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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十四郎]三千鴉殺(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03:50     標題: [十四郎]三千鴉殺(全文完)

三千鴉殺 作者:十四郎

內容簡介】:

  朝陽台上,公主帝姬一曲東風桃花,絕艷天下。

  而一場琉璃火,讓世上再無大燕國,前塵往事如夢過。

  ***

  隱姓埋名的公主帝姬潛伏在修仙之地香取山成了小雜役覃川,

  不意故人紛紛粉墨登場,以前的戀人左紫辰失了記憶與玄珠相依相偎,

  而橫地裡跳出來個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傅九雲,

  對她諸多刁難百般挑逗,真假難分,恩寵難受。

  ***

  趁著白河龍王在香取山作亂,覃川盜了山主的寶物,揚長而去。

  此時自知受到欺騙的傅九雲勃然大怒,不遠萬里追上她。

  得知她的使命後,無法阻止,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成全。

  而她不知道,為了遇見她,他已經獨自守望千年。

  ***

  這十生十世的夙願,牽絆,情緣,歷盡劫波,

  是換來他和她今生今世的永不分離,還是忘川邊上奈何橋前的相見無期?

  一段等待千年的禁忌之愛,一部歷經十生十世的愛情傳奇!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04:27

  序章——琉璃火

  離別的夜晚,沒有月亮,黑得令人感到絕望。

  狂風放肆地拍打木窗,窗紙破了一塊,還沒來得及修補,以後只怕也不會有人修補了。風從洞裡穿梭,發出哭泣般的聲響。

  宮女阿滿將最後一件衣服收進包袱,惶惶不安地抬頭望向門口,帝姬正站在庭院裡,長發被吹得瘋狂翻卷,繡花長袖猶如一雙等待被折斷的羽翼。

  她猶豫著走過去,將厚重的披風搭在帝姬單薄的肩上,低聲道:“公主,是時候了,咱們走吧。”

  帝姬點了點頭,白皙的手從長袖中探出來,指著滿庭院的粉白淡紅,聲音很輕:“阿滿,你看,海棠花都開了。父皇母後卻再見不到了。”

  阿滿柔聲道:“公主,你還小,別想那麼多。我們趕緊走吧。”

  帝姬靜靜望著滿地淡紅花瓣,風將它們卷起,像飛雪似的投懷送抱。明明是五月的天氣,卻突然寒下來,剛剛綻放的嬌嫩垂絲海棠,禁不起風吹雨打,耷拉了大片,淒淒慘慘離開枝頭,委身泥土。

  “阿滿,國滅了,你說我為什麼不能和父皇他們一起守護到死?我難道不該留下嗎?”

  阿滿幾乎要哭出來,強忍著露出一抹笑容:“公主才十四歲,日後的人生還長著呢。皇上和皇後只盼著你活得平安,安安穩穩過完一生。”

  帝姬緩緩搖頭,轉身將一朵快要凋謝的垂絲海棠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放進荷包裡。

  “阿滿,我可以再看看這裡嗎?”帝姬低聲問。

  阿滿偷偷抹去眼淚,顫聲道:“好……再看看……”

  話還未說完,只見半空中忽然劃過一道流星般的火光,帶著尖銳的呼嘯聲,直直朝皇宮這裡砸下來。“轟”一聲,帝姬的錦芳宮屋頂琉璃瓦碎裂開,火點下雨一般簌簌落下,夾雜著瓦片和塵土。

  阿滿尖叫起來:“他們要放火燒皇城!公主!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等帝姬回答,她攥住她的胳膊,沒命地拖著朝皇宮後的秘密小道狂奔而去。

  帝姬身形單薄纖弱,迎風奔跑,跌跌撞撞幾乎要摔倒。山間小道荊棘樹枝胡亂伸展,打在臉上就是一道血痕,她滿臉汗水,忽然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天空中有無數道流星般絢麗的火光,撲簌簌落在皇城裡。

  像是琉璃中有火在焚燒,皇城在火光中變得晶瑩剔透,就快要化了。

  伴隨著流星般的火雨落入皇城的,還有密密麻麻無數兩三人高的怪鳥,赤紅色的頭,像凝了一汪血。皇城裡淒厲的哭喊聲被狂風送到耳邊,阿滿再也支持不住,捂著臉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那是赤頭鬼,只有吃人欲望的妖魔。

  細細的鮮血從帝姬的唇角滑落,她死死地咬住嘴唇,身體裡巨大的痛苦幾乎要將她攪碎成齏粉。仿佛再也承受不了,她猛然甩開阿滿的手,朝山下沖去。

  沒跑幾步,阿滿就從後面沒命地拽著她,抱著她。樹枝斷了一地,帝姬像一只受傷的小獸,抖得快要碎開,身上臉上滿是泥濘。

  她不知道自己掙扎了多久,慢慢地再也沒有氣力。從靈魂最深處泛起巨大的空虛與恐懼,她以為自己會死,可是偏偏死不掉;張開嘴想哭喊,卻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急喘。

  她必須在今夜眼睜睜看著自己擁有的一切被毀滅,靈魂被一刀刀切割凌遲,不能軟弱,不可以回頭。

  阿滿覺得懷裡掙扎的力量漸漸弱下去了,帝姬伏在她懷裡,再也不動。她使勁抹著眼淚,從懷裡取出手絹,撥開帝姬的頭發,替她將臉上的泥濘擦干淨。

  火光中,帝姬的臉色蒼白得好似一只鬼,曾經嬌美靈動的神采,如今只剩恍惚與慘淡。她緊緊閉著眼睛,濃密的長睫顫抖著,過了很久很久,才有一顆極大的淚珠從裡面滾下來。

  天快要亮的時候,帝姬醒了。

  “……阿滿,我們走吧。”她再也沒有流淚,語氣平淡,只是兩只眼睛裡布滿了血絲。

  阿滿擔憂地看著她:“公主,還是讓我來背你好了。你再歇息一下。”

  帝姬搖搖頭,從袖子裡取出兩張白紙,咬破指尖滴血其上,跟著朝地上一拋,白紙瞬間變成兩匹駿馬。

  她翻身上馬,一提韁繩,駿馬立即發出洪亮的嘶聲。

  “下山去,找個落腳的地方。”

  阿滿見她神色平靜,心裡反而起了隱憂,猶豫著低聲道:“公主……你、你在想什麼?”

  帝姬回頭對她微微笑了一下,腮邊漾出清淺的梨渦,映著微藍的晨光,她仿佛又變成了以前那個嬌柔嫵媚的小公主。

  “阿滿你放心,我會活下去。”活到該死的那天為止。

  駿馬撒開四蹄,朝山下行去。

  “公主,我們要去哪裡?”

  “去一個還沒有戰火的地方。”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04:53

  暗裡幽香是誰人?

  年底的時候,香取山下了第一場雪,紛紛揚揚飄了一整夜,積雪幾乎沒過膝蓋。覃川從暖和的廚房裡一出來,頓時凍得直哆嗦,趕緊裹緊圍脖。

  廚房管膳食的陳大爺從裡面追出來,連聲喚她:“川兒,等一下!”

  “大爺還有啥要幫忙的不?”覃川冷得直跳,像只小兔子。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就問問你明天幾時來廚房幫工?我兒子明兒來修灶台,和我提了一下你,不曉得能不能遇上。”陳大爺笑得像朵皺紋花。

  覃川最善察言觀色,心裡頓時明了他的意思,當下笑道:“這我也說不准,得問問趙管事。我也盼著見陳大哥吶,他運氣極好,十賭九贏,我還等著他教我玩兩把。”

  陳大爺老臉不由一紅,自然明白人家說得隱晦是給自己面子,他兒子分明是十賭九輸的賭鬼敗家子,想給他找個老婆可真不容易。

  揮別有些尷尬的陳大爺,覃川縮著腦袋一路往左池跑。昨晚一場大雪,只怕凍壞了池畔的柳樹精,她得去撣雪修剪一番,省得回頭它們找她哭。

  剛走了一半,迎面就見趙管事領著個肉球似的男子走過來,覃川趕緊停在旁邊,笑呵呵地打招呼:“趙管事您好。”

  趙管事一見她,眼睛忽然亮了,趕緊推著那肉球男過來:“川兒,來得正巧,有事找你呢。”

  顯見著那肉球男並不樂意,嘟嘴擠眼,忸怩萬分,硬是被趙管事推到覃川眼前:“對了,這是我侄子,在這裡做買辦的。他今年二十,尚未娶妻……”


  肉球怒了,指著覃川痛聲嚷嚷:“姨!你這是什麼眼光?!她長得那麼丑!比陳皮還黃!連玄珠大人的一根小指頭也比不上,又怎能配得上我?”

  一席話簡直說得字字帶血,把覃川說得一愣一愣的。

  他忽又瞪過來:“喂,我說你可別纏著我啊!我沒工夫和你磨蹭!”

  覃川趕緊點頭:“那是那是,我哪裡配站在您身邊……”說著看看他圓溜溜的肚皮,整個人長得和鍋裡剛煮好的湯圓似的,肥白粉嫩,不由微微一笑:“您這樣玉樹臨風、豐神俊朗的美男子,自然得要傾國傾城的美人才能配得上。”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肉球男喜滋滋地一笑,“姨,我走了。下次記得找個漂亮的,配得上我才行。”

  “您走好,走好……”覃川笑瞇瞇地目送他去遠了,回頭看一眼趙管事,她自然是尷尬萬分,連聲道歉:“川兒……他脾氣就是這麼壞,人品倒是很好的……你、你可別放在心上……”

  “這有什麼,令侄是心直口快,爽朗不造作,真男兒本色。”覃川說得臉不改色心不跳。

  趙管事自己覺得甚是可惜,歎息了一陣。覃川雖說只來了不到三個月,可做事利索,也沒什麼亂七八糟的心思,嘴巴更是甜得恰到好處。這年頭的年輕姑娘家,如此乖覺的實在不多,她有心給侄子找個好媳婦,奈何自己那寶貝侄子眼高於頂,非絕色的不要。

  覃川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長得寒磣點,細眉細眼,鼻塌唇薄,臉色更像十年沒吃飽飯似的,蠟黃蠟黃。放在人群裡,眨眼就給吞沒了。


  “對了,管事您找我是有什麼吩咐嗎?”覃川直接換話題。

  趙管事從懷裡小心翼翼取出一個木盒遞過去:“我手頭還有一堆事,你把這個盒子送去南殿吧。千萬小心,別碰著磕著,這可是玄珠大人要的東西。”

  覃川點點頭,捧著盒子轉身要走,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笑道:“管事,翠丫今天和我說,病好了可以干活了。明天去廚房幫工的事情,是不是要交給她?”

  趙管事想也沒想:“那明天就讓她去做吧,你過來給我幫忙,正好人手不夠。”


  覃川笑瞇瞇地走了。

  **

  香取山洞天福地有外圍和內裡之分,外圍專供雜役下人居住干活,內裡則是山主和弟子們的居所。外圍雜役嚴禁進入內裡,故而有東西南北四殿作為關卡,四殿以數十丈高的巨石圍牆相連,對他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而言,插著翅膀也難飛上去。

  現在的世道,仙人也憊懶。

  山主當年在香取山頂羽化成仙,自此占山為……仙,大肆搜刮世間稀奇寶貝的同時,也會憐憫辛苦凡人,做了不少善事。近來興許是年紀大了,看透世情冷暖,成日龜縮在裡面數寶貝,順便收了無數美貌少年男女當做弟子,安心過起老人家的日子。

  香取山如今就成了密不透風的鳥籠子,還是雙層的。

  覃川捧著盒子一路走到南殿,那看門的人正抱著手爐看書,正眼也不看她一下,甕聲甕氣地說:“停住,東西放下,在那邊簽個名兒。東西未必會送到紫辰大人手上,你懂麼?”

  覃川轉了轉眼珠,笑著搖頭:“不懂,為什麼?”

  看門人順手指了指身後,極不耐煩:“這麼多東西都是送給紫辰大人的,他哪裡能全部收下?你們這些外圍雜役,好沒臉沒皮,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了,還成日想著攀龍附鳳。送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進去,每次都是被扔掉,還不停地送!”

  覃川好奇地朝裡面張望,果然見那滿滿一屋子都是各種各樣的盒子、瓶子、罐子、匣子、銅餅子,看得人眼花繚亂。

  她不由咋舌:“這麼多東西……都是要給紫辰大人的?”

  看門人終於把頭抬起來,眼皮縫兒裡瞅她兩眼:“正是如此,識趣的就趕緊走人,東西遞進來也不可能送到裡面去的。”

  覃川微微一笑,把盒子往他面前一放:“明白了,下次我注意。這是玄珠大人要的東西,麻煩您趕緊送進去,別誤了事。”

  看門人嚇了一跳,真的跳起來,雙手捧著盒子,連聲說:“怎麼不早說!原來是玄珠大人要的東西!要是誤了時辰,她那個脾氣……嘖嘖!”

  覃川在名錄上寫自己的名字,一邊問道:“大叔,每天都有那麼多人從外面給紫辰大人送東西嗎?”

  “那倒不是,你新來的吧?怪不得不清楚。後天是紫辰大人的二十三歲壽辰,知道的人自然要送一份賀禮。不過外面那些雜役也不想想,紫辰大人是什麼身份,怎能看上他們那點不值錢的破爛玩意?每年都送,倒要勞煩我老人家一一扔掉。”

  覃川扶額想象左紫辰懷抱一堆銅餅子銀匣子,依然端出凜然不可侵犯的姿態,不由被逗得直樂。不知為何,腦海裡卻浮現出五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朝陽台上那驚鴻少年,手執長柳,難得臨風一笑,當真秀若芝蘭,不知迷倒了多少懷春少女。

  明明他心裡面比冰雪還要冷酷,喜歡他的人卻總有那麼多。

  她把名字寫完,拍拍手准備走人,看門人忽然喊住她:“等下,剛好你來了,這封信你帶給趙管事吧,是頂要緊的事。”

  覃川微微瞇眼,把信在手裡捏了一下,笑答:“好啊,我一定帶到。”

  一路從南殿出來,天色已經暗了。

  覃川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靠在石壁上擦亮火折子。那封信沒封口,仙山福地素來不做這等防人之事,講究磊落光明,於是今日便遇上她這個不怎麼光明磊落的人了。

  展開信紙,就著火光飛快看了一遍,覃川眉尖突然一蹙,竟不知是驚是喜。原來下月白河龍王要來香取山作客,內裡管事令趙管事清點外圍雜役,入內做各類准備。

  她看信看得入神,忽聽身後傳來細微的踏雪聲,心下猛然一驚,飛快將火折子丟在地上,一腳踩住,下一刻便被一雙臂膀結結實實地擁在懷裡。

  覃川心中有鬼,屏住呼吸動也不動,只覺那人身材高大,似是喝了酒,馥郁的酒氣帶著暖暖的吐息噴在她耳廓上,又癢又麻。

  “我來得遲了,是不是在怨我?”那人低低笑著,聲音醇厚,偏又帶著一絲酥軟,字字誘人。

  覃川不說話,驚疑不定地緩緩搖頭。

  那人扶著她的肩頭,將她轉過來,她亦是不敢反抗,所幸此刻天色暗沉,頭頂又有石壁阻隔,對著面也看不清輪廓。

  “青青,怎麼不說話?肚子裡在罵我?”他的手自肩頭滑上去,按住她的後腦勺,細細撫摸長發,另一只手卻捏住了她柔軟耳垂,摩挲愛憐。

  覃川怕癢,急忙躲了一下,他帶著醉意笑道:“還不說話?唔,我自有辦法讓你說。”

  覃川只覺鼻前一暖,他的臉忽然湊得極近,在她唇邊輕嗅,然後對著那芬芳之源輕輕吹了下,低吟:“好香……你熏了什麼香?”

  她又是一驚,急忙別過腦袋,不防他忽然捏住下巴,重重吻下來。

  她這一次才真叫大驚失色,喉嚨裡發出短促的呻吟,使足力氣捶打掙扎,卻不能撼動分毫。他吻得極重,甚至有些粗魯,有一下沒一下地吮著她的唇瓣,唇齒廝磨,氣息交纏。覃川幾乎不能呼吸,胸口仿佛有一把烈火在燒,燒進四肢百骸,反而騰起燎原大火。她委實承受不住,唇上熾熱發痛,手足卻駭得發涼。

  艱難地在腰間荷包裡摸索著,指尖卻酥軟,抖得什麼都捏不住,覃川在肚裡大罵自己沒用,好容易摸到一根銀針,兩指捏起,無聲無息地朝那人肩上刺了下去。

  針尖入肉不到半分,那人全身突然一緊,五指猶如鐵鉗,閃電般箍住了她那只手腕。

  “針上有毒,你是什麼人?”他聲音驟然變得低沉,卻毫不慌張。

  覃川死死咬住嘴唇,任憑手骨快要被他捏碎,硬是一聲不出。

  那人雙目在黑暗中灼灼,有如星辰,看了她很久,忽然淺淺一笑:“我總是……有辦法……找……找你出來……”

  一語未了,人已經慢慢軟倒在地,那麻藥見效極快,遇到血肉立即觸發,此人能抗這麼久,實在不容易。

  覃川滿身冷汗,甩開他的手,一刻也不敢多留,撒腿便跑,地上冰雪極多,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卻也顧不得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從地上站起,見不遠處雪地上躺著一只鵝黃色囊包。

  拾起,放在鼻前深深一嗅,淡而幽的香氣充斥胸臆,正是她發間唇內的幽香。他將囊包放在掌心掂了掂,若有所思。

  ****

  覃,音qin,第二聲。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05:42

  姑娘,可以吻你麼?

  覃川自那天之後,猶如驚弓之鳥,終日惶惶不安,只怕不知會從哪個角落裡跳出個男人指認自己,那她就得收拾包袱滾蛋了。

  這般寢食不安過了幾天,她足瘦了好幾斤,看上去越發孱弱可憐,身患絕症似的。

  倒是趙管事看不下去,握著她的手勸慰:“川兒,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我那侄子說話沒輕沒重,傷了你。姑娘家外貌如何並不重要,人大方,聰明能干就比什麼都強。”

  覃川唯有苦笑,默認了。

  和她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正好相反,外圍雜役們最近很瘋狂。白河龍王要來香取山作客,需要從外圍調雜役去內裡做准備的消息一夜之間傳了個遍。每個人都巴不得這塊天上的大餡餅掉在自己頭上,把自己砸暈過去才好。

  趙管事最近收賄賂收到手軟,臉上皺紋都笑得多了好幾條,春風桃花朵朵開。

  最後名單終於定下,幾個給錢最多的雜役赫然榜上有名,其余大多數還是雜役裡相對能干懂事的。畢竟這裡不同外面,給仙人干活不能太敷衍了。

  覃川的名字毫無意外地列在第一個,大家都猜測,她給的賄賂最多,自此看她的眼神格外熱辣崇拜,像看會走路的黃金。

  內裡地方大,時間少,趙管事這次安排了八十名雜役,一半男一半女,去之前足足花了一天工夫細細交代裡面的規矩,裡面住的都是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一個不小心得罪了,可不是收拾包袱走人那麼簡單。

  第二天早上在南殿集合,此去的年輕女雜役們自是專心打扮一番,南殿前一片鶯聲燕語,平日裡姿色普通的女雜役,打扮後也變得俏麗了許多。覃川去得不早不遲,靠在樹下與人說笑,她只收拾了一個小包袱,穿著一身干淨灰衣,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一身樸素,不染半絲脂粉氣。

  趙管事把她單獨拉到旁邊說話,神色凝重:“你向來乖巧,裡面的規矩也不用我多說什麼。只有一點千萬記住,如果遇到玄珠大人,一定小心說話做事。她脾氣素來古怪,說翻臉就翻臉,全然不給下人臉面情面。你如不小心得罪了她,便是我也保不住你。”

  覃川心底有些暖暖的感動,趙管事平日雖然嚴厲刻薄,但對她實在是很好的。

  “管事放心,我知道的。只是不知玄珠大人忌諱什麼,萬一遇上了,我也有個准備。”

  趙管事歎了口氣:“我若知道,早早就說了。聽聞玄珠大人拜山主為師之前,貴為一國公主,國亡了被迫蝸居在此,連山主也要敬她三分。她原為金枝玉葉,比常人傲氣些也應該。”

  覃川唇角小小掀了一下,笑得極淡:“我明白了,見到玄珠大人,行國禮便是。”

  八十名雜役被內裡的管事帶著,排列整齊順著南殿後的青石大道往前走。開始還有人興奮地說話,走了半個多時辰,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四周只聞風聲泠泠。大道兩旁種著從未見過的樹木,高聳入雲,縱然在寒冬,葉片依然青翠欲滴。風穿梭過樹林,葉片刷刷作響,雪花緩緩落在發上,令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肅穆謹慎之情。

  足足走了兩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一個極大的山谷盆地出現在眼前,盆地中亭台樓閣流水,美輪美奐,甚至有幾座寶塔高樓,高出盆地許多,他們站在這樣的高處,也只能仰頭而望。

  盆地包圍在一圈懸崖峭壁裡,無數盤曲纖細的台階自上而下分叉而置。間中或有瀑布,數道銀龍傾瀉如玉,虹光閃爍。順著盤蛇般的台階逐階而下,洞天福地之中,奇花異草,飛簷畫壁,諸般聞所未聞的美景足以令人窒息,儼然是一派富貴堂皇的景象。

  看來就是仙人到了老年,也不能免俗地愛好這些享受。

  覃川默然看著眼前或熟悉或陌生的殿宇廟堂,舊日回憶與今日經歷重疊在一起,一時間只覺花非花,夢非夢,今日的自己與回憶裡那個自己比起來,也是面目全非。時光如流水,如白駒過隙,那時的她,可曾體會過“物是人非”四個字的真正涵義?

  隊列的腳步忽然停下了,覃川正想著心事,冷不防撞在前面翠丫的背上,翠丫心不在焉扶了她一把。

  “怎麼了?”覃川低聲問。

  翠丫指著前方飛簷玲瓏的小小殿宇,那裡正聚集了十幾個美貌少女,或站或坐圍著白石台階。台階上斜斜倚著個男子,姿勢慵懶,手裡卻拿著一根通體瑩綠的橫笛,抵在唇邊悠然吹奏。

  笛聲清越悠揚,音色空靈,滌去體內諸般愁思哀怨,覃川精神不由為之一振。

  領頭的管事畢恭畢敬守在一旁,待他吹完這一闕,方朗聲道:“見過九雲大人,小的們擾了您的雅興,罪該萬死。”

  傅九雲扶著下巴,將那根碧綠橫笛放在指間把玩,饒有趣味地打量著眼前黑壓壓一群人,目光猶如融融春水,一個個自雜役們的臉上掠過,凡是與他目光對上的,都覺渾身暖洋洋地,微微醺然。

  山主的弟子們個個都是姿容秀麗出眾的美人,傅九雲在裡面算個出類拔萃的,往日只聞大名,卻無人有幸得見。今日他就這麼懶洋洋坐在眼前,竟與眾人心目中清秀瘦削的仙人模樣截然不同。

  他的膚色猶如古銅,長眉入鬢,甚至可以算得上英氣,笑起來卻仿佛暖風撲面,有一種獨特的天真。左邊眼角下偏又生了一顆淚痣,顧盼間便多了一絲淒婉憂郁。心軟些的姑娘很容易就生出親近之意,怪不得他吹吹笛子,周圍就坐了一群少女如癡如醉地陪著。

  翠丫顯見著是被他的美色晃得兩腿發軟,靠在覃川懷裡,聲若游絲地感歎:“好……好美……川姐別放手,我站不住了……”

  覃川哭笑不得:“才看一眼你就軟了?”

  “這麼多人,不會是山主新收的弟子吧?”傅九雲目光掃過眾人,笑吟吟地問領頭管事。

  “回九雲大人的話,這些人是外圍雜役。因著下月白河龍王要來咱們香取山做客,所以安排他們進來做些准備。小的一定看好他們,不讓這些俗人擾了諸位大人的清淨。”說著便領眾雜役遠遠地回避他們,自殿後繞路而過。

  “川姐……我、我腳軟,走不動路!怎麼辦啊?”翠丫哭喪著臉,死死拽著覃川。

  這孩子真是沒見過世面,覃川無奈地架著她的胳膊,跟上人群。

  忽聽“叮”的一聲,翠丫懷裡一只玉石鐲子掉在地上,滴溜溜滾好遠。覃川記得那是翠丫她娘留給她的值錢遺物,急忙彎腰去撿,卻有人早她一步彎腰拾起了玉鐲,衣角隨風舞動,上面用暗銀線繡著一朵芍藥,正是傅九雲。

  “玉石質地瑩透,觸手溫潤,乃是羊脂玉中的上品。是姑娘的?”他將鐲子送到翠丫面前,微微一笑。

  翠丫大約已經酥軟得找不著北了,整個人癱在覃川懷裡,喃喃道:“是……是我娘的……遺物……”

  傅九雲“嗯”了一聲,尾音綿長誘惑,忽地抬手,指尖輕輕捏住了翠丫的下巴,低下頭,鼻尖離她紅唇不到三寸,細細密密地打量她。

  可憐的翠丫,快要暈過去了。

  有風吹起,細細密密的幽香自翠丫身後若有若無地鑽入鼻腔,傅九雲雙目微合了一下,忽又睜開眼,捏著她下巴的手指一緊,低聲道:“好香……姑娘,可以吻你麼?”

  “咻”一聲,覃川發誓那一瞬間她真的看到翠丫的魂魄從頭頂冒出來,手舞足蹈狀若瘋狂地扭動著——過度刺激的興奮下,她居然暈過去了。

  雜役們一陣手忙腳亂,扶的扶,抱的抱,趕緊把這個丟人的丫頭弄走。覃川趁亂跟著人群跑了,頭也不敢回,耳根燙得好似剛煮過,也不知是尷尬還是後怕。

  不會錯,那晚的登徒子,就是這個人了。真想不到,他原來竟是山主的弟子之一。

  覃川脫力地吁一口氣,沒來由地,陡生一種前途漫漫,凶險異常的感慨。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05:50

  回首又見他與她

  “他對我那麼一笑,說:‘好香……姑娘,可以吻你麼?’啊……我真是做夢也不敢想!你說、你說他難道真的看上我這啥都沒有的小丫頭了嗎?”

  翠丫躺在床上鼻血橫流,眼冒星光,第三十一次重復這句話。

  覃川隨口答應,她在忙著找東西,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帶進來了。

  “他對我那麼一笑,說……”

  在第五十次重復的時候,覃川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女子梳妝必備之桂花油。

  “他對我那麼一笑……咦?等下,川姐你在做什麼?!”翠丫騰地從床下蹦下來,目瞪口呆看著她把一整瓶桂花油朝頭上倒,“你、你瘋啦?!味道那麼重!”

  覃川笑得格外親切溫柔:“嗯,這樣才香。翠丫也來點吧。”說著把剩下的桂花油一股腦倒在翠丫身上,嚇得她又叫又跳:“你真的瘋了!領頭管事會罵死我們的!”

  “不會。”覃川慢條斯理用梳子把油膩膩的頭發梳整齊,“待會兒去凝碧殿,比咱們誇張的必然有大把,法不治眾。”

  翠丫聞聞自己身上,臉皺得像包子:“這麼香反而過了,真膩!”

  覃川難得在耳邊簪了一朵珠花,薄施粉黛,奈何她臉色蠟黃,五官生得亦不好,上了脂粉反倒覺得更難看些。翠丫只覺慘不忍睹,隱約感到向來隨和的川姐,今日很古怪,她又不知怎麼開口問。

  “那個……川姐,你真不覺得這香很膩人?”翠丫小心翼翼地問。

  “不會啊,要香就得香得徹底。”

  覃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滿意地笑了。

  兩人一路頂著迷人的桂花香往凝碧殿趕,人人為之側目。好在殿裡已經集合了大部分的雜役,年輕女雜役們幾乎個個戴花熏香,弄得一屋子烏煙瘴氣,油膩的桂花頭油香混在裡面,反倒不那麼出眾了,只不過害的領頭管事進來後打了十幾個噴嚏而已。

  “咳咳……我知道你們這些外圍雜役能進到內裡,心裡很喜悅……但也不要喜得太過了……”領頭管事提醒了幾句,見沒人理他,也只好作罷。他向來在裡面管事,沒接觸過外圍雜役,不知怎麼相處,“算了……我來分配活計,叫到名字的上來領牌子。”

  覃川的活兒是照顧瓊花海,那裡種著大片奇花異草,等白河龍王來了,便挑選開得最好的花朵,拿去裝飾各大殿宇。

  正把令牌仔細在腰間拴好,肩上突然被人一撞,翠丫虛弱無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川姐……他……他又來了……快扶住我……”

  怎麼又軟了?覃川莫名其妙地回頭,只見傅九雲倚在殿門上,捂著鼻子,又有趣、又嫌棄地看著殿裡亂糟糟的景象。

  領頭管事在一片嘩然聲中慌張跑過去,低眉順眼地問:“九雲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點點頭:“沒人告訴過你,今天玄珠要用凝碧殿嗎?”

  那管事臉色都嚇青了,結結巴巴:“什、什麼?玄珠大人要用凝碧殿?!怎……怎麼沒人告訴小的……這怎……怎麼辦?!”

  傅九雲眨眨眼睛,像是覺得嚇他特別好玩,於是一本正經告訴他:“原來你忘了,玄珠如今聽說你弄了一群外圍雜役把凝碧殿搞得烏煙瘴氣,氣得臉都白了。”

  領頭管事一聲不吭,白眼一翻,利落干脆地昏倒了。

  傅九雲沒想到他這般膽小如鼠,用腳輕輕踢了踢他,眼見此人是真的暈了,不由嗤笑:“咦?竟這樣沒用。”

  他抬眼朝殿內掃去,見眾多年輕女雜役穿紅著綠,濃香撲鼻,心裡好笑,捂著鼻子走下去,也不說話,只一個個仔細看過來,忽見翠丫渾身酥軟雙頰暈紅地看著自己,他毫不猶豫走到她面前,柔聲笑:“姑娘,又見面了。”

  兩行細細的鼻血順著她的人中流下來,翠丫的聲音如夢如幻:“九雲大人……我、我願意被您吻……”

  這話大膽得令在場所有雜役大吃一驚,覃川從後面悄悄掐了她一把,翠丫渾然不覺,估計早已魂魄離體了。

  傅九雲並不驚訝,三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她的下巴,低下頭,卻是在她面上嗅了一下,失笑:“……你還真的是很香。”

  翠丫如癡如醉:“山下雜貨鋪買的桂花油,五文錢一斤,是新鮮桂花……”

  傅九雲笑得更歡了:“既然如此,那你將眼睛閉上。”

  翠丫毫不猶豫緊閉雙目,睫毛瑟瑟顫抖,面上紅暈如潮。覃川神色復雜地看著翠丫,倘若今日真的讓傅九雲在大庭廣眾之下吻了她,傳出去名聲有損還是小事,一片癡心被傷害才真是糟糕。她年紀小,等發覺所有的愛戀投注出去,卻什麼結果也沒有,興許這個男人轉身就要忘了她,那就是一輩子的傷害了。

  一念及此,她動作極細微地自荷包裡抽出銀針,在翠丫背上輕輕一扎,她立即軟倒在地,覃川急忙扶住,大叫:“翠丫!翠丫?!她好像又暈過去了!大家快來幫忙啊!將她抬到通風處!”

  先時目瞪口呆的雜役們紛紛過來幫忙,把翠丫搬到靠窗的椅子上,打開窗戶透氣。

  覃川見殿角花瓶裡插著一把羽毛扇子,作勢過去拿起,轉身要替翠丫扇風,誰曉得回頭卻撞在一人懷裡,被他輕輕扶住肩膀,低聲問:“沒事麼?”

  那聲音驚得覃川猛然間出了滿身冷汗,神色木然地抬頭,果然見傅九雲站在眼前,饒有趣味地盯著自己。

  她趕緊點頭哈腰,笑得滿面春風:“小、小的沒事,多謝九雲大人!我們在外面都常聽說您老待人親切和善,今日一見才明白傳言還未說出您老一半的好來。小的能進來,真是天大的福氣呀!”

  配著她慘不忍睹的妝容,那笑容說多猥瑣就有多猥瑣,鬢上珠花隨著她點頭哈腰的動作一晃一晃的,看起來可笑極了。加上一顆黑鴉鴉沉甸甸的油頭,以及渾身刺鼻的桂花頭油香,大抵世上男人能不被她打倒的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可是傅九雲偏偏看得特別專注,特別深情,甚至若有所思地扶著下巴,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最後還親手替她把鬢邊珠花扶了扶,對她溫柔一笑。

  覃川渾身發毛,不著痕跡退了一小步,指著翠丫:“小的擔心姐妹,先去看看……”

  手腕被他抓住,覃川本能地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貼得極近,口中熱氣噴在耳廓上,又癢又麻,令她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個陰暗的黃昏,猛然躲開。

  “……你的荷包挺別致的。”等了半天,實在沒想到他會說這麼一句話。

  覃川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她掛在腰間的舊荷包,包口是松垮垮的,顯然被打開過。她急忙哈哈一笑,飛快系好包口,連聲道謝:“多謝九雲大人的賞識,這是小的三年前在西邊鎮子買的,十文錢一個。”

  “是麼?”他漫不經心應了一聲,突然反手抓起那只荷包,淡道:“那借我看看吧。”

  覃川一把撲了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聲音顫抖:“大人,小的荷包裡只有二錢銀子,日後還得吃飯買桂花油……您、您手下留情!”

  傅九雲慢條斯理地扯著包口的系帶,聲音極溫柔:“二錢銀子也不少了,可以打兩壺上好梨花白。”

  “九雲大人!”覃川叫得好生淒涼好生無助。

  荷包被打開,裡面寥寥幾樣東西都放在他掌心:銀子一顆,不多不少剛剛二錢、束發帶一條,半舊磨損,洗得還算干淨,如今上面也滿滿全是桂花頭油香氣、斷了半截的木頭梳子一把,梳齒間還繞著幾根油汪汪的頭發。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傅九雲像是有些意外,朝空蕩蕩的荷包裡看一眼,確定再沒有任何遺留。他沉默了一瞬,將那顆二錢銀子捏在手裡,拋了一拋:“果然是二錢銀子,你沒說謊,很是乖覺。”

  說罷在她臉頰上輕輕拍了拍,微微一笑,把梳子並發帶裝回荷包,系回她腰帶上,那二錢銀子自然是順手牽羊拿走了。

  覃川哭喪著臉,假借將荷包收入懷裡的動作,將方才暗藏在袖口內的銀針同時收進懷內,背上一片冰涼,卻是被冷汗浸透了。

  “九雲大人,那二錢銀子……”她追上去,滿臉盡是依依不捨。

  “這裡是在吵鬧什麼?”一個冰冷的女聲突然在殿門處響起,聲音雖然不大,卻瞬間壓住了滿場亂糟糟的說話聲,眾雜役瞬間就安靜下來。

  覃川的脊背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人卻站住了。

  轉身,呼吸,心跳平穩。在沒有見到她之前,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靜,可以挺直了脊梁,靜靜看著她。

  玄珠站在凝碧殿門口,從氣質到神態都冰冷高傲之極,可是她真的美極了,即使在當年狠狠羞辱她的時候,眼神刻薄,出言如刀,也刻薄得極美,挑不出一絲毛病。與面上那傲然的神情不同,她的手卻柔順地挽著另一只胳膊,紫色袖子的胳膊。

  左紫辰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覃川面前,與以前竟然沒有一點分別,雙目輕闔,容光清極雅極。當年朝陽台上傾城一笑,仿佛還只是昨天的事。

  直到猝然移開視線,覃川才發覺自己還沒有做好見到他的准備,她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捏緊成拳,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胸口有一種窒悶的疼痛。

  那一瞬間,覃川想起很多很多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世人皆如此,溫情美好的東西忘記得那麼快,到最後,留在記憶裡的,永遠只是那些苦澀痛苦到難以言說的片段。她想起自己是怎麼幾夜不睡趕到香取山,想起傾盆大雨是怎樣肆虐。想起在左紫辰房門前跪了一天一夜,拋卻了所有的自尊,卻依然求不到半點回應。想起玄珠冰冷的聲音:他只怕你死的不夠快。

  想忘掉,卻記得越發深入血肉,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偶爾午夜夢回,卻總是夢見他少年時執著那條長柳,輕輕敲在她頭上,聲音溫和:傻丫頭,怎麼拔了柳樹精的胡子?

  最後一天醒來的時候,沒有淚也沒有痛,她所余的只有茫然。突然大徹大悟。

  大抵人的心能裝的感情也只有那麼些,再多就不行了,她喜歡人心的這種脆弱自我保護,還有自我欺騙。

  現在好像能比較平靜地抬頭了,覃川扭動僵硬的脖子,朝左紫辰那邊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怎麼了?你眼皮在抽筋?”傅九雲突然開口,大約是終於受不了一只丑女在自己面前作怪。

  覃川趕緊低下頭:“沒、沒有……那兩位大人如此美貌,簡直是天人下凡,小的看傻了……”

  她的聲音不大,可是殿裡突然安靜下來,這句話就顯得極為突兀,人人都不由自主望著她,覺得她膽子不小。

  左紫辰突然退了一步,捂著鼻子打個噴嚏,沒過一會兒,又打了個噴嚏。眾人傻傻地看著這位天人般俊美的男子,接連不斷地打噴嚏。形象……那個,當然還是很光輝的。

  覃川別過頭不看他,原來他這對香味臭味都敏感的鼻子就算修仙也沒修好。

  玄珠眉頭微蹙,聲音冷若寒冰:“殿內臭氣熏天,取水來。”

  她身份特殊,在香取山仍有四個婢女服侍,一聲吩咐,四個婢女早從外面的清池裡舀了滿滿四桶水,提到門口。

  玄珠淡道:“潑。”

  “嘩啦啦”,覃川突然覺得全身一涼,她站得靠前,四桶水倒是有大半都潑在她身上了,淋個透心涼。

  “再潑。”玄珠望著殿梁上的游龍戲鳳,語氣淡漠。

  直到潑了十幾桶冷水,雜役們才突然反應過來,哭喊著跪地求饒,她卻視而不見,只從懷中取出一只瓷瓶,拔開瓶塞,在左紫辰鼻下晃了晃。

  四個婢女察言觀色,厲聲高喝:“沒眼色的蠢貨!還不滾?!”

  雜役們小聲哭泣著,連滾帶爬逃出凝碧殿。覃川在臉上抹了一把,卻弄了滿手脂粉,不由苦笑,自知現在的容貌必然荒謬無比。她顧不得擦干淨,拔腿跟上人群,繼續趁亂走人。

  傅九雲抱著胳膊在旁邊悶笑,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從身邊擦肩而過,一股淡而幽然的體香忽然鑽入鼻腔,雖然味道極淡,被桂花頭油的香氣蓋著。可能是由於渾身濕透,頭油也被沖掉不少,那味道便一閃而過。

  他閃電般伸手,一把抓住了覃川的胳膊,她吃了一驚,急忙回頭,驚疑不定地看著傅九雲,他在笑,眉眼展開,有一種獨特的天真。

  “……看你可憐,二錢銀子還給你吧,下次買個好點的桂花頭油。”

  把銀子塞進她冰冷潮濕的手裡,再拍拍她花裡胡哨不成樣子的臉,放開了手。

  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06:12

  纏她粘她(一)

  進入內裡的第一天就是那麼不平凡,聽說當晚領頭管事差點被趕出去,玄珠惱他將凝碧殿弄髒,當場就要他收拾包袱滾蛋。領頭管事那麼大的年紀,哭成個淚人。後來還是別的弟子勸解,說他在這裡做了二十年,也算個老人家了,總得給他幾分面子,才保住他繼續做內裡管事。

  眾雜役見識了玄珠的威嚴,頓悟內裡原來並不是什麼仙境寶地,反倒比外圍還要可怕。人家管事二十年的老臉面都沒人理會,何況他們這些庸人?自此專心干活,男雜役們捨棄一切勾搭之心,女雜役們脫下所有精心打扮,將那些胡思亂想的心思盡數收拾起來。

  所幸內裡地方大,房子多,每兩人住在個空蕩蕩的大院落裡,待遇比外圍好了十倍不止。

  那天晚上,除了翠丫一直懊惱關鍵時刻再次暈倒,沒見到紫辰和玄珠兩位大人,讓覃川的耳根不得清淨之外,其他一切都還是很順利的。

  隔日起個大早,各自拿著令牌去臨時開辟出的雜役房領工具,覃川因見翠丫依舊嘟著個嘴,悶悶不樂的模樣,便笑:“你到底是氣沒被九雲大人親到,還是氣沒見著玄珠大人他們?”

  “都有。”翠丫揉著眼睛,這孩子一夜氣得沒睡好,眼泡腫的好似被人打一拳,“川姐,你說我怎麼那麼沒用,總在關鍵時刻丟人現眼?”

  覃川心裡有鬼,呵呵干笑兩聲,試探著問:“那……那要是你真的被九雲大人親了,你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親就親唄……我又沒想要嫁給他,要個吻也算圓個夢。”

  原來……原來人家這麼想得開,倒是她多事了。覃川想起自己昨天險些被傅九雲認出來,這次輪到她懊悔了,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

  臨時雜役房門口已經排了老長的隊,雜役們有條不紊地憑令牌取工具。輪到覃川的時候,交出令牌,卻只拿到一個小瓷瓶,一只長柄銀勺。她仔細研究了很久,也沒弄明白這兩個東西怎麼用。

  “照料花園,難道不用水桶啊扁擔啊什麼的嗎?”覃川虛心向女管事請教。

  女管事很年輕,很漂亮,一臉天真地反問:“水桶扁擔要來怎麼用?”

  “就是挑糞水啊,灌溉花園,沒肥料花怎麼開得好看?”

  “糞水?!”女管事花容失色,“那麼髒的東西怎麼能帶進瓊花海!你、你千萬不要亂來啊!”

  覃川趕緊低頭承認錯誤:“小的不敢,請管事賜教。”

  女管事心有余悸:“瓊花海種的都是仙花仙草,每日只需用瓷瓶去天上池舀滿了水,分花草的種類一日一滴到數滴不等,很簡單的。”

  果然很簡單。

  覃川覺著自己在女管事的眼裡,左臉印著粗鄙,右臉印著淺薄,額頭上大大的“俗人”二字閃閃發光,於是俗人很聰明地告退了。

  走了一半,突然又折回來,小心翼翼賠笑:“那……請問天上池又在哪兒?”

  女管事看著她的眼神,讓她明白自己頭頂再添“蠢貨”二字。

  覃川上兩次來香取山,一次只是粗粗而看,一次是無心觀看,八成以上的地方都沒去過。今日既然可以站在內裡,索性坦蕩蕩看個夠。仙山福地,諸般景致不但美,更多的是令人驚歎其違反常理的設置。譬如這瓊花海,在嚴寒氣候裡照樣綻放絢爛,每朵花都有巴掌大小,粉紫霞紅,團團錦簇,一直鋪到看不見的視界外。這般五彩繽紛,過於明麗的花海,少了一份仙家肅靜,卻多了一絲富貴喜慶。

  花海四角盡頭,甚至不需尋找,是個人都能看見那四條自虛無半空直墜而下的細細瀑布,仿佛四條銀光閃閃的龍,那便是天上池了。

  覃川隨手折了一朵大紅花,放在鼻前一嗅,沒有一點香味,莫非仙家品種的花草是沒味道的?把玩著朝東角的瀑布走去。

  仙花碧水中,有一座白石小亭。亭裡坐著個紫衣男子,烏發如檀,雙目微闔,手裡端著凍石杯子,正在獨自擺著棋盤。一道細細瀑布自亭後湍湍而瀉,飛珠濺玉般,卻在離地面三寸處歸於虛空,半滴也不會濺出來。

  覃川像被雷劈了似的,轉身就走,到底遲了一步,左紫辰清冷的聲音自亭中傳來:“外圍雜役,怎會來到這裡?”

  躲不過去,隔著重重鮮花,她緩緩行禮,聲音平靜:“見過紫辰大人,小的剛來,不識得路。驚擾了大人的雅興,罪該萬死。”

  他沒有回頭,捻著一顆竹棋子放在棋盤上,淡道:“你要去哪裡?”

  “回紫辰大人的話,小的在找天上池,打了池水去灌溉瓊花海。”

  “這裡就是天上池,過來打了水,速速離去吧。”

  覃川答應了一聲,垂頭走到瀑布旁,灌了滿滿一瓷瓶的水。耳中先時猶如擂鼓般,咚咚直響,慢慢卻平靜下來了。

  四周是那麼寂靜,她可以清楚地聽見他指間竹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脆響聲。記得從以前開始,他就愛自己跟自己下棋,她那時候年紀小,纏著他非要對弈一盤,他拗不過她,只得神色古怪地答應了。連下三盤,他敗得一塌糊塗慘不忍睹。她簡直不敢相信,呆呆地看著他微微泛紅的臉,結巴道:“你……呃,你是不是在讓我?”他別過臉,面上閃過一絲懊惱,冷冰冰干巴巴地說:“你方才不是問我為什麼總是自己與自己下棋麼?這就是原因。”

  左紫辰能干聰明,做什麼都是最好,可他偏偏棋藝爛透,下幾盤輸幾盤,縱然心底十分喜歡下棋,也只能自己跟自己下了,大抵是為了遮丑,順便塑造高不可攀貴公子的形象。

  不知過了這麼些年,他的棋藝是不是提升了些。

  覃川覺得自己現在可以平靜地想起這些往事,手不抖,呼吸不顫,眼淚不流,實在太厲害了,自己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己。

  小心翼翼捧著灌滿水的瓷瓶,她面朝左紫辰,倒退著走了十步,這才松了一口氣。轉身,往前走,剛松下去的那口氣突然又被提起來,覃川險些被嗆死,急急忙忙捧著瓶子跪在路邊,叩首於地——行的是國禮。

  “小的見過玄珠大人。”

  對面施施然眾星捧月般走來一行人,為首的正是玄珠。對跪在地上的覃川,她看也不看一眼,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卻微微停了一下。

  身後的婢女立即會意,冷冰冰地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徘徊,打擾紫辰大人的雅興?”

  覃川十分乖巧地說道:“小的是負責照料瓊花海的雜役,今日來此是為了取天上池的池水,不敢打擾紫辰大人。”

  玄珠這才瞥了她一眼,繼續往前走去。

  那婢女冷道:“既然是職責所在,玄珠大人也不會責怪你。明日起,不許再來東角這裡取水。”

  覃川說個是,默然看著一行人走向白石涼亭,左紫辰放下棋子,起身挽住了玄珠的手。她平淡地移開視線,花海的風好大,吹得雙眼發澀。她眨了眨眼睛,緩緩起身,將衣服上的塵土拍淨,加快腳步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以前玄珠就一心一意纏著左紫辰,對所有靠近他身邊的女子都心懷仇恨,如今大約終於得償所願了。

  **

  將瓷瓶裡的水倒出兩滴,長柄銀勺盛了,撒在薔薇花叢裡,只一瞬間,那些薔薇仿佛被仙水洗滌過,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變得瑩潤嫵媚,花瓣上依稀還殘留著微塵般的晶瑩水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覃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這也太神奇了,兩滴水而已。

  腦後的發辮突然被人自身後撈起,傅九雲醇厚裡帶著酥軟的聲音冷不防在她耳旁響起:“怎麼?今日用的還是廉價桂花油?”

  覃川驚得差點把瓷瓶砸了,幾乎是跳著轉身,瞬間就退了三四步,撲倒在地,大約是為了掩飾失態,聲音特別的響亮:“小的見過九雲大人!”

  傅九雲抱著胳膊,笑吟吟地:“咦?你很怕我?”

  覃川趕緊搖頭,討好地解釋:“九雲大人親切和善,小的怎會害怕?小的是為了表達內心的尊敬之意……”

  傅九雲笑得更歡,柔聲道:“香取山下人雖然多,你卻是第一個這般熱情表達仰慕之情的。大人我很感動。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覃川忍著背上一片片竄起的雞皮疙瘩:“小的叫覃川,今年十八歲了。”

  傅九雲又好笑,又有些嫌棄地打量她瘦弱的身體:“十八歲?不像啊。”

  “這個……小的自幼體弱……生得瘦了點……”

  他點點頭,半晌不說話。覃川以為他又要搞什麼蛾子,不由心生警惕,誰知他卻轉身飄然而去,醇厚的聲音被風吹動,直送到她耳朵裡:“小川兒,桂花油擦再多,也做不了美女的。”

  覃川愕然抬頭,他早已去得遠了。

  當晚,年輕漂亮的女管事領著一行敲鑼打鼓的抬轎雜役,眾目睽睽之下來到了覃川所住的那個小院落。

  “覃川,你出來。”女管事高聲叫她的名字。

  覃川忙了一天,累得連飯也沒吃,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翠丫一個勁推她,如臨大敵:“川姐!快、快起來呀!管事點著火把來找咱們麻煩了!”

  覃川一頭霧水地披衣出去,外面黑壓壓站了一片人,有看熱鬧的,有羨慕嫉妒的。

  “大人,那個……小的是犯了什麼錯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女管事。

  女管事神色復雜地看著她,搖搖頭,朗聲道:“九雲大人傳下話來,茲有雜役覃川,為人甜美可愛,談吐活潑,吾心甚愛之,命她今晚前來伺候。”

  “嘩”——周圍頓時和炸開了鍋似的,吵吵嚷嚷,覃川傻了,直到有人過來用布條要蒙住她的眼睛,她才急忙一跳:“等……等下!管事大人,這是怎麼……”

  女管事歎了一口氣,又羨慕又好奇地打量她:“別問我,這是怎麼回事,我還想問你。九雲大人到底是看上你那點?”

  她一揮手,立即有人上前不顧反抗,硬是把覃川的雙眼用布條蒙上了,然後將她塞進轎子裡,一聲起轎,眾雜役又和來時一樣,敲鑼打鼓放鞭炮地轟轟烈烈離開了,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傅九雲今晚要找一個外圍女雜役來伺候。

  一路搖搖晃晃,不知走了多久,覃川只覺轎子停了下來,有人過來攙扶,領著她繞來繞去又走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停下了。

  她內心惶惶,不知傅九雲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布條覆在臉上難受的很,也不敢抬手取下來。呆站了半日,不見有人來招呼,她怯怯地伸手出去亂摸,忽然摸到一把頭發,下意識地拽了拽,對面立即傳來“哎”一聲,正是傅九雲的聲音。

  覃川一把摘下布條,僕倒在地:“小……小的見過九雲大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4:53

  纏她粘她(二)

  這裡是一方庭院,積雪皚皚,月貫中天,滿目皆是琉璃色。

  傅九雲架著二郎腿,正坐在石椅上剝橘子。他不說話,覃川也死死閉著嘴,怔怔看著他把橘皮慢條斯理剝下。他手指修長有力,偏偏把橘皮剝得如此曖昧,拇指抵在橘腹下,食指在橘皮上輕輕破個口,將薄軟的皮小小撕下一條來,仿佛在為心愛的女子寬衣解帶。

  一整張橘皮光溜順滑地被剝下,放在石桌上。傅九雲又開始專心致志撕橘肉上的白色筋絡,忽然低聲道:“小川兒,女人和水果差不多。有的外面長了許多刺,膽小的男人便會遠遠躲開,譬如鳳梨。只有膽大不怕扎,方能體味其中無上的美味。有的從裡到外都是甜美柔軟,大多數男人都喜歡,譬如草莓。”

  覃川暗暗忐忑,不知他到底什麼意思,只得干笑道:“九雲大人的話高深莫測,小的淺薄之極,聽不懂。那個……天色不早了,您找小的,莫非有什麼要緊事?”

  傅九雲沒有回答,徑自將橘子剝得干干淨淨,只剩橙色柔軟的果肉,這才放在掌心掂了掂,含笑道:“橘子這種水果最壞,外面圓滾滾金燦燦,看著怪喜氣,誰想暗藏壞心,橘皮酸澀辛辣,不能入口,興許裡頭還包著一團爛肉。眼下,這只橘子被我剝光了,你說說,是甜還是酸?”

  覃川低眉順眼,一本正經地回答:“這個……大人如果怕酸,小的願意先為您效勞嘗味。”

  傅九雲委實沒想到,她回答得這麼油滑,直接回避了一切敏感的發展。他笑了笑,把橘肉丟在她懷裡,覃川趕緊接住,卻見他起身朝自己走過來,伸出一只手。她本能地把眼睛一閉,那只手卻只是在她頭上摸了摸,他聲音很溫柔:“小川兒,我喜歡機靈的孩子,你就挺機靈的。今晚隨我出去赴宴吧?”

  覃川松了一口氣,原來他所謂的“伺候”,是這樣的。她正要點頭答應,傅九雲又笑道:“不過你這模樣實在寒磣,洗個澡換身衣服再說。”

  她急忙搖手:“啊?要洗澡換衣?這……小的還是不去了……”

  傅九雲蹲下來,伸出手指將她的下巴抬起,細細打量:“我說了,美女可不是擦桂花油擦出來的。小川兒,不如讓大人我教你怎樣做個美女?”

  覃川硬著頭皮:“小的立志做好雜役,美女什麼的……天資不夠……”

  傅九雲“嗯”了一聲,站起身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一個人去。小川兒要做好雜役,便替我把院裡的衣服洗了。”

  覃川順著他的手指回頭,只見庭院角落足足裝了五大盆衣物,每個都有小山高,她頓時倒抽一口涼氣——此人究竟堆了多少年的衣服在這裡?

  “對了,”仿佛突然想到什麼,傅九雲回頭繼續交代:“記得洗干淨點,我不愛穿著髒衣服。勞煩你了。”

  眼見他笑得兩眼瞇起,覃川恍然大悟,什麼伺候、赴宴、美女丑女橘子草莓,都是耍她玩兒呢!他只是喜歡折騰她,看著她拼命掙扎的模樣,大約覺得很好玩。

  覃川暗暗咬牙,干笑道:“能為大人洗衣打掃,是小的前世修來的福氣。”

  一輛自空中飛來的金碧輝煌的馬車將傅九雲接走了,覃川仰頭望著漸漸在月亮裡消失的那個小黑點,長長吐出一口氣。回頭看看,五大盆小山似的衣物正在月光下無聲地向她招手。

  嗯,洗衣服是吧?覃川和氣地一笑,摞起袖子走了過去。

  **

  傅九雲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然蒙蒙亮。他素來善飲,千杯不倒,此刻只是身上略帶酒氣。因見庭院裡靜悄悄地,不像有人在,他不由略感意外。莫非她膽大妄為,竟敢擅自走人?

  沉著臉朝後院走去,忽見小書房的門大敞著,傅九雲探頭一看,卻見覃川正捏著一塊抹布,很努力很小心地擦拭著書架上的古董小花瓶。她個子不高,踮著腳站得顫巍巍,花瓶也被她擦得東倒西歪,搖搖欲墜。

  傅九雲歎了一口氣:“為什麼不拿下來擦?”

  覃川嚇得大叫一聲,那花瓶直直掉下來,很清脆地在地板上裂成了千萬個碎片。她痛哭流涕地撲過來抱大腿,眼淚鼻涕糊弄得滿臉都是,縱然老練如傅九雲,都禁不住吸一口涼氣:“你……可真髒……”

  “九雲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小的罪該萬死啊!”覃川簡直痛不欲生。

  “怎麼了?”傅九雲又好奇又好笑,眼見她的鼻涕眼淚要落在自己衣服上,他一把推開她,“去,到那邊把臉擦干淨。”

  覃川顫巍巍地取了手絹揉眼睛,一邊揉一邊繼續哭:“大人您吩咐一定要把衣服洗干淨,小的不敢怠慢,奮力搓揉。可是您衣服的料子特別軟,搓兩下就爛了……”

  傅九雲臉色一變,不等她說完,拔腿就往後院跑。後院竹竿上晾滿了濕淋淋的衣裳,隨風無精打采地晃動著。他隨手撈起一件長袍,迎風一展,背心處赫然一個大洞。再抓起一條長褲,膝蓋處慘兮兮裂了好幾條口子。整整晾了一後院的衣服,居然沒有一件是完好的。

  他猛然轉身,覃川正怯生生地站在後面,兩眼通紅,眼淚嘩啦啦往下掉。

  “小的見把大人的衣服洗壞了,嚇了個半死,可又不敢逃,所以只想要將功贖罪,便打水替您做些擦洗收拾的活兒。可、可是……”

  “不用可是了。”傅九雲打斷她的話,像看怪物似的瞪著她。他不笑的時候,神態裡隱隱有種森冷,映著眼角的淚痣,顯得既憂郁,又淡漠,“你去了哪些房間?說。”

  “呃……就是左手邊第一間,右手邊一二兩間……小的是誠心實意想為您辦點事!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傅九雲自走廊上回來的時候,臉色鐵青,畢竟誰一大早回到自己家,發現東西被砸得亂七八糟滿地碎片,那心情都不會很好。

  “九雲大人……”覃川怯怯地看著他,“您責罰小的吧……小的罪該萬死……”

  他淡淡瞥她一眼:“……看來,你辛苦了一整夜。”

  “多謝大人嘉獎。”覃川低頭抹著眼淚,吸了吸鼻子,“可是小的笨手笨腳,什麼都做不好,不值得誇獎。”

  傅九雲忽然笑了,笑得又溫柔,又甜蜜,好像眼前假惺惺掉眼淚的小雜役不是把自己的庭院弄得一團糟,反而替他做了件大好事似的。

  “沒關系,”他體貼入微,暖如春風,“咱們……慢慢來。”

  覃川頂著兩只大大的黑眼圈回到自己的小院落,這會兒天已經亮了,翠丫正擰著毛巾擦臉,一見她回來,尖叫一聲便撲上來。

  “川姐!”她叫得特別響,跟著又猛然壓低聲音,興奮得滿臉通紅,“怎麼樣怎麼樣?昨晚九雲大人他是不是很厲害?你是不是欲死欲仙啊?”

  這孩子到底是從哪裡學來這些不正經的詞?

  覃川無力地推開她,自己也擰了個熱毛巾擦臉,喃喃道:“他確實很厲害,我也幾乎要欲死欲仙了。”

  翠丫又是一聲尖叫,滿臉夢幻向往:“川姐我好羨慕你呀!我早知道九雲大人和別的大人們不一樣,從來不會看不起咱們是外圍雜役。”

  “……那叫饑不擇食才對。”覃川把毛巾往盆子裡一丟,揉著眼睛出門干活。

  “川姐你別這麼說……”翠丫趕緊追上,“咱們自然是沒資格嫁給這些大人們,再說了,誰也沒想過這事兒。大家趁著年輕,男歡女愛,只求圓個夢想而已。”

  覃川停住腳步,看了她一眼:“你還真把這裡當皇宮,把這些修仙弟子們當皇帝了?皇上臨幸下面的宮女還得記牌子呢!想要誰就要誰,直接一頂轎子抬走?山主怎麼不管管……”

  翠丫像看老頑固似的瞪著她:“你可真老套,都什麼年代了?山主從來不禁止這些事,修仙又不是禁欲!再說了,還有男女雙修呢!”

  覃川沒力氣和她辯,她眼睛疼得厲害,一是累的,二是哭的,眼下渾身發軟,只想找個地方狠狠睡一覺,奈何干活的時辰快到了。

  “川姐!”翠丫繼續追上,臉蛋紅紅的,“那什麼……你和九雲大人,昨晚到底……”

  “昨晚他耍主子威風很厲害,我干活干得欲死欲仙。”

  覃川一句話把她打發了。翠丫愣了半天,失望地喃喃道:“干活?不是伺候他麼?莫非九雲大人他……不行?”

  臨時雜役屋今天很熱鬧,人人都在討論昨晚覃川的麻雀變鳳凰奇遇,像是要向整個香取山宣布覃川從此是他傅九雲的人,那一陣敲鑼打鼓鞭炮響,真是驚天動地。一百年也未必有一次這種熱鬧。

  覃川來了之後,所有聲音突然消失了,人人都讓到一邊,空出一條大路來給她走。眾目睽睽之下,覃川顯得分外淡定,她的臉皮經過千錘百煉,城牆也自歎不如。年輕的女管事含羞帶怯看著她走過來遞上令牌,眨巴著眼睛把她眼底下的黑眼圈狠狠看了好幾次,這才繼續含羞帶怯地把工具給她。等覃川轉身走了,她便和身邊的人小聲贊歎:“九雲大人果然天賦異稟,精力過人……”

  覃川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耷拉著眼皮,兩腳感覺是飄著走,一路來到瓊花海,被地上的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在花叢裡,竟然也不知道疼,打著呵欠睡著了。

  不知為何,卻夢到了左紫辰。當年她一怒之下刺瞎了他的雙眼,彼時還暗自發誓絕不低頭,絕不回頭。可是沒過幾天,卻又不得不放棄一切自尊,冒雨飛馬趕來香取山跪地求饒。人的自尊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有時候千金難換,有時候卻一文不值。你將它看得很高,捏得太緊,一旦送出去,卻未必能換回自己想要的。

  和做買賣不一樣,金錢可以拿回來,自尊卻是送出去就要不回了。暗自悔恨也好,硬著脖子假裝不在乎也好,背過身子決定遺忘也好,失去就是失去了,簡單又殘酷。年輕氣盛的她,那時候才明白,有時候不是跪地求饒承認錯誤,雙手捧上自尊,事情就可以圓滿解決的。

  只是,她那個時候所剩的也只有自尊了。

  鼻子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沒辦法喘氣,覃川擰著眉頭,把手不耐煩地一揮,喃喃:“好大膽……拖出去扇耳光!”

  有人在耳邊吃吃的笑,熱氣噴在臉上,輕聲道:“你要扇誰?”

  覃川一下子從夢裡驚醒過來,猛然睜開眼,就見傅九雲一張大臉離自己不到兩寸,幾乎是額頭貼著額頭,他兩只眸子裡,流光燦若星辰。

  她傻了,呆了半天,囁嚅道:“小……小的給九雲大人請安……”

  唇間發際幽香四溢,傅九雲笑得更加和氣,捏著她的鼻尖低聲道:“我抓到一個偷懶的小雜役,要怎麼懲罰?”

  覃川終於清醒過來,不著痕跡地想推開他,奈何對方紋絲不動,她只好苦著臉,聲音委屈:“小的昨夜一刻不敢歇息,故而今早實在撐不住,請九雲大人寬宥。那個……您能讓小的起來麼?”

  傅九雲把身體斜過來讓了讓,她像只兔子似的哧溜爬起來,撣撣頭發上的草屑,尷尬地笑:“大人找小的,是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替她把衣服上的草屑捻下來,一面道:“你把我的衣服都洗壞了,瓷器花瓶什麼的也砸了個稀巴爛,難道不該賠給我嗎?”

  覃川更加尷尬:“該賠該賠……可小的只有二錢銀子……”

  “沒錢……那也沒關系。”他笑瞇瞇地看著覃川陰轉晴的臉,又加了一句:“做苦力來還就行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6:22

  東風桃花

  雪後的香取山是許多人的最愛,山主的弟子們平日裡要擺出高高在上的模樣,實際上大多數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個個愛玩。覃川一路過來,已看了不下幾十個雪人,許多堆得稀奇古怪,猜不出是什麼東西。

  裡面有個雪人卻做得極好,纖腰楚楚,皓腕薄肩,雖然做的那個人沒有雕琢出五官來,卻已盡顯風流姿態了。

  覃川伸長了脖子頻頻回頭看,腦後突然被什麼東西砸中,冰冷的雪水順著脖子往下淌,凍得她“哎喲”一聲,一個勁哆嗦。

  “跟上,到處瞎看什麼?”

  傅九雲在前面招了招手,他手裡還捏著個雪球,作勢要對她腦門來一下。覃川暗暗咬牙,小碎步跟上,賠笑解釋:“大人,您看那雪人……怪好看的。”

  傅九雲笑了笑,道:“看不出你一個小雜役還挺有眼光。”他看看那個雪人,又回頭看看覃川,上下打量一遍,才又道:“那是我做的。”

  覃川極口誇贊:“原來是大人做的!小的就說,那堆雪的手法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堆個雪人都可以堆出國色天香的味道來,九雲大人好手法!那雪人沒有五官,是大人還未做完麼?”

  傅九雲卻沒立即回答,淡淡瞥了她一眼,過了片刻,方道:“美人似真似幻,至今尚未讓我見到她的真容。索性讓她做個無臉人好了。”

  覃川仿佛一無所覺,只連連點頭稱是。一時間兩人倒是無話,踏雪行過一片小花園,迎面飄來斷斷續續的絲竹之聲,曲調只隱約可聞,卻是悠揚婉轉,猶如春鶯脆啼,清泉流瀉,令人頓生悠然向往之意,忘卻嚴寒之苦。

  覃川似是聽得入迷,喃喃道:“這是東風桃花曲……”

  “你倒有些見識,”傅九雲背著雙手,加快前進的步子,“東風桃花曲乃是東方大燕國樂師公子齊所作的群舞之曲,舞姬不單要舞盡天女之態,還要輔以琵琶,不知難倒了天下間多少絕色舞姬。”

  覃川扯著嘴角笑了兩下,輕聲道:“是啊,反彈琵琶之技,百人裡也未必能出一個。”

  “知道的還真清楚。”傅九雲摸了摸她的腦袋,“莫非小川兒做過舞姬?”

  她趕緊搖頭:“小的笨手笨腳,哪能去跳舞!只不過……只不過小的故鄉是大燕國,小時候有幸見識過一次東風桃花曲……”

  傅九雲默然片刻,第二次摸著她的腦袋,聲音柔和了些:“大燕國已滅,小川兒也吃了不少苦。”

  覃川沒說話。彼時那絲竹聲已近在眼前,自一座玲瓏殿宇內流瀉而出。傅九雲走到殿門前,只探頭看一眼,裡面便傳來一聲清叱,寒光一閃,一柄小小飛刀對准他的眼珠射過來。他一把接住,將那晶瑩可愛的小刀在手中拋了拋,苦笑:“青青,輕些。險些殺了我。”

  裡面走出個綠衣姑娘,一張芙蓉面,長得極艷麗俊俏,似笑非笑看著他:“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前幾天還聽說你搶了個外圍雜役,越發胡鬧了。”

  傅九雲搖搖頭:“我不過是請了個利索的雜役幫忙做些清掃收拾的活,謠言傳得倒快。”

  “信你才有鬼。”她笑了笑,下一刻卻是春風滿面,搶過他手裡的小刀收回袖中,又道:“今天來這裡做什麼?看排練嗎?”

  傅九雲含笑道:“來送個做事的雜役,她能干的很,你們只管使喚。”說罷朝覃川招了招手。覃川原本見架勢不對,閃身就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幸災樂禍地看熱鬧,冷不防他扯到自己,只得點頭哈腰地出來行禮:“小的覃川,見過青青姑娘。”

  青青略打量她一番,有些嫌棄地皺皺眉頭。

  “……就是她?”她問傅九雲,他點點頭,青青便笑道:“那也罷了,你這眼高於頂的家伙會看上這樣的貨色,比天塌了還不可信。九雲,咱們許久沒見,原本今晚約了姓江的小子,但你若來,我便推了他。”話說到這裡,神色已然嫵媚之極。

  傅九雲淡淡一笑:“既然約好了人家,何必推掉。最近我有事要忙,你自己玩得開心吧。”

  說完把胳膊從她手裡抽出來,拍拍她的腦袋:“我還有事,告辭了。這孩子今天就留在這裡干活兒,你好好督促,別叫她偷懶,更不許她離開這大殿一步。晚上我來接人。”

  青青也不糾纏,直接答應:“好,那你去吧,空了記得來找我。”

  覃川登時明白他是借著做苦力的借口,要把自己困在這裡,心中不由暗驚。但仔細回想,不覺自己有露出什麼破綻,他是怎麼發覺的?

  這個問題當然沒人會告訴她答案,傅九雲施施然離開,忙自己的事了。青青臉一板,指著殿內滿地桃花吩咐:“你發什麼呆?快去收拾呀!”

  一進門,暖風香氣撲面而來,殿內或站或坐幾十個妙齡女子,長袖蜿蜒,垂髻妖嬈,正在排演東風桃花曲。青青站在最前,懷裡捧著一把金色琵琶,玉指如梭,錚然撥動細弦。那琵琶被她或抱或舉,時而掄,時而倒置,音色卻純而不散,令人眼花繚亂。

  曲調越來越明亮歡快,青青手裡的金琵琶仿若變成了金蝴蝶,穿花翩躚,忽而傾倒於地,琵琶為她反舉在身後,五指輪彈,猶如驟雨急下,揪著人心,吊著一口氣,捨不得吐出來。

  腰身一折一彎,人已從地上立起,開始轉動,由緩而急,流雲般的長袖舞成了一道綠圈,裡面粉色桃花紛紛四散落下,如雨如雪,引證的是天女散花的典故。

  覃川忽然搖了搖頭,歎一口氣。下一刻,音色便亂了,青青懊喪地把金琵琶摔在地上,怒道:“什麼反彈琵琶!根本是為難人!”

  周圍的女弟子們紛紛過來安撫,青青大發一場脾氣,金琵琶也被她砸成兩截。

  下個月白河龍王來作客,聽聞這位龍王也是個好風雅的老人家,同樣養了許多俊美少年男女,還給他們分許多部,專擅歌舞。為了不落人後,香取山的弟子們便排演起東風桃花曲,奈何最後的反彈琵琶太難,怎麼也無法做成功,青青連著彈錯三次,自然氣急。

  “我就不信有人能跳完這個破曲子!”青青滿頭大汗,雖是氣急,看上去倒有些可憐。旁邊有個女弟子接口道:“怎麼會沒人能跳完呢?公子齊能做完這首東風桃花曲,也正是因為當年大燕國有人能跳完,我前幾年還見過一回……”

  話未說完,門外便有人笑吟吟地說道:“不錯,確實有人能跳完,而且能跳完的人,還是個公主。”

  語畢,殿內便走進一行人,為首的卻是玄珠,先前說話的,是她身後的一名婢女。

  青青當場就冷下臉,淡道:“哦,我說是誰呢?原來是這位公主陛下!公主陛下自然厲害的很,豈是我們這些荒野小民能比的?”

  玄珠在內裡弟子們面前,倒不像面對雜役時那麼高傲冷漠,她居然帶著一絲笑,施施然行了個萬福,道:“青姐說笑了,婢子胡言亂語,何必與她一般見識?”

  青青別過臉,假裝與別人說笑,居然半分面子也不給她。她身邊先前說話的那個女弟子倒是拍手道:“說得不錯,我前些年見的正是大燕國的小公主!聽說那年她剛滿十三歲,在朝陽台上跳了一曲東風桃花,我在下面看著……呵呵,說來慚愧,居然看傻了。自那之後,再也不見有人能將東風桃花跳得如那位小公主一般美妙。”

  青青立即轉過頭,笑問:“咦?是那個被滅的大燕國?大燕國的小公主?玄珠,你好像也是大燕國的公主?那個小公主,該不會是你吧?”

  玄珠臉色淡漠,聲音亦是淡淡的:“慚愧,我只是大燕諸多諸侯國中一個公主罷了,怎及得上帝姬?只是如今大燕已滅,往事多說也無益。青姐何必揭人傷疤?”

  青青微微一笑,走過去將她扶到殿中,柔聲道:“開個玩笑,不要當真。玄珠既然來了,自然也是想為下月龍王做客做准備。那東風桃花曲我自知無法跳完,妹妹何不試試身手?”

  玄珠客氣含笑道:“小妹能有什麼身手?只是近日總是聞得東風桃花曲,難免勾起思鄉之意。跳得不好,青姐莫要笑話。”

  青青咬牙退到了外圍,揮手讓女弟子們奏樂,玄珠脫去外面的黑色罩衣,內裡卻是一襲水紅長裙,捧著備用的金琵琶,憑空便多了七分嫵媚之色。

  覃川縮在人群後面,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揮袖掄彈。玄珠向來是好勝心強的人,從不肯被人壓下,當年更是為了把帝姬的東風桃花比下去,練舞練到要吐血。一個人如果寧可死也不認輸,總是想盡一切方法在別人面前展示自己,那總不會令人感到舒服,玄珠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這點都沒變。

  殿中人人都被玄珠曼妙的舞姿吸引住目光,覃川趁人不備,輕手輕腳往殿外爬,她可不認為青青會好心到放自己出去解手,這種時候,果然還是得自力更生。

  爬啊爬,終於爬到了殿門口,覃川躡手躡腳站起來,回頭看看,大家都忙著看玄珠,沒人理會自己,她轉身便走,誰知迎頭差點撞上一個人,驚得退了兩步,正打算跪下去賠罪,卻聽那人低聲道:“此處是歌舞排演的地方,外圍雜役怎會在此?”

  是左紫辰的聲音。

  覃川頓了一瞬,緩緩跪下:“小的見過紫辰大人。是九雲大人吩咐小的在這裡收拾雜物,教大人們練舞的時候省心些。”

  “起來。”他向前走了一步,“既然收拾雜物,為何又要離開?”

  覃川順從地起身:“小的早晨喝水多了,正要去方便。”

  左紫辰沉默片刻,突然道:“等一下,你……把頭抬起來。”

  覃川只覺胸膛裡那顆心髒又開始瘋狂擂動,耳中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她緩緩抬起頭,定定看著左紫辰,他的雙眼是閉著的,長而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投注了細微的陰影。不錯,當年是她刺瞎了他的眼睛,可是現在他又能看見東西了,是因為修煉的仙法嗎?

  左紫辰很久都沒說話,雙目雖然緊閉,覃川卻分明能清楚地感覺到他是在打量自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道:“姑娘,我們以前……曾見過嗎?”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6:39

  此心如飛鳥

  姑娘,我們以前……曾見過嗎?

  只是短短一句問話,覃川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一個瞬間,她心裡升起無數個感慨,有在他門前跪了幾天幾夜後萬念俱灰的恨,也有被親密之人背棄的怨。那些都曾是把自己困住的回憶,她曾以為自己一生都會怨恨他,有生之年每日每日在心底詛咒他。

  有人說過,你越是愛一個人,當他背叛你的時候,你就會越恨他。她在愛恨這個怪圈裡徘徊循環無數次,每一天都是一個輪回,輪回復輪回,仿佛永無盡頭。也曾想過,有朝一日重逢,要把這種蝕骨的痛楚加倍還給他。

  可是,人會長大,她終於也會明白,這些愛,這些恨,被困住的人只有她自己而已。在離開的人心裡,她已經淡漠如路人,就像現在,相逢也如陌路人。那樣,把自己的有生之年都困在那一方囹圄裡,豈不是很可笑嗎?

