜嘴裡飄出來,就被饕餮狠塞進一顆桃子堵住。

  饕餮跑向刀屠,直接否定他方才的疑惑,「他們才不是我的客人,我和他們不熟,別理他們,我們回房吃午膳。」小刀還不知道她已經知道他是龍飛刀的事,也不知道龍飛刀是她唯一的剋星,少來壞事!

  「難道,他就是我們尋了幾十年的那把刀?真正的那一把。」聞獜二哥問小聞獜,後者猛點頭?

  之前要不是小聞獜點醒,他們還沒發覺自己千辛萬苦找到的是「龍非」而不是「龍飛」。小聞獜告訴眾族親,龍飛刀正與饕餮在一塊,而且他化為人形,和尋常人無異,眼前這男人,合乎條件!

  「大姊,現在怎麼辦?」聞獜三弟悄聲問長姊。

  「這……」她也被問倒了。這一趟來找饕餮,為的不是尋仇,而是要藉凶獸之力扭轉時空,讓他們回到族長還沒被饕餮吃掉的「過去」,盡力阻止當初沒去阻止的憾事,讓族長不會成為饕餮腹裡食物,但饕餮擺明不幫這個小忙,他們雖然氣得牙癢癢,卻也不能對她怎樣,畢竟他們心裡仍希望靠饕餮的法力達成願望……

  「還能怎麼辦?搶下龍飛刀,架在饕餮的脖子上逼她就範!」衝動派的聞獜二哥說出決定的同時亦展開行動。

  是饕餮逼他們動手的!是饕餮不識相要吃苦頭的!別怪他們找她麻煩!

  聞獜二哥襲向刀屠,刀屠沒料到自己成為箭靶,輕易地讓聞獜二哥偷襲成功,聞獜臂上的毫針劃破刀屠胸前的衣料,也劃出數道長長的血痕。

  「別碰我的小刀!」饕餮一見刀屠受傷,雙眸充血,憤怒地回擊,一拳就將聞獜二哥打到趴地嘔血,她護在刀屠身前,不准任何人動他。

  「我沒事。」刀屠阻止她抬起腳準備補踹聞獜二哥。「妳先告訴我,他們是誰?」他總得先明白來者何人,是善意或惡意?他們似乎已知道他的身份是刀,為何說要拿他架在饕餮的脖子上逼她就範?

  「聞獜一族。」

  「仇家?」

  她不甘願地點點頭。

  「深仇大恨?」

  「小小老鼠冤而已……」她沒忘記之前刀屠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她誠實回復,卻換來小刀臭臉相向,這次,絕不重蹈覆轍。

  「二哥,不要和饕餮硬碰硬--」小聞獜想制止族親兄長以暴制暴,他見識過饕餮的狠樣,若是將她逼急了,難保不會激怒她,尤其兄長將目標定在龍飛刀身上更是不智之舉,他們難道沒看見饕餮護住龍飛刀時,臉上一副要和他們拚命的堅決表情嗎?!

  若傷害龍飛刀,他不敢想像饕餮會做出什麼事來……

  但小聞獜的阻止絲毫不見成效,聞獜長姊與其他隻聞獜也衝過去,兵分兩路,一邊箝制饕餮,一邊直取刀屠。

  「小弟說過,任何兵器都對饕餮沒轍,只有龍飛刀可以殺她!它是饕餮唯一的剋星!」聞獜二哥癱在地上,摀住胸口,不顧嘴裡鮮血直流,嚷著要族親手腳俐落些。「大姊!探龍手!三弟,用金剛繩絆他的腳!小妹,當心!」

  聞獜二哥的話,刀屠聽得一聽二楚。

  只有龍飛刀可以殺她。

  刀屠看向饕餮,她正在與聞獜長姊纏鬥,她佔上風,還有空閒與刀屠四目相交。

  任何兵器都對她沒轍。

  只有龍飛刀可以殺她。

  她胸口那道教他難以釋懷的傷。

  只有龍飛刀可以傷她。

  沒什麼,小事,小事啦,別理它,別在意哦……

  那時,他詢問饕餮傷口的由來,她是這樣漫不經心地回答他的。

  別在意哦。

  為什麼要他別在意?因為是他傷了她,她不要他放在心上?

  「妳胸口那道傷,難道是我--」

  「不是!不、不是不是不是!」饕餮不等刀屠說完,立刻大聲否認,卻更顯得欲蓋彌彰。她不是說謊的料,她驚慌的表情、結巴的語調、手足無措的混亂、心虛的搖頭,在在只是表現出他的猜測正確。

  他不記得他曾弄傷她,何時?何地?又是為什麼?

  可是傷口真實存在著,深深烙印在她身上。

  「對,你那時差點殺了凶獸饕餮,但沒成功,反而被她給毀掉,成為一把斷刀!」這些全是聞獜二哥從小聞獜口中聽見的「未來」。

  「住嘴!不准你說--」饕餮變臉,吼向聞獜二哥。

  「他說的,是真的嗎?」刀屠問她。

  「……當、當然不是。」說謊對凶獸而言是家常便飯。

  「那麼妳胸口的傷究竟是如何而來?」既然不是因他之故,有何難以啟齒?

  「……」她一時之間編不出所以然來。

  「我為什麼會傷妳?」關於這一點,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可能傷她,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她受傷,他情願自毀其身,也不願饕餮因他而傷,他非常篤定自己的堅持。

  「你又不是故意的?這件事不會發生,我既然回到『這裡』,就絕不會讓它再發生!」她不會讓小刀傷她,不會讓小刀抱著自責的心情斷掉,也絕不會再讓小刀用那般沉重的笑容跟她說。

  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閉心。他的遺言。

  她轉向令人痛恨的聞獜一族,不懂他們為何一直找她麻煩,她都已經避開去天山吃他們了,他們不閃遠一點,還自己送上門來,欠吃就是了啦!

  「二哥大姊!快走!饕餮要吃人了!」小聞獜驚呼,告誡最靠近饕餮的兩位族親,一方面也向饕餮喊話;「我們來不是要找妳和龍飛刀的麻煩,我們只是要拜託妳將我們送回『過去』救族長,我們只是求這件小事--二哥大姊,別呀!咱們不是來找她吵架的--」

  都已經用金剛繩將人捆成麻花,還說沒有惡意,誰信?!

  小聞獜對雙方的勸說被當成屁,沒人理睬他。

  不知是誰先拿出崑崙刀--在未來被刀屠弄斷的那把苦主,現下在扭曲的時空裡,它完好無缺--朝饕餮腦門上砍,結局當然不出眾人所料,崑崙刀脆弱得好比雞蛋,而饕餮是石,雞蛋碰石頭,崑崙刀死無全屍,無論「未來」或「現在」,它的命運都沒能改變。

  刀屠一個箭步上前護住她,饕餮還來不及告訴他「我沒事」,他身後另一隻聞獜撲身過來,鉗著刀屠的手臂,要將它當成刀柄揮向饕餮。

  「逼他現形!」聞獜大弟知道若不先讓刀屠恢復刀狀,就算捉他的手去碰饕餮,也不過是拿肉打肉,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二哥!有話好講!哇呀--」小聞獜跳過來要阻止,馬上被揮開。

  「小刀!」被金剛繩纏死的饕餮只能動那張嘴。

  刀屠被四隻聞獜由東南西北圍攻,四隻同時豎起渾身的硬刺,反倒讓自己變得菜刀兩柄去擋,凡間菜刀怎敵得過聞獜的硬刺?菜刀砍硬刺不成,反倒讓自己變得坑坑疤疤,報廢的菜刀不堪使用,刀屠棄刀,不得不將雙臂化為鋼刀,抵抗聞獜的攻擊。

  刀屠並沒有「未來」的記憶,他不清楚自己恢復原形會帶來什麼後果,但聞獜一族不同,他們從小聞獜口中聽見了所有龍飛刀刺傷饕餮的點點滴滴,知道如何設計這隻單純的刀精,他們如法炮製著小聞獜曾做過的小人行徑,由聞獜長姊拋出金剛繩,纏住刀屠的手,饕餮瞬間明白這幾隻聞獜要做什麼--

  卑鄙!無恥!下流!又玩這套!

  「你們殺掉饕餮的話要怎麼讓我們回到『過去』啦?!」小聞獜急得跳腳,他的吼聲太遲,聞獜長姊藉力使力,已經拉著刀屠往傻眼的饕餮方向扯。

  他們真的全忘了這一趟的目的,太習慣見到饕餮就直接開打……

  想收手,已來不及。

  饕餮想逃逃不掉,她被束得死緊,金剛繩纏著刀屠的手腕,猛然逼近。

  難道,她扭轉不了挨刀屠一刀的命運嗎?

  她還以為……只要回到「過去」,不去天山、不吃聞獜,她和刀屠就可以跳過那一段過程,她乖乖窩在他身邊,當他的「那口子」,當他的「娘子」,過起人間最平凡也最甜蜜的夫妻生活……

  難道,早已寫下的定律,誰也改變不掉,繞了一圈、改了道路、延長了時間,仍是要回到同一點?

  那椎心的疼痛,她又要再嘗一回。

  饕餮怕死了那種痛,不由得緊閉起雙眼,撇開螓首,等待劇痛降臨。

  刀屠撞著她--只是撞著--他的左手按在她背脊,食指挑斷她身上的金剛繩,助她脫離束縛。

  「咦?」沒有預期中的疼痛降臨,饕餮瞇瞇地睜開半隻眼眸,刀屠確實近在眼前,她腰後被他厚實的掌托著,但她沒有被他誤傷,聞獜一族的奸計沒有得逞。

  她鬆口氣,身子一得到自由,就想衝上前去海扁聞獜一族。

  「饕餮--」刀屠握住她的手。

  「小刀,你別阻止我!不給他們一些教訓他們學不乖啦!你站在旁邊看著,我幫你報仇!我去扁到他們這輩子都沒膽再來煩我們!」饕餮怒氣沖沖,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說扁就扁!她箭步暴衝--

  喀。

  怪異的聲音,傳進耳裡。

  「喀?」饕餮頓住身子,嘴裡喃念著方才聽到的怪聲。

  又脆又響,好似有什麼堅硬的東西被折斷,有些熟悉,她聽過。

  將她往後稍扯的力道消失不見,那力道源自於刀屠,可是她的指掌裡還牽著刀屠的手……沒錯,她手裡明明還牽著他,五指纏五指,但……為什麼小刀站得離她那麼遠?那距離超過三步,超過了一個正常男人手臂該有的長度,可是她還牽著他的手呀!

  「小刀?!」她終於看清楚刀屠此時的模樣。

  他左臂手肘以下空蕩蕩的部分,現在就握在她手心裡,而右半邊,是空的,從肩胛處整個碎開,裂口不見血肉模糊,因他恢復刀狀而不具人類骨血,取而代之的是烏黑色的鑄鋼……

  「小刀!」饕餮飛奔回去,以為是自己扯斷他的手,一臉焦急不安地想將手裡斷臂接回他身上,可是右半邊怎麼會碎得更嚴重興她沒有碰到他身軀的右半邊呀!

