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瑪德琳]靈犀(子不語之愛的地靈靈)[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7 17:13:53
標題:
[瑪德琳]靈犀(子不語之愛的地靈靈)[全文完]
瑪德琳 -
靈犀
【子不語之愛的地靈靈】
什麼?生眼睛沒見過她這種人?!
說清楚講明白,她這種人究竟是哪種人?
既沒做出天理不容的壞事,也沒對他張牙舞爪
不但發自內心的關心他,還不計前嫌的出手救了他
沒想到好心沒好報,儼然成為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為了宣洩被藐視的慍怒,教訓他胡亂栽贓又不跟她玩
她堅持要繼續糾纏他,非鬧到他舉雙手投降不可……
嗚嗚……她根本不應該笨笨的去招惹他
他有一顆永不認輸的心,背負著撐起茅山道門的天命
她再如何的聰敏活潑,依舊必須循從天訂的規矩
天差地遠的身分不僅造成隔閡,而且注定沒有未來
加上他脫胎換骨到走火入魔的地步,陌生得令人害怕
縱使她擁有強烈又充沛的靈犀,卻怎麼也無法與他相通
倒不如盡早放下對他的執念,別再追逐虛幻的美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7 17:14:08
第一章
「喂,你跟我玩好不好?」
含著輕盈笑意的稚嫩嗓音,在搖曳的鞦韆上琅琅清響。
鞦韆是麻生綠籐交纏編織而成的,兩根吊籐攀綁一圈圈小小純白的花蕊,引來蝶蜂流連。
一身淺黃色裙裳、無多餘贅飾的俏麗身影,纖巧的小手分別握住兩根籐蘿,在山風的推波助瀾下,前後擺動起伏,螓首不時左偏右點,這兒眺、那兒望的興奮難耐。
冬雪融盡的玉虛峰處處綠意盎然,儼然成了面面是山巖的枯索風景中最令人流連徘徊的遊憩處,幾里外不時傳來冰椎耐不住艷陽曝曬而爆裂噴泉的震響,涓涓泉露滋潤了封凍一季的高山曠野。
「欸,你跟我玩好不好?」軟軟的嗓音不厭其煩的繼續勸告,飛散一頭青絲的嬌暈小臉專注在忽而拋高、忽而降落的樂趣裡,天真的雙眸看著在茂林中舉劍練招的少年背影。
他是故意背對相向,裝作壓根兒沒聽見煩瑣的叨念,挑劍旋圈,凌空飛刺,反覆默誦剛剛學習到的陌生咒語。
「喂……」
「不要跟我說話。」十四、五歲的俊美少年終究抵不過越來越可憐兮兮的哀求,故作清冷的訓誡。
「為什麼?」上下擺盪的明亮雙眼驚喜的乍然睜大,旋即納悶不解,「你明明就聽得見我的聲音,我為什麼不能跟你說話?」
「我不想跟你說話。」而且是非常不想。
「為什麼你不想?」可是她想呀!都沒人能說說話,好悶喔!
「沒有為什麼。」
「你都不覺得累嗎?我看你刺劍刺了一整天,從雞啼破曉到晌午……」她掀起濃密的長睫,飛快的瞄了一眼日落暮色,「哎呀!烈日都沉了大半,你怎麼都不用吃東西啊?」
「我不餓。」少年專注凝神,目光炯炯,揮劍有神,汗水自飽滿的天庭一路滑落高聳的鼻尖,滑至下頷,濡癢了肌膚,他不予理會,更漠視支撐體力所需的生理反應。
「你的嘴唇好蒼白,臉色好差,我看你趕快停下來歇一歇,免得……」
「住嘴!」他橫眉一吼,打斷嬌嫩的勸阻。
「你……你幹嘛凶人啊?我是在關心你。」她扁起粉嫩小嘴。是誰說好心有好報的?真是胡扯。
「別再讓我聽見你的聲音,滾得越遠越好。」
「哼,我走就是了,省得等會兒你的劍尖削斷祖奶奶幫我搭的鞦韆。」
淺黃色纖細身段輕盈若雲,翩然著地,她先是抖落一身的花瓣雨,再輕擊雙掌,用乾淨的小掌心順過一頭烏黑髮絲,小小臉蛋儘是玩得暢快淋漓的紅暈。
咻咻咻,赤裸雪足點躍的一小步便是凡人的三大步,靈巧的跨過峭壁走石,對這兒的地形位置記得滾瓜爛熟,左前方五十公尺有個水窪,右手邊斜角處有塊坑石,裡頭藏著一對螞蟻精,至於斜後方嘛……
有一位體力終究不支,暈厥臥倒的紅顏少年。
「啊!果真讓我說中。」圓瞠雙眸的少女並不感到意外,噘起嘴,偏首斜睞好半晌,才挪動蓮足,湊了過去。
即使體力透支,磨破的手掌依然固執的緊握劍柄,側臥的臉龐沾上草汁泥灰,霸揚的雙眉深攢出一道痕跡,她看得入神,索性蹲下身,探出柔荑,撥開半掩臉部的濃黑髮絲。
他看似無意識的雙眸猝然瞪大,嚇得她往後退躍一大步,半晌,佈滿混濁血絲的眼眸緩緩的閉成細縫,調整焦距,想把淺黃衫的人影看得真切。
桃紅色澤的心型小臉凝鑲兩朵甜甜的笑窩,彎彎雙眸襯上柳眉,烘托出她輕盈的身形。
她雙手捧腮,彎下身子,主動湊上前,慧黠天真一笑,兩排貝齒閃閃發亮,教人睜不開眼。
他捨不得閉上眼。多乾淨無瑕的笑靨,就像……
「什麼?你說什麼?」
俊臉上的乾澀薄唇徐徐蠕動。
她撩動髮絲,耳朵湊近他,將疑似吞嚥的夢囈聽個明白。
「酸酸……酸酸……」他無意識的呢喃。
「酸?」她皺了皺鼻子,舉高黃袂,左嗅嗅,右聞聞。這麼香,這麼甜,哪裡酸了?
「酸……芙兒……」這麼可愛的微笑多教人懷念啊!
「芙兒?我是敏兒,活潑聰敏的敏兒……喂,你怎麼暈了?醒醒哪!」
少年閉起眼睛,在意識抽離之際,擒抓住她的雪腕,牢牢扣住,彷彿想藉此抓下眼前飄忽不定的朦朧笑靨,他總是在夢中拚命追趕,豁出一切心力,就是為了與他最愛的小師妹肩並肩前進,但是她走得好急好快,任憑他怎麼奔跑,仍然追不上。
一個人好累……
他不想輸,不願輸,臨離之際,答應過酸酸,未出師,誓不回,為了回到她身邊,縱使再多困難,也能咬緊牙關撐下去。
可是他的心好累,累得快要不能呼吸。
澄澈甘霖涓涓入喉,浸潤過灼澀而緊繃的咽喉,帶點花蜜甜香的豐沛泉水注入餓了一整天的腸胃,灌飽了飢餓感,他忍不住張大嘴,貪心的尋從水源處挪動,下意識的咧開嘴,含咬住數根皓白的纖指。
「手……手……不要吃我的手啦!」
敏兒焦急的喳呼聲震醒了昏沉的尹宸秋,他甫張開眼,便看見一節節如同冬筍的勻嫩小指頭,卡在閉緊的齒顎之間,動彈不得,她急紅了腮幫子,抖落以荷葉盛捧的甘霖。
夢中奔逐的人影霍然墜入無邊黑暗,意識恢復後,他連忙將最珍貴的記憶片段藏好,不讓誰有機會窺覷。
「誰准你擅自餵我喝水?」尹宸秋撐挺上身,漠然鬆開顎頷。
她趕緊收回小指頭,湊近嘴邊,朝咬得通紅的部位頻頻吹氣,委屈得紅了眼眶,「我看你又餓又渴又累又暈……你還一直喊喉嚨酸,所以我就盛水給你潤潤喉,你做什麼又凶我?」
「我不需要你這種人盛水給我喝。」他凜漠的別開眸光,望向陰沉了盡半的夕照薄暮。
「這種人?我這種人是哪種人?你把我說得好像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我有對你張牙舞爪嗎?」他好像對她很有意見耶!
他冷冷回瞥,早熟的深沉教人下意識的想避開視線。「你身上沒有半點人氣,成日穿梭在崑侖山的大小荒境,能毫無阻礙的跨越千山萬壑去盛來甘泉,你根本不是『人』……」
「亂講。」她氣呼呼的扔開荷葉,俯身上前,讓他聆聽她鼻子吐出的呼息,更故意鼓氣大吹一口,吹得他蹙起眉頭,側身閃開。「你看,我有呼吸,有脈搏,有心跳,我跟你一樣,餓了要吃東西,渴了要喝水,我哪裡不是『人』?!你別胡亂栽贓我!」
確實,如此近距離,不僅能聽見她氣喘吁吁的換氣聲,還能清晰的瞄見她頸側肌膚下的脈搏起伏鼓動,但她身上毫無人氣是不爭的事實。
興許是修煉短淺的小妖小精,正處介於轉變成人的臨界期,可她……
關他什麼事?他何必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妖精多費思量?
尹宸秋鎖緊眉頭,對她逕自一人的喳呼不予理會,支膝翻正身軀,過瘦的骨骼掩在一襲簡樸灰袍底下,已顯得出挺拔輪廓的肩膀彷彿堅硬得能撐起一整片湛藍蒼穹,不屈的剛直體魄下潛藏一顆永不俯首認輸的心。
「喏,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沒有。」他掉頭便走,答得利落短潔。
「你……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我好心盛水給你喝,非但沒一句道謝,反而還臭臉相向,你怎麼能如此忘恩負義?」
一連串貓兒嘻咪似的嬌嗔全讓尹宸秋拋諸腦後,他厲色抹去嘴殘餘的水珠,闊步拾劍,踏暮離去。
「喂……我跟你說話呢!」敏兒嘟噘粉唇,狂跺雪般裸足,好宣洩被人徹底藐視的慍怒。
淡灰人影沿著顛簸稜線,循從來時路,穿越過蓊鬱茂林,回到八十八步天然石窟鑿砌的陡峭坡階,早已對壯觀美景全然麻痺,一心專注拾階步下,同時背誦尚未習熟的咒術,唸唸有詞。
逐漸與慘淡雲霧融合一體的灰影如豆般大,渺渺散盡晶圓大眸的聚焦之點,悵悵徒留她一人定在原地,癡癡尋思。
「真氣人……怎麼脾氣拗成這副德行?到底是哪兒來的傻瓜蛋?」
敏兒鼓脹兩腮,忽地騰空一蹬,捷速挪步,一眨眼已落在八十八階的最上方。
「欸,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不懂禮數呀!你真是我見過最壞的討厭鬼!」
可惜,答覆她的卻是山谷杳音,依稀可聞對岸山頭自個兒柔聲大喊的迴響。
令她懸念牽掛的人早已失去蹤跡,空留耳畔彷彿還能溫習的冷淡對話。
哼,不跟她玩,她偏要鬧得他不得不投降。
崑侖,雲海浩瀚,終年不散,緲無蒼茫,一座位在幾千海拔之上的崢嶸仙山。
幾座殘破神廟搭建的殿宇,矗於崑侖之巔,上通天,下達地,綜觀天下眾家習術門派,無不將此地視為心中的至聖之地。
紅柱茶瓦,盤繞龍蛇吐信的鳳尾簷角,三百多尊大小不一的神尊供立於紅燭壇龕,古往今來,簡陋的修道之所雜沓紛紛,處處俱是立誓求道者明爭暗鬥所餘留的斑駁舊跡。
殿門前,四方開敞的露天廣場,三面分立高達兩座人身的欄架,架上羅列齊排各色古樸壇甕,側耳傾聽,依稀有哀鳴怨訴,繚繞如煙。
「跪下。」凌空一陣雷喝,震響了天外肆卷的雲海。
尹宸秋抿沒唇線,眉宇沉重併攏,空蕩蕩的拳心捏得微泛青紫,他決心悶聲抗令,既不主動反駁,也不苟且退讓,僵持在原位,一動也不動。
「上山拜師學藝,非但不肯下跪,還敢大剌剌的穿著刺眼可笑的衣衫,弄髒了咱們眾師兄弟的眼。」那人冷笑,「姓尹的小子,你可真倔氣,怎麼開示都聽不進去,是不是真要我們眾師兄弟輪流教訓才肯乖乖的聽勸?」
崑侖,同門論輩分,素以師兄弟互稱,長幼尊卑嚴厲之極,無人敢吭聲半句,來此者無不遵照規矩,看似恭謙有禮,上下一團和氣,實則城府較勁,勾心鬥角,耍盡心機手段,眾人爭個你死我活,無非為求一事。
冠上天師之名,號令鬼神,術震天下。
「尹宸秋,你倒是開開金口,哼幾聲給師兄們聽聽,要不,我們可真要當你是啞巴來著。」
數名黑袍道士神態老練,不時雙手負在身後,踱步錯身來回,擋在金殿龍檻前,不讓佇立一個多時辰的疲倦少年順利通行。
他又累又渴,滿身熱汗讓道衫泌取之後又風乾,鎮日未進食,更使得體力耗盡,不能思考。
我看你又餓又渴又累又暈……
一張純真無邪、樂於助人的芙顏,對照此刻眼前詭笑諢話的猙獰臉龐,天差地遠,雲泥之別。
不對。雙眼暈眩的蒼白俊顏猛然甩動。這節骨眼,他胡思亂想什麼?
「哎,你看看他,搖頭叫不敢了……若是再罰他兩、三個時辰,說不準都要跪地求饒了,哈哈哈……」
存心欺辱的道士們齊聲肆笑,引來殿內其餘同門側目。
呿,一群人又在欺負自稱師出白茅道的傻愣子,這數月以來,屢見不鮮,不足為奇。
早先,茅山道習術不分黑白,但若干年後,一對同為天師傳人的兄弟為爭奪天師之位,各領子弟兵,將茅山道徹底決裂成黑白兩方。
黑茅,為求道術之至要精髓,必要時犧牲生靈,恣意擾亂陰陽平衡,也不為所動。
白茅,勤學苦練,降妖伏魔為主,至於一般無害人間的良善小妖小魅則是縱放不擒。
當今的習術之人為求道法速成,多半投入黑茅道,謀私利、操弄鬼神於股掌之間的黑茅道,儼然已成主宰茅山道派的主流;而白茅道則因習道艱苦,又術法難成,流傳至今,所剩無幾,日漸式微。
「夠了,你們到底想怎樣?一次、兩次故意整我也就罷了,我尊你們是同門師兄才予以忍讓,並非是怕了你們。」一聲破天撼地,遠從吞忍許久的沉痛肺腑灌喉傾出。
須臾,眾聲戛然而止。
裘、王、李、林諸姓道士不約而同的紛紛齊退兩步。以為是不會哼的貓,沒想到竟是一頭睡豹,帶頭戲弄的四人不禁暗忖。
「好你個小王八羔子!你不單是目無尊長,還越下犯上,居然敢對師兄們鬼吼,今日若是不教訓、教訓你,往後還輪到我們給你墊背了。」
「少跟這不開竅的愣子囉唆,把壇拿來。」
「是,師兄。」
裘姓道士走至南面籐架,至最低層一行,取過最左側新甕,毫不遲疑的迅即撕下十字黃符封口。
眼看甕內魑魎蠢蠢欲動,不久便要破壇現形,尹宸秋咬住涸裂唇瓣,習慣性握緊了右拳,眼角餘光瞄了一眼被強行奪走、扔在草叢的桃木劍。
沒有劍,手邊也沒有符籙的情形之下,妄想赤手空拳與妖靈對決,除非是天師,否則誰都不可能毫髮無傷的存活,更甚者……
「住手。」乍聽中虛不剛,實則軟中帶硬,不容人藐然置之的威嚴輕喝。
白髮老者瘦削衰老的臉龐飽刻風霜滄桑,兩旁弟子簇擁相隨,一身粗布麻衣褲,未穿道衫,右手拄杖踽行,左袖虛空,傳聞左胳臂是讓千年屍王生吞活剝,啃得骨骸不存。
「天……天師。」裘道士立即封甕,膽畏縮首,內心暗喊倒霉。
尹宸秋炯炯回睇上山求道至今仍不得面見的老者。牟兆利,道稱牟天師,當今崑侖茅山道派之首。
「你,姓什麼名什麼?」蟠龍杖凌空指向昂首少年的鼻前。
「稟天師,這小子……」
「我姓尹,名宸秋,師出辛家白茅道嫡傳子弟。」他脾性倔拗,不要那些髒嘴弄臭他的名,辱沒了師門,搶在臭黑茅代他回答前高聲說道。
「喔?尹宸秋,辛家白茅道……」牟兆利勾起癟瘦的嘴,「你說白茅道是嗎?」
「是。」他不假思索的報以篤定答案。
「胡扯!自我穿上道袍,你三魂七魄還在奈何橋囫圇吞湯時,可從來沒聽說過什麼白茅道!」
尹宸秋愣住,森冷寒意自最底處鑽入骨髓,冰凍整顆心。
剎那,忌憚乖張行徑恐遭懲處的四姓道士、冷目旁觀的各路同門,一張張涼薄上彎的譏笑,敵我分明的隔閡豎立,此地容不下異己──剷除異己是不變的人性。
單是一句駁決,注定了他往後日子是苦是樂,彷彿敲響末日的鐘鳴。
這一天,他全心全意堅守如鋼的信念,開始裂縫滲鏽,一片片瓦解。
「你什麼時候回來?」清秀可人的少女撒嬌似的扯住剛向辛老爹提出上山學道請求的師兄。她捨不得呀!除了老爹之外,就屬師兄對她最好。
尹宸秋怔然側首,霍見小師妹的笑顏,心頭一軟,「只要酸酸你想我,我隨時都能回來。」
「可是崑侖離這兒好遠,你會不會一去不回?」辛芙兒悵寞掩睫。
「不會的,我答應你,一旦習至出師,便立即回來見你,不會太久的,難道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可是……」
「沒有可是,我答應過你的事,幾時反悔了?」
「嗯,也對,我相信你。師兄,你答應好的,將所有最厲害的咒法術理都學起來後,即刻回來和我還有老爹團聚,一定喔!」
小師妹仰高稚氣的童顏,展露純真的燦笑,是夜空中最耀眼的一顆星,懷抱崇高夢想的他縱然有再多的不捨,也只能忍痛暫且擱置。
「我答應你。」星月鑒照,他朗朗起誓,一遍又一遍的承諾。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真的?!你答應我囉!絕不能反悔。」
嬌憨驚喜的銀鈴般笑聲穿透迷離夢境,喚醒了昏睡的人;詫異的是,竟然透徹清晰得直烙耳膜。
尹宸秋瞠大乾澀的眼睛,一抹靈秀的倩笑躍於眸心,他怔了半晌不能言語,紫腫的薄唇徐徐一掀,痛得扯心撕骨,就連呻吟也是掙扎許久才能脫口而出。
敏兒及時按下他欲擦唇的手背,「哎呀,你別亂動啊!我剛剛給你的傷口敷了藥,別把藥擦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從祖奶奶那兒求來的,得之不易。」
「又是你……」他惱怒的斥道,虛弱氣音起不了嚇阻作用。「你在這裡做什麼?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敏兒左右顧盼,重重的嘆了口氣,「你呀!真笨,都讓人扔出大門了,還以為自己在那座破殿裡?你暈頭了是不是?忘了方才被那群道士放出來的山魈鬥得慘絕人寰,還險些小命不保,讓夜裡覓食的魑魅一口吞進肚裡。」
雙眼茫然定神,望向她臉後遼遠的陡峭僻峰萬壑,以及身旁濕軟的青苔,松掌一抓,滿手皆是崑侖凍土方能育長的綠絨蒿,才知原來一切不是夢,是夜又天明。
他惶惶回憶不久前歷經的一場生死考驗,那些臭黑茅說,若是他能僥倖活下來,方能重回太虛殿,遂關上闕門,放任無劍無符的他獨身面對道行近百年的山魈。
他自知毫無勝算,決意搏命一鬥,結果……是她救了他?
「嘿,你的模樣怎麼傻傻的?該不會是剛才驚嚇過度,魂魄飛了?」
「你才傻。」他悶聲一哼,閉上眼,躺回綠寒苔地。
敏兒漾著笑容,「幸好還會罵人,那我就放心了。」
「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要救我?」真諷刺,一隻小妖居然比太虛殿內的人心肉身還要良善,真是天大的笑話。
「因為你剛才答應了我,往後都要陪我玩啊!而且祖奶奶老是告誡我,若是遇見善良之人遇險,不能不救,雖然你這人的口氣凶不拉嘰,喜歡擺臭臉,又不懂禮節,不過我知道你是好人。」她的纖臂交疊在腰前,嬌憨的偏首,說得頭頭是道,靈動的雙眸將滿面血水縱橫的俊臉端詳了一遍又一遍。
儘管她不知疼痛的感覺是何滋味,但光是這般瞅著他,便猶如感同身受,不由自主的蹙彎柳眉,蹲下身,輕撫他的額頭。
淡淡香氛縈繞鼻腔,尹宸秋怔愣的張眼,迎上她心疼的神情。
她眼眶盈淚,似乎很怕他痛,不停得咕噥著祖奶奶的藥怎麼還沒見效。
其實敷藥之處已不再那麼劇烈的疼痛,只是他絕望得不能動彈,對那些所謂的同門徹底寒心,有那麼一剎那,真希望就此閉目嚥氣。
笨小妖,誰不救,居然救了一名道士,雖然他尚未出師,但對付她這種道行低淺的小妖已是綽綽有餘,真笨……如果換作師妹,應該也會幹出這種傻事吧!
「你說我是好人?」他沒有力氣撥開她意欲撫慰,遊走臉部輪廓的溫涼小手,索性閉目假寐,任隨她去。
「是呀!」他討厭歸討厭,但她打從心底看透他的善良。
「你又不熟悉我,怎麼會曉得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因為……我就是這麼覺得,你硬要我說,也說不明白。」
「難道你不怕我收了你?」
「你不會。」含了糖似的甜軟嗓音說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我不會?」
「你答應了我,要一直陪我玩耍,你收了我,不就等於毀約?」螓首微偏,直直望入他詫然睜開的幽瞳,童稚綺麗的芳顏倒映於上,美若仙畫。
陪她玩耍?有嗎?他真這樣答應過?
嘿,這回我救你一命,你總不能耍賴了吧?你說,你以後還敢不敢凶我?還敢不敢不跟我玩?
是方纔他暈迷之際,她為了掩飾見血的恐懼,趁敷藥時,忍住顫抖,刻意鬧他的戲言。
我答應你……
困在虛實難辨的幽夢中,他不知所云,竟胡亂承諾。
恍惚之中似乎真有這麼一回事,他竟然在意識不清時隨口許下諾言,對像還是三番兩次纏著他不放的小姑娘,真是……
「欸,你不會是想裝傻不認吧?」她噘起軟唇,瞋瞪他皺眉尋思的模樣。
「你……叫做敏兒?」
「是聰敏、敏捷的敏,你可別弄錯囉!」她不忘提醒,彎動臉頰兩朵可愛的酒窩。
「聰敏的敏,是嗎?」他心不在焉的漫應,感覺幾綹髮絲若有似無的撩過眉眼,她垂落螓首,湊近的香氣一併滲入肺脾。
不一樣,師妹身上總是硃砂味,敏兒的氣味則是蜜般香甜,她輕輕呵息,便薰遍他週身,興許是甚少聞到這般氣味,抑或是他真的累了,浸淫在柔軟芳香中,筋骨似乎不那麼疼了……
「欸,你別睡啊!你還沒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尹宸秋。」
「尹、宸、秋,是不是一室深秋的意思?」她反覆拆字解意。
「或許吧!這名字是辛老爹幫我取的,我也不清楚。」他是辛老爹同門的遺孤,出生當晚,娘親便撒手人寰,他爹則是命喪蛟精之口,命中帶克的他從此留在辛家。
「辛老爹?」敏兒好奇的追問。
「我師父。」如師如父,離家之前,辛老爹更親口訂下他與師妹的婚約,關係親上加親,是辛家造就了今日的他。
「你很想念他?」心思細膩的她可沒錯過他眉宇間一閃而逝的落寞。
「想,很想,非常的想……」特別想小師妹,想她是否正坐在草堂階上仰看滿天星鬥,想她是否又在咕噥抱怨為什麼要生在辛家,成天得磨硃砂、畫符咒,要不然就是練劍與妖魔為敵,她渴望像一般姑娘家過得安逸無憂……可惜,她注定是辛家也是白茅道的唯一繼承人。
「那你會回去嗎?」
軟化似水的意念霎時堅硬如鋼,他赫然睜開眼睛,大喝道:「不,我不回去,我答應過老爹,既然決心離家求道,就要學到最上乘的術法,否則我沒臉回去。」是對老爹的承諾,也是對自我鍛煉的戰書。
敏兒歡欣鼓掌,甜甜燦笑,「太好了,那你以後就可以天天陪我玩。」
憤慨坐起的傷軀驀然一頓,滿腔凌雲霸志消散無蹤,他橫睞咯咯嬌笑的靈秀少女,沒好氣的說:「我留在這裡是為了求道習術,可不是為了陪你。」
「沒關係,只要你留在崑侖一日,我便一日有伴,哪怕是只能看你練劍、幫你敷藥也好。」
無心的言語刺痛了他倨傲過人的自尊,憤怒的反駁,「我不會永遠這麼狼狽的!」
敏兒撫住心口,花顏儘是委屈,「我的意思是,假使你不小心弄傷了自己,我可以幫你和祖奶奶討藥嘛!」就會凶她,真氣人。
尹宸秋艱困的、緩慢的站挺血痕淋淋的傷軀,刻意不看她抿咬櫻唇的可憐兮兮模樣,逕自拖著傷得過重,幾乎不能彎膝行走的右腿,背對著滿天皎皎星月朝南走。
「你……你等等我。」敏兒急得彈跳起來,小碎步跟上,相距兩尺路,不敢貼得太近,怕又惹他不快,可是看見他幾步路走來已是滿臉蒼白,冷汗直淌,她又是焦亂,又是捨不得。
他一臉痛苦,卻還是執意走回太虛殿?真傻,一身傷,回去哪兒,還不是又讓那些臭道士欺辱。
「尹宸秋,你真的打算要再回那座破殿?」
「我的事,不用你管。」行走的速度逐漸緩慢,他踽踽獨行,咬牙切齒,粗嗄的嗓音拒絕她關心的柔問。
「可是……我們說好了,往後只要你一有空閑就會來找我,難道你說的話都不算數?」
失落的輕聲抱怨成功的拖住一去不回首的瘦影,暫緩血跡斑斑的步履,斜搖晃動的昂藏身軀僵硬,驀地側過身子,痛恨自己為何在昏迷之際管不住一張嘴,信口許諾。
他陰沉的橫睨著她,良久,鬆脫咬緊的齒根,百般不情願的開口,「我說過的話絕對算數,答應你的承諾也一定會做到。」
「真的?!你沒誑我吧?」
「沒有。」他憤怒的瞪大眼,回得又硬又澀。
輕盈玲瓏的倩影欣喜的靠近他,伸出纖白食指,遙比天邊皓月,稚氣未脫的笑說:「那你要向王母娘娘起誓,讓她給我當證人。」
他捺著性子,茫然無焦距的仰望繁星,吟唱一般喃喃,「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答應你……
無心的承諾,從僻冷陡峭的融霜雪峰一路順隨風聲吹落拆散,斷斷續續的陰鬱音節支離破碎,拼不完全,彷彿是一首悼念著什麼的哀傷曲調。
直到忘了是多久之後的後來,她才恍然明白,碎了的是他一直深信不疑的信念。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7 17:14:39
第二章
「姓尹的小子在哪裡?」
晌午時刻,眾人齊聚偏廳進膳,席間,有人閑來無事涼薄的提問。
有人搖頭,嘖嘖說道:「還能在哪兒?幹完廚房的活,自然是磨硃砂去了,再不然,肯定是讓裘師兄帶在身邊,一塊上不凍泉去挑水。」
「天師真的要讓他留下來?」
「是真的,昨兒個南海來的張師兄確確實實聽到天師親口答應姓尹的小子能繼續留在太虛殿,可前提是,他不准再開口閉口便是撈什子白茅道,也不許他再穿那身丟臉丟到十八地獄都嫌不夠的道衫。」
「不會吧?天師究竟在想些什麼啊?尹宸秋那小子根本是蠢材一個,怎麼罵、怎麼罰就是死腦筋,不肯變通,天師留他下來,根本是替眾人找麻煩。」
「天師他老人家自有定奪,多說無益,與其有多餘的心思搭理別人的閑事,倒不如早些學成出師,早些下崑侖,名震八方,呿……」
崑侖,度年如一日。
習術煉丹,畫符練劍,養靈慾仙,鎮日複習的課題不脫這數樣,只是貫徹實行的人多,但徹底體悟的人少,有人這麼一待便是到老命終,有人則是半途餒棄,永不再作成仙大夢。
他日日許誓,不成頂尖,寧死不休,將所有的屈辱吞忍於腹內,皮肉髮膚之傷當作修行必經之苦。
時間是痛苦的累積歷練,等他出師之日,便是所有人的災難之日。
「動作麻利點,不凍泉的水可是崑侖最神聖的甘露,半滴都浪費不得,你挑好這桶後,先送進殿內讓天師取用,然後再把其餘大桶注滿,之後送進偏堂,聽見了沒?」裘姓道士指使一陣,伸個懶腰,輕蔑的譏諷,「我看你那副剛正不屈的樣子就想笑,做人做得這麼虛偽,你不累嗎?咱們習術之人求的是修煉成仙,不是講求正義傲骨,連最簡單的御鬼術也不會,還敢上崑侖求道,自己都不害臊。」
瘦長的身影利落的重複汲水傾入桶內的呆板動作,吃重的活幹起來毫無停頓歇息。
不過短短半年,他的身高益發拔長,體魄也因為這段時日受盡磨練而精壯闊實了許多,站挺了腰脊都要高出眾人一大截,再也不復當初上山時的薄弱。
「該不會是偷吃了什麼丹藥……」裘璟邊估量邊咕噥,察覺他側眸回睞時,驀地愣了下,那太過峭深的眼色冷不防教人哆嗦,為了掩飾心慌,忿忿大喝:「還瞧什麼瞧?!快把水挑好了,回去磨硃砂,幹點芝麻綠豆大的活也要我來盯梢,真是浪費我的氣力。」
尹宸秋寒目凝睇裘璟將所有的工作發落、推諉給他之後,像個沒事人掉頭就走,不禁冷聲嗤笑,「作惡作得如此不堪猥瑣,也令我想笑。」
傳說崑侖不凍泉便是人間瑤池,素有育化雪峰萬靈精獸的仙泉之美稱,上崑侖學道,一方面是求能更接近天界,一方面是這兒物物皆靈顯,不凍泉便是至要其一。
四季不凍的活泉,冰寒徹骨,浸入水面下的雙掌旋即凍得紅腫刺麻,不消片刻,兩隻肘臂已是冷到沒了知覺。
明艷天光,萬籟爭鳴,他凝望平靜無波的湛湛泉水,雙手掬起甘霖,俯身欲飲。
「嘩。」
一雙月牙色澤的柔荑越過寬肩,覆上訝然雙眸,伴隨熟悉的蘭香冉冉襲鼻,一個閃神,掌內的甘泉滲透指縫,流回泉中。
他臭著臉扒下遮眼的素手,冷冷看著前方,「我說過,不准你一聲不吭就出現,你把我說的話都聽到哪裡去了?」
敏兒蓮足迅捷的鑽到他的身側,搓掌賠不是,「對不住嘛!我只是看你想事情想得出神,一時興起,想嚇唬、嚇唬你……」
「我今天沒空陪你玩。」
「我知道。」一身粉黃色紗裙的敏兒噘起小嘴,悶悶的瞪著那十多個等待注滿的水桶,「他們又欺負你了,是不是?那姓裘的真不是個好東西,明明是他的活,偏要扔給你做,根本是欺人太甚。」
尹宸秋不予回應,重新捧水欲飲,不料,薄唇方碰著清澈涼意,便給一掌拍落。
「你做什麼?」他怒瞪一再阻撓他飲泉的燦笑容顏。
「這水很涼,喝了會鬧肚子疼的,況且……」她略帶神秘的抿潤朱唇,扯過一隻凍紅的手臂,似拉似牽,「來,你跟我到一個地方。」
「別拉我……你想帶我到哪裡?」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敏兒半推半拖,帶領他直朝不凍泉東側走去,沿著曲折彎道,繞過尚未消融的冰丘,她似乎對崑侖的地形很是熟悉,不時遙指這兒那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花草鳥獸,遼遠空寂的千山萬壑迴盪著她的笑語,將枯燥的風景點綴了融融春意。
不畏雪峰酷寒的她總是一身質地薄軟的黃衫,任由長髮散飛,摘一蕊桃花飾在耳後,花瓣綺艷蕾紅,襯映她燦爛的笑靨,宛若無憂無慮的仙子,總是在他失神之際冒出來,全然猝不及防。
「哪,你看。」敏兒倏地推了冥思出神的頎軀一把。
尹宸秋瞇起眼眸,橫了甜美笑顏一眼,踩過遍地虎爪耳草,兩處冰丘交界處凝聚大量冰椎,當融冰時,自然彙成一條泉河,流入矮陷冰丘,經年累月,逐漸形成冰晶圓湖。
他蹲踞而下,伸手潑弄一池清流,觸發蕩漾漣漪,須臾,紅腫刺痛的感覺漸漸舒緩,詫異的再探入另一手,原先左掌虎口處的淤青淡退,大大小小的舊時傷痕幾乎同一時刻消逝。
「這……」他被這般奇景震懾得不能言語,偏首,愕瞪身畔笑吟吟的黃衫少女。
「怎麼樣?我就說絕對不會讓你失望吧!」太好了,那些礙眼的傷痕都治癒完全。她時常偷偷瞪著他一身纍纍舊疤新傷,逕自生悶氣,煩惱著該怎麼把它們除掉,幸好祖奶奶告知了這一湖藥泉,往後她不必再面對他渾身惱人的傷。
「你怎麼知道這個泉能夠治癒病痛?」
「它不能治癒病痛,只能治療外傷,但是如果長年飲用,便能達到養生延齡的妙效。是祖奶奶前些天偷偷透露的,除了你,我沒跟其他人說,你也不能告訴別人,我只告訴你一個,就你一個。」
「傻瓜,我怎麼可能會告訴那些臭黑茅?」他譏笑她天真。
她捏捏桃紅色臉頰,「對呵!我真笨。」那些臭道士成天欺負他,一天到晚頤指氣使,要他干苦活,傻子才會把這麼好的事告訴他們。
明媚雙眸波光一轉,瞅著俯身取水啜飲的冷峻側顏。奇怪,算算也沒過多少日子,他的模樣卻起了不小的變化,初始單薄少年樣不再,體態拓寬延長變得精實碩壯,蒼白的膚色因為磨練而沉澱成淺麥色,容貌更加韶秀英挺,她幾乎快憶不起兩人初次相識的那個他。
有些陌生呀……
感應到怔忡視線直盯著他的臉龐,尹宸秋霍地抬頭,攢起眉頭,「你在瞧什麼?」
「瞧你的模樣,總覺得不太像你。」她傻氣的據實回答。
他失笑,「那是因為我長大了,你當然會覺得我變了,人變得成熟之後,樣貌自然也會跟著起了變化。」
「喔……」她似懂非懂,猛點下巴。「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都喜歡,因為你就是你,對不對?」
「人都是會變的,只是遲早的問題。」她的眼眸乾淨無邪得令人不敢正眼相視,莫名的慌張焦慮倏地湧上心頭,他掩下眼睫,避開她晶澈大眸的凝視。
「可是我知道你不會。」敏兒沒有眨動眼睛,直勾勾的,像是要將他的面容刻進眸心。
「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你答應了我,你親口承諾過的呀!」
「你如何肯定那不是一時的戲言?」
「你說過,你許下的承諾絕對不會變,我相信你。」她的螓首愛嬌的枕靠著硬實寬厚的肩頭。
他一愣,斜睨著肩側的柔美芙顏,良久才輕輕戳開她滑膩的額頭,故作若無其事,慣常冷淡的警告,「別靠我太近。」
按例,她揉搓著被冷血戳疼的額頭,嘟嘴喳呼,「靠一下都不行?你真小氣!祖奶奶老說讓我這麼一靠頓時神清氣爽,就你嫌棄我,長得這麼一副寬肩硬臂,本來就是要讓人靠的……」
「我的肩頭只有一個人能靠。」他掬起涼泉,繼續啜飲,不搭理她的撒嬌抱怨。
「是誰?」是她、是她,對不對?
