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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酒小七]浪花一朵朵(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0:17     標題: [酒小七]浪花一朵朵(全文完)

浪花一朵朵 作者:酒小七

內容簡介】:

  有一個詞叫「bittersweet」,她的這場無望的愛,就是這樣且喜且憂,

  甜蜜又苦澀,是不是每一場傷筋動骨的愛都是這樣的滋味?

  「願低幃昵枕,輕輕細說與,江鄉夜夜……」

  江鄉夜夜是每一個漂泊異鄉懷戀故鄉的夜晚,也就是每一個遠離他思念他的夜晚。這半句詞,她曾在紙上寫過太多遍,在心裏念過太多遍,熟悉得像一句祈禱文,而終在今夜,這個聖靈降臨的夜晚,得償夙願。

  題記:我的心永無安寧,直到它棲息於你。——聖.奧古斯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0:42

第一章

  引子
  江玥不信神,但她相信有個至高的存在叫命運。
  運命惟所遇,迴圈不可尋。
  這初初的二十五年已是一波三折,後面還會怎樣?
  它無序、偶然、翻雲覆雨。
  所以她認命,且抱著看戲的心態,看祂會發給她什麼牌,要引她到何處去。
  據說這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江玥在沉寂中隱隱期盼轉機的到來。
  而它果真來了。

  1
  那天傍晚,江玥正陪著密歇根大學來的訪問教授往餐廳走。

  這個不起眼的胖老頭是世界知名的哲學家Albert Glan,這個學期在J大講授語言哲學。江玥作了這門課的助教,於是從接機起,到吃飯、住宿、出遊、上課事無巨細都要一一打點。雖然事情繁瑣不免厭煩,但私下可以和這樣的大牌牛人隨意交談請教,卻也受益良多。

  江玥並不是用功勤懇的好學生,但聰明,不說話時一幅文靜的樣子,向來討老師喜歡。胖老頭這會兒正以老外一貫不吝讚美不嫌肉麻的做派贊她beautiful又brilliant。江玥心想,BB噢,好老頭,誇人還講究押頭韻。這麼想著,就覺察到她的BB(BlackBerry)在響。

  走道裡人聲嘈雜,她從包裡掏出手機時,螢幕顯示已有兩通未接來電,那人卻還不屈不撓地打來。她盯著來電號碼,遲疑片刻摁下接聽,那邊立時傳來略顯急促的男聲:“小玥,你快來趟醫院!阿珺哥出事了,還在急診,估計是要住院……”半晌沒聽見回應,那人也穩下聲來,說道:“我們就在康州。他身邊就我一個人。”

  “你們在哪個醫院?”

  “協和。”

  “我馬上過來。”

  江玥將手機胡亂塞進包裡,手禁不住微微發顫。

  別慌,別慌。

  轉頭正好看見師兄徐炎輝,她連忙拉住,說自己家裡有事,晚上Glan教授的課請他幫忙照看,又將選課名單交給他。徐炎輝連聲應下,說小師妹吩咐,自當遵如聖旨,見她神色恍惚,才沒再出言調笑。江玥又回身向Glan教授致歉。這才拔腿往外走,走兩步便跑了起來。這個時間,正是交通高峰期,能不能打到車,到赤金路那邊又堵不堵。江玥只覺腦中空空,胸頭卻像是灌滿了風喘不過氣來。

  等她趕到醫院,天色已經全暗了,慘白的日光燈,照著醫院慘白的牆壁,王浩正站在住院部護士台那兒等她。

  到得他跟前,江玥叫了聲“小王叔叔”,緊忙問:“怎樣了?到底怎麼回事?”

  “急性胃出血。已經止血了。十點多才從新加坡飛回來,中午和國土局一群老傢伙吃飯,喝得不少。出來在車上我看他臉色就不對。到飯店房間就休息了。後來,曾工打他電話沒人接又打到我這裡,我過去敲門也沒應。找人打開門進去才知道他暈倒在衛生間裡,地上還吐了一灘血。這些天東奔西走太勞累,平日吃飯又不規律。你好好勸勸他……”

  王浩看著面前的江玥,仿佛還是從前那個小姑娘,可又很不一樣,一時也說不出哪裡不一樣。他自二十歲退伍起便為江珺工作,是他的司機,保鏢也是他最信任的助手。王浩自認對江家他是最為瞭解的,況且整個江家很簡單,就只有兩人——他面前這個和躺在病床上那個。但他不能理解從前那麼親厚的兩人居然生分到互相避忌,難道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他有點懊悔地撓撓頭,這個電話不知道是不是打錯了。

  “他現在呢?”

  “正輸液呢,在231房間。你去看看,我出去吃點東西,順便買點粥回來,等他醒了吃。”說完,王浩不再看她,管自己走了。

  江玥推開病房的門,走進,然後輕輕闔上。房間中央的病床上正躺著那個人。

  是近鄉情怯嗎?江玥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門口離床只幾步路的距離,卻有悠悠七年橫亙其間。

  七年來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每到生日年節時,他打來電話道聲快樂,淡淡地問著近況叮囑幾聲閒扯幾句。她寧願沒有這些個電話,老死不相往來,那麼她還能掂量出自己在他心裡是怎樣的份量。她怨恨極了這樣的不冷不熱。他們原是最親最近的人,卻疏遠至此。

  這些年在別人看來她是從心所欲灑脫浪漫,惟她自己知道那是自我放逐,終於越走越遠。很多時候想跑回去,不管不顧,死皮賴臉,這念頭一次次爬上心頭折磨她,咬咬牙又生生捱下。

  睽離七年,此刻只有她和他兩人,多難得。

  將近夜晚八點的光景,窗簾拉得嚴嚴,房裡只開著廊燈。就著這點幽微光亮,江玥細細地打量他。

  這麼多年,他怎麼也不見老。

  右手攤著插了針頭在輸液,左手放在身側,蜷成一個虛握的拳頭,一點沒變。手腕處泛起一片青紫,想是昏倒在地時磕著了。眉頭在睡時仍輕輕蹙著,眉間的川字紋像是更深了。臉廓線依舊稜角分明,短短的發密密茸茸地貼著頭皮,摸上去必定還是扎手好玩。他是早就有白髮的,而今愈發多了,黑白夾雜就要成灰色了。

  塵滿面,鬢如霜。還是老了的。

  歲月如馳,湯湯川流。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才二十三歲,如今四十有一了,一身病痛滿心疲憊,怎會不老。


  2
  江玥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定定地望著那仍在沉睡的人。淚意漸起,凝在眼中,水光浮泛。在這模模糊糊間,近二十年的人與事如光影恍恍顯現撲湧而來。

  她記得,全都記得,它們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的地貌。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人給的。

  是他給了她姓氏,為她取美麗的名字,予她衣食居所,讓她受最好的教育,在夢魘時安撫她,在生病時照顧她。

  他曾給了她一個家。

  對他縱有千萬種感情,但始終不變的是感激。以前看武俠小說,看到“吾輩之再生父母”的說辭,雖是陳腔濫調,但時看時驚心,再生父母,說的不正是他嗎?

  如果沒有他,江玥無法想像,自己會流落何方,現在又會是何種模樣。

  他叫江珺,沒錯,她是叫他叔叔,但她的父親並不是他的兄弟。

  江玥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生於何時,家鄉何處。

  她是棄嬰,這點阿婆從未對她隱瞞。

  阿婆說,是在秋天的一個早晨看見她的,到底哪一天記不得了。那時她應該剛出生沒幾天,長得很小,阿婆張著手比劃,這麼點,像新生下來的小貓仔。阿婆實在太能誇張了,一個嬰兒就算再小也小不到那個地步呀。但她當時真的是像小貓一般,被放在一個紙箱裡,裹著件大人穿的半舊棉襖子。箱子裡並沒有什麼信物,連個紙片都沒有。就這樣被放在教堂門口。

  那是鳳山鎮上的基督教堂。這個教堂像是資訊集散地,教眾們每週一、三、五晚上要聚會讀經,周日禮拜一日,位置又在鎮中心,往前是菜市場,來來往往正是最熱鬧的地方。

  所以江玥當天就被抱去給了鄰村一對沒生養的夫婦。

  江玥回想這段經歷覺得匪夷所思,她對養父母沒有一絲印象,甚至不記得自己叫過什麼人阿媽阿爸。

  因為到三歲時,她又被送回教堂了。那家男人做工時觸電死了,女人要回娘家好再改嫁,怎會帶著她這個半大不小的拖油瓶,何況還是領來的。她把小孩帶到教堂想寄在這兒看有誰想要。結果江玥從此就跟著看教堂的阿婆住下了。

  柳阿婆是嫁到鎮上一戶姓柳的人家。起先她和她男人住在這個教堂的偏房裡,漸漸兒女長大成了家分了家,再後來老頭沒了,她一個人,仍舊負責打掃看管教堂。一個人不免冷清,江玥來得正是時候,三歲帶起來也不很麻煩,她也就接過養了起來。

  一個暮年女人和一個稚齡女童,那幾年是怎麼過的呢。江玥想起來的只是些片段,像翻看照片一般,哦曾有那一幕。當然小時候的照片她一張也無,因為沒有人給她照過相。

  阿婆叫她瑪拉。

  瑪拉瑪拉叫開了,一條街上的小孩都笑話她,給她起綽號馬拉屎馬拉尿。她個矮人小,打又打不過罵人又不會,每每這時只漲紅著臉覺得難堪又難過,心裡埋怨阿婆起這麼難聽的名字。

  阿婆打著兩根長長的辮子,盤在頭頂,鎮上信耶穌的女人幾乎都留這樣的髮式。江玥也留著長髮,梳兩根辮子垂在胸前。她記得冬天午後,阿婆散開她的髮辮用篦箕給她篦蝨子,又給她洗頭。她對著臉盆彎著腰垂著頭,很累可是只能撐著。有一次她站不住了,扭動著不小心把水甩到阿婆身上,當下手臂就挨了篦子敲。阿婆的脾氣不好,凶起來罵她短命鬼,要把她趕出去睡大馬路。阿婆會做衣服,時常接些活兒掙錢。做剩下的布料就拼著給她做些衣衫裙子。晚上臨睡前熄了燈,阿婆跪在床前祈禱,她也乖乖跪著。

  她一直沒有上學,不像別的小孩上完幼稚園,等著念小學。教會組織了一個小子班,每週六給教友的孩子講些聖經故事。每回她都去聽。對著圖畫看旁邊的字,問教他們的阿姨這念什麼,如此識了些字。最高興的是這個阿姨教了她彈風琴。彈C調的讚美詩“需要耶穌”,最最簡單的調門指法。禮拜堂沒人時江玥就溜去摸風琴,對著詩歌簡譜練。小小的她心懷小小的願望,如果能把風琴彈好,將來就可以為他們唱讚美詩時彈琴伴奏,那樣就不用擔心會給趕出去了。

  日復一日,微如草芥的她也長到了七歲。

  在江玥七歲這年過去大半時,發生了兩件事,毫無預兆的,卻徹底改變了她而後的人生。

  阿婆走了。

  江珺來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0:59

  第二章

  3
  那年夏天,鳳山鎮照例來了颱風起了洪水。颱風洪水過後,阿婆要把教堂裡的窗簾幔布取下來洗曬。教堂屋頂高深,窗子一扇扇聳立,簾幔由高處長長垂下。她支起梯子靠在牆上自己撐爬上去,一腳不慎踩空摔下,高血壓的人,經此一摔,躺了一晚就咽氣了。

  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又有許多教會的弟兄姊妹過來料理後事。在眾人的幫襯下喪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要到這個時候江玥才知道柳阿婆原來姓江,牌位上寫著江氏秀珠。

  因為這個江姓,江珺來參加喪禮。

  柳阿婆江秀珠是他爸的姐姐,他的姑姑。他為數不多的親人,又少了一個。
  鳳山鎮江珺已是多年沒回了。生於斯長於斯,卻不想甚至不敢再踏上這片土地。九年前那場暴風洪水帶走了他的父母,一夕間將他光彩鮮麗的青春潑得灰墨墨。悠游無憂的少年時代終結于這場天災。

  鳳山鎮背山面海,颱風一旦在此地登陸,風雨肆虐,殘局不堪設想。那年他十四歲念初三,哥哥江舟十八歲念高三。他記得那天是九月三日,剛開學。颱風正面襲來,風強雨勁無止無歇,大水漫起山體癱落。他們江氏族人連排建的房子在鳳山腳下,房屋脆弱不堪風雨肆虐隨著山石轟轟崩塌。被壓在下面的人就再沒能起來,那裡面有他的母親和從鎮上趕回去的父親。

  兩個少年一時間失去所有庇護,只得自強自立。

  江舟輟學,和同鄉的年輕人去了祁甯市修船廠做學徒工。不料這群背井離鄉的年輕人成了改革之初的弄潮兒,像一條條搏命的鯰魚,遊走在法律的邊緣,奮不顧身地捕捉住剛剛萌生出來的商業機遇。

  江舟腦子活膽子大又講義氣,鳳山出來的這幫人漸漸都願聽他調遣。幾年來借著天時地利,走私倒賣賺下第一桶金,而後越積越多。在體制破冰之期悄悄聚集起了自己的原始資本。

  江珺升上高中,最終以全省理科第三的成績考上J大,讀海洋工程。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兩兄弟喝酒慶賀,喝到最後是兩人四眼赤紅抱頭痛哭。艱難困苦玉汝于成,這些年的辛苦落魄都熬過來了,二人今時所成亦可告慰在天的父母。

  只是江珺沒料到,世事竟這樣無常。在他大四快畢業時,江舟出了車禍當場死亡。江舟是在毗鄰祁寧的山城茂石談完生意,開車回祁寧,山路彎曲窄陡,平日就是事故頻發,何況夜深酒後。

  之後很長時間裡,江珺都覺得自己仿佛被颶風卷離大陸的一座孤島,那種茫茫無依漂流無根的存在感強烈地磨礪著他吞沒了他。

  也許是因為這一份共同的為人世遺棄的孤絕之感,讓在他面對這個叫瑪拉的小女孩時起了惻隱之心。

  那時已經送殯結束回到了耶穌堂,男人三五成群地坐著抽煙閒聊,小孩子在天井玩鬧,女人們在廚房忙碌。江珺被幾個年輕人圍住,那些或酸溜或豔羨的問話弄得他實在尷尬,便找藉口溜了出來。

  穿過天井,推開一扇厚重的木門,禮拜堂內陰暗涼爽,棗褐色的長椅左中右數十排布落整齊,留出兩行過道通往講壇。江珺手指撫過一排排落漆的椅背,往前走,然後他看見一個站在風琴前的小人兒。

  他問她:“你會彈琴嗎?”

  她點頭。

  “那彈一支歌給我聽,好嗎?”

  她又點頭。

  那時她還只會用右手單手在中央C鍵區彈奏。但奏出的樂音非常淒哀。

  江珺聽著耳熟,便問她:“你會唱這歌嗎?”

  她再點頭,脆生生的童音和著琴聲唱出:“失迷的羊,你今在哪裡?救主今天正在尋找你。一百隻羊當中缺一隻,莫非就是你?莫非就是你?”

  末了的這句“莫非就是你”低徊不已,直鑽入他的心裡。

  是的,他想他就是那只走失的羔羊,他的親人天上歡聚,只剩他孑然一身在這行色迷亂的塵世。

  他頹然地坐在第一排木椅上。

  她闔上琴蓋,走到臺階邊,蹲下來看他。

  小丫頭,綠色的連衣裙,翻著白色荷葉邊的領子,蘋果臉雪白雪白,看上去像顆小嫩蔥。蔥葉蔥白,真是像得很。江珺禁不住笑了起來,一掃此前的陰霾情緒。

  江珺誇她琴彈得好,歌唱得也好,問她叫什麼。

  顯然,小孩子被人表揚很高興,對那個她討厭的名字也慷慨起來。

  “我叫瑪拉。”

  說完急急解釋,不是那個馬,是這個瑪,一時又想不出怎麼形容,就跳下臺階,拉起他的手,在手掌上寫字。

  江珺覺得有趣。

  “噢,下次你可以和別人說,我的瑪是瑪瑙的瑪。你幾歲了?上幾年級?”

  “我七歲了。沒有上學。”後面那句聲音低了下來。

  “噢。瑪拉,你姓什麼?你爸爸媽媽呢?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

  這個簡單的問題卻是她猜不透的謎。

  “不知道。我沒有爸爸媽媽。”

  望著他的烏溜大眼不知所措地撇開,為避開不堪的身世陳於人前的刺痛,或是克制要紅的眼圈要湧出的眼淚。

  江珺沉吟,他記得聖經裡說瑪拉的意思是苦的。出埃及記裡,摩西領著以色列人在曠野走了三天,找不到水,到了瑪拉,卻不能喝那裡的水,說因為水苦,所以那地方叫瑪拉。他記得還有一處,有個婦人叫娜奧米,死了丈夫死了兒子,多年後她返鄉,遇見故人,她就對叫喚她的人說,“不要再叫我娜奧米啦,要叫我瑪拉,因為全能的神讓我受了大苦。”

  娜奧米是甜,瑪拉是苦。誰給一個天真無辜的小女孩起這樣的名字。是說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她的命是苦的?


  4
  江珺歎了口氣,看著小姑娘彆扭地仰著頭,手指絞著身側的裙擺。他上前抱起她。

  江玥手掛住他的脖子,臉伏在他肩膀上。

  也許是很久沒有人這樣抱過她了,也許是想到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也許是想到不知道自己往後要到哪裡去,她開始哭,然後嚎啕大哭。

  他抱著她去找柳阿婆的女兒他的表妹柳玲。柳玲告訴他瑪拉的身世來歷,說著造孽啊罪過啊。江珺知道這樣的事情在農村小鎮一點不稀奇,他問:“那她現在怎麼辦?以後跟誰?”

  柳玲一怔,她是根本還沒想到這茬事。

  瑪拉極力平息自己的抽噎聲,靜靜地趴在他的肩頭,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會說,聽著柳玲支吾著推搪著。

  江珺低頭想了片刻,說道:“這樣吧,你們都有難處,就讓她跟我去祁寧吧,我那兒地方大,附近剛好是學校,她也該上學了。”

  她頓住了,因為太震動。多少次回憶起這一刻,都覺得不可思議,猶如奇跡,從沒想到會有一個人突然出現,在她窮途末路時願意帶她走。這個人她全然陌生,但誰又是她熟悉的,她沒有親人,也沒有選擇的能力和餘地。但他的大手護在她的脊背上,教她安定不懼怕。

  那個下午他們就走了,在鎮上的車站坐客車到祁寧市。到祁甯時已經夜晚八點多,司機開車來接。她一路上張望著窗外,臨到站了,反而顛顛地睡著了,大概一直太緊張,終於撐不住。

  江珺抱她上樓,到門前將她拍醒,說“到家了”。他取鑰匙開門,領她進來。

  新建的公寓套房,空闊,簡單的傢俱,沒有一件不必要的擺設,她跟在他身後怯生生又好奇地打量。

  江珺讓她在餐桌前坐下,自己進廚房,煮了兩碗湯米粉,一碗蓋一個煎蛋,灑著蔥花,“我們先填飽肚子,其他的慢慢安排。”

  江珺邊吃邊說:“今天八月十九號了,明天先去給你上戶口,很快要開學報名了。唔,出生日期嘛,就填八月十九了,好不好?”

  她點頭說好。

  “還得給你起個名兒。以後你就和我姓江,好不好?咱不叫江瑪拉了。今晚月亮又圓又亮,和你眼睛一個樣兒。就叫江月,怎樣?”

  他念張若虛的詩:“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她不懂他說的是什麼,只覺得他和藹可親,他問她可好,她猛點頭。

  “唔,月,再特別一點,也給你加個玉字,和我的一樣,好不好?”

  他在紙上寫“玥”字給她看。

  “玥者,神珠也。江玥怎麼樣?”他像是徵詢她的意見。聲音低沉,帶有一種讓人信服的魔力。

  那一天,她有了生日和姓名,他說這裡以後就是她的家。

  江珺領她去衛生間,給她調好水溫,告訴她,熱水開關怎麼控制,洗髮用哪個,洗澡用哪個,換洗的衣服擱哪裡。講停妥當,帶上門讓她洗浴。

  換名江玥的她,披著濕漉的長髮從浴室出來,穿和那綠蔥一樣款式的淡藍連衣裙,裙身已有些短了。她從鳳山帶過來的就一個小布包,柳玲給整理的,一本聖經、一本詩歌,再就是作替換的這套衣衫。柳玲定是想著,去了祁寧還不買新的來,況且她也沒有什麼值得帶走的。

  江珺找出一條新的大毛巾,說:“只好用這個再擦擦乾了。沒有吹風機。明天帶你去買。”拍拍新鋪的床,“晚上你就睡這裡了,以後這個就是你的房間,我就在你隔壁。”

  他讓她過來坐在身前,幫她擦乾濕發,她的頭髮很多且養得很長,只是發色不夠黑。身量也瘦小,想來是營養不足,他知道老太太最是儉省。

  他給她熄了燈,“好了,安心睡吧。明天我們要做很多事。房門不關,有事就叫我。”

  待走出房間,江珺苦笑,一個決定容易做,但往後的事情千頭萬緒,生活多少繁瑣。何況一個年輕的單身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他笑自己太過輕率了。

  但這時他已不容許自己推諉,不能背信棄義。

  她的景況他看在眼裡,沉默,乖巧,可憐,像當年的他,他懂得她的無助悽惶。他告訴自己要對她好一點,現在他是她唯一的指望。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1:09

  第三章

  5
  帶江玥到祁甯時,江珺已經過了他事業最艱難的草創期,進入最繁忙的轉軌開拓期。

  大學畢業,江珺沒有服從學校分配,來了祁甯接手江舟留下的恆洲貿易。雖然大學四年寒暑假都跟著江舟跑,但他心知要想成就一番事業,不能再走老路。

  像所有同時代的創業者一樣,江氏兄弟有著一個十分卑微的開始,很多時候他們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豪情一搏。在轉型的時代,法制的滯後和對灰色行為的寬容讓恆洲獲得生機,但讓它在之後大變革中的存活下來,並日漸壯大,依靠的是他的這份清醒。

  江珺是那種直覺很好的人,這應該是草根出身卻獲成功的企業家共有的天賦。當年因著祁寧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境外的服裝煙酒,小家電,小五金被偷運進來,祁甯因此而成為遠近聞名的私貨集散市場。到江珺接手生意時,他漸漸停掉走私倒賣這種原始的貿易方式,建起了一個商品交易中心,這就是日後蜚聲中外的祁寧小商品城的前身。不久他又涉足零售業,在沿江各省市開起永寧連鎖百貨。到土地制度改動,江珺拍了城西兩塊住宅用地,開始介入房地產業。八十年代末正值國際航運市場全面低迷,許多船東破產船隻賤賣,江珺收購了幾隻,一隻重噸位的在不久航運業復興時轉手賣出,大賺了一筆,小噸位的自己用來跑內河沿江貿易,漸漸地做起了航運生意。

  那個時期江珺是什麼行業賺錢做什麼。只是他有意識地將恆洲轉變為一家規範的企業。

  江珺像陀螺一樣忙轉不停,他把自己的狀況解釋給江玥聽,問她是要在學校寄宿還是住在家裡,他說,“其實你跟著我並不合適”。他說這話的時候並無意識,不知道在江玥聽來有多驚恐。

  那晚,他聽到江玥房間裡傳來嗚咽聲,她分明在睡,但哭得很悲傷。

  她剛來的時候常常如此,睡夢裡哭得淒慘。他聽到,便推門進去坐在她身邊,拍拍她。她會醒來,雙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說做夢了。

  這次他也搖了搖她,江玥朦朧裡轉醒來,扒著他的手,幾近哀求地說,“你別趕我走,你別趕我走。”江珺聽了很動容,從此再也不提這話。

  江珺忙公司的事,江玥上自己的學。家裡請了一個保姆,每日打理家務,做中午、晚上兩頓飯。

  江玥不覺得被疏忽,也不覺得孤獨。

  江珺在祁甯時,有時放學得早,她便到他公司。

  她趴在辦公桌上,寫作業,他在桌對面看檔講電話。也有人進來談事情,見到她很吃驚。他笑笑說,“我侄女,放學了在這裡玩會兒。”他有時候也帶她去輕鬆的飯局,總是介紹她是他侄女。這是最合理的身份,不讓她難堪,亦不需多解釋。當然熟識他兄弟的人知道沒有這麼個侄女,但並沒有當面問,想必是他私下已經交代過。

  江珺與別人談話並不避她,遇到多壞的狀況,說話也是不急不徐,因為內心最是堅定有決斷。在她印象裡,他一直是這樣氣度坦蕩從容。“君子坦蕩蕩,是說君子無論怎樣慮遠,怎樣任重道遠,甚至中心惶惶,都不會唉聲歎氣。”一次她在書上看到這句話,立時就想到了他。

  那個時候公司大樓還在祁東路,離住處和學校都近,所以她常去。舊廠房改建的辦公大樓,六層高,青灰的牆體,簡潔樸素。

  他的辦公室在三樓。後來江玥發現無論是住所還是辦公,他一直偏好低層。

  她曾好奇地問過,“電視和小說裡,那些董事長啊總經理啊,辦公室都在幾十層高,沒事就愛站在窗前,俯視眾生,眺望遠景,你怎麼喜歡總窩在低層?”

  江珺的回答很讓她吃驚,他說,“要是我在那麼高的地方,就會很想跳下去。”

  多年後當江玥自己成了一個虛無主義者,困在萬事皆無意義的牢籠裡,她才理解江珺的愛和怕。


  6
  在江玥離開前,他們一起生活了十一年。

  小學,初中,高中,江玥一路升學順利。孩提時,她懂事不纏人,青春期,又從不叛逆。預想的重重困難並沒有出現,反而江珺時有他們倆相依為命的感覺,他甚至慶倖自己當初做了這樣的決定。

  江玥性子仍舊安靜。但若遇到好東西卻很喜歡與人分享,當然她分享的物件一直是他。路上看到的花,春天新長出的嫩葉,院子裡野貓的動靜,讀到好玩的書,動聽的音樂,學校裡的事,她都會細細講給江珺聽。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的事情,讓她描述起來都興味十足。一日工作結束,江珺最喜歡聽她絮絮叨叨地講,分享她小小的喜悅和悲傷,那對他疲憊的心神仿佛是一場淨化。

  江玥也沒有什麼朋友,也許她沒有花心思要交什麼朋友。在學校裡,她不是風雲人物,但有點特別。長得算漂亮,但個子小,剛上學時普通話也說不好,卷平舌不利索,前後鼻音分不清,常被人取笑。都傳言她是孤兒,因為學校有事或開家長會都是叔叔來的。她成績優秀,又從不出風頭,對同學來說她很友好,只是有些神秘。因為她總是一放學就回家,假期也不與同學玩,約她幾次被回絕就漸漸也沒人來找她了。

  她總是急於回家,是因為那個家是她的庇護所,是她需要用心去守護的地方。一直以來她所擁有的都是陌生人善意的饋贈。她自小就懂得察言觀色,懂得怎樣討人歡心,避免讓人厭煩。

  現在她覺得自己運氣太好,簡直不像真的,因此愈加小心翼翼。江珺一回到家,她便奔出來迎接,拿鞋端水,他叫她做什麼,她便以最快的速度去做。江珺喜歡逗她說話,逗她笑,於是她養成習慣,每次說完話,總是不經意瞥一眼看他是不是高興,是不是對她說的感興趣。

  但江珺待她確實好。這始終如一的好讓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放鬆下來。漸漸地她把這個以為隨時會離開的家真正的當成了家,心裡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歸屬感。

  江珺若在祁寧,有時會來接她放學。出校門若是看見街角停著車牌1989的黑色勞斯萊斯,江玥總不由地蹦跳起來。她喜歡這個數字,因為那正是改變她命運的年份。小王叔叔給她打開車門,江珺就坐在後排斜靠著,笑望著她,那一刻她是那麼快樂和滿足。讓她後來不止一次地想,要是不長大就好了。

  江珺若是出差,保姆李阿姨就留下來陪江玥。每次離家,到了晚上他總會打電話回來,也不知怎麼開始的,慢慢就成了習慣。不過是問問她今天過得怎樣,有什麼新鮮事嗎,睡覺做噩夢了沒。江玥之於他,像是固定起一切的坐標系原點,讓他脫離了漂浮眩暈的存在感。

  江珺待她固然是好,但畢竟是男人,總是不夠細膩細心,也沒法知曉女孩子成長中的諸種煩惱不便。

  十四歲來初潮。因為上過含糊的生理衛生課,也看過少女生活小百科之類的讀物,班裡的女生大半都已經歷過,所以當發現自己出血,她驚呆了一下,很快也就回過了神。鎮定地去藥店買來衛生棉,自己搞定一切。

  那天是週末,傍晚李阿姨把飯菜做好,向江玥交待清楚,便回自己家去了。晚上江珺沒有應酬,回來和她一同吃飯。

  飯桌上,他見江玥將飯扒拉扒去沒吃幾口的樣子,問道:“怎麼了?不舒服?”

  江玥悟著肚子,她沒料到初次行經會有這樣的痛苦,腿發軟,氣虛弱。

  江珺忙來到她身邊,蹲下來,大手覆上她的肚子,像以往那樣要幫她診斷,一邊摁一邊問:“痛嗎?是不是吃壞東西了?”

  江玥直發窘,不知該怎麼開口,最終硬著頭皮吐出兩個字,“痛經。”

  江珺傻愣了半晌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嗄了一聲,“你是說你來那個啦。”

  真讓人感慨歲月飛逝,當年青蔥般的小女孩都長大了。

  也是在那一年,江玥突然間長高了起來。她一直很矮,在班級裡座位總在第一排,列隊總站在第一位。那個寒假她像是被上帝的手往上拔了一下,長了十五公分,一下竄到了一米六,但也就一下,之後就再沒長過。但發育已經很明顯,胸部漲大,身形不再是細弱的小女孩,而像歐洲古典繪畫裡圓潤的美少女。在夏季校服白襯衣裡面穿背心已經不合適了,她自己去商場買了第一件胸衣。

  李阿姨在她高一那年,辭工回鄉下照顧孫子。江珺要再請一個保姆,她則說不用,她已經可以自己照料生活,那時她應該是暗藏了不想讓人介入他們生活的心思。最終如江玥所願,她全面滲入江珺的生活,巨細靡遺。

  她是如此地專注于學業和生活,心無旁騖,遊刃有餘。那三年應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候,飯蔬衣食,璀璨俗世。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1:23

  第四章

  7
  正如在少女時期的成長轉變中,沒有人來指點她,江玥的人生裡一直沒有出現可作為女性榜樣的人。

  她的偶像是江珺。

  他讓她接受最好的教育,並將自己從歲月歷練中獲來的經驗,眼光,鑒賞力,悉數傳予她。

  在祁寧安頓下來,江珺便為她請了鋼琴老師。她師從祁甯師大音樂系的老教授,從最基本的姿勢、讀譜、指法學起。勤學苦練數年,不論巴赫的平均律、貝多芬的奏鳴曲、德彪西的前奏曲還是肖斯塔科維奇的鋼琴協奏曲,她都能演奏嫺熟。

  縱使她技藝精進,江珺卻從不讓她參加任何比賽,甚至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考級。連老師都覺匪夷所思,但他執意如此。

  要不是有後來的一次談話,江玥也不明白他有怎樣的思慮。

  那是她念初中三年級,全校二十人參加市歷史競賽,十九個拿了獎項,唯獨她一人榜上無名。

  熬到午休,她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江珺,“為什麼他們都比好我?為什麼會這樣?”她覺得既羞愧又委屈,無措地叫著叔叔叔叔,哇哇地哭了。

  江珺來學校接她,車開去靈陽湖飯店。

  照例是那張臨窗望湖的餐桌,明式黃花梨木圈背椅。江珺坐下招她來身前,看著她哭得通紅的眼睛鼻子直搖頭。江玥矮身下來伏在他的腿上,他輕拍她背,輕聲歎息,“可憐的玥玥,小傻妞。”

  吃飯時,江玥已經平靜下來,慢慢說明事情始末。

  最後一道大題考李約瑟對中國科技史的解釋,問為什麼科學和工業革命沒有在近代的中國發生?江玥回答,李約瑟的問題根本是問錯了,應該反過來問為什麼科學和工業革命在近代的西方發生了。然後她開始解釋西方思想精神與中國或說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有何不同。結果三十分,她只得了三分,名次因此一落千丈。

  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好,不知道結果為什麼如此糟糕。為這次比賽,她準備了很久,而且歷史是她最喜歡的科目。

  她悶悶地問,“難道不是付出多少就該得到多少嗎?為什麼我的努力和收穫不成正比?”

  江珺注視她,緩緩道:“不,這個世界從來不是能量守恆的。”

  江珺舉杯飲酒,然後說了這段話,神情前所未有的鄭重。

  他說:“你要知道,讓一個人變得忿恨酸腐,最終喪失力量的不是挫折失敗,而是他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所以你不該因為他們不賞識你的想法而耿耿於懷。當然更不能為了得到他們的肯定而放棄自己的立場。世人是否對你青眼有加,這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目標不是去贏得他們的讚賞。而應該是去完成自己,用你的才能去做你熱愛的事情。”

  他語氣堅定,仿佛每句話都深思熟慮過。

  他繼續說道:“我希望你能有一顆樸素的心。不要去與人競爭。如果你總是與別人比高下,那當別人比你好時,你就難免嫉妒。這世界上,你總會遇到有人比你富有,比你出名,比你聰明,那時你該多不快樂。如果人只追求由別人制定的標準去衡量的成就,那就太可悲了,假使他得到了,他也不會快樂,只會求取更多,永不饜足。我希望你能享受自己有的,不去羨慕自己沒有的。”

  她當時並不理解他話中的深意。而當日後她遭逢挫敗,身處失意或心緒不平時,就屢屢想起他那日所言。

  他說得那樣鄭重其事,他是在對一個十五歲的中學女生講述人生哲學。乍聽來有些怪異也過於消極,但不可否認那是一種更真實的也更健康的人生哲學。

  對江珺來說,看著江玥長大是件極其欣喜的事,因為她是他塑造成的,她身上有他的理念和寄託。也許這將是他一生最好的成就。

  他告訴她,什麼東西都可能失去,只有智慧,只有你習得的東西,才真正屬於你。

  他教導她,考第一、做得最好、達成目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做事情的姿態,要從容瀟灑,而非拼死般猙獰,成功了微微一笑,失敗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一切都會過去。

  他帶她參加宴會,見識社交場上的應對進退。指著那些妝容豔麗衣著光鮮的女人,告訴她,她們把自己當作男人的配飾。你不能像她們那樣。你要找到自己的價值。

  稍大一些,他帶她去各地遊歷,開闊眼界。

  有一年暑假,江珺去荷蘭出差,帶江玥同往。目的地是歐洲最大的海港鹿特丹,一年前恆洲航運在此開設了分公司。白日,江珺出去辦事,江玥自己坐電車去逛博物館,或是在酒店附近隨意選一家咖啡館,趴在露天的桌臺上看書,看過往行人,看天上漂移的雲。七月的荷蘭天氣涼爽,天空湛藍開闊。

  待江珺回來,兩人在老城區,尋個別致的餐館吃飯,踩著古舊的石頭路面散步。河邊橋畔常見到風車。江玥探頭探腦看街邊人家闊大漂亮的窗戶,那些窗臺上總是裝飾著各種美麗的植物和花株,弧形的捲簾或垂下或撩起,真是好風情。

  他們在鹿特丹待了半個月,江珺工作結束,按計劃當天下午就要啟程回國。

  可江珺卻出乎意料地退了返程機票,打電話回公司告知他晚一星期再回去。

  他們飛去了羅馬。

  那段時間她在讀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時常掩卷感慨,這樣的大帝國歷經千二百年,有過怎樣令人驚奇的繁盛,卻一步步走向覆亡。六大卷讀完,江玥恍兮惚兮,像被攝走了魂魄。

  在羅馬的六天,江珺收起正裝,換成T恤衫牛仔褲,還特意買了一雙輕便的跑鞋,因為他們每天都在走路。古老的城市,永恆的羅馬。那些宮殿教堂劇院廣場,凱旋門和大競技場,那些頹垣斷壁,他們踏遍每一處古跡,在廊柱、雕塑和濕壁畫前駐足觀賞。

  他讓她第一手地接觸歷史和美。

  最後一日,他們在西班牙廣場的大臺階上席地閑坐,任微風拂過,身旁的杜鵑搖曳不已。離開前,他們來到廣場前著名的特萊維噴泉。她曾在奧黛麗赫本的《羅馬假日》裡看到過的。

  江珺遞給她一枚硬幣,“你背對噴泉把它投進去,少女噴泉會許一個你重遊羅馬的願望。”

  “那你再拿一個出來,你也一起扔。”

  江珺笑著答好。

  他們並排轉身背對許願池,將硬幣擲入那汪“童貞之水”。

  她當然是要和他一起再來羅馬呀。


  8
  江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時愛上他的。

  她的心單薄而匱乏,不懂如何愛人,因為從沒人愛過她。

  他是她生命中第一個強力的存在,被呼為至大的上帝也從未對她顯現過這種強力。

  她想,江珺不是打動了她的心,他是一直在她心裡。她的愛慕和眷戀,實在發生的太正常太自然了。

  她是在何時發現自己的愛意,何時察覺並驚心於自己對他抱著非同尋常的感情和渴望?

