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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謝上薰]抱著元寶私奔[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29:47     標題: [謝上薰]抱著元寶私奔[全文完]

抱著元寶私奔 作者:謝上薰

第一章

  細數杭州的大財主,絕對不能漏了金家。

  說起金家,光是聽一聽他們金家子女的大名,就不能不肅然起敬,那確實是一門「金光閃閃」的銅臭世家!

  金家目前有七仙女,根據下人之間的賭賽顯示,隨時有再添的可能性。不過,七仙女也算陣容浩大了,她們的閨名分別是:金照銀、金翡翠、金玉環、金明珠、金元寶、金迎釧、金滿釵。

  七仙女之下,獨有一男丁:金富國。好一個富可敵國!他今年六歲,是金家的老來子。

  而創造了這麼一個教人眼睛睜不開的金光閃閃兼瑞氣千條的銅臭世家的大家長,卻有一個使人聽了跌一跤的爛名字:金乞兒!

  金乞兒何嘗不想要一個吉祥如意、富貴無雙的好名字,哪裡知道他那做父親的居然欺他嬰兒無知、還不會抗議之時,就自作主張的取了這樣貧賤可笑的爛名字。所以,金乞兒這一生從不懷疑自己不是偉大的父親,光是取名字,他就比他老子高明一千倍。

  好像要跟這名字賭氣、對抗似的,金乞兒天生愛錢成癡,求「財」若渴,哪兒有錢撈,他就往哪兒鑽,真正做到面子擺一邊,道義放兩旁,勇往直「錢」,亳不遲疑。而一嗜財如命的人,除非八字太差,否則註定一生都要坐在金銀財寶堆上過足大財主的癮頭。

  真的,不用懷疑,「功名不上懶人頭」,同樣的,愈是愛錢的人愈是有錢,而錢這東西果真是追著搶錢一族跑的。

  金乞兒是個愛財如命的錢鬼,這點無庸置疑,早博得杭州人的一致公認。當這種人要娶妻納妾,打算生一串孩子時,他最希望的是什麼?生兒子。

  生兒子既可傳宗接代,又可以替家裡工作,最重要的是,日後娶媳婦時可以賺上一筆筆的嫁妝,真是太美滿了。但,老天註定不可能教一個人永遠春風得意的,他妻妾成群,偏偏生的都是女兒,一個接一個出世的「賠錢貨」,他彷彿已預見將來的財產要賠掉不少,這簡直比挖他的眼、割他的肉,更令他痛苦不堪。

  大財主的專長之一,就是將自己的痛苦轉嫁到他人身上。

  不蓋你,金乞兒更是其中之最。

  他總算「絕地逢生」的注意到他的女兒一個個均美得好似嫦娥下凡這要歸功於他有錢,正所謂有錢不怕娶不到艷姬美女,生下漂亮的孩子只要再稍為栽培一下,花點錢請老師教席,不怕勾引不動名門公子來親,在「聘禮」上狠狠海撈他一票,是以,杭州的有錢公子有福啦!不怕娶不到漂亮老婆。

  口頭上,金乞兒仍是對女兒一再的叨叨唸唸「賠錢貨」、「賠錢貨」,加強女兒的心理壓力與愧疚心,即使做二房也好,只要能賺進大批的聘禮就是金家的好女兒!

  長女金照銀以身作則的嫁予杭州首富張師涯做二房,正是金家姊妹們最好的典範,金乞兒至今仍讚不絕口。

  連嫁三女,金乞兒身上的油水不減反增,堪稱一代財主之楷模。不過,再厲害的人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

  「唉!」一想到那個「她」,金乞兒忍不住又唉了一聲。

  「老爺!」年紀比他女兒更加幼齒的十三姨太,很努力的學習諂媚之術、奉承之道,將一顆蜜漬李餵入他口中,體貼入微的嬌聲道:「老爺為什麼歎氣?人家不愛啦!人家要老爺永遠趾高氣昂、不可一世,這才叫男子漢大丈夫!」她的兩隻狐媚眼會放電,流露出崇拜的、景仰的波光。

  金乞兒呵呵地笑了,自覺果然強健一如壯年,絲亳沒有六十歲糟老頭該有的老態。這也是財主的特權之一,耳朵聽到的十有九句都是熨貼人心的順耳話。

  十三姨太以充滿感情的嬌柔聲音喃喃說道:「西園的桃子正成熟,若能摘幾個來吃,我很願意陪老爺嘗一嘗。」

  老蔡是園丁之中的一流專家,在他所統治的領域裡有一種專橫的傲慢,即使面對主人,而這個主人對園藝所瞭解的遠不如他的時候,他會巧妙的堅持立場。

  「老爺,你找我?」他的語氣溫和卻有威嚴。

  金乞兒點了點頭,示意小妾自己開口。

  十三姨太鼓起勇氣面對老蔡那一雙評審的眼睛,她知道老蔡自以為比她高一等,但她是老爺的寵姬呀!此時不威風更待何時?

  「老蔡,老爺想吃桃子,你去摘一些來。」她的口氣卻顯得不夠堅定。

  老蔡睜眼凝視著她,沒有表情,但不同意的意思可夠明顯了。

  「它們還不夠熟,不能摘。」

  十三姨太畏縮了一下,看看金乞兒,他居然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她知道她必須馴服老蔡,才有能耐得到男女僕傭們的敬重。

  「夠熟了,老蔡。」她尖刻地說:「昨天我在西園嘗了一個,很好吃嘛!」

  「如果你堅持的話,十三姨太,我會摘幾個送進來給你,只是希望你別再咬兩口就吃不下去,隨手扔在地上。」

  十三姨太立刻臉紅起來。聽老蔡的口氣,活像逮著一個偷吃西王母蟠桃的貪心女人,放肆得不可饒恕。顯然金家之下眾女眷從沒有人這樣失態,自己去摘桃子吃。

  「總有    一兩個能吃吧?」她鼓起餘勇,不教他擊潰。

  老蔡緊盯著她看。

  「當然,」他說:「如果這是你的吩咐,夫人--」

  他的話吊個尾巴,那懷有惡意的語氣彷彿她當不起「夫人」兩字,教人無法消受,不如趕緊投降爽快些。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也不一定要吃它,對不對,老爺?」

  金乞兒悶悶不樂的歎了一口氣。

  「好啦,老蔡,就讓那些桃子多活幾天,別糟蹋了,」

  「謹遵你的吩咐,老爺。」

  老蔡發出勝利的微笑,行個禮,正欲退出-

  「蔡頭!」一個清晰、專橫的聲音喊道。

  公主駕到。老蔡那得意的笑臉馬上萎縮成憂鬱的表情,轉身面對他的天敵---金家的「無冕公主」金元寶。

  「五小姐?」他盡可能的露出歡迎的微笑,可惜不太成功。「你這次回來得好早,默嬋小姐沒留你多住幾天?」

  「姊夫回來啦!我可不想被悶死。對了,蔡頭    」

  「五小姐,我是老蔡。」面對惡勢力,老蔡仍是有所堅時的。

  「你姓蔡,是園丁頭兒,所以你叫蔡頭。」金元寶相當自得其樂的往下說:「我知道我回來的正是時候,西園的桃子該熟了,你摘一籃到我房裡去。」

  老蔡猶豫不決的搖搖頭。

  「最好多等幾天,五小姐,今年的雨水不足     」

  「去他的雨水。」元寶意志堅決地說:「我今天就要吃,而且在我回房之前必須送到!否則你給我小心一點,我保證明天你眼睛睜開時,樹上一個桃子都不剩。」

  老蔡哭喪著臉走了。

  真是大快人心!十三姨太真羨慕她擁有強人的力量,三言兩語便馴服了老蔡。

  不過,她可沒膽子向「她」看齊,誰都知道,金家五小姐是抗州出了名的「不良少女」典範,連自家姨娘們都不忘告誡自己生的女兒少跟元寶打交道,以免近墨者黑,到時公子富少不來求親,將不見容於愛財如命的金乞兒。

  大夥兒心知肚明,老爺對這個女兒頭疼得緊,已經有「賠售」的心理準備,只不過礙於五小姐和她親娘的厲害,誰也不肯公然宣之於口。

  「老爹啊!我回來了。」元寶用一種稱兄道弟的口吻隨便和父親打個招呼。

  金乞兒在心裡歎氣。

  「哦,你回來了,我該哭還是該笑呢?」

  「如果你想長命百歲,還是笑吧!」

  「除非旱日送你出閣,否則我活不到七十大壽。」

  「對哦!萬一你只活到六十九,只差一點點就七十大壽,先別算要花多少棺材本,光是想到沒收到的壽禮、賀儀,就足以讓你硬生生的又氣活過來。」

  「小子,你還真是我的知己!」金乞兒咬牙道。

  「不客氣,知父莫若女嘛!」

  金元寶嘻皮笑臉的向老爹眨眨眼,突然眼睛一亮。她左手捧起他的茶碗聞了聞,右手端起十三姨太的荼碗嗅了嗅,都是剛沏好的香茗。她精明得很,擱下右手那碗,就著老爹那茶啜飲起來,嗯,果然生津解渴。

  「老爹,你的茶葉比較棒,送一斤給我吧!」

  「你知道這一斤多少錢嗎?你老子都捨不得天天喝,你這敗家女開口就要一斤?」事關金錢大事,金乞兒不自主的端出生意人的嘴臉和架子。

  「噢,你不給也沒關係,不過,小心別被我搜到,我會搜刮殆盡,全部拿出去賣,到時你可不能怪我沒有手下留情。」元寶說道,腦子非常用心地轉著。「你最愛藏私了,讓我想想你這次會把好東西在哪兒?你怕人家偷喝,而這個家裡有誰不愛喝好荼?啊!有了,是富國那小鬼,一定藏在他屋裡     」她抬腳要走。

  「回來,回來。」金乞兒的心在滴血。「算老子怕了你,一斤就一斤。」

  「這才對嘛!好東西要跟好女兒分享。」金元寶不客氣地說。

  「你這個敗家女,是生出來和老子作對的。」金乞兒一臉沮喪的看著她,接下去,教人大吃一驚的說:「也許,我該派人送半斤好茶葉給默嬋姑娘,畢竟她忍受你忍受了好一段時間。」

  「不得了,天要下紅雨啦!」元寶哀號著。「太陽要從西邊出來啦!西湖的水要乾啦!鐵樹要長出黃金花啦!」

  「你叫什麼叫?」

  「你突然說要送禮,我太害怕了,怕喝茶會噎死、吃豆腐會脹死」

  「你,瘋丫頭!」金乞兒叱罵道。

  元寶反而鬆口氣,拍拍胸膛。

  「還好,老爹沒發瘋,又恢復正常了。」

  金乞兒氣不打一處來,他吹鬍子瞪眼睛,沒奈何,女兒從小就不怕他。

  「老爺,」紀總管適時出現。「王媒婆登門拜訪。」

  金乞兒心中一樂。

  「快快有請。」他暗自盤算老四明珠的身價若干。

  元寶不必老爹下逐客令,也知道自己不適合留在這裡,不過,有句話不講不明--

  「爹,你不用派人送好茶給默嬋。」

  賠錢的事,金乞兒老早忘了。

  「我知道,你姊夫浪費得緊,家中好荼供應不斷。」

  「這只是原因之一。」

  「那原因之二呢?」

  「半斤荼葉你也送得出手?我怕你給我丟臉!默嬋不笑,姊夫也會笑死。」

  元寶說完便溜,金乞兒瞪著她的背影不住搖頭。

  「沒救了!天生的野馬,敗家女!」他非常煩惱,怕要倒貼一筆錢才能把她推銷出去,而且還須是一筆可觀的數目。所以,他立定志向,要在老四、老六、老七身上把他即將損失的財富再賺回來。

  幸而「天公疼憨人」,他的女兒一個美賽一個,年紀愈小愈迷人,身價自然也就節節高昇,不至於再發生「倒貼」的慘事。

  徐娘半老的王媒婆扭腰擺腎的走了進來。

  「哎喲!我說金老爺紅光滿面,氣色極佳,果然是大喜之兆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0:00

  元寶躲在窗後「聽壁腳」,滿意的得知新資訊,便大搖大擺的回到姊妹們共住的「招才院」。或許,叫「招財院」更加貼切些。

  一籃新鮮的桃子端端正正的擺在她住處的花廳桌上。

  「蔡頭這老傢夥還挺識相的嘛!」元寶嘿嘿一笑。

  丫鬟巧雲和彩霞相對苦笑。

  彩霞嘴甜些道:「連老爺都要讓小姐三分,何況一個老園丁。」有這樣一名主,做她的丫頭並不吃虧,元寶比起她老頭是慷慨多了-反正都是慷他人之慨嘛!

  巧雲虛長兩歲,個性也比較正經。「小姐,你不先到夫人那兒去報到嗎?」

  「我現在沒空。巧雲,你去請石頭明珠過來。」

  「四小姐就四小姐嘛!你別當她的面叫她   」

  「『死』小姐就比較好聽嗎?」她的反駁快如風。

  元寶的生母薛姣是金家的三姨娘,自從生下香火子金富國之後,身份已是不同凡響,在元配去世後,去年終於被扶正,條件是答應不干涉金乞兒討年輕小姑娘作妾。

  金乞兒原本還挺猶豫的,但禁不起她威脅要帶著兒子去死,再加上性喜幼齒小妾,最後仍是屈服。金乞兒生性吝嗇,常常納妾是他唯一的「奢侈」行徑,但絕不是浪費,因為他每次都大張旗鼓,讓親友,商家,女婿們回來「進貢」一番。

  「才幾步路,快去快回呀!」

  元寶像趕蒼蠅似的趕人,巧雲只好懷著忐忑的心去了。誰都知道,把四小姐和五小姐放在一塊,那場面絕對說不上祥和。

  金家財大氣粗,又不缺地方住人,幹什麼一定要閨女們住在同一個園子裡?「三個女人勝過一群鴨」,不怕吵翻天嗎?這道理再淺顯不過,兩個字:省錢。

  同住一個園子,只需兩名僕婦和兩名粗使丫頭便可以做完所有的粗活,若是七位小姐住七個小院子,該要浪費多少人力和米糧?而每位小姐身邊都有一位貼身丫頭,那是指定名額,經金乞兒批准,由帳房支領月俸;至於若要多增一名丫頭在房裡服侍,那份月薪則由那位小姐的親娘自個兒用私房錢支付,金乞兒一概不認帳,並且嚴格把關。至於吵不吵翻天?他一位老爺又不進「招才院」,儘管裝聾作啞便是。

  而小姐們的大家閨秀養成教育呢?除了每逢三、六、九日,規定未滿十五歲的姑娘到書房唸書〈如今則由金富國的老一同教導〉,其他日子,由年紀居長的姨娘們督促做女紅,學烹調等等。

  金家是出了名的美女窩,求親者眾,即使金乞兒的「嫌貧愛富」同樣永垂不朽,但是,仍舊不怕找不到一擲千金〈對岳父〉的女婿,正因為金家小姐不但謹遵三從四德,而且每個人都有一樣特別突出、值得誇耀的專長。大姊金照銀擅於理財;老二金翡翠是女詩人;老三金玉環人稱琴娘;老四金明珠封為織女;老六金迎釧專攻易牙妙技;老七金滿釵預備朝「針神」之邁進。

  唯一的例外,是老五金元寶。

  她是意外之中的意外,連金乞兒都不得不認栽,只因為從小「教錯」了。

  提到這點,不能不說一說元寶對金明珠的複雜心結。如果金明珠不要比她早出生一個月,如果她比金明珠早一天鑽出娘胎,真的,早一天都好,或許,整個情劫就會完全改觀,她也不會是今天這麼副模樣的金元寶了。

  話說當年金家眾妻妾努力的生,想生出一位金家太子,誰知生的都是千金,生到第四個金明珠,金乞兒當真火大了,揚言再生女兒就送人當童養媳,他不再養女兒了!

  那時,即將臨盆的薛姣已心生警惕,怕生下的又是女兒,到時候女兒命苦不打緊,更嚴重的是,她察覺生下女兒的小妾們到後來都逃不了深閨冷落的命運,金乞兒正好趁此機會再納新寵。所以,她很機警的先一步與娘家的兄嫂商議好對策,準備偷龍轉鳳。

  臨盆時,果然是是個女娃,薛家嫂子已買妥一男嬰來偷換,誰知薛姣竟臨時變卦,她太喜歡剛出生的女嬰,因為她和自己長得十分相像,簡直是一見投緣。

  但為了母女日後的前程,薛姣暫時忍耐,將女嬰交給嫂子帶到鄉下 扶養,懷裡抱著偷買來的男嬰接受家人的祝福和嫉妒,但除了請滿月酒當天讓男嬰公開亮相之外,薛姣以一連串的迷這說法杜絕旁人親近她的「兒子」,連金乞兒都不例外。

  金乞兒這一生最愛的就是黃澄澄的金塊、金元寶,理所當然,他為剛出世的寶貝「兒子」取名:金元寶!

  孩子滿週歲時,薛姣以身體不適為由,抱著男嬰回娘家一住三個月,重回夫家時抱著的是自己親生、穿著男童服飾、貨真價實的金元寶。一直過了十二年,薛姣終於如願生下香火子金富國,才公開這個秘密,讓元寶恢女兒身,但起步已晚,過了適合纏足的年齡,元寶的一雙天足使她在婚姻市場上一開始就註定會輸,沒有一個好家世的青年才俊願娶一個大腳新娘。

  俗話說「勤能補拙」,先天條件已經 差,假使能夠在婦德、婦工上頭多費點心思學習,好歹培養一項值得宣揚的專才,或許還有一線希望。但不知是元寶天生資質太差,還是薛姣欺疚心理下的縱容,她什麼都學,卻是什麼都不精。

  元寶的個性樂觀又現實,不知多愁善感是啥滋味,姊妹們若取笑她一雙天足,她除了找機會連本帶利的修理她們一頓之外,可不會羨慕人家的二寸公蓮,她親眼見過幾位姊妹在纏足時所吃的苦頭,以及纏足之後受到的限制。

  外面的天地多遼闊,一雙天足才方便嘛!

  但是,她無法諒解金明珠的提早出世,使她沒有選擇權的落入不同的生命軌道。對所有錯待她、使她感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她潛意識的會加以清算。

  以「千羊之皮,不及一狐之腋」來比喻金明珠的織布天才,一點也不為過,她所織出來的綾羅綢緞之輕柔明麗,正是那所謂的「一狐之腋」,她被封為杭州第一織女,身價不同凡響,蘇杭一帶的絲織業者莫不卯足全力要迎娶這一顆價值連城的明珠。

  金乞兒很清楚這個女兒的不平凡,所以開價很,高已回絕了三家織紡,等最識貨的買主出現。

  而今元寶知道,這位「散財女婿」終於現身,九成九老爹會應允,有好戲可看了,她忍不住要一睹為快。

  金明珠在丫頭香兒的扶持下姍姍走來。

  元寶一見就有氣,「故意向我炫耀她的三寸金蓮似的,不讓丫頭扶著就不會走路啦?作怪!」她娘親和至交默嬋也是金蓮一雙,不照樣行走如雲。

  彷彿要和元寶的形象作一個明顯的對比似的,金明珠的一舉一動均十分地女性化,完完全全符合社會規範下的大家閨秀模樣。就因為太標準化了,反而缺少個人色彩,元寶於是奉送她一個外號:石頭明珠。

  「幾日不見,你的腳是扭傷還是燙到,走路都要人扶?」元寶嘖嘖有聲,以同情的口吻說:「保重點,如今你可是爹的貴重資產之一,全杭州的貴公子欲求的『賢妻』最佳人選。誰娶了你,這輩子吃穿都不愁。」

  明珠驕矜的端坐如儀,不動膝,不搖裙。

  「一個人有可取之處,自然是仰慕者有之,嫉恨者也有之,除了心平氣和之外,只有安慰自己至少勝過『滯銷品』多多。」她輕聲細語,連牙齒都未露出,罵起人來卻是刀刀見血。

  元寶一向皮厚,給人損兩句無關痛癢。事實上,生在女兒國,上無兄長可撒嬌,父親又是認錢不認女兒,金家的女千金們個個有一套自保之道,縱使生得是百媚千嬌,連只螞蟻都踩不死,卻沒一個好欺負的。

  「呵!『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一個人著是不曉得虛懷若穀的道理,遲早會受人鄙棄,對姑娘家而言尤是。」元寶出口成章,亳不猶疑,顯然姊妹之間時常有機會「訓練口才」,反應快得很。

  「不必你貓哭耗子假慈悲,有空嚼舌根,不妨多煩惱一下你的下半生,有道是:才子配佳人,瘸驢對破磨。」明珠面不改色,眼睛都不眨。

  元寶卻得意起來,嘻嘻而笑。

  「太好了,你都承認自己是『瘸驢』,正好配上陳菊如那個又老又色、早已被掏空身子的『破磨』矮冬瓜。」

  「你說什麼?」明珠喃喃的搖頭。元寶向來消息靈通,但也不該靈通到使她突然心中一緊,莫名其妙的害怕起來。

  元寶那晶亮的、狡獪的、邪氣的眼光,可有些幸災樂禍?

  「陳菊如世居湖州,在杭州也算得上是一號叫得出名的人物,你是知道的,不過,詳情如何還有待我來解說。」元寶眼睛發亮,頗為得意似的。

  「陳菊如,湖州人氏,今年五十有二,湖州第一大織坊『錦織坊』就是他的。此人性喜漁色,納妾的速度比咱們老爹快上十位,兒子、女兒一大堆,去年元配去世,如今正缺一位填房,於是派王媒婆來說媒,意圖迎娶金金家最值錢的那顆明珠,需要多少聘金、禮數,任由老爹開口,只求明珠小姐肯作他的繼室。」

  「我不答應。」明珠忘情的叫道。少女情懷總是詩,誰願嫁一個糟老頭子?

  「那可由不得你。」元寶有些同情她,只有一點點喔!

  「爹會拒絕的,」明珠努力鎮定自己,誇張的掩飾內心的悲憤。「爹知道,我值得更好的。」

  「老姊,你都高齡十九啦!」元寶似笑非笑的。「如果早兩年,老爹可能會拒絕,不過也只是『可能』而已啦!爹的毛病你也知道,有人要任由他『予取予求』,別說女兒,老婆他都肯賣。」

  「你太邪惡了!」明珠狠狠的說道。

  「你高尚、你矯情,可也別想老爹會感動。」

  「我壓根兒不相信你對我所提的每一個字。」

  元寶笑了,笑得好不屑。

  「等著吧!很快會有人請你去前廳走一趟。」

  她漫不經心的拋下一團謎題給明珠,沒事人似的伸手在竹籃裡挑了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桃子,一拋,「香兒,接著。吃吧!別客氣,反正你家小姐是不屑吃我的東西。」元寶自己也揀了一個來吃,很甜嘛!蔡頭那老賊就是欠人教訓。

  「多謝五小姐。」香兒生性機靈,知曉五小姐是有本領的,萬一金明珠的婚事屬實,唯一有能力挽救金明珠免遭不幸,能教金乞兒改變主意的人,唯有眼前這位五小姐,所以香兒頗為明珠著急,心知斷不能開罪五小姐呀!

  偏偏金明珠是外柔內剛的性子,今生取不屑與金元寶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多麼嚴重的字眼。不錯,金明珠就是對這個小自己一個月出生的妹妹,左看不順眼,右看直揪心,不屑之極。也難怪,像她這樣道德觀嚴謹、有點拘泥僵化的標準千金小姐,對於一個突變異種,自然是無法交心了,那太污蔑她高貴的心靈。

  元寶才不甩她哩!吃桃子吃得津津有味。

  不多時,果然有一名僕婦送茶葉給元寶,順便請四小姐去見老爺。

  金明珠臨走之前瞪了元寶一眼,她看到元寶手中把玩著一包上等茶葉,還吩咐巧雲拿銀罐子裝好,並叮嚀她鎖好;明珠忍不住又瞪上一眼父親為何專寵金元寶?把她寵壞了,對誰有好處?

  假使她曉得父親也是受人威脅,心裡就會好過多了。

  要說元寶有多不良?那也未必。她只是比較懂得生存之道,勇於表現自我而已,這歸功〈或歸咎〉於她小時候的男性教育。要怪,就怪大人的心眼太多,老爹的重男輕女,老娘的現實功利,成就了今日的金元寶。

  「石頭明珠,多保重啊!」元寶在她背後放風涼話。

  金明珠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置若罔聞,背脊挺得直直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嘿嘿!我等你哭著回來。」

  「小姐!」巧雲小小的臉兒嚴肅極了。「你不應該幸災樂禍,最好也別多管閒事,還有,你早該去向夫人請安了。」

  「我說巧雲,你還真是管家婆一個耶,我娘是派你來管我的嗎?」

  「我娘和十三姨太的作戰還沒結束,哪有時間管我?」元寶嗤笑著,投給她譴責的眼光。「我要去看好戲了。我娘若問起我,說我有空再過去。」

  巧雲阻止不了,感傷的自語:「她遲早會闖禍!不過,她本人是不要緊啦!只是專門連累身邊的人,未免太教人傷腦筋了。」

  然而,元寶卻是神采飛揚的直奔前廳,她很安靜,一點也沒有闖禍,而是光明正大的偷看、偷聽,簡直不知羞恥為何物。

  金乞兒神色自若的向四女兒宣佈她的婚事,那位自願當冤大頭的四女婿正是湖洲「錦織坊」的主人陳菊如,此人癡長幾歲,卻懂事得很,聘禮給得很大方。哈哈哈!這樣的人合該給金家作女婿。

  「可是,爹」金明珠長這麼大,第一次反抗父親,「他太老了!」

  「老?有什麼關係?又不是要你煮來吃。」金乞兒道。

  噗!一旁的十三姨太冷不防的把一口茶全噴出來,咳咳的猛咳不已,聽老爺說的是什麼話呀?

  「哎呀!瞧你這女人多浪費。」金乞兒眼睛發赤的奪過她手中的茶,自己喝。

  「爹,我不要嫁陳老闆。」金明珠極力裝出莊重嚴肅的樣子,聲音卻很軟弱。

  但,如此的挑釁--

  金乞兒粗魯的麼喝,「告訴你一聲,是因為你娘死了,否則,哪裡輪得到你來我面前囉唆。下去!你自己準備、準備,下月初六陳家會來下聘。至於嫁妝嘛!看在你是最不會讓我賠錢的一個,就比照大妞的身價。」言外之意是老子看得起你,把你和正室生的女兒一樣看待,可別寸進尺,不知輕重。

  金明珠咬住下唇淚走了。

  「真沒用,這樣就打退堂鼓。」元寶看戲看得不過癮,也就懶得去同情石頭明珠。「在我面前的伶牙俐齒藏哪兒去了?沒三兩句就敗在老爹手下,真不像爹的孩子。」她本來還心存一絲善意,只要金明珠很努力、很努力的反抗,壓倒老爹的聲勢,她可以免費聲援她。

  「軟骨頭,欺善怕惡,沒救了。」

  元寶轉身走到母親住的地方報到,不但拐帶了幾樣好東西回房,順便還捉弄一下金富國,才又像一陣旋風般的走了。

  薛姣和金富國則是同時鬆了一口大氣。

  那天夜裡,卻發生了一件聳人聽聞的大事--

  金明珠上吊自殺!

