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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董妮]大清織王【霸主天下之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4:08     標題: [董妮]大清織王【霸主天下之三】[全文完]

大清織王(霸主天下之三) 作者:董妮

他打出生沒見過如此離譜的姑娘──
看到一個大男人倒臥暗巷,她一邊忙著救受傷的他,
一邊不忘在他身上摸一把,探探他的身分;
這……男女授受不親吧,何況大男人被小姑娘摸來搬去的,
丟人!待他清醒過來,她又忙著計算能否從他身上獲得好處,
教他只好繼續「裝聾作啞」,不讓她看清了底細;
她的性子不似尋常女子,卻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姑娘,
看盡宮內繁花、歷遍大江南北,他頭一次對女子有心,
今生今世,她水雲初是做定他娘子了!不可能吧……
她隨便路邊撿個傷患都能撿到一個皇親?
本只想佔點便宜,卻鬧得這麼大,她想立刻罷手,
可他卻一點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擺明瞭要繼續賴著她;
哼,她就不信一個王孫公子真做得了織造坊的粗活,他想留下來?
沒關係,從此他是下人,她是小姐,先給他個下馬威,知道厲害了,以後還敢不敢欺負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4:43

序曲

大清皇朝底,民間霸主起。
天下船運一統漕行,
大觀戲班藝蓋四方,
江南織造重現錦繡,
如意酒坊醺染群眸。
各界翹楚,一展雄風,擄獲佳人芳心。
商事卓絕,綻放風華,享盡繁榮勝景。
百年基業,盛極一時,盡入紅妝掌中。
峰迴路轉,去弊振興,風雲再起即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5:07

故事之前……

   康熙八年,鰲拜被擒下獄隔日,皇宮一陣雞飛狗跳。

    「小四受那麼重的傷,居然還會讓他跑掉,留你們這些奴才何用?」

    少年皇帝完全沒有扳倒佞臣的喜悅,只擔心他那身份敏感、年輕天真的弟弟——愛新覺羅.福榮。

    福榮是順治和董鄂妃的兒子,以順治對董鄂妃的寵愛,如無意外,今天坐在這個皇位上的應該是他才對。

    但董鄂妃的出身斷了福榮的乘龍路。不管順治如何為愛妃掩飾,她曾為一代名妓董小宛的秘密依然是皇親貴戚茶餘飯後最熱愛的閒聊話題之一。

    福榮出生不到百日,遇上的陰謀暗殺卻多過百樁,不得已,順治安排福榮詐死,將他送出宮去,交由心腹大臣撫養。

    可不到兩年,董鄂妃就因思子成疾而病倒,順治只得將福榮再接回來,撫慰愛妃憂傷的心靈。

    但董鄂妃高興了,順治卻開始頭痛,因為針對董鄂妃與福榮的陰謀又在蠢蠢欲動。

    順治重情重義,卻不夠強勢果斷,在權謀如滔天洪水的深宮內院中,他應付得辛苦。

    年幼的玄燁卻主動伸手接下了保護弟弟的責任,讓福榮成為他的伴讀,時刻護於身側。

    這令順治很訝異。才七歲的玄燁,有能力周旋妥當這內宮中錯綜複雜的勢力關係嗎?

    偏偏玄燁做到了。那種幹練、才華、千萬人中他獨放光彩的氣勢,順治只在一個人身上看過——多爾袞。

    便在此時,順治有了禪位玄燁的念頭,但他還沒有將其付諸實行,一碗差點毒死董鄂妃的藥湯讓他失控了。

    堂堂的一國之君,萬萬人之上,莫非連要守護一家安寧也是種奢求?那麼,這個皇位他不要了,可以吧?

    順治著人送董鄂妃出宮休養,並發佈了她的死訊,追封為端敬皇后,癡瘋的舉動讓所有人都以為他癲狂了。

    只有玄燁知道順治是在為未來鋪路。身為人子,玄燁為阿瑪的痛苦而悲傷,同樣地,身為人子,玄燁也為董鄂妃和福榮佔據阿瑪的全部心神而嫉妒。

    但早熟的玄燁沒有阻止一切,他看著、等著順治將戲演完。

    隔年,他將福榮交還給順治,讓他們一家團聚,即便心裡很怨。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福榮不肯跟順治走,才五歲的孩子,卻清楚明白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他要跟哥哥在一起。

    任憑順治怎麼勸,玄燁哄他、罵他、趕他,他頂著一張天真的笑顏,像個不懂事的癡兒,只道:「我要哥哥。」

    玄燁看著弟弟圓亮的眼,心頭有一角在崩塌。這個弟弟,他只當成一份責任,為什麼福榮卻能毫無保留地眷戀著他?

    福榮最終得償所願地留在了玄燁身邊,因為沒人捨得看這玉娃娃般的孩子掉淚。

    八年來,兩個孩子互相扶持地長成了少年,幾回,玄燁險些被鰲拜逼入死局,多虧福榮撐著,他才能按下脾氣,裝瘋賣傻,等到擁有足夠的實力,將鰲拜一舉擒下。

    但鰲拜「滿洲第一勇士」的名頭畢竟不是天上掉下來,為了拿下他,死了十來人,連玄燁都差點斃命在他的掌下,是福榮用身體替玄燁擋了那一劫,也是福榮拚死纏住鰲拜,才給了眾人建此大功的機會。

    福榮為何要如此拚命?只要一想到他躺在血泊中,氣息奄奄的樣子,玄燁就有一股想要毀滅什麼的衝動。

    「給朕找,翻遍天下也要把小四找回來!」愛新覺羅.玄燁,年輕的康熙皇帝真正插手政務的第一道指令,就是——找到他的四弟,福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5:33

第一章

    「雲初、雲錦,快來看,娘給你們買了什麼?」

    儘管年近半百,嬌俏難再,但江南水土養出了水夫人一身清靈秀麗,卻是隨著歲月沉澱,愈顯風韻了。

    此刻,她像只歡樂的小雀鳥,捧著精緻的檀木盒,四下尋找她那年過三旬、費盡千辛萬苦才產下的一雙子女。

    廚房裡的水雲初狠狠打了個哆嗦。

    「不會吧?娘又買東西了?」顧不得灶上正蒸著包子,她拎起裙角往外跑。「娘,你這次花了多少錢?」

    終於有人出聲了,水夫人快樂地跑過去,獻寶般掀開木盒。「你瞧,漂亮吧!」

    一對龍鳳玉鐲,沉碧盈盈,青翠似遠峰,日陽照射下彷彿還籠著一層煙霧。

    這肯定是最上等的藍田玉,也只有水夫人如此精準的眼光才能買到這樣的高級貨。

    問題是,水雲初的聲音顫抖得不成句。「娘,這……銀子……它們……」

    水夫人拉起女兒的手,一隻鳳鐲便套上她的腕。「放心,娘買東西會吃虧嗎?我可是殺殺殺殺,把價碼從一千二百兩砍到八百兩,殺到那老闆都快哭了呢!現在……」心滿意足地看著女兒的雪白皓腕襯著翠碧玉鐲,豈止「美麗」二字可以形容?「你帶著這鐲子嫁進李府,包管有面子。」

    水雲初的神經早在聽到「八百兩」時斷掉了。

    水家曾是江寧首富,但那已是過去,自朝廷發佈民間織機不得逾百張後,水家的基業就如江河日下,一去不回頭。

    如今是還不到掀不開鍋的地步,但就是把家裡僅剩的田地、房產全賣了,也湊不到八百兩銀子啊!

    是誰給她娘這麼大筆錢買玉鐲的?她要把那混帳揪出來,剁成肉餡做包子!

    「娘,你……錢付清了嗎?」

    「沒啊!」水夫人瞪著圓滾滾的大眼搖頭,豈止嬌憨,根本就可愛到令人髮指。「誰會沒事帶那麼多錢去逛街,所以我讓店家明天上府收款。對了,雲錦呢?這只龍鐲是要給他送到蔣家做聘禮的。」

    還嫁妝、聘禮,水夫人根本不知道,水家沒落後,水雲初和水雲錦幼年訂的娃娃親就等同於半廢除了——對方不來退親,也堅持不完婚。

    「雲錦上織造坊去了,娘把鐲子給我,我替你送去。」她隨口胡謅,先把鐲子騙過來,拿去退了要緊,否則明天人家上門收不到錢,就有好戲看了。

    「在織造坊啊!那我去找他。」水夫人迫不及待想看兒子驚喜的面容。

    水雲初拉住她。「娘,你一出去就是半天,爹都找你十幾回了,你再出門,恐怕爹要鬧脾氣了!」

    聞言,水夫人臉上浮起兩朵嬌紅。「那……你去送鐲子吧!我回房瞧瞧你爹。」她那回身的羞怯怎麼看都不像是去見結褵三十年的丈夫,倒似極十來歲、情竇初開的小女孩。

    水雲初歎口氣,摸摸手裡的木盒。「娘啊!你到底是精明還是糊塗?」能買到如此好貨,卻沒有一點金錢概念。「果然人無完人——除了我。」她不忘小小自豪一下。

    她去喚了看守後門的老伯,請他盯著廚房的火,包子蒸好,直接送到織造坊給工人們吃,然後回房換了一身金縷衣,璨璨艷光下,牡丹富貴開,走動間點點金芒閃爍,乃是上等絲縷輔以金線銀絲織成,無比華麗。

    金縷衣上身,萬般頹喪盡去,她高高昂起清秀的小臉蛋,像個正要領軍出征的將軍,哪裡還有半分落魄樣?

    不知情的人肯定以為她出身王公貴族,猜不出這是門第日衰的水家大小姐。

    「唉喲!」

    因為頭抬太高了,跨出門檻的時候不小心絆了一下。

    「好險。」她愈發抱緊手裡的木盒。摔了她不打緊,砸壞盒裡的玉鐲,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了。

    打開盒蓋一看,幸好沒事,她吁口氣,繼續往外走。

    「大姊,你穿這一身又是要去哪兒?」打斜橫裡插入一個聲音,正是弟弟水雲錦。他皺著一雙秀氣的眉,深黝瞳眸中有悲哀、憤怒、不屈,還有一點淡淡的絕望。

    縱是雙生姊弟,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水雲初依然常在弟弟那張俊美無儔的面容下迷失心神。

    「大姊!」水雲錦被看得面皮發紅。「我是你弟弟,請你不要老是對著弟弟的臉發癡!」

    正因為他是弟弟,她才會「癡」啊!若是妹妹該多好?如此絕色,就算不發薪金,定也能吸引無數英雄才子投入水氏織造坊工作,那她就不必日夜為家計煩心了。

    水雲錦還不瞭解這嗜錢如命的姊姊嗎?翻了個白眼。「打住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否則我翻臉了!」

    「你明明已經翻臉了。」她小聲地說。

    他怒哼一聲,不打算再跟她講道理了。「如果你沒有充分的理由,別成天往外跑,以免損了閨譽。」

    「閨譽?」她摸摸鼻子,清秀的笑顏中帶著一點賴皮。「你幾時也在乎起那玩意兒了?喔,是不是你那未來岳父又跟你說了什麼?」

    「別提他。」

    「明白,肯定是蔣妹妹又來找你玩,被蔣伯伯發現,把你諷了一頓。」她扳著指頭數。「我算算,打今年以來,蔣伯伯提過爹爹敗壞家產、娘親奢華浪費、織造坊裡的織工混吃等死,現在輪到我閨譽不佳了。」

    蔣家既如此厭惡水家,不如直接退親,還糾纏著做什麼?

    水雲錦陰沉著俊臉,一聲不吭。

    「雲錦,我知道你與蔣妹妹青梅竹馬,但蔣伯伯對我們家成見日重,你真想娶蔣妹妹就得忍受他的批評,否則乾脆退親。」

    他根本無意娶蔣欣蓉,蔣家與他是另有合謀,但這件事暫時還不方便告訴姊姊。

    「伯伯的話我從未聽進心裡,但你的閨譽卻真的大有問題。」他已決定將今生的所有都奉獻給水氏織造坊,但求家聲彰顯,他願以命交換。

    他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才更渴望姊姊幸福美滿。

    「有什麼問題?」

    「你一個姑娘家,也沒個伴當,就在外頭跑來跑去,什麼名聲都沒了。」

    「要那種東西幹什麼?既填不飽肚子,又當不了錢。」

    「但是可以讓你將來嫁得風光!」他咬牙切齒。

    她怔了一下,想不到弟弟連生氣都這麼美,她忍不住想,若是她長了一張如此嬌顏該多好,說不準自願賣身者可以繞著江寧排三圈。

    只可惜一胞雙生,她容貌卻肖似爹爹,小眉、小眼、小嘴兒的,再怎麼湊也只是中上之姿,成不了天仙佳人。

    水雲錦被她的二度走神氣壞了。「你回房去,以後無事不得隨意出房門一步!」爹娘不管事,身為水家獨子,他自當扛起一家之主的重責,好好管教一下這老是人來瘋的姊姊。

    水雲初眨眨眼,伸手探向弟弟的額頭。「你發燒啦?亂吼亂叫的,嚇誰啊?」對於病人還是少理為妙,她自顧自地往外走。

    他幾大步追上她。「你知不知道外頭把你傳得多難聽?再這樣下去,你永遠找不到好婆家。」

    「那些謠言也不是第一天傳,聽著聽著就習慣了,何必在乎?」她懷裡的玉鐲才是真正得留心的東西。

    「習慣?!」他快昏倒了。「這事關你的終生幸福,你怎能習慣?」

    她打開手中的木盒,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這東西要處理不好,別說終生了,我們明天就完蛋了。」

    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瞥,但玉鐲的一流品質已讓他心驚。「哪兒來這麼貴重的東西?」

    「娘買的,一隻準備給你娶媳婦用,一隻讓我做嫁妝。」

    他咬咬牙,只差沒仰天長嘯。「她不知道家裡現在是什麼景況嗎?還花這種無謂的錢?」

    「對爹娘而言,水家永遠都是江寧首富,任時光變遷也不會改變。」她拍拍他的肩,要他認命,遇上這麼一對不解世事的爹娘,做子女的就該堅強些。

    「而今是大清的天下,非我漢人江山,想恢復我水家昔日光華,除非將韃子盡數殺——唔!」

    水雲初飛快地摀住他的嘴。「要死啦!這種話你也敢掛嘴邊,讓人誤以為你是反清份子,當心腦袋不保!」

    「韃子皇帝本來就是混帳,咱們做織造,哪裡礙到他了?偏生命令民間織機不得過百,使我水家淪落至此!」他憤恨猶難平,但聲音放低了。

    水雲初瞪他一眼。「朝廷大事豈是我們百姓可以過問?以後不許再提這些話。」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漫流的鮮血都還沒干呢,她可不想弟弟再捲入風暴中。

    他不語,漆黑的眼眸卻閃著厲色。姊姊以為她這樣小打小鬧就可以維持住水氏織造坊?那是癡心妄想,要真正重振水家名聲,只有一條路——反清復明。

    水雲初步出了大門,見弟弟依然緊隨不放,納悶。「你不去織造坊,跟著我幹麼?」

    「我陪你去處理這個麻煩。」有他護著,看誰還敢說姊姊閒話?

    水雲初搖頭,只歎這弟弟想不開,人活一世,短短百年,如此在意別人的眼光,還能有片刻的逍遙快活嗎?

    她抿抿唇,抬頭望一眼湛藍的天空,白雲悠閒,還真有幾分像集市裡賣的麵線糖,不知味道嘗起來是否也那般香甜?

    她伸出舌頭,舔了下紅嫩的唇,想像自己口裡含著一塊糖,一顆心甜得流蜜。

    「天好,人好,這景致也好,生活如此,還有什麼可求的?」

    水雲錦翻個白眼,真受不了這天真的姊姊,可憐曾輝煌一時的水家,現在只剩他一個正常人了。

    「好端端的,你別一天到晚走神、作白日夢好不好?走啦!趕快把這對玉鐲解決了,省得夜長夢多。」

    水雲初別含深意地瞥了弟弟一眼。「雲錦啊,你何時才能明白知足常樂的道理呢?」搖頭輕歎,她又抬高了那小巧的下巴,像只驕傲的小孔雀,闊步向前。

    「又犯糊塗了。」他瞪了她的背影一眼,反正也習慣她的莫名其妙了,懶得與她說理。他幾步追上她。「姊,你確定銀樓會接受我們的退貨?」

    「一定會。」

    「為什麼?」

    「價值一千二百兩的貨品,讓咱們娘親硬磨到八百兩成交,老闆肯定不捨,如今我們自願取消交易,他還不感恩戴德?」

    他倒抽口氣,娘親大人的殺價功夫也太高明了。

    「如此說來,這鐲子倒買得值得,就可惜……」水家現在沒錢。

    她突然停下腳步,拉長了精緻如玉雕般的耳朵,細細聽了半晌街道兩旁的流言碎語,而後,兩片豐潤的粉唇慢慢地揚起,化成一抹微邪帶痞的笑。

    水雲錦一直走到她身前三步遠才發現她沒跟上,又返身走回來。「你停下來幹麼?」

    「你聽到了嗎?制台大人要為香雪樓的花魁詩畫姑娘贖身,納為侍妾。」

    「那又如何?」

    水雲初拉過他的耳朵,嘀咕半晌。

    水雲錦臉色數變。「這怎麼可能?」

    「可不可能,得你去做了才知道。」她把木盒往他懷裡一塞。「快去,我到竹居茶樓等你消息。」

    「可是……」他雖是男兒,畢竟年歲尚輕,要他去青樓做生意,他不好意思啊!

    「男人大丈夫,你怕什麼?」她用力在他肩上一拍,鼓勵他。「姊姊相信你一定能做成這筆好買賣。」

    水雲錦猶豫了片刻,還是在現實與姊姊的壓力下低了頭,拖著腳步往前走,還不忘碎碎念:「你相信我,可我不相信你的餿主意啊!」

    ★★★

     水雲初在竹居茶樓要了間包廂,便坐下來,一邊品著香茗,一邊等待弟弟帶回大筆銀兩。

    她沒有等太久,也不過半個多時辰,水雲錦就興高采烈地跑了進來。

    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她領頭結帳,攜了弟弟離開茶樓。

    回家的路上,水雲錦已經忍不住滿腔的興奮,喘著氣問:「姊,你怎麼知道詩畫姑娘有錢,又肯出大把銀兩買咱們的玉鐲?」

    他們的娘用了八百兩買回來的東西,卻以一千兩的價格賣了出去,這一轉手,足足賺了二百兩,讓他如何不開心?

    「詩畫姑娘穩坐江寧第一花魁的寶座有五年時光,這期間,追捧她的從王爺貝勒到豪門巨富,不一而足。她手裡有些私房也很正常,我估摸著沒有十來萬,也有五、六萬,一千兩於她不過是小意思。」

    「她就算再有錢,也不一定要買我們的玉鐲啊!」

    「換做平時,她確實不會自己掏錢買鐲子,她想要什麼,說一聲,自有無數恩客拱手奉上。但她就要從良嫁人了,往昔那些恩客送的珠寶首飾自然不好公開戴著進入制台府,而新娘子又得有幾件亮眼的東西來襯托才體面,此時,咱們那對品質一流的龍鳳玉鐲便成為最好的選擇了。」

    難怪他上香雪樓求見詩畫姑娘,說明來意的時候,會受到那麼好的款待,果然女人那彎彎繞繞的心思也只有女人才會明白。

    「雲錦,你明日別外出了,就在府裡等著銀樓老闆來收款,付完八百兩後,剩餘的二百兩你拿去織造坊。算一算,咱們也有半年沒發足工資了,這錢就當給織工們做補償吧!」

    他默然,想到已逝的爺爺說起水家最輝煌時,幾十個織造坊,數千張織機一起開工,那等場景對比今時的冷清,忍不住對滿人的恨意更甚。

    早晚要殺盡所有韃子。他在心裡想,但知姊姊素來怕事,嘴上只道:「錢都付了工資,可還有餘銀收絲?」

    「若非收絲花費了太多銀兩,我怎會拖欠織工們的薪資?」

    「這樣挖東牆補西牆,何時才是盡頭?姊,你就沒想過乾脆把織造坊結束,反正我們家還有田地出租,單靠租金也夠養活我們一家。」明面上的生意收了,他才好做些私底下的買賣,也才能更快累積足夠的實力,進行他的反清大業。

    「胡說,現今織造坊留下的都是跟了水氏幾十年的老織工,織造坊關了,你讓他們上哪兒謀生去?」

    「難道要養他們到百年?」

    「除非你忍心趕他們去流落街頭。」

    水雲錦低下頭,握緊了拳,趕人和留人兩種方法他都不願意選,最終,滿腔的憤恨盡數衝向了朝廷。

    「咦?」走在前頭的水雲初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怎麼了?」水雲錦快一步衝到姊姊面前護住她。

    「別大驚小怪的。」水雲初繞過他,拐向右手邊的巷弄裡。

    巷弄裡,臥著一名紅衣紅褲的男子,乍看以為是具屍體,但仔細一瞧,男子的身子微微蠕動,似正掙扎著要起身,卻無能為力。

    水雲初蹲下身看他,男子的臉色雪白,還帶著一抹灰,像是重傷或重病在身。

    「喂,你還好吧?」她伸手想去扶男子。

    水雲錦一個箭步竄過來,打落她的手。「男女授授不親,你不知道嗎?」既然要保護姊姊的閨譽,自然不許她再有出軌的行為。

    水雲初眨眼,懷疑自己是不是起了錯覺。那個臥倒於地的男人在聽見弟弟的話時,蒼白的雙唇揚出了一彎很淡、卻可愛到不行的笑。

    男人?可愛?還穿著大紅衣裳,臥在無人的巷弄裡?這還真是一幕詭異到了極點的畫面。

    但挺有趣的。她推了下弟弟。「我不碰,你碰總行了吧?」

    水雲錦又皺眉了,他同樣做不到見死不救,但想到家裡的窘境,要再多拖一個包袱總讓他猶豫。

    「快點啊!」她催他。

    「姊,我們……沒那能力多管閒事的……」他一臉不安。

    「如果你忍心看著他死,咱們就回家。」翻了個白眼,她也不催弟弟了,逕自扶起男子,這才瞧清了他的面容,圓圓潤潤的。「嗯,秀色可餐。」

    男子似乎聽見了她的話,兩道劍眉抽了抽,很勉強地睜開兩條縫,但等不及他看清水雲初的臉,水雲錦已經把他搶了過去。

    「姊,注意一下你的言行好不好?三從四德都讀哪兒去了?」

    「我可不記得有讀過那玩意兒。」她聳聳肩,雙目不離男子微皺著的五官。真是……「越看越像只包子。」

    「姊!」水雲錦快吐血了。

    水雲初根本不理他,逕向男子道:「公子家居何方?怎會倒臥暗巷?要不要我姊弟二人替你報官?或者送你回家?」做不到不管,那就送佛送到西了。這是她一貫的行事原則。

    男子又動了動眉。他是逃家出來的,怎麼可能回去?至於報官?免了吧,他哥哥的勢力大過天,一旦他在官府露了面,哥哥的追兵三日內必定趕到。

    「喂,你倒是吭一聲啊!」卻是水雲錦沒耐煩地搖晃他。

    男子是出聲了,不過是嗆咳,咳得一張臉皺成一團。

    「雲錦,斯文點,你沒看他身子不舒服嗎?」她白了弟弟一眼,看著男子,又想起臨出門時架在灶上蒸的那籠包子,這都過午了,她還沒吃飯呢,肚子真有些餓。

    男子的臉皺得真像是包子,完全是她最喜歡吃的食物,只可惜古人那句「望梅止渴」放在這裡一點用都沒有,她現在是越看「包子男」越感肚餓。

    水雲錦哼了聲,手裡的動作卻放溫柔了。「那你說吧?現在怎麼辦,送官府?還是醫館?」

    是錯覺嗎?她覺得男子的臉皺得更……包子了。

    忍不住,她試探性地說:「不如先將他帶回家去,等他恢復一點精神,再問明他的來歷,決定他的去處。」

    突然,男子臉上的皺折被抹平了,包子變成了一顆饅頭。

    水雲初有些想笑。這麼不會掩飾情緒的人,她還是頭一回碰到。

    水雲錦大驚。「姊,你開玩笑吧?將這樣一個陌生人帶回家去,你的閨譽——」

    「拜託!」她實在受不了了。「你別開口閉口閨譽的好不好?很煩哪!再說,救人的是你,與我何干?」

    「我——」他有些轉不過腦袋。

    「對,就是你,水大公子。現在人在你懷裡,由你抱著,外人看了也只當是你一時好心救了人,牽扯不到我身上的。」她拍拍裙上的泥灰站起身,自往家的方向走。

    「但是……」水雲錦抱著男子追上她,壓低聲量,不想讓人知道水家已經很窮。「他這模樣……大姊,我們得花多少錢請大夫醫治他?」

    水雲初差點跌個五體投地。

    「雲錦,人就在你手上,仔細感受一下他身上衣服的料子,這等質材是普通人家穿得起的嗎?」

    對耶,那紅衣乍看普通,觸手卻冰滑細緻,衣上雲紋朵朵,袖口、下擺繡滿祈壽符文,分明是最上等的錦緞,一寸千金。所以說,這個男人家裡很有錢?他明白了。

    「姊,你是想救了人,再上門去討一大筆賞錢是不?」

    水雲初很佩服弟弟的想像力,但她更好奇男子聽到這些話的反應,一雙細長鳳目緊盯男子面容,就見他的五官一點一點皺起,又變成包子臉了。

    她忍俊不禁,低聲笑了起來。多好玩的長相啊!就算換不到錢,賺到一份好心情,也算值了。

    「你知道他家在哪兒嗎?」

    「不知道。」

    「那怎麼去討賞錢?」

    「如此說來,這傢伙一點兒價值也沒有嘛!」

    水雲初放聲大笑。她看到了,男子的臉從包子皺成了小籠湯包。她突發奇想,不如讓男子上街頭賣藝,有此絕技,還怕賺不到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6:00

第二章

   水雲初為男子延醫診治,才知他身受重傷,內腑移位,又未妥善休養,再染風寒,可謂是半隻腳踏入鬼門關了。

    大夫說,他起碼得休養一年半載才能痊癒,期間還要多進補、少勞動。

    當下,水雲錦就暈了。他們哪裡是扛回一尊財神爺,根本是個賠錢貨!

    水雲初也不理他,趕著他跟大夫去抓藥,她親自照顧臥床不起的男子。

    男子一直在發燒,昏昏醒醒的,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呻吟,水雲初衣不解帶、親侍湯藥。

    她的行為讓水家人百般不解。說是好心,可把人救回來,交給奴婢照顧就好了,有必要親自上陣嗎?