  或許是身邊的同學都在鬧戀愛的時候。縱是家長老師防得多嚴,高中班裡還是成了好幾對,整個學校公然拉手的情侶也很常見,連同桌施姍姍這樣漂亮驕傲的人也有心儀的男生。

  江玥也收到過情書和各種示好邀約,她置之不理或禮貌而冷淡地拒絕。校花的名號輪不到江玥,但男生間流傳她為冰山美人,任是無情也動人。

  她冰冷無情嗎?她檢視自己,而那隱秘的情感現出清晰的脈絡。

  那時江珺出差,她就溜去睡他的房間,擁著沾染他氣息的棉被,穿上他的T恤當睡衣,這樣她便能安心睡去,仿若他就在身旁,不用害怕黑夜裡莫名的聲響或怪異的影像。

  她偷抽過他的煙和雪茄。下晚自習回到家,從他留在書房桌子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趴在陽臺欄桿上,遙望等候他的車開進院子。煙在食指和中指間嫋嫋地燃燒,她並不去吸它,只是為了那繚繞的熟悉的味道。

  他是愛喝烈酒的男人。她也學他喝白蘭地。

  最初她不懂得要淺斟慢酌,把四十多度的白蘭地像喝可樂似的灌了下去,一口就暈了。江珺回來,見到她仰躺在沙發上,臉和脖子紅得像煮熟的蝦,大笑不已。不過誰也沒料到後來她居然和酒成了至交好友。

  她搜尋任何和他相關的事情。

  他很受女性歡迎,年輕英俊,事業有成,除了性格有點陰鬱沉悶。他當然有過不少女友。她知道的就有那麼幾個,不知道的想必更多。

  小時候有個丹燕阿姨,常來家裡,也常和他出去。她是江珺的大學同學,畢業分配到祁寧海事局。他們交往了好幾年,江玥喜歡沈丹燕。她身材高挑,愛穿長裙,讀過很多書,說話幽默風趣。

  有一天她突然不再出現。江玥問他,“丹燕阿姨怎麼不來了?”

  “我們分手了。”他語氣頗為沮喪。

  “你快向她道歉唄,她肯定會原諒你的。”

  “不,她不會。她很快就要嫁人了。”

  因為他不願意結婚。而她年紀已大,不能再耗下去,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不久恆洲與新加坡的航運世家趙氏合作,趙家四小姐趙慰怡對江珺一見傾心。江玥對她印象深刻。寒假江珺曾帶著江玥去新加坡,趙四小姐來接機,一見江珺,就撲上來擁抱,熱烈如赤道的陽光。

  過了半年,江玥不再聽到趙四小姐的消息。一次在公司裡,江玥聽到幾個副總對江珺嘀咕擔心與趙氏的合作會破裂。江珺冷笑道,“我還不至於為了生意把自己搭進去賣吧。”

  她已經十六歲,心理早熟,懂得許多,連男女情事也知道個影約。

  一次週末他們在家看電影,挑的碟是《布拉格之戀》。朱莉葉‧比諾什還很年輕,嬌俏可愛,出場時剛遊完泳,來酒館上班,臉紅撲撲的,一邊幹活一邊在櫃檯上讀《安娜‧卡列尼娜》。路易斯演的湯瑪斯進酒館,在一張小桌旁坐下,也拿出精裝的口袋書,他向吧台後的特蕾莎張望,兩人視線交會,路易斯嘴唇微動發出“蔻尼阿珂”的信號,比諾什讀唇領會,“哦,COGNAC”。隨即端一杯白蘭地過來。故事就是這樣開始。

  江珺和江玥看到這裡,轉頭對視一眼,會心笑起來。

  江珺也模仿路易斯不出聲地做嘴形說,COGNAC。江玥從沙發上爬起,倒來兩杯白蘭地。他們一邊輕啜一邊看下去。

  但後面的情節讓他們非常尷尬。湯瑪斯和薩賓娜在床上翻滾,激烈地交換姿勢。

  江玥知道他們是在做愛。而江珺就坐在身旁,兩人呼吸可聞,江玥臉抑制不住地紅了。她聽見自己的心咚咚咚地狂跳,她避開眼不去看螢幕,但男女歡愛的喘息呢喃聲仍舊傳了過來。江玥僵坐著,一絲不敢動,心裡琢磨是回房間還是繼續看下去。

  最終是江珺起身走了。他咕噥著說,“困了,昨晚睡得太晚,你看吧,我下次再補看。”他一口喝幹酒,喝得太急,嗆了起來,顧不上咳就直往房間走,好像身後有洪水猛獸。

  這件事其實讓江玥暗暗歡喜,因為他把她當作異性看待。但也讓江玥憂心,因為他約會的異性裡不會有她。

  她留意他身旁每一個女人的身影,留意他們說的話,說話的口吻,舉動和神情。

  她覺得自己心裡有個嫉妒的瘋婦在叫囂。她為此所苦,並驚駭於自己離經叛道的想往和渴慕。

  但這一切她是不能對任何人吐露的,尤其是對他。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1:35

第五章

  9
  每個人內心都有不為人知的煎熬。不管你掙扎得多辛苦,生活依舊是按自己的邏輯前行。

  高中最後的一段時日,江玥每天重複而機械地勞作著,複習做題,大腦就像教室頭頂的嘎吱嘎吱響的風扇,麻木費力地運轉著。

  祁寧的七月暑熱難耐,高考終於到來。

  江玥自覺能準備的都已準備,但臨考的前夜怎麼都無法入睡,閉上眼各種假想接踵而至。翻來覆去折騰到半夜兩點,她有些慌張,再睡不著,就真要完了。

  她抱起枕頭摸索到江珺房間,悄悄地蜷在他的床側。江珺還是警醒過來,見是她,往裡挪了挪,示意她躺過來些,然後安撫地輕輕拍她幾下。就像小時候她在噩夢中哭鬧,他也這樣輕輕拍她,喚她乖寶乖寶。

  他有一種魔力,只要在他身旁,她覺得安心妥帖,隨著他平穩的呼吸聲她也靜靜睡去。

  早晨江珺將她叫醒。等她洗漱完,他已經把咖啡煮好,黃脆脆的麵包煎蛋也已擺在桌上。

  那兩天江珺像所有家長一樣,送她去考場,等她考完出來,車已在那裡候著了。

  日讀夜讀苦苦準備了三年,卻只用兩天就判定了生死。

  慶倖的是江玥拿到的分數不賴,超過重點線五十多分,不足以填B大,但報本省的J大是很有把握的。

  事實上她一心只想考到J大去。因為J大在康州,離祁寧不遠。J大還是江珺的母校,他們將會是校友。更何況J大也是全國名校。她能想到的所有動因都指向J大,學校的確定也就順理成章了。

  至於讀什麼專業,她早拿定了主意。江珺讓她儘管選自己喜歡的。她考慮的是,學什麼,將來可以回恆洲做事,能為江珺分憂。她填了一溜的經濟學,工商管理,金融學,國際經濟與貿易,會計,都是與企業經營相關的專業。

  那陣子江珺正大江南北一連氣地出差,他將永寧百貨的股權全部轉讓出手,盤整恆洲旗下資產,轉向專業化,只做航運和地產兩項。航運是他感興趣的事業,地產帶來巨額利潤。那時公司裡充斥著的是反對聲,連跟了他十幾年的恆洲元老都表示不理解,但不久後震動商界的JR破產DL傾覆,證明了恆洲的轉變是多麼明智。

  等通知書的時間裡,除了參加各種畢業聚會,江玥就在家裡鑽研菜譜,彈琴自娛,看碟看閒書,一日覺得百無聊賴,還去報了個書法班學寫毛筆字。

  江珺每晚照舊打電話來,問她今日做了什麼,她細細彙報,總不厭煩地叮囑他酒少喝,煙少抽,早些睡,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而他聽了哈哈大笑,“太厲害了,連馬太福音都搬出來。”她問他什麼時候回來,抱怨一個人在家快悶死了。他說,你去找同學玩啊,或者請同學來家裡玩。她說,同學哪有你好玩。他又笑,說快了,一定比通知書早到家。

  每次掛了電話,她都要靠在沙發上回想剛剛的對話。她覺得快樂,而且似乎感覺到一點那所謂“存在的價值”,因為她讓一個人笑得那麼爽朗。

  上午她去市圖書館上書法課,下了課去對面的一茶一坐或者麥當勞簡單解決午飯。

  她到筆莊挑了適合寫大字的純羊毫筆,買來墨水,硯臺,毛氈,大刀的毛邊紙。在書房江珺的核桃木大桌臺上,攤開紙,調好墨,練習早上所學。筆豪緩慢的在紙上劃行,讓人摒卻思慮。

  通知書終於到了,她如願地進了J大經濟系。學校信上通知她九月三日報到,九月五日開始軍訓。

  江珺直到八月十四日才回到祁寧。

  風塵僕僕地到家已是夜裡九點。江玥為他熱飯菜,轉頭看見他倚在身後的飯桌上喝啤酒。

  江玥算著能這樣一起的時間不到二十天了,不知怎麼就記起書法課上臨的那首古詩:“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一天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其實她不過是去三百公里外讀大學,坐車不到四個小時就到了。可她就是對即將的分離憂心忡忡。

  江珺見她紅了眼圈,為自己的食言連連道歉,一邊哄她:“過幾天就是你生日了,我們好好給你過個生日。就去浪芽島怎樣?讓我將功補過吧。”

  見她破涕為笑,江珺刮她鼻子,“又哭又笑,小貓撒尿。”

  她是那麼憧憬這個生日的到來,卻無能預見這個生日讓一切變得面目全非。


  10
  那天開始得那麼完美。

  江玥一早就收拾好兩人去海島要帶的裝備,拎著包一步一跳地下樓,卻見江珺從車庫裡開出一輛銀色的敞篷車來。

  “咦,你這個資本家還挺有良心的嘛。”

  “人家新婚燕爾,我總要識趣吧。” 江珺甚少自己開車,而司機王浩前陣剛結婚就跟著江珺出差了,今天正好放他假。

  “就我們倆才好呢。”江玥打開車門,坐在他身側,從包裡掏出墨鏡,遞給他一副,自己也帶上。

  車開上濱海大道,風迎面吹拂,而心情就像被吹起的衣袂,飄揚再飄揚。

  江玥打開車內音響,電臺的音樂頻道放鄧麗君的老歌,她跟著哼,甜蜜蜜,再見,我的愛人。再然後響起了《我只在乎你》:“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樸素的歌詞簡單的旋律,一下擊中了她。是呀,如果沒有遇見江珺,她會是在哪裡,而那樣的人生是否還要去珍惜。

  她望著江珺的側臉,陽光像在他蜜棕色的皮膚上灑了一層金粉。

  “怎麼啦?呆呆的。”

  “叔叔,謝謝你。”江玥想他會明白她的意思。

  他揉揉她的頭,“傻孩子。”

  那甜美的女聲還在反反復複的地唱著,“……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別讓我離開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絲絲情意。也許有那麼一天,你說即將要離去。我會迷失我自己,走入無邊人海裡。不要什麼諾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憶活下去……”

  以前她從沒留意過這首歌,此刻聽來,心潮湧動,一字一句唱的是她藏在心底深處的告白。要到後來她才意識到,其實那更像是一個讖語。

  浪芽島在祁寧東側,面積近二十平方公里。從前只能靠輪渡來往,政府準備開發此地,便建了一座跨海大橋。

  車行了近一個小時,他們抵達島南面的假日酒店。江珺要了兩間相鄰的海景房。放下行李,兩人踢踏著人字拖往海灘走。

  酒店花園外就是浪芽島最好的海灘,灘上沙色如金,細軟純淨。

  他們躺在躺椅上,在樹蔭下享受著冰啤酒配玉米片。海浪聲近在耳畔,風吹來,和煦慰人。

  江玥從扔在地上的帆布袋裡拿出書來。

  “呀!糟糕”,她沖江珺吐了吐舌,“我忘了帶你的偵探小說了。我的分你一半,怎樣?保證你愛看。”

  那是一本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她按篇章將書撕成兩半,遞給他,“看吧,我多大方,我才一篇《黃金時代》,你有《三十而立》、《似水流年》、《革命時期的愛情》、《我的陰陽兩界》。”

  江珺接過,打趣道:“是,小姐,您真慷慨,新書也捨得撕。”他喜歡她灑脫的做派,那對物的不留戀不執著是很難得的。

  他們在濤聲與海風中,靜靜地並躺著,分享著閱讀同一本書。

  中午去酒店的餐廳吃海鮮。江珺把蟹黃專門剔出來給她,堆了小小一碟。
  飯後在爬滿葡萄藤和淩霄花蔓的木柱長廊,開一支紅酒慢慢喝著,身體陷在搖椅裡晃晃悠悠,香夢沉酣。

  江玥醒來,見江珺胳膊上覆著一朵被風吹落的淩霄花。她拈起這火紅的小喇叭,從江珺的手臂輕輕地撩上脖子,見他沒反應,大起膽子,短撇在他的額頭,一橫過濃黑的眉,豎勾劃過眉心越過挺拔的鼻樑,剛觸到鼻翼,就被那只大手擒住。

  江玥心一顫,她竟然要在他面上寫那句話!轉瞬又擔心他不會知道她要寫什麼吧?不,不會的,她連一個我字都沒寫完呢。

  江珺一手繞過去捏住她後頸,他就喜歡這樣撚她,像逗小貓一樣。“小壞蛋,眼睛滴溜溜轉,又想幹什麼壞事。”

  江玥怕癢地縮了縮,趕快轉移話題,“快起來,上去換泳衣,我們好去游泳啦。”

  她穿著最最普通的運動式泳衣,淡粉色的背心短褲,皮膚白瓷般光潤透明,胸豐滿,腿筆直勻稱,兩截間露出一段細腰。江珺心裡讚歎造化鐘神秀,但眼睛已不敢多停留。

  這是游泳的人還不是太多,江玥帶上泳鏡,潛入海裡,水溫正合適。她只會狗爬式地撲騰,腳一觸不到底,就害怕,抓著江珺直叫。

  “沒遊前,說得最興奮,到了水裡就做逃兵了。沒一點出息。”江珺護著她往外遊。

  “你千萬別走開啊。”得到江珺的保證,江玥放開手腳遊起來,打出的水花濺了江珺一臉,一個浪過來,她又驚慌地找他,完全是孩子氣的。

  直玩到日落,他們才回去。沖過澡,又大快朵頤飽餐了一頓。

  很久沒有這樣痛快輕鬆了,對他們來說都是如此。從學業和工作中脫身出來,兩人相伴到一個小島,沒有負擔地玩樂休息,這樣的一天,夫複何求。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1:53

  第六章

  11
  日幕降臨,他們在沙灘漫步,海水沖上來漫過腳又褪去。

  江玥穿著白色無袖襯衣,衣擺在腰間系了個結,一條珊瑚色的輕紗裙,裙裾為風吹起,常拂到江珺腿上。她的手掛在江珺的臂彎,遠遠望去,兩個身影,誰說不像情侶。

  他們一直往前走,沙灘上已經人聲喧騰。祁大的學生在沙灘上紮了一圈帳篷。帳篷前的圓形空地上擺著架子鼓,電子琴,話筒支架,幾把椅子,打起野營照明燈權作舞臺燈光。

  這周圍已聚起觀看的人群,江珺和江玥也站在一旁翹首以盼。

  一個胖胖的男生拿起話筒說話,“我們是都是一群愛好音樂的工科生,在大學聚到一起。未央歌已經辦了許多次,這一次我們把它搬到了東海邊。廢話不說,我們唱起來!”

  吉他手撥動琴弦,幾個簡單往復的和絃,剛才講話的男生扯起嗓子唱,“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再次映著我那不安的心,這是什麼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

  那是許巍的《故鄉》。“我是永遠向著遠方獨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總是在夢裡我看到你無助的雙眼,我的心又一次被喚醒,我站在這裡想起和你曾經離別情景,你站在人群中間那麼孤單,那是你破碎的心,我的心那麼狂野……”男生模仿許巍暗啞的聲音,在這海島一角的日暮時分,唱起浪子、遠方、女人和故鄉,別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況味。

  江玥也加入人群唱和:“你在我心裡永遠是故鄉,你總為我獨自守候沉默等待……總是在夢裡看到自己走在歸鄉路上,你站在夕陽下面容顏嬌豔,那是你衣裙漫飛,那是你溫柔如水。”

  在哼鳴未盡的餘音裡,江珺看一眼江玥。探照燈映著她半邊的臉,眼睛清亮溫柔,眼白裡帶一點嬰兒藍,海風吹起衣裙漫飛。他自覺心突然跳得慢了一拍。

  一晚上唱的是每個人學生時代都會唱的歌,許巍,齊秦,鄭鈞,老狼,崔健。

  演出很簡陋,彈唱的人也未必才華出眾,但這卻是一場很有意思的表演,讓每個經歷過青春歲月的人都回想起當年。到了夜裡十一點,這群年輕人還唱得正酣。

  江玥興致盎然,不願離去。“我們也去弄頂帳篷,躺進去聽音樂,還可以露營,多好玩。”她搖晃江珺的胳膊,帶點撒嬌地央求,好不好嘛。

  江珺也覺有趣,樂於成其美意,便去租了一頂雙人大帳篷,在演出場的不遠處搭好,鋪上防潮墊。收拾妥當,江珺拉開帳門,做手勢,“請吧,我的公主。”

  江玥笑嘻嘻地脫了鞋爬進去,江珺隨之進來,原本帳內寬敞的空間頓覺小了許多。

  他們也不點燈,把毛巾毯一卷墊在腦後作枕頭。兩人頭靠得很近,仰躺著,聽著令人唏噓的情歌伴著永不停歇的海潮聲。

  細紗帳頂外是寶石藍的夜空,繁星綴滿其間。星星閃爍著幽冷的光,它們來自幾十億光年前,在這一刻抵達他們的眼前。置身於這樣深邃無垠蒼穹下,直讓人覺察此身渺小,此生有涯。

  “那是銀河。”江珺抬起手在空中一劃,見江玥納悶,他就伸手去握住江玥的手指,引著她看,北偏東向南方地平線延伸的銀河光帶,又帶著她找到了織女星,牛郎星和天津四,他拉著她手臂打一個三角形,“這是夏季大三角”。

  她的手裹他的手心裡,她拉它們下來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不知道跳到哪裡去了。”

  “胡說八道,”他的大掌貼到她胸房上端,“在這兒不是,傻妞。”

  江玥按住他的掌,讓他的手貼緊她的心,咚,咚咚,一下慢兩下快。

  他的掌上纖細冰涼,那是她的手指,掌下柔軟鼓突,那是她的乳房。

  江珺呼出一口氣,心裡想難道她不知道他也只是個男人嗎?她不曉得她的身體有多大的誘惑力嗎?

  江玥終於放開手,她叫他,“叔叔。”

  “嗯?”江珺鬆口氣,但也隱隱有一點失落。

  “你高興嗎?”

  她明知道答案的,卻仍要確認一遍,好像小孩子做了什麼事要向大人邀功。

  沒聽見他應聲,江玥側轉頭來,只見他嘴角斜彎上去,閑閑地散出的笑意。

  那一刻仿佛是鬼使神差,她俯身湊近他的臉。幻想過太多遍了,所以她做得是那麼自然。她吻上他的嘴角,吻他冒出青須的下巴,再挪上去親他的嘴唇,像膜拜神明,像將自己獻祭。

  江珺整個人被定住了,呆呆地任由她的唇印上他的嘴角滑到下巴滑上嘴唇,直到她要離開,他才反射般地噙住她。

  那是薔薇的花瓣,少女不乏生澀卻異常甜美的初吻。

  也許是受白天看的王小波的蠱惑,黃金時代裡王二和陳清揚在章風山上那樣坦然恣意地實踐他們的偉大友誼。

  她回吻他,試探地伸出舌頭去舔,結果是被他席捲而去,給他一點,他還要更多。

  她全部的重量都在他身上,飽滿的胸部壓著他的胸膛,腿松松地搭著他的腿。

  天上的星辰與地上的欲望,兩樣事物都是最為自然恆久的,從有這個世界以來,從有男人和女人以來。

  這刻他情動到糊塗,忘卻了所有的理智,忘卻了該有的顧慮。他手探入她的衣襟,伸到後面解開搭扣,迫不及待要撫上她的乳,是的,他已被它刺激了一天,現在終於將它掌握。

  身體感官獨立了自己的意志,一步步給他下達指令,另一隻手撩起她的裙子,往上再往上,緩慢地接近目的地。他耐心而細緻地探索著那片未經開墾的沃野。

  江玥的心劇烈地蹦跳,她看過許多歐洲的藝術電影,那些□場景是她的性啟蒙。但當那影像裡的一切真實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發生在自己和自己渴望的人之間,她被衝擊得暈眩。暈眩中所有的感受卻特別地鮮明。

  她整顆心和整個身體在他的撩撥下瑟瑟地顫抖著。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2:05

第七章

  12
  或許人生的劇本都是早已寫好的,只是那人自己不知道。否則怎會有佛教的因緣,怎會有回教的前定?

  所以那天的事情也是註定了的。

  當他們沉浸在情欲的潮汐中,以最陌生的方式接近最熟悉的人。那種最原始的渴望,那種新奇與熱切,被突兀地一聲巨響震斷。

  江玥是特別容易受驚嚇的,這次也不例外。隨著爆破響起的是她恐懼的驚呼,她將頭緊緊埋入江珺懷裡,像要躲避外界的傷害。對她來說,那裡是最安全的所在。

  而江珺也是猛然一震。他被這一聲巨響給驚醒了。把她從自己身上撐坐起來,然而眼前是怎樣一副景象,他簡直難以置信。坐在他身前的她,髮辮散亂,胸乳從敞開的衣襟中躍出,那兩點挺立猶如春雨中初綻的桃蕊,裙子被撩到腰間,而他自己呢,抵著她腿根的那處是那樣堅硬分明。

  這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是他最為珍愛的寶物。她並不曉得自己是那麼美。那麼他要將之據為己有嗎?

  江珺抹一把臉,先前的燥熱已經冷卻下來。他眼望地面不動聲色地說,“你把衣服穿好,我在外面等你。”

  江玥為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手足無措。所有的事都來得太突然了。他莫測難明的神色,讓她惶惑。他和她到了這局面,接下來他要怎麼做,他會怎麼做?她要怎麼辦,她又能怎麼辦?表白自己的心跡?還是聽憑發落?

  她機械地整理好衣衫,跨出帳門。帳外他面海背身長立,背影是無盡的蕭索。

  爆炸聲仍此起彼伏地轟鳴,仿佛不把天地掀翻誓不甘休。

  原來那不過是祁大的學生結束了表演在放焰火。煙花一束沖上高空,分成簌簌墜落下來,耀眼的美麗轉瞬即逝。太過激烈的東西都不長久。

  江珺和江玥的這場肉身歡宴在不絕於耳的轟鳴聲和刺目的亮光裡宣告終結。

  他在想什麼?她的大腦是一片混沌。對已經發生的和即將要發生的,她都沒有能力思考。他們一路往回走,兩人都默不作聲。

  “先休息吧。我們明天再說。”他送她到房門前,只留下一句我們明天再說吧。

  她早就知道,他們之間是不平等的,無論他對她多縱容,他對她擁有最高制裁權,而她始終是卑微的。

  事情是一件接一件發生,不給你任何喘息迴旋的餘地。

  她一夜未眠,坐在窗前看天空從深藍一點點變淺,泛紫,再轉成金紅,直到霞光照耀在綠松石般澄淨的海面。第二天已經來了。他要對她說些什麼?

  七點剛過,她的房門就被敲響,她幾乎是飛身去開。

  他站在門口並不進來,“我現在馬上要趕到雅加達去,我們有艘船出事了。我讓小王來接你,他應該馬上就到了。”

  她靜默,點頭。

  “這次怕要待不少天,可能送不了你去學校了。我要是沒回來,小王會給你安排好的。”

  “哦”,她點頭應道,將心上的失望從面上掩去。

  “你在家好好照顧自己,把要帶的東西都整好,缺什麼就去買。我們電話裡聯繫。” 他抬起手將她額角垂下的一縷頭髮夾到耳後,然後步履匆匆地走了。

  他表現得一如往常,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平靜得她都要懷疑昨晚的驚心動魄只不過是她臆想出來的幻境。她摸摸自己有些腫脹的嘴唇,胸中苦澀難言。她沒有他那樣好的涵養功夫,對她而言,那就是天大的事。

  她到江珺房裡收起他換下的淺灰色馬球衫,藍色沙灘短褲,看,他是多麼習慣有她在。

  王浩的確很快就來接她了。

  她帶他去昨天紮帳篷的地方。帳篷還在,他們拆下還去店裡退回押金,一切似乎安好如初,惟有她變了。

  到了停車場,已經不見昨天他們開來的那輛銀色敞篷保時捷。江珺已經走了。

  她告訴自己這只是一次尋常的分別。她不是不懊惱自己的莽撞,有些事情藏在心裡就好,做了出來就再無可挽回。她沒有資本去賭,更輸不起。


  13
  回到祁甯,江玥鎮日一人在房子裡踱來踱去,從客廳到陽臺,從書房到臥室,從廚房到衛生間,她覺得這個住了近十一年的地方,從未這樣空曠過。

  其實江玥知道並不是地方大了,而是她的心空了,飄來蕩去不得安穩。

  她覺得寂寞,無限的寂寞。她想他,但她不能打電話給他。

  這次他去雅加達處理的事件情況嚴重,恆洲的一艘散裝貨輪運貨到印尼,眼看就要到港了,卻在爪哇海域遭遇了風暴,船隻失事人員失蹤。雖然都是投了保的,但他要忙著與各方交涉,身上負擔必定不輕。

  她也不敢打電話給他。她能說什麼,難道去問“你要我還是不要我?”她斷斷沒這個膽量。

  所以她只能等著。她算過時差,雅加達比北京時間只晚一個鐘頭。

  八月二十日,日暮降臨,江玥從冰箱搜刮出一袋冷凍水餃,煮來填餓了一日的肚子。胡亂吃完,便守在電話機前。電話卻一直紋絲不動,她開始坐立不安。拿著遙控器將電視頻道按了一遍又一遍,卻一眼也沒看到螢幕裡出現過什麼。這樣不行,她到書房在書桌前坐下,鋪紙蘸墨,用王羲之的小楷筆法抄古詩源,像中世紀的修道士抄寫經文那樣,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也試圖讓時間快些過去。這一天她總是想起他,想起昨夜星空下,他曾在她身上意亂情迷。“明明上天,燦然星陳,日月光華,弘於一人。”你看連年代那麼久遠的古詩源也來提醒她。

  月上中天,將近十一點,電話鈴總算響起。她有一瞬的躊躇和膽怯,可當話筒放在耳邊,沙沙的電流聲裡傳來他厚沉的嗓音,她覺得這一天的焦心等候都是值得的。

  江珺對她簡單地說了事故的進展,貨算全毀了,不過失蹤的船員都已經找到,萬幸都還活著沒生命危險。她寬慰他別著急,這樣已是最好的結果。他說是,接下來的事情雖然又多又雜,但按程式走就好。他長歎一口氣,聽得出很累。

  江玥知道該來的總歸要來的。

  他說,“玥玥,昨晚的事,是我做的過分了,對不起。”

  “不不,我是自願的呀,你知道,是我主動……”

  “玥玥,你不該那麼做。你不該試探我。你從小跟著我,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你才十八歲,不是?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你的面前有無數種可能性,你將來會為今天的決定後悔。”

  “我不會後悔。”

  “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怎麼說。玥玥,你還小,你不知道世界上是沒有永恆的愛的,卻有永遠的親人,在別人看來你是我的侄女,在我看來,你一直是我最寶貝的小女兒。我不想失去你。”

  “不,我知道我就是愛你。我一直愛你,也會永遠愛你。”

  “你看,我們對愛情的理解都不一樣。”

  “你是怕別人說我們閒話嗎?你是怕別人會怎麼看我們奇怪的關係嗎?”她設想過可能有的阻礙和詰問。她早已準備好,而且他是那樣開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忌諱世俗的眼光。

  “我也是怕的。人年輕時會為了愛,拋頭顱灑熱血,義無反顧,可是他不知道後面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也許他原以為根本不足為懼的敵人,恰恰把他給擊倒。我老了,我要考慮許多,為我自己也為你。”十幾年來他經歷過許多情愛信義,人心叵測世情變幻,他心已變硬,情已冷卻。那種恣意昂揚的姿態已經不屬於他了。這些年他在商場磨礪,每走一步都想著五步之後,如此籌謀規劃才有今天的資本和實力。

  她想不出話去反駁他。他用年齡用閱歷來舉證,那意思是她沒經歷過,她沒有資格反駁。

  “你一直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很可愛,很聰明,我也很喜歡你。你馬上就去上大學了,在大學裡你會遇到許多年輕優秀的男生,他們才是你愛情的試煉對象。而我是你的親人,我不希望有一天失去你。你也不希望失去我,不是?”

  這些話他講得異常艱難,比與任何刁鑽的客戶談判還要難。他搜尋合適的詞句,生怕錯上加錯,讓她誤會,令她受傷。

  原本對他們的關係,她也想不出一個結果。她沒有目的,也沒想要得到什麼。她是想做他的情人嗎?她想過也沒想過。她想要的是——我愛你,請你接受我的愛,如果你也愛我,那就是更好了。這個十八歲女孩的愛情,是飛蛾撲火式的,她匍匐在她所愛的人身前,要將自己獻上。

  可他不要。他說的理由她不認同也不理解。但拒絕了就是拒絕了,不論他講得怎樣委婉。

  掛了電話,江玥像一隻被紮破的氣球,噗噗地往外漏氣,瞬間癟了下來,整個身體塌在座椅上。

  風吹起透明的輕紗簾子。大落地窗外的夜空上,月亮高高掛著,很大很白,夏夜的月光卻是那樣寒涼,直滲到人心底。對它來說,人世間一點男女情愛算什麼,它只管自己一夕如環,夕夕成玦。

  農曆七月廿一的月亮,圓滿的弧線已虧缺了一邊。在江玥看來,那正映照著自己命運的盛極初衰。十八歲的她以為,人生若是一條拋物線,她便已過了最高點,往後就是一條向下的路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2:19

  第八章

  14
  到了開學日期,江珺果然沒能從雅加達回來。王浩將她送到康州,送進J大,陪她辦完報到手續,找到宿舍,安置好各種生活用品。臨走前,還請江玥的室友,連同室友的父母一起吃了頓飯,請他們多照顧她。

  雖然未必不是出自王浩真心,但江玥知道這一切江珺都是交待過的。她始終生活在他的庇護下,衣食無憂,處處有人照應,還有一張用之不竭的銀行卡,無需為錢煩惱,這是多大的幸運,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到了晚上,同舍的四個女生已經彼此認識,知道了每個人都打哪兒來,芳齡幾何,什麼星座,繼而開始探究一些比較深入的問題,比如有沒有男朋友?這是康州本地女毛曉晨發起的,她自己先招了有一個高中就一起的男友,就在隔壁工大。另外兩個室友陳馨和李瑩瑩都說沒有,在毛曉晨逼供下,陳馨改口承認有個曖昧對象在上海。之後三人把矛頭轉向一直安靜坐著整理東西的江玥。

  “嗨,江玥你呢?你不會也沒有吧?”毛曉晨拉過椅子坐到江玥旁邊。

  “我還真沒有”。江玥一天情緒低落,別人問什麼,她答什麼,再沒有多餘的話。

  “騙誰呢?你看你手上拿的,不是你男朋友的又是誰的?”

  “誰的也不是,就是我自己的。”江玥正將行李箱中的衣服整出放入櫃子,這會兒拿在手上的便是江珺的一件煙灰色毛衣。

  她有一瞬地發怔,這件毛衣還是她陪他買的呢。前年他帶她去到倫敦出差,下了飛機才發覺八月末的英國竟這樣冷,江珺擁著她跑進機場的免稅店,兩人買了男女同款的圓領羊毛衫,她挑了酒紅色,他的就是這件煙灰了。其實她還拿了他的一個打火機,一件T恤,一件襯衣。江玥也知道自己的行徑有些怪異,她只是想身邊有些他的東西罷了。

  報到完第二天就軍訓了,在烈日下暴曬了兩星期,然後開始上課。這期間江珺也打過電話來,他通常得閒已是晚上九、十點鐘,而這時正是室友煲電話粥的時間段,打得進來都是見縫插針的碰巧。江珺讓她去買個手機,等她買來了,他卻沒有打來。直到國慶放假,他來康州看她。

  她雀躍地奔出校門,卻見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女人,站在他身畔挽著他的手。而他還是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江珺只簡單地為她們介紹,“我侄女江玥。”又對江玥說,“俞新蕊,你叫俞阿姨或者俞老師都行,她在祁大教書。”

  江珺開車過來。江玥正要上前,俞新蕊卻已打開車門坐上了副駕駛的位子,動作自如仿佛本該如此。江玥在後座一路盯著江珺看,他的側臉,他的手臂,肩膀和脖頸,她知道他已經不再屬於她。或許從來沒有屬於她過。

  他們去逸園吃飯。飯桌上,一直是俞新蕊在說話,她是祁甯大學經濟系的講師。她與江玥講學界的軼事八卦,向她傳授學習經驗,殷殷指導她——你現在至要緊是把數學學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微觀宏觀課上教得太淺,你要自己挑選好的課本,曼昆做為入門讀物,往後可以看斯蒂格利茨。哈耶克,熊彼特這些人的書可以早點讀,涵養很重要,看過好東西,才會知道深淺,手低不可怕,眼界低才要命。

  江玥唯唯諾諾,她知道江珺一向欣賞知識女性,她們有思想,趣味高又獨立。

  聽兩人一個說著一個應著,江珺卻是含笑不語。只在點菜時,俞新蕊要叫魚翅煲飯,他打斷,“不要魚翅。有次我吃魚翅就被罵沒良心,也不知道她打哪兒看來的,說那些漁民把鯊魚鰭割掉,然後放它們到海裡自生自滅,結果鯊魚沒了鰭,遊不動,沉到海底活活餓死。”

  江玥的心狂跳起來,你聽,他都記得,她說過的話他都記得呀!