  仔細回想,聞獜一族是扯著小刀的右手臂朝她衝撞,他撞著了她,照理說,龍飛刀與她饕餮相撞,受重傷的人應該是她,為什麼反倒是小刀撞碎半具身軀?!

  不,不是因為碰撞才這樣!

  她訝然覷著刀屠,他臉上除了她熟識的冷靜外,竟然還有放心她沒受傷的淺笑。

  他不是被她撞壞的!

  他是在撞到她之前,自己毀掉差點刺傷她的右半邊,包括他的手、他的肩!

  「笨小刀!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受傷還可以自己用法術治癒呀!你怎麼這麼小看我這隻凶獸?!你!」她很氣很想罵他,但此時更重要的是吟咒替小刀將斷臂接回去,她按著掌裡斷臂與他左臂接縫處,吟著治癒咒,可她越是念,發抖的雙手卻感覺接縫處還在剝落鐵屑,一塊接一塊……

  治癒咒可以治好有血有肉的生物,卻治不了一柄碎裂的刀。

  「我不想害你受傷。」

  「笨小刀!笨小刀!」接不回他的手臂,她好氣自己。

  「若是我的手臂會傷你,我情願它碎。」

  饕餮如遭雷殛。

  武神廟裡……

  在武神廟裡……

  刀屠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若是我的手會傷妳,我情願它碎。

  他就是那樣的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震碎他自己的雙臂。

  錯亂的記憶在此刻完全清晰明白。

  她以為是她折斷龍飛刀。

  不是她。

  是他自己。

  若是我的手會傷妳,我情願它碎。

  他從碎裂開來的部位持續龜裂,無論是在武神廟時,抑或現在。

  饕餮只能呆呆佇立,無論是在武神廟時,抑或現在。

  刀屠為了她,將自己震碎,無論是在武神廟時。抑或現在……

  胸口的舊傷,又疼了起來,抽痛般地在鞭笞她,她掄緊拳,掌背的青筋隱隱跳動,她必須花費好大的力量才能制止它發顫。

  碎掉的刀,迸裂速度只有更快沒有變慢,潰決、碎散,再也拼不回原貌。

  「……沒關係……沒關係的,小刀,我會再回到『過去』找你,我絕對不會讓你只有這種結果……我絕不讓你離開我!」

  她在完全崩解的龍飛刀面前,立下誓約。
饕餮沒有太難過,因為難過是多餘的。

  她只要施施法,就能回到過去,回到刀屠還活生生的時空裡,繼續和小刀快樂地過日子。

  她沒有難過,但她很生氣,吞掉六隻腥臭的聞獜洩恨,那時嚥下他們的苦澀味,讓她好幾頓都沒有胃口進食--對,是聞獜太難吃,她才會倒盡胃口,不是為了刀屠再一次在她眼前碎裂的畫面而食慾不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52:44

  很快的,她又施咒打開黑漩,心急地跳進去。

  這一次,她回到剛踏進四喜樓那一天,她站在樓外就聞到飯菜香。

  她在樓裡大快朵頤,哪幾道菜是刀屠煮的,哪幾道菜又是其它二灶弄的,她分得清清楚楚,最後,招待用的涼皮春卷送上桌來,她瞅著它傻笑好久好久,吃掉之前還多看它兩眼,感動地慢慢咀嚼它在口中的美味。

  之後的情況與先前相去不遠,她嚷嚷著要當刀屠的娘子,刀屠冷顏拒絕,說也說不聽,她對他下咒,兩人成為夫妻,咒術三日後破滅,刀屠恢復臭臉但還是老樣子待她好,她避開上天山吃聞獜的那一段,也避開聞獜一族找上四喜樓煩她的那一段!她算準了聞獜一族上門的時間,自己跑到玉林吃仙桃,讓聞獜一族撲空,藉以避開雙方打照面的機會,如此一來,刀屠的兩個死劫全教她給避掉。

  但是--

  半個月後,聞獜一族又出現了,這一段是她所不知道的「過去」,因為它沒有發生過。

  那些似曾相識的過程雖然不盡相同,可是帶來的結果都好相似。

  刀屠再一次在她面前碎成一塊一塊一塊的,為了保護她……

  沒關係,她有的是時間和法力,她再回去!

  饕餮毫不遲疑地再度畫開時空黑漩,跳入其中。

  黑潮捲呀卷,她已經習慣在其中泅游,劃向漩渦裡的光點。睜開眼,她與刀屠睡在同一張床上,他正熟睡,眉目既剛毅又柔和,粗壯左臂橫在她腰際,氣息勻穩地在她髮鬢邊吹拂。她盯著瞧,久久捨不得閉起眼,忍不住伸手輕畫他的濃眉,嘴裡細喃他的名字,他稍稍醒來,安撫地摸摸她的長鬈髮,低聲問:「怎麼了?」

  她搖頭,把他抱緊,臉蛋埋進他懷裡。

  可一覺醒來,刀屠早已整束一身輕便衣裝,連外帶的午膳都做好打包,她才知道,她回到的是那一日--刀屠將要同她一塊前往武羅生長的興寧村。

  她當然不肯去,因為她記得清清楚楚,她第一次失去刀屠,就是在這一天,就是在興寧村的武神廟。

  她情願賴在床上,也不要踏出房門,刀屠雖然疑惑,但她說不去,他也不能硬拉著她去,兩人待在房裡,甜甜蜜蜜地將外帶午膳你一口我一口吃光光。

  三天後,小聞獜站在她房門外,接下來的走向,如出一轍。

  無論她怎麼躲、怎麼避、怎麼逃,最後都會走往同樣的結局,她不懂,她明明就那麼努力想改變過去,為什麼躲過了一天、兩天、三天,總仍是會在不同的時間點遇上聞獜?

  或許,她根本就該先去將聞獜一族給吃個乾乾淨淨才省事,而她也確實那麼做了,可是吃的數量永遠就是少一隻,而少掉的那一隻,會在她與刀屠最幸福的那一天跳出來,將一切摧毀。

  命運,不能扭轉嗎?

  她和小刀,只有那一種結局嗎?

  饕餮坐在房門前,一動也不動,這是她第八次回到過去,回到小刀仍存在的過去,她已經那麼小心翼翼地保護他,卻還是失去他,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同樣是--

  若是我的手會傷妳,我情順它碎。

  此時,她坐在散落一地的刀身碎片間,不知所措。

  再回去嗎?

  這一次會回到哪一段「過去」?

  這一次,她能顧好刀屠,不讓他再變成刀屑?

  沒有耐心的她,生平頭一回對同一件事如此執著,換成是以前的她,老早就放棄了吧,因為好累……可是這樣的疲累,在捲入黑漩、回到刀屠身邊、看見刀屠之後,都會消失殆盡。

  對,只要看見刀屠,什麼都不累。

  她要看見刀屠,立刻,馬上。

  饕餮站起來,雙手舉在半空中,才畫出一個半圓,手腕卻被一條急甩而來的火紅色綢帶纏住。

  「饕餮,住手。」

  饕餮回頭,順著紅裯帶望去,美麗迷人的窮奇皺著柳眉而來,她的身影從天而降,火一般的裙紗飄飄,繫有金色鈴鐺的白玉腳踝隱約可見。

  「窮奇?」

  「妳在做什麼?!」窮奇一站定,直接拍掉她還愣舉在半空中的柔荑。

  「我…我沒有在做什麼呀,我要打開黑漩,再回去找小刀……」

  「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

  窮奇賞她一記白眼,饕餮的疑問看在她眼裡無敵愚蠢,她媚著聲罵道:「妳已經讓時空大亂,還不停手!」

  「我哪有?我什麼事也沒做,我只是回到小刀身邊而已!」饕餮反駁窮奇扣上的罪名。

  「我懶得同妳解釋,妳聽我的,別再妄動黑漩,安安分分去吃妳的食物,做以往那隻快快樂樂的獸,不要一直施逆行之咒。」

  「我要吃小刀煮的。」提到食物,只會讓她更想念刀屠。

  「妳還弄不懂嗎?上頭那個老古板注意妳了!妳知道的,他老是把生死定律掛在嘴邊,他覺得該死的、該活的都已注定好,誰也不能企圖改變,更別說是把扭轉時空當兒戲,一次一次又一次憑著喜好回到『過去』。」

  窮奇口中的老古板,饕餮知道是誰,更知道上頭那班神仙絕不會認同她的做法,但她也不需要他們認同,她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壞事,她既不傷人也不殘暴,比起被封神的渾沌和更具破壞力的檮杌,她夠乖巧了。

  「我只是要回去找小刀……」饕餮根本聽不進窮奇的話。

  「啐,我以為妳只有貪吃這一點難以溝通,沒想到現在還多了一項。」窮奇有些後悔自己多跑這一趟來阻止饕餮。其實饕餮會怎樣與她無關,她只是正好去天山找老古板拌拌嘴--她最愛將他那張平淡如水的神顏氣到微微變色,雖然總是她在唱獨腳戲--從老古板口中聽見饕餮做的蠢事,也聽見老古板說出「凶獸饕餮再繼續如此,我也不能無視她胡鬧」。

  胡鬧。

  時空黑漩一開,天地逆行,發生過的事要消抹成尚未發生,看似輕鬆容易,實際上它代表著全盤否認掉在這個時辰中飄落的葉、流動的水、說過的話、哭過的淚、壽終正寢的魂魄、入世投胎的新生命…每一樣,都被硬生生逆轉。

  地府那兒已經亂成一團,躍入忘卻河的魂魄,本該哇哇墜地去展開新人生,魂魄都已投入母身,卻被饕餮一胡鬧,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已死的肉體,讓牛頭馬面牽走魂魄,正要跨過奈何長橋,饕餮卻在那時施咒,魂魄一條條被捲回人間……

  渾沌做的事了不起是製造多幾倍的魂魄去讓地府忙碌,饕餮卻是將魂魄的來去全弄得亂七八糟,忙壞的文判官差點要撕了手上的生死簿。

  饕餮自以為沒做啥壞事,實際上她做得可多了,多到老古板都打算要親自來處置她。

  「妳不要阻止我,我現在就要回去找小刀--」饕餮不管窮奇的阻撓,手一扯,撕裂紅綢帶,就要再畫出圓弧,開啟時空黑漩。

  「笨饕餮!妳講不聽耶!」窮奇重重一跺蓮足,踝間鈴鐺玎玎作響,饕餮背對著她,雙掌之間已經有漣漪成形。

  就在漣漪中央浮現黑色缺口之際,一道清泠聖光倏然灑落,照射在黑色缺口之上,那缺口竟緩緩閉合。

  「妳看吧、妳看吧,老古板來了啦!」窮奇往旁邊挪兩步,將位置讓給來者。她就說嘛,一開始聽她的勸不就不會惹來麻煩嗎?現在連老古板都來了,他的耳朵可是石頭做的,聽不進任何狡辯。

  「為什麼不讓我開黑漩?」饕餮急乎乎地轉首,跑到那抹聖光白影面前直跺腳。「這樣我沒法子回去找小刀!」

  聖光稍減,雪白神形更為清晰,饕餮識得他,天山之神,月讀。

  「饕餮,別再做這種事,打亂時序是為逆天,妳不該為一己之私而企圖顛倒倫常。」月讀淺淺的嗓音,不輕不重地說著,彷彿正在吟唱淨化人心的經文,令一旁的窮奇打個哆嗦--喔哦,太酥骨了啦。

  「可是我要去找小刀呀。」饕餮理所當然地回道。她思緒單純,沒有想太多,更沒考慮到任何後果,窮奇說的那些她沒聽懂,也沒在聽,她只有一個念頭--跳進黑漩,找到小刀。

  「……龍飛刀已經化為烏有,妳親眼看見了,不是嗎?」

  「我知道呀,所以我才要趕快開黑漩,只要回到『過去』,小刀就還好好的沒斷掉。」

  「那是妳打亂時序,逆天而行。」

  「因為我要去找小刀呀。」她說過了嘛。

  「龍飛刀已經化為烏有。」

  「所以我才要開黑漩回去找好端端沒斷的小刀呀。」到底要她說幾次呀?怎麼都聽不懂?她很急耶!

