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杜綱]南北朝演義(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7:44:54     標題: [杜綱]南北朝演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7-13 06:50 編輯

【名稱】︰南北朝演義合刊本(原名南史演義,北史演義)

【版本】︰清乾隆六十(乙卯,1795)年原刊本。南朝三十六卷。北朝六十五卷。計百0一卷。

【作者】︰杜綱(約1740~約1800),字振三,號草亭,江蘇昆山人。少補諸生有聲,老不得志,著書自娛。著有《近是集》、《南史演義》、《北史演義》。

【內容】︰南北朝演義分二部份;南史敘述自東晉以迄宋、齊、梁、陳二百餘年間的歷史,北史則敘述自北魏末年到隋文帝統一中國約八十年的歷史,情節大體符合史實,然宮闈密聞等細節部分則出自稗官野史或作者虛構。南史描寫了宋武帝劉裕、齊高祖蕭道成、梁武帝蕭衍與陳武帝陳霸先等四位創業君主,又以宋朝劉裕的事跡為多。北史以北齊為主線,作者較多地描寫高歡、高洋父子事跡。
  此前的歷史演義小說,前有《東西晉演義》後接《隋唐演義》,本書《南北史演義》,彌補了古來演義之缺。
  本書完全為作者創作,並無任何話本或底本可供依托,旨在揭示得失興亡之道。



附【史詩偈頌】

中國史詩七句偈

三皇五帝夏商周
春秋五霸戰七雄
秦始兩漢三國志
兩晉五胡十六國
南北朝後隋轉唐

五代十國夏遼金
宋元明清建中國



南北朝 偈頌


南朝

123 晉將劉裕.迫恭廢晉.建立南宋.始定南北
124 南朝四帝.北朝二分.各自發展.爭戰不斷
125 南宋武帝.廢晉建國.共傳七帝.延六十年
126 南齊高帝.名蕭道成.原是宋相.廢宋自立


127 齊國命短.雖傳七帝.只廿四年.被梁所滅
128 南梁武帝.蕭衍奉佛.稱帝卌八.壽八十六
129 子嗣儒弱.難承大業.二子一孫.只續七年
130 南陳霸先.以姓建國.立卅三年.共傳五帝


北朝

131 北朝魏君.名拓拔珪.十六少俊.復代建魏
132 三代經營.北方稱雄.國祚最長.百四有九
133 共十四帝.七帝孝文.全面漢化.更姓元氏
134 爾後諸帝.政風腐化.弄臣專政.終被瓜分
135 東魏西魏.均是魏嗣.但為傀儡.被廢被殺


136 北齊高洋.魏渤海王.高歡之子.廢東魏帝
137 共傳六帝.兄弟搶位.爭亂廿餘.被周所滅
138 北周孝閔.宇文泰子.殺西魏帝.只傳五帝
139 仲昆鬩牆.老四稱帝.滅齊擊陳.統領江北
140 子靡孫幼.各繼一年.楊堅輔政.所幸迫禪


(明融作偈 摘至 中國史詩 長偈三百 )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7:48:23

序      



  餘既勸草亭作《北史演義》問世,自東、西魏以至周、齊及於隋初,其興亡治亂之故,已備載無遺,遠近爭先睹之為快矣。特南朝始末,未能兼載,覽古之懷,人猶未饜。且於補古來演義之闕,猶為未備也。乃復勸其作《南史演義》,凡三十二卷。自東晉之季,以迄宋、齊、梁、陳,二百餘年,廢興遞嬗,無不包羅融貫,朗如指上羅紋。持此以續《北史》之後,可謂合之兩美矣。或謂南朝風尚,賢者鶩於玄虛,不肖者耽於聲色,所遺事跡,類皆風流話柄,所謂六朝金粉是也。載之於書,恐觀者色飛眉舞,引於聲色之途而不知返,詎非作書者之過耶?餘應之曰:「嘻!子何見之小也?夫有此國家,即有興替。而政令之是非,風俗之淳薄,禮樂之舉廢,宮闈之淑慝,即於此寓焉。其興也,必有所以興;其亡也,必有所以亡。如是而得者,亦如是而失。影響相隨,若報復然。閱者即其事以究其故,由其故以求其心,則凡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胥於是乎在。寧可執『金粉』兩字概之耶?且聖人刪《詩》,不廢《鄭》、《衛》,亦以示勸懲之意。是書之作,亦猶是而已矣。況荒淫侈靡之事,正史亦並載之,其能盡棄之否耶?」
  或無以應,乃書之以弁於簡端。

  乾隆六十年歲在乙卯三月望前一日,愚弟許寶善撰。




  今試語人曰:爾欲知古今之事乎?人無不踴躍求知者。又試語人曰:爾欲知古今之事,盍讀史?人罕有踴躍求讀者。其故何也?史之言質而奧,人不耐讀,讀亦罕解。故唯學士大夫或能披覽,外此則望望然去之矣。假使其書一目了然,智愚共見,人孰不爭先睹之為快乎!晉陳壽《三國志》結構謹嚴,敘次峻潔,可謂一代良史。然使執卷問人,往往有不知壽為何人,《志》屬何代者。獨《三國演義》雖農工商賈、婦人女子,無不爭相傳誦。夫豈演義之轉出正史上哉,其所論說易曉耳。然則《北史演義》之書,誆可不作耶?

  雖然又有難焉者,夫《三國演義》一編,著忠孝之謨,大賢奸之辨,立世系之統,而奇文異趣錯出其間,演史而不詭於史,斯真善演史者耳,《兩晉》、《隋唐》皆不能及。至《殘唐五代》、《南北宋》,文義猥雜,更不足觀,敘事之文之難如此。況自魏季迄乎隋初,東屬齊,西屬周,其中禍亂相尋,變故百出,較之他史頭緒尤多,而欲以一筆寫之,不更難乎?草亭老人潛心稽古,以為此百年事跡,不可不公諸見聞。於是宗乎正史,旁及群書,搜羅纂輯,連絡分明,俾數代治亂之機,善惡之報,人才之淑慝,婦女之貞淫,大小常變之情事,朗然如指上羅紋。作者欲歌欲泣,閱者以勸以懲,所謂善演史者非耶?餘嘗謂歷朝二十二史是一部大果報書。二千年間出爾反爾,佹得佹失,禍福循環,若合符契,天道報施,分毫無爽。若此書者,非尤大彰明較著者乎?餘故亟勸其梓行,而為之序。

  乾隆五十八年歲在癸丑端陽日愚弟許寶善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7:49:15

第一卷     晉室將亡廊廟亂 宋家應運帝王興



  粵自西晉之季,惠帝不綱,賈後亂政,宗室相殘,群雄四起,天下土崩瓦解,遂至大壞。瑯玡王睿,避難渡江,收集餘眾。以王導專機政,王敦總征討。江東名士賀循、顧榮輩,相率歸附,奉以為君,即位建康,遂開東晉之基,是為元帝。其後遭王敦謀逆,鬱鬱成疾,在位六年而崩。子明帝立,會敦死,其黨皆伏誅,大亂乃定。明帝在位,三年而崩。太子即位,是為成帝。庾亮、王導、卞壺同受顧命。蘇峻反於歷陽,兵人台城。卞壺戰死,庾亮出亡,天位幾失。賴有溫嶠、陶侃諸賢,奮義起兵,入平內難。峻以敗死,晉室復寧。帝在位十七年,國家無事。及崩,二子俱幼,乃迎帝弟瑯玡王岳為嗣,是為康帝。二年去世,太子聃即位,是為穆帝。其時桓溫都督荊、梁等州,坐擁強兵,遙執朝政。出師平蜀,進封臨賀郡公,威名大震,朝廷畏之。時殷浩有盛名,帝引為心膂,欲以抗溫。哪知浩徒負虛聲,全無實用,出兵屢敗,溫上表廢之。由是大權一歸於溫。穆帝崩,無子,乃立成帝長子丕,是為哀帝。帝在位四年崩,無子,弟瑯玡王奕立,是為廢帝。溫有篡奪之志,誣帝夙有痿疾,嬖人來靈寶等參侍內寢,穢亂宮掖,所生三男皆非帝出,恐亂宗祧,遂廢帝為海西縣公,迎會稽王昱登極,是為簡文帝。帝美風儀,善容止,神識恬暢,然無經濟大略。
  謝安以為惠帝之流,清談差勝耳。在位二年,常憂廢黜,俄以疾崩。太子矅即位,是為孝武帝。其時桓溫已死,桓衝繼之,盡忠公家。又任謝安為相,總理朝政。安有廟堂之量,選賢使能,各當其任,內外稱治。大元八年,苻堅入寇,發兵八十七萬,前臨淝水,旗鼓相望,千里不絕,舉朝大恐。安不動聲色,命謝玄、謝石率兵八萬拒之。將士奮勇,大敗秦師。死者蔽野,走者聞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將至,心膽俱裂。虧此一捷,國勢遂固。人皆謂安石之功,實同再造。那知良臣去世,君志漸侈,日復一日,漸漸生出事來。
  今且說孝武帝,初政清明,信任賢良,大有人君之度。既而溺志於酒,不親萬幾。有同母弟道子,封瑯玡王,悉以國事委之。道子亦嗜酒,日夕與帝酣飲為樂,復委政於中書令王國寶。以故左右近習,爭弄威權,交通請托,賄賂公行,朝局日壞。尚書令陸納嘗望宮闕歎曰:「好家居,纖兒欲撞壞之耶?」群臣上疏切諫,帝皆不省。國寶既參國政,竊弄威福,勢傾朝野,卻一無才略,唯以追佞為事。凡道子所欲,無不曲意逢迎,故道子寵信日深。一日,道子色若不懌,國寶問故。道子曰:「吾府中宮室雖多,苦無游觀之所,可以消遣情懷。」國寶曰:「易耳。府吏趙牙最有巧思,何不使辟東第為之,可以朝夕遊賞?」道子從之。乃使趙牙於東第外闢地數裡,疊石為山,高百餘丈;環以長渠,列樹竹木,高台杰閣,層出其中。
  臨渠遠近皆築精舍,使宮人開設酒肆其間。道子與左右親臣乘船就之,宴飲以為樂。一日,帝幸其第見之,謂道子曰:「府內有山,遊覽甚便。然修飾太過,毋乃太耗物力。」道子默不敢對。帝還宮,道子謂趙牙曰:「上若知山是人力所為,爾必死矣。」牙曰:「王在,牙何敢死?」營造彌盛,帝由是惡之國寶欲重道子之權,諷令群臣奏請道子位大丞相,假黃鉞,加殊禮。侍中車胤拒之曰:「此成王所以尊周公也。今主上當陽非成王之比。相王在位,豈得自比周公乎?」議乃止。帝聞大怒,而嘉胤有識。又道子為太後所愛,內延相遇,如家人一般每恃寵乘酒,失禮於帝。帝欲黜之,而慮拂太後意,含忿不發。
  時朝臣中王恭、殷仲堪最負重望,因欲使領藩鎮,以分道子之權。一日,王雅侍側,謂之曰:「吾欲使王恭為兗、青二州刺史,鎮京口;殷仲堪為荊州刺史,鎮江陵,卿以為何如?」雅曰:「王恭風神簡貴,嚴於嫉惡。仲堪謹於細行,以文義著稱,然皆局量峻狹,果於自用,且乾略皆其所短。若委以方面,天下無事,足以守職;一旦有事,必為亂階,恐未可用也」帝不以為然,卒任二人為刺史。由是君相疑貳,友愛漸衰。太後欲和解之,暗使中書郎邈,從容言於帝曰:「昔漢文明主猶悔淮南,世祖聰達,負愧齊王。兄弟之際,宜加深慎。瑯玡王雖有微過,尚宜宏貸。外為國家之計,內慰太後之心。」帝納其言,復委任如故。
  太元二十一年,長星晝見。群臣進奏,勸帝修德禳災。帝正在華林國飲酒,見奏,起立離座,舉杯向天祝曰:「長星,我勸汝一杯酒,自古豈有萬年天子乎?」左右皆竊笑。
  卻說酒色二字,從來相連。帝則唯酒是耽,而於色慾甚淡凡嬪御承幸者,一不快意,即貶入冷宮,或賜之死,宮中謂之薄情天子。獨張貴妃侍帝有年,寵愛無間,然貌慈心狠,妒而且淫。自承寵之後,即不容帝有他幸。枕席之私,流連徹夜,猶為未足。故雖獨沾恩寵,尚未滿意。及帝末年,嗜酒益甚,幾乎晝夜不醒。才一就枕,便昏昏睡去,任你撩雲撥雨,漠若不知。弄得張妃慾念彌為熾,終夜煎熬,積想生恨。以故愁眉常鎖,對鏡不樂。有宮婢彩雲者,善伺主意,私謂妃曰:「帝與娘娘夜夜同衾,有何不足,而鬱鬱若此?」妃歎曰:「如此良宵,身與木偶同臥,尚有生人之趣否?教人懷抱怎開?」彩雲笑曰:「此非帝誤娘娘,乃是酒誤帝耳。」妃為之失笑。
  一夕帝宴於後官,張妃陪飲。飲至半酣,帝忽問張曰:「卿年幾何?」妃曰:「三十。」帝曰:「以汝年,亦當廢矣。吾意更屬少者,明日貶汝於冷宮何如?」帝本戲言,而張妃積怨已久,忽聞是言,信以為實,益增惱怒,頓起不良之意,強作歡容,手持大杯敬帝。帝本好飲,且不知是計,接來一飲而盡。飲已無數,猶頻頻相勸。及帝大醉,不省人事,張妃乃命宮人扶入,寢於清暑殿內。餘宴分賜內侍,命各去暢飲,不必再來伺候。內侍退訖,獨存心腹宮婢數人,泣謂之曰:「汝等聞帝飲酒時言乎?帝欲殺我,汝等明日皆賜死矣。」宮女亦泣妃曰:「汝欲免死,今夜助我舉一大事,不但可免大難,且有金帛給汝。否則唯有死耳。」宮人皆曰:「唯命。」乃走至帝所,見帝仰面而臥,爛醉若死。妃令宮女以被蒙帝面,身坐其上,按住四角,使不得展動。良久起視,則帝已悶絕而死矣。
  妃見帝死,召內傳至前,悉以金帛賂之,囑其傳報外延,但言帝醉後,遇大魘暴崩。外延一聞帝殂,飛報道子。道子聞之,又驚又喜:驚者,驚帝無故暴崩;喜者,喜帝崩之後,則大權獨歸於己。急召國寶謀之。國寶曰:「臣請人作遺詔要緊」遂飛騎入朝。時已半夜,禁門尚閉,國寶扣呼求人。黃門郎王爽,厲聲拒之曰:「大行宴駕,皇太子未來,敢入者斬!」國寶失色而退。黎明,百官齊集,共詣道子,請立新君。道子意欲自立,而難於啟口,使國寶示意群臣。車胤附道子耳語曰「王恭、殷仲堪各擁強兵於外,相王挾天子以令之,誰敢不服?倘若自為,彼興問罪之師,長驅至京,相王何以御之?」道子悟。辛酉,率百官奉太子即帝位,是為安帝。當是時,執政者一昏聵之人,登極者又一愚幼之主,群臣依違從事,唯務苟安。
  帝崩之由,皆置不問。張妃始猶疑慮,恐怕廷臣究問情由,大禍立至。及梓宮既殮,外延無人問及,私心暗喜。可憐,一代帝王死於數女子之手,把一親弒逆的人,竟輕輕放過。識者,有以知晉祚之不長矣。
  卻說王恭聞帝宴駕,星夜起身到京,舉哀畢,仰宮殿歎曰:「佞人得志,國事日非,榱棟惟新,便有黍離之歎,奈何?」故每見道子、國寶,輒厲聲色。二人積不能平,遂有相圖之意。
  國寶說道子曰:「王恭意氣凌人,不如乘其入朝,伏兵殺之,以絕後患。」道子膽怯不敢動,或亦勸恭以先誅國寶,可免後憂。恭不能決,謀之王珣。珣曰:「國寶罪逆未彰,今遽誅之,必大失朝野之望。況身擁強兵,發於輦轂之下,誰謂非逆?我意俟其惡布天下,然後順眾心除之,亦無憂也。」恭乃止。冬月甲申,葬孝武帝於隆平陵。恭亦還鎮去了。自是道子益無忌憚,日夜沉湎,杯不離手。除二三諧臣媚子外,賓客罕見其面。
  一日有客進謁,道子以其求見數次,不得已見之。其人姓桓,名玄,字敬道,溫之庶子也。其母馬氏,常與同輩夜坐月下,見一流星,墜銅盆水中,光如二寸火珠,炯然明朗。同輩竟以瓢接取,皆不能得,馬氏取而吞之,遂有感懷孕。及產時,有光照室,人以為瑞,故小名靈寶。妳母每抱詣溫所,必易人而後至,皆雲體重於常兒數倍,溫甚愛而異之。臨終,命以為嗣,襲爵南郡公。及長,形貌瑰奇,風神秀朗,博綜藝術,兼善屬文,每以雄豪自處,負其才地,謂直立朝居要。而朝廷以其父溫得罪先朝,疑而不用。年二十三,始拜太子洗馬。後出補義興太守,鬱鬱不得志,嘗登高望震澤,歎曰:「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戀此何為?」遂棄官歸國,上疏自訟曰:「先臣勤王之勛,朝廷遺之,臣不復計。至於先帝龍飛,陛下繼明,請問率先奉上者,誰之功耶?」疏寢不報。今見孝武已崩,道子當國,望其引用,故來進謁。哪知桓玄來見時,道子已在醉鄉,蓬首閉目,昏昏若睡。玄至堂階,眾賓起接,道子安坐如故。左右報曰:「桓南郡來。」道子張目謂人曰:「桓溫晚途欲作賊,其子若何?」玄伏地流汗,不得起。長史謝重舉笏對曰:「故宣武公,黜昏立明,功高伊、霍,紛紜之言,宜不足信。」道子國視重曰:「儂知儂知。」因舉酒囑玄曰:「且飲此。」玄乃得起,由是切齒於道子,不發一言而退。
  歸至家,獨坐堂中,怒氣不息。其兄桓偉見之,曰:「弟有何事而含怒若此?」玄曰:「吾父勛業蓋世,子孫失勢,為庸奴所侮。」因備述道子語,曰:「吾恨不手刃之也!」偉曰「朝政日紊,晉室將敗,時事可知。吾桓氏世臨荊州,先宣武遺愛在彼,士民悅服,荊、益名流,皆吾家門生故吏,策而使之,孰不心懷報效?況仲堪初臨荊州,資望猶淺,今往歸之,彼必重用。借其勢力,結納群才,庶可得志。毋庸留此,徒受人辱也!」玄恍然大悟,乃盡室以行,往投仲堪。
  先是仲堪到官以來,好行小惠,政事繁瑣,荊人不附。又與朝廷不睦,恐為國寶等所圖,正愁孤立,一聞玄至,知其素有豪氣,為荊人畏服,不勝大喜,忙即接見,邀入密室細語。謂玄曰:「君從京師來,必知朝廷虛實,近日人情若何?」玄曰:「大臣昏迷,群小用事,朝政顛倒,日甚一日,是以脫身西歸,委誠足下。且更有一說,君及王恭,與道子、國寶,素為仇敵,唯患相斃之不速。今道子既執大權,與國寶相為表裡其所黜奪,莫敢不從。孝伯居元舊之地,尚未敢害。君為先帝識拔,超居大任,人情不附,彼若假托帝詔,征君為中書令,君將何以辭之?如是,則荊州失而君危矣!」仲堪曰:「吾正憂之,計將安出?」玄曰:「孝伯疾惡深至,切齒諸奸,君直潛與之約,興晉陽之甲,以除君側之惡,東西齊舉,玄雖不肖,願帥荊、楚豪傑荷戈先驅,此桓、文之勛也,君豈可坐而失之?」仲堪然其計,即與共謀軍事。
  卻說王恭自還鎮後,深惡國寶所為,正欲舉兵誅之。一日致書於仲堪回:「國寶等亂政益甚,終為國禍,願與君並力除之。」仲堪得書以示桓玄,玄曰:「恭有是心,正君之大幸也!烏可不從?」於是仲堪復書王恭,殷、王遂深相結,連名抗表,罪狀國寶,舉二州之兵,同時向闕。國寶聞王、殷兵起,恇懼不知所為,命其弟王緒,率數百人,戍竹裡以伺動靜。夜遇風雨,人各散歸。道子召國寶謀之,國寶茫無以對,但云內外已經戒嚴。國寶退,王珣、車胤人見,道子向二人問計,珣曰:「王、殷與相王,素無深怨,所竟不過勢利之間耳。」道子曰:「得無曹爽我乎?」珣曰:「是何言與,大王寧有爽之罪,孝伯豈宣帝之儔耶?」道子曰:「國寶兄弟,勸吾挾天子以征討,卿等以為然否?」車胤曰:「昔桓宣武伐壽陽,彌時乃克。今朝廷遣兵,恭必拒守。若京口未拔,而上流奄至,不識何以待之?」道子曰:「然則若何而可?」二人曰:「今有一計,恐相王未必能行,若能行之,兵可立退。」道子急問何計,二人曰:「王恭、殷伸堪所欲討者國寶耳,於相王無與也。若正國寶之罪,誅之以謝二藩,則二藩有不稽首歸順者哉?」道於默然良久,曰:「苟得無事,吾何惜一國寶。」遂命驃騎將軍譙王尚之收國寶,付廷尉,賜死。並斬其弟王緒。遣使詣恭,深謝愆失,恭遂罷兵還鎮,仲堪亦還荊州。
  桓玄又謂仲堪曰:「今雖罷兵,干戈正未戢也。荊州兵旅尚弱,玄請為君集眾以自強。」仲堪許之。玄於是招募武勇,廣置軍旅,陰養敢死之土,為己爪牙,令行禁止,士民畏之,過於仲堪,雖仲堪亦憚之矣。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一代將終,必有一代開創之主,應運而興。此人姓劉,名裕,字德輿,小字寄奴。漢楚元王二十一世孫,世居晉陵郡丹徒縣京口裡;祖名靖,為東安太守;父名翹,為郡功曹;母趙氏。裕生於晉哀帝元年三月壬寅夜。數日前,屋上紅光燭天,鄰裡疑其家失火,往視則無有。將產之夕,甘露降於屋上,人皆謂是兒必貴。哪知生未三日,趙氏旋卒,家貧不能僱人乳,父將棄之。裕有從母張氏,生子懷敬未期,聞將棄兒,奔往救之,抱以歸,斷懷敬乳而乳之,兒得無恙。及長,風骨奇特,勇健絕倫,粗識文字,落拓嗜酒。事繼母蕭氏以孝聞。俄而父卒,家益貧,蕭氏善織履,賣以給用,亦令裕為之。裕曰:「昔劉先主賣履為業,終為蜀帝,裕何人斯,而敢不為?」同里皆賤之,而裕意氣自若。居常行動,時見二小龍左右附翼,樵漁於山澤間,同侶亦或見之,咸歎為異。及後所見龍形漸大。家乏薪,每日伐荻新洲,給薪火用。一日持斧往伐,有大蛇數十丈,盤踞洲中,頭大如斛,見者驚走,裕有家藏弓箭,歸取射之。大蛇傷,忽失所在。明日復往,聞有杵臼聲,從荻中出,跡而尋之,見童子數人,皆衣青衣,搗藥其間。問何用,童子對曰:「吾王神也,昨游於此,為劉寄奴所傷,故搗藥敷之。」裕曰:「既為神人,何不殺之?」對曰:「寄奴王者,不死,不可殺。」裕以為妄,厲聲叱之,忽不見,乃取其藥而返。嘗至下邳,遇一沙門,端視之曰:「江表尋當喪亂,能拯之者君也。」見裕有手創,指之曰:「此何不治?」裕曰:「患之積年,猶未獲愈。」沙門笑曰:「此手正要用他,豈可患此?」出懷中黃散一包,曰:「此創難治,非此藥不能瘳也。」授藥後,沙門遂失所在。裕取藥敷之,創果立愈。其後凡遇金創,將所存黃散,及童子所搗之藥,治之皆驗。偶過孔靖宅,靖正晝臥,忽有金甲神人促之曰:「起,起!天子在門。」靖驚起遽出視,絕無他人,獨裕徘徊門外。因延入設酒相待,倍致慇懃,裕訝其禮待太過,問曰:「君何為若此?」靖執其手曰:「君必大貴,願以身家為托,異日元忘今日之言。」裕曰:「恐君言未必確耳,裕何敢忘?」相笑而別。
  有呂嫗者,開酒肆於裡中,嘗聞裕多怪瑞,心異之。裕至肆中飲酒,每不計值。一日裕索飲,嫗曰:「室內有酒,劉郎自入飲之。」裕入室,即飲於盎側,不覺過醉,倒臥於地。適司徒王謐,遣其門人至丹徒,過京口裡,走路辛苦,至肆中沽飲。嫗曰:「請容內坐,送酒來。」其人入室,驚懼奔出,謂嫗曰:「汝室中何為有此異物?」嫗曰:「劉郎在內飲酒,有何異處了』其人曰:「現有一物,五色斑爛,如蛟龍狀,蹲踞在地,不見劉郎也。」姬入,裕已覺,起立謂嫗曰:「飲酒過多,醉倒莫怪。」嫗笑而出。
  其人問裕姓氏,略飲數杯便去,心竊訝之,歸以告謐。謐曰:「我知其人久矣。吾前游京口竹林寺,乍及門,見一人從內走出,容貌奇偉,器宇不凡,詢之旁人,乃知為劉寄奴也。」入寺,群僧嘩然稱異,予問其故,僧曰:『刻有劉寄奴,醉臥講堂禪榻上,隱隱有五色龍章覆其體,眾目皆見,及覺,光始散,故眾以為異。』予疑僧言為妄,據子所見,僧言不虛。此非池中物也。」因戒門人匆盲,陰欲與裕結納。
  一日,謐以公事赴丹徒,便道訪裕,帶從者數人,步行至京口裡,適過刁逵門口,只見從眾紛紛,縛一人大樹上。刁逵在旁,大聲喝打,謐視之,乃寄奴也,大驚,喝住眾人,謂刁逵曰:「汝何無禮於寄奴?」建曰:「寄奴日來呼盧,負我社錢三萬,屢討不還,故執而笞之。」謐曰:「三萬錢小事,我代寄奴償汝,可速去其縛。」刁逵遂釋寄奴。謐執裕手曰:「吾正訪君,不意遇君於此。」裕便邀謐至家,拜謝救解之惠。謐曰:「此何足謝,君乃當代豪傑,何不奮志功名,而甘守窮困,致受小人之侮?」裕曰:「吾有志四方久矣,苦無門路可投。」謐曰:「前將軍劉牢之,開鎮江北,號曰北府,廣招才武之士,以君投之,必獲重用,何患功業不建。吾寫書為君先容,何如?」裕拜謝,謐即修書一封,付裕自投,便將三萬錢還了刁送逵,厚贈其資而去。裕從此怨逵而德謐。但未識裕去投軍,果得牢之重用否,且候後文再講。
  
  晉祚將衰,王位無常,權奸繼起,社稷之畿,傾者數矣。
  孝武繼統,差強人意,乃正人凋謝,沉酣曲櫱,致斃於數宮人之手,亦可哀矣。道子久有窺伺之心,不得已而扶立安帝。然大權獨握,與國寶諸人,朋比為奸,而又一無才略,徒以酣飲為事。王恭、殷仲堪興兵誅之宜矣,乃亦不知大義,只誅國寶以了事。則其所爭不過意氣之私,非為國家也。內外無紀,卒啟寄奴。太史公曰:「為賢者驅除難耳。」《傳》曰:「天之所興,誰能廢之?」信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7:49:41

第二卷     劉寄奴滅寇立功 王孝伯稱兵受戮



  話說劉牢之,字道堅,彭城人。面紫赤色,生有神力,沉毅多智。太元初,謝元北鎮廣陵,多募勁勇,牢之以驍猛應選。
  謝元任之為將,領精銳為先鋒,所往無敵。淮、淝之役,荷堅攻陷壽陽,牢之以五千兵拒之,殺敵萬餘人,盡收其器械。堅兵失勢,大敗而歸。以功封震威將軍,開鎮於江北,號曰「北府」。王恭倚為腹心,牢之亦廣招勁旅,大積糧儲,為恭聲援。
  軍府之盛,諸鎮莫及,故王謐薦裕,投其麾下。
  裕從謐言,安頓家口,逕投江北而來。行至轅門,見規模嚴肅,甲仗整齊,果然威風赫赫,比眾不同。方欲上前將書投遞,忽有兩少年,隨著僕從數十,昂然乘馬而來,到府下騎欲入,見裕手持書帖,佇立階下,便向前問曰:「君姓甚名誰,到此何干?」裕見問,知是府中人,對曰:「小子姓劉名裕,有王司徒書,引薦到來,欲投帥府效用。」少年曰:「莫非丹徒劉寄奴乎?」裕曰:「是也。」少年喜曰:「聞名久矣!取書帖來,我即代君通報,君且少待,刻即傳請也。」說罷便入。
  要知兩位少年,不是別人,一即牢之子敬宣,一為牢之甥何無忌,出外訪友而歸。敬宣見裕一表非凡,故下騎相問,知是寄奴,心益喜。不上一回,內即傳請,裕振衣而入。行近堂階,敬宣慌忙趨出,謂裕曰:「家父此時不暇,明日請會,屈兄書齋小坐。」二人攜手進內,施禮罷,知是主君公子。少頃、無忌相見,又知是主君的甥,裕暗暗歡喜。未幾,設宴上來,敬宣就請赴席,裕亦不辭。三杯之後,彼此談心,情投意合,殊恨相見之晚。敬宣謂裕曰:「以君之才,他日功名,定出吾二人之上。今幸相遇,願結義為兄弟,君意可否?」裕大喜。序齒,裕最長,無忌次之,敬宣又次之。對天下拜,共誓生死不相背負。結義畢,重復入席飲酒。懷抱益開。飲至更深方歇。是夜,裕即宿於府內。明日進見牢之,相與慷慨論事,雄才大略,時露言表。牢之起立曰:「君位當出吾上,今屈君以參軍之職,共襄軍事。」裕再拜受命。裕遂迎其母弟,共居江北。
  時東莞有臧俊者,善相人,為郡功曹。生一女,名愛親,其母叔孫氏,夢吞月而孕,容貌端嚴,舉動修整。俊貴其女,謂他日必母儀天下,故不輕許人,年二十,尚待字閨中。一日俊至北府,見裕奇之,遂自詣門請曰:「聞君未娶,家有弱息,願奉箕帚。」裕曰:「吾功業未就,志在驅馳,未暇有室也。」其母在內聞之,呼裕入曰:「吾聞臧女甚賢,汝不可卻。」裕遂娶之,即武敬臧皇后也。
  當是時,北府人才濟濟,若劉毅、孟昶、高雅之、諸葛長民等,皆一時豪俊,無不樂與裕游。裕益廣結納,敦意氣,以故遠近之士,皆歸心焉。一日,牢之召裕謂曰:「吾聞三吳之地,近遭海寇作亂,郡邑皆失,吾欲討之而無朝命,奈何?」裕曰:「拜表即行可耳。」表未發,俄而詔至,命牢之都督吳郡諸軍事,引兵進討。牢之接詔大喜,遂會集請將,下令曰:「軍之勇怯,係於前鋒,誰能當此任者?」裕應聲而出,願為前部、牢之即命為先鋒,領兵三千,先日起發,然後大軍繼進。
  你道海賊從何而起?先是瑯玡人孫泰,師事錢塘杜子恭。子恭有秘術,嘗就人借瓜刀一把,其主向索,子恭曰:「當即相還耳。」既而借刀者行至嘉興,有魚躍入船中,破魚腹,得一刀,視之即子恭所借者,其神效類如此,以故人爭信之。子恭死,泰傳其術,誑誘百姓,奉其教者,竭資產,進男女以求福。王珣為錢塘守,治其妖妄之罪,流之廣州。其後王雅悅其術,薦之孝武,雲知養性之方。孝武召語大悅,授以內職,後遷新安太守。泰知晉祚將終,收合徒眾,聚貨巨億,將謀不軌,三吳之人多從之。會稽內史謝輶發其罪,朝廷誅之。其姪孫恩,逃入海中,愚民猶以為泰實未死,登仙去矣,就海中資給恩,恩乃聚合亡命,得百餘人,出沒海邊。時東土饑謹,盜賊竊發。
  恩乘民心騷動,率其黨,自海島突入,殺上虞令,旬日之間,有眾數萬,於是進攻會稽。會稽內史王凝之,右軍羲之子也。妻謝道韞,安西將軍謝奕之女,幼聰悟,有才辨,叔安石愛之。
  七八歲時,安問《毛詩》何句最佳,道韞稱:「吉甫作頌,穆如清風」數句。安歎其有雅人深致。又遇雪下,安問此何所似,其兄子朗曰:「散鹽空中差可擬。」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安深歎賞。及長,適凝之。以凝之少文,常厭薄之,歸寧,意甚不樂。安慰之曰:「王郎逸少於,亦不惡,汝何恨也?」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復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間,乃有王郎。」封謂謝歆,胡謂謝朗,羯謂謝玄,末謂謝川,皆其小字也。後凝之為會稽內史,一家同到治所。凝之弟獻之,嘗與賓客談論,詞理將屈。道韞遺婢謂獻之曰:「請為小郎解圍。」乃設青綾步障自蔽,與客復申前議,客不能屈。由是才名四播。及孫恩作亂,人心惶惶,而凝之世奉天師道,不發一兵,亦不設備,日在道室,稽顙跪祝。官屬請出兵禦寇,凝之曰:「我已請於大道,借鬼兵百萬,各守津要,賊不足憂也。」俄而賊兵漸近,乃聽出兵,恩已破關而人,會稽遂陷。凝之倉皇出走,恩執而殺之,並及諸子。道韞聞亂,舉措自若。既而知夫與子皆為賊害,乃擁健婢數人,抽刀出門,賊至,挺身迎敵,手斬數賊,力盡被執。其外孫劉濤,年數歲,賊將殺之,道韞呼曰:「事在王門,何關他族?必若此,寧先見殺!」詞氣慷慨,聲情激厲。恩雖毒虐,為之改容,遂釋之,亦不害道韞。
  孫恩既據會稽,自稱征東將軍,逼使人士為官屬,有不從者,戮其全家,死者什七八。號其黨曰「長生」,遣生四出,釀諸縣令之肉,以食其妻、子,不肯食者,輒支解之。所過城邑,焚掠一空,單留強壯者編入隊伍,婦女老弱,皆投諸水中。曰:「賀汝先登仙堂。」於是一時豪暴之徒,有吳郡陸環,吳興邱尪,臨海周冑,永嘉張永,以及東陽、新安等處亂民,皆結黨聚眾,殺長吏以應恩。三吳八郡,皆為賊據。朝廷大恐,命牢之進討。
  於是牢之帥領精騎,轉鬥而前,擊斬賊將許允之等,所向皆克,直渡錢塘,謀復山陰等處。牢之謂裕曰:「賊徒尚盛,未審虛實如何,卿可潛往探之。」裕即領命,率數十騎以往。哪知孫恩聞官軍將至,遣大將姚盛,統領步騎五千,前來迎敵。裕正行之次,忽見賊兵漫山塞野而來。眾懼欲退,裕曰:「賊眾我寡,今走,彼以勁騎追擊,吾眾立盡,不如戰也。與其走而死,毋寧戰而死。」遂奮大刀,直前進擊,眾從之,殺賊數百。賊初疑西來游騎,見敵必走,懈不設備,及見來將勇猛,姚盛揮眾共擊,裕從騎皆死,獨挺身迎戰。俄而馬蹷,墜於岸下。賊眾臨岸,以長槍刺之,裕大喊一聲,一躍而上,賦人馬皆驚,退下數步,裕趨前,復砍殺數十人。姚盛大怒,喝令眾將,四面圍住,莫教放走。裕全無畏怯,抵死相拒。勢正危急,忽有一支軍馬,大呼殺入,勇銳無比。賊兵紛紛四散,斬獲無數,裕始得脫重圍。及視來將,乃劉敬宣也。裕曰:「非弟來援,吾命休矣。」敬宣曰:「弟在軍,怪兄久不返,故引兵來尋,見前面塵頭起處,有喊殺之聲,知有賊兵猖獗,兄必被困,急急趕來,果見兄奮大刀獨戰數千人。兄之勇,雖關張不及。今賊已敗去,兄且歸營少休。」裕曰:「賊膽已落,速往擊之,破竹之勢,不可失也。」敬宣從之。遂進兵,賊見裕至,無不畏懼,於是連戰皆捷,遂復山陰。牢之得報大喜。
  話分兩頭,孫恩初破會稽,八郡響應、謂其屬曰:「天下無復事矣,當與諸君朝服至建康。」既而聞牢之兵至,頗有懼心,但曰:「我割浙江以東,亦不失作句踐也。」及牢之兵過錢塘,擊滅諸賊,漸復郡縣,恩大懼,曰:「孤不羞走,今且避之。」遂驅男女二十餘萬口東走,復入海島,自是疆土悉復。
  人皆謂牢之宜鎮會稽,而晉朝首重門第,乃詔以謝琰為會稽內史,鎮守浙東,牢之復還江北。
  原來謝琰素無將略,朝廷以資望遷擢,使開方面。到任後,日與賓客飲酒賦詩,謂賊不復來,全無防禦。諸將咸諫曰:「賊近在海浦,伺人形便,宜修武事,潛為之備。前凝之以疏防失守,願勿復然。」琰怒曰:「荷堅之眾百萬,尚送死淮南,孫恩小賊,敗逃入海,何能復出!若其果來,是天欲殺之也。」於是談詠如故。
  哪知恩在海島,息兵一年,仍復入寇,據餘姚,破上虞,進及邢浦,殺得官軍大敗,長驅直至會稽。琰方食,聞報,投箸而起曰:「要當滅此而後食。」跨馬出戰,兵敗,為賊所殺。
  會稽復陷。牢之聞之,星夜來救,與賊戰於城下,大破之,賊始退走。乃以大軍屯上虞,使劉裕戍句章。句章城牆卑下,戰士不盈數百,為賊出入要路,屢被攻圍,守城者朝不保夕。裕至,率眾固守。賊來犯,輒敗之。恩知城不可拔,乃舍之北去,由海鹽進兵,裕尾而追之,築城於海鹽故治。賊將姚盛來攻,裕開城出戰,謂盛曰:「汝識我乎?敢來送死耶?」盛見裕,心已怯,強鬥數合,手足慌亂,裕大喝一聲,斬之馬下。賊眾皆潰。恩聞盛死,大怒,悉起大隊來攻。裕選敢死士三百人,脫甲冑,執短刀,鼓噪而出,勁捷若飛,賊不能御,又大敗。明日復來索戰,裕不出。至夜掩旗息鼓,若已遁者。明晨開門,使贏疾數人立城上,賊見之,遙問:「劉裕何在?」曰:「夜已走矣。」賊聞裕走,爭入城,裕猝起奮擊,賊大駭,皆棄甲拋戈而走。乘勢追擊,斬獲無數。恩知裕不可克,乃改計引兵向滬讀。裕復棄城追之,海鹽令鮑陋,遣其子嗣之,帥吳兵一千,請為前驅。裕曰:「賊鋒甚銳,吳人不習戰,若前驅失利,必敗我軍,可在後為聲勢。」嗣之不服,恃勇先進。裕知其必敗,乃多伏旗鼓於左右。前驅既交,諸伏皆起,舉旗鳴鼓,聲震山谷,賊以為四面有兵,遂退,故得不敗。嗣之益自喜,率軍追之。裕止之不及,全軍盡沒。後陣喪氣,亦大敗,裕走。賊追之急,裕忽停騎,令左右脫死人衣,以示閒暇。賊見當走反止,疑猶有伏,不敢逼,裕乃徐收散卒,結陣而還。
  卻說賊將盧循,謂恩曰:「自吾起兵海隅,朝廷專以浙東為事,強兵猛將,悉聚於此,建康必虛,不若罄吾全力,溯長江而進,直搗京師,傾其根本,諸路自服。若專在此用兵,時得時失,非長計也。」恩從之,斂兵出海口,悉起其眾,合戰士十餘萬,樓船千餘艘,浮海溯江,奄至丹徒,建康大震。牢之聞之,乃使裕自海鹽入援,身率大軍繼進。時裕兵不滿千人,倍道兼行,盡皆勞疲。及至丹徒,賊方率眾登蒜山,揚旗鼓噪,居民惶惶,皆荷擔而立。裕欲擊之,人以為眾寡不敵,必無克理。裕怒氣如雷,身先士卒,上山奮擊。眾皆鼓勇而進,呼聲震地,無不一當百。賊大潰,投岸赴水,死者彌滿江口。恩狼狽還船,遂不攻丹徒,整兵直向建康。牢之至,見裕已勝,大喜,謂裕曰:「今雖勝之,而賊勢甚強,彼船高大,吾戰艦小,不能御之,奈何?」裕曰:「樓船非風不進,近日風靜,未能即至建康。君以重兵拒之於前,吾以舟師尾之於後,以火攻之,無憂不克也。」牢之從其計,馳至石頭,嚴兵以待。裕裝火船廿只,親自押後,乘夜風便,一齊點著,逕向樓船衝去。賊見火至,方欲撲滅,樓船已被燒著。風烈火猛、當之者皆焦頭爛額,於是不依隊伍,四路亂竄。牢之望見火起,送出舟師擊之。前後夾攻,賊眾大敗。是役也,賊喪師徒數萬,樓船幾盡,登陸者又被官軍隨處截擊。恩左右皆盡,所存殘兵,不及十之一二,遂自使口遠竄入海,三吳乃寧。牢之上裕功,詔以裕為建武將軍,下邳太守,仍參牢之軍事。裕是時方受命於朝,今且按下。
  且說道子世子元顯,年十六,性聰警,頗涉文義,志氣果銳,常以朝廷受制外藩,必成後患,屢勸其父早為之計。道子乃拜元顯驃騎將軍,以其衛府甲士,及徐州文武隸之,使參國政。元顯既當大任,以譙王尚之,及其弟休之為心腹,張法順為謀主,以司馬王愉為江州刺史,兼督豫州四郡,用為形援。時庚楷領豫州,聞之不樂,上疏言:江州內地,而西府北帶寇戎,不應割其四郡,使愉分督。朝廷不許。楷大怒,知王恭與道子有隙,乃遣使說恭曰:「尚之兄弟,復秉幾衡,過於國寶,欲假朝權,削弱藩鎮,懲艾前事,為禍不小,及其謀議未成,宜早圖之。」恭自誅國寶後,自謂威無不克,遂許之,以告仲堪、桓玄,二人欣然聽命,推恭為盟主,刻期向闕。牢之聞之,來諫恭曰:「將軍,國之元舅,會稽王,天子叔父也。會稽王又當國秉政,向為將軍戮其所愛國寶兄弟,其深服將軍多矣。頃所授者,雖未允愜,亦非大失。割庚楷四郡,以配王愉,於將軍何損?晉揚之甲,豈可數興乎!」恭不從,堅邀共事。牢之不得已許之。
  再說仲堪多疑少決,雖應恭命,而兵不遽起。其時南郡相楊佺期,為仲堪心腹,有勇名,自謂漢太尉楊震之後,祖父皆為貴臣。矜其門第,江左莫及,而時流以其晚過江,婚宦失類,常排抑之。佺期每慷慨切齒,欲因事際,以逞其志,力勸仲堪速發。仲堪於是勒兵,使佺期率舟師五千為前鋒,桓玄次之,己又次之,合兵三萬,相繼東下。元顯聞變,知釁由庚楷,乃以道子書遺之曰:
  昔我與卿,恩如骨肉,帳中之飲,結帶之言,可謂親矣。卿今棄舊交,結新援。忘王恭昔日陵侮之言乎?若欲委體而臣之,使恭得志,必以卿為反覆之人,安肯深相親信?首領且不可保,況富貴乎?
  時楷已應恭檄,征集士馬,事難中止。乃復書曰:
  王孝伯昔赴山陵,相王憂懼無計。我知事急,勒兵而至,恭不敢發。去年之事,我亦俟命而動,我事相王,無相負者,相王不能拒恭,反殺國寶,自爾已來,誰敢復為相王盡力?庾楷實不能以百口助人屠滅也。
  書返,道子不知所為,謂元顯曰:「國家事,任汝為之,我不與矣。」於是,元顯自為征討大都督,遣衛將軍王珣、右將軍王雅將兵討恭,譙王尚之將兵討庾楷。已亥,尚之大破庾楷於牛渚,楷單騎奔去。尚之乘勝,遂與西軍戰於橫江,孰知殺得大敗,所領水軍盡沒。元顯大恐,問計於僚左。張法順口:「北來諸將,吾皆得其情矣。王恭素以才地陵物,人皆惡其傲,既殺國寶,其志益驕。仗牢之為爪牙,而仍以部曲將遇之,牢之負其才,深懷恥恨。今與同反,非其本心。若以辨士說之,使取王恭,許事成即以恭之位號授之,牢之必喜而叛恭,倒戈相向,摧王恭之眾,如拉朽矣。首惡既除,餘黨自解,何懼之有?」元顯從之,乃致書牢之,為陳禍福,密相要結。牢之心動,謂其子敬宣曰:「王恭昔受先帝大恩,今為元舅,不能翼戴王室,自恃其強,舉兵頻向京師,吾未審其志,事捷之日,必能為天子相王下乎?吾欲奉國威以順討逆,何如?」敬宣曰:「大人言是也。朝廷雖無成、康之美,亦無幽、厲之惡,而恭恃其兵威,暴蔑王室,大人親非骨肉,義非君臣,雖共事少時,意好不協,今日討之,於情義何有?」牢之意遂決,以書報元顯,許為之應。
  時恭有參軍何澹,至牢之營,相語久之,歸謂恭曰:「吾觀牢之頗有異志,直深防之。」恭不信,置酒請牢之,結為兄弟。悉取軍中堅甲利兵配之,使帳下督顏延為前鋒,與之俱進,且命速發。牢之至竹裡,誘顏延入帳斬之,下令還兵襲恭。是時恭方出城耀兵,甲仗鮮明,行陣肅穆,觀者環堵。敬宣突至,縱騎橫擊之,喊曰:「奉詔誅王恭,降者勿殺!」一軍大亂,恭不意有變,惶急無措,回騎入城,門已閉。牢之婿高雅之,從城上射之,矢下如雨,左右皆散,恭進退無路,單騎而逃。又素不習馬,行至曲阿,髀肉生瘡,呼船求載,為人所執,送至京師,元顯斬之於倪塘。恭臨刑,猶理須鬢,神色自若,謂監刑者曰:「我暗於信人,所以至此。原其本心,豈不忠於朝廷乎?但令百世之下,知有王恭耳。」其子弟與黨羽皆死。詔以牢之代其任,鎮京口。
  仲堪聞恭死,大驚,急與楊、桓二人謀之。二人曰:「彼以既殺王恭,吾軍必懼而退走。今若遽退,是示以怯也,必為所乘。不若出其不意,長驅向闕,大張兵勢以懾之,庶進退有據。」仲堪從之,於是中軍屯於蕪湖,前鋒直取石頭,聲言為恭報仇,乞誅劉牢之、司馬尚之等,然後罷兵。軍伍充斥郊畿,征鼓達於內闕,人情大懼。元顯本意恭死,則大事立定,不虞西軍大上,反肄猖撅,慌集群臣問計。或曰:「急召牢入援,彼勢自沮。」或曰:「遣使求解於仲堪,玄與佺期自退。」議論不一。只見一人出而言蟲:「吾有一計,能使楊、桓二人,俯首聽命,仲堪束手無策,管取朝廷元事,社稷永安。」眾視之,乃桓衝之子桓修,現居左衛將軍之職,即玄從兄也。元顯大喜,拱手情教,眾皆側耳以聽,但未識其計若何,且俟下回再講。
  
  古來一王崛起,必有一王之才略,又必有從龍之彥以輔佐之。觀於寄奴一到北府,敬宣、無忌一見傾心,繼又結納英雄,羽翼漸廣,至若設謀陷陣,所向無敵,幾與漢高、光武相埒,宜其創立一代之業也。王恭挾一已之私,欲僥倖於一舉,既鮮謀略,又不識人,仲堪、牢之外為聲援,皆非真實。庾楷一書特發端耳,至身死族滅。尚以忠於朝廷為言,亦何益耶?道子一庸碌無能之人,遇事畏怯,茫無主意,不得已而委其子,殊為可笑。仲堪聞王恭之死,艱於進退,聽楊、桓之言,故作為王恭報仇之狀,亦工於用詐者矣。王凝之,右軍之予,專制一方,而唸經奉道,以期神佑,身死家滅而不知悔,宜不入道蘊之目也。若道蘊者,真女中丈夫也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7:50:09

第三卷     楊佺期演武招婚 桓敬道興師拓境



  話說桓修進計於元顯曰:「殷、桓之下,專侍王恭。恭既破滅,西師必恐。玄及佺期,非有報復之心,唯望節鉞,專制一方,若以重利啖之,二人必內喜,可使倒戈取仲堪矣。」元顯從之,乃下詔桓玄為江州刺史,楊佺期為雍州刺史,黜仲堪為廣州刺史,桓修領荊州之職,遣牢之以兵千人,送修之鎮,救令罷兵,各赴所任。仲堪得詔大怒,忙催楊、桓進戰。而二人喜於朝命,欲受之,因回軍蔡州。仲堪聞之,怒曰:「奴輩欲負我耶?」遽即引兵南歸,遣使到蔡州,諭軍士曰:「有不散歸者,吾至江陵,當盡滅其家。」於是眾心離散,佺期部將劉係率二千人先歸。玄等大懼,狼狽亦還。追仲堪於尋陽,及之,深自謝罪曰:「雖有朝命,實不欲受。所以回泊蔡州者,欲俟大師之至,相與並力,非有他意也。」是時仲堪失職,必倚二人為援;玄等兵力尚寡,必借仲堪聲勢,雖內懷疑忌,其勢不得不合。乃以子弟交質,互相歃血,盟於尋陽,上表申理王恭。乞還荊土。朝廷欲圖苟安,乃罷桓修,仍以荊州還仲堪。優詔慰諭,仲堪等乃各受沼還鎮。從此建康解嚴,內外稍安,今且不表。
  卻說楊佺期有女,名瓊玉,美而勇,雖怯弱身材,生有神力,能挽強引有百步穿楊之技。手下女兵百人,皆能臨陣禦敵,貴家子弟,爭欲得之為室。而佺期自矜族望,必得王、謝門弟,方肯結婚,故女年十八,尚未受聘。時仲堪有子,名道護,字荊生,年少多才,兼善騎射。一日路經襄陽,見一隊女兵,在山下打獵,內一女將,色甚豔,馳馬如飛,射無不中。訪之,知為佺期女也,心甚慕之。歸稟於父,欲求為室。斯時,仲堪正與楊、桓不睦,欲圓修好,因即遣使襄陽,求其女為婦。佺期已有允意,恰值其時,桓玄亦遣使來為其子升求婚。升字麟兒,少在江陵,曾與荊生同學,才貌風流,彼此相仿。玄欲結好佺期。故求婚焉。兩家一齊來說,佺期轉無定見,因念殷、桓相等,皆堪為婿。但此係女子終身大事,不若令其自擇。遂對殷、桓二使道:「兩家公子,我皆愛之,欲屈公子到此,面試其能,如中吾意,便可在此成婚。歸語爾主,未識可否?」使各領命回報。仲堪許之,便命其子來謁佺期。玄聞之曰:「佺期亦大作難,但吾子不往,是弱於殷兒也。」亦令束裝前往。
  一日俱到襄陽,各就館室。二子本素相識,明日並騎詣府,殷謂桓曰:「吾與子逐鹿中原,未識鹿歸誰手?」桓亦謂殷曰:「楊柳齊作花,未知花落誰家?」相與馬上大笑。俄而至門,佺期忙即傳請登堂。相見畢,留入書齋敘話。見二子翩翩風度,儀貌甚偉,正是不相上下。佺期曰:「久慕二君英名,特邀一敘,承賜降臨,不勝欣快。」二子亦謙讓一回。至夜,設宴內堂,邀請入席。二子徐步而入,見堂上燈彩輝煌,階前笙歌並奏,正中二席,請二子上坐,佺期主席相倍。瓊玉垂帝以觀,侍女見者,無不嘖嘖稱羨。宴罷,二子告退。佺期進謂女曰:「殷、桓並佳,兒以為孰可,不妨直說。」瓊玉曰:「二子文雅相仿,未識武藝若何,明日兒欲帶領女兵,隨父同往教場操演,使二子各呈其能,方定去取。」佺期正欲誇耀其女武藝,聞言大喜,便即傳令三軍,明晨齊集教場演武。差人到殷、桓兩處,請他共觀。二子聞女自往比試,先得觀其容貌,正中下懷,皆欣然領命。
  話分兩頭,瓊玉要往教場擇配,隔夜打點已定,明日絕早起身,聽見轅門外發炮三聲,知父親已往,隨即上馬,領了一隊女兵,來至教場。其時,佺期已高坐將台,殷、桓二人旁坐於側,將士齊列台前聽令。瓊玉不即上前,勒馬於旗門等候。但見:
  槍刀森列,密密層層;甲仗鮮明,威威武武。虎帳中三通鼓起,將士如負嚴霜;鈴閣內一令傳來,旌旗為之變色。兵演八陣,極縱橫馳驟之奇形;變長蛇,多進退盤旋之勢。金一聲,各歸隊伍;旗三展,又奮干戈。左右交攻,人人爭勝;東西相敵,個個當先。拍馬來迎,各顯平生手段;挺槍接戰,共奪本事高強。大將台前,湧出一團殺氣;演武場上,凝成萬道寒光。正是:久練之師,不讓孫吳節制;如雲之眾,何異貔虎成群。
  瓊玉此時,亦看得眼花撩亂,俟諸將演罷,然後帶領女兵,直到台前請令。佺期吩咐豎起一竿,竿上設一紅心,先令女兵比射。於是女兵得令,無不挽弓搭箭,馳驟如飛,弓弦開處,也有中的,也有不中的。一一射畢,方是瓊玉出馬。你道她若何打扮?頭帶紫金冠,輝光燦燦;身穿紅繡甲,彩色紛紛。耳垂八寶珠環,胸護一輪明鏡。玉顏添好,閨中丰韻堪憐;柳眼生姣,馬上風流可愛。娟娟玉手,高舉絲鞭;怯怯纖腰,斜懸寶劍。跑一匹五花馬,勢若游龍;開一張百石弓,形如滿月。箭無虛發,三中紅心;鼓不停聲,萬人喝采。正是:女中豪傑,生成落雁之容;閫內將軍,練就穿楊之技。
  斯時,殷、桓二子坐在將台上,看見瓊玉容顏絕世,武藝又高,神魂飛越,巴不得即刻結成花燭。俄兩瓊玉上台繳令,風流體態,益覺動人,各個看得呆了。佺期顧謂二子曰:「賢契皆將家子,定通武藝,亦令老夫一觀何如?」二人連聲答應。群兒自恃藝高,即起身上馬,馳人教場,連發三矢,中了一箭。荊生技癢已久,隨亦上馬開弓,連發三矢,俱中在紅心上面。眾人齊聲喝采。射罷上台,佺期各贊了幾句,二子告退。軍中打起得勝鼓,放炮起身,歸至府中。父女相見,謂女曰:「兒意何屬?」瓊玉曰:「中紅心者可也。」佺期知女意屬殷,遂招劑生為婿,擇日成婚。桓失意而去。合巹之夕,荊生謂女曰:「卿何願歸於我?」女微笑曰:「以子能中紅心也。」殷笑曰:「今夜才中紅心耳。」遂各解衣就寢。正是女貌郎才,一雙兩好,其得意處,不必細說。
  且說麟兒回至江州,正如不第舉子歸家,垂頭喪氣。玄見婚姻不就,且怒且懼,謂卞范之曰:「佺期不就吾婚,此亦小事,但荊雍相結,必有圖我之意,不可不防,敢問若何制之?」范之曰:「江州地隘民窮,兵食不足,此時先宜厚結執政,求廣所統。地大則兵強。雖殷、楊交攻,御之有餘矣。」玄從之,上表求廣所統,時執政者正惡三人結黨為患,欲從中交構,使之自相攻擊,乃加玄都督荊州四郡軍事。又奪楊廣南蠻校尉之職,以授桓偉。佺期聞之大怒,囑廣不要受代,勒兵建牙,欲與仲堪共擊桓玄。仲堪志圖寧靜,因遷廣為宜都太守,使讓桓偉,力止性期罷兵。
  是歲,荊州大水,平地數丈,田禾盡沒,饑民滿道。仲堪竭倉廩賑之,軍食盡耗。參軍羅企生諫曰:「救荒誠急,但軍無現糧,一旦有急,將何以濟?」仲堪不聽。玄聞之喜曰:「此天亡之也,取之正在今日。」乃勒兵西上,問巴陵有積穀,襲而據之,以斷荊州糧運。仲堪聞玄起兵,執其兄桓偉,使作
  書與玄,勸其罷兵,辭甚苦至。玄曰:「仲堪為人無決,常懷成敗之計,為兒女作慮,必不敢害我兄也。」兵日西上不止。仲堪因率水軍七千,拒玄於西江口,一戰大敗。時城中乏食,以胡麻給軍士,故兵無鬥志。玄遂乘勝,直至零口,去江陵十里。仲堪惶急,求援於佺期曰:「江陵無糧,何以待敵?可來就我,共守襄陽。」仲堪志在全軍保境,乃詐謂佺期曰:「比來收集,已有糧矣。」佺期信之,留其女瓊玉守襄陽,荊生隨往,率精騎八千來援。及至江陵,仲堪一無犒賚,唯以麥飯餉軍。佺期大怒曰:「殷侯誤我,今茲敗矣!」遂不見仲堪,遽自披甲上馬,出城討戰。玄將郭銓拍馬相迎,哪裡是佺期敵手,戰數合,敗而走。玄畏其勇,退軍馬頭,堅壁不出。桓謙、桓振進曰:「來軍方憂無食,若運襄陽之粟以濟其乏,勝負未可知矣。請給精騎三千,分伏左右,交戰時,大軍佯退,佺期有勇無謀,必長驅直進。吾等從旁擊之,彼師必敗。佺期之首,可梟於麾下。」玄從之。遂進戰,兵交即退,佺期以為走也,引兵直前,兩伏齊起,左右夾攻,玄回軍復戰,襄陽兵大敗。佺期見勢急,奪路走,桓謙射中其馬,馬蹷墜地,遂為謙殺。楊廣單騎奔襄陽,仲堪聞佺期死,大懼,將數百人棄城走,玄將馮該追及之,眾散被殺。
  先是仲堪之走也,文武官吏,無一送者,唯羅企生從之。路過家門,弟遵生邀之曰:「作如此分離,何不一執手?」企生回馬授手。遵生有勇力,便牽其手下馬,謂曰:「家有老母,去將何之?」企生揮淚曰:「今日之事,我必死之。汝等奉養,不失子道。一門之內,有忠有孝,亦復何恨?」遵生抱之愈急。
  仲堪於路待之,企生遙呼曰:「生死是同,願少見待。」仲堪見企生無脫理,策馬而去。及玄入荊州,誅仲堪一家,士大夫畏其威,無不詣者。企生獨不往,而殯殮仲堪眷屬,玄遣人謂之曰:「若謝我,當釋汝。」企生曰:「吾為荊州吏,荊州敗,不能救,死已晚矣,尚何謝為?」玄乃收之,臨刑引企生於前曰:「吾待子前情不薄,何以見負?今者死矣,欲何言乎?」企生曰:「使君既興晉陽之甲,軍次尋陽,並奉王命,各還所鎮。升壇盟誓,口血未乾,而旋相屠滅。自傷力劣,不能救主於危,吾負殷侯,非負使君。但文帝殺稽康,其子稽紹為晉忠臣,從公乞一弟以養母,言畢於此,他何云云。」玄乃殺之,而赦其弟。
  卻說楊廣逃至襄陽,泣謂瓊玉曰:「兄死戰場,全軍盡沒,汝夫家盡遭殺害,襄陽孤城,恐不能守,奈何?」瓊玉一聞此信,驚得魂飛天外,哭倒於地。忽報桓謙領大兵數萬,來取襄陽,將次到城。楊廣忙即上城守護。瓊玉咬牙切齒,誓不與桓俱生,隨即披甲上騎,率領軍士五百,女兵百人,出城迎敵。桓謙乘破竹之勢,長驅而來,只道襄陽守將,非降即逃,莫敢相抗。將近城池,卻有一女將攔路,便排開陣勢,出馬問曰:「女將何名?」瓊玉答曰:「吾乃楊使君之女瓊玉是也。桓賊殺我父、夫,恨不食其肉,寢其皮!汝何人,敢來送死耶?」謙怒曰:「汝一女子,死在目前,尚敢搖唇鼓舌!」喝使副將擒之。瓊玉直趣副將,手起一刀,斬於馬下。謙大怒,挺槍便刺。瓊玉架開槍,舉刀便砍,狠戰數合,瓊玉力怯,回馬而走。
  謙喝道:「哪裡去!」縱馬追下,瓊玉取出一箭,回身射來,謙急閃避,已中左臂遂退不追。瓊玉入城,廣迎謂之曰:「姪女雖勇,但來軍甚銳,只宜堅守,切勿輕敵。」瓊玉含淚歸府。
  卻說桓謙雖中一箭,幸甲厚不至深傷。明日大軍齊至城下,四面攻擊,自早至午,城不能克。乃退軍十里,便命軍士連夜造雲梯百架,限在天曉取城。時交五鼓,兵銜杖,馬摘鈴,直抵城下,架起雲梯,揮眾蟻附而登。楊廣知有兵至,正立城上,率眾迎拒,忽一流矢飛來,貫胸而死。軍士大亂,謙遂破關而入。瓊玉聞城破,急領女兵挺刃出門。府前上馬縱橫,皆是桓家旗號,不得出,遂挾女兵登屋,以箭射之。進者輒死,眾不敢前。及明矢盡,下屋力戰,左右皆死,遂拔劍自刎而亡。桓謙重其義,厚殮之。桓玄既吞江陵,復並襄陽,奏凱京師,詔加都督荊雍等七州軍事。玄志猶未厭,仍請江州,詔亦與之。自是統據八州,自謂有晉國三分之二,遂萌異志,擅改制度,上斥國政,凡所陳奏,語多不遜,朝廷憂其朝夕為亂,然亦無如之何。
  卻說庾楷本一反覆之徒,前投桓玄,玄僅以南昌太守處之,鬱鬱不樂。至是玄令鎮於夏口,楷意不滿,復欲敗玄,遣使致書元顯曰:「玄在荊州,大失物情,眾不為用。若朝廷遣將來討,楷當內應,以覆其軍。」元顯得書,謂張法順曰:「玄可圖乎中』法順曰:「玄承借世資,少有豪氣,既並殷、楊,專有荊州,兵日強盛,縱其奸凶,必為國禍。今乘其初得荊州,人情未附,使劉牢之為先鋒,大軍繼之,庚楷反於內,朝廷攻於外,玄之首可梟也。」元顯然之,使法順報於牢之,牢之以為難。法順還,謂元顯回:「觀牢之言色,必有二心,不如召入殺之,以杜後患。」元顯曰:「我方倚以滅玄,烏可先事誅之?且牢之與玄有仇,不我叛也。」乃於元興元年正月,下詔罪玄。發京旅一萬為中軍,命牢之率北府之眾為前鋒,大治戰艦,刻期進發。玄聞朝廷討己,大驚,欲為自守之計,完聚眾力,專保江陵。卞范之曰:「明公英威震於遠近,元顯口尚乳臭,劉牢之大失軍心,若起兵進臨近畿,示以禍福,土崩之勢,可翹足而待,何有延敵入境,而自取窮蹙乎?」玄從之,乃留桓偉守江陵,抗表傳檄,罪狀元顯,舉兵東下。斯時,猶懼不克,常為西還之計。及過尋陽,不見有兵,心始喜,將士之氣亦振。庚楷專待官軍一到,便為內應。適有奴婢私相苟合,楷撞見之,欲治其罪。其奴逃至玄所,發其謀,玄遂收楷斬之。丁卯,玄至姑孰,遣大將馮該進兵攻歷陽,守將司馬休之出戰而敗,棄城走。又司馬尚之以步卒九千,屯於橫江,其將楊秋以偏師降玄,尚之眾潰,為玄所執。
  元顯聞兩路兵敗,大懼,所仗者唯牢之,屢催進戰,不應。原來牢之自誅王恭以後,謂功名莫出其右,而元顯遇之不加禮,既為軍鋒,數詣元顯門不得見,因是怨之。又恐玄既滅,己之功名益盛,不為所容,故欲假玄以除執政,復伺玄隙而取之,按兵不動,存一坐觀成敗之意。斯時,玄雖屢勝,猶懼牢之,不敢遽犯京闕。卞范之曰:「吾觀牢之擁勁兵數萬,軍於溧州,而徘徊不進者,其心必二於元顯。若卑禮厚幣以結之,與之連和,取元顯加拾芥矣。」元從其計,因問誰堪往者。有從事何穆,與牢之有舊,請往說之。元乃使穆潛往,而致書於牢之曰:
  自古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而能自全者誰耶?越之文種,秦之白起,漢之韓信,皆事明主,為之盡力,功成之日,猶不免誅夷。況為凶愚者用乎?君如今日戰勝則傾宗,戰敗則覆族,欲以此安歸乎?不若翻然改圖,則可以長享富貴矣。古人射鉤斬祛,猶不害為輔佐,況玄與君無宿昔之怨乎?
  牢之見書不語,穆曰:「桓之遣僕來者,實布腹心於君,事成共享其福,君何疑焉?」牢之遂許與和。劉裕、何無忌切諫,牢之不聽。敬宣亦諫曰:「國家衰危,天下之重,在大人與玄,玄借父叔之資,據有全楚,已割晉國三分之二。一朝縱之,使陵朝廷,威望既成,恐難圖也。董卓之變,將在今矣。」牢之怒曰:「我豈不知今日取桓如反掌,但平桓之後,令我亦振。庚楷專待官軍一到,便為內應。適有奴婢私相苟合,楷撞見之,欲治其罪。其奴逃至玄所,發其謀,玄遂收楷斬之。丁卯,玄至姑孰,遣大將馮該進兵攻歷陽,守將司馬休之出戰而敗,棄城走。又司馬尚之以步卒九千,屯於橫江,其將楊秋以偏師降玄,尚之眾潰,為玄所執。
  元顯聞兩路兵敗,大懼,所仗者唯牢之,屢催進戰,不應。原來牢之自誅王恭以後,謂功名莫出其右,而元顯遇之不加禮,既為軍鋒,數詣元顯門不得見,因是怨之。又恐玄既滅,己之功名益盛,不為所容,故欲假玄以除執政,復伺玄隙而取之,按兵不動,存一坐觀成敗之意。斯時,玄雖屢勝,猶懼牢之,不敢遽犯京闕。卞范之曰:「吾觀牢之擁勁兵數萬,軍於溧州,而徘徊不進者,其心必二於元顯。若卑禮厚幣以結之,與之連和,取元顯加拾芥矣。」元從其計,因問誰堪往者。有從事何穆,與牢之有舊,請往說之。元乃使穆潛往,而致書於牢之曰:
  自古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而能自全者誰耶?越之文種,秦之白起,漢之韓信,皆事明主,為之盡力,功成之日,猶不免誅夷。況為凶愚者用乎?君如今日戰勝則傾宗,戰敗則覆族,欲以此安歸乎?不若翻然改圖,則可以長享富貴矣。古人射鉤斬祛,猶不害為輔佐,況玄與君無宿昔之怨乎?
  牢之見書不語,穆曰:「桓之遣僕來者,實布腹心於君,事成共享其福,君何疑焉?」牢之遂許與和。劉裕、何無忌切諫,牢之不聽。敬宣亦諫曰:「國家衰危,天下之重,在大人與玄,玄借父叔之資,據有全楚,已割晉國三分之二。一朝縱之,使陵朝廷,威望既成,恐難圖也。董卓之變,將在今矣。」牢之怒曰:「我豈不知今日取桓如反掌,但平桓之後,令我從公行也。」牢之默然。裕退,無忌問曰:「我將何之?」裕曰:「吾觀鎮北必不免,卿何與之俱死?可隨我還京口,徐觀時勢,桓玄若守臣節,當與卿事之。不然,當與卿圖之。」無忌曰:「善。」二人遂不告而去。牢之知裕與無忌去,恐軍心有變,乃大集僚佐告之曰:「桓玄志圖篡逆,吾將勒兵渡江,就此舉事,顧與諸君共此功名。」一座愕然,參軍劉襲曰:「事之不可者,莫大於反,將軍往年反王兗州,近日反司馬郎君,今又反桓公,一人三反,何以自立?」語畢趨出,佐吏多散走。
  牢之不能禁。又敬宣失期不至,軍中訛言事泄,已被害。牢之益惶急,乃率部曲北走。軍士隨路奔散,至新州,僅存親卒數人。牢之知不免,仰天歎曰:「吾亦無顏渡江矣!」遂縊而死,後人有詩悼之曰:
  江北江南無路投,大軍百萬喪荒陬。
  當時若把桓玄滅,北府勛名孰與侔。
  卻說敬宣迎了眷屬,回至班瀆,師已北走。隨即趕往,行未廿裡,只見一人飛騎而來,乃是牢之隨身親卒,見了敬宣,大哭曰:「三軍盡散,將軍已經自縊。聞朝廷遣將,又來拿捉家屬,公子速投江北,避難要緊。」敬宣一聞此信,魂膽俱喪,也顧不得奔喪大事,星夜渡江,往廣陵進發,幸得關口尚無拿獲移文,於路無阻。一日到了廣陵,向高雅之哭訴前事,欲圖報復。雅之曰:「若要復仇,必須厚集兵力,徒恃廣陵之眾,恐不足以濟事。現在北府舊將,在北者甚多,可約之舉事。」於是,遣使四方,廣招同志,一時從之者,有劉軌、劉壽、司馬休之、袁虔之、高長慶、郭恭等,皆至廣陵,推敬宣為盟主,共據山陽,相與起兵討玄。消息傳入京師,玄聞之怒曰:「鼠輩敢爾!」便命大將郭銓起兵一萬,帶領勇將數員,浩浩蕩蕩,飛奔而來。斯時,山陽軍旅未備,雖有數千人馬,半皆烏合,未識何以拒之,且聽下回分解。
  
  仲堪全無謀略,徒負虛名,欲結婚楊氏,以為聲援,計亦左矣。桓玄早蓄梟雄之志,一朝得勢,猖獗固宜。所惜劉牢之一時英杰,乃墜於桓玄術中,雖寄奴、敬宣切諫不聽,以至一敗塗地,遂自縊而死,為可悲耳!豈天欲傾晉興宋,有莫之為而為之者耶?至羅企生、楊瓊玉之忠節,亦可謂卓然天地者矣。中間寫招婚比箭一段,又寫臨陣死節一段,兩兩對照,文氣如火如花。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7:50:40

第四卷     京口鎮群雄聚義 建康城偽主潛逃



  話說劉敬宣佔據山陽,聚眾方圖報復,聞有大軍來討,忙同眾人整頓人馬迎敵。無如兵未素練,人無鬥志,戰陣方合,四散奔走,進不能戰,退不能守,只得棄城而逃。於是敬宣、休之。劉軌奔燕,高雅之、袁虔之等奔秦,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何無忌聞牢之自縊,敬宣出奔,不勝感悼,謂裕曰:「北府舊將,半遭殺戮,吾擠恐終不免,奈何?」裕曰:「無害,玄方矯情飾詐,必將復用吾輩,子姑待之。」俄而桓修鎮丹徒,引裕為參軍,何無忌為從事,二人皆就其職。一日,修入朝,裕與無忌隨往。玄見裕,謂王謐曰:「劉裕風骨不凡,蓋人傑也。」謐曰:「公欲平天下,非裕莫可任者。」玄曰:「然。」因屢召人宴,以示親密,玄妻劉氏有智鑒,謂玄曰:「劉裕龍行虎步,視瞻不凡,恐終不為人下,宜早除之。」玄曰:「我方平蕩中原,非裕莫濟,俟關隴平定,然後議之末晚。」時玄已封楚王,用天子禮樂,妃為王後,子為太子。殷仲文、卞范之陰撰九錫冊命等文,朝臣爭相勸進。桓謙私問裕曰:「楚王勛德隆重,朝野之情,咸謂宜代晉祚,卿以為何如?」裕曰:「楚王,宣武之子,勛德蓋世,晉室微弱,民望久移,乘運禪代,有何不可?」謙喜曰:「卿謂之可即可耳。」謙以裕言告玄,玄亦喜。因詐言錢塘臨平湖開,江州甘露降,使百僚集賀,為受命之符。又以前世禪代,皆有高隱之士,恥於當時獨無,乃求得西朝隱士皇甫謐六世孫,名希之,給其資用,使隱居山林。屢加徵召不至,詔旌其閭,號曰「高士」。時人謂之」充隱」。
  元興二年十二月了丑,群臣入朝,請帝臨軒,手書禪詔,遣司徒王謐奉璽綬禪位於楚。帝即避位,遜居雍安宮。百官詣楚王府朝賀。庚寅朔,築壇於九里山北,即皇帝位,建號大楚,改元雍始。玄入建康宮,將登御座,而牀忽陷。群下失色,玄亦愕然。殷仲文趨進曰:「將由聖德高厚,地不能載。」玄大悅,追尊父溫為宣武皇帝,母司馬氏為宣武皇后。以祖彝而上,名位不顯,不復追尊立廟。或諫之不聽,卞承之曰:「宗廟之祭,上不及祖,有以知楚德之不長矣。」
  玄自即位,心常不自安。一夜,風雨大作,江濤擁入石頭,平地水數丈,人屍漂流,喧嘩震天。玄聞之懼曰:「奴輩作矣!」後知江水發,乃安。性復貪鄙,聞朝士有法書名畫,必假樗蒲得之。玩弄珠王,刻不離手。主者奏事,或一字謬誤,必加糾摘,以示聰明。製作紛紜,朝換夕改,人無所從。當是時,三吳大饑,戶口減半,會稽郡死者什三四。臨海、永嘉等縣,人民餓死殆盡。富室衣纙紈,懷金玉,閉門相守餓死,而玄不加恤。更繕宮室,土木並興,督迫嚴促。由是中外失望,朝野騷然。秘書監王玄德同弟仲德,一日來見裕曰:「自古革命,誠非一族。然今之起者,恐不足以成大事。異日安天下者必君也。」裕久有建義意,因答曰:「此言吾何敢當?倘有事變,願同協力。」仲德曰:「吾兄弟豈肯助逆者哉?君如有命,定效馳驅。」於是密相訂約而去。
  時桓宏鎮青州,遣主簿孟昶建康。玄見而悅之,謂參軍劉邁曰:「吾於素士中,得一尚書郎,與卿共鄉裡,曾相識否介?」邁問:「何人?」曰:「孟昶。」邁素與昶不睦,對曰:「臣在京口,惟聞其父子紛紜,更相贈詩耳。」玄笑而止。昶聞而恨之。桓修將還鎮,裕當共返,托以金創疾動,不能乘騎,乃與無忌同船共載,密定匡復之計。既至京口,會盂昶還家,亦來候裕。裕謂之曰:「草間當有英雄起,卿聞之乎?」昶曰:「今日英雄有誰,正當是卿耳。」裕大笑,相與共定大計,密結義勇。一時同志者,有劉毅、魏詠之、諸葛長民、檀憑之、王玄德、王仲德、辛扈興、童厚之、毅兄邁、裕弟道規等二十七人,願從者百有餘人,皆推裕為盟主。裕乃命孟昶口:「吾弟道規為桓宏參軍,卿為主薄,可在青州舉事,吾使希樂共往助之,殺宏收兵,據廣陵。」希樂,劉毅字也。又謂魏詠之曰:「長民為刁逵參軍,卿往助之,殺逵收兵,據歷陽。」謂辛扈興、童厚之曰:「卿二人速往京師,助劉邁、王玄德兄弟,臨時為內應。吾與無忌在京口,殺桓修,收兵討玄。」約定同日齊發,不可遲誤。眾人受命,分頭而往。
  且說盂昶妻周氏,富於財,賢而有智。昶歸語其妻曰:「劉邁毀我於桓公,使我一生淪陷,我決當作賊,卿幸早自離絕,脫得富貴,相迎不晚也。」周氏曰:「君父母在堂,欲建非常之業,豈婦人所當止,事若不成,當於牢獄中奉養舅姑,義無歸志也。」昶愴然久之而起,周氏追昶還坐,曰:「觀君作事,非謀及婦人者,不過欲得財物耳。」因指懷中兒示之曰:「此兒可賣,亦當不惜,況財物乎!」昶曰:「果如卿言,此時濟用頗緊,苦無所措。」妻乃傾囊與之。昶弟顗,其婦即周氏之妹,周氏詐謂之曰:「昨夜夢殊不祥,門內絳色物,悉取以來,為厭勝之具。」其妹與之,遂盡縫以為戰士袍。又何無忌將舉事,恐家人知之,夜於屏風後作檄文。其母劉氏,牢之姊也,登高處密窺之,知討桓玄,大喜,呼而謂之曰:「吾不及東海呂母明矣,汝能為此,吾復何恨!」問所與同謀者何人,曰:「劉裕。」母益喜,為言,玄必敗,裕必敗。無忌氣益壯。
  乙卯,裕及無忌托言出獵,收合徒眾百餘人。詰旦,京口城門開,無忌著傳詔服,稱敕使居前,徒眾隨之而入。桓修方坐堂上,無忌突至堂階,稱有密事欲白,乞屏退左右,修揮左右退。問何語。無忌出不意,拔劍斬之。大呼,徒眾並至,挺刃亂擊,左右皆驚竄,遂持其首詣裕。裕大喜,以首號令城上時,司馬刁宏聞變,率文武官吏來攻裕。裕登城謂之曰:「郭江州已奉乘輿反正於尋陽,我等並受密詔,誅除逆黨。今日賊玄之首,已梟於大航矣。諸君非大晉之臣乎?尚欲助逆耶?」眾信之,一時並散,遂殺刁宏。
  當是時,義旗初建,百務紛如。裕問無忌曰:「此時急須一主簿,何由得之?」無忌曰:「無過劉穆之。」裕曰:「然。非此人不可。」遂馳信召焉。原來穆之世居京口,為人多聞強記,能五官並用,不爽一事。曾為瑯玡府主簿,棄官歸。是夜,夢與裕乘大風泛海,驚濤駭浪,舟行如駛,俯視船旁有二白龍,夾船以行。既而至一山,山峰聳秀,樹木蔥范。攜手而登,其上皆瑤台璇室,有玉女數人,向裕迎拜。裕上坐,己旁坐,聞呼進宴,佳餚異饌,羅列滿前,皆非人世間味。及覺,口中若有餘香,心甚異之。晨起,聞京口有喧噪聲,出陌頭觀望,直視不言者久之。返室,命家人壞布裳為袴,而裕使適至,遂往見裕。裕曰:「始舉大義,方造艱難,須一軍吏甚急,卿謂誰堪其任?」穆之曰:「倉猝之際,當無逾於僕者。」裕笑曰:「卿能自屈,吾事濟矣。」即於座上署為主簿。
  話分兩頭,是日,孟昶在青州,勸桓宏出獵,宏許之。天未明,開門出獵人,昶與劉毅、道規,率壯士數十人,乘間直入。宏方啖粥,見毅等至,放箸欲起,道規直前斬之。左右大亂,擊殺數人方止。毅持其首,出徇於眾曰:「奉詔誅逆黨,違者立死!」軍土披甲欲戰,道規搖首止之曰:「朝廷大軍旋至,卿等勿同族滅。」青州軍士素畏服道規,遂散走。乃留道規守廣陵,收眾過江,與裕軍合。
  丁巳,裕率二州之眾一千七百人軍於竹裡,移檄遠近,共討桓玄。玄聞京口難作,怒曰:「無端草賊,速擊殺之。」繼問首謀者何人,左右曰:「劉裕。」不覺失色。又問其次,曰:「劉毅、何無忌。」恐懼殊甚。左右曰:「裕等烏合微弱,勢必無成,陛下何慮之深?」玄曰:「劉裕足為一世之雄,劉毅家無擔石之儲,樗蒲一擲百萬,何無忌酷似其舅,共舉大事,何謂無成。」乃命桓謙為征討大都督,屯軍於覆舟山待之,戒勿輕進。
  卻說王玄德等探得外已舉事,謀俟京旅出征,夜伏壯士於關內,縱火燒其官室,乘亂攻之,可以殺玄。劉邁狐疑不敢發,事泄,邁及玄德、扈興、厚之皆死。仲德逃免。桓謙請進兵擊裕,玄曰:「彼兵銳甚,計出萬死,若有蹉跌,則彼氣成,吾事去矣。彼空行二百里無所得,銳氣已挫,忽見大軍,必相驚愕。我按兵堅陣,勿與交鋒,彼求戰不得,自然散走、此策之上也。」謙曰:「賊兵初起,撲之易滅,緩則養成其勢,圖之轉難矣。宜急擊勿失。」玄不得已從之,乃遣左衛將軍吳甫之,右衛將軍皇甫敷,引兵相繼北上。二人皆玄之勇將,素號萬人敵者,故用為軍鋒。
  卻說甫之進至江乘,與裕軍相遇。甫之兵,多裕數倍,甲騎連營,干戈耀日,裕眾皆恐。裕曰:「今日之戰,有進無退,成敗在此一決,諸君勉之。」乃身先士卒,手執長刀,大呼以衝之,敵皆披靡。甫之迎戰,裕突至馬前,甫之方舉刀,頭已落地。西軍爭奮,東軍大敗,皇甫敷聞前軍失利,分兵作兩路來援。裕與檀憑之亦分兵御之。憑之衝入敵軍,奮力亂砍,一將從旁刺之,中其要害,大叫一聲而死。軍少卻,裕見事急,進戰彌厲。敷合兩軍夾攻,圍之數重。裕戰久刀折,見路旁一大樹,遂拔以挺戰。敷喝曰:「劉寄奴,汝欲作何死!」拔戟刺之,刃不及者數寸。裕瞋目叱之,敷覺眼前似有一道紅光衝來,人馬辟易。其時無忌率眾殺人,不見裕,問裕何在。軍士指曰:「在兵厚處。」乃直透重圍救之,射敷,中其額,敷踣於地。裕棄樹取刀,向前砍之。敷將死,謂裕曰:「君有天命,願以子孫為托。」遂斬其首。眾見主將死,皆亂竄,裕大呼曰:「降者勿殺。」於是降者過半。獲其資糧甲冑無數。裕歸營,撫憑之屍而哭之。先是義旗初建,有善相者,相眾人皆大貴,其應甚近,獨相憑之不貴。裕私謂無忌曰:「吾徒既為同事,理無偏異,憑之不應獨賤。」深不解相者之言。至是憑之戰沒,裕悲其死,而知大事必成。乃以孟昶為長史,守京口,盡合其眾,往建康迸發。
  玄聞二將死,大懼;問群臣曰:「吾其敗乎?」吏部郎曹靖之對曰:「民怨神怒,臣實懼焉。」玄曰:「民怨有之,神何怒焉?」對曰:「晉氏宗廟,飄泊江濱,興楚之際,上不及祖,神焉得無怒!」玄曰:「卿何不諫?」對曰:「輦上君子,皆以為堯舜之世,臣何敢言?」玄默然。時敵信日急,玄悉起京師勁旅,付桓謙將之,使何澹之一軍屯東陵,卞承之一軍屯覆舟山西,眾合三萬。庚頤之率精卒一萬,為左右救援。
  乙未,裕軍至,覆舟山東,先使贏弱登山,張旗幟為疑兵,佈滿山谷,使敵人望之,不測多少。詰旦,傳餐畢,悉棄資糧,與劉毅分兵為數隊,進突敵陣。裕與毅以身先之,將士皆殊死戰,無不一當百,呼聲動天地。時東北風急,裕乘風縱火,煙燄漲天,鼓噪之音,震動京闕。桓謙股栗,諸將不知所為。又頤之所將,多北府人,素畏服裕,見裕臨陣,皆不戰而走,軍遂大潰。
  先是,玄懼不勝,走意已決。潛令殷仲文具舟石頭,而輕可載服玩書畫。仲文問其故,玄曰:「兵凶戰危,脫有意外之變,富使輕而易運。」及聞大軍一敗,率親卒數千人,聲言赴戰,上挾乘輿,下帶家室,出南掖門以走。胡藩執馬鞚諫曰:「今羽林射手,尚有八百,皆是精銳,且西人受累世之恩,不驅一戰,一旦捨此,欲安之乎?」玄不答,鞭馬急奔,西趨石頭,與仲文等浮江南走。
  斯時京中無主,百官開門迎裕。裕乃整旅入建康,下令軍士,不許擾及民間,百姓安堵如故。庚申,屯石頭城,立留台百官,焚桓溫神主於正陽門外,盡誅其宗族之在建康者。一面遣諸將追玄,一面命臧熹入宮,收圖籍器物,封閉府庫。有金飾樂器一具,裕問熹曰:「卿欲此乎?」熹正色對曰:「皇上幽逼,播越非所,將軍首建大義,勤勞王家,熹雖不肖,實無情於樂。」裕笑曰:「聊以戲卿耳。」壬申,群臣推裕領揚州,裕感王謐恩,使領揚州報之。於是推裕為大將軍,都督揚、徐、袞、豫、青、冀、幽、井八州軍事。以劉毅為青州刺史,何無忌為瑯訝內史,孟昶為丹陽尹,諸大處分,皆委於穆之。倉猝立定,無不畢具。穆之謂裕曰:「晉自隆安以來,政事寬弛,綱紀不立,豪族陵縱,小民窮蹙。元顯政令違舛,桓玄科條繁細,皆失為治之道。公欲治天下,非力矯從前之失不可。」裕乃躬行節儉,以身范物,內外百官,皆肅然奉職。不盈旬日,風俗頓改。一日,長民檻送刁逵至京,報豫州已平,裕大喜。原來長民、魏詠之本約在歷陽舉事,為刁逵所覺,收兵到門,詠之走脫,長民被執,囚送建康。行至當利而玄敗,送人破檻出之。長民結眾還襲豫州,遂執刁逵以獻。裕怒斬之,及其子姪無少長皆棄市,以報昔日之辱。後人有詩歎之曰:
  王謐為公刁氏族,平生恩怨別秋毫。
  回思雍齒封侯事,大度千秋仰漢高。
  卻說劉敬宣逃奔南燕,燕主慕容德待之甚厚。敬宣素曉天文,一夜仰瞻星象,謂休之曰:「晉將復興,此地終為晉有。」乃結青州大姓,謀據南燕,推休之為主,剋日垂發。時劉軌為燕司空,大被委任,不欲叛燕,遂發其謀。敬宣、休之知事泄,連夜急走,僅而得免。逃至淮、泗間,尚未知南朝消息。敬宣夜得一兆,夢見丸土而吞之,覺而喜曰:「丸者,桓也。桓既吞矣,吾複本土乎?」俄而,裕自京師以手書召之。敬宣接書,示左右曰:「劉寄奴果不我負也!」便與休之馳還。既至建康,裕接入大喜,謂敬宣曰:「今者卿歸,不唯濟國難,兼當報父仇也。」敬宣泣而受命,裕乃以敬宣為晉陵太守,休之為荊州刺史。
  且說桓玄奔至尋陽,郭昶之給其器用兵力,軍旅少振,及聞何無忌、劉毅、劉道規三將來追,留何澹之守湓口,而挾帝西上。至江陵,桓石以兵迎之。玄入城,更署置百官,以卞范之為尚書僕射,專事威猛,攝服群下。殷仲文微言不可,玄怒曰:「今以諸將失律,還都舊楚,而群小紛紛,妄興異議,方當糾之以猛,未可施之以寬也。」時荊、江諸郡,聞玄敗歸,有上表奔問起居者,玄皆卻之,令群下賀遷新都。時無忌等已至桑落州,何澹之引舟師迎戰。澹之常所乘舫,羽儀旗幟甚盛。無忌欲攻之,眾曰:「賊師必不在此,特詐我耳,攻之無益。」無忌曰:「不然,今眾寡不敵,戰無全勝。澹之既不居此,肪中守衛必弱,我以銳兵進攻,必得之。得之則彼勢敗而我氣倍,因而薄之,破賊必矣。」道規曰:「善。」遂往攻之,果得其舫,傳呼曰:「已獲何澹之矣!」西軍皆驚懼擾亂,東軍乘之,斬獲無數,澹之走免。遂克湓口,進據尋陽。是役也,胡藩所乘舟,為東軍所燒,藩帶甲入水,潛行水底數百步,乃得登岸。欲還江陵,路絕不得通,乃奔豫章。裕聞而召之,遂降於裕。玄聞何澹之敗,大懼,謀欲出兵拒之。乃以大將符宏,領梁州兵為前鋒,大軍繼進。
  當是時,玄重設賞格,招集荊州人馬,曾未三旬,有眾數萬,樓船器械俱備,軍勢甚盛。而東軍兵不滿萬,頗憚之,議欲退保尋陽,再圖後舉。道規曰:「不可,彼眾我寡,今若畏儒不進,必為所乘。雖至尋陽,豈能自固?玄雖竊名雄豪,內實恇怯。加之已經奔敗,眾無固心,決機兩陣,將勇者勝,不在眾也。」說罷,披甲而出,麾眾先進,矢石並發。西軍皆閉舫戶以避。諸將鼓勇從之,直出軍後,縱火燒甚輜重,西師大敗,玄乘輕舸,西走江陵。郭銓臨陣降毅。殷仲文已隨玄走,半路而還,因迎何皇后及王皇后於巴陵,奉之至京。裕赦其罪不問。
  再說玄至江陵,計點軍士,散亡殆盡。而有嬖重丁仙期,美風姿,性柔婉,玄最親昵,與之常同臥起,即朝臣論事,賓客宴集,時刻不離左右,食有佳味,必分甘與之。其時戰敗失散,玄思之,涕泣不食。遣人尋覓,絡繹載道。及歸大喜,撫其背曰:「三軍可棄,卿不可棄也。」將士聞之皆怒曰:「吾等之命,不及一嬖童,奚盡力為?」於是眾志益離。馮該勸玄勒兵更戰,玄不從。時桓希鎮守漢中,有兵數萬,玄欲往漢中就之,而人情乖阻,號令不行。夜中處分欲發,城內已亂,急與腹心數百人,乘馬西走。行至城門,或從暗中斲之,不中。其徒更相殺害,前後交橫,僅得至船。左右皆散,從者不滿百人。恐有他變,急令進發。猶幸後無追師,船行無礙。一日正行之次,忽有戰船百號,蔽江而來。船上槍刀林立,旗號雲屯,大船頭上,立一少年將軍,白鎧銀甲,手執令旗一面,旁立偏將數員,皆關西大漢。舟行相近,來將大喝曰:「來者何船?」船上答曰:「楚帝御舟。」說猶未了,來將把旗一揮,左右戰艦,一齊圍裹上來,箭弩交加,矢下如雨。玄大驚,忙令退避,水手已被射倒,艙中已射死數人,丁仙期以身蔽玄,身中數箭而死。來將跳過船來,持刀向玄。玄曰:「妝何人,敢殺天子?」來將曰:「我殺天子之賊耳。」玄拔頭上玉導示之曰:「免吾,與汝玉導。」來將曰:「殺汝,玉導焉往?」遂斬之。悉誅其家屬,但未識殺玄者何人,且聽後文再述。
  
  寄奴、無忌,自牢之敗後,一旅寄人耳,乃能收合勇銳,卒成大事。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桓玄雖具裊雄之性,然局量褊小,無有遠圖,何能受享天位!觀於登殿而土陷,可以知其故矣。乃東奔西竄,卒斬舟中,兇頑亦何益哉!觀裕降者勿殺,及禁止擾害民間數言,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開國之君,自超越尋常萬萬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7:51:08

第五卷     扶晉室四方悅服 代燕邦一舉蕩平



  話說殺桓玄者,乃是益州刺史毛璩之姪毛祐之。桓玄篡位,曾遣使益州,加璩為左將軍。璩不受命,傳檄遠近,列玄罪狀。
  及聞劉裕克復京師,遣其姪祐之率兵三千進趣江陵,以絕玄之歸路。事有湊巧,恰好與玄相遇,遂擊殺之。於是傳首江陵,收兵而返。荊州太守王騰之,乃改府署為行宮,奉帝居之,以玄首馳送東軍。無忌等大喜,以為賊首既除,大事已定,軍心漸懈。又遇風阻,浹旬未至江陵。
  那知桓玄雖死,諸桓各竄,桓謙匿沮澤中,桓振匿華容浦,各集餘黨,伺隙而動。探得東軍未至,城內無備,乘夜來襲,逆黨在內者從而應之,斬關而入,江陵復陷,王騰之等皆遇害。
  桓振見帝於行宮,躍馬橫戈,直至階下,瞋目向帝曰:「臣門戶何負國家,而屠滅若是?」帝弟德文下座謂曰:「此豈我兄弟意耶?」振欲殺帝。桓謙苦止之,乃下馬斂容,再拜而出。
  明日遂奉璽綬還帝曰:「主上法堯禪舜,今楚祚不終,復歸於晉矣。」復晉年號,振為都督大將軍、荊州刺史;謙為侍中左衛將軍,招集舊旅,附者四應。無忌等間江陵復陷,大怒,星夜進兵,攻桓謙於馬頭,破之。欲乘勝勢,即趣江陵。道規止之曰:「兵法屈伸有時,不可輕進。諸桓世居西楚,群小竭力,桓振勇冠三軍,難與爭鋒。今桓謙敗,彼益致死於我,未易克也。且暫息兵養銳,徐以計策縻之,庶無一失。」無忌曰:「殘寇遺孽,一舉可蕩,君何怯焉?」遂進兵。桓振逆戰於靈溪,分兵為左右翼,中軍嚴守不動,及戰急,親率敢死士八百,從中衝出,忽下馬,各執短刀奮砍,東軍不能支,遂大敗,死者千餘人。無忌等仍退保尋陽,上箋請罪。
  先是,裕命敬宣為諸軍後援,敬宣繕甲治兵,聚糧蓄財,日夜不怠,故無忌等雖敗退,賴以復振。停兵數旬,復自尋陽西上。至夏口,有兵守險不得前。時振遣其將馮該扼東岸,盂山圖據魯山城,桓仙客守候月壘,眾合萬人,水陸相援,毅與道規分兵向之,毅攻魯山城,道規攻偃月壘,無忌以中軍遏於中流,自辰至午,二城皆潰,生擒山圖、仙客,進薄東岸,馮該之師亦潰。先是毅恐江陵難下,致書於南陽太守魯宗之曰:「賊徒雖敗,尚據堅城,請舉南陽之兵以襲其後,首尾共擊,庶易成功。」宗之遂進兵,擊馮該於柞溪,斬之。振聞宗之兵將至,謂桓謙曰:「東軍來攻,兄暫堅守,勿與交鋒,俟吾先破南陽之兵,然後歸而擊之。」說罷,潛師以出。毅探得振不在城,進兵圍之,晝夜攻擊,將士肉薄而登,謙不能拒,遂棄城走。桓振方與宗之相持,知城中危急,引軍還救,而城已陷。宗之追擊,振軍亦潰逃於溳川,劉懷肅追新之。桓謙、桓蔚、何澹之俱奔秦,於是何無忌奉帝先還,毅及道規留屯夏口,經理荊、襄。甲午,帝至建康,百官詣闕待罪,詔令復職,大赦改元,惟桓氏一族不赦,以桓衝忠於王室,特宥其一孫繼後。
  卻說殷仲文以喪亂之後,朝廷音樂未備,言於裕,請修治之。裕曰:「今不暇治,且性所不解。」仲文曰:「好之自解。」裕曰:「正以解則好之,故不求解耳。」仲文慚退。朝廷論建義功,進封裕為豫章郡公,毅為南平郡公,無忌為安城郡公,各領本職如故。餘有功者,封賞有差。先是毅嘗為北府從事,人或以雄杰許之。敬宣曰:「不然,夫非常之才,自有調度,豈得便以此君為人豪耶?此君外寬而內忌,自伐而尚人,若一旦遭遇,亦當以陵上取禍耳。」毅聞而恨之。至是裕以敬宣為江州刺史,毅言於裕曰:「敬宣不豫建義,猛將勞臣,方須敘報,如敬宣之比,宣令在後,若君不忘生平,正可為員外常侍耳。前日授郡,已為過優,今復命為江州,尤用駭惋。」敬宣聞而懼,因辭不就,乃遷為宣城內史。夏四月,裕請歸藩,詔改授裕都督荊、司等十六州諸軍事,移鎮京口。
  先是桓玄受禪,王謐為司徒,親解安帝璽綬奉於玄。及領揚州,諸臣皆以為太優,毅尤不服。一日,帝賜宴朝堂,百僚皆集,論以重鎮大臣,儼居首座。毅憤然作色曰:「前逆玄倡亂,天位下移,今幸王室重興,吾儕得為大晉之臣,不至稽首賊廷,其榮多矣。」因問謐曰:「未識帝之璽綬今在何處?」謐默然,汗流夾背,惶愧無地,勉強終席而散。歸至家,鬱鬱以死。臨歿,請解揚州之任授裕。而毅不欲裕入輔政,議以謝混代之。遣尚書皮沈至京口告裕。沈先見劉穆之,具道朝議,穆之偽起如廁,密報裕曰:「皮沈之言,不可從也。」及沈見裕,裕令且退,呼穆之問之,穆之曰:「晉政久失,天命已移。明公興復皇祚,勛高位重,今日形勢,豈得居謙,常為守藩之將耶?劉、孟諸公,與公俱起布衣,共立大義,以取富貴,事有前後,故一時相推,非委體心服,宿定臣主之分也。力敵勢均,終相吞噬。揚州根本所係,不可假人。前者以授王謐,事出權宜,今若復以他授,便爾受制於人。一失權柄,無由可得。今朝議如此,宜相酬答,必雲在我,措辭又難。唯應云:「神州治本,宰輔至重。此事既大,非可懸論,便暫入朝,共盡同異。』公至京邑,彼此必不敢越公而授餘人矣。」裕從之,使皮沈先返,己即表請入朝。朝廷共諭其意,即征裕領揚州,彔尚書事。
  裕至建康,百僚無不畏服。一日,裕集群臣議曰:「自古安內者必攘外,昔南燕、後秦,利我有內難,侵奪我疆土。今內難雖平,而南鄉等郡,尚為秦據,宿豫以北,尚為燕有,吾欲伐之,二者孰先?」朱齡石進曰:「後秦姚興,頗慕仁義,以禮結之,其地自還。燕自慕容德亡後,子超嗣位,國內日亂可一舉滅之。此時兵力未足,宜有待也。」裕從之,遣使修好於秦,且求南鄉等郡,秦王興許之。群臣咸以為不可,興曰:「天下之善一也。劉裕拔起細微,能討桓玄,興復晉室,內釐庶政,外修封疆,吾何惜數郡,不以成其美乎?」因割南鄉十二郡歸於晉,於是秦、晉和好,終興之世,裕不加伐。
  卻說南燕王慕容德,始仕於秦,為張掖太守。母公孫氏,兄慕容納,皆居張掖。淮南之役,德從行堅入寇,留金刀與母別。謂母曰:「亂離之世,別易會難,母見金刀,如見兒也。」後同慕容垂舉兵叛秦,秦收其兄納及諸子,皆殺之,公孫氏以老獲免。納妻段氏方娠,係獄未決,段氏在獄,終日悲啼。一獄吏私語之曰:「夫人匆憂,吾當救汝出獄,與太夫人逃往他鄉便了。」段氏曰:「爾係何人,乃能救我?」獄吏曰:「我姓呼延,名平,夫人家舊吏也。念故主之恩,願挈家同往,以避此難。」段氏感謝。平先移家城外,接取公孫氏同往,然後乘間竊段氏出獄,逃於羌中。段氏受了驚恐,到未數日,即生一子,取名曰超。超年十歲,而公孫氏病。臨卒,以金刀授超曰:「汝得東歸,當以此刀還汝叔也。」超嘗佩之,及姚氏代秦,平以其母子遷長安。俄而平卒,遺一女,段氏即娶為超婦。超既長,日夜思東歸,恐為秦人所彔,乃佯狂、行乞以自污,人皆賤之。東平公符紹遇之途,奇其貌,詢之,乃慕容超也。言於秦王興曰:「慕容超姿乾奇偉,殆非真狂。宜微加官爵以係之,勿使逃於他國。」興乃召見之。超呆立不跪,左右命之拜,乃拜。與之語,故為謬對,或問而不答。興笑曰:「妍皮不裹癡骨,徒妄語耳。」乃斥不用。
  一日,超行長安市中,見有賣卜者,東人口聲,向之問卜。卜者問其姓名,曰:「慕容超。」卜者熟視良久,舍卜,招之僻處,問曰:「子果慕客超耶?」曰:「然。」卜者笑曰:「吾覓子久矣!不意今日得遇,子於夜靜來晤,吾有密事語子,萬勿爽約。」超心訝之,別去。等至更深,來詣卜所。卜者迎門以候,見之大喜,邀入座定,乃語之曰:「吾實告子,我非卜者,乃南燕右丞吳辯也。奉燕王之命,特來訪君。今既獲見,便請同往,稍遲,恐有泄漏,不能脫身矣。」超因是不敢告其母、妻,輒隨辯走,在路交易姓名,並無阻礙。
  不一日,到了燕界,地方官先行奏知,燕王德聞其至,大喜,遣騎三百迎之。超至廣固見德,以金刀獻上。德見之,悲不自勝,與超相對慟哭。即封超為北海王,賜衣服車馬無數,朝夕命侍左右,使參國政。蓋德無子,欲以超為嗣也。越二載,德不豫,立超為太子。及卒,遺詔慕容鐘,段宏為左右相,輔太子登極。
  超既即位,厭為大臣所制,乃出鐘宏等於外,引用私人公孫五樓等,內參政事。尚書令封孚諫曰:「鐘,國之舊臣;宏,外戚重望,正應參翼百揆。今鐘等出藩,五樓在內,臣竊未安。」超不聽,於是佞幸日進,刑賞任意,朝政漸亂。
  一日,念及母妻,慘然下淚。五樓曰:「陛下不樂者,得毋以太後在秦,未獲侍奉乎?」超曰:「然。」五樓曰:「何不通使於秦,以重賂結之,啟請太後歸國也?」超曰:「誰堪使者?」五樓曰:「中書今韓范,與秦王有舊,若使之往,必得如志。」超乃遣范至秦,請歸母妻。秦王興曰:「昔符氏之敗,太樂諸妓,皆入於燕。燕肯稱藩送妓,或送吳口千人,乃可得也。」范歸復命。超與群臣議之,段暉曰:「陛下嗣守社稷,不宜以私親之故,輒降尊號。且太樂先代遺音,不可與也,不如掠吳口與之。」張華曰:「不可,侵掠鄰邦,兵連禍結,此既能往,彼亦能來,非國家之福。陛下慈親在念,豈可靳惜虛名,不為之降屈乎?」超乃遣范復聘於秦,稱藩奉表,興謂范曰:「聯歸燕主家屬必矣。然今天時尚熱,當俟秋涼,然後送歸。」亦令韋宗聘於燕。宗至廣固,欲令燕王北面受詔。段暉曰:「大燕七聖重光,奈何一日屈節?」超曰:「我為太後屈,願諸卿勿復言。」遂北面拜跪如儀,復獻太樂妓一百二十人於秦。秦乃還其母妻。超帥百官迎於馬耳關,母子相見,悲喜交集。於是備法駕,具儀衛,親自引導,迎入廣固,尊母段氏為皇太后,立妻呼延氏為皇后,大赦國中。
  是冬,汝水竭,河凍皆合,而澠水不冰。超問左右曰:「澠水何獨不冰?」墨臣李宣曰:「良由帶京城,近日月也。」超大悅,賜朝服一具。時祀南郊,有獸突至壇前,如鼠而赤,大如馬。眾方驚異。須臾大風揚沙,晝晦如夜,羽儀帷幄皆裂。超懼,以問太史令成公綏,綏曰:「此由陛下信任奸佞,刑政失均所致。」超乃黜公孫五樓。俄而五樓獻美女十名,皆吳人,善歌舞。超大悅,復任五樓如故。一日臨朝,謂群臣曰:「南人皆善音樂,今太樂不備,吾欲掠吳兒以補其數,誰堪當此任者?」群臣莫應,斛谷提、公孫歸請曰:「願得三千騎,保為陛下掠取之。」超喜,乃命斛谷提寇晉宿豫,拔其城,大掠而去。又命公孫歸進寇濟南,掠取千餘人以獻。超簡男女二千五百,付太樂教之,重賞二人。
  當是時,裕畜銳已久,本欲起師伐燕,聞之怒曰:「今不患師出無名矣。」遂抗表北伐。朝議皆以為不可,惟孟昶、臧熹以為必克,力勸裕行。裕以昶監中軍留府事,遂發建康。差胡藩為先鋒,王仲德、劉敬宣為左右翼,劉穆之為參謀,引舟師三萬,自淮入泗。五月至下邳,留船艦軸重於後,率兵步進。所過要地,皆築城留兵守之。或謂裕曰:「燕人若塞大峴之險,堅壁清野以待,軍若深入,不唯無功,將不能自歸,奈何?」裕曰:「吾慮之熟矣。彼主昏臣暗,不知遠計,進利擄獲,退惜禾苗。謂我孤軍遠入,不能持久,極其所長,不過進據臨朐,退守廣固而已。守險、清野之計,彼必不用,敢為諸君保之。」
  卻說超聞晉師至,自恃其強,全無懼意,謂群臣曰:「晉兵若果至此,當使只馬不返。」段暉曰:「吳兵輕果,利在速戰,不可爭鋒。宜據峴,使不得入,曠延時日,沮其銳氣,然後徐簡精騎三千,循海而南,絕其糧道。更命一將率袞州之眾,緣山東下,腹背擊之,此上策也。各命守宰,依險自固,計其資儲之外,餘悉蕩盡,芟除禾苗,使敵無所資。軍食既竭,求戰不得,旬月之間,可以坐制,此中策也。縱敵入險,出城逆戰,策之下也。」超曰:「卿之下策,乃是上策。今歲星居齊,以天道推之,不戰自克。客主勢殊,以人事言之,勝勢在我。今據五州之地,擁富庶之民,鐵騎萬群,麥禾蔽野,奈何芟苗徙民,先自蹙弱。不若縱使入峴,以精騎擊之,何憂不捷?」桂林王慕容鎮曰:「陛下必以騎兵利平地者,宜出大峴逆戰,戰而不勝,猶可退守,不宜自棄險固,縱之使人也。」超不從。鎮出,謂段輝曰:「主上不能逆戰卻敵,又不肯徙民清野,酷似劉璋矣。今年國滅,吾必死之。」或以告超,超大怒,收鎮下獄。
  卻說晉師過大峴,燕兵不出。裕坐馬上,舉手指天,喜形於色。左右曰:「公未見敵,何喜之甚?」裕曰:「兵已過險,士有必死之心。餘糧樓畝,軍無匱乏之憂,慮已入吾掌中矣。」及裕至東莞,超方遣公孫五樓、段暉,將步騎五萬屯臨朐,自將步騎四萬為後援。裕將戰,以車四千乘為兩翼,方軌徐進,與燕兵戰於臨朐南。自早至日昃,勝負未決,胡蕃言於裕曰:「燕悉兵出戰,臨朐城中,留守必寡,願以奇兵從間道取其城,此韓信所以破趙也。」裕從其計,遣藩引兵五千,從小路抄出燕軍之後,進攻臨朐。兵至城下,城中果無備,副將向彌擐甲先登,大呼曰:「輕兵十萬,從海道至矣。」軍士隨之而上,守城兵皆潰,遂克之。時燕軍方與晉師交戰,勝負未決。一間臨朐已失,眾心皆亂。裕乘其亂,縱兵奮擊,遂大勝之,斬段暉及大將十餘人。超率餘兵遣還廣固。晉兵逐北,直抵廣固城下,克其外城。超退保小城以守。裕築長圍守之,圍高三丈,穿塹三重。超在圍中,惶懼無計,遣尚書令張綱乞師於秦。赦桂林王鎮於獄,引見謝之,問以禦敵之策。鎮曰:「百姓之心,係於一人,今陛下親統六師,奔敗而還,求救於秦,恐不足恃。今散率還者,尚有數萬,宜悉出金帛,懸重賞,與晉更決一戰。若天命助我,必能破敵,如其不然,死亦為美,比於閉門待盡,不尤愈乎?」五樓曰:「晉兵乘勝,氣勢百倍,我以敗軍之卒當之,不亦難乎?秦與吾分據中土,勢同唇齒,安得不來相救?但不遣大臣,則不能得重兵,韓范素為秦重,宜遣乞師。」超乃遣范赴泰求救。那知其時秦邦為夏人入寇,出師屢敗,自顧不暇。張綱乞師,已徒勞而歸,行至半途,為晉軍所獲,遂降於裕。裕使綱升樓車,周城大呼曰:「秦為夏王勃勃所破,不能出兵相救矣。」城中聞之,莫不喪氣。又江南每發兵及造使者至廣固。裕潛遣精騎夜迎之,及明,張旗鳴鼓而至,城中益恐。
  卻說韓范至長安,苦懇救援,秦許出兵一萬救之。先遣使謂裕曰:「慕容氏相與鄰好,今晉攻之急,秦已發鐵騎十萬屯洛陽,晉軍不還,當長驅而進。」裕呼使者謂曰:「語汝姚興,我克燕之後,息兵三年,當取關洛,今能自送,便可速來。」劉穆之聞有秦使,馳人見裕,而秦使已去。裕以所言告之,穆之尤裕曰:「常日事無大小,必賜預謀。此宜細酌,奈何遽爾答之?此語不足以威敵,適致敵人之怒。若廣因未下,秦寇奄至,不審何以待之?」裕答曰:「此是兵機,非卿所解,故不相語耳。夫兵貴神速,彼若審能赴救,必畏我知,寧容先遣信命,逆設此言,是張大之辭也。晉師不出,為日久矣,今見伐燕,秦必內懼,自保不暇,何能救人!」穆之乃服,秦果兵出復止。韓范不能歸燕,亦降於裕。由是,燕之外援遂絕。
  超每巡城,必挾寵姬魏夫人同登,見晉兵之盛,握手對泣。左右諫曰:「陛下遭否塞之運,正當努力自強,以壯軍心,而乃為兒女子泣乎?」超拭淚而止。城久閉,城中男女病腳弱者大半,出降者相繼。尚書今悅壽曰:「今天助寇為虐,戰士凋疲,獨守窮城,外援無望,天時人事,概可知矣。苟曆數有終,堯舜猶將避位,陛下豈可不思變通之計乎?」超歎曰:「廢興,命也。吾寧奮劍而死,不能銜璧而生。」丁亥,裕集諸將命之曰:「賊智窮力絕,而城久不拔者,皆將士不用命之故。今日先登者有賞,退後者有刑,限在午時必克!」或曰:「今日往亡,不利行師。」裕曰:「我往彼亡,何為不利?」於是,諸將鼓勇,四面並攻,但未識廣固一城,果能即下否,且俟後文再講。
  
  桓玄篡逆,道遇毛祐之而殲,亦天敗惡人也。機事怠緩,復使諸桓得志,乘輿幾至不保。幸桓謙一言而止,又不幸中之幸。無忌不聽道規之言,剛愎自用,其敗宜矣。殷仲文當國祚傾危之時,侈言音樂,宜為寄奴所鄙。敬宣之論劉毅,其言甚當,乃忌而譖之,即敬宣所云外寬內忌也。慕客超以戮辱之餘,一朝得志,信讒好諛,朝政壞敗。至兵臨城下,不用老成之計,獨試下策,闇弱真如劉璋。又臨陣對敵,尚挾魏氏登城,尤屬可笑。惟為迎母而降屈,猶有人心,不得一概少之。寄奴知彼知己,料敵如是,用兵如神,所至克捷,真所謂天挺人豪者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8:34:03

第六卷     東寇乘虛危社稷 北師返國靖烽煙



  話說晉攻廣固,將士齊奮,自早至午,城遂破。燕王超領十數騎,突圍出走,晉軍追獲之,執以獻裕。裕立之階下,數以不降之罪。超神色自若,一無所言。時敬宣在側,超顧而見之曰:「子非吾故人乎?願以母為托。」蓋敬宣前奔南燕,正值超為太子,同游甚得,故超云爾,其後敬宣厚養其母終身。
  卻說裕忿廣固久不下,欲屠其民。韓范諫曰:「晉室南遷,中原鼎沸,士民無援,強則附之。既為君臣,自應為之盡力。彼皆衣冠舊族,先帝遺民。今王師弔伐而盡屠滅之,竊恐西北之人,無復來蘇之望矣。」裕改容謝之,斬公孫王樓等數十人,餘無所誅,送超詣建康斬之。
  話分兩頭,先是妖賊孫恩,擾亂三吳,進犯京口。裕屢擊敗之,所虜男女人口,死亡略盡,懼為官軍所獲,遂赴海死。其黨及妓妾從死者以百數,人謂之水仙。而餘眾數千,復推恩妹夫盧循為主。循神采清秀,雅有才藝,少時有沙門惠遠見之,曰:「君雖體涉風素,而志存不軌,奈何?」至是果為盜魁。循又有妹丈徐道覆,多智樂亂,為循謀主,蓄兵聚財,勢日以大。桓玄篡晉,欲撫安東土,因加官爵以糜之,以循為番禺太守,道覆為始興相。二人雖受朝命,為寇如故。及裕克復京師,循乃遣使貢獻。時朝廷新定,未暇征討,如其官命之。循遺裕益智粽,裕報以續命湯。於是憚裕之威,兇暴少戢。
  再說海中有一鹿島,方圓百有餘里,地產魚鹽,為蛋戶所居。風俗強悍,居民鮮少,有大盜周吉據之,招集兵眾,建設樓船,橫行海中,自號「飛虎大王」。其妻羅氏,曾得異人傳授,有呼風喚雨之能,走石揚沙之術,手舞雙刀,能飛行水面,以故人皆畏之。昔孫恩在時,欲與結納,常遣盧循奉命往來,羅氏見而悅之。其後吉死,羅氏代統其眾,號令嚴明,群盜畏服。然孀居無偶,欲求良配,而手下頭目等眾,無一當其意者。因念盧循人物軒昂,可以為夫,遣人向循說合,循以有妻辭之。來人回報,羅氏笑而不言。一日,忽擁樓船百號,甲士數千,親至番禺,邀循相見。循出見之,羅氏謂曰:「君乃當世英雄,吾亦女中豪傑,願以身許君者,欲助君成大事也,君何不允?」循曰:「前妻不可棄,屈卿居下,又不敢耳。」羅氏笑曰:「君不能自主耶?吾請與尊夫人當面決之。」遂與循並馬入城,至府,循妻出接。方升堂,未交一語,羅氏即拔劍斬之。顧謂循曰:「今不可以生同室,死同穴乎!」眾大駭,然憚其勇決,不敢動。循亦唯唯惟命。一面將屍首移置它處,厚加殯殖。一面即設花燭,堂上交拜焉。由是鹿島之甲兵府庫,悉歸番禺,而循益強。一日,道覆自始興來,謂循曰:「將軍聞劉裕北伐乎?」循曰:「聞之。」道覆曰:「此可為將軍賀也。」循曰:「何賀?」道覆曰:「本住嶺外,豈以理極於此,傳之子孫耶?正以劉裕難敵故也。今裕頓兵堅城之下,未有還期。我以此思歸死士,掩擊何、劉之徒,如反掌矣。不乘此機,而苟求一日之安,朝廷常以將軍為腹心之疾,若裕平齊之後,息甲歲餘,自率銳師過嶺,雖以將軍之神武,恐不能當也。今日之機,萬不可失,若先克建康,傾其根本,裕雖南還,無能為也。此所以為將軍賀也。」循大喜,羅氏亦力勸之,遂與道覆刻期起兵。
  先是道覆在始興,使人伐船材於南康山,至始興賤賣之,居民爭市,船材大積而人不疑。至是悉取以裝艦,旬日而辦。於是循寇長沙,道覆寇南康、廬陵、豫章等郡。守上者皆棄城走。時克燕之信未至,而賊勢大盛,京師震恐。何無忌得報,大怒曰:「彼欺朝廷無人耶?」遂自尋陽起師拒之。長史登潛之諫曰:「聞賊兵甚盛,又勢居上流,逆戰非便,宜決南塘之水,守城堅壁以待之,彼必不敢舍我遠下。蓄力養銳,候其疲老,然後擊之,此萬全之策也。」參軍劉闡亦諫曰:「循所將之兵皆三吳舊賊,百戰餘勇。始興溪子,敏捷善鬥。又有妖婦助之,未易輕也。將軍宜留屯豫章,徵兵屬城,兵至合戰,亦未為晚。若以此眾輕進,殆必有侮。無忌不聽。三月壬申,與賊軍遇於豫章,率眾進擊。兵鋒初交,大風猝起,吹沙蔽日。官軍船艦,皆為風水沖擊,把持不定。無忌所乘大舟,漂泊東岸,賊舟乘風逼之,箭炮並發。無忌見事急,厲聲曰:「取我蘇武節來!」節至,執以督戰。賊眾雲集,左右皆盡,無忌辭色無撓,握節而死。於是中外大震,廷臣皆懼,急以帝詔追裕還國。
  當是時,南燕既下,裕方屯兵廣固,撫納降附,彩拔賢俊,經營三齊。忽有詔至,以海寇內犯,官軍屢敗,召使速還。大驚,乃以韓范為都督八郡軍事,留守廣固,班師還南。至下邳,以船載輜重,先率精銳步歸。至山陽,信益急,大慮京邑失守,卷甲兼行,與數十人奔至淮上。問行人以朝廷消息,行人曰:「賊尚未至建康,劉公若還,便可無憂。」裕心少安。將濟江,遇大風,浪湧如山,船不得行。左右勸俟風息,裕曰:「若天命助國,風當自息。若其不然,覆溺何害?」即登舟,舟移而風止。過江至京口,士民見之,皆額首稱慶。入朝,群臣皆來問計。裕曰:「今日守為上,戰次之,毋驚惶,毋亂動,進退一唯吾命,諸君共體此意可耳。」時諸葛長民、劉藩、劉道規,各率本道兵入衛建康,裕皆令嚴兵以守。
  卻說劉毅分鎮姑孰,聞亂,即欲出兵討賊,以疾作不果。及聞無忌敗,力疾起師,來討盧循。裕恐其輕敵,以書止之曰:
  吾往時習擊妖賊,曉其變態。賊新得志,其鋒不可犯。今修船垂畢,當與弟協力同舉。克平之日,上流之任,皆以相委。此時尚宜有待。無忌既誤於前,弟不可再誤於後也。
  書去,恐毅不聽,又遣其弟劉藩往止之,毅怒謂藩曰:「往以一時之功相推,汝謂我真不及寄奴耶?」投書於地,決意行師。
  先是裕與毅協成大業,而功居其次,心常不服。又自負其才,以為當世莫敵,常雲恨不遇劉、項,與之並爭中原。又嘗於東府會集僚友,大樗蒲,一判應至百萬,餘人皆敗,惟裕與毅在後,未判勝負。毅舉手一擲,得雉大喜,搴衣繞牀叫曰:「非不能盧,無事此耳!」裕忿其言,因握五木於手,久之而後擲曰:「老兄試為卿答。」既而四子俱黑,內一子轉躍未定,裕厲聲喝之,即成盧,笑謂毅曰:「此手何如?」眾俱喝采。毅色變,徐曰:「亦知公不能以此見借也。」故常欲立奇功以壓裕望。今決意伐循,謂大功可立,遂率舟師二萬,即日進發。
  時循攻湘中諸郡,道覆進攻尋陽,聞毅將至,馳使報循曰:「毅兵甚盛,成敗之機,全係於此,當並力擊之。若使克捷,天下無復事矣,不憂上面不平也。」循得報,即日發巴陵,與道覆合兵而下。五月戊午,兩軍相遇於桑落洲,賊兵回船卻走,毅眾爭先,追下數裡。忽見戰船排開,一女將手舞雙刀,飛行水面。眾皆矚目視之,霎時狂風大作,天地昏暗,盧循兵從左起,道覆兵從右起,兩下夾攻。女將引兵當前衝擊,四面八方,皆是賊兵,莫測多少,官軍大潰。毅棄船登岸,以數百人步走得脫,所棄輜重山積,循皆獲之。喜謂道覆曰:「何、劉盡敗,今可不煩兵刃而入建康矣。」軍中置酒相賀。及聞裕已還朝,相顧失色曰:「彼來何速耶?」循欲退還尋陽,攻取江陵,據二州以抗朝廷。道覆不可,謂宜乘裕初返,未暇整備,攻之可克,遲則恐難勝也。循於是引兵逕進。
  時北師初還,將士多創病,建康戰士,不盈一萬。毅敗之後,賊勢益強,戰士十餘萬,舟車百里不絕,樓船高十二丈。敗還者爭言其強,京師人情恟懼,皆慮難保。孟昶欲奉乘輿過江,裕不許。先是昶料無忌、劉毅兵必敗,已而果然。至是又謂裕必不能抗循,人皆信之。王仲德言於裕曰:「昶言徒亂人心耳,公以雄才作輔,新建大功,威震六合,妖賊乘虛入寇,既聞凱還,自當奔潰,若先自道逃,勢同匹夫,何以號令天下?
  此謀若立,仲德請從此辭。」裕曰:「卿意正與吾同。」昶固請出避,裕曰:「今重鎮外傾,強寇內逼,人情危駭,莫有固志。若一旦遷動,便知土崩瓦解,江北亦豈可得至?設令得至,不過遷延日月耳。將土雖少,自足一戰,若其克濟,則臣主同休。苟厄運必至,我當橫屍廟門,遂其由來以身許國之志,不能竄草間苟求存活也。我計決矣,卿勿復言。」昶忿其言不行,且以為必敗,固請死。裕怒曰:「卿且再申一戰,死復何晚!」昶知言必不用,乃抗表自陳曰:「臣裕北伐,眾並不同。惟臣獨贊其行,致使強賊乘間,社稷將傾,臣之罪也。謹引咎以謝天下。」封表畢,仰藥而死。後人有詩譏之曰:
  持亂扶危仗有人,將軍何自遽亡身?
  寄奴當日從君計,晉室江山化作塵。
  裕聞昶死,慮人心不安,自屯石頭,命諸將各守要處。其子義隆始四歲,使劉粹輔之,以鎮京口。裕見民臨水望賊,怪之,以問參軍張邵。邵曰:「若節越未反,民方奔散不暇,何能觀望?今當無復恐耳。」裕然之。時賊信益急,裕謂諸將曰:「賊若於新亭直進,其鋒不可當,宜且迴避,勝負之事,未可量也,若回泊西岸,此成擒耳。」眾皆不解其故。及盧循兵至淮口,道覆請於新亭直趣白石,焚舟而上,分數道攻裕,則裕軍必敗。循欲以萬全為計,謂道覆曰:「大軍未至,孟昶望風自裁,以大勢言之,自當計日潰亂。今決勝負於一朝,既非必克之道,而徒傷士卒,不如按兵待之。」道覆退而歎曰:「盧公多疑少決,我終為所誤,使我得為英雄驅馳,天下不足定也。」裕登石』頭城望之,初見循軍引向新亭,顧左右失色。既而回泊蔡州,乃悅。劉毅經涉蠻晉,僅能自免,從著饑疲,死亡什七八,浹旬才至建康待罪。裕慰勉之,使知中外留事。丙寅,裕命沈林子、徐赤特築寨南岸,斷查浦之路,戒令堅守勿動。自引諸將,結營於南塘,遙為犄角之勢。慮循引兵登岸,進攻查浦,徐赤特見其兵少,欲擊之。林子曰:「此誘我耳,後必有繼,不可擊也。」赤特不從,遂出戰。後隊大至,赤特戰死。林子據柵力戰,勢漸不支。裕命朱齡石急往救之,柵得不破。賊連攻三日,林子堅守不出。裕謂諸將曰:「賊專攻查浦,而不以兵向我者,懈吾備也。今夜月黑,且有妖婦助之,必來劫營,須為之防。」因令營前連夜掘成深塹,上鋪木板,把沙土蓋好,兩旁設大骨百張,伏兵四面。俟營中號炮一響,齊出擊之,諸將遵令而行。
  卻說盧循是夜,欲令羅氏去幼大營,正好黑夜用法,道覆曰:「劉裕狡詐,大營豈有無備?不如去劫查浦小寨,可以必勝。」循曰:「吾連日專攻小寨者,正為今夜用計耳,君何疑焉?」羅氏曰:「吾有神兵相助,以千人往,便足直破其壘。君等在後為援,俟吾勝時,四面截擊可也。」循大喜。
  等至更深,羅氏領兵前往。將近敵營,馬上作法起來,狂風大作,黑霧迷天,空中有百千萬人馬護從。那知才及寨門,忽如天崩地裂一聲,把前面人馬陷人塹裡。羅氏收馬不及,亦跌下去。營中一聲炮響,兩旁弓弩齊發,如雨點一般射來,羅氏身中數箭而死。伏兵四起,火把齊明,盧循領兵在後,知是中計,只得退下還船。檢點前隊一千兵馬,皆被殺盡,又喪了愛妻,不勝大慟,謂道覆曰:「吾不能留此矣,且還尋陽,再圖後舉。汝引一支人馬,進取江陵。」道覆從之,遂令范崇民以五千人斷後,大軍盡退。
  諸將見循兵退去,請裕追之。裕不應,大治水軍,命孫處、沈田子二將,率眾三千,自海道襲番禺。從皆謂海道艱遠,得至為難,且分撤見力,非目前之急。裕曰:「大軍十二月之交,定破妖賊,此時必先傾其巢穴,使彼走無所歸,則可以殲盡丑類,免貽後日之憂,諸君特未見及此耳。」眾皆稱善。今且按下。
  且說徐道覆來攻江陵。江陵守將劉道規,裕之弟也。初聞賊逼京邑,遣其將檀道濟率兵三千入援。至尋陽,為賊將苟林所破,引師退歸。林遂乘勝伐江陵,兵勢甚盛。又其時譙縱反於蜀,桓謙自秦歸之,引蜀師來寇。苟林屯於江津,桓謙軍於枝江,二寇交逼,遙相呼應。加以江陵士庶,多桓氏義舊,並懷二心。道規乃會將士告之曰:「桓謙今在近畿,聞人士頗懷去就之計。吾東來文武足以濟事,若欲去者,本不相禁。」因夜開城門,達曉不閉。眾感其誠,莫有叛者。襄陽太守魯宗之,知江陵危急,率眾來援。道規單騎迎入,遂以守城事委之,而自率諸將攻謙。或諫之曰:「今遠出攻謙,勝未可必。苟林近在江津,伺人動靜,若來攻城,宗之未必能固,脫有差跌,大事去矣。」道規曰:「諸君不識兵機耳。苟林庸才,無他奇計,以吾去未遠,必不敢引兵向城。桓謙不虞吾至,攻之輒克。林聞謙敗,則心膽俱破,豈暇得來?且宗之獨守,何為不支數日?」於是率領兵馬,水陸齊進,攻謙於枝江,謙果大敗,單舸走,副將劉遵追斬之。還擊荀林,林亦走,江陵得安。至是道覆率眾三萬,奄至破家。或傳盧循以平京邑,遣道覆來為荊州刺史,江漢士民,無不畏懼,道規曰:「此未可縱之臨城也。」於是築壘於豫章口拒之。道覆屢攻不克。
  話分兩頭,裕治水軍畢,以檀韶為前鋒,擊斬賊將范崇明於南陵。循懼,馳報道覆曰:「匆爭江陵,且還拒裕。」於是道覆引軍急還,與循軍合。冬十二月,裕至雷池,賊眾揚言不攻雷池,當乘流逕向建康。裕謂諸將曰:「賊設此言,明日當來決戰矣。吾軍當嚴陣以待。」詰旦,果見賊舟蔽江而下,旗槍密布,金鼓震天,前後莫見舶艫之際。裕乃命步兵屯於西岸,先備火具,藏於岸側,戒軍士曰:「今日西風甚急,賊佔上風,必泊西岸,可縱火燒之。」步兵領命而去。又令舟師悉出輕艦,分作數十隊,列於東岸。船上各設大弓百張,戒之曰:「初則擇利而戰,進退自由。一聞中軍鼓起,萬眾齊備,退者立斬。」眾將畢奉令行事。將戰,賊舟果盡泊西岸,官軍若迎若拒,東逐西走,西逐東走,勢若游龍。俄而賊陣中火燄衝起,裕命擊之。鼓聲大震,請將無不奮勇殺人,後面火勢愈盛,樓船大半被燒。前面萬弩齊發,中者貫胸,賊兵大潰。岸上忽豎招降旗一面,上書降者免死,於是賊兵得脫者,無不棄甲奔降。循與道覆見事急,遂收餘兵東遁。
  先是裕揮眾進戰,所執麾竿忽折,幡沉於水,眾皆失色。裕笑曰:「往年覆舟山之戰,幡竿亦折,今者復然,賊必平矣。」至是果大捷,所獲士卒芻糧無數。請將入賀,裕曰:「賊今敗去,必還番禺。斯時番禺,諒已為孫處等所據矣。然孤軍無援,恐不足以制之。」乃命胡藩、孟懷玉率輕軍五千,尾而追之,務殲盡丑類而止。
  卻說循與道覆率領殘兵,星夜逃回番禺。那知孫處、沈因子二將,奉了劉裕的將令,已於十二月之交,引兵襲據其城,戮其親黨,嚴兵以待。循在路,不知其城已失,一到番禺,忙即整眾入城。行至城下,見四門堅閉,城上遍插旌旗,一將全身披掛,立於城上,大喝曰:「盧循,汝巢穴已失,今來何為?」循大驚,問曰:「爾何人,敢據吾地?」城上將對曰:「我振武將軍孫處也。奉太尉之命,傾爾巢穴,絕爾後路,爾尚不知死活耶!」循顧道覆曰:「此城若失,吾無容身之地矣,奈何?」道覆曰:「事急矣,乘其孤軍無援,速攻之,可克也。」於是揮令賊眾,四面攻擊,城中亦四面拒之。相持二十餘日,漸不能支。孫處謂田子曰:「救兵不至,矢石將竭,奈何?」因子曰:「風色已轉西北,不出三日,救兵必至矣。」一日,忽聞城外炮聲如雷,賊兵紛紛退去,遙望海口,一支人馬,皆是官軍旗號,在賊陣中左衝右突,賊兵抵死相敵。因子知救兵已至,遂留孫處守城,親率兵眾,前來助戰。兩路夾擊,賊眾大敗,盧循狼狽逃去。道覆欲走始興,眾散被殺。戰罷,方知來援者,乃胡藩、孟懷玉也,相見大喜。田子請二將入城,胡藩謂田子曰:「賊去未遠,追之可獲,君同孫將軍,擁戢地方。我同盂將軍,去擒賊徒便了。」說罷,分手而別。但未識官軍追去,果能擒得賊徒否,且聽下回分解。
  
  慕客超雖無人君治國之道,乃能慷慨就戳,亦不可盡非。至臨死以母相托,而敬宣能不負所言,亦人所難得。韓范以燕臣降裕,而能救合城性命,亦有可取。盧循劇賊,乘國家之急,恣其侵掠,又輔以道覆、羅氏,真是如虎生翼。無忌既敗於前,劉毅復踵其後,非寄奴堅忍待之,料事如鑒,幾於不可收拾。道覆智謀,迥出何、劉上,早能收而用之,亦一良性。惜其竄身於賊,卒至隨賊而沒也。羅氏妖婦,夫死而求婚盧循,已不足齒。一見正妻,遽焉仗劍殺之,兇悍尤出人意外。孟昶雖料事多中,而其才不如劉裕,乃自信太深,仰藥先死,亦可謂智而愚者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8:34:31

第七卷     除異己暗襲江陵 剪強宗再伐荊楚



  話說盧循大敗而逃,僅存樓船數號,殘兵數百,欲往交州,又通風阻不得進。後面追兵,漸漸趕上。自知不兔,乃召其妓妾問曰:「誰能從我死者?」或云:「鼠雀偷生,就死實難。」或云:「官尚就死,何況我等?」循乃釋願死者不殺,而殺諸辭死者,自投於海而死。追兵至,取其屍斬之,傳首建康。裕聞賊平,大喜,以交州刺史杜慧度鎮番禺,詔諸將班師。朝廷論平賊功,進封裕為宋公,諸將進爵有差。獨劉毅兵敗無功,不獲進爵。裕念其舊勛,因命劉道規鎮豫州,而以毅為荊州刺史。且說毅自桑落敗後,知物情去已,彌復憤激,雖居方鎮,心常怏怏。又裕素不學,而毅頗涉文雅,故朝士有清望者多歸之。與尚書謝混、丹陽尹郗僧施深相憑結,既據上流,陰有圖裕之志。求兼督交、廣二州,裕許之。又奏以郗僧施為南蠻校尉,裕亦許之。僧施既至江陵,毅謂之曰:「昔劉先主得孔明,猶魚之有水。今吾與足下,何以異此?」毅有祖墓在京口,表請省墓。裕往候之,會於倪塘,歡宴累日。胡藩私謂裕曰:「公謂劉衛軍終能為公下乎?」裕默然,久之曰:「卿謂何如?」藩曰:「連百萬之眾,攻必取,戰必克,毅固以此服公。至於涉獵傳記,一談一詠,自許以為雄豪,於是縉紳白面之士,輻輳歸之,恐終不為公下,不若乘其無備除之。」裕曰:「吾與毅俱有克復之功,其過未彰,不可自相圖也。」既而毅還荊州,變易守宰,擅改朝命,招集兵旅,反謀漸著。其弟藩為袞州刺史,欲引之共謀不軌,托言有病,表請移置江陵,佐己治事。裕知其將變,陽順而陰圖之,答書云:「今已征藩矣,俟其入朝後,即來江陵也。」毅信之。九月已卯,藩自袞州入朝,裕執之,並收謝混於獄,同日賜死。於是,會集諸將謀攻江陵,諸將皆曰:「荊上強固,士馬眾多,攻之非旦夕可下,須厚集兵力圖之。」階下走過一將,慷慨向裕曰:「此行不勞大眾,請給百舸為前驅,襲而取之,旦夕可克。劉毅之首,保即彩於麾下。」裕大喜,眾視之,乃參軍王鎮惡也。且說鎮惡,本秦人,丞相王猛孫,生於五月五日。家人以俗忌不利,欲令出繼於外。猛見而奇之,曰:「此兒不凡,昔孟嘗惡月生而相齊,是兒亦將興吾門矣。」故名之為鎮惡。年十三苻答氏亡,關中亂,流寓崤、澠之間,嘗寄食裡人李方家,方厚待之。鎮惡謂方曰:「若遭遇明主,得取萬戶侯,當厚相報。」方曰:「君丞相孫,人才如此,何患不富貴?得志日,願勿忘今日足矣。」後奔江南,居荊州,讀孫吳兵書,饒謀略,善果斷,喜論軍國大事。廣固之役,裕求將才於四方。或以鎮惡薦,裕召而與語,意略縱橫,應對明敏。大悅,留與共宿。明旦,謂參佐曰:「吾間將門有將,信然。」即以為中兵參軍。至是請為前驅,裕命蒯恩佐之,將百舸先發,戒之曰:「若賊可擊,則擊之。不可,則燒其船艦,留水際以待我。」鎮惡領命,晝夜兼行。在路有問及者,詭雲劉袞州往江陵省兄。其時人尚未知劉藩已誅,故皆信之。已未,至豫章口,去江陵城二十里,舍船步上。每舸各留一二人,對舸岸上,各立六七旗,旗下置鼓,戒所留人曰:「計我將至城,便擊鼓吶喊,盡燒江津船只,若後有大軍狀。」於是鎮惡居前,蒯恩次之。逕前襲城。正行之次,江陵將朱顯之往江口,遇而問之,答以劉袞州至。顯之曰:「劉袞州何在?」曰:「在後。」顯之至軍後,不見藩,而見軍士擔負戰具,遙望江津,煙燄張天,鼓噪之聲甚盛。知有變,便躍馬馳歸,驚報毅曰:「外有急兵,垂至城矣。直令閉門勿納。」毅大駭,急下令閉門。關未及閉,鎮惡已率眾馳入,殺散守卒,進攻金城。金城者,毅所築以衛其府者也。守衛士卒皆在焉,猝起不意,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倉皇出拒。大將趙蔡,毅手下第一勇將,素號無敵,才出格鬥,中流矢而死。人益惶懼,自食時戰至中哺,城內兵皆潰,鎮惡破之而入。遣人以詔及裕書示毅,毅燒不視。督廳事前士卒力戰。逮夜,士卒略盡,毅見勢不能支,率左右三百許人,開北門突走。鎮惡慮暗中自相傷犯,止而不追。初,長史謝純將之府,聞兵至,左右欲引車歸。純叱之曰:「我人吏也,逃將安之?」,遂馳府,與毅共守。及毅走,同官毛修之謂純曰:「吾擠亦可去矣。」純不從,為亂兵所殺。毅出城,左右皆叛去,夜投牛牧佛寺。寺僧拒之曰:「昔桓蔚之敗,走投寺中,亡師匿之,為劉衛軍所殺,今實不敢容留異人。」毅歎曰:「為法自弊,一至於此。」遂縊而死。明日居人以告,鎮惡收其屍斬之。後人有詩悼之曰:
  蓋世勛名轉眼無,敢誇劉、項共馳驅。呼盧已自輸高手,豈有雄才勝寄奴?
  先是毅有季父鎮之間居京口,不應辟召,嘗謂毅與藩曰:「汝輩才器,足以得志,但恐不久耳。我不就爾求財位,亦不同爾受罪累。」每見毅導從到門,輒詬之,毅甚敬畏。未至宅數百步,悉屏儀衛,步行至門,方得見。及毅死,不涉於難,人皆高之。乙卯,裕至江陵,鎮惡迎拜於馬首曰:「仰仗大威,賊已授首,幸不辱命。」裕曰:「我知非卿不能了此事也。」荊州文武,相率迎降,收郗僧施斬之,餘皆不問。捷音至京,舉朝相慶。時諸葛長民已有異志,聞之不悅。先是裕將西討,使長民監太尉留府事。又疑其不可獨任,加穆之建武將軍,配兵力以防之,以故長民益自疑。猶冀毅未即平,與裕相持於外,可以從中作難。及聞毅死,大失望,謂穆之曰:「昔年醢彭越,今年殺韓信,吾與子皆同功共體者也,能無危乎?」穆之不答,密以其言報裕。裕乃潛為之防,以司馬休之為荊州刺史,留鎮江陵,而身還建康。大軍將發,長史王誕,請輕身先下。裕曰:「長民邇來,頗懷異志。在朝文武,恐不足以制之,卿詎宜先下。」誕曰:「長民知我蒙公垂盼,今輕身單下,必當以為無虞,乃可少安其意耳。」裕笑曰:「卿勇過賁、育矣。」乃聽先還。裕既登路,絡繹遺輜重兼程而下,雲於某日必至。長民與公卿等,頻日候奉於新亭,而裕淹留不還,輒爽其期,候者皆倦。乙丑晦,裕乘輕舟逕進,潛入東府。公卿聞之,皆奔候府門,長民亦驚趨而至。裕先伏壯士丁旿於幔中,單引長民入。降座握手,慇懃慰勞。俄而置酒對飲,卻人閒話,凡平生所不盡者皆與之言,長民甚悅。酒半,裕偽起如廁,忽丁旿持刀從幔後出,長民驚起,而刃已及身,遂殺之。裕命輿屍付廷尉,並收其弟黎民。黎民有勇力,與眾格鬥而死。故時人語曰:「莫跋扈,付丁旿。」由是群臣恐懼,莫不悚息聽命。再說朝廷相安未久,旋又生出事來,費卻一番征討,歷久方平。你道此事從何而生?先是司馬休之為荊州刺史,勤勞庶務,撫恤民情,大得江漢心。有長子文思,嗣其兄譙王尚之後,襲爵於朝,與弟文寶、文祖並留京師。文思性兇暴,好淫樂。手下多養俠士刺客。離城十里,建一座大花園,以為游觀之所,而兼習騎射。一日走馬陌上,見隔岸柳陰之下,有一群婦女,聚立觀望。內有一女,年及十五六,容顏絕麗,體態風流。文思立馬視之,目蕩心搖,顧謂左右曰:「此間何得有此麗人?」有識之者曰:「此國鄰宋家女也。」婦女見有人看她,旋即避去。文思歸,思念不止,有寵奴張順,性奸巧,善伺主人意。文思托他管理國務,認得宋家,因進口:「主人連日有思,得毋為宋姓女乎?如若愛之,何不納之後房?」文思曰:「吾實愛其美,但欲納之,未識其家允否。」張順口:「以主人勢力求之,有何不允?」文思大喜,遂令張順前去說合。卻說宋女,小名玉娟。其父宋信,已亡過三年,與母周氏同居,家中使喚止有一婢。父在時,已許字郎吏錢德之子,以年幼未嫁。宋姓雖非宦室,亦係清白人家。時值三春,隨了鄰近婦女,閒行陌上,觀望春色,卻被文思隔岸看見。當時母女歸家,亦不在意。隔了一日,有人進門,口稱司馬府中差來,請周氏出見。周氏出來,問:「有何事見諭?」其人曰:「我姓張,係尊夫舊交,現在住居園中,又係近鄰,今日此來,特為令愛作伐。」周氏曰:「吾女已許字人矣,有辜盛意。」張順愕然曰:「果真許字人了,可借送卻一場富貴。宋大嫂你道吾所說者何人?乃即府中王子也。王子慕令愛才貌,欲以金屋置之,故遣吾來求,此令愛福星所照,如何錯過?」周氏曰:「小女福薄,說也無益。」便走過一邊。張奴見事不諧,即忙走歸,以周氏之言告知主人。文思悵然失望,謂張順曰:「你素稱能乾,更有何計可以圖她到手?」張奴曰:「計卻有,但恐主人不肯行耳。」文思忙問:「何計?」張奴曰:「今日午後,竟以黃金彩段,用盒送去,強下聘禮。晚間,點齊我們僕眾,再用健婦數人,逕自去娶。倘有不從,搶她歸來,與主人成其好事。事成之後,他家縱有翻悔,已自遲了。」文思點頭稱善,途命如計而行。卻說周氏自張順去後,叮囑女兒,今後不可出門,被人看見。正談論間,忽聽扣門聲急,喚婢出問。小婢開出門來,見有五六人,捧著盤盒,一擁而入,早上來的這人,亦在其內。便向他道:「請你大娘出來,當面有話。」周氏聽見人聲嘈雜,走出堂中,張順一見,便作揖道:「大嫂恭喜!我家主人,欲娶令愛,特送黃金百兩,彩段十端,以作聘禮,請即收進,今夜便要過門。」周氏大驚道:「我女已受人聘,你家雖有勢力,如何強要人家女兒?快快收去,莫想我受。」張順笑道:「受不受由你,我們自聘定的了。」遂將黃金彩段,放在桌上,竟自去了。周氏急忙走出,喊叫四鄰。鄰人不多幾家,又是村農,懼怕王府威勢,誰敢管這閒事。周氏喊破喉嚨,無人接應。痛哭進內,向女兒道:「彼既強聘,必來強娶,此事如何是好?」母女相對而哭,思欲逃避他方,又無處可避,況天又漸黑下來,愈加惶懼。才到黃昏,門外已有人走動。坐至更深,大門一片聲響,盡行推倒,燈球火把,,塞滿庭中,照耀如同白日。玉娟戰戰兢兢,躲在房中牀上。周氏攔住房門,大叫救人。走過婦女數人,將她拉在一邊,竟到房中搜著玉娟,將新衣與她改換。玉娟不依,一婦道:「到了府中,與她梳妝便了。」遂將她擁出房門上轎。斯時玉娟呼母,周氏呼女,眾人皆置不理。人一登轎,鼓樂齊鳴,燈球簇擁而去。鄰裡皆閉門躲避,誰敢道個不字。花轎去後,方有鄰人進來,見周氏痛哭不已,勸道:「人已抬去,哭也無益。」又有的道:「令愛此去,卻也落了好處,勸你將錯就錯罷。」周氏道:「錢家要人,教我如何回答?」鄰人道:「錢家若來要人,你實說被司馬府中搶去,只要看他有力量,與司馬府爭執便了。」說了一回,鄰人皆散,周氏獨自悽惶。話分兩頭,玉娟抬入府中,出轎後,婦女即擁入房,房內紅燭高燒,器用鋪設,皆極華美。走過數個婦女,即來與她梳洗。始初不肯,既而被勸不過,只得由她打扮。送進夜膳,亦略用了些。不上一刻,文思盛服進房,婦女即扶玉娟見禮。文思執其手曰:「陌上一見,常懷想念,今夜得遂良緣,卿勿憂不如意也。」玉娟低頭不語,見文思風流體態,言語溫存,當夜亦一一從命了。卻說周氏一到天明,即報知錢家,言其女被司馬府搶去。錢德氣憤不過,即同周氏,赴建康縣哭訴情由。縣主姓陸,名微,東吳人,為人鯁直,不畏強御。又值劉裕當國,朝廷清明,官吏畏法,接了狀詞,便即出票,先拿豪奴張順審問。差人奉了縣主之命,私下議道:「司馬府中,如何敢去拿人?」有的道:「張順住在郭外園裡,早晚入城,吾們候在城門口,拿他便了。」那知事有湊巧,差人行至城門,正值張順騎馬而來,差人走上,勒住馬口道:「張大爺請下騎來,有話要說。」張順下馬道:「有何說話?」差人道:「我縣主老爺,請你講話,現有朱票在此。」張順道:「此時府中傳喚,我不得閒。」差人道:「官府中事,卻由不得你,快去快去。」張順道:「去也何妨。」便同差人至縣,縣主聞報,便即升堂。張順昂然而入,見了縣主,立而不跪。縣主道:「你不過司馬家奴,如何哄誘主人,強搶民家閨女,大乾法紀?見了本縣,尚敢不跪麼!」張順道:「這件事求老爺莫管罷。」縣主拍案大怒道:「朝廷委我為令,地方上事,我不管誰管!」喝令扯下重打四十。左右便將張順按倒在地,打至二十,痛苦不過,只得求饒。縣令道:「既要饒打,且從實供來。」張奴怕打,悉將強搶情由供出。縣主彔了口詞,吩咐收監,候申詳上司,請旨定奪。有人報知文思,文思不怕縣令,卻怕其事上聞,劉裕見責,玉娟必歸斷母家,如何捨得,數次央人到縣說情,求他莫究。縣令執法不依。文思計無所出,或謂之曰:「府中俠士甚眾,縣既不從,不如潛往殺之,其獄自解。」文思氣憤不過,遂依其說,潛遣刺客入縣,夜靜時,悄悄將縣令殺死。明日縣中親隨人等,見主人死得詫異,飛報上司。裕聞報,道:「賊不在遠,著嚴加搜緝。」既而蹤跡漸露,訪得賊在司馬府中,遂命劉穆之悉收文思門下士考問,盡得其實。裕大怒,從來說王子犯法,庶民同罪,遂收文思於獄。其強搶之女,發還母家,聽行更嫁,奏過請旨。旨意下來,其黨羽皆斬,文思亦令加誅。休之聞之,上表求釋,願以己之官爵贖其於罪。裕不許,然遽誅之,又礙休之面上,因將文思執送荊州,令休之自正其罪。休之不忍加誅,但表廢其官,使之閒住江陵。裕怒曰:「休之不殺文思,以私廢公,目無國法,此風何可長也?」因征休之來京,並欲黜之。詔至江陵,休之欲就征,恐終不免;欲拒命,慮力不敵,憂懼不知所出。參軍韓延之曰:「劉裕剪滅宗藩,志圖篡晉,將軍若去,必不為裕所容,如何遽就死亡?若不受命,大兵立至,荊州必危。我嘗探得雍州刺史魯宗之,素不附裕,久懷異志。其子竟陵太守魯軌,勇冠三軍。今若結之為援,並二州之力以拒朝廷,庶州土可保。」休之曰:「今煩卿往,為我結好於宗之。」延之領命,往說宗之曰:「公謂劉裕可信乎?」宗之曰:「未可信也。」延之曰:「司馬公無故見召,其意可知,次將及公,恐公亦不免於禍。今欲與公相約,並力抗裕,公其有意乎?」宗之曰:「吾憂之久矣,苦於勢孤力弱。若得司馬公為主,敢不執鞭以從。」延之請盟,於是宗之親赴荊州,與體之面相盟約,普生死不相背負。盟既定,連名上表罪裕。裕閱其表,大怒,遂殺休之次子文寶、文祖,下詔討之。差將軍檀道濟將兵三萬攻襄陽一路,江夏太守劉虔之屯兵三連,立橋聚糧,以待道濟。又命徐逵之將兵一萬為前鋒,王允之、沈淵子、蒯恩佐之出江夏口。身統大軍為後繼,諸將皆從。先是韓延之曾為京口從事,與裕有舊,裕密以書招之。延之接書,呈示休之,即於座上作書答云:
  承親帥戎馬,遠履西畿,闔境士庶,莫不惶駭。何者?莫知師出之名故也。今辱來疏,知以譙王前事,良增歎息。司馬平西,體國忠貞,款懷待物,當於古人中求之。以公有匡復之勛,家國蒙賴,推德委誠,每事詢仰。譙王往以微事見劾,猶自表遜位,況以大過而當默然耶?前以表奏廢之,所不盡者命耳。推寄相與,正當如此。而遽興甲兵,所謂「欲加之罪,其無辭乎!」劉裕足下,海內之人,誰不見足下此心,而復欲欺誑國士?來示云:「處懷期物,自有由來。」今伐人之君,啖人以利,真可謂「處懷期物,自有由來」者乎!劉藩死於閶闔之門,諸葛斃於左右之手,甘言詫方伯襲之以輕兵,遂使席上靡款懷之士,閫外無自信諸侯,以是為得算,良可恥也。貴府將吏,及朝廷賢德,皆寄性命以過日,心企太平久矣。吾誠鄙劣,嘗聞道於君子,以西平之至德,寧可無授命之臣乎!必未能自投虎口,比跡郗僧施之徒明矣。假今天長喪亂,九流渾濁,當共臧洪游於地下,不復多言。
  書競,即付來使寄裕。裕視書歎息,以示將佐曰:「事人當如此矣。」其後,延之以裕父名翹,字顯宗,乃更其字曰顯宗,名其子曰翹,以示不臣劉氏。
  卻說休之知裕軍將至,飛報宗之。宗之謂其子軌曰:「劉裕引大軍攻江陵,道濟以偏師取襄陽,汝引兵一萬去迎道濟,吾同休之去迎劉裕。」軌奉命輒行。將次三連,探得道濟軍尚未至,虔之全不設備,遂乘夜襲之。虔之戰死,一軍盡沒。軌既勝,便移兵來拒徐遷之等。逵之等聞虔之死,皆大怒欲戰,蒯恩止之曰:「魯軌,驍將也。今乘勝而來,其鋒甚銳,不可輕敵。不如堅兵挫之,俟其力倦而退,然後擊之,可以獲勝。」逵之不從,遂出戰。兩軍方交,魯軌拍馬直取逵之,逵之不能敵,被軌斬於馬下。允之、淵子大呼來救,雙馬齊出,夾攻魯軌。怎當軌有萬夫不當之勇,二將皆非敵手,數合內,軌皆斬之。由是東軍大敗,蒯恩走免。斯時裕軍於馬頭,問前鋒敗,大怒。正議進兵,忽有飛報到來,言青州司馬道賜反,刺史劉敬宣被害,裕聞之大慟,揮淚不止。你道敬宣何以被害?先是裕慮荊、襄有變,故於青、齊、充、冀數處,各用腹心鎮守。時敬宣鎮廣固,其參軍司馬道賜,宗室之疏屬也。聞休之叛,潛與之通,密結敬宣親將王猛子等,謀殺敬宣,據廣團以應休之。一日進見敬宣,言有密事,乞屏人語。左右皆出戶,獨猛子逡巡在後,取敬宣備身刀殺敬宣。道賜持其頭以出,示眾曰:「奉密詔誅敬宣,違者立死。」左右齊呼司馬道賜反,外兵悉入,遂擒道賜及其黨皆斬之,亂始定。文武佐吏,守廣團以待命,裕知敬宣死,禍由休之,恨不立平江陵。一面遣將去守廣固,一面會集諸將,刻期濟江。未識荊、雍之兵,若何御之,且聽下回分解。
  
  劉毅才不及裕,悼悼自雄,欲以勝裕,無如棋高一著,事事多不出裕意料中,為裕所滅,宜矣!司馬休之始不能教子,繼又不知大義滅親之訓,結連宗之,挑裕致討,不智甚矣。至如韓延之答書,侃侃正言,裕亦歎其事人當如此,若而人豈易得乎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8:35:08

第八卷     任諸將西秦復失 行內禪南樂聿興



  話說休之、宗之知東軍大上,劉裕自來,遂合兵五萬,臨江岸置陣,以拒來師。岸高數丈,其壁如削,陣前槍刀密布,矢石列排,真如銅牆鐵壁,無懈可擊。裕驅兵直進,下令曰:「先登者有賞。」於是眾力同奮。那知登未及半,上面箭如雨下,紛紛俱墜,死者相繼,無一能登岸者。裕怒,披甲欲自登,諸將勸止不從,主簿謝晦趨前抱住不放。裕抽劍指晦曰:「我斬卿。」晦曰:「天下可無晦,不可無公。」裕乃止。時胡藩領游兵往來江津,裕呼之使登,藩有難色,不即遽上。裕大怒,厲聲呼左右收來斬之。藩見左右持刀趕來,顧而謂曰:「正欲擊賊,不得奉教。」乃以刀頭穿岸,少容足指,騰身而上,連殺數人,由是隨之者稍多,大軍因而乘之,遂皆登岸。呼聲動地,無不一以當百,西軍大潰。宗之、休之走,裕揮諸將追之。追下數裡,忽見一支軍喊殺而來,擋住去路。追者見有接應人馬,便按兵不追。你道接應者何人?乃是魯軌在後。知前軍交戰,恐防有失,趕來相助,恰好救了敗殘人馬。休之、宗之見魯軌兵到,心下稍安,收集逃亡,再整軍馬,已喪十分之三。休之欲退保江陵。軌請再申一戰,以決勝負,乃復結陣以待。
  卻說檀道濟從別路出師,探得荊、襄之兵,盡聚江上,本州無備,乃引兵突至江陵。命勇將薛彤、高進之乘夜扒城而入,一鼓下之。既克江陵,復進兵襄陽。襄陽守將李應之,開門出降,於是荊、雍皆得。斯時休之方圖再戰,忽聞根本已傾,驚得魂不附體,謂左右曰:「前有強敵,退無歸路,若何而可?」左右勸其北走,遂同宗之焚營官遁。行未數日,軍士不樂北行,散亡殆盡。虧得休之平素愛民,民見其敗,爭為之衛送出境。王鎮惡追之,不及而還。於是休之、宗之等並降於魏。裕嘉道濟之功,加號鎮北將軍,留守荊、雍,而班師以歸。
  當是時,裕功業日隆,強藩盡滅。凡宗室之有才望者,皆懼見害,出奔異國。然裕意中欲俟關、隴平定,然後受禪,故猶存晉朔。一日,聞秦主姚興死,子泓立,諸子構難,關中大亂,裕喜謂穆之曰:「吾今日舉秦必矣。」乃下令戒嚴,以世子義符為中軍將軍,監太尉留府事,穆之為左僕射,入居東府,總攝內外,徐羨之副之。丁已,裕發建康,命王鎮惡將步軍一萬為前鋒,自淮、淝向洛;檀道濟及胡藩,將兵趨陽城;沈田子與傅宏之,將兵趨武關;沈林子同王仲德,將水軍出石門,自汴入河;身統大軍為後繼。穆之謂鎮惡曰:「公今委卿以伐秦之任,卿其勉之。」鎮惡曰:「此行不克關中,誓不復濟江。」九月,諸將入秦境,所向皆捷。秦之諸屯守兵,皆望風降附。既面進攻洛陽,克之。引兵逕前,直抵潼關。秦主懼。命姚紹為大將軍。督步騎五萬守潼關。鎮惡等不得前,久之,軍中乏食,眾心危懼,或欲棄輜重還赴大軍。沈林子按劍怒曰:「相公志清六合,今許洛已定,關右將平,事之濟否,係於前鋒,奈何沮乘勝之氣,棄垂成之功乎?且大軍在遠,賊眾尚強,雖欲求還,豈可得乎?下官授命不顧,今日之事,有進無退,本知二三君子,將何面目以見相公之旗鼓耶?」眾聞其言,乃不敢退。鎮惡親至宏農,說諭百姓。百姓競送義租,軍食復振。進攻秦軍,大破之,遂克潼關,姚紹奔還。十三年五月,裕大軍至陝。沈田子、傅宏之亦克武關,入攻嶢、柳,秦主欲自將拒裕,而恐田子等襲其後,欲先擊滅田子,然後傾國東出。乃率步騎數萬,奄至青泥。田子欲戰,傅宏之以眾寡不敵,止之。田子曰:「兵貴用奇,不必在眾。且今眾寡相懸,勢不兩立,若彼結圍既固,則我無所逃矣。不如乘其始至,營陣未立,先往薄之,可以有功。」遂率所領先進,傅宏之繼之。秦兵合圍數重,田子撫慰士卒曰:「諸君冒險遠來,正求今日之戰,死生一決,封侯之業,於此在矣。」士卒聞之,皆踴躍鼓噪,執短兵奮擊,秦軍大敗,斬首萬餘級。秦主奔還,與姚丕共守灞上。
  鎮惡引軍入渭,以趨長安,乘蒙衝小艦,行船者皆在艦內。秦人見艦進而無行船者,皆驚以為神。鎮惡至渭橋,令軍士食畢,持仗登岸,後登者斬。眾皆登,鎮惡暗使人悉斷艦纜,渭水迅急,艦皆隨流去,倏忽不知所在。時秦兵尚有數萬,鎮惡諭士卒曰:「吾屬並家在江南,此為長安北門,去家萬里。舟楫衣糧,皆已隨流而去。今進勝則功名俱顯,不勝則骸骨不返,無他歧矣,卿等勉之。」乃身先士卒,進擊秦軍。眾戰士無不勝踴恐後,大破姚丕於渭橋。秦主泓引後軍來援,反為敗卒所蹂踐,不戰而潰,左右親將皆死,單馬還宮。鎮惡乘勝,馳入平朔門,進圍其宮。泓涕泣無計,將出降。其子佛念年十一,謂父曰:「晉人將退其欲,雖降必不免,不如引決。」泓憮然不應。佛念,登宮牆自投而死。癸亥,泓率妻子群臣,詣鎮惡壘門請降。鎮惡收以屬吏,城中夷晉六萬餘戶,鎮惡以國恩撫慰,號令嚴肅,百姓安堵。七月,裕至長安,鎮惡迎於灞上,裕勞之曰:「成吾霸業者,卿也!」鎮惡再拜謝曰:「明公之威,清將之力,鎮惡何功之!」裕入秦宮,收彝器、渾天儀、土圭等,其餘金玉、繒帛、珍寶,皆以頒賜將士。秦東平公姚贊,率其宗族詣裕降,裕皆殺之。送秦主姚泓至京師,斬於市。
  裕既平秦,欲留長安,經略西北。一日,聞報劉穆之卒,如失左右手,謂諸將曰:「本欲與諸君共事中原,今根本無托,不得不歸矣。」乃留次子義真鎮關中,以王修、王鎮惡、沈田子、毛德祖四人輔之,而身東還。時義真年十二也。
  先是夏王勃勃聞裕伐秦,謂群臣曰:「姚泓非裕敵也,且其兄弟內叛,安能拒人?裕取關中必矣。然裕不能久留,必將南歸,留子弟及諸將守之,吾取之如拾芥耳。」乃秣馬礪兵,進據安定。及聞裕還江南,奮決大喜,即命其子赫連璝為前鋒,率不敢進騎二萬向長安,身督大軍為後繼。沈田子出兵拒之,畏其眾盛不敢進。王鎮惡謂王修曰:「公以十歲兒付吾曹,當共思竭力,而擁兵不進,虜何由退?」請自出擊。至軍,責田子不進。田子素與鎮惡不睦,以其恃功驕縱,恨之切齒,至是益怒。又軍中訛言,鎮惡欲盡殺南人,據關中反。乃托以議事,請至軍中,斬之幕下,矯稱受裕令誅之。報至長安,請將皆大驚。義真與王修被甲登城,以察其變。俄而田子率數十騎至,言鎮惡反,修命執之,數以專戮罪斬之。夏兵至,修同傅宏之出拒,連戰皆勝,赫連璝乃退。
  又義真年少,賞賜左右無節,王修每裁抑之。左右皆怨,乃譖修於義真曰:「田子殺鎮惡,坐以反罪殺之。今修殺田子,是亦反也。」義真信以為實,遂殺修。由是人情離駭,莫相統壹。夏兵復來,義真悉召外兵入長安,閉門拒守。關中郡縣,悉降於夏。
  裕初聞田子殺鎮惡,王修殺田子,而義真又殺修,大駭。繼聞勃勃進攻長安,料義真必不能守,乃命朱齡石赴長安代之。
  戒之曰:「卿至,敕義真輕裝速發,既出關,斯可徐行。若關右必不可守,可與俱歸。」那知齡石未至長安,義真已棄城而東。赫連璝率眾三萬造之。齡石遇之於途,謂義真曰:「速行乃可以免,今載貨寶輜重,日行不過十里,虜至何以待之?」義真不從。俄而夏兵大至,傅宏之等斷後,力戰連日,至青泥大敗,宏之、齡石及諸將皆死。會日暮,夏兵不窮追,義真左右殆盡,獨逃草中。參軍段宏單騎追尋,緣道呼之,義真識其聲,乃從草中出口:「君非段中兵耶?身在此,然不能歸矣。可刎身頭以南,使家君望絕。」宏泣曰:「死生共之,下官不忍。」乃束義真於背,單馬而歸。裕問青泥敗,未識義真存亡,大怒,刻日北伐。謝晦諫曰:「士卒凋敝,請侯他年。」不從,會得段宏啟,知義真得免,乃止。
  十四年冬十月,詔進宋公爵為王,增十郡,建宋王府於京口。自置相國以下官屬,加殊禮,進蕭太妃為太後,世子為太子。先是,王以讖言云:昌明之後,尚有二帝。使傳郎王韶之結帝左右,密謀弒帝。帝既崩,乃稱遺詔,奉瑯玡王德文即皇帝位,改元元熙,是為恭帝。恭立一載,王欲受樣而又難於發言,乃集朝臣宴飲,從容言曰:「桓玄篡位,鼎命已移。我首倡大義,興復帝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業著,遂荷九錫。今年將衰暮,崇極如此,物忌盛滿,非可久安。今欲奉還爵位,歸老京師,卿等以為何如?」群臣盛稱功德,莫喻其意。
  日晚坐散,中書令傅亮至外,恍然悟曰:「王欲自帝矣,烏可不成其業!」遂復人,行至宮門,而門已閉,乃叩扉請見。王命開門見之。亮入,但曰:「臣暫還都。」王解其意,無復他言,唯云:「卿會須幾人相送?」亮曰:「數十人可也。」即時奉辭,亮出,時已二鼓,見長星竟天,報群歎曰:「吾嘗不信天文,今始驗矣。」夏四月,亮至建康,以內禪事諭群臣,群臣皆俯首聽命,於是下詔征王入朝。
  再說恭帝即位以來,明知此座不久,常懷疑懼。一日,傅亮叩間來見,帝坐便殿見之。亮入再拜,啟於帝曰:「來王功德隆重,人心久歸,願陛下法堯禪舜,以應天命。」帝曰:「如是,當作禪文。」亮即袖中取草呈上,請帝自書。帝欣然操筆,謂左右曰:「桓玄之時,晉氏已無天下,重為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遂書赤書為詔。詔曰:
  陵替無常期,禪代非一族,貫之百王,由來尚矣。晉道陵遲,仍世多故,爰稽元興,禍難既積。安皇播越,宗祀墮泯,則我宣、元之祚,已墮於地。相國宋王,天縱聖德,靈武秀世,一匡頹運,再造區夏,固以興滅繼絕矣。乃三孚偽主,開滌五都,雕顏卉服之鄉,龍荒朔漠之長,莫不回首朝陽,沐浴玄澤。
  故四靈效瑞,川岳啟圖,嘉祥雜還,休應炳著。玄象表革命之期,華夷著樂推之願,代德之符,著於幽顯。瞻鳥爰止,允集明哲。夫豈延康有歸,成熙告謝而已哉?朕雖庸暗,昧於大道,永鑒廢興。為日已久。念四代之高義,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遜位別官,歸禪於宋,一使唐虞、漢魏故事。
  禪詔既下,群臣請帝出宮,以讓新天子即位,帝白:「天下猶非吾戀,況一宮乎!」
  甲子,帝遜居於瑯玡舊第,百官拜辭。秘書監徐廣,流涕哀慟,謝晦謂之曰:「徐公得毋過威?」廣曰:「君為宋朝佐命,身是晉室遺老,悲歡之事,固不同也。」丁卯,宋王裕至石頭,群臣進璽綬,乃為壇於南郊,即皇帝位。文武百僚朝賀畢,自石頭備法駕,入建康宮,臨太極殿,建號大宋,改元永初。奉帝為零陵王,降諸後為妃。優崇之禮,皆依晉初故事。建宮於風秣陵縣,以兵守之。庚午,立七廟,追尊父翹為孝穆皇帝,妣趙氏為孝穆皇后。上事繼母蕭太後素謹,春秋已高,每旦入朝,未嘗失時刻。及即位,尊為皇太后。又大封功臣宗室,增賜從兄懷敬食邑五百戶,報其母乳哺之恩也。傅亮、徐羨之、檀道濟等,俱增位進爵。追封已故左僕射劉穆之為南康郡公,左將軍王鎮惡為龍陽縣候。
  上思念穆之不置,謂左右曰:「穆之不死,當助我治天下。可謂人之雲亡,邦國珍瘁。」又曰:「穆之死,人輕易我。」其子劉邕,雖襲父爵,而上不重用,左右或言於上,上曰:「吾豈不知邕為穆之兒?但其人有奇癖,非人情,不可近。」蓋邕嗜食瘡痂,以為味似鰒魚。初為南康郡,其吏役二百許人,不問有罪無罪,鞭之見血,結痂必送進,取以供膳。嘗詣孟靈休,靈休先患炙瘡,痂落在牀,邕取食之。靈休大驚,問:「何食此不潔?」邕曰:「吾性嗜此。」靈休因將痂之未落者,盡剝取以給之。邕去,因與友人書曰:「劉昌向顧見噉,遍體流血。」聞者皆以為笑,以故見惡於帝。
  卻說帝恐零陵尚存,人心未一,密以毒酒一瓶,授郎中令張偉,使往鴆之。偉歎曰:「鴆君以求生,不如死。」乃於道自飲而卒。先是零陵遜位,深慮禍及,與嬪妃共處一室,自煮食於牀前。飲食所資,皆出褚妃之手,故宋人莫得伺其隙。侍中褚談之,褚妃兄也。帝今談之探妃。妃出別室,與兄相見。兵士遂逾垣而入,進藥於王。王不肯飲,曰:「佛教自殺者,不復得人身。」兵入以被掩殺之。帝聞其死,率百官臨朝堂三日,葬以帝禮,諡曰恭帝。後人有詩悼之曰:
  虛號稱尊僅一年,牀前煮食劇堪憐。
  晉家氣數應當盡,一線如何許再延。
  且說帝自受禪以來,勤於政事,力矯前代之弊,從此人民樂利,天下義安。一日,帝視朝,百官皆集;問曰:「當今之事,何者宜先?」群臣訪立太子以固國本,帝從之。乃先封諸子,義真為廬陵工,義隆為宜都王,義康為彭城工,追諡故妃臧氏為敬皇后,而立義符為太子。初,帝常在軍中,戰爭無虛日,年近五十,尚無子。至晉義熙二年,始生太子於京口,得之甚喜。及長,有勇力,善騎射,解音律,常命劉穆之輔之,留守京師。然性好淫樂,多押群小,帝以其長立之,屢戒不俊。因謂謝晦曰:「吾思神器至重,不可使負荷非才。今太子多失,卿以為廬陵何如?」晦曰:「陛下既思存萬世,其事不可不慎,臣請往而觀之。」出造廬陵,廬陵知晦從帝所來,慇懃相接,與之坐談今古,議論風生,語紛紛不絕。晦默然相向,數問數不答。還謂帝曰:「德輕於才,非人主也。」帝乃止,儲位得不易。未幾,帝不豫,徐羨之、傅亮、謝晦、檀道濟入侍湯藥。越數月,帝疾甚,召太子誡之曰:「檀道濟雖有乾略,而無遠志。徐羨之、博亮當無異圖。謝晦數從征伐,頗識機變,若有同異,必此人也。」又為手詔曰:「後世若有幼主,朝事一委宰相,母後不許臨朝。」徐、傅、謝、檀四人,同受顧命。癸亥,帝殂於西殿,享年六十七。
  先是帝居大位,節己愛人,嚴整有度,目不視珠玉,後延無紈績之服,絲竹之音。寧州獻琥珀枕,光色燦麗,帝得之大喜。左右疑其愛之也,帝曰:「吾聞琥珀能治金創,命搗而碎之,以給北征將士。」平秦之日,得一美人,容貌絕佳,乃秦主興從妹,帝納之,寵愛無比,因之早臥晏起,頗廢政事。一日,謝晦進見,時帝方擁美人共寢,內侍不敢報。晦屏立門外,候至日午,帝方起。晦因諫曰:「陛下一代英雄,平生不好女色,年近遲暮,而以有用之精神耗於無用之地,臣竊以為不可。」帝立悟,即時遣出。性尤坦易,出入儀衛甚簡。常著木齒屐步出西掖門,幸徐羨之宅,左右從者不過十餘人。又微時多符瑞,及貴,史官審以所聞,宜載之簡策,以昭示來世,帝拒而不答。疾既重,群臣請禱上下神衹,不許。惟使侍中謝方明以疾告宗廟而已,其豁達大度,有類漢高。故能誅內靖外,功格宇宙,為宋高祖。
  高祖既崩,群臣奉太子即位,是為少帝。大赦,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立妃司馬氏為後,徐羨之、傅亮為左右僕射,謝晦為衛將軍,同掌國政、時魏師南侵,命檀道濟領南袞州刺史,鎮廣陵以拒之。是時新主當陽,舊臣在位,紀綱法度,一遵永初之政,正是上下相安,天下從此可以無事。那知新主即位未幾,又生出一番變動來,且聽下回分解。
  
  劉裕既與休之構難,勢不兩立。而計謀之捷,將士之勇,休之百不能及,焉得不敗?秦主姚興既祖,嗣主又弟兄攘奪,正是有隙可乘,起兵圍之當已。繼欲受樣,難於自言,傅亮會其旨,一言契合。及恭帝索禪詔,而亮出之袖中,何以逃千古史臣之筆?若徐廣之流涕,張偉之飲鴆,足以愧叛晉歸宋之人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8:35:34

第九卷     廢昏庸更扶明主 殺大將自壞長城



  話說少帝即位以後,全無君人之度,狎匿左右,遊戲無節,時時使槍弄棒,鼓鞞之聲震於外庭。又在後園鑿一大池,周圍數裡,號天淵池,造龍舟於中,日夕游宴為樂。高祖所積內庫寶物,不上三月,耗費殆盡。群臣屢諫不從。徐羨之、傅亮深以為憂,謂謝晦曰:「吾主所為如此,高祖之業必為墮壞,奈何?」晦曰:「嗣子可輔則輔之,不可輸則廢之。吾儕寧負嗣主,不負社稷。」羨之以為然,於是密謀廢立。晦又曰:「今若廢帝,次立者應在廬陵,廬陵亦非守成之主,此不可不慎也。」
  先是廬陵性警悟,舉動輕易,向執政多所求索,執政不與,廬陵深以為怨,數有不平之言。故諸臣不奉以為主,乘其與帝有隙,先表奏其罪惡,廢為庶人,徙新安郡。義真既黜,徐、傅便欲廢帝。以檀道濟先朝舊將,同受顧命,且有兵眾,威服殿省,必得與之共事,乃無後患。於是遣使袞州,征道濟入朝。有中書郎邢安泰者,典宿衛兵,結之為內應。俄而道濟至京,羨之等邀至第中,告以廢立之事。道濟曰:「廢之更何所奉?」羨之曰:「宜都王素有令望,又多符瑞,可立也。」道濟以為然。甲申,謝晦托以領軍府敗,起工修治,聚將士於府內,明晨舉事。夜邀道濟同宿,晦懷恐懼,反側不得眠。道濟則鼾呼而寢,晦因此服其膽量。詰旦,道濟引兵居前,羨之等繼後,入自雲龍門,邢安泰先戒宿衛,莫有御者。直至內殿,問帝何在?宮人曰:「昨帝於華林國為列肆,親自沽賣,夕游天淵池,即龍舟而寢。」眾遂入國求帝。時帝未起,內傳報有兵至,帝大詫異,方下牀,軍士已躍人龍舟,殺二內侍。帝格之傷指,扶出船頭,以兵衛之,擁人東閣。徐、博等即矯稱太後令,數帝過惡,收其璽綏,降為營陽王,送歸故太子宮。群臣拜辭,後又遷帝於吳,使邢安泰弒之,並弒廬陵於新安,聞者悲之。
  是時九重無主,宜都王尚在荊州。羨之與亮欲先樹外援,乃除謝晦都督荊、襄七州諸軍事,荊州刺史,精兵舊將,悉配麾下。傅亮始率行台百官,奉法駕,迎宜都王於江陵,入承大統。亮行數日,遇蔡廓於途,問以時事。廓曰:「營陽在吳,宜厚加供奉,倘一旦不幸,諸君有勁主之名,欲立於世,將可得耶?」時亮已與羨之,議害營陽,不知其已弒也,亟馳信止之,已無及矣。羨之大怒曰:「與人共計議,如何旋背,即賣惡於人耶?」既而亮至江陵,率百僚詣王第,上表進璽綬,行九叩禮。宜都王時年十八,下教曰:
  狠以不德,謬降大命,顧已驚悸,何以克堪。輒當暫歸朝廷,展哀陵寢,並與賢彥,申寫所懷。望體此心,勿為辭責。
  繼聞營陽、廬陵二王死,大驚,駕不敢發。司馬王華曰:「先帝有大功於天下,四海所服,雖嗣主不綱,人望未改。徐羨之中材寒士,傅亮布衣諸生,非有晉宣帝王大將軍之志明矣。受寄祟重,未容這敢背德。畏廬陵嚴斷,將來必不自容,故先廢之。以殿下寬睿慈仁遠近所知,越次奉迎,冀以見德。又羨之等五人同功並位,孰肯相讓?就懷不軌,勢必不行。廢主若存,慮其將來受禍,故此殺害。不過欲握權自固,以少主仰待耳。殿下但當長驅至京,以副天人之心。」長史王曇首、南蠻校尉到彥之皆勸王行。王乃命王華留總後任,使到彥之將兵前驅。彥之曰:「料彼不反,便應朝服順流,若使有虞,此師既不足恃,反開嫌隙之端,非所以副遠近之望也。」王乃止,令百官皆從行,而留彥之鎮襄陽。是日方引見傅亮,對之號泣,哀動左右。既而問及義真、少帝遭害本末,悲哭嗚咽,侍側者莫能仰視。亮跼蹐不寧,流汗沾背,不敢對而出。王於是就道,嚴兵自衛,台兵不得近步伍。行次大江,有黑龍躍負王舟,左右皆失色,王曰:「此大禹所以受命也,我何德以堪之。」八月雨申,駕至建康,群臣迎拜於新亭,徐羨之私問傅亮曰:「王可方誰?」亮曰:「晉文景以上人。」羨之曰:「必能明我赤心。」亮搖首道:「未必。」
  丁酉,即皇帝位於中堂,是為文帝。備法駕入宮,御太極前殿,大赦,改元元嘉。文武賜位二等,詔復廬陵王先封,迎其柩還建康,徐、傅等大懼。詔謝晦赴任荊州。晦將行,與蔡廓別,屏人問曰:「吾其免乎?」廓曰:「卿受先帝顧命,任以社稷,廢昏立明,義無不可。但殺人二兄,而以之北面,挾震主之威,據上流之重,以古推今,自免為難。」晦默然。然初懼不得去,既發,顧望石頭城,喜曰:「今得脫矣。」時會稽孔寧子為帝諮議參軍,及即位,以為步兵校尉,與詩中王華並有宮貴之望。疾徐羨之、傅亮專權,構於帝曰:「徐、傅不除,大位終無安理。」帝本歌誅二人,並發兵討晦,以其權尚重,故遲遲不發。聞二人言,益信。於是引用腹心,征到彥之於雍州,為中領軍,委以戎政。彥之聞召,自襄陽南下,過荊州。謝晦慮其不過,已而彥之至楊口,步往江陵,深布誠款,留名馬利劍以與晦,晦由此大安。
  卻說元嘉三年二月乙丑,帝已大權在握,乃下詔暴徐、傅、謝晦專殺二王之罪,命有司收之。且曰:「晦據有上流,若不服罪,朕當親率六師,討其不臣。」是日,黃門郎謝皭在朝聞之,飛報亮與羨之。羨之欲逃,乘內人問訊車出郭,步走至新林,知不免,入陶灶中自經死。亮乘車出郭門,為門者所執,上遣人以詔書示之,並謂曰:「以公江陵之誠,當使諸子無恙。」亮讀詔書訖,曰:「亮受先帝布衣之眷,遂蒙顧托,黜昏立明,社稷之計也。欲加之罪,其何辭乎?」於是誅亮而徙其妻子於建安。戮羨之屍,殺其二子。收謝皭於獄。帝將討晦,召道濟於廣陵。道濟聞召即來,見帝於合殿。帝謂之曰:「弒逆之事,卿不豫謀,卿無懼焉。今欲委卿西伐,卿以為克否?」對曰:「臣昔與晦從先帝北征,入關十策,晦有其九,才略明練,殆為少敵。然未嘗孤軍決勝,戎事恐非其長。臣悉晦智,晦悉臣勇。今奉王命討之,可未陳而擒也。」帝大悅。
  卻說謝晦聞徐、傅等誅,帝將討己。於是先發二人哀,次發子弟凶問。既而自出射堂勒兵,晦從高祖征伐有年,指揮處分,莫不曲盡其宜。數日間,四遠投集,得精兵三萬,乃抗表上奏云:
  故司徒徐羨之,故司空傅亮,忠貞自矢,功在社稷。陛下不察,橫加冤酷,疑臣同逆,又下詔討臣。伏惟臣等若志欲竊權,不專為國,初廢營陽,陛下在遠,武皇之子尚有童幼,擁以號令,誰敢非之?豈得溯流三千里,虛館七旬,仰望鸞旗哉?
  故廬陵王義真,本於營陽之世,積怨犯上,自貽非命。不有所廢,將何以興?耿弇不以賊遺君父,臣實效之,亦何負於宗室耶?此皆王華、王曇首等險躁猜忌,讒構成禍,今當舉兵以除君側之惡。
  晦上表訖,以弟謝遁為竟陵內史,司馬周超佐之,將萬人留守,自統精兵二萬發江陵。大列舟艦,自江津至於破塚,旗旌蔽日。歎曰:「恨不以此為勤王之師也。」帝覽表大怒,欲自討之。乃命彭城王義康居守,親統大軍數萬,以到彥之為前鋒,檀道濟繼之,即日電發,絡驛奔路。時謝晦在道,探得京軍已發,謂其將庾登之曰:「彼既西上,吾且侯其至而擊之,何如?」登之曰:「善,此乃反客為主計也。」晦乃停軍江口,嚴陣以待。
  先是諸人為自全之計,以為晦據上流,道濟鎮廣陵,各擁強兵,足制朝廷。羨之、亮秉權居中,可得持久。故到彥之軍至,晦猶不以為意,及聞道濟率眾來,不覺失色,曰:「道濟何為來哉?」然猶恃其強,欲力戰勝之。恰值西北風起,遂乘風帆而上。那知行未數裡,風勢忽轉,前後連豆,急令落帆掉槳,而西人離沮,無復鬥心。道濟親立船頭,揮眾迎擊,謂西軍曰:「所誅者一人,汝曹何為與之俱死?」西軍素服道濟,聞其言,皆不戰而潰。晦見大軍瓦解,慌急無措,單領心腹數人,乘小船急走,連夜逃歸江陵。帝聞前師克捷,大喜。遂自蕪湖東還,命到彥之率師追之。
  卻說晦至荊州,眾散略盡,乃摧其弟逾七騎北走。遁體肥壯,不能乘馬,晦每緩轡待之,不得速發。追兵至,執之,檻送建康。到彥之收謝氏子弟及周超等皆斬之,餘從逆者,並受其降。晦至建康,帝命與謝皭同斬都市。臨刑,皭賦詩曰:
  偉哉橫海鱗,壯美垂天翼。
  一旦失風水,翻為螻蟻食。
  晦亦續之曰:
  功遂侔昔人,保退無智力。
  既涉太行險,斯路信難陟。
  其女彭城王妃,被發徒跣,抱晦而哭曰:「大丈夫當橫屍戰場,奈何狼籍都市?」晦有慚色。帝既誅晦。論平賊功,進道濟為司空,封永修公、江州刺史,到彥之為南豫州刺史,以彭城王義康為侍中,委以國政。
  義康,帝之次弟,性聰察,曾為南徐州刺史。在州職事修治,與帝友愛尤篤。而帝自踐祚以來,羸疾積年,心勞輒發,屢至危殆。義康盡心奉恃,藥石非口所親嘗不進,或連夕不寢,總理內外,曲合帝心。故凡所陳奏,入無不可,方伯以下,並令義康選用。生殺大事,或自斷決,帝亦不怪。由是勢傾遠近,朝野輻湊,每日府門,當有車數百乘,義康引身相接,未嘗懈倦。復能強記,耳目所經,終身不忘。好於稠人廣席間,標題所記,以示聰明。嘗謂左右曰:「王敬宏、王球之屬,碌碌庸才,坐取富貴,那復可解!」然素無學術,不識大體,朝士有才用者,皆引入己府,私置僮僕六千餘人。四方獻饋,皆以上品薦義康,而以次者供御。帝嘗冬月啖甘,歎其形味並劣。義康曰:「今年甘殊有佳者。」遣人還東府取之,大於供御者三寸,自謂兄弟至親,不復有君臣形跡也。
  先是,領軍將軍劉湛,與僕射殷景仁素相莫逆,其進也,景仁實引之。湛既進,以景仁位遇本不逾己,而一旦居前,意甚憤憤。又以景仁專管內任,謂為間己,猜忌漸生。知帝信仗景仁,寵通不可奪,遂陰與義康相結,欲因宰相之力以回上意,傾黜景仁,獨當時務,屢使義康毀之於帝。景仁對親舊歎曰:「引之令入,入便噬人,吾且避之。」乃稱疾解職。帝不許,使停家養病。又湛與道濟不睦,而道濟功名日甚,寵命頻加,益忌之。會帝久疾不癒,自懼危篤,使義康具顧命調。義康之黨,皆謂宮車一日晏駕,大業當歸彭城,而慮道濟立異,湛於是說義康曰:「道濟屢立奇功,威名甚重,其左右腹心,並經百戰。諸子又有才氣,主上若崩,道濟不可複製,非大王之福也。盍先除之,以絕後患?」義康信之,乃言於帝,召道濟入朝。
  當是時,魏方入寇,道濟出師拒之,前後與魏三十餘戰,所向皆捷,軍至歷城。魏縱輕騎邀其前後,焚燒谷草,道濟軍乏食,乃自歷城引還。軍人有亡降魏者,告以食盡,魏人追之,眾恟懼將潰。道濟夜唱籌量沙,以所餘少米覆其上。魏軍見之,謂道濟資糧有餘,以降者為妄而斬之。時敵人甚盛,騎士四合,道濟命軍士皆披甲,已白服乘輿。魏人疑有伏兵不敢擊,稍稍引退,道濟乃全軍而返。歸未逾月,忽有調至,召之入京。其妻向氏曰:「高世之功,自古所無,今無事相召,未識吉凶若何?」道濟曰:「吾方全師保境,何負國家,而致患生不測!,汝無慮焉。」遂行。既至建康,以帝疾未瘳,留之累月。會帝病稍間,召而見之,慰勞且至,命即還鎮。道濟方出宮,帝忽昏迷,不省人事。劉湛謂義康曰:「道濟既召之來,未可縱之去也。」遂執之,下詔稱道濟潛散金貨,招誘不逞之徒,因朕寢疾,規肆禍心,收付廷尉。道濟見收,勃然忿怒,目光如炬,脫幘投地曰:「乃壞汝萬里長城。」遂死。並誅其子十一人。又殺其參軍薛彤、高進之,二人皆道濟腹心,有勇力,號萬人敵,時人比之關、張者。魏人聞之喜曰:「道濟死,吳兒輩不足復憚矣。」後人作長歌挽之曰:
  寄奴崛起開鴻烈,四方猛士歸心切。風虎雲龍會一朝,就中道濟尤瑰杰。身經百戰立奇功,血痕染得征袍紅。懾服強鄰鎮西土,手魔旄鉞摽雄風。一朝讒口紛紛集,鳥盡弓藏從古說。韓侯見執黥彭烹,千古冤魂同一轍。目光如炬發衝冠,投幘狂呼白日寒。自壞長城真可惜,徒令志士心為酸。嗚呼!長城自壞亦已矣,宋祚傾頹魏人喜。
  道濟既死,帝在病中未知。及疾瘳,義康奏之,帝深惋惜。謂義康曰:「爾何匆遽若此?」義康曰:「劉湛為臣言,不殺道濟,後必有患,臣故誅之。」帝由是怒湛。
  卻說湛初入朝,帝悅其才辯,每與談論,必竟日始退,習以為常。至是帝為左右曰:「向吾與劉班言,每視日早晚,唯恐其去。今與劉班言,吾亦視日早晚,惟恐其不去。」湛亦覺帝寵漸衰,乃欲使後日大業,終歸義康。陰結廷臣劉斌、劉敬文、孔胤秀等為死黨,伺察禁省,有不與己同者,必百方搆陷之。推崇義康,無復人臣之禮。帝聞之益怒。殷景仁密言於帝曰:「相王權重,群小黨附,非社稷計,宜少加我抑。」帝深然之,於是決意黜義康而誅湛等。一日,以密旨召義康入宿,留止中書省。其夜帝出華林園,坐延賢堂,召殷景仁。景仁臥疾五年,雖不見上,而密函去來,日以十數,形跡周密,莫有窺其際者。至是聞召,猶稱腳疾,坐小牀與人見。誅討處分,帝皆委之。收劉湛付廷尉,下詔暴其罪惡,就獄誅之,並殺其三子,及其黨劉斌、劉敬文、孔胤秀等八人。
  先是驍騎將軍徐湛之與義康尤親厚,帝惡之,事敗被收,罪當死。其母會稽公主,於兄弟為長嫡,素為帝所敬禮,家事大小,必咨而後行。高祖微時,有納布衫襖,臧皇后手所作也。既貴,以付公主曰:「後世有驕奢不節者,可以此衣示之。」至是公主入宮,見上號哭,不復施臣妾之禮,以錦囊盛納布祆,擲於帝前曰:「汝家本貧賤,此是吾母為汝父所作。今日得一飽餐,便欲殺我兒耶!」帝乃赦之。又吏部尚書王球,簡淡有美名,為帝所重。其姪王履,貪利進取,深結義康、劉湛。球屢戒之,履不悛。誅湛之夕,履恐禍及,屨不及穿,倉皇奔至球所求救。球命左右取屨與之,飲以溫酒,謂之曰:「常日語汝云何?」履怖懼不能答。球徐曰:「阿父在,汝亦何憂?」時帝本欲殺之,以球故,竟免其死,廢於家。帝以湛等罪狀示義康,義康即頭謝罪,上表求貶,乃出為江州刺史,幽之豫章。義康停省十餘日,見帝拜辭,帝惟對之慟哭,餘無所言。既發,帝遣沙門慧琳視之。義康曰:「弟子有還理否?」慧琳曰:「恨公不讀數百卷書耳。」先是謝述累佐義康,數有規益,未幾早卒,義康因歎曰:「昔謝述惟勸吾退,劉班惟勸吾進,今班存而述死,其敗也宜哉!」及在安城讀書,見淮南厲王長事,廢書歎曰:「自古有此,我乃不知,此慧公所以恨我不讀書也,罪何以免?」今且按下。
  再說義康既出,不數月景仁亦死,帝旁無信臣,唯詹事范蔚宗以文學見知,然亦不甚委任。有散騎郎孔熙先者,博學文史,兼通數術,其父為廣州刺史,以贓獲罪,義康救之得免。及義康遷豫章,熙先密懷報效。且以天文圖讖,帝必以非道晏駕,由骨肉相殘,江州應出天子,因欲弒帝,立義康。見朝臣內,惟范蔚宗志意不滿,可引與同謀,乃結蔚宗甥謝綜,以交蔚宗。熙先家饒於財,數與蔚宗博,故為拙行,以財輸之。蔚宗既利其財,又愛其文藝,由是情好款洽。一日,二人偶談時事,熙先連稱可惜者再。蔚宗問:「何惜?」熙先曰:「吾惜丈人以蓋世之才,不立蓋世之功耳。」蔚宗又問:「若何立功?」熙先乃說之曰:「彭城王英斷聰敏,人神攸屬,失職南垂,天下憤怨。小人受先君遣命,以死報彭城之德。邇來人情騷動,天文舛錯,此所謂時運之至,不可推移者也。丈人順天人之心,結英豪之士,表裡相應,發難於肘腋,然後誅除異己,崇奉明聖,號令天下,誰敢不從?小人請以六尺之軀,三寸之舌,立功立事,而歸諸丈人。丈人以為何如?」蔚宗愕然不應。熙先曰:「又有過於此者,愚則未敢道耳。」蔚宗曰:「何為也?」熙先回:「丈人奕葉清通,而不得連姻帝室,人以犬豕相遇,而丈人曾不恥之,欲硜硜自守,不亦惑乎?」蓋蔚宗門無內行,有中冓之羞,為時鄙賤,故熙先以此激之。蔚宗果以為大威,思欲建非常之事,一泄其辱,反意乃決。正是:狂言頓起蕭牆禍,治日偏多肘腋憂。但未識弒逆之計,行於何時,且聽下文再講。
  