    除非水雲初跟男子之間……但雲初是有婚約在身的,豈會跟一個陌生男子糾纏不清?水雲錦第一個跳出來,誓死捍衛姊姊的閨譽。

    倒是水夫人,憋了五天,終於忍不住跑去偷問女兒。「雲初,你不會看上人家了吧?」

    「娘,你說哪兒去了?」她邊喂男子喝藥,邊翻了個白眼。

    「不然你對他那麼好幹麼?」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呀!」

    「單純的好心?」

    「當然。」她很用力地點頭,心裡卻想,枉費水家在織造一業昌盛了百餘年,怎麼就沒人發現這陌生男子身上的衣料不止華貴、還是江寧織造局專送上去的御用之物?

    當日,她若非在男子身上摸了一把,也只把他當成一般的富家公子。

    但發現他穿著王公親貴的衣物就不一樣了,瞧他的年紀、模樣,和即便昏迷仍隱隱透出的尊貴氣質,這分明是某家落難的小王爺或貝勒。

    她不指望從他身上撈取小錢,但若能藉由他的管道,讓官府給水氏開扇小後門,允許織造坊多添幾十張織機,就可能給水家目前的窘境帶來一線生機,她自然是要把握的。

    可惜這番心思卻無法說予眾人知道,一來,解釋了他們也不會懂,二來,她承認自己懶得與心思單純的家人們擺條理、說原由,太累人了。

    「你真的沒喜歡他?」水夫人不死心,再問一句。

    「沒有。」她頂多覺得他的臉很有意思,放鬆時潤潤的像饅頭,一皺起來就變成包子了。

    不過,她覺得他包子臉的模樣比較可愛。

    她背在身後的小手忍不住伸出去,在他臉上捏了一下,眼角瞥見他眉頭抽了抽,五官微皺……果然是包子。

    水夫人沒發現她的小動作,只是反覆叮嚀她,未出閣的姑娘,名節最重要,莫壞了閨譽,將來後悔終生。

    水雲初邊聽邊點頭,還不忘偷捏幾下男子的臉,看他由肉包變成小籠包、又變成肉包,開心得不得了,直到水夫人叨念完畢走出去。

    水雲初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玩那張很有趣的臉。「喂,我知道你醒了,別裝昏,快說說,你姓啥名誰?何方人士?」

    聞言,男子睜開了眼,炯炯雙瞳如星,白得雪亮、黑得深邃,隱約間,彷彿繁星閃爍。

    水雲初的手微顫,指間居然失去了感覺。

    她詫異地望著他,神思不覺被那雙黑瞳捕獲,癡癡地順著那眸彩深處走,好似一種說不出的魅惑。

    呆呆地,她揚起了嘴角,為那份美麗而雀躍。

    轉瞬間,漆黑眸底的星辰化成流星,劃過天際,一樣地美,卻淒艷得揪人心疼。

    她情不自禁捂著胸口倒退一步,迷茫的理智方才回了神。

    這個男子,稚嫩只是他的表像,年輕的軀體內包裹的是一縷傷痕纍纍的靈魂。

    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竟有如此傷感又惑人的眼神……

    她心裡生出一點危機,不自覺地,週身便起了一圈疏離氛圍。

    「公子還沒回答小女子的問題呢,請教公子姓名?」

    男子沒開口,只把眼神放得溫柔,彷彿傾倒了一缸的陳釀。

    如果水雲初心裡沒有一點警戒,也許她會迷迷糊糊地醉入那陳年美酒似的眼神中,但她已經發現了男子的不凡,自然心有提防。

    「別耍花招,本姑娘不吃你那套。你若不說明身份,本姑娘直接送你進衙門。」

    她是貪心,但她更怕麻煩,男子讓她越來越看不透,她便有了甩包袱的想法。

    男子垂眸,掩飾眼裡一閃而逝的失望。怪了,他騙人的技巧一直很好啊,怎麼這關鍵時刻突然失靈了呢?

    「你不說算了,我喊人送你去宮府。」

    「愛新覺……」男子開口了,卻只吐出幾個氣音。

    同時,兩人一起瞪大了眼,黑瞳對鳳目,皆是驚訝與詫異。

    他摸摸自己的喉嚨。怪了,怎麼發不出聲音?

    但她卻看出了他的嘴形——愛新覺。

    她肯定他沒有說完,但出口的三個字已教她心驚。她有五分把握,他要說的是「愛新覺羅」,再接下來才是他的名字。

    老天爺!他姓愛新覺羅,他是皇族子弟!

    不可能吧……她隨便在路邊撿個傷患都能撿到一個皇親?

    但想一下他身上那件華貴的紅衣,事實也不是那麼突兀了。

    本來只想佔一點便宜,結果卻捅到了馬蜂窩,她現在真的想甩包袱走人了。

    「那個……公子……」怎麼把話題順下去呢?

    他的一隻手還擱在喉嚨上,五官又皺得像一顆包子。

    她不禁有些心軟。誰教她生平最愛吃包子,看到男子那張臉,她忍不住就先為他開脫了。

    「我觀公子嘴形,似乎是在說『艾新』二字?可是草頭艾,新舊的新?」

    他愣了,隨即眉眼舒開,淡淡的笑容爬上唇角,好似帶來一陣和風細雨。

    她打了個顫,雞皮疙瘩都爬起來了。她弟弟已經帥到慘絕人寰,而這個男子卻可愛到天崩地裂。

    沒天理啊!為何她身邊的男人個個出彩,就她像只小野雞?老天爺明擺著只重男,輕忽女!

    他指著自己的喉嚨,對她搖搖手,示意他暫時失了聲。

    水雲初才不管他是短暫失聲,還是永久啞了,鑒於他身份太敏感,她現在完全不想從他身上挖出東西了,直接替他下診斷。

    「原來你是啞巴啊!瞭解,以後我不會再問你話了。公子既已痊癒,要走要留,儘管自便,不必太客氣,再見。」說完,閃人。

    艾新——他原名愛新覺羅.福榮,正是讓康熙皇帝氣翻龍顏的四弟,順治與董鄂妃之子。

    他天生是個很敏感的人,不管嘴上說著再好聽的話,他都能從對方的一抹眼神或一個揮手間,看透對方心裡真正的念頭。

    這種天賦讓他在陰謀滔天、詭計橫流的皇宮裡生活得萬分辛苦。

    五歲時,阿瑪說要帶他出宮,他心裡其實很願意,但捨不得哥哥,皇宮裡沒有什麼親情,玄燁是除了父母,唯一會對他噓寒問暖的人。

    他實在不忍心看哥哥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至高而淒寒的皇位上,於是他選擇留下,陪玄燁走過乘龍路上最初始的狂風暴雨。

    直到鱉拜倒台,哥哥的帝位算是坐穩了,他終於可以放心。

    那座皇宮,他是一刻也不願意多留,立即帶了大堆傷藥、強撐傷軀,開始逃亡的生涯。

    這一年,他從北方躲到南方,又往四川虛晃一圈,卻在那裡染了風寒,迷迷糊糊到達江寧,再也支撐不住,然後……

    記憶到這裡消失了,只記得聽得一句:「……越看越像只包子。」

    再接下來,他又聽到一對母女的對話,似乎在討論這家的大小姐是不是愛上他?

    他忍不住打個哆嗦。就算沒睜開眼,憑著天賦他也察覺那位大小姐不簡單,甚至對他別有圖謀。

    被這種恐怖的女人看上絕對是禍不是福,他才想著怎麼再逃一回,那位大小姐就看穿了他的偽裝,幾句話後,甚至打消了對他的詭計。

    難道上天終於決定眷顧他,給他一個安穩的生活?

    那老天爺該再大方一點,把他的聲音一起還給他。

    鰲拜掐的那個傷明明已經好了,怎麼突然又變嚴重?剛受傷的那段日子,他確實「有口難言」,但三個月後,他就說得出話了,只是聲音嗄啞難聽,想不到一場風寒,又讓他再變回啞巴。

    他摸著脖子。真是疼啊,連吞口水都痛。

    現在該怎麼辦?人家讓他自便,但他已經沒有移動的力氣;留下來?不知那位大小姐會不會反悔,再對他打著怪主意?

    罷了,難道我還會怕一個小姑娘?不愛耍詭計,不代表他沒心機,她要鬥,便來斗吧!

    ★★★

     「艾公子,喝藥了。」水雲初推開房門走進來。

    被這樣喊「艾公子」喊了三個月,他幾乎忘了自己原名叫福榮。

    不過看著她笑眉笑眼、滿面春風的樣子,他心頭一凜。

    自他清醒那日,她認清無法在他身上獲得好處後,待他便冷淡了下來。

    他也習慣了她的忽視,甚至覺得這樣不受注目的日子過起來特別舒心,畢竟,他在皇宮的那段歲月受到太多驚險。

    而突然間,她客氣了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發燒了?還是又要打他的主意?

    她一眼看出他平靜面容下的戒慎,笑得愈發燦爛。

    「艾公子放心,我對你沒惡意,不過是來通知你一聲,經過大夫診治,艾公子已徹底、完全地康復了,隨時可以去遨遊四海。」

    這話裡的另一層意思是:你好了,該滾了,快走吧!離開水家嗎?他思考片刻,握起拳頭在她面前揮舞了幾下。

    她眨眨眼,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有力氣關我什麼事?」

    他又手指窗外,彎腰,捶了兩下背。

    她瞇細了鳳眸。「我家的僕人全數老邁又與你何干?」

    說實話,她真的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姑娘。沒遇到她以前,他以為自己對人性的敏感是最高的,認識她後,他發現自己有了一個對手。

    她撇撇嘴,很不喜歡他眼底那抹讚賞的光彩,好像他多厲害,別人都是笨蛋。

    「不必太佩服我,誰讓你天生是個啞巴,見你比手畫腳久了,任何人都能猜出其中的意思。」

    他兩肩一聳,聽出她話裡的嘲諷,卻也不在乎。反正兩人都心知肚明,他不是啞巴,不開口是另有隱衷。

    他比了下床鋪,又做出一個睡臥的姿勢,她嚇得差點把手裡的碗給砸了。

    「你要留在我家?!」

    他點頭,笑得無比歡快。

    水雲初卻氣得咬牙。「笑什麼,你以為自己笑得很好看?不過是顆發過頭的饅頭!」

    他愣住了,摸摸自己的臉。他自認長得還不錯,不至於評價這麼差吧?

    她輕蔑地哼了聲。「有本事你跟我弟弟一起出門,上集市逛兩圈,讓大家公正、公平、公開地評論一下你的長相。」

    水雲錦?算了,跟那個禍水比,天下人都是醜八怪了。

    艾新拉了把椅子,往上頭一坐,擺明了就是不走。

    她既然知道他的身份非同小可,就不敢太逼迫他,萬一惹惱他背後的勢力,再有十個水家也不夠人家一支軍隊砍。

    因此,她也只能口頭上威脅他。「很抱歉,艾公子,水家不養米蟲,你若想留下,只有兩種方法,第一,付錢;第二,做『苦』工。」除非他是被虐狂,否則她不信他會自找苦吃。

    但他早就有了出賣勞力換取一日三餐的打算,很乾脆地比出了兩根手指頭,表示自己願走第二條路。

    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了他,一個皇族親貴,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偏要留在水家做苦工?

    「你不會是那種……嗯,有特殊癖好的人吧?」

    他搔頭。這是第一次他沒弄懂她話裡的意思。

    「就是……你知道的,不管雲錦長得再好看,他終是男兒身……」

    啪!艾新從椅子上摔下來,看著她的眼神充滿驚恐。

    原來她以為他的流連水家不去是看上了水雲錦?拜託,他沒有斷袖分桃之癖!

    很好,他的反應證明了他對水雲錦沒有不軌之心,那他為何堅持留在水家?

    水雲初怎樣也想不到,他只是累了。在皇宮中機關算盡、逃亡一年的顛沛流離讓他的身體和心靈都萬分疲乏,而在水家這三個月,雖然沒有錦衣玉食,卻讓他的身心整個放鬆,不知不覺間,他迷戀上這份悠閒。

    短時間,至少一年內,他是捨不下這裡的舒適。

    而且,看盡宮內繁花、歷遍大江南北,他頭一回遇到一個與他同樣聰明敏銳的姑娘,她讓他好奇,還有一種躍躍欲試的莫名衝動。

    和她同居一屋一定會讓他的日子過得既快樂又精彩吧?他不禁期待了起來。

    水雲初的背脊微涼,總覺得他在打壞主意,但細瞧他的笑顏,又教人捉摸不清。

    一股懊惱在她心底醞釀,想整他,又礙於他背後的勢力不敢妄為,只能加強嘴上的威脅。

    「你也看到了,水家的僕人,從看門、灑掃、到房裡伺候的,年紀最小也有五十,他們是幹不來力氣活的,所以長久以來,那些事都是我和弟弟一起做,你既然想留下來,勢必得承接所有的苦力活,這樣你還想繼續住在水家?」

    他點頭,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差點破口大罵:那你去倒夜香吧!

    但是……她承認她孬,她欺善怕惡,不敢得罪他太多,遂哼了聲。「好,你愛做工,以後家裡的用水和柴火都交給你負責了。」

    她就不信邪,這樣一個王孫公子真做得了長工活計!

    他拍拍胸口表示,沒問題,且看他表現吧!

    她真討厭他那種自大傲慢的表現。「那正好,廚房的柴用完了,你喝完藥就去劈柴吧!」放心,她不會整死他的,但她會玩殘他~~

    艾新捧起藥碗,一口喝光,對她比了個請的手勢。

    她一揮袖,哼了聲。「走,我帶你去柴房。」然後,她會叫人再去外頭買柴,絕對會備足讓他劈上三天三夜的量!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客房,轉過迴廊,在後院遇著了正在耍劍的水雲錦。

    時隔三月,再見艾新,水雲錦愣了一下才想起他是何許人也。

    「姊,他好啦?你要送他離開?」對於這位給水家生計添麻煩的白食客,水雲錦是沒好臉色的。

    「不,艾公子——」她頓了下,回頭睨了他一眼,先來個下馬滅。「既然你要在水家做長工,我就不再與你客氣了,從此後只叫你艾新,你卻得尊我為小姐。」

    艾新也不在意,拱手,深深地一揖。

    水雲初很無奈,這傢伙簡直比牛皮膏藥還麻煩。

    水雲錦跳了起來。「長工?!他——」他把姊姊拉到一旁去,低聲道:「姊,你不是說他來歷不凡,現在讓他做長工,以後會不會有麻煩?」

    「他堅持,我有什麼辦法?不過我會讓他簽合約的,也算對我們有點保障。」

    「你一向很會說服人,難道不能哄他出去?」

    「若哄得動,我會讓他留下來嗎?」她沒好氣地翻個白眼。「你若不信,儘管去說說看。」

    「拜託,跟個啞巴我能說什麼?他的比手畫腳也只有你看得懂。」看來艾新留下的事情是改變不了了,水雲錦只能做點亡羊補牢的工作。「喂,艾新,你聽好了,在我家做長工沒問題,可不准你隨便接近我姊姊,以免壞了她的閨譽。」

    艾新眉眼飛揚,滿臉笑得燦亮。這對姊弟真好玩,居然都以為他對他們有意思,而且卯足了勁要保護自己的手足。

    呵,他長得像大色魔嗎?即便是,也不至於姊弟通吃吧?

    不過這樣親密的手足情卻是難得,讓他很是羨慕。

    「雲錦!」水雲初卻是氣得跳腳。「你不要一天到晚把我的閨譽掛嘴邊好不好?!」

    「不好。」水雲錦抖動長劍,在艾新面前挽了個劍花。「記住了,你若敢欺負我姊姊,獨孤九式下要你命喪黃泉。」

    艾新有些呆滯。獨孤九式是什麼東西?就水雲錦比畫的那幾招嗎?要氣勢沒氣勢、要威力沒威力,雞都殺不死吧?

    水雲錦警告完畢,又自顧練劍去了,留下水雲初按著額角不停歎息。這弟弟真是越來越瘋了,為了反清復明,居然花大把銀子買了本莫名其妙的秘笈,說要練成絕世武功進宮刺殺皇帝。拜託,死了一個康熙,朝廷不會再立新君嗎?妄想這樣就推翻清廷,根本是作夢。

    反正他也不可能成功,不理他。她招呼艾新一路走到了柴房,打開房門,指著裡頭半屋子的木柴道:「看在你第一天上工的分上,就只劈這些吧!記住,在水家,有工作才有飯吃,若任務未完成,那就抱歉了。」說完,她走人。

    艾新繞著那三堆、每一堆都有他身量那般高的柴火走了兩圈,不得不承認,水雲初夠厲害。

    但他哪會如此蠢,自己一個人受罪?眼裡精光一閃,他抄起牆角的斧頭,又抱了十塊柴火來到後院水雲錦練劍的地方,把柴火一塊塊地堆起來,直疊到比他整個人還高。

    水雲錦正練到興起,受到打擾,萬分不悅。「艾新,你要劈柴上別處去,在這裡小心被我的劍風掃到,要是缺只胳臂斷條腿,可別怪我。」

    艾新抬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黝深得讓水雲錦心頭一顫。

    就在這一瞬間,艾新高高躍起,手中斧頭唰唰地揮了兩下,速度之快直如流星洩地。

    但斧劈過後,木頭還是木頭,什麼也沒改變。水雲錦方被震住的心弦立即鬆了開來。「什麼玩意兒,還以為你有大本事——」

    然後,他說不出來了,因為艾新對著木柴吹了口氣,高高疊起的柴四散落地,每一塊的大小都一模一樣。

    這才是真正的武功吧!他剛才練的怕是連花拳繡腿都稱不上。水雲錦湊到艾新身邊,就想拜師學藝,艾新卻沒理他,收拾了地上的柴火,又去扛新的,繼續劈。

    水雲錦看著他反覆地劈柴,一點靈光閃過腦海。

    「大道王簡,武學招式其實不需要那麼花俏,只要把幾招有用的練到極致就夠了!」

    艾新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笑容。

    「我也來劈!」水雲錦很興奮。他終於看到自己成為高手的希望了。

    艾新同樣開心,因為他拐到了一個白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6:29

第三章

    當水雲初發現水雲錦居然幫艾新劈了大半屋子的柴時,氣得好想把弟弟一掌拍飛到天外天去。

    想她如此聰明,怎麼弟弟腦袋裡裝的都是稻草?!

    「雲錦,你在幹什麼?!」嘴裡罵著,她一雙鳳目狠狠瞪著艾新。

    瞧她那斜挑的眉眼裡火光四射,兩朵紅雲襯得她頰若棲霞,艾新笑得好不歡快。他還是第一次看她這樣地失控,這樣地……賞心悅目。

    很奇怪,他欣賞她的聰明,卻更喜歡她這種情緒外放、喜怒明顯的神色。

    該死,被他看笑話了。她怒哼了聲,掐著弟弟的耳朵,拖到一旁低聲道:「你吃飽撐著啊?平時讓你劈柴,你推三阻四,今兒個倒好,劈了半天,你存心跟我作對嗎?」

    「我哪兒有?」他這是在習練高深武藝。「姊,你不懂啦!艾新武功可好了,他一斧頭下去,柴木四散,每一塊都一般大小,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而且我還注意到,他劈了一堆柴,斧頭上卻連一絲木屑都沒沾到,這是什麼境界你知道嗎?是高人!我居然不曉得自己家裡就藏了一個絕世高手,還去外頭買秘笈,我真笨。」

    「你不止笨,還蠢到無可救藥!」她氣得踩他一腳。「你忘了我們救他回來時,大夫是怎麼說的,他內腑移位,又染風寒。好好用你那顆豬腦袋想一想,普通人內腑移位,還活得下去嗎?除非他擁有一身高強武藝,才挨得住這樣的重傷而不死。」

    「對喔!我怎麼沒有想到?」

    「你一顆心都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又怎會想到其中細節?」想再捶弟弟兩拳,但畢竟是唯一的手足,她還是心軟了。「雲錦,算姊姊拜託你,別再作武林高手的夢了,踏踏實實地學做生意好嗎?唉,你居然為了買本莫名其妙的秘笈花了三百兩銀子,我真是……」這筆大虧空,老天爺,她要如何補啊?

    「只要那條破規定在的一天,我們的織造坊就不可能重新興起,還做什麼生意?」他還是覺得反清復明有前途。

    「雲錦!」她小心地看了艾新一眼,發現他又在劈柴了,並未注意聽兩姊弟的談話,懸空的心這才安了下來。「下次再讓我聽到你妄議朝政,我剪了你的舌頭!」她壓低聲音警告著。

    早知姊姊膽小,水雲錦也不與她強辯,只道:「我有分寸,你別一天到晚瞎操心。至於那三百兩……給我半年時間,我保證連本帶利補回來。」

    「是喔,說的比唱的好聽。」

    「愛信不信隨你,反正我是找到一條好門道,雖不能真正地重振家業,維持下去卻是不成問題。」

    更有甚者,給他五、六年,只要大計得逞,他可以把「天」整個翻過來。

    「你可別幹些違法亂紀的蠢事啊!」

    「知道了。」只是心裡有句話沒出口;他從不承認滿清朝廷訂的律法,既無法,又如何違法?

    她看弟弟也不像有本事惹出滔天大禍的人,對他應該是可以放心的。

    而真正需要她戒備的是……她目光轉向還在劈柴的艾新。

    「雲錦,你先去用晚膳,我跟艾新說幾句話。」

    「可我的柴還沒劈完呢!」

    「你愛劈,我明天買一堆給你劈。」她推著弟弟出了柴房。「快去吃飯啦!」

    待水雲錦走後,她才施施然走向艾新。

    「果然好手段,這麼輕易就騙了我弟弟。」

    艾新放下斧頭,坦然地注視她。的確,他是哄了水雲錦幫忙劈柴,但藉此鍛煉他的意思卻是真的,只要水雲錦照著他的安排做,長則七、八年,短則三、四年,必入高手行列。

    她被他看得心驚膽跳。「你……不會真的教雲錦武功吧?」

    他兩肩一聳。為什麼不呢?

    她可不敢告訴他,弟弟是個反清人士。誰知道這個正統滿人會不會因此誅連她一家?

    「雲錦不能學武。」

    他唇角勾起,淡淡的淺笑中帶著幾分魅力,如有一道月華穿窗而入,就落在那柔和的笑顏上,霎時,破舊的柴房化成了盛放的桃花林,漫天粉辦飛舞。

    一股灼熱的、濃烈的香氣,攪亂她的心緒,熱流沖紅了嬌顏。

    不由自主,她低下了頭,卻失去了與他對視的勇氣。

    他大掌拍了下她的肩,比了比兩人,還有洞開的門戶外那早已走遠的身影。

    和水雲錦一起劈了半天的柴,他也沒太多的收穫,就是把水家上下瞭解了一遍。

    同是順治十四年出生,他跟水雲錦一樣的年歲,這已經是個可以為自己作主的大人了,他哥哥十二歲大婚呢!難道她想照顧弟弟一輩子,將好好一個大男人看成廢物一枚?

    該放手了,手足之情雖是一生的事,但沒有誰得為誰的一輩子負責,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人生路,是福是禍,總要走一遭才知。

    像她這樣把全部的責任往肩上扛,不僅得不到別人的理解,還徒增自己的煩惱與壓力,何苦來哉?

    當艾新的手觸碰到她的身體,一種溫暖中帶著慈悲的撫慰緩緩梳理過她那早熟、又為家計奔波操勞的疲憊靈魂。

    說不出的放鬆讓她雙腳一軟,嬌軀便那麼癱坐在地了。

    這個男人懂她。她的心在呼喊著,從來沒有一個人懂她,為什麼這個陌生人敞得到?她突然有一種想哭又想笑的衝動。

    想不到她生平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一個知音,竟是皇室中人,也是水雲錦最痛恨的韃子,間接害得水家從天堂掉入地獄的兇手。

    她不在乎他的出身,她更珍惜這份心跟心相連的感覺。可雲錦能明白嗎?

    艾新看她突然倒下,心一慌,著急地蹲到她面前,伸手要扶她。

    他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溫柔與關心,她看得既心動,又隱隱悲傷。

    「我不管你是怎麼想的,答應我,別教雲錦武功。」

    他的眼裡浮著疑問。

    「學武對他沒有好處,甚至可能帶來致命危險。」

    他搖頭,拍著結實的胸膛,表示練武只是強身,他不會真的把水雲錦訓練成武功高手。

    她有些煩躁。要怎麼說才能既掩飾水雲錦的反清心思,又讓艾新瞭解,強壯的雲錦只會給大家帶來惡運。

    「雲錦的個性說好聽點兒是情義兼顧,但世上有多少事是可以讓你兩邊討好的?面臨抉擇的時候,你可以果斷地選擇某一邊,雲錦卻不行,他總希望兩全其美,所以他會用自己的性命拚出一個圓滿結局。你如果教雲錦武功,就是給了他一柄可拚命的武器,你希望看到那一天的到來?」

    她的話中肯定另外有話,但他一時還猜不出她心裡藏的秘密是什麼?

    想了想,他點頭。只要水雲錦不纏著他學武,他可以不教。

    問題是……他指了指兩人的臉,表示水雲錦的容貌是一大禍害,如果沒有一點自保能力,可能會有麻煩喔!

    「這……」她按著抽痛的額角。「你說男人長一張那麼漂亮的臉要幹麼呢?惹禍嘛!」

    他一手比臉,一手指天。

    「我知道容貌天生,但……他也美得過火了。」

    他對她豎起一根大拇指。

    「是喔,男生女相,天生好命。」她撇嘴。「迷信!」

    「姊,你們還在講喔!」水雲錦已經吃飽,又跑回來了。「真搞不懂,艾新又不會說話,你們也能一句一句聊得那麼開心。」

    艾新和水雲初對視一眼,心底一股濃濃的默契升起。

    這世上有些人,天生敏銳,當他們遇上了,又能彼此欣賞時,只要眉眼流轉,便能心意相通,成為知己。

    慶幸的是,艾新和水雲初就是這樣的人。

    她淡淡地笑,吟唱的聲音似翠鳥嬌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艾新笑得越發歡快,彎彎的眉眼,一身的燦亮。

    ★★★

     水雲錦說可以在半年內把虧空的三百兩補足,水雲初原本也不信,但第三個月起,他就開始搬銀子回家裡了。

    她問弟弟怎麼賺的錢,他也不說,只道不偷不搶。

    基於手足間的信任,她也不想私下調查弟弟的行蹤,便找上了艾新。

    「你知道雲錦最近在幹什麼嗎?」

    他正在廚房裡揉麵團,自從她發現他武人的手勁揉出來的面特別有味道後,每次做包子,都要他進廚房忙一回。

    而水家幾乎天天蒸包子,偶爾是改做饅頭。

    艾新終於知道,為什麼水雲初常常指著他的臉叫「包子」,因為她太愛吃包子。

    有時候他會想,一個堂堂皇子做出來的包子,若拿到集市去賣,該訂個什麼價錢?也不必價值千金,一顆一兩銀,他就削翻了。

    但幻想終歸是幻想,他悠閒的生活正過得有滋有味,才沒那麼笨去自曝身份呢!