  幸而搶救得早,沒死成,但卻足以讓金乞兒跳腳。

  金明珠枉活了十八年,到今天才顯示出她的重要性,攪得金家上下人仰馬翻。

  金乞兒在外頭大罵:「你嫌老愛少,老子就把你許配給年輕的乞丐,免費奉送。哼!賠錢貨就是賠錢貨。」

  金明珠聽了,只有暗自垂淚。

  這門親事到底還是算了。金乞兒再狠,也忌諱家裡多一名冤鬼,那太傷體面。 

  誰也沒料到端莊貞嫻的金明珠會採取如此激烈的抗爭手段,使人大開眼界。

  「這可不足以傚法。」薛姣不忘提醒女兒,「一哭二鬧三上吊,太老套了,你爹是沒碰上才給她嚇一跳,再有下次,她死她的,你爹的聘禮照收,讓人將牌位娶回去。」

  元寶搜出老娘私藏的高級蜜餞,邊吃邊說:「她沒哭沒鬧,是直接上吊。」

  「這樣悶聲不響的人才可怕。」薛姣皺眉。「哎喲!元寶,你可不可以細嚼慢咽,像我這樣一顆含在嘴裡可以吃上好久,而且吃得乾乾淨淨,一點渣兒都不浪費。」

  「呸!」元寶吐出核兒,她學不會老娘的特異功能,難免留下一點肉渣在果核上,再丟一顆入嘴,看得薛姣心疼不已。

  「怪不得你爹總是說你浪費、敗家    」

  「你別提爹,一提到他,我就有氣。」

  「你說什麼神經話?」

  「老爹太狠啦!把石頭明珠配給陳菊如,白髮紅顏,難怪她想不開。」元寶同情地說:「你想想,大姊嫁給張師涯,那人雖然沉悶無趣,足以將老婆悶成木偶人,但他好歹年輕力壯,夫妻可以共白首;二姊、三姊許配的都是世家子弟,江南有名的才子,夫唱婦隨,甚為美滿。相比之下,石頭明珠哪裡甘心嫁給糟老頭?」

  「誰教她沒有親娘呢!」

  「正因為她沒有娘,她更想爭一口氣,更不願意輸給其他姊妹。」

  「有志氣是好的,但也要有智慧去衡量局勢。」薛姣的語調中含著某種嘲諷的意味。「她是『織女』,織出美麗的布匹是她的天職,肯來求親的必然是江南有名的織坊,付出昴貴的代價,來換取她終身的奉獻。那些人算得可精了,沒有做賠本生意的道理,必然要從明珠身上賺回十倍、百 的回饋啊!」

  「她也真笨,做什麼織女嘛!不如像二姊、三姊只會吟詩、彈琴,成天無病呻吟,就吸引一票風流才子慕名來求親,輕鬆多了。」

  「『人盡其才』,要你吟詩、彈琴,你做得來嗎?」女兒不長進,薛姣倒也沒什麼好誇口的。

  元寶的光像利刃般盯住母親,靈敏圓滑的接下去,「你不會也在打主意想把我嫁出去吧?」

  「我哪有這麼大的本事呀?我上哪兒給你找一個丈夫?」薛姣微微一笑,同時聳聳肩。「那是你爹該頭疼的事,不是我。」

  「漂亮的一招。」元寶以揶揄的表情說。

  「或許,你自個兒也該留意一下你的終身大事?」

  「我可沒發瘋!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三妻四妾,天天引爆女人戰爭,這個女人拚了命去傷害那個女人,只為了一個色鬼丈夫,太可笑了。」

  薛姣一臉恐怖的表情,她賭咒她可從來沒有教導元寶這些偏差觀念。

  「我也不欣賞你的幽默感。」薛姣軟弱地說。

  「我可是認真的。」

  她們彼此對視著,而    薛姣輸了。

  這真是奇特。金乞兒對元寶最感棘手,長久以來,絞盡腦汁想擺脫她,卻沒一個男人有膽來提親,害他歎不只一百次,可是沒用,元寶偏偏最像他,除了不夠愛錢之外,他倆個性上頗為神似,一樣的教人傷腦筋。他們曉得他們想要什麼,知道自己有辦法得到,並著手去得到,從不擔心會冒犯到別人。

  說來很玄,也很無奈,通常被父母嫌棄或討厭的那個孩子,身上必然遺傳了父母本身最多的「劣根性」。只是大人們絕不肯承認自己有不是之處,只怪上蒼捉弄,害他生下這個不肖子或不肖女。

  金乞兒又豈能例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1:09

第二章

  他天生冷血。所有的人都這麼認為。

  他天生是個獨裁者。所有的人都不敢否認這點。

  一個冷血的獨裁者,適合住在冰窖裡,吸食倒楣鬼的血液而活,然後抱著一塊大冰塊睡覺。而不該突然說要結婚,那真會嚇得人血液逆流。

  不過,也正因為他的冷血又獨裁,周圍的人沒一個肯冒生命危險向他提出善意的忠告,那太不智了,反過來同情即將上任的「郭夫人」還實在些。

  欺善怕惡是人類的通病,不如付出虛偽的同情心,聊可自我安慰一番。

  郭冰巖毫不在乎別人的看法,這點無庸置疑,他甚至連想都不肯想一下別人或許有其他意見。反正他的決定就是聖旨,身邊的人只須照辦,不必多嘴。

  跟隨他最久的「黑白雙珠」冷慧凡與姬水柔,對主人忠貞一二,但是,聽到他說要向金家下聘時的驚異仍是顥而易見的。

  如果他允許有人愛上他,也絕不可能是金家的千金,尤其是那位惡名昭彰的五小姐--杭州出了名的不良少女。

  可是老天明監,他是一個一切依自己的喜怒為標準的人。

  就是如此,自他成年以來就沒有人能在他的生命中做一個引導者,即使一手裁培他的義父「鬼王」穀天尊也不能,從來不曾有誰能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冷慧凡和姬水柔算是最親近他的人,但她們心知肚明,在他那無人能觸及的內心深處,她們一樣什麼也不是,只受命於他的部屬罷了。

  可是,人的性格存在某種難以克服的弱點,男人追求千秋大業,女人 於情愛的醇美,即使明知無力飛天摘月,仍陷溺其中而痛苦乃至不堪。

  冷慧凡以為,如果他孤獨一生,她也就伴著他一生,噬人的現實也有淒美的一面,既浪漫又絕望。

  真的,每個人都以為他這輩子是與女人絕緣了。

  事實上,又有哪個女人比得上他的容貌出眾呢?

  他是人世間的 秀臻品!

  他那張完美的俊顏簡直是鬼斧神工,老天最傑出的一件作品。然而,他痛恨自己那張連男人看了都目瞪口呆的美麗傑作,遂用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覆蓋住,化身為「厲鬼」郭冰巖,殺手組織中殺人最不眨眼的一員大將。

  如此極端的一個人,有誰能在他心湖激起一絲絲漣漪?

  沒有。冷慧凡如此深信著。

  「為什麼是金元寶?」她壯起膽子問了一句。打死她也不信他愛上了金元寶,乃至於任何一名女人。

  「因為我要她。」郭冰巖冷聲冷氣的道。

  「我不明白,為什麼是她?你們之間應該是毫無牽連。」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冷慧凡還是惶然起來,害怕即將加在她身上的嚴懲。可是,她內心紛亂的感觸只有自己能懂,她需要一個交代。

  她止不住千頭萬緒的猜想,冷若冰霜的外表下有著他人看不出的洶湧激盪的情絲。與她情同姊妹的姬水柔或許已看出些許端倪,也因而擔憂地注視著她。

  郭冰巖沒有發怒,也沒有一句解釋。面對色美質艷的冷慧凡,以及秀逸動人的姬水柔,他似乎不懂得欣賞,即使她們對休俯首貼耳,恭敬順從,也從來不能感動他什麼。連他的義弟石不華都覺得奇怪,他這個人到底有沒有一點感情?

  可是,誰都沒有去想他的冰冷無情不是天生的,是環境養成的。

  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恩師兼養父,還有那個天殺的吝嗇鬼和假少爺   

  他跌回過去不愉快的漩渦中,不願重來一遍的生命歷程--

  郭冰巖打一出生就註定得不到父親的歡心,郭瘦鐵甚至厭惡這樣的兒子!試想,有著一副傾國傾城的容顏,若生為女兒豈不甚美,將來一家的富貴榮華不都有了指望?偏偏他是兒子,難道還能去當變童?簡直是老天爺在開他玩笑!

  當然,外貌的俊醜是父母所生,實在怪不到孩子頭上,但郭瘦鐵只是一個顢頇的鄉下農夫,遇有不順心,自然是指天罵地,可是,罵天天不應,罵地地不睬,只好怪老婆怪兒子,活像他受害多深似的。

  不用說,郭冰巖的那一張出塵絕美的臉蛋,完完全全是他母親田晚晚的複製品。她首當其衝,成了郭瘦鐵口中的「罪魁禍首」--難為他大字不識得幾個,倒說得出如此有學問的成語,這得歸功於他農閒時看過的兩出戲。

  田晚晚這婦人也奇怪,她一生的命運都應在閨名「晚」字上。她出世得晚 田老爺和一班姬妾兒女使了勁大撒銀兩吃喝玩樂的時候,她人不知還在哪裡;等她出生,田家已家道中落,姬妾一個個各覓生路,及至田老爺花完最後一塊銀錠,然後鳴呼哀哉,各房的子女們自然作鳥獸散,田晚晚只有跟著母親四處流浪。

  習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母親,如何有辦法養活兩張嘴?她只好心一狠,把女兒賣入勾欄院。那時田晚晚才六歲,已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可惜,被賣的那家「喜春院」不是位在京城或南京、蘇杭等風流快活地,遇上一個目光遠大的鴇母,教以琴棋書畫,不出十年,必能名動公卿,鐵定是一名花國狀元。

  然而,「喜春院」只是黃河兩岸隨地一處小鄉鎮上的一家普通妓院,有點髒,鴇母還嗜吃大蒜,口臭得厲害,想想,連鴇母都這般沒水準,底下的妓女會有出色的嗎?田晚晚固然艷冠全鎮,卻也不曾培養書香氣質,未免美中不足。連做妓女都時運不濟,實在該找命運之神理論一番。不過,對鄉下人而言,她夠好了,真要是「花國狀元」來,此他們反而自慚形穢。

  到了十二歲,鴇母將她從打雜工正式升格為雛妓,公開招標開苞者,郭瘦鐵也是其中之一,可惜實力不夠雄厚,被一個做醬油的小老闆捷足先登。

  郭瘦鐵也算癡心,頑固地認定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而田晚晚也確實是全鎮最美的姑娘。蒼天不負苦心人,被鴇母壓搾了五、六年,幫鴇母賺足棺材本,田晚晚自己卻忽然得了怪病,這一病不僅形銷骨立,眼看要去見 王,鴇母急了,怕她死在妓院裡晦氣,正想找人將她拖出去,這時,郭瘦鐵卻登門為她贖身,要娶她為妻。鴇母心一樂,馬上點頭如雞喙米,將她賤價出售。

  田晚晚總算掙得一個有尊嚴的身份,算是晚來的幸福,如果她此時死去,人生也將畫上一個不錯的句點。

  郭瘦鐵娶了一個病得快死的妻子,固然是他的癡心,也有賭一賭命運的味道。

  這時,命運開始站在他這邊了。

  一位雲遊四海的神醫來到小鎮,郭瘦鐵一聽說,馬上登門求醫。等見了神醫,他心中情不自禁打了個突,神醫居然是位身著白衣的俊秀年輕人,不但姿容高貴,神態瀟灑,但    也太年輕了一點吧!會有真本事嗎?

  可是,小鎮上的大夫老早對鴇母判了田晚晚死刑,反正左右是個死,不如死馬當活馬醫。

  那神醫果真神,田晚晚死裡逃生,居然被他醫好了,還姿色不減。

  郭瘦鐵喜得坐不住椅子,連忙跑出去買鞭炮大放特放,順便宣告他和田美人正式結為夫妻。等這一套忙完了,想到該請神醫喝一杯喜酒,人家早已離鎮三十裡,大概是嫌他的酒有摻水不夠香醇,可是,郭瘦鐵絲毫不以為意,因為他剛巧忘了先付診金。

  人就是這麼奇怪,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一旦弄到手,把玩一陣,又開始嫌東嫌西,覺得自己上當了。

  剛開始,郭瘦鐵的確很開心以最便宜的價錢得到如花美眷。

  才十七、八歲就能脫身勾欄院,田晚晚心底也是怠淚的。但感激不是愛,她在這鎮上是人人皆知的名妓;她的名氣太響了,使得郭瘦鐵無時無刻都無法忘記她「千人枕頭」的過去,走在路上隨便遇上一個男人都要疑心是老婆的老相好,若是人家再對他點頭笑一笑,那就不得了了,彷彿那笑容有多曖昧似的,他恨不能打掉那笑臉。

  郭瘦鐵這老疙瘩左右都不快活,那麼,何不乾脆帶著老婆遠走他鄉算了,可他又欠缺那樣的豪勇。田晚晚支支吾吾和他提了一次,他白眼冷語相加--

  「這祖上傳下來的田產能變賣嗎?我郭瘦鐵已經夠不肖了,因為自己的癡心娶了一名妓女為妻,我的犧牲和痛苦你不明白嗎?現在你還要我棄祖離鄉,這祖先的墳難道都不掃了嗎?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這樣孬種!」

  說得田晚晚面紅耳赤,好像自己有多麼罪孽深重似的。

  其實說穿了,郭瘦鐵是因過慣了安穩的日子,突然要他離鄉背井,一切從頭開始,教一個快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心生畏怯,不大願意做沒把握的事。

  夫妻間除了這點不愉快,還有一事使郭瘦鐵很不滿。

  田晚晚過慣了燈紅酒綠的日子,雖說她本性還算樸實,畢竟受環境影響很深,習慣了打扮自己,又不會理家,吃米不知價,魚肉時常買到不新鮮的,市井小販最愛欺生,總把賣不出去的滯銷貨全推銷給她。

  氣得郭瘦鐵哇哇大叫,直罵她「中看不中用」,不再給她家用,而由自己出面買賣。而且他本性是慳吝的,不許老婆買姻脂水粉打扮,除非她還想「賣騷」,鼓吹良家婦女都該學習隔壁的王寡婦,終身不打扮,並且不苟言笑。

  原本賣笑為業的人,突然教她收起笑容,心情自然抑鬱難排,丈夫又是茅坑裡那塊又臭又硬的石頭,田晚晚不得不自歎命苦。

  家中的大小權柄一把抓,郭瘦鐵在不滿中總算有了些許安慰。其實,買菜買魚肉的精明或愚笨,都是從經驗中學習來的,不善理家的女人只要給她一年半載的時間學習,沒有學不會的道理。

  而田晚晚一出手又是鮮魚又是精肉,可貨色差,價錢卻不差,吃得郭瘦鐵心驚肉跳,深怕這一點家當全給她吃垮了。可是,他又愛面子,不願一開始就讓妻子看穿他在乎那一點魚肉錢,於是,經他義正嚴詞一番,收回權柄,一日三餐除了家裡種的菜,就是辣椒、醃蘿蔔,連新鮮雞蛋都難得吃一次。種菜拿出去賣,賺了錢他會買回一些鹹得沒法子多吃一口的鹹鴨蛋,了不起多買幾塊豆乾,若哪天在桌上出現了醃魚或一點肥肉,那鐵定是要祭祖拜拜了。

  對於自己的種種行為,郭瘦鐵總是不必要的對市井小販解釋道:「沒辦法!那種出身的女人就是不懂得理家,誰教我癡心,只有自己辛苦一點羅!」本來他最忌諱別人提到他老婆的出身,但他自己卻一提再提,害人家想假裝遺忘他老婆的出身都很難。

  他這樣做,等於是變相的把妻子關在家裡,不讓她有機會拋頭露面,解除了他「綠雲壓頂」的疑慮。他唯一允許她交往的就是隔壁的「婦女楷模」王寡婦。

  田晚晚認命了。

  她像是一朵早凋的蓓蕾,不曾享受過青春歲月。在妓院時,她還指望著將來,夢想有一天出現良人,帶著她遠走高飛。但如今,她從一個牢籠掉進另一個牢籠,呈現在眼前的只是單調生活中數不盡的操勞。

  婚後第十個月,她產下一子,名喚郭冰巖。

  原先她還滿懷希望,希望兒子的出生能使夫妻兩人的心貼近一點,改善她枯燥的生活模式。哪裡知道,郭瘦鐵恥於有這樣「漂亮」的兒子一直在責怪她, 道美麗也是一種錯誤嗎?

  郭冰巖從小就不愛笑,因為只要他一笑,父親馬上一巴掌打下來,並破口大罵:「不男不女!當街賣笑!」為了生存,他養成了不苟言笑的冷面性格。

  而田晚晚也因為丈夫對孩子的厭惡,不敢像其他母親一樣對孩子百般愛憐,等到他年紀稍長,他那張如 屍般的冷硬面孔,更令她怯於接近,總是急急忙忙別開臉去做自己的事,沒想到無形中已傷了孩子的心。

  郭冰巖的童年是孤寂的,就如同佇立山巔的冰冷山巖,孤獨的守著一座山。

  鄰居的小孩也不跟他玩,除了他不討人喜歡的個性之外,他恨人家笑他母親是個妓女,搞不好他也是母親帶進門的野種   郭冰巖每次都狠揍那些小孩子一頓,他打起人來像不要命似的,以致小孩子都怕他,索性不相往來。

  關於這點,郭瘦鐵也有點疑神疑鬼。本來嘛!「子多肖母」,但也不會完全沒有遺傳到父系的血統,像大蒜鼻啦,黃板牙啦,或粗黑的皮膚也好,但沒有,完全沒有,零缺憾!這未免使人費疑猜,可是兒子又不是早產,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當年醫治田晚晚的那位神醫,在醫好田晚晚後,他出門買鞭炮和酒菜,回來就不見了那位俊美神醫,這一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使他連診金都不拿便跑掉了,不是很可疑嗎?

  這樣齷齪的念頭,實在難為郭瘦鐵那顆僵直的腦袋也幻想得出來!總算他尚有羞恥之心,坍自己台的話他問不出口,只在心底發酵。

  人與人之間就怕互相猜忌,夫妻之間尤是,而那時代的人又不鼓吹「溝通」的重要性,一句話可以悶在心底悶上一輩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1:23

  田晚晚抑鬱寡歡的過了十年,丈夫的陰陽怪氣,兒子的冷面冷心,使她感受到無盡深淵般的孤獨。

  她過一天算一天,感覺不到生之樂趣。

  如果不是在黃河岸邊討生活,或許她就這樣過完坎坷、貧乏的一生。但黃河這條孽龍註定是要改變許多人的命運,它不不定什麼時候氾濫,不一定在何處決堤,它說來就來,以漫天蓋地的氣勢吞噬村落、農作物、人與畜,毀壞家園,強奪人命,讓原本幸福的人變得不幸,使不幸的人更加悲慘。

  無數南岸的村落,都被洪水捲走了,包括郭瘦鐵這一村,包括他和田晚晚、郭冰巖趴扶在一根斷梁木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才巴著陸地,可是,父親呢?母親呢?他放眼週遭全是一樣落難的人,人多得像螞蝗,卻找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才十歲出頭的郭冰巖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喊啞了喉嚨,哭喊著要爹娘。一個身無長物的孩子,臉上猶帶著驚悸的表情,卻已知道卷在人堆裡朝前走,停下來只有餓死一途,唯有拖著沉重的雙腳走向沒鬧水的市鎮求一口飯吃。

  就這樣一路行乞,走了大半個月,他蓬首垢面的走進蘇州城,他確信他的父母都不在人間了。這一路走來每遇到同鄉,都說沒見到他的父母,他相信他們不是死了,就是流落異鄉。

  郭冰巖心裡不知怎麼想的,從他冷漠的表情中讓人讀不出來。

  在蘇州時,他被金家的一名管事買回去做工,總算有了張薄板床可以睡,有個屋頂可以遮風蔽雨,他安心的待下來。由於他冷面冷心,不言不語,大家都以為他不會說話,看待他那張漂亮的臉蛋也多了一點憐憫,所以他的日子一點都不難過。

  直到「他」出現。

  金家的少爺金元寶,年約六歲,生得亦是唇紅齒白,宛若美玉無瑕。郭冰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容貌絕非他的原罪,像他一樣「漂亮」的男孩子亦有不少。

  金元寶一眼就相中郭冰巖當他的跟班。

  「喂,冰山,聽說你不會說話?」他眼裡閃著狡獪的光彩。找一個能聽話卻又不會說話的跟班,簡直太完美了,這樣爹娘就無法從他口中套出她在幹什麼。

  郭冰巖當然不會回答。

  於是,元寶滿意了,拉著郭冰巖的手去找她爹,強要他作她的跟班。

  金乞兒只求這磨人的小子不要來煩,他隨便他幹什麼都行。

  就這樣,郭冰巖變成元寶的貼身隨從,自是目睹了不少她的惡形惡狀--

  在大街上閒逛,遇到賣包子的攤販,元寶隨口要了兩個,卻趁老闆不注意時,在桌上貼了一副招牌--「人肉包子,不吃可惜」。郭冰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金元寶塞給他一個「人肉包子」,就若無其事的走了。

  她到飯館擺闊,給人小費,銅板卻黏在桌上拔不起來。下次再去,她事先準備好用蘿蔔削成的骷髏頭,待吃完麵後,她再把骷髏頭放進碗裡,在眾人的驚駭聲中,他大口大口的嚼著骷髏頭,讓那些客人們一個個將吃進去的好料又全部吐了出來。

  當有新糕餅出爐,她會買一個來試吃,可沒吃幾口,卻假裝肚子痛,倒在地上翻滾哀嚎,使得顧客一哄而散,已經買的客人還會要求退錢。

  一個討人厭的叔伯來家裡,那時天氣正冷,元寶卻故意穿著夏天的衣服在人家面前走來走去,還不住 風喊熱,順便也為那叔伯 一 ,看到人家直打哆嗦,她還嚷著要丫頭拿冰鎮酸梅湯待客,嚇得人家只有落荒而逃。

  趕走「惡客」,她也挺有一手的。此乃金乞兒對金元寶唯一稱許之處。

  他印象中有一次,薛姣娘家一位姨表姊妹買了新樓房,特來向她炫耀,當然,另有弦外之音--搬新家要宴客,這禮數可不能少。薛姣一向要強,不肯輸人,可是這位表姊她不太喜歡,不甘心便宜了她。元寶看出她的難處,笑道:「交給我辦。」

  她先到那表姨的新樓房逛上一遍,回來後,命工匠特製一個大衣櫃,巨大無比,做好後,還隆重的遊街示眾,一路浩浩蕩蕩的來到表姨新家,當時賓客雲集,可是,問題來了,那座超大的衣櫃根本沒辦法從任何一道門搬進去。薛姣的轎子隨後跟來,一看,險些爆笑出來,心想這小鬼真絕!她忙收斂笑意,假惺惺的向女主人道:「表姊,合該是你的福氣,這衣櫃原是為我訂做的,誰知你家剛好有喜事,就先送來給你了。」她這麼一說,變成是這表姊家的房子小,可不是她家的衣櫃大。

  那個特大號的衣櫃後來怎麼樣了?薛姣的表姊自然捨不得到口的羊肉又飛了,因為衣櫃的木材真是好,最後,她狠下心,將衣櫃攔腰鋸成兩半,搬進房裡再合併釘好,重新上漆。

  金元寶林林總總的惡形惡狀完全看在郭冰巖眼裡,令他頗有「遇人不淑」之感。

  他並不是存心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金少爺。元寶仍能給人愉快的感覺,尤其她跟他一樣有著漂亮的面孔,而奇怪的是,元寶絲毫不以為意自己的美貌。

  如果說郭冰巖像一塊寒巖一樣死氣沉沉的,那金元寶就人如其名,她全身散發出閃閃金光。有誰看到一堆黃澄澄的金元寶會不全身發熱呢?

  金元寶確實有讓人全身發熱的本事,不過,是氣得人火氣上揚就是了。

  「喂,冰山,」她從來沒辦法正確呼他的名字。「跟我出去。」

  郭冰巖很想問她:「你又想幹什麼壞事啦?」

  只是,一個人習慣了裝啞巴,就好像真的喪失了語言功能。

  元寶只要看他揚起眉,便曉得他又在心裡批判她。

  郭冰巖實在懷疑,一個尚未長大的小男孩怎麼會對自己有那麼多的信心?或者她是跋扈?

  「冰山,你又在心裡偷罵我對不對?」元寶微微偏著頭,學他也挑高了眉。

  關你屁事!他心想。

  郭冰巖可是個驕傲的人裡!雖說當了一名紈褲子弟的隨從,他卻不肯趨焱附勢,助紂為虐,酷到最高點,當真就像一座冰山「杵」在她身旁,其餘的皆不幹。

  「不管了,反正你在心裡罵人我也聽不到。」元寶聳聳肩,朝外走。

  郭冰巖只好跟著。

  那是一個六伏天,天候熱得死人,能躲的人全都躲進了屋裡。

  他們出城,元寶識徒老馬般的帶他走進一座幽谷,來到一處有一股泉水匯聚成的一個小池旁。

  「你會不會游泳?」元寶問他,不等他回答,又自顧往下說:「我娘嚴格禁止我在自家池子裡泡水,存心熱斃我!可是我呀!窮則變、變則通,給自己找了這樣一處好地方,愛怎麼玩水就怎麼玩水。」

  元寶說著就動手脫衣服,她脫得光光的,然後撲通一聲跳下水。

  郭冰巖生平第一次目瞪口呆兼臉紅心跳。

  「你    」

  「喂,冰山,你不敢下來啊?」元寶挑釁的嘲笑他,自己則遊得像一尾小魚。

  「你    」他只發出一個短短的低音,元寶似乎沒聽見。

  這個假少爺!冒牌貨!

  郭冰巖有種被愚弄的感覺,他冷冷的背轉過身子,決定當作什麼都沒看見。

  「冰山,下來、下來!你幹什麼背對著我?怪裡怪氣的。你八成在嫉妒我在水裡面像魚兒一樣悠哉,而你年紀比我大,卻什麼都不會。」

  郭冰巖背部僵硬,動都不肯動一下,更別說對她稍加辭色了。

  元寶自言自語久了,也覺無趣,遂不再搭理那個冰塊,痛痛快快的把身子泡涼,才上岸穿衣,嘴裡還哼著歌。

  等到下回,元寶想再來此地游水,郭冰巖卻拒絕隨從,死也不肯隨他走出城外一步。元寶氣憤極了,威脅要讓他去挑糞坑,直到夏天過去。

  兩人之間的梁子算是正式結下了。

  有一回,這個懲罰被薛姣逮個正著,她皺眉看著元寶,「你這是在幹什麼呀?叫你的隨從去打掃茅廁,人家會如何看待你這個主人?」

  「他們最好是少管閒事,」元寶堅定的說:「我可沒去管別人的閒事。」

  「你小不丁點一個,懂什麼人情世故?總之,不許你再這樣胡鬧。」

  「是的,母親。」元寶口裡這麼說,卻毫無悔悟的跡象。事後證明,她一樣我行我素,真不知道別人為什麼要忍受她!

  然而,郭冰巖卻知道了答案--

  是薛姣這位野心勃勃的女騙子偷龍轉鳳,改變了元寶的性別,使她成為金家的獨根苗,無人敢不順從她。

  郭冰巖有點納悶,同樣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女子,他的母親一生都在他人的壓制下求生存,即使臉人有笑容也是苦澀的;薛姣卻是懂得謀略與算計,連她的丈夫都教她騙得好苦,絲毫不讓鬚眉。

  他不認為薛姣的行為是對的,她無疑該受到審判,不過,他卻寧願他的母親也有她的智慧與勇氣,可以活得有尊嚴一點。

  他在金家所受到的挫折與磨難大都來自金元寶,但最使他感受到屈辱的,是金乞兒這個為了錢財可以出賣靈魂的惡棍守財奴!

  一個初夏的夜晚,金乞兒因做成了幾筆買賣,難得的在家宴客,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日後,他再從在場的商賈手中多撈一點利潤過來便是。

  因為人手不夠,郭冰巖被派去送菜,卻教一名性喜變童的劉老爺看上,不斷讚美他,「膚如少女,貌若月華。」並當場對他動手動腳起來。

  郭冰巖如何能忍耐得住,他一拳打掉了劉老爺的兩顆門牙,頓時引起軒然大波。

  「反了,反了!」金乞兒只擔心到手的利益又要飛了,一疊聲喝斥道:「把他綁起來,關在柴房,不許他吃飯,看劉老爺要怎麼處置,再作計較。」

  郭冰巖被人五花大綁的關在柴房裡,猶自憤恨不已。居然有個色老頭敢對他動手動腳,真氣死他了,他的容貌果真「秀色可餐」嗎?這是天大的侮辱,長得好看不好看幹卿屁事,誰也沒有權利因此戲弄他!

