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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二南里人]明朝三寶太監西洋記(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0 16:43:20     標題: [二南里人]明朝三寶太監西洋記(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8-15 18:02 編輯

【名稱】︰三寶太監西洋記

【版本】︰明萬曆廿六(1598)戊戍年三山道人刻本。廿卷一百回。

【作者】︰題二南里人著。按序,二南里人即羅懋登,字澄之,明萬曆間陝西人,作有傳奇《香山記》,並注釋傳奇多種。

【內容】︰記述明朝三寶太監下西洋記之民間傳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0 16:44:06

第一回     盂蘭盆佛爺揭諦 補陀山菩薩會神



  詞曰:
  春到人間景異常,無邊花柳競芬芳。香車寶馬閒來往,引卻東風入醉鄉。釃剩酒,臥斜陽,滿拚三萬六千場。而今白髮三千丈,還記得年來三寶太監下西洋。
  粵自天開於子,便就有個金羊、玉馬、金蛇、玉龍、金虎、玉虎、金鴉、鐵騎、蒼狗、鹽螭、龍纏、象緯、羊角、鶉精,漉漉虺虺、瀼瀼稜稜。無限的經緯中間,卻有兩位大神通:一個是秉太陽之真精,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一日一周;一個是秉太陰之真精,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盈虧圓缺。正所謂「日行南陸生微暖,月到中天分外明」也。地辟於丑,分柔分剛,便就有個三社、三內、三界、四履、四裔、四表、五字、五服、五遂、六詔、六狄、六幕、七墠、七壤、七陘、八塹、八紘、八埏、九京、九圍、九垓、十鎮、十望、十緊、大千億萬,閻浮嵕雉,膴膴莽莽,峨峨嶪嶪嶪嶪,無限的町疃中間,也有兩位大頭目:一個是形勢蜿蜒磅且礴,奇奇怪怪色蒼蒼,靜而有常,與那仁者同壽;一個是列名通地紀,疏派合天津,動而不括,與那智者同樂。正所謂「山色經年青未改,水流竟日聽無聲」。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故人生於寅,便就有個胎生、卵生、形生、氣生、神生、鬼生、濕生、飛生,日積月累,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林林總總,億千萬劫,便又分個儒家、釋家、道家、醫家、風水家、龜卜家、丹青家、風鑒家、琴家、棋家,號曰「九流」。這九流中間,又有三個大管家:第一是儒家,第二是釋家,第三是道家。
  哪一個是儒家?這如今普天下文廟裡供奉的孔夫子便是。這孔夫子又怎麼樣的出身?卻說這個孔夫子生在魯之曲阜昌平鄉闕裡,身長九尺二寸,腰大十圍,凡四十九表,眉有一十二彩,目有六十四理。其頭似堯,其顙似舜,其項似臯陶,其肩似子產。學貫天人,道窮秘奧,龜龍銜負之書,七政六緯之事,包羲、黃帝之能,堯、舜、周公之美,靡不精備。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授於洙南泗北門徒三千,博徒六萬,達者七十二人。歷代詔封他做大成至聖文宣王。我朝嘉靖爺登基,止稱至聖先師孔子。這孔夫子卻不是小可的,萬世文章祖,歷代帝王師,是為儒家。有贊為證,贊曰:
  孔子之先,冑於商國。弗父能讓,正考銘勒。防叔來奔,鄒人倚立。尼父誕聖,闕裡生德。七十升堂,四方取則。卯誅兩觀,攝相夾谷。歎鳳遽衰,泣麟何促,九流仰敬,萬古欽躅。
  唐睿宗御制贊曰:
  猗歟夫子,實有聖德。其道可學,其儀不忒。刪《詩》定樂,百王取則。吾豈匏瓜,東南西北。
  宋太宗御制贊曰:
  王澤下衰,文武將墜,尼父挺生,海岳標異。祖述憲章,有德無位。哲人其萎,鳳鳥不至。
  卻說哪一個是釋家?這如今普天下寺院裡供奉的佛爺爺便是。這佛爺爺怎麼樣出身?原來這佛爺爺叫做個釋迦牟尼佛。他當初生在西天舍衛國剎利王家,養下地來,便就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湧金蓮華,捧住他兩隻腳,他便指天划地,作獅子吼聲。長大成人,修道於檀特山中,乞法煉心,乞食資身,投托阿藍迦藍鬱頭藍佛處做弟子。一日三,三日九,能伏諸般外道,結成正果。佛成之日,號為天人師。轉四諦法輪,說果演法,普度眾生。先度忻陳如等五人,次度三迦葉並徒眾一千人,次度舍利弗一百人,次度目干連一百人,次度耶舍長者五十人,到今叫做阿羅世尊菩薩。佛爺爺身長一丈六尺,黃金色相,頂中佩日月光,能變能化,無大無不大,無通無不通。後一千二百一十七年,教入中國,即漢朝明帝時也。漢明帝夜來得一夢,夢見一個渾金色相的人,約有一丈多長,頭頂上放光,如日月之象。明日升殿,訪問百官,百宮中有一個叫傅毅,曉得是西天佛爺爺降臨東土,當日稟明。漢明帝便就差郎中蔡忄音齎一道詔書,逕到天竺國,問他的道,得他的書,又領了許多的沙門來。傳到如今,日新月盛,這便叫做釋家。有詩為證,詩曰:
  國開兜率在西方,號作中天淨梵王,妙相端居金色界,神通大放玉毫光。閻浮檀水心無染,優缽曇花體自香。率土蒼生皈仰久,茫茫苦海泛慈航。
  僧詩曰:
  浮杯萬里達滄溟,遍禮名山適性靈。
  深夜降龍潭水黑,新秋放鶴野田青。
  身無彼此那懷土,心會真如不讀經。
  為問中華披剃者,幾人雄猛得寧馨?
  哪一個是道家?這如今普天下觀裡供奉的太上老君的便是。這太上老君卻怎麼樣出身?原來老君住在太清道境,乃元氣之祖宗,天地之根本。他化身周歷塵沙,也不可計數。自從盤古鑿開混沌以來,傳至殷湯王四十八年上,這老君又來出世,乘太陽日精,化做五色玄黃,如彈丸般樣的大。時有玉女當晝而寢,他便輕輕的流入玉女的口中,玉女不覺,一口吞之,遂覺有孕。懷了八十一年,直到武丁九年歲次庚辰,剖破玉女右脅而生。生下地時,頭髮已自欺霜賽雪,就是個白頭公公,因此上人人叫他做老子。老子生在李樹下,指李樹為姓,故此姓李,名耳,字伯陽。到秦昭王九年,活了九百九十六歲,娶了一百三十六個婆娘,養了三百六十一個兒子。忽一日吃飽了飯,整整衣,牽過一隻不白不黑、不紅不黃、青萎萎的兩角牛來,跨上牛背,竟出函谷關而去。那一個把關的官也有些妙處,一手擋住關,一手挽著牛,只是不放。老子道:「恁盤詰奸細麼?」那官道:「不是。」老子道:「俺越度關津麼?」那官道:「也不是。」老子道:「左不是,右不是,敢是要些過關錢?」那官道:「說個要字兒倒在卯,只是錢字又不在行。」老子道:「要些甚麼?」那官道:「要你那袖兒裡的。」老子道:「袖裡止有一本書。」那官道:「正是這書。」老子不肯,那官要留。挨了一會,老子終是出關的心勝,只得拽起袖來,遞書與了那官,老子出關去了。這個書就是《道德經》。上下二篇:上篇三十七章,下篇八十章。道教大行於東土,和儒釋共為三教,這是道家。有詩為證,詩曰:
  玉女度塵嘩,和丸咽紫霞。
  時憑白頭老,去問赤鬆家。
  瑤砌交芝草,星壇繞杏花。
  青牛函谷外,玄鬢幾生華。
  道詩曰:
  占盡乾坤第一山,功名長揖謝人間。
  晝眠鬆壑雲瑛暖,夜漱芝泉石髓寒。
  曲按宮商吹玉笛,火分文武煉金丹。
  榮華未必仙翁意,自是黃冠直好閒。
  這三教中間,獨是釋氏如來在西天靈山勝境,婆娑雙林之下,雷音寶剎之中,三千古佛,五百阿羅,八大金剛,大眾菩薩,幢幡寶蓋,異品仙花。你看他何等的逍遙快活,何等的種因受果!正是:
  無情亦無識,無滅亦無生。
  一任閻浮外,桑田幾變更。
  爾時七月十五日孟秋之望,切照常年舊例,陳設盂蘭盆會。盆中百樣奇花,千般異果。佛祖高登上品蓮台,端然兀坐,諸佛阿羅揭諦神等,分班皈依作禮。禮畢,阿儺捧定寶盆,迦葉布散寶花,如來微開喜口,敷衍大法,宣暢正果,剖明那三乘妙典、五蘊楞嚴等。眾各各聳聽皈依。講罷,如來輕聲問道:「游奕官何在?」原來佛祖雖在西天,卻有一個急腳律令,職居四大部洲游奕靈官,每年體訪四大部洲眾生善惡,直到盂蘭會上,回報所曹,登錄文簿,達知靈霄寶殿玉帝施行。故此如來問道:「游奕官何在?」道猶未了,只見一位尊者:
  長身闊臂,青臉獠牙。手掄月斧,腳踏風車。停一停,抹過了天堂地府;霎一霎,轉遍了海角天涯。原本是陰司地府中一個大急腳律令,而今現在佛祖寶蓮台下,職授四大部洲游奕靈官波那。
  他一聞佛祖慈音,忙來頂禮,應聲道:「有,有。」如來道:「爾時四部洲一切眾生,作何思惟?為我說。」靈官啟道:「東勝神洲,敬天禮地如故。此俱蘆洲,性拙情疏如故。我西牛賀洲,養氣潛靈,真人代代衣缽如故。獨是南膳部洲,自從傳得如來三藏真經去後,大暢法門要旨,廣開方便正宗。為此有一位無上高尊,身長九尺,面如滿月,鳳眼龍眉,美髯紺髮,頂九氣玉冠,披鬆羅皂服,離了紫霄峰,降下塵凡治世。」如來聽知,微微笑道:「原來高尊又臨凡也。」當有大眾菩薩齊聲上啟道:「是哪位高尊?」如來道:「是玉虛師相玄天上帝。」眾菩薩又啟道:「玄天何事又臨凡?」如來道:「當日殷紂造罪,惡毒恣橫,遂感六大魔王,引諸煞鬼,傷害下界眾生。元始乃命皇上帝降詔紫微,陽命武王伐紂,陰命玄帝收魔。爾時玄帝披髮跣足,金甲玄袍,皂纛黑旟,統領丁甲,下降凡世,與六大魔王戰於洞陰之野。魔王以坎離二氣,化蒼龜巨蛇。變現方成,玄帝赫顯神通,躡於足下;又鎖阿呵鬼眾在酆都大洞,故此才得宇宙肅清。今日南膳部洲,因為胡人治世,箕尾之下,那一道腥羶毒氣尚且未淨,玄帝又須佈施那戰魔王躡坎離的手段來也。只一件來,五十年後,摩訶僧祗遭他厄會,無由解釋。」道猶未了,原來諸佛菩薩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只因如來說了這兩句話,早又驚動了一位老祖。這老祖卻不是等閒的那謨。前一千,後一千,中一千,他就是三千古佛的班頭;一萬、十萬、百萬、千萬、萬萬,他就是萬萬菩薩的領袖。怎見得他是三千古佛的班頭,萬萬菩薩的領袖?卻說當日有十六個王子,一個出家為沙彌,年深日久,後來都得如來之慧,最後者,就是釋迦牟尼佛也。在前早有八個王子出家,拜投妙光為師,皆成佛道,最後成佛者,燃燈古佛是也。釋迦如來是諸釋之法王,燃燈古佛是如來授記之師父。有詩為證,詩曰:
  嘗聞釋迦佛,先授燃燈記。
  燃燈與釋迦,只論前後智。
  前後體非殊,異中無一理。
  一佛一切佛,心是如來地。
  這驚動的老祖,卻就是燃燈古佛,又名定光佛。你看他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頂上光明直衝千百丈,爾時在無上跏跌,一聞如來說道:「五十年後,摩阿僧祗遭他厄會,無由解釋。」他的慈悲方寸如醉如癡,便就放大毫光,廣大慧力,立時間從座放起飛鳥下來。一見了如來,便就說道:「既是東土厄難,我當下世為大千徒眾解釋。」如來合掌恭敬,回聲道:「善哉,善哉!」諸佛阿羅菩薩等眾齊聲道:「善哉,善哉!無量功德」老祖即時喚出摩訶薩、迦摩阿二位尊者相隨。金光起處,早已離了雷音寶剎,出了靈山道場,香風渺渺,瑞氣氳氳。一個老祖,兩個尊者,師徒們慢騰騰地踏著雲,躡著霧,磕著牙。摩訶薩道:「師父,此行還用真身,還用色身?」老祖道:「要去解釋東土厄難,須索是個色身。」摩訶薩道:「既用色身,還要個善娘麼?」老祖道:「須索一個善娘。」摩訶薩道:「須用善娘,還要個善爹麼?」老祖道:「須索一個善爹。」摩訶薩道:「既要善爹、善娘,還要個善地麼?」老祖道:「須索一個善地。」迦摩阿道:「弟子理會得了,一要善娘,二要善爹,三要善地。師父、師兄且慢,待弟子先到南膳部洲,挨尋一遍,擇其善者而從之。」老祖道:「不消你去。南海有一位菩薩,原是靈山會上的老友,大慈大悲救苦難,南膳部洲哪一家不排香列案供奉著他?哪一個不頂禮精虔皈依著他?我且去會他一會,諦問一處所,一個善男子,一個善女人,以便住世。」道猶未了,按下雲頭,早到了一座山上。這山在東洋大海之中,東望高麗、日本、琉球、新羅,如指諸掌,西望我大明一統天下,兩京十三省,圖畫天然。自古以來叫做梅岑山。我洪武爺登基,改名補陀落迦山。山上有個觀音峰、靈鷲峰、掛天峰、九老峰、筆架峰、香爐峰,又有個三摩岩、大士岩、海月岩、玩月岩、真歇岩、弄珠岩,又有個潮音洞、善才洞、槊陀洞、縣龍洞、華陽洞,又有個百丈泉、嘯吟泉、喜客泉、八公泉、溫泉、弄丸泉、掛珠泉。山後怪石崚嶒,吞雲吸霧。山前平坦,中間有一座古寺,前有掛錫卓峰,左有日鐘,右有月鼓,後有觀星聳壁,古來叫做普陀寺。我洪武爺登基,改名補院寺。名山古寺,東海一大觀處。有詩為證,詩曰:古寺玲瓏海澨中,海風淨掃白雲蹤。誰堪寫出天然景?十二欄杆十二峰。
  卻說老祖按下雲頭,早到了這補陀落迦山上,領著那摩訶薩、迦摩阿二位尊者,指定了補陀寺,直恁的走將進來。進了一天門、二天門,再進了上方寶殿。只見兩廊之下,奇花異卉,獻秀呈樣;雀巢雉,各相乳哺。老祖心裡想道:「果好一片洞天福地也。」摩訶薩輕輕的咳嗽一聲,只見寶蓮座下轉出一位沙彌來。摩訶薩早已認得他了,叫聲:「惠岸,你好因果哩!」把那一位沙彌倒吃了一驚,他心裡自忖道:「這等面生遠來的和尚,如何就認得我,如何就曉得我的名字?好惱人也!」心裡雖然著惱,面皮兒卻也要光。好個小沙彌,一時間便回嗔作喜,陪個問訊問:「長老緣何認得弟子?如何曉得弟子的賤名!」摩訶薩道:「且莫說你,連你的父親我也認得他,我也曉得他名字。」小沙彌道:「也罷,你認得我父親是甚麼人?你曉得我父親叫做甚麼名字?」摩訶薩道:「你父親叫做個托塔李天王。原是我一個老道友,我怎麼不認得他?我怎麼不認得你?」小沙彌看見說得實了,他愈加恭敬,再陪一個問訊,說道:「原來是父執之輩,弟子有眼不識泰山,望乞恕罪!敢問老師父仙名?」摩訶薩道:「在下不足,法名摩訶薩。」小沙彌笑了一笑,說道:「好個摩訶薩,果真如今天下事只是摩訶薩。敢問那一位師父甚麼仙名?」摩訶薩道:「師弟叫做個迦摩阿。」小沙彌又笑了一笑,說道:「也是會摩阿。敢問那一位老師父甚麼法名?」摩訶薩道:「那一位是俺們的師父,卻就是燃燈古佛。」惠岸聽說是燃燈老祖,心裡又吃了一驚,把個頭兒搖了兩搖,肩膀兒聳了三聳,慢慢的說道:「徒弟到都摩訶薩,師父卻不摩訶薩也。」摩訶薩道:「少敘閒談。師父何在?」沙彌道:「俺師父在落迦山紫竹林中散步去了。」摩訶薩同了惠岸轉身便走,出門三五步,望見竹蔭濃,只見竹林之下一個大士:
  體長八尺,十指纖纖,唇似抹朱,面如傅粉。雙鳳眼,巧蛾眉,跣足櫳頭,道冠法服。觀盡世人千萬劫,苦熬苦煎,自磨自折,獨成正果。一腔子救苦救難,大慈大悲。左傍立著一個小弟子,火燄渾身;右傍立著一個小女徒,彌陀滿口。綠鸚哥去去來來,飛繞竹林之上;生魚兒活活潑潑,跳躍團藍之中。原來是個觀世音,我今觀盡世間人。原來是個觀音菩薩。這座補陀落迦山,正是菩薩發聖之地,故此老祖說道南海有一位菩薩,原是靈山會上的老友,會他一會,諦問東土作何善惡。
  卻說這菩薩高張慧眼,早已知道老祖下臨,抽身急轉蓮台之上。兩家相見,分賓主坐。坐定閒敘。敘及阿耨會、多羅會、蟠桃會、兜率會、九老會、須菩會,各各種因,各各證果。爾時惠岸站在邊廂,輕輕啟道:「相見未須愁落莫,想因都是會中人。」老祖道:「勝會不常,樂因須種。」即時撤座而起,步出山門。一個老祖和一個菩薩,把個補陀落迦山細游細玩,慢挨慢詳。游罷玩罷,直上那靈鷲峰的絕頂說經台上跏趺而坐。左有老祖,右有菩薩,談經說法,密諦轉輪。惠岸直上香爐峰上,焚起龍腦噴天香。摩訶薩走上石鍾山上,撞起石鐘來。迦摩阿走上石鼓山上,撞起石鼓來。頃刻之間,只見滿空中瑞靄氤氳,天花亂落如雨。
  說經台下聽講的,恰有四個異樣的人,頭上盡有雙角,項下俱有逆鱗,只是面貌迥然不同。第一個青臉青衣,數甲道乙;第二個紅臉朱衣,指丙躡丁;第三個白臉素衣,呼庚吸辛;第四個黑臉玄衣,頂壬禮癸。惠岸近前去打一看,原來不是別的,卻是四海龍王。面青的是東海龍王敖廣,面紅的是南海龍王敖欽,面白的是西海龍王敖順,面黑的是北海龍王敖潤。爾時摩訶薩、迦摩阿位列下班,聽講已畢,看見天花亂落。龍王各各聽講,輕輕問道:「老祖、菩薩說法天雨花,龍王聽講,是何神通?」菩薩道:「是爾眾撞鐘撞鼓的因緣。」摩訶薩道:「如何是我等撞鐘撞鼓的因緣?」菩薩道:「我這個鐘不是小可的鐘,我這個鼓不是小可的鼓。」卻不知怎麼不是小可的鐘,怎麼不是小可的鼓,還有甚麼神通,還有甚麼鬼怪,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0 16:45:05