    聽到水雲初的問話,他只聳聳肩。水雲錦又不歸他管,他怎知水雲錦日常行為?

    「那你猜雲錦是怎麼賺錢的?」

    他沾著麵粉的手在灶頭上寫了四個字:坑蒙拐騙。

    「不可能,雲錦告訴我,他不偷不搶的。」

    他似笑非笑望著她,圓潤的臉更像他手中正在做的包子。

    她每次看到他這張臉都禁不住想笑,實在……太可愛了。

    「你在家一定很受寵。」

    受寵?的確,他阿瑪把他寵得讓半座皇宮的人都想砍死他,剩下的人則認為下毒比較好。

    只有哥哥對他真是沒話說,一心護衛,從沒起過二意。

    說來他也快兩年沒見到康熙了,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他有點想念哥哥,但絕對不想再回皇宮。

    揮揮手,他的指頭在「坑蒙拐騙」那四個字上來回劃了幾下。

    她的視線跟著他的手指溜了半晌,大驚。「你的意思是,雲錦的銀子雖不是偷搶來的,卻也是經由不正當手段取得?」

    他再度聳肩,又轉過身去揉麵團。

    「雲錦的錢究竟如何得來?你能告訴我嗎?」

    他歪著頭看她,希望她別把他當神仙,他雖然敏銳又聰明,也只能猜測一些事情,無法事事瞭若指掌。

    「雲錦這笨蛋!」她銀牙暗咬,恨不能把弟弟捉來打一頓。

    這種欺騙行當如果容易做,她會放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賺,苦苦撐住那要倒不倒的織造坊?

    今時不同往日,當今聖上英明,百官也算有序,民間雖有天地會圖謀復國,但經過幾次打擊,力道已如江河日下,再威脅不了清廷統治。

    水雲錦永遠都不會明白,混水之下才好摸魚,而在這種君明臣清的情況下去做違法勾當,那叫找死。

    「走,跟我去把雲錦那小子捉回來。」說著,她拉著他就要往外拖。

    他穩住馬步,停下被拖動的身子。

    「你幹麼,跟我比力氣啊?」

    他指著灶上一片狼藉。

    「回來再收拾。」現在是她弟弟比較重要。

    他苦笑,比比自己一身狼狽。

    「又不是要你去打擂台招親,你這麼在乎外表幹麼?」她心裡不太痛快,莫非他也是那種喜歡風流戲耍的人?

    他是不在乎自己打扮得好不好看,但至少要乾淨吧?讓他一身麵粉的上大街去逛,她不嫌髒,他還擔心嚇著路人呢!

    「你這麼愛漂亮,自己去妝扮吧!」她一跺腳,氣呼呼地走了。

    他納悶地搔搔頭,又弄得自己一臉麵粉。奇怪,好端端的,她生什麼氣?不過是讓他洗個手腳再出門嘛!又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現在怎麼辦?去追她,還是先回房洗把臉?他想了想,終是放她不下,邁開大步追了上去。

    在迴廊處,他追到水雲初,拉住她的手,卻被她一把揮開。

    「你不去打扮一下,好好招惹幾個大姑娘小媳婦的青睬,追我做什麼?」

    他眨眼。是錯覺嗎?她好像在吃醋耶!

    你為何生氣?他又拉起她的手,在玉掌上寫了幾個字。

    她甩了幾次甩不開,便抬腳踢他一下。

    「你是我的誰啊?我幹麼生你的氣?放開啦!」

    不管是用腦袋想,還是以他天生的敏銳心思,他百分之百肯定她發火了,而且是一種羞怯中帶著慍惱的火。

    他繼續在她的手上寫字。你是在嫉妒?

    她嬌顏轟地燒成了一片火紅。「去死啦!誰嫉妒你?!」

    那雙柔媚的鳳目染著水霧,妖嬈多情中含著一點哀怨,直看得他心頭震盪。

    不自覺地,他手中的力氣鬆了下,她乘機一溜煙地甩脫,跑了出去。

    他彷彿還看見她窈窕的身影,隨著奔跑,漆黑的發瀑揚起又落下,而那截火紅的玉頸就在黑髮中若隱若現。

    她確實為他吃醋了,可怎麼會這樣?他們……只是朋友吧?

    不,他們的關係是比朋友更好上一層,是一個眉眼傳遞便能心意相通的知己。

    他們懂得彼此,又互相體諒,她曾說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現在……他摸著自己的胸口,居然一點也不討厭她突如其來的嫉妒。正確地說,他心底浮現的是一種微甜帶酸的滋味。

    他喜歡她的含羞帶怯,著迷於那雙鳳目開合間的點點風情。他,卻是心動了。

    他怔怔地站著,任陽光灑落一身,曬乾了那黏在衣上的麵團,任風吹著,散去了沾滿頭臉的麵粉。

    他只是呆站著,沉醉在這種情潮乍現的美妙氛圍中。

    ★★★

     水雲初一出門,就發現今天集市上的氣氛很不一樣。雖然諸多買賣照樣進行,但她就是感覺一股緊張在城裡積蓄著。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又要興起文字獄?但鱉拜倒台後,當今聖上似乎不太在意這種小事,近兩年,已沒有誅連大案了。

    不會跟雲錦有關吧?她隨意猜測,馬上又將這念頭抹去。就憑水雲錦那莽莽撞撞的個性,能掀得起什麼大風浪?

    她信步走進一間茶樓,留心聽著茶客們的言語、街上人來人往的交談,和那些吹彈拉唱者的聲響。

    任何事的發生都會有個原因、過程,然後才是結果。

    多數人能掌握的只有結果,少部分人能看見過程,只有某些天賦異稟的人可以洞徹三者。恰巧,水雲初就是這種人。

    她最擅長從各種流言碎語中找出蛛絲馬跡,再從中推演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她注意聽著制台大人忙於公務,冷落愛妾的消息,知道織造局長曹璽夜夜宴請江寧上下官員,發現有人抱怨最近城門出入檢查變嚴了,驚覺在朝廷嚴格規範織造一業的時候,居然還有人肯投入大筆銀兩創辦織造坊……

    她越聽,臉色越蒼白,不多時,細汗佈滿了嬌顏。

    「雲錦啊雲錦,你怎麼就是不明白民不與官斗的道理?就算要鬥,也得動腦子,那樣直接與朝廷對抗,不叫英雄,是蠢蛋。」

    她已猜出水雲錦是聯合了一些織造坊,幹起黑市買賣,並且囂張到引起官府注意,才有如今的制台忙於公務、曹璽宴請官員等事發生。  

     而最近的出入城門嚴格盤查,則是官府準備收網逮人的訊號。

    現在該怎麼辦?捉回雲錦,罰他禁足,三個月內不許出門一步?等待風聲暫歇,再放他出去?

    但如果官府已經注意到他了呢?躲避只是治標不治本。

    除非另有一件大事能轉移官府的注意,否則怕雲錦是小命難保了。

    艾新——她想到這個落難江寧的皇族子弟,心狠狠揪了一下。他會是個很好的擋箭牌,但想到她要親手設計、暴露他的行蹤……雪白的嬌顏染上幾抹青,她雙手緊握到發抖。

    她想起初見面時,他一身狼狽,剛清醒的時候還說不了話,只拿著一雙透亮的眼看她,直望入她的心。

    家人們都很奇怪,她怎麼能跟個「啞巴」比手畫腳,也聊上半天。

    他們不知道,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敏銳,只消幾個眼神,便能理解別人的心思。

    她和艾新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越相處越投契,漸漸地,她對他的注意越來越多,越來越覺得相見恨晚。

    剛才,臨出門時,他問她是不是嫉妒了?

    沒錯,早在他耍得雲錦團團轉、替他劈柴的時候,她也在氣雲錦的同時,悄悄地將一絲欽佩繫在他身上。

    隨著時光流逝,欽佩變成了欣賞、著迷和一種想要獨佔他的心思。

    她知道,她動心了。

    但她一直很壓抑,他是正統滿人、皇族子弟,是不可能娶漢族女子為妻的,她若不想將來為滿漢之別痛苦,最好早早斷了相思念頭。

    她的理智始終穩壓情感一頭,這讓她放心地接近他,反正只要不強求攜手,做一對知己也是很快活的。

    但這個夢被艾新的一句問話戳破了。

    而現在,為了保全弟弟,她必須連知己這個身份都捨棄。

    他與她,終究是無緣的嗎?

    「那為何相遇?為何相遇……」低低的呢喃聲不絕,她將嫣唇咬得滲出了鮮紅的印,兩眼也是熱得發燙,水霧在裡頭打滾,迷濛了視線,卻強撐著,不教它落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7:03

第四章

    艾新一邊納悶地看著水雲初,一邊拉長耳朵接收水雲錦洋洋得意的介紹。

    「這拍賣會辦得不錯吧?」

    「雲錦」這種布料曾為水氏織造坊帶來無數的名與利,而水雲錦的名字就是當年爺爺還在世時,為了期勉後人再創家業輝煌而特地取的。

    可惜,時不我與,在朝廷的層層限制下,水氏織造坊仍如日落的黃昏,一步步走向黑暗。水雲初說要遵守法令,從中謀取小財,但水雲錦卻不服,韃子有什麼資格管理漢人江山?

    於是在未來岳父蔣老爺的唆使、牽線下,他結識了一大幫同樣不肯認輸、堅決不受朝廷律法束縛的織造坊業主,將明面上的產業地下化,並且定期舉辦拍賣會。

    籌備近半年,終於一炮打響知名度。

    今晚已經是他們第三次聚會,參與的人越來越多,錦緞的交易量也不停往上攀升,這不僅給業主們帶來巨大的收益,拍賣場所獲得的抽成還能用來投入反清大業,終有一日,要復大漢河山。

    「我預計至多兩年,水氏織造坊就可以恢復往日榮景。」他意氣風發,俊秀的容顏恰如上等的美玉,熠熠生輝。「不過姊姊,你怎麼知道拍賣會的事?還堅持和艾新一起來參觀?你也有興趣加入?」

    水雲初翻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這句話的隱喻很大喔!艾新習慣性地對她動了動眉頭。他也很想知道她為何非拉他一起蹚渾水不可?

    水雲初螓首低垂,卻是不敢與他對視。

    倒是水雲錦完全不瞭解姊姊的意思,納悶地直搔頭。「難道我曾經說漏了什麼?」

    「見過笨的,沒見過你這麼蠢的。」水雲初瞪了弟弟一眼,才想再罵,卻被打斷。

    「來人啊!把整座園子給本大入圍起來!誰敢往外跑,直接放箭!」

    居然是制台大人到了,身後還跟著十來名軍士。登時,正在聚會的織造坊業主們慌亂了起來。

    但只要誰的動作激烈一點,就有士兵上來拳打腳踢一番。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水雲錦臉色發白。

    水雲初小手攬得死緊,出手的居然不是衙役,而是軍隊,朝廷對這些私營錦緞的商人們竟大張旗鼓到派出官兵鎮壓,擺明了是要殺雞儆猴。

    艾新複雜糾結的視線盯住她蒼白的面容。現下他知道她為何強拉他來參加拍賣會了。她是想利用他的身份來化解這場滔天災難。

    只是……唉,她為何不直說?這般的欺瞞讓他心裡有些不快。

    「那邊三個人,還呆站著幹什麼,沒聽到制台大人的話嗎?男人站右邊,女人站左邊!」一個軍士面色猙獰,手中刀柄一轉,就想給三人一頓教訓。

    艾新豈容他人傷害水雲初,雙掌交錯,一翻一劈,那名軍士便倒飛了出去。

    「大膽!竟敢反抗!」隨著數聲怒喝響起,四、五名軍士拔出了刀劍,欲將罪犯就地正法。

    「住手——」一個矮矮的、貌不驚人的小老頭突然越過制台大人衝進來。「住手,統統給我住手——」

    「曹大人這是何意?」制台很疑惑。

    那小老頭正是江寧織造局長曹璽,他完全沒注意制台的問話,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艾新,兩行淚啪啪地落個不停。

    艾新一見曹璽,仰天長歎。在被軍隊包圍前,他還心存僥倖,想騙過眾人,繼續他的逍遙生活,可曹璽的露面便徹徹底底地打破了他的夢想。

    曹氏是哥哥的奶娘,曹璽的兒子還是哥哥的伴讀,可以說整個曹家與皇室的關係就如同家人,艾新那些破事可以瞞天瞞地,獨獨騙不了曹璽。

    水雲初突然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上輕輕地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那你還出賣我?」第一次,他在她面前開了口。他的聲音軟軟的,好像就在她耳畔吹拂過,意外地悅耳。

    她不禁一呆,雪白玉顏上棲著兩朵紅霞。

    適時,曹璽撲了過來,雙腳一彎,就要跪下,艾新趕緊扶住他,拖著他到一邊去。

    曹璽兩隻手把艾新抱得緊緊的,就差沒把雙腳也一起纏上去。

    「我的四爺啊、小祖宗啊……這兩年你可跑哪兒去了,皇——」

    艾新一把掩住他的嘴。「曹大人,你別忘了,我名義上可是個死人,禁不得你這樣大庭廣眾地喊。」

    曹璽趕緊住了嘴,一雙眼珠子著急得亂轉。

    艾新這才放開他,直道:「曹大人,這個……總之,我是不想回去了,你直接跟哥哥這樣說吧!」

    「四爺,皇——不,是上頭那位——」呼,差點把舌頭給扭了。「你知道他有多看重你的,當初沒把你看好,讓你逃出去,他發了好大一場火,還杖斃了十幾個內侍。現在卑職好不容易發現你,再不請你回去,卑職頂戴不保也就算了,恐怕腦袋也要飛啦!」

    「放心,曹大人,有奶娘在,就算老天想收你,哥哥都不會准的。」

    「不行,卑職說什麼也不能再讓四爺走了。」

    「我又沒說要走,就留在江寧過日子,住水氏織造坊裡,誰想找我,儘管上門喊一聲『艾新』,我就出來了。」他指著水雲初和水雲錦,笑彎了眉眼,臉上三分狡猾帶著七分天真。

    曹璽想起兒子對這位四爺的評價——乍看之下,像個沒心眼的孩子,其實是油滑到沒心沒肺。

    他滿腔苦水。「四爺,這些人犯的是國法,若上頭追查,卑職擔待不起。」

    「只要不涉及謀反,一點小事,哥哥不會在意的。」

    但艾新還不知道,水雲錦就真的想造反。

    曹璽也很苦惱,江寧私織造坊大盛,他這個織造局長會很麻煩的。

    「曹大人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賣給我吧?」軟的不行,艾新就來硬的了。

    曹璽又能如何?人家是皇帝的弟弟,還是最受寵的一位,他再有十個腦袋也不敢違了四爺的意。

    「既然曹大人同意了,就請與制台大人說一聲,放人吧!」艾新順著桿兒往上爬。

    曹璽百般無奈地被推到制台面前。「這個……制台大人……」

    「曹大人,莫非你認識這些賊子?或是收了他們什麼好處?」從艾新拉著曹璽嘀咕開始,制台的臉就越來越黑。說要出動軍隊逮人的是曹璽、跟罪犯勾搭不清的也是他,現在是怎地?官賊一家親嗎?

    「大膽!這位——」但曹璽的嘴又被艾新給捂起來了。

    艾新附在他耳畔低語一陣。「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曹大人應該明白。」

    當然明白,四爺要拿他當槍使嘛!但曹璽無法拒絕,只能跟制台打起官腔。「制台大人,今兒個的事確實有所誤會,本官會親自向皇上奏稟,等待聖意裁決,還請你先行收兵。」

    制台也知道曹璽聖眷正隆,他若執意給這些罪犯開脫,皇上也只會笑嘻嘻地答應。是以,他憤怒不滿地收兵回營,心裡把曹璽祖宗十八代都罵翻了。

    曹璽真是委屈死了,艾新還在那裡添柴加火。「曹大人,我看制台大人心裡不太痛快喔!你若不能將他安撫妥當,只怕將來共事起來風波不斷。」

    「四爺……」他就是因為艾新,才會這麼傷腦筋啊!

    「你若不信我,就派人把水家圍了,除非我能飛天遁地,否則出不了水家大門一步,如此可好?」

    「卑職立刻去辦。」曹璽轉身找人去了。

    「靠!他還真的想佈個天羅地網陣,防止我走脫啊?!」他的信用有這麼差嗎?

    算了,讓曹璽派幾名年輕力壯的兵士到水家也好,省得他一個人包辦所有的粗重活兒,累人。

    ★★★

     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水雲錦是滿腹的疑惑。

    「艾新,你不是啞巴嗎?為什麼會說話?」

    「會說話自然不是啞巴啦!」艾新隨口胡謅。「不是啞巴,就一定能說話嘛!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水雲錦聽得頭暈,只好把問題拋開,再問:「我以為今晚死定了,你是怎麼說動官府放人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

    「你有錢幹麼在我家做長工?」

    「長工做久了,自然能存下一點銀子嘛!」

    「但姊姊不是說你工作是為了抵三餐,沒錢拿的?」

    「是不從帳房那邊支薪,但可以從你姊姊私房裡出啊!」

    「姊姊,你有多少私房?」水雲錦好奇地問水雲初。

    水雲初真是受夠了這個少根筋的弟弟,正巧到了家門口,她一把推他進去。「不管你有多少問題,都先給我把今天的錯誤反省一遍再來問!」

    「我有錯嗎?」

    「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就是錯!」氣不過,她踢了他一腳。

    見姊姊真的怒了,水雲錦只得懷著滿腹疑惑回房去,拚命地想他是何處露了破綻,竟惹官府找上門?這環節不補,以後還圖謀什麼反清大業?

    大門口,只剩下水雲初和艾新。她低著頭,不太敢看他,但眼角餘光又忍不住偷瞄他。

    沉默持續著,不知過了多久,他軟軟的聲音才在她耳畔響起。

    「你應該是有話想跟我說吧?」

    她無法形容那種嗓音,是磁性?低沉?還是別有韻味?總之,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讓她心尖兒狂顫。

    本以為他那張臉像包子一樣可愛就夠迷人了,直到他開了口,她才深刻體會到「勾魂攝魄」是什麼意思。

    情不自禁地,她的臉又更紅了,支吾半晌,才吐出蚊蚋般的三個字。「對不起。」

    「這你說過了。」

    「沒有。」她含糊著低語。「剛才是用寫的,才沒說。」

    他仰頭哈哈大笑。「也對。雲錦有很多問題想問我,你呢?就沒一點疑惑?」

    她偷偷地抬眼,看他笑得燦爛,那潤澤的臉比天上銀月更加皎潔。

    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目光被他緊緊地吸住,再也掙不開。

    說不出的溫暖和一股淡淡的悲傷同時滑過心坎。為什麼明知道他倆之間不會有結果,她還是控制不住地對他越陷越深?

    「怎麼不說話?」見她久久不語,反倒是他生疑了。「氣我騙了你?」

    那真摯的問候讓她覺得喜歡他也不是件壞事,或許結果不會完美,但至少過程中,她是幸福的。

    既抽不出情絲,就任其纏綿吧……

    她搖頭輕笑。「你有騙我嗎?在今夜之前,你對我可是一句話也沒說過,何來欺騙之言?」

    瀟灑的女人、敏銳的對手、貼心的知己,他看著她,那彎彎柳眉、細長鳳目,皆是別具風情,無論哪一種,它們都如醇酒般迷人。

    「你不好奇我是憑什麼說退官兵的?」

    「自然是憑你的身份。」

    「你知道我的來歷?」

    「只曉得你出身不凡,還有……」她抿唇一笑。「你不是啞巴。」

    他摸摸鼻子,也笑了,四目交接中,濃濃的情感和無數的心意在交流。原來,他們是如此地瞭解彼此。

    「你什麼都知道了,難怪從來不問我。」

    「我想你也不愛人追根究柢,不如別問了。」

    呼,他吐了口長氣,一撩長袍,揚起清風,飄然出塵,正如三月天那輕拂春水的綠柳。

    「謝謝你的不問。」他在水府大門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她柳眉一軒,蓮步輕擺,走到他身邊坐下。

    他鼻端聞到一陣清雅的香氣,不像花兒,也不似青草,是……對了,宮裡有一片竹林,從前每當他心悶的時候,便往林中一躲,藏它幾個時辰,讓哥哥找翻天。

    那竹林裡就是她身上這種清爽瀟灑、又不脫秩序的味道。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放鬆,無比地舒服。

    「在水家的這段日子,是我出生至今過得最愉快的。」正因她的知心,鬆了他的防備,他反而樂意說了。「我的家……很大、很麻煩、很多的勾心鬥角,所以我一直不想回去。」

    「但你還肯提起它,就表示那裡依然有你記掛的人。」

    他撇頭,望見她清澈的眸,不自禁地迷醉了。

    「我其實挺想我哥哥的,但我若回去,對他、對我都不好。」

    「我可以就此猜測你們兄弟感情很好嗎?」

    他點頭。「我幾乎是哥哥看著長大的。」玄燁只長他三歲,但他仍然記得,玄燁用稚嫩的身體、纖細的手臂護衛他的情形。

    他總愛說:這是我的人,誰敢動他一根寒毛試試。

    沒有玄燁,就沒有之後的福榮,和現在的艾新。

    「那麼你離家前便該與他說清楚,以免他擔心、不安,甚至誤會自己是不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才堅持不回家。」

    「不至於吧?」但話說得很心虛。在他心裡,玄燁一直很厲害,沒有什麼擊得倒他,所以……他似乎輕忽了玄燁的情緒。

    「我不是你哥哥,所以無法體會他得知你離家出走時的心境起伏。不過若雲錦對我幹出這種事,我肯定饒不了他。」

    「你的意思是,哥哥的懲罰很快就會降下來?」

    「都說了,我不是你哥哥,我怎麼知道他會如何做?」

    他白她一眼。「你這樣嚇人真不道德。」但偏偏戳中了他的弱點。他們兄弟感情很好,所以他更在乎玄燁的心情,如果玄燁為了他幹出什麼蠢事,或者氣壞身子,他會後悔一輩子。

    「忠言總是逆耳。」她聳肩,似笑非笑地睇著他。

    他與她的鳳目對瞪著,良久良久,又噗哧一笑。

    「你是故意要讓我心裡不安的。」

    「我這是在告訴你,不告而別是件很差勁的事,若有一天……」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淡淡的悲傷在鳳眸裡飄蕩。

    他心疼,探過手,握住了她扭絞衣角的柔荑。

    「放心吧,我不會再做出不告而別這種事的。」

    她反手握緊了那只有力的手掌,感謝他的知心。若有一日,他們必得分離,那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不是徒留相思、遺憾無窮。

    ★★★

     水雲錦也不是蠢蛋,睡了一夜後,心情平靜下來,再去回想艾新面對江寧織造局長曹璽和制台大人的景況。

    很奇怪,艾新似乎才是那個主導者。

    若說他這條命是艾新花錢買回來的,那艾新應該對兩位大人畢恭畢敬才是,沒道理整個立場顛倒過來。

    還有,艾新既然不是啞巴,為何一直偽裝?他是否別有目的?

    於是,公雞才啼,他便將艾新從被窩裡挖了出來,不停地逼供他的真實身份。

    艾新昨晚跟水雲初聊到四更才睡,現在是困得要命,再被水雲錦一糾纏,簡直要瘋子。

    「你的那些問題雲初都有答案,你自己去問她,別吵我睡覺。」

    「雲初?!你什麼時候跟我姊姊這般親密了?」水雲錦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問。「老實招來,你是不是——」

    「如果你又想提她的閨譽問題,省省吧!她從來不在乎那個。」艾新揮開他的手,打個哈欠。

    「姊姊就是太笨了,才會被你這種人耍得團團轉。」他吼著,又要撲上來。

    到底誰笨啊?艾新沒耐煩地一指點了他的穴道。「雲初讓你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你就想出這麼些爛東西來?」

    「我有什麼錯?若真有錯,也是當初不該答應姊姊救你回來,害她閨譽受損!」渾身動彈不得,水雲錦只能以咆哮來發洩心中的怒火。「姓艾的,你欺負我姊姊,早晚有一天,我要你以命相賠!」

    「這裡沒有姓艾的。」他姓愛新覺羅,謝謝。「再則,我與雲初心意相通、兩情相悅,難道還要經過你批准?」

    「什麼?!你們——該死!你們知不知道,無媒苟合是要浸豬籠的!」

    「白癡。」艾新受夠了這位水大公子的胡言亂語了,索性再加一指點了他的啞穴,換來一室安寧,再繼續睡。

    這一覺就直到了日上三竿,水雲初來請,他方才起身。

    簡單換過衣服,他打開房門,迎面便見到她清秀的嬌顏,一股靈秀直淌入他心坎。

    無比的輕鬆在四肢百骸蔓延,讓他舒服得想呻吟。

    「要不要進來坐一下?」

    簡單的一句話,便勾起了她滿眼的溫柔。

    今天上午發生了很多事,讓她的心有些亂,但是看見他,一如既往的親切與平和,所有的不愉快便煙消雲散了。

    他對她伸出手,她很自然地將柔荑搭上。

    當他們攜手走入小小的寢室時,那份自然就像他們早已如此千年百載,不需要激情,一切水到渠成。

    水雲錦看到他們相處時的和諧,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看姊姊對艾新那敞開心懷的信任、有如家人的親切,要說他們之間沒發生什麼事,打死他都不信。

    完蛋了,姊姊真的被欺負了……水雲錦一臉如喪考妣。

    水雲初這才發現弟弟像根木頭似地杵在房間裡。

    「雲錦怎麼在這裡?」

    「他還沒五更就來了,問我的來歷、目的,還有你的……那個……」艾新實在不好意思說,她弟弟對她的閨譽看重的程度簡直是變態了。

    水雲初走過去,朝著水雲錦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讓你反省自己的過錯,結果你就想些有的沒有的,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

    水雲錦身不能動、有口難言,氣得俊顏通紅。

    艾新看他可憐,兩指解了他的穴道。

    水雲錦立刻跳起來叫道:「你們兩個立刻成親!」

    這下子,艾新和水雲初同時給了他一巴掌。

    「你又想到什麼邪惡的地方去了?」她瞪眼。

    水雲錦捂著腦袋,無比地委屈。「你們兩個都親密到……像這樣共處一室,卻不成親,成什麼體統?」

    要不是看他疼得臉都皺起來了,水雲初一定再給他一掌。

    「看清楚。」她把弟弟的身子轉過去對著大門。「房門洞開,可見我們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哪裡沒體統了?」

    「可是你們手牽手。」

    這回換艾新拉起他的手了。「我也與你牽手了,我們是不是也要成親?」

    水雲初實在是被弟弟的迂腐氣死了,一把推他出了房。「你再給我回去反省一回,想不出自己的錯處,今兒個你就別吃飯了!」

    看著水雲錦憤怒、委屈、不滿的背影消失,艾新忍不住好奇。「你一點提醒都不給他,確定他能反省出什麼?」

    「有關你的來歷,我早就提醒過他了,他總是記不住,我有什麼辦法?」至於水雲錦一心反清、視國法如糞土的事,她可不敢在他面前提,只能暗地裡再敲打、敲打弟弟了。

    他給她倒了杯茶。「你怎麼提醒的?」

    「最初在巷子裡救你的時候,我就發現你身上那襲紅衣是御用之物,便告訴他,你來歷不凡,當時他還說懂了,結果是什麼也不明白。」

    艾新只能歎息,以水雲錦執拗又迂腐的個性,專心讀書做學問興許是好的,但要他做生意,怕是水氏織造坊的災難了。

    而以她的聰慧,又怎會聽不出他歎息聲裡的意思?