  窮奇看著月讀對饕餮講不通的沒轍樣,忍俊不住地噗哧嬌笑。

  月讀面對強如渾沌、檮杌者,面不改色,神顏冷然寡情,反倒是四凶中最弱的饕餮,讓月讀產生秀才遇到兵的無力鳳。

  跟她說道理,她的歪理比你更理直氣壯。

  跟她辯真理,她只聽進她想聽的部分,其餘的,統統過耳不入,還會露出一臉「為什麼你這麼難溝通」的困惑表情在羞辱人。

  「老古板,遇上她,你就認了吧,省省長篇大論,饕餮沒在聽的。」窮奇搖搖纖纖玉指,要月讀別浪費唇舌。她時常覺得饕餮少根筋,不是很能進入狀況,簡言之,就是有點傻乎乎。

  月讀不著痕跡地輕嘆。他確實對四凶中的饕餮倍感棘手,她不是大凶大惡之徒,可難以教化的程度更勝其它三人;好歹其它三隻壞歸壞,至少還知道自己壞在哪兒,但饕餮不同,她完全不懂自己做了什麼壞事。餓時吃光玉林的仙桃,植樹老祖追出來責罵她,她反倒問植樹老祖為什麼她不能吃?為什麼仙桃長得粉粉嫩嫩掛枝頭她卻不能吃?她如果不吃放著給仙桃爛不是更可惜嗎?桃子有親口說不想讓她吃嗎?仙桃只給仙人吃,為什麼呢?仙人可以吃,凶獸不能吃?仙人會餓,凶獸也很餓呀,仙桃樹上結實纍纍,分幾顆給她是會怎樣呢?一副天真模樣,讓人又氣又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饕餮趁著窮奇虧月讀時,想悄悄開出時空黑漩,月讀立刻察覺她的意圖,她單純的心思全寫在臉上。

  「饕餮,妳必須認清事實,它是確實存在的結果,無論妳逆天多少回、費多少心力,都無法改變。龍飛刀一定會毀,就如聞獜一族注定滅種於妳之手,這些都是已經寫下的終曲,妳現在做的,只不過是苟延殘喘,為難妳自己罷了。」月讀輕易地將她偷偷摸摸弄出的小黑漩打散。「我不會讓妳再施逆行之術。」

  饕餮瞪著月讀,月讀同樣淡然回視她,兩人眼中各有堅持。

  饕餮這回不再偷雞摸狗,直接在月讀面前施咒,月讀也不贅言,她施咒,他破咒,她再施咒,他再破咒,兩人僵持對峙。

  「我要回去。」她對月讀說,要他讓開。

  「那已是過去的事,妳該過的,是現在的人生。」

  「我要回去!」她大吼。

  「放棄吧,順應天命,讓龍飛刀與聞獜一族就此安息,妳亦重新展開新生,不再拘泥過去。」

  放棄?

  放棄?!

  放棄小刀?

  再也不能施逆行之術。

  沒有逆行之術,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見不到小刀,因為小刀現在一塊一塊落在腳邊,一塊、一塊、又一塊 ……

  要是回不去的話,滿地的刀身碎片,她組合不起來,可是只要跳進黑漩裡,眼眸一張開,就可以看到小刀在她面前,碰得到、摸得著,他還會同她說話,任她抱著他暖呼呼的身子磨蹭。

  她有沒有告訴過他,她好喜歡他的身體;好喜歡他貼在她耳邊說話的方式,每當溫熱的氣息拂過臉頰,她都會全身發燙;好喜歡他對其他姑娘都不苟言笑,只對她一個人會稍稍彎起唇角;好喜歡他替她清洗長髮;好喜歡他仔仔細細地為她拭髮、梳髮、編髮辮……

  為什麼要阻撓她?逆行之術又不是殺人放火的咒術,渾沌的毀滅咒和弒仙咒,檮杌的巨大骨刀,隨隨便便都比她的咒術更可怕,去阻止他們呀!幹嘛挑上她?

  她只是要回去找小刀,找回完整無缺的小刀而已呀!

  月讀擋在她前方,不准她吟咒。

  她沒有自信打得過月讀。

  回不去了……

  他不准她回去了……

  饕餮按著胸前隱隱作痛的傷,疼得灼燙,疼得她流下眼淚。

  水珠從眼眶裡不住地墜落,滑過雙頰。

  一個念頭,一個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小刀的念頭,讓她重溫那時胸口挨了一刀的劇痛。

  「不要……」好痛!「不要……」好痛好痛!「不要!」小刀……

  饕餮幾乎要屈膝跪下,幾乎要在地板上打滾。

  不要,不要,她不要這麼痛……她不要見不到小刀,她不要在小刀碎掉之後還繼續過接下來的人生,不要,她不要!

  她嘶啞地哭著,不熟悉的眼淚像傾倒的雨水,落得急,掉得凶,嗚咽的嘴急急喘息、她突然朝月讀衝過去,開始盲目攻擊這個阻礙她找小刀的壞傢伙!

  月讀僅是側過身,輕鬆地避開。

  窮奇站在一旁,也被拳風掃到,她輕嘖一聲,嬌軀往月讀身後閃。

  「喂喂喂,妳別邊哭邊打人哪,萬一打到我怎麼辦?抹乾眼淚、看準對象再打呀!」窮奇埋怨道。

  「妨礙我找小刀的人,全部都滾開!」饕餮像個生氣的小孩,已經不管揮拳會傷到誰,她胡亂吟咒,喚來雨雷,呼來飛沙走石,目標是月讀,「順便」打到窮奇。

  「嘖嘖嘖嘖……這傢伙在幹什麼?我們又不是要搶走她的食物,她這麼火大是哪根筋不對勁呀?!」淪為受難者的窮奇劃出防禦光暈,不想被饕餮打中。

  她認識的饕餮,除了吃食之外,還有什麼東西是她決計不肯退讓?千萬年來,她不曾見過饕餮發怒,饕餮多好安撫,只要在這種時候變出一顆肉包,塞進她嘴裡,她馬上就會安靜下來啃肉包--

  窮奇右掌一攤,變出熱呼呼軟綿綿的大肉包。

  對付饕餮的一千零一招,餵食。

  「饕餮,來來來,別生氣,冷靜下來,吃個肉包先……」和腦袋一樣大的肉包哦,可以啃很久。

  饕餮的人形已不復見,福泰紅潤的姑娘模樣哪裡還在,此刻站在窮奇與月讀面前的,是隻球狀的巨大凶獸,窮奇與月讀都見過牠,只是對於牠眼角那人類腦袋般大顆的淚珠及佈滿全身各處的青筋很是陌生。

  它在兩人做出反應之前,張開大嘴,如大鯨吃小魚,一口。

  饕餮吞天,只是傳言。

  但有一個傳言在今天被證實。

  饕餮吞下一位神祇及一隻凶獸,易如反掌。

  就像吞顆包子一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53:24

第十章

  黑漩捲起驚天葉浪,它由出現到消失,歷時不過短短一眨眼,時辰卻突飛猛進不知翻過多少個日月。

  好痛。

  痛得要死。

  饕餮被痛楚弄醒,她仰躺在地板上,不甚清晰的視線還處於模糊狀態,但她看見五彩顏色,武夫、大刀、蛟龍、白浪、祥光、雲霧、蓮花、仙佛……

  飛、飛仙圖?

  武神廟屋頂的飛仙圖?

  「救她!這是你欠我的!」

  小刀的聲音,在同誰吼著?那麼焦急的咆哮,她還是第一次聽見。

  饕餮想偏頭尋找刀屠的身影,可是身子好疼,別說是想轉動脖子,她連呼吸都在痛。

  胸前除了火辣的劇痛外,就是一片黏膩的濕濡。

  「我允諾過,只要是你的要求,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都會替你辦到。」

  「那麼你現在立刻救她!快!武羅!」

  武羅?

  饕餮看見神武羅緩緩蹲在她身旁,與她四目相交。

  武羅掌心有薄薄亮光,貼近她胸前的傷,熱氣舒緩掉疼痛,她的呼吸越來越順暢,忍不住閉上眼,輕吐好幾口氣。

  「這隻凶獸竟然能讓你再來找我,出乎我的意料。從我棄刀那日起,我知道你恨我,你否認龍飛刀的身份,寧可假裝自己是人,過著人類汲汲營營的辛苦人生,也不願意與我有關聯。百年前,我去找你,只消你點頭,我可以替你洗淨一身血腥,助你名列仙籍,但你立即拒絕,你說你不想再成為我的佩刀,不想再受人操弄,你要反抗『刀』的宿命……」

  「不要再說那些過去的事。」刀屠打斷武羅的話。「她要不要緊?那一刀……傷得嚴重嗎?」他靠近饕餮,看見她合起眼簾,長睫掩蓋。

  「很重,只差半寸,她的心就會開個血口。」

  「救她!」

  「我現在不就正在救嗎?」武羅明知道她醒了,也不點破。

  「……」刀屠的心急全寫在臉上,他伸手想握她的柔荑,卻又不敢碰她,因為他要傷害饕餮實在太容易,在他面前,她脆弱得像塊薄瓦片,只要一不當心,就會砸個粉碎,他只能凝望著她。「饕餮…」

  「這麼害怕再次碰傷她嗎?」武羅一瞧就知道饕餮胸口的傷是被龍飛所傷,龍飛是他傾注心力所鑄造出最滿意的作品,他在世為人時雖是匪類,但對於鑄刀鑄劍有著濃烈的興致,不是他自誇,天底下沒什麼東西是龍飛刀剁不掉的。

  「……你當初不該將我打造得這麼鋒利。」刀屠沉聲道。若他與一般刀劍無異,對她的金剛護體無傷,那該多好?他就毋須擔心自己的指腹揉觸她軟嫩臉頰時會劃破她紅潤肌膚,毋須擔心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對她造成危及性命的凶險。

  「怪我呀?」他武羅可是研究數年,失敗了再試,試了又失敗,失敗了繼續試,才試出龍飛這把絕世好刀,他還嫌?!