  覃川不是個喜歡唱自怨自艾獨角戲的人,她也是過了很久很久,才明白這個道理。

  昨日種種,如煙如霧,如露如電,轉瞬即逝,再不留一絲痕跡。生死大劫後,只願此心如飛鳥,此身似清風。這世上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做,為何不在死去前活得瀟灑放縱些?

  她退了一步,心底莫名騰起的喧囂漸漸沉澱下去,周圍的風聲,絲竹聲,桃花簌簌落地的聲音,一一回到耳中。

  “紫辰大人說笑了,小的何曾有福氣能與大人相識?”她笑得討好又卑微,大有想攀上枝頭做鳳凰,卻沒那個賊膽的架勢。

  左紫辰不為所動,上前一步輕輕抓住她的胳膊:“你讓我覺得很熟悉。你……叫什麼名字?”

  覃川想起五年前與左紫辰第一次相遇,他也是這樣一句話。當時晚霞如煙,遠方青天山巒猶如潑墨山水,一切都朦朦朧朧,他還是個剛過冠禮的少年,眉宇間有青澀的少年志氣,不知是霞色倒映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的臉有點紅,眼睛特別亮,聲音略帶沙啞:……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很熟悉。你叫什麼名字?

  ……

  ……

  她低頭看著左紫辰的手,喃喃:“紫辰大人……這可要不得!要是、要是讓玄珠大人見到了,小的可完蛋啦!”

  “名字。”他固執起來亦是寸步不讓。

  她只好一邊賊頭賊腦往殿內打量,一邊小聲告訴他:“小的叫覃川,您老人家快放手吧!這光天化日的,是要小的命呢!”

  “覃川……覃川……”左紫辰眉頭微蹙,喃喃地一遍一遍重復這個名字,竭力從記憶裡找出有關她的一切事情,卻什麼也找不到。可是捏著她胳膊的那只手卻越來越緊,似乎是身體本能的反應,無論如何也不想放她走。

  覃川這會兒真有點急了,玄珠在裡面隨時會出來,要是讓她見到左紫辰抓著自己死活不放,那她這個雜役真是做到頭了!

  情急之下,突生妙計,她突然扯開束發的帶子,連老天都很配合地幫忙從後面吹來一陣風,桂花頭油迷人厚重的香氣撲了滿懷,左紫辰眉頭馬上就皺了,捂著鼻子開始狂打噴嚏。

  哼哼,一整瓶桂花頭油,五文錢一斤,山下雜貨鋪用的新鮮桂花,熏不死你!

  覃川用力甩了甩手,誰知道他打噴嚏打得昏天暗地,那只手卻比漿糊還粘,就是不放。殿內絲竹之聲已經停下,她肚子裡大叫不好。

  果然玄珠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比平常更冷上十倍:“紫辰?你在這裡做什麼?”

  左紫辰猛打噴嚏,哪裡能說話,覃川機靈一動,急忙扶住他的胳膊,大叫:“紫辰大人,您不要緊吧?小的扶著您去裡面歇息一下?”不由分說硬是把他往殿裡推。

  玄珠身後四個婢女比鬼還精,早就上來前後左右把她擋住,推了一把:“你好大的膽子!誰准外圍雜役靠近這裡了?”

  覃川小心翼翼賠笑:“幾位大人姐姐,有話好說……小的是奉了九雲大人之命來這裡收拾雜物的。方才出門想解手,卻見紫辰大人不知為何噴嚏不斷,小的一時護主心切,便上前攙扶,絕對無心冒犯,大人姐姐們明鑒。”

  四個婢女鄙夷道:“你是什麼東西!輪的到你來攙扶紫辰大人麼?!”

  “是是……小的什麼東西也不是……”她連連點頭稱是。

  玄珠扶住左紫辰,因見他這次發作得特別厲害,便再也顧不得久留,攙著他的手便往外走。經過覃川身邊的時候,她冷冷看了她一眼,淡道:“近來山中亂得很,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敢胡來,弄得這裡臭氣熏天。”

  四個婢女立即明白了,馬上跑去提了四桶水,罵道:“你這下賤的奴才!身上熏的是什麼香?!一個雜役不做好本分活,成天只想攀龍附鳳!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搞這些狐媚子了!”

  說著四桶水一起潑上去,又把覃川潑個透心涼,這會兒可是滴水成冰的冬天,她冷得直跳,嘴唇一下子就沒了血色。

  “還不去跪下!不叫你起來不許起!”婢女們把她推到殿外的平地上,按倒在地。

  覃川大叫:“這麼冷的天,會死人啦!我真的會死哦!死了可難看了!”

  還沒叫完,青青就走出來冷笑:“這是做什麼?公主陛下和一個外圍小雜役計較什麼?她的命固然不值錢,你也不必為了一點小事就讓她凍死吧?這裡是香取山,不是大燕的皇宮。”

  玄珠冷道:“下人做錯事,自然要罰。時候到了就讓她起來,我心中有數,不會傷及性命。”

  “就是打狗,也得看主人。這是九雲帶來的雜役,不用公主陛下越俎代庖。”青青走過來,直接把瑟瑟發抖的覃川拉起來,推進溫暖的殿內,又道:“我負責晚上把人完完整整還給九雲,公主陛下這就請吧。”

  玄珠定定望她一眼,沒說話,扶著左紫辰走了。青青看著她的背影,繼續冷笑:“德性!亡國的公主,又不是真公主!真以為香取山是皇宮呢!”

  她施施然走回殿內,這回輪到覃川打噴嚏了,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她本來就瘦弱,這下越發顯得可憐之極。因見青青過來,她趕緊道謝:“青青姑娘,多謝您……”

  “謝什麼!”青青不甚在意地揮手,“方才誰叫你自己跑出去了?”

  覃川苦笑:“小的尿急,這會兒快出來了……您發個慈悲,容小的先去方便一下……”

  “去吧去吧!”青青見她那模樣又可憐又難看,不由皺眉,“去了別過來了!換個干衣服!不然真要出人命了。”

  覃川這回真心實意地道了謝,一路飛奔回自己的小院落,等擦干頭發,換上暖和棉衣,已經凍得嘴唇烏紫,渾身發抖。

  她關上院門窗戶,盤坐在床頭,開始調整內息,直過了兩盞茶的功夫,臉色才漸漸紅潤。玄珠這次的責罰還真算輕的,記得以前玄珠自己帶來的一個貼身婢女,跟了她四五年,就因為和左紫辰多說了兩句話,笑得開心了點,回頭就被她命令掌嘴,滿嘴牙都打掉了。

  左紫辰知道這件事之後異常震怒,當著她的面直斥:心腸狠毒!草菅人命!罵得玄珠大哭一場,居然又把那個被打死的婢女的屍體挖出來,令人狠狠鞭屍一番,心底才痛快了。左紫辰也對她這種偏執毫無辦法,罵她、冷落她之類的行為,只會讓她更瘋狂。

  不知為什麼,覃川想到左紫辰最後還是被玄珠纏得死死的,心底倒有些快意。他就和一個瘋子共度一生吧,兩人挺配的。

  黃昏的時候,翠丫回來了,一臉惶急之色,見到覃川神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氣,帶著哭腔道:“川姐!今天嚇死我了!他們都說你得罪了玄珠大人,差點被打死!我急得直哭!到處找你也沒找到……你沒事吧?”

  覃川笑瞇瞇地拍拍她的腦袋:“有事才怪,你川姐身子骨硬得很,打不死凍不壞,少操心啦。”

  話才說完,門外就響起一個張狂的聲音:“覃川!玄珠大人傳你!快出來!”

  翠丫臉色頓時白了,突然咬咬牙,從門後抄起扁擔,低聲道:“川姐!他們不放過你吶!你快走!這裡我替你頂著!快走呀!別讓他們看見!”

  覃川心裡又一次泛起暖暖的感動,香取山是一個縮小的世界,縱然不盡如人意的事情很多,可是,正因為有這些可愛的人陪著她,她才能每天發自內心的笑。無論是怎樣的亂世流離,世情冷漠,人的心依然有溫暖的一面,讓她感到幸福。

  “我沒事,你別擔心。”她摸摸翠丫的頭發,聲音溫和,“我去去就來。”

  “不行!我、我不讓你去!”翠丫強起來,也蠻夠嗆的。

  覃川在她脖子上輕輕一摸,翠丫頓時軟了。她把她抱上床,低聲道:“抱歉,又要讓你昏睡一會兒。傻孩子,要學會保護自己啊。”

  她早知道,按照玄珠一貫的性格,她肯定不會放過自己。凡是擅自靠近左紫辰的,只要是女人,她都刻骨仇恨。方才在殿前是礙著青青的面子,這會兒估計是真要給自己好看了。哎,她好歹也是堂堂一個諸侯國的公主,為什麼生得這麼偏執瘋狂呢?真不曉得她家大人是怎麼教的。

  推開門,果然外面站著的是玄珠的四婢女之一,鼻孔朝天,臉色很不好看:“這麼遲才出來!做什麼了?!”

  覃川微微一笑,聳聳肩膀:“什麼也沒做,走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7:01

  可以隨便說的都不會是最後謎底

  玄珠身為公主,住的地方都與旁人不同,祥龍瑞鳳之類的東西在香取山自然不能用,她門前效仿王公貴族,放了兩只雪白的石瑞獸,一人多高,氣派非凡。

  “這裡跪下候著!叫你的時候才准起身!”那個婢女冷冷交代一聲,徑自推門進去了。

  覃川答應著,四處張望幾下,不見有看門人,周圍亦是相當僻靜,大聲嚷嚷估計片刻間也不會有什麼人趕來。果然是殺人放火,搶劫強……那個啥的好地方呀!

  正看得發呆,大門突然“吱呀”一聲又開了,先前那婢女出來,怒道:“大膽!為什麼不跪下?四處亂看什麼?!”

  不等她說完,覃川“噗通”一聲跪得又利索又好看,笑瞇瞇地解釋:“小的有幸能見到玄珠大人的府邸,心中倍感榮耀,不由得看傻了。”

  婢女臉色稍霽,又把腦袋縮回去了。門內傳來隱約的笑聲,很有些不懷好意,緊跟著大門又是一開,“呼啦”一下潑出水來。覃川反應極快,就地一滾,滾得那叫一個漂亮,那叫一個利落干脆。好險不險,居然讓了過去,換個地方再仔細跪下,臉上笑得討好極了,對著臉色鐵青的婢女柔聲道:“沒事兒,小的運氣好,您老不用擔心。”

  “死奴才,身手倒挺靈活……”婢女恨恨地低聲咕噥,把大門用力一關,倒也不見再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潑出來了。

  這就叫主子得勢,下人也猖狂,仗著玄珠的風頭,平日裡可能連那些新近的小弟子都敢欺負,更不用說覃川這樣的雜役了。說起來,香取山主未免太好說話,好好一個修仙養性的地方被弄得亂七八糟,他居然一句話也不說,仙人都是這麼好脾氣的?

  覃川乖乖地在地上跪著,眼看日頭落了,天色暗了,漫山遍野的燈籠亮了,像嵌在黑寶石上的點點明珠。她長長吸一口氣,再利落干脆地站起來,拍拍膝蓋,繞著府邸門前空地開始小跑,大刀闊斧地做各類諸如甩臂踢腿的動作。

  緊緊閉著的大門再一次被打開了,婢女們臉色青裡帶著黑,個個對她怒目而視:“你又在做什麼?!誰准你起來了?”

  覃川搓著臉,顫巍巍地問:“姐姐們,請問玄珠大人何時才會見小的?小的要凍死啦!只能動動身子取暖。”

  婢女怒道:“玄珠大人有事在忙!你好好等著!快跪下去!”

  眼看大門又要合上,覃川趕緊叫道:“等下等下!小的尿急,附近有茅廁不?”

  “忍著!”婢女們怒不可遏,以前從沒見過這麼麻煩的下人,大多數人聽到被玄珠大人叫過來,就已經傻了一半,過來在門口跪上幾個時辰,就傻了另一半。等真見到玄珠的時候,除了垂頭喪氣,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等打殺下人臉面信心的法子,百試百靈,今日不曉得為啥,好像不太靈了。

  “這……這怎麼忍呀?”覃川快哭了,“人有三急,神仙老子也忍不了!姐姐們行行好,告訴小的茅廁在哪兒吧!”

  “你怎麼這麼囉嗦?”好像有人忍不住想跳出來打人了。

  覃川長歎一聲,視死如歸:“既然如此,小的只好大不敬了。”說罷便開始解腰帶。婢女們呆呆地看著她把腰帶一丟,裙擺一撩,顯見著是打算在門口就地方便,個個嚇得尖叫起來,撲上前便要阻攔。

  “茅廁往東走啦!混賬東西!太放肆了!快滾過去!把皮蹦緊些,今日非要玄珠大人狠狠責罰你才行!”

  覃川微微一笑,重新系回腰帶,抱拳道:“多謝各位姐姐,小的這便去了。”

  轉過身去,正要大步往茅廁趕,卻見不遠處樹下斜斜靠著一個人,抱著胳膊,顯是看了有一陣子,兩眼閃閃發光,滿面忍俊不禁,分明看得特別起勁。

  覃川一見他,頭皮就要發麻,又不得不抖著嗓子大叫一聲:“九雲大人!”聲音裡委屈欣喜,種種復雜情緒,如杜鵑啼血,如怨婦思夫,委實感人淚下,心中酸澀。叫罷狠狠撲上去,滾在地上抱住了他的大腿。

  “九雲大人,小的好想您啊!”她哭得鼻涕眼淚亂流,一股腦擦在他靴子上。

  傅九雲眉頭嫌棄地擰起來,又好氣又好笑:“髒!不是叫你跟著青青姑娘好好做事麼?怎麼又得罪了玄珠?”

  “小的什麼也不知道呀……”她抬起頭,眨著眼睛,眼淚一顆顆從裡面滾出來,狠狠一吸鼻子,無辜之極。

  傅九雲點頭微笑:“你膽子真不小,把大人我的衣服洗壞,東西砸爛,叫你做苦力來補償,又給我捅婁子,果然毫無悔改之心。今兒就讓玄珠給你嘗嘗竹筍炒肉絲的滋味好了。”

  覃川見他拔腿要走,急忙抱得更緊:“小的吃不得竹筍!一吃便要渾身起紅斑!吃不起吃不起呀!”

  傅九雲低頭看她:“怎麼?你是不是想叫大人我救你?”

  她一個勁點頭,可憐極了。

  傅九雲索性蹲下來,突然伸手揪住她的臉皮,用力拉了兩下——覃川滿臉鼻涕眼淚,傻兮兮地張著嘴,被他拎著臉皮做出各種怪異表情。

  “要大人我救你,給我什麼好處?”他慢條斯理地問。

  覃川把牙一咬,眼睛一閉:“小的願意獻身!”

  “那你自生自滅吧。”傅九雲松開手繼續走人。

  覃川哪裡肯放,忙不迭地把自己的荷包送上去:“這裡……小的全部家當……都給您了!”

  “太少。”繼續走。

  “那……那我把什麼都告訴您!”覃川豁出去了。

  腳步突然停下。傅九雲定定看著她的臉:“……你終於肯說了?我還當你要繼續裝傻充愣,把大人我當孩子耍呢。”

  覃川干笑兩聲,下一刻整個人突然被他抱起來,臉頰撞在他胸口,聽見他低沉的聲音撞擊胸腔:“髒死了,把臉擦干淨。”雖然是嫌棄,語氣裡卻意外地有溫柔之意,覃川心底莫名一動,假惺惺的眼淚說什麼也流不出來了,默然用手帕把臉擦干淨。

  傅九雲抱著覃川,大搖大擺從玄珠府邸前走過去,一直在門外偷看的幾個婢女急忙叫他:“九雲大人!那個雜役正被玄珠大人傳呢!能不能勞煩您把她留下?”

  他“嗯?”了一聲,聲音淡漠:“這是我的人,玄珠找她何事?”

  玄珠和傅九雲平日來往不多,加上此人素來放蕩風流,玄珠愛惜名聲,也不會和他多處。婢女們不了解他,大著膽子回道:“這雜役得罪了玄珠大人,正要處罰呢!九雲大人先回避吧?”

  傅九雲冷冷一笑:“什麼時候,我傅九雲的人也有人敢動了?”

  “可是這個雜役她膽大妄為,竟敢做出玷污玄珠大人府邸的行為!就算是您的人,難道得罪玄珠大人的事情就一句話帶過去麼?”

  婢女們仗著在自家門前,膽氣硬是壯了十分。

  傅九雲低頭問:“小川兒,你得罪了玄珠?”

  覃川嬌弱地縮在他懷裡,微不可覺地點點頭。他朗聲笑道:“做得好!既然得罪了,索性得罪個徹底。”

  說罷長袖一揮,眾人只覺數道寒光激射而出,門口兩尊白石瑞獸轟然裂開,眨眼就變成碎末,撒了一地。婢女們渾身僵住,眼怔怔地看著他歪頭打量一番,似是很滿意:“這樣順眼多了。替我帶話給玄珠:既然來了香取山,就要有個修仙的樣子。若是懷念先前的公主生活,不妨離開,我想山主也不會過多挽留。”

  語畢,抱著覃川揚長而去,誰也不敢出言挽留。

  “爽不爽?”回到傅九雲的院落,他劈頭就問了一句孩子氣的話。

  覃川老老實實點頭:“爽!”

  傅九雲嘻嘻一笑,將她丟下地:“爽了就說吧,什麼也別隱瞞。”

  覃川在地上滾了一圈,慢吞吞爬起來,兩只眼骨碌碌亂轉,賠笑:“大人可否容小的先去方便一下?”

  他笑瞇瞇地搖頭:“不行,說完了再去。你如果忍不住,當著我面也行,大人我不在乎的。”

  覃川毫無辦法,只得低頭沉思半晌,才輕聲道:“我……我有個青梅竹馬傾心相愛的人,十六歲的時候聽說他上山修仙去了,我四處找四處問,知道這裡有個香取山,所以進來做了雜役,想找到心愛的人。可惜的是,他好像不在這裡……”

  傅九雲摩挲著眼角那顆淚痣,語氣極淡:“繼續說。”

  “……時間久了,我覺得就是找到他也沒什麼意義。他既然能拋下我去修行,證明在他心裡做神仙比和我在一起來得快活……對了,那幾根針……”

  她從懷裡取出一張半個巴掌大小的硬紙,上面裹著絲線,密密麻麻束著一圈銀針,放在傅九雲面前的桌子上:“我爹是個武師,我自小也跟著他學了幾天武功。這些針還有上面的麻藥,都是我用來防身的。上回……上回扎傷您,實在是情非得已,您大人有大量,別往心裡去。”

  傅九雲默然片刻,忽然問:“你那個青梅竹馬,叫什麼名字?你爹是誰?”

  覃川猛然一呆,因見窗台上放著幾顆串好的紅豆,大約是喜歡傅九雲的女弟子們做的小玩意,立即答道:“呃,他……姓竇名豆,我就叫他豆豆哥。我爹是大燕國春歌郡的一個武師,叫覃大有。”

  傅九雲依然面無表情,抬頭看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好,我知道了。你把剛才的話,倒過來再說一遍。”

  此人真是滿肚子壞水,根本一點都不相信她。如果是臨時撒謊,突然讓倒過來說一遍,只怕就要露出破綻了。幸好覃川早先就打好腹稿,以便應對一切突發情況,當下倒背如流又說一遍,毫無凝滯。

  傅九雲把手一拍:“很好,既然如此,那這東西也該還給你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只半舊的鵝黃色囊包,丟給她。覃川大吃一驚,這東西她早些日子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四處找也沒找到,誰曉得居然是被他拿走了!

  覃川只覺一顆心突然開始狂跳,怕被他發現什麼,低頭慢慢打開囊包,裡面只有一面小小銅鏡,做工巧奪天工,不到巴掌大的鏡背,居然雕滿了無數花紋,一只燕子高高飛起,下有麒麟騰雲,栩栩如生。

  傅九雲喝一口茶,狀似不經意地說:“瑞燕麒麟,如果我沒記錯,應當是大燕皇族的花紋?”

  覃川的臉一下紅了,又是害羞又是尷尬:“呃……大人您看不出這是個贗品嗎?其實這種花紋在大燕每個姑娘家的鏡子後面都有,很常見的……皇族用的鏡子,應當是黃金瑪瑙做的吧?必然比這個漂亮多了……”

  “原來是這樣。”傅九雲亦是恍然大悟,對她溫和一笑,“好了,事情都說開,大人我一樁心事也了。天晚了,你服侍我睡一晚,明早我和管事說一聲,你就留下給我做個下人吧,大人我很是歡喜你。”

  什麼什麼?!覃川如遭雷劈,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服……服侍?!”

  “嗯……”他起身,慢慢靠近,握住她一綹長發,緩緩梳理,姿勢曖昧之極,“服侍我,要盡心盡力。”

  撒了那麼大一個謊,也怪不容易的,怎能不好好犒賞一番?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7:21

  身心之爭

  “盡心盡力”服侍,那是什麼意思?覃川胸膛裡那顆可憐的小心髒七上八下,掉來掉去,就沒一刻安生的,這樣下去,遲早被折騰出毛病來。

  奈何人家說了這話就沒別的舉動了,半倚在廊下,用小米逗架子上的八哥,教它說話:“騙子,壞蛋,自作聰明。”

  覃川越發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傅九雲將一把小米喂完,這才懶洋洋看著她,開口道:“你要把大人我餓死麼?發什麼呆?”

  覃川趕緊點頭:“是……哦,不是!那個,大人……小的什麼也不懂,您平日是怎麼用膳的?”

  “去廚房看看就知道了。”傅九雲起身,伸個懶腰,坐在桌前等晚膳。

  覃川一路小跑朝廚房去,雖說平日裡這些內裡弟子們的膳食都是由外圍廚房提供,但每個弟子的院落還是建了小廚房,專給他們開小灶用的。

  說起來,在香取山修仙,比真正的神仙還快活逍遙。這裡不忌口,不忌男女之欲,還成天好吃好喝供奉著,更甚至那些偷懶的弟子們,不努力修行也沒什麼關系。反正只要長得花容月貌,無論天賦如何,山主都會收進來當弟子,寵著愛著。在這麼個亂世裡,還有一方樂土養著一群無所事事的豬,難怪外面的人成天削尖了腦袋要找洞天福地。

  廚房的灶台上放著一只大漆木盒子,揭開一看,裡面三葷三素,糕點湯品,香米白飯一應俱全,只不知道是怎麼送進來的。

  覃川把盒子提回去,小心布置在桌上,恭敬說道:“九雲大人,請您用膳。”

  傅九雲朝她招招手:“坐下,一起吃。”

  “這……不太好吧?小的是奴才……”她連連搖手。

  他直接將她扯得坐在身邊,不由分說倒了一杯酒塞進她手裡,笑得特別和氣:“喝一杯,只當是慶賀今日你沒被玄珠請吃竹筍炒肉絲。”

  杯中白酒氣味濃烈,一聞就知道是烈酒,此人心懷叵測,只怕是想灌醉她。覃川一個勁推辭:“小的不敢喝酒……”

  “你怕什麼?”傅九雲扶著下巴笑瞇瞇看著她,“大人我才看不上你。”

  覃川眼見是不能推了,索性端著杯子一口喝下,辣得直咳嗽。

  “爽快!”傅九雲又給她滿上,“再來一杯,就當是慶賀你過來做了大人我的奴才,皆大歡喜。”

  覃川抬眼看看他,那燭火下,他笑的模樣像春花綻放,只可惜一肚子壞水,委實靠近不得。

  第二杯酒她喝得更快,剛一沾唇便已下肚,臉色絲毫不變,端起酒壺,反手替傅九雲倒酒,手不顫,酒不撒,剛剛好倒滿一杯,畢恭畢敬地雙手捧給他:“九雲大人,您請。”

  傅九雲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杯酒,再看看她,突然點頭:“好!”

  一飲而盡。

  傅九雲素來是千杯不倒的體質,時常出門與友人喝酒,只有別人倒在腳下的份,也早見慣了喝醉之人荒唐的舉止。

  對面這丫頭,喝到三十五杯的時候,全身上下只有兩顆耳墜在抖,其他地方靜如山巒,一根眉毛也不動,儼然是個無底酒桶。飯菜在桌上早已涼透,根本沒人動,他倆只不停地喝酒,喝到月上中天,覃川依然像個木頭人,半分醉意也沒有。

  傅九雲不由暗暗叫絕,又替她滿上酒,笑道:“川兒,醉了麼?”

  覃川誠惶誠恐地低頭:“不敢不敢!小的怎敢醉在大人前面?”談吐清楚,反應靈敏,果然是個無底酒桶。

  傅九雲歎一口氣:“可是大人我好像要醉了,困倦的很,收拾一下,服侍我睡覺吧。”

  覃川一直沒抖的手,這次終於狠狠抖了一下,酒液撒了大半。她干笑著趕緊起身說是,匆匆收了碗筷酒壺放回廚房,回來的時候便見傅九雲斜倚燈下,長發已然散開,披在肩頭,那雙眼有一種迷蒙的亮,只管盯著她看,笑得淺淺淡淡。

  她脆弱的小心髒又開始狂蹦亂跳,怯生生走過去,低聲問:“大人,要梳洗一下麼?”

  “不用。”他搖晃著起身,攬住她的雙肩,酒氣撲面而來,“替我……鋪床疊被。再從那邊櫥子裡取一床出來,你以後要睡這裡,沒被子可不行。”

  覃川只恨不得拔腿就跑,偏生跑不得,奮力扶著他來到床邊,先放在椅子上坐一會兒,她飛快地把床鋪整理好,這才轉身:“大人,好了……”

  一回頭就差點撞在他下巴上,傅九雲不知什麼時候湊那麼近,鼻尖離她的額頭只有不到兩寸。覃川全身都僵了,血液一個勁往頭頂沖,勉強說道:“大、大人……您、您上、上床歇息吧……”

  他呵呵低笑,握住她肩膀,問:“你先上去?”

  覃川幾乎要跳起來,結結巴巴地抗議:“我……小、小的心裡只有……只有豆豆哥!就、就算是九雲大人,你、你也不能……”

  “你的豆豆哥早就不要你了。”傅九雲緩緩將她的發帶解開,用手指輕輕梳理,“再說了,豆豆哥有九雲大人好麼?”

  “豆、豆豆哥是世上最、最好的!”她竭力找理由。

  傅九雲不耐煩與她辯,把她一推,覃川站立不穩,朝後摔在床上。她死死抓住領口,欲哭無淚,色厲內荏:“九雲大人……你、你就算是得到了我、我的身體,也永遠得不到我的心!我的心,永遠是……是豆豆哥的!”

  傅九雲跨坐在床邊,放下帳子,手指在她下巴上一抬,渾不在意:“大人要你的心做什麼?大人要的就是你這個人。”

  覃川真的哭了,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那、那我還是把心給你吧!身體就別要了,好不好?”

  傅九雲靜靜看著她,目光溫柔,大有依依不捨之意,喃喃道:“真的?從此後對大人我一心一意,忠貞不二,眼裡除了我就沒別人?”

  覃川一個勁點頭,十萬分的真誠。

  傅九雲放開她,甚是可惜:“這麼不願意替我把被子焐熱?大人我本來只想讓你先暖個床,等被子不涼了再進去。”

  一口氣,憋在胸腔裡,覃川有種要吐血的沖動。傅九雲——!她渾身發抖,無聲地仰天長嘯。

  “那你自去取被子,就睡在床下吧,有個床板可以抽出,鋪在上面就行。”

  傅九雲自己脫了外衣,倒在床上,沒一會兒就見周公去了。

  覃川恨恨看他一眼,萬般悔恨地取了被子鋪好,吹滅了燭火,在床板上翻來覆去,牙咬得差點碎掉。

  懷裡有一個硬硬的東西硌著,她掏出來放在手裡摩挲,卻是那只失而復得的鵝黃色囊包。

  覃川輕輕把銅鏡從裡面拿出來,窗外月色逼人,滿室雪亮。銅鏡裡映出少女的臉,細眉細眼,薄唇塌鼻,怎麼也找不到好看的地方。只有她知道,這張並不出眾的臉,曾經笑起來是多麼溫暖。臉的主人把所有的愛和關懷都給了她,她卻什麼都沒來得及回報。

  傅九雲已經睡熟了,鼻息微沉,仿佛還在喃喃著什麼夢話。覃川卻一直無法入睡,那空空的月色,空空的蒼穹,空空的屋子,令她感到茫然與疲憊。只有在這樣安靜無聲的夜裡,借著微微的酒意,她才敢想起,世上愛她的人都已經去了,這麼廣闊的世界,縱然心如飛鳥,也只是孤單一人。

  她每一刻都在恐懼,她怕,可是她要繼續。

  胸口仿佛有什麼久違的東西在沸騰,今晚到底還是喝多了些,覃川緊緊閉上眼睛,把銅鏡塞回囊包,小心收入懷內。

  腦海裡依稀響起一個慈祥的聲音:“傻孩子,女孩兒大了都要嫁人的,你成日說不想嫁,成什麼樣子?”

  她那時候的聲音還很稚嫩,很歡快:“我只願陪在父皇母後身邊,嫁人了會被欺負,也沒人護著我了。”

  “呵呵,就算你一輩子留在母後身邊,父皇母後也有老去死去的一天,一樣沒人護著你呀。那時候被欺負了,可怎麼辦?”

  “我……我陪著你們一起去!”

  ……

  ……

  覃川翻個身,眼淚從睫毛下面掉了出來,將被子打濕一大片。

  傅九雲突然呢喃一聲,“啪”一下,胳膊掉在她身上,沿著肩膀向上攀升,撫在她頭頂,曖昧挑逗地說著夢話:“嗯……青青……”

  那只手亂摸,摸到她臉上,指尖觸到了一片潮濕。他忽然停了。

  覃川抱住那只手,貼在臉上,嚎啕大哭:“……豆豆哥——!你為什麼要走?!”

  那只手僵了半天,在她臉上狠狠捏了一下,卻沒離開,有些粗魯地把眼淚擦干淨。

  “小騙子……”

  他好像又說了句模糊的夢話,手掌安靜地放在她臉頰上,掌心的暖意覆蓋她冰冷的肌膚,依稀驅散了這孤寂之夜的寒意。覃川終於撐不住,緩緩睡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7:44

  你要忠貞不二

  覃川是突然醒來的,醒了之後還嚇好大一跳,不曉得什麼時候,她居然被人抱上了床,身上蓋著兩床被子,熱得要流汗。只是那些汗馬上就變成了驚嚇後的冷汗。

  傅九雲披衣坐在窗前,把小米頂在指尖上,喂那只饞嘴八哥。它已經學會說話了,吃一口罵一句:“騙子!壞蛋!”逗得他忍俊不禁,連聲誇獎:“聰明!真聰明!”

  覃川有些哭笑不得,略動了動手腳,衣服都在身上,也並無什麼不妥,這才放下心,一把推開被子跳下床,小心賠笑:“小的該死了……居然起得比大人還遲……還不小心霸占了您的床。”

  傅九雲對她笑了笑,那笑容居然溫柔萬端,聲音也膩得起油:“你既然以忠貞不二待大人我,大人自然也不會小氣,何必說這麼見外的話?”

  覃川猛然想起昨天被他狠狠耍了一把的事情,窘得幾乎要把銀牙咬碎,干笑兩聲:“應該的,應該的……”

  因見傅九雲頭發披著,衣服也沒穿整齊,顯見梳洗服侍的任務是輪到她來做,趕緊去廚房燒了熱水,替他洗臉更衣。傅九雲平日裡頭發束得相當隨便,斜斜一根簪子,弄起來非常方便,覃川拿著梳子將他的頭發梳通,正要挽個髻,卻聽他吩咐:“全部盤上去,配青木冠。”

  覃川愣了一下,青木冠是山主男弟子正式場合下才會佩戴的飾物,女子則是佩戴青木額環,山主不喜金銀珠寶飾品,故正式場合只能配青木。從抽屜裡取出青木冠,小心翼翼束在他盤好的發髻上,再換上青黑赤褐雙色外罩禮服,傅九雲平日裡風流放蕩的氣質頓時收斂了不少,看上去終於有一點正經修仙弟子的風骨了。

  “今日先隨我去披香殿,給山主上香。他今日出關。”傅九雲嫌她帶子系得不好看,只得對著鏡子自己重做。

  覃川心中一動:“出關?山主也會閉關?”

  “山主每年冬季三月都會閉關三次,這次提早出關大約是為了白河龍王來作客的事。”

  帶子終於系好,傅九雲見覃川依舊蓬頭垢面,呆呆地不知想什麼心事,便催了一聲:“快收拾!上香不可遲了。”

  覃川猶豫了一下:“小的……小的不配去披香殿,您還是自己去吧?”

  傅九雲把窗戶一推,笑得嘲諷:“不想去?那也隨你。”

  窗外有人影一閃,卻是有人趴在牆頭朝裡面張望,雖然躲得很快,覃川到底還是看清了,那是跟在玄珠身邊的幾個婢女。她心裡暗暗苦笑,傅九雲砸碎人家府邸的兩尊瑞獸,解氣是解氣,玄珠能放過他倆才有鬼。

  “去不去?”傅九雲慢吞吞又問一句。


  覃川立即換好衣服,笑得春風滿面:“小的怎敢不去?去去!一定去!”

  **

  披香殿在仙山福地的中心,寬敞的白石台階節節磊上去,大殿金碧輝煌,祥雲五彩,有一種與人間帝王家截然不同的氣派。殿前四尊青銅大鼎,青煙裊裊,香氣幽而清遠,若有若無,是俗世中千金難買的仙家檀香。

  殿前平台已經來了許多弟子,男的個個身姿挺拔,器宇軒昂;女的人人姿色俏麗,雪膚花貌。覃川見到這種氣派,也不由得在心底感慨,這個山主真會享福,就是人間帝王家,俗稱後宮佳麗三千,又哪裡能見到這麼多標致少年人?美人聚集在一起,委實賞心悅目之極。


  傅九雲儼然是裡面最受歡迎的一個,剛來就被一群鶯鶯燕燕的小女子團團圍住,又是笑又是說,覃川被擠到老遠的地方,險些摔了一跤,趕緊扶牆站直。

  風流浪蕩子……她在心底狠狠罵了一句,第一次在內裡遇到他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麼個情形。眼看他在一大群鶯鶯燕燕中,容光煥發,談笑自若,分明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的,此人某些方面的品格,實在有待商酌。

  “九雲哥哥,好幾天都不來找我們玩啦!是不是嫌我們煩了?”一個嬌滴滴地問。

  “九雲哥哥……人家學會怎麼做細點了,你下次一定要來嘗嘗呀!”一個柔膩膩地說。

  九雲哥哥四個字此起彼伏,覃川摸摸胳膊,上面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悄悄走遠點,只恨自己不是隱形人。

  “九雲!”青青姑娘的聲音赫然響起,覃川正蹲在角落裡把自己當做影子,見她來了,到底忍不住抬頭望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昨晚傅九雲睡夢中叫著青青的名字,當時他撫過來的手掌,溫柔得令人心動。


  青青恍若一只黑色鳳蝶,輕巧巧地突破人群,挽住了傅九雲的胳膊,笑顏如花。覃川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茫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太明白是怎麼回事。

  “東風桃花曲排演的如何?”傅九雲哪壺不開提哪壺。

  青青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去,半晌才冷道:“還能如何?既然咱們有個公主陛下事事喜歡搶先,我等荒野小民豈敢不讓道?”言下之意那領舞已經不是她,換成了玄珠,畢竟人家比她跳得好是事實。

  傅九雲淡淡一笑:“是麼?我倒覺著你跳得比她好。”

  雖然一聽就知道是敷衍的安慰,青青還是高興地笑了,得意洋洋:“你太客氣了!我哪裡敢與公主陛下相提並論?人家就算國家滅了,好歹以前也是個金枝玉葉呢!公主架子端得比誰都十足。”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玄珠接口道:“青姐說笑了,小妹豈敢?”


  平台上的弟子們“嗡”一下散開,默然看著玄珠挽住左紫辰的胳膊,攀上最後一級台階。

  覃川趕緊把身體藏在陰影裡,只露一雙眼睛出來看熱鬧。

  青青雖然說話刻薄了些,倒也是個直脾氣的姑娘,喜歡誰不喜歡誰,臉上直接表現出來。很容易就能看出,她討厭玄珠,所以說話也分外不客氣:“應該是我不敢才對,公主陛下。”

  這次有左紫辰在身邊,玄珠並不發作,只淺淺笑了笑,聲音溫婉:“國已不在,青姐何必總以公主稱呼小妹?”

  “哦?原來有人心裡也清楚自己不是公主了,可是架子還是不小吶。”


  玄珠終於被她刺得沉下臉:“青姐,你何苦總是言語攻擊?小妹自認並未得罪過你。”

  青青哼哼冷笑:“攻擊?我以為我是在說大實話!”

  兩個女人終於憋不住火氣在殿前冷嘲熱諷起來,傅九雲抱著胳膊在旁邊看得饒有趣味,兩眼亮晶晶地,此人顯然有著絕頂的惡趣味。

  覃川眼見眾人都被爭吵吸引過去,趕忙手腳並用地爬啊爬,打算離開披香殿,找個安全安靜的地方躲上一躲。

  “覃川。”頭頂有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喚她。

  她一下僵住,慢慢抬頭,左紫辰的臉出現在視界裡。為什麼?每次遇見他,她都是在爬?

  “小、小的見過紫辰大人!”她急忙跳起,憨笑連連。

  以為他又會像上次一樣緊緊抓住胳膊不放,她警戒地退一步,以便應付突發情況。誰知他卻轉過身,輕輕俯在殿後白石欄桿上,淡道:“今日天氣很好,風很舒服。”

  他頭頂戴著青木冠,兩道與禮服同色的長帶垂在耳邊,隨風舞動,滿面寧靜祥和之色。這樣的神情,就是在以前,覃川也很少見到。左紫辰總是面無表情的,要不就是皺著眉,滿腹心事的模樣。

  她站在他身後,不敢出聲,也不敢離開,只好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昨天,我知道玄珠要責罰你的事,抱歉,沒能來得及阻止。幸好九雲救了你。”左紫辰像是在說家常,異常的溫和輕松,“玄珠她脾氣素來如此,國破家亡,對她的打擊也很大。只是她心地並不壞。我已與她談過,她也答應以後再不責罰你。只管放心便是。”

  覃川默然片刻,點了點頭:“……紫辰大人言重了,小的受不起……”

  左紫辰忽然轉頭,緊閉的雙目對准了她的視線:“現在說說你吧,覃川。你是不是認識我?”

  覃川干笑道:“紫辰大人天人之資,香取山裡又有誰會不認識您?小的自然也認識……”

  “不要撒謊。”他語氣平淡,“我看得見。”

  她一下子哽住,什麼也說不出來。風聲穿梭在兩人之間,平台前的爭執聲仿佛離開了好遠,過了好久好久,她還是什麼也說不出。

  左紫辰低聲道:“我有很多事都記不清,心底覺得應當認識你,偏偏想不起來。但,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逼你。忘掉的過去或許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現在這樣挺好的。”

  忘了?忘了!他居然說他記不清!覃川眨了眨眼睛,隔了半天才道:“您說的對,記不得的事情未必很有趣,能忘記也是種福氣。不過,我以前確實不認識您,您大約是認錯人了。”

  他點點頭,微微一笑:“覃川,和你說話很舒服。”

  覃川臉紅了,含羞帶怯:“多謝紫辰大人誇獎!其實小的心底一直期盼可以服侍紫辰大人,這才是人家心裡真正的想法。”

  左紫辰失笑,居然說了句玩笑話:“那玄珠真要把你凍成冰柱子了。”

  覃川試探著問:“玄珠大人……是您的愛侶?”

  他微微一愣,想了片刻,方道:“玄珠是我的恩人,一直陪著我,照顧我……我,喜歡她。”說到這裡,突然皺了皺眉頭,神情恢復冷漠:“因與你說話,覺得分外親切。不過這些事以後不要再說。”

  說罷,轉身離開,覃川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平台上的玄珠二人不知何時早就停止了爭執,玄珠遠遠地站在後面等著他,扶住了他的手,回頭冷冷看她一眼。

  那一眼,令人不寒而栗。

  覃川不由苦笑,左紫辰,你不但記性不好,腦子也不好使了,玄珠要是能被你說動,還能叫玄珠嗎?幸好現在有傅九雲擋在前面……嗯,說到傅九雲,他人呢?

  她伸長了脖子四處打量,到處也不見他人,冷不防頭頂被人敲了個爆栗,傅九雲略帶嘲諷的聲音響起:“你方才說要服侍誰?蠻好聽的,再說一遍啊?”

  覃川端著明媚的笑臉轉身,一口否定:“您在說什麼呀?小的對您忠心不二,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那豆豆哥呢?”傅九雲笑瞇瞇地問她。

  覃川差點被嗆死,急忙辯白:“豆、豆豆哥不一樣!”

  傅九雲摸著下巴,歎了一口氣:“女子果然水性楊花居多,前一刻與豆豆哥山盟海誓,後一刻便向大人我表白忠貞不二,還沒轉身呢,她又跑去和另一個男人說要做他奴才服侍他。”

  你還不是一樣?!覃川在肚子裡破口大罵。

  傅九雲握住她單薄的雙肩,語重心長:“小川兒,大人我喜歡忠貞女子,你傷了大人的心,今天罰你不許吃飯,不許靠近本大人一丈內。”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覃川嘟囔個是,畢恭畢敬倒退著走到他一丈外的距離。剛巧這時殿內銅鍾嗡然鳴動,山主出關了!弟子們立即肅穆神情,依長次排好列隊,魚貫而入披香殿。

  覃川身為外圍雜役,沒資格進去,只能孤零零地等在殿外,弟子們全部進入披香殿後,殿門轟然合攏,內裡銅鍾清脆響了三下,再無聲息。

  覃川從懷裡取出一沓白紙,隨手撕了一小條,咬破指尖滴血其上,那條白紙瞬間就化作一只灰撲撲的蟲子,背後長滿了針孔大小的眼睛。

  四處看看,確定沒人看守,她對著蟲子吹了一口氣,默念:“進去看看!”

  小蟲子被一陣風輕飄飄吹起,沒重量似的,硬是從緊閉的門縫裡擠了進去。覃川食指點在額上,正要將神識貼著蟲子一起進去,忽聽台階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立即把手放下,轉過身去。

  玄珠的四個貼身婢女正冷笑著朝她走過來,前後左右一下子就把她圍住了。

  覃川賠笑道:“姐姐們找小的,有什麼事嗎?”

  婢女們也不理她,只將她推著下了台階,徑自往玄珠的府邸去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8:05

  從頭到腳鄙視你

  一路上覃川想了很多應策,卻找不到什麼可以順利脫身的好法子,思前想後,忽然開口道:“姐姐們,小的……”

  話還未說完,那幾個婢女便冷道:“這奴才狡詐異常,將她按住!”

  四個人將她團團圍住,按倒在地,覃川正要叫嚷,冷不防對方用布條把嘴封住,並著手腳也捆了起來,她心中一涼,索性也不掙扎了,任由她們把自己抬著,丟進廚房裡。

  一個婢女留在外面看門,剩下的三人把裡面的門閂插上,回頭冷冰冰地說道:“你膽大包天,得罪玄珠大人,唆使山主弟子間不合,更兼狐媚賣弄,妄圖勾引紫辰大人。這些罪名,要在外面,足夠讓你死幾十次,可如今是在仙山,公主不忍取你性命,命我等略施懲罰,好教你這奴才明白自己的身份。”

  覃川始終低頭默然不語,也不掙扎,像是已經嚇得蔫了。

  三個婢女互相使了個眼色,一人從袖中取出一付漆黑的竹夾,共五根粗竹篾,以麻繩穿過,先往她左手上套去,道:“拶指,斷其八指,驅逐出山——這是玄珠大人的吩咐。你莫要怪我們,要怪就怪自己命苦吧。”

  兩個婢女緊緊攥住麻繩,左右猛然拉開,覃川背上冷汗頓時涔涔而下。

  **

  披香殿內,弟子們正依次取了長香,在琉璃燭台上點燃,伏地跪拜重重幔帳後的山主。山主這次出關提早了一個月,大約是有些精神不濟,不像平日大大方方地亮相。

  幔帳合得極緊,他蒼老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顯得空曠虛軟:“本座閉關這些時日,有勞諸位賢徒恪守規矩,維護香取山一方淨土。下月白河龍王前來做客,自然要辦得體面些……那白河龍王最是喜好賣弄,本座與他五十年未見,此次勢必要與本座炫富。九雲,寶庫中各類寶物向來由你記載登錄,本座命你挑選幾個可靠之人,挑選精致寶物,於下月初三安置在東首真蘭宮,萬寶閣之上。”

  傅九雲叩首於地,應道:“弟子遵命。”

  山主忽又喚道:“玄珠可在?”

  玄珠自站在殿角,她入山之日便因公主身份享有特權,雖與山主有師徒名分,見了卻不需跪拜,此刻聞喚,立即躬身答道:“弟子在此,師尊有何吩咐?”

  山主的聲音虛軟中帶了一絲不耐:“本座雖然閉關多日,但並非不問山中事。大燕國被滅,萬千生靈同悲,本座敬你是公主,收你入山,是希望你收斂哀痛,就此修身養性,也不至於金枝玉葉之體在外顛簸流離。你能體味本座的意思麼?”

  玄珠臉色瞬間變得極難看,隔了半晌才低聲道:“……弟子明白。”

  “你來我山中也有數年,昔日公主之尊也不必再念。今日起,望你與其他弟子一般,潛心修行,待人寬容些。今早在大殿前爭執一事,本座這次便不追究了。另,本座聽聞你身邊至今仍有婢女服侍,更甚者欺辱外圍雜役,趾高氣昂,你這便回去將她們潛走吧。修仙者寬容逍遙,心無羈絆,更不該存有高低之見。本座時常想起從前待你過於放縱,心中悔恨,你莫要讓本座再次後悔曾將你帶入香取山。”

  玄珠咬牙答應了,臉色已然鐵青,恨恨地看了一眼傅九雲,他卻裝沒事人,笑吟吟地轉頭和青青說話。

  山主又吩咐了一些話,應允了幾對情投意合弟子的大婚請求——香取山修仙弟子倘若有情投意合的,便可以在山主前請求允婚,婚後便可住在一處,除卻不能生子,其余都與人間夫婦一般。

  “真暢快!你看她的臉!”青青趁山主在說話,瞅著玄珠使勁偷笑。

  傅九雲只是淺笑,輕道:“打落水狗最沒趣味,青青卻有這嗜好?”

  “哼,我就是痛快了!管她什麼落水狗!”

  傅九雲百無聊賴,忍不住回頭望向殿門處——覃川一個人留在外面,小丫頭性子鬼的很,指不定要到處亂跑,只盼她別去什麼不該去的地方。

  膝下蒲團處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依稀是一只灰撲撲的小蟲子,纖細的腳正艱難地抱住他的衣服,試圖往上爬。傅九雲輕輕吹了一口氣,小蟲子滾在地上,瞬間卻化作一條細細白紙。

  這是白紙通靈之術,極罕見的仙法。傅九雲心中暗驚,不動聲色地捏住那片紙條,不到片刻,那紙條漸漸在他掌中化成灰。下術的人手法極高明,一旦靈物打回白紙原型,便自動成灰,教人找不到半點線索。

  他攤開手掌,掌心只剩細細一層余灰,再過一會兒,那麼一點灰都消失了。

  傅九雲不由若有所思,又朝殿門處望了一眼。

  **

  覃川在劇痛中暈死過去,又被冷水潑醒,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被弄醒了,身體冷到了極致,皮膚上刺痛發麻,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血一般的紅,什麼也看不清。

  那幾個婢女在小聲交談:“真不會出人命吧?這樣子丟出去只怕也活不過三天……”

  “怕什麼?要死也是死在外面,只要不是在山裡丟命,誰也管不著。”

  “想不到這奴才骨頭倒是很硬,叫都沒叫一聲,倒有些不簡單。”

  一直在外面守門的婢女突然敲了敲門:“上香快結束啦!趕緊的,把她丟到山下!別叫旁人看見了!”

  覃川在朦朧中,只覺那幾個婢女七手八腳,胡亂把她抬著出門。陽光一晃眼,她本能地瞇了瞇眼睛,似乎又清醒了幾分,手指上那蝕骨焚心的劇痛令她又出了一層冷汗,仿佛全身的肌肉都在因為那可怕的疼痛而抖動。

  她幾乎又要暈死過去,這般死去活來的折磨,毫無停息地凌遲著她,終於從喉嚨裡發出如同哭泣般的一聲短促呻吟。

  婢女們小心翼翼地抬著她出了門,四處看看,弟子們還在上香,那些做活的雜役們平日也不會靠近玄珠的府邸,趁著沒人,趕緊往外圍西首的落英崖奔去。

  當年山主就是在落英崖上羽化成仙,山崖並不高,只是有些陡坡,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摔下去也不會喪命,最多就是順著坡子一直滾到半山腰。至於覃川摔下去之後,能不能遇到好心人救助,那就看她的命了。

  不過玄珠今天的運氣顯然極不好,婢女們出門才走了不到一刻,便見迎面走來兩人,正是左紫辰與玄珠,今日上香散得很早,婢女們沒摸准時間,竟然在路口撞個正著。

  “玄……玄珠大人!紫辰大人!”婢女們一下子慌了手腳,急匆匆跪下磕頭,一時間什麼借口都想不出。

  玄珠的臉色從未如此難看過,左紫辰就在身邊,她這時竟有些不敢轉頭看他,只覺自己挽住的那只胳膊慢慢變得僵硬,然後,他一把甩開了她的手。

  玄珠心中猛然一冷,低叫:“紫辰,她不過是個奴才!”

  左紫辰沒有說話,彎腰將將覃川嘴上的布條小心除下,見她唇上滿是血漬,不由輕輕用指尖擦去,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玄珠在身後高聲叫著他,左紫辰恍若不聞,像是真的要永遠離開她似的,一步步往前走。玄珠心底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無上的恐懼。她一直都在恐懼,哪怕抱得再緊,靠得再近,他好像也不會是她的。終究有一天,他會像四年前那樣離開自己,無論她怎樣哭叫,他留給她的也只有一個冷漠背影。

  她痛恨那個背影,比痛恨死亡與恥辱還要更加深,更加沉。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竟變成了尖叫:“左紫辰!你不要逼我!你忘了?!是我救了你!是我一直照顧你!一直陪著你的人,是我!”

  他終於停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只低聲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覃川在半夢半死的境界中不停輾轉,耳邊聽見左紫辰的聲音,她突然睜開眼,眼前仿佛血霧籠罩,他的臉無論如何也看不清。

  可是她又覺得自己其實是看清了。這張臉,也曾在晚霞中微笑,也曾寬容地放任她的小小任性,也曾……在雨中流著血,冷冷說:姑娘,我不認得你,請你離開。

  覃川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氣力,掙扎著一口咬住他的衣服,酸澀劇痛的雙眼死死盯著他那雙緊閉的眼,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慢而且模糊:“……左紫辰,你連自己的眼睛為什麼會瞎都忘了……不要讓我……從頭到腳再鄙視你!”

  他的身體一下僵住,過了很久,才輕道:“你……你說什麼?”

  覃川稍感痛快地松口,朝玄珠那裡看了一眼,眉宇間似有快意,可是很快又暈死過去。

  左紫辰默然怔了良久,心中好似有驚雷,一個接著一個劈下,那模模糊糊的過去依然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霧,無論他怎樣想突破,也不能看清分毫。

  定了半晌,他終於還是邁步朝前走去,玄珠尖叫道:“左紫辰!你回頭!你看著我!你再走一步,我一定會殺了這奴才!”

  左紫辰猛然轉身,冷道:“你是瘋子嗎?!”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一人語氣淺淡道:“你倆慢慢吵,人還給我。”

  左紫辰只覺懷中一輕,覃川早已被另一人輕輕抱走,他初時一愣,本想出手搶奪,忽見那人是傅九雲,他抱著覃川,早已飄然遠去數丈距離。左紫辰便停下動作,頓了片刻,長歎一聲,也自走了。

  玄珠在後面又叫著什麼,依稀還聽見了哭聲,他只覺心中煩悶,卻始終沒有回去。玄珠瘋狂的行徑,他感到又震驚又熟悉,仿佛從很久前就知道她會做這麼極端的事。

  他究竟,忘記了什麼?

  ****

  拶,音zan,第三聲。拶指是古代酷刑之一,一般施加在女性囚犯身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8:23

  男人的溫柔

  傅九雲一路回到自己的院落,路過的弟子們本想與他打招呼,因見他懷裡抱著個狼狽女子,臉色黑得好似別人欠了他幾萬兩銀子,便誰也不敢說話,躲得遠遠的。

  覃川的兩只手,除了拇指之外,其余八指的骨頭已盡數被絞碎,人也始終昏迷不醒。這樣嚴重的傷勢,放在山外,就算治好了,也是個終生殘疾。傅九雲小心將她放在自己床上,待要急著看傷勢,卻又怕動作大了弄得她更痛苦,斟酌了半天,才極輕柔地托起她的手腕,查看受損手指。

  院牆上依稀有人影晃動,像是有個人在偷偷朝裡面張望,傅九雲心中惱怒,長袖一揮,數道寒光便疾射出去,厲聲道:“鬼頭鬼腦的做什麼?!”

  好好一面牆被他打碎一半,那人摔了下去,疼得大叫,聽聲音居然是翠丫。

  她好容易爬起來,趕忙跪在地上磕頭:“九雲大人恕罪!奴才並非有意窺視!奴才只是擔心川姐……”

  傅九雲卻不說話,走過去將她直接一提,丟進屋內:“你先照看她一下,替她換個衣服,注意不要碰到傷口。”

  翠丫本來聽說覃川一夜未歸是因為被傅九雲帶走了,倒也不怎麼擔心,剛才不知怎麼的又聽人說玄珠大發脾氣,把四個貼身婢女趕出去了,婢女們走得時候萬分不甘心,大嚷大叫,把玄珠怎麼吩咐她們折磨覃川的事都說出來了。翠丫大驚之下,又不敢去找左紫辰問,只得偷偷摸摸來找傅九雲,誰想遇個正著。

  她見覃川不知死活地癱著,頓時嚇得大哭,回頭要找傅九雲,他卻已經不知去了哪裡。

  翠丫抹著眼淚,膽怯地把手放在覃川鼻下探了探,見她還有鼻息,不是死了,一顆心才落地。覃川住進傅九雲的屋子裡是很匆忙的,什麼也沒帶,翠丫找了半天,才從要洗的衣服裡翻出一件傅九雲的半舊白衫,替她把濕淋淋的衣服換下,再把頭發擦干,然後就不知所措地坐在床頭掉眼淚。

  覃川的臉色慢慢從慘白變成潮紅,仿佛體內有一股烈火在燒,她哼了一聲,突然睜開眼,迷迷蒙蒙地望著屋梁,神情古怪。翠丫心中欣喜,急忙低低叫了一聲:“川姐,你怎麼樣?”

  覃川面無表情地轉頭,與她對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阿滿,我沒事,你別慌。”

  “川姐?”翠丫只當她腦袋被打壞了,怯生生地又叫一句。

  覃川還是輕輕柔柔地安撫她:“我真的沒事,就是口渴得緊,阿滿幫我倒杯茶。”

  翠丫趕忙倒了一杯溫熱茶水,仔細送到她唇邊,一點點喂她喝下,覃川笑吟吟地看了她半晌,低聲道:“阿滿,你原來沒死,真好。”

  翠丫不敢搭話,又勸她喝了半杯水,替她把頭發理順放在枕頭上。因見覃川一直看著自己,笑得開懷安心,翠丫又不敢走開,只好說:“川姐你放心,玄珠大人身邊那幾個壞婢女都被趕走啦!我今天聽人家說了,山主很氣玄珠大人,責備了她一頓,以後她再不敢做這麼離譜的事了。你只管好好養傷,九雲大人護著你吶!”

  覃川緩緩閉上眼,喃喃道:“阿滿,我累得很,想睡一會兒。可是手上疼得厲害,你幫我揉揉呀。”

  翠丫哽咽道:“我……我不敢揉……川姐你別睡!九雲大人馬上回來了!”

  話音剛落,便聽傅九雲在外面問道:“她醒了?”

  翠丫得了救星似的趕緊跑過去:“大人!川姐她……”傅九雲早已閃身入內,見覃川又暈了過去,他摸了摸她的臉,只覺燙手,立即將懷裡無數個紙包丟給翠丫:“去廚房,每樣取五錢來熬藥。”

  翠丫一陣風似的跑去廚房了。傅九雲自坐在床頭,又將覃川的傷勢仔細查看一遍,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玉盒子,裡面厚厚鋪了一層鮮血般腥紅的藥膏,蓋子一打開,便散發出一股極刺鼻的味道。

  他洗干淨手,挑了一些藥膏在掌心,用力握住了她畸形的手指。

  這一下的劇痛可想而知,覃川從昏迷中又給痛醒,猛然跳起來,又因為後繼無力摔了回去。

  “忍著。”傅九雲只有這兩個字,又挑了藥膏去掌心,繼續按摩她斷裂的指骨。

  覃川疼得滿臉冷汗下雨般落下,這時神智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兩眼瞪了老大看著傅九雲,過了很久,才顫聲道:“九雲大人……小的……小的手指已經廢了,您何必讓它們再廢一次呢?”

  “嗯,大人我看它們就不順眼,非要折磨折磨才舒服。”傅九雲對她冷笑一下,見她疼得嘴唇都青了,到底還是稍稍將手勁放柔和些。

  “疼就叫,怕什麼?”看她忍得萬般辛苦,他皺了皺眉頭。

  覃川勉強笑了一下:“是、是您讓我忍著……”

  他譏誚地瞥她一眼:“平時不聽話,這會兒倒聽話的很了?”

  “啊——!”覃川突然慘叫起來,她覺得自己的手指肯定會被他搓碎揉爛,疼得恨不得暈過去,偏偏又暈不了。

  “啊!呀!哎——!嘿!噢——!吱……”她亂叫一氣,喉嚨都喊啞了。

  傅九雲對她鼓勵地一笑,沾滿藥膏的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就這樣叫,叫得很好聽。”

  那天下午,沒有人敢靠近傅九雲的院落,很有那麼一段時間,傳聞滿天飛,傅九雲虐殺自家女雜役的謠言已有了幾百個版本,為寧靜祥和的仙山帶來一絲恐怖血腥的氣氛。

  等喝了藥,奄奄一息只剩一點點小命的覃川終於再次沉沉昏睡過去,翠丫萬般不捨地走了,傅九雲倚在床頭,拿著一本書在看,時不時沾點茶水塗在覃川干涸的唇上。

  月上中天,屋裡已經不需要燭火,傅九雲熄了燈,就著雪亮的月亮繼續看書。他用珍貴仙藥修補覃川斷裂的手指,更兼熬制秘藥內服,不出意外,兩天內她碎裂的指骨就可以恢復如初,不過……速成的副作用就是這個晚上她會疼得比骨頭斷了還厲害。

  月光緩慢地順著窗欞滑動,漸漸攀上覃川蒼白的臉。她睡著的模樣十分乖巧,包扎好的雙手蜷在胸前,像是怕被人欺負了似的,整個人只占了大床的一個小角。不知在做什麼夢,她的眉尖不停跳動,最後變作了疼痛難耐的隱忍。

  時候到了。傅九雲丟下書,小心握住她的手腕,防止她因為亂動把正要長好的指骨弄歪。

  可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一下,只是睫毛亂顫,突然從裡面滾出許多顆眼淚來,傅九雲從沒見過有人能掉那麼多顆大眼淚,一下子就把枕頭打濕了。以為她會說什麼,卻也什麼都沒說,更沒有醒過來,就是不停的掉眼淚,好像永遠都哭不完一般。

  他猶豫了一下,小心騰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發燙的臉頰,拇指緩緩擦去那些大顆眼淚,又像是怕被灼傷,急忙縮了手,卷起袖子給她擦臉。手忙腳亂擦了半天,她好像不哭了,只低低說了一句夢話:“阿滿?你在不在?”

  傅九雲含糊地答應一句,她又沒下文了,不見呼痛,更不見叫委屈。誰能想象,這麼個羸弱的一推就倒的女孩子,居然有著比頑石還堅硬的意志,壯漢也未必能承受的痛楚,她忍了下來。

  傅九雲摩挲著她的臉頰,伏在床頭一根根數她在月光下稀稀疏疏的睫毛,像是看癡了。

  **

  覃川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陽光刺著眼皮,很不舒服。她呻吟一聲,想翻個身,誰知身體一動,卻碰到了一個人。

  她大吃一驚,這才突然發覺自己身後躺著個人,而且還伸著胳膊從後面抱住她。

  她急忙撐著床板要起身,冷不防那人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傅九雲的聲音在頭頂有些疲倦地響起:“你的指骨還沒長好,別亂碰。”

  覃川只覺全身的血都在往腦子裡沖,結結巴巴說道:“九、九雲大人!小的怎麼……您怎麼……”

  傅九雲打了個大呵欠,放開她坐起來,聲音懶洋洋:“好了,既然醒了就自己注意吧。只要別亂動,磕著碰著,明天你的手就和以前一樣了。”

  覃川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跨過自己,下床穿了鞋,渾身衣服都皺巴巴,頭發也凌亂地披在背後,全然不見平日裡爽利模樣,倒有幾分邋遢。

  “喝茶?”他端著茶壺問了一句,覃川反應不過來,呆呆地點頭,然後就看著他端了一杯茶水送到自己唇邊。

  “啊!”覃川猛然反應過來,連連擺手,“小的、小的只是個雜役!哪裡配讓您這樣做?小的自己來……自己來!”

  傅九雲懶得理她,托著她的後頸,小心喂了一杯水,這才帶著淡淡的譏誚說道:“該客氣的時候不客氣,不該客氣瞎客氣。”

  覃川見他眼底有兩只大大的黑眼圈,滿面難掩的疲憊,還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嘲笑她,剛剛那些到了嘴邊的生疏客氣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眼裡有些發熱,她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極低地道了謝,只怕蚊子也未必能聽清她說些什麼。

  “說什麼呢?大方點說!”傅九雲一夜沒睡,天亮的時候見她不疼了,好容易睡了一小會兒,又被她弄醒,脾氣便不大好。

  覃川漲紅了臉,咳兩聲,一本正經地說:“我……我是說,我願意獻身報答九雲大人的大恩大德……”

  傅九雲斜斜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鄙夷地哼了一聲:“遲了!你想獻,大人我還不想要。醒了就趕緊給我起床!我要睡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8:45

  帝姬的心

  覃川的手第二天就完全好了,脫下紗布把手洗干淨,怎麼看都比以前好用,連她五歲時候淘氣摔下台階的舊傷疤都沒了。

  她感激涕零地給傅九雲磕了好幾個頭,眼淚汪汪地獻媚:“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呀!小的一窮二白,什麼也給不起您,只有給您做牛做馬了!”

  傅九雲正忙著查閱寶庫的記錄,隨口道:“起來,大人我看不慣你這德性。只要你別再把大人的院子弄得稀巴爛,我就謝天謝地了。”

  覃川偷偷摸摸往他手裡面瞄,因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類寶物的名稱與存放位置,心頭不由一陣狂跳,不在意地問了一句:“大人您在忙什麼?要小的幫忙嗎?”

  傅九雲的目光終於從厚重的書籍裡移出來,看了她一眼:“你在大人面前倒乖覺的很,為什麼又會得罪玄珠?這次要不是我趕到及時,你小命也沒了。”

  覃川一臉委屈:“小的什麼也不知道呀!”

  “裝傻充愣的本事也不小。”傅九雲冷笑一聲,低頭繼續看書,“去!自己一邊呆著,別煩我。”

  覃川躡手躡腳往門外走,步子才跨出去,他的聲音又響起來:“要去哪裡?”

  “您讓小的一邊呆著……”她無辜地看著他,突然眼睛一亮,“小的打水替您洗衣服擦窗戶吧?”

  傅九雲手裡的書差點掉地上,趕緊攔阻:“等著!不用你做!”

  他的衣服也沒幾件好的了,再被她搓爛,以後穿什麼見人?

  “呃……那,請大人批准,小的想去看看翠丫,還有幾樣東西想從她那裡拿過來。”

  傅九雲想了想,點頭道:“好,不許亂跑,早點回來。”

  覃川慢吞吞出了院落,往東走了一段,快到雜役屋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四處看看,確定沒人跟著自己,這才換了個方向,朝南走去。

  南首有個太微樓,因為地勢不好,終日陰涼,一般是用來軟禁犯錯弟子的。昨天聽翠丫說,山主知道玄珠縱容婢女對外圍雜役動用私刑,大發雷霆,命玄珠在太微樓反省一個月,中途不許出來。

  覃川一級一級慢慢上台階,太微樓的木頭老了,潮濕無比,踩上去就會發出慘叫般的呻吟,好像隨時會倒塌似的。

  樓上有一排緊閉的門,其中一扇門前有青光閃爍,那是山主下的結界,防止反省中弟子私自離開用的。玄珠素來是個吃不得氣的人,如今被迫蝸居在此,想必氣悶的很。

  停在那扇門前,覃川沒有急著叫門,只是略站了一會兒,裡面很快就人飛奔過來,一把拉開門,欣喜地低呼:“紫辰?你來看我?”

  她神色平靜地看著玄珠慢慢變得鐵青的臉,淡然打了個招呼:“玄珠,你過得挺好。”

  “滾!”玄珠狠狠砸上門。

  覃川對著門板笑道:“你不認得我了?”

  那扇門又被打開,玄珠疑惑地從頭到腳打量她,神色陰沉,卻不說話。覃川摸了摸自己的臉,低頭一笑:“也難怪你看不出來,這是阿滿的臉,何況你我也有四年沒見了。”

  玄珠駭然指著她,猛地退了兩步,聲音嘶啞:“你……你沒死?!”

  覃川笑瞇瞇地說:“讓你失望了,真不好意思。我活得還不錯。”

  玄珠仿佛受了極大的驚嚇,大口喘息著,看鬼似的看著她,突然反應過來什麼,陡然拔高聲音:“來人啊!來人!”

  “你再這樣叫下去,左紫辰來了,更不好辦吧?”覃川抱住胳膊,“他要是知道我就在他面前,會有什麼反應?”

  玄珠陡然住口,陰狠地瞪著她,低聲道:“好,帝姬,你一直都這麼好!那你說說,你喬裝打扮費盡心思混進來,是要做什麼?報復我們?!”

  “你放心,我不是來和你搶左紫辰的。”覃川安撫地笑了笑,“你把他看得比命重,我自認比不過你,算你厲害。”

  玄珠冷笑:“你也終於承認有一件事比不過我了?真可笑,堂堂帝姬,今日終於要給我認輸!是了,你如今也不是什麼帝姬,無處可去,比賤民也好不到哪裡,難怪不再傲氣!”

  覃川沒有理會她的挑釁,沉默半晌,輕聲說:“玄珠,除去左紫辰的事情不說,我自認沒有得罪過你,為什麼一直那麼恨我?”

  “你配嗎?!”玄珠別過腦袋,呼吸漸漸平息了。

  “從小時候開始,你就什麼都不肯輸給我,恨得連話也不肯和我說一句,凡我喜歡什麼,你必要搶走——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

  玄珠森冷一笑:“我從小就盼著你死,現在也沒變。你為什麼還不死?”

  覃川看著她,淡道:“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麼,後來我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了。姨母之前一直盼著嫁給我父皇的,誰知最後心願未曾了,不得不嫁到諸侯國去。她心裡一定十分不甘吧?”

  “住嘴!”玄珠厲聲打斷她的話,“你走!快滾!我不要見到你!”

  “姨母想做皇後,卻又做不了;盼著自己生個皇族血統的孩子,也生不了。她待你一定不好吧?你心裡恨我,想要壓過我,我都明白,我不怪你。”

  玄珠猛然抬頭,好像不認識她似的,譏誚地看著她:“你和我扯這些舊事,有什麼意義?你憑什麼說不怪我?你以為你是誰?我討厭一個人,從來不必在乎她心底想什麼!”

  覃川面無表情:“我不怪你,但我很討厭你,你欠我太多,你要補償我。”

  “我欠你?!”玄珠氣得笑了,“我欠你什麼?!”

  “左紫辰。”覃川冷冷看著她,“他是我讓出來的,不然你以為你能搶走?”

  玄珠臉色陡然變得慘白,那慘白裡又透出一點鐵青,最後變作血一般的紅,森然道:“帝姬,你今天來和我暴露身份,就為了說這些?”

  覃川微微一笑:“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可以和你私下說說話,又不會讓你透露出去,今天終於等到了。玄珠,我來香取山不是為了你和左紫辰,剛才就說過了,你大可放心,我另有目的。”

  “你就這麼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玄珠嘲諷地問。

  “現在確定你不會,因為你不敢讓左紫辰知道。雖然他現在什麼也記不得,但他一旦想起從前的事,你覺得他會不會為這四年和你做一對鴛鴦感到憤怒?”覃川頓了一下,又道:“我來找你,是有事要你幫忙,給你的報酬就是我辦完事馬上離開香取山,永遠不在你和左紫辰面前出現,從此相逢也是陌路人,如何?”

  “我該相信你?”

  “你要相信我。”

  玄珠沉默良久,沒有說話,但神情依稀是有松動了。

  覃川輕輕吁出一口氣,柔聲笑道:“這件事其實很簡單……”

  **

  覃川從翠丫那裡收拾了余下的衣物,心情愉快地往回走。

  大抵是一切發展得太順利,她還有些不太敢相信,一邊走一邊掐自己手指頭,籍著微微的刺痛來提醒自己要冷靜。

  “覃川。”有人在後面輕輕喚她,她微微一僵,轉過身去,果然見左紫辰站在身後。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像是幾天幾夜不曾睡好,眼底有深厚的陰影。

  “紫辰大人。”覃川畢恭畢敬給他行禮,下一刻卻被他用力抓住手腕,拽著朝前走。

  “大人?大人!您這是做什麼?”覃川急得大叫,用力甩手,卻無論如何也甩不開。左紫辰只低低說了一句“跟我來”,一路拽著她像風似的,腳不沾地飄到一處僻靜角落,這才猛然放開她,覃川撞在牆上,差點背氣。

  眼前一暗,他已經雙手撐在牆上,將她困在小小一方天地中。

  “你知道什麼?”左紫辰聲音有些沙啞,平日裡清雅端莊的模樣全沒了,看上去有些危險,“說給我聽!”

  覃川不自在地縮了縮肩膀,左右看看,估計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只好裝傻:“您在說社麼啊?小的不懂……”

  他沒有說話,那種壓迫的感覺卻更重了,很明顯,她如果不說,他絕對有本事與她在這裡耗上三天三夜。左紫辰就是這樣的人,他不打人也不罵人,固執的時候就不說話,只那樣看著你,困著你,不放你走。

  覃川干笑道:“大人,您忘記的事情,問小的又有什麼用?小的說了,您就相信?這種事,只有靠自己想起來吧?”

  左紫辰沉聲道:“你知道我的雙眼為何而瞎,是不是?”

  “呃,小的只是知道您的雙眼被誰刺瞎的,是什麼原因,小的就不清楚了……”

  他沉默了,漸漸垂下頭,睫毛微微顫抖,過了很久,才低聲道:“我有隱約的印象,刺傷我的那個少女,後來好像強闖香取山來探我。可我記不得她的臉,她的名字……她與我有什麼關系……你知道她是誰?”

  覃川驚喜道:“啊!原來您也知道啊!那、那小的就知道這麼多了!您的眼睛是被一個少女刺瞎的,她好像對您恨之入骨的樣子,不過後來她又後悔啦,來這裡找您,給您跪下求罪,那天的雨下得可真大呀……後面的事情小的可真不知道了,您有見到她嗎?”

  左紫辰沒有回答,他的手緩緩垂下去。

  “你走吧。”他說完,自己先轉身走了。

  覃川松了一口氣,趕緊往反方向跑,要是回去遲了,不曉得傅九雲又出什麼花招來整她,那個人才真叫個難纏。

  走了沒幾步,不知為什麼,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左紫辰正停在不遠的地方,靠著牆,沉默地閉著眼睛“看”她。

  覃川心裡發虛:“您……您還有什麼吩咐?”

  左紫辰緩緩搖頭,淡道:“……你走,我只是……覺得好像應該看著你走,這樣才能心安。”

  我看著你先走,這樣我才心安——舊時的回憶猛然回襲,覃川心底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突然疼得厲害,勉強笑了笑,轉身的時候,鼻子也酸了,死死咬住牙,不讓眼淚掉下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9:14

  讓我獻身吧!