  少帝不君,徐羨之等為社稷計廢之,更立賢主,不謂無見。但廢之可也,乃必弒之,又殺廬陵,其惡已極。宜文帝之拊心痛哭,而不能忘情於羨之、亮、晦也。文帝與義康,骨肉之愛,忘其形跡,從古少有。乃小人貪欲,從而構之,遂使弟兄之愛,不能保全,可為痛恨。此聖人別嫌明微,所以必慎之於早耳。道濟有大功於宋,並無絲毫過失,義康聽小人之譖,竟爾專殺,自壞長城,豈不可惜。卒惑於邪說,妄希非分,以至喪身。小人之不可親近,至於如此。孔子所以教人遠小人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8 18:36:00

第十卷     急圖位東官不子 緩行誅合殿弒親



  話說蔚宗聽了熙先一番言語,遂懷反意,密結其甥謝綜、府史仲承祖、丹陽尹徐湛之、及彭城舊時親厚者十餘人。又有道人法略,女尼法靜,皆感彭城舊思,願以死報。法靜有妹夫許曜,領隊在台,許為內應。一日探得帝將出遊,燕群臣於武帳簡,曜領台兵侍衛,蔚宗、湛之等皆從,遂謀以是日作亂。約定宴飲之次,蔚宗托有密事奏帝,請屏左右,曜便進前我帝,盡殺左右大臣,蔚宗人居朝堂,奉迎義康即位。謀既定,專待臨期行事,各如所約。那知蔚宗是日侍飲,恐懼殊甚,耀在帝側,扣刀挺立,屢目蔚宗,蔚宗垂首,默無一語,耀亦不敢動。俄而座散,徐湛之退而懼曰:「事無成矣,吾何與之同死!」密以其謀白帝。帝聞之大駭,急命有司收蔚宗、熙先、謝綜等訊之,熙先望風吐款,辭氣不撓。蔚宗初猶抵賴,以熙先承認,亦不敢辯。乃並下獄待決。上奇熙先之才,責吏部尚書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將三十,作散騎郎,哪不作賊!」蔚宗在獄為詩曰:「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初意入獄即死,而帝窮治其獄,遂經二旬。獄吏戲之曰:「外傳詹事或當長係。」蔚宗聞之驚喜,謝綜、熙先笑之曰:「詹事平日攘袂瞑目,躍馬顧盼,自以為一世之雄。今擾攘紛壇,畏死乃爾耶?」臨刑,蔚宗母至市,涕泣責之,以手擊其頸,色不作。妹及妓妾來別,蔚宗悲涕流連,謝綜誚之曰:「舅殊不及夏侯色。」蔚宗收淚而止。遂與綜、熙先及其子弟黨與同日並誅。有司奏治彭城之罪,帝初不許,後因魏師犯瓜步,帝慮不逞之人,奉其為亂,賜死安城。
  且說帝初即位,立妃袁氏為後。後性賢明,帝待之恩禮甚駕。初生太子助,後詳視良久,使宮人馳告帝曰:「此兒形貌異常,必破國亡家,不可舉。」帝聞之,狼狽奔赴,至後殿戶外,以手撥幔禁之,乃止。先是袁氏家貧,後嘗就帝求錢帛給之。而帝性節儉,所賜錢不過三五萬,帛不過三五十匹。及潘淑妃生始安王濬,寵傾後宮,所求無不得。一日,後向帝求錢,嫌所得不多。宮人曰:「後有求,帝不肯與,若使潘妃求之,雖多必獲。」後欲驗其言,因托潘妃代求三十萬錢,信宿便得。因此深為恚恨,鬱鬱成疾。從此不復見帝。及疾篤,帝至牀前執手流涕,問所欲言,後終不答,直視良久,以被覆面而崩,時年三十六。帝甚痛悼,所住徽音殿五間,設神位於中,其殿常閉,非有詔不許擅開。有張美人者,嘗以非罪見責,應賜死。從後靈殿前過,流涕大言曰:「今日無罪就死,先後有靈,當知吾冤。」說聲未了,殿忽豁然大開,窗牖俱辟。職掌者馳白於帝,帝驚往視之,其事果實,美人乃得釋。人以為袁後陰靈所護也。
  再說太子劭既長,美姿容,好讀書,使弓馬,喜延賓客。意之所欲,帝必從之。既居儲位,帝以宗室強盛,慮有內難,特加東宮兵,使與羽林相若,至有實甲萬人。初,以潘妃承寵,致後含恨而死,深惡潘妃及始安王濬。濬懼為將來之禍,乃曲意事號劭,劭更與之善,歡洽無間。有王鸚鵝者,東陽公主之婢,貌頗姣好。太子嘗至主第,見而悅之,托言身倦,假寢後園,呼鸚鵡侍,聲與之私。鸚鵡狡而淫,苟合時,能曲盡太子歡,太子大喜。其後鸚鵡又與濬私,弟兄傳嬖之,公主弗禁也。
  助與濬並多過失,數為上所法責,常鬱鬱不快。一日,鸚鵡見太子色不豫,問其故,助曰:「主上難事,吾安得早登大位,得遂所欲乎?」鸚鵡曰:「天子萬福,太子豈能遽登大寶?莫若使女巫祈請天帝,使過不上聞,則太子可無憂矣。」劭深然之。你道女巫何人?此女姓嚴氏,名道育,吳興人。初為妓家,有妖人常來留宿,授以彩陽補陰、役使鬼物之術,後遂為巫,往來於富家巨室,其術頗有靈驗,故東陽公主家,亦得出入焉。
  鸚鵡尤與相善,常同牀共宿,授以房中之術,故鸚鵡亦能蠱惑人,為太子所愛。一日,道育謂主曰:「天帝有寶物賜主,主後福無窮。」主初不信,其夜主臥牀,忽見流光若螢,飛入書筒中,急起開視,得二青珠,大以為神,由是助與濬亦惑之,遂使作法祈請,令過不上聞。道育曰:「上天已許我矣,太子等縱有過,決不洩露。」劭等益敬事之,號曰「天師」。其後又為巫蠱,琢玉為帝形像,埋於含章殿前,使宮車早早宴駕,共事者惟道育、鸚鵡、始安王濬,及東陽府奴陳天與、黃門陳慶國數人,餘莫知也。
  會東陽主卒,鸚鵡例應出嫁,陳天與先與之通,欲得之。後鸚鵡又與濬之私人沈興遠交好,厭薄天與,遂嫁興遠。天與有怨言,鸚鵡唆劭殺之。陳慶國懼曰:「巫蠱事,唯我與天與宣傳往來,今天與死,我其危哉!且事久終泄,不如先自首也。」乃具以其事白帝。帝大驚,即遣收鸚鵡,封籍其家。助懼,以書告濬,濬復書曰:「彼人所為如此,正可促其餘命,或是大慶之漸耳。」
  先是二人往來書札,常謂帝為彼人,或謂其人。謂江夏王義恭為佞人,皆咒詛巫蠱之言。其書並留鸚鵡處,至是皆被收去。又搜得含章殿所埋玉人,帝益怒,命有司窮治其事,道育亡命,捕之不獲。時濬鎮京口,已有命為荊州刺史,移鎮江陵,將入朝而巫蠱事發。帝惋歎彌日,謂潘淑妃曰:「太子圖富貴,或祈我速崩。虎頭復如此,非復思慮所及,汝母子豈可一日無我耶?」虎頭,濬小字也。妃叩首求解,帝遣中使切責之,猶未忍加罪也。道育亡命後,變服為尼,匿於東宮,又逃之京口,匿於濬所。濬人朝,復載還東宮,欲與俱往江陵。道育偶過其戚張旿家,為人所告。帝遣人掩捕,得其二婢,雲道育隨始安王還都,今又逃往京口矣。帝方謂劭與濬已斥遣道育,今聞其猶相匿之,惆悵惋駭。乃與侍中王僧綽、僕射徐湛之、尚書江湛密謀廢太子,賜始安王死。須俟道育捉到,面加檢覆,方治二人之罪。
  時帝諸子尚多,武陵王駿素無寵,故屢出外藩,不得留建康。南平王鑠、建平王宏、隋王誕皆為帝所愛,議擇一人立之。而鑠妃為江湛之妹,勸帝立鑠。誕妃為徐湛之女,勸帝立誕,帝不能決。僧綽曰:「建立之事,仰由聖懷,臣請唯宜速斷,不可稽緩。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願以義割恩,略去不忍之心,不爾,便應坦懷如初,無煩疑論。宏機雖密,易致宣廣,不可使難生慮表,取笑千載。」帝曰:「卿可謂能斷大事,然此事至重,不可不慇懃三思。且彭城始亡,人將謂我無復慈愛之道。」僧綽曰:「臣恐千載之後,言陛下唯能裁弟,不能裁兒。」帝默然。既退,江湛謂僧綽曰:「卿向所言,毋乃太傷切直。」僧綽曰:「弟正恨君不直耳。」
  帝自是每夜與湛之屏人語,或連日累夕,常使湛之自秉燭,繞壁檢行,慮有竊聽者。那知潘淑妃怪帝久不入宮,密密打聽,已知帝有廢太子殺始安意。乃召濬人,抱之泣曰:「汝前咒詛事發,猶冀刻意改過,何意更藏道育,帝怒不可解矣!我何用生為,可送藥來,當先自盡,不忍見汝禍敗也。」濬奮衣起曰:「天下事尋當自判,願小寬慮,必不上累。」遽馳報助曰:「事急矣,須早圖之。」助乃密與腹心隊主陳叔兒、齋師張超之等,共謀弒帝。每夜饗將士,或親自行酒。僧綽覺其異,密以啟聞。帝以嚴道育尚未解至,故遲不發。
  癸亥夜,劭詐為帝詔云:「魯秀謀反,汝平明率眾入。」因使張超之召集東宮甲土,豫加部勒,雲有所討。夜呼右軍長史蕭斌、左衛率袁淑、積弩將軍王正見等並入官。助流涕謂曰:「主上信讒,將見罪廢,內省無過,不能受枉。明旦當行大事,望相與戮力。」因起遍拜之,眾驚愕莫敢對。良久,淑、斌皆曰:「自古無此,願加三思。」劭怒變色,斌懼曰:「當竭身奉令。」淑叱之曰:「卿便謂殿下真有是耶?殿下幼常患風,或是疾動耳。」劭愈怒,因盻淑曰:「事當克否?」淑曰:「居不疑之地,何患不克?但既克之後,不為天地所容,大禍亦旋至耳。假有此謀,猶宜中止。」左右引淑出口:「此何事,而可中止耶?」淑還省,繞牀行,至四更乃寢。甲子,宮門未開,助以朱衣加戎服上,乘畫輪車,與蕭斌同載,衛從如常日入朝之儀,呼袁淑甚急,淑高臥不起。助停車奉化門,絡繹遣人催之。淑不得已徐起,至車後,劭呼之登車,又辭不上,乃命左右殺之。
  俄而內城開,劭從萬春門入。舊制東宮隊不得入城,劭乃以偽詔示門衛曰:「受敕有所收討。」呼令後隊速來,門衛信之,不敢詰。張超之等數十人馳入雲龍門,進及齋閣,直衛兵尚寢未起,門階戶席,寂無一人。超之遂拔刃逕上合殿。帝是夜與徐湛之屏人語,至旦,燭猶未滅。見超之人,舉幾捍之,超之揮刃,帝五指皆落,遂超前弒之。湛之驚起,急趨北戶,戶未及開,兵人殺之。後人有詩頌袁後之先見云:天生裊猿異常兒,何事君王不殺之!羽融養成行大逆,方知巾幗勝鬚眉。
  劭進至合殿中間,聞帝已殂,出坐東堂。蕭斌執刀侍立,呼中書舍人顧報,嘏震懼不即出。既至,劭問曰:「欲共見廢,何不早啟?」嘏未及答,即於座前斬之。江湛直宿上省,聞喧噪聲,知有變,歎曰:「不用王僧綽言,以至於此。」乃匿旁屋中,兵士搜出殺之。宿衛羅訓、徐罕,皆望風屈服,獨左細仗主卜天與不暇被甲,疾呼左右出戰。徐罕曰:「殿下人,汝欲何為?」天與罵曰:「殿下此來為何,汝尚作此語?」遂拔箭射劭於東堂,幾中之。劭黨奮擊,斷臂而死。其隊將張泓之、朱道欽亦皆戰死。劭遂殺潘淑妃及帝親信左右數十人,急召始安王濬。
  時濬在西州府,未得劭信,未識事之濟否,恇擾不知所為。舍人朱法瑜奔告曰:「台前喧噪,宮門皆閉,道上傳言太子反,未測禍變所至。」濬陽驚曰:「今當奈何?」法瑜勸人據石頭,濬從之。將軍王慶曰:「今宮內有變,未知主上安危,凡在臣子,當投袂赴難,憑城自守,非臣節也。」濬不聽,乃從南門出,逕向石頭,從者千餘人。俄而助遣張超之馳馬召濬,濬屏人問狀,即戎服乘馬而去。朱法瑜固止之,不從。王慶亦扣馬諫曰:「太子反逆,天下怨憤。殿下但當堅閉城門,坐食積粟,不過三日,凶黨自離,情事如此,今豈宜去?」濬大言曰:「皇太子令,敢有復阻者斬!」既入見劭,劭謂之曰:「潘淑妃為亂兵所害。」濬曰:「此是下情,由來所願。」劭詐以帝詔召大將軍義恭、尚書何尚之,至則並拘於內。並召百官,至者才數十人,劭遽即位,改元太初。下詔曰:「徐湛之、江湛弒逆無狀,吾勒兵人殿,已無所及,號惋崩衄,肝心破裂。今罪人斯得,元凶克珍,可大赦。」降詔畢,即稱疾還永福省,不敢臨喪,以白刃自守,夜則列燈不寢。以蕭斌為尚書僕射、領軍將軍,何尚之為司空,諸逆徒拜官進爵有差。
  青州刺史魯秀將赴任、劭留之於京,使掌庫隊,謂之曰:「徐湛之常欲相危,我已為卿除之矣。」舍人董元嗣乘間奔得陽,具言太子弒逆,其事始彰。是時沈慶之為武陵王司馬,密謂腹心曰:「蕭斌婦人,不足有為。其餘將帥,皆易與耳。東宮同惡,不過三十人,此外屈逼,必不為用。今輔順討逆,不憂不濟也。」
  先是劭不知王僧綽之謀,用為司徒。及檢文帝巾箱,得僧綽所奏饗士啟,大怒,殺之。因誣北地請王侯雲與僧綽同反,遂殺長沙、臨川、桂陽、新渝諸王候等。密賜沈慶之手書,令殺武陵王駿。慶之得書,來見王,王懼,辭以疾。慶之突入,見王於中堂,以助書示之。王泣求人內,與母訣別。慶之曰:「下官受先帝厚恩,今日之事,唯力是視,焉肯輔逆,殿下何見疑之深?」王起再拜曰:「家國安危,皆在將軍。」慶之即命內外勒兵。主簿顏竣曰:「今四方未知義師之舉,劭據有天府,若首尾不相應,此危道也。宜待諸鎮協謀,然後舉事。」慶之厲聲曰:「今舉大事,而黃頭小兒,皆得參預,何得不敗?宜斬以徇眾。」王令竣向慶之謝罪。慶之曰:「卿但任筆札事耳,勿預軍機也。」王於是專委慶之處分。旬日之間,內外整辦,人服其才。庚寅,武陵王戒嚴誓眾,以沈慶之為主軍元帥,襄陽太守柳元景為冠軍將軍,隋郡太守宗懿為中兵將軍,內史來修之為平東將軍,記室顏竣為咨議參軍,移檄四方。於是各路州郡聞之,翕然響應。
  第一路荊州刺史南郡王義宣;第二路究州刺史臧質;第三路司州刺史魯爽;第四路青州刺史蕭思誥;第五路冀州刺史垣護之。一時並起,舉兵赴難。
  單有隋王誕鎮東吳,有強兵數萬,將受劭命。其參軍沈正諫之不從,退立於宮門之外,泣謂司馬顧琛曰:「國家此禍,開闢未有。今以江南驍銳之眾,唱大義於天下,其誰不響應,豈可使殿下北面凶逆,受其偽寵乎?」琛曰:「江南忘戰日久。雖逆順不同,然強弱亦異。當待四方有義舉者,然後應之,不為晚也。」正曰:「天下未有無父無君之國,寧可自安仇恥,而責義四方乎?今正以弒逆冤丑,義不共戴,舉兵之日,豈必求全耶!馮衍有言:『大漢之貴臣,將不如荊齊之賤士乎?』況殿下義兼臣於,事關國家者哉!」琛乃與正復人說誕,誕遂不受劭命。聞武陵已建義,亦起兵應之。
  先是文帝北拒魏師,劭常從軍,自謂素習武事。及得志,語朝士曰:「卿等但助我理文書,勿措意戎旅,若有寇難,吾自當之。但恐賊虜不敢動耳。」及聞四方兵起,始憂懼戒嚴。
  卻說柳元景引兵先下,統領薛安都等十二軍發湓口,徐遣寶以荊州之眾繼之。丁未,武陵王駕發尋陽,沈慶之總中軍以從,檄至建康。劭讀之色變,以示大常顴延之曰:「此誰筆也?」延之曰:「顏竣筆也。」動曰:「言辭何至於是?」延之曰:「竣尚不顧老臣,安能顧陛下?」劭怒稍解。劭欲盡殺從駿起兵者士民家口,何尚之曰:「凡舉大事者不顧家,且多是驅逼,今忽誅其家室,正足堅彼意耳。」劭以為然,乃下詔一無所問。又疑舊臣不為己用,乃厚撫魯秀、王羅漢,以軍事委之。蕭斌勸劭勒水軍,自上決戰,次之則保據梁山。江夏王義恭欲令助敗,恐義兵起於倉猝,船舫陋小,不利水戰,乃佯為策曰:「賊駿少年,未習軍旅,遠來疲弊,宜以逸待之。今遠出梁山,則京都空弱,東軍乘虛或能為患。若分力兩赴,則兵散勢離,不如養銳待期,坐而觀釁,割棄南岸,柵斷石頭,此先朝舊法,不憂賊不破也。」助善其策,斌厲色曰:「南中郎二十年少,能建如此大事,豈復可量。三方同惡,勢據上流,沈慶之諸練軍事,柳元景、宗慤久經戰陣,形勢如此,實非小敵。宜及人情未離,尚可決力一戰,端坐檯城,何由得久?」劭不聽。或勸劭保石頭城,劭曰:「昔人所以固石頭城者,待諸侯勤王耳。
  我若守此,誰當見救?唯應力戰決之,不然不克。」於是日日自出行軍,慰勞將士,悉焚淮水南岸民房,驅百姓咸渡水北,以為卻敵之計。
  話分兩頭,柳元景自發湓口,以舟艦不堅,恐水戰不利,乃倍道兼行。兵至江寧,捨舟步上,使薛安都率鐵步數千,耀兵淮上。移書朝士,為陳道順,劭黨大懼。先是王發尋陽有疾,不能見將士,唯顏竣出入臥內,擁王於膝,疾屢危篤,不任資稟,竣皆專決。軍政之外,間以文教書檄,應接遐邇,昏曉臨哭,若出一人,如是者累旬。雖舟中甲士,亦不知王疾之危也。
  行至南州,疾始愈,出見將士,將士無不踴躍。是時,元景潛至新亭,依山為壘,新降者皆勸元景速進。元景曰:「不然。理順難恃,同惡尚眾,輕進無防,實啟寇心。」於是堅立營寨,周蔽木石。劭見東軍已在新亭,乃使蕭斌統步兵,褚湛之統水軍,與魯秀、王羅漢等合精兵三萬,直攻其壘,自登朱雀門督戰。元景將戰,下令軍中曰:「鼓繁氣易衰,叫數力易竭,但銜枚疾戰,一聽吾鼓聲。」斯時劭之將士,懷劭重賞,皆殊死戰。元景水陸受敵,麾下勇士,悉遣出鬥,左右唯留數人宣傳,看看兵勢將敗,元景失色。忽聞敵軍中連聲退鼓,劭眾遽止,於是軍勢復振。但未識擊退鼓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劭、濬喪盡天良,共謀篡弒。人種共憤,天地變色,從古未有。亦文帝優柔寡斷,有以致之,當此天翻地覆之時,而卜天與、張泓之、朱道欽能討賦以死,天理猶存。助篡弒之後,誅戳大臣,並及長沙、臨川諸王侯,可云慘虐。然父且不愛,何有於他?沈慶之不殺武陵,勸其討賊,勤王之兵起,四面應之。要知天地不容之人,豈能久竊大位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00:37:40

第十一卷     誅元凶武陵正位 聽逆謀南郡興兵



  話說魯秀雖為劭將,陰欲叛之,新亭之戰,見劭兵將勝,故擊退鼓以沮之,動眾果退。元景乃開壘鼓噪以逐之,劭軍大潰,墜淮死者,不可勝數。劭自執劍,手斬退者,不能禁,將士半遭殺戮。蕭斌身亦被傷,助僅以身免,單騎還宮。魯秀、褚湛之等皆降於元景。丙寅,王至江寧,江夏王義恭乘間南奔,見王於新亭,相對痛哭。劭聞其走,殺其子十二人。戊辰,義恭、沈慶之等上表功進。己已,王即皇帝位,是為孝武帝。大赦,文武賜爵一等,從軍者二等,改諡大行皇帝曰「文帝」,廟號太祖。是日,諸路之兵並集,劭於是緣淮樹柵以守,魯秀等率眾攻之,王羅漢放仗降,緣淮守卒,以次奔散,器仗鼓蓋,充塞路衢。是夜,劭閉守六門,於門內鑿塹立柵,城中沸亂,文武將吏,爭逾城出降。蕭斌見勢不支,宣令所統皆使解甲,自石頭戴白幡來降,以求免死。詔不許,斬於軍門。劭欲載寶貨逃入海,人情離散,不果行。未幾,諸軍克台城,各由諸門入,會於前殿,獲王正見斬之。張超之走至合殿御牀之所,為軍士所殺,刳腸割心,諸將臠其肉,生啖之。建平等七王,號哭俱出。劭穿西垣,入武庫井中,隊主高禽執之。劭曰:「天子何在?」禽曰:「近在新亭。」至殿前,臧質見之曰:「奈何為此天地不容之事?」劭謂質曰:「可得為啟,乞遠徙否?」質曰:「主上近在航南,當有處分。」縛劭於馬上,防送軍門。時不見傳國璽,問劭何在。劭曰:「在嚴道育處。」搜得之,遂斬劭首,並誅其四子於牙下。濬率左右數十人,領其三子南走,遇義恭於越城,濬下馬曰:「南中郎今何所作?」義恭曰:「上已君臨萬國。」又曰:「虎頭來得毋晚乎?」義恭曰:「殊當恨晚。」又曰:「故當不死耶?」義恭曰:「可詣行闕請罪。」又曰:「未審能賜一職自效否?」義恭曰:「此未可量。」勒與俱歸,行至中道殺之及其三子。梟二逆父子首於大航,暴屍於市,污瀦其所居齋,眷屬皆賜死於獄。劭妃殷氏且死,謂獄吏曰:「彼自骨肉相殘,何以枉殺無罪人?」獄吏曰:「受拜皇后,非罪而何?」殷氏曰:「此權時耳,事定,當以鸚鵡為後也。」嚴道育、王鸚鵡並都街鞭殺,血肉糜爛,焚屍揚灰於江。收殷衝、尹宏、王羅漢等並斬之。庚辰解嚴,帝如東府,百官請罪,皆釋之。於是大封宗室功臣,進義恭為太尉、南徐州刺史,義宣為南郡王、荊州刺史,誕為竟陵王、揚州刺史,臧質為車騎將軍、江州刺史,魯爽為南豫州刺史,魯秀為司州刺史,徐遺寶為袞州刺史。沈慶之為領軍將軍,柳元景、宗慤為左右衛將軍,顏竣為侍中。追贈袁淑、徐湛之、江湛,皆爵以公,王僧綽、卜天與皆爵以侯。張泓之等各贈郡守。或謂何尚之為劭司空,其子偃為侍中,並居權要,當與殷衝等同誅,而帝以其父子素有令望,且居劭朝,用智將迎,時有全脫。又城破後,尚之左右皆散,猶自洗黃閣,以迎新主,故任遇不改。今且按下慢表。
  再說江州刺史臧質,少輕薄無行,為時所輕。既而屢居名郡,涉獵文史,有氣乾,好言兵,立功前朝,自謂人才,足為一世英雄。太子劭之亂,潛有異圖,以南郡王義宣庸暗易制,欲奉以為帝,因而覆之。至江陵,即稱臣拜義宣。義宣驚愕問故,質曰:「今日情勢,大位合歸於王。」義宣以奉武陵為主,故卻其計不行。及劭既誅,義宣與質,功皆第一,由是益驕。義宣在荊州十年,財富兵強,朝廷所下制度,意有不合,事多專行。臧質到江州,巨舫千餘,部伍前後百餘里。帝方自攬威權,而質以少主輕之,政刑慶賞,不復諮稟。擅用湓口米萬石,台府屢下詰責,漸致猜俱,因密結魯爽魯秀、徐遺寶,以為推戴義宣之計,而義宣未之知也。先是義宣有女四人,幼養宮中,義宣赴荊州,其女仍留在宮。而帝性好淫,閨房之內,不論尊卑長幼,皆與之亂,以故義宣諸女,並為所污。其次女名楚江郡主,麗色巧笑,尤善迎合,帝愛之,誓不相舍。乃令冒姓殷氏,封為淑儀,以至丑聲四布。義宣由是切齒,怨怒之色,時形於面。臧質欲激之使反,乃以書說之曰:
  人臣負不賞之功,挾震主之威,自古能全者有幾?今萬物繫心於王,聲跡已著,見義不作,將為他人所先。若命徐遺寶、魯爽驅西北精兵來屯江上,質率九江樓船,為王前驅,如是已得天下之半。王以八州之眾,徐進而臨之,雖韓、白更生,不能為建康計矣。且少主失德,聞於道路,宮闈之丑,豈可三緘!沈、柳諸將,亦我之故人,誰肯為少主盡力者?夫不可留者年也,不可失者時也。質常恐溘先朝露,不得展其膂力,為王掃除,於時悔之何及?敢布腹心,惟王圖之。
  義宣得書,謀之左右。其將佐竺超民等,咸懷富貴之望,欲倚質威名以成事,共勸義宣從其計,遂許之。質乃以義宣旨,密報魯爽、魯秀、徐遺寶,期以今秋舉兵。使者至壽陽,爽方大醉,失義宣旨,謂宜速發,遂竊造法服等物,自號建平元年,建牙起兵。義宣等聞爽已反,皆狼狽興師,板爽為征北將軍,爽亦板義宣等,其文曰:「丞相劉,今補天子,名義宣。車騎臧,今補丞相,名質。」見者皆駭愕,魯秀率兵赴江陵,見義宣略談數語而出,拊膺歎曰:「臧質誤我,乃與癡人作賊,今事敗矣。」當是時,義宣兼荊、江、袞、豫四州之力,率眾十萬,發江津,舳艫數百里,以質為前鋒,爽亦引兵直趨歷陽,威震遠近。
  帝大懼,欲奉乘與法物迎之。竟陵王誕曰:「奈何持此座與人?」固執不可。帝乃命柳元景為撫軍將軍,統領諸將以討義宣。元景進據梁山洲,於兩岸築偃月壘,水陸待之。義宣移檄州郡,加進位號,使同發兵。雍州刺史朱修之偽許之,而遣使陳誠於帝。益州刺史劉秀之斬義宣使者,不受偽命。義宣乃使魯秀將兵擊之。王元謨聞秀不來,喜謂元景曰:「若臧質獨來,可坐而擒也。」冀州刺史垣護之,遺寶姊夫,邀之同反,護之不從,率眾陰襲其城,克之。遺寶敗,走奔魯爽。爽至歷陽,薛安都引兵拒之,敗其前鋒,爽不能進。又軍中乏糧,引兵退,薛安都率輕騎追之。及於小峴,爽勒兵還戰,飲酒數鬥,大醉,立馬陣前,指揮兵眾。安都望見,躍馬大呼,直前刺之,應手而倒。兵士斬其首,爽眾奔散。進攻壽陽,克之,並殺徐遺寶。
  是時義宣至鵲頭,元景送爽首示之。爽累世將家,驍勇善戰,號萬人敵,一旦死於安都之手,義宣與質皆駭懼,三軍為之奪氣。太傅義恭遣使與義宣書曰:
  往時仲堪假兵桓玄,尋害其族;孝伯推誠牢之,旋踵而敗。
  臧質少無美行,弟所具悉,今借西楚之強力,圖濟其私,凶謀若果,恐非復池中物也。弟自思之,勿貽後悔。
  義宣得書,頗懷疑慮。
  甲辰,軍至蕪湖。質夜來軍中,進計於義宣曰:「今以萬人取南州,則梁山路絕,萬人綴梁山,則玄謨不敢動。下官中流鼓棹,直趣石頭,此上策也。」劉湛之密言於義宣曰:「質求前驅,此志難測。不如盡銳攻梁山,事克,然後長驅,此萬安之計也。」義宣遂不用質計。質又請自攻東城,劉湛之曰:「質若復克東城,則大功盡歸之矣,宜遣麾下自行。」義宣乃遣湛之與質俱進,頓兵兩岸,夾攻東城。於是玄謨督諸軍大戰,薛安都率突騎先衝其陣之東南,陷之,斬湛之首。偏將劉季之、宗越又陷其西北,質兵亦敗。垣護之縱火燒江中舟艦,煙燄漲天,延及西岸,營壘殆盡,全軍皆潰。義宣單舸急走,閉戶而泣,荊州人隨之者,猶百餘舸。質欲見義宣計事,而又宣已去,只得棄軍北走。其眾或降或散,一時俱盡。質有妹丈羊衝為武昌郡,往投之,至則衝已為郡人所殺,質無所歸,乃逃於南湖,掇蓮實食之。追兵至,以荷覆頭,自沉於水,出其鼻。軍主鄭俱兒望見,射之中心,兵刃亂下,腸胃縈水草,斬其首,送建康。
  義宣走至江夏,聞巴陵已有軍守,回向江陵,眾盡散。與左右十餘人,徒步而行。腳痛不能前,僦民露車自載,緣道求食。至江陵郭外,時竺超民留守城中,遣人報之。超民仍具羽儀兵眾,迎之入城。城中甲士,尚有萬人。參軍翟靈寶,囑其撫慰將士,授之言曰:「茲以臧質違指授之宜,用致失利,今當治兵繕甲,更為後圖。昔漢高百敗,終成大業。」而義宣忘靈寶之言,誤云:「項羽千敗,終成大業。」眾將咸掩口笑。魯秀猶欲收集餘眾,更圖一決。而義宣昏沮,無復神守,入內不復出。左右腹心,稍稍離叛。既而聞魯秀北走,欲隨之去,乃攜愛妾五人,著男子服相隨。城中擾亂,白刃交橫。義宣懼,墜馬,遂步進。超民送至城外,以馬與之,歸而閉城。義宣求秀不得,左右盡棄之,還宿南郡空施。旦日,官軍至,執而因之。義宣入獄,坐地歎曰:「臧質老奴誤我!」五妾尋被遣出,義宣號泣,語獄吏曰:「常日非昔,今日分別,乃真苦耳。」魯秀眾散不能去,還向江陵。城上人射之,秀求人不得,赴水而死。朱修之入江陵,殺義宣,並其子十六人,及同黨竺超民、蔡超、顏樂之等,大軍奏凱。柳元景、王元謨、薛安都等,各授封賞。由是朝廷無事,天下稍安。今且按下慢表。
  且說晉陵武進縣生一異人,姓蕭,名道成,字紹伯,小字鬥將,漢相國蕭何二十四世孫也。父承之,字嗣伯,少有大志,才力過人,仕於宋。初為建威府參軍,義熙中,平蜀賊譙縱,遷揚武將軍、汶山郡太守。元嘉初,徙為濟南太守。到彥之北伐魏,大敗歸,魏乘勝破青州諸郡,承之率數百人拒戰。魏眾大集,承之偃兵息眾,大開城門,左右曰:「賊眾我寡,何輕敵之甚!」承之曰:「今日懸守窮城,事已危急,若復示弱,必為所屠,唯當以強示之耳。」魏兵果疑有伏,遂引去。文帝以有全城之功,遷為中兵參軍、員外郎。氐帥楊難當反於漢川,承之輕車前行,敗其將薛健於黃金山。健既敗去,承之即據之。難當引兵來攻,相拒四十餘日,賊皆衣犀甲,刀箭不能傷。承之命軍中造木槊,長數尺,以大斧捶其後,賊不能當,乃焚營退。梁州平,進為龍驤將軍、南泰山太守。有惠政,封五等男,食邑三百四十戶。及沒,梁土士民思之,立廟於峨公山,春秋祭祀。道成其長子也,生於元嘉四年,資表英異,龍顙鐘聲,鱗文遍體。宅南有一大桑樹,本高三丈,橫生四枝,狀如華蓋。道成年數歲,常戲其下。從兄敬完見之曰:「此樹為汝生也。」年十三,儒士雷次山立學於雞籠山,往而受業,治《禮記》及《左氏春秋》,過目輒曉。及長,仕為建康令,有能名。蕭惠開有知人鑒,謂人曰:「昔魏武為洛陽比部,時人服其英俊。今看蕭建康,但當過之耳。」及惠開鎮襄陽,啟道成自隨。討樊鄭諸山蠻,破其聚落,進為左軍中兵參軍。孝建初,襲爵五等男,復以中兵參軍為建康今。見朝事日非,宗室將衰,結納四方豪傑,隱有澄清天下之志,嘗夢上帝謂之曰:「汝是我第十九子。」覺而異之。蓋自五帝三王已降,受命之次,至道成而第十九也。今且按下。
  卻說孝武在位八年,疏忌宗室,殺戮無度。與竟陵王誕不睦,誣以謀叛,殺之。又疑大臣擅權,而腹心耳目多委寄近習。有戴法興、戴明寶者,向為藩邸舊臣,甚見親昵。及即位,皆以為南台御史,以預建義功,賜爵縣男。又有巢尚之者,人士之末,涉獵文史,為帝所知,亦以為中書舍人。三人權重當時,大納貨賄,幾所薦達,言無不行。天下輻湊,門外成市。大臣義恭、柳元景、顏師伯等,皆畏罪避嫌,由是朝政日壞。俄兩帝有疾,夏五月庚申殂於玉燭殿。群臣臨喪,奉太子子業即位,時年十六。改年景和,是為廢帝。尚書蔡興宗上璽綬,太子受之,傲惰無威容。興宗出告人曰:「昔魯昭不哀,叔孫知其不終,家國之禍,其在此乎?」
  乙卯,悉罷孝建以來所改制度,還依元嘉。興宗慨然,謂義恭曰:「先帝雖非盛德之主,要以道始終,三年無改,古典所貴。今殯宮甫撤,山陵未遠,而制度興造,一皆刊削,雖當禪代,亦不至爾。天下有識,嘗以此窺人。」義恭不從。八月,王太後疾篤,使呼廢帝,廢帝曰:「病人房間多鬼,那可往?」召之再三不至。太後怒,謂侍者曰:「取刀來,剖我腹,那得生此寧馨兒!」乙丑,太後殂,帝不一視。性本狂暴,始猶難太後、大臣及戴法興等,未敢自恣。太後既殂,內無所忌。欲有所為。法興輒抑制之,謂曰:「官家所為如此,欲作營陽耶?」帝不能平。所幸閹人華願兒,賜與無算,法興常加裁滅,願兒恨之,謂帝曰:「道路皆言宮中有二天子,法興為真天子,官家為贗天子,且帝居深宮,與物不接,法興與太宰顏柳相共為一體,往來門客,恒有數百。法興是孝武左右,久在宮闈,今與他人作一家,深恐此座非復帝有。」帝遂召法興入宮,立賜之死。
  先是孝武之世,王公大臣懼誅,重足屏息,莫敢妄相過從。及崩,義恭等皆相賀曰:「今日始免橫死矣。」甫過山陵,柳元景、顏師伯等張樂酣飲,不捨晝夜。及法興見殺,無不震懾,皆恐禍及。於是元景、師伯密欲廢帝,日夜聚謀,而持疑不能決。元景泄其謀於沈慶之,慶之素與義恭不睦,又師伯專斷朝事,不與慶之參決,每謂人曰:「沈公國之爪牙耳,安得豫政事?」慶之深以為恨,乃發其謀以白於帝。帝聞之,不及下詔,輒自率羽林兵掩至義恭宅,殺之,並其四子。斷絕義恭支體,分裂腸胃,挑取眼睛,以蜜漬之,謂之「鬼目粽。」別造使者召柳元景,以兵隨之。左右奔告,元景知禍至,人辭其母,整朝服,乘車應召。其弟叔仁,有勇力,被甲,率左右壯士,欲拒命,無景苦禁之。既出巷,軍士大至,元景下車受戮,容色恬然,一門盡誅。獲顏師伯於道,殺之。又殺廷尉劉德願,自是公卿以下,皆被捶曳如奴隸矣。先是帝在東官,多過失,孝武欲廢之。侍中袁顗盛稱其美,孝武乃止。帝由是德之,既誅元景,以顗代其任。
  有山陰公主者,名楚玉,帝之姊也。下嫁駙馬都尉何戢,性淫縱,帝寵之,常與同輦出人。一日謂帝曰:「妾與陛下男女雖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數,而妾惟駙馬一人,事大不均。」帝笑曰:「易耳」。乃選少壯男子三十人,號日「面首」,賜之以逞其欲。謂公主曰:「今而後,莫怨不均矣。」吏部郎褚淵,字彥威,風度修整,容貌如婦人好女。公主見而悅之,請於帝,欲以自隨。帝命淵往侍公主。淵辭不往,曰:「臣唯一心事陛下,不敢私傳公主。」帝笑而置之。公主思念彌切,乃遣人要於路,擁之以歸,閉之後房,謂淵曰:「吾閱人多矣,未有如卿之美者,願同枕席之歡,無拂吾意。」迭起身就之。淵退立一旁,拱手言曰:「名義至重,玷辱公主,即玷辱朝廷,不敢。」公主再三逼迫,淵抵死相拒。良久,事不就。公主走出,謂詩婢曰:「倔強乃爾,吾欲殺之,又不忍,若何使他心肯,以遂吾懷?」侍婢曰:「此是囊中物,主且耐心,何憂不諧。」公主欲乘其睡而退之。淵至夜間,衣不解帶,秉燭危坐。侍婢絡繹相勸,且以危言怵之,曰:「不從,將有性命優。」淵曰:「吾寧死,不能為此事。」公主謂之曰:「卿鬚眉如戟,何無丈夫氣耶?」相逼十日,淵卒不從。「面首」等恐奪其寵,皆勸縱之,曰:「留此人在,適敗公主興也。」公主遂縱淵歸。後人有詩美之曰:
  不貪淫欲守綱維,如戟鬚眉果足奇。
  堪笑山陰人不識,彥威才是一男兒。
  彥威既歸,知其事者,皆欽敬之,但未識朝廷淫亂之風,作何底止,且聽下回分解。
  
  劉劭天理滅絕,其敗必然。孝武靖亂代立,朝廷紀律,不至大壞。惟宮闈之中,不修內行,淫及手足,與弒父者所殊幾何!在位八年,得全首領,幸矣。廢帝不知有母,禽獸不如。至為姊置「面首」三十人,廉恥喪盡。幸諸彥威錚錚自立,不為所染。然一人豈能挽淫亂之風哉!,如此天下,焉得不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00:38:09

第十二卷     子業凶狂遭弒逆 鄧琬好亂起干戈



  話說廢帝無道日甚,嘗入太廟指高祖像曰:「渠大英雄,生擒數天子。」指太祖像曰:「渠亦不惡,但末年不免見斲去頭。」指世祖像曰:「渠大齄鼻,如何不齄!」立召畫工齄之。又新安王子鸞,向為孝武寵愛。帝疾之,遣使賜死。又殺其母弟南海王子師,及其母妹。發殷貴妃墓。又欲掘景寧陵,太史以為不利於帝,乃止。帝舅王藻,尚世祖女臨川公主。公主淫妒,不悅其夫。譖於帝,藻下獄死。太守孔靈符,所至有政績,近臣譖之,帝遣使鞭殺靈符,並誅其二子。
  袁顗始蒙帝寵,俄而失措,待遇頓衰。顗懼求出,乃以顗為雍州刺史。其舅蔡興宗謂之曰:「襄陽星惡,何可往?」顗曰:「白刃凌前,不救流矢,今者之行,唯願生出虎口,遑顧其他。」時興宗亦有南郡太守之命,興宗辭不往。顗說之曰:「朝廷形勢,人所共見,在內大臣,朝不保夕。舅今出居峽西,為八州行事。顗在襄、沔,地勝兵強,去江陵咫尺,水陸流通,若朝廷有事,可以共立桓文之功。豈比受制凶狂,臨不測之禍乎?今得間不去,後復求出,豈可得耶?」興宗曰:「吾素門寒進,與主上甚疏,未容有患。宮省內外,人不自保,會應有變,若內難得弭,外釁未必可量。汝欲在外求全,我欲居中免難,各行其志,不亦善乎!」顗於是狼狽上路,猶慮見追,行至尋陽,喜曰:「今得免矣。」時鄧琬為尋陽內史,與顗人地本殊,顗與之款洽過常,每相聚論,必窮日夜,見者知其有異志矣。今且按下。
  卻說帝始新蔡公主,名英媚,顏色美麗,下嫁寧朔將軍何邁,夫婦亦極相得。一日,朝於宮中,帝見而愛之,遂留宴後宮,親自陪飲,以酒勸之曰:「卿吾姑也,今者之來,足令六宮無色,奈何?」公主會其意,徐曰:「姜係陛下一本,名教攸關,無福消受帝恩。」帝曰:「朕為天下主,何不可之有?」擁之求淫,公主笑而從之。事畢求歸,帝曰:「吾將立卿為妃,何言歸也?」公主笑曰:「妾承陛下不棄,私相歡樂可耳,若以妾為妃,何以頒示天下?」帝曰:「朕自有計,可無妨也。」遂納公主於後宮,謂之謝貴妃,旋拜為夫人,加鸞格龍旗,出警人蹕以悅之。殺一宮婢,納之棺中,載還邁第,令行喪禮。
  卻說邁素豪俠,公主人宮遽死,心已疑之。後聞謝貴嬪立,莫識其所自來,知必有中冓之丑,用以李代桃之計。於是大怒,因多養死士,謀俟帝駕出遊,乘間弒之。哪知其謀未發,帝亦預防其變。一日,親領兵士,圍其第,殺之,合家盡死。
  先是沈慶之既發顏、柳之謀,自昵於帝,數盡言規諫,帝浸不悅。慶之懼,杜門不接賓客。蔡興宗往亦不見,乃語其門下士范羨曰:「公閉戶絕客,以避悠悠請托者耳,僕非有求於公者,何為見拒?」范羨以告,慶之遽見之,興宗因說之曰:「主上比者所行,人倫道盡,率德改行,無可復望,今所忌憚惟在於公。百姓喁喁,所仰望者,亦惟公一人。公威名素著,天下所服,今舉朝皇皇,人懷危怖,指麾之日,誰不響影?如猶豫不斷,欲坐觀成敗,豈惟日暮及禍?四海重責,將有所歸。僕蒙眷異常,故敢盡言,願公詳思其計。」慶之曰:「僕誠知今日憂危,不復自保,但盡忠奉國,始終以之,當委任天命耳。加以老退私門,兵力頓闕。雖欲為之,事亦無成。」興宗曰:「當今懷謀思奮者,非欲邀功賞富貴,正求脫旦夕之死耳。殿中將帥,惟聽外間消息,若一人唱首,則俯仰可定。況公統戎累朝,舊日部曲,布在宮省,受恩者多。沈攸之輩,皆公家子弟,何患不從?且公門徒義附,並三吳勇士,殿中將軍陸攸之,公之鄉人。今人東討賊,大有鎧仗,在青溪未發,公取其器仗,以配衣麾下,使陸攸之率以前驅。僕在尚書中,自當率百僚按前世故事,更簡賢明以奉社稷,天下之事定矣。又朝廷諸所施為,民間傳言公悉豫之。公今不決,當有先公起事者,公亦不免附從之禍,況聞車駕屢幸貴第,酣醉淹留,或屏左右,獨入閣內,此萬世一時,不可失也。」慶之不從。又青州刺史沈文秀,慶之姪,將之鎮,率部曲出屯白下,亦說慶之曰:「主上狂暴如此,禍亂不久,而一門受其寵任,萬民皆謂與之同心,且若人愛憎無常,猜忍特甚,不測之禍,進退難免。今因此兵力圖之,易於反掌,機會難值,願公勿失。」文秀言之再三,至於流涕,慶之終不肯從。及帝誅何邁,量慶之必當入諫,先閉青溪諸橋以絕之,慶之不得進而還。俄而帝使使者賜慶之藥,慶之不肯飲,使者以被掩殺之,時年八十。慶之子文叔欲亡,恐如義恭被帝支解,謂其弟文秀曰:「我能死,爾能報。」遂飲慶之藥而死。文秀揮刀馳馬而去,追者不敢逼,遂得免。帝詐言慶之病死,贈太尉,諡曰忠武公,葬禮甚厚。
  一日,帝夢王太後責之曰:「汝不仁不義,罪惡貫盈,本無人君之福。加以汝父孝武,險虐滅道,怨結神人,兒子雖多,並無天命,大運所歸,應還文帝之子。」覺而大怒,欲去太後神位,左右諫之乃止。由是益忌諸叔,恐其在外為患,皆聚之京師,拘於殿內,毆捶陵曳,無復人理。見湘東王彧、建安王休仁、山陽工休祐皆肥壯,為籠盛而秤之,以彧尤肥,謂之「豬王」,謂休仁為「殺王」,休花為「賊王」。以三王年長,尤惡之,常彔以自隨,不使離左右。東海王禕,性尤劣,謂之「驢王」。桂陽王休范、巴陵王休若年尚少,故待之略寬。嘗以木槽盛飯,並雜食攪之,掘地為坑,實以泥水,使彧裸體匍匐坑中,以口就槽食之,用為笑樂。前後欲殺三王十餘次,賴休仁多智數,每以談笑佞諛解之,故得不死。彧賞忤旨,帝命縛其手足,貫之以杖,使人擔付大官,曰:「今日屠豬。」休仁笑曰:「豬未應死。」帝問其故,曰:「待皇太子生,殺豬取其肝腸。」帝怒乃解,收付廷尉,一宿釋之。蓋帝無子,有少府劉曚妾,懷孕將產,迎之入宮,俟其生男,當立為太子。故休仁言之以解其怒。嘗召諸王妃主於前,除去妝束,身上寸絲不留,使左右亂交於前,在旁指點嘻笑以為娛樂,違者立死。南平王妃江氏不從,帝怒,殺其三子,鞭江妃一百。建安王太妃陳氏,年近不惑矣,而容顏尚少,帝命右衛將軍劉道隆淫之,曰:「爾形體強健,足以制此婦。」呼休仁從旁視,誡左右曰:「俟休仁色變,即殺之。」太妃懼殺其子,只得赤體承受。道隆欲迎帝意,將太妃竭力舞弄,極諸般醜態,良久乃已。帝大悅,賞道隆酒。休仁目不他視,顏色無異,乃釋之。
  後更愛憎無常,稍一忤旨,即殺。左右宿衛之士,皆懷異志。惟直閣將軍宗越、譚金、童太一等,以勇力為帝爪牙,賞賜美人金帛,充牣其家,越等皆為盡力。懷異志者,憚之不敢發。一日,帝忽怒主衣壽寂之,見輒切齒,曰:「明日必殺之。」寂之懼,乃結主衣阮佃夫、李道兒,內監王道隆、姜產之、錢藍生,隊主柳光世、樊僧整等十餘人,陰謀弒之,奉湘東為帝,使錢藍生密報三王。阮佃夫慮力少不濟,更欲招合,壽寂之曰:「謀廣或泄,不煩多人。且若人將南游,宗越等並聽出外裝束,今夜正好行事,勿憂不濟也。」
  先是帝游華林國竹林堂,使宮人裸體相逐,一人不從,殺之。夜夢在竹林堂,有女子罵曰:「汝悻虐不道,明年不及熟矣。」乃於宮中求得一人,似夢所見者斬之。又夢所殺者罵曰:「我已訴上帝矣,汝死在目前。」於是巫言竹林堂有鬼。其夕,悉屏侍衛,與群巫及采女數百人射鬼於竹林堂。事畢,將奏樂,寂之抽刀前入,姜產之次之,李道兒等皆隨其後。時休仁在旁屋,聞行聲甚疾,謂休祐曰:「事作矣。」相隨奔景陽山。帝見寂之至,引弓射之,不中。采女皆進走,帝亦走,大呼:「寂,寂」者三,寂之追而弒之。宣令宿衛曰:「湘東王受太皇太后令,除狂主,今已平定矣。諸人其毋恐。」時事起倉卒,殿省惶惑,未知所為。休仁引湘東王升西堂,登御座,召見諸大臣。王失履,跣足,猶著烏帽。坐定,休仁呼主衣以白帽代之,令備羽儀。乃宣太皇太后令,數廢帝罪惡,命湘東皇篡承皇極。丙寅,王即皇帝位,是為明帝,封壽寂之等十四人為縣候。先是宗越、譚金。童太一等為廢帝所寵,及帝立,內不自安,因謀作亂。沈攸之以聞,皆下獄死,令攸之復入直閣。時劉道隆為中護軍,建安王怨其無禮於太妃,求解職,不與同朝,乃賜道隆死,以建安王為司徒尚書令。一應昏制謬封,並皆刊削,中外皆欣欣望治矣。
  話分兩頭。江州刺史晉安王子助,孝武第三子也,年十一,長史鄧琬輔之,鎮尋陽。先是廢帝惡之,遣左右朱景雲以藥賜子勛死。景雲至湓口,停不進。子勛將吏聞之,馳告鄧琬,惶懼請計。琬曰:「身南土寒士,蒙先帝殊恩,以愛子見托,豈得借百口門戶?誓當以死報效。且幼主昏暴,杜稷將危,雖曰天子,事猶獨夫。今便指率文武,直造京邑,與群公卿士,廢昏立明矣。」乃稱子勛教,今所都戒嚴,子勛戎服出聽事,集僚佐,諭以起兵。參軍陶亮,首請效死前驅,眾皆奉令,乃使亮為軍事參軍,太守沈懷寶等,並為將帥。時校尉張悅,犯事在獄。琬知其才,稱於勛命,釋其桎梏,用為司馬,與之共掌內外軍事。收集民丁器械,旬日之間,得甲士五千人。先遣別將斷大雷之路,禁絕商旅,以及公私使命,斯時尚未知廢帝已弒也。及明帝即位,頒詔四方,各賜新命,加子勛為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將吏得詔,皆大喜,共造鄧琬曰:「暴亂既除,、殿下又開黃閣,實為公私大慶。」而琬以晉陽次第居三,又在尋陽起事,與孝武同符,謂事必有成,因取詔書投地曰:「殿下當開端門,黃閣是吾徒事耳,此何足慶?」眾愕然。琬乃更與陶亮等繕治器甲,簡集士卒,寄書袁顗,囑令舉兵。顗亦詐稱奉太皇太后令,使共入討,任參軍劉胡為大將,登壇誓眾,奉表尋陽勸進。乙未,子勛即皇帝位於九江,改元義嘉,馳檄四方,指斥明帝「矯害明茂,篡竊天寶。干我昭穆,寡我兄弟。藐孤同氣,猶有十三。聖靈何辜,而當乏饗?」四方見檄,莫不舉兵響應。當是時,郢州反了安陸王子綏,荊州反了臨海王子頊,徐州反了刺史薛安都,冀州反了刺史崔道固,青州反了刺史沈文秀。而益州刺史蕭惠開,聞晉安起兵,集將佐謂曰:「湘東太祖之昭,晉安世祖之穆,其於當壁,並無不可。但景和雖昏,本是世祖之嗣,不任社稷,其次猶多,吾荷世祖之眷,當推奉九江。」乃遣其將費欣壽將兵五千東下。又廣州刺史袁曇遠、梁州刺史柳元怙、山陽太守程天祚、皆附於子助。
  卻說朝廷聞四方皆反,又慮東土不靖,特遣侍郎孔璪入東慰勞。那知璪至會稽,反為叛計,說會稽長史孔顗曰:「建康虛弱,必敗,不如擁五郡以應袁、鄧。」孔顗從之,遂馳檄各郡。於是吳郡太守顧琛、吳興太守王曇生、義興太守劉廷熙、晉陽太守袁標,皆據郡應之。是歲,四方貢獻,皆歸尋陽。朝廷所保,唯丹陽、淮南等數郡。其間諸縣,已有謀應子勛者,宮省危懼,帝集群臣問計。蔡興宗曰:「今普天同叛,人盡異心,宜鎮之以靜,至信待人,叛者親戚,布在宮省,若繩之以法,則土崩立至,宜明罪不相及之義,物情既定,人有戰心。六軍精勇,器甲犀利,以待不習之兵,其勢相萬,願陛下勿憂。」忽報豫州刺史殷琰亦叛附尋陽,帝益懼,謂興宗曰:「諸處皆反,殷琰亦復同逆,頃日人情云何,事當濟否?」興宗曰:「逆與順,臣無以辨。今商旅斷絕,米甚豐賤,四方雲合,而人情更安,以此卜之,清蕩可必。但臣之所憂,更在事後,猶羊公言既平之後,方勞聖慮耳。」
  先是帝使桓榮祖赴徐州說薛安都歸朝,安都曰:「今京師無百里地,不論攻圍取勝,自可拍手笑殺,且我不欲負孝武。」榮祖曰:「孝武之行,足致餘殃,今雖天下雷同,正是速死,無能為也。」安都不從。甲午,帝命建安王都督征討諸軍事,王元護副之,以沈攸之為前鋒,將兵屯虎檻。又憂孔覬、殷琰二處為難,問群臣曰:「誰能為聯平此二處?」興宗曰:「朝臣中,蕭道成智勇出眾,可令吳喜助之,去討會稽。劉勔素能御下,可令吳安國助之,去平壽陽。」帝從之,乃遣道成將兵三千東討孔覬,劉勔將兵三千西討殷琰。
  然自兩路分討,京師兵力益弱,屢遣人糾合四方,莫有應者,日夕計議,苦無良策。一日,帝方坐朝,忽有一臣出班奏曰:「臣保舉一人,可使伐叛除逆。」眾視之,乃司法參軍葛僧韶也。帝曰:「卿所舉者何人?」僧韶曰:「臣舅袞州刺史殷孝祖,手下將勇兵強,為人忠義自矢,若征之入朝,定獲其用。」帝曰:「孝祖若肯助順固善,但恐征之未必至耳。」僧韶曰:「臣請奉命往,以大義責之,彼必俯首來歸也。」帝大喜,遂遣之。
  時薛索兒兵據津逕,要截行旅,僧韶幾為所獲,間行得免。既見孝祖,孝祖問以朝廷消息,近日情勢若何。僧韶曰:「朝廷兵力非絀,積儲亦足,特少擔當任事之人。深知我舅智勇懼備,戎事素長,故欲委以全驅之任,特來相召。主上虛席以待,願舅速往。」孝祖猶豫,無赴召意。僧韶又曰:「從來天下之勢,強弱無常,順逆有定,助順必昌,附逆終敗,一定之勢也。
  甥請為舅言之:景和凶狂,開闢未有。朝野危極,假命漏刻。主上夷凶翦暴,更造天地,國亂朝危,宜立長君。而群迷相煽,構造無端,貪利幼弱,竟懷希望。假使天道助逆,群凶是申,則主幼事艱,權柄不一,兵難互起,豈有自容之地?舅少有立功之志,若能控濟河義勇,還奉朝廷,非惟臣主靜亂,乃可垂名竹帛。」孝祖奮然起曰:「子言良是,吾計決矣!」即日委妻子於瑕邱,率文武將吏三千人,隨僧韶還建康。時朝廷惟保丹陽一郡,內外憂危,咸欲奔散。而孝祖之眾忽至,並他楚壯士,甲仗鮮明,刀槍犀利,人情大安。帝賜宴殿前,慇懃慰接。
  孝祖亦慷慨自許,誓以死報。乃進號撫軍將軍,假節,督前鋒諸軍事,進屯虎檻拒敵。
  卻說鄧琬性本貪鄙,既執大權,父子賣官鬻爵,酣歌博弈,日夜不休。賓客到門,歷旬不得一見。群小橫行,士民忿怒。而自以四方響應,事必克濟,遣大將孫衝之領兵一萬為前鋒,進據赭游圻。衝之至赭圻,報琬曰:「舟楫已辦,器械亦整,三軍踴躍,人爭效命,可以沿流掛帆,直取白下,願速遣陶亮眾軍兼行相接。」琬信之,乃加陶亮右衛將軍,統郢、荊、湘、梁、雍五州之兵,一時俱下建安。王聞之,急令殷孝祖、沈攸之進拒。哪知孝祖負其誠節,陵轢諸將,台軍有父子兄弟在南者,悉欲推治。由是人情乖離,莫樂為用,虧得攸之內撫將士,外諧群帥,賴以得安。又孝祖每戰,常以鼓蓋自隨,軍中相謂曰:「殷統軍可謂死將矣,今與賊交鋒,而以羽儀自標顯,若善射者十人共射之,欲不斃得乎?」於是眾軍水陸並發,進攻赭圻,陶亮引兵救之。孝祖突出奮擊,手斬敵將數人。亮兵將退,忽有一支流矢飛來,正中其喉而死。軍皆驚潰,彼之亦退。
  建安聞孝祖死,復遣寧朔將軍江方興將五千人赴赭圻助攸之。攸之以為孝祖既死,敵有乘勝之心,明日若不進攻,則示之以弱。但方興與己,名位相亞,必不肯為己下,軍政不一,致敗之由,乃自率諸軍主來見方興,曰:「今四方並反,國家所保,無復百里之地,唯有殷孝祖,為朝廷所委賴,鋒鏑裁交,輿屍而反,文武喪氣,朝裡危心,事之濟否,唯在明旦一戰,戰若不捷,則大事去矣。詰朝之事,諸人或謂吾應統之,自卜懦薄,乾略不如卿,今輒推卿為統,一任指麾,但當相與戮力耳。」方興大悅。攸之既出,諸將並尤之。攸之曰:「吾本以濟國活家,豈計此之高下?且我能下彼,彼必不能下我,共濟艱難,豈可自相同?」諾將皆服。
  卻說孫衝之謂陶亮口:「孝祖梟將,一戰便死,天下事定矣,不須復戰,便當直取京都。」亮曰:「沈攸之一軍尚全,須再破之,方可長驅而進,此時未可遽也。」於是按兵不動。明日,方興、攸之率諸軍進戰,孫衝之憑城拒守,陶亮督眾奮勇相敵,自早戰至日中,兵交未已,於是鼓鼙震處山河動,血肉飛時日月昏。未識兩下勝敗若何,且俟下回再講。
  
  廢帝廉恥掃地,更加酷虐無常,不得其終,宜矣。湘東代位,有蔡興宗、沈攸之等輔之,地雖褊小,尚成局面,至各王各刺史紛紛而起,多見其不知量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00:38:36

第十三卷     計身後忍除同氣 育螟蛉暗絕宗祧



  話說攸之、方興二將進攻赭圻,戰至日中,未分勝敗。只見一支人馬搖旗納喊,飛奔而來,衝入敵軍,勢如破竹,敵軍大敗,紛紛退去。衝之懼,棄城走,遂拔赭圻。你道這支人馬,從何而來?乃建安王在後,聞報前軍廝殺,恐其不勝,便差親將郭季之、杜幼文、垣恭祖統領精兵三萬前來助戰,果得其力,殺敗敵兵,奪了赭圻城一座。鄧琬知赭圻不守,乃請袁顗進兵。顗聞報,悉起雍州之兵趕來,樓船千艘,鐵騎成群,軍容甚盛。命劉胡率眾三萬,東屯鵲尾,自引大軍,與官兵相持於濃湖。今且按下慢講。
  卻說蕭道成同了吳喜,東討孔覬。覬聞台軍將至,遣其將孫曇灌等軍於晉陵九里,以扼官軍,兵勢甚壯。道成等所領寡弱,眾慮不敵。其日天大寒,風雪甚猛,塘埭決壞,士無固心。請將欲退保破岡,道成宣令敢言退者斬,眾少定,乃築壘息甲。明日,乘天氣寒冷,出其不意,奮勇進擊,遂大破之。先是吳喜數奉使東吳,性寬厚,所至人並懷之。百姓聞吳河東來,皆望風降散,故台軍所向克捷。既克義興,復拔晉陵,守將皆棄城走。孔顗屯軍吳興,聞台軍已近,大懼,墜牀曰:「懸賞所購,唯我而已。今不遽走,將為人擒。」遂奔錢塘。大兵直至會稽,城中將士多奔亡,孔覬不能禁,乘夜率數騎逃奔嵴山。於是官軍入城,執孔顗殺之。俄而嵴山民縛孔覬以獻,亦斬之。
  餘將孫曇瓘、顧深、王曇生、袁標悉詣官軍降,道成皆宥不誅,諸郡悉平。捷聞,帝大喜,乃詔東征請將,悉以兵赴赭圻,軍勢大振。不一日,又得劉勔捷報,連勝殷琰數陣,奪得城池數處。談嬰城自守,不日可平。朝廷聞之益喜,乃合大軍專伐尋陽。
  卻說諸軍與袁顗,相拒於濃湖。時覬眾猶盛,胡又宿將,勇健多權略,連戰數陣,官軍不能勝,將士憂之。龍驤將軍張興世謂建安王國:「賊據上流,兵強地勝,我雖持之有餘,而制之不足。若以奇兵數千潛出其上,因險而壁,見利而動,使其首尾不能顧,中流既便,糧運自艱,此制賊之一奇也。吾觀上流形勢,錢溪江岸最狹,去大軍不遠,下臨涸洑,船下必來泊岸。又有橫浦,可以藏船,千人守險,萬夫不能過,衝要之地,莫過於此。」諸將並贊其策,乃選戰士七千,輕舸二百,以配興世。興世率其眾,溯流西上,尋復退歸,如是者累日。劉胡聞之,笑曰:「我尚不敢越彼下取揚州,張興世何物人,而欲輕據我上?」不為之備。一夕四更,值便風,興世舉帆直前,渡湖白,過鵲尾。胡大驚,乃遣其將胡靈秀將兵東岸,翼之而進。及夜,興世宿景洪浦,靈秀亦留。興世潛遣其將黃道標率七十舸,逕趣錢溪,立營寨。天明,引兵據之,靈秀不能制。劉胡聞興世據錢溪,自將水步兵來攻。將士欲迎擊之,興世禁之曰:「賊來尚遠,氣盛而矢驟,驟既易盡,盛亦易衰,不如待之。」令將士築城如故。俄而胡來轉近,船人洄洑,興世乃命壽寂之、任農夫,率壯士數百擊之。眾軍相繼並進,斬首數百,胡敗走,收兵而下。
  時攸之未知錢溪消息,恐袁顗並力攻之,城不得立,乃命吳喜、蕭道成進攻濃湖,以分其勢。是日,劉胡果率步卒二萬、鐵馬一千,欲更攻興世,未至錢溪數十里,袁顗以濃湖之急,遽追之還,溪城由此得立。胡既退歸,遣人傳唱錢溪已平,興世被殺,眾聞之懼。沈攸之曰:「是必不然。若錢溪實敗,萬人中豈無一人逃亡得還者?必是彼戰失利,唱空聲以惑眾耳。」勒軍中不得妄動。未幾,錢溪捷報果至,眾心乃安。興世既據錢溪,梗其運糧之路,濃湖軍乏食,顗令劉胡急攻錢溪,胡謂左右曰:「吾少習戰,未嫻水鬥,若步戰,恒在數萬人中。水戰在一舸之上,舸舸各進,不復相關,正在三十人中。此非萬全之計,吾不為也。」乃托瘧疾,住鵲頭不進。謂顗曰:「興世營寨已立,其城不可粹攻。昨日小戰,未足為損,現有大雷諸軍共遏其上。大軍在此鵲頭,諸將又斷其下流,興世已墜圍中,不足復慮。」顗怒曰:「今糧草鯁塞,當如之何?」胡曰:「彼尚得溯流越我而上,此運何以不得沿流越彼而下耶?」顗不得已,乃遣司馬沈仲王將千人步趣南陵以迎糧。仲玉至南陵,載米三十萬斛,錢布數十舫,豎榜為城,欲乘流突過。行至貴口,興世進擊破之,悉擄其資實以歸。仲玉單騎走還,顗大懼,謂胡曰:「賊入人肝脾裡,何由得活?奈何按兵坐待!」蓋顗本無將略,性又恇怯,在軍中未嘗戎服,不及戰陣,惟賦詩談義,不復撫接諸將。既與胡論事,酬對亦簡,由是大失物情,胡心亦離。至是胡陰謀遁去,逛顗道:「今率步騎二萬,上取錢溪,兼下大雷餘運,誓不與興世兩立。」顗喜,悉以堅甲利兵配之。哪知胡以兵往,舍錢溪不攻,逕趣梅根,燒大雷諸城而走。至夜,顗方知之,大怒,罵曰:「今年為小子所誤!」呼取常所乘善馬飛燕,謂其眾曰:「吾當自出追之。」因亦走。三軍無主,一時皆潰。建安王勒兵其營,納降者十萬,命攸之等追顗。
  卻說袁顗走至鵲頭,與成戍主薛伯珍謀向尋陽,夜止山間,殺馬以勞將士。顧謂伯珍曰:「我非不能死,且欲一至尋陽,謝罪主上,然後自刎。」因慷慨叱左右索節,無復應者。及旦,伯珍請屏人言事,遂斬顗首,詣台將俞湛之降。湛之斬伯珍,送首以為己功。
  再表劉胡至尋陽,詐晉安王云:「袁的顗、子勛已降,軍皆散,惟己所領獨全,宜速處分,為一戰之資,當停軍湓城,誓死不貳。」鄧琬信以為實,厚給軍糧,令往湓城拒守。而胡至湓城,即擁兵遠遁。鄧琬聞胡又去,憂惶無計,不知所出。張悅欲誅之以為己功,乃詐稱有疾,呼琬計事。令左右伏兵帳後,誡之曰:「若問索酒,便出殺之。」琬既至,悅曰:「卿首唱此謀,今事已急,計將安出?」琬曰:「正當斬晉安王,封府庫以謝罪耳。」悅曰:「今日寧可賣殿下求活耶?」因呼酒,伏發,遂斬之。連夜乘輕舸,齎琬首,詣建安王休仁降。於是尋陽城中大亂,共執晉安王子助,因之以待命。沈攸之軍至,乃斬之,傳首建康,時年十一。
  庚子,建安工休仁至尋陽,遣吳喜、蕭道成向荊州,張興世、沈懷明向郢州,劉亮、張敬兒向雍州,孫超之向湘州,沈思仁、任農夫向豫章,平定餘寇。劉胡逃至石城,捕得斬之。其在外諸王,詔並賜死。至是諸郡皆平,單有殷琰據壽陽、合肥未下。劉勔息之,召諸將會議,偏將王廣之曰:「得將軍所乘馬,立平合肥。」皇甫肅曰:「廣之敢奪節下馬,可斬也。」勔笑曰:「觀其意必能立功。」即推鞍下馬與之。廣之往攻合肥,三日而克,勔嘉其功,擢為軍主。廣之謂肅曰:「將軍若從卿言,何以平賊?卿不認才,乃至於此。」
  是時,帝以壽陽未平,使中書為詔,諭殷琰降。蔡興宗曰:「天下既定,是琰思過之日,陛下宜賜手詔數行,以相慰引。今直中書為詔,彼必疑為非真,非所以安其心也。」帝不聽。及琰得詔,果疑劉勔詐為之,不敢降,求附於魏。其主簿夏侯祥諫曰:「今日之舉,本效忠節,若社稷有奉,便當歸身朝廷,何可北面左衽?且魏軍近在淮次,官軍未測吾之去就,若遣使歸款,必厚相撫納,豈止免罪而已。」琰乃使詳出見勔,勔以帝命慰之。琰乃率將佐出降,勔悉加慰撫,不戮一人。入城,約勒將土,百姓秋毫無犯,壽陽人大悅。時魏兵將救壽陽,聞琰已降,乃去。琰至朝,仍還舊職。
  卻說泰始二年,帝以南方既平,欲示威淮北,乃命鎮東將軍張永、中令軍沈攸之將甲士十五萬迎薛安都入朝。蔡興宗諫曰:「安都歸順,此誠非虛,正須單使尺書,召之入朝。今以重兵迎之,勢必疑懼,或能招引北虜,為患方深。若以叛國罪重,不可不誅,則向之所宥,亦已多矣。況安都外據大鎮,密邇邊陲,地險兵強,攻困難克。揆之國計,尤宜馴養,如其外叛,將為朝廷旰食之憂。」上不從,謂蕭道成曰:「吾今因此北討,卿意以為何如?」對曰:「安都狡猾有餘,今以兵逼之,恐非國家之利。」帝曰:「諸軍猛銳,何往不克?卿勿多言。」安都聞大兵北上,大懼,遣使乞降於魏,求以兵援。魏乃命大將軍尉元率兵三萬出東道救之。官軍至彭城,魏兵與安都夾擊之。尉元邀其前,安都乘其後,大破永等於呂梁之東,死者以萬數,枕屍六十餘里。委棄軍資器械,不可勝計。永足指盡墜,與攸之僅以身免。帝聞之,召興宗於前,以敗書示之曰:「我愧卿甚。」由是盡失淮北四州,及豫州、淮西之地。
  先是帝初即位,寬和有令譽,義嘉之黨,多蒙寬有,隨才引用,有如舊臣,人情安之。其後淮泗用兵,府藏空竭,內外百官並斷俸祿。而帝奢侈無度,每造器用,必為正御、副御、次副各三十枚。嬖幸用事,貨賄公行。性復猜忍,多忌諱,言語文書,有禍敗凶喪,及疑似之言應迴避者數百千品,犯則必加罪戮。改「騧」字為「(馬瓜)」,以其似「禍」字故也。左右忤意,往往有刳斮者。時南袞州刺史蕭道成,在軍中久,民間或言道成有異相,當為天子。帝疑之,征為黃門侍郎。道成懼誅,不欲內遷,而無計可留。參軍荀伯玉獻計曰:「可使游騎數十入魏境,抄掠其居民,魏必出兵相逐。朝廷聞魏師入寇,必令復任御之。」道成如其計,魏果遣游騎數百,履行境上,道成以聞,帝果使複本位御之。又道成有祖墓,在武進縣彭山,其山岡阜相屬數百里,嘗有五色雲起,蓋於墓之前後左右,人以為瑞。帝聞而惡之,潛使人以大鐵釘長五六尺,釘墓四維,以為厭勝。
  先是帝無子,密取諸王姬有孕者,納之宮中,生男則殺其母,使寵姬子之。有陳貴妃者,名妙登,建康屠家女也,最得帝寵。嘗謂之曰:「得汝生子,我便以為太子。」久之無出。一日,李道兒侍側,帝問曰:「爾多男否?」對曰:「臣一妻一室,歲各生一,已有十男。」帝笑曰:「卿可謂箭無虛發者矣。」及夜,與陳妃同寢,呼其小字曰:「妙登,今夜一敘,明日將以卿賜李道兒,卿願否?」妃大驚曰:「安雖微賤,曾與陛下接體,奈何賜以與人?」帝曰:「無礙,不過借汝腹去度種耳,有孕便召卿歸也。」妃曰:「妾一失節,何顏再事陛下?」帝曰:「宗嗣事大,失節事小,卿莫以是為嫌。」妃暗暗領命。明日,帝佯怒妃,責以失旨,命賜道兒。道兒入謝,囑之曰:「有孕便來報朕也。」於是道兒為之盡力。未幾果有孕,帝便迎之還內,生蒼梧王昱,立為太子。遂借他事,賜道兒死。後人有詩嘲陳妃云。
  數載承恩作嬪嬙,無端別就合歡牀。
  只因欲覓人間種,哪管劉郎與阮郎。
  至是帝以太子幼弱,深忌諸弟。晉平王休祐,性剛狠,前後忤旨非一。一日,從游巖山射雉,左右從者並在仗後,日將暗,遣壽寂之等數人,逼休祐墜馬,拉其肋殺之,傳呼騾騎落馬。上陽驚,遣御醫絡繹就視,比至,則氣已絕。載其屍還第,追贈司空,葬之如禮。未幾,帝寢疾,與嬖臣楊運長等,為身後之計,以建安王人望所歸,欲除之以絕後患。運長等亦慮宴駕後,休仁秉政,已輩不得專權,勸帝誅之。一日,召休仁入內殿,坐語良久,既而謂曰:「今夕不必還府,就尚書省宿,明早卿可早來。」其夜,休仁方就枕,見武士數人,突至牀前,呼之曰:「王且起,天子有詔,賜王死。藥在此,可速飲之。」休仁披衣而起,怒且罵曰:「帝得天下,誰之力耶?孝武以誅鉏兄弟,子孫滅絕,今復為爾,宋祚其能久乎!」帝慮有變,力疾乘輿,出端門,間休仁死,乃入。然帝與休仁素厚,裡殺之,每謂人曰:「我與建安年相若,少便款狎,景和、泰始之間,勛誠實重,事計交切,不得不爾。」痛念之至,不能自已,因流涕不自勝。以其子伯融襲爵。又忌荊州刺史、巴陵王休若,因若為人和厚,能諧物情,恐將來傾奪幼主,欲遣使賜死。慮不奉詔,乃令移鎮江州,手書慇懃,命暫來京,共赴七月七日宴。休若至建康,賜死於第。贈詩中、司空,以桂陽王休范為江州刺史。
  時帝諸弟俱盡,惟休范人才庸劣,幸而得全。或譖蕭道成在淮陰有貳心於魏,帝封銀壺酒,使吳喜持往淮陰飲之,以驗道成誠偽,道成懼不敢飲,喜乃密告之曰:「帝無惡意,此酒可飲也。」先自飲之,道成亦飲,盡歡而散。喜還朝,保證道成無二,帝乃釋然。俄而征道成入朝,左右以朝廷方誅大臣,勸勿就征。道成曰:「諸卿殊不見事,主上自以太子稚弱,翦除諸弟,何關他人?今日惟應速發,若淹留顧望,必將見疑。且骨肉相殘,自非靈長之祚,禍難將興,方與卿等戮力耳。」遂星夜赴都。既至,拜散騎常侍、太子左衛率。先是帝在藩,與褚淵相善,及即位,深相委仗。至是疾甚,淵方為吳郡太守,急召之,淵既至,人見帝於寢殿。帝流涕謂曰:「吾近危篤,故召卿,欲使卿著黃纙耳。」黃纙者,乳母之服,以托孤之任寄之也。淵惶懼受命。夏四月乙亥,帝大漸,以桂陽王休范為司空,褚淵為左僕射,劉勔為右僕射,與尚書令袁粲、劉秉、並受顧命。淵素與道成相善,引薦於上。詔又以道成為右衛將軍,與袁粲等共掌機事。是夕,帝見休仁執劍入內,驚問左右曰:「建安何以來?」左右答不見。繼而連呼曰:「司徒寬我!司徒寬我!」遂崩。
  庚子,太子昱即皇帝位,時年十歲,朝政皆委袁粲、褚淵。
  二人承明帝奢侈之後,務行節儉,而阮佃夫、楊運長等用事,貨賂公行,不能禁也。一日,群臣在朝,方議國事,忽有大雷戍主馳檄到京,報稱桂陽王體范反於江州,率兵十萬,晝夜東下。當是時,幼主初立,群情未附,武備廢馳。忽聞休范作亂,人心皇皇,上下危懼,乃召在位大臣,共集中書省,計議守戰之事。眾臣面面相視,茫無定見。道成慷慨言曰:「昔上流謀逆,皆因淹緩至敗,休范必遠征前失,輕兵急下,乘我無備,所謂疾雷不及掩耳也。今應變之術,不宜遠出。若偏師失律,則大沮眾心,宜頓兵新亭、白下,堅守宮城及東府石頭,以待賊至。千里孤軍,後無委積,求戰不得,自然瓦解,我請頓新亭以當其鋒。」顧謂張永曰:「征北守白下。」指劉勔曰:「領軍屯宣陽門,為諸軍節度。諸貴安坐殿中,不須競出,我自破賊必矣。」因索筆下議,眾並注同。中書舍人孫千齡,陰與休范通謀,獨曰:「宜依舊法,遣軍據梁山。」道成正色曰:「賊今已近,梁山豈可得至?新亭既是兵衝,所欲以死報國耳,常時乃可曲從,今不能也。」離坐起執劉勔手曰:「領軍既同鄙議,不可改易。」勔許之。於是道成出頓新亭,張永屯白下,衛尉沈懷明戍石頭,袁粲、褚淵入衛殿省。時倉猝不暇授甲,開南北二武庫,隨將士所取。及道成至新亭,治營壘未畢,果報休范前軍已至。
  你道休范為何而反,蓋體范素凡訥,少知解,不為諸兄所齒,物情亦不向之,故明帝之末,得免於禍。及蒼梧即位,年在幼衝,素族秉政,近習用事。休范自謂尊親莫二,應入為宰輔。既不如志,怨憤頗甚。其謀主許公輿,令休范折節下士,厚相資給,於是遠近赴之,歲收萬計。畜養才勇,繕治器械。會夏日闕鎮,休范以為必屬於己,朝廷又以晉熙王燮為郢州刺史,配以兵力,使鎮夏口,休范聞之益怒。密與許公輿謀襲建康。公輿以為兵宜速進,朝廷即聞吾反,商議出兵,不能一時即決,而我兵已搗建康,建康一得,餘郡自服。體范從之,乃悉起江州之兵,使大將丁交豪、杜黑騾為前鋒,兼程而進。哪知已被道成料著,賊至新林,道成方解衣高臥,以安眾心。徐索白虎幡,登西垣,督眾拒守。休范有勇將蕭惠朗,乘初至之銳,率敢死士數百人,突入東門,殺散守卒,直至射堂。城中皆避其鋒,道成親自上馬,率麾下搏戰。偏將陳顯達,從後擊之,惠朗乃退。許公輿又為休范謀曰:「我眾敵寡,不必聚攻一處,王今留攻新亭,而遣丁文豪、杜黑騾各領精騎直趣建康,新亭破,則建康愈危,建康破,則新亭不攻自下。」體范從之。正是:兵臨濠下威風大,將到城邊戰伐深。未識建康若何御之,且聽下文分解。
  
  明帝嗣位,幸有蔡興宗持重以鎮定之,而沈攸之等,各為用命,諸路烏合之眾,人懷異心,即次殄滅,此其宜矣。南方既定,肆志淮北,不聽興宗之言,致薛安都結連北魏,喪師失地,悔之無及,此驕盈之所致也。至借人生予以繼身後,而本支骨肉,屠滅殆盡,是一即嗣世能久,已暗易他姓矣。雖諡日明,糊涂已極。休范不度德量力,以憤興師。即無道成謀略,亦不能有成,總之天欲更興一朝,此特為繼起者驅除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00:39:04

第十四卷     輔幼主道成懷逆 殉國難袁粲捐身



  話說體范自以大眾攻新亭,而別遣文豪、黑騾直搗建康。文豪大破台軍於皂莢橋,時王道隆將羽林兵在朱雀門內,急召劉勔來助。勵至朱雀門南,命撤桁以折南軍之勢。道隆怒曰:「賊至但當急擊,奈何撤桁示弱?」勔亦憤,遂度桁南,親自搏戰。哪知戰陣方合,被黑騾一騎衝來,斬於馬下。兵士散亂,道隆不能支,亦棄眾走,黑騾追殺之。黃門郎王蘊負重傷,踣於御溝之側,或扶之以免。於是中外大震,白下、石頭之眾皆潰。張永、沈懷明逃還宮中,爭傳新亭亦陷。孫千齡開承明門出降,太後執帝手泣曰:「天下敗矣。」先是月犯右執法,太白犯上將,或勸劉勔避職。勔曰:「吾執心行己,無愧幽明,若災眚必至,避豈得免?」又勔晚年,頗慕高尚,立園宅,名為東山,遺落世務,罷遣部曲。道成曾謂之曰:「將軍受顧命,輔幼主,當此艱難之日,而深尚從容,廢省羽翼,一朝事至,悔可追乎?」勔不從,而果敗死。
  話分兩頭。道成與休范拒戰,自晡達旦,矢石不息。其夜大雨,鼓角不復相聞,將士積日不得寢食,軍中馬夜驚,城內亂走。道成秉燭危坐,厲聲呼叱,如是者數四,乃定。明日復戰,外勢愈盛,眾皆失色。道成曰:「賊雖多而亂,尋當破矣。」其時麾下有勇將兩員:一姓黃,名回。一姓張,名敬兒。敬兒南陽人,少便弓馬,有膽氣,好射猛獸,發無不中,素無賴,家貧,傭於城東吳泰家。泰有愛婢,敬兒與之通,事發,泰欲殺之,逃於空棺中,以蓋加上,乃免。後得志,誣泰通袁顗為邊,明帝殺泰,籍其家,僮役財貨,敬兒皆有之。先所通婢,即以為妾。初敬兒母,臥於田中,夢犬子有角,舐其陰處,遂有孕而生敬兒,故初名狗兒。明帝嫌其名鄙俚,改為敬兒。時從道成守新亭,與黃回共立城上,望見體范白服乘肩輿,以數十人自衛,登城南觀戰,敬兒謂四曰:「彼可詐而取也。」回曰:「卿可取之,我誓不殺諸王。」敬兒以白道成,道成曰:「卿能辦此,當以本州相賞。」敬兒乃與回並出城南放仗走,大呼稱降。體范喜,召至輿前。黃回陽緻密意,休范信之,置二人於左右,命進酒。飲至半酣,笑呼道成名曰:「爾腹心已潰,何可乃爾?」回見休范無備,目敬兒,敬兒遂奪體范防身刀,斬休范首,左右皆驚走。敬兒提頭謾罵,與回奔歸新亭。道成得首,便差隊主陳靈寶持送建康。靈寶行至中道,恰逢西兵阻路,棄首於水,挺身到京,唱雲已平,而無以為驗。眾莫之信,體范將士亦不知之,進戰愈力。俄而其眾知休范已死,稍欲退散,文豪厲聲曰:「我獨不能定天下乎!」因詐稱休范已殺道成據新亭矣,士民惶惑,乘夜詣新亭壘,投刺者以千數,道成皆焚之。登北城謂曰:「劉休范昨已就戮,屍在南岡下,身是蕭平南,諸君諦視之。名刺皆已焚,卿等勿懷憂懼也。」眾皆愕然而散。道成知台軍屢敗,急遣陳顯達、張敬兒將兵自石頭濟淮,從承明門入衛宮省,於是台軍之氣亦振,大破賊眾,遂斬丁文豪、杜黑騾於宣陽門,餘皆竄走。斯時道成在軍,見大勢已寧,亦即整旅還都,百姓緣道聚觀,皆曰:「全社稷者此公也。」及入朝,拜為中領軍、袞州刺史,留衛京師,與袁粲、褚淵、劉秉更日入值,號為四貴,今且按下。
  卻說蒼梧王之為太子也,年六歲,始就學,而惰業嬉戲,師不能禁。好緣漆帳竿,去地丈餘,久之乃下。年漸長,喜怒益乖,左右有失旨者,輒手加撲打,蓬首跣足,蹲踞於地,以此為常,明帝屢敕陳太妃痛捶之。及即位,內畏太後,外憚諸大臣,猶未敢縱逸。自加元服,變態百出,好出外遊行,太妃每乘青犢車,隨路檢攝,其後漸自放恣,大妃亦不能禁。始出宮,猶整儀衛,俄而棄車騎,率左右數人,或出郊野,或入市塵,或往營署,與嬖人解僧智、張五兒等,恒相馳逐。夜開承明門以出,夕去晨返,晨出暮歸,從者並執戈矛,路逢行人男女及犬馬牛驢,隨手刺死,無一免者。民間優懼,商販皆息,門戶晝閉,行人道絕。至針椎鑿鋸之徒,不離左右。嘗以鐵椎椎人陰囊,囊破裂。左右見之,有斂眉閉目者,蒼梧大怒,今此人袒胛正立,以矛刺之,洞胛而過。大內耀靈殿,本明帝臨政之所,養驢數十頭於內。己所乘馬,養於御牀側。又知己非帝子,為李道兒所生,每出入去來,常自號「李將軍」。京營有女子,年十五六,性癡憨,駕至不避,從旁嘻笑,蒼梧便入其屋,不避左右,與之苟合。女亦全不愧懼,任其所為,遂大悅。自是往來無間,人謂之路嬪嬙妃。又性極好殺,一日不殺人,則慘慘不樂。殿省憂惶,食息不保。阮佃夫懼蹈不測,謀候其駕出遊,稱太後令,閉城門,執而廢之,立安成王准。事覺,收佃夫誅死,寸斬其家屬。或有告朝臣杜幼文、沈勃、孫超亦與佃夫同謀,遂帥衛士自掩三家,刳解臠割,嬰孩不免。時沈勃後喪在廬,左右未至,帝揮刀獨前,勃知不免,手搏其耳,唾罵之曰:「汝罪逾桀紂,屠戮無日,恨吾不獲見之。」遂死。會端午,太後賜帝毛扇,怒其不華,令太醫煮藥,欲鴆太後。左右止之曰:「若行此事,陛下便應作不孝子,豈復得出人狡獪?」帝曰:「汝語大有理。」乃止。凡諸鄙事,過目則能,鍛鍊金銀,裁衣作帽,莫不精絕。未嘗吹箎,執管便韻。自造露車一乘,其上施篷,乘以出入,其捷如飛,羽儀追之不及。又各慮禍,不敢追尋,唯整部伍,別在一處瞻望。嘗直入領軍府,天時盛熱,道成解衣袒腹晝臥堂中,見帝至,倉皇起立,帝指曰:「好大腹。」遂命立於室內,畫其腹為的,持弓引滿射之。道成斂手曰:「老臣無罪。」左右王天恩曰:「領軍腹大,是佳射堋。一箭便死,後無復射,不如以骲箭射之。」帝乃更以骲箭射,正中其臍,投弓大笑曰:「此手何如?」又嘗自磨刀曰:「明日殺蕭道成。」陳太妃罵之曰:「蕭道成有功於國,若害之,誰復為汝盡力?」乃止。道成憂懼,密與袁粲、褚淵謀曰:「幼主所為如此,不推吾等不免,社稷亦不可保,不先廢之,後悔奚及。」粲曰:「主上幼年,微過易改。伊、霍之事,非季世所行。縱使功成,亦終無全地。」淵默然,功曹紀僧直言於道成曰:「今朝廷猖狂,人不自保,天下之望,不在袁、褚,公豈得坐受夷滅?」道成然之,寄書蕭賾,令為之備。
  卻說賾字宣遠,道成長子也,方生之夕,母陳氏夢有龍據屋上,故又字龍兒。即齊世祖武皇帝也。初為尋陽郡贑邑令,值晉安王反,賾不從,被執下獄,眾皆散。門客桓康驍勇多力,裝筐籃為擔,一頭坐了夫人裴氏,一頭坐了兩位公子,挑之以逃,匿深山中。繼與蕭欣祖會集舊伴四十餘人,襲破郡城,救之出獄。及郡兵來追,桓康拒後力戰,手斬其將,追兵乃退。及晉安既平,朝廷征賾入京,拜為尚書庫部郎,至是為晉熙王長史,行郢州事。道成欲使以郢州兵為援,故報之。道成又欲出奔廣陵起兵,使人密告冀州刺史劉善明,東海太守垣榮祖。榮祖字華先,少好武,騎射絕倫,尤善彈,嘗登西樓,見鴻鵠翔於雲中,謂左右曰:「吾當生取之。」彈其兩翅,毛盡脫,鵠墜地,養其毛復長,縱之飛去,其妙如此。與劉善明,皆道成腹心也。善明報以書曰:「宋氏將亡,愚智共知,公神武高世,唯當靜以待之,因機奮發,功業自定,不可遠去根本,自貽後悔。」榮祖亦報曰:「領府去台百步,公走人豈不知,若單騎輕行,廣陵人閉門不受,公欲何之?公今動足下牀,恐即有叩台門者,大事去矣。」道成雖得二人言,尚懷猶豫,紀僧真曰:「二人之言是也,主上雖無道,國家累世之基,猶為安固。公百口北渡,必不得俱。縱得廣陵城,天子居深宮,施號令,目公為逆,何以避之?此非萬全之計也。況今幼主出入無常,每好單行道路,於此立計,易以成功,外州起兵,鮮有克捷。」道成乃止。
  有王敬則者,臨淮人,少貧賤,母為女巫,常謂人云:「敬則生時,胞衣紫色,應得鳴鼓角。」人笑之曰:「汝子得為人吹角可矣。」性倜儻不羈,好刀劍,嘗與既陽縣吏鬥,謂曰:「我若得為既陽令,當鞭汝小吏背。」吏唾其面日:「汝得既陽縣,我亦得司徒公矣。」平時善拍張,以勇力補刀戟衛士。前廢帝常使敬則跳刀,高出白虎幢五六尺,跳罷,仍撫髀拍張,儇捷異常。後補既陽令,昔日鬥吏亡叛,勒令出見,曰:「我得既陽令,汝何時得司徒公耶?」其人叩頭謝罪,敬則曰:「爾亦壯士,吾不汝責也。」至是為越騎校尉,見帝無道,欲自結於道成。夜著青衣,扶匐路側,聽察帝之往來。復陰結內廷楊萬年、陳奉伯等為內援,專伺得間,即便行事。
  是時蒼梧荒淫益甚,每往來寺院中。城西有青園庵,乃女尼所居,房宇深遠,徒眾數十。一日,帝突至其處,群尼倉皇跪接,帝視之曰:「是皆禿耳。」見一幼尼尚未剃髮,貌頗娟好,問之曰:「爾在此何欲?」對曰:「欲修行耳。」帝笑日:「恐所欲不在是。」便攜之入室,裸而淫之。又令左右擇尼中年少者遍淫之,問日:「此舉何如?」左右曰:「此舉是陛下大功德。」遂大笑而散。又有一道人,名曇度,素無賴,與之親善。一夜,行至領軍府前,左右曰:「一府皆眠,帝何不緣牆而入,殺其一家?』」帝曰:「我今夕欲與一處作耍,無暇為此,宜待明夕。」遂去。明日,乘露車與左右向台岡賭跳,仍往青園尼庵留連半日,晚至新安寺偷狗,就曇度道人煮之,坐地而飲,酣醉如泥。左右扶之還宮,寢於仁壽殿內。有楊玉夫者,常得帝意,出入必與偕,至是忽憎之,見輒切齒,罵日:「明日當殺此子,取肝肺,和狗肉食。」是夜為七月七日,臨睡吩咐玉夫曰:「汝於庭中伺織女度河,見即報我,不見則殺汝。」玉夫大懼,乃與楊萬年、陳奉伯伺帝熟寢,潛取帝防身刀刎之,時年十五。
  先是帝出入無時,省內諸閣,夜皆不閉,群下畏相逢值,莫敢出走,宿衛並逃避,內外莫相禁攝,故帝雖被弒,無一覺者。乃令陳奉伯袖其首,依常行法,開承明門出,遇王敬則於外朝,遂以首付之,使報道成。敬則馳詣領軍府,叩門大呼曰:「大事已定,領軍速即入朝。」道成猶慮蒼梧誑之,不敢開門,敬則聳身牆上,投其首以示道成。道成洗視之,果帝首,大喜。便戎服乘馬而出,偕敬則入宮。至承明門,詐稱賀還。敬則恐內人觀見,以刀環塞門孔處,呼門甚急。門吏開門迎之,只道帝歸,俱伏地震懾,不敢仰視。道成入殿,殿中驚駭,既而聞蒼梧已死,咸稱萬歲。
  及旦,道成整宿衛出立殿庭槐樹下,以太後令召袁粲、褚淵、劉秉入朝會議,三人既至,聞帝已被弒,皆驚愕不敢發言。道成謂秉曰:「此使君家事,何以斷之?」秉未答。道成鬚髯盡張,目光如電,秉懼曰:「尚書眾事,可以見付。軍旅處分,一委領軍。」道成又讓袁粲,粲亦不敢當。王敬則拔白刃,在殿前跳躍曰:「天下事皆應關蕭公,敢有開一言者,血染敬則刃。」手取白紗帽加道成首,令即位,曰:「今日誰敢復動,事須及熱。」道成正色呵之曰:「卿都不自解。」粲欲有言,敬則叱之,遂不出口。褚淵曰:「非蕭公無以了此。」手取事狀授道成。道成曰:「相與不肯,我安得辭。」乃下議立安成王為帝,作太後令曰:
  昱以家嗣登皇統,庶其體識曰宏,社稷有寄。豈意窮凶極悖,日月滋甚。加以大馬是狎,鷹隼是愛,單騎遠郊,獨宿深野,趨步闤闠,酣歌壚肆,淫人子女,掠人財物,手揮矛鋌,躬行刳斮。自昔辛、癸,爰及幽、厲,方於之此,未譬萬分。民怨既深,神怒已積,七廟阽危,四海褫氣。廢昏立明,前代令范,況乃滅義反道,天人所棄者哉!故密令蕭領軍潛運明略,幽顯協規,普天同泰。驃騎大將軍安成王准,體自太宗,地隆親茂,皇歷攸歸,宜光奉祖宗,臨享萬國,便依舊典,以時奉行。
  於是備法駕,詣東府,迎安成王准即皇帝位,時年十一,是為順帝。降封昱為蒼梧王,葬之郊壇西,自是軍國大事,皆聽道成處分。封楊玉夫等二十五人為侯。
  先是劉秉初退朝,其從弟劉韞迎而問之曰:「今日之事,當歸兄否?」秉曰:「吾等已讓領軍矣。」韞拊膺歎曰:「兄肉中詎有血耶?今年族矣。」秉默然。然猶謂尚書一官,萬機根本,以宗室居之,則天下庶可無變。既而道成當國,佈置心膂,與奪自專。褚淵素相憑附,秉與袁粲,閣手仰成矣。
  卻說袁粲,字景倩,陳郡陽夏人,早喪父,祖母哀其孤幼,名之曰「愍孫」。少好學,有清才,不以權勢為重。平素每有朝命,常固辭,逼切不得已,方就職。至是知道成有不臣之志,陰欲圖之,詔使出鎮石頭,即時受命。又荊州刺史沈攸之在明帝時,與道成同直殿省,深相親善。道成有女,攸之娶為子婦。
  其在荊.州,有言其反者,道成力保其不反,攸之深以為感。及蒼梧遇弒,道成遣其長子元琰,以蒼梧刳斮之具示之,攸之知道成將篡位,大怒,謂左右曰:「吾寧王陵死,不為賈充生。」然猶未暇舉兵,乃上表稱慶。時張敬兒為雍州刺史,素與攸之、司馬劉攘兵善,疑攸之有異,密以問攘兵。攘兵無所言,寄敬兒馬燈一隻以示意,敬兒乃密為之備。攸之有素書十數行,常藏於裲襠角,雲是明帝與己約誓,不忍坐視國亡。其妾崔氏諫曰:「官年已老,那不為百口計?」攸之指輛襠角示之。又會集諸將云:「頃太後使至,賜我以燭,剖之得太後手令,雲社稷之事,一以委公。吾不可負太後命,撫危定傾,願與諸君任之。」眾皆應命,乃遺道成書曰:
  少帝昏狂,宜與諸公密謀商議,其白太後,下令廢之。奈何交結左右,親行弒逆?乃至積日不殯,流蟲在戶,凡在臣下,誰不惋駭。又移易朝舊,佈置親黨,宮閣管鑰,悉關家人。吾不知子孟、孔明之遺訓固如此乎?足下既有賊宋之心,吾寧敢無包胥之節耶?
  書去,即建牙勒兵。蓋攸之素蓄士馬,資用充積,甲士十萬,鐵騎三千,兵勢甚盛。乃遣輔國將軍孫同為前鋒,餘軍相繼東下。道成聞其兵起,即自入守朝堂,命其子蕭嶷代鎮東府,蕭映出鎮京口,內外戒嚴。以右衛將軍黃回為郢州刺史,督軍討之。
  先是道成以世子賾為晉熙王燮長史,修治器械,以防他變。
  及征燮為揚州,以賾為右衛將軍,與燮俱下,命柳世隆行郢州事。賾將行,謂世隆曰:「攸之一旦為變,焚夏口舟艦,沿流而東,不可制也。若得攸之留攻郢城,君守於內,我攻於外,破之以矣。」世隆領命。及攸之起兵,賾方行至湓口,欲斂兵守之。眾將皆勸倍道趨建康,賾曰:「湓口地居中流,密邇畿甸,若留屯湓口,內衛朝廷,外援夏口,保據形勝,控制西南。今日至此,天所使也。」或疑城小難固,賾曰:「苟眾心齊一,江山皆城隍也,何患城小?」乃送晉熙王歸鄭州,而己則留鎮湓口,遣使密報道成。道成聞之喜曰:「真吾子也。」乃以賾為西討都督。
  話分兩頭,湘州刺史王蘊,遭母喪罷歸,路過巴陵,與攸之深相結,還至京師,乃與袁粲、劉秉、劉韞謀誅道成,而黃回、孫曇權、卜伯興等皆通謀。當是時,劉韞為領軍將軍,入直門下省,卜伯興為直閣,黃回出屯新亭。粲等定計,矯太後令,使韞與伯興率宿衛兵,攻道成於朝堂。黃回等為外應,劉秉等並赴石頭。謀既定,將以合褚淵。眾謂淵與道成素善,不可告,粲曰:「淵與彼雖善,豈容大作同異?今若不告,事定便應除之。」乃以謀告淵。淵即告道成。道成聞之,乃使薛淵往石頭,陽為助粲,陰實防之。薛淵涕泣拜辭,道成曰:「卿近在石頭,日夕去來,何悲之甚?」對曰:「不審公能保袁公共為一家否?今往與之同,則負公,不同則立受禍,何得不悲?」道成曰:「所以遣卿者,正謂能盡臨事之宜,使我無西顧憂耳,但當努力,無復多言。」道成既遣薛淵防外,又恐內變難制,乃以王敬則為直閣,與卜伯興共總禁旅,戒之曰:「有變先殺伯興、劉韞。」敬則領命而去。
  是時粲與諸人,本期壬申之夜,內外並發,而劉秉框擾不知所為,才及晡後,即束行裝,啜羹瀉胸上,手振不自禁。日未暗,載婦女盡室奔石頭,部曲數百,赫奕滿道。既至見粲。粲驚曰:「何事遽來?今敗矣!」秉曰:「得見公,萬死無憾。」孫曇權聞之,亦奔石頭,乃大露。道成密使人告敬則,時閣門已閉,敬則欲開閣出,卜伯興嚴兵為備,敬則乃鋸所止屋壁得出,至中書省率禁兵收韞。韞已戒嚴,列燭自照,見敬則猝至,驚起迎之曰:「兄何夜顧?」敬則呵之曰:「小子哪敢作賊?」韞惶急,走抱敬則。敬則拳毆其頰,僕地,乃殺之。伯興倉皇出,敬則亦迎而殺之。王蘊聞劉韞死,歎曰:「事不成矣。」狼狽率部曲數百,向石頭。薛淵據門射之,蘊謂粲已敗,即散走,道成又遣其將戴僧靜率數百人向石頭,自倉門入,與薛淵並力攻粲。孫曇權御之,殊死戰,殺台軍百人。僧靜乃分兵攻府西門,縱火焚之。粲與秉在城東門,見火起,秉不顧粲,即逾城走。粲亦下城欲還府,謂其子最曰:「本知一木不能止大廈之崩,但以名義至重,不忍負耳。」僧靜乘暗獨進,來殺袁粲。最在粲後,覺有追逐聲,急以身衛父,僧靜直前斲之,最僕地。粲謂最曰:「我不失忠臣,汝不失孝子,亦何害?」遂父子俱死,百姓哀之,為之謠曰:「可憐石頭城,寧為袁粲死,不作褚淵生。」但未識粲死之後,宋事作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劉昱本李道兒子,既竊位,無惡不作。至偷雞盜狗,丑濫已極,千古以來,無此樣子。禽獸猶知有母,縣以羽扇不華,至欲弒母,禽獸不如。為楊玉夫所殺,蓋已晚矣。道成始而憂禍,繼則羽翼已成,不得歇手,亦是騎虎之勢。沈攸之一心輔國,不以姻戚交好,稍動其心,事雖不成,可謂忠臣。褚淵受顧命之日,貳心已見,真反覆小人。謠曰:「寧為袁粲死,不作褚淵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00:39:31

第十五卷     沈攸之建義無成 蕭紀伯開基代宋



  話說袁粲死後,黨羽瓦解。劉秉走至額擔湖,追兵斬之。王蘊、孫曇權皆被獲殊死。唯黃回期於詰旦領兵為應,聞事泄,不敢發,道成撫之如舊。
  粲有門生狄靈慶,平時解衣推食,待之甚厚。及粲死,一門盡誅,遺下一兒,僅數歲,乳母竊之以逃。念無可投者,唯靈慶一家,素受袁氏厚恩,攜兒投之,求其庇護。靈慶曰:「吾聞朝廷構袁氏兒,懸千金賞,今來吾家,富貴到矣。」因即抱兒出首,乳母呼曰:「天乎,公昔有恩於汝,故冒死遠投,汝奈何欲殺郎君以求重賞?若天地鬼神有知,我見汝滅族不久。」先是兒在時,常騎一大(寧毛)狗好戲,朝夕相隨。死後,靈慶常見袁兒跳躍堂上,或怒目視,家中器物常顛倒,本期朝有重賞,哪知道成亦薄其為人,絕不加賞,靈慶已失望。一日,忽見一狗走入其家,遇之於堂,猝起而噬其喉,靈慶僕地,狗至死不放,靈慶遂死。未幾,妻與子相繼沒。此狗即兒所騎大(寧毛)狗也,人以為靈慶之負恩,不若狗之報主云。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沈攸之遣其將孫同以三萬人為前驅,劉攘兵以二萬繼後,分兵出夏口,據魯山。自恃兵強,頗有驕色,以郢城弱小,不勞攻取,遣人告柳世隆曰:「被太後令,當暫還都,卿即相與奉國,想得此意。」世隆不答。其將宗儼之勸攻郢城,臧寅止之曰:「不可,郢城雖小,而地卻險,攻守勢異,非旬日可援。若不時舉,徒然挫銳損威。今順流長驅,計日可捷。既領根本,則郢城豈能自固?」攸之從其計,留偏師攻郢城,自將大軍東下。世隆欲誘之來攻,置陣於西渚挑戰,又遣軍士於城樓上大聲肆罵,且穢辱之,攸之怒,改計攻城。令諸軍登岸,燒郭邑,築長圍,晝夜攻戰,世隆隨直拒應,攸之不能克。
  是時內難雖平,外患未已,道成晝夜憂懼,問於參軍江淹曰:「天下紛紛,君謂何如?」淹曰:「成敗在德,不在眾寡。公雄武有奇略,一勝也。寬容而仁恕,二勝也。賢能畢力,三勝也。民望所歸,四勝也。奉天子以伐叛逆,五勝也。攸之力銳而器小,一敗也。有威而無恩,二敗也。士卒解體,三敗也。撍紳不懷,四敗也。懸兵數千里,而無同惡相濟,五敗也。雖豺狼十萬,終為我獲。」道成笑曰:「君言過矣。」劉善明亦言於道成曰:「攸之收眾聚騎,造舟治械,包藏禍心,於今十年。性既險阻,才非持重,而起逆累旬,返回不進。一則暗於兵機,二則人情離怨,三則有掣肘之患,四則天奪其魄。本慮其剽勇輕速,掩襲未備,決於一戰。而留攻郢城,以淹時日,今六師齊奮,諸侯同舉,此籠中之鳥耳,不足慮也。竊以黃回素懷異志,假以強兵,恐勞公慮耳。」道成曰:「其罪未彰,吾不忍廢,且彼無能為也。」於是道成出屯新亭。
  卻說沈攸之盡銳攻郢城,柳世隆乘間屢破之,蕭賾引兵據西塞,為世隆聲援。時范云為郢府法曹,以事出城,為攸之軍士所獲,攸之使送書入城,餉世隆犢一羫,魚三十尾,皆去其首。城中欲殺之,雲曰:「老母弱弟,懸命沈氏,若違其命,禍必及親。今日就戮,甘心如薺。」乃釋之。先是攸之素失人情,但劫以威力,初發江陵,已有逃者。及攻郢城三十餘日不拔,逃者稍多。攸之日夕乘馬,歷營撫慰,而去者不息,於是大怨,召話將吩咐曰:「我被太後令,建義下都,大事若克,諸君定獲封侯之賞,白紗帽共著耳。如其不成,朝廷自誅我百口,不關餘人事。近來軍人叛散,皆卿等不以為意,我亦不能問叛身。自今軍中有叛者,軍主任其罪。」令一出,眾皆疑懼,於是一人叛,遣人追之,亦去不返,莫敢發覺。劉攘兵雖為攸之將,心懷反覆。一日,手下軍人,亦有逃去者,懼坐其罪,密以書射入城中請降。世隆約開門以候。是夜攘兵燒營而去,軍中見火起,爭棄甲走,將帥不能禁。攸之聞之怒,銜須咀之,收攘兵姪劉天賜、女婿張平虜斬之。向旦,率眾過江,至魯山,軍遂大散,諸將皆走。臧寅曰:「不聽吾言,至有此日,但幸其成,而棄其敗,吾不忍為也。」遂投水死。位之猶有數十騎自隨,宣令軍中曰:「荊州城中大有錢,可共還取,以為資糧。」時郢城尚無追軍,而散軍亦畏抄殺,更相聚結,可得二萬人,隨攸之還江陵。哪知張敬兒乘攸之東下,即起雍州之眾來襲其城。攸之子元不能抗,遂棄城走,為人所殺,其城已為敬兒所據。攸之士卒聞之,未至江陵百餘里皆散,攸之無所歸,走至華容界,遂自溢。村民斬其首,送江陵。敬兒擎之以盾,覆以青傘,徇諸市郭。乃送建康,既而悉誅其親黨,收其財物數十萬,皆以入私。
  初,邊榮為府彔事所辱,攸之為榮鞭殺彔事,榮感其恩,誓以死報。及敬兒兵來,榮為留府司馬,或勸詣敬兒降。榮曰:「受沈公厚恩,共此大事。若一朝緩急,便易本心,吾不能也。」城破,軍土執見敬兒,敬兒曰:「邊公何不早來?」榮曰:「沈公見留守城,不忍委去。本不祈生,何須見問?」敬兒曰:「死何難得!」命斬之。榮歡笑而去。榮客程邕之見榮將斬,前抱之曰:「與邊公同游,不忍見邊公死,乞先見殺。」兵人不得行戮,以白敬兒,敬兒曰:「求死甚易,何為不許?」命先殺之,然後及榮。見者莫不垂泣,曰:「奈何一日殺二義士!」
  卻說道成聞捷,還鎮東府,下令解嚴。以柳世隆為尚書右僕射,蕭賾為江州刺史,蕭嶷為中領軍,褚淵為中書監,凡朝廷要職,皆用腹心為之。單有黃回屢懷異志,至京之日,尚擁部曲數千人。道成欲收之,恐致亂,乃托以宴飲,召入東府,伏甲斬之。由是異己悉除,內外咸服,駸駸乎有代宋之勢矣。
  且說南朝最重問望,時長史謝朏負盛名,道成欲引之參贊大業。深夜召之,屏人與語,久之,朏無一言。唯二小兒執燭侍,道成慮朏難之,取燭置幾上,遣兒出。挑之使言,朏又無語,乃呼左右,不樂而罷。右長史王儉知其指,他日請間,言於道成曰:「功高不賞,古今非一,以公今日位地,欲終北面得乎?」道成正色裁之,而神采內和。儉因曰:「儉蒙公殊朏,所以吐所難吐,何賜拒之深?宋氏失德,非公豈復寧濟,但人情澆溥,不能持久。若小復推遷,則人望去矣。豈惟大業永淪,七尺亦不可保。」道成曰:「卿言不無有理。」儉又曰:「公今名位,尚是經常宰相,直體絕群後,微示變革。儉請銜命,先令褚公知之。」道成曰:「少日我當自往,卿不須去也。」儉乃退。
  卻說儉字仲寶,祖曇首,父僧綽。僧虔、僧達皆其叔也,曇首暇日,嘗集子孫於一堂,任共戲嬉,僧達跳下地,作彪子形,僧虔累圍棋子十二,既不墜落,亦不復加。僧綽彩蠟珠為鳳凰,僧達奪取打壞,亦復不惜,縣首歎曰:「僧達俊爽,當不滅人。然亡吾家者,必此子也。僧綽當羽儀王國,福澤之厚,終不如僧虔。」後皆如其言。儉生未期,而僧綽遇害,為僧虔所撫養,性篤學,手不釋卷。年數幾,便有宰物之志,賦詩曰:「稷契匡虞夏,伊呂翼商周。」賓客咸稱美。僧虞曰:「我不患此兒無名,政恐名太盛耳。」一日,袁粲見之,曰:「此宰相種也。栝柏豫章,雖小已有棟樑氣矣,終當任人家國事。」僧虔嘗有書誡儉曰:「重華無嚴父,放勛無令子,亦各由己耳。王家門中,優者龍鳳,劣猶虎豹,祖宗不能為汝蔭,政應自加努力。」儉因此益自勵,至是為太尉右長史,知道成將代宋,欲輔成其業,以建不世之勛,故汲汲勸其受禪。
  越一日,道成自造褚淵,攜手入室,款語良久,乃謂曰:「我夜夢得官。」淵曰:「今授始爾,恐一二年間,未容便移,且吉夢未必應在旦夕。」道成還以告儉,儉曰:「褚是未達理耳。且襦雖位望隆重,不過一惜身保妻子之人,非有奇才異節,公有所為,彼必不敢立異,儉能保之。」乃倡議加道成重爵,體絕群臣。以議報淵,淵果無違異。丙午,詔進道成太傅、假黃鉞、大都督中外諸軍事,兼領揚州牧,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又道成心重謝朏,必欲引參佐命,拜為左長史,嘗置酒與論魏、晉故事,因曰:「石苞不早勸晉文,死方怮哭,非知機也。」朏曰:「晉文世事魏室,必將終身北面。借使魏依唐、虞故事,亦當三讓彌高。」道成不悅,仍以朏為侍中,更以王儉為左長史。
  三月甲辰,以太傅為相國,總百揆,封十郡,為齊公,加九錫,詔齊國官爵禮儀,並仿天朝。甲寅,齊公受策命,赦其境內,以石頭為世子宮,一如東宮之制。褚淵求說於齊,引魏司徒何曾為晉丞相故事,求為齊官。齊公不許,以王儉為齊尚書右僕射,儉時年二十八也。四月壬申,進齊公爵為王。辛卯,宋順帝下詔,禪位於齊。是時帝當臨軒,不肯出,逃後宮佛蓋之下。王敬則勒兵殿廷,以板輿入迎,拔刀指太後曰:「帝何在?」太後懼,自率閹人搜得之,帝涕泣不已。敬則啟譬令出,引使登車,帝收淚,謂敬則曰:「欲見殺乎?」敬則曰:「無恐,出居別宮耳,官先取司馬家亦如此。」帝泣而彈指曰:「願後世世世勿復生天王家。」宮中皆哭,帝拍敬則手曰:「必無過慮,當餉輔國十萬錢。」是日百僚陪位,侍中謝朏在值,當解璽綬,陽為不知,曰:『有何公事?」傳詔云:「解璽綬授齊王。」朏曰:「齊自應有侍中。」走至殿側,引枕臥。傳詔懼,使朏稱疾,朏曰:「我無疾,何所道?」遂朝服步出東掖門,登車還宅。乃以王儉權為侍中,解璽綬。禮畢,順市乘划輪車,出東掖門,就東邸。問:「今日何不奏鼓吹?」左右莫有應者,右光祿大夫王琨,在晉世已為郎中,至是攀車後獺尾,慟哭曰:「人以壽為歡,老臣以壽為戚。既不能先驅螻蟻,乃復頻見此事。」嗚咽不自勝,百官雨泣。褚淵率群臣奉璽授,詣齊宮勸進。淵從弟炤謂淵子賁曰:「司空今日何在?」賁曰:「奉璽授在齊大司馬門。」炤曰:「不知汝家司空,將一家物與一家,亦復何為?」
  甲午,王即皇帝位於南郊,是為齊高帝。還宮大赦,改元建元。奉宋順帝為汝陰王,優崇之禮,皆仿宋初。築宮丹陽,置兵守之。諸王皆降為公,自非宣力齊室,餘皆除國。以褚淵為司徒,賓客賀者滿座。諸炤歎曰:「彥回少立名行,何意披狂至此?此門戶不幸,復有今日之拜。向使彥回作中書郎而死,不嘗為一名士耶?名德不昌,乃復有期頤之壽。」淵固辭司徒之命,不拜,奉朝請。一日,淵入朝,以腰扇障目。有劉祥者,好文學,性氣剛疏,輕言肆行,不避高下,從車側過曰:「作如此舉止,羞面見人,扇障何益?」淵曰:「寒士不遜!」祥曰:「不能殺袁、劉,安得免寒士?」指車前驢曰:「驢,汝好為之,如汝人才,可作三公。」淵顧僕曰:「速驅之!速驅之!毋聽狂言。」時輕薄子,多以名節譏淵,以其眼多白精,謂之白虹貫日,為宋氏亡征也。河東裴顗上奏,數帝過惡,掛冠逕去。帝怒,殺之。太子賾請殺謝朏,帝曰:「殺之適成其名,正應容之度外耳。」久之,因事廢於家。沛國劉瓛,為當時儒學冠,帝以為政之道問之,對曰:「政在《孝經》,凡宋氏所以亡,陛下所以得者,皆是也。陛下若戒前車之失,加之以寬厚,雖危可安。若循其覆轍,雖安必危。」帝歎曰:「儒者之言,可寶萬世。」帝性節儉,即位後,不御精細之物。後宮器物欄檻,以鋼為飾者,皆改為鐵。內殿施黃紗帳,宮人著紫皮履,見主衣中有玉介導,命即打碎,曰:「留此政是興長疾源。」每曰:「使我治天下十年,當使黃金與上同價。」由是奢侈悉汰,風俗一變。夏五月乙未,或走馬過汝陰王之門,衛士恐有為亂者奔入殺王,而以疾聞。上不罪而賞之,並殺宋宗室諸王,無少長皆死。丙寅,追尊皇考曰「宣皇帝」,皇妣陳氏曰「宣皇后」,封皇子嶷為豫章王,均為衡陽王,映為臨川王,晃為長沙王,曄為武陵王,暠為安成王,鏘為鄱陽王,鑠為桂陽王,鑒為廣陵王,皇孫長懋為南郡王,立太子賾為皇太子。
  卻說太子少歷艱難,功名素著,自以年長,與帝共創大業,朝事大小,悉皆專斷,多違制度,內外祗畏,莫敢有言者。侍中荀伯玉密啟之,帝大怒,不見太子,欲廢之而立豫章王嶷。太子聞之,憂懼稱疾,月餘不出,而帝怒不解。一日,晝臥太陽殿,王敬則直入叩頭,啟語駕往東宮,以慰太子,帝不語。敬則因大聲宣旨往東宮,命裝束。又敕大官設饌密遣人報太子候駕,因呼左右索輿。帝了無動意,敬則索衣以披帝身,扶帝上輿,遂幸東宮,召諸王大臣宴飲。太子迎帝,游玄圃。長沙王執華蓋,臨川執雉尾扇,竟陵王子良持酒槍,南郡王長懋行酒,太子與豫章王捧肴饌。帝大悅,酒半,褚彥回彈琵琶,王僧虔彈琴,沈文季歌《子夜歌》,王敬則脫朝服,去冠挽髻,奮臂拍張,叫動左右。,帝笑曰:「豈有三公如此者?」對曰:「臣由拍張,胡得三公。今日豈可忘拍張?」帝大笑,賜太子以下酒,並大醉盡歡,日暮乃散。是日,非敬則太子幾廢,以故太子德敬則而怨伯玉。
  先是伯玉少貧賤,賣卜為業。帝鎮淮陰,用為參軍,所謀皆合,甚見親信。嘗夢帝乘船在廣陵北渚,兩腋下有翅不飛,伯玉問:「翅何時飛?」帝曰:「尚待三年。」伯玉於夢中叩首祝之,勿有龍出帝腋下,翅皆飛揚,醒以告帝,帝喜。後二年,帝破桂陽,威名大震,五年而廢蒼梧,大權在握,謂伯玉曰:「卿夢今日驗矣。」至是因啟太子之過,帝愈信其無欺,使掌軍國密事,勢傾朝野。每暫休外,軒蓋填門。其母死,朝臣無不往弔。褚玉儉五鼓往,未到伯玉宅二里許,王俊卿士已擁塞盈巷,至下鼓尚未得前,及入門,又倚廳事久之,方得弔。比出,二人饑乏,氣息惙然,恨之切齒。明日入宮,言於帝云:「臣等所見二宮及齊閣,以比伯玉宅,政可設雀羅,怪不得外人有言,千敕萬令,不如荀公一命。」帝聞而笑之,寵任如故。後太子即位,遂賜死。初伯玉微時,有善相墓者,謂其父曰:「君墓當出暴貴者,但不得久耳。又出失行女子。」伯玉聞之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頃之,伯玉姊當出嫁,是夕,隨人逃去。而伯玉卒至敗亡,此是餘話。今且不表。
  卻說帝得天下,年齡已高,自踐祚以來,勤勞萬幾,宵旰不息,精神漸減。四年二月乙未,帝不豫,三月庚甲,疾益甚,乃召司徒褚淵,左僕射王儉,授遺詔輔政。詔曰:
  吾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因借時來,遂隆大業。遘疾彌留,至於大漸。公等事太子如事吾,當令敦穆親戚,委任賢才,崇尚節儉,宏宣簡惠,則天下之理盡矣。死生有命,夫復何言!
  壬戌,帝崩於臨光殿,年五十六。於是群臣奉太子即位,是為武帝。稱遺詔,以司徒褚淵彔尚書事,左僕射王儉為尚書令、車騎將軍,喪禮悉從儉約,遵遺詔也。庚午,以豫章王嶷為太尉,領揚州牧。
  武帝諸弟中,豫章最賢,常慮盛滿難居,求解揚州,帝不許曰:「畢汝一世,無所多言。」嶷嘗過延陵季子廟,觀沸井,有牛奔突部伍,左右欲執牛主推問。嶷不許,取絹一疋,橫係牛角,放歸其家,其為政寬厚類如此。時臨川王映,亦號賢王。帝問其居家何事,映曰:「唯使劉獻講《禮》,顧則講《易》,朱廣之講《莊》《老》,臣與二三諸彥、兄弟友生,時復擊贊,以此為樂。」帝大賞之。他日謂嶷曰:「臨川為善,遂至於斯。」嶷曰:「此大司馬公子之次弟,安得不爾!」帝以玉意指嶷曰:「未若皇帝次弟為善更多也。」相與大笑。時帝友愛甚篤,而太子長懋,素忌諸叔,故請王皆不願與政。未幾豫章卒,年四十九,帝甚哀之。王融為銘云:「半岳摧峰,中河墜月。」帝見而流涕曰:「此正吾所欲言也。」嶷死後,忽見形於沈文季曰:「我患癰與痢,未應便死。皇太子於膏中加藥數種,使癰不差,復於湯中加藥一種,使痢不斷。吾已訴先帝,先帝許還東邸當判此事。向胸前出青紙文書,示文季曰:『與卿相好,為吾呈上。』」言訖不見,文季大驚,秘不敢言。但未識太子有何報應否,且聽下回分解。
  
  齊高帝當宋之季世,羽翼已成,不得不為禪代之事。褚彥回屢受顧命,直以天下為人事,其親弟尚不能忍,況他人乎!此名節之所以足重也。至高帝節儉為心,「雖黃金與上同價」之言,亦是驕人語,其好處不可沒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00:39:57

第十六卷     縱敗禮官宮闈淫亂 臣廢君宗室摧殘



  話說豫章身故,人皆以得疾而卒,那知太子暗行毒害。一靈不散,忽見形於沈文季,述其致死之由。文季知之,不敢告人。俄聞太子疾,文季謂人曰:「太子殆不起矣。」越數日,太子果卒。帝哀痛殊甚。時竟陵王子良,好文學,有令望,為帝次子,人皆以儲位之歸,宜在子良。而帝卒以嫡嗣為重,不立太子,而立太孫。
  卻說太孫,名昭業,宇元尚,文惠太子長子也。始高帝為宋相,鎮東府,昭業年五歲,在牀前戲,高帝方對鏡,令左右拔白髮,問之曰:「兒謂我誰耶?」答曰:「太翁。」高帝笑謂左右曰:「豈有為人作曾祖,而拔白髮者乎?」即擲鏡不拔。及長,美容止,工隸書,武帝特所鍾愛,敕皇孫手書,不得妄出以示貴重。性辨慧,進退音吐,皆有儀度,接封賓客,款曲周至。然矯情飾詐,陰懷鄙慝,與左右無賴群小二十許人,共衣食,同臥起。當太子在日,每禁其起居,節其用度。昭業謂其妃何氏曰:「阿婆,佛法言有福生帝王家,今知生帝王家,便是大罪。左右主帥,動見拘執,不如市邊屠酤富兒,反得快意。」嘗私就富人求錢,無敢不與。別作鑰鉤,夜開西州後閣,與左右至營署中淫宴。其師史仁祖、侍書胡天翼相謂曰:「皇孫所為若此,若言之二宮,則其事非易。若於營署為異人所毆,豈惟罪止一身,亦當盡室及禍,年各七十,餘生寧足吝耶!」數日相繼自殺,二宮不知也。
  所愛左右,皆過加官爵,書於黃紙,許南面之日,依此施行。侍太子疾,衣不解帶。及居喪次,號泣不絕聲,見者嗚咽。才還私室,即歡笑酣飲,常令女巫楊氏禱祀,速求天位。及太子卒,謂由楊氏之力,倍加敬信。武帝往東宮臨喪,昭業迎拜號慟,絕而後蘇。帝自下輿抱持之,甚嘉其孝。帝以晚年喪子,鬱鬱不樂,未幾有疾。太孫入侍,憂愁慘戚,言發淚下,每語及帝躬病重,輒夜咽不自勝,故帝益愛之。時何妃在西州,一日得太孫手書,別無一語,中央作一大「喜」宇,而作三十六小喜字繞之。妃知大慶在即,亦暗暗歡喜。俄而詔竟陵王子良,甲仗人延昌殿侍醫藥。由是子良日夜在內,太孫間日參承。
  卻說中書郎王融,字元長,少而神明警慧,其叔王儉謂人曰:「此幾年至三十,名位自立。」常侍帝於芒林園禊宴,為《曲水詩序》,人爭稱之。會魏使宋弁來聘,帝以融有才辨,使兼主客接之。並見其年少,問:「主客年幾?」對曰:「五十之年,久逾其半。」並又云:「聞主客有《曲水詩序》甚佳,願得一觀。」融乃示之。弁讀竟,歎曰:「昔觀相如《封禪》,以知漢武之德。今覽王生《詩序》,用見齊主之盛。」融曰:「皇家盛明,豈直比蹤漢武?更慚鄙制,無以遠匹相如。」時稱其善對。獨其性躁於名利,自恃人地,三十內可望公輔。嘗詣王僧祐,值沈昭略在座,不識融,問主人曰:「是何年少?」融聞而不平,謂曰:「僕出於扶桑,人於暘谷,照耀天下,誰雲不知,而勞卿問?」其高自標置如此。及為中書郎,嘗撫案歎曰:「為爾寂寂,鄧禹笑人。」又嘗過朱雀桁街,路人填塞,車不能行,乃捶車歎曰:「車中乃可無六尺,車前豈可乏八騶。」素與竟陵王子良友好,於是乘帝不豫,為之圖據大位。戊寅,帝疾亟暫絕,太孫未入,內外惶懼,融固欲矯詔立子良。及太孫來,融戎服絳衫,立於中書省閣口,斷東宮仗,不得進。頃之,帝復甦,問:「太孫何在?」因召東宮器甲並入。太孫因見帝痛哭,帝以其必能負荷大業,謂之曰:「五年中一委宰相,汝勿措意。五年外勿復委人,若自作無成,無所多恨。」臨終,復執其手曰:「若憶翁,當好作。詔於良善相毗輔,朝事大小,悉與左僕射、西昌侯鸞參懷。」遂殂。
  卻說鸞字景淒,高帝兄,始安王道生之子也。早孤,為高帝所養,恩過諸子。性儉素,車服儀從,同於素土。所居官有嚴能名,故武帝亦重之。以子良才弱,遺詔委以朝政,鸞聞詔,急馳至雲龍門。融以子良兵禁之,不得進,鸞厲聲曰:「有敕相召,誰敢拒我?」排之而入。既入,指麾部署,音響如鐘,殿中無不從命。遂奉太孫登殿,即帝位。是為鬱林王。融知大事不遂,釋服還省,歎曰:「竟陵誤我。」
  先是鬱林王少,養於子良妃袁氏,慈愛甚著。及王融有謀,並忌子良。時子良居中書省,慮其為變,使虎賁二百人屯太極西階以防之。既成服,諸王皆出,子良乞停至山陵,不許。收王融於獄,賜死。融臨死,歎曰:「我若不為百歲老母計,當吐一言。」蓋欲指斥帝在東宮時過惡也,人謂融險躁輕狡,自取其死云。
  卻說鬱林自即位後,大殮始畢,悉呼武帝諸伎,奏樂於前。所寵嬖臣綦母珍之、朱隆之、直閣將軍曹道剛、周奉叔、宦者徐龍駒等皆用事。珍之所論薦,事無不允,內外要職,皆先論價,旬日之間,家累鉅萬,擅取官物,不俟詔旨。有司至相語曰:「寧拒至尊敕,不可違舍人命。」徐龍駒為後閣主書,常居含章殿,著黃綸,被貂裘,南面向案,代帝書敕,左右傳值,與至尊不異。自山陵之後,帝即與左右微服,遊走市裡。擲涂賭跳,作諸鄙戲。賞賜嬖寵,動至百數十萬,每見錢曰:「我苦思汝一枚不得,今日得用汝未!」武帝聚錢上庫五億萬,齊庫三億萬,金銀財帛,不可勝計。未滿一年,所用垂盡。嘗入主衣庫,今何後及寵姬,以諸寶器相投擊,破碎之,用為笑樂。
  後字婧英,撫軍將軍何戢俄之女,性亦淫亂。初為太孫妃,太孫狎昵無賴之徒,後擇美少者,皆與之私。及為後,淫蕩如故。帝既好淫,後善於迎接,能曲暢其情,故帝寵愛特甚,恣其所為。有詩書人馬澄,年少貌美,為帝弄童。後悅之,托以有巧思,令出入御內,絕見愛幸。嘗著輕絲履,紫綈裘,與後同居處,後出素臂,與之鬥腕角力,帝撫掌以為樂。又侍書楊珉,年十五,姣好如美女,而有嫪毐具,為帝所幸,常侍內廷。後尤愛之,私語宮人曰:「與楊郎一度,勝餘人十度。」一日,帝往後宮,後正與艱擁抱未起,宮女急報駕至,後這起見帝,冠發散亂,四體倦若無力。帝問:「何事晝寢?」後笑曰:「吾夢中方與陛下取樂,不意陛下適來,使妾餘歡未盡。」帝笑曰:「阻卿夢中之興,還卿實在之樂何如?」遂解衣共寢,恣為淫蕩。武帝有寵姬霍氏,年少有殊色,帝欲烝之,在後前極口稱其美。後曰:「陛下既愛其美,何不納之?」帝曰:「懼卿妒耳。」後曰:「陛下所愛,妾亦愛之,奚妒為?,妾為陛下作媒何如?」帝大悅。是夕與帝同輦,往霍姬宮,姬接入,後撫其背曰:「今夜送一新郎在此,卿善伴之。」說罷別去,帝遂就寢霍氏宮,深相寵愛,累日夜不離。那知後亦為著自己,使帝在他處留連,正好與楊珉任意取樂,可以晝夜無間。斯時穢聲狼籍,蕭鸞深以為恥,嘗謂帝曰:「外延之事,臣得效力,宮禁之內,還期陛下肅清,無使取笑天下。」帝深惡之,遂不與相見。一日,謂鄱陽王鏘曰:「公以鸞為何如人?」鏘素和謹,對曰:「臣鸞於親戚最長,且受寄先帝,臣等皆年少,朝廷所賴,唯鸞一人,願陛下無以為慮。」帝默然,私謂徐龍駒曰:「我欲與鏘定計取鸞,鏘既不同,我亦不能獨辦矣。」鸞聞之懼,陰欲廢帝,唯慮蕭湛、蕭坦之典宿衝重兵,為帝心腹。
  因謀之尚書王晏,晏曰:「此二人可以利害動也,請往說之,必得如志。」鸞因使晏密結二人,勸行廢立。二人初猶未許。及見帝狂縱日甚,無復悛改,恐禍及己,乃回意附鸞,在內廷陰為鸞寫耳目。
  先是帝居深宮,群臣罕見其面,唯以諶與坦之為祖父舊人,尚加親信,得出入後宮,凡褻狎宴游,二人在側不忌。故鸞欲有所陳說,唯遣二人入告,乃得上達。一日,鸞以楊珉淫亂宮掖,尤無忌憚,遣坦之入奏誅珉。何後方對鏡理妝,聞之,妝不及畢,急奔帝前,流涕覆面曰:「楊郎好少年,無罪過,何可枉殺?」坦之拊帝耳語曰:「此事別有一意,不可令第二人聞。」帝平日每呼後為阿奴,因呼後曰:「阿奴暫去片時。」後不得已,走出。坦之乃曰:「外間並云珉與後有別情,彰聞遐邇,不令赴台一訊,其事益信。」帝乃敕珉赴台,珉至台,鸞亦不問,即押赴建康市行刑。俄有救原之,而珉已死。鸞又啟誅徐龍駒,帝亦不能違,而心忌鸞益甚。
  直閣將軍周奉叔,帝之爪牙臣也。與其父盤龍,皆以勇力聞。先是魏攻淮陽,武帝敕盤龍往救,奉叔單馬,牽二百餘人陷陣。魏軍萬餘騎,張左右翼圍之。一騎還報,奉叔已沒。盤龍方食,投著而起,上馬奮矟,直奔魏軍,自稱周公來。魏人素畏盤龍驍勇,聞其名,莫不披靡。時奉叔已大殺魏軍,得出在外,盤龍不知,乃東西衝擊,殺傷無數。奉叔見其父久不出,復躍馬入陣尋之,父子兩騎,縈攪數萬人中,魏軍敗走,父子並馬而歸。由是名播北國。其後奉叔給事東宮,帝嘗從其學騎,尤見親寵,即位後,遷為直閣將軍。恃勇挾勢,陵轢公卿。常以單刀二十口自隨,出入禁闥,門衛不敢叱。每語人云:「周郎刀,不識君。」鸞畏之,使坦之說帝曰:「奉叔才勇,可使出守外藩。」乃以為青州刺史。奉叔就帝求千戶侯,帝許之,鸞以為不可,封曲江縣男,食三百戶。奉叔大怒,於眾中攘刀厲色曰:「若不見與,周郎當就刀頭辦耳。」鸞佯許之,及將之鎮,部伍已出,鸞復以帝命召入,殺之省中。啟雲奉叔慢朝廷,當誅。帝不獲已,可其奏。
  當奉叔未誅時,待讀杜文謙,惡鸞專政,謂綦毋珍之曰:「天下事概可知矣,灰盡粉滅,匪朝伊夕,不早為計,禍至何及?」珍之曰:「計將安出?」文謙曰:「先帝舊人,多見擯斥,今召而使之,誰不慷慨從命?昨聞宿衛萬靈會,與王范共語,皆攘袂捶牀,心懷不平。君其密報奉叔,使靈會殺蕭諶,則宮內之兵,皆我用也。即勒兵入尚書省,斬蕭令,兩都伯力耳。今舉大事亦死,不舉事亦死,二死等耳,死社稷可乎?若遲疑不斷,異日稱敕賜死,父母為殉,在眼中矣。」珍之不能用,及鸞殺奉叔,並收珍之、文謙殺之。
  何後以楊珉之死,日夜切齒,勸帝殺鸞。時蕭諶、蕭坦之握兵權,大臣徐孝嗣、王晏、陳顯達、王廣之、沈文季等,皆一心附鸞。帝左右無可與謀者,唯中書今何胤,後之從叔,近值殿省,欲以誅鸞之事任之,胤謝不能;乃謀出鸞於西州,中敕用事,不復關咨政府,胤亦難之,其事復止。鸞於是逆謀益急,日夕要結諸臣。驃騎彔事樂豫謂徐孝嗣曰:「外傳籍籍,似有伊。霍之舉,君蒙武帝殊常之恩,荷托付之重,恐不得同人此舉。人笑褚公,至今齒冷。」孝嗣心然之,而不能從。帝謂蕭坦之曰:「人言鎮軍與蕭諶欲共廢我,似非虛傳,卿所聞若何?」坦之曰:「天下寧當有此,誰樂無事廢天子耶?朝貴不容造此論,當是諸尼姥言耳,豈可信乎?官若除此二人,誰敢自保?」帝信之。然逆謀漸泄,直閣將曹道剛、朱隆之等,深為之防。鸞因謂蕭諶曰:「廢天子,古來大事,比聞內延已相猜疑,明日若不舉事,恐無所及。弟有百歲母,豈能坐聽禍敗,正應作餘計耳。」諶惶遽從之。
  壬辰,鸞使蕭諶先人,遇道剛、隆之於庭,皆殺之。直後徐僧亮見有變,大言於眾曰:「吾等荷恩,今日當以死報。」又殺之。鸞引兵入雲龍門,戎服加朱衣於上,比入門,三失履。
  王晏、徐孝嗣、蕭坦之等,皆隨其後。時帝在壽昌殿,裸身與霍姬相對坐,聞外有變,使閉內殿諸閣,令閹人登與先樓望之。
  還報云:「見一人戎服,從數百武士,在西鐘樓下。」帝大驚曰:「是何人也?」話未絕,諶已引兵入壽昌閣。帝見之,急趨霍姬房,兵士爭前執之,以帛纏頸,扶出延德殿。宿衛將士見帝出,皆叩刀欲奮,蕭諶謂之曰:「所取自有人,卿等不須動。」宿衛素隸服於諶,皆不敢發。行至西弄,遂弒之,輿屍出殯徐龍駒宅,霍姬及諸嬖幸皆斬之。鸞既殺帝,欲作太後令,曉示百官。徐孝嗣於袖中出而進之,鸞大悅,乃以太後令,廢帝為鬱林王,葬以王禮。廢何後為王妃。迎立新安王昭文,丁酉,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延熙,是為海陵王。以鸞為驃騎大將軍,彔尚書事,進封宣城公,政事一稟宣城處分。
  先是鬱林王之將廢也,鄱陽王鏘初不知謀,鏘每詣鸞,鸞倒屐迎之,語及家國,言淚俱發,鏘以此信之。及鸞勢重,中外皆知其蓄不臣之志,宮台之內,皆屬意於鏘,勸鏘入宮,發兵輔政。長史謝粲說鏘曰:「王但乘油璧車入宮,出天子坐朝堂,夾輔號令。粲等閉城門上仗,誰敢不同?東城人正共縛送蕭令耳。」鏘以上台兵力,悉屬東府,慮事不捷,意甚猶豫。隊主劉巨,武帝舊人,叩頭勸鏘舉事,銀命鸞將入,復還內,與母陸太妃別,日暮不成行。典簽知其謀,馳告鸞。鸞遣兵二千人圍鏘第,殺鏘,並殺謝粲、劉巨等。
  江州刺史、晉安子懋,聞鄱陽死,大懼,欲起兵,謂防閣陸超之、董僧惠曰:「事成則宗廟獲安,不成猶為義死。」二人曰:「此州雖小,而孝武常用之?若舉兵向闕,以請鬱林之罪,誰能御之。」時太妃在建康,密遺書迎之。太妃有同母兄於瑤之,知其謀,遽以告鸞。鸞遂遣王元邈引兵討子懋,又遣裴叔業、於瑤之先襲尋陽。叔業溯流直上,輕兵襲湓城,守將樂賁開門納之。子懋聞湓城失守,率府州兵力據城自守,部曲多雍州人,皆踴躍願奮。叔業畏其銳,乃使於瑤之人城說子懋曰:「今還都必無過慮,正當作散官,不失富貴也。」子懋信之,遂不出兵,眾情大沮。瑤之弟琳之在城中,說子懋重賂叔業,可以免禍,子懋使琳之往,琳之反說叔業取子懋。於是叔業遣兵四百,隨琳之入城,僚佐皆奔散。琳之拔刀入齋,子懋罵曰:「小人何忍行此!」琳之以袖障面,使人殺之。董僧惠被執將殺,謂王元邈回:「晉安舉義,僕實豫謀,得為主人死不恨,願至大殮畢,退就鼎鑊。」元邈義之,具以白鸞,得兔死。子懋子昭基,年才九歲,被囚於獄,以方二寸絹為書,遺錢五百,使達僧惠。僧惠視之曰:「郎君書也。」悲痛而卒。或勸陸超之逃亡,超之曰:「人皆有死,此不足懼,吾若逃亡,非唯孤晉安之眷,亦恐田橫客笑人。」閉門端坐俟命。超之門生,謂殺超之,當有厚賞,密謀後斬之,頭落而身不倒。元送厚加殯殮,門生亦助舉棺,棺墜,壓其首,折頸而死,人皆快之。
  時臨海王昭秀,為荊州刺史,鸞遣徐元慶至江陵,以便宜從事。長史何昌寓曰:「僕受朝廷重寄,翼輔外藩,殿下未有愆失,君以一介之使來,何容即以相付耶?若朝廷必須殿下,當自啟聞,重聽後旨。」昭秀由是得還建康,裴叔業自尋陽進向湘州,欲殺湘州刺史、南平王銳。防閣周伯玉大言於眾曰:「此非天子意,今斬叔業,舉兵匡社稷,誰敢不從!」典簽叱左右斬之,遂殺銳。又殺郢州刺史、晉熙王銶,南豫州刺史、宜都王簽。當時朝廷之上,以鸞有靖亂功,詔進鸞為太傅,加殊禮,封宣城王。鸞以兄子遙光為南郡太守,不之官。鸞有異志,遙光皆贊成之,凡大誅賞,無不豫謀,任為腹心之佐。
  先是王牌上有赤志,人以為貴徵,以示晉壽太守王洪范曰:「人言此是日月相,卿幸勿泄。」洪范曰:「王日月在軀,如何可隱,當播告天下。」一日,桂陽王鑠至東府,見鸞出,謂人曰:「向彔公見接慇懃,流連不能已,而面有慚色,此必欲殺我。」是夕果遇害。江夏王鋒有才行,鸞嘗與之言遙光才力可委,鋒曰:「遙光之於殿下,猶殿下之於高工,衛宗廟,安社稷,實有攸寄。」鸞失色,及殺諸王,鋒又大言其非,鸞收而殺之。又遣人殺建安王子真,子真走匿牀下,兵士手牽出之,叩頭乞為奴,不許,殺之。遣茹法亮殺巴陵王子倫。子倫性英果,時為南蘭太守,鎮瑯琊城,有守兵。法亮恐其不肯就死,以問典簽華伯茂,伯茂曰:「公若以兵取之,恐不可即辦。若委伯茂,一夫力耳。」乃委之。伯茂手自執鴆,逼子倫飲。倫正衣冠,坐堂上,謂法亮曰:「先朝昔滅劉氏,殺其子孫殆盡,今日之事,理數固然。君自身家舊人,今銜此使,當由事不獲已。但此酒非勸酬之爵,只可獨飲。」因仰之而死,時年十六。法亮及左右皆流涕。
  蓋齊制諸王出鎮,皆置典簽,一方之事,悉以委之。時入奏事,刺史美惡,專係其口,故威行州郡,自刺史以下,莫不折節奉之。南海王子罕在瑯玡,欲游東堂,典簽姜秀不許,遂止。泣謂母曰:「兒欲移五步不得,與囚何異?」邵陵王子響,嘗求熊白,廚人答典簽不在,不敢與。及鸞誅諸王,皆令典簽殺之,竟無一人能抗拒者。時孔珪聞之流涕曰:「齊之衡陽、江夏最有意,而竟害之,若不立典簽,故當不至於此。」其後宣城王亦知典簽之弊,不許入都奏事,典簽之任始輕。但未識宣城若何篡立,且聽下文再剖。
  
  齊武帝雄才武略,高蓋一世,但行事忍刻,與國家忠厚開基,相背而馳,焉得繼體之悠久!太子早逝,太孫狡詐百出,宮闈淫亂,蒸及武帝姬人,何後玉成之,以自恣其欲,肆無忌憚。蕭鸞誅殺淫亂之人,廢帝更立,未嘗不可。乃大權獨握,誅戮宗室,至於盡絕。子倫雲,先朝殺滅劉氏子孫殆盡,今亦復如是,理數宜然。可知天道好還,昭然不爽也。特當此天翻地覆之時,而董僧惠、陸超之慷慨赴義如是,天理不澌滅於人間,亦史冊之光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00:40:25

第十七卷     救義陽蕭衍建績 立寶卷六貴爭權



  話說宣城王,志在竊國,懼宗室不服,先加殺害,於是朝綱獨攬,群臣爭先勸進。冬十月辛亥,乃假皇太后令曰:
  嗣主衝幼,庶政多昧。且早櫻尪疾,弗克負荷。太傅宣城王,胤體先皇,鐘慈太祖,宜入承寶命,帝可降封為海陵王。
  癸亥,鸞即帝位,是為齊明帝,改元建武。以王敬則為大司馬,陳顯達為太尉,王晏為左僕射,徐孝嗣為中領軍,餘皆進爵有差。一日,詐稱海陵有疾,數遣御醫瞻視,因而殞之。先是文惠太子在日,素惡明帝,嘗謂竟陵王子良曰:「我意中殊不喜見此人,不解其故,當由其福薄故也。」子良為之解救,及帝得志,太子子孫無遺焉,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明帝篡位之時,正當魏孝文遷都洛陽時候。孝文久有南侵之意。一間海陵見廢,明帝篡立,謂群臣曰:「今日伐齊不患無矣。」乃命大將薛真度向襄陽,劉昶、王肅向義陽,拓跋衍向鐘離,劉藻向南鄭,自將大軍趣壽陽,起兵四十萬,分道並進。沿邊州郡,飛報入朝。帝聞魏師起,大懼。乃命左衛將軍王廣之督司州,右衛將軍蕭坦之督徐州,右僕射沈文季督豫州,發諸州之兵以拒魏。正月乙亥,魏主濟淮,二月至壽陽,虎士成群,鐵騎彌野。甲辰,登八公山賦詩,道遇大雨,命去蓋,見軍士病者,親撫慰之,率兵直臨城下,遣使呼城中人出見。齊豐城公遙昌,使參軍崔慶遠應之。慶遠至軍前,問師出何名,魏主曰:「師當有故,卿欲我斥言之乎?欲我含垢依違乎?」慶遠曰:「未承來命,無聽含垢。」魏主曰:「齊主何故廢立?」慶遠曰:「廢昏立明,古今非一,未審何疑?」魏主曰:「武王子孫,今皆安在?」慶遠曰:「七王同惡,已伏管、蔡之誅。其餘二十餘工,或內列清要,或外典方牧。」魏主曰:「卿主若不忘忠義,何以不立近親,如周公之輔成王,而自取之乎?」慶遠曰:「成王有亞聖之德,胡周公得而輔相之。今近親皆非成王之比,故不可立。且霍光亦舍武帝近親而立宣帝,唯其賢也。」魏主曰:「霍光何以不自立?」慶遠曰:「非其類也,主上正可比宣帝,安得比霍光?若爾,武王伐紂,不立微子而輔之,亦為苟貪天下乎?」魏主大笑曰:「朕來問罪,如卿所言,便可釋然。」慶遠曰:「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聖人之師也。」魏主曰:「卿欲和親,抑不欲乎?」慶遠曰:「和親則兩國交歡,生民蒙福,否則兩國交惡,生民塗炭,和親與否,裁自聖衷。」魏主嘉其善對,賜以酒殽衣服而遺之。於是循淮而東。
  時魏兵號二十萬,塹柵三重,並力攻義陽。城中負循而立,勢甚危急。齊將王廣之引兵救之,去城百餘里,畏魏強不敢進。諸將皆有懼意,一將奮袂起曰:「義陽危困,朝不保夕,吾等奉命往救,卷甲疾趨,猶恐不及,聞敵強而不進,義陽若失,何面目以見朝廷?公等不往,吾請獨進。」辭氣激烈,三軍聞之,皆有奮意。
  你道言者是誰?乃是一代開創之主,姓蕭,名衍,字叔達,小字練兒。父名順之,齊高帝族弟也。少相款狎,嘗共登金牛山,見路側有枯骨縱橫,齊高帝謂之曰:「周文王以來幾年,當復有掩此枯骨者乎?」言之凜然動色。順之由此知高帝有大志,嘗相隨從,高帝每出征討,順之嘗為軍副。方宋順帝末年,袁粲據石頭,黃回與之通謀。順之聞難作,率家丁據朱雀橋,回遣人艦望,還報曰:「有一人戎服,英威毅然,坐胡牀南向。」回曰:「此必蕭順之也。」遂不敢出。時微順之,回必作難於內。方武帝在東宮,嘗往問訊,及退位,齊武手指順之,謂豫章王嶷曰:「非此前,吾徒無以至今日。」其見重如此,及即位,深相忌憚,故不居台輔,以參豫佐命,封臨湘侯。衍即其仲子也,生於秣陵縣同夏裡三橋宅,時宋孝武大明八年甲辰歲。母張氏懷孕時,忽見庭前菖蒲花彩異常,以問侍者,侍者皆雲不見,張氏曰:「吾聞見菖蒲花者當大貴。」因取吞之,遂生蕭衍。狀貌奇特,日角龍顏,重岳虎頭,頂有白光,身映日無影。兩骻駢骨,額上隆起,有交文右手曰「武」。為兒時,能蹈空而行,見者皆知其不凡。及長,博學多文,好籌略,有文武才乾,始為巴陵王法曹參軍。王儉一見,深相器異,謂人曰:「蕭郎三十內,當作侍中,過此則貴不可言。」時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衍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雲、任昉、陸倕並游焉,號為「八友」。王融尤敬異之,每謂所親曰:「宰制天下,必在此人。」累遷諮議參軍,尋以父難去職。
  隆昌初,明帝輔政,起為寧朔將軍,鎮壽春。服闋,除黃門侍郎,入值殿省,預定策勛,封建陽縣男,食邑三百戶。嘗舟行牛渚,遇大風,入泊龍瀆。有一老人衣冠甚偉,立於岸側,謂之曰:「君龍行虎步,相當極貴,天下方亂,安之者其在君乎!宜善自愛。」問其姓氏,忽然不見。衍既屢有祥征,心益自負。
  尋為司州刺史,在州大著威名,嘗有餉以馬者,不受,餉者繫馬於樹而去。衍出見馬,以笞書縛之馬首,令人驅出城外,馬自還主。衍舅張宏策,與衍年相若,恒同游處,每入衍室,嘗覺有雲氣繞之,體自肅然,由此特加敬禮。一日,從衍飲酒,半酣,徙席星月之下,語及時事,謂衍曰:「子善天文,近日緯象若何?國家故當無恙否?」衍曰:「其可言乎?」宏策語言其兆,衍曰:「漢北有失地氣,浙東有急兵象。今冬之初,北魏兵必動,動則漢北必亡。其後便有乘機而起者,是亦無成,徒為王者驅除難耳。越二年,死人過於亂麻,齊之曆數,自茲盡矣。梁、楚、漢間,當有大英雄興。」宏策曰:「今英雄何在,其在朝廟乎?在草澤乎?」衍笑曰:「漢光武有云:『安知非僕』。」宏策起曰:「今夜之言,是天意也,請定君臣之分。」衍曰:「舅欲效鄧禹乎?」相與大笑。
  至是魏師圍義陽,帝命王廣之主中軍,衍率偏師往救,眾莫敢前,衍請先進,廣之分麾下精兵配之。衍間道夜發,逕上賢首山,去魏軍數裡,魏人出不意,未測多少,不敢逼。黎明,大風從西北起,陣雲隨之,直當魏營。俄而風回雲轉,還向西北,衍曰:「此所謂歸氣,魏師遁矣,急擊勿失。」遂下令軍中曰:「望麾而進,聽鼓而動。」於是身先士卒,直奔魏軍,揚魔鼓噪,響振山谷。敢死之士,執短兵先登,長戟翼之。魏傾壁來拒,衍親自博戰,無不披靡。城中見援兵至,亦出軍攻魏柵,因風縱火,魏軍表裡受敵,因大潰。王肅、劉昶單騎走,斬獲萬計,流血盈野,義陽得全。
  衍有兄懿,為梁州刺史。會魏將拓拔英引兵擊漢中,懿出兵拒之,進戰不利,櫻城自守。魏兵圍之數十日,城中糧將竭,眾心洶懼。懿封題空倉數十,指示將士曰:「此中粟皆滿,足支二年,但努力堅守,何患無食!」士民乃安。會魏主召英還,遣使與懿告別。懿以為詐,英去一日,猶不開門。二日,乃遣將追之,英與士卒下馬交戰,懿兵不敢逼,尾其後四日四夜,乃返。魏諸將請復攻義陽,魏主曰:「蕭衍善用兵,今且勿與爭鋒,異日吾往擒之。」是役也,齊果失漢北諸郡,諸將概不加賞,獨以蕭衍有卻敵功,除為雍州刺史。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永泰元年春正月,帝有疾,以近親寡弱,忌高、武子孫猶有十王,每朔望入朝,帝還後宮,輒歎息曰:「我及司徒諸子皆不長,高、武子孫日益長大,恐為後累,奈何?」因欲盡除高、武之族,以微言問陳顯達,對曰:「此等豈足介意。」以問始安王遙光,遙光謂當以次施行。時遙光有足疾,帝常令乘輿自望賢門入,每與帝屏人久語,語畢,帝索香火,嗚咽流涕,明日必有所誅。會帝疾暴甚,絕而復甦,遙光遂行其策,殺河東王鉉、臨賀王子岳、西陽王子文、永陽王子峻、南康王子琳、衡陽王子珉、湘東王子建、南郡王子夏、桂陽王昭粲、巴陵王昭秀。鉉等已死,乃使公卿奏其罪狀,請誅,下詔不許,再奏,然後許之。侍讀江泌哭子琳,淚盡繼之以血,親視殯葬畢,乃去。
  那時激惱了舊臣王敬則,以為天下本高武之天下,帝既奪而有之,而又殺害其子孫,於心何忍,以故語及時事,懷怒切齒,屢發不平之語。時敬則為會稽刺史,帝慮其變,乃以張環為平東將軍、吳郡太守,添置兵力以防之。敬則聞之,怒曰:「東今有誰,只是欲平我耳。東亦何易可平,吾終不受金甖。」金甖,謂鴆也。於是舉兵,以奉南康侯子恪為名,子恪懼禍亡走,未知所在。遙光勸帝盡誅高、武子孫,使後有叛者,無所假名。帝從其策,乃悉召諸王侯入宮,命晉安王寶義、江陵公寶覽等,處中書省,高、武子孫處西省,敕左右從者各帶二人,過此依軍法,孩幼者與乳母俱入。其夜,令太醫煮椒二斛,內省辦棺木數十具,至三更,當盡殺之。時刻已至,而帝眠未起,中書舍人沈徽孚與內侍單景俊共謀少留其事,以俟帝醒。恰好子恪徒跣自歸,扣建陽門求入。門者以聞,景俊急至帝前,奏言子恪已至。帝驚問曰:「未耶!未耶!」景俊曰:「尚未行誅。」帝撫牀曰:「遙光幾誤人事。」乃賜王侯供饌,明日悉遣還第,以子恪為太子中庶子。
  卻說敬則率兵甲萬人過浙江,百姓擔篙荷插,隨之者十餘萬人。帝遣大將左興盛、崔恭祖、劉山陽、胡鬆等,築壘於曲河長岡,又詔沈文季為持節都督,屯兵湖頭,備京口路。敬則兵至,急攻興盛、山陽二壘,台軍不能敵,屢欲退走,而外圍不開,遂各死戰。胡鬆引騎兵突其後,白丁無器仗,皆驚走,敬則軍大敗。索馬再上,不能得,崔恭祖刺之僕地,遂斬之。傳首建康,戮及一門。
  是時帝疾已篤,秋七月己酉,殂於正福殿。遺詔軍政事,委陳顯達,內外諸事,委徐孝嗣、遙光、坦之、江祀、劉暄參懷。先是蕭諶自恃助重,乾豫朝政,一不如志,便恚曰:「見炊飯,推以與人。」帝聞之大怒,召入省中,遣左右莫智明責之曰:「隆昌之際,非卿無有今日。但一門二州,兄弟三封,朝廷相報已極,卿恒懷怨望,乃云:『炊飯已熟,合甑與人耶』!今賜卿死。」諶謂智明曰:「天去人亦復不遠,我與至尊殺高、武諸王,是卿傳語來去。我今死,還是卿來傳語,報應何速!但帝亦豈能久乎?」未數日,帝果崩。
  群臣奉太子寶卷即位,是為東昏候。東昏惡靈柩在太極殿,欲速葬。徐孝嗣因爭,得逾月。帝每當哭,輒雲喉痛。大中大夫羊闡入臨,頭禿無髮,號慟俯仰,幘遂脫地。帝輟哭大笑,謂左右曰:「禿鶖啼來乎!」其在東宮,唯嬉戲無度,及即位,不與朝士相接,專親信宦官,及左右御刀應敕等。是時遙光、孝嗣、江祐、蕭坦之、江祀、劉暄事更值內省,分日晝敕。蕭衍聞之,謂張宏策曰:「一國三公,國猶不堪,況六貴同朝,勢必相圖,亂將作矣。避禍圖福,無如此州。但諸弟在都,恐罹世患,當更與益州圖之耳。」乃密與宏策修武備,招聚驍勇多伐材竹,沉之檀溪,積茅如岡阜。及聞蕭懿罷益州還,仍行郢州事,衍使宏策往說之曰:「今六貴比肩,人自晝敕,爭權睚眥,理相圖滅。主上素無令譽,媟近左右,剽輕忍虐,安肯委政諸公,虛坐主諾?嫌忌已久,必大行誅戮,始安欲窺神器形跡已見,然性猜量狹,徒為禍階。坦之忌克陵人,孝嗣聽人穿鼻,江祐無斷,劉喧闇弱,一朝禍發,中外土崩。吾兄弟幸守外藩,宜為身計,及今猜忌未生,當悉召諸弟,恐異時投足無路。郢州控帶荊、襄,雍州士馬精強,世治則竭誠本朝,世亂則足以匡濟,與時進退,此萬全之策也。若不早圖,後悔無及。」懿不從,宏策又說懿曰:「以卿兄弟英武,天下無敵,據郢、雍二州,為百姓請命,廢昏立明,易於反掌。此桓、文之業也,勿為豎子所欺,取笑身後。雍州揣之已熟,願善圖之」懿卒不從。衍乃迎其弟蕭偉、蕭增至襄陽。
  初,明帝雖顧命群公,而腹心之寄,則在江祐兄弟,故二江更值殿內,動息關之。帝有所為,孝嗣等尚肯依違,而祐執制堅確,帝深忿之。嬖臣茹法珍、梅蟲兒等,亦切齒於祐。徐孝嗣謂祐曰:「主上稍欲行意,詎可盡相禁制。」祐曰:「但以見付,必無所憂。」其後帝失德彌彰,祐與諸臣議欲廢之,立江夏王寶元。而劉喧曾為寶元行事,執法過刻,寶元嘗恚曰「舅殊無渭陽情。」暄由是深忌寶元,不同祐議。更欲立建安王寶寅,而亦未決。遙光自以年長,意欲為帝,私為祐曰:「兄若立我,當與兄共富貴。」祐欲立之,以問蕭坦之。坦之時居母喪,起復為領軍將軍,謂祐曰:「明帝立已非次,天下至今不服,若復為此,恐四方瓦解,我期不敢言耳。」吏部郎謝朓知其謀,謂劉喧曰:「始安一旦南面,則劉渢、劉晏居卿今地,徒以卿為反覆人耳。」渢與晏,皆遙光腹心臣也。喧亦以遙光著立,已失元舅之尊,因從渢言,力阻祐議。遙光知之大怒,先奏謝朓煽動內外,妄貶乘輿,竊論宮禁,間謗親賢,詔收廷尉,下獄賜死。
  卻說朓字玄暉,善草隸,長五言詩。沈約常云:「二百年來,無此詩也。」其妻王敬則女,有父風,朓告王敬則反,敬則死,妻常懷刃,欲報父仇。朓每避之,不敢相見。及拜吏部,辭讓再三。尚書郎范縝嘲之曰:「卿人才無慚吏部,但恨不可刑於寡妻耳。」朓有愧色,及臨誅,歎曰:「天道其不昧乎?我雖不殺王公,王公由我而死,今日之死宜哉!」劉喧既與祐異,祐復再三言之,勸立遙光,喧卒不從。祐怒,謂遙光曰:「我意已決,奈劉喧不可何?」遙光於是深根暄,密遣人刺之。
  一日,暄過青溪橋,有人持刀而前,若欲行刺,暄喝左右擒之。
  其人見救護者眾,棄刀而逃。眾大駭,莫測其所自來。暄以近來江祐與吾不合,故使來刺吾,因謂帝曰:「江祐兄弟,頗有異志,宜遠之。」帝本惡祐,一聞暄言,即命收之。時江祀值內殿,疑有異,遣信報祐曰:「劉暄當有異謀,今作何計?」祐曰:「政當靜以鎮之,諒亦無奈我何也?」俄有詔召祐入見,與祀共停中書省,帝使袁文曠誅之。初,文曠以斬王敬則功,當封侯,祐執不與,乃以刀環築其心曰:「復能奪我封否?」並殺江祀。劉暄方晝寢,聞二江死,眠中大驚,投出戶外,問左右:「收至未?」良久意定,還坐,大悲曰:「非念二江,行自痛也。」蓋暄雖惡祐,不意帝遽殺之,恐後日己亦不免,故惶懼若此。帝自是益無忌憚,日夜與近習在宮中鼓吹戲馬,常以五更就寢,至晡乃起。群臣節朔朝見,晡後方前,至暗始出,台閣案奏,數十日乃報,或不知所在,宦者裹魚肉還家,並是五省黃案。一日,走馬後國,顧謂左右曰:「江祐常禁我乘馬,小子若在,吾豈能得此。」因問祐親戚有誰,左右曰:「郎中江祥。」遂於馬上作敕賜祥死。
  卻說遙光初謀,本約其弟荊州刺史遙欣自江陵引兵東下為外應,而後據東府舉兵,以定京邑。刻期將發,而遙欣病卒,二江被誅,於是大懼,陽狂號哭,稱疾不復入朝。及遙欣喪還,停東府前渚,荊州眾力送者甚盛,其弟豫州刺史遙昌亦率其部曲來送,大有甲兵。遙光謂借此可以成事,乃於八月乙卯,收集二州部曲,屯於府之東門。召劉渢、劉晏,共謀作亂。是夜,破東冶出獄囚,開尚方取甲仗。召驍騎將軍垣歷生,命之為將。
  遣人掩取蕭坦之於家。坦之露袒逾牆走,欲向台,道逢隊主顏端執之,告以遙光反,不信。端自往問得實,乃以馬與坦之,相隨入台。歷生勸遙光乘夜攻台,輦獲燒城門,曰:「公但乘輿在後,反掌可克。」遙光狐疑不敢出。天稍曉,遙光戎服出聽事,命上仗登城,行賞賜。歷生復勸出戰,遙光專冀內廷有變,可以不戰而屈,不從歷生言。
  卻說台中始聞亂,眾情惶惑,向曉,徐孝嗣人,人心乃安。
  左將軍沈約聞變,馳入西掖門,或勸戎服。約曰:「台中方擾攘,見我戎服,或者謂同遙光。」乃朱衣而入。下詔徐孝嗣屯衛宮城;蕭坦之率台軍討遙光,屯湘宮寺;左興盛屯東籬門;司馬曹虎屯青溪大橋;縱火燒司徒府,並力攻之。遙光遣坦歷生、參軍蕭暢、長史沈昭略從西門出戰。暢及昭略一臨陣。皆解甲降。眾情大沮。歷生見事無成,亦棄矟降曹虎,虎斬之。至晚,台軍以火箭燒東北角樓,煙燄張天,城內兵大潰。遙光惶急,從跣奔入小齋,令人反拒齋戶,皆重關,穿戎服,坐帳中,秉燭自照。聞外兵至,滅燭,扶匐牀下。左右並逾屋出走,台軍排閣入,於暗中牽出斬之,十指俱斷。劉渢、劉晏,倉惶欲逃,皆為軍人所殺,其亂始平。己已,以徐孝嗣為司空,沈文季、蕭坦之為左右僕射,劉暄為領軍將軍,曹虎為散騎常侍賞平亂之功也,徐孝嗣進諫曰:「今者始安之變,幸天奪之魄旋即敗亡。不然,置陛下於何地!然皆陛下平日不以治國為事而專事逸樂,以致釁生骨肉,願陛下戒之慎之,一改從前之失庶反側不生,天位常固。」但未識東昏聽與不聽,且俟下文再述。
  
  明帝覬竊帝位,殺戮宗交,慘酷已極。東昏不能繼體,宜矣。蕭諶、王敬則、謝朓妄貧富貴,不顧名分,不顧義理,至臨刑之日,乃知天道好還,抑已晚矣。江祐等六貴同朝,久生嫌釁,互相讒殺,勢所不免。遙光安希非分,致京城罹禍,尤為可笑。東昏雖經此變故,徐孝嗣提耳而諫,卒歸無用,真所謂下愚不移,若蕭叔達天挺人豪,超出庸眾之上,識見謀略固自不凡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00:40:51

第十八卷     行亂政外藩屢叛 據雄封眾士咸歸



  話說二江既敗,始安又誅,左右捉刀應敕之徒,皆恣橫用事,時人謂之「刀敕」。以蕭坦之剛狠而專,勸帝殺之,帝便領兵圍坦之宅,殺之。又譖劉暄有異志,帝曰:「暄是我舅,豈應有此?」法珍曰:「明帝乃武帝同堂,恩遇如此,猶滅武帝之後,舅焉可信耶?」遂召之入省,賜死。曹虎吝而富,有錢五千萬,他物稱是,帝利其財殺之。三人所除新爵,皆未及拜而死。
  先是明帝臨終,戒帝曰:「作事不可在人後。」故帝數與近習謀誅大臣,皆發於倉猝,決意無疑。由是在位大臣,莫能自保。中郎將許准,孝嗣心腹也,陳說事機,勸行廢立。孝嗣謂必無用干戈之理,須俟帝駕出遊,閉城弗納,然後召百僚集議廢之,雖有此懷,而終不能決。諸嬖幸亦稍憎之。沈文季自托老疾,不豫朝權,以求免禍,仍為嬖幸所忌。其姪昭略謂文季曰:「叔父行年六十,為員外僕射,欲求自免,豈可得乎?朝野所望,惟叔父與孝嗣兩人,不行大事,豈唯身家不保,亦社稷何賴?」文季不應。一日,帝召孝嗣、文季、昭略並入,文季登車顧左右曰:「此行恐不反。」及入,賜晏於華林國,省坐方定,忽見武士數人,登階而上。茹法珍持藥酒前曰:「有詔賜公等死,可飲此。」孝嗣、文季皆失色,昭略怒罵孝嗣曰:「廢昏立明,古今令典,宰相無才,致有今日。」以甌擲其面曰:「使作破面鬼。」三人皆飲藥死,孝嗣二子亦坐誅。昭略弟昭光,聞收至,家人勸之逃,昭光不忍舍其母,入執母手悲泣,收者殺之。昭光姪曇亮,逃已得免,聞昭光死,歎曰:「家門屠滅,何以生為!」絕吭而死。
  先是陳顯達自以高、武舊將,當明帝時,已懷危懼,深自貶損。每乘朽敝車馬,道從鹵薄,止用羸弱數人。嘗侍宴酒酣,啟明帝借枕,明帝令與之,顯達撫枕曰:「臣年衰老,富貴已足,惟欠枕上一死,特就陛下乞之。」明帝失色曰:「卿醉矣。
  」及東昏即位,顯達彌不樂。在建康,得江州甚喜,常有疾不令治,既而自愈。及帝之屢誅大臣也,暄傳當遣兵襲江州,顯達聞之歎曰:「死生有命,與其坐而待死,不若舉事而死。」乃舉兵於尋陽,致明朝貴,數帝過惡。帝聞其反,命胡鬆率水軍據梁山,左興盛率步騎屯杜姥宅,顯達晝夜進兵,敗胡鬆於彩石。至新林,潛領精選夜渡江,直攻台城。諸軍聞之,奔還,宮城大駭。台軍出拒,顯達執馬槊,引數百步騎,親自搏戰,手殺數將。台軍屢卻,俄而塑折,台軍繼至。顯達不能抗,退而走,馬蹷墜地,為台軍所殺。兵士見主將死,一時盡潰,大難立平。
  然帝自誅顯達後,益事驕恣,漸出遊走,又不欲令人見之。
  每出,先驅斥道路,所過人家,唯置空宅。尉司擊鼓蹋圍,鼓聲所聞,居人便奔走不暇,犯禁者應手格殺。一月幾二十餘出,出則不言定所,東西南北,無處不驅。常以三四更後,鼓聲四出,火光照天,幡戟橫路。士民喧走,老小震驚,啼號塞道,處處禁絕,不知所適。四民廢業,樵蘇路斷,甚至吉凶失時,乳婦寄遠處生產,或輿病棄屍,不得殯葬。街衢巷陌,悉懸布幔為高障,置仗人防守,謂之「屏除」,亦謂之「長圍」。嘗至沈公城,有一婦人臨產不去,因剖視其腹,以驗男女。又嘗至定林寺,有沙門老病不能去,藏草間,命左右射之,百箭俱發,矢集其身如蝟而死。又帝有膂力,牽弓至三解五斗,好擔白虎幢,幢高七丈五尺,於齒上擔之跳躍,雖折齒不倦。待衛滿前,逞諸變態,曾無愧色。每乘馬,身著軟繡袍,頭戴金薄帽,手執七寶槊,急裝縛褲,凌冒雨雪,不避坑阱。馳騁渴乏輒下馬解取腰邊蠡器酌水飲之,復上馬馳去。又選無賴小兒善走者為逐馬,左右五百人,常以自隨,環回宛轉,周遍城邑。或出郊射雉,置射場二百九十六處,奔走往來,略不休息。一日,行至西州觀顯達墜馬處,忽疑豫州刺史裴叔業有異志,聲言必殺之。叔業兄子裴植為直閣,聞之,懼先及禍,潛奔壽陽謂叔業曰:「朝廷將以輕兵來取公矣,宜早為計。」叔業憂之乃遣人至襄陽,問蕭衍以自全之策,曰:「天下大勢可知,恐無復自存之理。不若回南向北,不失作河南公。」衍乃以書報之曰:
  承下問,大勢誠可慮。但群小而用事,豈能及遠?計慮回惑,自無所成。唯應送家還都以安慰之。若意外相逼,當勒馬步二萬,直出橫江,以斷其後,則天下之事,一舉可定。若欲北向,彼必遣人相代,以河北一州相處,河南公寧可得耶?如此,則南歸之望絕美,敢布腹心,公善圖之。
  叔業得書,雖以衍言為是,然懼有兵來,孤城難保,仍致書魏將薛真度,陳歸魏之意。真度勸其早降,曰:「若事迫而來,則功微賞薄矣。」於是叔業通款於魏。
  帝自裴植逃去,益怒叔業,乃命崔慧景將水軍討壽陽。帝設長圍於瑯玡城外,親出送之。戎服坐樓上,召慧景單騎進圍無一人隨之。慧景懼有變,才數言,即拜辭而退。既得出,甚喜。兵過廣陵,忽報叔業已率,朝廷已有別旨。慧景乃召諸將謂曰:「叔業卒,軍可不往,吾荷三帝厚思,當顧托之重。幼主昏狂,朝廷壞亂,危而不扶,責在今日。欲與諸君共建大功,以安社稷,何如?」眾皆響應。乃以其子崔覺為前鋒,還軍向廣陵,守將崔恭祖開門納之。帝聞變,假左興盛節,督軍討之。慧景停廣陵二日,即收眾濟江,遣使京口,密奉寶玄為主。寶玄斬其使以聞,帝遣外監黃林夫助鎮京口。及慧景至,寶玄又密與相應,殺黃林夫,開門納之。遂率其眾,隨慧景向建康。
  時台將張佛護引兵據竹裡,築城以拒。王瑩引兵據湖頭,築壘將山西岩,實甲數萬。寶玄遣使謂佛護曰:「身自還朝,君何意苦相斷遏?」佛護曰:「小人荷國重恩,使於此創立小戍,殿下還朝,但自直過,豈敢斷遏。」遂與慧景軍戰,各有斬獲。而慧景軍眾,輕行不爨食,常以數舫載酒肉為軍糧。每見台營中爨煙起,輒盡力攻之,台軍不得食,以此饑困。崔恭祖進拔其城,殺佛護,又攻王瑩壘,不克。或說慧景曰:「今平路皆為台軍所斷,不可議進,宜從蔣山龍尾上。出其不意,下臨城中,則諸軍自潰。」慧景從之,乃於半夜帥精兵數千魚貫上山,自西岩而下。黎明兵臨城外,揚旗鼓噪,台軍驚恐,即時奔散。慧景遂屯兵樂遊園,引眾圍之。於是東府、石頭、白下、新亭諸城皆潰。左興盛逃匿荻訪中,慧景擒而殺之。斯時城中慌亂,單有衛尉蕭暢屯南掖門,處分城內,隨方應拒,眾心稍安。
  先是竹裡之捷,崔覺與恭祖爭功,慧景不能決。恭祖怒,又勸慧景以火箭燒北掖樓。覺以大事垂克,後若更造,費用功多,阻其計不行。恭祖益不悅。時蕭懿將兵在小峴,帝遣使召之入援。懿方食,聞之投箸而起,率數千人自彩石濟江,張旗幟於越城,舉火相應。台中人望見,皆鼓手稱慶。慧景遣崔覺將精卒數千人渡南岸擊懿軍,大敗而還。適遇一隊東宮女伎,為恭祖所掠,覺見而奪之。恭祖積忿恨,遂率眾詣台降,軍心大亂。就軍渡北岸,慧景軍皆走,父子俱死。自圍城至此,凡十二日而敗。恭祖既降,帝亦斬之。
  且說寶玄初至建康,士民多往投集。慧景敗,收得朝野附逆人名,帝命燒之曰:「江夏尚爾,何況餘人。」寶玄逃亡,數日乃出。帝召人後堂,以步障裹之,令左右數十人,鳴鼓角,馳繞其外,遣從謂寶玄曰:「汝近圍我,亦如此耳。」放出斬之。自此以後,朝政益亂,帝所寵任左右,皆橫行無忌。慧景餘黨,已蒙詔赦,而嬖幸用事,不依詔書,無罪而家富者,皆誣為賊,殺而籍其貲。有直閣徐世標者,素為帝所委任,凡有殺戮,皆在其手,亦嫌帝淫縱太過,密謂其黨曰:「何世天子無要人,但儂貨主惡耳。」法珍以其言白帝,帝遣禁兵殺之,世標拒戰而死。由是法珍、蟲兒專用事,口稱詔敕,人莫敢違。
  八月甲辰夜,後宮火,會帝駕未還,內人不得出,外人不敢入,比及門開,死者相枕,燒三千餘間。時嬖幸之徒,皆號為「鬼」。內有趙鬼,能讀《西京賦》,言於帝曰:「柏梁既災,建章是營。」帝乃大興土木。
  有潘妃者,號玉兒,體態輕盈,貌美麗豔,最承寵幸。為起玉壽、芳樂等殿,以麝香涂壁,內作飛仙帳,四面繡綺,窗間盡畫神仙,椽桷悉垂玲珮。服御之物,皆飾珍寶。鑿金為蓮花貼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後人作《步步生金蓮賦》,以贊潘妃之美。其詞曰:
  彼美人兮,神侔秋水,狀比芙蕖。擅東昏之寵幸,馳南國之芳譽。雕飾則金應作屋,輕盈則步亦凌虛。摹花影於波心,天然綽約;度香風於舄下,行自紆徐。爾其搜麗水之珍,出尚方之帑,鏤錯輝煌,精英晁朗。金在鎔兮液流,蓮布色兮花放。
  儷樂游之苑內千莖,等太華之峰頭十丈。信是使香為國歡,征並蒂之緣;本來解語如花,遠結凌波之想。妃乃啟瑤闥,辟清廂,搴蕙幄,出芝房。乍踟躕而獨立,旋彳亍而回徨。渺兮若仙風之吹下,翩兮若驚鴻之將翔。顫釵梁而不定,暈桃頰而分光。鳧舄交時,化分飛之翡翠;風頭迎處,想雙宿之鴛鴦。裊裊兮裙羅,盈盈兮眼波。纖纖兮新月,歷歷兮圓荷。憶西池之採摘,疑北渚之經過。點瓣而神光離合,縈花而舞態婆娑。問太乙之紅船,遊仙未可;笑窅娘之素襪,踵武如何。君王於是睹之魂銷,即之意下,樂且未央,歡真無價。穠華欲斂,是碧窗小坐之時;芳氣還留,應繡被橫陳之夜。
  且說帝寵潘妃,荒迷益甚。妃父寶慶,帝呼之為阿丈。一日,寶慶家有吉慶事,往助其忙,躬自汲水,助廚人作膳,以為笑樂。與其家人僕婢為伍,全不知愧。寶慶恃勢作姦,沒人平民資產無數,有司不敢詰,百姓怨之切齒。又有奄人王寶孫,年十三,號「倀子」,善迎妃意,尤得帝寵,雖梅蟲兒之徒亦下之。控制大臣,移易詔敕,乃至騎馬入殿,詆訶天子。公卿見之,莫不惕息。其後朝廷費用日繁,徵求愈迫,建康酒租,皆折使輸金。百姓困窮,號泣盈路,天下皆知齊必亡矣。
  先是蕭懿之人援也,蕭衍遣使謂之曰:「平亂之後,則有不賞之功,當明君賢主,尚或難立,況於亂朝,何以自免?若賊滅之後,勒兵入宮,行伊、霍故事,此萬世一時。若不欲爾,托以外拒為名,身歸歷陽,則威振內外,誰敢不從?一朝放兵,受其厚爵,高而無民,必生後悔。」長史徐曜亦苦功之,懿並不從。拜爵為尚書令,弟暢為衛尉,掌管簽。嬖臣茹法珍等咸畏忌之,說帝曰:「懿將行隆昌故事,陛下命在晷刻。」帝信之,將殺懿。懿將徐曜甫知之,密具舟江渚,勸懿西奔襄陽,懿曰:「自古皆有死,豈有叛走尚書令耶?吾寧坐以待之耳。」俄而奉召入省,以藥賜死。懿且死,但曰:「家弟在雍,深為朝廷憂之。」諸弟皆亡匿於里巷,無人發之者,唯弟融捕得被殺。後人有詩贊懿之忠云:
  定傾扶危紓國憂,敢因禍至為身謀。
  九泉遺恨難消處,只恐干戈起雍州。
  話分兩頭,蕭衍在雍,深知齊祚將亡,日日延攬豪傑,厚集兵力,以圖大舉。於是四方智勇之士,相率來歸。有一人姓呂,名僧珍,字元瑜,廣陵人,家甚寒微。兒時從師讀書,有相士至書塾,歷觀諸生,獨指僧珍曰:「此兒有奇聲,封侯相也。」及長,智識宏通,身長七尺七寸,容貌偉然。司空陳顯達出軍沔北,見而呼坐,謂之曰:「卿有貴相,名位當出我上,幸自愛。」萬徐孝嗣當國,欲引與共事,僧珍知其不久必敗,謝弗往。未幾,孝嗣果敗。衍臨雍州,僧珍歸之,為中兵參軍。
  衍嘗積竹木於檀溪,人不解其故。僧珍會其意,私具櫓數百張,及後起兵,取竹木以造戰艦,獨缺櫓,僧珍出以濟用,人服其智。又一人姓王,名茂,字茂先,太原人,好讀兵書,通武略。
  齊武帝布衣時,見之歎曰:「王茂先年少英俊,堂堂如此,異日必為公輔。」後為台郎,累年不調。見齊政日亂,求為邊職,遂為雍州長史。衍一見,便以王佐許之。因結為兄弟,事無大小,皆與商酌,茂亦為之盡力。又一人姓曹,名景宗,字子震,新野人。幼善騎射,好畋獵。常與少年數十人,逐群鹿於澤中,鹿馬相亂,景宗於眾中射之,人皆懼中馬足,而箭之所及,不爽分毫,鹿皆應弦而斃,以此為樂。嘗乘匹馬,將數十人於中路,逢蠻賊數百劫之,景宗身帶百餘箭,每箭殺蠻一人,蠻遂散走,因以膽勇聞。頗愛史書,讀《穰苴、樂毅傳》,輒放卷歎息曰:「大丈夫當如是也。」衍鎮雍州,景宗深自結附,衍舉為竟陵太守。但性躁動,不能沉默。嘗出行,於車中自開帷幔,左右顧望。或諫之曰:「太守隆重,當肅官儀,不宜如是。」景宗曰:「我在鄉裡,騎快馬如龍,與年少輩數十騎,拓弓弦,作霹靂聲,箭如餓鴟叫平澤中,逐獐鹿射之,渴飲其血,饑食其胃,甜如甘露漿,覺耳後生風,鼻頭出火,此樂使人忘死。今為太守貴人,動轉不得,路行開車幔,人輒以為不可,閉置車中,如三日新婦,如此邑邑,能不使人氣盡。」而幕府勇將,則首推景宗焉。又一人姓韋,名睿,字懷文,杜陵人。其伯父韋祖征常奇之。時同里王憕、杜惲並有盛名,祖征謂之曰:「汝自謂何如二人?」睿謙不敢對,祖征曰:「汝文章或小減,學識當過之,佐國家,成功業,皆莫汝及也。」後為齊興太守。知衍有大志,遣二子至雍,深相結納。方顯達、慧景頻以兵逼建業,人心惶駭,西土人謀之於睿,睿曰:「陳雖舊將,非濟世才,崔頗更事,懦而不武,事必無成,天下真人,其惟蕭雍州乎!」於是棄職歸衍,衍大喜,握其手曰:「得君來此,吾事可成矣!」又一人姓柳,名慶遠,字文和,元景之姪。將門子,有乾略,為雍州別駕。私謂所親曰:「天下方亂,能定大業者,唯吾君耳!」因事衍不去。又一人姓鄭,名紹叔,字仲明,滎陽人。徐孝嗣嘗見而異之,曰:「此祖逖之流也。」衍臨司州時,紹叔為中兵參軍,相依如左右手,及衍罷州還,謝遣賓客,紹叔獨請留,衍曰:「以卿之才,何往不得志?我今閒居,未能相益,宜更思他就」紹叔曰:「吾閱人多矣,舍君誰可與共事者?固請留此。」及衍為雍州,遂補紹叔為扶風太守。
  紹叔有兄植,勇力絕倫,官於京師。一日,來至雍州,候紹叔於家,紹叔見之問曰:「兄在天子左右,朝廷有何事,而遺兄至此?」植曰:「朝廷深忌雍州,托我以候汝為名,潛刺殺之,我豈肯害之哉?迫於朝命,不得不來。弟見雍州,密致此意。」紹叔遂以告衍,衍命置酒紹叔家,招植共飲。酒酣,戲謂植曰:「朝廷遣卿相圖,今日開宴,是可取良會也,何不取吾頭去?」植曰:「使君豁達大度如漢高,僕何敢害?」相與大笑。飲罷,令植遍觀城隍、府庫、士馬、器械、舟艦等項,植曰:「雍州實力,未易圖也。」紹叔曰:「兄還,具為天子言之,若取雍州,請以此戰。」植曰:「吾復命後,朝廷必來征伐,時事可知矣。未識我與汝復得相見否?」弟兄灑淚而別。斯時雍州麾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皆有攀麟附鳳之意。眼見干戈即起,及聞懿死,衍益悲憤,恨不踏平建康,以誅無道。但未識雍州若何起兵,且俟下文再續。
  