    「雲錦畢竟是水家的獨苗,將來整個家業都要交給他,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他磨成材。」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種事真的辦得成?艾新想著頭就痛,還是改變話題吧!

    「你找我有事?」雖然水雲錦一天到晚質疑姊姊的閨譽,但艾新很清楚,不管水雲初表現得多麼人來瘋,在她心底的最深處,理智永遠壓過感情。除非她有意,否則誰也損不了她的名節。

    「曹大人派了男女各十名童僕來服侍你,這些人你打算怎麼處理?」

    「女的留下來給你使喚,男的打發上織造坊做工。」反正童僕的工銀由曹璽那裡開支,不用白不用。

    「你不留兩個男僕幫你分擔一些粗重活?」她笑吟吟地看著他。

    昨晚回來的時候,他便察覺水家附近藏了一堆護衛。有那些人在,他還有機會幹粗活嗎?現在這裡夠亂了,不需要再添人口增加麻煩。

    「留下來做什麼?做包子?我保證他們做的包子不會比我做的好吃。至於挑水、劈柴,那是雲錦的活兒,我想他不會樂意被人取而代之的。」

    她笑得越發歡快了。「既然艾公子對自己的手藝這麼有把握,照例,今天還是要一百個包子送織造坊,麻煩你了。」

    「包在我身上。」他還怕昨晚身份大揭秘後,她待他的態度會改變呢!一切照舊就好,這水家裡,最讓他流連的便是這份平凡和樸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7:27

第五章

    陽春三月,綠柳成林的季節裡,水家迎來了一票奇怪的客人。

    這群客人總數十餘名,領頭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儀容清俊,尊貴不凡。

    水雲初先看他的衣服,織底繡花,完全是御用樣式,腰上一方盤龍佩,潤澤光滑,身後兩名侍從,外表高大威武,細瞧之下,居然沒有喉結,她雙腿開始發軟。

    什麼樣的男人會沒有喉結?自幼淨身入宮做太監的男人。

    什麼樣的人可以穿著御用衣服,腰懸盤龍佩,又使用太監做隨從?只有當今聖上啦!

    天下何其大?皇帝今年到她家。就算不用腦袋想,她也知道皇帝是為艾新而來的。

    她早料到艾新來歷不凡,不是王爺就是貝勒,卻萬萬沒想到,他能驚動聖駕。再想到他老掛在嘴邊叨念的「哥哥」……天,他是當今御弟!

    是該慶幸她及時懸崖勒馬,沒利用艾新的身份謀利,否則現在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眼前可是水雲初姑娘?」年輕人,也就是當今聖上康熙問道。

    「小女子正是。」她輕輕一禮。「公子想必就是艾新的兄長了。」

    「原來水姑娘知道我。」康熙面上笑著,心裡倒把弟弟罵了一頓,好好的愛新覺羅.福榮不用,改什麼名嘛!數典忘祖的小混蛋。

    水雲初卻是最擅體會人心的,一眼洞悉他隱藏的不愉,忙道:「常聽艾新提起兄長待他手足情深。」

    「手足情若深,何至離家二載余而不歸?」

    「手足情至深,才將兄長安危放第一,思念深藏在心頭。」

    聞言,康熙深深地看了水雲初一眼。半年多前,他得到曹璽的消息,找著四爺了,但四爺堅持不回宮。

    康熙很清楚這個弟弟溫和的外表下藏著執拗的心性,不是一般人改變得了,便令曹璽就近照顧弟弟,他加快腳步處理政事,安排朝務,直忙和了五個多月,才有今日江寧這一行。

    這期間,曹璽的奏報一直沒斷過,而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提到了水雲初。

    據聞她迷惑了四爺、她閨譽不佳、她常往來市井,性愛貪小便宜。

    乍看這女子,康熙找不到她有什麼地方可以惑人,論容顏,只是清秀,講風華,她少了韻味,說身材嘛,普普通通,卻是沒有一點特殊之處。

    但交談幾句話後,她的味道就出來了。

    她心思敏銳,而且聰明,就像他阿瑪最愛的董鄂妃一樣,人在身旁,如沐春光,難怪可以捉住小四的心。

    「不知我弟弟現今人在何處,可否請他出來一見?」

    「當然。」水雲初正想讓婢女去請人,就見艾新闖進大廳。

    「雲初,廚房裡的麵粉——」咋呼聲才到一半,他的目光便被堂上端坐著的威嚴身影徹底吸引住了。

    康熙的嘴角在抽搐。時隔兩年半,兄弟再相見,這小四居然一身白糊糊的麵團、粉末,是什麼東西啊?他離宮恁長時日,就都在幹這些莫名其妙的事?

    「哥——」艾新笑得好開心,豁身撲了過去,抱住康熙,同時沾得他一身的麵粉。「我好想你。」

    康熙本來要罵人的,但聽見弟弟親親熱熱的一聲呼喚,瞧他那張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邊的容顏,滿腔怒火都化成了憐惜。

    「你這傢伙,除了會說好聽話哄人外,還會幹什麼?」他抱緊了弟弟,眼眶有些紅。

    「我還會做包子啊!」艾新得意地拍著胸膛,又揚起一陣白灰。「待會兒哥哥多吃幾個,保證是你沒嘗過的好口味。」

    這會兒,康熙連眉毛都抽起來了。

    「你……常年離家不歸就……都在做包子……」

    「是啊!」他回得很理所當然。

    康熙的臉整個黑了。

    水雲初突然很慶幸,她家雲錦有點小笨小笨的,不會這樣氣她,否則她早八百年前就被氣到吐血身亡了。

    她萬分無比地同情這位皇帝陛下,有這麼個傢伙做兄弟,真是三生不幸!

    但艾新有把人氣死的本領,自然也有將人捧上天的能力。

    「自從見過曹大人後,我便知哥哥定會來尋。你出來一趟不容易,弟弟怎麼也得給你準備一樣與眾不同的禮物讓你驚喜驚喜,所以我很努力學做包子啦,我現在會做七種口味的包子,全都做來給哥哥吃,好不好?」

    太好了,好到康熙想揍他一頓。但他下一句話又讓康熙心軟了。

    「雖然做包子很辛苦,揉面挺費勁兒,在蒸籠前又熱得人渾身大汗,不過為了哥哥,我會忍耐。」

    憤怒、親情,兩種情緒交雜扯著康熙的心臟,半晌,他咬牙。「你,很好。」

    「謝謝哥哥,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份禮物,我現在去把它完成,很快就好,你等一等!」他一邊說、一邊跑,當然,也很有良心地把水雲初一起帶走了。

    來到廚房,他彎腰喘著氣。「哥哥的氣勢真是越來越強了。」

    「你還知道怕啊!」水雲初嗔他一眼,忍不住氣,兩指揪住了他的耳朵。「你不叫皇兄,喊什麼哥哥……你知道親自把一位皇帝迎進家門那種感覺有多恐怖嗎?」

    皇兄、皇弟,只要加了一個「皇」字,再濃烈的手足親情也會添入利害關係,還不如單純的「哥哥」、「弟弟」親切。

    所以他總說,他有一個哥哥,玄燁是他唯一認可的手足,至於其他,那是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出身皇族?」

    「我以為你口裡的哥哥頂多是個王爺,誰知——總之,你害我受到了驚嚇,賠償。」當今御弟耶!不敲他一筆,她都覺得對不起天地父母。

    「你手裡捏的那只耳朵就價值千金了,還想要什麼賠償?」

    氣鼓鼓地在他的耳朵上扭了兩下,她鬆開了手。「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的東西我不要,拿真金白銀來償。」

    「你確定金銀珠寶你就啃得下去?」他那張臉又開始發光,笑得天真,真教人想一腳踹下去。

    「沒有金銀,你就拿銀票來賠。」不與他鬥嘴了,她直擊主題。「喂,你哥這麼大陣仗來訪,水家招待不起啊!」

    「他是我哥哥,又不是外人,不需要特別招待啦!」

    「你哥和你或許這麼想,但我得顧及外人的眼光,要是被發現水家對當今聖上不敬,那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但如果我哥哥很喜歡你這種招待方式呢?」

    她不太明白。「皇上難道不在乎我們這些市井小民的無禮?」

    「你別把他當皇上。」他趕緊扭轉她的觀念。「你是我喜歡的人,我將來的娘子,便是他弟妹。對於大伯,你只管放心與他交談,偶爾親密些、甚至頂撞兩句也沒什麼。一家人,誰跟誰沒吵過嘴?不要因為他的身份就把他摒除於外,那反而讓他孤單、不舒服。」

    她有一點懂了。「唉,高處不勝寒啊!」

    他微彎唇角,露出一抹笑弧,卻沒有以前的肆意和天真,滿是空虛,一眼望去,除了黑暗,什麼都沒有。

    她心微顫,這才知道悲傷並不淨屬於淚水。一顆心痛到麻木,便成了笑,沒有生機、一片荒蕪的笑。

    她伸出手,用力地在他臉上揉了起來。

    「你還有時間笑,剛才是誰說要做包子給大哥當禮物的?還不快去揉面?」如他所言,他的哥哥也是她的,那就把恁多繁雜、無趣的禮儀規範拋了吧!以最真誠的心意相處。

    他看她的眼神閃了閃。方纔,他好像又回到皇宮中,在那片一無所有的荒漠裡,他飢渴得幾乎死去。

    而正在他絕望無助的時候,她便像天降甘霖,又將他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水雲初,茫茫人世間,無數的男男女女中,他竟能遇上這麼個知暖知意又知心的可人兒,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雲初,我說娶你是真心的,我一定光明正大、用八抬大轎迎你過門。」輕輕地牽起她的手,將那柔軟的軀體擁入懷裡,這一刻,他的心暖得發燙。

    她吸吸鼻子,眼眶好熱。她相信他的真心,但是橫亙在兩人間的滿漢之別,有這麼容易跨越嗎?

    她很怕,長這麼大,第一次嘗到這種凡事皆無法掌控,只能隨波逐流的無助……

    ★★★

     下午,水雲初還在為晚宴該如何款待康熙而傷腦筋時,艾新已經蒸了十來籠甜鹹葷素俱全的包子,說這就是今天大家的晚餐了。

    水雲初很為難。

    「真的就只讓他們吃包子?」即便他們兄弟情深,康熙不計較弟弟的惡搞,其他人會怎麼想?要是認為水家慢待皇上,有欺君之嫌,會被砍頭的。

    「不然呢?」若照皇宮的御宴安排,一夜就可以吃垮水家了。艾新還想在這裡安度餘生,不想這麼快讓它煙消雲散。

    「至少上酒樓訂桌宴席吧?」知道要把皇上當家人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她心裡總是不安。

    「你訂普通酒席,哥哥沒興趣就算了,旁人還會懷疑你輕視哥哥,但上等的又很貴喔!」

    「你覺得要什麼檔次的才符合標準?」

    「一百兩跑不掉。」

    「什麼玩意兒!龍肉鳳肝啊?這樣貴。」

    「鯉魚須、翠鳥心,總之就是些吃不飽,份量又少,味道也不見得多好的東西,它們唯一的優點就是——珍稀。」

    水雲初喘口氣。「如果只有一次……那我還撐得住。」雖然她的心痛到滴血,但為了哄他哥哥開心,忍了。

    「不可能只有一次,哥哥這一來,沒有一、兩個月是不會走的。」期間,康熙還會用盡各種方法說服他回宮,他太清楚哥哥的個性了。

    她眼白上翻,腳步踉蹌了幾下。「我放棄,上包子吧!」

    「放心。」他及時扶住了她的肩膀。「你忘了我是什麼身份,我親手剁的餡、揉的面、做出來的包子,就算值不了千金,百金也頂得過,誰敢說我們心意不夠誠,哥哥第一個會把那傢伙的腦袋摘掉。」

    是啊!她居然忘記這個關鍵了。是當局者迷嗎?還是情感惑亂了她的理智?

    她搖搖頭,有些暈眩。

    「你怎麼了?」他手掌貼著她的額。「沒發燒啊!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看一下?」

    她望著他,誠摯的眸裡毫無保留的溫柔,情深濃烈到醉人心魂。不自禁地,她的眼眶又熱了。

    好像愛上他之後,她心裡就常糾著一團鬱悶,時不時讓哀傷染上了身。

    難道愛情就是這樣,品嚐著甜蜜的同時,喉頭也泛著一絲苦?

    但她實在不習慣這種失控的自己,拚命想讓腦袋清醒一點,可惜怎麼努力都收不到成果。

    反覆吸氣、吐氣,半晌,她硬擠出一抹笑。「我沒事。」

    「你一定有事。」他也是個心思敏銳的人,可以看穿她心裡堆積了很多問題,只可惜他不是神,無法一一釐清那些脈絡。「不能告訴我嗎?」

    他們之間的身份差距說了有用嗎?一個人煩惱總比兩個人相視對泣的好。

    「我真的沒事。」她不想再說那些無意義的事了。「既然你哥哥會在這裡住上十天、半個月,我且找人將西廂房整理一遍,讓他和他的隨從們住一塊兒。」

    「雲初……」他很想知道她的心事,又不願逼她,思慮再三,還是抑下了探究的念頭,只道:「若是哥哥的來訪干擾了你,我去通知曹大人,由他出面招待哥哥吧!」

    「這一通知官府,皇上離京的事不就鬧開了?你不知道,民間……嗯……有些人其實……他們……」她不知道要如何委婉才能表達很多漢人打心底想要反清復明的念頭,比如雲錦,他就是個忠實的叛亂份子,唉,這是個教人不省心的孩子。

    誰知他卻笑得無比輕鬆。

    「你若是擔心天地會乘機作亂,大可放心,哥哥此番前來,身邊每一個護衛都是萬中選一的,除非天地會能召集上一支千人部隊來攻,否則尋常幾百人,他們還不放在眼裡。再則,曹氏是哥哥的奶娘,曹大人萬萬不會洩漏哥哥行蹤,哥哥住曹家很合適。」他只怕康熙會為了他而死賴在水家下走,才是真正的大麻煩。

    她聽得很心動,但想了又想,畢竟是情郎的哥哥,真把他往外趕,她心裡也難受,還是算了吧!

    「只要他們不要求享受跟皇宮一樣的待遇,單純多幾張嘴吃飯,水家還支撐得起的。」

    哥哥是個大氣的人,必然不會介意那些小事,問題是他身旁那堆人,一個個受吹捧慣了,那種小人閒氣才真正教人難受。不過撞到他,算那些人倒楣,他們若乖巧安靜也就罷了,膽敢胡言碎嘴,保證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

     事情完全如水雲初所料。當夜晚,包子大宴上桌的時候,康熙面色不變,但他那些護衛、侍從臉上差不多可以刮下一層冰了。

    水老爺和夫人完全無視眾人,你餵我一口、我餵你一口,恩愛似神仙。

    水雲錦左瞧瞧、右瞄瞄,丟下一句話。「艾新,你們兄弟長相完全不一樣耶!你大哥比你好看多了。」

    艾新毫不在意地兩手一攤。「彼此彼此吧!你跟雲初的模樣也沒像到哪兒去。」

    水雲錦哼了聲。他討厭自己這張太過俊美的臉龐,也不說話了,埋頭吃包子。

    「各位也吃啊!我親手做的包子,天下只此一家,錯過了,保證諸位後悔終生。」他話裡夾槍帶棒的,不過舉筷給康熙挾包子時,轉瞬間又笑得天真無比。「我記得哥哥最喜歡吃羊肉,這茴香羊肉口味的包子是特地為哥哥研究的,你嘗嘗我手藝如何?」

    康熙實在不瞭解這個弟弟,在皇宮裡不好嗎?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地位他不要,偏要在民間做包子?

    他看看面前碗裡的包子,再瞧一眼笑得燦爛的弟弟,深刻地體會要帶艾新回宮將是一條很漫長的道路。

    輕歎口氣,他舉箸,正準備挾起包子。

    「主子,請等一下。」一個內侍取出了銀針,就要試毒。皇上吃的東西一定要先測試一遍,這是慣例。

    但碰上正想找碴的艾新,便成了他發飆的藉口。

    「怎麼?懷疑我會謀害自己的親兄長?」

    「奴才不敢。」那內侍嚇得啪一聲跪了下去。宮裡的人都知道皇上有多麼寵愛這位四爺,也曉得可以當面頂撞皇上,了不起被斥責一番,但千萬別得罪四爺,他最擅長的就是在微笑中讓人親手賣掉自己。

    那一跪,把水家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看到家人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水雲初輕輕踢了艾新一下,讓他克制點,別把大家都嚇壞了。

    艾新回給她一抹瞭然的眼神。他行事自有分寸,不會過火的。

    「起來,跪那兒做什麼?」康熙瞪了那大驚小怪的內侍一眼,又轉向小四。「你明知這只是他的習慣,也拿來說事。」

    「哥哥說過,什麼樣的人、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就該適應什麼樣的生活方法。世上最愚昧的是太過堅持自己,妄圖以一己之力,來扭轉天下大勢,這樣做不僅勞民傷財,更有甚者,還將招致亡國滅種之禍。」這是康熙正式親政時告訴艾新的話,滿族以少數人的身份入主中原,最開始是壓之以威,讓天下人自己選,留發不留頭。

    但真正的統治,單靠武力卻是不行的,因此康熙很重視中原文化和儒家思想,他以為要讓大清千秋萬代,就得使滿人和漢人慢慢地磨合,彼此相融,最終成為一體,這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想不到艾新把那些話拿來這裡說,還……他媽的,真有道理。康熙看著驚才絕艷的弟弟,心裡是既驕傲又無奈。小四有如許才華,因何就不肯為朝廷效力呢?

    他清清喉嚨,說道:「小四說的有理,這不在家裡,沒那麼多規矩,都坐下來吃飯吧!」

    皇帝都開口了,那些護衛、內侍還能怎麼辦?彼此看了看,終於坐了下來,但身子僵得比木頭還硬。

    小贏一把,艾新並未得意忘形,一句「哥哥威風」、「哥哥厲害」、「哥哥好棒」……把康熙哄得差點找不著北。

    若非門房突然來報,說是織造局的曹大人遞帖求見,說不定艾新還能把康熙哄得忘了出宮的目的,再暈頭轉向地回京城去。

    水雲錦一聽見「曹大人」三個字,心裡就不痛快。他討厭滿人,尤其是滿人的官,一個個都是混蛋。

    筷子一丟,他站起身。「我吃飽了。」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跑了。

    水雲初被弟弟的無禮氣到渾身發抖。艾新拍拍她的手,轉向康熙。「哥,你要在哪裡見曹大人?」

    「去大堂吧!」康熙若有所思地望了那空下來的位子一眼,放下筷子,慢慢地站起身。

    「你與曹大人必有很多話聊,小四就不摻和了。」艾新身子都沒挪一下,快樂地跟康熙揮著手。

    他的行為和動作都很失禮,但康熙就喜歡他這種無拘無束的樣子,只有心無所求的人,才能活得如此瀟灑。他點頭,讓艾新繼續吃飯,自去了大堂。

    康熙一走,水老爺、夫人也跟著站起來。

    水夫人先讓相公帶幾顆包子回房,然後,她水靈清澈的目光凝視著艾新。「你哥哥很不簡單啊!」

    「哥哥確實英明。」看來水家的女人都察覺到他兄弟二人的身份了,只不知兩位男子是否仍在糊塗?

    「他能接受雲初嗎?」

    「娘,你胡說什麼?!」水雲初嬌顏赤紅。

    「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這本來沒什麼,你們開心就好,但若他家裡人不同意,他哥哥又如此厲害,你們即使私奔,天下之大,也不會有容身之處的。」

    這是她那個每天糊塗過日子的娘嗎?水雲初有些驚訝,娘親大人幾時被換了一顆精明腦袋?

    倒是艾新一臉平靜。他本就不相信犬生虎子這種事,真生出來了,也要能教善養才是,否則再聰明的孩子也會長成笨蛋。

    水雲初無疑是聰慧、敏感、精幹,但這些東西都是她與生俱來的嗎?不可能,肯定有人教育她,她才能將自身的特長髮揮得淋漓盡致。以她的成長背景來看,這指導者無非她爹娘二人。

    今日水夫人的表現只是證實了他的猜測,所以他毫不驚訝。

    「伯母請放心,哥哥也許可以管盡天下事,獨獨管不到我娶妻,今生今世,雲初做定我娘子了。」

    水夫人輕頷首。「這樣就好,不過李府那邊也得尋個人去說說,最好讓他們正式退親,省得日後再生枝節。」她叨念著回房了。

    「李府?」艾新唇角斜勾,劃出一抹魅惑的弧。「原來你訂親啦?」

    水雲初一拍額頭,無奈、驚訝、懊惱……各式情緒劃過心頭,最終化成一聲長歎。

    唉,娘親大人可真會替她找麻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7:53

第六章

    「我都不知道你早已有未婚夫。」水夫人一走,艾新就開始笑,明亮的眼半瞇著,臉上散發出一縷縷冰寒的邪氣。「不知道那位幸運兒是哪方俊傑呢?介意告訴我嗎?」

    水雲初第一次發現,他那張可愛的臉也可以變得很陰、很酷、很凌厲,她情不自禁地嚥了口唾沫,連連後退。

    「親愛的雲初,可以麻煩你幫我引見一下這位……李公子吧?李公子今年多大了?樣貌如何?家裡做什麼營生?」他輕撚手指,眼裡發出的魅光勾魂攝魄。

    「艾新,冷靜點。」她心兒亂跳,一直退、一直退,直退到牆角。「這是場誤會。」

    「你的意思,我可以把它理解成你並未訂過親嗎?」他停步在她面前,身體並末壓制她,但兩人的肢體卻緊貼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體溫。

    她苦笑,低頭看一眼自己起起伏伏的胸脯,她呼吸,他也呼吸,因此每當她的胸部微微鼓起,兩人的身體便反覆廝磨,帶出一絲電流,教人四肢酥麻。

    「我是訂過親……」她的聲音帶著一點抖意。「但那樁親卻是在我還沒出生前就指下的,怪不到我頭上吧?」

    「可你沒有告訴我。」這才是他最鬱悶的。

    「我沒說是因為我早當這樁親事不存在。」她歎口氣,緩緩解釋起自己十二歲那年,水家的織造坊陷入巨大危機,爹娘怕撐不過去,想起了李府這樁親,便請他們提前來迎親。

    其實水老爺和夫人並無意向李府借貸以度難關,兩位老人家只希望女兒能擺脫這個泥沼,有個幸福的未來。

    但李府卻百般推遲這門親事,只道少爺年紀太輕,再緩個幾年。其實李大少年長她五歲,十七娶親,已經算很年長了。

    這幾年陸陸續續聽說李大少納小妾,贖歌妓,卻不見他上門求親或退親,恐怕是不想擔上嫌貧愛富的罵名,所以故意拖著她,要水家先受不了,自己去退親吧?

    水雲初很不屑李家這種做法,再加上認識艾新後,兩人彼此相得、情感日增,無意間,她便將這樁親從腦海裡抹去了。

    聞言,他眉眼飛揚,飯廳裡昏黃的燭火在他的笑顏上跳躍,勃勃的生機散發著讓人心動的溫暖。

    「幸好李大少夠笨,才讓我有機會撿到寶。」大掌捧起她的臉,蜻蜓點水般的啄吻在她嫣紅的櫻唇上一滑而過。

    她倒吸口氣,逸出一記嬌軟的驚呼。

    他的唇重新覆上,細細品嚐著她芳香如花瓣般的唇。

    她的身體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酥麻讓她腦袋整個暈眩起來。

    他大掌即時攬住她的腰,將她往懷裡一帶,柔軟的嬌軀幾乎整個化入他的身體中。

    他用力抱起她,兩片唇貼得密實,她發出一記輕軟如綿的呻吟。

    他的心跳失控了,迫不及待滑過她兩片櫻唇,探入她濕暖的唇腔。

    近乎是粗魯的,他的舌捲住了她的丁香。

    她驚呼,一向和暖、帶著溫柔波光的鳳眸突然睜大了,圓滾滾的,與他漆黑的眸對視。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裡的驚訝、興奮,和……一點點恐慌。

    為什麼恐慌?難道她害怕他的碰觸?

    她小巧的丁香在顫慄,似乎想逃離,又控制不住地要與他的舌纏綿。

    她纖弱的肩膀在他懷裡細細地抖著。

    他愈發納悶。如果她不喜歡他的親吻,為何要回應他?

    倘若她心裡是開心的,那她的害怕又是所為何來?