  傅九雲近日忙得厲害,眼看白河龍王來作客的日子漸漸近了,寶物的分配還沒弄好,不是這個顏色不搭配,就是那個式樣不好看。山主幾百年來搜刮各類寶物,那登錄寶貝的冊子都足有厚厚三本,不下幾千件,想從裡面挑選幾十件擺在一起合適又大方,還不能太顯眼的寶貝,委實是個難題,精力充沛如傅九雲,也忙得像只沒頭蒼蠅,沒工夫和覃川打嘴皮子仗。

  這邊是挑選寶貝,那邊女弟子們排演東風桃花曲也到了尾聲。玄珠被山主責罰禁閉一個月,最後領舞的任務還是落在青青肩上,她近來也是春風滿面。

  弟子們在忙,雜役們更忙。男雜役們將內裡諸多大小殿宇修葺得煥然一新,連東西南北四大殿的圍牆都重新粉刷了;女雜役們便修剪各類花草樹木。仙山福地,縱然是寒冬,枝葉依然翠綠茂密,有那些沒開花的,她們便從瓊花海挑選了開得最好的花朵,仔細系在樹上。

  此刻無論是誰,見到香取山五步一閣十步一樓,繁花繚亂金碧輝煌的景象,都會被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很明顯,山主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仙人之間的斗富,看來與凡人沒什麼區別。

  要是在平日,覃川閒來無事大約會端上一杯茶,坐著慢慢看景。奈何傅九雲此人狡詐的很,自己忙沒空看著她,就讓她也跟著忙半死,沒時間搗鼓亂七八糟的事。

  除了照料瓊花海,她還被逼著每天給青青她們做苦力,東風桃花曲一場練完,滿地的桃花,都得靠她一個人慢慢收拾,一天收拾個幾場,腰就要斷了,回到屋裡只想睡覺。

  傅九雲已經有三四天沒回來,她樂得清靜,晚上回去一個人美滋滋地吃完飯,梳洗一番就直接上床睡覺。當然,傅九雲的床她不敢上,只能把下面第二層床板抽出來睡在床邊。

  睡得正熟,忽覺有人在摸自己的臉,傅九雲低沉裡帶著疲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川兒,快起來。”

  覃川痛苦地呻吟一聲,蒙著眼睛細聲細氣求他:“大人……小的太累了……您稍微等會兒……”

  “乖,快起來……”傅九雲對著她的耳朵吹一口氣,她雞皮疙瘩頓時爬滿身,驚慌失措地滾一圈,萬般無奈坐起來了。

  “小的明天還要干活……”覃川快哭了,她累得手腳發軟,此人良心大大的壞,不折磨她就不開心。

  傅九雲扯過自己的一件大氅,把她從頭到腳一裹,直接抱了起來:“大人帶你去看好玩的。”

  覃川只覺他的手繞過胸下,大掌隔著衣服貼在背上,本能地一縮,急道:“別別!小、小的自己走!”

  她手忙腳亂換上外衣穿好鞋,頭發也沒來得及梳,被他把後領子一提,直接飄出門了。

  香取山內裡東首是真蘭宮,那裡安置著萬寶閣,作用就是有客人來的時候,把寶貝放在萬寶閣上,供客人們賞玩。

  傅九雲一路提著拽著,把她拖上摟,那扇門雖然關著,但隱約能見到流光透過窗紙緩緩舞動,裡面不知藏了什麼寶貝。

  “萬寶閣布置好了,幫大人我看看成果如何。”他低頭對她意味不明地一笑,推開了門。

  皓月當空,天河璀璨,覃川仿佛猛然受了什麼驚嚇,全身一僵,雙眼怔怔地望著屋內的奇景。

  萬寶閣正中放了一座半人高的紅珊瑚,其上錯落有致地點綴著數顆五彩明珠,虹光閃爍,如夢如幻。周圍或是薄瓷白玉般的花瓶,或是異香滿室的仙草靈芝,一掃富麗堂皇的俗氣,顯得格外雅致。

  不過這些與室內的奇景比起來,都沒什麼大不了。萬寶閣兩旁各掛了一幅畫,一邊是春日麗景,飛花如雨,落英繽紛;另一邊是涼風習習,明月當空,天河璀璨。

  幽藍的光澤撒滿整個萬寶閣,那兩幅被施過仙法的畫,只要一旦畫軸被打開,畫中景色便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明明是一間寬敞的屋子,然而星光燦爛,花瓣翻卷,在畫中月色照映下,仿佛身在花樹旁,山野中,說不出的清雅動人。

  覃川呆了很久很久,突然邁開步子,緩緩走進去,沒走兩步,一雙膝蓋卻沒來由地發軟,輕輕跪坐在了地上。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發生了錯亂,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回到了大燕皇宮。

  曾幾何時,在夏天的夜晚,她最愛讓阿滿將那副明月圖在床頭展開,畫中涼風習習,將燥熱盡數吹去。她貪涼,往往就這麼抱著枕頭睡去。阿滿總是等她睡熟了,再悄悄合上畫軸,省得這位身體嬌弱的小公主吹一夜涼風,第二天著了風寒。

  冬天大燕會下極大的雪,她便偷偷跑去錦繡宮,將那幅《春日麗景》展開,連火盆子也剩下了,睡得格外香甜。

  只是到如今,那些美好的事情通通都過去了,流水一般地過去,什麼也找不回來。她能做的,也只有呆呆對著舊物,想著舊事,雖然一直活著,卻好像已經死了很多次。

  傅九雲關上門,抱著胳膊站在後面,笑吟吟地說:“小川兒,你看大人將萬寶閣布置的如何?”

  覃川沒有回答,她的全副心神都凝聚在兩幅仙畫上,不知想著什麼飄渺心事,唇角彎彎翹起,笑得竟有些幸福。孤零零的幸福。

  傅九雲蹲在她身邊,摸摸她的腦袋,低聲道:“這兩幅仙畫是大燕國皇宮內珍藏之品,你是大燕人,想來必定喜歡。”

  覃川慢慢轉過頭,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他,仿佛是有許多話想問他,最後又什麼都沒問出來。

  他笑了笑,又問:“喜不喜歡?”

  覃川被動地點頭,吸了吸鼻子,低頭勉強笑道:“很漂亮……小的很喜歡。”

  傅九雲聲音溫柔如水:“喜歡還哭什麼?”

  她扶著地磚想起身:“小的哪有哭!大人您看錯了……”

  “……你看那邊。”傅九雲忽伸手指向前方,覃川抬起頭,身體卻突然被他緊緊抱住,兩片熾熱的唇印了上來。

  她摔了下去,吃驚太過,連抗拒都忘了,瞪圓了眼睛看他。他的臉那麼近,只能見到他漆黑的眼珠在月光下映出淡淡的琉璃色。這雙美麗的眼睛靜靜凝視她,裡面蘊藏了許多她看不懂的深沉心事。貼在一起的唇,是那麼安靜,有很多她知道、他明白,卻說不出口的話,無聲地在唇間交匯。

  喉間發出類似顫抖的呻吟,覃川猛然閉上眼,任由他將自己越抱越緊,幾乎要將她勒碎在懷裡。可是他的吻卻極溫柔,輕輕吮 吸著她的唇瓣,指尖摩挲著臉頰,輕柔卻絕不輕佻,緩慢卻絕不猶豫,一點一滴引誘她、蠶食她。

  覃川從頭到腳泛起一種獨特的酥軟,弱柳般依在他胸前,雙手驚慌得不知該放何處,被抓過來環在他脖子上。她仿佛又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了,耳朵裡只有心髒在急速擂動的聲響,顫抖的唇齒被他誘哄著放開,令他可以深入攻池掠地,在她口中種下火焰,一直燃燒去四肢百骸。

  她幾乎承受不住,要向前軟倒,為他順勢躺了下去,伏趴在他身上。她本能地掙一下,卻被他按住後腦勺,加重這個親吻,舌尖摩挲著她的,無休無止,像是引誘,又像是安撫。

  掌心有烈火般的熱度,順著她纖細的脊背輕撫而下,環住纖細的腰身,另一只手卻悄然解開了她胸前第一根系帶,指尖觸到鎖骨上的肌膚,像是觸摸一片嬌嫩的花瓣。

  覃川只覺得暈眩,她快要透不過氣,原本應當是很痛苦的,偏偏從身體深處感到一種極度的愉悅。無處可依,仿若一縷游絲,纖細纏綿地依著他,一時竟忘了要離開,要閃躲。

  傅九雲呼吸粗重,突然放開她的唇,在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聲音沙啞:“……大人困了,陪我睡覺。”

  覃川還處於癡傻暈眩狀態,下意識地點點頭。他又在她濕潤的唇上啄了一下,緊緊抱了抱,展開大氅將兩人裹住,翻身將她摟在懷裡,把臉埋在她幽香的發間,再也不動了。

  覃川愣了很久很久,仿佛突然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一下子驚慌失措起來,微微一掙,小聲道:“大、大人……您、您睡、睡著了?”

  傅九雲懶洋洋地“嗯”一聲:“大人今天太累了,沒辦法滿足你,改天吧。”

  她滿臉漲得通紅,渾身上下像著了火似的,結結巴巴解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您、您能不能放開我?這樣……我、我睡不著……”

  他轉過來,目光灼灼看著她:“睡不著?小川兒的意思是,今天要給大人獻身?”說罷歎了一口氣,伸個懶腰,扭扭脖子動動胳膊,開始解衣服:“那就來吧,捨命陪川兒。”

  覃川死死捂住自己的領口,使勁扭著躲:“不不!就這樣挺好的!睡吧睡吧!”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把手覆蓋在她發燙的臉頰上,聲音變得溫柔起來:“睡吧,我在這邊呢。”

  覃川一顆脆弱的小心髒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想問他為什麼要吻她,為什麼討厭的時候討厭極了,溫柔的時候卻讓人想落淚……為什麼為什麼?他身上的為什麼有好多,她不知道答案,或許也是不想知道。

  小心握住他的手,他立即抱卷住她的五指,放在自己胸前。他的心髒跳得那麼平穩有力,就這樣靠著他,仿佛這一刻她什麼也不會害怕了。

  過了許久,覃川細聲細氣、小心翼翼地提議:“大人,我、我還是獻身吧?”

  那只手震了一下,傅九雲睜開眼睛,定定看著她。

  幸好有黑暗,他見不到她快燒起來的臉,像是英勇就義一般死死閉上眼,把牙一咬:“我願意獻身!”

  傅九雲卻打了個呵欠,懶懶道:“困死了,改天再說。”

  “改天……改天就沒了!”她膽子突然大了,“讓我獻身吧!”

  他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翻個身繼續睡,特別鄙夷地說:“省省吧,今天大人沒心情,你想獻,大人還不想要。睡覺!不許再說話!”

  “改天真的沒了哦?”她小聲嘀咕。

  他的回應就是使勁捏了捏她的手,疼得她齜牙咧嘴,之後再也沒人說話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9:31

  龍王來了

  第二天覃川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被送回了傅九雲的院落,睡在他床上,他本人又消失了。覃川抱著被子發了老長時間的呆,有些忐忑不安,有些後怕,有些快要解脫的痛快,然而更多的卻是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亂七八糟的心事。

  這樣不好。她把囊包裡的小銅鏡掏出來,對著照了半天,不喜歡鏡子裡那個猶豫愧疚的女孩子,用手捏了好久。

  傅九雲這次消失得非常徹底,再也沒回來過,覃川給青青她們掃桃花的時候,從話裡聽出青青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麼,山主甚至連他每日的早課都免了。翠丫來找她聊天的時候,難免生出幾分感慨,仿佛香取山裡看不到傅九雲,此生了無生趣似的。時間長了,連覃川也被感染,一個人做事的時候少不了要發幾次呆,好像他不在身邊搗鼓些事情,怪沒意思的。

  大半個月眨眼便過去,初三那天,白河龍王來了。本來龍王來了,他們這些負責做准備的外圍雜役就應當被送回外圍,省得打擾貴人們的清淨。不過這次山主大發慈悲,贊他們活做得精美,准許眾雜役留下見識,直到龍王離開再回去。

  覃川前些日子忙壞了,難得龍王來了不要干活,她樂得睡到日上三竿,翠丫打扮得漂漂亮亮來喊人的時候,她還在做美夢,呵呵傻笑。

  “川姐你怎麼能還在睡啊?!”翠丫氣壞了,使勁把她推醒,“百年難見的熱鬧,你居然要睡過去!老天都不會原諒你!”

  覃川痛苦地捂著臉:“讓老天不原諒我好了……讓我睡……”

  翠丫連拖帶拽,硬是把她拉下床,親自燒了水給她洗臉,一面絮叨:“川姐你可不能這樣,雖然山主沒明說咱們雜役是不是一定要到場,但你要是不去,豈不是辜負了山主一番好意?”

  覃川打著呵欠把臉洗干淨,隨便換了件灰布衣裳,把頭發一攏就准備走人,又被翠丫張牙舞爪地逼回去,非要她穿金戴銀,隆重打扮了才行。

  等趕到披香殿的時候,周圍早已聚滿了人,弟子們站在殿前平台上,雜役們便分散在台階下。雖是數百人之眾,居然安靜異常,只聞風聲泠泠。

  翠丫掂高了腳跟使勁抬頭往上看,低聲道:“山主是哪個呀?怎麼看不清?”

  覃川隨意望了一眼:“山主還沒出來,應該是龍王還未到吧。”

  “你怎麼知道山主沒出來?川姐見過?”翠丫很好奇。

  覃川笑了笑:“那上面都是年輕人,山主肯定是個老人家,不然怎麼收這麼多弟子?”

  翠丫半信半疑,依然伸長了脖子往上打量,嘟囔:“九雲大人呢?我怎麼見不到他……”

  覃川只有苦笑。

  沒過一會兒,頭頂風聲忽然變大了,打著旋兒朝上卷,半空中傳來一聲響雷般的吼叫,眨眼間一輛巨大無比的長車便出現在平台上,拉車的獸牛頭馬身虎爪,不知是什麼怪獸,兩人多高,形容極為猙獰。那些雜役們何曾見過這種場面,不由自主地紛紛驚呼。

  緊接著又是數十輛稍小的車落在平台之上,弟子們一一退後,恭敬地彎腰行禮。披香殿內傳來爽朗的笑聲,殿門大開,山主穿著九鴉金絲長衫,須發如銀,一把胡須幾乎垂在腰上,一看便知絕非俗世中人,仙風道骨的。

  他一直迎上去,那第一輛長車中也傳來同樣的笑聲,白河龍王施施然而下,攜住了山主的手。

  翠丫在下面激動得渾身發抖,死死捏著覃川的手,直叫:“看啊看啊!山主!龍王!啊!今天讓我死也瞑目了!”

  白河龍王年輕些,約有五旬的模樣,生得極為富態,好大一只肚子,走起路來,猶如水波在裡面蕩漾。後面那些車裡跳下的,便都是他收集的俊美少年男女了。與山主收弟子不同,這些少年的身份卻是優伶,專司歌舞吹奏,供人作樂的。

  那十一二歲的站在一起,十四五歲的又站在另一處,十八九歲的則又是另外一撥。有的是男女分開,有的又是男女混雜,個個面如皎月,比香取山的弟子們多了一份嫵媚柔順。

  山主攜著龍王去到披香殿內敘舊,其余人都等在外面。有些好奇的弟子試圖親近龍王的人,奈何對方受訓極嚴,所有人一律垂著腦袋,悶葫蘆似的一聲不吭,教他們好生失望。

  雜役們在台階下,看得不真切,個個急得要命,好容易等山主和龍王敘完久,帶著眾弟子與優伶們浩浩蕩蕩前往北首通明殿,那裡早已准備好筵席,只等佳客到來。

  半空中湧現金花萬朵,金粉亂飛,下雨般紛紛落落,正是山主用了仙法作為歡迎佳客的禮節。眼看浩浩蕩蕩一行人下來了,雜役們亂作一團,有的回避,有的躲在暗處偷看,有的悄悄尾隨。

  覃川被翠丫拽著追上去,匆忙中卻突然見到了久違的傅九雲。他今日穿著一身玉白色長衫,束了青木冠,俊得天怒人怨,此刻不慌不忙隨著人群往前走,一面低頭含笑與幾個小女弟子說話,神色溫柔裡還帶著輕佻,一看那模樣就知道心底肯定沒想什麼好事。

  覃川不知怎麼的,心裡猛然來了一股怒氣,像是被人騙了或者耍了一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惡狠狠地把腦袋別過去不看了。

  真是亂七八糟,她好好的生什麼氣?覃川抓抓頭發,煩躁地皺著眉頭,冷不防旁邊有幾個要看熱鬧的男雜役一推,踉蹌幾下,差點摔倒。翠丫比她倒霉,直接跌了個狗啃泥,疼得直哎喲,半天爬不起來。

  她趕緊去扶,卻不想頭頂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姑娘,還好麼?”

  兩人抬頭,卻見一個男優伶含笑站在一旁,一雙長挑鳳眼,梨花般清俊。覃川見他頭頂生著狐耳,身後長尾不藏,竟是個狐狸精,不由暗暗吃驚。雖說人妖混雜早已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妖精給龍王做優伶的,委實少見。

  翠丫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半天說不出來話,只是癡癡呆呆地看著他。那人微微一笑,彎腰伸手,聲音溫和:“扶著我吧。”

  也不等她說話,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拽了起來。

  “姑娘是山主的弟子?”那人竟視覃川如無物,徑自和翠丫攀談起來。

  “我……我只是外圍雜役……”翠丫結結巴巴,連連擺手。

  那人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溫柔:“我也只是個優伶。我叫狐十九,姑娘芳名?”

  翠丫那孩子大約從頭到腳都酥了,腳步輕浮,像是走在雲上,看得覃川暗暗搖頭。

  胳膊突然被人扶了一把,左紫辰在身後低聲道:“小心些,別走那麼近。”覃川吃了一驚,回頭看著他,低低喚一聲:“紫辰大人……”

  他今日精神不錯,前段時間的憔悴一洗而空,面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來,輕聲道:“眼睛腫了,沒睡好麼?”

  她尷尬地揉揉:“是太興奮了……小的從未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

  左紫辰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不等覃川露出驚訝的神情,他自己先奇怪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喃喃道:“奇怪……我只是覺得應當這樣做……抱歉。”

  覃川匆匆一笑,什麼也沒說。

  左紫辰沉默片刻,突然問:“覃川,你原本不是這模樣的吧?”

  她驚得心髒幾乎都停了,駭然張大嘴看著他。他神色平靜,語氣也淺淡:“又是我覺得應當是這樣的事。我覺得見過你,可你並不是你。覃川,我只是記不清,卻不是傻子。你瞞了我什麼?”

  她猛然把嘴合上,眨了眨眼睛,別過腦袋,聲音冷下來:“紫辰大人說的話,我聽不懂。”

  左紫辰並不在意,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緊緊攥住,迫使她停下腳步。

  他眉頭微微蹙起,帶了一絲猶豫,一絲哀傷,低聲道:“我覺得,你是個會讓我傷心的人。”

  四周的喧囂仿佛突然消失了,覃川什麼也聽不見,她的喉頭被什麼東西哽住,隔了半天,才勉強說:“您多想了……我什麼也不知道。”

  他握著她的手腕,起先握得好緊,慢慢地,卻放松了力道,一寸一寸滑下去。最後,他笑了:“我一定會想起來的,覃川,你等著。在我想起來之前,我不放你離開香取山。”

  她的心髒瘋狂跳動,幾乎要承受不住了,突然轉身便走,大聲道:“我只是個雜役!”

  沒有人回答她,翠丫和狐十九不知去了哪裡,到處都是人影,到處不見他們。覃川勉強壓抑住心慌意亂,漫無目的地在人群中搜索他二人的身影。

  忽然又瞥見了傅九雲,他拉著一個女弟子的手,笑吟吟地說話,眼睛卻看著她。見她望過來,他眨了眨左眼,臉上是在笑,可她分明感到他很不開心,非常不開心。

  見鬼了,手裡抓著別的女弟子不放的人是誰?他又憑什麼不開心?!覃川腦子裡一團亂,覺得自己像個無敵大傻瓜,實在不想處理這亂麻似的感情,裝作沒注意,躲到人群後面去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6:59:47

  山主斗富

  到了通明殿,山主和龍王他們在殿內高台上擺筵,觥籌交錯,笑語盈然。山主這次慈悲發大了,居然准許八十名雜役入殿同歡,坐在角落處,每人發些酒食白飯,只要不吵鬧喧嘩,誰也不准趕他們走。

  這當然是難得的好事,不過……

  覃川死死盯著自己手腕上那只修長的手,它顯然沒有半分要離開的意思。手的主人眾目睽睽之下,安然坐在自己身邊,雙目緊閉,面不改色。

  “紫辰大人,”她皮笑肉不笑地小聲提醒,“山主弟子們的座位在高台上。”

  左紫辰倒了一杯茶,淡道:“我想坐在這裡。”

  覃川暗暗咬牙,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晃了晃:“您要坐這裡,小的豈敢過問?可是這只手……”

  “我想放著。”回答得又禮貌又大方。

  她沒轍了,只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端著飯一頓猛吃,差點噎死。雜役和弟子們指指點點,對她招惹了傅九雲之後又荼毒左紫辰感到無上憤慨。隔著遠了,看不清傅九雲的神情,他身邊總是圍著許多女人的,說說笑笑,看也沒朝這邊看一眼。

  正巧白河龍王大約是喝高了,在高台上大笑著吩咐自己的優伶們奏樂獻舞,大有喧賓奪主之意。

  立即就有十幾個楊柳般的少女捧著各類絲竹樂器端坐台前,短笛一響,通明殿內仿佛泛起漫天溫柔波浪,水光蕩漾。縱然知道那是幻覺,覃川還是為之精神一振。

  白河龍王這些享樂的手段果然高明,人人都知道此刻身在通明殿,但那諸般柔美絲竹之聲奏起,竟讓人有身處透亮水底的感覺,甚至伸手就可以捉住在珊瑚中游曳嬉戲的五彩小魚。一雙雙年約十三四的俊俏少年男女,男著紅衣,女著綠裙,手腕上系著銀鈴,隨樂聲翩翩起舞,輕盈翩躚,猶如穿花蝴蝶。

  不停有透明的泡沫從他們袖中湧出,看著真像是在水底跳舞一般。除了山主之外,其他弟子都有些兩眼發直,就連傅九雲都看得津津有味。他腳下已經放了十幾只空了的酒壺,面前的菜吃得極少,倒是旁邊的女弟子不停用筷子夾了東西遞進他口中,看一會兒,說一會兒,笑一會兒。

  覃川不知怎麼的,就是不想往他那邊看,埋頭使勁吃飯,塞了滿嘴肉,噎得痛苦死了。左紫辰終於看不下去,給她盛了一碗湯,死死拽著不放的手也到底是放開了。

  “總覺得如果不抓住,你隨時會跑掉。”他自嘲地說了一句。

  覃川什麼也不想說,端著湯又是一頓猛喝,結果嗆到了,咳得差點斷氣。

  他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手掌觸到她纖細的脊背,腦海裡如閃電般乍現許多陌生片段,他猛然僵住,皺眉仔細回想,想要捕捉什麼。

  覃川一無所覺,迎面有個人影一閃,卻是方才消失不見的狐十九。他春風滿面地上了高台,與優伶們坐在一處,頭上的狐耳與身後狐尾都已經消失,看上去與常人沒有半點分別。她心裡隱隱有些不安,轉頭四處張望,卻怎麼也找不到翠丫。

  她一下站了起來,拔腳便要走,左紫辰回神,急忙挽住,低聲道:“去哪裡?”

  覃川勉強一笑:“吃多了,想出去走走……”

  “我也去。”他不由分說也跟著起身。

  覃川快要抓狂了,臉漲得通紅,大叫:“我要去解手呀!大人也要跟著一起去嗎?!”

  剛好這會兒一曲跳完,殿裡有個安靜的空隙,她這一聲吼,簡直石破天驚,人人都朝這裡翻白眼。覃川臉皮縱然比城牆還厚,眼下也窘得恨不得鑽進地縫裡,惡狠狠瞪他一眼,甩手走了。

  香取山的人都集中在通明殿內,外面一派寂靜,只有微風拂過青草的颯颯聲。覃川走了幾步,回頭見沒人追上,這才撕下一截白紙,裁成兩半滴血其上,白紙瞬間化作兩只通體雪白的老鼠,在地上到處打滾,吱吱亂叫。

  “去找翠丫。”她低低吩咐了一句,轉身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等待。

  不到片刻,兩只老鼠咬著一截青絲回來了,嘰嘰哇哇又是一陣亂叫,就地一滾,變成兩片白紙,隨風化了。

  覃川捏住那幾綹長發,放在鼻前輕輕一嗅,上面除了桂花油,還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媚香,眉頭不由緊緊皺了起來,起身撣撣灰,朝正南方向走去。

  翠丫這孩子正睡在一塊大石上,太陽曬得暖洋洋,她不知做到什麼美夢,笑得滿面暈紅。

  覃川坐在旁邊,拍了拍她,她隔了半天才醒過來,揉著眼睛茫然四顧,喃喃道:“咦?川姐?我、我怎麼睡在這裡了?”

  覃川微微一笑:“我還要問你呢?才一會兒功夫怎麼就沒影子了。那個狐十九對你做了什麼?”

  翠丫撓頭想了半天,疑惑道:“也沒什麼呀……他就問了我的名字,然後說第一次來香取山,想看看別的風景,我就帶他往遠了走幾步稍微看看。然後……然後我好像就困了,什麼也不知道了。”

  覃川停了一會兒,猶豫了半晌,又問:“那……那你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翠丫懵懂不知,動動胳膊扭扭脖子:“沒有,哪兒都很好,就是好像沒睡醒,還有些困倦。”

  覃川沉吟片刻,突然起身笑道:“沒事就好,走吧,通明殿的筵席都開始了,你不是一直吵著要看歌舞嗎?”

  她心底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得跟在興奮的翠丫身後回到通明殿。左紫辰大約是剛才被她一吼,也覺得沒了臉面,回到高台上和弟子們坐在一處。她終於松了一口氣。

  筵席完畢,被龍王歌舞打壓得有些抬不起頭的山主終於找到了抬頭的機會,客氣淡然地邀請龍王去萬寶閣一坐,龍王果然答應得極爽快,兩位仙人老人家攜著手,各有心事卻又笑瞇瞇地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往萬寶閣出發。

  萬寶閣今日裝扮得卻與那天傅九雲來帶她看的截然不同,一股黃金白銀的貴重氣息撲面而來,原本放著紅珊瑚的大格子裡換成了三尺來長的黃金馬,兩只眼睛是紅寶石點綴而成,縱然精致珍貴,反倒透出一種俗氣來。

  其他格子裡的東西也全換了,不是寶石就是明珠,甚至還有一棵通體透明的水晶樹。牆上兩幅仙畫變成了上古畫聖平甲子的絕筆美人圖。這樣一換裝,萬寶閣馬上就從雅致清麗跌了無數個檔次,變成了世俗富貴人家的藏寶室。

  龍王卻看得兩眼放光,不停下意識地拍著他的大肚子,隔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老兄,你這些也算寶貝?幾十年不見,你們香取山只怕也是山窮水盡了吧?”

  山主的臉色立即變了:“莫非龍兄有什麼本座沒見過的稀世珍寶?不妨拿出來,大家也開開眼界。”

  白河龍王微笑不語,從袖子裡掏出一把折扇來,剛一打開,珠光寶氣的萬寶閣頓時變暗了。他將那扇子微微一扇,登時有無數片半透明閃閃發光的花瓣自虛空中飄搖而下,香風陣陣,熏得人幾乎要醉倒。

  “已經被滅的大燕國,曾以精工巧匠聞名。大燕有個鬼才,名為公子齊。此人不單精通樂律,做出東風桃花這等絕世名曲,還是個畫中聖手,在畫中施了聞所未聞的仙法。他畫什麼,只要將畫軸展開,見到畫的人都有身臨其境的幻覺。老兄,你見我這扇子如何?就是把你這滿屋子的珠寶都賣出去,只怕也買不起我這扇子的一根扇骨吧?”

  白河龍王得意洋洋地又揮了幾下扇子,把花瓣扇得到處亂飛,這才珍惜異常地合上,妥帖收回袖中。

  山主哈哈一笑,回頭吩咐:“九雲,讓龍王大人好好開一次眼界。”

  傅九雲恭敬地說個是,在牆上按了一下,那數十個巨大的萬寶櫥立即縮進牆裡,翻了個個兒,霎時間明月當空,涼風習習,落英如雪。

  兩幅美人圖赫然換成了春日麗景與明月圖。縱然溫順如那些優伶們,也禁不住嘩然出聲,雜役們更是看得如癡如醉,很多人試圖去撈那些花瓣,怎麼也不相信那只是幻覺。


  萬寶閣上煥然一新,正是那晚覃川見到的模樣,哪裡還有方才的半點俗氣?


  山主笑得特別謙虛,看看龍王陡然變色的臉,慢悠悠地問:“龍兄,你覺得本座的兩幅圖比你的扇子如何?”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00:05

  龍王的私心

  龍王來的第一天,險些不歡而散。山主仗著東道主的優勢,把龍王氣半死。當然,他是為了被比下去而生氣,還是因為嫉妒而生氣,就不得而知了。

  雖然覃川覺得這種斗富很無聊,但人家一個是山主一個是龍王,人家就是有錢燒得慌,誰也管不著。

  當晚筵席草草而散,龍王臉色詭異地先行告退,雜役們自告奮勇留下收拾殘羹碗筷,這是對山主大慈悲的回報。收拾了一半,翠丫說頭暈,先離開了。下午從萬寶閣出來,她的臉色就一直不好,白得十分異常,能撐到現在已是十分難得。

  覃川默然看著她搖搖晃晃離開通明殿,走到門口的時候,狐十九追上去和她說了兩句話,翠丫明顯很開心,被他疼愛地拍了拍腦袋,笑得像個吃了糖的孩子。

  因見兩人肩並肩走遠了,覃川再也顧不得手裡的活,放下碗筷便要悄悄追上去,冷不防一整天沒理她的傅九雲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小川兒。”

  那語調,要多曖昧就多曖昧,惹得殿內眾人紛紛注目。

  她下意識地感到頭皮發麻,又不敢不去面對,只好轉身行禮:“……九雲大人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笑吟吟地走過來,隨意往不遠處左紫辰那裡瞄了一眼,忽然抬手將她耳邊一朵珠花摘下,放在鼻前輕輕一嗅,柔聲道:“該做的都做了,還叫大人這麼見外?”

  “嘩——”此言果然引起軒然□,人人目光如刀如劍,一齊戳向這裡。覃川臉色鐵青,背後的肌肉好像一塊塊都僵住了,隔了半天才干笑道:“大人說笑了,您對小的有大恩情,小的永生難忘,早已下定決心奉您為再生父母,一輩子孝敬您的。”

  四兩撥千斤,給他撥回去。

  傅九雲渾不在意,神色溫柔地摩挲她的臉頰,輕道:“今晚大人有點事,不回去了。你獨守空房,別做什麼壞事。”

  果然還是不回去,要做壞事的人分明是他。她差點要把“你要去哪裡”這句話問出口,不過到底還是忍住了。有什麼好問的?他身後等著好幾個女弟子,嘻嘻哈哈地在說笑,春風滿面容光煥發,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他到底要去做什麼。

  反正他素來都是風流的人,對一個女人溫柔是理所當然,對許多個女人同樣溫柔,更是無比正常。

  覃川暗暗歎了一口氣,退一步,客客氣氣地說:“不敢不敢,小的會做好腰花湯,等您老回來好好補補。”

  傅九雲似笑非笑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領著一眾鶯鶯燕燕與她擦身而過,有一聲仿佛歎息的呢喃飄進她耳朵裡:“傻丫頭……”可那是對她說的,還是對身邊那些天真女弟子說的,她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

  愣了半天,正要走,不想胳膊被人大力捉住,她疼得一個哆嗦,差點叫出來。

  不過有人比她更早一步開口:“不要和他糾纏!”那聲音赫然是左紫辰。很顯然,現在輪到他不開心,很不開心。

  覃川煩悶地抓抓頭發,本來她就比亂麻還亂了,此人還要橫插一腳。她用力把胳膊抽出來,摩挲著被他捏疼的地方,低聲道:“小的是服侍九雲大人的貼身雜役,紫辰大人的話好生奇怪,小的不明白。”

  左紫辰皺眉半晌,才道:“九雲他……”猶豫了一下,後面的話沒說出來。

  覃川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別過腦袋,淡淡提醒他:“玄珠大人還被軟禁在太微樓,您不去看看她麼?”

  這名字果然是讓他冷下了臉,半天都不說話。在覃川以為他生氣的時候,他卻忽然輕道:“或許我該去看,不過卻又覺得似乎不該去。”說完他笑了笑,邁步走遠,最後一句幾乎微不可聞:“等我全部想起來的那天……覃川,那時的我們會怎麼樣呢?”

  覃川怔怔站了好久,如果真有那天,她又能怎麼辦?

  她自己也不知道。

  **

  夜過三更,香取山喧囂俱停,狂歡了的一天的人們都已陷入夢鄉。

  翠丫的屋內依舊燈火通明,她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窗紙上,隨著燭火晃動,竟有些詭異。覃川無聲無息地靠過去,就著窗戶上的縫隙朝裡面張望,卻見她神情呆滯地坐在床頭,對面卻盤著一只通體半透明的狐狸,朝她搖頭晃尾,動作極古怪。

  這是狐魘術,翠丫被魘住後,無論做什麼都不自知。覃川退了一步,取出白紙吹一口氣,白紙瞬間化作一張青銅面具,正要戴上,忽聽屋內一陣響動,窗戶“吱呀”一聲被打開了。翠丫身上只穿了件松垮的小衣,懷裡抱著那只狐狸,一只腳剛跨出窗台,不知要去哪裡。

  覃川出手如電,一把抓住她的襟口,猛力一推,翠丫像是被一陣風吹起來似的,輕飄飄飛回床鋪,被子落在身上,她半點也沒有要醒的意思。

  那狐狸見勢不妙,正要遁逃,冷不防身後陰風乍起,身體被一排密密麻麻的利齒咬住,動彈不得。

  覃川靜靜合上窗戶,轉身便走,那只被白紙幻化出的猛虎柔順地跟在她身後,倒是它嘴裡咬住的狐十九突然開口了:“尊駕是誰?何必多管閒事!”

  她沒有說話,一路分花拂柳,來到一處隱蔽所在,這才緩緩轉身。狐十九見她面上戴著的青銅面具十分可怕,面具後目光灼灼,偏偏此人又不言不語,當真令人心底發毛。他又問了一句:“你、你要做什麼?”聲音微微顫抖,顯然是有些害怕了。

  覃川壓著嗓子,低聲道:“應該是我問你做什麼才對。”

  狐十九猶豫半晌,顯見自己如果不說,此人絕對不會放過自己,只好坦白:“這姑娘是陽時出生的清淨之體,我不過借她吸收些日月精華,並不會害她性命。”

  覃川不由冷笑:“你身為龍王的優伶,居然在香取山隨意傷人,真是好大的膽子!”

  狐十九居然也冷笑起來:“尊駕居然為香取山主賣命,可笑可笑!死到臨頭猶不自知!我見尊駕身手不錯,好心提醒你一句,速速離開方是上策!他日香取山易主,如你這般有修為的弟子,難免要成為龍王腹內美餐。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覃川心中一動,來了點興趣:“什麼意思?”

  他死死咬住舌頭,無論怎麼問也不說。覃川示意那只猛虎再咬緊一些,只聽得他周身骨骼“辟啪”作響,馬上就要碎開了,狐十九實在熬不過去,只得顫聲道:“樹大招風……香取山主如今已年邁,還囤積那麼多寶物,誰……誰不覬覦?何況他也並非善仙,廣招門徒也不是為了渡人得道,只是豢養一群為他看守寶物的狗而已……天道如此,仙人亦是為財為勢你爭我奪,更遑論我等小妖凡人?”

  覃川若有所思,本來還想再問,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笑聲,依稀是兩個年輕弟子找來這個隱蔽的地方打算享受一下野 合的滋味。狐十九眼珠一轉,張口就開始大叫:“救命……”

  不等他叫完,猛虎一口咬碎他的兩只前腿骨,此時他並非肉身,而是精魄所化,雙臂被咬碎的痛楚可想而知,還未來得及痛吼出聲,覃川早已收了靈獸,飄然而去。那兩個年輕弟子聞聲尋找過來的時候,地上除了點點快要消失的綠色螢光,別無他物。

  **

  回到傅九雲的院落裡時,突然發現臥室裡亮著燈,本該出去風流快活的傅九雲此刻正依窗而坐,對月獨酌。覃川原本悠閒的腳步一下變沉重了,好似被雷劈了似的傻傻看著他,難得瞠目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傅九雲倒了一杯酒,對她不懷好意地微微一笑:“小川兒,腰花湯在哪裡?”

  覃川呆了半天,猛然回神,“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大叫:“小的偷懶了!因今日吃得太多,想出去走走消消食,沒想到大人回來得那麼快!腰花湯……那個,小的還沒做。馬上就去做!”

  他“唔”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三更半夜,不要到處亂跑。山上偏僻處還是有許多毒蛇猛獸,萬一被吃了,大人豈不是傷心之極?”

  她心頭一陣猛跳,假裝不懂他的意思,抬頭小聲問:“大人,您今天回來的好早哦?是身體不舒服嗎?小的馬上為您做腰花湯……”

  “你過來。”傅九雲好像沒聽見,笑吟吟地朝她招手。

  覃川磨蹭了半天,一點一點膝行到窗下,冷不防他兩只手抄在腋下,將她整個人一把抱了起來,放在窗欞上。她全身都僵硬了,汗毛一根根倒豎,偏偏動也不敢動,顫聲道:“大人……那個腰花湯……”

  “大人覺得你比腰花湯有用。”傅九雲摟著她的腰,下巴放在她肩上,按著她的腰腹處,讓她後背緊緊貼著自己的胸口,“怎麼今天膽子變小了,不敢說獻身了?”

  覃川干笑著指向半空細眉似的月牙兒:“那個……今天沒有花前月下,沒氣氛……呵呵,沒氣氛……”

  傅九雲在她耳朵上輕輕吹一口氣,覃川怕癢,偏偏躲又躲不開,咬牙硬生生忍著,只覺那麻癢似乎是要鑽進心底,滋味並不難受,只覺陌生,沒來由地想要抗拒。

  “是麼?大人覺得你的氣氛都跑去紫辰那裡了。死丫頭,有了大人一個不夠,還要招惹紫辰麼?”

  他說得煞有其事,酸味十足。

  覃川小小扭動幾下,見他是不會放手了,只好長歎一聲:“實不瞞大人……小的對紫辰大人一見傾心,再見難忘。奈何小的與紫辰大人猶如雲泥之別,不敢奢望高攀,只要每日能見到他,小的心裡就滿足了……”

  傅九雲低低笑了兩聲,捏住她一綹長發摩挲,慢悠悠問她:“想來左紫辰與你的豆豆哥長得很像吧?”

  覃川都快忘記豆豆哥是什麼人了,被他一提才想起,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是啊是啊!小的一見紫辰大人,腦子裡便是空白一片……”

  傅九雲沉默片刻,終於緩緩將她放開。覃川泥鰍似的跳下去,離他足有一丈遠,這才敢回頭,賠笑道:“很晚了,大人早點歇息吧?小的給您去燒水……”

  他沒回答,彎腰趴在窗台上,面無表情定定看著她,眼底的淚痣令他此刻看上去憂郁而冷漠。覃川不敢動,不知為什麼,也不敢與他對視,狼狽地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得入神。

  不知過了多久,傅九雲才低低開口:“你去睡吧,不用做別的。”

  覃川忽然間心慌意亂,匆忙答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他忽然又輕聲道:“小川兒,說謊也要理直氣壯,別總是孤零零的模樣。我和左紫辰不同,我有眼睛,我什麼都記得。”

  她吃驚地回望,傅九雲卻合上了窗戶。

  覃川怔怔站了好久,一時想沖進去抓住他大聲詢問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時又想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發傻充愣回去睡覺。她微微動了一下,咬咬牙,還是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的模樣,進屋鋪床睡覺。

  時隔那麼多天,傅九雲終於還是回來了,可惜今晚氣氛糟糕透頂,他背對著她躺在床上,被子蓋到肩頭,動也不動。他不動,覃川更不會動,小心翼翼鋪好床,縮在床板的小角上,也拿背對著他,咬死嘴唇半個字也不說,好像和他較勁似的。

  朦朦朧朧睡到一半,感覺有人在輕輕摸她的頭發,溫柔而且充滿了愛憐,像是一個夢——她也只能當做夢。

  有人在頭頂輕聲問她:“左紫辰真有那麼好?”

  她實在不願想起這個名字,索性把腦袋縮進被子裡,裝作睡著的模樣哼兩聲。腦海裡浮現出許多場景,紛亂不可捉摸,最後不知怎麼的就這樣睡著了,夢見那年她偷偷出宮玩,左紫辰一路默默相陪,對她特意換上的新衣視若不見。她惱得不行,故意多走了好多路,結果新鞋子把腳磨破了,只好坐在路邊發呆。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天要暗下來了,再不回宮只怕兩人都會被罵死。可他又不敢與她肢體接觸,她是帝姬,身份尊貴,他高攀不起。

  後來還是她看不下去,發脾氣問他:你不是在修仙麼?連個簡單的通靈術都不會?

  他恍然大悟,喚出地靈編了一只籐轎,伸手去扶她,仿佛她整個人都是烙鐵,燙得他微微顫抖。好容易將她放進轎子裡,他低聲道:帝姬,微臣得罪了。

  她神色冷淡別過腦袋,聲音也冷冷的:什麼微臣,你算什麼臣了!

  他只好改口:屬下……

  她繼續生氣:什麼屬下!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天邊晚霞妖艷濃厚,抹了兩人一身的紅暈,他才背對著她,聲音很輕:你今天很美,我很喜歡。

  ……

  ……

  覃川在夢中翻了個身,眼淚滾在一只溫熱的掌心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00:21

  離開(一)

  俗話說,姜還是老的辣,雖然前一天龍王和山主鬧得不大愉快,不過隔天兩人就和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又開始在筵席上互相吹捧,說得天花亂墜。

  覃川今天又吃多了,撐在案上聽著他們的場面話,睡意一陣陣滾上來。怎麼看那個白河龍王都是白白嫩嫩憨厚善良的胖大叔一只,當真人不可貌相,他心裡那些小九九,山主又了解多少?

  她打了好大一個呵欠,旁邊的翠丫拉拉她的袖子,低聲道:“川姐別這樣,叫別人看見了多不好啊?”

  覃川扭頭笑瞇瞇地看著她紅潤的臉頰,看樣子狐十九果然吃了教訓,沒敢回去再找她,翠丫又恢復了往日的生龍活虎。她說:“你今天非拉我坐在前面,有什麼好東西要我看?”

  今天她本是不打算來的,奈何翠丫死活不依,不但要把她拽出來,還非要占個前排的位子,只說要她陪著看好東西。天知道小姑娘藏著什麼秘密心思。

  翠丫臉上一紅,絞著手指低頭道:“也、也沒什麼啦。昨天十九和我說了,今天他要跳劍舞,是領舞的那個呢!所以我想靠近點看……”

  “……你喜歡他?”不是吧,才認識多久就喜歡上了?

  翠丫愣了一下:“倒也談不上喜歡,不過他長得好看嘛……我捨不得拒絕。”

  覃川突然慶幸這孩子不是個男人,否則以其花心風流的程度,只怕傅九雲拍馬也追不上。她下意識地朝高台上望去,優伶們都柔順地坐在龍王下首,狐十九臉色發白,勉強與別人說笑,兩只胳膊卻用白布包了個結實,不要說領舞,動一下都有困難。

  她幸災樂禍地笑道:“翠丫,你的十九今天不能領舞了呢。”

  翠丫急忙抬頭張望,小臉頓時垮了:“啊!怎麼會這樣?!等下我去問問他!難道是受傷了?”

  只怕你去找他,人家也不敢見……覃川心虛地喝了一口茶。

  通明殿內正是熱鬧的時候,忽聽殿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三四名面容俊俏的男優伶每人手捧著一只托盤,畢恭畢敬地跨進來,跪在地上朗聲道:“參見龍王大人!參見山主大人!這是龍王大人專程帶來的美酒佳釀,取了白河水底的香草加上各類珍稀藥材,糅合蜂蜜釀制而成的‘相逢恨晚’。請諸位大人品嘗。”

  山主摸著胡子呵呵笑:“龍兄太客氣了!竟還帶了美酒前來助興。”

  龍王得意洋洋拍著肚皮:“老兄你可別小看這相逢恨晚,上回白狐王出價二十顆龍眼大的明珠,想求我一壇相逢恨晚,我可都沒答應!這次我帶了四壇,除去你我二人,也給你手下得意弟子們嘗個鮮吧。”

  山主果然頗為心動,急忙吩咐弟子們將托盤上四只不大的酒壇呈上來,封口一揭,那濃而不艷,幽而不散的酒香頓時飄滿整個通明殿,連覃川也忍不住多吸兩口氣,暗贊:好香!

  青青最為乖巧,先倒了兩杯酒,跪著送到兩人案邊,柔聲道:“師父,有美酒怎能沒有歌舞?小徒近日排演了東風桃花曲,願為佳客獻上一舞。”

  山主微笑頷首,瞥了龍王一眼。這兩天成日看優伶們的歌舞,搞得好像他偌大個香取山家裡沒人才似的,青青請命,趁機打壓一下龍王的威風,自然求之不得。

  倒是龍王有些驚奇:“哦?東風桃花曲?自大燕國被滅之後,此曲已成絕響。今天我可真要好好欣賞一番!”

  青青笑得猶如春花綻放,急忙拍手喚來眾弟子們上台准備。這邊龍王正在吩咐優伶們給座位靠前的山主大弟子們倒酒,傅九雲饒有趣味地端起面前的白石杯。那名叫相逢恨晚的酒性質相當奇特,滿出杯緣一寸,居然絲毫不墜,酒色碧如翡翠,靠近只覺香氣幽遠;離遠些,那香反而變得醇厚醉人,果然是萬金難買的好酒。

  他起身溫言道:“弟子大膽,想請一個人同飲此酒,請師父成全。”

  山主今天心情好,頷首答應了,傅九雲這便慢悠悠走到台前,朝下面張望。覃川正在喝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惡寒,縮著肩膀不敢抬頭,冷不防傅九雲大聲喚她:“小川兒,你上來。”

  霎時間,殿內所有人包括山主的目光都落在她腦袋上,覃川手裡的茶杯一抖,“嘩”一下倒了,打濕翠丫半條裙子。不過翠丫現在已經傻了,沒半點反應,張大了嘴,顯見著是下巴要脫臼的趨勢。

  通明殿裡突然變得很安靜,大家都看著這個其貌不揚的小雜役,她神色平靜地放正茶杯,神色平靜地起身撣撣裙子,再神色平靜地走上高台,坐在傅九雲身邊。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有半點諸如羞澀、不安、害怕之類的情緒,果然是有些不簡單。

  “在下面吃過飯了吧?”傅九雲臉皮之厚不輸給她,旁若無人地替她把腮邊亂發理順,明擺著告訴別人:我們倆之間就是有□,怎麼著吧?

  眾目睽睽之下,覃川索性破罐子破摔,當仁不讓地抓了個果子吃,一面膽大包天地皺眉評價:“也就一般般。”

  眼看場子就要僵在這裡了,青青趕緊又拍了拍手,女弟子們立即會意,捧著樂器繞台坐成一圈。青青領著一眾跳舞的女弟子飄然上台,婉約地向山主龍王二人行禮。樂聲正要奏響,山主忽然想起什麼,急忙揮手,轉身問臉色冷淡的左紫辰:“玄珠如今在太微樓可有一月?”

  左紫辰欠身答道:“回師父:還有五六日。”

  山主有些感慨:“今日難得有龍王送來好酒,她貴為金枝玉葉,又豈能虧待了她?這便讓她出來拜見龍王吧。”

  左紫辰面無表情,說了聲是,起身走了出去,衣角擦過覃川的腳背,他沒有回頭。覃川嘴裡的果子再也吞不下去,放在嘴裡嚼了又嚼,味同嚼蠟。

  沒過一會兒,左紫辰便領著玄珠回來了。她在太微樓的一個月顯然過得不大好,憔悴得厲害,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不過這些都比不上她面上那種幽怨傷心的神情,她兩眼只盯著左紫辰的後背,像是馬上就要哭了。

  山主微微皺眉,咳了一聲:“玄珠,上來拜見白河龍王。”

  玄珠勉強收拾了糟糕的情緒,急急上台,忽見覃川靜靜看著自己,她不由放慢了腳步,兩人的視線在半空膠著徘徊,誰也不撤退,直到她跪在山主台前,叩首於地,低聲道:“不肖弟子玄珠拜見師父,拜見龍王大人。”

  這個素來高傲的女子,寄人籬下到今日,也不得不低頭了。不想看她低頭的模樣,覃川別過腦袋。手掌忽然一暖,被人緊緊握住,卻是傅九雲。他沒有看她,只是攥著她的手,低頭去喝那杯相逢恨。喝了一半,卻遞給她,低聲道:“要喝麼?”

  覃川勉強笑著接過來,想像平常說句玩笑話,不知為何又說不出來,只好東拉西扯:“這酒的名字蠻好聽的,相逢恨晚,不愧是仙家的東西,名字都那麼有意境。”

  傅九雲托著下巴轉頭對她笑:“既然相逢,就沒有恨晚一說。只要是我喜歡的,無論怎樣都會成為我的。”

  她原本已經把酒杯靠在唇上,聽他這樣話裡有話,再也喝不下去了,好像喝了就等於贊同他的話似的。放下杯子,她干笑兩聲:“九雲大人果然是……那什麼,英雄氣概……”

  他沒說話,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錯開五指,摩挲她指間嬌嫩的肌膚。

  長笛聲起,東風桃花曲終於開場,長袖如流雲,纖腰似雪舞,數不盡的風流繁華,連山主看得都有些發愣。

  可是覃川沒心情看,她正小心翼翼努力著要把手從某人手裡奪回來。拔啊拔,一根手指出來了、兩根手指出來了……眼看半只手即將脫離魔掌,他忽然又全部抓回去。他食指和中指上有厚厚的老繭,在她掌心繞圈摩挲,又麻又癢。

  覃川癢得幾乎笑出來,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大人啊……您看青青姑娘的舞,跳得真好。”

  傅九雲笑了笑,低聲道:“我見過最好的,所以次一等的,都入不了我眼。”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美好回憶,他笑得極溫柔,連聲音也變得溫柔:“川兒,我是個自私且自大的男人,我只要最好的。她願意,我這一生都不會離開她;她不願意……不願意也會是我的——你懂嗎?”

  她的喉嚨仿佛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連左紫辰也未曾說過的話,居然是他說出來了。心底有浪潮瘋狂地洶湧而上,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她只能咬著牙,定定望著前方某一點,讓垮堤的情緒不至於摧毀表面的平靜。

  世間人情冷暖,變幻莫測,一生是很長的時間,怎能那麼輕易說出口?可是他的語氣、表情、手心的溫暖都告訴她:這絕不是假話。像是已經堆積在心底有很多年了,明明很寶貴,如今偏偏裝作毫不在意晾出來,被傷害被拒絕也全然不懼。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沙啞:“……我不懂。”

  他微微一笑,並不在意:“總會懂的,因我不會放手。”

  她猛然眨了眨眼睛,眼淚快要掉出來了。青青在台上跳了什麼,龍王說了什麼,甚至玄珠朝她這裡看了多少次,她都無法注意。傅九雲的手掌撫在她臉頰上,像是在呵護一朵柔弱的花,他帶著酒香的唇靜靜靠上來,在她冰冷的臉上吻了一下。

  “大燕國的帝姬,你還要騙我多久?”

  他平靜地問她。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00:42

  離開(二)

  “大燕國的帝姬,你還要騙我多久?”

  他平靜地問她。

  ……

  ……

  覃川的手指跳了一下、兩下、三下,心裡噪雜喧鬧的聲音一瞬間全部靜了下去。

  雖然心裡隱隱約約已經明白此人知道不少,但真沒想到他居然在今天這個時候突如其來點明。是發覺了什麼?還是在懷疑什麼?抑或者,是在提醒她什麼?在記憶裡努力搜尋,她確定自己從沒見過傅九雲這個人,他待她卻親密異常,仿佛早已相識很久。之前諸般試探戲弄,溫柔笑言,此時回想起來竟有些驚心動魄。

  是誰?這個人是誰?

  她神色平淡地轉過頭,靜靜與他對視。兩人的目光糾纏了很久,誰也不退讓,誰也不肯先落了下風。最後,覃川笑了,她說:“您在開什麼玩笑?”

  傅九雲也在笑,柔聲道:“我一直很認真。想要留住一個人在身邊,想她忘掉那些不該由她承擔的事情。我想她在我身邊笑,裝傻充愣也沒關系。可她總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她的呼吸一下就亂了,匆匆別過臉:“我不懂您的話。”

  “是不想懂?”他穩若太山,絲毫不亂,“覃川,你的人就在我面前,你還想逃到哪裡去?我正抓著你,以後也不會放開你。你能拿我怎麼辦?”

  她確實不能拿他怎麼辦,只好洩氣的笑,有些無奈。

  傅九雲將她的手放在唇邊,慢慢地吻了一下,聲音很低:“留下好好過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日子。”

  她目光微微閃動,似是有些意動。傅九雲看了很久,終於緩緩放開手,在她腦袋上愛憐地摸了摸。

  高台之上,東風桃花正是酣暢之際,龍王突然開口了:“這東風桃花曲果然柔媚婉轉,只是缺了些英武之氣。且讓我的舞劍優伶們下去助興一番。”

  說罷拍了拍手,立即有十幾個身穿玄白雙色衣的青年男子執劍上台,讓那些還在跳舞的少女們面露驚慌之色。

  山主有些不高興:“龍兄,你這是何意?”

  龍王笑道:“老兄莫怪,這些孩子很是乖覺,不會擾了令愛徒們的雅興。”

  果然那些青年男子上場後並沒有沖亂走位,反倒順著樂律,迎著諸位女弟子們柔婉的動作舞動長劍,一時間金琵琶翩躚閃動,長劍好似矯健銀龍,漸漸合拍歸一,雖是將方才舞蹈的柔媚沖散不少,卻果然多了一份英武利落。

  青青反舉金琵琶,柔若無骨,千萬朵桃花自流雲袖中分散而墜,飄飄揚揚,仿若下了一場花雨。歌舞已到了最□,歡聲笑語幾乎沖破通明殿,九天之上聞得樂律,也會莞爾一笑。

  龍王面上卻漸漸沒了笑意,忽然咳嗽一聲,手中酒杯摔落在地上,“啪”一聲脆響。眾人都是一愣,那些原本隨著樂律舞劍的優伶們立即動了。長劍利落干脆地揮舞,刺入台上猶在歡欣舞蹈的女弟子們的胸膛裡。

  血與桃花金粉一起濺落,有一滴濺射在覃川臉上,她眉毛不由一跳,慢慢抬手抹去。

  眾人都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傅九雲反應最快,剛欲起身,臉色卻猛地一變,捂住腹部面露痛楚之色,細細一行鮮血從他唇角流了下來。那相逢恨晚,居然是劇毒之酒!他顧不得其他,一把按住覃川的腦袋,硬是將她按得滾到桌子下面去。

  “別出來。”他低聲吩咐,一面抽出懷裡的短劍,吃力抵擋住那些優伶們的攻擊。

  殿內大弟子們倒了大片,只有少數人撐著與那些優伶纏斗。更多的未曾喝酒的那些弟子們個個都嚇傻了,他們自進入香取山就沒遭遇過什麼大事,哪裡能應付這等血腥場面,至於下面那些雜役們就更不用說了,十之八九當場屁滾尿流。

  山主遽然變色,厲聲道:“老賊!好大的膽子!”

  他將手中的青玉酒壺向龍王頭上拋擲過去,為他抬臂一擋,酒液潑了滿身。龍王渾不在意,哈哈大笑道:“越動你死得越快!你喝了我的相逢恨晚,很快便要與閻王相逢恨晚了!”

  話音一落,通明殿內四面八方潮水般湧出數百名優伶,竟不知是什麼時候被龍王安排隱藏在此處的。他們儼然是受過千百遍的生死訓練,動作簡潔狠毒,一出來直接撲向那些喝過毒酒的大弟子們,五六人對付一個,霎時間通明殿內鮮血橫流,慘叫連連。

  更有幾十名精英部下將山主團團圍住,每人手中都執著造型奇異的屠龍短刀,金光燦燦,竟是太乙金精所制。龍王身為仙人,自然知道只有太乙金精才能真正傷害得道的仙人,他這一番周密計劃狠辣之極,不打算留一個活口。

  在這生死關頭,任何言語都是多余,任何疑問也是累贅,剩下的只有你死我活。山主面沉如水,忽地狂吼一聲,通明殿內陡然旋起颶風黑雲,桌椅擺設盡數被吹翻,殿頂水晶燭台也早已碎成無數塊,辟裡啪啦掉下來,被砸中一下立即就是頭破血流。黑雲中陡然竄起一只巨大的黑影,足有幾十人合抱的粗細,通體漆黑,上面密密麻麻分布著金色的花紋,兩只眼更是比燈籠還大,泛著詭異的銀色,竟是一條碩大無匹的巨蟒。

  山主的原身素來不為弟子所知,眾人皆道他是人身修成仙,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他是蛇妖成仙。

  巨蟒“咻”一下降低身體,矯龍游水一般在殿內游了一圈,所到之處皆是慘叫震天,待他回頭之際,口中竟已銜了幾十個優伶,被它一口吞下,似乎還嫌不夠,目光灼灼地瞪著龍王。白河龍王臉色灰白,冷哼一聲,竟也現出原身,是一條同樣巨大的白蛇,一頭撞破殿頂,直飛上天。山主豈會輕易放過,從那個洞裡直接追了出去,兩條蛇在半空互相翻卷糾纏,斗得驚天動地你死我活。

  覃川乖乖躲在桌子下面,那水晶燭台、不長眼的刀劍、濕淋淋的鮮血乒乒乓乓砸在桌面上,倒也傷不到她分毫。正想找個空隙偷偷溜出去,冷不防胳膊突然被人拽著把她拖了出來,傅九雲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護著,你先逃出去!回院落裡把房門緊鎖,不許出來!”

  她的心髒像是突然被人抓了一把,忍不住抬頭看著他。傅九雲眉間滿是黑氣,臉上隱然有痛楚之色,分明中毒已深。見她打量自己,他不由微微一笑:“沒事,死不了。”

  身後有兩個優伶揮刀劈上來,傅九雲抓起她的腰帶,攔腰一抱,並不欲與他們纏斗,閃身讓過去,霎時化作一道白光,將覃川送到殿門處。

  “快走!”他推了她一把。

  她一只腳踩上門檻,猶豫了一下。

  快了,就快到了,就快成功了,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猶豫?身後打殺的慘烈聲音原本就與她無關;香取山今天就被摧毀,也與她無關;所有人都死了,更是與她無關。何必猶豫?

  可是好像後面有什麼力量在柔和地抓著她,不得不回頭看一眼,一個個看過來:被嚇暈的翠丫、中毒後躺倒在地不能動彈的玄珠、施法護在玄珠身邊的左紫辰……當然,還有那個平日裡總是笑吟吟,愛開玩笑,風流倜儻的九雲大人。

  他說一生也不會離開,這麼美好的誓言,她曾以為再也聽不到。一直覺得他是個難對付的人,心底隱隱有些排斥,可是他待她又會很溫柔。救她、為她敷藥、總是有意無意讓她哭,最後又溫和地撫慰她。他說:過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生活。

  如果留下,那會是個怎樣美好的開始?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開始認識的是他,後面會不會有不同?

  可是她給不了任何肯定的答案,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生活,她永遠也過不了了。

  與他們相逢,或是再相遇之前,她真的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從心底生出一股不捨之意。在離別面前,曾經所有的傷痛仿佛都變得沒那麼重要;在即將到來的死亡身邊,那些愛與恨也會變得十分渺小。

  對他們很多人來說,遇見自己,再度重逢,或許是一個開始。

  可是對她而言,這一切卻已經是結束了。

  覃川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下一刻已經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01:04

  離開(三)

  殿內殺成一團,殿外的情況只有更糟糕。龍王這次真是做了完全周密的計劃,先用毒酒撂倒那些厲害的,外面再派人放火燒山,只要通明殿內有弟子逃出,立即圍剿。這樣內外夾擊,香取山當真岌岌可危。

  因見殿內有個小女雜役出來,守在外面的龍王部下一擁而上,揮刀便砍。“鏗鏗”數聲巨響,眾人只覺好像是砍到了什麼極硬的東西上,震得虎口劇痛無比,定睛一看,面前卻哪裡有什麼人?刀劍全部砍在一塊突然出現的巨石上,連個印子也沒砍出來。

  眾人疑惑地回頭張望,身後風聲泠泠,龍王與山主猶在半空斗得你死我活,除此之外半個人也沒有。

  正是驚疑不定的時候,忽聽通明殿內殺聲陣陣,山主的弟子們似乎直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紛紛狂吼大叫,抽出隨身佩帶的武器與殿內所剩不多的優伶們決一死戰。那些或嚇暈或發抖的雜役們也終於振作,雖然幫不上什麼忙,好歹也能打個悶棍什麼的,優勢漸漸朝香取山這邊靠攏。

  “轟”一聲巨響,沉重的殿門被人從裡面撞倒,弟子們渾身浴血沖了出來,與守在外面的龍王部下再次戰成一團。在這生死關頭,誰也想不起來平日裡學的仙法仙術,刀劍是最直接的武器,連傅九雲也搶了一把長刀,瞬間砍倒四五個人。

  因見外面火勢凶猛,傅九雲只怕蔓延到自己的院落裡,眼看龍王將要落敗,他索性虛晃一招,轉身往自己的住處奔去。

  “九雲!”左紫辰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覃川沒在你身邊?!”他語氣極嚴厲,像是責怪他沒能看好她。

  傅九雲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見他懷裡還扶著奄奄一息的玄珠,不由嗤笑道:“懷裡抱著別人,你問的又是誰?”

  左紫辰閉嘴不語。

  傅九雲停了一下,才道:“只怕火要燒到後邊院落,我去找她。”

  話音未落,人已經化作一道白光,眨眼便去遠了。

  玄珠渾身發軟地靠在左紫辰懷裡,抬頭定定看著他,聲音虛弱:“紫辰……你、你別走,留下來陪我……”

  左紫辰抿著唇,轉身將她放在一處安全的角落,低聲道:“我這裡有解百毒的藥丸,你先吃一顆。”

  他把藥丸放在她手裡,她卻一把丟掉,抬手緊緊抱住他,哽咽道:“我不要什麼解毒丸!你留著就行!你留下來!”

  左紫辰將她的雙臂掰開,拾起那粒藥丸用力塞進她嘴裡,冷道:“不要拿自己的命當玩笑!”

  玄珠閉上眼,只是默默流淚,過了很久,才低聲說道:“她走了……她不要你,你何必還要找她?你是不是沒長眼睛?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人是誰你不知道嗎?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你才明白?”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在她肩上拍了兩下:“你歇一會兒,我去找人。”

  玄珠猛然睜開眼,死死瞪他,厲聲道:“左紫辰!你明明什麼都忘了!你明明只有靠著我才能活到現在!你怎能如此忘恩負義?!你去找她有什麼用?國仇家恨擺在這裡,你還以為能回到以前嗎?”

  左紫辰默然片刻,忽然輕道:“你也知道我遺忘的事情,什麼國仇家恨?你知道她是誰?”

  玄珠一下子哽住,暗悔自己失言,死死咬住唇,只哀怨地看著他。

  左紫辰沒有等她回答,起身走了。她在後面狠狠地叫了幾十遍幾百遍,他還是連頭也不回。從以前就是這樣,無論她對左紫辰怎麼好,他也不曾回顧過自己,他心裡永遠是帝姬帝姬帝姬。如今他忘了一切,心裡依然沒有她,只有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小雜役。

  她好像生下來就是為了輸給帝姬的,不管她做的怎麼好,也沒有人願意看她。她沒有嘗過人情之間的溫暖,卻先體會到了人心的冷酷;沒有學會好好愛上一個人,卻先明白刻骨嫉妒仇恨的味道。

  玄珠死死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裡流淌下來。

  在她哭得最傷心的時候,傅九雲正面對著空蕩蕩的庭院,臉色鐵青。左紫辰追上來,見到這情形,立即轉身往外走,一面說道:“我去別處找找。”聲音忽然有些顫抖,一路過來,見過遍地屍體,有被刀劍砍死的,也有被火燒死的,裡面會不會……有她?

  傅九雲似乎也在想同樣的事,幾乎是瞬間就沖出門,順著原路細細密密來回搜索。忽見一段燒焦的樹叢中露出半截灰色衣角,正是覃川常穿的衣服。他的心髒幾乎要停了,屏住呼吸將樹叢裡那個焦黑得不成人形的屍體抱出來,屍體的臉被毀得什麼也看不出,身上的衣服也早已化成灰,倒是腰上系著的荷包奇跡般地絲毫無損。

  傅九雲雙手一緊,死死盯著那個荷包:牛皮袋、牛筋繩、上面繡著一片蹩腳的葉子。覃川總是將這個荷包小心放在懷裡的,裡面不多不少,永遠是二錢銀子,一把斷了的木梳。

  他聽見腦子裡嗡嗡亂響,生平第二次,徹底地感到茫然,還有無邊無際的恐懼。

  **

  左紫辰曾做過許多模糊不清的夢,在他的雙眼失去光明的那一年裡。夢的內容怎樣也記不得,可是夢的顏色卻歷歷在目。

  那是血一般紅的烈火,像是要吞噬世上的一切那樣焚燒著。火焰中有一座既熟悉又陌生的琉璃宮,火焰上有群魔狂舞,一口一口把從宮裡逃出來的人吃掉。他時常就這樣被驚醒,那一年,他脆弱且敏感,什麼也記不起,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玄珠溫柔地服侍他,陪著他,告訴他那不過是個夢,沒什麼好在意的。

  是的,不過是個夢,並不需要時常念著。直到今天,他看見被火焰覆蓋了大半的香取山,隱隱約約,竟從心底感到一種曾有過的恐懼。那並不是夢,他曾經經歷過這樣的大火,他甚至記起自己曾有過無比的絕望。

  心神不寧,從剛才開始他就心神不寧,茫然地在火海中徘徊。他是出來找覃川的,結果竟莫名其妙走上了東面山頂的夜寐閣,四周安靜無比,只有烈焰吞噬樹木發出的辟啪聲,濃煙遮蔽了視線,他想自己是走錯方向了。

  轉身正要回去,半空忽然傳來一聲銳利的鷹啼,緊跟著一只巨鷹拍打著翅膀,自火海中鑽了出來,其速如剛射出的箭矢,在半空打了個旋兒,安然停在不遠處。

  上面跳下一個少女,一身紅衣,比火焰的顏色還要烈。明明是濃麗的烏發紅衣,卻不見一絲俗艷,她看上去是那麼嬌柔清靈,明亮的雙眸裡甚至有著天真且嫵媚的笑意。

  左紫辰渾身沒來由地一陣顫抖,突然聽見自己心髒停止的聲音,像是一塊冰碎開一道縫,甚至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的臉,她的笑,仿佛一把利劍戳入心底,覆蓋在記憶表層的冰塊瞬間被擊潰,密密麻麻數不清的畫面急不可待要鑽入腦子裡,他甚至以為自己的腦門會因此裂開,急急退了一步,痛楚地捂住額頭。

  她似乎有些意外會在這裡見到他,淡淡一笑,低聲道:“這裡最高,對不對?好東西一般都放在最高的地方。”

  左紫辰不知從何處生出一種沖動,沖過去緊緊握住她的雙肩,顫聲道:“你……帝姬……”

  她對那兩個字的稱呼毫不驚訝,偏頭望著他身後遮蔽天空的濃煙,火光在漆黑的眸子裡跳躍,嫵媚裡多了一絲詭異。她的聲音很淺淡,沒有玄珠那種冰泉般的清冷透徹,倒像是一陣輕輕微風:“你認錯人了。”

  左紫辰沒聽清她的低語,他的頭顱幾乎要爆裂,痛得渾身發抖。

  無論他願不願意,都無法抗拒被遺失了很久的回憶回歸的沖擊,一張張畫面清晰地閃爍而過,裡面的自己還是個青澀少年,雙目微冷,滿腹心事,不易親近。

  想起來了……

  想起在朝陽台上初見,她跳了一曲東風桃花,當時還是個十三歲的纖弱少女,半張臉藏在輕紗後,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裡面滿是天真的笑意。

  想起他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在朝陽台上等了一天一夜,終於等到她,鼓足勇氣要去勾搭,找了個無比蹩腳的借口: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很熟悉。

  想起她主動擁抱他,還沒有成熟的身體,卻不顧一切要貼近他。兩個人靜靜擁抱著,坐在窗台上看朝陽,然後趁天沒亮沒人發現,他再偷偷離開,省得被侍衛們發覺。

  還想起……想起她充滿絕望而陰冷的怒意,厲聲罵他:無恥國賊!然後揮劍而上。他的雙眼,因此而瞎。

  想起了那麼多,想告訴她的話也有那麼多,可是他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眼前的人開始模糊變形,火焰濃煙也漸漸看不清了。左紫辰搖了搖頭,死死攥住她的袖子,低喃:“帝姬……”

  一語未了,人已經暈倒在地上。

  覃川收起手裡的銀針,面無表情地轉身,絲毫不為所動。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玄珠哭得快暈過去的那次,那大約是她有生以來最失態的事情了,揪著她的襟口沒命的晃,自己差點被她揉成面條。


  玄珠那時厲聲罵她:你這個殘忍無情冷血狠心的女人!你怎麼敢?!你怎麼下得了手?!

  覃川蹲下身子,靜靜看著左紫辰昏睡過去的臉龐,他的手還攥著她的袖子,怎樣也掰不開。她看了很久,忽然抬手將袖子撕下一幅,嘴唇微微翕動,似是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她抬腳在地上看似雜亂無章的草叢裡連踢三下,夜寐閣的石門轟隆隆打開了,神器沖天的光輝與威儀風一般撲面而來。玄珠沒有騙她,這裡才是山主堆放稀世神器的真正場所。萬寶閣和地下寶庫,不過是小打小鬧。如果不是龍王這次突然發難,她還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機會繞過嚴密的監視,來到夜寐閣前。

  覃川解下腰上的牛皮荷包,在手上掂了掂,毫不猶豫走進了石門中。

  **

  在冬天最寒冷的那一個月,白河龍王在香取山作亂未果,被山主吞下肚成了一頓美餐。香取山數百弟子和雜役死傷過半,被烈火燒毀的房屋也是過半。同一個月份,誰也沒發現,夜寐閣最頂層那件封印了數百年的寶物不見了,同時一個小雜役就此離開香取山,再也沒回來過。

  覃川的名字被記錄在死亡雜役名冊裡,趙管事領著其余僥幸活下來的雜役們燒了些紙錢衣物給死者,只有翠丫哭得最傷心,她再也見不到可親的川姐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01:22

  前傳(一)

  覃川在十三歲的時候,還不叫覃川。大燕國風俗,貴族女兒在十五歲及笄後才由父母血親賜字,這個字也就是名字了。所以那時候她還是被人叫帝姬,最多喚一聲“燕姬”。父皇母後,大哥一直到五哥,私下叫她燕燕。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寶安帝會是大燕國最後一個皇帝,大燕精工巧匠眾多,國力強盛,周邊諸侯俱臣服,雖說到了寶安帝的時期,已有式微跡象,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有個幾十一百年,這國家不會那麼容易倒下。

  寶安帝與皇後成婚二十余年,帝後伉儷情深,生了三子一女,後宮中雖有嬪妃眾多,於子息上卻緣分單薄,只另有兩個庶出皇子。小帝姬是最小的嫡女,生得極好,脾氣也討喜,宮裡難免人人嬌寵。

  彼時大燕國民風開放,女子當做男子來養,習武習文,更以雅擅歌舞為榮。倘若有人家中女兒歌舞出眾,那是人人羨慕眼紅的事,與民風保守、女子不得拋頭露面的西方諸國截然不同。

  帝姬自小就跟著兄長們一共讀書學武,又因為大燕皇族嫡親的血統與常人不同,長到十三歲就另有先生傳授罕見仙法。聽說原本大燕皇族極擅仙術,不過一代代這麼傳下來,成百上千年過去,難免會有遺漏,到了寶安帝這一代,只剩個白紙通靈術能學了。

  那會兒帝姬剛滿十三歲,也剛剛和先生學習這種討厭的仙法,為了通過白紙媒介召喚靈獸,一天要在手指頭上扎幾十下,幾天下來,手指頭就沒一塊好皮膚了,碰一下都疼。

  正好前幾天聽皇後說,下個月姨母要帶著玄珠表姐入宮小住,帝姬更像吃了蒼蠅似的心裡不痛快。玄珠比她大兩歲,上個月剛滿十五,姨夫賜名玄珠,在這之前她和帝姬一樣沒有名字,當然,帝姬從來也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自覺從沒得罪過玄珠,但她好像天生就看她不順眼,大事小事都要和她作對。聽說帝姬練字好看,她就特地描了簪花小楷,賣弄地到處給人看;聽說帝姬背了幾首詩詞,她就索性把整本名家詞匯全背下來。這還只是沒見面的時候,等見了面更不得了,帝姬說一她就非要說二,反正她在玄珠面前好像全身都是錯,就是被她從頭到腳看不慣。

  早上先生交代的十張白紙變幻出十只仙鶴的任務怎麼也做不好,滴血在上面,不是跳出來青蛙就是變成一只崴腳麻雀,帝姬心裡煩,索性把那些白紙全部丟在地上,一肚子惱火地去御花園散心。

  剛好二皇子從宮外回來了,見她氣呼呼地一個人坐在涼亭裡折白紙,阿滿在後面苦著臉看她,他便笑吟吟地走過去摸摸帝姬的腦袋:“怎麼,被先生罰了?”

  帝姬素來最喜歡二哥,她雖有五個哥哥,但老大穩重,老三陰沉,老四老五都是庶出,不敢和她過於親近,唯有這個二哥性子開朗愛玩,從小就愛以“體察民情”為由出宮玩耍,每次回來還給她帶許多有趣的玩意,一見到他帝姬眼睛就亮了。

  “也沒什麼,就是聽說玄珠要來,心裡煩,怎麼也喚不出仙鶴。”她把折好的白紙撕成許多小條,從指尖的傷口裡擠出一滴血塗在上面,“碰”一聲,那條白紙變成了呆頭呆腦的烏龜,在桌上爬啊爬。她惱羞成怒,直接把烏龜丟進池塘裡去。

  二皇子哈哈大笑:“少來,拿玄珠當什麼借口。不行就是不行,老實承認吧!”

  他見帝姬愁眉不展,不由微微一笑,從懷裡神秘兮兮地取出兩幅畫軸放在桌上:“看你這麼生氣,二哥給你看個好東西。你在外面就算花上一千兩黃金,也未必賣的到其中一幅。”

  帝姬登時大為好奇,見他這麼神秘,還以為是春宮圖,臉紅心跳地展開來,那畫上卻只是一枝寒梅,花瓣嫣紅,梅枝筆法瀟灑風流且不失勁道。

  她撇撇嘴:“畫得是很好,但也不值千兩黃金吧?”