  東昏專任宵小,誅戮大臣,非時四出,貪殘更甚,比之桀、紂,無以過之。崔慧景承命討裴叔業,已而中路叛去,設能布明大義,聲罪致討,擇應立者立之,成伊、霍之業,豈非名正言順?乃雖奉寶玄,不思大計,輒縱子覺與恭祖爭功,又不從恭祖之計,遂致恭祖離叛,卒歸無成。惜哉!東昏既滅慧景,愈為不法,縱虐宣淫,無所不至,無有不亡之理。蕭懿不聽雍州之言,盡心東昏,死而無悔,不失為忠,未免近於愚耳。雍州智略兼具,又能搜羅人材,豪傑歸心,雖欲不成大業,豈可得哉?殆天欲啟之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00:41:17

第十九卷     蕭雍州運籌決勝 齊寶卷喪國亡身



  話說蕭衍素懷大志,又聞其兄蕭懿被誅,且悲且怒,會集諸將,商議起兵。請將無不踴躍從命。適有密報到來,朝廷遣輔國將軍劉山陽,統領三千人馬,潛赴江陵,約會南康王行事蕭穎冑,起荊州之兵,共襲襄陽。諸將請於半路截擊之,衍曰「此不足慮,吾當以計制之。」乃使參軍王天虎詣江陵,遍與州府書,聲云「山陽西上,並襲荊、雍。」書去後,衍謂諸將曰:「荊州素畏襄陽人,加以唇亡齒寒,能不與我為一?我合荊、雍之兵,鼓行而東,雖使韓、白復生,不能為建康計矣,況以昏主役刀敕之徒哉?」穎冑等得書,果大恐。越一日,衍乘山陽將到,復令天虎齎書於穎冑,餘人皆無。又書中但作通候語,不涉時事,而雲天虎口具。張宏策問故。衍曰:「用兵之道,攻心為上。近遣天虎往荊州,人皆有書,今只有一函與穎胃,而雲天虎口具。穎冑問天虎,天虎無所說。眾問穎冑,穎冑亦無所說。眾必謂穎冑與天虎共隱其事,則人人生疑,眾口沸騰,山陽聞之,必疑不敢進,則穎冑進退無以自明,必入吾謀內,是馳一空函定一州矣。」
  再說山陽至江安,聞衍有書連至江陵,果懷疑貳,遲回十餘日不上。穎冑大懼,計無所出,乃夜呼參軍席闡文、從事柳忱閉齋定議。闡文曰:「蕭雍州蓄養士馬,已非一日。江陵素畏襄陽之強,又眾寡不敵,取之必不可制。就能制之,歲寒復不為朝廷所容,今若殺山陽與雍州舉事,立天予以令諸侯,則霸業成矣。
  山陽不進,是不信我,今斬送天虎,則彼疑可釋。至而圖之,罔不濟矣。」忱亦曰:「朝廷狂悖日滋,京師貴人,莫不重足屏氣。今幸在遠,得暇日自安。雍州之事,且借以相斃耳,獨不見蕭令君乎?以精兵數千,破崔氏十萬眾,竟為群邪所陷,禍酷相尋,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且雍州士銳糧多,蕭使君雄資冠世,必非山陽所能敵,若破山陽,荊州復受失律之責,進退無一而可,直深慮之。」其弟穎達,亦勸穎冑從闡文計。穎冑遂請天虎至府,謂之曰:「卿與劉輔國相識,今不得不借卿頭,以釋其疑。」遂斬之,送首於山陽曰:「荊州之使已斬,速以兵來,商議進討。」山陽大喜,單車白服,率數十人來會穎冑。穎冑伏兵城內,山陽入門,即於車中斬之,送其首於雍州,以南康王教假衍節,使都督前鋒諸軍事,衍大喜,於是建牙集眾,得甲士萬餘人,馬千餘匹,船三千艘。命王茂為先鋒,曹景宗副之,身統大軍為後繼,刻日進發,報知穎冑,乞即興師。穎冑以年月未利,須俟明年進兵,致書襄陽,戒勿遽動。衍復書曰:
  來示兵當緩進,竊以為不可。凡舉大事,所藉者一時驍勇之心,事事相接,猶恐疑怠。若頓兵十旬,必生悔吝。且坐甲十萬,糧用自竭,若童子立異,則大事不成。況處分已定,安可中息哉!昔武王代紂,行逆太歲,豈復待年月乎?幸奮同舟之力,母貽後時之悔。
  穎冑得書,乃亦起兵。命將軍楊公則引兵向湘州,參軍鄧元起引眾向夏口,與衍同伐建康。
  其時朝廷聞山陽死,知穎冑叛,發詔並討荊、雍。遣驍騎將軍薛元嗣運糧百四十船,送郢州刺史張衝,使拒西師。又敕台將房僧寄,使守魯山。衝恐魯山難守,遣將孫樂祖將三千兵助之。二月甲申,衍次漢口,自冬積霰,不見日色,至是天光開霽,士卒大悅。請將請並力圍郢,分襲西陽、武昌。衍曰:「漢口相闊一里,箭道交至,房僧寄以重兵固守,與郢城為犄角。若悉眾前進,僧寄必絕我軍後,悔無所及。不若遣諸軍濟江,與荊州軍合,以逼郢城,吾自圍魯山,以通沔、漢。使鄖城、竟陵之粟,方舟而下,江陵、湘中之兵相繼而至,兵多食足,何憂兩城之不拔?天下事可以臥取之耳。」乃使王茂等率眾濟江,逼郢城。張衝開門迎戰,茂等進擊,大破之,殺其偏將光靜。光靜,衝麾下勇將也,一戰而沒。衝大懼,攖城自守。
  曹景宗進據石橋浦,下臨加湖。鄧元起將荊州兵,會於夏首。於是衍築漢口城以逼魯山,遣張惠紹將兵遏江中,以絕郢、魯二城之信。
  又楊公則已克湘州,率眾會於夏口。時有殿中直帥夏侯稟,荊州司馬夏侯詳子也,自建康亡歸江陵,稱奉皇太后旨,令南康王纂承皇祚。南康遂即帝位,是為和帝。加蕭衍征東大將軍都督征討諸軍事,假黃鉞,軍勢益振。一日,衍在軍中,正議進兵,忽席闡文費穎冑書來,謂衍曰:「今頓兵兩岸,不並力圖郢,定西陽、武昌,取江州,此機已失。莫若請救於魏,與北連和,猶為上策。」衍曰:「漢口路通荊、雍,控引秦、梁,糧運資儲,仰此氣息,所以兵壓漢口,連結數州。今著並軍圍郢,又分兵前進,魯山之兵,必阻兩路,搤吾咽喉。近日鄧元起欲以三千兵往取尋陽,吾力止之。蓋彼若歡然知機,一說士足矣。脫拒王師,固非三千兵所能下也。進退無據,未見其可。
  至若西陽、武昌,取之即得。然既得之後,即應鎮守,欲守兩城,不減萬人,糧儲稱是,卒無所出。脫東軍有上者,以萬人攻兩城,兩城勢不得相救。若我分軍應援,則首尾俱弱,如其不遣,孤城必陷。一城既沒,諸城相次土崩,天下大事去矣。為今之計,且候郢州既拔,席捲沿流,西陽、武昌,自然風靡。
  何遽分兵散眾,自貽憂患乎?且丈夫舉事,欲清天下,況擁數州之兵以誅群小,懸河注火,奚有不滅?豈容北面請救戎狄,以示弱於天下?況彼未必能信,徒取丑聲,此乃下計,何謂上策?卿為我還語鎮軍,前途攻取,但以見付。事在目中,無患不克,但借鎮軍靜鎮之耳。」闡文歸以告穎冑,異議乃息。
  五月,東昏以陳伯之為江州刺史,都督前鋒諸軍事,西擊荊、雍之師。伯之即命偏將吳子陽,同其子虎牙,率兵三萬救郢州。衍聞之,遂進軍巴口,命其將梁天惠屯漁湖城,唐修期屯白楊壘,夾岸待之子。子陽進軍加湖,去郢三十里,傍山帶水,築壘自固,僅以烽火相應。張衝屢次求援,子陽不敢前。丁酉,衝憂憤成疾,臨沒,以後事托薛元嗣,命其子張孜共守。
  又魯山乏糧,軍人於磯頭捕魚供食。衍命王茂引師逼之,孫樂祖懼,率其眾降,房僧寄自殺,郢城之勢益孤。曹景宗乘水漲,以舟師襲加湖,子陽、虎牙不能拒,棄軍走,郢人大恐。是夜,守城者見有數萬毛人,逾堞而泣,走投黃鵠磯。識者以為此城之精也,精去不久必破矣。及旦,元嗣、張孜向衍乞降,開門納其軍。計郢城被圍二百日,城中士民男女十萬口,疾疫流腫,死者十之八,積屍牀下而寢其上,比屋皆滿。既降,衍欲擇一良有司治之,苦無其人。時韋睿在座,因顧之笑曰:「合騏驥而不用,焉事皇皇而他索?」即以睿為江夏太守,行郢府事。睿收瘞死者,而撫其生者,郢人送安。
  既得郢城,諸將請攻江州,衍曰:「用兵未必須實力,所聽威聲耳。今山陽兵敗,虎牙狼狽奔尋陽,人情理當洶懼,可傳檄而定也。」乃得伯之舊人蘇隆之,使說伯之曰:「如肯納款,當用為江州刺史。」伯之即使隆之返命,但云願降,而大軍未須遽下。衍曰:「伯之此言,意懷首鼠,及其猶豫,急往逼之,計無所出,勢不得不降。」乃命鄧元起引兵先下,楊公則逕掩柴桑,行與諸將以次進路。伯之聞軍至,退保湖口,恇擾不知所為。既而親詣軍前,束甲請罪,衍厚納之。乃留鄭紹叔守尋陽,挾伯之東下。衍謂紹叔曰:「卿吾之蕭何、寇恂也。前途不捷,吾當其咎。糧運不繼,卿任其責。」紹叔涕泣受命,以故江湘糧運,未嘗乏絕。張宏策熟悉道路形勢,繪圖以獻,自江口至建康,凡磯浦村落軍行宿次等處,如在目中,故軍士上道,不失寸刻。
  卻說東昏雖知荊、雍兵起,狂暴如故。作芳樂苑,山石皆涂五彩。跨池水,立飛閣,壁上皆畫男女私褻之像。民家有好樹美竹,則毀牆撒屋而徙之。時方盛暑,朝種夕死,死而復種,卒無一生。插葉裝花,取玩俄頃。於苑中立市,使官人宦者共相販買。以潘貴妃為市令,自為市彔事,小有差誤,妃即與杖,伏地求饒,佯作畏懼狀。又開渠立埭,身自引船,埭上設店,坐而屠肉。百姓歌云:「閱武堂前種楊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又令宮人皆露褌,著綠屧,每於僻處遇之,或按草地,或倚石畔,私相淫媾,以為大樂。故宮人求幸者,每潛身幽僻之處以候之。又好巫覡,內侍朱光尚,詐雲目能見鬼。一日,入樂遊園,人馬忽驚,以問光尚。對曰:「向見先帝,甚怒陛下數出遊外,故鞭馬而馬驚。」東昏大怒曰:「死鬼何敢驚生天子!」乃拔刀與光尚尋之,既不見,縛菰為高宗形,跪而斬之,懸首樹上。群臣皆懷憤怒。
  內史張欣泰謂軍主胡鬆曰:「昏人所為如是,吾儕受其榮寵,異日國亡,必將與之同戮,奈何?」鬆曰:「吾亦憂之,但不舉大事,禍必不免。近聞侍郎王靈秀、直閣將軍鴻選,皆有異志,不如密結二人,相與廢之,立建康王寶寅,以主社稷,庶國安而身家亦保。」欣泰從之。乃密結靈秀、鴻選,共舉大事,二人亦欣然應命。秋七月甲子,東昏遣寵臣馮元嗣出外監軍,命茹法珍、梅蟲兒、楊明泰及張欣泰等餞之中興堂,欣泰等乃因以作亂,謀伏壯士堂後,先殺元嗣、蟲兒、法珍、明泰於座。欣泰則陽為告變,馳入宮中,與鴻選弒東昏。靈秀前往石頭,迎建康王入宮。商議既定,各人照計行事。臨期,元嗣等方入席,壯士突起,砍元嗣頭墜席上,又砍明泰破其腹。蟲兒、法珍急走,蟲兒傷數創,手指盡落,卒與法珍走免。左右大呼,擊殺數人,餘皆走散。欣泰佯即馳人告變,靈秀遂詣石頭迎寶寅。率城中將吏數百,去車輪以載之,唱警蹕,向台城。百姓數千人,皆空手隨之。
  且說欣泰之人也,冀法珍等在外,東昏必以城中處分見委,因得表裡相應。那知法珍亦復馳人,下令閉門上仗,不配欣泰一兵。故鴻選在殿內亦不敢發。又寶寅之眾,皆烏合無紀律,欲攻城,日已瞑。城上人發管射之,死數人,餘皆棄寶寅去,寶寅亦逃。三日後,詣宮門求見,東昏召人問之,寶寅涕泣以告曰:「邇日不知何人逼使上車,仍棄我去,制不自由,今始得歸。」東昏笑,復其爵位。殺張欣泰、胡鬆、王靈秀、鴻選等於市。
  先是郢、魯既失,西師日進,有請東昏出師者。東昏謂茹法珍曰:「師遠出不用命,須至白門前,當與一決。」及衍次近道,乃聚兵為固守之計。一日,問群臣曰:「誰能為朕殺賊者?」眾莫應。衛軍李居士趨而進曰:「臣請得精騎三萬,保為陛下一鼓破之,梟蕭衍之首於鬧下。」東昏大悅,遂命居士為前鋒,率騎三萬,據新亭;遣征虜將軍王珍國將精兵十萬,陳於朱雀航南。是日,蕭衍前軍至蕪湖,姑孰守將棄城走,衍進據之,命諸將進師。
  卻說李居士屯兵新亭,望見一軍前來,人馬疲乏,器甲穿敝,笑謂左右曰:「人謂東軍勇猛,此等兵何足畏?」因率兵士鼓噪前薄。那知此軍主將,乃是曹景宗,因師行久,器甲敝壞。今見敵軍蜂湧殺上,景宗排開陣勢,匹馬直出,高叫曰:「來將何名?」居士答曰:「我乃前鋒大將李居士也,快快下馬受縛,免你一死。」景宗更不打話,持刀直奔居士。左右兩將,當先迎敵,被景宗一刀一個,盡斬馬下。居士失弓而走,景宗揮眾奮擊,遂大破之。居上始知東軍難敵,閉營不敢出。於是景宗進據皂莢橋,王茂進據越城,鄧元起進據道士墩,陳伯之進據籬門,呂僧珍進據白板橋,征鼓之聲,達於內闕。居士啟請東昏燒南岸邑屋以開戰場,自大航以西、新亭以北皆盡。
  甲戌,衍至新林,會集諸將,曰:「居士已敗,城中所傳,唯玉珍國一軍,尚擁精兵十萬,陳於朱雀航南,並力破之,則建康不戰自下矣。」遂進兵,東昏遣宦者王寶孫持白虎幡臨陣督戰。珍國選精銳居前,老弱居後,嚴陣以待。東軍擊之不利,王茂怒,下馬單刀直前。其甥韋欣慶,執鐵纏望以翼之,衝擊東軍,應時而陷。曹景宗亦縱兵乘之,呂僧珍齎火具焚其營,將士皆殊死戰,鼓噪震天地。珍國軍不能抗。王寶孫切罵諸將,直閣將軍席豪,發憤突陣而死。豪素稱萬人敵,為一軍所恃,既死,士卒土崩,赴淮死者無數,積屍與航等,後至者乘之以濟。於是城外諸軍,非降即逃,李居士亦以兵降。衍納之,遂長驅至宣陽門。建康大震,諸弟皆自城中逃出赴軍。
  壬午,衍分命譜將各攻一門,築長圍守之。獨陳伯之攻西明門,每城中有降人出,伯之輒呼與耳語。衍恐其復懷反覆,恰值台將鄭伯倫來降,衍使伯倫語之曰:「城中甚忿卿舉江州降,欲以封賞誘卿,歸國當生割卿手足。若不降,當遣刺客殺卿,直深為備。」伯之懼,自是始無異志。楊公則屯領軍府,與南掖門相對。嘗登高望戰,城中遙見麾蓋,以神鋒省射之,矢貫胡牀,左右失色,公則曰:「幾中吾腳。」談笑如初。城中夜選勇士攻公則柵,軍中驚擾,公則堅臥不起,徐命擊之,城中兵乃退。蓋公則所領皆湘州人,素號懦怯,城中輕之,每出擊,輒先犯公則壘,公則獎厲軍士,克獲更多。先是衍兵趣建康,穎冑恐其不捷,鬱鬱成疾,至是遂卒。夏侯詳秘之。密報於衍,衍亦秘之。及建康已危,諸處皆潰,乃發穎冑喪。以和帝詔,贈寺中、丞相。於是眾望盡歸於衍。
  話分兩頭,建康有蔣子文神廟,東昏素信奉之。前慧景之亂,東昏禱於神求援,事平,封子文為鍾山王。及衍逼建康,尊子文為靈帝,迎神像人大內,使巫日夕禱祀,城中軍事,悉委王珍國,以衛軍張稷為之副。時城中實甲,猶有七萬人。東昏素好軍陣,每與黃門刀敕之徒及宮人等,在華光殿互相戰鬥,詐作被創勢,使人以板扛去,用為笑樂。晝眠夜起,一如平常。聞城外鼓角聲,被大紅袍,登景陽樓屋上望之,管不及者數寸。又東昏與左右謀,以為陳顯達一戰即敗,崔慧景圍城尋走,謂衍兵亦然。但敕大官辦樵米,為百日調而已。及大桁之敗,眾情洶懼,茹法珍等恐士民逃潰,閉門不復出兵。既而長圍已立,塹柵嚴固,然後出蕩,屢戰不捷。
  東昏尤惜金錢,不肯賞賜。法珍叩頭請之,東昏曰:「賊來獨取我耶,何為就我求物?」後堂藏巨木數百榜,守城者啟為城防。東昏欲留作殿,竟不與。又督責金銀雕樓雜物,倍急於常,眾皆怨怠,不為致力。城中咸思早亡,莫敢先發。茹法珍、梅蟲兒說東昏曰:「大臣不留意,使圍不解,宜悉誅之。」王珍國、張稷聞之大懼,乃謀弒東昏,降西軍。珍國密遣所親,獻明鏡於蕭衍,衍斷金以報之。中兵參軍張齊、後閣舍人錢強、殿帥豐勇之、宦者黃泰平皆同謀。丙寅夜,錢強密令人開雲龍門以迎外兵,珍國、張稷引兵人殿,豐勇之為內應。時東昏在含德殿,吹笙歌,作兒女子態,未寢,聞有兵人,趣北戶,欲還後宮。門已閉,不得出,惶無所之。黃泰平從暗中以刀砍之,傷其膝,僕地。張齊趨前斬之。宮人皆走匿。珍國乃以詔召百官至,列坐於殿前西鐘下。稷擁長刀遮之,告以故。百僚莫敢違,遂令署箋,以黃綢裹東昏首,遣國子博士范雲送詣石頭。右衛將軍王志歎曰:「冠雖敝,不可加足。」取庭中樹葉塞口,偽悶不署名。雲齎東昏首至衍軍,軍士聞東昏死,皆呼萬歲。衍覽百僚降箋,無王志名,心嘉之。雲人見,衍攜其手曰:「卿吾故人也。」遂留參帷幄。俄而百僚皆出見衍,衍謂左僕射王亮曰:「吾至新林,諸臣皆間道送款,卿獨無有,我不怪卿。但顛而不扶,焉用彼相?」亮曰:「若其可扶,明公豈有今日之舉?」衍大笑。城中出者,或被劫剝,楊公則親帥麾下,陳於東掖門,衛送公卿士民,故出者多由公則營焉。衍聞而善之,乃下令軍中曰:「士卒入城,擅取民間一物者斬。」由是兵不擾民,民心大悅。但末識暴主雖除,行將何以善後,且候後文再講。
  
  蕭雍州雄才大略,處處週到,著著先手,雖其智識過人,亦天啟之也。東昏至兵臨城下之日,猶復自恣荒淫,吝於貨財,刻於用刑,焉得無弒滅之禍!若茹法珍、梅蟲兒輩,瑣瑣小人,何足道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00:41:44

第二十卷     寶寅潛逃投北魏 任城經略伐南梁



  話說東昏既弒,百官紛紛投降,迎接蕭衍入城,衍一一撫慰,乃命張宏策先入清宮,封府庫,收圖籍。時城內珍寶委積,宏策禁勒部曲,秋毫無犯。收嬖臣茹法珍、梅蟲兒等四十一人皆屬吏。已巳,衍振旅入城,居閱武堂,以宣德太後令,追廢寶卷為東昏侯,葬以侯禮。褚後及太子誦,並降為庶人。凡昏制謬賦,淫刑濫役,悉皆除蕩。斬嬖幸茹法珍等於市,以宮女二千分賚將士,人情大悅。
  壬申,報捷於江陵,和帝進衍位相國,總百揆,封十郡,為梁公,自置梁國以下官屬,識者皆知大業終歸於梁矣。
  先是衍圍宮城,州郡皆遣使請降,獨吳興太守袁昂拒境不受命。衍遣人傳語昂曰:「根本既傾,枝葉安附?今竭力昏主。未足為忠;家門屠滅,非所謂孝。豈若翻然改圖,自招多福?」
  昂復書曰:
  三吳內地,非用兵之所。況以偏隅一郡,何能為役?自承麾旆屆止,莫不膝袒軍門,惟僕一人敢後至者,政以內揆庸素,文武無施。雖欲獻心,不增大師之勇;置其愚默,寧沮眾軍之威。幸借將軍合宏之大,可得從容以禮。竊以一餐微地,尚復投殞;況食人之祿,而頓忘一旦?非惟物議不可,亦恐明公鄙之,所以躊躇,未遑薦璧。
  衍得書歎息,深服其義。及建康平,衍使李元履巡撫東土敕元履曰:「袁昂寒素之門,世有忠節,天下須共容之,勿以兵威陵辱。」元履至吳興,宣衍旨,昂不答。武康令傅映謂昂曰:「昔元嘉之末,開闢未有,故太尉殺身以明節。司徒當寄托之重,理無苟全,所以不顧夷險,以徇名義。今嗣主昏虐,自陷滅亡,雍州舉事,勢如破竹,天人之意可知。願明府深思權變,無取後悔。」昂然之,然亦不請降,但開門撤備而已。
  又豫州刺史馬仙琕,方衍引師東下,擁兵不附。衍使其故人姚仲實說之降,仙琕斬之以殉。又遣其叔馬懷遠說之,仙琕「大義滅親。」亦欲斬之,軍中為之固請,乃免。及衍至新林仙琕猶於江西,抄絕運船,殺害士卒。後聞台城不守,大兵將至,向南號泣,謂將士曰:「我受人任寄,義不容降。君等皆有父母,我為忠臣,君等為孝子,各行其志,不亦可乎!」悉遣城內兵出降,只擁壯士數十,閉門獨守。俄兵人,圍之數重仙琕令士皆持滿,兵不敢近。日暮,仙琕乃投弓於地曰:「諸軍但來見取,我義不降。」乃囚送石頭,衍釋之,使待袁昂至俱人,曰:「今天下見二義士。」及昂至,遂與仙琕並馬入朝衍以禮見之,謂昂曰:「我所以不遽加兵者,以卿忠義之門也卿知之乎?」昂頓首謝。又謂仙琕曰:「射鉤斬祛,昔人所美卿勿以殺使斷運自嫌。」仙碑謝曰:「小人如失主犬,後主飼之,則復為用矣。」衍笑,皆厚遇之。潘妃有國色,衍欲留之以問王茂。茂曰:「亡齊者此物,留之何益?」乃賜死於獄。
  丙戌,衍人鎮殿中,文武百僚,莫不俯首聽命。初,衍與范雲、沈約、任昉以文學受知於竟陵王子良,同在西邸,意好敦密。至是引云為諮議參軍,約為驃騎司馬,昉為紀室參軍,共參謀議。沈約隱知衍有受禪之志,而難於出口,一日,微叩其端,衍不應。他日又叩之,衍曰:「卿以為何如?」對曰:「今與古異,公不可以淳風期物。士大夫攀龍附鳳者,皆望有尺寸之功,以垂名竹帛。今兒童牧豎,皆知齊柞將終,明公當乘其運。天文讖記,又復炳然。天心不可違,人情不可失。苟曆數攸在,雖欲謙光,亦不可得已。」衍曰:「吾方思之。」約曰:「公初建牙襄陽,此時應思。今王業已成,何用復思?若不早定大業,脫有一人立異,即損威德。且人非金石,時事難保,豈可以梁公十郡之封遺之子孫耶?若天子還都,公卿在位,則君臣分定,無復異心,君明於上,臣忠於下,豈復有人同公作賊?」衍心然之。約退,范雲人見,衍以約語告之。雲曰:「今日時勢,誠如約言,願公勿疑。」衍曰:「智者所見,乃爾暗同耶?明早,卿同體文更來。」雲出語約,約曰:「卿必待我。」雲許諾。及明,約不待雲而先人,衍命草具其事。約乃出懷中詔書,並禪受儀文等事,衍初無所改。俄而雲至,望殿門不得人,徘徊壽光閣外,但云「咄礎」。約出,問曰:「何以見處?」約舉手向左,雲笑曰:「不乖所望。」有傾,衍召雲入,極歎休文才智縱橫,且曰:「我起兵於今三年矣,功臣諸將,實有其勞,然成吾帝業者,卿與休文二人力也。」甲寅,詔梁公增封十郡,進爵為王。選擢授職,悉依天朝之制。於是以沈約為吏部尚書,范云為侍中,今且按下慢講。
  卻說明帝之子九人,其時諸王存者,唯邵陵王寶收、晉熙王寶嵩、桂陽王寶貞、鄱陽王寶寅。見粱業將成,皆有自危之志。而鄱陽王識慮深沉,尤懷憂懼,私語內侍顏文智曰:「吾聞破巢之下,必無完卵。蕭衍即日篡齊,齊之子孫,必遭其害。吾欲投北以求全,未識濟否。」文智曰:「殿下留此,必不得免,投北誠為上策。但須急走,乘此防守尚疏,或可脫身。遲則無及矣。」是夜,寶寅遂與文智各易冠服,著烏布襦,腰繫千許錢,穿牆而走。時正五更,挨至城門,恰好門開,送出城,放步便行。恐後有追者,途中不敢稍停。將近江側,寶寅謂文智曰:「此番若得過江,便有生路。但二人同行,易招旁人耳目,不如分路渡江,在北岸相等。」文智曰:「然。」二人遂分路走。
  卻說寶寅身居王爵,出入非車即馬,從未步行路上,今處急難之際,躡屧徒步,走了一日,足無完膚,不勝苦楚。及至江濱,舉目一望,白忙忙都是江水,無船可渡。心已惶急,忽聞後面人喊馬嘶,知有追兵到來,益發慌張,只得走入蘆葦中藏躲。正在上天無路,人地無門時候,恰見一漁船,泊在岸邊釣魚。忙以手招呼道:「漁翁快快渡我過去,定當重謝。」那漁人把他仔細一看,便道:「謝到不必,但要與我說明,方好渡你。」寶寅道:「吾實逃難者,後有兵馬趕來,望速救援。」漁人便把船攏岸,扶寶寅下船,便道:「你要我救,有簽帽破衣在此,須扮作漁人模樣,同我坐在船上,執竿下釣,便令追者不疑。」寶寅從之,遂亦詐為釣者,隨流上下。追者至,見江邊並無一人,只有漁舟一隻,離岸不遠,便叫道:「漁人曾見有少年男子同著一人行過去麼?」漁人道:「此間是一條死港,無人行走的。」追者看著寶寅坐在船上,全不疑是寶寅,遂各退去。漁人始問寶寅何往,寶寅以實情告之,漁人道:「原是一位殿下。但天色已昏,且請用些夜膳,待月色上升,送你過去。」俄而飯畢,月出東山,乃放船中流,波至西岸。寶寅忙即謝別,漁人道:「一直走去,便是往北大路了。」說罷,便回棹而去。
  寶寅趁著月色,一步步向北而行,走到天明,不見顏文智來,怕一時錯過,立在路傍暫歇。遠遠望見二人飛奔而來,行到近處,一人不認得,一人卻是顏文智。文智見了寶寅,便道:「天幸恰好遇著。」寶寅忙問:「此位何人?」文智道:「此乃義友華文榮也,曾充王府衛卒,見朝廷禍亂相尋,避居於此。昨夜臣過江,即投其家。告知殿下將到,故同來迎候。」文榮道:「此間不是說話處,快請到家再商。」寶寅遂到文榮家,文榮延入內室,請寶寅坐定,便道:「殿下投北,大路上怕有盤詰,不便行走。今有小路一條,可以抄出境外。亦只好晝伏夜行,方保無事。」文智曰:「不識路逕奈何?」文榮曰:「吾隨殿下同去便了。」寶寅感且泣道:「卿肯隨我去,恩孰大焉。但此後我三人,總以弟兄相呼,切勿再稱殿下。」二人點頭應命。文榮進內,亦不向妻子說明,但云有別處公幹,今夜即要起身。等至黃昏,三人餐飽夜膳,包裹內各帶些乾糧,隨即起身,向僻路而走。也不管山逕崎嶇,路途勞頓,真是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幸得文榮熟識路逕,不至錯誤。行了數日,來到一處,文榮道:「好了,此間已是北魏界上,前面即壽陽城了。」寶寅才得寬心,正行之間,忽有軍士數人走過喝道:「你三人從何而來,敢是南方奸細麼?」文榮道:「你想是大魏的軍士了,好好,快去報與你成主曉得,說有齊邦鄱陽王到此。」原來壽陽乃北朝第一重鎮,特遣任城王元澄鎮守其地,地界南北,各處皆有兵戍。當日成主杜元倫聞報,一面接三人人營,問明來歷;一面飛報任城王。任城即以車馬侍衛迎之。時寶寅年十六,一路風霜勞苦,面目黃瘦,形容枯槁,見者皆以為掠至生口。澄見之,待以客禮。問及禍亂本末,寶寅淚流交迸,歷訴情由,井井有序。澄深器之,因慰之曰:「子毋自苦,吾當奏知朝廷,為子報仇。」寶寅拜謝,澄給以服御器用,使處客館。寶寅請喪君斬衰之服,澄使服喪兄齊衰之服,率百僚赴弔。寶寅居處有禮,一同極哀之節,人皆賢之。其後人見魏主,魏主賜以第宅,留之京中,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梁王聞寶寅逃去,料他孑身獨往,亦乾不出什麼事來,遂置不問。唯汲汲打算為帝,謂張宏策曰:「群臣爭勸我受禪,但南康王將到,若何處之?」宏策曰:「王自發雍州,王所乘舟,恒有兩龍導引。左右莫不見者,天意可知。百姓緣道奉迎,皆如挾纊,人情可知。南康雖來,何敢居王之上?不如乘其未至而先下禪位之詔,則人心早定矣。」王大悅,乃使沈約迎帝。
  約至姑孰,正值和帝駕到,約以禪位意,遍諭侍從,群臣無不應命。於是下詔禪位於梁。詔至建康,假宣德太後令,遣太保王亮奉皇帝璽綬,詣梁宮勸進。丙寅,梁工即皇帝位於南郊,大赦天下,改元天監。追尊皇考為文皇帝,皇妣為獻皇后,追贈兄懿為丞相,封長沙王。奉和帝為巴陵王,居於姑孰,優崇之禮,皆仿齊初。封文武功臣張宏策等十五人為公侯,立諸弟皆為王。帝欲以南海郡為巴陵國。徙巴陵王居之,以問范雲,雲俯首未對。沈約曰:「今古事殊,魏武所云不可慕虛名而受實禍。」帝聞之默然,乃遣親臣鄭伯禽詣姑孰,以生金進王。王曰:「吾死不須金,醇酒足矣。」乃醉以酒而殺之,時年十五。先是文惠太子與才人共賦七言詩,末句輒雲愁和帝,至是,其言方驗。時諸王皆死。唯寶義幼有廢疾,不能言語,故獨得全。使為巴陵王,奉齊祀。
  一日,齊南康侯子恪因事人見,帝從容謂曰:「天下公器,非可力取,苟無期運,雖項籍之力,終亦敗亡。宋孝武性猜忌,兄弟粗有令名者,皆殺之。朝臣以疑似枉殺者相繼,然或疑而不能去,或不疑而卒為患。如卿祖以才略見疑,而無如之何。湘東以庸愚不疑,而子孫皆死於其手。我是時已生,彼豈知我應有今日?固知有天命者,非人所能害。我初平建康,人皆勸我除去卿輩,我於時依而行之,誰謂不可?正以江左以來,代謝之際,必相屠滅,感傷和氣,所以國柞不長。又齊、梁雖雲『革命』,事異前代,我與卿兄弟更復絕服,宗屬未遠。齊業之初,亦共甘苦,情同一家,豈可遽如行路之人?且建武塗炭卿門,我起義兵,非惟自雪門恥,亦為卿兄弟報仇。我自取天下於明帝,非取之於卿家也。昔曹志魏武帝之孫,為晉忠臣,況卿在今日,猶是宗室。我方坦然相期,卿無懷自外之意,日後當知我心。」子恪涕泣伏地謝。自是子恪兄弟幾十六人皆仕於梁,並以才能知名,曆官清顯,各以壽終。此是後話不表。
  卻說寶寅在魏,聞梁已篡齊,伏於魏闕之下,請兵伐梁,雖暴風大雨,終不暫移。魏主憐之,乃以寶寅為鎮東將軍,封齊王,配兵一萬,屯東城,令自召募壯勇,以充軍力,俟秋冬大舉。寶寅明當拜命,其夜慟哭至晨,既受命,以顏文智、華文榮皆為軍主。六月,魏任城王澄進表云:
  蕭衍頻斷東關,欲令漅湖汛溢,以灌淮南諸戍,且灌且掠,淮南之地,將非國有。壽陽去江五百餘里,眾庶惶惶,並懼水害。脫乘民之願,攻敵之虛,豫勒諸州,纂集士馬,首秋大集,應機經略。雖況一不能,江西自可無虞。
  魏主從之,乃發冀、定、瀛、湘、並、濟六州人馬,令仲秋之中,畢會淮南,委澄經略。寶寅一軍,亦受澄節度。又遣中山王元英,引師攻義陽。
  且說任城既受命,悉發壽陽兵,命將軍黨法宗、傅豎眼、王神念分路人寇,自以大軍繼其後。遂拔東關、潁川、大峴三城,餘城皆潰,江淮大震。先是南梁太守馮道根戍阜陵,初到任,如敵將至,修城隍,遠斥候,眾頗笑之。道根曰:「怯防勇戰,此之謂也。」城未畢,黨法宗等率軍二萬,奄至城下。眾皆失色,道根命大開門,緩服登城。選精銳三百人,出與魏兵戰,破之。魏人見其意思安閒,戰又不利,遂引退。梁將姜慶貞探得任城王兵皆南出,壽陽無備,遂從間道,乘虛襲之,據其外郭。士民惶懼,皆無固志,孤城危如纍卵。任城太妃孟氏,自勒兵登陴,憑城拒守。時外兵已有登城者,太妃親自搏戰,手斬數人。將士見了,因各挺身致死,外兵稍退。俄而蕭寶寅引兵來援,城中出兵合擊,自四鼓戰至下午,慶貞敗走,城得不破。後人有詩贊太妃扞城之功云:
  南將乘虛搗壽陽,倉皇無計保金湯。
  閨中膽勇真無匹,擊鼓憑城卻敵強。
  卻說任城王初聞壽陽被困,欲引兵還救,繼知敵兵已退,城池無恙,遂督元英進攻義陽。時城中兵不滿五千人,食才支半歲,魏軍攻之,晝夜不息。守將蔡道恭隨方抗御,皆應手摧卻,相持百餘日,前後斬獲,不可勝計。魏軍憚之,將退。會道恭疾篤,乃呼其從弟蔡靈恩及諸將謂曰:「吾受國厚恩,不能攘滅寇賊,今所苦轉篤,疾必不起。汝等當以死固節,無令吾沒有遺恨。」眾皆流涕受命。既卒,魏人聞之,攻益急。馬仙漅率步騎三萬救義陽,轉戰而前,兵勢甚銳。元英結營於士雅山,分命諸將伏於四處,示之以弱。仙漅乘勝,直抵長圍,擊魏軍。英偽敗以誘之,至平地,伏四起,縱兵奮擊。老將傅雍,擐甲執塑,單騎先。偏將茶山虎佐之,突陣橫過,梁兵射雍,洞其左股,雍拔箭復入,仙漅大敗,一子戰死,遂退走。英呼雍曰:「公傷矣,且還營。」雍曰:「昔漢祖捫足,不欲人知,今下官雖微,亦國家一將,奈何使賊有傷將之名。」遂與諸軍追之,盡夜而返。時年七十餘矣,軍中咸服其勇。仙漅既退,整頓軍馬,復率萬餘人,進救義陽,盡銳決戰。一日三交,皆大敗而返。城中見之膽落,靈恩勢窮,以城降魏。三關成將聞之,皆棄城走。魏乃置郢州於義陽,以司馬悅為刺史。敗信到京,舉朝大駭。帝謂左右曰:「魏兵敢於南犯者,欺吾大業新建,未遑外務耳。今須大集兵力,直搗壽陽以挫之。不然,患未已也。」乃命臨川王宏都督北伐諸軍事,昌義之為前鋒,諸將皆從軍調遣。時宏以帝弟將兵,步騎十萬,器械精利,甲仗鮮明,軍容之盛,人以為百年所未有。魏人聞之,不敢輕進。
  先是韋睿鎮豫州,引兵攻魏小峴,城未拔,親行圍間。魏出數百人,陳於門外,睿欲擊之,請將皆曰:「向者輕來,未有戰具,且還授甲,乃可進耳。」韋睿曰:「不然,城中有二千餘人,足以拒守。今無故出兵門外,必其驍勇者也。苟能挫之,其城自拔。」眾猶遲疑,睿指其節曰:「朝廷授此,非以為飾,軍法不可犯也!」遂進擊之,士皆殊死戰,魏兵敗走,遂拔其城。既而魏將楊靈胤率眾五萬奄至。眾懼不敵,請啟他處益兵,睿笑曰:「賊至城下,方求益兵,將何所及?且吾求益兵,彼亦益兵,兵貴用奇,豈在眾也。」遂擊靈胤,破之。睿體素贏,未嘗跨馬,每戰常乘板輿,督厲將土,勇氣無敵。晝接賓旅,夜半起算軍書,張燈達曙,撫循其眾,常如不及,故土皆樂為之死。及至東臨,有詔班師,諸將恐兵退之後,魏人必來追躡。睿悉遣輜重居前,身乘小輿殿後。魏人憚睿威名,望之不敢逼,全軍而還。
  卻說臨川王宏軍次洛口,前軍昌義之已拔梁城,諸將請乘勝深入,宏性懦怯,不許。又聞魏將邢巒引兵度淮,與元英合攻梁城。傳者爭言魏師之盛,大懼欲退。於是會集諸將,商議進止。但未識請將若何議法。且俟下回再講。
  
  東昏待臣下,無情無禮,可謂極矣。而袁昂、馬仙琕二人死守勿貳,真所難得,宜雍州之敬而禮之也。雍州禪位,時勢使然。寶寅知必不免,微行投魏,亦可謂先機之智。而況舉動有禮,不忘請兵復仇,更所難得。雖成敗由天,而綱常大節,猶賴以不墜。若馮道根之進止有節,任城太妃之登城捍御,韋睿之用兵變化,皆一時傑出之人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16:46:04

第二十一卷     停洛口三軍瓦解 救種離一戰成功



  話說臨川王宏聞魏兵大至,恐懼欲退,謂諸將曰:「魏兵勢大,此未可與爭鋒,不如全師而歸,再圖後舉,諸君以為何如?」呂僧珍日,:「見可而進,知難而退,亦行軍之道。王以為難,不如旋師也。」柳惔曰:「自我大眾所臨,何城不服?而以為難乎!」裴邃曰:「是行也,以克敵為務,只宜決勝疆場,使敵人匹馬不返,何難之避?」馬仙琕曰:「王安得亡國之言?天子掃境內以屬王,寧前死一尺,無卻生一寸。」時昌義之在座,怒氣勃然,鬚髯盡張,大聲言曰:「呂僧珍可斬也!豈有百萬之師,未經一戰,望風遽退,何面目見主上乎?」朱僧勇拔劍擊柱,曰:「欲退自退,下官當向前取死。」斯時諸將各懷憤怒,紛爭不已。宏別無一語。但云再商。議者罷出,僧珍謝諸將曰:「我豈不知其不可,但殿下昨來風動,意不在軍,深恐大致沮喪,故欲全師而返耳。」又進謂宏曰:「眾議不可違也。」宏乃不敢言退,只停軍不前。魏人知其不武,遺以巾幗,且歌之曰:「不畏蕭娘與呂姥,但畏合肥有韋虎。」蕭娘謂臨川,呂姥謂僧珍,韋虎謂睿也。僧珍歎曰:「若得始興、吳平二王為帥而佐之,何至為敵人所侮若是?」因謂宏曰:「王既不欲進戰,不如大眾停洛口,分遺裴邃一軍去取壽陽,猶不至為敵所笑。」宏不聽,下令軍中曰:「人馬有前行者斬。」於是將士無不解體。
  魏將楊大眼謂中山王英曰:「梁將自克梁城已後,久不進軍,其勢可見,必畏我也。今若進兵洛水,彼自奔敗不暇矣。」英曰:「蕭臨川雖騃,其下尚有良將,韋、裴之徒,未可輕也。宜且徐觀形勢以待之。」於是彼此各不進兵。俄而,一夜洛口風雨大作,恍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臨川以為魏軍大至,驚得神魂飛越,從牀上跳起,急呼左右備馬,遂不暇告知諸將,帶領數騎,潛從後營拔開鹿角,冒雨逃去。及將士知之,宏去已久。於是合營大亂,各鳥獸散,棄甲拋戈,填滿道路,疾病贏老之屬,不及奔走,狼籍而死者近五萬人。宏乘小船,連夜渡江,至白石壘,叩城門求人。時守城者臨汝侯淵猷,登城謂之曰:「百萬之師,一朝鳥散,國之存亡,尚未可知,恐有奸人乘間為變,城不敢夜開。」宏無以對,腹中饑甚,向城求食,城上繾食饋之。及明門始開,宏乃人。時昌義之軍梁城,張惠紹軍下鄧,聞洛口敗,皆引兵退。魏人乘勝逐北,至馬頭壘,一鼓技之,載其糧儲歸北。
  帝聞師敗,征宏還朝,敕昌義之守鐘離,急修戰守之備,命諸將各守要害,整旅以待。廷臣咸曰:「魏克馬頭,運米北歸,當不復南向。」帝曰:「不然。此必欲進兵,特為詐計以愚我。不出十日,魏師必至。」冬十月,英果進圍鐘離。魏主恐不能克,復詔邢巒合兵攻之。巒以為非計,上表諫曰:
  南軍雖野戰非敵而守有餘,今盡銳攻鐘離,得之則所利無幾,不得則虧損甚大。且介在淮外,借使束手歸順,猶恐無糧難守,況殺士卒以攻之乎?若臣愚見,宜修復舊好,撫循諸州,以俟後舉。江東之隙,不患其無。
  書上,魏主不許,命速進軍。巒又上表曰:
  今中山王英進軍鐘離,實所未解。若為進取之計,出其不備,直襲廣陵,克未可知。若止欲以八十日糧取鐘離城,臣未見其可也。彼堅城自守,不與人戰,城塹水深,非可填塞。坐至來春,士卒自弊。且三軍之眾,不齎冬服,脫遇冰雪,何以取濟?臣寧荷懦怯不進之責,不受敗損空行之罪。
  魏主不悅,乃召巒還,更命蕭寶寅引兵會之。
  卻說鐘離北阻淮水,地勢險峻,英乃於邵陽洲兩岸,樹柵立橋,跨淮通道。英據南岸,楊大眼據北岸,蕭寶寅從中接應,以通糧運。其時城中兵才三千人,昌義之督率將士,隨方抗御。魏人填塹,使其眾負土隨之,嚴騎蹙其後,人有未及回者,與土同填塹內。俄而塹滿,乃用衝車撞城,車之所及,聲如霹靂,城牆輒頹。義之用泥補之,衝車雖人,而城卒不破。魏人晝夜急攻,分番相代,墜而復升。短兵相接,一日戰數十合,前後殺傷萬計,屍與城平,而義之勇氣不衰。
  先是帝聞鐘離被圍,詔曹景宗督軍二十萬救之。時方各路調兵,命候眾軍齊集,然後進發。景宗恃勇,欲專其功,違詔先進。行至中流,值暴風猝起,覆溺數舟,舟人大恐,只得退還舊處。帝聞之曰:「景宗不進,皆天意也。若兵未大集,而以孤軍獨往,魏軍乘之,必致狼狽。今破賊必矣。」至是更命韋睿將兵救鐘離,受景宗節度。睿得詔,刻日起兵,由陰陵大澤行,凡遇澗谷,趣用飛橋以濟,軍無留頓。諸軍畏魏兵之盛,皆勸睿緩行以觀變,睿曰:「鐘離被困,鑿穴而處,負戶而汲,朝不保夕。車馳卒奔,猶恐其後,而況緩乎?魏人已墮我腹中,卿曹勿憂也。」旬日至邵陽,與景宗軍合。帝豫敕景宗曰:「韋睿,卿之鄉望,直善敬之。」景宗見睿,待之甚謹。遂共進兵,睿軍居前,景宗居後。將近鐘離,窖停軍一日,即去魏城百餘步,夜掘長塹,樹鹿角,截洲為城。偏將馮道很走馬步地,計馬足多少,以立營壘,不失尺寸。比曉而城立,元英見之大驚,以杖擊地曰:「是何神也?」是時梁軍人馬強壯,器甲精備,魏人望之奪氣。景宗慮城中危懼,募人潛行水底,齎信人城。城中始知有外援,勇氣百倍。
  卻說魏將楊大眼,自恃其勇,將萬餘騎來戰。睿結車為陣,大眼聚騎圍之。睿以強弩二千,一時俱發,洞甲穿胸,矢貫大眼右臂而走。明旦,元英來戰,睿乘素木輿,執白角如意,以麾將卒,一日數戰,左右壯士,皆遣出鬥,勇氣彌厲,英始退。
  俄而魏師乘夜來攻,飛矢如雨。或請睿下城以避箭,不許。軍中驚竄,睿於城上厲聲呵之,乃定。魏兵亦退。初,梁軍士過淮北伐芻藁者,皆為大眼所揭。景宗募勇敢七千餘人,築壘於淮北,去大眼營數裡。大眼來攻,景宗親自搏戰卻之。壘成,使別將守之,魏軍有抄掠者,皆擒以歸。自後梁人始得縱芻牧。
  睿謂景宗曰:「敵所恃者,以橋跨淮,使首尾相應。今欲破其軍,必先斷其橋。」景宗然之,乃豫裝高艦,使與橋等,為火攻之計。睿攻其南,景宗攻其北。計已定,閉壘不出。魏人莫測其故,疑為畏己,軍心漸懈。時交三月,大雨連日,淮水暴漲丈餘。睿下令,使馮道根、裴遂、李文钊三將,各乘鬥艦,同時競進,別以小船載草,灌之以油,乘風縱火,以焚其橋。風怒火盛,煙燄蔽日,敢死之士,拔柵斲橋,呼聲動天,無不一當百。水又漂疾,倏忽之間,橋柵俱盡。英方攻城,見橋斷,梁兵大至,戒令軍士無動。忽見楊大眼匹馬單槍,冒煙突火而至,呼曰:「軍敗矣。寶寅燒營遁矣,四面皆梁兵,不去恐為所擒。」言畢,鞭馬疾走。英懼,亦脫身棄營遁。於是諸壘皆潰,悉棄甲仗於路,投淮水死者十餘萬。昌義之聞魏師敗,不暇他語,俱叫道:「更生!更生!」諸軍乘勝逐北,斬首無數,緣淮百餘里,屍相枕籍。生擒五萬人,收其資糧器械牛馬不可勝計。
  捷聞,舉朝相慶。帝喜謂群臣曰:「吾知二將和,師必濟矣。」詔增景宗、韋窖、義之等爵邑有差。義之深感二將救援之德,因宴之於第。酒酣,沒錢二十萬,供二人呼盧費。景宗擲得雉,睿擲得盧,遽取一子反之,曰:「異事。」遂作塞。又戰勝之後,景宗與群帥爭先告捷。睿獨居後,帝尤以此賢之。後人有詩美之曰:
  疾掃強鄰百萬兵,孤城歡洽慶重生。
  功高閫外甘居下,大樹風流屬韋卿。
  卻說魏自敗後,收兵北去,邊將皆懷反側。有懸瓠軍主白早生,本南人,素有歸梁之念,今乘魏師敗北,據城以叛,遣使求援於梁將馬仙琕。仙琕以聞,帝命援之,仙琕進軍三關,遙為聲援。魏聞早生叛,欲遣將擊之。時元英、蕭寶寅,皆以喪師罷職,於是復起用之,引兵伐懸瓠。二人晝夜疾進,早生不虞兵至,迎戰大敗。魏師直薄城下,一鼓拔之,遂斬白早生。於是乘勝前趨義陽。時馬仙琕據三關,嚴兵拒守。英將取之,先與寶寅計曰:「三關相須如左右手,若克一關,兩關不攻自破。攻難不如攻易,宜先攻東關。」又恐其並力於東,乃使寶寅率步騎一萬,向西關以分其勢,自督諸軍向東關,六日而拔,西關亦潰。仙琕見三關俱失,勢不能敵,亦棄城走。先是帝遣韋睿為仙琕後援,睿至安陸,增築城二丈餘,開大塹,起高樓,眾頗譏其怯,睿曰:「不然,為將者當有怯時,不可專勇。」元英急迫仙琕,將復邵陽之恥,聞睿至,乃退。梁亦有詔罷兵,自是各守疆界。今且按下。
  卻說南海之外有一千陁利國,去中原不知幾萬里,從來未通中國。自國王以及臣民,皆崇奉三寶,敬信佛法,緇衣寺院,遍滿國中。其王跋陀羅,事佛尤謹。忽於梁天監元年四月八日夜,夢一老僧謂之曰:「中國有聖主出,十年之中,大興佛教,汝若遣使中國,稱臣納貢,則佛必佑之。土地豐樂,商旅百倍。若不信我,則境土不安。」陀羅初不之信,既而又夢此僧謂曰:「汝若不信我言,當與汝共往觀之。」乃攜之而往,足下冉冉生白雲,倏忽之間,過大洋,至中國。見一處朝廟巍峨,宮闕壯麗,文武百官,蹌蹌濟濟。一人端拱殿上,果然龍鳳之姿,帝王之相。老僧指之曰:「此即聖主也。」不覺為之屈膝,跪而遙拜。既覺,心異之。陀羅本工畫,乃寫夢中所見梁帝容質,一應威儀氣象,飾以丹青,遂遣使入朝,奉表納貢,獻玉盤等物,並所繪畫本以為信。使者在路,歷二載,始達建康。既進表,帝大駭,以為千陁利自古未通之國,今乃聞風向北,航海梯山而至,其王跋陀羅,又於夢寐先覲我顏,驗之畫本,一一相符,此真千古罕有之事,而佛法大興之驗也。遂禮待使者,厚加犒賞,另繪帝像一本賜之。使者大悅而去。帝自是崇信釋典,建立寺院,招引高僧,朝夕持誦,以信皇祚。佛法之興,全由於此。那知佛法雖興,只因一念不仁,生出一件事來,費了無數錢糧,害卻無窮性命。究竟一敗塗地,後悔無及。
  你道事從何起?時有降臣王足,本仕魏為將,曾隨邢巒伐漢中,為前部先鋒,敗梁將孔陵於深杭,魯方達於南安,任僧褒於石固,所向摧破。於是梁州十四郡地,東西七百里,南北千里,皆人於魏,自以為功勞莫大。而魏自胡太後當國,權貴用事,官以賂進,政以賄成,邢巒被才見黜,足亦不彔其功。於是心懷怨望,棄魏投梁。梁雖納之,亦未獲重用,常思建一奇策,以為進身之階。然欲陳之而未有路。適一日,帝集群臣問及御邊之策,足遂出班奏道:「前者魏取漢中,至今未復,實以鞭長不及,故挫於一朝。然臣料魏政不綱,武備日弛,雖得漢中,終必復失,安能與陛下相抗?臣今者委身明主,願陳一計,可不勞攻伐,使敵人坐失千里之地。陛下失之於漢中,可取償於淮北,願陛下採納臣言。」帝問:「計將安出?」對曰:「壽陽去淮甚近,若堰淮水以灌其城,則壽陽不攻自破矣。」帝大奇其計。
  先是天監十二年壽陽久雨,大水入城,廬舍皆沒。刺史李崇勒兵泊於城上,水增未已,乘船附於女牆,城不沒者二板。將佐勸崇棄壽陽,保北山。崇曰:「忝守藩岳,德薄致災。淮南萬里,係於吾身。一旦動足,百姓瓦解,揚州之地,恐非國有。吾豈愛一身而誤重任,但憐此士民無辜同死,可結筏渡之,使就高處,以圖自脫。吾則誓與此城俱沒。幸諸君勿言。」時有治中裴絢,率城中民數千家,泛舟南走,避水高原,只道崇已還北,壽陽無主,因自稱豫州刺史,請降於梁。梁將馬仙琕遣兵迎之,而崇不知其叛,遣使單舸召之,絢聞崇尚在鎮,大悔恨,然懼見誅,不敢歸。因報曰:「近緣大水顛沛,為眾所推,今大計已爾,勢不可追。恐民非公民,吏非公吏,願公早行,無犯我鋒。」崇乃遣從弟李坤將水軍討之。絢敗走,為村民所執,歎曰:「我何面目復見李公。」遂投水死。梁兵亦退。
  時淮南得以不失者,皆李崇之功也。原來崇為人沉深寬厚,饒有方略,能得士眾心。在壽春十年,常養壯士數千人,與同甘苦,寇來無不摧破,梁人謂之「臥虎」。帝屢欲取壽陽,憚崇不敢犯。至是聞王足之計,謂築堰可以制敵,遂欣然從之。使將軍祖晅、水工陳承伯至淮上相視地形。二人回奏淮內盡皆沙土,性不堅實,恐功不可就。帝弗從,群臣紛紛諫阻,帝亦不納。太子統諫曰:「臣聞水有四瀆,所以宣天地之氣,非人力可得而塞。今敝民力以塞之,就使功成,亦非順天之道。敵人縱受其害,內地亦未見其利。願陛下熟思而深計之。」帝曰:「此功著成,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也。兼並之業,基於此矣。豈可畏其難而不為?」統知帝志已堅,遂不敢再言。
  且說統字德施,帝長子,即昭明太子也。生而聰睿,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悉通大義。年十二,於內省見獄官將讞事,問左右曰:「是皂衣何為者?」左右曰:「是皆司獄之吏。」獄成,捧案來上,太子取其案視之,謂獄吏曰:「是皆可矜,我得判否?」獄吏以其年幼,隨口應道:「可。」太子取筆判之,凡犯死罪者,皆署杖五十。吏見其判,大懼,只得以實奏帝。帝笑而從之。自是數使聽訟,每有欲寬縱者,即使太子決之。母丁貴嬪薨,水漿不入口,體素壯,腰帶十圍,不數日,減削過半。每人朝,士庶見者,莫不下淚。自加元服,帝使省理萬機,內外百司奏事者,填塞於前,所奏稍涉謬誤,立即辨析,示其可否,徐令改正,未嘗彈糾一人。性寬和容眾,喜慍不形於色,引納才學之士,賞愛無倦。恒自討論墳典,與學士商確古今,文章著述,下筆便成。每一篇出,四方傳美。東宮積書三萬卷,名才並集,文學之盛,晉、宋以來所未有也。又愛山水,每遇幽泉怪石,則恰然自得。帝為太子建元圃一所,穿池築山,更立亭館,今與朝士名流,游處其中。嘗泛舟後池,或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詠左思《招隱詩》云:「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其高致類如此。今聞淮堰將築,知民必被困,故勸帝勿興此役。而帝方銳意為之,全不一聽。眼見萬古長流從此斷,兩淮民命一時休。但未識淮堰之築,若何起工,且聽下文再述。
  
  臨川懦弱無膽氣,以之為帥,即有勇將,亦無所用,可知命帥之為要也。況敵將中山王英、楊大眼,皆稱萬人敵,非景宗、韋睿智勇兼備,而又和哀協力,其勢莫能支矣。梁武好大喜功,聽叛臣王足之言,興必不可成之大役,以致生民塗炭,雖有昭明太子之諫而不聽,仁心蕩然。魏之李崇,寬仁多智,堅確不撓,卒保危疆。古云「一將難求」,豈不信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16:46:36

第二十二卷     築淮堰徒害民生 崇佛教頓忘國計



  話說梁武不納諸臣之諫,欲築淮堰,大興功役。發徐、揚之民,四戶一丁,縣官迫促上道。使太子右衛率康絢都督准上諸軍事,專主其任。昌義之引兵監護堰作,統計役人以及戰士,共二十餘萬。南起浮山,北抵巉石,依岸築土,合脊於中流。違者以軍法從事。於是軍民晝夜赴工,莫敢停息。魏邊諸戍,飛報入朝。左僕射郭祚言於魏主曰:「蕭衍狂悖,謀斷川瀆,上反天道,下拂人心。役苦民勞,危亡已兆。宜命將出師,長驅撲討。」魏主從之,乃詔平南將軍楊大眼督諸軍鎮荊山,以圖進取。其時堰將成而復潰,兩岸已築之土,皆隨流漂沒。康絢懼,或謂絢曰:「下有較龍出沒其際,故能破堰。蚊龍之性畏鐵,必得鐵以制之始不為害。」絢以上聞,乃詔括國中鐵器數千萬斤,沉之水底,而波流衝擊如故,仍不能合。絢於是伐樹為井乾,填以巨石,加土其上。緣淮百里內,木石無巨細皆盡。負擔者肩上皆穿,夏日疾疫,死者相枕籍,蠅蟲晝夜聲合,見者修目。帝不之省,及聞魏師起,慮妨堰作,先遣將軍趙祖悅襲魏西硤石,據之以逼壽陽。更築外城,徙緣淮之民以實城內。將軍田道龍等散攻諸戍,以擾亂魏疆。是冬寒甚,淮、泗盡凍,浮山堰士卒,死者什七八。蕭寶寅渡淮攻堰,一日破三壘,又敗田道龍於淮北,進攻硤石,克其外城,斬祖悅,盡俘其眾。而康絢外拒內治,為之愈力。十五年夏四月,淮堰成,長九里,下廣一百四十餘丈。上廣四十五丈,高二十丈,兩旁悉樹杞柳,軍壘列居其上,車馬往來,如履康莊。水之所及,夾淮方數百里,皆成巨浸。帝聞堰成,大喜。封康絢為侯,頒詔大赦。或謂絢曰:「水久壅必潰,勢太激難御,況淮為四瀆之流,豈可久塞?若鑿湫東注,則游波寬緩,堰得長久不壞。」絢從之,乃開批東注以殺其勢。又縱反間於魏云:「梁人不畏攻堰,惟畏開湫。」寶寅信之,鑿山深五丈,開湫北注。然水雖日夜分流,而勢仍不減,李崇作浮橋於硤石戍間,築魏昌城於八公山之東南,以備壽陽城壞,居民散就岡壟。其水清澈,俯視廬舍塚墓,了然在下,見者無不望流而歎。
  先是徐州刺史張豹子,自負其才,宣言朝廷築堰,必令已掌其事。既而康絢以他官來治,又敕豹子受絢節度。豹子甚慚,遂賄囑近臣,暗進譖言於帝,雲絢有二心,暗與魏通。帝雖不納其言,欲以事畢,征絢還朝。絢既歸,堰不復修。九月乙丑,風雨大作,淮水暴漲,堰土決裂,其聲若雷,聞三百餘里。緣淮村落十餘萬口,皆漂入海,。民有登高望之者,但見黑雲迷漫,白浪拍天,其中如有千萬鬼神,奇形怪狀之屬,踏浪而行。大魚數十丈,跳躍激踴,接尾而下,不可勝紀。後人作長歌詠之曰:
  梁王盛氣吞全魏,虎摧龍挐奮神智。欲將淮水灌壽陽,千尋長堰中流峙。康絢威行淮上軍,二十萬眾如雲屯。南起浮山北巉石,銀濤雪浪排崑崙。將成復敗皆天意,浪說蛟龍風雨致。東西運鐵沉水底,人工欲奪天工智。鐵沉億萬功難成,植術填石如列城。荷擔肩穿腳腫折,君王築堰心如鐵。疲勞殘疾疫癘興,死者如麻相枕籍。勤勞三載功初完,上尖下闊波中山。把柳環速作屏障,兵營土堡如嚴關。俯視洪流應痛哭,水清下見居民屋。市廛家墓朗列眉,盡是前番潰流毒。八公山右高城牆,魏人堵築防壽昌。濤勢掀天宇宙黑,風狂倒日鼋鼍翔。天地節宣頓四瀆,天心哪得隨人欲。淮波瀑漲人盡魚,天柱傾頹拆坤軸。三百里外聲若雷,城垣廬舍皆摧隤。橫衝直卷赴滄海,數十萬口真哀哉。李平議論誠奇特,危堰無煩兵士力。一朝潰敗勢莫支,多智尚書傳魏北。我今弔古增餘悲,輕視民命知為誰?台城荷荷何足惜,淮流千古常如斯。
  初魏患淮堰,將以任城王澄為上將軍,勒眾十萬,出徐州一路,前往攻堰。右僕射李平以為不假兵力,終當自壞,至是兵未行,而其堰果破,人皆服平之先見云。帝聞堰壞大驚,悔不聽太子之言。因念軍民枉死者眾,心甚戚戚。遂延名僧,設無遮大會以救拔之。創同泰寺,開《涅斮經》,晨夕講義。又敕太醫不得以生類為藥,錦繡綾羅,禁織仙人鳥獸之形,以為裁剪割裂,有乖仁恕。臣民犯罪者,概從寬典,甚至謀反大逆,或涉及子弟,皆置不問。以故政寬民慢,上下泄泄,莫不偷安旦夕。一日帝方視朝,與群臣談論朝政,忽接邊報,奏稱豫章王綜投奔北魏,舉朝大駭。
  你道豫章王綜為何投魏?說來話長。初綜母吳淑媛,在東昏宮,寵愛在潘妃之亞。帝既受禪,欲納潘妃,以王茂一言,遂賜之死,而心常惜之。一日,閒步後宮,見有庭院一所,重門深閉,境極幽寂,問內侍何人所居,內侍對道:「是東昏舊妃吳淑媛所住。」帝遂走入宮來,宮人忙報駕到。淑媛自東昏亡後,閒廢在宮,即留得性命,只好長為宮人沒世。欲圖新主之歡,今生料不可得。忽聞駕到,驚出意外,亦不及更換衣飾,只得隨身打扮,急急走出,俯伏階前,口稱:「不知陛下駕臨,妾該萬死。」帝見其嬌姿弱質,不讓潘妃,淡妝素服,態有餘研。因命起,賜坐於旁,問其人宮幾載,承幸東昏幾年。淑媛一一對答,嬌啼婉轉,愈覺可人。帝不覺情動,遂吩咐設宴上來,教她陪飲。淑妃斯時,巴不得新天子寵愛,三杯之後,丟開滿懷憂鬱,露出舊日風流,慇懃勸酒。帝心大悅,是夜遂幸焉。那知淑媛身懷六甲,已有三月,當時承幸之際,欲邀帝寵,不敢說出。閱七月,遂生豫章王綜,宮中多疑之。時帝嗣育未廣,得子,甚以為喜,因於淑媛益加寵愛。至天監三年,綜出居外宮,封為豫章郡王,食邑二千戶。綜既長,有才學。善屬文,力能手制奔馬,帝甚愛之。及綜年十六,常夢一少年,體極肥壯,穿袞服,自摯其首,與之相對,如此者非一次。自夢見之後,心驚不已,求解其故不得。其後帝尚佛教,斷房欲,後宮罕見其面,淑媛寵衰,頗懷怨望。而綜亦寵愛不及太子,母子皆以見疏為嫌。一夜,綜在夢中,復如前者所見。旦入宮,密問之母曰:「兒夢如此,是何為者?」淑媛聽其所述夢中少年形狀,頗類東昏,不覺泣下。綜愈疑,固問之。淑媛因屏左右,密語之曰:「汝七月兒,何得比太子諸王?不瞞汝說,當國亡時,吾已懷汝三月。當日欲全兒命,不敢言也。但汝今太子次弟,幸保富貴,且延齊氏一線。」綜於是抱其母泣曰:「吾乃以仇人為父乎?」母掩其口,戒勿泄。綜自是陰懷異志,每於內齋,閉戶籍地,被發席藁。又布沙地上,終日跣行,足下生胝,日能行三百里。後為南徐州刺史,輕財好快,招引術士,練習武勇,以伺朝廷有變。每有詔敕至徐,輒忿恚形於顏色。徐州境內,所有練樹,並令斬伐,以帝小字「練兒」故也。又春秋歲時,常於別室設席,祠齊氏七廟。又微行至曲阿,拜齊明帝陵。然猶無以自信,聞俗說以生者血瀝死者骨上,血入骨內,即為父子。乃遣人暗發東昏墓,販其骨以歸,割臂血瀝之,血果入骨。又在西州生男,滿月後,潛殺之,既葬,夜遣人發取其骨,又試之,皆驗。內外臣僚,皆知其所為,然事涉闇昧,臣下不敢輕言。凡綜所行,帝皆弗之知也。會魏將元法僧以彭城來降,帝使綜都督眾軍,權鎮彭城。綜潛遣人通書蕭寶寅,呼為叔父,寶寅亦將信將疑。久之,有詔征還,綜懼入朝之後,脫身更難,乃屏去左右。乘黑夜潛開北門,涉汴河,徒步奔蕭城,自稱隊主。時魏安豐王元延明鎮蕭城,召而見之綜見延明而拜,延明坐受之,問其名氏不答,但曰:「殿下此間人,必有識我者,問之可也。」延明召眾視之,有識之者曰「此豫章王也。」延明大驚。急下莊答拜,執其手而問曰:「殿下何為來此?」綜以實告,延明曰:「奈父子何?」綜曰:「吾避仇也,非逃父也。」延明見其語氣激烈,心甚異之,遂具車馬,送至洛陽。魏主召人見之,既退,拜寶寅為叔,改名纘,追服東昏斬衰之喪,魏主及群臣皆往弔焉。
  話分兩頭,當夜豫章奔魏,彭城中無一知者,及旦,齋內諸閣猶閉,左右啟戶尋之,莫知所往,眾皆駭異。及午,城外有數騎魏軍高叫曰:「汝豫章王昨夜已來乞降,在我軍中矣,汝輩留此何為?」說罷,大笑而去。眾方知王已投魏、只得飛報建康。帝聞之大駭,然亦不測其故,訪諸左右,始有密啟其不法事者,方悟其逃去之故,既而歎曰:「不為天子兒,而甘為他人僕,愚孰甚焉!」乃敕吳淑媛以綜小時衣寄之,綜亦不答。其後鬱鬱不得志,依寶寅而死,此是後話不表。
  且說帝既崇信三寶,屢幸寺院拈香,出入往來,儀衛甚簡斯時歲屢不登,人民失業,不逞之徒,往往乘間作亂。一日,將幸光宅寺,有懷逆者伏路側,將行不軌。帝方起駕,心忽動命左右緣道檢閱,果獲一人身懷利刃。嚴刑訊之,而誣為臨川王宏所使。先是宏以洛口之敗,罷職閒住,心常不滿。都下每有竊發,輒以宏為名。蓋知帝素友愛,涉及臨川,有犯必赦也。
  至是帝對之泣曰:「我人才勝汝百倍,居此大位,猶兢兢恐墜,汝何為者,我豈不能誅汝?念汝愚下,故常加寬宥。」宏伏地哭曰:「臣為天子弟,尊榮極矣,復有何望?乞陛下察之。」帝感其誠,遂置不問。然宏雖無逆志,而恃介弟之貴,奢侈過度,修第擬於帝宮,後庭數十,皆極天下之選。所幸寵姬江無畏,服玩備極華美。一寶屧,直價千萬。又恣意聚斂,有庫室百間,在內堂之後,關簽甚嚴。或疑其內藏鎧仗,密以上聞。帝雖素敦友愛,聞之不悅,欲自往勘,知其愛幸江氏,寢膳不離,乃賜以盛饌曰:「當來就汝歡飲,並令無畏分甘。」駕既至,宏率江姬朝見,遂同侍飲。酒半,帝曰:「吾欲至汝後房一行。」遂起身進內,逕往庫室,命悉開戶。宏恐見其賄貨,顏色布懼,帝心愈疑。及開視室中,有錢百萬一聚,懸一黃標;千萬一庫,懸一紫標。如此三千餘標,帝屈指計之,見錢已有三億餘萬。餘屋貯積雜貨皆滿,不知多少。帝見並無鎧仗,大悅,呼其小字曰:「阿六,汝作如此生活,便無妨礙。」乃更入席劇飲,至夜而還。
  時諸王並尚文藻,而安成王秀,尤精心學術,搜集經紀。嘗招學士平原鄧孝標,使撰《類苑》。書未及畢,而已行於世。於時疾宏貪吝,以舊有《錢神論》未暢厥旨,更作《錢愚論》以譏之,貪鄙之形,形容曲盡。太子見之曰:「文則美矣,其如不為臨川地何。」勸安成毀之,帝聞之喜曰:「太子居心厚,真吾子也。」
  卻說太子聰明仁孝,好學不倦,游嬉事絕不留心。時當五月,天氣明媚,忽游後池,乘小舟,採摘芙蓉。有姬人盪舟,舟覆而太子溺於水。及出,傷股,恐貽帝憂,深誡不言,但以寢疾聞。帝敕內使看視,太子勉自起坐,力書手啟。及篤,左右欲啟聞於帝,太子不許曰:「奈何令至尊知我如此?」因便鳴咽,未幾而薨。時年三十一。帝聞之,臨哭盡哀,斂以衰冕,諡日「昭明」,葬於安寧陵。都下男女奔走陵所,號泣滿路,四方甿庶,及疆徼之人,聞喪者無不哀慟。帝既前星失曜,群臣上言儲位不可久虛,請立賢明以定國本。時昭明有三子,華容公歡、枝江公譽、曲阿公詧,皆已長,議者謂上必立太孫。而帝以太子母弟晉安王綱有賢名,遂立之。朝野以為不順,司議侍郎周宏正奏記於晉安曰:
  伏惟謙讓道廢,多歷年所,大王天挺將聖,四海歸仁。是以皇上發德音,以大王為儲副。意者願聞殿下,抗目夷上仁之義,執予臧大賢之節。逃玉輿而弗乘,棄萬乘其如屣。庶改澆競之俗,以大吳國之風。古有其人,今聞其語,能行之者,非殿下而誰?使無為之化,復盛於令世。讓王之道,不墜於來茲,豈不盛歟?
  王不能從。帝既立晉安為太子,乃使諸王子出守外藩,以邵陵王綸為南徐州刺史。湘東王繹為荊州刺史,武陵王紀為益州刺史,又以不立太孫而立太子,內常愧之,乃厚撫歡等。寵亞諸子,封歡為豫章王,譽為河東王,詧為岳陽王,各典大都。
  旋又以詧為雍州刺史。單說詧臨雍州,以帝年漸老,朝多秕政,欲為自強之計。蓄聚財貨,招募勇敢,以襄陽形勝之地,梁業所基,遇亂可以圖大功,乃克己為政,撫循士民,數施恩惠,延納規諫,所部稱治,帝聞之大喜。
  當是時,北魏多故,盜賊蠭起。胡太後亂政於前,爾朱榮肆逆於後,朝天寧日,民不聊生。唯東南半壁,安若泰山,其後高歡誅爾朱,執國政,上陵朝廷。孝莊西奔,宇文泰撫定關中,與歡相抗。魏分東西,日夜治兵相攻,不暇南侵。梁自是國無外患,益得優游無事。朝政之暇,君若臣唯有講習經典;崇尚虛無。既而帝益佞佛,捨身同泰寺。釋御服,披法衣,升講堂法座,為四部大眾講《涅斮經義》,群臣以錢一億萬奉贖皇帝。咸詣寺中奉表,請帝還臨宸極,三請乃許。帝三答書,前後並稱頓首。自是晝食一食,止於菜果。宗廟之祭,不用牲牢,識者以宗廟去牲,則為不復血食。又是歲都下訛言,天子取人肝以食天狗。大小相警,日晚便閉門持仗,以驅天狗,數月乃止。識者皆知不祥。時太子亦於玄圃自講莊、老,宮僚環聽。太子詹事何敬容謂人曰:「昔晉尚虛無,使中原淪喪,今東宮復爾,江南亦將為戎乎?」有隱士陶宏景,疾人士競談玄理,不習武事,嘗為詩云:
  夷甫任散誕,平叔生談空。
  不意昭陽殿,化作單于官。
  又天監中有沙門寶志,帝甚敬之,問以國祚短長,嘗為隱語曰:
  掘尾狗子自發狂,當死未死齧人傷。
  須臾之間自滅亡,起自沙際死三湘。
  帝使周舍封記之,直至梁末皆驗。此是後話,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大同末年,帝臨御已久,當時佐治之臣,若張宏策、王茂、韋睿、沈約、范雲輩,相繼去世,所任新進,率以迎合為事。有朱異者,字彥和,錢塘人。年數歲,其外祖顧歡撫之曰:「兒非常器,當大朱氏門戶,然恐壞人家國事。」及長,折節讀書,從五經博士明山賓游,學業日進,涉獵文史,兼通雜藝。博奕書算,罔不通曉。帝尋有詔廣求異能之士,山賓以異薦。帝召見之,使說《孝經》、《周易》義,甚悉。大悅之,謂左右曰:「朱異實俊才,明山賓所舉殊得人。」乃除異為中書郎。拜命之日,時當秋日,有飛蟬集異武冠上,見者咸謂蟬珥之兆。蓋異容貌魁梧,舉止閒都,雖出自諸生,甚悉軍國故實。自周舍卒後,異代掌機密,一應詔浩敕書,帝並委之,權重一時。然貪財冒賄,每欺罔視聽,以悅人主。起宅東破,窮極華美,晚日下朝,酣飲徹夜。又恃帝寵,輕傲朝賢,不避貴戚。人或勸其謙下,異曰:「我寒士也,遭逢以至今日。諸貴皆恃枯骨兒,輕我下之,則見蔑尤甚。我是以陵之。」司農卿傅岐嘗謂之曰:「今聖上委政於君,安得每事從旨?」異曰:「當今天子聖明,我豈可以拂耳之言干犯天聽?」以故聲勢所驅,薰灼內外,遠近莫不憤疾,而帝信任益深。正是:聖明已被邪臣蔽,安樂哪知禍事來。但未識內蠹已生,外患若何而起,且聽下回再講。
  
  梁武築堰病民,見利而不知害,以致百萬生靈,漂流大海,罪惡彌天。雖一心佞佛,捨身為犧,何益於事?納吳淑媛,致豫章反叛,已開國家之患。又舉朝信佛,太子好談玄虛,禍亂焉得不興?蓋天不助梁,即昭明之死,而其局已定矣。若朱異輩,不過從而助之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16:47:06

第二十三卷     伐東魏淵明被執 納叛臣京闕遭殃



  話說梁政日衰,江南將亂,朱異之奸,既足敗人家國,哪知又來一亂賊,傾覆社稷。其人姓侯,名景,字萬景,朔方人。自少不羈,為患鄉裡,及長,有勇多智。右足偏短,弓馬非其長,而謀算出人。始隨高歡起兵,屢立戰功,嘗言於歡,願得精兵三萬,西擒黑獺,南縛蕭衍老公,以為太平寺主。歡使將兵十萬,專制河南。及歡卒,與高澄不睦,遂據河南,叛歸於梁。遣其將丁和奉表至建康,乞降於帝云:
  臣與高澄有隙,請舉函谷以東,瑕邱以西,豫、廣、潁、荊、襄、袞等十三州內附。惟青、徐數州,僅須折簡。且黃河以南,皆臣所統,取之易同反掌。若齊、宋一平,徐事燕、趙,臣當效力前驅,為陛下成此一統之功。
  帝得奏,召群臣廷議,群臣皆曰:「頃歲與魏通和,邊境無事。今因高歡身故,遽納其叛臣,棄從前之好,啟將來之釁,竊謂非宜。」帝曰:「諸臣之言雖是,然得景則塞北可清,拒景則兼並無日。國家難得者,機也;不可失者,時也。機會之來,豈可膠柱?」群臣唯唯而退。
  先是帝於正月乙卯,夢見中原牧守,皆以地來降,舉朝稱慶。旦見朱異告之,且曰:「我生平少夢,若有夢必驗。」異曰:「此乃宇內混一之兆也,臣敢為陛下賀。」及丁和至,稱景納地之計,定於正月乙卯,帝愈神之。然意猶未決,當謂左右大臣曰:「我國家如金甌,無一傷缺,今忽受景地,詎是事宜?脫致紛法,悔之何及?」朱異揣知上意,因進曰:「聖明御字,南北歸仰,正以事無機會,未獲如志。今候景分魏土之半以來,自非天誘其衷,人贊其謀,何以至此?若拒而不納,恐絕後來之望。此誠易見,願陛下勿疑。」帝曰:「卿言是也。」乃定議納景。壬午,詔以景為大將軍,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諸軍事。遣大將羊鴉仁引兵三萬趣懸弧,運糧食以應接之。先是朝臣周宏正善占候,嘗謂人曰:「國家數年後。當有兵起,百姓流離死亡。」及聞納景,歎曰:「亂階從此作矣。」
  卻說東魏聞景外叛,大興兵馬討之。景懼不敵,退保潁川,復割魯陽、長社等四城,賂西魏求救。西魏惡其多詐,受其地而征之人朝。景不欲往,遂專意降梁,厚賂朱異,以求出兵相援。異言之帝,乃下詔起師五萬,北伐東魏。命鄱陽王范為元帥,統領諸將前往。朱異與鄱陽不睦,遽入曰:「鄱陽雄豪蓋世,得人死力,然所至殘暴,非弔民之才。且陛下昔登北顧亭以望,謂江右有反氣,骨肉為戎首,今日之事,尤宜詳擇。」上曰:「淵明可乎?」異曰:「陛下得人矣。淵明寬厚得眾心,可使也。」帝遂不用鄱陽,而任淵明為都督。
  卻說真陽侯淵明,性素怯,御軍無律。雖受命出師,常懷退志。軍至寒山,欲堰泗水以灌彭城。俟得彭城,然後進兵懸瓠,與侯景為犄角之勢。於是斷流立堰,使侍中羊侃監之,再旬而成。當是時,魏遣大將慕容紹宗率眾十萬來拒,日行三百里,將近彭城,軍鋒甚銳。羊侃謂淵明曰:「敵兵遠來,乘其營壘未定,進而擊之,可以獲勝,不然,未易克也。」淵明不從。及紹宗至,即引步騎萬人直攻淵明。淵明方醉臥不能起,將士擾亂,遂大敗。淵明被虜,失亡士卒數萬,獨羊侃結陣徐還。一日,敗書報到京中,帝方晝寢,宦者白朱異啟事,帝遽起升輿至文德殿見異,異啟曰:「韓山失律矣。」帝聞之,恍愴將墜牀,宦者扶定,乃歎曰:「吾得無復有晉家乎?」異曰:「勝敗兵家之常,偶爾小挫,陛下何出此言?」帝不悅者良久。
  卻說紹宗乘勝進擊侯景,與景相持數月。景食盡,紹宗擊之,景大敗。眾散且盡,乃自峽石濟淮,收散卒,僅得步騎八百人。而羊鴉仁聞景敗,魏軍將至,亦棄懸瓠,走還義陽。東魏引師據之。是時,侯景進退無據,不知所適,謂左右曰:「吾今無容足之地,以隻身歸梁,梁若不納奈何?」遂去壽陽城五十里,停軍觀望。忽有數騎奔至軍前,乃是馬頭戍主田神茂,特來迎候。景欣然接之,因問曰:「壽陽去此不遠,欲往投之,君以為不我拒否?」神茂曰:「朝廷近除鄱陽王為壽陽刺史,未至,韋黯權監府事。我與黯不協,故先來告王。王若馳至近郊,彼必出迎,因而執之,可以集事。得城之後,徐以啟聞。朝廷喜王南歸,必不責也。」景執其手曰:「今者卿來,此天意也。」乃命神茂率步騎百人,先為向道,而身隨其後。夜至壽陽城下,韋黯以為賊也,授甲登陴,將拒之。景遣其徒告曰:「河南戰敗來投,願速開門。」黯曰:「既不奉敕,不敢聞命。」景謂神茂曰:「事不諧矣。」神茂曰:「黯懦而寡智,可說下也。」乃遣徐思玉入見黯曰:「河南王為朝廷所重,君所知也。今失利來投,何得不受?」黯曰:「我受命守城,則守城而已。河南自敗,何預我事?」思玉曰:「國家付君以閫外之任,今君不肯開城,若魏兵追至,河南為魏所殺,君豈能獨守?縱使或存,何彥以見朝廷!」黯乃許容其入。思玉出報,景大悅,曰:「活我者卿也。」於是黯乃開門,景便疾人,即遣其將分守四門,執黯至前,數其不即迎納之罪,將斬之,既而撫手大笑,邀與共坐,置酒極歡。黯,韋睿子也。朝廷聞景敗,未得實信,或云景與將士俱沒,或云景棄軍逃去,上下咸以為憂。侍中尚書何敬容詣東宮,太子曰:「淮北近更有信,侯景定得身免,不識然否?」敬容對曰:「侯景遂死,深為朝廷之福。」太子失色,問其故,對曰:「景反覆叛臣,終當亂國。」太子不以為然。甲寅,景遣其將於子悅馳赴建康,奏言敗狀,並自求貶損。優詔不許。景告之糧,復求資給。帝即以景為南豫州牧,本官如故。更以鄱陽王范為合州刺史,鎮合肥。
  時有光祿大夫蕭介,知景必禍國,上表諫曰。
  竊聞侯景以河陽敗績,只馬歸命。陛下不悔前禍,復敕容納。臣聞兇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惡一也。昔呂布殺丁原以事董卓,終誅董而為賊;牢之反王恭以歸晉,還背晉以構妖。何者?狼子野心,終無馴狎之性,養虎畜狼,必見機噬之禍。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歡卵翼之遇,位忝台司,任居方伯。然而高歡墳士未乾,即還反噬,逆力不逮,乃復逃死關西。宇文不容,故復投身於此。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細流,正欲比屬國降胡,以討匈奴,冀獲一戰之效耳。今既亡師失地,直是境上匹夫,陛下愛匹夫而棄與國,臣竊不取也。若國家猶待其更鳴之晨,歲暮之效,臣竊惟侯景必非歲暮之臣,棄卿國如脫屧,背君親如遺芥,豈知遠慕聖德,為江淮之純臣乎?事跡顯然,無可致惑。
  臣朽老疾寢,不應干預朝政,但楚囊將死,有城郢之忠;衛魚臨亡,亦有屍諫之阻。臣雖忝為宗室遺老,敢忘劉向之忠,謹冒死以聞。
  帝覽表,歎息其忠。朱異忌之,竟不能用。
  卻說東魏既得懸瓠、項城,悉復舊境,而欲使侯景不安,數以書來求申前好,帝未之許。時貞陽候淵明被虜在魏,澄以好言謂之曰:「先王與梁主,和好十有餘年,聞彼禮佛,祝及魏主,並祝先王,此乃梁主美意。不謂一朝失信,致此紛擾。知非梁主本心,當是侯景扇動耳。卿宜密致此意,若梁主不忘舊好,吾亦不敢違先王之意,將諸人並即遣歸。侯景家屬,亦當同遣。」淵明從之,乃遣其私人夏侯僧辨馳往江南,奉啟於帝,稱「勃海王寬厚長者,若更通好,當聽淵明還國。」帝得啟流涕,集朝臣議之。朱異進曰:「靜寇息民,和實為便。彼既願修前好,陛下不可不許。」傅歧曰:「不然。高澄師徒克捷,國勢方強。何事須和?必是設間。故命貞陽遣使,欲令候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圖禍亂。若許通好,正墮其計中。」群臣聞歧言,皆曰:「事城有之,不可不慮。」朱異獨主宜和,謂東魏必無壞意。帝亦厭用兵,乃從異言,賜淵明書曰:「知高大將軍禮汝不薄,省啟足以慰懷,當別遣行人,重敦聆睦。」
  僧辯得詔,星夜還北。一日過壽陽,被景竊訪知之,留住攝問,僧辯具以實告。景大恐,乃使王偉作啟,陳於帝曰:
  高氏心懷鴆毒,怨盈北土,歡身殞越,子澄嗣惡,討滅待時。所以昧此一勝者,蓋天蕩澄心,以盈凶毒耳。澄苟腹心無疾,又何急急奉璧求和?豈不以秦兵扼其喉,胡騎追其背,故甘辭奉幣,取安大國。臣聞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何惜高澄一豎,以棄億兆之心,使其假命強梁,以遺後世。非直愚臣扼腕,實亦志士痛心。昔伍相奔吳,楚邦立滅;陳平去項,劉氏用興。
  臣雖才劣古人,心同往事,誠知高澄忌賈在狄,惡會居秦,求盟請和,冀除其患。若臣死有益,萬殞無辭。唯恐千載,有穢良史。願納臣言,則臣幸甚。
  又致書於朱異,購金三百兩,令阻和議。異受金而不通其啟。
  二月乙卯,復遣使東魏,弔獻武高王之喪。景又啟稱:「臣與高氏,釁隙已深,今陛下復與高氏連和,使臣何地自處?乞申後戰,宣暢皇威。」上報之曰:「朕與卿大義已定,豈有成而相納,敗而相棄乎?今高氏有使求和,朕亦更思偃武,進退之宜,國有常制。卿但清淨自居,無勞慮也。」景疑上意叵測,欲試虛實,乃遣人詐為高澄使者,自鄴中至建康,以書呈帝,願以淵明易景。帝將許之,傅歧曰:「侯景以窮歸義,棄之不祥。且百戰之餘,寧肯束手受摯?」朱異笑道:「景奔敗之將,執之一使之力耳,敢有他變!」帝從之,復書育貞陽旦至,侯景夕返。使者歸壽陽,以書示景。景曰:「我知吳老公薄心腸,今固然矣。」顧王偉曰:「計將安出?」偉曰:「今坐聽亦死,舉大事亦死,唯王圖之。」於是反計乃決。又景初至壽陽,徵求無已,朝廷未嘗拒絕。以妻子被羈在北,請娶於王、謝。帝以王、謝門高非偶,可擇朱、張已下配之。景恚曰:「會將吳兒女配奴。」又啟求錦萬匹,為軍人作袍。朱異議以青布給之。又以台所給仗,多不能精,啟請東治鍛工,營造兵器,敕並給之。先是景反河南,請立元氏一人為主,以從人望。詔以舍人元貞為咸陽王,資以兵力,使還北主魏,會景敗而止,元貞遂留景軍。至是貞知景有異志,累啟還朝。景謂曰:「河北事雖不果,江南何慮失之,哪不小忍!」貞懼,與韋黯逃歸建康,具以事聞。帝聞貞言,亦絕不以景為意。蓋朱異以景必不叛,唯忌之者眾,故屢言其反,帝有先人之言故也。今且按下一邊。
  且說臨賀王正德。本帝弟靖惠王子。少而粗險,不拘禮節。初帝未有嗣,養之為子。及帝踐極,便希儲貳。後立昭明太子,封正德為西豐侯,自此怨望,恒懷不軌,睥睨兩宮,覬幸災變。
  普通六年,逃奔於魏。有司奏削封爵。七年,又自魏逃歸,帝方敦親親之誼,以寬仁為度,不之罪也。復其封爵,仍除為信武將軍,封臨賀郡王。正德自是益驕,招聚亡命,陰養死士,儲米積貨,日為反計。特以孤掌難鳴,只得待時而動。
  一日,門上報進,有故人徐思玉來見。正德見之,問曰:「卿從河南王在壽陽,何暇至此?」思玉曰:「因有密事相報,乞屏左右言之。」正德邀入密室,促膝與語。思玉曰:「今天子年尊,奸臣亂國,禍敗之來,計日可待。大王屬當儲貳,今被廢一黜,四海業業,孰不歸心大王!河南有志匡扶,實心推戴,欲助大王一臂之力,使主梁祀,以副蒼生之望。知臣與大王有舊,特遣臣到此,密布腹心。」因呈景書示之。書中亦不過推他為帝,兵至近郊,求為內應等話。正德大喜,謂思玉曰:「僕有心久矣。河南之意,暗與吾同,是天授我也。僕主其內,河南為其外,何憂不濟?寄語河南,機事在速,今其時矣。」思玉遂與訂約而去,歸告侯景,景大喜。
  時鄱陽王范,密啟候景將反,不早翦撲,禍及生民。而帝以邊事專委朱異,異以為必無此理,下詔報范曰:「景孤危寄命,譬如嬰兒,仰人乳哺,以此事勢,安能反乎?」范復請以合肥之眾討之,帝不許。異引范使至前,謂之曰:「汝王竟不許朝廷有一客耶?」自是范有啟,異皆匿不以上。景又邀羊鴉仁同反,鴉仁執其使以聞,異曰:「景數百叛奴,何能為?」敕以使者付建康獄,俄解遣之。景由是益無所憚。又聞朝廷遣常侍徐陵聘於東魏,乃上言:「高澄狡猾,寧可全信。陛下納其詭語,求與連和,臣雖不武,寧堪粉骨,投命仇門。乞江西一境,受巨控督,如其不許,即率甲騎臨江,上向間越,非唯朝廷自恥,亦恐三公旰食。」帝使朱異宣語景曰:「譬如貪家畜十客,五客尚能得意,聯惟一客致有忿言,亦朕之失也。」由是中外皆知有變,而朝廷仍不提防。八月戊戌,景反於壽陽,以誅朱異為名,內外大駭。
  先是傅歧嘗謂異曰:「卿任參國鈞,榮寵如此,比日所聞,鄙穢狼籍。若使聖主發悟,欲免得乎?」異曰:「外間謗讟跨,知之久矣。心苟無愧,何恤人言?」歧退謂人曰:「朱彥和殆將死矣。侍謅以求容,肆辯以拒諫,聞難而不懼,知惡而不改,天奪其鑒,不死何待!」帝聞景反,笑曰:「是何能為?我折棰笞之耳。」乃以鄱陽王范為南道都督,封山候正表為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禮為西道都督,散騎常侍裴之高為東道都督,邵陵工綸持節,督眾軍以討景。
  景聞台軍討之,頗懼,問策於王偉。偉曰:「邵陵若至,彼眾我寡,必為所困。不如棄淮南,決志東向,率輕騎直掩建康,臨賀亂於中,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兵貴巧速,宜即進路。」景從之,乃留其將王顯貴守壽陽,身率步騎逕進。陽聲趣合肥,而實襲譙州。譙州將董紹先開城降之,執刺史豐城侯泰,進攻歷陽。太守莊鐵以城降,因說景曰:「國家承平日久,人不習戰,聞大王舉兵,內外震懼,宜乘此際,速趨建康,可兵不血刃而成大功。若使朝廷徐得為備,內外小安。遣贏兵千人,直據彩石,大王雖有精兵百萬,不得濟矣。」景以為然,乃留其將田英、郭駱守歷陽,以鐵為先導,引兵臨江。江上鎮戍相次啟聞,帝始歎曰:「景果反矣。」因問討景之策於羊侃。侃請以二千兵急據彩石,令邵陵王襲取壽陽,使景進不得前,退失巢穴,烏合之眾,自然瓦解。朱異宣言於朝,謂景必無渡江之志,遂寢其議。
  卻說臨賀王屯丹陽,聞景兵臨江,無船可渡,潛遣大船數十艘。詐稱載獲,密以濟景。景乃自橫江濟彩石,有馬數百匹,兵八千人,遂襲姑孰,執太守文成侯寧。時南津校尉江子一,見景渡江,率舟師千餘人,欲於下流邀之。副將董桃生,以家在江北,兵未交,即與其徒先潰走。子一不能留,乃收餘眾,步還建康。太子見事急,戎服人見帝,稟受方略。帝曰:「此是汝事,何更問為?內外軍事,悉以付汝。」太子乃停中書省,指揮軍事,以宣城王大器為城內都督,羊侃為軍師將軍副之,諸王侯各守要地。是日景至板橋,欲觀城內虛實,使徐思玉詐逃入城,請間陳事。帝召而問之,將屏左右,舍人高善寶曰:「思玉從賊中來,情偽難測,安可使獨在殿上?」朱異侍坐曰:「徐思玉豈刺客耶?」思玉見上,遽出景表,言異等弄權,乞帶甲入朝,除君側之惡。異在旁,惶愧失色。高善寶請誅思玉,帝不許,命舍人賀季、郭寶亮隨思玉同往,勞景於板橋。景北面受敕,賀季曰:「今者之舉何名?」景曰:「欲為帝也。」王偉趨進曰:「侯王忠於朝廷,為朱異等亂政,除奸臣耳。」景既失辭,遂不放賀季歸,獨遣寶亮還宮。百姓聞賊至,競奔人城,公私混亂,無復次第。羊侃區分防擬,皆以宗室間之。軍人爭人武庫,自取器甲,所司不能禁。侃立斬數人方止。
  是時梁興四十七年,境內無事,在位公卿,及閭裡士大夫,罕見甲兵,賊至粹迫,公私駭震。又宿將已盡,餘皆後進少年,茫無主意。單有羊侃膽力俱壯,太子深仗之。辛亥,景至朱雀桁南,而朝廷猶未知正德之情,命守宣陽門。使東宮學士庾信,率宮中文武三千餘人守朱雀門,營於桁北。太子命開桁以挫賊鋒,正德曰:「百姓見開桁,必大驚駭,可且安物情。」太子從之,俄而賊至,信開槍擊之,見賊軍皆戴鐵面,退隱於門口。
  方食蔗,有飛箭中門柱,其蔗應弦而落,遂棄軍走。正德率眾迎景於張侯橋,馬上交橋,景軍皆著青袍,正德軍皆絳袍,既與景合,悉反其袍。於是城中喧言正德反,帝及太子聞之皆歎息。但未識後事若何,且俟下回再剖。
  
  《傳》云:「善人國之紀也。」自韋睿、范、沈諸人相繼而沒,用事者皆少年不諳事之臣,其敗機已伏。又專信朱異之言,雖有忠謀碩畫,概置不聽。梁武惑溺已深,焉得不為候景所困?《詩》云:「讒人罔極,變亂四國。」信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16:47:42

第二十四卷     羊侃竭忠守建業 韋粲大戰死青塘



  話說正德既從賊,白下、石頭之師皆潰。景皆遣將據守,進兵直至關下,繞台城三匝,幡旗皆黑,城中恟懼。羊侃詐稱邵陵王西昌侯援兵已至近路,眾心稍安。景百道懼攻,鳴鼓吹角,喧聲震地。縱火燒大司馬府東、西華諸門,煙燄張天。羊侃使鑿門上為竅,下水沃火。太子自奉銀鞍,往賞戰士,直閣將軍朱思親率壯士數人,躍城灑水,久之方滅。賊人作木驢數百攻城,城上投石碎之。賊更作尖項木驢來攻,石不能破。侃作雉尾炬,灌以膏蠟擲下,焚之立盡。賊又作登城樓,高十餘丈,欲臨射城中。侃曰:「車高塹虛,彼來必倒,可臥而觀之。」及車動果倒。。當是時,景據公車府,正德據左衛府,賊將宋子仙據東宮,范桃棒據同泰寺,分番迭攻。侃隨方抗御,賊不能克,乃築長圍以絕內外。
  卻說正德初意兵至建康,景即立之為帝。而景專事攻城,不相推奉,正德心懷疑慮,謀之左右曰:「侯王許過江後,即奉我為帝。今置不問,必有所不足於我也。我欲結其歡心,若何而可?」左右曰:「聞侯王孑身南來,尚無妻室,前日求婚王、謝,未遂其志。王何不以女妻之,使諧伉儷之私,則其好永固,彼必助王為天子矣。」正德國:「善。」以幼女生得姣好,欲納之景。其妻憐女幼小,不欲使為景婦,正德曰:「吾方仗侯公取天下,何惜一女!」遂詣景營,謂之曰:「公軍中寂寞,僕有息女,性頗溫淑,願以侍公枕席。」景大喜曰:「得王女為婦,當使長共富貴。」乃命設宴於東宮,即日成婚。東宮去城不遠,其中動靜,城上皆見。一日忽見宮中懸燈掛彩,賊眾皆披紅往來,少頃鼓樂喧天,笙歌聒耳,莫測其故。旋有賊騎數十,來至濠邊,指城上吉曰:「昔侯王欲娶王、謝家女,尚謂門高非偶。今臨賀納女於侯王矣,比王、謝何如?」太子聞之怒,遣人縱火燒東宮,殿台皆盡。景亦怒,縱火燒乘黃廄、上林館、太府寺,皆成灰滅。戊午朔,景遂奉正德為帝,下詔稱:「普通已來,奸邪亂政,上病不豫,社稷將危。河南王景釋位來朝,猥用朕躬,紹茲寶位,可大赦,改元正平。」以景為丞相。
  朱異聞正德僭號,勸上出兵擊之,上問羊侃,侃曰:「不可。出人若少,不足破賊,徒挫銳氣;若多,則一旦失利,門隘橋小,必大致失亡。」異力勸擊之。帝從其言,遂使千餘人出戰,鋒未及交,即退走爭橋,赴水死者大半。侃子鷟為景所獲,執至城下以示侃。侃曰:「吾傾宗報國,猶恨不足,豈計一子!幸早殺之。」數日復持來,侃謂鷟曰:「久以汝為死矣,今猶在耶?」引弓射之。賊以其忠義,亦不之殺,但聲言帝已晏駕,城中亦以為然。於是太子請帝巡城,以安眾心。百姓聞警蹕聲,皆鼓噪流涕,眾心粗安。先是江子一之敗還也,上責之,子一拜謝曰:「臣以身許國,常恐不得其死。今所部皆棄臣去,臣以一夫安能擊賊?若賊遂能至此,臣誓當碎身以贖前罪。不死闕前,當死闕後。」至是子一啟太子,願與弟子四、子五率所領百餘人,開承明門出戰,太子許之。子一直抵賊營,賊仗兵不動。子一呼曰:「賊輩何不速出?」久之,賊騎出陣,子一逕前引槊刺賊,連殺數人,從者莫之繼,賊解其肩而死。子四、子五相謂曰:「與兄俱出,何面獨歸?」皆免冑赴賊,子四中矟消,洞胸而死。子五傷脛,還至塹邊,一慟而絕。太子聞其死,傷悼久之。
  卻說侯景初至建康,謂朝夕可拔,號令嚴整,士卒不敢侵暴。及城久不克,人心離阻,軍中乏食,乃縱兵掠奪民米及子女金帛。自後米一升,直七八萬錢,人相食,餓死者十五六。乃更於城之東西兩處起土山,驅迫士民,不限貴賤,皆充力役。
  疲贏者即殺以填山,號哭動地。城中亦築土山以拒之。太子、宣城王以下,皆親負土,執畚鋪。起層樓於山上,高四丈,募敢死士二千人,厚衣袍鎧,謂之「僧騰客」,分配二山,晝夜交戰不息。會大雨,城內土山崩,賊乘之垂人,苦戰不能禁。侃令軍士擲火為城,以斷其路,徐於內築城,賊不能進。朱異有奴出降於賊,景即以為儀同三司。奴乘良馬,衣錦袍,循行城下,仰見異在城上,呼而謂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領軍,吾始事侯王,已為儀同矣。」於是三日之中,群奴出降者以千數。景皆厚撫以配軍。人人感恩,為之致死。景又射書城上遍諭士民曰:
  梁自近歲以來,權幸用事,割剝齊民,以供嗜慾。如曰不然,公等試觀今日,國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妻百室,僕從數千,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僕起赴闕庭,只誅權奸,非傾社稷。今城中指望四方入援,吾觀王侯諸將,志在全身,誰能竭力致死,與吾爭勝負哉?長江天險,吾一葦航之。景明氣淨,自非天人允協,何能如是!幸各三思,自求無吉。
  當是時,勤王之詔四出,而各路藩鎮,皆懷觀望,或據強城,按兵不發;或托言糧缺,發而又止;或僅遣偏師人援,大軍不接。以故京師被圍已久,而外援杳然。先是邵陵王聞變,晝夜兼行,引兵入援。及濟大江,中流風起,人馬溺者十一二。
  眾請退,不許,遂率西豐侯大春、新涂公大成、永安侯確、安南侯駿、譙州刺史趙伯超、武州刺史蕭弄璋等,步騎三萬,自京口西上。景聞之,遣軍迎拒。趙伯超謂綸曰:「若從黃城大路進兵,必與賊遇,不如逕趨鍾山,突據廣莫門,出賊不意,賊圍必解矣。」綸從之,卷甲疾趨,夜行失道,迂二十餘里,及旦,才達於蔣山。賊不虞兵來,見之大駭,分兵三道攻綸,綸力戰卻之。會大雪,天寒甚,山巔不能立營,乃引軍下山結寨。賊兵陳於覆舟山北,綸兵陳於玄武湖側,與賊對陣相持,至暮不戰。景伏兵於旁,佯退以誘之,安南侯駿見其退,以為賊將走,即率眾追逐。景旋軍與戰,伏兵起,左右夾攻,駿大敗而走。趙伯超望見亦退走,諸軍皆潰。綸收餘兵人天保寺,景縱火燒寺,綸率數騎逸去。士卒踐冰雪,往往墮足。景悉收輜重,生擒西豐公大春,及綸將霍俊等而還。明旦,陳所獲首虜鎧仗及大春等於城下,使言曰:「邵陵工已為亂軍所殺。」霍俊獨曰:「王小失利,已全軍還京口,城中但堅守,援軍尋至。」賦以刀歐其背,俊辭色彌厲,遂殺之。於是城中益恐。
  時朝野以侯景之禍,共尤朱異,異慚憤發疾死,人皆恨其死晚。而羊侃日夜守禦,心勞力瘁,未幾亦以疾卒。太子哀慟,如失左右手。於是人益危懼。景聞之喜曰:「羊侃死,吾取城如拾芥矣。」乃復大造攻具,大車高數丈,一車二十輪,運土填塹,進焚台城東南樓,勢甚迫。台將吳景獻計太子,即於城內構地為樓,火才滅,新樓即立,賊以為神。又賊乘火起,於其下穿城而入。城中覺之,更築迂城,狀如卻月以截之,賊不得進。賊更作土山以逼城,城內作地道,以取其土,外山崩,壓賊且盡。賊計窮,乃徇於眾曰:「有能獻計取城者,封萬戶侯。」時有賊將宋嶷,獻計於景曰:「決玄武湖以灌台城,則城立破矣。」景從之,連夜決湖,水盡灌人城中,闕前皆為洪流,百姓皆就高處避水。今且按下慢講。
  且說其時來援者,卻有一位忠肝義膽捐軀殉難的杰士,姓韋,名粲,字長蒨,車騎將軍睿之孫,徐州刺史放之子也。粲少有父風,好學厲志。及壯,身長八尺,容貌魁偉,嘗以步兵校尉,人為東宮領直,與太子深相愛敬。後遷為衡州刺史,勤於政治,至是征為散騎常侍,還至廬陵。聞台城被圍,怒曰:「堂堂天朝,為犬羊所困,要吾輩臣子何用?」因簡閱部下,得精兵五千,倍道赴援。至豫章,以兵力尚弱,就內史劉孝儀謀之,孝儀曰:「必如此,當有敕,豈可輕信人言,妄自發兵願且少待。」乃置酒留飲。粲怒,以杯抵地,曰:「賊已渡江便逼宮闕,水陸俱斷,何暇有報?假令無敕,豈得自安!目今巨寇滔天,君父在難,凡屬臣子皆當致命。韋粲今日何情飲酒」即馳出。會江州刺史當陽公大心遣使邀粲,粲馳往見之,謂大心曰:「上游藩鎮,江州去京最近,殿下情計,誠宜在前。但中流任重,當須接應,不可闕鎮。今宜且張聲勢,移鎮湓城賜以一軍相隨,於事便足。」大心然之,乃遣中兵柳昕率兵二千人隨粲進援,行至南州,忽見一支人馬,騎約有萬餘,旗號鮮明,甲兵堅利,浩浩蕩蕩而來。問之,乃司州刺史柳仲禮軍也,聞京師有難,亦來赴救。仲禮與粲,本外兄弟,相見大喜粲即送糧仗給之,並出私財以賞其戰士。是時,鄱陽王遣其世子嗣,與西豫州刺史裴之高、建安太守趙鳳舉,各將兵人援,軍於蔡州,以待上流諸軍。之高聞粲與仲禮兵至,遂自張公洲遣船渡之。未幾,宣猛將軍李孝欽、殷州刺史羊鴉仁、南陵太守陳文徹,各率眾來會。又湘東世子方等將步騎一萬,人援建康。竟陵太守王僧辯,將舟師萬人,出自漢川,載糧東下,於是援兵大集。共屯新林,商議破賊。粲謂:「將不一心,致敗之道,必得一人為主,乃克號令畫一。」因共議推仲禮為大都督,以主軍政。獨裴之高自以年位並尊,恥居其下,議累日不決。粲抗言於眾曰:「今者同赴國難,義在除賊,所以推柳司州者,正以久捍邊疆,先為侯景所憚。且士馬精銳,無出其右。若論位次,柳在粲下,語其年齒,亦少於粲;直以社稷大計,不得復論官職高下。將貴在和,方克協力,若人心不同,大事去矣。裴公朝之舊德,豈應復挾私情,以沮大計。粲請為諸君解之。」乃單舸至之高營,切讓之曰:「今二宮危逼,朝不保夕。臣子當戮力同心,豈可自相矛盾,豫州必欲立異,鋒鏑便有所歸。」之高垂泣致謝。遂推仲禮為大都督,眾將一稟指揮,合兵十餘萬,緣淮立柵。
  景見援兵大集,亦樹柵北岸以應之。先是景獲之高家室,囚於營。至是臨水陳兵,將其家室連鎖,列於陣前,以鼎鑊刀鋸隨其後,謂曰:「裴公不降,今即烹矣。」之高召善射者,先射其子,再發皆不中。賊仍困之。俄兩景率步騎萬人於後渚挑戰。仲禮欲出擊之,韋粲曰:「日晚我勞,未可戰也。」仲禮乃堅壁不出。景亦引退。丙辰晦,仲禮將戰,夜至韋粲營部分眾軍。時諸將各有據守,唯青塘無人守把,乃謂粲曰:「青塘當石頭中路,賊必爭之,此係要地,非兄不可,若疑兵少,當更遣軍相助。」粲曰:「自分才弱,恐不足以當此任,然公有命,僕曷敢違!」仲禮乃遣其將劉叔胤助之。丁已朔,仲禮自新亭徙營大桁,韋粲引兵往青塘,忽大霧咫尺不相見,軍迷失道。比及青塘,夜已過半,立柵未合,天已大明。侯景望見之曰:「彼何人斯,而敢於此立寨?急擊勿失。」遂親率銳卒來攻。粲使軍主鄭逸逆擊之,命劉叔胤似舟師截其後,逸抵死相拒。久之,賊來益眾,矢下如雨,逸不能支。叔胤見賊盛,畏懦不敢進,逸遂敗。景乘勝直入粲營,左右牽粲避賊,粲不動,叱子弟力戰,親自博擊。未幾,一門皆為賊殺。軍士飛報仲禮,言青塘被圍。仲禮方食,投箸而起,被甲握槊,率麾下百騎馳往救之。與景大戰於青塘,所向披靡,斬首數百級,沉淮水死者千餘人,景退走,仲禮挺槊刺之,刃將及景。景魂膽俱喪,而減將支伯仁自後斲仲禮,中其肩,仲禮墜馬,賊聚槊刺之。騎將郭山石,見主將墜地,奮死往救,力斬賊將數人,賊稍退,乃扶仲禮上馬,殺出重圍,仲禮傷甚,至軍中昏迷不省人事。親將惠臶為之吮瘡斷血,得不死。自是景不敢復濟南岸,仲禮亦氣衰不復言戰矣。後人有詩挽韋粲之死云:
  吹唇百萬逞凶狂,赴難無人到建康。
  耿耿孤忠懸日月,令人千載億青塘。
  卻說邵陵王綸,自戰敗之後,奔於朱方,復收散卒,與東揚刺史臨城公大連、新涂公大城,自東道並至,列營於桁南,亦推仲禮為大都督。時賊圍甚嚴,內外水泄不通,台城與援軍,信命久絕,或獻策於太子,作紙鴟係以長繩,藏敕於內,乘風放去,冀達眾軍,題云:「得鴟送援軍賞銀百兩。」太子自出太極殿前,乘西北風縱之。賊營望見,群以為怪,射而下之。援軍亦募有能人城通信者,許重賞。有邵陽將李朗應募,請先受鞭,詐為得罪,叛投賊營,從此可以人城。鄱陽鞭而遺之,朗即投賊,賊見其背有傷痕,信而納之,於是乘間人城,城中方知援兵四集,舉城鼓噪。帝以朗為直閣將軍,使還報命。朗不敢復過賊營,乃緣鍾山之後,夜行晝伏,積日乃達。諸將得敕,爭請仲禮進兵。而仲禮自韋粲死後,神情傲狠,陵蔑諸將。
  邵陵王綸每日執鞭至門,亦移時弗見,由是與仲禮不睦,諸軍互相猜阻,莫有戰心。
  先是台城之閉也,公卿以食為念,男女貴賤,並出負米,得四十萬斛。又收錢帛五十萬億,並聚德陽堂,而不備薪芻魚鹽。至是壞尚書省為薪,撒薦剉以飼馬。御廚有乾苔數十石,味酸咸,取以分給戰士。其後米亦竭,軍士或煮鎧,或熏鼠捕雀以為食。屠馬於殿省間,雜以人肉,食者必死。而侯景之眾亦饑,抄掠無所獲,東城有米可支一年,援軍斷其路。又聞荊州兵將到,景甚患之。王偉曰:「今台城不可猝拔,援軍日盛,我軍乏食,未可與戰。」不如偽且求和,以緩其勢。因求和之際,運東城米人石頭,援軍必不得動,然後休士息馬,繕修器械,伺其懈怠擊之,一舉可取也。」景從之,遣其將任約、於子悅至城下,拜表求和,乞歸舊鎮。太子以城中饑困,清帝許之,帝怒曰:「和不如死!」太子固請曰:「侯景圍逼已久,援軍坐視不戰,宜且許其和,更為後圖。」帝遲回久之,乃曰:「汝自斟量,勿令取笑千載。」遂報許之。
  景見朝廷受其和,乞割江右四州之地,並求宣城王大器出送,然後濟江。傅歧固爭曰:「豈有賊舉兵圍宮闕,而更與之和乎?此特欲卻援軍耳。戎狄獸心,必不可信。且宣城工嫡嗣之重,國命所係,豈可為質?」太子不得已,乃以大器之弟石城公大款出質於景。又敕諸軍不得復進,下詔曰:「善兵不戰,止戈為武。」以景為丞相、豫州牧、河南王如故。已亥,設壇於西華門外,遣僕射王克、吏部蕭瑳,與賊將於子悅、任約登壇共盟。又遣太子詹事柳津出西華門,與景相對數十步外,殺牲歃血。盟既畢,城中士民,只道景即解圍。久之,景了無去志,專修鎧仗,托雲無船,不得即發,且欲遣石城公還台,求宣城王出送。太子雖覺其詐,猶依違從之。乙卯,景又啟曰:「適有西岸信至,高澄已據壽陽,臣今無所投足,求借廣陵及譙州,俟得壽陽,即奉還朝廷。」又云:「援軍既在南岸,須於京日渡江。」太子並許之。庚成,景又啟曰:「永安侯確、直閣趙威方,屢次隔柵見詬,云:『天子自與汝盟,我終當破汝。』乞召二人人城,即當引路。」帝便使尚中張綰召二人入城,趙威方奉命,確因辭不入。邵陵王泣謂確曰:「圍城既久,聖上憂危,巨子之情,切於湯火。故欲且盟而遣之,更申後計。
  成命已決,何得拒違?」時台使周石珍在綸所,確謂之曰:「侯景雖雲欲去,而長圍不解,意可見也。今召僕人城,何益於事?」石珍曰:「敕旨如此,郎那得辭?」確堅執如故。綸大怒,謂趙伯超曰:「譙州為我斬之,持其首去。」伯超揮刀眄確曰:「伯超識君侯,刀不識也。」確乃流涕人城。
  先是帝常蔬食斷葷,及城圍日久,御廚蔬茹皆絕,乃食雞子。確入城,上雞子數百枚。帝手自檢點,歔欷哽咽,謂確曰:「繹在荊州,兵力最強,而竟不一至,何也?」確泣而不言。當是時,湘東王繹擁數萬眾,軍於郢州之武城。河東王譽以湘州兵軍於青草湖,桂陽王慥以信州兵軍於西峽口,皆彼此觀望,淹留不進。有蕭賁者,骨鯁士也,為荊州參軍,以繹不早下,心甚非之,常與繹雙六,食子未下,賁曰:「殿下都無下意。」繹知其譏己,甚忿其言。至是得帝敕,雲與景盟,便欲旋師,賁諫曰:「景以人臣舉兵向闕,今若放兵,未及渡江,童子能斬之矣,必不為也。大王以十萬眾,未見賊而退,竊為大王不取也。」繹益怒,未幾,因事殺之。繹既先歸,援軍皆解嚴,景乘其際,盡遠東城米歸石頭。既畢,謂王偉曰:「軍食已足,計將安出?」偉曰:「王以人臣舉兵圍守宮闕,逼辱妃主,殘穢宗廟,擢王之發,不足數王之罪。今日持此,欲安所容身乎?背盟而捷,自古多矣。願且留此以觀其變。」正德亦曰:「大功垂就,豈可棄去?」景曰:「是吾心也。」途命王偉修啟,曆數朝廷之非,指帝十失以上之。但未識所指十失云何,且聽下回分解。
  
  侯景禽獸為心,人人皆知。梁武惑於朱異之言,深信不疑。到得兵臨城下,遂至計無所出。羊侃實心為國而死,韋粲忠義奮發而死,天心已可概見。臨賀送女結歡,湘東擁兵不救,全無心肝,有愧韋粲、蕭賁多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16:48:12

第二十五卷     侯景背誓破台城 諸王斂兵歸舊鎮



  話說侯景軍食既足,志在背盟,謀臣王偉力勸之,以為去必不克。於是數帝十失,上啟於朝。其略云:
  竊惟陛下,踵武前王,光宅江表,躬覽萬幾,劬勞治道。刊正周、孔之遺文,訓釋真如之秘奧。人君藝業,莫之與京。臣所以踴躍一隅,望南風而歎息也。豈圖名與實爽,聞見不同,今為陛下陳之。陛下與高氏通和,歲逾一紀,必將分災恤患,同休共戚。寧可納臣一介之使,貪臣汝、潁之地,便絕和好。夫敵國相代,聞喪則止,匹夫之交,托孤寄命,豈有萬乘之君,見利忘義若此者哉?其失一也。臣與高澄,既有仇憾,義不同國,陛下授臣以上將,委臣以專征,臣受命不辭,實思報效。而陛下欲分其功,不使臣擊河北,遣庸懦之貞陽,任驕貪之胡、趙,才見旌旗,鳥散魚潰。紹宗乘勝,席捲渦陽,使臣狼狽失據,妻子為戮,斯實陛下負臣之深。其失二也。韋黯之守壽陽,眾無一旅,魏兵凶銳,欲飲馬長江,非臣退保淮南,勢未可測。既而邊境獲寧,令臣作牧此州,以為蕃捍,方欲勵兵秣馬,克申後戰,陛下反信貞陽謬啟,復請通和。臣頻諫阻,疑閉不聽,反覆若此,童子猶且羞之,況在人君,二三其德。其失三也。夫畏懦逗留,軍有常法,所以子王小敗,見誅於楚;王恢失律,受戮於漢。今貞陽以帝之猶子,而面縛敵庭,實宜絕其屬籍,以釁征鼓。陛下憐其苟存,欲以微臣相易。人君之法,當如是哉?其失四也。懸瓠大藩,古稱汝、潁,臣舉州內附,羊鴉仁無故棄之,陛下曾無嫌責,使還居北司。鴉仁棄之不為罪,臣得之不為功,其失五也。臣在壽春,只奉朝廷,而鴉仁自知棄州,內懷慚懼,遂啟臣欲反。使臣果反,當有形跡,何所征驗,誣陷頓爾,陛下曾不辨究,默而信納。其失六也。趙伯超任居方伯,惟知漁獵百姓,韓山之役,女妓自隨,才聞敵鼓,與妾俱逝。以致只輪莫返,其罪應誅,而納賄中人,還處州任。伯超無罪,功臣何論;賞罰無章,何以為國?其失七也。臣御下素嚴,裴之悌助戍在彼,憚臣嚴制,遂無故遁歸,又啟臣欲反,陛下不責違命離局,方受其浸潤之譖,處臣如此,使何地自安?
  其失八也。臣歸身有道,罄竭忠規,每有陳奏,恒被抑遏。朱異等皆明言求貨,非利不行,臣無賄於中,恒被抑折。其失九也。鄱陽之鎮合肥,與臣鄰接,臣以皇室重臣,每相只敬。而臣有使命,必加彈射,或聲言臣反,陛下不察,任其見侮,臣何以堪於此哉?其失十也。臣是以興晉陽之甲,亂長江而直濟,願得升赤墀,踐文石,口陳枉直,指畫臧否,誅君側之惡臣,清國朝之秕政,則臣幸甚,天下幸甚。
  帝覽表,且慚且怒。城中以景違盟,舉烽鼓噪,復詔援軍進兵。
  先是閉城之日,男女十餘萬,擐甲者二萬餘人,被圍既久,人多身腫氣急,死者十八九,衛城者不滿四千人。率皆疲病,橫屍滿路,不及瘞埋。國勢危如纍卵,而柳仲禮身為都督,唯聚妓妾在營,置酒作樂。諸將日往請戰,不許。安南王駿說邵陵曰:「城危如此,而都督不救,其情可知。萬一不虞,殿下何顏自立於世?今宜分軍為三道,出其不意攻之,可以得志。」綸不能從。柳津遣人為仲禮曰:「君父在難,不能竭力,百世之後,謂汝心為何?」仲禮亦不以為意。帝嘗問津賊勢若何,對曰:「陛下有邵陵,臣有仲禮,圍何由解?」帝為之淚下。中丞沈濬,憤賊背盟,請至景所,責以大義。帝遣之,濬見景,問之曰:「軍何不退中』景曰:「今天時方熱,軍未可動,乞且留京師立效。」濬發憤責之,景怒,拔刀相向,曰:「我斬汝。」濬曰:「負恩忘義,違棄詛盟,固天地所不容。沈濬五十之年,常恐不得死所,何為以死相懼耶?」逕去不顧,景以忠直舍之。於是決石闕前水,百道攻城,晝夜不息。
  丁卯城陷,賊眾皆從城西入。永安侯確,力戰不能卻,乃排闥入見帝云:「城已陷。」帝安臥不動,曰:「猶可一戰乎?」對曰:「眾散矣。」帝歎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因謂確曰:「汝速去語汝父,勿以二宮為念,且慰勞在外諸軍。」確泣而退。俄而景入城,先遣王偉入文德殿奉謁,帝命左右褰簾開戶引偉入。偉拜呈景啟,帝問:「景何在,可召來。」景遂入見,以甲士五百人自衛。稽顙殿下,典儀引就三公榻。帝神色不變,問曰:「卿在軍中,無乃為勞。」景不敢仰視,汗流被面。又問:「卿何州人,而敢至此,妻子猶在北耶?」景皆不能對。任約從旁代對曰:「臣景妻子,皆為高氏所居,惟以一身歸陛下。」帝又問:「初渡江有幾人。」景曰:「千人。」「圍台城幾人?」曰:「十萬。」「今有幾人?」曰:「率土之內,莫非己有。」帝俯首不言,景即退。復至永福省見太子,太子亦無懼容,侍衛皆驚散,惟中庶子徐摛、舍人殷不害侍側。景傲然登階,摛謂景曰:「候王當以禮見,何得如此?」景乃拜。太子與言,又不能答。景退,謂其黨曰:「吾嘗跨鞍對陣,矢刃交下,而意氣安緩,了無怖心。今見蕭公,使人自懾,豈非天威難犯?吾不可以再見之。」於是悉撒兩宮侍衛,縱兵入宮,盡掠乘輿服御宮人以出。使王偉守武德殿,於子悅屯太極殿堂,矯詔大赦,自加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旋命石城公大款,以帝詔解外援軍。
  柳仲禮召眾議之,邵陵王曰:「今日之命,委之將軍。」仲禮直視不對。裴之高、王僧辨曰:「將軍擁眾百萬,使宮闕淪沒,正當悉力決戰,以贖前愆,何用躊躇?」仲禮竟無一言。
  諸軍見其無戰意,乃各引兵還鎮。柳仲禮及其弟敬禮、羊鴉仁、趙伯超並開營降。仲禮入城,先拜景而後見帝,帝不與言。退見其父津,津偷哭曰:「汝非我子,何勞相見?」是日景燒內積屍,病篤未絕者,亦聚而焚之。庚子,詔征鎮牧守,各複本任,朝臣皆還舊職。初,臨賀王正德,與景相約,平城之日,不得全帝與太子。故台城一破,正德即率眾揮刀入宮。那知景已使人守定宮門,斥正德曰:「侯王有命,擅入者斬。」正德悚然而退。越一日,景令正德去帝號,遷為侍中、大司馬,入朝於帝。正德入見,拜且泣。帝曰:「歎其位矣,何嗟及矣。」正德自後常懷怨恨,未幾景殺之。
  且說帝為侯景所制,心甚不平,怒氣時形於色。一日,景欲以宋子仙為司空,帝曰:「調和陰陽,安用此物?」景又請以其黨為便殿主帥,帝不許。景不能強,心甚憚之。太子人見,泣且諫曰:「宗廟存亡,皆係景手,願少忍之。」帝曰:「誰令汝來?若社稷有靈,猶當克復;如其不然,何惜一死而事流涕為!」一日,忽見省中,有驅驢馬,帶弓劍,出入往來者。帝怪之,問左右曰:「往來者是何人?」直閣將周石珍曰:「侯丞相甲士。」帝大怒,叱石珍曰:「是侯景,何謂丞相!」左右皆懼。是後帝有所求,多不遂志,飲食亦為所裁節,憂憤成疾。五月雨辰,帝臥淨居殿,口苦,索密不得,再呼荷荷而殂。年八十六,廟號高祖。景聞帝崩,秘不發喪,遷殯於昭陽殿,使王偉、陳慶,迎太子於永福省,如常人朝。太子嗚咽流涕,不敢泄聲。殿外文武,皆莫之知。辛巳,發高祖喪,升梓宮於太極殿。是日太子即皇帝位,群臣朝賀,改元大寶,是為簡文帝。侯景山屯朝堂,分兵守衛。浩敕詔令,皆代為之。帝拱默而已。六月丁亥,立宣城王大器為太子,封皇子大心等七人,皆為王。以郭元建為北道行台,總督江北諸軍事,鎮新秦。
  卻說景愛永安侯確之勇,常置左右,確曲意承合,使景不疑。時邵陵王綸在郢州,潛遣入呼之,確曰:「景輕佻,一夫力耳。我欲手刃之,尚恨未得其便。卿還語家主,匆以吾為念。」一日,景游鍾山,確與偕行,見一飛鳥,景命射之,一發烏落。又一鳥飛來,確彎弓持滿,欲射景,箭將發而弦忽斷。景覺其異,因叱曰:「汝何反?」確曰:「我欲殺反者,而天不助我,命也。」景遂殺之。
  時東吳皆有兵守,景遣於子悅、侯子鑒等東略吳郡,所將兵甚少。新城戍主戴僧遇,有精兵五千人,說太守袁君正曰:「賊今乏食,台中所得,不支一旬。若閉關拒守,立可餓死。願公勿附於賊。」無如郡人皆恤身家,恐不能勝,而資產被掠,爭勸君正迎降。君正於是具牛酒,出郊以迎子悅。子悅執之,而掠奪財物子女,東人大悔恨。沈濬避難東歸,與吳興太守張嵊,合謀拒景。
  時吳興兵力寡弱,嵊又書生,不閒軍旅,或勸嵊效袁君正,以郡迎降。嵊歎曰:「袁氏世濟忠貞,不意君正一日隳之,吾豈不知吳郡既歿,吳興勢難久全?但以身許國,有死無二耳。」及子鑒軍至,嵊率眾與戰,敗還府,整朝服坐堂上,賊至不動。子鑒執送建康,景嘉其守節,欲活之。嵊曰:「吾參任專城,朝廷傾危,不能匡復,今日速死為幸。」景猶欲存其一子,師曰:「我一門已在鬼彔,不就爾虜求生。」景怒,盡殺之。並殺沈濬。又賊將宋子仙攻錢塘,戴僧遇降之,遂乘勝至會稽。
  時會稽勝兵數萬,糧仗山積,東人征候景殘虐,咸欲拒之。而刺史南郡王大連,朝夕酣飲,不恤士卒,軍事悉委司馬留異。異隱與賊通,遂以眾降。大連被執,送之建康,猶醉不之知。帝聞之,引帷自蔽,掩袂而泣。於是三吳盡沒於景。
  景志益驕,下令彩選吳中淑女,收入府中,有容貌出眾者,教之歌舞,以資聲色之樂。賊黨有言溧陽公主之美者,景即人宮,逼而見之。時溧陽年十四,芳姿弱質,果有沉魚落雁之容。
  景一見,不勝驚喜,回顧左右曰:「我初以正德之女為美,今觀公主之色,正德女不足數矣。」因向溧陽曰:「公主深宮寂寞,此間無可快意,不如隨吾回宮,共享榮華,與公主偕老何如?」溧陽羞慚滿面,低聲應曰:「承大王不棄,妻之顧也。」景大悅,遂購小輿,載之以歸。是夕,召集群臣,大排筵宴,以慶新婚。酒闌之後,與公主攜手入房,共效于飛之樂。可憐嬌花嫩蕊,狼藉於跛奴之手。帝聞之,封景為附馬,景益喜。三月三日,景清帝楔宴於樂游苑,暢飲連日,還宮後,景與公主,共據御牀,南面並坐,文武群臣,列坐待宴。越日,又請駕幸西州,帝御素葷,侍衛寥寥,景甲士數千,翼衛左右。帝聞絲竹之音,淒然泣下。酒半酣,景起舞,亦請帝起舞,帝亦為之盤折。宴罷,帝攜景手曰:「我念丞相。」景曰:「臣亦念陛下,且臣得尚公主,則與陛下為至親。陛下苟無異志,臣亦寧有變心?請與陛下設誓可乎?」帝從之,因與帝登重雲殿,禮佛為誓云:「自今君臣,兩無猜貳,共保始終。」蓋景飲娛公主意,故與帝盟也。
  當是時,江南連年旱蝗,江、揚猶甚,百姓流亡,相與彩草根、木葉、菱芡而食,死者蔽野。富貴之家,衣羅綺,懷金玉,俯伏牀帷而死。千里絕煙,人跡罕見,白骨成聚,如邱隴焉。而景殘酷益甚,立大碓於石頭城,有犯法者,輒搗殺之。常戒諸將曰:「破柵平城,當盡殺之,使天下知我威名。」故諸將每戰,專以焚掠為事,斬刈人如草芥,以資戲笑。又禁人偶語,犯者刑及外族。為其將帥者,悉稱行台。來降附者,悉稱開府。其親寄隆重者,日左右廂公。勇力兼人者,曰庫直都督。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湘東王繹,字世誠,高祖第七子也。初高祖夢一眇目僧,執香爐至殿前,口稱托生皇宮,逕往內走。高祖夢覺,而後宮適報皇子生,名之曰繹。少患眼疾,遂盲一目。高祖憶前所夢,彌加寵愛。及長,好學不倦,博極群書,高祖常問曰:「孫策在江東立業,年有幾?」對曰:「十七。」高祖曰:「正是汝年。」遂封湘東王,出為荊州刺史。其在荊州,軍書行檄,文章詩賦,點毫立就,常曰:「我韜於文字,愧於武夫。」人以為確論,性好矯飾,多猜忌,有勝己者,必加毀害。忌劉之遴才學,使人鴆之,如此甚眾。妃徐氏,有美色,嗜酒好淫,性又酷妒,見無寵之妾,便交杯接坐。才覺有娠者,即手加刀刃。以王眇一目,每知王將至,必為半面妝以俟,王見,則大怒而出。王好讀書,卷籍繁多,每不自執卷,令左右更番代執,晝夜無間。以故左右出人無忌,妃擇其美者,常與之淫。
  有季江者,美姿容,尤為妃愛。季江每歎曰:「植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又有賀徽者,年少面貌美,妃常往普賢寺禮佛,遇之心動,即令寺尼招之入內,遂與之私。意甚謙,書白角枕為詩,互相贈答。後事露,繹欲殺之,以其生世子方等,不忍,乃盡殺其所私者,而幽之後宮。更作《蕩婦秋思賦》以刺之,其詞曰:
  蕩予之別十年,倡婦之居自憐。登樓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天與水兮相逼,山與雲兮共色。山則蒼蒼入漢,水則涓涓不測。誰復堪見鳥飛,悲鳴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況乃倡樓蕩婦,對此傷情。於時露萎庭蕙,霜封階砌,坐視帶長,轉看腰細。重以秋水文波,秋雲似羅。日黯黯而將暮,風騷騷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遠如何?鬢飄蓬而漸亂,心懷愁而轉歎。愁索翠眉斂,啼多紅粉漫。已矣哉!秋風起兮秋葉飛,春花落兮春日暉。春日遲遲猶可至,容子行行終不歸。
  世子方等見之,知為其母作也,且慚且懼。原來方等有俊才,善騎射。台城被圍,繹停軍郢州,獨遣方等率步騎一萬,援健康,每戰親犯矢石,以死節自任。及宮城陷,繹還荊州,方等亦收兵還,甚得眾和。湘東始歎其能,修築城柵,以備不虞。既成,樓雉相望,周遮七十餘里。湘東見之大悅。然方等以母故,恒鬱鬱不樂。嘗著論以見志云:
  人生處世,如白駒過隙耳。一壺之酒,足以養性;一簞之食,足以恰形。生在蓬篙,死葬溝壑。瓦棺石槨,何以異茲。
  吾嘗夢為魚,因化為鳥。當其夢也,何樂如之。及其覺也,何憂及之。良由吾之不及魚鳥者遠矣。舉手動觸,搖足恐墮,若使吾終得與魚鳥同游,則去人間如脫屣耳。
  又嘗謂所親曰:「吾豈愛生,但恐死不獲所耳。」今且按下慢講。
  且說其時賊據建業,凶勢滔天。然方收集三吳,未遑經營江北,故京師雖破,外鎮猶強。荊州則湘東王繹,襄陽則岳陽王詧,湘州則河東王譽,信州則桂陽王慥,益州則武陵王紀,而鄱陽鎮合肥,邵陵據郢州,唯荊州地居形勝,兵力最強,特推為督府,各受節制。而湘東疑忌宗室,每與諸王不睦。
  先是太清三年,河東王譽移鎮湘州,前刺史張纘,恃其才望,輕譽少年,迎侯有闕。譽怒,頗陵蹙之。纘恐為所害,輕舟夜遁。與湘東有舊,欲因之以殺譽兄弟,乃奔江陵,求昵於繹。恰值桂陽王將還信州,欲謁督府,停軍以待。纘因說繹曰「河東、岳陽,共謀不逞,欲襲荊州,桂陽留此,欲應譽、詧」湘東信之。遂殺慥。諸王由是不服。其後督糧於湘州,譽怒曰:「各自軍府,何忽隸人?」使者三返,譽競不與。繹怒欲伐之。世子方等請行,繹乃給兵三千,使之往討。譽出兵拒之戰於麻溪,方等匹馬陷陣而死,湘東聞之怒曰:「河東敢殺吾子,此仇必報。」乃命大將鮑泉,率騎一萬進討。王僧辯起竟陵之眾助之,刻日就道。僧辯因竟陵部下未盡至,欲俟眾集,然後行,求緩日期。繹疑僧辯觀望,按劍厲聲曰:「卿憚行拒命,欲同賊耶?今唯有死耳。」因斲僧辯,中其髀,悶絕倒地久之方蘇,即下於獄。泉在旁,震怖不敢言,僧辯母聞之,徒行至官,流涕人謝,自陳無訓,伏地求免。繹意解,賜以良藥故得不死。泉獨將兵擊湘州。但未識湘州果得勝否,且聽下回分解。
  
  侯景反覆小人,而又機變詭譎,其歸染而畔,明者早已知之。梁武以天挺之姿,壯時何等英邁,乃老而昏憒,但知妄佞佛,不惜民生,至呼「荷荷」而殂,哀哉!簡文為景所制,悲笑由人,真是雖生猶死。設諸鎮兄弟,合力同心,以誅侯景,何愁不克?乃湘東心情猜忌,小人乘此播弄,弟兄叔姪,互相殘殺,以致一敗塗地,可恨可憐,當為千秋炯戒。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16:48:42

第二十六卷     除霸先始興舉義 王憎辯江夏立功



  話說鮑泉師至湘州,河東王譽引軍迎之,連戰皆敗,退保長沙。鮑泉圍之,譽告急於岳陽王詧。詧與左右謀曰:「欲解長沙之圍,不如去伐江陵,江陵破,則其圍自解。」乃留參軍蔡大寶守襄陽,自率精騎二萬二千,來伐荊州。繹大懼,遣左右就獄中問計於僧辯。僧辯內陳方略,繹乃赦之,以為城中都督。
  先是詧至江陵,作十三營以攻之。會大雨,平地水深四尺,詧軍氣沮,繹將杜岸,請以五百騎襲襄陽,則此圍自解,繹許之,岸乃晝夜兼行,去襄陽三十里,城中始覺。蔡大寶奉詧母龔太妃登城拒戰,城得不破。詧聞之,懼根本有失,連夜棄營遁去。江陵始安。
  卻說鮑泉圍長沙,久不克,湘東怒之,以王僧辯代為都督,數泉十罪。泉聞僧辯來,愕然曰:「得王竟陵來助,賊不足平矣。」拂席待之。僧辯入營,背泉而坐曰:「鮑郎,卿有罪,令旨使我鎖卿,卿勿以故情見期。」乃宣繹命,鎖之牀側。令自作啟,以謝淹緩之罪,上呈湘東,湘東怒解,遂釋之。復求救於邵陵王綸,綸欲救之,而兵糧不足,乃致書於湘東曰:
  從來天時地利,不如人和。況乎手足股肱,豈可相害?今社稷危恥,創巨痛深,唯應剖心嚐膽,泣血枕戈,其餘小忿,或宜容貰。若外難未除,家禍仍構,料古訪今,未或不亡。夫征戰之理,唯求克勝,至於骨肉之戰,愈勝愈酷。捷則非功,敗則有喪,勞兵損義,虧失多矣。侯景之軍所以未窺江外者,良為藩屏盤固,宗室強密。弟若陷洞庭,不戰兵刃,雍州疑迫何在自安。必引魏軍以求形援,如是則家國去矣。唯望解湘州之圍,存杜稷之計。幸甚!幸甚!
  繹得書,全不動念,復書於綸,但陳河東過惡,罪在不赦且曰:「臨湘旦平,暮便返旆。」綸見之,以書投地,慷慨流涕曰:「天下之事,一至於此,湘州著敗,吾亡無日矣。」
  且說繹既不從綸言,命王僧辯急攻長沙,辛巳克之。遂斬河東王譽,傳首江陵。繹反其首而葬之。以僧辯為左衛將軍。
  斯時岳陽聞詧死,恐亦不能自存,乃遣使求援於魏,請為附庸之國。後湘東又遣柳仲禮鎮竟陵以圖之。岳陽益懼,乃遣妃王氏,及世子寮為質於魏,乞出兵以擊仲禮。時魏宇文泰,正欲經略江漢,得詧來附,甚喜,乃命楊忠為都督,擊仲禮以援詧忠選騎二千,銜枚夜進,大敗仲禮於獲頭,獲其子弟,盡俘其眾。仲禮狼狽遁歸。於是義陽、安陽、竟陵三郡守將皆以城降漢東之地,盡入於魏。忠遂乘勝,進逼江陵。湘東大懼,遣舍人庾恰說忠曰:「詧來伐叔,而魏助之,何以使天下歸心?如不助詧,願以次子方略為質,乞和大國。」楊忠許之。繹乃與忠盟於石城曰:「魏以石城為封,梁以安陸為界,請同附庸,並送質子,貿遷有無,永敦鄰好。」忠乃還。
  卻說邵陵王大修鎧仗,將討侯景,湘東惡之,使僧辯率舟師一萬,東趣江鄙,聲言迎綸還荊,授以湘州,其實襲之。軍至鸚鵡州,綸以書責僧辯曰:「將軍前年殺人之姪,今歲伐人之兄,而不聞一矢一旅,加之於賊。以此求榮,恐天下不許。」僧辯送其書於江陵,繹命進軍。綸料不能敵,乃集麾下於西園,涕泣言曰:「我本無它,志在滅賊,湘東嘗謂與之爭帝,遂爾見伐。今日欲守,則糧儲交絕;欲戰則取笑天下。不容無事受縛,當於下流避之。」麾下爭請出戰,綸不從,自倉門登舟北出。僧辯入據郢州,繹以世子方諸為郢州刺史,王僧辯為領軍將軍。綸奔汝南,遣使請降於齊,欲圖安陸,為西魏將所殺。時鄱陽王在湓城,見宗室相殘,亦以憂死。由是賊未亡,而梁之宗室,已死亡過半矣。後人有詩譏湘東曰:
  君父之仇甘共天,摧殘骨肉劇堪憐。
  詩書萬卷雖能讀,忘卻風人唐棣篇。
  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一代將終,必有一代開基之主,應運而興。方天監二年,梁業正當隆盛,而代梁有天下者,已生世上。其人姓陳,名霸先字興國,小字法生,吳興長城下若裡人。漢太邱長陳實之後,世居潁州,實七世孫達,為長城令,愛其山水,遂家焉。
  嘗謂所親曰:「此地山川秀麗,當有王者興,二百年後,我子孫必鐘斯運。」越八傳,至文贊,遂生霸先。少時倜儻有大志,不事生產。既長,愛兵書,多武藝。身長六尺五寸,日角龍顏,垂手過膝。嘗游義興,館於許氏,夜夢天開數丈,有朱衣四人,捧日而至,納之於口,及覺,腹中猶熱,霸先因自負。然固於貧賤,雖有沖天之志,無從施展。一日,閒坐在家,聽見門前車馬聲喧,走出視之,乃是新喻侯蕭映,為吳興太守,今日走馬到任。映坐輿中,望見霸先形貌非常,心甚異之,因呼左右問其姓名而去。明日便邀霸先到署,談論竟日,益歎服,指謂左右曰:「此人胸藏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略,他日所就,正未可量。」及映為廣州刺史,遂引霸先為參軍,令招集士馬,訓練武勇,境內賊寇,無不摧滅。
  先是交州刺史蕭諮,以殘刻失眾心。土豪李賁,連結數州強勇,同時造反,台軍討之不克,賊將杜天合、杜僧明,進寇廣州,晝夜苦攻,州中大恐。對霸先在外為游軍,率其眾,卷甲兼行以救之,屢戰屢捷,天合中流矢死,賊眾大潰。僧明乞降,霸先愛其勇,收為偏將。廣州以安,蕭映乃詳列其功,奏於朝。帝深異焉,授為直閣將軍,遣畫工圖其容貌而觀之。霸先益自激勵。其年冬,蕭映卒,詔以霸先為交州司馬,與刺史楊瞟南討李賁。瞟見霸先麾下,士卒勇敢,器械精利,喜曰:「能克賊者,必陳興國也。」悉以軍事委之。
  時值蕭勃為定州刺史,相遇於西江。勃知眾憚遠行,勸瞟勿進。瞟意猶豫,霸先謂瞟曰:「交人叛亂,罪由宗室諸侯,不恤人民,以致亂庫有極。定州復欲昧利目前,不顧大計,節下奉辭伐罪,故當死生以之。豈可畏憚宗室,輕幹國憲?今若違詔不前,何必交州討賊?問罪之師,即有所指矣。」瞟從之,於是勒兵鼓行而進,軍至交州,賁眾數萬,據蘇歷江口立柵,以拒官軍。霸先為前鋒,所向摧陷,賁大敗,遁入典徹湖。其地已屬屈獠界,眾軍憚之。是夜江水暴起七丈,奔注湖中,霸先乘流先進,眾軍鼓噪而前。賊眾大潰,遂擒李賁斬之。傳首京師,以功除振遠將軍、西江督護。時太清元年也。
  明年,侯景寇京師,霸先即欲率兵人援。會廣州刺史元景仲,陰與賊通,將以廣州附賊。霸先知其謀,乃集義兵於南海,馳檄以討景仲。景仲窮蹙自縊,霸先乃迎蕭勃鎮廣州。又值蘭裕等作亂,始興十郡,皆從之反,勃令霸先討之,悉擒裕等。勃因以霸先監始興郡事。霸先乃厚結始興豪傑,同謀赴難。郡人侯安都、張偲各率千餘人來附。霸先皆署為將。及義軍將發,蕭勃遣使止之曰:「侯景驍勇,天下無敵。前者援軍十萬,士馬精強,然而莫敢當鋒,遂令揭賦得志。君在區區一旅,將何所之?況聞嶺北王侯,又皆鼎沸,河東、桂陽,相次屠戮;岳陽、邵陵,親尋干戈。以君疏外,詎可暗投,未若且住始興,遙張聲勢,保太山之安也。」霸先泣謂使者曰:「僕本匹夫,荷國厚恩。往問侯景渡江,即欲赴援,遭值蘭裕作亂,梗我中道。今京都覆沒,主上蒙塵,君辱臣死,誰敢愛命?君侯體則皇枝,任重方岳,不能摧鋒萬里,雪此冤痛。遣僕一軍,猶賢乎已,乃更止之乎?僕行計決矣,非詞說所能止也。」乃遣使間道往江陵,受湘東節度,星夜進兵。
  至大庚嶺,忽有一軍擋住去路,霸先出馬,高聲喝道:「何處兵馬,敢阻吾勤王之師。」話猶未絕,只見對陣中,旗門開處,衝出一將,高聲答道:「吾乃南康郡大將蔡路養也,奉蕭使君之命,教我把守在此,不許一人一騎放過嶺北。你是陳興國,莫想過去,且還始興去罷。」霸先大怒道:「誰為我擒此賊?」杜僧明一馬衝出。只見路養身邊,閃出一員小將,年約十二三,手持大捍刀,身騎高頭馬,迎住僧明便戰,槍來刀往,鬥至數十合,不分勝負。霸先暗暗喝采,便將鞭梢一指,大眾一齊殺上,敵軍披靡,一時大潰。路養脫身竄走,小將落後不能去,遂執而訊之。姓蕭,名摩訶,乃路養妻姪。侯安都愛其勇,收而養之。於是義軍進頓南昌。
  且說南昌一路,水道最艱。舊有二十四灘,灘多巨石,往來行旅,皆畏其險。霸先軍至,灘水暴漲數丈,三百里間,巨石皆沒。舟行如駛,一日遂達西昌。天空無雲,有龍天矯水濱,長五丈,五彩鮮耀,軍人觀者數萬人,莫不歎異。又軍嘗夜行,咫尺難辨,獨霸先前後,若有神光照之,數十步外,並得相見。
  親將趙知禮,怪而問之,霸失笑而不答。由是遠近聞之,皆歸心焉。今且按下霸先起兵。
  再講侯景既集東吳,復思西侵,探得諸王侯同室操戈,互相屠滅,不勝大喜,遂自加宇宙大將軍,都督六合諸軍事,以詔文呈帝。帝驚曰:「將軍乃有宇宙之號耶?」然不敢違,即其號授之。景乃命任約將兵三萬、進寇西陽、武昌。恰值寧州太守徐文盛,募兵數萬,請討侯景。湘東以為秦州刺史,使引兵東下,與任約遇於武昌。約不虞文盛兵至,初不為備。文盛進擊,大破之,斬賊將數員,約狼狽走,喪亡不可勝計。明日文盛進擊,又大破之。景聞任約敗,大怒,遂自率眾西上。攜太子大器從軍,留王偉居守建康。自石頭至新林,戰船千艘,舳艫相接。行至中途,任約來謝喪師之罪。景曰:「蓬爾賊何畏,汝看我破之。」至西陽,與文盛夾江築壘。文盛曰:「景自恃無敵;有輕我心。若不先挫其鋒,必為所乘。」於是策勵將士,乘其初至攻之,士皆死戰,殺其右丞庫狄式和。景大敗,退營五十里,集諸將問計。諸將請再戰克之,景曰:「彼氣方銳,戰未可必。吾聞郢州刺史蕭方諸,湘東少子,不暗軍旅,吾以輕兵襲之,可虜而獲也。得江夏,文盛在吾圍中,彼且奔走不暇矣。」諸將皆曰:「善。」乃使宋子仙、任約,率輕騎四百,由淮內襲郢州。
  卻說方諸年十五,以行事鮑泉和弱,常狎侮之,或使伏於牀中,騎其背為馬。恃徐文盛在近,不復設備,日以蒲酒為樂。
  丙午,大風疾雨,天色晦冥。有登陴望見賊者,走告鮑泉。泉曰:「徐文盛大軍方勝,賊何因得至?當是王珣軍人還耳。」蓋珣率江夏兵五百,從文盛在外也。既而告者益眾,始命閉門。
  而於仙等已馳入城,霎時殺進府中。方諸猶踞泉腹,以五色彩辮其髯,見於仙至,方諸迎拜。泉匿牀下子仙見有五色彩,拖出牀外,俯而窺之,乃鮑泉也,有彩辮在髯上。眾大笑,遂殺之,。江夏已拔,景乘便風,中江舉帆,遂越文盛軍,入江夏。
  文盛軍聞之,不戰而潰,文盛逃歸江陵。王珣以家在江夏,降於景。
  先是湘東以王僧辯為大都督,率王琳、杜龕等東擊景。軍至巴陵,聞郢州已陷,因留戍之,湘東乃遺僧辯書曰:「賊既乘勝,必將西下,不勞遠擊,但守巴邱,以逸待勞,無憂不克」又謂僚佐曰:「景若水步兩道,直指江陵,此上策也;據夏首,積兵糧,中策也;悉力攻巴陵,下策也。巴陵城小而固,僧辯足可委任。景攻城不拔,野無所掠,暑疫時起,食盡兵疲破之必矣。」乃命羅州刺史徐嗣徽兵自岳陽往武州,刺史杜崱兵自武陵往,共助僧辯拒景。
  卻說景在郢州,停兵三日,留其將丁和守之。使宋子仙將兵一萬為前驅,趣巴陵。又遣任約將兵一萬,聲言直搗江陵。親率大兵,水步並進。於是緣江城戍,望風皆潰。將次巴邱,僧辯乘城固守,偃旗臥鼓,寂若無人。景遣輕騎至城下,問城內守將為誰,答曰:「王領軍。」騎曰:「何不早降?」僧辯使人對曰:「大軍但向荊州,此城自當非礙。」騎去,既而執王珣至城下,使說其弟王琳出降。琳曰:「兄受命討賊,不能死難,曾不內慚,反來誘我。」取弓射之,珣慚而退。景令軍士肉薄攻城,百道俱進,城中鼓噪,矢石雨下。賊死甚眾,乃退。僧辯又遣輕兵出戰,凡十餘返,所向皆捷。景怒,親自披甲乘馬,在城下督戰,呼聲動天地。僧辯緩服乘輿,奏鼓吹巡城。景望之,服其膽勇。
  再說湘東聞任約西上,遣蕭惠正將兵拒之,惠正謝不能,舉胡僧祐自代。僧祐時坐忤旨係獄,繹即出之,拜為武猛將軍引兵前往,戒之曰:「賊若水戰,但以大艦臨之必克;若欲陸戰,自可鼓棹直就巴邱,不須交鋒也。」僧祐受命而行。軍次湘浦,任約率卒五千,據白塔以待之。僧祐由他路而上,約謂其畏己,率眾追之。及於辛口,約呼僧祐曰:「吳兒何不早降,走何所之?」僧祐不應,潛引兵至赤沙亭。會信州刺史陸法和,引兵亦至,相見大喜。原來法和有異術,先隱於江陵百里洲,衣食居處,一如苦行沙門,或預言吉凶多中,人莫能測。方景之圍台城也,或問之曰:「事將如何?」法和曰:「凡人取果,宜待熟時,不撩自落。」固問之,法和曰:「亦克亦不克。」及問約向江陵,請於繹曰:「願假一旅,生擒此賊。」繹乃遣之,使助僧祐。法和至,遂與僧祐合軍。是時任約自恃其強,全不以敵軍為意,戒左右曰:「速攻之,忽使逸去。」遂直抵赤亭。法和謂僧祐曰:「今日進戰,賊必敗走西北,可伏數十騎邀之,其帥可擒也。吾與將軍嚴陣待之,戒令軍士,勿為遙射,俟賊至柵前,聽吾鼓聲而起。」僧祐從之。臨戰,任約鼓噪而至,僧祐、法和伏不動。賊拔柵而入,中軍鼓聲忽起,於是萬眾齊奮,爭先衝擊,賊送大潰。任約自出掠陣,以率退卒,不能止。見敵軍紛紛殺來,只得單騎走西北,果遇伏兵,束手就縛。是役也,賊兵死亡殆盡,收穫資糧、器械無數。景聞之不敢進,留宋子仙、丁和守郢城,焚營夜遁。任約執至江陵,叩頭乞降,願殺賊立功,以贖前愆。繹下之於獄,不遽誅。拜僧辯為征東將軍,兼尚書令,胡僧祐等,皆進位號,使進復江夏。陸法和清還江陵,既至,謂湘東曰:「侯景自然平矣。蜀寇將至,請往御之。」蜀寇謂武陵王紀也。乃引兵屯峽口。
  卻說僧辯進攻郢州,辛酉,克其羅城,斬首千級。賊退據金城,四面起土山攻之,宋子仙窮蹙,乞輸郢城,身還建康。僧辯訛許之,給船百艘,以安其意。子仙信之,浮舟將發,僧辯命杜龕率精勇千人,攀堞而上,鼓噪奄進,以樓船截其去路。
  子仙且戰且走,至白楊浦,大敗,遂與丁和同時就擒。僧辯斬之。遂頓軍尋陽,以為克復之計。
  卻說景方通時,戰艦前後相失,太子船入樅陽浦,船中腹心皆勸因此人北。太子曰:「自國家喪敗,志不圖生,主上蒙塵,於忍遠離左右?吾今若去,乃是叛父,非避賊也。」因流泗嗚咽,即命前進,遂返建康。
  再講景克京師,常言吳兒怯弱,易以掩取,當須拓定中原,然後為帝,故不急爭於篡位。及兵敗而歸,猛將多死,不復以天下為意,專與溧陽公主日在溫柔之鄉,曲盡房幃之樂,朝夕歡娛,大廢政事,王偉屢以為言,景因入宮稍疏。溧陽不樂,怨恨形於顏色。景慰之曰:「近日入宮稍疏者,以王偉有言,暫相屈從,我二人恩愛如故也。」溧陽大怒曰:「王偉離間我夫婦,誓必殺之。」旋有以溧陽之言報知王偉者,偉恐為所殺,因欲除帝,盡滅梁氏,以間其寵,乃謂景日。「今兵挫於外,民懷觀望,不早登大位,無以一人心。但自古移鼎,必先廢立,毀示我威權,且絕彼民望。」景從之,乃使衛尉彭雋,率甲士二百人入殿,廢帝為晉安工。
  先是帝即位以來,防衛甚嚴,外人莫得進見,唯武陵侯諮,舍人殷不害,並以文弱得入臥內。其後武陵以疑見殺,帝自知不久,指所居殿,謂不害曰:「龐涓當死此下。」至是幽於永福省,悉撤內外侍衛,使突騎左右守之。牆垣悉布枳棘,遂下詔禪位於豫章王棟。棟,昭明太子之孫,豫章王歡之子也。時被幽拘,廩餼甚薄,仰蔬茹為食。方與妃張氏鋤葵,法駕奄至,棟驚愕不知所為,侍衛逼之,泣而升輦。遂即帝位與太極殿,改元天正。於是宗室王侯,在建康者二十餘人,景皆殺之。並殺太子大器。太子神明端凝,於景黨未嘗屆意,所親竊問之,太子曰:「賊若干事勢未須見殺,我雖陵慢呵叱,終不敢害。若見殺時至,雖一日百拜,亦何所益?」或又曰:「殿下今居困厄,而神貌恰然,不異平日,何也?」太子曰:「我自度死日必在賊前,若諸叔能滅賊,賊必先見殺,然後就死。若其不然,賊亦殺我以取富。安能以必死之命,為無益之愁乎?」及被害時,顏色不變,徐曰:「久知此事,嗟其晚耳。」刑者將以衣帶絞之,太子曰:「此不能見殺。」命取擊帳繩絞之而絕。
  時郭元建在秦州,聞帝被廢,馳還建康,謂景曰:「主上先帝太子,既無愆失,何得廢之?」景曰:「王偉勸我,雲早除民望,吾故從之,以安天下。」元建曰:「吾挾天子令諸侯,猶懼不濟,無故廢之,乃所以自危,何安之有?」景大悔,悟曰:「今使復位,以棟為太孫可乎?」元建曰:「及今為之,猶愈已也。」但未識簡文果得復位否,且聽後文再講。
  
  湘東骨肉相殘,以至景賊猖獗,其罪大矣,陳興國本意,原欲為國家出力,若謂遽有二心,非也。特天挺人豪,自有奇異,未免自負耳。侯景事事不愜人心,且更不成器局,乃至困迫已見,聽王偉小人之詞,遽害簡文父子,不但失算,愈足使人悲憤,焉得不速之死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16:49:12

第二十七卷     侯景分屍懲大惡 武陵爭帝失成都



  話說景聽元建之言,復欲迎帝復位。王偉聞之,遽入諫曰:「廢立大事,豈可數改?且立豫章為帝者,豈真奉之,不過為大王受禪地耳,奈何自沮大計?」景喜曰:「微子言,幾誤吾事。」於是遣使殺南海王大臨於吳郡、南郡王大連於姑孰、安陸王大春於會稽、高唐王大壯於京口,以太子妃賜郭元建。元建曰:「豈有皇太子妃乃為人妾乎?」竟不與相見,聽使人道。
  景謂王偉曰:「我今可以為帝乎?」偉請先就簡文以一眾心。景曰:「卿快為我了之。」偉乃與彭俊、王修纂進觴於帝曰:「丞相以陛下幽優已久,使臣等來此上壽。」帝笑曰:「已禪帝位,何得復稱陛下,此酒恐不盡此乎?」偉曰:「實無他意,陛下勿疑。」於是俊等並齎酒肴,侍坐陪飲,偉彈曲項琵琶佐酒。帝知將見殺,乃盡酣,謂曰:「不圖為樂,一至於此。」先是帝夢吞土數升,明日以告殷不害。不害曰:「昔重耳饋塊,卒反晉國,陛下所夢,將符是乎?」帝搖首曰:「此夢恐別有應。」至是大醉而寢。俊以上囊覆其面,修纂坐其上而崩,果符吞土之夢。
  帝即崩後,加景九錫。已丑,豫章王禪位於景,景即皇帝位於南郊,還登太極殿。其黨數萬,皆吹唇鼓噪而上。國號曰「漢」,改元太始。封棟為淮陰王,並其二弟鎖之密室。王偉請立七廟,景曰:「何謂七廟?」偉曰:「天子祭七世祖考,載其諱於主上。」景曰:「前世吾不復記,唯記我父名標。且彼在朔州,哪一得來此啖飯?」眾皆掩口而笑。其黨有知景祖名乙羽周者,自外皆王偉造為之。追尊父標為元皇帝。先是景以西州為府,文武無尊卑,皆被引接。及篡帝位,身居禁中,非故舊不得見,由是諸將多怨望。又好獨乘小馬,彈射飛鳥,王偉每禁止之,不容輕出。景鬱鬱不樂,謂左右曰:「吾何樂為帝,竟與受擯不殊。」今且按下慢表。
  卻說霸先兵屯西昌,訓練士馬,以候荊州調遣。及聞侯景弒帝,已奪梁祚,不勝大怒。一面上表湘東,請早正大位,以係人心;一面即請進兵克復京師。恰好湘東令旨到來,拜霸先為蕩寇大將軍,著往尋陽,與僧辯合軍進討。霸先受命,即統甲士三萬,戰艦二千,往尋陽進發。將次湓口,僧辯全軍亦至,彼此相見大喜。僧辯曰:「得君來助,賊不足平矣。」停軍一日,遂於白茅灣,會集諸將,築壇歃血,共讀盟文。霸先流涕慷慨,誓不與此賊俱生,將士皆為感動。是日,僧辯使侯琚襲南陵、鵲頭二戍,克之。賊將侯子鑒奔還淮南。癸酉,軍至蕪湖,賊將張黑棄城走。景聞之懼,乃遣侯子鑒率兵三萬,據姑孰以拒西軍。戒子鑒曰:「西人善水戰,勿與爭鋒,往年任約之敗,良為此也。若得步騎一戰,必獲大勝。汝但結營岸上,引船入浦以待之。」子鑒乃捨舟登岸,閉營不出。僧辯與霸先計曰:「賊所以緊守不出者,欲老我師也。我當示弱以誘之。」遂停軍蕪湖,十餘日不進。賊黨果以為怯,大喜,告景曰:「西師畏我之強,不敢直前,勢將遁矣,不擊且失之。」景乃復命子鑒為水戰之備。丁丑,僧辯引軍東下,直趣姑孰。子鑒乃率步騎,度過西洲,於岸上挑戰,以戰船千艘,泊於水際,候官軍上岸,水陸夾擊。僧辯乃使霸先以大艦夾泊兩岸,身領
  細船佯退。賊兵望見,以為水軍將走,悉眾來追。追有裡許,僧辯回船奮擊,霸先以大艦橫截其後。鼓噪大呼,合戰江中,殺得賊兵大敗,士卒赴水死者數千人。子鑒僅以身免,收散卒,走還建康。官軍遂人站孰。僧辯曰:「賊人破膽矣,急擊勿失。」於是不暇解甲,引兵而前,眾軍繼進,歷陽諸戍,相繼迎降。
  景聞子鑒敗,大懼,涕下覆面,引裝而臥,良久方起,歎曰:「誤殺乃公。」庚辰,僧辯督諸軍至張公洲,乘潮人難,直至禪靈寺前。侯景乃以大船運石塞淮口,緣淮作城。自石頭至朱雀街,十餘里中,樓堞相接,處處以重兵守之。僧辯問霸先曰:「賊力尚強,何計破之?」霸先曰:「前柳仲禮擁數十萬兵,隔水而坐,韋粲在青塘,竟不渡岸。賊登高望之,表裡俱盡,故能覆我師徒。今圍石頭,必須引兵先渡北岸,人其腹中,方克有濟。諸將若不能當鋒,霸先請先往立柵。」僧辨大喜,曰:「微兄言,幾失制賊之術。」
  是夜,霸先率輕步三千,先渡北岸築柵,眾軍依次連築入城,直出石頭西北。景恐西州路絕,亦率侯子鑒等於石頭東北連築五城,以遏大路。景登石頭城,遙望官軍,大言曰:「一把子人,何足打殺。」望見霸光柵,密謂左右曰:「此軍上有紫氣,不易勝也。」丁亥,景率精卒二萬,鐵騎八百餘匹,陳於西州之西。霸先謂憎辯曰:「吾聞善用兵者,如常山之蛇,使救首救尾,彼此相應。今我眾賊寡,宜分其兵勢,以強制弱。
  何故聚鋒銳於一處,令賊致死於我?」乃命諸將分路置兵。景見王僧志一軍,眾最寡弱,引兵先衝其陣。僧志小縮,霸先引弩手二千,橫絕其後,每發一矢,輒貫其胸,景兵乃退。繼又主敢死士八百,棄矟執刀,衝霸先陣,陣不動。王琳、杜龕等,以鐵騎乘之,景殊死戰。僧辯以大軍繼進,賊送大潰。諸軍乘勝逐北,霸先進破石頭城,遂入據之。景至闕下,聞追兵已至西明門,不敢入台,召王偉至前,怒色責之曰:「爾令我為帝,今日誤我!」偉不敢對。景遂策馬欲走,偉執鞍諫曰:「自古豈有叛走天子耶?宮中衛士,猶足一戰,棄此將欲安之?」景田:「我昔敗賀拔勝,破葛榮,揚名河、朔,渡江平台城,降柳仲禮如反掌,今日天亡我也。」
  先是景所乘白馬,矯健異常,每戰將勝,輒躑躅嘶鳴,意氣駿逸;其有奔衄,必低頭不前。及石頭之敗,精神沮喪,至是臥不肯動。景使左右拜請,或加箠策,終不肯進,景乃易馬。
  與腹心房世貴等,率百餘騎東走。其黨王偉、侯鑒等,皆倉皇遁去。
  城內無主,王克率台中舊臣迎僧辯於道。僧辯勞克曰:「卿良苦,朝夕拜手賊廷。」克慚不能對。又問璽綬何在,良久曰:「趙平原持去。」僧辯曰:「王氏百世卿族,可惜一朝而墜。」遂入台城,迎簡文梓宮升朝堂,率百官哭踴如禮。先是僧辯之發江陵也,啟湘東王曰:「平賊之後倘嗣君尚在,未審何以為禮?」王曰:「六門之內,自極兵威。」僧辯曰:「討賊之謀,臣當其任,成濟之事,請別使人。」王乃密諭將軍朱買臣,使之為所。及景敗,簡文及太子已殂,唯豫章王棟兄弟尚鎖蜜室,至是相扶而出,逢杜崱於道,為去其鎖,二弟曰:「今日始免橫死矣!」棟曰:「倚伏難知,吾猶有懼。」路遇朱買臣,呼之就船共飲,飲未竟,船忽壞,並沉於水,聞者悲之。
  話分兩頭,侯景奔至晉陵,田遷引兵迎之,遂驅掠居民,東趨吳郡。時謝答仁據富陽,趙伯超據錢塘,知其敗,皆叛之。
  景至嘉興,聞其叛,不敢進,乃退入於吳。僧辯命侯琚率精騎五千追景,及於松江,景猶有船二百艘,眾數千人。琚進擊,大敗之,擒賊將彭俊、田俊、房世貴等。琚素恨彭俊,生剖其腹,抽其腸。俊猶未死,手自取腸,塹其首乃絕。景率數十人軍舸走,將人海,向蒙山。有羊侃之子羊鵾,景納其妹為小妻,以鵾為庫直都督,隨景東走,乃結同舟王元禮,謝藏蕤萍等,密圖之,眾並許諾。乘景晝寢艙中,密囑舟師回船到京口。景覺大驚,問曰:「何故至此?」鵾曰:「欲送汝頭入建康耳。」遂拔刀砍之,景倒船中,宛轉未死。眾並以長矛刺殺之,恐屍易爛,乃以五斗鹽納景腹中,送其屍於建康。
  先是景未敗時,有僧通道人者,心志若狂,飲酒食肉,不異凡人,言人吉凶多中,景甚信之。一日,景召使侍宴,僧通取肉拌鹽以進,問景曰:「好否?」景曰:「太鹹。」僧通曰:「不鹹即爛,何以供人食?」當時莫解其所謂,至景死乃驗。屍至建康,僧辯暨諸將皆賀,斬其首,遣羊鵾送之江陵;截一手,使謝藏蕤送於齊。暴屍於市,土民爭取食之,並骨皆盡。其遺下妃屬。並斬於市,溧陽公主亦與焉。
  時郭元建尚據南袞州,遣使乞降於僧辯。僧辯遣霸先向廣陵,受其降。會侯子鑒逃至廣陵,謂元建曰:「我曹梁之深仇,何顏復見其主,不若投北,可保爵位。」元建從之,遂以城降齊。霸先至,聞元建復叛,齊將辛述已據廣陵,遂引軍還。行至半途,軍士綁縛一人解至軍前,雲是王偉,見其躲匿草間,故執之。蓋偉自建業逃後,諸郡皆已反正,無地容身,正欲越境投北,恰值霸先軍來,恐被擒獲,故匿草間,不意為軍人所執。霸先回送建康,僧辯坐而見之。左右喝令下拜,偉曰:「各為人臣,奚拜為?」僧辯曰:「卿為賊相,敗不能死,而求活草間,可恥孰甚?」偉曰:「廢興命也,使侯王早從偉言,明公豈有今日?」僧辯命書賊臣王偉於背,遍殉六門以辱之。偉曰:「昨行八十里,足力疲極,願借一驢代步。」僧辯曰:「汝頭方行萬里,何八十里哉中』尚書左丞虞隙,嘗為偉所辱,乃唾其面,偉曰:「君不讀書,不足與語。」隙曰:「汝讀書,乃為作賊地耶?」時趙伯超。謝答仁亦降,僧辨國之,與王偉並送江陵。
  丁巳,湘東王下令解嚴,梟侯景之首於市。煮而漆之,以付武庫,下王偉等於獄。偉在獄尚望生全,作詩贈五左右要人,以求援手。其詩曰:
  趙壹能為賦,鄒陽解獻書。
  何惜西江水,不救轍中魚。
  又上五百宇詩於王,王愛其才,將舍之。朝士多惡其人,乃言於王曰:「前日偉作檄文,其書更佳。」王購而視之,內有云:「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寧為赤縣所歸。」王大怒,立即獄中取出,釘其舌於往,剜腹臠肉而殺之。已西,盡誅逆臣呂季略、周石珍等於市,趙伯超賜死於獄。以謝答仁不失禮於簡文,特宥之。於是公卿藩鎮,皆上表勸進。十一月丙子,湘東即帝位於江陵,改元承聖,是為元帝。乙卯,立王太子方矩為皇太子,王子方智為晉安工,方略為始安工,方等之子莊為永嘉王。論平賊功,大封功臣,以僧辯為司徒,封長寧公,鎮建康。霸先為征虜將軍,封長城縣侯,鎮京口,其餘進爵有差。
  卻說湘東雖即大位,頗懷憂懼,嘗謂群臣曰:「國家自遭景亂,州郡半失,長江以外,皆入於齊。荊州之界,北盡武寧,西拒硤石,餘郡皆為周有。嶺南一路,又蕭勃據之。詔令所行,不過千里。民戶著籍者,不盈三萬。今欲自強,何者宜先?」侍郎周宏正請還舊京,以一人心,帝從之。乃下詔遷都建康。時大臣胡僧祐、黃羅漢、宗懍等,多荊州人,不樂東行,進諫曰:「建業王氣已盡,與虜止隔一江,若有不虞,雖侮無及。且古老相傳云,荊州洲數滿百,當出天子。今枝江生洲,百數已滿,陛下龍飛,是其應也,何用他遷?」帝令與朝臣議之。周宏正曰:「今百姓未見車駕入都,謂是列國諸王,無以慰海之望。願陛下速還建康,勿惑人言。」宗慎曰:「宏正,東人也,志願東下,恐非良計。」宏正面折之曰:「東人勸東,謂非良計。君等西人欲西,豈是長策?」上笑而止,明日又議於後堂,會者五百人。上問之曰:「吾欲還京,諸卿以為何如?」眾莫敢先對。上曰:「勸我去者左袒。勸吾留者右袒。」一時左者過半。武昌太守朱買臣言於上曰:「金陵舊都,山陵所在,荊鎮邊疆,非王者之宅。願陛下勿疑,以致後悔。臣家在荊州,敢不願陛下留此?但恐是臣富貴,非陛下富貴耳。」帝乃使術士杜景豪卜之,對曰:「留此不吉,但陛下欲去不果。」退而謂人曰:「此兆為鬼賊所留也。」帝亦以建康凋殘,江陵全盛,不樂東下,卒從僧祐等議。
  一日帝正視朝,忽報益州刺史、武陵王紀僭稱帝號,舉兵大下,欲奪江陵。帝聞之大懼。
  你道武陵王紀為何而反?紀字世詢,高祖少子,最承寵愛。
  始命為益州刺史,以路遠固辭。高祖曰:「天下方亂,唯蜀地可免,故以處汝。汝其勉之。」紀欷歔而去。性勤敏,頗有武略。在蜀十七年,南開寧州、越雋,西通資陵、吐谷渾,內修耕桑鹽鐵之政,外通商賈遠方之利。財用饒多,器甲盈積。當台城被圍,直兵參軍徐怦勸其發兵入援,紀不應。及聞武帝凶問,遂有自帝之心。或報湘東王興師進討,呼其小字曰:「七官文士,焉能匡濟?」左右諛之曰:「他日主天下者,非殿下而誰!」紀大喜。一日,內殿柏木柱繞節生花,其莖四十有六,靡麗可愛,狀如芙蕖,遍召諸將視之,皆雲主有大吉。紀以為受命之符,乃於承聖元年四月,即皇帝位,立於圓照為皇太子,圓正等皆為王。以永豐候撝為征西大將軍、益州刺史。徐怦苦口固諫,紀大怒,其後誣以謀反,執之至殿,謂曰:「爾罪當誅,以卿舊情,當使諸子無恙。」怦對曰:「生兒悉如殿下,留之何益?」紀乃盡誅之,梟首於市。永豐侯撝歎曰:「王事不成矣。善人,國之紀也。今先殺之,不亡何待?」紀既僭號,未即舉兵入犯。時太子圖照鎮巴東,啟紀云:「侯景未平,荊鎮已為賊破,宜急進兵。」紀信之,遂留永豐侯撝及太子圓肅守成都,親率大眾,由外水東下。舶艫蔽川,軍容甚盛,將至巴東,知侯景已平,頗自悔,召圓照責之。照曰:「景賊雖除,江陵未復,陛下既稱尊號,豈可復居人下?」紀以為然,遂進兵。
  陸法和豫知蜀兵必來,築二城於硤石,兩岸運石填江,以鐵鎖斷之。紀不得前,乃遣其將侯睿引眾七千,攻絕鐵鎖。法和不能拒,遣使告急。時任約在獄待決,帝赦而出之,以為司馬,使助法和拒紀,謂之曰:「汝罪不容誅,我不殺汝者,本為今日。」因撒禁兵配之,又使將軍劉芬與之俱,帝嘗與紀書云:「地擬孫、劉,各安疆境,情深魯、衛,書信恒通。」紀不答。至是又復與書云:
  甚苦吾弟,季月煩暑,流金鑠石,聚蚊成雷,以茲玉體,辛苦行陣,乃眷西顧,我憂如何。自獯丑憑陵,候景叛換,吾年為一日之長,屬有平亂之功,膺此樂推,事歸當壁。弟還西蜀,事制一方,我不禁也;如曰不然,於此投筆。友於兄弟,分形共氣。兄肥弟瘦,無復相見之期;讓棗推梨永罷歡愉之日。上林靜拱,聞四鳥之哀鳴;宣室披圖,嗟萬始之長逝。心乎愛矣,書不盡言。
  紀亦不報。
  先是帝患蜀兵難御,遣師求援於西魏曰:「子糾親也,請君討之。」時西魏宇文泰本有圖蜀之心,喜曰:「取蜀制梁,在茲一舉矣。」乃命大將尉遲回,統領精卒二萬、騎萬匹,自散關進兵伐蜀,直攻劍閣。守將楊乾運聞魏師至,歎曰:「木朽不雕,世衰難住。國家巨寇初平,不思同心協力,保國安民,而兄弟尋戈,此自亡之道也。我奚以御魏哉?」遂開關降。回乃長驅直前,進襲成都。時成都見兵不滿萬人,倉庫空竭,永豐候出戰,大敗入城。回遣人招之,遂與宜都王圓肅率文武詣軍門降,成都遂失。
  卻說紀在軍中,以黃金一斤為餅,餅百為篋,銀五倍之,錦彩稱定。每戰,懸示將士,而不以為賞。其將陳智祖,請散之以募勇士,弗聽,由是士卒解體。及聞魏寇深入,成都孤危,欲前則根本將傾,欲退恐東軍乘之,憂懑不知所為。乃遣其子江安候圓正詣荊州求和,請依前旨還蜀。帝知其將敗,不許,下圓正於獄,密敕王琳截其後,任約攻其前。於是前後夾攻,拔其三壘,兩岸十四城俱降。紀不獲退,只得順流東下,將士稍稍逃亡,將軍樊猛追之,眾大潰,紀以數艦自保,猛圍而守之。帝聞紀敗,密敕猛曰:「生還不成功也。」猛乃引兵直犯紀舟。紀在舟中,繞牀而行,見猛登舟,以金一囊付之曰:「用此僱卿,送我一見七官。」猛曰:「天子何由可見?殺足下,金將安之?」遂斬紀,及其幼子圓滿。陸法和收太子圓照送江陵,帝絕紀屬籍,賜姓饕餮,圓正聞敗,號哭不絕聲。及見圓照入獄,責之曰:「兄何亂人骨肉,使痛酷若此?」圓照唯雲計誤。帝命並絕其食,至齧臂相啖,十三日而死。遠近聞而悲之。斯時蜀患既除,境內咸服,江陵可謂安枕。但未識從此以後,果得相安無事否,且俟下文再述。
  
  王偉不願名義,勸侯景滅梁以圖大位。景雖有賊智,豈能竊據,偉欲為賊之臣,卒不可得,賊中之下愚也。湘東猜嫌成性,幸有僧辯、霸先輔之,始得殲滅景賊。即位後,時懷懼心何如保全兄弟,各鎮一方,治則有磐石之安,亂則成犄角之勢耶?武陵當侯景叛亂,不知進討,乃惑於殿柱開花,輒生妄想湘東書以講解,終不知變。卒至魏師入蜀,轉眼之間,失其根本,父子受誅,愚之甚者也。自古以來,無論家國,未有手足不和,而能興發者。現此可為殷鑒。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16:49:43