    「唔!」忽地,她開始掙扎,慌張且驚恐。

    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吻得不對嗎?原諒他在這方面也是個生手,他會改進的。換個角度,繼續。

    但她卻掙扎得更用力了。

    他只好不停地變花樣,親吻她、挑逗她,大掌沿著她纖巧的背脊來回撫摸,平穩她的情緒。

    但她突然眉一皺、腳一抬——

    「唔!」他悶哼,雙手捂著胯下,連連後退。「你幹什麼?!」

    她虛脫似地靠著牆坐了下來。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她一邊喘、一邊瞪他。「你幹什麼?存心悶死我?」

    「我……誰要悶死你了?」幸好她力氣不大,否則他終生「性」福就沒了。

    「一般親吻有這麼久嗎?我快窒息了你知道不知道?」

    「啊?」他眨眼,感覺無數的汗珠正在往外冒。「我只是吻你的嘴,又沒摀住你的鼻子,難道你不會用鼻子呼吸?」

    轟,好像正月十五宮內放煙花一樣,她的臉一瞬間被燒得紅亮。

    他看著她那雙媚麗的鳳眸裡,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既驚且慌,忍不住仰頭大笑。

    「你不會連親吻時該怎麼呼吸都不知道吧?」

    一句調笑嗆得她咳嗽不止。「你你你——」

    「我知道你是生手,以後我會慢慢地、很仔細地教你的。」他笑得不懷好意,分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眼。

    「多謝喔!」她真想拿東西砸他,但想起自己好歹是名媛閨秀,不跟無聊人士一般計較。「我的問題你都知道了,現在換你來解開我的疑惑了。」

    「我的身世來歷早跟你說了,你還有哪裡不懂?」

    「你是滿人,還是皇家子弟,哪可能娶一個平民漢家女為妻?你哥哥頭一個就不會贊成,而你居然騙我娘,萬一她當真了怎麼辦?」這根針已經插在她心裡好久好久了,她拔不掉,只有接受它。

    但她還是愛他,甘心情願奉上一顆真心。

    這不是她大方、也不是她贊同「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的蠢話,她只是控制不住愛他的感情,於是選擇沉溺當下。

    她很清楚有一天他會離去,而她會悲傷,所以她更愛他,飛蛾撲火似地搶著時間,把全部的身跟心都交給他。

    她只想愛他,直到自己不能再愛為止,待他走後,便可以抱著這份摯愛的回憶過一生。她自信做得到。

    可他不能給她娘一個不切實際的承諾,她娘親沒有她這麼堅強,萬一禁不住他的離去,該如何是好?

    艾新想到好幾次,他們手牽著手,他跟她描繪著未來平凡的幸福時,她臉上那抹甜美的笑,和偶爾滑過眸底的悲傷,他一直不懂,悲從何來。

    直到此刻,他才清楚,她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意跟他交往的。

    這傻姑娘,既然愛得這麼卒苦,為何始終不說?如果不是水夫人橫插一腳,她擔憂自家親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向他提起這件事吧?

    在情與義之間,她總是先周全了後者,等身邊的人都快樂了,她才會想到自己,要他如何不心疼她?

    「我並沒有騙你娘,我確實要娶你,也能娶你,你顧慮的那些問題在我身上都不存在。」

    「不可能,滿漢之間的通婚有多嚴苛,我很清楚。」

    「如果我額娘就是個漢人呢?」

    所以他稍一提,她腦海裡便有了一個淡淡的形象。「你額娘是……董鄂妃……不,是端敬皇后?!」

    「我阿瑪非常寵愛我額娘,所以我一出生他就想立我做太子,但我不是純正的滿人,朝廷內外沒人願意承認這樣一個太子。聽說從我出生那一天開始,就飽經下毒、暗殺與謀害,逼得我父皇不得不對外宣佈皇四子百日而殤,將我送出宮去,才保住我一條小命。」

    他說得雲淡風輕,她聽得渾身顫慄。整個皇宮、朝廷全部加起來,有多少人?而他們共同的目標卻是殺掉一個嬰兒……艾新的人生豈止是跌宕起伏,根本是步步危機。

    她摀住臉,重重地喘息,心痛得好像就要死去。

    「那現在呢?是不是還有人要對你不利?」

    他起身,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大掌攬住她的腰,將她緊緊地摟在懷中。

    「放心吧!我都已經是個『死人』了,對那個皇位再無威脅,誰還會那麼無聊找我麻煩?而且……」他拉開她捂臉的手,細碎的吻落在她額頭、鼻尖和那蒼白的雙頰上。「我現在很慶幸自己未曾名列宗譜,這樣就沒人可以阻止我娶你了。」

    她咬著唇,眼眶好熱,視線望出去,盡成了一片矇矓。

    「傻瓜,這有什麼好哭的,沒有那一段過去,我怎能尋到現在的幸福?我不知道多感激它。」他甚至感謝鱉拜打得他一身傷,否則他不會被她撿到,結下這段情緣。

    她閉上眼,深深地吸氣,再吐氣。「我沒哭。」千萬人中得遇他,這是幸事,她開心都來不及,絕對不教淚水破壞了這美好的一切。

    她笑著,勾起唇角,笑得無比開懷,笑得鳳眸裡秋水蕩漾。雖然她其實好心疼他,痛得身子都發抖了。

    用力抱住他,她把他往懷裡帶,抱得好緊好緊。

    他先是嚇了一跳,卻感覺到她的溫柔,圓眸濕了,雙唇抿了抿,綻出的是春風般和暖的笑靨。

    ★★★

     對某些高官富商來說,能夠接待皇帝是件祖墳冒青煙的好事。

    但對水雲初而言,皇上的進駐只代表著家裡又多了幾十張嘴吃飯,她肩頭上的擔子更重了。

    最可惡的就是艾新,居然說她不公平,對他就喊;不工作,沒飯吃,待他哥哥便似伺候祖宗,大小眼得也太明顯了。

    混蛋傢伙,也不想想,她是為了誰才百般討好康熙帝?

    艾新在皇室裡雖已是個「死人」,但他跟康熙的手足之情卻是貨真價實,康熙無權置喙他的婚姻,但若因她而令兩兄弟反目,他肯定還是會難過。

    所以她只能很苦命、很苦命地去賺錢,再度換上那件華麗富貴、好像一座移動金山似的金縷衣,總覺得它越來越緊,束得呼吸困難。

    她又長個頭了嗎?拉拉明顯短了一截的裙擺,稍微把腳彎一下,還能遮住繡花鞋,但再長下去,這衣服就真的穿不上了。

    「唉,到時我拿什麼裝門面,去跟人家談生意?」

    如今,水氏織造坊出來的產品已經無法進入大市場了,不是說品質不好,而是產量太低。在政令的限制下,織機被減了,有能力、有本事的織工紛紛另謀他就,其他的織造坊或者轉業,或開除老織工,改用年輕人,一來工資低,二來年輕人的手腳快,產量也能提升一點。

    但水雲初做不到,那些老織工從爺爺那一輩就在水家做事,他們已經不是雇工,而是家人了。

    再則,她認為老織工們雖創造不出新花樣,但勝在技藝紮實,織出來的錦緞比較一般的,花紋更細膩、色彩更豐富,那是再新奇的花樣都比不上的。

    沒有產量,就跟人家比品質吧!因此,水雲初將水氏的客戶定位在那些豪門巨賈上,而要跟他們打交道,她就不能太寒酸,否則門房都不放她進門了,還談什麼生意?

    可現在,她的門面快撐不住了,要再花重金打造一套嗎?

    真討厭自己長得這樣快。

    滿面的哀淒,她踏出了閨房,才轉上迴廊,迎面撞見康熙帝,來不及行禮,便被他身上的衣服嚇一跳。

    「你你你……這這這……」

    「雲初,你怎麼了?不認得艾兄弟了嗎?他穿這件衣服是不是很好看?」出來獻寶的是水夫人。

    水雲初一把拖過母親,閃到廊柱後低聲問道:「娘,那塊布你從哪兒找出來的?」

    「老典家啊!你之前不是說家裡放太多貴重東西危險?就把一些上等雲錦、古董寶貝都放在老典家的寶庫,讓他家的護衛幫忙守著?前些天艾兄弟來,我一看他,就覺得以他的氣勢、風度,簡直是為我們家的鎮店之寶生的,便去找老典將布拿回來,又請人連日趕工,終於趕上給他做了件袍子,好看吧?」

    「嗯,美到天翻地覆、帥到慘絕人寰。」重點是,典家是當鋪!她所謂的護衛根本是謊言,事實是家裡沒錢了,她不得不典當一些貴重物品,以換取生活所需。

    現下娘親去把東西拿回來了,就算兩家交情再好,做生意也要明算帳,典叔叔沒當面拆穿她的騙局已是仁至義盡,她還是得湊錢去還清這筆債啊!

    可她還能去哪裡湊錢?要維持水家眼前的華麗表像已耗盡她的心血。

    康熙走過來,後頭照樣跟著一排護衛和內侍。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感覺那人龍似乎長了一點。

    「如雲似霞、光輝璀璨,水家的產品確實讓人眼睛一亮。」他舉手,輕彈了下衣袖。「無論質地、花樣、織法,都不輸江寧織造局,還略勝一籌。」

    那又如何,夕陽產業,依舊沒有光明的前途。

    「過獎。」因為受到太大的打擊了,她的回應有些遲鈍。

    「好的東西不應該被埋沒,小四的提議,我會考慮。」康熙留下一句別具深意的話,又解下腰間的盤龍佩,遞給她。「既然小四鍾情於你,我這做兄長的也不能沒有表示,這方玉珮就權充艾家的訂親禮吧!」

    水雲初沒有聽懂康熙前半段的話,卻瞭解自己和艾新的關係已經獲得康熙的認同,一時間心湖潮湧,伸出來接玉珮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謝謝……艾公子……」

    「你還是叫我哥哥吧!」滿漢之分在康熙眼裡從來不是大問題,尤其水雲初的聰慧更補足了她在家世和容顏上的不足,因此,對於這個弟媳,他還是滿意的。

    「是,哥哥。」盤龍玉珮捧在手上,好沈好沈,成為艾新的未婚妻後,必然會有更多的義務與責任等著她履行,那是一副沉重的擔子。

    但想到自此而後,她便能與艾新長相廝守,朝朝暮暮,共對烏銅鏡裡,青春到白頭,她的心又好輕鬆,彷彿被一朵雲托著,就這麼飄呀飄地直上了九重雲霄。

    康熙又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起步離去。

    水夫人偷偷地湊近女兒耳畔。「雲初,樂呆啦?還沒嫁呢,心已經全飛到艾新身上了。」

    「娘——」她想到了,要找娘親大人算帳。「你老實說,除了那塊鎮店之寶外,你還有沒有在典叔叔家拿過其他東西?」她得衡量一下,當鋪那邊還有多少債得清。

    「沒有了。」

    「真的?」

    「當然。」水夫人邊說邊跑,不敢告訴女兒,她還在醉香樓訂了桌酒席。畢竟,老招待客人吃包子也不好意思嘛!

    「那還好。」水雲初松子口氣,將盤龍佩懸於腰上,步出迴廊,才準備出門,迎面碰上了醉香樓的小夥計,說是來收晚上的酒席錢。

    她心底一把火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娘,你——好樣的!」訂酒席就算了,還訂最貴的!她忍著淚,萬分不捨地掏錢付帳。

    看著小夥計高高興興地拿著銀票走了,她的心在滴血。

    「一個月!娘,你被禁足了,從現在起,三十天內,不許你踏出家門一步!」她轉回屋內,招呼了管家、門房諸人,將水夫人的禁足令發佈下去。

    「不能出門,我看你再到哪裡亂花錢。」她跺著腳出門,賺錢去。

    今天的目標是江寧有名的茶商蘇歸鴻,他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二八,傳聞貌美如花,但蘇歸鴻一直捨不得將女兒嫁出去,一年、兩年地留著,不知不覺,也到了留不住的年歲了。

    現在蘇歸鴻要給女兒招親,肯定得做幾套新衣裳,正好織造坊那邊出了幾塊別緻又精細的錦緞,若蘇家肯花大錢買下,這兩個月,水家的周轉資金也就有著落了。

    「我一定要做成這筆生意。」但不能由蘇歸鴻身上下手,那老頭子從來不與女人談買賣,最好的對象便是蘇小姐。

    「我應該——唉喲!」誰啊,走路都不看路的,差點兒撞死她。

    「水姊姊,對不起。」這個怯怯的聲音,卻是蔣欣蓉,水雲錦的未婚妻。

    「原來是蔣妹妹。」水雲初看她肩背雙劍,英氣颯爽的樣子,跟弟弟還真像,都是愛舞刀弄棍。「好久不見了,最近好嗎?」

    「我……」蔣欣蓉才開口,眼淚就滑下來了。

    「怎麼了?別哭、別哭,誰欺負你了,告訴姊姊,姊姊替你報仇。」水雲初趕緊掏出手絹替她擦眼淚。

    「姊姊……」蔣欣蓉趴在她肩上,放聲大哭。

    「蔣妹妹……」水雲初看看左右圍觀的人群,有股仰天長嘯的衝動。可不可以放過她?這裡是大街上,不適合上演此等濫情劇碼的。「你有話,咱們找個茶樓坐下來慢慢說如何?」

    蔣欣蓉搖頭,抽噎著。「我只想見雲錦。」

    「他就在家裡,你想見,儘管去找他。」

    「可雲錦不見我。」說著,她又哭了。「雲錦一定是氣上回爹爹罵了他一頓,所以惱我了,不要我了,哇……」

    想到這愛哭的丫頭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弟媳,水雲初更想哭,但雲錦又跟蔣老爺鬧意見嗎?她怎麼不知道?回頭得問問弟弟。

    「不會的,你跟雲錦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怎會惱你?」她隨口安慰道。

    「可我幾次去找他,他都不見我。」

    「也許他那時心情不好,或者有什麼不方便呢?你多找他幾次,他一定會見你的。」

    「我不要等那麼久啦!姊姊,你幫我叫他出來,讓我們見見面好不好?」蔣欣蓉拉住她的衣襟,一副水雲錦不出面,她就不放手的姿態。

    掙脫不了、說理也不通,水雲初實在拿她沒轍,只道:「我要先去蘇家談筆買賣,等我辦完事,再想辦法幫你和雲錦會面。」

    「什麼買賣會比我和雲錦的終生幸福重要?姊姊,雲錦已經躲了我三個月,再見不到他,我會死的。」

    「可我要賣——」

    「不管你要賣什麼,我出雙倍價錢買了,姊姊,拜託你啦!」

    果然是個天真不曉事的大小姐,水雲初也算佩服她,但有錢不賺是呆子,她要買就給她嘍!橫豎水家還佔便宜呢!

    「你要買這批錦緞沒問題,我也可以帶你去見雲錦,可你得先等我半個時辰,過後我們一起回家。」她要去找典叔叔結算一下娘親拿走那塊鎮店之寶的銀兩。

    「還要等啊?」蔣欣蓉眼一紅,又要哭了。「姊姊,你不會騙我吧?」爹爹總說水家是貪蔣家的財,才不退肯親,又不來迎親,目的是想拖著她的青春,以便敲詐出更多的嫁妝。但她不信,雲錦一直待她很溫柔啊!可水雲初的推托卻讓她起了疑惑。「那……要我等也行,必須留下一樣保證。」

    「保證?」

    「避免姊姊放我鴿子。」她上下打量水雲初一番,見著她腰間那方盤龍佩,一把搶了去。

    「蔣妹妹,你幹什麼?!」水雲初臉色大變,撲過去就要把玉珮搶回來。

    「姊姊什麼時候帶我見雲錦,我就把它還給你。」幾個縱跳,她飛過了兩座屋簷,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水雲初呆在路中間,眼睜睜看著定情信物被搶走,心好像也被帶走一般。

    「怎麼可以這樣?」那是康熙給的,是她能夠成為艾新娘子的保證,也是皇帝的隨身物,她絕對不能丟失它。

    「還給我!」拎起裙角,她邁步直追。

    「蔣妹妹,你把玉珮還給我!」她喊著,足足跑了兩條街。可一個不諳武藝的平凡女子,怎麼跑得過一名輕功一流的俠女?

    汗水濕透了重衣,她累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痛苦地乾嘔著,而蔣欣蓉依然不見蹤影。

    「可惡!」不死心,她繼續追,以為自己在跑,其實跟爬沒兩樣,走三步,跌一跤,直到兩眼昏花,視線望出去淨是迷茫。

    「雲初……」隱隱的,一個軟軟的聲音拂向她耳畔,好溫柔,好熟悉。

    是誰在叫她?她極力地睜大眼,想看清楚來人,卻無能為力。

    「雲初!」一隻有力的手臂捉住了她。

    那溫暖的觸感喚醒了她僅剩的一點精神。「艾……艾新……」

    是他——兩行熱淚滑下,她的身子也癱了。

    「雲初!」他眼明手快地將她抱入懷中。「你怎麼了?」

    「盤龍佩……」她只有力氣說這麼多了,隨後,整個人便沉入黑暗中。

    但即使昏迷著,她唇畔仍然帶著笑,因為艾新來了,只要有他在,天塌下來,她都不是孤獨的。有人作伴、有人相知,她很安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8:37

第七章

    昏昏沉沉中,水雲初聽到兩個爭執聲,是康熙和雲錦。

    他們好吵,而且雲錦很失禮,她真怕弟弟脾氣一發,會在康熙面前吼出「反清復明」,那明年的今天,她就可以僱人給弟弟墳頭上的草澆水了。

    她想叫他們別吵了,然後再把雲錦捉來教訓一頓,卻發現自己累到連開口都不行,遑論起身阻止他們辯論了。

    水雲錦一直很討厭滿人,本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也就算了,可打艾新的大哥來做客之後,滿人的官是一個接一個朝家裡來,看得他滿肚子的火騰騰往上燒。

    自然,他就不會給康熙好臉色。

    康熙也是七竅玲瓏心的人,哪裡看不出水雲錦對他的排斥,不過他一直很忙,沒時間找水雲錦談話,難得今日碰上了,就把心結解了吧!

    他先將內侍和護衛都趕出門,才抱拳道:「在下冒昧打擾貴府,多有得罪,在此賠禮了。」

    艾新的大哥,也可能是姊姊未來的大伯,水雲錦並不想將兩家的關係弄得太難看,何況伸手不打笑臉人。

    「不敢,只要艾公子今後少招惹些官兒上門,隨你愛住多久,雲錦都沒有意見。」

    「聽水兄弟的意思,似乎很不喜諸位大人。」

    「一堆不明是非、不分輕重的蠢貨,誰會喜歡?」

    「我觀江寧諸官員,雖稱不上個個能幹,也算清廉,何以招厭?」

    這傢伙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水雲錦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你可知水家是做何營生?」

    「織錦。」

    「那你再告訴我,民間織造坊得罪朝廷了嗎?為何要下『織機不得逾百』的命令?城外一堆土匪強盜,官兵不去抓,成天盯著我們這些織造坊業主,這裡不准、那兒不許的,怎麼,現在經營織造坊的都成了賤民?」

    關於限令一事,康熙到達水家第一晚,艾新就找他聊過了,說這條政令害苦了很多以紡織為業的百姓。

    但康熙也有自己的看法。「水兄弟是否想過,同樣一塊土地,用以種植糧食和養蠶取絲所能獲得的利益差別有多大?而追逐利益是人性,倘若放任織錦一業橫行,則百姓將上地盡數用以種桑養蠶,人人都去做工,國還能成國嗎?」

    水雲錦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半晌,大笑。「你肯定是那種讀很多書,卻很少接觸外界的人……嗯,就像書獃子一樣,有滿腹學問,卻沒半點實際的。你說養蠶,你以為想養就養嗎?你知不知道生絲的價格也分三六九等,不是每一個養蠶戶的絲都能順利被收購的,也不是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可以去做織工。」

    康熙也算個大度的人了,並不太在意水雲錦的失禮,倒是躺在床上的水雲初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即便百姓不逐利而居,但限令開放後,民間織造坊必然大增,過個一、二十年,錦緞的產量就會高於國內所需,屆時,還是會有很多人丟掉飯碗的。」

    「我們可以賣到海外去啊!不論是西域還是南洋,錦緞都是最高級的貨品,能將全天下的金銀都賺到中原來,有什麼不好?」

    康熙低頭,陷入了沉思。

    床上,水雲初心裡也小小震撼了下。一直以為弟弟年輕氣盛,做事不考慮後果,想不到還挺有腦子的,想的東西也很深遠。

    或許她可以考慮稍微對他透露一下艾新兄弟的身份了,相信弟弟能分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

    「你的話我會考慮。」好一會兒,康熙說。要打通商路,並且維護商路的通暢也是一件麻煩事,須謹慎處理。

    水雲錦給他兩個白眼。「你以為你是誰啊?只要那個狗屁皇帝一日不解除限令,你再考慮一百年都沒用。」

    康熙突然挨罵,有點兒呆掉。

    水雲初卻是嚇得岔了氣,低聲咳了起來,總算讓兩人注意到她的清醒。

    「姊,你還好吧?」水雲錦搶先一步衝到床邊,扶起姊姊,替她拍背順氣。

    水雲初小嘴張了張,卻只發出幾個沙啞的氣音。

    康熙替她倒了杯水,水雲初受寵若驚,倒是水雲錦無知所以無畏,大剌剌地接過杯子,小心餵她喝了起來。

    待半杯水入腹,水雲初的精氣神回來了些許,好奇的視線定在康熙臉上。他應該是很忙的人,怎麼會有空守在她房裡?

    康熙毫無保留地道出了來意。「請水姑娘說一下玉珮丟失的過程。」那畢竟是他身份象徵的一種,萬一被不軌份子濫用了,後果會很麻煩。

    水雲初也想過這種可能,才會不要命地想追回盤龍佩。

    她將遇到蔣欣蓉的事很詳細地講了一遍,惹來水雲錦一陣碎碎念。「既然東西是她拿走的,找個時間,我再去拿回來就好,你有必要把自己累成這樣嗎?我保證你明天起來身體會更痛,而且——」

    「閉嘴!」水雲初橫了弟弟一眼,換來水雲錦一個鬼臉,但他還是很給姊姊面子地住口了。

    康熙垂眸,掩住一抹笑意,想起小四說的「平凡幸福」約莫是這等景況吧?奈何他肩負重責,如此享受,偶一為之可行,天長日久,難免消了銳氣,便是禍非福了。

    「這是個意外,水姑娘不必記掛在心,我不打擾你休息了,告辭。」

    「再見。」水雲初長吁口氣。終於過關了,老天保佑。

    水雲錦對著康熙遠去的背影狠狠翻了個白眼。「什麼玩意兒?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你這笨蛋!」水雲初很累,累到手腳都在發顫,但她還是忍不住伸手朝弟弟的耳朵擰去。「跟你說過幾次了,別妄議朝政,你總拿我的話當耳邊風!」

    水雲錦可以躲過這一擰的,但看姊姊氣虛體弱的樣子,還是算了,主動把耳朵湊過去,讓她消消氣。

    「冤枉啊,姊,我幾時妄議朝政了?」

    「剛才你說的那一篇不是妄議朝政是什麼?」

    昏迷著也能聽見人說話?這也太神奇了吧!他覺得被姊姊拐了,愈發不服。「既然你都聽見了,就該知道我沒有妄議,我說的都是事實。」

    「即便是事實,也不該由你來說,更不該用那種口氣說。」原來擰人耳朵也是會累的,她放下手,辛苦地喘著氣。「雲錦,你……唉,我該怎麼說才好?你……我問你,你真覺得恢復大明,百姓的生活就會更好?」

    「起碼我們的生活會比現在好。」他也是有私心的,反清復明,他想的是再振水家聲譽,不全然為了國家民族。

    「如果你指的是錢財部分,我同意你的看法,畢竟,水家曾是江寧首富。但你若說當時的日子舒心快活,我卻不贊成,咱們曾爺爺、外祖母是怎麼死的?錦衣衛、東西二廠,他們豈不比清廷更可怕?」

    「那……大明朝起碼沒有來上一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啊!」

    「但你去翻翻歷史,哪一朝哪一代的爭霸天下不是血流成河?就說一代明君唐太宗,他再怎麼聖明,也抹煞不了玄武門之變弒兄殺弟的醜事。」

    「但他最後也做了很多好事。」

    「你怎麼知道當今聖上不會再造第二個貞觀盛世?」

    他用力地翻個白眼。「姊,你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倘若當今聖上能有度量聽你一番妄言而不動怒,你還會認為姊姊的話是玩笑?」

    「皇上在宮裡杵著呢!怎麼會聽到我的話?除非——」他撇嘴。「你不會指艾新的哥哥吧?」

    「在你眼裡,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家大業大,很氣派、很有威勢的一個人。」想了又想,他終是搖頭。「我猜他肯定出身豪門,也許還是個王孫公子。但我還是不喜歡他,雖然他一直表現得很平易近人,可我看得出來,他骨子裡是很高傲的,他認為整個天下都應該跪趴在他腳下,就像那些把漢人當賤民的官兒一樣。」

    廢話!這個天下本來就是康熙的,他理當高傲,難道還能要求一個皇帝卑躬屈膝?不過……

    「他是艾新的哥哥,他們系出同門,你不喜歡他,卻愛和艾新混在一塊,又是何道理?」尤其他跟艾新學武的勤奮勁兒,日復一日,風雨無阻,柔軟的手被劍柄磨破出血,他也沒停止鍛煉,直練到掌間長滿厚繭,連水雲初都被他的執著折服了,漸漸打消了逼他放棄習武的念頭。

    「艾新不一樣,他是真正地親切,真正地享受住在這裡的生活,而不是施恩,彷彿他肯住下來是給我們面子。呿,誰愛擔這份責任了?」

    「不管他心裡怎麼想,雲錦,你既知他出身不凡,也該猜出他正是你最討厭的滿人,你還在他面前胡言亂語,就不怕給家裡招禍?」

    水雲錦沉默良久,歎口長氣。「姊,看到艾新的哥哥後,我就一直在想,你跟艾新之間能有未來嗎?說實話,我很想把他們兄弟都趕走,可艾新那麼好,你又喜歡他,我真做不出來棒打鴛鴦的事,只能在心裡生悶氣,久了,難免失控,就想說幾句刺耳的話。」

    「傻瓜。」她拍拍弟弟的手。「我跟艾新的事你儘管放心,艾大哥已經許了我們的親,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畢竟,君無戲言嘛!「姊姊現在只擔心你。雲錦,我知道你學了一身好本事,眼界也開了,那就更該明白,改朝換代是無可避免的事,我希望你能用更開闊的心去看看這新的天下,不要太執著於過去,這樣對大家都沒好處。」

    「姊姊……」很多事,他心裡其實是清楚的,最起碼爹爹跟他說過,現在江寧的乞丐比超前朝,那是少多了。

    鱉拜倒台後,康熙也不興文字獄了,老百姓的生活漸漸平穩,自然,想要反清復明的人就少了。

    但他的理想卻始終沒變,因為他在意的不止是百姓,他更希望不負自己「雲錦」之名——讓水氏織造坊的「雲錦」名動天下。

    就為了這一樁,他可以不計個人得失,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只是他這一番心事誰能明白呢?最終,只能回給姊姊一記沉長的歎息。

    ★★★

     水雲錦常常胡言亂語,把水雲初弄個啼笑皆非,但偶爾,他也會冒出幾句非常中肯的話,她則會被氣個半死。

    「這個可惡的雲錦!烏鴉嘴,永遠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她在床上蠕動著,真被弟弟說中了,睡了一夜,她的身體不僅沒有比較好,反而更痛了。

    「唉喲……」她的腳痛到好想把它們剁掉。「這樣怎麼去洗沐嘛!」

    叫人來幫她更衣嗎?也不是不行,只是覺得有些彆扭,打有記憶後,能自己做的事,她從不假他人之手,獨立自主慣了,有一天突然要她依賴別人的幫助,儘管那些人是侍女,服侍她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心裡依舊有障礙。

    「想不到我也會有動彈不得、變成廢人的一日。」天啊,越來越疼了。

    「你這是缺乏鍛煉,一朝勞動過度,身體自然承受不住,休養個兩、三天就好了。」艾新給她端洗臉水進來了。

    水雲初呆住了,下一瞬,她以無比迅捷的動作往被裡一縮,整個人被棉被包得寸膚不露。

    她平日也不是太在意容貌的人,但就是不想被艾新看到她披頭散髮的模樣。

    艾新嚇了一跳。前一刻還癱在床上裝死屍的人,怎麼眨個眼就恢復了?