第二回     補陀山龍王獻寶 湧金門古佛投胎



  鐘詩曰:
  既接南鄰磬,還隨百里笙。
  平陵通曙響,長樂警宵聲。
  秋至含霜動,春歸應律鳴。
  欲知常待扣,金簴有餘清。
  鼓詩曰:
  軒制傳匏質,堯年韻土聲。
  向樓疑欲擊,震谷似雷驚。
  虓虎迎風起,靈鼍帶水鳴。
  樂雲行已奏,禮日冀相成。
  觀音菩薩說道:「我這個鐘不是小可的鐘,其質本石,其形似鐘。白天開於子,那一團的輕清靈秀,都毓孕在這塊石頭上,故此這個石鐘,左有日月文,右有星辰象,燥則天朗氣清,潤則晦明風雨。其聲上,上通於三十三天。適來鐘響,驚動天曹,為此天花墜落。這個石鼓不是小可的鼓,其質本石,其形似鼓。自地辟於丑,那一股的重厚氣魄都融結在這塊石頭上,故此這個石鼓,左有山嶽?,右有河海形,燥則河清海宴,潤則浪滾濤翻。其聲下,下通於七十二地。適來鼓響,驚動海神,為此龍王聽講。」摩訶薩、迦摩訶合掌齊聲道:「善哉,善哉!無量功德。」
  爾時已過了七七四十九日,老祖撤講下台,菩薩欠身施禮。老祖道:「玄天上帝臨凡,摩訶僧祗遭他厄難,何由解釋?」
  菩薩道:「須索老祖下世,為大眾解釋。」老祖道:「何是善地?何是善爹?何是善娘?爾菩提為我釋說。」原來觀世音菩薩顯化南膳部洲,故此南膳部洲家家頂禮,個個皈依,善的善,惡的惡,好的好,歹的歹,拙的拙,巧的巧,毒的毒,慈的慈,卻都在菩薩慧眼之中,正是「暗室虧心,神目如電」。菩薩要個善地,要個善爹,要個善娘,一時就有了。合掌恭敬回覆老祖道:「南膳部洲有個古蹟,名叫做杭州。自古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是個善地。」老祖道:「有了善地,沒有善爹。」菩薩道:「杭州城湧金門外左壁廂,有個姓金的員外,他原是玉皇案下金童,思凡下世,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這是個善爹。」老祖道:「有了善爹,沒有善娘。」菩薩道:「金員外的妻室姓喻氏,他原是玉皇案下玉女,思凡下世,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這又是個善娘。」老祖一得了善地,二得了善爹,三得了善娘,飛身便起。只見摩訶薩高聲叫道:「弟子願隨師父下世,也須得善地、善爹、善娘。」迦摩阿也叫聲道:「弟子願隨師父下世,須得個善地、善爹、善娘。」老祖道:「這都在菩薩身上。」菩薩也不開口,也不回話,袖兒裡取出兩個錦囊,便一人交付一個與他。
  老祖看見兩位尊者有了錦囊,飛身便走。又只見那四個龍王一字兒跪著,高聲叫道:「佛爺爺且住且住!」那老祖是個慈悲方寸,看見龍王恁的吆喝,分明是要去得緊,暫且駐驊停驂,微微笑道:「怎麼叫且住且住?法門無住。」那四個龍王齊聲叫道:「弟子兄弟們今日個得聞爺爺的三乘妙典,五蘊楞嚴,免遭苦海沉淪,都是爺爺的無量功德,各願貢上些土物,表此微忱。」老祖道:「貪根不拔,苦樹常在,這卻不消。」四個龍王又齊聲叫道:「多羅多羅,聊證皈依之一念。」老祖未及開口,菩薩從傍贊相道:「一念虛,念念虛;一心證,心心證。」老祖道:「哪裡個善菩薩,愛人些些。」菩薩笑了笑,道:「豈不聞『海龍王少了寶』?」只見那四個龍王又齊聲叫道:「聞知爺爺下世,少不得借肉住靈。弟子們曾聞得五祖一株鬆,不圖妝影致,也要壯家風;曾聞得六祖一隻碓,踏著關捩子,方知有與無。伏望爺爺鑒受。無量功德,無量生歡喜。」
  老祖起頭一看,只見第一班跪著的青臉青衣,數甲道乙,手裡捧著一掛明晃晃的珍珠。老祖微開善口,問道:「第-位是誰?」龍王道:「弟子是東海小龍神敖廣。」老祖道:「手兒裡捧著甚麼?」龍王道:「是一掛東井玉連環。」老祖道:「何處得來的?」龍王道:「這就是小神海中驪龍項下的。大凡龍老則珠自褪,小神收取他的。日積月累,經今有了三十三顆,應了三十三祖之數。」老祖道:「有何用處?」老王道:「小神海水上咸下淡,淡水中吃,鹹水不中吃。這個珠兒,它在驪龍王項下,年深日久,淡者相宜,咸者相反。拿來當陽處看時,裡面波浪層層;背陰處看時,裡面紅光射目。舟船漂海,用它鋪在海水之上,分開了上面鹹水,卻才見得下面的淡水,用之烹茶,用之造飯,各得其宜。」老祖點一點頭,想是心裡有用它處,輕輕的說道:「吩咐它在南膳部洲伺候。」龍王把個手兒朝上拱一拱,好個東井玉連環,只見一道霞光,燭天而去。
  第二班跪著的紅臉朱衣,指丙躡丁,手裡捧一個毛鬆鬆的椰子。老祖道:「第二位是誰?」龍王道:「弟子是南海小龍神敖欽。」老祖道:「手兒裡捧著甚麼?」龍王道:「是一個波羅許由迦。」老祖道:「是何處得來的?」龍王道:「這椰子長在西方極樂國摩羅樹上,其形團,如圓光之象。未剖已前,是謂太極;既剖已後,是謂兩儀。昔年羅墮闍尊者降臨海上,貽與水神。」老祖道:「有何用處?」龍王道:「小神海中有八百里軟洋灘,其水上軟下硬。那上面的軟水就是一匹鳥羽,一葉浮萍,也自勝載不起,故此東西南北船隻不通。若把這椰子鋸做一個瓢,你看它比五湖四海還寬大十分。舟船漂海到了軟洋之上,用它取起半瓢,則軟水盡去,硬水自然上升。卻不是撥轉機輪成廓落,東西南北任縱橫?」老祖也點一點頭,想是也有用它處,輕輕的說道:「吩咐它到南膳部洲答應。」龍王把個手兒朝上拱一拱,好個波羅許由迦,只見一道青煙,抹空而去。
  第三班跪著的白臉素衣,呼庚吸辛,手兒裡捧著一個碧澄澄的滑琉璃。老祖道:「第三位是誰?」龍王道:「弟子是西海小龍神敖順。」老祖道:「手兒裡捧著甚麼?」龍王道:「是一個金翅吠琉璃。」老祖道:「是何處得來的?」龍王道:「這琉璃是須彌山上的金翅鳥殼,其色碧澄澄,如西僧眼珠子的色。道性最堅硬,一切諸寶皆不能破,好食生鐵。小神自始祖以來,就得了此物,傳流到今,永作鎮家之寶。」老祖道:「要它何用?」龍王道:「小神海中有五百里吸鐵嶺,那五百里的海底,堆堆砌砌,密密層層,盡都是些吸鐵石,一遇鐵器,即沉到底。舟船浮海,用它垂在船頭之下,把那些吸鐵石子兒如金熔在型,了無滓渣,致令慈航直登彼岸。」老祖也點一點頭,想是也有用它處,輕輕的說道:「吩咐它南膳部洲發落。」龍王把個手兒望上拱一拱,你看好個金翅吠琉璃,只見它一道清風,掠地而去。
  第四班跪著的黑面玄裝,頂壬履癸,手裡捧著一隻黑云云的禪履。老祖道:「第四位是誰?」龍王道:「弟子是北海小龍神敖潤。」老祖道:「手兒裡捧著甚麼?」龍王道:「是一隻無等等禪履。」老祖道:「何處得來的?」龍王道:「這禪履是達摩老爺的。達摩老爺在西天為二十八祖。到了東晉初年,東土有難,老爺由水路東來,經過耽摩國、羯茶國、佛逝國,到了小龍神海中,猛然間颶飆頓起,撼天關,搖地軸,舟航盡皆淹沒,獨有老爺兀然坐在水上,如履平地一般。小神近前一打探,只見坐的是只禪履。小神送他到了東土,求下他這只禪履,永鎮海洋。老爺又題了四句詩在禪履上,說道:
  「吾本來茲土,傳法覺迷津。
  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老祖道:「有何用處?」龍王道:「小神自從得了這禪履之後,海不揚波,水族寧處。今後舟船漂海,倘遇颶飆,取它放在水上,便自風憩浪靜,一真湛寂,萬境泰然。」老祖也點一點頭,想也是有用它處,輕輕的說道:「吩咐它南膳部洲聽旨。」龍王把個手兒朝上拱一拱。好個無等等禪履,只見一朵黑雲,漫頭撲面而去。四龍王滿心歡喜,合掌跪著告回。
  老祖飛身又起,只見那水族隊裡,大千眾生一齊跪著,一齊高聲叫道:「爺爺且慢去,且慢去!」老祖終是慈悲方寸,看見眾生恁般叫號,分明是要去得緊,又只得權時間解羽回鱗,又微微笑一笑道:「怎麼叫慢去慢去?法門無去。」大千眾生齊聲叫道:「眾生們願永受爺爺法戒,各各貢上土物,頂禮皈依。」老祖起頭看時,只見鯤鼇以頭獻,長鯨以口獻,靈鼍以鼓獻,蟠蛟以細頸獻,蒼虯以稜髯獻,元龜以箕籌獻,尺鯉以錦梭獻,怪鱷以百卯獻,神以雲雨獻,犀牛以獸狀獻,玳瑁以其甲獻,精衛以木石獻,蟲庸以蛇狀獻,蝤蛑以雙螯獻,蟲隹螟以蛟巢獻,山滲以獨足獻,蚌蛤以夜明獻,南鱷以祭撰獻,巨蟲貝以車渠木鬥鬥獻,猰貐以龍爪虎文獻,窫窳以人面蛇身獻,蟲禿蛇以朱冠紫衣獻,魨魚以西施乳味獻。老祖道:「善哉!善哉!爾眾生作甚麼因果?」眾生齊聲叫道:「願各舍所有,頂禮皈依。」老祖道:「不用爾眾生施捨。」眾生齊聲叫道:「願佛爺爺鑒受。」老祖道:「我這裡不受。」眾生齊聲叫道:「不捨不受,眾生們怎麼得出離苦海?怎麼得超度慈航?」老祖道:「善哉,善哉!諸法空相,無舍無受,無無舍,無無受。」於是向眾生而說偈曰:
  「若以色見我,以聲音求我,
  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水族眾生捧著老祖的真言密諦,飛的飛,躍的躍,鼓的鼓,舞的舞,上的上,下的下,遠的遠,近的近,一擁而退。老祖又飛身而起,只見那羽蟲、毛蟲兩族隊裡,大千眾生兩班跪著,兩班兒齊聲叫道:「佛爺爺且來,且來!」老祖到底是個慈悲方寸,看見兩班的眾生恁的跳叫,分明是勒馬登程,只得又投鞭轉棹,又微微笑一笑道:「怎麼叫且來且來?無去亦無來。」兩班大千眾生齊聲叫道:「水族已受真言密諦,願普度眾生,免沉苦海。」老祖抬頭一看,只見羽蟲隊裡,鳳、鸞、鵷、鷺、雕、鶚、鵾、鵬、鷹、鸇、鳧、鶴、雞、鶩、燕、鶯、鴻、鵠、鵝、鸛,以及鹚鵜、鷲鸕、鉤輈、邕鳥渠鳥、粟鳥晉鳥、虞鳥、意鳥而鳥之輩,文翎彩羽,青質朱衣,濯濯冥冥,分行逐隊。又只見毛蟲隊裡,麟、驥、虎、貔、豹、螭、彪、犢、兕、象、雉、夔、猩、麂、蜚、貝鳥、貉、貘、猿、猱、馬、牛、犬、豕,以及雄虺、騶狳、合窳、蟲居蟲諸、蟲多蚗、朐月忍、蟲尹蟲咸之朋,玉瓜金麟,霜蹄鉤距,綏綏㿥㿥,作對成雙。老祖道:「善哉,善哉!爾眾生作甚麼因果?」眾生齊聲叫道:「願受真言超度,願從正果菩提。」老祖道:「善哉,善哉!無修無證,無礙無說,無眾生可度,無菩提可人。」於是對眾生而說偈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羽蟲、毛蟲兩班眾生捧著老祖的真言密諦,騰的騰,驤的驤,馳的馳,逐的逐,嘯的嘯,叫的叫,啼的啼,吟的吟,一擁而退。
  老祖也自一躍而起,渾身上毫光萬道,直逼鬥牛,一邊吩咐摩訶薩、迦摩阿各自投胎住世;一邊駕風車,張開煙幕。只見補陀山上天香馥鬱,草木爭妍,鳥雀環繞,大眾皈依。惠岸口口叫著:「佛爺爺!」善才口口叫著:「佛爺爺!」龍女口口叫著:「佛爺爺!」諸徒眾口口叫著:「佛爺爺!」鸚哥兒也口口叫著:「佛爺爺!」就是淨瓶兒也口口叫著:「佛爺爺!」老祖是一個不停,直恁去矣。惠岸聽知老祖臨行吩咐那二位尊者,叫了幾聲:「摩阿,摩阿。」老祖去了。他倒笑上了幾聲,說道:「俺前日初見之時,只說是徒弟摩阿薩,原來今日臨別之際,師父也摩阿薩。」只見菩薩送了老祖,領了惠岸及各徒眾,歸真復命不提。
  且說老祖辭了補陀山,別了菩薩,駕起雲車,張開煙幕,呼吸之頃,早已過了錢塘江上,進了杭州城裡。老祖起眼視之,果然好一個福地,十分美麗,東土無雙。有一曲《望海潮》詞為證。詞曰: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山獻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須臾之間,步出湧金門外金員外的宅上借觀一番。這宅上雖則是個民居,卻不是小可的:占斷人間福,分來海上奇。後面枕著一個鳳凰山,山勢若鳳凰欲飛之狀,故取此名。有詩為證,詩曰:
  滄海桑田事渺茫,行逢遺老色荒涼。
  為言故國游麋鹿,漫指空山號鳳凰。
  春盡綠莎迷輦道,雨多蒼薺上宮牆。
  遙知汴水東流畔,更有平蕪與夕陽。
  又詩曰:
  荒山欲逐鳳凰騫,誰構浮圖壓寢園?
  土厚尚封南渡骨,月明不照北歸魂。
  海門有路雙龍去,沙漵無潮萬馬屯。
  莫向秋風重惆悵,梵王宮殿易黃昏。
  左側有個南高峰,右傍有個北高峰,相峙相親,如二人拱立之狀,俱有詩為證,詩曰:
  南望孤峰入翠微,清泉白石可忘饑。
  雲中犬吠劉安過,樹杪春深望帝歸。
  白鶴曾留華表語,蒼宮合受錦衣圍。
  朱襦玉柙今何許?一笑人間萬事非。
  又詩曰:
  杳杳孤峰上,寒陰帶遠城。
  不知山下雨,奎鬥自爭別。
  又曰:
  翠出諸峰上,湖邊正北看。
  夜來雲霧散,獨臥鬥杓寒。
  前有西湖,山川秀髮,景物華麗,自唐朝傳到如今,為東南遊賞勝處。有詩為證,詩曰: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
  鬆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
  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又曰:
  混元神巧本無形,匠出西湖作畫屏。
  春水淨於僧眼碧,晚山濃似佛頭青。
  蓼蘋翠渚搖魚影,蘭桂煙叢閣鶯翎。
  往往鳴御與橫笛,斜風細雨不堪聽。
  湖心裡有一個孤山,獨印波心,一峰突起,愈加是湖山勝絕處。有詩為證,詩曰:
  樓台聳碧岑,一逕入湖心。
  不雨山長潤,無雲水自陰。
  斷橋荒蘚合,空院落花深。
  猶憶西窗夜,鐘聲出北林。
  這都說的是金員外宅上前後左右的形勝。
  老祖熟視了一回,無量生歡喜。正欲移步近前,只見湖上又有一個嶺阜,霞光燦爛。霞中有一道怨氣,直射鬥杓。老祖心裡想道:「這還是恁般的怨氣未消?」好個老祖,定一定元神,睜一睜慧眼,卻原來是個棲霞嶺,嶺下是個岳武穆王的墳,岳武穆王的祠堂。有詩為證。李閣老詩曰:
  苦霧四塞,悲風橫來。
  羲景縮地,下沉蒿萊。
  坤輿內折,鼎足中頹。
  大霆無聲,枯櫱槁荄,
  羯虜騰突,狼風崔嵬。
  龍困沙漠,鱗傷角摧。
  齊仇九誓,楚戶三懷。
  姦宄賣國,忠臣受參。
  積毀消骨,遺禍成胎。
  命迫十使,功垂兩涯。
  盟城不恥,借寇終諧。
  重器同劇,群兒共咍。
  發豎檀冠,潮浮五骸。
  氣奮胡丑,殃流宋孩。
  英雄已死,大運成乖。
  魂作唐厲,形細漢台。
  天不祚國,人胡為哉!
  壯士擊劍,氣深殷雷。
  日落風起,山號海哀。
  樹若可轉,江為之回。
  乾坤老矣,歎息雄才。
  邵尚書詩曰:
  六橋行盡見玄宮,生氣如聞萬鬣風,
  鬆檜有靈枝不北,江湖無恙水猶東。
  千年宋社孤墳在,百戰金兵寸鐵空。
  時宰胡為竊天意,野雲愁絕夕陽中。
  高學士詩曰:
  大樹無枝向北風,千年遺恨泣英雄。
  班師詔已成三殿,射虜書猶說兩宮。
  每憶上方誰請劍,空嗟高廟自藏弓。
  棲霞嶺上今回首,不見諸陵白露中。
  卻說岳廟裡怨氣未消,老祖也自歎了一歎。老祖心裡想道:「杭州真是善地,金員外果是善爺,喻孺人果是善娘。只一件,托生之後,還要一個好法門善世。不如趁此時先自選擇罷。」拽開步來,把個杭州城裡城外的洞天福地,逐一磨勘一番,逐一查刷一番,都有些不慊他的尊意。急轉身復來到西湖之上,金員外門前,只見百步之內,就有一座摩訶古剎,前面一個山門,矮矮小小。次二一個天王殿,兩邊列著個「風調雨順」,盡有些雄壯。次二一個金剛殿,前後坐著個「國泰民安」,越顯得威風。到了大雄寶殿之上,三尊古佛,坐獅、坐象、坐蓮花。略略的轉東,另有一所羅漢殿,中間有五百尊羅漢,每尊約有數丈高。寺前面有個孤峰挺立,秀削芙蓉。峰頭上一個崚嶒古塔,不記朝代。一寺一峰,翼分左右,如母顧子。外面看時,霞光閃閃,紫霧騰騰。老祖拽起步來,直入大雄寶殿,熟看一飧。
  原來這寺叫做個淨慈寺。說起這個「淨慈」二字,就有許多的古蹟?怎見得有許多的古蹟。原來這個寺不是一朝一代蓋造的,是周顯德中蓋造的。那峰叫做個雷峰。說起這個「雷峰」二字,也有許多的古蹟?怎麼也有許多的古蹟,原來這個山峰不是杭州城裡堆積的,是西天雷音寺裡佛座下一瓣蓮花飛來東土,貪看西湖的景致,站著堤上,猛然聞金雞三唱,天色微曛,飛去不得,遂成此峰。後有西僧法名慧理,說他這一段的緣故,故此叫做個雷峰。周顯德中蓋造佛寺,就取雷音清淨慈悲之義,故此這寺叫做個淨慈寺。老祖本是西天的佛祖爺爺,見了這個雷峰淨慈寺,俱是西天的出身,正叫做是:「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他自無量生歡喜,說道:「道在邇而求諸遠,得之矣,得之矣!」轉身便向金員外家裡來。此時約有二更上下,正是:
  地遠柴門靜,天高夜氣淒。
  寒星臨水動,夕月向沙堤。
  原來金員外是個在家出家的,從祖上來吃齋把素,到金員外身上已經七代。喻孺人又是胎裡帶得素來,真個是夫妻一對,天上有,地下無。家裡供奉著一個觀音大士,也不記其年,飲食必祭,疾疫必禱。大士也是十分顯化,他只是少了一口氣。
  卻說老祖來到金員外宅子上,這時正是洪武爺爺治世,號吳元年,十月十五日下元,三品水官解厄之日。金員外夫婦二人自從五更三點時分起來,洗了臉,梳了頭,擺了供案,發了寶燭,燒了明香,斟了淨茶,獻了淨果,設了齋飯,展天那三乘妙典,唪動那五蘊楞嚴,聲聲是佛,口口是經,一直念到這早晚,已自是二更上下。唸經已畢,懺悔已周,夫婦二人閒步庭院之中。只見天上一輪皓月,萬顆明星,素練橫空,點塵不染。那院子裡有一個洗臉架兒,架兒上有一個銅盆,銅盆裡有這等幾杓兒水。那一天星映著這盆兒裡的水,這盆裡的水浸著那一天的星,微波蕩漾,星斗斡旋,也不知星在天之上,也不知水在盆兒裡,就是一盆的星,真個愛殺人也。員外見之,滿心歡喜,連聲叫著:「孺人來看!」孺人見之,滿心生喜,連忙的捲起兩隻衣袖來,伸出這兩隻手,到那盆兒裡去撈那個星。左撈也撈不著,右撈也撈不起。好老祖,弄一個神通,即時就變做個流星,雜在盆兒裡,就和那天上的星一般。孺人先是左撈也撈不著,右撈也撈不著,忽然一下撈著一個星兒在手裡。正叫做是「掬水月在手」,論不的喜喜歡歡,真是舉起手來,和星和水一口吞之。
  卻不知吞了這個星後,有些甚麼吉凶,有些甚麼報應,還是有喜無喜,還是生女生男,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0 16:45:32