  話剛說完,忽覺寒風習習撲面而來,本來春光明媚的涼亭裡竟仿佛下起了小雪,一枝紅梅綻放在白雪中,亭亭玉立,傲霜欺雪,居然像真的一樣。

  帝姬倒抽一口氣,趕緊揉揉眼睛,那枝紅梅還在,嬌嫩的花瓣甚至隨風瑟瑟搖晃。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卻摸了個空——原來是個幻覺。

  二皇子得意洋洋地把畫軸卷起,諸般幻象頓時消失,他說:“怎樣?值不值千兩黃金?”

  帝姬怔怔點頭,趕緊問:“你在哪裡弄的?誰畫的?”

  “前幾天我出宮,在路邊見到個畫攤,周圍圍了許多人大呼小叫,忍不住好奇去看一眼,原來是有人當場作畫。此人名叫公子齊,在民間已是名聲顯赫,只是脾氣古怪,聲稱只作畫不賣畫,這兩幅倒是我磨了好幾天,借來玩賞的。過幾天還得還回去。”

  帝姬趕緊展開另一幅畫軸,這次紙上卻沒有花鳥魚蟲,而是花了一座華美宮殿,殿前有十幾名美艷舞姬懷抱金琵琶舞蹈。漸漸地,那些舞姬仿佛出現在了眼前,身姿輕盈嫵媚,纖腰款擺,反彈琵琶之態妖嬈無比,雖然沒有樂聲難免美中不足,但無論是誰見到這些美妙的動作,都會禁不住贊歎窒息。

  二皇子笑道:“此人年紀輕輕,雖有驚世之才,卻狂妄的很。自稱生平得意事,樂律排第一,作畫只是第三,仙術更是排到第四去了。因他作了半闕東風桃花曲,感慨天下舞姬皆無天份能跳出來,索性畫在畫裡,剩下那半闕至今不肯作,聲稱天下無人值得他作完一闕東風桃花。這可真是狂妄之極了。”

  帝姬看得入神,隨口接到:“樂律第一,作畫第三,那第二得意是什麼?”

  二皇子卻有些為難,支吾道:“也沒什麼好說的……一個鄉野狂人罷了。”

  原來公子齊的原話是,生平得意有四件事。第一為樂律,能引出鳳凰和歌,白鶴同舞;第三是作畫,尚可以假亂真。第四是仙術,聊以自保而已。那第二卻是風流多情,天下間再冷漠再固執的女子,他也有本事叫她們臉紅心跳再微笑,是個在女人堆裡如魚得水的人物。

  這種話當然不好讓小帝姬聽見,他只能隨便應付過去。

  帝姬也沒在意,只等那些舞姬跳完一曲,才慢慢把畫軸卷起,沉吟半晌,忽然抬頭笑道:“他真說世上無人能跳完一曲東風桃花?”

  二皇子逗她:“怎麼?難不成我的小妹妹想挑戰一番?”

  帝姬把下巴揚起,傲然道:“二哥你出宮告訴他,叫他快把東風桃花曲作完,馬上就有人能跳了!”

  二皇子笑道:“你不是真的要跳吧?萬一出了丑,二哥可不幫你,叫外面的平民笑話你一輩子。”

  “我敢說,就肯定敢跳完。”帝姬淺淺一笑,腮邊露出兩個梨渦來。

  那邊二皇子再次出宮找公子齊,這邊朝堂上卻發生一件大事,左相做了二十多年的大燕丞相,前幾日突然上了折子,說自己年老體衰舊病纏綿,不能再報效君王,故而請求辭官。折子一上,滿朝嘩然。左相為官多年,官場陣營更是盤根錯節,復雜得說也說不清,他一點預兆也沒有突然說辭官,其中牽扯范圍之深之廣,簡直難以想象。

  寶安帝勸慰數次未果,也是憂心忡忡。近來大燕國周邊並不平靜,西北大國天原國一直蠢蠢欲動,五年前吞並了西北周邊數個小國,兩年前更是大舉發兵西方四個國力尚算強盛的國家,也不知用了什麼奇兵妙計,短短兩年就滅了四國,疆土歸入自己版圖。

  天原國最近又頻頻騷擾大燕邊境,雖然還只是小打小鬧,但倘若有朝一日強兵降臨,難免舉國戰亂,這種時候,左相居然要辭官,等於砍了寶安帝一只臂膀,他怎能不煩惱。

  朝堂上的事情,帝姬還不懂,她那時候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只是見父皇近來愁眉不展,便想著法子要逗他笑一笑。剛好半月後,二皇子又回來了,這次帶來了完整的東風桃花曲譜。

  “事先說清楚,你要跳不出來,二哥可真沒辦法幫你。”二皇子苦笑,“那公子齊答應得倒是很爽快,不過他說曲子給你了,你能跳出來,他便願意傾盡畢生功力,畫兩幅最好的畫送你。你要是跳不出來,就別怪他在外面幫你宣揚自不量力的壞名聲。”

  帝姬低頭仔細研究曲譜,毫不在意地笑:“那就等著他送我兩幅畫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02:48

  前傳(二)

  玄珠和姨母秋華夫人在皇後壽辰前三天來到了大燕皇宮。這位秋華夫人聽說出嫁前還是個溫婉女子,身為大燕望族之長女,滿心以為父母會安排她嫁入後宮,做一國之母。誰想寶安帝一心戀著她妹妹,直接提親到家裡來了。於是妹妹先出嫁做了皇後,這個姐姐只得黯然神傷地嫁入諸侯國,成了個夫人。

  自此之後性格大變,看什麼都不順眼,聽說帝姬要在皇後壽辰的時候獻舞朝陽台,她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不愧是皇族嫡女,與那些小家子氣的作風就是不同,居然要當眾獻舞,外面的百姓們看了不知會說什麼。”

  帝姬和討厭玄珠一樣討厭這個姨母,索性隨便找個借口開溜。皇後出於皇家禮儀,非要她帶著玄珠一起說話,其過程簡直苦不堪言。玄珠見她無聊地撕白紙練習通靈之術,又是滿臉不屑:“我還以為大燕嫡親皇族的仙術是什麼厲害的東西,原來不過是小孩子家的玩意。”

  帝姬不好翻臉,不然皇後晚上就是一頓好罵,她只得干笑:“確實沒什麼厲害的,玄珠姐姐有什麼更厲害的給我看看麼?”

  玄珠當場拂袖而去,到皇後面前大哭特哭,說她折辱她,欺她是個諸侯的公主。秋華夫人不單不安慰,反而痛罵她一頓,氣得玄珠關在屋裡兩天不出來,讓皇後憂心忡忡,當晚果然還是責備了帝姬一頓。

  這母女倆每次來,都是一通烏煙瘴氣,帝姬有氣沒處發,干脆求了二哥,換裝帶她偷偷溜出宮散心。因聽說公子齊常在環帶河邊飲酒作畫,帝姬有心要見見這位異人,在環帶河邊等了一早上。

  誰曉得此人天天來的,今天偏就不來了,帝姬等得肚子餓,二哥見她板著臉,便笑著勸慰:“你們女孩子家的事我不懂,不過玄珠沒道理,你怎麼也跟著胡鬧?要是讓父皇知道我帶你出來,連我也要被罵,何況出來還是私會一個民間男子。今天先回去就是了,以後有話,讓二哥幫你傳給他。你只是孩子氣,讓別人知道了卻又能說什麼好聽的?”

  帝姬只好乖乖回宮,夜來睡到三更,忽然渴醒,一睜眼,發現自己靠窗的書案前站了個人,黑黝黝的身影,像是個男的。

  她嚇得蹦了起來,渾身發軟,連叫也叫不出,那人似是發覺她醒了,微微一晃便化作輕煙消散開,只留下一張丁香色小箋,在半空飄啊飄,落在她床前。箋上龍飛鳳舞寫了一行字:“卿本佳人,卻扮男裝,難看難看!歌舞之約,勿忘勿忘。公子齊。”

  帝姬頓時哭笑不得,此人白天原來一直躲在暗處看她,知道她扮成男人。一時為他膽敢深更半夜只身潛入皇宮而感到驚懼,一時又對他這種不敬皇族的狂妄態度感到惱怒,一時還覺得能和這樣一個人打賭,委實是個有趣且得意的事情。

  她素來膽大包天,這時恐懼全無,把小箋工整地放在床頭案上,大聲道:“公子齊!我贏定啦!你等著!”

  沒人回答她,倒是把阿滿驚醒了,披衣過來服侍。

  過了兩日,皇後四十壽辰,朝陽台上宴請群臣,左相依然告病龜縮在家裡,只派了小兒子送上賀禮。

  左紫辰登上朝陽台時,台上眾多喧嘩說笑聲霎時間萬籟俱寂。他穿著紫色的長衣,身材修長挺拔,芝蘭一般俊秀的姿容竟讓人有些不敢多看,總覺得他似乎是被籠罩在薄霧晨曦中。

  帝姬原本在後面換跳舞穿的衣服,忽見台上沒聲音了,不由探頭去望,剛好與他打個照面。左紫辰微微一愣,點頭算作示意,有禮卻淡漠地繞過去,不卑不亢地跪在帝座前。

  因他長得極好,與皇城中諸多貴族男子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帝姬不由多看了兩眼,問阿滿:“他是誰?”

  阿滿在這些貴族子弟之類的小道消息上向來是最靈通的,當即笑道:“是左相的小兒子,一般都不在皇城裡的,聽說小時候遇到個仙人,說他有仙緣,早早就帶走修仙去了,一年也不過回來一兩次。公主是第一次見吧?”

  原來是個修仙的,怪不得那麼仙風道骨的,怎麼看也不像貴族子弟。

  左紫辰送上賀禮,便借口擔心左相病情而告退了。帝姬看著他朝這邊走過來,兩眼望見她,像是有些羞赧,垂下眼不敢再看。她本來不想多事,奈何玄珠正坐在席上卯足了勁瞪自己,她一見左紫辰便臉紅了,此刻見帝姬總是探頭張望,不由又氣得臉色發青。

  帝姬戲謔之心頓起,朝左紫辰揮了揮手,他果然吃了一驚,用眼神問她何事。她嘻嘻一笑,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左紫辰面上隱約透出一層可疑的暈紅,看他清貴的架子端那麼高,想必平時只有被女子們仰望畏懼,不敢靠近的。眼下突然有個女孩子毫不在意地問他叫什麼,居然有些害羞了。

  “在下……左紫辰。姑娘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聲音低沉溫雅,十分好聽。

  帝姬點點頭:“左紫辰,你別急著走,我跳舞給你看啊?”

  他又臉紅了,看上去挺有氣勢,怎麼這麼容易臉紅?帝姬沖他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

  這麼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她本來根本沒放心上,甚至換好衣服就給忘了。因她是皇女,又尚未及笄,不好在朝陽台上拋頭露面,叫宮外的平民百姓看到她的容貌。索性在臉上覆了一層紗,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優伶們統一穿著牙白色的輕紗長裙,獨她一人著紅裙,烏發纖腰,長袖迤邐,神采飛揚,一上朝陽台,竟比萬丈陽光還要耀眼,霎時間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其時帝姬朝陽台上一闕東風桃花,艷驚四座,說到緣故,一來是為了逗帝後開心,二來,不過是為了和傲慢的公子齊打個賭而已。誰想到後來牽扯出許多亂七八糟的事,當真始料不及。

  玄珠的臉色從她上台後就沒再好過,等她跳完,一張臉更是可以和青蘿卜媲美。秋華夫人面無表情,轉頭不知和她說什麼,她死死咬著唇,眼睛裡頓時充滿了淚水,恥辱地垂下腦袋。

  帝姬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壞了,匆匆獻了兩杯酒給父皇母後便飄然退下。一直回到原處,見左紫辰果然還留在那裡,靜靜望著自己。她又是一笑,問一句:“喜歡麼?”不等他回答,她已被一群優伶簇擁著下了台階。

  當晚寶安帝對東風桃花曲贊不絕口,連問是誰作的曲子,二皇子笑吟吟地提到了公子齊,只是為了避嫌,沒把帝姬和公子齊那個荒謬的打賭說出來。寶安帝求才若渴,此後好幾次派人四處打探公子齊的消息,卻始終一無所獲。帝姬一曲東風桃花後,他好像就離開了大燕國,直到國亡,也再沒出現過。

  寶安帝為之感慨不已,御筆親書“大燕樂師公子齊”數字,憑空給他加了個頭銜,允許民間樂坊私人摘抄東風桃花曲譜,自行排演。公子齊這名字自此流行於大燕民間,成為神秘高人的代稱。

  帝姬第二天醒來,發現書案上多了兩卷畫軸,上面又是一張丁香色小箋,寫著:願賭服輸。公子齊。看樣子他昨天晚上又偷偷溜進皇宮了,沒把她吵醒,一定是賭輸了不好意思見她。

  她對公子齊的好奇心膨脹到了一個不可忍耐的地步,又扮成男子出宮,想去環帶河邊會會他。誰知上次是二哥帶著,他認路,帝姬很少出宮,沒走一會兒就迷路了,白白在街上繞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找回皇宮,天都黑了。

  本想從朝陽台下找個捷徑趕在晚膳前回寢宮,忽見左紫辰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背著雙手,好像是在發呆。帝姬好奇心起,叫了他一聲:“喂,宮門快關啦!你還不出去嗎?”

  他渾身一震,飛快轉身,面上神色先是驚喜,在看到她的男人裝扮後卻愣住了。

  帝姬走過去,此處地勢高,放眼望去,皇城盡在腳底。漫天大朵大朵的晚霞,染紅城牆,也染紅了眼前少年如玉的臉頰。他一個字也不說,只靜靜看著她,帝姬沒來由地一陣心跳,摸摸頭上的帽子,解釋:“我、我只是偶爾裝扮一下……出去、出去體察民情。”

  她把二哥常用的借口拿過來用。

  左紫辰微微一笑,見她手裡捏著一截長柳,翠綠柔韌,無風自動,不由笑得更深:“……怎麼這樣調皮,把柳樹精的胡子拔了?”說著將那截長柳接過來,執在手中玩賞。

  帝姬臉上有點發燙,囁嚅著說不出話。

  左紫辰似乎也感到些許的尷尬,別過腦袋輕咳兩聲,說了個無比蹩腳的勾搭借口:“我看姑娘很熟悉,是不是昨天見過?”

  帝姬撐不住“嗤”一聲笑了,面上一層胭脂紅,清靈醉人。她說:“昨天問了你的名字,今天應該還你我的名字。不過我還沒名字,怎麼辦呢?”

  他的笑容漸漸變得沉靜,只有貴族的女兒才會在十五歲前都沒有名字。昨天,他曾以為她只是個小小優伶。

  帝姬慢慢說:“你可以叫我帝姬,我就住在宮裡。”

  左紫辰眼裡的光輝暗淡了下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04:04

  前傳(三)

  過了很久以後,帝姬想起自己和左紫辰當初走到一起的過程,倒也忍不住莞爾。其經過後來想起,實在是很幼稚,可當初兩人偏偏玩得不亦樂乎。

  左紫辰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又古板,又固執,一點也不像個修仙人,死認著她是帝姬,他是臣子的禮,多一步路不走,多一句話不說。要不是那次她犧牲一只腳,特地穿了不合腳的新鞋,把腳後跟給磨破,只怕到死也聽不見他說一句心裡話。

  帝姬很鄙夷他這種古板,傻子都能看出來他喜歡她,偏偏他以為所有人都不知道。有時候不死心的玄珠跑去找他說話,他說著說著又要走神,把玄珠委屈得只能躲在被窩裡哭。

  若帝姬當時是十八歲,定然想方設法引誘之、勾搭之、曖昧之,將他手到擒來,可惜她那會兒只是個沒吃過任何苦,天真爛漫的十三歲小姑娘,所以她只能對這種固執暗暗咬牙,悶騷地不肯前進一步,像一朵開了好久的花,等著他摘,他就是不摘,蹉跎一段孤獨美麗。

  人年紀小,心裡裝的事情也少,多了就裝不下。有了個左紫辰,她心裡就成天只裝著他,不是為他昨天說話閃爍其詞而煩惱,就是為今天他來遲了一刻,而且是和玄珠一起來的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痛苦。

  公子齊早就被她丟到了腦袋後面,只怕如今有人問她公子齊是誰,她也傻傻地說不出來。

  二哥是個人精,早早看出了些端倪,小心翼翼提醒她:“左紫辰雖然是左相的兒子,身份足夠高,但不是長子。你一個皇嫡女,怎麼嫁也嫁不到他頭上,何況人家又是個修仙的。還是趁早把心思收拾收拾吧。”

  這簡直是廢話,倒出去的水都沒辦法收回來,感情能說收就收嗎?

  帝姬煩惱了好久,眼看人家馬上就要回去繼續修仙了,她到底還是下了個決心,當晚把阿滿忙了個夠嗆,因她挑了一晚上衣服,穿了紅的,覺得綠色清雅;戴了牡丹,又覺得芍藥秀美,對著鏡子把臉蛋用胭脂塗得好似猴屁股,怎麼也不滿意,恨不得大哭一場。

  天公偏又不做美,三更就開始下大雨,掛在窗外的吊蘭忘了收進來,早上起來一看,都快淹死了。帝姬悶悶不樂地在窗前坐了一天,阿滿以為她想出去玩,便安慰她:“晚上說不定雨就會停,我陪公主去御花園走走吧?”

  可她想去的其實是朝陽台,那裡有一位少年時常孤零零地等著她,風雨無阻。他對她很好,可就是不願靠近她;望著她的眼神那麼溫柔,卻就是不願說喜歡她。十三歲的帝姬不能理解這種行為,趁阿滿不注意,偷偷把傷春悲秋的眼淚抹掉。

  到了黃昏時分,大雨漸漸變成了濛濛細雨,帝姬心急如焚,等不得雨停,連傘也沒拿,急匆匆趕到了朝陽台。朝陽台被雨幕包裹,霧靄沉沉。左紫辰不知道在上面等了多久,頭發和衣服都濕了,手裡捏著一把傘,卻不撐開,紫色的身影顯得孤零零的。

  帝姬又忍不住要哭,不知是替自己委屈還是替他委屈,慢慢走過去,他好像早就聽到了腳步聲,含笑轉身,漂亮的眼睛裡有溫潤的、仿佛帶著濕氣的暖暖笑意。

  “下雨了,帝姬還要出來玩麼?”或許是因為朝陽台上只有他們兩個,玄珠難得沒有出來打岔,他的聲音顯得比平日溫柔許多。

  帝姬咬咬嘴唇,恨他遲鈍沒眼光,居然看不見自己今天換了新衣裳,一點反應都沒有,木頭人!

  她揪著衣帶,故意冷冷的說:“我就愛出來玩,你管我!你自己不也是總來朝陽台發呆?”

  果然堵得他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把手裡的紫竹傘撐開,罩在她頭頂,低聲道:“小心濕了衣服著涼。”

  帝姬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委屈,他什麼也不肯說,就這麼莫名其妙對她好,等她上癮了,喜歡了,他又說什麼微臣,躲她遠遠的。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人?

  她一把甩開他撐傘的那只手,大叫:“左紫辰!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他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

  帝姬又大怒:“還是說你喜歡的是玄珠?”

  他終於反應過來,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解釋:“怎麼會……我對她從來沒有……”

  “那你到底喜歡誰?!”她簡直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勁道都吼了出來,“我受夠了!左紫辰,我……反正我喜歡你!你要是為難那是你家的事!你要是敢說不,我就……就誅你九族!”

  情急之下,她想不出什麼威脅的法子,只好把最狠的那種搬出來嚇唬他。

  紫竹傘“撲”一下滾在了地上,漫天細細雨絲撒落在兩人頭上。帝姬眼前一陣陣金星飛舞,埋著頭不肯看他,兩條腿也有些發軟,要不是一口氣撐著,估計馬上就要和面條似的軟下去了。過了好久好久,他就是不說話,不出聲,帝姬卻越來越慌亂,腦子裡一片空白,隱約覺得是自己方才說太過了,顫聲道:“誅九族什麼的……我、我只是說著玩兒……”

  他還是不說話,簡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豎在對面。帝姬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難堪地絞著衣帶,勉強點點頭:“好吧……我知道了……”

  她轉身就走,冷不防肩上突然一緊,被一雙溫暖的手緊緊握住,下一刻,她整個人就落進他濕潤的懷中,幾乎要被箍得斷氣。她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被淋濕的,還沒有成熟的身體,不顧一切貼近他,抬起胳膊,絲毫不示弱地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左紫辰按住她的腦袋,不讓她抬頭,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你不是開玩笑?是說真的?”

  帝姬萬般激動之下,居然大哭起來,用力點頭,什麼也說不出。

  那天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形象全無,顯然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太高興的時候,也會哭得哽咽難言。

  那天之後,兩人應該就算在一起了。小兒女初談感情,難免拿肉麻當有趣,奈何左紫辰是個木頭人,全然不懂情趣,要他走他就走,要他停他就停,平日裡連個手也不敢碰,雖然夜夜私會,卻總是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她一靠過去他就臉紅,讓帝姬深深為自己的如狼似虎感到羞愧。

  帝姬記得二哥曾經喜歡過皇後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她長得唇紅齒白,二哥不知從哪裡抄來了一些纏綿的詩詞,還特意寫在粉紅色的紙上,折個梅花托帝姬帶給那宮女。

  她偷偷翻開看過,上面無非是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思似海深,斷腸在天涯”之類的苦淒淒語句。只可惜那宮女不識字,漂亮的信紙被她拿去點火盆子了。

  那會兒她覺得肉麻,現在卻暗恨左紫辰不夠肉麻,於是時常忍不住要暗示一下。

  “看過詩經麼?會背關雎嗎?”晚上他來私會的時候,帝姬故作一本正經地問他。

  左紫辰一時沒明白過來,很老實地點頭:“看過。怎麼要我背這個?”

  帝姬氣得直咬牙,把身子扭成一團麻花:“問什麼?你背嘛!”

  他覺得這個小公主越發刁蠻了,但也越發可愛的緊,雖然總是搞不懂她突如其來的異想天開,但還是沒有拒絕。他從心底就不願拒絕她的任何請求。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背了四句,左紫辰腦海裡靈光一動,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抿嘴似笑非笑看著她。

  帝姬漲紅了臉,還故意做出“你可不許亂想”的模樣來,佯怒道:“怎麼不背了?”

  左紫辰目光溫柔地看著她,握住她的手,低喚:“燕燕。”

  帝姬也覺得不好意思,她一個姑娘家,好像也太那啥了,別人家的姑娘是不是也這樣?左紫辰肯定被嚇到了吧?

  “我明天要走了。”他突然的一句話,讓沉醉在小女兒春夢裡的帝姬猛然驚醒,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喃喃:“要走?”

  左紫辰攬著她的肩膀,將她摟在懷中,柔聲道:“我要去找師父,想娶你,倒比修仙還困難許多。”

  帝姬奇道:“有什麼困難?你師父不給你成親嗎?”

  他不說話,只是淡淡的笑,過了一會兒,又道:“等你及笄。我可以等得,你莫非等不得?”

  帝姬的臉又紅了:“誰說我不能等?你去就是了!你要是不來,我就嫁給別人!”

  左紫辰的胳膊緊了兩下,圈住她在懷裡,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嘴唇雖然和以前一樣柔軟,可今天不知為何變得有些熾熱。帝姬懵懵懂懂,抬頭看著他。

  左紫辰低聲道:“不許嫁給別人。”

  話音未落,那熾熱的唇就輕輕落在了她微張的唇上。

  一個吻,輕而且柔,甚至有些生澀。帝姬不曾飲酒,此刻卻已醉了。她從未如此急切地盼望自己快些長大,快些及笄。她是這麼喜歡他,只有他。為他珠翠盈頭,身披嫁衣,此後一生都是幸福。

  可是帝姬終於還是沒能等到及笄那天。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04:16

  前傳(四)

  帝姬十四歲那一年,發生了許多事。

  左紫辰一去不返,無論她寫了多少書信,從開始的思念到最後的質問,他始終杳無音訊;左相叛國通敵,帶著天原國的食人妖魔大軍,攻破皇城,揚言要割了皇族們的腦袋掛城牆上示威;幾位兄長一一戰死在沙場上,皇後因此一病不起,寶安帝在絕望與驚恐中薨了。

  在得知叛國的人是左相時,帝姬突然明白過來,這一切,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一直不回來,所以他刻意杳無音訊。

  是什麼樣的男人,可以懷裡擁著你,輕輕吻著你,說著要娶你,卻在背後狠狠捅你一刀?又是怎樣殘忍的心,才能安然坐視國破人亡,妖魔橫行肆虐?為他等到及笄,珠翠盈頭,身披嫁衣——多麼像一個愚蠢的笑話。他會離開,是因為知道這個諾言永遠也不會被實現。她一場懷春夢,不過是他冷眼旁觀的一出戲。

  帝姬狂怒之下只身前往香取山,其實要找到他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比想象中要簡單的多。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愛戀,才寧可將這種漫長的等待化作纏綿相思。她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站在左紫辰面前的時候,他臉上冷淡陌生的表情。失蹤了很久的玄珠就挽著他的胳膊,兩人靠在一處像是一對金童玉女。他說:“姑娘,你是誰?”

  帝姬什麼也沒有說,在來之前她整整想了十天十夜,見到他要說什麼,問什麼。可是,現在什麼也不用問了。在玄珠的尖叫聲中,她刺瞎了左紫辰的眼睛,其實當時她瞄准的是脖子,想要將他那顆殘忍的腦袋割下來,為他本能地一擋,只刺瞎了雙眼。

  懲罰了國賊,原本是大快人心的事,可她有很久都不願再回想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像從來也沒了解過左紫辰這個人。他為什麼要對她笑,對她好,對她溫柔?為什麼要臉紅?為什麼永遠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朝陽台上等著她?為什麼翻臉如蛇蠍般狠毒?

  她真的不懂。

  人心如此詭譎如此善變,比任何天險都要可怕。妖魔們吃的是人身,可人殺的卻是人心。

  天原國放火焚燒大燕皇宮時,她帶著阿滿悄悄離開了。兩人都是自小在皇宮中長大的,從未吃過苦,在山林中徘徊逗留了好幾天,由於驚恐與飲食上的不適,阿滿病倒了。她高燒整整有三天三夜不退,幸好遇到了曾經傳授白紙通靈之術的老先生,他有一身本領,卻不可能一個人單槍匹馬對付大批妖魔,故而也是從宮中逃出來的。

  老先生仔細檢查過阿滿的情況,搖頭歎息:“身體已經弱到了極致,加上憂慮恐懼過甚,只怕是好不了了。”

  帝姬這一年來飽受打擊,精神早已支撐不住,只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才好。可是現在還不能哭,她只有死死忍住,勉強笑道:“我聽先生的語氣,應當還有救?先生只管說,無論多難,我都可以做到。”

  老先生看了她一眼,有些為難:“老朽曾聽說,香取山主年輕時擅長煉制各類靈藥丹丸,其中有一味紫靈丹,可治百病。不過公主與那個左紫辰……只怕……”

  帝姬起身便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話:“先生等我!”

  可最後還是沒要到靈藥,她拋卻了所有了自尊,在左紫辰房前跪了一天一夜,換到的,只是左紫辰的避而不見。玄珠顯得十分為難,歎道:“帝姬是要救人,原本應當給你。可你上次來重傷了紫辰,紫靈丹早已給他服用了,山中再也沒有第二顆靈丹。不如帝姬去別處問問吧?你素來交游廣闊,要找一顆靈丹應當也不是什麼難事。”

  帝姬臉色如槁灰死木,第一次低聲下氣地哀求她:“就算沒有紫靈丹,其他類似的也行。玄珠,求你幫一幫我。”

  玄珠笑了笑,正要說話,左紫辰忽然在屋中輕輕喚了一聲:“玄珠?你在哪裡?”她急忙轉身進去,過了很久才提著一包藥出來,丟在她面前:“山主只剩這些治跌打損傷的藥了,如果用的上,你就都拿走吧。”

  跌打損傷……帝姬慢慢拾起那包藥,再慢慢打開,裡面包的不過是些尋常藥店都能買到的東西,總共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兩銀子的價。

  她怔了很久,玄珠笑瞇瞇地說:“你看看,不是我不幫你。其實是紫辰恨透了你,他只怕你死得不夠快。”

  帝姬將那包藥擲了她滿頭滿臉,拂袖而去。

  回到山林裡的時候,阿滿已經死了,僵直地躺在簡陋的茅草上,像是睡著了似的。

  她將阿滿的手緊緊貼在臉上,只覺得心跳得極快,身體裡像是被刀劍戳了一個又一個洞,疼得厲害,可眼睛裡干澀無比,流不出一滴淚。

  沒有工具,也沒有青磚。阿滿的墓穴是帝姬用手一點點刨出來的,劈了一根木頭,用簪子在上面刻了“阿滿之墓”四個字。帝姬抱著膝蓋呆呆在墓前坐了好幾天。

  老先生勸慰她:“人死不能復生,帝姬莫要太過傷心。你現在還不到灰心的時候。”

  帝姬低聲道:“先生,我活不下去了……”一語未了,人已經暈過去。

  她在痛楚焦慮中重病一場,幾乎要死過去,彌留的那個瞬間,突然醒悟,人的心可以忍耐的創傷程度是有限的,有些傷痛會記一生,雖然提起來難免隱隱作痛,但也會警示自己以後不可再犯同樣的錯。可是有些傷痛,還是就此忘掉比較好。

  朝陽台上一曲東風桃花,黃昏中少年醉人的眼波,月光下那幾乎要窒息的生澀的吻——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帝姬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一個男人,真的想過要嫁給他,攜手到老。

  對了……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她似乎已經忘了。

  就這樣忘記也挺好的。

  這個世上雖然還有很多人,可每一顆人心都是冰冷的。愛從無中生出,恨由愛中而起;天明愛得纏綿悱惻,天黑愛情便已死亡。被許多人看得那樣沉重的愛與恨,到頭來都抵不過冰冷人心的變遷。

  一切有因有果,有緣有故,這就是她太過天真的報應。

  老先生說,世上有一種叫做魂燈的神器,被香取山主搜刮而走,藏在寶庫深處。倘若可以拿到那件寶物,國仇可報矣。

  病好之後,帝姬跟著先生離開大燕,來到了偏西的一個小國,跟著他從頭開始學習。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能讓自己的生命耗費在無邊無際的虛空裡。

  十五歲及笄,先生為她取名覃川。

  大燕國的帝姬,自此以後便真正消逝於世間了。

  **

  九月的一天,一直在外為山主尋找稀世珍寶的傅九雲回來了,左紫辰帶著玄珠一起去見他。

  玄珠剛成為山主的弟子,別的人可以不見,山主身邊八大弟子卻是一定要認識的,傅九雲正是其中之一。聽說他入門時間極早,實力深不可測,只是為人風流,總喜歡在女人堆裡打混,並不和其他弟子來往密切,故而口碑不如其他大弟子好。但山主顯然十分倚重他,最珍貴的寶庫全部交給他來打理,可見其信任。

  玄珠挽著左紫辰的胳膊在紅葉紛飛中款款而行,她如今才真正是心滿意足。

  記得當時天原國驅使妖魔入侵大燕,最先遭難的便是他們這些諸侯國,寶安帝懦弱且卑鄙,只顧著自保,不管諸侯發了多少請求,求大燕發國師平戰亂,他都不予理會。混亂中,她一個人逃了出來,摸索著走了不知多久,最後暈倒在香取山外。

  是左紫辰救了她,只是他當時已經把大燕國的一切都忘了,甚至連帝姬也記不得究竟是誰。這種遺忘的方式極其詭異,仿佛是被人硬生生將一段記憶封印起來。動了手腳的人像是不願他記得自己曾在大燕有過一段纏綿的愛情。

  自然,她對這個事實是相當樂見其成的。

  他什麼都忘了,從此心底便會只有她一個。他總會明白,這世上只有她待他是最真的,毫無保留,傾盡一切。左家叛國也好,大燕被滅也好,世間的人都死光了,只要他還在,她就什麼都不在乎。

  帝姬不可能會這樣愛他。

  從小到大,玄珠一直在找可以徹底勝過帝姬的法子,現在她終於找到了。再也沒有一個女人會像她這樣愛左紫辰,在這近乎絕望而恐怖的愛戀上,帝姬總算是敗給她了。

  玄珠感到無上的幸福。

  **

  終於見到傳說中風流倜儻的傅九雲,倒和想象中的紈褲子弟不大一樣。他看上去並不像少年,可是也不老,叫人猜不出他的年紀。他眼底生著一顆淚痣,笑起來有一種獨特的令人怦然心動的天真,可是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卻有些沉郁,仿佛藏著無窮無盡的心事。

  他正獨自依窗喝酒,腳下已經堆了十幾只酒壺。玄珠嗅到滿屋子的酒氣,不由皺了皺眉頭。

  傅九雲沒有回頭,他正望著東方的天空,怔怔地出著神。玄珠稍稍動了一下,有些不耐煩,下一刻他便突然轉過頭來,目光如電,瞬間就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玄珠甚至有種自己在他面前沒穿衣服的錯覺,登時漲紅了臉。

  傅九雲只看了她一眼,便轉過去看左紫辰,見到他緊閉的雙眼,不由微微一愣:“眼睛怎麼了?”

  左紫辰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他自己也說不清,記不得。走過去接過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因見傅九雲悶悶不樂,不像以前有說有笑,便溫言:“你出門這些日子,看來似乎過得不好。”

  傅九雲嘲諷地一笑,又朝玄珠那裡看了一眼,說:“姑且不說我,我知道你過得很好。丟了舊的,抱著新的。”

  左紫辰不解:“什麼意思?”


  傅九雲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將杯中酒喝干,雙眼一直不離東方那片天空,那裡雲卷如絲,一片澄澈,涼風撲面而來,讓他的雙眼微微瞇起。

  他想起那天,雨一直斷斷續續下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柳樹的葉子上滾下來,每滾一顆他便在心底數一個數。他以畫做誘餌,盼著她上鉤,她是他放在心海底的一只小魚兒,游來游去,不知何時咬住那只餌?又有些怕她來,她年紀還小,一派天真,要怎樣才會懂?

  他在環帶河畔,看著細雨變作晚霞,看著柳葉被洗得新綠嬌嫩,看著許多許多的人來來往往,心底喜悅並且焦急,因等的人是獨一無二的她而喜悅,因她遲遲不來而焦急。

  他還想起被滅的大燕,曾經精美絕倫的皇宮燒毀於炎上,只留漆黑頹廢的斷壁殘垣。高而壯麗的朝陽台遺跡猶在,坍塌了一大截,留下一截黑焦的白石欄桿,她曾在上面跳過一曲東風桃花,火一般紅的衣裙拂過其上。

  如今,她與大燕一起,隕滅在變幻萬千的人世。

  他一直在等一個人,可是他知道,她永遠也不會來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04:37

  你來的好快

  寒冬臘月,仙山裡有百花齊放的美景,俗世間卻沒那麼絢爛了,獨獨黑白二色。小小毛驢在冰雪間悠哉悠哉地前進,四只蹄子時不時踩碎一塊冰,“喀”一聲脆響。

  覃川半躺在毛驢背上,捧著一張地圖仔細研究。

  香取山偏南,天原國在西北,她這一趟要走的路還真挺遠。先去西方,替老先生掃掃墓,她這一走就是半年多,老先生的墳上不知長了多少野草吧?正好西邊那個小國有渡口,橫越茫茫大海,便可以到天原國了。

  可她還想先回大燕,看看阿滿的墓。她離開了那麼多年,一次也沒回去看過她,阿滿心裡或許要怪她無情。她一直待她那麼好,死的時候卻連個像樣的墳墓也沒有,一個人埋在冷冰冰的荒郊野嶺,死後也沒人陪她說話。

  不過,阿滿好歹還有個墓可以去掃,她的血親至親不是戰死沙場便是死在大火之下,連一抔灰也找不到,就是想掃墓,卻又要到哪裡找呢?

  覃川長歎一聲,收起地圖在小毛驢腰上拍拍,它四只蹄子撒得更歡,一路連蹦帶跳下了山,天黑前到了山腳下的鎮子,小毛驢立即化作一張白紙,隨風散開了。

  已有半年多沒在凡塵俗世待著,此時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覃川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風裡什麼味道都有:街角炸油餅的油煙氣、藥店熬藥的苦澀氣、蒸籠裡洩漏出的面香水氣……七七八八混在一處,便是紅塵的味道了。

  她喜歡這種味道。

  進客棧,要了一間客房,伙計帶她上樓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好幾眼,嘴裡嘖嘖有聲:“這樣漂亮的姑娘居然單身出門,是來找相公的麼?不曉得哪個男人有福娶這般美貌小娘。”

  覃川面不改色地聽著,進門之前突然問道:“你們這裡可賣生肉?豬肉牛肉都行。”

  大抵是想不到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姑娘一開口就說生肉,伙計愣了半天才笑道:“有是有,不過姑娘要了有什麼用?自己吃麼?”他見覃川面容嬌美,身形纖弱,口頭上的便宜就忍不住要占一占了。

  她笑了笑,淡道:“不是我吃,是給它吃。”

  她指向身後,那裡不知何時赫然躺了一只碩大的猛虎,神態凶惡之極,沖那嚇傻的伙計打了個呵欠,滿嘴利牙,下個瞬間又忽然消失了。

  覃川友好地看著渾身發抖的伙計,柔聲道:“不用多,送二十斤牛肉,二十斤豬肉上來吧。”

  關上房門,清楚聽見伙計乒乒乓乓連滾帶爬摔下樓梯的聲音,她又覺好笑。其時俗世間人妖混雜,但以貌取人的還是有很多,那伙計現在肯定以為她是什麼妖怪。

  記得以前她跟著老先生從頭學習,因為容貌出眾,難免有人覬覦,或出言挑逗,或動手動腳。那會兒她還小,從沒遇過這種事,又尷尬又郁悶。先生把跟了自己幾十年的防身靈獸猛虎送給她,一旦遇到輕薄狂徒,就讓猛虎現身。這招從十四歲用到現在,百試百靈,讓耳根子清淨不少。

  說起來,那會兒她還真是鬧了不少笑話,譬如買東西總是忘了給錢;不會梳頭發就隨便扎兩只歪七扭八的辮子;因平日裡的衣服不是綾羅就是綢緞,第一次穿粗布衣服,身上起了許多紅點,癢得一個勁扭;第一次做飯不會把肉切塊,不會放油,就用水把那塊五斤重的肉給煮得半生不熟,害老先生吃了拉肚子。

  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笑話也越來越少了。到後來,穿粗布衣服、吃醬菜泡飯、睡茅草冷炕之類的事情,對她來說簡直不在話下。

  她越來越不像帝姬,她越來越自由自在——在最絕望的時候,她從未想象過自己還能活得這麼好,父皇母後還有二哥他們,如果在天有靈,應當也會很欣慰吧。她再也不是那個需要把容貌與歌舞當做驕傲的帝姬了。

  快十八歲的時候,老先生仙逝了,臨死前給了她兩顆珍藏的藥丸,黑色是可以改頭換面的,紅色乃是解藥。將想要變的那人名與八字寫在符紙上,燒成灰和水吞下藥丸,這樣的改頭換面,就算天神下凡也認不出。只不過一來這種藥有劇毒,二來借用八字乃是逆天之行,半年之內必須服下解藥,否則性命不保。

  覃川曾想過扮作皇後的模樣,年紀大一些更不容易被人發覺,但自己本身年紀在這裡,若是好端端一個大娘突然做少女狀嬌笑,那難免尷尬的很。

  最後還是扮作阿滿,提心吊膽縮著腦袋在香取山過了半年,到底是取到了魂燈。

  她從牛皮乾坤荷包裡取出魂燈,放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看。怎麼看它都是一座破舊的青銅燭台,打開蓋子,裡面有四只燈芯,非棉非草的質地,透出一層淡淡的血紅來。不知道倒些油進去,能不能當普通燭台來用。

  正想得出神,忽聽門上被人輕輕敲了兩下,她只當是伙計過來送肉的,隨口道:“放在門口就好。”

  沒聲音,隔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起了,不緊不慢,像是逗她玩兒。覃川把魂燈放回牛皮乾坤荷包,死死系了帶子,一面道:“誰?”

  依然不回答,依然不緊不慢地敲著。覃川有些惱火,過去輕輕開了門,說:“有什麼事?”

  門口那個男人身材修長,眼底一顆淚痣,笑得天真溫柔,眼裡卻隱約有瘋狂的暴風雨聚集。他笑瞇瞇地看著覃川瞬間變色的臉,慢吞吞說道:“上來送肉給姑娘的。”

  覃川霎時又恢復了平靜。裝傻?沒用。雖然不知是什麼時候,但這人認得她的原來模樣。出手對付他?更沒用。她肯定打不過他,萬一激怒他,就更糟糕了。

  還是趕緊逃跑最是上策,比速度,她不信會輸給他。

  她把門一關,插死,打開窗戶就跳了下去。剛一落地,就見傅九雲倚在牆上望著她,那笑容,簡直無法形容。覃川背上的寒毛一下子全豎起來了,四處看看,無路可逃,只好硬著頭皮與他對視。

  “九雲大人,真的是你?我還不敢相信呢,沒想到這麼快就見了。”她說,然後走過去,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

  真的要殺?

  傅九雲低頭看著她,慢悠悠說道:“不快,本該在你冒充山主弟子的時候就抓住你這小賊的。”

  覃川干笑道:“人家素來仰慕山主英明神武,打心眼裡期盼能做他老人家的弟子。”

  他了然並且理解地點點頭:“原來如此,你有這樣偉大的心願,我當然要成全。這便跟我回去,山主也在等著你,做弟子一事,自然好商量。”

  語畢不由分說,拽著她的後領子便要走。覃川手忙腳亂,好似即將進入屠宰場的豬仔,吱哇大叫:“九雲大人!還是不急著回去吧?我還沒做好心理准備!”

  傅九雲出手如電,突然將她腰上系著的牛皮荷包攥在手裡,冷冷一笑:“是麼?我還以為你膽大包天,什麼都不怕呢!”

  覃川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賴著就是不放:“大人你又要搶我的銀子?!”

  他看著她,還是冷笑:“很好,覃川你真不錯,到這個時候還跟我裝蒜。”

  他真的沒見過這種女人,膽大妄為,坑蒙拐騙,順手牽羊,完事了被抓個正著,居然絲毫不心虛,還敢東拉西扯,連一絲愧疚的心都沒有嗎?縱然是離開,也不肯光明正大的離開,弄了多少小手段,鑽了多少空子,將別人的心意當做一團爛泥,用夠了隨手就丟掉。

  起初以為那被燒焦的屍體是她,那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他至今仍不願回想。上一次是陰差陽錯,他沒有能夠在身邊保護她。這一次已經牢牢抓住她了,可發覺她是一條無比滑溜的小魚,抓得再緊再牢,她也能從指縫裡鑽出去。

  “覃川,你就是去天涯海角,也別想逃出我掌心。”他的手指猛然一緊,捏著她的手腕,猶如鐵鉗一般。她疼得咬牙切齒,連聲大叫:“我不逃骨頭就要在你掌心被捏碎啦!”

  傅九雲全然不理會她的裝模作樣,拽著手把萬般不情願的小姑娘往前拖,正大光明地從客棧大門進去。伙計們見他眼生,見覃川倒是眼熟的,因看傅九雲沉著臉,很有些凶神惡煞,只好涎著臉賠笑:“大爺您是吃飯還是住宿?”

  他看也不看,從懷裡取出一粒珍珠擲向掌櫃的:“客棧我買下十天,把大門窗戶全關好,釘上鐵條,一律不許進出,狗洞也別忘了封上。”

  他回頭看著覃川有些發白的臉,譏誚一笑,低喃:“小川兒,咱們,慢慢耗。”

  覃川在被提上樓的那段時間裡想了無數個脫身的法子,奈何沒一個派的上用場。此人個子比她高,身體比她壯,本事比她強,鼻子比狗還好使,真要鐵了心看住她,就算馬上背後生出十雙翅膀也飛不走。

  鉗制住她的手突然松了,她連退三步,撞在床上好不容易穩住身體,只聽“光”一聲,房門被他用力摔上,還反插了好幾道。她那顆脆弱的小心髒立馬不爭氣地開始狂奔,瞠目結舌看著他冷笑著慢慢走過來,一面還在脫身上的大氅。

  “……你、你要做什麼?!”覃川趕緊護住自己的領口,想往後退,但後面好像是床,這位置簡直是大大的不妙。

  “你說我要做什麼?”他笑得猙獰,大氅的帶子打了死結解不開,他惡狠狠地一把扯斷,布料被撕裂的聲音令她膽戰心驚。

  “別過來!你別過來!”她連滾帶爬,繞到桌子後面,抱頭大叫:“上次獻身你說不要!這次沒機會啦!”

  “是麼?大人我就愛這強迫的調調。”大氅一甩,覃川只覺腰被什麼東西勾住,一股大力傳來,實在抗拒不得,踉蹌著跌在床上。她腦子裡一片空白,淒涼地喊道:“我三天沒洗澡啦!”叫完也不知死活,趕緊先把眼睛死死閉著,不知他的魔爪何時落下。

  誰曉得等了半天,此人沒半點動靜,覃川小心翼翼把眼睛撐開一瞇瞇縫,卻見他只脫了大氅,裡面的衣服半點不亂,正端了一杯茶盤坐在床頭吹那熱氣。見她偷看自己,他便嗤笑:“把那懷春的心收拾收拾,趕緊給我坐好了!”

  不知道到處春情盎然的人是哪個?!覃川再次無聲地咆哮,兔子也沒她快,哧溜一下便跳起來,靠著床沿只坐下去一點點,笑得憋屈極了:“九雲大人,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傅九雲並沒有馬上回答,他半垂著頭,在輕輕吹茶面上的熱氣,或許是因為沒有笑,他看上去有些陰郁哀傷。覃川心頭仿佛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原本被她刻意壓制的諸般愧疚感激,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感情,突然就從另一扇門裡鑽了出來,此刻的短暫沉默好像也被染上了曖昧的味道。

  “你現在還是叫我大人?”沒頭沒腦地,他突然問了一句。

  覃川有些不安,盯著他手頭那只杯子上的拙劣花紋,解釋:“我是叫習慣了……”

  傅九雲對這個答案無動於衷,只自顧自地喝茶,甚至像是在出神想什麼事情。覃川原本以為他至少會狠狠欺負她幾下,最不濟也是罵一頓,可他千裡迢迢不知用什麼法子追上來,竟好像只為了坐在她對面發呆想事情。

  “九、九雲……”覃川暗暗咳了一聲,去掉大人兩個字,叫著真別扭,臉上好像還有點發燒,真真沒用,“那什麼,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這邊離香取山已有很遠了。”該不會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給她下了什麼秘密咒文吧?

  傅九雲有些惡狠狠地朝她冷笑:“你來猜猜我怎樣找到的?小賊,你偷了什麼寶貝?”

  覃川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下意識地朝他手裡捏著的那只牛皮荷包看了一眼。這只荷包,她連沐浴睡覺都不會離手,自覺保護得很好,想不到還是被他看出了破綻。他真的看出什麼了嗎?

  他放下茶杯,對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笑得她越發心驚膽戰,吞著口水看他慢慢解開牛皮荷包的系帶,她實在忍不住,戰戰兢兢地說:“那什麼……荷包裡真的沒錢……就一點路費了……孝敬不起您老人家……”

  傅九雲不理她,打開荷包伸手一探,淡道:“哦?是麼?你的路費不少,都裝在這牛皮乾坤袋裡呢。”

  他在裡面掏一下——抓住一件半舊衣裳來,再掏——一包干糧,繼續掏——桂花頭油、梳子、碎銀子、各類常用藥丸、一沓白紙……這只拳頭大小的荷包裡裝了不知多少東西,外面一點也看不出來,是件難得的仙家寶物,故而取名乾坤袋。

  最後,他掏出了魂燈。

  “你真是膽大包天,魂燈這種神器也敢偷。”他掂了掂魂燈,似笑非笑。

  覃川瞪圓了眼睛裝傻:“魂燈是什麼?你在說什麼啊?這只是一盞普通的銅燈,我帶著應急的。”

  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將魂燈放進自己懷中:“既然如此,那送我好了,這燈造型古樸,我很是喜愛。回頭大人上街幫你買個更好的。”

  覃川臉色變了一瞬,很快又討好地笑:“那敢情好……九雲大人送的東西必然比我的破爛貨好上幾十倍!”

  她起身走向門口,傅九雲皺皺眉頭:“去哪裡?”

  覃川回頭,慢慢一笑:“我下去——要些吃食。九雲你想吃什麼?”

  傅九雲忽覺面前殺氣逼人,仿佛有什麼看不見的猛獸正對著他狠狠撲下。覃川猶如脫兔般跳了起來,厲聲道:“猛虎!咬他!”

  平空陡然出現一只碩大猛虎,張開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咬向傅九雲的腦袋,躲也來不及躲,他的腦袋一偏,那滿嘴的利牙盡數咬合在左邊肩膀上,他登時悶哼一聲,鮮血瞬間便染紅了半邊身體。

  覃川面沉如水,飛快從他懷中將魂燈取出,轉身推門便走,逼著自己不許回頭。

  打開的房門突然被一雙看不見的手大力摔上,“卒卒”數聲響,她耳邊一陣刺骨的涼意,數十根通體銀白的寒光射在門上,將其釘死。傅九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竟帶著一絲陰森狂怒:“覃川,你還想去哪裡?”

  她猛然轉身,卻見他掌心有銀色電流吞吐,一把蓋在猛虎頭上,瞬間就將這厲害無比的靈獸打成碎裂的光點。覃川的心跳幾乎停了,僵硬地靠在門上,動也不動。

  傅九雲低頭看看自己半邊染血的身體,撕開領口,肩頭兩排深可見骨的牙印,鮮血如泉水般湧出。她是真的要殺他,冷血冷心,毫不留情。他越是一言不發,覃川就越覺得呼吸急促,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揪住了,她無法喘息。

  眼前突然一花,脖子被一只熾熱的手掐住,她無法選擇任何抵抗,被動地被他狠狠甩在床上,腦袋撞中床板,一陣暈眩。身上又是一重,她驚恐地睜大眼,在眼前下雨般的金星裡,只能勉強看清他陰冷的眸子,湊那麼近,像是要將她生嚼下肚。

  “小姑娘,你在找死……”傅九雲第一次露出怒意,抬手似是要繼續掐住她。

  覃川發出一聲戰栗的喘息,死死閉上眼睛,等待預期中的劇痛襲來。可是等了半天,他既沒扇巴掌,也沒掐脖子,她緩緩把雙眼睜開一道縫,卻對上他幾近狂熱的陰郁眸子。

  甚至找不到話語來形容這樣的眼神,似是愛到了極點,又似失望到了極點。比任何言語都更加銳利地刺入她心底的柔軟處。

  你怎會是這樣?

  你怎能下手?

  你真的要殺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05:04

  卿心如鐵

  他身上的血大滴大滴落在她胸口,細微的聲響,卻是那麼驚心動魄。覃川無法承受,逃避一般又一次把眼睛閉上了。

  這些問題她一個也回答不上來。

  為了取到魂燈,吃什麼苦她都不怕。給人下跪也好,嬉皮笑臉也好,硬下心腸拋棄那些可愛的人也好。即使是——像剛才那樣,對所有朝魂燈伸手的人露出尖銳獠牙,她也在所不惜。

  覃川發出一個古怪沙啞的笑,低聲道:“你要強|暴我?為什麼還不動手?膽子被狗吃了?!”

  她一定是瘋了才會在這種時候刺激他。

  胸前一涼,衣服像是紙片似的被他瞬間撕碎了,覃川霎時間感到一種絕頂的恐懼,偏偏又因為這種恐懼而全身僵硬,連聲音也發不出來。肩膀上一陣劇痛,是他毫不留情咬上來,真要吃人似的。

  又是一陣布帛的撕裂聲,他在撕扯她的裙子。覃川恐懼得渾身發抖,終於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沙啞的尖叫,沒命地蜷縮起身體,像是在洶湧的海面上抱住一根救命木頭那樣抱著自己的膝蓋,死也不放開。

  他狂暴的動作停了下來,似乎是撐在她身上看了很久很久,覃川把臉死死埋在被褥裡,想哭,又哭不出來,只有像個無助的小孩子那樣抱緊膝蓋,光|裸纖弱的肩膀一陣陣劇烈顫抖著。

  身上的重量輕了,大氅落在她近乎□的身體上,他的聲音比寒冰還要冷漠:“覃川,你果然心如鐵石,真令我自愧不如。你想走,現在就可以走,光著身子走!”

  他待她再如何的好,也不過是她稍稍歇腳的一個小島,毫不留戀就可以離開,毫不猶豫就可以沉沒它。這種殘忍,聞所未聞,令人從頭到腳都墜入深淵一般,縱然是無數次地擁她入懷,在這座深淵裡,也喚不出一聲回音。不想放手,便要被她的荊棘刺得遍體鱗傷,她是個傷人也傷己的倔強女子。

  傅九雲彎腰,將隨著她衣服摔落在地上的乾坤袋撿起,放進自己的懷裡,冷道:“我再不會跟著你,你走,魂燈你永遠也不要想!你這樣走,再去天涯海角也隨你。”

  覃川漸漸停止了發抖,雙手死死抓住大氅,把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縮在大氅裡面。她的聲音同樣冷漠緩慢:“不是你的國破家亡,不是你的血親戰死,你有什麼資格一而再再而三阻撓我?傅九雲,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他答得極快,甚至想也沒想:“是。”

  覃川緊緊咬住牙,用盡畢生以來所有的氣力去阻止眼淚,可她阻止不了心底的狂潮,過往懵懵懂懂的一切此刻都變得稜角分明。他待她溫柔體貼,為她描繪如夢如幻的景炎宮,說出那些美好的她憧憬之極的話語,是因為他愛她。

  那不是玩笑,不是戲弄,不是心血來潮的疼愛。他的愛沉重又輕柔,隱藏著,又潤物細無聲。

  她曾經歷過世上最美好的戀情,也體味過世上最慘痛的結局,她以為自己早已如槁木死灰了。可是過去的那些半點也不能阻擋如今在全身上下瘋狂流竄的潮水,她又一次開始發抖,只有把手指放在嘴裡用力啃咬,籍著疼痛讓自己冷靜、冷靜。

  可是要她怎麼冷靜?

  她低聲道:“……可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一點也沒有。”

  她分不清自己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就這麼說了出來,不知是在折磨他還是折磨自己。

  傅九雲望著她縮成一團的背影,聲音又變得譏誚:“你很強大,也足夠冷血,你終於讓我變得不那麼想看到你了。”

  他大步走到房門前,那些閃爍著寒光的銀白色東西被他袖子一拂,便全部收了回去。

  他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傅九雲就這麼坐在客棧大堂裡喝了大半夜的酒,店裡儲藏的酒被他一個人干掉三分之二,掌櫃與伙計見他滿身是血的凶煞模樣,哼也不敢哼一聲。因不見那美貌少女跟下來,大家懷疑是不是被這男人殺了,不過大抵誰也不敢去報官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煩悶到幾欲瘋狂,素來千杯不倒的他終於感到腦子裡暈沉沉,酒意一層層漫上來了。肩上還在一陣陣撕扯似的疼痛,索性就讓它這麼疼著,血也讓它那麼流著,這樣他才能把心裡那些破碎支離的語句連起來。

  心底有一種澀澀的疼,不光是為自己,縱然曾經一筆一劃細細替她描繪心底珍藏的美夢,盼她感到慰藉;縱然是緊緊地擁抱她,無聲地告訴她這裡有他可以依靠;縱然她通通不領情——這些都已經沒有什麼大不了,是他心甘情願。

  他只是為她這種拼命似的倔強難受,傷害別人也傷害她自己。正如他狂怒之下說出傷人的話,如今便只有獨自品嘗悔恨的苦果。

  懷裡的乾坤袋掉了出來,傅九雲拿在手裡仔細看。這裡面裝著魂燈,起初他猜不透她到香取山做什麼,感到失去魂燈的那個瞬間,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傳聞陰山有神龍口銜魂燈,招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魂燈以人魂精魄為火,萬年不熄——她要做什麼,他竟不敢想象。倘若她活著就是為了這樣死去,就算她再怎樣刻骨的仇恨他,這東西也不能給她。

  *

  屋子裡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覃川只覺得很冷,手腳蜷縮在大氅裡,還是冷得一個勁發抖。

  到了這種時候,她再也不能強顏歡笑。

  她微微一動,茫然地望著四周,下一步要怎麼走?自己也不知道,難道真要被他強行帶回香取山?

  桌上不知何時放了一幅畫軸,比平常的畫軸要大上好幾倍,一根紅絲帶系得勻稱漂亮。

  這不是她的東西。

  覃川抓過來,將紅絲帶解開,畫軸用的紙很新,還帶著他身上的溫暖。

  一點點打開,紙上畫的卻是一座她再熟悉不過的宮殿,從小到大十四年,她就是在這裡成長起來的。景炎宮,大燕皇宮中最美麗的宮殿,宮中種滿了垂絲海棠,她離開的時候,那些花兒剛剛開放,只是無人有心欣賞其美麗了。

  覃川的手一軟,畫軸摔落在地上,震驚得僵住。

  眼前幻象陡生,四周滿是嬌紅嫩白的垂絲海棠,她就坐在花海中,看著風把花瓣吹起來了,拂過衣角。景炎宮中人來人往,父皇母後安詳地坐在她身邊,只是面容模糊。大哥他們也都在,每個人都是面容模糊,唯有二哥眉眼靈動,笑吟吟地蹲在自己面前,唇齒翕動,像是要對她說話。

  “二哥!”她叫了起來,伸出手要去抱他,可是雙臂一摟之下只是空,她幾乎要從床上滾下去。

  阿滿端著茶水款款走來,平和清淡的面上掛著熟悉的溫柔笑意,將茶壺放在她手旁。

  “別、別走……”她下意識地去撈她的手,自然又是一場空。

  她明白的,這些只是仙畫做出的幻覺,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摸不到他們,也聽不見他們說話。只是她真的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可以再見到他們,活生生的,在對她笑,在她周圍說話走動。這一切簡直像一個突如其來的美夢,她硬生生被砸進去了,捨不得出來。

  覃川突然縮回手,死死咬住牙,困在眼裡的淚水撐不住掉下一顆。她就有那麼倔強,再也不許第二顆落下,狠命用大氅擦臉,轉身便往門口跑去。

  門開了,傅九雲站在她對面。他方才應當是去包扎上藥了,血濕的外衫掛在手肘上,低頭靜靜望著她。

  “這些天我一直在畫這幅畫。”他聲音變得平靜,“還只畫好一半,等全部畫好了再送你。當我確定你是帝姬的時候,便想這麼做了。”

  覃川怔怔點頭,喃喃:“……公子齊?”

  傅九雲低聲道:“公子齊也好,傅九雲也好,只是個名字罷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一次公子齊沒能陪著她,他總是遲到一步。這一次,傅九雲會把她抓住。”

  她像是不認識他似的,就這麼死死盯著他。

  傅九雲難得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把她輕輕推進屋,關上房門:“進去。”

  那幅畫被他重新卷起,系了紅絲帶放在腰後。他坐在床邊,沒有抬頭,淡道:“我們都不必再廢話。魂燈太危險,我不會讓你帶走。今晚就在這裡住一夜,明天隨我回香取山。”

  她近乎凶狠地別過腦袋:“……我不會回去。”

  “左紫辰已經離開了香取山,玄珠也追在後面走了,想必以後也不會回來。你大可不必擔心有人會認出你。”

  “為什麼非要逼我回去?”

  難道就因為他是公子齊,他愛著她,替她畫了一幅景炎宮,她就要感激不盡,從此唯君是從?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05:25

 所謂帝姬

  “因為我不想你用魂燈,更不想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想你過得開心點。”

  “那你不如叫我去死。”

  他吸了一口氣,目光沉沉。

  “真沒有挽回余地?”

  覃川冷冷笑了:“怎樣挽回?什麼挽回?叫大燕國回來嗎?!”

  傅九雲沉默了。

  “川兒……”他突然又開口,“我知道你拿魂燈想做什麼。只是,世上誠然有些事情是值得搏命去做,就算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人有輪回,了結苦楚的的一段,總還有全新的一段等著他。但無論是什麼事,都不值得死後魂飛魄散,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她不說話,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悶悶地不肯抬頭。

  “我不會叫你忘掉仇恨,可是我想你跟著我能少些心事。有些幸福雖然很短,也很膚淺,但是你值得有。你不愛我,那也無所謂,總之都是我自願。魂燈……不能給你,我會把它封印起來。你若要恨,不如來恨我,我不需要你千裡迢迢萬裡跋涉,你看,我就在你面前,殺起來,也是一刀了事,簡單的很。”

  “川兒,我會陪著你,你要怎樣,我都陪著。只是魂燈不可能。”

  她猛然抬頭,目光真像是要殺人一樣,傅九雲坦然受之,絲毫不閃避。她的目光便漸漸軟下去了,已經用盡了所有氣力和勇氣,她緊緊閉上眼,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他伸手去接,被她用手按住,貼在臉上。他的手很溫暖,也很溫柔,一旦靠近就不想再離開,她討厭這樣軟弱的自己。但她沒有辦法。

  傅九雲坐在她身邊,染血的長袖蓋住她肩膀,把她的腦袋按在胸前,襟口很快就被染濕了。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傅九雲以為她睡著了,正要躺下陪她一起睡,忽聽她帶著鼻音輕聲說:“……毒,解了沒有?”

  他這才想起她問的是相逢恨晚的毒,心下微微酸楚,她原來都記得。

  “那點毒,還毒不死大人我。”他語氣輕松,開個玩笑。

  覃川仰起臉,眼睛紅紅的,還有點腫,不過已經沒有淚水了。她猶豫了一下,別過腦袋低聲說:“那……傷口呢?”

  他自嘲地看看肩上,血已經不流了,他出來的匆忙,沒帶什麼靈丹妙藥,塗上去的藥也沒有太大的功效,傷口處高高腫了起來。

  他說:“沒事,不疼。”

  她又不說話了,睫毛還沾著細細的水滴,微微顫抖,傅九雲的心也跟著抖,情不自禁想用指尖觸摸那蝶翼般的輕盈。她突然啞著嗓子說:“我這裡有藥。”

  她確實帶著許多好藥,乾坤袋簡直比聚寶盆的東西還多,有個小瓷瓶,裡面裝得盡是指頭大小的白色藥丸,傅九雲一嗅味道便知是上好的傷藥,用水化開兩粒,塗在傷口上,一夜過去傷口就可以愈合。

  覃川跪坐在他面前,替他把外衣脫了,微涼的手指擦過他□的胸膛,傅九雲呼吸驟然一亂,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熱度幾乎要燒灼著她的肌膚。她垂著頭,唇角有個模糊的笑靨,帶著久違的調皮,小聲說:“你倒真是精力充沛,血都流了那麼多,還要做什麼?”

  他萬般不甘放開手,自嘲似的笑道:“……下手輕點,我怕疼。”

  她果然就動作很輕,指尖觸在傷處,像微風吹過去,尚未來得及感到疼痛便消失了。傅九雲有些心猿意馬,盼她別那麼快塗完,還盼她用力些,這麼撓癢似的觸碰實在令人心癢難耐。

  月光攀上窗欞,他們兩個人的影子絞成一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是再也分不開了一般。覃川心底有一種無言的喜悅,還有一種淡淡的無奈。她說:“九雲,你覺得一國的公主,應該是怎樣的?只需要打扮好看點,儀態擺得漂亮些,在人前顯示皇家威儀就可以了麼?”

  傅九雲沒有回答,他好像睡著了,腦袋微微垂著,面容被陰影籠罩。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沒人告訴過我。後來大燕滅了,先生和我偶爾回去探望了一次,那裡到處以妖為尊,只因為天原國信奉妖鬼之王。那些普通的子民每年都要向上進貢人菜……你知道什麼是人菜嗎?就是把人當做一道美味佳餚送給那些高高在上的妖魔們。很荒謬是不是?可它是個活生生的事實。”

  “回去之後,我一直在想,以前我是大燕的公主,受萬人景仰,到底是憑了什麼?我又為他們做了什麼?我到底有沒有資格被我的子民們曾經那樣擁護?”

  “……你說,我用魂燈魂飛魄散永生永世受苦,不值得。對覃川來說,確實不值得,她只是個普通的沒有親人的姑娘。不過在成為覃川之前,她先是大燕的帝姬。在帝姬的心裡,這是千萬分值得的事情。”

  藥塗完了,上好的傷藥,裡面加了一味戲仙散,顧名思義,就連神仙不小心著道也會不知不覺陷入沉睡,雷打不醒,足足睡上五個時辰才會自己醒過來。原本她是打算在香取山走投無路的時候派上用場的,想不到居然會用在傅九雲身上。

  覃川替他穿好衣裳,小心把他放倒睡在枕頭上,看著他祥和的睡顏,心裡有許多話想說。想告訴他,放猛虎咬他只是一時氣急,並不是想殺他;還想說,在香取山的日子,因為有他,還有翠丫那些可愛的人,她才能真正笑出聲,好幾次在夢裡遇見過他,那時的心情是久違的輕松愉快。

  她還想說,他要陪著她,實在是很美好很貼心的諾言。

  還想說……

  想說的話真的太多,只是都說了,她就要捨不得。她曾想過,熬過這些年,該死的時候就可以解脫了。可是最後這一年,她過得很美好,所以她現在已經滿足了,至少不是滿懷解脫的怨氣離開。

  覃川將魂燈自他懷中輕輕取出,重新放入乾坤袋。

  換好衣服,她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傅九雲,似是依依不捨。

  放了兩只白紙喚出的小小靈獸守在他身邊,以免出現什麼意外。覃川看了他最後一眼,終於決絕地關上房門。

  這一次,是真正的離開了。

  *

  說是離開,覃川倒有些被傅九雲追怕了,此人說話虛虛實實,天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從香取山那麼遠追出來找到自己的。她在鎮子周圍繞了三四天,腹稿打了一張又一張,為自己不幸再次被抓住之後做好萬全的准備。

  三四天過去,毫無動靜,他大約氣得去天原國守株待兔了。覃川這才騎著小小毛驢,不緊不慢往西邊去。趕到老先生的墓前,正是二三月間,草長鶯飛,老先生的墳上不單長了野草,還開了一片野花,欣欣向榮,倒也熱鬧。

  覃川索性把墳上的雜草稍微修剪一下,那些花兒就留著,想必先生也歡喜。

  花了二兩銀子,從村東頭請個戲班子,再添幾壇好酒,半斤牛肉。覃川在吱吱哇哇乒乒乓乓的大戲聲中,坐在墳前大快朵頤,路人無不側目觀之。說到底,她如今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厚臉皮,倒是跟著先生學的,他臨死前什麼也沒交代,只笑瞇瞇地吩咐了一句:“來掃墓的時候,記得帶美酒牛肉,如果有唱大戲的更好。”

  覃川面不改色喝了四壇酒,連一絲兒酒氣都沒發,看熱鬧的戲子們倒有些臉色發白,第一次見到個活生生的酒桶,還是個很漂亮很柔弱的酒桶。吃飽喝足,她拍拍手就站了起來,朝墳墓行個禮,說:“先生,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老人家了。以後墳頭長草,墳尾開花,我就不能替你打理了,先生莫怪。”

  把戲班子的錢結了,跨上小毛驢正要走人,忽聽後面傳來一陣驚呼,回頭一看,原來是幾只圓頭圓腦的桃妖風塵僕僕地趕路,以前她跟先生住在這裡的時候,還上山跟他們玩過,討了許多桃子來吃。

  這裡的桃妖性情溫和,待人從來都是極好的,可是看村民們的表情,竟像是驚恐多一些,這才是奇了怪了。如今的世道,人妖雜居,什麼稀奇古怪的妖魔鬼怪在外面堂而皇之地走路,都不會有人瞥一下,短短幾年,世道變了不成?

  覃川騎著小毛驢迎上去,笑問:“桃子哥哥要去哪裡?”

  為首的桃妖一見她便眼淚汪汪,恨不得撲上來熊抱:“小川!還是你好!這些日子咱們委屈呀,大家伙見到咱們都只會嚇得尖叫,好像要吃他們似的。冤枉呀!天底下誰都知道咱們桃子最好了,從來不吃人!”

  桃妖別的都好,就是說話囉嗦,一件事翻來覆去能說半天,覃川聽了足有大半個時辰才把事情理順。原來西方這個小國的皇帝沒什麼骨氣,天原國大軍未到,自己就先投降了。而天原國在掃平大燕之後,左相居功甚偉,原本要叫他留在大燕,做個大官兒,但大燕的百姓恨透了這位叛國丞相。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自己請命來這裡做個逍遙閒官,把那套以妖為尊的手段搞得淋漓盡致。

  前幾天一張帖子送到桃妖們的洞府前,邀他們參加什麼“百人宴”,用桃妖的話說,就是請他們去吃人,彰顯妖怪與凡人強弱不同。聽說附近稍微有點名聲的妖怪們都收到了帖子,統統嚇一跳,誰也不願淌這個渾水,故而索性放棄住了多年的洞府,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0:19

  誅殺

  她騎著小毛驢,換了個方向慢悠悠前進。

  這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左相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用她多浪費腳程。

  她記得小時候與左相倒是很熟稔的,他大兒子是皇子伴讀,二哥時常帶著她偷偷溜去左相家找他那幾個兒子玩,有一次被左相撞見了,把他倆擔心得不成,若是被父皇知道,他倆都會被禁足。

  想不到左相笑瞇瞇地替他倆保密了,在覃川最初的印象裡,左相是個慈祥又風趣的大叔。

  後來漸漸大了些,看他的感覺又不同了,隱約感到他極有城府,說話做事滴水不漏,見到他會感到害怕,此後去他家的次數便漸漸少了。

  最後,就是知道他叛國通敵。她曾有無數話想質問左紫辰父子,字字血淚。可是過了那麼多年,要問的話也早沒了,問不問大燕都已經消失,何必讓別人看見自己血淋淋的傷口。先生寵她,跟著學習的時候還特地寫了左相的名字貼在牆上,讓她每日用小刀扎著洩憤。她一下也沒扎過,因為只有軟弱的憤怒才會用這種方式來宣洩。

  這麼久的時間過去,帝姬也已經成了覃川,她一邊隨著毛驢的步子晃晃悠悠,一邊想,殺完左相就趕緊吃飯,她餓得慌。

  **

  那一天,風和日麗,鶯聲嚦嚦,左相難得有了詩情,邀上幾個文人騷客,出門踏青游玩,順便做點詩詞自娛。覃川躲在符紙造的結界裡仔細打量他,因見他也顯露出老態來,鬢邊白發催生,便忍不住想到寶安帝。

  天原國舉兵入侵大燕的那段時間,寶安帝幾乎是眼看著就老了下去,幾個月不到便白發蒼蒼,病死的時候更是像個佝僂的老頭兒。他做皇帝那麼多年,太過信任左相,把他當做左右臂膀,誰想自己的膀子卻往自己心口戳了一刀。他們父女倆,在這方面都挺天真的。

  大約是近來過得悠閒自在,左相胖了幾分,行動間頗為神采飛揚,左右前後都有妖力充沛的妖怪手下護著。猛虎素來以妖為食,乍見這麼多口糧在眼前晃來晃去,興奮得一直低吼。

  覃川在它腦袋上拍拍,從乾坤袋裡取出了鐵弓。

  八十斤鐵弓,她拉了快兩年才能拉開,其間多少艱辛也不用多說,能拉開的時候,連先生都不敢相信,叫她搭箭矢去射天上的飛鳥,她射了一只鷹,一箭對穿,臉不紅氣不喘,先生佩服得差點暈過去。

  搭鐵箭,開鐵弓。覃川的手穩若磐石,瞄准了左相的心口處,將鐵弓拉得猶如滿月。

  “錚”一聲,鐵箭如流星般劃破長空,深深扎進左相的心口,他甚至被那股勁道沖得倒退好幾步,跌坐在地上不可思議地看著沒入胸口的鐵箭。因為扎得太深,連血都是一滴一滴慢慢湧出來,把胸前染紅了一小塊。

  猛虎迫不及待地沖上去,將那四只還未反應過來的妖怪一口一個生吞下肚,滿足地打個嗝,在地上快活地滾了好幾圈才肯回來。

  覃川撒一把白紙出去,瞬間變作無數只奇形怪狀的妖怪,作勢追趕那些嚇軟了的文人騷客,一時間有的逃遠了,有的嚇暈了,她這才大大方方地亮相,走到左相身邊。他還沒有死透,張大了嘴,喉嚨裡艱難地發出咯咯聲,驚恐地瞪著她。

  覃川蹲下去,靜靜看著他,低聲道:“你還認得我麼?”