    「雲初?」忍不住好奇,他放下水盆,走到床邊,手指戳了戳棉被山。「你還好吧?」

    「我很好,你不用管我,快點出去啦!」蒙在被裡,她只覺自己聞起來臭臭的。

    「為什麼?」

    因為她現在很醜,又很臭,不想嚇到他,但這些話她是打死也不會說出來的。

    「沒有原因,總之你出去。」

    「可我幫你把盤龍佩拿回來了,這樣你還要趕我出去?」

    「盤龍佩——」棉被山震動了一下,又迅速恢復原狀。好險,開心過度,差點就自曝醜態了。

    挪挪身子,她把腦袋更往床角縮,只探出一隻手,道:「給我。」

    他從懷裡拿了封紙包放到她手上。

    棉被裡,她疑惑地皺了下眉。這重量跟大小都不太對耶!

    好奇地縮回手,她在被裡打開紙包,瞬間,怒火直衝九重天,棉被山……當然是燒得沒了。

    「我讓你給我盤龍佩,你給我隻雞腿幹什麼?」還是一隻吃剩下一半的,真沒誠意。

    艾新對著那張終於冒出來、氣得通紅的嬌顏,露出一抹似水般溫柔的笑。

    「總算又看見你生氣勃勃的樣子了。」

    她眨眨眼,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糗態盡露了。

    「啊!」她驚呼一聲,又要往被裡躲,卻被他一把拉進懷裡。

    艾新的吻帶著前所未有的侵略,攻佔了她的唇。

    她瞪大了眼,望著他近在眼前的雙瞳跳躍著灼烈兇猛的火花。

    她倒吸口氣,一直以為艾新的自制力很強,脾氣也算溫和,原來是她看錯了。

    很多事、很多時候,他只是不想去爭,於是收斂了爪牙,讓人誤會他天真可欺,其實他很執著,對於真心想要的東西,往往不擇手段,比如她。

    他愛她、想她、要親她,哪怕她再怎麼躲,他用哄的、用騙的,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濃烈的吻軟了她的唇,他飢渴的舌拚命追逐著她的丁香,一旦碰觸,便是無止無休的勾引纏綿。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唇舌間的糾纏是如此強大,令她微微發痛。

    但這種痛楚又帶著誠摯的情感,讓她在雙唇發麻的同時,心尖顫慄,四肢嬌軟得化入他懷中。

    他擁抱著她,力道驚人,好像要把她整個揉碎,塞入他的身體裡,以確保兩人永不分離。

    這是怎麼一回事?明明他們的感情已經受到所有人的祝福,為何他的情緒還會如此大起大落,是發生了某些不好的事嗎?

    如果有意外,他應該告訴她的,她可以幫他,就算她能力不夠,至少她做得到傾聽與陪伴。

    在做生意上,她樂於猜測,偶爾勾心鬥角也是一種生活調劑,但面對心上人,她喜歡的是放鬆,什麼都不必想,只要兩人互相依靠著,便是一種幸福。

    而今,他卻給她一種將她排除於心門之外的感覺,她很不舒服,胸口又悶又痛,視線也變得昏茫起來。

    「雲初!」他啼笑皆非地輕拍著她紅得像要滴出血來的臉蛋。「呼吸,你又忘記用鼻子呼吸了。」

    她眨眼,一下、兩下,還是沒醒悟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我叫你呼吸啊!」他張嘴,在她挺翹的小鼻子上輕輕地咬了一下。

    「啊!」她驚呼,終於本能地開始喘息起來。

    他似笑非笑睇著她。「看來我們要多多練習親吻了,以免哪天我一時吻得太忘我,忘記提醒你呼吸,你會活活憋死。」

    她摸著鼻子,細長的鳳目泛著不懷好意的光。

    「好啊,不過這回我主動。」

    「你?」不是他看不起她,從他們唯二的兩次親吻看來,她的表現都非常不理想。「你行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

    有道理。「好吧,你試。」他含笑湊過去,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不放。

    「我來嘍!」她的臉一寸寸地靠近他。

    「你來吧!」他笑得更歡快了,眉眼俱彎、臉色發亮,教人看了就想咬一口。

    她也真的咬了。她湊上去,毫不客氣地賞了他筆直的鼻樑一圈牙印。

    「啊!你吻錯地方了吧?而且你怎麼用咬的,還如此大力。」他摸摸鼻子,幸好沒流血,不過好痛。

    「是誰先咬人的?」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上頭還一抽一抽地疼。

    「我那是提醒你,接吻時也要記得呼吸。」

    「我也是提醒你,咬人者,人恆咬之。」

    他瞪眼,好半晌,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地可笑。

    「算了,這種事用說的不明白,還是直接行動比較乾脆。」說著,他就要撲過去抱她。

    「等一下、等一下……」該死,為什麼她的床如此小,想躲都沒地方躲。

    轉瞬間,她整個人落入他懷中,被壓在床榻上,而她的身上便是他頎長結實的身子。

    「雲初,我等不及了。」他的聲音裡帶著魔力,吹拂進她耳畔,一眨眼,她整個身體都酥麻了。

    「艾新……」看著他不停逼近的臉,不是一種俊、也不是一種美,而是可以融冰化雪的溫暖,她的心也不例外地軟了,願意為他付出所有,無怨無悔。不過……

    「我現在很髒,你能不能先讓我洗個澡,接下來你想幹麼我都隨你。」

    他眼裡的慾火驀地熄滅,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呆滯,最終化成一陣爆笑。

    「雲初,我的寶貝,你……哈哈哈……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會打擊男人的姑娘了。」

    「什麼意思?」她可是一番好意耶!

    「你啊!」他一根手指刮過她挺翹的鼻尖,然後翻身,和她並肩躺在床上。「本來想先把你吃掉,生米煮成熟飯,再讓哥哥幫我們主婚的,現在……要想別的辦法了。」

    「不必這麼快吧!反正你哥都同意我們的親事了,緩個幾年也無所謂,而且李府那樁親未退之前,我也不能嫁人。」

    「李府的事我昨天就辦妥了。在街上遇見你前,我正急著回家跟你說這個好消息,沒想到又碰見你說盤龍佩被搶走。其實一塊玉珮而已,根本不值得你費那麼大心思去追,可你都開口了,我也不能不管,只好先把你帶回家,讓雲錦他們照顧你,我再去把盤龍佩拿回來。」

    「你真把盤龍佩要回來了?」

    「我親自出馬還會辦不成嗎?」他從懷裡掏出一方玉珮,沉碧盈盈,五爪真龍抬頭高吟,不是盤龍佩又是什麼?

    「你真的拿回來了……」她顫抖著手接過玉珮,激動得眼淚都滑下來了。「我記得根本來不及告訴你玉珮是怎麼丟的就昏了,想不到……艾新,謝謝你。」

    看她把玉珮緊握在手中,又親又吻的樣子,他忍不住懷疑,盤龍佩跟他,到底誰才是水雲初的情人?

    「一件死物罷了,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吃醋了。

    她白他一眼。「這是我們的定親信物。」而且康熙的東西也非凡品,能隨便丟嗎?「不過你怎知道要去哪裡找它?」

    「你跟那蔣家姑娘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又哭又喊的,弄出那麼大動靜,是人都聽說了,我能不曉得嗎?」

    「所以你去找蔣妹妹,跟她討回盤龍佩——也不對,蔣妹妹如此驕蠻的人,怎可能輕易將玉珮還給你?」

    「盤龍佩本來就是我們家的,我去拿回來,天經地義,要經過她同意嗎?」

    她鳳目挑起,三分媚、七分惑,更有一點狡黠。

    「敢情你是不告而取!」她纖手刮著他的臉。「好偉大啊!堂堂御弟,卻做起了樑上君子。」

    「土匪都干了,樑上君子算什麼?」他又拿出了李家的退婚書。「要我說,你爺爺真沒眼光,給你挑的什麼夫君嘛,要人才沒人才,要文才沒文才,我去找他退親,他居然開口勒索,惹火了我,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不止讓他寫了退婚書,順便送上千兩白銀做賠禮。」

    「你——」果然夠惡霸,但她還是要謝謝他,否則她還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姓李的那幫無賴呢!「麻煩你了,艾新。」

    「想要抱得美人歸,當然得有所付出啦!所以……」他雙臂大張,又去抱她。

    她躲了兩次沒躲過,翻個白眼,索性由他了。

    「你啊,真奇怪,我一身臭汗,你就不覺得不舒服?」

    「不會啊,我挺喜歡的。」相濡以沫,就是這種感覺嘛!她的美麗、她的狼狽、她的聰明、她的精悍、她的每一方面他都想看,也都會用心珍惜。「雲初,我們盡快成親吧!」

    她嬌軀貼在他懷裡,疑惑的鳳眸盯著他。「艾新,你是不是有心事?」

    「有啊,我想跟你拜堂成婚。」

    「不是這個。」她說不上來,只是覺得才一天沒見,他的心裡像壓了塊巨石,很沈,讓他很不舒服,但他卻不肯告訴她。「總之我確定你有事,雖然我不曉得是什麼,我希望你能坦白告訴我,但……你若不相信我就算了。」

    「你想哪兒去了?」他沉吟了一下,歎口氣。「雲初,我哥哥的身份你是知道的,他不可能在江寧久留,而我的身份也不適合帶你回京舉辦大婚,所以我希望趁著哥哥在這裡的時候,由他給我們主婚,讓我們成為夫妻。」

    「如果是為了這個原因,那好吧!全都由你作主了。」她抿唇一笑,螓首嬌羞地埋入他懷裡,以致錯失了他瞳底那抹迅若流星、又深濃如墨的陰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8:53

第八章

    「什麼?你要成親?」

    當康熙聽到艾新請求他做主婚人時,驚得把手裡的茶盞都打翻了。

    「哥,你十五歲的時候孩子都好幾個了,小弟今年十六,尚未娶妻,成親有什麼不對?」

    呃,康熙窒了下,弟弟說的也對,皇族子弟中十六而未娶者,確實是少見了。

    「可有必要急在這一時嗎?」

    艾新斜著眼睛看他。「我說哥,這一趟你可以出來多久?」

    「至多三個月。」

    「現在已過多久?」

    「兩個月。」

    「也就是說,一個月後,你必得回宮?不對,還要扣掉回程的時間,那就剩不了幾天啦!」

    「當然。」君王長期離宮不歸,對朝政不好,康熙斷然不會犯那等錯誤。

    「那你回去之後,多久可以再出來?」

    「這可不好說,快則一、兩年,慢則五、六年也有可能。」

    「那不就得了,我不趁你在江寧的時候,趕快把婚事辦一辦,難道要等你回宮再私下拜堂?這樣你還不怨我一輩子?」

    「不如回京——」話到一半,康熙也住口了。回了京城,他要用什麼理由給艾新主婚,他甚至連觀禮也不成,因為對外,他們的身份有若雲泥。

    「算了吧,哥,我就在江寧成親,有你、有我、雲初、水老爺、水夫人、雲錦,沒有那些繁瑣的禮節,就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地鬧上一場,豈不更和美?」

    康熙默然。艾新所思所慮全是為了他,要他如何不感動?

    「哥,你倒是說句話啊!究竟是同意還是反對?」艾新催他。

    康熙拍拍他的肩,只道:「說吧,你想要什麼禮物?」

    這意思是同意他成親嘍?很好很好,艾新扳著手指,細數自己心中所望。

    「別跟我提你要一個要求之類的蠢話。」

    「我是那麼貪心的人嗎?」

    「多數時候不是,但偶爾你腦子不小心進了水就難說了。」

    「你都這麼說了,我要的禮物若份量太輕,豈非折了哥哥好意。」他賭氣了。「好,我就要哥哥將民間織機不得逾百這樁事廢掉。」

    「可以,但不是現在。」

    「那要等多久?」

    「短則十年、慢則二十年。小四,你應該知道,一條政令的發佈與廢除都要經過審慎評估,否則不僅於民無益,反而有害。」

    他大概能夠瞭解康熙是想用這段時間將整個天下平定,再開放織機的限令,屆時,萬戶織杼聲、錦緞如雲來,不僅充實了百姓的生活,與海外的交易更能大大增添國庫的收入,這才是一舉多得的好事。

    「那麼長的時間,你弟弟早就餓死了。」他啐了一聲。「要不我上山落草算了。」

    康熙瞪他一眼。「朕賜你一面『大清織王』的金牌,許你便宜行事,並讓曹卿家與你多多配合,這總成了吧?」

    「臣弟叩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倒身便拜。

    這麼大的好處,不要的是笨蛋。

    ★★★

     艾新與水雲初要成親了,大家都很高興,只有水雲錦不太開心。

    「晦氣,每天開門就見滿人官,一波過去又一波,到底有沒個盡頭?」

    「傻瓜!」水雲初一掌揚得他腳步一個踉蹌。「這都是錢啊,你懂不懂?」重點是,只要賣了這些禮物,她就能償盡欠典家當鋪的全部銀兩了。

    幸虧艾新扶住他,否則水雲錦一張風靡全江寧大小姑娘的俊臉就要摔得鼻斷容毀了。

    「你真不會看人臉色,雲初收禮收得正痛快,你去觸什麼霉頭?」他小聲說。

    「我看到那些人阿諛奉承的嘴臉就想吐。」說著,水雲錦瞪了他一眼。「你老實說,你到底是哪個王府出來的?差不多半個江寧的官都要巴結你。」

    「人家禮是送到水家,又不是送給我,關我什麼事?」

    「少來,水家一個破落商戶,從前那些官見了都要踩兩腳,突然這麼好心來送禮,只可能是為了你,沒其他原因了。」

    「真的與我無關。」只是曹璽對水家禮遇過甚,而那些官又都是精明的,眼見當今聖上的寵臣曹大人都卯足了勁地給水家送禮,他們當然會懷疑水家是不是攀上高枝,也就紛紛追著曹璽的腳步上門巴結了。

    「信你才怪。」水雲錦翻了個白眼,看到又有人來,更恐怖的是,那人還是曾經想殺他的制台大人,如今卻笑吟吟地與水雲初拱手行禮,天啊,他要去確認一下,今天的太陽是否仍由東邊出來。

    「不許跑。」艾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沒看到人家送這麼多禮過來嗎?你跑了,我一個人怎麼搬?」

    「我一定看錯了,他怎麼可能來送禮?」

    「你管那麼多,搬就是了。」水雲初已經應付完制台大人,回過頭來,又在水雲錦頭上敲了一下。

    「又有人來了。」艾新提醒道:「雲錦,是你那未婚娘子喔!」他去「拿」回盤龍佩時,見過蔣欣蓉一面。

    水雲初和水雲錦同時轉身一看,果然是蔣氏父女來了。蔣老爺一臉的燦爛笑容與往昔的冷淡相比,天差地別。

    眼看著蔣欣蓉一路狂奔著,就要撲進水雲錦懷裡,他後退一步,很壓抑地歎了口氣。沒有人注意到他眼裡閃過的無奈,但艾新看見了。

    「要不要幫忙?」他低聲問。

    這種事外人幫得了嗎?水雲錦給他一個白眼,不及開口,已經被蔣欣蓉抱了個結結實實。「錦哥哥,我好想你喔!」

    「是嗎?」水雲錦笑得很僵。

    艾新給了水雲初一抹眼神——雲錦似乎不是很喜歡他的未婚妻?

    水雲初聳聳肩。但蔣妹妹非常喜歡雲錦,早立誓非他不嫁。

    艾新偷偷地牽住她的手,黑瞳裡,柔情洶湧。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是幸運的,兩心相許,情投意合,得結良緣,才是人生最完美的圓滿。

    鳳眸流轉間,她唇角勾起了幸福的弧。

    「水姊姊。」蔣欣蓉抱夠了水雲錦,終於注意到旁邊還有人在。「上回那塊玉珮……對不起,不知道為什麼,它突然不見了,我……咦!」話說到一半,她的目光被水雲初腰間懸的那方盤龍佩吸引住。「這不是你借我的那塊玉嗎?」

    她什麼時候把玉珮借人了?明明是蔣欣蓉硬搶走的好不好?水雲初暗暗翻個白眼。

    「蔣姑娘是吧?這方玉珮是我讓人去拿回來的,畢竟,它意義不凡,不能隨便落入第三者手中。」艾新的聲音異常冰冷,帶著一種尊貴和蔑視群雄的霸氣。

    蔣欣蓉一向驕蠻,天不怕地不怕,卻也被嚇了一跳,一溜煙地躲到了水雲錦身後。

    水雲初好奇地看著艾新,認識這麼久,頭一回看他端起皇族的架子,很威風,卻也很詭異;他不會又想搞什麼花樣吧?

    「哈哈哈,水丫頭成親,怎麼能少了伯伯我呢?」蔣老爺大笑著走過來,一步搶進,瞬間戳破了那僵凝的氛圍。

    「蔣伯伯。」水雲初和水雲錦急忙行禮,就連艾新也矜持地點了個頭。

    「這位必是丫頭的未婚夫君吧?哈哈哈,果然一表人才。」蔣老爺表現得很粗豪。

    「不敢當。」艾新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

    蔣老爺卻絲毫不以為忤,仍叫下人將一箱箱的禮品抬進水家。

    「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艾新。」

    「很特別的名字。」

    「再添幾個字想必蔣老爺就耳熟了。」

    「是嗎?卻不知要添什麼字?」

    「蔣老爺以為呢?」

    水雲初悄悄地橫他一眼。你們打什麼機鋒?

    艾新不著痕跡地拍拍她的手,要她稍安勿躁。

    蔣老爺的視線轉向懸於水雲初腰間的盤龍佩。「這大概就是那方鬧得我蔣家天翻地覆的盤龍佩吧?水丫頭不知道,為了它,蓉兒可將府裡的下人打殺了半數。」

    「啊?」水雲初驚呼,望向蔣欣蓉。

    「那……他們沒把門看好,讓偷兒進來將水姊姊的玉珮盜走了,所以我……」蔣欣蓉說到最後,怨怪的視線溜到了艾新身上。

    艾新毫不在乎地伸手,捧起那沉碧盈綠的玉珮。「世間唯一,真龍獨享,它,只能配在它的主人身上,卻是不得外流的。恕我冒昧,蔣姑娘,有些東西是不能亂拿的,否則哪怕你背後勢力再強,也會召來滅門大禍。」最後幾個字彷彿自齒縫裡吐出。

    蔣老爺雙眼微瞇,精光迸射。他注意到了,那方盤龍佩不止是神似,而是真正形神俱備的五爪真龍玉珮。民間也有器皿、織畫什麼的,喜歡用龍做裝飾,但沒人敢用上五爪龍,因為那是當今天子獨享的。

    艾新——是愛新覺羅吧?皇上居然來到了江寧!

    早先聽聞江寧半數官員往水家送禮時他就納悶,水家已不復當年首富盛景,還有什麼值得這些官員奉承的?但巴結的對象如果是皇帝,那一切就有了答案。

    而聽艾新的意思,好像早知蔣家的靠山是平西王吳三桂,並且對平西王的印象不是很好。難道削藩不止是傳聞,皇上真的想平三藩?

    他的腦子整個亂了,只想著要怎麼把這消息通知王爺?如何扼殺一場彌天大禍?

    水雲初一直注意著艾新,已能確定他在謀劃著什麼,但細節卻不清楚,只是心裡隱隱起了不安。

    ★★★

     蔣氏父女離開後,水雲初便將招呼客人的事丟給水雲錦,拖著艾新來到後花園。

    「你又想搞什麼鬼?」不拐彎抹角,她直接要答案。「你認識蔣伯伯嗎?你跟他說的那些話有何隱喻?你為啥要恐嚇蔣妹妹?」

    艾新失笑。「雲初,我剛才講的話還不到一百句呢,哪能藏著這麼多隱喻?」

    「別人或許不行,但你……」鳳目斜挑,精光流轉。「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我很清楚,你一句話裡可以藏一百個意思,更何況一百句了。」

    「我該感謝你的讚美嗎?」

    「不客氣,我不會要求太高的回報,只要你老實說出你的陰謀。」

    「我能有什麼陰謀?」他涎著笑臉靠近她。

    她一巴掌拍在他額頭上,斷了他混水摸魚的念頭。

    「你是要自己招,還是我逼供?」

    「你也懂得逼供?說幾樣來聽聽。」依舊努力轉移話題。

    但她一句話斷了他的妄想。「三天不見你。」說完,走人。

    「別啊!」他搶快幾步抱住她的腰。「我說就是了,別不見我,我會想死你的。」

    「三天而已,你不會死的。」頂多憔悴一點。

    「生不如死不是比死更慘。」他咕噥著,還是老實交代了。「你可知蔣老爺不是普通商人,背後另有靠山?」

    「原本不知道,剛才聽你說了,已然知曉。」她腦子一轉,一個念頭浮了出來。「你針對的是蔣伯伯背後的靠山?」

    「無所謂針不針對啦,只不過他背後的人是平西王吳三桂。」

    「你確定?」

    「上回去他家拿回盤龍佩時,偶然撞見了他與平西王府的管家密會,才知他曾是吳三桂麾下部將,雖不擅長征戰,卻頗有商業才能。吳三桂封王后,家中族親諸人都不好再出面做些買賣行當,便將生意上的營生交由他負責,倒也做得風生水起,頗得吳三桂寵信。」

    「這跟你威脅、恐嚇他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我需要一個擁有足夠份量的人攪混江寧這灘水,看能不能把我阿瑪和額娘引出來。」他笑著。

    「順治皇帝、端敬皇后?!」她大吃一驚。「你到底要幹麼?搞這麼大陣仗?」大清前後兩任皇帝齊聚首,天啊!那場面她光想就發寒。

    「我希望阿瑪、額娘能親眼看到我成親,很奇怪嗎?」

    呃……按天理人倫來說是很正常啦,但是……好吧,誰教他出身太顯赫,平民百姓家常見之事,落到他身上便成了恐怖。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阿瑪是受夠了宮廷鬥爭才看破一切,佈局假死,與你額娘逍遙江湖。難道這麼長的時間裡,你們從未聯繫?」

    他抱住她的腰,腦袋擱在她的肩上,良久,歎氣。

    「該怎麼說呢?我在宮中的時候,阿瑪和額娘為了避免身份洩漏,是不敢聯絡的;我出宮之後,又一路逃、四處跑,就更難聯繫了,以至到現在,我已經完全失去了他們的下落。」

    「皇上也不知道?」她認為以康熙的精明,該是諸事盡在掌握中才對。

    「這問題更複雜了。」他終於如她所願,做出了一張很皺、很皺的包子臉。「阿瑪和哥哥之間有些不對頭……也不能這麼說,是阿瑪心裡對哥哥有很大的虧欠,畢竟,他是為了自己開心才把那副重責大任扔哥哥頭上,而哥哥嘴裡沒怨言,心中其實是難過的。誰家的孩子不想爹娘疼?偏偏皇宮中就是沒有、也不能有親情,在宮裡講的是義務、現實和權勢,太重情就會像我阿瑪那樣,怎麼做、怎麼錯,最終弄得裡外不是人。」

    她看著他苦惱,心裡泛著淡淡的疼。

    「原來在那座金碧輝煌的皇宮裡,什麼都有,就是不能擁有專心的愛。」

    他默然。是啊,他阿瑪只想專寵他額娘,卻差點成為千古罪人,因此康熙冊妃時,第一個考慮的不是自己喜不喜歡,而是八旗間的勢利分佈,務求讓各世家望族皆大歡喜。

    只是,誰來考慮康熙心底的喜好?

    她張開雙手回抱他。「若順治皇真出現了,又與康熙帝撞個正著……不會出亂子吧?」

    「應該不會。」想了想,他搖頭。「這麼多年過去了,還識得阿瑪的人已然不多,再說,哥哥大權在握,即便讓人發現阿瑪沒死又怎樣?難道還有人敢去觸哥哥霉頭?」

    「若對方意不在奪權,而是想混亂朝廷,達成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他圓亮的雙眼定定地看著她,半晌,親了她一下。

    「我發現你很容易把事情聯想到反清復明上頭。」

    她身體很明顯僵了一下,從來上揚的菱角嘴也不自覺地彎了下來。

    他胸口一陣悶痛,很努力才壓抑住不教自己呻吟出聲。

    「你也希望大清亡國,再復前明嗎?」他軟軟的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傷。

    「艾新,我——」

    他卻開口截斷了她的話。「很多漢人都忘不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哪怕朝廷再如何輕搖薄賦,為百姓做再多的事,大家還是記著滿人都是該死的,有血性的人都該記住,驅逐韃子,復我山河。你也是這麼想?」

    「艾新——」

    「我阿瑪可以為了一個漢人女子放棄江山,我這樣一個不是滿人、也不是漢人——唔!」

    他說不出話了,因為水雲初以唇堵住了他的嘴。

    哪有人老是自顧自說,卻不給人解釋的?她絕不再給他第三次插嘴的機會,小巧的丁香探進他濕熱的唇腔裡,含怨帶氣地糾纏。

    他本就圓亮的眼睜得更大了,她看著他眼裡飄起一層又一層的驚訝,心裡有點小小的得意。

    唇間的糾纏愈發激烈,她小巧的丁香翻起他心裡情潮洶湧。

    情不自禁,他雙手箍緊了她的腰,用力將她摟進懷裡,加深這突如其來的親吻。

    是錯覺嗎?她的味道嘗起來越來越甜,帶著一股醉人心魂的媚惑。

    當她的鳳眸飄起水溝璘的霧氣,被情慾染成一片迷濛時,他的身體熱得幾乎燃燒起來。

    「雲初……」控制不住,他的手探入她的衣襟裡,觸摸到一片滑膩,比他在宮裡見過的任何錦緞綢料都要舒服,貼得人心窩暖暖。

    趁他開口的時候,她一把推開他,彎著腰,拚命地喘氣。

    好險,差點憋死了!太可惡了,她自負腦袋也沒比別人笨啊,怎麼就是學不會親吻時用鼻子呼吸?