第三回     現化金員外之家 投托古淨慈之寺



  詩曰:
  夜夜生蘭夢,年年種玉心。
  充閭看氣色,入戶試啼聲。
  明月還珠浦,高枝發桂林。
  北堂書報日,不啻萬黃金。
  卻說喻孺人在水盆中撈起一個星來,雙手捧著,一口吞之,自家倒也不覺。員外其實吃了一驚,說道:「恁的不仔細也!」孺人道:「昔人杯影懼吞蛇,我這也是一差二誤。」員外道:「杯影是假的,恁星是真的。」孺人道:「這正是弄假成真。」員外道:「且是可惜這一個好亮光光的星子。」孺人道:「偏你又說甚麼星子可惜哩。」員外道:「惺惺自古惜惺惺。」大家反又取笑了一回,才收拾安寢則個。
  明日起來,只說是掬水誤吞星,那曉得是燃燈古佛投胎現世,借肉住靈。直到對月紅信愆期,卻曉得是有喜。孺人一則是初葉,二則是吞星,心下十分疑慮。員外也不放心。二人商議到關爺廟裡祈求一簽,看後面是凶是吉。員外親自拿了香燭紙馬之類,來到關爺廟裡,五拜三叩頭,把前項口詞細說一遍,雙手捧著籤筒,剛剛的搖了一搖,就有一根籤翻身落地。員外低了頭拾將起來看一看,原來是五十三簽,下面有個「中平」兩字。員外又加禱祝一番,說道:「果是五十三簽,願求兩個聖笤。」果然兩個聖笤,略不穿破。員外唱了喏,謝了關爺,到於西廊之下,進了簽房,見了道士,施了禮,遞了一個紙包兒。道士拿出五十三簽籤詩來,遞與員外。員外接過來一讀,這詩就說得有些蹊蹺。詩曰:
  君家積善已多年,福有胎兮禍有根。
  八月秋風生桂子,西風鶴唳哭皇天。
  金員外讀了這籤詩,心中轉惱。道士看見金員外吃惱,問道:「這簽何處用?」員外帶著惱頭兒答應道:「問六甲。」道士說道:「若是問六甲,大吉,大吉。」員外道:「怎見得?」道士說道:「『八月秋風生桂子』,這不是大吉如何?」員外道:「多了一個『哭皇天』,只怕不吉。」道士說道:「你原只問生子,不曾問甚的禍福。那一句是個搭頭。假如問禍福的,這『八月秋風生桂子』一句,就落空了。」
  道士雖然是解得好,金員外心上到底有些疑慮。辭了道士,轉入家門。喻孺人連忙接著,問道:「求的簽如何?」員外把個籤詩朗誦一遍。孺人道:「似此籤詩,凶多吉少。」員外又把道士的話說傳述了一遍。孺人道:「那是面諛之詞,難以憑准。」員外道:「我還有個道理。」孺人道:「怎麼樣的道理?」員外道:「我前日在通江橋上看見一個先生,頭上戴的是呂洞賓的道巾,身上披得是二十四氣的板折,腳下穿的是南京橋轎營裡的三鑲履鞋,坐一爿背北面南的黑漆新店,店門前豎著一面高腳的招牌,招牌上寫著『易卦通神』四個大字。那求筮問卦的,如柳串魚。是我賠個小心,到他的鄰居家裡問他是個甚麼先生,那鄰居道也不知他的姓名,只是聞得他道是鬼谷子的徒弟,混名鬼推。這等的先生『易卦通神』,我且去問他一個卦來,看是如何。」孺人道:「言之有理。」
  好個員外,整一整巾,抖一抖袖,撩衣緩步,竟望通江橋而來。只見那先生忙忙的占了又斷,斷了又占,撥不開的人頭,移不動的腳步。金員外站得腿兒麻,腳兒酸,遠輪他不上。沒奈何,只得叫上一聲「鬼推先生」。那先生聽知叫了他的混名,只說是個舊相識,連忙的說:「請進,請進。」金員外把個兩隻手排開了眾人,方才挨得進去。兩下裡相見禮畢,那先生道:「員外占卦,請先說個姓名住座,占問緣由。」員外道:「小可是湧金門外,姓金名某。今敬問六甲,生男生女,或吉或凶。」那先生是個慣熟的,轉身就添一炷香,唱上一個喏,口兒裡就念動那:「虔叩六丁神,文王卦有靈。吉凶合萬象,切莫順人情。夫卦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皇天無私,卦靈有感。謹焚真香,虔誠拜請八卦祖師:伏羲聖人、文王聖人、周公聖人、大禹聖人、孔子聖人、鬼谷先生、袁天罡先生、李淳風先生、陳希夷先生、邵康節先生,前傳後教,演易宗師。再伸關請卦中六丁六甲神將、千里眼、順風耳、縮天縮地神將、報卦童子、擲卦郎君、值日傳言玉女、奏事功曹、本境五土祀典明神、本屬府縣城隍大王、本家門中宗祖、隨來香火福神、虛空過往-切神祗,咸望列聖,下赴香筵,鑒今卜筮。今據大明國浙江道杭州府仁和縣求卦信人金某,敬為六甲生產,占凶休咎,難以預知,今月今日,敬叩列聖八八六十四卦內占一卦,三百八十四爻內占一爻。爻莫亂動,卦莫亂移,莫順人情,莫順鬼意。吉則吉神上卦,凶則兇神上卦;吉則吉神出現,凶則兇神出現。伏望諸位聖賢,仔細檢點,仔細推詳。人有誠心,卦有靈信。爻通天地,卦通鬼神。列位聖賢,靈彰報應。」念罷了,把個銅錢擲了六擲,看來是個雷水解卦。先生道:「好一個解卦。解者,難之散也。且是天喜上卦。卦書說道:『紅鸞天喜遇,凶少吉更多。男遇添妻子,女遇得同和。』六甲生子無疑矣。」員外道:「勞先生再看一看。君子問禍不問福,直說不妨。」那先生看見金員外是個達者,難以隱藏,卻說道:「這個卦,卻好個卦,只有一件不足些。員外你休怪我說。」員外道:「正要先生直說,怎麼說個怪字。」先生道:「今日是個丑日,身在五爻,鬼也在五爻,這叫是個身隨鬼入墓,便只多了這些。卻有天喜臨門,逢凶化吉,員外但放心,不妨的。」
  金員外聽知「身隨鬼入墓」五個字,就是五條丈八的神槍,一齊戳到他心坎上,好不吃疼也。你看他眉頭不展,臉帶憂容,遞了個課錢,把個手兒拱上一拱,腳兒輪上幾輪,早已到了自家門首。喻孺人接著,這叫做是個「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嗄了一聲,說道:「原來占課又弗吉個。」員外卻把課名天喜及鬼墓等事,細說一遍。孺人未及開口,忽聽得員外身背一人高叫道:「問甚麼卜?求甚麼神?」員外急轉身來,孺人睜開雙眼,卻是街上化緣的阿婆,約有八九十歲,漫頭白雪,兩鬢堆霜。左手提著一個魚籃兒,右手拄著一根紫竹的拐棒。孺人道:「阿婆,怎見得不要問卜?不須求神?」阿婆道:
  「如來觀盡世間音,遠在靈山近在心。
  禍福古來相倚伏,何須問卜與求神。」
  這四句詩不至緊,即時點破了金員外、喻孺人。孺人道:「阿婆言之有理,請進裡面坐著,待我來佈施佈施。」孺人剛剛的轉得身來,員外眼睛一霎,早已不見了個阿婆。他夫婦二人便知是觀音大士現身點化,即時擺列香案,貢上三炷寶香,展開那紙爐,化了一回千張甲馬,至誠皈舊像,虔叩阿彌陀。不覺的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原來這夜卻不是等閒之夜,八月十五是個中秋之夜;這月又不是等閒之月,八月十五是個中秋之月。金員外吩咐收過香案,疊起紙爐。孺人道:「今夜是個中秋佳節,已自備辦的獻餅獻茶,禮天禮地,供案且自由他。不上半晌之久,果是獻了茶餅,禮了天地。只見一輪月滿,萬里雲收,真個是愛殺人也。有賦為證,賦曰:
  維彼陰靈,三五闕而三五盈。流素彩而冰淨,湛寒光而雪凝。顧兔騰精而夜逸,蟾蜍絢彩以宵驚。容仙桂之托植,仰天星而助明。乍喜哉生,還欣始萌。經八日而光就,歷三月而時成。呂綺射之而占姓,鬫渾夢之而見名。若夫西郊坎壇,秋風夕祭。類在水,故應於潮;義在陰,故符於禮。取象后妃,視秩卿士,故以為上天之使,人君之姊。瞻瑞彩於重輪,共清光於千里。爾其游西園之飛蓋,騁東鄙之妍詞。會稽愛庭中之景,陸機攬堂上之輝。圓光似扇,素魄如圭。同盛衰於蛤蟹,等盈缺於珠龜。暈合而漢圍未解,影圓而虜騎初來。若乃珥戴為瑞,勝魄示衝,為地之理,作陰之宗。降祥符於漢室,通吉夢於吳宮。睹爪牙而為咎,見側慝而為凶。觀其素景流天,芳輝入戶,婦順苟或不修,王後為之擊鼓。物惟徐孺之說,窟見揚雄之賦。彌關山而布影,入廊櫳而積素。厥御兮維何?望舒兮纖阿。垂靄靄之澄輝,弄穆穆之金波。聞感精之女狄,傳竊藥之嫦娥。皎兮麗天,昭然離華。應魚腦而無差,驗階萁而靡失。亦有畫蘆灰而暈缺,捧陰燧而輝流。搗聞白兔,喘見吳牛。乍認媚眉,遙驚玉鉤。得不薦鳴琴而滅華燭,玩清質之悠悠。正是:
  秋半高懸千里月,夜深寒浸一天星。
  金員外、喻孺人貪看了一會,不覺二更將盡,三鼓初傳。孺人猛地裡精神倦怠,情思不加,叫聲:「員外,大家安寢如何?」-覺直到明日天明,日高三丈。這不是「閒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決有個緣故。只見孺人起來,開眼一看,已自產下了-大娃子,也不知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知是地上長出來的,也不知是自家產下來的,也不知是外人送將來的;也不知是黃昏戌時,也不知是鐘鳴亥時,也不知是半夜子時,也不知是雞鳴丑時,也不知是日出寅時,也不知是朝頭卯時。叫道一聲「苦」,一手叉著牀,一手挽著員外。那員外還在睡夢之中,更不曾開眼。一夫一婦,雙雙的閉了眼,合了掌,趺跏在臥榻之前。那娃子金光萬道,滿屋通紅。卻說那左右鄰友,附近居民,到了天色黎明,日高三丈,無一個不起來,無一個不梳洗。正是:士農工商,各居一業。只聽得天上吹吹打打,鼓樂齊鳴,鼻兒裡異樣的天香一陣一陣。開門乍一看時,金家宅上火光燭天,霞彩奪目。好鄰居,好親友,一擁而來。只見金家的大門尚然未開,了無人語。這風火事豈是等閒?大家撞門而生產方入,門裡也不見個人,堂前也不見個人,直是搶門到了臥房之內,只見禿禿的一個娃子坐在牀上。金員外夫婦二人閉了眼,合了掌,趺跏在臥榻之前。眾人見了,又驚又呆。如說不是被火,頭裡又赤燄紅光;如說是被火,如今又煙飛灰滅。如說不是生產,牀上卻端正是個娃子;如說是生產,娃子不合恁的莊嚴。如說不是被人謀故,他夫婦兩人卻已魄散魂飛;如說是被人謀故,他兩人身上卻沒個刀痕斧跡,倒是一樁沒頭的公事。
  中間有等老成練達的說道:「這人命關天,事非小可,莫若前去稟明瞭府縣官員,聽他發落,庶免林木之災。」眾人就推陸阿公為首,連名首官。阿公姓陸,是個耆老,年高有德,坊牌人無一個不欽仰他,故此推他為首。陸阿公聽了眾人的計議,諾諾連聲,拂袖而起。人叢裡面猛地時閃出一個小伙兒來,雙手扯住陸阿公衣袖,說道:「且慢些個。」阿公問道:「你是甚麼人,扯住我的衣袖?」那小伙兒道:「小可的就是本家,這死的是我的大哥,我是他第四的阿弟,小可的叫做金四。兄死弟埋,何稟官之有?」陸阿公道:「你阿哥有些死得不明白,焉得不去稟官?」金四說道:「不消稟官。」陸阿公說道:「要去稟官。」爭了一回,終是個「四不拗六」,連名一紙狀兒,稟了杭州府堂上清天太爺。這太爺是清江浦人,姓田氏,田齊之後,居官清正廉能。杭州人有個謠言,說道:「太爺清清而正,一毫人情也不聽;太爺廉廉而能,半點苞苴也不行。」故此人人叫他是個清天太爺。那太爺接了這個連名的狀兒,審了幾句口詞,拿了一個道理,即時披破狀詞,說道:「據狀金某之死,雖有疑無傷可驗,遺孩之生,雖無母有息。當全仰地方收骸殯殮,遺孩責令出家。存沒兩利,毋得異詞再擾。」
  陸阿公領了這些地方鄰右,磕了幾個頭,答應了幾句:「是,是!」急轉身來,買了兩口棺木,收了金員外夫婦二人的屍骸。眾人又商議道:「屍骸雖已殯殮,停柩何所?娃子出家,是甚麼年紀上?是甚麼佛寺裡?須則再去稟明太爺。」那太爺正叫做「高抬明鏡,朗照四方」。只見這些耆老鄰右剛剛的進衙門,一字兒跪在丹墀之下,未及開口,太爺就說道:「你這廝又來稟我,只是停柩、出家兩項的緣由。」這些耆老鄰右連忙的磕上幾個頭,答應道:「太爺神見。」太爺道:「我已籌之熟矣。停柩須則昭慶寺裡北面那慶忌塔下。那娃子出家,又須雷峰之下淨慈寺裡,溫雲寂長老名下作弟子,也就在今日,不可遲誤。」吩咐已畢,即時叫過該房,寫了兩個飛票,差下兩個快手,一個快手拿了一個飛票,逕到西湖之上昭慶寺裡,通知本寺住持停柩塔下。一個快手拿了一個飛票,逕到雷峰之下淨慈寺裡,通知本寺雲寂長老收養小徒。兩下裡處置得宜,存歿均感。
  那曉得「人間才合無量福,天上飛將禍事來」。本來是滿天上鼓樂齊鳴,遍城中異香飛散,怎的不驚駭人也!且除了軍民人等在一邊,只說都布按三司,撫按三院,南北兩關。這都是甚麼樣的衙門,這都是甚麼樣的官府,恰好就有一個費周折的爺爺在裡面。還是那一位爺爺,這爺爺:
  玉節搖光出鳳城,威摧山嶽鬼神驚。
  群奸白晝嫌霜冷,萬姓蒼生喜日晴。
  當道豺狼渾斂跡,朝天驄馬獨馳名。
  九重更借調元手,補袞相期致太平。
  他坐在烏台之上,早已曉得金員外這一樁沒頭的公事。比時就差下了一個精細的聽事官,到那府門前去探個消息,看那太爺還是恁的處置他。晌午,聽事官來回報道:「清太爺如此如此。」那一位爺爺即時差下兩個旗牌官,下府來提該房文卷上去,要親自勘問。提到了該房,接了文卷,正在作難,那清天太爺早已到了。庭參相見,相見禮畢,那爺爺就開口道:「人命重情,豈容輕貸?」太爺道:「非敢輕貸。但這一樁事,須說沒頭,下官其實明白。」那爺爺道:「怎見得明白?請問其詳。」太爺道:「下官每日五鼓而起,沐浴焚香告天,然後出廳理事。今日五鼓起來,告天已畢,猛聽得天上鼓樂齊鳴,撲鼻的異香馥鬱。下官心下想道:這番端的有個祥瑞也。須臾之間,果見一朵祥雲自西而下,祥雲之上,幢幡寶蓋,羽仗霓旌,雙排鼓樂,四塞護呵,隱隱約約,中間早有兩輪龍車,並馳鳳輦,逕下城之西北隅。未久,中間其雲卻自下而上,那左邊車上端的坐一個男子,右邊車上端的坐一個女人,愈上愈高,不可窮究。適來地方人等,口稱金某夫婦二人吃齋,以此下官省悟,止責令收骸停柩而已。」那爺爺道:「現停在何處?」太爺道:「現在昭慶寺裡,慶忌寶塔之下。」那爺爺道:「娃子有何奇異?」太爺道:「娃子的事,下官不曾見甚奇異,止是地方人等,口稱遠望其家紅光滿屋,近前視之,只見這娃子兀然端坐,雙手合掌,兩腳趺跏。以下官之愚見,必是個善菩薩臨凡,故止責令出家而已。」那爺爺道:「現在何處出家?」太爺道:「現在淨慈寺裡,雲寂和尚之名下。」那爺爺道:「賢太守言之有理,處之得宜。只一件來,下民狡詐百端,我和你居上者不可不詳察。」太爺道:「唯命。」那爺爺道:「既然如此說,賢太守請回本衙,俺這裡別有個道理。」
  太爺已出,那爺爺傳個號令,叫過杭州前衛、杭州右衛、觀海衛、臨山衛四衛的掌印衛官來,又傳個號令,叫過海寧守禦千戶所、澉浦守禦千戶所、乍浦守禦千戶所、大嵩守禦千戶所、霩衢守禦千戶所、健跳守禦千戶所、隘頑守禦千戶所、滿岐守禦千戶聽八所的掌印所官來,又傳個號令,叫過赭山巡檢司、石墩巡檢司、王江涇巡檢司、白沙灣巡檢司、皂林巡檢司、臯塘巡檢司、四安巡檢司、天目山巡檢司八司的司官來,仰衛官各帶馬軍三十,所官各帶步軍三十,巡司各帶弓兵三十,鮮明盔甲,精銳器械,齊赴西湖之上昭慶寺裡慶忌塔下,開棺見屍,多官眼同相驗,有無傷痕。驗畢,轉赴雷峰之下淨慈寺裡雲寂僧房。多官眼同點檢,有無徒弟,火速回報,無得稽遲取罪。」這叫做個「只聽將軍令,不聞天子詔」。
  卻說這些衛官、所官、司官,有許多的官員,馬兵、步兵、弓兵,有許多的軍馬,一擁而來,把個昭慶寺裡就圍得周周匝匝,鐵桶相似一般,嚇得眾和尚們魂不附體。那些官長,哪一個心裡不想著今日檢出傷痕,第一功也;那些軍馬,哪一個心裡不想道今日檢出傷痕,合受賞也。哪曉得抬過棺材來,劈開一個,一個是空;劈開兩個,兩個是空。多官們面面相覷,眾軍士個個相挨。沒奈何,只得轉過淨慈寺裡去也。來到淨慈寺裡,那雲寂長老不是等閒的長老,除了肉眼不在部下,法眼最下,慧眼稍中,天眼稍上,佛眼才是他的家數,這些軍馬全不在他的眼裡。軍馬臨門,他早已知得是按院爺爺查點。一手抱著那個娃娃,一手拄根拐棒,更不打話,逕望察院進步而去。眾官府們一則說他年老,二則有個娃娃抱在手裡,事有准憑了,故此不攔不阻,一路回來。
  此時已天色漸昏,歸鴉逐陣,按院爺爺還坐在堂上,等著眾官們來回話。只見眾官們魚貫而入,挨序次跪在階前。那爺爺問道:「開棺檢驗有甚傷痕麼?」眾官齊聲回覆道:「兩個棺材俱是空的。」那爺爺笑了一笑,點-點頭,更不問第二句。只問道:「娃娃幾何在?」眾官又齊聲回覆道:「現有和尚在門外。」那爺爺吩咐眾官各散,另帶和尚進來。眾官散去,和尚慢慢的挨也挨進丹墀裡來。那爺爺便自家站起立著,吩咐道:「和尚不要行禮,一直走上廳來。」那爺爺把頭一抬,只見一個老和尚抱著一個小娃娃,那娃娃頭長額闊,目秀眉清,鼻拱耳環,唇紅齒白,養下來才一日,就是一個布袋和尚的行藏。那爺爺滿心生喜,問道:「這娃娃今日可曾吃著甚麼來?」和尚道:「這娃娃須則是養下來一個日子,其實的有許多彌羅。」爺爺道:「怎見得?」和尚道:「早間承清天太爺發下來做徒弟,小僧念他出胎失母,乳哺無人,叫過那火者來,抱他到施主家裡去佈施些乳哺。到一家,他一家不開口;到兩家,他兩家不開口;到三家四家,就是十家,他也只是一個不開口。及至抱轉山門之時,天將暝,日已曛,小僧心裡想道:「這弟子莫非是隨佛隨緣的?是小僧將佛前供果捩破些與他吃,他就是一口一轂碌吞將下去。吞之才方兩口,適逢爺爺的官兵降臨,故此小僧抱著他遠來虔叩,伏乞替天行道的爺爺俯加詳察。」那爺爺還不曾開口,只見那把門官高聲稟道:「府上太爺參見。」那爺爺一邊吩咐和尚起來,好生廝養,一邊接著太爺。太爺廷參,那爺爺雙手攙將起來,嘻嘻的笑著,說道:「今日之事何如?」太爺道:「俺學生不過聞而知之。」太爺道:「何為見而知之?何為聞而知之?」那爺爺道:「大凡神仙下界,借肉住靈。這靈性就是仙,那肉身卻是個軀殼。靈性既升,軀殼隨化,故世人謂之曰屍解。賢太守早間親見金某夫婦升仙,俺學生心裡想道:這二人的肉身必定隨風化去,不在棺材裡面了,故此責令多官開棺相驗,一則顯賢太守之神明,一則可印俺學生之粗見。這卻不是賢太守見而知之,俺學生聞而知之?」太爺連聲稱謝。那爺爺又道:「賢太守怎見得那娃子是個善菩薩臨凡?」太爺道:「據地方人等的口詞,下官之臆見。」那爺爺道:「今番俺學生是個見而知之,賢太守是個聞而知之。」太爺道:「願聞其詳。」那爺爺道:「賢太守據地方人等的口詞,憑胸中之高見。俺學生適間親見那長老抱著那娃娃進來,你看他頭長額闊,目秀眉清,鼻拱耳環,唇紅齒白,喜阿阿,笑彌彌,就是一個布袋和尚的形境。這卻不是俺學生見而知之,賢太守聞而知之?」正是:
  一切須菩提,心如是清淨。
  佛言世希有,所未曾見聞。
  若復有人聞,清淨生實相。
  若復有人見,成就第一天。
  無見復無聞,是人即第一。
  這個按院爺爺和那清天太爺,雖說是各有所聞,各有所見,哪曉得其中就裡有許多的因果,耳所不及聞,目所不及見。還是甚麼因果,耳所不及聞,目所不及見,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0 16:46:00