  俞新蕊笑著問,“小玥還是動物保護主義者?”

  “她呀,還捐錢給北極熊保護協會呢,可自己平時走在路上連只小狗都怕。”

  他一口一個她,而她就坐在跟前,這又是為什麼?紅樓夢裡賈寶玉說,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江玥是真糊塗了,心裡的疑團越積越大。他與俞新蕊之間別有一份熟稔,好像是她插足不進的。

  吃完飯,他們回J大校園散步,十月的梧桐樹葉已經發黃,一片一片顫悠悠地墜落,俞新蕊走在路的裡邊,江珺走在中間,江玥在他的左側,陽光斑駁地投下影來。江玥聽出來了,俞新蕊大概比江珺小四、五歲的樣子,因為江珺大學畢業,俞新蕊才剛入學。他們閒話著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活,江玥低頭專注地踩乾枯的落葉,卡嚓卡嚓踩起來很解氣。

  突然間,江珺猛地把江玥往身上一拉,江玥還沒回過神一輛車已經刷地越過,近乎擦著江玥過去。“媽的,學校裡不是限速嗎!”他這樣溫文爾雅的人都罵髒話。

  他將她的胳膊抓得很緊,放開時都可以看到手指用力握出的紅印子,而那掌心溫熱的觸感不知是餘留在她臂上還是心上。

  她覺得自己快透不過氣來,再也受不了這樣走下去了。

  江玥隨便扯了一個藉口,說自己和室友約好了兩點半要去小放映廳看北野武的專場。

  俞新蕊殷切地問,“要不要我們送你過去?”她說“我們”,說得那麼自然。

  “不用不用,就在剛剛過去的橋那邊。你們往前再逛逛吧。”

  江珺看了看表,“行,我們也得走了,這下出發,差不多五點能到曲城。”

  “對啊,我爸媽肯定早在等著了。”

  “那你們一路順風。”他是去見她父母?!江玥抬眼望他,可他不做任何回應,就像他不解釋為什麼會突然出現俞新蕊這個人,他是怎麼認識她的,短短時間他們竟然親密至此。

  道過再見,江玥轉身往回走。沒走幾步,江珺追過來叫住她。他站在她面前,那樣高大,像一顆永遠可為她擋風遮雨,可讓她倚賴休憩的大樹。可是他說,“玥玥,你別想太多。過得高興點。別太緊張功課,心情放輕鬆,多找朋友玩玩。以後你會知道人生再沒有這麼好的四年時間了。”他早就應該看出她不開心了,臨到要走才來安慰,說的卻是這麼些話。

  江玥跑回宿舍,一下撲倒在床,胸口滯澀發痛,她想大聲吼叫,但最終只是埋入枕頭,發出壓抑的沉悶的嗚咽聲。

  他的欲言又止,她豈會不明白。江玥嫉恨俞新蕊,她可以平視他違逆他。而江玥自己總是裝作“好,怎樣我都可以接受的”,她在別人面前,包括在他面前都是無比的自尊,其實她很清楚那是因為她過於自卑。

  江玥決心要最大密度地體驗生活。既然他總是說她不知道愛之真相,那麼她就親身去嘗試,去求證。此後一段時間,江玥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她開始關注男生,有人約她出去,她爽快地答應,若見到有好感的男生,她也能主動地搭訕來往。她像獵人搜尋獵物,像農夫挑選種子一般尋找可能的戀愛對象。更重要的是她對戀愛抱著一種輕率的,儘管放馬過來的態度。

  也是從那時開始,江玥患上失眠,每到夜裡她便不能入睡,黑暗裡總有一股想要吞噬她的力量。她在書櫃底下藏一瓶白蘭地,夜深人靜時,喝上一杯,讓酒催她入夢中尋回那失落的心。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2:31

第九章

  14
  有些事就是這樣,你越想要就越得不到。

  江玥那麼強烈地渴望一次戀愛,卻始終沒能找到可與之戀愛的人。在一所男多女少,性別比例嚴重傾斜的大學校園裡,江玥不乏追求者,其中也有她頗為欣賞的人。可問題是,當她與一個人足夠接近時,她便覺得索然無味,所以每一次的交鋒都是草草收場不了了之。

  江珺以為她只是小女孩心思,認識一些新的人遇見一些新鮮事,也就能拋開至少忘懷對他的那點執念。可是世上有一樁事叫做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當她領略過一個成熟男人的魅力,教那些男孩如何再入她眼?

  她對一切都提不起勁,放眼望去每個人的生活都在前進,只有她陷在泥沼裡,連爬也爬不動。冬天的康州很冷,是南方的濕冷。逢上放晴的日子,江玥逃掉課,坐在圖書館的臺階上曬太陽,只有這樣大的太陽才能曬到她發黴的陰暗的內心裡去。

  認識陸沙時,她就是這樣的狀況。

  那天江玥在齊成英的經濟學文獻選讀課上做了一個Presentation,齊成英很讚賞她的英文表達。下了課他叫住江玥,說他正在組織一個國際會議,急需人手幫忙聯絡接洽外國學者,問她願不願意幫忙。江玥答應了。

  然後齊成英的研究生就帶著一疊的資料來找她了,那人正是陸沙。

  陸沙先是打電話給她,兩人約好在江玥的宿舍樓下見面。陸沙倚在自行車後座上,打量進出的女生,短裙黑襪搭靴子,陸沙想她們難道不覺得冷嗎?然後就瞥見一個女孩朝他走來,藏藍色的格子大衣,肩膀微微縮著,雙手抱一個熱水袋揣在懷中。

  兩人對一下眼神,陸沙先開口,“是江玥吧?我就是剛給你打電話的陸沙。”

  “你好。需要我做什麼?”

  陸沙打開文件袋,拿出會議說明,邀請函,學者的位址資訊和航空信封,一邊指給她看一邊說,“你負責聯絡這幾個人,先把邀請函和會議說明填好,然後郵寄給他們。國際信封的寫法你清楚吧?”

  “嗯,英文的沒問題。這幾個日本的要怎麼寫?”

  她的手指著紙上的日本名字,頭側過來,髮辮正好垂到陸沙的手上,癢癢得摩擦著,他聞到一股清甜的香味。

  陸沙斂籠心神,給她解釋日本信封有兩種寫法,直寫式和現代式都可以,純憑個人喜好。

  “你寫好後,可以拿給我一起寄,也可以自己拿去寄掉,然後把發票給我。”

  “嗯,我知道了。沒事的話,我進去了。外面太冷了。”

  傍晚天黑得很快,風勢凜冽。陸沙突然很想握一下她的手,看那玫紅色的永字牌熱水袋到底有沒有溫暖她。這個念頭來得太奇突了。

  陸沙笑著說,“沒事了,你趕緊進去吧。咱們明天見。”

  他站著沒動,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道裡。現在居然還有女孩編著兩根麻花辮子垂在胸前。

  陸沙把能與江玥接頭的機會都攬了過來,每次江玥去辦公室交差總是能見到他。

  “真巧啊,你也在。”次數多了,江玥也明白這是陸沙有意為之的結果。所謂邂逅和緣分,其實是“兩個人的巧合,總有一個人堅持。”但陸沙沒有做過任何熱烈的表示,他總是維持一個合適的距離,對她友善體貼,非常紳士。

  他們的話題漸漸從手頭的任務延展開來,陸沙順著她的意思,她喜歡看電影,他便與她談論電影,只是他並不迎合她的口味。陸沙帶她去一家非常隱蔽的小店淘碟,非常普通正常的一家音像店,他徑直走到底,熟門熟路地推動立式空調後的木板,拉著江玥鑽進去。原來這片木板後暗藏乾坤。很小一個隔間,陸沙拿來一把小凳,讓江玥坐著,自己則蹲著,從角落里拉出四個紙箱的DVD。他們一張一張的巴撿,江玥專挑那種悶死人的大師之作,伯格曼,布努埃爾,塔可夫斯基,陸沙則是動作科幻和歷史。有了這次的經歷,他們便常常約了一起來,買完碟,一起吃頓飯。一來二去,陸沙成了江玥在J大最密切的朋友。

  之前江玥無論與誰都是淡淡的,在宿舍她是很大方的人,又是那樣能隱忍的性子,有不滿也總是憋在心裡,不說出來。宿舍裡毛曉晨和李馨為誰扔垃圾大罵對方是神經病,結果吵完後她們反而成了死黨,江玥與誰都友好,但與誰也沒有深交。

  她從來不怕孤單,也不怕被孤立,但人群中的歡笑和嬉鬧,總是映襯出她的落寞,那是她最難承受的。現在陸沙成了她朋友,江玥有點放肆地汲取他慷慨給予的暖意,吃飯有人陪伴,散步有人相隨,打乒乓球有對手,甚至與室友的不愉快,她也會說與他聽,從前她是自己慢慢地將之消化,現在可以一股腦傾瀉出來,不知多輕鬆。

  細算起來他們認識不過一個多月,可在江玥的感覺裡陸沙已經是老友了。正在江玥以為男女之間真的有純粹的友誼,她和陸沙就是一例的時候,陸沙用行動糾正了她的認知。

  週五晚上九點多的樣子,江玥在辦公室裡寫郵件,答覆一個新西蘭的學者對會議往返旅費報銷的詢問。陸沙裹著風跑進來,手裡抱著一得閣墨汁,毛筆,和大張灑金紅紙。

  江玥奇怪,“你幹什麼呢?”

  陸沙解釋,“兩個師兄交代的差事,他們要論文答辯了,忘了去列印榜貼,找我來給他們寫。以前所裡常找我幹這事兒,現在少了很多,都知道找列印店打去了。”

  這個辦公室是齊成英為他的研究生要來的,專門讓他們在這裡自習用,大桌台,每人配了一台電腦,條件不是一般的好。也許是週末,整個辦公室走得只剩陸沙和江玥兩個人。

  江玥幫陸沙調好墨,陸沙鋪開紙計算著字的佈局。江玥站在一旁,看他用一手顏體的正楷寫下答辯人,論文題目,答辯委員會成員,江玥心裡直嘆服。

  “想不到你毛筆字寫得這麼好!深藏不露啊,老陸。”

  “還不是從小被我爺爺給逼出來的。練得可苦了,那會兒我多小啊,每天不寫完三張大字,就不許睡,一早起來還要寫。”

  “像你這樣練的童子功才好。我也喜歡寫,可是連手腕都用不好。”

  “來,你寫給我看看,本大師免費指點你。”

  江玥坐下來,接過陸沙為她舔好的筆,寫了一句“江邊何人初見月”。

  陸沙想了想說,“不錯啦,小妞。你的問題是勾的筆劃寫得不自然。太厚了。要這樣。”

  陸沙演練給她看。江玥看完,執起筆試寫。邊字要寫到橫折勾時,陸沙握住江玥的手,帶著她橫,提筆折過,豎下,駐筆,再出鋒。

  她的手和他想像的一樣的冰涼,他想起一句話——垂手明如玉。

  房間裡開著暖氣,江玥的大衣脫在一旁,只穿著一件黑色的毛衣,從裡面翻出天藍色的襯衣領子。那會兒陸沙站在她身後,一垂眼就看見她的脖子,白皙纖巧,因為低著頭,連帶頸項下面的一點肌膚,也從襯衣領彎處露出來,仿若和服的後領,似隱似現,無端勾起人的窺探欲。陸沙慢慢地俯身下去,嘴唇終於貼到了上面,他極小心地親吮,那裡就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紫紅色的印記。

  陸沙直起身,放開江玥的手。他輕咳兩聲,臉頰因為剛才的唐突舉動,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而微微泛紅。

  “江玥……你知道嗎?”他停頓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喜歡你。”

  江玥一直背對著他。他親她的那一霎,她心頭像被金屬刮擦了一下,驚詫過後是尖銳的疼痛。她想起那個人,他是特別地喜歡捏她的脖子。

  對陸沙的話,江玥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還是怎麼想就怎麼說吧。

  江玥說:“你喜歡我,我很高興。我也喜歡你的,可是應該不是那種喜歡。”

  答案在陸沙心裡轉了一圈,他隨即釋然地笑笑。“沒事,我喜歡我的就好。”

  陸沙是河北邯鄲人,自古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到了江玥面前,就不由自主地輕柔起來,他想也許男人遇上他真正喜歡的女人都是會這樣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2:53

  第十章

  15
  朋友的界限到哪裡,戀人的起點又在哪裡?有一句流行的日文叫,友達以上戀人未滿,江玥不知道她與陸沙算不算這樣。

  很奇怪,在那個晚上之後,他們再見面也沒有覺得尷尬,因為兩人都挑明瞭態度反而相處起來更坦然。陸沙這個人有他不可多得的好處,他從不刺探,總是接納她。江玥在他面前盡可展露全部的自己。她敢在他面前不高興就擺臭臉,毫不掩飾。有時她甚至直接對他說,“我不高興”,陸沙便會想辦法逗她開心,或者幫她解析為什麼心情不好。對於江玥不願意說的,他就不追問。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情侶,陸沙的朋友見到江玥就開玩笑。江玥也不惱,她是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但誰會拒絕這樣一種和風細雨似的溫柔。

  有一天江玥發現自己居然看完了市面上所有的007電影。她才幡然醒悟陸沙這個大魔頭已經不知不覺把她給改造了。從前她是多麼清高的文藝青年,鄙夷所有好萊塢大片,現在她連美國派都看,而且還笑得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事實上陸沙並沒有改變了她,他只不過是喚起了她凡俗趣味的那一面。

  江珺一直教她不要與人比較,而她是確實沒想過要與人爭的。因為得到江珺的認可才是她行事的標準,她讀高深的書,因為他欣賞有學識的人,她親近高雅藝術,因為他欣賞有品味的人。於是她隱藏起了一部分的自己。可是她畢竟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啊,而這個世界又是多麼千奇百態。

  她想或許自己本來就不是一個有大志的人,可是想到自己將來可能一事無成,無所作為,她又感到惶恐不安,因為江珺不知會有多失望。

  即使與陸沙關係再密切,這最深的焦慮,江玥卻始終沒有對他說起。凡是涉及到江珺的,她都深埋在心底。

  2002年的元旦,陸沙一早就到了女生宿舍樓前,他坐在花壇邊的木長椅上等江玥。幾天前他們就約好,新年第一天要去爬康州海拔最高的霧山。

  昨晚還通電話確認過九點陸沙在女生樓的花壇前等她,可直到九點一刻還不見江玥出現。陸沙等了等,最終坐不住,打了電話到她宿舍。

  毛曉晨接了喊江玥,“陸哥哥的電話喲……”

  “毛毛,你幫我把電話遞過來,好不好?”

  江玥躺在床上,從緊裹的被子裡露出小半邊腦袋,探出手支起電話,“喂。”

  “小懶貓,你又言而無信。還不起來?”想到她居然還躺在床上,陸沙又想氣又想笑。

  “老陸,我們今天不去了,行不?我頭痛。”

  再聽見江玥的聲音,陸沙就覺得不對勁,鼻音濃重,有氣無力。

  “你怎麼啦?感冒了?有沒有發燒?”

  “不知道。就是覺得冷,頭痛得要裂開來。”

  “肯定是發燒了。你快下來,我帶你去校醫院。”

  “可不可以不去啊?讓我躺躺就好。”

  “不可以。你要不下來,我就上去把你扛下來。限你3分鐘,馬上給我下來。”

  江玥不情願地挪下床,套上羽絨服,迷迷糊糊地走下樓。才到樓門口,陸沙就已經跑過來了。他用手心搭一下江玥的額頭,又用指尖摸了摸她的耳後根,很明顯的燙熱。

  “發燒了,走吧,坐我車後頭,我們去看醫生。”陸沙邊說,邊伸手幫江玥把頭髮撩到兩旁,給她戴上耷在腦後的羽絨服帽子,又把自己的圍巾給她纏繞上。

  江玥整個人被捂得嚴嚴實實,像顆粽子般被陸沙扶上車。陸沙蹬起車飛速地往南門口的校醫院騎去。

  江玥是那麼地虛弱,陸沙是那麼地心急,他們都沒有看到旁邊那排光禿禿的水杉樹下,有個男人一直注視著他們。

  江珺打電話到江玥的手機,沒有人接聽,再打到宿舍,一個女孩說江玥剛下樓。江珺從車裡下來,往她的宿舍樓走去,想著應該還能碰到她。

  江珺果然是見著了。那個高大的男生親密地摸她的腦袋,很體貼地給她戴帽子圍圍巾。而她呢,小小的臉隱在羽絨服肥大的帽子裡。她手環著那個男生的腰,柔弱地倚靠在他的背上。江珺看得出來,她信任他。

  他還沒來得及叫她一聲,就這樣看著他們從眼前倏忽而過。

  到了校醫院,陸沙幫她掛號,江玥坐在急診室測量體溫,五分鐘過去拿出來一看燒到了三十九度。逃不了要打針,江玥坐在注射室裡苦著臉,“護士,你紮得輕點,好吧?”

  護士只管自己手下忙活,把江玥的手背拍了又拍找血管,“放輕鬆,手握攏,這小姑娘,血管怎麼這麼細。”江玥聽著更覺毛骨悚然。

  “別怕,我和你說話分分心,一下就好。”陸沙把江玥的頭攬到自己身前,好讓她避開視線。“喏,你看了19部的007,覺得哪一集罪犯的手段最高明?”

  “金手指!”江玥剛呼出口,針已經紮了進來。

  “這下不怕了吧?”陸沙拎著吊瓶,給江玥找位子坐下。他從隨身的背包裡拿出原先準備帶去霧山的蘆柑,提子餅,礦泉水。

  “先吃一點,墊墊饑。吊完針就會舒服些的。”

  “這要多久啊?”

  “剛開始呢,照你這樣的速度,沒四個小時是走不了的。別心急,小妞。我在這兒陪你。”

  江玥環顧四周,扯了扯陸沙的袖子,“你過來些,我有話說。”

  “小樣兒。神神秘秘的。”陸沙把腦袋湊過去。

  “你能不能幫我去買一包那個……”

  陸沙一頭霧水。“哪個呀?”

  “衛生巾。”江玥沒好氣的說。這些男生平日比誰都精,關鍵時刻偏偏犯傻。

  “哦,好。”陸沙若有所思,“有什麼具體要求?”

  “嬌爽,日用,超薄,教超裡應該都有,沒有的話就隨便買吧。”

  “Qui, Mademoiselle.”陸沙快步走出去。

  江玥笑,學了兩句法語就愛瞎顯擺,她喝一口他打開的礦泉水。

  看到江珺進來的時候,她正就著礦泉水吃提子餅。

  江珺在她對面的塑膠椅上坐下來,衣冠楚楚,動作瀟灑。

  江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心裡想他怎麼永遠都那麼好看。

  “傻眼了?”江珺說,其實他也在看她。原來她病了。頭髮披散在衣襟和座椅靠背上,黑髮黑衣顯得她臉色更加蒼白,眼圈青紫,連嘴唇也不見了往日的薔薇色。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看到送你的那個男生正好從醫院裡出來。”

  “你早來了?”她不敢問——你是來找我的?

  “沒有,才一會兒。”兩個人都有點不知從何說起。

  還是江玥忍不住,“今天你沒和她一起?”

  “她在機場了,我一會兒就過去。早就定了元旦去牙買加度假。”

  “真會選啊!這時候加勒比海岸肯定很暖,陽光燦爛。”江玥視線越過他投向鐵窗稜外的枯樹。“是叫紙婚吧?”

  “嗯?你說什麼?”

  江玥像在複述一件事實般平穩地說,“paper wedding,結婚一周年不是叫這個嗎?”

  “噢,好像是的。新年第一天,你怎麼就病了呢?”

  “太冷了。而且我也很久沒有感冒了,是該燒一次的。”

  “傻孩子。怎麼不回自己房子住?可以開暖氣,晚上睡覺也不會凍著。”

  “住學校裡熱鬧些,再說馬上要考試了。”

  兩人又一陣沉默。

  “剛才那人是你男朋友?”江珺還是問了。

  “他對我很好。”江玥答非所問,承認了便是對他撒謊,否認了又顯示自己的軟弱。

  “那就好。我看他也不錯,會照顧人,模樣也好。”他站起來,“你好好照顧自己,多穿點,別嫌難看,身體最要緊。”

  他趨身向前,手指腹抹上她的嘴唇,“還像個小孩一樣,沾了一嘴的餅乾屑。”

  她盯著他的眼睛,直看到他放下手。然後他說,“我走了。”

  “好,代我向嬸嬸問好。”

  江玥把剩下半塊的提子餅一氣塞進嘴裡,腮幫鼓囊囊地嚼著。不不,她不會哭。她昨夜已經為他哭過,還生了病,不能再哭了。

  昨夜,當她站在陽臺上,對面的樓一片漆黑,身後的房間一片漆黑,連天空也不見星月。唯獨她手上亮著一點紅光,風獵獵地將她的頭髮吹得翻飛。他在哪裡?

  這一刻他在哪裡,她不知道,但去年此時,他是和他的新娘一起。那是他們的新婚夜。

  聽到消息的時候,她覺得是惡作劇,怎麼可能?一個最堅定的獨身主義者,居然要結婚。那卻是真的。她打電話給他,他說,是,我要結婚了。她問他,和誰?他說,就是你見過的俞阿姨。

  是了是了,他這人做事都是籌謀過的。

  “你不打算告訴我?不打算請我參加婚禮?”這半年他明顯得疏遠她,現在連結婚也是從別人口中聽說。

  “我不正在告訴你嗎?祁寧這邊不辦婚禮,只在曲城她家那邊宴下客。”

  “好好,很好。”她賭氣掐斷電話。他說結婚,平靜地像說明天會下雨一般。蚍蜉撼樹,她有什麼能力去改變他的決定。

  寒假,江玥回到祁寧。江珺已經搬到了新房,一套院子裡種滿玫瑰的別墅。他們給她留了許多房間,書房,臥室,琴房,但這已經不再是她的家。俞新蕊的父母趁假期過來小住,他們五個人住在一個屋簷下。江玥進退有度,禮貌矜持,多數時間她躲在那些分配給她的房間裡。她不能看見另一個女人靠在他的肩上,與他親昵地切切私語,雖然那個女人是他的妻子。每一個動作,她都能想到更多,想到他們是如何親吻,愛撫,想到他們的身體是如何交纏在一起。她快要被這些想像逼瘋了。

  大年初二,她便逃回了康州。江珺顯然明白她的舉動,因為他沒有勸阻,但他也不會予她任何多餘的幻想。江珺很快在康州給她買了一套房子,就在J大對面的香蜜河畔,三室兩廳,朝南的大陽臺。江玥依照他的喜好,囑咐設計師設計。裝修好後,江珺進來看了一次,卻從未來住過。他們的關係,從夏天演變到冬天,那個裂縫越來越大,大到誰也跨不過去,誰躍不過來,他還在那裂縫上立起一個冰稜面,看得見彼此,但摸過去卻是堅硬的隔絕的冷酷。

  她站在寒冬夜晚的陽臺上,眼淚汩汩而出。是被指間騰起的煙霧熏到了眼睛,還是被他的狠決傷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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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6
  陸沙回到輸液室時,江玥已經在座椅上睡著了,頭歪在一邊,幾絲頭髮垂在嘴角,唇上還粘著提子餅的碎屑。陸沙悄悄地坐過去,把她的腦袋攬過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輸液室裡非常的安靜,窗外樹枝上三兩隻小鳥在飛起停落間啾啾地鳴叫。臂彎裡是江玥隨著呼吸淺淺起伏的身體,如果這一刻讓他化為石像,陸沙也心甘情願。他側頭凝視江玥的臉,一點一點地挪動目光,直想要將這容顏銘刻到心底。額眉眼睫,陸沙看到有光在微微晃動,他輕輕撫過她密長的睫毛直到眼窩。濕濕的水漬,她什麼時候流淚了?

  江玥一晌過後才睜開眼,其實她並沒有睡著。她閉著眼,在臆想中與江珺爭辯,她的每一句話都在情在理,她終於打動他,將他留下。她知道陸沙來了,但她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江玥需要一點時間回到現實世界裡。

  “醒了?不睡了?”陸沙輕聲問她。

  “嗯。”

  “剛剛怎麼哭了?”

  “沒哭,就是打噴嚏打不出來,眼淚汪汪直流。”江玥要想說謊也是張嘴就來。

  “真可憐。快點好吧,要不傳染給我也行。”陸沙嘴唇貼著她的額角,嗡嗡地說著。

  “喂,你正經點。”江玥抗議,輸液室雖然只零星坐著幾個人,但畢竟是有人在的,而且還是在校醫院裡。

  陸沙乖乖地挪開去,卻又伸手把江玥掛到嘴角邊的頭髮抿到後面,順勢要抹她唇上的提子酥屑。這一下,江玥張口咬住他的指頭。

  她小小貝殼般的牙齒咬在他的手指上,麻麻癢癢的感覺沿著他的手直撓上心間。

  陸沙低聲卻誇張地哇哇叫起來,“喂小狗,你才是那個需要正經點兒的人吧。”

  “胡說,我哪兒不正經啦。”

  “別說你不懂啊,你看你剛剛多A啦。”

  江玥急得踩了他一腳,她原本只是不想他動手動腳,何況是那人剛剛碰過的地方。這下卻被陸沙一打岔,鬧了個大臉紅。

  玩笑間,兩瓶點滴不知不覺就掛完了。取了藥,陸沙送她回去。不過是輕巧的三言兩語陸沙就得到了宿管阿姨的許可,登堂入室直接把江玥送到了408宿舍。

  “你躺著,我去給你買飯。想吃什麼?”

  “皮蛋粥吧。這時候還能買到嗎?”

  “這有何難。你就等著哥哥吧。”

  空寂的宿舍樓道裡響起陸沙快速竄走的步履聲,江玥側耳聽著,直至它悄然隱沒。她沒法不感動,一個與你無親無故的人對你這樣好,只是因為他喜歡你,而且還不希求你的回應。江玥也無法不承認自己太過自私,她一顆心懸在那人身上,為他痛為他病,卻只會利用眼前這人的好意,任由他為她奔前忙後。

  江玥轉醒過來時,已是下午3時,冬天的太陽落得早,這時只剩薄薄的幾縷透進窗簾縫兒。因為是元旦放假,毛曉晨回家,陳馨和李瑩瑩又去逛街了,宿舍裡冷清清的。清冷的空氣裡驀然間傳來書頁翻動的輕音,江玥探出頭就看見了陸沙。他正坐在她的書桌前,點了小檯燈靜靜地翻著一本書。

  “在看什麼呢?”

  “吵醒你了?”陸沙翻到封面揚起來給她看。“起來喝粥吧。估計你要睡上一會兒,就裝到你的保溫杯裡了。”

  江玥爬下床,接過陸沙遞來的調羹和保溫杯,慢慢舀起溫熱的皮蛋粥往嘴裡送。

  “陸沙,你還是別對我太好了。”

  陸沙沒聽見似的,撿起桌角一個印著中華二字的紅色軟盒子,“你這小妞狐狸尾巴不早露,害我一直裝純良,憋著癮不敢抽。給我一支試試?”

  江玥點頭,拉開書桌的抽屜,拿出打火機給他。

  陸沙接過那枚光面鍍銀的登喜路,點了火,深吸一口,心裡不禁感歎軟中華的味道果真是香醇。

  這刻他也明白江玥不是一彎清溪。

  他不認為女孩就不可以吸煙,但是有哪個女孩子會抽軟中華,而那個打火機則更是不簡單。江玥從沒有在他面前提過家人,也很少講起她大學以前的事,看得出來她的家境不錯,但她在穿著用度上卻從不顯露。

  她心裡到底裝著什麼呢?那個人是誰?她常常望著某處出神,總是那麼憂傷,再高興眼底也是一抹黯然。陸沙覺得自己離她愈近就愈被吸引,她當然不是清淺的溪水,她是高山上的一面湖水,他被捲入她那幽藍的漩渦中,卻不曾有過一點掙扎。

  陸沙扔掉煙蒂,打開陽臺的門窗,讓房間通氣散去煙味。寒風匯流,屋裡驟然冷了下來,陸沙從江玥的床尾撈出熱水袋,灌滿了拿給她,“給你捂肚子。”

  江玥悻悻地接過放在小腹上,想到早上叫他去買衛生巾的事,臉不免紅了起來。

  陸沙蹲在她面前,下巴擱在她的膝蓋上,仰頭望著她緋紅的臉,亮晶晶的眼眸,他輕輕地帶點懇求地說,“江玥,你讓我陪著你就好。”

  對陸沙的付出,江玥一直心中不安,但她太累了,像寒冬夜行的人需要一個溫暖的小木屋,她也太需要這一點溫煦的撫慰。她本來就是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得人善待,她很感激,如果她能帶給他一點快樂,她願意陪伴在他身邊。


  17
  期末考試結束,已經是農曆十二月十六了,陸沙在學校磨蹭了幾天,實在經不住父母電話一個勁兒地催促,還是買票回家了。江玥要送他去火車站,被他拒絕了,說火車站人太多,但送還是要送的,就送到校門口的公交站吧。

  陸沙走的那天,晴空萬里,冬日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江玥眯著眼望著路頭車來的方向。陸沙拉住江玥的手,用力捏一下喚來她的注意力,“你就這麼盼著我走啊?江玥,你可要等著我。”說完,吻一下她的手背。

  江玥掙脫不開魔爪:“怎麼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陸沙一副哀戚戚的樣子,“楊過的黯然銷魂掌是怎麼練出來的?難道你沒聽說過,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江玥駭笑,“人家小龍女一走十六年,你呢,不過二十天就回來了。”

  去火車站的十九路還是來了,陸沙坐在窗戶旁,車開遠去,朝他揮手的江玥越來越小,終於消失在視線外。

  陸沙是不情願離開的。在那場病後,江玥與他的關係似乎有些變化,她不再躲避他的碰觸。以前走路時搭她的肩,摟她的腰,她都會不著痕跡地避開,甚至一次她發短信告訴他,請他在教她寫字時要保持至少二十公分的距離。可是現在一個矜持的女孩允許你與她有些親密的動作,是不是表示她願意接受你了?陸沙心裡暗自思忖。他當然不願意在這關鍵的質變時刻與她分開。但想到自己暑假已經沒有回家,過年再不回去就是大不孝了。他問過江玥什麼時候回家,每次都聽她說過幾天,可一連好多天過去也不見她動身。

  送走陸沙,江玥往回走,一路上隨處可見拉著行李箱匆匆而行的學生。每個人都有一個家可回,都有人在盼他回去。自己呢,何日歸家洗客袍?江玥想她是不可能再回去的。暑假的時候她說要參加系裡的社會實踐,雖然那個傑出校友的採訪活動兩周就結束了,但也因此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回祁寧。那麼這次找什麼理由好?

  江玥住的8號樓人已走得零零落落,自己的三個室友早就走了。江玥將筆記型電腦,日常的護膚用品,手機,眼鏡,正在看的書統統裝進一個雙肩背包裡,最後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小紙箱樣的包裹也塞了進去。她背著包騎車去香蜜河的房子。

  開門進去,一切如常寂然。雖然有人定期打掃,江玥還是吸塵抹桌地大清理了一番,她用這一場勞動宣告一段幽居時光的開啟。

  環顧四周,所有物件都各就各位了,江玥將視線落到那個包裹上。她在沙發上坐定,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箱,是一個鐵罐,搖晃一下沙沙作響,一顆一顆像珍珠一般。牙買加出產世界上最好的咖啡——藍山咖啡,她手中的又是藍山咖啡中最好的珍珠豆。他總是這樣,想給她全世界最好的東西。

  鐵罐下面還有一張紙箋,沒有稱呼,沒有署名,僅兩行字:“此豆咖啡因含量低,但還是不要多喝。”墨蹟是她極為熟悉的百利金皇家藍墨水。江玥曾經很愛收集文具,喜歡買鋼筆,喜歡用各種顏色的墨水,江珺從德國給她帶來許多百利金的彩色墨水,赤橙黃綠青藍紫一瓶瓶擺在書架上蔚為大觀。他也曾對她有求必應。現在卻吝於說一句話見一次面。

  江玥將咖啡罐收進臥室床頭櫃的抽屜,撫平紙箋放入抽屜邊上的一個木盒子。這一年來,她收到過許多這樣快遞而來的禮物,它們或者貴重或者新奇,每一件裡都附著一張字條。江玥一一收好,這是他們的紐帶,就像她花他的錢,住他買給她的房子,這也是他們的紐帶。

  其實不久前他打電話來過,問她病好了嗎?她說好了,謝謝你送的咖啡豆。他嗯嗯地應著,他從來不主動提起這些禮物,好像那是件羞於示人的事。那個電話非常簡短,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電話都是如此。也許因為電話是即時回應的溝通方式,所以他才偏愛寫那些沒有稱呼也沒有署名的字條。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3:25

  第十二章

  18
  那個農曆新年,江玥是一人在康州度過的。

  臘月廿九那天,江珺和俞新蕊路過康州時,也曾想讓她與他們一起去曲城守歲過年。他們是午後到的,江玥跑到社區門口,見到的卻是三個人。

  一個二十四五歲樣子的年輕男人,俞新蕊拉著他介紹說,“我弟弟,新果,小玥要叫你什麼,叔叔還是哥哥?”

  俞新果抗議,“叔叔怪,哥哥又亂了輩份,還是叫名字吧,我也沒大多少。”

  俞新果去年研究生畢業,沒有找別的工作,直接就去了恆洲的航運公司做事。江玥是第一次見他,但早就聽說過他很得江珺重用。

  江玥微笑著,垂下眼睛看腳上的絨面拖鞋,鞋面上白色的小繡花已經為這一路的雨水髒汙了,斑斑點點的粘在上面像黴菌一樣。

  俞新蕊說,“和我們一起去曲城吧?”