「我的小師妹。」他滿懷壓抑情感的回答。
敏兒正要掩嘴竊喜,頓時傻眼。
「小……小師妹?小師妹是誰?誰是小師妹?」
崑侖有這號人物嗎?怎麼她從來沒聽祖奶奶提及?還是他弄錯了?
「一個你不認識也不會認識的人。」他驀地一怔,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慎說出藏在最深處的心底話,倉皇的撇開頭,起身欲走。
不意,冰涼觸感圈住腕骨,他詫然垂首一瞥,竟是她的雪白柔荑。
「放……」
「除非你告訴我小師妹是誰,否則我不放。」她孩子氣的扁起嘴。
「敏兒,你別鬧,快點放手。」
她仰起泫然欲泣的臉蛋,煞是委屈的柔聲哀求,「宸秋哥哥,求求你告訴我,小師妹究竟是誰?為什麼只有她才能靠在你的肩膀上?」明明他的身邊只有她守著,為什麼小師妹能,她不能?
目光觸及她眼底凝聚的晶潤淚花,尹宸秋斂起眉宇,焦躁的撥掉緊攀著右臂的纖手,一聲不吭的掉頭便走,狠心的將她天真嬌憨的傻問拋諸腦後。
為什麼?沒有為什麼。
因為他的心裡只容得下小師妹的模樣;因為他除了芙兒,誰都不要;因為只有芙兒才懂得他所承受的寂寞痛苦;因為……
好多好多的因為,每一句如同烈焰灼喉般吐不出口。
他的難受,根本沒有人懂。
她懂什麼?鎮日不知憂慮,盡情享樂玩耍,老愛纏黏在他身前身後,說些夢幻言語,她懂什麼?他憑什麼要告訴她?
巨大的空虛吞噬了縹緲無依的心靈,當他驟然回神時,驚覺人已置身太虛殿外面,迎落日雲霞,嶙峋山脊遍雪連綿,餘暉殘映血色一般染紅了他的容貌。
攤開雙掌,他自問,來這裡究竟都學到了什麼?
灑掃灶務挑水劈柴磨硃砂……這和原先在辛家學的有何兩樣?!
他究竟都幹了些什麼?
「宸秋哥哥,你想好了嗎?」
又是那道熟悉的綿軟笑語,縈繞在耳畔、腦海,不時糾纏他,赫然回首,果真又是她。
黃衫娉影輕盈一蹬,躡手躡腳湊近軒昂身軀後方,略微抽尖的心型小臉漾動可人笑靨,靈巧身段恰似翩翩粉蝶,來時迷香襲鼻,去時殘影烙瞳。
刺眼的夕陽餘暉促使他瞇細雙眼,瞪著就是不肯死心的少女。
「你來這裡做什麼?我不會告訴你小師妹是誰,你回去。」
「呀!」她很是納悶的蹙起黛眉,有點不甘心的悶聲道:「你在說什麼?都好幾個月前的事,你還提,存心讓我難過是不是?一想起來,我滿肚子委屈。」
驀地驚憶,日月如流,待在崑侖無所作為的日子居然貧乏得教他忘了分辨逝去韶華,茫然讓記憶愚弄,擺了一道。
「宸秋哥哥,你到底想好了沒?」他傻傻的站了老久,就是沒個回應,只好不厭其煩的再問一遍,誰讓她是聰敏活潑的敏兒,嘻。
「你到底在說什麼?」他森冷的口氣顯得不耐煩,泰半心神仍困滯在記憶片段。
敏兒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唉,我就知道你忘了。前兩天你不是說今晚要上玉珠峰採藥材煉丹?我問你,讓不讓我跟呢?」
她說過的話,幾時才能讓他牢記在心裡?記性奇佳的他,怎麼唯獨她說的話總是記不得呢?宸秋哥哥真是……
「隨你。」
他陪她玩耍的時間越來越多,話卻越來越少。偶爾,整整一日下來,幾乎是她在對著整座山峰自言自語,怪悶的。
敏兒以柔指代替梳子,順過及腰青絲,習慣了相隔一大段距離只能傻瞅他背影的角度,總是這樣,宸秋哥哥常在日暮之際恍神得厲害,若不是她適時喚醒他,恐怕三魂七魄要飄到幾海拔之外的渺渺紅塵。
「宸秋……」
筆挺身影倏地回首,側眼一瞇,「隨你高興,別老是為了這種小事來纏我。」
「太好了,那今晚我們一塊上玉珠峰,聽祖奶奶說,那兒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我懂的可比你多呢!沒有我陪著,你肯定會吃虧,嘻。」
燦爛笑容在目送他的背影沒入殿內後略僵,粉唇緩緩的垮下,雙眸滿是悵然失落,怔怔返回玉虛峰最北的峭巖林地。
宛若仙境的清靈莊園隱藏在凜寒雪峰之下,高敞饒沃的鬆軟泥土遍長百草,石屋花軒,娉婷倩影自若踱來,絲毫不畏懼塵泥會染髒輕紗裙裾下的赤裸雪足。
泥土的芳香撫慰了她揪得難受的心,再深吸一口,穩下想掉淚的洶湧,要是讓祖奶奶知道她又為了崑侖上的庸俗凡人沮喪,肯定又要被訓誡一番。
「敏兒,你又偷偷跑出去找你的宸秋哥哥是吧?」
「祖奶奶,我……」她惶惶望向席地而坐的銀髮老嫗,乖巧的挨著唯一親人,親暱的躺靠。
銀髮老嫗讓她側臥在腿上,輕撫著簪飾桃花的一瀑青絲,「怎麼了?是不是你的宸秋哥哥又說了什麼話惹你不開心?」
敏兒猛地搖頭,「才不呢!宸秋哥哥越來越喜歡我了,他還邀我今晚陪他一起上玉珠峰採藥材,他說日子少了我會無聊得快悶死。」對,宸秋哥哥一定會這樣想,只是他害臊,所以不好意思說。
「傻敏兒,在這座崑侖山上的凡夫俗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怎麼就是勸不聽……」
「宸秋哥哥不一樣,他什麼都好,人好,心地好,模樣好,脾氣好……」
「唯獨對你不好。」老嫗惋惜一嘆。
「才沒有,他對我可好了,只是祖奶奶都沒瞧見罷了。」她固執的陷在自我編織的美夢裡,不肯醒來。「敏兒可是整座崑侖唯一能讓宸秋哥哥信賴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能讓宸秋哥哥表述心裡話的人。」
「你啊!就是死心眼,我真不該讓你私自離開園子,去上頭胡玩,那些求仙求道的茅山術士一天到晚只會作惡,擾亂陰陽,早在知道你的宸秋哥哥也是他們其中之一時,就該阻止你。」
敏兒面色一白,拉起老嫗的雙手,哀求道:「祖奶奶,你別這樣嚇敏兒,如果見不到宸秋哥哥,我會難受,我會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你讓我去見他為止。」
「我知道,所以我才沒攔著你。」
「祖奶奶……」
「傻敏兒,你可不要因為一個小道士便暈頭轉向,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們之所以會在這裡是為了什麼,你應該還記得吧?」
蒼悒小臉低垂,薄霧襲瞳,鼻音濃重的回答,「敏兒記得一清二楚,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們之所以能安然無恙的待在這兒,全是因為身份特殊,現在你想怎麼玩耍、怎麼胡鬧都可以,但是再過不久,等護者一來,你就該好好的收心了。」
「護者什麼時候會來?」她傻氣的問。
「等你再大一些的時候,自然就會來了。」老嫗語重心長。
「護者一來,敏兒就得離開崑侖嗎?」
「不,你得先讓祖奶奶去啊!等祖奶奶走後,才能輪到你。」
「能不能……」她瞬間紅了雙眼,「我們能不能別去?為什麼我們非得這樣不可?」
「敏兒,你怕了?」老嫗擁抱顫抖不止的柔軟馨軀,欺哄孩子似的安撫道:「敏兒,別怕,這是我們族類天定的宿命,我們倆能像現在這樣面對面說話,可都是上天的恩賜,以及本身的慧性,這才使我們長了靈犀。」
「靈犀?」
「我們本來是有體無靈,有靈犀者才能育化成人身,自由行走,才能像你這樣盡情的四處玩耍,開開心心的過完每一天,還能擁有喜怒哀樂的細膩心思去喜歡你的宸秋哥哥。」
「那我也可以像宸秋哥哥的小師妹一樣,和他一同下山雲遊嗎?」
「傻敏兒,我們除了崑侖,哪裡都不能去,這裡是我們生之地,也是最終之所,一旦擅自離開,可是會受到護者的懲戒,你千萬不能動這個傻念頭。」老嫗諄諄教誨,訴說一則千古寓言般神秘幽深。
她不死心,繼續追問,「那……那要是我真的離開了崑侖,又會怎麼樣?」
老嫗露出慈藹的笑容,「你問倒祖奶奶了,打從祖奶奶擁有靈犀,能走能跑之後,就一直乖乖的待在崑侖,又怎麼會知道離開之後會變什麼樣?」
「如果我向護者求情呢?他肯通融嗎?」
「別自己瞎猜了,護者雖然不壞,但畢竟是奉旨行事,他不可能因為一時心軟而壞了千百年來的規矩,咱們還是乖乖的待在崑侖,等著天命到來的那一日。」
「喔,敏兒曉得。」她難掩沮喪、失落。
淡淡環視置身所在,天然岩石砌落的地下莊園聞不到一絲惡鬥血腥之氣,千百年來僅有她與祖奶奶兩人相守於此,歷經漫長歲月,不曾見過同族類的蹤影。
她們是幸運的……
祖奶奶說,能通曉靈犀的她們是萬中選一,千萬年來僅有的特殊,所以她們被養育在仙山之稱的崑侖,盼她們能因此越發滋蘊靈性,如此一來,方能在天命終時奉獻更多。
能像這般活著,其實是她的義務所在,祖奶奶提醒她要時時含笑,感激上天的眷顧,讓她能有別於其他族類,能有人身思維,甚至是能感受喜歡討厭高興難過的複雜情緒,這都已是最大的恩賜,不能再奢求……
靈犀,賜予她萌作美夢的權利,賜給她喜怒哀樂,卻也是一切苦痛的開始。
靈犀,靈犀,她心有靈犀與誰通?
「光是符籙佐助還不夠,練劍之最高境界乃是通極天人合一,彙聚真氣,打開任督二脈,使其貫通,欲練劍仙必須劍與人心靈犀相通……」
「靈犀?天地人三靈,你指的是哪個?」答聲者打了個酒嗝,不客氣的插話。
「欸,虧你在崑侖待了數十年頭,居然連這最根本的道理都不懂,白待了你!」話匣子大敞的某師兄喝口饘粥,啜飲溫酒,醉笑道:「天師說過,要能修煉至召喚神靈的境界,自然是要凝聚天地人三靈,而這三者之中,最重要的是自身的靈力,要充沛紮實,否則窮極一世,也只能當個糊里糊塗的小道士。」
「痛快,天師這番話簡直是當頭棒喝。」
朱門之後,一張幽晦俊容佇立聆聽,卸下剛自窖裡扛進殿堂的酒甕,踩過步履,杳然如寂,行屍走肉般僵直闊行。
推開蛀朽斑駁的陋門,濃重的桃木硃砂薰得雙眼泛酸,日日坐臥於此,他由內到外早已徹底麻痺,毫無知覺反應。
扯掉腰結,褪去比夜更黑、更沉的道袍,順手一擱,星般殞落牆隅。
彷彿冷得螫心的愧疚能藉此淡化……
脫除一日虛偽,遮匿黑袍底下的灰袍終於重見天日,大掌摩挲過色澤略舊的袍面,半掩雙眸浮上濃稠暗色。
待在崑侖的日子越久,他的心被掏得越空,清冷冷的,連內心痛苦掙扎的呻吟也尋覓無聲。
記憶中的容顏淡了……
他脫下灰袍,躺臥榻上,閉目假寐,舒展勞碌鎮日、一無所學的軀幹,沉澱紛亂的思緒,傾聽空幽的內心囈語。
四季嬗遞,日往月來,年歲模糊不分的崑侖絲毫感受不到韶華水逝之悲。
漫長得竟教他憶不得曾經系念的堅持,也忘了當初究竟為何而來。
想要什麼,不要什麼,界線曖昧,他跨越穿梭,找不到一席安身立命之地。
那晚,牟兆利密召他會面時,譏誚的斥道:「術無分善惡,法不分好壞,假使你仍無法跳脫如斯迷思,那你庸碌一生也不過只能習得皮毛,不得其門而入,更不必妄想要能自立宗派。」
他身披打從骨子裡厭憎的黑袍,杵立密室之外,瞇起雙眼,探清發聲方位,煉丹之所向來通火燈明,何以牟兆利不燃半盞燭苗?
「看你的臉色,似乎很是驚訝?」
「既然無心收我,那又何必趁夜把我找來?」他眼角餘光覷見丹爐微弱的青焰,趨前一睹,窄隘爐口不時飄出若有似無的呻吟,入耳同時,猙獰妖顏怵然襲目。
無預警的倉皇一瞥,心口鼓噪沸騰,思緒千回百轉,步履雜亂驟退,煌煌爐焰渲映他震愕的雙眼,越發妖異詭艷,眸底倒映一幅焚妖煉丹之景。
「這麼點小事就把你駭著了?」牟兆利續燒兩道黃符,制住亟欲逃竄的小魎,回首一瞟震驚俊容,揚起白眉,笑道:「這才叫做煉丹。」
他驚忡久久,「你居然……」
「沒錯,拿妖靈煉丹是求道大忌,什麼殘害生靈非是尋常之道,什麼屠殺靈物是造下孽因,我壓根兒不信,一個字都不信。」
「你這麼做有違天道綱常,天地不容!」
「容,當然容。」牟兆利揚起諷刺的笑容,「難道你沒看見整座太虛殿裡的老老少少見著我全要頷首敬之?難道你沒聽見他們無論道行高淺,無論在崑侖外有多麼風光,盛名多麼遠播,全都要衝著我喊一聲……」
「天師。」他輕啟雙唇,戰慄的接口,誰料想得到,一句敬稱竟是無數靈魄換來的!
「多少人期盼能冠上這封號,盼了一輩子都等不到,別告訴我你不想,所有習術之人無非是為求達到無人能敵的至上境界,沒有人是例外,你也不會是。」
「是,我上崑侖同樣是為了求得更精闢高深的道術,但並不是為了塗炭生靈。」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殘害生靈?這只道行百年的魎橫行已久,若不是負傷躲入崑侖,讓我生擒,恐怕不知還要吸取多少凡人的精氣。」
「那也是天意……」
「天意不一定是正道,逆天而行也非是為惡作孽,說穿了,綜觀百獸靈精凡人神仙,哪一個不是存有私慾?私慾可大可小,端看個人發揮程度,你說,你寧願庸俗一世,還是名留青史?」
牟兆利這一席話宛若青天霹靂,直從遠古天邊劈落,他鎖眉斂目,沉默良久,終未答允,死寂的心竟隨著詭迷青焰乍起風浪。
妖物之靈慘遭爐焰噬沒的嘶聲不絕於耳,瞬息一霎,歸於靜謐夜晚,飽受蠱惑的思緒再也不能平靜如昔,虛無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蒙上迷惘面紗的陰鷙俊容,極力抑止胸膛激湧的騷動,他知道,有些感覺一旦遭受釋放,便永不能回頭。
牟兆利順著焰色,舉杖遙指他的面容,厲目端詳,「你生帶七殺命坐破軍之格,骨脈剛硬,脾性頑強不屈,如此天賦異稟之人,方是習術奇葩……」
你命犯凶煞,印堂生來便流露極陰之克,要是沒人在你身邊勸引,我怕你稍有不慎,便墮入魔道,恐怕……再也回不來,你的路會斷在自己手上。
當年臨行,辛老爹苦口婆心,一再力挽狂瀾,即使最終一別仍不改其辭,彷彿斷言一則悲涼傳說。
「打從我第一眼見你,就清楚的明白到,閑置太久的太虛殿又將因你而重新壯盛,你的思緒脈絡要比外頭那些成天只會嘲風弄月的庸材縝密,天資遠遠超過所有的人,假以時日,放眼整座崑侖,將無人能與你匹敵,即使是我亦然。」
用意瞭然,牟兆利有心將他收為入室子弟,這是來此眾人一心所盼,但至今仍無人如願。
然而,他不屑淪為傷天背理的黑茅術士。
「我不學你這套……」
「那麼試問,你來崑侖難道是為了受盡欺侮,甘心作踐自己?」牟兆利嗤問。
吞忍既久的酸澀怒意從靈魂最深處燃起,逆上縮緊的咽頭,他搶在悲憤怒焰衝口而出之際,緊握拳頭,背轉身子,遏抑沸騰情緒繼續遭受牟兆利的挑撥。
不,他絕不會幹下悖離正道、泯滅良性的髒事。
他會一直遵循辛家祖規,永永遠遠昂行於正道,誰都不能鬆動他的意志……對,誰都不能!
「你會回來的。」冷眼望著失了魂似的僵直頎軀步離煉丹房,牟兆利挾諷帶刺的預言恍若一則磅礡天音,雜和焚妖淒聲,如同禁咒紅繩,一段段束綁。
你會回來嗎?徘徊在舊憶門前的嬌小人影不斷的呼喚。
可是,為什麼他越是想看清楚,視線越發模糊?
你要回來,一定,一定,我等你呀!宸秋哥哥……
宸秋哥哥?
宸秋哥哥!
充血的雙眸悚然睜大,弓起單膝,支肘撐穩上身,冷汗自天庭流下峭聳鼻樑,沿入嘴角,他沒抬手擦去,任由它融入味覺,鹹的……
恰如眼淚的滋味。
尚分辨不清是否已從夢魘跳脫,寬厚肩膀拱成一道孤寂的防線,前傾下頷,讓汗濕的額頭抵住肘臂,細細咀嚼孤獨,豎耳聆聽。
不遠處的彼方,彷彿誰在呢喃殷喚。
岑寂良久,尹宸秋方抬起峻顏,斜睨窗外的盈月。
今夜月滿崑侖,是靈能凝聚最旺盛之日,各路山野的魑魅魍魎無不趁月圓之宵精進靈修,凡是修道之人皆知悉最好避開這個日子夜行,倘若碰上道行太深的精怪,肯定難收拾。
宸秋哥哥,你怎麼還不來?
似真如幻的嬌軟吟念,劃破暗夜蟄伏的喧囂,執意鑽入關閉心眼,決心不聞問的雙耳。
瞬間,他聽不見任何音息,唯有規律的心顫,以及……
尹宸秋抬起眼眸,靜觀慘淡明月好半晌,心潮莫名的洶湧,浸過發燙的軀殼,心緒一如窗外凝聚的風暴,逐漸鋪陳著什麼似的就要漫上胸腔,即將淹喉。
他淡然掩眸,騰躍而下,順手抄起長袍,循從虛實莫辨的呼喚騁奔。
那個傻瓜,難道她……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7 17:15:00
第三章
細雨方歇,夜溫驟降,遍目所及儘是一片蒼茫,無垠的白。
黑衫雙襟大敞翻飛,抵禦不了隆冬酷寒,雜沓步履徘徊在林峰交界,他倉卒仰臉,置身紛飛雪幕之中,瞇起冷眸,對迎那一輪如刃銀月。
他的心,徹底失衡。
不顧一切的涉足躡衣,毫不受限,更無規章,一如夜裡急尋方向的猛獸,直朝荒幽僻涼最深處疾行,似匿似尋。
他想藏起什麼?想尋見什麼?
如此天寒地凍的夜,還會有誰守望他的到來?
直到胸口熾熱,雙腿礙於風雪漸大不能再前進,輕吐一口鼻息也會抽痛灌入大量雪花的僵冷肺葉,他終於緩下腳步,換氣如喘的環顧渺渺雪景。
「宸秋哥哥……」
又是她!
鎮日懸縈耳畔、心頭的纏膩呼喚,交錯記憶中逐漸淡化的容顏,時時困惑他、束縛他。
「宸秋哥哥……」
披了一肩雪絮的傲骨撐起無人能知曉的受創心靈,他迷失在日與夜不分的自我折磨中,進無路,退無步,他的前方無人勸引啊!
心魂倏地一凜,奧妙難言的思觸流過全身經脈,軒昂矗影恍惚回首,沉重的雙腿不能動彈,一直往下墜,往下墜,直到……
淡黃人影娉婷佇立,嬌憨的笑靨映鬧了靜謐的雪夜。
她搓揉凍白的雙掌,不停的呵熱,再反覆焐上雙頰,雙眸染上霧意,氤氳朦朧,笑彎的嘴角鑲襯在心型臉譜,不知不覺中,在歲月培植下宛若一朵自花苞綻露芳姿的黃槐花蕾,總是不吝惜的向他輕舒柔婉的美態。
燦笑未歇,她傻傻的枯立,可以預料深埋積雪的裸足麻痛得早已失去知覺。
尹宸秋快步行至她的面前,陰鷙著臉龐,劈頭大喝,「你是癡兒還是傻子?要是我一直不來,難道你就要像現下這樣站成一尊雪人?你真是蠢透了!」
「宸秋哥哥……」甜得能掐出一池蜜漿的笑容漸漸垮下,她瑟縮太過單薄的肩膀,不是畏寒,而是怕他臭臉鬼吼。
唔,好久沒見過宸秋哥哥大發雷霆,還真是不習慣。
大多時候,他冷目漠視的模樣涵蓋她存放腦海寶盒的兩人共處回憶。年紀越長,他的性子越發沉穩內斂,話越來越少,害她只能在休憩時分偷偷調閱記憶寶盒,獨自緬懷兩人初識時他青澀奔放的烈性。
「你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難能可貴的怒嘯刮得芙顏又龜縮回去,雙眸怔忡的垂望倒映雪地一高一矮的黑影。啊呀!看起來真像兩人相擁……
「敏兒!」如雷的吼聲響起。
看來宸秋哥哥的耐性已消磨殆盡。
她猛地搖頭晃腦,「不回去,好不容易盼到月圓逢雪的日子,我要幫你把七色崑侖玉全找齊,這樣你就可以繼續修習中斷許久的聚靈陣法。」
尹宸秋愣住,瞠大雙眸,胸口劇烈起伏。
甘冒霜寒,不顧可能碰上窮凶極惡的妖魅將道行粗淺的她一口吸乾,就這樣傻傻的站在雪中,等待傳說中的靈玉現跡?
她在想什麼?究竟在想什麼?
他真想撬開她笨兮兮的腦袋瓜,看個清晰,瞧瞧都存放了什麼稀奇古怪的傻念頭,居然能安然無恙的存活至今。
「不找了,我老早就放棄學習那個陣法。」他陰沉著目光,抓起她的皓腕,用掌溫測量她過涼的體溫。
修習聚靈陣需要玄鏡和崑侖玉佐助,這個陣法是他在無意間從其他道士的閑談之間偷聽到的,一如牟兆利所言,他天資過人,悟法敏捷,毋需師授,只要反覆省思、醒悟,便能學得一二。
聚靈陣無疑是增強自身靈力的最佳妙方,但事有兩面,自然是利弊相隨,此陣若是缺少崑侖玉便難以行施,傳聞此種玉細分七色,是瑤池凍結之後的遺晶雜揉西王母一生只掉三次的淚水相結合而成,太虛殿藏有一青一紫,至今仍無人能採集完整七色靈玉。
「為什麼要放棄?那是你好不容易才練好的術法,只要再找著了七色彩玉,往後你便不必再讓那個老黑茅耍著玩。宸秋哥哥,你不要放棄,敏兒不要你放棄。」
他曉得她口中的老黑茅是指牟兆利。縱使他百般抗拒,遭受良心苛責,牟兆利總是有意無意的以迂迴方式指導他,毋庸置疑,儘是些與他自小恪守的條規相悖逆的陰毒術理。
當他回過神時,才驚覺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習得一身上乘秘術,是牟兆利窮盡一生潛心鑽習的茅山精華,是惜才愛才,抑或是有著更深沉的盤算,他不明白。
「宸秋哥哥?」苦等不著回音,她略微提高音量,疑惑的問。
「我說放棄就是放棄,你管得著嗎?難道我做什麼或不做什麼都要一一向你報備?」
刺骨的冷哼比鵝毛細雪還要令她寒心,可是她早已習慣,見怪不怪,小酒窩推擠成澀笑,敲了敲額頭,「也對,宸秋哥哥,你決定的事情向來是沒得商量,我居然還想左右你,真是笨極了。」心有點疼,無妨,忍忍就過去。
「回去吧!」他煩躁不耐的一再催促。
「喔……」她頹然垂下螓首,露出半截白皙肌膚,信步踱過傲岸的身軀,擦肩之際,百般不捨的眷戀凝覷他深鑿的側顏,欲言又止。
大半個月沒碰面說話,就要這樣分開?