第四回     先削髮欲除煩惱 後留須以表丈夫



  詩曰:
  由來跡狀甚殊常,脫落人間宅渺茫。
  鐺煮山川深有象,瓢藏世界妙無疆。
  沖天淨假能飛翼,服日長居不老鄉。
  漢武秦皇求未得,豈因浪說事荒唐!
  卻說這個金員外是玉皇案下一個金童,喻孺人是玉皇案下一個玉女,他兩個都思凡,兩個同下世,兩個就結成鸞鳳偶。那靈霄殿上方才瞬息,不覺的人世上已經七七四十九歲。這一日只因老祖臨凡,他的萬道金光直衝著靈霄寶殿,以此玉帝升殿,查點這金童,照刷那玉女,怕他不頃刻裡復命歸根?卻說那產下來的娃娃又有許多的因果,越加耳不及聞,目不及見。怎的娃子的因果,越加不聞不見?原來這娃子是個燃燈古佛臨凡,解釋五十年摩訶僧祗的厄難。卻又怎麼叫做燃燈佛?他原當日在西天做太子,受生之初,一落地時,已自身邊光燄如燈火之亮,故此叫做個燃燈佛。因他錠身置燈,燈字又從金,因是錠身,後世翻為錠光佛,如今人省做這個單「定」字。有偈為證,偈曰:
  說即雖萬般,合理還歸一。
  除是身畔燈,方才是慧日。
  卻說這娃子是燃燈老祖的色身,自出胎時,父母棄世,進了淨慈寺裡雲寂長老名下做個弟子。雲寂長老看得他十分珍重。只是這個弟子有許多的古怪蹊蹺處。怎麼有許多的古怪蹊蹺處?他自從進了山門之後,胎裡帶得素來。素便罷了,還有一件來,一日與他三餐五餐,他餐餐的吃;一餐與他三碗五碗,他碗碗的吃,也不見他個飽;三日五日不與他吃,他也不來要吃,也不見他個饑。還有一件來,也是一般的眼,也是一般的黑白,只是一個不睜開;也是一般樣的口,也是一般樣的舌頭,只是一個不講話;也是一般樣的耳朵,也是一般樣的輪廓,只是一個不聽見;也是一般樣的手,也是一般樣的十指纖纖,只是一個不舉起;也是一般樣的腳,也是一般樣的跟頭,只是一個不輪動。卻只一個「坐」字,就是他的往來本命星君。或在禪堂裡坐,對著那個磚牆,一坐坐他個幾個月;或在僧房裡坐,對著那個板壁,一坐坐他個半週年。
  迅駒驟隙,飛電流光,不覺的三三如九,已自九年上下。師父雖則珍重他,他卻有這許多不近人情處,不免也有些兒。
  忽一日,一個游腳僧人自稱滕和尚,特來叩謁雲寂。雲寂請他至僧房裡面相見。雲寂見他有些骨氣,有些丰姿,就留他坐,待他茶,齋他飯。兩家子講些經,翻些典。正是空華落影,陽燄翻波,光發襟懷,影含法界。滕和尚起頭只看見一個弟子,囤囤的坐在板壁之下,問雲寂道:「此位坐的是誰?」雲寂道:「是小徒。」滕和尚道:「他怎坐的恁端正哩?」雲寂道:「小徒經今坐了九個年頭。」滕和尚道:「長老,你也不問他一聲?」雲寂道:「便自問他,他耳又不聞。」只因這兩句話,打動了一天星。好個弟子,你看他輕輕的離了團坐,拽起步來,望禪房門外竟走。你看他走到哪裡去?只見他一直走進佛殿之上,參了佛,禮了菩薩,拜了羅漢,上鼓樓上擊幾下鼓,上鐘樓上撞幾下鐘,翻身又進禪房裡來,先對著師父一個問訊,後對著滕和尚一個問訊,睜開眼,調轉舌,說道:「聞道道無可聞,問法法無可問。」把個雲寂滿心歡喜,笑色孜孜。滕和尚道:「果真可喜。恁般的陀羅,聲入心通,耳無順逆。」那弟子應聲道:「迷人不悟色空,達者本無逆順。」滕和尚道:「法門尚多哩,難道個達者本無逆順?」那弟子又應聲道:「八萬四千法門,至理不過方寸。」滕和尚道:「這方寸地上,煩惱其實有根,淨華其實無種。」那弟子道:「煩惱正是菩提,淨華生於泥糞。」滕和尚道:「你這話兒只好駭我遊方僧。」那弟子又應聲道:「識取自家城邑,莫浪遊他州郡。」滕和尚道:「貧僧原有這等一個短偈,你這話兒都是雷同了我的。」弟子道:「佛以一音而演說法,故一切法同此一音。三世諸佛此一音,六代祖師此一音,天下和尚此一音,何雷同之有?」滕和尚道:「雖則一音,也分個昔日、今日前後之不同。」弟子道:「昔日日,今日日,照無兩鮮;昔日風,今日風,鼓無二動。」滕和尚道:「這陀羅既有傾峽之口,倒岳之機,我且考你一考。」那弟子道:「願聞。」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道?」弟子道:「不斷不常,不來不去,不生不滅,性相自如,常住不遷,這就叫做個道。」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禪?」弟子道:「萬法俱明謂之諦,一切不取謂之禪。」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佛?怎麼又叫做個佛祖?」弟子道:「不睹惡而生嫌,不觀善而勸措,不捨智而近愚,不拋迷而就悟,達大道,通慧心,不與凡聖同纏,超然獨詣,這就叫做個佛,這就叫做個佛祖。」滕和尚道:「佛爺爺的法身何在?」弟子道:「無在無乎不在。」滕和尚道:「這殿上坐的敢是法身麼?」弟子道:「金姿丈六,不是法身。」滕和尚道:「似此說來,佛豈無身?」弟子道:「有身。」滕和尚道:「何為佛身?」弟子道:「六度為佛身。」滕和尚道:「佛豈無頭?」弟子道:「有頭。」滕和尚道:「何為佛頭?」弟子道:「正念為佛頭。」滕和尚道:「佛豈無眼?」弟子道:「有眼。」滕和尚道:「何為佛眼?」弟子道:「慈悲為佛眼。」滕和尚道:「佛豈無耳?」弟子道:「有耳。」滕和尚道:「何為佛耳?」弟子道:「妙音為佛耳。」滕和尚道:「佛豈無鼻?」弟子道:「有鼻。」滕和尚道:「何為佛鼻?」弟子道:「香林為佛鼻。」滕和尚道:「佛豈無口?」弟子道:「有口。」滕和尚道:「何為佛口?」弟子道:「甘露為佛口。」滕和尚道:「佛豈無舌?」弟子道:「有舌。」滕和尚道:「何為佛舌?」弟子道:「四辨為佛舌。」滕和尚道:「-佛豈無手?」弟子道:「有手。」滕和尚道:「何為佛手?」弟子道:「四攝為佛手。」滕和尚道:「佛豈無指?」弟子道:「有指。」滕和尚道:「何為佛指?」弟子道:「平等為佛指。」滕和尚道:「佛豈無足?」弟子道:「有足。」滕和尚道:「何為佛足?」弟子道:「戒定為佛足。」滕和尚道:「佛豈無心?」弟子道:「有心。」滕和尚道:「何為佛心?」弟子道:「種智為佛心。」滕和尚道:「陀羅卻差矣!」弟子道:「怎見得差?」滕和尚道:「你又說無,你又說有,一腳踏了兩家船,卻不是差了?」弟子道:「妙有而復非有,妙無而復非無。離無離有,乃所謂法身。」
  滕和尚道:「這些話兒,是被你抵搪過去了。我還要考你一考。」弟子道:「再願聞。」滕和尚道:「我且問你,讀佛書可有個要領處?」弟子道:「衣之有領,網之有綱,佛書豈無個要領處?」滕和尚道:「要領處有多少哩?」弟子道:「只好一個字。」滕和尚道:「是一個甚麼字?」弟子道:「是一個『空』字。」滕和尚就嗄嗄的大笑起來,說道:「今番差了些。」弟子道:「怎麼會差了些?」滕和尚道:「一個『空』字,能有幾大的神通?怎麼做得佛書的要領?」弟子道:「老師父看小了這個『空』字。」滕和尚道:「怎麼會看小了它?」弟子道:「我也問你一聲。」滕和尚道:「你問來。」弟子道:「佛爺爺可有憂?可有喜?」滕和尚道:「無憂無喜。」弟子道:「佛爺爺可有苦?可有樂?」滕和尚道:「無苦無樂。」弟子道:「佛爺爺可有得?可有喪?」滕和尚道:「無得無喪。」弟子道:「可知哩。」滕和尚道:「怎見得可知哩?」弟子道:「心與空相應,則譏毀贊譽,何憂何喜?身與空相應,則力割香途,何苦何樂?根與空相應,則施與劫奪,何得何喪?忘憂喜,齊苦樂,輕得喪,這『空』字把個佛爺爺的形境都盡了,莫說是佛書不為要領。」
  滕和尚道:「今番又被你胡塞賴了。我還問你,經上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怎麼是色?怎麼又是空?」弟子道:「你不見水中月,鏡裡花,還是色?還是空?」滕和尚道:「經上又說道:『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怎麼叫做個無我?」弟子道:「『火宅者,只我身』,可是句經?」滕和尚道:「這是一句經。」弟子道:「若我是火宅,我應燒人。既不能燒,明知無我。」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無人?」弟子道:「『人居色界』,可是經典?」滕和尚道:「這也是一句經。」弟子道:「若人有色界,此土憑何而立?既五色界,明知無人。』」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無眾生?」弟子道:「『劫火洞然,大乾俱壞』,可是經典?」滕和尚道:「這也是一句經。」弟子道:「若有眾生,應火不能壞,既火能壞,明知無眾生。」
  滕和尚道:「我還要個考你的去處。」弟子道:「真好鶻突人也!」滕和尚道:「陀羅也自怕考哩!」弟子道:「說甚麼『怕考』兩個字?」滕和尚道:「一個蚯蚓,斬為兩段,兩頭俱動,佛性還在哪一頭?」弟子道:「澄江一片月,三隻船兒同玩賞。頃刻之間,一隻不動,一隻往南,一隻往北,月還在哪個船上?」滕和尚道:「一般樣的水,海自咸,河自淡,佛性還在咸處?還在淡處?」弟子道:「東邊日出,西邊下雨,天道還在雨處?還有晴處?」滕和尚道:「你恁的會答應,我還把個世故考你-考。」弟子道:「甚麼世故?」滕和尚道:「那個飛來峰,既飛得來,怎麼不飛得去?」弟子道:「一動不如一靜。」滕和尚道:「觀音大士怎麼又念觀音咒?」弟子道:「求人不如求己。」滕和尚道:「長老怎麼三日化得一文錢?」弟子道:「多得不如少得。」滕和尚道:「你怎麼今日走上殿去動一會響器?」弟子笑一笑道:「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
  滕和尚未及開口,弟子說道:「師父考到弟子身上來,想只是肚子裡乾了。待我弟子也考師父一考。」滕和尚道:「也任你考。」弟子道:「閻浮世界之牛,萬物不齊,這萬物果有今一定麼?」滕和尚道:「有個一定。」弟子道:「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有生即死,有死即生,何得為定?」滕和尚道:「萬物果真不定。」弟子道:「萬物若是不定,何不指天為地,呼地為天,召星為月,命月為星?」只消這兩句話,把個滕和尚撐住了。
  兩下里正在作笑,忽聽得半空中划喇喇一個響聲。雲寂說道:「恁兩家說一個不住,致干天怒。」道猶未了,只聽得一個聲氣說道:「直饒有傾峽之辯,倒岳之機,衲僧門下,一點用他不著。」把個雲寂連忙的望空禮拜,說道:「小弟子不合饒舌,望乞恕罪。」滕和尚自家想道:「話兒也是多了些。」就此告辭。雲寂道:「徒弟,你拜謝了滕師父。」滕和尚道:「不用拜。」雲寂道:「要拜。」好個滕和尚,望門外只是一跑。雲寂忙忙的扯住他,說道:「既不用小徒拜謝,容貧僧一言。」滕和尚道:「有何見諭?」雲寂道:「小徒自進山門來,經今九歲,眼不開,耳不聽,話不說,手不舉,足不動,貧僧只恐他墮落輪回,永無上乘。適蒙老禪師下教,致使他圓通朗照,弄響飛揚,這正叫做個,這正叫做個……」好雲寂,連說了兩聲「這正叫做個」,卻沒有下面一句巧話兒來湊合。猛抬起頭,只見一個彈弦兒唱道情的打廊簷下走過,好個雲寂,便就見景生情,說道:「小徒蒙老禪師下教,致令他圓通朗照,弄響飛揚,這正叫做個琴瑟箜篌,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滕和尚聽知這兩句話兒有些機竅,他口兒裡告辭,袖兒裡取出一個黃紙的紙包來,遞與雲寂。雲寂剛剛的接了他的包兒,打眼一霎,早已不見了這個和尚。
  雲寂倒吃了一驚,面上雖是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決是個禪師下界,點我這個小徒弟。這個小徒弟,決也不是個凡胎。」急轉身來,叫上一聲:「徒弟。」那弟子連忙的答應幾聲:「有,有,有。」雲寂道:「適來的長老來有影,去無蹤,不知是哪一位那謨?」弟子道:「他自己稱為滕和尚,師父可就把這『滕和尚』三個字,到各經典上去查一查,便知端的。」雲寂道:「言之有理。」一時間,那個《觀音經》、《華嚴經》、《金剛經》、《孔雀經》、《能仁經》、《般若經》、《涅磐經》、《圓覺經》、《法華經》、《楞嚴經》、《遺伽經》、《遺教經》,一一的擺將出來。只說是水中捉月,海裡撈針,哪曉得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剛剛的展開那經卷,用眼一瞧,就有一個偈兒,說道:「修道道無可修,問法法無可問。迷人不悟色空,達者本無逆順。八萬四千法門,至理不過方寸。煩惱正是菩提,淨華生於泥糞。識取自家城邑,莫漫遊他州郡。」那偈兒後面又有一標題,說道:「騰騰和尚偈。」
  雲寂見之,滿心歡喜,叫聲:「徒弟!」那弟子連忙答應道:「有,有,有。」雲寂道:「適來和尚,果真是過去的禪師。」弟子道:「可是姓滕麼?」雲寂道:「滕便是滕,卻不是那個『滕』字。」弟子道:「是甚麼『滕』字?」雲寂道:「是個雲騰的『騰』字,叫做個騰騰和尚。」弟子道:「可有甚麼說來?」雲寂道:「適來你那個『問道道無可問』的七言古風,是他的小偈。」弟子道:「徒弟卻不知道。」雲寂道:你怎的說將出來?弟子道:「他那裡問一聲,我這裡應一聲,信口說將出來的。」雲寂道:「終不然你口口是經?」弟子道:「除是師父們聲聲是佛。」雲寂道:「再不必多言。只一件來,這騰騰和尚既是個禪師,神通不小,方才那個黃紙包兒裡面,一定有個道理。」弟子道:「何不拆開他的來看他一看?」雲寂道:「有理,有理。」口兒裡說道「有理」,手兒裡一傍把個包來拆開。只見包兒裡面,端正有兩件波斯。還是哪兩件波斯?一件是個羚羊角,-件是個鑌鐵刀兒。雲寂道:「這還是個甚的禪機?」弟子道:「這個禪機,不離是經典上的。」好個雲寂,沉思了半晌,猛省起來,叫聲:「徒弟,這個禪機,我解得了。」弟子道:「願聞。」雲寂道:「這個禪機,出於《金剛經》上。」弟子道:「怎見得?」雲寂道:「金剛世界之寶,其性雖堅,羚羊角能壞之。羚羊角雖堅,鑌鐵能壞之。」弟子道:「這個解釋,只怕略粗淺了些。」雲寂道:「意味還不止此。」弟子道:「還有甚麼意味?」雲寂道:「金剛譬喻佛性,羚羊角譬喻煩惱,鑌鐵譬喻般若智。這是說,那佛性雖堅,煩惱能亂之,煩惱雖堅,般若智能破之。」
  弟子道:「騰騰和尚把來送我們,還是甚麼意思?」雲寂道:「敢是指點我老僧戒煩惱也?」好個弟子,早已勘破了騰騰和尚這個機關,說道:「這個禪機,不是指點老師父戒煩惱。」雲寂道:「怎見不是指點我戒煩惱?」弟子道:「老師父明心見性,清淨慈悲,又有甚的煩惱戒得?」雲寂道:「既不是指點我來,還是指點哪一個?」弟子道:「還是超度我做徒弟的。」雲寂道:「怎見得?」弟子道:「我做徒弟的,雖入空門,尚未披剃;雖聞至教,尚未明心。這個羚羊角,論形境,就是徒弟的卯角;論譬喻,就是徒弟的煩惱。卻又有個鑌鐵,明明的是叫徒弟披剃去煩惱也。」雲寂道:「說得好個道理。只一件來,既入空門,少不得披剃。莫若取皇歷過來,選擇一個吉日,一個良時,和你落了這個發,拔了這個煩惱的根苗。」叫一聲:「小沙彌,取皇歷過來。」一個小沙彌拿了一本皇歷,奉上雲寂。雲寂接過手來,展開在佛案上,看一看說道:「今日是四月初六,明日初七,又明日初八。這初八日本是佛爺爺的生日,已自大吉,況兼曆日上寫著:『結婚姻、會親友、上表章、進人口、冠帶、沐浴、立柱、上樑、剃頭、立券、交易、移徙,宜用辰時,大吉之日。』徒弟,擇取初八日和你落髮罷。」弟子道:「謹依尊命。」
  一日又一日,不覺的就是初八日。雲寂清早起來,吩咐燒了水,磨了刀,親自焚了香,禱告了菩薩,和那弟子落下了那一頭的青絲細發,光光乍一個好彌陀。這是燃燈老祖托生杭州,捨身淨慈寺溫雲寂門下,執弟子削髮除煩惱一節。有詩為證,詩曰:
  自入禪林歲月長,今朝削髮禮穹蒼。
  一真湛湛三乘透,五蘊空空萬慮忘。
  缽底降龍時溢水,圈中伏虎夜焚香。
  渾然失卻人間事,一點禪心自秘藏。
  卻說這弟子削了發,參了佛,禮了菩薩,皈了羅漢,拜了師父。師父道:「自今以後,毋得再像前面那九歲的事體。」弟子道:「那九歲何如?」雲寂道:「那九歲之內,只是個好坐,誦經說法全沒半星。」弟子道:「經典上有一句說得好哩。」雲寂道:「是哪一句?」弟子道:「『八歲能誦,百歲不行』,不救急也。」雲寂道:「便你行來我看看。」只這一句話兒不至緊,觸動了這弟子的機輪。你看他今日個說經,明日個講典,一則是小師父能說能道,善講善談;二則是杭州城裡那些吃齋把素的多,聽經聽典的多,只見每日間蜂屯蟻聚,魚貫雁行,把個杭州城裡只當了一個經堂,把個杭州城裡的善菩薩們只當一班大千徒眾。
  卻說飛來峰下有一個禪寺,叫做個靈隱寺,就是風魔和尚罵秦檜的去所。靈隱寺裡有一個經會,叫做個「碧峰會」。因是飛來峰油澄澄的,就像胡僧眼碧,故此取名為「碧峰會」。當原先大志禪師在這個會上講《法華經》,晃朗閒雅,絕能清囀,能使聽者忘疲失倦。法建禪師在這個會上講《華嚴經》,聲不外徹,有人倚壁而聽,但聞浘浘溜溜,如伏流之吐波。這等一個會場,經過兩個這等大禪師,那有個法門不盛演也!後來年深日久,世遠人亡,這壇場也冷落了。這等三五十載,到今日也莫非是否極泰來,貞下元起,撞遇這等一個能說能道、善講善談的小師父來。卻只見東半城的會首,姓遲。名字叫做個遲再,忙忙的望西半城走;西半城的會首,姓巴,名字,叫做個巴所,忙忙的望東半城走。東半城的會首望西半城走,說道:「好去請那位能說能講、善講善談的小師父,到『碧峰會』上談經。」西半城的會首望東半城走,說道:「好去請那位能說能道、善講善談的小師父,到『碧峰會』上說典。」果真一請請得這個小師父,到「碧峰會」上敷衍真言,廣言善世。
  一日三,三日九;一月三,三月九;一年三,三年九,人人說道:「這等一位大禪師,豈可沒個法名?這等一位活菩薩,豈可沒個徽號?」遲再說道:「我們做弟子的,怎會敢稱他的法名?只好奉上一個徽號。」巴所說道:「這個徽號,也不是等閒奉承得的。」一人傳十,十人傳百,百人傳千,千人傳萬,同聲同口的都說道:「要上這會上的師父尊號。」內中有等看眼色的,說道:「這位師父胡僧碧眼,合就號做個碧眼禪師。」內中又有等信鼻子動的,說道:「這位師父鼻如峰拱,合就號做個鼻峰禪師。」內中又有等山頭上住的,說道:「這位師父前日出家淨慈寺,在雷峰之下,今日講經靈隱寺,在飛來峰之下,合就號做個雷峰禪師,合就號做個飛峰禪師。」也有叫碧眼禪師的,也有叫鼻峰禪師的,也有叫雷峰禪師的,也有叫飛峰禪師的,正是個人多口多,口多號多,到底都說的不的確。還是那遲再有個斟酌,還是巴所有個裁剪。那遲再怎麼說?那遲再道:「號碧眼的,號鼻峰的,這都是近取諸身,丈六金姿,不是法身,不必近取諸身。號雷峰的,號飛峰的,這都是遠取諸物,雖在世間,無有物味,也不必遠取諸物。」那巴所道:「既不近取諸身,又不遠取諸物,怎麼會有個號來?」遲再道:「就在這個『會』字上生發。」巴所道:「怎麼『會』字上有生發?」遲再道:「我和你這個經會,叫做甚麼會?」巴所道:「這經會叫做個『碧峰會』。」遲再道:「可知哩,這會叫做個『碧峰會』,這位師父是個會主,我和你們不過是個會中的人,既是會主,就號做個碧峰長老何如?」巴所道:「好個碧峰長老!」一個傳十個,十個齊聲道:「好個碧峰長老!」十個傳百個,百個齊聲道:「好個碧峰長老!」百個傳千個,千個齊聲道:「好個碧峰長老!」千個傳萬個,萬個齊聲道:「好個碧峰長老!」因此上傳到如今,叫做個碧峰長老。又因他俗姓金,連著金字,叫做個金碧峰長老。這號碧峰長老的時節,長老已自約有二十上,三十下,一嘴的連鬢絡腮鬍子。淨慈寺裡的師父,也久已升仙去了,止是長老一身,一個光頭,一嘴鬍子。這個鬍子不是小可的,有詩為證。詩曰:
  堂堂六尺屬仙郎,更喜豐髭品字傍。
  風急柳絲飛渡口,雨餘苔跡上宮牆。
  龍歸古洞螯先醉,鳳出丹山尾帶狂。
  惟有美髯公第一,滿腔忠義越加長。
  卻說碧峰長老一嘴連鬢絡腮鬍子,人人都說道:「長老何事削髮留須?」毗沙門子也說道:「長老何事削髮留須?」三藐三佛陀也說道:「長老何事削髮留須?」弗把提也說道:「長老何事削髮留須?」泥犁陀也說道:「長老何事削髮留須?」優婆塞也說道:「長老何事削髮留須?」優婆夷也說道:「長老何事削髮留須?」陀羅尼也說道:「長老何事削髮留須?」諸檀越也說道:「長老何事削髮留須?」就是僧綱、僧紀、僧錄也說道:「長老何事削髮留須?」就是茶頭、飯頭、菜頭、火頭、淨頭也都說道:「長老何事削髮留須?」人人口口,口口聲聲,碧峰長老只把他當個對江過,告訴風。
  卻不知這個碧峰長老這個削髮留須,還是按些甚麼經典,還是有些甚麼主張,還是到底削髮留須,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0 16:46:26