第二十八卷     魏連蕭詧取江陵 齊納淵明圖建業



  話說岳陽王詧,聞武陵被殺,諸子皆餓死獄中,歎曰:「高祖子孫盡矣,唯我尚在,彼豈能容我乎?」因乞援於魏,而身自入朝。告丞相泰國:「荊州所恃,不過僧辯、霸先,今鎮守南方,精兵猛將,皆隸其麾下,國內空虛。且繹自僭號以來,性更猜忌,專行殺戮,人心不附。大國若遣一旅之眾,直指江陵,僕率襄陽步騎會之則反掌可克。大國可以拓土開疆,僕亦得紓己難,唯公鑒之。」泰猶未許,乃遣使聘梁,以覘虛實。會齊亦有使至,帝接魏使,不及齊使,且請據舊圖,定疆境,辭頗不遜。使歸告泰,泰曰:「古人有言,天之所棄,誰能興之,其蕭繹之謂乎!」乃遣常山公於謹、中山公宇文護、大將軍楊忠,將兵五萬入寇。臨發,泰問謹曰:「為蕭繹之計若何?
  」謹曰:「耀兵漢、沔,席捲渡江,直據丹陽,上策也;移郭內民居,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軍,中策也;苦難於移動,據守羅郭,下策也。」泰曰:「揣繹定出何策?」謹曰:「下策。」泰曰:「何故?」謹曰:「蕭氏保據江東,綿曆數紀,屬中原多故,未逞外略。又以我有齊氏之患,必力不能分。
  且繹懦而無謀,多疑少斷,愚民難與慮始,皆戀邑居。所以知其定出下策。」泰曰:「善。」
  卻說武寧太守宗均,聞魏師動,飛報入朝。帝召群臣議之。
  胡僧佑、黃羅漢皆曰:「二國通好,未有嫌隙,必無此理。」乃復遣傳中王深使魏。琛至石梵,未見魏軍,馳書報黃羅漢曰:「吾至石梵,境上帖然,前言皆兒戲耳。」散騎郎庾季才言於帝曰:「去年八月丙申,月犯中星,今月丙戍,赤氣幹北鬥。心為大王,丙主楚分,臣恐建子之月,有大兵入江陵。陛下直留重臣鎮江陵,整旆還都,以避其難。假令魏虜侵蹙,止失荊、湘,在於社稷,猶得無慮。無貪目前之安,而上違天意也。」帝素曉天文,亦知楚地有災,歎曰:「禍福在天,避之何益?」丙寅,忽報魏軍至樊鄧,岳陽王率師助之,帝始大懼。命內外戒嚴,征王僧辯為大都督、荊州刺史,又征王琳於廣州,使引兵入援。
  先是琳本兵家子,其姊妹皆入王宮。琳少傳帝左右,有勇略,帝以為將。能傾身下士,所得賞賜,不以入家,麾下萬人,多江、淮群盜。從王僧辯平侯景,功居第一。帝使鎮湘州,既而疑其部眾強盛,又得眾心,欲使居遠,乃遷為廣州刺史。琳私謂主書李膺曰:「琳小人也,蒙官家拔擢至此。今天下未定,遷琳嶺南,如有不虞,安得琳力?窮揆官意,不過疑琳。琳分望有限,豈與官家爭為帝乎?卿日在帝側,何不一言於上,以琳為雍州刺史,鎮武寧。琳自放兵作田,為國御捍。」膺然其言而弗敢啟。至是帝聞魏師將至,乃征琳為湘州刺史。
  陸法和朝夕登郢州城樓,北望而歎,乃引兵入漢口,將赴江陵。帝以郢州重地,不可無兵把守,乃使人止之曰:「此處自能破賊,但鎮郢州,不須動也。」法和還州,堊其城門,著衰絰,坐葦席終日,乃脫之。十一月甲戌,帝大閱於津陽門外,步騎交集,行陣方列,忽大風暴雨,從北而來,旗幡皆折,軍士不能存立,遂乘輕輦還宮,群臣皆冒雨各散。是夜,帝登鳳凰閣,徒倚歎息曰:「客星人翼軫,今必敗矣。」連呼「奈何」者三,嬪御皆泣。癸未,魏軍濟漢,宇文護率精騎五千,先據江津以斷東路,進拔武寧,執太守宗均。是日,帝自乘馬出城,行柵插木,周圍六十餘里,以胡僧佑都督城東諸軍事,尚書張綰為之副。王褒都督城西諸軍事,侍郎元景亮為之副,王公以下,各有所守。命太子巡行城樓,今居人助運木石。其時魏軍去江陵四十里,將到柵下。帝集群臣議出兵,忽報柵內失火,急令救之,已延燒數千餘家,焚城樓二十五所。帝乃自巡城上,臨所焚樓處望之,但見魏師濟江,千帆翔集,乘風直進,舟行如駛,歎曰:「長江天險,彼穩渡中流若此耶?」四顧欷歔。是夜遂止宮外,宿民家,裂帛為書,趣王僧辯曰:「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於謹進兵城下,築長圍守之,由是中外信命始絕。胡僧佑請出蕩長圍,帝許之,乃引精騎三千,開門出擊。於謹伏兵營內,俟其至,弓弩並發,軍不得進。楊忠從旁橫擊之,大敗走還。帝益懼,集群臣於長沙寺問計。朱買臣按劍進曰:「今日惟斬宗凜、黃羅漢,可以謝天下。」帝曰:「曩實吾意,宗、黃何罪?」二人退人眾中。
  卻說王琳聞詔,晝夜進軍行至長沙,前有敵兵阻路,乃遣長史裴政,從間道赴江陵報信。政至百里洲,為魏人所獲。岳陽王呼而謂之曰:「我武皇帝之孫也,不可為爾君乎?若從我計,貴及子孫;如曰不然,腰領分矣。」政詭曰:「唯命。」詧鎖之至城下,使謂曰:「王僧辯聞荊州被圍,已自為帝。王琳孤弱,不復能至,城中人無與俱死。」政不從,反告城上曰:「援兵大至,各思自勉。吾以間使被執,情願碎身報國,不敢附逆。」監者擊其口,政曰:「吾頭可斷,吾口不可改。」詧命殺之,參軍蔡大業趨前曰:「此民望也,殺之則荊州不可下矣。」乃釋之。
  時徵兵四方,皆未至。魏人百道攻城,飛矢雨集。城中負戶而汲,蒙盾而行。胡僧佑親嘗矢石,晝夜督戰,鼓勵將土,眾咸致死,所向摧殄,城不至破。俄而僧佑中流矢死,內外大駭。魏乘人心恐懼,悉眾急攻,遂破東門而入。帝率太子群臣退保金城,歎曰:「今欲救死,不得不屈膝於魏矣。」乃使汝南王大封、晉熙王大圓,詣魏軍,請於於謹曰:「大國若念舊好,肯延梁氏一線,情願稱臣納貢,長為附庸之邦。望斂軍威,勿迫人於險。」於謹不許,二王大哭而返。
  時東南雖破,城北請將猶致死苦戰,日瞑聞城陷,乃棄甲散。帝入東閣竹殿,舍人高善寶侍側,命取古今圖書十四萬卷,焚之於前,將自赴火,善寶抱止之。乃以寶劍擊柱曰:「文武之道,今夜盡矣。」謝答仁、朱買臣進曰:「城中兵眾猶強,乘間奪圍而出,賊必驚。因而薄之,可度江就任約。」帝素不便走馬,曰:「事必無成,只增辱耳。」答仁請自護以行,謂必得脫。王褒私語帝曰:「答仁侯景之黨,豈足可信?成彼之勛,不如降也。」答仁又請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帝然之,即授城中大都督,既而召王褒謀之,褒又以為不可。答仁屢請不許,大慟嘔血而去。
  於謹紮營於子城口,索太子為質,帝使王褒送之,褒至周營,匍匐乞憐。謹予以褒善書,給之紙筆,褒書於後曰:「柱國常山公家奴王褒。」識者鄙之。
  斯時外圍益急,群臣相繼出降,帝左右漸散,遂去羽儀法物,白馬索衣出東門,抽劍擊闔曰:「蕭世誠一至此乎?」魏軍見帝出,相率奔至馬前,牽其轡以行。至白馬寺北,奪其所乘駿馬,以管馬代之。遣長壯軍人,手扼其背以行。逢於謹於道,軍人牽使帝拜,不勝屈辱。俄而岳陽王至,使鐵騎擁之入營,囚於烏帽之下,面數之曰:「桂陽無辜見殺,河東闔門受誅。武陵既敗,斬首舟中,諸子啖臂,餓死獄底,汝心何忍?而戕賊諸王若此,向者人為汝食,今亦為人噬耶?」命左右食以草具,以困辱之。至夕,於謹遣人使帝為書召王僧辮。帝不可,使者逼之曰:「王至今日,豈得自由?」帝曰:「我既不自由,僧辯亦不由我。」或問何意焚書,帝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不焚何待?」詧既囚帝,請於謹曰:「繹殺人多矣,願絕其命,以慰冤魂。」謹即使詧監刑,遂以土囊隕之,殮以蒲席,束以白茅,葬之於津陽門外。並殺太子無良,及始安王大略、桂陽王大成等。蓋帝性殘忍,且懲高祖寬縱之弊,故為政尚嚴。城方圍時,獄中尚有死囚數千,有司釋之,以充戰士。
  帝不許,悉令詧殺之,事未成而城陷,故其死也,人莫之惜。後人有詩譏之曰:
  摧殘骨肉疾如仇,半壁江山要獨收。
  剩有岳陽心未服,統兵百萬下荊州。
  且說魏既誅帝,盡俘王公以下,悉收府庫珍寶,宮妃采女,送之長安。群臣降者,亦歸關中授職。乃立詧為梁主,取其雍州舊封,資以荊州之地,延袤三百里,居江陵東城。魏將王悅,將兵居西城,外示助詧備禦,內實防之。又選百姓男女數萬口為奴婢,分賞三軍,驅歸長安。小弱者皆殺之。得免者三百餘家,而人馬所踐及凍死者什之二三,由是荊人不勝其毒,而皆歸咎於詧。
  先是詧將尹德毅說詧曰:「魏虜貪婪,肆其殘忍,殺掠士民,不可勝紀。江東之人,塗炭至此,咸謂殿下為之。殿下既殺人父兄,孤人子弟,人盡仇也,誰與為國?今魏之精銳盡萃於此,若殿下為設享會,請於謹等為歡,預伏壯士,因而斃之,分命諸將,掩其營壘,大殲群丑,俾無遺類,收江陵百姓,撫而安之,文武群僚,隨材銓授。魏人懾息,未敢送死,王僧辯之徒,折簡可致。然後朝服濟江,入踐皇極,晷刻之間,大功可立。古人云:「天與不取,反受其咎。』願陛下恢宏遠略,勿懷匹夫之行。」詧曰:「此策固善,然魏人待我厚,未可背德。若如卿計,人將不食我餘!」既而合城長幼被虜,又失襄陽,詧乃歎曰:「悔不用尹德毅之言。」魏師既還,詧乃即皇帝位於江陵,改元大定。追尊昭明太子為昭明皇帝,尊其母龔氏為皇太后,立子巋為皇太子。賞刑制度並同王者。唯上表於魏則稱臣,奉其正朔。至於官爵,仍依梁氏之舊。以蔡大寶為傳中僕射,王操為五兵尚書。大寶嚴整有智,雅達政事,文辭贍遠,梁主推心任之,以為謀主,比之諸葛武侯。操亦亞之。故能外睦強鄰,內撫遺庶。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僧辯初聞江陵被圍,乃命霸先移鎮揚州,使侯琚、程靈先等為前軍,杜僧明、吳明徹等為後軍,親自入援。未至而荊州陷,欲救無及。及聞元帝凶問,退守姑孰。以書寄霸先曰
  國家新破,故主雲亡,朝元六尺之孤,野乏半年之積。人心漸散,宗社將傾,不有所奉,何以立國?意唯於宗室中選立賢明,以主梁祀,庶三吳舊業,借以相延,萬里長江,不至失守。然立君諒有同心,臨事尚期協力,願展分閫之才,以濟同舟之急。
  霸先見書,痛哭報僧辯云:
  身為人臣,不能救主於危,萬死奚贖。足下既懷殉國之忠僕何敢昧捐軀之報?興滅繼絕,在斯時矣。定傾扶危,是所望焉。今孝元令子,尚有晉安,父死子繼,允協天人。倘足下奉以為主,則社稷幸甚。
  時晉安工方智為江州刺史,於是僧辯從霸先之言,率群臣連名上表,迎歸建康,即皇帝位,時年十三。以僧辯為驃騎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霸先為征西大將軍,鎮京口如故。當是時,齊乘梁亂,侵伐頻仍,大江以外,遍地烽煙。僧辯、霸先御內靖外,不遑朝夕。一日,忽報齊清河王岳進兵臨江,郢州刺史陸法和以州降之,因隨岳歸鄴,獨留齊將慕容儼戍郢州僧辯曰:「郢與江州為唇齒,失都是無江矣。」因遣侯琚率兵攻之,儼堅守不下。
  且說貞陽侯淵明,留齊有年,求歸不得。今聞江南大亂,朝無其主,借此可為歸計。乃乘間請於齊主曰:「岳陽附魏,魏得據有荊、襄。今建康孤危,必至盡為魏有。陛下何不放巨歸國,以主梁祀。世為附庸,奉齊正朔,則梁之卿士,皆為陛下陪臣;梁之山河,皆為陛下屬國,又有存亡繼絕之名,而坐收天下之半,臣若留此,不過亡國一俘,於齊何益?」齊主召群臣謀之,皆以為便,乃使上黨王涣,將兵一萬,送淵明歸國涣請益兵,齊王曰:「汝何怯也?」涣曰:「是行也,不大集兵力以懾之,僧辯之徒,未可說而下也。」乃發兵五萬配之,進臨江口,征鼓之聲,震驚百里。使殿中尚書邢子才,馳傳詣建康,與僧辯書曰:
  嗣主衝藐,未堪負荷。彼貞陽侯武帝猶子,長沙後代,以年以望,堪保金陵。故置為梁主,納於爾國,卿宜部分舟艦,迎接新主,並心一力,善建良圖。倘或不然,大兵百萬已次江口,星馳電發,立至建康,主臣同燼,玉石俱焚。成敗在即,惟卿自擇。
  僧辯不從,下令戒嚴,飭內外諸郡,各集兵馬,以拒齊師。
  貞陽亦與僧辯書,求請迎納,僧辯復書拒之曰:
  嗣主體自宸極,受於文祖,如明公不忘故國,緩服入朝,同獎王室,伊、呂之任,匪公而誰?倘意在自帝,不敢聞命。
  齊以僧辯不服,長驅進兵,破譙郡,攻東關,所向無前。將軍裴之橫率兵御之,大戰於關下。之橫陣亡,全軍皆覆。歸者爭言齊師之盛,前後莫測多少,刻日將至關下。僧辯大懼,自量力不能拒,乃出屯姑孰,決意改圖,遣使奉啟於淵明,定君臣之禮。繼使尚書周宏正,至齊軍奉迎,乞以晉安王為太子。
  淵明許之。敕取衛士三千,僧辯只給散卒千人,備龍舟法駕迎之。淵明乃與齊師盟於江北,誓為藩臣,不敢背德。盟畢,自彩石濟江,於是梁車南渡,齊師北返。僧辯擁揮中流,尚恐齊藏禍心,不敢逕歸國,就西岸。齊侍中裴英起護送淵明入朝,會僧辯於江寧,謂自:「今而後非敵國而一家矣。」僧辯勞之。
  癸卯,淵明入建康,望朱雀門而哭,道迎者以哭對。丙午,即皇帝位,以晉安王為皇太子,王僧辯為大司馬,陳霸先為侍中。
  詔解郢州之圍,送慕容儼歸國,齊亦以城在江外難守,割以還梁。自是舉朝相慶,獨霸先不悅。
  先是霸先與僧辯共滅侯景,情好甚篤。僧辯居石頭城,霸先在京口,彼此推心相待。及僧辯欲納淵明,霸先遣使苦爭之,往返數次,僧辯不從。霸先私謂所親曰:「武帝子孫甚多,唯孝元能復仇雪恥,其子何罪,而忽廢之?吾與王公,並受托孤之任,而王公一日改圖,外依戎狄,援立非次,其志欲何為乎?」乃密有相圖之意。具袍數千領,及錦彩金銀,為賞賜之具。事未發,有告齊師大舉入寇者,僧辯遣其記室江旴告霸先,使為之備。霸先因留江旴於京口,托言舉兵御齊,實襲僧辯。謀既定,召部將侯安都、周文盲、徐度、杜稜告之。稜有難色,霸先懼泄其謀,以手巾絞稜,悶絕於地,因閉之別室。部分將士,分賜金帛。以姪曇朗鎮京口,使徐度、侯安都率水軍趨石頭。臨發,霸先控馬未進,安都怒且懼,追罵霸先曰:「今日作賊,事勢已成,生死決於須臾,在後欲何所望?若敗俱死,後其得免砍頭耶?」霸先曰:「安都嗔我。」乃急進。
  安都至石頭城北,棄舟登岸,城牆北接岡阜,不甚危峻,地皆荒僻,無兵防守。安都被甲,帶長兵,軍人捧之,投於女垣內。眾隨而入,不數步,即僧辯署後,牆亦單,一躍而進,逢人即殺之,遂及僧辯臥室。霸先亦自南門入。僧辯方起視事,外白有兵,問曰:「兵何來。」語未竟,兵自內出。僧辯離座遽走,出遇其子頠,呼曰:「霸先反矣!」僧辯遑迫,遂與頠率左右數十人,苦戰於聽事前。斯時外兵益集,左右死傷略盡,力不敵,走登南門樓,拜訪乞哀。霸先曰:「速下就縛,不然我焚樓矣。」軍士將縱火,僧辯父子遂下。霸先執之,謂曰:「我有何辜,公欲與齊師賜討?且身為大將。何無備若此?」僧辯曰:「委公北門,何為無備?且汝欲殺我,乃謂我欲殺汝耶?」是夜,鎖其父子於別室,皆縊殺之。乃列僧辯罪狀,佈告中外,且曰:「斧鉞所加,唯僧辯一門。其餘親黨,一無所問。」貞陽遂遜帝位,出就外邸。百僚奉晉安復位,大赦改元,以淵明為司徒,封建安公,加霸先尚書令,都督中外諸軍事,大權一歸霸先。人謂霸先之殺僧辯,全為國事起見,不知致二人參商者,尚有一段隱情在內。說也話長,且聽下文分講。
  
  岳陽投魏,皆因湘東殘滅宗支,欲借以免禍,且復仇也。乃引魏入境,直猶倒戈而授之柄,雖叩首稱臣,庸得自由。貞陽既投於齊,聞梁亂而欲覬大位,亦是引狼居屋,況並不能久安其位,禍由自取。王僧辯始與霸先設立晉安,慷慨伏義,旅以貞陽倚齊爭立,又復首鼠多端,宜霸先力爭之也。爭之不聽,因而殺之,迎立晉陽,大權得握,以至騎虎難下,有不得不受命之勢,殆亦天啟之者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16:50:12

第二十九卷     慕狡童紅霞失節 掃餘寇興國稱尊



  話說霸先襲殺僧辯,其隙從何而起?先是霸先有女,名紅霞,其母張氏,霸先妾也。夢折桃花而生,故以紅霞為名,年及笄,美而慧,不特容顏出眾,亦且詩畫兼優。自江陵之陷,霸先子弟之在荊州者,盡入於魏,而紅霞常依膝下,母又早亡,霸先特愛憐之,恣其情性,不甚拘束,故常風流自喜。是時霸先與僧辨,結廉蘭之誼,僧辯有子名頠,饒丰姿,善騎射,霸先遂以女許焉,會僧辯有母喪,未成婚。一日,頠至京口,以子婿禮來見,紅霞方問省堂上,從屏後窺之,見其體態不群,風流可愛,自以為得人,不覺春心撩亂。歸房之後,感想形於夢寐,私語其婢巧奴曰:「天下美男子,有勝於王郎者乎?」巧奴笑曰:「王郎美矣。小姐特未見東閣公子身邊隨侍的陳子高耳,其美勝於王郎數倍。如並見之,當使王郎無色。」紅霞曰:「那人何在?」巧奴曰:「其人即在府中朝夕待公子左右,公子亦愛如珍寶。」紅霞曰:「汝得令我一見乎中』巧奴曰:「見之甚易,俟其隨公子在堂,小姐亦從屏後窺之可耳。」一日,探得公子在堂,即往窺之,果然容顏姣好,遠勝王郎,遂移思慕之心,全注子高身上。
  看官,你道子高因何在府?先是子高世居會稽山陰,家甚貧,業織履為生。侯景亂,人民漂散,子高從父流寓都下。年十六,尚總角,容貌眣麗,織妍潔白,如美婦人。,螓首膏發,自然蛾眉,見者靡不噴噴稱羨。即遇亂卒,揮白刃相加,見其姿態,噤不忍下,得免死者數矣。及侯景平,干戈稍息,人民各歸故土,子高父已死,亦思還鄉。一日,走往江口,覓船寄載,路遇一相者,熟視之曰:「觀子氣色,精光內露,富貴在即矣。」子高曰:「貧苦若此,得免餓死幸矣,何富貴之敢望?」相者曰:「子記吾言,前途自有好處也。」子高笑而置之。行至江口見有巨船廿號,旗幡招展,排列江岸。詢之,乃是霸先姪,名蒨,字子華,素具文武才,以將軍出鎮吳興,停舟於此。子高不敢求載,呆立視之。時蒨在舟中,獨坐無聊,走向艙口外望,忽見一美少年,提一行囊,立在船側,雖衣衫藍縷,而顏色美麗,光彩奕奕。大驚曰:「不意塗泥中有此美墨。」蓋蒨素有龍陽之癖,一遇子高,越看越愛,不禁神魂飄蕩。便令人呼之上船,子高進艙叩見,退立於旁。近視之,更覺其美,便問曰:「若欲何往?」子高曰:「欲歸山陰,在此求載。」蒨曰:「汝歸山陰,量汝亦無出頭之日,若欲富貴,盍從我去?」子高忽憶相士之言,連忙跪下謝曰:「如蒙將軍不棄,願充執鞭之役。」蒨大喜,便令後艙香湯沐浴,衣以錦繡,使之侍側。是夜遂共枕席。蒨頗偉於器,子高初嘗此味,相就之,不勝痛楚,齧被以忍,被盡裂。蒨憐之,欲止,曰:「得無創巨汝太過耶。」子高曰:「身既屬公,則我身即公身也,死且不辭,創何害焉。」蒨益愛之,事畢,擁抱而睡,日中不起。蓋子高膚理色澤,柔靡都曼,而性又柔順,善體主意,曲得其歡,故蒨得之,如獲至寶。自此以後,恒執佩身刀,侍立左右,片刻不離。蒨素性急,在吳興時,每有所怒,目若虓虎,燄燄欲咬人,一顧子高,其怒立解。麾下稟事者,必俟子高在側,可以無觸公怒。蒨常為詩贈之曰:
  昔聞周小史,今歌明下童。
  王麈手不別,羊車市若空。
  誰愁兩雄並,金貂應讓儂。
  因教以武藝兼習詩書,於高從此亦工騎射,頗通文義。
  一夜,蒨樂甚,私語子高曰:「人言吾有帝王相,果爾當冊汝為後,但恐同姓致嫌耳。」子高曰:「古有女主,當亦有男後。明公果垂異恩,奴亦何辭作吳孟子耶!」因清改姓為韓蒨大笑。年漸長,子高之具亦偉,蒨嘗撫而笑回:「他日若遇娘子軍,當使汝作前鋒,衝堅陷陣,所當者破,亦足壯我先聲也。」子高答曰:「政慮粉陣繞孫、吳,非奴鐵纏矟翼之使前王大將軍不免落坑塹耳。」其善酬接如此。蓓又夢騎馬登高山之上,路危欲墮,子高從後推之。始得升,由是益寵任之。
  至是蒨解吳興之任,佐霸先鎮京口,同居一府。子高亦住府中,故紅霞見而悅之,謂巧奴曰:「汝固有眼,不意近在一家而幾失之也。」自此朝思暮想,懨懨生起病來。巧奴會其意乃曰:「小姐近日精神消減,得毋為那人乎?」紅霞曰:「不瞞你說,我實想他,你有何計策,喚他進來一遂吾懷,吾當重重賞你。」巧奴搖首曰:「奴亦有心久矣,但那人與公子,時刻不離,無從近之,奈何?」紅霞聞之,默默不樂,因作一詩寄意云:
  錯認王郎是子都,牆東更有霍家奴。
  只憐咫尺重門隔,暮雨澇游暗自吁。
  一日,紅霞正在房中納悶,忽見巧奴笑嘻嘻走進道:「小姐喜事到了。」紅霞曰:「何喜?」巧奴曰:「今日大將軍出征,帶領公子同往。子高因有微恙,不便鞍馬,獨留書室,我已打聽明白。到晚,小婢以小姐之命喚他,那怕他不即進來。豈非平日思想,可以一旦消釋?」紅霞大喜,巴不得立時相會。
  就囑巧奴,點燈後,先把守門人打發開了,即到東園,悄悄領他進來。巧奴欣喜領命。
  卻說子高隨公子在府,所居名曰東閣,乃是內園深處,與小姐所住內室,僅隔一條夾巷。公子愛其地幽雅,故獨與子高居此,其餘從者,日間進來伺候,夜間俱宿外廂,將子高當作絕代麗人,而以東閣為藏嬌之所。奈值軍事緊迫,子高病體初癒,不能隨往,故留他看守東閣,且可靜心調養。當日子高獨處無聊,到夜更覺寂寞,坐至初更,正欲閉戶就寢,忽見一輕年女子,悄步入室。子高忙問道:「姐姐到此何干?」女微笑道:「吾奉小姐之命,特來喚你進去。」子高愕然道:「僕何人斯,而敢私入內室耶?」巧奴再三催之,堅不敢往。巧奴無奈,只得進內回復紅霞,言其懼罪不進之故。紅霞此時,已等得不耐煩,聞其不來,心愈著急,一腔春意,那裡按納得住,也顧不得千金身價,只得帶了巧奴,自往招之。時已更深,月明如晝,府中上下俱已熟睡,唯子高被巧奴一番纏擾,坐臥不寧,門尚半啟。忽見巧奴復來,低語道:「小姐自來喚你了,快去接見。」子高大驚,連忙趨出,果見小姐立在門首,便道:「何物小子,敢勞小姐降臨。」紅霞以手招道:「來,奴自有話問你。」回身便走。巧奴便催他進內,子高懼違小姐之命,只得帶上雙扉,亦隨後而入。幸喜一條長弄,曲曲折折,直至內宅門首,守門乃一老僕,已受紅霞囑咐,早早去睡,並無一人撞見,心下稍安。及進宅門,小姐已歸繡閣,巧奴候在庭中,便引子高直至內房。諸婢知趣,各自躲開,單留小姐獨倚妝台。
  子高見了小姐,忙即跪下。紅霞便以手扶起道:「不必行此大禮,但奴慕郎已久,渴欲一會,郎何作難若此?」子高曰:「非不欲也,直不敢耳。」紅霞曰:「我為父愛,府中人莫敢犯我,子毋畏焉。」巧奴在旁道:「夜深了,良辰有幾,請安睡罷。」斯時女固春心蕩漾,男亦慾火如焚,遂共解衣上牀。要曉得紅霞情竇雖開,尚屬合葩處女,怎禁得子高之具,已與主人相仿,嬌枝嫩蕊,豈堪承受,只因紅霞貪歡過甚,雖苦亦樂。
  又虧子高曲意溫存,漸人佳境,使之盡忘艱楚。直至五鼓,雲收雨散,方擁抱而寢,沉沉睡去。巧奴見天色將明,忙催子高起身。二人只得披衣而起,送至堂前,重訂後會而別。從此朝出暮入,巧奴皆諧私好,紅霞越發情濃,所有珠玉珍寶,價值萬計,悉以與之。又嘗書一詩於白團扇,畫比翼鳥於上,以遺子高。詩曰:
  人道團扇如圓月,依道圓月不長圓。
  願得炎州無霜色,出入歡袖千百年。
  子高亦答以詩云:
  團扇復四扇,宛轉隨身便。
  珍重手中擎,如見佳人面。
  久之,事漸泄,合府皆知。惟事關閨閣,又係主人愛女,誰敢泄漏,故霸先全然不覺。其後子高恃寵,凌其同伴,同伴怨之,欲發其事,而慮主人庇之,反致罪責,乃窮其所贈國扇,逃至建康,以呈王頠,且告之故。頠大忿恨,訴其父僧辯。僧辯怒,托以他故,絕陳女婚。霸先亦怒,謂僧辯無故絕婚,必有相圖之意,因此外和內忌,常驚異志。至是僧辯納淵明為帝又拂其意,遂發兵襲僧辯,並其子蒨殺之。後蒨出鎮長城,子高遂往,不得與女相見,女日夜想念,鬱鬱而死。此是後話不表。
  再說僧辯既死,其親戚黨羽之為州郡者,皆不附霸先。於是杜龕據吳興叛,韋載據義興叛,王僧智據吳郡叛,徐嗣徽及弟嗣先,皆以州降齊,欲為僧辯報仇。霸先聞諸郡不服,謂其姪蒨曰:「汝往長城,速收兵以備杜龕,吾使周文育進攻義興」蒨奉命,晝夜馳往,才至長城,收兵得數百人。杜龕將周泰將精兵五千奄至,將士皆失色。蒨言笑自若,部分益明,眾心乃定。泰攻之,不克而退。
  卻說文育進攻義興,義興縣多霸先舊兵,善用弩。韋載收得數十人,擊以長鎖,命所親監之,使射文育軍。約曰:「十發不兩中者死。」故每發輒斃一人,文育軍遂卻。韋載因於城外,據水立柵。霸先聞文育軍不利,乃留侯安都宿衛台省,親自出兵討之。那知徐嗣徽打聽霸先東出,密結豫州刺史任約,將精兵八千,乘虛入建康,且約齊師為援。是日,入據石頭。游騎至闕下,安都閉城門,藏旗幟,示之以弱,下令城中曰:「登陴瞰賊者斬。」及夕,城中寂然,外兵莫測所為,不敢遽攻。安都乃夜為戰備,明旦,率甲士三百,開東掖門出戰,大破之。嗣徽等奔還石頭,不敢復逼台城。
  卻說霸先至義興,進攻韋載,拔其水柵。載懼乞降,霸先厚撫之,引置左右,與之謀議。忽報嗣徽、任約率兵內犯,石頭已失,大驚,乃留文育討杜龕,救長城;裴忌攻王僧智,收吳郡;自引親軍,卷甲還都。才至建康,恰值齊將柳達摩赴嗣徽之約,率兵一萬,運米三萬石,馬千匹於石頭,兵勢甚盛。霸先問計於韋載,載曰:「齊若分兵,先據三吳之路,略地東境,則時事去矣。今可急於淮南,因侯景故壘築城,以通東道,分兵絕彼之糧運,使進無所資,則齊將之首,旬日可致。」霸先從之,乃於大航之南,築侯景故壘,使杜稷守之。
  先是嗣徽入犯,留其家於秦郡。安都覘其無備,襲破之,俘數百人,收其家,得琵琶及鷹,遣使送之曰:「昨至弟處得此,今以奉還。」嗣徽大懼。當是時,柳達摩渡淮置陣,霸先督兵疾戰,縱火燒其柵。齊兵大敗,爭舟相擠,溺死者以千數。
  明日再戰,又大破之,盡收其軍資器械,齊師不敢出,亦退守石頭。霸先四面進擊,絕其水道,城中水一升,直絹一匹。達摩懼,遣使求和於霸先,且求質子。時京師虛弱,糧運不繼,朝臣皆欲與和,請以霸先從子曇郎為質,霸先曰:「今在位諸賢,欲息肩於齊,若違眾議,謂孤愛曇郎,不恤國家。今決遺曇郎,棄之寇庭。但齊人無信,謂我微弱必即背盟。齊寇若來,諸君須為孤力鬥也。」乃以曇郎為質,與齊人盟於城外,將士恣其南北。齊師乃退,嗣徽、任約亦皆奔齊。
  話分兩頭,裴忌受命攻王僧智,率其所部精兵,倍道兼行,自錢塘直趣吳郡。夜至城下,鼓噪薄之,呼聲震天地。僧智以為大軍至,懼不敵,輕舟奔吳興,既而奔齊。忌入據之,霸先即以忌為吳郡太守。陳蒨在長城,收兵得八千人,與文育合軍進攻杜龕,龕勇而無謀,嗜酒常醉。其將周泰,隱與蒨通,屢戰皆敗,泰因說之使降。龕將從之,其妻王氏曰:「霸先驚隙如此,降必一不免,何可屈己?」因出私財賞募,得壯士數百,出擊蒨軍,大破之。龕喜,飲酒過醉。是夜,周泰開門,引敵入城,兵至府中,龕尚醉臥未覺,蒨遣人負出於項王寺前,斬之,盡滅其家。由是東上之不服者皆平。
  再講齊師既歸,降將徐嗣徽職等,日夜勸齊伐梁,謂江南一舉可取。齊主從之,乃遣儀同蕭軌、庫狄伏連與任約、徐嗣徽,合兵十萬,大舉入寇,晝夜兼進,直據蕪湖。霸先得報,謂諸將曰:「何如,吾固知齊兵之必至也。」乃遣侯安都率領諸將,共據梁山御之,齊人詐言欲召建安公淵明歸北,當即退師。霸先欲具舟送之,會淵明疽發背卒,不果。於是齊兵發蕪湖,庚寅,人丹陽縣,丙申,至秣陵故治,建康大震。霸先乃遣文育將兵屯方山,徐度頓馬牧,杜稜頓大航南,為犄角之勢以拒之。齊人跨淮立橋,引渡兵馬,夜圍方山。而嗣徽則據青墩之險,大列戰艦,以斷文育歸路,兵勢嚴密。至明,文育鼓噪而發,反攻嗣徽,所向披靡,直出陣後。嗣微有偏將鮑砰,力敵萬夫,勇冠一軍,獨以小艦殿後。文育乘舟舴艋與戰,相去數丈,勇身一躍,跳上砰船,手起刀落,將砰斬落水中,連殺數人,牽其船而還。嗣徽之眾大駭。
  癸卯,齊兵進及倪塘,游騎直至台城,上下危懼。霸先因作背城之戰,親自出拒,恰好文育軍亦至,士氣乃壯。將戰,大風從敵陣來。霸先曰:「兵不逆風。」文盲目:「事急矣,焉用古法?」抽槊上馬先進,眾軍從之,風亦尋轉,殺傷數百人,齊兵乃卻。俄而齊師至幕府山,鋒甚銳。霸先不出,潛使別將錢明領精卒三千人乘夜渡江,邀擊齊人糧運,盡獲其船米。
  齊軍由此乏食。任約謂嗣徽曰:「此時尚可一戰,若相持不決,糧盡兵散,何以自全?」嗣徽曰:「然。」乃引齊軍逾鍾山,至玄武湖,進據北郊壇,以逼建康。霸先移兵壇北,與齊人相對,是夜大雨震電,暴風拔木,平地水深丈餘。齊軍晝夜坐立泥中,足指皆爛,懸鬲以爨。而台中地高,水易退,道路皆燥,官軍每得更番相易。然四方壅隔,糧運不至,建康戶口流散,徵求無所,人盡憂之。天少霽,霸先將戰,向市人調食,僅得麥飯,分給軍士,士皆饑疲。恰好陳蒨以米三千斛、鴨千頭,從間道送至建康。霸先大喜,乃命炊米煮鴨,人人以荷葉裹飯,分以鴨肉數臠,未明蓐食,比曉出戰。侯安都謂蕭摩訶曰:「卿驍勇有名,千聞不如一見。」摩訶對曰:「今日令公見之。」及兩兵方合,安都挺槍躍馬,衝入敵陣,手殺數人。忽馬蹷墮地,齊人圍之,奮槍亂刺。摩訶望見,單騎大呼,直衝齊軍,刀舉處,齊將紛紛落馬,殺開一條血路,奪得敵馬以與安都,安都乃免。霸失望見曰:「事急矣。」遂與吳明徹等聚兵合擊,各殊死鬥。周文育又從白下引兵橫出其後,首尾並舉,齊師大潰,斬獲萬餘,相蹂藉而死者,不可勝計。生擒徐嗣徽,及弟嗣宗,斬之。乘勢迫襲,擄得齊將蕭軌等將帥四十六人。其軍士得竄至江者,縛獲伐以濟,中江而溺,流屍至京口,翳水瀰岸。唯任約、王僧惜得免。是役也,梁大勝齊,齊喪師十萬逃歸者,不及什之二三。建康危而復安,軍士以賞俘換酒,一人才得一醉,庚申,斬蕭軌等於市,齊人聞之,亦殺陳曇郎。
  是時外寇即靖,疆土粗安。乃進霸先位相國,總百揆,封陳公,加黃鉞殊禮,贊拜不名。於是大小臣工,皆知梁祚將終,霸先革命在即,而相率勸進。太府卿何凱、新州刺史華志,各上玉璽一枚,皆言草土中有紅光透出,掘而得之。主有聖明治世,謹奉以獻,霸先受之。又大夫王彭,稱於今月五日平旦,見龍跡自犬社至象闕,亙三四里,為霸先賀。司天官奏慶雲呈於東方,慧星見於西北,主有除舊更新之象。又鍾山甘霖大降,嘉禾一穗六歧。群臣爭勸霸先受禪,以副天人之望。於是進爵為王,增封二十郡,自置陳國以下官屬。冕用十有二旒,建天子旗旗,出警入蹕。
  永定元年十月戊辰,敬帝下詔禪位於陳。是日,陳主使將軍沈恪勒兵入殿,衛送梁帝如別官。沈恪排闥見王,叩頭謝曰:「恪經事蕭氏,今日不忍見,分受死耳,決不奉命。」王嘉其意,不復逼,更以他人代之。乙亥,王即帝位於南郊。先是氛霧滿天,晝夜晦冥,至於是日,景氣清晏,識者知有天意焉。禮畢還宮,臨太極前殿,受百官朝賀,改元,大赦。奉敬帝為江陰王,降太後為太妃,皇后為妃。辛已,立七廟,追尊皇考曰景皇帝,皇妣董氏曰安皇后。立夫人章氏為皇后,以太子昌留魏,故不立太子。先是侯景之平也,火焚太極殿。敬帝時,議欲建之,獨缺一柱,遍索山谷間不得。至是有樟木大十八圍,長四丈五尺,流泊江口。朝臣皆以為天降神木,助宏王基,上表稱賀,遂取以建殿。尺寸不爽。殿成,詔以皇姪蒨為臨川王,大封百僚,梁之舊臣,莫不受命。那知四方皆服新朝,一人獨懷舊主,聞陳篡位,仗義興兵,誓必為梁報仇。帝聞之歎曰:「吾固知其不服也。」你道此人是誰?且聽下文分講。
  
  紅霞淫女,何足重輕?所以曲折寫之者,為陳霸先與王僧辯父子啟釁之故。蓋天之所興,魏不得而奪之,齊亦不得而禁之。陳蒨有龍陽之好,嬖人通其妹而不知,遏淫說有云:「我既引水入牆,彼必乘風縱火。」信矣,戒之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9 16:50:44

第三十卷     廢伯宗安成篡位 擒王琳明徹立功



  話說梁社既亡,舊臣皆服新朝,孰敢起而相抗?單有湘州刺史王琳,素懷忠義,不以盛衰改節。先是江陵陷,元帝被害,琳率眾發哀,三軍縞素。屯兵長沙,傳檄州郡,為進取之計。敬帝既立,琳復擁戴建康,不敢有二。及霸先誅僧辯,握大權,隱有受禪之志,心甚不平。繼聞敬帝禪位於陳,不勝大怒,乃求援於齊,請納永嘉王莊,以主梁祀。齊乃送莊還江南,琳便奉莊即帝位,改元天啟。莊以琳為丞相,建牙勒眾,大治舟艦,欲攻建康。帝聞其反,乃假侯安都為西道都督,周文育為南道都督,將舟師二萬,會於武昌以擊之。謂二將曰:「王琳蓄志已久,練兵有年,其下多驍勇之士,此未可以輕敵也。」二人家輕王琳,以為此殘梁遺寇,平之易若反掌,絕不為意。又兩軍並行,不相統攝,部下交爭,各無奮志。行至武昌,琳將樊猛懼不能敵,退守郢州。安都意益驕,遂進兵圍之。裨將周鐵虎謂不宜頓兵堅城之下,當先破王琳,則郢城自服。安都不可,聞王琳大軍將至,乃釋郢城之圍,進軍合口以拒之。
  當是時,琳軍東岸,安都等結營西岸,相持數日。琳與堵將討回:「彼軍驕甚,必不以我為虞,可襲而取也。」乃以老弱守營,夜引精兵,從下流潛渡,抄出東軍之後,乘軍士熟睡時候,一聲號炮,奮勇殺入,東軍果不設備,及至驚醒,大營已破。軍士皆抱頭鼠竄而逃,逃不及者,盡做刀下之鬼。安都、文育等雖勇,怎奈四面盡是梁兵圍裹上來,左右親將,死傷略盡,欲逃無路,以故安都、文育及裨將周錢虎等,皆被擒獲。及明,王琳歸營,諸將皆賀。乃引見陳俘,謂安都等曰:「汝等皆號無敵,今乃為吾擒乎?」安都等不語,獨鐵虎詞氣不屈,琳殺之,而囚安都、文育,貫以長鎖,擊之坐側。遂乘勝勢,襲據江州。帝聞報大駭。乃遣司空侯琚及領軍徐度,率舟師三萬進討,帝親幸石頭送之。
  卻說琳至湘口,水涸不得進。一夜春水暴漲,舟艦得通,乃引合肥、漅爐相次而下,軍勢甚盛。琚進軍虎檻洲,與琳隔洲而泊。明日合戰,琳軍少挫,退保西岸。及夕,東北風大起,吹其舟艦並壞,沒於沙中,風浪大,不得還浦。天明風靜,琳入浦治船,填亦引軍退入蕪湖。時侯安都,周文育,乘監守稍懈,帶鎖逃歸。侯琚接見,大喜曰:「公等得脫,皆天意也,破賊必矣。」遂奏聞於帝,帝雖怒其敗而甚喜其歸,仍令隨軍效力。先是王琳乞師於齊,齊遣大將劉伯球將兵一萬,助琳水戰。慕容子會將鐵騎二千,屯蕪湖西岸,為之聲勢。丙申將戰,侯琚下令軍士,晨炊蓐食以待之。時西南風急,琳自謂得天助,引兵直趣建康。琚俟其舟盡過,乃徐出蕪湖,躡其後,西南風反為琚用。琳命軍士擲火炬以燒陳船,皆反燒其船,軍陣大亂。
  琚乃以小船蒙牛皮衝其艦,艦皆壞。琳由是大敗。軍士溺死者什二三,餘皆棄船登岸走。而齊兵之在西岸者,亦慌亂起來,自相蹂踐,並陷於盧荻泥淖中。陳師逼之,束手就縛。遂擒齊將伯球,慕容子會,斬獲萬計。琳見眾軍瓦解,大勢難支,只得冒陳急走。至湓城,猶欲收合離散,以圖再舉。奈眾無附者,遂奉永慶王及妻妾左右數十人奔齊。其將樊猛等,皆率部曲來降。由是郢、湘盡平,江北無驚,粱之舊境,無不歸服於陳。雖有遠方倔強之徒,或降或叛,帝皆羈靡之,不忍勞師遠討,過用民力。即位三年,四境粗安。
  當是時,南朝鼎遷於陳,西魏亦禪位宇文氏,改國號為周。
  而陳太子昌,尚羈關中,帝乃遣使通好,且求太子昌歸國,周人許而不遣,心常不樂。未幾,帝不豫,遣尚書王通以疾告太廟及郊社,其後疾益甚,庚午,崩於璿璣殿,時年五十七。遺詔以臨川王璿入承大統。於是群臣向王勸進,玉謙讓弗敢當。太後又以太子昌尚在周邦,未肯下詔立君。眾莫能決。安都慷慨言曰:「今四方未定,何暇及遠,臨川王先帝猶子,有大功於天下,須共立之。今日之事,後應者斬。」便接劍上殿,啟太後出璽,手解臨川王發,推就喪次,俯伏舉哀。哀畢,升殿即位,是為文帝。甲寅,遷殯於太極殿西階,群臣上諡曰「武皇帝」,廟號「高祖」。高祖智以綏物,武以寧亂,英謀獨運,人皆莫及。加以儉素自率,常膳不過數品,私饗曲宴,皆用瓦器。肴核庶羞,裁令充足。後房衣不重彩,飾無金翠。及乎踐祚,彌厲恭儉,以故隆功茂德,光有天下。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文帝即位以來,兢兢業業,治已用人,一遵高祖之舊。
  尊王後為皇太后,以司空侯琚為太尉,侯安都為司空,徐度為侍中,杜稜為領軍將軍。立妃沈氏為皇后,子伯宗為皇太子。大業已定,把一個太子昌竟置不問。斯時昌羈於北,聞高祖崩,臨川即位,以為奪了他基業,不勝憤怒,於是哀懇周人,求歸南土。時周朝宇文護當國,因念陳已有君,留之無益,落得做人情,遂遣南歸。昌至安陸,將濟江,先遣人致書於帝,責其不待已至,擅登大位,辭多不遜。帝視書不悅,然若拒而不納,臣下必有異論。乃召安都入內延,從容謂曰:「太子將至,須別求一藩,吾歸老焉。」安都曰:「自古豈有被代天子乎?臣愚不敢奉詔,請自往迎之。」向帝密語數言而別。遂以昌為驃騎將軍,封衡陽王。詔中書舍人緣道迎候。安都見太子,敬禮備至,請即登舟濟江,太子從之。那知船中侍從,皆其腹心,行至中流,而執沉之於水,以溺死聞。朝廷為之發喪。後人有詩悲之云:
  猶子巍巍握帝符,前星失曜一身孤。
  早知今日沉江底,何不長安作匹夫。
  衡陽既死,帝心暗喜。時帝有母弟頊,尚留在周,帝思之,遣使關中通好,賂以黔中地及魯山郡,求放頊還。周乃遣上士杜杲送項南歸,並其妃柳氏,及子叔寶,皆還建康。先是頊在長安,軍主李總與頊有舊,每同游處。一日,頊被酒,張燈而寐。總入其室,見一大龍,臥於牀上,便驚呼而走。頊覺,問何所驚,總曰:「子必大貴,異日無忘吾言。」及歸,與帝相對泣,即封安成王,恩賞有加。帝謂周使杜杲曰:「家弟今蒙禮遣,實周朝之惠,然魯山不返,亦恐未能及此。」杲對曰:「安成長安一布衣耳,而陳之介弟也,其價豈止一城而已哉?本朝敦睦九族,恕己及物,上遵太祖遺旨,下思繼好之義,是以遣之南歸。今乃云以尋常之土,易骨肉之親,非使臣所敢聞也。」帝甚慚曰:「前言戲之耳。」
  且說侯安都既害衡陽,進爵清遠公,威名甚重,群臣莫出其右,自以功安社稷,日益驕矜。部下將帥,多不遵法度,有司檢問,則奔歸安都,安都庇之。凡上表啟,語多不遜。及侍宴酒酣,或箕踞座上,傾倚席間,不復盡人臣之札。一日,陪樂游苑禊飲,醉謂帝曰:「陛下今日何如作臨川王時?」帝不應,安都再三言之,帝曰:「此雖天命,抑亦明公之力。」宴訖,又啟御前供張,賜借一用,將載妻妾來此歡會。帝雖許之,而心甚不平。明日安都坐御座,賓客居群臣位,稱觴上壽。帝聞之益怒,漸奪其權,於是群臣爭言安都之短,勸帝除之。又有言其謀叛者,召入省中,賜死。初,安都與杜嘗為壽於高祖前,各稱功伐。高祖曰:「卿等皆良將也,而並有所短。杜公志大而識暗,狎下而驕上,矜其功不收其拙。周侯交不擇人,而推心過差,居危履險,猜防不設。侯郎傲誕而無厭,輕佻而肆志,並非全身之道。」卒皆如其言,人咸服高祖之明見云。
  此是餘話,不必細講。
  卻說天康元年夏四月,帝不豫,台閣眾事,並令尚書僕射到仲舉、五兵尚書孔奂、中書舍人劉師知共決之。疾篤,憂太子伯宗柔弱,不能守位,謂頊曰:「吾欲遵泰伯之事,汝能無負我托否?」頊拜伏於地,涕泣固辭,帝又謂諸臣曰:「今三萬鼎峙,四海事重,宜須長君。朕欲近則晉成,遠隆殷法,卿等宜遵此意。」孔奂流涕對曰:「陛下御膳違和,痊復非久。皇太子春秋鼎盛,聖德日躋。安成王介弟之尊,足為周旦,若有廢立之,臣等寧死,不敢聞詔。」帝曰:「古之遺直,復見於卿。」乃以免為太子詹事。
  癸酉,上殂。群臣奉太子即位,是為廢帝。以安成王為驃騎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安成遂率衛士三百人居尚書省,以防非常。師知、仲舉雖居禁中,共決政事,而大權總歸安成刑賞黜陟,全不與眾人參懷。師知由是忌之,謂仲舉曰:「安成不出,少主恐無自安之理。」仲舉亦以為然。乃密結右丞王暹、舍人殷不佞、右衛將軍陳子高,相為黨援。原來子高自文帝繼統,以舊寵歷任要職,拜為右衛將軍,統領軍府,在諸將中士馬最盛。因感舊君之恩,欲為新主報效,故與仲舉相結,共謀出頊於外。然眾尚猶豫,未敢即發。獨殷不佞以為機不可緩。一日不告眾人,馳詣省中,矯敕謂頊曰:「今四方無事,王可且還東府,經理州務。」頊聞之愕然,命駕將發。記室毛喜人見頊曰:「陳有天下日淺,國禍繼臻,中外危懼。太後深惟至計,令王入省,共康庶績。今日之言,必非太後之意。宗社之重,願王三思。須更聞奏,無使奸人得肆其謀。今出外即受制於人,譬如曹爽,願作富家翁,其可得耶?」頊即遣喜與吳明徹籌之。明徹曰:「嗣君諒暗,萬機多闕。殿下親實周、召,當輔安宗社,願留中勿疑。」頊乃稱疾,召劉師知至府,留之與語,使毛喜入言於太後。太後曰:「今伯宗幼弱,政事並委二郎,此非我意。」因召帝問之,帝曰:「此自師知等所為,朕不知也。」喜出報頊,頊乃囚師知於室,親自入朝,面奏二宮,極陳師知之罪。帝曰:「此等人,任叔父治之。」頊出,即以師知付廷尉,夜於獄中踢死。收王逼、殷不佞並付獄。
  不佞少有孝行,頊雅重之,故僅免官而誅王暹,餘人皆置不問。
  一日,毛喜清簡人馬配子高,並賜器甲。頊驚曰:「子高謀反,方欲收執,何為授以人馬器甲?」喜曰:「山陵始畢,邊寇尚多。子高受委前朝,權力正盛,若收之,恐不時授首,或為國患。宜推心安慰,使不自疑,伺間圖之,一壯士之力耳。」頊深然之。
  再講仲舉自師知死後,心益不安,乃使其子到都,乘小車,蒙婦衣,來子高家,謀誅安成。往返數次,蹤跡漸露。頊欲誘二人入朝而殺之,因托言議立皇太子,悉召文武,共集尚書省。
  二人隨眾入,乃使壯士執之,付獄賜死。先是前一夜,子高夢見紅霞以手招之曰:「郎今可以共往矣。」覺惡其不祥。俄而聞召,謂家人曰:「此行吉凶難保也。」乃入,果賜死。
  再說子高既誅,其黨皆懼,湘州刺史華皎亦子高黨,懼禍及己,以湘州叛歸後梁,又乞師北周,勾連兩國之兵,來犯建康,軍勢甚盛。頊欲討之,而恐不克,因問計於吳明徹。明徹曰:「王自秉國以來,未嘗立大功。皎雖外結強援,軍心不一,勢易摧敗。王自引大兵擊之,蕩定可必。如是則大功立,民心之戴王益堅矣。」頊然其言,乃親引大軍三萬御之。庚辰,戰於沌口,大破華皎,周、梁之師亦潰。皎奔關中,湘州遂平。奏凱後,群臣爭表安成之功,進位太傅,加殊禮。於是安成之權愈重,國中但知有安成,不知有帝矣。帝弟始安王伯茂,心懷不平,屢肆惡言,頊惡之,乃黜為溫麻侯,置諸別館,使人邀於道殺之,詐言為盜所殺,大索國中三日。帝聞之怒,遂不與安成相見。於是近臣毛喜等,勸頊早正大位,以一人心。頊從之。
  甲寅,乃以太皇太后令,誣帝與師知、華皎通謀,上違太後,下害宗賢,無人君之度,且曰:「文皇知子之鑒,事等帝堯,傳弟之懷,又符太伯。今可申曩志,崇立賢君。」遂廢帝為臨海王,以安成王入篡大統。正月甲午,群臣上璽綬,安成即皇帝位,是為宣帝。改元大建,復太皇太后為皇太后,皇太后為文皇后。立妃柳氏為皇后,世子叔寶為皇太子。封皇子叔陵為始興王,群臣悉以本位,供職如故。帝幼有智慧,及長,美容儀,身長八尺三寸,手垂過膝,與文帝友愛甚篤。以地處嫌逼,遂篡天位,有負文帝。然少歷艱難,深悉民隱,故踐祚之後,勤勞庶政,不動干戈,江南之民,遂得少安。
  話分兩頭,王琳自奔齊之後,齊主命出合肥,召募倆楚,更圖進取。既而以琳為揚州刺史史、大行台,鎮壽陽,屢次上表,乞師南侵。尚書盧潛以為時事未可,且謂與陳和親。齊王從之,乃遣散騎常侍崔瞻來聘,且歸南康愍王曇郎之喪。琳遂與潛有隙,更相表奏,齊主召琳赴鄴,以潛為揚州刺史代之。由是二國聘問往來,信使不絕者數載。然是時,齊政日壞,國勢憑衰,後主信任權幸,屏黜忠良。周人乘齊之亂,日肆憑陵,汾、晉之間,幾無寧日。消息傳入建康,陳主大喜,以為江淮舊境,乘此可復,乃集群臣於內殿,商議伐齊。群臣各有異同獨吳明初決策請行。帝曰:「此事朕意已決,但元帥至重,諸卿以為孰可?」眾議以淳於量歷有大功,位望隆重,共署推之左僕射徐陵獨曰:「吳明徹家在淮左,悉彼風俗,將略人才,當今亦無過者。臣以為元帥之任,非明徹不可。」尚書裴忌曰「臣同徐僕射。」陵應聲曰:「非但明徹良帥,裴忌亦良副也」帝從之,乃拜明徹為元帥,裴忌監軍事,統眾十萬伐齊。先取秦郡、歷陽兩路,刻日並發。
  齊人聞陳師來侵,共議出兵御之。儀同王肱曰:「官軍此屢失利,人情騷動,若復出頓江、淮,恐北狄西寇,乘弊而來則世事去矣。莫若遣使江南,暫圖和好。然後薄賦省傜,息民養土,使朝廷協睦,遐邇歸心。天下皆當肅清,豈直陳氏而已」齊主不從,遣大將尉破胡率兵救泰州,長孫洪略出兵救歷陽侍中趙彥深私問計於秘書監源文宗曰:「弟往為秦、涇刺史,悉江、淮間情事,今陳師入寇,何術以御之?」文宗曰:「朝廷精兵,必不肯多付諸將,數千以下,適足為吳人之餌。尉破胡人品卑下,公之所知。敗績之事,匪朝伊夕,何能制勝卻敵保有淮北耶?如文宗計者,不過專委王琳,招募江、淮義男三四萬人,風俗相通,能得死力。兼令舊將,將兵屯於淮北,足以固守。且琳之於頊,必不肯北面事之明矣。竊謂此計之上者若不推赤心於琳,更遣餘人掣肘,復成速禍,彌不可為。」彥深歎曰:「弟此策誠足制勝千里。但爭之十日,已不見從,時事至此,安可盡言?」因相顧流涕。
  且說破胡將次秦州,去陳軍不遠,選長大有勇力者為前鋒號蒼頭,身披犀甲,手執大刀,其鋒甚銳。又有西域胡多力善射,弦無虛發,敵軍尤憚之。將戰,吳明徹謂蕭摩訶曰:「若殆此胡,則彼軍奪氣,君才不減關、張矣。」摩訶曰:「願示其狀,當為公取之。」明徹乃召降人有識胡者,使指示之。自酌酒以飲摩訶曰:「飲明徹手中酒者,當令勇氣百倍,所向無前。」摩訶飲畢,馳馬衝齊陣,大呼曰:「有勇者速來一決!」西域胡挺身出陣,十餘步,彀弓方發,摩訶遙擲銑硯,大呼曰:「著!」正中其額,應手而僕。齊陣中大力者十餘人出戰,摩訶揮刀皆斬之,易若拉朽,齊人無不膽落。於是明徹乘敵之懼,縱兵大戰,齊兵大敗,尉破胡走,遂克泰州。
  先是,破胡之出師也,齊使王琳與之俱。琳謂破胡曰:「吳兵輕銳,宜以長策制之,慎勿輕鬥。」破胡不從而敗,琳單騎僅免,奔還彭城。又陳將黃法與長孫洪略大戰於歷陽城下,臨陣斬之,遂克歷陽。由是兩路皆捷,大軍所至,勢如破竹。不數旬,已獲二十餘郡。齊將非降即逃,單有王琳敗下,尚領殘兵數千,退保壽陽外郭。明徹乘夜攻之,琳且戰且守,飛章告急。齊乃復遣大將皮景和率師十萬來援。那知景和本非將才,一聞敵強,更懷懼怯,去壽陽三十里,頓軍不進,僅虛張聲勢以畏敵。陳將皆懼曰:「堅城未拔,大援在近,將若之何?」明徹曰:「兵貴神速,而彼結營不進,自挫其鋒,吾知其不敢戰明矣,何畏?急攻壽陽,拔之可也。」於是躬擐甲冑,四面疾攻。景和果不敢救,引兵退,遂克壽陽,生擒王琳。
  琳體貌閒雅:喜怒不形於色,有強記才。軍府佐吏千數,一見皆能識其姓名,輕財愛士,得將卒心。雖流寓在鄴,齊人皆重其忠義。及被擒,舊時麾下將卒,多在明徹軍中,見之皆歔欷,不能仰視,爭為請命,及致資給。明初恐其為變,斬之於壽陽東二十里。哭者聲如雷。有一里以酒脯來祭,哭盡哀,收其血而去。田夫野老,知與不知,聞者莫不流涕。後人有詩悲之曰:
  故國江山已化生,孤臣閫外尚捐身。
  壽陽野老收遺血,哭殺當時麾下人。
  捷聞,帝大喜,置酒舉杯,屬徐陵曰:「賞卿知人。」陵避席曰:「定策聖衷,非臣力也。」乃以明徹為車騎大將軍,都督豫合六州諸軍事。遣謁者蕭淳風就壽陽。冊命築壇於城南,高數丈,士卒二十萬,皆戎裝,環立壇下。旗分五色,兵列八方,明初登壇拜受,三軍皆呼萬歲,聲震山谷。觀者如堵,人皆榮之。其餘有功將士,皆進爵。以壽陽復為豫州,以黃城為司州,江、淮舊境悉復。但未識齊人復來爭否,且俟下文再講。
  
  王琳不忘舊主,志圖恢復。雖與貞陽同一奔齊,同一求援。
  事雖不成,其心可原矣。陳高祖明果節儉,雄略蓋世,在位三年,規模粗定,不愧一代開創之主。文帝克守舊章,迎回愛弟,欲效大伯之風,不惟能公天下,且見知人之明。廢帝並無失德,乃以眾臣推頊,卒不終位,殊覺可憐。宣帝當國,始卻實心輔政,繼以眾臣欲出之,後以眾臣共戴之,遂登大寶,亦有天焉。
  即李總之預見大龍,此其明證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0:57:46

第三十一卷     張麗華善承寵愛 陳後主恣意風流



  話說齊主聞壽陽陷,頗以為憂。其嬖臣穆提婆曰:「本是彼物,從其取去。假使國家盡失黃河以南,猶可作一龜茲國。更可憐人生如寄,誰當行樂,何用愁為?」左右嬖幸共贊和之。
  齊主大喜,因置邊事於度外,陳人悉復其故疆,而齊不復爭。先是王琳傳首建康,詔懸其首於市,人莫敢顧。其故吏朱瑒上書於僕射徐陵曰:
  竊以典午將滅,徐廣為晉家遺老,當涂已謝,馬季稱魏室忠臣。梁故建寧公琳,當離亂之辰,總方伯之任,天厭梁德,尚思匡繼。徒蘊包胥之志,終遘萇宏之眚,至使身沒九泉,頭行千里。伏惟聖恩博厚,明詔愛發,赦王經之哭,許田橫之葬。
  不使壽春城下,唯傳報葛之人;滄洲島上獨有悲田之客。
  陵得書,為之請於帝,乃詔琳首還其親屬。瑒奉其首,葬之於八公山側。義故會葬者數千人,皆痛哭拜奠。尋有壽陽義士毛智勝等五人,密送其柩於鄴。贈曰「武忠王」,給轀輬車在葬之。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宣帝廣選嬪御,後宮多內寵,生四十二男。長太子,柳皇后生,次始興王叔陵,又次長沙王叔堅,及下諸王,皆眾妃所出。叔陵少機辨,徇聲名,為帝鐘愛,然性強梁不羈,恃寵使氣,王公大臣多畏之。年十六,出為江州刺史,嚴刻馭下,部民畏懼。歷任湘、衡、桂、武四州,諸州鎮聞其至,皆股粟震恐。而叔陵日益暴橫,徵求役吏,無有紀極。又夜間不臥,燒燭達曉,召賓客嬖人,爭說民間細事,以相戲謔。自旦至午,方始寢寐。其曹局文案,非奉呼喚,不得上呈。瀟、湘以南,詞人文士,皆通為左右侍從,其中脫有逃竄,輒殺其家屬妻子。
  民家妻女微有色貌者,皆逼而納之府中。州縣莫敢上言,以故帝弗之知。俄而召入,命治東府事務,兼察台省。凡執事之司,承意順旨者,即諷上用之,厚加爵位,微致違忤,必抵以大罪,重者至死。又好飾虛名,每入朝,常於車中馬上,執卷讀書,高聲長誦,揚揚自若。歸至室內,或自執斧斤,為沐猴百戲。又好游家墓間,見有塋表為當世知名者,輒令左右發掘,取其石志古器,並骸骨肘脛,持為玩弄之物。郭外有梅嶺,晉世王公貴人多葬其間。叔陵生母彭妃死,啟請梅嶺葬之。乃發謝太傅安石墓,棄去其柩,以葬母相。初喪之日,偽為哀毀,自稱齋戒,將刺臂上血,為母寫《涅斮經》。未及十日,庖廚擊鮮,日進甘膳。私召左右妻女與之宣淫,其行事類如此。
  又有新安王者,名伯團,文帝子,性嗜酒,用度無節,所得俸祿,每不足於用,酣醉時,常乞丐於諸王。帝聞而憐之,特加賞賜,後出為徐州刺史。在州不理政事,日出田獵,或乘眠輿,至於草間,輒呼百姓婦女同游,動至旬日,所捕麝鹿等物,相與共享。帝知其不法,召至京,將廢棄之。而伯固善嘲虐,工餡媚,與叔陵相親押,以故得帝歡,每宴集,必引之侍飲。又怕固性好射雉,叔陵好發古塚,出遊野外,必與偕行。一日,兩人對飲,既酣,叔陵謂曰:「主上若崩,吾不能為太子下矣。」伯固曰:「殿下雄才大略,豈太子所及?他日主天下者,非殿下而誰?吾雖不敏,當為殿下助一臂之力。」彼此大笑。於是情好大洽,遂謀不軌。伯固侍禁中,每有密語,必報叔陵。
  是時諸王皆畏叔陵,單有長沙王叔堅,每與相抗,不肯下之。先是叔堅母,本吳中酒家女,宣帝微時,常飲其肆,遂與之通。及貴,召拜淑儀,生叔堅。叔堅性傑黠,有勇力,善騎射,帝亦愛之。嘗與叔陵爭寵,彼此相忌。每朝會鹵簿,不肯為先後,必分道而趨。左右或爭道而鬥,至有死者。帝於二子皆所鍾愛,故稍加責讓,仍置酒和解之。由是二人益無顧忌。
  一日,帝方視朝,忽報周已滅齊,大懼,謂群臣曰:「周人得志於東,必復闢地於南,如此江淮必受其害。吾欲遣使於周,以修舊好,兼覘其動靜,諸臣以為誰可使者?」眾推憲審,帝即命憲入關。憲至周,周亦厚相接待。既成禮,遂還建康,復命於帝曰:「周雖滅齊,其勢可畏。然自周武死後,天元繼統,國政日亂,內外皆歸心丞相楊堅。臣料天元死後,堅必篡周。內務未遑,何暇外圖?只恐堅既得志,必有併吞江南之意。
  他日之憂,正勞聖慮也。」帝曰:「堅亦何能遽代周家?」遂不以為意。未幾隋果代周,帝聞之,懼而謂憲曰:「卿料事如神,他日之憂,正不可以不防。」憲曰:「陛下能念及此,兢兢業業,隋亦無如我何也!」於是飭邊事,修武備,以為自強之計。時大建十三年也。
  明年春,帝有疾,詔太子及始興王叔陵、長沙王叔堅,並入侍疾。叔陵見帝病將危,陰懷異志,命典藥吏曰:「切藥刀甚鈍,可礪之。」蓋舊制諸王入宮,不許帶寸刃,故叔陵欲礪銼藥刀,以行逆也。甲寅帝崩,倉猝之際,合宮驚慌,而叔陵命左右於外取劍。左右弗悟其旨,取朝服所佩木劍以進,叔陵頓足大怒。叔堅在側見之,知其有變,乃密伺所為。俄兩太子哀哭俯伏,叔堅偶如廁,叔陵較起,於旁抽切藥刀斬太子,中項,太子悶絕於地。柳後大呼救之,叔陵又斲後數下。乳媼吳氏自後制其肘,太子浴血而起,叔陵持太子衣,太子奮身得脫叔堅行至殿廊,聞內有喊聲,急即奔入見叔陵行兇,遂從後益之,奪去其刃,李之就柱,以其摺袖縛之。時吳媼已扶太子避賊,叔堅求太子所在,欲受生殺之命。叔陵乘間奮力掙縛,縛解脫走,突出雲龍門,馳車還東府,使左右斷青溪道,放東城囚以充戰士。又遣人往新林,迫其所部兵,躬自被甲,戴白布帽,登城西門,招募百姓,散金帛以賞士卒,遍召請王將帥,莫有至者。獨新安王伯固單馬赴之,助其指揮。聚兵千人,據城自守。時眾軍並出防江,台內空虛,人心驚亂。叔堅忙召蕭摩訶入內,使受敕討叔陵。摩訶受命出宮,即率馬步數百,直趣東府。叔陵惶恐,遣人送鼓吹與摩訶,謂之曰:「事捷,必以公為台鼎。」摩訶誘之曰:「須王心膂自來,方敢從命。」叔陵乃遣所親戴溫、譚麒麟,來見摩訶,摩訶執以送台,斬其首以徇東城。叔陵歎曰:「事不成矣。」遂入內,呼其妻妾十人,盡沉於井,身率步騎數百,開城走,欲趣新林,而後乘舟奔隋。行至白楊路,為台軍所邀。伯固奔避入巷,叔陵馳騎拔刃追之,呼曰:「爾欲求克耶?我先殺汝。」伯固不得已復還部下多棄甲潰去。訶摩刺叔陵僕地,其將陳仲華就斬其首。伯固亦為亂兵所殺。自寅至已,其亂乃定。叔陵諸子皆賜死。時太子創甚,臥承香殿,太後居伯梁殿,百司眾務,皆決於叔堅丁已,太子創愈,群臣奉璽綬,即位於太極殿。改元至德,大赦天下,是為後主。以長沙王為司空、驃騎大將軍,蕭摩訶為車騎大將軍,封綬遠公,叔陵家金帛累巨萬,悉賜二人。
  且說長沙王既定內亂,自以有救護大功,驕縱日甚,群臣忌之。都官尚書孔范、中書告人施文慶皆有寵於帝,而惡叔堅所為,日夜求其短,構之於帝。帝遂疏之,以江總為吏部尚書,奪其權。叔堅既失恩,心不自安,乃為厭媚,酷日月以求福。或上書告其事,驗之有實,帝乃四叔堅於內省。將殺之,令內侍宣敕數其罪,叔堅對曰:「臣之本心,非有他故,但欲求親於主上耳。今既犯天憲,罪固當死,但臣死地下必見叔陵,願宣明詔責之於九泉之下。」帝感其言,遂赦之,免官歸第。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陳自武帝開國,綱紀粗備,天下漸安。繼以文宣承統,勤勞庶政,節己愛人,府庫充足,民食有餘,故大建之末,江南號稱富庶。後主即位,蒙業而安,天下欣欣望治。然性耽詩酒,專喜聲色。始初,尚有二、三大臣。輔以正道,軍國之務,稍為留心。繼則佞幸日進,諛言盈耳,內寵外嬖,共為蠱惑,而君志日荒矣。
  再表後宮有一美人,姓張名麗華,本兵家之女,父兄以織席為業。後主為太子時,被選入宮,撥為東宮侍婢。時後主已得龔、孔二妃,花容月貌,皆稱絕色,並承寵愛,而於孔妃尤篤。嘗謂妃曰:「古稱王嬙、西子之美,自吾視之,卿美當不弱耳。」及麗華入宮,年才十歲,為孔妃給使,後主未之見也。
  一日,與孔妃小伙,麗華捧(寧毛)以進,。後主一見大驚,端視良久,謂妃曰:「此國色也。卿何藏此佳麗,而不令我見?」孔妃曰:「妾謂殿下此時見之,猶嫌其早。」後主問何故,對曰:「其年尚幼,恐微葩嫩蕊,不足以受殿下彩折耳。」後主微笑,心雖愛之,憐其幼弱,不忍強與交歡。因作小詞以寄情,其詞曰:
  海棠初試胭脂嫩,翠佩葳蕤,弱態難支。不許金風用力吹。
  新桃時樣慵梳掠,淡淡蛾眉,雲鬢雙垂,欲護蘭芽不自持。
  後主作完是詞,以金花箋書付麗華,麗華叩謝。孔妃相顧而笑曰:「殿下何多情也?」原來麗華年雖幼小,天性聰明,吹彈歌舞,一見便會,詩詞歌賦,寓目即曉。又善伺人顏色,雖孔妃亦甚愛之。年交十三,出落得輕盈姻娜,進止閒雅,容包益麗。每一盻睞,光彩照映左右。後主雖未臨幸,常抱置膝上,撫摩其體。此時麗華芳心已動,雲情而意,盈盈欲露,引得後主益發動情,那能再緩佳期。一夜風景融和,月明如水,酒闌之後,遂挽之同寢。麗華初承雨露,嬌啼宛轉,不勝羞澀而後主曲盡溫存,方堪承受。直至靈犀一透,彼此歡樂無限。
  明日起身,後主滿心喜悅,遂作一詞以示麗華。其詞曰:
  明月映珠簾,依約小闌干側。昨夜笑蓉帳底,占幾分春色憨癡未請雨雲情,嬌羞更無力。為問溫柔滋味,有誰人消得?
  麗華亦依韻和之。詞曰:
  喜氣上眉梢,斗轉月輪初側。直雨露恩濃天上,愧好花顏色。柳條枝弱不堪攀,春風借微力。繡帳夜闌情緒,許姮娥知得。
  詞後書「恭賀御制元韻。」後主看了此詞,歡喜不已,贊道:「你小小年紀,清詞麗句,乃能如此,結句帶著孔娘娘,尤見靈心四映,真才女也。」從此兩情膠漆,如魚得水,寵幸更出龔、孔之上。
  未幾,宣帝崩,後主即位,拜為貴妃。當叔陵作逆時,後主受傷,臥承香殿中養病,諸妃皆不得侍,獨麗華待左右,進湯藥,衣不解帶者數夜。及愈,益愛幸之。又內空庭院雖廣,而武帝以來,皆尚簡樸。後主嫌其居處不華,未足為藏嬌之所乃於臨光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高數十丈,並數十間,窮土木之奇,極人工之巧。凡窗牖牆壁欄檻之類,皆以沉檀木為之,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內設寶牀寶帳。服玩珍奇,器物瑰麗,皆近古未有。閣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植以奇樹,雜以名花。每微風暫至,香聞數裡。朝日初照,光映後庭。月明之夜,恍如仙界。後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並復道往來。又有王、季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捷妤、江修容等七人,並以才色見幸,得游其上。麗華嘗於閣上靚妝,或臨軒獨坐,或倚欄遙望,見者皆疑嫦娥出世,仙子臨凡,儼在縹緲峰頭,令人可望不可即。
  於是外延臣工,率以迎合為事。有尚書顧總,字總持,博學多文,尤工五言七言,溺於浮靡。後主寵之,日與游宴,多作豔詩。好事者抄傳諷玩,爭相效尤,詩體一新。又有山陰人孔范,字法盲,容止都雅,文章贍麗,亦為主後親愛。後主惡聞過失,范必曲為文飾,稱揚贊美。又與孔貴妃結為兄妹。寵遇優渥,言聽計從,公卿多畏之。嘗語後主曰:「外間諸將起自行伍,匹夫耳。深謀遠慮,非其所知。」自是將帥微有過失即奪其兵,分配文吏。邊備之弛,皆范為之。時朝廷有狎客十人,顧總為首,孔范次之。王瑳、施交慶、沈客卿等,又次之皆得出入禁中,傳宴內庭。
  一日,後主退朝之暇,正與諸臣飲酒賦詩,內侍呈上短章一道,乃貴妃麗華所奏。其略云:
  妾聞陰陽無二理,男女本同揆。朝廷之上,不乏文人;閨閣之中,豈無才女?大家續《漢》成一代之良史;蘇氏回文倡千秋之絕調。斯圍巾幗增輝,鬚眉短氣者也,自古有之,今豈無偶?然空閨自蔽,美玉韞於櫝中;繡戶深藏,麗珠埋於澗底;胸羅錦繡未著勞聲;筆聚雲煙,難邀明鑒。蛾眉為之痛心,脂粉因之減價。伏惟陛下,睿思煥發,聖藻繽紛。俾旁求之典,兼及紅裙;征避之加,不遺綠鬢,庶三千粉黛,爭抒風雅之才;與八百衣冠共佐文明之治。
  後主覽表大悅,遍示諸臣,皆勸宜允所請。於是發詔四方,彩選淑女,不論士庶貴賤,凡有才色可觀者,皆要報名送進,州郡爭迎上意,各各遵行。不上數月,選得女子數千,送至都下,齊集午門。後主遂與張、孔二妃並坐內殿,一一引見。先試其才,徐別其貌。有才色兼備者十餘人,賜為女學土。才有餘而色不及者,命為女校書,供筆墨之職。色甚都面才不足者,命充內府,習歌舞之事。真個豔冶滿前,笙策聒耳。每遇飲宴,使諸妃嬪及女學士,與狎客雜坐聯吟,互相贈答,彩其尤豔麗者,被以新聲,命宮女千餘人,習而歌之。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內有云:「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最稱絕唱。大略皆美諸妃之容色。君臣酣歌,自夕達旦,以此為常。把軍國政事,皆置不問。百司啟奏。並因宦者蔡蛻兒、李善慶以進,後主置麗華於膝上共決之,李、蔡所不能記者,麗華並為條疏,無所遺脫。因參訪外事,人間有一言一事,麗華必先知之。由是益加寵異,冠絕後庭。宦官近習,內外連結,賣官鬻獄,貨賂公行,大臣執政,皆從風謅附,以故上下解體,國事日壞。
  時有中書舍人博縡,負才使氣,嬖幸多怨之,日進讒言,後主怒,收縡下獄。縡乃於獄中上書曰:
  臣問君人者恭事上帝,子愛下民,省嗜慾,遠謅佞,未明求農,日旰忘食,是以澤被區夏,慶流子孫。陛下頃來,酒色過度,不虔郊廟大神,專事淫昏之鬼。小人在側,宦侍弄權,惡忠直若仇仇,視小民如草芥。後宮曳給繡,廄馬餘菽粟,而百姓饑寒,流離蔽野,神怒民怨,眾叛親離。若不改弦易轍,臣恐東南王氣自斯而盡。
  書奏,後主大怒。頃之,意稍解,遣使謂之曰:「我欲赦卿,卿能改過否?」對曰:「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則臣心亦可改。」使者復命,後主益怒,遂賜死獄中。從此直臣鉗口,弼士噤聲,君志益侈,民生日蹙。
  消息傳入長安,正值隋文開皇之年,本有削平四海之志,於是隋之群臣,爭勸其主伐陳,以救江南百姓。隋主曰:「吾為民父母,豈可限一衣帶水不拯之乎?」乃下詔數後主二十大罪,散寫詔書二十萬紙,遍諭江外。或謂兵行宜密,隋主曰:「若彼懼而改過,朕又何求?否則顯行天罰可也,奚事詭計為!」於是大治戰艦,陳師誓眾,命皇子晉王廣、秦王俊、清河公楊素為行軍元帥,總管韓擒虎、賀若弼等,率兵分道四出。凡總管九十,兵五十餘萬,皆受晉王節度。以左僕射高熲為晉王元帥長史,軍中事咸取決焉。其兵東接滄海,西距巴蜀,旌旗舟楫,橫亙數千里,無不奮勇爭先,盡欲滅此朝食。正是:全軍壓境山河震,大敵臨江神鬼驚。未識陳國若何御之,且聽下回分解。
  
  宣帝溺愛叔陵,嫡庶幾於無別。良善者尚或生心,況叔陵之兇悍性生者乎?宴駕之間,以藥刀行弒,自取滅亡,皆宣帝貽謀之不善也。後主性格風流,青官時已然,宣帝不知選正人以輔之,任其狂蕩,一朝繼統,為所得為,窮奢極欲,至於滅亡。哀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1:04:07

第三十二卷     陳氏荒淫棄天險 隋軍鼓勇下江南



  話說隋文帝大舉伐陳,將次臨江,沿邊州郡,飛報入朝。上下泄泄,咸不以為意。獨僕射袁憲,請出兵御之,且謂後主曰:「京口、彩石,俱是要地。各須銳兵三千,並出金翅三百艘,緣江上下,以為防備。」後主曰:「此是常事,邊城將帥足以當之。若出人船,必致驚擾,徒亂人心。」不聽。及隋軍深入,州郡相繼告急,後主從容謂詩臣曰:「齊兵三來,周師再至,無不摧敗而去,彼何為者耶?」孔范進曰:「長江天塹,古以為限,隔斷南北,今日隋軍,豈能飛渡耶?邊將欲作功勞,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虜若渡江,臣定作太尉公矣。」或妄傳北軍在道,馬多死。范曰:「可惜,此是我馬,何為而死?」後主大笑,深以為然,奏伎縱酒,賦詩如故。

  先是蕭摩訶喪偶,續娶夫人任氏,年甚少。嘗以命婦入朝,與麗華說得投機,結為姊妹。任氏生得容顏俏麗,體態輕盈,兼能吟詩作賦,自矜才色,頗慕風流。嫁得摩訶,富貴亦已稱心,微嫌摩訶是一武夫,閨房中惜玉憐香之事,全不在行,故心常不足。入宮,見後主與麗華,好似並蒂蓮,比翼鳥,無刻不親,何等思愛綢繆,不勝欣羨。故見了後主,往往眉目送情,大有毛遂自薦之意。況後主是一好色之主,豔麗當前,正搔著心孔癢處,焉肯輕輕放過?只因任氏是大臣之妻,礙著君臣面上,未便妄動。又相見時妃嬪滿前,即欲與她苟合,苦於無從下手,故此未獲如願。

  一日,正當後主臨朝,麗華召夫人入內,留在結綺閣宴飲,你一盞,我一杯,慇懃相勸,麗華不覺酣醉,倚在繡榻之上,沉沉睡著。夫人見麗華醉了,乘著酒興,欲往望仙閣,與孔貴妃閒談片時,遂悄悄從復道走去。哪知事有湊巧,恰值後主亦獨自走來,夫人迴避不及,忙及俯伏在旁。後主笑嘻嘻走近身邊,以手相扶道:「夫人既與我貴妃結為姊妹,便是小姨了,何必行此大禮?」夫人才立起身,後主便挽定玉手,攜入密室,拉之並坐,曰:「慕卿已久,今日可副聯懷。」夫人垂首含羞,輕輕俏語道:「只恐此事不可。」然見了風流天子,態度溫存,早已心動。於是後主擁抱求歡,夫人亦含笑相就,絕不作難。翻雲覆雨,笑語盈盈,以為巫山之遇,不過如此。宮人見者,皆遠遠避開,任其二人淫蕩。良久事畢,遂各整衣而起,宮人進來,捧上金盆洗手。二人洗罷,同往結綺閣來。斯時夫人鬃亂釵斜,嬌羞滿面,麗華接見,忙上前稱賀道:「此是陛下合享風流之福,故得遇姊。姊能曲體帝意,便是繡閣功臣了,何嫌之有?」乃為夫人重點新妝,閣中再開筵宴。當夜麗華留住夫人,使後主重赴陽台之夢。較之初次,更覺情濃。明日,夫人辭出,後主欲留,恐惹物議,因作詞調一闕,以訂後會。其詞曰:

  雕闌掩映,花枝低亞,玉立亭亭如畫。巫山十二碧峰頭,喜片刻雨沾雲惹。
  相逢似夢,相知如舊,一點柔情非假。風流況味兩心同,願無忘今夜。

  夫人亦答小詞一首,以紀恩幸。其詞曰:

  滿苑嬌花人似醉,芳草情多,也是縈苔砌。多謝春風能做美,一番濃露和煙翠。
  一霎匆匆羅帳裡,聚出無心,散卻偏容易。窗外柳絲闌上倚,依依似把柔情係。

  麗華見了,不勝歎賞,曰:「陛下天縱之才,姊妹閨中之秀,然皆深於情者也。」蓋麗華有一種好處,枕席之事,全不妒忌。引薦宮中美色,常若不及,後宮多德之,故夫人於後主有私,不唯不妒,愈加親熱。自此夫人常召入宮,留宿過夜。在摩訶面前,只言被麗華留住,不肯放歸。摩訶是直性人,始初信以為實,也不十分查問。其後風聲漸露,知與後主有奸,不勝大怒,因歎道:「我為國家苦爭惡戰,立下無數功勞,才得打成天下。今嗣主不顧綱常名分,奸污我妻子,沾辱我門風教我何顏立於朝廷!」因此把忠君為國的心腸,遂冷了一半。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隋兵既起,賀若弼自北道爭先,韓擒虎自南邊開路,軍馬渡江,如入無人之境。沿江守將,望風盡走。俄而若弼進據鍾山,頓兵白虎岡,擒虎率步騎二萬,屯於新林,內外大恐時建康甲士,尚有十餘萬人,後主素懦怯,不達軍事,台內處分一委施文慶。文慶務為壅蔽,諸將凡有啟請,率皆不行。先是賀若弼之攻京口也,袁憲請出兵迎擊,後主不許。及弼至鍾山,憲又回:「弼懸軍深人,營塹未堅,出兵掩襲,可以必克」又不許。及聞隋兵百萬盡行壓境,後主始懼,乃召摩訶、任忠等於內殿,商議軍事。摩訶不語,忠曰:「兵法客貴速戰,主貴持重,今國家足食足兵,宜固守台城,緣淮立柵。北軍雖來,勿與交戰,分兵斷江路,無令彼信得通,給臣精兵一萬,金翅艘三百,乘江而下,逕掩六合,彼大軍必謂渡江將士已被俘獲,自然挫氣。淮南土人皆與臣有舊,今聞臣往,必皆景從巨復揚聲欲往徐州,斷披歸路,則諸軍不擊自去。待春水既漲上江守將周羅睺等,必沿流赴援,此良策也。」後主不能從。

  明日,歘然曰:「兵久不決,令人腹煩,可呼蕭郎出兵一擊。」孔范從旁贊之,且曰:「殲盡丑虜,當為陛下勒石燕然」任忠叩頭苦請勿戰,不從。謂摩訶河曰:「卿可為我一決。」摩訶曰:「從來行陣,為國為身,今日之事,兼為妻子。」後主大喜,乃使魯廣達陳於白土岡居諸軍之南,任忠次之,孔范又次之,摩訶一軍最在北。諸軍相去,南北亙二十里,首尾進退,各不相知。賀若弼將輕騎登山,遙望眾軍,因即馳下,率甲士八千勒陣待之。摩訶以後主通其妻,全無戰意。唯魯廣達與弼相當,摧堅陷陣,所向披靡,殺死隋將士三百餘人。隋師退走,弼見追兵至,輒縱煙以自隱。陳人既勝,將士各將所得首級,走獻陳主求賞。弼知其驕惰,乃引兵趣孔范,范兵暫交即退。諸軍顧之皆亂。隋兵乘之,遂大損,死者五千人。摩訶既不退,又不戰,遂被擒於陣。弼命斬之,摩訶顏色自若,乃釋而禮之,摩訶遂降。任忠弛馬入台,見後主曰:「兵已敗矣,臣實無所用力,奈何?」後主與之金兩滕,使募人出戰。忠曰:「陛下唯具舟楫,就上流諸軍,臣當以死奉衛。」言裡即出。後主信之,乃令宮人束裝以待。

  哪知任忠已懷叛志,馳至石子岡,正遇韓擒虎軍來,便下馬迎降。擒虎大喜,遂相與並進,直入朱雀門。台軍欲拒,忠揮之曰:「老夫尚降,諸軍何事相抗?」眾聞之,皆散走。於是城內文武百官並通。

  斯時後主身旁不見一人,唯袁憲侍側,因謂之曰:「朕從來待卿不勝餘人,今人皆棄我去,唯卿獨留,不遇歲寒,焉知松柏?非唯朕無德,亦是江東衣冠道盡。」言罷,遽欲避匿。憲正色曰:「北兵之入,必無所犯,大事如此,去將安之?臣願陛下正衣冠,御正殿,依梁武帝見侯景故事。」後主不從,下榻急走,曰:「鋒刃之下,未可兒戲,朕自有計。」從宮嬪十餘人,奔至後堂景陽殿,將投於井。袁憲自後見之,以身蔽並,後主與爭,久之得入。憲,慟哭而去。

  時隋兵入宮,執內侍問曰:「爾主何在?」內侍指井曰:「在是。」窺之正黑,呼之不應,欲下石,乃聞叫聲。以繩引之,怪其太重,及出,乃與張貴妃、孔貴嬪同束而上。眾大笑。

  先是沈皇后性端靜,寡嗜慾,後主待之甚薄。張貴妃寵傾後宮,後澹然退處,未嘗有所忌怨。及隋兵入,居處如常。太子深年十五,閉閣而坐,獨舍人孔伯魚侍側。軍士叩閣而入,太子安坐,勞之曰:「戎旅在途,得無勞乎?」軍士成致敬焉。

  話分兩頭,賀若粥乘勝至樂游苑,魯廣達猶督餘兵,苦戰不息,復殺隋軍數百人。會日暮,乃解甲,面台再拜慟哭,謂眾曰:「我身不能救國,負罪深矣。」士卒皆涕泣歔欷,遂就擒。弼夜燒北掖門入,聞擒虎已執叔寶,呼視之,叔寶惶懼,流汗股慄,向弼再拜。迅謂之曰:「小國之君,當大國之臣,拜乃禮也。入朝不失作歸命侯,無勞恐懼。」乃幽之德孝殿,以兵守之。

  卻說晉王廣素慕麗華之美,私囑高熲回:「公入建康,必留麗華,勿害其命。」熲至,召麗華來見,曰:「美固美矣,但太公蒙面以斬妲己,我豈可留以誤人?」乃斬之於青溪。晉王聞之,悵然失望曰:「昔人云無德不報,我有以報高公矣。」於是晉王整旅入建康,以施文慶受委不忠,曲為諂佞,以蔽人主耳目,沈客卿重賦厚斂,以悅其上,與太市令陽慧郎,刑法監徐析、都令史既慧,指為五佞,並斬於石闕下,以謝三吳之人。使記室裴矩收圖籍,封府庫,資財一無所取。陳人賢之。

  且說當初陳高祖殺了王僧辯一家,只道王室已絕,哪知僧辯尚尚有一子遺下,名頍。當合家被難時,頍尚在襁褓,虧得乳母摯之以逃,流離北土。及壯,仕隋為儀同三司,隋師伐陳從軍南來。及陳亡,欲報父仇,乃結壯士數十人,飲以酒而謂之曰:「吾家與霸先,有不共戴天之仇。願借諸君之力,發其墓,毀其屍,以舒夙恨。有罪我自當之,雖死不悔。」眾皆許諾。乃夜往,發陳祖陵,開其棺,屍尚不腐,跪而斬之,焚骨取灰,投水而飲之。曰:「今而可以報吾父於地下矣。」天明自縛,叩首於軍門,請正擅命之罪。晉王重其義,承制赦之。

  聞者莫不感歎。

  再說水軍都督周羅睺守江夏,與秦王俊相持逾月,隋兵不得進。又荊州刺史陳慧紀,與南康內史呂忠肅據巫峽,於北岸鑿石,綴鐵鎖三條,橫絕中流,以遏隋船。楊素奮兵擊之,四十餘戰,殺死隋兵五千餘人,素不能克。及建康平,晉王廣以後主手書,招上江諸將。羅睺乃與諸將大臨三日,放兵降隋。

  慧紀、忠肅亦解甲投誠。楊素乃得下至漢口,與秦王俊會將次湘州,有兵守城,不得進。素遣別將龐暉進兵攻之,舉城欲降湘州刺史岳陽王叔慎年十八,置酒會文武僚吏,酒酣,拍案歎曰:「君臣之義,盡於此矣!」墳史謝基伏而流涕,司馬侯正理,奮袂起曰:「主辱臣死,諸君獨非大陳之臣乎?今國家有難,實致命之秋也,縱其無成,猶見臣節。青門之辱,有死不能。今日之機,不可猶豫。後應者斬!」眾成許諾,乃具牛馬幣帛,詐降於寵暉,誘之入城。叔慎伏甲門口,暉至,斬之以徇。於是建牙勒兵,招合士眾,數日之中,得兵五千人。衡陽太守范通、武州刺史鄔居業,皆舉兵助之。素聞暉死,率大軍繼進。叔慎與戰,大敗,遂被擒。秦王俊斬之於漢口,其黨羽皆死。

  又嶺南未有所附,數郡士民,共奉高涼郡太夫人洗氏為主號「聖母」,保境拒守。晉王遣柱國韋洸,安撫嶺外。至南康不得進,乃以叔寶書遺夫人,諭以國亡,使之歸隋。夫人集首領數千人,向北慟哭,謂其孫馮魂曰:「昔武帝起兵吳興,我決其必成大事,故使汝以兵助之,後果代有梁業。我家累受其恩,曾幾何時,子孫不能守,把錦鏽江山,盡付他人之手,曷勝浩歎!我以一隅之地,何敢與天下相抗?」乃遣使迎洸。洸至廣州,曉諭嶺南諸州,無不歸順。於是陳國皆平。得州三十郡一百,縣四百。三月已巳,送叔寶與其王公百司,並詣長安陳氏遂亡。後人有長歌一篇,記其荒亡之跡云:

  南朝天予愛豪奢,莢蓉為國顏作霞。不臨朝右明光殿,只戀宮中桃李花。自矜文藻超凡俗,咳吐隨風散珠玉。批風抹月興無涯,品燕評鶯意不足。風流性格誇作家,終朝相對人如花新詞豔句推江總,淺笑輕顰鬥麗華。朱樓翠殿飄香遠,舞村歌台雲雨滿。蓬萊瀛海豔神仙,結綺臨春起池館。朱甍畫棟接青霄,雲作窗櫺虹作橋。龜網罘罳金落索,龍紋屏障玉鏤雕。珊瑚座映琉璃榻,繡帶珠簾銀蒜押。氍毹海上錦雲來,翡翠瓶中瓊樹插。錦筵羅列山海珍,猩唇龍脯堆粉綸。瑪瑙盤傾霞燦爛珍珠紅滴香氤氳。紛紛仙樂奏新聲,君王歡笑側耳聽。只道昇平難際會,冰輪莫負今宵明。昭儀妙句矜無比,學士清詞雜宮徵。脂香粉膩惹朝衫,巧笑低吟喜嬌美。通宵褻狎兩不嫌,但稱麗句諧穠纖。聲嬌語脆醉人魄,音入肺腑如膠黏。譜得新聲中音律,後庭玉樹真奇絕。鶯喉慢囀神欲飛,蕩志驚魂意歡悅朝歌暮樂無已時,君臣放浪疑狂癡。只知裙底情無限,那惜眉頭火莫支。一朝兵馬鄰封起,百萬旌旗煥羅綺。交章告急如不聞,猶說妖嬈貴妃美。陳情袁憲拼白頭,痛哭欲解危城憂。邪臣妄議恃天險,長江萬里輕戈矛。君臣大笑仍歡樂,飲酒徵歌相戲謔。不知天上下將軍,御座孤身無倚著。袁憲忠言總不知,臨危猶是戀宮妃。三人入井計何拙,千古胭脂辱井嗤。王氣金陵且消歇,晉王好色心偏熱。誰知宮裡貌如花,化作營中劍鋩血。荒淫破國憶陳隋,瞬息興亡致足悲。虎踞龍蟠佳麗地,年年惟見鷓鴣飛。

  先是武帝受禪之後,夢有神人,自天而下,手執玉策金字,北面授帝曰:「陳氏五帝,三十二年。」屈指興亡,適符其數。

  又後主在東宮時,有鳥一足,集於殿庭,以嘴畫地成文曰:

  獨足上高台,盛草變成灰。
  欲知我家處,朱門當水開。

  後有解之曰:「獨足」指後主亡國時,獨行無眾。「盛草」言荒穢之狀,隋承火運,草遇火,則變為灰矣。及後主至長安,同其家屬,館於都水台,門適臨水,故始句言「上高台」,結言「當水開」也。其言皆驗。

  卻說後主至京,朝見隋帝,帝赦其罪,給賜甚厚。數得引見,班同三品,每預宴,恐致傷心,為不奏吳音。後監守者奏言叔寶云:「既無秩位,每預朝集,願得一官號。」帝曰:「叔寶全無心肝。」監者又言叔寶常醉,罕有醒時。帝問飲酒幾何,對曰:「與其子弟日飲一石。」帝大驚,使節其飲,既而曰:「任其性可耳,若節其酒,教他何以過日?」又詔陳氏子弟在京城者,分置邊郡,給田業使為生。歲時賜衣服以安全之。

  其降臣江總、袁憲、蕭摩訶、任忠俱拜儀同三司。帝嘉袁憲雅操,下詔以為江東稱首,謂群臣曰:「平陳之初,我悔不殺任變奴。受人榮祿,兼當重寄,不能橫屍殉國,乃云無所用力。與宏演納肝,何其遠乎?」又晉王之戮陳五佞也,未知孔范、王瑳、王儀、沈瓘之罪,故得免。及至長安,事並露,帝乃暴其罪惡,投之邊裔,以謝吳越之人。見周羅睺慰諭之,許以富貴。羅睺垂泣對曰:「臣荷陳氏厚遇,本朝淪亡,無節可紀。得免於死,陛下之賜也,何富貴之敢望?」賀若粥謂羅睺曰:「聞公郢漢起兵,即知揚州可得,王師利涉,果如所料。」羅睺曰:「若得與公周旋,勝負亦未可定也。」頃之拜儀同三司。

  睺有裨將羊翔,早降於隋,伐陳之役,為隋鄉導,位至上開府儀同,班在睺上。韓擒虎於朝堂戲睺曰:「不知機變,乃立在羊翔之下,毋乃愧乎?」睺曰:「僕在江南,久承令問,謂公天下節士。今日所言,殊乖所望。」擒虎有愧色。

  先是常侍韋鼎聘於周,遇帝而異之,謂帝曰:「公當大貴,貴則天下一家,歲一周天,老夫當委質於公。」帝謙謝不敢當。

  及至德之日,鼎在江南,盡賣其田宅。或問其故,鼎曰:「江東王氣,盡於此矣,吾異日當歸葬長安耳。」至是陳平,帝召鼎為上儀同三司。叔寶嘗從帝登邙山侍飲,賦詩曰:

  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太平無以報,願上東封書。

  因表請封禪,帝優詔答之。他日復侍宴,及出,帝目之曰:「此敗豈不由酒,以作詩之功,何如思安時事?聯聞賀弼迅度京口,其下密啟告急,叔寶飲酒不省。高熲至日,猶見啟在枕下,尚未開封。此誠可笑,蓋天亡之也。」叔寶卒於仁壽四年之十一月,時年五十二。贈長城縣公。蓋自南北分裂,晉元帝建都金陵,號曰東晉,傳十一主,共一百零四年。劉宋受禪,凡八主,共六十年。蕭齊代興,凡七主,共二十四年。梁武繼統,凡四主,共五十六年。陳氏代梁,凡五主,共三十三年。統計南朝年代,共二百七十七年,金陵正氣始盡,隋家並而有之,天下遂成一統。詩曰:

  渠大英雄作帝王,威加海內氣飛揚。
  三秦才睹衣冠舊,何太匆匆歸建康。
  上南宋
  一木難支大廈傾,愍孫血染石頭城。
  諸王並是天家戚,舅氏江山付道成。
  上南齊
  保有江東四十秋,疆圉無恙若金甌。
  只緣梁祚應當盡,天命昭明不白頭。
  上南梁
  當代人豪數霸先,文宣繼統亦稱賢。
  「後庭」一曲風流甚,斷送東南半壁天。
  上南陳
  
  陳後主不理國政,以風流為事,諸臣正直者少,謅佞者多,所以綱紀敗壞,不可收拾。及敵兵壓境,不聽袁憲忠言,尚悅佞人獻談,不亡何待?乃至與張、孔同入於井,可羞之甚。其得保首領以沒,幸矣。皇后、太子,尚能不失大體,可敬!可敬!袁憲雖亦降隋,乃忠於陳,竟盡心力,至不得已而降之,亦可原矣。結處統括全部,分划年代,條理井然。不似時手做到後來,全無收煞、只圖了事者可比。比作手之書,超邁流俗,有目者自能辨之。

以上南史至此告一段落。

下續北史演義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17:27


北朝演義(北史演義):



  敘述自北魏末年到隋文帝統一中國約八十年的歷史,情節大體符合史實,然宮闈密聞等細節部分則出自稗官野史或作者虛構。以北齊為主線,作者較多地描寫高歡、高洋父子事跡。此前的歷史演義小說有《東西晉演義》與《隋唐演義》,本書與《南史演義》合而構成南北史演義,彌補了古來演義之缺。

  本書完全為作者創作,並無任何話本或底本可供依托,旨在揭示得失興亡之道。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18:00

第一卷     魏宣武聽讒害賢 高領軍固寵獻女



  粵自炎漢之末,天下三分:曹操誇有中原,孫權雄據江東,先主偏安西蜀,鼎峙者數十年。司馬氏興,篡魏、滅蜀、吞吳,四海一統。晉武帝崩,惠帝繼立,庸懦昏愚,賈后亂政,諸王日尋干戈,遂成五胡之亂。劉淵稱漢,李特號蜀。劉曜繼漢而稱前趙,石勒滅曜而稱後趙。前秦則苻氏,後秦則姚氏,西秦則乞伏國仁。燕則前有慕容廆,後有慕容垂,西為慕容衝,南為慕容德。其後馮跋據昌黎,又稱北燕。涼亦分四:前涼張軌,後涼呂光,南涼禿髮烏孤,西涼李暠,北涼沮渠蒙遜。而赫連勃勃據朔方,國號大夏。晉之子孫在北者屠滅殆盡。唯瑯琊王睿係宣帝曾孫,相傳其母夏侯妃通小吏牛金而生。當日見中原大亂,遂同西陽王羕等渡江南來,眾遂奉之為君。延西晉之統,而棄中州於不問,一任五胡雲擾,互相吞噬。於時拓拔珪興於代北,改代稱魏。乘燕慕容氏衰,南取並州,東舉幽、冀,國日以大。晉安帝隆安二年即帝位,建都平城,是為道武皇帝。道武殂,明元帝立。明元殂,太子肅立,是為太武帝。其時諸邦皆滅,唯北涼、北燕、夏三國尚存。太武悉平之,除卻東南半壁,中土皆為魏有。太武殂,延及文成、獻文,國家無事。
  孝文即位,寬仁慈愛,精勤庶務,以平城地寒,遷都洛陽,改稱元氏。性好讀書,善屬文,詔策皆自為之。好賢樂善,百姓皆安,天下大治。魏世稱為極盛。使承其後者克肖其德,則魏業之隆,再傳之千世萬世,何至一傳而後奸雄並起,遂成高氏、宇文氏篡奪之禍哉!賈子曰:「天下,大器也。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語云:「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自古敗亡之禍,未有不自朝廷無道始也。
  話說魏自孝文帝崩,太子恪立,是為宣武帝。帝年十六,不能親決庶務,委政左右近臣。最用事者,國丈于烈、皇舅高肇。肇又尚帝姑高平公主,與于烈並為領軍,手握重兵,權重一時,群臣側目,雖諸王亦皆畏之。時有咸陽王元禧,係獻文帝子,與于烈不睦,見帝寵信他,屢加顯職,而身為帝叔反遭疏忌,深懷怨望,府中蓄養丁壯,招納四方術數之士。與御前直寢符承祖、薛魏孫,黃門侍郎李伯尚,直閣將軍尹龍武結為死黨,耑待朝廷有釁,從中舉事。一日,帝將駕幸北邙,六軍從行。禧謂承祖、魏孫曰:「主上出幸,京師虛弱。汝等為侍駕臣,朝夕在側,圖帝甚易。吾起於內,汝應於外,大事可立成。富貴共之。」二人應諾而去。次日,遂集其黨數十人,在城西宅內同議起兵。尹龍武曰:「主上雖出,高肇、于烈留守,必有嚴備,府中兵士何足以濟?貿然為之,恐無成而受禍,王宜緩之。」伯尚亦以為不可。
  於是眾皆疑懼,其謀遂寢。
  再說帝在邙山,因天氣酷熱,乃止於山之浮屠陰處,擺設臥具,假寐帳中。直寢薛魏孫、符承祖先預逆謀,而咸陽疑懼中止卻未知之。魏孫見帝睡熟,將利刃藏於衣底,便欲行刺。走至帳下。見帝容貌如神,未敢下手。承祖從後牽其衣曰:「吾聞殺天子者身當癩,汝何利乎?」魏孫持刀而退。帝開眼見二人密語,形狀閃爍,忙即起身。時于烈之子於登亦司直寢,適至階下,帝遂呼令執之。隨駕者俱到,搜出利刃,將二人背剪。帝親拷問,二人料難瞞隱,大呼曰:「非臣敢反,乃咸陽王教臣如此耳!」帝大驚,遂囚二人於幕下。忽御前軍士奏報,拿獲一人劉小苟,係咸陽親卒,來告咸陽反狀。
  帝訊之得實,恐京師有變,深為疑懼。於登奏曰:「臣父為領軍,必無所慮。」
  帝乃遣登飛馬入京觀之。登至京,其父于烈已下令嚴備。使登回奏曰:「臣雖朽邁,心力猶足。禧等猖狂,不足為慮。願帝徐還,以安人心。帝聞奏大悅,謂登曰:「朕嘉卿忠款,賜卿以忠為名。」於是於登改名於忠。帝遂連夜起駕,五更即抵皇城。入宮後,即著于烈父子領兵去捉咸陽。
  且說咸陽王謀叛不成,心不自安,尚不知事已敗露,與兩個愛姬申屠夫人、張玉妹宿於洪池別館。夜半左右來報,有千萬馬嘶之聲從洪池西北而來。
  王大驚,知事泄,急上馬走。二姬及心腹二三十人亦狼狽上馬,相從而逃。
  行未數里,兩姬在後,已被捉去。從人皆散,單存尹龍武一人。因向龍武道:「今投何處去好?」龍武道:「不如投梁。」蓋其時南朝已易四代,正值梁武開基,故龍武勸其南奔。咸陽不應,龍武道:「我生死從王,今追兵已近,奈何?」行至柏塢嶺,于烈父子追及,遂與尹龍武一同被執,解至洛陽。帝命囚之華林都亭,使軍士守之。時熱甚,帝敕斷其水漿,咸陽渴悶垂死,侍中崔光見而憐之,進以酪漿升餘,王始蘇。
  卻說咸陽兄弟七人:長孝文、次咸陽、三趙郡王、四廣陵王、五高陽王、六彭城王、七北海王。昆弟中唯彭城王勰最賢。當日聞咸陽反事,不勝悲悼,因在帝前與諸王大臣共議咸陽之罪,勸帝斥為庶人,幽之內省,盡其天年。
  帝未決。于烈、高肇共奏道:「咸陽無父無君,死罪難赦。」帝從之,乃命歸舊邸,並其妃李氏同日賜死;幽其子女,黨叛者皆斬;籍沒財產,以賜高、于兩家;選其歌姬舞女,充入內廷。有舊宮人感咸陽之恩,作歌悲之。其歌曰:
  可憐咸陽主,奈何作事誤。金牀玉幾不能眠,夜宿霜與露。洛水湛湛彌長岸,行人那得渡。
  其歌流至江表,北人之在南者聞之,無不灑淚。
  再說彭城友愛異常,當日不能救咸陽之死,心甚慘戚。後又聞其長子元通逃往河內太守陸琇家,琇不念舊恩,殺之,封首入朝,心益悲痛。故不遇朝謁,終日在府悶坐。一日,有天使來召,入朝見帝。帝賜坐,啟口道:「有一事勞卿,卿為朕玉成之。朕大婚三載,尚無子嗣。今聞已故皇舅高偃有女秀娥,年十六。前日高平公主來朝,稱說其女才色兼備,德貌無雙。朕欲納之,煩卿去宣朕意。」彭城知事出高肇,欲圖椒房之戚以固其寵,便奏道:「此係文昭皇后姪女,於陛下為表姊妹,不宜充作妃嬪。」帝曰:「此卻何害。朕欲遣卿去者,觀其色果何如耳。」彭城不敢違,先至肇家,宣達帝意。
  然後與肇同至偃府,肇令秀娥出見,果然天姿國色。暗想:「此女入宮,必得帝寵。但眼俊眉豐,恐無淑德。況肇非良善,現已恃寵弄權,將來又得內援,必更橫行無忌,貽禍國家。」因即起身相別,回奏道:「此女雖有顏色,但輕盈而無肌骨,恐非受福之人。」帝聞奏,遂置不問。肇知之,深怨彭城。
  一日,帝坐便殿,直寢於忠侍。帝偶言:「高偃女有美色,彭城言其福薄不可入宮,朕甚惜之。」忠亦與彭城不睦,因言:「彭城誤我主矣,此女美麗如仙,豈無異福?」帝遂決意納之,便命有司具禮迎入。帝見秀娥芳華淑質,光彩動人,後宮罕有其匹,不勝驚喜。是日,即冊為貴嬪,寵冠六宮。於是疑彭城為欺己,益加恩高氏。
  且說魏自孝文以來,崇尚佛教,大興寺院,王侯貴家女子有入道修行者。
  武安伯胡國珍之妹在胡統寺為尼,號曰靜華真淨禪師,以家門貴顯住持山門。
  國珍夫人皇甫氏久無生育,於太和十三載忽然懷孕,生下一女,紅光紫氣照曜一室,國珍奇之。有卜人趙明者,密令卜之。趙云:「此女大貴,異日當為天下母,但恐不獲善終。」國珍大喜,名之曰仙真。此即武靈胡太后也。
  後夫人又生一女,名曰瓊真。夫人早卒,二女皆幼。淨師哀其無母,攜仙真入寺撫養。仙真漸長,性質聰明,妙通文墨,聖經佛典一覽便曉,容色更極美麗。淨修初欲收之為徒,恐其不了。年十六,送歸國珍。時帝以皇嗣不生,引僧道於朔望日在式乾殿廣修善事,召集諸王、駙馬、宰輔大臣,講求佛典。
  又齋僧眾於廣陽門以求太子。后亦延召女僧,於後宮誦佛求福。國珍妹淨師亦入講經。于后見其精通佛典,甚加敬重。每入宮輒二三月不出,朝夕談論,情意投合。一日,後語淨師曰:「師在外見有良家女子才色兼備者乎?」淨師道:「有。」后問:「誰家之女?」淨師道:「尼兄國珍之女。年十七,名仙真,才貌德性,世無其偶。」后曰:「汝能引來一見乎?」淨師道:「娘娘欲見此女,尼即帶他來見。但宮禁深嚴,出入恐於未便。」后曰:「汝奉我命有何干礙?」淨師應諾而去。遂到胡國珍家,傳述于后之命欲見仙真,著他帶領入宮。國珍道:「女孩兒家從未識朝廷禮數,如何見得帝后?」淨師道:「姪女自幼聰慧,入宮見駕斷不至於失禮。況有我在,可以無憂。」
  因向仙真道:「後命難違,定當從姑入見。汝心懼否?」仙真曰:「後猶母也。以女見母,何懼之有?」國珍、淨師聞之皆喜。次日五更起身,遂同淨師入宮。宮門上見是淨師,往來慣熟,便即放入。淨師先至後前奏知,然後帶領仙真跪在金階,行朝拜之禮,口呼娘娘千歲。于后便命平身,召上賜坐。
  細看仙真,態度端凝,容顏美麗。啟口之間不但聲音清楚,亦且應對如流,心中大喜。仙真初入大內,不敢久留,便即告退。后以明珠一粒賜之。仙真拜謝。內侍送出宮門,自有家人迎接回府。淨師亦欲辭出,于后道:「師且莫歸,我尚有話與你說。」未識于后所言何事,且聽下回細講。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18:27

第二卷     於皇后暗中被弒 彭城王死後含冤



  再說于后留住淨師不放,淨師只得住下,啟問有何旨意。于后道:「我因皇嗣未生,欲彩良家之女,以充嬪御。今見汝兄之女才貌若此,正堪作嬪王家。我當奏知官家,納之後宮。汝意以為可否?」淨師道:「此女蒙娘娘不棄,便是莫大之恩了。但臣兄素愛此女,臣尼不能作主,須與臣兄言之。」
  于后道:「汝兄胡國珍亦朝廷大臣,自當待其心肯,方可相召。卿今速回,與爾兄言之。」淨師奉了于后之命,即到國珍家來。斯時仙真方歸,正在堂中告訴于后相待之厚。忽報淨師至,父女接見,兩下坐定。淨師道:「方才正宮有命,以嬪嬙未備,欲選淑女,甚愛仙真德性溫柔,儀容俊雅,欲奏知天子,納於後宮。特命我來作合,未識兄意允否?」國珍道:「後雖寬仁,而高妃正當寵幸。我女入宮,恐終見棄,是誤他終身了。竊以為不可。」淨師道:「兄不憶卜者言乎?進宮以後若生太子,貴不可言矣。」因回顧仙真道:「汝意云何?」仙真道:「身為女子,恨不能置身通顯,光耀門閭。入宮倘有遭際,亦可榮及父母,此兒之願也。」國珍見女已允,不好推卻。淨師入宮復命。
  明日,即有天使聘召,國珍只得送女進宮。帝見仙真雖不及高妃之美,而容顏亦復不群,因即拜為充華。后見之,愈加歡喜,撥給宮女十二名,賜居紫華宮。充華自念帝眷若此,朝夕便得承幸。那知正值高妃得寵之時,帝無心別戀,在宮數月,不得見帝一面。于后不悅曰:「帝若無情此女,吾誤之矣。」一日,充華來朝,後命之曰:「今日聖駕必來吾所,吾邀帝同至汝宮。汝速回去,設宴以候。」充華領命。未幾,帝與後果至,充華接駕。帝賜坐於旁,後謂充華曰:「今日駕來,汝不可不作主人。」充華設宴上來,帝與後上坐,身自陪飲。也是充華福至心靈,顧問之際,語語合意,帝大悅。
  后曰:「聞汝善簫,試吹一曲佐酒。」充華承命,便取出玉簫吹弄。果然聲情婉轉,餘韻繞樑。帝心益喜,留連至晚,不覺沉醉。後命宮女扶帝入寢,謂充華曰:「今夕承恩,小心侍駕。」言畢起身而去。是夜,充華方沾雨露。
  至次日,帝始知在充華宮中,追思昨日之事,笑曰:「後真世間賢婦也。」
  自此充華常得恩幸。六宮聞之,皆頌于后之德,願其早生太子。未幾,後果懷孕,彌月之後,遂生一子。帝大喜。群臣入賀。下詔蠲免糧稅,盡赦輕重罪犯,雖謀逆子孫亦蒙釋放。於是元禧之子元翼等亦蒙赦出。彭城哀其孤苦,收養在家。
  元翼年已十七,痛遭家變,泣告彭城道:「父死五年,尚埋淺土,願叔父憐之,如得奏知天子,許以改葬,雖死無憾。」彭城念其孝心,帶領元翼入朝,將改葬咸陽之意乞恩於帝。帝怒曰:「逆臣之子得蒙赦宥,已邀寬典,何得更為瀆奏!」深責彭城。元翼歸,見帝怒未息,懼有後禍,遂同元昌、元嘩乘間南奔,梁武納之,封其職如父。邊臣以聞,高肇因言於帝曰:「元翼之叛,彭城實縱之。」帝於是不悅彭城。肇又因于后生子,帝寵日隆;高妃無出,懼後寵衰,密使人授計於妃,令其害後母子。
  一日,正遇于后誕辰,眾妃嬪皆朝賀,後皆賜宴。帝與後上坐,餘以次列坐。宴罷,高妃奏帝道:「妾感娘娘大恩,愧無以壽。明日妾有小酌,欲屈陛下與娘娘駕臨迎仙宮,以盡一日之歡,望陛下鑒納。」帝謂后曰:「不可負妃誠意,朕與卿須領其情。」後依帝言,高妃拜謝。明日,帝與後共宴於高妃所。宴後歸宮,後胸中若有宿物,忽忽不樂。三日後,對帝泣道:「妾近有疾痛,患莫能救,恐將長別陛下。願陛下撫視太子,使得長大,妾萬幸矣。」言訖遂崩,年止十九歲。帝甚悲痛,合宮皆哭。眾盡疑高妃所害,而不敢言。高妃既害後,微聞宮中人言籍籍,因念太子日後若知,必怨高氏,貽禍不小。適太子有小疾,因密與肇謀,賄囑御醫王顯下藥害之,太子遂亡。
  眾人共知高氏所為,而帝亦不究。蓋自高妃擅寵於內,高肇用事於外,雖于烈父子亦不敢與抗也。
  肇尤忌宗室諸王,每在帝前百端離間。北海王元祥為人放蕩不節,然無大過。與肇不和,肇譖之於帝,言其黨結私人,意在謀反。帝信之,收付大理寺,廢為庶人。肇密使人殺之。京兆王元愉,孝文第三子,帝之弟也,性氣暴急,卻愛文學,招延名士,朝野稱之。亦為高肇所忌,進讒於帝曰:「元愉近見陛下喪了王子,喜動顏色,謂以次當授天位。近日大散財帛,招合羽黨,恐非社稷之福。」又言因瑤姬事常常怨望朝廷。先是元愉正妃于氏,即于后妹。及愉為徐州都督,納楊氏女,名瑤姬,容貌昳麗,歌舞絕倫,寵之專房,遂疏正妃。妃怨之,還朝訴之于后,且言瑤姬有子,將來必至奪嫡,恐為所制。后怒,立召瑤姬,責其輕慢主母,恃寵無禮之罪。命將所生子歸於正妃撫養,姬不從。后大怒,乃剪其髮,幽之後宮普陀寺數月,然後放歸。
  帝因后言,亦屢責元愉。元愉深以為怨。故肇言及之,帝聞不能無疑,即下敕收勘。諸王賓客,惟京兆王門下居多,帝怒,斬其最寵者三人,餘皆流徙外郡。召王入內廷,杖之五十,出為冀州刺史。左右親王皆不敢救,唯彭城王泣諫曰:「元愉年紀尚幼,留之京中可加教訓。若委以外任,讒間易行。一旦奸人構成其罪,恐陛下不能全手足之愛。」帝曰:「王法無親。此事叔不要管,朕有一事欲與叔議。」遂命百官盡退,獨留諸王賜坐。帝曰:「朕自于后棄世,中宮久虛。今欲冊立高妃為后,諸王以為可否?」彭城諫道:「私門貴盛,非國家之福。妃叔高肇身為皇舅,又尚主為駙馬,尊榮極矣。居心不公,屢惑聖聰。若復立其姪女為后,於高氏又增一戚,器小易盈,必不利於王家。願陛下別選名門以正坤位。帝勃然色變,復問諸王。諸王知帝意已定,皆唯唯。蓋高妃承寵,帝已私許為后,故彭城之言不入。正始五年七月甲午日,帝臨大朝,頒詔天下,冊立高妃為皇后。群臣上表稱賀。肇因彭城有諫阻之言,益懷怨怒,思有以中之。
  再說京兆王元愉自以無罪被黜,心懷怨恨。又聞高肇數在帝前讒間骨肉,不勝忿激,遂據冀州反。引司馬李遵同謀,詐稱得清河王密啟,雲高肇弒逆,天子已崩,四海無主。為壇於信都之南,即皇帝位,改元延平。引兵向闕,以討弒君之賊。長史楊靈、法曹崔伯驥不從,殺之。鄰郡聞其反,飛馬入京奏報。帝聞大驚,謂高肇道:「汝言信不誣矣。」遂命都督李平發兵討之。
  先是彭城王曾保舉其母舅潘僧固為長樂郡太守。郡屬冀州。元愉反,逼之從軍。肇便欲借此以為彭城罪,因奏道:「元愉之反,彭城王實使之。現今其舅潘僧固在元愉軍中為謀主。彭城將為內應,須先除之,以絕後患。」帝未遽信,謂:「彭城叔先帝嘗稱其忠,決不至此。」肇見其言不行,暗想欲害彭城,必得其私人首告,帝方不疑。乃密誘其手下中郎將魏偃向、防閣將軍高祖珍,引入密室,謂之曰:「汝知爾王反乎?與元愉通謀,令舅僧固助逆,帝已知之矣。」二人道:「我大王素忠於國,必無此事。」高肇曰:「汝等罪同反逆,死在目前,尚有何辯!」二人大懼,伏地求救。肇乃曰:「若欲保全性命,當在中書門下首告彭城反狀。不惟免死,且蒙重賞。」二人懼而從之。明日,肇到中書省,二人果來首告。便將首詞呈進,奏道:「彭城善結人心,非咸陽可比。今反狀已著,若不除之,恐禍生旦夕。昔成王誅管蔡,亦此意也。」帝尚猶豫,肇又道:「陛下若不忍顯加誅戮,托以賜宴,召入宮內殺之。」帝然其言,乃命設宴麒麟殿中,遍召王叔王弟同來赴宴。
  是日,彭城正妃李氏正當臨產,天使來召,固辭不去。帝不許,連遣二十餘使,相屬於道。彭城心疑:「何相召之急若此?莫非帝心有變,將不利於我?」遂進別夫人李氏道:「帝命難辭。看來此行兇多吉少,只怕無復相見之日。」言之淚下。夫人道:「只因吾王諫阻立後,結怨高氏,妾心常懷憂懼。今日此去倘被暗算,奈何?」正憂慮間,忽報天使又至,彭城遂出外堂。方欲登車,內使又報夫人生下一子,請王入視。彭城重復進房,細看新生之兒,相貌端好,歎道:「兒雖好,恐我不及見兒成立。」隨取筆寫「子攸」兩字,命名而出。此子即魏孝莊帝也。於是入朝。帝問:「叔來何遲?」
  彭城奏道:「臣妻生子,故遲帝召。」帝不語,但命諸王入席,因言:「今日須當暢飲,以副朕懷。」眾皆遵旨飲宴。至夜,諸王皆醉。笙歌間作,燈燭輝煌,已是二更時分。華筵狼籍,樂聲將歇,皆謝恩求退。帝傳旨諸王都不消回府,即在宮中各就安處。帝便起駕入宮。二侍者引彭城入中常寺省,牀幃衾枕無一不備。王雖有酒,卻尚未醉,倚牀獨坐。良久,有內侍稟道:「時已二鼓,大王該安寢了。」彭城寬去袍帶,方欲就寢,忽見左護衛元珍領武士數十,手執利刃,持藥酒而入。彭城不覺失色,忙問何事。元珍道:「有詔賜王死」。彭城曰:「我得何罪?」元珍道:「帝以王遣潘僧固私通元愉,通同謀反。有王親臣魏偃向、高祖珍首告,故賜王死。」王曰:「願請一見至尊,與告者面質,雖死無怨。」元珍道:「至尊那可得見。」彭城歎道:「此非帝心,必出自高肇意。」武士見其遲疑,逼之立飲藥酒。又不能即死,武士持刀刺殺之。時年三十三歲。明日有旨,彭城昨夜飲酒過多,薨於禁中。乃以錦褥裹屍,送之歸府。朝臣皆為流涕。妃李氏撫屍哭曰:「高肇何仇,害我賢王?」士民聞之,莫不欷歔歎息。帝知人心哀怨,欲掩殺叔之名,詔百官臨喪,厚加祭贈,諡曰武宣。以長子嗣為彭城王,拜李氏為彭城國太妃,以慰其心。自此諸王貴戚莫不喪氣,而政權盡歸高肇矣。但未識元愉之反作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18:52

第三卷     改舊制胡妃免死 立新君高肇遭刑



  且說京兆王元愉反於冀州,起兵三月,鄰郡不附。招集烏合之眾,屢次喪敗。僅據信都一城,將士盡懷離志。忽報朝廷差都督李平領大兵數萬來剿,人人喪膽,誰敢迎敵。大兵一到,把四門圍住,架起火炮,日夜攻打。李平見他勢已窮蹙,便招他投順,庶可免死。此時元愉內無良將,外無救兵,看看城破在即,追悔無及,只得納款軍門,以憑朝廷處置。李平兵不血刃,遂拔冀州。捷報到京,帝大喜,詔李平班師,解元愉入京。帝聚集朝臣,議元愉之罪。高肇奏道:「逆愉之罪過於元禧,當以禧罪罪之。」帝不忍曰:「朕念先皇愛愉之情,當免其死。」眾臣稱善。唯肇不悅,退歸府中,便遣手下勇士高龍,吩咐道:「汝星夜迎去,一至軍中,速將元愉殺死。」囑李平莫泄,只言怨憤身亡,主上必不見責。高龍領命,飛馬而去。行至野王縣界,迎著大軍,將高肇害王之意,與李平說了。李平曰:「恐非天子之意。」高龍笑道:「彭城尚遭他害,何況元愉。將軍違了高公,功勞都付流水矣。」
  李平從之。高龍入帳見王,王問:「何人?」龍曰:「臣乃高令公府中人也。奉主命,以御酒一瓶,請王自裁。」王泣下道:「我志滅高肇,今為肇殺。將見先帝於地下,必不令高賊善終也。」遂飲藥而死,年二十二。李平以病死上聞。帝不省,命以庶人禮葬之。元愉有一子一女:子曰寶炬,後為西魏文帝;女即明月公主。皆絕屬籍。瑤姬因為偽後,降敕賜死。左僕射崔光奏其有孕在身,不可加誅,發入冷宮監禁。後胡后生太子,始赦出。帝以李平有功,升授工部尚書。高肇忌之,乃遣其將帥流言平在冀州盜沒王府寶物,詐增首級冒功,多不法事。帝怒,斥平為民。是歲大赦,改元永平元年。
  再說胡充華入宮已及三載,于后在時承幸數次。自高后職掌朝陽,阻絕帝意,妃嬪承恩者絕少。充華之宮帝亦三月不到。一日,宮娥忽報駕臨,忙起迎接,見帝便衣小帽,只隨內侍二人,悄然而至。帝攜充華手曰:「卿為于后所薦,朕憶于后,便即想卿。奈今皇后頗懷嫉妒,絕不似前後寬宏,故今宵私行見卿。卿亦勿泄于后也。」充華拜謝。是夜,宿充華之宮,五更即去。時值八月中秋,嬪妃世婦皆往正宮朝賀。朝罷,眾妃先散,充華獨後。
  時月光皎潔,碧空如洗。充華貪看月色,緩緩而歸。行至一所,內有高亭畫閣,隱隱聞女子笑聲。命宮人入視,出雲諸夫人在亭上焚香拜祝。充華走至亭外,潛聽其語。皆云:願生諸王公主,不願生太子。充華上亭與諸妃相見,曰:「賢姊們在此焚香祝天,肯帶攜小妹一祝否?」眾妃笑曰:「此是帝意,命我等拜祝上蒼,以廣皇嗣。你來得正好,莫負帝意。」充華笑曰:「如此說來,帝意欲得太子也。而賢姊們何以願生諸王公主乎?」眾妃曰:「你尚不知朝廷法度。舊制太子立,必殺其母,以防後日亂政之漸。我等不願生太子者,實欲自全性命也。」充華曰:「不然,我之祝異於是。」遂跪下祝曰:「願得生子為太子,身雖死無憾。」眾妃皆笑其愚。以後帝每臨幸,充華果懷六甲。諸夫人聞之,皆來勸曰:「近聞後亦懷孕。汝何不私去其胎,以待正宮降生太子,然後再圖生育未遲。不然子雖生,命難保也。」充華曰:「皇后有德,必生太子。吾近來夜夢不吉,必生女也。諸夫人勿為吾憂。」數月,王后生女,封為建德公主。至永平七月初四日,宮人報充華將產,帝恐宮中有弊,命充華移居宣光殿。是夜,遂生肅宗孝明皇帝,名元詡。生時紅光滿室,異香透鼻。帝大喜,步入視之曰:「此真後代帝主也。」嚴斥宮人乳保小心保護,養之別宮。自王后以下嬪妃人等,不得私入看視,即充華亦不許見面。冊充華為貴嬪。六宮皆賀,惟有高后不樂。一日,親至宣光殿,謂胡妃曰:「汝知太子長成乎?」妃曰:「妾自三日後不復相見,今不知也。」
  后曰:「吾欲視之,同汝一往。」妃曰:「帝有命,不敢去。」后見其不去,亦不往。未幾,太子年四歲,帝幸胡妃,宮妃侍宴,帝半酣,謂妃曰:「我將立東宮,汝知之乎?」妃曰:「妾非今日知之,生太子時已知之矣。」帝曰:「朕所以遲立東宮者,為不忍殺汝也。奈勢不可緩何,當與汝長別矣。」
  妃曰:「太子國之本也。願陛下速立太子,以固國本。豈可惜妾一人之命,而使儲位久虛。」帝見其慷慨無難色,惻然久之,歎曰:「汝既真心為國,我亦何忍殺汝。」妃叩首拜謝。於是遂立元詡為太子,大赦天下,改舊制,赦胡妃之死。
  然魏自彭城枉死,高肇代居太師之職,連歲大旱,民多餓死。肇擅殺囚徒,恣行不顧。帝弟清河王元懌意甚不平。一日,侍宴帝前,清河謂肇曰:「昔王莽頭禿卒傾漢室,今君身曲恐終成亂階。」肇不答,群臣皆愕。帝亦不以為意。其時有梁國降將李苗奏帝道:「西蜀一方,梁無兵將守把,乘虛可取。」帝大喜,因與高肇定取蜀之計。發兵二萬,以高肇為征蜀大元帥,統領諸將而去。那知高肇領兵去後,帝忽不豫,病未數月,崩於式乾殿,年三十三歲。遺詔立太子,高陽、清河二王,太師高肇輔政,乃延昌四年正月初六日也。時高肇未歸,國事皆決於二王。商議扶立新君,中尉王顯欲請娘娘懿旨,方召太子,左僕射崔光進步言曰:「天子崩,太子立,國之制也,何待皇后主張?」二王以為然,遂同崔光親到東宮,叫內侍侯綱傳言宿衛,請太子起駕,到式乾殿臨喪。二王欲待天明召集文武,然後即位。崔光曰:「不可。天子年幼,宜即正位以安眾心,不須待天明也。」二王從之,乃引太子登顯陽殿。崔光攝太尉而進冠袍,侍中元昭跪上璽綬,奉太子升御座即帝位。諡帝曰宣武,尊高后為太后。諸王及大小臣寮皆北面稱賀。山呼已畢,天子離下龍亭,換了孝服,至靈所舉哀。諸臣陪哭。五更鐘響,滿朝文武齊到,知天子已崩,新君登位,皆先朝拜新君,後行喪禮。是日,后及嬪妃皆來赴哀,新帝就於喪所,拜見太后。后見新君已立,暗想:「彼尚未識所生,不如殺卻胡妃,日後自然以吾為母。」便遣內侍劉騰,授以快刀一把,曰:「汝到宣光殿將胡妃誅死,回有重賞。」劉騰領旨,飛奔宣光殿來。胡后赴哀才回,忽見中宮內侍劉騰手執利刃,來至宮中曰:「娘娘有旨,先帝殉葬無人,欲取夫人之命。」胡妃大驚曰:「你來殺我,不過為高后出力,獨不思天子是我所生。你殺天子之母,日後君王知道,只怕你滅門不久。」劉騰聽了,默然半晌,忙跪下道:「此實奉主差遣,非乾小臣之事。但小臣去了,娘娘別遣人來,夫人禍終不免,奈何?」胡妃道:「你能救我無事,後必重賞。」劉騰道:「夫人且緊閉宮門,休輕出入,待小臣且去商之。」遂尋著內使侯綱,說知其故。綱曰:「吾與汝去見領軍於忠,可以救之。」遂往見於忠,告之以故。忠曰:「皇后勢傾宮掖,當與崔太傅計之。」往見崔光,言高后欲殺胡后,將何以救。光曰:「宮中不可居,領軍可領禁軍三十騎,入宣光殿,護送東宮,則后不能害矣。」於忠如其計,妃遂避入東宮。劉騰回稟高后,只言尋覓不見。高后道:「彼豈預知奴意而先躲避耶?且俟太師回朝再商便了。」
  話說二王奉遺詔輔政,恐怕高肇回朝仍復當國,則權勢不敵,必被其害,不若先去之,乃假皇后手敕:「天子幼衝,門下萬幾之事,悉聽二王處分。」
  因問光去肇之策。崔光曰:「召他回來,削去兵權,勒歸私第可矣。」乃以哀詔付肇,命即班師,肇至綿竹,蜀地已下數十城。忽接詔旨,知天子已崩,太子即位,大驚,慟哭良久。留偏將守綿竹,班師回朝。二王聞肇將至,欲就殺之,乃伏武士邢豹等二十餘人於大行殿東序,摩利刃以待。肇至中城,高平公主使人迎之。肇曰:「吾未赴哀。」尚不回府,改服麻衣,至梓宮前伏地舉哀。哀畢起身,忽見內侍數人云:「二王有請。」遂引入中常寺省。
  肇失驚道:「我何至此?」邢豹道:「此彭城王死處也。彭城王在地下等太師對證,請從此死。」肇曰:「汝小人何敢殺我。」邢豹喝令武士動手,遂將二丈白綾套肇頸上,立時絞死,回報二王。二王道:「今再泄彭城之怨矣。」
  以小車一乘,命豹載歸其屍。高平公主見之大哭,謂邢豹曰:「二王殺之何太急?」邢豹曰:「當日殺彭城亦太急。」公主默然。
  是日,高太后聞肇已回,只道赴哀之後必來進謁,至晚不見入宮,便召守門內侍問曰:「太師曾謁梓宮否?」內侍答道:「已謁。」又問:「今何在?」內侍道:「想在朝堂議事未了。」後因自忖道:「帝雖晏駕,大權仍歸肇手,諸王斷不敢有異議。等他進見時,設一良圖,扶我臨朝,便可任所欲為,不怕胡妃異日奪吾權去。」高后正在妄想,秉燭以待肇至。那知起更以後杳不見到,坐在宮中等得不耐煩,吩咐內侍道:「快到朝堂,宣召太師進宮相見。」內侍去不多時,慌急奔回,告后曰:「娘娘不好了!太師謁過梓宮,已入中常寺省賜死矣。」后曰:「誰殺之?」曰:「諸王殺之。」后驚駭欲絕,大怒曰:「我為帝母,宮中惟我獨尊。肇即有罪,亦應稟命行誅。乃先帝骨肉未寒,諸王擅殺大臣,目中寧復有我耶?必到梓宮前哭訴先帝,究問諸王肇有何罪,而竟置之死地,看他有何理說。」忙即帶了宮女數人,也不及乘輦,憤憤走出宮來。斯時內侍劉騰正在宮外,見高后欲到前殿,向前跪下道:「娘娘且請回宮,聽奴婢一言。」后於是止步問之。但未識劉騰所言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19:18

第四卷     白道村中困俊傑 武川城上識英雄



  話說太后怒高肇之死,欲臨前殿與諸王爭論,內侍劉騰跪止道:「娘娘息怒,聽奴婢一言。竊聞諸王所以殺太師者,特為彭城報仇。彭城前日無罪而死,故太師今日亦無罪而見殺。諸王以此為罪,娘娘何說之辭?且太師一死,大權已失,娘娘雖為太后,諸王寧肯俯首聽命?娘娘此時唯有高居深宮,勿與外事,庶可長保福祿也。」高后聽了劉騰之言,悚然歎道:「只知威權長在,那曉竟有此日。」於是含淚回宮。次日,忽報胡太妃來謁。蓋胡妃自高肇死後,諸王迎歸舊宮,尊為太妃,故來朝見太后。后見之,驚問曰:「數日何在?」太妃再拜曰:「妾前赴哀歸去,忽見先帝謂妾曰:「早歸東宮,此間不可居也。』妾懼,故避禍耳。」太后默然。太妃帶笑而去,去後暗囑諸妃嬪御,皆以危言怵之,謂住在宮中必為妃所害,性命不保。高后亦知結怨已深,常怕胡妃報復,聞眾人之言,心益自危。又想:「諸王大臣皆與高氏作對,將來禍生不測,決無好處。不如及早尋一退步,以保餘年。」因思:「先帝所造瑤光寺極其壯麗,幽房曲院不異王宮。在寺者皆貴官女子、王侯妃妾,可以安身。」乃傳諭內外,欲往瑤光寺落髮為尼,擇日出宮。六宮泣送,太后亦悲哀不已,惟胡太妃不出。諸王群臣遂各上表,尊太妃為太后,居崇訓宮。天子率百官朝賀。
  時於忠有保護太后之功,遂恃寵用事,讒害正人,百官側目。欲殺高陽王,以奪其權,崔光苦止之。高陽懼,稱疾求退,忠遂出之歸第。
  時群臣憂天子年幼,耳目易蔽,以太后有才識,咸請太后臨朝聽政。后大喜,遂升前殿,朝見百官。封其父母親族,賞賜巨萬。太后天性聰明,多才有智,親覽萬幾,手披筆斷,事皆中理。一日,坐崇訓宮,諸王大臣皆侍。
  問及時政得失,曰:「有不便者,諸卿當一一言之,毋有所隱。」任城、清河二王奏道:「娘娘聽政以來,事無不當,萬民悅服。唯領軍於忠內托大功,招權納賄,恐傷聖化。」時於忠亦在殿,跪伏求辯。后即命退,出為山東冀州刺史。又詔高陽復位供職,曰:「於忠讒汝,今無妨也。」滿朝文武無不欽服。先是太后幼時,有術者言其極貴,但不獲善終。今富貴已極,前言已驗。每以後言為疑,欲大修佛事以禳之。魏自宣武奉佛,廟寺遍於都中。太后臨朝,倍崇佛法。造永寧寺,建九級浮圖。殿如太殿,門似端門。鑄金像一尊,長一丈六尺,又如人長者十尊。珠像三尊,長一丈二尺。僧房千間,飾以金玉,光耀奪目。浮圖高九十丈。超度僧尼十萬餘人。自佛法入中國,未有如此之盛。工費浩繁,國用日虛。於是百官停俸,軍士減糧,以助佛事。廷臣貪污,紀綱漸壞,不及初政清明矣。今且按下不表。
  單說當初晉代有一玄菟太守,姓高名陰,本勃海蓚城人。陰子名慶,因晉亂投於慕容燕氏。慶生壽,壽生湖,皆仕於燕。及魏滅燕,湖降魏,為右將軍。湖有四子,皆仕於朝。湖卒,次子高謐官為治書御史,坐事落職,黜為懷朔鎮戍卒。謐至懷朔,定居於白道村。有三子:長曰優,年十八,娶妻山氏。次曰樹,娶妻韓氏。幼曰徽,年七歲。一日,謐謂長子曰:「今國法嚴重,我雖遷謫於此,然罪臣之家,恐終不免於禍。今付汝金,以販馬為名,領婦出雁門居住。數年之後,或遇大赦,乃可歸家也。」優依父命,攜其妻子以去。謐自長子去後,居常忽忽不樂。又初至北地,水土不服,三年遂以病卒。樹喪父後,浮蕩過日,家業漸廢。其弟徽志度雄偉,及長,見家道飄零,不欲婚娶。游東定城,以才藝自給,或一二年不歸。樹有女雲蓮,年十四,有容色。一日,同侍女游於後園。園有荷亭,可以外望。雲蓮倚窗而立,見一翩翩年少坐馬而來,忙即避進,已被少年看見。你道少年何人?姓尉名景,字士真,恒州人氏。其父名尉長者,積祖富厚。景年十八,未娶,性不喜讀書,工騎射。其時射獵於白道村南,經過高氏之園,見女子甚有容色,心甚慕之。差人察聽,雲係高侍御家,侍御已故,此女乃其次子高樹所生。
  景回家告知父母,遣媒求娶為婦,樹許之,雲蓮遂歸尉氏。以後高樹家道日衰,只得將田園產業變賣存活。村中皆笑其無能,而屋上常有赤光紫氣騰繞其上。一夜,村中見其家內火光燭天,疑為失火,共往救之,而樹妻韓氏房中產下一子,眾以為異。樹乃大喜,因名之曰歡,字賀六渾。北齊高祖獻武帝也。歡生二月,母韓氏病卒。其姊雲蓮哀其幼而失恃,稟父攜歸養之。樹自妻子亡後,益覺無聊。後乃續娶懷朔鎮民趙文乾之妹為室。趙氏勤於作家,得免凍餒。後生一女,名雲姬。
  且說賀六渾依身尉家,日漸長大。魁偉有度,容貌端嚴,眉目如畫。居常食不立進,言不妄發。尉景夫婦愛之如子。七歲教之從學,十歲教以武藝。膂力過人,精通騎射,遂習鮮卑之俗。年十五雲蓮欲為聘婦。有與六渾同學者名韓軌,其妹曰俊英,甚有顏色。雲蓮遣媒求之,韓母謂媒曰:「吾聞高郎貧甚,依尉家存活。其父浮蕩廢家,其子亦必不能成器。吾女豈可嫁之。」
  韓軌私向母道:「母言差矣。吾觀朔州富家子弟,皆不及賀六渾。此子必有食祿之日,奈何棄之?」母竟不許。媒至尉家,以韓母謝絕之言告知雲蓮。
  雲蓮怒道:「如何輕量吾弟若此?」遂以告歡。歡亦怒道:「大丈夫何患無妻,姊勿以為憂也。但吾在此被人輕薄,今欲別姊歸家,圖一出頭日子。」
  雲蓮聞其要歸,不覺流淚道:「汝雖聰俊,其如年尚幼何?」六渾亦下淚道:「姊猶母也,何忍輕別。但吾意已決,不能再留矣。」時尉景已為懷朔鎮隊主,到家見妻子有淚容,問知其故,曰:「吾扶養六渾十五年矣。今欲歸去,吾亦不便強留。但年紀尚小,不能如鮮卑人殺人戰鬥為事。」妻曰:「此子失於慈養,日後當使經營家業,何以戰鬥為?」景歎曰:「汝婦人不識道理。男兒生天地間,當殺賊立功,以取富貴,奈何區區求小利乎!」言罷,以弓箭寶劍贈之。六渾再拜而受。遂親送六渾歸家。樹見之大喜,謂士真曰:「累汝多矣。」置酒相待而別。趙氏見之亦喜,愛如己出。一日,高徽從京師回,見六渾氣度軒昂,大喜。相聚數月,恩義甚厚。聞朝廷以武選取人,徽欲與姪俱往。六渾以父年五十,又官司征流人甚急,不敢行。徽乃獨往,其年中武舉,授職羽林統騎。樹聞報,合家歡喜。六渾自此遊獵為生,益習騎射。
  再說代郡平城本係魏之舊都,朝廷宮闕、王侯貴戚之家皆在其內。時山蠻反亂,雲、朔二州常被攻掠。朔州官吏悉發流人當軍,以衛平城。六渾年已二十,代父往平城應役。先是平城有富戶婁提,家財百萬,僮僕千餘,性慷慨,好周急人。士大夫多稱之。太武皇帝時以功封真定侯。長子襲爵,次子隨駕洛陽。幼子曰內乾,亦得武職。別居於白道村南,雕樑畫棟,花木園亭,擬於公侯。正室奚氏生女曰惠君,歸段榮為妻。繼娶楊氏生女曰昭君,男曰婁昭。又妾王氏生男名婁顯,妾李氏生女曰愛君。昭君相貌端嚴,幼有異識,內乾夫婦尤愛之。一日,欲探其兄真定侯,挈其眷屬到平城來,僮僕車馬無數。正值蠻寇作亂,鎮將段長把守門禁甚嚴。內乾至,日已晚,不得入。真定侯聞知,親自上城與鎮將說了,遂開關放入。內乾與夫人子女只得一齊登城,與真定侯、鎮將相見。因車騎尚未盡入,故在城上少坐。斯時六渾當軍,執刀侍立鎮將之側。昭君顧見,不覺吃驚,自忖道:「此子身若山立,眼如曙星,鼻直口方,頭上隱隱有白光籠罩,乃大貴之相。奴若嫁了此人,不枉為女一世。」然身為女子,怎好問其名性。少頃定侯起身,內乾眷屬一同歸府。當夜設宴管待。定侯見昭君容貌超群,謂內乾曰:「姪女容貌若此,須擇佳婿,非王侯貴戚、富家子弟,不可輕許。」昭君此時正欲識英雄於貧賤之中,聞之默然不悅。款留數日,內乾一家復歸白道村。
  昭君回來,一心常念執刀軍士,苦無蹤跡可訪,悵望之懷時形顏面。後有來議親者,內乾欲成,則昭君憂悶不食。父母知其不願,置之。如此數次,莫測其意。侍婢蘭春性伶俐,見昭君愁懷不放,私語昭君道:「小姐有何心事,鬱鬱若此?今日無人在此,何不對小婢一說,以分主憂。」昭君見問,歎口氣道:「我豈不知女子終身不可自主。但所歸非人,一生埋沒,故誓嫁一豪傑之士方稱吾懷。前到平城,汝不見一執刀軍士乎?此真今之豪傑也。吾欲以身歸之,但未識其姓名居止,故心常不樂。汝能為吾訪其下落,便可分吾憂矣。」蘭春笑道:「小婢亦曾見之。若果姻緣,自然訪得著,小姐何必憂心。」卻暗思:「此子吾曾見之,容貌雖好,難道富家子弟倒不及他,小姐如何想要嫁他?且軍士甚多,何從訪處?」一日,偶至外廂,聽見眾人紛紛說道:「蠻寇平了,守城軍士都已回家。」蘭春道:「此處亦有當軍的麼?」眾人道:「怎麼沒有?西鄰高樹之子賀六渾才去當軍而回。」蘭春暗想道:「小姐看中者莫非就是此人?我去一看便知。」遂悄悄走至高家。趙氏見之,便問:「小娘子何來?」蘭春道:「吾是婁家使女。聞你家大官人解役而回,來問蠻寇平定消息。」六渾正在房中走出,蘭春一見,果是此人。
  觀其相貌不凡,假問數語便辭而去。其妹雲姬送出。蘭春曰:「你兄有嫂否?」
  曰:「未娶。」問:「年幾何?」曰:「二十歲。」蘭春回來,忙報於昭君道:「那人吾已訪著,乃是西鄰之子,姓高名歡,又名賀六渾。相貌果然不凡,但家貧如洗,恐不便與小姐為耦。」昭君聞之,喜曰:「吾事濟矣。」
  乃命蘭春通意六渾,教他央媒求娶。蘭春道:「這卻不可。小姐深閨秀質,保身如玉。若使小婢寄柬傳書,一旦事露,不但小姐芳名有玷,小婢亦死無葬身之地。願小姐三思。」昭君道:「吾豈私圖苟合者,只恐此身埋沒於庸才之手,故欲嫁之,以伸己志。你若不遵我命,則誤吾終身矣。」蘭春恐拂小姐意,乃應諾。少頃,楊氏院君到房,謂昭君曰:「今有懷朔將段長,前在平城曾見汝面,今托媒到來,為其長子段寧求婚。此子年方十七,才貌佳俊。汝爹有意許之,你意下如何?」昭君不答。問之再三,終不一語。
  忽一日惠君歸,又言平城劉庫仁富擬王侯,為其次子求婚於妹。內乾夫婦曰:「豪門求婚者甚多,觀汝妹之意終不欲就,汝為吾細問之。」惠君進房見妹,細叩其不欲對婚之故。昭君曰:「小妹年幼,不欲遠離父母耳。」
  惠君信以為然。惠君走出,昭君私語蘭春道:「事急矣,汝速為我圖之。」
  蘭春奉命,潛身走至高家。正值六渾獨立堂上,見蘭春至,問有何事到此。
  蘭春輕語道:「吾小姐有話致意郎君,敢求借一步說話。」六渾退步而入,蘭春隨至僻所,細將昭君之意告之。六渾曰:「貧富相懸,難於啟口。致意你主,六渾不能從命。」蘭春歸,以六渾之言告知昭君。昭君道:「無妨,彼為貧,故不敢求婚。我以私財贈之如何?」遂取赤金十錠、珠寶一包,命蘭春送去。時外堂正值宴會,家中忙亂,蘭春乘便來至高家,走入書房,見歡獨坐,將金寶放於桌上,曰:「此物為君納聘之資。」言畢即去。六渾又驚又疑,恐怕人見,只得收藏箱中。蓋六渾與昭君雖在平城略見其容貌,初無愛慕之意,今見昭君屬意於己,心上委決不下。又念:「前緣分定,亦未可知。待稟知父母,央媒求合便了。」但未識兩下良緣畢竟成與不成,且聽下回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19:44

第五卷     怒求婚蘭春受責 暗行刺張僕亡身



  話說賀六渾乃是一代人傑,素負經濟之才,常懷風雲之志。當此年富力強,方圖功名顯達,豈肯志在室家。然龍潛蠖伏,辱在泥塗,茫茫四海,無一知己。昭君一弱女子能識之風塵之中,一見願以身事,其知己之感為何如。
  況贈以金寶,使之納聘,尤見鍾情,豈能漠然置之。但兒女私情,難以告知父母,故此遲疑。隔了數日,昭君不見高家求親,又差蘭春走來催促。其時六渾不在家中,卻遇見其父高樹。樹問:「何事至此?」蘭春道:「欲尋你家大官人說話。」樹頗疑心,便道:「小兒有事,往朔州去了,三日後方歸,有話不妨便說。」蘭春暗料求姻之事,六渾定已告知其父,因遂以來意告之。
  樹聞之大驚,含糊應道:「待他回來,我與他說。」蘭春別去。樹輾轉不樂。
  一日,六渾歸家,其父責之曰:「我與汝雖家道艱難,亦是仕宦後裔。汝奈何不守本分,妄行無忌。且婁氏富貴顯赫,汝欲踵桑間陌上之風,誘其蘭室千金之女,一朝事敗,性命不保。獨不念父母年老,靠汝一身成立,何不自愛若此。」六渾俟父怒少解,徐訴平城相見,遣婢贈金,令兒求婚之故。父曰:「此事斷不可為。即求親必不能成。後有婢來,當還其原物,以言絕之,方免無事。」六渾不敢再說,悶悶而退。
  再說內乾夫婦以昭君年紀漸大,數日來為之求婿益急。昭君乃托幼妹愛君之母李氏,啟於二親道:「兒非愛家中財產,不欲適人,實因年幼,不忍早離膝下。再過三年,任父母作主。」內乾夫婦聞之,喜道:「此女果然孝愛過人。」那知其心在於歡也。又過幾時,恐婢傳達不明,親自修書,以金釵兩股一同封固,命蘭春送去。蘭春見歡,致書即退。歡得書,心益切切,語其繼母趙氏道:「婁氏女私事,母親已知。但其拳拳於兒若此,兒欲遣媒一求以遂其意。望母為父言之。」趙氏告於高樹,樹曰:「求之何益,徒為旁人訕笑。」趙氏道:「求之不許,則非吾家無情,便可還其金寶,以絕之矣。」樹以為然。有善說媒者王媽,趙氏邀至家,謂之曰:「媽媽曾識東鄰婁氏之女昭君小姐否?」王媽道:「這是老婆子主顧,素來認得。娘子問他為何?」趙氏道:「我兒六渾年二十一歲,未有妻室。聞昭君小姐年已十七,尚未許人。欲央媽媽作伐,求為六渾之婦。事成重謝,不可推托。」王媽大笑道:「二娘想錯了。他家昭君小姐,多少豪門貴室央媒求婚,尚且不許,何況你家。娘子莫怪,老身不敢去說。」趙氏道:「我貧他富,本不敢啟齒。但聞人說,婁家擇婿,不論貧富,專取人才,看得中意的,貧亦不嫌。故央媽媽去說一聲看,說得成亦未可知。倘若不成,決不抱怨於你。」王媽道:「既如此,吾且去走一遭。」說罷,便往婁家來。當日,內乾夫婦正在西廳商議昭君姻事。門公引王媽來見,內乾便命他坐了,問道:「你今到此,莫非為吾家小姐說親麼?」王媽道:「正是。」內乾問:「那一家仕宦?」王媽一時惶恐,欲說又止。內乾道:「凡屬親事,求不求由他,允不允由我,何妨直說。」王媽道:「既如此,老身斗膽說了。這一家乃西鄰高御史之孫,二官人高樹之子,名歡字賀六渾,年二十一歲。聞說府上招婿只要人才,貧富不計,再三央我來說,求娶昭君小姐為婦。未知相公、院君意下若何?」
  內乾大怒道:「你豈因吾擇婿艱難來奚落我麼?我家小姐深閨秀質,何至下嫁窮軍!」言畢,拂衣走開。楊氏亦埋怨王媽道:「汝在吾家往來有年,何出言不倫若此。以後這等親事,切莫來說。」王媽只得告退,回復高家,不唯不允,反觸其怒。自是六渾求親之事遂絕。
  再說內乾走至後堂,向昭君道:「西鄰高家貧窮若此,今日央媒求婚,你道好笑不好笑?吾故叱而絕之。都是你不肯就婚,今日致受此辱。以後切勿逆我之命。」昭君不語。內乾微窺女意,見他說起高家,絕不嗔怪;說及回絕來人,反有不悅之色,心下大疑。出謂其妻曰:「吾想高氏與我家門第相懸,何敢貿然求親。且傳言吾家不論貧富,專取人才,此言從何而來?莫非女兒別有隱情,有甚傳消遞息之事麼?諸婢中蘭春是他心腹,須喚來細問。」便即喚出蘭春,喝令跪下,問道:「高家敢來求親,莫非你這賤人有甚隱情在內麼?如不直說,活活打死!」從來虛心事做不得的。蘭春到高家數次,常懷疑慮,今被內乾劈頭一問,渾如天打一般,面孔失色。內乾見了愈疑,取一木棍便打。蘭春急了,只得招道:「此非乾小婢之事,乃是小姐主意,教我去通消息的。」內乾喝道:「你通消息便怎麼?」蘭春因述小姐前往平城看見六渾,決其相貌不凡,後必大貴,故欲以身嫁之,遣我傳信於他速來求婚。內乾大怒,連打數下道:「今日且打死這賤人,以泄我氣。」
  楊氏勸住道:「此是女兒失智,諒非蘭春引誘。且去責問女兒,看他何說。」
  內乾住手,同楊氏走入昭君房來。蘭春帶哭也隨進來。昭君見了,不覺失色。
  內乾怒問道:「你乾得好事!我且問你,高氏子有何好處,你欲嫁他?」昭君暗想,此事已露,料難瞞隱,不如直告父母,或肯回心從我,便跪下道:「兒素守閨訓,焉敢越禮而行。但有衷情慾達,望爹娘恕兒之罪,遂兒之願。兒雖女子,志在顯揚。常恐所配非人,下與草木同腐。思得嫁一豪傑之主,建功立業,名垂後代,兒身不至泯沒。前見高氏子,實一未發達的英雄。現在蛟龍失水,他日勛名莫及。若嫁此人,終身有托。故舍經從權,遣婢通信。實出女兒之意,非乾蘭春之事。」內乾聽了,大喝道:「胡說!」楊氏道:「女子在家從父,勸你莫生妄想。今日恕你一次,後勿復然。」說罷,夫婦含怒而去。其弟婁昭聞知,亦來勸其姊曰:「吾姊何故不圖富貴,欲嫁六渾?」
  昭君道:「眼前富貴那裡靠得住。六渾具非常之相,頂有白光,將來必掌大權,威制天下。吾欲嫁之者為終身計,亦為門戶計也。若捨此人,誓不別嫁!」
  昭見姊意堅執,遂走出勸其父道:「吾觀六渾相貌實非凡品。吾姊識之風塵之中,亦是巨眼。今六渾所乏者不過財產,不如以姊嫁之,厚給財產,亦足助成其志。父意以為可否?」內乾道:「吾家公侯世第,招他為婿,定為人笑,斷乎不可。」婁昭不敢復言。
  然內乾欲奪女志,計無所出。家有張姓奴,多力善謀。因以昭君之事告之,作何算計,能使回心。張奴道:「小姐以六渾後日必貴,故欲嫁之。若除卻六渾,便絕小姐之心了。」內乾道:「若何除之?」張僕道:「殺之可也。」內乾道:「殺人非細事,如何使得。」張僕道:「奴有一計。主人請他到家,假言子弟們要習弓箭,求其指示,留在西園過宿。小人於半夜時潛往殺之,詐云為盜所殺。其父有言,只索酬以金銀,便足了事。難道小姐還要嫁他不成?」內乾從其計。便遣人去請六渾。六渾見請,未識何意。其父高樹道:「鄰右家來請,去亦何妨。」六渾遂到婁家。內乾請到廳上相見,兩人坐定。內乾啟口道:「素聞郎君善於弓箭,家有小奴數人,欲求郎君指教一二,故屈駕至此。」六渾遜謝不能,內乾意甚慇懃,置酒相待。飲畢,使小奴十數人同六渾進西園演射。至夜,就在西園中一座亭子上鋪設臥具,留他過宿。六渾遂不復辭,住下數日。內乾便問張奴道:「你計可行麼?」
  張奴道:「只在今夜,保為主人殺之。但須寶劍一口,以便動手。」內乾即取壁上所掛之劍付之。
  其夜正值八月中旬,月明如晝。六渾用過夜膳,獨坐亭上,自覺無聊,對月浩歎。坐了一回,聽更樓已打二鼓,不覺倦將上來,解衣就寢。此時人聲寂寂,夜色朦朦。張奴早已潛入西園,躲在假山背後,執劍以待。窺見六渾已經就睡,走至亭下,見門未閉上,內有火光透出,微聞牀上酣睡之聲。
  張奴想道:「此人該死,所以酣睡。」挨門而入,執劍走至牀前,揭帳一看,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哎喲」一聲,棄劍於地,往外飛走。你道為何?
  見帳中不是六渾,只見大赤蛇一條,通身如火,頭若巴鬥,眼似銅鈴,蟠踞牀上,所以大喊而逃。六渾被他驚醒,忙即起身,見一人飛步逃去,牀前遺下雪亮利劍一口,遂即拾劍在手,追出亭子來。那人因嚇慌了,絆了石子,跌倒在地。遂被六渾拿住,喝問道:「你係何人,敢來殺我?」張奴跪下道:「我是婁府家奴,奉主命來殺郎君。其如郎君不見,見一大赤蛇在牀,故不敢犯。」六渾道:「我與你主何仇,而欲害我?」張奴道:「只因小姐欲嫁郎君,勸他不回,故欲殺君以絕其念。」六渾聽到此際,怒氣勃生,隨手一劍,將張奴斬了。還至亭上,執劍危坐,以待天明。
  是夜,內乾心懷疑懼,寢不能寐。天明不見張奴回報,忙遣小奴到園打聽。小奴走到亭邊。只見血淋淋一人殺死在地。嚇得呆了。又見六渾滿面殺氣坐在亭上,轉身就跑,被六渾喝住。問道:「你家主人何在?」小奴道:「在西廳。」六渾道:「你引我去。」小奴引六渾到廳。內乾見之,情知事泄,不覺失色。六渾忿忿向前道:「我高歡一介武夫,不知禮義。君世食天祿,家傳詩禮,如何自恃豪富,私欲殺人?且歡叨居鄰右,平素不通往來者,實以貧富不同,貴賤懸殊之故。即前日求婚,並非歡意,亦因令愛欲圖百歲之好,通以婢言,重以親書,再三致囑,歡乃不得已而從之。媒婆到府,君家發怒,歡已絕望矣。令愛別選高門,於我何涉?乃必殺一無辜之人,以絕令愛之意,是何道理?惡奴我已手戮。大丈夫死生有命,豈陰謀暗算所能害,唯君裁之。」六渾情辭慷慨,意氣激昂,英爽逼人。內乾自知理虧,只得含糊遜謝道:「此皆惡奴所為,我實不知。今既殺之,已足泄君之忿。願贈君廿金,以謝吾過。」六渾笑道:「吾高歡豈貪汝金者,此劍當留之於吾,以志昨宵之事。」說罷,仗劍而去。歸至家,只言內乾贈吾以劍,餘俱不說。
  內乾在家暗將張奴屍首葬過,但囑家人勿泄,把此事丟開。
  卻說昭君聞知,益加愁悶,私語蘭春道:「姻好不成,反成仇怨。他日此人得志,必為門戶之禍,奈何?」自此飲食俱減,形容憔悴。楊氏憂之,謂其夫曰:「昭君鬱鬱若此,必有性命之憂。與其死之,毋寧嫁之。」內乾道:「你且莫慌,我已定了一計,管教他回心轉意便了。」便向楊氏耳邊說了幾句,楊氏點頭稱好。但未識其計若何,且聽下回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20:12

第六卷     諧私願六渾得婦 逼承幸元懌上蒸



  話說內乾因昭君欲嫁六渾,屢次勸之,執意不改,楊氏又痛惜女兒,恐其憂鬱成疾,因想女兒家最貪財寶,不若以利動之。商議已定。其時正值春光明媚,天氣融和。夫婦同在那西廳,擺列長幾數隻,幾上多設金銀珠翠、首飾異寶、綾羅錦繡、珍奇玩器等物,英英奪目,閃閃耀人。乃召昭君出廳,謂之曰:「汝肯從親擇配,當以此相贈。」昭君目不一視。又謂之曰:「汝若不從父命欲歸高氏,當一物不與,孑身而往,汝心願否?」昭君點頭曰:「願。」內乾大怒道:「既如此,由你去。但日後莫怨父母無情。」昭君不語歸房。內乾將金寶一齊收起,便喚前日王媽到來,教他通知高家,聘物一些不要,竟來迎娶便了。王媽道:「這又奇了。前日嫌老身多說,今日卻先自許。可見姻緣原是天定的。」欣然來至高家,先在高樹夫婦前稱喜,備說內乾之言。親事不勞而成,夫婦大喜。即擇了聘娶日子,打點娶媳。六渾悉聽父母主張。昭君臨行,內乾不與分毫,只有蘭春隨往,當日成親。兩人相見,分明是一對豪傑聚首,更覺情投意合。昭君入門後,親操井臼,克遵婦道,不以富貴驕人,見者無不稱其賢孝。
  一日,六渾出其前日所贈,謂昭君曰:「此卿所贈者,事若不成,決當還卿,至今分毫未動。」昭君曰:「今君身居卑賤,當以此財為結納賢豪之用,以圖進步。」六渾從之,遂貨馬廿匹,以結懷朔諸將,升為隊主。楊氏嫁女後,憐其貧苦,日夜哭泣。內乾曰:「昭君我女也,何憂貧賤。恨其不聽我言,暫時受些苦楚。」婁昭亦勸其父道:「姊身已屬六渾,何必嫌其貧賤。且六渾終非久居人下者,願以財產給之。」內乾乃遣人去請六渾,歡不至。復命婁昭親往請之,歡亦不至。於是內乾夫婦親至其家,接女歸寧。六渾始拜見妻之父母,遂同昭君偕來。內乾見其房屋破敗,出錢數千貫,為之改造門閭。又撥給田產、奴婢、牛羊、犬馬等物。自此六渾亦為富室,交遊日廣。歡嘗至平城投文,鎮將段長子段寧見之,笑曰:「此婁女所嫁者耶?奚勝區區」蓋段亦曾求婚於婁氏,婁氏不就,故以為言。歸而述諸父,父曰:「六渾志識深沉,器度非凡,豈汝所能及。」一日六渾來,尊之上坐,召寧出拜,曰:「兒子庸懦,君有濟世之才。吾老矣,敢以此兒為托。」歡謝不敢當。寧自此敬禮六渾。六渾歸,昭君語之曰:「吾前夜夢見明月入懷,主何凶吉?」歡曰:「此吉兆也。」后產一女,名端娥,即永熙帝后也。未幾,鎮將以歡才武,又轉之為函使。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胡太后臨朝以來,乾綱獨攬,臣工無不畏服,尊榮已極,志氣漸盈。
  以天子年幼,攝行祭禮,改令為敕,令群臣稱陛下。又魏自太武以來累世強盛,東夷西越貢獻不絕,府庫充盈。太后嘗幸絹藏,命王公大臣從行者百餘人盡力取之,少者不減百餘匹。尚書令李崇、章武王融負絹過重,顛仆於地,李崇傷腰,章武折足。太后惡其貪,令內侍奪之。空手而出,人以為笑。侍中崔況止取二匹,太后問:「所取何少?」答曰:「臣止兩手,只持兩匹。」
  眾皆愧焉。又差內侍宋雲、僧惠生往西域取經,臨行之日,太后自餞於永寧寺。百官皆集,賜金銀百斤、名馬廿匹。中尉元匡奏侍中侯綱掠殺羽林軍士,請治罪。太后以其舊恩不問,綱益驕橫。又奏冀州刺史於忠前在朝擅殺尚書裴植、郭祚,請就冀州戮之。太后亦以舊恩不問。未幾,召忠入朝,彔尚書事,封靈壽縣公。及卒,追贈甚厚。太后父秦國公沒,葬以殊禮,追號曰太上秦國公。諫議大夫張普惠以太上非臣下所得稱,力爭於朝。太后使人宣令於普惠曰:「封大上,孝子之心。卿所爭,忠臣之義。已有成議,勿奪朕懷。」
  普惠遂不敢言。孝明帝年九歲未嘗視朝,群臣罕見其面。普惠有疏,每欲面陳之而不可得。一日,帝臨前殿,群臣朝參禮畢。方欲退朝,普惠出班奏曰:「臣有短章,冒瀆天聽。」其略曰:慎帝業之不易,飭君道之無虧。減祿削俸,近供無事之僧;崇飾元虛,遠邀未然之報。皆非所以利天下而安社稷也。臣謂修朝夕之因,求祇劫之果,未若親郊廟之典,行朔望之禮。撤僧寺不急之務,復百官已缺之秩。收萬國之歡心,以事太后,則孝弟通乎神明,德教光乎四海。節用愛人,臣民俱賴。
  其言皆深中時病。帝覽之而可其奏,遂懷疏入見太后。太后口雖以為然,然念此兒才一臨朝,便有朝臣向他嘵嘵,日後必奪吾權。乃下詔曰:「天子年幼,不堪任勞,俟加元服,設朝未遲。」自是帝益罕視朝矣。
  神龜元年九月,太史奏天文有變,應在二宮。太后懼,欲以高太后當之,乃遣內寺殺之瑤光寺中,以尼禮葬之,命百官不許服喪。群臣皆言宜崇其禮,太后不聽。時武號森列,羽林軍橫行都市。征西將軍張彝上封事,求削銓格,排抑武職之人,不得預於清選。武人皆懷憤怒,立榜通衢,大書張彝父子之惡,約期某日會集羽林虎賁之眾,屠滅其家。張彝父子全不為意。至期,共有三千人眾聚集尚書省外,大聲辱罵,聲言要殺張家父子,以泄眾怒。官吏大驚,不敢禁止,把省門緊閉。於是眾勢益張,擁入張彝府中,焚其第舍,曳彝堂下,捶辱交加。其子民部郎中張始均初見凶勢難犯,逾垣逃走,聞父被執,走還眾所,拜請父命。眾就毆擊,投之火中,活活燒死。次子張仲瑀,重傷走免,凶徒始散。張彝僅有餘息,越宿而死。遠近震駭。太后以天子侍衛之卒,懼有變亂,不敢窮誅。止收為首者八人斬之,其餘不復治罪。越三日,復大赦以安之,令武職依舊入選。其時高歡在京,聞之歎曰:「宿衛羽林相率焚大臣之第,朝廷懼而不問,為政如此,時事可知。天下之亂不久矣!」
  你道高歡何以在京?歡自熙平二年轉為函使,凡有表章函封上達帝都,皆函使之職。神龜元年,歡奉使入京,進過表章,不能即時批發,在京中等候。魏制:凡各鎮函使未經發回者,給與貴官大臣家為使。六渾派在尚書令史麻祥門下。祥自恃貴顯,待下甚嚴。一日,祥坐堂上,命歡侍立在旁,問其一路風景山川形勢何處最好,歡一一對答。閒談良久,祥甚喜,因令從人取肉一盤、酒一壺,賜與高歡。祥雖命食,料歡不敢便坐。奈歡素性不肯立食,竟即坐下。祥大怒,以為慢己,叱令跪於階下,命左右杖之。歡自杖後,鬱鬱不樂。一日,悶坐無聊,走出街上,觀看禁城景象,見一軍將坐在馬上,前呼後擁,喝道而來,威儀甚肅。細觀其人,好似叔父高徽。尚恐面貌相同,不敢叫應。那將軍停鞭回顧,便向高歡叫道:「你莫非吾姪賀六渾麼?為何在此?」歡於是上前拜於馬下。要知歡到京時,徽正出使在外。歡不知其已有家室,尚未去望。今日相遇,如出意外。至家,各述別後情事,皆大喜。
  徽曰:「爾娶婁家女,足慰兄嫂之心。吾娶康氏婦,已生一子,取名歸彥。以路遠尚未通知兄嫂也。」領入後堂相見,設酒共飲。至晚,歡辭去。徽曰:「你欲何往?」歡曰:「身在麻祥家給使,此人性惡,不去恐被責。」徽道:「無妨,我以書去回他便了。」歡自此擔擱徽家,不覺月餘。一日,忽聞軍士擅殺大臣,不禁浩歎。又歡在京嘗夢身登天上,腳踏眾星而行,醒來私心自喜。見時事如此,隱有澄清天下之志。
  再說胡太后年齒已長,容顏如少,頗事妝飾,數出遊幸。一日,駕幸永清寺,侍中元順當車而諫曰:「《禮》,婦人未沒,自稱未亡人,首去珠玉,衣不文采。陛下母臨天下,年已長矣,修飾過甚,何以儀刑後世?」太后慚,左右皆戰慄。及還宮。召順責之曰:「前年卿貶外郡,吾千里相征,乃眾中見辱耶?」順曰:「陛下不畏天下之笑,而恥臣之一言乎?」太后默然而受,遊幸稍衰。清河王元懌官太傅、侍中,賢而多才,美丰姿,風流俊雅,冠絕一時。太后每顧而愛之,苦於宮禁深嚴,內外懸絕,無由與之接體,而私幸之意未嘗一日去懷。時值中秋,召集諸王賜宴宮中。清河王坐近太后之側,容貌秀麗。太后顧之愈覺可愛。宴罷,乃詐稱官家之意,召王入宮閒話。於是諸王皆退,清河獨留,只得隨了太后入宮。走至宣光殿前,王失驚曰:「至尊在南宮,何故至此?」太后曰:「天子隨處皆住,不獨在南宮也。」王信之。隨至崇訓後殿,太后下車,召王上殿曰:「天子不在此,是朕欲與王聚談清夜,消遣情懷,故召王至此。且有一言,朕倚卿如左右手,欲與王結為兄妹,以期終始無負。」王聞言大驚,伏地頓首曰:「臣與陛下有臣主之分,兼叔嫂之嫌,豈宜結為兄妹。臣死不敢奉詔。」太后道:「卿且起,兄妹不結亦可。今有玉帶一條、御袍一領、溫涼盞一隻,皆先帝服用之物。吾愛卿才器不凡,取以相酬,卿勿再負吾意。」清河見說,益添疑懼,苦辭不受。
  只見宮娥設宴上來,太后命王對坐。王謝不敢。太后南面,清河西面,坐下共飲。言談語笑,太后全以眉目送情。飲至更深,猶復流連不歇。王苦辭欲出,太后不許。賜宿翠華宮中,命美女二人侍王共寢。王復頓首辭。太后曰:「是朕賜與王者。王明日出宮即帶家去,何必堅卻。」王不得已受命,遂入翠華宮來。宮中鋪設華麗,珍奇玩器無不備列。宮人曰:「此太后將以賜王者。」王大不樂,和衣獨寢,令二美人秉燭達旦。太后聞之曰:「此人果是鐵石心腸。」然口雖歎服,心中割捨不下,留住清河不放出宮。是夜更餘,王方就枕,只見太后隨了四個宮女悄悄走入,對王道:「卿知朕相愛之意否?良緣宜就,無拂朕懷。」清河心慌意迫,伏地叩頭曰:「臣該萬死,願陛下自愛。」太后親手相扶道:「我與卿略君臣之分,敘夫婦之情何如?」那知太后越扶,清河越不肯起,竟如死的一般伏著不動。太后見了這般模樣,又好氣又好笑,默然走出。宮娥報王道:「太后回宮了,王起來安寢罷。聞太后明日放王出宮了。」清河聞言大喜。但未知太后此去果能忘情於王否,且聽下回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20:37

第七卷     幽母後二賊專權 失民心六鎮皆反



  話說清河王被留在宮,太后欲幸之,當夜逼迫不從。太后去後,聞宮娥有明日放歸之言,心下稍安。及到明日至於下午,不聞放出之命,只見宮女走來報道:「大王禍事到了。昨夜觸娘娘之怒,娘娘有旨,今夜如再不從,當如彭城故事,賜死宮中。」清河大懼,默然半晌,歎道:「與其違命而死,不如從命而生罷。」宮女見王已允,忙即奏知。太后大喜,是夜遂與王成枕席之歡。王出,羞見諸官,托疾不朝者三日。然王素好文學,禮賢敬士,一心為國,政有不便者,必為太后言之。自承幸後,益見信於太后,言無不從。奸人皆深忌之。
  有侍中領軍元叉,太后妹夫,為人奸惡異常,恃寵驕橫。清河每裁之以法,叉由是有怨。中常侍劉騰恃有保護之功,累遷大職。請奏其弟為郡守,清河卻奏不納,騰亦怨之。二人相與謀曰:「清河有太后之寵,非誣其謀反不可去。然必如高肇之害彭城,得其私人首告帝方信。」時有朝官宋維,浮薄無行,在王府中為通直郎。元叉密結其心,以害王之謀告之,許以事成共圖富貴。宋維許之,乃首告司染都尉韓文殊父子為清河心腹,欲扶立王子為帝,日夜謀逆。封其狀以聞。元叉乘太后不在奏之。帝覽奏大驚,入見太后,為言清河王反。太后道:「清河恐無此事,其中必有隱情。須召集諸臣,細問真假。」於是帝與太后共臨前殿。朝中大臣皆知其冤,力為辯雪。又按驗並無實跡,乃詔清河歸府,官職如故。太后以宋維誣王,怒欲斬之。元叉曰:「若斬宋維,恐後真有反者,人不敢告矣。」太后乃免其死。
  元叉見清河無事,謂劉騰曰:「古人有言,斬草要除根,縛虎難寬縱。既與清河結此大仇,今日我不害他,日後他必害我,奈何?」劉騰曰:「我有一計,足以除之。」叉問:「何計?」騰曰:「有黃門內侍胡定,是帝御食者,最為帝所親信,亦與我相好。苟以千金結之,使於帝前進言清河欲謀為帝,教他御食內下毒害帝,事成許以重報,帝必信矣。帝信則清河必死。」
  叉曰:「太后不從奈何?」騰曰:「先以微言離間其母子,勸帝獨出視朝,幽太后於北宮,斷其出入。那時朝權盡屬爾我,雖有百清河,除之不難。」
  叉大喜。遂以千金送於胡定,教他依計行事。定許諾。一日,帝在南宮,定作慌急狀報於帝道:「人言清河反,小臣不信,今果反矣。」帝問:「何以知之?」定曰:「臣不敢說。」帝因問之,定曰:「今早清河有命,教臣在御食內暗下毒藥,以害帝命。事成許臣富貴,豈非反乎?臣雖說了,願帝毋泄。」帝大怒,欲啟太后治之。定曰:「不可。太后方以清河為忠,焉肯治其反罪。不若召元叉、劉騰議之。」帝召二人至,告以胡定之言。二人曰:「是帝大福,天令胡定泄其謀。不然,陛下何以得免。前日清河反狀是實,只因太后曲意保全,釀成其惡。陛下欲保聖躬無事,宜獨臨前殿斷決,無復委政太后。正清河之罪,明示國法,則諸王不敢生異心矣。」時帝年十一,以二人言為然,乃曰:「朕欲視朝久矣,卿等善為圖之。」二人得計。是夜,不復出宮,就宿中常寺省。一交五更,劉騰帶領心腹內侍鎖閉永巷,先斷太后臨朝之路。叉入南宮,奉帝出御顯陽殿。天黎明,諸臣齊集。清河王進朝,遇叉於含章殿後。叉厲聲喝住,不許王入。王曰:「元叉反耶?」叉曰:「叉不反,正欲縛反者耳。」命武士執王衣袂,擁入含章殿東省,以兵防之。上殿奏道:「元懌已經拿下,請降明旨治罪。」劉騰遂傳旨下來道:「清河王元懌欲謀弒逆,暗使主食胡定下毒。今懌已伏罪,姑念先帝親弟,不忍顯誅,從輕賜死。」諸王大臣相顯驚駭,見太后不出,帝獨臨朝,明知朝局有變,皆懼叉、騰之勢,不敢有言。是時太后方欲出朝,宮女報道:「閣門已閉,內外不通。聞說帝為清河謀反已升金殿,不用娘娘臨朝了。」太后聞之,大驚失色,暗想必是劉騰、元叉之計。然大權已失,只索付之無奈。騰、叉既殺清河,乃詐作太后詔,自稱有病,還政於帝。騰自執管鑰,鎖閉北宮。出入必稟其命,雖帝亦不得見太后之面。太后服膳俱廢,乃歎曰:「古語雲,養虎反噬,吾之謂矣。」朝野聞清河之死,識與不識皆為流涕。夷人為之剺面者數百人。蓋清河忠國愛民,人盡知其賢。唯翠華宮內見幸太后一節,為王遺憾耳。後人有詩惜之曰:
  牆茨何堪玉有瑕,親賢一旦委泥沙。
  早知今日身難免,何不當時死翠華。
  話說魏朝宗室中有中山王元英,曾立大功於國,生三子:元熙、元略、元纂,皆以忠孝為心。熙襲父爵為相州刺史,略與纂在京為官,與清河素相友愛。熙聞清河冤死,為之服孝舉哀,議欲起兵報仇。元叉聞此消息,也不告訴天子,便差左丞盧同提兵前往滅之。其弟元略、元纂懼及於禍,皆棄官而逃。元纂逃往相州,與兄同死。元略先避難於司馬始賓家,後避難於栗法光家。有西河太守刁奴與略善,送之奔梁。梁武納之,封為中山王。此是後話。
  且說元叉殺了元熙、元纂,獨元略未獲,下令十家為甲,到處搜捉。凡涉疑似者,皆遭誅戮。連累無辜,不可勝數。又納美人潘氏於宮,帝寵幸之,日夜為樂,政事一無所理。又使中常侍賈粲代帝執筆,凡有詔命皆出其手,人莫辨其真偽。雖親如高陽、臣如崔光,皆不敢相抗。紀綱大壞,遂啟六鎮之亂。你道那六鎮?一曰懷朔,二曰武川,三曰沃野,四曰高平,五曰尋遠,六曰桑乾,皆統轄數郡人民,悉受鎮將節制。前尚書令李崇行北邊,其長史魏蘭根說崇曰:「昔緣邊初置諸鎮,地廣人稀,或征發中原強宗子弟,或國之肺腑寄以爪牙。中年以來,有司號為府戶,役同廝養,官婚班齒,致失清流。而本來族類各居榮顯,顧瞻彼此,理當憤怨。宜改鎮立州,分置郡縣。
  凡是府戶,悉免為民,入仕次敘,一准其舊。文武兼用,恩威並施。此計若行,國家庶無北顧之慮。」崇為奏聞,事寢不報。及元、劉二人秉政,貪愛財寶,與奪任情。官以資進,政以賄成,甚至郡縣小吏不得公選,牧守令長率皆貪污。刻剝下民脂膏,以賂權貴。百姓困窮,人人思亂,故六鎮之民反者相繼。正光四年,沃野鎮民破六韓拔陵聚眾先反,其後胡琛反於高平,莫折太提反於秦州,若乞伏莫乾反於秀容,於菩提反於涼州,杜洛周反於上谷,鮮於修禮反於定州之左城,葛榮稱帝,丑奴改元。朝廷雖遣臨淮王彧、將軍李權仁領兵去討,尚書李崇、廣安王深相繼進兵,而盜賊愈熾。
  今先說拔陵在沃野鎮聚集人馬,殺了鎮將,搶州奪縣,四方雲集響應,兵日以強。改元真王,自稱天子,引兵南侵。一日,升帳召集諸將,下令曰:「吾聞懷朔、武川兩處,人民富盛,錢糧廣有。今遣將軍衛可孤領兵二萬,去攻武川;將軍孔雀領兵二萬,去攻懷朔。」二將領命,各自奮勇而去。那時懷朔鎮將段長已死,楊鈞代統其職,知拔陵造反,必來侵奪,欲求智勇之將,保護城池。聞說尖山地方有一人,雙姓賀拔,名度。有子三人:長名允,字可泥;次名勝,字破胡;三名岳,字嵩英。父子四人皆有萬夫不當之勇。
  次子破胡武藝尤高,勇過賁、育。乃請賀家父子到鎮,留在帥府,商議軍事。
  授度以統軍之職,三子皆為將軍。孔雀兵到,便遣出戰。破胡一馬當先,殺得孔雀大敗,抽兵回去。那知孔雀敗去,衛可孤領兵二萬殺來。那可孤是一能征慣戰之將,手下將士人人勇猛,個個精強,不比前次賊兵。連戰幾次,勢大難敵。把城門圍住,日夜攻打。幸虧賀家父子協力固守,不至遽破。楊鈞乃集諸將商議曰:「內無糧草,外無援兵,何以解目下之危?近聞朝廷差臨淮王為將,領兵十萬來平反賊。但只在別處征剿,不來此處救援。吾欲遣將請救,求其速來,未識誰敢前往?」賀拔勝挺身出曰:「小將願往。」鈞大喜曰:「將軍此去,必請得兵來。」便取文書付之。破胡結束停當,待到黃昏時候,放開城門,匹馬單槍一直衝去。驚動陣內賊兵,攔路喝道:「誰敢衝我營寨!」破胡也不回言,手提火尖槍,一個來一個死,殺得屍橫馬首,萬人辟易。無如賊兵紛紛,一似浮萍浪草,才撥開時,便又裹將上來。火把齊明,如同白晝。可孤在馬上喝道:「來將何人,速通名姓!」破胡道:「我名賀拔勝,欲往雲中。當我者死,避我者生。」可孤見他殺得利害,親自提刀來戰。那知破胡越戰越勇,雖可孤本事高強,爭奈敵他不住,戰了數合,也敗將下來。破胡乘其敗下,不復戀戰,衝出核心,拍馬便走。曉夜趕行,直至雲中,迎著臨淮大軍,便到轅門投進文書。臨淮看了忙傳進去,細問賊兵形勢。破胡參見後,一一對答。臨淮道:「我奉命討拔陵,未與一戰。待我破其賊帥,此圍自解,未便捨此救彼。」破胡見臨淮不肯發兵,便叩首稟道:「懷朔被圍已久,陷在旦夕。大王按兵不救,懷朔有失,武川並危。兩鎮俱失,則賊之銳氣百倍,勝勢在彼,焉能征滅?王不若發兵先救懷朔,賊兵一敗,武川亦全。韓陵之眾,皆望風奔逃矣。」臨淮道:「將軍言是,我便發兵。」破胡道:「大王既肯往救,小將先回,報知主帥,準備接應。」
  王許之,賜以酒食。破胡食畢,辭別便行。
  卻說可孤心服破胡之勇,對諸將道:「吾得此人為將,天下不足平矣。今後再與相遇,須協力擒之。」那知破胡回來,仍舊一人一騎,將近懷朔,望見賊兵圍住城池,槍刀密密,劍戟層層,如鐵桶一般。見者無不寒心。破胡全然不懼,拍馬殺入,高聲喊道:「我賀拔勝今日回城,敢來當我者,即死我槍上。」衛可孤聞知,傳集將士,一齊圍裹上來,喊殺之聲,震天動地,比前番更甚。破胡使動神槍,左衝右突,好似毒龍翻海,猛虎出林。一回兒殺了無數軍士,傷了幾員上將。可孤見他勇猛,暗想道:「此人只可計取,難以力擒,久與他戰,必至多傷將卒。」便招回軍士,讓他自去。破胡奔至城下,賀統軍正在城上,開門放入。父子相見,略敘數語,同至帥府,把臨淮已允,大兵即到報與楊鈞。鈞大喜,設酒慰勞,對破胡道:「將軍英雄無敵,此功已是不小。但武川被圍有日,未識存亡。欲煩將軍去探消息,將軍能復行否?」破胡道:「我去不難。但賊勢浩大,此處保守匪易,我行不放心耳。」統軍道:「有我們在,汝勿憂。」於是待至黃昏,破胡仍舊開門衝出。賊兵知是破胡,不來攔阻,任他逕去。
  卻說可孤知破胡又去,絕早升帳,便喚其子衛可清,悄悄吩咐道:「你去如此如此,則賀家父子皆可收服。」可清領命上馬而去。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未識此去果能收服賀家父子否,且俟下回再講。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21:03