  江玥搖頭笑著說,“不了。”

  俞新果也來遊說她,“我們在山裡有房子,可以去打獵,人多熱鬧,好過你一個人在這兒。”

  那時恰巧江玥捏在手裡的手機響了,是陸沙。江玥接起只簡單說,“我一會兒再打給你”,就掛掉了。

  但讓俞新蕊洞察了機密,“小玥有男朋友了?怪不得不願意和我們這些老人家玩。”明明是對江玥說的話,卻拿眼睛看江珺。

  江玥也抬頭看他。他說,“隨你吧,不去就不去。感冒才剛好,人都瘦了,趁假期好好休養。”

  他們很快就離去了。

  江玥撐著傘慢悠悠地往回走,細小的雨絲斜斜地飛來,她滿腦子都是他的樣子,他穿著黑色皮夾克,法蘭絨長褲,手插在口袋裡,當他望著你時,總讓人產生一往情深的錯覺。

  這樣好的人已經有了妻子,不用多久他就會有自己的孩子,他已經有了許多人,不再需要她。江玥漸漸明白這世上有些東西就是你求取而不可得的。她不能繼續固執下去。

  農曆新年過後沒多久,陸沙就回來了。

  他摁響江玥的門鈴,聽到她清脆的聲音應道,來了。

  門剛打開,陸沙一把將她騰空抱起,臉埋在她胸前,這時他的心才踏實下來。

  江玥垂打他,“蠻子,放我下來。”

  陸沙嘿嘿笑著,“才這麼點重,一手都能把你給提起來。”陸沙進進出出打量房間,“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暴殄天物啊!”

  “看夠了吧,你來得正好,陪我玩這個吧。”江玥忽然高興起來。

  那個下午他們一直在玩大富翁,點一下觸控板,擲篩子買地建房收租,各路神仙各種道具,誰也沒把誰整破產,耗到兩人肚子都餓了,才想起飯還沒吃。

  “介不介意吃剩飯剩菜?”江玥問他。

  “只要你做,怎樣都行。”陸沙高興都還來不及。他看著江玥從冰箱裡拿出飯菜,放進微波爐裡加熱。

  江玥把米飯按一多一少的份量分到兩個盤子,然後把菜蓋到飯邊上。

  “江氏蓋澆飯,嘗嘗吧。”她把大份的放到陸沙面前。

  “你這些天都是這麼吃的?”陸沙挑著盤裡的白飯和蒜蓉西蘭花。

  “嗯,老是做飯太麻煩,一次多做些,要吃熱一下就好。”

  這頓飯陸沙吃的食不知味。看著她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想了又想,還是按捺不住一直以來的疑問:“江玥你怎麼總是一個人?你父母呢?”

  “死了。”

  “那你……那你怎麼過的?”陸沙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是不是該像電影裡那樣,說一句Sorry?

  “就這麼過唄。”她將碗筷收到料理台的水池裡。“要喝什麼?獼猴桃汁?啤酒?還是啤酒吧。”江玥扔一罐百威到陸沙懷裡。

  “那你還有親戚嗎?”陸沙預想過她可能的身世,但謎底的揭曉還是讓他震驚。

  “我有一個叔叔。”這一次,江玥要過幾秒鐘才給出答案。

  陸沙想不出還應該問些什麼,低頭默默喝著啤酒,味蕾告訴他,這罐百威比以往的要苦很多,真奇怪。

  江玥瞄一眼電腦上的時鐘,“快十點了,居然這麼晚了!老陸你該回去了,不然西門關了,你就要繞大圈子了。”

  陸沙哐一聲捏扁啤酒罐,“不讓我留宿呀?”

  “別鬧了,”江玥推著他往外走,“趕緊回去,下次再來玩吧。”

  後來陸沙還過許多次,每次一到點,江玥就催他回去。但有一個晚上他被允許留下來過夜了,只有一晚,因為第二天他就出國了。


  19
  出國的事陸沙是很早就決定了的,在認識江玥的前幾天,他剛向研究生院遞交了申請材料。三月時國外導師的邀請信,入學通知紛紛寄到了。隨後國家留學基金委公佈了公派出國名單,陸沙正在其中。拿到D表,請人擔保,申請簽證,一切都非常順利。陸沙要去的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也算是世界名校,而且有獎學金和國家留學基金委的資助,他可以心無旁騖地念書。他想著四年後拿到博士學位,然後回國工作,衣錦還鄉。這是一個23歲的男人對未來人生的美好願景。

  陸沙所走的無疑是一條坦途,無限的風光正在前方等著他。只是他沒有料到會遇見江玥這樣一個女孩,並且自己深深為她著迷。在公派留學名額確定下來之後,陸沙開始日復一日地對江玥念經,建議她J大畢業就申請去美國讀碩士。陸沙設想得很好,等江玥過來,他們一起讀學位,租房子住,買一輛二手車,他載她去上課。因此,陸沙憧憬著即將成行的留學生活,與江玥離別的傷感也沒有沖淡這種憧憬帶來的興奮。

  2002年8月22日陸沙肩上背著一個100L的登山包,手拉一個大行李箱從老家邯鄲到了康州。他原可以從北京首都機場走的,最終還是決定從康州出發。出了火車站他直接打車到江玥住的香蜜河社區。

  江玥見到陸沙肩扛手拉的樣子著實好笑,“老陸,你是去逃難?還是背炸藥包去炸美帝國?”陸沙把鼓囊囊的箱子背包放下來,甩著酸疼的手臂,斜睨江玥說,“你別幸災樂禍,輪到你的時候就知道有多頭疼了。”

  江玥看著形狀實在不像樣的箱包,蹲下身來打開拉鍊,“還是讓我幫你理一遍吧,否則還沒等到托運就綻掉了。”

  看著一地讓人匪夷所思的物什,江玥直搖頭。除開那些個人物品,還有被套,床單,枕套,高壓鍋,平底炒鍋,筷子勺子,保溫杯,接線板,筆記型電腦,影印版的專業書,眼藥水,風油精,還有許多五花八門的藥。

  江玥哭笑不得,“你確定這些都要帶?”

  陸沙很肯定的點頭,“當然要,我這都是按照飛行手冊最新版的指示準備的,而且已經刪減掉許多了。”

  江玥一件件組合收納起來。陸沙看了歎為觀止,“怎麼一經你手,就變得這麼規矩平整!”

  “那是!我不知整過多少行李呢。”小時候江珺出差回來,她最喜歡去扒他的箱子,看看他又帶什麼東西給她。後來長大了,江珺要去什麼地方出差,她就查好當地的天氣,找出他要帶的衣物,為他收拾好行李,她做得很穩妥,江珺甚至不需確認,拎起來就可以走人。

  江玥拍拍松下去不少的登山包,“好了,大功告成。”蹲久了站得急,眼前一陣暈黑,江玥扶著額等著視線恢復清晰。

  陸沙跳過來訓她,“讓你慢慢站起來,就是不聽。難受了吧。”

  江玥也不理會,問他,“在祖國的最後一頓晚餐,陸大俠想吃什麼?我請客。”

  陸沙腦袋裡浮現出無數種選擇,最終去了離住處最近的一家江南菜館。醋溜魚,龍井蝦,鮑汁牛柳,上湯菠菜,再加兩瓶啤酒,兩人閑閒適適地吃喝完已經快九點了。

  陸沙腆著臉說,“江玥,今晚你可得收留我!學校宿舍早就退了,讓我這時候再找師弟擠也遲了。不然你趕我去住旅館,你不會這麼狠心吧?”

  江玥想了想,“好吧。你可以睡書房的沙發床。”

  回到住處,江玥就進書房,叫陸沙幫忙把沙發床撐開。她在上面鋪好床單,從櫃子裡拿出枕頭和薄被子,“都是全新的。不算委屈你吧?”

  陸沙連連點頭,“很好,很滿意!不過江玥,那個大房間是幹嘛用的?老是鎖著。裡面不會是藏著骷髏吧。”他看見江玥自己住著客房,而真正的主臥一直閉著門,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奇怪。

  “那是……唉,你還是別八卦了。快去洗漱吧,明天一早的飛機,還要整整坐上12個小時,夠你受的了。”

  江玥自己也去沖了澡。等她從衛生間裡出來,陸沙已經洗漱完靠在沙發床上了。他看見江玥手摁著頭上的毛巾,發上滴落的水濡濕了T恤衫胸口一點和頸後一處,寬大的T恤下擺蓋到短褲那裡,讓人誤以為那裡面什麼也沒穿,只有一雙光潔的腿。然後那雙腿一步一步走開去了。陸沙覺得口幹得不得了,輕輕從床上躍起,他要去追逐他的水源。

  江玥進了自己房間,坐在床沿上擦了頭髮。海藻般濃郁的發都撥到了面前,吹風機嗡嗡地響著,陸沙走進她的房間時,她既沒看見也沒聽見。她只感覺到有一雙手從後往前一直穿過她的頭髮,江玥一驚,差點扔掉吹風機。

  “是我。”陸沙摁住她的肩,從她手裡接過吹風機,“我來幫你好不好?”

  江玥一仰頭,面前的頭髮全都甩翻到了背上。陸沙見她同意了,高興地爬上床坐在她身後,手一縷一縷挑起頭髮用吹風機吹幹。

  剛開始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慢慢地,江玥感覺到背後的氣息逼近過來。最後陸沙整個人貼上她的背,叉開的腿也漸漸圈攏,他的兩條手臂纏繞在她細細的腰身上。江玥被他完全包圍了。他燙熱的呼吸噴在她的頸上,吹風機落在一旁兀自發出嗡嗡嗡的聲響。

  江玥扭動一下身體,想要從這熱滾滾的桎梏中脫離出來,結果卻只能適得其反。她能感覺到有一樣東西頂到她臀上。

  陸沙將她抱起放倒在床中央,他撩起她寬大的衣擺。聲音已經暗啞,“就讓我看一看好不好?”

  江玥何嘗不知道那肯定會是一句騙人的話呢?但她默許了。那個時候她也想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赤身露體仰躺著,那年輕的男子用火熱的吻表達他的讚歎。當他跪在她的雙腿間,一點點摸索進入眾妙之門的途徑時,她耐心地等待著。疼痛是陸陸續續來地,銳利複又鈍重,她閉上眼睛,只去感受,疼痛消退,快感升起。她在床上跌宕,像童年記憶裡的搖櫓小船,一下一下蕩漾在河面上。突然在她上面的那具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然後一切又都恢復平靜。

  陸沙喘著氣趴在她身上,“弄疼你了沒?”

  “嗯”,江玥推他一下,“重。”

  陸沙挪到她邊上,抱著她,手指在她胸前緩緩地滑動著。過了一會兒,他唇附到她耳邊,“讓我再折騰你一次好不好?”

  年輕的身體是這樣不知疲倦,他進入是脹痛他出去是空虛,她在兩端徘徊,她聽到自己喉嚨鼻腔裡發出嚶嚶的呢喃聲。原來男女之間是這樣一場爭奪和賜予。

  整個過程裡江玥一直沒有睜開眼。勞倫斯說所有的性都來自腦中。那時她在想什麼?

  陸沙終於消停下來,倦極而眠,江玥卻始終沒能睡去,她也很疲倦,但她的心跳在整個體內迴響,像有一支隱形的交響樂隊在進行著一場艱難的演奏。

  清晨陸沙的手機鬧鈴響起,他把臉拱到江玥的頸彎,這一刻所有的不舍才爆發出來。

  在鬧鐘不間斷的尖銳叫聲裡,陸沙還是起來了,洗漱穿著完畢他又來到江玥床前。他俯身吻一下她的唇,“你別起來,再睡會兒。不要送我了,等我電話吧。”

  江玥渾身酸痛,依言點頭,“再見,陸沙。”

  行李箱滾輪摩擦著地面的聲音漸漸遠去,陸沙走了。三分鐘後,江玥收到他的短信,寫著“謝謝你,江玥,我愛你。”

  他要謝她什麼?

  昨晚是他們共同的初夜。

  江玥怔怔地看著床單上那抹暗紅的血跡,她心裡無限悵惘,她想起前年夏天在海邊的那個夜晚,那場被打斷的性愛之旅。在今後的每一次歡愉裡,她都會想起那未完成的一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3:41

第十三章

  20
  江玥從床上爬起,拉下床單,撿起地上的衣服,把它們統統丟進洗衣機的滾筒裡。

  她光溜溜地站在鏡子前,以最精細地眼光打量自己,過了這一晚可有什麼變化,胸上多了兩個吻痕,左右各一邊,黑眼圈,酸痛的肌肉,噢,對了,還少了一層膜,此外再找不出區別了。

  其實還是有的,她沒有看出自己眼裡的那一點少年老成的淡然,嘴角的那抹自我嘲諷的嗤笑。她對男女情事已經有了徹底的親身的體驗,她的身體已經蛻變為女人,她又邁了一階,現在她離那個人應該更近一些了吧。至少下次站在他面前時,她可以底氣足一些吧。江玥覺得自己一路地追趕,可還是趕不上他,因為江珺並沒有等她,他走得更急,像急於脫身一樣。

  擰開噴頭,江玥將水溫調至最高,水柱打在身上,洗去一身的粘膩。昨夜陸沙留在她體內的狂熱造物也被激切的水流沖刷殆盡。難道生命就是這滑不溜手的東西帶來的?江玥簡直難以置信。

  四天前,也就是她“生日”那天,一早有快遞送來禮物。這次,江珺送了她一塊玉。羊脂白玉做成的一彎新月,通體瑩白,觸手溫潤。玉旁邊還有一枚上好的田黃石,用篆書刻著四個字“大小姐印”。他在信箋裡寫道,“印乃蘇州韓天衡刻制。此玉外形淳樸可愛,又恰好嵌合你的名字,願它能為你定驚驅邪。獻上兩個小玩意,恭祝江大小姐芳辰!”江玥讀著讀著噗哧笑出來。

  當年楊過請來道上千奇百怪的朋友為郭襄祝壽,滿天的花雨燃燒出十個大字“恭祝郭二小姐多福多壽”。

  今天她二十歲的生辰。他也費盡心思,為她備下禮物,博她一笑。江玥將白玉新月掛上頸項,玉觸肌膚微涼的感覺下是止不住的歡喜。她一衝動就撥了他的手機,電話很快接通了,但這份歡喜很快也要跟著消散無蹤了。

  那時江珺正在醫院裡,俞新蕊剛剛流產被送來。他差一點就對她敷衍過去了,但江玥聽到了俞新蕊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她追問,江珺在猶豫中還是讓她知道了此事。

  江玥隔了一會兒才重新說話,她問:“你很難過嗎?”

  “是,我本來不想要孩子的,但它來了,在我已經決心接受它時,它卻又沒了。這不是造化弄人又是什麼!”

  “叔叔,你不要多想,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們很快還會再有的。”她竟然能說這樣的話安慰他——還會再有的。

  “不,不要了。我也不需要。玥玥,我不是有你嗎?你是我最好的孩子。”

  他還是當她是他的孩子。江玥將禮盒收起,她該安份的,不該有別的念頭,做人不能貪心。

  要過了一天江玥的大腦才接收到這個電話裡的全部訊息。

  他居然有了孩子!這個消息對江玥來說不亞於晴天霹靂。

  他的妻子懷了他的孩子,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江玥當然知道他們會有孩子,她不止一次地預想過。可是當它成為現實,當它作為一個事實呈在她面前,她怎可能無動於衷。

  現在她又知道了,原來孩子是這樣來的。

  淋浴完,江玥換上衣裳出門。路過社區門口的藥店,她想了想繼續往前走,找了更遠處的一家藥店。她走進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店員買了事後避孕藥。然後到隔壁便利店買一瓶礦泉水。擰開喝下一大口,水帶著這一片白色小藥丸,滑入她的食道進入胃中。她不能不自己防備可能有的危險。一夜的放縱一夜的無眠,江玥走在夏日早晨的街道上,明晃晃的陽光照得她頭昏腦脹。

  回到家江玥就拉攏所有的窗簾,屋內光線驟然變暗。梳粧檯上的手機一閃一閃亮著紅色指示燈,有一條短信,是陸沙發來的,“馬上就起飛了,可是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江玥看完,關了機,躺倒在剛換了新床單的床上。昨晚她所行之事,是不是那場晴天霹靂的餘波呢?江玥不無疑惑,但此刻是無力多想。也許等一覺睡醒,她會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大夢。她會回到七歲那年的葬禮。她孤零零的站在人群裡。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也沒有人要帶她走。


  21
  暑假過完,江玥就升入了大三。專業課較前兩年多了許多,江玥漸漸感覺吃力。雖然每個學期她拿到的成績單依舊漂亮,但是誰都知道在大學的期末考試裡考一個好分數,與平日踏實用功完全是兩回事。每逢考前花上幾天時間,摸透往年的試題,背熟從各種管道流傳出來的範圍重點,再加上多年磨練出來的考試技巧,拿個高分也不稀奇。江玥對經濟學中的大量數學倍感頭痛,博弈論,計量經濟學以及各種模型都讓她覺得力不從心,她知道晚了,即使再補前兩年的課也不管用了,因為她對這一套全然沒有興趣。

  到了大三,畢業出路的問題一下子冒了出來,尤其是在重點大學,這些年輕人總是早早對自己的人生作出規劃。江玥班上的同學都准備考研的有之,準備出國的有之,考各種資格證書以求找工作時占得先機的也大有人在,每個人都拼命上進。

  身處這樣的氛圍,江玥無法不去考慮自己畢業後該幹嘛。她想過,以她現在的狀況要在國內考一所好學校的研究生並不容易;那麼畢業工作,回恆洲,她能自持嗎?她不相信自己。去別的地方,江珺會同意嗎?他會不會失望?她又擔心。陸沙一直勸她出國,她也覺得這應該是她最好的出路。她的成績單可以換到一個不錯的平均基點,即使要付學費,她也無需擔心。如果能申請到一所名校,那麼江珺也會很高興的。

  打定了主意,江玥便開始看託福資料, 捧著紅寶書背GRE單詞。江玥覺得自己的心緒在複習考試的單調節奏裡沉澱了下來,每個深夜靜坐檯燈下讀著這些拼音字母組合帶來的意義,就有一種古佛青燈旁默念經卷的心如止水。

  陸沙與她隔了一個太平洋,十六個小時的時差,她這邊已是白晝,他還停留在夜晚。他給她寫電子郵件,也上MSN,有時早晨或者晚上也接到過他的電話。

  陸沙向她抱怨課業繁重,剛去時聽課也有困難,準備一個報告要熬幾個通宵,寫完還要請native speaker(英文母語)同學改。當然他也向她傾訴思念。他說他愛她,太想她了,有一次夢見她,結果當晚就畫了地圖。江玥那時還不知什麼叫畫地圖,傻乎乎地問他。等知道了它的確切含義,她面紅耳赤,反應不過來的尷尬。江玥不知道男人對與他有過性關係的女人,是不是會特別隨便一些?因為他們已經裸裎相見過,所以就可以百無禁忌了。

  對於那些抱怨,江玥只能勸慰他別心急,慢慢就會適應語言環境的。而對於其他,江玥卻無從回應。除開畫地圖這樣□裸的情話,陸沙說愛她,她說不出我也是,陸沙說想她,她總可以說我也是了吧,可是她發現她並沒有抑制不住的想念他。

  江玥是會想起他,一個人從自習教室出來,夜風漸涼,蟲鳴聲漸漸弱下去,蕭瑟的秋天來了,她也會感覺寂寞 。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偌大的餐廳裡處處坐著喃喃低語的學生情侶,她也會感覺孤單。當她一個人提著兩瓶開水,從水房走到宿舍,酸疼的手會提醒她有他在時,她享受到的種種照顧。她會想起有他陪伴的日子。但那只是一瞬間的浮上心頭,轉眼即逝。陸沙離她太遠了,他的力量不再能支撐她甚至觸及不到她。

  每次江玥看完他的郵件或者與他說完再見,她都覺得內疚,對自己回應不了他的熱情的內疚。陸沙越是說愛她,她的負擔便越是沉重。江玥一點都不想傷害他,但她又勉強不了自己去愛他。她開始反省自己這一年來的任性,她自責太過輕浮,以致惹下情債卻償還不起。

  她暗暗盼望陸沙在美國認識了別的女孩,然後瘋狂地愛上了她,或者在艱苦的留學生活裡相濡以沫而日久生情,無論怎樣,她都能心安。

  一次在MSN上陸沙提起會計專業的一個中國女生對他有意,時時會從中國城帶辣醬給他。江玥以為機會來了,她開始謹慎地說,要他別對那女孩冷淡,然後說遠了去,如果有合適的女生,就別錯過。陸沙問她什麼意思。江玥打哈哈說,青春年少,要多開幾支桃花才好。陸沙說,你別不是吃醋了吧。江玥在鍵盤上打了一句“我是不想耽誤你”,想了想,這種事情宜早不宜遲,終是發送了過去。陸沙沒有回復,過了一會兒,他的頭像就暗了。江玥拉了聊天記錄看,她不確定他是收到沒有,或者是網路中斷了。

  真實的情況是那句話陸沙看到了。他也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麼。他當然早就知道江玥對他沒有深深的愛戀,或許還談不上男女間的那種喜歡和吸引。他一直告訴自己,只要陪著她,她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愛上了他,至少會離不開他。臨走前的那一晚,他與她做愛了,當他發現自己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他驚喜極了。有一天他瞄了眼電視,HBO正在放欲望都市,劇裡那個愛情專欄作家說,女人會對與她發生性關係的男人產生依賴感。他想到江玥,想到那晚她柔軟美好的身體,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勝券在握的。可是他發現事情並非如此。在後來的聯絡裡,他漸漸感覺出江玥的冷淡和應付。看見她的那句話時,陸沙呆了一晌,要質問她嗎?他又害怕她說出答案。他以為不聽就不會有事,他們還能像從前一樣。

  江玥等了三天,這三天陸沙沒有和她聯絡過,江玥查了郵箱沒有來信,上MSN也等不到他,問室友也沒有他的電話。這樣的反常讓江玥意識到陸沙是已經知道了。既然知道了,就索性說個明白吧。

  江玥給他發了一封郵件。她寫道:

  陸沙,你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可是我愛不了你,我也不能再害你。我很抱歉,也很遺憾。

  終於還是收到了最後通牒。這封簡短的信陸沙讀了六遍。月光投進窗戶,窗前一株不知名的闊葉樹將陰影映在地板上。陸沙一生順遂,從未遭遇過挫折,這段戀情可算是他人生中第一枚陰影。他想罷了罷了,眼下有太多的東西需要他去付出心力去爭取。他站在窗口抽完一根煙,無形無跡的風吹過樹椏,一時後只留颯颯的餘音迴響耳畔。但願失戀的鬱痛,也只像這風中相擦的樹葉,風過去了就能停息它的顫動。

  男人與女人的心理構造是這樣的不同,感情對他們來說從來不是全部,建立世功才是他們更大更強的誘惑。

  在那以後,江玥就沒有了陸沙的音信,他像一粒沙落入了沙堆。茫茫人海,遠隔重洋,江玥不知何時會再見到他,也許一個朋友就這樣失落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3:50

  第十四章

  22
  在大三整個學年結束時,江玥拿到了託福和GRE的成績。近九個月的嚴苛自律複習,換來見到分數時那片刻的欣慰。

  之後便是查詢學校資訊,寫PS(Personal Statement個人陳述),填申請表。江玥翻遍世界名校500強,也沒定下來選哪所學校,這過程有點像讓她自己選擇流放地。歐洲,北美還是澳洲?江玥查看教授名錄,突然記起上次為陸沙他們研究所當會務義工時,曾與哈佛東亞系的馬丁‧弗萊通過許多郵件,後來在開會見面時,弗萊曾提過讓她去跟他讀書。江玥沒有更好的主意,也不願再費心力去與不相識的教授套辭,於是就給弗萊寫了封信,正式介紹自己的教育背景,研究興趣,也附上了託福和GRE的成績。沒隔幾天弗萊就回信了,說對她的一切都很滿意,歡迎她來哈佛讀書,而且可以為她提供免學費的獎學金。

  收到這封信時,江玥有點塵埃落定的感覺。哈佛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去處,而且免去一年三萬五美金的學費,雖然這筆錢江珺肯定樂意為她支付,但贏得獎學金不啻于贏得一項榮譽,錦上添花誰人不喜。只是她的專業將改為經濟史,徹底偏離了她的初衷。江玥覺得真滑稽,當初選擇志業時一切都是以他為中心,現在卻要遠離他。更可笑的是若追究原因,也還是在於他,既然他想要一個距離,那麼她便不越雷池一步。

  江玥已經準備好一切材料,開了學,她找了系裡兩個相熟兼有名望的教授寫推薦信。齊成英是其中一個,他得知江玥要去哈佛很吃驚,“陸沙不是在洛杉磯嗎?你怎麼跑到波士頓?一個西南,一個東北,到了美國也還隔著千山萬水。”

  江玥乍聞陸沙的名字,有一陣恍然,繼而笑笑,“能申請哈佛太難得了嘛。”

  在陸沙之後,江玥變得非常謹慎,與男生往來只求做到禮貌適當,既然愛不了別人,就不能害了他們。

  半個月後兩封推薦信都到手了。江玥去郵局將大包的申請材料用航空件全部寄出。接下來,就是等待了,農人是春播秋收,他們這些申請出國的學生則是秋播春收。

  這一段時間像突然變得真空,前面一段已經結束,後面的還未開始。她完全怠惰下來,整日看小說,聽流行音樂,每天早早就去食堂等飯吃。那時她像得了強迫症一樣,反反復複地哼老狼的一首新歌,《關於現在關於未來》。“關於未來你總有周密的安排,然而劇情卻總是被現實篡改,關於現在你總是彷徨又無奈,任憑歲月黯然又憔悴地離開,你計畫的春天有童話的色彩,卻一直不見到來,你撒下的魚網在幸福中搖擺,卻總也收不回來。”

  每一句都充滿了事與願違的無奈。歌的最後還有像德菲爾神諭一般的誡示,“一萬個美麗的未來,抵不上一個溫暖的現在。每一個真實的現在,都曾經是你幻想的未來。” 江玥覺得這歌詞裡有大智慧,有不經後悔就不會曉喻的教訓。

  她不想讓自己後悔。所以那個春節她回祁寧了,她願意做一個最乖的小孩,就算是盡孝吧。

  那兩個星期,江玥儘量控制自己的視線,不讓目光膠著在他身上。她將自己的日程排得滿滿,跑步,游泳,練琴,練字,每日開朗大笑,討俞新蕊父母開心。這都很難,但她很努力,每個人似乎都很放鬆愉快,她覺得自己的努力是值得的。

  除夕夜,他們一大家子人去平陽湖飯店吃了年夜飯。回到家,江玥知道自己應該像往常一樣陪兩個老人看電視,更何況那天播的是闔家歡的春節晚會,但她沒有。下了車,江玥藉口有朋友在網上等她聊天就躲開去了。一進自己房間,江玥就趴倒在床上,四肢是一動不動,腦袋卻像壞掉的放映機一直在倒帶重播剛才的一幕。

  年夜飯吃到接近尾聲時,飯店在湖心亭上放了一場焰火。在不間斷的轟天巨響裡,江玥想起了另一個時刻,那時也曾有這樣的驚天動地。她不敢轉過頭去看他,不敢去確認他眼裡的內容。她不確定他會不會像她一樣想起那一晚的火花,想起他們之間的火花以及讓他們燃到盡頭的煙花。

  江珺望向她,但他看到的是江玥擰著頭目光落向窗外光芒四起處。他不知道實際上她一直望著的是映在玻璃上的他的臉,在煙花升起散落間一明一昧。

  直趴到胸部被壓迫得感覺到疼痛,江玥才不得不爬起來。甩甩頭,走進浴室,她相信水流能洗去粉塵污垢,也定能將她濃稠的感傷沖走,哪怕只是一丁點,也好過現在的渾渾噩噩。

  江珺走進她的房間時,她剛吹幹頭髮坐在飄窗前。江珺不敢深想自己為何會在不知不覺間走到她房門前。見門沒闔嚴,他就推了進來,他的原意只是悄悄地看她一眼,看看她是否還好。剛剛她從車裡下來時,簡直是落荒而逃。

  江珺站在門口看她的身影。她垂著頭,長髮委地,落地燈橙黃的光照在烏黑的發上,整個人像處在一個光暈裡。風從半開的窗縫灌入,吹開髮絲的遮掩,他才看清她在幹嘛。但在他腦中最先跳出來的,是那句酸得人要倒牙的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不勝涼風的嬌羞。江珺訕笑,她不過是在那兒剪腳趾甲,啪嗒啪嗒,真是大煞風景。

  江珺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側身坐在她對面,“大冬天的開窗,就不怕凍著啦?”

  江玥卻被突然響起的話音嚇了一跳,她根本不知道他來了。“你這人走路怎麼像貓一樣沒聲音的?”她嗔怪道。說完驚覺這語氣好耳熟,從前許多次她也曾這樣嗔怪過他。

  “這得怪你自己買的襪子太好了。”他笑著指指腳上的羊毛襪。那是前幾天,江玥逛商場買的,厚實柔軟的羊毛織料,正好抵禦祁甯冬天的陰濕。她一氣買了許多雙,每人都有份,也就少了他收東西時的顧慮。

  “你都很久沒回來過年了。今年家裡最熱鬧。” 江珺覺得自己在沒話找話。

  但他已經拋出了球,江玥當然會接起來。她回應說,“是啊,這麼多人,你還習慣?”江玥記得從前他最煩人多,工作應酬沒有辦法,到了私人時間就絕不軋堆湊熱鬧。她也一樣。很多性格上,她都與他很相像,這裡面有潛移默化的,也有刻意襲來的。

  “還好,她身體不好,有父母陪著照顧,我也放心些。兩個老人都身體健康,會自己找樂,也不需要我花什麼心思。” 室內空氣有一刻的凝滯,不知道是因為關了窗,還是因為提起了俞新蕊。

  江玥這次回來和俞新蕊相處的時間很多。江玥見到她明顯的虛胖,精神不佳,待江玥依舊熱情關心。江玥猜想江珺大概對她說過了自己的身世,這個心善的女人同情她。對她出國讀書的事,俞新蕊很高興,幾次說起都勸她一定要讀個博士回來。江玥哀歎,經濟史的博士,要讀到哪個年頭才能畢業啊。俞新蕊就給她舉了許多大師的成名路,陳寅恪,余英時,無一不是皓首窮經。江玥當時就被激起一腔豪情,為往聖繼絕學是多麼偉大的使命,即便割捨了青春也是不足惜的。

  “等我回校,offer就應該到了。很快也就要走了,明年不知道還回不回來。”江玥悠悠地說。

  “你長大了,自然是要拜別父母師長,去江湖上闖蕩歷練的。”

  江玥回想起俞新蕊的那番鼓勵,這時卻覺得洩氣,“叔叔,我會讓你們失望的,我做不了嬸嬸說的那樣的大學者,我也不會有你這樣的事業,我喜歡讀書,但是我不會有創見,我不夠聰明,我大概只能是一個平庸的人。”這是壓在她心底最重的頑石,她越說頭垂得越低。

  江珺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哪至於你這樣垂頭喪氣。”

  他接著說,“大概每個年輕人都曾有你這樣的焦慮。我們這個世界,那些叫囂得最響的往往是最凡庸的,少數的天才在活著的時候都是默默無名,鬱鬱不得志的。可是如果想一想幾百萬年的人類歷史,或者再想一想宇宙中的天體,就會覺得人這一點的功名利祿真不算什麼。我並不求你成名成家。你也沒必要去考慮別人的期望,或者去想像我的期望。”

  他停頓一下,“如果說我對你有什麼期望的話,那也只是希望你能快樂,能對得起你自己。”

  江玥盤著腿,靜靜地聽他說完。她沒再作聲,快樂,快樂最是可遇不可求,如果非要她去尋覓,找到最後必定是空虛,因為她所求的不在別處。她想,如果能這樣與他在靜夜裡對坐著,即使沒有一句溫存的話,也沒有一點溫存的碰觸,都已經是很好很好的了。

  那個晚上,在他離開後,江玥曾設想,如果那一年他們不曾被打斷,一切會變成怎樣?她這時會是在他的懷抱裡嗎?還是負氣天涯?還是這樣冷靜克制地與他談論靈魂的焦慮?他的世界那麼大,而自己的世界那麼小。

  這是她在去美國前與江珺的最後一次長談。

  2004年5月證監會同意在深交所設立中小板,江珺在那半年裡一直籌備恆洲旗下地產資產在中小板的上市。做地產需要大量的資金,上市融資是他盼了許久終於等來的機會。

  而江玥也終於啟程去往美利堅,她在那裡度過了漫漫三年的涼夏和冰雪冬季,在那裡她有過屬於青春的歡暢,也有過哀慟和在哀慟之極時對命運的怨尤。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4:05

第十五章

  23
  那三年裡,在深夜睜著眼無法入睡時,在茫茫大雪中踽踽獨行時,甚至清晨在阿懶的臂彎裡醒來時,在最歡快和最悲傷的時刻,或只是某個不經意間,江玥心裡常常冒出這樣的念頭:如果此刻她得了重病,藥石無醫會怎樣?如果此刻她死了會怎樣?他會不會後悔?後悔讓她孤身漂流在外,後悔對她太冷淡。她手無寸鐵,沒有任何東西可依恃,惟有她的肉身可做武器來報復他。每次這樣想,她就會有一種快意,類似真相得以大白,而我終於贏了那樣的快意。

  可是江玥從未想過江珺會出意外,會病至奄奄一息,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江珺會死。對她來說,一切都可以是變數,只有“他在”這一項是常量,恆常的,毋庸置疑的。

  這個信念卻被眼前的事實打破了。江玥一根一根地撫摸他的手指,從來他的手都是溫暖的,現在卻因為輸液而趨於冰涼。江玥滿滿是無法言說的恐懼,但是還好還好,還來得及。

  發現江珺醒過來時,江玥的第一反應是把臉埋到被子裡,她一哭就是眼睛鼻子通紅。結果她的糗樣還是被江珺看見了。他輕笑出聲,手搭上她的頸背,慢慢地摩挲著,“怎麼把頭髮剪了?”

  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聲音沙沙的。江玥還是伏著,像小貓安伏在主人的腿上。她不希望有任何東西攪破這刻的溫馨,要不是頸上那冰涼的溫度提醒著她,她真以為這是一個夢幻泡影。

  “康州的秋老虎太厲害,哪知道剪了更熱。”江玥的聲音從被子裡悶悶地傳出來。

  “還是長髮好,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每次你洗了頭髮,都叫我給你分頭路。有些不知道你名字的人,後來問起你,都說就是那個兩小辮的女孩呀。”江珺像是陷入悠遠的回憶,廊燈發出幽暗昏黃的光照得一室迷蒙,讓人不由生起懷舊的情緒來。

  過了一會兒,王浩帶著逸園的招牌雞汁粥回來。江玥小心翼翼地扶江珺坐起來,看著他吃完,連他去洗手間,她都要跟上隨侍其側。江珺做出驚恐的表情,“饒了我吧,等我真成了老得不得了的老頭再來麻煩你不遲。”

  那晚,江玥在醫院陪了江珺許久,他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像不曾有過齟齬,也不曾有過分離。

  在王浩送江玥回去後,江珺心底的波瀾才翻湧上來。他想起她寄來的照片裡,她與那個俊美的混血男子相依偎地站在梵蒂岡廣場前,笑顏如春花絢麗。在那張照片的背面她寫著——這就是阿懶。在他們為數不多的電話裡她屢屢提起阿懶,和阿懶去葡萄園啦,和阿懶去歐洲啦,和阿懶做飯吃啦,她從未這樣直言不諱地和他說起過別的男孩。原來這就是阿懶。

  所以江珺以為她已在異國尋到了歸處,以為她不會回來了,可是三年過去,她卻回來了。

  江玥是四月份回國的,卻在九月才告訴他,已經考了J大西哲所的博士,但沒有說她為什麼回來。江珺記得那天在J大的茶室裡,他問她為什麼又改行讀哲學了。她側頭想了想,回答他,“哲學比其他學科更根本吧,我有許多人生困惑,也許哲學能幫我解答,如果不能解答,它至少可以幫我把問題消解。”她語調緩緩,眼神清冽。江珺不得不承認她已經結出了成熟的果子,有了自己強硬的內核。在自己對面坐著的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她已能自己承擔人生的選擇。她已不再事事詢問他的意見,也不再惶惑地求助於他的經驗。

  今天又見到她,剪了短髮,圓圓的臉看起來仍然稚氣,但是很美。江珺歎息,不可否認,他想念她,想了很久的想念。

  第二天一大早江玥又來醫院。手提著的保溫壺裡是剛剛熬好的小米粥,肩背的大包裡,裝著東野圭吾的推理小說,ipod也已灌上了江珺喜歡的披頭士,再加上王浩從酒店取來的隨身衣物,可謂一應俱全了。

  江玥將小米粥倒進碗裡,端到小桌板上,“中醫說小米粥最補氣養胃了。”

  江珺吃一口,問她:“是你做的吧?起來這麼早,睡得夠不夠?”粥很香也很淡,他能肯定是出自江玥之手,因為她知道他不喜甜食。

  江玥嗯一聲,坐著等他吃完。收了碗,拿水讓他漱口,見他新冒出的鬍鬚長得拉拉碴碴,又找出電動剃鬚刀,遞給他。她做起這一切來非常的純熟自然,恍如回到了他們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月。

  逢到醫生來查房,江玥仔細地問了各種注意事項,聽到胃出血有百分之十的死亡率,她是大大的後怕,緊忙拿出紙筆記下有利調理的食方。

  接著江珺掛吊針,江玥靠在沙發上用黑莓手機看電子書。

  江珺見她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你不用上課?”