第五回     摩訶薩先自歸宗 迦摩阿後來復命



  詩曰:
  四月八日日遲遲,雨後熏風拂面吹。
  魚躍亂隨新長水,鳥啼爭占最高枝。
  紗廚冰簟難成夢,羽扇綸巾漸及時。
  淨梵中天今日誕,好將檀越拜階墀。
  卻說碧峰長老任他們道「何事削髮留須」,他只是還他一個不答應。口兒裡須然不答應,他心兒裡卻自有個歸除。且喜的這一日就是四月初八日浴佛之辰,「碧峰會」上聽講的堆山塞海,席地幕天。好個碧峰長老,心裡想道:「今日中間,若不把這個削髮留須的因果剖破了,如入寶山空手回。」你看他起先時,端正在碧峰會蓮花寶座之上,頃刻裡金光起處,早已不見了個碧峰長老。眾弟子們只是個磕頭禮拜,都說道:「老爺的法門經典,正講在玄妙之處,弟子四眾人等,實指望拔離了苦海,永不蹉地獄之門。今日圓滿,尚且未修,怎麼就起身而去?伏乞老爺返旆回輪。」禱告未了,只聽得走路的都說道:「六和塔上一個老爺,金光萬道,好現化人也。」眾弟子聞知碧峰老爺在六和塔上,只是虔誠禮拜,念佛懇求。碧峰長老心裡想道:「這回卻好點破他們了。」金光一起,翻身又在碧峰會上寶蓮禪座中間,端端正正的坐了。四眾人等齊聲上啟道:「老爺何事見棄眾生?」碧峰長老道:「我見你眾生們班次混亂,污我的眼睛,故此到那塔上去亮一亮這個眼珠兒。」四眾人等又齊聲上啟道:「望乞老爺指教,哪些兒班次混亂?」碧峰長老道:「你眾生們有有須的,有沒須的,有須多的,有須少的,都站在那一坨兒,怎麼不是混亂?」四眾人等又齊聲上啟道:「望乞老爺指教,怎的樣幾分班?」碧峰長老道:「有須的站一邊,無須的站一邊。」好個四眾人等,即時間分作左右兩班:有須的居左,無須的居右。碧峰長老又說道:「須多的站一邊,須少的站一邊。」四眾人等,即時間又分作上下兩班:須多的居上,須少的居下。碧峰長老道:「分得齊不齊?」四眾人等齊聲道:「班齊。」
  碧峰長老弄了一個神通,問聲道:「那丹墀裡左側站的甚麼人?」四眾人等起頭看時,果真丹墀裡左側站著一位聖賢,身長十尺,面似抹朱,鳳眼蠶眉,美髯絳幘。碧峰長老道:「你甚麼聖賢?」那聖賢道:「手擎三國,腳踏五湖,人人道我,美髯丈夫。」碧峰長老道:「既是美髯公,請回罷。」划喇一聲響,早已不見了這位聖賢。碧峰長老又問道:「那丹墀裡右側又站著甚麼人?」四眾人等起頭看時,又只見丹墀裡右側也站著一位聖賢,身長十尺,面似靛青,環眼劍眉,虯髯絳幘。碧峰長老問道:「你是甚麼聖賢?」那聖賢道:「不提漢末,只說唐初,人人認我,虯髯丈夫。」碧峰長老道:「既是虯髯公,請回罷。」也划喇一聲響,就不見了這位聖賢。
  四眾人等站在班上,齊聲道:「阿彌陀佛,無量功德。」碧峰長老道:「不是阿彌陀佛,一個是美髯丈夫,一個是虯髯丈夫。爾眾生哪個像丈夫?」四眾人等齊聲上啟道:「左班有須的像丈夫,右班無須的便不像丈夫。上班須多的像丈夫,下班須少的便不像丈夫。」碧峰長老得了眾生這句話便起,一手捻著自己的須,一手指定了眾生,問聲道:「我的這須,可也像丈夫麼?」四眾人等如夢初醒,如醉初醒,齊聲道:「弟子們今番卻解脫了,老爺是『留須表丈夫』。」只這句話,雖則是個五字偶聯,傳之萬古千秋,都解得碧峰長老削髮除煩惱,留須表丈夫。有詩為證。詩曰:
  名山閱萬古,明月來幾時?
  顧游屬中秋,萬里雲霧披。
  心閒境亦靜,月滿山不移。
  況茲飛來峰,秀削清漣漪。
  下有碧峰會,颯颯仙風吹。
  主者碧峰老,崑玉不磷緇。
  茲山暫寄逸,所至琴且詩。
  削髮除煩惱,躋彼仙翁毗。
  留須表丈夫,怡然大雅姿。
  雲駢與風馭,來往誰可知?
  但聞山桂香,繽紛落殘卮。
  愧我羈軒冕,妄意臯與夔。
  那知涉幻境,百歲黍一炊。
  風波世上險,日月壺中遲。
  何如歸此山,相從為解頤。
  朝霞且沆瀣,火齊兼交梨。
  晨夕當供給,足以慰渴饑。
  此事未易談,聳耳聽者誰?
  洗盞酹山靈,吾誓不爾欺。
  天空萬籟起,為奏塤與篪。
  卻說碧峰長老剖破了這個留須表丈夫的啞謎兒,莫說是四眾人等念聲阿彌陀佛,就是毗沙門子、三藐三佛陀,也念聲阿彌陀佛;就是弗把提、泥犁陀,也念聲阿彌陀佛;就是優婆塞、優婆夷,也念聲阿彌陀佛;就是陀羅尼、諸檀越,也念聲阿彌陀佛;就是僧綱、僧紀、茶頭、飯頭、菜頭、火頭、淨頭,一個個的念聲阿彌陀佛。碧峰長老照舊個登台說法,四眾弟子們照舊個聽講皈依。
  卻不知鳥飛兔走,寒往暑來,人人道講經的講到妙處,好做圓滿哩;個個道聽經的聽到妙處,好做圓滿哩。哪曉得「佛門無了又無休,刻刻時時上水舟」。怎見得「刻刻時時上水舟」?卻說四眾人等弟子,要做圓滿,便就有個弄神通、闡法力的那謨來了。只見碧峰長老坐在上面,那些四眾弟子列在左右上下四班。每日家這些弟子進門時,剛剛的坐下,一個人懷兒裡一匹三汗絹,或是一匹四汗絹;傍晚出門時,一個個又不見了這一匹絹。因此上街坊上嘈嘈雜雜,都說道碧峰會上聽經的失了絹。正是「尊前說話全無准,路上行人口似飛」,一下子講到了碧峰長老的耳朵裡面去了。碧峰長老心裡想道:「聽經的失了絹,這絹從何而來?從何而失?中間一定有個緣故。待我明日與他處分。」到了明日天明之時,只見四眾弟子一個個的魚貫而來。剛剛坐下,分了左班、右班、上班、下班。長老微開善口,講了幾句經,說了幾句典,問聲道:「爾眾生懷袖裡可有甚麼沒有?」那些四眾人等聽知長老問道,連忙的把個懷袖兒裡揣一揣來,還是昨日的那匹絹,齊聲答應道:「弟子們懷袖裡一個人一匹絹。」長老道:「果是一匹絹麼?」四眾人等齊聲道:「果是一個人一匹絹。」長老道:「你們都交到我這裡來。」這些弟子們一個人交了一匹絹。長老道:「你們還坐定了。」這些四眾弟子們仍舊的分了四班。長老又講了幾句經,說了幾句典。長老道:「這是甚麼時候?」左班領班的弟子,就是那個遲再。遲再立起身來,走到時辰牌下一看,已自是午末未初,轉身回覆長老道:「此時已是午末未初。」長老道:「既是午末未初,爾眾生趁早散罷。」長老說一聲散,眾弟子們起得一個身,長老面前那些絹卻又不見了。長老道:「你們且慢去,待我來一個個的驗下過。」好個長老,高張慧眼,上元神,一站站在門首,把這些弟子們排頭兒數過,唱名而去。一數數到一個弟子,原是個出家人:
  幾載棲雲祗樹林,瑯瑯清梵發餘音。
  三乘悟徹玄機妙,萬法通明覺海深。
  玉麈揮時龍虎伏,寶花飄處鬼神欽。
  紅爐一點鵝毛雪,消卻塵襟萬慮心。
  碧峰長老看見這個弟子有些仙風,有些骨氣,心裡自忖道:「端的就是這個陀羅賣弄也!」狠著的喝上一聲,正是:
  巫峽中霄動,滄江二月雷。
  龍蛇不成蟄,天地划爭回。
  那個弟子看見這個長老來得凶哩,掣身便走。這個長老看見那個弟子去得緊哩,金光一聳,颼地裡趕將來。那個弟子卻不是走,卻是會飛。這個長老又不是會飛,又不是騰雲,又不是駕霧,一道金光就在半天之上。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叫做個緊趕上,趕得個弟子沒奈何。那弟子情知是走不出杭州城來,卻也又是有些家所的,把個眼兒一睜,只見桑園之內一個小小的人家,兩扇籬門兒,一個高高的架子,那架子上一簇的青頭蟲兒。是個甚麼蟲兒:
  吐絲不羨蜘蛛巧,飼葉頻催織女忙。
  三起三眠時化運,一生一死命天常。
  卻原來是個蠶婦養的蠶蟲兒。那蠶蟲兒一個個的頂著一個絲窩兒。是個甚麼窩兒?只見它:
  小小彈刃渾造化,一黃一白色相當。
  待看獻與盆繅後,先奉君王作袞裳。
  卻原來是個蠶蟲兒作的絲繭兒。好個弟子,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蠶,坐在那繭兒裡面去了。
  這碧峰長老卻又是積慣的,翻身就趕將進去。趕將進去不至緊,反又遇著一個禪師。那禪師道:「來者何人?」碧峰道:「在下金碧峰便是。」那禪師道:「來此何干?」碧峰道:「適來有個法門弟子,賣弄神通,是我趕將他來,故此輕造。」禪師道:「那弟子轉身就出去了。」碧峰道:「老禪師尊名大號?願聞其詳。」那禪師道:「不足是法名慧達。」碧峰道:「何事宿於繭室之中?」慧達道:「我晝則坐高塔上去說法,夜則借蠶繭裡面棲身。」碧峰道:「怎麼說法要到塔上去?」慧達道:「雲崖天樂,不鼓自鳴。」碧峰道:「棲身怎麼要到蠶繭中去?」慧達道:「石室金谷,無形留影。」碧峰道:「謝教了。」好個長老,剛說得「謝教」兩個字出口,已自渾身上金光萬道,騰踏到了半天,高張慧眼,只見西湖之上陸宣公祠堂左側,有一爿小小的雜店兒,那店兒裡擺著兩路紅油油的架兒,那架兒上鋪堆著幾枝白白淨淨、有節有孔的果品兒。是個甚麼樣的果品?它:
  家譜分從泰華峰,冰姿不染俗塵紅。
  體含春繭千絲合,天賦心胸七竅通。
  入口忽驚寒凜烈,沾唇猶惜玉玲瓏。
  暑天得此真風味,獻納須知傍袞龍。
  卻原來是一枝藕。那弟子又弄了一個神通,閃在那藕絲孔兒裡面去了。
  這個神通怎麼瞞得碧峰長老的慧眼過去?果然好一個長老,一轂碌逕自趕進那藕絲孔兒裡面。今番趕將進去不至緊,卻又遇著裡面一個禪師。那禪師道:「來者何人?」碧峰道:「在下金碧峰便是。」那禪師道:「來此何干?」碧峰道:「適來有個法門弟子賣弄神通,是我趕將他來,故此輕造。」禪師道:「那弟子轉身就出去了。」碧峰道:「老禪師尊名大號?願聞其詳。」禪師道:「不足是法名阿修羅。」碧峰道:「何故宿在這藕絲孔裡?」阿修羅說道:「是我與那帝釋相戰,戰敗而歸,故此藏身在這藕絲孔裡。」碧峰道:「老禪師戰怎麼會敗?」阿修羅道:「摩天鳩鳥九頭毒,護世那吒八臂長。」碧峰道:「老禪師藕絲孔裡怎麼好宿?」阿修羅道:「七孔斷時凡聖盡,十身圓處剎塵周。」碧峰道:「謝教了。」剛說得「謝教」兩個字,只見渾身上金光萬道,早已騰踏在不雲不霧之中,把個慧眼一張,只見西湖北首寶石山上:
  一聲響亮,四塞昏沉。紅氣撲天,黑煙障日。風聲刮雜,半空中走萬萬道金蛇;熱氣轟騰,遍地裡滾千千團烈燄。山童土赤,霎時間萬屋齊崩;水沸林枯,一會裡千門就圮。無分玉石,昆岡傳野哭之聲;殃及魚蝦,炎海播燭天之禍。項羽咸陽,肆炎洲之照灼;牧童秦塚,慘上郡之輝煌。閼伯商丘之戰,非瓘斝之能禳;宋姬亳社之妖,誰畚扌局以為備。訝圓淵之灼昭,糜竺之貨財殆盡;驚武庫之焚蕩,臨邛之井灶無存。雖不是諸葛亮赤壁鏖兵,卻沒個劉江陵返風霈雨。
  這一天的火好利害也。碧峰長老慧眼一開,又只見那個弟子弄了一個神通,躲在那紅通通的火燄裡面。長老也自趕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金光閃處,一手把個保俶塔的塔攜將過來,連那上的九個生鐵盤兒都也帶將過來,左手疊在右手,右手疊到左手,把那一個塔揉做一根禪杖,把那九個鐵盤兒揉做九個鐵環,這就是那一根九環錫杖,碧峰老爺終身用的。有詩為證:
  九節蒼蒼碧玉同,隨行隨止伴禪翁。
  寒蹊點雪鳩頭白,春逕挨花鶴膝紅。
  縮地一從人去後,敲門多在月明中。
  扶危指佞兼堪用,亙古誰知贊相功?
  卻說碧峰長老拿了這根九環錫杖,眼兒裡看得真,手兒裡去得溜,照著那個火頭狠的還一杖。這一杖不至緊,打得個灰飛煙滅,天朗氣清。這個弟子今番卻沒有飛處,你看他平了身,合了掌,雙膝兒跪在地上,口兒裡叫道:「師父,師父,超拔了弟子罷!」碧峰道:「你是甚麼人?敢在我會上弄神通,賣法力哩!」弟子道:「今番再不敢弄甚麼神通,賣甚麼法力。」碧峰道:「會上失了絹,就是你麼?」弟子道:「是。」碧峰道:「前此還有個傳說,道會上不見了許多皮,敢也是你麼?」弟子道:「也是。」碧峰道:「你既是做了這等的無良,你好好的吃我一杖。」方才舉起杖來,那弟子嘴兒且是快,叫聲道:「師父且不要打,這是弟子的禪機。」碧峰道:「你是甚麼禪機?」弟子道:「昔日有個大志禪師,在這個會上講《法華經》,晃朗閒雅,絕能清囀,能使聽者忘疲,能使聽者忘倦。今日師父說經,就是大志禪師一樣腔調,能使聽者忘疲,豈真是失了皮?能使聽者忘倦,豈真是失了絹?」這兩句話,說得有些譜,就是長老也自無量生歡喜,說道:「既這等說,卻是疲敝之疲,不是皮革之皮;卻是勞倦之倦,不是綢絹之絹。」弟子道:「便是。」碧峰道:「『疲倦』兩個字,便是解得好。你叫我做師父,這『師父』兩個字,有些甚麼因緣?」弟子道:「這『師父』兩個字在南海補陀落迦山上帶得來的。」碧峰道:「怎麼是補陀落迦山上帶得來的?」弟子道:「補陀山錦囊受計,願隨師父臨凡的便是。」碧峰道:「我也不記得甚麼錦囊,只一件來,你既有錦囊,那錦囊裡面有甚鈐記?」弟子道:「錦囊之中止有三個字兒。」碧峰道:「哪三個字?」弟子道:「是個『天開眼』三個字。」碧峰道:「這『天開眼』三個字,有何用處?」弟子道:「用來轉凡住世。」碧峰道:「果真住在天眼上麼?」弟子道:「因為是沒去尋個開眼,就費了許多的周折哩!」碧峰道:「後來住的如何?」弟子道:「把個南膳部洲排門兒數遍了,哪裡去討個開眼來?一直來到這杭州西北上二三百里之外,有一個山,其高有三千九百餘丈,周圍約有八百餘里,山有兩個峰頭,一個峰頭上一個水池,一個屬臨安縣所轄地方,一個屬於潛縣所轄地方,東西相對,水汪汪的就像兩隻眼睛兒,名字叫個天日山。我心裡想道:這個莫非就是『天開眼』了?況兼道書說道,這山是三十四洞天。」碧峰道:「有何為證?」弟子道:「有詩為證。」碧峰道:「何詩為證?」弟子道:「宋人鞏豐詩曰:
  我來將值日午時,雙峰照耀碧玻璃。
  三十四天餘福地,上中下池如仰箕。
  人言還有雙逕雄,勝處豈在阿堵中!
  兩泓秋水淨於鑒,恢恢天眼來窺東。」
  碧峰道:「既得了那錦囊中的鈐記,你托生在哪裡?」弟子道:「就托生在山腳底下姓鄞的鄞長者家裡。」碧峰道:「你出家在哪裡?」弟子道:「就出家在山之西寶福禪寺。」碧峰道:「你叫甚麼法名?」弟子道:「我的腳兒會飛去飛來,口兒會呼風喚雨,因此上叫做個飛喚。」碧峰道:「這卻不像個法名。你原日在西天之時,叫做個甚麼名字?」飛喚道:「叫做個摩訶薩。」碧峰道:「只你一個摩訶薩?」飛喚道:「還有徒弟迦摩阿。」碧峰道:「迦摩阿在哪裡?」飛喚道:「他也從補陀山上討了一個錦囊。」碧峰道:「他的錦囊卻怎麼說?」飛喚道:「他的錦囊又是五個字。」碧峰道:「五個甚麼字?」飛喚道:「是『雁飛不到處』五個字。」碧峰道:「他這五個字卻怎麼樣住凡?」飛喚道:「他也曾把個南膳部洲細數了一遍。」碧峰道:「畢竟怎麼一個樣兒的雁飛?」飛喚道:「直在溫州府東北上百里之外有一個山,約有四十里高,東連溫嶺,西接白岩,南跨玉環,北控括蒼,頂上有一個湖,約有十里多闊,水常不涸,春雁歸時,多宿於此,名字叫做個雁蕩山。徒弟說道:這個莫非就是『雁飛不到處』也?」碧峰道:「你方才說著春雁來歸,怎麼當得個雁飛不到?」飛喚笑一笑道:「將以反說約也。」碧峰道:「這句又是儒家的話語了。」飛喚又笑一笑道:「三教同流。」碧峰道:「好個『同流』二字,只這雁蕩山有何為證?」飛喚道:「也有詩為證。」碧峰道:「何詩為證?」飛喚道:「王十朋的詩為證:
  歸雁紛飛集澗阿,不貪江海稻粱多。
  峰頭一宿行窩小,飲啄偏堪避網羅。
  又有林景熙的詩為證:
  驛路入芙蓉,秋高見旱鴻。
  蕩雲飛作雨,海日射成虹。
  一水通龍穴,諸峰盡佛宮。
  如何靈運屐,不到此山中?」
  碧峰道:「他既得了錦囊中的鈐記,卻托生在哪裡?」飛喚道:「他就托生在山腳底下姓童的童長者家裡。」碧峰道:「他出家在哪裡?」飛喚道:「他就出家在東內谷峰頭之下白雲禪寺。」碧峰道:「如今叫做甚麼法名?」飛喚道:「他地場是個東內谷,禪林是個白雲寺,他就雙關兒,取個法名叫做個雲谷。」碧峰道:「你哪裡聽得來的?」飛喚道:「風送水聲來枕畔,月移山影到牀前。」碧峰道:「原來你是看見的。」飛喚道:「曾游鬆下路,看見洞中天。」碧峰道:「先覺覺後,自利利他,你快去叫將徒弟來。」飛喚道:「悟由自己,印乃憑師,弟子就去也。」
  真好個飛喚,口兒裡說得一個去,半天之上止聽得一陣響風呼,早已到了那個雁蕩山,把一個雁蕩山一十八個善世寺,叫喚了一遭;又把個東邊的溫嶺,西首的白岩,南邊的玉環,北首的括蒼,搜刷了一周;又把個東外谷五個峰頭、東內谷四十八個峰頭、西內谷二十四個峰頭、西外谷二十五個峰頭,翻尋了一遍;又把個大龍湫、細龍湫、上龍湫、下龍湫檢點了一番,並不曾見個徒弟的影兒。飛喚心裡想道:「師父命我來尋徒弟,沒有徒弟,怎麼回得個師父話來?」好個飛喚,翻身又到那一十八個善世法門裡面去挨訪。只見過了個靈岩寺,就是個能仁寺。飛喚起頭一看,倒也好一個洞天福地也。祥雲蕩蕩,瑞氣騰騰。飛喚照直望裡面跑著,轉轉彎,抹抹角,卻早有一個道院,各家門兒另家產,門額上寫著「西山道院」四個字。飛喚進到裡面,卻早有一個禪房,兩邊子卻是些禪僧。飛喚打一個問訊,說道:「徒弟雲谷在這裡麼?」人人默坐,個個無言。內中只有個老僧答應道:「過了大龍湫還上去數里,叫做個上龍湫。那山巖壁立的中間有一個石洞兒,就是雲谷的形境。」飛喚得了這兩句話兒,就是「石從空裡立,火向水中焚」。再陪一個問訊,望外面只是-蓬風,找至大龍湫,上了上龍湫,只見飛流懸瀉,約有幾千丈。果真那個山巖壁立,怪石崚嶒,中間可可的有一個小洞兒,方圓止有八九尺。洞外奇花異卉,洞裡石凳石牀。飛喚看了一周,洞便是個洞,卻沒有個雲谷在那裡。心裡想道:「到底是個未完。」心兒裡一邊籌度,眼兒裡一邊睃著。過來只見洞門上有幾行字,隱隱約約,細看之時,原來是一首七言八句。這七言八句怎麼說?詩曰:
  蓬島不勝滄海寒,巨鼇擎出九泉關。
  洞中靈怪十三子,天下瑰奇第一山。
  棹曲浩歌蒼靄外,幔亭高宴紫霞間。
  金芽自蛻詩人骨,何必神丹煉大還。
  卻說飛喚看了這詩,讀了這詞,心兒裡就有一個主意,他想道:「找不著徒弟,打得著徒弟的詩句,轉去回覆師父的話,也有個准憑。」就把這七言八句都已記將他的來。颼地裡一聲響,早已轉到了杭州城上來,回碧峰長老的話。
  卻不知這七言八句的詩,有些甚麼意味,又不知碧峰長老看了這七言八句的詩,有何剖判,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0 16:47:28