第八卷     太后垂簾重聽政 統軍滅賊致亡身



  話說衛可清領了父親密計,便至城下,單要統軍出戰,再叫軍士辱罵以激之。統軍大怒,挺身出戰。戰了數合,可清佯敗而走。統軍不捨,追有裡許,伏兵齊起,將絆馬索曳翻馬腳,統軍被擒。眾兵將他綁了,推至城下,據其二子道:「來降免死,不來即斬你父。」賀拔允弟兄見了,嚇得魂飛天外,飛馬出城,高叫道:「勿傷吾父,願相從也。」眾兵把統軍擁入軍中。
  賀拔允兄弟直至營前,下馬求見。可孤父子忙到帳外相迎。斯時統軍已釋縛上坐,見二子至,揮淚道:「勢已如此,只得在此投順,但負了楊將軍耳。」
  可孤大喜,一面款留父子在軍,一面便去攻城。城中連失三將,慌亂起來。
  半夜城破,人民被殺,楊鈞一門盡死。可孤破了懷朔,便請統軍寫書,以招破胡。統軍許之。
  那知破胡將近武川,前一日其城已破。正是烽煙交迫時候,破胡慌了,帶轉馬頭,忙即奔回。正行之間,望見前面一隊兵來,上書「賀拔統軍」旗號,心下疑道:「我父親為何在此?」勒馬問之。只見一少年將軍出馬拱手道:「統軍不在這裡。我是衛可清,奉主命來請將軍。有統軍手書在此。」
  便叫軍士呈過。破胡看了,果是父親手筆,歎道:「父兄既在彼處,我復何往。」遂下馬與可清相見,並馬而回,來見可孤。可孤下座,握其手曰:「他日富貴,願與將軍共之。」破胡拜謝。少頃,來見統軍,兄與弟皆在帳中。
  相見後,各自歎息,只得權時住下,再圖機會。
  其時臨淮王不知兩處已失,領兵前來。行近朔州,遇著拔陵兵馬,被他殺得大敗,依舊退回雲中。安北將軍李叔仁領兵五萬,亦來救援,屯兵於白道谷口,拔陵乘夜襲之,亦大敗而退。朝廷知臨淮、叔仁軍敗,皆削其官爵,命李崇為北討大都督,鎮恒、朔以御強寇。撫軍將軍崔邏皆受其節制。崇欲停軍固守,且莫與賊交鋒,伺其便而擊之。邏不遵崇令,引兵先出。正遇賊帥衛可孤,邀截大戰,殺得官軍死者死,逃者逃,崔邏單騎奔還,折了十萬人馬。可孤使人飛報拔陵,陵大喜。乘勝而前,又催各道賊兵並力來攻李崇。
  崇力戰卻之,遂相持於雲中。崔邏兵敗,李崇奏知。帝方不悅,又有雍州刺史元志上奏:「莫折念生與弟天生反於秦州,攻破高平鎮,殺了鎮將赫連略,官兵莫敵。」帝益懼,因念:「母後臨朝,天下未嘗有事,今反亂想繼,無人為朕分憂。」屢欲往見太后,苦為劉騰所制。那知騰惡滿身死,左右防衛漸疏。叉亦不甚經意,時時出遊於外,留連不返。帝后母子復得相見。
  正光五年,帝年十四,頗悔從前所為得罪太后。時值中秋節近,率諸王貴臣等十餘人,朝太后於嘉福殿。時元叉不在。太后設宴留飲,酒過數巡,太后對帝及群臣曰:「我自還政後被幽於此,子母不聽往來,雖生猶死,何用我為?我當出家修道於嵩山,閒居寺中,以了終身。」因自卸發,欲將金剪剪去。帝及群臣皆叩頭流涕,慇懃苦請。太后聲色愈厲,必欲出家。帝乃使群臣皆退,獨留嘉福殿,與太后共語。太后細訴從前被幽之辱,思念之苦。
  太后泣,帝亦悲不自止。是夜,遂宿太后宮中,明日亦不出宮,與太后坐談至夜。太后曰:「今夕中秋佳節,可召皇后、潘妃到來,共賞良宵。」帝曰:「兒與太后相疏已久,遇此良夕,當侍太后細談衷曲,不必召彼來也。」太后見帝意誠,乃於月下密語帝曰:「自元叉專政,朝綱大壞,以致人心愁怨,盜賊四起。今若不早除之,天下必至大亂,社稷將危。帝何尚不知悟耶?」
  帝聞大驚,乃告於太后曰:「兒近來亦不甚喜他。因其能順聯心,稍效勤勞,故不忍棄之。前日私將先王宮女竊回,朕笑其愚,置之不問。近內侍張景嵩亦告我曰元叉將不利於我,我尚未信。太后在內,何由知之?」太后曰:「滿朝文武皆知其奸,何獨吾知。正恐帝不相信,故皆緘口不言耳。」帝退,於是深匿形跡,待叉如故。
  一日,對叉流涕,言:「太后有忿恚語,欲出家修道。不聽其去,必憂鬱成疾。朕欲任其往來前殿,以慰其心。」叉殊不以為疑,勸帝任其所欲。
  后於是數御顯陽殿,二宮無復禁礙。叉嘗舉元法僧為徐州刺史,法僧反,叉深自愧悔,於帝前自明無他。太后謂之曰:「元郎若忠於朝廷,何不解去領軍,以餘官輔政?」叉乃求解領軍,帝從之。然叉雖解兵權,猶總任內外,殊無懼意。宦官張景嵩怨叉,言於帝之寵妃潘貴嬪曰:「叉欲害嬪。」嬪泣訴於帝曰:「叉非獨害妾,又將不利於陛下。」帝信之。因叉出宿,解叉侍中。明旦,叉將入宮,門者不納,叉始懼。六年夏四月辛卯,太后復臨朝聽政,下詔追削劉騰官爵,發墓散骨,籍沒家資,盡殺其養子。除叉名為民。
  其黨侯綱、賈粲等皆出之於外,尋追殺之,籍沒其家。惟叉以妹夫故,尚未行誅。一日,叉妻侍太后側,侍郎元順指之曰:「陛下奈何以一妹之故,不正元叉之罪?」太后默然。未幾,有告元叉及弟元瓜通同逆反者,乃並賜死於家。朝野相慶,皆雲大奸已去,太平可致。即陷在賊中者,亦思忠義自效,脫身返正矣。
  話說武川鎮有一人,雙姓宇文,名肱。其妻王氏生三子,復懷孕。將產之前,夢抱腹中小兒係繩昇天,將至天門,為繩短而止。及生子時,雲氣滿房,如羽葆飛蓋之狀罩於身上。肱大喜曰:「此子他日必貴。」名之曰泰,字黑獺,即周朝開基主也。自衛可孤破了懷朔,又取了武川,兩鎮人民皆被擄掠,壯者悉點為軍。於是宇文父子五人皆為可孤軍士。其第三子洛生年十九,武藝絕倫。四子黑獺年十六,膽略過人,身長八尺,發垂至地,面有紫光,人望而異之。然困龍蠖伏,不得不屈在人下。一日,可孤在營中設宴,享其將士,至晚皆散。宇文洛生巡行各營,見一壯士執刀倚於營門之外,對天長歎,歎罷揮淚。洛生異之,因向前問其姓名。那壯士見洛生神情亦異,乃吐實告曰:「我即賀統軍之子賀拔勝是也。本懷朔尖山人。不幸我父被擄,兄與弟皆降,不得已屈身在此。有懷鄉戀國之心,恨無沖天羽翼,俯首事賊,因此感傷。君乃何人,而來問我?」洛生聞言大喜,乃謂勝曰:「我是武川鎮宇文肱之子。不幸家屬被擄,委曲圖存,只得為賊軍士,心實不甘。將軍若有報國之心,小子豈無復仇之志。我二人同心並力,殺可孤如反掌耳。」
  勝大喜,遂相密訂,各去通知父兄,暗中糾合本鄉豪傑,臨期同發。
  一日,衛可清欲往尖山打獵,可孤許之,乃曰:「須賀將軍及二郎同去。」
  父子欣然聽命。當日並皆上馬,統軍又命宇文肱、宇文洛生為馬軍,帶了弓箭隨後。共馬步三百,一齊前往。到了尖山,命三百軍士屯在山下。可清只帶隨身軍士數人,同賀家父子及肱與洛生上山彩獵。忽可清馬前跑過一鹿,可清連發三箭皆不能中,因謂勝曰:「將軍為我射之,一箭而中,當以黃金十兩為賞。」勝拈弓在手,一箭正中鹿背。可清贊道:「將軍真神箭也。」
  勝微微笑道:「此何足奇。我再射一物與你看看。」可清道:「射何物?」
  勝拽開弓,喝道:「射你!」可清未及回答,早已一箭穿心,跌在馬下。眾大驚。四人動手,盡殺其親卒數人,一齊飛馬下山。宇文肱提了可清首級,高叫軍士道:「衛可清已被賀將軍誅死。有不從者,以此為例。」眾皆懾伏,不敢動。遂命洛生先往城中,知會本鄉義旅以為內應。統軍與宇文肱押後,破胡為先鋒,殺入城來。時可孤正坐軍中,忽有軍士報道:「小將軍在尖山被殺。」可孤大驚而起,方欲號召諸將,卻被破胡一騎衝入營中,大喝道:「逆賊看槍!」攔心一刺,頓時畢命。手下軍士素懼破胡威名,誰敢相抗,也有跪下投拜的,也有奔歸拔陵的,十萬賊兵一時潰散。賀統軍入城,一面安撫人民、招集士卒,一面備文申報。因向勝道:「此事須申報雲州刺史費穆,令其轉奏朝廷。但拔陵人馬處處皆有,路上恐防有失。必得汝去,我始放心。」破胡領命,備好文書,隨即起身。果見賊兵滿道,然聞賀拔勝之名,皆不敢攔阻。不一日到了雲州,以申文投進,見了費穆,備訴情由。穆大喜道:「此皆將軍父子之功也。待我奏知朝廷,自有恩命。」留宴三日,大相敬愛,謂勝曰:「雲州苦無良將,故不敢與賊交鋒。如得將軍助我,何懼拔陵。且武川、懷朔倘有變患,亦可緩急相救。欲屈將軍在此,為朝廷出力,幸勿拒我。」勝見其言有理,又情意難卻,遂留雲中。
  卻說拔陵聞可孤父子被殺,心中大怒,乃親提二十萬眾殺到武川,洗蕩一方,為可孤報仇。統軍聞之,與諸將計曰:「拔陵領二十萬人馬前來報仇。
  城中兵卒不滿八千,半皆疲乏,何以御之?」宇文肱曰:「今當分兵屯於城外,為犄角之勢。先截其來路,使賊兵不能臨城,可免坐困。」統軍從其計,遂命宇文父子引兵二千,屯於城西;二子允與岳引兵二千,屯於城東;自領餘眾在城把守。調遣方畢,報賊兵已近。賀拔岳引軍五百,先來截殺,與販將交戰,不上數合,賊兵敗走入山。岳即追下,又遇一將狀貌猙獰,接住交戰,良久未分勝敗。那知拔陵兵馬分頭而進,一路去戰賀拔允,一路去戰宇文肱,自將輕騎掩襲武川之城。兩路之戰勝負未分,而武川已陷,賀統軍被亂箭射死。其時賀拔岳未知城破,盡顯平生本事,提鞭打死賊將,方得脫身。
  只見賊兵大隊已過尖山,如潮如海盡奔武川,心中大驚,恐怕武川有失,父親性命不保,飛馬同城。聽見前面喊殺聲高,衝入陣內,正值可泥困在垓心,忙高叫道:「哥哥且莫戀戰,快去城中保護要緊。」二人並力殺條血路便走,奔至城下,見一執槍軍士已把統軍之頭懸示城上,二人肝腸盡裂。可泥忙發一箭,軍士應弦而倒,連頭滾下城來。二人捧頭大哭。然親軍已散,四面皆是賊兵,倘有疏失,一門盡死賊手。不如保全性命,以圖報復。於是將頭埋於城下,拍馬向南而逃。其時宇文肱亦在城西與賊相持,見賊兵破城而入,賀統軍死於亂軍之手,兩個兒子亂中失散,不知去向,看來勢大難敵,徒死無益,只得帶了殘兵千餘,望西而遁。
  卻說拔陵知賀拔允弟兄捧其父頭而逃,去尚不遠,遂命驍將赫連信、衛道安,帶領三千勁卒趕上擒之。二人奉命而去。未識賀拔兄弟能逃得脫否,且聽下回再續。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21:32

第九卷     騁騎射沃野遇仙 迫危亡牛山避寇



  話說賀拔允、賀拔岳弟兄二人因失了武川,拍馬逃去,在路相議道:「今番雖留性命,但干戈擾擾,何處可以容身?」允曰:「現在廣陽王鎮守恒州,去此不遠,不如投奔他去。」正行之間,聽見後面喊聲大起。岳曰:「定有追兵趕來。兄請先行,弟自在後拒之。」允曰:「雖有追兵,何足為懼。」
  言畢,山坡下衝出二將喝道:「我赫連信、衛道安在此,你二人快快下馬受縛,免我動手。」岳大怒道:「吾賀三郎也!誰敢阻我?」赫連信挺槍便刺,岳以鞭架開,趁勢一鞭,赫連信腦袋皆破,倒於馬下。衛道安方欲上前助戰,被賀拔允手起一刀,斬為兩段。眾兵見主將盡死,驚懼欲走。二人手起刀落,殺傷無數,然後住手,緩轡而去。不一日來到恒州,見了廣陽王,哭訴情由。
  廣陽大相敬重,留在軍中,各授偏將之職。其時勝在雲中,忽聞父親被殺,哥弟皆逃,呼天搶地,痛哭不已,恨不得即時報仇。費穆慰之曰:「老將軍為國身亡,自當奏知朝廷,以旌其功。將軍正當善保此軀,報效君親。」勝強忍哀痛,安心住下。今皆按下不表。
  再說賀六渾在京中遇見叔父高徽,擔擱兩月,事畢回家,合家相見大喜。
  其時拔陵未反,鄉土猶寧,六渾已有隱憂,廣結四方豪傑,不惜罄囊費產。
  唯昭君知其意,餘人不識也。內乾嘗謂歡曰:「汝雖好客,何揮財如土若此?」
  歡曰:「向在京師,見朝綱顛倒,君弱臣強,宿衛擅殺大臣,而朝廷不敢問。大亂至矣,財帛豈可守耶?與其留供盜賊之用,不若用結豪傑之心,緩急可以得助。」內乾然之,因出資財以助其費。於是六渾門前常多車轍馬跡。雲中司馬子如、秀容劉貴、中山賈顯智、咸陽孫騰、懷朔尉景、廣寧蔡俊,皆一時豪傑,與六渾深相結納,往來無間。其後高樹夫婦相繼而卒,六渾營葬於山南。有弟永寶尚幼,歡撫之如子。平城庫狄乾家資巨富,身授平虜將軍之職。慕六渾名,知其有妹雲姬,求娶為婦,以結好於歡。既而昭君生一子,名曰高澄,字子惠。歡自葬親後益不事家業,招集豪士以射生彩獵為事。婁昭學習武藝,亦朝夕為伴。
  一日,劉貴到來,從者手中擎一白鷹,毛羽如雪。六渾見之,謂貴曰:「此鷹可愛,從何得來?」貴曰:「有一外路人帶來,吾以五百貫買之。明日,我們同到沃野地方打獵,以觀此鷹搏擊之能。」六渾欣然,便邀尉景、蔡俊、賈顯智、司馬子如黎明齊集,共往沃野。次日,輕弓短箭,一齊騎馬而去。那知一到沃野,過了多少山岡,並無禽獸。六渾道:「素聞沃野野獸最多,如何今日沒有一個?」話猶未了,只見南邊竄出一兔,身如火塊,眼似流星。六渾就發一箭,弓弦響處,赤兔忽然不見。拍馬趕去,卻見那箭射在樹上,拔之不出。正驚異間,又見赤兔在前亂跑。及搭箭在手,兔又不見。
  才收了箭,兔又在前。六渾怒道:「此兔莫非妖怪,敢如此戲我。」劉貴便將白鷹放起,來搏赤兔。鷹隨兔往,終搏不著。六人緊緊相隨,約過三四里路,來至一處。後面一帶山岡,靠山幾間茅屋。屋外幾株合抱大樹,前有石澗,水聲潺潺。六渾謂眾曰:「此處大有林泉景致。」停馬細看,忽見白鷹起在前面,赤兔正在其下。茅屋中攛出一隻卷毛黃犬,一口將赤兔咬死。白鷹下來,亦被黃犬一口咬死。六渾大怒,搭箭在手,喝聲道:「著!」黃犬應弦而倒。眾人皆道:「雖殺黃犬,可惜壞了白鷹,去罷。」
  回馬正行,耳邊忽如雷震一聲,大喝道:「誰敢無禮,殺我黃犬!」回頭一看,有兩個大漢,身長一丈有餘,眼如銅鈴,面似藍靛,趕來拿人。六渾正待迎敵,被他一手拖住,輕輕提下鞍鞒,橫拖倒拽而去。一個又來拿人,眾人見力大難敵,拍馬而走。走得遠了,勒馬商議道:「六渾被他拿住,還當轉去解救才好。」於是回馬復來。那知兩個大漢已將六渾綁在樹上,喝道:「你殺我犬,也須殺你,以償犬命。」六渾極口分說,只是不理。一個走進屋裡,取出剛刀一把,舉手要殺。斯時六渾命在呼吸。眾人望見凶勢,個個嚇得魂膽俱喪。忽見屋內走出一個年老婦人,蕭蕭白髮,手持拄杖,連聲呼道:「我兒勿傷大家,快快放了。」二人聽了,急忙將刀割斷繩索,放了六渾,就請六渾屋內去坐。六渾隨入,見雖是茅舍,亦甚寬潔。老婦向前稱謝道:「我二子空有兩眼,不識大家。誤相觸犯,乞恕其罪。」六渾謝道:「不敢。」但見老婦雙目俱盲,口口稱他大家,未識何意。
  卻說五人望見白髮婦人救了六渾進去,同至草屋前,下馬而入。老婦亦命二子接進留坐,曰:「此皆貴人也。今日蓬門何幸,大家及貴人偕來,但家貧無以待客。」呼二子道:「尚有村酒數鬥、莊羊一腔,可烹以佐酒。」
  二子應諾而去。六人謝了,便問道:「婆婆,令郎俱有非常之勇,何為埋沒山中?」婆婆道:「老身兩目不明,全靠二子打獵為業,住此久矣。」六渾道:「婆婆目不能視,何以知吾等前程?」婆婆道:「吾善相術,一聞人言,便知貴賤。」於是六人皆起請相。婆婆用手捫摸,相六渾曰:「此大家也,貴不可言。」相尉景位至三公。相司馬子如富貴最久。相劉貴、蔡俊皆將相封侯。惟相賈顯智心地不端,為人反覆,雖有高官厚祿,恐不得善終。然五人雖貴,指揮總出大家也。相畢,恰好搬出酒肉。六人正在饑渴時候,一齊坐下,飽吃一回。然後起身謝了,便即告別,上馬而行。行有裡許,六渾道:「此婦大賢,日後倘有好處,當報此一飯之德。惜未問其姓名,當轉去問之。」
  六人並馬而回,及到舊處,茅屋全無,那有一個人影,惟有大樹數株依然在望。六人大驚道:「原來三個俱非凡人,乃是神仙化來指示吾等的。」劉貴道:「若應其言,我們固有好處。高兄日後定有帝王之分,豈非大幸。」蓋當時稱天子曰大家,故貴以為六渾賀。一路說說笑笑,行至沃野鎮。是夜,同宿劉貴家。明日,各自回去。
  六渾回到家中,因對昭君訴說昨日之事。昭君且驚且喜道:「據老婦言,君必大貴。但當保身有為,不可乘危蹈險,以致不測之憂。」六渾點頭稱是。
  從此歡益自負,遠近聞其事者,益傾心六渾,待之有加。正光五年,昭君又生一女,名曰端愛,即魏靜帝后也。先時高澄生時,昭君夢見雲中白龍一條分為兩斷,慮其後雖貴,立業不終。及生端愛時,夢見明月墜於杯中,吸之立盡,知其後亦必貴。三朝後,親友作賀飲酒。飲罷,共往白道南山彩獵。
  卻說其時正值拔陵攻破武川,因殺了他大將衛可孤,泄怒於一方,令眾將各領人馬四處抄掠,殺害百姓。又差大將韓樓統兵十萬,自五原而來,去與廣陽交戰,打從白道村經過,村中攪得粉碎,房屋被燒,人民死者死,逃者逃。內千百萬財產,頓時化為烏有。六渾同了婁昭等數人正在南山打圍,離家約有三十里,忽見火光衝起,黑煙連云。六渾大驚,知有賊兵到了,急與眾友莊兵五六十人飛奔回村,果見賊人縱兵大掠,殺人放火,喊殺之聲如沸。六渾對眾人道:「此處已有賊兵阻住。你看重重疊疊,約有十萬人馬,如何過去?我們須要齊心並力,有進無退,殺入村中,或救得各家性命。不然,徒死無益也。」眾皆領命。六渾當先,婁昭押後,一齊捨命衝入。賊眾見是數十鄉兵,不以為意,便來擋住去路。六渾舞動神槍,連傷賊兵數十,眾皆辟易。於是眾人隨了六渾殺出核心。及到村中,但見煙火迷目,屋宇無存,各家眷屬都不知何往。六渾失色,婁昭馬上大哭。二人正在悽惶,只見一人飛馬前來,高叫道:「二位官人勿在此擔擱了,兩家人口都逃在南山樹林中,專望二位官人前去救護。」其人乃婁家內丁,頗有膽勇,故此尋來通信。
  二人聞知大喜,率領眾人即奔往南山。那知賊兵旌旗滿路,山前山後已結滿營寨。六渾謂昭曰:「兩家眷屬男女俱在水火之中,今夜或可救之,明日皆被擄矣。」忙同婁昭奮勇而前,大叫:「來軍放我上山,各不相犯。」
  賊兵見其驍勇,且日色已昏,恐損士卒,不與爭鋒,乃分開一路,放他過去。
  二人引了莊兵,尋路上山,直至山頂之上,見無數逃難人民都避在樹林中。
  見了六渾皆高叫道:「高大官人來,可救我等性命矣。」六渾尋見家屬,人人都在,單失散了高澄一人。昭君不勝悲切,六渾嗟歎幾聲,可惜此子喪於賊手。因語婁昭道:「失去只索罷了。現在兩家人口在此,總非安身之所。須當保護下山,方有生路。」婁昭見夜黑難行,猶豫不決。忽喊聲大起,滿山一片火光,樹木皆焚。二人即忙上馬。百姓強壯者及莊兵人等各執槍刀,六渾親自約束,分為數隊,在前領路,殺下山來。賊兵抵敵不往,並得逃脫。
  招呼眾人速往牛豆山去。此山在南山之北,地僻而險。山上有菩提寺,寺極廣大,可以容眾,故六渾領眾往避。至寺,僧皆逃竄,眾遂屯聚寺中。當夜驚魂未定,過了一宵,不見賊兵到來,人心始安,共慶更生。唯有昭君不知高澄下落,思欲遣人尋覓,猶恐賊兵阻路。後有上山來者報說,賊兵雖去,村中焚掠幾盡,老幼無存,房屋皆為白地,眼見高澄性命定然不保了。昭君聞之,悲哭不已。只見一個喜鵲飛向簷前,對了他喳喳的亂噪。昭君止了眼淚,便對鵲祝道:「鵲兒,你莫非知我兒子下落尚未喪命,特來報信麼?如果未死,你須飛下地來,向我長噪三聲。」那鵲果然飛下,長噪三聲,向南飛去。昭君道:「鵲兒向南飛去,此兒必在南方。」忙即喚人往南尋覓。但未識高澄果在南路,可以尋得著否,且俟下回再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21:59

第十卷     五原路破胡斬將 安亭道延伯捐軀



  話說六渾失去高澄,正在寺門外指點去路尋覓,忽有數十騎人馬上山。
  前面是段榮,後面有人抱著小廝,坐在馬上,卻象高澄模樣,得得而來。連忙接榮入寺,高澄亦隨後進來,俱各大喜。六渾忙問榮道:「此子昨夜已失,君從何處救得?」段榮道:「拔陵在武川、懷朔等處屯紮兵馬。武威相去不遠,因此在家備禦,不敢遠出。昨早知賊將韓樓領兵十萬,去與廣陽交戰,打從五原而往。我知此間必遭兵火,慌帶家人三十騎前來看視。今早到得村中,果見屍橫遍地,房屋皆毀。未卜兩家凶吉,細細打聽,才曉得逃在此間,故尋蹤而來。行至中途,忽見老鴉向我亂鳴。取箭射之,鴉帶箭飛入穴中。
  使人下穴探取,見一小兒臥於其內,抱出視之,乃君之子也。」歡因問高澄,何以臥在穴內。澄曰:「起初乳媼抱我逃走,趕眾人不上,落在後面,被賊兵衝來,我與乳媼同落水內。忽見一夜叉模樣將我提起,放在穴內。眼前但見一鴉在上飛鳴。今早有人抱我出穴,乃是段姨夫,始得同他到來。」六渾忙向段榮稱謝。昭君見了兒子,如獲至寶,益發感激不盡。段榮復向內於夫婦問慰一番。是夜,同宿寺內。明日,尉士真亦來探望,謂歡曰:「今幸家口無恙,但資產蕩盡,將來何以謀生?」六渾道:「為此憂悶。」婁昭道:「不妨。此時家業雖廢,尚有別業在平城等處。收拾各山牛羊驢馬,搬往平城,督率莊丁人等再行耕種,亦可度日。六渾夫婦可無憂也。」段榮曰:「非計也。榮少習天文星緯之術,夜觀天象,北方之亂未已,此間尚有兵火之災,十年後方定。樹家立產尚非其時。且平城之間遇亂尤甚,非所宜居。」婁昭道:「然則若何而可?」士真道:「大丈夫上不能為朝廷剪除暴亂,亦當退自為謀保全父母妻子。莫若各家聚集莊兵,招來鄉勇,就在此菩提寺結壘立寨,依山守險。我亦同來居住。湊合糧儲,以為守禦之備。且俟北土稍寧,成家未遲。」段榮道:「此論最妙。我看武威兵氣亦重,不可安居。家中尚有蓄積,竟連家小一齊運來,同住便了。」六渾、婁昭皆大喜。相約已定,兩家便即搬來。一面安頓家小,一面將菩提寺改作營寨,修整軍器,造立旗旙。四方避難者負糧挈眷而來,不可勝數。自後賊兵過往者聞六渾之名,俱不敢相犯。婁昭仍督莊兵耕種田禾,以為山寨之用。正是:虎伏深山藏牙爪,龍潛大海待風云。今且按下不表。
  再講廣陽王起兵來征拔陵,聞賊兵從五原來敵,聚眾將議曰:「我兵不弱於賊,特無一驍勇之將與之爭鋒,故不能勝。今軍中誰堪作先鋒者,舉一人以對。」眾將道:「軍中實無勇將。近聞賀拔允之弟賀拔勝在雲州刺史費穆麾下,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天下無敵。若召以為將,足破拔陵之膽,戰無不勝矣。」廣陽從之,乃寫書與費穆,要請破胡到軍。穆不敢違,遂送破胡來見廣陽。廣陽見其儀表不凡,英雄無比,便封先鋒之職,授以精卒三千,謂勝曰:「將軍此去殺賊立功,千金賞、萬戶侯,不足道也。」勝亦感激,誓以滅賊自效,遂領兵前往。行未廿裡,正遇拔陵前隊,約有五千人馬。勝勒馬高叫曰:「破胡在此,誰敢出戰?」賊將見是破胡,嚇得魂膽俱碎,畏縮不前。破胡連喝數聲,不敢答應。直衝過來,賊兵望後便退。乘勢趕殺,直至拔陵軍前,勒馬討戰。拔陵聞知大驚,語諸將道:「今日破胡乘勝而來,誰去迎敵?」帳前走過孔雀之弟孔鸞、拔陵之弟拔兵,啟口道:「我二人願同出陣,斬破胡之首。」拔陵道:「此人未易輕敵,各要小心。」二人答應,出馬,跑至陣前,與破胡交鋒。戰未數合,被破胡一槍一個,俱死馬下。拔陵大懼。諸將畏勝之勇,都不敢出戰。遂引兵退三十里下寨,與韓樓大軍相為犄角之勢。廣陽王知前鋒已勝,亦引大軍至五原山扎住。破胡數往挑戰,拔陵只是堅守不出。於是兩軍相持不下。那知拔陵兵威稍挫,而莫折念生反於秦州,兵勢大盛。一日,命其弟天生道:「我今兵多將廣,分兵十萬於汝,去攻岐州。岐州一破,便提兵進逼雍州,以破蕭寶寅之兵。我自在後接應。」
  天生遂引兵而往。
  卻說蕭寶寅乃是南齊明帝之子。梁武篡位,殺其兄弟九人。寶寅脫身降魏,孝文帝時封為齊王,尚南陽公主,甚加寵待。今因南道行台元修義染得風疾,不能征討,故命寶寅代統其兵,以討莫折念生。不幾日,天生兵臨岐州,岐州刺史裴芬與都督元志閉城拒守。被圍一月,城破,裴芬、元志皆被殺。遂乘勝勢進軍雍州之界。寶寅聞之,慌即起兵相迎,見賊勢浩大,頗懷憂懼。忽有探子來報,西路上一枝軍馬約有五萬,打著官軍旗號飛奔而來。
  使人問之,卻是東岐州刺史崔延伯,奉天子之命,封為征西將軍、西道都督,起本州人馬來討天生。延伯素驍勇,力敵萬夫。寶寅大喜,請過相會。一路進發,行至馬嵬。莫折天生紮營黑水之西,軍容甚盛。寶寅問延伯破敵之策,延伯曰:「明晨先為公探賊勇怯,然後圖之。」乃選精兵數千,西渡黑水,整陣向天生營。寶寅軍於水東,遙為接應。延伯抵天生營下,揚威脅之,徐引兵還。天生見延伯眾少,開營爭逐。其眾多於延伯數倍,蹙延伯於水次。
  寶寅望之失色。延伯自為後殿,不與之戰,使其眾先渡,部伍嚴整,天生兵不敢擊,須臾渡畢。天生之眾亦引還。寶寅喜曰:「崔君之勇,關、張不如。」
  延伯曰:「此賊非老夫敵也。明公但安坐,觀老夫破之。」明日,延伯勒兵而出,寶寅之軍繼後,天生悉眾逆戰。延伯身先士卒,陷其前鋒,斬賊將數員,將士乘銳競進,大破其兵,俘斬十餘萬人。天生率殘兵遁逃。官軍追奔至小隴,收得器械糧儲不可勝計。岐、雍及隴東之地皆復。只因寶寅不能戢下,將士稽留彩掠。天生得脫,復整餘眾,塞隴道之口,以拒官軍。寶寅、延伯既破莫折念生,以為雍、岐以西不足憂,遂停軍不進。
  一日,接到涇州將軍盧祖遷文書。因反寇胡琛據了高平,自稱高平王,聚集人馬數十萬,手下勇將百員,擾亂幽、夏二州,勢極猖獗。今又遣大將萬俟丑奴、宿勒明達領兵十萬,來犯涇州。祖遷不能敵,以此求救於寶寅、延伯。二人遂引兵會祖遷於安定,甲卒十二萬,鐵馬八千,軍勢大振。丑奴軍於安定西北七里,時以輕騎挑戰。大兵未交輒委走。延伯自恃其勇,且新立大功,以為敵人畏己,欲即擊之。先是軍中別造大盾,內為鎖柱,使壯士負之而趨,謂之排城。置輜重於中,戰士在外。自安定西北整眾而前,以為操必勝之勢。那知賊計百出,當兩軍相遇正欲交鋒,忽有賊兵數百騎手持文書,詐稱獻上降簿,以求緩師。寶寅、延伯方共開視,宿勒明達引兵自東北至,萬俟丑奴引兵自西南至,官軍腹背受敵。延伯拍馬奮擊,奔馳逐北,逕抵其營。無如賊皆輕騎,往來如飛,官軍雜以步卒,戰久疲乏,被賊乘間衝入排城,陣勢大亂。延伯左衝右突,雖殺死賊兵無數,而士卒死傷亦近二萬,於是大敗。寶寅見延伯敗退,軍心已恐,忙即收眾,退保安定。延伯自恥其敗,欲與再戰。寶寅勸其養鋒息銳,徐觀時勢,以圖進取。延伯以為怯,連夜繕甲治兵,招募驍勇,復自安定西進兵,去賊七里結營。明晨不告寶寅,獨出襲賊,大破其壘,賊眾披靡,平其數柵。既而軍士乘勝彩掠,離其步伍。
  賊見官兵散亂,復還擊之。魏兵大敗,延伯中流矢而卒。寶寅聞知往救,已無及矣。時大寇未平,復失驍將,遠近憂恐。而寶寅自延伯死後,喪卒數萬,賊勢愈甚,深恐朝廷見責,心懷憂慮。
  時麾下有一人,姓鄭名儼,河南開封府人。生得丰神清朗,儀容秀美,向在京中為太后父司徒胡國珍參軍。因隨國珍得入後宮,太后悅其美,曾私幸之。宮禁嚴密,人未之知也。及太后見幽,不得進見。寶寅西征,儼遂從軍而去,亦授參軍之職。在雍州已及一載。一日赦書至,知太后重復臨朝,私心大喜,欲進京而苦無由。今見寶寅有憂懼之色,因告之曰:「太后復政,明公尚未進表恭賀,恐太后不悅於明公也。」寶寅失色道:「君言是也。軍旅匆忙,未暇計此。今當表賀,但誰可往者?」儼曰:「明公如必無人,僕願奉命以往。且尚有一說,明公出師以來,雖有前功,難掩後敗。僕在太后前表揚明公之功,以見敗非其罪,則朝廷益加寵任,可以無憂見責矣。」寶寅大喜曰:「得君如此,我復何憂。」因遂修好賀表,命儼充作賀使。鄭儼別了寶寅,星夜趕行。因念太后舊情未斷,日後定獲重用,不勝欣喜。及至京師,將賀表呈進。太后見有鄭儼之名,忙即召見。儼至金階,朝拜畢,太后曰:「久欲召卿,未識卿在何所。今得見卿,足慰朕心。」儼伏地流涕曰:「臣料此生不獲再見陛下,今日得睹聖容,如撥雲見日,不勝慶幸之至。」
  太后曰:「朕身邊正乏良輔,卿當留侍朕躬,不必西行矣。」儼拜謝。太后淫情久曠,今舊人見面,滿懷春意,按納不下,那顧朝廷之體,遂托以欲知賊中形勢,留入後宮。是夜,儼宿宮中,與太后重敘舊情。宮中皆賀。明日升殿,即拜儼為諫議大夫、中書舍人,兼領嚐食典御。晝夜留在禁中,不放出外。即休沐還家,嘗遣宦者隨之。儼見妻子唯言家事,不敢私交一語。自此寵冠群臣,一時奸佞之徒爭先趨附。
  時有中書舍人徐紇,為人巧媚,專奉權要。初事清河王,王死又阿諛元叉。叉敗,太后以清河故復召為中書。及鄭儼用事,紇知儼有內寵,益傾身承接,奉迎唯謹。儼亦以紇有術智,任為謀主。共相表裡,勢傾內外,時人號為「徐鄭儼」。不數月,官至中書令、車騎將軍。紇亦升至給事黃門侍郎、中書舍人,總攝中書門下事。軍國詔令,皆出其手。紇素有文學,又能終日辦事,刻無休息不以為勞。或有急詔,則令數吏執筆,或行或臥,指使口授,造次俱成,不失事理。故能迎合取容,以竊一時之柄,然無經國大體。見人則詐為恭謹,而內實叵測。又有尚書李崇之子李神軌,神采清美,官為黃門侍郎。亦私幸於太后,寵亞鄭儼。又有黃門給事袁翻,亦為太后信任。徐、鄭、袁、李四人互相黨援,蒙蔽朝廷。六鎮殘破,邊將有告急表章,儼恐傷太后之心,匿奏不報。外臣有從北來者,皆囑其隱匿敗亡,不許言實。於是群臣爭言賊衰,不久自平。太后日事淫樂,不以六鎮為意。正是:朝中已把山河棄,閫外徒勞戰伐深。
  但未識後來變故如何,且聽下回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0 02:22:50

第十一卷     天寶求賢問劉貴 洛周設計害高歡



  話說胡太后寵信鄭儼、徐紇居中用事,百僚畏憚,莫敢誰何。朝政日壞,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魏初有兩秀容城,皆在並州之北,俱有居民數萬。北秀容酋帥雙姓爾朱,名羽健。再傳為爾朱代勒。代勒為人猛勇,御下又極寬和。一日,遊獵山中,部下之人射一猛虎,誤中其臂。代勒拔其箭還之,曰:「此汝誤中我臂也。」並不加罪。由是軍民無不感悅。官至肆州刺史,封梁國公,年九十餘而卒。子名新興,代父職。坐擁成業,雄鎮北土。畜牧尤蕃,牛羊騾馬千百成群,各以毛色相別,瀰漫山谷,不可勝數。朝廷有事出師,新興每以牛馬■糧來獻。孝文以為忠,進位將軍,敕為秀容鎮第一酋長。宮室崇大,儼如王侯之居。府庫充積,富可敵國。麾下猛將如雲,壯士如雨。生子榮,字天寶,聰明俊偉,才氣過人,又多力善射。少時隨父入朝,武帝見而愛之,以中山王元英之妹妻之,即北鄉公主也。其後新興年老,表請傳爵於榮,明帝許之。榮襲父爵。新興死,魏又除榮游擊將軍。榮每到春秋二時,率領眷屬往高山大澤之處射獵為樂,故其姊妹妻女皆善騎射。有子三人,長菩提,次義羅,三文殊,年皆幼。女二:長曰娟娟,次曰瓊娟。娟娟年十四,容顏絕世,有傾城傾國之貌。伶俐多能,性剛烈如其父。後為肅宗嬪,敬宗立,榮復納之為后,終歸高氏,為獻武帝妃也。當是時,榮見朝政日亂,六鎮皆反,而手下士馬精強,糧儲廣有,隱有撥亂救民、化家為國之志。又宗族強盛,弟兄叔姪皆有勇略。從弟名世隆。族弟二人:一名度律,一名仲遠。兄子二人:一名兆,字萬仁;一名天光。此五人者才智兼備,武藝超群,各鎮都畏之,號曰「爾朱五虎」。而五虎之中兆尤勇猛,榮愛之如子。一日,榮召五人謂曰:「四方兵起,名都大郡皆為賊據。朝廷出師累年,敗亡相繼,賊勢益甚。我恐此間亦不得安,我欲散財發粟以招四方智勇,剪除兇暴,上為朝廷出力,下為地方保障。汝等以為何如?」眾皆曰:「主公之見是也。上報國家,下安黎庶,此不世之勛,有何不可。」榮大喜,即於秀容城上豎起招賢旗一面,上書「廣招賢智,共濟時艱」。於是四方才勇之士,相率來投。
  時南秀容於乞真殺了太僕卿陸延,據城造反。榮遣爾朱兆引兵三千擒之,斬於城下,將首級封進京師。明帝大喜,封榮博陵郡公,長子菩提世襲,賜金三十斤、彩緞百匹以榮寵之。又桑乾鎮斛律洛陽、費也頭二人作亂,榮亦起兵破之於河西,斬其首級入朝。以功進封安北將軍,都督恒、朔二州軍事。
  榮自是英名四布,兵威益振,豪傑歸心。六渾之友劉貴、司馬子如、賈顯智、尉景、竇泰等皆奔秀容,投在麾下效力。榮一一收納,隨才任使。敕勒人斛律金有武乾,行兵能用匈奴之法,望塵知馬步多少,嗅地知敵兵遠近。初在懷朔鎮楊鈞手下為將,鈞死歸拔陵。見拔陵作事無成,脫身歸於爾朱氏,榮以為別將。六渾妹夫厙狄乾見北方大亂,欲攜家避入京師。雲州刺史費穆知其才勇,劫至雲州,共守城池。其時北境州縣皆沒於賊,惟雲州一城獨存,四面阻絕,糧盡矢窮,外救不至。穆知不能守,遂與厙狄乾棄城南奔,投於爾朱榮。榮送費穆歸朝,留狄乾為別將,甚加禮待。
  一日,天光領二將來見,謂榮曰:「此尖山賀拔允、賀拔岳也。」榮喜,急起握二人手曰:「將軍兄弟英雄蓋世,想慕久矣,何幸今日得遇。但聞足下在恒州把守,未識何以至此。」允曰:「允自武川失守,父被賊害,與弟岳投奔恒州,為元僕射收彔。弟勝在廣陽王麾下為將,廣陽奉召入京,勝亦來恒州相投,弟兄遂得相聚。不料廣陽去後,眾皆怨望,推鮮於修禮為主,聚眾廿萬,擁兵來寇。元僕射使允等出戰。那知城中外連內應,城遂破。元僕射奔往冀州,允弟兄三人在亂軍中相失。今勝不知何往,我二人投北而行。行了兩日,無處容身,因在山前歎息。忽逢明公之姪天光,說及明公好賢禮士,勸予來歸,故傾心至此。如蒙收彔,當效馳驅。」榮曰:「將軍此來,天作之合也。但未識令弟何往,吾當遣人覓之,使汝手足同在一處。」因皆置為將軍。
  榮欲觀二人武藝,一日揀選人馬,帶允、岳同往射獵。過肆州城下,肆州刺史尉慶賓忌榮之強,閉城不出迎接。榮怒曰:「豎子敢爾慢人。」以兵襲之,破關而入,執慶賓將殺之。忽報營門外有一少年將軍,自稱賀拔勝,要見主公。榮曰:「破胡來耶?」即召入。破胡進至中軍,低首下拜。榮扶起笑道:「爾來何晚也?令兄令弟皆在此,專望將軍到來同聚。」破胡道:「勝自恒州戰敗,兄弟失散,奔往肆州,蒙尉刺史以禮相待。今聞尉公冒犯虎威,行將就誅,特來求寬其死。幸明公恕之。異日勝事明公,亦不敢忘德。」
  榮道:「今見將軍,如魚得水,不勝大幸,何爭殺此一人。」命即放之,破胡拜謝。允與岳上帳相見,悲喜交集。榮即解下腰間獅蠻帶賜之,署為副將。
  執慶賓還秀容署。爾朱羽生為肆州刺史,榮是時目中已無魏矣。
  孝昌二年八月,賊帥元洪業斬鮮於修禮,請降於魏。賊黨葛榮又殺洪業,自立為主,軍勢浩大,進攻瀛州。章武王元融拒之,為榮所殺。時河間王深復奉太后命,領兵討賊,聞元融死,不敢進。朝廷逼之使戰,亦為榮殺。爾朱聞之,益輕朝廷,嘗謂劉貴曰:「今天下擾擾,世無定局。吾欲得一智勇無雙之士,如當年韓信之流,與之共定天下,今有其人乎?」貴曰:「吾觀天下豪傑多矣,如懷朔賀六渾者,其才足以當之。」榮曰:「吾亦頗聞其名,今何在?」貴曰:「六渾困守風塵,現在避處牛豆山中,以待時清。明公舉而用之,天下不足平也。」榮曰:「汝速為我招之。」貴承命修書一通,遣人送往牛豆山。書中深致爾朱企慕之意,勸其速來。六渾得書,謂尉士真曰:「如今群雄奮起,反覆無常。吾儕投人,事亦不易。不如權住此間,徐觀形勢,以圖機會。君以為何如?」士真曰:「爾朱雖強,未識為人若何。且聞命遽往,恐為所輕。」六渾曰:「君言正合吾意。」遂不去。
  時孫騰在陽曲川被寇,家業盡喪,亦來牛豆山與六渾同住。一日,六渾與尉景、段榮下山探聽消息,至晚方回。才到牛豆山下,忽見一人飛馬而至,高叫:「來者壯士莫非賀六渾麼?」六渾道:「只我便是。」那人道:「吾主在後,等待多時,請公過去相見。」六渾道:「你主何人?」那人道:「我主姓杜,名洛周,柔元鎮人。今見天子無道,萬民愁苦,聚兵十萬在上谷城中,欲圖霸王之業,以救生靈之命。仰慕壯士文武雙全,才勇出眾,是當今第一豪傑,欲屈到幕下,同心舉義。故親自來請,先令小將致意。我乃賀拔文興,杜洛周妻弟也。」六渾曰:「你主錯了。吾因智勇不足,避難居此,有何德能而敢為興王之佐?」話猶未了,忽大炮一聲,擁出無數人馬,塞住山口,旌旗密布,劍戟如林。一人紅袍繡甲,在馬上欠身道:「我杜洛周素仰威名,特來奉請同往上谷,共聚大義,富貴與君同之。如蒙慨允,即此便行。倘有見棄之心,恐刀劍無情,驚及一家。」六渾見此形勢,知不可拒,私語士真、子茂曰:「吾脫一身甚易,奈妻子何?」乃下馬再拜,尉景、段榮從之。洛周大喜,下馬答拜曰:「君必與夫人子女同往,方得放心,省得身心兩地也。」於是洛周上馬,送三人至菩提寺門外道:「吾只在此等候,君進內速整行裝,便即起身。」六渾入內,告知眾人。內乾夫婦大驚曰:「君等皆去,吾在此作何倚靠?」昭君曰:「洛周反寇,君去奈何?」歡曰:「吾非不知,但欲保一家性命,權且從他,以解目前之厄。快去收拾行囊。」又謂婁昭曰:「如今人力已少,倘有外寇憑陵,何以抵敵?君於此處亦不可居,且往平城可也。」於是除內乾一家不去,餘皆起身同行。昭君妹妹拜別父母,各流涕分手。
  洛周自得六渾等數人,兵士雲集,軍馬日廣,遂於上谷城築壇為天子,改元真王,署置百官。以六渾為將軍,統領人馬一萬,進兵來奪幽州。幽州刺史常景上表奏聞。魏以常景為行台尚書,與幽州都督元潭共討洛周。景即起兵五萬,將盧龍一帶關塞之處皆撥軍守把。元潭引兵三萬,軍於居庸關以備之。洛周又引兵來取安州,常景遣將崔仲哲邀之於軍都關。仲哲素不能戰,一戰大敗,為洛周所殺。居庸關守兵聞之,一夜盡潰。元潭逃歸幽州。洛周自以為無敵,志益驕傲。軍無紀律,日事抄掠。用兵經年,一無所就,仍退回上谷。識者知其無成。唯六渾御軍有法,賞罰必信,因此得軍士心,人望咸歸。洛周忌之,密與賀拔文興謀曰:「軍心盡向六渾,恐後日有元洪業之事。我不能為鮮於修禮坐受其害,不如殺之,以杜後患。」文興曰:「若殺六渾,尉景、段榮等亦不可留。」遂定計於中秋夜,借賞月為名,宴於深山之中,四面伏兵,擒而殺之。有一小校平日與段榮相好,密將此事報之。榮聞報大驚。時已四鼓,恐軍中驚覺,不敢往告六渾。明晨上帳參謁,諸將皆到,不見六渾。洛周道:「六渾何以不至?」有人稟道:「六渾昨夕飲酒過醉,不能起身,故失參見之期。」洛周曰:「今宵中秋佳節不可虛度,晚間設宴於山峰高處,與諸君同玩良宵。六渾不可不至。」榮曰:「六渾雖是中酒,晚間自愈。主公先行,待小將促之,使來以赴主公之約。」洛周應允。
  段榮隨到六渾家,密報其事。六渾大驚。時尉景同居。囑咐昭君、雲蓮一同收拾行李,密約蔡、孫兩家同逃。等至下午,聽知洛周出城,各將家眷載在車上,悄悄而行。尉景當先,蔡俊、孫騰押後。六渾、段榮假作赴宴,行至中途,謂眾將曰:「我有一小事未了,當同子茂回去。君等先行,我隨後趕上也。」道罷,飛馬回轉,保著家眷急走。洛周至晚不見六渾等來,又差人召之。往來數里,已近黃昏,回報道:「六渾等眾都已走了。」洛周大怒,謂文興曰:「六渾去尚未遠,汝引三千輕騎擒來見我,休使逃脫一人。」文興領命,忙即帶了兵眾飛奔而來。正是:蛟龍尚未翔雲表,鴻鵠猶然困網中。
  未識六渾此番能逃得脫否,且待下回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21:36

第十二卷     剪劣馬英雄得路 庇倖臣宮闕成仇



  話說六渾當日脫身而行,料洛周必不干休,定有追兵到來,謂眾人曰:「若追兵到來,既要廝殺,又要照顧家眷,勢難兩顧。不如孫、蔡兩兄保著車仗人口先走,我與士真、子茂在此殺退追兵,隨即趕上。」尉景道:「此計甚妥。」於是家眷先行,三人勒馬以待。時近更餘,果見後面火把齊明,喊聲大振。賀拔文興追至,大叫:「六渾休走,我主待你不薄,奈何背主而逃?此非好男子所為。」六渾答道:「你是賀拔文興,正要與你說明。我們住在牛豆山,原無意相從。你說洛周慷慨英雄,真心待人,故俯首相從。原來是一無知小子,妒賢嫉能。我等相隨一載,雖無大功,亦無大罪,奈何設宴山中,圖害我等性命?汝速回去,將吾言回復洛周,並非吾等不別而行也。」
  文興無言回答。又見三人挺槍相待,自料敵他不過,只得收轉人馬回去。
  六渾出得上谷嶺,天已大明。後面又有喊聲,疑追兵復至,謂眾人曰:「洛周兵力精強,我們寡不敵眾,急急向前,不可回馬與戰。」昭君與端娥、端愛、高澄乘一牛車。澄方六歲,數墮車下。歡怒其羈遲,欲彎弓射之。昭君大驚,高叫段榮曰:「段將軍速救我兒!」段榮飛身下馬,抱起高澄,歸於馬上,加鞭急走。行了一日,天色又晚,荒野中並無宿店,投一野寺權住。
  時天氣初寒,風雨暴至。眾人皆倉皇就路,衣衫單薄,不免饑寒。昭君親燃馬矢,作餅與六渾充饑。次日起行,六渾欲南奔葛榮。將近瀛州,聞葛榮強暴甚於洛周,謂眾人曰:「一誤豈容再誤。」尉景曰:「前路茫茫,今將曷歸?」段榮曰:「吾聞北秀容爾朱天寶兵力強盛,大招賢士,若往投之,斷無不納。」六渾曰:「吾從洛週一年,今往投之,倘以反賊視我,加我以罪,我將何逃?」蔡俊曰:「有劉貴、司馬子如數人在彼,必能為我先容,可無憂也。」於是六渾與五人同入並州,先借旅寓安頓家小,然後段榮去尋劉貴。
  卻說貴在秀容最為榮所信任,一日從城外歸來,忽見一人在馬上呼曰:「劉君別來無恙?」視之,乃段子茂也。即忙下馬相見,問道:「子茂何來?闊別二年,常懷想念。未識六渾及眾友近況若何?」子茂道:「六渾、尉景等俱在此了,專望兄去相敘。」因把前事細訴一遍。劉貴大喜,遂並馬入城來見六渾。六渾見了劉貴,握手相慰,便將來投爾朱之故細細說了,要他引進。劉貴道:「爾朱慕名久矣。今日一見,必獲重用,無憂不得志也。」司馬子如、厙狄乾、賈顯智、侯景、竇泰聞得六渾到了,陸續來望,相見皆大喜。劉貴道:「諸君在此敘舊,我先見討虜,訴知六渾來意,明日便好進見。」
  眾皆稱善。劉貴起身,忙到府門。值榮在城外桃林寨著兵,便往桃林寨求見。
  榮召入,貴在帳前拜賀曰:「主公大業將成,又有高賢來助了。」榮問:「何人?」答道:「高賀六渾並有親友數人同來相投。」榮聞六渾至,大喜問:「在何處?」答道:「在旅店中,明日來參。」榮曰:「我慕其人久矣,速來一會。」便令小校備馬,同劉貴去接。六渾不敢遲延,忙來進謁。榮令別將迎之入帳,六渾見榮再拜,榮欠身請起,賜坐帳下。榮初聞劉貴之言,以六渾為人中之杰,氣象異常。今見其精神憔悴,形容枯槁,殊失所望。問勞數句,不甚深言,歡即辭退。劉貴暗忖道:「天寶平日聞名起慕,今日相見何反淡然?」因留六渾到家,排酒洗塵。忽報討虜有命,六渾有甚親友,皆令明日來見。貴應諾。是夜,六渾宿於劉貴家,貴私語六渾曰:「君才能蓋世,奈與洛周同反,今唯在此立功,以蓋前愆,勿生退志。」六渾以為然。
  次日,貴出全付衣服與六渾更換。令人請尉景、段榮、蔡儁、孫騰同至家中,齊入帥府。榮皆禮待,署為將軍。六渾雖在軍中,未獲重用。
  一日,上帳參謁,榮往廄中看馬,諸將隨侍。見一馬甚猛,四面皆以鐵欄圍之。六渾曰:「此馬何故防衛甚嚴?」榮曰:「此馬號為毒龍,莫能御他。往往蹄齧傷人,人不敢近。」歡細視之曰:「良馬也。胸項間有旋毛一叢,故此作孽。若剪而去之,必足為明公用也。」榮曰:「吾數使人剪之,毛不能去,反為所害。故棄而置之,鎖縛廄中。」六渾曰:「歡請為明公剪之。」榮曰:「奈何以一馬而殺壯士。」歡固請。榮許之,就把胡牀坐下,諸將兩旁侍立。命六渾往廄中牽馬。毒龍一見欄開,雙蹄並起,掙斷鐵索,奔出廄外,騰踔跳躍,勢甚猛烈。六渾當前攔住,喝道:「你雖畜類,亦有性靈。既受豢養,自當任人駕馭,何得蹄齧殺人?我為你改惡為良,異日立功邊上,方顯爾能。」毒龍聽了,頓時收威斂跡,伏地低頭。六渾貼近馬身,不加羈絆,剪去旋毛。眾人皆為危懼,六渾神色自若,以旋毛獻上。榮大喜道:「果然名不虛傳,毒龍殺人多矣,卿乃獨能制之。」歡曰:「御惡人亦猶是矣。」榮奇其言,便道:「此馬即以賜卿,卿為我試之。」六渾騰身上馬,那馬放開四足,風馳電掣,團團走了幾遍。六渾見有旗桿木豎在百步外,忙取隨身弓箭,連發三矢皆中木上。眾皆喝采。榮亦大喜,起身歸帳,屏去左右,獨留六渾,賜坐帳下,以時事訪之。六渾告榮曰:「聞公有馬十二谷,皆以色別為群,不知明公蓄此何用。」榮曰:「試言汝意若何?」歡曰:「今天子闇弱,太后淫亂,嬖孽專權,宵小亂政,朝綱不振極矣。以明公之雄武,乘時奮發,討鄭儼、徐紇之罪,以清君側,天下孰不俯首畏服,惟命是聽?如是則大功立致,霸業可成。此賀六渾志也。明公豈有意乎?」榮曰:「卿言正合我意。」兩下情投意合,傾心吐膽,談至更深,六渾始退。次日,爾朱榮移兵屯於晉陽,諸將皆從。六渾家眷住上黨坊內,尉、段、蔡三家皆就傍居住。六渾從軍晉陽。
  當是時,洛周侵掠薊南,勢益猖獗;念生奪了岐州,官兵累敗;葛榮據了信都,都督裴衍被殺。其後杜粲殺了莫折念生,占了秦州;葛榮並了洛周之眾,兵勢益大,橫行河北。蕭寶寅出師累年,靡費不資,屢次喪敗,懼朝廷見責,內不自安,定計欲反。行台郎中蘇湛哭而止之曰:「王本以窮鳥投入,朝廷假王羽翼,榮寵至此。屬國步多艱之日,不竭忠報德,乃欲乘人間隙,遽行守關問鼎之事。魏國雖衰,天命未改。且王之恩義未洽於民,但見其敗,未見其成,王若行此,我恐荊棘必生於齋閣也。」寶寅不納,遂反,自稱齊帝,改元隆緒。正平薛鳳賢、薛修義亦聚眾河東,分據鹽池,攻圍蒲坂,東西連結以應寶寅。遠近大震。爾朱榮謀於歡曰:「關西皆反,我欲發兵討賊,何者最先?」歡曰:「平外賊易,除內賊難。公但養精蓄銳,先除朝內之賊,則外賊可指揮而定也。」榮以為是。於是日伺朝廷之隙,按兵以待。
  再說孝明帝即位十二載,年已十八,朝政一無所預。太后私幸鄭儼諸人,慮帝年長知其所為不謹,於宮中多樹耳目,務為壅蔽。凡帝親愛者,恐其傳言泄漏,百計去之。時有密多道人善能胡語,帝寵之。又有鴻臚少卿谷會治、通直散騎谷士恢,皆帝所寵信,朝夕侍於禁中。太后忌之。孝昌二年二月,帝奉太后宴於御園。谷士恢侍側,太后曰:「谷卿聰明多才,必知吏事,令為晉州刺史何如?」士恢心懷帝寵,不願出外,良久不答。太后再言之,帝曰:「士恢年少,難當方面之任,母後勿遣。」次日,太后坐便殿,召士恢曰:「我命卿為晉州刺史,如何違我?」士恢曰:「容臣入別至尊。」太后不許,士恢再四懇告。鄭儼在旁奏曰:「此等小臣敢違陛下之旨,不斬之無以警後。」太后即命斬之。帝在宮中不知士恢已死,命內侍召之。內侍回奏云:「士恢已被太后斬訖。」帝失色,驚問:「士恢何罪?」內侍言:「太后欲以為晉州刺史,士恢不從,中書鄭儼奏斬之。」帝怒,稱疾不出。太后使宮女來問,帝不答。太后親至顯陽殿,問帝何疾。帝曰:「我怒谷士恢,受朕深恩,今往晉州,不來一辭。我欲封劍斬之,取其首級來視!」太后聞帝言,已知左右奏知,謂帝曰:「谷士恢一介小臣,敢違我命,抗言犯上,吾故斬之。實未至晉州也。」帝曰:「士恢死乎?」太后曰:「然。」帝曰:「得見其首乎?」太后命左右取首進之,帝見首痛哭流涕曰:「此鄭儼殺汝耳,吾當報之。」太后大驚曰:「帝誤矣,我自殺之,於儼何涉?帝為萬乘主,豈少此等人入侍左右而為此感傷?」帝恐傷太后之意,命以厚禮葬之。
  儼知帝怒及己,又奏太后道:「士恢雖死,密多道人、谷會治尚在帝側。
  二人仇我更深,必除之為妥。」太后曰:「易耳。」命儼暗招刺客,殺密多於城南大巷。帝怒,嚴旨搜捉賊人,限在必得,已心疑太后所為。未幾,又報谷紹達被太后賜死。帝怒甚,忿忿走入紫華宮,謂盧妃曰:「朕以太后之故,鄭儼、徐紇內宮不禁往來。今朕所寵信者,太后必欲置之死地,未識何意。」盧妃奏曰:「陛下深居九重,朝權皆歸國母,陛下所寵焉能得保性命?」
  帝曰:「吾殺徐、鄭以報之何如?」妃曰:「徐、鄭朝夕在宮,太后所寵,陛下焉得殺之?」帝曰:「太后與鄭有私乎?」妃曰:「妾不敢說,願陛下留心察之。且陛下還宜加意自防,勿為奸人所算。」帝聞之,益悶悶不樂。
  是夜,宿紫華宮中。次日傍晚,帝密敕北宮宦侍,夜來不許鎖斷嘉福殿門。
  一更後,隨了數個宮人,行至嘉福殿後驎和閣下,聞閣上有笑語聲,帝問:「何人在閣?」宮人悄悄奏道:「太后與尚書鄭儼宿於閣上。」帝知太后不謹是實,長歎一聲,忙即回步退出。明日,宮人奏知太后,言帝昨宵至此,太后之事俱已知之,長歎而去。太后大驚曰:「誰為是兒言之,私來窺我?」
  鄭儼失色,跪於太后前曰:「事露,帝不能奈何陛下,臣今死矣。」太后曰:「毋恐,有我在,斷不令卿遭誅也。」儼拜謝曰:「若得陛下作主,臣等方敢常侍左右。」因斬司宮者數人,以其失於防守,縱帝得入也。帝聞之益怒。
  自此母子遂成嫌隙,兩宮不相往來。但未識後事如何,且聽下回細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23:17

第十三卷     賜鐵券欲圖邊帥 生公主假作儲君



  話說並州刺史元天穆,本魏室宗親,因太后專政,徐、鄭用事,心常不服,見爾朱士馬精強,欲借其力以傾朝廷,深相結納。榮亦喜其與己,焚香刺血結為兄弟,誓生死不相背負。事無大小,皆與商議。一日,榮同帳下諸將來至並州,與天穆議事。天穆設宴留飲。酒至半酣,問榮曰:「弟來欲議何事?」榮屏去左右,惟賀拔岳在坐。榮曰:「今天子愚弱,太后淫亂,奸佞弄權,忠臣屏跡。我欲舉兵入洛,內除諸奸佞,外削群賊,兄以為何如?」
  穆與岳皆曰:「討虜之意,實合群望,當早行之。」榮曰:「事果可行,吾即表奏朝廷,以討賊為言,庶幾師出有名。」天穆力贊其成。榮就寫表一道,發使進京。太后見奏,疑榮有異志,乃付有司商議。群臣皆以榮兵強盛,不宜允其所請。太后乃下詔止之,其略云:今念生梟戮,寶寅敗逃,丑奴請降,關、隴已定。費穆大破群蠻,絳、蜀漸平。又北海王顯率眾二萬,出鎮相州。卿宜高枕秀容,兵不須出。
  榮得詔大笑曰:「天下亂形已成,朝廷反說太平無事,吾豈可因詔而止。」
  乃請天穆到府,遍召諸將共議。眾皆曰:「朝廷不准發兵,是有疑我之心,此事豈可遂已。」於是榮復上書,其略云:今賊勢雖衰,官軍屢敗,人情危俱,恐實難用,若不更思方略,無以萬全。臣愚以為蠕蠕主阿那瓌荷國厚恩,未應忘報,宜早發兵,東趣下口,以攝賊人之背。北海之軍嚴加警備,以當其前。臣麾下兵將雖少,願盡力命。自井陘以北,滏口以西,分據險要,攻其肘腋。葛榮雖並洛周之眾,恩威未著,人類差異,形勢可分。若允臣所請,大功可立。臣整率師旅以待,唯陛下鑒之。
  一面進表,一面興師。署高歡為都督,統領十萬人馬,鎮守桃林寨,日夕操練,以待徵調。自領馬步兵三十萬,結營井陘之上,旌旗映日,殺氣連云。
  附近州縣莫測其意,人人疑慮,個個驚心。
  表到京中,舉朝大駭。太后見其不肯罷兵,恐有變亂,召廷臣問策。中書舍人徐紇出班奏曰:「臣有一策,可制爾朱之命。」后問:「何策?」紇曰:「爾朱榮世據秀容,畜牧蕃息,兵勢強盛,皆因能用人也。今其手下將士,或反賊餘黨,或罪臣子孫,懼禍亡命,皆被爾朱榮收納,授以軍職,賜之財帛。眾人懷恩感激,無不盡心協力,故所向克捷,威振山西。臣意莫若先離其黨,私行聖旨,許以高官厚祿,錫以金書鐵券,密令暗圖爾朱,則其黨必貪朝廷之賞,群起而誅之矣。」太后大喜,如計而行。時有爾朱榮從弟世隆,在京為直閣將軍,探得朝廷陰謀,密將此事報知天寶。天寶大怒,乃召集諸將謂曰:「今朝廷有密旨到來,命汝等圖我,以取富貴。汝等若貪朝廷官爵,請從此別。若願隨我者,當留麾下。慎勿心懷兩意,暗生反側也。」
  眾將皆曰:「某等遭時不遇,窮困風塵。得遇明公拔之糞土之中,置之將士之列。執鞭墜鐙,生死願隨。朝廷富貴,非所敢望也。」榮大喜道:「卿等若不相負,朝廷賜來官爵,當盡留之。等我日後得志,照其所書之爵相授。」
  眾皆拜謝而退。
  且說太后聽了徐紇之計,以為事必有成,不以爾朱為意,淫亂如故。時有武都人楊白花,少有勇力,容貌雄偉,太后逼而幸之。白花懼禍及,南奔梁。太后追思之,不能已,為作《楊白花歌》,使宮人晝夜連臂蹋足歌之,聲甚淒惋。歌曰: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裡。
  一日,鄭儼進宮聞其歌,知太后思念白花而作,曰:「陛下何多情也?」
  太后曰:「情之所鍾,不能自已。吾念白花,猶念卿也。」儼曰:「臣蒙太后寵愛,奈帝屢欲殺臣,白花所以懼禍而逃也。」太后曰:「近聞潘充華懷孕將產,若生太子,吾將幽帝南宮,立太子為帝,誰敢違我?」儼曰:「倘生公主奈何?」太后曰:「即生公主,吾吩咐監生人等詐言太子,竟瞞了天子大臣,吾計亦可得行。」儼曰:「太后之見,果智逾良、平。」二人計議已定,探得潘妃產期已近,太后親臨絳陽宮,帝與潘妃接見。太后告帝曰:「我聞兒女出胎之時,不要父母相見,恐有妨克。官家與妃年少,恐未知之,故吾來告帝。於數日內,宜往別宮遊幸,吾在此看視。」帝以太后言為誠,從之。太后私囑其下曰:「妃生育時,若生太子,固不必言;倘生公主,亦必詐言太子,報知於帝,使帝心欣喜。有罪我自赦之。」眾皆聽命。未幾,潘妃生下一女,報帝生太子。帝大喜,即乘步輿至絳陽宮。太后迎而賀之,帝亦為太后賀。帝欲見兒,太后曰:「不可。太子新生,待三日後,方可見面。」帝乃出御前殿,頒詔改元武泰,大赦天下,百僚稱賀。
  卻說盧妃宮中有一宮女慧娘,係西番國貢來之女,年十四,心性慧巧,兩耳通靈,能知合宮大小事,告盧妃曰:「潘妃所生,乃女子也。」妃曰:「汝妄言,不畏死乎?」慧娘曰:「此皆太后、鄭儼之計。所以假稱為男者,將不利於帝。妾不言,負夫人。夫人不言,負帝矣。如言不實,願敢斬首階前。」妃大驚。至晚,帝宿宮中,盧妃將慧娘之言告帝,帝立智慧娘問之。
  慧娘如前言以對,帝命收入永巷,謂盧妃曰:「明日朕往驗之,倘其言虛,殺之以絕亂傳。」次日,帝至潘妃宮見太后,曰:「朕欲觀太子浴。」太后沉吟久之,曰:「太子已浴過矣。」帝疑之,因問:「太子何在?」太后曰:「在龍牀上睡熟。」帝起,請太后同去一看,揭帳視之,目細口小,絕不似男子模樣。帝曰:「此莫非女乎?何絕無男子相也?」不悅而出。太后知帝已識破,不好再瞞,設宴絳陽宮,召帝及胡后同飲。酒半,屏退左右,謂帝曰:「帝年十九,尚無子嗣,吾故假言生男,以悅帝心,其實女也。」胡后聞之大驚。帝忿然作色曰:「朕因母後言誕生太子,故頒大赦之詔,受廷臣之賀。今言是女,教朕有何面目居臣民之上?」拔劍而起。太后驚問曰:「帝欲何為?」帝曰:「今殺此女以泄吾忿。」太后變色,不別而還北宮。胡后向帝再拜,曰:「此雖女子,亦是陛下骨血。奈何殺此無罪之兒,以觸太后之怒?」帝收劍,頓足大恨。是夜,帝宿別殿,轉輾不寐,思想:「慧娘之言句句是實,必殺徐、鄭,庶杜後患。但受制太后,不敢輕動,如何設法除之?」見窗外月光如晝,起身步出階來。忽聞碧沼池邊竊竊言語,遣內監問之,回奏云:「是巡宮大使與直閣將軍爾朱世隆講話。」帝召世隆至,世隆倒身下拜。帝問:「卿為直閣幾年矣?」曰:「三年。」又問:「秀容爾朱榮係卿何人?」對曰:「臣之從兄。」又問:「為人若何?」對曰:「臣見榮智勇兼備,忠義是矢。惟有赤心為國,上報天朝,越在外臣,常以不得親近至尊為恨。」帝曰:「卿兄若此,是社稷之臣也。朕欲召入輔政可乎?」
  世隆再拜曰:「此臣兄之願也。」言畢退出。帝聞世隆言,暗想:「欲去徐、鄭,礙於太后。爾朱榮兵威足以制之,不若密召向闕,以脅太后,以討二臣之罪,吾患除矣。」次日,乃召世隆言之,授以密詔一道,令其內瞞太后,外避百官,暗暗遣人齎往。世隆大喜受命。
  再說爾朱天寶紮兵井陘界口,日日揚威耀武。忽有天子密詔到來,召他引兵入都,誅除奸黨。世隆亦有書至,不勝大喜。元天穆知之,亦來告曰:「以弟之威,除徐、鄭之徒,如拉枯枝,乃百世之功,機不可失。」榮於是即令使者回奏曰:「臣欲掃清朝野久矣。今接帝旨,敢不星夜赴闕,制奸臣之命,報陛下之德。」使者已去,遂與天穆商議,須得一智勇之將,使為前鋒先進。天穆曰:「賀六渾可當此任。」榮從之。署六渾為先鋒,付精兵三萬。以尉景、段榮、劉貴、賈顯智、蔡俊、孫騰六將副之。六渾將行,謂妻昭君曰:「吾有軍事,當即起程,不及復顧家矣。」昭君曰:「大丈夫公而忘私,努力王事可也,奚以家為?」六渾曰:「聞汝言令人意豁。」遂行。
  天寶亦告其妻北鄉公主曰:「吾將入靖內亂,明日行矣。」公主曰:「吾夫威名太盛,致朝廷疑懼。詔書到來,未識真假。莫若遣將先發,將軍暫緩數日,以觀人情向背。」榮於是停軍不進。
  且說帝自發詔後,無一人知,使者回奏爾朱榮得詔大喜,不違時刻起兵,聞之頗生疑慮。長樂王子攸與帝素相愛,因召入涼風堂,密告之故。子攸大驚曰:「陛下誤矣!爾朱榮數世強盛,威鎮北邊。其人殘暴不仁,屢有飛揚之志。今若召之入內,是開門揖盜。徐、鄭雖除,為禍更甚。漢代董卓之事可鑒也。」帝大悟,曰:「此舉匆匆,悔不與卿商議。今惟發詔止之耳。」
  子攸道:「如此幸甚。」乃復遣使諭榮曰:「鄭、徐之徒少削威權,卿且安守。待朕誅之,然後召卿入朝,以清外寇。」榮得詔大驚曰:「此非帝意,必有人阻之者。然吾有此詔,且勿遽發。」斯時,六渾之軍已過上黨,聞有詔亦止。那知事雖秘密,而兩次降詔,已露風聲。徐、鄭二人一聞此事,嚇得魂飛魄散,入告太后曰:「帝怨臣等以及太后,密召爾朱榮誅戮臣等。臣等固不惜一死,但恐太后性命亦不能保,奈何?」太后怒曰:「是兒欲奪吾權,結外兵為援。今先廢黜,幽之南宮便了。」二人曰:「非計也。帝以無罪見廢,朝臣不服,爾朱轉得借口興師矣。臣等卻有一計,陛下如能行之,方保無事。」太后曰:「計將安出?卿且說來。」二人說出此計,管教:大逆順成同反掌,至尊一死等鴻毛。且聽下回細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23:45

第十四卷     內釁成肅宗遇毒 外難至靈後沉河



  話說這徐、鄭二奸獻計太后,太后忙問何計,儼曰:「陛下欲免大禍,除非暗行鴆毒,害了主上,以公主為太子,扶立為帝。那時權在陛下,內可杜群臣之口,外可止爾朱之兵。待人心已安,然後別選宗室,以正大位。不唯免禍,而且多福。陛下以為何如?」太后不語,既而曰:「帝既不復顧母,吾亦焉能顧子。」二人見太后已允,密密退出。
  且說武泰元年二月,帝御顯陽後殿,盧妃侍寢。帝飲酒甚美。睡至夜半,口渴呼湯,飲湯後胸忽煩悶,覺有異,問宮人曰:「頃所飲何酒?」宮人曰:「是太后送來進帝飲者,命勿泄,故不敢言。」帝知中毒,惋恨良久,後不能語,至五更而崩,在位十三年,一十九歲。盧妃大哭曰:「太后自殺其子,明日必歸罪於我。」遂自縊。宮人飛報太后,太后佯為哀痛,明日升殿,諭廷臣曰:「昨夜帝飲酒過多,五更崩於顯陽後殿。」群臣相顧失色。高陽王出班哭奏曰:「帝年少,初無疾病,何由遽爾晏駕?宮中定有奸人作逆,乞查侍寢何人,尚食何人,以究帝崩之由,庶大逆可除。」太后曰:「昨夜盧妃侍寢,已懼罪自縊,無從究問矣。」高陽王默然。群臣皆疑帝之暴崩,必出徐、鄭之謀,惟有飲恨而已,誰敢出聲。旋於潘妃宮中,抱出假太子,立為新君。百官先行朝賀,然後發喪,文武莫敢違者。越三日,太后見人心已安,復下詔曰:「潘妃所生,實是公主。因天子新崩,假言太子,以安物望。今有已故臨洮王寶暉之子元钊,高祖皇帝嫡孫,宜承寶祚。」於是即日迎入,登位於太極殿,是為幼帝,年始二歲。太后欲久專國政,貪其幼而立之。大赦天下,百官文武加二級,宿衛加三級。詔到並州,爾朱榮大驚,謂天穆曰:「主上年少,無疾遽崩,內中必有弒逆情弊。且帝年十九,天下猶稱為幼主。今奉未能言語的小兒以臨御天下,天下其誰服之?吾欲帥鐵騎赴哀山陵,剪誅奸佞,更立長君,何如?」天穆曰:「弟能若此,伊、霍復見於今矣。」
  乃抗表稱:
  大行皇帝背棄萬方,海內咸稱鴆毒致禍。豈有天子不豫,初不召醫,貴戚大臣皆不侍側,安得不使遠近怪愕?又以皇女為嗣,虛行赦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選君子孩提之中,使奸豎專朝,隳亂綱紀。何異掩目捕雀,塞耳撞鐘?今群盜沸騰,鄰敵窺伺,而欲以未言之兒鎮安天下,不亦難乎?願聽臣赴闕,參預大議,問侍臣帝崩之由,訪禁衛不知之狀,以徐、鄭之徒付之有司,雪普天之恥,謝率土之怨。然後更擇宗親,以承寶祚。發表後,下令諸將,以賀拔勝將前軍,賀拔岳副之,爾朱天光將左軍,司馬子如將右軍,爾朱兆為副元帥,竇泰為帳前都督,賀拔允為參謀,斛律金為護軍,爾朱重遠押後,自主中軍。統精兵五萬,擇日起行。命先鋒六渾引兵先進。
  六渾兵過困龍岡,忽報京中爾朱世隆至,歡接見世隆,謂曰:「吾奉太后命來見天寶,將軍且暫停軍馬。俟吾見過天寶,再議進止。」歡許諾。世隆來見爾朱榮,榮問:「何以至此?」世隆曰:「太后見兄表章大懼,召弟入宮,諄諄慰問。命弟到來勸兄勿動干戈,若肯安守邊隅,重封高爵,永享富貴。弟只得受命而來。」榮曰:「此皆太后飾說,吾豈肯受其籠絡,你亦不必進京了。」世隆道:「弟不復命,太后必疑,反令多為之備,非計之得也。不若弟去復命,以好言慰之,令彼不疑。兄乘其懈,便可直達京師。」
  榮曰:「你既要回,吾尚有一事相托。前日元天穆勸我廢黜納主,別立宗人。有長樂王子攸,其父武宣王有勛社稷,可冊立為帝。你道其人若何?」世隆曰:「若說此人,相貌不凡,果有人君之度,立之最宜。」榮曰:「此人果可,汝到京中,將吾推戴之意,暗暗通知長樂。吾兵到河內,即來奉迎。你亦早為脫身之計,勿誤我事。」世隆領命,臨行,謂榮曰:「請弟計之行日,已到京師,然後發兵。」榮許之。於是世隆星夜至京,復命於太后曰:「臣榮聞命已止兵矣,願太后勿憂。」太后大喜,賜金帛勞之。世隆拜退,密探子攸在府,便來進謁。子攸接進,見禮畢,便問:「卿往北邊,能止晉陽之兵否?」世隆請屏左右,私語王曰:「臣兄為先帝復仇,大兵必到。但其私誠欲奉大王為帝,以主社稷,令臣先來啟知。」王曰:「吾無德,不可以為君也。」世隆再三勸進,王乃應允。
  先是侍中元順一夕夢見黑雲一團,從西北角直衝東南,日月俱破,星象皆暗。俄而雲散,有日出於西南,光甚明。有人言曰:「此長樂日也。」忽見鸞旗黃蓋,皆是天子儀仗,去迎長樂王為帝。駕從閶闔門而入,升太極殿,百官呼萬歲。身在中書省,步行廊下,見大槐樹一株。脫去衣冠,坐於樹下而覺。明日,遇濟陰王元暉業,將夢一一告之,憂其不祥。暉業曰:「長樂是彭城子,莫非此人為帝乎?然彭城有功德於天下,若其子為帝,亦積善之報,兄何以為不祥也?」順曰:「黑雲,氣之惡者,北方之色,必有北敵來亂京師。日者,君象。月者,後象。眾星者,百官之象。今皆破暗,必有弒害二宮,殘殺百僚之事。可惜長樂為帝,年亦不久。日出西南,已屬未時,至酉時而沒,只有三個時辰。多則三年,亦必有變。吾坐槐樹之下,『槐』字木傍鬼身,並又解去冠冕,能無死乎?大約死後乃得三公贈也。」說罷慘然。後來其言皆應。
  再說太后得世隆回報,心無疑慮,寵任徐、鄭如故。忽有宮人啟奏:「盧妃在日,有宮娥慧娘年甚幼,能知未來事。前日假生太子,報知於帝者即是此女。帝怒其妄,幽之永巷。今言太后大禍臨頭,若寬其禁,彼能解救。」
  太后遂召之。慧娘至太后前,全無畏懼。太后問曰:「前潘妃生女,你從何知其非男?」慧娘曰:「妾得仙授,宮中事何一不知?太后欲行廢黜,徐、鄭唆成弒逆,瞞得眾人,瞞不得我。但恐釁從內起,禍自外來,六宮粉黛盡為刀下之魂,八百軍州都入他人之手。」太后聽了,大怒道:「無知潑賤,敢以妖言嚇人!」吩咐拿下斬首。慧娘笑道:「只怕你要殺我不能,人要殺你反易。」說罷,化為白鳥,沖天飛去。衣裳首飾盡卸階下。要知妖由人興,太后禍期已近,故有此怪誕之事。太后呆了半晌,兩旁宮女驚得魂膽俱消。
  忽有黃門表章呈進,稱奏爾朱之兵已過太行山,直閣爾朱世隆昨夜全家逃去。
  太后知事急,忙召王公大臣,俱入北宮商議。諸王皆恨太后淫逆,莫肯設策。
  獨徐紇大言曰:「爾朱榮稱兵向闕,文武宿衛足以制之。但守險要,以逸待勞。彼懸軍千里,士馬疲弊,破之必矣。願陛下勿以為憂。」太后信之,遂命黃門侍郎李神軌為大都督,領兵五萬至河北拒之;別將鄭季明、鄭先護領兵屯守河橋,武衛將軍費穆屯兵小平津。
  卻說榮自離了並州,大軍浩浩蕩蕩一路進發,沿路州郡皆具斗酒相犒,無一敢拒。過了上黨,六渾迎著,會兵一處,星夜前來。真是兵不留行,勢如破竹。將近河內,忽有探子報來:「河陽城內,朝廷差大將李神軌領兵把守。」爾朱榮傳令扎住人馬,對諸將道:「誰為我去擒此賊來?」賀拔勝應聲而出,請以五百騎往擒之。榮大喜,即命勝往。是時神軌屯兵河內,日日懼榮兵之來,手下將士全無鬥心。一聞破胡兵到,知其驍勇難敵,慌忙引兵渡河,退據內城。榮聞之大笑曰:「此等人何足污我刀刃?」忽報世隆到來,榮備問京中情事,世隆一一告訴,言其必敗。榮遂遣親軍王信,改換衣服潛入洛陽,迎長樂王子攸及彭城王元紹、霸成公子正弟兄三人同來河內。長樂謀於彭城曰:「爾朱兵到,玉石俱焚,吾等生死未卜,不如權且從之。但當速去,遲則恐有間阻。」遂乘五更時候改易服色,同了王信悄悄逃出京城,不由正路,從高渚渡河。榮聞王來,率領將士皆至河邊迎接,諸將及眾軍皆呼萬歲。榮遂結帳為行宮,奉王即位於河陽,是為敬宗皇帝。榮與眾將皆帳前朝賀。帝遂下詔,封兄元紹為無上王,弟子正為始平王。以爾朱榮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尚書令,封太原王。其餘將士並皆進爵有差。
  帝素有賢名,遠近聞知為帝,人心悅服。鄭先護謂季明曰:「新君已立,太后終亡。吾儕為誰守此?不如先行投順,以免同逆之誅。」二人遂迎拜馬首,請帝入城。神軌聞北中不守,率眾遁還。費穆與榮有舊,亦棄軍來降。
  榮見之大喜,不令見帝,留為帳中心腹。徐紇知大勢已去,矯詔夜開殿門,取了驊騮廄御馬十匹,東奔兗州。鄭儼不別太后,亦逃還鄉裡。太后初聞長樂兄弟三人逃去,已疑宗室諸王有變;後聞長樂即位,鄭先護等投降,大驚。
  忽報李神軌回,太后召入問之,乃知費穆亦降,益懼。忙召鄭儼、徐紇,欲與商議,回報二人已逃。太后謂神軌曰:「諸事皆二人為之,今反棄我而去,何昧良乃爾。」神軌亦默然而退。其後連召大臣,無一至者。又聞新君有命,文武百官著往河橋迎接,眾皆遵旨。尚寶卿來索玉璽,鑾衣衛整備法駕。太后見時勢大變,乃入後殿,召孝明帝妃嬪,自胡后以下共三百餘人,盡出家瑤光寺,痛哭出宮。送幼主歸舊府,太后亦自入寺為尼。未幾,榮遣將軍朱端以一千鐵騎來執太后、幼主。端入京,問留守官曰:「太后、幼主何在?」
  留守曰:「太后避往瑤光寺,幼主送還舊邸。」端到寺,入見太后。太后大驚,問曰:「卿係何人?」端曰:「太原王將士奉旨來迎太后。」太后曰:「卿且退,吾當自往。」端不許,軍士皆拔刃相向。太后失色,只得上馬起行。端又執了幼主,齊至河橋見榮。榮命入帳相見。太后見榮,多所陳說。
  榮曰:「無多言。」喝令左右執至河邊,並幼主共沉之河。可憐一代國母,如此結果。正應術士之言,尊無二上,不得善終。後人有詩弔之曰:
  昔日捐軀全為子,一朝殺子又何為?
  黃河不盡東流恨,高后泉台應笑之。
  榮既沉太后,費穆密說榮曰:「大王士馬不出十萬,長驅向洛,既無戰勝之威,群情素不厭服。以京師之眾,百官之盛,知公虛實,必有輕侮之心。若不大行誅殺,更樹親黨,恐大王還北之日,未度太行而內變作矣。」榮心然之。忽報慕容紹宗自晉陽來見,榮喜曰:「紹宗來,吾又添一助矣。」因謂之曰:「洛中人士繁盛,驕侈成俗,不加蔓剪,終難制馭。吾欲因百官出迎,悉誅之何如?」紹宗曰:「不可。太后荒淫失道,嬖幸弄權,淆亂四海。大王興義兵以清朝廷,此桓、文之業,伊、霍之舉,天下無不悅服。今無故殲夷多士,不分忠佞,恐大失天下之望,非良計也。」那知天寶性本殘忍,聞費穆言,頓起殺心。紹宗雖極口止之,榮終不聽,乃請帝循河,西至陶渚,別設行宮居之。無上、始平二王隨侍。榮密令心腹驍將郭羅剎、叱列剎鬼持刀立於帝側,詐為防衛,俟外變一起,即殺無上、始平。
  斯時百官皆至,求見新君。榮悉引之行宮西北河陰之野,曰:「帝欲在此祭天,百官宜下馬以待。」眾皆下馬。榮乃引胡騎四面圍之,責眾官曰:「昔日肅宗年幼,太后臨朝,全賴汝等匡輔。任劉騰之弄權,縱元叉之害政。及至徐、鄭用事,濁亂宮廷,四方兵起,九重被弒,曾無一人以身殉國,報君父之仇,伸大義於天下。職為公卿,實皆貪污無恥之徒。今天子賢聖,不用汝等匡弼也。」言訖,以手一揮,胡騎四面縱兵,百官之頭如砍瓜切菜。
  自丞相高陽王以下,朝臣共二千餘人,盡皆殺死。只見愁雲慘慘,怨氣重重。
  肝腦涂裂,皆錦衣玉食之儔;血肉飛揚,盡鳳子龍孫之屬。衣冠之禍,莫此為烈。但未識帝在行宮能保性命否,且聽下回細剖。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24:12

第十五卷     改逆謀重扶魏主 賈餘勇大破葛榮



  話說河陰之役,百官皆遭殺戮。後有朝士續到者五百餘人,聞之魂飛魄散,皆驚慌欲避,覓路逃生,無如四面鐵騎奉了天寶之命,重重疊疊圍住不放。真如鳥投羅內,魚入網中,命在頃刻。只見前有一將高叫道:「新君即位,全是太原王大功,今王在上,還不下拜!」眾官聽了,人人拜伏在地。
  又高叫道:「魏家氣數已盡,太原王合為人主。汝五百人中,有能為禪文者免死。若不能,盡殺無遺。」眾臣莫敢出聲。榮大怒曰:「豎子欺我乎?」
  言未了,只見一人起身告曰:「某為大王作禪文。」榮問:「你是何官?」
  對曰:「臣乃治書御史趙元則也。」榮令送入營中,吩咐道:「好為之。」
  又使人高唱:「元氏滅,朱氏興。」六軍齊呼萬歲,聲振山谷。榮大喜,便遣數十親卒拔刀直向行宮,殺帝左右。時帝居帳中,正懷憂慮,忽聞喊聲漸近,與無上、始平二王走出帳外看視。郭羅剎見兵眾已到,忙將天子抱入營帳。無上王未及轉身,叱烈殺鬼手起一刀,頭已落地。始平忙欲退避,亦被叱烈殺死。帝見兩兄被殺,看來自己性命亦不能保,暗暗流涕。榮遂遷帝於河橋,置之幕下,率諸將還營。趙元則禪文已成,榮見之大喜,乃解放文武五百餘人。未幾,帝使人諭旨於榮曰:帝王迭興,盛衰無常。吾家社稷垂及一百餘年,不幸胡后失德,先帝升遐,四方瓦解。將軍奮袂而起,所向無前,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本相投,志在全生,豈敢妄希天位?將軍相逼,以至於此。若天命有歸,將軍宜及時正號,若推而不居,思欲存魏社稷,亦當更擇親賢,我當流避裔土,何帝之有?
  榮得詔大喜。時高歡在旁,勸其乘此稱帝。榮遍問諸將,諸將多同歡言,獨司馬子如以為不可。賀拔岳亦諫曰:「大王前舉義兵,志除奸逆。大勛未立,遽有此謀,正可速禍,未見其福。」榮疑未決,乃自鑄金為像,凡四鑄不成。參軍劉靈助善卜筮,斷事多中。榮素信之,令卜為帝。靈助卜曰:「不吉,大王雖有福德,今未可也。若強為之,上逆天心,下失民望,殃禍連延。
  便得為帝,恐亦不久。」榮曰:「吾既不可,立天穆何如?」靈助曰:「天穆亦無此福德。臣夜觀天象,惟長樂王有天命耳。奉之為主,必獲厚福。」
  榮不答,入帳獨坐,覺精神恍惚,情緒昏迷,不自支持。良久忽悟,深自愧悔,曰:「過誤,過誤!惟當以死報朝廷耳。」出為諸將言之。賀拔岳請殺高歡,以謝天下。竇泰、侯淵曰:「歡雖愚疏,言不思難,今四方多事,須借武勇,殺之恐失將士心。」榮曰:「是吾過也,歡本無罪。」遂不問。
  時交四鼓,榮命迎帝還營,身率諸將下馬步行。帝在河橋,正憂憤無措,忽有人報太原王前來迎。帝心下大驚,未測何意。只見諸將已集帳前,燈火齊明。賀拔岳牽過御騎,請帝上乘。帝問:「我去何為?」岳曰:「帝勿憂,太原王已自悔過矣。」未數步,榮叩首馬前,伏地請罪。帝命扶起,共入大營。帝坐,諸將皆下拜。榮亦下拜,自陳過誤,願以死謝。次日,奉駕入京,登太極殿。下詔大赦,改元建義。從太原王將士,普加五級。在京朝臣,文加二級,武加三級。百姓免租役三年。時百官蕩盡,存者皆竄匿不出,惟散騎常侍山偉一人拜赦於闕下。洛中士民草草,人懷異慮。或云榮欲縱兵大掠,或云欲遷都晉陽。富者棄宅,貧者襁負,率皆逃竄,十分不存一二。直衛空虛,官守曠廢。榮妻北鄉公主,南安王元貞女、景穆帝女孫、義陽王元略之姑,謂榮曰:「欲謁南安家廟,見義陽一面。」榮曰:「王已遇害矣。」公主恚曰:「何為殺之?」榮曰:「時勢不得不爾,死者豈獨義陽一人?今將請於帝,追贈以榮之。」乃上書云:大兵交際,諸王朝貴橫死者眾,臣今分軀,不足塞咎。乞追贈亡者,微申私責。請追贈無上王為無上皇帝,其子韶襲封彭城王。其餘死於河陰者,諸王贈三司,三品贈令僕,五品贈刺史,七品以下贈郡鎮。無後者聽繼,即授封爵。
  又遣使者循城勞問,詔從之,於是朝臣稍出,人心稍安。
  先是榮所從胡騎殺朝士既多,不敢入洛城,即欲向北為遷都之計。榮狐疑未決,武衛將軍泛禮固諫乃止。後榮復欲北遷,帝不能違。尚書元諶爭之,榮怒曰:「何關你事,而固執乃爾?且河陰之役,君應知之。」諶曰:「天下事當與天下論之,奈何以河陰之酷而恐元諶?諶,國之宗室,位居常伯,生既無益,死復何損?正使今日碎首流腸,亦無所懼!」榮大怒,欲抵諶罪,世隆固諫乃止。見者莫不震悚,諶顏色自若。後數日,帝與榮登高,見宮闕壯麗,列樹成行,乃歎曰:「臣昨愚暗,有北遷之意。今見皇居之盛,熟思元尚書言,深不可奪也。」由是遷都之議遂罷。未幾,榮奏並州刺史元天穆立功邊隅,封上黨王,入朝輔政。爾朱世隆為侍中尚書,爾朱兆為驃騎將軍,汾州刺史天光為肆州刺史,仲遠為徐州刺史,使子弟各據一方。其餘將士,賀拔弟兄、劉貴、司馬子如、竇泰、侯淵、侯景、尉景、段榮、厙狄乾、孫騰、蔡俊等二百餘人,或居內職,或授外任,皆有祿位。高歡封同鞮伯。緣山東盜起,命即領兵往討,歡謝恩而去。
  是日,諸將到太原王府拜謝,榮設宴款待。又報朝廷旨到,榮迎接開讀,乃封其長子菩提為世子,次子義羅為深郡王,三子文殊為平昌郡公,四子文暢為昌樂郡公,榮大喜。送天使去了,重復入席歡飲。忽思四子皆貴,只有長女娟娟,雖曾為肅宗嬪,終身未了。知帝尚無正宮,不若納之為后以貴之。
  因諭意諸將,劉貴、司馬子如起對曰:「大王若有此意,臣等啟奏主上,成此良姻。」榮喜諾。明日,二人啟奏帝曰:「陛下坤位尚虛,立後宜急。今有太原王榮長女,才貌兼全,德容素著,可以上配至尊。」帝以肅宗嬪御有礙於理,猶豫不決。黃門侍郎祖瑩曰:「昔晉文公在秦,懷贏入侍。事有反經合義者,陛下獨何疑焉?」帝遂從之,擇日迎立為后。榮心大悅。
  一日,見帝於明光殿,重謝河橋之事,誓言無復貳心,帝亦為榮誓言無疑。榮喜,因求酒飲,熟醉而寐。帝欲拔劍手刃之,左右苦諫。帝乃止,命將步車載入中常侍省。榮至半夜方醒,知身在禁中,頗懷疑懼,達旦不眠。自此不復禁中宿矣。榮次女瓊娟亦有秀色,嫁與陳留王元寬為妃。寬,帝之兄子也。榮久有歸志,又聞葛榮橫行河北,將歸討之。適天穆已至洛陽,乃加天穆侍中、彔尚書事,兼領軍將軍。以行台郎中桑乾、朱端為黃門侍郎,兼中書舍人。
  朝廷要害,悉用其心腹為之,遂整旅而歸。將行,帝設宴於邙山之陽,百官皆集。後亦親自相送,賜金帛甚厚。帝自榮去後,少解憂懷。一日,廷臣奏稱:「逆臣徐紇逃奔幽州,遇盜,全家被殺。鄭儼逃還鄉裡,與兄鄭仲明同謀起兵,亦被部下所殺,函首以聞。李神軌、袁翻等久已遭誅。」由是靈後之逆黨始盡。帝命頒示天下。
  再說葛榮引兵圍鄴,眾號百萬,游兵已過汲郡。帝加爾朱榮上柱國、大將軍,命討之。榮遂召肆州刺史天光留鎮晉陽,曰:「我身不得至處,非汝無以稱我心。」自率精騎七千,馬皆有副,倍道兼行。東出滏口,以侯景為前驅。葛榮為盜日久,兵強且多。爾朱兵不滿萬,眾寡非敵,議者謂無取勝之理。葛榮聞之,喜見於色,令其眾曰:「不必與戰,諸人但辦長繩縛取之耳。」榮乃潛軍山谷為奇兵,分督將佐以上三人為三處,各有數百騎,令所在揚塵鼓噪,使賊不測多少。又以人馬逼戰,刀不如棒,乃令軍士各齎短棒一根,置於馬側。至戰時,慮廢騰逐,不聽斬級,以棒棒之而已。分命壯勇所向衝突,號令嚴明,眾力齊奮。身自陷陣,出於賊後,表裡合擊,賊不能支,立時潰敗。遂擒葛榮,餘眾悉降。榮恐賊徒雖降,一時難御,若即分隸諸將,慮其疑懼,或更結聚,乃下令新降軍士各從所樂,親屬相隨任所居止。
  於是群情大喜,數十萬眾一朝散盡。待出百里之外,乃始分道押領,隨便安置。擢其渠帥,量才授任,新附者咸安。時人服其處分機速。以檻車送葛榮赴洛,由是冀定。滄、瀛、殷五州皆平。
  次日,軍士擒獲賊將宇文洛生、宇文泰,解至軍前。你道宇文弟兄何以在葛榮手下為將?蓋自武川殺了衛可孤,其後城破脫逃,父子四人投在北道都督楊津軍中為將。鮮於修禮反,其父肱與兄顥戰死於唐河,洛生與泰後從葛榮。葛榮敗,懼以賊黨見誅,故逃而被獲。榮皆命斬之。洛生已斬,次及於泰。泰見榮上坐,大呼曰:「大王用人之際,何為斬壯士?吾等從賊,非本志也。大王赦八十萬眾而不赦吾兄弟二人,刑赦不均。」榮奇其言,命赦之,帶歸晉陽,留在麾下為將。未幾,署為統軍。葛榮解之京師,帝親御閶闔門受俘,斬於東市。封天寶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諸軍事,以長樂等七郡為太原王之國,四子進爵為王,今且按下慢表。
  再說魏有北海王元顥,與帝為從兄弟,避爾朱之暴,逃奔梁邦,梁武封為魏王。後聞長樂即位,爾朱北歸,遂啟奏梁王,借兵數萬,滅爾朱之眾,復元魏之舊,世世稱臣於梁,為國屏藩。梁武見魏室日亂,本有進取之心,乃許之。遣東宮直閣將軍陳慶之領精兵一萬,送顥還北。慶之是梁朝第一名將,智力兼全。奉了旨意,點起兵馬,遂與元顥拜辭梁主,殺過江來。前面地方即魏銍城縣,一鼓下之,權在城中扎住人馬,號令四方。邊將飛報朝廷,舉朝大驚。其時恰值北海縣邢杲造反,自稱天統漢王,聚兵十萬,攻掠州郡。
  元天穆將自往討,忽聞元顥入寇,集文武議之。眾皆曰:「杲眾強盛,宜以為先。」行台尚書薛琡曰:「邢杲兵將雖多,鼠竊狗偷,非有遠志。顥,帝室近親,來稱義舉,其勢難測,宜先拒之。」天穆以諸將多欲擊杲,又以顥兵孤弱,不足為慮,欲先定齊地,還師擊顥,遂不從薛琡之言,引兵而東。
  那知:
  強寇未能傾社稷,孤軍反足奪山河。
  且聽下回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26:08

第十六卷     魏元顥長驅入洛 爾朱榮救駕還京



  話說天穆大軍既引而東,元顥之兵正好乘虛殺入,自銍城進拔滎陽,直至大梁城下。大梁守將丘大千有眾七萬,分築九城相拒。慶之自旦至申,攻拔三壘。大千懼,開門乞降。顥遂入城,與諸將議曰:「吾欲正尊號,然後引兵向闕,庶人心不貳。」諸將皆勸成之,乃登壇燔燎,即帝位於睢陽城南,改元孝基。以陳慶之為衛將軍、徐州刺史,引兵而西,進攻滎陽。時守滎陽者,都督楊昱。顥遣人說之使降,昱不從。元天穆聞報大驚,與驃騎將軍吐沒兒將大軍三十萬,星夜來救。梁之士卒皆恐。慶之解鞍秣馬,諭將士曰:「吾至此以來,屠城略地,實為不少。君等殺人父兄,掠人子女,亦無算矣。天穆之眾,皆是仇讎。我輩眾才七千,虜眾三十餘萬,今日之事,惟有必死,乃可得生耳。今虜騎眾多,不可與之野戰。當及其兵未到齊,急取其城而據之。諸君勿懷狐疑,自取屠膾。」乃鼓之使登,將士相率蟻附而上,遂拔滎陽。執楊昱諸將三百餘人,伏顥帳前。請曰:「陛下渡江以來,無遺鏃之費,昨下滎陽,一朝殺傷五百餘人。願斬楊昱,以快眾意。」顥曰:「昱,忠臣也。彼各為其主,奈何殺之?此外唯卿等所取。」於是斬昱將佐三十七人,皆刳其心而食之。俄而,天穆等引兵圍城,慶之帥騎三千,背城力戰,大破之。天穆、吐沒兒皆走。遂乘勝勢,進擊虎牢,守關將爾朱世隆亦走。顥軍據了虎牢關,一路無阻,游兵直指洛陽。時六軍皆出,禁旅虛弱,帝大懼欲逃,未知所之。或有勸往長安者,中書高道穆曰:「關中荒殘,何可復往?元顥士眾不多,乘虛深入,由將帥不得其人,故爾至此。陛下若親帥宿衛,高募重賞,背城一戰,臣等竭其死力,破顥孤軍必矣。或恐勝負難期,則車駕不若渡河。征大將軍天穆、大丞相榮,各使引兵來會,犄角進討,旬月之內,必見成功。此萬全之策也。」帝從之。夜至河內郡北,命高道穆於燈下作詔書數十紙,佈告遠近,於是四方始知帝駕所在。顥知帝已遁去,長驅來前。臨淮王彧、安豐王延明率百僚,封府庫,備法駕迎顥。顥入洛陽宮,改元建武,大赦。以陳慶之為侍中、車騎大將軍,增邑萬戶。顥將侯暄守睢陽,為後援。行台崔孝芬率兵攻之,城破斬暄。元天穆率眾四萬,攻拔大梁。又遣費穆將兵二萬,攻虎牢。慶之還兵救之,天穆聞其至,懼欲北渡。郎中溫子升曰:「主上以虎牢失守,致此狼狽。元顥新入,人情未安,今往擊之,無不克者。大王平定京邑,奉迎大駕,此桓、文之舉也。捨此北渡,竊為大王惜之。」天穆不能用,引兵渡河。費穆攻虎牢將拔,聞天穆北渡,懼無後繼,遂降於慶之。進擊大梁,大梁亦下。蓋慶之以數千之眾,自發銍縣至洛陽,凡取三十二城,大小四十七戰,所向皆克。魏軍聞其兵至,皆亡魂喪膽;小兒聞慶之名,亦驚懼不敢出聲。費穆至京,顥引入,責以河陰之事而臠斬之。人情大快。
  先是敬宗之出也,倉皇北走,惟爾朱后隨往,其餘侍衛後宮皆安堵如故,顥一旦得之。自河以南,州郡多附,遂自謂天授,遽有驕怠之心。宿昔賓客近習咸見寵待,於擾政事。日夜縱酒,不恤軍國。所從南來軍士陵暴市裡,朝野失望。朝士高子儒自洛陽逃至行在,帝問洛中事,子儒曰:「顥敗在旦夕,不足憂也。」爾朱榮聞帝北出,即起兵南來,見帝於長子,勸帝南還,自為前驅。旬日之間,兵眾大集,資糧器仗相繼而至。聚兵河上,為克復京城之計。慶之聞榮南下,謂顥曰:「今遠來至此,未服者尚多,倘知我虛實,連兵四合,何以御之?宜啟天子,更請精兵,庶不憂榮兵之至。」那曉得顥既得志,密與臨淮、安豐二王共謀叛梁,特以事難未平,須借慶之兵力,故外同內異,言多猜忌。聞慶之言,皆曰:「慶之兵不滿萬,已自難制,若更增其眾,豈肯復為人用?大權一去,動息由人,魏之宗室於斯墮矣。」顥乃不用慶之計。慶之亦覺其異,密為之備。軍副馬佛念謂慶之曰:「將軍威行河、洛,聲震中原,功高勢重,為魏所疑。一旦變生不測,可無慮乎?不若乘其無備,殺顥據洛,此千載一時也。」慶之曰:「始助之而卒殺之,不義,吾不為也。」
  慶之與榮相持於河上。三日十三戰,殺傷甚眾,榮不能渡。有夏州義士為顥守河中渚陰,與榮通,求破橋立效,榮引兵赴之。及橋破,榮接應不及,顥悉殺之,榮大失望。又以顥軍緣河固守,北境無船可渡,議欲還北,更圖後舉。黃門侍郎楊侃曰:「大王發並州之日,已知夏州義士之謀而來乎?抑欲廣施經略,匡復帝室而來乎?古之用兵者,瘡愈更戰。況今未有所損,豈可以一事不諧而大謀頓廢。今四方顒顒,視公此舉,若未有所成,遽復引歸,民情失望,各懷去就,勝負所在,未可知也。不若征發木材,多為桴筏,間以舟楫,緣河布列,數百里中皆為渡勢,首尾既遠,使顥不知所防。一旦得渡,必立大功。」高道穆亦曰:「今乘輿飄蕩,主憂臣辱。大王擁百萬之眾,輔天子而令諸侯。若分兵造筏,所在散渡,指掌可克。奈何舍之北歸,使顥得營聚,徵兵天下?此所謂養虺成蛇,悔無及矣。」榮尚未決,忽軍士報稱:「有一河邊居民楊求見。」榮喚入,問欲何言。曰:「僕家族久居馬渚河邊,世授伏波將軍之職。今聞元顥引梁軍入寇,主上北巡,諸城失守。大王起兵匡復,大兵至此,無船可渡,只有造筏以濟。僕有小舟數十艘,願獻軍前,以為大王前驅。」榮大喜曰:「卿來,天助我也。」即命為嚮導,遂點賀拔勝、爾朱兆二將,編木為筏,領軍一萬,從馬渚河乘夜暗渡。將士一登彼岸,呼聲振地,個個奮勇爭先。其時慶之守北中城,顥同安豐王延明、其子元冠受分守南岸。忽有兵至,四面殺入,黑夜中不測敵兵多少,軍士先自亂竄。元冠受火急提刀上馬,正遇賀拔勝,一槍刺死。爾朱兆殺入中軍,欲捉元顥,顥與延明已從帳後逃去。殺到天明,守河兵散亡略盡。慶之在北中城曉得北兵偷渡,顥大敗而逃,獨力難支,只得收兵南走。榮聞二將告捷,便引大隊人馬盡渡黃河,分兵追趕。慶之七千兵士死亡過半,可憐一個南朝大將,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又值嵩高水漲,片甲不存,自料不能走脫,乃削去鬚髮,詐為沙門,逃歸梁國。梁王念其前功,並不治罪,封為右衛將軍、永興侯。
  且說顥已逃去,都督楊津入宿殿中,灑掃宮闕,引領禁兵,直至邙山迎駕。榮引眾將亦至,面奏戰勝之事,請帝歸朝。駕入京城,以人多疑懼,大赦安之。封榮為天柱大將軍,兆為車騎大將軍,其餘將士皆論功加賞有差。
  而顥自轘轅南出,至臨潁,從騎分散。臨潁軍士江豐斬之,封其首以聞。元延明奔梁。臨淮王潁復歸於帝,帝不問。於是下詔解嚴。一日,接得邊庭文書,報稱韓樓餘逆侵擾幽、薊,丑奴稱帝,以寶寅為太傅,進攻岐州。榮見帝曰:「臣請歸北,以討餘賊。仍留天穆、世隆在京輔政。又銅鞮伯高歡在山東二年,捉偽王七人,又斬邢果於濟南,功大宜賞,合加儀同三司之職,授為晉州刺史。」帝皆依奏。次日,榮即起程,帝親送之郊,文武百官皆集。
  榮歸晉陽,使大都督侯淵討韓樓於薊,配卒甚少,騎止七百。或以為言,榮曰:「侯淵臨機設變,是其所長。若總大眾,未必能用。今以此眾擊此賊,必能取之。」淵行,廣張軍聲,多設供具,親帥數百騎深入樓境。去薊百餘里,值賊將陳周領馬步萬餘,淵潛伏以乘其背,大破之,虜其卒五千餘人,尋還其馬仗,縱令入城。左右皆以為不可,淵曰:「此兵機也,如此乃可克耳。」淵度其已至,遂率騎夜進。昧旦,叩其城門。韓樓果疑降卒為淵內應,遂走。追兵擒之,幽州平。榮以淵為平州刺史。
  賀拔岳奉命討丑奴,謂其兄勝曰:「丑奴,勍敵也。今攻之不勝,固有罪,勝之,讒嫉將生。必得爾朱一人為帥而佐之。」勝為之言於榮。榮大悅,以爾朱天光為元帥,以岳與代郡侯莫陳悅為左右大都督副之。天光初行,惟配軍士千人,馬亦不敷。時赤水蜀賊斷路,軍至漳關,天光不敢進。岳曰:「蜀賊鼠竊,公何懼焉?若遇大敵,將何以戰?」天光曰:「今日之事,一以相委。」岳遂進兵擊賊於渭北,身自陷陣,賊眾披靡,大破之。獲馬二千餘匹,簡其壯健以充軍士。天光尚以兵少,淹留未進。榮聞之怒,遣參軍劉貴乘驛至軍,責天光,杖之一百,以軍士二千人助之。丑奴聞官軍至,自圍岐州,遣大將尉遲菩薩以兵拒於渭北。岳以輕騎數十,自渭南與菩薩隔水而語,稱揚國威。菩薩令省事傳語。岳怒曰:「吾與菩薩語,爾何人也?」射殺之。明日,復引百餘騎隔水與賊語,稍引而東,至水淺可涉之處,岳即馳馬東出。賊以為走,乃棄步兵,輕騎渡水追岳。岳先設伏於橫岡,賊至伏發,岳還兵擊之,賊敗走。乃下令:「賊眾下馬者勿殺。」賊悉投馬,俄獲三千人馬。遂擒菩薩,降步卒萬餘,並收其輜重。丑奴聞之,北走安定,置柵於平亭。岳乃停軍牧馬,宣言天時將熱,未可行師,俟秋涼再進。獲丑奴覘候者,縱遣之。丑奴聞候者言,信以為實,散眾耕於細川。使其將侯元進領兵五千,據險立柵,其餘千人已下為柵者甚眾。岳知其勢,密分敕諸軍即日俱發,攻元進大柵,拔之。所得俘囚一皆縱遣,諸柵聞之皆降。晝夜逕進,直抵安平城下。丑奴棄城走,岳輕騎追之。及平涼,賊未成列,副將侯莫陳悅單騎衝入賊中,於馬上生擒丑奴,因大呼曰:「得醜奴矣!」眾皆辟易,無敢當者。後騎益集,遂大破之。官軍進逼高平,城中執蕭寶寅以降,於是三秦皆復,關中悉平。二逆解至京師,寶寅賜死,斬丑奴於東市。論平賊功,加天光侍中、儀同三司,以賀拔岳為涇州刺史,侯莫陳悅為渭州刺史、步兵校尉。宇文泰從岳入關,以功遷征西將軍,行原州事。時關、隴雕弊,宇文泰撫以恩信,民皆感悅,曰:「早遇宇文使君,吾輩豈從亂乎?」此宇文氏得關中之本也。
  再說高歡平定山東,忽得聖旨,職升儀同,遷為晉州刺史,大喜,忙別了同寅文武,趕回並州。一日,到了晉陽,天色已晚,就往上黨坊來。昭君接見,向前稱賀道:「前為軍將,今作朝臣,妾亦與有榮施。」歡大悅。斯時高澄年八歲,女端娥年十三,幼女亦漸長成。昭君抱出高洋來見,歡笑曰:「吾出門時,汝尚懷於母腹,今亦二歲矣。」設酒共飲,各訴離情。昭君指著高洋道:「此兒甚奇。在腹時,吾一夜坐在黑暗中,忽滿房如月之明,巨細皆見。兒女共視,則雲白光從我身出。又將產之夕,夢見一龍,頭掛天,尾垂地,張牙舞爪,勢狀驚人。生下來胸旁俱有鱗形,看來必是非常之物。」
  歡戒勿泄。明日,進見爾朱榮,參拜畢,首賀反正之功,次謝薦己之惠。榮大喜,謂歡曰:「君往晉州,善自為之。國家以晉陽為根本,晉陽以晉州為屏障,治內御外,須小心在意。」歡俯首聽命,乃啟曰:「六渾蒙大王委托,敢不竭力。然必輔佐有人,斯克不負厥職。請以孫騰為晉州長史,段榮為主簿,尉景、厙狄乾、竇泰為副將,願大王賜此數人同往。」榮皆許之,歡復拜謝。既退,拜望親友,皆設宴相留。忙了數日,正要打點起程,忽劉貴奉榮之命來告曰:「大王聞君有女端娥,與世子菩提年貌相當,欲娶為婦,特命下官前來作伐。」歡曰:「王何以知我有女?」貴曰:「王府有一相士張文理,為王所信。前從上黨坊過,偶見令愛,相貌非常,額前紫氣已現,不出三年定為帝后,故大王聞而求娶。」歡曰:「此乃謊誕之談,大王何為信之?若說對親,齊大非偶,何敢承命?況小女貌陋德薄,豈堪上配世子?願兄好言謝之。」劉貴見他不允,便即別去。歡進與昭君言之,昭君曰:「爾朱作事兇暴,恐難長保富貴,我亦不欲將女歸之。」歡曰:「但恐此事劉貴未必能了,我將自往見之。」便即上馬往太原府來。但未識此段姻事能回絕爾朱否,且聽下回再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26:48

第十七卷     趙嬪無辜遭大戮 世隆通信泄群謀



  話說六渾不欲對婚,又恐劉貴不善回復,親自上馬來見天柱。其時劉貴尚未出府,六渾稟見,榮即召入,謂六渾曰:「吾子豈不堪為君婿耶?奈何拒我之命?」六渾曰:「非敢拒也,竊念大王勛名蓋世,四海一人。世子將承大業,非帝室名媛、皇家淑女,不足為配。六渾之女出自寒微,何敢攀鱗附鳳?」榮聞言大喜道:「卿既不欲,我亦不強。」遂與劉貴賜坐共談。又謂歡曰:「晉州重地,卿宜速往,亦不必再來見我了。」歡拜謝而出。貴退,語歡道:「非君自來,幾觸其怒。」
  次日,同了尉景等五人一齊起行,合府文武俱來餞送。斯時僕從如雲,車馬擁道。昭君坐在車中,前呼後擁,回憶逃奔並州時,氣象大不相同,好不快意。將近晉州,官吏軍民皆出郊遠接。蓋魏時刺史之任最重,兵馬錢糧皆屬掌管,生殺由己,儼如一路諸侯。六渾到任以後,惠愛子民,撫恤軍士,刑政肅清,晉州百姓人人感悅。一日,昭君語歡曰:「吾在此安樂,未識父母在家安否?欲到平城探望一次。」歡道:「不必,吾遣子茂去迎接一家到此便了。」遂令子茂前去,未及一月,婁家夫婦俱已接到。父女相見,俱各大喜。內乾曰:「高郎有志竟成,果不負吾女。」歡曰:「男兒不能建非常之業,尚居人下,何足掛齒。」說罷大笑。於是署婁昭為都督,以愛君嫁竇泰為妻,內乾夫婦大悅。
  話說晉州有一居民,姓穆,名思美。生一女名金娥,年十七,容色美麗。
  有鄰人子李文興欲娶之,思美不從,文興畫成此女形象,獻於汾州刺史爾朱兆。兆悅其色,文興為硬媒,遣人搶女而去。思美惶急,來到刺史轅門喊救。
  六渾喚進,問其備細,即命段榮領輕騎二十追往,拿住文興,奪女以歸,竟將文興問罪,斷女還家。思美雖已伸冤,猶懼爾朱兆不肯干休,再來劫奪,便央孫騰轉達,情願獻於六渾為妾。六渾以問昭君,昭君曰:「此女君已斷還,而復自娶,恐招物議,並非妾有妒心也。」六渾道:「自他心願,娶之何害?況前見此女實有傾城之色,吾不忍拒之。」遂乃擇日納之後房。爾朱兆聞之大怒。一日,來到晉陽,榮正在賜宴。兆亦共飲,言於榮曰:「高晉州奪取部民之女為妾,恐干政體。」榮曰:「此細事,不足為六渾累也。」
  酒半酣,從容問諸將曰:「一日無我,誰可主軍?」眾皆稱兆。榮曰:「兆雖勇於戰鬥,所將不過三千騎,多則亂矣。堪代我者,惟賀六渾耳。」因戒兆曰:「爾非其匹,日後終當為伊穿鼻。」兆愈不悅。
  榮性好獵,不問寒暑,列圍而進,士卒必步伐齊壹,雖遇險阻,不得違避,一鹿逸出,必數人坐死。有一卒見虎而走,榮怒曰:「汝畏死耶!」即斬之。自是每獵,士卒如登戰場。嘗見虎在空谷中,令十餘人空手搏之,毋得損壞皮毛,死者數人,卒擒得之,以此為樂。嘗召天穆於朝,問以朝中動靜。留數日,共獵於南山。天穆諫曰:「大王勛業已盛,四方無事,惟宜修政養民,順時搜狩,何必盛夏馳逐,感傷和氣。」榮攘袂大言曰:「靈後不綱,掃除其亂,推奉天子,乃人臣常節。葛榮之徒,本皆奴才,乘時作亂,譬如奴走,擒獲即已。頃來受國大恩,未能混一海內,何得遽言勛業?如聞朝士猶多寬縱,今秋欲與兄戒勒士馬,交獵嵩高,令貪污朝貴入圍搏虎,不從命者斬之。乃出魯陽,歷三荊,悉擁生蠻北填六鎮。回軍之際,掃平汾胡。更練精兵,分出江、淮,蕭衍若降,賜以萬戶侯;如其不降,以數千輕騎,渡江縛取以來。然後與兄奉天子巡四方,乃可稱勛耳。今不頻獵,兵士懈怠,安可復用哉?」天穆再拜曰:「非鄙懷所及。」
  榮欲密樹黨援,易河南州牧、郡守,悉用北人為之。天穆歸,附奏以聞。
  帝覽奏,疑之,謂天穆曰:「河南牧守皆克稱職,況北人不暗南事,恐未可易。」天穆不悅曰:「天柱有大功於陛下,為國宰相,即請遍代天下之官,恐陛下亦不得違。如何啟用數人,遂不許也?」帝正色而言曰:「天柱若不為人臣,雖朕亦可代。如其猶存臣節,無代天下百官之理。」天穆語塞而退。
  榮見奏不允,大怒曰:「天子由誰得立,今乃不用我言耶?」先是散騎常侍高乾邕好任俠,其弟三人:次仲密,次敖曹,次季武,皆才勇。而敖曹尤武藝絕倫,人稱之為楚霸王,皆與帝有舊。河陰之亂,乾乃聚兵於河、濟之間,頻破爾朱軍。帝使人招之,遂同入朝。帝封乾邕為黃門侍郎,敖曹為散騎常侍。榮知之,奏帝曰:「此等皆曾叛亂,不宜立於朝廷。」帝不得已,並解其職,放還鄉裡,由是帝懷不平。
  爾朱后容顏絕代,初入宮,與帝甚相歡悅,而性烈如火,又極嫉妒,六宮嬪御皆阻絕臨幸,雖王府舊人,亦不得見帝一面。時三月中旬,帝見春色甚好,帶了內侍數人,步入御園遊玩,在千秋亭上凴欄觀魚。有宮人進前曰:「紫華宮趙貴人見駕。」帝令入,妃再拜。帝問曰:「卿何知朕在此而來?」
  妃曰:「妾不知陛下在此,偶爾至園,聞帝在亭,特來朝見。」帝賜坐,與言昔日事,命宮人置酒共酌。蓋妃本舊侍,帝素寵愛,以後故,阻絕舊情,故見面依依不捨。又謂妃曰:「朕不到卿宮幾年矣?」對曰:「二年。」帝曰:「朕雖至尊,動息不能自主,致令拋棄卿家。」說罷愀然。少間,趙妃拜退,帝亦回宮。那知后已密知此事,設宴對飲,見帝默默不樂,后曰:「今日誰惱聖懷,對酒不飲?」帝曰:「懶於飲耳,無所惱也。」后曰:「陛下休瞞,千秋亭上趙妃以言語觸犯,故帝不樂。明日妾為帝治之。」帝驚曰:「趙妃係朕舊人,與之略談數語,有何觸犯,勞卿責治?」後道:「擅出宮門,一罪也。私來見駕,二罪也。妾主中宮自有法度,陛下何得以私愛而庇有罪之人?」帝見其言詞不順,拂衣而起,後安坐不動。帝心愈恚,遂不顧而去。次日,後御九華殿會集諸妃、貴人,下令曰:「紫華宮趙貴人自恃舊寵,驕縱不法,擅入御園,私預帝宴,大乾宮禁。」遂執趙妃於階下,命即勒死,埋屍苑內。諸妃見了,大驚失色,暗暗垂淚回宮。帝聞妃死,不勝傷感,然畏爾朱權勢,只得容忍。因念世隆是他叔父,或可勸諭,乃使入告於后。世隆拜見,賜坐殿上。后問:「何事至內?」世隆曰:「臣有一言上達。娘娘主持內政,執法過嚴,帝心不安,故命臣進見,願宏寬仁之度,毋拂聖懷。」后大怒道:「天子由我家得立,乃心愛他人而反致怨於我,何忘恩若此?但恨我父當日何薄天子不為而偏立之?」世隆曰:「天柱若自為帝,臣亦得封王矣。」世隆遂出,復命於帝曰:「臣奉陛下之旨勸諭一番,后自此改矣。」那曉爾朱后因帝不悅,兇悍愈甚,全無天子目中。
  帝是時外制於榮,內迫於后,日夜怏怏,不以萬乘為樂。唯幸寇盜未息,欲使與榮相持。及關、隴既定,告捷之日乃不甚喜,謂臨淮王彧曰:「即今天下,便是無賊。」彧見帝色不悅,曰:「臣恐賊平之後,正勞聖慮。」帝恐餘人覺之,因言曰:「撫寧荒亂,真是不易。」時城陽王徽、侍中李彧在旁,皆覺帝意,因日毀榮於帝,勸帝除之。帝亦懲河陰之難,恐終難保,由是密有圖榮之意。榮又奏稱:「參軍許周勸臣取九錫,臣惡其言,已斥遣罷退。」蓋榮望得殊禮,故言之以諷朝廷。帝稱歎其忠心,益惡之。乃召心腹
  舊臣侍中楊侃、李彧、右僕射元羅、城陽王徽、膠東侯李侃晞、濟陰王暉業、尚書高道穆等入宮,密議其事。楊侃曰:「臣有三策,乞陛下自裁。」帝問:「何策?」侃曰:「密勒人馬,將在京逆黨盡行誅絕。發兵拒守太行山,絕其進犯之路,如有兵來,與之死戰。詔發四方之兵,勤王救駕,或可掃除凶逆,僥倖成功。此上策也。」帝曰:「敵之非易。中策若何?」侃曰:「前日榮請入朝,視皇后 娐。密伏壯士宮中,賺之入內,刺殺之。即大赦,以安其黨,其間或可獲全。此中策也。」帝問:「下策若何?」侃曰:「任其所為,且圖目下之安。此下策也。」帝曰:「卿之中策乃朕上策,眾卿以為然否?」濟陰王暉業曰:「榮若來,必有嚴備,恐不可圖。」議至日晚,茫無定見。帝命且退。眾官出,至太極殿北,忽見紅燈擁道,人從紛紛,遣人探視,乃爾朱世隆坐在殿西廊下。眾皆大驚,欲避不得。世隆已遣人來請相見,眾臣不敢退阻,遂來西廊向世隆施禮。世隆問曰:「殿下眾官在宮議何朝政,至此方出?」城陽王曰:「天子閒暇無事,召我等閒談消遣。又因天柱不受九錫,欲賜以殊禮。言論良久,不覺至晚。」世隆冷笑曰:「帝欲賜天柱九錫,自應先與我語。諸公與帝商議一日,此中自有別情。但禍福自召,莫謂天柱之刀不利也。」說罷,起身便行。眾官聞之,皆失色而散。
  你道世隆為何等候在此?蓋早上探得諸臣入內與帝私議,必有圖害之意,故等待出來先行喝破,以挫諸臣之氣。當夜歸府,便即寫書到晉陽,備說城陽、楊侃等數人終日在宮,密謀圖害我家,大王若入朝必須預為之備。
  榮得書大笑道:「世隆膽怯,彼何人斯,而敢圖我耶?」其時天穆回並州,榮以書示之。天穆曰:「長樂為帝以來勤於為政,萬幾皆自主張,欲使大權復歸帝室。城陽王等結黨樹援,為帝腹心,欲不利於大王,不可不信。」榮曰:「城陽王等皆庸奴,何敢作難?倘帝心有變,目今皇后懷孕,若生太子,我至京廢黜天子,立外甥為君。若非太子,陳留王亦我女婿也,便扶他為帝。兄意以為何如?」天穆曰:「以大王之雄武,何事不可成功?且俟入朝,相機而動。僕雖不敏,願效一臂之力。」榮大喜。次日,復以書示北鄉公主。
  北鄉大驚曰:「王不可不慮。昔日河陰之役,京中百官皆不自保,懷恨實深,安得不生暗算?皇后深居宮中,外事不知。世隆探聽得實,故來告也。妾為王計,不若且居晉陽,徐看朝廷動靜。外有萬仁、仲遠、天光雄兵廿萬,各據一方,內有世隆、司馬子如、朱元龍秉理朝政,為王腹心之佐。王雖居外,遙執朝權,可以高枕無憂,何用入朝,致防不測?」榮曰:「天下事非爾婦人所知,我豈鬱鬱久居此者?」於是不聽北鄉之言,召集諸將,安排人馬,帶了妃眷、世子、王府寮屬,親擁鐵騎五千,起身到京。正是先聲所至,人鬼皆驚。那知大惡既盈,顯報將至。管教:掀天事業俄成夢,蓋世威權化作灰。
  且待下回分剖。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28:06

第十八卷     明光殿強臣殞命 北中城逆黨屯兵



  話說爾朱榮離了晉陽,一路暗想:「朝中文武雖皆畏服,未識其心真假。」
  因遍寫書信投遞百官:「同我者留,異我者去,莫待大軍到京之後致有同異。」
  眾官得書,知他入朝必有大變,盡懷疑懼,膽怯者辭官先去。中書舍人溫子升獻書於帝,帝初冀其不來,及見書知其必至,憂形於色。武衛將軍奚毅為人剛直,當建義之初,往來通命,帝待之甚厚,猶以榮所親信,未敢與之言情。毅一日見帝獨坐,奏曰:「臣聞爾朱榮入朝將有變易,陛下知之乎?」
  帝佯曰:「不知。」毅曰:「榮有無君之心,臣雖隸其麾下,不肯助之為逆。若或有變,臣寧為陛下而死,不能事之也。」帝曰:「朕保天柱必無異心,亦不忘卿忠款。」毅退,召城陽諸臣,謂之曰:「天柱將至,何以待之?」
  眾臣皆勸因其入而殺之。帝問漢末殺董卓事,溫子升具陳本末。帝曰:「王允若即赦涼州人,必不至決裂如此。」沉思良久,謂子升曰:「此事死猶須為,況未必死。吾寧為高貴公而死,不願為常道公而生。」諸臣見帝意已決,皆言殺榮與天穆,苟赦其黨,亦不至亂。
  是時,京師人心惶懼,喧言榮入朝必有篡弒之事,又言帝必殺榮,道路籍籍,榮在途不知也。九月朔,榮至洛陽,停軍城外,帝遣眾官出迎。次日入朝,見帝於太極殿,賜宴內廷,世子菩提亦入見帝,宴罷出宮,還歸相府。
  眾官皆來參謁。世隆、司馬子如輩進內拜見北鄉公主。明日,榮復入朝,帝又賜宴,欲即殺之,以天穆尚未召到,故遲而不發。榮舉止輕脫,每入朝見,別無所為,唯戲上下於馬。於西林園宴射,常請皇后出觀,並召王公妃主共在一堂。每見天子射中,輒自起舞,將相卿士悉皆盤旋,乃至妃主亦不免隨之舉袂。及酒酣耳熱,匡坐唱歌。日暮罷歸,與左右連手蹋地,唱回波樂而出。刀槊弓矢不離於手,每有嗔嫌即行擊射,左右恒有死憂。路見沙彌重騎一馬,榮令以頭相觸,力窮不能復動,使人執其頭以相撞,死而後已。狂暴之性比前更甚。常語帝曰:「人言陛下欲圖我。」帝曰:「外人亦言王欲害我,豈可信之?」於是榮不自疑,每入,從者不過數十人,又皆不持兵杖。
  先是長星出中台,掃大角。榮問之,太史令對曰:「除舊布新之象。」榮以為己瑞,大悅。其麾下將士皆陵侮朝臣,李顯和曰:「天柱至,那無九錫,安須王自索也。亦是天子不見機!」郭羅察曰:「今年真可作禪文,何但九錫!」褚光曰:「人言並州城上有紫氣,何慮天柱不應之。」世隆自為匿名書,榜於門云:「天子與城陽王等定計,欲害天柱。」取以呈榮,勸其速發。
  榮曰:「何匆匆,帝無能為也。俟天穆至,邀帝出獵嵩山,挾之北遷,大事定矣。」使侍郎朱瑞密從中書省,索求太和年間遷都故事。奚毅知之,密啟於帝。
  九月戊子,天穆至洛陽。帝出迎之,榮與天穆從入大內,至西林園赴宴。
  酒至半酣,榮奏曰:「近來朝臣皆不習武,今天下未寧,武備尤重。陛下宜引五百騎,出獵嵩山,簡練將士。」帝聞其言不覺失驚,乃曰:「近日精神未健,且緩數日行之。」宴畢,二人辭出。帝謂同謀諸臣曰:「事急矣,遲則恐無及也。」乃謀伏李侃晞等及壯士十餘人於明光殿東廊,俟其入殺之。
  王道習曰:「爾朱世隆、司馬子如、朱元龍此三人者,皆榮所委任,具知天下虛實,亦不可留。」楊侃曰:「若世隆不存,仲遠、天光豈有來理?宜赦之。」徽曰:「榮腰間嘗有刀,或能狼戾傷人,臨事願陛下起避之。」安排已定,專候榮入。次日,榮與天穆並入,坐食未訖,即起而去。侃等從東階上殿,見二人已至中庭,遂不敢發。明日壬辰,帝忌日;癸巳,榮忌日,皆不朝。甲午,榮暫入,即詣陳留王家,飲酒大醉,遂言病發,連日不入。帝謀頗泄,預謀者皆懼。城陽王言於帝曰:「以生太子為辭,彼必入賀,因此斃之。」帝曰:「後孕九月,可言生兒乎?」徽曰:「婦人不及期而產者甚多,彼必不疑。」帝從之,宣言皇子生。諸人先於殿東埋伏,遣徽馳騎至榮第告之。榮方與天穆博,徽進曰:「皇太子生,帝令吾來報知。」榮猶不起。
  徽以手脫榮之帽,盤旋歡舞,兼殿內文武傳聲趣之,榮遂止博,與天穆並馬入朝。帝聞榮到,面色頓異,左右曰:「陛下色變。」帝連索酒飲之。子升在殿作赦文已成,執以出行,至朝門,正遇榮自外至。問:「是何文書?」
  子升顏不改色,曰:「赦。」榮不取視,遂入見帝。帝在東廊下西向坐,榮與天穆在御榻西北南向坐。城陽王入,始一拜,榮忽舉首見光祿少卿魯安、典御李侃晞等抽刀從東戶入,覺有異,即起趨御坐。帝先橫刀膝下,遂迎而手刃之,榮僕地。天穆欲走,安等持刀亂斲,同時皆死。世子菩提、騎將爾朱陽觀及從者三十餘人盡斬之。帝視榮手板上有數牒啟,皆左右去留人名,非其腹心皆在去數,因曰:「豎子若過今日,不可複製。」於是內外喜噪,百官入賀。帝登閶闔門,下詔大赦,歡慶之聲遍於洛陽。遣武衛將軍奚毅、前幽州刺史崔淵將兵鎮守北中城。是夜,爾朱世隆奉北鄉公主,帥榮部曲,焚西陽門出,屯兵河陰。
  先是衛將軍賀拔勝與榮黨田怡等聞變,奔赴榮第。時宮門未加嚴備,怡等議即殺入大內,為天柱報仇。勝止之曰:「天子既行大事,必當有備。吾等眾少,何可輕動?但得出城,更為他計。」怡乃止。及世隆走,勝遂不從。
  朱瑞雖為榮所委任,而善處朝廷之間,帝亦善遇之,故中路逃還。榮素厚司馬子如,榮死,自宮突出至榮第,棄家不顧,隨榮妻子出城。世隆即欲北還,子如曰:「兵不厭詐,今天下洶洶,惟強是視。當此之際,不可以弱示人。
  若亟北走,恐將士離心,變生肘腋。不若分兵守河橋,回軍向京,出其不意,或可成功。假使不得所欲,走亦未遲,亦足示有餘力。使天下畏吾之強,不敢畔散。」世隆從之,收合餘眾來攻北中城。奚毅知有兵到,忙領人馬出城迎敵。那知京兵脆弱,怎敵世隆之兵,兵刃方接,三軍敗走。毅親身搏戰,見兵眾散亂,心已慌怯,被田怡一刀斬於馬下。崔淵拍馬欲逃,亦被亂軍殺死。世隆乘勝遂據北中城,令將軍田怡護從府眷,屯兵城內;身率諸將屯兵城外,遙對洛陽,為進擊之勢。朝廷大懼。前華陽太守段育與世隆有舊,遣慰諭之。世隆怒其言直,斬首以狥。十月癸巳朔,爾朱度律將騎一千,皆衣白衣,旗號如雪,來至郭下索太原王屍。帝升大夏門以望之。外兵遙望城上圍繞龍鳳旗旌,知是駕至,乃齊呼:「萬歲枉殺功臣!」帝遣主書牛法尚謂之曰:「非朕忘恩負義,實為社稷大計。太原王立功不終,陰圖篡逆,王法無親,已正刑書。罪止榮身,餘皆不問。卿等若降,官爵如故。」度律對曰:「臣等從太原王入朝,忽致冤酷,今不忍空歸,願得太原王屍,生死無恨。」
  因涕泣,哀不自勝。群皆慟哭,聲振城邑。帝亦為之愴然,又遣侍中朱瑞齎鐵券賜世隆。世隆曰:「太原王功格天地,赤心為國,東平葛榮,南退梁軍,西滅丑奴,北剪韓樓,功不在韓、彭之下。長樂不顧信誓,枉加屠害。今日兩行鐵字,何可深信?我不殺汝,歸語長樂,吾為太原王報仇,終無降理。」
  瑞不敢再言,歸白於帝。帝乃出庫中金帛,懸賞於城西門外,廣募敢死之士,以討世隆,一日得萬人。以車騎將軍李叔仁為大都督帥之,與度律戰於郊外。
  無如兵未素練,日有殺傷,不能取勝。而度律亦以所將兵少,斂兵暫退。
  且說爾朱后連日不見帝駕入宮,夜來又夢見太原王浴血而立,心惡其不祥,因問宮使曰:「天子近來議事在那一殿?」答曰:「在明光殿。」后曰:「為我去請駕來。」宮使領命而去,還報曰:「帝不在宮,與眾官上城去看河橋軍馬了。」后大驚疑,暗忖道:「莫非吾父生逆,致有軍馬臨城?」遂召司殿內臣問之,內臣不敢隱瞞,將太原王被害、世隆兵屯河橋報仇情事,一一奏知。后聞之神魂飛散,放聲大哭。宮女扶睡龍牀,飲食不進者三日。
  內侍奏知,帝入宮揭帳,坐於後側,謂之曰:「爾父將行弒逆,朕迫於救死,不得不爾。卿念父女之情,亦當重夫婦之義。」勸諭再三,後涕泣不語。帝囑宮人小心奉侍,遂起身出宮。是夜,皇子生,下詔大赦。帝復入宮看視,后已起坐,因問:「河橋軍馬曾退否?」帝曰:「未退。」后曰:「妾欲致書於母,勸其退軍。」帝曰:「卿若勸得兵退,足見卿忠心為我。」后即寫書,曲致申好之意。帝大喜,便遣後親近內侍將書送去。先到世隆軍前,世隆拆書一看,大怒道:「此非後筆,乃詐為之耳。」將來人逐出營門,內侍抱頭鼠竄而歸。帝知世隆不肯罷兵,會集群臣共議卻敵之策。眾皆惶懼,不知所出。通直散騎常侍李苗奮衣起曰:「今小賊唐突如此,朝廷有不測之危,正是忠臣義士效節之日。臣雖不武,請以一旅之師為陛下逕斷河橋。」城陽王高道穆皆以為善。苗乃募敢死之士五百人,安排火船在前,戰船在後。一更時分,從馬渚上流乘船夜下,約遠河橋數里,將火船一齊點著,風吹火燄,煙透九霄,河流迅急,倏忽而至,河橋兩旁皆已燒著。爾朱氏兵在南岸者望見火光燭天,河橋被燒,爭橋北渡。俄而橋絕,溺死者甚眾。苗將三百餘人泊於小渚,以待南軍接應。久之,全不見有援軍到來。世隆兵至,見官軍孤弱無援,盡力擊之,殺傷殆盡。李苗亦身被數創,仰天大呼,赴水而死。世隆見河橋已斷,亦不敢久留,連夜收兵北遁。次日,帝聞苗死,甚加傷惋,贈封河陽侯,諡曰忠烈。猶幸世隆兵退,心下稍安,乃詔源子恭將兵一萬,出西道鎮太行丹谷,築壘以防之。司空楊津奏曰:「今天寶已死,世隆雖退,然其黨尚多,萬仁據有汾、並,仲遠雄鎮徐州,皆兵強將勇。天光獨佔關西五路,侯莫陳悅、賀拔岳之徒輔之。一朝有變,入犯最近,尤可寒心,宜各加官爵以慰之。」朱元龍進曰:「關西一路,臣願齎敕前往,慰諭天光,就招涇、渭二州刺史使之歸順,管教陛下無憂。」帝大喜,就命元龍齎了敕書,即日登途而去。未識天光肯受命否,且聽下回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29:04

第十九卷     戰丹谷陣亡伯鳳 縮黃河天破洛陽



  話說孝莊帝懼爾朱餘黨反亂,赦罪加爵,先遣朱元龍安撫關西。又聞世隆至建州,刺史陸希質閉城拒守。世隆攻拔之,屠殺城中人民無遺,惟希質走免。乃召楊昱將募士八千,出東道討之。先是高敖曹放歸田裡,復行抄掠,榮誘而執之,拘於晉陽。及入朝,帶之來京,禁於駝牛署。榮死,帝引見,勞勉之。高乾聞帝誅榮,亦自東冀州馳赴洛陽。帝以乾為河北大使,敖曹為直閣將軍,使歸招集鄉曲,糾合義勇,為表裡形援。帝親送之河橋,舉酒指水曰:「卿兄弟冀部豪傑,能令士卒致死。日後京城有變,可為朕河上一揚塵也。」乾垂淚受詔,敖曹拔劍起舞,激昂慷慨,誓以死報。帝壯之,二臣辭去。
  帝還朝,入見後,時太子生十八日。後體已健,與帝並坐於御榻之上。
  帝問曰:「爾家叔姪弟兄誰強誰弱?」后曰:「世隆、天光輩皆庸才,惟萬仁雄武難制,又剛暴好殺,若有變動,東師諸將皆非其敵。不惟陛下不免,恐妾亦難保,竊為陛下憂之。」帝歎曰:「人事如此,未識天意若何?朕聞卿素曉天象,今夜同往一觀可乎?」後應曰:「可。」宮中自有高台一座,以備觀星望氣之用。於是夜宴過後,待至三更時分,帝與後同登台上。萬里無雲,星月皎潔。後指謂帝曰:「此文昌星也,色甚暗,主大臣有災。此中台星也,其光亂,主朝綱不靜。紫微星,帝座也,光尚明而位已失,奈何?」
  帝少時亦曾習學天文,略識星象,細視之,果然。又見東方一星,豪光爍爍,紫氣騰騰,其上有雲成龍虎狀。后大驚曰:「此天子氣也!不知誰應之。」
  看罷,長歎一聲。帝亦知之,曰:「我不久矣!」相與欷歔泣下。明日,帝召司天太史問之,言與後合,心益不樂。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朱元龍過了潼關,行至涇州,其時天光、侯莫陳悅皆在涇州與賀拔岳商議進退。聞元龍至,邀接入城相見。天光謂之曰:「汝事天柱不終,改事帝室,來此何干?」元龍因述朝廷赦宥之恩、招徠之意,「欲其免生疑懼,臣附王家」。天光聞之,大怒曰:「汝忘天柱大德,乃以利口誘我耶?」欲拔劍斬之。賀拔岳急起,止之曰:「將軍勿性急,元龍乃君家故人,有話細商。」天光會意,遂復坐下。岳曰:「天子既加恩我等,自當拱手歸順。今夜就修文表,煩兄轉達便了。」因留元龍私署住下。天光退而問計,岳曰:「吾聞汾州萬仁已據晉陽,必引兵問闕。俟朝廷北御萬仁,吾等暗襲京師,便可得志。若殺元龍,彼必嚴備西路,未可長驅入洛也。吾陽為臣服,按兵不動,以弛朝廷之備。」天光、陳悅皆稱善,於是厚待元龍。其實岳之意,不欲天光起兵,假言止之也。
  再說爾朱兆聞榮死,自汾州率輕騎三千,進據晉陽,以為根本。聞北鄉公主及世隆軍至長子城,飛騎來見,詢問天柱被害之由,切齒怒曰:「彼既酷害天柱,寧得復為之臣?不如另立新君以令天下,然後舉兵復仇。但元氏子孫不知何人可立?」世隆曰:「並州行事、太原太守長廣王暉,可奉以為帝。」乃回並州,共推暉即皇帝位。改元建明,立爾朱氏為后,即兆長女也。
  大赦。兆與世隆俱進爵為王。於是建立義旗,傳檄屬郡,整率六師,為直取洛陽之計。又欲征發晉州人馬,慮歡不從,乃以新主命,封歡為平陽郡公,賜帛千段,召其同來舉兵。歡不欲往,遣長史孫騰詣晉陽,致書於兆曰:
  歡承太原王厚恩,待我以國士,與我以富貴,雖粉身碎骨,不足以報。輒聞大變,痛心疾首,欲興師問罪,自慚力弱。足下風馳電掣,舉兵犯難,雪不共之仇,伸家門之怨,欲以歡為前驅,肝腦塗地亦何敢辭?特山寇未平,今方攻討,不可委去,致有後憂。寇平之後,定當親率三軍,隔河為犄角之勢。
  萬仁見書不悅,謂孫騰曰:「遠語高晉州,吾得吉夢。夢與吾先人登高丘,丘旁之地耕之已熟,獨餘馬蘭草。先人命吾拔之,隨手而盡。以此觀之,往無不克。今晉州不能自來,當遣一將來助,庶見同盟之義。」騰還報。歡曰:「兆狂愚如是,敢為悖逆,吾勢不得久事爾朱矣。如不遣將相從,彼必覺吾有異。」謂尉士真曰:「必得君去,方免兆疑。」士真領命,即日起行,來到晉陽,見兆曰:「晉州不暇隨征,特命僕居麾下,稍效奔走。」兆大悅曰:「士真來,吾無憂矣。」
  於是萬仁自領精騎五千為先鋒,北鄉公主同了世隆權主中軍,度律彥伯為後隊,催起人馬,即日進發。行至丹谷,有都督崔伯鳳領兵守把,兆攻之,關上矢石交下,不能前進。兆令軍士辱罵以激之,伯鳳怒,親自出戰。方排開陣勢,兆大喊一聲,單騎衝入,將伯鳳一槍刺死,兵眾亂竄。遂乘勢殺進谷口,守兵盡逃。源子恭聞谷口已失,亦率眾退走。兆於是倍道兼行,一日夜行七百里,直至黃河渡口。先是半月前,渡口有一居民夢人謂之曰:「爾朱兵馬將到,命汝為灅波津令,縮黃河之水,以利其濟。」夢覺,逢人言之,人皆以為妄。不三日,其人遂死。兆至河口,正因洪流阻住,無計可施。忽有一白衣人來至軍前,高叫道:「大兵欲渡,須隨我去。」兆召而問之,其人曰:「灅波津河流極淺,徒步可涉。我為引路,以濟大軍。」兆奇其言,便引眾隨至津邊。其人一躍入水,俄而雲霧四塞,狂風大起,良久風息,水勢大退。令人試之,水不及馬腹。兆大喜曰:「此天助我也。」策馬竟渡,大眾盡濟。忽焉狂風又起,黃沙蔽地,大霧遮天,日黑如夜。兵至洛陽,城中全不及覺,遂入城,兵圍大內,擂鼓吶喊。天忽開朗,宿衛人始知敵至,倉猝之際,槍不及持,箭不得發。見殺傷數人,遂皆散走。
  時帝在宣政殿,正憂丹谷失守,與群臣商議拒敵之策,欲自帥軍討之。
  華陽王鷙曰:「黃河阻隔,兆安得渡?帝不必輕出。」忽聞外面喊聲如沸,遣侍者出視,無一回報。帝知有變,自帶內侍數人,步出雲龍門觀望,見城陽策馬從御街過,連呼數聲不應,回頭一看而去。急欲退步,賊騎已至,執帝送至永寧寺,鎖於樓上。帝失頭巾寒甚,就人求之,人莫之與。兆入宮縱兵大掠,搜獲臨淮王彧、范陽王誨、青州刺史李延賓等數人,皆斬之。進至後宮,後閉門拒之。兆出坐殿上,用天子金鼓,設刻漏於庭。命爾朱智虎入見皇后,假言欲立太子為帝。智虎進內,扣宮求見,述兆之言。後信之,命乳保抱出太子,至顯陽殿見兆。時太子生二月矣。兆怒目視之,即將太子撲殺階下,並乳保殺之。是夜宿於宮中,污辱嬪御、妃主。
  次日,下令百官不許一名不到,如違立斬。於是文武皆集,俯首惟命。
  兆素惡城陽王,知已逃去,著各處嚴捉。城陽走至南山,茫無所投,想起洛陽令寇祖仁,一門三刺史皆己所引拔,定念舊恩,必能庇我於難。遂往投之。
  尚有黃金百斤、馬五十匹,祖仁利其財,外雖容納,私謂子弟曰:「聞爾朱兆購募城陽王,得之者封千戶侯,今日富貴至矣。」乃假言怖之云:「風聲已露,官捕將至,王不如逃於他所,以待事平。」城陽懼,單騎而走。祖仁使人邀於路殺之,送首於兆。兆亦不加功賞。一夜夢徽謂己曰:「我有黃金二百斤、馬百匹在祖仁家,卿可取之。」兆既覺,以所夢為實,即掩捕祖仁,征其金、馬。祖仁只道被人首告,望風款服,實供得金百斤、馬五十匹。兆疑其故意匿半,依夢征之,嚴刑拷問。祖仁懼死,將家中舊有金三十斤,盡以輸兆。兆猶不信,發怒,執祖仁懸首高樹,以大石墜足,捶之至死。又抄掠其家資,並其子弟殺之,方罷。
  未幾,世隆及北鄉公主至,意兆必遠接,而兆自恃功高,竟不出迎。世隆不悅,入城安營於教場地面,乃與度律彥伯、司馬子如、劉貴等一齊入朝。
  兆見世隆,全不加禮,責之曰:「叔父在朝耳目應廣,如何今天柱受禍?」
  按劍瞋目,聲色俱厲。世隆遜辭拜謝,然後得已,由是深恨之。爾朱后亦怨萬仁行兇,聞其母已到京中,乘輦出宮私自來見,對了北鄉大哭,訴兆無禮撲殺皇子,乞恩於母,欲保全帝命。北鄉曰:「今日萬仁必來見我,看他言意若何。」俄而兆至。北鄉先稱其功克光前人之業,兆大悅,知後在此,請見。后出,兆再拜。見后憂愁滿面,因曰:「后何戚戚?帝殺天柱,我本欲殺帝,特看后面,只殺其子,幽之永寧寺中。」北鄉曰:「太子已死,不必言矣。但汝妹年少,況你叔父所鍾愛者。今天子生死權在姪兒,切莫加害,使完夫婦之好。」兆曰:「彼既負恩於前,我豈可留禍於後?后方年少,及時另招佳婿,不失終身富貴,於帝復何戀焉?」后變色曰:「忝為帝后而再圖他適,此玷辱家門之事,寧死不為!」后又請於兆,欲見帝一面。兆命副將二人同隨行。宮女送后入永寧寺中,帝見后,失驚曰:「此何時而卿來見我耶?」淚隨言下。后抱帝大哭,曰:「妾今日忍死以待陛下耳。」帝曰:「我不得生矣。卿才勇過人,非尋常之女,異日或能一洗吾冤耳。」后且拜且泣曰:「妾終不負陛下。」言未久,兆已使人催迫。后不得已,辭帝下樓,泣下沾襟,左右無不灑淚。
  北鄉公主知后已回宮,欲要進宮看望,又恐萬仁奪去軍馬,更何倚賴,只得住守營中。忽報仲遠、天光來見,忙即請入。你道二人何以至京?蓋前此天柱死,仲遠反於徐州。敬宗命鄭先護為主將,賀拔勝為副將以討之。先護疑勝黨與爾朱,屏之營外,故屢戰不利。及洛陽已失,先護奔梁,勝遂降於仲遠,於是仲遠入洛。天光從岳之計,按兵不出。後聞兆已入京,故輕騎來見,同到營中參謁北鄉。北鄉見後,亦令勸兆勿殺天子。二人曰:「事勢如此,恐言之無益。」二人辭退。未幾,各還舊任。兆屢欲殺帝。一日,得高歡書,為陳禍福,不宜害天子受惡名。兆不悅,謂司馬子如曰:「賀六渾何反作此言語?」子如曰:「六渾征天柱之難,欲大王行寬仁以結人心耳。」
  因亦勸兆宜從六渾之言。兆曰:「汝勿言,吾思之。」但未識兆果不害帝否,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29:48

第二十卷     救帝駕逢妖被阻 戰恒山釋怨成親



  話說司馬子如前本黨於爾朱,棄家從行。及回洛,見妻子無恙,深感朝廷寬宥之恩,頓改初志,欲救天子於難,故與兆言如此。一日,尉景來,置宴後堂,密與商之。景曰:「我來時,曾受六渾囑咐,教我隨機應變,有事來報。今君有救帝之心,不如密報晉州,令以兵來,我與爾為內應,以救聖駕。」子如曰:「吾觀萬仁不久將還並州,俟其去,然後可圖。世隆輩無能為也。」景然之。
  且說河西有一賊帥,名紇豆陵步蕃,手下精兵廿萬,戰將千員,其妻洞真夫人又有妖術,甚是利害。前敬宗在位,曾下詔征之,使襲秀容。及兆入洛,步蕃南下,兵勢甚盛。故兆不暇久留,欲還晉陽御之,將朝中事托付子如。副將張明義與子如不睦,讒於兆曰:「子如之心不可測也。前者尉景在子如家中談論大王過惡,至夜方散,不知謀議何事。」兆聞大怒,即召尉景問之。景性剛直,出語不遜。兆怒,仗劍下階,欲斬之,景亦拔劍相迎。慕容紹宗急起止之,曰:「大王勿怒。」喝退士真。士真出,飛馬而去。紹宗私語兆曰:「尉景,六渾至親。今大王方仗六渾為助,奈何斬其親將?若殺之,是離六渾之心,而生一敵也。」兆悟,乃召子如問之。子如曰:「士真背後並無傷犯大王一語。」兆曰:「此將軍張明義言之,幾誤吾事。」因亦不追尉景,景奔歸晉州。兆欲行,以世隆鎮守洛陽,而先遷帝駕歸北。時永安三年十二月十三日也。帝與侍衛等五百餘人,鐵騎三千,半夜起發。號令嚴密,人無知者。次日,朝臣方知帝去,有泣下者。歡在晉州,門吏忽報尉景至,急起接見,問:「何以倉猝歸來?」景備述「兆欲害帝,與之爭論,將加刃於我,故單騎奔歸」。歡曰:「兆已起疑,必先遷駕,然後起行。」
  因吩咐段韶、婁昭二將曰:「此地有恒山,地險而僻。帝駕北行,必從此過。汝二人點三千人馬,伏於山下。駕至,要而截之,奉帝以歸。」二將領命而去。那知此去,不惟救駕不成,反生出一件奇奇怪怪的事來。也是魏運將終,天使六渾又得一閨中良將。
  再說婁昭、段韶領了三千軍士,行至恒山腳下,紮著營盤。婁昭道:「此處山路崎嶇,人煙絕少,恐有寇盜出沒,須要小心防備。」段韶曰:「天寒地凍,兵士行路辛苦,尤不可貪睡失事。」於是坐在帳中設酒對酌,旁侍親卒數人。一更以後,忽聞外面狂風大起,吹倒寨門,帳中燈燭盡滅,黑氣罩地,咫尺莫辨。風定之後,燈燭漸明,帳中諸色俱在,單單不見了段、婁二人。副將、頭目俱聲詫異,點起火把,遠近追尋,杳然不見。鬧到天明,只得遣人飛報晉州。
  歡聞之大駭,忙點輕騎三百,帶了數將,親自前來,到得大寨,天色已晚。隨命諸將各守營內,獨領三百軍兵,進至恒山谷口安營。當夜獨坐帳中,三百軍人皆執刀侍立帳外。起更以後,果然狂風又作,黑霧迷天,左右燈火皆暗,獨高公桌上火燄不滅。歡凝神靜坐,只見一獠牙青面之怪在帳口欲進不進,拽滿弓弦,一箭射去,大喝道:「著!」那怪中箭而逃,歡即追出。
  俄而,燈火齊明,眾皆無恙。歡乃知段、婁當夜果為妖精攝去,謂眾曰:「鬼怪屬陰,故夜間敢於橫行。且俟明日進兵搜滅,以救二將。」於是坐守至曉,隨即起兵前往。約走數里,全不見人。忽飛沙卷地而起,眾皆迷目。又亂石如雨點打下,不能前進。獨六渾馬上沙石不能近身,只得棄了眾軍,一騎向前。又行數里,天氣開朗,見一座廟宇建在山岡之上,規模壯麗,甚是顯赫。
  行至廟前,門上懸一大額,額書:「恒山大王之廟。」下馬走入殿內,坐著一尊神道,儀從整肅,爐中香煙裊裊。回頭一看,婁昭、段韶儼立在旁,容貌服飾不異生平,四體皆化為石,大駭道:「是何妖邪弄人若此?但如何解救?」廟中又寂無人影,即欲一問,亦不可得。一時大怒,遂拾取黃泥一塊,在粉牆上大書:
  魏晉州刺史高,諭恒山王知悉:有部將二員,被汝攝來,變為石人。三日之內,將二人送還,萬事全休。如若不從,定當拆汝廟,毀汝像,決不輕恕!勿貽後悔。
  寫罷,出廟上馬。聽見隔林有伐木之聲,尋聲而至,見一樵夫,呼而問之曰:「廟中是何神道?誰人供奉在此?」樵夫曰:「是山主之廟。此山有百里廣大,居民無數,皆伏大王管轄。大王在日,法術高強,能呼風喚雨,走石飛沙,人在百里之外,能憑空攝來,故人人畏服。去年亡過,遺下一女,號桐花公主,掌管山中事業,為此建廟在此。凡有過客,須入廟焚香祭獻,方得安靜過去。如有觸犯,被大王攝至廟中,變為石人,永世不得超生。」高公道:「我正為此問你。我有部將二人被他攝來,化為石人,未知如何可以解救?」樵夫曰:「若要解救,須求女王。女王法術與大王一般。」高公曰:「女王何在?你去對他說,我是晉州刺史,叫他速來見我。」樵夫大笑道:「女王一山之尊,就是皇帝也召他不動,何況一個刺史。」說罷,奔入林中去了。
  六渾又氣又惱,欲去求他,心上不甘;欲竟出去,此事作何處置?又乘風沙進來,走過幾個岡嶺,認不出舊路。看看日色將午,腹中又饑,只得覓路下山。才轉一灣,忽金鼓震地,山凹內擁出一隊人馬。槍刀密布,劍戟如麻,引出紅旗一面,大書「桐花女帥」。青鬃馬上坐著一位女子,錦袍繡甲,手執雙刀,生得輕盈體態,容貌如花,高叫道:「甚麼晉州刺史,敢來這裡送死!」高公道:「只我便是。」女王道:「你莫非朔州賀六渾麼?」高公道:「既知我名,何不下馬投拜?」女王笑道:「我便肯了,只怕手中兩把刀不肯。」高公便喝道:「胡說!」女王也不回言,舞刀直前,高公挺槍而迎。眾將皆來助戰,女王喝退,與歡戰了數合,回馬便走。高公追去,只見女王身邊取出紅繩三尺,望空一拋,頓時黃雲陡起,雲中一條火龍張牙舞爪,飛下拿人。六渾見了驚得神魂失據,口中大喊一聲,似有一道豪光迸起,火龍落地,雲影全無。女王見火龍拿他不住,便道:「將軍果是英雄。但有一言,天色已晚,將軍人馬俱困,欲屈到小寨權住一宵,明日送還二將,將軍能無懼否?」六渾暗想:「欲與力敵,孤掌難鳴,不如到他寨中以好言諭之。」便應道:「我何懼哉!」
  女王收轉兵馬,六渾挺身隨行。又行數里,望見寨門,氣象甚是嚴整。
  女王已下馬拱候,高公亦下馬。上前施禮,請至堂上,分賓坐定。茶罷,吩咐擺酒,對坐共酌。高公見他禮意慇懃,舉止溫柔,啟口道:「敢問女王,何以獨處荒山?」女王道:「妾祖胡承德,宣武朝曾立功勛,授武衛將軍之職。為奸人謀害,挈家逃入恒山。此山素有強寇,被吾祖收服,遂為一山之主。吾祖去世,吾父胡士達繼之,曾遇異人傳授奇術,能驅使鬼神,變易人物。妾亦得其傳授。不幸上年父死,只留妾身一人,只得據守故業。手下有兵三千,一半耕田,一半打柴,諸山各有月米進奉。吾父臨終時曾言:「當代英雄惟賀六渾一人,異日相遇汝可歸附,以了終身。』方才冒犯,聊以相試。今見將軍名不虛傳,不忝厚顏,願以身事。」高公道:「觀汝氣度,原非尋常女子。若不改邪歸正,徒然埋沒一生。但我已有妻室,何屈你居下。果肯歸順朝廷,待我與你另覓良緣,庶為善策。」桐花道:「妾雖女子,亦知父母為重。況平生志氣,誓非英雄不嫁。君若不棄,雖為側室亦所心願。」
  六渾初時毫無允意,今見桐花語語出自真誠,頗生憐念。況美色在前能不心動?遂允諾不辭。當夜即備花燭,忙排香案。寨中自有女樂,於是管弦齊作,簫鼓喧闐。交拜之後,送入房內,遂成夫婦之好。桐花年方十八,猶然處子,歡益大悅。次日起身,六渾請救段、婁二將。桐花曰:「君莫慌,妾已使人去請矣。」未幾,二人至,見六渾同一美貌女子並坐堂上,茫然不解。六渾指桐花曰:「妝二人性命全虧女將救活。」遂與言結親一事。二人進前拜賀,桐花忙即擺酒壓驚。六渾又謂桐花曰:「諸將在山下等候已久,我先同二將回營,然後再來接汝。」桐花曰:「已是一家人,何不去召諸將同來聚會,然後一齊收拾起身?」六渾從之,遂遣嘍囉數名,隨了段韶去請。
  其時竇泰、彭樂、孫騰等,等了一晝夜不見主帥回營,帶了兵卒一齊趕上山來。只見三百軍士整整的守在谷口,問他山中消息,說屢次進兵都被沙石打退。竇泰道:「此時主帥在內,安危未卜,雖赴湯蹈火,亦所不顧,那裡怕得沙石。」眾人聽了,大家鼓勇而進。行了數里,見有數十騎跑來,段韶亦在馬上。眾軍道:「段將軍有了。」韶見諸將,亦勒馬相候。竇泰問道:「主帥何在?」段韶道:「虧得主帥尋著女將,方能救得性命。如今已與主帥結為夫婦,特請公等到寨飲酒。」眾人皆喜,遂同到大寨,直進堂中與六渾相見,坐下細談委曲。俄而,桐花出見,眾人看了暗暗稱異。只道山野之女,那知風流齊整,不讓閨閣名姝。皆上前施禮。少頃,排上宴來,眾人依次坐定,桐花另設一席相陪。旁邊女樂齊奏,歡呼暢飲。酒至半酣,眾人問婁昭若何變為石人。昭曰:「被攝時茫然不覺,直至有人來請,如夢方醒。」
  眾人又問桐花:「是何法術?」桐花笑曰:「此術小用之驅妖除怪,大用之移天換日,駕霧騰云。至於變人為石,不過如蠻中小技木換脡豆易睛之事,無足異者。然逆天而行,亦足以亡身,故我一心歸正也。」說罷,眾人大笑。
  宴至更深,各自安寢。明日,桐花謂歡曰:「昨夜夢父來告,廟中壁上被君寫下數句,將受陰責,求君洗去,可以免罪。」六渾道:「既為一家,我亦當入廟焚香,洗去字跡便了。」又謂桐花曰:「妝寨中所蓄女子太多,皆被你父別處攝來,留下數人足矣,餘俱齎發銀兩,送還其父母。」桐花點頭稱善。又遍召山中兵卒,謂之曰:「願從者編入隊伍,不願從者賞銀十兩,悉由自便。」眾皆叩首願從。於是檢點倉厫府庫、一應什物器皿,載歸晉州。
  臨行,又將大寨拆毀,免使後人盤踞。六渾此番獲一內助,兼得無數兵馬錢糧,人人皆喜。同到廟中,焚香再拜,刮去壁上字跡。只見案上供著一箭,六渾取看,乃是前夜所射之箭,曰:「此蓋交還吾也。」命收之。桐花因知高公後必大貴,故其言神欽鬼伏如此,私心益喜。
  回至大營,探聽帝駕遠近,報言已經過去。白白裡舉動了一番,只得收兵回去,未至晉州,段韶、婁昭先歸報知。昭君聞之,雖喜二將得還,知有妖婦同歸,心懷疑懼。及六渾至,先來見曰:「君娶他人猶可,如何娶此興妖作怪之婦?令其與奴同居,異日彼為刀鋸,我為魚肉,必致我命難保。君如娶之,願甘退避。」六渾聽了大驚。但未識兩下相見作何相待,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0:35

第二十一卷     爾朱兆晉陽敗走 桐花女秀容立功



  話說婁昭君因六渾娶了桐花女,慮為己害,心甚不樂。六渾曰:「汝勿憂,彼雖山寇之女,心地卻良善,人亦溫柔俊雅。況有我在,豈不能制一婦人?」俄而桐花至,夫婦在堂相見。昭君見桐花容顏美麗,和氣迎人,絕無兇暴之相,心下稍安。桐花見昭君面如滿月,體態端嚴,知是正室夫人,忙即跪下拜見。昭君亦下跪答禮道:「女王是一方之尊,妾何敢當此大禮?」
  桐花道:「向在山中為王,今日進府便是府中人了。夫人乃一家之主,得蒙收彔已為萬幸,敢不下拜。」拜罷,遜坐,昭君道:「妾不敢有僭。」桐花曰:「夫人若此謙抑,是外我也。」六渾謂昭君曰:「序齒還是你長,竟以姊妹相稱便了。」二人遂遵六渾之命。又令長幼眷屬盡行相見,排宴後堂,合家歡聚。桐花自進門後,小心事主,與昭君甚是相得。尤愛高澄,澄亦以母稱之。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帝至晉陽,幽於三級佛寺。萬仁歸,防守甚嚴。時建明帝在並州,兆往見曰:「今步蕃南侵,臣將討之。陛下在此,慮有驚恐,請遷駕於長子城。俟賊亂平定,然後擇日還朝。」建明不敢違,即日遷去,城遠晉陽五十里。一日,秀容告急,報說:「步蕃以救駕為名,奪去沿邊四郡。現今兵臨城下,日夜攻打,秀容危如纍卵。」兆謂諸將曰:「秀容吾根本地,今被步蕃圍困,須速救之。但彼以救駕為名,人心易惑。必先除了孝莊,使彼無名可托。」慕容紹宗力諫,以為不可。兆不聽,遣人縊敬宗於三級佛寺。並陳留王殺之,其妃亦爾朱榮女,大罵兆,兆亦逼令自殺。
  次日,起兵十萬,親御步蕃,兵至秀容。步蕃知兆來,退軍十里,排開陣勢,發書討戰。萬仁帶領兵將,奮勇而來。步蕃私語洞真夫人曰:「吾先與戰,佯為敗走。汝伏兵於旁,從而截擊,作法破之。使他片甲不留,則秀容唾手可得。」夫婦計議已定,步蕃出陣高叫道:「欺君之賊,速來受死!」
  萬仁大怒,拍馬舞槍,直奔步蕃。步蕃舉刀相迎。戰了數合,步蕃本事本不及萬仁,看看敗下陣來。萬仁趕去,眾將齊上。河西兵盡皆退走。追至數里,約近南山,忽然狂風大起,沙霧四塞,天昏地暗,彼此不能相見。四面喊殺之聲,如有千百萬人馬湧出。石塊如雨,當之者頭破腦裂。兵士各顧性命,四路逃竄。萬仁心慌,亦望後飛馬而走。將至秀容,天色漸朗。只見一員女將領了數萬人馬,攔路截住,大喝道:「我洞真夫人在此,敗將休走!」萬仁此時僅有殘兵百餘,又怕妖法利害,焉敢戀戰,奪路而走,急急逃入城內。
  其餘跟隨軍士,被蠻兵殺得罄盡。十萬兵馬,存者不及三分之一。外邊攻打又急,算來孤城難守,隨即棄城而逃。步蕃得了城池,領軍追趕。萬仁且戰且走,連敗十三次,方到晉陽,閉城拒守。乃召諸將,問計曰:「寇強難犯,若何御之?」參軍高榮祖曰:「步蕃兵勢甚大,兼有妖婦之助,以大王之雄武尚且失利,何況帳下諸將?唯有高晉州智勇兼備,手下良將又多,大王須召之,並力而戰,則敵可破矣。」兆曰:「六渾與吾有嫌,召之恐不肯來。」
  眾將曰:「六渾素受天柱厚恩,必不以小嫌棄大義。」
  兆乃修書一封,遣使者二人星夜往晉州求救。歡得書,問諸將曰:「步蕃兵逼晉陽,兆來求救,當救之否?」尉景曰:「兆乃國賊,今敗於步蕃,正宜視其滅亡,何用救之?」眾將皆以為然。歡微笑道:「諸君但欲泄目前之忿,不顧後日之患。步蕃負固久矣,被他奪去並州,撫而有之,兵勢益大,將來必為中國之患,是生一勁敵也。不如乘此爭戰方始,與兆並力滅之,可免後憂。兆乃匹夫之勇,除之甚易,不足慮也。」眾皆歎服。於是使人先去回報,援兵即至,以安兆意。遂點竇泰、彭樂、尉景、段韶等,將精兵三千,往山西進發。又進謂桐花曰:「聞蠻婦妖術利害,欲帶卿去,以破其術。」
  桐花欣然受命,領一千軍為後隊。歡又下令:「兵行須緩,日不過三十里,或隨路登玩,或停軍飲酒。」諸將疑之,都督賀拔過兒曰:「諸公識主帥之意乎?萬仁為步蕃所困,此時猶能支持。故緩行以弊之,直待危急之甚,進兵相救,其感恩方深。」眾疑始釋。歡聞之曰:「過兒知吾心也。」萬仁得報,堅守城池,專等高家人馬到來。日久不見軍至,心甚焦悶。蠻兵在城下日夜辱罵,那裡耐得。此時兵眾稍集,便又開兵出戰。那知洞真作起妖法,又殺得大敗虧輸,傷了勇將數員。乃遣使絡繹告急於歡,歡辭以連日天雨,山路難行,加以汾河無橋,兵不得渡。兆得報,心甚惶急。又見步蕃兵勢日增,危城破在旦夕,只得棄了晉陽,望汾河進發。探得高軍已渡汾水,心中始安。迎著高軍,遂與相見。兆訴以危急之狀,歡曰:「大王勿憂。步蕃雖強,六渾至此,保為大王一鼓擒之。」遂進兵,兆軍隨後。
  步蕃得了晉陽,自道無敵,命洞真鎮守秀容,自領大軍來捉萬仁。一日,聞晉州兵馬來救,大軍不滿五千,兩軍相遇,心甚輕之,下令軍中曰:「今日進兵,莫放一騎得還。」歡率諸將親至陣前觀看,喜曰:「兵雖眾,軍陣不整,易破也。」因命彭樂討戰,須先斬將以挫其鋒。彭樂一騎飛出,高叫道:「我彭樂也。有勇者來,無勇者退。」步蕃命一勇將出敵,戰不數合,被斬於馬下。彭樂呼呼大笑。惱了蠻將二員,雙馬齊出,夾攻彭樂。樂奮起神威,一刀一個,盡皆殺死。歡見對陣都有懼色,鞭梢一指,諸將槍刀齊舉,衝突過來。賊兵迎住混戰。彭樂乘勢直奔中軍。步蕃敵住,戰了數合,不能招架,虛掩一刀而走。歡見步蕃欲走,忙發一箭,正中面門,步蕃翻身落馬,遂擒之。高聲呼曰:「步蕃已擒,餘眾止殺。」賊兵一聞主帥被擒,頓時潰散。大兵從後掩殺。正是:屍橫遍野,流血成川。城中守兵聞敗,亦相率而逃。遂復晉陽。歡與兆並馬入城,大犒三軍。兆謂歡曰:「晉陽已復,秀容一路尚被賊據。欲屈公前往,掃除妖孽。」歡曰:「不必吾往,吾有女將桐花足以平之。」兆大喜,便請出軍。歡命桐花將後軍改作前隊,付以健將四員,去捉妖婦。桐花領命而往。
  時洞真夫人守在秀容,忽報前軍已敗,夫主被擒,不勝憤怒,正欲進兵報仇,高家兵馬已到。忙即設陣相迎,見對過陣上卻是一美貌女子,身披繡甲,手執雙刀,坐在馬上,左右排列數將。洞真道:「女將何名?」桐花應曰:「吾乃高晉州麾下女將桐花是也。你敢是步蕃之婦洞真麼?」洞真欺他柔弱,便道:「今日你我相遇,不用他人助戰,單是二人各顯本事何如?」
  桐花笑答道:「使得。」彼此縱馬向前,一個舉刀便砍,一個使劍相迎。劍來刀往,約有三十回合。洞真戰桐花不下,便道:「且住,停一回再戰。」
  桐花道:「由你。」只見他回至陣前,口中唸唸有詞。桐花知他作法,便亦默念真言。那知狂風起而即止,沙石全不走動。洞真見法不靈,愈加憤怒,拍馬向前曰:「來,來,來,我與你再戰。」桐花不慌不忙,便與交兵。戰到酣處,回馬便走。洞真方欲來趕,桐花取出紅繩一條,望空拋起。忽見火龍一條,身長三丈,向洞真身上撲來。洞真心慌便走,已被火龍纏住,跌下馬來。眾將齊上,把撓勾拖住,賊兵無主,一時大潰,遂乘勢奪轉秀容城。
  餘眾或降或逃。所失城池,盡行恢復,遣使並州告捷。萬仁大喜,諸將入賀。
  不一日,桐花回軍,解到洞真夫人。歡命取出步蕃,一齊斬首。兆斯時疆土復完,深感六渾之力。桐花請於歡曰:「妖寇已平,吾欲先歸。」不見萬仁而去。次日,萬仁設宴,酬勞諸將,並請桐花相見。歡辭已去,兆遣人追送珍寶以勞之。兆感歡甚密,語歡曰:「我昔日與君交情本厚,今又救我於危難之中,足見愛我良深。但將來各處一方,恐被他人離間,欲與君結為兄弟,共立盟誓,患難相扶,君意何如?」歡曰:「此六渾之願也。」遂共訂盟,相得益歡。一日,兆與歡共獵南山,見饑民滿道。晚而歸飲,酒至半酣,歡因言:「民窮宜恤,願王少留意。」兆曰:「正有一事,欲與弟商。向來六鎮之人,各立一人為主,後被葛榮吞並。天桂殺榮,乃借其軍,共有四十餘萬,流入並、肆二州。因荒亂不能存活,大小反了二十六次。我已誅殺過半,尚謀亂不已。亡去為盜者,不可勝數。吾弟高見,若何治之?」歡曰:「此等反亂,皆由無人管領所致。大王宜選腹心之佐,統領其眾,使不失所。若有謀畔,罪歸主將,則自然服矣。」兆曰:「弟言甚是,但無人可勝其任。」賀拔允曰:「大王手下諸將,統了數千人馬尚不能整頓,況二十萬之眾,豈易言治?臣意能當此任者,非六渾不可。」歡恐兆疑,大怒曰:「天柱在時,奴輩伏處有如鷹犬。今日天下事取捨在王,允何得妄言?可斬也!」兆曰:「吾意亦然,弟當為我統之。」歡陽為遜謝。兆付箭一枝,曰:「全以相委,以此為信。」宴罷歡出,恐兆酒醒反悔,宣言於眾曰:「受委統州鎮兵,可集汾東,聽受號令。」還營,建牙旗於陽曲川,分列部分。六鎮之兵素惡萬仁殘暴,樂歡寬仁,一聞此令,無不畢至。居無何,歡又使劉貴請於兆曰:「並、肆頻歲荒旱,降戶掘田鼠而食,面無穀色,徒污境內。請令就食山東,待溫飽之後,更受處分。」兆從其議。慕容紹宗進諫曰:「聞大王以三州六鎮之兵盡受六渾節制,大事去矣。今天下洶洶,四方紛擾,人懷異望。六渾雄才蓋世,遽以二十萬眾付之,譬如蛟龍借以雲雨,後不可制,王必悔之。」兆曰:「無害,有香火重誓在,六渾必不負我。」紹宗曰:「親兄弟尚不可信,況香火兄弟耶?」時兆兄弟叔姪皆相疑忌,故紹宗以此動之。
  兆不語,紹宗遂退。而兆之左右平日皆受歡金,因稱:「紹宗與歡有隙,故爾讒害。晉州聞之,得毋攜貳其心乎?」兆怒曰:「吾與六渾盟言未乾,紹宗何得便來離間?不治其罪,六渾之心不安。」遂收紹宗囚之。遣人通知六渾,催其速發。六渾乃集六鎮之人,各給口糧、路費,陸續起發,半月兵行始盡。然後別了萬仁,一路唱凱歌而回。
  斯時歡以三千人破了步蕃四十萬之眾,威振山西,人人悅服,沿途之民皆頂香相送。行至滏口,忽見一枝人馬,旌旗浩浩,劍戟森森,望北而來。
  相遇之際,各問來歷,乃是北鄉公主同了爾朱皇后回到晉陽去的。歡命停軍一旁,讓他過去。軍兵過完,卻有一群馬匹,形體高大,矯健異常,約有三百餘騎,在後趕著走。歡思軍中正少戰騎,北鄉女流何用此馬,便喚彭樂、段榮二將趕向北鄉告借,如不許,則奪之以歸。二將知北鄉必不肯借。也不去通知,竟殺散管馬軍士,掠取以返。北鄉聞之,大怒道:「高歡吾家舊人,何敢強奪吾馬?」欲回軍追討,奈軍無良將,恐敵他不過,於是遣人飛報萬仁,教他領兵前來,問罪於歡。但未識北鄉何以回北,六渾奪馬之後又生出甚麼事來,且聽下回細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1:56

第二十二卷上     立廣陵建明讓位 殺白鷂高乾起兵



  先是北鄉公主在京,終日營中悶坐,因念孝莊北去,皇后獨處宮中,全無依靠,將來建明入都,更不得自主,不如同歸晉陽,母女相依,後乃從之而來。那知路遇高家軍馬,被他奪去馬匹,即報知萬仁。萬仁怒道:「六渾去未多時,如何便生反念?」乃釋紹宗之囚,召而問之。紹宗曰:「彼未出吾境中,猶是掌握中物。大王速點人馬,緊緊追上,擒之以歸,方免後患。」
  萬仁聽了,忙點鐵騎三千,出了並州,星夜趕來。趕到漳河津邊,六渾才渡浮橋過去。萬仁亦欲上橋。說也奇怪,頓時河流湧下,洪波衝起,浮橋盡壞。
  忙即退下數十步,把馬勒住,高叫:「六渾且停人馬,尚有話說。」歡見兆來,知為馬故,便走至岸邊,隔水問曰:「大王何以至此?」兆指歡曰:「我以爾為腹心,如何全無信義,擅奪我家之馬?」六渾下拜道:「歡之借馬非有他故,為備山東盜耳。王信公主之言,親自追來,歡不辭渡水而死。但恐此眾便叛,反貽大王憂耳。」兆聞歡言,大悅曰:「我固知爾決不相負。乍聞公主訴汝無禮,不得不怒,故來問汝。」此時河流已退,兆乃輕馬渡水,與歡共坐幕下,陳謝並無疑意,拔刀授歡,引頸使歡砍之。歡大哭曰:「自天柱之薨,六渾更何所仰?但願大家千萬歲,以伸力用耳。今為旁人構間,大家何忍復出此言?」蓋大家者天子之稱。歡欲愚之,故以此相稱耳。兆益信歡為誠,投刀於地,復斬白馬,與歡為誓。索酒酣飲至醉,就宿營中。歡聞帳外行動聲,走出,見尉景執刀而來。歡拉至後帳,問欲何為。景曰:「萬仁在此,是欲授首於我也。殺之為敬宗報仇,為萬民除害。及今不殺,更復何待?吾已伏壯士於帳外。」說罷欲走。歡齧臂止之曰:「汝莫亂為,今殺之,其黨必奔歸聚結。吾兵饑馬瘦,不可與敵。若英雄乘之而起,則為害滋甚。不如且置之,兆雖驍勇,兇悍無謀,可玩之股掌之上,異日除之何難?」
  景乃止。旦日,兆歸營,復來召歡,設宴以待。歡將上馬往,孫騰牽歡衣曰:「兆心叵測,公奈何以天下仰賴之身,試之不測之淵?」歡笑而止。兆見歡不來,復大怒,隔水肆罵,歡不顧而去。時兆有心腹將念賢,管領降戶家屬,別為一營,隨歡東行,凌虐降戶。歡偽與親善,解其佩刀觀玩,乘間殺之。
  鎮兵感悅,益願附從。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萬仁馳歸晉陽,北鄉及后已歸舊府。兆來見,說起孝莊已經縊死,並陳留王夫婦亦賜自盡。母女變色,然權在他手,只好暗暗深恨而已。兆見疆土已寧,擇日送建明帝入洛,發書世隆,令率百官邙山迎駕。那知天光在洛已與世隆密議,以建明為元英之弟,帝室疏屬,又無人望,恐人心不服,欲更立親近,以為社稷之主。有廣陵王恭者,元羽之子,好學有器度,正光中為給事黃門侍郎。以元叉擅權,托喑病居龍華佛寺。敬宗時有讒於帝者,言王蓄異志,陽為喑病。恭懼,逃於洛山,執之至京係治,久之以無狀獲免。
  行台郎中薛孝通與王有舊,說天光曰:「廣陵王高祖猶子,夙有令望,沉晦不言,多歷年所。若奉以為主,必天人允協。」天光言之世隆,世隆以為然。
  唯度律屬意南陽王寶炬,乃曰:「廣陵口不能言,何以治天下?」世隆等亦疑其實喑,因使爾朱彥伯潛往敦諭,且脅之。王曰:「天何言哉?」世隆等聞之,皆大喜,遂定迎立之議。建明帝至邙山,世隆先為之作禪文,使泰山太守竇瑗執鞭獨入行宮,啟建明曰:「天人之望皆屬廣陵,願陛下行堯舜之事。」袖中取出禪文示之。建明懼不敢違,遂自署。竇瑗回報,群臣上尊號於廣陵,廣陵奉表三讓,然後即位。大赦,改元普泰,是為節閔帝。黃門侍郎邢子才為赦文,敘敬宗枉殺太原王榮之狀,帝曰:「永安手剪強臣,非為失德。直以天未厭亂,故逢成濟之禍耳。」因顧左右,取筆自作赦文,直言:朕以寡德,運屬樂推,思與億兆同茲大慶。肆眚之科,一依常式。帝閉口八年,至是乃言,中外欣然,以為明主,望致太平。次日,詔以三皇稱皇,五帝稱帝,三代稱王,蓋遞為衝挹。自秦以來,競稱皇帝,予今但稱帝,亦已褒矣。加世隆儀同三司,贈爾朱榮相國、晉王,加九錫。世隆使百官議榮配饗。司直劉季明曰:「人臣配饗於君,必與君一心一德,生為良輔,死得共食廟中。今太原王榮若配世宗,於時無功;若配孝明,親害其母;若配莊帝,為臣不終。以此論之,無所可配。」世隆怒曰:「汝應死!」季明曰:「下官既為議首,依禮而言,若有不合,剪戮唯命。」世隆見其言直,亦不之罪。不得已,以榮配高祖廟廷。又為榮立廟於首陽山,因周公之廟而為之,以榮功可比周公也。廟成,具太牢往祭,百官俱集。俄而,雲霧四合,雷雨大作,火焚其廟,泥像皆為齏粉,世隆敗興而回。詔到並州,兆以不與廢立之謀,怒不受詔,欲發兵討世隆。世隆懼,遣爾朱彥伯往諭再三。兵雖罷,怒世隆不已。先是敬宗命將軍史仵龍、楊文義,領兵守太行嶺。萬仁南向,二人帥眾先降。至是欲封二人為千戶侯。帝曰:「仵龍、文義於王有功,於國無勛。」竟不許。仲遠鎮滑台,用其下為西兗州刺史,先用後奏。詔答曰:「已能近補,何勞遠聞。」人皆服帝之明敏。然是時天光專制關右,兆奄有並、汾,仲遠擅命徐、兗。世隆居中用事,貪淫無忌,生殺自專,事無大小不先白,有司不敢行,天子徒擁虛位。又欲收軍士之心,泛加階級,皆為將軍,無復員限。自是勛賞之官大致猥濫,人不復貴。仲遠在外,貪虐尤甚,所部富室大族多誣以謀反,籍沒其婦女、財物,投男子於河,如是者不可勝數。東南州郡,自牧守下至士民畏如豺狼。由是四方之人皆惡爾朱氏,而冀其速亡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2:39

第二十二卷下     立廣陵建明讓位 殺白鷂高乾起兵



  再說幽州行台劉靈助,自謂方術足以動人,推算爾朱氏將衰,乃起兵自稱燕王,聲言為敬宗復仇,且妄述圖讖云:「劉氏當王。」由是幽、瀛、滄、冀之民多從之,進取博陵、安國二城。兆使大都督侯淵討之。又兆以高乾兄弟有雄才,現居冀州,靈助反,亦防其作亂,遣監軍孫白鷂至信都,托言調發民馬,民戶須自送納,欲俟高乾弟兄送馬而執之。乾聞白鷂來,謂諸弟曰:「萬仁無端調發民馬,令民戶自送,其意未必不為吾弟兄而然。」敖曹曰:「劉靈助反於幽州,禍亂四起。吾弟兄何不招集鄉勇,舉兵應之。」乾曰:「然,但必得此人合謀,方能成事。」敖曹問:「何人?」乾曰:「前河內太守封隆之避爾朱之勢,棄職家居。為人慷慨好施,甚得眾心。其父封翼素以忠義自矢。吾當自往說之。」乾至隆之家,隆之接入,直至內堂遜坐。兩下說起國家多故,互相嗟歎。隆之曰:「敬宗被弒,萬仁益橫,君豈忘帝河橋相送時乎?」乾見說,悲不自勝,因曰:「吾素懷復仇之念,惜無同志想助。此來特與君謀,欲同集義勇,襲據信都,以為進取之計。君能有意乎?」
  隆之曰:「吾有父在,須先稟命。」話猶未了,只見屏風背後走出封翼,向高乾曰:「吾有此心久矣。足下果能為國復仇,莫患吾父子不從,雖赴湯蹈火,亦不辭也。」相與訂定日期,各去打點行事。隆之家素豪富,僮僕不下數百,門下多武勇之士,起事甚易。乾與敖曹素有舊旅,一呼畢集。至期,敖曹先率數十騎突入,把持城門,餘眾盡入。封隆之從中亦起。冀州兵將素畏敖曹驍勇,莫敢來敵。殺入府署,執下刺史元嶷,白鷂聞亂欲逃,擒而殺之,一城懾伏。乾等欲推封翼行州事,翼曰:「和集鄉裡,我不如皮。」乃奉隆之行州事。為敬宗舉哀,將士皆縞素,升壇誓眾,移檄州郡,共討爾朱氏。劉靈助聞冀州舉義,遣使來招。乾將結為外援,勸隆之受其節度。忽報殷州刺史爾朱羽生將兵五千,來襲信都。敖曹不暇擐甲,領十餘騎進擊。乾恐有失,遣五百人往救。未及趕上,敖曹已交兵,殺其勇將數員,羽生敗走。
  蓋敖曹馬矟絕世,所向無前,故能以十餘騎退五千兵也。由是敖曹之勇著於四方。今且按下。
  再說高歡自離漳河,往山東進發。兵至壺關,關口有大王山一座,地勢阻絕,中有一寺極大。宣武時,有術士言:「寺中應有天子宿其處六十日。」
  魏主聞之,命毀其寺,不許人入山居住。後有朔州賊兵令貴據此山為巢穴,招集兵馬,掠取四方,兵精糧足,官軍莫敢討。歡兵至,此時正憂糧乏,欲取其資,以濟軍用。引兵攻之,賊眾拒守甚嚴,不得進。乃以弱卒誘之,交兵輒走,賊乘勝追下。伏精騎於旁,截而擊之,遂擒令貴,餘眾皆降。盡收其錢帛糧米。令貴有妹靈仙美而勇,歡納之為妾。屯兵山中六十日。及聞高乾據冀州,乃引兵東出,聲言欲討信都。信都人皆懼曰:「歡若來,非爾朱羽生可比。新破步蕃,兵威正盛,何以御之?」高乾謂隆之道:「高晉州雄略冠世,其志不居人下。且爾朱無道,弒君虐民,正是英雄立功之會。今日之來,必有深謀,吾當輕馬迎之,密參意旨,無庸懼也。」乃將十餘騎迎歡,潛謁歡於滏口。歡見乾至,大悅,握手問曰:「公山東豪俊,今來何以教歡?」
  乾曰:「爾朱酷逆,痛結人神,凡曰有知,莫不思奮。明公威德素著,天下傾心。若兵以義立,則倔強之徒不足為公敵矣。鄙州雖小,戶口不減十萬,谷稭之稅,足濟軍資。願公熟思其計。」乾意氣激昂,言辭慷慨,歡恨相見之晚,遂與同帳而寢。次日,乾拜別,謂歡曰:「願公速來為主,吾與封隆之封府庫以待。」歡謝曰:「諾。」乾回報隆之,人心始安。
  先是河南太守趙郡李顯甫喜豪俠,集族姓數千家於殷州西山,有五六十里之地。顯甫卒,子元忠繼之。家素富,多出貸求利,元忠悉焚契免責,鄉人甚敬之。時盜賊蠭起,路梗不能行。有經過趙郡者,投元忠求援。元忠遣奴為導,曰:「若逢賊,但道李元忠名氏,賊自退避。」行旅皆賴以無恐。
  及葛榮反,元忠率鄉黨作壘以自保。坐在槲樹下,前後斬違命者三百人,眾率遵其約束。賊至,輒擊卻之。葛榮既平,朝廷以元忠能保護一方,就拜南趙郡太守。好酒,落拓不羈,故無政績。及爾朱兆殺敬宗,元忠棄官歸,謀舉兵討之。會歡東出,元忠謂其黨曰:「吾將迎之。」眾曰:「歡平日黨於爾朱,今來欲復冀州,迎之何為?」元忠大笑曰:「此非諸君所知也。吾將與歡共滅爾朱。聞吾至,歡必倒屣以迎也。」於是乘露車,載素箏、濁酒以往。但未識元忠遇歡作何言論,且俟下回再講。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3:06