  “這學期我就選了兩門課,一門導師的,已經和他說了不去不要緊,另一門馬克思主義與當代思潮,你覺得有必要去嗎?”江玥抬頭看他,心裡琢磨他到底想幹嘛?是又想趕她走?

  江珺問,“那你不靠著睡會兒?”

  “剛睡醒,不困啊,困了自然就睡。”

  江珺繼續問,“你手裡看的是什麼?”

  “虹影的K,那個……一個同學傳了個未刪節版的給我。”說到後來,江玥臉紅起來,像看色情漫畫或是看A片被大人當場撞見。

  “什麼K呀?還有未刪節版。”江珺好奇地追問。

  “那什麼,就是前幾年鬧了官司的,”江玥想著要怎麼解釋才能擺脫自己偷看禁書的名頭,突然反應過來,“你是不是沒事做覺得無聊啊?”

  “對啊,要不你把那什麼K給我看,手機輕巧我單手拿著正合適。”江珺建議道。

  這怎麼可能!江玥與任何別的人看電影看到情色場面都不要緊,唯獨與江珺不行,從前不行,現在也還不行,K裡面大段的性/愛描寫若讓他看見,她豈不是要趕緊找個地洞鑽進去。

  最終那天江珺是聽了半本東野圭吾的《白夜行》。她坐在他旁邊,聲音輕柔地讀過一頁又一頁。讀到稍微涉及性的地方,她的聲音就微微一抖,語速加快一點,江珺本來覺得沒什麼,但還是不由地被她的緊張觸動了,就這樣的一點緊張便催動起了曖昧。幸好,這樣的性描寫只得幾處,書裡的故事絕望而悲涼,在絕望悲涼中他卻聽出了幾分溫情。

  隔天江玥仍然是早早就到醫院。八點醫生來查房,江珺向他再三要求出院。醫生最終同意,強調說出院也可以,但回去一定要靜養。

  在江珺與醫生據理力爭時,江玥一直沉默不語。等醫生離去,江玥才問:“你是要回祁寧嗎?”

  江珺隔著衛生間的門回答她,“不,我還得在康州待上一陣子。我們準備和J大的工程學院合作辦一個船舶製造研究所。正準備去談的,結果就躺到這兒來了。”他換下了病服,走出來的是淺灰色圓領襯衣黑色長褲, 最簡單的衣服總能讓他穿出最好的風度。

  “你別住飯店了吧,住到家裡來好嗎?我課少,我來做飯,醫生說要養的,要注意飲食,注意休息。不然我不安心。”江玥問他,“好不好?”

  為什麼不?江珺找不出理由拒絕。他看見她望著自己,孤意在眉,深情在睫,讓人狠不起心拒絕。既然自己想,又為什麼不?他一直用理智駕禦著激情和欲望的駑馬,但這麼多年他也不止一次懷疑這樣做是對的嗎?即使是對的,也未必就是好的,為了所謂的正確,他捨棄了太多。而今他已屆不惑之年,人生還剩多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好,就回家裡住。”

  不過是一個最最普通的允諾,卻讓江玥喜不勝禁。她抿嘴笑起來,嘴角浮現兩個淺淺的梨渦。江珺看著那兩顆小豆子,心裡想自己對她是太苛刻了,你看她是那麼容易滿足。

  王浩辦妥了出院手續,開車送他們到香蜜河寓所,因為還要去江珺之前住的飯店為他取檔,沒等進屋就離去了。

  江玥轉動鑰匙開了門。買房一次,裝修完一次,今天是江珺第三次進入這間公寓。他環視房間,沙發,茶幾,一架立式鋼琴。書房兩面牆都是直頂天花板的書架,裝了滑動玻璃門,寬大的香楠木書桌,旁邊放著一張搖躺椅。住了這麼久,也不見她添置過什麼裝飾,如果非要說什麼裝飾,也只有餐桌上一盆水養的綠蘿,陽臺上的吊蘭,書桌上的仙人掌。

  江玥進入書房,將桌上攤著的書,筆記,電腦都收攏,一面整理一面對江珺說,“不用看了,和你一樣我奉行極簡主義。書房就讓給你辦公了。”

  “那你用什麼?”

  “你還不瞭解我呀,我當然是到處窩,沙發,地板,餐桌,隨便哪兒都行。”

  江珺笑起來,他當然記得。很小的時候,她喜歡拿著故事書到處趴著看,有時他回來晚了,不見她在床上,就得找房間的角角落落,挖她出來再抱上床。剛開始她還會覺得很神奇,第二天跑來問他,咦我是怎麼變到床上去的。

  江玥打開那間大臥室的門,這麼多年過去,它的主人終於來了。King Size的大床墊直接擱在地上,依他喜好設計的衣帽間,地毯鬆軟,臥具時時翻曬,連衛生間裡都放好了他慣用的浴液,剃鬚刀,浴巾浴袍,拖鞋,所有的東西她都齊備著。

  江玥推開窗讓房間通風,江珺站在她身後,呼吸著隨風而入的秋天的氣息,心內五味雜陳,世上可還有另一個人像她一樣瞭解他的一切所需,惦念著他的每一個喜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4:22

  第十六章

  24
  不過半天時間,江珺就深刻體會到什麼叫才出龍潭又入虎穴。他來到了一個比醫院更不自由更受管束的地方。

  一支煙剛夾上手,還沒點著,江玥就飛奔過來,搶走了打火機;剛起身去廚房還沒接近咖啡機,江玥怒目而視,沖泡了一壺鐵皮楓鬥遞到他手上;才在書桌前坐了兩小時,江玥就嚴令他去躺著休息。

  “別怨我,我不過是遵醫囑啊”,江玥見他一臉苦笑,提出補償:“要不我彈琴賠你?”

  有多久沒聽過她彈琴了,在巴赫賦格曲的清音裡他像回到了往日時光。在她離去後,那些吉光片羽,時時重現在他的夢裡,即便醒時也在心頭縈繞不去。

  江玥彈完第二支賦格,轉頭回望,只見江珺已經安靜地睡著了。她拿來一條薄毛毯,躡手躡足走到躺椅前給他蓋上。從前他也曾這樣為她做過許多次,那時候她小,現在她可以照顧他了。

  江珺是被自己的叫聲驚醒的,他聽見自己口中急促的呼喊“玥玥,玥玥”,但沒人應答。江珺懵懵然從夢境回到現實,房間裡闃然無聲,琴蓋已經合上,他四處掃視,不見她身影,去各個房間搜尋了一遍,仍是沒有蹤跡。在他開始著急時,響起了鑰匙轉動的聲音,江玥從門外進來,手裡提著大袋的食材。

  “你怎麼能突然跑不見掉?”江珺話帶怒氣。

  “我只是去門口超市買菜啊,怎麼啦?”江玥有點糊塗。

  “沒什麼,做了個惡夢。”江珺用手搓著臉,半晌才又說話,“夢見我們開帆船出海,一個大浪打來你被卷走了,拉也拉不住。”

  江玥走到他身邊,觸觸他的手臂,“你看,我在這裡。下次出門我一定留紙條告訴你。不讓你找。”

  接下來的時間裡,江玥進廚房洗菜,煮飯。江珺倚在客廳的沙發塌上,開了電話的免提與公司的各項負責人通話,恆洲已經設立良好的公司治理結構,權責明晰,即使江珺幾天不在也能有效運行。

  江珺聽取彙報下達指令,時不時瞥一眼料理台邊忙碌的身影,砂鍋咕嘟咕嘟地響著,彌漫出當歸黨參的藥香,隱約還聽見她哼著櫻桃小丸子的主題曲,“小小臉蛋兒紅通通又圓溜溜”。江珺啞然失笑,唱的可不就是她自個兒,這一岔神就忘了電話那頭的人了。那邊問著,“江總,你說這樣行嗎?”江珺只得咳一聲,“嗯,剛剛信號有點問題,麻煩你再講一遍。”

  這樣的日子繼續著,因為義正辭嚴地要求江珺多休息不熬夜,江玥自己只得改掉了日夜顛倒的惡習。到了夜晚十點回房關燈躺下,江玥以為憑自己失眠的不良記錄,肯定是睡不著的,可睡意卻總如期而至,她不無嘲諷的想隔壁那個人還真的是定海神針。

  江珺一直沒有提起俞新蕊,江玥也有意不問,甚至不去留意平日他們有沒有通過電話。江玥幾乎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繫,陪著江珺休養。

  每天早晨和傍晚他們沿著香蜜河散步,秋天河畔的桂樹都開出了繁茂的小黃花,空氣裡滿是它的甜香。江玥從枝頭拽一點小碎花偷偷放進江珺的口袋,她觀察野貓,也對別人拉出來溜的狗品頭論足。但若有狗朝她跑來,不論多小,她都拽緊江珺的手,有時還會很可笑地嘟囔“叔叔救我。”

  江玥和他說過,五歲時在教堂門口被不知哪裡跑來的黑狼狗咬了胳膊,從那以後就一直怕狗,遠遠地可以葉公好龍,近了就緊張得不得了。

  這麼小的一個幼年時的情結過了二十年她還擺脫不了。而她與這個性命相連的人感情纏結也快二十年了,這中間的結早成了死結,怕是她用盡了餘生也打不開了。那就讓它結著吧。


  25
  這樣閉關了近一個星期,江珺已然大好。江玥也就放鬆下來,該上的課該聽的講座也都不再落下。博士一年級還是很輕鬆的,發論文,開題,做畢業大論文這些都還沒壓到背脊上,像江玥這樣轉專業過來的,負擔稍微重些,要補讀許多基礎書。

  週二晚上是江玥導師的課。一個教室座無虛席,連座位的過道都站滿了人,這可是一門講康得的課呀。晦澀艱深的康得都能吸引這麼多人?江玥被這怪異的場面嚇到,後來才知道這些人慕的不是康得之名,而是宋嘉祐之名。這些聽眾裡商人、搞藝術的、賣電腦的三教九流無奇不有,宋嘉祐為人謙遜豪爽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講起正經學問來功夫一流。他的本事決非嘩眾取寵的表演與逗趣。這一堂課他只是坐著,握一隻舊手錶,娓娓地說著三大道德黃金律,清晰縝密,卻又有信手拈來的從容氣魄。

  九點半課結束,剩下最熟悉的學生攘攘地陪他去飯館吃宵夜。那天他們去的是J大正門左側的望江南,十個人坐成一桌,未要食物先點下啤酒。

  等酒來的間隙,宋嘉祐問坐在身旁的江玥:“家裡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嗯,差不多都好了。就是這段時間沒怎麼讀書。”江玥苦惱地坦白,“《純理批判》我還沒看完,你就已經講《實踐理性批判》了。根本來不及。你可別批評我。”

  宋嘉祐溫言相慰:“我沒要批評你呀。慢慢來好了,要知道當年我是讀了半年才把《純理》讀通的。”

  啤酒送來,每個人都倒滿碰上一杯,酒一下肚氣氛又熱烈起來,政局和歷史,秘辛與八卦什麼話題都有。

  十點左右,江玥手機響起來。

  “你回去沒有?”江珺問她,今天他去工程學院找院長談了合作的事項,晚上請學院的書記和三個院長在索菲特吃飯。

  “還沒,還在望江南吃宵夜。”

  “我過來接你吧,我就在附近。”

  也就五分鐘,江珺就到江玥說的飯店。畫滿水墨山水的壁廳很亮,這個時點仍坐滿了食客,江珺一眼就看到了她,白襯衣外罩著碧綠的對襟針織衫,走近一些時,他看見坐她身側的男人很細心地為她用筷子剝去雞皮,再把碟子推到她面前。而江玥呢,眯著眼吸一口煙,疏懶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

  “江玥。”

  江玥將煙摁滅在煙灰缸裡,應道:“叔叔,你這麼快就到了。”

  “以為我沒那麼快,所以還有時間抽根煙,是吧?”

  宋嘉祐聞聲也轉過頭。江玥為他們介紹,“叔叔,我導師宋嘉祐,這些是我的同學。宋老師,這是我叔叔江珺。”

  宋嘉祐與江珺握手,說道:“江先生,你別怪江玥。近墨者黑,她入了我的師門,不小心把我的臭毛病都學去了。”

  “哪裡。我不過是氣她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管我管得嚴,自己一邊逍遙。”

  等他們說完,江玥插進去:“我去下洗手間,等會兒我們可以先回去。”

  宋嘉祐請江珺坐下。見江玥走遠了,遲疑地問他:“江先生,是不是去年在紐約打過電話給江玥?”

  江珺想了想,“是有這回事。宋老師怎麼知道?”

  宋嘉祐說,“我和江玥搭夥開車去伯克利,你打來電話時正好輪到江玥做司機,你知道三藩市大坡小丘多得不得了,唉呀真是驚險。”

  宋嘉祐像解了謎一般地恍然大悟,原來就是這個人啊。他對那通電話印象深刻,因為江玥在掛了電話後,這樣問他,“宋你說,如果我現在出車禍死了,他會不會飛來見我?”那段時間江玥的情緒極其低落,所以他才想到帶她去冬季也溫暖如春的三藩市,只是不湊巧那年三藩市一直霪雨連綿。

  江珺叫回出神的他:“宋老師,你與江玥是早認識的?”

  “是啊,江玥在哈佛讀書時就認識了。”宋嘉祐語氣悵悵,只差加上一句It’s a long story(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江珺還有更多的問題想問,可惜江玥已經回來了。

  “講我什麼話壞呢?”江玥穿著帆布鞋,一下子蹦過來。

  “你那麼睚眥必報,哪裡敢在背後講你壞話。”宋嘉祐用玩笑徹底結束了那個話題,“我們也收攤吧。”他示意服務生埋單。

  江珺擋下他,“剛剛已經叫我的助手結過帳了。”

  宋嘉祐笑笑,“那就卻之不恭了。”

  他們一行走出大廳,下圓環樓梯時,江珺一直看著走在自己前面的江玥,他知道她總看不清夜晚帶著燈光陰影的臺階,從小她就沒少為這個摔過跤。

  可是江珺也看見了那個宋嘉祐,他走在她邊上,手虛虛地護在她背上,好像他是她的保護神,而且由來已久。

  江珺漸漸拖拉在後面,他不知道宋嘉祐與她輕聲說著什麼,只見她頻頻點頭,溫順的樣子,那不是從前的他們嗎?從前走在她身邊的不都是自己嗎?何以現在落得那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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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26
  回到車上,江珺一直沒有說話,江玥也閉目靠著不出聲。都說兩個感情深厚的人相處時即使是沉默也不會覺得尷尬,這場沉默裡卻透著一點異樣。

  江玥被一晚上高強度的課程和聚會弄得資訊飽和而疲累不堪。到了家,放下背包就去沖澡。待她出了浴室,江珺卻還坐在沙發上,漠然的神情讓江玥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過來,我有話和你說。”江珺指指對面的軟塌。

  江珺看著她踢掉拖鞋跳上藕色的貴妃塌,盤起腿坐下來。剛洗完澡,臉上還透著點粉紅色的晶瑩,深藍色的帶帽衫,紫色的瑜伽褲,漸長的短髮黑漆漆地搭在臉和脖頸上,這些色彩像電影的慢鏡頭一幀一幀地映入江珺的眼裡。

  青春女子,如花的韶華,又有誰人不愛。江珺笑,只是這笑裡既有冷峻也有自嘲。

  “你的表情怎麼那麼詭異?我看起來有什麼不對嗎?”江玥問。

  江珺沒理會她的疑問,轉而提出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問題,“宋嘉祐有多大年紀?”

  “好像是六三年的,嗯,今年四十四吧。”江玥納悶,怎麼問起宋嘉祐的履歷來了。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前年他得了富爾布賴特基金會的資助,到哈佛做訪問學者,後來在聚會上就認識了。”江玥想了想,還是組織起最簡略的語句回答了江珺。

  “他有老婆孩子的吧?”

  “離婚了,好像有個兒子,不過應該是跟他前妻的,具體的我也不清楚。”江玥覺得問題的走向越來越奇怪。

  “是他叫你回來讀他的博士的?”

  “他是這麼建議過,但我回來是因為我自己想回來。”

  江珺從茶幾下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夾在手上,也不點燃,就那麼夾著,像能穩定心緒似的。

  他嗤笑:“呵,他比你大了快二十歲,還有過一段婚姻,江玥我告訴你,你們之間資訊完全不對稱,你的每一點心思他都洞若觀火。”

  “這是什麼跟什麼嘛?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明白你說的話。”

  “他沒有在追求你?”江珺問,繼而用了然的口吻補充道,“你別告訴我說沒有。”

  “我承認他也許是喜歡我。但是……”江玥言語不繼。

  她又開口,聲音很低:“他幫過我許多。”

  “所以你就要報答他的知遇之恩。你是要做他的繆斯還是怎樣?”

  “我……”江玥無從辯白,因為在許多人眼裡,她與宋嘉祐的關係不清不楚,連學校的同學都知道宋老師對江玥有幾分特別。何況這年頭師生戀的事蹟是屢見不鮮。

  “還是你就是喜歡老男人?”話一出口江珺就後悔了。

  江玥愣住,她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聽。

  良久江玥站起身,“今天我們都累了,早點休息吧。”

  江珺看著她往房間走,身影隨之消失在門後,她連門也關上了。

  他用手掌蓋住臉,喃喃自語,說的卻是“對不起。”可她又聽不見,即使聽見了,那話也收不回了。江珺不信自己居然親手紮了她一根卑劣惡毒的刺。那是他嗎?還是他心裡有魔鬼在作祟?

  江玥抱膝坐在床上,雙眼怔怔地盯著牆面覆著的壁紙,巴羅克繁複鋒銳的花紋,好像她嶙峋對峙的愛恨。

  這次她沒有生氣,只是覺得悲涼。她在這個人身上耗盡了所有的感情,卻被他這樣誤會。他以為愛是那麼輕易的事情嗎?

  別的小孩摔了跟頭,受了委屈,是哭著喊著叫爸爸媽媽,而她只會放聲叫叔叔。從來都是他,一切都來自他,一切也都歸於他。誰也沒有辦法重來改變那些經久年月刻下的痕跡。

  冷靜下來後,江玥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宋嘉祐何至於惹來他這樣恨鐵不成鋼的激憤。他知道陸沙,也知道阿懶,但卻不曾過問更多。宋嘉祐不過是年紀與他相仿,他便不能忍受?還是他已為她劃好了界限,一旦觸線,她便得接受懲戒?

  江玥聽見他敲門,一下,兩下,他叫她,“玥玥?”

  江玥不理。

  他再叫她,他說:“對不起。”

  過了片刻他又說:“我只是擔心你,怕你受苦。”

  江玥沒來由地覺得好笑,他可知是誰讓她受的苦最多。英文裡有一個詞叫“bittersweet”,她的這場無望的愛,就是這樣且喜且憂,甜蜜又苦澀,是不是每一場傷筋動骨的愛都是這樣的滋味?

  他還站在在門外,但那句譏誚的詰問也還在她心上回蕩。

  所以江玥只能這樣告訴他:“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

  不是江玥不肯坦白,而是宋嘉祐是傷上的硬痂,那痂殼下面的傷是她不忍憶及,不願談論,也不可再曝露的。

  儘管在要講到阿懶時,江玥已是一語越過。但這個晚上,阿懶還是入夢來了。

  阿懶和她在托斯卡納的一個小鄉村,很像他們曾經逗留過的那一個。時近黃昏,他牽著她的手在鄉間原野上漫遊,不知怎麼就走到了一顆橄欖樹下,樹冠很大很大。他們躺在落葉覆蓋的紅壤上看天邊晚霞。後來阿懶就不肯老實了,腦袋在她身上在鑽來鑽去,捲曲的棕發蹭到她腋下,蹭到她肚皮,蹭到她腿側,癢癢的,令她哧哧發笑,麻麻的,讓她囈語出聲。他不住地親吻她,吻她鼻尖,嘴唇,鎖骨,久久地流連在她的胸乳上。他隨著晚風在她身體裡緩緩地擺動,那麼溫柔,那麼綿長。他們的喘息聲像林間茂葉的長嘯,呼……呼……

  他們在夕陽下做/愛,又在夜半的星空下做愛,在無涯的虛空裡,溫熱的肌膚緊緊相觸,直到枝梢上的晨露滴落。

  然後,江玥就醒了,她用手拭去眼角簌簌滾下的淚。原來冰涼的不是那露珠。

  一場夢醒已經是第二天的九點。江玥出了房間,看見江珺已經坐在餐桌前等她了。江玥繞過他,進了衛生間。站在洗臉池前,手裡蓄滿冷水拍到臉上,一抔一抔試圖消除眼圈的浮腫。饒是這樣,江玥知道還是被他看出來了。

  今早江珺等了很久也不見她出來,只得自己沿河跑步。晨跑完從社區門口的永和大王買了早餐回來。所以此時他正殷勤地為她佈置,鹹豆花,蘿蔔絲餅,桂花飯團。江珺對她口味的瞭解從不會出錯。

  “玥玥,原諒我吧。”江珺看著她,語氣誠懇又討好。

  江玥攪碎豆花,一口一口舀著,還是不應他。

  “我錯了。我應該相信你,你肯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相信你自己能處理好。嗯?原諒我吧。”

  江玥沒抬頭,但是“嗯”了一聲。

  江珺聽見咧嘴笑起來。他從底下變出一個小盒子放到桌上,推到她手邊,“本來昨天要給你的,放到現在,你就把它當作是我給你的賠罪禮吧。”

  江玥拉開綢帶,撕掉玻璃紙,現出一個烏黑的沉香木盒。裡面裝著一隻江詩丹唐的手錶,玫瑰金的表圈,表面中央是一個微縮金質面具,非常美麗典雅。那天她在雜誌上翻到江詩丹唐出藝術大師系列的廣告,當時不過是贊了一句好創意,他就記住了。這款表全球也就出二十五隻,想來他第二天就去店裡訂了,所以才能這麼快到得她手。

  江玥歎息,猶如她那樣地在意他,他也不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4:48

  第十八章

  27
  這一天江珺按約定去J大工程學院察看他們港口海岸研究所的實驗室。

  每個男人對動力和機械或多或少都有些熱愛。江珺有心投入造船業,當然還有許多順理成章的因由。在他從事航運業的十幾年時間裡與船有過的交道自不待言,造船與他大學所學的專業也不無關係,再加上祁甯有長達六百公里海岸線。

  眼下中國的造船業雖然興盛,但絕大多數是粗製濫造的小船廠,能承接的訂單其實非常有限,許多船型,包括三峽上的遊輪仍然得靠進口。江珺期望能革新技術與設計,進入這個行業的高端市場。

  近一年來他都在為造船廠奔忙。祁甯已經批下四十萬平米的地,興建了大型船塢,前段時間去新加坡與趙氏談的也是合資造船的事,現在留在康州就是想組建一個技術團隊。

  江玥收拾書房時,見他把資料圖片,專業書籍,各樣檔攤了一書桌到處都是,其中一份合同足足有一本詞典厚,看得她目瞪口呆,造一艘船居然有這麼複雜。

  書房已經完全成了江珺的領地,江玥也不敢亂動他桌上的東西,仍舊把自己的書和電腦搬到餐桌上。宋嘉祐在主編譯介一套勞特裡奇哲學家導讀叢書,都是名家撰寫的小冊子,頁數薄但精闢入裡。他帶的博士生每人都被分配了翻譯任務,江玥分到一冊梅洛龐蒂。

  上星期因為照顧病中的江珺,江玥幾乎沒動工。積壓下來,這個星期的工作量就更加重了。江玥打起精神,先將一段原文錄入文檔。敲完一段也算是通讀過一遍了,接著就是逐字逐句地譯,斟酌怎樣遣詞造句才是準確流暢。譯梅洛龐蒂,就不可避免要碰到法文詞,她那半吊子法語也算派上了用場。如此精耕細作地忙了大半天,才譯了導言的一節。

  手機在桌上猛然振動起來時,江玥被嚇一跳。她一邊揉眼睛一邊接起電話。

  是徐炎輝。聽見江玥應聲了,他單刀直入地嚷嚷起“江湖救急。”

  江玥的這位師兄平日最愛插科打諢,今天卻難得的說話簡潔。很快他道明瞭來由——要江玥幫他校對他的譯文。

  “老宋明天就要我交這章過去,我剛剛趕工出來,肯定是漏洞百出,你幫我校對一遍,我還要把章節附註整理出來。幫個忙好不好?”

  江玥無力地一聲“噢”拖得長長,自己這廂還忙不過來呢。

  “別忘了,你助教的活這段時間都是誰幫你頂著的?投桃報李嘛。”

  說到最後徐炎輝給江玥提供了一項選擇:“要不你跟老宋說說,寬限我幾天?”

  “討打啊,你自己說去。”江玥很清楚宋嘉祐說一不二的性格,最煩人無故拖延。

  “我說當然是討打。你說老宋才聽,只要你說,他肯定同意。”徐炎輝邊說邊笑。

  江玥聽他笑得古怪,趕緊打斷他,“行了,我給你校對就是,發過來吧。”

  學院裡早有傳聞宋嘉祐與新招的女博士很是曖昧,桃色流言總是傳得比風還快,江玥對這種調侃不免敏感起來。

  江玥無可奈何地結束了通話,登錄郵箱收郵件。徐岩輝猜准她會答應,所以早就把譯稿發來了。江玥下載了附件,卻打不開,檔尾碼名是docx,很顯然徐岩輝用的是OFFICE 2007,她試著改了尾碼名,結果是滿屏的亂碼。

  江玥正要打電話過去讓他重發,突然想起江珺的筆記型電腦裡裝的就是2007版。

  去到書房,從層層疊疊的紙張下扒出他的電腦,開了機,用U盤拷來徐炎輝的譯稿,存到可用空間最大的E盤。

  江玥進入E盤,看見整個磁片除了剛剛拷進去的“斯賓諾莎第三章”,就是只有一個資料夾,用著一個特別的名字——“歲月的童話。”

  江玥奇怪,這不是宮崎駿的那部電影嗎?難道江珺還愛看動畫片?

  從小到大,江玥在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上不知枉費了多少精力,比如追美劇Lost,眼見越拍越雞肋,劇情越編越神怪,可越是神怪離奇,她就越想知道葫蘆裡還能賣什麼藥。江玥也不止一次地唾棄過萬惡的好奇心,可生活的樂趣已是這樣少,哪能再去棒殺。

  所以,江玥自然是打開了這個“歲月的童話”。

  “童話”裡又有許多個子資料夾,一個一個編著號,江玥隨意地選了一個14。

  然後她看到的是她自己。

  第一張照片是她帶著草帽坐在溪邊,第二張已是卷起褲管,腳伸入水中,第三張是她舉起一枚被流水磨得光滑圓潤的鵝卵石,第四章是她露著牙齒笑得眼睛都彎了,第五章只有水中兩隻重疊的腳,她踩在他的腳背上。江玥看一眼就想起來了,這是她十四歲那年暑假,江珺帶她去天目山消夏,在山上住了好幾天。她記得他給她抓了許多螢火蟲,還有很少見的一隻藍蜻蜓。

  在14裡,還有許多的她,有一張光線拍得很暗,那是機場的候機室,她枕在他腿上睡著了。這張照片是她從未見過的。

  江玥難以置信,轉去打開第一個資料夾“7”。

  還是她,很小的人,坐在鋼琴前,身體微微前傾,背挺得筆直,手指自然地垂落在琴鍵上,這是她在家裡練習老師教的姿勢。還有一張,她歪在一個大雪人邊上。江玥記得那天是星期六,她第一次見到下雪,他幫她在院子裡堆了一個很大的雪人,她跑進屋拿了他的一根雪茄充做雪人的鼻子,記得當時江珺還笑著說,插上去挺像鼻子的。那時她根本不知道這種雪茄有多難得。

  江玥逐個資料夾打開看,原來每個數字都對應著那一年的她。小學、初中、高中的畢業照,學生證,借書證。甚至還有她用鋼筆蘸了彩色墨水畫的新年賀卡。畫得極其糟糕,一個鈴鐺畫得像梨子。很多年後她的繪畫技能依舊沒有進步,因為最後一張聖誕卡片裡的麋鹿看起來更像是毛驢,那是她十五歲時畫的。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把它們都掃描了出來,並且一一歸檔。

  江玥還找到一個音訊檔,點擊了播放,她認出來那正是自己彈的。因為沒有人會把愁腸百結的《冬之旅》彈得那麼歡快。但她根本不知道有這段錄音的存在。它在“17”裡面,就是說那是在她十七歲時錄下的。江玥隱約記得某個冬夜他們蝸居在家,他一邊轉動著杯子喝葡萄酒一邊看著她的手指在鍵上叮咚起舞,那次她選的就是舒伯特的《冬之旅》。

  “18”之後幾乎沒什麼內容。

  直到“22”又出現了許多她的背影。她手裡提著魚簍和折疊木椅往院子外面走,風卷起沒有編進辮子的碎發。那是她二十二歲出國前的寒假。她回了祁寧,住的別墅附近有個青山湖,她常常在午後陪俞新蕊的父親去釣魚。江玥看出來,這樣的背影只有他站在二樓的窗臺那裡才能拍到。他拍了許多張,如果連在一起看,都能看出她腳步行走的節奏。

  江玥驚訝地捂住嘴,這些都是她從來不知道的事情。

  她不知道江珺在她背後,在她睡著了之後,在沒讓她發覺的情形下,曾注視過她,聆聽過她,並將這些注視和聆聽都留了下來。

  江玥也為此感到驚悸悚然,但在驚悸之餘又有點心酸,也許還有點忿恨。他為什麼只肯在背後凝視她?他為什麼不轉過來面對她?那樣她也就不用憑空猜測他的心意。

  江玥繼續往下翻,“23”是她在美國的第一年,她拍了許多照片發到他郵箱裡。學校,宿舍,常去吃飯的餐廳,每日上課經過的路,一起上課的同學和老師,萬聖節派對上她戴著面具,除夕夜和一群中國留學生看電視吃批薩。也許是隔得遠了,所以她可以像從前那些離家遠行的遊子寫家書回去一樣,她發照片給他,偶爾附上簡短的幾句話,告訴他自己適應得很好,生活很熱鬧。

  其實最初的一個學期她過得特別寂寥。

  最後一個資料夾是24。裡面只有有一張明信片和一張照片。是一張很簡單的風景明信片,那時她坐在著名的羅科咖啡館眼望著少女噴泉,想了很久,只寫下一句,“我果然重遊羅馬了,你呢?”

  阿懶探過頭來想看她些什麼,她卻拿手蓋住,好像小學生蓋住自己的試卷答案不讓同桌偷看。離開咖啡座後,她找了最近的一個郵筒把它投了進去。

  最後的那張照片,就是她和阿懶站在梵蒂岡廣場上。那年他們都是二十四歲,是可以在五月就揮霍掉整個夏天的年紀。兩人穿著一式的白T恤、米色短褲,她還戴著墨鏡,阿懶手攬著她的肩,她順勢倚著他半邊的身體。看不清她的眼神,但看得出她是笑著的。阿懶也笑,露出白亮的牙齒。廣場上的鴿群時時被經過的行人飛掠而起,隔一會兒又悠閒地停下走動。他們倆就立身其間,好似兩隻快樂的大白鴿。

  江玥是考慮了很久,才把這照片發到江珺郵箱的。她告訴自己,如果她勢必尋不到歸宿,那麼就找一個同行者結伴浪遊吧。

  只是她沒有料到,這個同行者只陪伴了她小小一段就離去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5:12

第十九章

  28
  江玥關了資料夾窗口,閉上眼,江珺也好阿懶也好,都牽動她太多的情緒了。

  房間的隔音做得太好,正午時分周遭仍是一片靜寂,只聽見牆上的鐘,哢嚓哢嚓地走動,電腦風扇偶爾有點輕響,江玥在心裡默念,好了,好了,該幹活了。

  打開徐岩輝的譯稿文檔,江玥專心校對起來,把漏譯的,錯譯的,各種表達的細微處都糾正補上,並在後面用藍色字體注明她改動的理由。江玥自江珺處學來的做事風格,凡事講究有理有據,但即便真理在握,也是措辭溫和,不傷人面子。

  這樣一通改下來,鐘面時針已經指向四點,江玥錯過中飯,卻也不覺得餓。乘著手頭的事情告一段落,就踱去廚房煮了一杯清咖啡,再用機器烤了兩片麵包,端到餐桌電腦前,一邊吃著一邊對譯稿做最後的確認。確認完畢,江玥給徐炎輝寫了封郵件,發去校正稿。

  “唉,終於完了”,江玥歎著氣站在碗池邊清洗咖啡杯和餐碟。按部就班地做完一切,聯手上的水滴都揩淨了,江玥回到桌前,忍不住還是打開了那個“歲月的童話”,打開了那個編號24的資料夾。

  之前所有的掙扎和自我暗示都成了徒勞。

  江玥沒有留下任何和阿懶相關的東西,當初一閃念間刪除了電腦裡所有的照片,後來回國,也沒帶回什麼東西,都處理掉了,煙消雲散不留痕跡。所以現在一眼,只需再看一眼,阿懶的一切就在她腦裡清晰浮現。

  江玥與他結識於春天。

  那時第二個學期剛剛開始,江玥基本上是每天清晨三點多睡下,別人的睡眠需要黑暗遮光,而她只有在熹微的晨光裡閉上眼睛方覺安全。如果是沒課的上午,江玥就睡到十點。起來梳洗穿著好,提著電腦背著書去附近一家名叫Epicurus(伊壁鳩魯)的咖啡館。十點半的光景,剛好叫一份食物,算是brunch(早中飯)。

  江玥仍是多年孤僻的性子不改,一人獨來獨往。但她喜歡隱藏在人群中暗暗地觀察別人,像草木盆景一樣安靜地處著,汲取咖啡館裡溫熱的人氣。

  一條街上那麼多家咖啡館,甚至星巴克離住處更近,江玥還是喜歡來伊壁鳩魯。因為這家店不像別家的幽暗,光線總是特別明亮,適合看書寫論文。空間很大,人也不多,不像星巴克還要排隊,來這裡的人多數也是學生,都是專心的各幹各事,即使有聊天的也是輕聲說話,不干擾人。而且每月交上15塊錢,就可以享受店裡的網路。唯一的缺點是店裡的插座太少,只有四個,如若要用,就得加入搶插座行列。

  江玥通常自覺不去覬覦稀缺的插座資源,耗到筆記本電池撐不下去了,就蓋上電腦看書去。

  可是那天剛好讀書筆記做到了一半,電腦嘟嘟地叫起來告知她電池將盡。江玥懊惱地從包裡找出電源線,開始四處逡巡找插座。

  這時,長椅上鄰座的男生拍了拍她的手臂,輕聲說,“你可以插在我的接線板上。”

  原來他自帶了插座。

  而這個人就是阿懶。

  江玥笑著謝了他,依舊埋頭敲完筆記。

  待她合上書時,他又拍了拍她手臂,問道:“你是中國人?”他指指江玥桌上的《鹽鐵論》、《越絕書》還有一冊阿城的《威尼斯日記》。

  江玥點頭答是。

  他興奮地說“太好了。”他介紹自己是哲學系的研究生,這學期選了一門中國哲學的課,因為做的是知識論,所以現在正頭痛地與“知/識/智”一類的詞奮戰。

  江玥弄明白了他的請求,拿過他手上那篇嵇康《答向子期難養生論》。幫他把涉及知、識、智的句子都找出來,連帶向他解釋它們的意思,遇到江玥自己也不能肯定的,兩個人就討論一下。

  終於解決完阿懶所有的問題。江玥靠在椅背上,問阿懶,“老闆也是你們哲學系的?