  郭冰巖立下重誓:「總有一天,我要讓所有的人都不敢再對我這張臉評長論短。」

  元寶得到消息,馬上跑來看他。

  郭冰巖很懷疑,她是不是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情來的?事實明擺在眼前--元寶的眼睛閃閃發亮。

  「冰山,」元寶興奮得奇怪。「我聽人說你揍了劉老頭一奉,打掉他兩顆門牙,你真了不起也!」

  郭冰巖忍下滿肚子的疑問,只瞪著她看。

  「那個變態色老頭,我老早就想修理他了。」元寶的小拳頭打在郭冰巖肩上,笑道:「你真行!果然是個子高大的人佔便宜,那死老頭上次偷摸了我的臉,我氣死了,本想等他下回再來我家時,在他茶裡下瀉藥,讓他拉不停,要是他仍不改惡習,就請他吃老鼠藥。」

  這是一個小娃兒說的話嗎?

  郭冰巖瞅了她一眼,肯定她日後若恢復女兒身,絕對嫁不出去。

  「冰山,你放心好了,我會叫爹放了你。」元寶向他保證,立刻去找老爹放人。

  金乞兒直跳腳,「什麼話?那小子壞了我的大事。不行、不行!我已經答應劉老爺,明天就押送那臭小子去劉府,要殺要剮隨便他。」

  元寶立刻怪叫:「你不是常說奴僕也是你的財產之一嗎?現在你倒捨得把財產送人?這可虧大了。」

  金乞兒怪笑,「當然不是白白送人,這也算是一種買賣。」

  「你確定?」

  「當然。」

  「有錢可賺,絕不後悔。」

  元寶又東拉西扯了一陣子,然後回房準備些東西。當天夜裡,她私自放走了郭冰巖,並塞給他一個小包袱,要他設法躲起來,天一亮就出城。

  元寶似乎看穿了他內心的疑問,說道:「天一亮,我爹就要把你送去劉家,沒有商量的餘地。不過,你是我的人也!欺負你是我的權利,別人想搶,必須先通過我這一關,而我偏不讓錢鬼老爹和色鬼老頭稱心如意。」

  郭冰巖心中十分感動,他知道只要一進劉府,他就完了,以他目前是雙拳難敵猴群,遲早會受到劉老爺極大的侮辱。

  「謝謝你。」

  「哇,你會說話    」

  郭冰巖按住她哇哇大叫的小嘴,讓她「嗚   」不出聲音,並附在她耳旁低語:「你說錯了,我不是你的人,反過來,『你』才是我的人。有一天,我會回來接你。」他發覺報恩最好的方式,就是娶了這位「滯銷品」。

  畢竟,「她」曾那麼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展現裸體,教他不想娶她都不行。

  元寶好不容易擺脫他的束縛,等喘過一口氣,郭冰巖的身影已隱沒於夜色中,聽不見她的破口大罵,不過她不罵氣難消。

  「你這個大騙子,永遠別再教我瞧見你    」

  當郭冰巖再踏上杭州的土地,他已經二十歲了,並且成為「修羅門」門主「鬼王」穀天尊的義子之一,遵照門規選擇不同的面具,走向不同的人生軌道。他選擇了青面獠牙的面具,化身為「厲鬼」郭冰巖。

  他曉得元寶已不再是金少爺,而是五小姐。不過,他還不打算去找她。

  這次來杭州,是為了他出師之後的第一件任務,他自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除了求個頭采之外,這件任務也是主動爭取來的。

  他的義弟石不華曾問道:「你為什麼挑上這一件?還有更多能快速使你成名的案子你不要,偏挑中這個看來挺沒品的小案子?」

  石不華選擇笑面佛的面具,人稱他「鬼佛」,他是個不可多得的「賽陶朱」,賺錢的天分是一等一,所以,「修羅門」由他統籌內務,所接下的殺人生意,便是由他指派不同性格的殺手去解決。

  郭冰巖只冷冷回他一句,「這是我的事。」如今,已沒有人敢用觀賞美女的目光多看他一眼。他高大雄偉的身軀,團蒲般的大手,聲音亦是低沉有力,有若寒冰震石,是個百分之百的大男人了。

  他那張宛如天工的完美臉龐,清靈秀奇,完美得無可挑剔,只是,太峻冷了,像一件冰雕藝術品。

  石不華機伶的不去注視他那張臉,轉身離開。他想他有點瞭解郭冰巖的堅持所為何來。郭冰巖對自己那張臉比誰都敏感,如今居然出現一位欺世盜名的同類,難怪他憤恨不平,欲殺之而後快。

  一位大夫,他擁有天生的秀美面孔,卻淫心大發,利用自己本身的優勢巧扮女子,成為專為婦人治病的「女大夫」,大大方方的出入深閨繡房,姦淫了無數女子。那些受害女子大都忍氣吞聲,直到那位即將出嫁的林姑娘不幸失身於他,憤而自盡,才引起了林家的殺機。

  林家有名望、有財勢,在不願宣揚醜事下,出重金請「修羅門」的高手暗殺那個豬狗不如的「女大夫」。

  一個大男人利用自身貌美的面龐假鳳虛凰,尚且洋洋得意,這使同樣相貌出眾的郭冰巖著實無法忍受。

  如此,殺無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1:49

第三章

  時光荏苒。

  郭冰巖才二十四歲就已是令人聞名色變的第一殺手,沒有人不害怕「厲鬼」找上門,那比 王下勾魂令更無生路。

  冷慧凡和姬水柔跟在他身邊三年,幫他處理一些瑣事,像是調查「被殺者」與「委託人」之間的恩怨真相,若是被殺者罪有應得,他從不手軟;若是委託人自私褊狹心態下的挾怨報復,他往往拒絕這件任務,使得石不華理怨不已,說他不是「生意人」,這輩子發不了財,卻也對他莫可奈何,只得另外派人去辦。

  若以女性的觀點而論,石不華才是理想的對象;郭冰巖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人將他和「柔情蜜意」、「海誓山盟」等字眼聯想在一起,然則,冷慧凡卻毫無道理的崇拜著一座冰山,奢求冰山能被她心中的熱火所溶化。

  當郭冰巖辭去代理鬼王之位元,告假一年時,冷慧凡直覺有事要發生,但她沒想到居然是他即將成親的事實--是事實,郭冰巖從不誑言。

  他怎能這樣做呢?

  以他冷酷無情的個性,豈會動真情?冷慧凡真懷疑他是不是和金元寶有仇,娶她是為了方便報復她?

  但不管怎麼樣,郭冰巖仍然依照他的計畫執行,他叫人上金家提親,以一鬥明珠作為聘禮,喜得金乞兒大呼意外。

  「我以為她是超級賠錢貨,想不到也有教我刮目相看的一天。」金乞兒嘖嘖稱奇,不免懷疑起郭冰巖的眼光,還試探性的說道;「四女明珠尚未嫁人,你不是搞錯對象吧?」

  可是,金乞兒失望了。

  「我要金元寶,精力充沛的金元寶。」郭冰巖僵硬冰冷的道;「我最討厭沒精神的女人。」那使他聯想到母親愁苦的面容,心中不免難受。

  「對,對。」金乞兒苦樂參半。「元寶就是精力充沛、有精神。」真所謂「各花入各眼」,使他頭疼的缺點,卻是別人眼中的優點。

  郭冰巖和他約定了半個月後的一個黃道吉日來迎娶。

  「這麼快?」金乞兒老於世故,自然訝異。倒不是準備嫁妝來不及,明珠以死抗婚,為她預備的妝奩正好挪給元寶使用。

  「你想反悔?」郭冰巖用他那一對毫無溫度的眼眸冷冷掃了他一眼,金乞兒不由打了個寒顫。

  「怎麼會。」他忙打哈哈。

  「那就這樣說定了。」

  郭冰巖重申迎親日期,雙方立下婚書,之後,他片刻也不停留的走了。

  雖說省下一頓招待他的餐點,金乞兒卻不覺得賺到了,因為他忽然想到,從頭至尾郭冰巖都沒尊稱他一聲「丈人」,連跪拜之禮也省了,

  「這個人怪異得很。」金乞兒開始有點懊悔自己答應婚事答應得太快,可是,看到那一鬥晶塋潤的明珠,又捨不得推拒,再想想自己的女兒不也是怪異得很,或許這是天作之合也說不定。

  金乞兒畢竟老了,雖然一波波的疑問不斷湧上心頭,卻沒了追根究柢的精力,反正「有人要」就好。不過,他還是派人招回最有主見的大女兒回來一趟。

  金照銀坐著轎子回門的途中,不免擔心嗜財如命的老爹又想出什麼名堂要女兒回家「進貢」,雖說夫婿家財萬貫,但府裡妻妾成群,很難杜絕悠悠之口。

  一等到向老父問安,聽明白此行的目的,不由得暗中鬆了一口氣。

  「這是大喜事啊!爹。」她唇邊泛起一抹淺笑。

  「這我知道,」金乞兒彷彿自言自語的說著,「可是那人很怪,真是奇怪透頂。他是我這輩子所見過最好看的男人,若非他生得高大魁梧,恐怕很難擺脫娘娘腔、脂粉氣等字眼。但他沒有。

  「噯!你沒見過他,很難想像有人長相絕美卻又讓化覺得他是百分之百的男子漢大丈夫!這只是他外表的怪,他的氣質更怪異,像一座冰山,年紀輕輕的,從哪兒沾染這一身的冰冷?可是,他出手又很闊綽,愛的偏偏又是最不賢良的元寶,你說,這還不夠怪嗎?」

  「是很怪。」金照銀不動聲色的擺擺手說;「那您何苦答應這門親事?」

  「我怕!」金乞兒大聲道:「我怕他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來提親的人。」

  這話實在不假。

  「既然木已成舟,也只好聽天由命了。」金照銀很難想像父親會有如此衝動的一天,他又不是沒嫁過女兒,一個個的女婿不都是挑三揀四地選出來的?也實在是元寶太過「出名」了,難怪老爹反常。

  「他不是本地人,是異鄉客。」

  「那又如何?」

  「你不覺得這很重要嗎?」

  「不覺得。」金照銀老實說:「爹,您別自尋煩惱了。您不是常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又說『不為兒孫做馬牛』,難得有人量珠以聘金元寶,也算解除了您多年來的煩憂,應該寬心才是。」

  「你說的得對。」金乞兒安心地笑了。

  金照銀覺得老爹根本不是擔心元寶嫁得不好,而是怕元寶的娘罵他「良心給狗吃了」,為什應就單單她的女兒得遠嫁他鄉?因此,他需要一個支持者,以及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好讓自己收聘禮收得毫無愧色。

  也就是說,他需要一位元盟友,或者說,代罪羔羊。

  「這不是變相的教我開罪了後娘?」金照銀心中有氣,然則面對親生的父親,她也沒辦法。

  有一句歇後語說;抱著元寶跳井--死要錢!此元寶非彼元寶,看來,黃澄澄、重甸甸的元寶、金子才是金乞的最愛。

  金元寶雖然天性好動,很少靜下來思考,但她絕不是一個傻姑娘。

  她是她爹的孩子,沒有人比她更瞭解老爹認錢不認人的本性,所以,表面上她是馴服的、順從的,還裝作一副很期待出閣的模樣。

  金乞兒說求婚者是一名外地人。

  「那才好呀!」她興致勃勃的說:「我老早看膩了本地青年,三位姊夫沒一個精采有趣的,一個賽過一過的無聊。而且,嫁得遠遠的才有保障,至少下回您要討小老婆時,我可是天高皇帝遠,您勒索不了我。」

  金乞兒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真是白替她擔心了!這個不孝女,嫁得愈遠愈好。

  薛姣可不這麼想。「元寶,你快閉嘴吧!讓我勸勸你爹,取消這門親事    」

  「那是不可能的。」金乞兒馬上反駁。

  「什麼叫不可能?」薛姣尖聲道:「你不是也回絕了明珠的親事?」

  「那不同。」金乞兒瞇起眼睛,突然想到厲害處。「元寶,你不會也暗地裡給我來上那一手吧?」

  「上吊?呸!呸!呸!」元寶沒好氣的說:「我連死都不怕了,還怕嫁人?開玩笑,我金元寶可不是普通女子。」看老爹仍是無法釋疑,她發問:「您給我揀的丈夫不會太老吧?」

  「保證年輕,而且英俊挺拔,比你那三個姊夫強多了。」

  「他一點也不窮吧?」

  「拿得出一鬥明珠,可見得家境殷實。」

  「他看起來不至於陰陽怪氣,或有個性上的缺失吧?」

  「似乎    沒有。」這點金乞兒可不敢打包票,所以,他的話說得不若前兩次大聲有力。他想,那個人豈止陰陽怪氣,簡直是冷心鐵面,不過,他也不需要搬磚頭砸自己的腳,一概予以否認,反正元寶之怪絕不輸給對方。

  「這就對啦!」元寶合乎實際的說:「年輕英俊、家境富有,又沒有怪脾氣,有了您這『三大保證』,我若還挑剔不嫁,豈非傻子?我金元寶可不傻。」

  這點金乞兒從不懷疑。

  「不過,遠離故鄉,你受得了嗎?」他對這個女兒實在沒啥信心。

  「那才刺激呢!」元寶勇敢地說:「對我而這,固守家園是行不通的,只有舒適沒有變化,我需要的是刺激。」

  金乞兒和薛姣同時感到毛骨悚然。

  「刺激?」薛姣哀愁地反問:「你從小到大所闖的禍還不夠嗎?」

  「我就是討厭沉悶乏味的日子。」元寶義無反 地說:「不管怎樣,我可不想待在一成不變的生活圈子裡,整天無聊的打呵欠。」

  金乞兒皺起眉頭。「哎呀!如果你真是我兒子就好了,商場如戰場,你很少有時間抱怨單調沉悶,而我也可以享享清福了。」

  這不帝再一次揭薛姣的傷疤,她連忙左以他語,商討元寶嫁妝的多寡來轉移話題。

  她一心一意要為女兒爭取最多的妝奩,金乞兒心疼銀子,少不得要討價還價一番,兩人為了陪嫁的首飾多少件而爭得面紅耳赤!瞧,這就是有老婆的壞處,不若小妾卑屈順從;金乞兒感概的想著。

  然而,這些都不是元寶在意的。當天晚上,她穿著睡袍躺在床上,思緒回到了白天的那場對話,她表現得很愉快,相信不至於使父親起疑,以為她和明珠一樣會以死抗婚。

  開玩笑!她雖然不甘心命運受人擺佈,卻是很珍惜生命的,把自己逼上絕路那太傻了,她還沒有盡興享受夠呢!

  嫁人?多無聊的玩意兒。若是嫁個尋常人倒還好,只需料理家務和生小孩:若不幸嫁入高門望族,才真可以把人逼瘋,妯娌相嫉、兄弟鬩牆,妻妾爭寵    無一不令人煩心。

  元寶嚮往的是海闊天空般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卻也很清楚的瞭解到這絕非一般男人所給得起的。這世間也有遊俠兒或四海家的男子,不過,絕不會攜家帶眷的,那多不自由;相反的,在他們的老家,多半有一位賢慧堅忍的妻子苦守深閨,不但要母兼父職,且需代夫孝順公婆,讓那個在外頭逍遙的男人沒有後顧之憂,任何時候想倦鳥歸返,都有一個溫暖的窩在等著他。

  「呸!男人都是自私又狠心的!」雲寶如此下結論。

  她的父親就別提了,三個姊夫又有哪一個捨得放棄享受齊人之福?這是社會賦予男人的特權,識相的女人會把眼淚往肚裡吞,和情敵互稱姊妹,否則「妒婦」之名一旦加身,就難免眾叛親離了。

  「我可不許有任何男人這樣對待我。」元寶自言自語道:「我根本不會給他任何機會,除非他敢賭咒今生今世絕不納妾。」

  她自知這是反傳統的霸道思想,但她實在不甘心委曲求全、忍氣吞聲的過一輩子,只為了博取「賢」名。與其苦苦壓抑自己,倒不如痛快的選擇自己想過的日子,即使被人指責「不賢良」,至少對得起自己。

  這晚,她輾轉反側了很久,才昏昏沉沉地睡著。

  第二天,她得知好友默嬋即將出閣的喜訊,心想機不可失,立刻向母親報備要去向默嬋道喜,順便勒索兩件首飾作為賀儀。

  薛姣總覺得不妥。「你也快出閣了,怎好隨便出門?」

  「太不了我扮成男裝。」

  「又來這套?」薛姣面有不悅。

  元寶口氣軟了點。「娘,這是我最後一次扮男孩,你就睜隻眼、閉隻眼嘛!」她實在是有點捨不得生身之母,心知這一別,重逢之日難期。

  薛姣拗不過她,只好答應了。不過,她覺得元寶對朋友太慷慨了,送兩件首飾出去未免可惜--可憐的薛姣,嫁給一個守財奴多年,不免「近墨者黑」地也把算盤掛在胸前--所幸元寶告訴她,默嬋和姊夫會回報更大的賀禮,總算把兩件值錢的首飾弄到手,作為路費。

  沒辦法,金乞兒對於未出閣的女兒一向慳吝,每個女兒僅有兩套充場面的飾物,沒一件純金或純銀的,一套金包銅,一套銀包鐵,典當不了幾錢銀子,這也等於變相的讓女兒沒有私逃的「本錢」。

  元寶不免暗歎人生的際遇難料。默嬋一介孤女,奇養在姊夫家,可說是寄人籬下,但身上卻從未短少過珍貴的金飾或珠玉;反觀她,身為富貴家庭中的嬌嬌女,卻是中看不中用,臨到緊要關頭才發現她生對了家庭,卻給錯了爹娘。

  「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對不起了,老娘。」

  「主人真是料事如神!」姬水柔注視著從金家走出來的那位俊俏公子,清冷的聲音含有一絲笑意。「主人說她一定會離家出走,並且巧扮男裝,果然不錯。」

  一身黑色裝束的冷慧凡,眼中泛起莫名的妒意。她以為郭冰巖己經是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沒想到金元寶扮起男裝竟不輸給他,只是少了那股子冷絕的氣質,以及成熟男子的魅力。

  「可惜她並非真男兒,否則絕對夠資格被高官貴人收為變童。」冷慧凡學得和郭冰巖一樣冷酷的聲音道。

  姬水柔有點詫異她會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但她也沒說什麼。她對冷慧凡有著莫名的同情,總覺得她在作繭自縛。一座冰山豈會愛戀另一座冰山?愛人,可不是將自己也變成同一種人就有用的。

  一個具備美好品行的人,會真心欣賞同類的人;相反的,劣根性堅強的人,反而會排斥跟他自己同樣的人,因為,那會提醒他原來自己也有不好的一面。

  「慧凡姊,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這裡人太多,且跟蹤她到人煙稀少處再動手。」

  「說的也是。」姬水柔筧得有必要提醒她一點,「主人交代,在我們擒拿、幽禁金元寶這段期間,不許金元寶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我也聽見了,何勞你再提醒一次?」

  「我是擔心你    」姬水柔半垂著眼簾。

  「擔心我傷害她?」冷慧凡皺眉。

  「不,」姬水柔糾正著,「我擔心你會傷害到你自己。」

  「這話好不唐突,又沒頭沒尾的,我實在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

  她要裝傻且由她去吧!姬水柔心知,她們全都是自尊心頂強的人,無法對任何人訴苦,即使親如姊妹也不行。

  人類原本卑微渺小,但才智愈高的人愈是妄想超凡入聖,自許是天地獨秀,結果或許真的超脫了,也或許只落得兩字「寂寞」。

  「慧凡姊,我真希望我們是親姊妹。」

  「主人不喜歡姊姊妹妹那一套。他說,為了一個男人,女人隨時可以反目成仇,即使骨肉至親的母女也不例外。」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2:05

  姬水柔明白她指的是誰。那是去年發生在湖州的一件醜聞,寡母撫養孤女成人,為女兒招婿在家,不料那位女婿竟勾搭有成熟風韻的岳母,通姦被捉,那女兒羞憤難忍,自尊心大喪,最後懸樑自盡。

  「我也明白『修羅門』中人不講究兄弟姊妹的感情,誰能為組織賺進最多的銀子,誰就是老大。在這種環境中成長,也難怪主人厭棄一切所謂的親密關係。」姬水柔真誠的說:「可是,慧凡姊,我們不一樣,我們只效忠主人一人,不受門規束縛,而且,我們是女人。」

  「女人?」冷慧凡霍然回頭,把姬水柔嚇了一跳。「我們還算是女人嗎?在主人眼裡,我們是女人嗎?」

  「唉!」姬水柔益發不放心了。「這正是我擔心的,你太在乎主人的看法。」

  「怎能不在乎呢?如同你方纔所言,我們效忠的只有主人一人,他可以叫我們生,也可以叫我們死。難道你一點都不在乎嗎?」

  「我倒是不擔心這個,主人不會叫我們去死。」

  「我不怕死,」冷慧凡吸一口氣。「我怕他有一天會不再需要我們。」

  「不會的,慧凡姊。只要主人不脫離『修羅門』,他會需要我們這樣的助手。」

  「對,對。」她似有深意的說:「他是『鬼王』的義子,一生要效命『修羅門』,所以說,他不會有機會遺棄我們。」

  「慧凡姊,你是怎麼了?」姬水柔凝望著她。「她的說法幾乎嚇壞了我。」原以為冷慧凡比她更堅強,不同於世俗女子,今日方知她是傳統守舊的,她也在冀求男人終生的眷顧,這,不等於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嗎?

  「你不必擔心我,水柔,」冷慧凡一揚頭,冷傲的,倔強的說:「我是姊姊,明白嗎?」

  「雖然你遠比我冷靜、世故,但有時候,不知怎麼搞的,我就是有個傻念頭,覺得我應該照顧你,我怕你受到打擊,我怕你把委屈全放在心裡。」

  「那是因為你心腸軟。」冷慧凡漠然道,陽光下,一身黑衣的她婉如幽谷絕地裡一朵不見天日的蘭花,讓人覺得高不可攀。「只是,我並不如你想像中的脆弱。」

  姬水柔搖搖頭再搖搖頭。一身雪白無瑕的她看似不食人間煙火,其實她是重實際的。人的外表真是不可靠。

  「我記得『鬼佛』石不華以前說過,你應該是養在深閨的千金女,由父母之命許配高門,安穩的過完一生,如此,你才會幸福。你不該淪落江湖,不該在郭冰巖手下效忠,他是一座千年不溶的冰山    」

  「別說了。」冷慧凡帶怒的道:「沒有人能數落主人的不是,即使『鬼佛』也不能。那個銅臭佬如何與主人相提並論呢?他只愛錢,當然無法瞭解主人高貴的一顆心,更不瞭解能夠跟隨主人是我一生最大的心願。」

  「我卻認為『鬼佛』有一雙洞燭世事的慧眼,看穿了你的本質。」

  「他才多大,值得你這樣吹捧?」冷慧凡似乎不信。

  「這與年齡無關。有人活到中年,一樣不門事理,蠻橫無賴。」

  「我認為你在捕風捉影、杞人憂天。」冷慧凡說得輕描淡寫,卻又落了痕跡。「沒有人天生就該是什麼命,一半也要靠後天的修為和堅持。我從來不想當什麼少奶奶,寧願自己就是現今這模樣。莫非水柔你後悔追隨主人?」

  「沒有,沒有!」

  「那就好。」

  姬水柔無法再說什麼。人呢!要自己看得開,若是看不開,旁人的金玉良言也不過是冬風吹拂耳畔。

  兩人之間有一陣寧謐的沉默。

  想到冷慧凡的未來,水柔心中充滿了一種奇異的哀傷。然而,她自己未來的倚靠又在哪裡呢?除了同道中人,一般男子根本不敢多望她們一眼。

  怪只怪,這是一個講求「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

  元寶失蹤了。

  薛姣等了三天,才警覺事情不對勁,立刻派人到張府詢問金照銀。

  金照銀說元寶根本沒來找默嬋,她已好多天沒見到元寶了,還以為她乖乖的等著當新娘。

  那麼,元寶上哪兒去了?是自動失蹤?還是遭人劫持?

  婚期將近,金乞兒不斷派人出去尋找,卻是一點線索也沒有。

  「這個敗家女,存心不讓我好過是不是?」金乞兒氣得想揍人,如果不是怕浪費藥錢,他真會這麼幹。「從小,她就是我的煩惱之源,現在也還是!」他怒沖沖地說:「我是很認命的,已有賠嫁妝的心理準備,這是眾所皆知的事。然而,老天可憐我,派來一位好心的東床快婿,就快把她給娶走了,誰知    誰知    她居然給我失蹤!」

  「元寶不是這種人!」薛姣忿忿低喊:「她不可能逃婚!事實上,她很高興能嫁給外地人,去見識外面的天地。她一定是出了意外   哦,我的元寶    」她先發制人的哭天搶地起來。

  金乞兒原本想罵她「教女不嚴」、「縱女胡為」等牢騷,也只有硬生生又吞了回去,省得給淚水淹死。

  「唉!唉!」他哀聲歎氣的走了。「女人,嘖,女人!」

  夫妻之間爭論不出結果,又過了幾天,金乞兒派出去的人始終探聽不到一點有關元寶的消息,他的憤怒逐漸轉化為憂心和煩惱,因為,他不信元寶有本事躲得不見人影,除非,她是遭人幽禁,身不由己。

  畢竟,元寶是最常親近他的一個女兒。雖然,她親近他大多是有目 的的,不是要錢就是要東西,但是,比起畏他如虎的其他女兒們,他私心不免也敬重她有勇氣,不自覺的讓她一次又一次的勒索成功。

  金乞兒長長歎了一口氣。

  「元寶,你可千萬別出事啊!」

  他真心祈禱著,尤其想到那一鬥晶瑩可愛的明珠,他的祈禱愈發虔 誠了。

  西湖,一座小巧精美的竹廬,築於那白堤盡處、梅花遍植的孤山。

  宋代高士林和靖曾隱居孤山三十餘年,「梅妻鶴子」聞名四方。

  而今,名人高士遠矣,只有梅花臨冬笑傲。可惜的是季節不對,欲欣賞花姿,領略梅香,還須等候一段時日。

  夜來,一彎淡淡的上弦月是一柄可愛的月牙兒,潔淨的高懸在蒼穹上,令人吊起一陣遐思,也生出幾分孤清。

  淡淡的夜色中,也生出幾分孤清。

  姬水柔提著一盞燈走進竹屋,見桌上的飯未動分毫,不由勸道:「你快別任性了,這裡不比你在家中,可沒人哄你、寵你。」

  金元寶軟趴趴的縮在一張靠背竹椅上,沒精打采的瞄了她一眼,也不作聲,一點反應也沒有。

  「吃飯吧!」姬水柔冷然笑笑,「別教主人瞧見了,說我們把你餓瘦了。」

  元寶有點反應了,詫異地注視著眼前的白衣女子。「你的主人是誰?為什麼幽禁我?」這疑問她至少問過十七、八遍,卻始終不得其解。

  姬水柔也不敢多嘴,只道:「主人願意見你之時,自然會出現。」

  元寶冷哼一聲,便垂首不語。

  剛被捉來時,她生龍活虎的反抗著,一心想脫困,因為,她相信這是一樁擄人勒索案,她那吝嗇老爹如何肯花一大筆錢贖回一個賠錢貨?金家最不欠缺的就是女兒!如此一來,她不是死定了嗎?不奮力逃生怎麼行?但是,她的一般力氣比起習武女子,宛如一團棉花丟在敵人身上,輕飄飄的沒點份量,人家一口氣就可以吹倒她。

  穿黑衣的女子冷得像冰塊,一個字兒都吝嗇吐出,只以冷幽幽的含怨眼眸死死盯往她,看得她都感覺冬天早來臨了。

  穿白衣的女子雖也冷若霜華,總算還有一點溫度。黑、白雙姝輪流監視她。

  有一天,她趁著和白衣女子獨處的時候,開口喚她:「白姑娘  

  」

  「我不姓白。」水柔冷聲道。

  「那你幹嘛老是穿著一身白衣?」奇怪,誰規定穿白衣的就該姓白?穿黑衣的就該姓黑?