第二十三卷     假遣軍六鎮願反 播流言萬仁失援



  話說李元忠迎著歡軍,便向轅門請謁。歡以元忠素有好飲之名,疑為酒客,未即接見。元忠下車獨坐,酌酒擘脯,旁若無人,謂門者曰:「素聞公延攬雋杰,今國士到門,不吐哺輟洗以迎,其人可知。還吾刺,勿通也。」
  門者以告,歡遽見之,引入帳中,設酒相酌。觴再行,元忠取素箏鼓之,悲歌慷慨,歌闋,謂歡曰:「天下形勢可見,明公猶事爾朱耶?」歡曰:「富貴皆因彼所致,安敢不盡節?」元忠曰:「非英雄也。高乾邕兄弟已來否?」
  時乾已見歡,歡紿之曰:「從叔輩粗,何肯來?」蓋乾與歡同姓,故稱從叔。
  元忠曰:「雖粗,並解事。」歡曰:「趙郡醉矣。」使人扶出。元忠不肯起,孫騰進曰:「天遣此君來,不可違也。」歡乃復留與語。元忠慷慨流涕,歡亦悲不自勝。元忠因進策曰:「殷州小,無糧仗,不足以濟大事。若向冀州,高乾邕兄弟必為明公主人,殷州便以相委。冀、殷既合,滄、瀛、幽、定自然帖服。唯劉誕性黠,或當乖拒,然非明公之敵。時哉!時哉!不可失也。」
  歡急握其手而謝之曰:「君如有意,歡之大幸也,敢不如命?」元忠密約而去。
  歡至山東,約勒士卒,民間絲毫無犯。時 麥方熟,歡過其地,恐馬傷麥,親率士卒牽馬步行,百姓大悅。遠近聞之,皆曰:「高晉州將兵整肅。」
  民得安堵,益歸心焉。軍乏糧,求糧於相州刺史劉誕,誕不與。有車營租米萬石,歡命軍士取之,誕不能拒。進至信都,封隆之、高乾等開門納之,奉以為主。時敖曹在外掠地,聞乾與隆之以冀州相讓,心大不服,曰:「大丈夫何事畏人?吾兄懦怯乃爾。」遺婦人服以辱之。歡曰:「彼未知吾心也。」
  欲遣人諭之未得。時歡子高澄年十歲,隨軍中,謂父曰:「兒請招之。」歡許之,左右曰:「公子年幼,敖曹粗勇,去恐有失。」歡曰:「敖曹雖粗,未必敢害吾子。澄雖幼,頗聰明曉事。且不遣澄去,不足以結其心也。」遂命十餘騎隨往。澄見敖曹,以子孫禮下之。敖曹曰:「公子來此何意?」澄曰:「敢問君家舉義,為君乎?為身乎?」敖曹曰:「吾志滅爾朱,以復君仇也。」澄曰:「若然,公子志即吾父之志也。何不同心並力以靖國家,而分彼此為?吾聞識時務者為俊傑,令兄能識之,而公反笑以為怯,何也?吾父今日不命他人來,而遣吾來者,欲伸明己意耳。願公熟思之。」敖曹見公子聰明才辯,氣度從容,不覺為之心折,曰:「敬聞命矣。願從公子同歸。」
  便並馬而回。歡大喜,謂敖曹曰:「吾方與子共濟大事,子烏得自外。」敖曹再拜,曰:「頃見公子,已知公心,敢不盡力?」歡愛其勇,署之為都督,寵任逾於舊人。爾朱兆聞歡已得冀州,兵勢日盛,恐後難制,密奏帝加以重爵,召之入京,而後圖之。帝乃發詔,封歡為渤海王,征其入朝。歡受王爵,不就征。
  再說侯淵進討靈助至固城,淵畏其眾,欲引兵西入,據關拒險以待其變。
  副將叱列延慶曰:「靈助庸人,假妖術以惑眾。大兵一臨,彼皆恃其符魘,豈肯戮力致死,與吾爭勝負哉?不如出營城外,詐言西歸,靈助聞之,必自弛縱,然後潛軍擊之,往則擒成矣。」淵從之,出頓城西,聲言欲還。次日,簡精騎一千,夜發,直破其壘。靈助敗走,斬之。初靈助起兵,自占勝負曰:「三月之末,我必入定州。爾朱氏不久當滅。」及靈助首函入定州,果以是月之末。捷聞,加兆天柱大將軍。兆辭天柱之號,曰:「此叔父所終之官,我不敢受。」尋加都督十州諸軍事,世襲並州刺史,兆乃悅。兆狂暴益甚,將士俱有離心。鎮南將軍斛律金東奔於歡,勸歡起兵以討爾朱。歡素知其智勇,引為腹心。有爾朱都獲兆疏屬,為兆別將,憂兆殘暴,滅亡不久,率千騎出井陘,托言巡視流民,東附於歡。歡見人心歸附,乃召孫騰、婁昭、段榮、尉景於密室中,謂之曰:「今四方喁喁,皆望吾舉義,以除爾朱之虐,為百姓更生,吾不可以負天下之望。然鎮戶暫得安居,必先有以聳動其心,方可舉事,卿等知之。」眾皆會意而退。乃詐為萬仁書,將以六鎮人配契胡為部曲,使人轅門投遞,宣佈於眾,眾皆憂懼。又詐為並州兵符,征發遷戶討步落稽,限即日起發。歡發萬人將遣,孫騰、尉景為請寬留五日。至期,又將發。孫、尉二人復請再寬五日。又五日,歡令於眾曰:「此行再難緩矣。」
  親送之郊,雪涕執別。眾皆號慟,聲震郊野。歡乃諭之曰:「與爾俱為失鄉客,義同一家。本期終始相聚,不意在上征發乃爾!今直西向已當死,後軍期又當死,配國人又當死,吾何忍見爾等之無辜而死也?」眾皆叩頭求救,歡曰:「為之奈何?」眾曰:「唯有反耳!」歡曰:「反乃急計,然當推一人為主。誰可主者?」眾皆曰:「唯大王可為我主。」歡曰:「爾等皆我鄉裡,久後難制,不見葛榮乎?雖有百萬之眾,曾無法度,終自敗滅。今以吾為主,當與前異,毋得凌漢人、犯軍令,生死任吾則可。不然,不能為取笑天下。」眾皆跪地,頓顙曰:「生死惟大王命。」乃椎牛饗士,建義於信都,然亦未敢顯言叛爾朱也。未幾,李元忠起兵逼殷州。爾朱羽生閉城拒守。歡陽為之援,令高乾帥眾救之,暗使人授意元忠。乾至,元忠敗走。乃輕騎入見羽生,相與指畫軍事。羽生信之,出城勞軍,因擒殺之。元忠進據其城,乾持羽生首謁歡,歡拊膺曰:「今日反決矣!」乃以元忠為殷州刺史,鎮廣阿。歡於是移檄州郡,抗表罪狀爾朱。其略曰:外擁強兵,虐政遍行四海;內持大柄,凶威上逼九重。豺狼結隊,弒君之罪已彰;虺蜴成群,篡國之形漸兆。一門濟惡,六合痛心。不加斧鉞之誅,難期社稷之安。今臣兵以義舉,謀由眾定。旌旗所指,逆賊咸除;軍旅來前,奸黨盡滅。上固天位於苞桑,下救萬民於水火。云云。
  世隆見之,大驚失色,乃匿其表不上。
  且說魏司空楊津,家世孝友,緦麻同爨。門內七郡太守,三十二州刺史,津弟兄四人,皆位居三公。孝莊帝誅榮,楊侃預其謀。爾朱兆入洛,侃懼禍,逃還鄉裡,居華陰舊宅。津與兄順留洛陽。天光守雍州,忌之,殺侃,盡滅其族。致書世隆,世隆遂誣楊氏謀反,遣兵圍其宅,無少長皆殺之。聞者無不痛恨。津之愔,字遵彥,年十八,好學多才,時適在外。及歸,城門已閉,投宿親戚家,得免於難。次日聞變,星夜逃走。念當世英雄,唯賀六渾可倚以報仇,遂來冀州。正遇歡出,叩首馬前,哭訴家難。歡方起義,正欲收攬人望,知愔為名家子,遂留入府中。愔進討爾朱之策,皆合歡意,甚敬待之。
  爾朱兆聞羽生死,大怒,自將步騎二萬,出井陘口,來攻殷州。元忠畏之,棄城奔信都。兆遂進據殷州,而未敢遽與歡戰,求濟於仲遠、度律。初,二人聞歡起兵,皆笑曰:「此子尋死耳,一鼓可以擒之。」得兆書,相會進兵。歡知兆到,謂眾將曰:「今日不得不與戰矣。」孫騰以朝廷隔絕,勸歡另立新君,以申號令,庶將士心堅。歡從之,遂立渤海太守元朗為帝,改元中興。封歡為侍中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高乾為侍中,敖曹為驃騎大將軍,孫騰為尚書左僕射,封隆之為吏部尚書。餘皆進爵有差。立澄為渤海王世子。
  一日,忽報仲遠、度律共有十萬人馬來助萬仁。又報世隆遣將軍斛斯椿、賀拔破胡、賈顯智領兵三萬前來,兵勢甚盛,歡乃縱反間之計。宣佈流言以疑之。言世隆與度律、仲遠謀欲殺兆,又言兆與歡暗中通謀,欲殺度律等。當是時,兆軍屯於廣河山前,仲遠、度律營於陽平縣北,相去數里。聞流言,各生疑懼,徘徊不進。度律曰:「萬仁已與六渾相惡,豈復一心?但我疑可釋,而彼疑不解,奈何?」仲遠因遣賀拔勝、斛斯椿往釋其疑,勸諭再三。
  兆疑稍解,乃領輕騎三百,與二人同至仲遠營。仲遠、度律接入帳中坐方定,未及交言,萬仁顏色頓異,手舞馬鞭,長嘯凝望。忽疑仲遠等有變,即起趨出,上馬而去。仲遠復使椿與勝追之,萬仁執二人以歸,仲遠、度律大懼,各引兵回。萬仁歸營欲斬破胡,乃數其罪曰:「爾殺衛可孤,罪一。天柱亡而不與世隆同來,罪二。反為朝廷出力東征仲遠,罪三。吾欲殺汝久矣。」
  喝令推出斬之。勝曰:「可孤為國大患,吾父子誅之,不以為功而反以為罪乎?天柱之死,以君誅臣,勝寧負王家不負朝廷,不以為忠而反以為罪乎?今日被執,生死唯命。但大敵在前,王家骨肉成仇,自古及今未有如是而不亡者也。勝不懼死,只恐大王失算耳。」兆見其言有理,乃舍之。二人歸,見諸軍皆去,遂亦還洛。
  歡聞之大喜,遂進兵與萬仁對壘。將戰,歡諭諸將曰:「今日之戰,勝則進而有成,敗則退亦難保。兩路雖退,萬仁兵眾且強,未易破也,眾將勉之。」段韶曰:「大王勿憂。所謂眾者,得天下之心。所謂強者,得人之死力。爾朱氏上弒天子,中屠公卿,下害百姓。大王以順討逆,如湯沃雪,何眾強之有?」歡曰:「未識天意若何?」韶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萬仁自矜其勇,失將士心,智者不為用謀,勇者不為用力,人心已去,天意可知,又何疑焉?」三軍聞之,膽氣益壯。歡使韶領千騎,先犯其鋒。韶便一馬當先,直衝過去。正遇敵將達奚承貴,兩下交鋒,段韶手快,一槍刺死承貴。眾兵吶喊,齊趕入陣,奮力亂殺。兆在後軍知前隊有失,忙催人馬趕上,見一少年將甚是勇猛,大喝一聲道:「何物小子,在此橫行?」段韶也不回言,提槍便刺。萬仁大怒,隨手架開,舞動神槍,連刺幾下。段韶不能抵敵,回馬便走。萬仁喝道:「敗將休走!」拍馬趕上。只見一枝兵橫衝過來,當先一將乃是竇泰,接住萬仁便戰。韶亦回馬夾攻。萬仁有萬夫不當之勇,豈懼二將。斯時歡率大軍齊進,呼聲動地,兩下紛紛混戰。厙狄乾見二將戰萬仁不下,亦來助戰。六鎮人平日受萬仁凌虐,深恨切齒,今日相遇,巴不得殺個罄盡。故人人戮力,個個致死。歡軍士無不一以當百,兆兵大敗。萬仁見大眾已潰,心慌意亂,只得奪路而走。三將不捨,追至十里外方歇。萬仁逃脫,收集殘兵,不及三分之一,山東不敢久停,急急逃歸晉陽。歡俘甲士五千,收資糧器械無數。諸將入賀,歡曰:「萬仁雖未授首,亦足破其膽矣。然兵以利用,今當乘此銳氣,進取相州,以張形勢。」諸將皆曰:「唯大王命。」蓋相州即鄴城,帝王建都之地,故歡急欲取之。但未識此行成敗若何,且聽下回再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3:51

第二十四卷     據鄴城四方響應 平洛邑百爾歸誠



  話說高王兵至鄴都,刺史劉誕因前借糧不與,畏懼不敢降,督率兵士閉門拒守。高王引兵攻之,連日不下,遂於城下暗掘地道,承之以木,道成焚木,城遂陷。劉誕不得已,乞降,用之為軍中末將。巡騎拿獲逃官一人,名麻祥,解至軍中。蓋祥時為湯陰縣令,聞高王至,懼報昔日之辱,挈妻子逃去,遂被獲。見王,叩頭請罪。王曰:「汝前辱我,罪應誅,然汝頭何足污吾刃。」縱之去。汾州行事劉貴平素歸心,聞王在鄴建義,棄了汾州,率兵一萬前來相助。王大喜。青州大都督崔靈珍、行事耿翔皆遣歸附。自是投誠者不絕。一日,有一少年將軍,自稱王之從弟高岳,叩轅求見。王命引入帳下,叩其所由,乃王伯父高優之子,向出雁門居住,所以不相往來。今聞王建義起兵,千里求投。岳身長七尺,容貌堂堂,武勇絕倫。王器愛之,留入內衙,令澄拜見其叔。
  鄴城游京之曾為朔州刺史,有女名瑞娘,容顏絕世,名播四方。王未達時聞其美,慕之,大有光武思陰麗華之意,今聞女尚待聘,欲娶之。恐游不允,乃命封隆之、竇泰二將為媒,以鐵騎二千臨其門,京之大恐。先一夜,瑞娘夢見白龍一條從空下降,爪其身入雲中,大驚而醒。述諸父母,皆以為異。是日,封、竇二將奉高王命來求其女。京之知勢不可拒,又感女夢,遂拜而受命,王遂娶之。瑞娘顏色既美,性又聰明,由是恩寵無比。待京之以上賓之禮。三日後,親到游氏家拜見其父母。先是王為爾朱將,停軍上黨。
  清明日與劉貴、段榮引領軍校五十騎,往深山射獵。天晚迷途,投宿於王士貴家。士貴見王有異相,又其睡處赤光滿屋,知後必大貴。有女千花,年十八,有容色,願以嫁王。王卻之,士貴堅留成親。劉貴、段榮亦勸成之,遂合巹焉。以軍旅忙迫,三夜輒別,其後不相聞問者數年。至是士貴送女來,已生子四歲矣。王迎入府中,始復相聚。士貴亦留之鄴城。今皆按下不表。
  再說中興二年正月,王命劉貴迎中興帝入鄴,贈永安帝為武懷皇帝,添設文武百官。王以楊愔為行台右丞,文檄教令,皆出其手,日加信任。世隆聞歡別立天子,進據鄴都,欲往討之,念非萬仁協力,不能破高氏之兵。慮其猜忌不來,因卑詞厚禮,多送金寶結之。又請節閔帝納其次女金婉為后,詔於六月下聘。兆大悅,遂與世隆相睦,許即興師,同滅高氏。斛斯椿私語賀拔勝曰:「天下怨毒爾朱甚於仇寇,異日必為高氏所滅。吾與將軍助之,必同受禍。不如改計圖之,庶有以自全。」勝曰:「天光與兆各據一方,欲盡去之甚難,去之不盡,必為後患。」椿曰:「勿憂,吾說世隆,使並召來。六渾智慮深沉,用兵不測,必能聚而殲之。」勝以為然,乃同見世隆,曰:「萬仁新敗於歡,恐不足恃,必得天光並力,庶幾有濟。」世隆從之,乃以書召天光曰:「高歡在山東作亂,扶立元朗為帝,兵稱義舉,欲滅吾家。萬仁失利於前,必得吾姪致勝於後。同會並州,克期進討。」天光得書,不欲勤師勞眾,回書於世隆曰:「高歡一豎子耳,手下又無雄兵猛將,叔與萬仁破之有餘,何必姪也?」辭不赴。世隆患之。斛斯椿請往勸諭,乃至關中說天光曰:「歡與王家勢不兩立,並州恃勇輕敵,倘再敗衄,大勢瓦解,高氏興,爾朱氏滅矣。此大王門戶事,豈可坐視不救?」天光問計於賀拔岳,岳曰:「王家跨據三方,士馬強盛。高氏初起,豈能相抗?但能骨肉同心,事無不捷。若互相猜疑,家禍不免,焉能制人?如下官所見,莫若且鎮關中,先安根本。遣一上將,合勢進討。勝有以進,退有以守,庶萬全無失。」天光不從,引兵東下。
  閏三月壬寅,天光自長安,萬仁自晉陽,度律自洛邑,仲遠自東郡,皆會於鄴城下。眾號三十萬,夾洹水而軍。節閔帝以長孫稚為大行台,總督之。
  癸丑,高農今尚書封隆之守鄴,引兵出頓紫陌,大都督敖曹將鄉裡部曲三千人以從。歡曰:「高都督所將皆漢兵,恐不足集事,欲割鮮卑兵一千相雜配之。」敖曹曰:「吾所將兵練習已久,前後格鬥不減鮮卑勁旅。今若雜之,情不相洽,勝則爭功,敗則推罪。不煩更配也。」庚申,爾朱兆帥輕騎三千,夜襲鄴城,攻西門,不克而退。壬戌,歡將戰,馬不滿二千,步兵不滿三萬,恐眾寡不敵,乃於韓陵地方結為圓陣,連繫車牛於後,以塞歸路,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兆望見歡,遙責歡以叛己。歡曰:「本所以戮力者,共輔帝室也,今天子何在?」兆曰:「永安枉害天柱,我報仇耳。」歡曰:「我昔初聞天柱訃,汝即疾據並州自大,豈得言不反耶?且以君殺臣,何報之有?今日義絕矣。」遂戰。歡自將中軍,敖曹將左軍,高岳將右軍。兆領十餘騎,直奔中軍。歡左右將皆出掠陣,親自迎戰,不能敵,遂敗走。兆軍乘之,中軍失利。岳以五百騎衝其前,別將斛律金收散卒躡其後,敖曹以三千騎自栗園出,橫擊之,分其軍為二。岳與敖曹雙戰萬仁,萬仁退走。斛律金之子明月,年十二,手執畫戟,攔住萬仁不放。萬仁欺他年幼,以槍挑之。那知明月力大無窮,架開槍還戟便刺,甚是驍勇。高王以兵沖天光營,天光敗。仲遠、度律軍亦潰。於是諸將齊攻萬仁,萬仁殺條血路而逃。奔潰之勢若江翻潮落,聲振百里。王立陣前,驅兵趕殺。見有一騎飛至馬前,叩首乞降,乃賀拔勝也。王喜,下馬握手勞之,乃鳴金收軍。俄而,諸將齊至,皆血染征袍。王曰:「觀諸將之袍,可以知勇矣。頃有一小將力敵萬仁者何人?」斛律金曰:「是吾子斛律光,不在軍數,私自來戰。」王曰:「真虎子也。」
  召而勞之。兆敗歸,對慕容紹宗撫膺曰:「不用公言,以至於此。」即欲輕騎西走,紹宗反旗鳴角,收散卒,成軍而去。於是兆還晉陽,仲遠奔東都,度律勸天光且歸洛陽。
  斛斯椿見三路兵敗,賀拔勝已降於歡,心益自危,謂都督賈顯度、賈顯智曰:「爾朱亡在旦夕,吾等尚為之用。歡若至京,罪吾等以逆黨,將何以辯?今不先執爾朱氏,吾屬死無類矣。」乃夜於桑下共相盟約,倍道先還。
  世隆自度律去後,不見報捷,日夜憂疑。一日,晝寢於中堂,其妻偶出,忽見一人持其首去,大聲驚喊。世隆亦大呼而起,曰:「還吾頭來!」蓋世隆夢中亦見一人斬其首去,謂其妻曰:「吾禍不久矣。」及聞敗,夫婦相對而泣。爾朱彥伯欲自將兵守河橋,世隆不從,乃使外兵參軍楊叔淵馳赴北中城,簡閱敗眾,以次納之。椿等夜至,門已閉,大呼求入。叔淵立城上謂椿曰:「吾奉大王命來此鎮守,東來敗兵不許胡亂收納,須俟明日簡閱,然後放入。」
  椿乃詭說叔淵曰:「天光部下皆是西人,聞欲大掠洛邑,遷駕長安。宜先納我,以為之備。」叔淵信之,開門放入。椿手斬叔淵,引兵據河橋,盡殺爾朱氏之黨。度律、天光聞椿叛,欲進攻之,會大雨晝夜不止,士馬疲頓,弓矢膠解不可用,遂西走,至灅波津,兵盡散,為人所擒。椿使行台長孫稚詣洛陽奏狀,別使賈顯智、張歡帥輕騎一千,掩襲世隆。斯時京中因大雨連日,不知外信。二人至,遂圍世隆之第,執之內寢,囚其全家。長孫稚於神虎門啟陳:「高歡義功既振,請誅爾朱一族。」時彥伯在禁直,節閔帝使人報之,彥伯狼狽出,出遇兵被執,與世隆俱斬於閶闔門外。送首於歡,度律、天光一並解去。帝使中書舍人盧辯勞歡於鄴。歡使之見中興帝,辯曰:「吾奉詔勞王,不聞又有天子。中興正位洛陽,吾當見之,今則未可也。」言辭侃侃,歡不能奪,乃聽使還。前此,天光東下,欲與侯莫陳悅俱東,留其弟爾朱顯智鎮守關中。賀拔岳知天光必敗,欲留悅,共圖顯智,以應高王。計未得,宇文泰謂岳曰:「今天光尚近,悅未敢貳心,以此告之,恐其驚疑。然悅雖為主將,不能制物,若先說其眾,必人有留心。悅進失爾朱之期,退恐人情變動,乘此說悅,事無不遂。」岳大喜,即令泰入悅軍說之。悅止不行,及天光敗,岳遂與悅共襲長安。泰帥輕騎為前驅,顯智棄城走,追至華陰,擒而殺之。高王得報,以岳為關西大行台,岳即以泰為行台左丞,事無巨細皆委之。
  再說爾朱仲遠敗,不敢歸徐州,南奔梁。帳下都督喬寧、張子期中道棄之,詣鄴城降。高王責之曰:「汝事仲遠,擅其營利,盟契百重,許同死生。仲遠徐州作逆,汝為戎首。今仲遠南走,汝復叛之。事天子則不忠,事仲遠則無信。犬馬尚識飼之者,汝曾犬馬之不若。」遂斬之。世隆有弟爾朱弼,為青州刺史,見世隆死,門戶敗,恐下叛之,累次與左右割臂為盟。帳下親將馮紹隆說以割臂未足為誠,宜割心前之血以盟大眾。弼從之。大集部下,披胸欲割,紹隆因刺殺之,送首高王。自是萬仁、仲遠雖未伏誅,而爾朱宗族已盡矣。四月辛巳,高王命尉景守鄴,率諸將引兵向洛,奉中興帝至邙山。
  先使僕射魏蘭根慰諭洛邑,且觀節閔帝之為人。蓋歡以中興帝元朗宗派疏遠,欲復奉節閔,故令蘭根觀之。蘭根回報以帝神采高明,恐後難制。高乾兄弟及黃門侍郎崔稜亦力勸高王廢之。於是召集百官,問所宜立。太僕綦母雋盛稱節閔帝賢明,宜主社稷。歡尚未決, 作色曰:「若說賢明,自可待我高王徐登大位。廣陵既為逆黨所立,何得猶為天子?若從雋言,王師何名義舉?」歡遂遣先往,幽節閔於從訓佛寺。斛斯椿謂賀拔勝曰:「今天下事在吾與君耳。若不先制人,將為人所制。高歡初至,圖之不難。」勝曰:「彼方有功,於時害之不祥。數夜在軍中與歡同宿,備序往昔之懷,兼荷兄意甚厚,何可自生反覆?」椿乃止。歡入洛,以汝南王悅為高祖之子,欲立之,聞其狂暴無常,乃已。時諸王皆懼禍逃匿,有平陽王修者,於宗室中近而賢,歡欲立之,但匿於田舍,莫知其處,乃使斛斯椿求之。椿知散騎侍郎王思政與王親匿,問以王所在。思政曰:「須知來意。」椿曰:「欲立為天子耳。」
  思政乃言其處,與椿往見之。時王獨坐一室,凴几看書。忽見王思政進來,未及交言,低頭下拜,斛斯椿隨人,亦下拜。王扶起道。「二卿何故如此?」
  思政陳歡迎立之意,王聞之色變,謂思政曰:「得毋賣我乎?」曰:「否。」
  曰:「敢保之乎?」曰:「變態百端,何可保也?」王心疑懼,不遽諾。椿曰:「王勿疑,臣先回,少頃便來迎駕也。」遂馳馬而去。但未識椿回報後,高王果來迎否,且聽下回分剖。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5:03

第二十五卷     立新君誓圖撥亂 遇舊後私逼成婚



  話說斛斯椿見平陽王於田舍,馳報高王。高王大喜,便遣婁昭將四百騎迎之。王至,歡迎入氈帳,自陳誠款,泣下沾襟。平陽讓以寡德,不堪承立。
  歡再拜,王亦拜。歡出,備服御,進湯沐,達夜嚴警。明旦,群臣執鞭以朝,使斛斯椿奉表勸進。椿入帷門,罄折延首而不敢前。王令思政取表視之,曰:「今不得不稱朕矣。」歡於是代為中興帝作詔策禪位焉。四月戊子,王即位於洛陽城東郭,是為孝武皇帝,年二十三歲。用代都舊制,以黑氈蒙七人,歡居其一。帝於氈上西向拜天畢,入御太極殿,群臣朝賀,升閶闔門,大赦,改元太昌。以高歡為大丞相、天柱大將軍,世襲定州刺史。百官進爵有差。
  加高澄侍中、開府儀同三司,自置開府以下官屬。澄入謝,帝悅其俊美韶秀,賜宮錦三百匹、白玉帶二條、黃金百斤、珍珠無數。蓋知澄為歡所愛也,故厚賜之。一日,王思政、孫騰侍側,帝曰:「高王勛在社稷,其勞大矣,恨無官可以酬之。朕聞其有女待字,意欲納之為后,重以婚姻之好,二卿以為何如?」又顧孫騰曰:「卿係王之舊人,可與思政同往,一致朕意。」二臣奉命往見高王,致帝求婚之意。歡辭曰:「吾女年幼貌陋,不可以上配至尊。如欲申以姻好,帝有妹華山公主,與吾弟高琛年相若,可以尚主。煩二公轉達於帝,未識可否?」二人辭去,復命於帝。帝曰:「其弟高琛固可尚主,朕即選為駙馬。至高王之女,朕虛中宮以待。二卿還當為朕曲成。」騰曰:「歡妻婁氏助歡成業,其女婁所鍾愛。乞帝加恩於婁,婁氏允則歡亦允矣。」
  帝曰:「高王妻妾有幾?」騰曰:「一妻五妾。」因各舉其姓氏以對。帝欲悅歡,遍賜封號。婁妃封渤海王正夫人。王千花封渤海左夫人,穆金娥封渤海右夫人,胡桐花封恒山夫人,岳靈仙封遂安夫人,游瑞娥封儀國夫人。恩旨頒下,高王大喜,入朝謝恩,曰:「臣無大功,陛下念臣,恩及妻孥。臣銘心刻骨,慮無以報陛下萬一,但臣尚有衷情上瀆,臣少失怙恃,蒙姊雲蓮撫養,得以成立。即領軍尉景之妻,乞陛下加封一號,以報其德。」帝依奏,封景妻為常山郡君。歡謝恩而退。先是,王有叔高徽,為河州刺史,身故,遺一子歸彥,與母流落河州。王迎之入京,歸彥尚幼,命高岳撫之。鄴城人高隆之有才能,王以為弟,引為侍中,入侍天子。王初起兵,世隆知司馬子如與王有舊,出為南岐州刺史,王入洛,召子如為大行台尚書,朝夕左右參知軍國。又征賀拔岳為冀州刺史,岳畏歡,欲單馬入朝。右丞薛孝通說岳曰:「高王以數千鮮卑破爾朱百萬之眾,誠亦難敵。然諸將或素居其上,或與之等夷,雖屈首從之,勢非獲已,今或在京師,或據州鎮,高王除之,則失人望;留之,則為腹心之病。且萬仁雖復敗走,猶在並州,高王方內撫群雄,外抗勁敵,安能去其巢穴與公爭關中之地乎?況關中豪傑皆屬心於公,願效智力。公以華山為城,黃河為塹,進可以兼山東,退可以封函谷,奈何束手受制於人哉?」言未畢,岳執孝通手曰:「君言是也。」乃遜辭為啟,而不就征。歡覽岳表,謂其使者曰:「寄語賀拔公,關西事一以相委,無貽朝廷憂也。」
  是時高王以兆在並州,思欲北征,乃留段榮父子、婁昭、孫騰、高乾、高隆之等於京師,其餘將士皆以自隨。入朝辭帝,帝設法駕親送之乾脯山,群臣皆集。王再拜,帝降座扶之,握手而別。軍至鄴,送仲遠、度律至京,斬之。澄請守鄴。王分軍一半付之,又慮其幼,命高岳為副。遂往晉州進發,沿途文武無不夾道迎送。將至晉州,官吏軍民皆遠遠相接。斯時晉州官署已改為王府,儀仗已半朝鑾駕,萬民爭迎,諸親眷屬無不嘖嘖稱羨。王至府,先與婁妃相見,而後金娥、桐花以及子女皆來下拜。少頃,游氏、岳氏、王氏諸夫人至,彼此相見畢,高王謂婁妃曰:「相別二載,幸各無恙。今蒙帝恩,卿等皆賜封號。今當吉日,理合開讀受封。」眾夫人皆大喜,忙排香案謝恩。是夜,王宿婁妃房中,笑謂妃曰:「以卿意量寬宏,故在外又娶三妾。」
  妃曰:「願王功業日隆,多娶奚害?」王謝之。次日,拜見內乾夫婦、姊氏雲蓮,惟有彼此欣喜,各相慶賀。今且按不下表。
  再說孝武既登大位,惟恐高王拂意,委心相托,言無不聽。高隆之恃王勢狎傲公卿,南陽王寶炬毆之曰:「鎮兵何敢乃爾?」帝以歡故,出寶炬為膘騎將軍,勒歸私第。壬辰,帝鴆節閔帝於門下外省,仍詔百司會喪,葬用殊禮。復殺安定王朗、東海王暉,以其曾稱尊號也。詔遣太尉長孫稚到晉州,迎高琛來京尚主。琛字永寶,少失母,撫於婁妃。今將結婚帝室,入辭婁妃,妃謂之曰:「小郎有此大福,非偶然也。但勿恃家門之勢傲上慢下,斯保福之道。」琛再拜受命,時年十六也。秋七月庚子,高王發晉州、鄴城兩處人馬,北取晉陽,召高澄隨軍,命段榮守鄴。又帶恒山夫人同往,以其曾征步蕃,熟於山川形勢也。壬寅,王引兵入滏口,大都督厙狄乾入並、陘。庚戌,帝使高隆之帥步騎十萬會王於太原,屯軍於武鄉。斯時謀臣如雨,猛將如雲,軍威甚盛。爾朱兆聞之大懼。又並州兵士經過兩次大敗,無不望風生畏,誰敢迎敵?兆欲戰不能,欲守不可,於是大掠晉陽,帶了家眷北走秀容,連北鄉公主、孝莊后也不顧了。及北鄉曉得,高兵已臨城下,只得領親軍三千,狼狽而逃。城中無主,百姓大開城門,執香跪接。高王入城,安撫軍民已畢,知北鄉去尚未遠,隨命恒山夫人領兵追往。桐花追趕一晝夜,已及北鄉後隊,約有一千馬步,卻是孝莊后押後。孝莊后武藝原不弱桐花,無如軍士慌亂,心中已怯,與桐花交戰數合,回馬而走。桐花趕上,生擒過來。並榮妾張氏、榮幼子文殊,盡擄以歸。單有北鄉公王逃往秀容,此且不表。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5:45

第二十五卷下     立新君誓圖撥亂 遇舊後私逼成婚



  且說這高王據有晉陽,以地勢雄壯,東阻太行常山,西阨蒙山,南擁霍太山高壁嶺,北控東陘、西陘兩關,有金城之固,真乃福基之地。乃取白馬寺基,創建渤海王府。規模制度務極壯麗,發人夫三萬,不分星夜建造,刻日限竣。使高澄屯兵城外,自居爾朱舊府,暫作行署。一日,桐花回軍,報說擄得爾朱至親三口,俘甲士五百餘人,孝莊后於馬上擒之。王大喜,排宴堂中,為桐花賞功。兩人對酌,酒半,桐花說起爾朱后年少青春,容顏絕世。可惜國破家亡,被擒於干戈之際,做了帝后一場,如此結局,真人生之大不幸也。歡聞后美,不覺心動,問曰:「后何在?」桐花曰:「軟禁在營。」
  歡曰:「明日召來,吾有以處之。」桐花道:「處之若何?」王曰:「此雖天柱之女,陷於逆黨,實係孝莊之后,理合寬宥,使之不失富貴可耳。」桐花道:「正宜如此。」宴罷同寢。明日,歡獨坐一室,召后及張氏至。后於庭中,歡遙望之,果然天資國色,蓋世無雙,遂下座迎之。后見歡掩袂流涕。
  歡再拜,后不得已亦下拜。歡曰:「后不幸而遭國變,以至如此。此兆之過,非后過也。營中不便居住,此處本后家舊府,可居之。」命即送入內堂,一應服御器皿,著令皆如其舊。舊時宮人亦令入內服侍。張氏及后只道高王相待之厚尚在天柱面上,並不為異。桐花聞之,來諫歡曰:「妾聞大王留后在府,竊以為不可。后居內堂,王居外堂,妾處東廳,雖屋宇深遠互相隔別,而同居一府,恐涉瓜田李下之嫌。何不使之另居他處,以禮待之,則王之義聲振於天下。」王笑而不應。桐花覺其意,問曰:「王將納之乎?」歡亦不應。桐花曰:「大王建義,為永安復仇,故天下響應。若納其妻,非所以示天下也。且天下豈乏美女子,而犯此不義為?」歡曰:「汝勿多言,同安一室可耳。」桐花知王意不可回,歎曰:「早知美色惑人,悔不當時放之使去,吾累王矣。」王笑而出。
  明日,王召張夫人出,謂之曰:「你家犯滅門之罪,汝與文殊俱當死。」
  張氏伏地求饒,王曰:「吾有一事托汝,若得玉成,不唯免死,而可富貴。汝能之乎?」張氏問:「何事?」王曰:「后年少終身未了,如肯從吾,當以金屋貯之,禮待逾於正妃。爾子文殊亦必復其世爵,以繼天柱之後。否則,爾朱絕矣。」張氏唯唯承命,但曰:「此事王勿性急,后性烈如火,須以緩言勸之,一時未必即從也。」王曰:「汝善為之,異日必有以報。」張氏退而進內。后見張氏面有驚色,曰:「歡召汝去何意?」張氏泣曰:「爾朱絕續,全在於后矣。」后問:「云何?」張氏因述歡言:「后從之,可保富貴;不從,則全家誅絕。」后聞此言,怒氣填胸,即欲拔劍自刎。張氏止之曰:「后為一身計,獨不為宗門計乎?后死,文殊誅,天柱無後矣。后何不留著性命,為爾朱延一線之傳也?」后放聲大哭,堅欲為永安守節。高王探得事尚不諧,復召張氏謂之曰:「后不嘗為肅宗嬪乎?肅宗崩,后事永安而不死,今何獨誓死不從也?」張氏復言之后,后默然。張又云:「歡言待后逾於正妃,則后亦不屈人下也。」張見后有允意,遂報知高王。歡大喜,乃悄步而入。后與張俱坐堂中,見王至,不及避,遂遜王坐。歡自稱下官,屈意迎之。
  少頃,設宴對飲,兩情漸諧,是夜遂成夫婦之好。明日,桐花進賀。后見之有慚色,桐花曰:「昔為敵國,今為一家,何幸如之?」王大笑。蓋桐花性極靈巧,能隨機應變,故王素寵之。
  未幾,新府成,王自臨視。周圍約有數里,制度宏敞,賽過帝闕。內有正殿、後殿,東西兩殿堂,則紫雲、芙蓉、儀鳳、儀政、德陽等名。園有東西兩座,樓台亭榭隨處皆是,間以水木花石,無不曲盡高深。後院妃妾所居,深房邃室,皆畫棟雕樑,朱門金壁,不下五百餘間。見者以為神仙之府不過如此。高王大悅,厚賞監造人員。乃命尉景、孫騰將三千輕騎,到晉州迎取眷屬,同到晉陽居住。又命在山東等處選買女子三百名,以充府中役使。百官慶賀新宮,日日開筵歡飲。一日,報有詔到,正使趙郡王、副使華山王、內使元士鼎,王迎入府中。開讀聖旨,乃賜高王錦繡千匹、黃金千兩、牙牀一座、流蘇帳二頂、宮娥二十名。王謝恩畢,乃與天使見禮,留入書房敘話。
  二王曰:「我等此來,為帝欲立正宮,必求王女,正位朝陽。且有別旨,王若不允,終身不立國母。望王善承帝意。」王曰:「帝命焉敢不遵。但欲屈留二王在此,容俟議定復命。」二王許之。於是送至公署安歇。二王別後,王取流蘇寶帳一頂送入後堂,即帶領二十名宮女來見爾朱后。宮女叩首侍立,偷眼往上一看,乃是爾朱娘娘,何為在此?后見宮女有曾經服侍過者,追思往事,不覺愀然。王曰:「此帳與宮娥皆今上所賜,特以贈卿,卿何轉生不樂?」因命左右歌舞,后曰:「清淡可耳。」王自是迷戀後色,往往數日不出,即天子求婚一事,亦不提起。正所謂:兒女多情歡愛重,君臣大義等閒輕。
  以後情事,且待下回再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6:12

第二十六卷     運神謀進兵元旦 追窮寇逼死深山



  話說高王迷戀美色,把軍國大事皆置不問。又將爾朱舊府添設樓台、殿閣,以為遊樂之所。因號新府曰北府;舊府曰西府,獨讓爾朱后居住。一日,婁妃諸眷已近晉陽,文武官員皆郊外迎接。桐花聞知,亦要去接婁妃,正好遷住新府。王謂之曰:「此處事情,你且瞞過婁妃。我已吩咐左右近侍,不許說知。如有泄漏,咎總在你。」桐花含笑而應。又進謂后曰:「今日妃眷都到,我往北府看視一番,卿在此勿傷寂寞。」后曰:「王自去,但我與你妻總要不相聞問,免我羞慚。」王曰:「卿勿憂,各自為尊便了。」王來北府,婁妃車從已到。相見大喜,諸夫人及兒女一一拜見。府中鋪設齊備,婁妃居於正宮,諸夫人各居一院。將山東彩選的三百名女子皆宮樣妝束,撥給各宮伺候。服御、器皿無不工巧華麗。婁妃曰:「妾等今日受此榮華,皆叨大王之福。」高王笑曰:「報卿俊眼能識人耳。」妃亦笑。至晚,排宴後堂,合家聚慶,燈燭輝煌,管弦齊奏,不讓天家富貴。酒半,王顧端娥謂婁妃曰:「天子屢次求婚,情難再卻,我欲許之,未識卿意若何?」婁妃曰:「昔孕此女,夢月入懷。月本後象,今天子欲納此女為后,此亦前定之數,妾何敢違?」王大悅。筵畢,王宿正宮,諸夫人各歸別院。明日,趙郡、華山二王來賀,說起帝命,歡不復辭。二王大喜,便欲進京復旨。此且不表。
  且說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高王納了爾朱后,不許一人泄漏其事,那知只瞞得北府眷屬,外人卻都曉得。二王在晉陽擔擱數日,早有人報他知道,故一到京中,喧傳此事。復命對,言歡已肯納女,帝大悅,即遣李元忠納幣於晉陽。元忠本歡舊人,今充大婚使,歡敬待有加。嘗與之宴,酒酣論及舊事,元忠曰:「昔日建義,轟轟大樂,比來寂寥,無人相問。」歡撫掌笑曰:「此人逼我起兵。」元忠戲曰:「若不與侍中,當更求建義處。」歡曰:「建義不慮無人,止畏如此老翁不可遇耳。」元忠曰:「止畏此翁難遇,所以不去。」因捋歡須大笑。歡悉其意,深重之。斯時天子娶婦,高王嫁女,富貴赫奕,不待言表。端娥臨行,牽衣慟哭,舉家為之下淚,王亦揮淚不已,惟高澄在旁竊笑。王次日召澄問之,曰:「端娥入宮,終身不得歸寧。爾獨無姊弟情,而笑於旁乎?」澄曰:「女子得為帝后,富貴極矣,有何不足,而為之戚戚?兒以天下可憂事正多,父不之憂而乃憂此兒,所以笑也。」高王曰:「你且說可憂者何事?」澄曰:「爾朱兆尚在秀容,分兵守隘,出入寇掠,及今不除,釀成遺患。父王屢次出兵,旋又中止,未識何意。」王曰:「爾何知,此兵機也。」澄悟曰:「然則歲終可襲而取也。」王曰:「汝勿言。」澄拜而退。高王自嫁女後,在婁妃前托言軍事匆忙,要往營中料理,遂往西府安歇。命尉景為並州刺史,管理萬民,厙狄乾權管三軍。自與爾朱后行坐不離,歡樂宴飲。諸將知之,皆不敢言。時至殘冬,告后曰:「吾為國事將東出數日,暫別卿去。」后不敢留。便從數騎來至軍營,召集眾將聽令。又召世子高澄,私語之曰:「吾今夜起兵,去捉萬仁。新春諸事,你當代吾為主。西府中元旦亦要賀節。庫內有玉如意一隻、金鳳爐一座,你送去為賀禮,待之一如親母,倘傲慢失禮,回必重責。但要瞞了你母及眾夫人,你歸只說吾軍行要緊,不暇回府了。」高澄受命,直至大軍起行,然後回府。
  細想父王吩咐,不知西府所寵何人,教我如此。因想恒山夫人曾在西府居住,必知其詳。於是將行軍之事稟過婁妃,悄步走入桐花宮來,向桐花道:「敢問姨母,西府居者何人?」桐花佯曰:「不知。」世子道:「父王命我元旦賀節,禮敬如嫡。故必問明,然後好去。」桐花曰:「大王囑我勿泄,故不敢言。既命你去,我先說你知道。居西府者,乃爾朱榮之女,孝莊王后也。前日逃往秀容,被我擒回,大王納之,寵幸非常。但你雖知之,不可泄漏於人,致觸父怒。」世子連稱不敢而退。
  再說高王起軍,慮大隊行緩,命竇泰先將輕騎三千往前進發。泰一日夜行三百里,直抵秀容城下。兆是時因高王屢次起兵旋復中止,防守漸懈。況值歲首,隔夜除夕,軍將皆歡呼暢飲,高家軍來,全無消息。城門方啟,泰兵一擁便入,把兆府前後圍住。萬仁正在中堂,觀左右手搏為樂,忽報高兵殺進,已把府門圍住,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急召諸將,諸將皆已逃竄。
  其妻李氏聞外面金鼓喧天,忙出問信。萬仁一見,大哭道:「高兵已到,大事休矣。但不可留下妻女,再為人辱。」拔劍斬之。欲殺其女金婉,尚在內閣未出,不及尋覓。只得結束停當,帶領親軍數騎,殺出府門。竇泰向前攔住,萬仁不敢戀戰,殺條血路,拍馬而走。竇泰趕至城邊,已被逃去。少頃,高王軍到,聞兆已走,命竇泰留後,安撫城中。惟北鄉府中,任其出入,不必設兵嚴禁。自率大軍來趕萬仁。忽遇高山擋住,不知萬仁所向,便屯軍山下,遣彭樂、斛律金二將各帶百騎入山搜捉。山路崎嶇,追尋半日,不見蹤跡。忽見一壯士身衣豹皮,手執三股叉,高叫曰:「你們要捉爾朱兆乎?我領你去。」二將大喜,隨之而往。要曉得萬仁逃入深山,心慌意亂,走到一絕逕所在,前無去路,隨身軍士止存得張亮、陳山提兩人,因謂二人曰:「汝等以死相從,愧無以報,斬吾首去,可圖富貴。」二人不忍,兆乃殺其所乘白馬,自縊於樹。那壯士在隔嶺望見,故來報信。彭樂等兵至,遂斬其首,並執張、陳二人以歸。高王見其首,不禁惻然,命收其屍葬之。並釋張亮、陳山提罪。二將因言壯士報信之功,王問:「其人何在?」對曰:「在轅門外。」王召入。其人下拜,王細認之曰:「汝莫非太安韓伯軍乎?」其人曰:「臣實韓軌也。」伏地不起。蓋軌少時與王同學。軌有妹俊英,王曾求之為室,其母嫌王貧,不許,自此遂絕往來。王命之起,坐而問之白:「卿吾故人,何流落在此?」軌曰:「自王別後,即遭拔陵之亂,家業蕩盡,後為葛榮擄去。榮敗,陷入逆黨,應死。臣乘間逃脫,在此打獵為生。」王語以前事,軌惶懼謝罪,因曰:「前者聞王建義,本欲相投,因負前罪,故不敢進謁。」王曰:「今汝母妹何在?」軌曰:「臣逃後,天柱將臣母妹沒為官婢,現在拘於秀容織紝宮中。求王放出,使臣得骨肉相聚,則恩德無量矣。」王即發命,召他母女到營。賜軌冠裳,留住營中。蓋王將曉諭邊夷,故尚停軍於此。次日韓軌母妹召到,入帳叩見。王見其母頭白齒落,老態可憐;俊英膏沐不施,丰韻猶存。軌隨後亦入。皆命之坐,問其母曰:「你女何以不嫁貴人而憔悴若此?」韓母羞慚無地,乃謝曰:「前日有眼不識,悔已無及。今女尚未嫁,願充箕箒之役,服事大王,以贖前愆。」王曰:「向不肯與我為妻,今乃肯與我為妾乎?」軌亦跪地求允,王笑而許之。是夜,遂納俊英於營中。
  不一日,王返秀容,慕容紹宗叩轅求見。王召入,起而迎之曰:「我念將軍久矣,何以今日才來?」紹宗曰:「北鄉公主尚在,不可棄之而去。」
  王曰:「卿可謂忠於所事者矣。」因問:「北鄉公主安否?卿為吾致語北鄉,后及公子文殊皆安樂。倘肯遷到晉陽,與后同居,則大好。即不然,富貴如故,可無憂也。」紹宗退,來見北鄉,以歡言告之。北鄉大疑。俄而,報有高王使者在外,遂召之入。問使者曰:「后在並州時居於何所?」使者曰:「王建西府居之,榮華逾於前日。」北鄉知后已失節,勃然變色,遂令使退,進內放聲大哭曰:「后競若是,我何面目再立人世?」遂自縊。紹宗為之殯殮。高王聞之,親臨祭奠,召紹宗謂之曰:「卿今而後可以一心事我矣,當令官爵如故。」紹宗拜謝。王出令,所有籍沒萬仁家產,載往晉陽,其家口賞給諸將為奴婢。當面查點,只見一女子體態嬌柔,形容出眾,悲不自勝,因問曰:「爾係萬仁何人?」女對曰:「妾名金婉,萬仁女也。」王命置之。
  其餘照簿發遣。是夜,王命金婉陪飲,又納之為妾,即後所稱小爾朱夫人是也。王將班師,命韓軌為都督,鎮守秀容。於是三軍齊發,下令兵將不許傳說北鄉自縊之事,違者有罪,恐後聞之而生怨也。軍到晉陽,正值元旦,王入北府,命文武各散,進與婁妃相見。諸夫人聞之,都來拜賀。眾方就坐,餓有兩乘香車至殿下,兩邊侍女十餘人,眾妃見之皆愕然。見秀幔中走出兩位美女,侍女擁之,從西階上,入殿下拜。婁妃問王:「何人?」王曰:「此年長者韓軌之妹,前日不肯與吾為妻,故令今日與我為妾。此年幼者萬仁之女,本已沒為官婢,吾憐其嬌好,故納之。卿勿以為怪也。」婁妃笑曰:「此皆吾王好色所致,妾何怪焉?」便令各居一院,撥給承值宮女各二十名。當夜大開筵宴,共賞元宵。王飲三爵,起謂妃曰:「我有軍務未了,不能在此宴賞。」說罷便出,蓋王急欲往西府也。
  且說爾朱后獨居西府,正傷寥寂,半月來不知高王在於何所,轉輾不樂,獨自倚欄,看月長歎。宮女忽報王至,忙移蓮步下階相迎。王一見之,恍似嫦娥下降,喜逐顏生,便攜手上階,並坐而語之曰:「吾因軍旅羈身,累卿寂寞。」后問:「半月何往?」王權辭以對,因問:「歲首元旦,世子曾否來賀節。」后曰:「來賀。世子聰明俊秀,謙下有禮,可稱佳兒。」王曰:「此兒頗識事機,能稱吾心,故命之來見耳。」宮娥排宴上來,看月對酌,王自彈琵琶,以娛後意。左右宮女爭相歡笑為樂。飲至更深,撤宴歸寢。次日,報有建州刺史韓賢,遣人貢獻蛟龍錦三百匹。發而視之,工織奇妙,五彩相間,皆是金龍玉蛟出沒於五色祥雲之間,盤旋屈曲,光彩奪目。每匹長五丈,闊七尺。王曰:「蛟龍錦,中國亦有,不能如此奇妙。」因問使者:「錦從何來?」答曰:「此錦番商齎來,每匹百金,吾主以為奇貨,故買之來獻。」王大悅,厚常使者。以錦賜與爾朱后,為幔天帳一頂,坐臥其中為樂。自是高王深居西府,雖近臣亦罕見其面矣。此且按下不表。
  再說孝武納后以來,在高王面上,深加敬愛,后亦安之。而帝有從妹二人,一號明月公主,一號雲陽公主,皆以色美為帝寵愛,留在宮中不嫁,而明月尤寵。高后聞之不悅,常欲諫阻,未敢出口。一日,內侍有言高王娶莊后事者,帝聞大慍,謂后曰:「近聞卿父娶莊后為妃,未識信否。若果如此,大亂君臣之義矣。」后微笑曰:「君臣之義不可紊,兄妹之間獨可亂乎?陛下寵幸明月、雲陽,外庭皆知,何以示天下後世?吾父果爾,正所謂有是君有是臣也。」帝聞之甚慚,由是與後外相親愛,而內懷不睦。君臣嫌隙,亦從此生矣。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6:39

第二十七卷     乙弗氏感成奇夢 宇文泰獲配良緣



  話說高王納了爾朱后,帝雖聞而惡之,然並無相圖之意。朝臣中惟斛斯椿心懷反覆,平素喜與術士劍客往來,好行機詐。高王初入洛陽,椿已慮其權重欲圖害之,賴賀拔勝言之而止。及歡殺喬寧、張子期,心益不安。因與南陽王寶炬、武衛將軍元毗、侍郎王思政等結為一黨,密於帝前言歡之短,勸帝除之。舍人元士弼亦言詔到並州,歡坐而聽讀,驕傲無禮。帝於是常懷不平。欲除之而計無所出。一日,忽接歡表,言爾朱兆已正殺君之罪,滅及全家,而太原王榮曾有大功於國,不應無後,其所遺幼子文殊年漸成人,理合賜之襲爵,以酬其勛。帝覽奏大駭,欲許之,則封叛臣之子為王,心所不甘;欲不許,則慮觸歡怒,致生不測。乃密召斛斯椿,以表示之。椿曰:「陛下不可不許。歡之推恩於爾朱者,以納莊后之故,在他面上用情,志在必得,不如許之以慰其心。然歡所為如是,未始非天朝之幸也。」帝曰:「何幸之有?」椿曰:「以歡之雄才大略而勵精圖治,經營大業,其勢難制。近聞其自納莊后為妾,日夕居於爾朱兆舊府,只圖歡樂。諸將罕見其面,舊時姬妾亦置不問。以尉景為冀州刺史,委以政事,自己全不關心。又以北地已平,關西通好,以為天下無事,因此志驕氣盈,惟酒色是娛。現在乘其昏惰之時,正好設計除之。歡若一除,其長子高澄年僅十二,餘皆孩提,雖有謀臣勇將,蛇無頭而不行,皆可以利誘也。如是則大權復歸帝室,天下皆稽首歸服矣。」
  帝曰:「除之若何為計?」椿曰:「陛下禁旅單弱,先當廣招武勇,添置閤內都督部曲、值殿之將,每員以下增置數百人。又諸州行台管轄一方,皆歡私人為之,本以正討反亂,故建其職。今托言天下已平,悉罷其兵,則歡勢孤矣。關西賀拔岳士馬精強,雖陽與歡合,未必心服。今遣辯士說之,使順朝廷。其兄賀拔勝英雄無比,心地忠烈,現為侍中,可使都督三荊七州諸軍事、荊州刺史,以為外援。及早行之,便足以制歡矣。」帝曰:「司空高乾,朕亦欲用之。」你道帝何以欲用高乾?先是乾在信都遭父喪,以軍興不暇終服。及帝即位,表請解職行喪,詔解侍中,惟不解司空之職。乾雖求退,不謂帝遽見許,既解侍中,朝政多不關豫,居常怏怏。帝既貳於歡,冀乾為己用,嘗於華林園宴罷獨留乾,謂之曰:「司空奕世忠良,今日復建殊勛。朕與卿義則君臣,情同兄弟,宜共立盟約,以敦情契。」慇懃逼之。乾對曰:「臣以身許國,何敢有貳?」帝復申前說,乾唯唯。且事出倉猝,不謂帝有異圖,遂不固辭。與帝焚香訂盟,誓終始不相負,因是帝欲用之。椿曰:「乾若為陛下用,其弟敖曹勇冠三軍,雄武無敵,亦可結之,為陛下用矣。」帝大喜,由是朝政軍謀,帝專與椿決之,群臣皆不得與。得與聞者,惟南陽王、王思政數人。然南陽雖與其謀,恐事無成,心甚憂之。
  一日朝退,獨坐閣中,其妃乙弗氏賢而色美,為王所愛敬,無事時,每與談論世事。妃是日見王默默不樂,問其故。王曰:「我憂高歡當國,將來禍必及我。」妃曰:「王承帝寵甚厚,何畏於歡?」王曰:「天子是他扶立,國政軍權皆他掌握。一旦有變,天子且不保,其社稷何有於我?我所以憂也。」
  妃曰:「此非王一人事,且寬懷過去。」因問歡之宗祖是何等樣人。王曰:「我初不知。前日我同高道穆入景明寺閒玩,時歡隨爾朱榮入都,與司馬子如亦來寺中遊玩,在左廊下相遇,歡與子如並肩而行。吾見其容貌特異,聲音宏亮,目視久之。道穆謂予曰:「殿下識此人否?」我曰:「不識。」道穆曰:「此人姓高,名歡,字賀六渾,渤海人也。其上祖名隱,出仕於晉。
  隱子慶,為燕吏部尚書。慶子泰,為燕都尹。燕亡,泰之子湖,以燕郡太守引兵降於本朝。吾世宗皇帝封為右將軍。湖有四子,次子名詝,官為侍御史,犯法坐罪,削職為民,謫徙於懷朔鎮。詝與吾家為同姓,與吾父、吾叔叔兄弟行。其去懷朔時,以祖宗神像寄與吾父,曰:「門戶衰敗,未識流落何所,恐有遺失,幸弟為我留之。且言我父:為將常行仁義,未嘗妄戮一人,我雖如此,或子孫尚有成人者,可以此示之。於是遂去,其後不相聞問。我父嘗以此諭我兄弟。吾曾看其先像,此子容貌,宛似高湖,但少須耳,乃湖之曾孫也。」我曰:「既有此事,何不以像還之?此子神姿秀異,所謂成人者,即其人歟?」道穆乃進前相見,遂入講室。歡與子如、道穆及我同入共坐。
  道穆遂請姓氏,歡言之。再請其祖宗名號,歡又言之。道穆因以其祖犯法寄像之言,一一告之。歡整衣而起,向道穆再拜。道穆答拜。歡起,斂手拜曰:「我祖不幸犯法流徙,以公父賢明,寄留先像。今歡幸遇明公,得悉原委。願請遺像以歸,亦公之德也。」因俯首灑淚。道穆曰:「正以君是賢子孫,故欲奉還先像。將軍不棄,可往寒家奉還。」歡固辭不肯。乃約次日仍於寺中取像,遂各別去。次日,道穆將遺像入寺,拉吾同往。歡設酒以待,見像展拜曰:「我衣冠族也,而沉淪至此。」因悲不自勝,灑淚如雨。見者皆為慘戚。是日雖置酒,略飲數杯而罷。去後,道穆深歎其孝,異日必成偉器。我自此方知其家世也。」妃曰:「若如此,歡亦名家子也。且為人孝敬,安知其不為魏之純臣也。」王曰:「汝言兒戲耳。歡有奇才異相,安肯安分守己,久居人下?」妃又問歡之異相若何。王曰:「歡身長八尺,體貌如神,龍行虎步。雙眉濃秀,目有精光,長頭高額,齒白如玉,肌膚細潤,十指如初出筍尖一般。聲如裂帛,又能終日不言,通宵不寐,喜怒不形於色,人莫能測其意。性既沉重,識又宏遠,實天地異人也。亂階一作,天命有歸。歡若據有天位,我家宗社絕矣。」妃曰:「此王之過慮,歡能終守臣節亦未可知。」王曰:「智者見於未萌,何況已著。近聞一節事,已見歡之無君矣。」
  妃曰:「何事?」王曰:「歡素好色,姬妾無數。正妃婁氏寬厚賢明,即今上皇后之母。有一姬名桐花,能行妖法,顏色嬌美,身體纖弱若不勝衣,而能衝圍陷陣,所向披靡,戰必大捷,今上封為恒山夫人。從征爾朱兆,莊后逃歸秀容,被他擒得,歡竟納之為妾,寵愛異常。故爾朱文殊亦得襲封王爵。歡以帝后為妾,豈復知上下之分乎?」妃不覺失驚曰:「此事必非虛聞。妾昔與諸王妃入宮見孝莊皇后,其容色光豔,絕世無雙,嬌顏麗質,雖洛浦神女、嫦娥仙子無以過之。今孝莊崩,后又年少,被歡得之,美色動心,後焉得不失節?但歡有此事,大虧臣節,後事不可量矣。」王曰:「所憂正在乎此。朝廷雖為之備,吾恐事屬無成,反速其禍耳。」妃亦為之不樂。
  至晚,宴罷而寢。乙弗氏睡去,遂得一夢。夢見天子引兵出西陽門,俄而變為龍,鱗甲雖具,爪角不長,氣象甚弱,乘紫雲冉冉西去。護從人員一無所見,獨南陽王跣足登雲,亦化為龍,皆從西去,身亦不覺隨之而行。須臾見北方一人,形貌非常,心以為高歡也。仗劍立於大樹之頂,威容甚猛。
  視其樹,高有七十餘丈。又一人身披金甲,手持白刃,亦在樹上,大聲呼曰:「大家高歡!」言未絕,歡足生青雲,化為一條黃龍,長六十餘丈,夭矯於青雲中。風雨驟至,金鱗耀目,火眼睜光,牙爪攫拿,翻覆有勢,雲霧已遮半天,南陽迴避而行。望見西北上又有黑雲一片,從地而起。一人仗劍立於雲上,儀表非凡,衣服皆黑,發垂垂披於兩肩,長與身等,氣勢甚盛。與南陽相遇,即化為白龍,鱗甲爪牙如玉,其黑雲亦遮半天。王雖為龍,大有畏縮之狀。仰視紅日無光,煙霧迷漫,絪縕不散。未幾,有彩雲一朵從西而來,中有仙花兩朵,其大如盤。南陽乘雲而去,銜得一朵,擎於爪中。妃心惡之,遂與王相失。隨後又見黃龍乘雲趕上,亦銜一朵而往。妃不見王,身所無依,甚是恐怖,低首視之,乃身在萬仞高山之上,危險難行,不禁失足,驚出一身冷汗而醒。時正五鼓,南陽起身入朝,妃亦起來梳洗。細思夢中景象,國家必有大變,王即無恙,此身恐不得保,呆坐房中,鬱鬱不樂。少頃王歸,以夢告之。王聞默然,既而謂妃曰:「若應此夢,魏室江山必致傾覆。龍者,君象也。歡為黃龍,主有天下。況其父名高樹,正應神人所言。白龍庚辛色,只怕西方別有真人為帝。我化為龍,或亦有人君之分,然奄奄不振,亦必受制於強臣之手。徒擁虛名。至銜花一事,主我有重婚之兆。但我與卿結髮情深,斷無棄卿別娶之理。況高歡亦取一花,理不可解。因取花箋一幅,將夢中所見一一記之,付妃藏好,留為異日之驗。後來王為西魏主,蠕蠕國有兩公主,一嫁於王,一嫁於歡,而乙弗后遂廢死,此夢始驗也。正說間,報侍郎王思政來,接入密室相語。思政曰:「今奉帝詔,往說賀拔岳,特來告別。」
  王囑之曰:「機不可泄,願君慎之。」思政曰:「吾改作賈客,潛入關西,相機行事便了。」王曰:「如此最好。」遂別去。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賀拔岳鎮守關西,軍政無缺,四民樂業。岳以行台左丞宇文泰為腹心。泰有文武才,志度深沉,特為岳所器重,言無不聽,計無不從。泰年二十有四,尚無正室,身邊只有李姬一人,欲待其生子,然後冊正。姬生一女,因生時雲氣滿室,取名雲祥,即後西魏廢帝后也。一日,賀拔岳出長安遊獵,駐軍華陽城外。眾將皆隨,泰亦同往。泰見軍中無事,私語部下頭目三人,易服為遊客,入華陽遊玩。走過幾處街方,忽見掛一算命卜卦招牌,便同三人走入店中,向術者拱手道:「乞將賤庚一排。」術者寫下八字,推算一回,便起身道:「此處不便說話,請貴人裡面坐談。」四人走進,術者向泰作揖道:「不知貴人下降,有失迎迓。」泰笑道:「小子是經商的人,何敢當貴人之稱?」術者道:「休要瞞我,尊命極貴。目下雖有爵位,未足為奇。一遇風雲,飛升雲表,必為萬民之尊。現在喜氣重重,來春定生貴子。」泰又笑道:「我尚未娶室,焉得來年生子?」那術者一聞未娶之言,拍手喜道:「好,好,好,今日遇著了。」泰駭極,問故。術者道:「老漢是成都府人,雲遊無定。所以擔擱在此者,只為受人之托,必成就其事方去。」泰問:「何事?」術者道:「此間有一長者,姓姚,名文信。積代名家,富而好禮,世居盤陀村。女名金花小姐,年方十八,才貌無雙。前日推算其命,貴不可言,定當母儀天下,非尋常人可配。長者欲得貴婿,故留我在此算卜,看有可以配合者,為之作伐。無如所算之命皆非其耦,今貴人之命正是天生一對。既雲未娶,老漢願為執柯,敢求名姓,好去通知。」泰大喜,便以名姓告之,訂於明日來討回音。泰出門囑三人勿泄。那術者自泰去後,即到姚文信家,言有八字在此,是一極貴之婿,不可錯過。其夜,金花小姐夢一金龍據腹,正在堂中告知父母,恰好術者到來為媒。文信大以為瑞,一諾無辭。術者報泰,泰即納聘。賀拔岳知之,勸其即娶。遂停軍三日,城內備下公署,共結花燭。合巹之後,泰見金花色美而慧,心下甚喜。於是拜別文信夫婦,共歸長安。到家之後,賓朋畢賀,張樂設飲,忙了數日。一日,門上持帖來稟云:「有一人商旅打扮,從洛陽來,要見主人。」泰見帖上名字乃是王思政,心下大駭,吩咐開門,親自出外接進。施禮坐定,便問道:「侍郎,天子貴臣,何以微服下顧?」思政曰:「偶訪親友至此,特來奉候。」泰曰:「莫非要見我元帥乎?」思政曰:「賀拔公也要進候。深慕左丞才智不凡,識權達變,先來一談。」泰知其意,便請入密室相語。但未識所語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7:06

第二十八卷     思政開誠感賀拔 虛無作法病高王



  話說宇文泰屏去左右,將王思政邀入密室,問其來意。思政曰:「我今至此,特為國事起見。」泰曰:「自渤海王當國,寇亂已平,天下安冶,國家尚有何事煩公遠出?」思政曰:「左丞以渤海王為何如人?」泰曰:「高王滅爾朱,扶帝室,大魏之功臣也。」思政曰:「吾亦意其如此。孰知滅一爾朱,復生一爾朱。今歡身居並州,遙執朝權,形勢之地皆其私人所據,天子孤立於上,國勢日危。近歡又納孝莊后為妾,敗常亂紀,於斯為極,寧肯終守臣節哉?帝素知行台與左丞忠義自矢,士馬足以敵歡,故特遣我來密相盟約,為異日長城之靠,所以敢布腹心。」泰曰:「高歡之心路人皆知,吾元帥豈肯與之同逆。直以勢大難敵,故陽為結好耳。請即同往,與賀拔公議之。」思政大喜,便與泰同來見岳。岳知思政至,忙即請入,下階相迎。坐定,略敘寒溫,思政便以告泰之言告岳,出帝密詔付之。岳再拜而受,因曰:「國步將危,正人臣捐軀效節之日,況有帝命乎?岳敬聞命,不敢有二。」
  留入後堂,設宴相待。宴罷,思政不敢久留,起身辭去。岳曰:「歸奏天子,歡若有變,岳必盡死以報。倘有見聞,當使宇文左丞到京面陳。」思政既結好關西,星夜趕回京師,奏知孝武。孝武曰:「賀拔岳諒無他意。但恐歡終難制,奈何?」斛斯椿曰:「陛下勿憂,臣更有一計,足以除歡。」帝問:「何計?」椿密語帝曰:「有嵩山道士黃平信、潘有璋善行符魘之法,與臣往來親善,臣嘗試其法有驗。據雲能攝人生魂,用伏屍術,埋而壓之,其人必死。只要本人生年月日,貼肉衣服,法無不靈。臣欲害歡,已托其行事。歡之年月日時已有,所少者貼肉衣服耳。又有一術士李虛無,自言能往並州盜之。臣俱留在家中,法物一備,便可動手。可安坐而制其命也。」帝曰:「此法若靈,勝於用兵數倍矣。卿善為之,勿使作事無成,徒人笑。」椿受命而退。
  且說高乾與帝立盟之後,絕不知帝有他意,後見帝增加部曲,心甚疑之,私謂所親曰:「主上不親勛賢,而招集群小,數遣近臣往來關西,與賀拔岳計議。又出賀拔勝為荊州刺史,外示疏忌,實欲樹黨。禍難將作,必及於我。」
  乃密啟歡。先是封隆之、孫騰皆有書報高王,言朝廷聽任匪人,暗招刺客,潛入晉陽,欲害大王,宜謹防之。歡得書大怒,曰:「帝即忌我,其奈我何?
  惟刺客當防之耳。」於是日與爾朱后深居內室,侍側者皆女子,外官非親信不得常見。三五日一出,經理庶務,四方有要緊文書,皆侍女傳遞。十日一宴眾官,亦不出府,自正廳至寢室共門十有八重,每門設監守官二員,查視出入。其堂內門戶,皆婦女關守,莫敢亂行。舊時宴會,非至二更不散,自後日一沉西便即終席。最親愛者惟孝莊后一人,刺客事亦惟後知之,餘無知者。至是又是乾啟,心益大怒,乃召乾至並州,面論時事。乾見高王,悉陳朝廷所為,不久定有變動,因勸王受禪,以弭其禍。王急以袖掩其口曰:「司空勿妄言。吾今以司空復為侍中,門下之事皆以相委。」言訖,即令記室作啟,奏請乾為侍中。又謂乾曰:「明日是花朝節,當與司空宴於北城府中。」
  傳令百官,明日皆集相府伺候。乾乃拜辭而出。次日,司馬子如來見,便與子如偕往北府。正行之次,見一蓬頭道人手持團扇,上寫善觀氣色,預識吉凶。高王頭踏到來,全不退避。軍人拿住,送到馬前,道人叩首道:「不知王到,誤犯虎威,伏乞釋罪。」高王吩咐放去,道人立起身來,只把高王細看。一到北府,眾官分班迎接。王入西園,宴已擺設。王坐南面,乾與百官依次坐下。笙歌迭奏,女伶樂妓紛紛進酒。斯時婁妃亦同眾夫人在景春園中百嬌亭上飲酒賞花,聽得樂聲嘹亮,問宮人:「何處奏樂?」宮人稟道:「大王在西園宴客。」婁妃暗忖:「高王一月不見,宴罷之後,自然進宮。」便同諸夫人各歸內閣。那知高王一心只在西府,階前方報未時,便即起身,謂高乾曰:「司空早轉朝去,今當復為侍中,諸事留心。明日我來餞送。」乾拜謝,王即去。婁妃聞之不悅。子如送王歸府,行至中途,復見蓬頭道人立在街旁,注視高王。子如心疑,遂命從人帶道人歸府,問他何以兩次衝道。
  這人曰:「貧道深通相術,今觀大王氣色,主在今夜即有急病纏身,欲為大王尋一解救之術,故在旁偷視。」子如曰:「你不可亂說,言若不驗,定加重責。」吩咐左右將他鎖在書房,不許放去。
  且說高王回到西府,時已傍晚,便與爾朱后在春風亭上開筵對飲,宮女輪流斟酒,花香人美,十分快意,不覺沉醉。將近二更,月明如晝,思欲下階閒步。袖拂金杯於地,親自俯拾。忽一股黑氣從地而起,直衝王面,迴避不及,覺氣冷如冰。后見王色異,慌問:「何故?」王不應,遂與后聯坐。
  再命進酒,連飲數杯,身漸不快,攜后手同歸寢室。坐方定,垂首大吐,乃就榻以寢,后侍坐榻旁。三更時候,大聲呼痛,后急問之,謂后曰:「我太陽如斧劈,痛不可忍。」言未絕,又曰:「我右脅左膝亦發奇痛,未識何故。」
  后即命宮女執燭,親自看之。王體素白,是時三處皆青。后驚曰:「乍痛乍青,症甚奇異,當召醫者入視。」王曰:「且待天明。」后曰:「王舊日曾有是症否?」王忍痛言曰:「吾自幼多疾,飲食少進,不能受勞。至十歲即能飲酒,賴尉氏姊調護,不至沉醉過傷。年二十始無病,然三十之內體尚瘦弱,不得豐厚。雖居高位,精神未能全美。一到晉陽,肌丰神壯,體日以強,雖應務紛繁,終夕不倦。自此五六年來,疾病全無,故敢恣情酒色,朝夕自娛。舊有值宿醫官,吾以無病故,皆令去之。今於半夜出召醫者,人必驚疑,故待天明不安,然後去召。」后見王愁眉蹙額,似有不勝痛楚之狀,心甚惶急,巴不得天就明亮。一到五鼓,忙即傳諭出宮,宣召醫官二人。醫者入視,診過脈息,再看痛處,茫無治法。出外擬方,私語侍者曰:」今按大王之脈,別無甚病,三處奇痛莫識所由。恐遇妖魅之物,以致此禍。當啟妃主,問明大王,再商所以治之。」內侍曰:「昨夜在後花園飲酒,皆宮女承應,歸寢大吐,我問宮女方知。妃主之前不敢稟也。」看官,你道高王此症何來?緣道人即李虛無,欲識高王形像,故兩次詳視,當街不避,被子如鎖在書齋。
  宿至二鼓,人皆熟寢,乃悄然而起,點燈焚香,念誦秘咒,將黃絹畫成高王形像,以法針三隻,刺其太陽、右脅、左膝三處,咒畢,藏於鞋履之中,凝神以坐。此處作法,高王三處就痛起來。醫者那裡識得,雖擬一方,服之其痛不止。
  卻說司馬子如絕早起身就往西府,一來謝酒,二來要驗道人之言真假。
  斯時百官懼集,忽有內侍傳令出來,大王昨夜中酒,不能勞動,著刺史尉景餞高司空入京,百官免見。子如心疑,留身入內,問門使曰:「王在裡面有何動靜?」門使云:「五更即傳醫官進去診視大王,未識何病。醫官云:「大王脈象無甚大疾,但太陽、脅、膝三處青腫,奇痛異常,疑為邪氣所侵。得術士救解才可,恐非藥石所能效。』」子如聽了,暗想道人之言有驗,遂令內侍請見。王召入,直至牀前,見王有忍痛狀,因問曰:「王疾從何而起?」
  王以後園飲酒,黑氣相觸告之。子如曰:「昨日送王回府,見那蓬頭道人屢次顧王,我帶歸問之,據雲觀大王氣色主在半夜發疾,我疑其謊,故禁之在室。今言黑氣相犯,或有妖孽作祟,何不召之來治?」高王點頭,子如遂出召之。未幾,道人至,同入內宮。王努力坐起。道人見王再拜,請視痛處。
  王示之,道人曰:「此無他故,蓋中鬼毒也。請以神針,針其患處。」王不許,曰:「吾痛尚不能忍,況又加針乎?且太陽、脅、膝等處,皆非可針之地。汝可別以良法治之。」道人曰:「法雖有,但能暫止其痛,而疾不能除。」
  王命試之,道人討淨水一杯,畫符念咒,以水噴於三處,痛果頓減,便命留之外閣。子如告退。其夜道人獨宿閣中,將過半夜,復行邪法。高王痛又大作,倍加於前。后大驚,著令內侍問之,道人曰:「此大王不許用針,故復發耳。」后又令內侍問曰:「除用針而外,可有解救之術否?」道人答曰:「王必不肯用針,尚有一術,但須明夜為之。」內侍問:「何術?」道人曰:「須得大王貼身衣服數件,在東南方撿一僻靜之處,待貧道作法,則鬼毒可解,大王便得安寧。」內侍進述於后。后見王閉目忍痛,不去告知,便喚宮女將王換下貼身衣服數件,放一匣內,付與內侍。便命明日與道人同往,撿一僻處,在內作法,不許放去。內侍領命,將衣服交與道人,道人大喜。次日,謂內侍曰:「我旅店正在東南方,與汝同去。」至店,內侍緊緊守定。
  是日,子如到府問候,知疾復作,大為憂疑。後亦時刻不安。那道人到夜托言作法,云:「外人不可窺伺。」令內侍宿在外邊,閉戶獨處。半夜時候,將高王衣服藏起,取破衣數件放在匣內,書符數道,封固匣口。乃將高王所畫形像拔去三針,取像焚之。天明,出謂內侍曰:「我法已施,大王自然安矣。」與內侍同到府中,交還衣服。果然王到三更其疾若失,痛患盡除,起身謂后曰:「此病速來速去,甚為可怪。」後乃以道人作法解救告之,王曰:「若是有驗,道人之功不小。吾今日且出理政務,以解內外之惑。」梳洗方畢,內侍捧匣以進,言道人叮囑,此匣不可輕開,開則恐疾復發。王命謹而藏之,因問:「道人何在?」內侍曰:「在外。」王命厚賞之,送往清霄宮居住。清霄宮者,晉陽第一道觀也。道人辭曰:「我為解大王之厄而來,非貪賞也。吾事已畢,便渡江去矣。」內侍挽之不住,進報王,王益重之。
  時段韶從京師回,到府求見。王命召入,細問朝事。韶言:「帝以斛斯椿為心腹,出賀拔勝為荊州,遣王思政到關西,皆為王故。其深謀密計,不能盡知。臣因定省久虛,上表回來。」王歎曰:「我不負帝,帝今負我。古人云『功高震主者身危』,正我之謂矣。」又謂段韶曰:「汝在此受職,不必再往京師了。」段韶受命而退。次日,接得肆州文書,報有阿至羅引兵十萬,來攻肆州,所過殘破,乞發兵救援。諸將皆言宜救。王曰:「朝廷自有良謀,何煩我去征討?」兵不發。餓而,朝廷亦有詔至,催王發兵,王故遲之。司馬子如諫曰:「肆州與晉陽連界,肆州危,晉陽亦不得安。」王曰:「我豈不知,特恨朝廷急則用我,緩則忌我耳。至羅雖強,聞吾兵發,其心必怯,遣使諭以威福,可以不戰而屈也。」乃發書於至羅,勸其歸順。至羅親見使者,曰:「高王有命,我不敢抗。」引兵退歸舊境,此話不表。
  且說李虛無已回洛陽,備訴騙取衣服之事。斛斯椿及有璋、平信皆大喜,共入密室,推算年命,其年高王正三十八歲。平信曰:「歡今年別無大悔,三月春殘,主有小悔,可以助成吾術。過此則皆吉星臨命,不可複製矣。」
  遂縛一草人,穿其衣服,又畫一人形,壓在草人身上,共埋地下。日夕書符作法,招其魂魄,相戒:「不可亂動,到三月十五子時三刻其命自絕。此伏屍之術,未有能免者。」正是:擎天手段難逃死,蓋世英雄即日休。
  未識高王性命若何,且聽下回細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7:32

第二十九卷     妖術暗侵凶少吉 神靈阿護死還生



  話說高王因觸黑氣致疾,疑係爾朱舊第萬仁在內為祟,擇地東城另建新府。日夜督造,限在速成。然精神日減,寒熱時作。隔三四日出理軍情一次,不勝勞倦。醫官時時進藥,百無一效。一日,新府成,王自臨視,庭院深沉,樓台重疊,金碧輝煌,各極土木之巧。擇於三月初三,同爾朱后遷進。題其寢宮曰:「廣寒仙府」,珠簾繡戶,彷彿瑤台曲室蘭房,迥非人境。百官入賀,皆令免見。至晚,與後並坐對飲,笑謂后曰:「卿是阿嬌,此處可當金屋否?」后微笑。又曰:「前日得病,以府第不安,因急過此,想得安靜矣。」
  言未絕,王忽目閉口噤,鼻血如注,身坐不穩,漸下座來。后及左右皆大驚,急起扶之,已昏迷不省人事。后正無計,見神氣將絕,且泣且呼。乃依時俗解救暴死之法,命宮女取外祠紙錢焚於庭下,取酒酬地,須臾鼻血少止。俄而口開,后遂取姜湯灌之。良久乃蘇,瞪目視后,但不能出聲。后即扶之入寢。約有兩個時辰,王忽長吁,泣謂后曰:「我幾不復見卿。」后問:「王何若此?令人驚絕。」王曰:「我正與卿講話,眼前只見一人,身長丈餘,頭裹黃巾,手執文書一紙,告我曰:『主司有請。』我問:『主司何人?你敢擅入。』方欲叱之,此人進步將我咽喉捻住,兩目黑暗,不知南北。耳中聞卿喚我之聲,開口不得。魂搖搖漸覺離身,忽有火光從頂門出,喉間才得氣轉,開目見卿。至今喉痛、眼疼,遍體無力,看來吾命不久矣。」后聞言淚下,勉強安慰曰:「大王神氣虛弱,故見神見鬼。宜報知世子,召醫下藥,調理元氣,自然平復。」王點頭。
  天明,即召世子。世子聞召,即到新府拜見,又拜見莊后。王謂世子曰:「我二月中得病,淹留至今,昨夜更加沉重。你母在北府尚未知道,你歸言之。」說罷,便令出宮。世子退立中堂,請見爾朱娘娘。娘娘移步出來,世子曰:「父王所犯何病?兒實不知,求娘娘細言其故。」後乃以前日若何發痛,若何得安,昨夜若何昏迷,一一告之。世子聽罷,大驚失色曰:「父病深矣,當急醫治。諸事全賴娘娘調護。兒且歸報吾母,再來問候。」道罷告退。世子歸見婁妃曰:「今日去見父王,臥病在牀,十分沉重。」婁妃驚問:「何病?」世子備述後園飲酒,黑氣相觸,頓發奇痛。因疑爾朱兆作祟,遷居新府,不意昨夜鼻血如注,昏迷過去,半夜方醒,病勢較前加重。婁妃聞知大驚,因問曰:「新府陪侍何人,乃爾留連忘返?」世子曰:「此事父王不許泄漏,故不敢告知。今日為母言之,新府美人乃是爾朱皇后。」婁妃曰:「後何以在此?」世子曰:「後被恒山夫人擒歸,父王悅其色美,遂爾收納,朝夕不離。」婁妃曰:「臣納君妻,事幹名義,汝父奈何為此?汝今夜當在閣門外寢宿,病勢輕重當告我知。」世子再拜而退。婁妃嗟歎不已。少頃,諸夫人聞王疾,皆來問信。婁妃以實告之,無不驚憂。妃乃謂桐花曰:「大王納爾朱后,汝何以瞞我?」桐花曰:「大王有命,不許告知。但罪實在妾,若不擒之以歸,何至為王所納。」眾夫人曰:「此女容貌若何?」桐花曰:「若說容貌,果然天姿國色。我見猶憐,大王焉得不愛?」忽有使至曰:「大王疾病少可,已進湯藥。」眾心稍安。妃欲自往問病,先遣宮使啟請。王命匆往,妃不悅。
  要知高王並非疾病,特為妖術所制。一到黃昏,遂發昏迷,口鼻流血,遙見羽儀隊仗停在翠屏軒側,黃巾人等擁滿牀前,邀請同往,魂飄飄欲去。
  虧有兩個力士似天丁模樣,一個手持寶劍,一個手擎金瓜,侍立牀前衛護,黃巾不敢近身。至四鼓方醒,夜夜如此,故肌肉消瘦,自懼不保。一日,召世子吩咐曰:「吾吉凶難料,但軍務不可廢弛。你傳我命,叫竇泰引兵三千,去巡恒、肆二州,即懾伏至羅;彭樂引兵五千,移屯平陽;段韶權領鎮城都督,領驍步五千,守禦並州;韓軌鎮守秀容,就令兼督東京關外諸軍事;子如可參府事;張亮可令入直。其餘頭目諸將,各依舊日施行。明日,替我各廟行香,祭告家廟。」世子一一領命,才出閣門,忽報大王仍復昏迷,口鼻流血。世子大驚,忙問醫官:「父王究何病症?」對曰:「臣等昨日診王之脈,外冷內熱。今日診之,又外熱內寒,此係祟脈,必有妖魅作祟,所以日輕夜重。」世子聞之,甚加憂慮。明日,王病小可,恐眾心不安,強乘步輿,出坐聽政。堂上設金牀繡帳,旁列執事宮女十二人,皆典外內文書箋表之類。
  王既升堂,乃召合府大小文武官員參謁。謁罷,略諭數語,盡皆命退,獨召天文官,問之曰:「卿觀天象有何變異?」天文官對曰:「天象亦無大異,但台輔星不明,邪氣蒙蔽,主上有不測之災。」王曰:「此氣起於何時?」
  對曰:「三月初三夜間已犯此氣,近日或明或暗,未嘗有定。疑下有伏屍鬼為禍,故大王不得安也。」王曰:「何為伏屍鬼?」對曰:「天上月孛、計都兩星為災,此所謂伏屍也。今大王所犯,必有怨王者在暗中作魘魅之術,以亂氣相迷,使王精神日損。幸命中尚有吉耀相臨,可無妨也。」
  至酉時,王復升輿入內,因想:「內外左右莫敢作怨,止有恒山夫人素通妖術,未納莊后時恩愛無間,今把他冷落,或生怨望,暗中害我,亦未可知。須召他到來,以夫婦之情動之,自然改心救我。」躊躇已定。其夜病發如故,明日往召桐花。桐花謂婁妃曰:「大王召妾,未識何意?」妃曰:「妹多才智,妹去我亦放心,宜即速往。」桐花至新府,王正高臥,莊后侍坐牀前。桐花入,與后見過,便揭帳一看,見王形容憔悴,不覺淚下。王攜其手,謂之曰:「卿來,婁妃知否?」桐花曰:「是妃命我來,未識大王何以消瘦至此?」王曰:「我病無他,據覘象者言,有人怨我,暗裡行魘魅之術,使病日增。至昏迷時,有黃巾人等前來相逼。卿素有靈術,欲卿作法驅之,以解吾厄。不然,恐成長別也。」桐花曰:「妾等全靠大王一人,苟急難有救,雖粉骨碎身,亦所不辭,妾何敢違命?但恐非妾之術所能制耳。」說罷,淚如雨下。高王見其意誠,亦泣,因言:「前日道人救解,要我貼肉衣服三件,用為法物,方得痛止。」桐花問:「道人何在?」王曰:「已去。」桐花道:「大王莫非被他誤了?既已解救,何又病根纏綿?且要王衣服,大有可疑。」
  王曰:「衣服已經交還,現在封固匣中,戒勿妄動,動則病發。」桐花曰:「既如此說,匣既未開,為何病發?妾意道人決非好人,必有欲害王者使來盜王衣服,以為魘魅之計。」王悟,遂命取匣開之,果破衣數件,並非王服。
  王與後皆大驚。王謂桐花曰:「非卿多智,不能破其奸也。為之奈何?」桐花曰:「妾請試之。」遂入密室,仗劍念咒,取淨水一杯,埋於寢門之前。
  是夜,王方昏迷,逾時即醒,謂桐花曰:「頃睡去,見寢門前成一大河,無數黃巾隔河而望,不能過來,因此遂醒。此皆卿之功也。」
  且說潘有璋在京日夜作法,不見高王魂魄攝到,乃召神使問之。神使道:「高王牀前有九真宮游擊二將軍,奉九真之命,差來衛護,不容近前。又有一婦人在彼作法,寢宮前有大河阻路,因此不能攝其魂魄。」於是有璋復加秘咒,禁絕牀前二曜,使不得救護。又書符數道,焚化爐中,使黃巾力士前無阻路。吩咐道:「刻期已到,速將生魂拘至,不得有違。」力士奉命而去。
  果然妖術利害,高王那夜血湧如泉,昏迷欲死。后及桐花守至半夜,漸漸氣息將絕,驚惶無計,相對泣下。忙召世子進來,世子見王危急,悲痛欲絕,只得跪在庭前,對天禱告。時三月十五子時也。良久,口中漸有氣出,血亦止,兩眼微開微閉,漸能言語,見世子在前,謂曰:「我幾不返人世矣。頃我冥目昏沉之際,見黃巾復來,各仗一劍飛渡大河。牀前向有二將擋住,至此不見,遂被黃巾相逼,不得自主,只得隨之而去。其行如飛,我亦自料必死。行至半途,忽有一隊人從到來,馬上坐一貴人,冠服儼如王者,當前喝住,趕散黃巾。牽過一騎,教我乘坐,送我歸來,言:「我是晉王,廟在城西,聞王有難,特來救護。明日有人在我西廊下,其事便見分曉。自後黃巾不敢來擾矣。』行至寢宮門口,把我一推,我便醒轉。明日,你早去廟中行香,即帶子如同往,細加察訪。」眾皆大喜。又謂世子道:「汝母處可令知之,以安其心。」世子道:「兒見父王危急已遣人去報。今幸得安,又遣人去矣。」時婁妃在北府,初聞王信,與眾夫人相對哭泣,及後使至,言王可保無事,心下稍安。
  世子坐至天明,召子如至,訴以王言,便同乘馬到廟,只帶親隨數人。
  道士接進,先向殿上焚香,參謁神像,世子跪下禱謝。拜畢起身,道士進茶,便同子如步入西廊。只見一人急急走避,子如視其人頗覺面善,忽然想著:「乃是斛斯椿家人張苟兒,為何在此?必有緣故。」即喚眾人拿住,將他帶到府中。世子不解,子如曰:「少頃便知。」遂同往子如府中密室坐定。帶進鞫問道:「你姓甚名誰,來此何干?」那人道:「小人石方,到此買馬。因有同伴二人住在廟中,故到廟相尋。」子如道:「你認得我麼?」對曰:「不認得。」子如笑道:「你不識我,我卻識你。你是斛斯椿家人張苟兒,何得瞞我。」那人聽了失色,叩頭道:「小人實是斛斯家人,因奉主命到此,下書於東陘關張信甫。」子如道:「皆是謊語。你是侍中親信家人,差你到此,必有別故。快快招出,免你一死。」世子喝令左右:「拔刀侍候,倘有支吾,即行斬首!」苟兒堅口不承。子如吩咐鎖禁,遣人到廟,押同廟主,拿他伴當二人。未幾拿到。不令與苟兒相見,在內廳排列刀斧,將他綁縛跪下,喝道:「你們是斛斯椿家人,你主人情事張苟兒已經招承。你二人也細細供來,倘有一言不符,立時死在刀下。」那二人嚇得面如土色,算來苟兒已供,難以抵賴,遂將斛斯椿留道人在家魘魅高王情事一一供出。然後帶上苟兒問曰:「你家主暗行魘魅之術,欲害高王,我已盡知。你還敢隱否?」
  喝叫:「用刑!」苟兒見事已敗露,受刑無益,只得吐實。世子問:「妖道何名?」苟兒說:「一名黃平信,一名潘有璋,一即來盜衣服之李虛無也。」
  又問:「所行何法?」苟兒曰:「聞說是伏屍之法,將王衣服穿在草人身上,埋壓地下,雲在三月十五子時王必命絕,故差小人來此打聽。此皆主人之命,事不由己,伏乞饒死。」世子聽罷,大怒道:「含沙射影,小人伎倆!堂堂天朝而暗行毒害,寧不愧死!」子如曰:「若非大王有福,險遭毒手。」遂命將三人監下。世子急歸新府,走進寢門,遇見桐花問:「王安否?」桐花曰:「大安。」遂同至帳前見王。遂將到廟拿獲苟兒、審出朝廷暗行魘魅情事一一告知。王歎曰:「我何負朝廷,而必置我於死地?我今不得不自為計矣。」吩咐將苟兒等好行監守,勿令其死,以為異日對證。世子出,門吏進報恒州術士高榮祖、山東術士李業興至。蓋王病重時召來禳解者也。世子見之,細述其故。二人曰:「此二妖道,吾等皆識之。平信法力有限;有璋善持符咒伏屍之術,實足害人性命。今幸法已破,除卻此術,餘法皆可禳解,不足慮也。」世子大喜,啟知高王,將二人留住府中。王自此氣體平復,精神漸強,事無大小皆專行之,不復稟命於帝矣。但未識平信、有璋在斛斯椿家再行何術,且聽下卷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7:58

第三十卷     宇文定計敵高王 侯莫變心害賀拔



  話說斛斯椿自行魘魅之後,屢遣人到並州打聽高王消息,聞王有病不能出理軍政,深信法術有靈,暗暗奏帝,不勝欣喜。道士有璋尤日夕作法,攝其三魂六魄,等待三月十五功滿,高王一定身亡。那知時刻已到,杳無動靜,有璋惶急,謂椿曰:「此人福命非常,暗中已得救護,事不濟矣。」椿大驚失色曰:「此人不死,吾輩終無葬身之地。為之奈何?」次日,帝召問,椿以實奏。帝不悅曰:「為之無益,徒成畫餅。倘為所知,益增仇恨矣。」椿曰:「此事甚秘,歡何從知?但其耳目甚廣,恐在京勛貴有泄漏者。」帝曰:「司空高乾前與朕立盟不負,今復貳心於歡,泄漏機密。歡奏之為侍中,朕不許。又求為徐州刺史,其意叵測。朕欲誅之何如?」椿曰:「乾與歡乃同起事之人,往來常密,其泄漏朝廷機密無疑。今亦發其私盟事,告之於歡,則歡亦必疑有貳心,乾乃可誅矣。」帝從其計,乃下詔於歡曰:「高乾嘗與朕盟,數言王短。今在王前,復作何說?王可直奏,以執離間之口。」高王見詔,以乾與帝盟,亦惡之。即取乾前後數啟,遣使封上。帝乃召乾至殿,對歡使責之。乾曰:「陛下自立異圖,乃謂臣為反覆。人主加罪,其可辭乎?」
  遂賜死。帝又密敕東徐州刺史潘紹業殺其弟敖曹。敖曹聞其兄死,知禍必及己,先伏壯士於路,執紹業,得敕書於袍領,遂將十餘騎奔晉陽。王聞乾死,深悔負之,見敖曹,抱其首哭曰:「天子枉殺司空,令我心惻。」悲不自勝。
  敖曹兄仲密為光州刺史。帝敕青州刺史斷其歸路,仲密亦間行奔晉陽。王皆任之為將。王病癒,猶未至北府與婁妃相見。一日,桐花先歸,妃見之,問王起居。桐花曰:「大王容顏如舊,當即來也。」俄而王至,執妃手,深謝不安。眾夫人及兒女皆來拜賀。王曰:「幸邀天佑,復得與卿等相見。然天下事尚未可知,我斷不學爾朱天寶,受其屠割也。」妃曰:「天下諒無他變,王靜守並州,且圖安樂可耳。」是夜,王宿婁妃宮,私語妃曰:「吾納孝莊后,諒卿已知,卿度量寬宏,定不怨我。但彼此各不相見,究非常理。今後懷孕將產,如得生男,欲屈卿往賀,彼此便可會面,未識卿意允否?」妃曰:「木已成舟,見之何害?臨期妾自來賀也。」王大喜,作揖謝之。隔數日,後果生子,名浟,字子深,王第五子也。三朝,婁妃備禮往賀,與孝莊后相見,平敘賓主之禮而還。自此兩府往來無間。今且按下慢表。
  且說關西賀拔岳受帝密詔,共圖晉陽,然懼高王之強,懷疑不安,乃與宇文泰議之。泰曰:「近聞高王有病,不能理政,未識信否。公當通使晉陽,一探消息,審其強弱何如,然後可以為計。」岳乃遣行台郎馮景詣並州。王聞岳使至大喜,曰:「賀拔公詎憶我耶?」乃即召景入見。景至殿下再拜,呈上岳書。王覽畢,召上賜坐,謂之曰:「孤蒙行台不棄,煩卿至此。但破胡出鎮荊州,何無一使相通?行台處曾有使至乎?」景曰:「無之。」遂命設宴外庭。宴罷,送歸驛舍安歇。三日後,景辭歸。王復召至殿上,與景歃血,約岳為兄弟。景歸,言歡禮意慇懃,欲申盟好,相期行台甚厚,究未識其真假。宇文泰曰:「歡奸詐有餘,未可遽信。」泰請自往觀之。岳曰:「左丞去可得其真心,但使者亟往,恐動其疑,奈何?」泰曰:「歡納爾朱后為妾,近聞生子,內外百官皆賀。今備禮儀數事,托言往賀,彼不疑矣。」岳曰:「善。」乃以泰充賀使而遣之。泰至晉陽,投館驛安歇。明日,叩轅求見,將賀啟禮儀先行呈進。王接啟,知來使是宇文泰,即傳進見。泰至階下再拜,王見其相貌非常,眼光如曙,召上問曰:「君即宇文黑獺耶?雖未謀面,聞名久矣。」命坐,賜茶。泰曰:「前使回,賀拔行台知王有添子之喜,遣泰前來拜賀。薄具土宜,乞王賜納。」王曰:「此何足賀,勞卿跋涉,足感行台之念,我不忘耳。」遂命設宴堂上,親自陪飲。暗忖:「黑獺形貌決非凡物,不若留之晉陽,庶免後患。」酒半酣,謂之曰:「卿北人也,宗族墳墓皆在於此,卿事賀拔公,何不事我?卿能屈志於此,定以高官相授。」
  泰下席再拜曰:「大王重念小臣,曷敢違命。但臣奉行台之命而來,若貪富貴留此不返,則失事人之道。臣失事人之道,王亦何取於臣?願還關西,復命後來事大王,俾臣去就有禮。」王見其言直,遂許之。宴罷,泰拜退,不回館驛,帶了從人,飛馬出城逃去。王次日復欲執而留之,報言已去。差輕騎往追,泰已逃進關中。不及而返,王深悔之。泰回長安,復命賀拔岳曰:「高歡狀貌舉止,決不終守臣節,其所以未篡者,正憚公家兄弟耳。侯莫陳悅之徒非所忌也,公但潛為之備,圖之不難。今費也頭控弦之騎不下一萬,夏州刺史斛拔彌俄突有勝兵三千餘人,靈州刺史曹泥、河西流民紇豆陵伊利等各擁部眾,未有所屬。公若移軍近隴,扼其要害,震之以威,懷之以惠,可收其士馬,以資吾軍。西輯氐羌,北撫沙塞,還軍長安,匡輔魏室,此桓、文之功也。」岳聞其言大悅,復遣泰詣洛陽見帝,密陳其狀。帝大悅,加泰武衛將軍,使回報岳,許以便宜行事。八月,帝以岳為都督雍、華等二十州諸軍事、雍州刺史,又割心前之血,遣使者齎以賜之。岳受詔,遂引兵西屯平涼,以牧馬為名。斛拔彌俄突、紇豆陵伊利以及費也頭、萬俟受洛乾、鐵勒、斛律沙門等,皆附於岳。秦、南秦、河、渭四州刺史同會平涼,受岳節度。唯靈州曹泥素附晉陽,不從岳命。岳自是威名大振,兵勢日強。又以夏州為邊要重地,必得良刺史以鎮之。非其人不可任,眾皆舉泰。岳曰:「宇文左丞吾左右手,何可離也。」沉吟累日,無一能勝此任者,不得已,卒表用之。
  且說高王聞岳屯兵平涼,招撫邊郡諸部落,乃使長史侯景往招紇豆陵伊利,使歸順晉陽。伊利新受關西之命,不從。景還報,王大怒,乃引兵三萬,親率諸將襲之。伊利拒戰於河西,大敗。生擒伊利以歸,遂遷其部落於河東。
  帝聞,讓之曰:「伊利不侵不叛,為國純臣,詎有一介行人先請之乎?」王奏曰:「伊利外順天朝,內實包藏禍心。及今不除,必為後患,臣所以不待上告而伐之也。專命之罪,臣何敢辭?」又欲探帝旨意,托言天下已定,表辭王爵,解軍權。帝亦知其詐,不允所請,下詔慰諭。又請所封食邑十萬戶分授諸將佐,以酬建義討賊之勛。帝乃從之,減其國邑十萬戶。
  再說賀拔岳聞知伊利被擒大怒,謂諸將曰:「伊利新降於我,歡竟滅之,是使我不得有歸附之徒也。今曹泥附彼,我亦起兵滅之,以報伊利之役何如?」眾不欲行。乃使都督趙貴往夏州,與宇文泰謀之。泰曰:「曹泥孤城阻遠,未足為憂。侯莫陳悅貪而無信,宜先圖之。」貴歸,以泰之言告岳。
  岳曰:「陳悅新受帝旨,許我同心為國,豈有他意?若不滅曹泥,是使人皆懼歡而不畏我,何以威眾?」遂起師,召悅會於高平,共討曹泥。
  先是高王患賀拔岳、侯莫陳悅之強,右丞翟嵩曰:「嵩乞憑三寸之舌間之,使其自相屠滅。」王大喜,遣其潛入關西。嵩至渭州,假作江湖相士,賂門者求見陳悅。悅見嵩一表非俗,應答如流,深敬異之,遂留府內,與之日夕談論,甚相得。因問嵩遊歷四方,所識貴人有幾,而極貴者為誰。嵩曰:「吾相人多矣,莫如高晉陽是一代偉人,非目前王侯輩所及。且相不徒在形貌間也,其人深沉有度,求賢若渴,有功必賞,故能糾合智勇,芟除寇亂。以爾朱百萬之眾取之如拉朽,所謂『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此其人也。」
  悅聞心動,因曰:「吾欲結好高王久矣,慮其不信我也。」嵩曰:「將軍果有意結好,吾為將軍先容何如?」悅曰:「君與高王有舊乎?」嵩曰:「不惟有舊,吾實王之右丞翟嵩也。王慕公英名,故特遣我到此密訂盟好。」悅大驚,起身致敬曰:「不識右丞光降,連日多罪。如高王果有念我之心,敢不執鞭以從?」嵩又言高王許多好處,悅求附恐後。一日,忽報長安有文書至。悅視之,乃召其會兵高平,進討靈州,暗想:「吾欲附歡,而討其所附不可。然違岳命,則先觸惡於岳,又不可。」因與嵩商之。嵩問悅曰:「制人之與受制於人孰善?」悅曰:「制人善。」又曰:「獨據一方與分據一方孰善?」悅曰:「獨據善。」嵩曰:「然則公可以無疑矣。為公之計,公承岳召,即引兵赴之,使岳不疑。然後乘其間而圖之,誅其帥,撫其眾,內據關中之固,外得晉陽之助,稱雄一時,天下畏服,何至鰓鰓然受制於岳哉?」
  悅曰:「公言誠是,吾計決矣。」乃引兵三萬進與岳會。岳不知其有異,聞其至大喜,坦懷待之,數與宴語。長史雷紹諫岳曰:「悅意叵測,宜謹防之。」
  岳不以為然,使悅將兵居前。行至河曲,悅誘岳入營商論軍事。坐未久,悅陽稱腹痛而起,其婿元洪景猝起不意,拔刀斬岳。岳左右惶愕,皆散走。悅遣人諭之曰:「我別受旨,止取一人,諸君勿怖。」眾疑出自帝意,皆不敢動。而悅既斬岳,以為大事已定,不即撫納其眾。一面遣嵩歸報高王,一面引軍入隴,屯兵水洛城。於是岳眾散還平涼。岳將趙貴詣悅請岳屍,悅許之,貴乃葬之高岡。岳死時年二十八。悅軍中皆相賀,行台郎中薛憕私謂所親曰:「主帥才略素寡,輒害良將,吾屬今為人虜矣,何賀之有?」
  當是時岳眾未有所屬,諸將以都督武川寇洛年最長,推使總諸軍事。洛素無威略,不能齊眾,乃自請避位,另推賢者為主。趙貴曰:「宇文夏州英略冠世,遠近歸心,賞罰嚴明,士卒用命。若迎而奉之,大事濟矣。」諸將或欲南召賀拔勝,或欲東告魏朝,猶豫未決。都督杜朔周曰:「遠水不能救近火。今日之事,非宇文夏州無能濟者。趙將軍議是也。吾請輕騎告哀,且迎之來。」眾乃從之。朔周馳至夏州,以岳死告泰,泰對眾大慟曰:「此必晉陽有使,與悅通謀,以害元帥。若不殺悅報仇,非丈夫也。」朔周請其速行,泰乃與將佐賓客共議去留。前太中大夫韓褒曰:「此天授也,又何疑乎?侯莫陳悅井底蛙耳,使君往,必擒之。」眾以為悅在水洛,去平涼不遠,倘若已有賀拔之眾,圖之實難,願且留以觀變。泰曰:「悅既害元帥,自應乘勢直據平涼,而退屯水洛,吾知其無能為也。夫難得易失者時也,若不早赴,眾心將離。」時有都督彌姐元進陰謀應悅,泰知其謀,與帳下親將蔡祐謀執之。祐曰:「彌姐元進會當反噬,不如殺之。」泰乃陽召彌姐元進及諸將入計事,坐定,泰曰:「隴賊逆亂,害我元帥,當與諸人戮力討之。諸人似有不同者,何也?」言未畢,祐被甲持刀直入,瞋目謂諸將曰:「朝謀夕異,何以為人?今日必斷奸人首!」舉坐皆叩頭曰:「願有所擇。」祐乃叱彌姐元進下,斬之,並誅其黨。因與諸將同盟討悅。泰謂祐曰:「吾今以爾為子,爾其以我為父乎?」祐字承先,高平人,勇冠三軍,素有膽略,助泰成事者也。泰發夏州,令杜朔周引兵一千,先據彈箏峽。時民間惶懼,逃散者多,軍士爭欲掠之。朔周曰:「宇文公方伐罪弔民,奈何助賊為虐?」約束軍士,秋毫無犯。於是遠近悅附,兵行無阻。但未識泰到平涼,若何進討陳悅,且聽下卷再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8:25

第三十一卷     黑獺興師滅陳悅 六渾演武服婁昭



  話說高王聞賀拔岳死,軍中無主,以為得計,便遣長史侯景領輕騎五百,前往平涼撫其餘眾,不許遲誤。景受命,星夜趕行。行至安定郡,正與宇文軍相遇。泰方午食,聞士卒報道:「高王長史侯景引兵往平涼招撫。」泰食不及畢,吐哺上馬,出與景會,厲聲謂曰:「賀拔公雖死,宇文泰尚在,君來何為?」景聞言失色,徐對曰:「我猶箭耳,唯人所射。」遂不敢前,引軍而還。泰見景退,急往平涼進發。至則易素服,拜岳靈前,放聲大哭,淚流滿面。三軍之士無不悲哀。乃進諸將而謂之曰:「陳悅敢害元帥者,晉陽實使之。諸君既推我為主,須用我命。一大仇宜報,一王命宜遵。不滅陳悅,無以伸主帥之恨;不拒晉陽,無以恤國家之難。諸將有不附國而附歡者,聽使去。毋得心懷疑貳,以乾大戮。」諸將皆拜伏曰:「唯將軍命。」泰於是權攝軍事,號令嚴肅,眾心始有所屬。朔周回軍見泰,泰知其嚴諭軍士,不許掠民,大喜,握手勞之。朔周本姓赫連,因令復其舊姓,命之曰達。侯景回報高王,王復使景與代郡張華原、太安王基往平涼勞泰。泰不受,欲劫留之,謂三人曰:「留則共享富貴,不留命盡今日。」華原曰:「明公欲脅使者以死亡,此非華原等所懼也。」泰乃遣之。三人還,言於歡曰:「黑獺雄杰,異日必為王患。請及其未定舉兵滅之,庶無西顧之憂。」歡曰:「卿不見賀拔、侯莫乎?吾當以計拱手取之。」時孝武帝聞岳死,大驚,謂斛斯椿曰:「岳忠心為國,朕方倚以敵歡,今為賊臣所害,朕失一助矣。」椿曰:「岳死軍無主,悉召其兵將入京,以為禁衛,亦足壯吾國威。侯莫陳悅亦召赴洛,以彌後患。」帝從之,乃遣武衛將軍元毗,慰勞岳軍及侯莫陳悅之眾,並召還京。毗至平涼,泰率諸將來見。毗宣帝旨,泰曰:「吾等得為天子禁旅,甚善。但陳悅既附於歡,害我元帥,恐其不受帝命。公且留此,遣使以帝命召之,看其去留若何。」毗從之,以詔往,悅果不應召,泰謂毗曰:「悅不奉詔,恃有歡也。吾軍若去,關西非國有矣。此不可以不慮。」毗深然之。
  泰乃因毗歸,附表以聞。其略云:臣岳忽罹非命,都督寇洛等令臣權掌軍事,奉詔召岳軍入京。今高歡之眾已至河東,侯莫陳悅猶在水洛。士卒多是西人,顧戀鄉邑,若逼令赴闕,悅躡其後,歡邀其前,恐敗國殄民,所損更甚。乞少賜停緩,徐事誘導,漸就東引,庶幾免禍於目前,而得圖報於異日。
  帝覽表從之,即以泰為大都督,統領賀拔之軍。
  先是賀拔岳以東雍州刺史李虎為左廂。大都督岳死,虎奔荊州,說賀拔勝,使收岳眾,勝不從。後聞宇文泰代岳統眾,乃自荊州還赴之。至閿鄉為人所獲,送洛陽。帝方謀取關中,得虎甚喜,拜衛將軍,厚賜之,使就泰。
  遂與泰共謀討悅。泰方起兵,先以書責悅曰:賀拔公有大功於朝廷,身受一方之寄。君名微行薄,賀拔公薦君為隴右行台,恩至渥矣。
  又高氏專權,君與賀拔公同受密旨,屢結盟約,而君黨附國賊,共危宗廟。口血未乾,匕首已發。負恩反噬,人人切齒。今吾與君皆受詔還闕,今日進退惟君是視。君若下隴東邁,吾亦自北道同歸。若首鼠兩端,吾則整率三軍,指日相見。
  時有原州刺史史歸素為岳所親任,河曲之變反為悅守。悅遣其黨王伯和、成次安引兵二千助之,鎮守原州。泰惡之,乃遣都督陳崇帥輕騎襲之。崇乘夜將十騎直抵城下,伏餘眾近路,約曰:「俟吾進城則鼓噪以前。」歸見騎少,全不為備。崇即入據城門。會高平令李賢及弟遠、穆在城中為內應,於是中外鼓噪,伏兵悉起。史歸敗走,擒之。並執次安、伯和二將。解至平涼。
  泰遂令崇行州事。泰至原州,眾軍畢集。悅聞之大懼,問計於眾將。南秦州刺史李弼謂悅曰:「賀拔公無罪而公害之,又不撫納其眾。今宇文夏州率師以來,聲言為主報仇,人懷怒心,其勢不可敵也。為公計,宜解兵謝之,以求其退。不然必及於禍。」悅不從。是時泰引兵上隴,軍令嚴明,秋毫無犯,百姓大悅,歸附益眾。軍出木狹關,雪深數尺,眾將欲止。泰曰:「兵乘雪進,此正兵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舉可滅之時也,奈何失此機會?」於是倍道兼行。悅聞之,退保略陽,留萬人守水洛。及泰至,其兵即降。泰據水洛,遣輕騎數百趨略陽。悅又退保上邽,召李弼拒泰。弼知悅必敗,陰使人詣泰,請為內應,泰大喜。悅方恐孤城難守,走保山險。弼誑其下曰:「侯莫陳公欲還秦州,汝輩何不束裝?」弼妻,悅之姨也,眾咸信之,爭取上邽。
  弼先據城門以安集之,遂舉城降泰。泰即以弼為原州刺史。其夜悅出軍將戰,軍自驚潰。又悅素猜忌,既敗,不聽左右近己,與其二弟及子,並謀殺岳者七八人棄軍迸走。數日之間盤桓往來,不知所趨。左右勸向靈州曹泥,悅從之。自乘驢,令左右皆步從,欲自山中趨靈州。泰使其將賀拔穎追之。悅過山嶺,行六七里,望見追騎將近,遂縊死於荒郭。追兵至,斬其首以獻於泰。
  泰入上邽,設岳位,以悅首哭而祭之。三軍悲喜。引薛憕為記室參軍,收悅府庫,財物山積。泰秋毫不取,皆以賞士卒。左右竊一銀甕以歸,泰知而罪之,取以剖賜將士,由是歸附者益堅。
  時幽州刺史孫定兒黨於悅,有眾數萬,據州不下。泰遣都督劉亮襲之。
  定兒以大軍去州尚遠,不為備。亮先豎一纛於近城高嶺,自將二百騎馳入城。
  定兒方置酒宴客,猝見亮至,眾皆駭愕,不知所為。亮麾兵斬定兒,遙指城外纛,命二騎曰:「出召大軍。」城中皆懾服,不敢動。泰聞捷,即命亮行幽州事。先是故氐王楊紹先降於魏,至是逃歸武興,襲執涼州刺史李叔仁,夏稱王。於是氐、羌、吐谷渾所在蠭起。自南岐以至瓜膳,跨州據郡者不可勝數。泰乃令李弼鎮原州,拔也惡蠔鎮南泰州,可朱渾元還鎮渭州,趙貴行泰州事。征取幽、涇、東秦、南岐四州之粟,以給軍。楊紹先懼,遂降於泰,送妻子為質,邊土皆寧。高王聞泰已定秦隴,遣使甘言厚禮以結之。泰不受,封其書,使親將張軌獻於帝。斛斯椿問軌曰:「高歡逆謀,行路皆知。人情所恃,唯在西方。未知宇文何如?」賀拔軌曰:「宇文公文足經國,武能定亂,誠國家柱石之臣。」椿曰:「誠如君言,大可恃也。」帝使軌歸,命泰發二千騎鎮東雍州,其大軍稍引而東,助為聲援。又加泰侍中、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關西大行台、略陽縣公,承制封拜。泰乃隨才器使,拜諸將為諸州刺史,各守要地。有前岐州刺史盧待伯不受代,泰遣輕騎襲而擒之。
  長史於謹言於泰曰:「明公據關中險固之地,將士驍勇,土地膏腴。今天子在洛,迫於群凶。若陳明公之懇誠,算時事之利害,請都關右,挾天子以令諸侯,奉王命以討暴亂,此桓、文之業,千載一時也。」泰善之。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帝有妹平陽公主,年及笄,才貌兼美。帝敕選朝臣中有才望姿儀者,招為駙馬。時侍中封隆之、僕射孫騰皆喪妻,爭欲尚主。帝問王思政二人誰可?思政曰:「若選駙馬,孫騰不如隆之。」帝曰:「二臣皆歡心腹,朕自有處。」乃召二臣宴於御園,令公主從樓上觀之。宴罷,二臣退。帝問公主曰:「二臣孰愈?」公主不答。再問,答曰:「封隆之可。」帝遂選隆之為駙馬,擇日下降,騰怒隆之不讓己。謂斛斯椿曰:「隆之嘗私啟高王,言公在朝必構禍難。」椿聞大怒,即以奏帝,帝亦怒。隆之聞之懼,連夜逃歸晉陽。會騰帶仗入省,擅殺御史,懼罪亦逃。其時高王勛戚皆就外職,唯領軍婁昭在朝。昭見形勢孤立,亦辭疾歸。帝以斛斯椿兼領軍。由是圖歡之志益亟。
  卻說昭歸晉陽,王問何以遽歸,昭以朝局有變,懼涉於禍,故以病辭。
  王曰:「汝且安之。」當是時王正廣選美色,專圖佚樂,全不以國事為意。
  昭竊怪之。你道高王何以如此?先是王在東府,伺候於聽政堂者,宮女一百二十名,十二名一班,每日一換。不值班時仍歸於爾朱后宮。有宮女荀翠容,年十四,美而慧,為諸侍女之首。王頗愛之。一日王體不適,宿於聽政之後院。半夜呼湯飲,諸侍女皆熟睡,唯翠容立於牀側,以湯進。王問:「餘人何在?」曰:「已睡。」王復寤。明日責諸侍女,而賜翠容黃金釧一副。侍女皆怨翠容,言與王有私。后聞之大怒,剪去其髮,欲置之死。王命送之北府,后益怒。當夜王歸寢,后閉門不納。王怒后,遂歸北府,廣求天下女色,思有以勝后之美者。有青州刺史朱元貴獻一美人曰杜真娘,王納之。晉陽趙氏有二女皆美色,長名蘭嬈,次名蘭秀,王亦納之。又聞龍門薛修文有女瓊英,山東蘆氏有女鳳華,皆稱絕色,聘娶以歸。然色雖美,究不及后。嘗訪之陳山提,山提曰:「臣目中只有一女,名董仲容,潁川人。除東府美人外,罕有其匹。」王大喜,遂命山提往聘。以故婁昭聞之不悅,乃乘間諫王曰:「今君心有變,禍難方興,大王乃一代英雄,何不務遠圖而耽於聲色為?」
  王曰:「人生貴適志耳,外何求焉?」昭默然。王見其色不懌,笑曰:「子知吾姬妾之盛矣,盍亦觀吾宮室之美乎?」遂攜手同入宮來。
  要知高王的府第,本晉陽白馬寺基,又除四面民宅,以擴其址,因此宮院深沉。婁妃居正府,府有殿九間,廊宇二十四間,寢宮五間,左右四軒。後有迎春閣,閣外即花園,閣左右宮娥房五十餘間,寢宮前有天街,街前寶廷堂是會親戚之所。左有雕樓七間,右有畫堂九間。樓左五十餘步即鎖雲軒,小爾朱夫人所居。堂右五十餘步即鳳儀院,乃達奚夫人所居,是王征伊利時見其美而娶者。從柏林堂而入,又有偃月堂。堂後分二巷,巷內迴廊復道,皆眾夫人所居。王夫人居左巷之首,次則恒山夫人,次則岳夫人之棲鸞院,再次乃韓夫人清凝閣也。每一處則隔一座花園。右巷居首則穆夫人,次則游夫人之天香院。其餘別館不可勝計,皆新娶美人居之。庫藏倉厫一百餘所,府中宮娥六百餘人,珍寶羅綺皆如山積。婁昭隨了高王遊覽一遍。諸夫人有相見者,有不相見者。在在珠圍翠繞,奪目移情。至晚留宴於婁妃宮中,開懷暢飲,王不覺沉醉。昭辭歸,暗忖道:「有如此樂境,怪不得他專事遊樂了。」
  時交五鼓,忽聞命召。來使云:「大王已至西郊教場演兵,諸將皆集,特召領軍同去一觀。」昭大驚,忙乘馬趕去。只見旌旗密布,兵馬雲屯。高王坐將台,諸將侍立,如負嚴霜,屏息聽命。少頃,白旗一麾,諸將各施技勇。人如猛虎,馬如游龍。箭及二百步外,莫不中的。諸將演畢,三軍排開陣勢,如臨大敵,步伐進退不失尺寸。雖孫吳用兵,無以逾此,昭見之竦然。
  少頃王回府,問昭曰:「吾久不視師矣。汝今觀之,比朝廷禁旅何如?」昭曰:「禁旅那得及此。」王曰:「不獨此軍然也,吾四境之兵無一不然。」
  昭乃拜伏。王又曰:「吾豈與朝廷較強弱哉?吾之耽於娛樂者,欲使上不我忌,庶各相安於無事。奈何上之逼我太甚乎?」昭再拜,曰:「大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看官,要曉得懷與安實敗名,高王是何等人而肯出此。即其兒女情長,莫非英雄作用。昭為心腹之戚,故微露其意。但未識晉陽之用果能不動否,且聽下卷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8:51

第三十二卷     魏孝武計滅晉陽 高渤海兵臨京洛



  話說高王當日原非志在篡魏,即扶立孝武,大權在握亦不過政由寧氏,祭則寡人,其心已足。斛斯椿心懷反覆,懼禍及己,日夕勸帝除之,遂成禍階。一日,椿語帝曰:「建州刺史韓賢、濟州刺史蔡俊皆歡黨羽,各據要害之地,宜先去之。」帝乃改置都督,革除建州刺史缺以去賢。又使御史舉俊罪,罷其職,以汝陽王叔昭代之。歡聞俊罷,上言:「蔡俊勛重,不可廢黜。若以汝陽有德,當受大藩,臣弟高琛猥任定州,妄叨祿位,宜以汝陽代之,使避賢路。」帝不聽。歡大怒,乃命俊據濟州,勿受朝命。又華山王鷙在徐州,歡令大都督邸珍奪其管鑰逐之。中外皆知歡必反矣。五月丙子,帝增置勛府將六百人,又增騎官將二百人。盡發河南諸州兵數十萬,悉赴京師,大閱於洛陽城外。南臨洛水,北際邙山,軍容甚盛。帝與斛斯椿戎服觀之。辛未戒嚴,雲欲伐梁。又慮歡覺其偽,賜歡密詔,言「宇文黑獺、賀拔破胡各據形勢之地,頗蓄異心,故假稱南伐,潛為之備。王亦宜共形援」。歡得詔,大笑曰:「朝廷為掩耳盜鈴之計,吾豈受其愚乎?」乃即上表,以為「荊、雍既有逆謀,臣今潛勒兵馬三萬,自河東渡」。遣恒州刺史厙狄乾等將兵四萬,自來違津渡;領軍將軍婁昭等將兵五萬,以討荊州;冀州刺史尉景等將山東兵七萬、突騎五萬,以討江左。皆勒所部,伏聽處分。帝出表示群臣,皆曰:「歡兵一動,必直抵洛陽。其意叵測,宜急止之。」帝於是大懼。
  且說高王自得詔後,以帝為椿黨蒙蔽,異日定有北伐之舉。不如先發制人,引兵入朝,除君側之惡,奉迎大駕,遷都鄴城,方可上下相安。籌畫已定,乃發精騎三千,鎮守建州。又發兵三千,去助蔡俊守濟。再遣婁昭引三萬人馬,鎮守河東一路,以防帝駕西行。又遣將把住白溝河,將一應地方糧儲皆運入鄴,不許載往京師。乃上表言:臣為嬖佞所間,陛下一旦見疑。臣若敢負陛下,使身受天殃,子孫殄絕。陛下若垂信赤心,使干戈不動,佞臣一二人願斟量廢黜。
  斛斯椿見歡表,陽請退位。帝不許,曰:「歡言何可信也。」乃使大都督源子恭守陽湖,汝陽王暹守石濟,又以儀同三司賈顯智為濟州刺史。
  顯智至濟,見城門緊閉,先使人到城下,高叫道:「朝廷有旨到來,速即開門。」俊使人城上答云:「奉高王之命,不許開門納人,有甚聖旨便當曉諭。」使云:「朝廷遣賈儀同來代行濟州事,如何違旨?」城上答道:「奉高王之命,不得受代。甚麼賈儀同,教他早早去罷。」使人回報顯智,顯智只得回京,以俊拒命奏帝。帝大怒,知由歡使,乃使舍人溫子升為敕賜歡。
  其略云:
  朕前持心血,遠示於王,深計彼此共相體恤,而不良之徒坐生間二。近者孫騰倉猝來北,聞者疑有異謀,故遣御史中尉綦母俊具申朕懷。今得王啟,言詞懇惻,反覆思之,猶有未解。
  以朕眇身遇王,不勞尺刃,坐為天子,所謂生我者父母,貴我者高王。今若無故背王,自相攻討,則使身及子孫,還如王誓。皇天后土,實聞此言。近慮宇文為亂,賀拔應之,故戒嚴誓師,欲與王相為聲援。宇文今日使者相望,觀其所為,更無異跡。賀拔在南,開拓邊境,為國立功,念無可責。王欲分討,何以為辭?東南不賓,為日已久,先朝以來,置之度外。今天下減半,不宜窮兵黷武。朕以闇昧,不知佞人為誰?可具列姓名,令朕知之。頃高乾之死,豈獨朕意,王乃對其弟敖曹言朕枉殺之,人之耳目何可輕易?聞厙狄乾語王云:本欲取懦弱者為主,何事立此長君,使其不可駕馭。今但作十五日行,自可廢之,更立餘者。如此議論,皆王間勛人言之,豈出佞人之口。去年封隆之叛,今年孫騰逃去,不罪不送,誰不怪王?王若事君盡誠,何不斬送二首,以伸國法?王雖啟雲西去,而四道俱進。或欲南渡洛陽,或欲東臨江左,言者猶應自怪,聞者寧能不疑?王若守誠不貳,晏然居北,在此雖有百萬之眾,終無相圖之意。王若舉旗南指,問鼎輕重,縱無匹馬只輪,猶欲奮空拳而死。朕本寡德,王已立之,百姓無知,咸謂實可。或為他人所圖,則彰朕之惡,假使還為王殺,幽辱齏粉,了無遺恨。何者?王之立朕以德建,以義舉,一朝背德害義,便是過有所歸。本望君臣一體,若合符契,不圖今日分疏至此。古人云:越人射我,笑而道之;我兄射我,泣而隨之。朕與王情如兄弟,所以投筆撫膺,不禁欷歔欲絕。
  帝詔去後,歡不受命。京師糧粟不至,軍食無出。帝甚憂之,乃復降敕於歡。
  其略云:
  王若壓伏人情,杜絕物議,惟有罷河東之兵,徹建興之戍,送相州之粟,追濟州之軍,使蔡俊受代,邸珍出徐,止戈散馬,守境息民,則讒人之口舌不行,宵小之交構不作。王可高枕太原,朕亦垂拱京洛矣。王若馬首向南,朕雖不武,為宗廟社稷之計,不能束手受制。決在於王,非朕能定。其是非逆順,天下後世必有能辨之者。為山止簣,相與惜之。
  帝雖屢降明詔,歡不應如故。王思政言於帝曰:「觀高歡之意,非口舌所能喻,兵必南來。洛陽非用武之地,難與爭鋒,不如遷駕長安,以關中為根本。
  地險而勢阻,資糧富足,兵革有餘。況宇文泰乃心王室,智力又足敵歡,可恃以無恐。再整師旅,克復舊京,殮除凶逆。歡雖強,可坐而誅也。」帝雖然之,而猶戀舊都,懷疑不決。
  時廣寧太守任祥在洛,帝厚撫之,命兼尚書左僕射,加開府儀同三司。
  祥故歡黨,棄官走,渡河據郡待歡。帝乃敕文武官北來者任其去留,遂下制書,數歡咎惡。又遣使荊州,召賀拔勝赴行在所。勝接帝詔,問計於太保掾盧柔。柔曰:「高歡悖逆,公席捲赴都,與決勝負,死生以之,上策也。北阻魯陽,南並舊楚,東連兗、豫,西引關中,帶甲百萬,觀釁而動,中策也。舉三荊之地,庇身於梁,功名皆去,下策也。」勝笑而不應。一日,帝坐朝,黃門奏關西行台宇文泰,遣帳下都督楊薦入朝,面陳忠悃。帝大喜,召薦殿下問之。薦曰:「泰本卷甲赴京,特以歡兵西指,深恐關中有失,故兵發中止。遣臣來者,恭請聖駕入關,以圖後舉。如合上旨,躬率將士出關候迎。」
  帝曰:「行台既忠於朝廷,朕亦何辭跋涉。」時平陽公主駙馬都尉宇文測在側,亦勸帝西幸。帝即命測與薦同往,謂之曰:「去語行台,朕至長安,當以馮翊長宮主妻之。速遣騎士前來迎我。」測受命而出。於是中外咸知帝將西去,王侯貴戚無不憂危。測至家,語平陽公主曰:「帝將西幸,命我先見宇文。此後未識有相見日否。」公主曰:「何不相攜同去,免使室家離散?」
  測曰:「帝命嚴迫,何能同往?」夫婦相對泣下。只見階前走過一人,跪下道:「駙馬勿憂,倘有禍亂,小人情願保護公主西歸。」公主問測曰:「此人有何才乾,能保護吾家?」測曰:「此人姓張名吉,為人忠直,勇敢當先。三年前曾犯死罪,吾救之,故願為我僕。作事大有膽略。得其保護,公主可以無憂。」但恐家中人不服,因以親佩寶劍一口賜之,吩咐眾僕曰:「若遇危難,凡事皆由吉主。」吉同眾僕皆叩頭受命。遂別公主而去。
  先是帝廣征州郡兵,東郡太守裴俠帥所部詣洛陽。思政問之曰:「今權臣擅命,王室日卑,奈何?」俠曰:「聞天子為西幸之謀,誠有之乎?」思政曰:「有之。君以為可否?」俠曰:「未見其可也。宇文泰為三軍所推,居河山百二之地。所謂已操戈矛,寧肯受人以柄。雖欲投之,恐無異避湯而入火也。」思政曰:「然則若何而可?」俠曰:「圖歡有立至之憂,西巡有將來之慮。且至關右,徐思其宜。」思政然之,乃進俠於帝,授左中郎將。
  當是時歡雖四道進兵,大軍未發。乃召其弟高琛於定州,以長史崔暹佐之,鎮守並州。親自勒兵南出,告其眾曰:「孤以爾朱擅命,建大義於海內,奉戴主上,誠貫幽明。橫為斛斯椿讒構,以忠為逆。今者南行,誅椿而已。明日五鼓,爾將士俱集轅門聽令。」當夜,入宮語婁妃曰:「孤將入除君側之惡,起行在即,來與卿別。」妃大驚曰:「大王身居王爵,兒受顯職,弟為駙馬,女為皇后,尊榮極矣,何復作此舉動?」蓋王作事深密,朝廷事婁妃全未知之,故不樂王行。王曰:「我能容人,人不容我。須得入朝整頓一番。」
  妃曰:「帝與后若何處之?」王曰:「遷駕鄴城,仍扶為帝。彼雖以爾朱比我,我決不學萬仁所為。」妃恐有妨於后,終不懌。少頃,諸夫人聞王出兵,皆來拜送。王命宮內事悉聽妃主處分,又謂妃曰:「東府因他性剛,我不去辭別。五兒週歲,你須同諸夫人往賀,莫冷落他。」妃應諾。是夜,王宿營中,帶高澄同往。五更勒兵齊出,馬步一十三萬,將帥三千餘人。以敖曹為先鋒,劉貴、封隆之為左右翼,彭樂、竇泰輔之,高隆之押後。其餘能征慣戰之將,皆聚於中軍,臨時調用。軍聲所至,無不望風畏懼。
  其時宇文測亦至長安,召泰迎駕。泰接旨後,便點上將王賢,領人馬一萬,據住華州,以防晉陽兵至。遣都督駱超引兵一千,直抵洛陽接駕。又遣楊薦同了宇文測引兵一千,前出潼關,沿途候接。自領大軍屯於弘農,以為聲援。乃曆數高歡之罪,移檄四方。其略曰:高歡出自輿皂,罕聞禮義。一介鷹犬,效力戎行。靦冒恩私,遂階榮寵。不能竭誠盡節,專挾奸回,乃勸爾朱榮行滋篡逆。及榮以專政伏誅,世隆以凶黨外叛,歡乘其間,暫立建明,以慰天下,亦可勛垂不朽。孰意假推普泰,欲竊威權,稱兵河北。以討爾朱為名,黜陟自由,跡同謀逆。幸而人望未改,天命有歸,魏祚方隆,群情翼戴。歡因阻兵安忍,鎮守邊隅。然廣布腹心,跨州連郡,禁闥侍從,悉伊親黨。而舊將名賢,正臣直士,橫生瘡痏,動掛網羅。故武衛將軍伊琳、直閣將軍鮮於康仁,忠良素著,天子爪牙,歡皆收而戮之,曾無聞奏。孫騰、任祥,歡之心膂,並使入居樞近,知歡逆謀將發,相繼逃歸。歡益加重待,亦無陳白。故關西大都督賀拔岳,勛德隆重,興亡攸寄,歡忌其功,乃與候莫陳悅等私相圖害,以致大軍星隕。
  幕府受律專征,便即討戮。歡知逆狀已露,懼罪見責,遂遣蔡俊拒代,竇泰佐之。又使侯景等阻絕糧粟,以弱王室。惡難屈指,罪等滔天。其州鎮郡縣,率土黎民,或為鄉邑冠冕,或為勛戚世裔,並宜同心翼戴,共效勤王之舉,毋貽從逆之誅。封賞之科,已有別格。檄到須知。
  高王見檄大笑道:「彼欲以言語聳動天下乎?此何足為吾害?」乃令軍士倍道進發,限在七月十三俱集黃河渡口,以便進取,毋失時刻。正是:喑嗚山嶽盡崩頹,叱咤風雲皆變色。
  聞者寒心,見者喪膽。但未識朝廷若何相拒,且聽後文再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1 09:39:20

第三十三卷     逼京洛六渾逐主 奔長安黑獺迎君



  話說孝武帝聞歡引兵向闕,親勒十萬人馬,帶領文官武將屯於河橋。以斛斯椿為前驅,屯於邙山之北。椿言於帝曰:「臣聞高歡之兵三日夜行一千餘里,人馬必乏。椿請率精兵一萬渡河擊之,掩其勞敝,可以得志。」帝然其計。黃門侍郎楊寬與椿不睦,說帝曰:「高歡恃其兵強,遂至以臣伐君,何所不至。今假兵於椿,恐生他變。椿若渡河,萬一有功,是滅一高歡,生一高歡矣。」帝遂敕椿停行。椿歎曰:「今熒惑入南斗,上信左右間構之言,不用吾計,豈天道乎?」蓋《五行志》云:「熒惑入鬥,天子不安其位。」
  又俗謠云:「熒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故椿言及此。其時宇文泰聞之,亦謂左右曰:「高歡兵行太速,此兵家所忌。當乘便擊之,方可取勝。而主上以萬乘之重,不能渡河決戰,方緣津據守。且長河萬里,捍御為難。若一處得渡,側大事去矣。」無如孝武當日,專以拒守為計,乃使斛斯椿、潁川王斌之共領一萬人馬,鎮守虎牢;長孫子彥領兵一萬,鎮陝;賈顯智、斛斯元壽引兵一萬,鎮滑台;汝陽王元暹領兵一萬,鎮石濟。高王兵過常山,知四萬,鎮滑台;汝陽王元暹領兵一萬,鎮石濟。高王兵過常山,知四面城池皆有兵守,遣上將韓賢以五千騎攻石濟,竇泰引兵五千攻滑台,而自率所部直前。那滑台守將賈顯智本係高王舊人,素有歸降之意,聞泰至,謂元壽曰:「竇泰勇將也,不可與戰。」元壽信之,遂閉城不出。顯智陰遣人納降於泰,許為內應。有軍師元玄覺其意,乃私言於元壽曰:「賈將軍恐有他圖,宜備之。」元壽乃使元玄見帝,請益兵。帝遣大都督侯幾紹引兵赴之。竇泰知有兵來,引軍直抵城下,幾紹出戰,顯智繼之,元壽守城。戰方合,顯智在後呼曰:「軍敗矣。」遂退走,前軍亦亂。幾紹不能禁止,被泰掩殺過來一戟刺死。元壽聞之,驚得魂不附體,棄城而走。顯智遂接泰軍入城,報知高王,高王大喜。時有北中郎將田怡亦遣使約降於歡,願為內應,請速進兵。事露被誅。帝見人心內變,於是益懼。歡至野王城,離河十里停車不進,遣使奏帝,自明非有叛志,特欲面申誠款,以明心跡,乞上勿疑。帝不答。潁川王斌之與斛斯椿爭權不合,棄椿還,言於帝云:「滑台、石濟皆不守,歡軍已至。」帝大懼。丁未,遣使召椿還。遂帥南陽王寶炬、清河王亶、廣陽王湛以五千騎宿於瀍西。沙門惠臻負玉璽,持千牛刀以從。眾知帝將西出,其夜逃亡者過半。亶、湛二王亦逃歸。帝遣人至宮中單迎公主數人,倉皇就道,從者絕少。武衛將軍獨孤信單騎追帝。帝見之,歎曰:「將軍辭父母、捐妻子而來,方知世亂出忠臣,非虛言也。」
  高王行至河津,知帝已西去,遂吩咐段韶飛馬過河,安撫大小三軍,各守營寨。大軍忙即渡河,河橋軍士未逃者皆迎拜馬首。是夜,王宿河橋寨中,見一應表奏文書皆堆積案上,燈下翻閱,見有度支尚書楊機奏云:「高歡久失臣節,必無善意。宇文泰兵馬精強,潼關險阻,不若西幸為上。」不勝大怒。時高隆之素與吏部尚書崔孝芬、駙馬都尉鄭嚴祖有怨,欲乘間害之,入帳見高王倚牀默坐,面有怒色,乃曰:「今天子西幸,實非本意,皆出數賊臣之謀。」王曰:「果如卿言。尚書楊機素號老臣,朝堂宿望,我甚重之。
  乃閱其表,暴我過惡,勸帝西出,豈不可恨。」隆之曰:「不獨楊機然也,即吏部崔孝芬、駙馬鄭嚴祖亦每於帝前舉大王之過,起西幸之謀,皆罪不容誅者。」王曰:「俟至京當盡誅之。」次日,王入洛陽,朝官跪道相接,百姓皆執香以迎。以永寧寺壯麗,作行署居之。乃遣領軍段韶等率輕騎追帝,請駕東還。命世子高澄入宮見后。后見澄大慟,欲見王。澄曰:「父王有命,將親自西迎帝歸。帝歸後,方來相見。」后益悲,澄以好言慰之而出。八月甲寅,高王於永寧寺正殿召集文武百官,責之曰:「為臣奉主,職在匡救危亂。若既不能諫爭於平日,又不能隨扈於臨時,緩則耽寵爭榮,急則倉皇逃竄,臣節安在?」眾莫能對。尚書左僕射辛雄曰:「主上與近習圖事,雄等不得與聞。若即追隨,恐跡同逆黨;留待大王,又以不從見責。雄等進退無所逃罪。」王曰:「卿等備位大臣,當以身報國。群佞用事,卿等並無一言諫爭,使國家之事一至於此,罪欲何歸?」乃收雄及儀同三司叱列延慶、吏部崔孝芬、尚書劉廞、楊機、常侍元士弼,皆殺之。命執駙馬鄭嚴祖,數日前全家已逃。乃下令,朝臣西去者,不論王侯貴戚,悉收其家屬拘於瑤光佛寺,還者放免。若有勸得帝回者,重加官爵,授以不次之賞。唯斛斯椿妻黃氏、幼子斛斯演,發下天牢收禁。一日,拿到嵩山妖道潘有璋、黃平信、李虛無,王親自嚴訊,審出實情,遂往斛斯椿宅搜取魘魅等物。直至深密之處名偃月堂,供奉九天使者,旁列黃巾數十,皆如病時所睹。問有璋伏屍埋於何處,有璋指出地方,遂令掘起。見有一三四歲小兒,身首異處。一草人穿王衣服,一百二十支節,皆用麻繩綁縛。身邊有劍一口,劍鋒上皆有血腥。
  王見之大怒,命即焚之。術士李業興曰:「不可造次,須將草人支節逐一解散,焚之方妥。小兒屍必用棺木成殮,安葬入土,冤魂方解。」王命如言以行。有璋三人凌遲處死。監中弔出斛斯演一並斬首,妻囚子戮,皆椿自取之也。
  且說孝武西行,事起倉卒,芻糧未備。又長孫子彥不能守陝,棄城而走,高兵日逼,勢甚危急。於是星夜往龍門進發,糗漿乏絕,三二日間從官唯飲澗水。至湖城有王思村民以麥飯壺漿獻帝。帝悅,許復一村十年。至稠桑,潼關大都督毛鴻賓迎獻酒食,從官始解饑渴。俄而斛斯椿至,稍有糧食,用以濟軍。然不見宇文泰來接,心甚疑懼。循河西行,人煙蕭索,絕非東洛氣象,因謂左右曰:「此水東流,而朕西上。若得復見洛陽,親謁陵廟,卿等功也。」左右皆流涕,帝亦悲不自勝。泰聞帝至,忙備儀衛迎帝。先遣趙貴、史寧來請帝安,然後親率諸將謁見於東陽驛。叩頭駕前,免冠流涕曰:「臣不能武遏寇虐,使乘輿播遷,臣之罪也。」帝慰之曰:「公之忠節著於遐邇,朕以寡德,負乘致寇。今日相見,深用厚顏,方以社稷委公,公其勉之。」
  將士皆呼萬歲。泰迎奉帝入長安,權以雍州廨舍為宮。帝即授泰為大將軍、雍州刺史、兼尚書令。別置二尚書分掌機事,以行台尚書毛遐、周惠達為之。
  二人悉心竭力,積糧儲,治器械,簡士馬,朝廷賴之。帝欲結泰歡心,以馮翌長公主妻之,拜駙馬都尉。維時軍國草創,從官皆無住處。初聞高王拘其家屬,歸者得免,逃回者過半。留者皆無妻小,權借民居以處。獨宇文測一家,全虧張吉擁護平陽公主西來,夫妻重聚。人皆重張吉之義,而羨測之得人。
  再說高王因朝中無主,權推清和王亶為大司馬,掌理朝綱,自率大軍追迎帝駕。正欲起行,忽爾體中不適,暫居永寧寺中靜養。一夜睡去,夢一美女從左階下冉冉而來,儀容綽約,光彩照人。雖爾朱后號稱絕色,其美更甚。
  登階而拜曰:「妾南嶽地仙也,與王有夙世緣。奉上帝命,侍王衾枕。」王大喜,引之起。女又曰:「天機有數,此時未可造次。會合之期,當在弘農地方。」言訖,飄然而去。王驚醒,達旦不寐,袍上尚有龍涎香氣。目以巫山之夢不過如此。因想大軍西行,必從弘農經過,到彼有遇,亦未可知。不一日到了弘農,先遣僕射元子思往潼關追駕,大軍暫歇城中。忽有游騎拿獲鄭駙馬一家,前來報功。王命收禁後營,回京發落。你道駙馬嚴祖何以被獲?
  蓋嚴祖世為國戚,永熙朝又尚新寧公主,富貴無比。公主單生一女,名大車,號曰娥,年十四,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父母愛如珍寶,已許字廣平王元贊。當高王入洛時,嚴祖懼禍,又念與王無仇不至害我,故暫避河東,俟事平回京。後聞高王要治他罪,只得離了河東,逃往長安。那知被高家游騎捉住,此時囚在營中,插翅難飛了。一日,高王聞報元子思叛去,已降於泰,不勝大怒,便命世子留守軍營,親自將兵來攻潼關。守將毛鴻賓出戰,擒之,遂破潼關,進屯華陰。龍門都督薛崇禮以城降。長安大懼。
  再說世子自王去後,日夜巡視各營。一夕月色微明,與段韶閒步營外,行至後幕,忽聞嗚咽之聲。世子問曰:「何人在彼啼哭?」左右對曰:「是鄭駙馬家眷。」世子即命開幕而入,見嚴祖曰:「駙馬何苦若此?」嚴祖泣而不言。遙見燈光之下,有一女子擁羅巾而泣,窈窕娉婷。進步視之,女子斂巾而起,嬌容豔色,目所未睹。世子一見,頓覺神魂飄蕩,目不轉睛者久之,問段韶曰:「此女何人?」韶曰:「鄭駙馬之女也,子豈驚為神女乎?」
  世子微笑曰:「恐神女不及。」因向嚴祖道:「駙馬勿憂,俟我父王回軍後,餘當稟請釋放,官還舊職。」嚴祖再拜而謝。自是世子日夕探望,佳餚美酒絡繹送進,時露貼戀之情,滿擬日久情熟,好事必諧。詎意高王以世子年幼,恐有疏失,屢使人至軍查視。使人回報曰:「世子在營別無他事,唯鄭駙馬一家大行寬縱。」王聞之,怒曰:「孺子何知?敢縱反賊!」即日遣使收鄭氏家屬赴京投獄,待後取決。世子大驚,然懼父威嚴,欲留其女而不敢啟,怏怏而已。
  再說賀拔勝聞帝西去,使長史元穎守荊州,自帥所部西赴關中。至浙陽,聞歡已屯華陰,欲還。左丞崔謙曰:「今帝室顛覆,主上蒙塵,公宜倍道兼行,朝於行在。然後與宇文行台同心戮力,倡舉大義,天下孰不望風響應?今捨此而退,恐人人解體,一失事機,後悔何及?」勝不能用,遂還。高王退屯河東,使行台長史薛瑜守潼關,大都督厙狄溫守封陵。發民夫一萬,築城於蒲津西岸,限十日告竣。以薛紹宗為華州刺史,使守之。以高敖曹行豫州事。王自發晉陽,至是凡四十啟,帝皆不報,王乃東還。遣行台侯景引兵襲荊州,荊州民鄧誕等執元穎以應景。又東荊州刺史馮景昭,帝在洛時曾遣都督趙剛召之入援。兵不攻發,帝已入關。景昭集府中文武議所從違。司馬馮道和請據州以待北方處分,剛曰:「宜勒兵急赴行在。」景昭不對。剛抽刀投地曰:「公若欲為忠臣,請斬道和;如欲從賊,可速殺我。」景昭悟,即率眾赴關。會侯景引兵逼穰城,東荊州民楊祖歡起兵應之,以其眾邀景昭於路。景昭戰敗,剛沒蠻中。由是三荊之地皆屬高王。
  且說破胡還至半途,聞荊州已失,大驚曰:「荊州吾根本地,今若失之,妻子皆為虜矣。」遂率軍馬星夜趕回。景知勝兵將至,慮其驍勇難敵,遣人求援於敖曹。敖曹曰:「大王使吾鎮守豫州,正為今日。勝之勇非景能敵,吾當力戰破之。」遂許發師。但未識兩虎相鬥勝負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08:35:02

第三十四卷     娶國色適諧前夢 遷帝都重立新基



  話說賀拔勝兵至荊州,離城不遠,侯景引兵出御,相遇於魯陽山下。勝問:「來將何人?」景出馬曰:「是我。」勝曰:「你是我故人,何為奪我城池?」景曰:「此皆大魏土地,你取得,我也取得。今荊州既為我有,勸你莫想罷。」勝聞言大怒,拍馬直取侯景。景迎戰數合,那裡敵得勝之神勇,眾將齊上,破胡槍挑數將,三軍皆懼,一齊望後退走。勝揮兵直進,勢如破竹,追下數里。忽見西北角上塵土遮天,金鼓振地,擁出一隊人馬,乃是豫州高敖曹引兵五千來救荊州。勝見有援師,暫即退下。景見敖曹曰:「若非將軍來救,幾至失手。」敖曹曰:「君勿憂,明日看吾破之。」當夜各歸大營。天色微明,勝便討戰。敖曹出馬,謂勝曰:「我二人皆號善戰,爾知吾勇,我知爾強。今日各睹本事,不許一人一騎幫扶。我輸了還你荊州,你輸了從此去罷。」勝點頭道:「好!」各揮軍士退後。雙槍並舉,兩騎相先,一往一來,渾如兩道白光滾來滾去。清晨戰至下午,不知幾千回合。二人愈鬥愈健,越戰越勇,兩邊軍士都看得呆了,直到天黑猶不住手。侯景便叫鳴金,那邊亦鳴金收兵。勝回營飽餐一頓,想起一家性命都在人手,不斬敖曹焉能奪得城池,救得眷屬,吩咐軍士點起火把,出營高叫道:「敖曹!你敢與吾夜鬥麼?」敖曹聞知,亦令軍士點起火把,挺槍直出,喝道:「來來來,退避者不算好漢。」於是重又戰起,火光之下各逞神威。正如棋逢敵手,你不讓強,我不服弱。直至天明,二人戀戰如故。侯景見破胡士卒皆荊州人,因生一計,令其父兄親戚四面招呼,軍心一動,遂皆散走。勝方酣戰,見大勢已潰,只得回馬而走。敖曹拽滿雕弓,一箭射來中勝右臂,遂負箭而逃。
  敖曹亦收兵歸去。勝敗下三十餘里,無一騎相從。俄而將士稍集,只存殘兵五六百人。勝憤極,欲拔劍自刎。左丞崔謙止之曰:「將軍不可輕生。今西歸無路,不如暫投南朝,再圖後舉。」勝從之,遂奔梁。今且按下不表。
  單講高王回至洛陽時,清和王出入已稱警蹕,以天子自居。王丑之,欲立其世子善見為帝,卻未明言。有僧道榮孝武所信重,遣令奉表於帝曰:陛下若遠賜一制,許還京洛,臣當帥勒文武,式清宮禁。若返正無日,則七廟不可無主,萬國須有所歸,臣寧負陛下,不負社稷。
  以故立帝之議未發。越一日,內史侍郎馮子昂偕西行文武十餘人逃回洛陽,高王大喜,乃親王瑤光寺點放其家屬。子昂有女名嚴娘,年十九,貌美非常。曾嫁任城王為妃,王死孀居,歸母家,今同拘寺中。王見之心動,次日,即著高隆之為媒往聘。子昂不敢違,遂納於王。封為安德夫人,甚加寵幸。馮夫人又言:「同拘於寺者有城陽王妃李氏,侍中李昱之妹,冰肌玉骨,霧鬢雲鬟,可稱絕色。城陽為爾朱兆所害,妃孀居已久,今年二十有一,王何不釋而納之?」王曰:「果爾,當使與卿為伴。」次日,即遣內侍王信忠至寺,特召侍中李昱之妹至府問事,以小車載之而來。王見李氏淡妝素服,綽約輕盈,飄飄若仙,彷彿與前夢所見相似。與之言,曆數苦情,愁容戚態,愈覺動人,不勝大喜。是夜遂納之,封為宏化夫人。凡李氏親族皆得免放,寵愛更逾於馮氏矣。
  一日,王與李夫人晝寢,司馬子如有事欲啟,同世子來見。內侍言與李夫人同睡,二人不敢入。子如謂世子曰:「子亦畏大王耶?」世子曰:「非畏也,懼驚同夢耳。」至晚王猶未起。二人不敢歸,伺候至曉。天明王起,內侍稟司馬尚書及世子在外求見。王召入,子如方欲言,忽宮官進報曰:「今耆老百官已集午門,候王議事。」王遂起,謂子如曰:「汝且從我入朝,此時不必有所言也。」於是王至朝堂,告於眾曰:「永熙棄國而去,不賜一音。今欲於諸王中另立一人,以主社稷。誰其可者?」眾皆曰:「惟大王命。」
  王又曰:「孝明以來,立帝不順。孝莊以叔繼姪,永熙以兄繼弟。倫序失正,國家所以衰亂。今當按次而立。唯清和世子善見以序以賢,允協人望。」因向清和曰:「立王不如立王之子。」眾莫敢違,大議遂定。清和回府,又羞又惱,心不自安,帥輕騎南走。高王聞之,親自引兵趕往。追至於河中府及之,謂清和曰:「天下焉有天子父而逃於外者?」與之並馬而返,直送至府。
  王登堂索飲,清和設宴,呼世子出拜,王答拜。宴罷,又召其妃胡氏並長女瓊姝出拜,謂王曰:「吾家性命全在大王。」王遂與立誓,言必終始相保。
  又見瓊姝端嚴美麗,王問:「幾歲?」曰:「十三。」王謂清和曰:「王女與吾子澄年貌相當,結為秦晉之好何如?」清和大喜曰:「若得世子為婿,吾之幸也。」王遂解下玉帶一條為聘,清和亦取出紫金冠一頂為酬,極歡而別。丙寅,王率百官具儀衛迎清和世子善見為帝,即位於城東北。大赦,改元天平。時年十一,為魏孝靜帝。歡實貪其幼而立之也。於是魏判為二,河以西曰西魏,河以東曰東魏。
  再說鄭駙馬一家收禁在獄,世子高澄屢欲到監探望,畏王不敢。嚴祖憂懼無計,因想咸陽王坦是公主叔父,與我至親,或肯援手。修書送去,求他救解。咸陽見書,次日至晚微服入獄,見嚴祖夫婦,相對下淚。咸陽曰:「我因君在獄,日夜打算相救,苦於計無所出。司馬子如等,我曾懇求數次,皆不肯為援,將若之何?」夫婦聞而愈悲。只見其女大車亦從旁哭泣。咸陽一想,便向公主道:「要救一家性命,須在此女身上。」公主問:「何故?」
  咸陽道:「高王為人,人莫能測,唯美色可以動之。近日長史馮子昂女、侍郎李昱之妹,歡皆因其色美納之後房。兩家親族,無不釋免。吾觀甥女容顏絕世,若使納之,彼心必喜,可保無事矣。」公主曰:「大車年幼,況已許配廣平王贊,如何使得?」咸陽曰:「我豈不知,但廣平西去料無返日,且全家性命與一女榮辱孰重?若捨此計,難免刑戮,將來甥女更不知若何飄落矣。」夫婦聞言大哭,女亦淚下如雨。咸陽又曰:「哭他何益。爾朱后以帝后之尊,尚為之妾,何況你女。」公主曰:「既如此說,只要救得全家,任憑叔父主張便了。」咸陽見公主已允,嚴祖自然聽從,遂相別而出歸。至家已交二鼓,細想此計雖好,但高王前若何啟口說合?輾轉不寐。天明起身,走至堂上,見壁上掛《神女圖》一幅,乃江南張僧繇所畫,精妙絕倫,乃命內侍收下。午牌後,帶了此畫來見高王,高王召入留坐。略敘寒溫,咸陽命內侍送上畫來,便道:「此幅《神女圖》是江東張僧繇筆,吾見畫得好,特送大王把玩。」王曰:「僧繇畫可通神,吾亦聞其名久矣。」展卷視之,果然仙容若活。高王觸起前夢,因謂咸陽道:「世間女子有若神子之美者乎?」
  咸陽道:「更有美於此者,特大王不知耳。」高王忙問:「何在?」咸陽道:「駙馬鄭嚴祖之女,美實過之。」高王曰:「嚴祖弘農被獲,現禁天牢,吾方誅之,難道他女有若斯之美?」咸陽道:「此女乃新寧公主所生,年十四,名娥,至其容貌之美,蓋世無雙。大王捨此不求,是空有好色之名了。」王曰:「果爾,吾當赦其全家。」咸陽辭出。王陰令畫工到監,先圖其貌來視。
  俄而畫工繪像以獻。王一見,與夢中所遇南嶽地仙容貌無異,驚喜欲狂,忙即下令到獄,放出鄭氏一家,房產資財,悉行給還。斯時鄭嚴祖依然富貴如故了。次日,即央咸陽為媒聘娶之。公主雖痛女年幼,不忍割捨,然權在人手,不敢不從,唯有含淚相送而已。高王娶了鄭娥,真如天仙下降,不敢以妾禮相待,嘗謂娥曰:「睹卿畫上芳容,已足令人神醉。今日得親玉體,能不使我魂消?」娥亦婉轉柔順,王愈愛之,封為楚國夫人。唯世子聞王納了鄭娥,如有所失。王見其忽忽不樂,疑為思母,因命之曰:「汝離母已久,可先歸晉陽。吾將遷駕鄴城,俟定都事畢,然後歸耳。」世子受命而去。
  一日,忽報西魏宇文泰引兵攻潼關,守將薛瑜陣亡,關已失守。諸將咸請救之,王曰:「吾方遷都,未暇發兵,且渠亦不敢深入。進討之期,且俟後日。」乃下令曰:「洛陽建都已久,王氣將盡。且西逼西魏,南近梁境,非據守之地。今將遷鄴,文武軍民俱限三日起發。」乃以趙郡王諶為大司馬,咸陽王坦為太尉,高盛為司徒,高敖曹為司空,司馬子如、高隆之、高岳、孫騰共知朝政。先日護駕遷鄴,自己留後處分。丙子,東魏帝發洛陽,六宮從行。軍民四十萬戶狼狽就道。時闕馬,尚書丞郎已上非陪從者,盡令乘驢。改司州為洛州,以尚書令元弼為洛州刺史,鎮洛陽。庚寅,帝至鄴。越三日,高王亦至。時宮闕未就,帝居北城相州之廨。王乃命拆洛陽舊宮木料以濟之,限日速成。又以新遷之民資產未立,不無嗟怨,出粟一百三十萬以賑之,民始寧居。王部分已定,遂辭帝歸晉陽。當時有童謠云:
  可憐青雀子,飛來鄴城裡。
  羽翮垂欲成,化作鸚鵡子。
  此謠永熙年間已有,是時盛傳鄴下。蓋青雀子者,謂孝靜帝清和王子也:鸚鵡子者,後來高洋代帝年號神武之驗。此是後話不表。
  再說世子歸去,只將洛下變遷事情訴知婁妃,王之連納三美未嘗言及。
  王歸,婁妃接見問:「女后若何?」王曰:「永熙西去,后已遷鄴。有吾在,人莫敢慢也。」俄而,報三位夫人至。妃問:「何人?」王一一告之。時眾夫人皆來參拜,俱不樂。王命升堂拜見婁妃,又命與眾夫人相見。眾見馮、李二夫人貌雖美,不以為異。及見鄭娥皆大驚,疑非人世中人。婁妃亦笑道:「大王得此美麗,莫怪不復念舊也。」王曰:「亦賴卿不妒耳。」當夜,共宴於婁妃宮中。宴罷,各送一院居住。獨飛仙院層樓畫閣尤勝他處,命楚國夫人居之。蓋院在德陽堂後,與王聽政之所相近,朝暮尤便出入也。一日,王在婁妃宮見諸夫人皆在座,忽然想起爾朱后獨居東府相隔已久,欲往見之,恐其尚記前恨,乃私語桐花曰:「吾欲往東府,煩卿先行,叫他莫再拒我。」
  桐花笑曰:「大王自不去耳,彼何嘗拒大王也。」桐花遂往。斯時爾朱后正切幽懷,見桐花至,喜曰:「夫人尚念我乎?」桐花曰:「不唯我念後,王亦念後也。」后曰:「彼方貪戀新歡,焉肯復念舊人。」桐花曰:「王不來者,慮后見怪耳。今日相聚,勿記前嫌也。」后聞,又喜又恨。未幾王至,后乃和顏接之。王見后形容消減,頓生憐惜。時高攸已過週歲,抱出相見。
  王大喜,遂命設宴,三人共飲。至晚,桐花辭去,王遂留宿后宮,歡好如初。
  且說世子高澄年雖幼,頗有戀色之意。高王覺知,謂婁妃曰:「澄兒情竇已開,吾前在洛陽已聘定清和王女為室,今冬與之結婚可乎?」妃曰:「妾亦有此意。」王遂命造世子府,務極華麗。一面修表以聞,一面啟知清和王,將吉日送去。清和喜諾。臨期世子到鄴親迎,帝與清和皆厚賜之。內外百官無不畢賀。迎至晉陽,在北府正殿成親。拜見高王夫婦,然後送歸新府。斯時世子年少尚主,加以郎才女貌,正是富貴無雙,榮華莫比。人生得意之遭,莫逾於此。那知人心不足,內中又弄出事來,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08:35:30

第三十五卷     送密函還詩見拒 私宮婢借逕圖成



  說這鄭娥之母新寧公主,乃清和王從妹。娥與瓊姝為姑舅姊妹,幼年最相親密。今聞公主嫁來,不勝欣喜,告於高王,欲往見之。王欲不許,又不忍拂其意,但云:「且緩。」娥見王不許,懇於婁妃。妃乃為王言之,王曰:「我不令去者,蓋有故也。兒方新婚,要他夫婦諧和。楚國之美,足令脂粉無顏,新婦遠不及他。澄見楚國之美,必嫌妻貌不佳,是間其歡心也。我故不放他往。」妃曰:「王太多心,兒焉敢若此。」王遂許之。鄭娥知王已允,大喜。次日起身,十分妝束,帶領宮娥十人,上了香車,左右侍從,簇擁而行。有人報知世子,世子大喜曰:「楚國來耶?」忙整衣相接。娥至堂前下車,女官二人引道與世子相見。遙聞環佩之聲,乃是公主出接,一群宮女擁著而來。彼此相見大喜。禮畢,攜手進入內宮,二人並坐。宮女獻茶,世子亦來坐於其次。鄭夫人年幼嬌羞,進宮兩月有餘,見人未嘗言語。至見公主,乃是舊游女伴,不勝欣悅。以世子在座,欲言不言者數次。世子覺,起身走出。夫人乃謂公主曰:「愚姊一別賢妹,不覺半載有餘。憶想我與妹共乘木蘭舟游太液池,令侍兒彩蓮唱歌,正在洛陽上苑之中,不圖相見乃在此處也。」
  公主曰:「人事變遷,不堪回首。今日姊來恍如天降,真令人喜出望外。」
  夫人又曰:「自別父母,無日不念家鄉,使人夢魂顛倒。未識吾父母安否?」
  公主曰:「皇姑前日來見,幸喜精神如舊,所念念不忘者惟賢姊一人。命妹寄言,勉進飲食,善保玉體。」於是兩人促膝密語,歡笑不已。世子密從屏後竊聽。聲音嚦嚦,愈覺可愛。忙催宮女送進新果及佳餚美酒,夫人不飲。
  只見宮女報道:「午時已及,請夫人回宮。」鄭娥起身告辭。公主不敢留,便道:「後日參謁公姑,來與賢姊聚話便了。」親自送至宮門。世子已在香車旁等候,見夫人出,謝曰:「今日蒙夫人下降,倉猝簡慢,幸夫人勿怪。」
  鄭娥道聲:「不敢。」登車而去。世子見他去了,只管呆想。要曉得弘農相遇時,鄭娥正在憂愁困苦之際,其天然秀色已愛不能捨,況今在歡悅場中妝束一新,此回相見,何異嫦娥下降。回視公主,真有仙凡之別。故雖宴爾新婚,世子一念一心只在鄭娥身上。打聽高王或往軍營,或往東府,時時往來飛仙院外,冀得一遇。
  一日,鄭夫人在宮無事,忽有宮女報道:「今歲冬暖,宮牆外梅花盛開,高下如雪,微風一過,香氣熏人。」娥素性愛梅,聞之大喜,遂引宮女五六人步出飛仙院外。那知梅花開處去此尚遠,因問:「梅花何在?」宮女指道:「就在前面翠薇亭外。夫人要看,須到亭上觀望。」娥見宮院深沉,絕無人跡,信步走至亭上。果見四面皆梅,花光如玉,不覺大悅。忽聞畫角之聲起自林中,嘹亮可聽,因問:「何人花下吹角?」有婢慶雲者,為知院宮女,性頗伶俐,走出一望,回言:「世子在花下吹角。」娥道:「既是世子,莫去驚動,悄悄看一回罷。」那知世子花下早已窺見亭上有人,料必鄭娥看梅,遂放下畫角上亭相見。鄭娥見過,忙欲退避。世子覺其欲避,便道:「請夫人自在觀梅。」走下亭去了。鄭娥命慶雲問道:「方才所吹畫角是何宮調,聲甚激越。」世子道:「是《落梅》腔也。若夫人愛聽,再吹一曲何如?」
  於是世子復坐樹旁石上,吹弄畫角,夫人凴欄而聽,覺其聲如怨如慕,忽觸思鄉之念,呆立不動。俄而,大王來到,世子倉皇走出。王見世子曰:「爾不在宮中,來此何干?」世子曰:「兒聞梅花盛開,特來一看。」王叱之退。
  鄭娥見王來,移步相接。王曰:「卿何在此?」對曰:「妾聞此處梅花遍放,故走來一玩。適世子在梅下吹角,暫立聽之。」王見其直言無諱,轉不為異,便攜手同歸院中,謂之曰:「我宮律甚嚴,諸夫人無事皆不許出宮,卿何擅自出外閒步?」娥聞之有懼色。王又慰之曰:「卿年幼未知,我不怪卿。卿勿懼,後莫若此耳。」娥應曰:「諾。」從此娥無故不出,世子亦不敢來窺矣。
  且說石州有一豪戶劉蠡升,乃偽漢劉元海之後。驍勇絕倫,民夷畏之。
  離州百里有一雲陽谷,谷內周圍四百里,蠡升據之。招兵買馬,日益強盛。
  手下精兵數萬,勇將百員。孝昌末建國曰漢,稱天子,置百官、多妃,一如天家之制。石州一路,皆被擾害。爾朱榮、爾朱兆進兵征討,俱為所敗,奈何他不得。近又得番僧二人,能行妖術,教演弟子二三百人,專事興妖作孽。
  女曰九華公主,美而勇,亦授番僧之術,能剪紙為馬,撒豆成兵。窺見魏分為二,中原擾亂,遂引兵來奪石州。官兵不能抵敵,於是刺史楊天祐飛章告急。高王接得文書,乃於德陽堂召集諸將議曰:「蠢升強暴已久,非吾自行,恐不能收服。」諸將咸請出師。於是點選精騎三萬,猛將二十員,即日起發。
  入宮謂婁妃曰:「劉蠡升反,吾自往討之。有一事托卿,卿勿負我。」妃問:「何事?」屏去左右,私語妃曰:「楚國年幼,卿當以兒女畜之,加意保護。但此女性好游嬉,當戒其靜守宮中,勿縱出外。澄兒屢在飛仙院外閒行,吾屢次見之,其意叵測。卿主宮事,尤宜防微杜漸,勿使弄出事來,追悔無及。」
  妃笑曰:「楚國吾亦愛之,何用王囑?澄兒頗曉禮義,何敢妄行?吾自留心防之便了,大王不必掛念。」王曰:「得卿如此,吾復何憂。」又至飛仙院中叮嚀一番,然後至軍,命世子曰:「並州事爾自主之,倘有疏失,責在於爾。」世子再拜受命。王遂起兵星夜前往。按下不表。
  再說世子自王出軍後,深惑鄭娥之色,邪心又起,每欲潛致慇懃,又恐泄漏,甚至廢寢忘餐,幽懷如結。一日,在瑞芝堂與私奴馮文洛談論外事,忽見飛仙院宮女李慶雲升階再拜。世子問:「何事至此?」慶雲曰:「奉夫人之命,送金櫻於公主,兼問近安。」世子大喜,遂同慶雲入宮,應雲拜見公主,致了主人之命。公主亦問:「夫人安否?」閒話一回,便即辭出。只見世子亦出宮來,手持一書,封固甚密,付之曰:「公主有書送與夫人,你可帶去。」慶雲接書便去,回至飛仙院,把書呈上道:「此公主送於夫人者。」
  鄭娥見封面上寫:楚國夫人手啟。開函一看,乃是四句五言詩。詩曰:
  金閨久無主,羅袂欲生塵。
  願作吹簫伴,同為騎鳳人。。
  娥看罷大怒,問曰:「此書誰與你的?」慶雲曰:「小婢出宮時,世子言是公主書,教我帶歸的。」鄭娥曰:「世子視我為何人,擅敢吟詩戲弄。我去訴知內主,看他何顏!」慶雲跪下道:「夫人且息怒,小婢有一言相告。若訴知內主,不過將世子責備一番,但合宮皆曉,議論蠭起,反若夫人無私有線了。不若還其書,絕其意,消磨於無事的好。」鄭娥被慶雲相勸,把怒氣按下,便道:「你將書去交於公主之手,說世子若再如此,決不干休!」慶雲領命,復到世子府來,將書密呈公主,備說夫人見書大怒,命即送還。公主看了,果是世子親筆,大驚失色,對慶雲道:「你去對夫人說,此事看奴薄面,切勿聲張。」慶雲去了。世子到晚入宮,公主道:「楚國夫人最為大王寵愛,世子送書與他,何膽大乃爾,獨不畏王知耶?」世子搶書,就火上焚之,曰:「今生不得此女,有如此書。」公主駭然,再欲有言,世子已出宮去矣。
  一日,鄭娥在婁妃處夜宴而回,時已更深,行近院門,月明如水,四面無人。忽見世子獨立階下,向娥曰:「請夫人少留片刻,我有一言欲達。」
  鄭娥變色曰:「世子前日無禮,我將訴於內主,隱忍而罷。今夜尚有何言?妾非路柳牆花,任人輕薄。世子亦有父子之義,豈可不自知過!」世子道:「我自弘農相見,已致慇懃,夫人面上並非寡情,何拒我若此?」夫人道:「高情雖有,大義難犯。」說罷便走。世子攔住去路,依依不捨。宮人皆懼,夫人發急下淚道:「君若無禮,我當撞死階前,以絕君意。」世子始懼,謝罪而去。娥至宮下淚不已,慶雲再三勸慰,又囑宮人莫泄,娥始寢。次日燈節,世子命造巧樣新燈千百盞,送入婁妃宮中,結燈山一座。妃設宴於寶慶堂,召諸夫人賞燈。唯鄭夫人不至,遣宮女慶雲回說身有微疾,不能赴宴。
  婁妃道:「既體中欠安,不必勞動他。明日我自來望。」慶雲退立階下,徘徊觀望,半晌不去。世子遣宮女問之曰:「你留此,不畏夫人責乎?」慶雲曰:「夫人性極善,不我責也。」時漸更闌,華筵已散。慶雲回至翠薇軒,門戶寂寂。忽聞廊下有人言曰:「慶云何獨行至此?」慶雲大驚,看時乃世子也。慶雲曰:「從內府回來。」世子戲之曰:「今閣門已閉,何以得入,不如從我去罷。」攜其臂,至重林堂軒下,是高王安息之所,與之共寢。遂以鄭夫人事托之,慶雲笑諾。又付金珠一包,曰:「諸侍女亦當結其歡心,使無阻礙。」慶雲又諾。至曉遂別。慶雲入宮,鄭娥尚未起身,呼至牀前問之。慶雲曰:「內主娘娘賜我看燈,故不及歸。」娥遂置之。午後婁妃親自來望,鄭娥接見。妃問曰:「夫人何疾不快?」娥不答。再問,娥曰:「妾欲得二郡主來此同居,則疾盡釋矣。未識娘娘允否?」妃曰:「汝憂寂寞耶?我命他來伴你便了。」遂命宮女以步輦往接。
  二郡主者,王之次女端愛,即後孝靜帝后。年十二,伶俐明決,與鄭娥最相得。故娥欲其來,以為拒絕世子之計。俄而端愛至。妃言:「夫人思汝,要汝來伴。」端愛大喜,命移妝具過來。妃去,端愛遂留,娥憂疑盡釋。慶雲急報世子曰:「事不諧矣。夫人請二郡主相陪,同牀共塌。小婢有力難用,奈何?」世子大驚,遂至飛仙院請見郡主。郡主接見,鄭娥托故不見。世子私語郡主曰:「妹何在此?你年幼不知宮禁,諸夫人誰不寂寞,妹能一一相伴乎?父王歸,恐見責也。」端愛曰:「我奉母命居此,無畏也。」世子出。
  郡主隔簾望之,見其在宮門口與慶雲竊竊私語,心甚疑之。入房,娥問:「世子來未識何意?」端愛以世子言告之。娥驚曰:「我懇郡主來,正畏世子耳。前以私書相戲,繼又攔住無禮。本欲訴知內主,反恐見怪,故隱忍不發。今奈何欲令郡主舍我而去乎?」端愛曰:「我疑慶雲必與有私,夫人當告知母妃,以重責之,庶彼有懼心。」鄭娥曰:「我與郡主同往言之。」愛應諾,二人並輦而行。見婁妃,妃命共坐圍爐以逼寒氣,又命進膳。談話良久,夫人起告曰:「妾有一事欲訴,乞娘娘屏去左右。」妃令左右各退,獨郡主在側。妃問:「何言?」娥乃泣訴世子事,妾妃大驚曰:「大王真神人也!世子果然不良,日後必遭大禍。」乃謂夫人曰:「我失教誨,致令畜生無禮於卿。卿放心,我自責之,以後自然不敢。大王歸,切勿令知也。」娥拜謝,遂與端愛同退。
  婁妃即召世子,責之曰:「汝不畏死耶?楚國你父所愛,何得以無禮相犯?若令父知,性命難保,我不能救也。」世子跪下,連稱不敢。妃復戒飭再三,乃叱之使退。世子回府,悶悶不已,問計於宮官馮文洛、田敬容。蓋二人有巧思,多才乾,皆世子心腹,故私與商之。文洛曰:「楚國執意不從,勸世子絕念的好。」敬容曰:「世子如欲圖成,臣舉一人相助,定有妙用。」
  世子忙問:「何人?」敬容徐徐說出。管教:堅心冰潔終含垢,恣意風流卒受殃。
  且俟下卷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08:36:26

第三十六卷     施邪術蠱惑夫人 審私情加刑世子



  話說世子欲就私情,問計於田敬容。敬容不合說出一人,世子忙問:「何人?」敬容曰:「臣聞通直郎李業興善為魘魅之術,男女苟合,能使仇讎化為親愛,貞潔變而悅從。去年司馬尚書得一美婦,是吳人被擄到此。尚書納之府中屢欲犯之,其婦以死相拒。業興為之施符一道,婦遂順從,大相歡愛。若得其術,世子事不怕不成矣。」世子曰:「業興得寵於王,恐不肯為我用也。」敬容道:「業興近得人金,偷改文書,出人死罪。以此脅之,不怕他不為我用。」世子遂召業興入見,據坐怒色責之曰:「大王何等待你,你擅敢得人金,出人罪。吾方檢點文書,知爾作弊。若稟知大王,只怕難免一死。」
  業興大懼,伏地哀告曰:「世子若饒我罪,定當銜環報德。」世子道:「既要我饒,我有一事托你,你肯依我麼?」業興曰:「世子有事,敢不竭力?」
  世子遂攜手入密室中,謂之曰:「聞卿素有靈術,能成人好事。我有一心愛人,近之不得,煩卿為我圖之。」業興曰:「圖之甚易。但必得其姓名居止,然後可以行法。」世子沉吟曰:「既要爾行事,不得不與爾說。我所心愛者,乃楚國夫人鄭娥也。」業興聞之,懼不敢答。世子曰:「今日言出我口,入於爾耳。事在必成,否則殺爾以滅口。」業興怕死,便道:「世子休慌,但須近其入處,於密室行法,三日後有驗。」世子曰:「飛仙院外深密處甚多,卿可安心居之。但院中尚有二郡主在內同宿,奈何?」業興曰:「無妨,包管三日後郡主自去。」世子大喜,遂引之入宮,暗中行術。
  且說鄭娥自高王去後,甘心獨守,雖世子屢次勾挑,毫無動念。自業興行術後,頓起懷春之意。良宵漏永,又有一世子往來於中,轉輾不寐。郡主連夜睡去,夢一猙獰猛虎前來撲噬,才得驚醒,略一合眼,猛虎復來相擾,懼不敢寐,起身謂夫人曰:「兄被母責,決不敢再行無禮。奴欲還宮,數日再來。」夫人也不堅留,竟聽其去。世子聞知術有效驗,大喜,乃招慶雲於僻處問之曰:「近日夫人光景若何?」慶雲曰:「夫人連日懨懨困倦,若有所思。」世子喜極,遂告之故,因曰:「吾計已成。今夜入宮,夫人必不拒我。但囑咐諸婢臨時各退,你獨在門口相候,勿負吾托。」慶雲受命而去。
  是夜月色微明,世子托故宿於外軒。人靜後,潛至飛仙院叩門。慶雲即忙啟入。問:「夫人睡否?」慶雲曰:「睡已半晌。」遂引世子入房,報云:「大王回來。」娥聞王回大喜,忙披衣而起,只見世子立在牀前,驚曰:「君來何為?」連呼侍女不應。世子笑顏相向曰:「我慕夫人而來,今夜生死當在一處。」便挨身坐下。斯時夫人神迷意亂,如在夢中,見世子眉目如畫,肌膚若雪,儀容秀麗,態度風流,不覺動情。於是世子就之,娥遂不復堅拒,而共赴陽台之夢矣。漏交五下,慶雲報道:「天將曉,世子起身罷。」二人並起。娥謂世子曰:「妾以陋質,過蒙大王寵愛,滿擬潔身以報大德,憐君一點深情,遂至失身非義。幸君慎之,萬勿泄漏。」世子曰:「感卿不棄,密相往來,無慮人知也。」遂起身珍重而別。自後鄭娥不復來請郡主,而世子竟得朝夕出入。後人有詩譏之曰:
  占得人間第一芳,游蜂堂下已偷香。
  廣寒宮裡倫常亂,此日飛仙亂更狂。
  廣寒指爾朱后事,飛仙指鄭娥也。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高王兵到石州,時已冬底。正值劉蠡升手下大將劉涉同番僧二人領兵攻打石州。番僧播弄妖法,或黑霧迷天,或黃沙括地,守城者皆懼。高王兵到,賊將退下十餘里,以備征戰。高王紮營城外,謂眾將曰:「我軍方至,賊即退下,有懼我心。今後出戰只許敗,不許勝,吾自有處。」次日,段韶領兵出馬,劉涉敵住。戰了數合,韶詐敗而回。賊軍掩殺過來,兵眾盡逃。
  又差劉貴接戰,正遇番僧二人,左右夾攻,貴亦敗走。三日連戰七陣,高兵皆敗,於是盡收軍馬入城。寨中遺下軍糧皆被搶去。賊兵笑以為怯。除夜,賊將開懷暢飲,又恃有妖法利害,全不防備。王至二鼓,乃下令賀拔仁、劉貴引兵抄出賊後,截其歸路。親自帶領勇將十員、輕騎一萬,前去劫寨。及到賊營,正值半夜,賊兵盡在醉夢之中。官軍齊聲吶喊,四面殺入,渾如砍瓜切菜,個個束手受死。劉涉在中軍帳中聽見兵至,忙欲起敵,兵已殺到帳外,只得從帳後雜在亂軍中逃命。番僧等醉不能起,皆被殺死。及至天明,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逃去者又被劉貴、賀拔仁引兵截殺,斬首無數。劉涉被擒,解至軍前,王命斬之。
  於是乘勝而前,大兵直抵雲陽谷下。把守谷口者,乃蠡升弟劉信明及大將萬安,聞前軍盡沒,高兵已至,慌急報知蠡升,求請添兵。一面堅守關口,以防攻入。蠡升聞報大驚,謂其女九華曰:「谷口若破,吾都城亦不可保。汝素通法術,可去協力守護。」九華引兵來至谷口,謂眾將曰:「吾兵新敗,不可與戰。」命軍士各抬亂石,堆積關前,以便臨敵施用。蓋谷口壁立萬仞,只有一路可上,真是一夫當關,萬人莫敵所在。高兵初至,乘其銳氣,鼓勇而登。九華作起法來,一陣狂風吹得亂石如雨點打下,逢著的頭破腦裂,人人受傷,不能進步,只得退至山下。王欲誘之出戰,賊將堅守不出。屢次進兵,反傷無數軍士。教人四面尋路,皆高峰峻嶺,無別逕可入。又降下一天大雪,彌滿山谷。相守半月,計無所出。忽一夕風雪飄揚,春寒殊甚。王獨寢帳中,清懷落寞,遙聞更漏之聲,歸心頓起。三更睡去,夢一美人倚帳而立,吟詩曰:
  君去期花時,花時君不至。
  簷前雙飛燕,動妾相思淚。
  細視之,乃鄭夫人也。王喜不自勝,問曰:「卿從何來,乃至於此?」
  美人不答,又吟詩曰:
  秋風一夜至,零落後庭花。
  莫作經時別,風流有宋家。
  王起就之,恍然驚醒,大以為異,轉輾思之,達旦不寐。次日召眾將,謂之曰:「今天寒地凍,風雪不止,久留於此,徒勞軍士。我欲暫且班師,待三月之後再圖進取。」諸將皆曰:「善。」乃命賀拔仁、康德二將領兵數千,屯於石州要處,遂回晉陽。
  世子聞王班師,帶領府中文武出郊遠迎,婁妃率領諸夫人、大小兒女在宮相接。王入宮一一見過,命眾皆坐,便將殺退賊兵、全軍大勝備說一遍。
  妃與諸夫人皆賀。俄而諸夫人退,王獨與婁妃語曰:「宮中無事否?」妃曰:「無事。」又問:「飛仙院無甚事否?」妃曰:「無甚事。」王曰:「我不放心者,以其年幼耳。」妃曰:「妾承王托,早晚留意。元宵之夜,鄭夫人因抱微恙,不能赴宴。次日妾自往看之,不過以王不在宮,自傷孤寂,欲請端愛作伴,妾即許之。端愛與之同牀共宿,情若姊妹,起居遂安。」王聞妃言大喜。至晚,王至飛仙院,問娥別後之事,言與妃同。因念夢中詩句與聽,娥曰:「此大王心不忘妾故耳。」王由是寵愛益甚。一日午後,王聽政回來,行至玩芳亭,見奇葩異卉開放一庭,因召鄭夫人同玩。夫人聞召,即帶宮女徐步而來。世子在凝遠樓上望見鄭娥繞欄而行,飄若神仙,不知何往,便下樓攔住曰:「夫人何往?」娥曰:「赴大王之召。」世子曰:「夫人能少留片刻乎?」娥曰:「不可。」世子乃前執其手,夫人灑脫急走。王已在前,世子望外急避。王謂娥曰:「世子與爾何語?」娥曰:「妾不顧而走,未識何語。」王雖不疑鄭娥,而甚怒世子。
  有宮女穆容娥者,娥之從嫁婢也,素與慶雲不睦。一日,在後閣與婢趙良霄下棋,夫人至,坐而不避。夫人怒,命知院慶雲責之。容娥曰:「我雖無禮,不敢與人私通。」慶雲怒,遂痛責之。容娥抱恨切齒,因思欲報此仇,不如將他勾引世子事訴知大王,教他死在目前。暗暗做就首狀,潛至德陽堂,見王坐觀文書,便上階首告。王取視之。狀云:飛仙院宮女穆容娥為首明事:今年正月初六日,夫人遣知院李慶雲往世子府送金櫻於公主,世子遂與之通,代送私書於夫人,夫人欲稟內主,慶雲勸住。元宵夜與世子同宿於重林堂軒下,一夜不歸。自後每引世子調戲夫人,遂成私合。婢欲進諫,苦被禁止。夫人失節,罪在慶云。
  黨惡者良霄、定紅。有謝玉瑞、孟秀昭為證。婢恐日後事露累及無辜,先行首告。唯大王鑒之。
  王看罷大怒,問穆容娥道:「汝言皆實否?倘有一字虛誑,立即處死。」穆容娥道:「如虛,願甘治罪。」便叫內侍召出良霄四人等。四人至,王分別勘問。先問孟秀昭,秀昭曰:「正月初六日世子以私書相送,夫人怒,命慶雲還之。後在飛仙院門口,世子攔住夫人不放,夫人欲撞死階前,世子方去。
  夫人怕世子擅入院中,請二郡主來陪伴。後慶雲以世子命,將金珠分給諸婢,婢等懼不敢違。二月初八日,郡主歸去。初十夜,世子來叩門,說:「大王回來。』慶雲開門,引世子到夫人臥房。夫人連呼侍女,慶雲禁止婢等不許答應。世子遂宿於宮中,至曉方去。」再問良霄、定紅、謝玉瑞,所供皆同。
  王怒曰:「慶雲可殺!」即召之來。慶雲知事已敗露,只得盡吐實情,但云:「穆容娥無禮,夫人命我責之,故懷恨出首。」高王吩咐左右,盡行剝去衣服,赤體受杖。慶雲打荊條一百,良霄等打荊條五十,穆容娥亦打二十。個個血流滿地,苦楚不堪。打罷,皆上刑具,收入冷監。
  然後走入飛仙院來。鄭娥見宮女召去,尚不知所由來,只見高王怒容滿面,上坐喝道:「我待你不薄,我去後,擅敢與逆子私通。你且從實說來,一言隱瞞,教你立死!」鄭娥又驚又羞,呆立半晌,乃訴出世子相逼之狀,且曰:「吾身邊人皆與他一心,教我如何拒得?」王曰:「何以不稟內主?」
  娥曰:「吾同二郡主當面哭訴,娘娘不為奴作主,奈何?」說罷,淚如雨下。
  高王聽見訴過婁妃,婁妃不管,因想:「我出門時,何等托付,竟置漠然,使娥孤立無援,陷於奸計,致我受逆子之辱。」不勝大怒。又見娥悲啼婉轉,反生憐惜,乃曰:「逆子難饒,我不罪你便了。」立起走出,忙召世子。世子不知事露,挺身入見。王見之,怒氣頓加,喝令跪下,以穆容娥之狀示之。
  世子一看,驚得面如土色,啞口無言。王亦不復再問,令左右牽下,去其衣冠,痛杖一百,囚之內監,欲置之死。斯時世子打得皮開肉爛,滿身血染,死去數次。田敬容以湯灌之方醒。泣謂敬容曰:「我囚於此,未識內主娘娘知否?」敬容曰:「大王吩咐,不許一人傳說,內宮誰敢去報?」世子道:「你去傳與公主,叫他速求內主救我。」敬容便去,報知公主。公主大驚,忙即來見婁妃。那知世子事婁妃尚未知之,聞公主來,忙即召入,見其憂愁滿面,因問曰:「公主何事不樂?」公主便將世子私通楚國、穆容娥首告、大王加責世子說了一遍,泣告道:「娘娘須念母子之情,救他一命。」婁妃大驚失色道:「我曾再四叮嚀,彼依然不改。今深觸父怒,如何解救?由他自作自受罷。」蓋婁妃曾受王托,鄭娥又來訴過,不能全他名節,知王必移怒於己,說也無益,故推辭不管。公主含淚回宮,以內主之言報知世子。世子見父母恩義俱絕,即偷得殘生,必遭廢棄,傷心一回,便起身懸樑自縊。正是:一生事業由今盡,數夜風流把命傾。
  未識有人救他還魂否,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08:36:53