第六回     碧峰會眾生證果 武夷山佛祖降魔



  詩曰:
  瀼瀼秋露鶴聲長,靈隱仙壇夜久涼。
  明月照開三島路,冷風吹落九天香。
  青山綠水年年好,白髮紅塵日日忙。
  休問人間蝸兩角,無何認取白雲鄉。
  卻說飛喚捧了這個七言八句的詩兒,逕來回覆碧峰長老的話。碧峰長老道:「雲谷在麼?」飛喚道:「雲谷早已不在雁蕩山了。」長老道:「哪裡去了?」飛喚道:「卻不知道他在哪裡去了,只是洞門上遺下的有幾行龜文鳥跡的字兒。」碧峰道:「那字是個甚麼詞兒?」飛喚道:「是個七言八句的詞兒。」碧峰道:「你可記得麼?」飛喚道:「記得。」碧峰道:「你念來我聽著。」好個飛喚,他就把那個七言八句的詞兒,一字字的朗誦,一句句的高談。碧峰長老聽著,把個頭來點了一點。飛喚道:「師父是個點頭即知,我弟子卻還坐在糨糊盆裡。」碧峰道:「他這個詩是武夷山的詩,多在武夷山去了。」飛喚道:「師父,我和你都到武夷山去走一走何如?」碧峰道:「要走就是個行腳僧了。」飛喚道:「昔日有個飛錫來南國,乘杯渡北溟的,豈不是個那謨?」碧峰長老看見他說個飛錫乘杯,都是些實事,心上也有點兒生歡生喜,說道:「你也思慕著南國北溟麼?」飛喚道:「莫論南國北溟,只這南膳部洲有五個大山,叫做五嶽,四個大水,叫做四瀆,我弟子還不曾看一看哩!」碧峰道:「你既要看那五嶽,也沒有甚麼難處。」飛喚道:「師父肯做一個領袖麼?」碧峰道:「且慢!」飛喚道:「怎麼且慢?」碧峰道:「你今日尋徒弟,尋得費了力;我今日個等你,等得費了神。我和你且在這個寶石山頭上坐一回來。」方才說得一個「坐」字,長老已自蟠了腳,合了掌,閉了眼,收了神。師父如此,徒弟不得不如此。正是:德均平等,心合無生。卻待個飛喚閉了眼,定了神,好個碧峰長老,輕輕的張開口來念了幾句密諦,輕輕的伸出手來,丟了一個神通。頃刻之間,飛喚啐上一個定噴嚏,開眼來連聲叫道:「師父,師父!你好現化我弟子也。」碧峰長老只作一個不知不覺的,輕輕的說道:「怎麼叫做個現化你們?」飛喚道:「弟子已經游遍了五嶽哩!」碧峰道:「敢是弔謊麼?」飛喚道:「看得到,記得真,怎的敢弔謊!」碧峰道:「你既不是弔謊,我且盤你一盤。」飛喚道:「請教。」碧峰道:「你既到東嶽來,看見個甚麼神聖?」飛喚道:「看見個齊天仁聖大帝金虹氏。」碧峰道:「他職掌些甚麼事理?」飛喚道:「看見他職掌的是人,世上貴賤高下之分,祿科長短之事;一十八重地獄,卷案文籍;七十五個分司,壽夭死生。」碧峰道:「看見山是怎麼樣的?」飛喚道:「這個山:俯首無齊魯,東瞻海似杯。斗然一峰上,不信萬山開。日抱扶桑躍,天橫碣石來。秦皇鬆老後,仍有漢王台。」碧峰道:「你到西嶽來看見個甚麼神聖?」飛喚道:「看見個金天順聖大帝,姓善名。」碧峰道:「他職掌些甚麼事理?」飛喚道:「他職掌的是人世上金、銀、銅、鐵、錫五寶五金,陶鑄坑冶,埴埏坯土台,兼管些羽毛飛類,鳥雀鸞凰。」碧峰道:「看見山是甚麼樣的?」飛喚道:「這個山:西入秦關口,南瞻驛路連。彩雲生闕下,鬆樹到祠邊。作鎮當官道,雄都俯大川。蓮峰逕上處,彷彿有神仙。」
  碧峰道:「你到南嶽來看見個甚麼神聖?」飛喚道:「看見個司天昭聖大帝,姓崇名裡。」碧峰道:「他職掌些甚麼事理?」飛喚道:「他職掌的是人世上星辰分野,九州十方,兼管些鱗甲水族,蝦鱉魚龍。」碧峰道:「看見山是怎麼樣的?」飛喚道:「這個山:曲磴行來盡,鬆明轉寂寥。不知茅屋近,卻望石樑遙。葉唧疑聞雨,渠寒未上潮。何如回雁嶺,誰個共相招?」碧峰道:「你到北嶽來看見個甚麼神聖?」飛喚道:「看見個安天玄聖大帝,姓晨名萼。」碧峰道:「他職掌些甚麼事理?」飛喚道:「他職掌的是世界上江河海湖,谿澗溝渠,兼管些虎豹犀象,蛇虺昆蟲。」碧峰道:「看見山是甚麼樣的?」飛喚道:「這個山:元氣流行鎮朔方,金枝玉樹爛祥光。包燕控趙奇形狀,壓地擎天秀色蒼。張果岩前仙跡著,長桑洞裡帝符藏。夜深幾度神仙至,月下珊珊響佩擋。」
  碧峰道:「你到中嶽來看見個甚麼神聖?」飛喚道:「看見個中天崇聖大帝,姓惲名善。」碧峰道:「他職掌些甚麼事理?」飛喚道:「他職掌的是世界上地水火澤,山陵川谷,兼管些山林樹木,異卉奇葩。」碧峰道:「看見山是怎麼樣的?」飛喚道:「這個山:峻極於天一柱青,誕生申甫秀鐘英。石存搗臼今無杵,地鑿中天舊有名。萬壑風生聞虎嘯,五更日出聽雞鳴。當年武帝登臨處,贏得三呼萬歲聲。」
  碧峰道:「這是南膳部洲五個大山,叫做五嶽;還有四個大水,叫做四瀆。你索性去看一看來倒好哩!」飛喚道:「今番再不去也。」碧峰道:「既是不去,我和你且轉到法會上去來。」飛喚道:「就請師父到武夷山去罷。」碧峰道:「會上要做圓滿,怎麼就去得?」飛喚道:「既如此,請回。」
  碧峰長老一則是得了這個飛喚徒弟,二則是得了這根九環錫杖,你看他生歡生喜,轉到這個法會上來。師徒們兩個人一駝兒坐著,講的講,聽的聽,則見那風送好香,結而成蓋;月臨淨水,印以搖金。卻不覺得就是一更、二更、三更半夜。飛喚略把個眼兒盹一盹,碧峰長老就輕輕的伸起一個指頭兒來,到地上畫了一個圓溜溜的小圈兒。這個圈兒不至緊,又有許多的妙處。一會兒,長老咳嗽一響,把個飛喚吃了一驚,口兒裡亂說道:「咳、咳、咳!險些兒!險些兒!」碧峰道:「又胡話了。」飛喚道:「卻不是游湖的話,卻是江、河、淮、濟的話。」碧峰道:「怎麼有個江、河、淮、濟的話?」飛喚道:「卻好又是師父現化我也。」碧峰長老又做個不知不覺的,說道:「怎麼又是現化你也?」飛喚道:「弟子已經游遍了四瀆哩!」碧峰道:「你既是游遍了四瀆,看見個甚麼神道來麼?」飛喚道:「看見江瀆之上,一個廣源順濟王,楚屈原大夫的是;河瀆之上,一個靈源弘濟王,漢陳平的是;淮瀆之上,一個長源永濟王,唐裴說的是;濟瀆之上,一個清源博濟王,楚作大夫的是。」碧峰道:「看見水是怎麼樣的?」飛喚道:「這個水:運行不息妙流通,逝者如斯本化工。動樂有機春潑潑,虛明無物劍空空。深源自出先天後,妙用原生太極中。尼聖昔形川上歎,續觀瀾者越何窮。」
  碧峰道:「你看了那個五嶽四瀆,心下何如?」飛喚道:「我心下還有許多解不脫的去處。」碧峰道:「是誰個捆縛你來?」飛喚道:「雖則不是個捆縛得來,卻不知這個五嶽要這等的高怎麼?」碧峰道:「聳高阜於漫山,橫遮法界。」飛喚道:「四瀆要這等的深怎麼?」碧峰道:「洶長波於貪海,吞盡欲流。」飛喚道:「那高山上的茂林修竹,滿地閒花,卻是怎麼?」碧峰道:「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飛喚道:「既是法身,又是般若,怎麼山又會崩,花又會謝?」碧峰道:「俗念既息,幻境自安,塵翳既消,空華白謝。」飛喚道:「那四瀆的水川流不息,卻是怎麼?」碧峰道:「川何水而復新,水何川之能故。」飛喚道:「也有個時候汪而不流,卻又怎麼?」碧峰道:「禪河隨浪靜,定水逐波清。」飛喚道:「既有這等妙處,怎麼教弟子在夢裡過了?」碧峰道:「豈不聞一夕之夢,翱翔百年;一尺之鏡,洞形千里?」這些話兒,都是碧峰長老點化這個飛喚徒弟,把個飛喚點化得如風捲煙,如湯沃雪。
  碧峰長老看見這個弟子已自超凡入聖,又叫上他一聲,說道:「徒弟,你可省得了麼?」飛喚應聲道:「省得了。」碧峰道:「你省得甚麼來?」飛喚道:「我省得個空華三界,如風捲煙;幻影六塵,如湯沃雪。」碧峰道:「你果是省得了。只你的法名還有些不省得。」飛喚道:「弟子的法名有違正果,伏乞師父與我另取上一個如何?」碧峰道:「另取便是另取,只你自家也要取一個,我也和你取一個。」飛喚道:「請師父先說。」碧峰道:「我和你不要說。」飛喚道:「既是不說,怎麼得知?」碧峰道:「我卻有個處分。」飛喚道:「怎麼樣的處分?」碧峰道:「你取的法名,寫在你的手兒裡,我為你取的法名,寫在我的手兒裡。」飛喚又笑了一笑說道:「這是個心心相證。」師徒們各各取上一副筆墨,各人寫上兩個字兒。碧峰道:「你拿出手來。」飛喚道:「師父也請出手哩。」碧峰就拿出一個手兒放在外面,說道:「我的手兒雖在這裡,卻要你的手先開。」飛喚道:「還是師父先開。」師父叫徒弟先開,徒弟請師父先開,兩家子都開出手來打一看,只見那兩隻手兒裡俱是那兩個字兒,俱是一般兒呼,俱是一般兒寫;俱是舊法名的一般兒呼,卻不是舊法名的一般兒寫。還是個甚麼兩個字,俱是一般兒呼,俱是一般兒寫?俱是舊法名的一般兒呼,卻不是舊法名的一般兒寫?原來是個舊法名的「飛」字一般兒呼,卻是個是非的「非」字,卻不是舊法名的「飛」字一般兒寫?原來是個舊法名的「喚」字一般兒呼,卻是個幻杳的「幻」字,卻不是舊法名的「喚」字一般兒寫?碧峰長老看見他的心印了徒弟的心,徒弟的心印了他的心,不知怎麼樣的生歡生喜,說道:「你今番卻叫這個非幻了。」這非幻是金碧峰的高徒弟,後來叫做個無涯永禪師。非幻道:「這兩個字卻是一般樣兒呼,怎麼一個中取一個不中取?」碧峰道:「你豈不知,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慈悲即是觀世音,喜捨即是勢至,能淨即是釋迦,平直即是彌陀。」