  阿懶不解,“不清楚呢,怎麼這麼問?”

  “因為店名叫伊壁鳩魯呀。”

  阿懶歪頭想了想,說道:“也許是因為伊壁鳩魯說過‘胃的快樂是一切善的起始和根源,智慧與文雅也與之相關’。所以為了感謝你,讓我來請你吃這家的招牌甜點怎麼樣?”

  阿懶叫來提拉米蘇和Espresso,“這個咖啡搭它最好。”他向江玥講述怎樣的提拉米蘇才算地道,講的頭頭是道。

  江玥覺得驚奇,問他,“你對美食有研究?”

  阿懶搖頭,“我奶奶是義大利人,就是來自提拉米蘇的起源地錫耶納。”

  江玥這才知道阿懶的血統有多複雜,複雜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他側頭向江玥眨眨眼睛,“我外婆是中國人。可惜,她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我的中文這麼糟糕。”

  江玥和阿懶這就算認識了。

  那時江玥對阿懶還瞭解不多,但她知道阿懶是真正有錢人家的孩子,因為他念的盡是無用的學科。好家庭出身才能這樣不講究實用性地讀了古典學、藝術史,又轉來讀哲學,無需去顧及生計,只講究趣味。也因此阿懶是真正的有趣又性情灑脫。

  面對阿懶,江玥有時會感慨,誰說人生而平等,出身決定了一個人太多的東西,資質、氣質與性情都在一開始就定下了。就像她,她的自卑和不安全感是永遠也剔除不了的。

  在認識之後,江玥便常常在哈佛園裡遇見阿懶,最初她還以為他是故意裝作與她邂逅。不過真相很快揭曉,阿懶根本就住在她樓上,不遇見才奇怪,只是從前她走路只顧低頭默想。

  招呼打得多了,漸漸地到了咖啡館他們也會坐到一起。阿懶常約她去聽音樂會,波士頓的演出很多,而正好他們都喜歡巴羅克樂團,買了套票聽一個音樂季,幾乎場場不落。江玥最喜歡的還是和他逛美術館,因為與鑽研過藝術史的人一起看展覽,能聽到太多的趣聞軼事和獨到見解,比導遊,比展覽手冊不知精彩幾萬倍。

  而江玥也理所當然地成了阿懶的中文老師。

  在他向江玥討中文名時,江玥就指著他手中的《威尼斯日記》說,“他叫阿城,你就叫阿懶,那你就懶得名副其實了。”

  阿懶的原名是Alain,要說音譯也該是阿蘭‧德隆的阿蘭,可江玥見識過他的懶樣兒,覺得阿懶這個名字與他實在太般配了。

  江玥第一次去他的宿舍時,簡直不敢相信,看起來一點都不邋遢的男生居然住在這樣的地方。幾乎沒有落足之處,地上到處是書,CD,甚至衣服也扔得到處都是。他竟然還疑惑,“為什麼你一進來,房間就顯得特別亂了呢?”好像江玥施了什麼魔法似的。

  江玥扒開一堆東西,找到椅子坐下。阿懶遞給她一串香蕉,頗為不好意思地說,“我只有香蕉可以招待你。”這原本也沒什麼,讓江玥驚倒的是他之後的解釋,“其他的東西太麻煩,還要洗。”

  所以自那次後,江玥絕少再去他宿舍,多是阿懶來找她。

  阿懶無疑是江玥留學生活裡的一束亮光,在那之前一切都是陰鬱的,像波士頓冬季的天空,霧氣濃重,總是灰濛濛。因為亮光突然地投射進來,江玥只顧眯起眼去迎接。在她還沒來得及反省自己與阿懶的交往是不是太多,多得超過正常範圍的時候,他們的關係就又變化了。

  那天已經是夜裡一點多了。江玥在MSN上碰見阿懶。

  他問她,忙不?江玥說剛寫完一份paper,上網逛逛。阿懶簡略地回說,“等著。”

  隔了五分鐘,江玥的房門被敲響。

  開了門,阿懶斜倚在牆上,一手擒著一瓶酒,另一手握著一隻檸檬,用他怪腔怪調的中文說出來一句,“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江玥哈哈大笑,使勁怕他肩膀,“太酷了,連李白的詩都會背。”

  阿懶也笑起來,“那是因為老師教得好哇!這不,為了表示感激,我就來進貢好東西了。”他晃晃手上那瓶特拉基出產的龍舌蘭酒。

  然後他熟門熟路地走到廚房,將檸檬切成片,還帶了鹽罐過來。

  江玥找出兩個喝白蘭地用的小酒杯放在桌上,她沒喝過龍舌蘭,所以就坐等阿懶示範。

  只見阿懶往杯裡倒滿金琥珀色的液體,拿起鹽罐在虎口灑上一撮鹽,又在中指和無名指間夾上一片檸檬。然後他快速地啜一口檸檬,舔一下手背,接著舉杯一飲而盡,動作乾脆俐落,待酒順喉而入,他長舒一口氣。

  江玥光是看著已能體會那美妙的享受。她學著阿懶的樣子,喝完一杯,果然痛快。

  這樣幾杯下去,興致漸高,阿懶挑釁地看著江玥說,“咱換個玩法吧?”

  江玥挑挑眉,欣然接受,“好啊,誰怕誰呢。”

  阿懶捏了點鹽抹上江玥的脖子,細鹽沾在他的手指上,粗礪地摩擦著她的皮膚,很癢,可他偏偏抹得很慢。抹完鹽,他拈起檸檬放在她唇邊,江玥遲疑一下,微張嘴將它含住。

  阿懶慢慢貼近,先是伸出舌頭輕輕地舔她頸上抹了鹽的地方,他雙手扶住江玥的肩,不讓她退縮,小口小口地吮咬她的皮膚。

  那感覺非常奇異,江玥突然想,他會不會是吸血鬼?

  然後她聽見阿懶低低的聲音,有點無措的,他說:“我一直都想吻你。”

  阿懶已經抬起頭。他用嘴銜下檸檬,吻她的唇,輾轉反復,繼而深入,帶著無限渴望,仿佛她就是那杯烈酒,將他胸間煨燙,讓他喉間灼燒。

  後面的事情就很自然地發生了。

  江玥遲鈍地任由阿懶引領著她。而當她敞開手臂抱住他時,江玥才知道自己是那麼地需要一個擁抱。

  在高潮攀升的途中,她的心裡有個聲音在不斷呼喊——燒吧,燒盡吧,燒成灰吧。

  她那麼地狂野。是因為酒精的作用還是異鄉的孤單,或者是那長久的寂寞的守望?

  在她快站成了一根鹽柱時,是阿懶將她從那絕望的姿勢裡釋放了出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6:10

  第二十章

  29
  江玥至今記得,第二天醒來時她看見的阿懶,他在晨光中熟睡的模樣。

  春日,窗外樹梢上鳥兒的叫聲顯得格外的歡,江玥就是被它們給吵醒的。頭很痛,她當然沒忘昨晚發生了什麼。但她沒有動,只是安靜地躺著,她的腦袋仍舊貼在阿懶的肩窩。

  隔了一小會兒,江玥仰起頭凝視這個與她夜半繾綣的異國男子。可惜她沒有繪畫的天賦,不然她一定會畫下他的睡顏。

  有的人就是這樣得天獨厚。她心裡甚至泛起一點輕愁,因為不知道時間會怎樣改變它。

  江玥呆呆地看著,直到那栗棕色的睫毛微微顫動,像蝴蝶扇翅欲飛那刻的輕顫,然後就看見他笑了。

  “看得這樣入迷?”阿懶的聲音是剛睡醒時的磁啞,“那就常看好不好?”

  他的手搭在她的腰間,背和臀之間那凹下去的地方,他像是極其迷戀那段弧線,反復地摩挲著。對這個晨起相見,他們都有點入迷。

  過了很久,阿懶再次開口:“玥,做我女朋友吧!”

  他總是叫她單名“玥”,因為“江”的音他發不好。

  江玥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的差別太大了,文化的,國族的,地域的。

  不過也許正是有這樣大的差異,他們之間才存在這樣大的吸引力。若說愛情如花有花期,那還有無數的差異留待他們的好奇心去探究。

  阿懶手上的熱度源源不斷地傳到她總是冰涼的身體。

  是誰曾在歌裡唱過——人是需要人的人?

  江玥告訴自己,他是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收下吧。

  因此,阿懶就成了江玥的男友,如果嚴格說起來,也是她第一個男友。

  在接下來將近兩年的時間裡,他們像所有年輕的戀人一樣,嬉戲歡樂,當然也曾有過意見不合的冷戰爭吵。他們一起出遊,一起做功課,也會一邊做飯一邊辯論自由與公平這樣的大問題,夜晚阿懶總是過來她的宿舍,他們做/愛,然後相擁而眠。

  江玥喜歡這樣的生活,恬靜而愉悅。她能感覺到自己變得不一樣了,不再是湍急的激流在心間亂撞,而變得像是接近出海口的河灣,寬容開闊,流水平緩。

  那些日子裡,她笑得多,少有畏懼。

  她還是會想起江珺,在午夜夢回,或是早晨那刻迷夢與蘇醒的臨界點。只是這時的他,讓她總也觸摸不著的他像是前塵舊夢,依然讓她酸楚,但也只能是這樣莫可奈何的酸楚。她得背負起自己的行李,繼續往前走。

  那時因為年輕,江玥和阿懶都沒有過多的考慮未來,而且心安理得地認定他們會繼續這樣好下去。

  如果那個意外沒有發生,江玥相信他們是會好下去的。阿懶不是已經向她求婚了嗎?

  雖然那是一個非常散漫的,不正式的求婚,但她卻認真地考慮了。

  那是2006年冬季學期快結束時的事情。

  阿懶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這唯一的姐姐那時要結婚了。江玥見過她,是一個美麗健碩的女子,待她很是友善。婚禮在休士頓舉行,雖然江玥也很想與阿懶一起去觀禮,但最終只將一對翡翠耳環交給他代送。

  如果江玥知道這是她與他的最後一次見面,如果她知道,這次的道別將成為訣別,她一定會放下所有的論文,乃至放棄學位,她也要跟他同去。如果她去了結果會不會改變,那件事是不是還會發生?

  但江玥不是卡珊德拉,她沒有預知命運的能力。

  當時她是苦著臉,與阿懶道別的。阿懶揉她的頭髮,安慰她說,“肯定能趕出來。而且肯定寫得很棒。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他吻了吻她的眉心,然後就走了,江玥沒送他去機場,甚至沒有送他下樓。

  那時她一心只為自己壓頂的論文焦慮。

  碩士讀完後,江玥仍留在東亞系攻讀博士,只是專業方向從經濟史轉做了思想史。因為跟著阿懶親近了一點哲學,江玥對思想史生出了濃厚的興趣,而且認為在當下這樣曖昧不明的文化氛圍裡,研究思想史別有一番意義。

  可思想史的博士,豈是容易讀的。幾乎是什麼都要看,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都要看。有時一門課就講一本書,可是這一本書底下不知又墊了多少的論述著作。

  那會兒臨近期末,她選的三門課都要交論文,要看的參考文獻摞起來幾乎有她高,她唉聲歎氣總算明白為什麼哈佛橋上常有學生跳河自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條路怎麼越走越料峭,但都是自己選的沒得怨人。

  近中午的時候阿懶已到休士頓,出機場時他給她發了短信,只說自己到了。江玥看一眼,回說好,她知道阿懶體貼,怕打擾她。晚上時,阿懶打電話來,他們閒聊幾句就掛斷了,江玥那會兒哪有心思和時間與他暢談呢。

  再就是阿懶走後的第二天下午,江玥收到了他的另一條短信。

  他就是在這條短信裡向她求婚的,如果它也算求婚的話。

  “我覺得結婚挺好的。小月亮,寫完論文,考慮一下,嫁給我吧?”

  一條短信江玥看了足足一分鐘。

  放下手機,重回剛剛在讀的《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厚厚的一冊書就快讀完了,可最後這幾頁是怎麼也讀不下去,因為她的腦子裡不斷地冒出阿懶的問話。

  江玥懊惱地把書蓋到臉上。

  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婚姻,至少從未想過結婚這事與她有什麼相關。在她知道自己愛上了江珺以後,從十四五歲到現在的二十四歲,這麼長時間裡,她從未想過自己要嫁給江珺。是的,她從未想過。可是在這個“未想過”裡,卻暗含了一個預設,那就是既然不會嫁給他,那她還結什麼婚呢?

  現在突然有一個人和她說,要娶她。這個人是她喜歡的。雖然對一輩子還沒有概念,但是在可預見的年歲裡,她是願意與他在一起的。

  想到了這裡,江玥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江珺。

  如果她與阿懶結婚,是不是意味著她會有一個自己的家?一個與他再無關係的家?

  在她無依無靠時,江珺給了她一個家。從那時起的十幾年裡,她一直依賴他,在感情上,在精神上,在物質上。現在她終於要脫離這種如蛭附骨的依賴了嗎?

  江玥記起斯賓諾莎的一句話,人有幾分自決,便有幾分自由。

  如果至純至高的幸福是擁有你最渴望擁有的。那麼,她是不可能享有那種幸福。

  好吧,那就讓她脫離對他的依賴吧,讓她享有自由吧。

  江玥想好了答案,靜下心來,回到桌前繼續讀她的書寫她的論文。

  她想,等阿懶回來,就可以告訴他,她願意。

  可惜這件事不是她願意就可以成行的,因為阿懶再沒有回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6:32

第二十一章

  30
  五點剛過,江珺就回來了。

  進到玄關,他瞥見江玥趴在餐桌上,頭枕著自己的手臂,像是睡著了。他放輕腳步走到她身後。見沒驚動她,剛安下心來,下一眼他就看見了桌上開著的自己的電腦,windows屏保圖示忽上忽下的漂移,江珺預感不妙,手指在觸控板滑過,螢幕上顯示的正是那張她和阿懶的照片。

  你越擔心它發生的事,就越可能發生,墨菲定律真是屢試不爽。

  江珺手搭上江玥的肩膀,這時他已能感覺到掌下那微不可見的壓抑的輕搐。

  “玥玥”,他溫柔地叫她,等著她。

  待她終於抬起頭來,他看見的是一張淚水漣漣的臉,那麼悲傷,充滿悔恨。

  江珺把江玥攬到身前,一下一下撫拍她的背,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安慰她。

  江玥雙手環抱住江珺的腰,臉埋在他的肚腹間,眼淚全都印在了他的衣襟上。

  “我從沒有這樣地懊悔!為什麼我當時不打電話告訴他我願意呢?為什麼我會像個沒事人一樣,坐那裡看什麼勞什子史華慈呢?說不定,說不定,我的電話就能把他叫醒呢?”

  江玥無數次地反問過自己,問一次就恨一次自己的冷心冷血。

  如果在下午之前,江珺聽到了這樣一段沒頭沒腦的話,肯定會覺得不解。但現在他都知道了,知道她拽著他衣擺的手為什麼那樣用力,知道她的自責,知道她經歷過的痛。

  江珺只怪自己知道得太晚了。

  下午從J大工程學院大樓出來時,他遇見了宋嘉祐。江珺遠遠地就看見他了,猶豫片刻,還是叫住了宋嘉祐。寒暄過後,江珺問宋嘉祐,有沒有時間,可否與他談談。

  於是,他們去了附近的J大茶室。

  剛開始仍是幾句閒聊,一壺凍頂烏龍上來後,江珺切入正題。

  “宋老師,我想知道江玥為什麼放棄哈佛那麼好的機會?聽江玥說是你建議她回來的?”這個問題一直在他心裡打轉,現在終於問了出來。江玥從來沒對他撒過謊,江珺知道這背後定是有什麼,她不想騙他,所以總是避重就輕,略過不提。他想知道,也必須得知道,他決不願意再對她猜疑,口出惡言。

  宋嘉祐看了看江珺,目光帶著估量的意味。昨晚相見,他已經確信眼前這人就是在江玥心裡份量最重的那一個,是她病到迷糊時口中仍喃喃喚著的那一個,也是讓她思及歸來的那一個。現在他更加明白了為什麼她會栽得那樣重。

  “看來,江玥什麼也沒說。當然,她肯定不會想要再提起那些事。”宋嘉祐點了一支煙,當他把煙盒遞向江珺時,江珺擺擺手,說戒了。

  這一場病和病中的修養,讓他想了許多,他還有許多的事情想做,他還想再看到她。江珺靜靜飲茶,等著宋嘉祐開口。

  “你應該知道她曾經有一個男朋友叫阿懶的吧?”宋嘉祐拋出一個問題。

  “知道。”江珺點頭,“與他有關?”

  “阿懶也是哲學系的,那時我在哈佛做訪問學者,他的導師是我當年在伯克利的師兄。我這個師兄因為我來了,就在自己家弄了一個聚會。阿懶帶江玥過來,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因為我和她都是中國人,而且還都是J大的,所以聊得也就多一些,後來也見過幾次。”

  “江玥很有靈氣,也很漂亮。看得出來阿懶很愛她。只是有時我會納悶,一個女孩子,年輕貌美,讀名校,家境好,男友又好,怎麼會有那麼悲觀的想法。”

  “你知道她說過什麼?她說人最大的運氣是不出生。如果不幸生到了世上,那最大的運氣就是在最快樂時猝死。”

  聽到這裡,江珺感到難過。每一個損傷都會留下瘡記,這些瘡記漸漸形成了人生的底色。原來她與自己是那樣像。

  “也許是她的容貌氣質,也許是她的悲觀,不管怎樣,當這兩種品質齊聚在一個人身上,那會是非常迷惑人的,所以我對她印象很深刻。”宋嘉祐停下來喝一口茶。

  他一面回憶,一面繼續說下去:“去年冬天,阿懶死了。在他姐姐婚宴的休息室裡睡著時死的,說是心臟性猝死。”

  宋嘉祐歎了口氣,“算是死于華年了。我知道消息已經是好幾天後了。我想應該去看看江玥,幸虧去了,不然還真不知道她會怎樣。”

  那時,江玥躺在床上,臉色唇色灰如蠟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一直在咳,咳得驚天動地,像要把肺都咳出來,把心都嘔出來。

  宋嘉祐當即抱起她,送去了醫院,一查才知道感冒已經轉成了肺炎。他陪著她看病,注射,取藥,吃藥。從醫院出來後,宋嘉祐想了想,還是把她帶到了自己的住處。她一直迷迷糊糊地閉著眼,宋嘉祐把她安置到自己的床上,而自己則在客房支了沙發床睡。

  第二天早上,宋嘉祐推開她房門時,看見她已經坐起來了,也不再咳了。他坐在她旁邊,佯裝輕鬆地說,老美的大丸藥還真管用。

  誰知江玥還真應他了,她說這藥真討厭,弄得嘴裡又苦又臭。

  宋嘉祐給她端了一杯溫水。

  江玥喝著水,出一會兒神,接著悠悠地說,“寒假我們說好要去巴賽隆納的。他都已經和當地的朋友聯繫好了,要借住在他們家的。他說要帶我去聽西班牙吉他,去看真正的弗朗明哥舞。他最重承諾,從不會食言。我不信他會忘了我們的約定。”

  她睜大眼睛望著宋嘉祐,哀怨的神情,脈脈如訴。

  宋嘉祐毫無辦法,他只能歎息,聽著她說。

  江玥說一段沉默一段。

  她回憶起阿懶胸口的刀疤。她曾問過他,那時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心臟上的血管有一個洞,後來補上了。江玥也沒在意,因為他一直都好好的。只有一次在查理斯河邊,為了躲雨,阿懶拉著她飛快地往回跑,跑了一陣,他停下來,撫著胸喘氣,嘴唇一圈泛著青色。在那之後,每次做愛,江玥都要叫他慢一點,慢一點,可他總是不聽。

  江玥想起他帶給她的每一點快樂,泣不成聲,“早知道,早知道……”

  宋嘉祐一直留她住著,照顧她直到病徹底好了。他問她,“要去看他嗎?我開車送你去。”

  江玥搖搖頭。她知道阿懶葬在他的家鄉紐約的某塊墓地裡。但那如茵的綠草下埋著的軀體,已經不是阿懶,他已經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柳阿婆死時,七歲的她還相信有一個天堂,人死了不過是去了另一個地方,而且那個地方聽說要比這個世界好上許多。

  現在,她知道根本沒有另外一個世界,塵歸塵,土歸土,他的軀體自然是要歸於塵土,而他的靈魂則是寂滅,歸於無,歸於虛空。讓她再到哪裡去見他。

  宋嘉祐手上的煙早已燃到了盡頭,行人經過時帶起的微風,讓煙灰截截抖落。

  他把煙蒂扔進煙灰缸,也結束了對那段傷逝的敘述,“其實伊壁鳩魯說得很對,死亡對死者來說並非不幸,對生者才是。那段時間江玥的精神時好時壞,有時候她好像接受了這個事實,有時候她又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過下去,還有的時候她也想要結束生命。那時我就拿《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給她看,讓她看看人該怎麼對付虛無。大概就是那時候開始,她有意想要讀哲學。”

  宋嘉祐說到這時,笑了笑,繼而對江珺說:“你知道,哲學家是很少有人自殺的。雖然他們總是討論死亡啊,自殺啊。但他們自己不會自殺。”

  江珺卻笑不起來。他不知道歸來後的江玥,平靜的外表下,曾經有過這樣的波瀾駭浪。這一年她是怎麼熬過來的?為什麼那時候陪在她身邊的不是自己?為什麼她什麼也不對他說?

  在不知情時,江珺還可以輕鬆地想怎樣做可以去彌補他昨天的過失。

  現在,每多知道一點,他就多一點罪孽,宋嘉祐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生生地抽在他身上。

  江珺再坐不下去,匆匆與宋嘉祐道了再見,就讓王浩快些開車回香蜜河的家。他要快點回去,快點見到她。至於回去了見到她了,又能怎樣,能做些什麼,他卻沒有頭緒。

  太久了,也太遠了,他親手將她推開,讓她獨自在外曆了一劫。

  如果美玉要經過這樣痛苦地打磨,那他寧願江玥永遠只是一塊璞石。

  車快到時,江珺想定了。他可以永遠捧她在手心,不再讓她受一丁點的苦楚。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6:47

  第二十二章

  31
  深秋的黃昏,日影西斜,薄落天際,這一刻間,明暗交替,總是讓人徒生荒涼之感。

  江玥獨自度過許多個這樣的黃昏,她曾想,世界的終結也不過如此,無聲無息,一點一點地沉落,人在其中悽惶無策。

  此時此刻,天光隱沒,整個房子裡一盞燈也沒開,唯有電腦螢幕閃現一點亮度。江玥早已停止了哭泣,她軟綿綿地依在江珺身上,在倉惶之時只需要有這樣一個可依之人,便像有一根線在扯著,不讓她墜落。

  昨夜的爭吵和夢境,加上這一天的勞作,回憶與痛哭,江玥疲倦至極。側過腦袋,將劇烈跳動的太陽穴壓在他腹上。

  江珺用手指緩緩梳理她的頭髮,短髮已經長至垂肩,他說喜歡長髮,她便留了起來。

  “餓不餓?我們出去吃飯?”

  “不想吃”,江玥深深地呼吸,他衣服上浮動著薰衣草絲絲縷縷的芳香。

  江玥還在讀高中的時候,有一陣子迷戀上了精油,林林總總買了許多瓶,在研究了功效又親身實驗後,對薰衣草和迷迭香最為鍾愛。因為江珺總是淺眠,江玥便在他的衣櫃裡被枕上,滴幾滴薰衣草精油,任其慢慢揮發。

  想不到事隔多年,他竟把她的小習慣保留了下來。

  現在薰衣草香混在他身體溫熱的氣息裡,讓江玥想就此睡去。

  “困,想睡。”江玥疲懶地不想多說一個字。

  “那就先睡吧。睡醒再吃。”江珺推推她,讓她起來。

  江玥手仍拽著他的衣服,麻料的西裝外套,不拽也是會皺。

  “不想動。”江玥嘴裡模糊地咕噥著。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時她的言語已經完全不經理智考量了。

  江珺無奈的笑笑,打橫抱起她。

  他曾經這樣抱過她許多次,她熟睡時的臉總貼緊他的胸口,圓圓的像初熟的蘋果。後來她長大了,兩個人好像不約而同地避免了這樣親昵的肢體接觸。

  江珺把她放到床上,扯了被子給她蓋上。

  江玥拉了拉江珺的衣角,“累著你沒?”

  “真把我當老頭啦。你這一點能累著人嗎?當年我跟我哥跑碼頭拿貨時,一百五十斤的大包扛十多趟也沒嫌累過。”江珺覺得好笑,“不過比起你讀初中時,還是重了幾兩的。”

  “據說,人在死去的瞬間,身體會輕掉21克。”江玥冷不丁地說。

  江珺在床沿坐下,看她被淚水蝕紅的眼圈,連眼皮也浮腫了。

  “玥玥,那不是你的錯。不要再想了。”

  “嗯。”她微不可聞地應道,過了會兒,又說:“也許阿懶是幸運的。他們說他死的時候,臉上還含著笑,他肯定想到什麼開心的事,而且也不痛苦。真運氣!”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運氣。

  江珺想起洪水退去後石堆下父母的屍骸,想起山崖下江舟血肉模糊的臉。他們全都死於橫禍,並且死得淒慘痛苦。

  “陪我一會兒吧,叔叔。”江玥往裡挪了挪,眯著眼,不置可否的看向江珺。

  她以為他會找理由拒絕,沒想到他卻躺下了。

  雖然兩人是各枕各的枕頭,中間還隔了好大的空隙,但是自那個夏夜後,他們第一次躺在一起。這樣久違的距離讓他們都一時無言。

  “回來就好了。玥玥,以後都會好的。”過了一晌,江珺輕輕地低語,像是保證,帶著斬釘截鐵地肯定。

  “叔叔,你知道我為什麼回來嗎?”

  “為什麼?”

  “阿懶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做什麼好,覺得做什麼都沒意義,因為人隨時都可能死掉。除了死,好像沒有什麼事是值得一做的了。我亂七八糟地看了很多書,我看到許多人,許多很偉大的人,他們也跟我一樣地苦惱。但我並沒有覺得安慰。後來不知道在哪裡,記不得了,也許不過是一本爛書,我看到一段話,它說,生命不是與死的鬥爭,不只是死亡之日的推延,而是另有所欲。大概就是這樣簡單的話。但是我像是突然得知了一個真相。”

  江玥轉過身背對著他,似乎這樣才有勇氣把話說完。

  “那時候我就在想,我總覺得活著這麼沒意思,難道這世上就再沒有什麼東西是我想要的嗎?我想做什麼?我好像一直沒有想過,我想要怎樣,想做什麼,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我總是被生活推著往前走,總是做著應該做的選擇,卻忘了問自己願不願意。”

  江珺睜開眼睛,她的聲音很平靜,也沒有絲毫埋怨的意思,但江珺聽了卻像被針紮了一下。

  江玥說:“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我的願望也是多餘的願望,它們都是奢望,不可能得到的,所以也就不該有。何必再去失望一次確認一次呢。”

  “你怎麼會是多餘的呢?你不能這樣想。”江珺反駁。

  “我生下來就沒人要,後來阿婆養我,但是誰都與我不親,在教堂的時候,奉獻箱裡少了錢,阿婆會打我,說是我偷的,明明是她孫子拿的,卻冤枉我,就因為我是撿來的。”

  “都過去了,玥玥,那都過去了。”江珺拉她的手。

  “我也沒什麼朋友。曾經和我好的,都走了,不再理我。就連你也不再理我。”江玥如鯁在喉,“這麼多年,只有你對我好,只有你什麼也不求地對我好,可是你為什麼要不理我呢。”

  江玥嗚咽起來,多年的委屈積壓在心底,今日終於找到渲洩之機。

  在嗚咽聲裡,她說:“我想看到你後悔,我想,我想……”

  江玥始終沒能說下去。

  江珺趨向前將她摟在懷裡,“噓,我錯了,我錯了,以後不會了,我保證,再也不會不理你。乖寶,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和以前一樣好。”

  他像安撫受傷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安撫著懷裡簌簌發抖的江玥,直到她鎮靜下來,直到她呼吸平穩。

  待江玥恬然安睡,江珺才悄悄起身。

  他長籲一口氣,走出了江玥的房間。到餐廳把自己的電腦拿進了書房。擰開書桌上的檯燈,江珺把那個名為“歲月的童話”的資料夾從頭到尾細細地看了一遍。

  初時的她驚惶落魄,慢慢地與他親近,得他馴養。更多的時候,她是自己靜靜得長著,從不讓他多操心,她需要的總是很少很少。像一株最易養活的植物,只要一點水,一點光,它就能長出嫩芽,長出花苞,再慢慢綻開花瓣。因為他給了這一點水和一點光,她就把自己的全部回報給他,她的青澀,她的甜美,而且她還那麼的不自信,不信她的回饋有多寶貴。

  面對今天的江玥,在知曉她所有的遭遇後,在傾聽了她喃喃的絮語後,江珺覺得既心疼又虧欠。他告訴過自己要對她好的,可卻讓她受了更多的委屈。

  此刻暮色四合,夜盛大的降臨。即使關嚴了窗,秋夜的空氣已是凝凝的冷。這樣的清冷的夜晚裡,靈魂卸下了白日的種種偽裝。江珺想起這七年,每每在寂寥時浮上心頭的假想——如果這時候有她在身邊就好了。

  現在她終於回來了,只要她願意,他就和她一起,直到她想要離去。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江珺心裡想,那就讓她來裁決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7:02

  第二十三章

  32
  夜裡快十點的時候,江玥醒過來,眼角餘光瞥一眼身旁,是空的,連枕上的凹痕都已恢復原狀,他早已走開。

  江玥心裡也明白,沒有人會一直守著另一個人。但在睜開眼的那一霎,希望和失望仍在心念間轉了一回。

  饑餓感催著她起了床,脫掉薄衛衫,套上了一件粗線毛衣,是檸黃亮藍煙紅的方塊拼貼圖案。每當情緒低落時,江玥就穿得色澤鮮豔些,偽心理醫生宋嘉祐告訴她明媚的色彩能夠讓人的心情隨之明朗。

  在一片漆黑中,只有書房亮著燈,讓她不由趨身走近。江玥倚在門框上望著江珺伏案的背影出神。她一直就喜歡看他做事。有一段時間,她常看著工作中的宋嘉祐發呆,因為像極了江珺,那種如入無人之境的慎思與專注,總令她著迷。

  江珺寫完郵件,摁了發送,猛一轉頭卻見她站在身後,“怎麼不出聲?還以為是聊齋裡的花妖來紅袖添香呢!唔,不對,應該是拜占庭教堂的彩繪玻璃。”

  “玻璃?”江玥不解地低頭看自己。

  “不用看了,說你的毛衣呢,沒說你身材。”江珺蓋上電腦,向她走來。

  江玥知道自己誤會了,紅著臉說:“餓了。”

  江珺問:“想吃什麼?”

  “鹵面。”江玥不需一秒鐘考慮,脫口而出。

  江珺說:“那還不簡單,你來打下手,我們快點做出來。我也餓。一直等你,哪知道你這頭小豬竟然睡到現在。”

  江玥跟在江珺後頭進了廚房。

  冰箱裡有青辣椒和茄子,江珺洗了茄子把它切成丁,江玥在水盆裡把青辣椒剝開。

  記得她剛來那一年,夜裡江珺時常做鹵面當宵夜,江玥主動要求給他做幫手,江珺便教她怎樣把辣椒的頭往裡一推,就可以輕輕鬆松剖開了肚,連籽都能一下清理乾淨。

  那時他和藹可親,她做壞了事情,從不責備;而她遇到的所有困難,他都能解決,不見了的作業本紅領巾,他總能給她找到,他給她包的書皮,總是整齊漂亮得讓同學羨慕,上中學時,遇到做不出弄不懂的題目,不論是數學還是物理甚至英語,他都可以幫她解答。江玥一直覺得神奇,他好像是機器貓,肚裡有百寶囊。

  到很久以後,在江玥心裡,他還是無所不能。就像現在,煮個鹵面,他都能統籌安排,做得有條不紊。

  鹵已經炒好正燉著。煮面的鍋裡水已經滾開,江珺估好份量,將麵條下了進去。

  江玥站在一旁,無所事事,便盯著他看,襯衣的袖子挽到手肘,脖子上掛著小碎花的圍裙。越看越好笑,江玥連忙從桌上拿來手機對著他拍,江珺無奈卻也老實地配合她。

  “你什麼時候找到我的那些東西的?”江玥問他。

  “什麼東西?”

  “就是你電腦裡存的我的照片,還有那些八百年前的證件啊卡片啊。”

  “搬家那時候。”

  江玥想,原來是那時候,應該就是他快結婚的那陣子。她還想問,那鋼琴錄音呢,還有那些她從來沒見過的照片又是怎麼回事呢。

  就在這時,房間裡面突然響起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宛轉悠揚的小提琴樂音,一聲高過一聲。

  江珺說:“是我的手機,在外套口袋裡,你幫我接一下。”

  江玥邊走去,心裡邊揣測,原來他還真看了《布拉格之戀》,她對當初他們同看這個電影時的彆扭情形記憶猶新。

  從江珺搭在書房椅背上的外套口袋裡找到手機,江玥正要伸手去摁接聽鍵,卻忽然停了動作。手機螢幕上一閃一閃地顯現五個字——“俞新果來電”。

  她當然記得俞新果是誰,這麼晚打來,是公事?還是私事——為他姐姐?