第三十七卷     改口詞曲全骨肉 佯進退平定妖氛



  話說世子怨憤自縊,恰值田敬容進來撞見,慌即解救,世子得以復甦。
  敬容跪勸道:「世子負不世之才,宜留此身以有為,奈何遽欲自盡?」世子不語。俄而,馮文洛至,謂世子曰:「臣在外打聽得司馬尚書近回晉陽,得彼一言王心可轉,世子何不以書求之?」世子遂修書一封,密令送去。其書曰:
  知名故人恕不復具。近以事近彝倫,有乖風化,致觸嚴親之怒,罪在不赦之條。身被羈囚,命懸湯火,血流枕席,死等鴻毛。痛援手之無人,欲求生而少路。忽聞君返,如遇春回,唯望施轉圜之智,上啟王心,效納牖之忠,下全予命。苟使父子如初,敢不生死銜結。冒禁通書,幸不我棄。
  子如接書看罷,對來使道:「你回去教世子安心,我尚未見大王,見時自有道理。切不可泄漏機關。」
  其時子如方回,亦早略聞消息。因欲救世子,不敢久延,次日絕早便來見王。王知子如回來,即召至德陽堂共坐細談。子如略將朝事述了一遍,起身告曰:「久不見內主娘娘,求入宮一見。」蓋子如以鄉閭之舊,每次自京回來,皆得進見婁妃也。王曰:「汝勿往見。世子不堪承業,行將廢之,其母惡得無罪?」子如佯為不解,驚問曰:「大王何為出此言也?」王乃告之故。
  子如曰:「大王誤矣。鄭夫人有傾國之色,世子有過人之資。內主是大王結髮之婦,又有大恩於王,以家財助王立業,患難相隨,困苦歷盡,情義何可忘也?且婁領軍為腹心之佐,大功屢建,豈可與妃參商?況此等闇昧之端,未定真假。王奈何以一宮婢之言,而欲棄此三人也?臣竊以大王妃嬪滿前,鄭夫人獨邀寵幸,或有忌之者造言興謗未亦可知。世子恃王親子,在宮出入自由,不避嫌疑,理或有之,此事斷無有也。宮婢們畏威懼刑,逞口妄供,何足為信?大王憑一時之怒,而失善後之圖,竊為大王不取。」高王被子如一番言語,其怒稍解,漸有悔心,便道:「既如此,卿為我勘問之。」
  子如領命,隨到監所,據案而坐。弔出宮女六人,跪於階下。又召出世子,世子向子如再拜。子如道:「奉敕追勘,世子莫怪。」子如見世子形容憔悴,滿目憂愁,起攜其手曰:「男兒膽氣宜壯,何畏威自怯若此?」命坐一旁。先叫穆容娥,喝道:「你誣陷夫人,大王已經察出,罪該斬首。今亦不用你供。」喝叫左右將他綁起,推在一旁候死。乃叫謝玉瑞、孟秀昭、良霄、定紅一齊跪上,喝道:「穆容娥誣陷之罪,即刻正法。你等生死亦在一言,倘不訴出穆容娥誣陷實情,仍舊扶同污蔑上人,一並處斬。」四人大驚,叩頭曰:「唯公相之命。」子如授以紙筆,令各自書供。良霄舉筆先成。供云:
  妾以蒲柳之姿,追隨鳳閣,趨承之職,朝夕鸞幃。夫人貞淑,大眾皆知;宮禁森嚴,寸心常凜。何乃利口惡奴,以小憤而構成大禍,致令賤妾被牽連而陷入奇冤。是以含恨無窮,有口莫辯。今蒙提問,敢吐實情。所告皆屬子虛,前供盡由飾說。幸垂明察,下鑒蟻忱。
  三人所供,亦與良霄無異。子如看罷大喜,乃叫李慶雲,喝道:「夫人被誣,你該力辯,何得直認不辭?你死不足惜,其如夫人、世子何?速速書供,免汝一死。」慶雲便即寫供呈上。供云:賤妾初無令德,幼乏芳姿,得邀王選,入為護帳之姬;更辱主恩,拜受知院之職。但知畏法奉公,寧敢肆情縱欲。況我夫人以姮娥而守月,豈同神女去行云。何乃奸詐之徒捏造謊言,橫生奇禍,玷夫人之清德,累世子之芳名。直以力弱難爭,一時屈認;苦於有冤莫訴,萬死奚辭。今承庭訊,得睹雲開。乞賜青天之照察,得超垂死之殘生。
  子如覽畢,便道:「眾供已定,倘大王再問,不得更有他說。」眾女皆叩首領命。子如吩咐左右,將穆容娥牽去,先令自盡,立等回報。俄而左右來報:「穆容娥已死。」子如下筆判道:穆容娥懼罪自縊,誣陷顯然。良霄等眾口相同,真情可據。雲開霧散,宮禁本自肅清,射影含沙,謗跡皆由捏造。一人既死,無煩斧鉞之加,餘眾無辜,旦釋囹圄之禁。
  判畢,取了諸宮女口詞來見高王。高王看了,大喜道:「我知此事非公不能了也。」便命內侍召請婁妃出見。妃見召,未識何意,驚疑不安,卻又不敢不來。乘輦至德陽堂下,王見妃至和顏相接,妃心稍安。子如亦上前拜見。坐方定,世子亦召到階下,升堂再拜,悲不自勝,淚落如雨。妃見之欷歔.王亦惻然,指子如曰:「全我父子者,尚書之功也。」世子拜謝。王賜黃金千兩,以酬其功。是夕,留子如共飲,極歡而散。其後慶雲、良霄等皆以他事賜死。王於是待婁妃如舊,而愛鄭娥有加。
  一日,接得石州文書,報稱蠡升復出肆掠,其女九華妖法難破,請王發兵擊之。王遂下令親征,入謂桐花曰:「劉蠡升恃妖法為亂,必得卿往,方能破其法。」桐花應命。乃命世子隨行。兵至石州,賀拔仁、任祥來見。王問:「賊勢如何?」仁曰:「賊將唯萬安驍勇,其餘皆非勁敵。但每戰方合,便天昏地暗,飛沙迷目,咫尺難辨,故官兵屢退。此皆妖女九華所致。擒得此女,破蠡升不難矣。」王曰:「彼若堅守谷口,攻之匪易。彼既引兵出戰,擒之不難。」次日,命桐花守住大寨,囑曰:「俟其兵至,爾以法破之。」
  命諸將各領兵五百,乘便擊賊:「一遇妖法起時,勿與爭鋒,四散奔走,各擇便地埋伏。俟其退回,處處截殺,必擒住九華方止。」又命段韶、任祥擁護世子,引兵一千去打頭陣,誘之追下。眾將皆依計而行。斯時九華聞高王又到,與諸將議曰:「前日吾軍敗沒者,以彼黑夜劫營,法不及施耳。今後交戰,吾但作法勝之。彼若敗走,爾等盡力追殺,教他片甲不回,方報前仇。」
  賊將皆曰:「仗公主之力。」議方定,軍士報高將營前挑戰。九華遂與眾將同出,立馬旗門之下,見來將中有一少年將軍,美貌風流,頭戴紫金冠,身穿紅繡甲,手執畫戟,坐白馬上,分明潘安再世,宋玉復生。九華暗想:「擒得此子回來,與奴作配,豈非一生大幸。」於是不發一令,只管呆看。段韶見對陣不動,大叫道:「來將聽者,你敢不用妖法,與我鬥力麼?」九華倒吃了一驚,遂令萬安出馬。戰未數合,忽黑氣罩地,沙石亂飛,空中如有千百萬人馬殺下。段韶、任祥保著世子便走。九華見了,便驅動神兵,親自趕來。高兵遇著,四散奔開。九華一心要拿世子,別枝兵讓他自去,單追著世子,緊緊不放。看看追近高寨,只見一員女將擋住,少年將躲在他背後,狂風頓息,天氣開朗,空中神兵皆變為紙人紙馬,紛紛墜下,九華大驚,忙欲再念真言。女將喝道:「你法已破,還不下馬受縛。」九華惶急,望後便逃。
  四面伏兵紛紛湧出,圍得鐵桶相似,喊道:「降者免死。」賊兵一半殺死,一半跪地投降。後隊兵將來援,又被劉貴、賀拔仁截住殺退。九華插翅難飛,早被桐花趕上,擒下鞍鞒,綁縛定了。王大喜,把九華囚於後營,長驅直進。
  蠡升聞女被擒,魂膽俱喪,自料不能相抗,只得遣將請和。王許之。又請還其女,然後出降。王對使者召九華至帳,指世子曰:「蠡升若降,吾將以世子配之,今未能還也。」使者回報,蠡升信以為實,遂不設備。是夜王引兵襲破谷口,大軍齊進,圍其都城。其將劉信明、萬安見官兵勢大,懼同夷滅,斬蠡升之首以降。王入城,斬二人。擄得偽王公將相文武四百餘人,庫中珍寶無數,遷其人民三萬餘戶,安插內地,班師以歸。九華年幼貌美,桐花請赦其罪,王亦以蠡升乞降在先,命世子納之。遂獻俘於朝,帝以高王功大,賜殊禮,假黃鉞,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諸將進爵有差。王辭殊禮,命下再三,卒不受。請追贈恒山王胡士達,以酬桐花之功。帝允奏,諡恒山王為武王。建立新廟。廟成,王同桐花親往祭之。今且按下東魏事不表。
  再說孝武帝遷都長安,大權皆泰掌握,生殺黜陟帝不得與。雖有天子之名,徒擁虛位。然泰方挾天子以令天下,故外面猶盡臣禮,上下相安。一日,丞相泰同廣陵王元欣入宮奏事,直至內院。時帝正與平原公主在宮笑語,遂召二臣入宮。泰奏事畢,見帝側一美人,色甚妖豔,出問廣陵王曰:「侍帝側者是帝之妃耶?誰氏女也?」廣陵王曰:「此女乃南陽同母之妹,名曰明月,封為平原公主,為帝所寵。入關時,六宮皆棄,相隨而來者唯此女耳。」
  泰訝曰:「然則帝之從妹也,如何納之為妃?」廣陵曰:「此實敗倫之事,奈帝不悟何?」泰遂邀廣陵同歸,曰:「大王少坐,吾已去請南陽諸王,到此共商。」停一回,諸王皆至,坐定。泰曰:「今屈諸王到此,有一事相告。」
  諸王曰:「丞相有何見諭?」泰曰:「臣等奉戴一人,要使紀綱肅於上,信義彰於世,天下方服。孔子所謂『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也。況今高歡據有山東,日夜窺伺。正當討其不臣,而可自陷非義乎?今天子寵愛平原公主,以妹作妃,大亂人倫之道,何以攝四方而復舊都?吾意欲正君心之失,必先除其所惑之人,王等以為然否?」諸王聞之,盡皆失色。
  南陽曰:「此女係吾親妹,穢亂宮闈,罪實當誅。但事出於至尊,今若除之,恐丞相有乖於臣禮,奈何?」泰曰:「殺之上正帝心,下洗王恥。若留之宮中,帝必不改前轍,以致綱常掃地,大事無成。皆臣下不能匡正之失也,罪何可辭?」諸王不得已,皆曰:「唯丞相命。」泰曰:「公等意見皆同,吾自有計除之。明日同會南陽府中。」皆應諾而去。南陽歸言之乙弗妃,妃曰:「泰言雖當,但無君之心已露。只恐避一歡,又遇一歡,奈何?」南陽曰:「吾亦慮此。」相對歎息。次日飯罷,報泰與廣陵至。俄而諸王俱至。南陽還疑入朝同諫,揖泰曰:「今日帝前全仗丞相力諍。」泰曰:「無庸。平原主亦將到也。」南陽曰:「彼安得來?」泰曰:「今早吾已遣人入宮,托言王犯危疾,欲一見之,帝已命之來矣。」
  未幾,果報公主到來。乙弗妃接進內堂,平原問妃曰:「吾兄何疾?」
  妃曰:「無甚疾,不過欲與皇姑一言耳。」南陽入,平原又問:「兄何言?」
  王不答,但見之下淚,乙弗妃亦掩袂避去。平原大疑。又見泰與諸王同入坐下,必益駭。泰怒目而視曰:「你本金枝玉葉,為帝從妹,如何不惜廉恥,陷君不義,你知罪麼?」平原懼而泣曰:「奴誠有罪,但父母早喪,幼育宮中,孝明、孝莊俱未見面。今上即位,逼侍衾枕,事不由己。唯丞相鑒之。」
  泰曰:「事關倫紀,罪何可免?今日特請一死,以絕君心。」回顧左右曰:「何不動手!」兩個武士即雄糾糾走上,平原驚倒在地。武士執住手臂,即將白綾套在頸上,頓時縊死。諸王莫敢出聲。後人有詩悼之曰:
  冰肌玉骨本無瑕,一沐君恩萬事差。
  死等鴻毛輕更甚,悔教生在帝王家。
  泰見平原已死,謂諸王曰:「不如此不能禁止君之邪心,王等莫怪也。」眾皆唯唯。泰命於夜間載其屍入宮,遂別南陽而去。只因有此一番,廟廷從此參商起,主相猶如水火分,請於下文再講。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08:37:19

第三十八卷     黑獺忍心甘弒主 道元決志不同邦



  話說孝武自平原去後,至夜不見回宮,正欲遣使去召,忽內侍報道:「公主已經身故,現在載屍還宮。」帝大驚失色,曰:「屍何在?」內侍曰:「已入寢宮。」帝急入,走向屍旁一看,果見玉貌如生,香魂已斷,放聲大哭,慌問隨去內侍:「公主因何而死?」內侍備述丞相、諸王相逼之狀,以致命絕。帝聞之怒氣填胸,曰:「此皆南陽欺朕,騙去逼死,誓必殺之。」次日視朝,文武皆集。帝見南陽,拍案大罵道:「你詐病欺君,殺死親妹,不忠不仁,留你何用!」喝令收禁南牢治罪,值殿武士便把南陽拿下。宇文泰出班奏道:「陛下莫罪南陽,此皆臣之過也。平原穢亂宮闈,大乾法紀。若不除之,有累帝德不淺。」帝曰:「即欲治罪,何不奏聞?」泰曰:「臣等知平原越分承恩,陛下必不能割愛全義,故擅行處死,以絕陛下之意。專命之罪,乞陛下鑒之。」帝默然,拂袖而起,乘輦退朝。泰即傳諭南牢,放出南陽,任職如故。蓋斯時政在宇文,在廷文武寧違帝旨,不敢逆泰,雖帝亦無如之何。回到宮中,唯有切齒含怒。或彎弓射空,或拔劍砍柱,正所謂鳥啼花落,觸處傷心。泰知帝怒不解,密置腹心於宮中,察帝動靜,纖悉必報。
  一夜,帝見月光如水,追念平原,慘然下淚。因自吟曰:
  明月依然在,佳人難再求。
  香魂遊淺土,玉骨葬荒丘。
  把劍仇難復,吞聲怨未休。
  枉為天子貴,一婦不能留。
  便有人抄他詩句,報知宇文泰。泰大懼,暗想:「我不害他,他必害我,豈可復奉為帝。」密與心腹商議廢立之計。侍中於謹曰:「高歡負逐君之丑,天下非之。今若復行廢立,恐丞相犯弒主之名,奈何?」泰曰:「今禍難方興,爭戰未已。欲御外患,必除內憂。吾以赤心奉之,彼反以我為仇。異日疆場有事,變從中起,則大事去矣。不若除此無道,另立賢明,庶國家長久之計。」謹曰:「帝心誠不可保,但既奉之,而又害之,恐為歡所笑耳。」
  泰曰:「笑者小事,今騎虎之勢,正不得不爾。」因定計於長安城東,請帝遊獵,暗行弒逆。泰遂入朝奏帝,帝許之。
  適有天文官啟帝云:「臣夜觀乾象,帝星不明。又客星侵帝座,黑氣直入紫微垣,主陛下明日有不測之憂,慎勿出宮。」帝驚曰:「丞相請朕出獵,奈何天象有此變異?」因降旨於泰曰:「朕躬偶抱微疾,不能行幸。」泰復請曰:「聖躬不安,乞明日君臣共宴於華林園,以遣帝懷。」帝許之。次日,泰於華林園擺設華筵,會集百官,恭迎帝駕臨御,提爐引導,曲盡臣禮。筵前管弦齊奏,歌舞喧闐,山珍海味,無不畢陳。百官輪流上酒,帝不覺沉醉。
  泰又跪獻金卮,俯伏上壽。帝又飲之。宴罷,帝起回宮,文武皆退,乃召天文官問曰:「今日已過,保無事否?」天文官奏曰:「須過亥時,聖躬萬福。」
  帝命之退,遂就寢。至半夜,腹痛如裂,知中毒,大呼曰:「斛斯椿誤我!斛斯椿誤我!」不數聲,遂崩。時正亥刻,年二十五歲。宮官忙報知宇文泰。
  泰尚未寢,即帶腹心左右,先自入朝,問內侍曰:「帝臨崩有何言?」內侍曰:「帝呼斛斯椿誤我數聲而絕。」泰於是約束御林軍士,把守各處宮門,然後傳召百官。天將明,百官皆至,聞帝崩,皆驚愕失色。然權歸宇文,無一人敢出聲者。泰命殮帝屍,俟新天子立始行喪禮。後人有詩悼之曰:
  一失江山不自持,避湯就火亦奚為。
  不堪洛下滄桑變,又見長安似弈棋。
  泰命群臣議所當立,眾舉帝兄之子廣平王元贊,年雖幼,以序以賢,允協人望。泰疑未定。時獨坐室中,侍中濮陽王元順來見,泰迎入室中,問:「王何言?」順垂淚曰:「下官為立君之事而來。」泰曰:「王意中誰可者?」
  順泣曰:「高歡逼逐先帝,立幼主以專權。明公宜反其所為。廣平幼衝,不足為帝。願公立長君以安社稷。」泰曰:「王言是也。吾欲奉太宰南陽寶炬為帝,王意以為可否?」順曰:「南陽素有仁義之風。奉以為帝,天人允服,足見公之赤心為國也。」泰即傳諭百官,眾皆悅服。乃備法駕,具冠冕,率文武耆老,皆至王府勸進。南陽辭不敢當,眾皆伏地嵩呼。三讓三請,王乃登車,即位於城西壇上,臨大殿受朝。改元大統,頒詔大赦,追贈父京兆王為文景皇帝,母楊氏為文景皇后,立妃乙弗氏為皇后,長子元欽為太子。進丞相泰為都督中外諸軍、彔尚書事、大行台,封安定王。泰固辭王爵,乃封安定公。以尚書斛斯椿為太保,廣平王贊為司徒。文武名官皆進爵有差。殯孝武於草堂佛寺,喪禮俱簡。諫議大夫宋珠悲哀特甚,數日水漿不入口,嘔血數升。泰以名儒,不之罪也。
  其時有渭州刺史可朱渾道元,本懷朔人,初與侯莫陳悅連兵相應,後悅為泰所殺,道元據州不從。泰攻之不能下,遂與連和,命守渭州。及孝武西遷,魏分為二,道元之母與兄皆在山東鄴城,不能接歸。又少在懷朔,與歡親善,故家室在東,歡亦常撫恤之。道元每切思親之念,特以孝武舊君,不忍背負,留關西不返。一旦,新君詔至,知孝武已崩,深為駭異。遣使長安,訪得帝崩之由:因與泰不合,遂為所害。大怒,告眾將曰:「吾所以棄家離母而留此者,以歡犯逐君之罪,泰有奉主之功故耳。今泰擅行弒逆,其惡更甚於歡,豈可與之同事。吾今引兵車行,諸將願去者隨吾以去,不願去者請歸長安,吾不禁也。」眾將皆曰:「公不欲與逆臣為伍,某等亦生死從公。」
  要曉得可朱渾道元是關西虎將,素號萬人敵。又撫下以恩,與同甘苦,能令士卒致死,用兵如神,泰亦畏之。故欲東行,士無異志。道元又曰:「吾有書先達晉陽,誰堪使者?」階下走上一將,年方二十,凜凜身材,驍勇無比,便道:「小弟願往。」乃道元之弟天元也。道元大喜道:「弟既肯行,便領書去。但路上須要小心,不可有失。」天元領了兄命,帶了家將十餘人,飛馬而去。行至烏蘭關,關將不肯放行。蓋其時靈州不服,泰遣李弼、趙貴二將正欲往征,關口謹防奸細出入,如無泰命,不許放出一人一騎。天元候至更深,便於關前四處暗暗放起火來。風烈火猛,沿燒甚熾。關上望見火勢,開關救火。天元引十數騎,從鬧中奪路而走。把關軍士攔擋,天元連殺數十人,逃出關口,逕往靈州飛奔而去。不一日到了靈州,備說投東之故。曹泥大喜,便差人護送前往。
  再說把關將當夜擒得天元從者一人,審出情由,飛報長安。泰大驚,謂諸將曰:「可朱渾道元勇冠三軍,若令東去,關西又生一勁敵矣。必乘其未去,擒之以歸,方免後憂。諸將中誰可往者?」眾舉侯莫陳崇可使。蓋崇勇而善戰,所向無敵,曾單騎擒丑奴於陣上,是泰麾下第一員健將,故眾舉之。
  泰遂授以精騎五千,往渭州截其去路。泰又思陳崇雖勇,恐不足以制之。又傳諭李弼、趙貴大軍勿往靈州,且於烏蘭關截殺道元之軍,勿使走脫。
  且說陳崇兵至渭州,道元因急欲往東,已離渭州進發,聞有兵來,道元謂諸將道:「且住,吾當先破其軍而去。」因回軍以待。陳崇追及,大聲喝道:「可朱渾道元,朝廷待你不薄,何故去投外邦?今日天兵已到,快快下馬受縛,免汝一死。」道元出馬道:「你是侯莫陳崇?堂堂漢子,何乃為逆臣效力?」陳崇喝道:「你乃反賊,誰是逆臣?」道元道:「吾為永熙之故,受其爵命。今永熙何在?你不念舊君之冤,忝顏事仇,是亦逆賊。還要搖唇鼓舌,寧不愧死。」陳崇聽了,怒氣直衝,把槍直刺過來。道元便與交鋒。
  戰有數十合,不分勝負。道元架住槍道:「我去了,誰耐煩與你戰鬥。」回馬便走。陳崇只認他力怯,乘勢趕上。那知道元暗藏飛錘在手,乘他追下,喝聲道:「著!」一錘打去,正中陳崇前心,翻身落馬,軍士急忙救起,已經鮮血直噴,不省人事。副將見主帥身危,只得收兵。道元趕上,喝道:「你們聽者,歸語宇文泰,今暫且饒地,少不得有一日殺到長安,正他弒君之罪。」
  說罷,全軍起行,誰敢攔阻。一日到了烏蘭關,李弼、趙貴奉了宇文泰之命,早已引兵把住。遂驅兵大戰,怎當得道元將勇兵強,人人致死,弼與貴不能抵敵,讓他破關而出。道元行至靈州,曹泥接見,大喜。停軍一日,便即進發,一路無話。將近雲州地面,軍士乏糧,眾心未免慌亂。只見一枝人馬,旌旗耀日,紮在雲州界上。問之,乃並州大將賀拔仁軍也,眾心始安。蓋自天元到北,高王知道元來附,不勝大喜。一面命天元親往山東迎母,一面便命賀拔仁引兵二千,齎送資糧來接。探得道元將到,故停軍在此。道元便與賀拔仁相見。仁曰:「大王知將軍遠來,資糧必竭,故先運軍糧在此迎候。」
  道元道:「高王真神人也。」兩軍合隊而行,到了並州。王已遣人來接,道元入見。王握手相慰曰:「喜故人遠臨如獲天賜,屈卿來此,勿憂不得志也。」
  道元拜謝。即日封為車騎大將軍。
  先是孝武棄世,東魏尚未曉得,自道元書來,方知帝崩。王乃遣使至鄴,奏請舊君之喪若何服制。帝令群臣議之。有太學博士潘崇和奏曰:「君遇臣不以禮則無服。是以商湯之民不哭桀,周武之民不服紂,禮宜無服。」有國子博士衛既隆、李同軌並奏曰:「高王及眾臣可以無服。獨高后與永熙離絕未彰,斷無妻不服夫之理。宜在宮中設位舉哀,改服守孝。」帝是之。於是臣寮皆不服喪,高后獨行喪禮。一日,高王至東府,意甚不悅。莊后問之。
  曰:「孝武崩,婁妃痛女守寡,常鬱鬱.故我亦為之不快。」繼而歎曰:「誤他夫妻者,斛斯椿一人也。」后曰:「何與斛斯椿事?王逼我失節,至使王女為后不終,他日未必不學我也。」王默然。其後孝武後旋卒,而王次女孝靜後卒嫁楊遵彥,果如其言。此是後話,今且慢表。
  再說時值端午佳節,王與鄭夫人同宴於翠薇亭。王醉,貪其地涼爽,就與夫人共宿亭上。宮人皆秉燭坐於簾外。將近三更,一宮人睡去。夢見空中有車馬儀仗冉冉而至。忽有紗燈兩對,隱隱前照。一美人身穿紫衣,手執金牌一面,上寫:宣召南嶽真仙雲司夫人鄭大車。逕入寢室。俄而見紫衣人手挽夫人飄然升雲而去,大驚而醒。至曉,王已起身。夫人安臥不動,呼之亦不應。王疑之,忙召宮人來視,昏默如故。王曰:「夫人如此,病乎,睡乎?」
  眾莫對。宮人因述夜間之夢,王大驚曰:「如此,則夫人之魂仙去矣。」命守視勿動。次日,依然不醒。忙召婁妃來視,妃揭帳視之,紅顏如故,撫其四肢,溫軟如玉,但口中僅有微息,似續似斷。謂王曰:「夫人病勢甚急,可召醫官視之。」王曰:「醫官已召來視過,皆不能識。但云此離魂之症,非藥石所能效。為之奈何?」妃曰:「何不出榜招賢?有能醫得此症者,許以重賞。或有良醫來救,亦未可知。」王從之。那知即有應命而來者,皆不能治。延至七日,夫人依然若死。王日夜憂疑,寢食俱廢。一夕偶步廊下,忽聞內侍們竊竊私語曰:「大王要救夫人,何不召問世子?」王喝曰:「汝等在此何言?」內侍跪稟曰:「夫人之魂已歸仙室。前夜世子曾經夢見,懼王怒,故不敢告。王若召世子來問,便知其詳。」王即命召世子。但未識世子若何言說,果能救得夫人否,且聽下卷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08:37:48


第三十九卷     夢遊仙玉女傳音 入輔政廷臣畏法



  話說世子偶抱微疾,在府靜養。鄭夫人不醒已三四日,世子不知也。一夜世子外齋獨宿,忽聞窗外叩戶聲,起而視之,見紅光繚繞,香氣氤氳,一女子穿杏黃衫,輕裾長袖,進前曰:「奉仙主命來召世子。」世子恍惚之中不知召者何人。女挽衣以行,全不是宮中路逕。天氣有似三春,奇花異卉開遍路旁。俄至一所,祥雲靄靄,瑞氣紛紛,經過朱門碧戶,上有金字牌曰:「雲龍洞府。」門半啟,不入。登一山皆奇岩峭壁。有瀑布一條,從山頂飛下,水聲潺潺。山側有洞門緊閉,門上金書「南嶽洞天」四字。女子叩門,有青衣女童開門出問。女子曰:「高世子已召到。」女童入報,請世子進內相見。世子走進,但見紅芳滿樹,碧草鮮妍,階下仙禽飛舞,一美人端坐堂上。世子升階再拜,美人命侍女扶起。敘賓主之禮,分左右而坐。謂世子曰:「妾塵姓胡氏,號雲翹夫人,主此洞天。有妹雲司夫人,塵心未斷,與君父有夙世姻緣。奉天曹命,降生鄭氏為女,年十四,得侍王宮。吾恐其失迷本性,故召來一見。不意君父大生憂疑,欲令世子歸而告之。」又一美人從內走出,視之,乃鄭夫人也。密語世子曰:「妾居處甚樂,然不忍貽大王憂,欲歸又不能自主。世子歸,寄語大王,接妾回去。」世子曰:「仙凡相隔,若何來迎?」夫人曰:「清霄觀中有一老道姓徐,亦此處仙官也。求他表奏天庭,妾即回矣。」世子領命,又告雲翹夫人曰:「仙主知塵世吉凶,未識吾前程若何,乞賜指迷。」雲翹曰:「天機難泄,君能守正而行,便不至自誤終身。」乃以雲箋一幅,寫上四句贈之。其詞曰:明月團團,功成水瀾。時來遇玉,事去逢蘭。
  其後世子娶玉儀公主,居別室,為蘭京所殺,其言乃驗。當時世子茫然不解。
  雲翹仍命黃衫女子送回。行至中途,有一石橋跨在水面。世子見橋下金魚游躍,凴欄而看。黃衫女曰:「此處非可久留。」把手一推,跌在水中,大驚而覺,乃是一夢。
  天曉起身,便問內侍道:「飛仙院鄭夫人有甚事否?」內侍曰:「聞夫人昏迷不醒已有數日,現在大王出榜求醫。」世子知所夢非虛,進告公主。
  公主曰:「何不報知大王?」世子曰:「事涉嫌疑,不敢啟齒。」那知左右竊聽者互相傳說,連北府宮人亦皆曉得,故當夜內侍為王言之。王召世子來問。世子備述夢中所見,因曰:「必得清霄觀中徐道,方能救得夫人還魂。未識果有其人否?」王命訪之,觀中果有一道人姓徐,來此不及一月,遂迎之入府。王見其丰神瀟灑,大有仙氣,深敬禮之。因求解救之術,徐道士曰:「王必虔修表章一道,結壇禮拜。待貧道行法,上達天聽便了。」王如言而行。當夜道士拜伏壇中,王與世子皆在旁坐守。至曉不見起來,即而視之,只有衣冠在地,道士已不知去向。眾皆駭異。忽報鄭夫人已經醒轉。王聞信急來看視,見夫人精神如舊,身已起坐,握手問故。夫人曰:「前夜與王宿此,見有紫衣女子手執金牌,來召奴去。奴隨之往,至南嶽洞府,被雲翹夫人留住。奴欲歸不得。唯世子身有仙骨,可到洞天,故召來寄信於王。今天庭有旨放奴,奴得再返人世。此時更覺身輕骨健,不比前日。」王大喜,遂同歸飛仙院中。府中傳為奇事。世子辭出。婁妃及眾夫人皆來相賀,桐花謂鄭娥曰:「夫人居飛仙院中,果不負飛仙之名。但今後切莫飛去,貽大王憂也。」眾皆笑。由是宮中群呼娥為仙夫人,王益寵之。太平二年,秋八月,婁妃懷孕將產,夢見一龍蟠屈膝下,覺後生男。為高王第六子,名演,字延安,即後北齊孝昭皇帝也。
  且說高王因四境無事,思欲西征,祭祀鳳陵。命司馬李儀作檄,佈告遠近。文不稱意。或薦行台郎孫搴,博學能文,命搴另作。天色已晚,搴於燈下援筆立就,其文甚美。王大悅,即授為丞相府主簿,專掌文筆。越數日,高王率將軍厙狄乾等,領兵一萬,襲西魏夏州。身不火食,四日至城。縛槍為梯,夜入其城,生擒刺史斛拔彌俄突,赦而用之。留都督張瓊將兵鎮守。
  遷其部落五千戶以歸。師至半途,靈州曹泥遣使告急,報稱西魏李弼、趙貴引兵來攻靈州,決水灌城,城旁皆成巨河,城不沒者四版,勢甚危急。高王回軍救之,猶恐不及,於是星夜遣使,以書求援於至羅國。令其速發人馬,繞出西軍之後,乘便擊之,以解靈州之圍。至羅國得書,果引兵襲破西魏軍,獲其甲馬五千,西魏兵乃退。高王兵至,圍已解。曹泥迎拜馬首。王以靈州在西魏境內,不能久守,謂泥曰:「汝毋留此坐受其困也。」乃拔其遺戶歸北,別授曹泥官爵。其婿劉豐生有雄才,王愛之,授為南洛州刺史。朝廷以王平夏州功,封其次子高洋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太原邵公,食邑三千戶。洋年七歲,已授顯爵。王以楊愔為太原公司馬,繼又遷為大行台右丞。
  蓋洋尚處宮內,不能出外理政,故又使之侍高澄也。
  時澄年十七,陰有宰世之志,聞朝中諸貴用事,賄賂公行,法度不肅,請於王曰:「兒願入鄴輔政,以治臣寮之不法者。」王曰:「小子何知,敢主朝政。豈不聞未能操刀而割,必傷其手乎?」世子不悅而退。孫搴告王曰:「臣聞世子欲入鄴輔政,王何以不許?京師諸貴恃王勛舊,橫行無忌,以致人民嗟怨。不有以懾服而整飭之,國勢日壞,恐為敵人所乘。世子天才自高,不可以年幼疑之。若使入朝,委以重權,上輔幼主,下肅百僚,大王無慮鞭長不及,群臣無不拱手聽命,則內外同心,根本自固。王何捨此萬全之計而不為也?」高王遂從其請。乃奏帝以高澄為尚書令,加領軍左右京畿四面大都督,入輔朝政。世子得詔大喜,即日拜辭父母,帶領宮眷,來京授職。在廷諸臣雖聞世子器識不凡,猶以年少輕之。及視事,尚書省積案如山。世子目不停覽,手不停披,決當皆允。未及數日,其事悉了。又引並州別駕崔暹為吏部左丞,凡有參劾,不避權貴,世子親任之。用法嚴峻,由是內外震肅,百官皆懼。雖子如、孫騰亦畏之矣。高王又以阿至羅有救靈州之功,遣使齎金帛送之,兼令起兵逼西魏秦州。泰州刺史萬俟普性勇決有武力。其子萬俟洛慷慨多氣節,身長八尺,有萬夫不當之勇,聞至羅兵將至,謂父曰:「永熙之崩,實宇文之罪。觀其為人,不及高王也。吾父子何可為之戮力?不如東歸,必獲重用。」普從之,遂率部將三百人棄城東歸。高王大喜曰:「萬俟父子,關西虎將,今來,斷泰一臂矣。」封普為西河郡公,洛為建昌郡公。
  且說孫搴薦世子入朝後,父子俱寵,加為散騎常侍。一日,子如來晉陽,搴及高季式同飲於其家。搴醉甚,卒於席上。子如惶懼,報於高王。王親臨視之,謂子如曰:「卿殺我孫主簿,須還我一人。」子如薦魏收可用,王令代搴職。收才華雖美,行止浮薄。王黜之。高季式入見,王問:「司徒曾言一士,有才而謹密者是誰?」司徒者,高敖曹也。對曰:「莫非記室陳元康乎?」王曰:「是也。吾聞其暗中能作書,真佳士也。」遂召而用之。蓋元康博學多能,通達古今。時軍國多事,元康問無不知。王帶之出行,在馬上有所號令多至十餘條,元康屈指數之,盡能記憶。性又嚴謹,終日不出一語。
  王甚愛之,曰:「如此人何可多得。」封為安平子。又丞相功曹趙彥深,亦以文學見幸。彥深少孤力學,為子如代筆。高王行文到鄴,急要文吏一人。
  子如以彥深應召,大稱王意,與元康同掌機密,並受異寵。時人呼為「陳、趙」焉。是時高王留意人才,廣選文學之士,列之朝班。一日,傳諭世子曰:「吾欲西討黑獺,必先通好梁邦。南方多人物,非宏通博雅者,不足以勝此任。朝臣誰可使者?」世子因舉散騎常侍李諧、吏部侍郎盧元明才通今古,學貫天人,可使致聘。王遂命二人聘於梁。
  梁帝素博學,善辯論。及召二人語,丰神秀爽,應對如流。既而辭出,梁帝目送之,謂左右曰:「卿輩常言北土無人物,此等從何處來?」由是深相敬重,亦遣使還報。那知因此一番,卻動了數臣疑懼。先是賀拔勝荊州失守,與盧柔、史寧相率奔梁。其後獨孤信、楊忠在荊州亦被侯景所破,來降於梁。數人皆有北歸之意,而恐梁見疑,不敢發。及見梁與東魏通好,各懷憂懼,因涕泣於梁主之前,求北歸。梁主義而許之。遂帶舊時兵將渡過江來。
  斯時侯景鎮守河南,聞報,便選輕騎三千,扼其去路。勝等不敢敵,微服從小路徒步進關。及到長安,泰接見大喜,同入見帝。勝見孝武崩,又換了一代帝主,不勝傷感。時斛斯椿已死,正缺三公之位。帝即以賀拔勝為太師,封史寧為將軍。泰以盧柔有文學,引入相府,為從事中郎。獨孤信、楊忠引為帳下都督。
  是年關中大旱,田禾盡死,人相食。高王聞之曰:「此天亡泰也,吾取之必矣。」於是調集人馬,擇日起征,分兵三路進攻。敕司徒高敖曹引精騎三萬,趨上洛。敕大都督竇泰引兵三萬,趨潼關。自率大軍趨蒲坂。造三浮橋,欲以濟河。當是時,關西大震,人心惶懼,皆以強弱不敵為憂。泰軍於廣陽,謂諸將曰:「高歡犄吾三面,作浮橋以示必渡。此欲羈留吾軍,使竇泰西入耳。歡自起軍以來,竇泰常為前鋒。其下皆精兵銳卒,屢勝而驕,士志必怠。今以輕兵襲之必克,克則歡不戰自走。若留兵在此,與之相持,勝負未可知也。」諸將皆曰:「賊在近不擊,舍而襲遠,脫有蹉跌,後悔何及?不如分兵御之為上。」泰曰:「不然。前歡再攻潼關,吾軍不出灞上一步。今大舉而來,謂吾亦只自守,有輕我之心。乘此襲之,何患不克?歡雖作浮橋,未能逕渡。不過五日,吾取竇泰必矣。」左丞蘇綽、參軍達奚武皆贊成之。庚戌,泰還長安。諸將猶以為疑。泰乃隱其計,以問族子直事郎中宇文深。深曰:「竇泰歡之驍將,今大軍攻蒲坂,則歡拒守而泰救之。吾表裡受敵,此危道也。不如選輕銳,潛出小關。竇泰躁急,必來決戰。歡持重,未即來救。吾急擊之,泰可擒也。擒泰則歡勢自沮。回師擊之,可獲大勝。」
  泰喜曰:「是吾心也。」乃聲言欲保隴右。辛亥,入朝見帝,帝問:「敵勢若何?」泰曰:「陛下勿擾,保為陛下破之。」帝曰:「卻敵安邦,全賴丞相神算。」泰拜退,遂潛軍東出。癸丑,至小關,過馬牧澤,與竇泰軍遇。
  正是:
  兵行險處謀先定,師到奇時勇莫當。
  未識此番交戰果能敗得東兵,擒得竇泰否,且俟下卷再講。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08:38:14

第四十卷     潼關道世寧捐軀 鎖雲軒金婉失節



  話說竇泰,字世寧,官拜大都督行台,雄武多智。妻即婁妃之妹,為王勛戚重臣。故討西之役,委以專征一面。先是未起兵時,鄴中有謠云:「竇行台,去不來。」市中小兒咸唱之。又起兵前一夜,三更時候,有朱衣冠幘數人,入台雲收竇中尉。宿值者皆驚起,忽然不見,人咸異之,知其此去必敗。而世寧意氣正盛,方以生擒黑獺,平定長安自負。西趨潼關,只道宇文大軍方拒高王,此處必不自來,長驅深入,可以無虞。那知泰已潛出小關,結陣以待。世寧不虞泰至,倉猝出戰。兩軍相合,未分勝負。忽後面喊聲大振,衝出無數人馬,殺入後隊,勇不可當。前後夾攻,兵眾亂竄,或走或降,一時盡散。世寧見大勢已去,只得殺條血路,拍馬而走。登一小山高處,招呼軍士,無一應者。俄而四面圍住,盡是黑衣黑甲,聲聲喊捉竇泰。泰回顧左右,竟無一人,仰天歎曰:「吾起兵以來,未嘗遭此大敗,今日何顏復見高王。」遂拔劍自刎。西魏兵見泰已死,斬其首以去。要曉得泰在前軍佯與為敵,暗令竇熾、竇毅二將率領精騎,從山後抄出,襲破後軍,故東兵大敗。
  又前過馬牧澤,見西南上有黃紫氣抱於日旁,從未至酉方散。占候吏蔣升曰:「此喜氣也。大軍得喜氣下臨,乃竇泰授首之兆。」果如其言。泰送首長安。
  遂引大兵回廣陽,與歡相敵。高王初聞竇泰被攻,以浮橋未完,不能往救。
  繼聞竇泰自殺,一軍皆沒,即拆浮橋而退。都督薛孤進殿後,西軍來追,且戰且行,一日砍折十五刀,敵乃退,軍無所失。高王還晉陽,痛泰陣亡,奏贈泰大司馬、太尉、尚書事,諡曰忠貞,以其子孝敬嗣父爵。
  再說敖曹一軍由商山而進,連破西師,所向無敵。進攻上洛,城中守將泉企防禦甚嚴,十餘日不能下。時有上洛豪民杜窟暗結泉岳、泉猛、泉略弟兄三人,謀以城應東魏。事敗,企收泉岳弟兄斬之,杜窟逾城走,投敖曹,請進師。敖曹用之為嚮導,還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敖曹連中三箭,洞胸穿骨,落馬殞絕。良久復甦,血污滿體,乃卸下甲冑,割征袍裹瘡,上馬復進,力殺數人。諸將皆感激,奮勇而登,城遂陷。執刺史泉企,企謂敖曹曰:「吾力屈,非心服也。」時敖曹瘡甚,慮不能生,歎曰:「恨不見季式作刺史。」
  諸將密以聞,王即授季式為濟州刺史,因諭之曰:「竇泰軍沒,人必搖動,卿宜速歸。」敖曹乃以杜窟行洛州事,全軍而還。
  卻說泉企有二子:長元禮,次仲遵,皆有智勇。企被執時,二子皆逃脫。
  大軍去後,二人陰結死士,襲殺杜窟,復以城歸西魏。泰封元禮世襲洛州刺史。於是東西各守舊境,暫皆罷兵,民得稍息。
  看官也要曉得,歡與泰才智相等,其行事又各不同。泰性節儉,不納歌姬舞女,不治府第園囿,省民財,惜民力,故西人感德,能轉弱為強。歡則恣意聲色,離宮別館到處建造,然能駕馭英豪,善識機宜,遠在千里之外燭照如神,故群臣效命,天下畏服。雖窮極奢靡,而國用不匱。嘗於太原西南四十里外,建避暑宮一所,極林泉之勝。每逢夏月,同姬妾居之。又太原北有燕山,山上一大池,方一里,其水明澈澄清,俗謂之「天池」。夏日荷花最盛,高王造舟池內,載姬妾以游。曾於水中得一奇石,隱起成文,有四字曰:「六王山川」。王異之,攜歸,遍以示群臣,人多不解。行台郎中楊休之曰:「此石乃大王之瑞也。」王問:「何瑞?」休之曰:「六者,大王之諱。王者,當王天下。河、洛、伊為三川,涇、渭、洛亦曰三川,主大王膺受天命,奄有關洛。豈非大王之瑞乎?」王曰:「世人無事,常言我反,況聞此乎?慎勿妄言也。」時尉景在座,告王曰:「王不憶在信都時,僧靈遠之言乎?其決爾朱氏敗亡日月,一一不爽。又言齊當興,東海出天子。王封渤海,應在齊地。天意如此,何患大業不成。」王曰:「士真爾亦不知我心耶?吾豈貪天位而忘臣節者。今後切勿作此議論,致被人疑。」二人不敢言而退。時有行台郎中杜弼,以在位者多貪污,罕廉潔,言於高王,請按治之。
  王曰:「卿言良是,但國家自孝明以來貪墨成風,百官習弊已久,治豈易言。況督軍戰將家屬半在關西,宇文泰常招誘之,人情去留尚未可定。江東又有梁主蕭老翁,專尚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統所在。今若釐正紀綱,不少假借,恐戰士盡投宇文,士子多奔蕭衍,何以為國?」斥其言不用。而弼性迂執,妒惡尤甚。一日,又告於王曰:「王欲除外賊,當先除內賊。」
  王問:「內賊為誰?」曰:「滿朝勛貴是也。」王不答,乃傳甲士三千,分兩行排列,自轅門起,直至堂階,成一夾道。甲仗鮮明,劍戟鋒利,弓盡上弦,刀盡出鞘,如臨大敵。乃謂弼曰:「汝從此走入,並不相犯,無恐也。」
  弼如命以行,但見四面都是刀槍,兩旁無非鋒鏑,嚇得魂膽俱碎。走至堂階,冷汗如雨,身體戰慄,見王猶面如死灰。王笑曰:「箭上弦不射,刀出鞘不砍,爾尚恐懼若此。今諸勛貴衝鋒陷陣,大小百有餘戰,傷痕遍體,從萬死一生中掙得功名。今享一日榮貴而遽責其貪鄙,棄大功而苛細過,人孰為我用乎?」弼乃服。故高王號令軍民,每先安撫其心。其語鮮卑人曰:「漢民是汝奴,夫為汝耕,婦為汝織,輸納粟帛,令汝溫飽,汝為何凌之?」其語漢人曰:「鮮卑是汝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絹,為汝擊賊,令汝安寧,汝為何疾之?」由是軍民感悅。時鮮卑皆輕漢人,惟懼高敖曹。敖曹自上洛還,王以為軍司大都督,統七十六部,寵遇日盛。但性粗豪,傲上不恭。一日來謁,值王晝寢,門者不敢報。敖曹怒,彎弓射之,門者驚散。左右奔告王,皆言敖曹反。王笑曰:「豈有敖曹反耶?」忙即召入,慰而謝之。如馴猛虎然,不加束縛,自受節制。王在軍中對諸將言皆鮮卑語,對敖曹則漢語,以故敖曹常切感激,誓以死報。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高王弟高琛,字永寶,尚華山公主,為駙馬都督。生一子,名須拔。
  永寶早失父母,婁妃撫養長大,故事嫂如母,常出入後宮。靜帝即位,封南趙郡公。富貴無比,家蓄姬妾數人,正是朝歡暮樂時候。那知美色易溺,又生出一件事來。先是王在避暑宮,命永寶在府檢校文書,與二世子高洋作伴,故永寶宿於德陽堂軒內。一日進見婁妃,坐談半晌,退與高洋、高濬行至寶慶堂,相為蹴踘之戲。俄而高洋去了,濬挽永寶手行至堂左。旁有雕樓七間,樓上下皆丹青圖畫,金碧輝煌。走過樓廊三五十步,見一宮院,朱簾翠幕,樓台縹緲,有雙環侍女二人立於簾外。永寶問:「此院何人所居?」濬曰:「此鎖雲軒,小朱夫人之宮也。」永寶知是朱金婉所居,便欲退出。濬拖住不放,謂侍女曰:「去報夫人曉得,叔叔駙馬在此,快送些茶果出來。」侍女進去一回,果送出冰桃雪藕,請二人解渴。金婉亦走在簾內觀望,見永寶年少風流,一表非俗,口雖不言,心中暗生羨慕。恰好一陣風過,把簾幕吹開。高濬見夫人在內,便走進作揖,招呼永寶道:「夫人在此,叔叔進來相見。」永寶聞呼,便亦走進施禮。那知不見猶可,一見金婉千般嬌媚,萬種風流,頓時神迷意亂,口稱夫人不絕,加意親熱。金婉見他慇懃,便請入內堂,寬坐留茶,頻以目視永寶,頗覺情動。高濬孩子心性,只貪頑耍,那管兩下長短。少頃辭出,永寶回至外堂,轉輾思量,夜不能寐。次日午後,吩咐侍者:「二世子倘若問我,說我暫時回府去了。」遂不帶一人,悄悄走入內府,經過雕樓,喜無一人撞見,直至鎖雲軒門口。女侍看見,忙報夫人。
  夫人未及回答,永寶已入宮來。夫人只得起身迎接,忙問:「駙馬到此何干?」
  永寶曰:「昨日承賜香茗,特來拜謝。」金婉驚曰:「大王不在宮中,昨君到此,本不敢邀坐留茶,以有二世子同來,故冒禁相見。今君獨行至此,宮中耳目眾多,恐涉瓜李之嫌,致招物議。請君速返,毋為我累。」永寶曰:「夫人果是天上神女,難道不容俗子一步芳塵麼?」金婉見其言詞婉昵,深寓相愛之意,便道:「承君不棄,只好緣結來生,今生休想。」連催回步,永寶只得快快走出。才下階,見守門宮娥飛步進來報道:「巫山府胡夫人、凝遠樓穆夫人皆來探望,行將到也。」金婉大驚,向永寶道:「君出,定被他們撞見,恐惹人疑,不如權躲一邊。俟他們去後,然後再行。」永寶聞言,便轉身往後去躲。金婉接入兩位夫人,遜坐獻茶。閒談一回,巴不得二人就去。因天氣炎熱,要等晚涼回宮,坐著不動。直至紅日沉西,方起身作別。金婉見二人去了,就請駙馬出院。永寶急急走出。宮娥道:「門吏專候二位夫人輦出,便已下鎖,駙馬不能出去了。」
  永寶重復退回。金婉道:「如此奈何?」永寶道:「今夜進退兩難,只好借宮中一席之地,權宿一宵。明日早行,諒無妨礙。未識夫人肯賜曲全否?」
  金婉見他哀懇,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整備夜膳,對坐共酌。始初尚懷顧忌,三杯入腹,漸漸親熱起來。此以語言勾挑,彼以眉目送情。坐至更深,不覺春心蕩漾,遂同枕席。天將明,永寶潛身而出,暗思:「事雖從願,怎得常相聚會。」因閱宮府全圖,鎖雲軒牆外即是東遊園,園中假山一座正靠牆邊。
  若從背後掘一地道,便可直通裡邊,出入可以自由。打算已定,便向高洋道:「此地炎熱,東園幽寂涼爽,吾欲借宿數日,不知可否?」高洋道:「叔父去住便了,何言借也?」永寶因即移居園內,命心腹內侍從牆外掘進,暗暗通知金婉。金婉大喜,亦命宮女在內幫助。地道遂成。從此朝出暮入,全無人覺。如是者已非一日。
  先是高王聞世子在朝頗事淫樂,欲召他歸來,考其朝政得失。忽報柔然入寇,高王親自引兵御之,遂召世子歸,鎮守晉陽。世子與永寶從幼相依,情最莫逆。一日將晚,欲與相見,尋之不獲,有內侍張保財曰:「頃見駙馬不帶一人,走入東園去了。」世子亦步入園來,問園吏道:「駙馬在內否?」
  園吏曰:「在內。」及至園中,不見永寶。遂坐亭中,命保財尋覓。保財滿園尋遍,毫無蹤跡,走至假山背後,見一地洞,深有六尺,洞口泥土光滑,似有人出入其間。回報世子,世子親自往看,果有一洞,命保財入內探視。
  回說:「內經十數步,通入牆內,洞口亦有樹木遮蔽。遙望之,樓閣重重,迴廊曲檻,繡幕朱簾,儼如圖畫。隱約有一美女與駙馬共坐亭上笑語。」世子聽罷大驚,暗想:「牆內已是宮府,與鎖雲軒逼近,難道叔父與朱夫人有私麼?」吩咐保財:「汝今夜宿在園中伺候消息,明日稟我知道。」遂自回府。一等天曉,復往園中,問保財道:「駙馬曾出來否?」曰:「尚未。」
  世子等了一回道:「駙馬此時定將出矣,你說我候在千秋亭上,有密事要商,速來相見。」正是:私情雖密終須破,好事多磨切莫為。
  未識世子等候亭上作何言說,且聽後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20:15:21

第四十一卷     結外援西魏廢後 棄群策東鄴亡師



  話說保財奉世子命,候在洞口。一會永寶出來,見了保財,大驚失色。
  保財道:「駙馬莫慌,世子坐等在亭子上,請駙馬相見。」永寶只得走進亭來,世子接見道:「叔非韓壽,奈何偷香?」永寶跪下道:「此事願世子庇我,莫訴兄知。」世子扶起道:「此事我何敢泄?但日久必敗,倘被父王曉得,禍必不免。前日姪因一念不謹,幾喪性命。叔何不以我為鑒?及早改之,猶可無事。」永寶唯唯,遂同至德陽堂。世子說了一番,只道永寶以後自然悔改,從此絕不提起。
  一日,忽報柔然敗去,高王奏凱而回。大軍將到晉陽,遂同府中文武,郊外迎接。王歸,犒賞三軍已罷,回至婁妃宮中夜宴。是夜,宿于飛仙院。
  次日,即往東府,三日不出。有一夜回府,本欲往婁妃宮去,行至寶慶堂,見雕樓下月色甚明,忽思朱金婉處久已冷落,趁此良夜與他相聚一宵。走至鎖雲軒,見院門深閉,令人叩門。那知其夕永寶正在裡邊,與金婉飲酒取樂,忽聞王來,彼此失色。永寶急走內閣躲避。夫人下階相迎。夜宴之具不及收拾。王謂夫人曰:「卿在此獨飲乎?」夫人曰:「因貪月色好,故在此小飲。」
  口雖答應,頗露驚慌之色,王心甚疑。遂解衣共寢,夫人不發一言,全不似舊日相敘光景。王心疑益甚,復起望月。夫人亦絕無一語,乃走出房外。微聞牆邊有人竊竊私語,遂從簾內望之,月光如晝,見數宮人送一少年出去。
  一人道:「駙馬今夜只好在園中擔擱。」又一人道:「駙馬休慌,世子在飛仙院亦曾如此。」王知是永寶,心中大怒,且不聲張,命值夜宮女開門逕出。
  至雕樓下,有人言語,呼之,乃內侍王信忠,急命鎖了鎖雲軒外門,便至柏林堂,倚牀獨坐。金婉見王已去,又報外門封鎖,知事情敗露,嚇得魂飛魄散。宮娥們亦皆憂懼。王坐至天明,召園吏問:「昨夜何人在園?」答道:「駙馬。」王問:「此時在否?」答道:「已去。」王喝道:「你們職司守園,如何縱人出入?」園吏道:「因是駙馬,且大王親弟,故不敢拒。」王曰:「幾時留宿起的?」園吏曰:「往來時日皆有簿記。」王命取來,俄而呈上一簿,乃駙馬留宿園中日月及世子尋見地道根由,備寫在上。王知園吏無罪,遂叱令退。忙召永寶,永寶雖懷驚懼,不敢不到。世子不知永寶事發,亦隨之入。王見之大怒,以園吏所書之簿示之。永寶伏地謝罪。王令左右去其衣冠,痛杖一百,血流滿地,令人扶出。又怒責世子曰:「你亦罪難指數。」
  亦痛杖之,幽於柏林堂西廡。走到婁妃宮中,怒氣滿面。妃問:「大王為何如此著惱?」王將鎖雲軒事告之,妃曰:「永寶雖有罪,望王念手足之義,曲為寬宥。」話未畢,忽內侍報道:「駙馬不堪受杖,到府即死。」蓋永寶體素肥,外強中乾,受杖既深,頓時痰湧,遂欲救無及。王得報大驚,婁妃聞之淚下如雨。繼而王拔劍以走,妃問:「欲殺何人?」王曰:「永寶之死,皆金婉害之。我去殺此賤婢。」妃攔住道:「金婉不足殺也。王廣收美色,納之後宮,使他空守寂寞,為人所誘,此心焉得不亂?今駙馬已死,豈可復殺金婉以重其罪。況金婉已生一子在宮,若殺之,教此小兒誰靠?王即不念其母,可不念其子乎?依妾所見,閉鎖深宮,使不齒於諸夫人之列罷了。」
  王遂收劍坐下。
  俄而,報世子杖後發暈數次,妃驚曰:「澄兒何罪而王杖之?」王歎曰:「此兒雖聰明,但舊性不改,在京縱欲敗度。不痛責之,無以懲後,今日猶未盡法治也。」看官,你道高王何以甚怒世子?先是世子在朝大興土木,廣選佳麗。一日,朝罷回府,有婦人訴冤馬前。視其狀詞,乃古監門將軍伊琳之妻裴氏,見其姿容甚美,遂帶入府中,親自問話。蓋伊琳奉命往洛陽運木,違誤工程,侵盜運費,為侍中孫騰劾奏。侍中高隆之構成其罪,收禁在獄,三年有餘。裴氏因泣陳冤枉,言孫騰在洛自盜內府金銀,沒入珊瑚樹一枝、珠簾一頂,皆係伊琳親見,欲滅其口,故問成死罪收禁獄中。世子大怒道:「孫侍中貪財怙勢,擅入人罪,吾當為爾伸冤。但事關權貴,你若出去,被他們暗行殺害,誰與質審?你且住我府中,等事情明白,然後出去。」裴氏拜謝。蓋世子悅其美而欲私之,故不放之出也。次日,遂下文書於尚書省,提問伊琳一案。隆之知事關孫騰,乃使人送還文書,謂世子曰:「伊琳之獄定已三年,罪狀甚明,不勞追攝。」世子大怒,必欲提問。司馬子如亦勸世子勿究。世子不從,騰與隆之大怒,不放伊琳出獄。世子無從審問,因欲上訴高王。孫、高二人訪知世子已與裴氏成奸,亦欲訴知高王。子如從中調停。
  赦了伊琳之罪,前事亦不追究,方各相安。其後世子奏復伊琳官爵,數往其家留宿。高王探知此事,心中甚怒,因軍旅匆忙,未及責問。今又聞其袒庇永寶,故並責之。然永寶已死,心甚不忍。乃命世子歸府調養,幽金婉於冷宮,餘皆不究。永寶之子須拔,以游夫人無子,命其撫養在宮,列於諸子之內,取名曰睿。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宇文泰自潼關殺了竇泰,敗高王於蒲坂,國中連年饑饉,兵食不足,常慮高王起兵復仇。時有蠕蠕國,土地廣大,兵馬強盛。聞與東魏相結,欲伐西魂,心甚憂之,因遣使通好,欲得其助,蠕蠕主曰:「西魏若欲結好,必娶吾女為后,方肯為援。」使者復命,泰勸文帝廢乙弗后為尼。帝不忍,曰:「後乃結髮之婦,豈可無罪而廢?」因集群臣會議,群臣迎合泰意,皆言不廢皇后,則難娶蠕蠕之女,不娶其女,恐外患之來,無人救援,社稷不安。帝迫於眾議,歎道:「吾豈以一婦而棄社稷大計。」乃廢乙弗氏為尼,降居別院,后與帝大慟而別。有感別詩曰:
  十載承恩一旦捐,數行珠淚落君前。
  良謀果得安天下,妾入空門也泰然。
  其後蠕蠕以故後尚在,復欲伐魏。文帝遂賜後死,前日所夢,至此果然應了。是時帝既廢後,乃遣扶風王元孚具金帛禮儀,往蠕蠕國迎頭兵可汗公主為后。可汗大喜道:「我女得與大魏皇帝為后,誠天緣也。」遂送女於西魏,車七百乘、馬一萬匹、橐駝一千頭、珍寶異物不可勝數。蠕蠕風俗以東向為貴,故公主行幕皆向東。將至長安,扶風王請公主南面,公主曰:「我此時猶蠕蠕女也。魏自南向,我自東向,亦有何害?」西魏大統四年三月丙子,立蠕蠕國公主鬱久閭氏為后。丁丑,大赦天下,丞相泰自華州入朝稱賀,旋還華州,聞弘農郡有積粟,遣兵襲而據之。
  是年,東魏主年十五,亦立歡之次女為后。適邊郡貢一巨象,改元元象,大赦天下。高王聞泰奪據弘農大怒,乃大舉西討,先命敖曹治兵於虎牢,調發各路人馬,限日齊集壺口,進取蒲津。段榮諫曰:「臣夜觀星象,大軍不利西行,宜俟來年進討。」王曰:「天道幽遠,今軍已戒嚴,不可阻將士之氣,卿毋畏縮。」婁妃亦諫曰:「妾聞秦地有山河之固,地勢險阻,大兵仰而攻之,主客相懸,勞逸不同。願大王慎之。」王曰:「吾籌之已熟,今行不滅,蕩平無期。此行非得已也。」遂命世子入朝,率諸將進發。軍至壺口,侯景引五萬人馬,自河南至;劉貴引三萬人馬,自山東至。連晉陽之兵,共號二十萬,兵勢甚盛。敖曹知大軍已發,遂自虎牢起兵,圍住弘農。右長史薛琡告王曰:「西賊連年饑饉,故冒死來入陝州,欲取倉粟以養三軍。今敖曹已圍弘農,粟不得出。但置兵諸道,勿與野戰。比及麥秋,收成又缺,其民自皆餓死,寶炬、黑獺何憂不降?願勿長驅渡河。」王不聽。侯景亦謂王曰:「今日舉兵形勢極大,萬一不捷,猝難收斂。不如分為二隊,王統前軍,臣統後軍,相繼而進。前軍若勝,後軍全力以赴;前軍若敗,後軍乘而援之,萬無一失。」歡亦不從。遂自蒲津渡河,全軍盡登西岸。泰聞東魏兵至大懼,以華州當道衝,遣使至州,命刺史王羆嚴守。羆對使者曰:「老羆當道,臥貉子那得過歸。語丞相可無憂也。」俄而,高王兵至,謂羆曰:「何不早降?」
  羆大呼曰:「此城是王羆塚,生死在此,欲死者來。」諸將請攻之。王曰:「無庸,吾志在滅泰,此等碌碌,何足污吾兵刃?」遂涉洛,軍於許原之西,連營三十里。
  先是泰發征書十餘道,調集各路人馬,皆未至。將士不滿一萬,欲進擊歡,諸將皆疑眾寡不敵,請待歡軍更西,以觀其勢。泰曰:「歡若至長安,則人情擾亂,將何以濟?今乘其遠來,營伍未固,擊之可圖一勝。」賀拔勝亦以為然。即造浮橋於渭上,令軍士齎三日糧,以示必死。輕騎渡渭,留輜重於後。自渭南夾渭而西,壬辰,至沙苑,距東魏軍六十里。然見其兵勢甚盛,將士皆憂難敵,泰亦懼不自安。宇文深獨賀曰:「吾軍勝矣。」泰問其故,對曰:「歡鎮撫河北,甚得眾心,以此自守,圖之非易。今懸師渡河,非眾所欲,獨歡恥失竇泰,愎諫而來。此所謂忿兵,可一戰而擒也。何為不賀?願假深一節,發王羆之兵,邀其走路,使無遺類。」泰喜曰:「聞君言使人膽壯十倍。」泰又遣達奚武覘歡軍。武從三騎,效歡將士衣服,日暮去營數百步下馬,伏地潛聽,得其軍號。因上馬歷營,若警夜然,有不如法者,往往撻之,俱知敵軍情狀而還。儀同李弼曰:「敵眾我寡,平地不可與戰。去此數里,地名渭曲,地狹勢阻,多高蘆長葦,可以全軍埋伏。先據此處,以奇兵勝之。」泰從其計。乃命李弼為右拒,引兵三千,帶領勇將五員,伏於渭曲之西;命趙貴為左拒,引兵三千,帶領勇將五員,伏於渭曲之東。皆令聞鼓聲而起。自主中軍,背水佈陣。
  分撥方畢,東軍已至。見宇文兵少,皆有輕敵之心。都督趙青雀請戰,斛律美舉曰:「黑獺舉國而來,欲決一死戰。譬如狗,或能噬人。且渭曲葦深土泞,不利馳驟,無所用力。為今之計,不如勿與交鋒,密分精銳,掩襲長安,巢穴已傾,則黑獺不戰成擒矣。」王曰:「彼伏兵蘆內,以火焚之,何如?」侯景曰:「以大王兵力,何堅不破?今日當生擒黑獺,以示三軍。若縱火焚之,雖殺之不足為勇也。」彭樂飲酒醉,盛氣請戰曰:「王何不速戰?今日眾寡懸殊,以百人而擒一人,何患不克?」王許之。彭樂大聲呼曰:「能殺敵者,從吾來!」王立馬高坡之上以督戰,令於軍中曰:「能生擒黑獺者,封萬戶侯。」於是兵將一湧而進,不成行列。泰率諸將死拒。
  俄而,戰鼓三通,左右伏兵陡出,並力致死,將東軍衝為兩段。彭樂深入敵陣,正遇耿令貴交戰,令貴敗走。不料李標在後,一槍直刺過來,正中腰下,把肚腸拖出。段韶見了,急來救護。彭樂納腸入腹,納不盡者以劍截之,束創復戰,勇氣不衰。敵軍見者皆為吐舌。斛律明月被圍陣中,一枝畫戟使得神出鬼沒,連殺數將。賀拔勝出馬相迎,力戰數十合,明月全無懼怯。勝壯之曰:「誰家生此虎兒?」縱之去。斯時西軍勇氣百倍,東軍前後不相顧,盡行潰散。正是:廿裡連營成瓦解,六軍銳卒似冰消。
  未識高王作何解救,且聽下卷細講。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20:15:47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7-12 20:17 編輯

第四十二卷     奔河陽敖曹殞命 敗黑獺侯景立功



  話說高王立馬高坡,見東軍大敗,尚欲收兵更戰,使張華原歷營點兵,莫有應者。還報曰:「眾兵盡散,營皆空矣。」王未肯去,斛律金曰:「眾心離涣,不可復用。宜急向河東,再圖後舉。」俄而,婁昭、潘樂、段韶飛奔而來,皆曰:「王何不去?」王曰:「能復戰乎?」韶曰:「不能矣。趙青雀已降於泰。諸將只道大王已去,皆渡洛東歸矣。此時不去,敵兵四合,恐自拔無路。」王猶據鞍未動,斛律金以鞭拂王馬,乃馳去。數將擁之而行。
  王曰:「全軍盡沒,吾何以返?」韶曰:「臣父總錦衣軍,有兵一萬三千未動。侯景有五萬人馬,尚在河橋屯守。渡過洛水,便得濟矣。」行至洛口,時已二鼓。只見前面火把大明,早有敵軍攔住。段韶一馬當先,刺死來將,眾人殺散餘兵,渡過浮橋。將近黃河,忽報西軍抄截,河橋已斷。王大驚,問:「侯景人馬何在?」曰:「尚在迎敵西軍。」俄而,天色漸明,侯景接著,慰王曰:「王無憂,河橋雖斷,臣已命劉貴、段榮在下流處預備樓船五十號以待。王速登舟先渡,臣在此接應諸將便了。」王循河而行,果見段榮、劉貴艤舟以候,但岸高舟遠,不能即登。見一橐駝立在水灘,王下馬,縱身一躍,立在橐駝背上,才得就船。諸將相繼渡畢。喪甲士八萬,棄鎧仗十有八萬。泰追至河邊,選留甲士二萬,餘悉縱歸。都督李穆曰:「高歡破膽矣,速渡河追之,歡可獲也。」泰曰:「吾兵力未齊,且歡亦未能一舉滅之也。」
  還軍渭南,所征之兵甫至,令於戰所人種一柳,以旌武功。後人有沙苑詩一絕云:
  馮翊南邊宿露開,行人一步一徘徊。
  誰知此地青青柳,盡是高歡敗後栽。
  西魏帝聞捷,加泰為柱國大將軍,李弼等十二將皆進爵增邑有差。弼弟身小而勇,每躍馬陷陣,隱身鞍甲之中,彭樂幾喪其手。敵人見之,皆曰:「避此小兒。」泰歎曰:「膽決如此,何必八尺之軀耶?」耿令貴殺傷甚多,甲裳盡赤。泰曰:「觀其甲裳,足知令貴之勇,何必數級紀功乎?」時高敖曹聞歡敗,釋弘農之圍,退保洛陽。己酉,西魏行台宮景壽等向洛陽,洛州大都督韓賢擊走之。又州民韓木蘭作亂,賢擊破之,一賊匿屍間,賢至戰所,按收甲仗,賊倏起斲之,斷脛而卒。泰聞賢死,以為洛州可圖,復遣行台元季海與獨孤信將步騎二萬趨洛,楊忠、李顯引兵趨三荊,賀拔勝、李弼引兵圍蒲坂。先是高王西伐,蒲坂民敬珍謂其從兄敬祥曰:「高歡迫逐乘輿,天下忠義之士皆欲倳刃於其腹。今又稱兵西上,吾與兄起兵斷其歸路,此千載一時也。」祥從之,糾合鄉裡,數日有眾萬餘。會歡自沙苑敗歸,祥、珍率眾邀之。歡恐關東人心有變,急欲趕回晉陽,鎮撫四方,不顧而去。及賀拔勝、李弼至河東,祥、珍率猗氏等六縣十餘萬戶歸之。泰以珍為平陽太守,祥為行台郎中。秦州刺史薛崇禮為歡守蒲坂,防禦甚固。有從弟薛善為秦州別駕,欲降西魏,言於崇禮曰:「高歡有逐君之罪,善與兄忝衣冠緒餘,世荷國恩。今大軍已臨,而猶為高氏固守,一旦城陷,函首送長安,署曰逆賊,死有餘愧。及今歸款,猶為愈也。」崇禮猶豫不決,善與族人斬關納西魏師。
  崇禮出走,追獲之。於是泰進蒲坂,略定汾、絳以西。凡薛氏族人預開城之謀者,皆賜五等爵。善曰:「背逆歸順,臣子常節,豈容闔門大小俱叨封邑?」
  與其弟慎固辭不受。泰善之。晉州刺史封祖業聞西魏兵至,棄城走。儀同三司薛修義追至洪洞,及之,勸其還守。祖業不從,修義曰:「臨難而逃,非丈夫也。」還據晉州,安集固守。會西魏長孫子彥引兵至城下,修義開門,伏甲以待之。子彥不測虛實,遂退。王黜祖業,以修義為晉州刺史。又獨孤信引兵逼洛陽,刺史、廣陽王元湛棄城歸鄴,敖曹不能獨留,亦引兵北渡。
  信遂據金墉。於是賀若統以潁川降魏。前散騎侍郎鄭偉起兵陳留,據梁州降魏。前尚書郎中崔彥穆起兵滎陽,據廣州降魏。泰皆即地授為刺史。東魏行台任祥聞潁川失守,率驍將堯雄、趙育、是雲寶進兵攻之。賀若統告急於泰,泰使宇文貴將步騎二千救之。軍至陽邑,雄等已退三十里,任祥率眾四萬繼其後。諸將咸以為彼眾我寡,不可爭鋒。貴曰:「雄等謂吾兵少,必不敢進。出其不意,進與賀若統合兵擊之,蔑不勝矣。若緩之,使與任祥兵合,進攻潁川,城必危矣。城若失,吾輩來此何為?」遂疾趨潁川,背城為陣,與雄等戰於城下,大破之。趙育請降,俘其士卒萬餘人。任祥聞雄敗,不敢進。
  貴復擊之苑陵,祥軍又敗,是雲寶亦降。又都督韋孝寬攻東魏豫州拔之,執其行台馮邕。獨慕容儼為東荊州刺史,有西將郭鸞來攻,晝夜拒戰二百餘日,乘間出擊,卒破走之。故河南諸州多失守,惟東荊州獨全。高季式為濟州刺史,有部曲千餘人,馬八百匹,鎧仗皆備。會濮陽盜杜靈椿等聚眾萬人,攻城剽野。季式遣騎三百,一戰擒之。又進擊陽平賊路文徒等,皆平之。於是遠近肅清。或謂季式曰:「濮陽、陽平乃畿內之地,不奉詔命,又不侵境,而私自出軍遠戰,萬一失利,豈不獲罪乎?」季式曰:「何言之不忠也?我與國家同安共危,豈可見賊不討?且賊知台軍必不能來,又不疑外州有兵擊之,乘其無備,破之甚易。以此獲罪,吾亦無恨。」高王聞而嘉之。
  先是王之敗歸晉陽也,意忽忽不樂。侯景曰:「黑獺新勝而驕,必不為備。願得精騎三萬,逕往取之。」王以告婁妃,妃曰:「設如其言,景豈有還理?去一黑獺,復生一黑獺,王何利之有?不若藏鋒蓄銳,待時而動,奚汲汲為?」王乃止。於是撫夷創,補軍旅,修甲乘。閱一載,而兵力復振,乃分遣諸將,進復河南諸州。賀拔仁攻南汾州,刺史韋子粲降之。泰大怒,盡滅子粲之族。西將韋孝寬、趙繼宗聞東軍至,以孤城難守,皆棄城西歸。
  侯景方攻廣州,未拔,聞西魏救兵將至,集諸將議進退。將軍盧勇請進觀敵勢,景許之。乃率百騎至大隗山,遇魏師。日已暮,勇乃多置旌旗於樹顛,夜分騎為十隊。鳴角直前,西魏兵不測多少,軍大亂,勇擒其將程華,斬其帥王征蠻而還。廣州守將駱超聞之大懼,遂以城降。於是汾、潁、豫、廣四州復入東魏。
  且說西魏大統四年,文帝知獨孤信已據金墉,將如洛陽,展拜園陵。會信告急,言東魏高敖曹、侯景攻圍金墉甚迫,乞發大軍往救。泰因請鑾駕幸洛,進觀形勢,帝從之。遂命尚書左僕射周惠達輔太子欽,鎮守長安。命李弼、達奚武率三千騎為前驅。八月庚寅,至谷城,侯景聞援兵將至,謂諸將曰:「西賊新來,兵鋒必利。當斂兵以待,徐圖進取。」莫都婁貸文曰:「賊兵遠來,當乘其未至擊之。願自引所部往挫其鋒。」可朱渾道元以為然。景不可,二人遂不稟景命,各以千騎前進。夜遇李弼軍於秀水,弼命軍士鼓噪,曳柴揚塵,東軍不戰而退。貸文走,弼追斬之。道元單騎獲免。悉俘其眾送弘農。侯景知貸文、道元私戰失利,又聞泰兵至瀍東,乘夜解圍去。辛卯,泰率輕騎追景至河上。景設陣為長蛇之勢,北據河橋,南據邙山,與泰兵合戰。西將衝入,兵皆散走。泰亦親自陷陣。戰久,鼓聲大震,東軍合力奮擊,泰被圍,諸將各自為戰,不及相顧。泰乘間衝出,左右皆散。忽流矢中其馬,馬驚而奔,泰墜地。東魏兵追及之。李穆下馬,以策抶泰背,罵曰:「籠東軍士,爾曹王何在,而獨留此?」追者不疑其貴人,舍之而過。穆以馬授泰,與之俱逸。泰歸營,鳴金收軍,將士皆集,兵勢復振。次日,進擊東魏兵,東魏兵北走。高敖曹意輕泰,建旗蓋以陵陣。泰曰:「此敖曹也,急擊勿失。」
  於是盡銳攻之,一軍皆沒,敖曹單騎走,唯一奴從,往投河陽守將高永樂。
  永樂,高王從兄子也,與敖曹有怨,閉門不納。敖曹仰呼曰:「門即不開,速以繩來援我。」永樂不應。敖曹惶急,拔刀穿闔,未徹而追兵至,乃伏橋下。追者見其從奴持金帶,問:「敖曹何在?」奴指示之。敖曹知不免,奮頭曰:「來,與汝開國公。」以其殺己必獲重賞也。追者斬其頭去。又西兗州刺史宋顯有眾三萬,與泰戰,泰亦殺之。虜甲士一萬五千,赴河死者以萬數。敖曹首至,泰大喜,一軍皆賀,賞殺敖曹者絹萬匹,歲歲稍與之,比及周亡,猶未能足。
  再說萬俟普自歸東魏,高王以尊且老特禮之,嘗親扶上馬。其子洛免冠稽首曰:「願出死力以報深恩。」及邙山之戰,諸軍皆北渡,洛獨勒兵不動,謂西魏人曰:「萬俟受洛乾在此,能來可來也!」西魏人畏之而去。東魏名其下營地曰回洛。後隋之回洛倉,即其地也。侯景聞敖曹死,即欲進戰。諸將皆曰:「吾軍新失大將,人有懼心,勝勢在彼,未可遽與爭鋒。」景曰:「不然,黑獺連勝數陣,有輕我心,其下將士必驕。彼驕我懼,正堪一戰。
  且沙苑之敗未復,今又喪師失將,恥辱甚焉。大王付吾儕以閫外之任,若不大破黑獺,何面目見之?吾計決矣,諸軍勿疑。」於是整率諸軍,盡渡河橋。
  將戰,下令曰:「今日之戰有進無退,退者立斬!」乃命諸將分隊進擊。泰見東魏兵至,命右拒敵其左,左拒敵其右,中軍敵於中路,自擁精騎一千,擁護帝駕,立馬高處觀之。當是時,兩邊置陣既大,首尾懸遠。從旦至未,戰數十合,彼此不相上下。或東軍得利,西師敗而復振。或西師得利,東兵卻而復前。無不捨死忘生,互相對敵。俄而,氛霧四塞,風沙迷目,左右兩拒,戰並不利。景忽下令於東曰:「西陣已獲黑獺矣。」東陣大呼。又下令於西曰:「東陣已獲黑獺矣。」西陣大呼。西魏軍皆驚懼,遂大潰。獨孤信等未識君相所在,棄軍走。將軍李虎、念賢等為後繼,見信等敗亦潰。泰見前軍瓦解,不敢留,與帝燒營而遁。方戰急時,王思政下馬舉長祐左右橫擊,一舉輒踣數人,陷陣既深,從者盡死,身被重創,悶絕於地。會日已暮,敵亦收兵,帳下督雷五安於戰處哭求思政,會其已蘇,割衣裹創,扶之上馬而歸。蓋思政每戰,常著破衣弊甲,敵不知其將帥,故得免。將軍蔡祐下馬步鬥,左右勸乘馬以備倉猝,祐怒曰:「丞相愛我如子,今日豈惜一死?」帥左右十餘人,合聲大呼,擊東魏兵,殺傷甚眾。東魏人圍之十餘重,祐彎弓持滿,四面相拒。有厚甲長刀者一人,直進取之,去祐可三十步。祐只存一矢在手,左右勸射之。祐曰:「吾曹之命在此一矢,豈可虛發?」將至十步,祐乃喝聲道:「著!」其人應弦而倒。東魏兵退卻,祐徐徐引還。正是:瓦罐險遭並上破,將軍倖免陣前亡。
  但未識西師敗後竟得長驅入關否,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20:16:24

第四十三卷     歸西京一朝平亂 懼東鄴三將歸元



  話說邙山之戰,泰大敗而遁,奉帝急走弘農。其時弘農守將聞大軍敗績,已棄城而走。城中無主,所虜降卒在內結黨聚亂,聞泰至,相與閉門拒守。
  泰進拔之,誅其魁首數百人,城中始定。時諸將在後者皆未至,泰驚不能寢。
  及夜,蔡祐至。泰曰:「承先來,吾無憂矣。」枕其股,寢始安。蓋祐每從泰戰,常為士卒先,不避矢石,戰還,諸將皆爭功,祐終無一言。泰每歎曰:「承先口不言勛,我當代其論敘。」故泰倚之如左右手。次日兵將稍集,泰留長孫子彥守金墉,王思政鎮弘農,自引大軍奉帝入關。
  先是泰既東伐,關中留守兵甚少,前後所虜東魏士卒散在民間,聞東徵兵敗,共謀作亂。李虎等至長安,見賊勢猖獗,計無所出,不得已,與太尉王盟、僕射周惠達奉太子欽出屯渭北。百姓互相剽掠,關中大擾。降將趙青雀與雍州於伏德聚眾萬餘,進據長安子城。咸陽太守慕容思慶亦起兵從逆。
  各招降卒,以拒還兵。長安士民不從者,相率以拒青雀,日數十戰。虧得侯莫陳崇進擊破之,賊始畏懼不出。王羆鎮河東,見人心惶惑,大開城門,悉召軍士,謂曰:「今聞大軍失利,青雀作亂,諸人莫有固志。羆受委於此,以死報國。有能同心者,可共固守;不能者,任自出城。」眾感其言,皆無異志。泰聞變,留帝駕於閺鄉,以士馬疲弊不可速進,且謂:「青雀等皆烏合之眾,我至長安以輕騎臨之,必皆面縛乞降,不足為患。」散騎常侍陸通諫曰:「賊逆謀久定,必無遷善之心。蜂蠆有毒,安可輕也?且賊詐言東寇將至,今若以輕騎臨之,百姓謂為信然,益當驚擾。今軍雖疲弊,精銳尚多。以明公之威,總大軍以臨之,何憂不克?」泰悟,乃引兵西入。父老士女見泰至,莫不悲喜相賀。又華州刺史宇文導知賊據咸陽,起兵襲之,殺慕容思慶及於伏德,然後南渡渭水,與泰合軍,兵勢益壯,進攻青雀,殺之。乃奉太子入朝,撫安百姓。九月朔,帝入長安,丞相泰還鎮華州,內外始定。
  且說高王聞敖曹之死,如喪肝膽。又聞眾將敗北,自晉陽發七千騎至孟津,未濟,得侯景捷報,言泰已燒營而遁。西師悉退。斬獲甲士、收得資糧不可計數。王大喜,遂濟河。諸將相繼來會,皆言高永樂不救敖曹之罪。王大怒,立召永樂,即於帳前杖之二百,罷其職,發回晉陽。贈敖曹太師、大司馬、太尉,諡曰忠武公。眾以永樂不殺,治罪猶輕也。後人有詩譏之曰:
  地下敖曹目未瞑,頭行千里血猶腥。
  軍前不斬河陽將,獻武當年尚失刑。
  時金墉猶未下,王進兵攻之,長孫子彥不能守,焚城中屋宇俱盡,棄城而走。
  王入洛,見人民蕩析,樓堞無存,乃毀之而還。先是東魏遷鄴,主客郎中裴讓之留洛陽。及獨孤信敗歸,其弟諏之相隨入關。泰賜以官爵,為大行台、倉曹郎中。王怒其外畔,囚讓之兄弟五人。讓之謂王曰:「昔孔明兄弟分事吳、蜀,各盡其心。況讓之老母在此,不忠不孝必不為也。明公推誠待物,物亦歸心。若用猜忌,去霸業遠矣。」王皆釋之。
  斯時舊境悉復,邊土皆安,乃加賞有功將士。進侯景為河南大將軍、大行台,將兵十萬,鎮守河南,而身歸晉陽。東魏元象二年,靜帝以王功大莫賞,封其子高濬為永安郡公、高淹為平安郡公、高浟為長樂郡公、高演為常山郡公、高涣為平原郡公、高清為章武郡公、高湛為長廣郡公,雖在孩提者並賜金章紫綬。歡於是入朝謝恩,兼察朝政得失,百官賢否。世子告王曰:「吏部尚書一缺掌天下銓選,關人才進退。得人則治,不得人則亂。昔聞崔亮為吏部時,不能評論人才,作停年之格,以州、縣、郡官年深者擢之上位,以故真才流落,士氣不伸。次後選用以此為例,非用人之道也。孝莊即位,李仲雋為吏部,專引新進少年,朝廷乏經國之才。至爾朱世隆攝選,官以幸進,政以賄成,賢才屏跡,宵小滿朝,紀綱大壞,天下騷然。後崔孝芬為之,亦華而不實,徒有斯文之稱,究無安世之道。今遷鄴以來,三換其人,皆無可取,何以勵人心而敦世道?」王曰:「汝能任此職乎?」世子曰:「兒才亦恐不勝。」王曰:「汝能留心人才,無徇己私,便可不負此職。吾今言於帝,命汝攝之便了。」於是世子攝選,百官皆賀。王於都堂召會文武,大宴三日,見座無敖曹,深加歎息,謂群臣曰:「吾欲遣使西魏,求還敖曹首級,恐傷國體,為黑獺所笑。棄之則於心不忍。諸君能為吾計乎?」陳元康曰:「易耳。若令侯景求之,首必可得。黑獺自邙山大敗以來,畏景如虎,必不吾逆也。」王歸晉陽,遂以命景。景乃遣人揚言於西魏曰:「送還敖曹之首,則兵不動,不然將長驅入關,以報河陽之辱。」泰聞之,笑曰:「安有為死人首而動大兵者?不過景欲得敖曹之首耳。我方兵疲力乏,且欲閉關息民,不可激其怒。」因歸高敖曹、竇泰、莫多婁貸文三人之首於景。景送至晉陽,王撫首大哭,悉加厚葬。
  再說世子自攝選以來,遷擢賢良,黜逐不肖。凡清要之職,皆妙選人物以充之。其餘量才授位,無不愜當。有未受職者,皆引置門下,講論賦詩,以相娛樂。又好蔡氏八分書法,暇即習之。制金玉筆管,會集古今人文。府中書吏常有百人,給賜甚厚。士大夫以此稱之。時南北通好,使命相繼,務以俊乂相誇。每遣使至梁,必極一時之選,無才地者不得與焉。梁使至鄴,鄴下為之傾動,貴游子弟盛服聚觀,館門如市。宴會之日,世子使左右密往視之,一言制勝,為之撫掌。鄴使至建康亦然。一日,世子入朝,見帝於內殿。帝曰:「朕有一事,欲與卿言。」世子問:「何事?」帝命召來,只聽得屏後玉珮之聲,走出一位女子,端嚴秀質,美麗絕人,向世子低頭下拜。
  世子答拜,問帝:「此位何人?」帝曰:「此東光縣主,名靜儀,乃是朕姑,高陽王元斌之妹,侍郎崔恬之婦也。因有家難,乞憐於朕。朕不能主,故令求赦於卿耳。」世子斂容再拜,曰:「臣掌者,陛下之法。未識縣主求赦者何事?」帝曰:「恬弟崔悛去年在洛,被宇文泰逼之西去,今臣於西。若正其外叛之罪,累及一門,恬亦當誅。卿父執法難違,欲卿曲宥耳。」世子曰:「帝命不敢不遵,父意恐難回轉,此非臣所得主也。」靜儀見世子不允,流淚不止,重向世子拜懇。世子見靜儀面如梨花著雨,愈覺可人,不忍絕之,向帝曰:「陛下既有寬赦之情,小臣豈無哀憐之意?自當竭力援手。」遂再拜而退。靜儀見世子允了,亦謝恩而出。世子歸語公主曰:「卿知高陽王有妹靜儀乎?」公主曰:「此奴之姑也,幼時亦曾見之。」世子曰:「可惜絕色佳人,未識將來性命若何耳。」公主問:「何故?」世子備述其事:「頃在帝前相見,屢次拜求,若父王不允,豈非滅門在即?」公主曰:「大王立法如山,未必肯寬恕也。」此時世子心中輾轉尋思:「不赦靜儀,則美色可愛;赦之,則懼父見責。」倒覺進退兩難。一日,接得晉陽密札,果為崔悛一案。內云:「崔悛身投偽國,理合全家正法。但崔氏世代名門,民望所屬,汝宜細細斟量,方可行誅。」世子覽之大喜,曰:「父王既有此言,欲寬崔氏之罪不難矣。」遂奏帝,凡崔氏連坐者皆赦之。以書復高王曰:崔悛被擄入關,從逆非其本心。崔恬盡職鄴中,為國尚無異志。誅及無辜,易招物議。免其連坐,可慰輿情。況恬妻東光縣主,高陽之妹,今上之姑,帝本有意曲全,兒已特行寬宥矣。
  高王見書,遂置不問。此時不唯崔恬夫婦感激,帝亦大悅。
  一日,宴世子於內宮,後亦在座。靜儀適來謝恩,帝召入,賜坐後側,命靜儀敬酒三爵,以酬世子之勞。世子亦回敬之,謂靜儀曰:「縣主與吾婦是至親,少時常聚,至今每懷想念。異日當令來見也。」靜儀曰:「妾於次日本擬登堂拜謝,敢勞公主下降。」世子佯稱不敢,而心實暗喜。宴罷各退。
  世子歸,知東光縣主次日必來,暗囑門吏:「縣主若到,勿報公主,引其步輿,打從平樂堂直入絳陽軒中。」絳陽軒乃世子密室也。次日,靜儀到府,門吏挽其步輿,直至密室深處,從人悉屏在外。靜儀坐在車中,但見曲曲花街,兩旁都是翠柏屏風,不像後宮模樣。及至停車,回顧侍兒,不見一人。
  有一宮女走來開幔,道:「公主在內軒相等,請縣主入見。」宮女引路,靜儀只得移步相隨。及至內軒,不見公主。宮女又曰:「在暖閣中。」及入,卻見世子走來施禮,心上大疑,因問:「公主何在?」世子曰:「少停相見。因有密事相告,先屈縣主到此一敘。」宮娥擺宴上來,靜儀辭退,世子曰:「昨在帝前承賜三爵,今日少盡下情,縣主莫辭。」靜儀無奈,兢兢坐下,世子慇懃奉勸,宮女連送金樽。天色漸暮,侍女皆退。靜儀欲回,世子笑謂之曰:「昨夜夢與卿遇,今日相逢,乃天緣也。卿其憐之。」靜儀曰:「全家之德,沒齒不忘。若欲污我,斷難受辱。」說罷便走。門已緊閉,世子即上前擁逼,衣服皆裂。靜儀力不能拒,遂成私合。是夜同宿閣中,侍女皆厚賞之,囑令勿泄。在外從人疑為公主留住,初不料有他故。三日後,靜儀堅意辭去,世子不得已送之回府。靜儀歸,對其夫流涕,微言世子無禮。崔恬不敢細問,仍善遇其妻,蓋懼見怒於世子,禍生不測也。然世子日夜想念,欲圖再會,苦於計無所出。乃召其奴張保財謀之,保財曰:「易耳。世子超授崔恬爵命,出使在外,則可以潛游其家矣。」世子乃奏恬為散騎常侍,出使遠去。夜間,屏去侍從,潛至崔家,與靜儀相會。連宿數夜,形跡大彰。
  高陽王聞之大怒,奏於帝,請賜靜儀死,以免狂童之侮。帝曰:「此事實傷國體,但非靜儀之罪,乃高世子之過也。高王功在社稷,大權在握,世子為所寵愛,朝事悉以相委。國家安危,係彼喜怒。若賜死靜儀,澄必懷怨。何可以一女子而起大釁?」高陽見帝不允,默然而退。其後世子亦恐人覺,晏去早歸,微服來往。時高岳、孫騰、子如、隆之四人聞知,皆擔憂恐,相與議曰:「王令吾等在此者,為輔世子也。今世子以萬金之軀,夜出潛行,倘有小人從而圖之,禍生不測,吾等死不足贖。今若諫之,彼必不聽,反遭其怨。不若密啟大王,使行禁止。」四人議定,遂將世子私通靜儀之事稟知高王。王大怒,私語婁妃曰:「子惠不克負荷,行將廢之。」妃驚問,王悉告之。妃亦怒其荒淫,曰:「此兒終不善死。」王於是立召之歸。正是:朝中不究貪淫罪,堂上猶施撻責威。
  未識高王召歸世子若何處治,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20:18:28

第四十四卷     私靜儀高澄囚北 逼瓊仙仲密投西



  話說高王怒世子放縱,召其夫婦同歸,欲行廢黜。猶惜其才美,諸子莫及,為之轉輾不樂。一日,偶至儀光樓下,高洋兄弟四人在花蔭踢球為戲,見王至,皆進前跪拜。王欲觀諸子志量,尚未發言。一內侍捧亂絲數縷而過。
  王問:「何所用?」對曰:「此織作坊棄下者。」王命諸子各取一縷治之。
  高濬、高淹等皆以手分理,洋獨拔劍將亂絲斬斷,王問:「何為?」對曰:「亂者必斬。」王大奇之。先是高洋內雖明決,外若昏愚,澄甚輕之,且因其貌丑,每嗤曰:「此人亦得富貴,相法何由可解?」弟兄常侍王側,問及時事,世子應答如流,洋默無一語,故王亦不甚愛之。今見其出語不凡,遂加寵愛,私語婁妃曰:「此兒志量剛強,聰明內蘊,非澄所及,可易而代之也。」妃曰:「澄輔政已久,朝野盡服,責其改過可耳。若竟廢之,妾以為不可。」
  未幾,世子夫婦至晉陽,欲見王,王不見;見婁妃,妃獨召公主入,以靜儀事詰之。公主不敢隱。妃曰:「歸語爾夫,父怒不可回也。」公主涕泣求解,妃曰:「汝且歸府,俟其見父後圖之。」公主歸語世子,世子知靜儀事發,大懼。次日,王坐德陽堂,先召趙道德、張保財責問世子所為:「若一言不實,立死杖下。」二奴懼,遂以實訴。王怒其導主為非,各杖一百,下在獄中。繼召世子,曆數其罪,杖而幽之,不放入朝。澄知身且見廢,憂懼成疾。婁妃為言於王,王曰:「俟能改過,而後復其職。」妃遣使密報,疾漸愈。其後王命楊休之撰定律令,命世子主其事,每日詣崇義堂檢校一次,即入德陽堂,侍於王側。高王天性嚴急,終日衣冠端坐,威容儼然,人不可犯。以世子多過,不少假顏色。世子朝夕兢兢,唯恐獲罪。一日,王晝寢。世子欲進見婁妃,求放還朝。值諸夫人在柏林堂遊玩,懼涉嫌疑,不敢前進,背立湖山書院簾幕之下。蓋諸夫人每朝謁婁妃,過了七星橋,便下車步行。
  所經湖山書院、芙蓉樓、柏林堂,約百餘步方至妃宮。芙蓉樓共七間,梁棟幃幔,皆畫芙蓉,故以為名。湖山書院亦有十數間,內有洞庭湖、金芝亭、臥龍山,奇花異草,蒼鬆翠柏,彷彿江南風景。又有沉香閣,高十餘丈,藏度圖書之所。柏林堂九間,內有古柏一株、小亭一座,景極幽雅。諸夫人謁退,常在此徘徊。有盧夫人者年尚幼,舉止頗輕佻。在院觀玩已久,回步走出,不知世子背立簾下,把簾一推,觸落世子頭上羅巾,見是世子,大驚,忙出簾外謝罪。世子未及回答,高王適至,見與盧夫人對立簾前,疑其相戲以致失帽,大怒曰:「爾在此何干?」諸夫人皆驚散。王將世子揮倒在地,拳打腳踢,無所不至。時陳元康最得王寵,適有事欲啟,問:「王何在?」
  內侍言:「王在柏林堂毒打世子,恐世子性命不保。」元康聞之,冒禁奔入,果見世子血流遍體,在地亂滾,王猶踢打不已。於是向前跪捧王足,涕泣哀告曰:「父子至情,大王何忍行此?倘失誤致死,悔之何及?」王鑒其忠誠,遂止。元康忙扶世子出,隨王回至德陽堂。王告以世子之罪,元康曰:「大王誤矣。世子近甚畏敬,其入宮者不過入見內主耳。況諸夫人皆在,何敢相戲?失帽定出無心。大王細察,定知臣言不謬。且朝中權貴橫行,非世子高才,無以制之,王何逞小忿而亂大謀?」王曰:「卿言良是,吾性嚴急,不能止也。」元康曰:「王自知嚴急,今後願勿復然。」王不語。及入宮訪諸眾夫人,皆言並無相戲之事,怒乃解,然猶未肯遣其入朝也。婁妃以世子屢觸父怒,通信高后,勸帝召之。及帝命下,王遂遣之,仍令輔政。臨行,夫婦拜辭,王戒公主曰:「汝夫倘有不謹,必先告我。」又以道德可赦,保財奸巧,必欲殺之。婁妃以保財之妻乃舊婢蘭春,從幼貼身服侍,即前此嫁王,蘭亦有功,不忍殺其夫。因言之於王,亦赦其死。令每月彔府中事以報,隱而不報,必斬主僕。皆凜凜而去。於是世子歸朝,絕跡崔氏之門,勵精為治,政令一新,朝綱肅然。王聞之大悅。時四方少定,東魏改元武定,大赦天下。
  高王出巡晉、肆二州,直至邊界。遣使蠕蠕國,誑稱:「宇文泰謀殺蠕蠕公主,其下嫁者皆疏屬遠親,並非貴主。若肯與吾邦通好,則天子當以親公主下嫁。」
  你道蠕蠕公主若何身故?先是乙弗后廢為尼,降居別院,鬱閭后猶懷妒忌。文帝不得已,乃以次子武都王為秦州刺史,后隨之而去。帝思念常切,密令蓄髮,隱有追還之意。大統六年,忽報蠕蠕舉兵來侵,眾號百萬,前鋒已至夏州。聲言:「故后尚在,新后不安,故以兵來。」群臣震恐。帝亦大懼,乃遣中常侍曹寵齎敕秦州,賜乙弗后自盡。后見敕泣下沾衣,謂寵曰:「但願天下常寧,至尊萬歲,妾雖死何憾?」遺語皇太子,言極淒楚。左右皆感泣。遂飲鴆酒,引被自覆而崩,年三十二歲。寵復命,帝默默傷感,鑿隴葬之,號曰寂陵。其後蠕蠕公主懷孕,遷居瑤光殿,宮女侍衛者百餘人。忽見一美婦人后妃裝束,盛服來前,問宮女曰:「此婦何人?」左右皆言不見,后遂驚迷,如此者數次,人皆知乙弗后為禍也。將產之夕,又見此婦在前,產訖而崩,所生子亦不育。故高王借此離間。蠕蠕果怨西魏,遣使東魏,願求和親。王奏之朝,帝乃於諸王宗室中選得常山王元隙之妹,姿容端麗,封為蘭陵公主,下嫁蠕蠕。武定元年,蠕蠕遣使來迎,帝厚加贈送。公主過晉陽,歡又贈奩二百餘萬。以國家大事,親送之樓煩郡北乃歸。
  泰聞之大懼,因思賀拔勝之兄賀拔允在晉陽,可結以圖歡,乃私語勝曰:「高歡,國之賊,亦公之仇也。吾聞可泥在彼雖為太尉,亦鬱鬱不得志,公何不招之西歸?倘能乘間誅歡,為國除害,此功不小。公以為然否?」勝曰:「兄之從歡非本心也,以公意結之,斷無不從。」泰大喜,勝即寫書寄允,囑其暗害高王,乘亂奔西。允得書,大以勝言為是,遂起圖歡之意。一日,王赴平陽遊獵,召允同往,允執弓矢以從。王至平陽城外,見青山滿目,麋鹿成群,令軍士列圍而進,親自射獸。諸將皆四散馳逐。允獨乘騎在王後,暗想:「乘此左右無人,若不下手害之,更待何時?」於是拽滿雕弓,照定王背射來。那知用得力猛,弓折箭落。左右見者大呼曰:「賀太尉反!」王驚顧,亦大聲呼之。允方棄弓,以刃相向。諸將齊上,擒之下馬。王問允曰:「賀卿何為反?」允曰:「今日弓折乃天意也,夫復何言?」王囚之,遂歸晉陽。議允罪,諸將請戮其全家。王念故情,殺之,而赦其二子。
  時高洋年十五,王為娶婦,右長史李希宗有女祖娥,德容兼備,遂納為太原公夫人。百僚皆賀。成婚之後,夫人見洋體暗中有光,怪而問之。洋曰:「由來如此,故常獨寢。汝勿亂傳。」自後,侍女皆令外宿,獨與夫人寢處。
  蓋洋以次長,父常譽之,恐兄有忌心,故每事謹退,示若無能。人盡笑其愚,唯高王深知之,命為並州刺史,楊遵彥為之副。要曉得高氏諸子皆聰俊。高濬幼時,出遊外府,見祭神,而歸問其師盧裕曰:「人之祭神,有乎,無乎?」
  裕曰:「有。」濬曰:「既有神,其神安在?」裕不能答。高浟八歲,王使博士韓毅教其學書,毅見浟書不工,因戒之曰:「五郎書法如此,日後尚宜用心。」浟答曰:「我聞甘羅十二即為秦相,未聞能書。何必勤勤筆墨?博士當今能書者,何為不作三公?」毅甚慚。世子於諸弟中尤愛濬,請於父,授職於朝,官為儀同三司,朝夕相隨。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御史中丞高仲密以建義功,身居顯職,寵任用事。其妻為侍郎崔暹之妹,夫婦不睦。鄴城李榮有一女年十八,號瓊仙,生得容貌無比。仲密聞其美,欲娶之,其家不肯作妾,必為正室方允。仲密乃出其妻,而娶瓊仙。
  崔氏氣憤而死,暹由是怨之。又仲密為御史,多私其親黨,世子以任非其人,奏請改選。仲密疑暹讒構,亦怨之。先是世子於鄴城東山建花莊一座,極宮室之美。內有五六處歌台舞榭,十餘處珠館畫橋,四季賞玩,各有去處。燕游堂宜於春,臨溪館宜於夏,疊翠樓宜於秋,藏香閣宜於冬。又有步雲橋、玩月台、木稚亭、荼架、鶴莊、鹿坨等名,奇花瑤草,異獸珍禽,充滿其中。見者皆歎為人間仙島,世上蓬瀛。內侍王承恩專司啟閉,只有府中姬妾方容進內遊玩,外人皆不得入。瓊仙未嫁時,素慕園中佳景,苦於無路可入,今為高氏婦,借了丈夫聲勢,正好到彼遊玩。況承恩與仲密又素來相熟,不怕他攔阻。於是帶了女從,竟往花莊而來。承恩接進,任其遊行。那知是日午後,世子朝罷無聊,亦到園來。承恩大驚,諸女伴只得躲避一邊。世子登疊翠樓,凴欄觀望,忽見玩月亭中有一群婦女隱身在內,召承恩責之曰:「汝掌園門,職司啟閉,何從留閒人在內?」承恩跪告曰:「此非閒人,乃中丞高仲密夫人,欲觀園景。奴婢以仲密是王府至親,不敢峻拒,故容之入園。到尚未久,殿下忽來,故躲避亭中。」世子曰:「既是仲密夫人,請上樓相見。」蓋世子亦聞仲密新娶婦甚美,故欲見之。俄而,瓊仙上樓,花容月貌,果是國色。世子一見,淫心頓起,向前施禮,慇懃請坐,道:「夫人到此不易,欲觀園中景致,穩便遊行。吾與中丞本是一家,夫人便為至親,不必嫌疑。」忙令內侍引路,請夫人遍遊各處。其餘婦女皆伺候在外。瓊仙至此倒不好相卻,只得輕移蓮步,隨內侍而行。過了幾處亭台,不覺走入深境。旋至一室,錦帳銀屏,羅幃繡幔,似人燕寢之所,忙欲退出。世子已到門口,攔住道:「夫人閒步已久,敢怕足力勞倦,留此小飲三杯,少表敬意。」話未畢,內侍排上宴來。世子執杯相勸,瓊仙堅不肯飲。世子曰:「夫人畏仲密耶?或有所嫌耶?」瓊仙曰:「妾民家之女,仲密天朝貴臣,焉得不畏?」
  欲奪門走。世子遽執其手,瓊仙灑脫,泣曰:「世子淫人婦多矣。我義不受辱,今日有死而已。」見壁有掛劍,拔欲自刎。世子懼其竟死,只得搖手止之,縱使去。
  瓊仙得脫歸家,哭訴仲密曰:「妾幾不得生還。」備陳世子見逼之狀。
  仲密由此深恨世子,遂萌異志。其後崔暹又劾仲密,非才受任,出為北豫州刺史,不授以兵,使之但理民務。仲密益切齒,遂通使宇文泰,以虎牢歸西魏,請以兵應。泰大喜,許之。仲密乃殺鎮北將軍奚壽興,奪其兵而外叛。
  反報至京,舉朝大駭。高王以仲密之叛皆由崔暹,命世子械至晉陽殺之。世子匿暹府中,為之固請,乞免其罪。王見其哀懇,乃遣元康至鄴,謂世子曰:「我丐其命,須與苦手。」世子乃出暹,謂元康曰:「卿使崔暹得杖,勿復相見!」元康執暹至晉陽。王坐德陽堂見之,責其召釁,喝令加杖。暹方解衣就責,元康歷階而上,告於王曰:「大王方以天下付大將軍,大將軍有一崔暹,不能免其杖,父子尚爾,況於他人?」蓋澄為四道行台,故稱大將軍也。王乃免之,且曰:「若非元康,當杖暹一百。」仲密弟季式鎮守永安,仲密反,遣使報之。季式單馬奔告高王。王慰之曰:「妝兄弟皆建義功勛,盡忠於吾。敖曹死,吾至今不忘。今仲密無故外叛,深為惋惜,與汝何涉?」
  仍令復職,待之如舊。
  且表宇文泰知仲密為高氏心腹之臣,一旦來降,機有可乘,豫、洛一路地方,皆可並取。遂起大軍十五萬,以大將李遠為前鋒,直趨洛陽;儀同於謹攻破柏壁關,直趨龍門。親自引兵,進圍河橋南城,兵勢甚盛。王得報,整集精兵十萬,親臨河北拒之。正是:干戈全為蛾眉起,毒患偏從蜂蠆生。
  未識此番交戰兩下勝負若何,且俟下卷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20:18:58

第四十五卷     縱黑獺大將懷私 克虎牢智臣行計



  話說高王以仲密外叛,西師入寇,命斛律金為前鋒,親自出御。將至河橋,西魏先備火船百隻,從上流放下,欲燒斷河橋,使不得渡。斛律金才至北岸,見有火船衝下,急令副將張亮以小艇百餘只,都載長鎖,攔住中流,以釘釘之,帶鎖引向南岸,橋遂獲全。大軍安然渡河,據邙山為營。欲暫休軍事,不進者數日。泰疑之,乃留軍裝輜重於瀍曲,半夜,親引人馬將佐,登邙山以襲其營。候騎報王曰:「西師距此四十里,熟食乾飯而來。」王曰:「如此,軍士皆當渴死,何待吾殺也。」乃集諸將列陣以待。俄而,天色大明,泰知敵人有備,按兵數里之外。高王以五千鐵騎付彭樂先進,必斬將搴旗而返。彭樂一馬當先,便引鐵騎直衝過來。西軍莫當其鋒,讓他殺入深處,反從後裹來,密密圍住。東軍遙望,全不見彭樂旗號。有人飛報高王曰:「樂已叛去。」王失色。俄而,西北塵起,呼聲動地,樂兵在西陣中如蛟龍翻海,所向奔潰,西魏將士紛紛落馬。擄得西軍大都督、臨洮王柬、蜀郡王榮、江夏王升、巨鹿王闡、譙郡王亮及督將僚佐四十餘人,遣使報捷。王大喜,並令斛律金、段韶諸將乘勝進擊,大破西師,斬首三萬。當是時,西師一敗,泰左右皆散,自出陣前收合餘軍。彭樂一騎驀地趕來。泰知其勇猛難敵,拍馬而逃。彭樂緊追數里,已近馬尾,大呼曰:「黑獺休走,快獻頭來!」泰窘極,還顧曰:「汝非彭樂耶?癡男子!今日無我,明日豈有汝耶?何不急還營,收汝金寶?」樂遂舍之,獲泰金帶以歸,言於歡曰:「黑獺漏刃破膽矣。」王雖喜其勝,而怒其失泰,伏諸地,連頓其頭,並數以沙苑之敗,舉刃將下者三,噤齘良久。樂曰:「乞假五千騎,復為王取之。」王曰:「汝縱之何意,而言復取耶?」取絹三千匹,壓其背上,因以賜之。泰得脫,歸營,鳴角收軍,兵將已集,軍勢復振,謂諸將曰:「今日偶失提防,軍威少挫。明日當決一死戰,以破其軍。諸君勉之。」乃秣馬勵兵,分軍為三隊。
  自主中軍,以李弼、獨孤信、楊忠、竇熾、達奚武、賀拔勝六員勇將自隨;趙貴為左軍,若干惠為右軍。命二軍曰:「東軍來攻中堅,左右合擊。」五更造飯,以備迎敵。
  黎明,高王以昨日失泰,自率諸將親為前鋒,衝入西陣。西軍以死抵戰,左右兵皆起,奮力合攻。東魏兵敗,步卒皆為所擄。王失馬,赫連陽順以己馬授王,王上馬走。西軍四面圍定,欲出不得。忽狂風大作,走石飛沙,天昏地黑,軍士不能開眼,始脫重圍。從者惟都督尉興慶及步騎七人,諸將皆不知王所在。追兵至,興慶曰:「王速去,興慶腰有百箭,足殺百人,王可脫矣。」王曰:「事濟,以爾為懷州刺史。若死,用爾子。」興慶曰:「兒尚少,願用臣兄。」王許之。興慶拒戰,矢盡而死。先是王有小卒盜宰民驢,欲治其罪,以戰故未治。小卒私奔西軍,告於泰曰:「王只一人一騎,走於邙山之後,追之可獲也。」泰乃選勇敢士三千人,皆執短兵,令賀拔勝率以追之。勝識王於行間,執槊與十三騎逐之。槊刃垂及,因呼曰:「賀六渾,我賀拔破胡今日必殺汝也!」歡驚魂殆絕。適劉洪徽突至,見勝追王急,從傍放箭,斃其二騎。段韶亦從山後衝出,大呼曰:「勿傷吾主!」射勝馬,洞腹。勝跳下換馬,王已逸去。勝歎曰:「今日不執弓矢,天也。」
  王回營,諸將齊集,以段韶、劉洪徽有救援之功,並賜錦袍玉帶,封韶為長樂侯。洪徽即劉貴子,時貴已卒,洪徽已襲父爵,進封平成侯。王將復戰,術士許遭告王曰:「賊旗號尚黑,水色也。王旗號尚紅,火色也。水能剋火,故不得利。當用黃色旗號制之。」王乃連夜造黃旗五千面,進與泰戰。
  左軍趙貴等五將戰不利,泰令右軍與戰亦不利。東魏兵大振。會日暮,泰知不可勝,收兵夜遁。東兵來追,勢甚危迫。會獨孤信、於謹尚在後面,收散卒自後擊之,東師擾亂。諸軍由是得全。若干惠夜引去,東兵追之急,惠徐下馬,顧命廚人營食。食畢,謂左右曰:「死於長安與死於此間,有以異乎?」
  乃建旗鳴角,駐馬以待。追騎疑有伏兵,不敢逼。收敗卒徐還。泰入關,屯於渭上。東兵至陝,泰使達奚武拒之。封子繪言於高王曰:「混一東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漢中,不乘勝取巴、蜀,失在遲疑,後悔無及。願大王不以為疑。」王猶豫,集眾將議進止,皆曰:「野無青草,人馬疲之,不可遠追。當回晉陽,徐圖進取。」陳元康曰:「兩雄交爭,歲月已久,今幸而大捷,天授我也。時不可失,當乘勝追之。」王曰:「深入之後,若遇伏兵,孤何以濟?」元康曰:「王前沙苑失利,彼尚無伏。今奔敗若此,何能遠謀?若舍而不追,必成後患。」王久戰意怠,無心入關,不從其言。獨使劉豐生將數千騎追之,班師而歸。
  先是前一年,高王擊西魏,入自汾、絳,連營四十里。泰使王思政守玉壁,以斷其道。王以書招思政曰:「若降,當授並州刺史。」思政復書曰:「可朱渾道元降,何以不得?」王圍玉壁九日,會大雪,士卒饑凍,多死者,遂解圍去。及仲密以虎牢降,泰召思政於玉壁,將使鎮虎牢,未至,而泰敗歸。乃使守弘農,城中兵微糧寡,守禦之具全無。思政大開城門,解衣而臥,示不足畏。後數日,豐生至城下,心疑不敢進,引軍還。思政乃慰勉其下,修城郭,起樓櫓,營農田,積芻粟,由是弘農守禦始固。是役也,從泰諸將皆無功,惟耿令貴力戰功多。常陷敵中,鋒刃交下,皆謂已死,俄大呼,奮刃而起,如是者數次。當其鋒者,死傷相繼。歸語人曰:「我豈樂殺人?壯士除賊,不得不爾。若不能殺賊,又不為賊所傷,何異逐坐人也。」又都督王胡仁、王仲達亦力戰功多,殺敵無數。泰欲以雍、岐、北雍三州授此三人,又以州有優劣,使三人探籌得之。仍賜令貴名豪,胡仁名勇,仲達名杰,以旌其勛。初仲密將叛,陰遣人扇動冀州豪傑,使為內應。高隆之馳驛安撫,由是得安。世子密以書與隆之曰:「仲密枝黨與之俱西者,悉收其家屬。」
  隆之以「寬貸既行,理無改悔,若復收治,示民不信,脫致驚擾,所虧不細」,乃啟高王罷之。侯景進兵虎牢,欲復其城。仲密與西將魏光守之,聞景兵至,以書求援於泰。泰復書令固守,言兵且至。使諜潛至虎牢報之,為景軍士所獲,搜出其書。景改之云:「兵未得發,宜速去。」縱諜入城,光得書,與仲密連夜棄城而遁。侯景引兵追之,擄仲密妻李氏以歸,即送之鄴。由是北豫、洛二州復入東魏。帝以克復虎牢,降死罪已下囚,唯不赦仲密一家。歡以高乾有義勛,高昂死王事,季式先自告,皆為之請免,唯其妻李氏坐罪當誅。帝從之。澄聞李氏擒歸,方欲寵之專房,何忍加以刑誅,乃使楊愔言於帝曰:「仲密妻李氏年少不預反謀,乞全其命。」帝亦赦之,命歸父母家。
  世子迎之入府,居於迎春院,賜服飾、器用,侍女皆備。是夕,世子盛服見之,謂瓊仙曰:「卿前推阻,今日順我否?」瓊仙曰:「前為仲密婦,今歸世子家為婢為妾,曷敢有違?」世子大悅,當夜擁之而寢。號河南夫人。
  再說宇文泰以喪師辱國請貶爵位,文帝不許。再鎮同州,募關、隴豪俊以增軍旅。泰有妾叱奴氏,生子名邕。術士蔣升密告王泰曰:「丞相新生之子貴不可言,他日必登九五之尊。但府中不利長成,宜於吉地養之。」泰問:「何地為吉?」升曰:「秦州有紫氣,宜令居之。」泰乃用李穆為秦州刺史,托之撫育。邕即周武帝也。泰又有女雲祥,李夫人所生,年十四,容貌端嚴,性質不凡,好觀古烈女傳,繪圖於房幃,左右朝夕流覽。泰甚愛之,常曰:「每見此女,良慰人意。」文帝欲納為太子妃,降詔求之。泰承帝命,送女於長安,與太子成婚。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高王居於晉陽,稀入朝內。孫騰、司馬子如、高岳、高隆之皆其心腹親黨,任政朝廷,鄴中謂之「四貴」,勢燄熏灼,傾動朝野。然皆無經濟之才,貪財納貨,不遵法紀。高王深知其弊,私語婁妃曰:「今天下漸平,諸貴尚橫,吾欲損奪其權,未識澄能勝任否?」妃曰:「四貴之權,真可少損。但澄兒究屬年少,大權獨歸,恐其志氣驕滿,還當以正人輔之。」王以為然。武定三年二月,王巡行冀、定二州,校算河北戶口損益,出入儀衛必建黃旗於馬前,號曰河陽幡,以邙山之役用黃旗得勝也。四月,入朝於帝。
  初西師退,帝加王以殊禮,辭不受。至是,帝謂曰:「黑獺潛逃,虎牢克復,皆王大功,何以不受朕命?」王再拜曰:「此臣分內之事,何敢言勛?」因奏以高澄為大將軍,門下省中機務悉歸中書,刑賞一稟於澄,所司擅行者立斬。由是澄之權,廷臣莫敢與抗。越數日,王始歸。
  世子自得大權,務欲挫折朝貴之勢。孫騰入謁,不肯盡敬,叱下,以刀環之,立於門外。高隆之入府,高洋呼之為叔。澄罵洋曰:「小子辱祖,此何人而呼之為叔也?」厙狄干世子之姑夫,由定州來謁,候門下三日始得一見。時司馬子如官尚書令,其子又娶桐花夫人之女華容縣主為室,聲勢赫奕。
  嘗出巡外屬,擅殺縣令二人,有犯之者動以白刃相加。官吏百姓惶駭竄匿。
  世子使崔暹劾其罪,係之獄。子如素恃王寵,不意忽然得罪,大懼不能自全。
  入獄一夕,其須盡白,乃自書款詞曰:「昔在岐州,杖策投王,有驢在道而死,其皮尚存。此外之物,皆取諸人者也。」王憐而赦之,出為外州刺史。
  太保尉景恃恩專恣,所為多犯法。有司不敢問,暹亦劾之,嚴旨切責,收禁都堂。其妻常山郡君,高王姊也,致書於王求解。王曰:「此景自招之禍也。雖然,我不可以坐視。」上表乞赦其罪。三請不許。皆世子意也。王乃親自入朝,求赦於帝。帝允其請,始釋還家。王率世子往見之,景堅臥不起。王至榻前,景怒目大叫曰:「你父子富貴如此,竟欲殺我耶!」王遜言謝之。
  常山郡君曰:「老人去死已近,何忍煎迫若此?」謂世子曰:「你年幼,未識當時貧賤苦況,然亦當知吾夫婦待爾父不薄。」因曆數昔年撫養情節,執王手大慟。王亦泣曰:「非吾忘情,此乃國法,不可以私廢公。不然,懼無以服天下。吾之星夜入朝者,亦為姊故耳。後日保使士貞不失其位,富貴如故也。」因置酒而別。自後景亦自斂,貴戚無不畏懼。世子造新宮一所,堂宇規模儼如太極殿。王責之曰:「汝年不小,何不知君臣之分?」著即速改,戒勿復爾。
  一日,侍宴於華林園,百官皆集。酒半,帝命擇朝臣忠貞者,勸之酒。
  王奏御史崔暹可勸,又請賜絹百匹,以旌其直。帝從之,賜酒三爵,崔暹跪而受飲,舉朝以為榮。宴散,世子笑謂暹曰:「今日我尚羨卿,何況他人。」
  尚書郎宋游道為人剛直,不畏權勢。王見之曰:「昔聞卿名,今識卿面。」
  獎諭久之。及還並州,百官送於紫陌宮,設宴飲酒,游道亦在座。王自舉杯賜游道曰:「飲六渾手中酒者,大丈夫也。卿今飲之。」游道接飲,再拜謝,百官側目。臨行上馬,又執其手曰:「我甚知朝貴大臣有忌卿忠直者,然卿莫慮也。縱世子有過,亦當直言。」於是請於帝,進游道為御史中丞。正是:法加私戚朝綱肅,旌及孤忠士氣伸。
  但未識高王歸北又有何事生出,且聽下卷再講。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20:19:24

第四十六卷     玉儀陌路成婚媾 勝明誓願嫁英雄



  話說高王姬妾甚多,最愛者飛仙院鄭夫人、東府爾朱后,皆已生子,寵榮無比。鄭夫人有弟仲禮,年十八,以其姊故,亦加親信,封為帳前都督,專掌王之弓箭、朝夕在旁。爾朱后弟文暢,亦因姊寵,官為儀同,常在王側。
  又任祥子任冑亦年少俊秀,王以功臣子收為丞相司馬。三人深相結納,皆恃王寵,驕縱不法。王入朝,三人留在晉陽,擅奪民財,所為益無狀。王歸,切責之,由是三人皆怨望,約黨十八人,密謀弒王,立文暢為主。暗使人通書西魏,乞其救援。使方出境,被邊將盤獲,搜出私書,密以報王。王大駭,尚以娥與後故,不忍遽誅,含怒未發。三人亦知使者被獲,事將敗露,大為憂懼。時值歲暮,任冑謂文暢曰:「事急矣,不行大事,將坐而待誅乎?」
  文暢曰:「須速殺之。」相訂明年正月望夜,王出東教場觀打簇戲,三人皆隨侍左右,乘間圖之。正月朔日,王受賀畢,宴會文武三日。任冑有家客知之,密首其事。王匿其人,隱而不發。及元宵夜,王往東教場。場中燈火萬炬,堆設錦帛三架,武士勇卒皆盛加裝束,輪刀舞劍,馳騁上下。藝高者賜錦,其次賜帛。蓋魏初京中即有此制,晉陽制同列國,故有此會。觀者人山人海,舉國若狂。時世子亦在晉陽賀節,王以其事囑之。及升場時,三人尚侍王側。世子趨前,叱使下,搜其身邊,皆有利刃藏於褲中,三人叩頭請死。
  王命囚之。其黨十八人一並拿下,皆監候取決。王罷會還宮。時妃與諸姬慶賞元宵,宴尚未罷,王遽反,皆大疑。俄而諸夫人退,王向婁妃語以故。妃大驚,謂王曰:「仲禮、文暢罪實該死,但看其姊面,宜賜一生路。」王曰:「不坐其罪足矣,何得寬宥本犯。」鄭娥一聞此信,驚得魂不附體,次日求見王,王避不見;懇之婁妃,妃曰:「大王法在必行,恐不能回也。」娥含淚而退。少頃王至,妃問:「何以不見鄭夫人?」王曰:「見其貌,恐移吾情也。」爾朱后聞知此事,欲自見王,知王不見鄭夫人亦必避己,憂惶無措,乃命高浟曰:「爾去見父,若不能救爾舅之死,休來見吾。」浟不敢見王,求解於世子。世子領之入見,再拜乞哀。王曰:「爾來何為?歸語爾母,吾不能以私廢法也。」浟曰:「父王不赦舅罪,兒難見母面。」王曰:「汝且居此可也。」世子亦為求寬,王不許,即日斬之。其黨十八人亦伏誅。鄭娥痛其弟死,驚悸成疾,王視之,執王手大慟。王慰之曰:「汝莫憂,我終不令汝父無後也。」乃別求鄭氏族子,嗣嚴祖後。爾朱后召浟歸。浟不敢往,王與之同見後。後悲憤之色露於顏面,見浟怒曰:「汝不能救舅氏之命,何面見我?」浟伏地不敢起。王不悅曰:「浟,吾子也,何鼠伏若此?汝且去,我明日命汝為滄州刺史。」後下座,抱浟大哭曰:「王前氣死吾母,今殺吾弟,又使兒遠我去耶?」王因赦爾朱文,略以慰之。任冑有妹名桃華,年十四,坐其兄罪沒入歌姬院。王以其父任祥有功於國,命高洋納之為側室。越數日,世子將歸朝,王命之曰:「汝見帝有一事須要奏知,近吐谷渾強盛,宜結婚姻以懷之。」澄入鄴即以奏帝,帝於是納吐谷渾之妹為容華夫人,邊境得安。
  且說魏自喪亂以來,諸王貴戚流離顛沛,遺失子女者甚多。高陽王元斌其父、祖皆死河陰之難,及遷都遭亂,有幼妹玉儀,他姬所生,年七歲,隨母流落在途。其母為人擄去,與婢輕綃悲哭於路。孫騰帶之回府,充為侍女,居其家者十年,追憶舊事,依稀記得。近知其兄元斌襲封王爵,富貴如故,向騰求歸。騰不許,玉儀時時流涕。騰有妾賈氏見而憐之,乃於五更時縱之,令同輕綃自歸認親。時天色未明,二女逡巡道旁,莫知所投。恰值世子入朝,燈火引道而來。行至西御街,忽見二女攜手相避。令人問之,言要往高陽王府,未識路逕。世子曰:「此必逃奴。」吩咐從人帶入府中究問。俄而,朝退歸家,坐平樂堂,召二女來見。舉目一看,幼者恍似靜儀模樣,心甚驚異。
  問其來歷,對曰:「我主婢二人從孫太傅家來,要往高陽王府去。」因問:「高陽是爾何人?」對曰:「是妾兄也。」世子曰:「爾既是高陽王妹,曾識靜儀否?」曰:「是妾姊也。」因泣訴落難本末,言詞淒婉,嬌弱可憐。又是靜儀之妹,世子不勝欣喜,問:「何名?」曰:「玉儀,婢名輕綃。」
  世子曰:「爾且住我府中,待我與爾兄說明,教他來認便了。」便引其主婢安歇於月堂。堂在平樂堂東,其庭遍植桂樹,養白兔於下,彷彿蟾宮景象,故堂以月名。內有寢室三間,羅幃繡幕、象枕牙牀無不畢具。命侍女先送香湯,令其沐浴。世子潛往窺之,見體白如雪,喜出望外。浴罷,易以錦衣繡裳,妝束一新,容顏無異靜儀,而嬌柔更甚。是夕遂同衾枕,以為天賜良緣,如獲至寶。輕綃亦有厚賜。次日,元公主聞之,謂世子曰:「此孫家逃婢也,路柳牆花,何認為金枝玉葉?」世子大慍,思欲貴之以塞其口,乃邀高陽王至府,令玉儀出見,細訴情由,拜認兄妹。遂請於帝,封為瑯琊公主,與正室不分尊卑,各居一院。崔季舒常為世子求麗人,未得。世子謂之曰:「卿一向為吾選色,不若吾自得佳麗也。」季舒請見,譽不絕口。其姪崔暹謂宮臣曰:「叔父謅佞大將軍若此,可斬也。」蓋暹素以剛正自居,世子借其威福彈劾大臣,頗降氣待之。及納玉儀,禮同正嫡,恐其入諫,數日內不復以歡顏相接。一日暹入見,墜一刺於前。問:「是何物?」對曰:「欲通刺於新娶公主。」世子大喜,把暹臂,入見玉儀,再拜而出。季舒聞之,曰:「暹常為我佞,今其為佞乃甚於我。」人以為笑。今且按下不表。
  話說賀拔勝以歡有逐君之罪,不肯為之下。及歸長安,視泰行事不讓於歡,心鬱鬱不樂。又邙山之役追歡幾死,諸子在晉陽者皆被歡殺,悲憤成疾,於西魏大統十年五月卒,年四十三歲。帝甚傷悼,諡曰真獻公。泰語人曰:「諸將臨陣對敵,神色皆動,唯賀拔公臨陣如平常,真大勇也。今遽夭卒,失吾一良將矣。」為之惋惜者數日。
  時蠕蠕與東魏通好,數侵邊境,泰甚憂之。宇文深曰:「蠕蠕貪,可以利動。聞其王有三女,長入我朝為后,次已有配,第三女曰勝明公主,年十八,才貌無雙,最為國王所愛,尚未適入。今厚賂金帛,以明公長子求之,如得其允,則一心附我,賢於百萬師遠矣。」泰乃令侍中楊薦使蠕蠕國,送金帛無算。蠕蠕貪其幣重,厚加款待。薦因盛稱宇文長子之賢,求婚公主。
  國王大喜,欲允其請。適東魏亦有使至,國王拒不見。使者訪得其故,乃是西魏請婚,國王已有允意,故欲拒絕東使。使者歸報高王,王謂諸將曰:「蠕蠕反覆若此,何以永結其心?」陳元康曰:「泰以求婚悅之,不若亦以世子請婚其女,足奪其計。」王從之,乃遣行台郎中杜弼使蠕蠕,請以世子結秦晉之好,亦厚賂其左右。左右勸王許之,王意未決。入宮,秘問公主曰:「今兩國遣使求婚,女欲何適?」公主曰:「兒非天下英雄不嫁。宇文長子固不足道,即高王世子名不及其父,亦非兒匹。當世英雄唯高王一人而已。」國王會其意,乃謂弼曰:「吾女當嫁天下英雄,高世子不足以當之,若王自娶則可。」弼請復命,然後來聘。國王遂令弼進見公主。宮中玉階寶殿、錦幔銀屏,一女子據牀而坐,頭戴飛鳳金冠,身披紫霞繡服,面若滿月,眼若流星。兩旁宮女百餘,皆佩劍侍立。弼再拜而出,乃辭歸,致蠕蠕之命於王。
  王不欲就,集群臣商議。群臣皆勸王結婚,謂可以得其兵力,圖黑獺不難。
  倘使與西連結,二寇交侵,恐力不暇拒。王曰:「婁內主乃吾貧賤結髮,今若另娶,置內主於何地?」婁昭曰:「內主素懷大計,若為國事而屈,當不以為嫌也。王如不安,何不召內主決之?」王乃請婁妃赴德陽堂,共議其事。
  妃曰:「妾雖深處宮中,亦知蠕蠕地大兵強,為中國患,與東則東勝,與西則西勝,其情之向背,實係國之安危。今欲以女嫁王,永結鄰好,誠國之幸也。奈何以妾故而欲拒之?且妾求一國之安,敢惜一己之屈耶?願王勿疑,妾請退處別室,讓正宮與居可也。」群臣皆頓首稱賀。
  王大悅,乃命杜弼為正使,慕容儼為副使,奉禮往聘。蠕蠕受聘後,即擇日起程,遣其弟三王禿突佳,以兵三千護送公主至晉陽,囑曰:「不見外甥,汝勿歸也。」以珍珠十斛、良馬百匹、駱駝二千頭、車八百乘、舞女五十名為贈嫁之禮。公主臨行請於父曰:「兒此去回國無期,欲留一物為信。
  兒有神箭二枝,寶藏在宮,期以婚嫁之日留一以奉父母。乞借殿前老柏以留此箭。」國王許之。侍婢呈上二箭,公主左手把弓,右手執箭,弓弦響處,正中柏樹上。左右無不喝采。公主跪告曰:「父王見箭如見兒面。」蠕蠕主曰:「兒去勿憂,吾自後一心助高郎也。」公主再拜而別。東魏武定三年八月,高王親迎蠕蠕公主於下館城。番軍一到,遣使報之,三王謂公主曰:「前即下館城,乃南朝交界之地。高王自來親迎,儀仗將到,公主宜換南朝服飾與之相見。」公主曰:「我別父母未久,服不忍改。俟至晉陽,改換未遲也。」
  高王盛服以往,禿突佳接見,同入內帳與公主相見。公主拜,高王答拜。禮畢同坐。公主斟酒為敬,高王亦送筵宴來,擺下同飲。公主自飲其國中酒。
  宴罷,王出。先是王臨行謂爾朱后曰:「我為國家大計,往娶蠕蠕女。聞此女頗勇略,婁妃不便相見,欲煩卿去一接,使知我宮中非無人才也。」後受命。行至木井城,知王已見過,離番營不遠,便即身坐飛騎,腰懸弓箭,帶領女兵百人,戎裝來迎。直至番營與公主相見,致禮而還。於是兩營相繼進發。一日,勝明公主坐在馬上,見一群飛雁,彎弓射之,雁隨箭落,軍士歡呼振地。爾朱后聞之,知公主射雁,笑曰:「番女亦有此技乎?」正行之間,亦見一雁飛來,隨手取箭射之,一發而中,軍士亦齊聲喝采。高王聞之,喜曰:「吾有此二婦已足克敵矣。」婁妃知蠕蠕女將至,退居鳳儀堂,乃宮中深避處,語諸夫人曰:「數月之中不與卿等相見,卿等善事新主可也。」桐花心不服,曰:「吾侍娘娘,不侍他人,願一同退處。」妃許之。高王至晉陽,便迎公主入宮,同拜花燭。深感婁妃之賢,潛往長跪謝之。妃曰:「妾為社稷屈,非為番女屈,王勿復爾也。」妃有詩曰:
  結好強鄰壯帝基,此身退位亦權宜。
  英雄莫道無情甚,賜死秦州更阿誰。
  高王既娶蠕蠕女後,常宿其宮,諸夫人處概不一過。一日,高洋回北省親,見蠕蠕女儼居正宮,其母反居別院,心甚怏怏,請於父曰:「母已退處,兒願奉母入京,稍盡膝下之歡。」王曰:「爾母退避,事出權宜。我自有計,當不使終屈人下。此時未可行也。」但未識其計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20:19:55

第四十七卷     攻玉壁高王疾作 據河南侯景叛生



  話說蠕蠕公主貌雖美麗,性甚嚴急,在宮總行蠕蠕禮數。王欲得其歡心,於諸夫人盡皆疏遠,待之獨厚。然以舊寵相違,頗懷不樂。又三王禿突佳朝夕入宮請見,意甚厭之。一日,與公主同游南宮,設宴錦香亭上,小飲盤桓,謂公主曰:「此間宮院若何?」對曰:「山色如畫,亭台幽雅,風景絕佳,真小洞天也。」王曰:「果如卿言。我宮中不及此地,吾與卿移居於此可乎?」
  公主曰:「大王愛此,妾亦愛也。」遂召禿突佳謂曰:「北府宮廷深遠,人數眾多。公主居內,不能與王叔常親。今欲居此,王叔出入亦便。且王叔獨居無耦,就於左院中娶一美婦作伴何如?」三王喜曰:「公主居此最好,但恐大王車馬往來不便耳。」王見二人皆允,是夜遂留宿南宮。次日,將宮中所有盡行遷來。過了幾日,自至鳳儀堂迎婁妃還宮。諸夫人處亦時時過去,心中遂絕牽掛。時交初夏,王在飛仙院與鄭夫人宴飲,夜深方寢,偶犯風露,次日疾作。忙召太醫調治,婁妃親奉湯藥,如是者半月。公主怪王不至,疑其見棄,或以病告,仍疑不信,大懷怨望。王聞其怒,不得已以步輿遮幔,扶病而來。公主迎入,見王真病,疑怨始解,病亦漸愈。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宇文泰見東魏與蠕蠕通好,日夜慮其來寇。以玉壁地連東界,為關西障蔽,因厚集兵力,命王思政守之。繼欲遷思政為荊州刺史,苦於無人替代,乃召思政問曰:「公往荊州,誰可代玉壁者?」思政曰:「諸臣中唯晉州刺史韋孝寬,智勇兼備,忠義自矢。使守其地,必為國家湯城之固。當今人才無逾此者。」泰曰:「吾亦久知其賢,今公保舉,定屬不謬。」乃使思政往荊州,孝寬鎮玉壁。孝寬之任,簡練材勇,廣積芻糧,悉遵思政之舊。
  高王聞之,謂諸將曰:「前日不得志於玉壁者,以思政善守耳。今易他人鎮之,吾取之如拉朽矣。」段韶曰:「王欲西征,不如直搗關中,攻其不備,無徒頓兵堅城之下。」王曰:「不然。泰以玉壁為重鎮,吾往攻之,西師必出,從而擊之,蔑不勝矣。」諸將皆曰:「善。」乃召高洋歸鎮並州。大發各郡人馬,親率諸將,往關西進發。
  武定四年九月,兵至玉壁城。旌旗蔽野,金鼓震天,城中皆懼。孝寬安閉自若,或請濟師於朝,孝寬曰:「朝廷委我守此,以我能禦敵也。今有城可守,有兵可戰。敵至,當用計破之,奚事紛紛求救,以貽朝廷之憂?諸君但遵吾令,以靜制之,不久賊自退矣,何畏之有?」乃下令堅守,不出一兵。
  高王停軍城外,屢來挑戰,城中寂然不應。乃四面攻擊,晝夜不絕。孝寬親到城上,隨機拒敵。城中無水,汲於汾。高王令絕其水道,城中掘井以汲。
  又於城南築土山,高出城上,令軍士乘之而入。孝寬連夜築樓,高出土山以御之。王使人謂之曰:「爾雖築樓至天,我當掘地取汝。」乃鑿穿地道,用孤虛法以攻之。孤虛者取日辰相剋,黃帝戰法,避孤擊虛,故王用之。引兵攻西北,而掘地道於東南。孝寬曰:「西北地形天險,非人力所能攻,彼不過虛張聲勢耳,當謹備東南。」乃掘長塹邀絕地道,選能戰之士屯於塹上。
  外軍穿地至塹,即擒殺之。又於塹下塞柴貯火,用皮排吹之,在地內者皆焦頭爛額,東軍死者千餘人。高王大怒,造衝車攻城。車之所及,聲如霹靂,城牆磚石碎落如雨,無不摧毀,守軍皆恐。孝寬縫布為幔,隨其所向張之,布既懸空,車不能壞。東軍又作長竿,縛鬆麻於上,灌油加火燒布焚樓。孝寬作長鉤,利其刃,火竿將至,以鉤遙割之,鬆麻盡落。東軍又於城之四面穿地二十道,中施梁柱,縱火燒之,柱折城崩。孝寬隨崩處豎木柵捍之,敵不得入。城外盡攻擊之術,而城中守禦有餘。孝寬又奪據土山,東軍不能制。
  王乃使倉曹參軍祖珽說之曰:「君獨守孤城,西方無救,恐不能全,殺身無益,何不降也?」孝寬報曰:「我城池嚴固,兵食有餘,攻者自勞,守者自逸,豈有旬日之間已須救援?特憂爾眾有不返之危。孝寬關西男子,必不為降將軍也。」珽復謂城中人曰:「韋城主受彼榮祿,或可復爾,以外軍民何事相隨入湯火中?」又射募格於城中云:「能斬城主降者,拜太尉,封開國公,賞帛萬匹。」人拾之以獻孝寬。孝寬手題書背,也射城外云:「能斬高歡者,準此。」東魏苦攻五十餘日,士卒死者七萬餘人,共為人塚。高王智力俱困,且慚且憤,因而疾發。又夜有大星墜於營中,櫪馬皆鳴,士卒驚恐。
  王知勢難復留,十一月庚子,解圍去。宇文泰初聞玉壁被圍,諸將咸請出師,泰曰:「有孝寬在,必能御之,無煩往救也,且歡嚴兵而來,以攻玉壁,謂吾師必出,欲逞其豕突,僥倖一勝耳。此意孝寬能料之,故被兵以來,絕不遣一介行人求救於朝,正欲守孤城以挫其鋒也。」於是不發一兵。及東魏兵退,孝寬報捷,泰喜曰:「王思政可謂知人矣。」乃加孝寬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其餘守城將士晉級有差。
  方高王輿病班師,軍中訛言孝寬以勁弩射殺高王。孝寬令眾唱曰:「高歡豎子,親犯玉壁。勁弩一發,凶身自殞。」於是遍傳人口。高王臥病,不與諸將相見。軍士又聞訛言,皆懷驚懼。王知之,便命停軍一日,扶病起坐外帳,召大小將士進見,將士皆喜。又集諸貴臣於內帳,開樂設飲。酒酣,使斛律金唱敕勒歌,其歌曰: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王自和之,欷歔流涕,左右皆為揮淚。又謂金等曰:「今吾病甚,欲召子惠來此代總軍事,而鄴中又乏人主持。吾嘗與孝先論兵,此子殊有才略,朝中事吾委孝先主之何如?」金曰:「知臣莫若君,韶之才足當此任,願王勿疑。」王乃令韶飛往晉陽,同高洋入鄴,而換取高澄至軍。澄聞召,以朝事悉托孝先,辭帝起行。方出府門,一異鳥飛來,小鳥從之者無數,向澄哀鳴。澄射之,鳥墜馬前,視其狀特異,眾莫能識。皆曰:「此妖鳥也。」惡而棄之。不一日,遇見大軍,世子進營,拜王於帳下。王曰:「汝來乎?」
  澄應曰:「唯。」又曰:「汝來天子知乎?」曰:「天子但知兒歸晉陽,不知父王有病也。」王令權主軍事,星夜回去。至晉陽,輿疾入府。婁妃及諸夫人見王病重,無不憂心。妃勸王息心靜養,諸事皆委世子處分,王從之。
  且說司徒侯景右足偏短,弓馬非所長,而胸多謀算,智略過人。東魏諸將若高敖曹、彭樂等皆勇冠一時,景常輕之曰:「此屬皆如豕犬,亦何能為?」
  又常言於王曰:「願假精兵三萬橫行天下,要須濟江縛取蕭衍老公,以為太平寺主。」王壯之,以其才略出眾,使將兵十萬,專制河南,倚任若己之半體。景又常輕高澄,謂司馬子如曰:「高王在,吾不敢有異。一日無高王,吾不能與鮮卑小兒共事也。」子如掩其口曰:「毋妄言。」澄微聞之,殊以為恨。及高王疾篤,乃詐為王書召之。先是景與王約曰:「今握兵在遠,人易為詐,所賜書背請加微點,以別情偽。」王許之。澄不知也。景得書,翻視背無點,疑有變,遂不肯行。又聞王有疾,乃擁兵自固,以觀天下之勢。
  澄亦無如之何。一日,侍疾王側,王熟視之,謂曰:「我病汝固當憂,但汝面更有餘憂何也?」澄未及對,王曰:「豈非憂侯景反耶?」澄曰:「然。」
  王曰:「侯景為我布衣交,屢立大功,引處台令,專制河南十四年矣。嘗有飛揚拔扈之志,顧我能蓄養,非汝所能駕御也。今四方未定,我死之後,勿遽發哀,徐俟人心稍安,成喪未晚。厙狄乾鮮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秉性遒直,終不負汝。可朱渾道元、劉豐生遠來投我,必無異心。潘相樂本學道人,性和厚,汝兄弟當得其力。韓軌少戇,宜寬假之。彭樂心腹難得,宜防護之。堪敵侯景者唯慕容紹宗,我故不貴之,以遺汝。他日景有變,可委紹宗討之,必能平賊。」又曰:「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全,親戚之中,惟有此子,軍旅大事可共籌之。我恐臨危之時不能細囑,故先以語汝。」世子涕泣受命。繼又歎曰:「邙山之戰,吾不用陳元康之言,留患遺汝,死不瞑目,悔何及哉!」次日,蠕蠕公主來北府探病。婁妃恐王心不安,出外接見平敘姊妹之禮,攜手而入。時爾朱后、鄭夫人皆在王所,一一相見。公主見王病重,不覺泣下沾襟。王謝之曰:「緣盡於此,我死,汝歸本國可也。」
  公主曰:「身既歸王,王雖死,我終守此,不忍言歸也。」王對之流涕而已。
  武定五年正月朔,百官入賀,王力疾御前殿,大會文武。忽日色慘淡無光,問:「何故?」左右報曰:「日蝕。」王臨軒仰望,日蝕如鉤,欲下階拜不能矣,歎息回宮,病勢日重。至初五日丙午,集婁妃、諸夫人、世子、兄弟等於牀前,以後事相囑。修遺表自陳不能滅賊,上負國恩為罪。又囑婁妃曰:「諸夫人有子女者,異日各歸子女就養;無子女者,隨汝在宮終身。汝皆善視之,無負我托。」言畢遂卒,時年五十有二。合宮眷屬無不傷心慟哭,唯岳夫人不哭,悄步回宮。世子遵遺命,秘不發喪,戒宮人勿泄。至夜,忽報岳夫人縊死宮中。妃及諸夫人共往視之,已珠沉玉碎,莫不傷感。遂以禮殮之。後人有詩弔之云:
  大星忽殞晉陽塵,粉黛三千滴淚新。
  碧海青天誰作伴?相從只有岳夫人。
  且說侯景料得歡病不起,又與高澄有隙,內不自安,遣人通款於泰,以河南地叛歸西魏。潁川刺史司馬世雲與景素相結,聞景叛,遂以城附。又豫州刺史高元成、廣州刺史暴顯、襄州刺史李密,景皆誘而執之,盡並其地。
  繼又遣軍士二百,潛入西兗州,欲襲其城。刺史邢子才覺之,掩殺殆盡,遂散檄於東方諸州,使各為備。以景反狀聞於朝,澄得報大懼,集群臣問計。
  諸將皆言侯景之叛禍由崔暹,請殺之以謝景,則景不反矣。澄欲從之,陳元康諫曰:「今四海未清,紀綱粗定。若以數將在外,苟悅其心,枉殺無辜,虧廢刑典,豈直上負天地,何以下安黎庶?臣以為暹即有罪,不可因事殺之。晁錯前事可以為鑒也。」澄以為然,乃遣司徒韓軌督率大兵以討景,諸將皆受其節制。澄自景反,頗懷憂懼,留洋守鄴,而召段韶歸北,謂之曰:「侯景外叛,我恐諸路有變,當出巡撫之,然後入朝。留守事一以相委。」韶再拜。又令陳元康代作高王教令數十餘條,遍布內外。臨行,執韶手泣曰:「我親戚中唯子可受腹心之寄。今以母弟相托,幸鑒此心,慎勿誤我。」言訖,哽咽良久。韶亦灑淚曰:「托殿下洪福,保無他也。」正是:大廈內傾憂未已,強藩外叛禍方興。
  未識世子入朝之後能使內寧外安否,且俟下文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20:20:22

第四十八卷     用紹宗韓山大捷 克侯景渦水不流



  話說侯景通款西魏,未見西魏發兵,聞東魏兵至,慮眾寡不敵;又遣行台郎中丁和來納款於梁,請舉函谷以東、瑕丘以西、豫廣等處十三州以附。
  梁主納之,以景為大將軍,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南北諸軍事、大行台,承制,如鄧禹故事。遣司州刺史羊鴉仁、兗州刺史桓和等將兵三萬,前往懸瓠,運糧應接。及韓軌引大軍來討,軍鋒甚銳,景避之,退守城中。梁之援師不能即來,軌遂圍之。景懼,復割東荊、北兗州、魯陽、長社四城,賂西魏以求救。泰將援之,僕射於謹曰:「景少習兵,奸詐難測,不如厚其爵位,以觀其變,未可遣兵也。」左丞王悅亦言於泰曰:「景之於歡,始敦鄉黨之情,終定君臣之契。任居上將,位重台司。今歡初死,景遽外叛,蓋所圖甚大,終不為人下也。且彼既背德於高氏,寧肯盡節於我朝?今益之以勢,援之以兵,竊恐朝廷貽笑將來也。」唯王思政上言:「吾朝圖河南久矣,若不因機進取,後悔何及?願以荊州步騎一萬,從魯陽向陽翟,名為救之,可以得志。」
  泰從之。乃加景大將軍兼尚書令,命太尉李弼、儀同趙貴將兵一萬,前往潁川。景恐納地西魏梁主責之,又使人奉啟於梁,其略云:王旅未接,死亡交急,遂求援關中,自救目前。臣既不安於高氏,豈能見容於宇文?但螫手解腕,事不得已,本圖為國,願不賜咎。臣獲其力,不容即棄。今以四州之地,為弭敵之資,已令宇文遣人入守。自豫州以東,齊海以西,見有之地盡歸聖朝。懸瓠、項城、徐州、南兗事須迎納,願陛下速敕境上,各置重兵,與臣影響,不使差誤。昧死以聞。
  梁主見奏,下詔慰納之。
  且說韓軌圍潁川,晝夜攻擊不能下,聞西魏援兵將至,謂眾將曰:「西師之來,必皆堅利,我人馬疲勞,未可與戰,不如班師回朝,再圖後舉。」
  遂解圍去。軌至鄴,正值晉陽發高王之喪,佈告內外。靜帝集文武於東堂,舉哀三日,錫以殊禮,諡曰獻武王。詔加高澄為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襲封渤海王,守喪晉陽。封婁妃為渤海王大妃。命高洋暫攝軍國之政。以新喪元輔,停兵不發。其時侯景見東軍已退,趙貴、李弼兵至,紮營城外,又起反魏之心。設宴城中,欲邀弼與貴赴飲而執之,以奪其軍。二將心疑不往,貴亦欲誘景入營而殺之。弼曰:「河南尚未易取,殺景反為東魏去一禍也。況梁兵已在汝州,留此則必與戰,徒傷士卒,於大計無益,不如去之。」遂還長安。景復乞兵於泰,泰使都督韋法保、賀蘭願德將兵助之,且召景入朝。景是時雖欲叛西而計未成,因厚撫法保等,冀為己用。往來諸軍間,侍從絕少,軍中名將皆身自造詣,示無猜間。長史裴寬謂法保曰:「侯景狡詐,必不肯應召入關,欲托款於公,恐未可深信。若伏兵斬之,此亦一時之功也。如其不爾,即應深為之防,不可信其誑誘,自貽後悔。」法保深然之,但不敢圖景,自為備而已。王思政亦覺其詐,密召法保、願德等還,分佈諸軍據景七州十二鎮。景於是決意歸梁,以書遺泰曰:「吾恥與高澄雁行,安肯與大弟比肩?」泰大怒,乃以所授景之官爵回授王思政。秋七月庚申,梁將羊鴉仁入懸瓠,景復請兵,梁以貞陽侯蕭淵明為都督,進兵圍東魏彭城。俟得彭城,進與侯景犄角。癸卯,淵明軍於韓山,去彭城十八里,斷泗流,立堰以灌之。彭城守將王則嬰城固守。澄聞梁圍彭城,欲遣高岳、潘樂救之。陳元康曰:「樂緩於幾變,不如慕容紹宗善用兵,且先王之命也。公但推赤心於斯人,彼必盡忠效命,賊何足憂?」時紹宗在外,澄欲召之,恐其驚叛。元康曰:「紹宗知臣特蒙顧愛,新使人來餉金。臣欲安其意,受之而厚答其書,保無異也。」澄乃以紹宗為東南道大行台,先解彭城之圍,然後討景。高岳、潘樂副之。
  先是景聞韓軌來,曰:「噉豬腸兒何能為?」聞高岳來,曰:「兵精,人豈我敵哉?」及聞紹宗來,叩鞍有懼色,曰:「誰教鮮卑兒解遣紹宗來?若然,高王定未死耶?」冬十一月乙酉,紹宗率眾十萬據橐駝峴,梁侍中羊侃勸淵明曰:「魏兵遠來,須乘其未定擊之。」淵明不從。旦日,又勸出戰,又不從。蓋淵明本非將才,性又懦怯,特以梁主介弟任為上將,進戰非其志也。侃見言不用,自領所部出屯堰上。紹宗至城下,引步騎萬人進攻梁將郭鳳營,矢下如雨。淵明方醉臥不能起,眾皆袖手。偏將胡貴孫謂趙伯超曰:「吾曹此來,本欲何為?今乃遇敵而不戰乎?」伯超不能對。貴孫怒,獨率麾下與東魏戰,斬首二百級。伯超擁眾數千,謂其下曰:「虜盛如此,與戰必敗,不如全軍自固。」遂不發一矢。先是景戒梁人曰:「逐北勿過二里。」
  紹宗將戰,以南兵輕悍,恐其眾不能支,一一引將卒謂之曰:「我當佯退讓吳兒使前,爾擊其背。」其時東魏兵實已敗走。梁人不用景言,乘勝深入。
  東魏以紹宗佯退之言為信,爭掩擊之,梁兵大敗。貞陽侯及胡貴孫、趙伯超等皆為東魏所擄,失亡士卒數萬。郭鳳退保潼州,紹宗進攻之,鳳棄城走。
  捷聞,舉朝相賀。澄乃使軍司杜弼作檄移梁朝曰:皇家垂統,光配彼天,惟彼吳越,獨阻聲教。元首懷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車之命。遂解縶南冠,喻以好睦。雖嘉謀長策,爰自我始。罷戰息民,彼獲其利。侯景豎子,自生猜貳。遠托關、隴,依憑奸偽。逆主定君臣之分,偽相結兄弟之親。豈曰無恩,終難成養。俄而易慮,親尋干戈。釁暴惡盈,側首無托。以金陵逋逃之藪,江南流寓之地,進圖容身,詭言浮說,抑可知矣。而偽朝大小,幸災忘義。主荒於上,臣蔽於下。連結奸徒,斷絕鄰好。徵兵拓境,縱盜侵邦。蓋物無定方,事無定勢。或乘利而受害,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吳侵齊境,遂來勾踐之師;趙納韓城,終有長平之役。矧乃鞭撻疲民,侵軼徐部。築壘擁川,捨舟徼利。是以援枹秉麾之將,拔拒投石之士,含怒作色,如赴私仇。彼連營擁眾,依山傍水,舉螳螂之斧,被蛣蜣之甲,當窮轍以待輪,坐積薪而候燎。及鋒刃暫交,埃塵相接,已亡戟棄戈,土崩瓦解。掬指舟中,衿甲鼓下,同宗異姓,縲紲相望。曲直既殊,強弱不等。獲一人而失一國,見黃雀而忘深穽,誠智者所不為,仁人所不向也。矧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風雲之會,位班三事,邑啟萬家。
  揣身量分,久當知足。而周章向背,離披不已。夫豈徒然,意亦可見。彼乃授以利器,誨以嫚藏。使之勢得容奸,時堪乘便。今見南風不競,天亡有征。老賊奸謀,將復作矣。然摧堅強者難為功,摧枯朽者易為力。計其人雖非孫吳猛將、燕趙精兵,猶是久涉行陣,曾習軍旅,豈同剽輕之眾,不比危脆之師。拒此則作氣不足,攻彼則為勢有餘。終恐尾大於身,踵粗於股,倔將不掉,狼戾難馴。呼之則反速而禍小,不征則叛遲而禍大。會應遙望廷尉,不肯為臣,自據淮南,亦欲為帝。但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橫使江淮士子、荊揚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霧露之中。彼梁主操行無聞,輕險有素。射雀論功,盪舟稱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禮崩樂壞。加以用舍乖方,廢立失所,矯情動俗,飾智驚愚。毒螫滿懷,妄敦戒業。躁競盈朒,謬治清淨。災異降於上,怨 興於下。人人厭苦,家家思亂。履霜有漸,堅冰且至。傳險躁之風俗,任輕薄之子孫。朋黨路開,兵權在外。必將禍生骨肉,釁起腹心。強弩衝城,長戈指闕。徒探雀鷇,無救府藏之虛;空請熊蹯,詎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潰,今實其時。鷸蚌相持,我乘其敝。方使駿騎追風,精甲耀日,四七並列,百萬為群。以轉石之形,為破竹之勢。當使鍾山渡江,青蓋入洛。荊棘生於建業之宮,麇鹿游於姑蘇之館。但恐革車之所轥轢,劍騎之所蹂踐。杞梓十焉傾折,竹箭以此摧殘。若吳之王孫,蜀之公子,歸款軍門,委命下吏,當即客卿之秩,特加驃騎之號。凡百君子,勉求多福。
  當時梁朝士大夫見此檄者,莫不竦然,以納景為非,而梁主不悟。其後侯景擾亂江南,梁室禍敗,皆如弼言。
  先是侯景圍譙城不下,退攻城父,拔之乃遣其黨王偉詣建康,說梁主曰:「高澄幽廢其主於金墉,殺諸元宗室六十餘人。河北物情,俱念其主。鄴中文武,無不離心。約臣進討,請立元氏一人,以從人望。如此則陛下有繼絕之名,臣景有立功之效。河之南北,為聖朝之邾、莒;國之士女,為大梁之臣妾。」梁主許之。時有太子舍人元貞,本魏宗室,仕於南朝。遂封之為咸陽王,資以兵力,使還北為帝,許以渡江後即位。一應儀衛,以乘輿之副給之。會韓山失律、淵明被擄乃止。蕭淵明至鄴,東魏帝升閶閤門受俘,讓而釋之,送至晉陽。澄見之,謂曰:「納一人之叛,而失兩國之歡,爾主何取焉?倘能復修舊好,當令汝還江南也。」淵明拜謝,澄厚待之。
  且說紹宗既敗梁師,移兵擊景。當是時,景退保渦陽,輜重數千輛,馬數千匹,士卒四萬人,兵力尚強。紹宗乘勝勢,鳴鼓長驅而前。士卒十萬,旗甲鮮明,干戈森立,直逼賊營。景使人謂之曰:「公來送客耶,欲與我定雌雄耶?」紹宗曰:「欲與爾一決勝負。」遂順風佈陣。景以風逆,閉壘不戰。紹宗戒軍士曰:「侯景詭計多端,好乘人背,當謹備之。」俄而風止,景命軍士披短甲,執短刀,入東魏陣,但低視斲人脛馬足。東魏軍不能支,遂大敗。紹宗墜馬,劉豐生被傷,俱奔譙城。裨將斛律光、張恃顯共尤紹宗怯敵。紹宗曰:「吾戰多矣,未有如景之難克者也。君輩試犯之。」二人披甲將出,紹宗戒之曰:「即與爭鋒,勿渡渦水。」二人往,停軍對岸,光輕騎射之。景臨渦水,謂光曰:「爾求勛而來,我懼死而去。我汝之父友,何為射我?汝豈不解不渡水南,慕容紹宗教汝耶?」光無以應。景使其徒田遷射光馬,洞胸。光易馬,隱於樹間,遷又中樹根,入於軍。恃顯違紹宗之言,恃勇深入,被景擒去。既而以無名下將,縱之使歸。光走入譙城,紹宗曰:「今定何如而尤我也?」段韶聞紹宗敗,引兵來助戰,夾渦水而軍,見敵營四旁荒草甚深,潛於上風縱火燒之。景率騎入水,出而卻走,草盡濕,火不復然。人皆服景之急智。景與紹宗相持數月,其將司馬世雲來降,言景軍食盡,將欲南走。紹宗乃以鐵騎五千,分左右翼夾擊景軍。景臨陣,誑其眾曰:「汝輩家屬皆為高澄所殺。」眾信之,無不憤怒。紹宗遙呼曰:「汝輩家屬並完,若歸,官勛如舊。」披髮向北為誓。景士卒皆北人,本不樂南渡,聞紹宗言,麾下暴顯等各率所部降於紹宗。其眾一時大潰,爭赴渦水,渦水為之不流。景與數騎腹心走峽石,欲濟淮。紹宗追之。正是:勝來威力依山虎,敗去倉皇漏網魚。
  但未識紹宗能擒景否,且俟後卷再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20:20:52

第四十九卷     烹荀濟群臣惕息 杖蘭京逆黨行兇



  話說侯景大敗之後,與心腹數騎自峽石濟淮,重收散卒,得步騎八百人。
  南過小城,一人登陴詬之曰:「跛奴欲何為耶?」景怒,破其城,殺詬者而去。先是景叛後,澄曾以書諭之,語以家門無恙,若還,當以豫州刺史終其身,還其寵妻愛子。所部文武更不追攝。景使王偉復書曰:今已引二邦,揚旌北討,熊豹齊奮,克復中原,應自取之,何勞恩賜。昔王陵附漢,母在不歸;太上囚楚,乞羹自若。矧伊妻子,何足介意?脫謂誅之有益,欲止不能;殺之無損,徒復坑戮。家累在君,何關僕也?
  澄得書大怒,誓必殺之。及景敗逃,紹宗追之急。景前無援兵,後有追師,大懼,暗使人謂紹宗曰:「高氏之重用公者,以我在故也。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公耶?何不留我在,為公保有功名之地?」紹宗聽了此言,暗思:「我與高氏,本非心腹重臣。其用我者,不過為堪敵侯景之故。景若就擒,我復何用?」遂止而不追。景歸梁,梁主以景為南豫州牧。是景日後亂梁張本,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東魏平景之後,河南舊土皆復,唯王思政尚據潁川。澄乃命高岳、慕容紹宗、劉豐生三將引步騎十萬攻之。兵至城下,思政命偃旗息鼓,示若無人者。岳等恃其強盛,四面攻擊。思政挑選驍勇,驟然開門出戰。東魏兵出於不意,遂敗走。岳等更築土山,晝夜攻之。思政隨方拒守,乘間出師,奪其土山,置樓堞以助防守。岳等不能克。澄知潁川不下,益兵助之,道路相繼,費資糧無數,而思政堅守如故。劉豐生建策曰:「潁川城低,可以洧水灌之。既可阻援兵之路,城必崩頹。」岳與紹宗皆以為然。於是築堰下流,洧水暴漲,水皆入城。東魏兵分休迭進。思政身當矢石,與士卒同勞苦。城中泉湧,懸釜而炊,下無叛志。泰知潁川危急,遣趙貴督東南諸州兵救之。
  奈長社以北皆為陂澤,一望無際,兵至水阻,不得前。東魏又使善射者乘大艦,臨城射之。城垂陷,紹宗、豐生等以為必克。忽然東北塵起,風沙迷目,同入艦坐避之。俄而暴風至,艦纜盡斷,飄船向城。城上人以長鉤牽住其船,弓弩亂發。紹宗赴水溺死,豐生逃上土山,城上人亦射殺之。初術者言紹宗有水厄,故紹宗一生不樂水戰,至是其言果驗。高岳既失二將,志氣沮喪,不敢復逼長社,以故相持不下。
  先是孝武西遷,獻武王自病逐君之丑,事帝曲盡臣禮。事無大小,必以啟聞。每侍宴,俯伏上壽。帝設法會,乘輦行香,執香爐步從。鞠躬屏氣,承望顏色。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及澄當國,倨慢頓甚。使崔季舒朝夕伺帝,察其動靜,纖悉以告。常與季舒書曰:「癡人比復何似?癡勢小差,未宜用心檢校。」癡人,謂帝也。帝美容儀,膂力過人,能拔石獅子逾宮牆,射無不中,好文學,從容溫雅,人以為有孝文風烈,以故澄深忌之。帝嘗與澄獵於鄴東,彎弓乘馬,馳逐如飛,澄見之不樂。都督烏那羅從後呼曰:「天子勿走馬,大將軍嗔。」帝為之攬轡而還。又澄嘗侍帝宴飲,絕無君臣之分。
  酒酣,舉大觴屬帝曰:「臣澄勸陛下酒。」帝不勝憤曰:「自古無不亡之國,朕亦何用此生為!」澄怒曰:「朕!朕!狗腳朕!」使季舒毆帝。季舒見其醉,以身蔽之,假揮三拳。澄遂奮衣而出。次日,酒醒,亦自悔,乃使季舒入宮謝帝曰:「臣澄醉後,情志昏迷,誤犯陛下,乞恕不恭之罪。」帝曰:「朕亦大醉,幾忘之矣。」賜季舒絹百匹。然帝不堪憂辱,每詠謝靈運詩曰:
  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
  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
  時有常侍侍講荀濟,少居江東,博學能文,與梁武有布衣之舊。知梁武素有大志,負氣不服,常謂人曰:「會於盾鼻上磨墨檄之。」梁武聞而不平。
  及梁武即位,又屢犯其怒,欲集朝眾斬之,濟遂逃歸東魏。澄重其才,欲用濟為侍讀。獻武王曰:「我愛濟,欲全之,故不用濟。濟入宮必敗。」澄固請,乃許之。至是,知帝惡澄,密奏於帝曰:「昔獻武王歡有大功於國,未嘗失禮於陛下。今嗣王悖亂已極,陛下異日必有非常之禍。宜早除之,以杜後患。」帝曰:「深知成禍,其如彼何?」濟曰:「廷臣懷忠義者不少,特未知帝意耳。臣請為陛下圖之。」乃密與禮部郎中元瑾、長秋卿劉思逸、華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濟北王徽等歃血定盟,共扶帝室。帝從之。然欲納兵,恐招耳目,乃定計於宮中假作土山,開地道通北城外,納武士於宮,誘澄入而誅之。及掘至於秋門,守門者聞地下有響聲,以告澄。澄曰:「此無他,必天子與小人作孽,掘地道以納其黨耳。」遂勒兵入宮,見帝不拜而坐,曰:「陛下何意反?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負陛下?此必左右妃嬪等所為。」
  欲殺胡夫人及李貴嬪。帝正色曰:「自古唯聞臣反君,不聞君反臣。王自欲反,何乃責我?我殺王則社稷安,不殺則滅亡無日。我身且不暇惜,況於妃嬪?必欲弒逆,緩速在王。」澄自知理屈,乃下牀叩頭,大啼謝罪。帝乃召后出見,為之勸解。留宴於九和宮,命胡、李二夫人進酒,宮女奏樂相與酣飲,夜久乃出。居三日,訪知濟等所為,乃幽帝於含章堂,執濟等諸臣,將烹之。侍中楊遵彥謂濟曰:「衰暮之年,何苦復爾。」濟曰:「壯氣在耳。」
  因書曰:自傷年紀摧頹,功名不立,故欲挾天子誅權臣,事既不克,粉骨奚辭?澄愛其才,尚欲全之,親問濟曰:「荀公何為反?」濟曰:「奉詔誅高澄,何謂反耶?」澄大怒,揮使執去,與諸人同烹於市。澄疑溫子升知其謀,欲殺之。方使之作獻武王碑,碑成,然後收之於獄,絕其食,食弊襦而死,棄屍路隅,沒其家口。長史宋游道收葬之,人皆為游道危。澄不之罪,謂之曰:「向疑卿僻於朋黨,今乃知卿真重故舊、尚節義之人,吾不汝責也。」
  事平,復請帝臨朝。
  澄隱有受禪之志,將佐議加殊禮。陳元康曰:「王自輔政以來,未有殊功。雖破侯景,本非外賊。今潁川垂陷,反失二將,以致城久不下,願王自以為功。」澄從之。武定七年五月戊寅,自將步騎十萬攻長社。親臨築堰,堰三決。澄怒,推負土者及囊,並塞之,堰成。水勢益大。城中無鹽,人病攣腫,死者十八九。六月,大風從西北起,吹水入城,城遂壞。澄下令城中曰:「有能生致王大將軍者,封萬戶侯。若大將軍身有損傷,親近左右皆斬。」
  思政帥眾據土山,告之曰:「吾力屈計窮,唯當以死謝國。」因仰天大哭,西向再拜,欲自刎。都督駱訓止之曰:「公常訓語等:「齎吾頭出降,非但得富貴,亦完一城性命。』今高相既有此令,公獨不哀士卒之死乎?」左右遂共持之,不得引決。澄遣趙彥深就土山,遺以白羽扇,執手申意,牽之以下。見澄,澄不令拜,釋而禮之。思政初入潁川,將士八千人,及城陷,才三千人,卒無叛者。澄悉配其將卒於遠方,改潁川為鄭州,禮遇思政甚重。
  祭酒盧潛曰:「思政不能死節,何足為重?」澄謂左右曰:「我有盧潛,乃是更得一王思政。」初,思政屯襄陽,欲以長社為行台治所,浙州刺史崔猷以書止之曰:
  襄城控帶京洛,實當今之要地。如有動靜,易相應接。潁川既鄰寇境,又無山川之固,賊若潛來,逕至城下。莫若頓兵襄城,為行台之所,潁川置州,遣良將鎮守,則表裡膠固,人心易安。縱有不虞,豈能為患。
  思政得書,不以為然,乃將己與猷兩說具以啟泰。泰令依猷策。思政固請從己說,且約賊兵水攻期年,陸攻三年之內,朝廷不煩赴救。泰乃從之。及長社不守,泰深悔失策。又以前所據東魏諸城道路阻絕,皆令拔軍西歸。澄乃奏凱而還。靜帝以澄克復潁川,進澄位相國,封齊王,加殊禮,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加食邑十五萬戶。澄欲不讓,陳元康以為未可,澄乃辭爵位、殊禮。
  有濟陰王暉業,好讀書,澄問之曰:「比讀何書?」對曰:「數尋伊、霍之傳,不讀曹、馬之書。」澄默然。又以其弟太原公洋次長,意常忌之。
  洋深自晦匿,言不出口,每事貶退,與澄言無不順從。洋為其夫人李氏營服玩,小佳,澄輒奪取之。夫人或恚未與,洋笑曰:「此物猶應可求,兄須何容吝惜。」澄或愧不取,洋即受之,亦無飾讓。每退朝,輒閉閣靜坐,雖對妻子,能竟日不言。時或袒跣跳躍,夫人問其故,洋曰:「為爾漫戲。」其實蓋欲習勞也。吳人有瞽者,能審人音以別貴賤。澄召而試之,歷試諸人皆驗。聞劉桃枝聲,曰:「此應屬人為奴,後乃富貴。」聞趙道德聲,亦曰:「此人奴也,其後富貴卻不小。」聞太原公聲,驚曰:「此當作人中之主。」
  及聞文襄王聲,默不語。崔暹私捏其手,乃曰:「亦人主也。」澄笑曰:「吾家奴尚極富貴,而況我乎?」既退,暹私問之,瞽者曰:「大王禍不遠矣,焉有大福?」其時,太史令亦密啟帝云:「臣夜觀天象,西垣殺氣甚重,宰輔星微暗失位。主應大將軍身上,禍變不出一月也。」帝曰:「爾不知李業興之死乎,何乃蹈其轍?」蓋業興曾向澄言:「秋間主有大凶。」澄惡其不利而殺之。故帝引以為戒。
  卻說澄有膳奴蘭京,係梁朝徐州刺史蘭欽之子。韓山之役梁兵大敗,東魏俘梁士卒萬人。京從其父在軍,亦被擒獲。澄配為膳奴,使之供進食之役。
  後魏與梁通好,蘭欽求贖其子,澄不許。京亦屢向澄訴,求賜放還。澄大怒,杖之四十,曰:「再訴則殺汝!」京怨恨切齒,密結其黨為亂。先是澄在鄴,居北城東柏堂,嬖瑯琊公主,欲其往來無間,侍衛者常遣出外,防禦甚疏。
  一日,澄召常侍陳元康、侍中楊遵彥、侍郎崔季舒共集東柏堂,謀受魏禪,署擬百官。蘭京進食,澄卻之,謂諸人曰:「昨夜夢此奴斲我,當急殺之。」
  元康曰:「此奴耳,何敢為患?」京立階下聞之,遂與其黨六人置刀盤下,冒言進食。澄怒曰:「我未索食,何為遽來?」京揮刀曰:「來殺汝!」賊黨盡入。是時室中唯元康、遵彥、季舒三人侍側,皆手無寸刃。左右侍衛防其泄漏機密,悉屏在外,非有命召不得入。澄見賊至,卒惶迫,以手格之,傷臂,入於牀下。賊去牀,澄無所匿。元康以身蔽之,與賊爭刀,被傷腸出,倒於地。賊遂弒澄。遵彥乘間逸出,僕於戶外,失一靴,不及拾而走。季舒狼狽走出,不知所為,奔往廁中匿。庫直王紘、紇奚舍樂聞室中有變,冒刃而進。舍樂鬥死,王紘僅以身免。眾見賊勢洶洶,皆莫敢前,飛報內宮,言王被害,眾皆失色。元宮主一聞此信,驚得魂膽俱喪。時太原公洋居城東,方退朝,聞之顏色不變,指麾部分入討群賊,擒蘭京等斬而臠之,徐出言曰:「奴反,大將軍被傷,無大苦也。」入見元公主。公主方撫膺大哭,洋慰之曰:「大將軍被害,事出非常。宜暫安人心,勿遽發喪也。」於是諸夫人皆暗暗悲哀。元康自知傷重必死,手書辭母,又口占數百言,使參軍祖珽代書,以陳便宜。言畢而卒。洋殯之第中,詐雲出使。虛除元康中書令,以王紘領左右都督。又假為澄奏請立皇太子,大赦天下。除心腹數臣外,皆不知澄之死也。越數日,澄死信漸露,帝聞之,竊謂左右曰:「大將軍死,似是天意,威權當復歸帝室矣。」左右相慶,咸呼萬歲。但未識人心如此,天意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2 20:21:27

第五十卷     陳符命群臣勸進 移魏祚新主登基



  話說帝聞澄被害,私心竊喜,因念:「權門無主,其黨必離。雖有高洋,素稱懦弱,不足為慮。群臣必來請命發喪,即可權歸一己。」那知洋懼人心惶惑,秘不發喪,托言養病在宮,命己代攝軍政。又思重兵盡在並州,須早如晉陽以固根本。乃夜召都護唐邕,部分將士鎮遏四方。邕領命支配各軍,斯須而畢。洋深重之。乃留高岳、高隆之、司馬子如、楊愔四人守鄴。時子如已復任在朝,職為儀同三司也。其餘勛貴皆以自隨。臨行,謁帝於昭陽殿,從甲士八千人,登階者二百人,皆攘袂扣刃,若對嚴敵。洋立數十步外,令主者傳奏曰:「臣有家事,將詣晉陽。」再拜而出。帝失色,目送之曰:「此人又似不相容者,朕不知死在何日。」洋至並州,入見太妃,泣訴兄變。婁妃大驚,淒然下淚曰:「此兒聰明曉事而不受訓,宜其有禍。然年未三十,遽棄我而逝,目前事業更靠何人?」言訖,悲不自勝。洋與左右皆為掩淚。
  時宋夫人與其子孝瑜依太妃住晉陽,聞澄遇害,母子大哭。孝瑜年十三,有至性,請奔父喪,洋許之,遂單騎至京。洋為太妃曰:「兄暴亡,兒威名未立,恐人心有變,喪未敢發,尚祈秘之。」妃曰:「今後大事任憑兒主,但期無負父兄之業。」洋再拜而出,遍召晉陽舊臣宿將,大會於德陽堂。舊臣素輕洋,見之不甚畏敬。洋是日英彩煥發,言詞敏決,皆大驚。澄政令有不便者,洋悉改之。由是內外悅服,人盡畏而敬之矣。武定八年正月,距文襄之死已有數月,洋見威令已行,大權在握,乃遣使告哀於帝,請發澄喪。帝舉哀於太極東堂,遣百官致祭,詔贈綾羅八百段,治喪一如獻武王禮,諡曰文襄王。洋亦發喪於晉陽,令宮中、府中無不成服。朝廷議加洋爵以攝大政,乃進洋位丞相、都督中外諸軍、彔尚書事、大行台、齊郡王。詔使至,洋拜受,百官皆賀。二月甲申,葬文襄於獻武王之墓。三月庚申,又進洋爵為齊王,食邑五郡。蓋洋欲得其權,故令朝廷屢增爵位也。
  一夜睡去,夢有人將硃筆點其額上,意忽忽不樂,謂管記王曇首曰:「我夢額上被點,得毋我身將黜退乎?」曇首拜賀曰:「此王大吉之兆也。『王』字頭上加了一點,便是『主』字。王不日當居九五之尊,為人中主矣。」洋曰:「勿妄談。」口雖拒之,而心竊自喜。又聞外間訛言上黨出聖人,欲遷上黨郡以應之。長史張思進曰:「王無庸也。大王生於西宮,宮本上黨坊基也,豈非上黨出聖人之應乎?且童謠曰:「一束藁,兩頭燃,河邊羖飛上天。』『藁』字燃去兩頭則為『高』字。羖,羊也。河邊,水也。水與羊,正大王之名。飛上天,是升為天子也。大王為帝奚疑?」洋喜益自負。
  光祿大夫徐之才、北平太守宋景業皆善圖讖,共古天象,以為太歲在午,當有革命,欲勸受禪而不敢言。時洋有寵臣高德政,言無不從。二人因德政以白洋,洋召二人問之。皆曰:「天命已定,願王勿違。」洋然之,進告太妃。
  太妃曰:「汝父如龍,汝兄如虎,猶以天位不可妄據,終身北面。汝獨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此皆諸官陷汝於不義,切勿信之。」洋唯唯而出,以太妃之言告之才。之才曰:「正為不及父兄,故宜早升尊位耳。天與不取,反受其咎。王何失此機會?且讖文云:「羊飲盟津,角掛天津。』盟津、天津,皆水也。羊飲水,王之名也。角掛天,升大位也。近聞陽平郡皇驛旁有土一方,四面環水,常見群羊數百臥立其上,近而視之,卻又不見。事與讖合。人事如此,天意可知。王豈可違天而受不祥?」洋未決。因念先王舊臣若尉景、婁昭、段榮等皆已物故,唯斛律金在肆州,司馬子如在鄴,此大事必須與之商酌。因召詣晉陽,共議於太妃前,二人固言不可,且以宋景業首陳符命請殺之。太妃曰:「我兒懦直,必無此心。高德政輩貪富貴、樂禍亂教之耳。」指金與子如曰:「二卿之言實老成之見,兒宜從之。」洋不敢違,其事乃止。然自是忽忽不樂,常撫膺浩歎。又之才、景業等曰:「陳陰陽雜占,勸其宜早受命。」洋使術士李密卜之,遇大橫,曰:「此漢文之卦也,吉孰利焉。」又使景業筮之,遇乾之鼎,曰:「乾,君也。鼎,五月卦也。宜以仲夏受禪。」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終於其位。」景業曰:「王為天,無復下期,豈得不終於其位乎?」洋大悅,謂之才曰:「吾志決矣,但諸勛貴議論不一,必先有以折服其說,方可行事。吾今者集諸臣於德陽堂,卿為我明辯而曉諭之,使之無阻吾事。」之才領命。俄而,百官皆集,共議可否。
  洋從屏後竊聽。之才進言曰:「今受魏禪,正上合天心,下從民望,舜禹之事復見於今矣。諸公卿不思助成大業,而反有異議,何哉?」司馬子如曰:「子言誠是,但王受禪有三不可。王去文襄之亡未久,遽行大事,似以兄死為幸,有損王德,其不可一也。天子依王為腹心,開誠相待,不若孝莊猜嫌疑貳,致生變更,其不可二也。王秉政日淺,未有奇功大勛威服四方,其不可三也。吾以為守政居藩,自享無窮之福。倘貪天位,萬一蹉跌,後悔何及。」
  之才曰:「不然,昔文襄本欲為帝,而中道暴亡,以致大業終虧。王若為帝,是償文襄未竟之志,光大前業,垂裕後昆。正先王有子,文襄有弟也,何嫌而不為?至帝雖安靜無為,然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究非本懷,荀濟之事已可鑒矣。王不正位,人易生心,諺云「騎虎之勢難下』,正王今日之謂也。他若秉政以來,雖大功未建,而獻武、文襄之功,皆王功也。天下孰不懷德而畏威?昔孟德未帝而丕帝,師昭未帝而炎帝,古今一轍,王何不可為帝?」子如無以應。長史杜弼曰:「關西國之勁敵,常有併吞山東之志,特以無釁,故閉關不出。若受魏禪,彼之師出有名,一旦挾天子稱義兵,長驅東向,將何以待之?不若存魏社稷,整率文武,立功廊廟,剪除外寇。俟四海一統,然後受禪未遲。不然,縱令內難不作,其如外患何?」之才曰:「今與王爭天下者,只有宇文黑獺。但彼亦欲為王所為,縱令倔強,不過隨我稱帝耳。何畏之有?」弼語塞而退。洋出厲聲曰:「吾聞『築室道謀,三年不成』,凡舉大事,得一二人同心足矣。之才之言不可易也。」眾人見王心已決,無敢異言。
  洋遂入告太妃曰:「內外皆欲尊兒為帝,今將詣鄴,暫違膝下。」太妃曰:「兒為帝固好,但天位難保,須好為之,帝係故君,後係汝妹,宜安置善地,勿失尊崇之典。」洋曰:「母勿憂,兒當待以杞、宋之禮。」再拜而出。乃發晉陽,擁兵東向,令高德政預彔所需事條以進,又令陳山提齎所彔事條,手書一道,馳驛以往,密付楊愔。愔得書,知事不可緩,即召太常卿邢邵等議撰禪位儀注,秘書監魏收草九錫、禪讓、勸進諸文。凡魏室諸王皆引入北宮,閉之於東齋。五月甲寅,進洋位相國,總百揆,備九錫。洋行至前亭,所乘馬忽倒,意甚惡之。至平都城,不肯復進,欲還晉陽。倉丞李集曰:「王來為何事而欲還耶?非所以副臣民仰望之心也。」德政、之才亦苦諫曰:「山提先去,機關已泄,王今日豈可中止?」乃命司馬子如、杜弼馳驛續入,觀察物情。子如等至鄴,在朝文武知事勢已成,禪位在即,莫不俯首順從。子如密以報洋,洋乃至鄴。入居舊邸,百官皆來晉謁。洋輒下令,召人夫齎築具,集於城南。高隆之請曰:「用此何為?」洋作色曰:「我自有事,君何問焉?豈欲族滅耶?」隆之懼而退。於是作圓丘,備法物,一日一夜,無不畢具。
  丙辰,司空潘樂、侍中張亮、黃門郎趙彥深等,求入宮啟事,帝於昭陽殿見之。亮曰:「五行遞運,有始有終。齊王聖德欽明,萬方歸仰。願陛下遠法堯、舜,以讓有德。」帝斂容曰:「此事推挹已久,謹當遜避。」又曰:「若爾,須作制書。」中書郎崔劼、裴讓之曰:「制已作訖。」便向袖中取出,使侍中楊愔進之。帝提筆便署,因問愔曰:「居朕何所?」愔曰:「北城別有館宇,帝可居之。」帝乃走下御坐,步就東廊,詠范蔚宗《後漢書》贊曰:「獻生不辰,身播國屯。終我四百,永作虞賓。」有司請帝起發,帝曰:「古人念遺簪弊履,朕欲與六宮一別可乎?」高隆之曰:「今日天下,猶陛下之天下,況在六宮。」帝步入與妃嬪已下別,舉宮皆哭。趙國李妃誦陳思王詩曰:「王其愛玉體,俱享黃髮期。」帝揮淚謝之。直長趙道德以故犢車一乘候於東閣,帝出登車,道德超上抱之。帝叱之曰:「朕自畏天順人,甘讓大位,何物家奴敢逼人如此?」道德猶不下。出雲龍門,王公百僚拜辭,獨高隆之灑泣不已。遂入北城,居司馬子如南宅,遣太尉、彭城王韶等奉璽綬禪位於齊。初帝出宮時,以后為高王之女,不見而出。后聞之,大哭曰:「帝既退居北城,我何忍獨處大內?」屏去儀衛,只帶宮女數人來至帝所。
  帝見之,下淚曰:「卿來何為者?爾家正當隆盛,富貴自在,何戀此敗亡之身為?」后曰:「妾侍陛下久矣,生死願在一處,敢以盛衰易節?」於是相抱而哭,守帝不去。
  五月戊午,群臣勸進。洋即帝位於南郊,是為顯祖文宣皇帝,國號大齊,改元天保,大赦。是日,鄴下獲一赤雀,獻於壇上。文宣大喜,以為受命之瑞。中外百官進秩有差,自魏敬宗以來,群臣絕祿,至是始復給之。己未,封帝為中山王,待以不臣之禮。立九廟,皆冠以帝號。追尊獻武王為獻武皇帝,廟號高祖;文襄王為文襄皇帝,廟號世宗。凡魏朝所封爵號,皆降一等,本宣力於齊,為齊佐命者不在降限。辛酉,冊尊太妃婁氏為皇太后。命太保元修伯持節往晉陽,進璽綬冊書於太后。太后受冊,乃服韋衣,升殿受賀。
  諸夫人皆行九叩禮。爾朱后平素與太后為敵體,至是亦跪拜如儀。六月,迎太后至鄴,一應嬪妃眷屬皆從行。齊主朝太后於崇訓宮。太后曰:「吾兒素有大志,今果然。然當念先帝當日苦爭力戰、經營創造之難,勿以得天下為易也。」齊主再拜受命。癸未,封弟濬為永安王,淹為平陽王,浟為彭城王,演為常山王,涣為上黨王,淯為襄城王,湛為長廣王,湝為任城王,湜為高陽王,濟為博陵王,凝為華山王,潤為馮翊王,洽為漢陽王,共十三人。又封宗室高岳等十人、功臣厙狄乾等七人皆為王。尉景子尉燦官為儀同三司,性粗暴,見厙狄乾等封王,其父不加王爵,大怒,十餘日不朝。遣使召之,閉門不納,隔門謂使者曰:「天子不封燦父為王,燦何以生為?」使者回奏,帝鑒其直,乃亦封景為王。將立後,集群臣議之。蓋帝為太原公時娶長史李希宗女,伉儷相得,後又納段韶之妹,更加寵愛。隆之、德政欲結勛貴之歡,以李妃漢人不可為天下母,請立段妃。帝不從,立李氏為后,其子殷為皇太子。赦畿內及並州死犯,餘州死罪減等。是時政令一新,臣民悅服。惟慮關西有警,嚴設重兵以待。但未識泰聞東魏之亡,能興師討罪否,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1:03:21