她能否私心假想宸秋哥哥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聽見她內心的呼喚?好奇怪,從前的她總能輕易的猜透他的心思,但是兩人的隔閡似乎與日增長,他沉默孤僻的親手設下界線,不讓誰有機會越過雷池半步,她亦然。
越是猜不透的,越想弄明白。
懵懵懂懂,心中似乎有什麼正在蠢蠢欲動,可她不懂那是什麼,沒人指示她那是什麼。
落寞的淡黃嬌影明明輕盈如羽,走來卻猶如馱負萬斤物品。
悵惘的小臉狐疑的抬起,陡然迎上一雙墨晶獸瞳,她先是一愣,緊接著玩心大發,蹬足撲抱,獻寶似的往回奔,一頭撞進皺眉回身的剛硬胸懷。
尚來不及穩住紊亂的氣息,糾纏在過往今宵的焦距赫然掉入已遂淡的牽掛中。
「宸秋哥哥,你看,好可愛的小狐狸,傻乎乎的坐在那兒,直瞧著我,我敢打賭,牠肯定是在偷聽我們說話……」
「師兄,我看見這只白蹄小黑狗出世不久便讓人扔棄在京郊,肯定是主人信了民間那套白蹄為不祥之兆的陋聞,我啊,偏不信邪,你瞧,我就喜歡牠踏雪似的白蹄,不管老爹怎麼反對,我就是要把牠留下……」
小師妹生動俏皮的模樣記憶猶新,高高抱舉餓得嗚咽的小黑狗,用左頰親暱的磨蹭怕生的狗臉。
「師兄,你知道我要給牠起什麼名字嗎?」
抹過霧紗的可人容顏,在記憶窗口勾動他萬千思緒。
「什麼名字?」他舒解緊澀的喉頭,發出詢問。
絲毫不覺敏兒偏倚螓首,滿臉狐疑,湊近聽他含混在唇齒間的憂悒,渴望能化作一縷輕煙,逸入他的鼻腔胸臆,將滿腹心思探個究竟徹底。
「當歸。」糊掉的笑顏持續漫漶滿目,僅剩爽朗嗓音徘徊耳畔,「我要喊牠當歸,當即歸來……師兄,你可別讓我等太久啊!白茅道最後傳人的位置,只我一個獨撐不起,你要快點回來……當即歸來啊!」
「回去?回去哪裡?」沁恬的嗓音隱含著怯懦,殷切雙眸直直瞅著,「宸秋哥哥……宸秋哥哥,你怎麼了?別嚇敏兒。」
尹宸秋渙散的視線垂落在她關懷的小臉,月晦之下,盈滿信任的靈巧大眼彷彿指引迷津的璀光,他惘然喃喃,「再也回不去了…一回去哪裡?我還能回去哪裡?」
「宸秋哥哥,你別嚇敏兒……」
「別再說了……你別再說了!你還不明白嗎?從我踏上崑侖起,就注定了再也回不去的命運!」
「宸秋……」
他已分辨不清耳邊迴繞的是鞭笞著僅存良性的呼聲,還是渴求他能夠永遠留在放逐之地的喚語。
灼液倏地湧上咽喉,他捧起冰涼的雙頰,狠狠的阻斷那惱人的疾呼,用最單純容易的方式讓喧鬧歸於寥穆,只剩下空蕪的胸口繼續凍著、冷著,好像一口枯涸的荒井,迴響著最原始的渴望。
隱隱約約,似乎有什麼,從兩人煨暖的嘴流動出來,無形的,浸漫、顛覆感官知覺。
她從雀躍再到漸垂眼角,松放糾弄裙裳的纖指,熱度自指尖末梢不斷的流失。
好冷好冷的吻,感受不到一絲情意。從內到外,從眉到眼,從身到心,他深陷在自己與良心糾葛不清的戰爭內,因為太痛、太難受,所以拖著她一塊溺泅。
她只是一根浮木,無關乎輕重。
他的唇壓印她盈軟的小嘴,不斷的翻攪狂索,出自於殘獰掠奪的天性,而非由心發起的渴望,不是啊……
為什麼不是?如果要把她一塊拖入他的痛苦中,能不能撤下防線,移開他親設的障礙,讓她竊取一小角落,留在那兒,等他痛時給予撫慰?能不能?
「嘶……好痛。」
突來的啃咬震醒了迷失意識的兩人,尹宸秋猛地抽身,她撥開羅袖,藕臂赫見一口齒印,拽抱在懷裡的小狸貓狠狠的咧開利牙,趁她怔愣之際,滑出箝控的圈抱。
腥香刺鼻,她痛得眼眶淤紅,怏怏瞪了竄奔的獸影一眼,咕噥道:「臭狸貓,連你也要欺負我!」
纖臂猝然被抬高,他按捺複雜的情緒,仔細檢查她的傷勢,沒察覺她因為這小小的舉動而吞下淚意,甚至笑逐顏開。
拉她坐上石巖,推高薄袖,讓黯淡月光照亮傷處,血淋淋的獸齒紅印鮮明烙著,可見咬得不輕,他不假思索的扯過下褂,撕成斷帛,裹住傷臂。
突然,專注包紮的雙手頓住。
是黑袍,在倉皇、失了頭緒的剎那,他無意識的順手撈過的袍衫,不是近在咫尺的灰衫,而是棄擲牆隅的墨黑道袍,竟然捨近求遠……
看似一個誤差,其實底下蘊含了解除所有矛盾、掙扎的答案。
「宸秋哥哥?」敏兒傻傻的看他揪起敞開的衣襟,發出粗啞的笑聲。
「哈哈哈……」他仰首大笑,讓雪花滾入喉內,淒冷了笑聲,鎮住隱隱作痛的肺腑,終解釋放一直按捺、壓抑的蠢動。
你的天賦不該被可笑的良知牽絆,習術忌懦,一旦有所顧忌,處處保留,想學什麼都沒用,注定要一輩子當個平庸鈍材!
對,他何苦要自我束縛?
既然早已決定拋去過往包袱,割斷過去所學、所遵守的總總規戒,他又何須再踟躕、徘徊在原位,辜負自己一身過人的異稟?何苦?
辛老爹早就預料到會有這天,不是嗎?所謂天命難違,不是嗎?
從今以後,他要將自己推入無人能及的境地,他要讓整座崑侖裡曾經對他下過馬威、給過屈辱、輕蔑嘲笑的臭黑茅知道,尹宸秋這個名、這個人將會創寫太虛殿的另一則神話,抑或是……魔話。
「你怎麼笑得這麼開心?敏兒從來沒見過你開懷大笑,宸秋哥哥,見我被狸貓咬,真的這麼有趣?」看著笑臥在纖肩上的他,她整個身子也受到劇烈狂笑的波及和震撼。
他是笑著沒錯,眉眼飛揚,嘴角大咧,鬆懈了總是孤峭的五官,但是遙望不知名遠方的眼眸比夜色還要蒼茫、寂寞。
張狂乖戾的神態像是脫掉了一個舊殼,取而代之的是嶄新的尹宸秋。
「有趣,當然有趣,而且是有趣極了。」他將她的馨軀圈進臂彎裡,笑聲不輟。「我現在才知道,接受真實的自己有多麼暢快,同時看清楚,原來不過就是那麼回事,我何必作繭自縛,讓自己陷入窘境?」
「敏兒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聰明的敏兒,你不需要明白,我最應該感謝的人就是你,是你喚醒了我,讓我看清楚內心深處的渴望。」
「渴望?什麼樣的渴望?」是對她嗎?
「我要徹底毀掉這裡的一切,我要成為這裡的主宰,我要讓他們記清楚尹宸秋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天上人間,陰曹地府,仙靈鬼神全都要聽我號令,沒有人可以再讓我嘗到痛苦的滋味。」
字字句句,在寒冽風聲的吹送下,輾轉刻印在巨大的峭壁上,流動在浩瀚雲河中,漂過靜止冷泉,在崑侖巔峰、星月華映鑒照下,鑄成一道血誓。
敏兒駭異的瞠著淚眸,圓了一直希望能讓他擁入懷中的心願,但是……
不要,她害怕這樣的宸秋哥哥。
從前的他或許冷漠無情,但是至少不像劇變之後的現在,詭譎莫測的眉眼,妖異邪氣的氣息,狂肆猖佞的神態,脫胎換骨般的他陌生得令人害怕。
「乖敏兒,你哭什麼呢?」他用指腹拭去漣漣淚痕,陰魅清朗的笑了。「你應該替我高興才是,難道你不喜歡看我開心?」
「不……不是。」她搖頭,「只要宸秋哥哥開心,我就開心,可是……」
「可是什麼?」
「我感覺不到你的心。」
他一怔,旋即冷冷的彎唇,「怎麼會呢?我的心就在你的面前,它滾燙的在我的胸腔裡跳動著,而你知道嗎?最有趣的一件事便是,我居然還能感覺到它在隱隱作痛,因為實在太過高興而痛著。」
「宸秋哥哥,我快認不得你了。」她端詳再端詳,在雋朗的輪廓上試圖尋找讓她心安的熟悉,但是沒有,遍尋不著。
他拉起她的小手,撫摸自己的頰面,任由她摸索,笑意蕭索空洞。
「這就是我,你記清楚了,把以前軟弱不堪的尹宸秋忘了,他已經不存在。」
她驚惶不已,纖巧小手驟然滑落,收至身後,緊揪著白錦腰帶。她不要這樣,每個模樣的宸秋哥哥都是最珍貴的回憶,她要牢牢的藏納在腦海寶盒裡,不和誰分享。
他含笑掩睫,大掌繞至柳腰後,握住泛涼的小手,檢視纏裹斷帛的傷處,「敏兒,好敏兒,你真是我的好女孩,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將那只不知好歹的狸貓抓回來,好好的懲貳…」
「不……」破碎的呢喃梗住,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轉身,踩入濃稠的夜色中,一如往昔,他的去留從來不曾因她而改變。
蜿蜒足跡,有他來時及離去的斑雜步伐,她輕壓著紮起的手臂,彎身蹲下,顫抖的雙膝跪入鋪了滿地的雪泥,伸出徒剩餘溫的小手,撫過又將被傾覆的大雪埋掉的足跡。
彷彿體內有什麼正在醞釀、洶湧,但沉重的悵惘壓得她透不過氣。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自己喚醒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禁錮在心底始終不願面對的貪慾,潛藏在良知道德之下的陰狠惡性。
她,喚醒了沒有血淚的那個尹宸秋。
他,決定將最柔軟的一面禁鎖、埋葬。
天命難違?
是誰訂定的?倘若前方的路都已有既定的路途際遇,那還走不走?
祖奶奶曾說過,她們能夠體驗人間悲歡是因為生來注定與眾不同,她們是人也非人──至少在那一刻來臨前。
她曾經天真的以為,也許她和祖奶奶將會是千百年來的唯二例外,也許她們能夠一直相守在崑侖,永遠永遠。
但遠的總是近在眼前,看似近的,反而隔著千山萬水之遙,觸摸不到。
那一刻終於來了嗎?
狼獸似的直豎尖耳穿透火鶴色長髮,及時捕捉輕盈足音,微微一哂,擱下啜了一口的甘泉,笑咪咪的走到呆怔的敏兒面前,俯下八尺昂軀,親暱的摸摸她的髮頂。
「哎呀!我可愛的敏兒,一眨眼都長這麼大了?總記得上回來時不過是幾個時辰之前的事,讓赫哥哥瞧瞧……」紅髮男子扯弄柔嫩的臉頰,左搓搓,右揉揉,玩得不亦樂乎。「大雪天還跑出去玩?要是凍壞了身子,我可不好交代,下回別讓赫哥哥擔心了,嗯?」
「赫……哥哥?」她只有一位宸秋哥哥,哪來的赫哥哥?
「啊!」男子拍了下額頭,笑道:「差點忘了,這是我們初次見面,你肯定以為我是從哪裡跑來亂的,是不是?」
敏兒怔忡的凝覷祖奶奶一眼,嚥了口唾沫,苦澀的問:「你是護者?」
「別給我冠上這麼寒酸的稱呼,我是護使,背負著千萬年來最重要的使命,那便是看守你們,把你們照料得妥妥貼貼,這才不辱我的身份。」
「護使……」
「敏兒,不必這麼生疏,喊我一聲赫哥哥就成了,千萬別跟我客氣啊!」赫咧嘴大笑,豎立雙耳輕巧的動了動,隨著情緒起伏,時而垂點耳尖,時而彈指撩搔,一雙醒目的長耳與燎焰的紅髮甚是懾人。
他就是負責看守她們的人,也是決定「那一刻」幾時來臨的人。
凡人是怎麼說的?該來的總歸要來,躲也不是,逃也無用,況且她從睜開雙眼,思緒流轉起,便曉得自己早有該走的路。
只是,割捨不下心中的眷戀。
「哎,敏兒,你怎麼哭了?是不是被赫哥哥這對大耳朵嚇著了?」赫垂下雙耳,靠近她,刻意抽動數下,逗她開心,「你摸摸看,很好玩,祖奶奶說你好玩活潑,肯定會喜歡我這對耳朵才是。」
她抽抽噎噎,伸手撫摸茸耳,不自覺的絞緊纖指,「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誰跟你說我是來帶你走的?輕點,我渾身上下就屬耳朵最有價值,要是被你扯下來,我可沒臉回去。」
「不是來帶我走?」她迷惘的收手擦淚,忽地面色刷白,衝至老嫗的身畔,奶娃娃似的張臂抱住。「不要……不要把祖奶奶帶走……我只有祖奶奶……」
赫扒搔著泛紅的耳朵,擠眉弄眼,皺醜了俊俏的臉龐。「敏兒,你別著急,我這回來,主要是看看你,沒有要帶誰走。」
「敏兒,你別鬧了,你這樣子會讓護使感到為難。」老嫗輕斥著驚悸抽泣的少女。
眼見委屈的淚水嘩啦啦的滑落她的臉頰,赫急忙曲膝躬背,討好似的向她行禮。「敏兒,赫哥哥都向你賠不是了,你別嘟小嘴,猛哭啊!要是哭壞了身子,我可是擔當不起。」
萬一搞砸了如此夢幻的珍品,他要上哪兒找?
「敏兒。」老嫗連忙安撫。
「祖奶奶,你不要離開敏兒……不要……」
「你忘了祖奶奶是怎麼告誡你的?不許哭,不能鬧,這早已是上天注定安排的,我們能共同守在崑侖度過這一段時光已是極大的福分,無從苛求,亦無從奢求。」
「他……護使,要拿掉祖奶奶的靈犀了,是不是?」她含淚斜睞著頻頻彎腰扮鬼臉,企圖活絡場面的赫。
他察覺拉攏無效,自討沒趣,於是挺直背脊,流露出沒轍的眼色,將難題扔給老嫗。
「敏兒啊!你這樣怎麼行呢?你可是赫哥哥守了千百年來,見過最具靈性的萬中選一,否則上頭不會讓我提前下來知會你,你要更懂事才是……」
「我不要跟你說話!你是要帶走我們的歹人!」敏兒倔強的咬著下唇,重重的扭偏螓首,他再親切,也掩飾不了想帶走祖奶奶的殘酷事實。
啊呀!被討厭了。千年來頭一次當面遭受怨恨白眼的赫暗自咕噥,果真是吃力不討好的爛差事,否則也不會落到他身上,呿。
「傻敏兒,你乖乖的,祖奶奶哪兒也不去,會一直待在這裡陪著你。」
「真的?祖奶奶,你沒騙我?」她好怕孤單的守著這座偌大的地下莊園,更怕與唯一的親人活生生的被拆散。
縱使明白這是既定的命,是無可逆改的天之道,她仍然私心的冀望,也許……也許所謂的天命會有破除的一天。
私心呵……
天神地靈可會聆聽她的殷殷祈禱?
「睡著了?」暢飲完第十碗甘甜泉露,赫沒啥坐相,高蹺二郎腿,單手摸頷,神色難得正經的端詳枕在老嫗腿上的淚濕小臉。
老嫗歉然的嘆口氣,「令護使為難了。」
「不會、不會,反正時候未到,我過些天再來也可以,只是……」赫緊皺濃眉,凝覷墜入無疆夢境的嬌憨睡容,玩味、琢磨著,「自從接下護使一職以來,她的靈犀可說是我見過最強盛的,喜怒哀樂、愛恨嗔癡全萌齊了,若是再這樣放任不管,我怕遲早要出事。」
老嫗知悉赫語帶深意,順從他注視的方向看過去。
他蹲下身子,輕輕抬起纏繞黑色斷帛的纖臂,尋思片刻,忽而湊近鼻尖嗅了嗅。
「硃砂味……」
有意思,偌大崑侖,小敏兒誰不招惹,偏要和佔地當家的茅山方士瞎攪和。
這些窮盡氣力煉丹修行的道士,手段殘忍,行事狂妄,小則為惡人間,毒害靈物,大則干擾陰陽平衡,尤其近日更能感受到寧靜平和的崑侖有股不尋常的異能竄升,強大詭譎,而且疾速醞釀中,也許尚未成氣候,但是假以時日,恐怕將會掀起一場浩劫。
就是預先感應到此一不尋常,上頭才讓他下崑侖勘查、巡視,順道將百年賀禮帶回呈上。如今看來,事情恐怕沒這麼簡單,棘手的還在後頭。
赫小心翼翼的松放蜷指捏拳的素手。嘖嘖,連在睡夢中也不忘要拽緊祖奶奶的衣角,可愛的小敏兒情感真是豐沛得遠勝凡人,不尋常,大大不尋常。
上頭不會樂見這等怪事,極可能頒令讓他一併解決,只是呢,他佔這職也多少占出心得感想,不問迄因始末便擅作定奪。
再怎麼說,她們也是通曉靈性的……哎,他就是心腸軟,否則怎麼會淪落至此。
收回遙遙漫思,他斂起來時吊兒郎當的痞相,瞇起暗赭眼瞳,壓低聲調的說:「我的好祖奶奶,你得一五一十的把敏兒的事照實說清楚,否則我這一回去往上呈報,可是會驚天動地泣鬼神。」
「護使想問什麼,儘管問吧!老身自當有問必答。」
「她,是不是動了情念?」而這恰恰是最要不得的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7 17:15:15
第四章
靜謐冬夜,白雪落在幾哩外的枯枝上,夜鶯咕嘟咕嘟,抖落雙翅上的雪花,一雙炯目梭巡過崢嶸的殿宇,寒風習習,捎來枝枒第一道綠意。
冬藏過後,總有什麼等待萌芽。
「嘶,我說……」
「噓……」趁夜埋伏的鬼祟人影俯低身姿,作勢潛入視同禁地的密室。
刻意換上與夜色齊黑的尋常長衫,選在該是眾人鬆懈戒心的五更天,快步穿過千拐百回的迷離神殿,在殿與殿之間的銜廊雪地印下足跡。
去他的蓬萊祖師爺!憑什麼他們刻苦耐勞守了數十年,換來的居然是一句資質不足?牟兆利這隻老狐狸憑什麼擅自決定將茅山之寶傳授給一個根基不穩的臭小子?
看不慣牟兆利此等獨斷行徑,更不甘心苦等下來一場空,大伙聚會商量,決定在今晚潛入混元宮內苑的煉丹密室,竊取煉丹心法和道經秘笈。
此舉無異是立場分見,上崑侖求道者必得是對天師心服口服,終生敬仰,若是不依循天師的命令,那便是其心有異,同門可誅。
而今,利字當頭,誰還管那一套尊卑道德狗屁長論。
況且牟兆利所創的宗派,本來就不講良知──返璞歸真,渾沌之初,人性本惡。
惡,人之心性。
風聲阻掩了撬動門閂的聲響,流竄黑影魚貫入室,因為不熟密室地形,倚壁探行,按常理而言,煉丹之所應當是燈火通明,何以……
「噯。」
行進之中,不知是誰踉蹌喀登,悶哼臥地,連帶的累及身後同夥摔成一團人肉墊。
「噓……噤聲。」領頭者側耳傾聽,總覺得今晚似乎順利過頭,天師不分四季隱遁的茅山禁地絕非擅闖之地,前方必有奇陣相待。
「大師兄,我們到底是進還不進?」
「是啊!再過不久,天色將亮,屆時我們形跡暴露,可是要被逐出崑侖……」
「逐離事小,萬一天師惱火,將我們……」指尖往頸前一畫,不禁打個哆嗦。
「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的看著尹宸秋這小子獨佔心法和秘笈?」大師兄開口。
眾人無不鬥志重燃,利字之厲害便是在此。
霎時,窗欞投映而下的融融月光似乎軟動若水,殿後的師弟聽不真切前方眾師兄在咬啥耳朵,揉了揉愛困的雙眼,想看清是否一時眼花。
嘩,地上的月光怎麼化作一攤水?
師弟伸出肥敦敦的肉膀,往崗礫砌成的石板撫去,五根肉腸指驟然失去平衡,滑入粼粼水波內,他訝然傾前想一探究竟,冷不防對上一張青慘鬼臉。
他揉揉眼,看,再看。月光怎麼可能會溢水?水裡又怎麼可能會有張鬼臉?眼花,鐵定是眼花。
咦?鬼臉咧嘴笑了,從水中伸長獠爪,擒握住肥短手指,張大另一爪,掐住納悶的蠢臉,猝然劇烈的往下拖。
「哇……真的有鬼!」咕嘟咕嘟,救命啊!他快被拖進幽冥地府啦!
突然,一巴掌呼過將自己的臉拚命往地板擠貼的蠢豬。
「王師弟,你吼這麼大聲,是想害眾人形跡曝光嗎?」
王師弟睜開眼,哪來的青面獠牙?分明是他自個兒一手扒臉,一手對後腦施壓。「怎麼會?我明明就……」
「妖怪……」
「門……門上有臉啊!」太上祖師,請饒恕啊!
「別抓我,別抓我……」他再也不敢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亂像叢生,有人撞鬼,有人則是陷入與精怪對峙的虛像,平日看似訓練有素的方士們頓時成了一盤散沙,殺豬嚎聲連綿不斷,場面滑稽諷刺,根基好些、不受影響的師兄們則是掩嘴大笑。
「大師兄,你看這是什麼情形?」二師弟六神無主,環顧紛紛中了幻術,行徑失控的眾師兄弟,拱著大師兄作主。
「真難看,不過是黔驢之技,堂堂茅山子弟居然毫無應對能力,你們這些年來全都白待了,全是些酒囊飯袋、虛有其表的草包!」大師兄斥喝。
「大師兄……」
「別管了,兄弟上山,各自努力,既然他們無能,也休怪別人無情,今晚若是不能順利竊得心法和秘笈,明早我們誰都休想脫身,渾水既蹚,便無回頭之理。」
「不是啊!大師兄……」
一腳踹飛龍紋朱門,大師兄是鐵了心,誓言奪取茅山秘寶,穿越暗藏詭迷的重重幻術,將眾人的疾呼尖叫遠拋在後,在破曉前一剎獨闖密室,不意,迎面而來的竟是妖氣衝天。
鵠候已久的傲岸背影雙手負在身後,一隻手持劍,一隻手捻符,昂首面向漆紅丹爐,青焰火舌不斷自爐頂冒竄,爐中逸出哀怨呻吟,不時伸長獠爪尋求生路,無奈符咒困身,只是徒勞苦求。
「天……天師?」煙霧繚繞,辨不清矗立者面貌,大師兄忌憚,不敢前進。
「大師兄,你來晚了……天師恐怕已經隨從黑白無常下了地府,在閻王殿前細數罪狀,一一清算,你要奉茶?還是請安?就容我一併替他老人家代受吧!」傲岸背影扯嗓朗笑。
跫音徐緩,綠霄之中站姿鷙悍如巖的黑影噙笑的轉身,長髮盤束,身著唯有天師資格方能換上的太極道衫,陰魅的面容,詭詐的氣質,他的眉角和眼尾微揚,深邃的雙目被蒸氳綠虹染成迷離的藍青,好像一隻化作人身的妖魅,時時流露出對世俗人間的嘲弄譏諷。
他淡淡的側眸,審視丹爐裡的火勢是否仍然熾盛,順手扔入朱墨甫干的符籙,斷了爐中妖物最後的生機,熾熱的煙霧燎紅了俊臉,明明面無表情,卻是異常猙獰。
「是……是你……」大師兄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尹宸秋,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留宿在天師煉丹之所,你這分明是自曝野心,妄想篡天師之位!」
「篡位?」尹宸秋嘲謔的失笑,「我何須篡位?牟天師早已將他畢生心血傳授予我,大師兄,你可別因為他老人家不在就隨口含血噴人,我可是正正當當的牟宗入室弟子。」
「狗屁!你一個來歷不明、根基不穩的渾小子,憑什麼坐上天師位置?!你到底對天師幹了什麼齷齪骯髒事?快讓我見天師……」
「我方才不是跟你說過,他老人家已經化凡為仙了,怎麼你還聽不明白?」
「你說天師已經逝世?怎麼可能?昨日傍晚我明明才跟他會晤過,他說話鏗鏘有力,模樣硬朗,好端端的,怎麼會到了這宿就出事?分明是你在搞鬼!」
「你不信,我也沒法讓你信。」
「讓我見天師,好讓他老人家治治你這個狂妄囂張之徒。」大師兄怒瞪著在丹爐之前來回踱步的頎影,一腳越過門檻,另一腳卻還踟躕著是進或是不進。
今日的尹宸秋已非昔日的泛泛之輩,那個默默忍受屈辱的少年霍然蛻變,在眾人尚來不及察覺之際,不再沉默,不再執拗於黑白茅之分,更不再逆來順受。
他變得陰沉難測,青澀的傲氣磨得硬亮如古磐,走路的姿態,睥睨的神思,彷彿在很早之前就該是如此,毫不突兀古怪。
曾幾何時,劈柴挑水諸如此類的一等雜務再也沒人敢任意指使他,有他之處,一定有小師弟們逢迎,儼然取代早年追隨牟天師一塊上崑侖的嫡傳子弟地位。
可恨至極,他們一夥人自小拜牟兆利為師,打從牟宗一派尚在南海扎根時,便緊隨左右,不敢怠慢,好不容易挨到牟宗站穩茅山首派,駐足崑侖,結果…一下場竟是被眼前的臭小子取而代之。
不甘心!寧可冒死一搏,也不甘將多年所求拱手讓人。
「天色將亮,大師兄夜闖太虛禁地豈只是想見天師一面,恐怕大師兄要的是他老人家多年來的心血,以及茅山秘笈,是不是?大師兄,你要什麼,就直說吧!何必拿老人家當作借口?」尹宸秋調侃的笑道。
「混帳東西!我現在就要見天師,你要敢攔我,儘管試試看。」大師兄遭此一激,氣血攻心,當即咬牙,憤慨的衝入內室,舉劍揮開珠簾,倉卒的步履霍然停止。
他怔愣的俯看橫臥榻上的一具皮囊,瞪大雙目,張嘴落頷,中了定神咒般不能動彈。
「怎麼了?見到他老人家,你不喊一聲嗎?」嘲謔的朗聲震響了杳寂的暗殿,猶似魅影嘯聲,惴惴慄栗。
看著榻上的頹老身軀,大師兄嚥了口唾沫,遲疑半晌才伸手一探鼻息,霎時收拳,撤回身後。
糟,當真沒氣。
嚴厲峻切的衰老容顏安詳的沉眠,曾經不可一世,曾經叱吒紅塵,曾經帶領南海子弟一舉站上崑侖之巔,創立南海牟宗一派,但如今,塵歸塵,土歸土,名利不相隨。
「師尊。」大師兄動容的輕喊。
耗費了近半生追隨的人,連最後一面也未能見著,彌留之際,守在榻畔的竟是個外人,於情於理,都顯得難堪。
驀地,觀望的目光悚然一愣,大師兄喃喃誦出耳熟能詳的教條,「煉精成氣,煉氣成神,煉神還虛,精氣神合一方是內丹功至要之法……」這道理是茅山入門基礎之功,凡是茅山子弟,人盡悉知。
不對勁。
怎麼會……人死尚留精與神,魂雖散,魄未滅,若照天師撒手時間推算,應當是在二更天將近三更天,精氣神三體怎麼會一塊消逝?莫非是……
驚駭的面容轉向赤焰熾烈的丹爐,汗落涔涔,那裡頭不僅是焚了不知名妖物的靈能,更摻雜了另一股盛壯的靈源,方纔的忌憚便是受囿於這股撼人的真氣。
而這股真氣之充沛,放眼當世,唯有一人……
尹宸秋微挑眉梢,面帶笑容,慵懶的踱過來,「大師兄,你已見到了天師的遺容,那麼,總能告訴我,你夜探密室的真正來意了吧?」
「尹宸秋……」簡直是喪心病狂。「你居然竊取天師的真氣,拿來煉丹?!你還算是個人嗎?」
他搖頭,笑說:「大師兄,這點小事,你犯得著嚷嚷嗎?我記得天師在世時,總教導我們習術之人要時時提醒自我,親疏友朋都是無關緊要之物,最重要的是,該怎麼提升修行到至高境界。我啊,不過是將天師的教誨徹底發揚罷了。」
彷彿幻生錯覺,眼前的人不是尹宸秋,而是當年在南海召神御鬼的牟兆利。
盡得真傳。
大師兄傻了,慌了,茫然的雙眼浮現天師的殘影與少年相疊合,一時之間竟分不清面前的是誰跟誰,自亂陣腳。「歪理……你說的全是歪理!」
「怎麼會是歪理呢?太虛殿裡的眾師兄全將天師的一言一行奉若圭臬,大師兄,你更是曾經教過我,要學得南海茅道,得懂得捨棄過往的包袱,如今天師已逝,不就等同過去的人,我們當然要學著將他放下。」尹宸秋說得振振有詞,清澈響亮,笑語錯落之間,那雙眼儘是冷冽寒意,如獸之瞳,犀利瞄準人性的幽微處,一口一口剝噬目睹者的驚恐。
「難……難道是你對天師下的毒手?」
「怎麼?事到如今,大師兄又想來個含血栽贓?」他雙手負在身後,頷首凝思,忽而揚睫笑道:「也對,憑什麼跟隨了天師數十載的大師兄沒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厚愛?又憑什麼我年紀尚小便能承接天師之職?大師兄心有不甘,欲強加我罪名,也是很自然的事。」
「小王八羔子!」大師兄啐了一聲,「今天我要替天師報仇,更要替太虛殿裡的師弟們討個公道,尹宸秋,你弒師奪位,大逆不道……」
「憑你也配跟我談道?!」一聲震喝,驚天破曙,秀朗五官在晨嵐之中猙獰陰鷙,舉起桃木劍,倒豎支地,冷掀嘴角,「何謂道?泯人性,滅天地,破陰陽,逆乾坤……這才叫做道。」
「你瘋了你,你這個走火入魔的瘋子!」
「跟瘋子談道的你豈不是更瘋?」尹宸秋放聲大笑。
「滿口胡言……」
「可笑的是,即使我是一派胡言亂語,也強過你這個空守崑侖多年,到頭來一場空的傻子。」
「尹宸秋!」大師兄咬牙切齒,舉劍凌行,手中真劍對上他的那把桃木劍,怎麼看都應該佔盡上風才是。
但……
「你還不配讓我親身一戰。」尹宸秋輕蔑的說,斂眉沉頷,尖頂抵地的桃木劍順著周邊圈畫,刻劃八卦,將自己困在卦中,吮指一吹,身後的丹爐陡竄煙硝,焚著青焰的狂浪襲湧而出,直朝不知死活、逆衝而來的人影席捲吞噬。
不過一瞬,遭受火煉之苦的妖魔便一口吸盡大師兄的真氣,藉此彌足讓丹爐竊奪的靈力,它虎視眈眈的盯住現場僅剩的唯一活人,但是礙於八卦護陣,不得接近半分。
尹宸秋木然垂目,睨向倒臥在地的臭皮囊,大師兄面色青黃憔悴,形貌枯老,不能閉上的雙瞳駭瞪著天。
「這是回敬你這麼多年來對我無微不至的關照,大師兄,你還滿意嗎?真可惜,你連它是只什麼妖都還來不及看清楚就走了,枉費我耗了一整晚未眠,得到的成果竟然無人分享,真是太可惜了……」
疏冷無緒的俊顏淡漠一側,透過珠簾,橫睨著榻上的老者,漫憶起稍早之前的景像──
「我大限已至,你知道該怎麼做。」彼時,已呈現彌留狀態的牟兆利以著僅存的一口氣朝他吩咐。
他先是不為所動,「再怎麼說,你都是傳授我道術的師父,我不能這麼做。」
「都到這種時候,你怎麼還是拋不開那僅剩的良知?師父又如何?我的靈能可是抵過百隻道行上乘的魑魅,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著這些靈源隨著我這身臭皮囊就此浪費?」牟兆利嗓音沙啞的笑道。
「我……」
「千萬別猶豫,習術之大忌。」牟兆利瞠大雙眼,尖銳而犀利的催促,「動手!」
他瞇起太過幽黑的雙眸,緊握雙拳,瞪著已令他分不清究竟是厭恨抑或是該心存感念的那張衰老容顏,只覺得一股強大到近乎全然吞噬的黑暗侵襲全身,那種成為無人能及並到達巔峰且永無止境的源源渴望。
即使泯滅人性也無所謂,縱使要埋葬最後一絲良知也無所謂……
猶新的記憶裡,他探出了手,舉高了桃木劍,赤紅的雙眼倒映出老者大笑不輟的猙獰蒼顏,愛恨交織成的慾望衝破咽喉──
突地,一陣驚天嘶吼觸醒了太過深邃的冥思。
不諳人語的妖物喑鳴,身上青焰未滅燒得它痛苦難耐,近百年的道行竟然毀於一旦,更要成為眼前道士的靈丹,不甘心……妖物眼露凶光,正欲不顧咒陣的限制,撲上卦中人,起意的剎那,僵住撇頭。
一隻毛色奇佳的狸貓縱身跳躍,越過拱形矮檻,焦躁不安的原地繞圈,不時仰首凝覷模樣醜陋可怖的妖顏,再瞥向內邊的八卦陣,扯嗓嘶鳴。
扭曲的妖顏在觸及狸貓時,像是驚憶起什麼。
對,為了精進靈源,它上崑侖吸取山林精華,無意間碰見一隻道行近千年的狸貓,更在牠的牽引之下進入太虛殿,欲盜取這班臭道士的丹藥。
原來狸妖早與姓尹的道士串通一氣,裡應外合,煽誘小妖小魔踏入他們設下的陷阱。
既是同道,竟然與世敵共謀,殘害同道,這只不講情義的可憎狸妖!