  江玥跑去廚房,把手機遞給他,“你自己接吧。”

  江珺接起電話,“新果……沒有,你說吧……”廚房裡抽油煙機嗚嗚地響著,江珺走到陽臺上。

  江玥看著鍋,不讓麵湯滾溢出來,時不時又拿筷子在鍋底攪一攪,水汽蒸騰到手上那樣燙,偶爾水滴也濺到身上,她卻像沒知覺到一樣。江玥控制著心神不去聽,但那話音就像小蟲子會自己鑽進耳朵。

  她聽見他說船廠和訂單的事,這些她因為不瞭解聽得似是而非。只有最後一句“你姐怎樣了”入耳格外清晰,他說,“讓她好好休息,如果有什麼需要就告訴我。”

  江珺從陽臺進來時,江玥已經把麵條盛在盤裡,澆上了鹵。她剝了兩瓣蒜頭,放入搗蒜缽裡,拿起木槌一下一下搗得極是用力,仿佛搗的不是蒜,而是惡魔的堡壘。可誰是惡人呢?

  “再搗就全蹦出去了,你坐下吧,我來弄。”江珺接過她手上的蒜缽,往裡灑了點鹽,一邊敲著一邊說,“我要和研究所的負責人去日本的船廠考察一趟,韓國也要去看看,大概要十來天才回來。”

  江玥一愣,“什麼時候走?”

  “明天下午,剛剛新果打電話來就是告訴我和日本方面聯繫好了。”江珺歎一口氣,“你在睡的時候,我看了一份市場資料包告,現在造船業形勢不樂觀啊,我們介入得太晚了。”

  江玥聽得緊張起來,“不要緊吧。都說造船耗資量特別大。”

  “沒事。造船和航運一樣都有週期,我心裡有數,資金不用擔心,之前新果談了好幾個訂單,我讓他先緩緩。重要的是定位,做出高附加值的船型。現在做的就是為以後鋪路。”

  江珺一向冷靜,在人人追求擴張時,他在恆洲內刊上寫文章說要控制住腳步。在人人收縮投資時,他卻去收購虧損的企業,兼併受困的競爭對手。幾個月前美國次債危機剛出現苗頭,他便下了指令要整個集團公司盡力將負債最小化。這二十年,他見過太多的風雲變幻,生意場的朋友夥伴許多今天仍是意氣風發,明日就落馬敗走異國,乃至囹圄半生。所以即使恆洲做得再成功,他也甚少想到榮譽和自豪,反而時時警醒著潛藏的危機。

  江玥知道,以他的識見和能力,根本毋需她來擔心。

  大概兩人都是餓極了,對著各自的一大盤鹵面,只顧埋頭大快朵頤。仍舊是江珺先吃完,他看著正吃得香的江玥似乎想起什麼,忽然問道:“你回國的時候怎麼不告訴我?”

  “那時候太忙了。要跟那些科班出身的拼哲學史,而且還是不分方向的什麼都考,看書都來不及呀。雖然宋說過他肯定有辦法錄取我,但我也總不能差得太離譜讓他為難。”

  “他對你倒是真的好”。江珺還想說,男人不會無緣無故的對一個女人那麼好,但想起昨夜自己已因他失了方寸,終究是按下沒說。其實他也清楚,這些道理她不會不知道。

  “你說的對,他對我是有知遇之恩。”說罷,她又感歎起來,“唉,總算考過了我這輩子的最後一場試。”

  江珺笑她:“小孩子家家,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你這一輩子還長著呢。”

  江玥抬起頭來看著他,“我是真覺得自己老了,你也許看不出來,但這裡已經很老很累,”她指指胸口那處,“有時候我覺得這輩子已經長得讓人都厭倦了。”

  江珺摸了摸她的頭,“別瞎想。”

  他想勸她,可一時也想不出能說什麼。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活了四十一年,真正是苦多樂少。但是有時候他會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他和她都不是命運的寵兒,像兩個負數,但機緣巧合碰到了一起便負負得了正。因為她總令他想起光,想起輕快的風。浮士德說,永恆的女性,引領我上升。也許她就是那股引領他上升的力量,讓他覺得這一生除了生存與責任外,還有許多可留戀處。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7:15

  第二十四章

  33
  第二天午後江珺就動身了,江玥跟著他下樓。車已經停在那裡等著了。

  上了車,江珺探出窗對她說:“上去吧,我到了就給你電話。”

  “好”,江玥揮揮手,卻仍舊站著,目送他又一次的遠行。

  看著那輛絕塵離去的銀灰色勞斯萊斯,江玥心裡暗笑,他可真是個頑固派。說是換車,換來換去還是選了勞斯萊斯,一隻tumi行李箱用了許多年,喜歡吃的菜式就一直點,愛看愛葛莎,就收藏全一套反復地看,這到底算是長情還是保守?

  康州的天是秋霖脈脈,陰晴不定,江玥又記掛起神戶的天氣,想了想還是打電話給他。

  “下了飛機記得去買件大衣,神戶這幾天肯定會下雪。”

  江珺拖長了音說:“知道啦。你都說了好幾遍了,我沒得健忘症。倒是你自己,要小心別弄感冒了,還有,別做起事來就忘了吃飯。也別見我走了就又熬起夜來。女孩子家……”

  江玥聽著他念叨自己,完全不知道這一通電話怎麼演變成全是在數落她的。她連連應道:“好,好,我都記下了,一定改過自新,和一切糜爛的不良的生活作風徹底決裂。”

  江珺這才滿意地嗯了聲,又問她,“想要我帶什麼沒有?”

  江玥想了想說:“帶套和服給我吧。”

  “好”。

  江玥把手機緊緊握在手心,耳邊仍響著收線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等我回來。”她知道他就是有這個本事,只要輕輕的一句話便能讓她心起漣漪。

  但是這些年她早已學會一件事,那就是不做無謂的期待,你若抱了期望,最終的落空就能擊得你措手不及。她嘗過太多這樣慘痛的教訓。

  自他走後,江玥多數時間都待在學校,上課,聽講座,在圖書館自習室裡看書做翻譯,甚至還去小劇場看了一出昆曲玉簪記,她讓自己儘量地忙碌,儘量過得充實。她已經有了經驗,知道要如何控制自己,才能不因一人的離去而亂了秩序,讓心田長出漫漫荒草。

  夜晚回到家,十點來鐘,他會打電話來,就像以前一樣,與她說說今日的行程,閒話家常。每次講完,江玥會打開他的房間,在裡面坐上一會兒,他不在,但他的氣息仍存留著。

  江玥常常覺得疑惑,他們分開了七年,疏遠了七年,現在又突然進入彼此的生活,他說,他們會像從前一樣,但時間是線性的,不可逆轉的,他們怎麼可能回得去從前呢?

  從前是怎樣?他是一個可信賴的長輩如父兄;一個可戀慕的異性,但她只能偷偷地戀慕。

  他不能要求她永遠那樣天真!

  每當江玥陷入這種沒有終結的玄思時,理智就跑出來告誡她,好了,別再想他了,做事去吧。她已經太過懶散。因為江珺給她提供了優渥的生活,讓她不用像其他學生那樣在各項兼職間疲於奔命,也不用焦慮著發論文以便將來謀職。江玥心想也許就是因為沒有生存的壓力,她才流於這些小眉小貌的感傷。

  不過事情很快就找上了她。系裡一個女講師懷孕了,手頭的一個函授課程轉了一圈,轉到江玥手上。因為每個拒絕的人都告訴她說去找江玥吧,她最閑。這樣眾口鑠金,弄得江玥沒得推辭也就接了活。

  至此每個週六和周日的上午她就要去公管學院給行政函授班講上六節的哲學概論。從沒在外兼過課的江玥如臨大敵,幾乎從接下任務起就開始準備,花功夫做了幾十頁的PPT想著把課講生動些。

  結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到了第一個週六上午,她早早去了教室,拿出列印好的講稿,調好電腦與幻燈。誰知她的嚴陣以待,底下根本不當回事。到了上課時間,零零散散地進來了幾個人,吃早餐的吃早餐,看小說的看小說,連打毛衣的都有,到後來,有人甚至帶了小孩來,江玥在上面講,她在下面訓斥孩子作業寫得太潦草,弄得江玥啼笑皆非。這才信了那個女講師事先跟她講的:函授上課就跟放牛吃草差不多,人去了就行,隨便吹牛就好。

  江珺再打電話來時,江玥就把今天的遭遇當趣聞講給他聽,直說自己表錯情,真浪費啊。江珺笑說,有人昨天還沒空和我說話呢。聽見江玥唉聲歎氣,就又安慰她,“你就當是對著空氣練習演講術好了。”

  有了這一上午的經驗,江玥繃緊的神經徹底放鬆了下來。那晚上一覺睡下,第二天起來已經遲了。套上衣服,江玥臉都顧不得洗,拿了包就往外跑。她這個雖是放牛班,學生可以愛來不來,隨便遲到,但做老師的到得太晚就要成教學事故了。

  急匆匆趕到北門口,已經快八點半了,正在江玥歇氣的當口,卻聽見徐炎輝叫她。徐炎輝騎著電動車,手拎著兩個煎餅果子,剛好停在她身邊。江玥跳起來,大嚷“太好了,太好了,好師兄,快載我去公管學院。”

  徐炎輝笑嘻嘻地說上來吧,江玥這時卻為難了,不知該怎麼坐上去。娃娃臉的她為了裝老成,穿的是一條及膝的煙灰色羊毛包裙。最終她是側身坐在後座,一手拎著他的煎餅果子,一手攬緊他的腰。

  那天會出事情若說是偶然,卻也有這樣層層相依的因果順序。如果她起來早一些,就不用坐徐炎輝的車,如果她穿的是牛仔褲,就不會側著坐。當然這些如果都不會成立。

  當電動車飛速地從圖書館一側的陽明路順坡沖下時,江玥還和徐炎輝開玩笑說,師姐好福氣,天天有人給她買早餐。正說笑間,前面一輛車突然打開了車門,江玥在速度與障礙的兩相撞擊下,咣嗙一聲摔翻在地。

  驚魂猶未定,疼痛已經襲來,令江玥更加吃驚的是,從車上下來的兩個人裡,有一個是陸沙。

  徐炎輝和陸沙還有一個與陸沙同行的女人,都圍了上來。陸沙的驚訝顯然不比她少,但這刻都壓下了,先看江玥的傷。手上的皮膚擦破了一大片,滲出血珠,這是小事,嚴重的是腳踝那處越腫越高,稍稍一碰江玥就哇哇叫起來,直抽冷氣。

  陸沙迅即抱起江玥,對一旁的女人說,“希希,開車門。”江玥被他放入後座,徐炎輝和楊希希跟著上了車。

  這樣的骨傷,陸沙信不過校醫院,便驅車直奔最近的市一醫。

  拍了片,情況還算好,只是腓骨骨折。很快做了牽引復位,但江玥也就成了現在這樣:右腿打著石膏,人躺在病床上不得動彈。

  陸沙坐在床沿,看看她被墊高的石膏腿,又看看她搽了大片紅藥水的手掌,那張他以為不可能再見的臉因為疼痛煞白得不見血色。他歎了口氣說:“真是狹路相逢啊。”

  “是啊,有時候世界真是很小。”對這樣的重逢,江玥也有點茫然。“他們呢?怎麼都不見了?”

  “你那師兄說是去給你頂班了,她去準備會場了……那個……她是我女朋友,我代她向你道歉。那會兒我們起了點爭執,她一急就開車門要走,沒想到撞上的是你。”陸沙沒說這場爭執的源頭正是江玥本人。車進了J大,楊希希就半開玩笑地讓他講講當年的師妹女友,誰知陸沙卻突然沉默不語。

  “沒事沒事,你別怪她,我也就是多躺躺罷了,正好可以借機偷懶休息。”江玥打量陸沙,西裝領帶,一派精英模樣。“你怎麼回來了?”

  陸沙說:“我沒讀博士,那時侯很迷失,只想快點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就去工作了。正好花旗在招人,就被招了進去。前年被派回上海的。這次來康州開招聘宣講會,因為我是J大畢業的,就叫我來現身說法。”他用短短數語講完了五年的歷程,這裡面有每個胸懷抱負的年輕人都曾經歷的蛻變,從惶惑不安到接受現實,有奮力也有妥協。

  “你呢?你怎麼也回來了?”陸沙不是沒打聽過江玥的下落,知道她到了哈佛,他曾多次在google earth(谷歌的衛星地圖)上標出她與自己的距離,四千五百多公里,放到在古代那是相去萬餘裡,各在一天涯。可在現時他只要一張機票,五個小時便能見到她,地理上的距離是這麼容易逾越。但他終究是沒有買這張機票,見了她又能怎樣,走不進她的心,只能徒增煩惱,人心都有一個痛苦免疫系統,趨利避害是理性且自然的選擇。

  江玥的回答更加簡略,只說自己在J大的西哲所做博士。那別後的種種真不知道要怎麼說,索性不提。

  兩人面對著面,卻相顧無言。

  陸沙不斷地看她,眼前所見與記憶中的她除了頭髮短了,臉容和身形竟毫無差別,時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一樣。陸沙很是唏噓,“你怎麼一點沒變?我真懷疑十年後,二十年後見到你,會不會還是這個樣子?你的眼睛甚至還有那種很小的小孩才有的骨瓷藍。”

  江玥微笑著說:“不,我變了許多的。陸沙,是你一直把我想得太好。你把現實裡看到的我和你幻想中的形象重合起來了。其實我再普通不過。”

  “不。江玥,我後來想過許多次,想你究竟有什麼好的。你不夠聰明,但又有一點聰明;不是才華橫溢,但又有點靈氣;算不上絕頂漂亮,但就是讓人看了順眼;性情不算好,孤僻,沒有人緣,但至少真實不做作。也許就是這多出來的一點點,讓人念念不忘,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一點點。”

  “謝謝你,陸沙。你總是讓我覺得自己不是那麼的一無是處。”江玥是發自肺腑地感激他。

  過了一會兒,她擱在地上的帆布大包裡傳出的微弱鈴聲。陸沙聽見了,就從包裡找出手機,遞給她。

  是宋嘉祐打來的,問她在哪號病房,中午要吃什麼,他一會兒就過來。江玥一一作答,她不用問也知道是徐炎輝狗腿地早把消息告訴給了宋嘉祐。

  掛掉電話後,陸沙問她:“是你叔叔?”聽她的語氣,敬重裡帶兩分嬌俏,不像是對男友,而像是對長輩,他記得江玥說過她只有一個親人。

  “啊……哦,不是,是我的導師。”江玥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猜測。

  “能借我看一下你的手機嗎?”陸沙剛剛一瞥之下,見到了她的手機螢幕,心底存了一個疑問——那人看起來好眼熟。

  從江玥手上接過手機,陸沙看了一眼,無法置信,摁亮螢幕再看一次。果真是他!

  “螢幕上這人是江珺?”也許有長得像的人呢?陸沙猶抱懷疑。

  “嗯。你知道他?”

  “早就聽說過,昨天剛好在鳳凰週刊裡看到他的訪談。”

  “真的?那我要找來看看。他很少願意接受採訪呢。”

  “是,他是也這麼說,不願意做公眾人物。”對這樣堪稱商界傳奇的人物,陸沙怎麼可能不知道。但他的確是在那篇採訪裡第一次見到江珺的真容,白衣白褲站在一片高爾夫練習場上。陸沙記得記者問他早年在二級市場上搏殺的情形,江珺只說,“當然賺了很多,但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是專注做實業。”瀟灑的氣度,讓陸沙豔羨不已。

  他幾乎立為偶像的人,居然在她的手機螢幕裡帶著圍裙,拿著鍋鏟儼然一個居家主男,而且笑得無奈又縱容。這太不可思議了。他姓江,她也姓江,他叫江珺,她叫江玥。

  陸沙心裡一動,問道:“江珺就是你叔叔?”

  “對。”他的假想得到江玥再一次的肯定。

  “你……你心裡那人就是他?”陸沙問得有點難以啟齒,問完後又有些不敢聽到答案。

  江玥突然明白過來陸沙為何是這樣扭捏的神態。

  她坦然地解釋道:“你猜的沒錯,我是愛他,但我不是他親侄女,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

  陸沙聞言,既覺釋然又有幾分悲涼。從瞥見手機螢幕的第一眼起,他就預感到,這個男人是江珺,而且就是她愛的那人。陸沙以為這個荒謬的想法絕對是個小概率事件,現在卻不得不臣服於自己親眼親耳見證的事實。

  過了許久,陸沙說:“很早以前我哥告訴過我,男人的一生中,有意義的女人,不可能超過三個。所以我一直很慎重,生怕浪費了限額,直到遇見你,江玥……不過輸給他,我也不算冤。”

  江玥無言以對,她知道陸沙未嘗不是個好選擇,但愛從來由不得人選擇。

  有時候,她會覺得愛情這回事,根本不能功利地去計較得失,這個世界殊不可愛,若能在其間找到一個讓你心生歡喜由衷愛慕的人,已是一件很運氣的事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7:27

  第二十五章

  34
  宋嘉祐來時,陸沙已經走了。宣講會那邊不停地打來電話催他過去。陸沙十分歉然,但身不由己,最後和江玥說了明天再來看她,便匆匆離去。

  江玥躺在床上,想著這真是個多事之秋,江珺剛從醫院出來,自己就又進去了,骨折這回事不比別的,端的是行動不便,處處要靠人。正發愁間,就見到了宋嘉祐。

  宋嘉祐進了病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江玥一圈,卻搖搖頭坐下什麼也沒說。
  江玥沖他笑笑,“為什麼我最狼狽的時候都會被你撞見?”

  “你呀,就是不讓人省心,”宋嘉祐扶她坐起,給她背後墊好枕頭,“剛想叫你下星期跟我去復旦開分析哲學年會的呢,這下倒好。”

  江玥回嘴說:“分析哲學那套我又不懂而且也不喜歡,帶我去也是浪費。”

  “你總得去見見世面的吧。會議是挺沒意思的,不過借機會一會下學界的高人大德,這些人是挺好玩的,知道別人都在做什麼想什麼,對自己也是一個啟發和促動。”

  “是是,我又懶惰又任性,最沒出息了。”江玥立馬自我檢討。

  宋嘉祐聽了卻笑,“說你一點都說不得。餓不餓?我做了黃骨魚燉豆腐,還有一個韭芽炒蛋,中午就在這兒陪你一塊兒吃了。”

  “太好了,想不到一場禍事還能換到你的菜吃。”江玥歡喜起來。宋嘉祐做得一手好菜,在美國時曾讓江玥大為驚豔,只是回國後再沒機會吃過。

  宋嘉祐把飯菜佈置好,兩個人一邊吃一邊閒聊。

  江玥把煩惱告訴他,自己不過是閉合性的骨折,用石膏外固定了,實在沒必要一直躺在醫院裡。只是折在腿上,走不得動不得,很麻煩。

  宋嘉祐想了想說,“待會兒問問醫生看,可不可以提前出院,反正你也不需要吊針,回家去也好,我托朋友給你請一位有經驗的護工就行了。”

  當天下午,江玥就出院了。宋嘉祐開車送她,到了樓前,又把她背上去,然後一直陪著她直到護工來了才走。

  請來的護工是個白淨整潔的中年女人,江玥叫她陳阿姨。要吃要喝,拿遞東西,上廁所,擦身體,江玥都得倚賴她。

  當天晚上,在陳阿姨的輔助下,江玥總算洗漱完畢。躺在床上用電腦看24小時,那麼緊張刺激的劇情,她卻看得心不在焉,總是拿眼睛去瞄螢幕右下角的時鐘圖示。

  直到十點,電話準時響起。

  江玥“喂”了一聲,即聽到他說“是我”。

  她說我知道,然後問他好不好,事情辦得順利嗎?

  “唉,看了才知道差距在哪裡。這一趟收穫是大,就是太累。一連趕了好幾個地方,算是馬不停蹄,今天剛到東京。不說這個了,你怎樣?忙什麼呢?”江珺的聲音溫和慰人,間雜著長歎,語氣聽來疲憊之極。

  江玥愣了一下,想著要不要和他說今天的事故呢。他在外奔波已是這樣勞累憂心,怎能再給他添上煩愁。

  江珺聽她沒應答,又問了一聲。

  這下她很快反應了過來,“噢我挺好的,現在正在看美劇呢。”

  讓謊言聽起來可信的一大訣竅就是要虛虛實實。

  江珺果然沒發覺,“呵,看什麼呢?好看麼?”

  “好看啊,那個傑克‧鮑爾簡直是打不死的小強。”

  江珺笑著說:“你現在倒是五穀雜糧都要吃了嘛。從前對這些電視劇多不屑一顧的。”

  “女文青也有別的審美需求嘛,哪能一直悶騷純文藝的。再說我現在只想做不費腦子的事。”

  江珺又笑,“那還不容易,反正有我養你,你想做什麼做什麼,就是什麼也不做,光發呆也行啊。”

  江玥知道他會這麼說。雖然這些年總是為他的冷淡疏遠而心寒神傷,但她心底還是有一種篤定,如果自己真到了退無可退處,他是一定會在的,會護著她,他是最後一道,也是最堅實的一道屏障。

  她是可以什麼也不做,只是她沒法忍受自己這樣的無所作為。他是一道屏障,卻也是一道陰影。她的動力來源於他,壓力也來源於他。他是那麼強大,總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夠好,不夠優秀。雖然他總是在的,但江玥並不願意躲避在他的羽翼下,她二十五歲了,人總要自己紮根下來,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那晚,江玥想了許多,大學畢業之時人人憂患的出路問題,到現在她也沒有解決,讀了這麼多年書,讀到博士,仍然無助。

  最後她帶著一筐的問題,跌入了睡眠。

  第二天,宋嘉祐過來看她。

  聽到門鈴響,江玥從躺椅上坐起,扶著牆一路跳了過去。

  開了門,宋嘉祐見她單腳立著,正要往回跳,連忙伸手拉住她,“你還不小心些,萬一再傷了,麻煩可就大了。陳阿姨呢?怎麼讓你來開門。”

  “就這幾步的路,我跳一下又不要緊。陳阿姨去買菜了。還沒謝你呢,這個護工阿姨人很好。”

  宋嘉祐抱了江玥放到躺椅上,指指地上的一袋櫻桃,說“給你買的,等我洗了給你”。他進了廚房,一會兒端出一盤絳紅的珠果給她。

  江玥拈著果蒂吃起來,宋嘉祐卻坐著不動,只看著她。見她時不時地撓一下頭,便問:“是不是想洗頭髮?”

  “嗯,你看都耷拉在一起,昨天疼得出了一頭的汗,今天就癢得難受了。”江玥苦惱地說。

  “要不我送你去沙龍?”過了幾秒,他又說:“不用出去也行,我有辦法。”

  江玥信任地聽憑他的安排。

  當然她的信任不是無緣無故的。

  人人都以為宋嘉祐和他的女學生關係曖昧可疑,一段師生戀必是逃不掉的。其實他們都誤會了,連江玥自己最初也曾誤會過。

  在阿懶死後,江玥病重神思恍惚的那段時間裡宋嘉祐曾細心周致地照顧過她。兩人在同一個屋簷下相處了不少時日,後來也曾一起出行旅宿。宋嘉祐若存了心思,他便有無數個機會可以做點什麼,但他卻從未有過任何逾距的行為。

  江玥從防備到不解,直到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問了他。

  那時他們開車穿過一個小鎮,冬天的黃昏,天色黯淡,路上的車很少,也見不到幾個人。車燈照著路面,無數條雨絲飛撲而來,最終都成了水珠裡的小小一點,慢慢在窗玻璃上垂落。宋嘉祐把車停到路邊,撳下車窗,想要抽一支煙。

  江玥就是那個時候問的——“宋,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問畢,她轉頭去看他。

  他正吸進一口煙,臉頰凹進去,顯得特別的嶙峋和滄桑。

  宋嘉祐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你特別讓人心疼。”

  煙抽到一半時,他複又說道:“我有一個朋友,很多年前,她也像你一樣大的年紀,臉圓圓的,像你一樣總是打兩根辮子。我們一大幫人聚會的時候,她總是坐在角落,很少說話很安靜,聽著我們爭論得面紅耳赤。她非常聰明,圍棋下得極好,那一幫人裡幾乎沒人能贏她。她呀……有一次她說我的一篇文章寫得好,我聽了樂壞了,到現在還記得那股高興勁兒。”

  他像打開了記憶的閥門,絮絮地說著當年的那些遊冶和心動。那時他們都在B大哲學系讀研究生,時時聚會闊談。

  江玥一邊聽,一邊遙想那愛思想的妙女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模樣。她問,“那你追到她了嗎?”

  宋嘉祐搖頭,“不,她有男朋友,他們是一起從四川考過來的,感情非常好。畢業後他們很快就結婚了,那時我已經出國。我以為她會幸福……後來她丈夫受了政治事件的牽連,我聽說了打電話給她,她也還是那樣,都說很好很好,反倒叫我不用記掛。可是,那之後沒幾天,就聽說她去了。她丈夫還在隔離審查,那晚她一個人在家,癲癇發作起來,硬生生地窒息死……”

  宋嘉祐說得很慢,中間幾次停頓,車內回蕩著Miles Davis的爵士小號曲,繚繚地撥動人心弦,連帶他的聲音都飄渺起來。

  他們靜靜地坐在車裡,雨霧讓前方變得迷濛,好像過去的某個影子在那裡閃過,人是那樣無力,什麼都挽留不住。只有記憶,他還記得她年輕的容顏。只是時間的力量摧枯拉朽,連這一點記憶也越來越淡薄。

  宋嘉祐轉過頭來望著江玥,沒有夾著煙的那只手,伸去觸碰了一下她的臉。

  人總說重溫舊夢,實際上舊夢是沒法重溫的,因為逝去的已然逝去。他放下手,笑了笑說,“所以我特別希望你能過得好一點。”

  自那以後,江玥便能理解為什麼有時候他望著她的目光會那麼複雜,好像是望著一個悠遠的幻影。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7:41

  第二十六章

  35
  江玥坐在靠背椅上,仰面將頭順著椅背端緣落空垂著,溫熱的水柱從上而下地打濕頭髮。宋嘉祐的指腹按摩在她的頭皮上,力道恰好。

  一個內心豐厚,溫柔且懂得照顧人的男人卻孤身一人地生活。雖然說智性的精神生活註定是孤獨的,但江玥仍為他不甘,甚至興起一點酸楚的憐憫。

  她問他:“宋,你就不會覺得寂寞?就沒有想過再結婚或者是找個伴侶?”

  宋嘉祐回答說:“當然會寂寞,只是寂寞這回事,總要習慣的,不是找個人一起就能驅走得了的。而且我也自在慣了。”

  “可是……”

  “可是什麼,到我這個年紀,喜歡一個人與和她生活在一起是兩碼事了。激情和好感這種東西年紀越大,來得就越不容易,因為燃點越來越高,一般的人很難再觸動你。而且,感情和物什是不一樣的。一件東西你買了它,時時拿出端詳,握它在手把玩,甚至將它鎖在抽屜,總之它是你的。而感情呢?愛呢?怎樣才算擁有……”

  未等宋嘉祐說完,就有鈴聲響起,是江玥的手機。宋嘉祐沖掉手上的泡沫,對江玥說,“你不要動,我去拿給你。”

  江玥接過手機,原來是陸沙。

  “你怎麼就出院了?去醫院沒看見你,嚇壞我了。”從聲音也聽得出來他那份急促。

  “對不起,忘記告訴你了。我在醫院也是躺著,不如躺家裡自在。”

  “我沒法去看你了,現在就得回上海了。”

  “噢,週一了,你工作自然比不得從前讀書時間自由。”

  “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你保重吧。”

  “你也保重。陸沙,再見。”

  江玥掛了電話,也沒有過多的感慨,一場偶遇,本該是這樣的風雲聚散,倏忽來倏忽去。

  宋嘉祐剛開起噴頭,打算給江玥沖洗頭髮,電話鈴就又響了,這次是家裡的固定電話。

  宋嘉祐要起身去接,江玥猶豫一下,說好。她想著這個時間,不可能是江珺。

  人算不如天算,這通電話,恰恰是江珺打來的。

  他剛好有個時間空檔,便請日方翻譯帶他去買和服,到了專賣商店,才知道有這麼多項的選擇。於是打了這個電話來,想問一問江玥的意見。

  哪知接電話的是宋嘉祐。

  “宋老師?怎麼是你?江玥呢?”

  “她在浴室洗頭髮。”

  “能請她接下電話嗎?”

  “她恐怕不方便呢。”

  見電話那頭的江珺半晌也沒回應,宋嘉祐才想到他可能是誤會了。

  “江玥出了個小車禍,小腿骨折了,行動不便,所以……”

  之前江珺是在心裡揣度過他們可能發生的事。這下乍聞江玥車禍,卻是大出意料。一驚一急間,他還是定下神向宋嘉祐詳細問明瞭江玥的情況和傷勢。
  結束了與江珺的通話,宋嘉祐走回浴室。

  江玥問道,“誰呀,講了這麼久?”

  “你叔叔。”

  江玥神色一僵,“你和他說了我骨折的事了?”

  “說了。”宋嘉祐把她發上的泡沫沖洗淨。

  江玥一直愣愣地任他擦拭頭髮,再抱出浴室。謊言被拆了穿,而且是經由宋嘉祐告訴他的,江玥不免一陣心虛,一陣心慌,事已至此,又能怎樣,他早晚都會知道。

  宋嘉祐因為下午要給本科生上大課,只待到護工回來就離去了。走之前,他看了看江玥,歎了口氣說:“你知道你問題在哪裡嗎?”

  江玥抬頭看他,一臉迷惑。

  “你是太考慮別人的感受了。我當然喜歡你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聒噪,但你的沉默,是因為你總以為自己的那點事情那點想法沒什麼了不起,沒什麼值得一說的,別人不會對你的事情感興趣,所以你總是人群中話少的那個。對他你也一樣……”

  看到江玥愕然的樣子,宋嘉祐輕笑著說:“你不用覺得奇怪。我怎麼會看不出來?只是你也是太過考慮他的感受了,你總是以他的承受限度作為自己的限度。這個限度,也可能只是你腦中臆測的。”

  江玥說:“不,我試探過的。”

  宋嘉祐攤攤手說,“算了,我旁觀者說來容易,在感情的事上,理性其實並沒有用武之地。我只是想要你多考慮一點自己。”

  從一早起,天就是陰沉沉的,到了午後,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江玥左右不是坐著就是躺著,宋嘉祐走後,她抱著laptop做了一會兒翻譯,又流覽了常逛的論壇和博客。

  在論壇上,她甚少發言。在一個全民寫作的年代,江玥也沒有開博客。曾經她也是試過的,那時不過是記錄了購碟目錄,為哪個課程論文借了什麼書,間或寫寫天氣,以及一些情緒的蛛絲馬跡。可當她發現有人在看她的日誌,而且留了言從那字裡行間推測出她的背景,她真是覺得不安。那種為人窺探的驚惶,那種袒露的羞恥,讓她很快關閉了博客。江玥承認宋嘉祐的對自己的評論是一語中的。但那樣一種放低的姿態,何嘗不是她的自衛。

  宋嘉祐說她在臆測江珺的限度,是的,她一直如此,因為她是多麼怕他會厭棄自己。江玥何嘗不想聽從心裡的聲音,只是這些聲音,一重疊一重,蕪雜得她已經分辨不出哪一個才是真跡。她知道自己熱望著什麼,只是那通往所欲之路,是她不熟悉的,她走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大點大點的雨打在露臺上咚咚咚,濺在玻璃窗啪啪啪,在秋雨催人的寒涼裡她也想要一個可以環抱的厚實肩背,但是沒有。她擁著棉被,看宋嘉祐帶給她解悶的Planet Earth(地球脈動)。

  看著看著,也不知何時悶頭睡了過去。直到這時突然驚醒,因為感到了一股人氣的迫近,非常熟悉,還帶有一股潮濕的水氣。睜開眼時,江玥見到了江珺的臉,離她很近。

  她這猛一睜眼也讓江珺嚇了一跳,他見她盯著自己看了一陣兒,卻又閉上了眼,甚至抿了抿嘴。他想笑,這孩子氣的表情讓他想起許久以前,她曾蜷在自己身側,睡夢中常常這樣抿嘴。十幾年的時間轉瞬而過,她已是二十五歲的成年女人,但這睡眠中的姿勢神態,卻與孩童時毫無二致。

  過了幾秒,江玥又睜開眼,這下她狠狠地眨巴著眼睛,猶不置信地歎道,“真的是你。”

  “是我。”

  “睡得昏沉沉的,還以為是夢呢。”

  她的聲音聽在耳中,仍帶著夢寐裡初醒時的含糊粘糯。

  江珺摸她的頭,問她,“為什麼瞞著不告訴我?”

  “怕你擔心,你那麼忙。再說也沒什麼要緊的。”

  “都這樣了還不要緊?你讓他來照顧你,卻不告訴我……”他憂心如焚地往回趕,東京街頭的似錦繁華,觸目都化成了灰堆。一路上腦子裡想的全是她,她的無助,孤弱無依。不不,她有宋嘉祐在照顧,想到這點,又讓他心中泛酸,有難言的空落之感。

  江珺總以為,不管如何,自己在她心裡總有一個位置,那個位置是無可取代的。可是現在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篤定是那麼單薄,經不起推敲,因為他能做,別人一樣能做,他能給的,別人一樣能給。要到這時,江珺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對宋嘉祐特別的抵觸忌諱,也許就是因為他是那個可以取代自己的人。這讓他心裡產生一種很怪異的危機感。

  各種念頭在心裡紛紜流轉,哪一個都來不及深思。那樣的起坐不甯,煩躁莫名,他急需見到她,只要見到她就會好。於是江珺撂下一群人,直接去了羽田機場,坐了最快的一趟航班,終於回到了家。

  開門進來,見到的卻是一個中年女人。直到走到自己的臥室,才見到她。她蜷成小小的一團。他走近,跪坐在床前看她安睡中的臉容,脆弱無辜,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變軟。

  他說:“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瞞我了,好嗎?要從別人口中才能聽到,那滋味真是不好受。”

  她點點頭。

  江珺輕觸她手上結了硬痂的傷痕,又指指她支在軟墊上打著管狀石膏的腿,問道,“還痛嗎?”

  “手不痛。腳上有點脹脹的。”江玥臉朝向著他,看見他的袖口衣領上都被水沾濕,很奇怪,“怎麼弄濕的?你不是從車庫上來的?”