    眼望她的狼狽,他忍不住好笑。「看來你親吻的功力還是沒半點進步。」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呼,經驗豐富嗎?」這種事雖然刺激,可做起來也很累,似乎不適合她啊!

    「錯,這種事是講天分的,與經驗無關。」他壞笑地靠近她,熱熱的吐息吹拂在她耳畔。

    「也就是說你天生花心、本性放蕩嘍?」想笑她,也要看他有沒有那本事啊!「眼前原來是艾大色魔,恕小女子眼拙,失禮了。」

    「呃……」被打敗了,他愣了下,隨即大笑著摟住她的腰。「如此,色魔夫人,本魔君有禮了。」

    真是,不管什麼時候,他都能找到機會吃她豆腐。

    「叫幾聲汪汪來聽,本夫人便恕你無禮。」

    「汪汪。」

    換她愣了。以為他不會認輸的,想不到……

    「還有沒有什麼指教啊?夫人吩咐,為夫莫敢不從?」他一邊說,毛手毛腳沒個稍停,卻是輕浮到了極點。

    她嗔他一眼,只見他黑瞳清亮、澄澈,心頭一顫,那狂放的行為下藏著多少真心,怕是車載斗量,舀上一輩子也舀不幹這份深情吧!

    忍不住一歎,她的嬌軀軟軟地偎進他懷裡,讓他可以盡情地吃豆腐。

    「不求你從我什麼,但願你為我好好保重自己。」

    他正探向她腰帶的手頓了下,臉上閃過一抹驚詫,迅即而逝。

    在她面前真的不能說謊,她一下子就看穿了他挑釁蔣老爺,不純然是想引出阿瑪和額娘,還有別的意圖。他最終目的是要在水雲錦徹底受吳三桂控制前,先逼吳三桂造反,一則救雲錦出歧途,二來,提早拔除吳三桂這顆禍國殃民的毒瘤。

    只是中間的過程危險,所以他一個字也不能對她吐露。

    她反手抱住他,親吻著那孩子般的臉龐,暖和的膚觸是如此讓人心疼。

    「我知道你還有事沒說,我也不問你,只要你知道,你是滿人、漢人、皇族抑或平民,我都不在乎,只要你是艾新,那個不需言語便可與我心意相通,耍盡了小手段,但求為我謀一方幸福的艾新,便是我的夫君,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也許是她的錯覺吧,她覺得唇下的肌膚越來越熱,鼻息不自禁急促了起來,一顆心堵得難受,身體脹得痛苦。

    突然,他攬腰抱起她,力道大得她以為自己要被拋飛上天。

    她驚呼了聲,雙手環緊他頸項,眼看著他熱切的吻就要印下,她急喊:「記得隔一會兒鬆一下,讓我呼吸啊!」

    就見他本來繃緊的臉上,一點東西被擊碎了,接著是萬千情緒一一閃過黝黑如夜空的瞳,一點情化成了一顆星,數不盡的愛鑄成銀河,光輝閃耀了整片眸海。

    「雲初……」他的聲音帶著夢一般的迷幻。「我會保護你的。」

    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點堅持,為此,他身墮地獄,亦無怨無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9:18

第九章

    艾新是個極為敏銳的人,可以從隻字片語,甚至是一抹眼神中察覺很多事情。

    因此,儘管水雲錦極力掩飾自己的心情,如同過去的每一日,雞方啼,便去劈柴、與他學習武藝,他仍然發現了這未來妻舅的不對勁。

    「雲錦,你沒話跟我說嗎?」

    水雲錦擊出的拳頓了一下,很快,便又恢復正常。

    「說什麼?你一套武當長拳教了半年,幾時換點新花樣?」

    艾新不說話,只是看著他,透亮的眼像可直視人的靈魂,直望得水雲錦毛骨悚然,一套拳打得歪七扭八,不成樣子。

    他很早就知道水雲錦對大清朝廷不滿,也是,任誰從首富的位置上摔下來,變成破落商戶,心裡都會不滿的。

    他也極力想彌補這項缺憾,與曹璽聯繫,讓水家織造坊的東西有更大的市場,也向哥哥求情,開放織機限令,甚至求來「大清織王」的金牌,只要大清一日不滅,水氏永沐皇恩。

    他以為滴水能穿石,終有一日可以弭平滿漢間的差距。

    但他錯了,有些怨可以消,有一些……那是即便死亡也遺忘不了的。

    「雲錦,你真以為吳三桂坐上龍廷,百姓和水家就會過得比現在好?」

    水雲錦一口氣岔了,咳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你你……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吳三桂狼子野心,生性反覆、多疑且猜忌,任何人和他合作,無異與虎謀皮。」

    水雲錦喘了半晌,漸漸恢復平靜。

    「我說艾新,你是不是腦袋壞了,好端端地提平西王幹麼?」

    「現在的日子不好嗎?天下承平、海晏河清,至少我從京城一路南下看過來,街上的乞丐是少之又少,官員百姓也不用成天擔心錦衣衛、東西廠的人找上門,無端被扣上一個莫須有罪名,推上斷頭台。雲錦,你何苦再掀起風浪?」

    水雲錦不曉得自己哪裡露了破綻,但聽艾新之言,他已知道自己隱藏的身份和種種圖謀。

    真不愧是姊姊看中的人,和姊姊一樣地敏感,心思周密,可惜姊姊勸不了他,艾新同樣也無法讓他改變主意,因為他們不懂,人生中總有些東西比生存更加重要。

    「還記得我叫什麼名字嗎?水雲錦,這個名字曾經是一項光榮,後來變成一種諷刺,如今,它是我生命裡唯一的目標。」他不再掩藏,年輕的俊顏上透著悲傷。「艾新,我真的不想走到這一步,我也希望你跟姊姊可以幸福,但我無法放下肩上的責任,為了它,我連自己都可以犧牲,更不用說其他了。」

    「你以為聯合了吳三桂就可以成功?」艾新冷笑。「二十年前,朝局未穩,吳三桂若敢起兵,或許有機會;十年前,主弱臣強,國家動盪,依舊是個好時機。而今,一切都太晚了。」

    「晚不晚總要做了才知道,何況,我們還握有你親手創造出來的一線生機。」

    正是艾新讓康熙離開了皇宮,否則誰能捉到這位天子陛下?

    「是良機還是死局?未到最後關頭,猶未可知。雲錦,我最後仍想勸你一句,籌謀大事是急不來的,必須徐緩圖之。二十年,只要你能挨得過,必不負你『水雲錦』之名。」

    「來不及了,你——」

    「四爺,主子有請。」卻是康熙的貼身內侍來找艾新了。

    「我這就去。」艾新深深地望了水雲錦一眼。「雲錦,你若還信我、認我是姊夫,這一、兩天曹大人會請你們去參觀江寧織造局,爾後,水氏織造坊將有和朝廷合作的機會,水家一定可以東山再起,你便跟著伯父、伯母和雲初一起去吧!」話落,他邁步與內侍一同離去。

    水雲錦仰頭望天,良久,吐出一口長氣。艾新臨別那一眼給他太大的震撼,他眼底流轉的悲傷與無奈深濃如墨,他是真心想拉他離開吳三桂的陣容,也是赤誠地要扶持水氏織造坊。

    他相信艾新,問題是,艾新不是皇帝,不是做決定的那一個,再有心,也不可能事事如意。

    「我需要更大的力量來改變這個天下——」為此,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艾新隨著內侍來到西廂院落,見康熙正在練拳,那鮮紅色的勁健身姿一如當年扳倒鱉拜時的驍勇,絲毫未因坐穩皇位而鬆懈。

    他想起兄弟倆一起練武、角鬥的過去,一時興起。「哥,我陪你練一趟。」他雙腿躍起,一個空翻,飄向院落的同時,雙掌已經像穿花蝴蝶般擊向康熙。

    「來得好。」他們兄弟倆好久沒玩玩了,他心裡也想念得緊,雙拳揮舞如風,迎了上去。

    啪啪啪,拳掌相交,一時間,勁氣四揚。

    兩名內侍站立不穩,被逼了出去。

    不是他們功夫不好,而是這兩位主子都是堅韌執拗的性子,當年為了對付「滿洲第一勇士」鱉拜,他們練武練得可以說是把命都拚出去了,也造成了主子的武功不比護衛差,甚至高出那麼一點點的窘境。

    說來,當年四爺能逃出皇宮,也與那番苦練有關。他都比禁軍厲害了,誰能看住他?

    艾新飛起一腿,康熙雙手交叉硬擋。

    砰地,康熙連退兩步,手臂微微發麻。

    艾新可不會因為他是哥哥、是皇帝就手下留情,連環的飛踢如狂風暴雨般地落下。

    康熙只得不停地退,直退到牆邊,再無退路,他功運雙掌,吐氣開聲,硬架艾新的攻擊。但他預想中的勁道卻未落下,相反地,他掌中感到一股綿力,心頭頓驚。

    艾新的右腿在他手上輕輕一撩,飛在半空中的身影硬生生轉折過來,一拳破了康熙的守勢,又一掌印在他胸前。

    「好。」康熙也是不認輸的人,越被逼到絕境,越激起他的悍勇,當下不擋不避,反而大步向前,直衝入艾新的攻擊中。

    這是生死相搏、兩敗俱傷的一招。

    瞬間,康熙被打飛了出去,艾新也受了一拳,連退三步。

    康熙在地上打了個滾,狼狽地站了起來。「小四的武功卻是勝過哥哥了。」

    「這就是有在江湖闖過,和只會閉門造車的差別了。」艾新得意洋洋。

    康熙白他一眼。「你不錯嘛,逃家逃得這樣狂妄囂張,絲毫沒有反省的念頭。」

    「是哥哥自己說的,為人處事,要嘛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我是個聽話的弟弟,自然要件件照辦。」

    「你——」康熙算是被這弟弟打敗了。「也罷,不與你鬥口。找你來是想問,你做這一堆紅衣幹什麼?」

    「這都是水氏織造坊的東西,讓哥哥穿了,它身價自漲,還怕其他豪門富戶不來買嗎?哥,我也是混口飯吃,你就當幫弟弟一把。」

    有這種兄弟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啊?康熙長歎口氣。「那也沒必要都做紅的!」

    「我喜歡紅色。」艾新素來紅衣著身。

    「我不喜歡。」

    「來不及,做下去了。」

    「那就拿去改了,你自己留著穿。要我穿的,另尋顏色重做。」康熙很不習慣自己整天紅通通的,他偏好白色和藍色。

    「做是沒問題,可至少要三天。」

    「你便是三十天後再給我也沒關係。」

    「那這三天你沒有其他衣服可以換喔!」

    「我的舊衣呢?」

    「扔了。」艾新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我當時心想,一定要哥哥穿上水氏的東西,所以……衝動了一點。」

    「小、四!」皇帝發威,非同小可。

    艾新立刻跳起來。「哥,別生氣,我現在就去找人做新衣!」他一溜煙便跑得沒影了。

    ★★★

     皇上駕臨江寧一事終於還是爆發出來了。

    一時間,小小的江寧聚集了全天下的目光,各種流言、無數勢力都盯住了這塊地方。

    制台以保護聖上安全為由,恭請聖駕移居府衙,卻遭康熙拒絕。大小官員終於知道曹璽為何多方禮遇水家了,一切只為奉承聖上,但他們不懂的是,皇上怎會獨鍾那破落商戶?

    曹璽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但他不會背叛康熙。

    其他官員作夢也想不到,年輕的皇帝其實只想多享受一些平民百姓家的親情,親自為弟弟主持婚禮。

    制台很無奈,卻無法違背聖命,只能調集兵馬,進駐水家,準備保護皇帝。

    但有人的動作比制台更快——吳三桂的人馬早一個時辰衝進了水家。

    「保護皇上和四爺!」內侍和護衛們堵在內院的出入口,堅持不教反賊傷害了他們的主子。

    能被康熙帶出宮的人都不是普通貨色,但抵不過對方強弩利箭的招呼,尤其周旋的地方越小,弓弩的殺傷力就越大。

    吳三桂的人是有備而來。當大家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護衛已經被攻破了,康熙和艾新不得不親自出手應敵。

    「頭兒,有三個年輕人,哪個才是皇帝?」一個黑衣蒙面人問。

    混亂間,艾新看見水雲錦出現,心頭浮現遺憾。雲錦終究不信他,沒有聽他的話去曹家避難。

    「上面傳話,皇上年約二十,喜歡穿白衣或藍衣。」那被稱為頭兒的人說。

    這樣的目標已經很明顯了,大部分的攻擊目標都轉向了艾新。

    康熙面色鐵青地望了弟弟一眼。他終於知道艾新為什麼要把他的舊衣都扔掉,迫他穿得一身艷紅了。

    艾新的眼睛根本不敢看向康熙,埋頭應付一波又一波的敵人。

    「頭兒,有兩個穿白衣的耶!」突然,蒙面人又道。

    艾新和水雲錦同時變臉。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

    但一條白色的身影卻真真切切地從迴廊深處衝了出來,是水雲初。她穿著打扮得和艾新一模一樣。

    那頭兒也愣了一下,終究沒見過皇帝,分不清楚真假,狠聲說道:「兩個一起捉!」

    「不,你們誤會了,那是個姑娘,與她無關!」艾新與水雲錦同聲吼道。

    可來不及了,水雲初已經落入蒙面人手中。

    「放開她!」艾新一腳踢飛一名入侵者,撲向水雲初。

    蒙面人見艾新勢如瘋虎,駭一大跳,手一抖,刀子便在水雲初頸間劃出一道血痕。

    「別傷她!」艾新驚呼,不敢再動。

    蒙面人見人質好用,嘿嘿獰笑。「不想她死,你自縛雙手走過來。」

    艾新抬眼看向水雲初,那雙鳳眸裡波濤不興,平靜得就像乍後沉凝的碧湖。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皺眉,目光傳遞著疑惑。

    她笑了,淺淺的笑好像風過林梢,臉上只是一片坦然。

    總不能什麼都讓你背吧?我也有肩膀,也可以幫你背一部分擔子。

    他很焦急。如果只是一點小問題,我自然樂意與你並肩而行,但這是生死人事啊!

    她微一挑眉,濃濃地堅持。便是黃泉,也永不相棄。

    他閉眼,長長地歎了口氣,再睜開眼,只是看著她,半晌,他撕下一截裡衣,自縛了雙手。

    那頭兒立刻衝過來,一把刀架在艾新頸上。「皇帝到手了,撤!」

    瞬間,所有的入侵者跑得不見影蹤。

    水雲錦呆怔半晌,大叫:「慢著!你們捉錯人了!」他發足追了過去。

    康熙立在原地,週身環繞的怒火直飄九天,僅存的護衛沒一個人敢靠近他,直到制台帶兵趕到。

    「給朕發海捕文書,窮搜天下,朕要那群賊子滿門伏誅!」

    「遵旨!」

    就這麼短短的幾句話,整個天下都被驚動了。

    ★★★

     對於綁架皇帝,吳三桂一方可以說準備充分,捉了艾新和水雲初離開水家後,立刻有快馬接應。

    一行人趁著官府尚未反應過來,迅速離開江寧。

    放馬急奔一個日夜,直到五更,東邊的天空微亮時,十八名僅存的入侵者和艾新、水雲初闖入了山區。

    半山腰,一間獵戶留下來的木屋裡,蔣氏父女已經帶了大隊人馬在那裡守候。

    蔣老爺看到水雲初的時候,微驚。「你們怎麼把她也捉來了?」

    那頭兒揭下蒙面巾,是個滿臉鬍鬚的猛漢子,艾新看他說話行走的樣子,就知是個常年帶兵的將軍,看來傳聞無誤,吳三桂是鐵了心要造反。他臉色很難看。

    「你的消息是皇帝年約二十、面容清俊、喜穿白衣或藍衣,這兩個人都符合條件,我們也不知道誰是皇帝,只得一起捉了。」

    「你們看不出她是個女人嗎?」蔣老爺低歎,讓蔣欣蓉先把水雲初押進房裡關起來。

    蔣欣蓉心裡還想著要入水家門,今見水雲初,臉上不免有些訕訕的。「對不起了,水姊姊。」

    水雲初沒說話,見到蔣氏父女,她心裡很多疑惑都解開了。是誰替水雲錦牽線籌設地下拍賣會?是誰讓水雲錦一心想著造反,並且以為這一局定會成功?又是誰公佈皇帝的下落……所有的一切都是蔣氏父女做的。

    她不再看蔣欣蓉一眼,只後悔沒早早斷了雲錦與蔣家人的聯繫。

    蔣欣蓉拉著水雲初進了木屋。

    蔣老爺笑得很假,對艾新躬身一揖。「草民拜見皇上聖安。」

    艾新卻笑得非常開懷,眼眸瞇得幾乎看不見瞳仁了。「恐怕要讓你失望,我不是皇上。」

    「愛新覺羅氏,盤龍佩主人,不是皇上,誰相信?」

    「他真的不是皇上。」卻是水雲錦趕到了。「你們捉錯人了,這是我姊夫!我姊姊呢?你們把她怎麼了?」

    蔣老爺疑惑地看看艾新,又望向水雲錦。「水丫頭在屋裡,有蓉兒陪著,不會有事的。你先把話說清楚,他明明姓愛新覺羅,那日我送賀禮上水家,還親耳聽見他自承盤龍佩之主,他不是皇帝,誰是皇帝?」

    「他的哥哥。」水雲錦指著那群入侵者道:「不信你問他們,昨日水府後園年約二十的青年有幾人?」

    「四個——不,屋裡那個是姑娘,所以是三個。」頭兒想到的是艾新、水雲初、水雲錦和康熙。「但只有兩人符合全部條件。」

    「那個紅衣人才是康熙,也是姊夫的哥哥。」水雲錦解釋。「這是我的疏忽,伯伯告訴我,皇上就在水家時,我才猛然醒覺,為什麼他一到來,便有一堆官員投帖拜見,他們是在奉承皇上。伯伯讓我協助起義大事,我把皇上的特徵告訴你們,卻沒想到他們兄弟突然換了衣裝,才有今天的錯誤。」

    這種事別說水雲錦料不著,蔣老爺也被蒙過去了。那日,艾新警告蔣欣蓉不該拿盤龍佩時,他真的當艾新是皇上。

    頭兒刀削斧刻般的臉龐聚起殺氣。「是突然換了衣裝嗎?不是你故意引我們入彀,想壞王爺好事?」

    水雲錦氣極。「大清與我有毀家大仇,難道你以為我會棄家業於不顧,去諂媚皇上?」

    「昨日清晨我們才聯繫過,乍時整行動,皇上若有異樣,你應該提前通知我們,至不濟,捉人時,你也要提點一聲,為何你卻隻字不語,現今才說搞錯了。」

    「這一點還是我來解釋吧!」艾新懶洋洋地開口。「事情要從蔣姑娘搶走盤龍佩開始說。那日,我去拿回玉珮時,偶然發覺諸位的大事,以及我這位小舅子的心結。吳三桂妄想圖謀龍廷,憑他也配?但放任他招兵買馬,難保哪日釀成大禍,最好的辦法就是先一步扼殺危機。但讓皇上親身冒險是不可行的,於是由我出馬引出各位,一網打盡,再下一步自然是削三藩、平三王了。至於雲錦,只能說他對聖上戒心、厭惡太重,自從知道皇上身份後,他再不與皇上打照面,整整十日,已足夠我們布下天羅地網了。」

    蔣老爺反手,啪,一個巴掌甩過去。

    一道血痕自艾新的嘴角滑下,而他懶洋洋的神色卻是絲毫未變。「一個巴掌換上百條人命,也算值了。」

    蔣老爺氣得又要動手。

    「夠了。」水雲錦阻止他。「現在該想的是怎麼樣收拾善後,而不是胡亂發睥氣。」

    「若非你辦事不牢,焉有今日窘境?!」蔣老爺又舉起了手,他已經氣得失去了理智。

    這回連那頭兒都受不了他的失控,喝道:「住手!先解決眼下的困難再談其他。」

    他讓人把艾新押進木屋關起來,一夥人開始商量怎麼逃出艾新口中這個天羅地網,如何給吳三桂報信,讓王爺做足與朝廷對抗的準備,以免被打個措手不及。

    ★★★

     木屋周邊滿吳三桂的人馬,木屋裡卻只有艾新和水雲初二人。連蔣欣蓉都被叫出去議事了。

    他們分開不到半個時辰,但再度見面,他與她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她坐在那裡,一派輕鬆,好像在家中那麼悠閒,清亮的鳳眸盯著他,唇邊如風的笑意勾起他心湖波濤洶湧。

    他呆呆地站著,一動都不敢動,視線裡只剩她月白袍領上的一縷嫣紅。差一點點,他很可能失去她,想到那刀子再割深一寸……他整個人彷彿落入了萬丈深淵。

    她眨眼,向他伸出了手。「艾新。」

    兩個字,化成了天籟。她活著,她沒事……他似乎又被人從地獄推上了天堂。

    「雲初……」呼喊是如此地細微,他到現在還是渾身發抖,想要靠近她,雙腳卻軟得邁不出步子,幾回踉蹌,最終跌落地面。

    「艾新!」卻是她站起來,衝向了他。

    當那令他魂牽夢縈的身姿來到身前,她柔軟的手牽住他的,他眼眶熱得發痛。

    大掌一個用力,他狠狠地將她摟入懷中,雙唇覆上她的,滿腹激情盡數化成纏綿熱吻。

    他的唇是粗魯的,舌頭是蠻橫的,親吻激烈得如同一顆石頭擊上她的心窩,除了疼痛,還是疼痛。她心疼這個男人的深情,也痛惜他那為了別人可以犧牲自己的體貼。

    一個人怎麼可能背負得起如此多的事?他不累嗎?但她仍然喜歡他,不能替他背,她就陪他一起走。

    小巧的了香回應著他的吻,她以著比他更狂野的熱情擁抱他,雙舌密密地糾纏,片刻都不想分離。

    他的手撫過她脖頸,上頭已結了一道細細的血痂,不流血了,但痕跡依舊觸目驚心。

    這簡直比劃他一刀還要痛,讓他的心糾結成團。

    緊緊地抱住她不放,他無比痛恨自己。千算萬算,為什麼沒有算到這個意外?一切全是他的錯。

    她用熱吻回應他,以輕柔的拍撫安慰他受驚的身心,嬌軀在他懷裡化成春水一般,暖暖的,既緊密又不拘束地圈住了他。就讓他在她的雙臂中休息吧!

    他心臟狂跳,雙眼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任時光流逝,他只想擁著她直到地老天荒。

    她很樂意陪伴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她都不會放開他的手,只除了……

    突然,那在他背上輕撫的小手用力扯住他垂於背後的髮辮。

    「唔!」他的頭被拉得往後一仰,雙唇離開了她的櫻桃小口。

    「告訴過你多少遍了,親一會兒就要讓我呼吸一下,然後再繼續……」一個深呼吸過後,換她主動地回吻他。

    長髮成了累贅,落入她手中,他完全沒有反抗的餘地,只能隨著她的親吻、呼吸、親吻、呼吸……反覆不停地起落。

    呼……她終於累得乏力,放開他的髮辮,嬌軀懶洋洋地倒在他懷中,而小手仍舊依依不捨地把玩他的袍袖,和那有力又結實的大掌。

    他愛憐地望著她,再一次低下頭,雙唇如蝶掠粉蕊般地刷過她頸間那道紅色的傷口,引她一陣輕顫。「為什麼做這種事?你差點嚇死我。」

    「因為你太笨了,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只好陪著你。」她嬌嗔地低語,抓起他一根手指,輕咬一口。

    「我笨?」那天下還有幾個聰明人?

    「你早就發現雲錦是反清份子了,但為了我,你一句話也沒說,反而處處替他周旋。你知道吳三桂心存反意,為了保護你哥哥,你和他交換衣裝,以身相代。你怕我和爹娘受牽累,於是在行動前,先將我們送到曹家安置,你幾乎考慮了所有人的想法和願望,獨獨漏了一個。」

    凝望那精光閃爍的鳳眸,他低歎口氣。「是啊,我忘了你不是那麼容易被哄住的。」

    「錯了。你遺漏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她一根纖指點在他的胸膛上。「你總想著要所有人過得好,卻忽略了自身安危。我既然發現了,難道還能置你於不顧?」

    「所以你沒有去曹家,反而偷偷溜回來,但……你怎麼知道我今天會做這身打扮,還與我穿得一樣?」

    「那還不簡單,找個裁縫到你房裡看一遍你常穿的衣飾,照葫蘆畫瓢做一份給我,我再看你的打扮裝飾自己不就得了。」

    說得好像很簡單,但他能肯定,她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才能與他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明白你一番心意,但你這樣做沒有意義。」不過多拖一個人入險境,何苦呢?

    「只要能為你多爭取一線生機,那便值得了。」她的倚仗便是手足之情,但願水雲錦能及時回頭,莫一錯再錯。

    「你拿自己當賭注,萬一賠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相信雲錦。」他們一胞雙生,弟弟真捨得害她?她不信。

    「雲錦說過,只要能重振水氏織造坊,他什麼都可以犧牲。」

    「那至少我還有你。雲錦跟著吳三桂造反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最後依然要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與其到那時,你、我黃泉路上一前一後行,我寧願現在陪著你,上西天也好、下地獄也罷,只要我們在一起。」

    「我既然送你和伯父、伯母去曹家,就有辦法保全你們。」

    「我從未懷疑你的能力,但我不想過沒有你的日子。」數百個日子的相處、恩愛,感情一日日累積,他倆的生命已交織一起,分不開了。

    生死不離嗎?也好。他抱著她,環顧這簡陋的木屋,卻覺得此時是他今生最滿足的一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19:47

第十章

    「快走!」水雲錦形容狼狽地衝進木屋。「他們想要殺人滅口——唔!」一柄砍刀從後頭劈過來,他雖機警地回身一擋,還是被那強大的力量震得連退數步。

    艾新右手往腰間一抹,銀色軟劍橫空劃出,偷襲者喉間迸射出血花,仰頭便倒。

    這是他第一次在諸人面前使用武器,強大的威力不止震撼了水氏姊弟,連準備攻進來的吳三桂人馬都面色鐵青。

    艾新將水雲初推到水雲錦身邊。「我來開路,你護著雲初往山上跑。」

    「我——」事到如今,他還相信他嗎?水雲錦無比驚訝。

    「還不走,要留下來等死嗎?」軟劍化成無常的勾魂索,觸者即死。

    水雲錦在艾新的大喝聲中清醒過來,護著姊姊,跟在艾新身後往外跑。

    三個人形成一隻尖錐,艾新就是錐尖,狠狠衝入屋外層層疊疊的包圍圈中。

    「挺住,不能放走任何一個!」蔣老爺大喊。

    艾新軟劍揮舞如風,銀芒在半空中閃耀,化成蓮花一般的形狀,就像十五元宵的焰火,剎那的美麗過後,便是漫天的血花飛灑。

    水雲錦幾乎看呆了,這才是真正的高手,自己那幾招又算什麼?心中淌過一抹悲涼,他付出了一切想要重振家聲,自以為準備充分,今日才知什麼叫「夜郎自大」。

    水雲錦……他愧有這個名。

    「不要分心,快走!」艾新面沈如水。

    水雲初振起精神,拉著弟弟跟上他的腳步。

    當,一柄柳葉刀刷地停在她面前,而執刀的人正是蔣欣蓉。

    蔣老爺催促道:「蓉兒,還不快下手,只要他們全死了,就沒人可以指證王爺了。」抹滅一切的痕跡,朝廷便沒有證據追究吳三桂,而以平西王的勢力,隨便將責任往政敵或強盜身上一推,難道小皇帝還敢輕啟大軍,再掀戰亂?