  他沒有回答,可能是吃驚太甚,眼裡神色變幻,像是不敢相信,像是無比的恐懼,像是無窮無盡的絕望。

  “我本來想,殺了你是為父皇母後還有我的兄長們報仇。不過現在還要再加一條。”她握住鐵箭,一把拔了出來,鮮血“卒”一聲噴了老高,左相微微一抖,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帝……帝姬……你沒死……你們明明……都被燒死……”

  她點點頭:“我沒死,我活著為大燕的子民來找你討個債,血債血償。”

  他臉色一變,張口欲咬斷舌根,省得慢慢等待身體裡血流干的痛苦。

  覃川淡道:“不要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世上沒有那麼簡單的事。天道仁慈,有輪回轉世,我可沒那麼仁慈。”

  她突然取出一張符紙按在他頭頂,低聲道:“你就是第一只人魂精魄了。”

  尚未離體的魂魄被符紙引了出來,魂燈沾染左相的血,頂上的蓋子興奮得“啪”一聲自己開了,吸了魂魄的一只燈芯微微一亮,現出一層極淡的藍色火焰來。魂燈不滅,點燈的魂魄便要受盡生生世世的苦楚,叛國老賊,這個下場很適合他。

  覃川捧著那一簇脆弱得仿佛一吹就會熄滅的燭火,低聲道:“……你欠了大燕子民的,你就要還。”她將蓋子合上,轉身便走,猛虎對點燃的魂燈十分忌諱,再也不敢靠近三尺以內,遠遠跟在後面。

  ***

  其時左相被誅殺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甚至驚動了天原國的皇族,他的屍體被秘密運往天原京城皋都。國師只看了一眼,便說:“魂魄被取走了,動手的人必通仙術。”

  皋都自此在八處城門前設了關卡,禁止一切修仙者出入,惹得周邊一些修仙弟子敢怒不敢言。

  覃川那段時間卻一直窩在大燕一個小鎮的客棧裡,每頓吃三碗大肉面,害得沒怎麼見過世面的老板娘每次給她送面都忍不住要往她平平的肚皮那裡看好幾眼。三個月過去,她胖了一圈,誠然腰肢還是婀娜的,姿態還是美妙的,但那裊娜纖纖,可以隨風而去的輕盈是一去不復返了。

  用白紙貼著變出個人臉來,覃川對著鏡子左右照照,對自己的新形象很滿意。不丑,也不美,圓圓臉圓圓眼睛,一股嬌憨天真的味道。就算傅九雲左紫辰玄珠他們,這會兒貼著她的臉,對著眼睛使勁看,估計也認不出這瀕臨豐滿的姑娘就是覃川。

  再過一個月,皋都的關卡迫於修仙者的壓力,一一撤掉。某月某日,一個憨頭憨腦的姑娘坐船來到了皋都,光天化日之下,正大光明地從城門處進去了,誰也沒多看一眼。

  **

  皋都是天原國的京城,覃川還小的時候,對天原國的了解僅限於書本,這是西北一個強大的國家,傳說皇族具有妖魔的血統,個個驍勇善戰,嗜血狂暴。

  二十五年前,天原皇後誕下第一位皇子,其時天現異象,皇城皋都外下了十寸黑雨,人人自危。皇帝以為是凶兆,便請國師開壇洞察天機,誰知結果出人意料。國師稟明:此子生就鬼神避讓的無雙命格,妖血濃厚,將來血戰天下,一統中原,乃是大大的吉兆。

  皇帝自然半信半疑,此後一連十天,天天異象,每日正午與午夜,都有大批聞所未聞的妖魔降下,匍匐在皇子寢宮外,不傷人,不叫嚷,實為百年難遇的奇觀。皇帝順應百官請求,於滿月冊封其為太子,大赦天下。

  當年大燕皇城被破,便是這位太子爺領兵的,那食人妖魔肆虐狂暴,唯獨在他手下溫順得如同綿羊。二哥在皇城留守到最後,為了護住城門,與他斗了半日,最終氣力不繼,死在他的長刀之下。

  太子殺人如麻,無論老幼,聲稱只兩種人不殺,一是年輕美貌的女子,一是不男不女的太監。前者不忍殺,後者不屑殺,故而放火燒了大燕皇宮,把個想拿大燕皇族的腦袋去邀功的左相氣半死。

  近幾年天原國四處討伐,國庫難免空虛,需要一段時間的休養。太子常年征戰,對京城裡平淡無聊的日子甚不耐煩,太子府裡眾多嬌妻美妾又成日忙著爭風吃醋,鬧得他好不郁悶,索性在郊外建個秘密別院,整日流連酒坊青樓,困倦了便回別院休憩。

  他不知立了多少奇功,身後又有國師全心全意幫他說話,連皇帝也只有睜一眼閉一眼,雖然忌憚,卻毫無辦法。

  覃川遇到太子的時候,他正在酒坊二樓臨窗大口吞酒,身旁足有三四個美嬌娘笑吟吟地服侍,三丈以內無人敢靠近。就算酒坊裡的人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此人生得極高大壯實,滿臉凶煞陰冷,腰間長刀比尋常人的大腿還要長,敢靠近才有鬼。

  覃川撿了個不遠不近的位子,點了兩壇酒,一為百花香,一為神仙醉。兩種酒都很常見,但很少有人知道,兩種酒按一與三的分量兌在一處,卻是香醇濃厚之極。她兌了一壺,把蓋子一開,霎時間整個二樓都籠罩在醉人的酒香中,不時有人探頭張望,痛罵伙計有好酒不送來。

  太子已有些微醺,突然嗅到奇香,不由饞蟲大動,抬頭一看,只見不遠處坐著個少女,一身素白長衫,烏發如雲,袖子下露出一截豐盈皓腕,比衣裳還要白上兩分。他扭頭再看看身邊的美女,個個都成了庸脂俗粉,當即便一把推開了。

  “姑娘有好酒,何不請我飲一杯?”靴聲橐橐,下一刻他便已坐在覃川對面,目光張狂裡帶著含蓄,打量她春花般的臉龐。

  覃川按住酒壺,微微一笑:“公子,我在等人。”

  太子從她手裡搶過酒壺,嗅一下,當即仰首一口喝干,贊歎:“好酒!好美!”說罷從懷裡取出一粒明珠,道:“姑娘,這顆明珠換你兩壇酒,可好?”

  她薄有嗔意,淡道:“不過是尋常的百花香與神仙醉,不值公子一擲千金。公子若是喜歡,兩壇酒都拿去便是。何況,已婚婦人,姑娘二字還請公子莫要再提。”

  她將一比三的分量兌了一壇新酒,推到他面前。太子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纖細精巧的動作,她年紀不大,卻已做了婦人裝扮,黑絲般的長發盡數綰上去,露出細膩的後頸,還有幾根少女柔軟的絨毛在日光下泛出金色,比面前的美酒還要誘人千萬倍。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0:43

  愛恨(一)

  他突然說:“我看夫人有些眼熟,以前可是見過?”

  又來了,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歡用這種蹩腳的借口搭訕?覃川想不到堂堂天原太子也沒什麼新花樣,一時好氣又好笑:“我極少出家門,公子這樣的英雄人物更是第一次見。”

  她幾次三番暗示他自己在等人,太子硬是冒充睜眼瞎,賴著死活不走。眼看日暮西山,覃川忽然長歎一聲,望著窗外雙眼發紅,低聲道:“這麼遲了,他只怕是不會來了……”

  太子明知故問:“夫人是在等人?”

  覃川搖頭不答,不著痕跡地擦掉眼淚,起身道:“我要回去了,今日與公子相談甚歡,心中很是喜悅。告辭。”

  說罷款款下樓,只留一絲余香。太子哪裡肯放,緊緊跟在後面,扶劍笑道:“天色已晚,夫人一個人趕路只怕有危險,不如讓我送你一程。”

  覃川只是搖頭歎息,辭了好幾遍,見他十分堅持,便含羞帶怯地答應了。太子牽了自己的坐騎,扶她上馬,自己牽了韁繩在下面引路。行了不到一個時辰,卻已經出了皇城,周圍盡是荒郊野嶺。

  太子奇道:“夫人夫家竟不在城內?”

  覃川一聲不出,垂下雙袖,裡面早已裁剪成碎片的白紙隨風朝後飄去,見風即長,一落地便化作猙獰的赤頭鬼,密密麻麻潮水一般,齊聲長吼,山野間仿佛都被這巨大的聲勢震得顫抖起來。

  覃川一頭栽下馬,喃喃說了句:“妖怪……”人便已暈死過去。太子一把攬住她,回頭望去,只見道路四周都被赤頭鬼團團圍住。他天生便知道如何驅使妖魔,再凶殘可怕的妖魔在他面前也乖乖俯首,可今日無論他怎樣驅趕咆哮,這些赤頭鬼都絲毫不讓,寸寸逼近。

  太子一只手將她緊緊箍住,另一手抽出長刀,大吼一聲,長刀寒光如彎月,錚然劃破夕陽余暉。四周的赤頭鬼霎時間仿佛碎裂的紙片般飛舞起來,辟辟啪啪聲不絕,不見鮮血,不見碎骨,刀光所及之處,只有碎裂的盈盈光點。

  太子登時一愣。

  一直為他抱在懷裡的覃川動了,太子只覺左胸突然一陣冰涼徹骨,剎那間恍然大悟,將她如小雞般提起,狠狠拋了出去。覃川後背撞在石頭上,痛徹心扉,眼前陣陣發黑,本能地撒下結界,將自己隱匿其中。

  太子低頭看著沒入左胸的短刀,鮮血正緩緩將衣衫染紅,他怒極反笑:“賤人!你枉費心機!”

  短刀被他狠狠拔出,這鮮血淋漓的太子爺如今看上去比那些妖魔還要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居然沒有死,長刀舞得越來越凶狠,那些白紙幻化出的赤頭鬼盡數化作光點消散開。

  身後有弓弦拉開的錚然聲,太子猛然轉身,卻見覃川拉滿了鐵弓,走出結界瞄准他右邊的心口。那一身素白為夕陽染成淡淡橙色,衣袂飛卷,神情肅穆,像是挾著復仇冷焰而來的天女。

  太子突然停下動作,定定看著她,良久,才低聲道:“你殺不掉我,我也不會殺你。但你要告訴我,為什麼?”

  覃川沒有回答,弓拉到最滿,箭矢疾如閃電,瞬間便沒入他右邊的胸口。

  太子露出個古怪的笑,倒退數步,說:“我說了,你殺不掉我。”

  是因為有妖魔的血統?他生得與普通人大不相同,是因為妖血濃厚?覃川一言不發,又抽出一根鐵箭,瞄准先前射出的位置。後背劇痛無比,他方才那一擲,只怕令她受了重傷。

  覃川死死咬住嘴裡的血腥味,強迫自己再次發力拉弓,太子突然將短刀反過來拋出,正中她的手腕,鐵弓脫手而出。他猶如猛虎下山一般撲上去,伸手便要抓住她的衣襟。

  眼前突然爆發出大團大團的紫色煙霧,太子一頭撲倒在地,暈了過去。覃川也冷不丁吸了幾口,登時嗆得胸口窒悶,腦子裡昏昏沉沉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軟倒。

  一雙手抱住了她,在暈過去的那個瞬間,覃川只看到他身上的紫色長衣,心頭有什麼東西一掠而過,覺得很熟悉,很熟悉……可是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醒來的時候,只覺是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窗前有人影晃動。覃川心中一驚,迅速起身,卻見久違的左紫辰站在窗前,正提了茶壺倒茶,因她突然跳起來,他也是一驚,茶水潑在了桌上。

  “……喝點水。”他沉默良久,將茶杯遞給她。

  覃川垂下眼睫,默然接過杯子,無聲地啜飲。

  其實她並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遇見左紫辰,還被他救下了。她與他可算是真正的久別重逢,一別就是四五年,五年前深情款款地道別,五年後兩兩相望無言以對的重逢。在香取山的那段,只好當做鬧劇,誰也不想提。

  左紫辰什麼也沒說,覃川自然更不會說,屋內的沉默難免帶了一種刻意的尷尬。最後還是他先打破了僵局:“……衣服脫了吧,我看看傷勢。”

  覃川下意識地握緊襟口:“不用,不疼了。”她別過腦袋,不想看到他的臉。

  他的聲音裡多了一份悲戚的無奈:“燕燕……”

  “不要亂叫!”她飛快地否認,“……燕燕早就死了。”

  左紫辰看著她倔強半垂過去的側臉,與記憶裡那個嬌柔天真的小姑娘很像,可又有些東西是完全不像了。他的人生有一個極大的斷層,斷層之內,他悠然自得,在香取山過著神仙日子;斷層之外,她早已面目全非,變得極陌生。

  他心裡的滋味太復雜,有許多想說的話,見到了她卻不能說出口。那些解釋的話語,說出來仿佛就是侮辱了如今的她,她確實也不需要任何解釋,她早已不再是那個眼裡只有左紫辰的小丫頭了。

  “背上還疼嗎?”天原太子天生神力,被他那一下狠狠拋出去,骨頭沒斷簡直是奇跡,饒是如此,她必然也會受嚴重的內傷。

  覃川把茶水狠狠咽下去,順便也咽下了不停往上漫湧的血腥味。放下茶杯,她咬牙起身,說道:“我沒事,多謝你出手相助。我們已經兩清了,告辭。”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左紫辰神色復雜,像是不確定,還害怕著什麼,甚至還帶了一絲決絕,沙啞著問道:“……什麼叫兩清?你的意思是……”

  “左相是我殺的。”她答得極快,終於回過頭勇敢地直視他,雙眼亮若太陽。

  左紫辰面上有著壓抑不住的痛苦之色:“……為什麼?”

  她不可思議地笑了起來:“你居然問我為什麼,你怎麼不去問問你父親為什麼要叛國通敵?”

  他的手指猛然一緊,幾乎要嵌入她的肌膚裡,臉色變得煞白:“很好,他背叛了大燕皇族,你殺了他報仇!因果報應,我無話可說!只是你有國仇,我有家恨,我再也不能……不該……”

  話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他像被燙了似的飛快松開手,突然一拳重重砸向牆面,牆上登時陷進去一個大洞。

  覃川淡道:“你不該救我,我知道。經此一事,我們之間的恩怨也一筆勾銷了。你再不欠我什麼,我也不用還你什麼。就這樣好了。”

  她直接走向門口,毫不留戀便去拉門。

  身後忽然被人緊緊抱住,那雙胳膊是如此用力,幾乎要令她窒息。覃川只覺喉嚨裡被什麼東西堵著,痛得十分厲害,強撐著咬住牙,低聲道:“放手。”

  他沒有放手,臉深深埋在她頭發裡,熾熱的眼淚順著她的發滾進領子裡,打濕了脖子。

  原來男人的眼淚也會這麼燙,無窮無盡,每一顆都是折磨。

  覃川想,她應當決絕一些,奮力掙扎,然後遠遠的離開他再也不回頭看一眼。這世上有很多感情長痛不如短痛,無論它們是以什麼理由告終的,拖著磨著都會令人憔悴。

  壯士斷腕的決心,早在四年前她就有了。

  可她卻累得動也動不了,整顆心已經疲憊得再也掛不起任何負擔。如果一切都可以回去,她亦希望可以做個蜷縮在他懷中的小女人,風雨都由他來擋,安安心心做一輩子他的掌心明珠。

  只是時光永遠不能倒流,傾心相愛的時候,縱然相隔千萬裡,兩人的心卻是近若咫尺。事到如今,就算他擁抱得再緊,嵌入骨骼血肉裡,心卻再也靠不攏了。

  他不是曾經朝陽台上青澀的左紫辰,她也不再是那個大吼你不喜歡我就誅你九族的任性帝姬。

  有些時候,明知是錯過,也只有安靜接受結果。

  他似乎沒有再落淚了,只是這樣抱著她,又沉默又固執,說不出任何好聽話,也說不出什麼動聽的理由,就是這麼抱著。

  覃川微微一掙,聲音低啞:“……不要這樣了。”

  他的睫毛掃在她的脖子上,濕淋淋癢酥酥,他說:“我就是這麼個愚蠢的男人,我放不下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眼前的一切慢慢變得模糊,黑暗一點一點覆蓋了她的視界。太子給她的傷勢還是太重,沒能熬下去。

  她雙膝一軟,暈倒在他懷裡。

  昏睡中,覃川想起很多以為是已經遺忘了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女人皆如此,當一個男人從她的所愛變成所恨的時候,便再也不願記起他曾經的好,就連偶爾想起那些回憶,也覺得不甚光彩,恨不得統統忘掉,當做沒發生過。

  可她現在安安靜靜地想著他在朝陽台上等待自己的背影,又覺得可以釋懷了。他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左紫辰就是個愚蠢的男人,不會說話,不敢冒失,只能那麼固執地等在原地,笨拙的固執。

  她已經離他千萬裡遠,因世情變幻而變得面目全非,他還是那麼固執地在原地站著,等待一個曾經的帝姬,就算明知再也等不到。

  她想為這種無謂的固執發笑,可是心裡又難受的很,連一句“你不要再等了”也說不出口,因為說什麼都是傷害。

  ***

  背上的痛處為一雙手輕輕撫過,掌心裡有熱力吞吐,漸漸緩解了後背的劇痛。覃川不知不覺醒了過來,睜開眼便見左紫辰彎腰坐在床頭,寬大的袖子撫過她的臉頰。

  她試著要躲,卻聽他低聲道:“不要動,內傷很嚴重。”

  覃川俯趴在床上,很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才道:“何必救我?”

  左紫辰沒有回答,只是來回在她後背傷處那裡輕撫。

  過了很久,他才輕聲說:“……當年天原國冊封太子,廣發邀帖,父親親眼見過太子與國師,或許見到了什麼常人無法理解的東西,很是受到震撼。我一直並不想去管他的事情,也不知他在計劃什麼。直到那年回京,聽他說要辭官,才隱約猜到他要做的事。”

  “父親一直說這是件好事,也不會有過多的戰亂讓百姓受苦,我與幾個兄長都不贊成這事,但父親一意孤行,我們也不可能將風聲洩漏出去,畢竟是我們的父親。後來……我遇到了你。知道你是帝姬,我很矛盾。其實我不該與你過多接觸,每時每刻我都害怕自己會把事實告訴你。我不想你痛苦,也不能把父親往火坑裡推。可我控制不了……”

  “要離開的時候,我決定去求父親放棄計劃,可是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我一怒之下回到香取山,想求山主允我婚事,將你接到香取山。父親怕我洩密,派人從皇宮中偷了兩幅公子齊的仙畫送給山主,讓他消除我在大燕的記憶……後來大燕滅了,你來香取山找我,我已什麼都記不得……”

  他低低笑了一聲,好似歎息一般:“造化弄人……這是報應。”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2:53

  愛恨(二)

  雙手已經從她背上撤離,左紫辰起身走到窗邊,靜靜望著窗外的綠樹,過了許久才又說:“你……已經殺了我父親,國仇報過了,就此安安靜靜過下去吧,不要再做這種危險的事。”

  覃川緩緩松開擰緊被角的手,掌心裡已是濕漉漉一片,因為用力太甚,骨節都隱隱作痛。她閉上眼,低聲道:“你可以不用再管我了,我不想再承你的情,我承不起。”

  左紫辰苦笑一聲:“你離開香取山之後,我什麼都想起來了,於是四處尋找你。路上聽說父親被殺,心裡便隱隱猜到是你做的。可又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盼著不是你。我在天原國徘徊了兩個月,終於找到你。我最後的那點希望也……”

  “我殺了左相,你要為他報仇?”

  她語氣平淡地問了一句,卻激得左紫辰猛然轉身,臉色驟然變得鐵青,可是那鐵青很快就變成慘白。他伸出手,想觸摸她,卻又立即縮回去,聲音粗嘎沙啞:“……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做這麼危險的事。”

  覃川坐了起來,彎腰穿鞋:“那你自己慢慢想,想好了答案再來找我。”

  “覃川!”手腕被他死死攥住,左紫辰終於有了一絲怒氣,“你還要走?!你想我說什麼?我恨你,我要殺了你?還是我不恨你,你殺的好?!”

  她用力甩開他的手,紅著眼顫聲道:“這句話應該我問你。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不該殺左相,我應該拍手說他做的好!還是說,我應該馬上忘掉一切,和以前一樣乖乖留在你身邊,承受你時不時的痛苦和恩情?”

  他沉默了,那雙靈魂的眼睛緊緊閉著,她再也無法從他眼裡看到那些或醉人或痛楚的眼波。

  覃川忽然覺得心底漏了個洞,失落而且委屈。她最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什麼都忘了。她現在可以忘記那段痛苦的回憶,他卻又什麼都記起。命運是在玩弄他還是她?

  左紫辰的手慢慢松開了,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著,他忽然轉身,低聲道:“有些時候我會想,如果還是什麼都記不起,或許會更好。”

  覃川怔怔坐在床上,突然無法承受地痛哭出聲,她把臉埋在膝蓋裡,聲音顫抖:“你不要再管我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左紫辰極緩慢地木然點頭:“……好,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她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把喉頭的痛楚壓下去。抬起頭,臉上已經沒有淚水了,她說:“紫辰,我以前真的喜歡過你,也想過要嫁給你。這是真心的,絕沒有半點虛假。”

  左紫辰喉中微微酸楚,點了點頭:“……我知道,我也是真心的,絕無半點虛假。”

  她又說:“只是現在什麼都變了,你喜歡的燕燕已經死了。我喜歡過的那個左紫辰在我心裡也等於死了。我們不要再爭,就這麼分開吧。互相給彼此一條路,至少讓我能笑著走。”

  左紫辰緊緊捏著拳頭,過了良久才低聲道:“你還要復仇?”

  她沒有回答,起身倒了兩杯茶,遞給他一杯,另一杯被她舉到胸前,沉聲道:“以茶代酒,喝了這一杯,從此兩無瓜葛。”

  他慢慢接過茶杯,僵硬地等著她在杯上一撞,清脆的一聲響,像極了他心底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覃川一口喝干杯中茶,把杯子丟在床上,決絕地拉開房門下樓。

  ***

  這裡是一個客棧,出門便是皋都最繁華的一條大街。覃川漫無目的,卻又步伐堅決地走了好久,忽然覺得有人跟在自己身後,她靜靜回頭,對上了玄珠風塵僕僕且憔悴的臉。

  覃川看了許久,面上露出一抹笑:“我就一直奇怪,左紫辰在這裡,你怎麼會不在。原來一直躲在暗處。你看上去並不怎麼好啊。”

  玄珠冷冷打量她如今並不怎麼纖細輕盈的身材,突然開口:“你現在的樣子丑瘋了,肥得像豬!怎麼好意思出來見人?!”

  覃川笑了笑,毫不在意:“我變丑了不是正合你心意麼?”

  玄珠森然道:“你真是個冷血的女人!”

  覃川還是不在意:“我冷血不也是你期望的麼?”

  玄珠恨道:“不錯!但我更期望你馬上就死掉!你不該再折磨他!”

  覃川疲憊地垂下肩膀,靜靜打量著她,低聲道:“玄珠,你也要長大一些了,別再這麼幼稚,也不要一直活在過去。不然只會讓我更加看不起你,雖然我已經很看不起你了。”

  她的臉色立即變了,可是覃川不等她再說什麼,身影在人群中一晃,再也看不見。

  ***

  小毛驢慢吞吞地在青石板路上前進,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覃川腦子裡空空的,不知道為什麼,什麼也不願想,任由毛驢隨便走動,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這麼些年,她一直都把剩下的日子計算得十分完美,要做什麼、怎樣做到、什麼時候做完,可是現在她實在是有些累了。

  甚至累到連為什麼會累都不願想。

  這樣茫茫然過了三四天,她覺著自己實在不能這樣下去了,得找點事來做。要殺太子,要殺國師,要點魂燈……要做的事很多,可是這第一件她就沒辦好,不但沒能把太子殺了,反而差點被他抓住。

  為什麼殺不掉他?難道天原皇族當真具有妖魔血統?

  覃川從沒遇過這種事,一時也頗感手足無措。但對方永遠不會等她把事情想通,三天後,皋都全城都被貼了通緝告示,賞金極其豐厚,上面赫然畫著她的臉,畫得還挺像。狡猾的天原太子,直接把她推上風口浪尖,不容許她再躲在暗處。

  覃川知道,這時候自己暫時離開天原國是最好的選擇,等過幾年,天原國元氣恢復,太子再次領兵出征,在戰場上狩獵要比在這裡守株待兔來得強。但八處城門前都設了關卡,盤查所有出入者,這次還有修仙者幫忙,她這張假臉被有心人碰一下就會露出破綻了,不能冒這麼大的險。

  在城門前徘徊良久,她只好掉頭往回走,重新制訂更加完美的計劃。

  小毛驢忽然停了下來,探頭不知道嗅著什麼,覃川回過神,只見它停在一家小小飯館前,天色還早,飯館只開了一半門,裡面飄出一陣焦糊的臭味,緊跟著有個女人大叫:“這怎麼辦?今天還要不要做生意了?!老娘養你們這麼些年,怎麼連個菜都炒不好?!”

  大門嘩一聲被踢開,燒糊的飯菜一股腦全潑了出來,差點砸中覃川,開門的是個肥碩中年女子,滿臉怒色,見到覃川愣了一下,才道:“今天還沒開門,客人遲些再來吧。”

  覃川摸摸荷包,她身上剩余的銀兩不多了,再抬頭看看頭頂飯館的名字:【燕燕飯館】,不由露出一個笑,跨下毛驢背,說:“等下,你們是不是沒有好廚師?”

  老板娘狐疑地打量她:“看你不像個窮苦人家的孩子,能做什麼好菜?”

  覃川牽著毛驢就往門裡走:“我做了,你們嘗嘗,合適的話我來給你們當大廚好了。”

  當年跟著先生學習,她可是硬生生從十指不沾陽春水變成了萬事通。

  先生年紀大,嘴還挑,為了滿足師父的口腹之欲,她沒少研究食譜。到後來,只要她一做飯,村裡的小孩都忍不住要過來偷嘗,為這個先生時常氣得胡子直翹。

  這家燕燕飯館先前倒是有個不錯的大廚,奈何回老家娶媳婦了,這個空缺一時填補不上,飯館已經好幾天沒開門了。

  覃川徑自走到廚房裡,左右看看,取了幾顆青菜,外加雞蛋火腿等物,燒火切菜放油翻炒,動作一氣呵成,不過一會兒工夫,便做了清炒菜心,青椒牛柳兩道熱菜,蒸籠裡熱氣翻騰,香味撲鼻,卻是蒸了火腿蝦仁雞蛋羹。

  老板娘看傻了,覃川把菜擺上飯桌,微微一笑:“過來嘗嘗吧。”

  **

  盛夏七月的皋都並不平靜。

  那自出生以來便被稱為擁有無雙命格,將要血戰天下,一統中原的太子,一夜之間丟了腦袋,和左相一樣被取走魂魄。

  當夜侍寢的兩個妾被關在地牢裡,日日嚴刑逼供,皮都打掉一層,卻什麼都問不出來。

  太子自出生後,一直與常人不同,因他體內妖血濃厚,除非使用非常手段,否則無論如何也殺不死他。據報,暗殺的人下手又快又狠,完全是在太子熟睡的時候一刀切下去,若非有超乎常人的腕力與冷酷之心,實在不可能做到。

  太子之死與左相之死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對天原皇帝來說,不啻於天塌下來。信天信地信鬼神,卻是這麼個結果。天原皇帝受到沉重打擊,干脆病倒了,成日只是抱著太子沒有頭的屍體哭泣。時間一長,紙裡包不住火,消息漸漸洩露出去,滿朝文武嘩然。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3:04

  傳說中的公子齊大人

  國師深知太子對天原國的意義,不光因為他驍勇善戰,妖血濃厚,更因為他出生時種種異象,還有他那天下無雙的命格。此時正值一統中原的關鍵時刻,人心千萬不可動搖。

  於是在謠言傳到最頂峰的時候,文武百官赫然見到太子騎馬從宮門中出來,與二皇子亭淵說說笑笑,神色如常,見到百官朝自己行禮,倒也和氣了許多,笑吟吟地讓他們起身,不再像以前那樣愛理不理。

  謠言,不攻自破。

  當然,這些頭等機密大事,下面的百姓是不會知道的,他們另有需要激動瘋狂的事情。

  卻說覃川在燕燕飯館做了一個月的廚娘,手藝精良,風味上佳,這原本生意冷清的飯館漸漸有了人氣,老板娘簡直要把她當菩薩供起來,除了做菜,其他的事一律不給她動手,連衣服都要別人替她洗,小日子過得不知多幸福。

  大抵是因為店裡老板娘寵她,那些在前面跑腿的伙計也難免對她刮目相看,成日忙著給她暗送秋波,那天覃川還收到一封歪七扭八的情書:“川兒,我受你,我受你受的心每天都和唱了酉一樣碎。”(我愛你愛的心每天都和喝了酒一樣醉)

  覃川哭笑不得改了別字,再還給那個年輕伙計,他的眼淚登時逆流成河,被打擊得好幾天不來干活。

  老板娘私下裡找她談心:“川兒,你年紀不小了,就在這裡成個家如何?咱們店裡都是不錯的小伙啊。”

  覃川在假臉上使勁揪了兩把,硬是把雙頰掐得嫣紅如血,這才抬頭嬌聲細語:“人家……人家我早有心上人啦!豆豆哥說了,等賺到成家的錢,就來接我成親。”

  買菜的郭大嬸最喜歡這些家長裡短的事,趕緊過來湊熱鬧:“豆豆哥?怎麼叫這麼個怪名字!他是做什麼的?”

  覃川連連干笑,絞盡腦汁:“他、他……呃,是專門畫畫的,所以常年在外面跑,說要找什麼靈感……”

  說完突然又覺得心虛,她為什麼要說是畫畫的?莫名其妙……

  郭大嬸更有興趣了:“畫畫的?是個畫師?我倒是聽說最近咱們天原國來了個不得了的高人,就住在鳳眠山下,那些大官兒啊親王啊,成天趕著馬車往他那裡跑,求著要他畫畫。他該不會就是川兒你男人吧?”

  不等覃川回答,老板娘激動了:“怎麼可能!公子齊先生要能看上川兒,他絕對就是被屎糊了眼睛!川兒我沒別的意思……你別多想……”

  覃川硬生生被公子齊三個字嚇得一個激靈,扭到了脖子,疼得齜牙咧嘴,要說的話全給忘了。

  郭大嬸連連說:“對!就是公子齊!老板娘你也知道啊?”

  這才真正是叫做“聞名天下”,隨便找個國家的小飯館裡,人人都知道公子齊是什麼人。傳說中的公子齊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神仙,雲游四海,瀟灑自在;傳說他日出可在南海飲酒,正午便去鳳眠山頂小憩,日落便徘徊在玉水河邊作畫;傳說他去過哪裡,哪裡便有好運,男子與他說上幾句話,便無病痛,女子握一下他的手……就要思春跟著他夜奔。

  傳說,永遠是荒謬而虛幻的。

  這位神秘的公子齊大人,近來不知為何來到了天原國,住在鳳眠山下,每日作畫。當年他在大燕畫的那些仙畫,經過戰亂早已不知蹤影,如今真人就在眼前,誰不想求一幅畫?一時間朝中大臣們一起排隊去鳳眠山,把個幽靜避世的鳳眠山弄得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奈何公子齊脾氣古怪,見鳳眠山不能再住,索性收拾收拾,住進了皋都最大的青樓裡,也不再畫那些花鳥魚蟲,整日只琢磨著畫起了春宮圖,畫一張燒一張。他燒的是畫,但在別人眼中燒的可是貨真價實的黃金,難免肉痛的很。

  當年大燕還沒滅的時候,老板娘去過一趟,遠遠的看過公子齊作畫,至今說起來還是得意洋洋:“那才是人中龍鳳!要是老娘年輕個十歲,索性便拋棄那沒用的男人,跟他私奔算了。”

  大家笑了起來,覃川只好也跟著笑,摸摸脖子,滿手冷汗。

  大抵技不如人就是這麼悲哀,傅九雲一伸手,手掌就有十萬八千裡,她架上筋斗雲也飛不過去,在他面前永遠和折了翅膀的鳥似的。這次他不惜大張旗鼓來到天原國,明擺著是告訴躲在暗處的她:大人我來了,你小心。

  她還真的很小心,毫不懷疑這次再被他抓到,自己會被切成一片片,給他當下酒菜。

  ***

  隔日跟著郭大嬸上街買菜,郭大嬸是個碎嘴子,遇到那些三姑六婆足可以唧唧呱呱不喝水說上一整天。覃川聽了半日,無非是張家姑娘嫁了個酒鬼,李家小伙娶了個悍婆娘之類的廢話,聽得實在沒勁,她只好自己提著籃子翻菜。

  正撿了幾顆茄子,忽聽對面街頭辟辟啪啪一陣鞭炮響,跟著便是乒乒乓乓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她還當有人家辦親事,不由抬頭望了一眼,只見對面街角拐過來一隊人,敲鑼的在前面開道,打鼓的在旁邊助威,中間一輛油壁大車,隨扈幾十人,足把整條街都霸占了。

  郭大嬸不愧是郭大嬸,轉眼就問到了確切消息:“前街的禮部張大人好容易請動了公子齊先生去家裡作一幅小像,看這陣勢!和嫁新娘子似的!那車裡坐著的就是公子齊先生了吧?”

  眾人一聽傳說中的公子齊大人就在車裡,索性一嗡而上,擠在路邊卯足了勁探頭瞇眼望,只盼車窗上的竹簾能稍稍露出一道縫,教他們能看清裡面人的模樣。

  覃川想躲來著,奈何郭大嬸就是不放手,生猛地拽著她一路擠到最前面,所過之處滿地狼藉,滿耳聞呼痛聲。那長車停在張大人府前,官家府邸,平民不敢靠近,只得屏息凝神看。

  長車門開了,一條修長人影慢悠悠下了車,一時還不急著上旁邊給他准備的小轎,倒是回頭看了一眼。他面上套了半截面具,看不清面容,姿態倒是大方的,還沖人群揮了揮手,郭大嬸的尖叫聲炸得覃川耳朵差點聾掉。

  回到小飯館,那一整天郭大嬸都很不冷靜,見人就抓著說她見到公子齊了,果然是人中龍鳳,俊美似神仙。天知道他臉上根本戴著面具,能看出俊美似神仙才有鬼。

  老板娘聽得心動不已,因郭大嬸還處於狂熱狀態,她只好過來問覃川:“川兒,真看見公子齊先生了?他穿什麼衣服?長什麼樣兒?”

  覃川點點頭:“嗯,看到了……太美了,真像神仙一樣。”才怪……

  老板娘聽說了後,連生意也沒心思做了,索性搬張小板凳,坐在店門前朝前街那裡張望,只盼公子齊出來的時候能再看一眼。一直等到日落,前街那裡才又傳來一陣騷動,店裡那些人一齊跑出去看,卻見公子齊既沒坐車也沒坐轎子,背著雙手大大方方在街上走,身邊圍了一群人。

  老板娘默默從懷裡取出一張帕子,四處張望,因見覃川躲在店門後面,她立即把帕子塞給她,難得紅了老臉:“川兒啊……我……有點不好意思。咱們店裡就你一個年輕姑娘,聽說公子齊先生從不為難姑娘的,你幫我過去找先生要個簽名墨寶唄?”

  覃川幾乎要跳起來,連連擺手:“我……我不去!”

  幾個伙計聽說要墨寶,急忙也取了自己的汗巾子塞給覃川:“川兒!拜托你了!”

  郭大嬸把店裡十幾個賬本都抓出來,連自己外孫的練字宣紙也沒漏下,一股腦丟給她:“快去快去!”

  覃川懷裡抱著帕子汗巾子賬本子,無語望青天,青天當然不會理她,她只好淚流滿面地走過去,每一步都和走在刀尖上似的,好容易鼓足勇氣抬頭,對上那張青木做的半截面具勇氣突然又沒了,聲音細若蚊吶:“……先生……幫、幫我簽個名吧?”

  傳說中的公子齊大人沒有回答她,甚至沒朝她這邊看一眼,圍著他的人實在太多,覃川的聲音實在太小,他根本沒聽見,就這麼輕飄飄走過去了。

  覃川火燒屁股似的趕緊往回跑,把東西都丟給郭大嬸:“他不肯簽,不關我事!”

  大家狠狠鄙視她一通,最後還是郭大嬸以萬夫莫擋之勇沖進人群,氣蓋河山地要到了簽名。那塊染了墨跡的帕子被老板娘當做至寶,從此後每天捧在胸前,見人都要亮一亮,把上面龍飛鳳舞的公子齊三個字一個個指給人看。

  一個人能出名出到這地步,也算圓滿了,覃川很是感慨,生來就騷包的人果然到哪裡都是騷包的,戴著面具也遮不住他的騷包。

  本來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誰想沒幾天老板娘忽然鄭重其事地來找她:“川兒,你有什麼最拿手的菜不?要最最拿手的!”

  覃川不解其意:“有是有,不過我會做的都是家常菜,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可做不出來。”

  上回她在皋都最大的酒樓裡吃了一頓,那裡面大廚的拿手菜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什麼豆腐雕刻成人形,裡面還塞肉,放蒸籠裡蒸熟了,豆腐居然不散。這種菜打死她也是做不出來的。

  “沒事,就撿你最拿手的家常菜!”老板娘親自提了菜籃陪她上街買菜,甚至關門停業一天,只讓覃川在廚房專心做菜,做好一道她便嘗一口,覺得好吃的便記在紙上。

  這麼一直忙到太陽落山,才算定下四菜一湯,老板娘認真把熱氣騰騰的飯菜裝好盒子,小心封死,防止漏風,這才遞給覃川:“川兒,快些送去清風樓,不要叫飯菜冷了。”

  覃川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小心翼翼問道:“清風樓什麼吃的沒有,為何要送飯菜過去?”

  老板娘老臉又是一紅,忸怩地卷著染了墨跡的帕子,難得細聲細氣:“聽說公子齊先生搬出了青樓,因嫌那裡吵鬧,飯菜也不合口味。我想他這幾天住在清風樓雅間,吃得必然都是大魚大肉,眼下換點清淡家常的口味應當會很喜歡……你看,人家那麼大方,給咱們簽了名,總得回報點什麼吧?”

  覃川把盒子塞回老板娘手裡,拍拍衣服就走人:“老板娘你自己去送!”

  開什麼玩笑,又要把她這頭鮮嫩嫩的小綿羊送到騷包老虎的嘴邊上嗎?!想也別想!

  老板娘差點要抱大腿:“我……我早去過了,可先生只見年輕姑娘……川兒,咱們店就你最年輕……”

  年輕姑娘?滿大街都是!

  覃川放眼望向大街,隨手抓了個提著籃子的年輕姑娘進來,把盒子遞給她:“姑娘,我給你一錢銀子,幫我把這盒子送到清風樓公子齊先生那裡吧?”

  那姑娘白眼一翻,將自家籃子晃晃:“做夢,人家我自己也要送飯給公子齊先生呢!一錢銀子豈能買走我的一片真心!一兩銀子我就賣。”

  窮鬼覃川只好再次淚流滿面地提著盒子上路,她覺著自己已經很久沒聽說過一兩銀子那麼多的錢了。

  傅九雲真是個禍水啊,活生生的禍水,他住青樓,青樓的生意就夜夜爆滿,現在他住清風樓,門口排隊的人眼看都快排到前街,粗粗一看,竟十有八九都是和她一樣年輕的提著盒子籃子的姑娘。

  原來大家都想到一處了,竟有這麼多人送飯,姑娘們還若有若無地攀比菜色,因見都是家常菜沒什麼好比的,就開始攀比手裡盒子籃子的質地。覃川手裡半舊的木盒子引來不少鄙夷的目光。

  清風樓對這反常的一切早有准備,三四個伙計擋在門口,大聲嚷嚷:“慢點慢點!大家都有份!一錢銀子的報名費,一手交錢一手交飯,在這邊冊子上登記飯館與個人名字。公子齊先生保證每樣菜都仔細品嘗,倘若哪家的飯菜合了先生的口味,將有神秘大禮送上!諸位要踴躍參與,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居然還要報名費!覃川轉身就走。丫就吃吧!這麼多人,撐死丫的!

  只是就這麼提著飯菜回去,見到老板娘不好交代,少不得瞞天過海一番……她四處看看,趁人不注意,抱著盒子鑽進一條僻靜小巷。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3:24

  心愛的她

  端出依舊熱氣騰騰的飯菜湯,她雙手合十:“老天有眼,浪費食物是可恥的,傅九雲跟你們無緣,我來吃掉好了。”

  說罷塞了一大筷子鴨掌白菜進嘴。

  飯吃了一小半,頭頂忽然“吱呀”一聲,一扇窗戶被推開了。一個男人半截身體探出來,贊歎:“好香,我餓了。”

  覃川抬頭,正對上那張青木面具,一口飯登時卡在喉嚨裡,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憋得一個勁撓牆。他翻身一躍,輕飄飄落在她身邊,蹲了下來,笑吟吟地問:“你也是來送飯菜的?怎麼不送上來,反倒自己在這邊偷吃?”

  她還在痛苦地撓牆,腦袋奮力在牆上撞著,試圖把喉嚨裡那團可惡的飯菜撞出來。

  他說:“別激動,莫怕,來,我看看飯菜。”一面探頭看菜,仿佛完全沒看到她在一旁凌亂地扭曲著,還在贊歎:“清炒蕨菜倒是不錯,你怎知我愛吃蕨菜?”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被一團飯噎住,口吐白沫死在她最不想看見的人面前。覃川手指亂扭,冷不防抓到他的衣服,他俯身下來,捧著她的臉頰,嘴唇貼在她顫抖的唇上,輕輕吹了一口氣,那團倔強的飯立即柔順安靜地滾了下去。

  覃川渾身發軟癱在地上,咳得快要斷氣,耳邊隱約聽見他問:“我可以吃麼?”

  吃?吃什麼?她警覺地扭頭望,卻見他捏著她用過的筷子,端起她吃剩的飯碗,夾了一筷子肉末茄子,吃得認真且仔細。那筷子上還沾著她方才吃剩的白菜,飯碗邊上還搭著她不小心掉落的飯粒。

  他有沒有潔癖她是不清楚,但一個男人可以這麼隨意吃陌生女人剩下的東西嗎?

  不用手掐,她的臉現在也和染了血似的紅,眼淚汪汪,不知是因為咳嗽還是什麼別的。就這麼癱在地上,傻子一般仰著頭,看他蹲在自己身邊,把剩下的飯菜一點點慢慢吃完,一粒米也沒剩。看著他替自己把碗碟收拾進盒子裡,修長的手指,中指上有一顆熟悉的淡青色的小痣。

  覃川不信他沒發現她,此人精明得像只鬼,指不定老早就躲在暗處等著她自投羅網了。

  為了不小心撞上網的那天,她心裡做了許多准備。以為他會沖過來,甚至一掌劈上,將她打成豬頭再拖回香取山。再不濟也要言語諷刺一番,大約還會來點諸如撕衣服啦、拽頭發啦、硬上弓等等很不雅觀的舉動。

  可他居然裝作不認識她,輕飄飄又漫不經心,好像曾經那個說愛自己的男人根本是個幻覺。

  她說:“你……不認得我?”

  他將木盒放在她手邊,淡淡飄來一句:“哦?你是誰?”

  她頓時很不舒服。

  鬼使神差,她又低聲問了一句:“飯菜好吃嗎?”

  公子齊的大半面容隱藏在面具後,可是唇角卻是微微上揚的,他點頭:“……很好吃。”

  再度鬼使神差,她說:“好吃的話,記得常來吃。燕燕飯館,在城北的白水巷,不遠。”

  唇角上揚得更多:“好,我記得了。”

  ***

  那天回去的時候,覃川的模樣是很狼狽的,衣服上沾滿塵土,頭發亂蓬蓬,雙頰上的紅暈一直都退不下去,越發映得兩只眼水汪汪,仿佛裡面有桃花一朵一朵辟辟啪啪地綻放。

  郭大嬸一見她這模樣差點暈過去,哭號著抱住她,如喪考妣:“川兒!你是被哪個混賬欺負了?!”

  老板娘更加驚慌,把亂喊亂叫的郭大嬸使勁推進門,將店門關了個結實,這才小心握住覃川的手,低聲問:“怎麼回事?被人……欺負了?有沒有……受傷?”

  她不敢問得太仔細,怕小姑娘受不了。

  覃川搖搖頭,把盒子放在桌上,說:“沒事,只是摔了一跤。飯菜送過去了,公子齊先生說……說他以後會常來。”

  滿屋靜默,覃川咳了一聲:“是真的。”

  尖叫聲頓時掀破屋頂,趁著外面一群人興奮得群魔狂舞,她老早就悄悄回到自己的小屋,頭很暈,脆弱的小心髒很不聽話要往外面蹦躂,好像快兜不住,她只好用被子死死壓著。

  想起方才因他答應的很順溜,覃川大約是把腦子咳壞了,脫口而出一句話:“你……你真覺得好吃?不是為了什麼別的原因?”

  公子齊這次答得更順溜:“你希望是什麼別的原因?”

  覃川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姑且不說他有沒有看出她來,就這麼一句問話便足以證明她問得多麼愚蠢。遇到傅九雲她好像總會變得很蠢,一驚一乍,必然是被他整怕了的緣故。

  不等她再說什麼解釋,他說:“……是真的很美味,有我心愛的女人的味道。”

  覃川心裡一下亂了。回想她在香取山,好像確實有一次日常無聊,只隨手做了一道雞蛋羹。原本打算慰勞自己的,結果那天傅九雲回來得很早,被他撞見的時候雞蛋羹只剩一小半,他二話不說搶走就吃掉了。

  那時候她也沒想這麼多,什麼那是她吃剩的,勺子上有她口水之類的胡思亂想。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就覺著渾身不對勁,肯定是剛才噎得太厲害,把腦子咳暈的緣故。對了,剛才噎得厲害的時候,他是不是對她做了什麼?

  無意識地劃過自己的唇,覃川不敢確定。她面上覆了假臉,什麼也感覺不到。

  唉,亂亂亂,遇到傅九雲,好好的一切都會變得這麼亂!她翻個身,被子蒙住腦袋,逼著自己把“心愛的女人”五個字趕出腦海,可睡著了之後,不由自主,還是夢到他憂郁深邃的雙眸,這樣靜靜看著她,看了滄海桑田的一個夢那麼長。


  **
  公子齊在第三天打烊的時候靜悄悄地出現在飯館大堂中,老板娘剛把大門合上,回頭便望見他那張青木面具,當場因為激動過度暈了過去。

  郭大嬸伸手想扶來著,但傳說中的公子齊先生已經先下手為強,攔腰將肥肉滾滾的老板娘一把抱起,毫不吃力,轉過頭平靜地看著如少女般紅了臉頰的郭大嬸,聲線溫柔:“把她放哪裡好?”

  郭大嬸流著鼻血倒了下去。

  覃川是被慌亂的伙計們撞門拖出來的,她正在洗頭,用手擰著滴水的頭發探頭往大堂看一眼,老板娘和郭大嬸一人占了一只桌子,癱軟在上面呈暈死狀。公子齊先生戴著青木面具,坐在大堂正中悠哉地喝茶,二郎腿翹得十分自得。

  “先生來了呀。”覃川裝模作樣地走過去打個招呼,頭發上兩滴水落在他手背上,他微微一動,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手背。

  旁邊顫巍巍地遞來一塊帕子,老板娘淚流滿面:“先生別介意……她素來這麼魯莽,拿、拿去擦擦吧……”

  他卻將手背放在鼻前輕輕一嗅,唇角揚起:“……好香,是加了梔子花香油?”

  又在賣弄風騷!傅九雲你還能有點別的正經手段不?覃川打心眼裡鄙視他這付騷包孔雀樣,暗咳一聲轉移話題:“先生用過飯了沒?不介意的話,我去做些小菜,先將就一下吧?”

  他果然點點頭:“也好,先吃飯,然後談正事。”

  正事?他要談什麼正事?覃川捉摸不透他要搞什麼鬼,難不成又要像上次那樣,軟硬兼施地逼迫她跟他回香取山?猛虎在腳下不安地吼叫,它還記得當日在客棧被傅九雲一掌打傷的事,此時簡直如臨大敵。覃川輕輕踢它一腳,低聲道:“你躲著別出來,不許沖動。”

  她做了三菜一湯,因記著傅九雲說他喜歡蕨菜,便特意多做了些。端去大堂的時候,老板娘和郭大嬸已經殷勤地坐在他身邊陪著說笑了,傅九雲見那一盤明顯分量足夠的蕨菜,果然笑了,低聲道:“有心,多謝。”

  覃川咳了兩聲,裝沒聽見,耳根卻有點發燒,幸好戴著假臉,旁人看不出臉紅。

  大堂裡突然安靜下來,這麼一屋子的人,瞪眼看他一個人吃飯,氣氛怪異的很。傅九雲毫不在意,眾目睽睽下,吃得慢條斯理,動作優雅。明明並不是狼吞虎咽,可飯菜還是很快見了底。

  老板娘特別殷勤:“先生再添點飯吧?”

  他將筷子整齊地擺在碗上,搖搖頭:“不,多謝,我已經飽了。”

  說罷卻從懷中掏出一朵精致剔透的金花,屋內再次陷入突然的沉寂,每個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被它吸引去。金花約有巴掌大,滿屋子的暈黃燈光下,黃金的色澤令人目眩。那薄軟而纖細的金色花瓣上,仿佛還有露水在滾動。姑且不說黃金值多少銀子,單是雕刻金花的手藝,便舉世罕見。

  老板娘他們早已看傻了,就連覃川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傅九雲悠然道:“我很喜歡這位小廚娘,只不知老板是否願意割愛相讓?我願以金花一朵聊表誠意。”

  覃川“霍”一下起身,椅子都被撞翻了,倒把老板娘從驚愕中震醒,猶豫著看了她一眼:“呃,我、我們是沒什麼,但川兒她……”

  郭大嬸趕緊插嘴:“是啊!能被先生看上當然是川兒的福氣,不過川兒已經有了心上人,叫什麼豆豆哥還是花花哥的,是個畫畫……”

  “咳咳!”覃川大聲咳嗽,總算把她的話打斷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3:47

  曖之昧之

  傅九雲微微愕然地看著她,問得很無辜:“豆豆哥?哦,他不修仙,改畫畫了?”

  覃川嘴角一陣抽筋,干笑道:“是啊……聽說修仙沒前途,改行了。”

  “原來如此。”他了然地點頭,“那小川兒帶我去見見你那豆豆哥好了,先生我想看看他,順便指點一下他的畫技。”

  覃川終於體會了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恨得差點把滿嘴牙咬碎,艱難地說道:“他……他……在很遠的地方……”

  “長途跋涉什麼的,先生我最擅長了。”他笑吟吟地起身,不顧掙扎一把攬過覃川的肩膀,反手將金花一拋,老板娘趕緊伸手接住,捧在掌心愛不釋手。

  他說:“老板,小廚娘我就帶走了,多謝你們照顧她這些時日。”

  金花在手,老板娘早笑成了皺紋花,樂呵呵地點頭。覃川急得扭成了麻花,怎麼也甩不開他的手,她大叫:“老板!大嬸!我、我不想……”

  話未說完,人已經被連抱帶拽地弄出去了,只剩余音裊裊。捧著金花的老板娘忽然從狂喜中清醒了一瞬,為難地說:“等等,川兒剛是不是叫不願意來著?”

  郭大嬸連連搖頭:“沒有啊,她開心得眼淚汪汪。”

  老板娘感慨一聲:“沒想到公子齊先生真看上了川兒,他的眼睛果然被屎糊了……”

  確實被糊了,而且好像糊得很開心。

  不開心的人是覃川,無論她怎麼甩、扯、咬、啃、拉,他的手就和鐵鉗似的卡在她胳膊上,紋絲不動。她怒道:“傅九雲!放手!”

  他無辜地低頭:“你叫誰?誰是傅九雲?先生我是公子齊,下次別叫錯了。”

  “你少裝傻了!你……”覃川還沒叫完,卻見他蹲下身,從懷中取出一只黑漆漆的五寸長短的東西來,那東西像是活的,為他揪住了細長尾巴,不停地扭動翻卷。猛虎本來一直怯生生地跟在後面,一見他掏出這東西,登時兩眼放光,兩只耳朵搖來搖去,一付饞蟲大動的模樣。

  “乖乖的,好孩子,這個給你吃。”他笑吟吟地搖著那只小小妖怪,這種小妖怪只生在水裡,對猛虎這些靈獸來說,再沒有比這個更香更好吃的零食了。大抵是記著上回這人打了自己,猛虎磨磨蹭蹭不肯上前,欲迎還拒的小樣兒。

  覃川感動極了:“好猛虎!壞人給的東西一律不要吃!”

  傅九雲不慌不忙再掏出三四只同樣吱吱哇哇亂扭的小妖怪,悠然道:“咦?真的不要麼?我這裡還有很多,可以吃個飽。”

  猛虎眨巴眨巴眼睛,口水流一地,忽然把耳朵一背,踩著纖細的貓步走過去,張開大嘴等他丟進來。他一口氣丟了十幾只進去,猛虎陶醉極了,立馬把一掌之仇丟在腦後,滾在他面前,亮出肚皮等摸。

  傅九雲笑瞇瞇地摸著它柔軟的肚皮,似笑非笑瞥了覃川一眼,柔聲道:“真是個壞主人,對不對?從來不給你吃好吃的,咱們以後不理她。”

  太卑鄙了!太無恥了!覃川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家靈獸被幾只好吃的就拐走,叛變叛得神速無比,轉眼便開始圍著傅九雲討好打轉,恨不得抱著他舔滿臉口水似的。

  傅九雲摸著它的腦袋,語重心長:“小廚娘,這麼好的靈獸,你養不起還是不要養了,看把它饞的。”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像個木頭人,被他拽著繼續往前走。他說:“你的豆豆哥呢?在哪裡?叫出來給我看看?”覃川突然很想哭,無地自容四個字怎麼寫?看看她就知道了!

  傅九雲沒有回清風樓,也沒去什麼青樓。天快亮的時候,他們趕到了鳳眠山腳下,那裡有一個小村莊,早先他就是住在村莊的竹林裡的。覃川被迫走了一夜,累得一肚子邪火也發不出來,推門見到有床,第一件事就是撲上去抱住枕頭。

  接下來他要做什麼都先丟在一邊吧!要逼著她回香取山也罷,要搶走魂燈也罷,總之先讓她睡上一覺再來處理這些亂糟糟的問題。

  可有人存心不讓她好過,傅九雲走過來一把揭開被子,說:“先生還沒吃飯,你怎麼就睡了?快起來,做早飯去,先生餓了。”

  覃川痛苦地抱著被子一角,喃喃:“傅九雲你個沒良心的……讓我睡……”

  “都說了是公子齊先生,傅九雲是誰?你是廚娘,可不是請來讓你睡覺的。”他捻了根小紙條兒,作勢要往她鼻孔裡塞。

  她恨得牙癢癢,好,裝不認識是吧?看誰厲害!

  狠狠拉開大門,她一聲不出去到廚房,揉面的時候往裡面撒了大把鹽巴,再倒上半瓶醋,蒸了四只烏溜溜的饅頭,送到隔壁的瓦屋裡:“先生,早飯來了。”

  門被打開,他披散著長發站在門口,面具不知何時取下了,露出眼底那顆醉人的淚痣。覃川乍見到這張臉,手腕禁不住一顫,饅頭差點摔地上。


  好像……好像有很久沒見到他的臉了,他一直都是笑瞇瞇的,此刻卻難得神情嚴肅,淡淡說一句:“放桌上就好。”轉身立即就走回桌前,取了蘸墨的狼毫,在玉版宣紙上飛快勾勒。

  覃川趁著放托盤,到底壓不住好奇心,湊過去偷偷瞄了一眼。她還是第一次親眼見他畫畫,當年她就為了公子齊的畫好幾次出宮打算結交之,想不到今天卻突然有了機會。

  他正描畫中女子的蛾眉。

  蛾眉微蹙,似忍似痛似暈眩;衣衫半褪,若喜若驚若無措。他居然在畫春宮圖!在這樣的光天化日,白晝朗朗的時候,畫春、宮、圖!覃川的耳朵一下燒了個通紅,脆弱的小心髒狂轟濫炸似的蹦起來,想奪門而逃,偏偏兩只腳和釘在地上一般,動也不動了。

  傅九雲神色平淡,好像他畫的不是春宮而是花鳥魚蟲,語氣也格外冷靜:“好看麼?”

  畫上的女子容貌艷麗風騷,星眸半睞,看著眼熟的很,有些像皋都最大青樓裡那個花魁。上回青樓之間搞了個什麼琴棋書畫比賽,她跟著老板娘他們看過一次熱鬧,對這位花魁印象十分深刻,因她也跳了一曲東風桃花。

  她窘迫得口干舌燥,窘迫裡還帶著一海子的酸意,睡意瞬間飛到了九霄雲外。這種情況,她是應該破口大罵此人下流無恥?還是嬌羞無限地說你好壞?還是捂著臉掉頭就跑?覃川覺得這三件事她一件也做不到,莫名其妙,她居然問了一句:“……這是誰?”

  他聲音裡含著笑,漫不經心地說:“一個女人,看不出來麼?”

  她那顆脆弱的小心髒要炸開了。很好很強大,她自愧不如!覃川落荒而逃,剛走到門口,傅九雲卻丟下畫筆,捏了一顆饅頭放在鼻前輕輕一嗅,慢條斯理地說:“味道有些不對了,聞著酸的很。”

  覃川大窘,怎麼就忘了此人的鼻子比狗還靈?放了那麼多醋,他聞不出來才有鬼!

  傅九雲放下饅頭,突然低低笑了一聲,歪著腦袋,眸光只在她身上流轉,轉得她坐立不安。他的衣裳敞開許多,長發披在肩上,將鎖骨半遮半掩,光潔的胸膛上的肌膚在燭光下硬是映出曖昧的光澤。覃川的眼珠子亂轉,一會兒看看他的頭發,一會兒看看他的腳尖,一會兒再看看窗台,就是不看他的眼睛,膽怯地逃避之。

  “小廚娘,”他叫她,語氣悠然,聲音醇酒般濃厚,“我對我心愛的女人,忠貞不二,至死不渝——所以,下次做菜別走了她的味,聽話。”

  ***

  最後一抹夕陽余暉漸漸消失在墨藍的天頂,天黑了,那個睡了一整天的小廚娘應當也該起來了。傅九雲把散落一桌的宣紙收拾好,朝正對門的窗口望了一眼,她已經亮了燈火,朦朦朧朧的黑影映在窗上,分外慵懶。

  他走過去,正要推窗,木窗卻已經從裡面被人打開,覃川趴在窗台上看他,那張可笑圓潤的假臉不知何時被撕了,露出藏在下面的珍珠般的美色,大有嬌慵之態,猶帶睡意的雙頰,被披散的柔軟長發簇擁,顯得一種柔弱的稚嫩。

  “我餓了,可我不想動,公子齊先生那麼能干,去做些吃的呀?”她的語氣像在撒嬌,睡了一覺終於緩過勁,先前的忐忑一洗而空,索性豁出去了。

  傅九雲含笑走過去,上下端詳她,幾個月不見,她再沒有先前那種風吹吹就倒的瘦弱,整個人豐潤了許多。如果說先前那種纖細惹人憐愛,那麼如今便像一朵盛放的花,嬌艷欲滴。

  他柔聲問:“也行,你愛吃什麼?”

  她掰著手指如數家珍:“大肉面、紅燒肉、獅子頭、排骨冬瓜湯……只要有肉都行,我不挑的。”

  他失笑,語帶揶揄:“怪不得胖得這樣狠,這幾個月吃了幾頭豬?”

  覃川的嘴角又開始抽動,干笑:“你也不錯,沒胖沒瘦,依然那麼風騷鮮艷,萬人喜愛。”

  傅九雲正要說話,忽聽頭頂一陣老牛的哞哞叫聲,一直睡在陰影中的猛虎一躍而起,急著表現它忠心護“主”的風骨,威風凜凜地站在傅九雲身邊,對從天而降的一輛牛車齜牙咧嘴。很明顯,那個“主”現在換人了。

  趁著傅九雲走向牛車,覃川試圖挽回自己這個“前”主人的面子,討好地摸了摸猛虎的腦袋,柔聲道:“乖猛虎,跟著他沒結果的。他不是個好東西。”

  猛虎不屑地噴鼻子,爪子在地上劃了半天,寫出一個歪歪扭扭的“肉”字。

  ——跟著傅九雲,有肉吃!

  窮光蛋覃川只好滿含熱淚地看著自家靈獸屁顛屁顛跟在傅九雲身後,對突然出現的牛車吼之瞪之,其拍馬屁的功夫,簡直令她汗顏。

  牛車上什麼記號也沒有,獨拉車老牛脖子上掛了一張牌子,上書“傅九雲你丫滾來陪老子喝酒”幾個字。

  傅九雲笑了,從袖中取出一只酒葫蘆,喂那老牛喝了大半,它立即喜得搖頭晃腦,四只蹄子下騰起艷紅的火光,倒把猛虎嚇一跳,它剛一直琢磨著這只牛能不能吃來著。

  “好吃的上門了,收拾一下,跟先生我走吧。”他彈了彈那張牌子,對覃川眨眨眼睛。

  直到坐上牛車,騰空而起直往南飛去,覃川才想起以前在香取山也常發生這種事,夜半月明時分從天而降的馬車把他接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酒氣沖天的回來。

  “還是以前那位常請你喝酒的熟識?”她問了一句。

  傅九雲揭開窗簾一角,望著繁星璀璨的夜空,淡淡含笑道:“眉山君最貪杯,與他不分勝負已久。若要求他辦事,送上金銀美人都無用,只須在酒量上贏他一次,便是有求必應。”

  看這乘風而飛的牛車架勢,眉山君想必也是個仙人,仙人素來不插手凡俗事務,這眉山君能辦的又是什麼事?被凡人求下山驅鬼祈福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4:05

  高之潮之(一)

  飛了足有半個多時辰,牛車漸漸降下去,停在一座開滿紅白花朵的木橋前。橋後是一座寬敞的庭院,赭黃色的木門緊緊合閉,門前種滿了紫丁香,一團團錦簇著,幽香四溢,在這個炎熱的夏夜裡,吐露出絲絲清涼之意,仿佛門裡門外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傅九雲攬著覃川的肩膀,走到門前輕輕舉起掛在門環上的小木棒,在旁邊的皮鼓上敲了三下,過了片刻,木門輕輕開了,從裡面迎出一雙一模一樣的小孩子,一男一女,穿著同樣的紅裙白衫,瑩潤可愛。

  “九雲大人。”兩個孩子整齊地朝他行禮,“我家主人等候多時,請隨我二人來。”

  門後又是一條開滿花的小徑,走到盡頭便分成兩條岔道,女孩子引著覃川走向左邊的岔道,一面道:“姑娘請隨我來沐浴更衣。”

  覃川微微一愣:“……還要沐浴更衣?”

  女孩子話裡帶著傲然:“這是我家主人的待客規矩,就算是人間帝王到了眉山居,也沒有例外呢。”

  真不知這眉山君是什麼人物,架子端這麼高,還有逼著客人洗過澡換了他家的衣服才能進門的道理。那左邊岔道走到盡頭便是另一方庭院,院中有天然溫泉,色澤乳白,熱氣蒸騰,彌漫著一股藥石味。

  覃川痛快泡了許久,女孩子送來一襲柔軟的白衫,一雙嶄新的木屐,換上之後只覺滿身清爽,精神不由為之一振。此時再隨她順原路返回,嗅著庭院中花的芬芳,綿軟的夜風透過白衫吹拂在肌膚上,每一步都有種可以乘風而去的感覺。

  傅九雲等在一叢紫丁香下,松垮的白衫雲朵一般籠罩著他,漆黑長發攏在一邊肩膀上,正與那個男孩子說笑,一偏頭見她從這裡來了,便停了不說,只是定定看著她,神色溫柔愛憐。

  被這樣一雙寶石般的美麗眼睛凝視,並不是容易的事。覃川情不自禁垂下頭,耳朵又燒了起來,最近她臉皮大約是變薄了,動不動就來個充血臉紅,自己都快受不了。

  肩上一暖,是他又攬了上來,動作自然且親密,仿佛他就應當是這樣靠近她的。覃川覺得自己應該提醒他一下,可心底卻又不願他當真離自己如陌路人,這種矛盾實在令人無奈。

  耳廓發熱,是他的唇貼近,熱氣噴在上面,她呼吸都要停了,卻聽他低聲耳語:“今日只管放開肚子喝酒,能喝多少便喝多少。橫豎萬事有我,醉了也沒關系。”

  就是有你在,才不能放開肚子喝醉吧?!覃川橫了他一眼,見他面上並無戲謔之意,不由愣了一下。他眨眨左眼:“總之聽我的,乖。”

  **

  眉山君等在庭院深處的一座小小殿宇內,殿中鋪了一層柔軟白草編織成的地毯,檀木做的小案攤了一地,和小案一起亂七八糟滾在地上的還有許多同樣穿著白衫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妖有人。

  濃烈的酒氣夾雜著暖風撲面而來,這些人應當都是醉得暈死了,遍地挺屍也無人來管。醉生夢死的殿內,只有一人在動,他在斟酒,從巨大的酒壇把酒倒進酒壺裡。這是個瘦的十分離譜的年輕男子,像一只骷髏架子撐著衣服似的,雙頰上帶著病態的暈紅。聽見腳步聲,他忽然抬頭,目光居然湛亮銳利,仿佛可以看透人心一般。覃川被他掃了一眼,腳下不由自主一停。

  眉山君話不多,直接拋了一壇酒過來,被傅九雲飛快一撈,拆封仰頭一氣喝了大半。他這才露出一絲微笑,拍拍身邊的軟墊:“可算來了,坐下,一起喝酒。旁邊的姑娘也來。”

  傅九雲攬著覃川坐在他身邊,介紹得十分簡短:“她叫覃川。”

  眉山君淡道:“好!大燕國的帝姬,我敬你一壺。”

  他敬酒用的居然不是杯子,而是酒壺。覃川被動地端起酒壺,默然看了他兩眼,見他手腕上系著一串五彩琉璃珠,過世的老先生腕上亦有同樣一串,於是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我們亦算是同一師門了,這壺酒,應當我敬師叔才對。”

  說罷毫不猶豫,仰頭飲干了壺中酒,倒轉壺身,一滴不剩。

  眉山君又笑了一下:“好眼力。大師兄當年為了報恩離開師門,投身大燕皇宮教導皇族白紙通靈之術,一晃眼,百年過去了。他只是個半仙,如今應是過身了吧?”

  覃川答得恭敬:“是,先生葬在西方瓊國挽瀾山下。後事全由我打理。”

  眉山君並無悲戚之色,又取了兩壺酒,一人一壺,與她碰了一下:“這壺我敬你,多謝帝姬料理師兄後事。”

  雖說覃川是個無底酒桶,卻也架不住他一上來就一壺一壺的敬酒,而且壺中酒並非普通烈酒,一入口便知是起碼三種以上的酒兌在一處的混合烈酒,極易醉人。她睡了一天,一粒米也沒吃,空著肚子灌了幾十壺酒,漸漸的頭便暈了。

  所幸眉山君比她好不到哪裡去,到了第三十五壺的時候,手腕抖得厲害,酒液倒是大半灑在了外面。他長歎一聲:“果然好一個酒中女豪傑,我今日喝了整整一天,眼下是不行了。明日再戰你二人。”

  他從袖中拋出一把白紙,落地瞬間化作十幾個紅裙白衫的童男童女,與門口接待他二人的並無二樣,吩咐:“把這些沒用的酒鬼統統丟出去,鎖上大門,明後日一律不見客。”

  這一手白紙通靈卻比大燕皇族用的漂亮多了,覃川到如今也只能召喚靈獸,喚不來人形靈鬼。眉山君搖搖晃晃起身,扔了一只厚厚的信封在傅九雲懷中:“這次算我輸,國師的來歷先給你一半,明天贏了我再給你另一半。”

  說罷身形一晃便消失了,只留一陣濃烈酒氣。

  覃川原本醉得腦子裡嗡嗡亂響,聽到“國師”二字卻和一個霹靂炸在頭頂似的,立即醒了,轉頭疑惑地看著傅九雲。他什麼也沒解釋,只將信封塞進懷內,對她眨眨眼:“干得好,明天再接再厲。”

  她靜默半晌,突然說:“國師?天原國的國師?”

  他淡淡一笑:“乖,別問那麼多。”

  覃川果然沒再問,扶著酒案要站起來,兩條腿和棉花做成似的,受不住力瞬間便軟了下去。傅九雲攔腰將她抱起,一路穿廊過院,最後她被放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被褥帶著松林竹葉般的清香,輕輕蓋在她身上。

  覃川幾乎是一沾床就睡著了,睡了不知多久,突然驚醒過來,只覺屋裡漆黑不見五指,身旁躺了一個男子,胳膊橫過來扶著她的肩膀。

  他身上有熟悉的香氣和酒氣,是傅九雲。覃川微微動了一下,見他沒什麼反應,鼻息綿長,顯然是睡著了。她咳了兩聲,低低叫他:“傅九雲,傅九雲?”

  他嗯了兩聲,睡意十足地,翻了個身把她摟住,當被子似的蹭兩下繼續做夢。

  覃川瞪圓了眼睛,心頭咚咚亂跳,悄悄抬手探入他的衣服裡,不著痕跡摸索那只被他藏起來的信封。摸啊摸,摸到一片光滑緊|致的肌膚,趕緊撒手繼續摸別的地方。再摸,摸到衣服裡的暗袋,摸上去感覺沒有信封。再再摸——卻被他用力抓住了手腕。

  她一驚,頓時把眼睛閉死,裝作睡著的樣子。身上一緊,被他像是要揉進身體裡那種抱法,縱使隔著衣服,也能感覺他身體那種燙人的熱度。覃川再也不敢裝睡,急道:“我……”

  話未說完,他已經重重吻了下來,甚至有些粗暴,近乎蹂|躪地吮|吻她的唇。跟不上他的節奏,她感到唇上的痛楚,像是被火在燎,不由奮力掙扎,拉扯他的頭發,將兩人密合的唇拉開一些些距離。

  “信封!”她顫抖地說了兩個字,他卻什麼也沒說,趁著她張口,一路攻城掠地,侵襲口中瑟瑟發抖的舌。

  覃川以為自己會死在這種可怕的力道與熾熱中,不再是輕佻的挑|逗曖昧,糾纏包裹在一處的唇舌滿載著凶猛的欲|望,他要吃下她,鉅細靡遺,每一寸都將要屬於他,容不得她拒絕——不容許拒絕。

  他掌心如烙鐵,忽然從衣衫下擺探入,罩在她赤|裸的後背肌膚上,漸漸下移,勾住腰身最美的那個弧度。覃川只覺意亂情迷,一種巨大的空虛攫住了她,想要貼住他,緊緊地貼上去。抱緊他,像是怕失去什麼重要東西似的那樣抱緊。

  膠著纏綿的唇稍稍分開一絲,傅九雲粗重熾熱的呼吸噴在她面上,聲音暗啞得幾乎分辨不出:“……你要做壞事?那大家一起來做壞事好不好?”

  ***

  大家一起來做壞事吧——可她本來只是想偷看一下那封信。

  覃川腦子裡已經成了稀爛的漿糊,這個念頭也不過是一閃而過。像是要溺斃在他深沉的懷抱裡,縱使大口喘息,也吸不到氣。手、腳、身體,統統不是自己的了,要怎樣安置才能安心?