  我不准你是龍飛!她對著他噘嘴嚷嚷。

  他好希望自己不是。

  我討厭龍飛。

  「……我情願自己只是一把菜刀。」一把就算砍向她也不會傷她髮膚的平常菜刀。「若我只是一把菜刀……多好。」

  「我記得我曾經拿你來削蘿蔔、挖竹筍和刮魚鱗,勉強算起來,你也是菜刀的一種。」武羅自以為說了笑話,逕自哈哈笑起來。

  刀屠皺眉。「你認真點救她!」別把時間費在耍嘴皮子上頭!

  「放心,她死不了,你以為她是誰?四凶中的饕餮,不是路邊隨處可見的野狐野熊那類小精怪,她要是這麼容易被除掉,我們神族就不會被他們搞得一個頭兩個大。」實際上武羅早就治好她--瞧,她睜開了雙眼,正眨巴眨巴地看著刀屠,只是刀屠臉色鐵青,轉向旁側,才會錯過。

  「她唯一的弱點是我。」這句話,代表著他與她永遠無法共存。

  「小刀……」

  聽見饕餮的叫喚,刀屠立即抬頭,這才發覺武羅已不見蹤影。不過他現在也不在意武羅閃哪兒去了,他本想扶起饕餮,問她傷口是否仍疼痛,但手才伸到一半,又急速收回。

  「妳沒事了。」刀屠的聲音聽起來像大鬆一口氣。她原先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已經不見那嚇人的奔流情形,武羅用法術治好了它。「傷口應該不會留下疤痕,只是妳失血過多,可能仍會覺得有些頭暈不適。我等會兒熬一鍋野雉湯讓妳喝,妳再躺幾日休息,很快就會恢復元氣。」

  野雉湯還沒煮呀,一切還來得及。

  饕餮爬起來,黑漩將她帶回小刀身邊,只是這一回的時間點抓得不好,害她被痛醒,但她沒啥好抱怨,能看到活生生的小刀,她感動得想哭。

  「我還會用妳採的野棻、竹蓀、龍鬚菜以及荷葉飯糰弄些便菜,妳需要補充體力。另外,我再去打隻獐子,生火烤熟,再捉幾條魚。」

  這幾句她聽過了啦,雖然和上回有些落差,不找個時間插話,等一下小刀就會吩咐燉牛肉和陸妹子買的糕餅--

  「小刀,停!現在我不要聽這個,我要抱你--」她張開雙臂就要貼過去。

  她要先抱緊他,再跟他哭訴剛剛月讀不讓她開時空黑漩回來時她有多慌多害怕,她要告訴他,見不到他,比挨他一記手刀還要更難受……

  刀屠閃開了。

  「……妳忘了就在不久前,妳被我傷到什麼程度嗎?」他與她保持距離,臉色黯然。「就算我無傷妳之心,卻仍可能因為別人的設計而誤傷妳。妳說得對,『刀』這種懦弱東西的危險性……不在於它有沒有傷人之心,而是握它的人,抱持著怎麼樣的想法,從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他的腦海裡,仍不時回想起當他的手刀刺進她胸口時,她一臉驚恐瞪視他的神色……好似害怕他再次將她弄疼。

  驚恐,也是他此刻的心境。

  「我不想傷妳,妳卻差點死於我手下……事實已經證明,我,龍飛刀,確實能取你性命,你尋找我,目的不就是為了毀掉你在世上唯一的威脅嗎?現在,我就在這裡,隨你處置。」

  「臭小刀!」饕餮不讓他繼續自說自話。留一點給她說好不好?她可不想辛辛苦苦從月讀的阻止下回到「這裡」,卻什麼話也來不及提,小刀就哇啦哇啦說膃肭,然後自己將自己毀掉。「你說夠了吧?換我換我!在我說完之前,你什麼制都不可以做!」

  她撂下話的氣勢,讓刀屠一怔。

  方才還因重傷而蒼白的容顏,現在已經恢復紅潤;方才驚慌的眼神,如今只剩靈活的燦亮。她扠著腰,等刀屠乖乖頷首後,才彎起紅唇,很滿意他的聽話,張開雙臂道:「抱我。」

  「我會弄傷妳。」

  「抱、我!」

  刀屠遲疑著,好半晌才慢慢靠過去,如她所願地環抱她,輕輕的,不敢用上半點力道,反倒是她不怎麼滿意,主動跳上去攀住他的身子,雙腿勾著他的腰--若不如此親暱,差他大半截的嬌小身材哪能坐到將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說話?

  「不要跟我說『妳好好保重,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也不要跟我說『若是』我的手會傷妳,我情願它碎。』」

  「妳怎麼知道……」他即將要開口說的話?

  「我當然知道,我聽過好多次,尤其是後頭那一句。可我每次聽,還是每次都好不舒服,每次都……疼疼的,你每次那樣說完,就將自己弄碎掉,完全不給我阻止的機會,也不想想,你碎掉之後,我會不會難過、會不會捨得,你都沒有問過我!」

  「……那些話,我還沒機會說,妳是從哪裡聽來的?」那些念頭雖然存在他腦子裡,尤其見到她氣息奄奄倒地時更加強烈,但他很肯定自己並未將那些化為實際言語。

  那麼,她是如何聽過,還聽過「好多次」?

  饕餮稍稍離開他半寸,認真地望向他。「我不瞞你了,我是從『未來』過來的。」

  「嗯?」未來……過來的?

  「我用了法術,從三年後回到你身邊,但這不是第一回,我已經前前後後試了好多次,有時是回到我剛踏進四喜樓,你做涼皮春卷給我吃那一天;有時是我嚷著要去捉鳳凰回來給你煮湯那一天;有時是你替我熬羊骨粥那一天;有時是……」她本來還在笑的,忽然間頓了一下,表情轉為苦澀。「可是結尾都一樣,每一次都一樣……小刀,本來我真的沒什麼感覺,失去你對我來說應該和那時吃掉五色鳥啾啾一樣,沒什麼好難過,我沒有為任何人任何妖任何事難過過--」

  與他互視的雙眼有著清澈淚光,她和眼淚不熟,千萬年來用過這玩意兒的次數屈指可數。當她被聞獜一族綁起來又踢又打時沒哭;當她被刀屠誤傷時明明那麼那麼那麼的疼痛,但她同樣沒有掉眼淚;可是,卻在月讀堅決阻擋她施咒,她擔心再也見不到他時,痛哭失聲。

  「知道可以用逆行之術回到你身邊時,我好開心,真的真的好開心,看見你像我記憶裡那樣站在灶前切切洗洗,比一次吞掉十隻鳳凰更加開心和滿足……然後,你因為不想害我受傷,一次又一次情願將自己弄碎,我也一次又一次回到你還在的『過去』,我不要你死,我想要回到我們兩個還快快樂樂在一塊的時光,不管試多少次,我都會一真直回來,要是你碎掉了,我就再回到你完整無缺的『過去』我要改變這個討厭的結果,我才不要讓你變成刀屑,我才不要……沒有你。」

  「饕餮……」

  「小刀,拜託你,這一次聽我的話,不要弄碎自己,什麼弄傷我情願它碎的話不要再說了,我不喜歡那句話,這輩子都不想再聽見它,只要它一出口,你就會不見……」饕餮抱緊他的頸項,溫熱的淚水滴在他身上,濕濡了他的肌膚。

  一向寡言的刀屠找不到任何言辭來回應她,他並非麻木,也不是遲鈍,而是聽懂了她傳遞過來的情鹹。那份情感,排山倒海,幾乎要淹沒他。

  她不要沒有他。

  曾經被人視為累贅、視為魔刀、避之唯恐不及的他。

  她不要沒有這樣的他。

  沒有為任何人任何妖任何事難過過的她,用眼淚在告訴他--失去他,會讓她哭泣。

  「可是我是龍飛刀……」唯一會實質傷害她的凶器。

  「我知道你是龍飛呀。」不用提醒她。

  「妳不怕我會再刺傷妳嗎?」

  她想了想,只花了短短時間,便摸著胸口道:「那很痛。」就如同她剛才回來時,也是被疼痛給震醒的,三年前痛,三年後那種痛還是很劇烈,倘若能夠選擇的話,身體被人狠狠鑿穿的滋味,她不想嘗第二次。然而,有一種痛,更甚於它,教她忍受不了,光用想的就想掉淚。「可是你不見,更痛,這裡。」她指著心窩,低下頭喃喃說道:「看見你碎掉,痛得像有人揪住它……如果真的要比較起來,你刺傷我的痛,根本不可怕。」

  明明一種痛是伴隨著鮮血,另一種痛是連傷口都瞧不見,她卻更為害怕後者。

  刀屠抬高她的臉,替她將滿腮淚水擦乾淨,她抓住刀屠厚實的大手,對他的靜默感到不安。

  「小刀,我想說的,你聽懂了嗎?你……願意不要再自殘自傷,願意不要消失,願意繼續煮飯給我吃,願意……別離開我嗎?」她臉上寫滿期盼,期盼他的答案會是她渴望聽見的那一個。

  「懂。願意。願意。只要食材不是人。我,願意。」

  他簡短而俐落地回復她每一個問句。

  那些,也是他的心願。

  以為自己此生沒資格做到,就算想留在她身邊,就算想為她煮食任何一頓,就算不想離開她,若她不允,他也不會強求,畢竟對她而言,他是最危險的存在,要是沒有他,她從此便能高枕無憂,不用害怕再有誰能傷她。

  他的存在明明對她如此危險。

  她卻仍要他留在身邊,仍要他,別離開她。

  她讓他覺得自己很重要,覺得……自己並不是消失了也無所謂。

  饕餮破涕為笑,但她還不敢瘋狂歡呼,不放心地再一次確認。

  「不會等一下在我面前碎掉?」

  「不會。」

  「不會變成一塊一塊的刀碎片嚇我?」

  「不會。」

  「不會不煮飯給我吃?」

  「只要妳別要求太過分的話。不會。」

  「不會……離開我?」

  刀屠不像前幾次答得篤定,他沒用「不會」兩字響應,而是緩緩低聲道:「饕餮,我原本想毀掉--」

  「你想要毀掉什麼?!」饕餮一聽見「毀掉」兩字,全身寒毛都豎立起來。

  她大驚失色的模樣逗笑了刀屠。

  「十年之約。」

  「嘎?」不是毀掉他自己呀?饕餮鬆口氣,猛拍胸口好幾下。

  「我原本心裡在想,也許我有辦法讓妳吃不膩我的手藝,也許妳會為了吃而一直留在我身邊,也許我不討厭多個娘子,也許我開始沉迷於有妳陪著的感覺,我甚至很小人的想過-也許妳會忘掉去算時間,而我也假裝糊里糊塗,過了十年再十年再十年,說不定等妳發覺時已是幾百年之後……可是我不敢奢望能從妳口中聽見我的心願。」

  饕餮反應很慢,她還在消化刀屠這番話,彷彿在咀嚼著甜糕,越嚼,竟然越來越甜,那甜味不是來自於唇舌,而是源自心底。

  從她口中聽見他的心願……

  別離開。

  她別離開他。他的心願。

  他別離開她。她的心願。

  饕餮不再多問了,她已經得到最安心的答案,再也沒有任何字句比這個更能消弭她的惶恐。

  酒窩深深,浮現在她泛有粉嫩色澤的雙頰間,笑靨像蜜。

  然而甜笑沒有維持太久,下一刻她就捂著肚腹,唉唉叫疼。

  「怎麼了?」

  「小刀,糟糕了啦……我這次回來找你時,被神月讀攔下,他不准我打開時空黑漩,說什麼會擾亂天網地網的我也沒聽懂,他又好難溝通,難怪窮奇都叫他老古板,我已經很努力和他說道理,但他聽不進去呀,還處處阻撓我,我好氣又好急,氣他不讓開,著急自己不能快些回到你身邊,所以……」後頭還有幾個字,她說得好含糊。