    「可是……」蔣欣蓉放不下心上人啊!「錦哥哥,你殺了他們吧!只要他們一死,我可以保你無事,王爺也會信任你,等我們起事成功,取消織機限令的承諾依然有效,屆時,你想建多大的織造坊都沒問題。」

    「我給你們水家防衛圖的時候說過什麼?不得動我家人一根頭髮,你們也答應了,卻出爾反爾,現在還要我親手弒姊,作夢!」水雲錦趁此良機,一劍格開柳葉刀,拉起姊姊快步跑。

    「蓉兒,別再跟他廢話了,那窩囊廢成不了事的!快將他們三個都殺了,否則朝廷的屠刀就要揮向蔣家和平西王府了!」

    蔣欣蓉兒女情長,蔣老爺可不念舊情,九環刀連環劈砍,誓將艾新和水氏姊弟當場格殺。

    水雲錦根本擋不住蔣老爺的攻勢,被逼得連連後退。

    水雲初突然揚手,揮出一片紅色粉末。

    「啊!」蔣老爺雙眼痛如火燒,被水雲初灑出來的辣粉蒙了眼。她不諳武藝,想陪艾新一起冒險就得備些小物品防身,石灰、辣粉、手弩、匕首都是不錯的選擇。

    「爹!」老父受傷,蔣欣蓉大怒,一刀就往水雲初刺去。

    柳葉刀刺穿了一條手臂,卻不是水雲初的,是艾新橫臂擋在她身前。他是不會讓人傷害她的。

    「艾新——」那濺射的鮮血讓水雲初皆目欲裂,這種時候,也不必顧慮什麼世交之情了,她掏出手弩,一枝兩寸餘長的短箭直沒入蔣欣蓉胸口。

    「蓉兒!」女兒殞命讓蔣老爺發了狂,生死不顧,只要將仇人立斃刀下。

    「快走。」艾新一邊擋著敵人,一邊推著水氏姊弟往山上跑。

    「艾新,不要跟他們硬拚!」水雲初不停地灑著她的小武器,石灰、辣粉,雖然殺不了人,卻讓敵人亂了陣腳。「我們只要拖過一天就沒事了!」

    難道她立意陪同他時,也事先做了準備?他們果然很有默契,因為他也藏了一招。

    「我們拖不過一天的。」水雲錦身上已經中了兩刀,鮮血染紅了半身。

    「不必一天,三個時辰足矣!」艾新的軟劍舞得潑水不進。

    看來他的準備比她充分啊!水雲初鳳眸輕佻,柔媚目光盯著那矯健的身影,迎上他偶然飛過來一記安撫她的眼神,瞬間,兩人的心思好像合而為一了。

    艾新展眉,對她一笑,軟劍繃緊,化成飛箭一樣地射向她面門。

    而水雲初掌中的手弩也對準了他躍起的身影。

    劍光迸射中,水雲初頰邊一縷髮絲被削斷了,而她身後那個準備放暗器的漢子也被軟劍削首。

    至於那枝射出的弩箭,則化成了毒蛇,吻上另一名敵人的喉嚨。

    就這麼一個交錯,他們替對方化解了一個致命的危機。

    當水雲初的背靠上艾新的背,感受到那份寬廣和結實,再多的敵人都入不了她的眼。

    「怕嗎?」他低語。

    「世間最大的一座靠山就在我背後,我有什麼好怕的?」淺笑間,她不停地揮灑著她的小武器阻敵。

    同時有三把刀劈向了艾新,但身後有她,他覺得那刀都變成了羽毛,這一場謀算再也不是種賭命的行為,他擁有無比的信心,一切皆可順利完成。

    艾新、水雲初、水雲錦,三個人一邊殺出重圍,一邊往山頂方向跑。

    水雲錦心裡一片悲涼,為了不虧負自己的名字,他捨命拚搏,連自己的未來都拚上去了,但結果呢?成功依然遙不可及,甚至可能連累姊姊一起喪命。

    為什麼會這樣?他真的做錯了?

    「別發呆,快跑!」艾新推了他一把。

    水雲初射出最後一枝短箭,卻被蔣老爺一刀劈飛,但這也阻了他的攻勢。

    三人成功脫離包圍,拖著一條長長的人龍奔上了山。

    隨著時刻的流逝,不諳武的水雲初首先體力不支,摔倒在地。

    艾新想也不想,將她扛在背上,繼續跑。

    看他們不離不棄,水雲錦想起蔣欣蓉。這個驕蠻的姑娘他並不喜歡,但為了得到蔣家的幫助,成為吳三桂的親信,獲得解除織機限令的承諾,他和蔣欣蓉虛與委蛇,獲取了她的芳心。剛才她有機會殺掉他們的,但她為了愛,留了手,也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是他害了蔣欣蓉嗎?可能是,他不知道,他的心好亂,刀光劍影、漫流的鮮血,和姊姊、姊夫間那不需言語、自然攜手的樣子,讓他的神智陷入錯亂。

    「反賊的藏身處就在這裡!圍起來,一個也不要放過!」忽然,制台大人的聲音傳來。

    艾新低吁了口氣。水雲初知道,他佈置的後招開始發揮作用了,看來她請人去報官這步棋已經用不著。

    「頭兒,官軍來了,我們怎麼辦?」一個漢子問。

    那頭兒想了想,憑這百來人要殺回雲南根本不可能,但一定要有人回去告訴吳三桂,朝廷是鐵了心要動三藩,王爺要下定決心起義,不能再拖了。

    「我們殺出重圍,能跑一個是一個,定要有人回去將此間局勢稟告王爺。」

    「諾。」

    眼看著一群平西王府的兵士就要四散了,殺女之仇不共戴天,蔣老爺絕不放艾新等人干休。

    「難道要白白放過這三個壞我們大事的人?」

    「大事為重。」頭兒道。

    「不!我非殺了他們不可!」蔣老爺那豁出性命的刀勢有如瘋虎出柙般,銳不可擋。

    艾新連接三刀,連退三步,在他背上的水雲初,手臂被刀氣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染得月白長袍艷紅一片,但她卻咬緊牙根,一聲不吭,值此危急時刻,不能教他分了心。

    「納命來!」蔣老爺已經不想活了,九環刀舞起喝喝狂風,只想與艾新、水雲初同歸於盡。

    艾新的軟劍屬於輕兵器,無法與九環刀硬格,他只能繼續退,一步一步又一步……不知不覺已上山巔,不知不覺,那萬丈深淵就在他的腳跟後了。

    艾新一個沒注意,身形踉蹌,左手一鬆,差點將水雲初摔落深谷,他立時丟了劍,用右手將她拉回來,這才發現自己已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莫非兩人今日要死在這裡?他回頭望她一眼,但見她神情平靜無波,清雅的笑意浮於唇畔,像春融大地。

    「多少男女一生只求一個長相攜手卻不可得,你我平平凡凡,倒能得這天大福分,也算是諸天神佛保佑,該感激了。」

    他腦海裡霎時流過兩人的初識、鬥智、結情,至今而不渝,一幕幕、一出出,刻骨銘心,確實如她所說,永生相隨,是福而非禍。

    他放下她,與她並立,兩隻手十指相扣,緊緊的,哪怕死亡也不能將它們分離。

    蔣老爺大喝一聲。「去死吧!」九環刀帶起致命的巨風劈過來。

    「保護我姊姊!」打斜橫裡,一道身影衝了過來,同樣是不要命的勢頭,不求殺敵,但願與敵共存亡。

    水雲錦將蔣老爺撞飛出山頭,兩個人交纏的身影一起闖入那濛濛雲霧中,再跌入萬丈深淵裡。

    艾新和水雲初同時一愣,轉瞬,厲吼:「雲錦——」

    ★★★

     康熙坐在床邊看著艾新。

    這是他第二次見弟弟重傷臥床。頭一回艾新是為了救他,但這次……

    「就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明明是他一手教養大的孩子,該成為他在朝堂上最好的幫手,為何艾新的性子卻完全像父皇順治,但求兩情相悅,旁的都不顧了。

    「對不起,哥,每個人都有他一生執著的東西,你追求的是大清的富強,雲錦希望不愧負自己的名字,而我,今生唯願得一知己,常伴身側,此生足矣。」

    「所以你不擇手段,連國家大事都拿來玩?」

    「哥哥說的若是吳三桂一事,我認為現在正是削藩的好時機。」

    「時候未到,朝廷還沒有準備好。」

    「吳三桂同樣沒有準備好。哥哥有意平三藩,但吳三桂畢竟功高,若由朝廷主動出擊,難免寒了百官的心,可吳三桂早有反意,若能逼他先行暴露,天下人只會認為他野心勃勃、生性反覆,不是個可以追隨的良主,到時,滿人不會幫他,就連那些成日高舉反清復明大旗的造反份子也不齒於他,吳三桂兩面不討好,敗亡指日可待。」

    「如此說來,你一番作為還是為了朝廷?」康熙諷笑。

    艾新沉默,半晌。「雲初沒有反意,雲錦雖行差踏錯,最後還是回頭了,罪不當誅。」是的,他做這麼多事,主要還是想為水家脫罪,吳三桂就是被他推出來的代罪羔羊,但若說他完全不顧家國,那就太冤枉了,他的計劃可是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說到底,依然是為了女人——」很難說康熙現在是什麼心情,感謝弟弟的好心嗎?艾新的確替他解決了一個大麻煩,但這種做法卻也深深傷害了他想要維持兄弟間、單純手足情誼的念頭。

    十餘年的兄弟,最終還是只能做回君臣,他無奈、痛心,甚至有一點點厭惡那奪走弟弟全部心思的女人。

    但康熙畢竟是一位明君,幾回的深呼吸後,他抑下了所有的私情。

    「既然你想過平凡生活,朕也不打擾你了,你就留在江寧,做你想做的事吧!永遠別再回皇宮了。」沒有再回頭,康熙轉身走了出去。

    「哥哥……」無聲地發出兩個字,艾新閉上眼,想著在深宮中,兩兄弟相依相扶的點點滴滴,曾經的親密無間,再也回不去了。

    突然,一隻柔軟的小手覆上了他的臉。不必睜眼,他也知道那柔荑的主人正是他生平摯愛的知心。

    「雲初。」他的聲音裡帶著一點沙啞。

    她的手指沿著他的眉、俊挺的鼻、豐潤的頰,一直來到柔軟的雙唇,緩緩地低下頭,她吻上他的唇。

    細細的碎吻像鴻羽掠過,輕巧中又帶著濃烈的深情。

    「對不起,艾新,我還是思慮不周了。」她以為自己準備得很充分,可以陪著他,完全不拖累他,可沒想到,面臨生死威脅,那些人會瘋了一樣的胡砍亂殺,結果為了保護她,讓他身上添了七、八處傷,若非制台大人趕得及時,他們兩人已成刀下冤魂。

    「這個世上沒有什麼計劃可以完美無缺,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在他看來,若沒有她那些小玩意,他現在就不是重傷,而是可以直接扛去埋了。

    「但是……」

    「那已經過去了。」他截斷她的話。「只要我們都還活著,就該放眼未來。現在水家怎麼樣?織造坊沒受到影響吧?曹璽可有將伯父、伯母送回來?還有……雲錦……」

    為何水雲錦會有最後瘋狂的舉動?他以為自己可以保住他的,終究人算還是不如天算。

    「水家一切都很好,爹爹與曹大人頗為投契,決定在曹家多住些時日,可是……」她清亮的嗓音裡帶著幾許哽咽。「官兵下到谷底的時候,只看到一些碎肢斷骨,沒有……完整的屍首,估計是被野獸叼走了……」想到弟弟死無全屍,她痛哭失聲。

    艾新睜眼,張開雙臂抱住她,眼前彷彿還能看到水雲錦那靈動的身影在跳躍,他俊美無儔、他頑固、他為了一個「名」,願意拋棄生命……水雲錦,這樣一個瑕瑜鮮明、傲然執著的少年就此消逝了。

    「是我不好,我沒有看好他,我早知他一心反清,我應該想辦法拉回他的,但我一直以為等他長大就會懂得什麼叫大勢所趨,迫不得已。我看著他一步步地走差,我……是我害死了雲錦……」

    他無言安慰,要說錯,他犯得沒比她少。水雲錦本來只是有心造反,卻沒有能力,是他教會他武功,給了他行動的倚仗。發現水雲錦有能力組織地下拍賣會的時候,他一心顧著自己的煩惱,沒有多去關懷他。得知水雲錦加入了吳三桂的陣容,他找水雲錦攤牌,如果那時先拘束了水雲錦,今天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

    可歎千金難買早知道,很多事情,錯失了就是錯失了,再也救不回來。

    艾新抱著她,胸口痛如火燒。

    或許,他只能做一件事來彌補自己的過錯,讓「水雲錦」這個名字徹底地揚遍五湖四海。

    ★★★

     康熙十六年,朝廷因對三藩用兵,錢糧缺少,會典內又無校尉服色衣的規定,便令江寧、杭州二織造局製成顏色好、花樣鮮明的次等緞織替代。

    在艾新的周旋下,曹璽送上了由水氏織造坊製成的樣料,用銀卻比杭州織造局貴四分。

    但御批下來的卻是江寧織造局的服飾顏色比杭州好,予以錄用。

    曹璽心裡清楚,皇上這是在偏幫四爺,儘管他們兄弟情變,手足之誼卻始終如一。

    於是,水氏織造坊正式更名為水雲錦織造坊,與官府合作買賣。

    私下裡,大家也稱這種校尉服料為「水雲錦」。

    一時間,「水雲錦」三個字轟動了天下。

    水雲初看著重新又火熱起來的織造坊,心裡百感交集。

    「倘若雲錦有幸看到這一幕,會瞑目吧?」

    「會的。」艾新牽起她的手。「雲錦畢生的志願就是不負他的名字,如今……一切都如願了。」

    「但他死了。」這條重振家業的路走得好長、好久、好痛苦。「用生命換來的榮耀,值得嗎?」

    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艾新記起數年前,他重傷臥床時,康熙問過他類似的問題。

    今日,他牽著水雲初的手,回憶這數年的夫妻生活。

    他們也曾經痛過、哭過、爭執過,但那些不愉快都比不上兩人間的相知相惜來得濃烈、醉人。

    倘若時光能倒轉,他會不會改變當日的決定?

    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嗅聞到她清冽如蘭的氣息,他心裡無比地滿足。

    「值得,非常值得。」再給他一百次的機會選擇,他的決定依然只有一個,陪伴她,直到生命最終的那一刻。

    她知道他說的不是水雲錦,而是他自己。每個人都有他的執著,如同大清之於康熙,名譽之於雲錦,而艾新的生命則是她,她嘛……

    水雲初雙手環住他的腰,觸目所見是他鮮紅色的外袍。從相遇的那一天開始,他的喜好一直沒變。

    她也愛煞了他這一身張揚的紅衣,配上那多年不變、圓潤的臉,一點天真、兩分傲氣、七分的瀟灑。

    這便是她今生最摯愛的男人了,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執著。

    「你說的對……它值得。」執著沒有對錯,唯乎一心。

    輕輕地,他一吻落上她的額、斜挑的鳳眸、小巧的瓊鼻,直至嫣紅粉唇,無一錯漏,皆如鴻羽般掠過。

    「中間還要停下來讓你呼吸嗎?」他輕吮著她的上唇,悄聲問道。

    「當然要。」隨著一抹輕笑揚起,她眨落了兩行淚,反被動為主動,先行吻住了他雙唇。那種一邊親吻一邊呼吸的工作難度太高,她一輩子也學不會,他可以死心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20:16

尾聲

    林木森森、樓閣掩映,順著流水,踏上青石小路,終點是一處繁花盛開的庭園,千紅萬艷的景象,就像正如日中天的水雲錦織造坊。

    今年已經三十五歲的艾新趴在地上,給一對可愛的雙胞胎當馬騎。

    水雲初是母親年近三旬方一舉懷得,同樣地,她也到了二十九歲才現喜脈,並且一胎雙生,一子一女,湊成了一個「好」。

    龍鳳胎,長姊幼弟,容貌也好像撿著她和水雲錦的樣子生成,姊姊艾雲柳眉鳳目,看似文靜,卻一肚子的鬼主意,弟弟艾錦花容月貌,簡直是天生來禍害女人的,性子也跟水雲錦一般,頑固又衝動。

    為免兩孩子步上她跟弟弟的後塵,水雲初對雙胞胎的教導是極盡地周詳。

    倒是艾新,看著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來的孩子,腦袋便發暈,甭說給孩子做牛做馬了,連御賜的「大清織王」金牌都拿出來給他們當玩具。

    父子三人在園裡鬧得鬼哭狼嚎……嗯,嚎的是那些被圈養的白兔、小鳥什麼的,他們父子可是笑得無比得意。

    恰巧水雲初巡視織造坊回來,看見兒子正拿了石塊砸金牌,一顆心險些麻痺。

    「艾錦,你給我住手!」她飛撲過去,搶過金牌,一個爆栗就敲上了兒子的頭。「誰給你這東西玩的?!」

    艾雲很快樂地出賣了爹爹。

    「艾新——」水雲初一把揪住了夫君的耳朵。「這玩意可以隨便拿出來玩嗎?」

    「唉唉唉……」艾新抽著氣。「孩子見著新鮮嘛,給他們看看又不會怎麼樣?」

    「錦兒差點把它砸了。」

    「錦兒問我這是純金還是包金,我也不知道,才砸一小塊看看嘛!了不起回頭請工匠補回來就是。」或者請康熙再換一塊給他,這也是可行的。

    水雲初簡直被他氣死了。「有你這樣寵孩子的嗎?」

    艾新偷偷地做個手勢,讓雙胞胎快逃。

    「平時你管他們已經夠嚴格了,我偶爾寵寵他們有什麼關係?」

    「寵也要有個限度,不能慣壞了,萬一——」她神色微暗,鬆了手。

    都十幾年了,她還是忘不了水雲錦的喪生嗎?

    他歎口氣,雙手環住她。「雲兒、錦兒已經很乖巧了,五歲的孩子,整本論語都會背了,甚至還主動要求先生給他們加課程,雲兒想習算學,將來好幫你打理織造坊,錦兒對格物有興趣,那些西洋傳教士送的懷表,他一個人可以把它們拆開來再組裝回去,教上們都誇他是天才。他們各有不同的興趣,也許在性情上與你和雲錦有些類似,但我相信他們不會走上你跟雲錦的老路子,你就別再窮操心了。」

    「這事我早知道了。」她好歹是雙胞胎的娘,孩子們私下搞的小把戲能瞞得過她嗎?「我現在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麼?」

    「最近民間很多人在傳唱一首歌謠,說是——

    大清皇朝底,民間霸主起。

    天下船運一統漕行,

    大觀戲班藝蓋四方,

    江南織造重現錦繡,

    如意酒坊醺染群眸。

    各界翹楚,一展雄風,擄獲佳人芳心。

    商事卓絕,綻放風華,享盡繁榮勝景。

    百年基業,盛極一時,盡入紅妝掌中。

    峰迴路轉,去弊振興,風雲再起即榮。」

    艾新一頭霧水。「這跟雲兒、錦兒有什麼關係?」

    「你不覺得那句『百年基業、盛極一時』很有問題嗎?世人皆知盛極而衰的道理,這難道是在警告我們,江南織造一業,又將掀起一場風波?」

    「人生本來就是起起伏伏,這種事有什麼好擔心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他雙手環住她的腰,額頭貼著她的,熱熱的氣息吹拂上她面頰。「再則,你覺得百姓現今生活如何?以大清目前的國勢,有可能在短短百年內傾覆嗎?」

    「好端端的,怎會扯到國勢去?」

    他吻了她的鼻尖一下。「看看你手上的金牌,只要有它在,大清一日不亡,水雲錦織造坊永垂不朽。」

    是啊,她怎忘了自家產業幾乎是御賜的,任帝王更迭,無人可以撼動。而且她對水家的產品有信心,現今織造坊有織機五千,織工過萬,艾新還額外組織了三百人,專門研究新花色,不僅吃下了中原半數的錦緞市場,連江寧織造局都常派人來學藝,以滿足京裡那些達官貴人的需求。

    那民間的傳唱並無根據,她擱在心裡,根本是杞人憂天。

    「現在放心啦?」見她面色和緩,他笑著啄了下她的鼻尖。

    「唉呀!」她微嗔,媚眼如絲,雙臂勾住他脖頸。「我承認你說的有理,以後不會再拿這些無聊事來說了,可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孩子可以疼,千萬寵不得,至少……」她晃晃手中的金牌。「再不准拿這麼貴重的東西給孩子當玩具了。」

    「遵命,我的娘子大人。」他笑著,吻上她的唇。

    她貪戀他眸底似海的深情,夫妻十餘年了,他待她始終如一,這是愛,也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執著。

    他同樣喜歡她鳳眸中輕飄的情思,似陽春三月,綿綿細雨,無止無盡。

    兩個人將對方抱得更緊,恨不能彼此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突然,她眸底閃過一抹光芒,他心一跳,才想後退,便感到腦後一痛,長髮辮被她揪住,狠狠一拉,他的頭整個往後仰。

    「呼……」她喘息著。「讓我歇會兒再繼續。」

    他苦笑。「你幾時才能學會一邊親吻一邊呼吸?」

    「永遠也學不會的,你放棄吧!」她樂得眉眼彎彎,踮高腳尖,再度吻上他。

    被她那丁香小舌逗得情慾勃發的時候,他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這留發不留頭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似乎在他身上,烏黑長辮成了一項不太美妙的結果。

    「啊!」又被拉了。她為何這樣愛扯他的辮子?一生難解的謎啊!

    【全書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2 00:21:24

後記

    我想把這句話放前面:這是小說,不是歷史,別太認真。

    我知道董鄂妃不是董小宛,我知道順治是真的掛了,沒有攜美逍遙江湖,我知道順治的第四子未及百日便夭折,連名字都來不及取,只得了一個和碩榮親王的追封(福榮的名字就是由榮親王這裡來的)……

    嗯,似乎改太多了,改得我自己都滴汗。

    很慚愧,我不是個遵守歷史的好小孩,但不後悔,因為這樣才好玩。

    其實我還想再加一個尾聲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方才長成、俊美無儔的艾錦在自家織造坊門口遇見了一個同樣容顏如花的男人,展顏一笑,寒冰消融,那聲音清涼似山間流泉,輕輕一句:「今生不愧負這名字。」轉瞬,身影飄然。

    於是,艾錦知道了什麼才是真正的風華絕代……

    可惜加不進去,也不能再加。加了,味道就變了。

    這不是一個完美的故事,但每個人都得到了他想要的。

    康熙執著於天下一統,艾新給了他一個平三藩的理由,於是,他捨了多年的手足情。

    水雲錦執著的是名聲,他用生命換來了水雲錦織造坊的繁華盛景。

    艾新執著地追尋知己,讓相知變成相惜、相憐、相愛,他失去了權勢、失去了兄弟,但最終得伴攜手終生。

    水雲初執著情愛,為了短暫的甜蜜,她可以像撲火的飛蛾一樣,將全部身心投入一場可能沒有未來的愛戀中,半途夭折而不悔。終於,她的執著勝了天,得到她想要的。

    生命中,人人都在執著,金錢、權勢、名利、遊戲、勝負……不管是什麼,只要我們選擇了(雖然很多時候,我們都是迫不得已才選擇,比如考試),一旦走了一條路,能成功的,總是能執著到最後的人。

    執著沒有對錯,就像人類因為慾望而發明東西,而讓文明進步是一樣的。

    但慾望是兩面刀,執著也是。

    想執著必須有堅韌的心志,還有能捨的心,因為在執著的過程中,難免要面臨取捨的問題。

    捨棄不代表得到,也不一定就是失去,就看付出的代價,和最終的收穫是不是能滿足我們的心。

    最重要的是,我們執著得來的結果,能否不悔地守著它?

    艾新和水雲初無疑是執著、堅韌,並且不悔的。

    他們從相遇時的對立,到相知時的相惜,她沒有後悔過救人,他也不曾怨歎為何愛上她。

    當他們因為身份的問題,兩邊對立越來越嚴重,他們還是牽緊了手在一起,沒有想過放棄。

    直到最後,他們一起失了手足,他們依然抱在一起哭,不悔兩人間曾經擁有過的點點滴滴。

    所以他們是幸福的……起碼他們認為自己幸福。

    其實康熙和水雲錦也不見得就是不幸,畢竟他們想要的都得到啦!

    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把「情」放在生命中的第一位的。

    江山和美人孰好、孰壞?人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

    艾新、水雲初……我想我會記住他們很久很久。

    一邊寫,我一邊想著以前看過的一篇文章,每個男人都希望自己生命中有三個女人:知已、情人和老婆。

    知已是用來交心的,情人是愛與欲的交集,老婆,是男人飛累後的避風港。

    在男人心中,這三者界限分明。他不會去擁抱知己,就像他不會在老婆面前吐露自己的不足,說出心底的秘密;他會擁抱老婆,但他最熾烈的熱情卻是奉獻給情人的。

    但在女人心裡,最希望的卻是三者合一。老公能夠跟自己心靈相通、一生只愛自己一人、只守護著我們一起組成的家,其他的閒雜人等,永遠別來騷擾我們。

    我是女人,所以我是三者合一論的支持者,儘管我理智上很清楚,這一點很難達成。

    艾新和水雲初是我自己的夢想,他們投契到不必說話,單靠一抹眼神便能理解對方的心思,他們愛得純真、也愛得恆久,於是,他們共結白首。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這樣的夫妻?我渴望有,這樣我下次再聽張清芳的「Man'sTalk」就不會再想哭了。

    最後的最後……其實我依然沒有很明白,愛人到底能不能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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