  元寶管不了那麼多,她不在意的聳聳肩。「白姑娘,你們是不是想捉我弟弟不成,捉我來抵數?我告訴你,這是沒用的。」

  「我說過,我不姓白。」水柔帶著冷笑,「我們奉命行事,從來不出差錯。你姓金名元寶,可對?」

  「不錯。」

  「那就是你。」

  「我很值錢嗎?」元寶努力把聲音裝得很自然。「你們打算向我爹勒索多少銀子?」老天保佑,可別超過一百兩,否則她死定了。

  「你胡說什麼?」水柔的語氣甚有敵意,彷彿被污蔑了。「誰希罕你家的臭錢!」

  「不要錢?難不成是劫色?!」元寶瞪大眼珠子。

  姬水柔這才被她的大膽言語嚇了一跳。這個瘋瘋癲癲的金姑娘竟是穩重又寡情的郭冰巖的預約新娘?完全極端的兩個人要做夫妻,不是「可怕」可以一語帶過。

  「對,一定是劫色!」元寶對自己清麗脫俗的美貌有著無比的信心,急忙解釋,「喂,你們別看我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其實我和你們一樣都是女的。」

  她還挺自戀的!姬水柔悲哀的想著。

  「白姑娘、白姑娘   」

  「我不姓白。」

  「那你到底姓什麼?隨便說一個才好稱呼嘛!」

  水柔無奈。「我本姓姬。」

  「雞婆的雞?!好奇怪的姓,要編也編個普通一點的,像趙錢孫李

  」

  「周武王姬發的姬。」

  「激發的激?難不成你這人很容易激動,才取這怪姓?我看卻也不像。」

  水柔知道她又弄混了,忍氣道:「是姬妾的姬。」

  元寶恍然大悟,哈哈笑出來。「早說嘛!兜了一圈原來是小老婆的姬。」

  水柔把眉都氣擰了起來。「難道你不知周武王姬發是誰?」

  「為什麼我該知道他是誰?」元寶絲毫不以為恥。

  她不但自戀,而且是沒學問的草包一個!姬水柔愈來愈不明白主人的眼光何時變得這般低落?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很遺憾似的。

  「你在歎氣嗎?」元寶想探索什麼的說:「你和黑姑娘為什麼都一副冷冰冰的模樣?笑一笑又不花一毛錢。」

  「她不姓黑,姓冷。」水柔故意忽略她的問題。

  「這個姓倒真取對了,貼切極了。」

  「她原本姓冷,並非自己所取。」

  「那有什麼差別?像我們姓金的,自然就會出現一個像我爹那樣的守財奴;姓冷的,免不了也會生出一個活動的冰山。」

  姬水柔想告訴她,她們姊妹倆一身冷若冰霜的氣質並非天生的。只是交淺言深,失之理智,也無必要多向人解釋。

  不過,水柔也感覺得到元寶吸引人的一面--她坦率活潑,一雙靈活的大眼睛深邃而有神,對自己很有信心的模樣,不同於一般的千金小姐。

  她少點兒媚,少點兒嬌,卻有自己的風格。水柔心想,難得她生長於姊妹堆中,卻不思「東施效顰」地學些女性風情,足見她的自信。

  元寶打斷她的思緒,劈頭就問:「你為什麼一直逃避我的問題?」

  「你不要想從我口中套取任何消息。」水柔拒絕上當。

  「跟我無關的消息的還不想聽呢!」元寶霸道地說:「我只想知道,我會不會有生命危險?還是遭遇到某種不測?這個,你總可以回答我吧?」

  水柔猶豫一下,才冷漠的說:「我不知道主人要如何處置你,但如果他要傷你或取你性命,今天你不會在這兒吃吃喝喝。」

  話雖這麼說,元寶也聽出那位「主人」志在她本身,難怪她一開始吵鬧得很凶,甚至動武,而那冷酷的黑衣女郎也不曾傷害她分毫。

  然則,為什麼?

  莫非是她在杭州得罪的仇家下的手?也不對,她的仇家裡面可沒一個像樣的硬裡子角色。能讓黑白雙姝敬若神明的「主人」,豈會是市井混混。

  元寶直率的問:「你的主人是男是女?」

  「無可奉告。」

  「什麼嘛!難道他性別混淆,是男又是女?」

  「你又胡說了    」姬水柔正欲反駁,突然聽得有人喚一聲「水柔」,聲音極冷,似在警告她。水柔回眸,叫了一聲,「你回來了,慧凡姊。」

  元寶噗哧一笑。「原來你叫『冷燴飯』,好難吃哦!燴飯要趁熱吃了好吃嘛!」

  「貧嘴!」冷慧凡立刻點了她啞穴,以示薄懲。

  「慧凡姊    」

  「我沒傷她,只是討厭聽她嚼舌根。」冷慧凡臉上寒霜仍重,音調卻收斂不少。「你不該跟她說那麼多話。」

  「不能提的,我一字也沒透露。」

  「仍然話多了。」

  「小妹知錯。」

  冷慧凡其實也無心深究,基本上,水柔與她是平等的。

  冷慧凡帶來兩套少女服飾,要元寶換上,免得身上發臭。

  元寶置之不理,她要抗議!變成啞巴的滋味真不好受,她豈能任人  欺淩?

  冷慧凡乾脆又點了她其他的穴道,把她拎起來,扔進澡桶中,再解開她的穴道。

  誰知此舉氣得元寶哇哇大叫,因為她渾身濕透了,不得不洗浴更衣。

  金元寶的性子只要一擰起來,那是天王老子也沒辦法的,她--開始絕食。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雙姝原先還不以為意,因為,她們老早探聽得知元寶的胡鬧妄為到何等地步,沒想到,三天過去了,她仍不肯進食。

  雙姝面面相覷,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第四天,元寶整個人都虛脫了,憑著一股傲人的倔強勉力支撐著不昏倒。她一向鄙視別人的懦弱,絕不願自己也成為弱者之一。只是,無法形容的痛楚與空虛正侵襲著她的身心,胃空空的,連心似乎也空蕩蕩的    

  她很快克制住自憐與自怨的情緒,保持木石一般不動的姿勢會比較舒服些。

  甚至,她連時間都給忘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懾人的寒意一點一滴的將她籠罩在其中,她不由打了個寒顫,人有些沉不住氣了。

  彷彿被招喚似的,元寶很慢很慢的轉動頭顱,有一瞬間,她的視線給餓模糊了,她眼睛眨巴眨巴的,慢慢的,看清楚了,是一個男人,一個非常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你是誰?」元寶無力的,幾乎花盡吃奶力氣才擠出三個字。

  「郭冰巖。」

  終於得識廬山真面目,元寶卻像化石一般的呆住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2:53

第四章

  他是一個陌生人,她肯定。

  但看久了,卻又令她有點熟悉的感覺,真是怪。

  元寶發現自已的目光無法離開他。他那冷漠而銳利的眼光和一身冷絕的氣質,都有種逼得人透不過氣的壓力,他的臉是那麼完美,像寒冰雕琢,完美卻沒有溫度,但,即使他又冷又不耐煩,仍然有無比的魅力吸引人駐足不去。

  「吃飯。」

  郭冰巖蓄滿寒霜的眼睛直盯在元寶臉上,似乎想看穿她,凍住她,令她莫名其妙的心慌起來,幾乎想逃。

  「你是誰?」她有氣無力的再問。

  「郭冰巖。」他眼中有一抹奇異難懂的光芒。

  廢話!她想知道的不是再一次聽到他的名字,而是他真實的身份。不過,她已經快沒力了,什麼都懶得去追究了,只把頭又垂了下去。

  「吃飯。」聽他說的,和「去死」一樣無情。

  元寶連反應都不會反應了。

  郭冰巖可以輕易奪去一個人的生命,卻不能教她自動自發的馴服順從,他太瞭解她了!礙於她曾解救他免遭變態色老頭的毒手,這麼一點點恩情存在,他也不便動粗逼迫她服從,一時之間,他有點左右為難。

  「為什麼不吃飯?」

  「我不吃嗟來食。」

  「我深信她們不敢苛待你。」他的語氣雖冷,卻是肯定的。

  「護短。」她又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特殊壓力,更不願抬頭和他四目交接,她不想讓自己屈服於壓力之下。

  郭冰巖是卓然孤傲的人,一生沒對任何人軟了心腸,即使面對義父亦是冷面鐵心,遠不如石不華擅長應對。只因他自覺從不虧欠任何人,穀天尊收留他是因為他乃可造之材,而他也確實替「修羅門」賺進了大把大把的銀兩。

  只有她,曾經無目的、無所求的救他免於不幸。

  他心中也暗暗奇怪,元寶對他似乎全然不懼,而她不過是一名弱女子。他從未遇見過像她這麼有自信的女孩,全然不同於冷慧凡、姬水柔或義妹施琉仙的自信,她們的自信不是來自本身,而是源自於武力。

  他凝視著她,同時想著:她變了好多,和男孩時期大不相同;不過,他一向知曉她的美麗,而且光采照人、活力充沛--即使在她餓得像軟腳蝦的情況下,他仍深信這點。瞧,她都快沒氣了,卻依然倔強如斯。

  事實上,這也是他最大的困擾,在他眼中,沒有一個女孩像她一樣使他戀戀難忘,促使他回頭來尋覓舊時光。而他,是討厭回憶的。

  「吃飯。」

  「不吃。」

  「你真令人生氣。」

  「氣死活該!」

  郭冰巖眼中的寒光可以凍死人。換了別人,不管男人、女人,他老早一掌打昏了事。他不該意外,多年前他便知曉金元寶有氣死活人的本事。

  他發揮了最高的忍耐力,親自端起飯碗,走到她面前,用一根食指抬起她下巴,在她微張嘴表示詫異的時候,把一口飯餵入她口中。

  元寶簡直不敢相信有這樣的事。看見他冰冷的表情,她想,冷慧凡的冰霜氣質只是一層強撐起來的外殼;郭冰巖卻是有能耐教人從骨子裡冷出來。而這個冷面、冷心又冷血的男人,現在居然在餵她吃飯!

  她發現自己一口又一口的吞嚥食物,在複雜的心境下,有點食不知味,但是,她畢竟無法再倨傲下去,自動解除了絕食警報。

  吃了飯,說話也不再有氣無力了,她肆無忌憚的發問;「你一定是那兩個女冰塊口中的『主人』吧?你捉我來幹什麼?是不是想勒索金錢?不對,不對,你的樣子不像為錢發狂的財奴,那又為什麼呢?哇!該不是劫色吧?我告訴你,我已經訂了婚,你別亂來喔!」

  郭冰巖停下餵飯的動作,把臉對著她,他那一雙如古井般深不可測的眼睛深思地看著她,「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至少,目前沒有。」

  「就是說嘛!我看你也不像採花賊。」雖說有點自討沒趣,畢竟,她心裡著實放心不少。元實的行為是有些驚世駭俗,但她終究是豪門大宅裡的小姐,貞操觀念重於一切。「那你們囚禁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讓你爹栽跟頭。」

  「你和我爹有仇?」

  他冷哼。「他尚不夠格做我的仇人。」

  「這話真令人不解,我爹既不是你的仇人,你何苦派人囚柰我,說要使我爹栽跟頭?這不是自相矛盾嗎?真令我好生不解。」

  「我的仇人全都去見了 王。」他淡漠的說。

  「你--殺人!」元寶的神色變了,聲音也發顫。

  「被我砍下的人頭,少說有五十籮筐。」瞧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知道他不是說著玩的。

  「你--」她吞了一口口水。「殺   人   魔   」

  「見鬼!你再胡說,我割下你的舌頭!」不知怎地,他並不希望她怕他。

  一聽說要割舌頭,她馬上把舌頭伸得長長的,咿咿唔唔道:「給你割,我不怕。」他一不劫財,二不劫色,豈會看上一截舌頭?元寶一向不笨。「我最討厭人家威脅我。要人一個、要命一條,其他免談。」

  他用漠然的目光掃了她一眼,似乎在說:我人也不要、命也不要。教元實討了個老大沒趣兒。

  但是,你能跟一座千年不溶的冰山爭短長嗎?他會乾脆凍麻你的吞頭,凍住你的腦神經,教你也變成另一座冰山。

  靜默了好半天,她忍不住才問:「你受過刺激,是不是?」正常人不可能冷酷至斯。

  他有一瞬間的呆怔,然後,肯定的盯著她。「向來都是我讓別人受刺激。」

  「說的也是。」她悄聲道:「你真的殺過人嗎?還是說著玩的?」

  「我像是會說笑的人?」

  「不像。」她搖頭。「你除了像一座冰山,我看不出來你是哪一類人。」

  「我所處的世界,不是平常老百姓的你所能像的生活。」他說得有些生硬,似乎不慣於和人說這麼多話。「我殺人,那是生意。」

  「殺人的生意?」元寶咋吞。「三百六十行,哪有這一行?」

  「所以我說你無法想像,因為你年輕識淺。」

  「年輕識淺很好啊!心中沒有太多的包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不錯。」郭冰巖不自然的別開視線,將飯碗擱在桌上,低喃道:「這也是我最羨慕你的一點。」

  「你說什麼?」元寶沒有聽清楚。

  他恍若未聞,轉身要走。

  「喂,你別走!」

  他哪裡肯理會,她又哪裡肯罷休,跳下椅子要追趕上,他卻忘了自己已經腿軟了一陣子,臨時起意要追、趕、跑、跳,結果當然是--砰的一聲,摔得醜樣橫陳,哀聲大起,教人想不回頭看一眼也難。

  郭冰巖停步、回眸、看一眼,語出真誠的道:「醜死了!」

  原來,完全不懂「虛偽」有時也是一種美。

  元寶原已疼得皺眉咧牙,這時又給他氣得七竅生煙,她確定這個冷血男人對她懷有偏見,討厭她到了極點,否則,看見像她這樣人間少見的清麗脫俗的美少女不幸落難,不是該伸出援手,細心呵護才符合常情嗎?

  「你一定很恨我!」她指控,淚水在眼中打滾,不知為何,這個念頭使她很受不了。

  「恨你?」他連想都沒有想過。

  「對,所以你幸災樂禍。」

  「我沒有幸災樂禍。」他實話實說。

  「你有!」她開始哽咽。「我摔一跤已經夠慘了,你居然幸災樂禍的說我醜死了,你這個人   太差勁了   」她鳴咽出聲,加強指控效力。

  郭冰巖那張宛若寒冰雕琢的容顏,起了一絲絲的變化,卻又極快收斂住。

  「沒有人在摔跤之後還稱得上美麗。」

  然則,這樣的解釋是不夠脫罪的。

  她刁蠻道:「你罵我醜死了,我就恨你。」

  「隨便。」他內心無愧,只覺得可笑。「這不是你第一次說恨我,想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啥?」元寶圓睜杏眼,忘了要哭。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一團疑問給她。

  接下來數日,元寶吃得極好,胃口大開。她領悟到跟冰雕人生氣,賭氣,那是跟自己過不去,她金元寶從來不做賠本生意。

  甚至在洞悉「惡徒」沒有傷害她的意圖之後,她的行為變得肆無忌憚起來,不再把冷慧凡、姬水柔那兩張冰霜臉放在眼裡。

  嘿嘿,功力太淺了嘛!跟郭冰巖相較的話。

  再怎麼武功蓋世,若是不能傷人,也不過是一隻紙紮的老虎,唬誰呀?

  有了這樣的認知,她又恢復了她的本性。

  基本上,金元寶算得上是一個生性惡劣的人,她很容易得寸進尺,很容易軟土深堀,而且,絲毫不以自己乖戾的行為為恥,是以,也就談不上「改進」兩字。

  她有好幾天沒見到郭冰巖了,居然有點想念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不過,他不來也好,等她養足精神,就可以偷偷溜走,因為黑白雙姝對她的看管不若先前嚴密,她又熟悉西湖的地勢,逃走的成功率很大。

  她是杭州人,很以自己的故鄉為榮,因為出名嘛!

  杭州揚名天下,大半拜西湖所賜,正如大詩人白居易讚歎的,「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說起吟詠西湖美色的詩詞,真是數不勝數。

  孤山賞梅,那更是富貴人家每年必遊之處,連金乞兒那等銅臭佬,也會攜家帶眷來上一回,彰顯一下身份,表示自己也是有那麼一點點氣質的。

  元寶從不參加「旅遊團」,叫她聽一群三姑六婆吱吱喳喳的驚歎聲此起彼落:「哎呀!多麼美麗,多麼詩意!」「可不是,一片香雪海,置身其中,當錯以為自己是梅花仙子。」「你真敢說!若是真有梅仙,也只有xx小姐當之無愧。」她可受不了。

  而在那種時,刻也少不了唇槍舌劍,也少不得有人打圓場,「得啦!得啦!自家姊妹,何苦評長論短?倒不如一展才華,借古人吟詠此情此景。」當然,馬上有人爭相賣弄,「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長憶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這是薑夔的〈暗香〉。「   無意若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輾作塵,只香如故。」這是陸游的〈蔔運算元〉。

  像那些鬧烘烘的場景,教她怎受得了呢?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背了一兩首詩詞來應景,渲染西湖寒冽的碧波和一片雲霞 砌的梅海。結果,根本沒了賞梅的情趣,反成了一較高下的背詩大會。

  元寶一想到就歎氣,壓根沒興致去湊熱鬧。

  她最喜歡約默嬋一道前去,耳根子清靜多了,而且還有一樣好處,姊夫張師涯不但會派人暗中保護她們,累了,有轎子可坐;餓了,茶點熱食供應不缺。一票人只伺候她們兩個,說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唉!相比之下,金家這塊『金』字招牌真是中看不中用。」

  誰教她生在女兒國呢?有什麼好東西,眾多姊妹一瓜分下來,所得也就有限得很,假使老爹多學學張師涯的慷慨大方,當他的女兒才叫風光,偏生他的錢不比別人少,吝嗇的花招卻是比別人多。

  他人是勤儉致富,金乞兒是富了更加勤儉,即使被人取笑「賺錢不花,留著墊棺材板!」他一樣我行我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3:10

  元寶也愛錢,但她真正愛的無疑是金錢所能買到的生活上的方便。她不像一般的大家閨秀,選夫婿時口口聲聲只重「人品」、「才華」,絕不敢直言說家世第一、外貌第二,那顯得太勢利,不是賢淑女子風範。反正,做父母的總會挑一個「門當戶對」的青年才俊。放心吧!父母們都是非常功利又愛惜顏面的,犯不著閨女自個兒「破壞形象」。像元寶這樣現實的姑娘,開口就問男方俊不俊?有錢沒錢?可是萬裡挑一的。

  「你在誇獎我嗎?」元寶問。 

  「我在損你!」作者答。 

  「哈啾!」元寶很不雅觀的打了個噴嚏,她二話不說的走向窗畔,邊走邊擦鼻涕,當她伸手正要將窗戶關上,一向神經大條的她也察覺到今晚的月色明亮,不由把頭伸出窗子朝上仰,好大的一輪明月,沒有缺角。

  「難道今天是十五?」她有點迷惑的自言自語。

  「正是。」有人迅速介面。

  「是你!」她深吸了口氣。好大座一會移動的冰山,作麼舉止輕靈如貓,無聲無息?

  「你什麼時候來的?」她心想自己擦鼻涕的醜樣都被他看了去,然而,她仍暗自希望一切不要如她所想。

  「剛到。」郭冰巖靜止如石像般。「十五明月夜,可讓你聯想到什麼?」

  「有啊!我有一位表姊就選在月圓之夜自殺。」

  郭冰巖的眼神已極冷,如今更似凍住了。

  「是嗎?」

  「騙你幹嘛?而且她是為了一個非常可笑的原因,那麼義無反顧的結束自己的生命,使我想忘也忘不了。」元寶太寂寞了,所以逮著一個人就滔滔不絕的說個不停。

  「我表姊的閨名就別提了,我只能告訴你,她有傾國傾城的容貌,

  纖合度的身子骨,性情柔順、舉止嫻雅,而且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簡直稱得上十全十美,連我第一次見到她,都很不爭氣的目瞪口呆!

  「唉,她好似仙女下凡,美到連女人都無法嫉妒她。我們家族的長輩們都斷言她的未來不是貴妃也是王妃,私底下,還悄言只有她配當皇后呢!

  「我表姊本人也很清楚自己的身價,所以,她更苛求自己的一舉一動都須完美無瑕,有時會覺得光是坐在她身旁『觀賞』她品茗的優雅動作,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總之,在她身上,絕對看不到任何不雅的舉動。終於,在表姊十七歲那年,宮裡傳出皇帝選妃的聖諭,駐守此地的陳大人迫不及待的將表姊舉報上去,果然,宮裡派人來『驗收』表姊的美色,我家族那些長輩們少不得重重賄賂官員一番,以免重蹈王昭君之覆轍。

  「那天,宮中大人端坐在大廳,表姊由丫頭們簇擁著,輕移蓮步的走進大廳,只聞得滿室生香,驚歎的抽氣聲此起彼落,當表姊盈盈下拜,那幅景象美如圖畫,一切都如預期一般的盡善盡美。」

  「眼看就要功德圓滿,全族人都等著拉我表姊的裙帶一齊飛黃騰達,說時遲那時快,表姊突然   突然   打了一個噴嚏!當著達官顯貴的面,她打了好響好響的一個噴嚏,還流出了一管鼻水。」

  說到這裡,元寶歎了好長好長的一口氣,也在遺憾費盡心機之後卻又「功虧一簣」,要不,如今她也是一名皇親國戚。

  唯有郭冰巖仍無動於衷。

  「那又如何?」誰不打噴嚏?

  「你不明白這事的嚴重性嗎?」元寶驚愕而沉重地看著他。「我表姊的完美形象就這麼毀於一旦啦!而且是在那麼要命的時刻。」

  「她從來不打噴嚏也不放屁?」

  「開玩笑!她是仙女下凡塵,怎會做出不雅之事?」

  「天仙下凡歷劫,也是從凡人做起,一樣要吃、喝、拉、撒、睡,一樣少不了病痛,怎麼可能一輩子不打噴嚏又不放屁?」郭冰巖一點也沒察覺自己不知不覺中說了好多平常不會說的話。「令表姊就為了當眾打一個噴嚏而自殺?」

  「對啊!」元寶想笑,又感到心酸,家中姊妹眾多,她最喜歡的卻是表姊和默嬋。「如果只是小小聲打個挺秀氣的噴嚏,事情或許尚可補救,可偏不是,那聲若雷鳴,又流不一管鼻水,整個畫面都被破壞了,唉!表姊自己也想不開,當場便哭著掩面而去,當晚便自盡了。」

  惋惜的氣氛使兩人有短暫的沉默;然後,金元寶和郭冰巖同時開口--

  「表姊好可憐哦!」

  「那種女人死了就算了!」

  更久的沉默。元寶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誰死了算了?」

  「令表姊。」

  「你說什麼呀!我表姊那麼可憐,你不同情也罷,還說出這樣過分的話,你果真是冷血動物!」

  他眼中閃過一絲怒芒,臉上的神色仍是沉著不變。

  元寶毫不退縮地迎接他的殺人視線,「你殺人殺多了,不把人命當作一回事,冷面冷血冷心肝,不是冷血動物是什麼?」

  「一個人連打噴嚏的自信都沒有,的確是死了活該!」他的聲音很低沉、很冷、很厭惡。「自我要求完美,通常是沒自信,害怕一個不雅的動作會招來惡評,進而自絕於人世,活得這般痛苦,不如死了算了。」

  她驚訝地聳聳眉毛,顯然沒聽過這樣的論調。他們大家不是惋惜表姊的傻,就是埋怨表姊毀了他們的希望;有人哭得肝腸寸斷,有人捶胸頓足咒罵老天爺開他們一個大玩笑    卻沒人想過,表姊之苛求完美也是一種精神上的疾病,而她身邊的人都是幫兇。

  「是這樣的嗎?」元寶苦笑道。

  「我告訴你,皇帝自己也會打呵欠、打噴嚏,睡覺還會打呼,放的屁也很臭。」

  「你亂講!」她尖聲道。

  這個人是立志毀掉所有偶像的完美形象嗎?

  「我親眼看過,千真萬確。」

  「怎麼可能?皇帝住在皇宮裡,不可能被老百姓看到他醜陋的一面。」

  「進了皇宮,自然可以看清楚皇帝的醜樣。」

  「皇帝請你進皇宮?我不信。」皇帝和殺手,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

  「你不信是對的。皇帝沒請我,是我自己進去的。」

  「你   」她張口結舌。真難得,嘴尖舌頭快的金元寶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騙你的。」

  聽他的口氣不像在說謊,而是不願再深談下去,似乎有點懊悔失言。

  事關皇家忌諱,元寶也寧願那是謊言。

  「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人家信口開河,把我當三歲孩子耍。」她哼聲道。

  「很好,我就跟你談點正經的。」他毫不動容地說:「你這顆漿糊腦袋裡,記得住你生命中的重要日子嗎?」

  「誰是漿糊腦袋?」元寶大大的自尊心小小的重挫一下。「本小姐的記性一流,不會忘記任何一個重要的日子。」

  哦!你不會嗎?郭冰巖想著,冷漠地注視著她。「今天杭州城出了一個大笑話,金乞兒嫁閨女,五小姐卻不見了。」

  「啊!」元寶低喊著,慌亂地揉揉前額。「我忘了!我被你囚禁,根本不知今夕是何夕。」她囁嚅道:「難怪,我看今晚的月色很不一樣,怪怪的    」

  「月色根本不怪,奇怪的是你。」郭冰巖面罩寒霜,看起來更加沒人味兒。

  「你在生什麼氣?這不是順了你的心,達成你的目的嗎?」她忍不住尖刻地回答:「好啦!你總算讓我爹出了一次大醜,理該高興才對。」

  他有什麼好高興的?本該是他的洞房花燭夜,他的新娘卻連今天是迎親的日子都不記得,可見得她確實想逃婚,沒有待嫁的心情。

  「可憐的老爹,他此刻一定為那一鬥『得而復失』的明珠猛掉眼淚。」她出聲同情,聽起來跟幸災樂禍也沒啥差別。

  「你就只想到這點?」

  「不然還有什麼好想的?」

  他冷哼。「誰娶了你誰倒楣!」

  「反正那個人不會是你。」元寶中閃過一抹狡黠的光芒。「難不成你要我可憐那位成了杭州笑柄之一的新郎倌?很抱歉,本姑娘對男人向來沒啥同情心的。」

  「這點,我早就領教過了。」

  「啥?」元寶驚訝地盯著他,冷笑道:「你在說笑!我是你的俘虜,沒有行動自由,且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可能做出使你不敢領教的事?」

  「可想而知。」

  「你光用想的就把我想得這麼『不敢領教』,足見你欠缺理智,不可理喻。」

  「你罵我?!」

  「不!我在告訴你一個事實,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過分的老羞成怒。」她吊兒郎當的,還對他甜甜一笑。

  他報以冷笑--天啊!他居然也會笑,可他笑得還真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你膽子夠大,只不知--命夠不夠長?」

  她倒抽了一口氣。她知曉,他想取她性命是易如反掌。

  「我不怕你。」她吞嚥一口口水。「我的脖子夠長,砍起來想必乾淨俐落,只希望你把刀子洗乾淨,不要將前次殺人的汙血留下來弄髒我。」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又憑恃著什麼?

  夜深了,林梢有風低吟。

  郭冰巖沒有言語,只歎息一聲,便走了。

  冰塊也會歎氣?元寶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他為什麼歎氣呢?是感慨她舌尖嘴利,不得不敗陣而去?

  「不會吧!那個人豈肯低頭認輸?」元寶的自信心還不到自大的程度,也知答案是否定的。「那麼,他究竟為什麼歎息?」

  思量了好半晌,她依然抓不住線頭。

  她沒去想,不過是一聲歎息,竟值得她費心思索,百思不得其解的懸掛在心頭。她沒去想,這才是真正可議之處呢!