痛得不能言語的妖物張牙尖吼,拱爪飛擒蹲踞的絨狀體,牠嗚咽一聲,正欲扭身閃躲,臨危一刻,卦裡橫來一劍,劈中妖身,下了咒的桃木劍讓它痛縮成團。
「無知小妖,居然想在我的眼下作亂。」尹宸秋輕嗤,掀開爐門施咒,無處可逃的妖物最終仍是淪入焰舌,焚燃成靈燼。
片刻寧靜,翻騰在雲彩中的曙色已升,奼紫斑斕的朝霞映入血腥殺戮過後的密室,他站在爐前,整夜不曾閉上的雙眼泛湧血絲,嘴角噙笑,守著丹藥煉成。
小黑狸驀地騰蹬,銜咬他的袍角,輕輕一扯。
尹宸秋側身橫睞,皺起眉頭,慍怒道:「沒看我正忙著嗎?」
牠不鬆口,反而嘶聲咬住衣角,使勁的往門外拖行,任他怎麼斥責也不退,一番拉鋸之下,拗不過牠的固執,他只好丟下尚未煉製完成的丹藥,依循牠指引的方向行覓。
隨著狸貓的足跡一步步,穿過綠林湖川,來到曾經熟悉的石窟草野,滿身肅殺之氣的頎軀不自覺的斂起眉心,握緊雙拳,刻意撇頭不看刻印下太多沉痛回憶的景物。
這裡是崑侖後山最幽僻之處,荒煙漫草,除了飛禽走獸,以及遭受惡意排擠的他外,崑侖山上的茅山子弟們鮮少出沒此地。
練劍,背咒,習術,思念,怨懟,孤獨,寂寞,全在此孤身度過。
偌大浩瀚,他總有種今生就此一人漫漫閑度的體悟,獨自咀嚼一室深秋的寂寞啊……
他的身側總是空蕩蕩,盤旋著無人知曉的寂寥,吞忍的苦楚無人聞問。
宸秋哥哥?
師兄?
低垂的俊容倏地抬起,在原地恍惚回首,像是幻覺,又像是穿梭悠悠歲月而來的熟悉嬌喚,總在不知不覺中驚醒他。
兩張模糊的容顏時而重疊,時而剝離,到底他應該接受誰的呼喚?
「嗚……嗚……」
朦朧的哭聲震動了冗杳的冥思,他驀地回神,攢起眉頭,看著前方停下腳步等他跟上的狸貓。
緩緩走著,撥開叢雜及腰的菅芒,氤氳雙眸垂瞥趴在大石上哭泣的纖軀,蹲下身子,撫開散覆的長髮,對上怔忡迷濛的淚眼。
她愣了好片刻才把他的模樣看清楚,隨即淚水又湧上眼眶,「宸秋哥哥……你怎麼會……」
將滑順的黑髮塞至她的耳後,他漫不經心的淡淡說道:「是牠帶我過來的。」
「牠?」敏兒訝異的眨動眼睫,左顧右盼,在幾尺之外覷見毛茸茸的小黑影,旋即悵然若失的喃喃,「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
不,沒有以為,也不容她以為,宸秋哥哥好不容易才能在那班臭道士的面前揚眉吐氣,他心繫的是大好前程,不可能因為她而分散心神。
「你一個人躲在這裡瞎哭什麼?」
「我……」她掩睫,欲言又止。
「你什麼?說啊!」
「宸秋哥哥,我好怕……好怕……我知道跟祖奶奶分開的時候就快到了……我知道我不應該難過,可是真的好捨不得……我好怕……」夾雜著濃重哭腔,她說得支離破碎。
他皺起眉頭,抬起她的下巴,「你把話說清楚點,你和你的祖奶奶怎麼了?」
她急衝衝的開口,「我……」
切記,你想跟你的宸秋哥哥說什麼心裡話都好,就是千萬不能把我們在崑侖生活的事情向他透露,千萬記得!
為什麼?
因為啊,只要知道我們真實的身份之後,你的宸秋哥哥不會再像現在這樣對你好。
他知道後會怎麼樣?
你絕對、絕對不能告訴他,絕對不能。
「敏兒?說話。」不耐久候的沙啞嗓音催促。
哭得通紅的小臉緩緩垂下,雙眼茫然,奮力的搖頭,口是心非的說:「沒……沒有,真的沒什麼,因為祖奶奶的年紀大了,近來總是病著,所以我擔心她隨時都會離開敏兒。」
「傻子,你們這種萬年不死的妖精怎麼可能這樣就離開人間?!」他舒展眉頭,莫名悶塞的胸口頓時豁然,就連自己也弄不懂何必為了她的時常泛傻而窮操心。
我們又不是妖精。她只敢暗自咕噥,替自己澄清,畢竟已答應過祖奶奶,怎麼樣都不能洩底,要是讓可怕的護使哥哥知曉她又私下離開地莊跑來見宸秋哥哥,說不準祖奶奶隨時都會被帶走。
對呀!她怎麼沒想到這點?
不行,不行,要趕緊返回地莊,日夜看牢祖奶奶……
「你上哪兒?」他沉聲質詢,超脫自我意識似的,大掌想也不想便按下還沒說清楚就想開溜的嬌軀。
她別開噙淚的眼眸,支支吾吾,「家裡來了客人,我得回去幫忙招呼。」
「家?」他嘲弄的笑了,「妖魔精怪也跟凡人一樣論『家』了,你的祖奶奶肯定跟你同一個傻勁,毫無血緣關係的祖孫倆湊在一塊也能成一個家?真是有趣。」
「雖然沒有血緣相系,但我是真的把祖奶奶當作家人看待……」她訥訥的反駁。
習慣了,自從宸秋哥哥練功突飛猛進後,便轉了個性,不再那麼冷冰冰,內斂沉穩的眉宇中蘊含尖銳的超然,彷彿跳出世俗常道之外,旁觀困在繁縟禮教中的眾生。
「也對,那只狸貓和我交換的條件便是幫牠找著一個合適的肉身,綜觀你們這些聚靈成精的妖物,無非是想一嘗當人的滋味,你們渴望的不就是七情六慾、人間百態,卻不曉得當人並非如你們想像的快活。」
「我又不是妖精……」她噓聲辯白,隨即吸了吸鼻子,將話吞回肚子裡。
「嗯?」他挑眉橫睨,咳了幾聲,垂首佯裝若無其事的聽著。
「沒……」幸好他沒聽見,否則她的麻煩可大了。
「坐。」
「不行啊!我……」得趕回地莊,看緊祖奶奶。
「陪我坐一會兒。」輕描淡寫的一句,既非請求,更非命令,只像是隨口發出的無心之語。
敏兒眨著靈秀大眼,心兒怦怦狂跳,看他的大掌離開她纖巧的腕骨,自顧自的撩袍坐在大石上,側過俊臉,瞇起能夠洞悉人性的雙眼,隨風向而流轉。
她悄然撫上發燙的心口,縮身坐在離他一尺之遙的石頭上,怔怔的凝瞅,暗暗揣想著,他的眼裡都看見了什麼?他的耳裡都聽見了什麼?
其實她明白,他心在浮世紅塵,身在崑侖,總是渴望著有朝一日能離開這個對他而言只有痛苦難堪的回憶的人間仙境。
「不走?」尹宸秋赫然轉頭看著她,壓根兒忘了方才說過什麼。
「你不是希望我留下嗎?」她委屈的扁嘴。壞人,每次都這樣,說過的話就不算數,根本不把人放在心上。
稍微鬆懈了戒備的俊臉不經意的洩漏淡淡倦色,他支頷眺望蒼緲雲海,眼色迷離的呢喃,「你知道嗎?總有一天我要離開崑侖,回到京師,屆時我將統領整個茅山門派,合而為一,再也沒有人能看輕我的能耐,再也沒有人。」末了還刻意重複,加深語氣。
「……你想回到小師妹的身邊,是嗎?」
「別跟我提她!」他赤目怒喝。
敏兒嚇得僵住,瑟縮雙肩,揪緊前襟,不敢吭聲。
好凶喔!自從宸秋哥哥像是變了個人之後,便不曾再提起小師妹的事,這三個字彷彿成了一大禁忌,連他自己也不許觸犯。
可是小師妹並未就此從他的腦海抽離,反而是藏進更幽深的心底,像一處尚未結痂的傷口,亟欲隱藏,不讓人有機會窺碰,任由它暗暗潰爛膿血。
他不疼,她卻感到痛,徹底痛到骨子裡去了。
瞬息萬變的風浪吹醒了怒紅雙目的俊顏,額頭繃緊的青筋略微鬆弛,隨著抿直薄唇,下巴不再那麼剛硬,順著凜冽寒風刮面時,逐漸趨緩。
沉默良久,他不看那雙太過乾淨的晶眸,拇指支頂下頷,面色陰沉的直視前方,迷離的焦距落在群壑之外,不見定點,低聲的開口,「往後不許你再提這個。」
「宸秋哥哥……你心情不好,是不是?」
「你錯了,我心情特好,好得不能再好。」瘦削的面頰輕輕牽動,眸光冰冷如銀。「牟兆利將他的畢生絕學全傳授給我,所有的煉丹秘笈,甚至是茅山秘法,都一併托矚給我,從今以後,我便是主宰太虛殿的唯一至尊。」
她似懂非懂,頻頻點頭,徬徨的問:「那你快樂嗎?高興嗎?」
孤峭的英挺側影驀地一頓,風吹亂的髮絲覆蓋了顏面,看不清神色,只聽見略帶沙啞的聲調說道:「我當然快樂,再高興不過。」
「那你還想不想回到小……」糟,差點又犯了大忌。她趕緊改口,「想不想回去京師?」
他斜睨了她一眼,不悅的擰眉,「我方才不是說過,總有一天會離開崑侖,回到京師。」
「是呀!你確實是這麼說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想回去的念頭究竟有多強烈?是不是像你當初上山學術一樣,非行不可?」她落寞的絞扭十隻纖指,忽地憶起初識餵水時,曾被當作滑嫩可口的冬筍,讓他一口含咬。
怎麼就這樣過了呢?
那樣美好的一段歲月,為什麼總在懵懵懂懂時,無聲無息的自撐張的指縫中緩緩流逝?
她很笨、很傻,總是只能記得眼下瑣碎的片段,要回憶從前的隻字詞組卻得耗費大半天的工夫,也只能拾起殘留的零碎。
宸秋哥哥的天命便是承接太虛殿,撐起整個茅山道門,而她呢?是不是也只能循從天訂的規矩,老老實實的往下走,走到盡頭?
她怕黑,怕暗,怕孤單,怕無聊,盡頭那麼遠,她一個人去得了嗎?
假使宸秋哥哥當真知悉她的身份,也會換上另一張面孔,窮兇惡極的對待她嗎?
不會的,她相信宸秋哥哥。
一直以來,她都那麼的信任他,所以才會乖乖的等在原地,傻望他的背影,盼他回首,盼他從自我折磨的心牢掙脫時,能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她呀!
但是祖奶奶曾經說過:等待,往往是最絕望的時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7 17:15:34
第五章
敏兒揉了揉惺忪的眼,望見層次分明的無垠蒼穹,傻傻的回想驀地中斷的夢境,又是和往常一樣,不停的追逐在冷漠背影的後方,一路跌跌撞撞,眼淚和鼻水齊發,喊啞了嗓子,也不見前方人影有片刻停留。
唉……
「有時候我會想,我那麼絕情的對她,是不是做錯了?」
熟悉的嗓音鑽進小巧皓耳,側身蜷臥的鵝絨淺黃姿影撐起上身,披掩的黑袍順勢滑至腿上,她怔忡的垂睇袍背上精繡的八卦圖騰,還腫著的眼眶須臾凝聚新一波濕意。
宸秋哥哥還是關心她的,他還是很在意她的……
「要走的那一天,她比往常都要早起,故意忙得團團轉,好忘了即將和我分開,總是那麼開朗的她在我走遠之後才放聲大哭,我走在前頭全聽見了,可是我告訴自己絕不能回頭,絕不能……」
輕巧的攏起黑色道袍,赤裸蓮足循聲而盈躍,眼眶盈淚,卻露出燦爛笑容,摸尋一陣,終於在十幾尺外的冷泉旁偵巡到熟悉的身影。
寬拔的身軀坐在綠草錯落的碎石上,小狸貓盤踞後腿,高仰絨耳,靜靜的聆聽,神情像是相當陶醉……
哎,她也要聽,宸秋哥哥肯定是在叨念她的事呢!
小心翼翼,不驚擾逕自追述的嗓音,她撩高裙裾,踮起腳尖,杳然無聲的自後方俏皮的膩近。
「酸酸,她的小名叫做酸酸,因為她老嫌自己命苦辛酸,正好配了她的姓。」
微側的角度能夠窺得剛峭的臉龐軟化揚笑,笑裡夾帶懷念、親暱,以及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冷意陡然自足下鑽竄,像萬千冰針螫著她的雙足,痛得連一分一寸都前進不了,纖纖小手揪緊了抱於懷中的道袍,憂傷垂下的眼角覷見傲岸背影身上那件已褪了亮采的灰色道衫,苦忍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往下墜。
根本沒忘,他根本沒忘了小師妹,更沒忘了白茅道。
他只是用一層層冷酷絕情的偽裝逼自己暫且淡忘,看似斷情絕義的外表下,他依然無法拋棄昔日的包袱,甚至是鏤刻銘心。
他心心唸唸的都是小師妹,不是她。
他掛懷的,能令他掛齒的,是小師妹,不是她。
黑色道袍自鬆脫的纖臂間驟然滑落,披散在曠野,隨風逐移,飄進深陷在過往回憶的男子眼裡。
尹宸秋先是一怔,轉頭察視後方崗石上的纖姿,目光撲了個空。
他倏地起身,梭巡的目光遍尋不著翩翩黃影,下意識的皺起眉頭,高聲喚道:「敏兒?」
她像一隻迷失方向的黃蝶,拔足狂奔,冷風捲掉她拚命忍住的淚水,刮得芙顏浮現一層艷紅,鼻頭也是紅的,現在的她一定醜極了。
要是讓宸秋哥哥見到她這副模樣,肯定再也不想跟她玩了。
不行,絕對不能讓他看見,她也不想看見自己好醜的樣子。
不顧身後的頻頻呼喚,她一心只想躲到無人之處,把模樣狼狽的自己藏起來,錯身而過的枝枒勾破裙裳,碎裂的石礫割破腳心,臉頰痛得直打哆嗦,她一並不理,因為最痛的是她的心。
「敏兒。」
速度奇快的黃影在一個坡階遭受攔截,尚來不及驚呼,眼淚和鼻水糊成一團的臉蛋已經埋進來者的胸膛。
「哎喲!我的老天啊!你沒摔著吧?」赫趕緊拎起她的衣領,仔細察看,要是撞壞了上頭的珍寶,那還得了!
她迷迷糊糊的仰高臉蛋,哽咽得說不出話,只能猛搖頭,表示自己沒事,越搖眼淚掉得越兇猛,心中的委屈壓得她好疼。
「我的小敏兒,怎麼每次見到我,你就一個勁的猛哭?難道赫哥哥真的長得那麼嚇人?」
「不是這樣的……」她幾乎泣不成聲,不停的喘氣,「我……我……」
「別急,慢慢說。」赫好聲好氣的安撫她太過劇烈的情緒。
「護使哥哥……哇……」她撲進他的懷裡,一邊號咷痛哭,一邊說著沒人能懂的模糊話語,「我好難受……為什麼總是聽不見我,看不見我的存在?為什麼?為什麼……」
赫嘆了口氣,約略曉得個中緣由,拍了拍她的小頭顱,「你又不聽赫哥哥的話,偷偷跑出去見那個道士了,是不是?」
「我……我不是有意的……」
「赫哥哥告誡過你好多次,千千萬萬不能再和崑侖山上任何一個凡人交談來往,他們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天到晚盡幹些傷天害理的事,遲早有一天他也會傷害你。」
「不會,不會的……宸秋哥哥絕對不會傷害我……」
「真是這樣,你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赫犀利的反問。
敏兒垂首,「他沒傷害我,從來也沒有,是我自己……」
「敏兒?」猝不及防的寒嗓打斷她未竟的自白。
凝霧雙眸怔忡的回望,和循著足跡而來、沒料到會撞見尷尬窘狀的陰冷眼眸對上,她下意識的別開臉,不想讓他瞧見自己那麼狼狽的醜樣。
尹宸秋瞇起眼,端詳著擁抱敏兒的紅髮男子片刻,自茂林間從容的步下石階,接收到對方眼中明示暗示齊下的挑釁。
兩人默默的對望,相較於他的頎瘦修長,赫的魁梧顯得既突兀又不合理,而腮畔穿發豎立的一對尖耳更註明了兩人所處世界的不同。
「魃?」他挑動劍眉,推敲出敵意濃重的男子身份。「崑侖這座仙山果真是臥虎藏龍,連這種能直比天兵神將的魃都在此出沒。」
赫撩弄尖耳,回以不屑的目光,「喔,你就是那個姓尹的小子,是吧?確實挺有兩下子,一眼就能猜破我的底。」
「你知道我是誰?」
「當然知道,你可是帶壞我們家小敏兒的歹人,我豈會不知?」赫故意咧嘴一笑,不理會少女嘟嘴抗議的舉動。
「護使哥哥!」
「哎,小敏兒,你叫我?」嘿,不理閑雜人等,還是珍寶重要。
「宸秋哥哥才不是歹人,不許護使哥哥污蔑他。」她吸了吸鼻子,倒豎一雙柳眉,努力想扮成氣惱的兇惡模樣,可惜只像只吱喳不休的小麻雀。
「好好好,我知道,天底下就你的宸秋哥哥是好人,其餘的都不是人。」赫好聲好氣的說。
「才不是呢……」
「夠了。」尹宸秋厲聲斥喝,目光驟然冷冽。
「宸秋哥哥?」敏兒納悶的看著他,忘了自己還靠著赫的肩頭。
他的眼神若有似無的掃過她與赫貼觸的肩臂,掉頭轉身,「既然你沒事,那我走了。」
她倉皇失措的跳跨一大階,亟欲伸手挽留好不容易才能見一面的身影,自從護使哥哥來到地莊,她便忍著想見他的渴望,不敢讓護使哥哥知道,今日偶遇是這段寂寞時日最大的慰藉,怎麼能這麼快就分開?
「宸秋哥哥!」
徬徨的追逐在陡長的石階展開,她不顧腳心傷口淌溢著殷紅的血,一步一步橫跨闊階,印落斑斑血跡。
驕陽底下,昂首快步的頎影從不曾因為身後奔逐的影子而稍作停留,從飽滿的天庭到剛毅的下顎全是繃緊的,不容任何人撼動半分。
沒錯,如同鋼鐵一般冰冷倔硬,誰也沒辦法令他動搖。
何必在乎一個蠢丫頭跟什麼樣的魔物結伴作伙?
她不過是無關緊要的角色,甚至連在他腦海烙痕的資格也沒有,他何須多管?!
她算得了什麼?像她那種半吊子,不知名目的小妖怪,配上那只全身赤紅紅的魃,是天下絕配。
「宸秋哥哥!」
來自身後清脆乾淨的呼喊聲始終不曾間斷,他的步伐亦然。
敏兒一跛一跛的追趕,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依然不肯死心。
怎麼會這樣?她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宸秋哥哥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氣到極點?平時他就算再怎麼不想理會她,或多或少還會停下來敷衍、虛應她一聲……為什麼這一幕跟夢中重複的畫面如出一轍?這是夢魘再現,抑或是她的幻覺?
「宸秋哥哥,你是不是在氣我剛才亂跑,害你找了老半天?是不是?你回答我呀!不要不理我……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下次不敢了……我剛才是因為一時難過,所以才……」
他一概充耳不聞,當作呼嘯而過的風聲在作祟,吸入胸腔的空氣莫名的沸燙,就連思緒也像鎔化的鐵漿在腦中來回流竄,煨燒得整尊身體都超出自己的控制之外。
「敏兒,你別跑那麼快,小心摔著了,啊?」
令人火大的戲謔嗓音無疑是猛烈的催化物,將滾燙的熱漿燃上至高點。
「哎呀!」細微的抽氣聲隨後補上,她拐著腳踝,動作笨拙的直接撲倒,差點將秀麗的五官磨成一團肉泥。
尹宸秋終於停下腳步,側肩回首,淡漠的橫睇著她趴在最後一段長階的蠢樣。
她仰高螓首,漾開傻氣的微笑,「宸……」
「不准你再跟著我,也不准你再喊我。」
「你……你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他勾動嘴角,露出獰笑,「你聽見了,也聽得很清楚,從今以後,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是在說笑,對吧?」她擠出比痛哭還要醜的傻笑,問他的同時,也安慰著自己。
他不言不語,佇立原地。
「宸……」
「你看,我就說吧!這個歹人又在欺負我們可愛的小敏兒,你還偏要跟我爭,現下可好了,瞧你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嘖嘖……」
赫追了上來,小心翼翼、萬般呵護的扶起仍笑得傻兮兮的黃衫少女,攬著她纖弱的腰身,讓她靠著自己的胸膛,毫不避諱的撩起裙擺,抬起藕白的蓮足,不看還好,一瞧仔細腳底板一片濃稠腥紅,立刻扯嗓哇哇大叫。
「瞧你!這麼重要的部位,居然弄傷了!你是看不得你的護使哥哥過好日子,是不是?」
「宸……」她一心只掛念著漠然凝睇的矗影。
「都這種時候了,還宸什麼宸?!」赫勃然大怒,紅褐色眼珠往上一翻,怒聲斥罵,「茅山小子,你要走就快走,別擋在這裡,像尊死屍似的礙眼!」
「不要……不是啊……」敏兒急哭了,奮力想掙脫赫的扶持,抓牢側身以對的偉岸碩軀。
眼看她的指尖快要觸著暗灰色衣袂,赫強行壓下她的胳膊,目光越過她的髮頂,與尹宸秋相互角力。
他的目光猶如凍結的寒泉,凜冽無波,漠然瞥過她倉皇驚悸的雙眸,短暫交會。
「宸秋哥哥,不要走!」瞠大的雙瞳倒映著他絕情撇頭的關鍵一幕,用冰冷的眼角餘光將她最後一絲絲企盼的希望全數撕裂。
夢中的情景,浮現眼前,虛實重疊。
走了……他真的走了。
開始的時候不曾因她停留,最終時刻也不會為她回首,不停追逐的夢到此劃下句點。
雨淅瀝瀝的下,淋得她滿臉都是,但觸感不是冰涼,而是燙膚的。
回過神來,她才知道那不是雨,而是從心底湧出來的淚水。
「嗚啊……」敏兒放聲大哭,淚花模糊了眼界,朦朧了難以區隔究竟是夢抑或是現實的景像,哭出埋藏許久的委屈與不安。
「敏兒。」赫嚇壞了,不敢再強行抓住她,連忙鬆開掌力,放她自由。
可是她呆坐在地上,一逕的哭泣,蒼白的臉龐異常憔悴,失魂落魄的望向遠處巔峰的殿堂,無助的模樣像是頹萎的花瓣,瞬間衰微。
赫苦惱的抓抓長耳,哄也不是,勸也不是,無計可施。
糟了,他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唉,這年頭怎麼當個護使都這麼難啊?
烈焰直燎天際雲霄,整座後殿深陷火海,塌圮傾毀,火舌肆虐之處,儘是支離破碎的古磚,珍貴的史籍盡成灰燼。
「尹師兄,你可終於回來了。」
幾名小道徒蜂擁而上,將陰森著臉色、不懼火焰熱度、僵立火場前方的頎影包圍,眾人七嘴八舌,爭先恐後的報備。
「師兄,天亮不久,這場火就從天師修煉的煉丹房竄出,一路延燒到偏殿,大師兄、二師兄和幾名弟兄全都不見蹤影,大家亂了陣腳,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還有啊,小曹說……說他在火勢蔓延之前,似乎看到裘師兄從煉煉丹房中匆忙的走出來,懷裡抱著成堆的書簡本冊……」
「還不只這樣。」小曹乾脆自個兒呈報,「裘師兄身邊還跟著一隻小狸貓,好像同謀作伴,將煉煉丹房裡的秘笈搜括一空。」
「師兄,你說現在怎麼辦才好?」
「尹師兄?你怎麼都不說話?」
尹宸秋臉色陰鷙,來回梭巡,排開眾人的環繞,徐步踱入火勢囂狂、僅容一人通行的狹道,撥開著火的門牆,若無其事的拾了數本僅剩的書冊,再次現身。
「師兄,你沒事吧?」
眾人驚駭的嘩然,嚥下唾沫,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從容自若的在烈焰之中來去自如,從頭到腳毫髮無傷,簡直像是天助神力。
「小曹。」目測火勢半晌,尹宸秋瞇眼輕喚。
「師……師兄,有何吩咐?」
「你說你看見姓裘的和一隻狸貓同夥劫走了煉煉丹房的秘笈?」
「是……我親眼所見,絕對不會錯的。」
「好,很好。」
「師……師兄?」沒聽錯吧?珍貴的秘笈遭竊,神殿遭焚,尹師兄居然還能面帶微笑的說很好?!
「傳話下去,所有的人即刻救火,待火勢撲滅之後,全數齊聚到前庭。若是有人不從,讓他們來找我。」勾起譏誚的笑紋,他撂下宣告,「從此刻起,太虛殿由我做主。」
「遵照師兄的吩咐……去去去,沒聽見師兄說的話嗎?快點去召集大伙救火。」小道徒們紛紛作鳥獸散。
人潮熙攘,眾聲喧嘩,尹宸秋雙手負在身後,靜靜佇立,任由火光燎紅了氤氳雙目,感覺體內的熊熊怒氣不斷攀升,將先前莫名凝結的剛硬心腸一併鎔化成熱漿,沸騰著,燒得五臟六腑隱隱作痛。
都是串通好的嗎?
先是假借通風報信,讓他因為敏兒的事而分神,再乘機夥同姓裘的一塊竊書,離開崑侖,那只該死的狸貓究竟想幹什麼?