  江珺悻悻地答道:“沒,車停到樓前了,這樣快一點。”

  窗外雨聲暴戾,襯得房間裡是分外的靜謐,BBC的解說員低沉動情地解說著難得一見的畫面。大雪紛飛的喜馬拉雅山麓,BBC的拍攝小組駐紮了三年,終於拍到了雪豹的身影,母豹在風雪中去為小豹獵食。宏偉壯闊的自然,讓人觀之無言,而這刻他們也沒想要再說什麼,回來了,見到了,一時間所有的話好像都顯得多餘了。

  江玥想起那句爛俗的話,但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是的,惟願如此。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7:55

 第二十七章

  36
  時間就其本質而言,是永遠均勻地流逝著,一個刻度接一個刻度。但總有一些時刻從平滑的表面突起,就好像河道轉了一個彎,此後的光景與前時已然不同,連水流的速度都變了。

  自江珺回來後,江玥便常常感覺到時光起了這種微妙難言的變化。

  頭幾天,江珺很少出門,每日在書房看檔資料,用郵件和電話處理公司的事務。江玥就躺在他旁邊的躺椅上,蓋著毛毯,在電腦上看點正經的論文,寫點筆記。

  其實這情形很像十年前,一張書桌,江玥占一角寫作業,江珺則在一旁看財務和管理的書自學,一大一小像兩個苦讀的書生。那時江玥總是會時不時抬頭看他,每次看見他細緻地用記號筆在書上劃道或是翻動書頁,她都很受激勵,敦促自己要努力啊。

  而現在,江玥仍舊會暗暗瞅他,只是幾乎每一次她都會遇上江珺的視線。初時的幾次目光交匯,他會露出一點驚慌表情,像做什麼事被人抓個正著,那笑容裡也會帶一絲赧然。稍後幾次,他就恢復了自然,撞上她的眼睛時,他微微笑起,那緊蹙的眉頭會跟著舒展開來。

  也許時間就是在這樣的相視而笑中咻咻溜走的,江玥總是覺得一日光陰晃眼便過去了。

  一場秋雨過後,氣溫驟涼,但天卻是格外的晴朗。午後的日頭暖融融地照進落地窗,在深褐的木地板上灑下跳躍的金色影子。

  這時,江珺會把江玥抱到露臺上,一張白漆鐵桌,他們各坐一邊。江珺泡上一壺紅茶,倒一杯給江玥,淋上一點奶,甘冽醇厚的斯里蘭卡紅茶,有嫋嫋而起的鈴蘭香氣。兩人閒適地坐著,一面眺望不遠處的香蜜河,與河岸上一團火似的紅葉楓樹,一面享受著手中這杯茶,享受秋日煦暖的陽光。這樣坐一陣兒,江珺會讓江玥把腿擱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用從護工那裡學會的手法為她按摩腳。他的手大且暖,握住她的冰涼的腳掌細細地揉捏,期間,他總會說上許多不著邊際的話。

  比如,他說:“我要造一艘遊艇給我們自己用”。江玥答好啊,“阿甘把他的每一艘捕蝦船都漆上Jenny號,我們的叫什麼好呢?”

  他說,“我們的就叫Cynthia。”

  江玥一愣,辛西婭?下一秒就回過味來,Cynthia是月亮女神呵。

  她看他,而他低著的頭。

  這世上有那麼一些人,他總是把自己的心意低低地潛埋著,他甚至不需要你去發現它。

  江玥仰起頭,目之所及是青碧無塵的天空,高遠遼闊,她覺得自己就像在那天際漂流的浮雲,太陽那麼大那麼熱,它毫不吝嗇自己的光亮,無論她飄到哪裡,都能被照耀到,只是不能離它太近,太近則會被灼傷融化,繼而消失。

  她想起宋嘉祐那日沒有說完的話,感情和物什是不一樣的,感情,愛,這樣無形無跡的東西,怎樣才算擁有?要靠得多近?要握得多緊?那麼現在她與他這樣未嘗不是最好的。以前年紀小時,以為愛是盛放在一個固定形狀的容器裡,要到現在她才明白,愛情和生活從來不存在惟一的形態。

  一星期後,江珺又忙了起來。恆洲集團設在康州的分公司,成了他新的辦公地,因為去日本考察的團隊終於回來,江珺幾乎日日連著與他們開會。討論研究所的設置,新船型研發的方向,投入和設備的配置,重重地決策需要他定奪。

  忙歸忙,到了晚飯時間,他卻必定回來。起先江玥以為只是偶爾為之的,誰知他每日都會陪她一起吃晚餐,她納悶地問他,“現在事情這麼多,不用陪人應酬了?”

  江珺說:“到了一定的status,規則就可以由自己掌握了。”

  江玥聽他不講“地位”,偏偏要冒一個洋文,心裡暗笑,這人真是有趣,多少人明著眼吹噓自己,他卻總不好意思,而且好玩的是,他以為轉換一種語言便能擋掉話語的鋒芒。

  吃畢晚飯,護理阿姨就幫著江玥洗漱,待洗漱完,她便離開回自己家去了。這位陳阿姨因為做得一手江南口味的菜,很受江珺喜愛,漸漸成了江家的全職保姆。只是香蜜河的居所,面積雖大,但只隔出了兩個臥室,一個書房,江珺一回來,她便顯得住哪兒都不合適。

  江珺曾問過江玥,要不搬到植物園的那處別墅去,房間多,環境好,而且一直空著。但江玥卻直搖頭,她沒解釋為什麼不願意。其實她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那是屬於另一個女人的。

  江玥捫心自問過,愛而不妒可能嗎?關於俞新蕊,他不說,她也不提。江玥總是這樣想,當他和自己在一起時,他們倆組成了一個獨立封閉的圓圈,沒有別的人,也與所有人無關。她不停地向自己灌輸這個意象,因為她太多的時候會疑惑自己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為愛,可以傷害別人嗎?在她心裡,這個問題等同於——假以善的名義,可以行兇嗎?

  答案是那麼顯然。但行兇作惡是一目了然的可辨認可抵制,而在愛情中,對錯的界限是多麼模糊曖昧。

  她在這條繩索上搖搖晃晃,隨時欲墜。

  那天晚上,護理阿姨已經回去,關起門落了鎖,偌大的房子又只剩他們兩人。

  九點多,江珺仍是在書房裡,埋首於電腦前回復郵件,很久沒回祁寧,許多事務便是在郵件的往返裡解決掉的。近十年時間歷練出的幾個高級經理人此時都已能獨當一面,江珺把手頭的權力下放,也把自己肩頭的責任攤到他們身上。當財富積累到一定的程度,數字的增長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能夠激蕩人心,如果可以淡出,他並不想戀戰。

  到了不惑之年,對往昔來今都有了一番新觀感,現在的江珺依然有壯心有意氣,只是也漸漸體悟到了人生的那個大限。大限之外是永遠的悲哀與惆悵,所以他才特別地想要達成心底餘存的那點希冀,希望留下點什麼,希望靠近她。

  江珺手支在桌臺上,揉著酸脹的眼睛。以暗夜為底的窗玻璃上映著自己的影子。寒夜裡一盞孤燈,原本應該是淒涼的心境,卻因想到隔壁有她而憑空生出一縷暖意。

  從來都是如此,最早最早的時候,他懷裡抱著她,瘦小的身體,連炎夏也是微涼的體溫,那時他覺得她可憐,她哭,他安撫她,她笑,他也被感染。江珺不知道到底是從何時起,自己的情緒總為她所牽動。情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好象春夏之交的爬山虎,總是分分寸寸地攀爬著,卻等你幡然醒悟時它已經爬滿了整面牆壁。光陰穿梭往來間她長大了,那粒埋在他心間的種子早已不受他控制,生出奇異的花,蔓藤蓬勃將他纏得緊緊。

  江珺籲一口長氣,又回到該處理的事項上,及至全部做完,又過了一遍秘書發來的排程,這才關了電腦,並扔掉手上那只濾嘴快被咬爛的煙。煙是戒了,但多年養成的思考習慣改不掉,只好形式化為現在的叼煙在嘴幹咬著。

  想起江玥嚴令他戒煙的兇狠模樣,江珺無聲地笑笑。正當他站起身準備過去看看時,就聽到隔壁傳來她的叫喚聲。

  那時江玥正靠在床上,捧著一本懸疑小說看到精彩處,喉間突然漫起一點腥味,接著就見到滴落在書頁上的一點紅,血是從鼻子裡出來的。

  她捂著鼻端,一邊喊他,“叔……”

  江珺立時過來了,看見江玥捂著臉的指縫間居然溢出血來,一陣驚心。

  這時,江玥倒不好意思起來,“小事,流鼻血而已。”

  “還不快躺下”,江珺抽走她的枕頭,讓她平躺,又快步跑去廚房,從冰箱裡取了一塊冰。他手捏著冰塊敷在江玥的鼻子上,過了一會兒問,“止住了沒有?”

  “好了,沒事了。”

  “怎麼又流鼻血了?後天去醫院卸石膏時,順便檢查一下。”

  “真的沒事。就是開了暖氣,空氣太乾燥了。”小時候她常會流鼻血,多半還在睡夢裡,剛開始時她是翻身一起,到水龍頭下接一點水往鼻子裡滴,仰著頭再走回去。後來有一次被江珺撞見了,他責備她為什麼不告訴他,然後仔細向她說明這個時候不能仰頭,而要如何如何。那時江玥為自己惹事感到抱歉,後來才慢慢明白那樣的責備是因為他緊張,因為他關心。

  江珺挪走冰塊,去衛生間擰來一把毛巾,坐在江玥旁邊,把她的手上的血污細細擦乾淨,再擦她的臉,動作輕柔,鼻唇之間,下巴,唇角。血污褪盡處是鮮荔枝一樣半透明的皮膚。

  他像受蠱惑似的,手指撫摸上她的臉頰,轉而往嘴角邊去,她唇色殷紅,江珺用指尖輕輕緩緩地摩挲著,這一副唇形他曾在心裡描畫過許多次。

  江玥一動也不敢動,甚至屏住了氣息,過了好一陣,終於從這迷幻的時空裡抽出魂靈。她側轉過頭細聲地說:“幫我拿件睡衣吧,這件髒了。”

  他頓住手,江玥感覺到整個時間也像停頓住了一樣,等到他站起來,時間便又返回了,滴滴答答繼續地走。

  江玥接過他從衣櫥裡取來的睡衣,“好了,叔,你去忙吧。我自己可以換的。”

  “好”,江珺沒再出聲,只是在轉身前,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的視線停留了很久。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江玥無論在睡夢裡抑或是清醒時,腦間心上一再地浮現出這一幕,他眼睛裡那異于常時的紅,像燃燒的草木突然遇水,在湮滅前耀動的那顆火星。

  江玥嗤笑自己何其迂腐。她清楚地知道根本不存在所謂靈與肉的分界,她能看透它的虛妄,卻還是守著這條界限,即使是徒勞地。

  這俗世中根深蒂固的道德觀念她可以質疑,但終是不能撼動它絲毫。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8:19

  第二十八章

  37
  江玥的睡眠狀況一直不好,夜深不能寐,早晨醒不來。

  早上等她起來,拄著拐杖走出房間時,江珺已經穿著整齊,坐在餐桌前翻當天的報紙。抬頭見她立在那裡,問道:“怎麼不叫我?”他過來抱起她,手臂沉穩有力。

  “拐杖也挺好玩的。都沒怎麼用過,馬上就拆石膏了,不用就沒機會了。”江玥瞥一眼他的臉,不見倦容,眼睛也再無異色。

  江珺說:“等會兒我讓人送加濕器來,打暖氣時,你把它也開起來。”

  江玥刷著牙,嘴裡含糊地應著。

  他靠在衛生間的推拉門上沒有走開,洗手台的鏡面照出彼此的身影。等她抹完護膚品,他又過來抱她走。

  “我今晚可能晚一點回來,今天多做一些事,明天陪你去醫院。”

  “好,要是事情多,你不用趕,讓小王叔叔送我去就行。”

  “出事的時候我不在,現在回來了,當然是要陪你的,你就放心吧。”他提了電腦包,說:“走了。”

  江玥眼望著他出了門,她現在總是特別懼怕聽到“走了”、“去了”這些詞,怕一語成讖。

  心神不寧地等到中午,她打電話過去。

  “陳阿姨,給我做了蓮子百合粥。她說是你囑咐的。”

  “嗯,她選的挺好。你不是流鼻血了嘛,該吃點滋陰潤肺的。”

  “我把《玫瑰之名》看完了。你呢?上午忙什麼?”

  “還在開會呢,過些天估計要簽個大單子。”

  “那你忙吧,我沒事,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江玥掛了電話,其實她根本沒什麼要說的,聽到他的聲音確定他安好,人也就平靜了下來。

  那天晚上江珺果真回得很晚,第二天沒去公司,陪江玥去了醫院。石膏取下,拍片複查之後,醫生告知骨痂形成得挺好,接下來可以適當地動一動,一周來中醫部做三次的針灸按摩,恢復正常走姿還要三個月。

  至此,江玥半脫離了軟禁生涯,得了一點自由,每日可以在家慢慢地挪動一小會兒。江珺從康州分公司發來一個司機,每週一、三、五日送她去做中醫理療。這樣過了大半個月,江玥的腳總算褪去了剛拆掉石膏那幾天嚇人的醬紫色,也不再那麼僵硬。

  時近聖誕,窗玻璃上隱隱有霜跡,而房間裡很暖。江珺把熱毛巾蓋在江玥的傷腿上,遵照醫囑地進行每晚臨睡前的熱敷。唱機裡放著巴赫的大無,他在厚沉低徊的大提琴聲裡告訴她明天要出一趟差,“就去大連簽一個合同,是最近在談的那個訂單,涉及金額很大,所以還是我自己去簽比較合適。”

  翌日清早,江玥還在睡時,江珺推門進來與她道別。

  江玥眼朦朦地睜開看他,白襯衣,黑色西服,手裡拿著大衣和領帶,襯衣的領子估計是紮了領帶又拉掉,一邊微微翹著。江玥讓他低下頭來,支身抬手幫他撫平。

  江珺笑了笑,給她掖了被子,說“睡吧”,站起來卻停著不動,幾秒後,他彎下腰,嘴唇印在她的額際,輕輕地吻一下。

  這個吻只是溫柔的輕觸,不帶一點情-欲氣息。江玥縮在溫暖的被窩裡,閉上眼,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顆胭脂紅的小太陽從冬天的晨霧裡冒出來,距離非常遙遠,但迷人,讓人心醉。

  週一,12月24日,江玥照樣去市醫做針灸理療。

  下午三點出了醫院,司機載著她往回走,行到中山路商業繁華地段,便遇上了塞車。江玥看到沿路商場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倒是動了心,便央司機停車,讓她稍微看一看就好。司機經不住江玥的好言央求,就將車靠邊停了,自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旁邊,小心護著。

  讓司機深感慶倖的是,江玥並沒有多逛,徑直去了名品男裝店,行人較少不擁擠。

  那家店是江珺常穿的一個牌子,江玥挑了外套,襯衣,搭配好領帶,又要了一條圍巾,最後取出信用卡劃了帳,整個過程果斷快速。

  就在她簽帳單的間隙,聽見背後有人叫她——“小玥”。

  江玥一轉頭,就見到了俞新蕊。

  “沒想到真的是你。”俞新蕊歎道。

  江玥卻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俞新蕊穿著孕婦裝,腹部隆起,儼然有五六個月的身孕。最古怪的是,她的手掛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臂彎裡。

  看到江玥膛目結舌的模樣,俞新蕊倒不意外,“這是我先生。”向那男人介紹江玥時說,“一個小妹妹。”躊躇一下,又補上“是江珺的侄女。”

  江玥完全懵了,“我先生”是什麼意思?是指她丈夫?

  “給你叔叔買衣服?”見她還是木愣愣的樣子,俞新蕊又笑著問:“沒什麼要緊事吧?”

  “嗯,沒有。”

  “那就陪我去樓上喝個下午茶,怎樣?”

  電梯載著他們直上二十四樓,江玥尾隨著俞新蕊,兩個男士提著購物袋走在後頭。

  喝下午茶的人不算少,但這仍是一個僻靜之所,牆壁上掛著油畫,地面鋪著厚厚的絨毯,極高的天頂垂下一盞盞吊燈,很古典的氣派。

  侍者一路將他們引到靠窗的桌位,俞新蕊撐著腰坐下,仰頭對還未落座的“她先生”說:“讓我和小玥說點體己話吧,你們……”她歉然地笑著,聲音聽來半是請求半是撒嬌。

  “行啊,我們正好去吸煙室抽一支解解乏”,他拍拍司機的肩膀說道。

  他們走開後,俞新蕊徵求江玥意見:“我們喝什麼?”

  江玥說:“還是嬸嬸點吧,我都可以。”

  俞新蕊嘴角牽起來,輕哼地笑一聲,“那好吧。”

  茶點沒一會兒就上來了,一壺大吉嶺紅茶,一個三層的點心架。

  江玥給俞新蕊斟茶,正欲往骨瓷杯里加奶時,俞新蕊擺擺手說不要,“我喝清茶。”可接下來的一句是“不要再叫嬸嬸了,我和你叔叔已經離婚了。”

  自碰面起,江玥心裡也隱約想到過,但仍被這突如其來地轉題聽得手一顫,牛奶灑了一點在桌布上。

  她呐呐言道:“我不知道,他沒和我說。”

  俞新蕊說:“是啊,不然你見到我也不會這麼吃驚,他那個人,我猜也是不會說的。”

  “你們是什麼時候……離婚的?”江玥執著銀勺攪杯中的茶和奶,動作隨著問話一起變慢。

  “年初離的。”俞新蕊很平靜地吃著鮪魚三明治。“去年這時候他去了一趟美國,那次我是和他一起去的,你應該知道的……”

  “嗯,他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江玥記得他說他在紐約。

  俞新蕊帶有幾分自嘲地說:“那時候他出差,說順便帶我去紐約度假。結果就最後一天陪我逛了下大都會美術館,看到有電腦精印的畫卷賣,買了一大堆,說你喜歡這個,看到不知會多高興。打電話過去才知道你出遠門了。我讓他寄,他卻一定要帶回來,等你回校了,又巴巴地獻寶一樣寄過去。”

  江玥想起來,寒假過後她和宋嘉祐從三藩市回來,有一天UPS送來一長捆的包裹,姓名地址是江珺的英文筆跡,打開一看,全是原尺寸高模擬的手卷,晉代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北宋武宗元《朝元山仙仗圖》、清代王原祁《輞川別業圖》,連藝術史書上都沒印全的畫作,整幅地鋪展在她眼前,極其精美,讓宋嘉祐都為之驚歎。

  “他對我從來沒有這樣用心過。”俞新蕊輕不可聞地歎息。

  她接著說:“也許是我虛榮的報應吧。從一開始我就被華麗的表像給蒙了眼。一個年紀正好的男人,事業鼎盛,風度翩翩,卻對你溫言軟語,我想沒有人會不動心。 那時我已經二十九歲了,青春只剩個尾巴,還能遇到條件這樣好的人,我自己都覺得是撞了大運。結了婚,在別人看來我的人生該是美滿如意極了。可是我呢,有的卻是失望,一天比一天更深的失望。他對我不能說不好,我找不出他一丁點兒的錯,連我爸媽都誇他。人溫和,又尊重我,甚至是遷就我,對我爸媽對我兄弟都照顧有加。可是——卻沒有更多了,我根本要不到更多,說得爛俗一點,就是我根本走不進他心裡。他把我當一個親人,當共渡一生的夥伴,說的話做的事都像是出於道義、出於責任,他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丈夫,拿出去也算得上模範了。但他就是不像一個愛人。”

  “有時候我想想,算了吧,該知足了。可就是不滿足啊。整個人就像一個杯子,一直是空著等著,等了幾年卻什麼也沒等到,只能是積一點塵土。我告訴自己說,男人和女人在感情上是不對等的,感情在他們身上占的比重完全不同。在男人那裡頂多也就30%,在女人則是全部,歡喜痛苦都由它。我一直用這個理論來解釋他對我的不熱情……”

  俞新蕊突然抬起頭來,盯著江玥說,“後來我才知道,他不是沒有熱情,只是那熱情他沒有給我,而是……全給了你。你的每樣東西,他都整整齊齊地收好,你的生日還早,他就開始花心思準備禮物,到每一個地方,都會念到你,甚至夢話裡叫的都是你的名字,一次兩次是沒什麼,可他卻是一直如此。我沒那麼笨,沒那麼遲鈍。你去美國讀書,其實我心裡還挺慶倖的,以為走遠了,會好一些,可是如果一個人在他心底,那離得遠跟離得近有區別嗎?”

  “我是真的灰心了。”俞新蕊手撫著凸起的腰腹,“去年冬天從美國回來後,我去康州開會,遇見了大學同學,他仍舊喜歡我。我想,這段婚姻是到該結束的時候了。女人總是想要有人愛她的。”

  江玥手捧著茶杯,聽著俞新蕊說完,滾燙的奶茶熱度都已經冷卻,她喝下一大口,嘴裡是澀澀的粗礪的感覺,不知是大吉嶺本身的口感,還是這番長長的話在她心裡激起的。如果她是一個無關的人,她會同情俞新蕊,怪罪江珺寡情,可她不是,她聽到江珺對自己的用心,他的感情,那麼多年秘而不宣。這刻的江玥真正稱得上是百感交集。

  俞新蕊吐出一口氣:“果然是要找人傾訴啊,說了輕鬆多了。我是有怨氣,可是卻不知道該撒到誰身上。其實想想他也挺可憐的。你嘛,也許這些話是應該和你說的。”她又取了芝士蛋糕,挖了一大勺進嘴裡,沖江玥笑笑說:“現在真是能吃。”

  在這頓下午茶結束前,俞新蕊問江玥:“你看過《英國病人》吧?”江玥點頭。

  “那我問你一個同樣的問題,what do you hate most?或者說你最怕什麼吧?”

  江玥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應該是佔有欲。”那種欲望從心底冒出來,不可抑制地升騰勃發,想要去佔有,這是她自出生到懂事,整個童年時期匱乏留下的後遺症。但也正因這種匱乏,她才特別地排斥佔有欲,因為想要而得不到的痛苦她嘗過太多。

  最後俞新蕊說:“真是奇妙。你知道江珺是怎麼回答的嗎?他說是失去。你想一想……”

  俞新蕊與丈夫離去後,江玥繼續坐了一陣,從玻璃窗望出去是城市的天際線,冬日的餘暉非常的稀薄,提醒著她流光逝去。他怕失去,是啊,他用強硬的外殼罩住了他的虛弱。弱者的理念一向是——與其失去,與其去承受那種痛失的空虛,不若什麼也不抓住,什麼也不曾擁有過。

  江玥面朝夕陽,像是迎著消逝的靈光。她想,她和他歸根結底都是懦弱的,所以才會從親近走到背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8:45

第二十九章

  38
  這個冬天特別的冷,在寒風暮色裡,華燈霓虹、樓宇行人,每一樣看上去都是灰撲撲的。

  一回到家,回到溫暖私密的環境裡,那種陰翳的感覺就散去了。江玥背靠在門上,屋內悄無聲息,中午出門的時候就讓陳阿姨回去了,而他還在千百公里外的北方城市,等著他的會是一個聲光喧嘩的晚宴。

  江玥應該早就習慣這樣一個人的獨處,可是現在她卻感到形只影單。她摁亮玄關的燈,往前走,摁亮客廳的燈,沙發靠牆處的一隻黑色行李箱暴露在光亮下,江玥定睛看,那正是江珺的那只老Tumi。怎麼在這?難道是他回來了?

  江玥扶著牆壁,快快地挪步到他的房間。門虛掩著,她輕輕推開,果然他在,大衣、西服外套和領帶都扔在床尾。他躺得直直的,手臂伸在被子外,閉著眼,眼皮一點都沒動,非常安靜。

  她沒來由地一陣恐懼。他是在熟睡還是……

  江玥推了推他的身體,江珺睜開眼,眼白裡布著血絲,他拽住江玥的手腕,迷茫地問:“怎麼了?”

  江玥搖晃著手掙脫開,“被你嚇著了!”

  “我又怎麼嚇你啦?”見她低頭不說話,江珺又問:“和她喝個茶喝了這麼久?”

  “你知道?”江玥驚訝地直視他。

  “你自己把電話落家裡了,害我白擔心一場,後來就打電話給小張了,他說的。”

  “你……我……”江玥忽然覺得很氣惱,他總是這樣神通廣大,掌握一切,知悉一切,她就像小猴子,本事練得再高變成孫悟空,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別氣,我沒讓他告訴你,是想讓你好好……”

  江珺沒說完,就讓江玥搶白了,“我好什麼?我一點都不好!你結婚不告訴我,過去的事也就算了,可是……你連離婚了也不和我說,這又是為什麼?”

  “我說不出口。”

  “有你這麼可惡的人嗎?有你這樣的嗎?宋嘉祐說你是愛我的,她也這樣說,可有誰是這樣愛的?像小丑一樣被你愚弄。”

  江珺無言以對,他要怎麼解釋自己的延宕優柔,自欺欺人,無論怎樣地解釋都將是蒼白無力的。她眼裡怨忿的怒火燒掉了他矯飾的企圖,燒掉了他親手築就的樊籬。有佛經偈子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對自己最在意的人,他有著最深的憂怖,他擔憂著與她相關的一切未知的歲月,害怕等待著她與自己的一切未知的命運。他是一直戒懼著,遠離顛倒夢想。可他的狠心和忍耐,帶來的是寡淡的日常生活,而渴念卻像野草般瘋狂地滋長。

  江珺拉她的手,江玥悶聲不理,食指在不停地摳著拇指,像是不摳出個洞來誓不甘休。“別生我氣了。”江珺伸長手臂攬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跟前帶。江玥趴倒下來,頭撇在一邊。過了一會,猶是不解氣,轉過來,見他襯衣領子敞開著,便沖著喉嚨下鎖骨端的肉一口咬下去。

  她咬得很重,可江珺卻沒吭聲。這樣的無聲承受更加激怒了江玥。

  “好,你能忍,你什麼都能忍!”她跳到他身上,壓著他,張嘴咬他的肩膀,狠狠地咬,像憤怒發狂的獸,多年的委屈不平都化作牙尖的力氣。

  他的白襯衣被她的口水濡濕,沾透出一絲鮮紅的色跡,漸漸地她的嘴裡也嘗到了一點血的腥甜。

  江玥終於松了口,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江珺環過她的背抱她,手掌在她的背脊上上下下地撫著。他親吻她的滋著細汗的額角,把臉埋進她的頭髮,歎氣、呼吸,他在她耳邊輕聲地叫喚,太輕太含混,她聽不清,只知道他吻住了自己的耳垂。

  江玥扭著避開耳際太過敏感的酥癢,兩隻手捧住他的臉,固定著,倔強地執著地與他面對著面,這一刻誰也別想再逃開。他們彼此對視,眼、耳、鼻、舌、聲、意,每一處都能看到跳躍的愛-欲的火苗,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遮擋得住。

  江玥坐起身,脫掉寬大的毛衣,脫掉貼身的棉恤,脫掉牛仔褲,她看著他,他的喉結上下地滑動著。她脫掉了所有的遮掩,一絲不掛的,跨坐在他身上。她要揭下他們之間所有的幕帳,讓他看清楚她和他自己,他們的真實心意,可曾因為時間而改變分毫。

  他的身體早已炭火一般地熱,江玥動手解開他襯衣的紐扣,解開他的皮帶。正要拉開他的拉鍊,江珺按住她的右手。但江玥還有左手,她摁一下他試圖阻止自己接近的地方,在她手指離開之際,底下的東西彈跳而起。

  而後再不用江玥出手,江珺自己除掉了全部衣物,他翻身把江玥置於床中央,在這時仍不忘用靠枕支起她康復中的傷腿。他用手捂住她的眼,可她扒開它,她要看——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全部的身體,健碩且蘊蓄著力量。

  他伏身下來,親吻她的嘴巴,吻向她的頸項,再向下吻她的胸,重重地吮吸著,像大雷雨最初時刻的大大的雨滴落在她身上。他一隻手握著她右邊的乳房,像是握住了她的心,嘴唇貼著她的皮膚輾轉而至她渾身最炙熱之處,他用牙齒去啃噬、用舌頭去撩動那神秘的小核。江玥手指緊緊拽著枕頭的邊沿,在喘息間她似乎能聽見自己體液流動的聲音。

  當江玥面前再次出現江珺的臉時,他正在進入她的身體。江玥抓住他的臂膀,專注地感受著每一分寸變化。到全部進駐的那刻,他把她抱得緊緊的,額頭頂在她的額頭上,江玥笑著閉上眼,兩具身體嵌合得這樣緊密,失落的半個圓終於尋到了彼此。

  他開始緩緩地動起來,繼而加快速度。在不同速度和力度的過渡中,他令人驚歎地掌控著節奏,像一位技藝臻至化境的樂師,用身體與她合奏著一曲如歌的快板。他給她舒緩的愉悅,給她緊張的刺激,循環往復沒有間斷,她的身體好像從未接受過這麼多的訊息。

  這一支曲子越奏越激昂,弓弦間迸出急音,江玥抑制不住地叫喊出聲來,“不,不行了,我跟不上了。”

  在達到至高點的那一刹,他一直凝望著她的眼神失了焦點,迷離空洞,仿佛那刻迸入她身體深處的不是別的,而是他絲絲縷縷的精魂。

  稍許過後,顫慄停止,喘息平復,在他欲要抽身而出時,江玥腿圈上他的腰,牢牢地圈住,不讓他走。她抱住他寬厚的肩背,忽然流下淚來,她低聲地啜泣著,心裡非常非常的難過。

  江珺用拇指指腹抹去她的眼淚,嘴唇輕輕柔柔地停留在她的淚痕處,他喃喃地念著,“乖寶,不哭。乖寶,不哭。”他是明白的吧。

  據說,每種生物在交歡後都會特別的憂鬱。

  江玥感傷的又是什麼呢?

  他們貼得那樣近,可是——卻再沒有更近更近的距離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4 02:18:59

  第三十章

  39
  平安夜。夜色溫柔。

  掀開窗簾一角,能看見嚴冬的星光,稀少的幾顆嵌在漆黑天幕上顯得特別的亮。河對岸的夜空懸著一輪滿月,完美的圓弧,瑩白皎潔的光灑在靜靜的香蜜河上。江玥趴在窗臺上看得入了迷。

  房間裡迴響著嘩嘩的流水聲,江珺走到她身後,拍一下她的翹起的屁股,在她轉回身時,張開雙臂抱起了她。江玥手摟著他的頸項,腿盤在他的腰間,像藤纏樹,牆上映出他們疊成一團的影子。

  江珺抱著她走進浴室,熱水已經注滿了浴缸,蒸騰起氤氳的霧氣。她身上只松松地罩著一件他的襯衣,江珺解開它,虔心的宛如打開一份最珍貴的禮物。他把她放入水中,脫去自己身上的浴袍,也跨入了浴缸,坐在她背後。

  江玥把頭髮盤起,向後倚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手掌在水中摩擦她的皮膚,從脖子開始一直往下,他為她清洗身體。只是每一個動作看起來都更像是在愛撫。

  他說:“你十五歲的時候有一次海螺吃得太多了,結果皮膚過敏,睡到半夜過來找我說身上癢。記得嗎?”

  “當然記得。”那些紅疹子,差不多折騰了她一周,癢得不得了卻偏不能撓。江玥從那之後就記恨任何貝類的食物。

  “好幾個晚上,你每隔一會兒就跑來要我給你背上抹藥膏。那時候你穿著小背心小短褲,趴在我床上,你一定不知道,給你擦藥的那活兒對我有多折磨。”他的手正搭在她胸上,說到“折磨”一詞時,擰了她一下,雖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可真到下手卻又捨不得用力。

  江玥邊笑邊說:“這也不能怪我呀,那時我癢得哪想得到別的。而且誰叫你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真的一點都沒看出你有什麼彆扭。”

  “要讓你這小丫頭片子看出來了,我可就真白活了。”江珺摟緊她,過了幾秒鐘說:“其實你腿傷了,我有時候居然還會慶倖,因為——可以時時抱抱你。”

  江玥說:“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你不能接受我,為什麼就不能和我好呢?”

  他歎一口氣:“人和人有些關係一旦開始,就只有一條道可走,沒有退路也不可能再有別的選擇,男女之間尤其是這樣。你想想是不是?我不能在你身上冒這個險。”

  七年前,江玥或許不懂,但現在,她能領受到話裡的重量。江玥轉過臉,吻住他的嘴,與他唇舌交纏直到亂了呼吸,她頭耷下靠在他的肩上,鼻子貼著他的脖子,用力地嗅著他的味道,她說:“不用怕的,傻瓜,你不知道我一直愛你嗎?一點辦法都沒有,真的,我都絕望了,可是還是沒辦法。”

  江珺低下頭親她的臉,溫柔耐心地邊吻邊說著,“我相信你,我相信……”

  他們沒來得及洗淨全部,就又回到了床上。大浴巾裹著兩個人的身體。她側身臥著,他緊緊貼在她身後,像兩把並在一起的勺子,紋絲密合。

  這是江珺選擇的姿勢,他說這樣她的右腿可以放在上面,不怕壓著。他總是考慮周全,在一切開始前,他說:“其實我很怕自己不能滿足你。”

  江玥扭過頭回答他:“據說一個人能不能滿足你,要看他引起了你多麼大的欲望,” 她手撫過他濃密的鬚髮,接著說,“對你,我想我是永遠也不會滿足的。總是渴望著。”

  江珺望著她的眼睛,一隻手微微地抬起她的腿,他又來到了她的身體裡。

  這是一段全新的旅程,卻又像是一條返鄉的路,新奇中夾雜著久已有之的懷想。

  如果說之前那一次的性愛是他使出渾身解數來取悅她,那麼這一次則是放鬆的,精神隨著肉體一同得到快慰。

  他的左手拉著她的左手伸放到頭頂,右手拉著她的右手環在她胸前,黏在一處的身體一波一波地顛蕩著搖擺著。她的乳房擦著他的手臂來回晃動,一絲絲酥癢入骨。江玥覺得自己輕得像一片雲,被強風托著飄向高處,飄到高山上,可那風還不停歇,要將她送往高峰的更高處。

  在她不能承受的尖叫呻吟裡,他發起了最後一場的狂飆突進。極致的快樂是那樣璀璨又寧和,他在她體內釋放而出,那種感覺完全是超現實的,仿佛全世界的雨落在了全世界的草地上。

  江珺重重地喘息著,待激情退去時,他的嘴唇貼在她的耳後,輕聲反復地說:“我愛你。一直都是,一直都是的。”

  江玥轉過身面對他,沒有說話只是舒心地笑著。過了一會兒,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肩上被自己咬出的深痕,“痛嗎?”

  “當然痛,你可真狠啊。”

  “誰讓你一直欺負我。你呀,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專制獨裁,總認為什麼樣對我是好的,可是你也要想想什麼是我想要的。”

  “是。也許是從成年起,我都是自己做著決定,習慣形成了性格。而且你知道做事業,有時獨斷才能有高效率。那以後與你相關的事,我都聽你的,怎樣?”

  “那是當然。”

  江珺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好,頭一件,我問你。你想過沒有?將來我垂垂老矣,再沒法照顧你,怎麼辦?”

  江玥感受著掌下傳來的他的心跳,非常的穩健有力,但是他仍然會有老的一天。生老病死,誰都逃不掉。

  她說:“小時候你照顧我,老了我照顧你,很公平。”

  他們並頭抵足地躺著,說了許許多多。回溯著往昔的點滴小事,他們共同的過去,有那麼多的記憶,而將來,他們還會有很長很長的共同的將來。

  江玥枕在江珺的臂彎,想起這分開的七年間,曾反反復複劃在紙上的一句詞:願低幃昵枕,輕輕細說與,江鄉夜夜……

  她寫過太多遍,念過太多遍,熟悉得像一句祈禱文,而終在今夜,這個據說聖靈降臨的夜晚,得償了夙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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