  真個是:不言不語,一段情懷,都在眉間。

  她的牙咬得很緊。

  姬水柔看著,感覺有點兒恐怖。

  「慧凡姊!」水柔是清醒人,害怕會出什麼岔子,一顆心懸吊得緊緊的。

  一剎那間,那冷凝著冰火的雙眼竟滾下兩滾淚珠兒。冷彗凡驚訝地拭去那淚珠,舉手在面前端詳著,彷彿奇怪著手心那濕涼的感覺是什麼?真的是淚嗎?她一瞬也不瞬的凝望著,無盡地思量。她看不見自個兒眨動的眼睫毛像沾了露水的羽翼,根根都濕潤了。

  這份傷情,這份悲酸、惹人憐憫的傷情,深深打動了在一旁觀看的姬水柔的心。而這份曾被冷慧凡深深隱埋的情傷,竟是這般輕易且脆弱地被挑起--只不過耳聞郭冰巖與金元寶說了半天的話--她們不敢再越雷池一步,甚至不清楚那兩人間都聊些什麼,結果,冷慧凡便呆在當場,至今不動分毫。

  姬水柔真是作夢也想不到,向來冷靜堅強的冷慧凡,一遇上「情」字,竟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可是,想到她平日那麼要強,性情直追冷酷無情的主人,水柔心知不便說破它,至少不能主動問及私情,只有裝作沒這回事的說道:「今晚風大,你別是教沙子蒙了眼,疼不疼?」

  有一縷淒楚酸澀鎖住了喉,冷慧凡強行嚥下,這才開口,「我沒事。江湖女子學不得人家嬌貴。」

  這分明話中有話。

  「誰嬌貴呀?慧凡姊是說金元寶嗎?的確,她沒練過武的身子是比不得咱們強健,但精神可不認輸呢!比我還倔強。」

  這點冷慧凡也無法否認。可是她不明白,光憑這點,她就把主人吸引住了嗎?

  「那真的是主人嗎?」她悄聲問,似乎自己都不相信。

  「誰?」水柔不料她有此一問。

  「和金元寶說了半天話的那名男子。」

  「那確是主人的聲音。」水柔寧願她面對現實。「即便是有人想模仿,也模仿不來吧!」有若寒冰擊玉石的聲音,是連「修羅門」中殺人最多的「冷面殺手」柳震獄也難望其項背。

  「可是,」冷慧凡咬著下唇想了想說:「你能想像從主人口中聽到那麼多話嗎?這根本與主人的性情背道而馳,他最是惜言如金的人呀!」

  「我碓信我沒有聽錯。」姬水柔固執著說:「假使你不信,我們可以上前一探,是真是假便可分曉。」

  「不用了。」冷慧凡顯出為難的樣子。

  姬水柔可看不得她這個樣子。何苦呢?若她果真對主人有心,何不設法暗示一二,看看主人的反應;雖然明知九成九要傷心,也勝過在她面前虛偽的刺探,妄圖博取一點點連她也給不起的安慰。

  她私心裡何嘗不愛慕郭冰巖那獨一無二的氣質與個性?何嘗不想終生待奉在他左右?只不過,她醒得快,慧凡姊卻至今仍醒不過來。

  她遲疑了一下,很快地脫口而出:「死心吧!慧凡姊。」

  「你說什麼?」

  「我說    我也偷偷愛過主人,渴望長伴他一生,但是,我很快就夢醒了,知道自己是癡心妄想。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主人,除了交代我們辦事情,從來不正眼多看我們一會,更不曾與我們閒話家常。他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冰人,只是皮相好看而已。」姬水柔停住口。

  冷慧凡因驚異而茫然,既說不出話也無法思考。她的每一根神經都感至非常的疲憊,一種沉重而昏眩的疲憊。

  「對不起,慧凡姊。」水柔深吸口氣,低聲道:「我明知我不應該點破你的心事,但我實在不忍心看你沉淪下去,那是沒用的。」

  四週一片靜寂,彷彿處身古井底,連風都靜止了。

  冷慧凡的聲音似乎是由遙遠的地方傳來,「我亦不癡心妄想,只圖一生一世是他的奴、是他的婢。即使他冷酷無情,我也不在乎,因為,我明白那是他的本性,他對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

  她停了一下,眼神突然變得極為冷漠。「可是,別讓我知道他原來也可以對女人好,別讓我聽見他原來也有開懷暢談的時候。這不公平!不公平!我可以忍受他對誰也不愛,我亦準備陪他孤獨以終,他不該 

  不該動了情   」

  「而那個女人不是你,這才是令你想不開的癥結所在?對不對?」

  「我情願他永遠無情也無恨,真的。」

  「偏偏他也是肉體凡胎,也有動情的一天。」

  「我不敢相信金元寶有這個能耐,這其中想必有什麼隱情。」

  「你 矩了。」姬水柔重重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冷慧凡的聲音輕而無意。「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能做到?你比我小,又比我容易感情用事,為什麼你能做到?」

  姬水柔震了一下,迴避她的注視。「沒有為什麼,我容易看開罷了。」

  「什麼才叫愛呢?」姬水柔猛然說道:「你對主人就有愛嗎?我不明白,連一句貼心的話都不曾出口,不曾叫過對方的小名,不清楚對方過去的身世;你只知道他是主人,是『修羅門』下的一員,他對待你和對待別人沒有分毫不同,這樣的關係,談得上是愛嗎?」

  冷慧凡冷硬地注視著她。「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你自己失敗了,不希望看到我成功,是不是?」她迅速將自己武裝起來。

  「不,因為我   」姬水柔猶豫著,深怕傷了彼此情誼。「我知道有個人   」她想對冷慧凡微笑,但嘴角卻極為僵硬。她的內心有一股莫名的哀戚,為什麼上蒼存心捉弄,讓我們所愛非人?讓愛我的人不是我愛的那一個?結果,只會造成彼此的心碎。

  「有個人怎樣?怎麼不說下去?」

  「算了!反正你情有獨鍾,不會有心去理睬別人。」姬水柔平靜而溫和地說:「是我不對,我不該涉及私情。」她同時在內心歎息,柳震獄,你死心吧!

  冷慧凡點了點頭,眼神空洞,雙唇抿得緊緊的。

  又怎麼了?姬水柔沒有問出口,她很快明白過來,「那邊」再也沒有聲息傳來,金元寶吱吱喳喳的,不可能太安靜,想必主人已走。

  冷慧凡就一直站在那兒,直到深夜。腦中、心中全是些紊亂、惱人又不連貫的思緒,思來想去,總又回到原點--她獨鍾主人,主人卻另有所愛。

  她把自己陷入愁天恨海之中,作繭自縛,而「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不知要如何解脫?

  真的是,心苦情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3:50

第五章

  金乞兒沒有氣死。

  每個人都覺得他沒有在迎親之日當場氣得口吐白 ,實在是個奇跡;沒有因為眼睜睜看著一鬥明珠和一百兩的賠償金就這麼白白損失掉而氣得涕淚齊流,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金乞兒明白別人背後在議論什麼,可是他不在乎。他金乞兒若是在乎別人的批評,也囤積不了這麼龐大的財富。生意人嘛!眼光要准、心腸要狠、下手要快,當然,更少不了隨機應變的才能。

  不肖女在迎親當天缺席,他自然又急又氣,不過,好在元寶並非「臨時」失蹤,他多多少少有點心理準備,早就吩咐廚房連茶水、酒席都不用籌備,所以損失不算太嚴重。最令他冒火的是,元寶的逃婚之舉,恐怕會影響到六妞、七妞的身價,那種損失才真是無從估計,所以,婚禮當天,他當著眾親友的面撂下狠話,務必捉回這個行為不檢的不肖女,令她削髮為尼,青燈禮佛以贖罪衍!

  薛姣聽了,馬上昏倒,醒來後,少不得一番哭天搶地,尖聲哀嚎:「我女兒的命好苦哇!」

  只是這一回,金乞兒鐵了心不予理睬。

  元寶在婚禮後的第三天重抵家門。她想,既然婚事取消,也就沒有逃家的必要,在家裡混吃混喝是比外頭容易得多。

  誰知一回到家裡,見到父親的面,還沒出口打招呼及述說被擄的經過,金乞兒已是一聲令下,叫人將她五花大綁,準備正式逐出家門。

  「老爹,您這是幹什麼?」元寶吃驚地瞪著父親。她心中極為惶恐,有種不妙的預感使她的胃部翻騰不已,心裡混亂已極。

  「不肖女!你還有臉回來?」金乞兒忿然地回瞪她,想到因她而蒙受的恥辱和龐大的損失,父女之情立即降至冰點。「婚禮當天你缺席,使金家因你而蒙羞,那時我便當眾宣佈,要讓你削髮做尼姑!」

  「我不要!」元寶睜大眼睛,臉上有種駭然的神情。「老爹,我沒有逃婚!那天我向裊稟明要去姊夫家向默嬋賀喜,誰知半路遭歹徒挾持,將我軟禁在孤山,直到今天才放我回來。我有什麼錯?」事態緊急,她馬上否認自己曾經想逃婚。反正她從未將「逃婚」兩字說出口,自然可以不負責任。

  「喔!你被人軟禁?」金乞兒看起來漠不關心的說:「元寶,你向來花巧多端,即使撒謊也一樣面不改色。你老子以前是讓你,可不是傻瓜似的隨你哄騙!誰軟禁你?目的何在?又沒人向我索求贖金,你騙誰呀?」

  元寶臉上滑過一道陰影。對啊!沒有目的的綁票,很難取信多疑的奸商。

  「他說,他存心讓你栽跟頭、沒面子。」

  「他是誰?」

  「一名年輕男子。」不知為何,她不願說出他的名字。

  「一名男子?」金乞兒冷然笑道:「如果你所言屬實,你更應該進尼姑庵作姑子去!你名節已毀,從此無人問津,我金家勢不能容你。」

  元寶臉色大變,前傾著身子嚷嚷:「爹,我是清白的   」她想掙脫,跳到父親面前抗議,卻教繩索綁得死死的,還有兩名大漢押著。

  金乞兒安適地靠著椅子,飲了口茶,平靜地道:「你真是精明一世,糊塗一時。你清白不清白,有誰瞧見?『名節』才是最要緊的,因為眾口鑠金的力量決定一切。

  「一名女子在私底下可以任性胡鬧,可以嬌蠻殘暴,甚至私養情郎,只要不走漏風聲,『名節』無瑕,就可以挑一個丈夫來嫁。而你是沒指望了,我只有當作上輩子欠你的債,白養你十八年。」他揮一揮手。「帶走!我已經捐了一筆錢給靜雲庵的師太,咱們父女緣盡於此,今生永訣。」

  「爹--」元寶狂怒,嚷著、叫著,「您不可以這樣對我--您太狠心了--我歷劫歸來,您沒有半分憐惜,反而要置我於死地   您讓我當尼姑,比教我去死還難過,不如您發發慈悲,一刀宰了我!」

  「不孝女!想陷害你老子做殺人犯?帶走!帶走!」

  「我不要!放開我!娘啊--快來救我--」

  薛姣應聲而到,怒斥那兩名壯漢,「放肆!放開五小姐!別用你們的髒手碰我的女兒。走開!」

  兩名壯漢有點猶豫。

  金乞兒發聲,「不許放,馬上給我送到靜雲庵去。」

  「老爺!」薛姣有點迷惑的看著丈夫,她以為他只是嚇唬元寶,教訓女兒下次不敢再胡作妄為。「剛才的話,我也聽見了,元寶並沒有存心逃婚,沒有忤逆你的意思,你就大人大量的原諒她吧!」

  金乞兒不以為然的看著妻子,「你這個女兒忤逆我何止上百次,我哪一次認真罰過她?但這一次她『當眾』毀婚,使金家的信譽毀於一旦,我如果能再放過她,不遵守要她遁入空門的諾言,那麼,不但我這張老臉要丟在地上任人踐踏,接下來的幾個女孩兒,包括你的兒子在內,都會失去原有的優勢,挑不到第一等人來婚配。」

  「也許,事情不如你想像的嚴重,可以   」薛姣的聲音變小,看起來突然顯得悲哀無助。「元寶也是受害人啊!你忍心毀了她的一生?」

  「七個女兒中,我最疼的就是元寶,最縱容她的野性子,結果,她除了給我添麻煩,替金家帶來羞辱之外,她還做了什麼?」金乞兒的聲音帶著嘲諷,面上卻無表情,令人難測。「我一直以來都嫌棄女兒,罵她們是『賠錢貨」,其實真有點冤枉了大妞、二妞和三妞,其實,真正的賠錢貨就是你的寶貝女兒,這可半點沒有冤枉她。」

  薛姣有些驚慌的道:「養兒育女本來就是義務嘛!兒女都是前生債,不是她欠你,就是你欠她,你怎麼一直想不明白?」瞧她嫁了個何等市儈佬,敢娶敢生,卻養育得心不甘、情不願,一輩子都在嘮叨,煩不煩?

  金乞兒蠻橫道:「我就是不明白,怎麼女兒都生在我家?存心氣我!」

  元寶死到臨頭,還理不直、氣很壯的對老爹吐槽,「您淨貶低女人,也不想想,您老人家妻妾成群,怎麼個個都生女兒?總不可能您娶的女人都帶著『女兒肚』來吧?巧也沒這等巧法。依我看,搞不好問題出在男人頭上!」真個一語中的,可惜在當時不講究科學,不管是不孕或生不出兒子,一概都怪在女人頭上了事。

  「你胡說什麼邪門歪道!」金乞兒怒斥。

  元寶昂起頭不悅道:「大姊嫁給姊夫多年,只得一女,也沒聽姊夫埋怨半句。有一回,我還聽默嬋和姊夫討論書上的故事,說有的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個個都想生龍子,結果,不是生公主就是一個屁也生不出來,這又該怪誰?而且,自古皇帝選後,都是挑娘家有兄弟者,以示有生兒子的條件,結果絕嗣的皇帝可不只一個。人家姊夫   」

  「你給我閉嘴!」金乞兒怒氣騰騰的插嘴道:「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你這個敗家女、賠錢貨也逃不過做尼姑的命運。」

  「我不要當尼姑,剃光頭醜死了!」元寶激烈的叫道:「早知道您蠻不講理,不存半分父女之情,我乾脆一走了之,不要回來!」

  「很好。」金乞兒嘴邊浮起一個殘忍的微笑。「我倒情願你被人撕票,死在外面,我反倒能夠化悲憤為力量,替你報仇,那麼,今日金家所蒙受之恥辱非但一筆勾消,還能博取全杭州人的同情。」

  元寶聽了,倒抽了一口冷氣。

  「老爺!」薛姣驚恐的回顧丈夫,意識到他的聲音雖然柔和,但眼 神卻和他拇指上的碧玉戒一樣冷硬。她內心感到一陣戰慄,她明白,他這樣的眼神是冷酷而危險的,他是鐵了心,決意要犧牲元寶!

  「不--」她大叫,死命抱住女兒不放。「老爺,你饒了元寶吧!你不要她,可是我要!你還有很多個女兒,我卻只生了這麼一塊心肝肉兒。我保證,從今以後不再讓元寶花你一文錢,讓她搬來和我一院子住,我會負責她的生活,絕不敢再麻煩你一分一毫,這樣好嗎?」事到如今,她仍盼以一種憂傷的姿態感動他。

  「娘!」元寶紅了眼眶。

  「不成!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金乞兒輕蔑地說:「況且你有什麼本事養女兒?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用我的錢充善人。」

  「你    」

  「別說了!任你舌粲蓮花,也動搖不了我的決定。」他破口大罵那兩名壯漢,「你們的腳是給釘住了嗎?沒用的 物,到現在還死賴著,還不把人給我拖出去!」

  「娘--」元寶一步步被往外拖拉而去。「我不要當尼姑,娘--救我--」

  薛姣鐵青著臉,眼睛閃著危險的火焰。「你們再敢動我的女兒,老娘就跟你們拚命!」霎時,她掏出一柄預藏的匕首,朝僕人們揮去,她的身份,還有那充滿殺氣的眼神,使人不由自主地抱頭鼠竄。

  母性的自衛本能,使她預先做了最壞的準備。「元寶!元寶!你別怕!」薛姣很快地割斷繩索,把女兒狠狠抱個滿懷。「你走吧!元寶,你爹沒良心,一心想坑死你,娘也沒法子。你快跑!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她取出身上的銀票,全塞在元寶懷裡,然後,狠狠推了元寶一把,將她推出門外。「快跑--」

  「娘!」元寶激烈地叫,淚花朦朧了她的雙眼。

  「快走!不然娘當場死在你面前!走啊--」薛姣嘶啞地喊著,一下子將匕首架住自己的脖子上,警告蠢蠢欲動的僕人和驚呆的金乞兒,喝道:「你們誰敢追,我立刻橫劍自刎,作鬼也要和你們糾纏到底!」

  金乞兒可真有點兒手足無措,期期艾艾的道:「夫人,何必如此 

  」

  「你少廢話!」薛姣的眼中充滿一種陌生的敵意。「世人都道『虎毒不食子』,你的心卻比老虎狠酷,竟忍心埋葬元寶一生的幸福,只為了你的臭面子!你令我寒心,金老爺。」她環顧左右,叫道:「統統不許動!惹火了我,老娘和你們玉石俱焚!」她那姣好的面容輝映著匕首的寒光,怒意恣然。

  金乞兒深知她的烈性子,忙道:「好,好,都別動。」

  薛姣回首看著女兒,用較柔和的聲音說:「走吧!你就遠走他鄉,別再回來了,這裡沒什麼可留戀的,咱們不希罕做金家的女兒,比破銅爛鐵還不如。」

  元寶哭道:「可是,我捨不得娘和弟弟   」

  「娘也捨不得你,但情勢所逼,娘也只有捨了。」她的聲音雖激動卻飽含母性的力量。「去吧!孩子,到外鄉討生活去,找個合你心意的人嫁了。不過,你別忘了,記得給娘捎來訊息,讓娘知道你過得很好。」

  「娘--」

  元寶奔過來想再抱一下她,但薛姣卻後退一步,喝道:「別再過來!你快走!快點走!走得遠遠的,別叫你沒良心的爹給捉了!」

  「娘    」

  「走啊!難不成你要留下來當尼姑?」

  「不!我不要。」

  「那就快走!」

  元寶咬一咬牙,轉身奔了出去。她沒有再回頭,深怕一回頭又會讓親情的力量給拉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旦削髮為尼,就什麼都玩完了。

  這一刻,她真恨死了她老爹的不近人情,他簡直是滅絕人性!

  當尼姑!也真虧他想得出來。以她的野馬性子,靜雲庵不被她拆了 才怪,難不成金乞兒和靜雲庵有仇?

  不!是因為她是個姑娘,她是女的。如果今天她是貴重的兒子,遭人綁架而能平安歸來,此刻已在喝壓驚酒和吃豬腳麵線了。

  由於她生在金家,曾是金乞兒的「兒子」,忽然又變成女兒,身份上的落差極大,使她明白現實的不公平。她很快就看出老爹對兒子與女兒的差異。

  明明兒子從小的花費較多,也還沒見到他為家裡賺過一文錢,卻沒人說他是「賠錢貨」,甚至享有最多的權利。

  女兒們,則是各人有各的專長,會做飯、會織布、會裁衣   實際上,她們並沒有白吃父母多少,只因有一天要嫁出去,再有用的女兒也是賠錢貨一個,不中用的兒子反而是寶。

  元寶的反叛性強,素來不吃這一套,奇怪的是,週遭的姊妹們無人抗議,好像天生就該如此;族裡的兄弟也一樣驕傲如孔雀,散盡家財也不以為恥。

  「這有什麼天理?」她到此刻,才真切感受到內心的痛楚。將她逐出家門是殘忍而不公平的!她的身子戰慄,眼神是那麼晦暗,竭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

  她一向勇敢,這事卻使她深深受到了傷害。自願出走和被迫遠離家門,感受完全不同,前者可謂之瀟灑,後者則是被棄的不堪。

  茫然的走出杭州城,她完全沒了主張,不知該何去何從。

  天地之大,哪裡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

  她閉上眼,內心一陣瑟縮。她不敢往壞處想,只要有一點不好的念頭閃進腦際,她就得迅速將它揮去。此時此刻,她的心既敏感又脆弱,承受不了太多的負荷,怕自己會失控的尖叫,最最害怕的,是教孤獨給壓垮。

  隨光逐漸消失,四週一片闃靜。

  金元寶一生從沒這麼害怕獨處過,感覺自己真的是完完全全的無依無靠了,她後退無路,前途茫茫。

  她的內心被一種寒冷給侵蝕了,似乎她就要化為黑夜裡的一縷幽魂。

  即使她對生父有許多不滿,但從親友口中也得知,一個人若失去家庭的庇護,差不多註定要過著滲淡無希望、為錢煩憂的沮喪生活。長輩們常藉此告誡少年男女要服從管教,並舉例某家的公子卷款和歌妓私奔,最後床頭金盡,不但人財兩空,還有家歸不得;或舉例某家的姑娘受男子引誘,做出醜事,不得不走上絕路等等。

  元寶是非常嚮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但翱翔晴空的鳥兒也需要停泊的港灣,才能飛翔得更安然、更自在。

  意外的被放逐,任她自生自滅,多麼叫人措手不及,再怎麼瀟灑的人也沒法子聳個肩就當作沒事兒,何況元寶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女。

  「事出突然,叫我怎麼辦呢?」

  她頭一個想到默嬋,默嬋鐵定能幫她出個好主意;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因為,默嬋嫁人了,她的新婚夫婿對她沒啥好印象,難保不會綁了她交還給金乞兒管教。

  「為什麼?為什麼我必須忍受這一切?」元寶對命運的不公抗議。「對,都是那個天殺的郭冰巖害我的!他必須負起完全的責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4:04

  現在,元寶緊抿著嘴,雙眼噴出憤怒的火花。憤怒原比悲傷容易振奮人心,產生無法理喻的衝動--這完全是內心情緒不平穩所爆發出來的衝動--她掉頭就跑,往西湖的路上狂奔而去。

  她決心找郭冰巖算帳,討回公道!

  她體內每一個細胞都在怒吼:「我絕不會屈服的!我不是被綁在祭壇前的羔羊,由人宰割!」她胸前激烈的起伏,對郭冰巖又充滿了厭惡的情緒,因為,是他害得她落到今天這樣進退不得的地步。

  默嬋常說她像個頑皮的少年,渾身散發出一種活力及生趣,容光煥發的臉龐有一股睥睨眾人的神氣。

  是的,金元寶不愧是金乞兒和薛姣的綜合體,集美貌、機靈、自信、狡黠於一身,最重要的是,她永不認輸!她不大容易沮喪,即使有,也會想盡辦法反敗為勝。

  她心想,「天殺的郭冰巖,你害得我落到無家可歸的地步,太卑鄙了,你以我的痛苦為樂,我也不會讓你逍遙自在!」她年輕而戰慄的心十分堅決。

  沒有誰阻止得了她。

  沒有人!想到這裡,她執拗不屈笑了。

  冷慧凡以為自己錯了,卻錯得很高興。當郭冰巖開口要她放走金元寶,她二話不說的照辦,原來,主人只是想讓金家和金元寶在杭州人面前丟一個大臉。

  翌晨,她和姬水柔出發去調查另一件主人交代的事。

  遣走他們,郭冰巖獨自留在孤山的竹廬,彷彿在等待什麼。

  他並非真的存心報復。若說到報復,他老早就該找上那個對他垂涎欲滴的色老頭算帳,可是他沒有。他只是厭惡金乞兒追求利益的不擇手段,而且該死的運氣好,至今沒有吃癟過。

  「他應該受到教訓,嘗一嘗『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滋味。」他把對生父郭瘦鐵的憎惡轉嫁到金乞兒身上,並化為他活下去的力量,因為,他們都試圖支配別人的命運。郭瘦鐵用一家之主的權威,控制了田晚晚和郭冰巖的喜怒哀樂;金乞兒則用主人對待奴隸的冷酷無情,準備毀了郭冰巖的男性尊嚴。

  這種憎惡感使他一生冷傲孤僻不合群,但也因為這股子傲氣加上他的精力和野心,使他練就一身的好本領,沒有人敢再輕忽他,或試圖支配他,包括他的義父谷天尊在內。

  他很清楚的看穿穀天尊內心的矛盾。他很看重這兩名義子,卻又十分忌憚他們的才能和名氣勝過親生子谷蓮修;谷蓮修是「鬼王」的當然繼承人,卻是年幼識淺,資歷不夠。所以,當穀天尊稱病之時,就宣佈由郭冰巖代理「鬼王」之位。

  郭冰巖知道這是危險的,也招忌諱,卻不能退卻。

  「鬼佛」石不華則搶先一步叛離「修羅門」,到北方自立門戶。

  郭冰巖知道,義父將他推到一個危險的地位之上,就是逼他作一個抉擇,不是終生屈服在谷蓮修之下,便是學石不華做一名叛徒。

  穀天尊的稱病,是新版的「杯酒釋兵權」,目的是替谷蓮修日後的接位 路。

  是以,谷天尊曾經聲明,為顧念父子情誼,以二十五歲為界限,他們可以選擇摘下面具,離開「修羅門」到外地謀生;一旦過了二十五歲,就須終生盡忠「修羅門」,再無退路,否則,殺無赦!

  再過半年,郭冰巖就二十五了。

  當他辭去代理鬼王之位元,對外聲稱告假一年,其實暗中已向穀天尊表達離去之意,他自覺很難在谷蓮修手下度過一生,他勢難服膺谷蓮修。

  而叛離「修羅門」,整個江南地域再沒有他容身之處,谷天尊父子永遠無法放心他,他只有到江北去,遠離「修羅門」的勢力範圍。

  這些,冷慧凡和姬水柔並不知情,他並不打算帶她們走。他交代她們辦完事後回「修羅門」覆命,到時,她們自會知曉他已叛離組織。他希望她們留在「修羅門」,還有一展長才之處,因為,她們已經沒辦法像普通女孩那樣結婚生子、料理三餐。

  他唯一想帶走的,唯有金元寶而已。

  所以,一場逃婚鬧劇是必須的,他要她有家歸不得,他要她心甘情願跟他走。

  很殘忍是不?奇怪,他毫無愧意。

  摸黑走了一整晚,金元寶又渴又餓又累,她從沒這麼狼狽過。終於,她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孤山梅林,那已經是第二天快中什的時候了。

  她沒想過郭冰巖已經遠走高飛,不在這裡。不!她沒這麼想過,當然,她也不是篤定他一定仍在孤山,她只是下意識的往這邊跑,沒去多想。

  她是金乞兒的女兒,卻沒有金乞兒的老謀深算。

  拖著疲憊的腳步,她愈走愈慢,憑著一股倔傲的脾氣支撐著不倒下去。

  快到了,竹廬就在眼前。

  她忽然有種「近鄉情怯」的怪異感覺。萬一他人不在呢?如今她好歹還有一個目的地,若是到了那兒卻沒有她要找的人,下一步她又該怎麼走?

  她的心如潮水起伏,如臨八方天地而反覆迴盪,最後,瀟灑的一甩頭,「管他的,走一步算一步!」甩掉心頭疑慮。反正最壞的--被逐出家門,她都經歷過了,還有更教她沮喪的嗎?

  一走近竹廬,她就看到郭冰巖一襲黑袍的昂然挺立,兩口宛如深井的無情眼眸就那麼理所當然的盯在她的臉上,他天生具有威武不能屈的嚴肅性格,在此時加倍地顯眼,那是強者的傲骨、曠世的孤懷,沒有人猜得出在他面無表情的俊顏下,在打算些什麼?