他明明答應過牠,待練成五雷邪法,便會替牠找來合適的肉軀,牠沒道理會在這個節骨眼起意反叛,莫非……
「師兄,大伙已經在前庭候著。」
環顧遍地的衰頹殘亂,俊朗的面容微微一動,風湧腳下,雲起天邊,沉思的答案在剎那點醒,袂內的大掌掐握成拳,將遭受背叛的恨意咬進齒根處。
是嗎?原來是這樣。
假使真如他所臆測的那般,她在這出騙劇裡也參上一腳了,是嗎?說不准連同那只魃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個梗,好用來絆住他,讓狸妖與姓裘的能有充裕的行竊時間。
連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也想負他,到頭來,他身邊連一個值得信任的人,甚至是畜生也沒有,何其可笑?!
「尹師兄?」
被盤雜交錯的思緒困住的尹宸秋倏地掀起眼瞼,炯炯眸心割除任何可能左右他心緒的幻影,封閉耳畔不時縈繞的鶯吟似呼喚聲,露出陰狠的冷笑,環視近百名同門。
他們有的是年輕氣盛,甫上崑侖不久,只知根本小術的少年,一如當年的他;有的則是在崑侖一待便待上數十載,仍毫無建樹,總愛倚老賣老的傢伙,這其中不乏對他百般不滿、輩分在他之上的人,隨時都等著將他從高處推落,卻礙於牟兆利的偏袒,以及他越來越凌駕眾人之上的修行,而不敢有所動作。
如今,太虛殿群龍無首,正是他們的大好機會。
「尹宸秋,你穿著天師的道袍是什麼意思?縱使他老人家已經仙逝,你也不能明目張膽的奪權篡位,這擺明了是視教規為無物,更視我們眾人於無物。」
尹宸秋橫眉冷對千夫指,仰起冷峻的下頷,「我知道諸位師兄想說的無非是『為什麼姓尹的敢站在大家的面前發號施令』、『姓尹的憑什麼把大家踩在腳下』,我說的應該和師兄們心中所想的相差不遠。」
「既然你心裡有數,那麼倒是說說看,你想怎麼做?」
「葉師兄,」他轉向惡聲質問的那人,點明身份,眼角瞟睨,揚眉一笑,「你問我想怎麼做,我倒是想問問諸位師兄,你們想怎麼做?」
「不怎麼做,你將天師的道袍脫下,自動負起燒燬神殿的罪責;再者,大師兄、二師兄和數位師弟為何會失蹤?多半與你有關,怎麼說,你也該給個交代。」
「哈哈哈……」他放聲大笑,「說來說去,你們要的,不就是想把我逼下崑侖?告訴你們,我會離開崑侖,但是在解決你們這些茅山廢物之後。」
「茅……茅山廢物?!王八羔子,你罵誰是茅山廢物?」
「自然是不滿我的存在的諸位師兄你們啊!除了你們這些技不如人又喜歡濫用輩分欺辱小師弟的師兄,我還能說誰呢?還有誰能讓我說?」
葉師兄伸出手臂,格開阻隔在兩方之間的小道徒,領著身後一班人包抄團繞,指著他的鼻尖,嗤聲道:「好哇!你這個不知輕重死活的小王八蛋口氣倒是挺猖狂的,今天我倒要看看,究竟誰才是所謂的茅山廢物?」
「依師兄言下之意,是打算循茅山門規擺陣鬥法?」
「沒錯。」
「可是我嫌擺陣太過囉唆麻煩,這樣吧,乾脆我們今天別理會門規那一套,由你我自設勝負之規,要怎麼鬥,如何個鬥法,都由我們來制定,葉師兄,你覺得如何?」
「正合我意。」葉師兄輕蔑的啐了一聲。無知小子,半點鬥法的經驗也沒有。
「師兄,這可是你親口答應的,別怪我沒給你選擇的餘地。」背逆天光的迷濛俊容頓時起了肅殺之色,露出邪魅的淡笑,負在身後的雙臂輕緩的舒展,走向由千符咒設陣困下的棚架,分封道行高淺不一的妖魔精怪的各色陶甕。
甕色深者,代表裡頭的妖物非同小可,甕口的封符至少十多張,其下的咒術自然也非一般修為的道士能解,甕中的妖魔大多是由牟兆利親手制伏;甕色淺者,則是其他子弟煞費苦心和功力抓來的小妖小怪,全然不值一提。
他的腳步停留在百甕之前,觀望片刻,在眾人猝不及防之際,抓起酒紅色的大甕,往地上一摔。
「姓尹的,你瘋了!」葉師兄倉皇的大叫。
背對眾人的八卦圖騰微微震晃,在姿態轉換之間扭曲變形,他側肩撇首,張狂放浪的咧開笑容,「要是我瘋了,那倒還好,可惜的是,我還沒瘋……或者應該說,我瘋得還不夠徹底,所以你們才能繼續站在這裡張嘴亂吠。」
尖銳的破裂聲此起彼落,像是在催促著彼此,一個挨著一個,不曾中斷。
「瘋子!你是個瘋子……」
尹宸秋含笑睇視甕破後幾縷清煙升起,遭封數十餘載的妖魔嗜血再現,他就站在殺戮中心,不避不逃,等待看戲。
是啊!這無疑是一場慶賀他終於能夠攏握太虛殿一切的好戲。
既然所有的人都寧願負他,那他當然也可以負盡所有的人!
「去吧!把那些死到臨頭還妄想能夠辱蔑我的廢物一口吞下。」他獰笑的施咒。
流淌綠液,已不具人形的蛇妖吐弄蛇信,人面獸體的狼魔朝天狂嘯,其餘不知名目的妖魔早已陷入無邊瘋狂,牠們全都受限於尹宸秋反覆誦念的咒語,意識不能自我的全然失控,紛紛鎖定眼前這班慌亂失措、不知如何應對的道士,兇惡獵殺。
須臾,血色漫天。
葉師兄軟腿跪伏,老臉抖動,顫著嘴皮說:「尹……尹宸秋,你居然偷學了天師的御魔術,這是天師的絕學,也是茅山秘笈中……」
「你想說的該不會是五雷正法和五雷邪法?」他慢條斯理的從懷裡取出兩本書脊燻黑的秘笈,瞄也不瞄的擲出,不偏不倚的落在葉師兄的正前方。
葉師兄顫抖著雙手,想要撿拾,沒料到橫來一張血盆大口,咬住了剛覆上書皮的手掌,登時尖聲大叫,「啊……」
蛇妖硬生生的咬扯下他的一隻胳膊,意猶未盡的嘶啃著,虎視眈眈的估量其餘部位。
葉師兄撫著鮮血淋漓的斷肢,放聲大叫,「我的手……」
「想得到這兩本茅山秘寶,還得看你有沒有這個命啊!可別因小失大,師兄。」
「姓尹的,你不是人!」
怎麼會這樣?不可能啊!傳聞中,若欲修習這兩本終極秘術,必須先練五雷邪法,此時練法者會心性丕變,變得詭譎陰毒,練成之後,再進入五雷正法,導正心性,練法者自然會恢復成良善剛正的性格。
若是尹宸秋真的練成這終極之術,性格怎麼可能如此毒辣?難道這個姓尹的……
「你悟透了嗎?」像是早就猜到他會加以揣測,尹宸秋刻意沉默半晌,才從容的說出答案,「我是倒過來練的,先練正法,再練邪法。」
「你果真瘋了……這麼個練法,遲早走火入魔。」
「但是這個魔可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笑語方歇,尹宸秋驟然斂去眉眼嘴畔的愉悅,吮指一吹,讓妖魔們展開下一波的襲擊,終至背後無聲為止。
這一天,崑侖的黃昏是血紅的,漫無止盡的,浸淫在遍地腥香。
他以最冷殘的泛紅眼眸瞇瞪千萬里以外的京師,漠對浩瀚雲海的起伏洶湧,胸口鼓動著一波未竟的殺戮,以及莫名的恨意。
寧負天下人,也毋負自己。
「不行……你這樣是不對的……你會傷了自己的,宸秋哥哥!」
睡得極不安穩的人兒自夢境中恍惚驚醒,起身尋盼,驀然對上一張笑咪咪的黝黑俊臉,失落的垂首。
赫的笑容霎時垮了大半,「哎,怎麼一覺醒來就苦著一張可愛的臉蛋?你是不是不願意見到護使哥哥?抑或你還在記恨我把你的宸秋哥哥氣跑的事?」
「不是這樣的……」敏兒抿起略顯蒼白的小嘴,悵然若失的看向已被敷上特殊膏藥、包紮起來的雪足。
都過了這麼多天,宸秋哥哥會不會偶爾想起她?會不會有一些些懊悔?
他生氣的模樣真可怕,她連在夢裡也能感覺到那一日他高張的憤怒,但是弄不明白,他為什麼突如其來的撂下狠話,要她別再跟著他?
厭煩了嗎?還是……
逕自思索的小腦袋靠在曲起的雙膝上,絲毫未察覺身畔守了兩、三天,正一臉愁苦,擠眉弄眼,不知應該如何開口的赫。
哎呀!橫也是死,豎也是死,憋久了會得內傷,還是乾脆一點,說出來吧!
赫扯弄一雙垂下的長耳,舌尖潤潤乾澀的唇,萬般輕柔的開口,「敏兒,既然你醒了,那我……嗯,該怎麼說才好呢?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也就是說,話說從頭,再倒回來講……」
她揉了揉額頭,偏過螓首,頭疼的打斷他沒完沒了兼沒重點的叨絮,「護使哥哥,你別再兜圈子了,害我聽得頭都暈了。」
「咳……」赫假裝清了清喉嚨,眼神飄忽不定,刻意閃避近來好不容易謀得些許信賴目光的澄淨雙眸。「是這樣的,你也知道這件差事並非護使哥哥自願攬下的,加上王母娘娘的大壽將至,我不回去交差也不行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揉撫額頭的柔荑一僵,徐緩的滑落裙上,掌心無可抑制的一逕發涼,嘴角弧度顫抖得牽不起笑容,她呆看著赫,「你要帶走祖奶奶,是嗎?」
「你……你別這樣看我,會讓我感覺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罪人啊!」刻意嬉鬧的乾笑聲戛然而止,瞄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赫抱頭抓耳,苦惱的哀叫,「哎呀!我可愛的小敏兒,你別這樣嘛!這是上頭的旨意,不是出自我個人的意願,我也很希望能看到你和祖奶奶一塊開開心心的生活。」
「我明白……」不堪一擊的纖薄肩膀頹喪的下垂,她拚命忍下會令赫感到困擾的哽咽,卻還是不小心洩漏了濃重鼻音。
「你明白什麼呀?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
「我知道護使哥哥不想拆散我和祖奶奶,也知道這是既定的天命,可是我……我真的好痛苦、好難受……我學不會什麼叫做分離……」如果她不是這種身份,那該有多好。
「你年紀還小,不需要懂得這麼多,況且你也不需要體悟這種凡人才有的七情六慾,你的靈犀啊,已經太強烈、太成熟了。」
「不要!」敏兒驀地大喊。
她突來的劇烈反應,完全出乎赫的意料之外,滿臉錯愕。
用力推開他,她倉卒的躍下,大吼:「為什麼我不可以體會凡人的七情六慾?我明明就是一個『人』,只要靈犀還在,我就是普通凡人,我討厭護使哥哥!」
赫張大嘴巴,乾瞪眼。哎呀!再一次被討厭了。待返回覆命時,他能不能自動提出降職的請求?或是乾脆砍了那個姓尹的茅山小子,犯下大罪,然後再把自己塞進囚車中,負荊請罪?
煩死了,總歸一句話,都是姓尹的臭小子害的!
「敏兒……敏兒!你要去哪兒?你腳傷未癒,別亂跑啊!」他沒閑暇繼續自怨自艾,才稍一閃神,那個小不點就像一陣風,來去無蹤,悲嘆完畢,趕緊去辦正事。
正欲抬腿狂奔的赫忽地停擺動作,僵持著落跑姿勢,歪頭尋思,豎起長耳,仔細聆聽渺渺天音,眉頭上揚,頗具玩味的轉動暗赭色眼瞳。
不對,按照他待在崑侖的時辰算來,王母娘娘的壽宴都不知道慶祝到哪邊去了,說不準連陰曹地府的那群不入流傢伙都巴結一輪了……可惡!這怎麼行?
窩了個孬職窩了數百年,他怎麼能錯過這次陞官晉任的好機會?還是趕緊把賀壽大禮送上去,拍馬屁比較重要。
也好啦!小敏兒肯定又不死心的跑去找那姓尹的茅山小子,她不在場,事情就好辦得多,起碼不必擔憂她的情緒起伏太過劇烈。
搔亂赤色紅髮,扳正歪斜尖耳,赫重重的嘆口氣,伸了個懶腰,充作心理預設,畢竟這種形同劊子手行為的爛差事可不是說幹就幹得出來,還得有足夠的鐵血心腸才行──偏偏他金盆洗手既久,現在是為了陞官調職,什麼屁都拍的小孬孬一個。
小敏兒啊小敏兒,你可千萬別怪罪護使哥哥,我也是萬般不得已,非做不可。
唉,天命所規,任神也甚感無奈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7 17:15:51
第六章
躲在距離殿堂最近的大樹上多日,倦了便倚著樹幹打盹,但醒著的時分居多,她睜大雙眼,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太虛殿大門,渴望能偷偷見到宸秋哥哥一面。
都這麼多天了,為什麼宸秋哥哥從未露面?
更奇怪的是,這些天來她完全見不到小狸貓的蹤影,照理說,牠活動的範圍區域不脫太虛殿方圓五十里,得時時聽候宸秋哥哥的召喚,幫他練成五雷邪法,不可能跑太遠。
她環抱曲起的雙膝,偏首尋思,偶爾幾隻粉蝶停駐在纖肩上,戲耍、流連不去,彷彿是陪著她一同守候的夥伴。
「小曹,去檢查甕口是否都封得緊實了,順道將先前沒收拾妥當的瓦片清乾淨。」
「噯。」模樣憨直的小道士抓起掃帚,從穿廊步進露天大庭,先是愣著環視一圈,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真不敢相信腳底板踩的這塊大地磚數日前歷經了一場血腥殺戮,光是回想就讓人將整張臉皮抖落,疙瘩掉滿地,隨便吸一口,都是滿腹冤氣,還是趕緊掃完走人,免得被師兄們的冤魂纏住。
掃掃掃,沒煩沒惱……
「咻,咻咻。」
「大肥鳥,吵什麼吵?!」小曹搔搔後腦,掉頭橫瞟身後那株峨嵋含笑,正思索著要不要把牠射下來時,訝異的愣住。
那是啥?一個秀麗玲瓏的小姑娘半身高掛樹梢,雙手攀住一旁的枝枒,下探可人的臉蛋,朝他勾手指。
這……這是什麼情形?狐狸精幻化人形,誘拐小道士?瞧她的模樣,不像啊!清秀甜美的氣息倒比較像只小黃鶯……鶯妖幻化成人,迷惑無辜的小道士?
「這位道士哥哥,敏兒有件事想請教你。」她漾動靈巧大眼,虛心的開口。
小曹渾身筋骨酥軟,暈陶陶的回應,「什麼事?」
「那個……就是……是這樣的,我想請問道士哥哥,知不知道宸秋哥哥在何處?」
小曹癡癡的抹掉嘴角的涎液,「宸秋哥哥?你說的該不會是尹師兄吧?」
頹喪的小臉霎時綻笑,敏兒欣喜若狂的一躍而下,「對對對,我說的就是尹師兄,道士哥哥,你知不知道他現下在什麼地方?」
「尹師兄離開崑侖了。」哇,近身一瞧,當真美得不可方物,難怪三不五時耳聞太虛殿裡的誰誰誰被化身成美人的妖魅勾走魂魄。
燦笑芳顏倏地凍結,黑睫顫動,氣虛著嗓音,急切的追問,「離開崑侖?無緣無故的,怎麼會離開崑侖?」
「尹師兄說他離開崑侖是去把燒燬神殿,以及盜取經書的裘師兄逮回來,清掃門戶……不過他沒說幾時回來就是了。」
「清掃門戶?燒燬神殿?」
短短數日,怎麼會發生這些大事?難道會是小狸貓串通其他道士騙走宸秋哥哥的秘笈?
為什麼牠要這麼做?這樣做對牠又有什麼好處?
毫無預警的跌入一團迷霧,向來單純、複雜不來的小腦袋努力翻攪,意圖擠出點蛛絲馬跡,困在記憶轉角的意識冷不防飛掠一幕幕小狸貓聆聽入神的景像。
宸秋哥哥不願意讓誰聽見他痛苦的自白,總是只肯向著不諳人語的小狸貓訴說,偶爾幾次她無意間竊聞,例如上回……
「小師妹!」
她驀地醒悟,面朝龐立的太虛殿,一陣巨大的空洞迷惘從深處席捲而來,環住單薄的自己,徬徨無助的仰起麗顏,遙望天際。
小狸貓的反叛,宸秋哥哥的離開,全都是因為小師妹。
那些盤旋耳畔,痛心疾首的夢囈──
你知道嗎?總有一天我要離開崑侖,回到京師,屆時我將統領整個茅山門派,合而為一,再也沒有人能看輕我的能耐,再也沒有人。
「噯,姑娘,你不邀我回你府上坐嗎?」小曹納悶的抓腮,狐疑的看著一會兒笑,一會兒有如天塌地陷、絕望的掉頭離開的絕美少女,記得傳聞不都該是這樣演的嗎?
淺黃纖影不再輕盈如飛,雙足猶似每走一步便陷泥一寸,彷彿背負著沉甸甸的行囊,重得幾乎壓碎裊弱骨架。
失魂落魄的人兒徘徊流連在曾有過重重回憶的曠野、石巖峭壁、冰澈凍泉、八十八步長階,或坐或站,或哭或笑,時而托腮,時而蹙眉,她用各種方式和姿勢緬懷、複習與他共有的點點滴滴。
哪怕是每一幕他怒顏相對,抑或是冷淡敷衍、漠然不應,對她而言,都像是風中捕沙,握緊雙掌,一粒沙礫也留不住,全刺進眼底,扎入心底,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不,是越痛越好,這樣一來,烙印的痕跡會更加深刻,縱使想忘也不能忘。
其實這樣也好,宸秋哥哥終於能回到朝思暮想的小師妹身邊,他忍耐多年,盼過無數春與秋,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她應該替他高興才是。
傻敏兒,笨敏兒,有什麼好哭的?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夠聰敏可愛,怎麼比得過宸秋哥哥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小師妹?傻瓜!大傻瓜!
抽噎半晌,徐緩抬起埋在雙膝之間的頭,曳了一地的幽幽青絲徒然染上塵埃,懸淚的麗顏猛地皺起又舒展,隨後往攤平的雙掌胡亂蹭抹。
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只要有祖奶奶就足夠,其餘的什麼都不敢再奢求,恪守本分的待在地莊,繼續過著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快快樂樂的看著朝升暮落,什麼都不去想。
拍了拍浮腫的圓頰,重振精神,她站起身,朝瞬息萬變的雲海大聲吶喊,將眼淚、悲傷、不捨難過的滋味都從心深處徹底掏空,孩子氣的揮動雙袂,擦乾淚痕,免得等會兒回去被祖奶奶瞧見,又要讓她老人家惦記。
眷戀不捨的迷濛目光再三流連,將空蕩蕩的崑侖盡收眼底,這才頹下雙肩,緩緩的轉身,拖曳一地孤影,返回地莊。
她停在地洞前,屢做深呼吸,撩好凌亂髮絲,整整裙裳,嘗試著拋開沮喪,擠出昔日的迷人笑靨,佯裝若無其事的撥開蘿蔓簾幕。
「祖奶奶,小敏兒回來了,你在哪兒?護使哥哥?」
轉過來,轉過去,她燦爛的笑靨漸漸斂失,額頭浮冒數顆冷汗,隨著踉蹌的腳步,滴落入地。
「護使哥哥!祖奶奶!你們別嚇敏兒啊……我知道了,你們一定是躲起來,想嚇唬我,是不是?你們快出來呀!我真的被你們騙倒了……祖奶奶,護使哥哥,你們別再嚇敏兒了,好不好?」
嘶啞了嗓子,哽咽著鼻音,她雙手撫著劇烈起伏的胸口,乾澀的眼眶只能瞠著,半點濕意也凝聚不了,左顧右盼,回音杳然,僅剩一條瘦長的孤影不離不棄。
她徬徨的回首,定睛一看,是她的影子。
空茫的崑侖已經走了一個她賴以為支柱的人,現下寂寥單調的地莊也只剩自己的影子相伴。
這種感覺像是體內的什麼被狠狠的撕裂,痛不欲生,又喊不出聲響,悶悶的刺痛到骨髓經脈裡。
心口像是剖了一個洞,拿什麼也填補不滿。
她跌坐在地上,拚命的環緊自己,希望胸前的空洞別再持續擴大,偏偏來自崑侖最凜冽的寒風吹得纖影頻頻打哆嗦。
不能哭,不許哭,不要哭。
明知道這是既定的事,有什麼好難受的?傻瓜。
敏兒是最聰明聽話的,一定會聽從祖奶奶的吩咐,堅強到最後一刻,一定一定。
「敏兒。」
熟悉的慈愛呼喚在耳畔輕響,她緊摀著雙耳,茫然梭巡,分不清迷濛雙眼的是嵐煙還是霧意,倉皇的尋覓。
她在這兒,乖乖的,沒吵也沒鬧,別扔下她一人……
「敏兒。」
陰鬱冷漠的呼喚來自不知名的深處,催促著她的耳,鼓動著她的心。
「宸秋哥哥!」再也不能忍受孤獨的肆虐,她扯開沙啞的嗓子大喊,瘋狂的來回撇過螓首,奔出地莊,不停找尋熟悉的頎軀行蹤。
然後不死心的一再升高呼叫的音量,彷彿只要能夠穿透雲霄,便能喚回她心繫的那個人。
跌跌撞撞的滲血蓮足停在兩人相遇的野原上,淚如雨下,直直往前行,呆立在陡階的頂端。
怔忡半晌,她赫然瞠大雙眼,不敢置信的瞪著最下方的挺拔身影。
闊實硬挺的肩背,峭立不移的孤傲姿態,偶爾側首睥睨的俊秀輪廓……
「宸秋哥哥……是宸秋哥哥……」她聲嘶力竭的哭嚷著,撩起裙擺,蹬落一階又一階,偶爾跌倒,連痛也不敢喊,灰頭土臉的爬起身,繼續朝目標飛奔,一心一意,毫無罣礙。
宸秋哥哥在笑,正對她笑呢!
輕輕喃蠕動的譏誚薄唇說不准又像往常那樣笑她傻、笑她呆,連這麼一小段路都走不好,跌了數十回,還走不到他面前。
嘶,好痛。
撲倒在地上的人兒咬緊貝齒,奮力撐起上身,狼狽的綻放絕美笑靨,不想讓前方的人影嫌她醜,傻氣笨拙的整理儀容,盼能顯現最美的模樣,讓他捨不得又掉頭便走。
一步一步,讓淚水浸濕的小臉露出甜美的笑容,迎上前方側肩回睞的俊臉,他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掌心。
她不假思索的舉高柔荑,「宸秋哥哥……」
他含笑柔睇的姿影剎那幻化成一縷蒼緲光束,須臾灰飛煙滅,伸長的纖手撲了個空,頓失重心,猝然前傾,心跟著重重一頓,已經不堪再受打擊的虛弱嬌軀應聲倒下。
海市蜃樓。
她的狼狽無人理,她的悲傷無人應,她的難過無人慰,她的呼喚無人回,她的微笑無人疼。
無人……
原來,這就叫做分離的滋味。
分離的滋味形同撕裂,把她的心血淋淋的卸成兩半,一夕之間失去心中兩份支柱,她的世界頓時支離破碎,最可悲的是,她從來沒擁有過他,何來失去?
龐大的失落籠罩而來,將伏地痛哭的人兒無情的打入絕望深淵,那麼黑,那麼暗,剩下她獨自留守。
宸秋哥哥,你怎麼忍心把我孤零零的扔下?
她耗盡剩餘的氣力,哭到肺葉泛疼,險些抽不上半口氣,兩眼俱黑,終至暈厥。
直到一場驟雨冷醒了躺在階台上的發抖馨軀,蜷起的四肢硬邦邦的,一動便疼痛難耐。
好痛!她微蹙眉頭,俯首察看一身的紫青紅腫,露出苦澀的淺笑。
如果宸秋哥哥看到她這副德行,不知會怎麼斥罵怒喝?他並非鐵石心腸,也不是真冷漠無情,時而不經意對她流露出連他都不自知的體貼。
儘管那些珍貴的溫柔極淡,但是她一次也沒遺漏,默記在心裡。
她喜歡宸秋哥哥,喜歡,好喜歡,當真喜歡到骨子裡。
他的喜怒哀樂,全部的總總,她一概喜歡。
她不想分離,一點也不想,寧死不願……
對,他不讓她跟,她偏要跟!管他要到天涯海角,管他山高水長,天崩地裂,她這個聰敏活潑的小敏兒就是跟定他了。
天命難違,那麼至少讓她在束手認命之前,再見宸秋哥哥一面。
強烈的念頭迅速在腦中浮現、成形,冷卻的心再次沸騰,她手腳麻利的爬起身,隨手整理凌亂的儀容,逞強的甩動纖細胳膊,催眠自己一點也不痛。
跪至泉畔,掬水洗淨容顏,刻不容緩的奔至崑侖與凡野的圻界,站上白墀,絕望的麗顏重新煥發光彩,她胸有成竹的遠眺隔著滔滔雲海,遠在千里之外的渺茫城景,不斷的喃喃,「宸秋哥哥,你等著我,敏兒現在就到京師找你,你一定要等著我。」
她果真是個大傻瓜……
私自觸犯規戒,離開崑侖後,便是異狀連連,身子不再輕盈,步伐慢如普通凡人,加上打從睜開雙眼以來,不曾離開過崑侖,面對身旁不熟悉的景色事物都備感好奇,鬧了許多烏龍笑話。
最糟的是,路途上顛沛難行,山林野路妖魔精怪多,荒郊僻野不好行,處處是石子路,這些碎礫不若崑侖山的圓滑光亮、充滿靈性,反而是稜角粗礦磨得一雙雪嫩裸足破皮膿血,舊疾新傷癒齊同癒合之後,結成一層厚實粗繭,包覆十隻秀氣趾頭。
這還算好,更令她頭疼的是,近來常莫名的睏倦,可是這一路要覓到一塊乾淨無染的塵泥可說是難上加難,唯一的好消息是,經由一名好心的餓殍鬼提點,她才曉得昨晚已成功的抵達京師。
這段孤單的旅程究竟耗費了多少時間,她不敢算,也不會算,只知道好累、好倦,很想早些回到與世無爭的崑侖,但是一想到只要堅持下去便能見到宸秋哥哥,再累她也甘願。
可是呢……
「小姑娘,你怎麼沒穿鞋啊?瞧,好端端的一雙腳,都給磨破一層皮,泛出血絲了。」
行經某巷轉角時,小販大驚小怪的嚷聲惹來行人投以熱烈的注目,不諳世俗習慣的敏兒絲毫不覺得困窘,微蹙眉頭,掩睫虛瞄。
嗯,要比前些日子好上許多,不愧是京師,大至熱鬧街龍,小至狹仄巷弄,全都整治過,並鋪上平坦崗巖,與窮鄉僻野崎嶇蜿蜒的蠻石荒徑好走得多。
「怪姑娘,好心提醒也不應聲,呿。」小販撇嘴,轉身整理起滿架俗艷的紙鳶。
喔,原來這位小哥是怕她傷著腳才這樣嚷。敏兒似懂非懂,偏歪螓首,迷惘的仰看著滿架高綁的紙鳶,不能飛的鳥有什麼用?
「小哥,你為什麼要把它們綁起來?」
小販皺眉扭頭,「廢話,難不成把它們放了,全飛走?那我還做啥生意啊?」嘖,這姑娘不僅怪,而且還很蠢,枉費一張漂亮臉蛋生得如此水靈秀美,歹年冬,多瘋子。
「不能飛,多痛苦呀……」
「它們本來就是讓人繫在手上放飛,哪知道什麼痛苦不痛苦?去去去,哪邊涼快哪邊去,別杵在這兒妨礙我做生意。」小販悻悻然,趕蒼蠅似的驅趕她。
「對不住。」臨轉身之際,她悵然若失的凝覷了紙鳶一眼。
總覺得自己就跟它們一樣,原本能自由自在的翱翔雲端,卻無端繫了根繩索,隨著握繩的那隻大掌四處漂流,終日不得安寧,卻又是心甘情願的陪他一起體受快樂難過,只能安靜的藉由繩索傳遞她的萬般情思。
握繩的人懂不懂她的滿腹委屈?
敏兒落寞的掩去目光,舉起沉重的腳步,剛背過身子,絲緞白幡飄打過茫然秀顏,納悶的撩起絹印穗紋的幡條,端詳這班喪家行伍。
紫檀木辟造的華美棺槨,繡工細膩、整齊劃一的喪服,浩浩蕩蕩一行人從女婢到小廝全都打扮得體面不含糊,前方更有官兵馬騎幫著掃街開路,此等陣仗,即使無知如她,也懵懂曉得躺在棺木中的人絕對非同小可。
「辜家怎麼又辦喪事了?」
三姑六婆聚在一旁,低聲碎嘴。
「老的缺德事幹多,就得輪到少的來受,自古皆如此,沒啥好奇怪的。」
「可惜辜家公子一表人才,玉樹臨風,怎麼福分如此淺薄,投胎生在這樣的人家?」
「三姑六婆,你們別咬耳朵咬到全天下的人都聽見了,小心讓人通風報信,一併把你們抓去辦了。」小販雙手交抱胸前,打趣的揶揄。
「呿。」
敏兒怔忡的尋思片刻,迅速轉身,衝著小販問:「小哥,你們說的辜公子是什麼樣的人物?」
怎麼還來啊?小販一臉不耐煩,「你連名動天下的辜家也不知道?原來是鄉下來的土包子,難怪。辜家便是京師第一世家,官拜二品的安穗公一手掌攬半個天下,顯赫之至,連皇親國戚都略遜一籌,可惜安穗公寵妾無數,膝下唯有一子。」看她聽得津津有味,小販索性連街弄野史也掏出來說,「說到這個辜靈譽,從小體衰身弱,但容貌出色,才能過人,不久前被診錯脈,假死過一回,讓一個仙姑收驚鎮魂之後,又生龍活虎的活起來,辜公子橫行京師,所向披靡……」
接續的精采情節,她一個字也聽不真切,雙耳鬧哄哄的,不斷重複著「仙姑」兩字。那名仙姑……難道會是宸秋哥哥的小師妹?