  他心有靈犀一般,勾著她無措的雙臂環在自己肩上。這一次,濕潤的唇落下得極溫柔,細嚼慢咽她唇齒深處的柔軟嬌嫩,不動聲色引誘她跟隨他的節奏,一下一下,舌尖糾纏;一下再一下,如海草一般摩挲不忍分離。

  身上那件白衫左一道衣帶右一顆暗扣,穿的時候都覺復雜無比,可在他手下卻溫順馴服,指尖所到之處衣衫所有的縫隙便開了,被他用牙齒咬住,一點一點從肩頭拽落。他潮濕滾燙的唇蓋在了花朵般的胸脯上。

  覃川抖得幾乎要散開,十根指頭死死掐著他結實的肩膀,指甲陷了進去。想要躲,後背卻為他那樣用力地抱住,不知往哪裡躲去。可怕而洶湧的潮水自踵至頂,帶著近乎死亡的甜美,吞噬她。他身上的白衫冰冷綿軟,長袖擦刮著她的腰;他的唇卻燙得要把她點燃,噬咬,舔舐,仿佛她的身體是誘人的糕點。那是一種令人無法忍耐卻又必須忍耐的□微疼,她真的快要死了。

  遙遠的腦海深處,有個聲音輕輕的說:停下,要停了,不能再繼續,你不該這樣。

  停不下來,心底有個更加清晰的聲音回旋。她對他,是依戀?是閃躲?是愛慕?還是僅僅想要尋找一個可以稍稍依靠的溫暖懷抱?她自己亦分不清,或許都有,也或許都沒有。大約他於她是一杯芬芳毒酒,其實知道飲鴆止渴四字的含義,她現在最該做的是給他一個響亮耳光,然後憤然離去。

  可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她這樣和自己說,隱隱有個瘋狂了豁出去的念頭,想要嘗嘗這杯毒酒的甘甜芬芳。

  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是的,她何曾畏懼再失去什麼?這世間,欠她的人太多,她卻獨獨欠了傅九雲一筆債,還不起他,那就這樣吧。這麼長時間,一直耍心計,與人斗、與妖斗,她已經累了,只盼早日了結這場復仇的空虛。在一切都結束前,至少她還可以擁抱他,用依然存在的雙臂緊緊擁抱不停追逐在身後的他。

  傅九雲的指尖有細小火焰,溫柔而不容抗拒地覆蓋在她最柔嫩的地方,像是在試探,小心翼翼,帶著一萬分的愛憐,輕輕撫摸她。那無法捉摸的吻也終於不再亂跑,安撫似的,在她半張的嘴唇上隨著手指的節奏一次次落下親吻。

  覃川像是一尾剛被撈上岸的魚,不甘心地彈了起來,無法抑制地,暈眩中自喉間發出一個哭泣般的呻吟:“九雲……”

  柔軟的雙臂卻迎上去,籐蔓一般纏在他脖子上,將他勾向她,勾向她。

  傅九雲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沒有撤離,只是那樣靜靜覆蓋著她。他沉重地壓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腦子裡僅剩一根繃了死緊的弦,要麼就此松開,要麼干脆拉斷。她已經為他敞開,已經在他眼前,想要她,好像下一刻死亡就要來臨,迫不及待,急不可耐。

  他那麼想要她。

  *****************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4:23

  高之潮之(二)

  緊密貼合的身體敏感地察覺到她身上的白衫已經松垮得差不多了,僅僅能替她遮掩一些體膚,那樣反而令她如今曼妙豐潤的身體顯得越發誘人。

  接下來不是她瘋就是他要瘋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手指突然慢慢撤離,覃川不知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心裡驟然感到一陣絕頂的空虛,失神地看著他,長長的睫毛上凝結了細小的水珠,隨著他的呵氣搖搖欲墜。

  傅九雲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已然濕潤滑膩,美妙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他將那根手指含在口中,舔了一下,雙眼微微瞇起,像是在品嘗一種珍稀的美味。

  “……我想做壞事了。”他捧著她火熱的雙頰,貼著唇喃喃說。

  那就做吧!她閉上眼,張開口,牙齒輕輕咬住他的下唇。

  窗外不知何時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小雨滴落在窗台下的芭蕉葉上,那細碎纏綿的聲音像他模糊的耳語,從她耳邊唇畔輾轉蜿蜒而下,一寸寸,一步步,替代了手指親吻在她最嬌嫩的秘密上。

  一個人做壞事就足夠了。

  他的頭發泛著涼意,摩挲在她光裸的大腿內側,掌心有了汗意,在她肌膚上留下濕漉的痕跡。品嘗她,誘惑她,像一只無形的小手,推著舉著,讓她攀上陌生的高峰,不許下來。

  覃川竭力地仰頭,想要呼吸,又感到吸不進一口真正可以活命的氣。她的手在被褥上劃動,如同溺水的人,密合的帳子被撩開,朦朧的夜光籠罩在身上,他結實美麗的後背已被汗水浸透,白衫成了半透明的,貼在起伏的肌肉曲線上。


  他突然撐起身體,“嗤”一聲將身上的衣服撕爛拋下床,晶瑩的汗珠落在她胸前,先時滾燙,後又變得冰涼,順著肋骨染在被褥上。

  或許是要來了。覃川眨了眨眼睛,冷不防他突然抓起被子,有些粗魯強硬地,將她蓋住,然後一個翻身,從後面緊緊抱住她下巴放在她柔軟的肩窩上,深深呼吸她發間的幽香。她的背與他胸膛上□出的肌膚貼得那麼密合,仿佛吸|吮在一起的唇。

  覃川不解地抓住他的手,傅九雲聲線沙啞:“呵,味道很好,你這個壞丫頭。”

  張開口輕輕噬咬她後頸,輾轉沉重的親吻,一直蔓延到耳廓,胳膊漸漸收緊,幾乎要讓她窒息在懷抱裡。她因不適而掙扎的力道太過弱小,於是就成了有些不甘的欲迎還拒。他的手滑進被子裡,順著柔媚的曲線往下探,再一次覆蓋在他方才細密親吻撩撥過的地方,她發出一個貓一樣的哼聲,一下蜷縮了起來。

  輕柔地撩撥她,她的腰在努力的躲閃,一下又一下撞著他,像掙不開蛛網的小小蟲。傅九雲一只手按住她墳起的胸,貼著耳朵喃喃:“忍著……乖,忍一忍,別動……”

  他的手指探了進去,深深地探進去。

  覃川僵住了,兩人粗重交織的呼吸驟然停住,仿佛一瞬間陷入了另一個莫名境界。他輕輕咬著她的耳垂,低沉的聲音像一個迷幻的夢,說了許多只有他和她才懂的話,像是安撫,像是引誘。引誘她落在他的網裡,再也不會掙脫開。

  他的手腕溫柔而小心,耐心地引領她去一個陌生而絢爛的世界。身體已經不是她自己的,完全不受她擺布,腦子裡只剩一片空白,掌心裡汗水淋漓,無助地死死抓住他按在胸前的手,為他分開五指,交錯而握。

  隱隱約約,她記起自己想要的不是這樣,但沒有能力再深入仔細思考。事情已經往她不曾想過、也不太願意的那個方向發展狂奔,他不讓她追回,再沒有機會追回。

  情|欲開閘,瘋狂侵襲,不可控制。覃川記不得自己後來有沒有喊他的名字,他的聲音始終在耳邊徘徊,他始終那樣緊緊地抱著她,一絲一毫也沒有松開。潮水漸漸蒸發,揮干,變成燎原大火,在腦門裡穿梭燒灼,在四肢百骸席卷。

  覃川再一次蜷縮,身體|內部也在蜷縮,然後再舒展,像是生命脈搏在灼灼跳動。或許下一刻她就要墜落去地獄,也可能下一刻是升上九霄天,可是誰還會去想那麼多?她覺得自己是哭了,哭得極傷心,甚至已經不能記憶為什麼要哭。

  傅九雲將濕潤的手掌收回來,扳著肩膀將她翻轉,細密地吻著她緊閉而流淚的雙眼,熾熱的鼻尖,還有顫抖的嘴唇。

  “我愛你,川兒。”他說,“我愛你,噓,別哭……”

  將手掌上的濕意擦干,他雙手插入她濃密的發間,捧著她的臉,撫慰地一下一下啄吻。覃川漸漸從翻滾的浪潮中浮起,明明是滿足了,可是身體卻不安地叫囂,叫囂著更大的空虛。她顫巍巍地睜開眼,長長的睫毛上滾下淚珠,哀求似的看著他。

  傅九雲卻合上了雙眼,堅定地搖頭:“不行,不行。”

  覃川雙眼又紅了。

  他笑了笑,將她腮邊汗濕的長發撥到耳後,低聲道:“我要你記著我,但我還想要你更重要的東西。”

  不是她愛著他就不行,不是心裡塞滿他就不行。他要她的平等,從心到身體,只有他一個人。傅九雲就是這樣自私自大,他可以縱容她,可以為她生為她死,為她做一切自己不甘願做的事,但在那之前,她必須要愛他。

  覃川再次閉上眼,眉頭緊蹙,心裡只覺無窮無盡的疲憊空虛。她什麼也沒說,用力推開他的手,傅九雲卻不屈不撓換個方向繼續抱住她。推了幾次,他始終不放,霸道卻動作溫柔,一次次要抱緊她。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一直咬得嘴裡滿是血腥味。

  傅九雲安靜地把手放在她唇邊,另一只手卻攬著她的腦袋,指尖摩挲著她的頭發,一下一下輕輕撫摸。

  她卻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要碎了,碎在他溫柔的撫摸下。

  “不要再逼我。”她終於松開口,聲音裡帶了一絲哽咽。

  他緊緊抱了她兩下,柔聲道:“好,你睡吧,我就在這裡,我不走。”

  **

  隔日見了眉山君,他很君子的什麼也沒問,沒問他們為什麼睡到近午時才起身,也沒問為什麼夏天那麼熱覃川要用絲巾把脖子圍起來。他只略帶同情地看了一眼傅九雲,好心地說:“今天能賭麼?不行的話後天再說。”

  誰都能看出傅九雲眼底淡淡的黑色,儼然是一夜沒睡且備受折磨的模樣。覃川裝沒聽懂,把臉別到一旁看窗外的小橋流水,傅九雲笑了笑:“囉嗦什麼,我何時輸給你過。”

  眉山君不以為意,拍了拍手,立即便有三四個紅裙白衣的孩童捧著一尊一人多高的酒壇走進來,那裡面已兌滿了芬芳美酒。酒壇旁架了兩只大木勺,大約是用來舀酒的。

  “我本來是打算你我二人今日喝干這一壇‘醉生夢死’,但既然情況有變,我身為東家也不會占你便宜。我們就用這木勺舀了酒,帝姬來判,到申時,誰喝的勺數多,誰就算贏。如何?”

  “悉聽尊便。”

  覃川見他貌似疲憊地揉了揉額角,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憋在心裡的一句話脫口而出:“……九雲,還是我來喝吧?”

  傅九雲回頭對她抿唇笑了一下,眸中寶光流轉,竟有一絲嫵媚之意:“怎麼,心疼了?昨夜才應當心疼我。”

  她立即閉嘴,故作冷漠地別過腦袋,耳根卻漸漸紅了。

  白白的看兩個大男人喝酒實在沒什麼趣味,覃川坐著看了一會兒就不耐煩了,正打算起身走動走動,忽聽外面一陣喧嘩,幾個小小孩童驚慌失措地闖進來,失聲高叫:“主人!有個煞星沖破大門進來了!”

  三人一齊抬頭,卻見遠處有個提著長鞭的高大男子飛快朝主屋奔來,身後一群人形靈鬼跟隨,有的拽有的扯,有的施法拖延有的拳打腳踢,卻無一能奈何得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進主屋。

  眉山君和見了鬼似的,一骨碌滾到了桌子下面躲著,死也不肯出來。

  那人看了一圈,眉頭一皺,冷冷問傅九雲:“那窩囊仙人呢?”

  傅九雲聳聳肩膀,笑道:“誰知道?或許是醉死在溫泉裡了吧?”

  那人神色更冷:“也罷,回頭替我告訴他,辛湄我帶走了,以後他若敢再靠近半步,休怪我下狠手!”

  說罷轉身便走,沒一會兒便不知從哪個廂房裡找到了個少女,抱在懷裡大步流星地出去了,來去如風,誰也攔不住一步。


  傅九雲饒有趣味地用腳踢了踢躲在桌下嚎啕大哭的眉山君:“人走了,出來吧。沒用的東西,膽子這樣小也敢和別人搶女人。”

  眉山君哭得鼻涕都流出來,哀怨地一遍一遍叫著“小湄”,可勁兒捶地,先前那高傲如瘦梅的姿態是半點都沒了。覃川捂著嘴不讓自己笑出聲,好奇地看著傅九雲,用眼神問他接下來怎麼辦。

  傅九雲朝她眨眨眼睛,彎腰把哭成破布一般的眉山君扶起,慢條斯理地替他整理頭發衣領,一面柔聲道:“眉山,一個女人而已,你是堂堂仙人,要什麼女人沒有?趕緊忘了她,咱們喝酒才是正理。”

  眉山君哭得更厲害,哀嚎:“小湄不是別的女人!天下就一個小湄!她好不容易自己跑來找我一趟,怎麼這就走了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5 17:14:47

  剎那永恆

  “你既這樣喜歡她,那就去搶回來好了。”

  “……不行!她男人太厲害,有戰鬼血統,我打不過他!”眉山君一提起那男人就哆嗦了一下。

  “你只管攻陷女人的心,只要她喜歡你,就來十個戰鬼也奈何不了你們。”

  “不行……小湄心裡根本沒我!”他哭得昏天暗地,捶胸頓足。

  果然是個窩囊仙人。

  傅九雲一言不發給他倒酒,眉山君一勺一勺的酒灌下去,便像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無非是他怎樣與她相識,怎樣為她心動,她怎麼好,怎麼可愛怎麼美麗。覃川聽著都快睡著,背過去打了個大呵欠。

  據說心情不好的時候不能喝酒,因為很容易就會醉,眼下眉山君正是這個狀況,被別有用心的傅九雲一勺勺灌下烈酒,還不停說話,說到後來舌頭都打結了,突然哽咽一聲,撲在桌子上繼續嚎啕大哭。

  傅九雲轉頭對覃川眨了眨眼睛,她立即會意,笑瞇瞇地問:“師叔,您老醉了,還是下去歇息一下吧?”

  真正喝醉的人從來不肯承認自己醉了,眉山君只是含含糊糊地搖頭否認,隔了一會兒,鼾聲大作,卻是睡著了。

  傅九雲喚來靈鬼把他扶著去臥室休息,回頭對覃川露齒一笑:“這次贏定了。”

  果然第二天眉山君臉色十分不好地找來,丟了一只信封去他懷裡,恨道:“你也不是好東西!趁人之危!東西給你!昨天的事……不、不許說出去!”

  傅九雲了然地點頭:“你只管放心,這麼丟臉的事說出去連我的臉也沒了。”

  眉山君臉色發綠:“你、你一點也不懂我的痛苦!”

  傅九雲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斂笑容,正色道:“眉山,真要喜歡她,被打一頓也沒什麼。你連自己的心都不敢告訴她,只會哭鼻子,是不是男人?不要叫我看不起你。”

  眉山君臉色更綠:“他是上古戰鬼後裔!你說的輕松,你怎麼不去和他打?!”


  “我愛的女人又不叫辛湄。”他輕描淡寫一句,堵得眉山君臉色綠成了青桃子,忽然把袖子一摞,把腳一頓:“你說得對!我、我去和他打!”

  說完掉頭就奔了出去,喚來靈禽仙鶴,長衣飄飄仙風道骨地去找情敵打架了。

  覃川同情地看著他瘦弱的背影,再看看一旁奸笑的傅九雲,話說,他交了傅九雲這樣的朋友,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此人見誰黑誰,已經到了黑遍天下的地步,實在讓她不得不佩服。

  “眉山素日冷靜自持,熟知天下蒼生之事,無數人花費上萬金也未必能求到他一道情報。”傅九雲好心解釋了一下,“只是他有時候腦子會抽筋,習慣就好。我們住著,等兩天再走好了。”

  覃川奇道:“為什麼?”

  他同情地望著遠方的天空,說:“等他被揍半死,回來我們可以看笑話。”

  “……”


  **

  半月後,鼻青臉腫的眉山君回來了,覃川合著傅九雲痛快看了次笑話,為其惱羞成怒地驅逐,收拾一番回到了鳳眠山腳下的那個小竹林裡。

  其時皋都卻出了一件大事,禮部張大人並著幾位守京武將一夜之間被貶,合家老小盡數充軍。那張大人本是住在前街的,下旨之日,全府男女號哭震天,周圍百姓亦為之惻然。究其緣故,卻是欺君之罪。

  原本七月底是天原充實後宮,大舉選秀的日子。天原國選秀女和大燕不同,有品級的官員家中有女年滿十六便要請畫師為女兒作小像,寫上姓名出身,密封了送入宮中由皇上皇後親自挑選貌美端莊的。當日張大人出資一千金,求了傅九雲替他女兒作小像,誰知卻被一口回絕,理由是:公子齊從不為未婚女子作小像,除非是春宮圖。

  張大人無奈之下,於家中眾多妻妾內選了個容貌與自家女兒有兩三分相似的,死乞白賴央著傅九雲替她作了畫,密封起來送入宮內。

  豈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別的官員聽說此事,紛紛來求傅九雲作畫,他亦是被纏得頭疼,索性帶著覃川躲到了眉山居,一躲就是半個月。

  再說那個天原國皇帝,因為太子之死氣得一身惡疾纏身,對選秀原本並不怎麼上心。誰曉得因緣巧合之下見到張大人送上的那幅小像,竟然就對上眼了,連病都好了三分,立即選中其女,當夜就招來侍寢。見到了張小姐又覺得與畫中人不甚像,皇帝難免發一通火,把這個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千金小姐嚇住了,失口將事情經過全說出來,皇帝龍顏大怒,派人調查此事,確認無誤,當即便下旨將那些送上假畫的官員發配充軍。

  張大人一家老小,連著那位可憐的張小姐都被押往邊陲之地,唯獨那畫上的小妾被人秘密留下了,送上龍床,連著玩弄三四天,玩得不成人形,皇帝的喪太子之痛才稍微好轉些。

  又因得知畫畫的人叫做公子齊,他也聽說過此人的名號,知道是一位高人,指不定還是個神仙,故而立即派人前去相邀。

  傳旨的太監到達竹林外的時候,傅九雲正將新近畫好的春宮一幅幅卷起,裝進細長的畫筒裡,交給門外等得焦急的商人。一幅春宮圖三百金,嚇死人的高價,覃川一面剝枇杷一面咂舌:“我還以為你從不賣畫呢。”

  傅九雲走過去低頭從她手裡咬住一顆為她吃了一半的枇杷,大嚼特嚼一番,才道:“如今與往常不同,我要上面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覃川怔怔看著自己變空的手,隔了半天才喃喃道:“你、你又打算做什麼?”

  他沒回答,意味深長地往竹林裡看了一眼,果然片刻後聽見太監特有的尖銳嗓音響起:“公子齊先生,聖上有旨,快些出來領旨!”

  覃川剛剝的那顆枇杷掉在了地上,她幾乎要跳起來,卻被他一把按住:“別動,只管坐著。”

  他是要接近天原皇族?!她深深地盯著他,誰知傅九雲並不答話,只悠閒自在地撿起方才她掉在地上的枇杷,剝了皮繼續吃。太監在外面連叫三遍,不見回音,大約是有些氣急敗壞了,踩著竹葉要闖入竹林。

  傅九雲抓了幾顆滑溜溜的枇杷核,隨手拋進竹林,也不見有什麼動靜,外面的太監卻轉來轉去死活進不來,鬼哭狼嚎一番便灰溜溜地走了。覃川愕然看著他:“呃,你就這樣讓他走?”

  他笑得有些賊,慢條斯理地說:“一招就到便不是高人了,庸人才對。”

  “……你接近皇族,是為了什麼?”她覺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可偏要問出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傅九雲搖了搖頭,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竹林邊有幾株細竹抽高,鮮嫩欲滴的模樣,他用手摩挲著,忽然興起,在竹上刻了“傅九雲”三字,笑道:“回頭這根竹子長高了,我的名字大約也會隨著長高,叫別人知道這根竹子是我的。”

  他難得孩子氣一番,覃川也有些好笑,湊過去在另一根竹子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得意洋洋:“那這根就是我的。”

  他倆把靠著竹林邊上新長出的小竹子都蹂躪一遍,覃川搶不過他,只好抱住最後一株竹子不放,飛快在上面刻下“覃川”二字,還沒來得及宣稱自己是主人,傅九雲便強行湊過來,明目張膽地在她名字旁刻了自己的名字。

  “這根就是我們兩人的吧。”他握住覃川揮上來的拳頭,忽然回頭對她微微一笑,“就算以後人死了,成灰了,總還是有痕跡證明一切存在過。不會所有一切都成灰的。”

  覃川別過臉不看他,心底不知是什麼滋味,鬼使神差,居然盯著竹子上兩人靠在一處的名字發起呆來。是的,他說得不錯,就算以後肉體隕滅了,魂魄被忘川洗滌了,把這一世的痛苦美好盡數拋卻,這片竹林卻是他們存在過的證明。青竹不會說謊,兩人並排在一起的名字便可勝過千言萬語。

  她發了很久的呆,忽喜忽悲,一時心跳一時又頹然,竟有些如癡如醉。

  已在黃泉的親人們,此刻是苛責她,還是為之欣喜?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有一種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不是對剎那美好的欲望,是活生生的,鮮血般熾熱活潑的欲望。或許真像傅九雲說的那樣,他想要她過一個普通女人該過的幸福日子,事到如今,她自己也隱隱有這樣一種願望。

  明知這樣的願望不可能,可期盼的心不是假的。她就這樣被來回拉扯,想要在幻想裡逃避令人痛楚的那面。她才發覺自己仍然會幻想,想與他看著這片竹林越發茂盛,刻著兩人名字的那根青竹越長越高,到白發蒼蒼的時候兩人來探望它,說起那些永不湮滅的事情——多麼美好的幻想,令人流連忘返。

  覃川有些疲憊地合上雙眼,把額頭埋進掌心,她已經不願再想為什麼傅九雲會出現在幻想裡,仿佛那是理所當然的,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可以,甚至左紫辰也不可以。

  不用再想了,也不能再想,她對這個事實感到精疲力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5:10

  太子的邀約

  傅九雲從後面輕輕環抱上來,下巴抵在她肩窩上,什麼也沒說。她沒有再反抗,深深地無力地靠向他,像是戰敗了,對自己繳械投降。

  “起風了,回去吧?晚上我做紅燒排骨。”他低聲說,拍了拍她的頭頂。

  覃川半天沒聲音,忽然動了一下,耍賴似的回答:“大廚師,我不要紅燒排骨,要你的拿手菜。”

  他立即起身左右張望,神情猶豫。她奇道:“你看什麼?”

  “看莊子裡哪家養了羊,不是要吃我的拿手菜麼?”他笑得詭異,“九雲大人的拿手菜就是烤全羊。我去偷一只來烤。”

  “……”覃川徹底無力了。

  羊到底是沒烤成,傅九雲倒是買了些牛肉,切成巴掌大小的薄片,放在鐵絲網上細細炙烤,撒上些許鹽末油脂,香氣四溢,覃川差點把舌頭咬下來,連誇好吃的功夫都沒有。看不出,他居然真的會做菜,而且手藝極好。

  兩人正為最後一塊肉鹿死誰手而大辯特辯,忽聽竹林外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像是有許多人要闖進來。傅九雲仔細聽了一陣,點頭笑道:“被小瞧了,那皇帝居然只派了兩百人來圍剿。”

  覃川瞬間便悟了,估計是天原皇帝覺著臉面被損,惱羞成怒,索性派了人馬來圍剿他。估計這一番動靜也有試探之意,看這個傳說中的高人究竟有多高。她趁著傅九雲側耳聽動靜,急忙搶了最後一片牛肉塞嘴裡,含糊不清地說:“你招來的,你自己解決。”

  傅九雲在她臉上擰了一把:“回頭和你算賬。”

  他隨手抓了一把小石子拋出去,一落地便化作金光閃閃的天兵天將,每個都有兩三人高,往竹林外一站,唬得外面那些士兵紛紛倒退。沒過一會兒,竹林裡緩緩飛出一只雪白的小鴿子,在領頭將士面前繞了兩圈,落在他掌心,卻化作一張白紙,上面只寫了兩個字:請回。

  兩百人馬霎時沒了士氣,不戰自敗地走了。

  俗話說,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覃川本以為那天原皇帝會再派更多的人來圍剿,誰知一等就是十天,沒等來圍剿,卻在竹林外收到了一張天青色的信封,用細細的鐵箭釘在一根青竹上。

  取下一看,上面的印鑒令她眉毛一跳——是天原國的太子。

  打開信紙,劈頭兩個字便讓她的心沉了下去——“大燕帝姬,別來無恙否?月十五,昊天樓,盼卿有雅興,一同賞月飲酒。”提也沒提傅九雲,對方根本就是沖著她來的,也早知道她與傅九雲混在一處。

  或許她早知道這一天會來的,那次沒能殺掉太子,他只需細細調查一番,便能摸清她的真實身份。不過更讓她驚愕恐慌的,並不是身份被識破,而是信封中另附的一個東西。

  那是一截巴掌大小的綢緞,紫色,用暗暗的青黑線繡著密密麻麻的雲紋。

  認識的人裡,只有左紫辰才會穿這種顏色的衣服,只有他,再沒第二個。

  覃川把信紙撕成碎片,一顆心在胸膛裡時緊時松,身體仿佛在濃稠的水裡緩緩下墜。幾乎是本能,她立即回頭往竹林後的瓦屋看去,瓦屋前空蕩蕩的,她愣了好久,想起傅九雲應當正在廚房做飯,如今做飯做菜都輪到他來弄了。

  她在竹林前想了很久很久,久到脖子上的肌肉都開始發酸發疼。

  大風拂過竹林,葉片紛紛墜落,覃川突然動了一下,像驚醒了似的,將那塊碎布塞進懷中,轉身走了回去。

  **

  八月十五,月明風清,夜風裡帶著桂花的甜蜜香氣。這是個合家團聚,把酒賞月的好日子。覃川在竹林外燒了些黃紙,莊子裡還有賣錫紙做成的小月餅小酒具之物,一並丟在盆子裡燒了。

  火光跳躍,她面上少見地露出一絲悲戚之容,連一向纏著傅九雲的猛虎也默默無語地臥在她腳邊,不再吵鬧。

  “……或許我再見不到你們了。”她低低說著,伸手摸了摸牛皮乾坤袋,已經被點燃一只精魄的魂燈異常沉重,“此去凶險異常,但無論如何,我會把魂燈真正點燃的。”

  風聲幽咽而過,沒有人回答她。回頭看了一眼,傅九雲屋裡的燈亮著,應當是在畫畫。是要走的時候了。覃川摸了摸猛虎的腦袋,笑了一下:“你去陪著他,別再跟著我。”

  猛虎極不甘地低吼,雖說它被傅九雲好吃好玩的臨時收買住了,但它還是一只很有風骨的靈獸,絕不會拋棄真正的主人。

  “好啦,快去!”覃川推了它一把,“你留著他或許還不會發覺什麼,別給我礙手礙腳的。”

  猛虎委屈地捂住臉,從爪子縫裡瞅著她真的走了,眼淚都要流出來,嗚嗚咽咽地跑回去蹲在傅九雲窗下哭,哭得傅九雲不得不開窗,歎道:“春天早過了,老虎難不成都在夏天發情?”

  窗下只蹲著一只眼淚鼻涕撲簌簌往下掉的猛虎,他一怔:“你主子呢?”

  猛虎當然是不會說話的,傅九雲忽然感到一絲心驚,放眼望去,竹林裡幽深漆黑,夜風撲打在面上,原本應當在林中燒紙的那個人影,早已消失不見了。

  **

  昊天樓位於城東,與擅長制作各類佳餚的清風樓不同,這是一家純粹的酒館,嗜酒之人才愛來的地方。八月十五,城內大部分飯館酒樓都早早打烊,獨他一家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覃川一襲白衫娉婷地走進昊天樓,霎時引來眾多目光追隨。

  太子就在眼前,自上次刺殺他未遂,已是過了好幾個月,他一點也沒變,除了臉色發青,像個死人。這次他身邊還跟著一個青年人,修眉俊目,面上帶著笑,甚至笑得有一絲靦腆,一眼望著便會產生想要親近的好感。

  “帝姬果然是個重情義之人。”那陌生青年含笑道,“在下天原二皇子亭淵,能與擁有傾城之名的大燕帝姬飲酒賞月,在下榮幸之至。”

  覃川冷道:“今日來,只怕不光是飲酒賞月那麼簡單吧?”

  懶得與他們耍嘴皮,她索性單刀直入。

  亭淵但笑不語,斟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自己高高舉杯:“我且敬帝姬一杯,帝姬手段高明,行事迅決,膽量驚人,實讓我等須眉佩服不已。”

  看一眼杯中物,其色紫紅如血,卻是清香四溢,應當是用葡萄釀成的美酒。覃川用手掩住杯子,回絕:“抱歉,我不擅飲酒,只得辜負二皇子的好意了。”

  那太子坐在對面像個木頭人,動也不動,真是奇了怪了,不是他叫自己出來的麼?怎麼只讓個二皇子唧唧呱呱說話?

  亭淵順著她的目光瞥了太子一眼,帶著一些靦腆,輕聲說:“現在想想,國師聚了陰魂替太子補上腦袋,想要引蛇出洞的計策,實在無聊的緊,帝姬做事必然是自信的,豈會被這些鬼蜮伎倆迷惑。我猜,若非信中附上帝姬故人的衣裳,你今日也必不會來吧?既然來了,亭淵只有一事相問,太子的腦袋與魂魄如今在何處?還乞帝姬不吝告之。”

  袖子下的酒杯頓時翻了,酒液潑在她白裙上,像一攤剛染上的鮮血。覃川慢慢抬頭,死死盯著面色詭異的太子,心裡反復被驚濤駭浪擊打。

  是真是假?太子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被人割了腦袋,連魂魄也抽走了?

  多麼讓人震撼的事實!她苦心積慮,卻是功虧一簣,本打算按兵不動好好沉澱一段時間,誰知世事無常,本該死在她手下的仇人卻被別人殺了個徹底。現在她是該高興,還是該遺憾?

  亭淵見她皺眉不語,便又道:“國師與我的意思一樣,只要帝姬肯交出太子的魂魄,你的故人便還給你,我們並不欲和你為難。”

  覃川微微一動,指著太子,低聲道:“他,真的死了?”

  亭淵沒有回答,抬手在太子背上輕輕一拍,那顆安安穩穩搭在肩膀上的大腦袋下一刻便骨碌碌滾在了桌上,將酒具撞個粉碎。直滾到覃川手邊,她才發覺那不過是一顆木頭雕成的空心腦袋,木頭裡用咒符封印了許多陰魂,才使得太子屍身可以活動說話。

  酒樓裡霎時變得安靜無比,過了不知多久,突然有個人撕心裂肺地尖叫一聲:“頭掉了!”眾人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哭喊著連滾帶爬往門口跑。

  亭淵歎息著笑了笑,有些埋怨:“看看你,這次麻煩大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折成方勝狀的符紙,往燭火上輕輕一丟,符紙在那細小的火焰上翻轉繞圈,卻不飄落。下一刻,無明黑暗當頭籠罩,那黑暗如同流動的物事,在昊天樓內盤旋而過,不過是眨眼功夫,異象消失,原本喧鬧的酒樓忽然變得極安靜,安靜得極其詭異。

  覃川背後密密麻麻出了一片冷汗,下意識地探頭往外看,只見所有人都維持著一個往外跑的姿勢,如同雕像般被定在原地。她喉嚨裡不由陣陣發緊,看樣子她不光小看了天原國師,連這個高深莫測的二皇子也小看了。

  亭淵抓起那顆木頭腦袋,重新安回太子肩上,溫言:“我最討厭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卻也沒辦法。先釘著他們一會兒,等國師來了處理一下就沒事了。”

  覃川把掌心在衣服上不著痕跡地搓了一下,那裡面滿是汗水,她發覺自己遇到了有生以來最嚴峻的考驗。

  來之前她到底還是懷著一絲僥幸心理,左紫辰無論怎麼說都是從小修仙的人物,不至於那麼輕易便為人挾持,可如今看來,那果然是很僥幸的想法。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8:59

  國師(一)

  一時又想到傅九雲去找眉山君打賭,贏了國師的來歷,此舉當時看只覺突兀,如今反思卻讓她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太子的死莫非是他做的?割頭取魂魄,太過極端的做法,除了要點魂燈,人的魂魄拿來一點用也沒有。而她身上帶著魂燈的事,也只有傅九雲知道。

  他殺了太子,或許還想過要對付國師,可發覺對方不好對付,所以才找了眉山君索要國師來歷?國師來歷必然不簡單,所以他才放棄暗處刺殺,改由明路試圖接近天原皇族?

  他是……他真的是出手替她復仇?

  手腕在微微顫抖,她竭力讓自己不動聲色,聲音平靜:“在那之前,我要先看到那位故人。”

  亭淵笑吟吟地起身:“請隨我來。”

  **

  昊天樓地下五百尺有秘密地宮一座,沿著細長且彎曲的石台階節節往下,前面深邃未知的黑暗令人恐慌。

  亭淵將手中的燭台遞給覃川,道:“聞名天下的公子齊先生忽然來到皋都,莫不是為了帝姬你?父皇派了兩百人先去圍剿,卻一無所獲,此人當真厲害的很。我大膽猜測,是不是公子齊先生在太子的事情上助了你一臂之力?”

  覃川漠然道:“誰知道呢?二皇子可以盡量多想些可能性,反正這一路空蕩蕩,無聊的很。”

  亭淵笑了笑,並不以為意:“帝姬的那位故人在刺殺國師的時候失手被擒,雖是魯莽了些,可膽子委實不小,脾氣也倔強之極,我竟沒想到,大燕國的皇族們個個都挺有骨氣的,令人敬佩。”

  覃川握著燭台的手驟然一緊,倘若那人真的是左紫辰,要不要救?怎樣救?有個深淺難測的國師,還有個聰明絕頂的皇子,隨便哪個都比她要厲害數倍。她能做的不過是盡量拖延,於瞬息間期盼可以找到他們的破綻。

  亭淵忽然停在台階中間,她不明所以回頭看著他,卻見他笑得有些詭異,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她。覃川心底陣陣發毛,面上還要做出鎮定的模樣,問他:“二皇子是有什麼想說的麼?”

  他垂下頭,淡道:“不,我只是在想,帝姬計劃的挺周全,奈何實力不足,沒能殺掉國師,可惜的很。”

  ……這是什麼意思?

  覃川只覺一顆心跳得厲害,故意笑著說:“或許也未必,你們不怕我不守承諾麼?”

  他也笑了:“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再也沒人說話,台階走到盡頭,便是地宮大門。門前有一團周身布滿火焰的猙獰妖獸趴著睡覺,因見他二人來了,便搖搖晃晃地起身,甚是桀驁地仰著腦袋,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亭淵拱了拱手:“帝姬,請進。故人與國師都等在門內。”

  她繞過妖獸,指尖剛剛觸到石門,它便悄然無聲地開啟了,倒讓她吃了一驚。亭淵皺眉一笑:“所以說,我最不耐煩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帝姬自己保重。”

  地宮內燈火通明,石床石椅一應俱全,式樣奢華中卻透出一股陰冷之氣來。覃川邊看邊走,下意識地捏了一把牛皮乾坤袋,魂燈就在裡面,這或許是她唯一的勝算。她要激怒他,人在憤怒的時候最容易露出破綻,只要國師能露出一絲破綻,那她還是有希望拿他點了魂燈的。

  不遠處陡然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在這空蕩蕩的地宮裡一陣陣回蕩,覃川的心髒仿佛被什麼東西一下捏緊,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一個粗嘎沙啞的聲音冷冷地說:“太子的魂魄究竟在何處?說不說?”

  尖叫聲漸漸弱了下去,最後變成抽泣,聽起來竟不像男人的聲音,依稀是個女子。覃川拔腿便跑,一把揭開層層疊疊的冰冷紗帳,只見殿正中放著一座人形石台,上面綁著一個紫衣女子。石台對面靜靜坐著一個滿頭銀發的男子,手中捏著一團鮮紅跳動的人心,時緊時松。那女子的尖叫聲也隨著他的動作忽強忽弱,像是快要斷氣了。

  許是聽見有人來了,他緩緩轉身,正對上覃川的雙眼。他滿頭長發已如雪一般白,面容竟是出乎意料的年輕,五官普通,然而眉宇間充滿了陰郁冷漠,令人不寒而栗。

  他上下打量一番,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大燕帝姬?”

  此人必然就是天原的國師,覃川還未來得及說話,被綁縛在石台上的紫衣人聽見“帝姬”二字卻一陣顫抖,掙扎著抬頭,充滿恨意地盯著她,喃喃:“來的人……怎麼會是你?”

  覃川那顆心驟然一松,緊跟著又被一提,霎時間竟有些頭暈目眩。怎會是玄珠?怎會是玄珠?!千算萬算,算破了腸子也算不到關在這裡的人會是玄珠!

  “請坐。”國師緩緩起身,神色平靜且有禮地給她讓座,“想不到大燕帝姬如此年幼,小小年紀卻行事狠辣,令人佩服。”

  覃川看了玄珠一眼,什麼也沒說,默然坐在了石椅上。因見國師手裡捏著那顆亂跳的人心,袖子上都染滿了鮮血,這情景實在詭譎之極,她只覺胸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呼吸有些困難。

  國師坐在她對面,神色淡然:“我近來一直在想,或許該對大燕皇族稍稍改觀。你父皇寶安帝懦弱自私,想不到卻生了幾個有骨氣的兒女。連諸侯國的公主都這麼硬氣,中了我的剜心之術,還能嘴硬那麼多天。大燕皇族,不愧曾有鐵血瑞燕的稱號。”

  覃川什麼也說不出來。坐在她對面的這個人,就是天原國師,與她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一個男人。

  很早之前就聽說過天原國師的威名,精通各類異術,為人沉穩惜言如金,她曾想此人應當是個滴水不漏面容滄桑的老者,誰知他雖滿頭白發,容貌卻異常年輕,觀之只覺高深莫測,看不出喜怒,委實令人膽寒。

  國師絲毫不介意她的沉默,繼續說道:“天原滅了大燕,一統中原乃大勢所趨。帝姬放不下國仇家恨,也是常理。我見你年幼,心中有些不忍,只要你交出太子魂魄,我便放你們生路,再不追究。”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氣,片刻後才低聲道:“你先放下她,她什麼也不知道。”

  國師抬手將那顆心髒一拋,瞬間便沒入玄珠的胸膛裡,大約是痛楚過甚,玄珠喘了幾聲便暈死過去。石台上卡著她四肢的鐵圈“叮叮”幾聲收了回去,她的身體軟綿綿地摔在地上,狼狽到了極點。

  覃川整了整衣服,思索片刻,方道:“在來天原之前,我早已做了必死的准備,從未想過活著離開。你就這麼相信我會願意交出太子魂魄,求一條生路麼?”

  國師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說:“帝姬,就算你殺了左相,殺了太子,甚至殺了我,殺了皇上,中原各國的情勢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天原國皇族有上古妖魔血統,注定一統天下,創造一個更強盛的中原大地。你們大燕的左相是個識時務的人,了解到大燕的腐敗,也了解了天原的強大。他不過是做了最正確的選擇,甚至不貪名利。你有什麼立場為了私仇殺他洩憤?”

  覃川笑了笑,低聲道:“我不需要和你解釋,正如你也不需向我解釋為何以妖為尊。你有什麼立場來責備我?”

  “妖之間是沒有互相猜忌互相算計的。”國師取出一方絲絹,將手上的血跡細細擦干,“太子正因為單純輕易信人,才會著了你的道。如今大勢已成,就算天原的皇族被你一殺而空,天下依舊是天原的。你所作所為,不過增添自己與別人的痛苦,沒有任何意義。”

  她點了點頭,漠然道:“不錯。我願你們天原早日達成偉願,從此妖魔肆虐,永無寧日。”

  國師目光微微一閃,似是有了怒意。

  “你抬頭,”他粗嘎沙啞的聲音像是砂紙在地上摩擦那般,簡直令人牙酸,“你抬頭,看著我。”

  她毫不畏懼地憤然昂首,剛一對上他冰冷妖異的雙瞳,她便覺心口微微一涼,像是被一柄最薄最利的冰做成的刀輕輕插了進來。沒有疼痛,還沒有來得及感到疼痛,她只覺胸膛那裡似乎空蕩蕩的,少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東西。

  而那個東西,此刻活生生地被國師捧在掌心——她的心髒,劇烈跳動著的,鮮血淋漓的心髒。他用指甲在上面輕輕劃了一道,覃川只覺心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幾乎要暈厥過去,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帝姬,我不喜歡與孩子爭辯。現在,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太子的魂魄放在哪裡?”他對著那顆心髒吹了一口氣,在她體驗卻猶如千萬把冰冷的刀鋒插在胸膛中,生平從未受過此等聞所未聞的痛楚,偏偏還不能暈厥,愈是疼痛,意識愈發清醒。

  覃川死死攥住衣角,指甲一根根崩裂開,拼盡全身所有的氣力去抵擋那種可怕的疼痛,突然冷笑了一聲,顫聲道:“好!有一國太子為我陪葬,我已經不虧了!”

  國師默然半晌,忽然抬手將那顆心髒拋回她的胸腔,冰冷的眼裡依稀帶了一絲欽佩之意,能在剜心之術下扛著、還能說話的人,實在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我知道你認識公子齊,也知道他很有本事,所以你什麼也不怕,認定他會來救助。”他沙啞地笑了,“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在他能闖入我的地宮將你救走之前,我會先從你嘴裡問到太子魂魄的下落。”

  覃川慢慢舔著嘴唇上的血跡,都是被她自己剛才咬破的。她虛弱地笑了一聲:“那麼,我贏定了。”

  國師走了,地宮的石門被特殊封印封死,一切都恢復了死寂。覃川渾身乏力地癱在石椅上,僵硬地轉動脖子四處打量,很好,沒窗戶沒門,沒水沒吃的,安靜得像是一座墳墓。一般人被關在這裡三天,不用任何酷刑,只怕連自己祖宗八代都要招了。

  幸好她有個寶貝牛皮乾坤袋。

  覃川從乾坤袋裡掏出兩床被子,一床墊在石床上,一床蓋在身上。再取出糕點水囊,少少吃一些壓驚,順便仔細思考以後要怎麼辦。玄珠從昏迷中醒來之後,見到的就是她半躺在石床上,糕點塞滿嘴的模樣。

  因見她眼神分外狠辣怨毒,特別是在自己喝水的時候,覃川很好心地遞給她一個水囊:“要喝麼?”

  玄珠一言不發搶過水囊,仰頭一氣喝了大半,嗆得連連咳嗽,頭發衣襟都被浸濕了,比先前還要狼狽數分。等她漸漸停止了咳嗽,覃川才說:“好了,玄珠。告訴我為什麼是你在這裡。”

  信裡附上的衣角令她以為是左紫辰,因為只有他才會穿紫衣,誰曉得這位姐姐愛屋及烏,竟然也套了件紫衣在身上。如果……如果早知道是她,她可能就不來受這個罪了,由著她自生自滅比較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9:19

  國師(二)

  玄珠冷道:“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聽說你去刺殺國師,難道說你突然有了國仇家恨的意識,所以想要復仇了?”覃川沒理她,說了個自己也覺可笑的理由。

  “什麼國仇家恨!”玄珠冷笑起來,“我哪裡有什麼國什麼家!我不比你小時候千人寵萬人愛,我的那個家被滅了,父母都死了我才要拍手稱快!”

  覃川正色道:“那我來猜猜。想必是為了左紫辰,他殺了太子?然後想殺國師?你於是也來插一腳,故意失敗,就是為了要他陪你來一出英雄救美?”

  “不是!閉嘴!”玄珠霍然抬頭,目中血絲密布,顯得又憔悴,又陰冷。她死死地,甚至帶著怨毒地看著覃川,片刻後,卻把臉轉過去了。

  “我知道他心裡想著什麼,整日郁郁寡歡,時常在紙上寫國師和太子的名字。我也知道他心裡總覺著自己欠了你,沒能趕上殺太子,他卻已經被人殺了,那麼至少殺了國師。其實這筆賬根本不用他來還!他根本沒什麼欠你的!我來替他完成心願好了,他總會知道,誰才是對他最好的。何況,天原滅了大燕,我殺國師比他名正言順,你懂什麼?!根本輪不到你大放厥詞!”

  覃川默然看著她,目光從她倔強挺直的肩膀,一直流連到她染了血的紫色衣角上。她身上的紫衣與左紫辰的式樣一模一樣,只不過加了一道女裝的束腰。似是感覺到她的視線,玄珠瑟縮了一下:“看什麼?你還沒說為什麼來的人會是你!”

  覃川忽然笑了起來,低聲道:“好吧,玄珠,你永遠比我想象的還要能拼命。我若是左紫辰,不順了你簡直天理難容。”

  “不用你安慰我!”玄珠狠狠背過身,下一刻卻淚如雨下。她等了三天,被死去活來折磨了整整三天,每一刻每一刻都在心底不停地呼喚左紫辰,盼著他來救自己。可是門開了,進來的那個人卻是她最不想見到的女人。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徹底地絕望無奈過。一直爭,一直搶,自我欺騙著左紫辰心底應該是有她一些地位的。這種自我欺騙在三天裡已經快要消耗殆盡,在見到覃川的那個瞬間便徹徹底底被踩碎了。

  她在他心底,大約連一根頭發絲也沒能留下。

  不知過了多久,玄珠坐得腿麻了,站起來走了幾步,見覃川神色平靜,毫不慌張,到底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覃川微微一笑,眉宇間有些陰沉:“我來送死。至於你,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玄珠腳一軟,再次跌坐在地上。

  **

  三天後,國師來了,聽見腳步聲覃川動的比兔子還快,將亂七八糟的被褥、裝了糕點的盒子。丟了一床的水囊,統統丟進乾坤袋,省得被他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大抵見她沒有半點憔悴之色,甚至臉色還紅潤了幾分,國師也有些無奈,抱著胳膊低聲道:“公子齊不見了,不在鳳眠山,也沒來昊天樓,想必是不願淌渾水,早已放棄你離開了天原吧。”

  覃川的反應很冷漠:“哦,這樣啊。我和他本來就沒什麼關系,倒是勞煩你替我難過了一場。”

  國師歎了一聲,彎腰坐在她面前,聲音難得柔和了一些:“帝姬,你年紀還小,還有一輩子可以活,不要讓我替你惋惜大好年華卻斷送性命。狠辣的法子我有很多,可我不想對你用這些手段。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我可以送你們離開天原國境,作為交換,你告訴我太子魂魄的安置處。”

  覃川定定望著他的雙眼,那裡面難得有了一些焦急,還有心痛。為誰心痛?為那個妖魔太子嗎?

  “……你很在意那個太子?作為臣子,你的在意有些過頭了。”

  淡淡的一句,卻讓國師臉色劇變,額上汗水一顆顆湧了出來,目光陰冷地盯著她,低聲道:“你說什麼?在意……過頭?”

  覃川笑了笑:“是啊,我看皇帝都沒怎麼心痛,病了一場找個美人玩玩也就好了。看起來,你倒比他更像太子的爹……”

  話突然斷開了,她驚愕地看著國師忽青忽白的臉,深邃的目光裡,悔意、怒意、殺意、恐懼之意糅合在一處,雙目漸漸變得赤紅,就這樣死死看著她。她一下子被驚醒似的,捂住嘴皺起了眉頭。

  不是吧?隨口一說就說中了?!

  “你剛說了什麼?”

  他的嗓音驟然變得妖異低沉,令她打了個寒顫,連連擺手:“我什麼也沒說!那個……今天天氣挺好的!風和日麗,神清氣爽!”

  國師看了她很久,張嘴正要說什麼,忽聽石門外的妖獸驚天動地的大吼起來,緊跟著石門被什麼東西狠狠擊打震蕩,整個地宮都為之震顫。他立即起身,閃電般竄了出去!

  可他還是慢了一步,石門為那股不可抗拒的大力生生砸爛,碎石飛濺。煙塵滾滾中,有個紫影慢慢走了進來。國師瞇起雙眼,將面前翻卷的塵土隨手撥開,立即見到自己的坐騎妖獸為人砍成兩截,血流滿地,早已死透了。

  紫衣人一直走到他對面五尺處,忽然停下了。雖然他半邊身體都被妖獸之血浸透,瑩玉般的臉頰也染上數道血痕,甚至雙目也瞎了,緊緊閉著,卻依然是秀若芝蘭,俊雅得仿佛一桿青竹。

  玄珠渾身都開始發抖,突然起身朝他撲過去,尖叫起來:“你來救我了?!紫……”

  話未說完,只覺腦後被人重重一擊,登時頭暈眼花跌了下去。覃川收回手,取了繩子將她手腳縛住,往白紙化出的小毛驢背上一丟。這位姐姐素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與其讓她沖上去找死,連累得大家都不好,不如讓她暈過去,起碼還安靜些。

  因見國師和左紫辰都無語地看著自己,她趕緊笑著擺手:“沒……沒什麼!你們繼續!繼續!”

  雖然左紫辰雙目緊閉,但她還是能感到他朝自己看了一眼,只是很快又淡淡移開,對上了國師。

  他的聲音從來都是偏冷的,這次冷得分外徹底:“你一直想見公子齊,甚至數次派人前來騷擾,無非是想要探底。如今我來了,你何不徹徹底底探個仔細?”

  覃川無意識地咬住舌頭,他冒充公子齊?這是什麼計策?

  國師上下打量他,目光中有不信,有贊歎,有疑惑:“先生此言差矣,我只是仰慕先生的風采,想要結交。呵呵……只是當真想不到先生竟這樣年少俊秀,難怪時常出門要戴著面具。”

  左紫辰淡道:“你想結交?如今我人已在這裡,有什麼想說的只管說,看看能不能將我說動,為你們天原做事。”

  國師目光閃爍,拱手彎下腰,沙啞地笑道:“先生果然是爽快人……”一語未了,袖中驟然射出一道血紅的線,快得驚人,直攻左紫辰心口。

  輕微的“咯咯”數聲,那道紅線的頂端被左紫辰隨意用手握住了,發力一捏,五根指骨盡數碎裂。直到這時覃川才看清,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紅線,而是一條細長妖化的胳膊,比最薄的刀刃還要薄,其色如血,五根手指生得一般長短,指甲如針尖一般。如今那只手被左紫辰用力攥住,骨骼盡碎,軟得好似肉團一般。

  “剜心之術?”左紫辰露出一個譏諷的淺笑,“這就是國師的誠意?”

  寒光一閃,那只妖手齊腕被他手裡的劍斬斷,國師面上掠過一絲痛楚之色,斷臂蛇一般游曳而回,鑽進寬大的袖子裡,沒一會兒,他的肘間便被血浸濕了。他非但沒有怒意,反而帶了前所未有的恭敬,誠懇道:“不愧是公子齊先生,倒是我魯莽了,僅斷一只妖手,足見先生心胸寬大。”

  長劍輕輕甩了一下,將上面殘留的血珠甩干,左紫辰收劍入鞘,道:“現在可以開始說了。”

  第一次見到左紫辰面冷心更冷的模樣,覃川只覺掌心裡滿是汗水,突然十分慶幸先把玄珠撂倒了,不然這會兒指不定她要怎麼尖叫吶喊,耳朵也要被她叫聾掉。

  國師神情肅穆,沉聲道:“我不敢狂妄自大,更不敢妄自菲薄。我天原幅員遼闊,國人純樸高雅,皇族繼承上古妖魔血統,更是一片赤子之心,不以爾虞我詐為榮,更加從不提倡官場算計。太子身負無雙命格而降,一統中原已是大勢所趨,他日問鼎中原,將如今這散沙般不停紛爭的局面結束,創造一個更強盛的中原大國。先生捫心自問,中原從此只有一國,再沒有國與國的戰亂,以妖為尊,再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算計猜疑,難道不是極好的麼?先生難道忍心百姓流離失所,一生都卷入各國權貴的紛爭裡不能解脫麼?先生是個極聰明的人,我更是略微了解一些先生真正的來歷,先生冷眼旁觀這麼多年,心裡必然明白我說的絕無誇大。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先生和這位亡國帝姬糾纏不清,其實是失了先生的身份,令人惋惜喟歎。”

  這一席話當真是掏心之言,左紫辰卻只淡淡笑道:“國師稍稍了解我的來歷?只怕未必吧。反過來說,我對國師的來歷倒是十分清楚。你原本是天地間逍遙自在的一只妖,餐風飲露豈不快活?何必讓皇權之爭污了你的心。那太子的無雙命格,你拿去糊弄旁人也罷,說給我聽,又叫我說什麼好呢?”

  國師的臉瞬間變得煞白,雙目卻漸漸紅了,驟然放輕聲音:“先生此話何謂?”

  “你這招借腹生子將整個天原皇族都耍了個徹底。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倘若叫皇族明白太子並非皇帝與皇後所生,甚至絲毫皇族血統也沒有,你方才那些好聽話裡的偉願半件也成不了。”左紫辰對他因心情激蕩而洩露的妖相毫不在意,“你做了這麼多年國師,難道還未明白過來?只因有太子在,你的國師位置才這樣穩當,皇帝也要讓你三分。是你靠著太子的名聲才起來,否則你永遠只是那個只能給人看看命相,祈祈福的無實權神官。”

  “公子齊——!”國師怒極狂吼一聲,其聲勢實在不亞於晴天霹靂,覃川只覺胸口一陣氣血翻湧,三日前心髒上受到的損傷又開始疼痛起來,只有死死用手按住心口,咬牙強忍。

  “你這只無形無體死不掉的三千年老鬼!”國師身後八根妖手扇子一般張開,霎時間伸了數丈長,齊齊朝左紫辰砸去,“你連自己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有什麼資格羞辱我?!”

  八只妖手從不同的方向齊齊疾射,怕是神仙也躲不過,這千鈞一發的時刻,終於被覃川找到了。國師因憤怒喪失了理智,後背露出大片破綻,她猛然起身,下一個瞬間便來到他身後,撈起他一綹白發,“嚓”一聲割斷收入袖中。

  國師一個激靈,似是發覺了她的異動,當即抽回一只妖手,深深沒入她的胸膛,將那顆鮮活的心髒抓了出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9:40

 國師(三)

  覃川就地滾了好幾圈,雖然心髒在他手裡被死死捏緊,痛得死去活來,她還是呵呵笑了幾聲,像是了了一件最大心事,輕聲道:“你這招剜心之術,已經過時啦!若是想太子魂飛魄散,你就盡管殺了我!”

  國師射出的八只妖手立即收了回來,他終於發覺自己的頭發被她割了一綹。身體發膚,都是通靈的媒介,尤其是他這樣擅長異術的,更明白頭發被人割斷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如要請個厲害的仙人來咒殺他,他根本就是毫無活路。

  若非念著太子的魂魄,他直恨不得將她的心髒細細切成碎片,令她受盡折磨而死。他忍了又忍,才森然道:“帝姬,你很厲害。但你最好弄清楚,我若不放人,就是神仙也別想離開我的地宮!”

  他背上的八根妖手霎時間變得碗口粗,如八條妖異的紅蛇,在半空緩緩搖曳舞動。覃川躺在地上,無力地看著他妖相畢露,暗自猜測此人可能是蜘蛛妖,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只手?

  門口發出一陣龍吟般的劍聲,清光一閃,左紫辰已縱身跳了起來,瞬間便斬斷他兩只妖手,誰知剛斬斷,兩只手又長了出來,長甲如斧如刀,沒頭沒臉地朝他身上扎去。覃川突然大叫:“公子齊!你把他的頭發帶走!憑你的身手必然能獨自離開!太子的魂魄也拜托了,你知道我要做什麼。你不用管這個妖怪國師,讓他殺了我就行!”

  左紫辰微微一怔,立即便會意了,身子一沉便要落在她身邊,國師的攻擊突然停了,他喘著粗氣低聲道:“等等——好!我將心髒還給帝姬,倘若你們肯把頭發與太子魂魄歸還,我願以國師之名送你們離開天原國境,今生今世絕不反悔追究!”

  覃川笑道:“成交!先把心髒還給我!”

  國師恨得幾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抖著手腕把那顆心髒丟進她胸膛,攤開掌心一直伸到她眼前:“頭發!”

  覃川痛苦地忍耐著心髒歸還的痛楚,抖著手腕在牛皮乾坤袋中掏了半日,掏出一綹白發,卻是當年老先生過世的時候為她剪下留作紀念的,飛快丟在他掌心。左紫辰將她扶著坐起,冷不防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耳語:“快……把玄珠也帶著,我們快逃!”

  國師果然很快便發覺頭發不是他自己的,狂怒之下幾欲暈厥。堂堂天原國師,三番四次被一個小姑娘耍在掌心,簡直比殺了他還要恥辱。回頭一看,左紫辰一只手提著玄珠的腰帶,另一手卻將覃川挾在腋下,似是打算找機會逃走。

  他狂號一聲,八只血紅妖手變作墨一般漆黑,合並在一起,變成一只碩大無匹的濃黑妖掌。妖掌如煙霧般突然散開,剎那又變作實體出現在左紫辰面前,快到令人根本無法反應。左紫辰本能地一讓,誰知那只手中途改道,目標卻是覃川,將她一把抓了起來,高高拋起。

  “轟”一聲,那一掌結結實實拍在她胸前,她的身體如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左紫辰只覺滿身鮮血從頭到腳都瞬間涼透了,幾乎要不顧一切丟下玄珠沖上前將她攔住。

  耳邊忽然響起傅九雲的聲音:“都弄好了,快帶她先走!快!”

  覃川的身體像是被一雙透明的手輕輕接住,翻卷的煙塵中,一個人影緩緩浮現,烏發在狂風中如雲,面容若隱若現,只有眼底一顆淚痣分外妖嬈。他將覃川緊緊抱在懷裡,朝臉色發青的國師冷冷看一眼,抬手指了指屋頂,低聲道:“你的手太多,真惡心。好好收拾一下吧!”

  國師下意識順著他的手往屋頂望去,只見上面不知何時被人貼滿了符紙,雷劍風刃下雨一般落下,他要躲已是來不及,只得用那只漆黑妖掌護在頭頂,轉身便往地宮門外跑。誰知那人居然在門前也貼了符紙,淡黃色的結界卡在門前,他一只肩膀撞上去,竟如同撞上了金剛石的牆,骨頭都快碎開。

  走投無路之下,他只有將整個身體蜷縮在妖掌中,任由無數的雷劍風刃劈砍擦刮。那只妖掌漸漸被削斷,越來越小。等雷劍風刃終於停止的時候,妖掌錚然斷裂開,又變成八根妖手,只是每一根都斷的不成樣子,血淋淋的。

  半空緩緩飄下一張小箋,國師忍著劇痛接住,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寫了一行字:【公子齊來此一游,送上雷劍風刃,望主人笑納。】

  他恨得將那張小箋撕得粉碎,直到此時才明白他被人耍了個徹底,後來那人才是真正的公子齊!

  *******

  覃川此時只覺得疼。說不出的、比剜心之術還要更甚的、無法理解的疼。在疼痛裡她亂七八糟想了一堆,覺得自己自從去了香取山好像就沒遇過什麼好事,成天就忙著和疼痛做斗爭了。

  記得以前跟著先生學習的時候,砍柴不小心把腳背砍出個大血口來,當即疼得大喊大叫,雖說有大半是為了詐得先生心疼她,多給點銀子好教她買些零嘴吃,但也有一小半因為她曾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帝姬,血流滿地的痛楚於她還是很陌生的。

  結果先生一邊替她包扎,一邊慢條斯理說:這就叫疼了?回頭點了魂燈,比這個還要疼千萬倍,你趁早想清楚。

  魂燈還差兩只魂魄才會輪到她自己上陣去點,不過現在覃川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被點上了。

  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停有人在身邊徘徊走動,也不停有人用手在她臉上摸來摸去,摸得她心頭火起,很想跳起來大叫登徒子。

  一個低柔的聲音自遙遠處隱約響起:“……心髒還是為國師剜去了,是我的過失。”

  心髒……怪不得總覺得胸膛裡空蕩蕩冰涼涼,原來最後那一掌不光是拍飛她,順便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又用了一次剜心之術?呃,她是不是要死了?沒有心髒的人還能活著嗎?

  另一個聲音低聲道:“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少不得找個東西替代一下,免了她的苦楚。”

  然後一雙手解開了她胸前的衣服,一顆冰冷堅硬的東西放在了心口處。等等——!稍等稍等!難不成他們是想找顆石頭來給她做臨時心髒?!覃川大急,再怎麼說,石頭做心髒也忒誇張了呀!

  一只手掌按在了心口那塊冰冷的東西上,不消半盞茶工夫,那東西居然漸漸變得熾熱柔軟,一下一下跳動起來,像是變作了一顆陌生人心。手掌用力一按,那顆替代心髒沒入胸膛,填滿了她胸腔裡的冰冷空蕩,全身的血液仿佛也開始重新流動,周身痛楚頓時大減,令她舒服不少。

  “只有先這樣了,三個月之內必須將她真正的心奪回——我勸你最好不要擅自行動,此次對付國師能順利逃脫,關鍵還是出其不意,何況他想著拉攏公子齊,並未下重手。如今他已知我們底細,憑你一人絕不是他對手。”

  “他已被你重傷,正是虛弱的時候,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國師來歷十分蹊蹺,連我也沒太大把握對付。所幸川兒伶俐,取到了他的頭發。他雖剜了她的心髒,卻始終不敢折磨傷害,怕也是顧忌這個。只要有頭發在,我們這裡的勝算總是多一成的。你與其在這裡干站著,不如去屋外看看,那個女人哭得我頭疼。”

  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子裡恢復了寂靜。覃川心頭一松,漸漸地便要睡去,忽然有一只手在她額頭上緩緩撫摸,替她將汗濕凌亂的額發撥開。

  那個醇厚酥軟的嗓音裡難得帶了一絲疲憊與歎息:“覃川,兩條魂魄已經齊了,國師那條魂魄我必然幫你取來,只是……真正點燃魂燈的最後一個魂魄,你要用誰的?天原皇帝?二皇子?還是說……你早已做好自己點最後一個的准備了?”

  所以才誰也不看,誰也不靠近;所以走得那麼利索干脆;所以說自己沒有未來?

  真是沒見過這麼固執到可怕的姑娘。

  “……我或許很早就知道了,最後一條魂魄最重要,選誰都不行,只有你能上。你想殺誰我都可以幫你。不過最後你想殺的是自己,我要不要幫呢?”

  沒有人回答他,屋子裡是那麼安靜。那只手慢慢從她額頭上撤離了,像是帶走了一片至關重要的溫暖,覃川忽然就沒了睡意。明明胸膛裡已經不再空蕩蕩,卻仿佛再次體味了冰冷孤寂。

  就這樣吧……她告訴自己,這樣挺好的。或許石頭做的心也會變得冷硬,她似乎可以無情淡漠地看待他們的黯然了。事情已經進行到這一步,天塌下來她也不會退縮,誰也不能夠再阻止她一點點。

  就算她自己那顆隱隱約約難受的石頭心也不行。

  ******

  不知沉睡了多少天,再次睜眼,床前已是半個人都沒有。覃川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愕然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也不疼了,也沒有任何不適。胸腔裡那顆替代心髒平穩緩慢地跳動,一切如常。

  不平常的是這個房間……

  她像傻子似的盯著身下的“床”,研究它到底是不是一只巨大的蚌,看起來它實在太像一只蚌了。周圍家具俱全,但都是珊瑚與海石做成,成片的柔軟海草在牆上飄啊飄,一群色彩斑斕的小魚在珊瑚和海草間游曳。

  她使勁揉了揉眼睛,眼前景象沒變,再揉揉,一只小魚已經游到身邊了,被她用手指戳一下,嚇得落荒而逃。

  ……她活在水底了?

  穿好鞋,揭開珍珠做成的門簾,繞過珊瑚遍地的門廳,外面是白茫茫的海底,細沙如銀,她住的屋子是一只碩大無匹的貝殼,像一朵風騷鮮艷的花開在海砂裡。

  覃川傻了。

  “我說,你才剛痊愈,又搞什麼鬼?”一個男人的聲音驟然在下面響起,覃川愕然低頭,只見傅九雲左紫辰並著玄珠三人站在貝殼屋下,仰頭無語地看著她。

  此刻她的形象很不雅觀,只披了一件薄衫,以惡狗撲食狀趴在貝殼屋頂,伸長了胳膊要去撈屋頂那一籃子鴿卵大小的明珠。

  大抵是因為少有的羞愧難當,她腳滑了一下,從屋頂上滾將下來,身子下面登時蔓延出一群一群的大泡沫。泡沫橫飛中,傅九雲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帶,挾大米似的把她挾在腋下,似笑非笑低頭看她一眼:“小賊想偷明珠?”

  覃川誠懇地低頭承認錯誤:“沒有沒有,我只是打算摸一摸,贊美一下這種奢侈。”

  大燕國最奢侈的時候,也沒聽說用一籃子夜明珠掛在屋頂的,玉藻池的牆上能嵌兩顆明珠都很不得了,後來還因為打仗國庫空虛,被寶安帝拿出去偷偷賣了。

  可悲啊,堂堂一國帝姬,被夜明珠晃花了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9:41

 國師(三)

  覃川就地滾了好幾圈,雖然心髒在他手裡被死死捏緊,痛得死去活來,她還是呵呵笑了幾聲,像是了了一件最大心事,輕聲道:“你這招剜心之術,已經過時啦!若是想太子魂飛魄散,你就盡管殺了我!”

  國師射出的八只妖手立即收了回來,他終於發覺自己的頭發被她割了一綹。身體發膚,都是通靈的媒介,尤其是他這樣擅長異術的,更明白頭發被人割斷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如要請個厲害的仙人來咒殺他,他根本就是毫無活路。

  若非念著太子的魂魄,他直恨不得將她的心髒細細切成碎片,令她受盡折磨而死。他忍了又忍,才森然道:“帝姬,你很厲害。但你最好弄清楚,我若不放人,就是神仙也別想離開我的地宮!”

  他背上的八根妖手霎時間變得碗口粗,如八條妖異的紅蛇,在半空緩緩搖曳舞動。覃川躺在地上,無力地看著他妖相畢露,暗自猜測此人可能是蜘蛛妖,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只手?

  門口發出一陣龍吟般的劍聲,清光一閃,左紫辰已縱身跳了起來,瞬間便斬斷他兩只妖手,誰知剛斬斷,兩只手又長了出來,長甲如斧如刀,沒頭沒臉地朝他身上扎去。覃川突然大叫:“公子齊!你把他的頭發帶走!憑你的身手必然能獨自離開!太子的魂魄也拜托了,你知道我要做什麼。你不用管這個妖怪國師,讓他殺了我就行!”

  左紫辰微微一怔,立即便會意了,身子一沉便要落在她身邊,國師的攻擊突然停了,他喘著粗氣低聲道:“等等——好!我將心髒還給帝姬,倘若你們肯把頭發與太子魂魄歸還,我願以國師之名送你們離開天原國境,今生今世絕不反悔追究!”

  覃川笑道:“成交!先把心髒還給我!”

  國師恨得幾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抖著手腕把那顆心髒丟進她胸膛,攤開掌心一直伸到她眼前:“頭發!”

  覃川痛苦地忍耐著心髒歸還的痛楚,抖著手腕在牛皮乾坤袋中掏了半日,掏出一綹白發,卻是當年老先生過世的時候為她剪下留作紀念的,飛快丟在他掌心。左紫辰將她扶著坐起,冷不防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耳語:“快……把玄珠也帶著,我們快逃!”

  國師果然很快便發覺頭發不是他自己的,狂怒之下幾欲暈厥。堂堂天原國師,三番四次被一個小姑娘耍在掌心,簡直比殺了他還要恥辱。回頭一看,左紫辰一只手提著玄珠的腰帶,另一手卻將覃川挾在腋下,似是打算找機會逃走。

  他狂號一聲,八只血紅妖手變作墨一般漆黑,合並在一起,變成一只碩大無匹的濃黑妖掌。妖掌如煙霧般突然散開,剎那又變作實體出現在左紫辰面前,快到令人根本無法反應。左紫辰本能地一讓,誰知那只手中途改道,目標卻是覃川,將她一把抓了起來,高高拋起。

  “轟”一聲,那一掌結結實實拍在她胸前,她的身體如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左紫辰只覺滿身鮮血從頭到腳都瞬間涼透了,幾乎要不顧一切丟下玄珠沖上前將她攔住。

  耳邊忽然響起傅九雲的聲音:“都弄好了,快帶她先走!快!”

  覃川的身體像是被一雙透明的手輕輕接住,翻卷的煙塵中,一個人影緩緩浮現,烏發在狂風中如雲,面容若隱若現,只有眼底一顆淚痣分外妖嬈。他將覃川緊緊抱在懷裡,朝臉色發青的國師冷冷看一眼,抬手指了指屋頂,低聲道:“你的手太多,真惡心。好好收拾一下吧!”

  國師下意識順著他的手往屋頂望去,只見上面不知何時被人貼滿了符紙,雷劍風刃下雨一般落下,他要躲已是來不及,只得用那只漆黑妖掌護在頭頂,轉身便往地宮門外跑。誰知那人居然在門前也貼了符紙,淡黃色的結界卡在門前,他一只肩膀撞上去,竟如同撞上了金剛石的牆,骨頭都快碎開。

  走投無路之下,他只有將整個身體蜷縮在妖掌中,任由無數的雷劍風刃劈砍擦刮。那只妖掌漸漸被削斷,越來越小。等雷劍風刃終於停止的時候,妖掌錚然斷裂開,又變成八根妖手,只是每一根都斷的不成樣子,血淋淋的。

  半空緩緩飄下一張小箋,國師忍著劇痛接住,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寫了一行字:【公子齊來此一游,送上雷劍風刃,望主人笑納。】

  他恨得將那張小箋撕得粉碎,直到此時才明白他被人耍了個徹底,後來那人才是真正的公子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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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川此時只覺得疼。說不出的、比剜心之術還要更甚的、無法理解的疼。在疼痛裡她亂七八糟想了一堆,覺得自己自從去了香取山好像就沒遇過什麼好事,成天就忙著和疼痛做斗爭了。

  記得以前跟著先生學習的時候,砍柴不小心把腳背砍出個大血口來,當即疼得大喊大叫,雖說有大半是為了詐得先生心疼她,多給點銀子好教她買些零嘴吃,但也有一小半因為她曾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帝姬,血流滿地的痛楚於她還是很陌生的。

  結果先生一邊替她包扎,一邊慢條斯理說:這就叫疼了?回頭點了魂燈,比這個還要疼千萬倍,你趁早想清楚。

  魂燈還差兩只魂魄才會輪到她自己上陣去點,不過現在覃川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被點上了。

  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停有人在身邊徘徊走動,也不停有人用手在她臉上摸來摸去,摸得她心頭火起,很想跳起來大叫登徒子。

  一個低柔的聲音自遙遠處隱約響起:“……心髒還是為國師剜去了,是我的過失。”

  心髒……怪不得總覺得胸膛裡空蕩蕩冰涼涼,原來最後那一掌不光是拍飛她,順便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又用了一次剜心之術?呃,她是不是要死了?沒有心髒的人還能活著嗎?

  另一個聲音低聲道:“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少不得找個東西替代一下,免了她的苦楚。”

  然後一雙手解開了她胸前的衣服,一顆冰冷堅硬的東西放在了心口處。等等——!稍等稍等!難不成他們是想找顆石頭來給她做臨時心髒?!覃川大急,再怎麼說,石頭做心髒也忒誇張了呀!

  一只手掌按在了心口那塊冰冷的東西上,不消半盞茶工夫,那東西居然漸漸變得熾熱柔軟,一下一下跳動起來,像是變作了一顆陌生人心。手掌用力一按,那顆替代心髒沒入胸膛,填滿了她胸腔裡的冰冷空蕩,全身的血液仿佛也開始重新流動,周身痛楚頓時大減,令她舒服不少。

  “只有先這樣了,三個月之內必須將她真正的心奪回——我勸你最好不要擅自行動,此次對付國師能順利逃脫,關鍵還是出其不意,何況他想著拉攏公子齊,並未下重手。如今他已知我們底細,憑你一人絕不是他對手。”

  “他已被你重傷,正是虛弱的時候,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國師來歷十分蹊蹺,連我也沒太大把握對付。所幸川兒伶俐,取到了他的頭發。他雖剜了她的心髒,卻始終不敢折磨傷害,怕也是顧忌這個。只要有頭發在,我們這裡的勝算總是多一成的。你與其在這裡干站著,不如去屋外看看,那個女人哭得我頭疼。”

  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子裡恢復了寂靜。覃川心頭一松,漸漸地便要睡去,忽然有一只手在她額頭上緩緩撫摸,替她將汗濕凌亂的額發撥開。

  那個醇厚酥軟的嗓音裡難得帶了一絲疲憊與歎息:“覃川,兩條魂魄已經齊了,國師那條魂魄我必然幫你取來,只是……真正點燃魂燈的最後一個魂魄,你要用誰的?天原皇帝?二皇子?還是說……你早已做好自己點最後一個的准備了?”

  所以才誰也不看,誰也不靠近;所以走得那麼利索干脆;所以說自己沒有未來?

  真是沒見過這麼固執到可怕的姑娘。

  “……我或許很早就知道了,最後一條魂魄最重要,選誰都不行,只有你能上。你想殺誰我都可以幫你。不過最後你想殺的是自己,我要不要幫呢?”

  沒有人回答他,屋子裡是那麼安靜。那只手慢慢從她額頭上撤離了,像是帶走了一片至關重要的溫暖,覃川忽然就沒了睡意。明明胸膛裡已經不再空蕩蕩,卻仿佛再次體味了冰冷孤寂。

  就這樣吧……她告訴自己,這樣挺好的。或許石頭做的心也會變得冷硬,她似乎可以無情淡漠地看待他們的黯然了。事情已經進行到這一步,天塌下來她也不會退縮,誰也不能夠再阻止她一點點。

  就算她自己那顆隱隱約約難受的石頭心也不行。

  ******

  不知沉睡了多少天,再次睜眼,床前已是半個人都沒有。覃川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愕然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也不疼了,也沒有任何不適。胸腔裡那顆替代心髒平穩緩慢地跳動,一切如常。

  不平常的是這個房間……

  她像傻子似的盯著身下的“床”,研究它到底是不是一只巨大的蚌,看起來它實在太像一只蚌了。周圍家具俱全,但都是珊瑚與海石做成,成片的柔軟海草在牆上飄啊飄,一群色彩斑斕的小魚在珊瑚和海草間游曳。

  她使勁揉了揉眼睛,眼前景象沒變,再揉揉,一只小魚已經游到身邊了,被她用手指戳一下,嚇得落荒而逃。

  ……她活在水底了?

  穿好鞋,揭開珍珠做成的門簾,繞過珊瑚遍地的門廳,外面是白茫茫的海底,細沙如銀,她住的屋子是一只碩大無匹的貝殼,像一朵風騷鮮艷的花開在海砂裡。

  覃川傻了。

  “我說,你才剛痊愈,又搞什麼鬼?”一個男人的聲音驟然在下面響起,覃川愕然低頭,只見傅九雲左紫辰並著玄珠三人站在貝殼屋下,仰頭無語地看著她。

  此刻她的形象很不雅觀,只披了一件薄衫,以惡狗撲食狀趴在貝殼屋頂,伸長了胳膊要去撈屋頂那一籃子鴿卵大小的明珠。

  大抵是因為少有的羞愧難當,她腳滑了一下,從屋頂上滾將下來,身子下面登時蔓延出一群一群的大泡沫。泡沫橫飛中,傅九雲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帶,挾大米似的把她挾在腋下,似笑非笑低頭看她一眼:“小賊想偷明珠?”

  覃川誠懇地低頭承認錯誤:“沒有沒有,我只是打算摸一摸,贊美一下這種奢侈。”

  大燕國最奢侈的時候,也沒聽說用一籃子夜明珠掛在屋頂的,玉藻池的牆上能嵌兩顆明珠都很不得了,後來還因為打仗國庫空虛,被寶安帝拿出去偷偷賣了。

  可悲啊,堂堂一國帝姬,被夜明珠晃花了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19:59

  我們來談談

  四人進了貝殼屋,很快便有幾尾彩色小魚頭頂著茶盤游曳而來,茶碗裡泡的不像是茶葉,也不知是什麼海草,綠的十分鮮艷。

  覃川有些心虛,趕緊端起來喝了一口,味道別有一種清爽,不由贊了一聲,這才問:“那個……我睡了幾天?”

  說真的,他們四個人會坐在一起喝茶,實在很詭異,詭異到她不得不先找個話題沖散凝滯的氣氛。

  玄珠臉色不好裝沒聽見,傅九雲只管望著她冷笑,笑得她渾身發毛,只有左紫辰四周看了一圈,見沒人理她,於是猶豫著開口化解她的尷尬:“你被國師那一掌將全身骨骼震碎五成,上靈藥後睡足了五日,如今身上還有什麼不適麼?”

  “呃,我已經沒事了……”覃川別過頭不去看傅九雲冷笑的臉,“那什麼……謝謝你們救了我……不過你和傅九雲怎麼會碰到一起的?”

  “我本打算離開天原,”左紫辰微微頓了一下,不看玄珠蒼白的臉色,繼續道:“無意遇到了九雲,才知你和玄珠出了事。所以兩人一起商量了這個計策,我與國師說話拖延時間,九雲張貼符紙,伺機將你二人救出。”

  “喀”一聲,是茶杯碎開的聲音,玄珠手裡那只茶碗被她狠狠砸在地上,碧綠的茶水立時隨著海水蕩漾開了。她眼中滿是淚,起身便要走。

  “等下。”傅九雲突然開口,“這幾日我被你這走走停停的鬧劇折騰的頭疼,你到底是要走還是要留?要麼你這次走了就別回來,要麼你就給我乖乖坐下來。”

  玄珠看了他一眼,眼內滿是難堪的恨意,不過那眼神很快又轉到左紫辰身上,裡面便多了許多委屈與憤懣,低聲道:“紫辰,你也要我走?”