  他聳立在金元寶跟前,倒使得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她想過,只要一見到他的人,她要馬上衝上前去亂打一頓;她想過,只要一見他的人,即使以死威脅也要把他拖回金家,為自己申冤;她想過   

  沒想到一旦碰了面,她卻沒了反應。

  「渴嗎?」郭冰巖漂亮的面孔冷冰冰的問。

  「渴。」她習慣性的回答,因為她真的很渴。

  他轉身進屋,彷彿認定她一定會跟著來,而她果真也走了進去,接過一杯茶水,飲了個涓滴不剩。

  「餓了吧?」

  「很餓。」

  這次,不等他有所動作,她已然聞到了飯菜香,瞧見擺了滿滿一桌子的菜餚,都是她喜歡的重口味。不等他招呼,反正桌上有現成的碗筷,她一筷子便夾了一口炒腰子進嘴,吃得油嘴滑舌,顧不得淑女形象地狼吞虎嚥起來。

  「好吃!好吃!」元寶的貪吃是眾所皆知的事,她從不錯過一樣美食。

  郭冰巖靜坐一旁,看她一副餓死鬼投胎的吃相,依然不動聲色。

  等她吃飽了,看著擱在一旁的一杯葡萄美酒,剛好拿來潤喉兼去油膩,也就順手捧來,一口飲盡,然後打了個飽嗝。

  「該睡了!」

  他的話像會催眠似的,元寶果真頭重腳輕,步履不穩的轉身走向床

  。入睡之前,她還有一絲意識想著,她不是要來找他自帳、找他拚命嗎?怎麼又吃又喝又   

  不管啦!困死了,要拚 也等她睡飽了才有力氣拚嘛!哇啊--好睏,好睏,她打了個呵欠,潛意識的擺出最舒服的睡姿,立刻呼呼大睡。

  吃飽了就睡覺,真像養豬。

  郭冰巖俯視她的睡臉,眼中的寒意正一點一滴的慢慢溶化。

  如今,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金乞兒放逐了自己最鍾愛的女兒。為什麼說他最鍾愛五小姐呢?因為,金元寶是杭州出了名的淘氣姑娘,四處惹是生非,卻始終不見金乞兒出面制止,或是把禍水女兒關在家中。

  所以,當他們得知金乞兒 綁了女兒赴尼姑 不成,這不孝女跟別的男人私奔,從此被逐出家門的事後,都驚訝不已。那個禍水也有男人要跟她私奔?他們原先是震驚、懷疑,不敢相信這件事,而後終於感到幸災樂禍。

  金乞兒長期的縱容女兒擾亂別人的安寧,此回可遭了現世報!加上他現實功利,輕貧愛富,蘇杭的有錢公子哥全是他的「預定女婿」,說難聽點,是賣女求財,今天「賠了夫人又折兵」,也算報應了。

  有人站在門口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有人三三兩兩地聚在某個角落高談闊論--大多是負面的評價居多。

  這當中有兩名旁觀者,一個是不起眼的矮小婦人,她是薛姣派出探聽消息的,當她一聽到「私奔」這字眼時,可嚇得瞪大了眼,喃喃道:「這   老天喲!這從何說起?五小姐是脾性不好,可一向守規矩,不與年輕男子交往,怎會    私奔?」她必須趕緊回金府向薛姣稟明,看如何為五小姐洗刷這汙名。她完全沒注意她背後不知何時悄立了一位衣著襤褸、手持竹杖的少年乞丐。

  說是一名乞丐,卻全無卑瑣樣,一張長方臉洗得乾乾淨淨,五官輪廓十分清秀,有一點可愛、有一點頑皮的樣子,很容易使人產生好感。

  他雖然已具備成年人的體格與心性,看起來卻有點孩子氣,又帶點嘲諷的迷人氣質,而且,他一點也不介意的偷聽著那些傳進他耳中的竊竊私語--

  「沒有人一輩子好運氣用不完,金老闆也該受一點報應!」

  「這點報應算什麼?他的女兒多的是,少收到一筆聘禮,相對的也不用損失一筆嫁妝,反正大家都知道,金家眾千金,只有五小姐是個賠錢貨!其餘的,一個美賽一個,聘禮也一個多過一個,金乞兒老早賺翻了。除去一個金元寶,我看也沒什麼損失。」

  「但名聲可臭了,下麵的妹妹們豈不難嫁?」

  「可不,讓金乞兒也吃吃癟,哈哈    」

  「人家是大財主,自有他們的聯姻之道,任你們在這裡嚼爛舌根,他照樣有法子賣女求利,財源廣進。

  「唉!瘦皮猴,你澆咱們這班窮漢子冷水,算什麼英雄好漢?」

  「可不是。」

  「你們別誤會,我哪會取笑自己人。其實,我曉得你們心裡在想什麼,你們啊!還不是遺憾自己不是富貴中人,好迎娶如花似玉的金家小姐當老婆。」

  「你   你自己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

  「對啊!對啊!」

  「沒錯,我不否認自己也有這份心思,而且,不是完全沒有可能成功。」

  「你說的   可是真的?」

  「少騙人了,瘦皮猴,把你老爹、老娘、老姊、老妹全都賣了,也湊不齊金乞兒所要的聘金的一成。你還是將就點吧!挑水爹的女兒阿嬌與你很配啦!」

  「你們少囉唆,我自有我的打算。」

  「打算出醜露乖?」

  「哈哈    」

  「你們   我告訴你們,金家四小姐連乞丐都肯嫁,我會不比乞丐強嗎?」

  「嫁乞丐?你發了癡心瘋不成?」

  「是真的。我表姑的表姨的一位表姊妹在金家當差,聽說四小姐為了抗婚而上吊,還好沒死成,卻惹火了金乞兒,準備將她配給乞丐為妻。」

  「哇!那大家都有機會了。我雖不敢自負貌比潘安,也比乞兒強上百倍。」

  「那我也行   」

  「我啦,我啦!我比你們都俊   」

  這些人,一方面懷著對富人的妒意而百般貶低金乞兒的節操,一旦得知自己也有一線希望成為金乞兒的女婿,卻又爭先恐後的想巴上有錢人的衣角。

  那乞丐在一旁遠遠的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收入耳孔,也比他們都行動迅速。他把腳跟一轉,扛著竹杖直奔向金府大門。

  守門的人向來最勢利不過,哪裡肯放一個乞丐進門,沒出手打人已算不錯了。

  「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快走!快走!」

  那乞丐嬉笑自若。「金老爺說過要把四小姐許配給乞丐,我這不是來了嗎?」

  守門人的神色不由凝重起來,這話他也隱約聽過有人在討論,但,怎會傳到外頭去呢?難道老爺是因為五小姐的事受了刺激,隨便放話出去?

  「老兄,俗話說得好:『家貧莫言曾祖貴,好漢不怕出身低』,我雖不才,卻是一條好漢子,合當有福氣作四小姐的夫婿。有勞你進去通報一聲吧!」

  守門人無奈,給個白眼。「你等著!」說完便走了進去。不一會,他出來,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直截了當的說:「老爺要見你,跟我來。」

  「多謝老兄。」

  守門人正待引路,忽然想到該問:「你叫什麼名字?」

  「無名,蘇無名。」

  「這也算是名字?」守門人嘀咕,「要編也該編個神氣點的名字。」

  「千真萬確,我就叫蘇無名。」他的笑容很無邪,彷彿被人誤會很無奈。

  守門人也不好多加追究。既然身為大財主的老爺都可以叫「乞兒」,真正的乞丐愛取什麼怪名字又幹他啥事。

  乞丐蘇無名神色自若、大搖大擺走進金家寬敞氣派、佈置卻很樸素的廳堂,金老爺端坐在最盡頭的主位上,正瞇著眼注視這乞丐走路的姿勢,有無侷促不安的神色,及至他走近身來,端詳他的五官,意外發現他長相極好,額頭很寬、天庭飽滿,目秀眉清、唇紅齒白,這般長相竟然淪為乞兒,實在怪不可言。

  金乞兒沉思地打量了他好半晌,最後,端起茶碗喝了口荼,清清喉嚨,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祖上哪裡?」

  「我姓蘇叫無名,世居太原。」

  「怎會流落至此?」

  「我性喜雲遊四海,處處為家。」

  「小女是個弱女子,怎能跟著你四處流浪?」

  「老爺,人都是鍛煉出來的。世間多有奇女子,能飛劍傷人,能智比諸葛,她們原也是嬌嬌女,環境逼得她們比男人更強。」

  金乞兒不由得點了點頭。「你貴庚?」

  「剛好二十。」

  金乞兒又點了點頭。「也罷!好壞都是她的命,嫁掉一個就少一個煩惱。」他的眼睛流露出堅決的神情,每回他下決定要做成一筆交易時都會有這個神情,有點類似賭徒,但卻理智得多。

  金乞兒宣佈,「來人,去請出夫人和四小姐,說我已決定把四小姐許配給蘇無名,一個年輕俊俏的乞丐!」他又對蘇無名說:「撿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良辰吉時,你們馬上拜堂成親,然後,你就帶著你的老婆走吧!」

  金乞兒眨了眨眼,露出守財奴的嘴臉,「當然啦!你空手來提親,你老婆也合該空手隨你而去,不過,為顧念父女之情,我特許她帶一個包袱離開。」

  蘇無名拱手為禮,「多謝岳父大人成全。」

  就這麼匆促又簡單,金明珠真應了父親的誓言,將她嫁給了一個真乞兒。

  在金金乞兒看來,蘇無名神采飛揚、異常高興,不點也不在乎沒有陪嫁,並非厚顏求利之徒。不過,他還是感覺怪怪的,這個蘇無名怎麼和先前來向元寶提親的郭冰巖一樣,忘了跪拜岳父大人?

  黃昏的薄暮慢慢籠罩四周,投下一片陰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4:44

第六章

      一覺醒來,銳氣大挫。

  元寶在肚裡暗叫一聲;失算了!

  「怎麼會這樣呢?」沉浸在祥和寧靜的氛圍中,她托腮自問:「我到底在幹什麼呢?事情的變化怎麼超乎我能夠控制的程度呢?」

  你能夠想像嗎?一個大男人,尤其是像郭冰巖這樣酷到最高點的冷漠男子,會在她醒來時,烹好一壺香味醇和的獅峰茶,這是西湖龍井中的極品好荼,生在富商之家的元寶都只聞其名而未曾嘗過的。

  他似乎知曉她空手離開家門,在她醒來時,床頭疊放一套多彩絲綢的衣裙。他還似乎知曉她愛吃的每一樣食物,照例又擺了一桌,有西湖糖醋魚、蓮子鴨羹、蟹黃獅子頭、蝦羹魚翅、灌湯包子、燴羅漢齋、魚頭湯,另有兩樣甜點,黃米棗糕和松子甜糕。

  金元寶這一生最受不了美食的誘惑,不過,「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她不貪,掏出薛姣塞給她的銀票擱在桌上,亮相、示威。

  「這是幹什麼?」

  「你是我的仇人,我不能因吃你一頓飯而受制於你。」

  郭冰巖冷笑。「你的志氣不小嘛!」咚的一響,他丟了一袋東西在地板上。

  元寶怪叫:「你幹嘛?」

  「打開看看。」那口氣是命令也是挑釁。

  一隻布袋能裝什麼好東西?有什麼好看的?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元寶蹲下身解開封住布袋口的粗棉繩,很費了一股吃奶之力才弄開,陡然,一股柔和的珠光閃亮了她的臉,使她險些睜不開眼。

  「是珍珠!」她不敢置信的伸手去撈,心為之輕顫。「老天,一袋子的珍珠!」是什麼樣的瘋子會將價值不菲的明珠用布袋來裝?

  「剛好一鬥。」他的聲音裡永有熱情,好像那不是一鬥明珠,只是一斗米。這樣的人,你把幾張銀票亮在他面前,他肯惠賜一眼就要偷笑了。

  元寶驚歎,「珍珠我是常見到,但是一鬥珍珠就太    」她咦了一聲,猛然想起什麼。「一鬥明珠!是你--量珠以聘,是你!」

  「早說你是漿糊腦袋,到現在才想通。」

  「真是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喉嚨緊縮,盡可能平靜的說:「就因為我小時候捉弄過你?」

  「原來你已記起我是誰了。」他銳利地看她一眼。「記得你私自放我逃走之時我說過的話嗎?我說,『你』才是我的人,有一天,我會回來接你。」

  這算是求愛嗎?她眉心微蹙,問號在眉宇間跳動著。

  「這是我報恩的方式,」他長長透一口氣。「娶你為妻,以免你當老姑婆。」

  砰的一聲,元寶跌坐在地上。

  聽他說的,多像一名殉道者!

  「誰要嫁給你啦?你少臭美!」她被觸怒了,惡狠狠的啐道:「你分明在陷害我,害我被逐出家門,無法在杭州立足,這也叫報恩?呸、呸、呸!換我拿刀宰了你,你再向我道謝怎麼樣?」

  「也行。」他肯定的說:「只要你下得了手,我脖子洗乾淨了等你。」

  「這樣也行?你有病呀!」她意外的睜大眼睛。

  「我沒病。」他的聲音不冷不熱,像在述說一件和他無關的事:「你只有兩個選擇,殺了我,或是隨我遠走他鄉。」

  「你在開玩笑吧!」元寶皺皺鼻子,沒當真。

  「我從來不開玩笑。」

  是的,冰塊沒有情緒反應,當然也不會調笑。

  元寶的臉生硬起來,目瞪口呆了好一會,說不出話來,最後才大叫說:「你既然想娶我,為何又在婚禮前軟禁我?你根本心存報復,讓我出醜。」

  郭冰巖冷笑。「我不派人綁了你來此,你不知已逃婚逃到哪裡去了。當初你若乖乖的待在深閨中等待迎娶,我斷不會入府劫人,早已成就好事,何至於此?」

  他居然看穿她的心事,知道她想逃婚?元寶眨眨眼睛,狡猾地笑笑,「你少自以為是了,我出門是要為好友祝賀。」照例,她又死不承認。反正沒憑據,不能教別人抓住好大一個把柄。

  「是嗎?」他冷冷的說:「我的人是等你出了城才動手擄人。」

  「奇怪了,我不可以先出城玩一玩?」她哼一聲,甩個頭,強辯到底。

  郭冰巖突然扯動唇角,微微一笑。元寶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月光下,他的容貌令人無法不動心,雖然,他的眼光仍是冷淡的,屬於獨立男子才有的魅力和韻味已足夠使人陶醉。他不笑還罷,至少沒幾個女人有膽子靠近他,而他居然也會笑--不是可怖的冷笑哦!他若能天天這樣微笑著,所有的女人都該拜倒在他的黑袍之下。

  元寶瞧著,一時莫名的臉紅心跳,又暗氣自己沒用,於是老羞成怒的叫道:「你別笑行不行?你笑起來很醜也!」好像不醜化他,她不甘心似的。

  他眉梢一掀。「你的脾氣仍和以前一樣。」

  「什麼一樣?」

  「死不認錯。」

  「錯的是你。你不應該恩將仇報,回來找我的麻煩,早知如此,當初不應該突發善心放你去逃生。你這種行為,簡直可恥!」

  「除了我,有誰敢娶你?」

  「你把我看得這麼扁?」她倔強的揚一揚頭,沉著臉。

  「不!我在誇獎你。」冷嘲熱諷也算誇獎?「你性如野馬,深宅大院根本鎖不住你,一般的凡夫俗子同樣捉不住你的心,自然配不上你。只有我,我能給你你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生活?你知道?」

  元寶不自覺的和他四目交接,那一張似乎用天神的手雕琢過的精美面孔,曾經使她充滿敵意和惡劣印象,就在這視線交接處消失了。真奇妙,她就是感覺得到他真的瞭解她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他的眼睛冷若冰雪,卻能完全的表達他自己!

  「呸!你廢話少說。」她的眼睛閃過一抹羞澀,裝作不在意的道:「你又不是我肚裡的蛔蟲,怎可能明白我心裡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元寶,」他頭一次叫喚她的名字,心跳各自快了一拍。「你和我是同類人,我們都不安於室,厭倦家庭或家族的束縛。」

  「這不算真正的理由。」她咕噥著。真是失禮,她金元寶哪裡像冰塊了?

  「我做事情不需要理由,我想做我就去做。」他兩眼如水晶般透亮犀利的冷言。

  「哦,你會需要的,」元寶怪異地笑笑。「如果你要我,就必須給我一個足以使我心服口服的理由。」

  「你很麻煩!」

  「娶了我,煩死你一輩子。」她威脅道。

  他無法否認,不發一言。

  「你怕了?」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不悅,「嘿!你怕了。」

  郭冰巖不響,只是目不轉睛的望住她,那視線--赤裸裸的,好像有兩簇火焰在他眼裡燃燒,令她幾乎想逃。他為什麼要那樣望住她呢?元寶不明白,只覺得她的心緊繃著,兩腿發軟,她不敢開口,她知道她一定會衝口說出使自己日後發窘的話。

  一剎那間,天地間的一切彷彿全都靜止了,唯一激盪著、跳躍著的是突如其來的那神秘又難以捉摸的情感。有情嗎?它從何而生?它為誰而降?飄渺得似真似幻,只有沉實的心跳聲印證了它的存在。

  郭冰巖那冷漠的臉上像是春風吹過,暖陽照拂,冰封著的冷酷解凍了似的,臉上的線條顯得舒坦、柔和了許多,他露出一個好難得、好稀奇、好好看的微笑,輕輕透了一口氣,雙手微微用力,把她拉到胸前,就讓她這樣子依偎在他懷裡。

  元寶閉上了眼睛,一種單純的滿足奇異地充基胸間,當他擁她入懷的一剎那,她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她得到了天地間最珍貴也最難得的一樣東西--他的一顆真心。

  元寶曉得,那是前所未有,不可再得的。她像是一個遊子,再次擁有家的溫暖,再拾回歡樂無憂的歲月。

  郭冰巖!其實他一直對她有著特殊意義的,不是嗎?

  元寶笑了,笑得好單純、好滿足。

  「何處是兒家,魂鎖天一涯!」沉酣在春夢中的人,他的懷抱就是她的家。

  正是: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羨遊僧處處家;賴有春風能領略,一生相伴遍天涯。

  居然就這麼簡單的許了終身,連一句「我愛你」都沒撈到也!

  元寶事後想想,不免自我懷疑,「我這一顆純潔的少女心,怎麼這樣好騙呀!」

  可是,想收回卻又收不回來,心可不像別的東西,發覺上當了還能想法子討回公道。

  真的想收回嗎?倒也不見得。

  不過,她總有一種「太便宜你」的感覺,於是,她老覺得自己好像吃了大虧。

  此時的郭冰巖,心中所想的卻正好相反,他想的是他那位明日新娘能夠瞭解他多少?他又情願讓她瞭解多少他過往生命中坎坷的一面?一個困境中成長的男子,和一個在順境中長大的女孩之間,存在著多大的距離?他們相愛的阻力幾乎和兩個少數民族通婚的阻力一樣大。

     他們像兩個陌生人,雖然陌生卻有股刺激而美麗的前瞻性,不見得一帆風順,卻有許多可期待的。
     
      郭冰巖的外表看起來是十分孤傲的,然而在他心中,何嘗願意終年冰封雪埋,他何嘗不嚮往明朗夏日?而真正給他當頭棒喝的是金元寶的純真無邪,她的自由天性。他渴望能以本來面目同她在一起,並且發現她的本性,所以他重回杭州,準備重新面對她。可是,二十多年的孤僻習性幾乎已成為他人格中的一部分,欲改也乏力。
     
      元寶平素常取笑大姊夫張師涯的無趣,很悶人,好在家中妻妾眾多,爭風吃醋的戲碼三不五時就上演一次,所以大姊才沒有被悶死;誰知她金元寶如今要嫁的居然是比大姊夫更酷上百倍的男子,真正是現世報!誰叫她平日時常吃姊夫的,住姊夫的、更不時拿人家來消遣,便宜佔盡,又愛說風涼話,終於連老天也看不過去了。
     
       報應啊!這也不能全怪她呀,真的是太無聊了。繁華生活的背後,通常可發現的新鮮事少得可憐,並且又沉悶之至,一切都遵照前人的家規和社會規範在進行,真正有靈性的人會感到窒息。但相反的,這也是一種相當安全又具有保障的生活方式,使絕大多數的男男女女誠心服膺,只為了換取生活上的舒適便利。服從多數,通常較為方便:「不合時宜」自然是討人嫌的。但免不了會出現一些天生反骨的人,像郭冰巖,像金元寶。他們唾棄上流社會,同時也被上流社會所唾棄。對安於安樂的膽小人們而言,他們有如一陣颶風,冰冷逼人,格格不入。人們需要的是擁有一片私人土地,那將使心中激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及秩序感,而這秩序不被允許稍微擾亂過。

     安詳平靜的今天過完,是另一個安詳平靜的明天。而金元寶從來都不是一個安詳文靜的乖女孩。

   「喂,郭冰巖,我告訴你」她又開始喳呼了,「咦?你幹嘛背對著我,轉過身來.....哇.....有鬼」
   
    「閉嘴!」郭冰巖拿下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露出本來面目。「你....你幹什麼戴面具嚇人?」元寶餘悸猶存。

   「這是我執行任務時必備的道具。」

   「殺人面具?」

   「正是。」

   「你戴面具,難不成想殺人?」

   「不!」他否認了。

   「在我來找你之前,我已決心退出組織。」

   「為什麼?」元寶頗為意外。

   「即使死在我手下的全是罪該萬死之徒,你也不會喜歡嫁給殺手『厲鬼』。」

   「你願意為了我而放棄過去的生涯?」元寶不自然的看他一眼,心中怦然。

   「那並非值得留戀的生活,而是不得不為之。」

    郭冰巖說不出哄騙女人心的動人言語,冷淡的說道:「該是我問你,你願意為了我而辭別故鄉,隨我到北方討生活去?」

    她想也沒想,衝口而山便是,「你有錢嗎?」果真不愧是金乞兒的女兒,狼狽與羞恥從不掠過心田,有錢沒錢從實招來。

   「沒有。」

    郭冰巖的聲音平靜。

  「一鬥明珠還不算有錢嗎?」

    元寶的眼睛閃閃發亮的瞄向布袋。

  「那是準備用來救濟貧民的,不屬於我。」

  「你沒錢,不也是貧民一個,我看你先救濟自己還實在些。」

    元寶不禁生起氣來。

   「你這麼樣一個冷絕孤傲的人,總不會行乞為生吧?」

   「你很排斥貧窮?」郭冰巖寂寞地笑笑。

   「我就不相信有骨氣的人會去做乞丐。」

     元寶的話使郭冰巖的眉心皺一皺,但又想,她怎會知道江湖中有一個丐幫,搞不好她連「江湖」兩字都不解,還道是長江與西湖。

   「你怕什麼?怕餓肚子?怕沒有漂亮的衣服穿?」
  
      他的聲音竟轉為嚴厲。

    「你以為這是小事嗎?大錯特錯。我很害怕衣不蔽體,更害怕三餐不繼。」

     她的聲音出奇的溫馴。「我喜歡吃香喝辣,也喜歡打扮得很出色,好不辜負爹娘賜予我的天生麗質。」

     她說得一本正經,果真皮厚賽城牆。這小妮子簡直不像一個待嫁新娘,倒有幾分老鴇的精明世故,努力為旗下姑娘爭取最高福利,唯恐給買主佔了便宜去。

     如此形容金元寶或嫌刻薄,但不是說她沒有一分半分的浪漫情懷,面對愛情可以揚言不愛麵包。實在是她太誠實了,沒辦法自己欺騙自己,她知曉,她過不來「安貧樂道」的日子,她習慣了錢來伸手、飯來張口,而且運氣不錯,出生在那個男人必須賺錢養家、女人不用為錢奔波的時代。所以,她苛求男人的經濟實力也在情理之中。

     郭冰巖先是悶笑,而後一陣狂笑。他素知她「口沒遮攔」,卻沒想到嚴重到如此程度,連掩飾一下也不屑為之,怪不得她貌勝諸姊,卻乏人問津。

   「也只有你,才配叫『金元寶』!」「什麼意思?」

    「也只有黃金元寶才堵得住你那張嘴。」

    「你把我看得這般現實功利!」她咬牙道。好歹她也是一位美少女,多少也得顧慮她一點點形象嘛!