「然後,更誇張的是,名震八方的辜公子居然一時興起,想娶仙姑為妻……」
「小哥!」敏兒猝然中斷小販的滔滔不絕,「你知不知道那名仙姑在何處?」
「我哪知道啊?」小販莫名其妙。
「怎麼會呢?」她亂了思緒,焦慮不安,彷彿能感應到在不遠的彼方,她心之所繫的那人正面臨一場劫數。
「哇,好大的風沙……」
瞬息飆揚的狂風捲起漫天塵沙,滿天冥錢紛紛墜下,落在熙來攘往的京師大道,撒了人人滿身皆是,怕觸霉頭的百姓爭相走避。
風勢不減反增,凜冽之中夾帶尋常人感受不到詭譎陰寒,她在原地怔繞了一圈,循著風向望去,恰巧一股狂浪颶風正面來襲,衝散了繫在架子上的一隻隻紙鳶,奼紫千紅,湧聚起程,直朝同一方位而展翼。
她孤單的立在斑斕錯落的鳶鳥之中,傻傻的望著它們升空,重拾自由。
去吧!去把朝暮思念的那人找回來……一隻隻化作鳳鳥般的紙鳶彷彿如是說道。
仰看蒼穹的心型小臉漾開甜美的笑靨,片刻不遲疑,握緊粉拳,重展堅定步伐,跟著紙鳶指引的方向直奔。
出了京師,穿過茂野盛林,來到近郊,沒多餘閑暇讓她停下腳步順氣,來時路上的異狀加深了她的惶恐焦慮。
餓鬼行屍全都受限於不知名的咒術,和她尋從同徑往某處會聚,加上一些存著湊熱鬧心思的小妖小精,以及修行高深的稀少魔物,當真是群魔亂舞之夜。
宸秋哥哥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敏兒的心跳陡然加劇,緊緊揪扯著衣襟,快步走向僻野盡頭,不理會那些魔物在聞到她的味道後紛紛露出覬覦、垂涎的眼神。
不怕,不怕,只要找到宸秋哥哥,他會保護敏兒的……
「尹宸秋,你擅自擾亂陰陽之間的平衡,還想召喚野鬼喪屍來一逞私慾,這樣的罪行已經很了不得,我毋需稟報閻羅,便能捉你下地府治罪。」
聞聲一愣,她猝然仰起驚愕的雙眸。
幾尺之遙,身著碎雲如意浮繡黑喪服的玉面男子跪地擁起一名女子,男子以掌緊摀去懷中人半張臉,阻止她將無意識復誦的咒語念完,儘管背著身,看不真切模樣,但她曉得那女子肯定便是宸秋哥哥長年牽掛的小師妹。
儒雅判官率領天官地官興師問罪,黑白無常與全員齊上的鬼差正疲於制伏打算乘機作亂人世的殭屍野鬼,這般大陣仗當真是前所未見。
她只見過判官哥哥一次,當時她剛長靈犀,尚未化作人身,判官哥哥說話很溫柔,怎麼會用那種口氣責怪宸秋哥哥?
遍地凌亂不堪,顯現稍早之前方歷經一場兩陣爭鬥,難道會是宸秋哥哥和小師妹……
「哈哈……」
狂傲的肆笑劃破凝滯的氣旋,如一條無形的繩索縛繞她的心神。
是宸秋哥哥在笑,他的笑聲充滿了濃重的悲哀與淒涼,彷彿遭受了莫大的天懲,獨自忍受萬千孤寂,卻只能選擇以放聲狂笑來宣洩。
他在笑,心在哭。
「判官?辛老頭果然有一套,連判官都能請上陽間來責罰我,可惜啊,現在的我沒有人阻攔得了,縱使是閻羅親身上來,我也不放在眼底。」瘦削的面龐露出陰鷙的笑容,無視天官地官預備出手擒捕的舉動,高舉桃木劍,瞇眼唸咒。
「既是如此,想必也是天意所為。」判官無奈的嘆息,揮毫在朱冊上批寫注死,以搖頭之姿示意天地兩官行動。
天官賜福,地官解煞,兩者同時現身齊出,非福即禍。
尹宸秋怒赤的雙瞳沉浸在癲狂的殺戮中,無可自拔,這麼多年來的忍耐、折磨、屈辱,換來的卻是這般不堪的結局,縱然是要玉石俱焚的下場也罷,要割捨性命了斷這段難堪的一相情願也好,無所謂,什麼都無所謂。
孑然一身的他,一切都無所謂了……
「天為干,地為坤,左掌陰,右控陽,開天路,辟鬼神,雷霆任我號令……」犀利的咒語破風喧囂,血紅的眼眸木然殘酷,放任心中的惡獸毀滅僅剩的良知與情感。
不需要了,善良何用?到頭來,還不是一場過眼雲煙?他受夠了,徹底的領悟。
他再也不要多餘的情感與道德良心來鞭笞,本來就是無可饒赦的惡人,貪婪自私,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冷血無情,泯滅人性。
沒錯,這就是他,醜陋無良的尹宸秋!
「宸秋哥哥……」
縈繞耳畔的虛幻呼喚鑽出層層壓抑,彷彿夢境成真,銀鈴似的清脆響起。
他不理不應,只是幻覺罷了……
全是叛徒!所有的所有都是為了令他墮落、痛苦的推手,一個個全背叛了他,誰都不能信,任誰都不能!
殘佞漠然的雙眼因為恨憎而蒙上一層陰翳,淺黃色身影如水浮漣漪衝映紅瞳,甜軟芬香撩動只聞得到血腥氣味的灼熱鼻息,昔日的記憶瞬間自深處湧上腦海。
不,不可能!這裡不是崑侖,她怎麼可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7 17:16:07
第七章
「住手!」判官驟然揚聲制止。
天地兩官驀地停下腳步,眾人愕然。
濕濘一地的腥紅迤邐數個足印,纖裊的馨軀倏地凌躍撲抱,收緊雙臂,環住傲岸的身軀,像是遠方紛紛墜落的紙鳶終於有了棲靠之所,不必再茫茫尋覓。
「宸秋哥哥,我終於找到你了。」
輕輕掀動的薄唇僵凝,一綹青絲扎得雙眼反射性的瞇起,鼻尖稍稍一偏,磨過柔軟的香腮,輾轉印上頰面的濕痕,他恍惚失魂,不能思考。
不是夢,竟然是真實。
怎麼可能?還是他從頭到尾都不曾離開崑侖?
何者是夢?何者是真?他分不清楚。
「宸秋哥哥,你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好不好?判官哥哥不是壞人,他只是想阻止你傷害自己,也傷害到別人……」
「住嘴!」
「宸秋哥哥?」她讓一道蠻力扒卸下來,被迫退離了他好幾步,傻氣的瞠著雙眼,凝瞅面色猙獰的俊顏。
他的目光如冰刃,凶狠的瞪著她,嗓音冷澀粗啞,「你說判官不是壞人,那誰才是壞人?我?你是在暗指我才是造成這一切惡果的壞人?」
敏兒搖頭,哽咽的說:「沒……不是這樣的……」
「你來這裡做什麼?我警告過你,往後不准再跟著我,不許你喊我的名字,難道你沒聽見?還是我說得不夠清楚?」他冷酷的說,上前抓住皓腕,狠狠的加重力道,將最醜陋、最絕情的一面烙進她的眼底。「那麼,我就把話說得更明白。這場戲,你參與了多少?那只魃又知道多少?」
「我……」
他的神色太過瘋狂,震懾了怯懦的她。
「算了,我不想聽,我聽夠了太多人的謊言,也受夠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辯白。那只狸妖要的是一具人身,以及酸酸,那麼你呢?你又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這些年來,你看我的笑話看得還不夠嗎?」
「我沒有看你笑話,沒有……」她急得猛掉眼淚,拚命解釋,「宸秋哥哥,你誤會我了,我是心疼你呀!」
「心疼?」他忿然甩落柔荑,嘲弄的笑問:「無緣無故,你為什麼要心疼我?像你這種不解情愛是何物的小妖,懂得什麼?說穿了,你是盼著有一天能夠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吧?」
在聽見那句「不解情愛是何物的小妖」時,判官的眉頭輕擰,手中的白玉筆桿頓住,略微訝異的覷了嬌小的黃影一眼,但是眼下的情形似乎不容他多置喙。
「我不要你的好處,只想要看你開心,看你快樂,其餘的,我什麼都沒想過……」她困窘的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赫然仰起嫣紅小臉,脫口而出,「敏兒……敏兒喜歡宸秋哥哥,真的很喜歡你。」
判官暗咳一聲,轉身批寫。
天官傻眼,地官落頷,莫名其妙的成了兩尊殺風景的門神,當下互瞟一眼,蹲下身子畫圓圈,順便交換近日天庭地府的小道八卦。
尹宸秋震驚的僵住,密佈血絲的眼睛竟下意識的躲開她的盈盈凝瞅,胸口遭受撕裂一般的痛楚,鋼鐵般的心鎔化成一缸鐵漿,燙著靈魂作痛呻吟。
喜歡他?她喜歡他什麼?謊話!她一定是在說謊!
就連那麼信賴他的酸酸都已變了心,看待他的眼神充滿怨懟、憎恨,以及輕蔑不齒,她居然說喜歡他?
一個背棄諾言、拋卻良知的人,還剩下什麼值得她喜歡?
「說謊……你說謊……」他的嗓音沉啞,掐緊的指頭深陷掌心,僵硬的下顎揚起冷笑,垂睇腳下踩的血紅泥淖。「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說的話?你以為你能夠代替酸酸在我心中的地位?你是這樣想的嗎?」
「我沒有,沒有。」她嚇傻了,怔忡的回話。
他悚然睜大紅眸,神情暴戾,「別作夢了,你對我而言,不過是一時寂寞的寄托,我根本沒有把你擺在心上,你少自作多情。」
「……你是在鬧著我玩的,對不對?」敏兒顫抖的柔荑緊摀著雙唇,不許自己逸出半點破碎泣音,害怕一旦張嘴,就停不下來。
「傻子!你這個傻子!我從來不曾喜歡你!凡是屬於崑侖的種種,都讓我感到厭惡、痛恨至極,當然也包括了你。」他大聲咆哮。
「我不屬於崑侖,只屬於你……」
「我不要。」他冰冷的打斷她未竟的傾訴,無情的決裂,將往昔幻夢般甜美柔軟的安慰,以及藏心的回憶,全都狠狠的割除,不屑一顧。
「為什麼你不要?」她空洞的眼眸直直的望入他的眸心,不由自主的環住雙臂,頻頻打哆嗦。
好冷,京師的風為什麼比崑侖還要冷?
看著他孤高的轉身背對,她幾乎可以揣摩出那總是比暮色更悲涼的目光正蒼緲的落在遠方,漫無目的的梭巡下個方向,但絕不會是落在她身上。
「沒有為什麼,就是因為我不想要,回去你應該待的地方,永遠都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永遠。」尹宸秋大步離去。
不含感情,毫無眷戀的冰冷,將她徹底的推入漆黑的深淵,永遠是站在他的身後,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獨自寂寞。
為什麼他不要她?她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不要她?為什麼?
「敏兒。」耳熟的嘆息聲響起,在判官的通報下,旋風趕至的赫輕輕攬著顫抖不輟的單薄身子,將震僵的她呵護在臂彎內。
「護使哥哥……他不要敏兒……宸秋哥哥說他不希罕敏兒……這一次他是鐵了心丟下我了……」她痛哭失聲。
「你冷靜點,千萬要挺住,這裡的一切對你都會造成傷害,你不能在這裡倒下。」赫穩住她瀕臨崩潰的發抖雙肩,一反平日吊兒郎當的模樣,神色嚴謹。
「護使哥哥,我好難受,頭又暈又疼,從離開崑侖之後,就一直覺得不對勁……」
「你的身子除了崑侖以外,哪裡也去不得,你能撐到這裡,已經是極限了。」
「極限?」她漾開淒美的笑靨,臥倒在赫的懷中,努力瞠大陷入冥暗的朦朧淚眼。「在還沒見到宸秋哥哥之前,我不會倒下,不會倒下……」
聽著她傻氣的呢喃,赫更加暴怒,「那個混帳小子早就走了,你還惦記著他做什麼?你到底想任由他欺陵到什麼地步才肯罷休?敏兒,你私自離開崑侖已經觸犯天條,我不能再替你隱瞞……」
「嗯咳。」天官打岔,「我說赫啊,怎麼都過了幾百年,你還在幹這等差事?」
赫沒好氣的回瞟,「閉嘴!我愛干護使不成嗎?」
「你怠疏職守,還敢大聲?要不是有判官在這裡頂著,她恐怕早就化為烏有。」
這樣說來,也是對啦!偏偏他就是跟玉面判官不對盤。赫的眼角餘光瞄過兀自埋首批寫朱冊的雅俊側容,嘖,無論過了多久,這傢伙永遠一派氣定神閑、清心寡慾的模樣,看了便火大。
不過欠了人情就是不得不放軟姿態,誰讓他是官階矮了一大截的小小護使。
「我說判官啊,這回有勞你知會我一聲,護使赫在此跟你謝過了。」赫不情不願的拱手作揖,頷未沉,連腰都懶得彎,馬虎得可以。
判官手中的筆再次頓住,微笑的說:「護使不必太過客氣,都是分內之事,應該的。」
應該你個頭哩!赫腹誹,表面倒是一派和樂,「既然這裡有判官把關,那我也不便久留,先將敏兒送回崑侖……」
「哎呀!都什麼時辰了?王母娘娘的壽宴都過一半了,走走走,趕緊去籌禮拜壽。」地官大聲嚷嚷,要天官收工走人,先瞄向臉色驟然青綠的赫,再轉向判官。「判官不走?今日王母娘娘大壽,最想看見的人肯定是你,你不去,就沒戲唱啦!」
「等會兒吧!我還得留下來善後。」判官含笑的說,看著遠處正在互訴衷情的一雙姿影。
天地雙官瞭然,點了下頭,隨即離去。
可惡又白目的地官,好端端的,幹嘛要提起拜壽一事?分明是跟他作對……赫暗譙。
「護使。」判官若有所思的垂望半暈厥的嬌顏,好心的溫聲道:「這位敏兒姑娘不僅是觸犯了天條,她的靈犀已經開了情竅,恐怕非得往上呈報才行。」
「我明白,只是……於心不忍啊!」赫重嘆一口氣,低頭看著淚濕的小臉,依然喃喃喊著宸秋哥哥,體溫驟降,冷得像塊冰,恐怕再過不了多久就要蛻回原形,得火速返回崑侖才行。
糟,按這情勢來看,縱使他有心包庇也沒轍,說到底一句話,都是姓尹的茅山小子惹的禍!
「護使哥哥……」蒼白若雪的臉蛋微微仰起,忍耐著刺骨之痛,苦苦央求,「求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先別說話,有什麼事,等我們回到崑侖再說,現在我得想辦法幫你灌注靈氣,否則我怕你撐不過。」他邊說邊以眼角餘光瞄著又在批寫的某人。
察覺到赫的意有所指,判官淡淡一笑,掩好生死簿,慢條斯理的踱上前,充當幫手。
「好,回崑侖……我們回去崑侖。」輕合雙眼,敏兒任由沉重的身子漂流一般載沉載浮,一顆心再無牽掛、再無罣礙。
她的心尋覓不到一處可以棲息的地方,真的累了、倦了,作了這麼長的一段夢,也該醒了,涉足千山萬水,到最後仍是躲不過既定的天命,直到盡頭,依然僅剩她一人。
靈犀啊靈犀,有了靈犀又有何用?
宸秋哥哥不要她,擁有再多的靈犀也只是徒然。
她不要靈犀了,不想再體悟七情六慾,不想再感受何謂分離之苦……能不能不要了?實在太痛、太苦了,聰敏活潑的敏兒承受不住。
喂,你跟我玩,好不好?
我答應你。
說好的,絕不能反悔喔!
我答應你……
「護使哥哥,我不要靈犀了,能不能請你把它拿掉?敏兒不要靈犀了……」這是她返回崑侖,張開雙眼後,說的第一句話。
驕陽曝曬,將一望無際的曠野鍍成遍金,溫柔的春風時而呢喃吹拂,彷彿正訴說著一則哀艷傳說。
仰躺的頎瘦身軀側身一翻,下意識的抬臂遮去刺目的光線,鬧空城的胃部翻攪著酸液,在一個換氣不足時,苦澀衝喉,他起身咳嘔,將滿腹的苦水吐盡,弄髒了綠茵。
綠絨蒿?虎爪耳草?這些不是崑侖才有的植物嗎?
醉了一宿,尹宸秋驀地驚醒,勉強睜開雙眼,單膝跪地,環視週遭熟悉的一切,憔悴的臉龐迷惘茫然,泛麻的大掌撫過礫地綠草,手指不禁微顫的握緊。
失去意識前,他明明在京師驛站,為何一夜之後,醒在崑侖?
他瞇起眼眸,極力回想,仍是毫無印像,京師到崑侖是一段漫長遙遠的路程,不可能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自行走回來,這其中必有古怪。
盤腿坐下,時而仰望天際,時而聆聽風嘯,直到落日斜陽將狀似守候的坐姿映成一條孤寂瘦影,他無動於衷,只是任憑日落月升。
「宸秋哥哥……」撒嬌上揚的口吻縹緲迴響。
他猛地回首,依稀可見熟悉的人兒雙手負在身後,俯下燦爛的笑靨,鑲在兩頰的深邃酒窩是她最可人的特徵,像只雲雀,輕盈的腳步點跳不止,總愛繞在他的周圍打轉,怪傻氣的……
停!他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動不動就憶及那張令人心煩的笑顏?他明明對她感到極度厭煩,絲毫不想再看見她,可是為什麼越想忘記就越惦記?
迷惑的看著敏兒的幻影在他的身畔坐下,併攏一雙雪白裸足,細緻的下巴支在雙膝間,染霞的心型臉蛋微微一偏,眨了眨靈秀大眼,莞爾的回瞅。
「你在看什麼呀?」
「我在看你。」他壓抑過度的嗓音粗嗄沙啞。
「看我?」她噘起粉嫩的小嘴,須臾,又漾綻璀璨的笑容,「我有什麼好看的?宸秋哥哥,你真奇怪,都看了我這麼多年,還不膩啊?」
「膩,很膩,膩到我想把你從腦海抹掉都抹不掉。」
「那就別看了。」她咯咯嬌笑,環抱雙膝,縮成一團,輕輕的偎向他,惆悵掩睫。「我一直想知道宸秋哥哥對我的感覺是什麼,可是呢,有時候又不想知道太多,因為我好怕你會說你討厭我。」
「敏兒……」
「我好想當你的小師妹,這樣你就不會這麼寂寞、這麼煎熬,我知道你恨透了崑侖,可是能不能請你別討厭我?敏兒一直最聽你的話,也最喜歡聽你說話,你不要不跟我說話,也不要不理我……」
她偏過螓首,芳唇湊近他,輕輕印上他緊繃的瘦削顎線,輕柔一吻恰似安撫,巧笑倩兮的模樣填補了胸口巨大的空洞,宛若死過無數次的心重新怦然躍動,體內冷卻的血液再次沸騰。
莫名的溫暖淌過傷痕纍纍的心,奇異的癒合了血肉模糊的膿傷,制止它持續擴大蔓延,用甜美的溫柔巧細撫慰。
震懾不動的眉頭霍地揚起,倒映眼瞳的笑靨逐漸退成一片朦朧白霧,他驚駭、倉皇的伸手一抓,指尖透影,穿破一縷輕煙,什麼也抓不住。
「敏兒!」情急之下,他失聲大吼,但秀麗的芳顏終究緲然散逸,他努力展臂一抱,只撈來一陣涼意,胸懷像冰冷的峭壁,暖意不再。
他不死心,邊大叫她的名字邊瘋狂的拔足奔馳在黑暗崑侖,來回在曠野與石階之間,漫無目的的尋覓,像一具失了靈、沒有魂,僅剩魄體的喪屍,僵硬的行走在偌大的幽冥。
人間仙境?空蕩蕩的崑侖幾乎成了一座困死他的煉獄,襲面的風熱得燙紅了皮膚,腳踩的地卻是冰得刺骨,遍地都是支離破碎的心,有他的,也有她的。
恍若墜入淵海盡頭,他的呼喊沒人回應,他的痛苦再也沒人心疼。
我是心疼你呀!
人呢?你在哪裡?
人都是會變的,只是遲早的問題。
可是我知道你不會,因為你答應了我,你親口承諾過的呀!
夢醒崑侖,心魂渺茫,再也不能聚神,尹宸秋跪倒在清澈泉畔,怒瞪著自己的倒影,痛恨水面張狂自負得連他都快認不得的臉龐,可憎又可悲。
貪婪與自私,以及不甘就此埋沒天分的怨恨,讓他沉淪墮落,拋卻了道德良知,換來的卻是將他毫不留情的吞噬的空虛。
將臉浸入泉中,任由冷冽的液體灌入眼鼻喉嚨,脹滿了空虛的身心,卻仍是得不到飽足,肉體和精神都在喧囂著瀕臨撕裂的痛楚。
痛,痛,痛……
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液,每一個思緒,全在醞釀一股需要她的龐大空虛,當泉水滋潤嘶啞腫脹的喉頭,暫時解除了飢渴,他恍惚憶起往昔的片段。
體力不支的臥倒地上的少年在得到一口甘霖之後,重獲氣力,娉婷少女的蜜般芳香順著那口水渡入胸臆肺腑。
喂,你跟我玩好不好?
好啊!但是你不能再這樣躲著不出來。
我是敏兒,活潑聰敏的敏兒。
知道了,他牢牢的記住了,再也不會喊錯。
小師妹……你真的這麼想念她?
不對,壅塞在腦海的模糊容顏直到此刻才終於看清,曾經何時,師妹的模樣已被悄悄的移除,換上一張慧黠天真的臉蛋。
她總是不厭其煩的叨絮著他的名字,即使被他惡劣的對待,依然堅守在隨處可見的暗處,她喜歡甜甜爛漫的托腮笑著,有時傻里傻氣得令人又好氣又好笑。
她的傻,她的真,世間少有,唯有在仙靈杳寂的崑侖才看得見。
他在痛恨崑侖的同時,卻是把她鐫刻在鋼鑿的心版上,隨同他的喜怒哀樂起伏,他的憤世嫉俗、他的怨妒與黑暗一切的一切,都因為她的存在而重新賦予了新的意義,是他心眼盲目,不曾察覺,是他太遲鈍,直到如今才恍然大悟。
敏兒……你在何處?
「真是夠了,姓尹的臭小子,你想死,也別弄髒了瑤池。」刺耳的嘲弄聲響起,一隻鐵臂順勢撈起剛沉入泉池的僵冷身軀,毫不留情的拋到一旁晾乾。
伏倒在地的尹宸秋撐起雙肘,低垂下頷,甫張嘴,便嗆出數口黏膩的清泉。
雙手交抱胸前的赫踱上前,左右開弓,毆得他將鼓脹的腹水吐得淋漓暢快。
「怎麼樣?瑤池的水夠甘甜嗎?喝得爽不爽快?」赫邊冷嗤邊開扁,不顧自身可敵三個凡人的超級神力,越揍越來勁,簡直把頹喪的尹宸秋當作練武沙包。「我早就看不慣你們這些妄想成仙的茅山臭道士,如果不藉此機會好好的教訓一番,我還算哪門子的護使?!」
尹宸秋不應不理,俊臉因為缺氧而蒼白,緊閉雙眼,放任思緒沉浸在回憶幻夢中。
他已經失去太多東西,苟喘著最後一口氣又有何用?
赫抓高他的後頸,怒瞪著他,冷哼一聲,「敏兒居然連真正的瑤池位置都告訴你,這些年來讓你佔了不少便宜,你喝了這麼多聖水,難怪功力突飛猛進,還能召喚乾屍來當你的打手……嘖嘖,尹宸秋,你好樣的,把我的小敏兒迷得團團轉,還敢大言不慚的指責她想從中撈到什麼好處?!我從來沒看過比你更不要臉的東西!」
「不是……」鼻青臉腫的他猝然仰起頭,含糊不清的辯駁。
「什麼?你說什麼?」赫輕佻的揚起眉頭,捺著性子湊近他的嘴邊,想聽個真切。
「我說……」暴怒的睜開混濁的雙眼,尹宸秋猝不及防的撲倒高頭大馬的赫,咬牙切齒的大吼,「她不是你的小敏兒,她是我的!我的,我的……」
「去你的!你明明就說過不要她,還有什麼資格說她是你的?」赫僅存的耐性耗罄,索性鬆開渾身筋骨,認認真真的與他打上一架。
「我要她!我比誰都還需要她!她是我的敏兒!只屬於我的敏兒!」
「這些鬼話,你留著下陰曹地府去跟判官說吧!」
「是你把她帶走了,對不對?是你,一定是你……」
「是我又如何?」赫驀地停手,按下還想再戰的鐵拳,咧嘴譏笑,「讓我告訴你吧!她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她是屬於王母娘娘的。」
尹宸秋霎時僵愣,「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的意思,她是王母娘娘的壽禮。」懶得再擂拳,赫冷哼一聲,揮掉他交掣的胳臂,「你現在才後悔,不嫌太晚嗎?你逼得她提前結束掉自己的靈犀,終結了她原先還有數百年可以逍遙自在的日子。」
「你說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敏兒在哪裡?」他粗率的抹掉嘴角滲出的血水,腫得睜不開的左眼瑟瞇,雖然不介意繼續和這只蠢魃分出輸贏,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暫且捺下。
赫努嘴抵頰,歪眉斜眼,盡其不屑的藐視他,「哼哼,你還會擔心啊?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說的,總之,她的靈犀已經讓我收了,你這輩子休想再見到她。」
尹宸秋森嚴的瞇眼,「什麼靈犀?你究竟在說什麼?如果你不讓我見她,又何必來見我?」
「狡猾精明的茅山小子。」赫咕噥,輕蔑的瞟他好半晌,才招認了居心,「沒錯,我的確很厭惡你這個學茅山道術的傢伙,偏偏敏兒到離開之前念念不忘的還是你這個混蛋,我對她沒轍,只好答應了她的請求。」
「什麼請求?」
「跟我來,你就知道。」赫勾勾手指,眨眼間飛越幾哩之地,挑釁似的看他有沒有跟上自己速度的能耐,否則等會兒他要怎麼飛天討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7 17:16:22
第八章
有鑒於兩人轉換爭鬥方式,以飛馳速度力拚高下,不過頃刻之間,兩道迅捷黑影一前一後跨越半座崢嶸山巖。當然,赫的速度還是比較快,畢竟他可是有神力護體,不過身後隨時可能超越自己的人影刺眼得很,讓他老大不爽的齜牙咧嘴。
哼,還不是因為這小子喝了多年的瑤池聖水,無形中鍛煉出超越凡人肉軀的功體,偷吃步,不算數啦!
進入垂蔓掩蔽的地莊,赫大剌剌的一屁股坐在石桌上,高蹺二郎腿,居高臨下的示意落後兩步的尹宸秋進來就對了,還猶豫呢!難不成會趁四下無人把他怎麼樣?好笑。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你有眼睛,難道不會看?」赫白他一眼,嘴裡不知咕噥什麼。
尹宸秋兀自端詳幽僻清靜的天然景觀,崑侖地勢形脈盤雜交扣,無論是地上或地下,皆終年縈繞著仙靈之氣,但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有精怪藏身在地底。
喀的一聲,漫步的鞋履不經意踩斷了一根鑽透土縫、微露出來的鬚根。
詫異的止步,他彎身探手,撥松特殊的紅泥,十指掘了片刻,或著塵泥氣味的淡淡藥香冉冉撩過鼻腔,一株株狀似人形、無所遁藏的參體閃爍著圓潤的光芒,無非是炫耀著它的身價非凡。
地精?!
自上方巖脈滲滴下來的露水,間接滋潤了乾燥的紅泥,一株株鬚根纏連的人參汲飽了甘露,懶懶的舒展須苗透氣,它們並非普通的人參,株株蘊含靈氣,感應得到人息,卻分辨不了善惡,紛紛冒出頭來,往愣擱在土面的指頭聚攏。
不若一般坊間的藥用人參,向來稱作地精的人參們生性活潑親人,天真不畏生,就像嬌憨可人的敏兒……
怔忡的望著眼前攀上指間的觸鬚,他在隱約之中似乎領悟了什麼。
「嘖嘖嘖,不行喔!這位可是會把你們全部吸乾啃盡的大歹人,千萬千萬不能靠近他。」赫涼涼的出聲,提醒情緒太過激昂的參兒們,像是深怕吾家小女被辣手摧花的老爹嚴密的監看。
這句話點醒了沉溺思考的的尹宸秋,「這裡是敏兒和她祖奶奶居住的地方?」
「廢話!難不成是挖來給你當墓園的?」
不理會赫涼薄的挖苦,他繼續追問,「她們呢?」
「這個暫且先不談,我想知道的是,你看見這一園的仙參有何感想?」
「她們……」幽深的眼眸垂掩,暗自推敲,鮮少遲疑的尹宸秋久久不言。
還是赫等得不耐煩,搔弄著尖耳,沒好氣的開口,「算了,我真是高估了你這個茅山小子,等你下好定論,恐怕壽宴都結束了,那可就害我枉做小人。」
「壽宴?誰的壽宴?設在何處?」思慮縝密的他旋即聯想,蠢魃口中的壽宴肯定與敏兒的行蹤有關。
「天機不可洩漏。」赫冷哼,地痞無賴似的勾勾指頭,要他縱然不情願也得湊過來聽,直到僵凝的紫腫峻顏停在鼻前十公分處,這才咧嘴說道:「告訴你,不是我愛去找你,我也沒多大興趣管你死活,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樣東西,我非交給你不可,儘管我千百個不願意。」他從褲側暗袋中掏出一隻精繡錦囊。
淡淡的甜香撲鼻而來,尹宸秋下意識的鎖起眉頭,眼眸瞬間掀起波瀾,灼熱的眼神直直的盯住錦囊,直到赫百般不甘願的交遞入手,他緊握了半晌才攤開手掌。
「握這麼緊做什麼?這錦囊裡的東西是你的了,沒人會跟你搶,只不過呢,我猜你沒這個臉收下。」
自動把耳邊的風涼嘲弄當作空谷回音,一概充耳不聞,尹宸秋心跳如擂鼓,拉掉錦囊的繫繩,然後覆倒,一顆顆冰涼透骨的璀璨玉石滑入寬大的掌心。
絢爛的七色彩玉相互輝映,折射入怔忡的雙眼,轉變成絕艷的斑斕,冰晶剔透的溫潤感教人著了魔似的捨不得移開目光,愛不釋手。
傳說每一顆靈玉都是王母娘娘歷盡七世劫難,回歸天庭時流下的淚珠,只要聚集了這七顆玉,便能許願添壽祈福,甚至是……
「成仙。」赫眉峰一挑,幫他凌亂的思緒下了結語,「想得到七色彩玉的人,無非是想幫助自身的修煉,終至成仙,可是從來沒人能成功的找齊七顆玉,她辦到了,可憐的小敏兒連在最後一刻想的都是要怎麼幫你,你要能腆著臉收下,我也服了你。」
尹宸秋沉默了許久,收攏五指,像是要將一顆顆玉石鑲入掌心狠狠的掐緊,兇惡的大吼,「她……在哪裡?她究竟在哪裡?」
「你自己看,不就得了!」赫斂去臉上散漫的笑意,突然傾身,豎起一根長指,戳著他的額頭,古怪的能源自指尖與額頭的接觸點迸發,流光飛濺。
「你想幹什麼?」尹宸秋不閃不躲,嗓音冷冽,肅穆的問。
「閉嘴!乖乖的閉上你的眼睛,專心一意的看,不是用眼睛看,是用你的心竅看。」廢話真多的茅山小子!