  左紫辰默然半晌,忽然輕歎一聲:“該說的我前幾日已經全部和你說清楚了,也不想再說第二遍。你願意回到香取山那是最好,一味賭氣在外,不過是給自己造孽。”

  玄珠木然站在那裡,死死盯著他緊閉的雙目,說:“你說你感激我是不是?你根本沒有欠她什麼!你是欠了我的!你要還她,為什麼不想著來還我?!”

  沒有人回答她。她點了點頭,喃喃道:“你心裡一點我的地位都沒有,所以也從不覺得虧欠我……好,我知道了。”

  她轉身往門外走,一面又說:“我不會再回來。紫辰……我們在香取山的日子多好,我以為那時候你是喜歡我的,不是麼?只是你又要拋棄我一次。”

  她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光仿佛只有在香取山的那四年,沒有國,沒有家,沒有秋華夫人,也沒有帝姬。不過美好的東西總是短暫的,尤其於她而言。或許那只是一個失憶男子無助之時做下的一個幻夢,夢醒了他倍感恥辱毫不留戀抽身就走。但那已經是她生命裡的一切了。

  “左紫辰,你會後悔的!我要叫你永生永世後悔!”

  怨毒的詛咒漸漸消失在屋外,屋內三人良久無語。左紫辰動了一下,起身淡道:“……我累了,想去歇息。你們慢慢聊。”

  覃川感覺到傅九雲的眼神一個勁在自己背後打轉,征兆十分十分不妙,急忙放下茶杯賠笑道:

  “那、那我也累了……好困,去睡覺……”

  “覃川。”他的聲音不高,語氣裡也沒威脅感,甚至還挺溫柔的,為什麼會讓她有出冷汗的欲望呢?她剎住腳,回頭朝他一笑:“我真的困了,重傷初愈呢。”

  傅九雲朝她招招手,笑得詭異:“礙事的人都走了,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

  她坐回去,想了想,說:“好,你說,我聽。”

  傅九雲卻沒說什麼,只是揚手將兩只信封丟給她,譏誚似的笑:“在你面前,天皇老子都要認輸。你一直想要的東西,這就給你。”

  覃川愕然望著懷裡的信封,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是國師的來歷,再也顧不得其他,立即展開細看。

  眉山君果然手段了得,連國師出生在何年,師從何人如何都仔細列了出來。

  國師身負南蠻二十四洞妖一族的古老血統,妖血純正,到今年已有三百歲高齡。大抵是貪戀人間繁華名利場,五十年前來天原做了個默默無聞的神官,其不老不死的模樣引來皇帝的興趣,想學一些長生不老之術,便提拔他當了國師。

  太子無雙命格一說,卻是取自天原國自古以來的一個預言。數代之前曾有神官預言百年後天原降臨無雙命格之子,血戰中原,完成一統天下的霸業。國師想必便是鑽了這個空子,將自己的精血與凶煞之鬼糅合煉化,借了皇後的肚子生下一個人不人妖不妖的太子。

  他本身便有純血妖魔之力,再加天生煞氣,比旁人來得要嗜血善戰,誰想一朝不查,被傅九雲偷偷割了腦袋,連魂魄也取走,也難怪國師怒發如狂。

  信紙最後寫了應對方法,南蠻二十四洞的妖血統古老,十分難纏,就算割下腦袋將其細細切成碎片,也未必能殺之。覃川想起當日刺殺太子的情形,不由暗暗點頭。

  如要徹底滅之,方法有二,一是割下腦袋後立即取出魂魄,這法子被傅九雲拿來對付太子了;二是取極北冰底清瑩石的靈力,做成一方結界將其困住,以其身體發膚做媒介,咒殺之。

  要想割下國師的腦袋取出魂魄,何其困難,經過此役,他只怕也防備得猶如銅牆鐵壁,再不可能像上次那樣僥幸傷之。唯有第二種方法可以試試了。

  覃川看完之後難抑激動,連聲道:“多謝你!我知道該怎麼對付他了,接下來不用你再幫我,我自己會……”

  “覃川,我問你,是不是一定要用自己去點魂燈?絕無回旋余地?”

  傅九雲冷淡的一個問句,令她僵了一下,下意識地將信紙抓緊在手心,低聲道:“……你說的不錯。該說的話我也早就和你說過,九雲,我很感激你願意幫我。欠你的只怕還不起,我也只能就這麼欠著了……接下來我真的可以自己……”

  “即便我也會喪命,你還是要堅持?”又是冷冷一問。

  覃川手腕微微顫了一下,喉頭發緊,目光游離地望著在珊瑚裡游曳搖尾的彩色小魚,干笑了兩聲:“你喪什麼命?事情本來也與你無關。不要說是殉情……呵呵,這種事和你一貫的風格未免大相徑庭。”

  她故作輕松,開了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

  傅九雲靜靜看著她低垂的臉,或許他從來也未曾這樣嚴肅認真地看過她,以往都是帶著些許戲謔和愛憐的。這樣的神情令她有些僵硬,本能地把衣帶放在手指間使勁絞,揉得亂糟糟。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我終於明白了。其實,我原本是想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你。”他淡淡開口,“可那些漂亮的大道理說來能感動的只有局外人,我亦沒有資格說叫你放棄復仇的話語。我最後問你一句,老實回答我,倘若我再次將魂燈奪走,你會怎麼做?”

  她神色慢慢變冷,過了許久才輕聲說:“何苦再逼我?”

  他笑了兩聲,緩緩起身,沉聲道:“所以我也是不得不來幫你,不用你來感激。奪走也不行,我也不想看著你死在別人手上。真要死,不如我看著你上路。不過覃川,你的心當真硬如頑石精鋼,這一點連我也自愧不如。”

  即使追上她,帶著她一起生活,過了那麼久,於她大約也只是水滴落在青石上那樣輕飄飄的力道。怪誰都不好,在她最好的那些年華裡,他沒有趕上。

  他轉身走了出去,覃川急急開口:“你去哪裡?”

  傅九雲淡道:“若不是有魂燈在,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系。你不需問,我亦不需答。這樣於你來說不是最好的麼?”

  他走出門,再沒有回頭。覃川怔怔坐在空蕩蕩的大廳裡,那些色彩斑斕的小魚在周圍繽紛搖曳,透明的泡沫像玻璃珠子一般撲簌簌往上竄,分明是罕見且綺麗的景致,她卻再也沒心思看。

  這些應當是她期盼的,在死亡之前有人會一直陪著她,隨時隨地給她想要的慰藉和溫暖,然後在需要他離開的時候利落干脆的離開。是的,她想要的就是這樣,即使被說自私也好,怎樣都好。

  覃川木然地起身,胸膛裡明明已經有了一顆心,卻仿佛突然又空了大塊。他幫了她很多,一直默不作聲,在背後給她所有她想要的。好吧,那都是他自願,其實與她無關,他自己也說了,不需要她來感激。

  她一直都在盼望這樣的局面會到來,直到它真的來了,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自己在一個勁往下墜。她並不懼怕死亡,也不懼怕死後點了魂燈迎來的那些無窮無盡的痛苦。她只是怕……怕什麼?自己也說不清。

  像是阿滿死去的那一天,還像先生含笑閉眼的那個晚上,她都沒有流淚,只覺得心裡被人挖走了一塊,整個身體像是一張皮掛在骨頭上,中間只剩颼颼冷風,吹得她想要發抖。

  覃川突然拔腿就跑,一直追到門外,厲聲高叫:“傅九雲!你會死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說個清楚啊!”

  透明的泡沫隨著她的動作翻滾,他已經消失了,或許是沒聽見,或許聽見了也不想回答。她奮力向前跑去,覺得這樣很傻,很不應該,可她還是做了。像是明知道幻想自己會活下去,變成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和傅九雲一起坐在竹林裡吹風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存在,可還是忍不住要幻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20:36

  直到死亡將你帶走(一)

  是她自己推開他的,冷若鐵石的心一遍一遍反復預想過這樣的場景,認為自己完全可以淡然接受。但他為什麼會提到死?又是一次惡意的詐騙?還是一次引她上鉤的誘餌?

  她跑累了,蹲在柔軟的海砂上大口喘息。透明的海水密實地包裹著她,忽然自身後傳來一陣暗潮的波動,她急忙回頭,來的人卻是左紫辰。

  他雙手攏在袖子裡,默然垂頭對上她的臉,過了許久,才說:“不要跑得太遠,回去吧。過幾天他應當就回來的。”

  覃川無力地跌坐在海砂上,喃喃:“你知道他要走?去哪裡?”

  “應當是去極北之地尋找清瑩石。”他走過來,將她從地上拉起,很快又松了手,“走吧,回去。”

  覃川頹然跟著他回到貝殼屋,因見他瘦了許多,臉色越發白得好似透明,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低聲喚了一下:“紫辰……”卻又不曉得要說什麼。

  他卻回頭笑了一下,眉宇間雖有憂郁,之前的茫然與痛楚卻沒了,反而透出一股真正的仙家清淡之氣來,柔聲道:“覃川,殺了國師便不要再想復仇的事了,和他好好過下去,計劃一下未來的事情。”

  她勉強一笑:“那你先說自己有什麼計劃。回香取山繼續修行做神仙麼?”

  他搖了搖頭,笑道:“我不會回去了,天下山水何其多,我早已計劃好,將你的心髒奪回之後,便離開天原雲游四海,尋仙訪道,做一個無牽無掛的仙人。”

  覃川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真正的笑容,或許他已經將一切都看開了。這樣也很好,左紫辰素來是聰明仁慈的,與其糾結那一段沒結果的往事,不如做個好仙人。於他來說,是解脫,也是新的境界。

  “……好,等你做了仙人,我會去找你要仙丹的。”她笑吟吟,說了個美好的謊言。

  **************

  五天後,傅九雲回來的神不知鬼不覺,覃川早上醒了出門散步,老遠便見他迎面走來,一見到她,卻轉身折回,大步流星地躲開了。

  “傅九雲!”她大叫一聲,生平從未跑得這樣快過,炮彈似的砸倒了海石,碰歪了珊瑚,跳過欄桿便拼命一般追上去。

  一直追到他房門前,那貝殼做的門卻用力合上了。覃川狠狠踢了一腳,厲聲道:“你出來!把話說清楚!躲在門後算什麼男人?!”

  他的聲音在門後冷冰冰地響起:“公主殿下還有什麼吩咐麼?我一路奔波,疲憊的很,恕不能招待。請回吧。”

  “好,那你聽好。”覃川貼在門上,“我只有一句話問你,那天你說自己會死,到底是什麼意思?請你說個明白。”

  他冷道:“哦,很感激公主殿下的關心。那不過是我隨口胡謅的而已。你不用當真。”

  “你連人都不敢出來,我憑什麼相信那是胡謅的?”

  “愛信不信。”

  他丟下這句話,就沒聲音了。不管她在外面怎麼敲、砸、踢,他就是不理。

  覃川緩了一口氣,突然從牛皮乾坤袋裡取出匕首,一刀一刀砍在貝殼門上,大約是想戳個大洞出來。

  一連串泡沫橫飛之後,那扇緊閉的門終於從裡面飛快打開了,傅九雲面色陰霾,站在門後皺眉看著她,聲音冷淡裡還帶了一絲少見的怒意:“你也太過任性!”

  覃川收了匕首,抱著胳膊抬頭盯著他:“……現在,把話說清楚吧。”

  “我們好像已經沒什麼關系了,我死不死關你何事?”他也抱起了胳膊,笑得譏誚。

  她突然就啞了,方才那萬夫莫當之勇的氣勢被他一句話打得煙消雲散。

  因為她發現他問得非常有道理,也非常切中關鍵。他們根本屁的關系也沒有,撐死了不過是自己給他做過一段時間的丫鬟,還根本沒怎麼干過活。

  溫柔地撫慰她,殺太子,殺國師,生活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逗她笑——這些他也可以隨口一句“我高興這麼做”敷衍過去。他們不是夫妻,不是血親,連私定終身的戀人也不是,她實在沒什麼理由氣勢洶洶問到人家鼻子上。

  或許這又是一次他放出來的誘餌,只要抵制了誘惑,拼死不張口去咬,他就不能得逞。但就算金剛石做的心也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壓,她長長歎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軟了下去,低聲道:“好吧,我認輸了。”

  咬住他的餌,上他的鉤,她已經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反抗了。

  “那句話真的是隨口胡說的?”她無力地問。

  傅九雲點了點頭:“嗯,我胡扯的,不用多想。”

  覃川吐出一口氣,一串泡泡就竄了上去,轉身要走,他忽然在後面說:“稍等,這兩樣東西給你,就當禮物吧。”

  她愕然回頭,便見他拋來一只細長的包袱,裡面裝了一卷很大的畫軸,還有一只水晶瓶子。瓶口用符紙封了口,內裡有一團火焰形狀的物事,灼灼跳躍著。那顏色像是水墨畫中的淡淡青色——妖之魂才會有的顏色,凡人的魂魄大多是或濃或淡的天青色。

  是太子的魂魄。

  那卷巨大的畫軸被打開後,畫中亭台樓閣一一俱現,海水微微一卷,便似平地升起重重華美宮殿,正是垂絲海棠盛放的春季,紅與白的花瓣漫天飛舞。她死去的親人們一個接一個出現在身邊,眉目靈動,對她款款而笑,神態溫柔。

  覃川的手一抖,畫軸與水晶瓶一起掉在了海砂裡。

  “太子的腦袋割下太久,早已爛了,被我丟在野外,這條魂魄我留著毫無用處,你愛怎樣隨你。”

  傅九雲合上房門,袖子在那個洞上一拂,貝殼立即恢復原狀。

  “拿著你朝思暮想的畫,好好做個美夢吧!再見了,公主殿下。”

  覃川眼怔怔望著那扇無情緊閉的門,忽覺全身的氣力都沒了。

  她從未像這一刻,感到無上的疲憊與無助。

  愛著她的人,都已經被她推開,她原本是盼著這個局面的。就這麼瀟灑而狠絕,孑然一身點燃魂燈赴死。

  “拿著畫做個美夢吧!”——鄙夷的語氣,像是嘲笑她只懂得從虛幻裡尋找溫暖,一到現實便開始冷漠地逃避。

  她蹲下去抱住膝蓋,只覺絕望與灰暗,累得很想就這麼消失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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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川躲在房裡三天沒出來,那幅畫一直攤開放在床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入睡,醒來,睜眼看見親人們對自己笑,好像他們從不曾離開。傅九雲說得沒錯,這真是個讓人不願醒來的美夢。

  阿滿笑吟吟地端著茶盤走過來送茶,彎下腰看著她,像是要與她說話。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了個空。

  她低低歎了一聲。

  鑒於覃川把自己關在房裡足有三日,不怎麼想多事的左紫辰也忍不住開口發問了:“你對她說了什麼?”

  傅九雲正倚在窗邊喝酒,神色淡漠,只說:“什麼也沒說,不過送她一幅畫而已。”

  他遞給左紫辰一個杯子,替他倒滿酒,又淡淡笑道:“多謝你,沒將公子齊的身份洩露出去。”

  左紫辰“看”了他片刻,說:“你既有這麼大的本領,為何要屈居在香取山?替山主搜刮寶物,做他的弟子?你的本領應當比這些仙人都要高明許多。”

  傅九雲略想了想,懶洋洋地笑了:“因為我無聊,你若活了那麼多年,不停轉世,也會無聊的。”

  “當然,還有個關鍵緣故。”他喝了一口酒,“魂燈在香取山,所以我得留下。”

  “魂燈?”顯然左紫辰對這件寶物很陌生,根本想不起是什麼東西。

  “大概就是這樣吧……不過終於可以結束了,這種生活。來,我們再喝一杯,喝酒這事情,果然有人陪著才有趣。”他索性遞給左紫辰一整壺酒,學著眉山君的樣子與他碰壺對飲。

  左紫辰有些哭笑不得:“我可沒有這種好酒量。”

  話音一落,便覺身後的海水微微起了顫動,回頭一看,只見三日沒見的覃川打扮得利落干淨,帶著笑容走出來了。不知這三天她遭遇了什麼,整個人清減了許多,昔日纖細娉婷的姿態隱隱可見。

  因見他二人大白天靠窗喝酒,還是碰壺,她不由笑著走過來:“咦?飯還沒吃就開始喝酒了?”

  左紫辰不由關切地問了一句:“你沒事麼?”

  她隨意擺了擺手:“沒事,我減肥而已。”

  左紫辰再次啼笑皆非,找了個借口回到自己屋中打坐修行了,不欲打擾他二人的獨處。

  覃川大大方方地往窗前一坐,撈了那壺左紫辰剩下的酒喝一口,再撿一顆花生吃,在傅九雲不虞的目光中,淺淺開口:“什麼時候去找國師算賬?”

  傅九雲盯著她看了半天,慢慢別過臉:“等眉山有空,他近來忙著和那只戰鬼玩捉迷藏,一時半會來不了。”

  居然還要勞駕眉山君來出動,覃川不由肅然起敬,舉著酒壺朝南拜了三拜,感謝師叔的幫忙。

  傅九雲喝完了酒便要關窗,被她一把抓住,含笑問:“你就這麼害怕看到我?”

  “我?怕?”他慢條斯理地反問,果然就把窗戶大敞著,將酒壺收進外屋,然後便和衣半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把她當空氣。有幾條帶魚大約是迷戀他的美色,在他懷裡鑽來鑽去,抬頭親吻他的下巴,被他一次次撥開,再一次次賴上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20:41

  直到死亡將你帶走(二)

  覃川不由好笑,四周看了一圈,輕聲說:“想不到你在海底也有府邸,你總有一些讓人出乎意料的事。這裡比鳳眠山好多了,我覺得甚至比眉山居和香取山都好,有趣的很。”

  傅九雲閉著眼睛:“是麼?喜歡可以多住幾天,住到老也沒事。”

  覃川一口喝干壺中酒,低低說:“好。”

  “咚”一聲,他的腦袋從手掌上滑下來,撞在巨蚌殼上,發出好大的聲響。

  她沒有笑,垂頭望著手中酒壺,過了許久,又道:“我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了,此心如飛鳥……呵呵,原來我根本沒那麼灑脫。被很多事情傷害了,就只好躲在後面這樣安慰自己。看來,我還是會幻想的,我幻想過很多,比如我們老了以後會怎麼樣,會不會生孩子,孩子長得像誰……都是些可笑的幻想。以前我也會幻想,不過想的都是紫辰,不知道什麼時候幻想就變成你了。這種無聊天真的女人心我很鄙視,我應當鐵石心腸,死得痛快干淨才對。不過,我發現幻想變成了期望,我……實在是愧對大燕子民。”

  話音一落,他整個人便像一只大鳥般撲了上來,隔著窗台死死抱住她。他什麼也沒有說。

  覃川眨了眨眼睛,只覺眼前越來越模糊,有水珠不停往下掉,低聲道:“你也不要再說死這樣的話。我受不了,所以我乖乖投降了。呵,在點魂燈之前,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就當我們這輩子是在一起的,不管是幾天還是幾年。以前我怎麼沒想過呢?”

  傅九雲摩挲著她的頭發和臉頰,手勁有些失控,幾乎要把她捏碎了。熾熱而帶著酒氣的唇貼上來,把她臉上的濕意吻掉,聲線裡甚至帶了一絲顫抖:“……放心,魂燈裡我也會陪著你,大家一起疼。”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反手抱住他的脖子:“魂燈只能點四個魂魄,你來湊什麼熱鬧?小心把它擠爆了。”

  沒有回答,他的唇已經蓋在了同樣帶著酒意的櫻唇上,雙手一抬,將她從窗前抱進來,坐在自己腿上,混亂中還不忘把那幾條纏著自己的帶魚趕出窗外,再關緊窗戶,省得某些不解風情的魚蝦蟹蚌來破壞氣氛。

  沒有人說話,該說的,不該說的,他們早就說了許多,言語往往令人疲憊猜忌。沒有什麼比契合的唇齒與身體更能說明那些埋藏起來的感情,覃川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走了,鼻息裡仿佛也被染上甜蜜的呻吟,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真有這樣愛他,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他說不會放手的時候?還是在青竹上刻名字,給她一個更加美好幻想的時候?

  她自己也說不清。

  沒什麼可以再逃避的,他們還有那麼長的時間,直到死亡把她帶走之前,他們都會幸福。

  不停有細膩的泡沫從糾纏密合的唇間彌漫而出,擦過臉龐又麻又癢,有一顆泡泡凝結在她濃密的長睫毛上,隨著她微微顫抖。傅九雲忍不住把嘴唇貼上去,這令人窒息的長長的親吻終於稍稍停歇。

  他的身體甚至在輕輕顫抖,緊緊抱著她,喘息著把臉埋在她肩窩上。覃川忽然感覺到他身體某處的變化,本能地動了一下,想躲避。冷不防他的手驟然一緊,近乎脆弱地哼了一聲,忽然輕輕一口咬在她脖子上:“我等不及了。要是不夠溫柔,別怪我。”

  什麼什麼不夠溫柔?覃川一頭霧水,突然間天旋地轉,她被一把抱起,下一刻又陷入柔軟的巨蚌裡,那只巨蚌立即悄悄合上,像一只黑暗的小屋將他們鎖住。蚌殼頂甚至墜了兩顆明珠,發出微弱而清瑩的光。

  覃川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他這樣沉重地壓在身上,指尖勾動衣帶,幾乎是急不可耐,極渴終於尋到水源那般,上次的游刃有余和利索也一並消失,竟然連衣帶也扯不開,最後那一幅長衫被他刺啦一聲撕爛,滾燙的掌心撫在她的身體上。

  她“啊”了一聲,他一旦失控起來,她也開始手忙腳亂,冷不丁死死抓住他游走的手,顫聲道:“等下……”

  “這種時候,千萬不要和我說不願意……”傅九雲聲音裡帶著一絲痛苦。

  燒成一片激蕩火海的腦袋裡隱約還剩一點點清明,告訴他:等一等,聽她的話。不要魯莽,不要沖動,你不是那些青澀的少年。

  那就讓我做一次青澀少年吧!他無情地將最後一絲清明踢出腦海,她會是我的,我要她!

  破爛成一團的衣服被丟在角落,他將那個柔軟細膩的身體緊緊捧在掌心,在這樣昏暗僅有一絲光暈的環境裡,低頭找到她的唇,抑制不住瘋狂,像是要把她吞下去似的,這樣吻她。

  覃川既熱且暈,像一塊布被他翻過來折過去,彼時他那些從容溫柔不知藏到了什麼地方,眼前的傅九雲簡直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像是下一個剎那便要天崩地裂了,死亡之前逐命般銷|魂。

  她的肌膚是一段光滑絲綢,在他手掌中被包裹,被極致地摩挲,仿佛是要揉成一團。她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痛楚,從身體內部傳出的,漸漸蔓延到體膚之上,他的指尖、嘴唇、胸膛,所到之處加深了那種疼痛,下一刻又帶給她至上的空虛,依稀對那種疼痛還有更高的渴求一般。

  她的手從凌亂的被褥中抬起,撥亂他的長發,本能地把身體向他貼近,對那種隱藏在疼痛空虛裡的愉悅樂此不彼。

  傅九雲低喘一聲,右手抄到她腰間最纖細的那個弧度下面,令她毫無空隙地把整個身體敞開向自己,體膚之間的摩擦依偎令熱度驟然升高,誰也不會再想忍耐。突覺他忽然松開了自己,她握住他流連在臉頰上的手指,哀求似的喃喃:“別走!”

  別再像上次那樣,說不行,不行。他們的時間不多,每一個目睫交錯的時光都比明珠珍貴,別再無謂地浪費。她想要他,就是現在。

  他立即便俯下身將她緊緊抱住,貼著唇喘息:“我在。會疼,忍著。”

  她光|裸的腿有些不安地蜷縮起來,在他腰上摩挲,下一刻海水輕輕震蕩,那雙腿便僵住了。覃川發出一個很輕微的呻吟,疼得有些喘不上氣,指甲深深陷進他結實光滑的肌膚裡。他的唇就在耳垂前,發出誘人的吐息,她猛然轉過頭吻他,像是要分散注意力似的。

  傅九雲停了一下,輕輕撫摸著她皺起的眉毛,低聲問:“疼得厲害麼?”

  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搖頭。他抵著她的額頭,漸漸地開始動作,每一下仿佛都在漸漸深入她的內部,要與她藏得極深的秘密坦誠相見。有一聲憋不住的哽咽從她嘴邊滑出,也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什麼別的。

  他們如今真正成為一體,密合無縫,從此再不能分開,也不會被分開。她從未像此刻這般有著深刻的感悟,在這世間她再也不是孤單一個人,愛她的人就在這裡,她愛的人也在這裡。

  初次的歡愛除了疼痛並不會有什麼愉悅,傅九雲的喘息越來越劇烈,掐著她的肩膀,竭盡全力讓自己不要太過用力。她因為痛楚而渴求他的親吻,他於是一遍一遍吻著她,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一些,卻似乎怎麼也做不到,只有耳語一般輕聲告訴她:“就快過去了……忍著,忍著……”

  他忽然退出來,像是要將她揉碎了似的死死抱緊,身體用力顫抖了幾下,然後便沉沉地壓了下來,指尖纏繞著她的頭發,汗水與她的匯集在一起,濕潤的唇在她微張的柔軟的嘴唇上磨蹭了一下,歎息似的:“抱著我。”

  覃川抬起無力的胳膊抱緊他的脖子,他微微側身,一翻一轉,便換了個躺下的姿勢,讓她躺在自己身上。他的心跳極其劇烈,擂鼓一般,撞在她心口,覃川累得快要睡著,任由他輕輕梳理自己的頭發,忽而在她額邊吻了一下,低聲道:“還疼麼?”

  她慢慢搖頭,學著他的模樣將他的長發抓在手裡,理順了編成小辮子,輕輕說:“你疼嗎?”

  傅九雲失笑:“傻孩子,男人怎麼會疼。”

  覃川只覺困倦疲憊,每一寸肌肉都酸且脹,可她還不想睡,心裡又喜悅,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從此以後她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這一刻她想他用力抱緊自己,什麼也不用說。

  或許世間真有心有靈犀這麼一回事,下一個瞬間他便環住了她,手掌安撫似的在她光|裸細膩的後背上來回撫摸,溫熱的唇在她臉頰、眉骨、耳邊細細親吻。

  她真的快要睡著了,恍恍惚惚合上眼,不知過了多久,他那只撫摸的手再次變得熾熱,順著腰身那個彎曲的弧度漸漸向下,這一次再也沒有焦急,耐心且溫柔地蓋在最嬌嫩的那個部位,安撫受傷的小動物一般撫摸輕觸。

  覃川背後一緊,哼了一聲便醒過來,對上他黝黑深邃的雙眼,那裡面幽火烈烈而焚。

  “再來一次吧。”傅九雲沒有等她回答,抬手按住她的後脖子,舌尖挑開閉合的齒關,加深這個吻。

  她覺得無法安身,仿佛躺著不是,躲了也不是,坐起身更不是。他的指尖永遠有比她更好的耐性,非要逼出些什麼似的。他這般纏綿地親吻著,令她只有從鼻腔裡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和方才的感覺完全不同,一種怪異的比先前在眉山居還要強烈的浪潮侵襲而來。

  覃川失控地脫離他糾結的唇舌,縮著肩膀把頭死死靠在他肩膀上,身體隨著他手腕的溫柔動作微微抽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20:56

  直到死亡將你帶走(三)

  雙手無處可放,只有與被褥互相爭斗,被他握著手腕拉高,她整個人便跌下去,緊緊貼著他的身體發抖。

  傅九雲很好心地低頭問她:“現在還疼嗎?”

  覃川在他胸膛上用力咬了一口作為報復,他卻握住她的腰身,稍稍調整一下位置,用自己的身體代替手指深入她體內。

  像是整個生命再度被填滿,她發出一個歎息般的呻吟,捏住他的胳膊,隨著動作時緊時松地抓撓他。她真的要瘋了,隨時隨處被拋擲著攀上高處,他卻又不容許她多加停留,狠狠地再拉下來,情|欲的浪潮可以這麼洶湧,在腦門裡囤積,橫沖直撞,沖垮所有的矜持和理智。

  她好像在低低叫著什麼,或許是求他稍稍放過自己,也可能是希望他毫無保留地繼續,將她沖得碎裂開,隨著潮水分散沉浮,體味這人生第一次的隱秘而激烈的愉悅。她的聲音,她的呼吸,她的整個身體與感觸都已不再是自己的,他要她哭便哭,要她呻吟便呻吟。

  背後仿佛有一根弦被驟然拉緊,覃川猛地抬起身體,長發在昏暗中劃出一道墨線般的痕跡。傅九雲扶著她的腰坐起來,手指插入她濃密的頭發中,將她起伏的身體按在胸前,嗓音沙啞:“……我要看著你。”

  巨大的蚌殼豁然打開,海水蔚藍透明的光澤傾落而下,她的肌膚泛出了海棠般的嬌紅,澎湃而來的汗水被海水沖刷而去,激烈沖撞的細碎泡沫從他們的身體中間蒸騰而出,一串串一顆顆,好似水晶的細珠。

  她現在就在這裡,在他懷裡,他們是相愛的。

  這甜蜜而交纏的歡愛可以到達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她是如此美妙,怎麼也愛不夠,他甚至不知要怎樣再愛才可以真正滿足。

  環帶河邊第一次見到她穿著男裝,焦急地看著潺潺流過的河水,滿心裡只想著要見他一個人,像一只剛剛會飛的小黃鸝,又天真又可愛——他從那個時候起就時常自覺或不自覺地幻想被那雙美麗的眼睛凝望。

  你要看著我,只有我一個,因我早已在你還不知道的時候,便這樣看著你了。

  *********************

  光線漸漸暗沉下去,覃川卻從昏睡中驚醒過來。

  成群結隊的在黑暗裡會發出美麗光芒的小小魚游曳在屋內,排列成許許多多不規則的花紋光線。

  它們偶爾會游到覃川身邊,她怕驚醒身旁沉睡著的傅九雲,便用指尖輕輕觸摸它們,結果反而引得更多的小魚兒往這邊游,爭著來親吻她的手指,仿佛上面有好吃的東西。

  那朦朦朧朧的光隔著海水映射在傅九雲沉睡的面上,像是快要從他輕顫的睫毛上流淌下來一般。

  覃川撐著下巴望著他裝睡的臉,含笑低聲道:“九雲?你醒著嗎?”

  他“唔”了一聲,把腦袋埋進被子裡繼續裝作熟睡,眼底忽然有些熱辣,只怕是自己在做夢似的,不敢抬頭。

  覃川不由好笑,真不敢相信這麼樣個男人居然也會有害羞的心思,醒了之後不曉得怎麼面對,索性蒙著臉躲到第二天。只有姑娘家才會這麼做。

  她俯在他肩膀上,揭開被子,柔聲道:“九雲,你別怕,我會對你負責。”

  他猛然轉身,餓虎撲食一般把她撲倒在巨蚌床上,覃川笑著要躲,冷不防他卻用手蓋住了她的眼睛,聲音裡還殘留著一絲沙啞:“死丫頭,不許看,不許說話。”

  她果然不再說話,只是用手抱著他的肩膀,替他把凌亂的長發理順。傅九雲的手慢慢從她臉上往下移,捏住下巴讓她轉向自己,目光交接,那些冗長的繁瑣的卻又動聽的山盟海誓他們誰也不需要,眼神已經可以說盡一切。

  “傅九雲,公子齊……為什麼要取兩個名字?”

  她對他了解得實在不多。

  傅九雲想了想:“這是秘密。”

  他被輕輕打了一拳,可面上卻漸漸浮現出一個懷念似的微笑。抓住她的手腕,讓她安安靜靜躺在自己懷裡,他聲音裡帶著感慨:“很久了……你又一次問我這個問題。”

  覃川不解地用眼神詢問,他卻只是搖頭笑,末了又道:“你看上古畫聖叫平甲子,可他為什麼還有個名字叫姜回呢?”

  出乎意料的解釋,卻又十分合理。覃川愣了一下:“倒真是這個道理,我先前怎麼沒想通?”

  “你總是這麼笨。”

  又被打了一拳。

  他翻身而上,要徹底欺負回來。那巨蚌床上的被褥亂得叫人看不下去,枕頭都掉了一只在海底,被海砂埋了大半。

  天漸漸的亮了,光線折射進海水裡,泛出一層珍珠般柔和的光彩來。

  覃川的手指插入他濃密的長發裡,心裡忽然有些害怕,飛快閉上眼。

  “天快亮了。”她輕輕地說,“最好遲些再亮,我還不想起來。”

  有些不甘,她還沒有做夢,夢裡還未來得及與他死生契闊,攜手同老,過完那短暫而美麗的一生。

  他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巨蚌緩緩合上,阻絕企圖闖入的黎明。

  “天不會亮。”

  他說,將她的下巴放在自己肩上,雙頰緊貼。

  *********************

  無論怎樣無休無止的黑夜總有過去的那個瞬間,覃川的雙眼能夠重新適應海面上明亮光線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天。

  上岸那天,天氣晴朗,風不大,很適合做一些危險刺激的事情。

  眉山君騎著靈禽仙鶴等在岸邊,氣色不大好,想必近來被他那位情敵戰鬼折磨得不輕。接過覃川遞給他的國師白發,用指尖輕輕觸摸了幾下,他淡道:“帝姬,我幫你並不是為了國與國之間的爭端,你要明白這點。大師兄的身後事由你一手操辦,我是還你一份人情。”

  覃川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無論是為了什麼,我都感激師叔願意出手。”

  眉山君望著站在後面的傅九雲,猶豫了一下,又說:“國與國的爭端永遠不會停止,人的生命卻是有限的,所以仇恨也是有限的。你所作所為對後世來說,興許半點意義也沒有,還是執意要做?”


  她抬腳向前走去,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不是為了仇恨。”

  幾千萬的大燕子民日夜煎熬,成為妖魔們的口糧。這世上有遠比仇恨更加重要的東西,超脫世俗的仙人們或許也是永遠不懂的。

  眉山君落在傅九雲身邊,苦笑:“我幫不了你,還是告訴她吧?要不魂魄湊齊後我將魂燈偷走……”

  “不。”傅九雲笑得心滿意足,“現在我什麼也不想要了。”


  眉山君愕然看著他快步上前,用手挽起覃川被海風吹亂的長發,兩人的額頭抵在一起,不知說了什麼悄悄話,她忽然笑起來,踢了一腳沙子去他身上,兩人在長得看不到邊際的沙灘上輕盈的跑起來。

  ——這一幕深深刺激了眉山君那顆近來飽受情敵摧殘的脆弱小心髒,他禁不住淚奔而去。

  ******************

  九月初四,連續下了幾天雨,難得放了晴,國師府前不知何時被放了一封信,沒有署名,但紙上一枚瑞燕麒麟的印鑒已足夠說明來信人的身份。信中只有一行字:今夜子時正,鳳眠山下,不見不散。

  告病在家足不出戶的國師捏著這封信,心情很復雜。整個國師府都被布下重重結界與法陣,他可以叫一只小老鼠都有進無回,可帝姬不是老鼠,她來也不來,只丟一封信在門口,吃准了他必然會赴約。

  手頭有屬下暗地裡調查的帝姬資料,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大燕帝姬,性嬌體弱,天真純善,雅擅歌舞,粗通白紙通靈之術。

  國師將這些資料撕個粉碎,她天真純善,性嬌體弱?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狡猾狠辣的“天真”姑娘。懷中有一個沉甸甸的玉盒,裡面放著帝姬鮮活的心髒,上面密密麻麻扎滿了銀針,像只血紅的刺蝟。

  將每根銀針都仔細收回,鮮血立即浸了半只玉盒,為他隨手一拂,其上針眼大小的傷痕瞬息消失,一切都恢復原狀。

  就算得到太子魂魄,也不能放她活得逍遙,他要她嘗盡苦楚,活不過五年。

  當夜子時正,不知怎的淅淅瀝瀝又下起小雨來。覃川撐了一把青竹劈成的油紙傘,提著燈籠等在竹林外,遠遠地見到國師騎著妖獸落在十丈之外,身後還跟著那位無頭太子,太子身上依稀負著一個女子,似是在昏睡。

  她慢步迎上去,淺淺一笑:“國師果然是個守時的人。”

  國師四周看了一圈,竹林空蕩蕩的,顯見是只有她一個人,不由沉聲問:“公子齊呢?莫非又躲在暗處了?”

  覃川笑道:“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當然也只有我來見國師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21:12

  咒殺(一)

  他會相信才真是見鬼了,見她轉身要往竹林裡走,他立即揮手:“不必進去了,就在這裡說個清楚。頭發與太子魂魄交還給我,我便將心髒還給你——我本不欲殺你,只是事後我要你即刻離開天原,終生不許踏入我天原疆土半步!”

  她了然地點頭:“我自然省得,國師是怕我將太子的秘密洩露出去,你的野心便不能成。”

  國師盯著她看了良久,方緩緩說道:“帝姬,其實撇開這些恩怨不說,我很有些欣賞你。因為你不信命。我也從不信所謂的天命,或許在這些事情上,你是能理解我的。”

  “老天替我們安排了所有的,何時生,何時死,何時貴,何時賤。它說天下要大亂,於是紛爭不斷;它說中原必將大統,於是就有天命之子降臨。我為什麼要乖乖聽從天命?所謂天命之子,從來不該由天注定,在這個人與妖共處的世間,誰強誰便是王。倘若世人皆聽從所謂的命,那我便造一個最強的出來打破它!”

  “世人已被上天蹂躪成癮,忘卻痛楚。我會叫他們記起疼痛,這世上從來沒有神,即便有,我也會殺了他們。從此,我便是神!”

  覃川冷冷看著他狂熱的眼神,淡道:“在我眼裡,你只是個被貪欲吞噬的可憐老妖。”

  “……你果然不懂這些。”

  國師失望地搖頭,不願與她一個孩子廢話什麼,將手一招,無頭太子便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覃川面前。說真的,他這沒腦袋還能走路的模樣很可怕,尤其現在大半夜的,冷不丁撞見真能把人給嚇死。

  覃川屏住呼吸,見他把肩上那女子毫不客氣地丟在地上,泥水浸了她半邊身體,在地上滾了一下,露出半張干淨艷麗的臉來——是玄珠!

  “這位公主試圖不交錢混入經商隊伍的船渡海,被人指認後竟然毫不愧疚,反而出手傷人。我想她與你也是舊識,不好叫你擔心她的安危,這便一並還給你好了。”

  覃川只覺心裡咚咚亂跳,委實沒想到對方居然還能再次擒住玄珠。這位姐姐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成日家除了給人找麻煩,還會點什麼有用的不?看她那個模樣,死不死活不活,只怕是被人下了咒陷入沉睡。

  見國師打算解開咒文,她趕緊抬手:“等下!就讓她先睡著吧!”

  要是叫醒她,不知道又會說出什麼狠話來,今日茲事體大,少不得委屈她多睡一會兒了。

  她從袖中取出一綹白發並一只水晶長瓶,瓶身晶瑩剔透,內裡藏著一團淡青色的火焰,似燭火般輕輕跳動,靈性十足。

  覃川望著瓶中魂魄,笑了笑:“魂魄在這裡,只是腦袋早已爛的不成樣子,被我丟了。以國師的身手,這點小事情自然不會是問題。”

  “拿來!”國師記掛太子,禁不住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搶。

  她含笑掩了瓶子,也不說話,只是拿眼瞅他。國師立即掏出玉盒,裡面那顆人心鮮活跳躍,半點也看不出早已離體大半個月。那顆人心逆風而起,如稚鳥投懷一般,咻一聲鑽進她心口。

  心髒歸體,剜心之痛才齊齊發作,覃川痛得彎下腰去,忽然倒退數步一把抓住玄珠,眨眼便消失在竹林外,地上留了那只瓶子並一綹白發。

  國師難抑激動,先搶了瓶子撈出那一捧沉重的魂魄,熟悉的脈動令他心潮澎湃。

  什麼是無雙命格?什麼是一統中原?這些古老而迷信的預言他早已不再需要!只要太子在,只要有太子!這個他用精血孕育出的凶煞之子可以將他送上權力的巔峰,天原那古老的預言即將被打破,無論那無雙命格的真正主人是誰,都已不重要。太子即將回來!

  他會成為一統中原的皇帝,走向高高的神壇,成為睥睨天下的天神!

  他欣喜的將那團靈魂之焰貼在胸前,低聲呢喃:“好孩子,爹把你找回來了!”

  身後的妖獸忽然仰首嚎叫一聲,似是在預警什麼,國師緩緩轉身,見那茫茫夜色中,一行人馬悄無聲息地冒雨前進,將竹林外團團圍住。當頭一人點亮了火把,往這邊照了一下,跟著一個熟悉而親切的男聲響起:“國師,這樣深的夜,您老人家怎會孤身在此?”

  說著那人策馬走近,一身甲胄,頭盔下是一張被雨淋濕的俊秀的面容,雙眸笑得彎起,十分的溫和,千分的可喜,是二皇子亭淵。

  國師一見是他,懸起的心頓時落下三分,淡道:“這話應當老臣問二皇子,這等雨夜,領兵來剿匪麼?”

  亭淵柔聲道:“今日收到消息,說鳳眠山腳下有反賊出沒,故而父皇令我領兵來擒拿。不過繞了一大圈,黑漆漆的,反賊卻是沒見著,倒遇到了您老人家。還要勞煩您老給我說說,可有見到反賊出沒?回去我也好和父皇有個交代。”

  國師那顆心髒又放下五分,指著幽深的竹林淡道:“方才有幾個行跡可疑的人進了竹林,二皇子何不進去搜查一番?”

  亭淵果然招來十幾名親信,策馬走近竹林,忽然探頭望了一眼國師懷內,奇道:“咦,您老人家懷裡裝了什麼亮晶晶的東西?”

  國師低下頭,果然見太子的魂魄自領口露出小半,因周圍都是士兵,太子已死之事只有極少數的皇族才知道,此刻說出來難免惹人懷疑,他立即用手掩住,淡道:“我來抓一些雨夜才會出現的小妖,煉制丹藥有用。這是夜來有螢光的妖。”

  亭淵笑道:“原來如此,我還當是什麼東西的魂魄……說起來,您身後那位兄台,莫不是什麼妖怪?怎的沒了腦袋?”

  那些士兵原本未曾注意,聽他這樣一說,紛紛點了火把去看,果然見到那無頭的太子直挺挺地站在雨中。太子身材極高大,縱然沒有腦袋也比尋常人高出兩個頭,昔日他領兵狂掃中原諸國,眾將士對他的身形極為熟悉,當下便紛紛驚叫:“那是太子!太子沒了腦袋?!”

  國師心中一陣惱怒,冷眼望著亭淵,他卻仿佛什麼也不知,無辜而迷惘地看著他,喃喃:“國師,這是怎麼回事?”

  國師面色陰沉,忽將那魂魄取出,硬生生拍進太子屍身背後,厲聲道:“我讓你們看看是怎麼回事!”

  語氣中殺意頓現,今日之事看到的人太多,倘若洩露出去,謠言紛飛下太子的威信必然大減。斬草要除根!

  魂魄沒入太子的後背,那原本一動不動的屍體頓時手舞足蹈起來,眾人看著一具沒有腦袋的屍體亂蹦亂動,不由嚇得毛骨悚然。國師將那顆一直拴在他腰上的木頭腦袋小心翼翼嵌合在太子脖子上,他立即抱住腦袋,狀似痛苦,忽而張大嘴,依稀是打算狂吼,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喀”一聲,那顆木頭腦袋被他自己捏碎了,濃黑腥臭的屍血忽然從頭斷之處泉湧而出,太子沉重的屍體狠狠砸在泥水裡,再也不能動。

  四下裡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這詭異絕倫的場景嚇怔了。

  國師臉色慘白,忽然痛罵一聲:“無恥賤人——!魂魄是假的!”

  他身形忽閃,瞬間便到了竹林外,似是要沖進去。

  守在兩旁的士兵猶豫著望向亭淵,他目光閃爍,僅考慮了一瞬,便低聲道:“只管攔下!”

  數百人馬只怕對付不了一個國師,但此時此地實在不能再拖,再等不到另一個良機。今早天原皇帝在御書房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信中歷數國師犯下的種種欺君之罪,將他借了皇後的肚子生下沒有皇族血統的太子一事細細呈上,並說夜子時正在鳳眠山可知一切真相。

  皇帝對太子本來就沒有多大的感情,早些年的父子情只怕也被忌諱和懼怕給代替了。太子死後他也只是心憂中原尚未大統,死了個領頭的太子,天原難免遭到他國報復。故而見信後,皇帝竟反倒松了一口氣,只覺他死得極好極妙。

  國師犯下的欺君大罪他也不過象征性地派給二皇子幾百人馬,大意是想要說服他,畢竟皇帝捨不得長生不老之術,國師煉制的丹藥尚未出爐,現在殺他,就可惜了一爐長生不老藥丸。

  亭淵抽出長刀,趁著士兵們攔住國師的工夫,回頭見那只妖獸兀自嘶吼,朝這裡直沖過來,似是打算護主。他手腕一轉,利落干脆地一刀斬下去,妖獸的腦袋皮球一般滾了出去,身體卻撲在他所騎的戰馬身上,所幸他躲得快,撲在地上連滾好幾圈,正要開口說話,忽覺地面一陣劇烈震顫,剛站起來又摔在泥水裡。

  其余人也沒比他好到哪裡去,地面像是滾開的水,翻滾不休,忽而在中間凹進去大塊,眾人不由自主便一起滾進大坑中,連國師也不能例外,腳下一滑摔了進去。他反應卻極快,當即伸出妖手要抓住上面的青竹,冷不防眼前萬道銀光拔地而起,像一只巨大的籠子,瞬間將眾人的身影鎖入銀光之中。

  下一刻地面的震動立即平息,有人試圖用刀劍去戳那銀色結界,孰料結界看著薄軟,竟比金剛石的牆壁還要堅硬,刀劍戳上去火花點點,半點也撬不開。

  亭淵端坐在結界後,隨意用手摸了一把,在心底“咦”了一聲,這是清瑩石布下的結界,可困天下萬物。清瑩石質地古怪,可吸收體力、妖力、仙力,被困其中愈掙扎便愈無力,倒不如安安靜靜坐著,靜觀其變。

  他轉頭見國師面色極難看,不由笑了一聲,低聲道:“國師,莫非困住我們的,是您老人家的仇人?”

  國師沒有回答,目中好似要噴出火來,只是惡狠狠地盯著漆黑一片的竹林。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22:19

  咒殺(二)

  片刻後,有個身穿鮮紅衣裙的少女打著傘從林中漫步而出,那是火一般的紅,極少會有人在平日裡穿這種顏色。可是她此刻穿著,卻又令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仿佛這種鮮艷欲滴的顏色正是為了她准備的。

  她臉上帶著笑,甚至叫人看不出什麼惡意,慢悠悠地蹲在結界外,歪著腦袋打量國師,開口說道:“你太小看我,幾乎廢了半條命才換來的機會,我會那麼浪費麼?”

  國師冷道:“帝姬,你困住我又有何用?這結界內共有三百一十九人,我可以殺了吃,吃了再殺,你困上我兩三年我也不會有事。怕只怕你再沒有兩三年可活。”

  覃川微微一笑:“喂,我仁慈些,叫你看看明早的太陽。記得好好看,因為你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她抽出白紙,變作一張椅子,就這麼坐在結界外,磕著瓜子,翹著二郎腿,笑瞇瞇地看著裡面掙扎號哭的人,生平從未如此享受,如此愜意。

  國師張口正欲說些什麼,忽覺頭頂仿佛有一團無形壓力狠狠壓下,他像一團被揉爛的面,臉朝下狠狠摔在泥水裡,無論怎樣奮力掙扎,也掙不過那種無形而巨大的力道。他胸口窒悶得幾乎要炸開,突然想起什麼,急忙探入懷中,將那一綹白發取出,障眼法在他們被困入結界時已經解除,那一綹根本不是頭發,而是從羊背上剪下的毛。

  他眼珠幾乎要裂眶而出,死死指著覃川,額上青筋跳動,什麼也說不出來。

  覃川慢慢說道:“先別急,時間還早。我父母,加上五位兄長,還有一名婢女,共八條命。我會讓你死過去八次的。剩下那些你欠了大燕子民的,我也會讓你慢慢還清。”

  國師再也承受不住咒殺的力道,在地上一滾,現出妖相,三十二只血紅的妖手凌亂地揮舞著,嚇得結界內那些士兵們狂呼亂叫,四處逃竄。

  妖力的急速流逝,外加咒殺的威力,令他急需補充鮮活的血肉。他猛然回身,雙眼血紅,像是要掉出眼眶一般,死死瞪著結界中躲成一團的士兵們。

  妖手一揮,不知抓了多少人,送去嘴邊狠狠咀嚼,忽又哈哈大笑起來:“帝姬!你等著!遲早我要出來將你嚼個粉碎!”

  覃川目不轉睛看著他血紅的臉,低聲道:“在那之前,我會讓你先被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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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停了,天邊開始泛出淡藍的晨光。國師已經死過去活過來記不清多少次,遍體滿是傷痕與鮮血,周圍布滿斷肢殘屍,都是死在他手下的天原士兵。

  涼風吹過,雖有結界圍困,覃川還是覺得自己嗅到了一股濃厚的血腥氣,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角。身後伸出一雙手,代替她的手按摩頭頂穴位。她沒有回頭,只是笑了笑,低聲道:“玄珠如何了?”

  傅九雲將她的腦袋抱進懷裡,在額頭上吻了一下:“早醒了,難得沒哭也沒鬧,就是不說話。”

  說完又想起什麼,道:“眉山說咒殺已經基本完成,只差最後一步,問你何時要奪他性命。”

  覃川冷冷望著暈死過去的國師,這個野心勃勃的妖,滅了大燕的元凶,終於是死在她手上了。

  “……天亮了,等他醒來,看一眼太陽吧。”她面上浮出一絲極淡的笑容,是心滿意足後的解脫與疲倦。

  “帝姬,你比我有良心。我不想讓他看到今天的太陽。”結界中忽然響起一個溫和的男聲,實在太出乎意料,連傅九雲都愣了一瞬。

  要知道清瑩石的結界可以吸取體力,被困上一夜,就是一頭老虎也只有癱著喘氣的份了,居然還有人能說話,簡直可用奇跡來形容。

  結界中人影忽動,閃電一般竄到國師身邊,長刀高舉,明明是冷冽凌厲的寒光,偏偏被那人用得如此優雅溫柔。一刀削下,國師那顆腦袋滾了很遠。那人甩去血珠,抬手撐在結界上,笑吟吟地隔著銀光與兩人對視,正是二皇子亭淵。

  “你還能動?”覃川驚愕得猛然站起。

  亭淵沒有回答,只是眨眨眼睛:“我要謝謝你們,替我除去心頭大患,讓我省力不少。”

  長刀在結界上劃過,堪比金剛石的結界就這麼靜悄悄碎裂開。他跨出大坑,回頭看了一眼,帶出來的人馬死了大半,沒死的也被結界吸走半條命,活下來也是廢人了。

  他轉身對上覃川發白的臉,笑得溫和:“那麼,我走了。腦袋可以讓我帶走吧?”

  他手裡提著國師的腦袋,南蠻二十四洞的妖就算被砍了腦袋也不會死,他的嘴唇仍在翕動,似乎隨時可以醒來說話。

  覃川渾身僵硬,眼睜睜看著他大踏步走了老遠,突然叫道:“為什麼……結界對你無用?!”

  亭淵抬頭認真地想了想,露出個很爽朗的笑,帶著一絲靦腆:“或許因為我最討厭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吧。保重了,再見。”

  她本能地想要追,傅九雲卻用力攥住她的袖子。

  “別追!”他低聲說,“這個皇子很古怪……”

  二皇子身體周圍三尺內全無聲音與鬼魅,所到之處鬼神避讓,仙力妖力在他身上發揮不了作用。

  傅九雲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國師沒了腦袋的身體,他曾想打破天原的預言,將真正的天命之子壓在下面永世不得出頭?

  真是差一點點便要成功了,國師倒比他想象得了不起。

  “不要和那個人再有牽連了,你動不了他。”傅九雲摸了摸覃川的臉頰,忽然一笑,“乖乖的,你就聽我一次話吧。”

  覃川木然點了點頭,走到國師身邊用符紙引出魂魄,牛皮乾坤袋裡的魂燈仿佛感應到這股妖力強大的魂魄,竟微微顫抖起來。

  魂燈上兩顆靈魂之焰比先時要明亮許多,左相與太子的魂魄已被點燃,將國師的魂魄引燃第三只燈芯,那火焰霎時跳了三寸多高,其色如晴天時最澄澈的那一方天空。

  傅九雲驟然退了一步,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竹林裡忽傳來眉山君大喊大叫的聲音:“是誰?!誰擾亂我的咒殺儀式?!我還沒完成最後一步人怎麼就死了!”他活蹦亂跳地跑了出來。

  傅九雲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低聲說了句話,眉山君臉色大變,急忙扶住他,回頭看一眼覃川,她正蹲在地上盯著魂燈發呆,不知想些什麼。

  神器只差最後一條魂魄便要發揮效用,受到其神力感染,剛剛晴了半分的天空又變得陰暗,辟辟啪啪下起了傾盆大雨。山間陰魂呼號,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音。

  雨傘丟在一旁,覃川很快就全身濕透。

  她想起很多很多事,昔日大燕尚未滅亡,她過得多麼幸福快樂,只是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去。點燃魂燈吧!勾取十方八荒所有妖魔之魂,黃泉碧落的厲鬼們亦會為那令人戰栗的神力而現身,從此天下再無妖魔。

  這是她活到如今的唯一目的,再也想不出第二條路可以走。

  那蒼藍的火焰仿佛在引誘她藏在深處的魂魄,仿佛有無數雙小手溫柔地撫摸上來,呼喚她:你來,呵呵,你來吧!

  她的身體不禁為之戰栗,禁不住誘惑,高高舉起魂燈,對准心口便要用力戳下。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覃川茫然抬頭,對上傅九雲略顯蒼白的臉,他的笑容裡帶著說不出的疲憊,沒有問她方才想要做什麼,只是低聲道:“身上都濕了,回屋再說。”

  覃川茫然看著他,喃喃:“九雲……”

  傅九雲緩緩閉上眼,他從未如此蒼白疲憊,皮膚下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見,整個人像是要變成透明的。

  他說:“乖,我們回家。”

  覃川朦朦朧朧地翹了翹嘴角,仿佛想為自己的最終勝利欣喜一番。可她的眼淚卻先掉下來了,猛然捂住臉,蹲下去,將冰冷的魂燈緊緊抱在懷裡。

  “我贏了……我贏了……”只有不斷重復這句話。

  在天有靈的血親,飽受蹂躪的大燕子民,她終於可以將胸膛挺起,沒有愧色,沒有苦楚,微笑著去見他們。

  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

  “你贏了,你很勇敢,是最出色的公主。”

  覃川抬起淚眼,朝他微笑:“我沒力氣了,九雲抱我回家好不好?”

  “好。”一個溫柔的微笑。

  他抱起她,雙手仿佛在劇烈的顫抖,走得很慢很慢,很是吃力。

  她沒有發覺,她以為發抖的人是自己。和以前一樣,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潮濕的胸前。這裡是她的家,怎樣任性都沒關系,怎樣撒嬌都有人寵愛,她的家。

  多年積累的心事一朝了結,覃川忽然累得再也不想睜開眼,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把她輕輕放在床上,拆了濕漉漉的頭發用干布搓揉。

  有人在激烈地說些什麼,有人在急切地詢問,有人在低聲解釋。

  可她什麼都聽不清了,用小指勾住傅九雲的手指,依戀地咕噥:“九雲,你別走……”

  所有的聲音都停下,她沉沉墜入夢鄉。

  多年不曾入夢的家人們來看她了,首當其沖的是二哥,他嘰嘰咕咕說了許多話,亂糟糟叫人聽不清,臉上笑嘻嘻地,最後給她一個熊抱。

  阿滿還和以前一樣,含淚帶笑給她行禮。

  父皇母後圍著她,掌心輕柔地撫摸她的頭發,其他皇兄們抱著胳膊站兩旁,笑得親切溫和。

  那些笑容真是久違了。

  “黃泉……冷不冷?”她低聲問。

  二哥搖頭。

  “死了以後,是什麼感覺?”

  “和活著一樣,閉上眼又活過來了。”

  覃川覺著自己從未這麼幸福過,低聲道:“那就好……我、我可能會很遲很遲才能與你們團聚……不等我也沒關系。”

  “燕燕……”二哥抱住她,“這樣就夠了。別再繼續,不要叫自己後悔……”

  他的聲音忽然再也聽不見,覃川猛然一驚,睜開眼才發覺天快要暗下去,絲絲縷縷的夕陽余暉透過帳子在被褥上漏下一道金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22:42

  心愛的人

  傅九雲和衣睡在她身邊,一根手指還被她的小指勾住。他的面色蒼白得好似透明,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呼吸平緩細微。

  覃川撫上他的臉頰,觸手不再溫熱,反倒帶著些許涼意。

  她突然感到心驚,急忙喚他:“九雲?你睡著嗎?”

  他濃密的長睫毛顫一下,那雙美麗的眼睛睜開了,眸光流轉,最後定在她臉上。他笑了笑,翻身湊過來環住她肩膀。

  “醒了?餓不餓?”

  “……你病了?”覃川撥開他面頰上的長發,想用掌心的熱度溫暖他微涼的肌膚。

  傅九雲點點頭:“好像受了些風寒,呵呵,我已經很多年沒生病,這下真有些丟人。”

  她拉高被子,將他蓋得結結實實。他這樣靜靜看著她,也不說話,她於是也不想再說什麼,一遍一遍替他把落下的長發撥到耳後。她掌心的熱度怎樣也暖不了他的手,他的手好冷,這樣握在手裡,仿佛握著一塊冰涼的玉石。

  “還是去叫個大夫吧?”

  覃川翻身要下床,卻被他無力地按住肩膀:“別走,我只想看著你。”

  她睡回去,將他的上半身抱在懷裡。他悠長的吐息噴在鎖骨上,暖絲絲的癢意,然後他的唇輕輕貼在那塊肌膚上,聲音很低:“川兒,有機會……再跳一次東風桃花吧?只給我一個人看。”

  覃川笑了:“沒有樂伶們奏樂,怎麼跳?何況這麼多年過去,我早忘啦。”

  他沉沉笑了兩聲:“是麼?那也罷了……”

  她抱著他,看著夕陽漸漸沉下去了,銀盤般的月攀上枝頭。魂燈被收進乾坤袋,天氣的異象頃刻間便消失。一切都那麼安靜祥和,這樣美的夜色,她從小到大看了無數回,卻從沒哪次像現在這樣覺得移不開目光,甚至依依不捨。

  “九雲,魂燈的三只燈芯都被點燃了。最後那只要在十二時辰內點燃,不然……前功盡棄。天亮之前,我要走了。”

  他抬頭看著她,面上浮出一絲笑,柔聲道:“那好,今晚我做一頓烤全羊吧。別餓著肚子去。”

  她的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在劇烈顫抖,牽扯著整個身體都在疼痛。

  先生活著的時候,曾給覃川說過一個故事。有個人生來最怕鬼,整日躲在家中足不出戶,請了武功好手替自己看門,以為這樣就可以高枕無憂。豈知被鬼聽說了這個弱點,便伺機前來嚇唬他,這人做了那麼多准備,小心翼翼,最終卻還是被鬼嚇死。

  先生說,你心中越怕什麼,就越不要回避,孽債皆由心生,一切順其自然方是正道。

  只是那個時候她沒能搞懂先生的意思,現在一切塵埃落定,結局漸漸明朗,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最怕的東西是什麼。

  是離別。

  她一直刻意回避,逼著自己冷了心腸面對所有人,愈刻意,結果愈是背道而馳。有意的冷落無情只能說明心靈上的軟弱,最終放下一切愛上了,轉眼又要離別,真心笑著的日子那麼少。

  這是咎由自取。

  **

  眉山君已經回去了,興許是被傅九雲趕回去的,覃川記得自己快睡著的時候聽見他在嚷嚷。不知左紫辰和玄珠聽到了什麼,吃烤全羊的時候,誰也不說話,氣氛沉悶之極,連玄珠也少見地沒有往左紫辰那裡不停張望。

  大家一起悶頭吃羊肉,就著莊子裡時不時飄來的“哪個混賬偷了我家的羊”這樣的叫嚷聲,一頓吃了半頭羊。

  傅九雲在生病,吃完飯便進屋休息了。

  覃川蹲在水缸旁刷碗,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隨口笑道:“沒想到你真的偷了一只羊,莊子裡罵了好久。”

  那人停在她身後,隔了半天,才低聲道:“其實你不需要這樣逼自己。”

  覃川手裡的碗差點砸地上,跳著起身,愕然張大嘴瞪著面前的人,結結巴巴:“呃……你、你是和我說話?”

  玄珠會主動來找她說話,不亞於天下紅雨。從記事開始,印象裡玄珠對她永遠只有兩個表情:仇恨和冷笑。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神色裡甚至帶了一絲悲戚的姑娘簡直判若兩人。

  玄珠皺了皺眉頭,淡道:“那個窩囊仙人……都告訴我們了。你已經為大燕做了那麼多事,也不用再繼續下去。你要知道,沒人會領你的情,世人大都自私冷酷,只想著自己的好處。”

  她會突然與自己講這些話,說不震驚是不可能的,覃川老半天才合上嘴:“你確定是在和我說話?”

  玄珠冷笑起來——果然還是冷笑適合她——她眼神有些復雜,曾經的鄙夷厭惡一點不少,可如今又多了一絲憐憫和溫柔,低聲道:“我果然還是很討厭你,以前我成日盼著你死,現在你真的要死了,我又想你還是活下去的好。不是已經另有喜歡的人了麼?和他一起過下去吧!你救過我兩次,這個人情,我必然還你。”

  覃川默然半晌,突然苦笑:“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意思。我救你也不是為了讓你還人情,你肯安安分分就很好了。”

  玄珠轉身便走,徒留一絲殘音:“要說的就是這些,你保重。我會每天和老天爺祈禱,下輩子再也不要和你遇上。”


  覃川愕然望著她的背影,忽然一陣沖動:“玄珠!”

  她沒有回頭,只停了一下,隱隱約約似是在歎息:“那天你和我說的……人要長大一些……我一直被困著,想不到從繭子裡出去,第一次長出翅膀,又要被剪斷……”

  “玄珠,你在說什麼?”

  她回頭,居然是笑著的,再沒有刻骨的嫉恨,亦沒有難看的嘲諷。

  “我還是很討厭大燕國,從上到下,從頭到尾。帝姬,我不是什麼偉大的人,沒有你那種抱負。像我這樣的人,能做什麼呢?”

  她走了,不管覃川在後面奇怪地叫了多少聲,也沒有再回頭。

  覃川回到屋裡,傅九雲已經睡下了,大約還未睡熟,聽見腳步聲便慢慢睜開眼。案上燭火跳躍,他眼裡仿佛藏了兩顆星子,亮得可喜。

  她攏了攏被角,朝他微微一笑:“怎麼還不睡?我陪著呢。”

  傅九雲環住她的腰身,腦袋枕在她腿上,難得帶了一絲撒嬌的意味:“再等等……等等再睡。我看著你。”

  覃川握住他的手,緊緊貼著他的身體,心裡期盼他可以像從前那樣用力抱住她,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那樣的擁抱。可是他虛弱得手指都沒力氣了。

  這場病來勢洶洶,真想不到這樣一個人也會被風寒打倒。

  “我很少和你說先生的事吧?”她低低說著,“魂燈的事是先生告訴我的。不過他到死都在後悔,不該和我說這些。”

  傅九雲垂下長睫,只嗯了一聲。

  “他那時候怕我輕生,所以尋了魂燈的事給我個活下去的想頭。”覃川頓了一下,“點魂燈需要無上的勇氣與意志力,他覺得我必然不成。”

  “可你的膽子比他想象的還要大?”

  她的目光與他膠著,過了很久,才輕聲說:“不,我的膽子也很小。至少,點魂燈的時候,有些人我不敢見。九雲,就陪我到這裡吧,後面讓我自己來,你好好過下去。”

  傅九雲笑得有些迷離:“找些美貌姑娘廝混,風流倜儻的過下去?也成。”

  “呃……”覃川一時無語。

  “當然是開玩笑。”傅九雲對她眨眨眼,拍拍她的手,像安撫一只小動物,“要怎樣,都依你。”

  覃川將那些無用的眼淚用力壓回去,她已經錯過很多次離別,有意或者無意的回避。這一次,最後的那個人也要與她告別,再沒有人陪著。她只有鼓足勇氣去面對。

  “噯,過來一些。九雲,我想看著你。”

  他湊過去,給了她一個輕柔若清風的吻,唇是微涼的。

  她又覺著自己實在看不夠他,這雙眉,這雙眼,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獨特的天真,不笑的時候因為眼底的淚痣,令他顯得那麼憂郁。

  “你睡吧,我就在這裡看著你。天亮前我不走。”

  他一定是真病得不輕,幾乎立即便陷入深深的沉睡,蒼白的唇裡呢喃地吐出幾個模糊的字:“魂燈……等我……”

  覃川彎腰親吻他的臉頰,心底那些喧囂奔騰的聲音忽然停了。

  他的人已經在她懷裡沉睡,雖然明早的陽光再也與她無關,可現在何嘗不幸福?

  心愛的人,你會做個好夢。

  **

  子時末,左邊瓦屋的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睡在窗台下的猛虎好奇地回頭望一眼,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要說話似的。

  那一襲紫衣緩緩走到它面前,彎下腰對它搖了搖頭,它果然不再叫,只瞪圓了一雙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了摸它的腦袋,聲音很低:“好了,睡著吧。不要驚動你主子。”

  他走出竹林,正要喚來靈禽,冷不防身後響起玄珠的聲音:“紫辰,你想做什麼?”

  他吃了一驚:“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玄珠站在對面,目光銳利如劍,無聲無息將他刺穿。她什麼也沒再問,他也不再說什麼,他們之間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了。要哭要鬧,早幾年她就做盡。要纏要粘,她身為女子的矜持也早已丟棄,還是沒換回什麼。

  “方才吃飯的時候,我看到你動了手腳。”

  傅九雲精神不濟,覃川心事重重,誰也沒注意左紫辰用了障眼法,偷偷將乾坤袋換了出來。

  他淡淡一笑:“別胡說。”

  “是不是胡說你自己知道。”

  她將腰挺直,第一次驕傲而滿足地直視他。從前她也會挺直腰身,做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在他面前卻永遠要垂下頭,像是欠了他什麼,總覺心虛。

  現在她覺得自己可以真正平視他了。

  “你做什麼我都知道,我永遠是第一個發現你細微舉動的人。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每時每刻都在看著你,我對你的了解,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深。所以你永遠不要想瞞我什麼事。”

  左紫辰沒有動,甚至沒有露出一絲感動的神采。很早以前就是這樣,不管她怎麼做,都不會打動他。她只是不願對自己承認,其實這個人真的一絲一毫都不喜歡自己,甚至完全沒有可能會喜歡。

  她於他,是一塊相斥的磁石,從不會真正看進眼裡。

  “你打算犧牲自己,點燃魂燈最後一只魂魄,成全帝姬和傅九雲?”

  她問得譏誚。

  左紫辰頓了片刻,低聲道:“魂燈是她用鮮血開啟,已和天神有契約,我縱然有心也無法點燃。對天原國的報復也該到此為止了,太子與國師都已死,這一切應當夠了,不值得再用永生永世的苦楚來換取天下無妖。我會將魂燈帶走,永不出世。”

  玄珠眼中遽然爆發出閃亮的光芒,像是星星之火最後一次不甘而又充滿希望的跳躍。

  “紫辰……”她的聲音在顫抖,“那、那你帶我一起走好不好?我發誓,絕不會再任性胡鬧,我……”

  “你最好回香取山。”

  他漠然轉過身,再不看她,“我不會帶著你。莫要再擾我。”

  玄珠面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最後變作冷玉般的蒼白。

  她點點頭,低聲道:“我知道了。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

  他喚來靈禽,翻身便要跳上去。

  兩只手忽然從後面輕輕抱上來,環住他的腰。

  “紫辰……”她依依不捨。

  他不語,不動。

  她的胳膊漸漸收緊,下一個瞬間忽然又松開了。左紫辰只覺懷裡一空,猛然轉身,卻見她手裡攥著牛皮乾坤袋,面上掛著詭異的笑,急急後退數步。

  “玄珠!?”

  他下意識用手一抓,卻抓到一把冰冷的頭發。她沒有回答,掌心寒光一閃,將他捏在手中的長發切斷,縱身跳上靈禽的背,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左紫辰大驚失色,又恐驚動了屋內熟睡的兩人,靈禽被她搶走,他只得喚出靈獸辟邪,一路穿山越水追上去。

  玄珠在仙術上造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學過,那驅使靈禽的本領也不如他,沒一會兒工夫就被他追上了。風聲呼嘯中,他厲聲高叫:“玄珠!不要亂來!”

  她依稀是回頭嘲諷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從靈禽背上落了下去。夜色茫茫,她淺黃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難找到蹤影。左紫辰急忙驅使辟邪狂奔而去,因見四周殿宇輝煌,飛簷高閣,分明是天原的皇宮。倘若被宮裡人發覺,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煩。

  靈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了很遠,隱約只見玄珠躺在湖邊,手裡高高舉著那只被藏在乾坤袋裡的魂燈。受到魂燈神力感染,烏雲登時開始密布,雷鳴電閃中,又一次下起了傾盆大雨。皇宮內游蕩的陰魂野鬼們驚慌失措地嚎叫躲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還是驚,一閃身便竄到她身邊,卻不防魂燈上彈出一層血色結界,毫不猶豫將他撞得倒退數步。

  從那麼高的地方墜落,玄珠已滿身是血,下半身動也不能動,只是望著他冷笑,隔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已經沒辦法了……魂燈染了我的血……這世上,只有、只有我和帝姬是血親,她能點魂燈,我自然也能點……”

  大雨如瓢潑,她很快就被淋濕,長發黏在腮上,滿頭滿臉的血也被洗淨。或許是因為臉色太過蒼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現出可以稱之為脆弱的氣色,聲音斷斷續續:“左紫辰,你永遠比我想象得還要冷血……你、你要忘了我……我不會讓你如願……”

  左紫辰什麼也沒說,只是抽出劍,一劍一劍奮力去砍那結界,卻也形同蜻蜓撼大樹,絲毫也不能破壞之。

  玄珠笑了,下一刻眼淚卻滾滾落下,喃喃道:“我荒唐了很久……都快死了,還要你記著我做什麼?帝姬……帝姬是大燕的帝姬……我也是……公主。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活的時候什麼都沒做……至少、至少我死的時候……要……天下無妖……”

  “當”一聲,是他手裡的劍被結界彈開,遠遠彈飛在地上的聲音。

  他扶在結界上,嘴唇在焦急地張合,只是風很大,雨也很響,她什麼也聽不到。

  “紫辰……你心裡是不是……”

  是不是已經有點喜歡她了?

  她高高舉起魂燈,在風雨聲中用力將尖利的部分扎入心髒,霎時間,魂燈上的火焰盡數熄滅,她的血順著魂燈的花紋緩緩流出,再緩緩被魂燈吸進去。每吸一次,那燈就變得血紅一分,紅裡透出一層瑩瑩的光,像是活了一般。

  狂風陡然大作,吹得左紫辰站立不穩,風中陰魂呼號穿梭。魂燈“嗡”地響了一聲,吸足了血,變得如太陽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腥紅。

  玄珠發出一個類似歎息的呻吟,滿身衣服盡數被狂風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你看著我!”

  她蒼白的身軀瞬間化作一團模糊血肉,被狂風吹散開來,幾綹衣裳的碎片緩緩飄落。下一刻,風平浪靜,只留一盞被真正點燃的魂燈飄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燈身像一輪帶來死亡與絕望的血紅太陽,安靜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他看上去像個死人。

  這下,他真的是永永遠遠也忘不了她了,再也忘不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23:06

  沒有你的黎明

  窗外開始刮起狂風,竹林裡猶如鬼哭狼嚎一般。

  仿佛有人在輕輕抱著覃川的肩膀,低聲說了許多話,柔軟的嘴唇貼在她的面頰與額頭上,久久不捨分離。

  她又夢見久違的親人,一時捨不得醒過來。

  朦朧中聽見他說話:“……就陪你到這裡吧,醒了可別哭鼻子……不過,你就是真的哭了,我又能怎麼辦呢,覃川……”

  她聽不真切,只是略帶撒嬌地按住了他的手,讓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這樣讓她很安心,很舒適。她已經習慣對他撒嬌,不自覺便要露出嬌蠻任性的一面。他寵她也寵得厲害,硬生生把個識大體善詭計的姑娘寵回了帝姬時代,先生看到只怕要把腦袋大搖特搖一番。

  肌膚的溫暖漸漸像沙礫一般消失,覃川從美夢中醒過來,滿足地吸了一口氣,抬手想要抱緊對面的人——卻抱了個空,他人已不在了。

  她兀自睡意迷蒙,搞不清楚狀況,推開被子起身,揉著眼睛叫他:“九雲,你好點了沒?”

  沒有人回答,狂風將窗戶呼啦啦吹開,紗帳發了瘋似的亂擺——外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天還沒有亮。

  風吹得她好冷,她裹緊了衣服,打著呵欠避過狂風,去廚房探頭一看——沒人。

  去他時常畫畫的那個屋子——還是沒人。

  玄珠和左紫辰住的地方也逛一圈——依然沒人。

  竹林裡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覃川被吹得差點跌出去,死死抓住一株青竹,只聽風裡哭聲震天,冰冷的魂魄氣息擦刮過身體,令她戰栗不止。

  下意識地抬頭,卻見狂風中裹著一片巨大的黑色烏雲平地而起,像一只矯健的黑龍,旋轉著往西飛去——西,是皇城皋都的方向,此刻一道道漆黑的颶風痕跡劃破長空,如同無數只巨大的黑龍在西方匯聚交合,在皇宮上方漸漸形成一只通天的黑色雲柱,劇烈地回旋卷曲。

  覃川忽然有一種可怕的預感,仿佛是發生了什麼極壞的事情。下意識地抄起一直系在腰間的牛皮乾坤袋,一摸之下才發現早已被人調包。有人偷了魂燈,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將燈點燃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魂燈是她最先用鮮血開啟契約,最後一只魂魄非她莫屬。天神的契約也能被打破,這是什麼道理?