    「你生性實際,半分不差。」雖然他的聲音寒冷卻十分悅耳,而他似乎在嘲諷她,以為她少不更事且歇斯底里。

    「你是一個被父母縱容壞的小鬼,精力充沛,有一個自己也管不住的舌頭,只要你一開口,大家就會忘了你外貌多嬌美,只想逃之夭夭。」

    「你不損我會吃不下、睡不著嗎?」

      元寶不禁大怒,賭神罰咒的大罵了一番,這些話都是她爹娘在最火大的時候罵僕人的,當然都是挑孩子們不在面前時才開罵。而偷聽,是
元寶一大堆壞習慣裡最微不足道的一項。如果她意圖使郭冰巖勃然變色,那簡直是白費精力和一碗口水。他隨時可以面無表情到彷彿戴著一層面具,連眉毛都不動分毫。

     「罵完了?」他反而傲慢的端給她一杯水,靜待下文。

     「你難道沒有神經嗎?」她劈手奪過茶碗,沒好氣的道。

      她敢說如果她把才纔那些話原封不動的倒回給她娘聽到,薛姣不假裝昏倒才怪。

     「但遺憾,我有。」

      他滿不在乎的應道:「只是你罵人的道行太淺,是個門外漢。要不要我教你更惡毒的罵人招式?」他的反應使她無言,她帶著發燒的雙頰恨恨道:「不必你雞婆!」

     「多謝,我正想省點口水。」

      他的聲音好平靜,卻可以氣得人吐血,「另一方面,我恰巧不欣賞『潑婦罵街』型的女人,我怕丟臉。」

      元寶唇角抽搐了一下,氣道:「你可以不必那麼勉強,我又沒求你娶我!」

      郭冰巖歎息一聲,道:「你的身子全被我看光了,我不娶你成嗎?」

     「你.....你說什麼?」元寶尖聲叫道:「你卑鄙、下流、無恥,你居然偷看我洗澡,不要臉!我恨你!」

      郭冰巖冷冷的道:「你再敢胡說一個字看看!」

      猛一仰頭,元寶破口大罵:「齷齪的色狼!無恥的淫棍!下流的登徒...鳴...」喉嚨裡亞的伊唔著,她踉蹌後退,一屁股坐倒地下。

      郭冰巖像影子一樣依附著她,她跌倒的同時,一張軟墊已穩穩的貼住了她的屁股。

      他點了她的啞穴,中止她對他不實的指控。元寶先是大大的一呆,隨即神色倏變,顯然這個震憾強烈又驚窒。

     「你毛躁的性子要改一改才好。」

      他慢吞吞的道:「在你仍被喚作『金少爺』時,你拉著我去游泳,渾身光溜溜的下水,一點也不知避忌。我年長於你,不好意思再跟著你胡鬧,但看過就是看過了,我無意逃避責任。」

      原來,他遠比金乞兒先一步得知她的女兒身,在她自己都還懵懂之時。難怪,他死也不肯再陪同她去裸泳,可是,他為什麼不到金乞兒面前邀功?他若去了,或許就不會有後來的色老頭事件發生。

     這須臾間,她完全失措了。他竟能道破她的心思,回答道:「事不關己,毋需多言。況且,我並不欣賞金老頭,眼睜睜的看著他被寵妾欺騙,不會良心不安。」她早該猜到。他會同情沒飯吃的災民,卻對衣食無憂的人冷酷到極點。

     捂著自己的喉嚨,她圓睜杏眼死瞪他。

    「我必須確定你不會再胡說八道。」她急忙點頭。她終於見識到「江湖人」的厲害,她被點了啞穴,卻連他的手指何時觸上了穴道都沒看清楚。郭冰巖拍開了她受制的啞穴,在她嗆咳數聲中,他又道:「可以不用咳了,我知道你毫髮無傷,別想使我內疚。」

    「你無情又冷血」

     「嗯」他由鼻孔哼出一聲,透著一股冷銳的寒風,使元寶主動住嘴,因為,她討厭被點住穴道的感覺。滿意的頷首,郭冰巖道:「這才對。口齒伶俐沒有錯,卻不能胡亂污蔑人。」元寶抿著嘴,眼珠子不斷的轉來轉去。郭冰巖看在眼裡,卻裝作沒看見。

     「想不想聽一件貴府新近發生的奇事?」

     「什麼事?」

     「金老頭將四女明珠許給一位叫蘇無名的乞丐,拜堂之後,就叫金明珠拎著一個布包袱跟著乞丐走了。」

     「乞丐?」元寶怪叫:「明珠嫁給乞丐!」

     「是一個叫蘇無名的乞丐。」

     「乞丐就是乞丐,叫什麼不都一樣?」元寶又是激動,又是憤昂的。

     「想那明珠最是要強好勝,寧死不願嫁給富有卻醜陋的糟老頭子,怎肯做乞丐婆?」

     「看不出你還有些許姊妹情誼。」元寶大眼一瞪,啐道:「我是在生我爹的氣,如此糟蹋親生女兒!我這是『兔死狐悲』呀!郭冰巖,別忘了我才是天字第一號受害人。」

    「你這算哪門子受害人?又沒讓你當乞丐婆?」

     「我看也差不多。」元寶挪揄的笑了。

     「你這樣的人是不屑於撒謊,你說沒錢就是真的沒錢,不當『伸手大將軍』難不成去搶?」

     「偷、搶、拐、騙,我是一樣也不會。」

     「完了,完了!」元寶悲鳴。

    「你和我一樣都是南方人,卻執意到人生地不熟的北方討生活,偏偏又無一技之長殺人的生意可不算--加上你性情冷酷,別說能言善道,要你多笑一下都不肯,如何做生意?難道你要我跟著你喝西北風?」冷哼一聲,郭冰巖的聲音又轉為冷峻。

    「你如今想反悔,卻是來不及了。」元寶無語,難得流露出深思的模樣,不知她腦袋裡在轉什麼鬼念頭?郭冰巖這一生,對女人從不花費心思去瞭解,只有對金元寶例外,因為她實在太、太、太與眾不同了。

     或許是情有獨鍾吧!對於她種種劣跡敗德行為,他竟一體包容,還很有意思的等待她下一回的「傑作。」她肯老實安分嗎?郭冰巖暗地裡吐了口氣。

     如果是,她也不是他所熟悉的金元寶了。他沒忘記她從小就無所不用其極的闖禍惹事,而今年紀稍長,就會突變成乖巧善良的好女孩嗎?那麼,「本性難移」這句話老早被扔進大水溝了。他天生理智,從不心存僥倖。秋水一抹碧,殘霞幾縷紅。水窮雲盡處,隱隱兩三峰。

  元 張秦娥(遠山)一陣秋風過處,黃葉紛紛墜落。夕陽掛在山之一角,平添了一抹光輝,但這光輝是短暫的,僅是一剎那間,暮色又為它罩上了一股荒涼、空虛、寂寞的憂鬱。眼是心之鏡。

     眼中所流露出的往往是內心深處的寫照,「我見青山多憂鬱」,青山無血無情,怎解憂鬱兩字?憂鬱的是人們本身。金元寶逃出孤山雅築 正確的說,是逃出郭冰巖的魔掌,業已五、六日。這完全是她運氣好,那天,郭冰巖忽然接到指令,出去辦事,元寶見機不可失,說溜就溜。

     這麼說來,她想二次悔婚?沒錯。元寶發覺自己不能嫁給一個隨時可以「制伏」她的人,居然一句話聽不順耳,乾脆叫她作啞巴,而且手段之輕鬆就好像反手拿柑,探囊取物。

    她覺得自己的尊嚴飽受威脅,跟他生活一輩子太沒保障啦!是誰說過?男女之間因瞭解而分開。對他多瞭解一分,元寶就多沒把握一分。

    她一向自恃甚高,在他面前卻成了無能之輩,這樣的窩囊氣豈能吞一輩子?罷了,罷了!情願事前悔婚,也不要婚後暗地咬牙悔恨。所以,她逃了,逃得很快,也很累,因為漫無目標,一點樂趣也無。過去,她嚮往海闊天空的日子,如今才明白,她需要附加條件行程舒適有人打理,和一個伴。因為,她害怕寂寞太久。

    任她花巧多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免不了憂鬱,她連自己所在的位置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呢!其實,也不用去探聽啦!光瞧瞧這地角偏僻,三五十戶人家疏落落的倚坡而築,放眼都是竹籬茅舍,連個歇腳的客棧也沒有,不是窮鄉陋野是什麼?

  「天啊!我今年走的是什麼背時運啊!」元寶暗自低歎。沒客棧、沒賣吃的,叫她今晚怎麼過?也是怪她少不更事,以為外頭的世界和她的故鄉坑州一樣熱鬧繁華,有吃有住有玩,就怕沒錢而已。

   她身上銀票不少,也換了一些現銀在身上,足夠她吃香喝辣,所以,她也就托大的沒預備一些乾糧在身上,只等著吃熱呼呼的上等佳餚。

   「有錢居然買不到一頓好吃食和一張舒適的床,這是什麼地方呀?」她不由得感到沮喪,但還不到絕望,心想,在這三、五十戶人家中,總有一戶肯借宿一晚吧!正想著,忽然有馬蹄聲傳入她的耳中,她一怔,傾耳聆聽,似乎還有車輪滾動的聲音,不覺啞然失笑,心想也是跟她一樣錯過宿頭的人。

    她因何敢這樣篤定呢?這荒村小地方住不起有車有馬的人家,必是外地人。等對方鮮衣怒馬、華車垂簾的經過她面前時,她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

  二話不說,她馬上追上去,大叫:「喂,等我一下,停一停--」為首的年輕人首先勒馬,半轉馬身,揮手要馬車停下來,另外兩名騎士護在馬車左右,他自己則挑眉打量朝他奔來的人,見是個如花少女,當下微怔。元寶美麗的面龐上浮漾著天真無邪的微笑。  

     她很知道這種微笑的魅力,仰起頭道:「這位公子,請教你們是不是要往大城裡去。」

    爾雅的笑笑,年輕人宋定風反問:「姑娘垂詢,用意何在?」元寶一臉無害的可愛笑容。

  「是這樣的,我和家人出來遊山玩水,卻不慎走散了,放眼都是一些陌生的景觀,正不知如何是好,巧遇公子路過,想煩勞公子送我一程到最近的城裡,我可以僱馬車回家去。」

   「原來如此。」宋定風面露同情之色,卻又有點為難,「可是」

   「公子如果不憐憫一名落難女子也就算了。」

   「不!這是小事。只不過,我另有任務,正打算求訪一位名醫來醫治家母的病,恐怕多有不便。」元寶的視線不由滑向旁邊那輛華麗的馬車,正巧一個聲音低低柔柔的由車裡傳出,

   「風兒,發生什麼事了?」車簾微掀一角,露出一張又嬌柔又美艷的麗人臉蛋,宋定風連忙趨前,婉言陳述。

   而元寶在一旁卻是看得呆了,她想,「多美的女人!表姊若是不死,如願做了皇妃,中年之後,也應該仍是這般艷冠群芳吧!」有種女人,美到連其他美女也都無法嫉妒,車內那婦人顯然是鳳毛麟爪中的一位。

   「姑娘,」那婦人和悅的問道:「你貴姓芳名?」

   「我叫金元寶,夫人。」

   「好可愛的名字。」美婦招手要她向前。

   「我夫家姓宋,這是我第三個兒子,他叫宋定風。」

   「宋夫人,宋公子。」

   「天色已黑,姑娘一人留在此地十分不妥當,若不嫌棄,請上車和我作個伴兒,待我母子倆求了藥之後,再派人護送姑娘回家去,可好。」

   「好,當然好。」元寶想不到這位美麗的宋夫人如此好說話,自是喜出望外,連忙應允。

   「風兒,請金姑娘上車。」

    「是的,娘。」宋定風事母至孝,十分有禮的請元寶坐進舒適的馬車,打點妥當,呼嘯一聲,三騎一車又繼續上路。

  娟娟月,清影照簾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5:44

第七章

    馬車的內部裝潢更見華麗氣派,錦榻繡幃,仿若貴婦房間,散漾著淡淡的芬芳,是脂粉和花香滲合的那種氣息,高雅、柔婉、又熨貼人心。

  美婦宋夫人半靠在錦榻上,身旁還有一位貼身女婢,長得也是人模人樣,秀美可人;瞧瞧這份氣派,若非出門在外,她在家中少不得有七、八名婢婦隨侍左右。

  元寶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暗想運氣還算不錯,給她碰對了冤大頭。你可別指望她會「餓鬼假客氣」的努力維持大家閨秀風範,頂多斯文些,好配合眼前這美輪美奐、情調媚麗的好所在。

  宋夫人客氣道:「姑娘可願陪我一道用膳?」

  元寶笑道:「如此叨擾了。」

  車內置有玉 銀杯,瓜果美點,還有充飢的鹵鴨、糟雞、蝦子鰳   、梅花脯等適合外帶的行糧,元寶看在眼裡,自是食指大動,吃得極香。

  空氣中淡雅的清香圍繞在她的四周,元寶的內心湧起一陣陣的回憶,彷彿回到母親所住的居室,可以讓她輕易地忘懷外面的勾心鬥角。是母親使她成為今天的金元寶,聰明、獨特,且無懼的面對現實。

  無疑的,元寶欣賞如此舒適的旅程,但焦點卻放在宋夫人身上,她看起來多麼雍容華貴,元寶想著,像從宮廷畫上走下來的後妃命婦。

  「她的出身不知有多高貴呢!」元寶揣測,「說她出身王侯府第也不為過。」只不知她生的是什麼病,竟然要連夜趕路求醫,可是,看外表與常人無異   

  「姑娘,金姑娘!」

  元寶迅速抬起眼來,有一陣子的愕然。「哦!宋夫人,你嚇了我一跳,我正在神遊太虛呢!」

  宋夫人笑道:「你一直盯著我看,是不是在想我生的是什麼病?」

  「夫人真是蕙質蘭心。」

  「倒也不是,而是有許多人都有同樣的疑問。」宋夫人從容地說道:「我的毛病說嚴重是一點也不嚴重,卻深深地困擾著我的生活。我患有一種莫名的暈眩症,它說來就來,叫我常常頭暈目眩,幾乎站不住腳,坐著也不舒服,必須躺著才好過些。有時幾天發作一次,躺一下午就好;有時卻連數日暈眩不停,吃藥也不見效。長期下來,那份苦楚實在難以言喻。」

  「原來如此。」元寶頷首道:「我也曾經受風寒,我過幾場小病,最怕的就是頭暈目眩、暈頭轉向,那簡直什麼都無法想,什麼事也做不了。」

  宋夫人苦笑道:「風寒之症總有痊癒之日,我這毛病卻是拖了許多年。」

  「想必請教過高明大夫,難道都不見效?」

  「我夫家在北地太原,聲望極隆,江北有名的大夫無一遺漏的全被拙夫延攬入府,卻都只能醫好一時而無法斷根痊癒。」

  「哇,從北地千里迢迢來到江南求醫,就不知求的是哪一位名醫?」

  「麥仙翁。」

  元寶驚訝地聳聳眉毛。「『聖手毒心』麥仙翁!」

  「你也知道他?」

  「當然知道,他這外號是十年前我爹一怒之下給他安上去的,還廣為宣傳。」

  「為什麼?」這意外的問題使宋夫人感到驚訝。

  「家父是個守財奴,家財萬貫,卻絞盡腦汁的想一毛不拔的過完一生,偏偏人是吃五穀雜糧,少不得病痛尋良醫。夫人,你當然聽過買東西可以殺價,然則,你大概沒聽聞有人跟救命大夫殺價殺到面紅耳赤吧?不用懷疑,那個人正是家父。」

  元寶誇張地歎了口氣。「那年,我爹生了一場大病,便宜的大夫都醫不好,最後,不得不請來麥仙翁。這位麥仙翁的醫術十分高明,性情卻很獨特,要嘛不收半文錢,要嘛診金由一百兩銀子起跳,價錢隨他開,沒得商量,而且是先付診金才開藥方給病家。」

  「貪財名醫遇上寸財奴病人,能不熱鬧嗎?麥仙翁開口要一百五十兩銀子,家父氣得從床上彈起來,破口大罵,麥仙翁也擰起性子把診金往上哄抬,二百兩、二百五十兩、三百兩   一直哄抬到六百六十兩銀子,家父終於認栽了。待家父病好,也替麥仙翁取好了外號『聖手毒心』,直到今日,仍不時聽他切齒怒罵。」

  宋夫人先是有點吃驚,而後卻覺得相當有趣的笑了。

  「令尊倒是個性情中人。」

  「是啊,任性到極點,無情的貪財不重情。」

  「做女兒的這般批評父親可真絕。」宋夫人故作驚駭狀的對她說。

  「假使你有意勾起我的愧疚心,萬不可能。」她勇敢地說:「當著家父的面,我也是這般說話,他反而哈哈大笑,很以自己的吝嗇無情為傲呢!」

  宋夫人端詳著她,臉上緩緩地展露出了笑容。她是在笑她自己。「我年輕時,如果也有你的勇氣不知多好!」

  「勇氣是與生俱來的,誰沒有呢?」元寶忍俊不住的笑出聲來。

  宋夫人的兩道柳眉微蹙,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人若到了三餐不繼的地步,會連反抗不公平待遇的勇氣都失去了。」她說完合上眼瞼,表明了再往下說,自我養神去了。

  元寶驚異地瞥了她一眼,心想這不可能是她的「經驗之談」吧!元寶告訴自己別想太多了,這裡不過是她暫時的居留而已。

  不過,她仍是很欣賞宋夫人的睡態。一個美女在醒著的時候,可以使人被她的美麗所震懾,這一點都不困難,幾乎已成為美女們的生存本能;可是,在睡著的時候,下意識的全身放鬆,往往就美不起來,甚至醜態百出。能夠晉身至「睡美人」之列,那才是身為美女的最高境界,若非天賦異稟,便須經過長年累月的訓練。做美女,是一項很辛苦的工作呢!

  不過,總不能欣賞別人的睡姿而過一夜吧?她自己也極需休息。

  她問那俏丫頭,「你們就預定這樣趕一夜的路?不需要找地方休息嗎?」

  俏丫頭道:「不!我們每晚都有投宿旅棧,而且趕在太陽落山前投店。今晚這樣趕路是有原因的,因為麥仙翁就隱居在前頭那片樹林子裡頭。」

  言談間,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受到震盪,宋夫人也睜開眼睛疑問著。

  「娘,」宋定風的臉出現在窗口。「前頭馬車進不去,需下來步行。」

  「也好,我正想活動一下筋骨。」

  宋夫人由丫頭扶著下車,元寶自不好死賴著,也跟著下車湊一份熱鬧。

  宋定風謹慎道:「金姑娘可以留在車上休息,我留一名家丁保  

  ,,」

  「不用了。」元寶很容易就流露出本性。「我都下了車你才開口,慢半拍。我也好久不見麥仙翁,扯一扯他的白鬍子,就陪你們一起去吧!」

  宋定風不習慣被人反駁,年輕氣盛的擺出臭臉。

  宋夫人笑道:「不要緊的,風兒,金姑娘和麥仙翁的舊識。」顯然她只要運用一點天生的魅力,什麼事都會迎刃而解,包括兒子都會俯首貼耳。

  宋定風不再堅持,神色也轉為和悅。

  一行人步行進入樹林,兩名家丁提燈在前頭引路。

  不多久,他們便已望見隱於林中的那棟房舍,看樣子十分殘舊卻仍然堅固的青磚瓦房,孤零零的只此一戶人家,膽量不夠大的人還真是不敢住。

  元寶打個哆嗦,秋風一陣寒。

  「麥仙翁果真住在這裡?」

  「本莊的消息來源不會出錯。」宋定風自傲道。

  「這四下無人的荒野之地,麥仙翁一個人怎麼生活?據我所知,他無妻無兒,孤單得很。」她懷疑地皺了皺眉。

  「他又不是沒錢,不怕沒人伺候茶水。」

  「你現在說話的口氣很像我爹,以為金錢可以解決一切困擾。」

  宋定風大概為自己一開始的「有眼無珠」感到氣惱,語氣不免尖銳些,「我不是守財奴,很知道金錢的好處,也懂得善用財富。」

  「好也!你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

  「鬼才和你不謀而合!」宋定風在心裡咒罵,可惜不能宣之於口,免得嬌弱高貴的母親聽了花容失色。

  來到那幢磚瓦屋的門前,一名家丁握緊醋缽也似的大拳頭,正要往那扇黑漆門扉擂下去,那門卻正好「咿呀」一聲啟開,一個乾瘦似竹竿、面色蒼黃如風乾橘子皮的小老頭,端著一盆洗腳水往門口一倒,有一半灑在那家丁腳上,引得他一陣臭罵。

  小老頭是一絲歉意也無,冷然道:「幹什麼的?仗勢欺人啊!」他抬眼往家丁身後的那些主兒們臉上溜一溜,有一剎那的迷惘,隨即搖搖頭,轉身進屋。

  「老丈,請留步。」宋定風喚住他,正色道:「我們是來求醫的,敢問麥神醫在嗎?」他雖未見過麥仙翁,剛才已聽到元寶說他有白鬍子,而眼前這小老頭長相猥瑣,毛髮稀落,哪裡像個不可一世的名醫。

  小老頭回首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進來。」說完,轉身一面往屋裡走一面叨念:「大概是快斷氣了,要不,半夜找大夫,存心折騰人!」也不知他在說給宋定風等人聽,還是說給屋主麥仙翁知道。

  宋定風忍氣不予理會,扶著母親進屋。

  元寶走在最後,嘀咕道:「乖乖!麥仙翁從哪兒找來這樣的僕人,真是『主大奴也大』!若非病家皆是來『求』醫,換了別樣營生,老早砸鍋了。」

  她「碎碎念」的走到門口,正要一腳跨進門檻,忽然,有人拍她一下肩膀,她本能的回頭  一時沒想到她的後面應該沒人才對  甫一觸及對方那冰冽的目光,「啊」的一聲梗在喉頭,來不及叫喚,便已軟軟栽倒,人事不知了。

  郭冰巖收回點在她軟麻穴上的手指,順手將她軟成一團的身子抱起來,然後,他喔上樹頂,把元寶四平八穩的擱架在一處既安全又隱密的枝椏上。

  郭冰巖正是跟蹤她而來的。元寶的出走,多少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心想,讓她吃點苦頭,瞭解世途險惡也好。沒料到她會遇上宋家的人。

  太原宋家,最有名的莫過於「鐵劍山莊」宋仕元一脈,宋定風應該就是宋仕元的三子。未仕元前兩年因病而亡,由長子宋逸風繼承莊主之位,一時沒有大作為,「鐵劍山莊」的聲望有點下滑的趨勢,聽說正急召過繼給親戚的次子回門助長聲威。

  郭冰巖既然決心退出「修羅門」,到江北展開新生活,自然也是有打算的。上次去追回不不華的那段日子,已足夠他把北地的武林局勢做一次全盤瞭解,雖不打算重入江湖,也須讓心裡有個底,以防一二。

  人生際遇的起伏難料,福禍無常,總是小心為上。

  此時,只見他高大的背影融入黑暗裡,透過窗口將屋子裡的情形瞧了一個大概,把醫者與病家之間的對白更聽了個明明白白,於是,他對那位宋夫人起了興趣。

  麥仙翁和宋夫人之間,有一段對話是這樣的  

  「夫人的脈息與常人無異,應該沒病才對,這暈眩之症恐怕是心魔所起。夫人是不是有什麼傷心之事,或者,隱憂在心頭?」

  「先夫離我而去已有兩年,不過,我這病是先夫在世時已發作多年,先夫為我求遍名醫,始終無效。如今先夫拋下我先走,這暈眩症就發作得更頻繁了   」

  「也就是說不是心魔所起?這毛病來得古怪,老夫可要束手無策了。」

  「求仙翁盡力!」

  「夫人,若說你有病,只怕是鬱悶之症,這倒是可以從你的眉宇間看出來。所謂『心病還要心藥醫』,找不出原因,如何下藥?」

  「我   我哪來的心病?」宋夫人的聲音變得有些僵硬。「先夫待我情深義重,我身為莊主夫人,自有享不盡的榮華。雖然天不假年,讓先夫早走一步,但還有兒子陪伴我、孝順我,給我活下去的勇氣。我怎麼會有心病呢?」

  「兒子不是你親生的吧?面貌完全不相像。」

  「你   」

  宋定風插嘴道:「大夫言辭太過,不是仁者風範。我兄弟三人固然不是母親十月懷胎所生,卻是母親一手照料長大,對我等慈愛有加,恩重如山;我們早已將她視若親娘,恭敬、孝順,不敢有半分懈怠。」

  「老夫失言了,恕罪!」

  「   」

  黑暗中的郭冰巖像城牆一般挺立著,他傲然無表情,然而,他的內心在滴血。

  原本他只有三分懷疑,但,那個遙遠卻又熟悉的聲音,那張與他酷似的面容,還有屋裡的那段對話,像是一針又一針的插進他心人,使他全身發冷而駭然。

  暗夜裡,他的心中亂成一團。他應當不顧一切的衝出去問個明白,但是然後呢?想到不可預知的反應,他便感到麻木。

  回憶過往,他的童年是孤獨而苦澀的,他居然想不起一件有關父親的快樂回憶。而關於母親的呢?記憶中的她是近在眼前卻又彷彿遠在天邊,伸手可及卻又從不交心。也是啊!一個孤寂憂鬱的婦人,如何為孩子謀得幸福快樂?他在兩個不快樂的靈魂陰影下長大,他只有他自己。

  在陰鬱的黑暗中,他的臉色一片死白。

  &&&    &&&     &&&     &&&

  「啊  」

  金元寶醒來,不意外的,開始尖叫。

  「啊  」

  奇怪,他這次怎麼沒反應?沒叫她閉嘴,也沒點她啞穴。

  可惡!挾持她,卻又漠視她的存在。

  「啊  啊  」

  他聾啦?她刻意加強音效,他依然無動於衷,臭著一張糞坑臉,活像她欠了他幾百萬兩。

  不行!好女不吃眼前虧,不等他興師問罪,她先發制人  

  「郭冰巖,我警告你,要是你敢再點我的穴道,殘害我說話或行動上的自由,我就跟你勢不兩立!我會一次又一次的逃開你,直到我入土的那一天,我都不允許有人騎到我頭上來,我爹不成,你也不成!」

  郭冰巖在離她五步遠的一方石墩上坐著,目光深沉的凝視著天邊詭異層布的日出光景,他那張巧奪天工的面龐上,也映眩著一抹奇異的光彩,淒然落寞,冷寂到了極點,彷彿不帶人間煙火氣息。

  而他這副神情卻被金元寶解讀為「臭臭的糞坑臉」,他如果知曉,只怕會更加的鬱卒!也難怪,元寶完全不瞭解他的身世,自然無法想像有人生出如此俊美的兒子,卻是棄若敝屣。

  「你以為你悶不吭聲的就可以唬住我啦?你以為你睜著一雙死魚眼瞪著我看,就可以把我嚇得乖乖閉嘴啦?你別作春秋大夢了!」她的碎碎念有如江水滔滔不絕。

  「自古聖人有言『士可殺不可辱』,你仗恃著你有一身武功便能夠輕易地制伏我,要我住口就住口,要我昏迷就昏迷,使我的身心飽受摧殘,我的精神備受威脅,惶惶不可終日,不要!我不要過這種日子!我寧可死也不願忍受屈辱而活,我生來便不是當『小媳婦』的料,你是選錯了對象愛錯了人,咱們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求生去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6:00

  他看著她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甜美的聲音透著無比的自信和驕傲,光彩耀目猶勝日出東方,這使他憬悟到如果失去了她,他的生命將會再度墜入黑暗的深淵。她就是他的日出,他決心終此一生再也不離開她了。

  她的肆無忌憚、她迷人的臉孔、她的自信和她的利嘴,和他以前認識的女人截然不同,從沒有女人敢用這種無禮的態度對待他。

  「你若是再保持沉默,我可是   」不過,她的話實在太多了一點。

  郭冰巖終於行動了,他拉近她,摟入懷中,笑歎道:「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我頑固、任性、又可愛的元寶。」

  他的手臂強而有力,元寶無法抗拒,她的臉頰緋紅,心中有如小鹿亂撞。

  他們的視線相遇,彼此注視了好久好久不能分開。

  他眼中的寒冰溶化了,熱情的眼光在她臉上梭巡,然後他的唇猛力壓在她的唇上;她的心掙紮著,一陣暈眩無助的感覺襲來,終於無力的屈服了。

  元寶緊抓著他,一顆心陷入昏亂中。他愛她嗎?她有辦法和這個性格殊異的男子共度一生嗎?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郭冰巖!他是唯一能克住她的人。

  他性格嚴肅,常常表現出冷漠的態度,但她卻感覺得出他內心的真誠,事實證明,他也有細心體貼的一面。

  他本身便是一股安定的力量,捉得住她那顆如野馬奔騰的心。

  元寶無法再迴避他的目光,她覺得臉上一陣灼熱,心跳不期然地加速。她看著他那深邃的眼睛,發現他眼中有種奇怪的憂傷。

  「你的表情很奇特,你的心裡在想什麼?是關於我的嗎?」

  「不是。」他很快的說。

  「我真是不明白。」

  「但願你永遠也不要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他說著,臉上泛起一個苦笑,開始娓娓訴說他的身世,他貧乏的、孤寂的過去。那是一個沒有色彩、沒有夢想、沒有希望的童年,他整個過往生命是一幅冰冷的水墨畫。

  元寶似乎聽得癡了,她茫然地瞪著郭冰巖。

  然而,他訴說的聲音依舊固執而冰冷,不帶半分矯飾或激動的語氣,彷彿那份憂傷早已溶入他的血脈而不知痛了。

  終於,元寶眨了眨眼,蒼白的嘴唇咯為張開。「這簡直不可思議。」

  「不!這才是最現實的人生。」郭冰巖鎮定而自持。「那是一種寒徹心骨的冷意,自從在幼年第一次感受到父嫌母棄的冰冷之後,這種感覺便不曾離開過我。」

  「哦,老天!」元寶的聲音極其微弱。

  郭冰巖笑笑。「沒有老天,元寶。打從我的雙手能為自己掙一口飯吃的那一天起,我即是我自己的主宰,我的命運由我自己來決定,我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感謝上蒼及任何人,如此,我便不再感到痛苦。」

  元寶的眼眶已浮現了淚水,在她眼中,郭冰巖是個堅冷如鋼鐵般不可扭曲或崩潰的人物,沒想到他卻有一段不為人知、不堪回首的過去。

  郭冰巖傲然道:「不許你掉淚,我不需要同情。」

  元寶乖順的點點頭,忍住了淚水,雙手無意識的絞在一起,瞪大了眼睛注視著他。「其實你還是很在意,因為你不知他們如今是生是死。」

  郭冰巖怒視她,面色難測,緩緩閉上了眼睛。「你說的沒錯,沒有人能逃避得了往事。」他睜眼,歎道:「已經存在的,便是一生必須背負的重擔。」

  「你是發現了什麼使你不安的蛛絲馬跡嗎?」元寶耐心問著,決定追根究柢。

  郭冰巖瞅了她一眼,半含譏諷的道:「你不笨,並且好奇心旺盛。但有一點你要明白,一旦你得知了我全部的故事,你也失去了抽身而退的餘地。」

  元寶明白他柔和的語氣下是有專橫的要求  她的承諾。

  「你發誓你不再用武力對付我,弄昏我並點我穴道什麼的。」

  「我不發誓言。」他頓了頓,很快又道:「我也不願成為像我父親那樣的獨夫,我答應你不使你感受到委屈便是。」

  「不受委屈,是不是包含衣食無憂?」

  「你說呢?」

  他居然把問題拋還給她,是要她賭一賭命運的意思嗎?這個死冰山、臭冰塊,說幾句甜言密語,替未來許下一片光明燦爛的前途,有這麼難嗎?不過,這也正是郭冰巖與眾不同之處。

  「好嘛!嫁就嫁嘛!誰怕誰?」她一點也不怯懦。「反正我若是餓肚子,你也休想背著我偷吃一個飽。」

  郭冰巖先是悶笑,繼而哈哈大笑。

  一個幾乎忘了要怎麼笑的人,居然會笑得很開懷,足見她的搞笑功力一流。

  「我說元寶,你又沒有飢餓的痛苦經驗,怎麼會這樣子貪吃?」

  「我哪有貪吃?」她毫不遲疑地反駁道:「一個貪吃的姑娘家,會有我這般曼妙的身材嗎?你真是有眼無珠。」

  「是嗎?」他鋒銳的眼光上上下下,評頭論足式的打量著她,看得她好不自在卻又要故作矜持。他細細的看了一會兒之後,有點言不由衷的說道:「還可以啦!我一向都覺得女人的內在美比外在美重要得多。」

  元寶為之氣結,真是太瞧「扁」她了!她也不是省油的燈,一記回馬槍應時刺出,「我也一向都覺得男人的經濟能力比他的外表重要得多。」

  他有趣地望著她,故意漫不經心的說:「讓我們各自期待吧!但願別是『失意人對失意人』,可有得瞧!」

  元寶臉上微微一紅,橫了他一眼。

  她自問雖沒有母親突出的胸圍和嬌嬈的嗲勁,卻也稱得上曲線玲瓏,穿什麼衣服都亮麗出色,可不是什麼乾扁四季豆!