  「所以?」他直覺後頭含糊的字句才是重點。

  「我……恢復原形,把月讀和窮奇吃到肚子裡去了……」

  「你把一隻凶獸和一位神祗吃到肚子裡去?!」

  「情況危急嘛,我只想得到最簡單的方法……」對饕餮而言,「吃」就是她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月讀擋著不讓他回來找小刀,她一氣之下才會動嘴,窮奇是慘遭牽累的無辜者,她一恢復原狀,那張大嘴的尺寸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窮奇站得離月讀太近,才會被她的舌頭一掃,跟著下肚去。

  雖然她跟窮奇沒有太深的感情,但至少四凶裡她們兩隻雌獸還偶爾會聚首,聊聊東聊聊西的,害她對窮奇有一點點歉意。

  對於小妖小獸而言,被一口吃掉後,逆行之術一施,牠們仍會隨著時光倒轉而回到還沒被吃的時間,但等級強大的妖獸神佛卻不同,他們不受限於時空,千年前、千年後,他們來去自如,正因「時間」對他們不具實質意義,被吞進她肚裡後,逆行之術實行多少回,也不會改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情況。

  地府的文武判官如此,渾沌檮杌如此,月讀窮奇更是如此。

  所以聞獜一族被她吃掉無數次,卻在她施咒之後重新出現在她面前破壞她和小刀;地府文武判官被她的逆行之咒弄得焦頭爛額;月讀和窮奇只被她吃掉一次,施咒之後仍是在她肚裡作怪。

  她彎腰抱住肚子,腹內又被狠踹一腳--月讀不會如此粗魯的動手動腳,出腿的一定是窮奇,那隻外貌絕艷逼人,實際上耐心程度等同於零的凶暴猛獸,脾氣絕對是四凶中最糟糕的。

  「妳真的很敢吃……」也不怕搞壞肚子。「月讀和窮奇的法力比妳強,應該會自行脫困吧?」

  「……有人傳言饕餮肚裡活像個迷宮,我自己是不知道啦,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吃進嘴裡的東西還沒有吐出來過。」關於她的傳言很多很多,其中哪幾項是真、哪幾項是假,她也很難證實。

  嗚,窮奇又在踹了啦,好痛。

  饕餮按著被踹疼的地方,用力搓揉。

  「肚子很痛嗎?」刀屠以為她不舒服。

  「不痛,只是想試看看能不能讓腸胃動得快些,將他們盡快消化掉。」她很認真地說。

  「我比較擔心他們會直接從妳胃裡開個大洞出來。」畢竟是神與凶獸,豈會甘於被饕餮吃掉消化。

  「……我刀槍不入耶。」要開個洞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否則窮奇早就不客氣地做了,還會只抬腳踹嗎?

  咦?肚裡沒啥動靜,是踹累了嗎?還是真的被消化掉了?

  窮奇是傷不了她,不過她不確定月讀行不行。再怎麼說月讀是神,不是區區小妖怪,真發起狠來連渾沌都吃過他的虧,況且是不比渾沌強的她……

  唔,快消化快消化快消化!

  「別揉了。」刀屠按住她在小腹上不斷搓弄的手。「已經是既定事實,妳揉也沒用。」

  「……月讀和窮奇沒有我想像中好吃。」

  還發表飯後感言嗎?

  「月讀沒味道,窮奇太香了,吃得我滿嘴胭脂水粉。」直到現在嘴巴還香噴噴。

  砰!

  饕餮的肚皮發出狠狠重響,可見她的評語,肚裡「食物」是聽得見的,而且相當不滿意。

  「還沒消化呀……」她就知道沒這麼容易,頑強的窮奇,頑強的月讀。

  「妳總有一天會吃壞肚子。」刀屠已經說不出任何關懷或責備的字句,只能陳述不難猜測的未來。

  未來……

  沒想到還有機會想起這兩個字。

  他本來是抱持著自毀的心情面對她,以為她醒來後會驚恐地仇視他,他的未來,應該是在她面前化為粉末。結果,他的未來,竟被她允許像現在這樣,她的右手牽著他的左手,五指纏握著五指,密密難分。

  饕餮一點也不反省,一點也不擔心,衝著他嘿嘿直笑,還搖頭晃腦地挨近他,將螓首朝他懷裡靠。

  「我以後只吃你煮的,不會再吃些難吃的怪東西。」

  甜蜜的話才說完,肚裡的「怪東西」發狠連十踹。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連站在一旁的刀屠也聽見她肚皮傳來的響亮咚咚聲,他真的很擔心她吃下去的凶獸和神祇會打破她的肚皮跳出來。

  不過凶獸和神祇沒跳出來,倒先跳出一隻小妖獸!被刀屠一記手刀劈昏在野林裡的小聞獜,他嗅著饕餮的味道和血跡,追到了武神廟。

  「饕餮?妳怎可能沒事!」他從饕餮身上完全看不見致命刀傷的傷害,但他明明見到饕餮被龍飛刀所傷,一刀穿透胸口呀!

  饕餮將站在身前的刀屠往自己身後扯,硬是要擋在他前方護他。

  這種小事,她來就好、她來就好,小刀若這麼有空,可以到一旁劈神桌當柴火燒,煮頓好吃的來餵她比較實際;她和聞獜的恩恩怨怨,她已經有辦法解決。

  她右手在面前揮舞出圓弧,氣流產生波動,無形的空間開始扭曲,此時的小聞獜並不是當初跟著饕餮跳進黑漩的那隻,而是在這段「時間」裡存在的那隻「聞獜」,他雖然隱約察覺到危險,卻也不明白她在打什麼主意。

  她揮出的圓弧漾開巨大漣漪,小聞獜的雙腿有自主警覺地往後退,一步、兩步,第三步正要邁開,饕餮已經像枝離弦利箭般咻地單足點地朝他飛馳過來--

  「哇--」聞獜只哀叫了一聲,領子連同後頸那塊肉都教饕餮用兩指揪起來,疼得他飆淚。

  「我現在給你機會去扭轉你們聞獜一族的命運,你自己再不好好把握我也沒辦法。我跟你說,你呢,回到過去之後,麻煩管好你家族長,叫他別妄想我,我有小刀了,不稀罕任何人喜歡我,他不想被我吃掉的話就離我遠些。只要你家族長沒被我吃掉,你的族親也不會跑來找我報仇,當然也不會被我吃掉,你就可以和族親快快樂樂的過日子。」饕餮連珠炮似地說完,手一拋,像扔小雞一般將聞獜往那陣詭異漣漪裡丟。

  「饕餮--」聞獜跌進黑漩,身軀沒入一片合黑之中,他驚恐地想捉住饕餮的手,卻被她一掌拍開。

  「記得呀,游遠一點,越遠就能回到越之前的時空,用任何方法都要阻止你家族長喜歡我呀!」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迴旋的慘叫由大至小,再由小至無,聞獜嚇白的臉孔,消失在黑漩某一處。

  「好,解決。」她樂得拂拂手,好似剛忙完多累人的苦力一般。

  「妳把他……送回過去?」

  「小刀,你越來越聰明囉。他纏了我三年,想想也很辛苦。我助他一臂之力也沒差啦,不過呢,他會回到哪一段過去,有沒有辦法扭轉命運,幾要看他努力到什麼程度囉。」她只負責出些微力量,其餘的,她不想幫忙。

  刀屠專注地看著時空黑漩逐漸消失,饕餮發現了,挽住他的手臂問:「小刀,你也有想要回去改變的過去嗎?」要是有,她可以為他再開一次時空黑漩。

  刀屠一直到時空黑漩完全不見蹤影,才低頭覷她,唇邊彎起淡淡釣弧。「我對我的過去,沒有任何後悔。」

  那段過去,他曾經恨過。恨過武羅,恨過自己不能選擇的命運,被成仙的武羅棄於懸崖深處,他真的很恨。

  但他不准自己真的成魔,魔刀,不會是他最後的結局。

  殺人,做菜,對刀而言,是相似的工作,都是手起刀落,能選擇的他,情願選擇後者。

  過去的一切,一路走來,變得相當模糊,就來年恨意也不如他所以為的深刻,因而再見武羅時,他沒有揮刀相向,也不曾口出惡言--是已經不恨了?還是根本就沒恨過?

  正因為那些過去的堆積,才會有今時今日的他,若當初武羅不棄刀,若當初他沒有企圖逆轉魔刀的命運,若當初他被憤恨左右進而成魔,他,就沒有機會遇見她。

  他不想改變「過去」,不想改變會讓他與她相遇的任何一點細微末節。

  「那,我們回家吧,我餓了。」

  「剛吃完窮奇和月讀,妳又餓了?」

  「我還可以再吃掉好幾桶白飯哩。」那兩位,勉強只能算是配菜。

  「我們回家吧,我煮給妳吃。」

  「小刀,我最愛你了。」

  他賞她白眼。「有得吃就愛我。」她這番歡呼,他都已經聽得麻木了,完全不感動。

  「這種愛和那種愛不一樣嘛。」

  「哪裡不一樣?」就他看來全都一樣,今天換成小豆干端盤菜餚在她面前晃,也會得到她大喊「我愛你」。

  「這種愛是想吃掉你的愛,那種愛是想吃掉菜的愛,當然不一樣。」她已經學會區分這兩種愛了,以前不懂,只要給她吃好吃東西的人,她都會很愛他們,「我愛你」三字變成最不值錢的字眼,隨處放送。但現在她卻吝於說給別人聽,不只是因為在她心中再也沒有誰煮的菜比小刀更好吃,更因為沒人比得過小刀端菜到她面前時,那張方方正正的臉膀上掛起的淡淡笑容教她喜愛。

  就算小刀手上沒有任何食物,她也還是很想朝他說:小刀,我愛你。

  這種心情,甜滋滋的,她好喜歡。

  「滿嘴歪理。」

  「小刀,我最愛你了。」她踮起腳尖親他的臉頰,吻到唇心時重申一次:「我最最愛你了!」

  「是是是。」刀屠牽起她的手,往家的方向去。

  「你也愛我嗎?小刀。」

  「如果是想吃我的那種愛,我沒有。」

  「那想吃掉我的那種愛,你有囉?」她難得舉一反三,這次一點都不遲鈍。

  「有。」刀屠的回答,快、狠、準。

  「小刀!」饕餮撲跳過去熊抱住他,唇都快咧到耳際去了。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告白的聲音不絕於耳。

  連武羅神像也忍不住悄悄別開眼眸。

  情侶呀,總是讓人覺得閃耀炫目。

  好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53:44

終章之一《聞獜篇》

  他還在暈眩,天旋地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還沒弄懂,饕餮最後丟來的長串話語,他有聽沒理解,饕餮更沒給他發問的機會,就將他丟進一個可怕的黑暗地方,還有臉朝他揮揮手--幹嘛?!那是永別之意嗎?」

  他慘叫到叫破喉嚨,至今咽喉還在痛。

  記得呀,游遠一點,越遠就能回到越之前的時空,用任何方法都要阻止你家族長喜歡我呀!