  她突然感到全身顫抖不可抑制,雙腳發軟,在竹林中狂奔,心底只有一個人名在不斷回響:傅九雲,九雲。難道是他?可是清晨的時候還聽見他在說話,這麼短的時間,不可能……魂燈勾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那是點燃了起碼兩到三個時辰才會開始的。是左紫辰,還是玄珠?!

  跑得太急,她狠狠摔了一跤,直從竹林裡滾了出去,一頭撞上青石,登時眼冒金星。

  好像有人輕輕托了她一把,袖子裡藏著她熟悉的淡淡香氣。覃川本能地伸手一抓,卻抓空了,四周除了歪歪倒倒的青竹,別無他物。

  風太大了,吹得她眼淚都要出來,從喉嚨裡發出極致的叫喊聲也被無情地吹散。

  “九雲!傅九雲!”她的嗓子都要喊破了,卻等不到任何回答,扶著劇痛無比的額頭,她跌跌撞撞跑出竹林。

  竹林外是鳳眠山腳下的小村莊,莊裡的人早已起了,被這天現的異象嚇傻,或尖叫,或狂奔,手舞足蹈地指著突現的異象無意識地嚷嚷著。因又見覃川從竹林裡出來,都嚇得臉色發白,直道見鬼,這竹林從來沒人住過的。

  覃川抓住一個大爺,急問:“您有沒有見過公子齊先生從這裡出來?”

  大爺可勁兒掙扎,臉色發青:“什麼公子齊……那是誰?”

  這大爺前幾天還給他們送了一籃鮮藕,怎麼今天就說不認識了?她愕然松手,看著他連滾帶爬跑遠,村人們遠遠地聚在一處,警戒裡帶著恐懼打量她,竊竊私語:“真是奇怪啊,天還沒亮就刮這種邪風,如今這從沒人住的竹林裡又鬧鬼……莫不是要出什麼大事了?”

  她的心幾乎要蹦出喉嚨,腦子裡嗡嗡亂響,像是被一雙突如其來的手攪成一團漿糊。忽然將手放在嘴邊吹個忽哨,猛虎立即從竹林中飛奔而出。

  “乖猛虎,帶我去皇宮看看!”

  猛虎躍上樹頂,在波浪般起伏的枝葉間狂奔。覃川緊緊俯在它背上,望著天頂無數條妖魂組成的黑龍往西方游蕩而去,盤桓在皇宮上方的那根巨柱越來越高,越來越粗,像是要把整片天空吞噬了似的。

  下面有許多人哭喊奔跑,還有許多妖力還算強盛的妖類在苦苦支撐不被神力勾走。泥沙草葉被卷入颶風中,半邊天是漆黑的,半邊天泛出泥土般的黃。

  一切都亂套了。

  猛虎御風,片刻間就來到了天原皇宮外,皇城早已進入戒嚴狀態。猛虎輕快地在屋簷間跳躍,躲過士兵們警戒亂掃的目光,覃川很快便見到高高站在昊天樓頂的左紫辰。

  他紫色的寬大長袖被風吹得凌亂翻卷,整個人好似木頭一般動也不動。聽見她在下面喊,他震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紫辰!魂燈到底……”覃川攀上屋簷,急切地想要問個究竟。

  “我要走了。”他打斷她的話,轉過身,緩慢又失了神魂一般,搖搖晃晃往前走去。

  她試著去拉,他避之如蛇蠍,她伸出的那只手只好尷尬地晾在那裡。

  左紫辰抬頭看著天頂那根巨大的黑柱,聲音沙啞:“我沒能攔住她……你什麼也別問,我什麼……也不想說。保重……”

  覃川愕然看著他的身影在屋簷上一閃,轉瞬即逝。

  沒有見到玄珠,是她點了魂燈?

  覃川心神不寧,此刻再回想起昨晚玄珠突如其來的那些話,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再也沒有想到,到最後點了魂燈的人會是她,那個曾經幼稚而膚淺、惡毒又偏執的玄珠。

  要不要追上左紫辰?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騎著猛虎回到鳳眠山下的那片竹林。她更擔心傅九雲,他究竟去了哪裡?

  怔怔地走進竹林,平日裡在竹林中鬼鬼祟祟徘徊跳躍的那些細小的妖魔們統統不見了,漫山遍野死氣沉沉。狂風已經停歇,剩下的唯有死寂與滿地蕭索。

  細細的微風拂過衣角,風裡帶著細碎纏綿的竹笛聲。覃川怔忡地聽了很久,突然拔腿便跑,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往腦子裡沖,眼前甚至開始漫起許多小星星。

  裙子被石頭劃破,扯了一道大口子,她只是顧不得,氣也不敢喘,踉蹌著奔到瓦屋前,卻見臥室那扇木窗開了半邊,斷斷續續的笛聲從裡面傳出,分明是東風桃花曲的調子。

  九雲!!

  她一把推開窗,下一刻卻被一雙冰冷的手輕輕蓋住雙眼。


  “別看。”他聲音低沉而虛弱,“為什麼要回來?”

  她死死攥住他冰冷的手腕,忽然覺得十分委屈:“傅九雲,你在搞什麼鬼?!放開手!”

  “為什麼不和他走?”

  “你再胡說我真的要生氣了!”

  “你看了,會害怕。”

  那只手移開了,屋內昏暗,彷如被淡墨刷了一層。傅九雲的身影也模模糊糊,像山水畫中一筆隨意勾勒出的人影,輪廓還在,內裡卻是透明,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

  覃川靜靜看著他半透明的臉,喧囂的血液一點點沉澱下去,變作凝結的冰塊。

  他依稀是笑了一下,柔聲道:“看樣子不能在魂燈裡陪著你了,要叫你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只是擔心,沒有人照顧你。”

  她沒有動,沒有驚惶,沒有哭泣,也沒有露出恐懼絕望的神情。

  就這麼無聲地看著他,從那模糊的輪廓裡極努力極專心地找出他的五官,他的眉,他的眼。

  她覺得那一瞬間她什麼都知道了,又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搞不懂。

  小聲的,她問了一句:“……為什麼?變成這樣?”

  因為……

  因為、因為他其實不是人,只是魂燈裡孕育出的一只鬼。魂燈被點燃,他便要消失,真正魂飛魄散,不入輪回,從此世間再無他的痕跡。那些凡人,已經忘記他的存在,或許再過不久,她也會忘記。

  可他不想告訴她,或許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有一些小小的自卑或者什麼別的亂七八糟心理作祟。

  希望在她心裡,他永遠是好好的,一個完完整整的、叫做傅九雲的男人。這個男人從心底深處愛過她。


  他不是鬼,不是高高在上與凡人無關的別的。

  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只是陪她做一個凡人,好好度過短暫一輩子。

  可是心願只能到此為止了。

  傅九雲笑了笑,摸摸她的腦袋:“傻孩子,別哭喪著臉。笑一個吧,馬上都要忘了我,還不趕緊笑給我看?”

  我不會忘!

  覃川突然伸手想要抱住他,可是他的身體漸漸變得越發虛幻透明,雙手從他胸膛上一穿而過,沒有任何阻礙。

  她已經摸不到他了。

  “還有一會兒天就亮了,”他說,“川兒,再跳一次東風桃花,我想看。”

  覃川的手慢慢縮回,用力罩在臉上,纖瘦的肩膀像是要垮下去似的。

  半晌,她忽然抬頭,淡淡一笑:“好,我跳,你奏樂。”


  臥室裡沒有高級的金琵琶玉琵琶,只有一把半舊的梨花木琵琶,半圓的大肚,斷了兩根弦。

  覃川抱了琵琶在懷裡,傅九雲坐在窗台上將竹笛橫著放在嘴邊細細吹,笛聲悠揚婉轉,像春風撲面。

  拋長袖,如流雲狀。可她沒有長袖,便解了腰帶翻卷。

  猶抱琵琶半遮面,藏在琵琶後的笑靨如清水芙蓉,兩點眸光像是荒原裡的星星之火,於絕境處兀自燃燒,反而亮得驚人,仿佛那目光也可灼傷肌膚一般。

  竹葉刷刷落下,她在風中旋轉,覺得自己回到了朝陽台。

  台上只有他和她,一曲東風桃花,便是他們的緣和劫。

  斷弦的琵琶彈不出調,沙沙啞啞嗚嗚咽咽,似碎了的珍珠落滿地。忽然“錚”一聲,另外兩根老舊的弦也斷了。她毫不在意,將它反舉在腦後,用手指敲擊面板,發出清脆的空空聲。

  她想起很多事,很久很久,都是他在身後尋找她。還沒有告訴他,那時候她是一心一意想著要去環帶河邊見他的,只是沒有找到路。今天要回來找他,也是一心一意的,只是他快要消失。

  沒有辦法留住什麼,命運是陰差陽錯的流沙。

  他為什麼要消失?為什麼一丁點兒也不告訴她?

  她可以像無數個即將被拋棄的女人一樣,把心底通天的疑問問個徹徹底底。

  但,問了有什麼意義?她相信他絕不想離開,與其把最後的時間浪費在詢問上,不如滿足他的心願,讓他走得心滿意足。

  欠了他太多,能還的居然只有這個。

  黑暗漸漸褪去,天際現出一道淡藍的晨光。笛聲漸漸虛弱下去,最終化為虛無。

  “九雲……我對你,是一心一意,從無反悔的。”

  告訴他告訴他告訴他,在最後的這個時候!求求老天別讓天亮得那麼快!讓他聽見!讓他知道!

  覃川驟然回頭,眼前這個小小的院落正從上到下緩緩化作青灰。

  那間是他時常做飯做菜的廚房,這間是他鋪滿宣紙筆墨的畫室,還有臥室,正廳……不等她走到面前,整座小小院落已經盡數消失,徒留一片荒蕪的空地,猛虎也被驚呆了,左聞聞右嗅嗅,回頭委屈又疑惑地沖她呼嚕,像是問緣故。

  她只是靜靜望著那最後一抹殘留的人形輪廓,竹笛在他手裡晃了一下,輕輕掉在地上。他仿佛說了什麼,可是太輕,被風聲吹散開,她什麼也聽不清。

  那淡墨般的人,終於也如青煙般飄散,像是從來沒有在這世間存在過一般。

  覃川走了兩步,雙腳忽然再也沒有一絲力氣,軟軟跌了下去,抱住膝蓋蜷縮成一團。

  西方的天空漸漸變得暗沉,十方八荒的妖魔之魂漸漸被魂燈召喚過去,凝聚成永遠不會消散的烏雲,魂燈不滅,妖雲不散。

  恐懼這種神力,猛虎縮成一團不停發抖,嗚嗚咽咽,像是在哭。

  她一生唯一的心願便是此刻,天下再無妖魔,飽受它們蹂躪的百姓已經解脫了。

  她救了這個世間許多被妖魔蹂躪的人。

  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世界破碎支離,完全崩潰。

  現在,她可以高興了嗎?

  沒有人回答,覃川緊緊抱住膝蓋,雙眼一眨不眨望著那翻卷旋轉的烏雲巨柱,坐了整整一天。

  她要去哪裡呢?她該去哪裡?接下來要做什麼?和誰白發蒼蒼?和誰生兒育女,一家人坐在竹林前指著青竹上刻的字,笑談當年風流韻事?

  這個世界很大,卻再也沒有第二個傅九雲了。

  **

  眉山君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簡直氣急敗壞,連牛車也沒坐,直接騰雲駕霧闖進來,劈頭便是大叫:“怎麼這樣快就點了魂燈?!不是叫你們點燈之前告訴我嗎?!”

  覃川還是坐在地上,甚至動也沒動一下,仿佛根本沒見到他這個人。

  眉山君看清坐在地下的人是她,亦是大驚失色:“你沒死?!那魂燈怎麼會……啊!我知道了!是那個姑娘!她和你……她是你血親!我之前為什麼沒想到?!是她去點了魂燈!?”

  覃川嘴唇翕動,低聲道:“師叔……你是來找九雲的?他已經不在了……”

  眉山君臉色慘綠:“我當然知道!魂燈都亮了,他能活著才見鬼!他逼我發誓不許我說,可、可我早該告訴你……我早該告訴你……”

  話音突然斷開,他駭然望著覃川陡然變色的臉,她站起來,朝他這裡走了幾步,伸手似是想抓他問個仔細,下一刻卻突然軟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你一定要點魂燈,絕無回旋余地?即便我會喪命,也要堅持?

  ——你、你可別說是要殉情……呵呵,這和你一貫的風格大相徑庭啊。

  ……

  原來,他說過,真的說過,只是她沒有相信,甚至開了個很惡劣的玩笑。所以後來回頭追問,他便咬定了是胡說。

  他留給她一個最惡劣的謊言,也是最拙劣的,她怎麼會相信的?為什麼就相信了?

  哦,她選擇相信假話,因為那樣自己會心安理得一些,不必在魂燈與他之間痛苦為難。

  原來……原來到最後,會死的人不是她,那些絕望的擁抱與纏綿,企盼黎明不要到來的那些夜晚,是他的。

  對了,最後臨走的時候,他是不是和自己說了什麼?她怎樣想怎樣想也想不起來。

  她還想知道,那時候他是什麼表情,解脫?不捨?還是一如既往漫不經心的淺笑?

  算了,不用想了。去問問他不就知道了?這樣簡單的法子她早該想到,去黃泉路上截住他,把那些該說的,該問的,統統問個底朝天。

  黃泉路上,你還怎麼逃?

  覃川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眉山居客房,她疑惑地四處看了一圈,低聲問坐在床邊神色疲憊的眉山君:“我怎麼還沒死?”

  眉山君累得連抱怨也不想說了,長長歎一口氣:“快死了,不用著急。那個老妖國師在你心髒上扎過銀針下了咒,如果不解開咒文,你最多只能活個一兩年。”

  “我等不了一兩年,現在就死吧。”她熱辣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髒,戳得他鼻子都紅了。

  “帝姬,你別想著死了去陰間找他。你活著大約有生之年還能再見,死了可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麼?”

  眉山君又歎了一口氣:“他是魂燈裡化出的一只鬼,到底為什麼會生出他來,只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燈若不被點燃,他便只有一次次帶著記憶轉世輪回,守著燈不能解脫。如今魂燈被點……唉,應當是魂飛魄散,不知飄在什麼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了到陰間也找不到他。還不如努力活著,興許日後有人能將魂燈熄滅,他還是會回來的。”

  覃川閉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對不對?”

  眉山君頓了一下:“那個咒文確實解不開,但也未必走到絕路,我會替你想辦法。誰叫……唉,誰叫我那麼心軟!”

  他抓著袖子,揉揉通紅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呆著哪兒也別去,魂燈被鎖死在天原皇宮裡,現在外面到處貼滿了你們的通緝告示,你這樣子出去就是個死。總之萬事交給我,誰叫我是苦命師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裡恢復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無聲地陪著她。覃川吃力地轉過頭,望著窗外燦爛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雲還在這裡,那時候她睡懶覺,他就倚在窗戶上笑瞇瞇地看她。

  為什麼會愛上她?為什麼什麼也不說,只默默陪著她?很多很多問題她想問,一直以來都想問,但從沒問過。人將死,問到了這些答案也不過是徒增傷感不捨,她的心腸對他素來是冷若鐵石的。

  如今窗外空蕩蕩,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不需要傷心悔恨,這一切已經是對她最好最徹底的報復,流淚亦是嘲諷。

  他像是從沒出現過一樣,衣服,鞋子,畫——有關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齊這個名字也被凡人一夜之間遺忘。只有那根他用過的竹笛好好地放在枕邊,沾染著他袖中的淡淡香氣,在鼻前繚繞。

  覃川將那根笛子緊緊抱在懷裡,覺得他仿佛就在這裡,應當還沒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鳳眠山下的那個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約是怕她傷感,將鳳眠山那片竹林給搬到眉山居了。

  她挪到外面,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數它們。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應當刻了兩人的名字。世上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會消失的,所以他存在過,在她心裡,到了生命的盡頭也絕不會忘記。

  把竹笛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聲,她不會吹笛,不如他那麼玲瓏機巧,優美的笛聲被她吹得好似老鴉在聒噪。

  竹林裡有人形靈鬼在照料出土竹筍,實在受不了那聲音,抱著腦袋出來討饒,求她別吹了。

  覃川微微一笑,似哀求一般看著靈鬼,低聲說:“誰會吹笛子?教我好不好?”

  她不想像天下間那些凡人一般,在他消失後就忘記他。樂律也好,畫畫也好,她什麼都可以學,只求與他靠近一些些。

  和風將她的衣服吹得鼓起來,緩緩將她環抱,覃川將竹笛抵在唇邊,低低喚一聲:“九雲。”

  他或許就在身後,溫柔地答應一聲,撫摸她的腦袋,像陽光一樣輕柔。

  她又覺得心滿意足了。

  我心愛的人,我等著你。

  當你再次睜開眼看著這個世界,或許它已經變得陌生了。樹葉不再閃閃發光,黃昏也不再美艷如詩。失去妖力的人間,變得平庸瑣碎,不再有鮮亮靈動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歡呼;有人活著,有人死了。

  只是,我會等著你。

  或許那時候我已經白發蒼蒼,牙齒脫落,說話亦是含糊不清,詞不達意。

  可我還是要等你。

  我要等著,緊緊的抱住你。我會祈求上天,我再也不會放開雙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23:29

  最後……

  那天又開始下雨,淅淅瀝瀝,從早到晚。窗外的竹林一片迷蒙霧氣,有晶瑩的水滴順著竹葉落下。

  自魂燈被點燃,已是過了三年。受到神力影響,下雨的時候比往日多了許多。

  雨不大,多是濛濛細細,牛毫般染濕發髻。

  木窗開了半扇,窗下放了一張床,覃川正躺在上面,身上蓋了四床棉被,依然冷得發抖,臉瘦得凹了進去,唇上一絲血色也沒有。

  眉山君坐在窗邊,三指搭在她細瘦的腕上,眉頭擰得很緊。

  “很冷麼?那就關窗。”

  這次把完脈,他沒有說任何關於國師詛咒的事,起身要替她將木窗合上。

  “別……我想看著外面。”

  覃川咳了幾聲,一綹鮮血順著唇角流下來。她現在已經不像前幾年咒文剛發作的時候那樣劇痛難忍了,似乎連疼痛也感覺不到,只是整個人瘦的厲害,隨時能閉氣死掉似的。

  眉山君左思右想,左右為難,絞盡腦汁也不知該怎樣和她說。三年來他訪遍中原大地各處仙山福地,凡是有點交情的仙人都一一仔細問過,卻無一人能解南蠻二十四洞之妖的詛咒。帝姬被這可怕的咒文折磨得十分可憐,若不是有個執念,早兩年前就死了。

  “師叔。”她突然喚他,“那根刻了字的青竹還在麼?我看了一早上,只是看不清。”

  她的眼睛除了近在眼前的事物,已經什麼都看不見。

  他鼻子發酸,低聲道:“放心,這裡是仙家福地,竹林不會被雨水淹死的。”

  “那……笛子還在我手上麼?”

  她的觸感也快消失了,明明把笛子攥得那麼緊,卻絲毫感覺不到。

  “在,你好好的抱著它呢。”

  覃川終於放心地閉上眼,鼻息漸沉,呼吸顯得十分吃力。眉山君以為她睡著了,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正要走,忽聽她輕聲說:“師叔,倘若有朝一日魂燈被滅了,九雲能轉世,你替我告訴他,我在奈何橋旁等著他。他不來,我絕不會喝那忘川水,更不會去入輪回。”

  眉山君飽受打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鼻頭紅得像顆蘿卜,學了小媳婦的模樣掩面狂奔而出,撞倒不少花花草草。覃川想笑,可下一刻又覺無上的困倦襲來,瞬間便暈死過去,再不知人事。

  她也不曉得自己這次睡了多久,以前沉睡在無名黑暗裡,總有個醒來的時辰。如今她一直睡一直睡,竟有些醒不來。

  朦朧中,仿佛聽見有人在床頭說話,很陌生的男聲,冷凝傲然。

  “……拖到現在才來找人,不死也要被你這窩囊仙人害死了。”

  眉山君依稀是含了極大的怨氣,偏又發作不得,那說話聲音便古怪別扭的很:“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一句話,能不能救?!”

  那人思忖片刻,便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慢慢說道:“也成。我救她,條件是你以後不許再跑去騷擾辛湄。”

  半天沒有聽到眉山君的回答,覃川在黑暗裡努力豎起耳朵,冷不防有人托住她的後腦勺,將一顆冰冷馨香的丸藥塞進口中。她口舌喉嚨已然僵硬,無法吞咽,那人便用指尖蘊了仙力助她咽下丸藥。

  那手指帶著滾燙的熱氣,順著咽喉向下劃,丸藥在喉嚨裡便被燙化開,濃厚的香氣充斥四肢百骸,甘泉一般洗滌她腐朽干枯的軀體,久違的精力開始醞釀,她只覺身體慢慢變得輕盈,像是要冉冉升空似的。

  “這藥丸凡人承受不起,如今她身受詛咒只好另當別論。日後須得調理仙力,仔細修行。便宜了你,白收個漂亮弟子!”

  那人的手在胸口重重一按,覃川不由自主“啊”一聲,飛快睜眼。視線還是有些模糊,隱隱約約見到那人身材修長,自她胸前抓起密密麻麻一把銀針,根根帶血,轉身便同著眉山君出去了。

  “咒具已經取出,想不到居然如此狠毒……”

  說話聲漸漸遠去,覃川使勁眨眼,依然什麼也看不清。想要起身,可是忽然又覺得很累,每一根手指都軟得酥掉。香甜的黑暗再度襲來,這是三年來覃川第一次心甘情願地沉入睡眠,睡得極香。

  直到她醒後有那麼一段時間,不管她怎麼問,眉山君都咬死了嘴巴就是不說誰救了她,好似對那人有沖天的怨氣一般,一提到臉就要發綠。

  覃川素來聰明,察言觀色一些時日,便也看出那人到底是怎麼個身份了。某日特地提了好酒找眉山君秉燭夜談,無非是想套話,待他喝了半醉,便故作隨意地提到:“我想了又想,難不成師叔是放下身段去求了那戰鬼?我還當師叔很討厭他呢。”

  眉山君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捧著水桶般大小的酒杯突然就哭了起來,一個勁兒捶胸頓足:“死傅九雲!你醒了這筆賬老子要和你算清楚!老子為了救你女人,連情敵都求上了!老臉往哪裡擱喲!”

  覃川趕緊從酒缸裡又舀了一桶酒給他滿上,連連賠笑:“多謝師叔救命之恩,原來您是找了那只戰鬼。是答應了什麼條件麼?”

  眉山君淚流滿面,長吁短歎,不管她怎麼問,都不肯再說。

  覃川只好哄他:“師叔放心,既然咒文已經解開,我也可以四處走動走動了。您告訴我小湄在哪裡,我去找她,幫您說說好話,保管哄得她心花怒放,過來眉山居陪您。”

  他掛了兩條淚,雙眼發光看她:“……真的?”

  “十足真金的真。”

  “可是可是……她身邊總跟著那只戰鬼……”

  “我不怕戰鬼,再說我是女的嘛,他也不能拿我怎麼辦。”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眉山君心花怒放,還要擺出矜持的小樣兒,躑躅半日,才期期艾艾地說:“她在挽瀾山一帶……那邊盛產一種□醪的美酒,味道很不錯的。”

  覃川哭笑不得:“您只管放心,我幫您買個十缸八缸的回來。”

  眉山君果然一掃先前的頹廢,臉上簡直要放光,分明是喜出望外抓耳撓腮的不知如何是好,一面抓了她的手,勉強做出語重心長的模樣:“你如今吃了仙丹,那東西凡人承受不起的,十個有九個都會爆體而亡,好在你身受詛咒侵害,爆體不至於,但那仙力聚集在體內,不靠修行之力化開,以後還是不好。師叔看你這麼有誠意,這便傳你一套修行心法,自己好好修煉去吧!你果然還是個有仙緣的,我就說,那定好的命數怎可能被改得那麼離譜……”

  “什麼仙緣命數?”覃川一頭霧水。

  “沒、沒什麼!”眉山君自悔失言,人果然不能喝太高,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都會倒出來,“我這就傳心法了,你聽好!”

  且說他做仙人也有個幾百年了,和他那一輩兒的仙人徒子徒孫也不知開枝散葉了多少,他卻始終孤零零地住在眉山居,除了靈鬼便沒有旁人。以前他依稀是收過幾個徒弟的,奈何實在沒有為人師表的模樣,教導弟子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完完全全的誤人子弟。

  這次若不是覃川聰明,又歪打正著吃了仙丹存了仙力,只怕教個兩百年她也練不出什麼東西來。

  眼看他說了幾遍心法,覃川很快便能打坐入定,運化仙力,眉山君更是喜不自禁。想到她能修煉有成,去到皇陵把小湄帶出來,和小湄一起來的還有幾十缸美酒,這前景太美妙了,他樂得嘴巴半天也合不攏,覺得自己放下身段去求戰鬼來救覃川,簡直是有生以來所做最英明的事。

  **

  匆匆兩年一晃而過,自魂燈被點燃,已是過了五年。

  覃川自練心法有成後,便特意去了一趟挽瀾山皇陵,她是真心想為眉山君做點什麼來報答。人家苦戀辛湄未果,成日絮絮叨叨,看著也怪可憐的。

  誰知去到皇陵才知,辛湄與戰鬼竟是早已成了婚的夫妻,還是瓊國皇帝親自下旨賜的婚。人家是夫妻啊夫妻!他居然從來不說!成天念著別人老婆的仙人是什麼仙人?差點就幫他干了拆散夫妻的壞事。怪不得人家戰鬼直接找上門,那麼殺氣騰騰地,誰的老婆被別人拐走不會想殺人?沒把眉山君大卸八塊,算那只戰鬼客氣了。

  她回來之後,眉山君又捶胸頓足痛哭流涕,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卻說魂燈被點,天下再無妖魔,來找眉山君辦事的人也驟然減少,日子清閒了許多。眉山君傷心之余只有吃吃喝喝來排解,整個人胖了大圈,以前那骨瘦嶙峋的模樣是看不到了。覃川覺著,他再這麼發展下去,只怕會變成白河龍王那樣一顆球。

  那日他午飯吃了太多,唯有繞著池塘散步消食,覃川就坐在竹林邊吱吱呀呀吹竹笛。她這麼個人,千伶百俐的,雅擅歌舞,偏偏樂器怎麼也操弄不好,笛聲比老鴰叫還要難聽,眉山君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捂著嘴扶住一桿青竹,十分虛弱:“別吹了……午飯都要吐出來了!”

  覃川只好收了竹笛,尋思找個僻靜的地方再練,冷不丁見守大門的靈鬼急匆匆走過來,口中連聲道:“主子主子!有客有客!”

  也難怪靈鬼這麼激動,這幾年眉山居太冷清了,連花花草草都沒精神。

  眉山君大喜,急忙換了衣服,興頭頭去接客。

  久沒有人求他辦事,給他送酒,眉山君很不習慣。雖說自斟自飲也不錯,但少個酒伴總是美中不足。帝姬被咒文折磨得死去活來還能陪他喝酒,咒文被解後反倒戒酒了,整日只是坐在竹林裡吹那只破笛子,悶得不行。

  今日難得來客,必當痛飲三百杯!眉山君尋了兩只小桶般的酒杯,叫靈鬼背上三大缸醉生夢死,兩眼放光親自迎到門口,卻見門前立著一男一女兩人,女子著青色長裙,容姿艷麗。男子穿著紫色長袍,秀若芝蘭,豐神俊朗,雖然雙目緊閉,神態卻甚是悠閒,正在欣賞盛放的紫丁香。

  眉山君大叫一聲,指著他差點跳起來:“你!你來了?!這些年跑去什麼地方了?連我也找不到……”

  來人微微一怔,跟著彬彬有禮地行禮:“在下左紫辰,這位是師姐青青,今日初次造訪眉山居,未曾與仙人有過相識之緣,仙人是否認錯人了?”

  眉山君呆了。

  “你是左紫辰,曾經大燕國左相的兒子?”喝酒的時候,眉山君小心翼翼打量他,越看越像,可他怎麼就變成了個陌生人呢?

  “仙人慧眼如炬,在下的來歷果然瞞不過您。”

  左紫辰喝酒也是文質彬彬,不急不躁,倒顯得捧著巨型酒杯牛飲的眉山君成了一頭解渴的老牛。青青在旁邊想插話,奈何眉山君壓根就沒朝她看一眼,熱臉總不能貼上冷屁股,她只好悶悶不樂地扭頭看風景。

  “……也罷,你今日來訪,所求何事?”眉山君突生妙計,回頭對靈鬼們小聲吩咐一番,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趁著靈鬼去竹林裡找人,他回頭又給左紫辰滿上杯,加一句:“有事求我,必須在酒量上打敗我再談。”

  左紫辰啼笑皆非:“仙人誤會,在下今日前來並非有所求,不過受師之托,送個東西給您。”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錦盒,畢恭畢敬推到他手邊。錦盒中是一張絲綢請柬,做成手絹的模樣,下面還墜了一只紫晶小蛇,十分精致。

  原來是香取山主要搞什麼仙花仙酒大會,廣邀天下仙人去他家做客。這妖仙老頭,仗著香取山富饒漂亮,成日盡會顯擺,近來越發厲害了。

  “另外師尊還有事想請問仙人,仙人素日與傅九雲交好,近日可曾見過他?山主很是想念這位大弟子。”

  眉山君皺了皺眉頭,傅九雲的身份從來不為外人知,隨著魂燈被點消散之後,凡人已將他完全忘記,仙人們倒都是記得的,這已不知道是第幾個詢問傅九雲下落的了。仙人們都以為魂燈是被傅九雲偷走點上的,這種頭等八卦大事不拿來八上一八,簡直枉為無所事事的仙人。

  “這個我不知道,我也是很久未曾見他了。怎麼,山主還念著魂燈?燈都已經點上了,再念著也沒用,找人來怪罪更沒用。倒不如看他有沒有本事把魂燈弄熄,擦干淨還能繼續收藏的,反正沒人和他搶。”

  左紫辰笑了笑:“仙人說笑了,魂燈是天神之物,凡間仙人豈有手段熄滅?”

  眉山君動動嘴唇,正要說話,忽聽門簾外傳來覃川的聲音:“師叔,你找我有事?”說罷珠簾被人掀開,她人已走了進來。

  見到左紫辰,覃川很明顯地一僵,低叫:“紫辰?!這些年你去哪裡了?玄珠她……”

  左紫辰不知是誰,因見是一位年輕且美貌的姑娘,便從容不迫地起身行禮,含笑道:“在下左紫辰。姑娘……是否認錯人了?我並不曾識得姑娘。”

  覃川一下子呆住。

  他……莫非他又被人封了記憶?

  青青忽然咳了一聲,將她輕輕一推:“姑娘,借一步說話。”

  她把覃川拉到門外,神色嚴肅:“我看姑娘與紫辰應當是舊識,有些事你或許不知。希望你莫要在他面前再提起玄珠這兩個字,當年他回到香取山已是求了山主替他消除記憶,如今是什麼也記不得了。你若總是提玄珠,叫他想起什麼,豈不令他痛苦?”

  消除……記憶。覃川怔怔看著左紫辰,他神態安詳,全無之前的苦忍澀然。原來、原來他又遺忘了,不過這一次是他自己的意願。

  “紫辰下山那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姑娘可否知曉?還請告訴我……是不是玄珠出事了?她和另一個名為傅九雲的弟子一直未回,姑娘若是知道緣由,也好解我們疑惑,莫讓他二人白白背了偷取寶物的黑鍋。”

  覃川慢慢閉上眼睛,隔了很久,才低聲道:“我……也不知道。算了,他忘了也好。抱歉,方才是我失態。”

  她走回屋內,耳中聽見左紫辰低柔的聲音與眉山君說話,心中滋味復雜之極。

  當日是玄珠點了魂燈,不知他二人有什麼糾葛,興許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忘了也好。誰也沒有資格責怪他選擇遺忘,畢竟每一顆人心都是不同的。忘記一切的時候,他反倒過得快樂簡單,何不繼續下去呢?真相往往不很美麗。

  她看著眉山君:“師叔找我有什麼事?”

  眉山君絞盡腦汁才想到個理由:“呃,是這樣……香取山主叫我去參加仙花仙酒大會,你也一起吧?看看熱鬧也好。”

  他本來以為左紫辰裝模作樣,便想叫出覃川給他個下馬威,誰曉得人家是真的全忘了,如今這般不上不下的局面,好生尷尬。

  覃川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由好笑,見左紫辰酒量不高,眉山君喝得不甚過癮,索性坐下陪他一起喝。直喝到日暮西山,左紫辰幾次請辭,兩人才送他二人出了門口。

  左紫辰喚出靈禽,帶著一絲醺意行禮告辭。覃川見他神態安詳,全無之前的苦忍澀然,忍不住低聲道:“紫辰,你如今過得如何?”

  他淺淺一笑:“姑娘何有此問?隨師修行,每日與同門談笑,自然是快活的。”

  她慢慢點頭:“……也對,那……再見。”

  左紫辰走了之後,覃川很有些心不在焉,自覺在眉山居住著怪沒意思的,索性借了眉山君的牛車出門四處游玩散心。

  因著魂燈神力日益強盛,對各大仙山福地亦有不小的影響。為了防止自家仙山中好不容易生出的仙花精仙草精們被魂燈勾走,許多能力強大的仙人已設下結界,自產自銷,自給自足,凡人與仙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妖,仙人亦避世不理,從此真正成了凡人的天下。天原國繼續征戰四方,驅使的再也不是妖魔大軍。聽聞二皇子亭淵用兵如神,鏖戰數年,幾乎從未吃過敗仗。

  或許天原真的要一統中原,眉山君說的對,國與國的紛爭從來不會停止,只要有人在,紛爭就在所難免。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原八方諸國素來戰亂不斷,也許現在就到了合的時候。

  她心所系的大燕百姓不再受妖魔所苦,歸入天原版圖後,皇族實施仁政,免稅三年。那哀鴻遍野的哭聲終於停了。

  天下間再沒有可讓她掛心的事,除了傅九雲。

  他究竟何時能回來?

  *

  沒過多久,眉山君忽然派靈禽送了一封信給她。

  “年前天原二皇子送還魂燈,其妻湖公主素有‘神之眼’之稱,已將魂燈熄滅。二皇子雲,卿有恩與他,許諾燈滅後三百年內不再驅使妖魔,卿盡可安心矣。速回速回!另,莫忘了買些美酒。”

  信紙飄飄揚揚滑落地上,覃川驅著牛車掉頭便往眉山居御風騰雲狂奔而去,居然只花了半天工夫就到了。

  眉山君正在一個人喝酒,眼見她從天而降,不由傻眼。

  “九雲回來了嗎?!”她沖進門,劈頭只問這個。

  眉山君神情有些不自然:“哪有這麼快!”

  覃川長長吐出一口氣,雙腳都軟了,整個人癱在地上,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她還以為馬上就能見到他了。

  眉山君目光閃爍,遮遮掩掩地說:“你也別擔心,你應當是很快就能見到的。有點耐心吧!對了,明天是仙花仙酒大會,你且陪我去一趟香取山。那些個仙人都不能喝酒,好生無趣,你可要陪我喝酒!”

  覃川只好答應下來。說真的,她欠了師叔很多,他要她陪著喝酒無論如何也不好拒絕了,哪怕是她最不想去的香取山,為了師叔也只好去一趟。

  隔日兩人駕了牛車,趾高氣昂地飛去香取山。

  山主是以妖成仙,地位比起從人修行成仙的眉山君來,稍稍低了一些,縱然是有通天的本領,見到眉山君還是得皮笑肉不笑地給他作揖。

  山主交游廣闊,在座諸多仙人十之八九都是妖仙,眉山君傲然坐在高處,幾乎不與他們交談,只一杯一杯和覃川喝酒。

  當日白河龍王來做客,送上的美酒名叫“相逢恨晚”,那配方不知從何處被山主得到了,此次大會招待的美酒都是相逢恨晚,眉山君喝得眉飛色舞,到後來早也忘了什麼仙人的矜持,抱住山主的袖子麻花兒似的扭動,要買它幾缸回家喝。

  覃川實在看不下去他那模樣,只好拉拉袖子提醒:“師叔,形象!”

  眉山君滿身酒氣,紅光滿面,回頭望著她嘻嘻笑,忽然說:“你以前在這裡呆過吧?怎麼不出去走動走動?說不定能遇到什麼人。”

  她不由愕然。

  “真是個傻孩子……偏偏有個人比你還傻。哎呀哎呀,你看看,你們倆那點破事總是要來為難我……真是好人難做!你出門這些日子,可忙壞我了。要把個剛出生的嬰孩施法在短期內成長成大人,可是很費仙力的呀!就算是在香取山這等天地靈氣充沛的地方,也麻煩的很……”

  他說得亂七八糟,含含糊糊,嘴裡像含了顆蘿卜。

  覃川什麼也聽不清,哭笑不得:“師叔,你到底在說什麼?慢慢說,我根本聽不清呀!”

  他一擺手:“我叫你出去走走,我要單獨品嘗這美酒!”

  她實在摸不透此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得起身出了通明殿。

  香取山她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出了通明殿向東走,有一片水域,岸上的柳樹們原本是成了精的,魂燈被點燃後,柳樹精便成了真正的柳樹,不會動不會說話。如今魂燈熄滅,被勾走的魂魄也不能回來,柳樹們只生出些許的靈性,無風自舞著。

  行過水域,將那些漂亮精致的殿宇數過四棟,是傅九雲曾經住的院落。

  覃川在門前站了許久,大門沒鎖,香取山的建築大多是沒有鎖的。推門進去,看著熟悉的房屋,禁不住想起曾經在這裡生活的些許樂事,覃川不由莞爾。

  後院的水潭依舊,裡面還有小魚游來游去。在這個地方,她曾故意把傅九雲的衣服給洗爛,掛了整個後院都是,氣得他臉色發青。走廊兩旁都是房間,她也曾籍著打掃的由頭,將櫥上的花瓶器皿砸個稀巴爛。

  臥室的床板依然可以抽出,給他做貼身侍女的時候,她時常抽出床板來睡,時常忍耐他大半夜的突然刁難,譬如讓她燒水倒茶,添香加被之類的瑣事。

  窗下八哥居然還活著,一見她便開始扯著嗓子大叫:“壞蛋!騙子!騙子!”

  覃川抓了一把小米在它面前晃悠,引誘它:“喂,叫一聲好姑娘我才給你吃,不然餓死你!誰是騙子?”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嗤笑,她手腕一抖,整把小米嘩啦啦撒了滿桌。來不及轉身,有個人從後面緊緊環抱住她,溫熱的吐息噴在耳廓上。

  他的聲音醇厚酥軟,如此熟悉,如此熨帖:

  “我來得遲了,是不是在怨我?”

  一如兩人第一次在香取山相遇的那天。

  他漫不經心,隱隱含笑。

  她卻已是癡了。


    ——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23:48

【番外】
  傅九雲番外
(1)

  公子齊死的那天,眉山君正缺了個酒伴,睡在屋中悶得發霉。

  正巧時常在外體察世情,素有“第三只眼”美稱的小烏鴉飛回來喝水,順道帶給他這個令人震撼的消息,將他一肚子頹廢糜爛的酒蟲嚇得死掉大半。

  你說這個人,他怎麼就死了呢?好歹他也是個厲害的半仙,不活個幾百年就趕著投胎轉世,實在浪費。再說……再說眉山君也真沒見過有哪個人像公子齊那樣熱愛生命的,將有生的精力全部投注在風流倜儻、尋歡作樂上。

  他怎麼就捨得死了?

  眉山君很不冷靜,換了套衣服就駕上牛車去探望故人遺體。

  公子齊生前最愛排場,尋花問柳一擲千金,什麼都要享受到最好,死的時候卻偏偏躲在個無人的山坳裡,就這麼一聲不響的去了,連個墳墓也沒准備。

  眉山君想起自己與他數十年酒友的親密關系,一時悲從中來,下定決心替他尋個風水寶地,好生安葬才是。

  誰曉得匆匆趕到山坳,屍體是沒見著,那青石台子上只留了一件衣服,正漸漸化作青灰被風吹亂。

  眉山君大愕之下滿山轉了幾圈,連根毛也沒找著,不無懷疑地瞪著小烏鴉,問它:“你確定他真死了?”就算是半仙,死後也要丟下臭皮囊,從沒聽說化作青灰消失不見的。

  小烏鴉的職業能力受到懷疑,流著眼淚飛走了。眉山君又找了幾圈,實在一無所獲,只得駕著牛車怏怏而回,日後時常撫著酒杯哀歎沉思,怎麼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世人多以為他無所不知,但這世間總有些事連他也摸不著頭腦的。

  曾幾何時,認識了公子齊,此人容姿才華皆為上等,雖是區區半仙之體,亦不曾刻意彰顯實力,但眉山君一眼便能看出他不在世間眾仙人之下。不是沒有暗中調查過,甚至偷了金蛇一族珍藏的天書來看,翻爛了天書也沒找著他的命數。公子齊委實是他所遇最為神秘、最為古怪的人。

  他本想親口試探,但每次一喝酒就忘事,時間長了,又覺此人大合自己脾性,索性把那些暗地裡的小心思統統丟掉,就當他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有何不可?

  不過這樣一個人也會死,眉山君真的想不通。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關了大門不見任何客人,努力思索最後幾次見公子齊時,他的模樣言談。想的腦袋都發疼,也沒發現什麼破綻,最後只有長歎一聲,對月將酒撒入窗下,權當敬這位仙去的酒友了。

  匆匆十幾年一晃而過,對仙人來說,十幾年不過是喝杯茶的工夫。

  那天眉山君又無來由地發了哀怨的酒蟲心思,正是捧著酒杯大歎從此世間無知己的時候,看門的靈鬼神色古怪進來報:“主子,外面有個小小少年,裝了一車的美酒送來,說是您舊識。”

  眉山君確認自己從未有過什麼舊識是少年人,好奇之下踩著木屐去大門處看究竟。

  門外紫丁香開得正盛,一輛小小馬車停在橋邊,車旁果然站著個少年人,身形修長,還帶著一絲纖瘦,穿了件繡黑邊的白長袍,長發如雲,正背著雙手甚是悠閒地欣賞木橋邊的紅花。

  聽見腳步聲,少年緩緩回頭,眉山君心裡打個突,一時瞠目結舌,竟說不出話。

  那眉目,那神態,宛然是早已死了十幾年的公子齊!只不過如今年歲尚小,頰邊還有一絲稚嫩的豐盈,然而目光之冷冽老練,又豈是一個青澀少年所能有的?

  少年見他發呆,便淺淺一笑,聲音低沉:“眉山,我給你帶了‘醉生夢死’。從西邊有狐一族好容易討來的,可不能浪費了。”

  眉山君震驚得掉了下巴,指著他一個勁抖,喉嚨裡咯咯作響,終於拼成幾個字:“……公子齊?!”

  他微微一蹙眉,跟著又笑了:“叫我傅九雲好了。這一世的父母待我極好,不忍棄名不用,眼看著他們下葬才忍心脫身,否則早幾年便來找你。”

  直到將那一車醉生夢死干掉大半,眉山君才斷斷續續了解了一些他的事情。

  上古神鬼有大戰,妖魂鬼魅肆虐人間,殺之不盡。陰山有神龍,口銜魂燈而出,以不得輪回,永生永世受盡苦楚為代價,招來四只凡人魂魄,開啟魂燈無上神力,恢復了人間清明。

  數千年後,魂燈為異人所滅,就此遺失凡間,也不見有天神索回,漸漸地竟生出一只鬼來。那鬼初時無形無體,無思無識,每日只有徘徊在魂燈上,時常沉睡。再過數千年,便有了自己的意識和智慧,不可繼續逗留凡間,從此開始了不停的轉世投胎為人這一漫長歷程。

  凡人死後魂魄過奈何橋,進入輪回前都要飲用忘川水,洗滌一切前世因果情仇。他卻沒有喝忘川的資格,次次帶著之前的記憶輪回,可謂苦不堪言。

  如此這般輪回個幾十次,石頭做的人也要被磨爛,他便開始修行,成了仙就不會再死,也沒什麼輪回可以折磨他。

  “只是我修行了那麼久,依然空虛的很。”傅九雲飲了四五壇醉生夢死,居然一絲兒酒氣都沒有,眉山君只得灰著臉跑出去吐了再回來繼續喝,為他轉世後依然彪悍的體質暗暗咬牙。

  “我看你每日過得挺快活。”游蕩在女人堆裡,樂得沒邊了。

  傅九雲笑了笑,眼底有些憂郁:“你若像我,死了和活著沒什麼兩樣,永遠看不到個盡頭,也會空虛的。”

  眉山君默然。

  仙人的壽命也是極長,可再怎麼長的壽命也有到頭的那天。死後入地府,飲下忘川水,便又是個嶄新而未知的開始了,生命的新鮮與神秘正因為未知而有趣。像傅九雲這樣的,果然不很有趣,非但無趣,反而是個酷刑。

  “要不我尋個時間,替你把魂燈點上一點,叫你稍稍歇息一會兒?”醉了酒,眉山君斜斜乜眼,大有出手幫忙的豪情。

  “仙人私取凡人魂魄是個天大的罪過,何況如今世道和平,人妖難得處得融洽,何苦為一人之苦叫天下人都跟著受苦?”

  眉山君只好繼續默然。

  酒足飯飽,傅九雲駕著小小馬車走了,臨走時反過來安撫他:“我自有我的快活之處,你就不用多想了。”

  他確然是有快活放肆的地方,沒幾年,南方諸國便將傅九雲三字傳了個遍。此人善音律,性風流,不知擾亂多少少女的春心,拆散多少同床異夢的夫妻。男人提起他便恨得咬牙切齒,女人提到他便是小鹿亂撞,雙頰羞紅。

  數千年積累下來的風流手段,令他無往不利,對女人似真似假,叫她們如癡如狂。

  眉山君以為他會繼續這麼過下去,豈料某日傅九雲忽然找上門,這次卻不是送酒,依稀竟有些心神恍惚,道:“有個姑娘……有些可憐,替我看看她的命數。”

  眉山君極納悶,隨他駕著牛車去到一處戰場,那裡鏖戰正酣,硝煙四處彌漫,血腥臭氣沖天。他情不自禁皺起眉頭捂住鼻子,無奈問他:“這是做什麼?來這種地方?”

  傅九雲並不說話,只是指了指南邊。那裡有幾架破舊戰車,七七八八的屍體倒了一地,戰車上架著大鼓,只有一個纖弱的滿身是血的少女還堅持著奮力擂鼓,高聲叫嚷鼓舞士氣。她幾乎成了血人,還不停有血從那單薄的甲胄裡一層層滲透出來。可是擂鼓的動作還有呼喊聲卻一陣強過一陣,至死也不放棄。

  “這些日子我待在南邊的周越國,做些替人作小像賺錢的行當。這女子是周越三公主,與她……無意相識。如今周越為蠻族侵略,幾近滅國。你替我看看她的命數如何,還能活下去麼?”

  眉山君大吃一驚:“你要救她?!萬萬不可!這女子眉間滿是黑氣,頃刻間就要命赴黃泉。你救她就是逆了天道,必然遭罰!”

  傅九雲眉頭擰緊,再也沒說一個字。眼睜睜看著三公主流盡體內最後一滴血,一縷香魂幽幽離體,為陰差們勾走了。

  眉山君見他神色陰沉,心裡微微有些了然:“九雲,你喜歡她?”

  傅九雲像是驚醒了似的,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也不是……只是,有些不忍……”

  當日他在護城河邊為女子作小像,三公主扮作男人來找他,笑靨嫵媚,神態天真,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女子。她來並不是為了夜奔,不過拿著他的一幅畫,很認真地問他:“為什麼你名字叫傅九雲,可畫上的印鑒卻是公子齊三字?”

  頭一次被人問這種問題,傅九雲難免失笑:“上古有畫聖平甲子,為何他還有個名字叫姜回呢?”

  三公主恍然大悟,這麼簡單的問題,她居然還巴巴跑出來問人,丟人的很。

  那天,她的臉比晚霞還要紅。傅九雲覺著,漫天的晚霞仿佛都被比了下去。

  可她如今香消玉殞,就在他眼前。

  傅九雲在眉山居逗留了很久,每日只是悶頭喝酒。眉山君在這方面不甚通,既然他說不是喜歡三公主,那必然是因為見到有女人死在面前,所以心裡不快活,於是不時拿話與他做排解。

  後來傅九雲只問了一句:“她可有轉世?如今是投胎在何處?”

  眉山有小烏鴉做第三只眼窺視人間,很快便得了確切消息:“如今投胎去了西方齊光國,還是做女子。不過命不大好,只怕活不過十七歲便要病死。”

  於是傅九雲走了,這一去又是近百年,在暗處看著她體弱多病的模樣,偶爾想要出手相助,想到這是有逆天道的行為,只好把沖動壓下去。

  這少女不知造了什麼孽,接著投胎好幾次,沒一次好命的。不是多病就是貧窮,要麼就是被夫家虐待,早早夭折。

  他覺著自己是想看到她能有一世幸福的模樣,至少有一次是笑著死的,好像那樣他就可以安心些。

  可她就是那麼慘,這一世難得嫁了個好夫君,卻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山賊殺了。眉山君趕來找他的時候,正見到他坐在雲端的馬車裡,無奈又憂郁地看著她被陰差勾魂。

  “你這樣成天看著別人也不是個事。”眉山君比他還無奈,“你是怎麼了?日子過得無聊,所以觀察起旁人的輪回了?”

  傅九雲想了想:“你說,我要是方才救下她,上天會給什麼責罰?”

  眉山君搖頭:“誰敢改命?你別胡來,萬一弄個魂飛魄散你哭都來不及!這孩子連著十世受苦,接下來必然大富大貴,甚至貴不可言。你真為她好,就別管她。”

  傅九雲默然點頭:“……也是,我近來糊塗了。”

  他果然再也不去窺視凡人輪回,每日只是喝酒作畫,又不知動了什麼心思,嫌世間樂律太俗,豪情壯志地要寫一曲驚世名曲,流芳百世。後來又覺著日子太過無聊,跑去香取山拜了個妖仙為師,就近守著魂燈,和一干女弟子們廝混逍遙,倒也快活的緊。

  眉山君與他喝了幾次酒,想到他曾一直念著那少女,便提了一下:“她如今投生東方大燕國,是唯一的一個帝姬。這一世的命應當極好。”

  不曾想這句話惹出許多禍端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24:09

  傅九雲番外(2)

  彼時傅九雲傾盡所有精力,作了半闕東風桃花曲,自傲得不行,拿出去與人賣弄,尋遍天下舞姬,卻無一人能跳出他要的味道。他唯有歎息著和眉山君說:“此生無知己,偌大的中原,上下三千年,竟無一人能懂我音律。”

  眉山君對音律一竅不通,半點興趣也無,但見老友近來活得有滋有味,依稀不再是那個空虛無聊的模樣,倒也替他歡喜,於是開玩笑:“你自己不會畫麼?將心中的絕代佳人畫在紙上,使個仙法叫她跳給你看。這也容易的很。”

  他說說而已,傅九雲竟真的作了畫,苦思三日才想出個仙法,叫畫裡的人現出幻相,如在眼前。

  拿去給眉山君看,看得他連連點頭:“不錯,這些舞姬都是你接觸過的?果然美艷無儔。”

  傅九雲微微一笑:“雖是群舞之曲,還需一個領舞的。只是領舞的人至今我也想不出該是誰,先放著吧。”

  眉山君不知怎麼的就想到那十世受苦的女孩子,於是與他提起,傅九雲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說的是誰,可見這些日子過得的確不賴。因聽見說她這一世命極好,他便有了些興趣:“哦?果真如此我便要去看看了。”

  此時他已是香取山主的弟子,不好把真名示人,又重操舊名公子齊,戴上個青木面具,在東方大燕混得風生水起。

  百多年來,人間皇朝秘術漸漸繁雜,更兼眉山的大師兄留在宮中教導皇族白紙通靈之術。有他坐鎮,傅九雲卻有點不好意思破開結界硬闖皇宮,索性和往日一般,在環帶河邊替人作小像,或畫寫意山水,或描工筆花鳥,刻意下了仙法,勢必要造出些聲勢來,引得帝姬出宮一見,看看她過得如何。

  誰知帝姬如今年齒尚幼,大燕皇族素來莊重自持,不似南方周越的隨意放縱。他在環帶河逗留半年,沒等來帝姬,卻見到了調皮愛鬧的二皇子。

  彼時傅九雲正在描一枝紅梅,他有心表現,下筆更是靈動萬分。最後一點朱砂染色完畢,他撈起酒壺仰頭便飲,再一口將酒液噴在畫紙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四下裡飄起了細細白雪,一枝顫巍巍的紅梅好似盛開在每個人的眼前,好似雪裡一團火。

  二皇子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直纏了他三四天,最後一天干脆追著馬車一路小跑,就著車窗大喊:“五百兩?一千兩?兩千兩?先生好歹開個價!我誠心求畫!”

  傅九雲撩起窗簾,淡笑道:“公子,鄙人從不賣畫。縱然是黃金萬兩也無用。”

  二皇子只好改口:“請先生留步,容我再看幾眼仙畫,方才還沒看夠。”

  馬車停了,傅九雲下車與他去了小酒館,沒兩下就把個二皇子灌得暈頭轉向,大約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要記不得,大著舌頭嘮叨:“先生……將畫借我玩賞幾日……我、我過幾天必然還你……你若不信,到時候只管去皇宮找我……”

  傅九雲思索片刻,點頭歎息:“知己難尋,你既這樣愛我的畫,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這二皇子雖然稚嫩了些,脾氣倒很投緣。傅九雲將那紅梅圖與東風桃花曲的仙畫交予他,有些感慨:“這是東風桃花,鄙人雖只作了半闕,可歎世間竟無人能舞。”

  二皇子眼睛一亮:“我有個小妹,生來擅長歌舞,先生何不讓她試試?”

  傅九雲不大相信那苦命了十世的女孩子有什麼跳舞的天賦,一個嬌養在深宮內的帝姬,所謂雅擅歌舞,應當只是旁人的阿諛之詞。

  他不過付之一笑,並不答話。

  二皇子一去就是好幾天,再找來的時候,果然把畫還給他了,順便還替帝姬帶給他一句話:“請將東風桃花曲作完,你能作完,我便能跳完。”

  如此狂妄,如此自信。

  傅九雲又好笑又好氣,這女孩子連著十世都活得懦弱窩囊,想不到這一世卻變得大膽了。他有心挫挫這不知天高地厚姑娘的銳氣,女孩子麼,還是要溫良柔順些才好。於是叫二皇子帶回更挑釁的話:“作完沒問題。帝姬能跳出來,鄙人將全心作兩幅最好的畫相贈。只是帝姬倘若跳不出來,那不自量力的壞名聲怕是要傳遍大燕了。”

  他有心想一探帝姬對挑釁的反應,不想眉山忽然找他飲酒,便擱下了。眉山君見他近來臉上總是笑嘻嘻的,不由打趣他:“這是怎麼了?動了紅鸞星?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傅九雲並不動色,淡道:“紅鸞星?上回是誰拉著我去看辛家小姐……”

  話未說完,眉山君便小媳婦般捂著臉跑了,臨了還狡辯:“我只把她當妹妹!”

  傅九雲只是笑,這幾日干脆不去環帶河,只留在眉山居,尋個靜室專心致志將東風桃花曲的下半闕作完。

  不知帝姬對挑釁是什麼反應,他那滿腔的傲氣卻被激發了。覺著是自己耗費畢生精力出了一道世人皆答不出的題,實乃有生以來第一自傲之事,看眾人敗在東風桃花曲下,得意裡難免失落。沒想到,最後大方叫嚷要答題的人是她,他有點不甘,還有點期盼。

  世間知己最為難尋。好吧,小姑娘,看看你能帶給我什麼?

  完整的東風桃花曲譜由二皇子帶入了大燕皇宮,沒過幾日,這大膽又天真的帝姬卻跟著她的二哥,扮作個男人偷偷來環帶河邊找他了。

  那會兒傅九雲剛從眉山居喝完酒出來,駕了馬車躲在雲端居高臨下打量她,心裡琢磨,這孩子居然沒怎麼變,還是穿著男裝,以為旁人都是瞎子。只是連著看了她十世苦楚,忽然見她被嬌生慣養得無憂無慮,柔嫩的面頰上掛著甜笑,他不由想起許多年前周越國那個三公主。

  幸好,這一世她是好命。就這麼笑下去吧,最好永遠也不要變。

  帝姬等了一天都沒等到人,氣呼呼地回去了。傅九雲覺得她氣成包子的模樣怪可愛的,情不自禁駕馬車悄悄跟在後面,快到皇宮的時候,卻被人攔下了——是眉山的大師兄,那位半仙老先生。

  “公子齊先生,行到這裡便夠了。帝姬如今還小,吃不得你的手段。”老先生以為他要把魔爪伸向天真可愛的小帝姬,趕緊出來護犢。

  傅九雲最不喜被人誤會,更不喜解釋,當下笑得風輕雲淡:“倘若我一定要她吃下呢?”

  老先生為難地看著他:“老牛吃嫩草可不是這樣吃的。你這牛未免太老,她這草也未免太嫩了些。”

  傅九雲倒被他風趣的模樣逗樂了,跳下馬車誠心實意地解釋:“我只想看她如今過得如何,並無他想,老先生不必多慮。”

  老先生釋然:“我曾聽眉山提起過,公子齊先生看了她十世苦命。這一世她的命應當是極好的,只要先生你不插手。”

  傅九雲不解,老先生便若有所思地說道:“先生是超脫凡人之外的存在,與他們沒有交集。你看她十世,無形中已生孽緣,再要接觸,這一世她的命如何,便不好說了。”

  只是看著也能生孽緣?這是什麼道理?傅九雲在馬車裡想了很久,決定以後再也不去看她。本來也是這樣,他並沒有欠她什麼,為何一世又一世窺視她?

  可下定決心不去看,又覺空虛的很,做什麼都沒滋味,像是捨下一件極重要的東西,十分十分不甘心,不情願。

  他趁夜偷偷破了大燕皇宮的結界,溜到公主的景炎宮一探芳蹤。偷偷看她一眼,也沒什麼大不了吧?他們還有個賭約呢!這孩子氣的借口令他心安理得,在黑暗中靜靜窺視她沉睡的容顏。

  帝姬如今年紀還不大,臉頰上有著稚氣的豐盈,安安靜靜地用手壓著被子。那十根白玉般的指頭十分玲瓏可愛,傅九雲輕輕拿起一只,翻過來放在眼前,仔細替她看手相。

  這一世她的命果然不錯,父慈母愛,順順利利到老,姻緣亦是美滿幸福。

  傅九雲心裡有一種滿足,正要放開,忽覺她一動,竟是醒了。他沒來得及躲藏,抑或者是從心底裡不願藏,想叫她看見自己,知道有這麼個古怪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窺視她十世。

  帝姬反應顯然沒這麼纏綿,她嚇僵了,連喊也喊不出來。

  傅九雲施法瞬離,留了張小箋給她:卿本佳人,卻扮男裝,難看難看!歌舞之約,勿忘勿忘。

  小小挫一下她的銳氣,大約會把她嚇哭吧?這種惡作劇令他想笑,冷不丁帝姬卻大叫:“公子齊!我贏定啦!你等著!”

  他差點從房梁上摔下去。

  這次窺視令老先生很無奈,去環帶河等了他好幾天,他卻始終避而不見。說到底,傅九雲是有些心虛的,可心裡又有種孩子般的快樂和期待。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和眉山君喝酒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說:“也許……這次東風桃花曲真能找到主人。”

  眉山君很奇怪:“找到主人又如何?你娶她做老婆?”

  傅九雲似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時竟被問住了,默然喝下美酒,良久無言。

  眉山君哈哈大笑,搖頭晃腦得意洋洋:“你娶她又有什麼困難了?飛到皇宮,直接搶走!我來給你們做媒人……”

  “辛湄的小像……”傅九雲只說了五個字,眉山君又一次捂著臉跑了,又氣又恨:“你等著你等著!”

  眉山君的報復他沒等到,卻等來了朝陽台那一曲東風桃花。

  台上有那麼多人,其實他心裡明白,她打賭是為了好玩,跳舞也不光是為了他,只怕有更多的緣故是為了叫龍椅上那男人笑上一笑。

  可那又怎麼樣呢?他問自己,那又怎麼樣?

  如今她火紅的裙角拂過朝陽台的白石欄桿,台下萬千繁花都不及她淺淺一笑。他出了一道世人答不出的難題,她給了一個最好的答案。是他心底最渴求的答案。在世間輪回徘徊三千年,三千年,仿佛都只為了這一刻。

  遇見她,看著她。

  迷霧瞬間散去,原來真的是她。

  他告訴眉山君上次沒能回答問題的答案:“我要她,我會帶她走。”

  眉山君一直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這次實打實被嚇呆了,喃喃:“喂……你當真的?她這一世的命是極好,但和你無關……”

  “我會讓她更好,我替她改命,什麼後果我來擔。”傅九雲毫不猶豫,“她是我的。”

  眉山君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他走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5 17:24:29

  傅九雲番外(3)

  傅九雲覺著自己從未這麼稚嫩過,以往那應付女子的九轉玲瓏腸子此刻被擰成了一根直的。

  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夜闖皇宮,對她來說是一種不尊重吧?

  斟酌半日,最終只是留給她兩幅畫並一張字條兒,出來的時候已是一腦門子的汗。她是放在心海底的一只小魚兒,游來游去,一派自在,用這只餌去誘她,不知能不能上鉤?

  傅九雲在環帶河邊等了很久很久,漸漸的便下起雨來。他撐了一把油紙傘,濛濛細雨裡撐傘站在河邊的年輕男人是很扎眼的,大燕民風又開放,時不時有大膽的女孩子過來詢問,被他心不在焉打發了。

  河水潺潺,密密麻麻的小雨點在水面上落下坑坑窪窪的痕跡,像他現在七上八下的心。

  雨就這麼一直斷斷續續下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柳樹的葉子上滾下來,每滾一顆他便在心底數一個數。盼著小魚兒上鉤,不知何時咬住那只餌?又有些怕她來,她年紀還小,一派天真,要怎樣說才會懂?

  倘若她來,我會帶她走,改了她的命。她要是不願意……呃,不願意的話就敲暈了扛走吧?不好不好,這樣不好,須得溫柔些……

  他在環帶河邊等了大半個月,帝姬再也沒有來過,他便去了一趟朝陽台,見到帝姬和左紫辰相依的身影。

  眉山說:“幸好你今次沒有魯莽。姑娘是有仙緣的,這個左紫辰與她有天定姻緣,兩人結為夫妻,日後修行成仙,補她十世受苦受難。你能幫她改個什麼更好的命?傅九雲,你最好不要執迷不悟,今兒起我絕不會再讓小烏鴉幫你看她蹤跡,就此放手吧!”

  傅九雲只覺遇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難題。

  她會成仙?

  成仙。

  成仙了會有很長的壽命,身邊又有愛人相伴,果然是極好的命,果然是貴不可言。

  那……他呢?他怎麼辦?

  眉山君歎了一口氣:“不就是跳了個舞麼?我還真不信天下沒女人能跳出來了。回頭我給你找個跳得更好的,你也別念著她了。都看了十輩子,還看不夠?”

  他是有些看不夠。原來左紫辰是她的美滿姻緣,他的小帝姬很天真,是個人都能看出她心裡裝不下的那種一心一意的戀慕。此刻再有人問她公子齊是誰,大約她也是忘了的。

  她現在很幸福,很美好,是他一直期盼的。

  傅九雲愴然一笑,搖搖頭轉身走了。

  沒有救,他們有救了,他已經沒救。那和誰跳得好是無關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們的,叫做緣分。他與她,只能叫做孽緣。他也覺得自己很瘋狂,莫名其妙窺視一個女人十輩子,莫名其妙又愛上了,最後再莫名其妙離開。

  在他冗長而沒有盡頭的輪回裡,這一切大約只會成為小小的漣漪,再過幾千年,可能連她長什麼樣都記不得。

  只是,真的不甘心。

  他數著水滴,數了幾千幾萬次,最終還是沒有等到她,再也等不到。

  傅九雲回了一趟香取山,他原想過要把魂燈帶走,和帝姬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逍遙一世。不過現在他又覺得天下那麼大,在哪裡過好像也沒區別了。

  女弟子青青見他近來郁郁寡歡的模樣,忍不住就要打趣:“出去了那麼久,竟是轉性了?前幾日槐珊她們一幫小丫頭請你喝酒你都沒去,在想什麼心事呢?”

  傅九雲想了想:“我在想要不要做那只打散鴛鴦的大棒。”

  青青忍俊不禁:“你往那邊一站,不用棒打那鴛鴦自己就散了。不過,這種缺德事還是少做罷?世間畢竟難得有情人。”

  傅九雲又認真想了想,點頭微微一笑:“不錯,你說的很好。”

  那女孩子的幸福未必要他來給。倘若她沒有愛上別人,他可以給她任何想要的,把她寵到九霄天上去。如今她愛上了別人,那麼除左紫辰以外的人,於她都是地獄。留著她,是想見她笑,與其叫自己暢快了,卻害她以淚洗面,不如他難受些,看她笑好了。

  他是鬼,他的心比凡人堅固,不懼怕那些難以磨滅的傷痛。

  *

  閒閒在香取山過了一陣子,山主不知聽誰說西方瓊國皇陵中有寶物,名為同心鏡。據說相愛的男女去鏡前照上一照,倘若是天定姻緣的,鏡中便會映出兩人的模樣來。若是無緣,鏡子便一片空白。

  山主老頭素來對這些稀奇古怪的寶貝有濃厚的興趣,動了想要搜刮的念頭。剛巧傅九雲近來頹廢又無聊,索性自動請命去幫他搶寶貝,權當找個事情來做做散心。

  去皇陵等了一年多,那只戰鬼和辛湄卻始終未歸,傅九雲每日看皇陵中的青山綠水,漸漸的也厭了,只留張字條給他們,一路且玩且行,打算從海底一路去到西北天原國玩賞一番。

  豈知海港周邊不知何時布下了重重鐵騎,鎮上的人都給趕跑了,每日光巡山守港便有幾千人,都是一付如臨大敵的模樣。

  傅九雲心中好奇,偷偷擄個小兵問究竟:“這是在做什麼?要打仗了?”

  小兵被使了仙法,眼前一片漆黑,慌得一個勁哆嗦,連聲道:“是天原國!那天命太子領了妖魔大軍橫掃他國……瓊國周邊幾個小國都被吞了,聽說不久前還滅了東方大燕國!聖上怕有天原的奸細混入瓊國,所以派軍馬守著邊境……”

  傅九雲只聽見“大燕國被滅”幾個字,驚得心跳差點停了。

  大燕被滅起碼也是十年後的事情,天原那個天命太子又從哪裡來的本事驅使散沙般的妖魔為之賣命?

  他不及多問,喚來靈禽一路橫沖直撞飛去大燕。

  可世上已經沒有大燕國了。

  左相叛國,天原太子領了妖魔大軍勢如破竹,放火焚燒大燕皇宮,烈焰足足燃了一個月,把那些曾經華美絕倫的殿宇燒成了灰,只余些許斷壁殘垣。

  那東方的帝姬,也隨著一場浩劫,就此香消玉殞。

  傅九雲只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說這一世她的命數極好嗎?不是說有仙緣麼?可是……國破家亡,烈焰焚身,那是怎樣的痛楚?她竟死得比前幾世還要慘!

  他在廢墟裡徘徊尋找了很久很久,被燒焦的屍體有許多,每一具他看著都會心驚肉跳,覺得像她,心裡又盼著不是她。

  氣急敗壞的眉山君尋來的時候,他仍不停地在廢墟裡翻找著,像是想翻出個什麼奇跡來。

  “我也有看錯的時候!”眉山君氣得臉都綠了,“天原那個國師真他媽不簡單!命格無雙的天命之人也能被他壓下去,強行逆天改命,找個妖魔來頂替!多少人的命數都被擾亂,這次真要天下大亂了!”

  傅九雲雙眼血紅,抓著他不放,聲音嘶啞:“帝姬呢?是死是活?!”

  眉山君攤開手:“我找不到她,一定是大師兄在她身上落了咒,防著你再去窺視……”

  傅九雲推開他,跌跌撞撞地攀上靈禽,漫無目的地四處搜索。

  他不知要去哪裡找,曾經他是那麼高高在上窺視她的命運,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找不到她。

  原來天下那麼大,想要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粒砂,需要多少年?

  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帶著最後一絲希望,他回到香取山找左紫辰,豈知他竟被人封了記憶,將大燕國發生的事情盡數忘卻,連雙眼也瞎了,成了個半廢人。

  他身邊站著的少女不再是帝姬,而是另一個陌生的美貌女子,神情高傲冷漠。

  “你是問帝姬?”

  少女名叫玄珠,是大燕諸侯國的公主,聽見帝姬兩個字就變色。

  “我不知道,大約早已死了吧。”

  她對帝姬依稀有著刻骨的仇恨。

  傅九雲去見山主,想問清楚左紫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山主正在寶庫裡賞玩自己的新進收藏品,其中有兩幅仙畫,他記得,那是自己送給帝姬的。

  因見傅九雲雙眼發直盯著那兩幅畫,山主難免得意洋洋:“這是公子齊的仙畫,萬兩黃金也買不到的珍品。也難怪你看直了眼。”

  傅九雲遽然轉身,冷冷盯著他,低聲道:“……畫是怎麼來的?”

  山主有些尷尬,還有些惱怒:“自然是別人送的……你問來做甚?”

  傅九雲笑了笑:“別人送畫給你,是求你封了左紫辰的記憶?”

  能將這種封印咒語加持得如此完美高超,除了山主再無第二人。他素來擅長的就是些古怪的詛咒和封印。

  山主冷下臉:“九雲!你太過無禮!”

  “讓我猜猜。”傅九雲絲毫不懼他的怒火,“左紫辰知道父親要叛國,左相怕他將事情洩露出去,所以送了兩幅仙畫給你,讓你將他困在香取山。我說的對不對?”

  山主勃然大怒,轉身走進幕簾後,再也不發一言。

  傅九雲也沒什麼想要再問的,一切緣由,他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天原國師逆天改命,將自己精血養育出的凶煞之妖借皇後的肚皮生下,頂替傳說中的天命之人。所以天原國有那麼多的妖魔大軍,橫掃中原而無敵,將大燕滅國時間足足提早了十年。

  此乃帝姬命數第一件變動。亡國之劫。

  而他自己當日與帝姬打賭,輸了兩幅畫,畫成為左相收買山主的寶貝。若沒有公子齊的畫,左相能不能打動山主的鐵石心腸還很難說,畢竟天底下能讓山主動心,甚至動心到對自家弟子下手的寶貝實在不多,左相未必求得了他。

  此乃帝姬命數第二件變動。愛人遭劫。

  傅九雲終於明白老先生說的孽緣是指什麼。

  一切潛移默化,在他以為已經收手的時候,才發覺什麼都太遲。孽緣早在他和帝姬打賭的時候,便已經開始。

  什麼都挽回不了了。

  傅九雲了無生趣,終日逗留眉山居,有生以來從未醉得那麼狼狽,醉了之後只是吐,吐得一塌糊塗,像是要死過去那樣。

  眉山安慰他:“這事與你無關,那天原國師逆天作為,遲早要遭報應。你也不用後悔沒避開她,該來的總會來。不是那兩幅仙畫,也還有別的寶貝,何苦自責?”

  他還是為了傅九雲慶幸的,改命的人不是他,天罰自然也落不到他身上,這位老友還可以繼續逍遙。

  傅九雲醉死在池邊,掙扎著一個翻身,滾進了池底,只留一串泡泡在水面翻滾。他的長發在水底蕩漾,像一朵鋪開的黑色蓮花。

  自責?不……

  他濕淋淋地浮上水面,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睫毛往下滴落。

  “……我只自責,沒有能下定決心帶她走。”

  動心了,就不該反悔,不該臨陣退縮,最後只有眼睜睜看她落到這個地步。

  “我會等著她的下輩子,這次我再也不讓任何人。”

  他笑了一下,緩緩閉上眼睛。

  眉山君很無語:“傅九雲,你不能這個樣子。一來,她的事你根本不該插手,我再不會幫你看她蹤跡。二來,就算我想幫你,只怕也幫不了。大師兄已經給她落了咒,輪回轉世也好,生生死死我都再也看不到。世上那麼多人,你到哪裡找?”

  傅九雲想了想:“一個一個找,反正我命長,總能把她找出來。”

  眉山君鼻頭漸漸紅了,咳兩聲別過腦袋一個勁歎氣:“你看看你,你讓我說什麼好……”

  傅九雲嘩啦啦從水裡伸出手遞了只空酒杯,示意他倒滿酒。

  眉山君歎息:“依我看,那姑娘未必就死了。大師兄在那邊,不會那麼容易死的。如今雖找不到她的蹤跡,但放在心底也是個希望。倘若她還活著,你又打算如何?還這麼醉醺醺的像個死人?”

  傅九雲將喝干的酒杯輕輕放在岸邊,想了很久,最後卻淺淺一笑:

  “找到她,陪著她,逆天就逆天罷。”

  他又沉入了水底。

  他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他不是聖人,讓了一次便永遠不會有第二次。

  如果她還活著,如果還能找到她,他一定會緊緊抓著,再也不放開。讓她的眼睛可以真正看到他,看著他。

  倘若她能夠重新笑起來,那麼就算做一切他不願做的事,給一切他不能給的東西,似乎也完全不是問題。

  孽緣?那又如何呢?是他要去打擾她,要她過得好起來。那是他一個人的孽緣,與她無關,他自己來擔。

  鬼的心很堅固,不懼怕重壓和等待。

  他真的什麼也不怕了,有生之年,誓死嬌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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