徐緩的閉上灼燙的雙眼,尹宸秋放棄了五竅感受,聚精會神,打開緊密的心竅,讓赫灌注進入體內的影像清晰的湧現。
一團蒼茫的光暈籠罩視線,頃刻散盡,他透過赫返轉時空的雙眼,看見一抹纖細的芳影佇立在峭崖邊沿眺望雲海。
狂風捲起一頭墨色青絲,她伸手攏好散飛的髮絲,微側的清麗臉蛋惆悵噙淚,比星辰還要璀亮的眸子被沉重的哀傷佔據,梅色小嘴輕輕上揚,若有似無的牽動雙頰酒窩。
「你確定要這麼做?」他聽見赫這麼問。
她的笑容更加燦爛,「嗯,我已經想好了,至少在離開之前能替宸秋哥哥做好一件事,這樣我就不會再牽掛他了。」
「敏兒,你這又是何苦呢?」赫的嘆息充滿無奈與憐惜。
透過赫的雙眼重回當時情景,他心燙如焚。
「護使哥哥,你知道嗎?從前的我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懂,是他教會了我什麼叫做喜歡,什麼叫做討厭,還有什麼是分離,什麼是相聚,這些奇妙的感覺都是因為宸秋哥哥才出現的,你總說我的靈犀太過強烈、太過充沛,幾乎是千百年來的特殊例外,其實我不是例外,而是幸運的碰上一個能完全激發我的靈犀的人。」
「你真這麼喜歡姓尹的茅山小子?」
「嗯。」她的雙眼迷濛,萬般肯定的點點頭,笑開一口珍珠貝齒,空靈得宛如一朵天邊霞霓,無可捉摸。「我喜歡他,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到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你準是被那姓尹的帶壞了……」
「不是的,真的不是這樣的,一切都是出於我的自願,本來就是我一相情願的戀慕著宸秋哥哥,他說的一點也沒錯……」她垂睫掩去眸內閃爍的淚光,繼續漾開笑靨,趁著剩餘不多的時刻緬懷。「我永遠都不可能取代他心中的小師妹,我只是這座崑侖山上的一處風景,卻是令他痛恨的景致,可有可無,留著只是阻礙了他想遠望的目光。」
「胡說!姓尹的才是這座崑侖上最礙眼的傢伙!」
「我看著他從滿懷希望,再到不得不承受失望,然後徹底的絕望,他心裡的傷口一直血流不止,我很想幫他敷藥治療,可惜我大概沒這種能耐……」
「你管他去死呢!」赫破口大罵。
「護使哥哥,你不要責怪宸秋哥哥,他是個好人。」
「天底下恐怕只有你一個人認為他是好人!如果他是好人,那我豈不是神佛降生?」赫冷笑的反譏。
「他只是迷了路,忘了自己的初衷,只是害怕孤獨,所以想努力的充實自己,回到小師妹的身邊,只是一時的迷惘,才會沉淪墮落,我知道他的心一直都是柔軟善良的。」敏兒含笑的凝望遠方的流雲,彷彿那朵漂泊不定的雲便是心繫的那人,殷殷顒望。「我呀,即使沒了靈犀,也一樣會惦記著他的好,永遠永遠。」
「沒了靈犀,你就不能再化作人身。」
「這樣也無妨,因為別離思念的苦,嘗一次就夠了,在我能體會因愛而起的千種痛楚之前,把它拿掉,才不會變成庸俗的凡人,惹得宸秋哥哥更加厭煩,至少留在他腦海中的我是聰敏活潑的敏兒,說不定他偶爾還會懷念我的黏人呢!」
「你真是……」拜託!哪有人這麼掏心挖肺的?簡直是佛心來著。
她轉過身子,偷偷擦乾淚水,重新綻放燦笑,扯過赫的胳臂,嬌憨的央求道:「護使哥哥,你幫我最後一個忙,好不好?」
「什麼忙?」嘖,該不會又是跟姓尹的有關吧?
「幫我把這只錦囊交給宸秋哥哥。」
赫撇嘴,不甘不願的接過她遞來的朱黃色錦囊,扯開袋口一瞥,當場呆愣,「這……這不是……你瘋了不成?!七色彩玉可是三界稀寶,神仙妖魔凡人都搶著要的好玩意,你居然要給他?!」
「拜託你了,護使哥哥,我的天命已終,除了這最後的心願,再無其他要求。」
「你真是個大傻瓜,我要是不答應你,還算得上是個人嗎?」赫頓了下,皺起眉頭,咕噥著,「不過我本來就不是『人』。」
得到赫的答允,敏兒鬆開了撒嬌環扯的纖臂,眷戀不捨的環視崑侖一遍又一遍,將曾經有過的歲月,以及遺失的苦澀酸甜,都收納在儲放記憶的寶盒,留待將來獨自紀念。
「宸秋哥哥,你答應過會一直陪我玩,你果然說到做到,只是……我太貪心了,想要的不只是你陪著我玩而已,我想要的是你關懷的眼神和溫柔的對待,是我不守承諾,所以你千萬不要對我感到愧疚。」
隱忍的淚水直到最後仍未流下,她始終露出燦爛的微笑面對浩瀚的雲海,在做完最後一次巡禮之後,面向赫,緊密的眼皮不讓眼眶裡的沸燙液體有機會滾落。
「護使哥哥,把我的靈犀拿掉吧!我好想念祖奶奶,讓我去跟她作伴。」
一陣壓制胸口的濃重沉默籠罩下來,他想伸出手撫摸站在眼前的芙容,想揩去她眼角的晶瑩淚水,想狠狠的將她攬進懷裡,好好的呵護珍惜,告訴她,他要她,這些年縈繞在他腦海的人是她……
赫舉手,豎起指頭,一如方才對他施術時的相同動作,點印圓渾飽滿的額頭,她微微一顫,半睜雙眸,淚水悄然滑過頰畔,濡濕了酒窩,笑靨卻是一如初次相見時那麼的甜美。
這抹笑容曾經陪他度過多少徬徨歲月,終是微笑的等待著他的背影,那麼的惹人憐愛,他始終視而不見,任由她癡癡的顒望。
「再見了,宸秋哥哥……」朦朧煙霧中,遲遲不散的是她輕輕呵息的道別。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8-7 17:16:40
第九章
「簡單的說來,她們這種能夠化作人身的人參可不是普通的人參,而是擁有沛然靈性的仙參,被培植在山靈水秀的崑侖,吸取日月精華,而這其中,有的人參會通曉人性,能夠化作人身,主要是因為擁有靈犀,也就等同凡人的魂魄。」
「還不就是地精。」聽者甚感無趣的搭話。
解說者吐出舌頭,潤了潤說到干的嘴唇,然後說下去,「這些仙參都是屬於王母娘娘的,是培育來讓王母娘娘滋補身子的藥材,必須得等上千百年的化育之後,才能在適當的時機小心翼翼的挖出來,呈上去,但是這些已經化作人身的仙參可就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她們是萬中選一的仙參,自然不能隨便對待,天律有令,讓這些已經化作人身的地精守在崑侖,幫王母娘娘守著一園子的仙參,讓她們逍遙自在的在崑侖過著尋常人的生活。」
「呿,崑侖可是人間仙山,哪裡會是尋常人的生活?你唬我啊?!」
「哎呀!你只管聽我說就是了。」偏偏遇上一個耳朵硬的,真背。「她們的靈犀與年俱增,非得等到接近成『人』時,才不得不將靈犀拿掉,讓她們恢復本體。」
「喔。」聽者漫不經心的挑選著堆積如壽桃小山的賀禮,邊示意身旁的跟班詳細清點,可別漏了半樣,送禮的可都是大人物,千萬馬虎不得。
「欸,這位大哥,虧我說到唾沫都干了,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啊?」
「你要是閑扯夠了,回去崑侖守著人參,沒看大伙正忙著嗎?哪有多餘工夫管你扯什麼?!」神將橫眉一瞟,不耐煩的揮手,繼續清點禮品,直接把高大的赫當作三十六重天的一尊地標,略過。
赫暴跳如雷,黝黑的俊臉漲成暗赭色,偏偏又不敢引爆滿腹炸藥,誰教他不過是連天兵神將都列不進的小小護使,能夠自由來去天界三十六重天已屬特例。
「大哥,借一步說話好不好?」他彎腰搓掌,笑得諂媚。
「當然……不好!」神將皮笑肉不笑,「今日是王母娘娘的華誕,王母娘娘為了壽禮未齊一事正鬧著脾氣不肯見客,你知不知道玉清宮裡頭來了多少人?就連三百年沒來拜過壽的閻羅都早早上座候著,你是存心想來瞎攪和是不是?」
「我不想打擾諸位清點賀禮,只是希望……」
「把裡頭所有的人參都交出來。」莫名的大喝聲突然響起。
神將愣愣的回頭,搬運禮品的天兵頓下腳步,後頭的蝦兵蟹將來不及踩煞車,接二連三的撞成一團。
神將端詳來者容貌,相貌雋朗,眉眼略帶三分邪氣,在掃過他身上那襲黑道袍時,不禁驚呼出聲,「哎,你這護使是怎麼幹的,居然讓茅山道士上來天界,想造反不成?」
「姓尹的,你就不能先讓我把交情套完,要動手再動……」
「廢話少說,我等得已經夠久了。把人參交出來!」尹宸秋支臂橫撂神將,拍開戢槍,戰火一觸即發,面對成千上萬的天兵神將,根本是以卵擊石,勝算渺茫,不過他不在乎,只要能把她討回來,犧牲性命又算得了什麼!
沒有她,什麼都無所謂了,縱使要焚天毀地也無所謂,只要能夠再看見她站在他的面前,言笑晏晏……
「且慢。」爾雅朗語不高不亢,適時制止一場爭鬥。
「該死的關鍵人物終於來了。」赫站到一旁納涼,某人大駕光臨,故意耍性子藉以拖延壽宴時辰的王母娘娘總算可以恢復正常。
「判官,你幹嘛攔著我?」神將瞪著尹宸秋正要搶過戢槍血洗一番的手,恨不能一口撕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茅山道士。
剛從京師趕來與眾神齊賀的判官不改習性,邊批寫邊沉頷而笑,「這位尹公子是和我一塊上天界,還請神將網開一面。」
神將面有難色,「既然判官這麼說……」
「喂喂喂,憑什麼判官隨口幾句,你的態度便前後判若兩人?」赫不滿的嘟囔。
「赫護使,你和尹公子應該是為了敏兒姑娘一事而來。」判官笑道。
「是啊!」還是拜你之賜,才免了一場好戲哩!赫持續不懈的腹誹。
「既是如此,事情刻不容緩,還是趕緊到玉清宮向王母娘娘稟明原委,讓她處置。」判官繼而轉向尹宸秋,「尹公子,假使你真的有心來尋回敏兒姑娘,別再冒進行事,在天界,一切都是講律法、講情理,並非爭出輸贏才能達到目的,只要你誠心相求,王母娘娘興許會蒙受感動而特赦。」
「最好是啦!她要是有這麼好說話,一切都好辦。」赫悄聲潑冷水。
「帶我去見王母娘娘,我會讓她看清楚我想討回敏兒的決心有多堅定。」尹宸秋信誓旦旦。
「那就請尹公子隨我來。」判官合上朱冊,納入襟懷,將白玉筆桿繫在錦繡腰帶,氣定神閑的指揮天兵幫忙引路。
「你為什麼要幫我?」途中,尹宸秋如是問道。
判官沉吟片刻,未曾停下步履,含笑的說:「大概是受了敏兒姑娘的影響,我看她這麼的袒護你、信任你,心想能讓她甘冒天誡離開崑侖,甚至是犧牲靈犀也在所不惜的人,應該是值得的,況且你也沒讓我失望。」
「你口中的失望是指什麼?」
「當然是指你對敏兒的心。」
他一怔,藏匿深處不為人窺知的答案不攻自破,這才恍然明白,原來他的感情早就在旁人的眼中流露無遺,唯獨耽溺其中的自己還執迷不悟,一味規避,像只舔傷的孤獸拒絕她伸出的援手,甚至懷疑她的疼惜是出於噁心。
山之陰,水之湄,彼方此方,她屢次呼喚,翹首盼望,而他急於藏心,不願回應,蹉跎了一顆最真的心。
挽回……是否太晚?
「不吃,不吃,全部給我撤下,誰准你們放那些礙眼的傢伙進來?今日是我的生辰大壽,他們來湊啥熱鬧?」刁鑽犀利的嬌嗔從玉清宮陸續傳來,還不忘摔銀杯、擲蟠桃。
蟠桃耶!赫趕緊撿起來,垂涎的張大嘴,打算咬一口。
「赫護使,你懂規矩的。」判官笑著提醒。所謂蟠桃,是僅有王母娘娘能碰的仙果,想吃也得等王母娘娘點頭允賜才嘗得到滋味,不過,御賜蟠桃是從未有過的神話。
咧開的血盆大口剎那僵住,連滴汁液都沒能吸到,赫臭著一張臉,將蟠桃隨手一擲。
「哎呀!」好死不死的,蟠桃正中某人的髮髻,火大的怒問:「是誰在我的玉清宮作怪?我早就知道有人看我繼任不久,年資尚淺,在我的背後嚼舌根,沒想到這會兒連我的蟠桃都敢丟!」
「死了,死了……我又要被降職了……」
「護使,稍安勿躁,讓我先進去稟報娘娘……」
「慢著,先讓我去。」尹宸秋焦躁難安,無法再乾耗枯等。
雕鳳拱門垂掩的白紗驀地自內邊掀開,一張脫俗絕美的艷容驕蠻的豎眉,薄薄兩片鼻翼因為氣憤而張合,美目一瞥見赤紅色的龐大障礙物,立刻火大的飆罵。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這只無惡不作的蠢魃在作怪!你呀,還真是不怕死,上回被我貶去當護使,這回還想讓我把你貶到哪裡?」
「王母娘娘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有心的……」赫欲哭無淚,伏地拜請。
絲毫不顧他的討饒與哀號,也不等他說出奉承的話語,絕美女子已揪起他的一雙長耳,盡情的蹂躪、掐擰,藉以發洩一整晚的悶氣。
「蠢魃,惡魃,臭魃,我一定要把你發配邊疆,讓你知道本王母的厲害!」
鬧劇一般的情景,尹宸秋當場傻眼。這……這便是天界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西王母?!
傳聞西王母貌美端莊,身段秀雅從容,而眼前的姑娘不過十七、八歲模樣,貌若春櫻,身若裊枝,嬌眉媚眼,一副華貴驕蠻、得理不饒人的姿態……這便是位居三十六重天鳳首的王母娘娘?!
簡直是胡鬧!
「王母之位向來是一再挑選繼位,眼前這位是百年前方從三界輪迴中功德圓滿返回天界就任,年紀尚幼,定性不足。」判官好心的指點迷津。
尹宸秋忍不住,撫額失笑。世人揣測過度的美好假想,已經過度彌蓋天界也不過是變相的另一個世間的事實,未免太過可笑。
意識到一旁還有別株障礙物,絕美女子猛地凶狠一瞪,臉頰迅即霞暈密佈,上一刻仍在虐施暴行的纖纖玉手眨眼間已撩順散發,撣去系有碎玉點綴的袖袂上頭的幾顆塵埃,仰起精雕細琢的下巴,抿唇一笑,矜貴非凡。
判官拱手垂袖,頷首笑說:「恭祝王母娘娘生辰大壽。」
「噯,真難得,比閻羅還要忙的左判官居然能放下手邊的活,擺駕玉清宮,敢情今天陽間沒死人?還是該投胎的都去得差不多了?」
「今日天地人三界齊賀王母大壽,左某自然不能錯過。」
「人是到了,你的禮呢?」王母撇過螓首,左右飛覷,除了那枝繫在錦帶、纏著紫金流穗的白玉筆桿永不離身外,垂拱的雙手空空如也,除非袖中暗藏玄機,否則照此研判,人來沒禮,有禮沒人──往年壽宴皆是如此,從無例外。
「其實我今年特別帶了一份大禮來拜壽,只是這份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王母微怔,芙蓉花頰微泛粉澤,故作毫不在意的問:「喔?是什麼樣了不得的禮?」
判官挺腰退開半步,讓始終按捺著焦急情緒的尹宸秋上前,揚唇笑道:「這便是我給王母娘娘帶來的賀禮。」
一口唾沫當場噎塞,王母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個臭茅山道士就是你送我的大禮?!左判官,你幾時跟這只蠢魃同個腦袋思考了?我要這個凡人做什麼?」
「我說過,這份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你得有足夠的耐心聽下去。」判官示意尹宸秋開口,說明原委。
「聽?聽啥?」美目流轉,興趣缺缺。
「我是來要回敏兒的。」尹宸秋劈頭便挑明來意。
「敏兒?玉清宮裡有絳兒、秀兒、水兒、菱兒……」嬌笑倏地凝結,纖指撩過雲鬢邊端的瑪瑙珠飾,舉止雍容大度,冰冷的說出結語,「就是沒聽過敏兒。」
「耐心。」判官溫聲叮囑。
尹宸秋瞇起燃燒著赤焰的雙眸,天生傲骨的他從不願向誰低頭,縱使是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羞辱,也不曾輕易……
先揉了揉疼痛的耳朵,赫愣著放下高舉的手臂,再揉了三次眼,證實所見屬實,判官釋然的微笑溫儒如常,至於那位堪稱天界三十六重天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母娘娘……
「無緣無故的,你跪我做什麼?」攏好滑落腕間的披紗,嬌裊玉軀曼妙的滑步,隨侍仙子撥開薄金帷幔,讓聖潔無雙的王母拾玉階而上,優雅的落坐,支手托腮,橫睨隔著幾尺外、不畏膝下有黃金的跪在地上的軒昂身影。
「哼,又想耍蠻性子,真是一年比一年還要難搞。」赫斜嘴抱怨。
「天上天下,任誰見了我都搶著下跪,你一個區區凡人,攀親帶故的闖進玉清宮,向我討一個從未聽聞過的女子,當我這兒是賑濟災民的善心堂嗎?」
跪地之姿剛直不屈,炯炯目光不曾有過閃爍,清亮堅毅,如在幽冥中燃起的兩簇曙光,至死不滅。
他不多贅言,僅是跪著,毫不動搖。
「憑你這身凡人肉軀,也想在我面前逞勇?得了吧!了不起跪個三、五天就夠你印堂發黑,嘴唇泛紫,上地府游一圈,你確定要這樣跪下去?」王母頗是玩味的噘起嘴唇。
「只要王母肯把敏兒歸還給我,就算要我無止盡的跪下去也無所謂。」
「敏兒?」黛眉輕蹙,王母瞟向不必栽贓瞎猜,肯定就是詳知內情的罪魁禍首,沒好氣的開口,「底下那只紅毛魃,還不快點解釋一下,究竟誰是敏兒?」
遭指名的赫無奈的俯身拱手,「稟王母,敏兒便是因為觸犯天條而被拔除靈犀,提前送來讓你滋補強身的那株仙參。」
「我的仙參又礙著誰了?」
「稟王母,沒礙著誰,只是……」赫支吾其詞,猶豫著該不該據實相告,畢竟地精開情竅這等事,恐怕是創世首例。
「只是什麼?」王母不耐煩的彈弄梅色蔻丹,要張大了嘴捕蠅的赫快些說明,無緣無故,一個凡人跑來她的寢宮要人參,這算哪門子的理?!
「敏兒她……」
「她什麼她?!她到底什麼樣啊?」王母的纖手重重拍落在蟠龍扶案上,震晃了綴以珍珠彩玉雕鑿千百隻瑞獸的玉座,彷彿依稀能聽到獸嘴如嘯。
「她……」
「她喜歡我。」烈焰烙鐵般的堅定宣示,響徹了幽杳的宮闕。「敏兒喜歡我,甚至願意為了我犧牲一切。」
須臾,嬌哼轉為大笑,王母捧腹揩去眼角擠下的幾顆淚,高雅形像全無,笑不可抑,「你說一株人參喜歡上你?你該不會是吃錯了丹藥,還是想成仙想瘋了頭?左判官,你送的這份大禮原來是逗我開心的大笑話。」
判官抿笑搖頭,「你得繼續聽下去。」
「我是在聽呀!」王母慵懶的托腮,銀鈴般的笑聲持續流洩,「那個叫做尹什麼的茅山小子,你繼續往下說。」
「是尹宸秋。」他凜聲答覆,睿朗的眉宇流露出森冷,苦澀的嘴角淡淡上彎,「敏兒不只是一株人參,對我而言,她是我僅剩的良知,是我心中最後一塊仍對這冷暖世間抱存最後一絲希望的樂土,是我縱使要歷經百世輪迴、萬遭劫數也誓死不放的緣分,是我……」
「那你為什麼要讓她傷透了心,自願離開崑侖?」看似不知半點內情的王母犀利的反詰,一語道破癥結。
赫錯愕之餘,不禁要拍案叫絕。果然,只要是發生在玉清宮內,無論大小瑣事,都瞞不過王母雪亮的雙眼,儘管掌職的天年尚淺,但是該有的聰智才慧絲毫不缺,那些質疑的老神老仙真該來瞧瞧……是說,某位頗諳王母性情的同袍似乎早已揣算到這一步,老神在在的取出懷內的朱冊,迅速翻閱,半刻不得閑散。
「說到底,一句話,你不懂得珍惜,辜負了她,是不是?你用你那自以為是的一身傲骨把她傷得徹底,讓她不得不鬆口放棄,是不是?她讓你喝了瑤池仙泉,助你修煉,甚至還幫你找齊了七色靈玉……你沒說的,我都幫你說全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有,當然有。」
「我諒你也不敢……」王母涼涼的煽動素手,百無聊賴,正欲退駕。
「我有話要說,就算你不讓我說,我還是要說。」壓抑已久的昂軀悍然起身,緊握雙拳,下顎緊繃,如同負傷的野獸,大聲吼道:「這些年在崑侖,我恨過、痛過,嘗遍不同的恥辱與反叛,我放棄過、割捨過……沒錯,我確實因為一時的蒙蔽盲目,把她傷得遍體鱗傷,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沒有她在身邊,我孑然孤獨。」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可惜我的耳根子硬,半句都聽不進去。」
「我不要你聽。」
「哎呀!敢情你是在跟神嘔氣?」
「這些話,我是說給敏兒聽的。」
「哼,她要是能聽見,就好囉!」坐沒坐相的靠向椅背,王母斜臥撐額,虛掩長睫,笑瞥平腹,刻意揚聲嚷道:「有靈犀的人參嘗起來就是不一樣,甘甜芳美,齒頰留香啊……」
「你說什麼?你把敏兒吃下肚了?」赫震驚得合不攏嘴,還沒弄清楚她這是激將法,抑或是玩笑話,兩道黑影馳飛,迅即如雷,眨了眨雙眼,瞬間傻眼。
這……這是什麼情形?
兩隻分屬不同身軀的胳臂交纏糾扯,一剛一柔,難捨難分,氣血衝脈,青筋僨張,橫在玉座裡的纖柔胸骨之前,將高仰下巴、毫無驚異之色的尊貴身子困住,僅再逼近半寸,便會傷及那身冰徹雪肌。
「尹公子,你這是逾越本分,過分失禮。」判官扭臂一擒,拉開掌下攻勢凶殘的手,溫聲警告。
尹宸秋渾身流露出暴戾之氣,眸色沉澱,轉為血紅,焦距緊鎖在霓裳包裹之下的平坦小腹,腦中醞釀著各種殘暴手段,哪怕是要開腸破肚,犯下弒神天罪也無所謂,只要能找回她,縱然要與眾神為敵,他也在所不惜。
「你想殺我?」王母一語道破他的心思,莞爾歪首,凝覷在千鈞一髮之際出手護駕的玉面判官,笑意吟吟。
尹宸秋肅煞勾唇,目露寒光,「除非你想辦法把敏兒吐出來。」言下之意,殺戮念頭早已萌苗結成果,無庸置疑。
「尹公子,你若真是這樣做,豈不枉費我引你謁見王母的一番好心?」
「我欠的債,我自己還,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把該清的恩惠還清。」
「何謂恩惠?」
「她為我做的一切,全是恩,儘是惠。」所以在捨棄性命之前,至少……再讓他見她一面。
「恩怨難償,情義難還,弒神乃是逆天大罪,你這樣做,也挽不回敏兒姑娘。」判官諄諄教導,從不輕易顯露厲色。
假仙,裝模作樣,愛逞威風,虧你有臉說得這麼正氣凜然……赫搓揉耳朵,內心暗譙。
「即使要逆天而行,墮入魔道,受盡十世輪迴之苦,我也……」
「噗哧……」威脅在前,兩方對峙不下,王母卻看得津津有味,掩嘴嬌笑。「鬧夠了吧?哎呀!我隨口說說,你們倒全當真了,真是有趣極了,呵呵……」
「王母娘娘若是玩得盡興了,能否給個真心的答覆?」判官淺笑輕嘆,似乎早已料到有此後續,毫不意外。
「看情況囉!」王母眼角勾睨。
隨侍在側的小仙子恭謹的遞上金鱗寶匣,開合處是一對麒麟觸角相抵,纖指押下角端,匣口張啟,一株細瘦參苗躺在匣內,姿態裊裊,惹人憐惜。
唉,這副德行,誰啃得下口?
「王母娘娘聖明,神力無邊,慈祥仁愛,心胸寬闊,度量狹小……」
「紅毛蠢魃,你要敢多說一句,我包準你一千年都升不了官職,外加到地府干苦工、做白活。」王母蹙起黛眉,神情猙獰,彷彿夜叉上身。「我都還沒怪你呢!這種良莠不齊的參,你也敢呈到本王母的面前,連個護使都幹不好,我真不知道當初是誰把你收入天庭的,簡直是浪費天庭資源。」
「嘖,不過是想謀份神職,卻得這麼沒尊嚴,我還不如滾回人間繼續作惡算了。」挑錯時機,拍錯馬屁,赫悻悻然退開。
判官垂睇兩人交戰於半空中的胳臂,「尹公子,你可以放心的鬆手了嗎?」
「我怎麼知道她沒有騙我?」尹宸秋瞪著匣裡的參,思緒紊亂,驚駭著這會不會是一場騙局或是王母的緩兵之計,決計不退。
「神無戲言,更不可能虛矯詐騙。」判官說道。
座裡的聖顏霎時微微窘紅,感覺像是被暗暗的刮了一頓罵。
分明是拐著彎責難她……王母撩腮,內心腹誹。她心裡清楚得很,左判官的用意無非是要讓她感受凡人的真摯情意足以撼天動地、震泣鬼神,所謂的禮,不過是要她體悟「情」的可貴與可畏。
這分明不是禮,而是他拐彎抹角的拒絕。
「那我要如何確認這株就是敏兒的本體?」尹宸秋騰高另一臂,要過金匣,考量許久,才放下預備大開殺戒的胳膊,捧起匣盒,沉鬱的凝視在聽見他的嗓音時微微抽動了數下的小人參。
整斂心神,王母蠕動櫻唇,故作風涼的說:「等你喚回她的靈犀之後,自然會重新化育人身,不過我可不保證她的靈犀還找不找得回來,就算讓你用光了十世的好運,真的找回她的靈犀,她至死也不可能離開崑侖,過尋常人的日子,偏偏你不是最討厭崑侖嗎?所以我勸你不如趁早放棄,拿著這株回去熬湯喝了……你們兩個做什麼這樣瞄我?我又沒胡說!」敢情這些人全不把她放在眼裡?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質疑她,王母娘娘幹假的是不是?偏偏她對這兩個最沒轍,哼!
焦凝的目光微微泛熱,牢鎖的眉頭終於舒展,尹宸秋用著唯有自己和匣內的人參才聽得見的沙啞聲量起誓,「只要希望還在,我永遠也不會放棄,永遠。」
分離,是為了再一次相聚。
在漫長而充滿殘酷考驗的旅途中,尹宸秋迷失了最初的信念和最真的一顆心,拋棄了道德良知,讓雙足踏入血腥泥淖,雙手刻寫了一頁頁的殺戮戰勛,以為得到全部,其實早已失去了一切。
最珍貴的,自始至終守在背後,他看不見,直到傷得血肉模糊,自尊破碎,只剩下斑駁傲骨,才恍然驚覺自己錯過了什麼。
從她餵入第一口甘泉的那一刻起,荏苒的時光已布下無所遁藏的密陣,虛實困縛,咒語是那一聲聲風弄玉漱的輕喚。
宸秋哥哥……你怎麼還不回來?敏兒在這裡等著你呀!