  道猶未了,這個非幻化身雖在東土,心神已自飛度在西天之上了,連忙的皈依叩禮。只見一個茶頭送將茶來,看見這個非幻小師父虔誠禮拜,他也自曉得他得了根宗,歸了正果,叫聲:「淨頭哥快取牀席兒來,裹著這個小師父。」淨頭說道:「怎麼樣兒,小師父要個席兒裹?」茶頭說道:「這個小師父今朝得了道了。」淨頭說道:「怎麼今朝得了道,又要席兒?」茶頭道:「你豈不聞『朝聞道夕死』?」碧峰長老聽見,說道:「講的麼閒談?你和我到西園裡去看一看來。」茶頭道:「看些甚麼?」長老道:「你看那果樹上的果子,可曾熟麼?」茶頭道:「我方才在園裡出來,只看見果樹滿園,果子滿樹。」長老道:「既如此,快些兒收拾做圓滿哩!」即時間收拾起法場,做下了圓滿。做到那七七四十九日,只見那天上一切寶蓮華雲,一切堅固香雲,一切無邊色樓閣雲,一切種種色妙衣雲,一切無邊清淨旃檀香雲,一切妙莊嚴寶蓋雲,一切燒香雲,一切妙曼雲,一切清淨莊嚴貝雲;只見這會上一切比丘僧,一切比丘尼,一切優婆塞,一切優婆夷;又只見這四眾人等一切清淨法身,一切圓滿報身,一切千百億化身;又只見這三身之內,一切過去心,一切現在心,一切未來心;又只見這三心之內,一切本來寂淨,通達無涯的真智,一切自覺無明,割斷煩惱的內智,一切分別根門,識了塵境的外智;又只見四眾人等頭上頂的,一切以不思議為宗的《維摩經》,一切以無任為宗的《金剛經》,一切以法界為宗的《華嚴經》,一切以佛性為宗的《涅磐經》;又只見四眾人等,手裡捧著的一切金輪寶,一切白象寶,一切如意寶,一切玉女寶,一切主藏寶,一切主兵寶,一切紺馬寶;又只見清中湛外,駐彩延華,一切銀色世界,一切金色世界,一切寶色世界,一切妙色世界,一切蓮花色世界,一切簷葡色世界,一切優曇缽羅花色世界,一切金剛色世界,一切頗黎色世界,一切平等色世界。把這些四眾弟子,一個個身是菩提,一個個心如明鏡。就是茶頭、飯頭、菜頭、火頭、淨頭,也一個個罪花零落,一個個業果飄消;就是經猿談鳥,也自一個個六時來拜,一個個掌上飛餐;就是金毛獅子、無角鐵牛,也自一個個解脫翻身,一個個長眠少室。故此杭州城裡傳到如今,哪個處所不是善地?哪個人不是善男子?哪個人不是善女人?有一曲《贊佛詞》為證,詩曰:
  群相倡明茂,四氣適清和。
  凌晨將投禮,首宿事奢摩。
  閃居太陽來,朗躍周九阿。
  諸天從帝釋,旌拂紛婀娜。
  修羅戢怨刀,波旬解障魔。
  馥鬱旃檀樹,彪炳珊瑚柯。
  醍醐釀甘露,徐挾神飆過。
  千葉青芙蓉,一一凌紫波。
  流鈴相間發,寶座鬱嵯峨。
  上有慈悲父,金頂繡青螺。
  端嚴八十相,妙好一何多。
  微吐柔細旨,雍和鳴鳳歌。
  惠澤徹無間,哀響遍婆娑。
  密跡中踴躍,大士亦隗俄。
  獨解舍利子,回心乾闥婆。
  靈花散優缽,智果結庵羅。
  法鼓撞震方,慧燈異恒河。
  方廣詎由旬,成道僅剎那。
  冥心歸真諦,毋使歎蹉跎。
  卻說「碧峰會」上圓滿已周,長老說道:「你四眾弟子在這裡今日做了個圓滿,我貧僧也要伸一個敬。」四眾弟子齊聲念一句阿彌陀佛,說道:「蒙老爺超拔天堂,永不墮地獄,已自無量功德,怎麼敢受老爺的敬?」長老道:「不是別的,就是那四園之中果樹滿園,果子滿樹,這都是數年之中,我貧僧親手種的。你們到園裡面去,一人取一個,人人要到手,個個要到口,才不枉了我貧僧種果的初心。」四眾弟子不敢違拗,齊齊的離了法會,進了西園。真個的果樹滿園,果子滿樹。挨次兒一人取一個,人人到手;一個咬一口,個個到口。其中滋味也有甜的,也有酸的,也有苦的,也有澀的。味雖不同,卻都是一般的得了正果。魚貫兒轉到會上來,只說是圓滿又圓滿,無了又無休,哪曉得碧峰長老帶著個非幻神僧,已別尋一個洞天福地去也。
  正行之際,非幻說道:「師父,你把前日的詩兒再加詳細一詳細,卻不要錯上了門哩!」碧峰道:「你不看見這就是一個山?這個山總有三十六個峰頭,那前面一個秀削的就叫做個大王峰,又叫做天柱峰。當先原有個魏王子騫和張湛等一十三個人,都在這個峰頭下得道,就住在這個峰窩兒裡面。那裡面雖則是一個石室,卻別是一個天地,別是一個日月星辰,別是一個山川岳瀆。峰頭上有一樣檜柏異竹,有一樣仙橘仙李,有一樣長生芝草奇花,故此他的詩上說道:『洞中靈怪十三子。」非幻道:「這一句是了。那『天下瑰奇第一山』在哪裡?」碧峰道:「那一句又是合而言之。」非幻道:「怎叫做個合而言之?」碧峰道:「總說這個山碧水丹崖,神剜鬼削,龍驤虎踞,馬驟蜺蟲尊,是普天之下第一個山。」非幻道:「棹曲浩歌蒼靄外』,這在哪裡?」碧峰道:「這山下溪流九曲,繚繞之玄,有一等蘭舟桂棹,來往其間,長嘯浩歌,山谷震動,卻不是『棹曲浩歌蒼靄外』?」非幻道:「又怎麼叫做個『幔亭高宴紫霞間』?」碧峰道:「大王峰轉過北一首,有一個幔亭峰,是秦始皇時候,玉帝為太姥魏真人武夷君設一座虹橋跨空,上面建立的是幔亭,彩屋中間鋪設的是紅雲煙,紫霞褥,請些鄉里人來飲酒,名字叫做個曾孫酒。唱的是賓雲曲,舞的是搦雲腰。後來這些男女們在橋上吃過酒來的,都活了二三百歲,故此叫做個『幔亭高宴紫霞間』。」非幻道:「師父既是認得這個山,這個山還叫做個甚麼名字?」碧峰道:「昔日有個仙人住在山上,自稱武夷君,故此這個山叫做個武夷山。」非幻道:「山便是武夷山,卻不知徒弟在哪裡。」碧峰道:「且下來再作道理。」
  好個碧峰長老,說聲上就是上,說聲下就是下。收了金光,恰好到了那六曲溪流的左側一個小小峰頭之上。那峰頭上的石頭都生成是個仙人的手掌,紅光相射,紫霧噴花。碧峰心裡想道:「這個仙人遺掌,十指春蔥,也都是個般若哩!」叫聲道:「非幻,你看見這幾片仙掌石頭麼?」非幻聽見師父呼喚,連忙的近前頂禮。碧峰抬頭看來,只見是兩個非幻在前面站著。碧峰心裡想道:「這卻又是個小鬼頭來賣弄也。」心兒裡雖則曉得是個小鬼頭,卻終是慈悲為本,方便為門,面上卻沒些兒火性,微開善口,叫聲:「非幻!」他兩個齊齊的答應上一聲:「有!」碧峰道:「哪個是真非幻?」他兩個人齊齊的答應道:「我是真非幻!」碧峰道:「是真非幻過左。」兩個人齊齊的過左。碧峰道:「是真非幻的過右。」兩個人齊齊的過右。碧峰道:「是真非幻的,把那前面的仙人掌都掮將來。」
  掮這仙人掌不至緊,一掮掮出許多的妖魔鬼怪來了。怎麼就掮出許多的妖魔鬼怪來了?原來這六個仙人掌是六塊石頭,只是形狀兒像個仙人的手掌,上面又有些掌紋兒,一個方頭約有千百斤之重。長老吩咐一聲道:「是真非幻時,你將仙人掌來。」只見六塊石頭,就是六個非幻,掮將來了。這六個非幻,卻比頭裡的又多了四個。長老坐在峰頭之上,高張慧眼,只見這六個之中,有兩個是人,卻有四個是鬼。碧峰心裡想道:「『渾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待我與他一個頂門針。」叫聲道:「把個仙人掌掮上來些!」只見六個非幻掮著六個仙人掌,逕直走到面前來。好長老,拿定了這根九環錫杖,照前還他一杖。這一杖打得個山鳴谷應,鶴唳猿啼。只有兩個非幻站在面前,那四個非幻,一個一跟頭,都做個倒栽蔥,栽在那瀑布飛泉的裡面去了。
  長老看見走了四個,還有兩個,心兒裡就明白了,叫聲:「非幻!」他兩個人又來齊聲的答應。長老微開善口,輕輕的呵上了一口氣,只見一陣清風劈面來,罪花業果俱石水剝。可可的是兩樣的人,一個是非幻,一個不是非幻。雖則一個是,一個不是,卻兩個都不會說話。長老心裡曉得,這都是妖氣太重了,又呵上一口氣與他。只見一陣清風劈面來,師父徒弟都明白。非幻心裡才明白了,看見是個徒弟,心裡又著惱,又好歡喜,說道:「你做這等個神頭鬼臉怎的?」雲谷道:「不是我做這個神頭鬼臉來,其中有好一段緣故。」非幻道:「且不要說甚麼緣兒,師祖,在上面。」雲谷聽見「師祖」兩個字,就有三分鬼見愁,連忙的磕頭禮拜。拜了師祖,又拜師父,方才像個法門弟子。這雲谷是金碧峰的小徒孫,後來叫做個無盡溥禪師。非幻把個雁蕩山看詩的事故,武夷山找尋的緣由,細說了一遍。雲谷滿口只是一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碧峰道:「你方才有甚麼一段好緣故?」雲谷道:「弟子自別了師父,實指望踏遍紅塵,看山尋水,鬆林聚石,竹逕搖風,哪曉得個好事多磨。」碧峰道:「磨磨折折,金頭玉屑。卻甚麼事磨折?」雲谷道:「這個山自古以來,有個鈐記。」碧峰道:「甚麼鈐記?」雲谷道:「鈐記說是:溪曲三三綠,峰環六六青。三三都見鬼,六六盡埋精。」
  碧峰道:「原來鬼怪這等多也。」雲谷道:「多便多,還有一個大得凹的。」碧峰道:「方才掮仙人掌的可就是他?」雲谷道:「方才的只當個怪孫兒。」碧峰道:「那大的還在山上,還在水裡?」雲谷道:「就在這九曲溪流裡面。」碧峰道:「怎見得?」雲谷道:「時常變做個船兒在水面上,有等的生黨人兒不曉得,誤上了他的船,就著了他的手。他若是出來時,遇晴天便烏風黑雨,遇陰雨便就雨散雲收,神通廣大,變化無窮。弟子在這裡受他的氣,也有年把了。」碧峰道:「他自在水裡,與你何干?」雲谷道:「他水裡不得手,又變化到崖上來。」碧峰道:「你方才怎麼又下手師父哩?」雲谷道:「不是下手師父也。只因這個老怪時常間帶著些兒大精小怪,或變做我的師父,或變做我的師兄,是我弟子連番與他賭個勝,鬥個智,賽個寶,顯個神通。哪曉得今日裡果真師父、師祖來也。」碧峰道:「怎麼今日不曾見他出來?」雲谷道:「他有數的,來便來七七四十九個日子,去便去七七四十九個日子。今日這些小怪受了搪突,一定前去報知他了。只在四十九日後,他才出來。」碧峰道:「你可探得他的根腳兒著?」雲谷道:「卻不曉得他的根腳是怎麼樣的。」好個碧峰長老,叫聲非幻站著左壁廂,叫聲雲谷站著右壁廂,自家口裡念動幾句真言,宣動幾句密語,片時間,有許多的文文武武、紅紅綠綠、老老少少、長長矮矮的人來了,也不知是個人,也不知是個神;也不知是個神,也不知是個鬼也。非幻問聲道:「來者何人?」那些來的看見了這個長老坐在峰上頭,金光萬道,那邊的小長老紫霧騰空,嚇得他一個個挨挨札札,怕向前來。非幻又說聲:「來者何人?各道名姓。」那些來者卻才一字兒跪著。一個說道:「東方揭諦神參見。」一個說道:「西方揭諦神參見。」一個說道:「南方揭諦神參見。」一個說道:「北方揭諦神參見。」一個說道:「中方揭諦神參見。」一個說道:「日遊神參見。」一個說道:「夜遊神參見。」一個說道:「巡山邏候參見。」末後有一個老又老、矬又矬、跛也跛的跛將來,說道:「本境土地之神參見。」長老道:「土地之神跪上些。」那土地又跛也跛的跛將上來。長老道:「你山裡有個甚樣的精怪在這裡麼?」土地回覆道:「若論小精小怪,車載斗量;若論半精半怪,籠貫箱張;若論大精大怪,雖則只是一個,卻也狠似閻王。」長老道:「他怎的這等狠哩?」土地道:「不管他狠事,他一家兒都是些兄弟兵。」
  卻不知這個怪有個甚麼兄弟兵,卻不知後來碧峰長老怎麼樣降服他的兄弟兵,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0 16:47:55