  他只記得這句話。

  所以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潮裡,奮力泅著,見到第一個亮點也不敢靠近,繼續往前。不知游了多久,在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沒選擇往第一個亮點泅去之際,第二個亮點出現在不遠處,令他精神為之一振,加快划水動作,然而,當他就快要碰到亮點時,饕餮的交代又在腦裡響起。

  游遠一點。

  好,他豁出去了!

  放棄第二個、第一個、第四個亮點,最後在第五個亮點前完全耗盡體力,他別無選擇,只能朝那裡跳去。

  終於逃出黑潮漩渦,但,這裡是哪裡?

  這個問題很重要,不過,先讓他快廢掉的四肢休息一下,等他能站起身後,再來研究答案。

  呼、呼、呼……

  他上氣不接下氣,喘吁吁的。

  「還在睡懶覺!」他被人踩了一腳,在臉上。

  他彈坐而起,看見聞獜族親中排行老二的哥哥,那個已經被饕餮吃掉的二哥!

  「二哥!」小聞獜抱住他的大腿,哭得涕淚縱橫。活生生的二哥!抱起來皮厚肉硬的二哥耶!二哥!我想念你!

  「你做什麼啦?好噁心--不要將鼻涕抹到我褲子上!」聞獜二哥踢開他。

  「二哥!我好想你!你沒事吧?這裡是哪裡呀?我怎麼會在這裡?你沒死,那大姊呢?三哥四哥小姊呢?大家都沒事嗎?」

  「你在說什麼呀?睡覺睡到作惡夢囉?」聞獜二哥拉起他。

  「不是啦,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夢嗎?哎哎哎,我自己捏自己會痛呀,不是夢吧……」小聞獜拉扯自己的兩頰,痛楚很真實、不像在夢裡。

  「你胡言亂語什麼呀!走了走了走了,吃早膳去了,大家都在等我們。去晚就啥鴨腿也搶不到。」聞獜二哥拉他往石洞前方移動,這途中,小聞獜見到聞獜小妹在梳髮,霎時又哭得亂七八糟。

  這真的是現實嗎?還是他太思念族親所產生的幻覺?幻想自己回到了族親全都平平安安的時候,大家還像以往那般過著安穩的群居生活。

  石洞外,族親圍在一塊烤著肥雁鴨,聞獜長姊嘴啃青色果子,三哥變出蒲扇在搧大炭火,四哥還瞇著眼,一臉好想睡的睏樣,而留著兩撇小鬍子的族長坐在最大塊的石頭上,也是他生前最常坐的位置,蹺起長腿,聲若洪鐘地同長姊說話,爽朗的笑聲哇哈哈迴盪。

  小聞獜哇的一聲,掙開聞獜二哥的手,噴淚地跑過去跳進族長懷裡--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

  聞獜一族全愣住,不知道現在是上演哪一齣十八相送。

  「嗚嗚嗚……你沒死太好了……」小聞獜還在哭,眼淚鼻涕滴答直掉。

  「小傢伙,怎麼啦?」族長拍拍小聞獜的背。

  小聞獜抬起臉,兩隻眼睛已經哭得紅腫。「你們先告訴我,現在是哪年哪月?大哥你見過饕餮了嗎?你愛上饕餮了嗎?」

  「凶獸饕餮?為什麼提到她?」族長反問他。

  「你還沒見過她?!」

  「聽是聽過這個大名啦,不過還沒有見著。」四凶那四隻大尾的妖獸,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見著,更何況他們聞獜的等級和四凶還差上一大截。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竟然回到『過去』,而且還是一切都還來得及改變的『過去』!多游過幾個光點果然太值得了!」小聞獜邊哭邊笑有邊拍手叫好。

  「這小傢伙在發啥瘋?淨說些教人聽不懂的話。」聞獜族長摸不著頭緒。

  「他不只是說怪話,大哥,你不覺得小弟的模樣也很怪嗎?」聞獜二哥此話一出
,眾人都猛點頭。

  聞獜的壽命多則千年,少則五百年,想小聞獜這種不滿百年的娃兒,模樣青澀猶如人類少年,而今天,小聞獜突然成熟了一些,昨天明明還小一號的,改變地有些太明顯。

  「小弟,你看起來……」好像長大了。

  小聞獜不認為這是重點,趕忙搖手道:「哎呀,大哥二哥你們先別問這無關緊要的小事,大哥還沒遇見饕餮就一切好辦。大哥,你記住,千萬要離饕餮遠些,那隻凶獸會吃光我們聞獜一族!」他急乎乎提出警告,說得一點也不誇張,全是未來將會發生之事。

  「我們會被饕餮吃光光?」聞獜長姊訝然問道。

  「對!一隻也不剩!」基本上,會只剩下他,不過他不保證未來自己不會進饕餮的肚裡和族親們作伴。

  「我們和饕餮又沒深仇大恨,她為何要吃我們聞排一族?」聞獜長姊覺得小聞獜扯了個很荒謬的謊。是曾聽說過饕餮貪食的傳言,但天底下好吃的食物千百萬種,他們聞獜的滋味絕對排不上榜首,哪能讓饕餮吃得那麼順口,一隻接一隻?

  「說來話長……而且要說到你們相信恐怕就天黑了。呀!我若沒記錯,咱們跟饕餮第一次碰面,就是有一日早晨圍著火堆吃雁鴨時,饕餮聞香而來,很無恥的向我們討烤雁鴨吃,討不成就用搶的,大哥也是在那時對她一見鍾情,之後才死纏爛打糾纏她,也才會被她一口吞掉--」小聞獜自己咕噥著。

  早晨。

  火堆。

  雁鴨。

  難不成……就是今天?

  「好香哦。」

  好熟悉的女嗓,好熟悉的垂涎嚥唾聲。

  小聞獜眼角餘光瞄見朱紅短衫及同色綢帶,幾乎要驚跳起來。

  饕餮!

  只要你家族長沒被我吃掉,你的族親也不會跑來找我報仇,當然也不會被我吃掉,你就可以和族親快快樂樂的過日子。

  饕餮將他丟進黑漩大洞時,說過這麼一句話。

  沒錯,若他沒能阻止未來會發生的那些,他們聞獜一族的命運就只有一個!成為饕餮胃裡的一團碎肉!

  用任何方法都要阻止你家族長喜歡我呀!

  任何方法!

  小聞獜距離聞獜族長最近,方才因感動而撲坐在大哥身上,此時完全方便他阻止聞獜族長轉頭與饕餮打照面。

  一見鍾情這種事,不、能、發、生!

  聞獜族長聽見饕餮說話的聲音,直覺側過臉往她走來的方向轉去--

  這一眼,將會決定聞獜一族的死活!

  砰!

  小聞獜使盡吃奶力量,一拳往聞獜族長的腦門上重重一擊,聞獜族長兩眼一翻、頸子一軟,昏死過去。

  「小弟!你做什麼?!」竟然敢偷襲大哥!好大的膽子!

  小聞獜跳下聞獜族長的腿,不顧族親兄姊們的錯愕和責罵,他抄起火堆裡的五、六隻烤雁鴨,被燙著手也不管,直奔饕餮。

  「喏!全給妳!全部給妳了!妳拿了就快走!」萬一大哥醒來就麻煩了!

  「咦……真的全部要給我?」饕餮沒料到有這麼不勞而獲的事。

  「對對對,全給妳!」

  「我不客氣囉。」她接過,咬下一口肥軟的雁鴨胸,那處的肉,彈性十足,油香味濃,好棒。

  「妳快走!」

  「幹嘛催我呀……」

  「我跟妳說,走過這座山,泅過兩條河,那裡有座城,城裡頭有問四喜樓,妳快去那兒,我保證妳在那兒會樂不思蜀!那兒的菜比烤雁鴨好吃百萬倍,妳不去一定會後悔!」小聞獜只希望她快快挪動尊腿,快快去找她家那隻叫「小刀」的龍飛,離他們聞獜一族越遠越好!

  「真的?」她雙眼一亮。

  「不騙妳!」

  「四喜樓……是嗎?」她的興趣被勾起來囉,比烤雁鴨好吃百萬倍?有沒有這麼神呀?

  好,她就跑這一趟。

  「謝謝囉,我愛你。」她開心地朝小聞獜揮手,其他幾隻聞獜不甘心早膳全被小弟供手讓人,準備動手去搶,小聞獜擋在族親面前,看著饕餮帶著六隻烤雁鴨離開視線。

  「小弟--」

  從昏迷中清醒的聞獜族長,瞇細眼眸的聞獜長姐、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叫的聞獜二哥、生火生得很辛苦而此時火堆上卻空無一物的聞獜三哥,每一個都面目猙獰地瞪著他,「小弟」兩字喊得多森冷多切齒。

  「你、你們聽我說……我可以解釋的……真的……」

  族親們扳指節的聲音大到蓋過小聞獜細如蚊蚋的辯解。

  嗚,救了全族性命,沒被當成英雄還被打,委屈誰能知--小聞獜癱死在地,留下一顆珍貴男兒淚。

  沒關係,只要能救回全族的性命,被打幾拳踩幾腳又何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54:11

終章之二《刀屠篇》

  刀身粉碎殆盡,失去精魄附著的憑藉,他只有一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他沒有三魂七魄,不是父精母血所孕育的血肉之軀,龍飛刀已碎,等同於他真實的死亡。

  但……他為何會在這裡?

  抬頭不見天日,森冷板暗,兩旁燃著青藍色幽火,微微照亮週遭,卻更添一抹寒意,雪地一般的酷寒,教人從腳底開始發顫。

  黃泉冥府。

  他沒有來世,不會輪迴,人死,或許下一世仍能為人,也或許墜入畜生道,然而,刀精卻不能。

  刀碎、魂散。

  他卻來到地府?

  「龍飛。」有人喚住他。

  那個名,他很早之前就不要了,也不喜歡有人如此叫他。

  飄揚於四周的聲音,忽遠忽近,彷彿透視他的內心,接收他方才一閃而逝的意念,改口喚出另一個名。

  「刀屠。」他定住步伐,面前出現一道白霧人影。

  微微彎揚的唇角,溫文儒雅的氣質,站在刀屠前方兩步遠的男人露出溫和善意的笑。「我是文判,久仰大名。」

  「……我為何會在此?我記得我應該碎成粉末,刀魂一但失去刀身,就會像一陣煙霧消散無蹤才對。」

  「你很清楚嘛。既然如此,你還甘心為饕餮捨命,尤其……你知道自己一死,是再也不會有轉世投胎的機會。」

  「我不會有轉世投胎的機會,為什麼會來到地府?」地府是給有「未來」的人或妖或獸,他們在地府裡按照生前功過來決定受何種業火懲罰,一旦償還完畢,便飲下忘卻河之水,再入洪川,回到輪迴。

  那不是他擁有的資格。

  「站在這裡沒有閒話家常的好心情,我們不妨換個地方品茗慢聊吧。」

  文判官才說完,森暗的黑霧及刺骨寒風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翠玉碧竹圍繞的竹搭涼亭,清爽宜人的徐徐微風,拂得竹葉沙沙作響,哪裡還能感受到黃泉地府的幽暗恐怖?