「我回來了,敏兒。」濃烈的呼應一聲又一聲,捨不得她落寞的嘆息,鍥而不捨的喚聲終於有了回應,
盼能以熾熱的目光和真摰的嗓音,喚醒匣中熟睡不起的淡黃參體,小心翼翼的將它取出,擱放在墊褥上,讓它枕著沾有他的氣息的長袍,舒緩根須。
濃重的參味足以和刺鼻的硃砂香抗衡,他枕肱側躺而下,輕撫過似解人語的人參,閉上烙印了太多血腥醜陋而混濁的眸子,飄蕩無依的心魂遠從千山萬水之外逐一聚攏。
從前,他不覺得崑侖有什麼值得留戀,現在,他疲憊的身心卻在呼吸一口崑侖獨有的氣息之後得到舒解。
「敏兒,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把你的靈犀找回來,一點一滴全都找齊。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站在身後,我會轉過身子,牢牢的看著你,你當心了。」
疲意席捲已經耗費太多精神氣力、遠超過負荷的身軀,但是滿足愉悅的微笑不曾斂起,那是敏兒一直渴望能見到的微笑,只為了她而綻露的笑。
「我答應過會一直陪著你,是你吵著要我答應的,不許你臨時反悔。」
重拾模糊過的回憶,歷歷在目,原來熱切的追思一個人是這般滋味,渴望再次擁有的心像囚禁的籠中鳥,焦躁的怦躍著、冀盼著,不是想要自由,而是希望有一雙能織補靈魂裂痕的柔荑捧起這顆心,萬般珍重。
他錯過了太多……
原以為自己欠了記憶中的小師妹一句承諾,為此抑鬱,連年耿耿於懷,但那句承諾早已被歲月侵蝕,不再具有效力。他消磨了年少輕狂,辜負了猶如親人的辛家父女,糟蹋了最初的信念,早就被放逐在不赦渾沌,不值救贖。
只有她,依然相信,忠貞守候。
「敏兒……聰敏又活潑的敏兒,你怎麼會這麼傻、這麼天真、這麼無邪……我說不要再看見你,那是出自於我的心虛,因為我害怕承認自己愛上了你,因為我懦弱無知,以為自己對你無動於衷,以為傷害了你便能脫離你對我施下的咒語,可是……錯了,我錯了。
「你對我施下的是情咒,藉由你餵下的那一口泉水,融入我的骨血、我的精髓,還沾沾自喜的以為你是個供我利用的小傻瓜,其實最笨的是我,早在吞下你給的那口水時,就代表了我的繳械投降。
「敏兒,你知道嗎?當我努力的回想記憶中烙印在腦海的那張容顏,不是心心唸唸的小師妹,而是你,滿滿的都是你。你的模樣佔據了所有能藏匿美好回憶的空間,由小至大,點滴凝聚,脹滿了我空蕩蕩的胸口。」
頓下溫柔的傾訴,尹宸秋側過臉龐,有些睡意的雙眼微睜,含笑的凝睇圈在臂彎內逐漸膨脹、幻作纖裊形體的景像,姣好的身子蜷伏在道袍上,襯映那一身無瑕白皙,撩過袍衫一隅,覆掩旖旎風光。
秀麗的輪廓透著一股淡淡的霧光,若有似無的鼻息勻吐,夾著雅馥甜香,輕拂過他的頸窩,幾綹青絲滑落,垂在肩胛,閉緊的雙眸無聲的落下一顆晶瑩的淚珠,順著偎動的細微動作,沿著芳頰流下,蘊含著喜悅與悲傷的淚水滑至他的胸口,一點一滴讓帛衫吸乾。
一顆黑暗的心埋藏著無底空洞,胸口的空洞讓她渡予的溫暖填滿烘熱,不再是鮮血淋漓的曝在蒼茫風雪中,無情冰凍,以為已經不可能再有的悸動宛若新生,心潮只為她澎湃。
伸長手臂,挽過側蜷的人兒,他把她圈進懷裡,納入心裡,用氤氳的雙眸詳細深刻的將她嘴角上翹、漾動酒窩的甜美笑靨描繪在腦海裡,眷戀不忘。
「宸秋哥哥……你答應過的……不能反悔喔……」
耳畔迴盪著徐柔的哽咽呢喃,如此美好的天籟,他怎麼捨得拋卻?哪怕是只剩最後一口氣,他也要將這樣甜軟的嬌嗓聽得真切。
「我答應你,至死不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7 17:17:56
第十章
炊煙裊裊,一隻模樣逗趣的白蹄黑狗隨處蹓躂,不時垂涎的凝覷著小販大掀蒸簍、剛出籠的竹筍鮮肉包,索性盤據一方,伸長舌頭,仰起淚汪汪的狗眼,望著小販。
「又是你這只『狗』賊,一天到晚偷我的包子……」
這是如同往昔一樣熱鬧非凡的京師,掌握天下生死命脈的重鎮,風調雨順,民心安泰,日益繁華,當然,能有如今盛世,自然要歸功於有京師第一貴公子美稱的辜家大少。
在辜靈譽的推波助瀾以及屢屢進諫之下,迂迴導正了許多無理法規,而他那位昏淫無度、高居二品的安穗公親爹也在他的影響下,趨於收斂,人人莫不讚賞辜家大少,他的魅力所向披靡,無所不包。
京師,安平樂居之地。
一隻金紫斑斕的紙鳶繫在纖巧柔荑中,順風飛揚,拇指微彎,勾動長線拖曳,仰起的麗顏綻放甜笑,不顧擦肩而過的行人注目,步履雜沓搖晃,穿梭在紛亂市集中,險像環生。
「欸,姑娘,看路啊!」
逕自繞圈,扯弄紙鳶的嬌裊身影笑意盈盈,對沿街此起彼落的勸言和斥責置若罔聞,習慣毫無束縛的雙足難得的穿上繡梅絲履,腳步輕盈的凌躍數步,一個原地空轉,偏倚了方向,錯肩擦撞逆向而來的玲瓏身形。
「哎呀!疼死我了。」跌坐在石板上的灰裳女子皺醜俏臉,撒了一地冥紙。
一旁的大嬸啐了聲觸霉頭,趕緊繞道閃邊。
她扮了個鬼臉,搶寶貝似的收拾黃紙,冷不防的和另一雙柔荑疊觸,驚詫的抬眼。
好靈秀的姑娘!眉如春花,眼似秋月,膚白若玉……原諒她書讀得少,能想得到的詞就這些,要是能讓她以畫符的方式來形容,恐怕會強過言語形容。
「對不住、對不住,都是我不好,顧著放紙鳶,沒注意到……」敏兒窘紅雙頰,倉皇的幫著拾撿,在聞到熟悉的氣味時,惶惑的眨眼,端詳著灰衫女子。
辛芙兒率直的迎視,狐疑的撓腮,「我的臉上有芝麻還是有紫菜醬?」唔,方才在府裡大啖過一場春宵美食宴,說是預備在喜宴上烹煮的菜色,該不會是沒擦乾淨?
「你……」敏兒偏斜螓首,雙眼迷惘,若有所思,方要開口,忽然被對方驟變的臉色嚇得怔住。
「當歸!你又偷包子,是不是?每天在辜家吃香喝辣,還不夠嗎?你怎麼就是改不掉這惡習?」辛芙兒衝向轉角的攤子,及時搶救險些慘遭亂棒毆扁的小黑犬,連忙低頭賠不是,順帶掏出荷包,付錢了事。
尚蹲在原地的敏兒噗哧一聲,摀嘴大笑。
辛芙兒一臉悻悻然,拎著當歸掉頭回來,小嘴頻頻叨絮。
當歸自知理虧,嗚咽一聲,默默的咬冥紙。
「請問……」敏兒鼓足勇氣,打斷了辛芙兒還不打算罷口的碎念。
「咦?你跟我說話?」辛芙兒納悶。
「你就是……酸酸姑娘?」她膽怯的問,深怕找錯人。
辛芙兒錯愕,「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
「我……我叫做敏兒,聰敏活潑的敏。我……我不是故意要來打擾你的,而是……」
「慢著,你先緩一下,喘口氣再接著說,啊?」她的這番話說得語無倫次,辛芙兒有聽沒有懂,看見她因為過分慌張而憋紅了小臉,險些岔氣,連忙提醒勸阻。
敏兒揪著衣襟,羞澀的開口,「我……我……」
半個時辰過去,場景自熱鬧市集轉換到寧靜茶樓,一壺龍井從沏到涮渣濾汁,從香暖甘甜到泛涼苦澀,宛若口吃,發聲始終串不成句。
辛芙兒勉強支肘撐額,打個盹,驀地驚醒時,那句「我……我……」仍在永無止境的輪迴中,若不是耐性足,加上今日她心神不寧,總覺得莫名的煩悶,才不可能陪這名貌殊少女閑耗。
不過呢,這位敏兒姑娘的身上縈繞一股仙靈之氣,其中又摻了些正邪參半的剛肅腥氣,怪怪,莫非她……
「是這樣的,」期期艾艾過久的嗓音終於換了詞,可喜可賀。「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到京師,希望能跟酸酸姑娘見上一面。」
「別這麼拗口,喊我酸酸就是了。」
「酸酸……」
「有什麼事,你直說無妨,雖然本姑娘收山已有一段時日,但是舉凡降妖除魔、小孩收驚、幫算良辰吉日,或是要驅邪祈壽、化解災厄、添福……」
「你能不能別再討厭宸秋哥哥?」壓抑在喉嚨,像是荊棘刺著的請求,翻越過群山萬嶺,終於送到京師,面對著讓她欣羨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小師妹,成功的脫口而出。
細數著收山之前的謀生能事,辛芙兒一時之間尚未定神,游移的目光驀地睜大,啊的一聲,拍桌起身,瞪著茶樓拱門下剛跨過門檻的熟悉身影。
「來了,終於等到你這個墮落魔道、背叛師門的……」
「不是!」敏兒一時心急,撞翻了整壺涼茶,亟欲替他辯白。「宸秋哥哥不是這樣的人,你錯怪他了!他是因為太過痛苦、太過孤單,所以才會……」
「敏兒。」矗立在她身後的頎軀冷然打斷她未竟的話語,刻意忽略辛芙兒滿懷憎恨的眼眸,逕自扯過手心泛涼的藕臂,沉聲喝令,「我不是告訴過你不准離開崑侖,你竟敢欺騙小曹,讓他幫著瞞騙我,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只是……想來見小師妹一眼,宸秋哥哥,你別生氣,我知道錯了。」她搓了搓掌心,作勢討饒。
尹宸秋看似震怒的神色潛藏著焦躁不安,目光不再冷漠如冰,不著痕跡的將她渾身上下仔細梭巡一遍,確認這株不知世間險惡的小人參毫髮無傷,一路上彷彿遭受嚴峻烈焚的心總算放下。
這段日子以來,他將所有的心神全耗費在替她聚靈煉魄,幾乎是不眠不休,焚膏繼晷,放任偌大的太虛殿群龍無首,鎮日鑽研該如何安定她虛弱的靈識,一個晌午,他埋首於咒書的工夫,這株好不容易稍稍穩定下來的小人參竟然趁他不備之際,私自離開崑侖。
他數日未曾合眼休息,從崑侖直奔京師,大概也猜到了她重回京師的念頭是為了小師妹一事而來。
「宸秋哥哥,你別生氣了,你生氣的模樣好可怕……」敏兒軟聲的說。
他無聲的嘆息,寵溺的握住她扯袖的素手,不改舊習,冷聲警告,「下回不許你再這樣,聽見了嗎?無論上哪兒,你都要知會我一聲,絕對不能再獨自離開崑侖。」
「知道了,敏兒全聽宸秋哥哥的話。」嘻,宸秋哥哥只花了不到半個月的工夫便趕至京師,可見他必定是急煞了。
「走,我們回去。」他從頭到尾不曾瞄過呆立的故人,攬著心繫的人兒,轉身欲離開。
「我的紙鳶……」
陰晦的雙眼掃過沾染了茶漬的紙鳶,探手拿起鳶尾垂曳的綵帶,冷不防插出一隻皓手,壓上鳶首,形同拉鋸,濕了半身的紙鳶差點碎屍萬段。
人潮川流不息的茶樓,聲浪有雅有俗,他們這一桌卻是無聲勝有聲,驚濤拍岸般暗潮洶湧。
尹宸秋沉頷不語,任由嬉鬧笑聲淹過長年修斂而貪靜的耳朵,心若止水。
如今的他,不在乎世俗目光,更不在意曾經執著過的人會是如何看待他,他千瘡百孔的心已不再困囿、不再迷惘,也不需要再等待,因為他等的人一直在身後,始終沒走。
「如果不急,喝杯茶再走吧!」沉默良久,辛芙兒縮回壓在鳶喙上的手,淡淡的開口。
「我不渴。」他拎起紙鳶,拉起握得太緊的柔荑,斷然拒絕。
「至少……說句話再走,師兄。」
孤峭的背影霍然一震,始終沒有回首。事到如今,徹底決裂的兩人還有什麼話好說?這世上沒有如果,只有因果……他記得很牢,也終於明白箇中滋味。
小巧的皓手掙脫他的箝制,一溜煙回到方纔的座位,將陶壺扶正,順道讓店小二重新送上香茗。
「敏兒,你這是做什麼?」尹宸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沉下臉色,佇立不動。
雙手扶腮的秀顏露出燦笑,指著斟好的三杯熱茶,「我渴了嘛!我們喝完這杯茶再走,好不好?」
鐵青的臉龐持續僵冷,拎著紙鳶的大掌彆扭的握緊,有那麼一剎那,辛芙兒以為他會丟下敏兒,自個兒離開,沒想到……
她驚異的瞠目結舌,那個性格丕變、冷熱無常的師兄,居然捺著烈性不發作,隨同紙鳶一塊入座,敏兒扁起小嘴,執高衣袂擦拭濕透的紙鳶,他瞧見後,不慍不火,拉起袖口幫她抹乾紙鳶上的茶漬。
不能言說的溫柔流露在內斂的眼神,以及看似不耐煩的舉止中,他偶爾凝覷身畔嬌顏的目光柔軟且隱含笑意,彷彿眼中人是他唯一的至寶,千萬呵護。
師兄,你終於醒了。
尹宸秋抬起頭,對上辛芙兒泛紅的眼眶,無動於衷。「你想說什麼?」
「上回的事……」她欲提起兩人為搶辜靈譽的靈魄之戰。
「我不會再對他下手,你大可放心。」他漠然的打斷她的話,立下承諾。「從今以後,你不會再有機會見到我,除了崑侖,我哪裡也不會去。」
世事無常,從前他許下的是一定會歸來的諾言,而今依然許諾,卻是無罣無礙的決心離開,立誓不歸。
辛芙兒黯然掩睫,「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必這樣說……」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也不想懂,只想讓你知道,我不可能再變成你心目中的那個尹宸秋,也不想再回到那個時候的我,因為無止盡的等待是會把人逼瘋的折磨,我嘗過,所以徹底的瘋過,如今我終於從這場自我束縛的夢魘中掙脫。」
敏兒垂細螓首,怔愣的望著合掌輕握的茶碗,幾顆淚珠滴入黃澄澄的熱茶中,泛起漣漪,倒映著她為他感到心疼難遏的悲傷。
「因是我種下的,果卻是由我們兩個一同承擔。」尹宸秋釋然的坦率惹哭了兩名先後在他心中烙印命運痕跡的女子,抑制在心魂最深處的痛苦經由一句句剖心的自訴舒放。「所謂的緣分,應該就是這樣吧!我們注定不可能相守到最後,因為我們羈絆不夠深、不夠濃,因為我們只是靠著幾句承諾、相互信任的師兄妹,因為我曾經被太美好的過往記憶絆倒在原地無法繼續向前,而緣分早在我們分離的那一刻便消逝。」唯有將潰爛的傷口徹底割除,才算是真正的解脫。
「師兄……」辛芙兒雙眶泛紅,略帶哽咽。
他搖了搖頭,「你錯了,我已經不是你的師兄,我是來自崑侖太虛殿,繼承黑茅道術的尹宸秋,注定與白茅道誓不兩立的尹宸秋。」
「不是的,這不是宸秋哥哥的真心話……」敏兒哭著撲進早有預感她會有此莽撞舉止的胸懷,胡亂的扯弄墨黑道袍,「你明明不是這樣想的,你想念小師妹,不是嗎?因為她的討厭而難受,不是嗎?對宸秋哥哥而言,小師妹就像是這世上僅剩的親人,不是嗎?」
「你走吧!」辛芙兒倔強的撇開隱忍著悲傷的秀顏,憋著眼淚不肯掉。有些人、有些事,變了便是一去不返,他早已踏上了注定不能回頭的路,回不來了。
縱使回來,也不再是從前,徒留惘然。
「敏兒,你以為我對小師妹仍然存有留戀,是不是?你以為我的心依然停留在這裡,是不是?你錯了。」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難受……」
「現在能令我難受的人,只有你一個。」
心手相系的一對比肩背影穿梭過雜沓的客潮,拎在大掌裡的斑斕紙鳶飄動彩尾,交錯紛飛,喧鬧聲裡依稀仍可聽見鋼鐵般堅毅的肯定。
曳著精繡牡丹圖繪長外褂的俊彥男子跨過拱門,與他們錯肩而過,旋即驚愣的轉頭,眼角餘光僅捕捉到頎瘦男子溫柔的凝睇。
待辜靈譽認出纖細人影逆著薄暮所綻放的甜美笑靨,不禁微微的笑了,長久以來的愧負終能釋然。
其實他是該向尹宸秋道謝的,在崑侖毅然決然的背叛,是出於他對情的貪執,愛上一個從尹宸秋口中敘述描繪出的幻影,是一隻狸妖為情而癡的癲狂。
但他知道,在尹宸秋的心裡,早鍍了另一尊心像,所以他決絕的反叛了當初兩人的交易。
尹宸秋終於回頭,看見了鵠候在身後的人影。
一個因,結下兩種果,好壞自知。
不過他知道,從此之後,崑侖山上不會再有一隻落單的煢影落寞的望盡千山,不會再有另一人癡望另一人的背影,孤單的呼喚無人應允。
崑侖,不再有寂寥的氣息環繞。
氤氳蒸霧朦朧了夜色,紅心桃木製的圓桶滿盛符水,一旁的八卦陣擺置了聚魂該有的法寶,菱花銅鏡、七色彩玉、硃砂黃符、銅鈴白燭,全備齊了。
唉,每逢三日、九日、十六日,便是凝聚魂魄的日子,往往弄得她疲倦不堪。
裸身浸泡在桶中,無奈的探出小臉,撥開半濕的長髮,極力想看清陣裡的身影,雙頰被熱氣薰得暈紅,捲翹的長睫毛煽呀煽的,困意濃重。
「宸秋哥哥……」
「再忍耐一下。」他輕聲安撫。
她乖巧的泡進燃了符咒的仙泉,充滿歉意的呢喃,「對不住,要是我沒偷偷的離開崑侖,也不會害你前功盡棄。」
回到崑侖不久,她便因為靈氣散失過多而幾度暈厥,長眠不起,宸秋哥哥嘴巴不說,可是心裡焦急得很,差點衝上天界,大鬧三十六重天,要不是護使哥哥及時阻止,恐怕又要鬧到玉清宮。
幸而七色彩玉蘊含充沛的靈能,及時補足了她匱失的靈氣,加上瑤池聖水的滋補,她才免於變回原體的危險。
只是宸秋哥哥陰鷙的臉色並未因此而略有好轉,反而是日日緊鎖眉頭,更加努力的埋首鑽研牟兆利遺留下來的艱澀秘笈,從那天起,她游手好閑的好日子宣告終結。
擺不完的陣,試不完的咒法,浸不完的符泉,燒不盡的黃符,唉,她都快悶出病了,偏偏宸秋哥哥就是不達目的不肯罷休。
他要的,無非是幫助她將靈犀轉化為與凡人相同的魂靈魄體,如此一來,雖然受限於本體以及天規,她還是不能任意離開崑侖,但是至少不必再擔憂什麼時候會變回本體。
宸秋哥哥曾經在她假裝熟睡時,不小心洩漏心事,凝重的神情和焦憂的口吻,抑鬱的訴說他害怕再度失去的惶懼,寧願了斷性命,也不願再孤身獨影徘徊在空寂的崑侖。
他說他喜歡她,喜歡到連自己都害怕的地步,無法再承受渴望得到卻又在眼前失去的煎熬,他會發狂,徹底墮入魔道,毀天滅地也在所不惜。
她的宸秋哥哥呀,真的在意她,是打從心底疼惜、愛護著她。
「敏兒……」一隻鐵臂適時撈起險些滅頂、渾身透著粉澤的玉人兒,讓她仰靠在桶緣稍作喘息,暈紅的雙頰襯映一身皎瑩,映入微微黯然的漆黑瞳眸。
「呼,好險,差點就溺斃在浴桶裡,說出去肯定笑掉人家的大牙。」她交肘撐在邊緣,仰高遍染紅霞的心型小臉,露出燦爛的笑容。
「把手舉高。」
「喔。」她像個無法自主的小娃娃,任人照料,聽話的舉高柔若無骨的雙臂。
尹宸秋用一件深赭色罩衫包覆住姣好的身段,抱出浴桶,這個時候,他從不避諱的深邃眼眸總會出現片段的閃爍,宛若一朵出水芙蓉的沾露花顏太過迷媚,稍一失神,他怕自己會遏止不下沸燙的情潮,做出嚇著她的舉動。
「宸秋哥哥,你的臉色好難看,是不是病了?」被托送到床榻跪坐的嬌艷小芙蓉俯身向前,臉頰貼著心神不寧的俊顏,測探體溫。「好燙,你該不會是染了風寒?」
咦?染風寒的人是他,怎麼換成她天旋地轉、頭昏眼花?
一眨眼,他便翻身壓覆在她的上方,雙肘分撐暈頰兩旁,在她迷濛雙眼欲看清之前,熟悉的薄唇已然欺近。
「唔……」宸秋哥哥的嘴好燙,蹭著她的唇好麻、好癢,不知道是不是風寒的緣故,自他鼻尖拂來的氣息燥熱難耐,侵襲過的每一寸雪膚像是瞬間燎起星火,裹在罩衫之下的身子莫名的驚惶,四肢虛軟,癱成一汪玉泉,無法施力。
「別怕,我不會傷著你。」察覺她眸中亟欲藏起的懼意,他無奈的嘆息,只好按捺過度放縱的唇舌,決定放棄進一步擷香的衝動。
修道之人最忌縱情過度,他不能為了一時的歡愉而壞了根基……但這一時的歡愉是他以過人自製的定性忍來的,所謂一時,卻是已經渴望許久的點滴累積。
看他極力壓抑而虛脫似的側臥躺下,敏兒疑惑不解的抹過粉腮,浸浴過的熱度未退,熱烘烘的真不舒服,連她自個兒都不喜歡過熱的滋味,怎麼宸秋哥哥還想親近她?
該不會是……
「宸秋哥哥,敏兒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她蠕動著偎近堅硬的頸肩,分捧鑲著迷人小酒窩的紅腮,睜大雙眸凝視著他。
他橫過一隻手臂掩額,嘗試平息比以往都要更激昂的渴望,深怕臨危一刻破功,漫不經心的眼角斜睨,狀似愛理不應的隨口敷衍,「什麼?」
其實他的心底正嘶吼著,能不能別用這麼討人喜愛的無邪眼神看著他?表面上仍得佯裝無動於衷,這跟一口讓妖魔咬住不能脫身的折磨有何兩樣?最可怕的是,這只妖魔名喚「淫靡」,潛藏在心中,三不五時溜出來大鬧作祟。
「你……」她一臉認真,似乎有些委屈,閃著晶瑩光芒的雙眸純真得教人心慌,「是不是很想吃掉我?」
天人交戰的混濁思緒赫然一愣,他放下手臂,驚詫的坐起身。
她清靈的視線隨之上揚,目不轉睛的跟著他的俊臉挪移。
「敏兒,是誰跟你說過什麼亂七八糟的話?是不是那只蠢魃?」
「哎呀!你怎麼罵起護使哥哥了?沒有人跟我亂說什麼啊,宸秋哥哥,你為什麼這麼問?」
「你知不知道剛才問了我什麼?」
「當然知道。」她嚥了口唾沫,萬般怯懦的重複問題,「你……是不是很想把我吃掉?」
「你……」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她微蹙眉頭,頗為懊惱。「我身上這股濃濃的參味,走到哪兒就飄到哪兒,像上回我到京師找你的時候,一路上有好多妖魔鬼怪對我垂涎三尺,因為我是有靈犀的仙參,凡人若是吃了,能延年益壽,治癒百病;修道之人吃了,則能增進功體,靈源倍增;妖魔吃了,道行遽增……宸秋哥哥,你笑什麼?」
她說的都是真話,沒有半句是笑話,為何宸秋哥哥會笑成那副德行?不解的偏首,迷惑的覷著咧嘴朗笑的英挺俊容,瞅了半晌,她也感染了笑意,不自覺的咯咯嬌笑。
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毫無罣礙的開懷大笑,感覺像是死過一回,又重新活過,祛除了長期積淤的憂鬱陰霾,掃盡了肺脾裡污穢不堪的濁息,看的聽的聞的都是那麼的純善美妙。
敏兒,天真無邪的敏兒……世上只有她才能替他帶來這樣的感觸,也唯有她才能為他縫補心的傷痕。
她的一顰一笑,喜樂哀愁,全是他感受過最真實無偽的美好,是用性命也換不來的寶貝。
他得小心翼翼的捧在掌心裡,捨不得讓她受到塵俗的污染與半點傷害,而這傷害往往是來自於他的加諸,所以他克制對她的濃烈情意,不敢任意踰矩,哪怕是一分一毫,都傷她不得。
「你說對了,我是很想把你吃掉。」颯爽的笑聲方歇,他灼熱的雙眸盯著她甜美的笑顏,翻過昂軀,再次將她困鎖在雙臂之間,漾動無辜大眼的她嬌小如含苞花蕾,將鋼鑄的心一層層鎔化,全然折服。
「我就知道。」她扁起粉櫻小嘴,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些夜裡宸秋哥哥老是用著忍耐抑制的痛苦神情擁她入眠,肯定是因為她渾身參味太香。
「如果說,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想把你吃了,你會怎麼做?」他煞有介事的問。
她還真的嚴肅思索,羞澀的柔聲道:「宸秋哥哥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你為了我差點犯下逆天大罪,還冒犯了王母娘娘,怎麼說,我都是因為你的緣故才能留到今天,假使真的到那時候,我想我不怎麼做,乖乖的躺在這裡,讓宸秋哥哥享用……」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沒有逼你。」他忍住滿腔笑意,假裝當真接受了她自願奉獻的心意,作勢張嘴欲食。
「當然,是我心甘情願的。」她屏住氣息,閉緊雙眼,繃緊身子,蜷起手指腳趾,撇開細滑白嫩的螓首,不忍親眼看到他張大利牙享用的模樣。
片刻,他笑著開口,「既然如此,那我不客氣了。」
「嗯。」她咬著下唇,奮力點頭,表示贊同,同時暗暗告誡自己,不能哭,不許喊疼,只要宸秋哥哥高興,能對他有點益處,她怎樣都行,絕無異議。
慢慢的,熾熱的濕氣點染過軟唇,狂肆且溫柔的汲取甜美的芬芳,無盡的纏綿繾綣侵襲,她微張迷惘的眼眸,看見勾笑的薄唇銜吻她訝然開啟的小嘴,繼而遍及窘暈的五官。
他的悉心呵護盡在每個只能默默體會、無法言說的細膩舉止中展現,只為她一人舒露的柔情蜜意教她醺然陶醉,一時之間無法充塞太多念頭的小腦袋鬆軟軟的,像崑侖山頭的一團雲浪,飄呀飄的,不能自主,像那只從京師帶回來的紙鳶終能飛揚在蔚藍蒼穹,與眷戀的風相依偎。
古怪卻奇妙的感覺……被吻過的肌膚熱得發癢,一路蔓延擴及,她敏感的頸子與鬢角都泛起了小紅疹,頻頻打哆嗦。
「宸秋哥哥,你怎麼脫我的衣服?我怕冷。」捲入旖旎氛圍之際,敏兒迷惑的拉過剛被扯開的外袍,和大掌互搶。
浸浴過後的身子先熱後冷,實在難受得緊,宸秋哥哥明明知道的呀!
「傻瓜,把手放開。」沙啞的嗓音溫柔的安撫。
「喔。」她噘嘴照辦。
片刻,冷熱難斷的異樣感觸席捲全身,她弄不懂究竟是該喊冷還是喊熱,只能感受到他親暱的侵襲,芳馥香軟的身子下意識的蜷伏,他倚在紅透的耳畔,悄聲勸引,她才慢慢的鬆懈了緊繃的膚骨。
雪白無瑕的肌膚彷彿一匹乳色絲緞,在他反覆的逗惹下,織染上淺粉桃紅的亮澤,而他用著至誠的一顆心將她揉進體內,感受彼此的鼻息和心跳是如此一致。
「敏兒……」他吻著她因為喘息而起伏的頸脈,嗓音嘶啞。
「宸秋哥哥,敏兒好難受……」吃人參是這種吃法嗎?為什麼和祖奶奶說的完全不同?
「敏兒乖,一會兒就不難受,別怕,只要相信我就好。」他俯身碎吻香汗淋漓的額頭,安撫她的悸動與驚惶,心疼楚楚可憐的噙淚雙眸,迂迴緩慢的擁有她全部的美好,心心相連,貼合的兩具剛柔身軀再也不分彼此。
料峭春風徐緩,吹拂過終年嵐煙鎮鎖的崑侖,泉畔,悄然綻滿了繁盛花蕊,一隻紙鳶卡在蒼綠林梢,曳著繽紛的彩尾,輕訴呢喃,微微驚醒了遠處的幽寂。
崑侖,不再清冷孤寥。
「可惡!姓尹的臭小子偏挑這個時候……根本是跟我作對,呿。」
高聳的獸雕簷角仰臥一道高大身影,單手撐枕腦後,紅髮逆風吹亂覆蓋一雙醒目的長尖耳朵,臉色帶青,仍在努力泯除方才不小心窺覷一小幕的「明媚風光」,不時咕噥咒罵。
「虧我還特地趕下來給他們送禮,哼,不識好歹。」赫把玩起抓握在掌中的鮮美蟠桃,眼露覬覦的抹去嘴角的涎沫。「只要小敏兒吃了這顆蟠桃,姓尹的就不必再搞什麼聚靈納魂的狗屁茅山術,真是便宜他了……」
好可口,好美味,真想咬一口……赫瞧得雙眼發直,揣想著吃一顆蟠桃不知能抵幾百年的修習?反正底下的兩人正忙和著,他先幫忙嘗嘗滋味,誰知那個愛把人耍著玩的王母娘娘有沒有在蟠桃中動手腳,這是出自於一番好心,絕非惡意獨佔。
喀啦喀啦,清脆的咬囓聲響徹了寧靜深夜,傳遍群山萬壑,戲謔淘氣的朗朗笑聲迴盪在蒼茫雲海,化成一則亙古神話,散佈到各處,任隨傳唱。
--終--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