  這個冷淡、乏味又沒情趣的冰塊,有人願意取暖他就要偷笑了,竟然還把她瞧得好「扁」好「扁」!顯然他的記憶尚停留在她童年裸泳的那階段。

  「有眼無珠的傢夥!」她小聲咒罵:「總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由於她太專心於罵人,因此沒注意到郭冰巖聽到她的話後抬起了眉毛,更沒注意到他眼裡正閃爍著充滿期待的光芒。

  瞧!好一個明朗的晴天。

  他想,他的生命也該開始轉晴了吧!

  再一次,他將她擁得好緊好緊,令她有點害羞又有些不解呢!

  &&&    &&&    &&&     &&&

  「元寶呵、元寶啊   元寶   」

  入夢時分,薛姣依稀可見元寶流落在荒山野嶺,正凍得發抖,餓得發暈,淒淒然的、無依無靠的可憐樣,總使她睡不安穩。

  誰來溫慰她夢醒後不安的心靈?

  「元寶   你回來吧   你回來吧   」

  在夢裡,她呼喚過一百次,回來吧!她的愛女。

  「娘!娘!」

  「元寶   」

  「娘!」金元寶用力搖晃母親的肩膀,輕聲叫著:「你醒醒!我在這裡。」

  「元寶!」薛姣睜眼後,一躍而起,驚道:「真的是元寶?哦!元寶,我的心肝肉兒!」母女倆相擁而泣。「元寶,你真的回來了,我不是在作夢吧?就算是作夢也沒關係,只要你平安回來就好。」薛姣一再撫摸她的臉和頭髮,快樂的暖流流過她心田,深切體會出自己對她的思念。

  「娘。」元寶鼻酸眼熱,十分感動。她唯一捨不下的,就是母親和幼弟。

  薛姣一掃多日愁腸,滿面喜悅之容。「元寶,你別怕,這一次,娘會跟你爹對抗到底,相信你爹會讓步的。其實,自從你走後,你爹也蒼老了許多,娘看得出他真是有幾分懊悔,畢竟這麼多兒女之中,也只有你最像他。元寶,只要你委屈一點,向你爹認個錯,他會既往不咎的 

  」

  「娘,你別說了。」元寶緊張地清清喉嚨。「我是回來同你道別的。」

  薛姣有些錯愕,嘗試著安慰她,「不許你走,元寶,娘跟你保證,你不需害怕你爹再一次發虎威,娘拚了命也會護你周全。」

  「你不必再為我操心了,娘,我已經找到我的意中人,我們要到北方去過日子,不再理睬這裡的閒言閒語。」元寶總算說明來意,略微鬆了口氣。「你說過,要讓你知道我的消息,所以我來告訴你,請你放心。」

  薛姣茫然地看著她,彷彿自醒後到現在才腦勱突然清醒,想到夜深人靜的,府裡派有男丁巡夜守衛,幾隻兇猛的獵犬負 守護後院的女眷,元寶是如何無聲無息的進入她的臥室而不驚動半個人?

  「你是怎麼進來的?」

  「當然是他飛簷走壁,如入無人之境般帶我進來的。」元寶第一次流露出崇拜的眼光,可惜,郭冰巖沒瞧見。

  「他是誰?」

  「就是要娶我的那個人,也是一鬥明珠的主人郭冰巖。」

  「怎麼會這樣呢?」

  「娘,你放心,他不是輕薄無行之徒,他待我十分癡心,絕無虛假。」

  「他人在哪裡?」薛姣將信將疑。

  「在外間花廳。做女婿的怎敢直闖岳母的香閨?」

  「頑皮!」

  薛姣下了地,略微整理了儀容,由元寶陪著走出房門,來到外面一間小花廳。

  花廳外是一條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小溪,流水清澈,點綴著古雅的奇石,溪畔兩側花曳柳垂,極得自然幽韻。過了橋,直達門階,門廊上懸掛著蓮花形座燈,散漾著迷濛又溫馨的光輝。

  門廊之下,郭冰巖那偉岸修長的身軀便暴露在暈黃的光芒之下,那是一種極度的自信,自信沒有人逃得過他的耳目,他隨時可以隱身。

  薛姣和元寶尚未出聲,他已轉身面對她們,一雙明眸精芒四射,宛如寒星,俊美的臉孔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他站在那裡,直覺的給人一種不動如山的森然氣勢。

  薛姣有個感覺  就是他了!這是一個方正嚴肅的男人,不耍花槍,不會賣弄嘴皮子,卻是可以讓女人倚靠終身的良人!而且看起來很厲害,不是泛泛之輩,難怪他捉得住元寶這個宛如脫韁之野馬!

  有道是「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有趣」,薛姣自問閱人多矣,她深信她女兒看中意的這名女婿,絕對不輸給前面四位姊夫,而且有獨佔鰲頭之勢。

  郭冰巖沒對金乞兒行過禮,對薛姣卻極盡禮數。「小婿見過岳母。」

  薛姣審慎地看著他,而後掩不住喜悅的說:「你果然眼光獨到,知曉我女兒的好處。只是,你們何不留在江南,大家也有個照應。」

  郭冰巖盡量溫和地說:「我的家在北方。」彷彿只此一句已足夠。

  的確,自古女人的命運莫不如此,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旦出了娘家門,連父母都無權阻止女婿帶著女兒天南地北的四處討生活,有許多母女就這樣活生生的被隔絕了親情,直至斷了氣的那一天都不曾再相見。

  「元寶!」薛姣難忍心痛,緊捉住女兒的手。

  「娘,我會回來看你和弟弟,我一定會。」元寶溫柔的反握住母親的手,加強力道,給予保證。「是不是啊!巖哥哥?」

  郭冰巖突然感覺一笈涼意竄上心頭,自己似乎被反將了一軍,然則,兩雙詣問的眼睛同時盯著他看,使他不得不回答,「我答應你想見母親時,隨時都可以回來。」

  他對義父承諾,此生不在江南活動,不損及「修羅門」的一分一毫利益。所以,他只有遠走他鄉,但,在不驚動「修羅門」的情況下陪老婆回娘家,應該不至於犯忌諱。

  「那就好,那就好。」薛姣掩不住喜悅之情,堆滿一臉迷人的笑容說:「賢婿果然是個明理人。」高帽子一戴,使人更加無法反悔。

  「娘,這麼一來你放心了吧?」元寶也高興的舒了口氣。

  薛姣戲謔道:「對你呀!我從來都不用太擔心。你是我生的,怎麼可能吃虧?我只是一時情緒激動,犯了為人父母都會犯的矛盾病。」

  「矛盾病?那是什麼?」元寶粗率地問。

  薛姣打趣地掀掀嘴角,一臉譎詐的微笑,「就是一方面老是煩惱你嫁不出去,等你有了婆家,卻又擔心我們母女從此不能再相見。」

  「什麼嘛!我怎可能嫁不出去!」元寶哼道。

  「可是到目前為止,也只有一位仁兄敢來提親。」

  「那是其他人不識貨。」

  「元寶!」郭冰巖出聲了,「我們該走了。我聽到有人朝這邊過來。」

  薛姣奇道:「我什麼都沒聽見。」

  不多時,果見黑暗中有燈火搖晃的光芒。

  離情依依的愁緒再度瀰漫母女倆的心田,兩人眼裡同時閃起了淚光。

  郭冰巖只有自助助人,朝薛姣躬身一揖,「岳母,後會有期。」語音未落,他的動作更快,猿臂抱起金元寶,影子微幌,已如幽靈般消失在蒼茫月色裡。

  「元寶  賢婿  」薛姣簡直看花了眼。

  一行人朝這邊趕來,為首的正是金乞兒。他對完了帳冊,想想薛姣這兒的風景好,美人也是風情萬種,便拋下稚嫩的小妾,往她住的園子裡來。

  「夫人,你怎麼半夜也點燈,多浪費!咦,對了,方纔我聽你在喊叫   什麼元寶   這是幹嘛呀?你老是想不開。」

  薛姣白了他一眼,又粲然一笑。

  金乞兒看了,彷彿吃了顆舒心丸,她好久沒給他好臉色看。不過,她說的話他怎麼聽不懂。

  「剛剛,我的女婿抱著元寶私奔去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6:38

第八章

  曦光、夕陽,日出又日落,原來是寒暑默默的遞換。光陰,使一株小樹茁壯,欣欣向榮;光陰,也讓俊男美女的肩膀斜了,風霜隱藏不住的在鬢角、眼尾出現。

  宋夫人如今孀居,已經不會很在意白髮的出現,她甚至有個感覺,她的蒼老會換來長子更多的敬重。只是身為女人的虛榮心,總是希望多留住一刻青春也是好的。

  在族人眼裡,宋夫人是個很虔誠的信徒,每逢初一、十五,便到「晉祠」的聖母殿參拜,並且乘機命家丁抬十擔「難老泉」的泉水回家飲用。「難老泉」位於聖母殿南側,是晉水發源的地方,清澈無雜質,詩人李白曾吟詠:晉祠流水如碧玉,傲波龍鱗沙草綠。

  除了這點嗜好,宋夫人一向深居簡出,名聲很好,教人挑不出毛病。

  自從打江南歸來,夕過了一個年節,宋夫人的暈眩之症已較少發作,麥仙翁所開的方子頗有抑制之效用。只有她貼身的婢女知道,這些日子、宋夫人常常獨坐沉思,有時咬牙切齒,有時又像鬆了口氣,更不時喃喃自語:「我快老了   」、「我禁不起再一次的家變   」、「上蒼為什麼要一再捉弄我   」、「不行,我必須反抗   」種種異常言行,叫貼身丫頭很是擔心,又不敢去向莊主說,而和氣的三少爺則被莊主派往「十全山莊」去相親。

  幸而,離初一愈近,宋夫人的精神又安定下來,已恢復了正常,丫頭因此明瞭去晉祠拜拜對宋夫人而言有多麼重要,便也期待著。

  說到晉祠,它是為了紀念周武王次子姬虞而建的,亦稱唐叔虞祠。而聖母殿所供奉的便是薑子牙的女兒邑姜,周武王的王后,成王和叔虞的母親,周武王曾誇她「賢於內治,明胎教之道」,是周武王所列十位治國之臣中唯一的女性。宋朝為她立像建殿,是為了祀禱求雨。而一般民間婦女無疑是崇拜聖母的名望與形象。

  到了初一,宋夫人照例輕車簡從的前往晉祠,家丁都候在門外,由貼身丫頭陪著去參拜,然後,宋夫人會讓丫頭自由的在難老泉附近玩一玩,她自個兒則信步閒逛,最後總是走向那已有三千多歲的周柏,此柏樹高十餘米,樹幹與地面成四十五度角,形成一片陰涼的所在。

  宋夫人瞧瞧四下無人,將一小包東西從袖口遺落在陰暗的角落,轉身要走,忽被一隻手給扯住袖子。她心驚膽戰的回首一望,那是只又白又肥的老人的手,是她滋養了這只原本枯瘦的手,也肥了他整個乾枯的身軀,變得人模人樣,像個兒孫滿堂的老太爺。

  「你   你要幹什麼?」宋夫人不知為什麼,總是怕著他。

  「晚晚、晚晚,」老人的一雙豬泡眼死盯住她絕美的臉蛋。「你怎麼總也不見老?富貴人家的飯菜有養生的秘方吧?何不讓我也分享、分享?」

  「你在胡說些什麼?」宋夫人,不,田晚晚急得快掉淚了,在這個男人面前,她永遠要伏低做小,不管她已付出多大的代價。「我每個月給你兩次錢,足夠你吃好穿好,你為何仍不肯放過我?」

  「這點錢在宋家是九牛一毛,不關痛癢。」老人把那一小包東西塞進懷裡,威逼道:「我老了,我也想跟你一樣關在大宅子裡頤養天年,不想每個月來拾你這點碎銀渣!晚晚,你把我的事情向宋家兄弟提過沒有?」

  「說   說什麼?」

  「你敢裝蒜!」老人發狠道:「以前你那個權傾一方的丈夫還活著,我不得不忍氣吞聲作烏龜,如今他死了兩年多,你成了『老夫人』,府裡就屬你最大,只要你公開我們過去的夫妻關係,我倆不愁不能團圓。」

  「郭瘦鐵,你說的是什麼瘋話啊?」田晚晚氣急敗壞的道:「如果我照你所說的去做,連我也會被趕出山莊大門!」

  「你不試試看,怎知不行?」這個肥胖的老人竟是郭瘦鐵!連多夾一片如紙薄的鹹肉都會大聲咆哮的男人,竟吃得如此癡肥。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後母難為』?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地位,我謹言慎行,不敢踏錯一步,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守護著我身為宋夫人的身份,而你,居然要我親手毀掉這一切?」

  「你太緊張啦!」郭瘦鐵古怪地笑笑,「這十多年來,你把別人的兒子當成親生兒子來疼愛,撫育之辛勞,功不可沒,姓宋的絕不敢將你趕出家門。」

  田晚晚用痛苦的語調說:「我求你放過我,不要害我走投無路,抬不起頭做人!我的前半生夠苦了,我不能讓你毀掉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

  「開什麼玩笑!你本是一名窯姊兒,是我救你出火坑,賜給你至高無上的幸福,只不過比起宋家是窮了一點,你這個嫌貧愛富、忘恩負義的臭婊子,居然敢在老子面前烏鴉冒充鳳凰,要不要我找宋家老大說去?」

  「不、不!他不會信你的。」

  「那可不一定。」郭瘦鐵邪笑道:「你身上每一處特徵,每一顆痣點在何處,我都還記得很清楚,相信宋氏兄弟到頭來也不得不承認我是他們的『繼父』   」

  「你作夢  」田晚晚猝然拔下一枝尖銳的金髮簪,往他的肥肚腩刺進去   

  郭瘦鐵瞪大眼睛,彷彿不相信這是真的。「喝   你   」他一手捂蓋住流血的傷口,一手指著她,「你敢殺我   你好狠  」

  「不是我   」田晚晚驚懼的後退兩步,仿若這才明白自己做下了什麼慘事,她鳴咽道:「是你逼我的!是你不好,這全是你逼我的!」她掩面而去,如受驚的兔子般快速逃離現場。

  「你   回來   救命   」

  郭瘦鐵痛苦的跪在地上,在他已然昏迷之前,似乎瞧見有人從天而降,但他已痛得什麼都無法確定了,幾乎懷著感恩的心情進入昏迷之境。

  一根修長的食指在他身上點了幾處穴道,暫時止了血。那人正是郭冰巖,身旁是他的新婚妻子金元寶,兩人在樹上等候多時。

  「他會死嗎?巖哥哥。」

  「那麼厚的一層肥肉,受點小傷,死不了的。」郭冰巖不帶感情的說著。

  若非田晚晚喚他一聲「郭瘦鐵」,恐怕郭冰巖也認不出這個滿腦肥腸、言行鄙俗的老人,竟是當年滿口仁義道德的嚴酷老父。

  郭冰巖帶著元寶來到太原已有一段時日,他探聽到有關宋夫人的生活作息,歸納之下,他決定來晉祠碰一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出宋夫人暈眩之症的「病因」,如今看來,他是找到了,結果卻是這般不堪入目。

  「父不父,母不母,我究竟還在期待什麼?」

  「巖哥哥,你就是你,不要再難過了。」元寶的聲音又輕柔又溫和,她不點也不在乎他有那樣的父母。「老鴉巢裡出鳳凰」也算人間一奇。

  「元寶,你真的不介意?」

  她臉上有種溫柔及尊敬的表情,肯定的點了點頭。

  「你打算如何處理呢?」

  郭冰巖以最輕柔的聲音對妻子說:「他恥於有我這樣的兒子,我卻不能不管他的死活。他可以對我無情,我不能對他無義。」

  「很好。」元寶真誠地對丈夫微笑,以熱切的聲調說:「我完全站在你這一邊。」

  「好一個元寶娘子,我當真沒有愛錯人。」

  郭冰巖的聲音裡流露著傲然,和訴不盡的寵愛。

  元寶則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一點兒也不懂得謙虛呢!

  &&&&   &&&&   &&&&   &&&&

  田晚晚提心吊膽的過了好幾天,沒聽到有人慘死在晉祠的老柏樹下,心想,他應該沒死吧?但,新的憂愁又氾濫心田,恐懼著隨之而來的報復行動。

  「夫人,該安歇了。」

  「嗯。」

  田晚晚由人服侍著上床睡覺,其實她一點都不睏,但她不睡的話,丫頭也不敢去休息,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徒增心煩。

  半個時辰後,她獨自起身,點上一盞小燈,對著美輪美奐、偌大的居室發出幽幽歎息,只不知道這地方還能讓她容身多久。

  她不敢去想,逸風和定風兄弟倆如果知道她的過去,還會待她如初嗎?不可能的。

  尤其是宋逸風,不知他會如何鄙視、輕賤她!而定風則會心碎,她完美的賢母形象不保。至於那位剛攜同妻子回門的次子蘇無名,自幼過繼給丐幫幫主當養子,更是鬼靈精一個,如果他發動丐幫弟子去清查她過去的一點一滴,她將無顏再為人母、為人婆。

  「早知如此,」她仍然清澈的明眸怨毒地一翻,「就刺穿他的咽喉,看著他斷氣,或從此再不能開口說話。」

  幽暗的空氣中,突然揚起一聲歎息,「真是最毒婦人心!」

  「誰?」田晚晚睜大了眼,吃驚道:「是誰?別躲著,給我出來!」一盞小燈的照明範圍有限,隱約中,可見一個身影佇立在門前陰暗處,卻是看不清面容。「你   你是誰?我要叫人了  」

  「丫頭們全睡死了。我這麼做,是怕你醜事外揚,沒臉活下去。」

  田晚晚驚愕不語,全身充滿了警戒。她望著那個充斥著脅迫性的高大身影,緩緩的走出幽暗的角落,現身於燈光之下,她簡直不相信她的眼睛。

  「你   你   」

  郭冰巖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她。毫無疑問的,她是他的生母,吝於給他母愛,甚至連一個溫柔的擁抱都不肯拖捨的母親大人,怎麼到了別人的屋簷下,竟一心一意對待別人生的兒子,處心積慮的博取繼子們的認同?一時間,郭冰巖的心情好複雜。

  「你是巖,  」田晚晚的心裡亂成一團,這世上不可能有這麼酷似她容貌的人,只除了她親生的那一個。可是,在這個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她一心要掃除前夫的威脅,又怎能多出一個兒子來拖累她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好名聲?最負責任的作法是和他相認,看他也是昴藏的偉男子,可以為山莊平添一位新力軍   或者,捏造他是她新近收養的乾兒子,這樣或許可以解決。

  不!不行,這會把一切都搞亂的,她的生活將被破壞無遺!她心中有個聲音堅持著,她必須守住眼前的地位,她不再是可憐的小妓女,她是清貴高雅的宋夫人!

  於是,田晚晚嚥下了她即將出口的話。這將成為她畢生遺憾的錯誤,她終生的失落,只是,在此時她並未察覺。

  「你是什麼人?竟敢夜闖『鐵劍山莊』,不怕被送官法辦嗎?」

  郭冰巖已然看出她臉上的棄意。他挺直背脊,昴起了頭,費盡了全身每一分力量才克制住自己的怒意、傷害及心中的厭惡之感,以正常的聲音說:「我是來歸還失物。」

  被拭淨血漬的金簪重新回到她手中,她卻像接到一條毒蛇似的駭然擲於地上。「這   怎會在你手中?」

  他輕聲冷笑。「狠話好說,狠事難以下手吧?放心,那個人沒死,我救了他。」

  她把眼光避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的目的何在?難不成你和他一樣,也想利用我悲慘不幸的過去來威脅我、壓詐我?我受夠了!自從八年前那一次   到現在   夠了,我受夠了!」她掩著臉,開始啜泣。

  郭冰巖掩不住鄙視的神情,她竟以為人人都想巴住她享福。典型的暴發戶心態!

  「你安心做你的『宋夫人』,我保證沒有人敢再來威脅你,這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以報答你生育之恩。」他直言無諱,聲音冷澀。「我給了他一大筆錢,逼他離開太原。你的那一刺也使他寒了心,他很高興的帶著那筆錢走了。反正他的目的就是要錢,並非真心眷戀你,或我。」

  而後是好長一段時間的靜默,她已忘了啜泣,心中感到無比的慚愧,又不能顯露出來,只好不言語。

  郭冰巖已徹底的心灰意冷,但同時,他也覺得頗為放鬆。至少,從今以後,不用再將這一對自私自利的父母懸念在心頭。

  他傲然而緩慢的轉身走開。

  田晚晚終於被內心的不安喚醒了。「巖兒!」她叫著,但他不曾理會。

  「巖兒,你等一下!」他站定腳步,她屏住呼吸,希望他會回過頭來,但又看清他只是要開門而已。「巖兒?」

  「你叫錯人了,宋夫人。我不能回應你的叫喚,因為我不會再見到你了。」

  「你   」

  「我這輩子再也不會來打擾你。」

  郭冰巖邁步而出,不曾半次回顧。

  眼睜睜看著他愈去愈遠,田晚晚感到整個人空虛異常,似乎失去了某種生命力。直到完全失去了兒子,她心裡才充滿深濃的哀傷和思念,一種氾濫全身的罪惡感更揮之不去,而她終此一生,將懷抱著這種落寞、空虛、罪惡與思念進入墓穴。

  &&&&    &&&&    &&&&    &&&&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唐 杜牧(山行)

  秋天,最耀眼的莫過於楓葉。當其他的樹葉都轉為黯淡的黃褐色,只有楓葉由綠而金黃、橘紅,最後是一片鮮紅,明亮絢麗的色彩可比美二月仲春枝頭上的紅花,尤其一大片的楓林在夕陽回光的映照下,景調更是詩意迷人。

  元寶很愛撿拾美麗的楓葉,並在楓林中結識了一位同好者林來弟。

  林來弟給她的感覺像脆弱的瓷器,羞怯而有靈氣,她的美是溫柔可人的,不同於元寶本身給人強烈的感受。

  「元寶姊姊,你的夫君就是郭冰巖啊!那我們可算是一家人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就怕你家那口子石不華也存有世俗之見,急急把你藏起來,不願你與我結交。」這可是元寶的切膚之痛。想到數月前,她陪丈夫四處散心,打聽到好友默嬋已隨其夫君范啼明定居牧場,她興匆匆的跑去認親,默嬋自是萬分高興,留他們長住。結果,不到半個月,範啼明即聲言要帶著老婆回娘家省親,弦外之音分明是怕默嬋近墨者黑,被她帶壞了。

  她招誰惹誰啦?她不過是看默嬋管理一家子十分辛勤,出言規勸,最好多學學她的榜樣,四處遊山玩水,吃喝玩樂,無憂無慮罷了。

  她可是一番好心也!而且這樣的生活確實十分寫意,她想好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所以要默嬋多學學她,竟惹得範啼明十分不快。

  郭冰巖眼看不對,立即帶她走人。

  前車之監不遠,她怕她與林來弟的情誼也將阻於對方的丈夫。

  果不其然,她不過教林來弟一招馴夫術  罰跪算盤,石不華居然拐帶老婆逃離她遠遠的,藉著做生意的理由,把來弟與她區隔開來。

  「把我當瘟疫呀?」元寶為之氣結。「這些當老公的,全是一些沒有幽默感的呆木頭!他們竟以為我三言兩語就會使嬌妻變悍妻,我又不是神。」

  郭冰巖暗暗好笑,又委實有幾分同情她。

  「管好你的舌頭,元寶,否則我們將成為所有高尚人家的拒絕往來戶。」

  元寶噘著嘴。「沒辦法啦!在我找到下一個朋友之前,只有纏著你取樂子。」

  「嘖,可夠委屈的,不是嗎?」

  元寶嗤的一笑,衝上前抱住他緊緊的,親吻他有些生硬的臉。「才不是呢!」她大叫:「跟你在一起最有趣了,想想,我的夫君才是最有本領的那一個,因為他的太座大人  我,生活得最快樂自在。」

  郭冰巖被她逗笑了。

  「少灌迷湯!」他終究是太瞭解她了。「你又在動什麼歪腦筋?」

  「哎呀!巖哥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也』。」元寶的一雙美目眨巴眨巴地眨著,好不靈活生動。「我的思鄉病發了,我想咱們是不是可以回江南一趟?」

  「嗯,趕巧範啼明也攜眷回杭州,你正好與故友重逢,再笑看範啼明那一張氣黑的苦瓜臉,很是有趣!」

  這次,換元寶笑倒在他懷裡。

  郭冰巖擁著她而笑,也覺得那些丈夫們太小題大作了。江默嬋與元寶相識多年,一樣嫻靜文雅;而金家其他姊妹們,也沒一個「近墨者黑」呀!

  郭冰巖很寶貝他的元寶娘子,很容易對她的缺點視而不見。誰知他人不作如是觀,反而放大元寶的缺失,拿她當破壞份子看待,欲隔離而後快,教他這個做丈囚的如何心平氣和?簡直是欺負人嘛!

  「走!元寶,我帶你回鄉省親。」

  「好也!好也!」

  元寶又叫又跳,又摟又抱,又親又咬,行為之「不端莊」實不足為婦人楷模。

  郭冰巖溫香軟玉抱滿懷,又哪裡顧得了細節呢?

  他一向謹慎小心的壓抑自己的情感,但和元寶在一起後,滿足和喜悅驅走了長久禁錮在心田的陰霾和傷害,愛人與被愛使他除去了高深莫測的面具,在他真誠摯愛的人面前,他完全不設防,毫無保留地獻出自己 

  往後數十年  

  在楓林、在山邊、在河畔、在曠野、在江南   不管在何地方,只要聽得到金元寶的笑聲,郭冰巖就在方圓十步之內,不離不棄,依偎情深。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佳偶天成,郭冰巖和金元寶跌破眾人眼鏡的,成為一對人人欣羨的神仙伴侶。

  全文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7-27 00:36:58

《後記》   謝上薰

  「厲鬼」郭冰巖,頭一回出現是在《帥耶!俏師妹》這本書裡,算是驚鴻一瞥,而且只有「厲鬼」這個外號,沒有姓名。第二次登場,是在《孤女奇緣》一書中,先寫了他的義弟石不華和林來弟的故事,不過,已組具郭冰巖的雛形,對這號人物也有了較鮮明的印象。

  接下來,順理成章該是郭冰巖和元寶娘子的故事,不想卻岔了路,東寫西寫的遲至今日才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不過,實際上也寫了八個月之久,拖稿十分嚴重,可知他難寫的程度。而金元寶在《默嬋娟》一書中著墨不少,有興趣者可以參考。

  完成了他們的故事,感覺上像是償還了一件稿債,精神上輕鬆不少。

  下一個故事又該換誰上場了呢?為了避免開天窗,還是不作預告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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