  文判官率先在竹椅上落坐,竹桌上,瓷壺冒出熱騰騰白煙,他斟茶,淡雅清香飄入鼻間。

  「別客氣,坐呀。要不要來點小茶點?」

  「……」刀屠站著不動,眼神銳利地看著一襲白袍的文判官。

  文判官品著香茗,還吃了一口芋香軟泥糕,茶微苦,糕卻甜,兩者搭配起來意外地順口。他悠哉地放下茶杯,緩緩開口。

  「看來,我還是得先解答你的困惑,你才會有好心情喝茶。」文判官不改溫吞,說起話來不疾不徐,「你確實不該在這裡,龍飛刀碎掉的同時,你這隻刀精也跟著化為烏有。不過,有人為你求情,換得你輪迴機會,你可以在這裡等著投胎,你的下一世將會是名廚子,頗長壽哦,九十五歲,在睡夢中壽終正寢。」

  「誰?」是哪個人替他求情?

  「神,武羅。」

  「……」刀屠蹙眉。

  「武羅尊者向我家上頭那位老大開口,希望能讓你有一次轉世機會,他自知對你有所虧欠,想補償你。」

  虧欠?補償?

  他從不曾奢望武羅補償他,若非饕餮重傷,他不會要求武羅出手救人,他甚至不準備和武羅有任何交集。

  「我不需要。」刀屠不領情。

  「你這一世,不是帶著遺憾而走嗎?你不希望還有來世能補滿缺憾?」文判官見多了滿心不甘的冤魂,泣訴著這一世受盡的痛苦折磨,愧恨著這一世走差的歧路,他們期盼這一世無法得到的,在下一世可以獲得彌補,他不覺得刀屠不想要。

  刀屠靜默。

  遺憾……

  他這一世,確實是帶著遺憾而走。

  他遺憾自己與饕餮的緣分竟然如此淺薄,他以為自己還可以多煮幾年飯給她吃,可以多幾年與她共處,在見到她被自己所傷那一幕時,他確定了自己會為她揪心疼痛,他確定了自己情願以死換得她平安無恙。

  他遺憾自己只是她漫長壽命中的一個過客,遺憾自己是她最痛恨的龍飛刀,遺憾自己對她從不曾坦率說出心中的鳳受,遺憾自己再也見不著她的一顰一笑。

  「你確實很遺憾。」連他這名旁觀者也能從刀屠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那麼,你更應該收下武羅尊者給你的機會,這一世得不到的,興許下一世能得到,人生抱持著希望不是一件很有趣之事嗎?」文判官笑道。

  「下一世……」不該存在於他身上的三個字,遙遠而不實際。

  這一世,他是刀,雖凝成精魄,擁有人形,卻仍只是把刀,碎掉了,就什麼也沒有了,不會有轉世,不會有輪迴,不會有機會……若擁有下一世,文判官口中所言的九十五歲長壽的廚子,不再是龍飛刀……

  也許,她會因為貪吃而來找他。

  也許,她又會被他的手藝迷上。

  也許,她想假裝成為他的娘子,賴著他不走。

  也許,他和她,可以繼續這一世沒能走完的人生。

  也許……

  「你心動了。」文判官從刀屠眼中看見這樣的結論。

  「……」刀屠無法否認。他對於那樣的遠景,深深心動著。

  「既然如此,我會替你安排在三日後去投胎,完成武羅尊者的請求。你在地府裡不需要受罰,就好好待在竹亭裡喝茶吃點心,等時辰一到,我會親自來接你。」

  「我殺過無數人,應該罪無可赦,為什麼不需要受罰?」他明明滿身血腥,入了地府,就該受盡各式懲罰,為他的罪孽付出代價。

  「那些罰責,武羅尊者全數承受下來,那是他的罪,不是你的。武羅尊者在百年前受盡業火地獄焚身之苦、寒冰地獄浸凍之苦、油鼎地獄滾烹之苦,刀山地獄穿刺之苦,他是贖完了罪,大徹大悟後才由月讀尊者領他入仙籍。你不過是受人操執的凶器,世人認為你是魔刀,但在我眼中,你就是一把刀罷了,何罪之有?」文判官澄褐色的眸,有他看待事情的另一角度,如同以孽鏡台映照出人的一生,多少道貌岸然之人,鏡台裡照出最醜惡的嘴臉,地府不縱放有罪之身,亦不會誤判無罪冤魂。「你靜候轉世之日到來吧。地府三日,人間三年,說長不長,道短不短。」

  文判官言盡於此,最後一個「短」字說完,白色身影化為輕煙,消失無蹤,獨留刀屠於綠竹小亭之內。

  文判官輕描淡寫的言語,還在他腦海裡迴盪。

  他不知道武羅經歷過那些責罰,他以為武羅在放下屠刀之後便立即升天去過他的神仙日子,原來武羅為自己過去所為付出了同等的代價!他斬殺十大禍獸,直至筋疲力竭而亡,死後,並非如同訛傳那般,由白髮仙人領往西方極樂,反而在黃泉中繼續贖罪,長達百年。

  所以武羅來尋他,說能替他洗淨一身血腥,助他名列仙籍,成為神兵利器中的一柄,已是百年之後。

  武羅還替他求來下一世。

  他不應該有的下一世。

  刀屠低嘆。

  難解的紊亂情緒。

  曾經棄他而去的主人,現在為彌補他遺憾的主人,他對他有恨,有不甘,又有不恨,又有釋然,恨又無法恨透,釋然又無法完全釋然,聽見武羅承受過地獄苦劫,他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亭外的竹葉沙沙,讓心思更難冷靜。

  竹亭裡,刀屠孤影靜佇。

  這一世,就到此為止了,期盼來世嗎?

  來世,可以不再遺憾?

  「刀屠,準備好了嗎?」文判官再度出現,已是三日後之事,來與去時無異,都是一陣輕煙浮現,緩緩凝聚出他的頑長身形。

  三日匆匆而逝,人界流轉三年,熟悉的人事物,是否仍維持他記憶裡那般模樣?她……是否仍記得曾有一個名叫「刀屠」的男人為她一個「餓」字,深夜裡仍然願意起身前往廚房生火煮麵?

  「嗯。」

  「那好,走吧。」

  文判官正要先行,突然,黃泉裡那一大片黑幕般的天產生詭譎紅光,它在旋轉著,彷彿一條火紅色的巨蟒在天際盤旋。

  「那是什麼--」文判官正疑惑異象的由來,瞬間捲起巨大風勢,將千百萬條半透明的鬼魂全數捲入紅光正中央,同時也有相同大量的鬼魂由紅光中央落下,眼前由魂魄綿密交織成一片白網。

  被捲走的魂,是近來甫收的新魂。

  落回地府的魂,是應該投胎轉世成人或成獸的舊魂。

  「逆行之術?!」文判官驚覺事態嚴重。是誰在施此逆天咒術?!這會讓該生的魂魄無法轉生,已死的魂魄無法安息!

  「這是……」刀屠看見自己渾身變得清澄透明,從十指指尖開始不見。

  「刀屠!」文判官要阻止他被逆行之咒帶走,但揮出手時已經來不及,刀屠一瞬間消失。

  「文判大人!全亂了!枉死城奈何橋全亂成一團無法收拾!如何是好?!」鬼差急乎乎跑來,眾魑魅手忙腳亂,有的去捉飄遠的鬼魂,有的去撈墜入血池內的小鬼差。

  「唉。」文判官除了大氣一嘆外,還能做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滿天亂象何時停歇。他描指一算,查出元兇身份。「饕餮呀饕餮,妳給我們製造出多大的麻煩呀!」
刀屠彷彿作了一場夢,一場在黃泉地府裡的夢。

  他悠悠轉醒,夢裡的一切真實得好似是他的親身經歷。

  他最近很常作夢,夢見他在地府,夢見他在廚房裡煮食,而饕餮從他身後伸來雙臂抱著他,哭著說好想他,夢見手拙的她竟然親自替他縫製衣裳,藏在枕下要給他驚喜……

  是夢嗎?

  是夢吧。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側身,支頤凝覦枕畔的饕餮。

  重要的是,她在他身邊,睡得安穩,紅唇噙著滿足的笑,睡顏多麼無邪迷人,讓人不敢相信--她的肚子裡,還有神月讀和凶獸窮奇在。

  沒錯,饕餮為了回來找他而衝動吞下的一神一獸沒被消化掉,偶爾還是會在她肚裡作怪。

  她一副不在意的懶散模樣,照吃照睡照玩,還施了一次逆行之術將幾十年前被她吃掉的五色鳥給帶回「現在」,將牠養在雞寮裡,成為雞群之王。她的生活不受影響,食慾和肉慾同樣旺盛,刀屠卻好憂心她的生命安危。

  她不在意自己的身體,他在意。

  他不希望她受傷,尤其是被一神一凶獸給打破肚皮的這種慘況。

  牽腸掛肚,他從沒對誰產生過的情愫,卻全數給了她。以前孤家寡人,不曾要為誰操心、為誰懸念,現在已經習慣有她在左右,習慣為這隻粗心大意又慵懶隨興的凶獸顧頭顧尾。

  他摸向她的小腹,感受那裡的動靜,幸好,安安靜靜的,窮奇猛踹她的咚咚聲也沒再傳出來。

  雖然對月讀和窮奇不好意思,但是千萬拜託,別將饕餮開膛破肚。

  刀屠像個初為人父的蠢男人,貼在饕餮腹間,對著她的肚皮輕聲細語,說的不是「寶貝你要乖乖別踢娘」或是「寶貝你要多吃多睡多長大」,而是--

  手下留情。

  「小刀?」與其說饕餮是被他半夜不睡的咕聲吵醒,倒不如說是他溫柔撫摸軟綿小腹時的酥麻感吵醒了她……的慾望。

  「小刀……小刀……小刀……」她一邊喃念著他的名,一邊張開雙臂將他抱滿懷,右腿勾上他腰後,甫睡醒的眸,惺忪得好可愛,一絲絲的笑,還有一絲絲的魅惑。

  「想要就別跟我客氣,直說嘛……」她啾吻他的唇,又從唇瓣一路舔到耳後,笑著說出撩撥人的話。

  他將會明白,他吵醒了一隻多貪婪的獸。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54:33

終章之三《月讀、窮奇篇》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窮奇憤怒地又捶又打眼前那一片粉色肉牆,拳是硬的,牆是軟的,以柔克剛將所有力道吸收掉,窮奇的攻擊對它毫無損傷。

  「饕餮妳這只貪吃鬼!」她恨恨地補上一腳。「竟然連我也吃下肚!臭饕餮!死饕餮!讓我出去妳就知道妳的死法是什麼了!呀呀呀呀呀--」踹不破肉牆令她更火大。

  眼角餘光掃到一旁不同於她緊張反應的溫吞白影,她立即遷怒,蓮足踩得赫赫生火,踝上成串鈴鐺玎玎作響,在饕餮胃裡透過迴盪顯得更清脆嘹亮,殺向月讀面前。

  「你是神,不會連你也沒辦法離開這個鬼地方吧?!」若真是如此,她會對他嗤之以鼻啦!