第五十一卷     宇文後立節捐軀 安定公臨危托後



  話說宇文泰自潁川失守,師勞無功,只得退守關中,待時而動。一日聞報高澄身喪,以為天敗高氏,不勝大喜。及聞高洋篡位,謂左右曰:「高洋一豎子耳,料其才能不及父兄遠甚,而敢行僭逆,是自取滅亡也。吾以大軍臨之,聲罪致討,何憂不克哉!」乃從同州至京,入見帝曰:「高洋廢君篡國,大逆無道。臣請興兵討之,以誅逆臣之罪,以復一統之模。」帝從其請。
  乃召秦州刺史宇文導為大將軍,都督二十三州諸軍事,鎮守長安。泰自引軍十萬,上將千員,往關東進發。邊臣飛報至鄴,聲言西兵百萬,飛渡黃河,不日將到晉陽。舉朝大驚,齊主集群臣問計。或曰:「黑獺蓄銳有年,今傾國而來,其鋒不可當。唯堅壁清野以待之,使之前無所獲,力倦自退。昔先帝圍玉壁,西師不出,亦此意也。」齊主曰:「此懦夫之計也。」或曰:「昔黑獺侵犯洛陽,先帝遣將拒之,皆獲大捷。今宜調集諸路之兵,命一上將迎敵,賊兵自退,陛下可以高枕無憂也。」齊主曰:「此未足以制黑獺也,諸卿之言但守成法,未識機宜。黑獺之敢於深入者,以朕年少新立,未經戰陣,有輕我心。若斂兵遣之,示之以怯,益張其燄,吾兵將不戰自亂。須乘其初至,朕猝然臨之,彼不虞騰出,見朕必驚,彼勢自沮。所謂先聲有奪人之氣也。轉弱為強,實在此舉。高德政請待各路兵齊集,然後出師。齊主不許,連夜馳往晉陽,貫甲乘馬,號令三軍,親為前部。令段韶、斛律豐樂統大軍為後繼。行至建州,遇西魏前鋒趙貴,有眾萬人,直攻其營。身自搏戰,諸將奮擊,貴兵大敗。泰聞前鋒軍敗大驚,問:「來將何人?」探者報說:「齊主自來,去大軍不遠,旗風浩大,人馬精強,軍威嚴整,行陣肅穆。」泰不信,曰:「洋聞吾至,方奔逃之不暇,何敢來與吾敵?」是夜月明,泰與楊忠、達奚武等領數騎,易服潛往,登高阜以望齊軍,果見軍容威武,調度有方,與歡治軍無異,歎曰:「有子如此,高歡為不死矣。」歸營後,因念洋未可輕,若與之戰,未必能勝,徒損自己威名。又遽退而歸,恐為所笑,轉輾不決。恰好秋盡冬初,久雨不止,軍中畜產多死,人心不安。乃托以天時雨濕,弓弦解膠,不如暫回西京,俟春暖再來。遂班師,從蒲州而去。齊主聞西師退,追至河口,不及而還。
  一日,接得肆州文書,報稱蠕蠕國太子羅辰興兵十萬,來犯吾疆。齊主召集諸將商議拒之。司徒潘樂曰:「昔先帝以蠕蠕反覆無常,難以力服,故娶其女為妃,歲賜金帛,以結其心,邊境得安。今先帝崩,蠕蠕公主亦卒,聘問之禮遂絕,故興兵而來。不若仍以重賂結之,復申舊好,庶干戈永息,而邊土無虞。」齊主曰:「昔先帝欲散西魏之謀,故賂以玉帛,結以婚姻,以致太后避位,此權宜之術,亦先帝所恥也。今日藐視吾邦,復行猖獗,不擒滅之,無以伸吾之恨,何用通好?」段韶曰:「陛下親征,臣請為先鋒。」
  齊王大喜,乃引大兵直抵恒州,與蠕蠕兵遇。羅辰手下有勇將二員前來討戰,斛律豐樂挺槍迎敵,戰未下,齊主親自出馬斬之。諸將見帝親自臨陣殺敵,孰敢居後,奮勇齊進,敵兵大潰,散走出境。左右請班師,齊主命眾先發,自以三千騎押後。夜宿黃瓜堆,羅辰探得後隊兵少,復領精騎數萬連夜趕來,把三千兵四面圍住。火把燭天,槍刀密布,將士皆失色,齊主安臥不動。天明方起,神色自若,立馬陣前,指畫形勢,縱兵奮擊。蠕蠕之眾披靡,乃潰圍而出。前軍聞後有寇,亦來救援,遂大破之。伏屍二十里,擒得羅辰之妻叱奴氏及番人三萬餘口。斬叱奴氏於境上,羅辰超越岩谷,僅以身免。由是諸夷畏服,終帝之世,蠕蠕不敢來犯。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西魏文帝痛東魏之亡,進討無功,高氏既篡,黑獺亦必效尤,魏氏宗社不久將盡屬他姓,鬱鬱成疾,漸至不起。泰聞帝不豫,入朝問安。帝謂之曰:「卿來甚好,朕生死有命,不足惜也。但太子年幼,未諳國政,托孤寄命,唯卿是任。卿善輔之。」遺詔太子元欽即位,與乙弗后合葬。是夜遂崩,年四十五歲。時西魏大統十六年三月庚戌也。帝為京兆王元愉之子,以父死非命,終身不樂,在位十六年,安靜自守,國家大事悉決於泰,未嘗自主。故處亂世,得保天年以終。辛亥,泰奉太子登基,立宇文氏為后,后即泰長女也。百官朝賀畢,然後發喪,頒示天下,諡帝曰文皇帝。泰復歸鎮同州,蓋其地,當關河之險,北控諸蠻,東扼齊境,故泰常居之,猶齊之晉陽也。時有尚書元烈,帝室親屬,見泰專權,屢懷不平,欲殺之,以興帝室。
  然性粗少密,大廷廣眾之會,言及國事,輒撫膺長歎,怒形於色,以故謀未成,而機已泄。泰殺之,沒其家口,不復稟於帝也。少帝聞烈死,大怒,私謂左右曰:「丞相擅殺大臣,絕不啟知,目中豈復有我哉?我不殺泰,泰必害我。誰肯為我謀之?」一日,召臨淮、廣平二王,告以圖泰之意。二人垂淚,泣諫曰:「不可為也。丞相秉政已久,大權皆在其手,朝廷孤立久矣,奈何以赤手而捋虎鬚?事若無成,大禍立至,願帝勿作此意。」帝不聽,曰:「吾實不能束手待死也。」二人危之。時泰諸子年幼,以諸婿為腹心。長女雲英,已為帝后。次女雲容,嫁清河郡公李遠之子李基。三女雲慶,嫁義成郡公李弼之子李暉。四女雲瑞,嫁常山郡公於謹之子於翼。皆封武衛將軍,分掌禁兵,以防朝廷有變。李基等探知帝欲害泰,臨淮、廣平二王止之不聽,令人密以報泰。泰大怒,曰:「孺子不堪為君。」旋即入朝,以帝居位無道,乏君人之度,不可作社稷主,告示百官,另立賢明。群臣莫敢違,遂廢帝及後,皆為庶人,置之雍州。奉齊王元廓為天子,是為魏恭帝。文帝第四子也。
  立妃若干氏為后,大赦天下,以安人心。由是泰權愈重,雖魏之舊臣宿將,莫不屏息聽命。少帝放廢雍州,朝夕怨望,泰以其有英氣,恐生他變,乃令人齎鴆酒至雍州。使者至,少帝問:「何為?」對曰:「太師獻壽酒一瓶,為陛下飲。」帝見之,不覺淚下,與後訣曰:「因憐元命傾覆,故勉意為之。不圖今日遭禍,乃至於此。吾命已矣,汝歸母家,不須念我。」後抱住大哭,謂使者曰:「太師既廢帝為庶人,亦當使我夫婦相守以老。太師縱不念帝,何不憐我?煩卿一復我命。」使者道:「太師之旨,誰敢有違?但令天子飲酒之後,便迎後歸耳。」帝遂服毒而亡。時年二十四歲。後哀哭不食,親與左右手殮之。使者欲迎以歸,不從。淚盡繼之以血,且出怨言。使者復命,泰大怒,復令使者齎鴆酒至雍州,命之曰:「後倘執迷不改,即賜此酒。」
  使者至,後身衣重服,方哭泣於少帝靈前。使者致泰命,曰:「後歸無恙,否則飲此。」后曰:「吾未亡人,視死如歸久矣。意欲終百日之喪,然後就死。今見逼如此,何以生為!唯負吾母生育之恩,不見一面為恨耳。」言訖大哭。哭已,飲酒而死。年二十二歲。後志操堅貞,儀容明秀,少帝深敬重之,伉儷無間,不置嬪御。及帝崩,后以身殉。後人有詩美之曰:
  皎皎冰霜性,亭亭松柏姿。
  綱常誰倒置,節義獨撐持。
  一死隨君去,重泉痛國危。
  芳名垂信史,巾幗勝鬚眉。
  是時魏靜帝亦死於鄴,年二十八歲。你道靜帝若何而死?先是齊主每出入,常以靜帝自隨,高后恒為之嘗飲食,護視之。又婁太后嘗勸齊主勿殺,使之得保天年,故齊主欲害之未果。及天保三年,太后欲歸故宮,遂還晉陽。
  齊主召后宮中赴宴,遣使以藥酒鴆帝。及后歸,帝已崩。痛哭數日,欲自盡,左右勸止之。齊主乃令人護喪事,諡曰魏孝靜皇帝。葬於鄴西漳水之北。送靜後至晉陽太后所居之。其後封為太原公主,下嫁楊遵彥。故人以為歡之女不及泰之女也。
  且說泰自弒少帝后,見人心不變,天位易取,大業將成,而嗣位尚虛,不可不先立定。正妃元氏生子覺,年尚十五。次妃姚氏生子毓,年最長。其婦大司馬獨孤信女。信居重任,為泰腹心。泰欲立覺為世子,恐信不悅,乃召諸公卿議之。眾曰:「公所欲立,則竟立之,誰敢有違?」泰曰:「孤欲舍長立嫡,恐非大司馬所樂。」左僕射李遠曰:「臣聞立子以嫡不以長,古之道也。略陽公覺合為世子無疑,若以信為嫌,請先斬之。」泰笑曰:「何至於是。」信亦自陳曰:「立覺,信之願也。豈可以毓為信婿而有嫌疑?」
  及退,遠謝信曰:「公莫怪,臨大事不得不爾。」信亦謝曰:「今日賴公決此大事。」遂立覺為世子。是年,泰巡行北邊,至平涼郡,有建武將軍史寧率其子姪來迎。泰見之大喜,曰:「吾欲於平涼城東校獵,卿可率子弟以從。」
  次日,獵於牽屯山。泰見眾中有一小將,年尚幼而容貌出群,弓馬嫻熟,往來如飛,箭無虛發,召而問之,乃史寧之子史雄也。顧謂寧曰:「曾婚娶否?」
  對曰:「未也。」泰曰:「為汝佳兒,豈不可為吾快婿?」時泰有幼女雲安未嫁,因配之為室。軍留平涼逾月,一夜,忽有大星墜於營前,光燭四野,人馬皆驚。又中軍帥旗無故自折,泰甚惡之。俄而得疾,日加沉重,自知必死,因念大權不可付於他姓。兄子宇文護常掌家政,可托以後事,乃於半途馳驛召之。護至涇州見泰,泰謂之曰:「吾諸子幼弱,外寇方強,天下之事,屬之於汝,宜努力以成吾志。」護再拜受命,遂統大軍進發。十月癸亥,泰卒於雲陽,時年五十,泰性好質素,不尚虛飾,能駕馭英豪,得其力用。明達政事,人莫能欺。崇儒好古,凡所設施,皆依仿舊章。先是恭帝之立,泰請去年號,稱元年,複姓拓跋氏。其九十九姓改為單姓者,皆復其舊。又請如古制,天子稱王,宗室諸王皆降為公。故已,雖勛業隆重,只以安定公號終身也。及泰沒,護撫柩還,至長安而後發喪。奉世子嗣位,為太師柱國、大塚宰,襲封安定郡公。鎮同州。自天子以迄,大小臣僚、府中將士,皆素服舉哀。
  當是時,元輔新喪,舉朝惶惶,中山公護雖受泰命,而名位素卑,未嘗預政,不厭人望。在朝群公有共圖執政之意,莫肯服從。護憂之,乃問計於大司寇於謹。謹曰:「僕早蒙先公非常之知,恩深骨肉。今日之事,必以死爭之。若對眾定策,公必不得謙讓。」次日,群公會議。太傅趙貴對眾曰:「丞相亡,誰主天下事?蓋陰以自命也。」眾莫發言。謹獨曰:「昔帝室傾危,非安定公無復今日。今公一旦違世。嗣子雖幼,中山公其親兄子,兼受顧托,軍國之事理須歸之,有何議焉?」辭色抗厲,聽者皆為悚動。護曰:「此乃家事,護雖庸昧,何敢有辭?」謹素與泰等夷,護常拜之,至是謹起而言曰:「公若統理軍國,謹等皆有所依。」遂下拜。群公迫於謹,亦下拜。
  於是眾議始定。護綱紀內外,撫循文武,人心遂安。旋封世子覺為周公,為謀禪也。但未識後事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1:04:29

第五十二卷     晉公護掌朝革命 齊主洋亂性敗常



  話說宇文護當國,以周公覺幼弱,欲使早正大位,以定人心。十二月甲申,葬安定公於長安之原;庚子,以魏恭帝詔禪位於周。使大宗伯趙貴持節奉冊,濟北公元迪奉皇帝璽綬,送至周公之府。恭帝出居別第。正月辛丑,周公即天子位。柴燎告天,朝百官於露門,追尊王考文公為文王,妣為文後,大赦。封恭帝為宋公,旋即弒之。以木德承魏水德。行夏之時,服色尚黑。以李弼為太師,趙貴為太傅,獨孤信為太保;中山公護為大司馬,都督內外諸軍事,加封晉公。凡文武百官皆進爵有差。旋有御正中大夫崔猷建議以為聖人沿革,因時制宜。「今天子稱王,不足以威天下。請遵秦、漢舊制,稱皇帝,建年號。」從之。周王始稱皇帝,追尊文王曰文皇帝,改元武成。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齊主登極之後,神明轉茂,留心政術,務存簡靖,切於任使,人得盡力。又能以法馭下,或有違犯,雖勛戚不赦,內外莫不肅然。至於軍國機策,獨決懷抱。每臨行陣,親當矢石,所向有功,四夷欽服。西人亦畏其強,人呼之謂「英雄天子」。數年後,漸以功業自矜,嗜酒淫泆,肆行狂暴。太保高隆之,高祖義弟。帝少時常被輕侮,及受禪時,隆之又言不可,心常恨之。崔季舒怨隆之前劾其罪,配徙遠方,乃讒於帝曰:「隆之每理一事,輒雲非己莫能為,是令人上薄朝廷也。」帝積前怨,令武士箠之百餘拳而卒。
  清河王岳,帝從父弟。屢立戰功,有威名,而性好豪侈,耽於聲色。平秦王歸彥自幼撫養於岳,岳待之甚薄,歸彥怨之。及帝即位,歸彥為領軍大將軍,大被寵遇。密構其短,奏言岳造城南大宅,制為永巷,僭擬宮禁。帝聞不平。
  又帝納娼婦薛氏於後宮,岳先通其姊,亦嘗迎薛氏至第。一夜,帝游薛氏家,淫其姊。其姊恃愛,為父乞司徒之職。帝大怒,懸其體,鋸而殺之。岳以帝殺無罪,有後言。帝益不平,遂讓岳以奸,使歸彥鴆岳。岳自訴無罪,歸彥曰:「飲之,則害止一身;不飲,則禍及全家。」岳遂飲之而卒。薛嬪始大寵幸,久之,忽思其曾與岳通,無故斬其首,藏之於懷。集群臣於東山宴飲,勸酬始合,忽探出其首,投於席上。支解其屍,弄其髀骨為琵琶。一座大驚,帝方收取,對之流涕曰:「佳人難再得。」載屍以出,披髮步哭而隨之。
  自是杯不離手,淫暴益甚。或身自歌舞,盡日通宵。或散發披肩,雜衣錦彩。或袒露形體,涂傅粉黛。或乘牛驢橐駝,不施鞍勒。或令崔季舒、劉桃枝負之而行,擔胡鼓拍之。勛戚之家,朝夕臨幸。遊行市裡,街坐巷宿。
  或盛夏日中暴身,或隆冬去衣馳走。從者不堪,帝居之自若。於鄴中構三台,即魏武所建舊址。更名銅爵曰金鳳,金獸曰聖應,冰井曰崇光。方構時,木高二十七丈,兩棟相距二百餘尺。工匠危怯,皆係繩自防。帝登脊疾走,殊無怖畏。又復雅舞,折旋中節。旁人見者,莫不寒心。嘗於道上問一婦人曰:「天子何如?」婦人曰:「顛顛癡癡,何成天子?」帝殺之。太后以帝飲酒無節,舉杖擊之,曰:「如此父,乃生如此兒。」帝曰:「即當嫁此老母。」
  太后大怒,遂不言笑。帝欲太后笑,自匍匐伏於太后所坐牀下,太后坐,舉牀墜太后於地,頗有所傷。既醒,愧悔欲死。使積柴熾火,欲入其中。太后驚懼,親自持挽,強為之笑曰:「向汝醉耳,毋自殘。」帝乃設地席,命平秦王歸彥執杖,脫背就責,謂歸彥曰:「杖不出血,當斬汝。」太后前自抱之,帝流涕苦請。乃笞腳五十,然後衣冠拜謝,悲不自勝。
  因是戒酒一旬,又復如初,淫酗轉劇。征國中淫嫗娼婦,悉去衣裳,赤其下體,吩咐從官共視。又聚棘為馬,紐草為索,逼令赤身乘騎,牽引來去,流血灑地,以為娛樂。一日,幸李后家,以鳴鏑射後母崔氏,罵曰:「吾醉時尚不識太后,何況老婢!」馬鞭亂擊一百有餘。雖以楊愔為宰相,使進廁籌,以馬鞭鞭其背,流血浹袍。置之棺中,載以輀車,欲下釘者數四,久而釋之。又嘗持槊走馬,以擬左丞相斛律金之胸者三,金神色不動,乃賜帛千段。一日,謂文襄后曰:「吾兄昔奸吾婦,我今須報。」乃淫於后。其高氏婦女,不問親疏,多與之亂;或以賜左右,使亂交於前,不從者斬。彭城王太妃者,即爾朱后也。本有絕世容,年長矣,美麗如故。帝至其宮,欲犯之,太妃辭以異日,蓋懼害其子也。帝去,泣謂左右曰:「昔吾失節,已為終身之辱,今何可以再辱?但不死無以絕其心。前夢孝莊帝向我言,吾曾枉殺趙妃,不獲善終,今果然矣。」遂縊而死。有遺言啟太后,以其子彭城為托,故太后常保護之。又樂安王元昂妻李氏,即李后姊,入宮朝后。帝見其色美,逼而幸之,大肆淫樂,不令出宮,謂后曰:「吾欲納爾姊為昭儀可乎?」
  后以其有夫對。帝乃召昂至前,令伏於地,以鳴鏑射之百餘下,凝血將及一石,竟至於死。后懼,乞讓位於姊,太后以為言乃止。
  作大鑊長鋸、剉碓之屬,陳之於庭。每醉,輒手自殺人以為戲樂。所殺者多令支解,或焚之於火,或投之於水。楊愔乃簡應死之囚,置之仗內,謂之供御囚。帝欲殺人,輒執以應命。三月不殺,則宥之。參軍裴讓之上書極諫。帝謂愔曰:「此愚人,何敢如是?」對曰:「彼欲陛下殺之,以成名於後世耳。」帝曰:「小人哉,我且不殺,爾焉得名?」帝與左右飲,曰:「樂哉!」都督王紘曰:「有大樂,亦有大苦。」帝曰:「何苦?」對曰:「長夜之飲不止,一旦國亡身隕,所謂大苦。」帝怒其不遜,使燕子獻反縛其手,長廣王捉頭,欲手刃之。紘呼曰:「楊遵彥、崔季舒逃難來歸,位至僕射尚書。臣於世宗,冒危效命,反見屠戮,曠古未有此事!」帝投刃於地,曰:「王師羅不得殺。」乃舍之。
  嘗游宴東山,以關、隴未平,投杯震怒。召魏收於前,立作詔書,宣示遠近,將事西行。西人震恐,常為拒守之計。實皆酒後空言,逾時輒亡。一日,泣謂群臣曰:「關西不受我命,奈何?」劉桃枝曰:「臣得三千騎,請就長安,擒其君臣以來。」帝壯之,賜帛千匹。趙道德進曰:「東西兩國,強弱力均,彼可擒之以來,此亦可擒之以往。桃枝妄言應誅,陛下奈何濫賞!」
  帝曰:「道德言是。」回絹賜之。帝乘馬欲下峻岸,入漳水,道德攬轡回馬。
  帝怒,欲斬之。道德曰:「臣死不恨。當於地下啟先帝,言此兒無道,酣酒顛狂,不可教訓。」帝默然而止。他日,又謂道德曰:「我飲酒過多,汝須痛杖我。」道德以杖扶之,帝走,道德逐之曰:「何物天子,作如此行為?」
  典御丞李集面諫,比帝於桀、紂。帝令縛置中流,沉沒久之,復令引出問曰:「吾何如桀、紂?」集曰:「邇來彌不及矣。」帝又沉之,引出更問。如此數四,集對如初。帝大笑曰:「天下有如此癡人,方知龍逄、比乾未為俊物。」
  遂釋之。俄而,被引入見,又若有言,揮出腰斬。其或殺或赦,莫能測焉。
  內外潛潛,各懷怨毒。然能默識強記,加以嚴斷,群下戰慄,不敢為非。又委政楊愔,以為心膂。愔總攝機衡,百度修敕,綱紀肅然。故時言主昏於上,政清於下。
  一日,帝將出巡,百官辭於紫陌,使矟騎圍之,曰:「我舉鞭即殺之。」
  旋復飲酒,醉而倦臥,至於日宴方起。黃門郎連子暢乘間言曰:「陛下如此,群臣不勝恐怖。」帝曰:「大怖耶?若然勿殺。」遂如晉陽,築長城三千餘里。秋七月,河南北大蝗,帝問崔叔瓚曰:「何故致蝗?」對曰:「五行志,土功不時,蝗蟲為災。今外築長城,內興三台,殆以此乎?」帝大怒,使左右毆之,擢其發,以圂沃其頂,曳足以出。先是齊有術士言:亡高者黑衣。
  故高祖每出,不欲見沙門。其實應在周尚黑,後滅齊也。帝在晉陽,問左右何物最黑,對曰:「無過於漆。」帝以上黨王涣,於兄弟中行第七,誤「七」為「漆」。使都督韓伯升至鄴征之。涣疑其害己,至紫陌橋,殺伯升而逃,浮河南渡。行至濟州,為人所執,送於鄴都。又帝為太原公時,與永安王濬同見世宗,帝有時涕出,濬責帝左右曰:「何不為二兄拭鼻?」帝心銜之。
  及即位,濬為青州刺史,聰明矜恕,吏民悅之。濬以帝嗜酒,私謂親近曰:「二兄因酒敗德,朝臣無敢諫者,大敵未滅,吾甚以為憂。欲乘驛至鄴面諫,不知用吾言否。」或密以其言白帝,帝益銜之。其後濬入朝,從幸東山。帝裸裎為樂,濬進諫曰:「此非人主所宜。」帝不悅。濬又召楊愔於背處,責其不諫。帝是時,不欲大臣與諸王交通,愔懼帝疑,因奏之。帝大怒曰:「小人由來難忍。」遂罷酒還宮。濬尋還州,又上書切諫。帝益怒,詔征之,濬托疾不至。帝遣人馳驛收濬,老幼泣送者數千人。至鄴,與上黨王涣,皆盛以鐵籠,置於北城地牢。飲食溲穢,共在一所。
  常山王演,高祖第六子,帝之同母弟也。幼而英特,有大成之量,篤志好學,所覽文籍,探其指歸,而不尚詞彩。讀《漢書》至《李陵傳》,獨壯其所為。聰明過人,所與游處者,一知其家諱,終身未嘗誤犯。性至孝,太后常病,心痛如不堪忍。演立侍牀前,以指甲掐其手心,為太后分痛,血流出袖,故太后愛之特甚。於諸王中最賢,帝亦深重之。以帝沉湎無度,憂憤形於顏色。帝覺之,謂曰:「但令汝在,我何為不縱樂!」演唯涕泣拜伏,竟無所言。帝亦大悲,抵杯於地曰:「汝嫌我唯此,自今敢進酒者斬之。」
  因取所御杯盤,盡皆壞棄。人皆謂帝之戒飲,演實有以格之。不數日,沉湎如故。或於諸貴戚家相戲角力,不限貴賤。唯演至,則內外肅然。演將進諫,其友王晞以為不可。演不從,苦口極言,遂逢大怒。先是演性頗嚴,尚書郎中等辦事有失,輒加捶楚。令史奸慝,即考竟不貸。帝欲實演之罪,疑其僚屬必怨,乃立演於前,以刀鉟擬脅。凡令史曾受演罰者,皆臨以白刃,使供演短。諸人俱甘一死,不忍誣。王乃釋之。又疑演假辭於晞,欲殺晞。演私謂晞曰:「王博士,明日當作一條事,欲為相活,亦圖自全,宜深體勿怪。」
  乃於眾中杖晞二十。帝欲誅之,聞晞得杖,以故不殺。髡其首,配甲坊。其後演又諫爭,大被毆撻,傷甚,閉口不食。太后日夜涕泣。帝不知所為,曰:「倘小兒死,奈我老母何?」於是數往問疾,曰:「努力強食,當以王晞還汝。」乃釋晞罪,令侍演。演抱晞頸曰:「吾氣息惙然,恐不能久活。」晞流涕曰:「天道神明,豈令殿下遂斃此舍?至尊親為人兄,尊為人主,安可與計?殿下不食,太后亦不食。殿下縱不自惜,獨不念太后乎?」言未卒,演強坐而飯。晞由是得免,還為王友。帝欲悅太后,進演爵位。命彔尚書事。
  除官者皆詣演謝,去必辭。晞言於演曰:「受爵天朝,拜恩私第,自古以為不可。」演從之,一切謝絕。久之,演又謂晞曰:「主上起居不恒,吾豈可以前逢一怒,遽爾結舌。煩卿撰一諫章,吾當伺便極諫。」晞遂條列十餘事以呈。因為演曰:「今朝廷所恃,臣民所望者,唯殿下一人。乃欲學匹夫耿介,以輕一朝之命?諺云:「狂藥令人不自覺,刀箭豈復識親疏。』一旦禍出理外,奈殿下家業何?奈皇太后何?」演欷歔不自勝,曰:「禍至是乎?」
  明日見晞,曰:「吾長夜久思,卿言良是,今息意矣。」即將晞稿付火焚之。
  帝褻瀆之游,遍於宗戚。所往留連,唯至常山第,不逾時即去。
  太子殷自幼溫裕,心地開朗,禮士好學,關覽時政,甚有美名。帝常嫌其得漢家性質,不似己,欲廢之。帝登金鳳台,使太子手刃重囚。太子惻然有難色,加刃再三,不斷其首。帝大怒,親以馬鞭捶之。太子由是氣悸語吃,精神昏擾,帝益嫌之。酣宴時,屢雲太子性懦,社稷事重,終當傳位常山。
  太子少傅魏收謂楊愔曰:「太子國之根本,不可動搖。至尊三爵之後,每言傳位常山,令臣下懷二。若其實也,當決行之。不然,此言非所以為戲,徒使國家不安。」愔以收言白帝,帝乃止。但未識後日入下,究屬太子否,且聽下卷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1:05:02

第五十三卷     燒鐵籠焚死二弟 棄漳水殺盡諸元



  話說文宣末年,耽酒漁色,淫虐之事無所不為。用刑更極殘忍,有司逢迎上意,莫不嚴酷。或燒犁耳,使犯人立於其上。或燒車釭,使犯人以臂貫之。每有冤陌,不勝痛苦,皆自誣服。唯郎中蘇瓊以寬平為治。有告謀反者,付瓊推驗,事多申雪。尚書崔昂謂之曰:「若欲立功名,當更思其餘。數雪反逆,身命何輕?」瓊正色曰:「所雪者,冤枉耳,非縱反逆也。」昂大慚。
  帝怒臨漳令嵇曄、舍人李文師,以賜臣下為奴。侍郎鄭頤問尚書王昕曰:「自古無朝士為奴者。」昕曰:「箕子為之奴。」頤以白帝,曰:「王元景以嵇、李二臣為奴,同於箕子,是比陛下於桀、紂也。」帝銜之。俄而,帝與朝臣酣飲,昕稱疾不至。帝遣騎召之,見昕方搖膝長吟,騎以白帝,帝益怒。及昕至,遂斬於殿前,投屍漳水。
  帝如北城,就視永安、上黨二王於地牢,臨穴謳歌,令二王和之。二王懼怖且悲,不覺聲顫。帝愴然為之下泣,將赦之。長廣王湛素與濬不睦,進曰:「猛虎安可出穴?」帝默然。濬聞其言,呼湛小字曰:「步落稽,與汝何仇,而必殺我?但汝之忍心,皇天見之!」帝亦以濬與涣皆有雄略,恐為後害,乃自刺之。又使劉桃枝就籠亂刺,槊每下,濬、涣輒以手拉折之,號哭呼天。於是薪火亂投,燒殺之,填以土石。後出其屍,皮發皆盡,屍色如炭。遠近為之痛憤。僕射崔暹卒,帝親臨其喪,哭之,謂暹妻李氏曰:「頗憶暹乎?」其妻曰:「結髮義深,實懷追憶。」帝曰:「既憶之,自往省。」
  手斬其頭,擲於牆外。高德政與楊愔同相,愔常忌之。帝狂於飲,德政數強諫。帝不悅,謂左右曰:「德政恒以精神凌逼人。」德政懼,稱疾不朝。帝謂愔曰:「我大憂德政病。」對曰:「陛下若用為冀州刺史,病當自差。」
  帝從之。德政見徐書,即起。帝大怒,召德政,謂曰:「聞爾病,我為爾針。」
  親以小刀刺之,血流沾地。又使曳下,斬去其足。桃枝執刀不敢下,帝責桃枝曰:「爾頭即落地。」桃枝乃斬其足之三指。帝猶怒,囚之門下,夜以氈輿載還家。明日,德政妻出珍寶四牀,欲以寄人。帝奄至其宅,見之,怒曰:「我內府猶無是物,爾乃有此。」詰所從得,皆諸元所賂,遂曳出斬之。妻出拜,又斬之,並殺其子伯堅。
  先是齊受魏禪,魏之宗室諸王,雖皆降爵為公,仍食齊祿,未嘗擯棄。
  是年五月,太史令奏稱天文有變,理當除舊布新。帝因問彭城公元韶曰:「漢光武何故中興?」對曰:「為誅諸劉不盡。」帝曰:「爾言誠是。」乃誅始平公元世哲等二十五家,囚韶等十九家。其後將如晉陽,乃盡殺諸元。或祖父為王,或身嘗貴顯,皆斬於東市。其嬰兒投於空中,承之以矟。前後死者七百二十一人,咸棄屍漳水。剖魚者往往得人指甲,鄴下為之久不食魚。又登金鳳台,使元黃頭,與諸囚各乘紙鴟以飛,能飛者免死。獨黃頭飛至紫陌乃墜,仍付御史獄,餓殺之。初,韶以高氏婿,寵遇異於諸元。美陽公元暉業當於宮門外罵之曰:「爾不及一老嫗,負璽與人,何不擊碎之!我出此言,知即死,爾亦詎得幾時?」帝殺暉業。剃元韶鬢須,加之粉黛以自隨,曰:「我以彭城為嬪御。」言其懦弱如女也。韶欲昵帝,故一言起禍,致諸元盡死,身亦幽於地牢,絕食,啖衣袖而死。定襄令元景安欲請改姓高氏,其從兄景皓曰:「大丈夫寧可玉碎,何用瓦全!安有棄其本宗而從人之姓者乎?」
  帝收景皓誅之,而賜景安姓高氏。
  帝嗜酒,體日瘠,李后憂之。帝謂之曰:「我常問太山道士:「為天子幾年?』答我三十年。吾思之,得非十年十月十日乎?」又帝初登阼,改年為天保。識者曰:「『天保』二字,剖之為一大人只十,帝其不過十乎?」
  太子取名殷,字正道,帝視之不悅,曰:「殷家弟及,『正』字一止。吾身後兒不得為帝也。」左右請改之,帝曰:「天也,奚改為?」及疾甚,自知不能久,謂李后曰:「人生必有死,何足致惜?但憐正道幼弱,人將奪之耳。」
  又謂常山王曰:「奪則任汝,慎勿殺也。」遺詔傳位太子。尚書令楊愔、平秦王歸彥、侍中燕子獻、侍郎鄭頤受命輔政。遂崩。帝居位十年,其崩時,果十月十日甲午也。癸未發喪,群臣無下淚者,唯楊愔涕泗橫流,嗚咽不已。
  太子即位,大赦。諡帝曰文宣皇帝,廟號顯祖。尊婁太后為太皇太后,李后為皇太后。
  先是高陽王湜,滑稽便辟,有寵於顯祖。常在左右,執杖以撻諸王,太皇太后深恨之。及顯祖殂,湜有罪,太后杖之百餘,扶歸而卒。方顯祖殺上黨王涣,以其妃李氏配家奴馮文洛。至是太后赦妃還第,而文洛尚懷戀戀,故意修飾,盛服往見。李妃出坐堂上,旁列左右,引文洛跪於階下,數之曰:「遵難流離,以致身受大辱,志操寡薄,不能捐軀自盡,有愧先王。蒙恩詔得反藩闈,汝是誰家下奴,猶欲見侮!」喝令左右去其衣冠,杖之一百,流血灑地。太后聞之,髡鞭文洛,配甲坊。
  先是顯祖崩,常山王居禁中護喪事。太子即位,以天子諒陰,詔演居東館,軍國之事,皆先咨決。楊愔以二王地位親逼,恐不利於嗣王,心忌之。
  未幾,演出歸第,詔策施行,愔獨主之,多不關預。或謂演曰:「鷙鳥離巢,必有探卵之患,王不可出居私第。」楊休之詣演,演不見。休之謂王晞曰:「昔周公朝讀百篇書,夕見七十士,猶恐不足。王何所嫌疑,乃爾拒絕賓客?」
  晞以告王,王曰:「昔顯祖之世,群臣皆不自保。今一人垂拱,吾曹亦保優閒,何用汲汲。」因言朝廷寬仁,真守文良主。晞曰:「新帝春秋尚富,驟攬萬幾,易為人蔽。殿下以朝夕先後,親承音旨,若使他姓出納詔命,大權必有所歸。殿下雖欲守藩,其可得乎?借令得遂,衝退自審,家祚得保靈長否?」演默然久之,曰:「何以處我?」晞曰:「周公抱成王,攝政七年,然後復子明辟。唯殿下處之。」演曰:「我何敢自比周公?」晞曰:「殿下今日地望,欲不為周公得乎!」演不應。二月己亥,帝奉顯祖之喪至鄴,太皇太后、皇太后皆行,眾議常山王必當留守根本之地。時執政已生疑忌,乃敕二王俱從至鄴。外朝聞之,莫不駭愕。演既行,晞出郊送之。演恐有覘察者,命即還城,執晞手曰:「努力自慎。」因躍馬而去。領軍可朱渾,尚帝姑東平公主,謂執政曰:「主少國疑,若不去二王,少主無自安之禮。」楊愔、燕子獻等皆以為然,乃謀處太皇太后於北宮,使歸政皇太后,出二王於外。
  先是愔惡天保以來,爵賞多濫,欲加澄汰。先自表解開府,諸凡叨竊恩榮者,皆從黜免。由是嬖寵失職之徒,盡歸心二叔。又高歸彥總知禁旅,發晉陽時,楊愔敕留從駕五千兵,陰備非常。至鄴數日,歸彥方知,大慍。故初與楊燕同心,既而中變,盡以疏忌之跡告二王。侍中宋欽道嘗侍東宮,教太子吏事,以舊臣侍側,奏於帝曰:「二叔威權既重,宜速去之。」帝曰:「可與執政共商其事。」愔等乃議出二王為刺史。以帝慈仁,恐不聽,乃通啟皇太后,乞主其事。有宮嬪李昌儀者,即高仰密妻,舊名瓊仙,文襄嘗納之為夫人。文襄歿,有寵於婁太后,常居宮中。李太后以其同姓,亦相昵愛,遂以楊愔所啟示之。昌儀陽以為可,而密啟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大怒,即報知二王,令自為計。演乃謀之賀拔仁、斛律金,二人皆曰:「主上幼弱,今欲出大王於外,愔等之心未可問也。異日權歸他姓,國事正不可料。為大王計,不如收而殺之,以除後患。」演曰:「政自彼操,黨惡者眾,事若不成,反自速禍奈何?」金曰:「此時彼方得志,不以大王為意,乘間猝發,除之匪難。」演然之,會愔等又議不可令二王並出,奏以湛鎮晉陽,演彔尚書事,留鄴。
  二王乃密結諸勛貴,伏壯士數十人於尚書省後室。拜職日,大會百僚,約曰:「行酒至愔等,我各勸雙爵,彼必致辭。我一曰『執酒』,再曰『執酒』,三曰『何不執』,爾等即執之。」及期,愔等將往。鄭頤止之曰:「事未可量,不宜輕赴。」愔曰:「吾等至誠體國,豈常山拜職有不赴之理?」
  遂會於尚書省。設宴堂上,坐定,二王慇懃勸酒,連呼執者三,伏遂起。愔被執,大言曰:「諸王反逆,欲殺忠良耶?尊天子,削諸侯,赤心奉國,何罪之有!」常山王欲緩之,湛曰:「不可。」於是拳杖亂毆,愔及可朱渾、宋欽道皆頭面破血。各以十人持之。燕子獻多力,頭又少發,握其首脫去,排眾走出門,斛律光逐而擒之。子獻歎曰:「大丈夫為計遲,乃至於此。」
  又使薛孤延執鄭頤於尚藥局,頤歎曰:「不用智者言,以至於此,豈非命也。」
  演乃與湛、歸彥、賀拔仁、斛律金執縛愔等,掖入雲龍門。都督叱利騷、儀同成休寧皆拔刃呵演。歸彥諭之,不從。歸彥久為領軍,軍士素服,諭之皆弛仗,休寧歎息而退。叱利騷挺立如故,遂殺之。演同群臣入至昭陽殿,湛及歸彥監愔等在朱華門外。內廷聞變,帝與太皇太后、李太后並出。太皇太后坐殿上,太后及帝側立。演伏階前叩頭,進言曰:「臣與陛下,骨肉至親。
  楊遵彥等獨擅朝權,威福由己,自王公以下,皆重足屏氣,共相唇齒,以成亂階。若不早圖,必為宗社之害。臣與湛為社稷事重,賀拔仁、斛律金惜獻武皇帝大業,不忍喪於權臣之手,共執遵彥等入宮。未敢刑戮,請俟聖裁。專擅之罪,誠當萬死。」當是時,庭中及兩廡衛士二千餘人,皆被甲待詔。
  武衛娥永樂武力絕倫,素為顯宗所厚,叩刀仰視,帝不一睨。太皇太后喝令卻仗,不退,又厲聲曰:「奴輩即今頭落乃卻?」永樂內刃而泣。太皇太后因問:「楊郎何在?」賀拔仁曰:「一眼已出。」太皇太后愴然曰:「楊郎何所能為,留使豈不佳耶?」乃讓帝曰:「此等懷逆,欲弒我二子,次將及我,爾何為縱之?」帝素吃訥,倉猝不知所言。太皇太后怒且悲曰:「豈可使我母子受漢老嫗斟酌!」太后拜謝,演叩頭不已,誓言:「臣無異志,但欲去逼,免死而已。」太皇太后謂帝曰:「何不安慰爾叔?」帝乃曰:「天子亦不敢為叔惜,況此漢輩?但丐兒命,此屬任叔父處分。」太皇太后命演復位,演遂傳帝旨,皆斬之。湛恨鄭頤昔嘗讒己,先拔其舌,後斬其首。又斬娥永樂於華林園。婁太后本不忍殺愔,臨其喪,哭曰:「楊郎忠而獲罪,惜哉!」以御金為之一眼,親內之,曰:「以表吾意。」演亦悔殺之,乃下詔,罪止一身,家屬不問。以趙彥深代愔總機務。楊休之私語人曰:「將涉千里,殺騏驎而策蹇驢,良可悲也。」
  戊申,演為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彔尚書事。湛為太傅、京機大都督。
  段韶為大將軍,平陽王淹為太尉,歸彥為司徒,彭城王浟為尚書令。政無大小,一稟大丞相主持。三月甲寅,演以晉陽重地,自往鎮守。既至,以王晞為司馬,謂之曰:「不用卿言,幾至傾覆。今君側雖清,終當何以處我?」
  晞曰:「殿下往時地位,猶可以名教自處。今日事勢,遂關天時,非復人理所及。」演默然。又以晞為文士,恐不允武將之意,晝則不接,夜則載入與語,嘗在密室謂晞曰:「比王侯諸貴每相敦迫,言我違天不祥,恐有變起,吾欲以法繩之,可乎?」晞曰:「朝廷比者疏遠骨肉,殿下倉卒所行,非復人臣之事。芒刺在背,上下相疑,何由可久!殿下雖欲謙退,秕糠神器,實違上天之意,墜先帝之基。」演曰:「卿何敢發此言?亦將致卿於法。」晞見其言厲而色和,乃曰:「天時人事,皆無異謀,是以冒犯鐵鉞,抑亦神明所贊耳。」演曰:「拯難匡時,方俟聖哲,吾何敢私議。子其慎之,幸勿亂言。」談至更深,晞乃退。但未識言者紛紛,常山能終守臣節否,且俟下文再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6:37:19

第五十四卷     齊肅宗叔承姪統 周武帝弟繼兄尊



  話說常山執政,諸臣紛紛勸進,演亦心動,謂王睎曰:「若內外咸有此意,趙彥深朝夕左右,何無一言?」晞曰:「彥深非不欲言,特不敢言耳。」
  彥深聞之,因亦勸進。時太皇太后、太后及帝皆回晉陽,演遂言於太皇太后,請主齊社。趙道德謂太皇太后曰:「相王不效周公輔成王,而欲骨肉相奪,不畏後世謂之篡耶?」太皇太后曰:「道德之言是也。」事乃止。未幾,演又啟云:天下人心未定,恐奄忽變生,須早定名位,以副四海之望。太皇太后乃從之。八月壬午,太皇太后下令,廢帝殷為濟南王,出居別宮;以常山王演入繼大統,且戒之曰:「勿令濟南有他也。」演遂即皇帝位於晉陽,是為孝昭皇帝。大赦,改元皇建。太皇太后還稱皇太后,皇太后稱文宣皇后,宮曰「昭信」。乙酉,下詔詔封功臣,禮賜耆老,延訪直言,褒賞死事,追贈名德。蓋帝少居台閣,明習吏事,即位尤自勤勵,大革顯祖之弊,中外大悅。嘗謂王晞曰:「卿何自同外客,屢自遠我?自今凡有所懷,隨宜作牒送進。」因敕與楊休之、崔劼二人,每日職務罷,並入東廊,共彔歷代禮樂職官及田市徵稅。有合於古不合於今者,悉令詳思,以漸條奏。曾問舍人裴澤:「外邊議朕得失若何?」澤對曰:「陛下聰明至公,自可遠侔三代,而有識之士,咸言傷細,於帝王之度,頗為未弘。」帝笑曰:「誠如卿言。朕初臨萬幾,慮不週悉,故若是耳。但此事安可久行?」厙狄顯安侍坐,帝曰:「顯安我姑子,與朕為至親,可言朕之不逮。」顯安曰:「陛下太細,天子乃更似吏。」帝曰:「朕甚知之,然勢非得已,俟政清敝革,將易之以寬大耳。」
  故帝臨治一年,國日富而兵日強。
  一日,邊臣奏報,西魏宇文護連弒二主,人情大擾。帝欲征之,謂群臣曰:「昔我獻武皇帝欲滅宇文,有志未遂。今宇文篡魏以來,國家多故,弒逆時聞。朕將整率六師,平定關西,以討亂臣之罪,以伸先帝之志。諸臣其共襄厥功。」於是頒諭四方,各練兵以待。西人聞之大恐。
  你道宇文護如何連弒二君?先是周閔帝即位,年十六,朝政皆決於護。
  有楚公趙貴、衛公獨孤信,二人功勞勛望,群臣莫及,太祖嘗倚為腹心。及護專政,威福自由,二人怏怏不服。貴謀殺護,信止之曰:「不可。此乃先王之意,又其至親,吾等殺之不祥。」貴乃止。其時二人密語室中,有帝幼弟宇文盛自窗外聞之,遂以告護。護曰:「事不先發,必貽後悔。」乃伏壯士於殿內,貴入朝,擒而殺之。免獨孤信官,以其名重,不欲顯誅之,逼令自殺。仍令其子獨孤善襲封衛國公。祭葬如禮,蓋以上蒙天子,下安人心也。
  閔帝性剛果,本惡護之專權,及聞貴與信死,大怒曰:「晉公不遵朝命,擅殺大臣,直目中無我也,我何帝為!」有一朝臣姓李名植,乃陽平郡公李遠之子。植自太祖時為相府司彔,參掌朝政。又有司馬孫恒,亦久居權要。日在帝側,二人見護殺戮大臣,亦恐不容於護,思欲除之,乃與宮伯乙弗鳳、賀拔提共譖於帝曰:「護自誅趙貴以來,威權日盛,謀臣宿將爭往附之。以臣觀之,將不守臣節,陛下天位難保,願早圖之。」帝以為然。乙弗鳳又曰:「以先王之明,猶委植與恒以政,今以事付二人,何患不成!且護常自比周公,臣聞周公攝政七年,然後返政。無論護心叵測,未必能如周公,就令如約,陛下安能七年悒悒如此乎?」帝愈信之,遂欲殺護。數引武士於後園講習,為執縛之勢。植等又約宮伯張光洛同謀。光洛以大權在護,帝孤立於上,事必無成,乃陽許植,而陰以告護。護曰:「上何能為?廢之恐駭物聽,不如先離其黨。」乃出植為梁州刺史,恒為潼州刺史。植等既出,帝思之不置,每欲召之。護泣諫曰:「天下至親,無過兄弟。若兄弟尚相疑貳,他人誰可信者?太祖以陛下富於春秋,屬臣後事。臣情兼家國,實願竭其股肱。若陛下親攬萬幾,威如四海,臣死之日,猶生之年。但恐除臣之後,奸回得志,非唯不利陛下,亦將傾覆社稷,使臣無面目見太祖於九泉。且臣既為天子之兄,位至宰相,尚復何求?願陛下勿信讒人之言,疏棄骨肉。」帝乃止。乙弗鳳大懼,謂帝曰:「事不速斷,反受其亂。陛下不殺護,不唯臣等不免,弒逆之禍,即在目前。」帝又信之。於是密謀滋甚,定計於次日,召群臣入宴,因執護誅之。
  護寄腹心於光洛,朝夕伺帝,纖悉必報,聞帝有密謀,乃召柱國賀蘭祥、領軍尉遲綱,訴以朝廷見害之意。二人勸護廢之,曰:「公欲自全,不若另立賢明。」護曰:「主少國疑,遽行廢立,人心不服,奈何?」賀蘭祥曰:「嗣子可輔則輔之,不可輔則廢之。昔先王廢魏少主亦然。機在速為,前事可師也。以公今日位望,廢昏立明,誰敢不服!」護從其言。時尉遲綱總領禁兵,護使以兵入宮,先收其黨。綱至外殿,召乙弗鳳、賀拔提議事,二人不知事露,同來見綱。綱即執之,送入護第。因罷散殿前宿衛兵。時帝在宮中,尚以機事甚密,功成在即,謂左右曰:「誅護之後,某也賢,為宰相;某也才,為行台。凡屬護黨,盡行誅之。」眾皆稱善。及聞宿衛皆散,大驚曰:「此必有變,須防兵入。」忙集宮人數十,環衛左右,執兵自守。俄而,賀蘭祥奉護命,入宮見帝。甲士從者二百人,皆露刃上階。祥厲聲奏曰:「陛下昵近小人,不行正道,無人君之度。賀拔提等欲殺晉公以危社稷,今已收訖。公卿大臣恐陛下不能守太祖之業,有負臣民之望,請陛下歸略陽舊府。另立新主,管理萬民。」因斥左右宮人曰:「爾等死在目前,尚何為者!」
  宮人皆驚走。帝自投於地曰:「為事不密,害至於此。」祥乃逼帝出宮,以車一乘,送入舊第,使兵士圍守之。護既幽帝,悉召公卿會議,廢帝為略陽公。迎立岐州刺史寧都公毓以承大業。眾曰:「此公家事,廢立由公,群臣何敢有違!」遂斬乙弗鳳、賀拔提於宮門之外,殺孫恒於漳州。
  時李植父李遠為柱國大將軍,鎮弘農。護欲誅植,征之梁州,並召遠入朝。李遠見召,疑必有變,欲不就征,沉吟久之,乃曰:「大丈夫寧為忠臣而死,豈可作叛臣而生乎!」遂就征。至長安,植已被囚。護以遠功名素重,猶欲全之,引與相見,謂曰:「公兒遂有異謀,非止屠戮護身,乃是傾危社稷。叛臣賊子理宜同疾,公可早為之所。」乃以植付遠,令自殺之。遠素愛植,不忍加誅。植有口辯,自陳初無此謀。遠信之,詰朝將植謁護,欲為申雪。護謂植已死,左右報曰:「植亦在門。」護大怒曰:「陽平公不信我。」
  乃召入,仍命遠同坐,迎略陽公至,令與植相質於遠前。植辭窮,謂略陽公曰:「本為此謀,欲安社稷,利至尊耳。今日至此,何事云云。」遠聞之,自投於牀曰:「若爾,誠合萬死。」護遂殺植,並逼遠自殺。初,李遠弟穆官開府儀同三司,知植非保家之子,每勸遠除之,遠不能用。及臨刑,泣謂穆曰:「不用汝言,以至於此。」穆當從坐,以前言獲免,除名為民。植弟基尚義歸公主,亦當從坐,穆請以二子代基命,護並釋之。
  九月癸亥,寧都公至長安,百官迎之入宮。甲子,即皇帝位,是為世宗皇帝。太祖長子也,時年二十五歲。大赦,改元武城。朝群臣於太極殿,進護為太師。立夫人獨孤氏為后,即獨孤信女也。略陽既廢,護猶怨之,使人齎鴆酒,弒之於舊第。年十六。黜王后元氏為尼。武城二年正月,護上表歸政,陽為退讓,其實軍務大權仍自總理。周有處士韋,孝寬之兄也,志尚夷簡。魏、周之際,十征不屈。太祖甚重之,不奪其志。明帝立,敬禮尤厚,號曰逍遙公。護延之至第,訪以政事。時護盛修第舍,極土木之巧, 仰視堂屋,歎曰:「酣酒嗜飲,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護不悅,聽之使去。其立明帝也,以帝必德己,故無疑忌。及帝即位,明敏有識量,每日親攬萬幾,生殺黜陟,輒自決斷,漸欲奪護之權。護復謀廢之。有李安者,本以鼎俎有寵於護,擢為膳部下大夫,因謂安曰:「近上作事,令人不可耐。子能暗行毒害,終身當共富貴。」安曰:「此大事,若以相付,易猶反掌,保為公圖之。」護大喜。一日,安上食,置毒於糖而進之。帝食時不覺,俄而疾作,次日大漸,歎曰:「我墮奸計,不能活矣。」乃召左右侍臣,口授遺詔五百餘言。且曰:「朕子年幼,未堪當國。魯公,朕之介弟,寬仁大度,海內共聞。能宏我周家者,必此子也。可使入繼朕後。」言畢遂殂。後人有詩哀之曰:
  黑獺當年連弒主,君臣大義等閒看,
  兩兒命絕他人手,千古收場總一般。
  明帝暴崩,廷臣皆知中毒,為宇文護所使。然畏其勢,皆求自保,莫敢推問。遂遵遺命,奉魯公即皇帝位,是為周武帝。帝名邕,字禰羅突,太祖第四子也。生於同州,有神光照室。幼而孝敬聰明,有器質,儀度不凡,特為明帝所親愛。朝廷大事,每與參議。性深沉,非因顧問,終不輒言。明帝每歎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故彌留之際,舍其子而立之。當是時,護於魏、周之際,秉政不越五年,於魏則弒恭帝,於周則弒閔帝,又弒明帝,威權震於一國,大逆彰於四方。故齊主聞之,欲代周以討其罪,出兵有日矣。
  而望氣者言,鄴中有天子氣,帝慮有內變,遂不暇外討。
  初,帝之謀誅楊、燕也,許長廣王湛曰:「事成,當立爾為太弟。」既而立太子百年。湛心不平。時留守鄴中,濟南王亦在鄴,命湛掌之。及訛言起,帝命厙狄伏連為幽州刺史,斛律豐樂為領軍,以分湛權,湛愈不安。而平秦王歸彥則以天子氣應在濟南,恐其復立,於己不利,勸帝除之。帝乃使歸彥至鄴,征濟南王如並州。湛益疑懼,問計於高元海。元海曰:「皇太后萬福,至尊孝友異常,殿下不須疑慮。」湛曰:「此豈我推誠相問之意耶?」
  元海因乞還省,靜夜思之。湛即留元海於後堂。元海達旦不寐,繞牀徐步,夜漏未盡,湛遽出曰:「神算如何?」元海曰:「有三策,恐不堪用耳。一請殿下如梁孝王故事,從數騎入晉陽,先見太后求哀,后見主上,請去兵權,不乾朝政,必保泰山之安。此上策也。次則當具表,云威權太盛,恐取謗眾口,請為青、齊二州刺史,沉靖自居,必不招物議,此中策也。最下一策,發言即恐族誅,不敢聞於殿下。」湛曰:「卿之下策,焉知非我之上策乎?汝但說之,斷不汝罪。」元海曰:「濟南世嫡,主上假太后令而奪之。今集文武,示以征濟南之敕,執斛律豐樂,斬高歸彥。尊立濟南,號令天下,以順討逆,此萬世一時也。」湛大悅。然性怯多疑,心雖善之而未敢發。使術士鄭道謙卜之。曰:「不利舉事,靜則吉。」有林慮令潘子密者,湛之舊人,曉占候之術,潛謂湛曰:「主上當即晏駕,殿下不日登大位矣。」湛欲驗其言,拘之內第以候之。又令巫覡卜之,多雲不須舉兵,自有大慶。湛乃奉詔,令數百騎送濟南王至晉陽。但未識濟南此去生廷若何,長廣王果得大慶否,且俟下文再講。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6:37:48

第五十五卷     棄天親居喪作樂 歸人母懼敵求成



  話說濟南初廢,帝於太后前涕泣誓言,許以終始相保,決無害意。雖征至晉陽,初意幽之別第,終其天年。歸彥等數陳利害,日夜勸帝除之。帝乃遣人密行鴆毒,濟南不從,扼而殺之。時年十七歲。其後孝昭頗自愧悔,忽忽若失。有晉陽令史至鄴,早行,路遇儀仗甚都,有一王者坐馬上,酷似文宣,心甚疑之。有一騎落後,問之,騎曰:「文宣帝也。今往晉陽復仇耳。」
  倏忽不見。令史歸,不敢言。後聞帝疾,謂人曰:「帝必不起。」其時宮中諸厲並作,或歌呼樑上,或叱咤殿中。帝惡之,備行禳魘之事,而厲不止。
  時有巫者,言天狗下降大內,不利帝躬,乃於其所講武以禳之。帝自強作精神,乘馬射箭。馬忽絕韁而奔,有兔從草中竄出,馬驚逸,帝墜地絕肋。左右救之,昏迷良久乃蘇。扶至宮,發暈數次。太后聞之,來視疾,問曰:「汝征濟南至此,今何在?」帝不答。連問,皆不答。太后怒曰:「殺之耶?不用吾言,死其宜矣!」遂不顧而去。一月甲辰,詔以嗣子衝,弟長廣王湛統茲大寶,遣趙郡王睿至鄴征之。又與湛書曰:「百年無罪,汝可以樂處置之,勿效前人也。」是日,殂於晉陽宮。臨終,但言恨不見太后山陵。睿至鄴,宣帝遺命,使繼大統。湛猶疑其詐,使所親先詣嬪所,發而視之,使者復命,乃大喜。馳赴晉陽,使河南王孝瑜先入宮,改易禁衛,然後入。癸丑,湛即皇帝位於南宮,是為武成皇帝。大赦,改元大寧。立妃胡氏為皇后,子緯為皇太子,封太子百年為樂陵王。
  初,孝昭事太后惟謹,朝夕定省,常得親歡。武成每多不順,太后常惡之。孝昭崩,太后思之致疾。又舊時老伴,若恒山楚國游夫人、穆夫人、王夫人等,或隨子就封,或已去世。滿目非舊,鬱鬱不樂,故疾勢日重,而武成行樂自若,大寧元年四月遂崩,時年六十二歲。五月庚午,合葬於高祖獻武之陵,諡曰武明太后。後有大識,高明嚴斷,雅遵儉約,往來外舍,侍從不過十人。性寬厚不妒,高祖姬侍,咸加恩待。高祖嘗西討,方出師,後夜孿生一男一女。左右以危急,請追告高祖。后不許,曰:「王出統大兵,何可以我故輕離軍幕。死生命也,來復何為!」高祖聞之,嗟歎稱善。弟昭,以功名自達。其餘親屬,未嘗為請爵位。每言官人以才,奈何以私亂公。先是童謠曰:「九龍母死不作孝。」及後崩,武成不改服,緋袍如故,登高台,置酒作樂。宮女進白袍,帝怒,投諸台下。歸彥時在座,請撤樂。帝大怒曰:「何與汝事,敢阻吾興!」叱之使去。蓋帝為高祖第九子,童謠其先驗也。
  初,歸彥為孝昭所厚,恃勢驕盈,陵侮貴戚。廷臣高元海、畢義雲、高乾和常切齒之,因與帝前數言其短,且云:「歸彥久掌禁兵,威權震主,必為禍亂。」帝尋其反覆之,跡漸忌之,下密詔,除歸彥冀州刺史,令速發,不聽入宮。時歸彥在家縱酒為樂,經宿尚未之知,至明入朝欲參。門者不納,曰:「領軍已除冀州,無容擅入。」歸彥大驚,遂即拜退。群臣莫敢與語。七月,歸彥至冀州,大懷怨望,欲待帝如鄴,乘虛入晉陽。其郎中令呂思禮密告於朝,帝詔大司馬段韶、司空婁睿討之。歸彥聞有軍至,將討己罪,即閉城拒守。長史宇文仲鸞不從,殺之。乃自稱大丞相,有眾四萬。朝廷聞其拒守不下,以尚書封子繪,冀州人,其祖父世為本州刺史,得人心。使乘傳至信都,巡於城下,諭吏民以禍福,於是降者相繼。城中動靜,小大皆知之。歸彥自料必敗,登城大呼曰:「孝昭皇帝初崩,六軍百萬,悉在臣手。投身向鄴,奉迎陛下,當時不反,今日豈反耶?正恨元海、義雲、乾和等誑惑聖聰,嫉忌忠良,逼臣至此。陛下若殺此三人,臣即臨城自刎。」既而城破,單騎奔走,至交津被執,鎖之送晉陽。乙未,載以露車,銜木面縛,劉桃枝臨之以刃,擊鼓隨之,並其子孫十五人皆棄市。又以歸彥在文宣時,譖殺清和王岳,以其家良賤百口悉賜岳家。贈岳太師。丁酉,以段韶為太傅,婁睿為司徒,平陽王淹為太宰,斛律光為司空,趙郡王睿為尚書令,河間王孝琬為左僕射。命封子繪行冀州事,人民始安。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北有突厥一部,其君木桿可汗。自蠕蠕衰弱,突厥日強,周人欲結之以伐齊。許納其女為后,遣御伯大夫楊薦往結之。齊人聞之懼,亦遣使求婚於突厥,賂遺甚厚。木桿貪齊幣重,欲執薦送齊。薦知之,責木桿曰:「我太祖昔與可汗共敦鄰好,蠕蠕部落數千來降,太祖悉以付可汗使者,以快可汗之意。如何今日遽欲背恩忘義,獨不畏鬼神乎!」木桿慘然良久,曰:「君言是也,吾意決矣。當相與共平東賊,然後送女。」薦歸復命。公卿請發十萬人擊齊,柱國楊忠獨以為得萬騎足矣。戊子,忠將步騎一萬,與突厥自北道伐齊;大將軍達奚武帥步騎三萬,自南道出平陽,期會於晉陽城下。忠進,拔齊二十餘城。齊人守陘嶺之隘,忠擊破之。突厥木桿以十萬騎來會,自恒州三道俱入。時大雪數旬,南北千餘里,平地數尺。時齊主在鄴聞之,恐並州有失,倍道赴晉陽,令斛律光將步騎三萬屯平陽,以為聲援。己未,周師逼晉陽,突厥從之,聲勢甚盛。齊主懼,戎服率宮人欲東走避之。趙郡王睿、河間王孝琬叩馬諫曰:「陛下勿畏,有臣等在,足以御賊。」孝琬請委睿處分,必得嚴整。帝從之,命六軍進止,皆受睿節度,而使段韶總之。
  睿本高祖姪,趙郡公永實之子。幼孤,聰慧夙成,為高祖所愛。養於宮中,令游夫人母之,恩逾諸子。年四歲,未嘗識母。其母魏華山公主,與楚國夫人鄭氏為姑舅姊妹。一日,宮人領了來至飛仙院遊玩。鄭夫人抱諸膝,戲謂之曰:「你是我姨之兒,何倒認游娘為母?」睿愕然問故。夫人悉告所以,且曰:「此事大王不許與你說,待你長成,然後去認親母。」睿默然下淚,回宮,思念不已,遂失精神。高祖疑其感疾,睿曰:「兒無疾,欲識我生耳。」乃迎華山公主至宮,與之相見。睿趨膝下跪拜,抱住大哭。公主亦泣。自後,高祖常令往來無間。母有疾,晝夜侍牀前不去。及母沒,哀戚毀形,不茹葷者三載。人稱其孝。高祖嘗謂平秦王曰:「此兒至性過人,吾子皆無及者。」文宣時,嘗為定州刺史,領兵監築長城。時遇炎天,屏蓋障,親與軍人同勞苦,或以冰進,卻不用,曰:「三軍皆熱,吾何獨進寒冰?」
  人皆感悅。以故軍士受睿節制,莫不踴躍爭奮。睿部分既定,乃請齊主登北城觀戰。軍容整肅,敵人望之失色。突厥咎周人曰:「爾言齊亂,故來伐之。今齊人眼中亦有鐵,何可當耶?」周人以步卒為前鋒,從西山下,鼓勇而前。去城二里許,諸將咸欲進擊之,韶曰:「步卒力勢,自當有限。今積雪既厚,逆戰非便,不如堅陳以待之。彼勞我逸,破之必矣。」既至,齊悉其銳兵,鼓噪而出,突厥震駭,引兵上山,不肯戰。周師遂大敗,棄營而遁。突厥引兵出塞,縱騎大掠,自晉陽以往七百餘里,人畜無遺。段韶追之不敢逼。突厥還至陘嶺,地凍滑不可走,乃鋪氈以度。馬皆寒瘦,膝以下毛盡落。北至長城,馬死且盡。截矟杖之以歸。達奚武至平陽,未知忠已敗走,猶進兵不已。斛律光與書曰:「鴻鵠已翔於寥廓,羅者猶視於沮澤,爾何不知進退耶?」
  武得書,知北道兵已敗,亦還。光逐之,入周境,獲二千餘口以歸。光見帝於晉陽,帝以新遭大寇,抱光頭而哭。任城王湝進曰:「何至於此,陛下苟無忘今日,平西賊不難。」乃收淚而止。初,顯祖之世,周人常懼齊兵北渡,每至冬月,守河椎水以守。及武成即位,嬖幸用事,朝政漸紊,齊人反椎兵以備周兵之逼。斛律光歎曰:「國家常有併吞關、隴之志,今日至此,而唯玩聲色乎!」
  且說齊主志圖苟安,不以軍國為事,性又懦怯,周師雖退,猶虞復來,妨其為樂之事,因問計於群臣曰:「吾欲與周通好,永息干戈,未識周其許我乎?」侍中和士開曰:「臣有一策,可使宇文護感恩聽命。」武成急問何策,開曰:「昔日護奔關中,其母閻氏及姑宇文氏並留晉陽,皆被幽縶,至今尚羈中山宮內。臣聞邊人云,護為宰相後,每遣間使入齊,訪求其母消息。若示以通好之意,許歸其母,有不樂從者哉?且其母與姑在彼則重,住此不過一老嫗耳,不久將歸地下,何關輕重?」帝以為然,乃遣使者至玉壁,求通互市,微露護母尚在,通好則歸。護聞之大喜,密托勛州刺史韋孝寬致書齊朝,欲申盟好。齊乃先遣其姑歸國,為閻氏作書寄護。其書曰:吾年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凡生汝輩一男一女。今日眼下不見一人,興言及此,悲纏肌骨。幸屬千載之運,逢大齊之德,矜老開恩,許得相見。今寄汝小時所著錦袍一領,宜自檢看。禽獸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與爾分隔?今復何福,還獲見汝?言此悲喜,死而更蘇。
  世間所有,求皆可得。母子異國,何處可求?假汝貴極王公,富過山海,不得一朝暫見,不得一日同處,寒不得汝衣,饑不不得汝食,汝雖窮榮極盛,光耀世間,汝何用為,於吾何益?吾今日之前,汝既不得申其供養,事往何論。今日以後,吾之殘命,唯係於汝。爾戴天履地,中有鬼神,勿雲冥昧而可欺負。
  護得書,捧之涕泣,悲不自勝。亦以書報母云:區宇分崩,遭遇災禍,遠離膝下,忽忽三十五年。受形稟氣,皆知母子,誰同薩保,如此不孝!子為公侯,母為俘隸。暑不見母暑,寒不見母寒。衣不知有無,食不知饑飽。泯如天地之外,無由暫聞。晝夜悲號,繼之以血。分懷冤酷,終此一生,冀奉見於泉下耳。不謂齊朝解網,惠以德音。摩敦、四姑,已蒙禮送。初聞此旨,魂膽飛越,號天叩地,不能自勝。草木有心,禽魚感澤。況在人倫,而敢不銘戴齊朝霈然之恩。既已沾洽,有家有國,信義為本。伏度來期,已應有日。一得奉見慈顏,永畢生願。生死骨肉,豈過今恩。負山戴岳,未足勝荷。伏紙嗚咽,言不宣心。蒙寄薩保別時所留錦袍,年歲雖久,宛然猶識,對此益抱悲泣耳。
  齊人留護母,使更與護書,邀護重報。往返數次,護徒以卑詞致乞。
  時段韶拒突厥於塞下,齊主使人以護書示之,問其可否。韶作書報曰:周人反覆,本無信義,比晉陽之役,其事可知。護外托為相,其實主也。既為母請和,不遣一介之使到此來求,而徒作哀憐之語,形諸楮墨,其情可知。若據移書,即送其母,恐示之以弱。得母之後,彼必益無忌憚。為今之計,不如且外許之,待和親堅定,然後遣之未晚。
  齊主得書,猶豫未決。
  時又傳言木桿可汗以前攻晉陽不得志,謀與周兵再舉伐齊。齊主大懼,急欲與周通好,以免干戈之擾。因不待周使來迎,即送其母歸。閻氏至周,舉朝稱慶,周主為之大赦。護與母暌隔多年,一朝聚處,凡所資奉,窮極華盛。每四時伏臘,武帝率宗室親戚至其家,行家人禮,稱觴上壽。尊榮之典,振古未聞。俄而,突厥留屯塞北,更集諸部兵,遣使告周,欲與共擊齊,如前所約。護因新得其母,未欲東伐,又恐負突厥約,更生邊患;不得已,征二十四軍及散隸,及秦、隴、巴、蜀之兵,並羌夷內附者凡二十萬人,率以伐齊。但未識周師之出,勝負若何,且聽下卷分剖。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6:38:18

第五十六卷     爭宜陽大兵屢卻 施玉珽天誅亟行



  話說宇文護懼違突厥之意,出師伐齊。周主授護斧鋮,親勞軍於沙苑。
  護軍至潼關,遣大將尉遲迥帥精騎十萬為前鋒,趨洛陽;大將權景宣帥山南之兵,趨懸瓠;少師楊出軹關;親率大軍屯弘農。命齊公憲、達奚武、都督王雄軍於邙山。齊主震恐,悔不聽段韶之言。乃遣蘭陵王長恭、大將軍斛律光救洛陽,太尉婁睿拒楊。出軹關,恃勇深入,軍不設備。婁睿將兵奄至,大破其軍。被執,遂降。權景宣圍懸瓠,豫州刺史王士良、永州刺史蕭世怡並以城降。尉遲迥等圍洛陽,為土山地道以攻之。城中守禦甚固,三旬不克。護命諸將塹斷河陽之路,以遏救兵,引師共攻洛陽。諸將以為齊兵必不敢出,唯坼候而已。蘭陵王斛律光畏周兵之強,未敢遽進。齊主召段韶,謂曰:「洛陽危急,今欲遣公救之。但突厥在北,復須鎮守,奈何?」
  對曰:「北虜侵邊,事等疥癬,不足為國深害。今西鄰闚逼,乃腹心之病,請奉詔南行。」齊主曰:「朕意亦爾。」韶乃率精騎一千發晉陽,星夜趕行,五日濟河行近洛陽,與諸軍會。值連日陰霧,乃帥帳下三百騎,與諸將登邙坂觀周軍形勢。至太和谷,與周軍遇,韶即馳告各營,迫集騎士,結陣以待之。韶為左軍,蘭陵王為中軍,光為右軍。周人不意其至,皆恟懼。韶遙謂周人曰:「汝宇文護才得其母,遽來為寇,何也?」周將曰:「天遣我來,有何可問!」韶曰:「天道賞善罰惡,當遣妝送死來耳。」周將曰:「吾不與汝鬥口,特與汝鬥戰耳。」乃以步兵在前,上山迎戰。韶命軍士且戰且卻以誘之,待其力弊。然後下馬共擊,衝堅陷銳,萬眾齊奮。周師大敗,一時瓦解,主將禁之不能止,投溪墜谷,死者無數。蘭陵王以五百騎突入周軍,所向披靡,遂至洛陽城下,呼門求入。城上人弗識,乃免冑示之面,始開門納之。城上歡呼震地。周師在城下者亦解圍遁去,委棄營幕,自邙山至谷水三十里中,軍資器械彌滿川澤。唯齊公憲、達奚武及王雄在後,勒兵拒戰。
  王雄馳馬衝斛律光陣,光退走,左右皆散,唯餘一奴一矢。雄按矟刺之,不及光者丈餘,謂光曰:「吾惜爾不殺,當生擒爾去見天子。」光回身反射,中雄額。雄抱馬走,至營而卒。軍中益懼,齊公憲拊循督勵,眾心少安。至夜,收軍欲待明更戰,達奚武曰:「洛陽軍敗,人情震駭,若不乘夜速還,明日欲歸不得。武在軍久,備見形勢,公年少未經事,豈可以數營士卒,委之虎口乎?」乃還。權景宣亦棄豫州還。齊主親至洛陽勞軍,以段韶為太宰,斛律光為太尉,蘭陵王為尚書令。蘭陵王,文襄第四子,姬荀氏翠容所出。
  荀氏本爾朱后婢,性慧巧,年十四,常侍獻武,後疑其與獻武有私,欲置之死。獻武送之婁後處養之。婁以其眼秀神清,日後必生貴子,乃賜文襄為妾,而生蘭陵。美丰姿,狀貌如婦人好女。每臨陣,恐無以威敵,帶面具出戰,匹馬直前,萬人辟易。是役也,功最著。奏凱後,齊人作蘭陵王樂以榮之。
  再說周楊忠引兵出沃野,應接突厥。軍糧不給,諸軍憂之,計無所出。
  乃招誘稽夷,宴其酋長於軍中,詐使河州刺史王杰,勒兵鳴鼓而至,曰:「大塚宰已平洛陽,欲與突厥共討稽夷之不服者。」酋長皆懼。忠尉諭而遣之曰:「速以糧助大軍,保無他害。」於是諸夷相率饋輸,軍賴以給。後聞周師罷歸,忠亦還。越一年,周又遣齊公憲,將兵圍齊宜陽,築崇德等五城,以絕糧道。斛律光將步騎三萬救之,築統關、豐化二城,以通宜陽運糧之路。當是時,周、齊爭宜陽,大小數十戰,互有勝負。韋孝寬謂其下曰:「宜陽一城之地,不足損益。兩國爭之,勞師彌年。彼若有智謀之將,棄崤東,圖汾北,我必失地。今宜速於華谷、長秋二處築城,以杜其意。脫其先我為之,後悔無及。」乃畫地形以陳於護。護謂使者曰:「韋公子孫雖多,數不滿百。汾北築城,遣誰守之?」事遂不行。光果以爭宜陽不若圖汾北,遂於陣前遙謂孝寬曰:「宜陽小城,久勞爭戰。今既舍彼,欲於汾北取償,幸勿怪也。」
  孝寬曰:「宜陽,爾邦之要衝;汾北,我國之所棄。我棄爾取,其償安在?君輔翼人主,位望隆重。不撫循百姓,而極武窮兵,苟貪尋常之地,塗炭疲弊之民,竊為君不取也。」光進圍定陽,築南汾城以逼之。孝寬釋宜陽之圍,以救汾北。光與戰,大破之,遂築十三城於西境。馬上以鞭指畫而成。拓地五百里,而未嘗伐功。齊公憲督諸將拒齊師,段韶、蘭陵王引兵襲破其軍,唯定陽一城猶為周守。進而圍之,刺史楊敷固守不下。韶屠其外城,內城將拔,而韶忽臥病,因謂蘭陵王曰:「此城三面重澗,皆無走路,唯慮東南一道耳。賊必從此出,宜簡精兵專守之,此必成擒。」蘭陵乃令壯士千餘人,伏於東南澗口。城中糧盡,齊公憲來救,憚韶不敢進。敷突圍夜走,伏兵起而擒之,盡俘其眾,遂取周汾州及姚襄城。斛律光又與周師戰於宜陽,取周建安等四戍,捕擄千餘人而還。
  護兵屢敗,歸朝後,與諸將稽首謝罪。周主仍慰勞之,下詔:「大塚宰晉國公,親則懿昆,任當元輔,自今詔誥及百司文書,並不得稱公名。」護大悅。周主深知二兄之死,皆為護弒,常懼及禍,故即位以後,深自晦匿,事無巨細,皆令先斷。後聞生殺黜陟,一無關預,於左右近習前,屢稱其忠不置。護聞之大安,異志少息。先是文帝為魏相立左右十二軍,總屬相府。
  文帝歿,皆受晉公護處分。凡所征發,非護命不行。護第屯兵侍衛,盛於宮闕。諸子僚屬皆貪殘恣橫,士民患之。護常問下大夫庾季才曰:「比日天道何如?」季才曰:「荷恩深厚,敢不盡言。頃上台有變,公宜歸政天子,請老私門。此則享期頤之壽,受旦奭之美,子孫常為藩屏。不然,非復所知。」
  護沉吟久之,曰:「吾本志如此,但辭未獲免耳。公既王官,可依朝例,無煩別參寡人也。」自是疏之。
  衛公直,帝之母弟,深昵於護,及沌口之敗,坐免官,由是怨護,勸帝誅之,冀代其位。帝謀之宇文孝伯,孝伯與帝同日生,幼相同學。及即位,欲引置左右,托言欲與孝伯講習孝經,故護弗之疑也。孝伯亦勸誅護。又中大夫宇文神舉、下大夫王軌皆與帝同心,欲共誅之。計乃定。帝每見護於禁中,常行家人禮。太后賜護坐,帝立侍於旁,絕無忤意。一日,護自同州還長安。帝御文安殿見之,引護入謁太后,蹙額謂之曰:「太后春秋高,頗好飲酒,雖屢進諫,未蒙垂納。兄今入朝,願更啟請。」因出懷中《酒詰》授之,曰:「願兄以此諫太后,太后必聽。」護諾而入,見太后,如帝所戒,向前起居畢,曰:「願有聞於太后。」執卷讀之。讀未竟,帝猝起不意,以玉珽自後擊之。護不及防,遂踣於地。此亦天意使然,護惡已滿,一擊適破其腦,血湧如泉,頓時悶絕。太后愕然,左右大駭。帝令宦者何泉以御刀斲之。泉惶懼,斲不能傷。衛公直匿戶內,躍出斬之。神舉等候門外,聞內有變,急趨入,見護已死,皆額首稱賀,謂帝曰:「急收其黨。」帝乃召宮伯張孫覽等,告以護已誅,令收其子弟家屬,又其黨侯龍恩等數人,於殿中殺之。
  初,龍恩為護所親,護殺趙貴等皆與其謀。其從弟儀同侯植謂龍恩曰:「主上春秋既富,安危係於數公,若多所誅戮,以自立威權,豈惟社稷有纍卵之危,恐吾宗亦緣此而敗,兄安得知而不言?」龍恩不能從。植又乘間言於護曰:「明公以骨肉之親,當社稷之寄。願推誠王室,擬跡伊、周,則率土幸甚。」護曰:「吾誓以身報國,卿豈謂吾有他志耶?」陰忌之。植以憂卒。及護敗,龍恩誅,周主以植為忠,特免其子孫。齊公憲為護所親任,賞罰之際,皆得參預。護欲有所陳,多令憲奏。其間或有可否,憲恐主相嫌隙,每曲而暢之。帝亦察其心。及護死,召憲入,憲免冠謝罪。帝慰勉之,使往護第收兵及諸文籍,殺膳部下大夫李安。憲曰:「安出自皂隸,所典庖廚而已,未足加戮。」帝曰:「汝不知耳,世宗之崩,安所為也。」帝閱護書記,有假托符命,妄造異謀者,皆坐誅。唯得庾季才書兩紙,極言緯候災祥,宜返政歸權。歎以為忠,賜粟三百石,帛二千段,遷大中大夫。丁巳,大赦,改元。以尉遲迥為太師,竇熾為太傅,李穆為太保,憲為大塚宰,直為大司徒,陸通為大司馬,辛威為大司寇,神舉為大司空,孝伯、王軌並加儀同三司、車騎大將軍。齊公憲雖遷塚宰,實奪之權。又謂憲侍臣裴文舉曰:「昔魏末不綱,我太祖輔政。及周室受命,晉公復執大權。積習生常,愚者咸謂法應如是,豈有年三十天子而可為人所制乎?詩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一人為天子也。卿雖陪侍齊公,不得遽同,為臣欲死千所,事宜輔以正道,勸以義方,輯睦我君臣,協和我兄弟,勿令自致嫌疑。」文舉退,以帝言白憲。憲指心撫幾曰:「吾之夙心,公寧不知?但當盡忠竭節耳,知復何為?」
  衛公直心貪狠,意望大塚宰,既不得,殊怏怏,更請為大司馬,欲據兵權。
  帝揣知其意,曰:「汝兄弟長幼有序,豈可反居下列?」由是用為大司徒。
  庚寅,追尊略陽公為孝閔皇帝。帝自是親攬萬幾,大權獨擅。賞功罰罪,悉秉至公,雖骨肉無所寬借。群臣畏法奉上,而朝政一新。或有功之伐齊者,帝曰:「我豈忘之?但齊主雖懦,舊臣宿將猶在。況我初政未遑,兵力尚弱,且待內治有餘,外敵自滅。與其取果於未熟,不若取果於既落之為易也。」
  遂敕邊將,謹守疆界,勿遽生事。由是兩河之民,少得休息。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武成為帝,好昵小人,倦理政事。始因周師再來,猶寄腹心於舊臣,稍知畏勉。既而外患不至,四境少安,遂恃為無恐。嬖幸日進,大肆淫樂。
  有嬖臣和士開者,自帝為長廣王時,以善握槊、彈琵琶有寵,辟為開府參軍。
  及即位,累遷給事、黃門侍郎,或外視朝,或內宴賞,須臾之間,不得不與士開相見。嘗在宮累日不歸。一入數日,才放一還,俄頃即遣騎督赴。寵愛之私,日隆一日。前後賞賜,不可勝記。士開每侍左右,奸謅百端,言辭容止,極其鄙褻,以夜繼晝,無復君臣之禮。常謂帝曰:「自古帝王,盡為灰土。堯、舜、桀、紂,竟復何異?陛下宜及少壯,極意為樂,縱橫行之。一日取快,可敵千年。國事盡付大臣,何慮不辦,無為自勤約也。」帝大悅。
  於是委趙彥深掌官爵,元文遙掌財用,唐邕掌外騎,馮子琮、胡長粲掌東宮。
  三四日一視朝,對群臣略無所言,書數字而已。須臾罷入。
  先是樂陵王百年,孝昭時立為太子,帝素忌之。今雖退居藩位,疑其心懷怨望,留之必為異日之患。百年亦覺帝意,每事退抑,常托病不朝,故得苟延旦夕。時有白虹圍日,再重赤星晝見。太史令奏言不利於國,帝欲禳免其殃,思殺百年以厭之。乃囑其近侍之臣,密伺其短,纖悉必報。一日,百年習書,偶作數「敕」字。宮奴賈德冑封其奏上,帝大怒,使召百年。百年自知不免,泣謂妃斛律氏曰:「帝欲殺我久矣,此行恐不復相見。」因割帶玦與之,曰:「留此以為遺念。」妃涕泣受命。遂入。但未識百年此去吉凶若何,且聽後卷細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6:38:46

第五十七卷     和士開穢亂春宮 祖孝征請傳大位



  話說樂陵王入宮,見帝於涼風堂。帝使書「敕」字,與德冑所奏字跡相似,大怒曰:「爾書『敕』字,欲為帝耶?」喝左右亂捶之,又令曳之繞堂行,且曳且捶。所過血皆遍地,氣息將盡,乃斬之。棄諸池中,池水盡赤。
  其妃聞之,把玦哀號,晝夜不絕聲。月餘亦卒,玦猶在手,拳不可開。父光擘之,其手乃開。中外哀之。
  卻說士開常居禁中,出入臥內,妃嬪雜處,雖帝房幃之私,亦不相避,胡后遂與之通。帝宿別宮,后即召與同臥,甚至白日宣淫,宮女旁列不顧。
  或帝召士開,后與之同來,帝不之疑也。一日,帝使后與士開握槊於殿前,互相笑樂。河南王孝瑜進而諫曰:「皇后天下之母,豈可與臣下接手?」后及士開皆不樂而罷,因共譖之。士開言孝瑜奢僭,山東唯聞河南王,不聞有陛下。帝由是忌之。后又言孝瑜與爾朱御女私語,恐有他故。帝益怒。未幾,賜宴宮中,頓飲孝瑜酒三十七杯。孝瑜體肥大,腰帶十圍,醉不能起。帝使左右載以出,鴆之車中。至西華門,煩躁投水而絕。諸王侯在宮中者,莫敢發聲。唯河間王孝琬大哭而出。
  文宣後自濟南被廢,退居昭信宮。一日,帝往見之,悅其美,逼與之私。
  后不從。帝曰:「昔二兄以汝為大兄所污,故奸大嫂以報之。汝何獨拒我耶?」
  后曰:「此當日事。今我年已長,兒子紹德漸大,奈何再與帝亂!」帝曰:「若不許我,當殺汝兒。」后懼從之,遂有娠。紹德至閣,不與相見。紹德慍曰:「兒豈不知『家家』腹大,故不與我相見耶!」呼母為『家家』,蓋鮮卑語也。后聞之大慚,由是生女不舉。帝橫刀詬曰:「汝殺我女,我何為不殺汝兒!」召紹德至,對后斬之。后大哭。帝愈怒,裸后赤體,亂撾撻之。
  后號天不已。盛以絹襄,流血淋漉,投諸渠水,良久乃蘇,命以犢車一乘,載送妙勝寺為尼。人謂此文宣淫亂之報云。
  再說齊臣中有祖珽者,字孝征,性情機警,才華贍美,少馳令譽,為當世所推。高祖嘗口授珽三十六事,出而疏之,一無遺失,大加獎賞。但疏率無行,不惜廉恥。好彈琵琶,自制新曲,招城市少年游集諸娼家,相歌唱為樂。曾於司馬世雲家飲,偷藏銅疊三面。廚人請搜諸客,於珽懷中得之,見者皆以為恥,而珽自若。所乘老馬一匹,常稱騮駒。私通鄰婦王氏,婦年已老,人前呼為娘子。裴讓之嘲之曰:「策疲老不堪之馬,猶號騮駒;奸年已耳順之婦,尚呼娘子,卿那得如此怪異!」於是喧傳人口,盡以為笑。高祖宴群僚,於坐上失金叵羅,竇泰疑珽所竊,令飲客皆脫帽,果於珽髻上得之,高祖未之罪也。後為秘書丞,文襄命彔《華林遍略》。珽以書質錢樗蒲,文襄杖之四十。後又詐盜官粟三千石,鞭二百,配甲坊。會並州定國寺成,高祖謂陳元康曰:「昔作《芒山寺》碑文,時稱妙絕。今《定國寺碑》,當使誰作也?」元康因薦珽才學,並解鮮卑語。乃給筆札,使就配所具草。二日文成,詞彩甚麗。高祖喜其工而且速,特赦其罪。文宣即位,以為功曹參軍,每見之,常呼為賊。然愛其才,雖數犯刑憲,終不忍棄,令直中書省。武成未即位時,珽為胡桃油獻之,且言:「殿下有非常骨法,臣夢殿下乘龍昇天,不久當登大寶。」武成曰:「若然,當使卿大富貴。」既即位,擢拜中書侍郎,遷散騎常侍,與和士開共為奸謅。帝寵幼子瑯琊王儼,拜為御史中丞。
  先是中丞舊制體統最重,其出也,千步外即清道,與皇太子分路而行,王公皆遙住車馬以待其過。倘或遲違,則赤棒棒之。雖敕使不避。自遷鄴後,此儀遂廢。帝欲榮寵瑯琊,乃使一依舊制。嘗同胡后於華林門外張幕,隔青紗步障觀之。瑯琊儀仗過,遣中貴馳馬,故犯其道,赤棒棒之。中貴言奉敕,赤棒應聲碎其鞍,馬驚人墜。帝大笑以為樂。觀者傾京邑。後嘗私謂士開曰:「太子愚懦,吾欲勸帝立瑯琊代之,卿以為可否?」士開曰:「臣承娘娘不棄,得效枕席之歡。然帝與太子,須要瞞過他。太子愚懦易欺,瑯琊王年雖幼,眼光奕奕,數步射人,向者暫對,不覺汗出。他日得志,必不容臣與娘娘永好也。」後乃止。祖珽雖為散騎常侍,位久不進,思建奇策,以邀殊寵,因說士開曰:「君之寵幸,振古無比。但宮車一日晏駕,君何以常如今日?」
  士開因從問計,珽曰:「君今日宜說主上,雲文襄、文宣、孝昭之子,俱不得立者,皆未早為之圖也。今宜使皇太子早踐大位,以定君臣之分。帝為太上皇,以握大權。如此,根本既固,萬世不搖。帝必以君言為是,若事成,中宮少主必皆德君,此萬全計也。君且微說主上,令其粗解,珽當自外上表論之。」士開許諾。會有彗星見,太史令奏稱,彗者除舊布新之象,今垂象於天,當有易主之事。珽於是上表言:陛下雖為天子,未為極貴。宜傳位太子,以上應天道,則福祿無窮。並上魏顯祖禪位於子故事。帝遂從之。丙子,使太宰段韶持節奉皇帝璽綬,傳位於太子緯。緯遂即帝位於晉陽宮。大赦,改元天統,立妃斛律氏為皇后。於是群臣上帝尊號為太上皇帝,軍國大事咸以聞。使黃門侍郎馮子琮、尚書左丞胡長粲輔導少主,出入禁中,專典敷奏。
  子琮,胡后之妹夫也,故有寵。祖珽拜秘書監,加儀同三司,大被親幸,見重二宮。河間王孝琬痛孝瑜之死,禍由士開,常怨切骨,為草人而射之。士開聞其怒,譖於上皇曰:「草人以擬聖躬也。又前日突厥至並州,令以兵拒,孝琬脫兜鍪抵地曰:『我豈老嫗,須著此物!』此亦言大家懦弱如老嫗也。又外有謠言云:『河南種穀河北生,白楊樹端金雞鳴。』河南北者,河間也。孝琬將建金雞而大赦,非為帝而何?陛下不可以不防。」上皇頗惑之。會孝琬得佛牙一具,置之第內,黑夜有光,喧傳為神。上皇責其妖妄,使搜第中,得鎮庫矟幡數百,指為反具,收其宮屬訊之。有姬陳氏者,素無寵,誣孝琬云:「常掛至尊像而哭之,其實文襄像也。」上皇大怒,使武衛倒鞭撾之。
  孝琬呼叔,上皇曰:「何敢呼我叔?」孝琬曰:「臣獻武皇帝之嫡孫,文襄皇帝之嫡子,魏孝靜皇帝之嫡甥,何為不敢呼叔!」上皇愈怒,命左右亂撾,折其兩脛而死。安德王延宗哭之,淚盡出血。又為草人而鞭之曰:「何故殺我兄?」其奴告之。上皇召延宗,覆之於地,以馬鞭鞭之二百,幾死。
  初,上皇許祖珽有宰相才,欲遷其官,既而中止。珽疑彥深、文遙、士開等阻之,欲去此三人,以求宰相。乃疏三人罪狀,令黃門侍郎劉逖奏之。
  逖懼三人之權,不敢通。彥深等聞之,先詣上皇自陳,上皇怒,執珽詰之。
  珽陳三人朋黨害政,賣官鬻獄事,且言:「宮中取人女子,皆士開所誘,致陛下獨受惡名。」上皇曰:「爾乃誹謗我。」珽曰:「臣不敢誹謗陛下,陛下實取人女。」上皇曰:「我以其饑饉,收養之耳。」珽曰:「何不開倉賑給,乃買入後宮乎?」上皇益怒,以刀環築其口,鞭杖亂下,將撲殺之。珽呼曰:「陛下勿殺臣,臣為陛下合金丹。」遂得少寬。珽曰:「陛下有一范增不能用。」上皇又怒,曰:「爾自比范增,以朕為項羽耶?」珽曰:「項羽布衣,帥烏合之眾,五年而成帝業。陛下借父兄之資,才得至此,臣以為項羽未易可輕。」上皇令左右以土塞其口,珽且吐且言。乃鞭二百,配甲坊,尋徙光州,敕令牢掌。別駕張奉禮惡其為人,謂:「牢者,地牢也。」乃置地牢中,桎梏不使離身,夜以蕪菁子為燭,眼為所熏,由是失明。
  齊天統二年,上皇有疾,左僕射徐之才善醫,治之漸愈。士開欲得其位,乃出之才為冀州刺史,而自遷中書監。俄而上皇疾作,驛追之才,路遠不獲即至。欲宣諸大臣入,胡后厭諸大臣居中,礙與士開相親,遂不召。獨留士開侍疾。上皇疾亟,以後事囑士開,握其手曰:「勿負我也。」遂殂於士開之手。明日,之才至,復遣還州。士開秘喪,三日不發。馮子琮聞其故,士開曰:「獻武、文襄之喪,皆秘不發。今至尊年少,恐王公有二心者,意欲盡追集涼風堂,然後議之。」時士開素忌趙郡王睿及領軍婁定遠,子琮恐其矯遺詔出睿於外,奪定遠禁兵,乃說之曰:「大行皇帝先已傳位於今上,群臣百工,受至尊父子之恩久矣。但令在內貴臣,無一改易,王公豈有異志?世異事殊,豈得與霸朝相比?且公嚴閉宮門,已數日矣。升遐之事,行路皆傳。久而不舉,恐有他變。」士開懼,乃發喪。尊太上皇后為皇太后,大赦天下。少帝以士開受顧托之命,深委任之,威權益重,人皆側目。獨趙郡王以宗室重臣,常與之抗,深惡其所為,乃與馮翊王潤、安德王延宗、大臣婁定遠、元文遙等,皆言於後主,請出士開於外。後主以告太后,太后不許。
  一日,太后宴朝貴於前殿。睿面陳士開罪惡,且言:「士開先帝弄臣,城狐社鼠,受納貨賂,穢亂宮掖,臣等義難杜口,冒死陳之。」太后曰:「先帝在時,王等何不言,今日欲欺孤寡耶?且飲酒,毋多言。」睿詞色俱厲,安吐根曰:「趙王之言實忠於國,不出士開,朝野不安。」太后曰:「異日論之,王等且散。」睿等或投冠於地,或拂衣而起。明日,睿率諸王大臣復詣雲龍門,令文遙入奏。三返,太后不聽。左丞相段韶使胡長粲傳太后言曰:「梓宮在殯,事太匆匆,欲王等更思之。」睿等遂各拜退。長粲復命,太后曰:「成妹母子家者,兄之力也。」
  士開自被劾後,不便留禁中,太后乃召之入,使以危言恐帝曰:「先帝於群臣之中,待臣最厚。陛下諒陰始爾,大臣皆有覬覦。今若出臣,正是剪陛下羽翼,使主勢日孤於上,彼得弄權於下也。今宜謂睿等云:「文遙與臣,並為先帝任用,豈可一去一留?宜並用為州。』今且出納如舊,待過山陵然後遣行,彼亦再無他說矣。」帝從之,以告睿等,睿等皆喜。乃以士開為兗州刺史,文遙為西兗州刺史。葬畢,睿促士開就路。太后欲留過百日,睿不可。數日之內,太后屢為睿言,且緩士開之行。睿執如故。有中貴知太后密旨者,謂睿曰:「太后意既如此,殿下何苦違之?」睿曰:「吾受委不輕,今嗣主幼衝,豈可使邪臣在側?若不以死爭之,何面戴天!」乃戒門者勿納士開。更見太后,極口言之。太后令酌酒賜睿,睿正色曰:「今論國家大事,非為卮酒。」言訖遽出。士開知睿意難回,而定遠貪利易惑,因載美婦珠簾送於定遠,登堂謝曰:「諸貴欲殺士開,蒙王大力,得全微命,用為方伯。今當奉別,謹上美女二名,珠簾一具,少酬大德。」定遠喜,謂士開曰:「欲還入否?」士開曰:「在內久不自安,今得遷外,本志已遂,不願更入。但乞大王保護,長為大州刺史足矣。」定遠信之,送至門。士開曰:「今當遠行,願得一辭二宮。」定遠遂與入朝。士開由是得見太后及帝,因奏曰:「先帝一旦登遐,臣愧不能自死。觀諸貴意,欲使陛下不得保其天位。臣出之後,必有大變,臣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因伏地慟哭。帝及太后皆泣,問計安出。士開曰:「臣已得入,復何所慮,正須數行詔書耳。」帝從之,乃下詔出定遠為青州刺史,嚴責趙王睿以不臣之罪。舉朝震懼。正是:奸佞一施翻手計,忠良難免殺身危。
  未識趙王被責之後,能委曲圖存否,且俟後文再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6:39:25

第五十八卷     瑯琊王擅除宵小 武成後私幸沙門



  話說趙王以太后不用其言,將復進諫,妻、子咸止之曰:「事關太后,徒拂其怒,諫復何益?」睿曰:「吾寧死事先王,不忍見朝廷顛倒。」拂衣而入,至殿門,又有人謂曰:「殿下勿入,入恐有變。」睿曰:「吾上不負天,死亦無憾。」入見太后。太后復以士開為言,勿使出外。睿執之彌固,太后命且退。出至永巷,武士執之,送入上林園,劉桃枝拉而殺之。睿久典朝政,清介自矢,朝野聞其死,無不呼冤。士開遂為侍中、尚書右僕射。定遠大懼,不唯歸其所遺,且以餘珍賂之。
  且說後主年少,多嬖寵。有宮婢陸令萱者,其夫駱超坐謀叛誅,令萱配掖庭,其子提婆亦沒為奴。後主在襁褓,令萱保養之。性巧黠,善取媚,有寵於胡太后,以為女侍中。宮掖之中,獨擅威福,封為郡君。倖臣和士開、高阿那肱等,皆為之養子。引提婆入侍,與後主朝夕戲狎,累遷至開府儀同三司、武衛大將軍。又有宮人穆舍利者,其母名輕宵,本穆子倫婢,後轉賣於侍中宋欽道家,私與人通,而生舍利。莫知其父姓,小字黃花。欽道以罪誅,籍其家口,黃花因此入宮。後主愛而嬖之,令萱知其有寵,乃為之養母,封為宏德夫人,賜姓穆氏。先是童謠云:「黃花勢欲落,請觴滿杯酌。」蓋言黃花不久。後主得之,昏飲無度也。黃花以陸為母,故提婆亦冒姓穆氏。
  一日,後主忽憶祖珽,問其人何在,左右言配光州,乃就流囚中除為海州刺史。珽得釋,因遺令萱弟陸悉達書云:趙彥深心腹陰沉,欲行伊、霍事。君姊弟雖貴,豈得平安,何不早用智士耶?悉達為姊言之,令萱頗以為然。士開亦以珽有膽略,欲引為謀主,乃棄舊怨,言於帝曰:「襄、宣、昭三帝之子,皆不得立。今至尊獨在帝位者,祖孝征之力也。人有大功,不可不報。孝征心行雖薄,奇略出人,緩急可使。且其目已盲,必無反心,請復其官。」
  後主從之,召為秘書監。士開與胡長仁不睦,譖之後主,出為齊州刺史。長仁怨憤,謀遣刺客殺士開。事覺,欲治其罪。士開以帝舅疑之,謀於珽.珽引漢文帝誅薄昭故事,遂遣使就本州賜死。
  瑯琊王儼素惡士開、提婆專橫,形於詞色。二人忌之,奏除儼為太保,餘官悉解,出居北宮。五日一朝,不得時見太后。儼益不平。時御史王子宜、儀同高舍洛、中常侍劉辟疆共怨士開,因說儼曰:「殿下被疏,正由士開間構,何可出北宮,入民間也!」儼因思不殺士開,無以泄忿,乃謂馮子琮曰:「士開罪重,兒欲殺之,姨夫能助我乎?」子琮素附士開,然自以太后親屬,士開每事不讓,心常忿之,思欲廢帝而立儼,因對曰:「殿下欲殺士開,足洗宮闈之恥,敢不竭力!」儼乃令王子宜上表,彈士開罪,請禁推。子琮雜他文書上之,帝不加審省,概可其奏。儼見奏可,謂領軍厙狄伏連曰:「奉敕,令領軍收士開。」伏連以告子琮,且請復奏。子琮曰:「瑯琊受敕,何必更奏!」伏連信之,發京畿軍士伏於神武門外。次早士開依常早參,門者不聽入,伏連前執其手曰:「今有一大好事,御史王子宜舉公為之。」士開問何事,伏連曰:「有敕令公向台。」因令軍士擁之而行,至台,儼喝左右斬之。士開方欲有言,頭已落地。儼本意唯殺士開,入朝謝罪。其黨懼誅,共逼之曰:「事已如是,不可中止,宜引兵入宮,先清君側之惡,然後圖之。」
  儼遂帥京畿軍士三千人,屯千秋門。後主聞變,怒且懼,使桃枝將禁兵八十召儼。桃枝遙拜,儼命反縛,將斬之,禁兵散走。帝又使馮子琮召儼,儼辭曰:「士開比來實合萬死,謀廢至尊,剃家家發為尼,臣為是矯詔誅之。尊兄若欲殺臣,不敢逃罪,若舍臣,願遣姊姊來迎,臣即入見。」姊姊,謂陸令萱也。儼欲誘出斬之。令萱執刀在帝後,聞之戰慄。帝又使韓長鸞召儼,儼將入。劉辟疆牽衣諫曰:「若不斬提婆母子,殿下無由得入。」廣寧王孝珩、安德王延宗自西來,曰:「何不入?」辟疆曰:「兵少。」延宗謂儼曰:「昔孝昭殺楊遵彥,不過八十人。今有眾數千,何謂少!」儼不能決。孝珩謂延宗曰:「此未可與同死。」遂去之。後主召儼不入,泣謂太后曰:「有緣復侍家家,無緣永別。」急召斛律光。儼亦召之。光聞儼殺士開,撫掌大笑曰:「龍子所為,固自不凡。」入見帝於永巷,帝率宿衛者步騎四百,授甲將出戰。光曰:「小兒輩弄兵,與交手即亂。鄙諺云:「奴見大家心死。』至尊宜自至千秋門,瑯琊必不敢動。」帝從之,光步隨及門,使人走出連呼曰:「大家來!大家來!」儼眾駭散。帝駐馬橋上,遙呼之。儼猶不進。光步近,謂儼曰:「天子弟殺一夫,何所苦?」執其手,強引之前,請於帝曰:「瑯琊王年少,腸肥腦滿,輕為舉措,稍長自不復然,願寬其罪。」帝拔儼所帶刀鈈,築其頭,欲下者數次,良久乃釋。收厙狄伏連、高舍洛、王子宜、劉辟疆支解之,暴其屍於都街。帝欲盡殺王府文武官吏,光曰:「此皆勛貴子弟,誅之恐人心不安。」趙彥深亦曰:「春秋責帥。」遂並釋之。太后責問儼:「爾何妄行若此?」儼曰:「馮子琮教兒。」太后怒子琮,就內省殺之,載屍還其家。自是太后置儼宮中,每食必自嘗之。令萱說帝曰:「人稱瑯琊聰明雄勇,當今無敵。觀其相表,殆非人臣。自專殺以來,常懷恐懼,宜早除之。」帝尚猶豫,因問之祖珽.珽舉周公誅管叔,季友鴆慶文以對。
  帝乃決,密使趙元侃殺儼。元侃辭曰:「臣昔事先帝,見先帝愛王,何忍行此?」帝乃托言明旦出獵,欲與瑯琊同去。夜四鼓,即召之。儼疑不往,令萱曰:「兄呼兒,何為不去?」儼乃往。出至永巷,劉桃枝反接其手。儼呼曰:「乞見家家、尊兄。」桃枝以袖塞其口,反袍蒙頭,負至大明宮,鼻血滿面,拉而殺之。時年十四。裹之以席,埋於室內。帝使啟太后,太后臨哭十餘聲,宮女即擁之入內。遺腹四男,皆幽死。
  卻說太后性耽淫逸,出入不節,自士開死後,益覺無聊,數游寺觀,以尋娛樂。有定國寺沙門曇顯,體態軒昂,儀度雄偉,為一寺主僧。外奉佛教,內實貪淫。善房術,御女能徹夜不倦。寺中密構深房曲院,為藏嬌之所。以廣有蓄積,交結權貴,故人莫敢禁。太后至寺行香,見而悅之,假稱倦怠,欲擇一深密處少息片時,命曇顯引路,至一秘室中。太后坐定,謂曇顯曰:「聞僧家有神咒,卿能為我誦乎?」曇顯曰:「有,但此咒不傳六耳,乞太后屏退左右,臣敢誦之。」太后令宮女皆退戶外。顯見旁無一人,乃伏地叩頭曰:「臣無他術,願得稍效心力,以供太后之歡。」太后微笑,以手挽之起,遂相苟合。太后大悅,回宮後,即於御園中建設護國道場,召曇顯入內講經,晝夜無間,大肆淫樂。賞賜財帛,不可勝記。眾僧至有戲呼曇顯為太上皇者。丑聲狼籍,而帝不覺。一日,謁太后,見有二尼侍側,顏色嬌好,心欲幸之,乃假皇后命召之。二尼欣然欲往,太后不好卻,但囑二尼小心謹慎。及至前宮,帝挽之入室,逼以淫亂。二尼驚懼,抵死不從。使宮人執而裸之,則皆男子也。宮女各掩面走。你道兩個假尼從何而來?一曇顯之徒,名烏納,年二十,狀貌如婦人好女。因曇顯不得長留禁中,使充女尼,得以長侍太后。一市中少年,名馮寶,美丰姿,而有嫪毐之具。曇顯嘗與之狎,戲其具曰:「吾為正,爾為副,天下娘子軍不足平也。」寶欲求幸太后,以圖富貴。曇顯亦令削髮充女尼,薦之太后。除一二心腹宮女外,人莫之知也。
  不意今日帝前,當面敗露。嚴訊入宮之由,遂各吐實,於是曇顯事亦發。帝大怒,立撾殺之,並誅曇顯。籍其寺中,有大內珍寶無數,皆太后所賜者。
  帝益怒,遂幽太后於北宮,禁其出入。太后亦無顏見帝,兩宮遂暌。祖珽見太后被幽,欲尊令萱為太后,為帝言魏代保太后故事,且曰:「陸雖婦人,然實雄杰,自女媧以來未之有也。」令萱亦謂珽為國師國寶,珽由是得為僕射。
  時斛律光為宰相,深惡之,遙見輒罵曰:「多事乞索小人,意欲何為!」
  又謂諸將曰:「邊境消息,兵馬處分,向來趙令恒與吾輩參論。盲人掌機密以來,全不與吾輩語,正恐誤國家事也。」又舊制,宰相坐堂上,百官過之,皆下馬行。光在朝堂常垂簾坐,珽不知,乘馬過其前。光怒曰:「小人乃敢爾!」後珽在內自言,聲高慢,光過而聞之,愈怒。珽覺光不悅己,私賂其從奴問之。奴曰:「自公用事,相王每夜抱膝歎曰:「盲人入,國必破矣!』」
  珽由是怨之。穆提婆求娶光庶女,不許。帝賜提婆晉陽田,光言於朝曰:「此田神武帝以來,常種禾,飼馬數千匹,以擬寇敵。今賜提婆,則闕軍務矣,不可。」穆亦怨之。光有弟豐樂為幽州行台,善治兵,士馬精強,陣伍嚴整。
  突厥畏之,謂之南可汗。光長子武都為梁、兗二州刺史。光雖貴極人臣,性節儉,不好聲色,罕接賓客,杜絕饋餉。每朝廷會議,常獨後言,言輒理合。
  行兵倣其父金法,營舍未定,終不入幕,或竟日不坐。身不脫甲冑,常為士卒先,愛恤軍士,不妄戮一人。眾皆爭為之死,自結髮從軍,未嘗敗。北周韋孝寬屢欲伐齊,而憚光不敢發。密為謠言以間之,曰:「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又曰:「高山不摧自崩,槲木不扶自舉。」令諜人傳之於鄴。
  鄴中小兒相歌於路。珽因續之曰:「盲老公背受大斧,饒舌老母不得語。」
  使其妻兄鄭道蓋奏之。帝以問珽,珽曰:「實聞有之。」又問:「其語云何?」
  珽因解之曰:「百升者,斛也。盲老公,謂臣也。饒舌老母,似謂女侍中令萱也。且斛律累世大將,明月聲振關西,豐樂威行突厥,女為皇后,男尚公主,謠言甚可畏也。盍早圖之。」帝以問韓長鸞,長鸞力言光忠於國,未可以疑似害之,事遂寢。珽又見帝言之,唯何洪珍在側,帝曰:「前卿所言,即欲施行,長鸞以為無此事,勸朕勿疑。」珽及未對,洪珍進曰:「若本無意則可,既有此意而不行,萬一洩露如何?」帝曰:「洪珍言是也。」然猶未決。珽因賄囑光之府吏封士讓,密首云:「光前西討還,敕令散兵,光不從,引兵逼都城,將行不軌,見城中有備乃止。家藏弩甲,僮僕千數,每遣使豐樂武都,陰謀往來,約期舉事。若不早圖,恐變生目前,事不可測。」
  珽以士讓首狀呈帝,帝遂信之。恐即有變,便欲召光誅之。又慮光不受命,復謀之珽.珽請遣使賜以駿馬,語之云:「明日將游東山,王可乘此同行。光必入謝,至即執之,一夫力耳。」帝如其計。明旦,光入涼風堂,才及階,劉桃枝自後撲之,不動,顧曰:「桃枝常為此事,我不負國家。」桃枝與三力士齊上,以弓弦罥其頸,拉而殺之。血流於地,後鏟之跡終不滅。於是下詔,稱其謀反,盡殺其家口。珽使郎中邢祖信簿彔光家。問所得物,對曰:「得弓十五,宴射箭百,刀七,賜矟二。」珽厲聲曰:「更得何物?」曰:「得棗杖二十束。擬奴僕與人鬥者,不問曲直,即杖之一百。」珽大慚,謂曰:「朝廷既加重刑,郎中何宜為雪。」祖信既出,人尤其言直。祖信慨然曰:「賢宰相尚死,我何惜餘生!」旋殺武都於兗州,又遣賀拔伏恩捕誅豐樂。伏恩至幽州,門者啟羨曰:「使人衷甲馬有汗,宜閉城門。」羨曰:「敕使豈可疑拒?」遂出見。伏恩執而殺之。初,羨常以盛滿為懼,表解所職,不許。臨刑歎曰:「女為帝后,公主滿家,家中常使三百兵,富貴如此,焉得不敗!」及其五子皆死,斛律後亦坐廢。周主聞光死,喜曰:「此人死,齊其為我有乎!」為之赦於國中。珽既害光,專主機衡。每入朝,帝令中貴扶持,出入同坐御榻,論決政事。委任之重,群臣莫比。
  先是胡太后自愧失德,欲求悅帝意,飾其兄長仁之女置宮中,令帝見之。
  帝果悅其美,納為昭儀。及斛律後廢,太后欲立昭儀為后,力不能得之帝。
  知權在令萱,乃卑辭厚禮以結之,約為姊妹。令萱因亦勸帝立之。然其時黃花已生子,令萱欲立之為后,每謂帝曰:「豈有男為皇太子,而身為婢妾者乎?」因胡后寵幸方隆,未可以言語離間。因於宮中暗行魘魅之術以惑之。
  正是:
  當面明槍猶易躲,從旁暗箭最難防。
  未識胡后能保帝寵,常得立位中宮否,且聽下文細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6:39:54

第五十九卷     齊後主自號無愁 馮淑妃賜稱續命



  話說陸令萱欲立黃花為后,暗行魘魅之術,以間胡后之寵。旬日間,胡后精神恍惚,言笑無恒,帝漸惡之。一日,令萱造一寶帳,枕席器玩,莫非珍奇。坐黃花於帳中,光彩奪目,謂後主曰:「有一聖女出,大家可往觀之。」
  及見,乃黃花也。令萱指之曰:「如此人不作皇后,遣何物人作?」帝納其言,而未忍廢胡后也。又一日,令萱於太后前作色而言曰:「何物親姪,作如此語!」太后問其故,令萱曰:「不可道。」固問之,乃曰:「後語大家云:「太后行多非法,不可以訓,有忝大家面目。』」令萱知太后最惡人發其隱私,故以此言激之。太后果大怒,立呼後出,剃其發,載送還家,廢為庶人。於是立穆氏為后,而令萱之權,太后亦受其制。
  且說齊自士開用事以來,政體大壞。及珽執政,頗收舉才望,內外稱美。
  左丞封孝琰謂珽曰:「公是衣冠宰相,異於餘人。」珽益自負,乃欲增捐庶務,沙汰人物,官號服章,並依故事。又欲黜諸閹豎及群小輩,為致治之方。
  令萱、提婆、長鸞等不以為然,議頗同異。乃囑御史麗伯律劾主書王子衝納賂,事連提婆,欲使贓罪相及,而並坐令萱。令萱覺之大怒,傳帝敕,釋王子衝不問,而斥伯律於外。由是事事與珽相左,諸宦者更共譖珽.帝不得不疑,因問令萱曰:「孝征果何如人?」令萱默然不對。三問,乃下牀叩頭曰:「老婢應死。老婢始聞和士開言,孝征多才博學,意謂善人,故舉之。比觀其行事,大是奸臣。人實難和,老婢應死。」帝命韓長鸞檢省中案牘,盡得其奸狀。帝大怒,然嘗與之重誓,故不殺。解去內職,出為北兗州刺史。珽求見帝,長鸞不許,遣人推出柏閣。珽坐地不肯行,曳其足以出。穆提婆遂代其任。未幾,珽以惡疾死。
  先是後主言語澀納,不喜見朝士,自非寵私狎昵,未嘗交語。唯國子祭酒張雕,以經授後主為侍讀,呼為博士,大見委重。雕亦自以出於微賤,致位人臣,欲立效以報德,議論抑揚,無所迴避。帝嘗動容改聽,朝政得失,因之稍加留意。其後觸怒群小,共構殺之。自是正言讜論,遂絕於帝耳。又帝承世祖奢泰之餘,以為帝王當然。後宮寶衣玉食,一裙之費,值至萬匹。
  盛修宮苑,無時休息。夜則然火照作,寒則以湯化泥。鑿晉陽西山為大像,一夜然油萬盆,光照宮中。好自彈琵琶,為無愁之曲,近侍和之者以百數。
  民間謂之「無愁天子」。於華林園立貧兒村,自衣藍縷之服,行乞其間以為樂。庶姓封王者以百數,開府千餘人,甚至狗馬及鷹,亦有儀同、郡君之號。
  賞賜左右,動逾巨萬,既而府藏空竭,乃賜二三郡,或六七縣,使閹豎輩賣官取值。由是為守令者,率皆富商大賈,競為貪縱。賦役繁重,民不聊生矣。
  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弘農華陰縣生一異人,姓楊,名堅,漢太尉楊震十四代孫。其父名忠,美鬚髯,狀貌瑰偉,武藝絕倫,識量深重,有將帥之略。周文帝召居帳下,嘗從獵龍門,有猛獸突至,忠赤手搏之,人服其勇。以功歷雲、洛二州刺史,除大都督,賜姓普六茹氏,進封隋國公。夫人呂氏於周大統七年六月,生堅於馮翊波若寺。紫氣充庭,異香滿室,人皆以為貴徵。時有一尼來自河東,謂呂曰:「此兒所從來甚異,不宜與俗間撫育。」呂以兒托養之。尼乃舍於別館,躬自撫育。一日,尼不在舍,呂往視抱兒於懷,忽見頭上生角,遍體起鱗,懼墜之地。尼自外來,忙抱而起之曰:「何驚我兒,致令晚得天下!」貌龍頷,額上有五柱透入頂門,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成「王」字。性沉深嚴重,少入太學讀書,雖至親昵,不敢相狎。周文帝見之,歎曰:「此兒風骨,非世間人。」及武帝時,忠已卒,堅襲爵為隋國公。見天下分裂,陰有削平四海之志,嘗啟武帝曰:「臣世受國恩,愧無以報。願陛下成一統之業,百世之治,臣得垂名竹帛,私願足矣。」因言齊政亂,一舉可滅,勸帝伐之。帝從其請,乃命邊鎮益儲積,加戍卒。齊人聞之,亦增修守禦。柱國於翼諫曰:「疆場相侵,互有勝負,徒損兵糧,無益大計。不如解嚴修好,使彼懈而無備,然後乘間出其不意,一舉可取也。」韋孝寬上疏,陳滅齊三策:
  其一曰:臣在邊有年,頗知間隙,不因際會,難以成功。往歲出軍,徒有勞費,功績不立,由失機會。何者?長淮之南,舊為沃土,陳氏以敗亡餘燼,猶能一舉平之;齊人歷年赴救,喪敗而還,內離外叛,計盡力窮。仇敵有釁,不可失也。今大軍若出軹關,方軌而進,兼與陳氏共為犄角;廣州義旅出自三鴉,山南驍銳沿河而下;更募關河勁勇,厚其爵賞,使為前驅。岳動川移,雷駭電激,百道俱進,必當望旗奔潰,所向摧殄。一戎大定,實在此機。
  其二曰:若國家更為後圖,未即大舉,宜與陳人分其兵勢。三鴉以北,萬春以南,廣事屯田,預為貯積。募其驍勇,立為部伍。彼既東南有敵,戎馬相持,我出奇兵,破其疆場。彼若興師赴援,我則堅壁清野,待其去遠,還復出師。常以邊外之軍,引其腹心之眾。我無宿舂之糧,彼有奔命之勞,一二年中,必自離叛。且齊氏昏暴,政出多門,鬻獄賣官,唯利是視,荒淫無道,闔境嗷然。以此而觀,覆亡可待。乘間電掃,事等摧枯。
  其三曰:昔勾踐下吳,尚期十載;武王取紂,猶煩再舉。今若更存遵養,且復相待,臣謂宜還崇鄰好,申其盟約。安民和眾,通商惠工,蓄銳養威,觀釁而動。斯乃長策遠馭,坐自兼並也。
  書奏,武帝以問伊婁謙諫。對曰:「齊氏沉溺娼優,耽昏曲櫱。其折衝之將,明月已斃於讒口。他若段韶、蘭陵等,亦皆死亡。上下離心,道路以目,此易取也。」帝大笑,乃下詔伐齊。以陳王純、司馬消難、達奚震為前三軍總管,越王盛、侯莫陳瓊、趙王招為後三軍總管。齊王憲帥眾二萬,趨黎陽。隋公楊堅帥舟師三萬,自渭入河。侯莫陳芮帥眾二萬,守太行道。李穆帥眾三萬,守河陽道。帝自將大軍,出河陽。民部大夫趙煚曰:「河南洛陽,四面受敵,縱得之不可以守。請從河北直至太原,傾其巢穴,可一舉而定。」下大夫鮑宏亦曰:「我強齊弱,我治齊亂,何憂不克!但先帝往日屢出洛陽,彼既有備,每用不捷。如臣計者,進兵汾、洛,直扼晉陽,出其不虞,似為上策。」帝皆不從,帥眾六萬,直指河陰。都督楊素請帥其父麾下先驅,許之。周建平元年八月,師入齊境。禁軍士伐樹踐稼,犯者皆斬。丁未,攻河陰大城,拔之。齊王憲進圍洛口,拔東西二城。齊永橋大都督傅伏聞西寇近,自永橋夜入中城,為拒守計。周師既克南城,進圍中。伏閉城堅守,二旬不下。獨孤永業守金墉,周主亦攻之不克。永業欲張聲勢,通夜辦馬槽二千。周人以為大軍且至而憚之。九月,齊高阿那肱自晉陽將兵拒周,至河陽。會周主有疾,引兵還所,拔城皆不守。阿那肱以捷聞,齊主大喜,以阿那肱有卻敵功,厚賜之。
  明年,周主謂群臣曰:「朕去歲屬有疹疾,不得克平逋寇,然已備見其情。彼之行師,殆同兒戲,豈能敵吾大兵。前出河外,直為拊背,未扼其喉。
  晉州,本高歡所起之地,鎮攝要重,今往攻之,彼必來援。吾嚴軍以待,擊之必克。然後乘破竹之勢,鼓行而東,足以窮其巢穴,混同文軌。」遂復自將伐齊,以越王盛、杞公亮、隋公楊堅為右三軍,譙王儉、大將軍竇恭、廣化公邱崇為左三軍,齊王憲為前軍,陳王純為後軍。周主至晉州,軍於汾曲,遣齊王憲守雀鼠谷,陳王純守千里逕,達奚震守統軍川,韓明守齊子嶺,辛韶守蒲津關,宇文盛守汾水關,各領步騎一萬,分據要害。大軍直攻平陽。
  齊行台尉相貴嬰城拒守,周主親至城下督戰。城中窘急,齊將侯子欽出降於周。刺史崔景嵩守北城,亦乘夜遣使請降,約為內應。周主大喜,命王軌帥眾赴之。天未明,軌偏將段文振杖槊與數十人先登,景嵩迎入,引至相貴帳,拔刃劫之。城上鼓噪,守兵大潰,遂克晉州。虜相貴及甲士八千人。
  是時齊主方以外內無患,朝野皆安,日夕淫樂,置邊事於不問。有馮淑妃者,名小憐,穆後從婢也。穆後愛衰,以五月五日進之,號曰:「續命」。
  慧而黠,能彈琵琶,工歌舞,妖豔動人。後主惑之,寵冠一宮,坐則同席,出則並馬,誓願生死一處。周師之取平陽,方與淑妃獵於天池。放鷹縱犬,馳騁平林,搏取禽獸以為快。告急者自日至午,驛馬三至。阿那肱曰:「大家正為樂,邊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為?」至暮,使更至,言平陽已陷,乃奏之。後主將還,淑妃止之曰:「大家勿去,請更殺一圍。」後主從之。周師既得平陽,齊王憲復拔洪洞、永安二城,乘勝而進。齊邊將焚橋守險,軍不得前,乃屯永安。癸酉,齊師來援,分軍萬人向千里逕,又分軍出汾水關,後主自帥大軍上雞棲原。使阿那肱將前軍先進。乙卯,諸軍齊會平陽城下。周主以齊兵新集,聲勢方盛,且欲西還以避其鋒。宇文忻諫曰:「以陛下之聖武,乘敵人之荒縱,何患不克!若使齊得令主,君臣協力,雖湯、武之兵,未易平也。今主闇臣愚,士無鬥志,雖有百萬之眾,實為陛下奉耳。」軍正王韶亦諫曰:「齊失紀綱,於茲累世。天翼周室,一戰而扼其喉。取亂侮亡,正在今日。釋之而去,臣所未喻。」周主雖善其言,竟引軍還。以大將梁士彥為晉州刺史,留精兵一萬鎮之。齊乘周師退,欲復平陽,進兵圍之,晝夜攻擊。城中樓堞俱盡,崩隳之處,或短刀相接,或交馬出入,眾皆危懼。士彥慷慨自若,謂將士曰:「死在今日,我為爾先!」於是勇烈齊奮,齊兵少卻。厥後,齊作地道攻城,城陷十餘步。將士乘勢欲入,齊主敕且止。召馮淑妃觀之,妃方對鏡妝點,不即至。城中以木拒塞之,兵不得入,城遂不下。又淑妃聞晉州城西石上有聖人跡,欲往觀之。中道有橋,去城牆不遠。齊主恐有弩矢及橋,乃抽攻城木,別造一橋以度。及度,橋壞,至夜乃還。周主還長安,以晉州告急,復率大軍來援。王寅濟河,遣齊王憲帥所部先向平陽。戊申,諸軍畢至。凡八萬人,進逼齊軍。置陣東西三十餘里。
  先是齊人恐周師猝至,於城南穿塹,自喬山屬於汾水,皆以塹為之隔。
  齊兵至,因結陣於塹北。齊王憲馳馬觀之,復命曰:「易與耳,請破之而後食。」周主大悅,乘馬巡陣,輒呼主帥至前,勞勉之。將士喜於見知,咸思自奮。將戰,左右請換良馬。周主曰:「朕獨乘良馬,欲何之?」進薄,齊師有塹,礙於前。自旦至申,相持不決。後主謂阿那肱曰:「戰是耶,不戰是耶?」阿那肱曰:「吾兵雖多,堪戰者少。昔攻玉壁,援兵來即退。今日將士,豈勝高祖時耶?不如勿戰,卻守高梁橋。」安吐根曰:「一撮許賊,馬上刺取,擲之汾水中耳。」齊主意未決,諸內參曰:「彼亦天子,我亦天子,彼尚能遠來,我何為守塹示弱?」齊主曰:「此言是也。」於是引兵填塹而出。周主大喜,勒諸軍擊之。兵才合,齊主與淑妃並騎觀戰。東偏小卻,妃怖曰:「軍敗矣。」穆提婆曰:「大家去,大家去!」齊主即以淑妃奔高梁橋。正是:將士陣前方致死,君王馬上已逃生。
  未識後事若何,且留下文再講。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6:40:21

第六十卷     拒敵軍延宗力戰 棄宗社後主被擒



  話說齊主戰尚未敗,即以淑妃奔往高梁橋。武衛奚長諫曰:「半進半退,戰之常體。今兵眾全整,未有虧傷,陛下捨此安之。馬足一動,人情慌亂,不可復振。願速還安慰之。」武衛張常山亦自後趕上曰:「軍尋收訖甚完整,圍城兵亦不動,至尊宜回。不信,臣乞將內參往視。」齊主欲從之,提婆引齊主肘曰:「此言難信。」齊王遂以淑妃北走,師大潰。死者萬餘人,軍資器械,數百里間,委棄山積。奔至洪洞,以去敵軍既遠,暫少休息。淑妃重施新妝,方以粉鏡自玩。後喧聲大震,唱言賊至,於是復走。先是後主以淑妃有功,將立為左皇后,遣內參往晉陽取皇后服御、禕翟等件。至是遇於中途。為之緩轡,命淑妃著之,然後去。
  再說周主入平陽,梁士彥接見,持帝須而泣曰:「臣幾不見陛下。」帝亦為之流涕。周主以將士倦疲,欲引還。士彥叩馬諫曰:「今齊師遁散,眾心皆動,因其懼而攻之,其勢必舉。陛下奚疑?」周主從之,執其手曰:「餘得晉州,為平齊之基,卿善守之。」遂率諸將追齊師。或請西還,周主曰:「縱敵患生,卿等若疑,朕將獨往。」諸將乃不敢言。於是星夜疾馳。後主入晉陽,憂懼不知所為,向朝臣問計,皆曰:「宜省賦息役,以慰民心,收遺兵,背城死戰,以全社稷。」後主以為難。是役也,安德王延宗獨全軍而還。後主壯之,因曰:「吾欲留安德守晉陽,自向北朔州。若晉陽不守,則奔突厥以避之,再圖後舉。」群臣皆以為不可。時阿那肱有兵一萬,尚守高璧。周師至高璧,阿那肱望風退走。後主遂決意遁去,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后、太子於北朔州,以安德王為相國、並州刺史,總山西兵,謂曰:「並州兄自取之,兒今去矣。」延宗曰:「陛下為社稷主,幸勿動。臣為陛下出死力戰,必能破之。」提婆曰:「至尊計已成,王勿阻。」乃夜斬五龍門而出,欲奔突厥。從官皆散,不得已,仍向鄴。穆提婆西奔周軍,令萱見其子降周,懼誅,遂自殺。周主以提婆為柱國、宜州刺史,下詔諭齊臣曰:「若妙盡人謀,深達天命,官榮爵賞,各有加隆,一如提婆爵賞。」或我之將士,逃逸彼朝,無問貴賤,皆從蕩滌。自是齊臣降者相繼。延宗知周師將至,同諸將固守,諸將請曰:「王不為天子,諸臣實不能為王出死力。」延宗不得已,戊午,即皇帝位。下詔曰:武平孱弱,政由宦豎。斬關夜遁,莫知所之。王公大臣,猥見推逼。忝為宗藩,祗承寶位。
  嗚呼,痛大廈之將傾,唯恃背城借一。回狂瀾於既倒,庶幾轉弱為強。勖哉卿士,無負朕懷。
  於是大赦,改元永昌。以唐邕為宰相,莫多婁敬顯、和阿於子、段暢、韓骨胡為將帥。眾聞之,不召而至者前後相屬。延宗發府藏及後宮美女,以賜將士,籍沒內參十餘家。後主聞之,謂近臣曰:「我寧使周得並州,不欲安德得之。」左右曰:「理然。」延宗見士卒,皆親執手稱名,流涕嗚咽。
  於是眾爭為死。周主至晉陽,引兵圍之,四合如黑云。延宗命敬顯、韓骨胡拒城南,和阿於子、段暢拒城東,自率兵拒齊王憲於城北。延宗體素肥,前如偃,後如伏,人常笑之。至是奮大矟,往來督戰,勁捷若飛,所向無前。
  俄而,和阿於子、段暢奔降周軍,周主遂自東門入,焚燒民室佛寺,合城慌亂,喊聲震天。延宗知周兵入,率數十騎自北來,以死奮擊。婁敬顯見東路火起,亦從南路來援,率兵搏殺。城中兒童婦女,皆乘屋攘袂,投磚石禦敵。
  周師大亂,相填壓塞路,不得進。齊人從後斲刺之,死者二千餘人。周主雜亂軍中,自投無路。左右皆惶急,宇文忻牽馬首,賀拔伏恩拂馬後,崎嶇得出。齊人奮刃幾及之。時已四更,延宗疑周主為亂兵所殺,遣人於積屍中求長鬣者,遍索不得。然以敵既敗去,冀其不復來攻,軍心漸懈。將士燒肉飲酒,多倦臥。延宗苦戰一日,亦退而少息。
  再說周主回營,腹已饑甚,欲遁去。諸將亦勸之還。宇文忻勃然進曰:「陛下自克晉州,乘勝至北,今偽主奔波,關東響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此之盛。昨日破賊,將士輕敵,微有不利,何足為懷?大丈夫當死中求生,敗中取勝。今破竹之勢已成,奈何棄之而去?」齊王憲亦以去為不可。降將段暢極言城內空虛,再往必克。周主乃駐馬,鳴角收兵,俄頃復振。及旦,還攻東門,克之。延宗挺身搏戰,左右散亡略盡,力屈被執。周主見之,下馬握其手。延宗辭曰:「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周主曰:「兩國天子,非有怨惡,直為百姓來耳。終不相害,勿怖也。」使複衣帽而禮之。唐邕等皆降於周。婁敬顯奔鄴。齊主聞並州破,懼周師來逼,立重賞以募戰士,而竟不出物。廣寧王孝珩進曰:「為今之計,莫若使任城王將幽州道兵入土門,揚聲趨並州;獨孤永業將洛州道兵入潼關,揚聲趨長安。臣請將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戰。敵聞南北有兵,自然逃潰。陛下出宮人珍寶,以賞將士,庶克有濟。」齊主不從。斛律孝卿請齊主親勞將士,為之撰辭。且曰:「宜慷慨流涕,以感激人心。」齊主既出,臨眾不復記所受言,遂大笑,左右亦笑。
  將士怒曰:「身尚如此,我輩何苦為之效死!」由是皆無戰志。朔州行台高勱將兵衛太后、太子還鄴,宦官荀子溢猶恃寵縱暴民間,勱斬以徇。太后救之不及。或謂勱曰:「子獨不畏太后怒耶?」勱攘袂曰:「今西寇已據並州,達官率皆委叛。正坐此輩濁亂朝廷,若得今日斬之,明日受誅,亦無所恨。」
  延宗在周軍,周主問以取鄴之策。辭曰:「此非亡國之臣所及。」強問之,乃曰:「若任城王據鄴,臣不能知。若今上自守,陛下兵不血刃。」癸酉,周師趨鄴,齊王憲為先驅。是時齊人洶懼,望風欲走,朝士出降者晝夜相屬。齊主計無所出,復召群臣議之。言人人異,莫知所從。高勱曰:「今之叛者,多在貴人。至於卒伍,猶未離心。請追五品已上家屬,置之三台,因脅之以戰,若不捷,則焚台。此曹顧惜妻子,誓當死戰。且王師頻北,賊徒輕我,背城一決。理必勝之。」齊主不能用。望氣者言,當有革易。乃依天統故事,禪位於太子恒,自稱太上皇帝。恒生八年矣,孝珩乞兵拒周師,不許,出為滄州刺史。孝珩謂阿那肱曰:「朝廷不遣賜擊賊,豈畏孝珩反耶?孝珩若破宇文邕,遂至長安,反亦何預國家事!以今日之急,猶如此猜忌耶?」
  灑涕而去。齊主使尉世辨帥千餘騎拒周師,世辨本非將才,性又懦怯,出滏口,登高阜四望,遙見群烏飛起,謂是西兵旗幟,即馳還北,至紫陌橋,不敢回顧。左右謂曰:「敵兵未至,頃所見者,群烏耳,走尚可緩。」世辨曰:「烏亦欺我耶?我已為之膽落矣。」歸報後主曰:「周兵勢大,不可抗也。」
  壬辰,周師至鄴。後主及太后、幼主、穆後、淑妃等,率千餘騎東走,使慕容三藏守鄴宮。周主破城入,齊王公以下皆降。三藏猶拒戰,周主引見禮之,拜儀同大將軍。三藏,紹宗子也。執莫多婁敬顯,周主數之曰:「汝有死罪三,前自晉陽歸鄴,攜妾棄母,不孝也。外為偽朝戮力,內實通啟於朕,不忠也。送款之後,猶持兩端,不信也。用心如此,不死何待?」遂斬之。使將軍尉遲勤追齊主。鄴有處士熊安生,博通五經,聞周主入鄴,遽令家人掃門。家人怪而問之,安生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將見我。」俄而,周主幸其家,不聽拜,親執其手,引與同坐。給安車駟馬以自隨。又遣使至李德林宅,宣旨慰諭曰:「平齊之利,唯在於爾。」德林來見,引入帳中,訪問齊朝風俗政教、人物善惡,語三宿不倦。
  再說齊主渡河,入濟州,使阿那肱守濟州關,覘候周師。自帥百餘騎奔青州,即欲入陳。而阿那肱密召周師,約生致齊主,屢啟雲周師尚遠,已令燒斷河橋。齊主由是淹留自寬。周師至關,阿那肱迎降,尉遲勤奄至青州,獲太后、幼主、后妃等。齊主係囊金於鞍後,從十餘騎南走。周兵追至南鄧村及之,執以送鄴。庚子,周主詔齊故臣斛律光等,宜追加贈諡;家口田宅沒官者,給還其子孫。指其名曰:「此人在,朕安得至此?」又詔齊之東山南園三台,皆竭民脂膏為之,令皆毀拆。瓦木材料,並以給民。山園之田,各還其主。東民大悅。二月丙午,齊主緯至鄴,復其衣冠。帝以賓禮見之。
  會報廣寧、任城二王起兵信都,集眾四萬,共謀匡復。帝曰:「此可諭之使來也。」令後主作書招之,許以若降,富貴如故。湝不從,乃命齊王憲、隋公楊堅引兵平之。軍至趙州,湝遣諜覘之,為周候騎所執。解至營中,憲命釋其縛,集齊舊將遍示之,謂曰:「吾所爭者大,不在汝曹。今縱汝還,即充吾使。」乃與湝書曰:足下諜者,為候騎所拘。軍中情實,具諸執事。戰非上計,無待卜疑;守乃下策,或未相許。已勒諸軍分道並進,相望非遠,憑軾有期,不俟終日,所望知機,勿貽後悔。
  憲及楊堅至信都,湝同孝珩軍於城南以拒之。其將尉相願詐出略陣,遂以眾降。相願,湝之心腹將也。眾皆駭懼。湝怒,收其妻子,即陣前斬之。
  明日進戰,湝與孝珩親自出馬,衝堅陷銳。齊王憲敵於前,楊忠率勁騎橫擊之,分其軍為二,遂大破之。俘斬三萬人,執湝及孝珩。憲謂湝曰:「任城王何苦若此?」湝曰:「下官獻武皇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獨存。逢宗社顛覆,今日得死,無愧墳陵。」憲壯之,歸其妻子。憲問孝珩齊亡所由。
  孝珩自陳國難,辭淚俱下,俯仰有節。憲為之改容,親為洗瘡傅藥,禮遇甚厚。孝珩歎曰:「李穆叔言齊氏二十八年天下,今果然矣。自獻武皇帝以來,吾諸父兄弟,無一人至四十者,命也。嗣君無獨見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鉞,展我心力耳。」初,任城母朱金婉,以失節被幽。
  幼時獻武不甚愛之。及齊亡,而湝建義信都,獨以忠孝著。廣寧王,文襄第二子,好文學,工丹青,嘗於廳事堂畫蒼鷹,見者皆疑為真。又作朝士圖,妙絕一時。今以兵弱被執,蓋不愧高氏子孫云。以故憲皆重之。先是周主破平陽,遣使招東雍州刺史傅伏。伏不從。既克並州,獲其子,使以上將軍、武鄉公告身,及金馬腦二酒盞賜伏為信。並遣韋孝寬致書招之。伏復孝寬曰:「事君有死無二,此兒為臣不忠,為子不孝,願速斬之,以令天下。」及周主自鄴還至晉陽,遣降將阿那肱等百餘人臨汾水招伏。伏隔水見之,問:「至尊何在?」答曰:「已被擒矣。」伏仰天大哭,率眾入城。於廳事前北面,哀號良久,然後出降。周主曰:「何不早下?」伏流涕對曰:「臣三世為齊臣,食齊祿,不能自死,羞見天地。」周主執其手曰:「為臣當如此也。」
  引使宿衛,授為儀同大將軍。他日,又問伏曰:「前救河陰得何賞?」對曰:「蒙一轉,授特進、永昌郡公。」時齊主在座,周主顧而謂曰:「朕三年習戰,決取河陰,政為傅伏善守,城不可動,故斂軍而退。公當日賞功,何其薄也!」是時周主方欲班師,忽北朔州飛章告急:有范陽王紹義進據馬邑,號召義旅,自肆州以北,從而叛者二百八十餘城,兵勢大振。又有高寶寧者,齊之疏屬,有勇略,久鎮和龍,甚得夷夏之心,亦起兵數萬,與紹義遙為聲援,勢甚猖獗。遂遣大將軍宇文神舉率兵十萬討之。大駕暫駐晉州。正是:全齊已屬他人手,一旅猶為宗國謀。
  你道范陽王何以得據北朔州?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6:40:48

第六十一卷     捋帝須老臣愛國 捫杖痕嗣主忘親



  話說北朔州原是齊之重鎮,風俗強悍,士卒驍勇。既降於周,周主遣齊降將封輔相為其地總管。有長史趙穆智勇蓋世,心不忘齊,會任城王起兵瀛州,謀執輔相,以城迎之。輔相逃去,及任城被執,乃迎定州刺史高紹義。
  紹義據馬邑,引兵南出,欲取並州。至新興而肆州已為周守,又聞宇文神舉大兵將到,還保北朔州。神舉進兵逼之,紹義謂趙穆曰:「我兵新集,敵皆勁旅,將何以戰?」穆曰:「戰也,勝之,可以席捲並、肆;不勝,則北走突厥,再為後圖。」遂進戰,連戰數陣,紹義皆敗,穆戰死。紹義北奔突厥,猶有眾三千人,下令曰:「欲還者聽。」於是辭去者大半。突厥佗缽可汗常謂齊神武英雄天子,以紹義重踝似之,甚見愛重。凡齊人在北者,悉以隸之。
  高寶寧自和龍勸進,紹義遂稱皇帝。以寶寧為丞相,欲延齊一線之脈。而竄身異域,不敢與周相抗。於是除和龍外,齊地皆入於周。凡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縣三百八十五,戶三百三十萬二千五百二十八。
  帝命班師,駕至長安,置高緯於前,列其王公等於後,車輿、旗幟、器物,以次陳之。備法駕,布六軍,奏凱樂,獻俘於太廟。觀者夾路,皆稱萬歲。爵賞有功,大赦天下。封高緯為溫公。齊之諸王三十餘人,咸受封爵。
  一日,宴於內廷。齊君臣皆侍飲,帝令溫公起舞,折旋中節。延宗在坐,悲不自持。又命孝珩吹笛,辭曰:「亡國之音,不足上瀆王聽。」固命之,才執笛,淚下嗚咽。帝不復強,以李德林為內史上士,自是詔誥格式及用山東人物,並以委之。帝從容謂群臣曰:「我往常唯聞李德林名,欲見其面不可,得復見其為齊朝作詔書移檄,正謂是天上人。豈意今日得其驅使。」紇豆陵毅對曰:「臣聞騏驎鳳凰為王者瑞,可以德感,不可力致。然騏驎鳳凰,得之無用,豈如德林為瑞,且有用哉?」帝大笑曰:「誠如卿言。」未幾,有誣告溫公與定州刺史穆提婆謀反者,遂同日誅之。其宗族皆賜死。眾人多自陳冤,欲求免誅,獨延宗攘袂不言,以椒塞口而死。緯弟仁英以清狂,仁雅以瘖疾得免。其親屬不殺者,散配西土,皆死於邊裔。先是溫公至長安,向帝求馮淑妃。帝曰:「朕視天下如敝屣,一女子豈為公惜。」仍以賜之。及溫公遇害,妃歸代王達。王甚嬖之,偶彈琵琶,弦斷。妃有詩曰:
  雖蒙今日寵,猶憶昔時憐。
  欲知心斷絕,應看膝上弦。
  任城王有妃盧氏,任城死,賜大將斛斯征。盧妃蓬首垢面,長齋不言笑,征憐而放之,乃為尼。其後,齊之宮妃嬪御流落在外者,貧不能存,至以賣燭為業。此皆後話不表。
  且說帝自滅齊後,節己愛民,親賢遠佞,殷殷求治,人皆喜太平可致。
  時帝生七子,太子贇最長,故以儲位歸之。但性頑劣,好昵近小人。大臣皆憂其不才。於是左宮正宇文孝伯言於帝曰:「太子者,國之根本,天下之命懸於太子。今皇太子為國儲貳,德義罕聞,臣忝宮官,實當其責。且太子春秋尚少,志業未成,伏乞陛下妙選正人,為其師友,調護聖質,猶望日就月將,如或不然,恐後悔無及。」帝斂容曰:「卿世代鯁直,竭誠所事。觀卿此言,有家風矣。」孝伯拜謝曰:「非言之難,受之難也。」帝曰:「正人豈復過卿,吾將使尉遲運助吾子。」於是,以運為右宮正。又嘗問內史樂運曰:「卿言太子何如人?」對曰:「中人。」帝顧謂齊王憲曰:「百官佞我,皆稱太子聰明仁恕,惟運所言,不失忠直耳。」因問輔翼中人之狀。運曰:「如齊桓是也。管仲相之則伯,豎貂輔之則亂。可與為善,可與為惡。」
  帝曰:「我知之矣。其使之親君子,遠小人乎?」遂擢運為京兆丞。太子聞之,意甚不悅。太子妃楊氏,隋公堅女。堅姿相奇偉,時輩莫及,見者皆驚為異人。畿伯大夫來和善相人,私謂堅曰:「吾閱人多矣,未有如公之相者。
  眼如曙星,無所不照。後日當王有天下,願忍誅殺。」堅曰:「公勿言此,以速予禍,得不失職足矣。」齊王憲與堅友善,然謂帝曰:「普六茹堅形貌異常,非人臣相。臣每見之,不覺自失。恐為宗廟憂,請早除之。」帝亦頗以為疑,因使來和相之。和詭對曰:「堅相不過位極人臣,正是守節人,可鎮一方。若為將領,收江南如拉朽。」蓋帝本有平陳之意,聞之大喜,待堅愈厚。時吐谷渾入犯,帝命大將軍王軌輔太子討之。吐谷渾退,大兵至伏俟城而還。太子在軍中多失德,苦役士卒,耗損軍糧,嬖臣鄭譯等相助為非。
  軌諫不聽。軍還,軌言之帝。帝大怒,杖太子一百;並杖譯,除其名;宮臣親幸者咸被遣。越數日,太子潛召譯等,戲狎如初。譯因曰:「殿下何時得據天下,臣得一心事主。」太子曰:「且有待。」益昵之。帝遇太子甚嚴,每朝見,與群臣無二。雖隆寒盛暑,不得休息,以其嗜酒,禁不得至東宮。
  有過輒加捶撻。嘗謂之曰:「古來太子被廢者幾人,餘兒豈不堪立耶!」乃命東宮官屬彔太子言語動作,每月奏聞。太子畏帝威嚴,矯情飾說,由是過不上聞。王軌嘗與內史賀若弼言,太子必不克負荷。弼深以為然,勸軌陳之。
  軌後侍坐帝旁,共談國政,色若不豫者。帝怪之,問曰:「卿何為爾?」軌對曰:「皇太子仁孝無聞,恐不了陛下家事,奈何?愚臣庸昧,不足深信。陛下嘗以賀若弼有文武才,亦每以此為憂。」帝召弼問之,弼曰:「皇太子養德深宮,未聞有過也。」既退,軌讓弼曰:「平生言論,無所不道。今者對揚,何得乃爾反覆?」弼曰:「此公之過也。太子國之儲貳,豈易發言?
  事有蹉跌,便至滅族。本謂公密陳臧否,何得遂至昌言?」軌默然久之,乃曰:「吾專心國家,遂不存私計。向者對眾,良實非宜。」後軌因內宴上壽,捋帝須曰:「可愛好老公,但恨後嗣弱耳。」先是帝問孝伯曰:「吾兒比來何如?」孝伯曰:「太子比懼天威,更無過失。」及聞軌言,罷酒責孝伯曰:「公嘗語我,雲太子無過。今軌有此言,公為誑矣。」孝伯曰:「臣聞父子之際,人所難言。臣知陛下必不能割慈忍愛,遂爾結舌。」帝默然久之,乃曰:「朕已委公矣,公其勉之。」後王軌又言於帝曰:「太子非社稷主,若為帝必敗,普六茹堅有反相,若不除之,必為後患。」帝不悅曰:「必天命有在,將若之何?」堅聞之甚懼,深自晦匿。帝亦深以軌言為然。但漢王次長素有過,餘子皆幼,故得不廢。又屢欲除堅,不果而止。俄而,帝不豫,越數日,疾益劇。六月丁酉朔,遂殂。時年三十六。
  戊戌,太子即位,是為周宣帝。尊皇后阿史那氏為皇太后,立妃楊氏為后。以後父堅為上柱國、大司馬。宣帝始立,即逞奢欲,大行在殯,曾無慼容,捫其杖痕,大罵曰:「死晚矣!」武帝宮人有美色者,即逼為淫亂。超拜鄭譯為開府儀同大將軍、內史大夫,委以朝政。出王軌為徐州總管。葬武帝於孝陵,廟號高祖。既葬,詔內外公除帝及六宮,皆議即吉。或以為葬期既促,事訖即除,太為汲汲不從。以齊王憲屬尊望重忌之,謂孝伯曰:「公能為朕圖齊王,當以其官相授。」孝伯叩頭曰:「先帝遺招,不許濫誅骨肉。
  齊王,陛下之叔,功高德茂,社稷重臣。陛下若無故害之,臣又順旨曲從,則臣為不忠之臣,陛下為不孝之子矣。」帝不懌,由是疏之。有嬖臣於智為帝設計曰:「此事臣能任之。臣請往候憲,歸即誣其謀反。陛下召而詣之。臣與面質,教他有口難辯,則殺之不患無名矣。」帝從其計,乃使於智語憲,欲以為太師,且召之曰:「晚與諸王俱入。」憲至殿門,有旨諸王皆退,獨被引進,方升階,有壯士數人從內出,見而執之。憲曰:「我何罪而執我?」
  帝在上厲聲曰:「躬圖反逆,焉得無罪?」憲問:「何據?」於智從旁證之。
  憲目光如炬,與智爭辯不屈。或謂憲曰:「以王今日事勢,何用多言?」憲曰:「死生有命,寧復圖存。但老母在堂,留茲遺憾耳。」擲笏於地,眾遂縊之。帝復召憲僚屬,使證成其罪。參軍李綱誓之以死,處以極刑,終無撓辭。有司以露車載憲屍而出,故吏皆散,唯綱撫棺號慟,躬自瘞之,哭拜而去。又殺大將軍王興、儀同獨狐熊、大將軍豆盧紹,皆素與憲親善者也。殺憲既屬無名,興等無辜受誅,時人謂之「伴死」。以於智為有功,加柱國,封齊郡公。
  正月癸巳,帝受朝於露門,始與群臣服漢、魏衣冠。大赦,改元大成。
  置四輔官:以大塚宰越王盛為大前疑,總管蜀公迥為大右弼,申公李穆為大左輔,隋公楊堅為大後丞。先是帝初立,以高祖《刑書要制》為太重而除之。
  又數行赦宥,既而民輕犯法,姦宄不止。又自以奢淫多過,惡人規諫,欲為威虐,懾服群下,乃更為《刑經聖制》,用法益深。大醮於正武殿,率群臣拜於殿下,告天而行之。密令左右伺察百官,小有過失,輒加誅譴,以為彼方救死不暇,安敢規我。於是人莫敢言。日恣聲樂,魚龍百戲,常陳殿前,累日繼夜,不知休息。多聚美女,以實後宮。衣服宮室,俱窮極華美。高祖節儉之風,於斯蕩盡。游宴沉湎,或旬日不出。群臣請事者,皆因宦官奏之。
  以至百弊叢生,朝政多闕。於是京兆丞樂運輿櫬詣朝堂,陳帝八失。其略云:大尊比來事多獨斷,不參諸宰輔與眾共之,非詢謀僉同之道,政事焉得無缺?一失也。廣搜美女,以為嬪御;儀同以上女,不許出嫁。貴賤同怨,非所以慰人心而光君德,二失也。大尊一入後宮,數日不出,所須聞奏,多附宦者。君門等於萬里,上下情意不孚,三失也。即位之初,下詔寬刑,未及半年,更嚴前制。非法之加,害及無辜,四失也。高祖斲雕為樸,率民以儉。崩未逾年,而遽窮奢麗,財用不恤,五失也。傜賦下民,以奉俳優角抵,六失也。上書字誤者,即治其罪。杜獻書之路,塞忠言之入,七失也。天象垂誡,不能諮諏善道,修佈德政,八失也。唯茲八失,臣知而不言,則死有餘責。陛下知而不改,臣見周廟不血食矣。
  書上,帝覽之大怒,立命綁赴市曹斬之。朝臣恐懼,莫有敢救者。內史中大夫元岩歎曰:「臧洪同死,昔人猶且願之,況比乾乎!若樂運不免受誅,吾將與之同死。」乃謂監刑者曰:「且緩須臾,予將見帝言之。」岩即詣閣請見,帝怒容以待。岩從容謂帝曰:「樂運不顧其死,欲以求名。陛下遽以為戮,適遂其志。不如勞而遣之,以廣聖度。是運不得名,而陛下得名矣。」
  帝頗感悟,遂令勿殺。明日召運謂曰:「朕昨夜思卿所奏,實為忠臣。」運再拜曰:「大尊能不忘臣言,社稷之福也,天下幸甚。」賜以御食而後出,舉朝聞之,群相慶賀,謂帝有悔悟之機。但未識自是以後,帝能頓改前過否,且聽下文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6:41:19

第六十二卷     修舊怨股肱盡喪 矯遺詔社稷忽傾



  話說王軌為徐州總管,聞鄭譯用事,自知必及於禍,私謂所親曰:「吾在先朝,實申社稷之計,見惡於嗣主。今日之事,斷可知矣。此州控帶淮南,鄰接強寇,欲為身計,易如反掌。但忠義之節,不可有虧。況荷先帝厚恩,豈可以獲罪於後君,竟相背棄?只可於此待死,冀千載之後,知我此心耳。」
  軌自是無日不切憂死。
  卻說帝雖免樂運之誅,淫暴如故。一日,問鄭譯曰:「我腳上杖痕,誰所為也?」譯曰:「事由烏丸軌,以致帝與臣皆受先帝杖責。」宇文孝伯因言軌捋須事。帝大怒曰:「彼豈樂吾為君哉!不殺此奴,無以泄吾恨。」即遣敕使往徐州殺之。元岩不肯署詔,御史大夫顏之儀力諫不聽。岩復進諫,脫巾頓顙,三拜三進。帝曰:「汝欲黨烏丸軌耶?」岩曰:「臣非黨軌,恐陛下濫誅大臣,失天下之望。」帝怒,使閹豎搏其面,曳之出。使至徐州,軌見敕,神色不動,曰:「早知此事矣。」引頸受刃。遠近聞之,知與不知,莫不流涕。岩亦廢死於家。初,帝為之太子也,上柱國尉遲運為宮正,數進諫,忤帝意。又與王軌、宇文孝伯、宇文神舉,皆為高祖所親厚。帝嘗疑其黨同毀己,見之色屢不平。及軌死,運懼,謂孝伯曰:「帝舊恨不忘,吾徒終必不免,為之奈何?」孝伯曰:「今堂上有老母,地下有武帝,為臣為子,知欲何之?且委質事人,本徇名義,諫而不入,死焉可逃?足下若為身計,不如遠之。」於是運求出,外遷為秦州總管。他日,帝以齊王憲事讓孝伯曰:「公知齊王謀反,何以不言?」對曰:「臣不知其反也,但知齊王忠於社稷,為群小所構。臣欲言之,陛下必不用,所以不言。且先帝囑咐微臣,唯令輔導陛下為堯、舜之主。今諫而不從,實負先帝顧托,以此為罪,是所甘心。」
  帝大慚,俯首不答,令且退,俄而下詔賜死。時宇文神舉為並州刺史,亦遣使就州殺之。尉遲運至秦州,亦以憂死。
  辛巳,帝以位為天子,猶非極貴,遂傳位於太子闡,是為靜帝。大赦,改元大象。自稱天元皇帝,欲貴同於天也。楊后稱天元皇后,妃朱氏為天皇后,元氏為天右皇后,陳氏為天左皇后。楊名麗華,朱名滿月,元名樂尚,陳名月儀。至是並稱皇太后。所居稱天台,制曰天制,敕曰天敕,冕二十四旒,車服旗鼓,皆倍前王之數。置納言、御正等官,皆列天台。國之儀典,率情改更。務自尊大,無所顧忌。每對臣下,自稱為天。用樽彝圭瓚以飲食,令群臣朝天台者,致齋三日,清身一日,然後進見。既自比於上帝,不欲臣下同己。常自帶綬,冠通天冠,加金附蟬,顧見侍臣冠上有金蟬及王公有綬者,並令去之。不許人有天高上大之稱。禁天下婦人不得施粉黛,自非宮人,皆黃眉墨妝。每召群臣論議,唯欲興造變革,未嘗言及政事。遊戲無常,出入不節,羽儀仗衛,晨出夜還,陪侍之官,皆不堪命。自公卿以下,常被楚撻。每捶人,皆以百二十為度,謂之「天杖」。其後又加至二百四十,宮人內職亦如之。后妃嬪御雖被寵幸,亦多杖背。以故內外恐怖,人不自安,皆求苟免,莫有固志。又忌諸弟,乃以襄郡為趙國,濟南郡為陳國,武當、安富二郡為越國,上黨郡為代國,新野郡為滕國,邑各萬戶。令趙王招、陳王純、越王盛、代王達、滕王逌並之國。汝南公慶私謂楊堅曰:「天元實無積德,視其相貌,壽亦不長。又諸藩微弱,各令就國,曾無深根固本之謀。羽翮既翦,何能及遠哉?」堅深然之。
  有杞公宇文亮,於天元為從祖兄,其子西楊公溫,妻尉遲氏,天元之姪婦也,有美色。一日,以宗婦入朝,天元悅其美,欲私幸之,謂其妃司馬氏曰:「朕愛尉遲夫人嬌好,欲使從我。卿盍為我言之。」司馬妃曰:「尉遲夫人面重,直言之,恐其羞怯,不能如陛下意。不如醉以酒而就之,一任帝所欲為矣。」天元稱善,乃賜宴宮中,命司馬妃陪飲。尉遲氏不敢辭,只得坐而飲。司馬妃命宮女輪流勸盞,又請以大觥敬之。尉遲氏酒量本淺,又連飲數杯,不覺沉醉,坐不能起,倚桌而臥。司馬妃命宮女卸其妝束,扶上御榻安寢,報帝曰:「事諧矣。」天元大喜,搴幃視之,益覺可愛,遂裸而淫之。及尉遲氏醒,身已被污,只索無奈,跪而乞歸。天元曰:「爾不忘家耶?我將殺爾一家,納爾為妃。」尉遲氏懼且泣曰:「妾體鄙陋,本不足以辱至尊。若以妾故,而戮及一門,妾亦不能獨生矣。乞至尊哀之。」天元見其有怖色,慰之曰:「汝勿懼,吾言戲耳。今後召汝,慎毋違也。」尉遲氏再拜而出,歸語其夫。夫大驚,密以其事報於父。時值淮南用兵,亮為行軍總管,韋孝寬為行軍元帥。兩軍前後行,相違數里。亮聞報大懼,曰:「天元無道若此,不唯辱我家風,且將滅我門戶,我豈可坐而待死!」乃與左右心腹謀之。或曰:「朝廷暴政橫行,臣民解體,危亡可待。不如暫投江南,以觀其變。」亮曰:「我家在長安,棄之不忍。且一出此境,安能復返?」或曰:「乘其無備,殺入長安,廢此無道,另立有德,此不世之功也。」亮曰:「此固吾志,但吾與孝寬並行,勢若連雞。必與之俱西,方可成事。而彼方得君,安肯與我同反?吾朝叛,彼夕討矣。為今之計,必先襲而執之,並其眾,然後可以鼓行而西。」左右皆稱善。乃定計於是夜之半,先襲破孝寬營。有偏將茹寬素與孝寬善,知其謀,遣人密報孝寬。孝寬知之,設伏以待。亮至半夜,率精騎二千,銜枚疾走,直奔孝寬營。遙聽營內更鼓無聲,巡鑼不作,以為軍皆睡熟,正好乘其不備。而才至寨口,忽聞寨中震炮一聲,營門大開,火把齊明,照耀如同白日。孝寬全身披掛,挺槍出馬,左右排列將士,皆雄糾糾橫刀待戰。孝寬馬上高聲曰:「杞公,汝來偷營耶?我待汝久矣。」亮大驚,手下將士不戰自退。孝寬把槍一指,將士皆奮勇而進。亮拍馬急走,及回至大營,已被孝寬潛從側路遣兵襲破,據守寨門。亮此時進退無路,因遂拔刀自刎。孝寬梟其首,號令三軍,眾皆懾服。遂飛章告變,天元大喜,殺亮一門,孩稚無遺。單留尉遲氏,納之宮中,拜為長貴妃,寵幸無比。
  越一日,天元將如同州,增侯正、前驅、戒道等官,為三百六十重。自應門至於赤岸澤,數十里旙旗相蔽,音樂俱作。又令虎賁持鈒馬上,稱警蹕。
  儀衛之盛,從古未有。及還長安,詔天台侍衛之臣,皆著五色及紅紫綠衣,名曰「品色服」。有大事,與公服相間服之。又詔內外命婦皆執笏,其拜宗廟及天台,皆俯伏如男子。後宮增置位號,不可勝彔。復欲立尉遲氏為后,共成五後。以問小宗伯辛彥之曰:「古有之乎?」對曰:「皇后與天子敵體,不宜有五。」又問太學博士何妥,對曰:「昔帝嚳四妃,虞舜二妃,先代之數,何常之有?」天元大悅。免彥之官,下詔曰:「坤儀比德,土數唯五,四太皇后外,可增置天中太皇后一人,以長貴妃尉遲氏為之。」造錦帳五,使五後各居其一。實宗廟祭器於前,自讀祝版而祭之。又以五輅載婦人,自帥左右步從。又好倒懸雞鴨,及碎瓦於車上,觀其號呼以為樂。性之所好,往往有不可解者。
  楊后性柔婉,不妒忌。雖事暴主,人有犯,曲為勸解。以故四后及嬪御等,皆愛而仰之。天元昏虐滋甚,嘗無故怒后,欲加之罪。后進止安閒,辭色不撓。天元見后懼容,大怒,遂賜后死,逼令引決。嬪御皆為之叩頭求免。
  后母獨孤氏聞之,詣閣陳謝,叩首閣外,流血滿面,然後得免。后父堅位望隆重,天元忌之,嘗忿謂后曰:「必族滅爾家。」后長跪求饒,候其怒解乃起。一日,召堅入宮,戒左右曰:「爾等視堅色動即殺之。」堅至,留與久語。堅應對無失,神色不動,乃免之。內史鄭譯與堅少同學,奇堅相表,以其後必有非常之福,傾心相結。堅亦知其為帝所寵,每與友善。及聞帝深忌,屢欲殺害,情不自安,因私謂譯曰:「吾與子相善,一國莫不知。子於帝前,豈不能庇我以生?但帝意難測,倘遇卒然之誅,子欲救無及。不如出外圖全。又恐面陳取禍,願子少留意焉。」譯曰:「以公德望,天下歸心。欲求多福,豈敢忘也。有便當即言之,保無害耳。」會天元欲伐江南,使譯引兵前往。
  譯自言無將才,請得一人為元帥。天元曰:「卿意誰可者?」對曰:「陛下欲定江東,自非懿戚重臣,無以鎮撫。臣意大臣中唯普六茹堅,以椒房之戚,具將帥之才,為國盡忠,事君不貳。若命為將,必能平定江南,混一四海。且壽陽地控鄰邦,使堅為總管,以督軍事,徐圖進取,則陳氏之土地可坐而有也。」天元從之,以堅為揚州總管,使譯發兵會壽陽。命下,堅大喜,謂其夫人獨孤氏曰:「吾今庶可免矣。」遂詣闕辭帝,帝命速發。將行,忽起足疾,不能舉步,欲停留數日,懼帝見責。正懷疑慮,忽報鄭譯來謁,忙即留進密室,訴以足疾之故。譯曰:「公疾即愈,且緩南行。有一大事報公,焉知非公福耶?」堅問何事,譯屏退左右,撫耳語曰:「昨夜帝備法駕,將幸天興宮,去未逾時,不豫而還。今者進內請安,病勢沉重,殆將不起。帝若晏駕,主少國疑,秉衡之任,非公誰能當之?我故先以語公。倘有片紙來召,公即速來,慎勿徘徊,坐失機會。」言訖輒去。堅自是足疾若失。又御正劉昉素以狡諂得倖於天元,而心亦向堅。以堅負重望,又皇后父,欲引之當國,遂與譯同心戴之。
  卻說天元身抱重疾,自知不起,召鄭譯、劉昉入侍,又召御正大夫顏之儀並入臥內,欲囑以後事。而口已瘖,不復能語。譯遂令昉召堅。昉至堅第,語以故。堅尚猶豫,辭不敢當。昉曰:「公若為,速為之;不為,昉自為也。」
  堅曰:「公等有意,堅敢不從!」乃入宮。帝已不省人事。自稱受詔,居中侍疾。是日,帝殂於天台。秘不發喪,矯詔以堅總知中外兵馬事。顏之儀知非帝旨,拒而不從。昉等草詔署訖,逼之儀連署。之儀厲聲曰:「主上升遐,嗣子衝幼,阿衡之任,宜在宗英。方今趙王最長,以親以德,合膺重寄。公等備受國恩,當思盡忠報國,奈何一旦欲以神器假人?之儀有死而已!」昉等知不可屈,乃代之儀署而行之。於是諸衛受敕,並受堅節度。堅雖得政,猶以外戚專權,須防宗室之變,乃謂譯等曰:「今者諸王在外,各有土地兵力,吾以異姓當國,彼必不服,定生他變。不若征之來京,尊其爵位,使無兵權。苟不順命,執之一夫力耳。」譯等皆以為然。乃以千金公主將適突厥為辭,矯帝詔,悉征趙、越、陳、代、滕五王入朝。草詔訖,將用玉璽。璽在之儀處,堅向之儀索之。之儀正色曰:「此天子之物,宰相何故索之?」
  堅大怒,命引出,將殺之,以其民望,出為邊郡太守。丁末,發宣帝喪,迎靜帝入居天台,受群臣朝賀。尊楊后為皇太后,朱後為帝太后,其陳後、元後、尉遲後,詔並為尼。詔敕皆堅為之。正是:三世經營方建國,一朝事業屬他人。
  未識堅得政之後,若何措理庶務,且俟下文再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7-13 06:41:48

第六十三卷     隋公堅攬權竊國 尉遲迥建義起兵



  話說天元晏駕,楊堅當國,以漢王贊為上柱國、右大丞相,尊以虛名,實無所綜理。堅自假黃鉞,為左大丞相。百官總己以聽,大小政事,皆稟堅而行,無得專決。先是堅以李德林負天下重望,欲引為同心,乃使邗國公楊惠謂之曰:「朝廷賜令總文武事,經國重任,自慚德薄,不能獨理。今欲與公共事,以安邦國,公其無辭。」德林曰:「公如不棄,誓願以死奉公。」
  堅大喜。初,劉昉、鄭譯議以堅為大塚宰,譯攝大司馬,昉為小塚宰。堅私問德林曰:「何以見處,群工始服?」德林曰:「宜作大丞相,假黃鉞,都督中外諸軍事。不爾,無以壓眾心。」及發喪,即以此行之。以正陽宮為丞相府。時眾情未一,往往相聚偶語,欲有去就。堅乃引司馬上士盧賁置左右,潛令部伍仗衛,以兵威懾之。賁驍勇,號萬人敵,眾皆畏之。因謂公卿曰:「欲富貴者,宜相隨。」公卿皆唯唯。有徘徊觀望者,賁嚴兵而至,皆悚息聽命,莫敢有異。堅嘗至東宮,門者拒不納。賁諭之不從,瞋目叱之,門者遂卻,堅始得入。賁遂典丞相府宿衛,以鄭譯為丞相府內史,劉熲為司馬,李德林為府屬內史。
  再說下大夫高熲,渤海人。少明敏,有器局。略涉書史,工於詞令。孩稚時,家有柳樹,高百尺,亭亭如蓋。裡中父老曰:「此家當出貴人。」年十七、齊王憲引為記室,益習兵事。多計略,堅素重之。及得政,欲引入府為腹心之佐,乃遣人諭意。熲承旨欣然曰:「願效馳驅,縱令公事不成,熲亦不辭族滅。」遂謁堅。堅聞其來大喜,下階迎之,握手相慰曰:「願與子同立功名,富貴共之。」乃以為相府司彔。時漢王贊居禁中,每與靜帝同帳而坐。劉昉飾美妓進之,以供娛樂,贊大悅,因說贊曰:「大王先帝之弟,時望所歸。孺子幼衝,豈堪大事。今先帝初崩,群情尚擾,王且歸第,待事寧後,入為天子。此萬全計也。」贊年少,性識庸下,以昉言為信,遂歸舊邸,朝政不復預聞。
  初,宣帝時,刑政繁虐,冤死者眾,人情恐懼。又工作不休,役民無度,畿內騷然。堅為政,停洛陽工作,以舒民力。盡革酷虐之政,更為寬大,刪略舊律,作《刑書要制》,奏而行之。躬履節儉,以率百官。由是公私不擾,中外大悅。郎中庾季才通《易》數,好占玄象;決人成敗不爽。堅嘗夜召,問之曰:「吾以庸虛,受茲顧命,天時人事,卿以為何如?」季才曰:「天道精微,難可意察,竊以人事卜之,符兆已定。季才縱言不可,公豈得為箕、潁之事乎?」堅默然久之,曰:「如公言,吾今日地位,譬升百尺樓上,誠不得下矣。」因賜以綵帛,曰:「愧公此意。」獨孤夫人亦謂堅曰:「大事已然。騎虎之勢,必不得下,公宜勉之。」堅以相州總管尉遲迥位望隆重,恐有異圖。其子尉遲惇為朝官,乃使奉詔召迥入京會葬,而以韋孝寬為相州總管代之。又使叱列長義為相州刺史,先命赴鄴,孝寬續進。時陳王純鎮齊州,聞召不赴。堅復使上士崔彭征之。彭以兩騎往,止傳舍,召純接旨。純亦輕騎來,彭請屏左右,密有所道,遂執而鎖之,因大言曰:「陳王有罪,詔征入朝,左右不得輒動。」其從者皆愕然而散。因挾之入京。六月,五王皆至長安。迥聞之,大怒曰:「堅將不利於帝室,故欲削弱諸王,先使不得有其國也。宗社將傾,吾奚忍不救!」乃謀舉兵討之。孝寬至朝歌,迥遣大將賀蘭貴賁書候孝寬。孝寬留貴與語以審之,覺其有變,乃稱疾徐行,且使人求醫藥於相州,密以伺之。孝寬有兄子藝為魏郡守,在迥屬下。迥使之迎孝寬,且問疾。孝寬詢迥所為,藝黨於迥,不以告。孝寬怒,將斬之。藝懼,遂泄迥謀。於是孝寬攜藝西走,每至驛旅,盡驅傳馬而去,戒驛吏曰:「蜀公將至,宜速具酒食。」迥尋遣大將奚子康將數百騎追之。每至驛亭,輒逢盛饌,從者皆醉飽,又無馬,遂遲留不進。孝寬由是得脫。堅又使韓裒詣迥諭旨,勸其入朝。密與其長史晉昶等書,令為之備。迥探得堅有私書與昶,召昶問之。昶諱言未有,乃搜其私室,得堅書,遂殺昶及裒。於是會集文武士民,擇日起師,登城北樓,諭於眾曰:楊堅借後父之勢,挾幼主以作威福。陽托阿衡,陰圖篡逆。變更遺詔,削弱諸藩。上負宗廟之靈,下違臣民之望。竊國之心,暴於行路;廢君之禍,即在目前。帥府與國家親屬舅甥,任兼將相。先帝處吾於此,本欲寄以安危。當此國祚將傾,奚忍坐視不救?帥府糾合義勇,大張撻伐。凡吾將士,共伸報國之懷,誓滅強臣,各效捐軀之志。俾大權一歸帝室,宗廟賴以永存。庶幾名著旂常,功在社稷。倘有心懷疑貳,及畏懦不前者,軍有常刑,毋貽後悔。
  令出,眾咸從命。迥乃自稱大總管,承制署置官司。時趙王招入朝,留少子守國。迥乃奉以號令。堅聞變大懼,高熲曰:「迥,前朝宿將,麾下多精銳,鼓行而西,兵勢浩大,非小寇可比。若釀成之,必為宗廟憂。須乘其初叛,眾心未一之時,急發關中兵擊之耳。」堅從之,乃以韋孝寬為行軍元帥,梁士彥、元諧、宇文忻、宇文述、崔宏度、楊素等,皆為行軍總管以討迥。
  初,天元使計部中大夫楊尚希撫慰山東,至相州,聞天元殂,與慰遲迥同發喪。既罷,尚希出謂左右曰:「蜀公哭不哀而視不安,將有叛志。吾不去,懼及於難。」遂夜從徑路而遁。遲明,迥始覺,追之不及,尚希遂歸長安。堅使將宗兵三千人鎮潼關。青州總管尉遲勤,迥之猶子也。初得迥書,表送於朝,明無叛意。堅大獎賞。後迥使人說之,曉以大義,毋為賊用,勤復從迥。當是時,迥統相、衛、黎、洛、貝、趙、冀、瀛、滄九郡,勤統青、齊、膠、光、莒五州,皆從之。勝兵數十萬,並號義旅,天下響應。於是滎州刺史邵公宇文冑、申州刺史李惠、東楚州刺史費也利進、潼州刺史曹孝遠,各據本州應迥。前徐州總管席毗羅據兗州起兵,前東平郡守畢義緒據蘭陵起兵,皆從迥命。永橋鎮將訖豆惠陵、建州刺史宇文弁亦各以城降。俄而,其將韓長業拔潞州,執刺史趙威;訖豆惠陵襲陷巨鹿,進圍恒州;宇文威攻汴州;烏丸尼率青、齊之眾,圍沂州;檀讓攻拔曹、亳二州,屯兵梁郡;席毗羅眾號八萬,軍於蕃城,攻陷昌慮、下邑;李惠自申州攻拔永州。各路攻城掠地,無不得利,先後告捷。迥大喜,以為天下指日可定,遣使齎書招並州刺史李穆。穆鎖其使,封書上之。穆子士榮以穆所居天下精兵處,陰勸穆從迥。穆深拒之。時穆次子渾仕於朝,堅使詣穆,深布腹心。穆使渾還朝,奉熨鬥於堅曰:「願公執威柄以安天下。」又以十三鐶金帶遺堅。十三鐶金帶者,天子之服也。堅大悅,遣李渾詣孝寬營,述其父意。穆有兄子崇為懷州刺史,初欲起兵應迥,後知穆已附堅,慨然太息,曰:「闔家富貴者數十人,值國有難,竟不能扶傾繼絕,復何面目處天地間乎!」不得已,亦附於堅。
  迥又招東郡守於仲文,欲使附己,仲文不從,乃遣大將宇文冑自石濟、宇文威自白馬濟河,分二道以攻仲文。仲文不能拒,棄郡走還長安。迥殺其妻、子,又使檀讓徇地河南。堅乃以仲文為河南總管,詣洛陽,發兵拒之。司馬消難,子如子也,齊亡,降於周,為鄖州總管,聞迥舉事,亦起兵應之。舉朝震駭。堅命王誼為行軍元帥,以討消難。
  再說諸王中唯趙王招見堅當國,深懷憂懼,雖欲有為,苦於孤掌難鳴。
  因陽與之匿,邀堅過其第飲酒,欲乘間殺之。或勸堅勿往,言趙王必無好意。
  堅曰:「彼不過於酒中置毒耳,我防之可也。」乃自齎酒肴就之。招迎堅,引入寢室,促坐與語。其子員、貫及妃弟魯封侍左右,佩刀而立。又藏刃於帷席之間,伏壯士於室後。堅左右皆不得從,惟儀同楊弘、大將軍元冑坐於戶側。二人皆有勇力,為堅爪牙。酒酣,招以佩刀刺瓜,連啖堅,欲因而刺之。元冑從戶外遙望,覺招意不善,進謂堅曰:「相府有事,不可久留。」
  招叱之曰:「我與丞相言,汝何為者?」冑瞋目憤氣,扣刀入衛。招賜之酒曰:「我豈有不善之意耶,卿何猜警如是?」俄而,招偽吐,將入內閣。冑恐其為變,扶之上坐,如此再三。招又稱喉乾,命冑就廚取飲,冑不動。會滕王逌至,堅降階迎之。冑耳語曰:「事勢大異,可速去。」堅曰:「彼無兵馬,何能為惡?」冑曰:「兵馬皆彼家物,彼若先發,大事去矣。冑不辭死,恐死無益。」堅復入坐。冑聞室後有被用聲,遽請曰:「相府事殷,公何得如此。」因扶堅下牀趨走,招將追之,冑以身蔽戶,招不得出。蓋招以趨入為號,得一脫身,伏兵便起,而為冑所制,伏不敢發。堅出,環衛已眾,冑亦趨出。堅遂登車而去。招恨失堅,彈指出血,曰:「天也,周氏其滅矣!」
  堅歸,即誣招與越王盛謀反,以兵圍二王第,皆殺之,及其諸子。賞賜元冑不可勝紀。由是宗室諸王皆束手矣。
  當是時,孝寬軍至永橋,有兵守城,不得入。諸將請攻之,孝寬曰:「城小而固,攻之旦夕不能下。倘頓兵堅城之下,攻而不拔,徒損兵威。吾疾趨而進,破其大軍,此何能為?」於是引兵趨武涉。迥聞兵來,遣其子惇帥眾十萬入武德,軍於沁東。會沁水暴漲,軍不得進。孝寬與迥隔水相持。長史李詢與諸將不睦,密啟堅云:「梁士彥、宇文忻、崔弘度並受尉遲迥金,軍中慅慅人情大異。」堅深以為憂,欲召三人歸,使他將代之,求其人不得。
  李德林曰:「公與諸將,皆國家重臣,未相服從。今正以挾令之威,控御之耳。前所遣者,疑其乖異;後所遣者,安知其克用命耶?又取金之事,虛實難明,一旦代之,或懼罪逃逸。若加縻縶,則自鄖公以下,莫不驚疑。且臨敵易將,此燕、趙之所以敗也。如愚所見,但遣公一心腹之將,明於智勇,素為諸將所信服者,速至軍所,觀其情偽。縱有異意,必不敢動,動亦能制之矣。」堅大悟,曰:「微公言,幾敗乃事。」乃命內史崔仲方往監諸軍,為之節度。仲方以父在山東,懼為迥害,辭不敢往。又命劉昉、鄭譯,昉辭以未嘗為將,譯辭以母老。堅不悅。高熲進而請曰:「軍事紛紜,人心危懼,不敢東行。熲雖不武,願效馳驅。」堅大喜曰:「得公去,吾無憂矣。」乃加以監軍之號遣之。熲受命即發,遣人辭母而已。自是措置軍事,皆與德林謀之。時羽書疊至,烽檄交馳,德林口授數人,文不加點,無不曲當。司馬消難之反也,慮勢孤少援,以所統九州八鎮南降於陳,遣子為質以求助。陳以消難為司空,都督九州八鎮諸軍事,賜爵隋國公,許出兵相援。又益州總管王謙亦不附堅,起巴、蜀之兵以應迥。堅謂德林曰:「山東未平,蜀亂又起,將若之何?」德林曰:「無害。外難雖作,人心不搖。一處得勝,餘皆瓦解,指日可定也。」乃命梁睿為行軍元帥以討謙。今且按下慢表。
  再說周朝有一附庸之國,在江陵地方,乃前梁昭明太子的後裔,號為後梁,稱藩於周。你道梁室既亡,何以尚延此一線?說也話長。先是梁武帝納侯景之叛,封他為河南王。後因貞陽侯淵明被東魏擄去,又欲與魏通好,致書高澄,許以貞陽旦至,侯景夕返。景聞之懼,遂反於壽陽。探得臨賀王正德與朝廷不睦,陰蓄異志,遣使約與同反,事成扶他為天子。正德大喜,許為內應。景兵臨江,無船可濟,正德陰具大船,詐稱載荻,密以濟之。景眾既渡,長驅直前。是時江東承平日久,人不習戰,一見景軍皆著鐵面,守兵望風奔潰。景於是直掩建康,正德帥眾迎景於張侯橋,馬上交揖,遂與景合。
  進圍台城,百道並攻。賴有尚書羊侃率眾守城,隨機拒之,連挫賊鋒,危城得以不破。景見屢攻不克,乃決玄武湖水以灌之。闕前皆為洪流,城中益危,援兵不至,城破。景遂入朝,幽帝於淨居殿,自為大丞相。縱兵掠取服御、宮人皆盡。溧陽公主年十四,有美色,景納而嬖之。未幾,梁武飲膳皆缺,憂憤成疾,口苦求蜜不得,再呼「荷荷」而殂。景復立太子為帝,後又弒之,立豫章王棟。未一月,遂禪位於景。景登太極殿,即帝位。其黨數萬,皆吹唇鼓噪而上。改國號曰「漢」,殺梁子孫。正德本欲圖位,為景內應。景亦薄其為人,台城破,遂奪其軍。至是並數其叛父之罪而寸斬之。是時湘東王繹在江州,士馬強盛,全無入援意。及景弒帝自立,乃命大將王僧辯、陳霸先東擊侯景。虧得二將智勇兼備,連敗賊將,進攻石頭。景親自迎戰,又大敗之。景懼,回至闕下,不敢入台,責其黨王偉曰:「爾令我為帝,今日誤我。」偉不能對。景欲走,偉執鞚諫曰:「自古豈有叛走天子耶?宮中衛士猶足一戰,棄此將欲安之?」景曰:「我昔破葛榮,敗賀拔勝,敗宇文黑獺,揚名河朔。渡江平台城,降柳仲禮如反掌。今日天亡我也。」因仰觀石闕,歎息久之。以皮囊盛其江東所生二子,掛之鞍後,帥騎東走。僧辯入台誠,令侯瑱帥五千精騎追景。景眾叛降相繼,遂大潰。景與腹心數十人單舸走,推墜二子於水,下海欲向蒙山。有羊侃之子羊鵾,景納其妹為小妻。以鵾為庫直都督。鵾隨景東走,約其黨圖之。值景醉寢,鵾語舟師曰:「海中何處有蒙山?汝為我移船向京口。」舟師從之。至湖豆洲,景覺,大驚,鵾拔刀向景曰:「吾等為王效力多矣,今終無成。欲乞王頭,以取富貴。」景未及答,白刃交下。景欲投水不及,走入艙中,以佩刀抉船底求出。鵾以矟刺殺之,遂以鹽納景腹中,送其屍於建康。僧辯傳首江陵,暴其屍於市。士民爭取食之,並骨皆盡。溧陽公主亦預食焉。侯景既滅,王僧辯等上表湘東勸進。
  湘東即位於江陵,是為元帝。群臣皆勸還建康,帝以建康彫殘,江東全盛,遂不許。詔王僧辯鎮建康,陳霸先鎮京口。那知外患雖平,家禍未息。先是元帝性殘刻,與河東王譽、岳陽王詧交怨搆兵。譽既為所殺,詧恐不能自存,遣其妃王氏及世子嶚為質於魏,乞兵以伐湘東。時西魏本有圖取江陵之志,遂遣常山公於謹、大將軍楊忠將兵五萬,助詧伐繹。楊忠帥精騎五千先據江津,斷其東路。謹率大兵揚帆濟江,梁君臣望之失色。時強兵猛將皆東出,城中留兵單弱,西魏乘間攻之,城遂破。執元帝付詧,囚於烏幔之下,以土囊隕之。魏遂立詧為梁主,資以荊州之地,使之自帝一方,為魏藩臣。是為梁宣帝。其後周繼魏禪,復稱藩於周,宣帝卒,子巋立,是為梁明帝。明帝時,周朝楊堅當國。尉遲迥以討堅為名,起兵鄴城,山東之眾相率降附。鄖州司馬消難、益州王謙皆同心舉義。迥喜天下響應,因念「江陵梁氏亦我朝外臣,得他起兵助我,取堅益易」,乃遣使江陵,勸其以兵相應。但未識梁主從與不從,且聽下文分解。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