  「傳言是真的,饕餮腹內另有天地,猶如千層迷宮。」月讀淡然的眸光掃過週遭,做出結語。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只關心這種無關緊要的傳言!」她對饕餮的胃有多大腸有多長酸液有多豐沛一點也不感興趣!

  「當心腳下。」月讀的提醒不帶感情,而且說得太遲。

  「啊啊啊啊--」窮奇被一顆硬邦邦的玩意兒絆著腳,整個人滑倒,總是嬌媚的嗓發出淒厲慘叫,跌進腐蝕性極強的酸液大池裡。

  咕嚕咕嚕咕嚕……

  她不諳水性,慌亂的在池裡載浮載沉。

  「老古板!老古板--老--」

  月讀伸手將她拉起,她一身輕薄紅羽紗被酸液蝕去大半,露在破爛衣裳外的粉嫩肌膚被煨得發紅,濕透的羽紗完全貼合玲瓏曲線,月讀對這幅誘人春景視若無物,吟了咒,將她一身狼狽恢復到落水之前的模樣。

  「你這麼厲害就趕快用法術將我們兩個變出去呀!」不要只是施展一些烘乾她的小法術,這些她自己也會啦!

  「妳自己是凶獸,用法術將自己變出去很困難嗎?」月讀反問她。

  「變出去不困難,但是饕餮的胃長得這麼奇怪,我根本找不到出口呀!」他以為她沒試過嗎?!饕餮胃裡彎彎曲曲、回迥繞繞、九彎十八拐,她將自己變成一道光,往右邊那條路跑,卻從左邊那頭出來!連續試了好幾日,她已經絕望了,懶得再浪費法力做蠢事,但至少她試過了,不像月讀完全沒有出半點力,只是將雙手負在身後,好似在逛花園一般地走遍饕餮體內。思及此,窮奇不禁有氣,「你直接在她胃裡開個洞我們就可以出去了嘛!」

  「聽。」月讀要她噤聲。

  「聽?」她愣愣地看著他,不懂他要她聽什麼,聽饕餮的胃液如浪花般拍打過來的潮起潮落聲嗎?

  是她有錯在先……請見諒……我以後會看好她……阻止她胡來…手下留情……別打破她的肚皮……

  窮奇聽見了,是男人的聲音,從外頭傳來的,斷斷續續,有些句子音量太小而不清楚,但隱約可以聽懂他在說什麼。

  替饕餮求情呀?!

  「別打破她的肚皮?!那你叫饕餮把我們吐出來呀!」窮奇越聽越火,直接和外頭的刀屠對嗆,管他聽不聽得到。「喂!老古板!你也很想這樣吠對不對!喂!你幹嘛越往裡頭走?!月讀!月讀--」

  窮奇氣呼呼的瞪大眸,月讀已經飄然旋身,繼續在饕餮深不見底的胃裡悠哉閒逛起來。饕餮胃裡什麼都有,她啥都吃,有些能消化的,連渣都沒剩,有些不能消化的,就四散滿地,高僧的法杖、神獸的舍利、大妖的骨骸、金的神像、鋼鐵的兵器,剛才害窮奇絆跤的硬東西就是龍神的舍利子。

  什麼上天有好生之德?!什麼不可濫傷無辜?!都被吞到肚裡了還對饕餮大發啥慈悲呀?

  窮奇在月讀的身影消失前連忙邁步追過去。

  她才不想一個人單獨留在饕餮胃裡等著被她消化掉,跟著月讀至少比較有保障,在她被融掉之前,還有月讀能救她。

  踝上金色鈴鐺隨著小跑步而搖晃,玎玎聲悅耳好聽,如同她此時鱖著嘴,不滿地在月讀耳邊埋怨他婆婆媽媽不乾脆的嬌嗔。

  「不然我也用逆行之術在饕餮胃裡開個時空黑漩,回到還沒被這傢伙吃掉之前--」

  「我會阻止妳。」無論是誰,他都不同意再行逆天咒術。

  「那麼你想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讓我離開這裡呀!」

  「既來之,則安之。」

  「屁哩。」

  「……」

  兩道身影,並肩往下走。


     【全書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6-30 00:55:18

   食色性也

  這本書的主旨,就是「吃吃吃吃吃」、「做做做做做」和「如果能重來」這三項。

  希望大家不會看到很撐了(我找那些菜名可是找到很膩呀-尤其有時肚子好餓,查著食譜,簡直是種不人道的折磨),那道涼皮春卷裡包著的,是「西堤牛排」的「蘿美生菜」哦(我好愛吃那一道,尤其是大蒜醬,愛死了愛死了,好想去西堤只點這一道呀!中喂,會被店員趕出去哦),一不小心把心愛的現代食物稍稍修改,送到古代去餵愛吃的饕餮了(哈哈)。

  饕餮這號人物哪,貪圖享樂,只對她喜歡的事情有反應,看似很好相處,實際上任性的咧,吃飯時會乖乖將碗裡所有食物吃個乾乾淨淨,舔盤子是她的惡習,在我寫作當中,一直軟著聲提醒我:

  「我餓了,寫一道食物給我吃。」

  「我餓了,幫我和小刀寫床戲。」

  「我餓了,食物。」

  「我餓了,床戲。」

  「我餓了,吃。」

  「我餓了,做。」

  「吃。」

  「做。」

  「妳除了吃和做之外,人生完全沒有其它目標了嗎?」我嫉妒妳呀呀呀呀,我的人生也想只在乎吃和做呀,大叫ing。

  氣死人的饕餮,害我到後來真的不想讓妳有好日子過(但比起檮杌,妳還算好命哩),開始進入鬼打牆的逆行之術黑漩裡,結果鬼打牆的卻變成了我的文字,一下跳回那裡、一下跳回這裡,都到了第八章,我還以為自己在打第三章……

  「回到過去」這檔子事,小叮噹(我還是不習慣叫「咚啦A夢」……)裡出現過很多次,之前看的日劇「求婚大作戰」也做過(這一出很好看哦),當然更不能忘了提星爺的「齊天大聖東遊記」裡也有。

  就我自己的想法,無論回到哪段過去,會發生的事情就是會發生,只是它會拐個彎或是繞個小圈子,晚一點發生罷了。所以饕餮努力地回去,還是避免不掉那件事發生(哪件事呀?嗯……從第一頁看過來的讀友就會知道,從後記先看的,就趕快合起後記,從頭翻來吧,甜笑斤g),可憐的小刀死了一次不夠,還要死七、八次(聞獜一族也很可憐,被吃了七、八次),最後真正得以扭轉命運的原因,是饕餮終於肯去面對最主要的原因-也就是她自己的心情,而不再只是東躲西藏想逃避聞獜一族,直接向小刀嗆明「不准離開我」--這大概就是我想寫進書裡的重點八笑)。

  小刀雖然是刀,但他沒有什麼法力,修了很多年,只會人形與刀形的轉換,他沒有太大的野心,不專精在修練上,永遠停留在悶用O的等級一(但卻可以一刀砍死魔王,也就是RPG裡等級999魔王的隱藏必死道具)。至於饕餮,法力是四凶中最差的,但比起小妖怪們,她還是算魔王級的那一類(溫和型的魔王),在某方面上,這算是女強男弱、女大男小類型的劇情(雖然一路走來,饕餮好像都居於劣勢,哈哈)

  希望大家有享受到饕餮和小刀帶來的故事,也希望大家喜歡。

  第三隻凶獸,一樣是沒有教養的那型,我寫起來好快樂(大心)。

  記得在交第二隻凶獸檮杌時,袁姊姊問我,檮杌哪裡凶了?明明就是可愛的傢伙一隻。

  嗯……我的確是以可愛的角度在寫這四隻小東西的,當然,他們是壞東西(我很想表達這一點,好像失敗了,搔頭傻笑蘇g),但是他們的壞,純屬本能,因為凝聚他們的本質就是瘴氣,但我覺得「本能」這玩意兒,很難被指控對錯,比起受了教育之後還在使壞的人(這裡用的「人」,不單指人類哦),順應本能做事的凶獸應該比較不可僧,雖然到了故事結尾,他們不會一隻一隻改過向善變成好傢伙,但他們要再做壞事,也會受限於身旁的那一隹又(例如,渾沌要做壞事時,百媚會破壞他;檮杌要做壞事時,白玉會阻止他;饕餮要做壞事前,小刀會威脅她-呀呀,三隻凶獸完全喪失了威嚴哪……),這是老梗的設定,因為我還是很期待看到世界和平的(笑)

  在《千驕百媚》裡提過,這幾本總是寫著神佛的壞話(跪地),實際上對於神族,我抱持著尊敬,我覺得神佛是最乾淨無私的存在,但是神有神的偏執(例如:天下不再有任何壞人),為了這個偏執(用這個字眼好像也不太合適),才會與「惡」產生衝突,雙方所執的立場不一樣,一邊是順著本能而活,一邊是想讓世界美好,兩邊都沒有錯,兩邊我都支持,在我的小說世界裡,沒有絕對的好人壞人好妖壞妖好神壞神,只是看待事情的角度問題。

  小聲說:我最愛的是文判官啦(他很常出來哦,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前的某幾本書裡我也讓他露過臉?有興趣的讀友可以去找來回顧回顧哦-讓大家重翻那些青澀的故事,好害羞好害羞〉(--那些故事裡穿插的文判官都是同一位,一切都是私心啦)。

  下一本故事就會轉進偌大的胃裡(笑),RPG常常可以看見這種場景(一大群主角在妖怪的腹中冒險,大家在屏幕上還能看到腸呀胃呀,重點還有好多寄生蟲小妖怪出來讓主角們賺經驗值),礙於言情小說的美感,我會把饕餮的腸胃寫得美一點(大笑),讓下一對幸福快樂囉(我會加油的,握拳ing)。

  這本《龍飛鳳五》離開了甜蜜的桃子熊,來到珍愛晶鑽。

  一方面很高興,一方面也很感傷,小桃子是我人生中第一本書寶寶誕生的溫床(泣),更是一直陪我走過好多好多好多年的老朋友,我對小桃子很有鳳情的(抱),雖然我老是和編編取笑小桃子的書背顏色從粉紅到橘色又到粉紅,本本擺起來都不同色,但我真的很愛它,也希望小桃子能繼續成長茁壯,造福更多同社的作者,也請讀友們要繼續愛護甜蜜小桃子,讓它像玉林裡的仙桃,一顆接一顆,生生不息。(臭饕餮,不准吃光小桃子!」

  至於那個鑲了鑽的書系(好,以後就這樣叫它),我也會愛你的(啾)。

  舊雨們,請大家不吝嗇地用力支持下去。(大笑)

  新知們,初次見面,大家好。(關樸渾沌和檮枕的故事,請見甜蜜口袋630《千驕百媚》/甜蜜口袋641《白玉無瑕》→Ohyes!我一直很想試一次這種打廣告的方式哩!」

  下回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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