第七回     九環錫杖施威能 四路妖精皆掃盡



  詩曰:
  岩下飄然一老僧,曾求佛法禮南能。
  論時自許窺三昧,入聖無梯出小乘。
  高閣松風傳夜磬,石牀花雨落寒燈。
  全憑錫仗連環響,掃蕩妖氛誦法楞。
  卻說長老問這個精怎的這等狠,土地道:「不管他狠事,只因他一家兒都是些兄弟兵。」長老道:「他是甚麼兄弟兵?」土地道:「他一門有四個房頭,都是精怪。只是大房頭更加茂盛些,一個老兒養了三十二個兒子,個個神通廣大,個個變化無窮,其餘的三個房頭,都是單傳的一家一個兒。」長老道:「可有個姓麼?」土地道:「也不知其姓。」長老道:「可有個名字麼?」土地道:「也不知他的名字。」長老道:「既沒有姓,又沒有名字,卻怎麼樣兒稱呼?」土地道:「他大房裡人多,就號做天罡精;二房裡只一個,號做鴨蛋精;三房裡一個,號做葫蘆精;四房裡一個,號做蛇船精。」長老道:「你這山上的是哪一房哩?」土地道:「這山上是四房裡蛇船精,故此只在九曲溪流之上。」長老道:「那三房都住在哪裡?」土地道:「第三房住在羅浮山上,第二房住在峨眉山上,大房裡住在五台山上。」長老一直探實了他的底兒,方才吩咐這些神道各回本位。
  一個長老,兩個神僧,就在這個山上遇曉便行,遇晚便宿,遇峰頭便上峰頭,遇巖洞便進巖洞,遇寺觀便坐寺觀,遇祠廟便住祠廟,遇長老講上幾句經,遇眾生教他幾句偈,遇強暴引他進善門,遇慈悲掖他登法界,遇龍與他馴,遇虎導他仁,遇鶴任其舞,遇鳥雀隨其飲啄。不覺的鳥飛兔走,日復一日,這一日坐在齊雲谷的齊雲亭上,那亭外豎著一座碑,石碑上鎸著一首七言四句的詩。長老問說道:「那碑上的詩是甚麼人題的?」非幻看了一看,回聲道:「是朱文公題的。」長老道:「你把那詩念來與我聽著。」非幻慌忙的走近前去念說道:
  九曲將窮眼豁然,桑麻雨露見平川。
  漁郎更覓桃源路,除是人間別有天。
  一個「天」字才念得出聲,猛省得半空裡火光一閃,颼地裡一陣的響將來,只見:
  視之無影,聽之有聲。噫!大塊之怒號,傳萬竅之跳叫。穴在宜都,頃刻間弄威靈於萬里;獸行法獄,平白地見鞠陵於三門。一任他乓乓乒乒,慄慄烈烈,撼天關,搖地軸,九仙天子也愁眉;那管他青青紅紅,皂皂白白,翻大海,攪長江,四海龍王同縮頸。雷轟轟,電閃閃,飛的是沙,走的是石,直恁的滿眼塵埋春起早;雲慘慘,霧騰騰,折也喬林,摧也古木,說甚麼前村燈火夜眠遲。忽喇喇前呼後叫,左奔右突,就是九重龍鳳閣,也教他萬瓦齊飛;吉都都橫衝直撞,亂卷斜拖,即如千丈虎狼穴,難道是一毛不拔?雖不終朝,卻負大翼,吆的戴嵩之失牛,喝的韓乾之墮馬;才聞虎嘯,復訝鳶鳴,愁的雞豚之罔柵,怕的鳥雀之移巢。縱宗生之大志,不敢謂其乘之而浪破千層;雖列子之泠然,吾未見其御之而旬有五日。似這等的惡神通,那裡去聽個有虞解慍之歌,黃帝吹塵之夢?須別樣的善菩薩,才贏得這個高祖豐沛之樂,光武汾陽之詩。正是:萬里塵沙陰晦暝,幾家門戶響敲推。多情折盡章台柳,底事掀開杜屋茅。
  真好一陣怪風也。非幻見了,只是縮了個頸;雲谷見了,他只是伸出個舌頭來;長老坐在齊雲亭上,只把他當一個耳邊風。這一陣風方才息了,又只見黑沉沉的世界,滿地裡傾盆倒缽的下將來。只見:
  渰然淒淒,霈焉祁祁,納於大麓而弗迷,自我公田而及私。王政無差,十日為期,未能破塊,才堪濯枝。微若草間委露,密似空中散絲。飲酒方觀於御叔,假蓋定聞於仲尼。若夫月方離畢,雲初觸石。紆灌壇之神馭,儼高唐之麗質。雖潤不崇朝,而暴難終日。爾其驂屏翳,駕玄冥,歎室中之思婦,集水上之焦明。蜀道淋鈴,周郊洗兵。罷陛楯於秦殿,奏簫鼓於劉城。或以占中國之聖,或以伐無道之邢。及夫舟運渡頭,水生堂上,喜甘泉之已飛,伊百穀而是仰。亦有洞中鞭石,鞍上飛塵,煩河伯之使,藉無為之君。則有諒輔聚艾,戴封積薪。漂麥已稱於南鳳,流粟仍傳於賈臣。隨景山之行車,折林宗之角巾。亦聞文侯期獵而守信,謝傅出行而致怒。或勤閔而求,或霖為苦。忤羅浮之神龜,鳴武昌之石鼓。復見商羊奮躍,石燕飛翔,玉女振衣,雷君出裝。認天河之浴豨,觀卯日之群羊。利物為神,零雲有香。霈則喻宣尼之相魯,霖則為傅說之輔商。又云欒巴噀酒,樊英嗽水。浮朱鱉於波上,躍黑於水底。陰陽吻合而風多,日月蔽虧而雲細。或因掩骼而降,或為省冤而致。考於羲易,悵西郊之未零;玩彼麟經,眷北陵而可避。正是:
  茅屋人家煙火冷,梨花庭院夢魂驚。
  渠添濁水通魚入,地秀蒼苔滯鶴行。
  卻又好一陣驟雨也。非幻伸出手來,把個指頭兒算一算。雲谷道:「你算個甚的?」非幻道:「我算一算來,今日剛剛的是七七四十九個日子了。」雲谷道:「這孽畜真個是會呼風喚雨的。」非幻道:「少說些罷。」只見碧峰長老坐在亭子上,合了眼,定了神,只當一個不看見的。須臾之際,雨收雲散,皎日當天。一撲喇,一個猛漢站在長老的面前:貓頭豬嘴,露齒呲牙。長老心裡想道:「今番卻是那畜生來也。」開了眼,輕輕的問道:「你是甚麼人?」那猛漢道:「你還不認得我哩!我是當方有名的蛇船大王。」長老道:「你到這裡做甚麼?」猛漢道:「你無故久占我的山頭,我特來和你賭個賽。」長老道:「你這等一個矮矬矬的人兒,要賭個甚麼賽?」那猛漢聽知道說他矮,他就把個腰兒拱一拱,手兒伸一伸,恰好就有幾十丈高,就像個九層的寶塔。長老道:「高便有這麼樣兒高,只是個竹竿樣兒,不濟事。」那猛漢知道說他瘦,他又把個身子兒搖幾搖,手兒擺幾擺,恰好就有十丈寬大,就像個三間的風火土庫。長老要他變高了,眼便不看見下面的動靜;長老要他變夯了,腰便不會如常的屈伸。長老想道:「卻好算計他了。」雙手拿定了這根九環錫杖,謹照著他的腰眼骨兒,著實斷送他一下,把個孽畜打得一個星飛繚亂,魄散魂飄,咬著牙,忍著疼,望正南上逕走。好個碧峰長老,拽著根九環的錫杖,帶著兩個證佛的高徒,金光起處,早已趕上了這個孽畜。這孽畜看見後面趕得緊,只是望著第三的哥哥處奔。他那裡前面走得緊,我這裡後面追得緊。
  這孽畜一走,走到一個高山之上,逕自奔到那個峰頭兒,只是一閃。長老起頭看來,只見這個山約有五六千丈的高,約有三四百里的大,有十五個嶺頭,神光爍爍;有三十二個峰頭,瑞氣漫漫。卻再看一看來,原本是兩個山,如今合做一個山。長老心裡明白了,把個頭幾點了一點。非幻問道:「師父,這卻是個甚麼山也?」長老道:「這是道書上十大洞天之一。」雲谷道:「想也就是那個土地菩薩說的羅浮山。」非幻說道:「既是羅浮山,卻不是他第三的哥哥家裡?」長老道:「不要管他甚麼第四、第三,直恁的碾將他去。」好個碧峰長老,說了一個「碾」字,金光起處,就在那個高峰頂上去了,起眼一瞧,並沒有一些兒動靜。長老道:「非幻,你把那個峰頭的上下細細的挨尋一遍,來回我的話。」雲谷道:「弟子也要下去尋他尋。」長老道:「你也去走一遭兒。卻一件來,一個望東而下?自西而上;一個自西而下,望東而上。」兩個小長老同領了師父的佛旨,同時下山來挨尋。你也指望捉妖縛精,師父面前來討賞;我也指望擒魔殺怪,師祖向前去獻功。
  非幻自東而下,自西而上,兩手摸著一個空;雲谷自西而下,望東而上,半星兒都是假。兩個人走到師父面前來,你也說道「沒有」,我也說道「沒有」。好個碧峰長老,把個慧眼一張,只見那個峰窩兒裡面有這等一點兒妖氣。長老道:「你兩個同到那個峰窩兒裡瞧一瞧來,看那裡是些甚麼物件,快來回話。」兩個人走將下去,並不曾見有些甚麼物件,復回身來。非幻走得快些,一腳絆了一下,照地下就是一轂碌。雲谷走上前去打一看,原來絆了腳的是一根葫蘆藤兒。這根藤盡有老大的。非幻心裡就有些兒狐疑,雲谷心裡就有些兒費想。兩個人更不打話,逕直跟著了這根藤兒只是走。大約走三五百步,只見一個石岩裡面一個大毛鬆鬆的葫蘆。非幻道:「這敢就是那話兒?」雲谷道:「卻不是怎的。」兩個人抽身便轉,轉到峰頭上,回了長老的話。
  長老金光一聳,那個石岩就在面前。好長老,掣起那根九環錫杖,照著個葫蘆,只聽得一聲響,把那葫蘆打得個望岩上只是一溜。原來哪裡是個葫蘆,卻是一個毛頭毛臉的老妖精,手裡還牽著那個貓頭豬嘴的猛漢。長老又照著一杖,把這兩個妖精打得存紮不住。他兩個就走到玉鵝峰上去,長老就打到玉鵝峰上去;他兩個走到麻姑峰上去,長老也打到麻姑峰上去;他兩個走到仙女峰上去,長老也打到仙女峰上去;他兩個走到會真峰上去,長老也打到會真峰上去;他兩個走到會仙峰上去,長老也打到會仙峰上去;他兩個走到錦繡峰上去,長老也打到錦繡峰上去;他兩個走到玳瑁峰上去,長老也打到玳瑁峰上去;他兩個走到金沙洞裡去,長老也打到金沙洞裡去;他兩個走到石臼洞裡去,長老也打到石臼洞裡去;他兩個走到朱明洞裡去,長老也打到朱明洞裡去;他兩個走到黃龍洞裡去,長老也打到黃龍洞裡去;他兩個走到朱陵洞裡去,長老也打到朱陵洞裡去;他兩個走到黃猿洞裡去,長老也打到黃猿洞裡去;他兩個走到水簾洞裡去,長老也打到水簾洞裡去;他兩個走到蝴蝶洞裡去,長老也打到蝴蝶洞裡去;他兩個走到大石樓上去,長老也打到大石樓上去;他兩個走到小石樓上去,長老也打到小石樓上去;他兩個走到鐵橋上去,長老也打到鐵橋上去;他兩個走到鐵柱上去,長老也打到鐵柱上去。他兩個妖精愈加慌了,又走到跳魚石上去,長老又打到跳魚石上去;他兩個又走到伏虎石上去,長老又打到伏虎石上去。他兩個妖精也無計奈何,雙雙的鑽在那阿耨池裡面去,碧峰長老也打到阿耨池裡面去;他兩個又鑽在夜樂池裡去,長老又打到夜樂池裡去;他兩個一鑽又鑽在卓錫泉裡去,好個碧峰長老,把那九環錫杖望地上略略的響一聲,只見他兩個妖精和那泉水兒,同時朝著面上一瀑起來。兩個妖精心生一計,逕走到御花園裡柑樹上,搖身一變,閃在那柑子裡面去了。碧峰長老已自看見,就遠遠的打一杖來。他兩個又安身不住,卻又搖身一變,藏在那御花園裡蘢蔥竹兒裡面去了。長老照著這個竹兒又是一杖來,他兩個又是安身不住。卻只見山上有一群五色的小雀兒共飛共舞,他兩個又搖身一變,恰好變做個五色的小雀兒,也自共飛共舞。碧峰長老把個九環錫杖對著雀兒一指,那些真雀兒一齊掉下地來,只有他兩個假雀兒,趁著這個勢頭兒,一蓬風飛了。
  他兩個在前面飛,長老拽著一根錫杖,領著兩個徒弟,緊著在後面趕。他兩個逕望西北上飛,長老也望西北上趕。正在追趕的緊溜處,非幻說道:「這兩個妖精只望西北上飛,莫非是到峨眉山上去討救兵來也?」長老道:「我已自理會得了。」雲谷道:「憑著師祖這根錫杖,怕他甚麼百萬妖兵!」師徒們正在閒談閒論,不覺的就是峨眉山了。他兩個妖精雖則靈變,卻要駕著霧借著雲才會飛。碧峰長老他本是個古佛臨凡,不駕霧,不乘雲,金光起處,還狠似飛,故此他兩個妖精再走不脫。他兩個剛剛的飛到峨眉山上,叫一聲:「二哥哩!」倒也好個二哥,平白地跳將起來,卻是三個妖精,打做了一伙。雲谷說道:「這個妖精又是個藍頭藍面的。」非幻道:「這就是那土地老兒說的鴨蛋精。」長老更不敘話,趕上前又還他一杖。今番又是三個妖精沒路跑了,只見大峨眉山上打到中峨眉山上,中峨眉山上打到小峨眉山上,小峨眉山上又打到大峨眉山上。山頂上打到山腳下來,把那八十四個磨盤灣,做了個銀瓶墜井;山腳下又打到山頂上去,把那六十餘里的之玄路,做了個寶馬嘶風。一百一十二座石頭的龕兒,龕龕的流星趕月;一百二十四張石頭的牀兒,牀牀的弩箭離弦。大小洞約有四十餘個,哪個洞裡不聽得這九環錫杖王吉王吉玎玎?洞裡穴約有三十六雙,哪個穴道不聽得這九環錫杖乒乒剝剝?雖則是光相禪師,也做不得個萬間廣廈;縱然有普賢菩薩,也做不得個西道主人。
  那三個妖精也自計窮力盡了,大家商議道:「和尚狠得緊哩!我和你莫若奔到五台山去,就著那些天罡精再作道理。」說猶未了,後面又追將來。三個妖精沒奈何,舍著命直衝正北上走。長老拽著錫杖,領著徒弟,也望正北上趕將來。卻趕得有十之七八,雲谷道:「師祖,前面是甚麼山?」碧峰道:「就是五台山。」雲谷道:「怎麼叫做個五台山?」碧峰道:「這個山是北嶽恒山的頭,太行山的尾,綿亙有五六百里的路,按東西南北中的方位,結就金木水火土的氣脈,卻是五個峰頭。那峰數五,平平坦坦,就像台基兒一般,故此叫做個五台山。」非幻說道:「那三個妖精已自奔到峰頭上去了,師父快些掣出杖來。」長老道:「今番卻又不在打上。」只見那三個妖精慌慌張張、吆吆喝喝,這個峰頭上又跑到那個峰頭上,那個峰頭上又跑到這個峰頭上。長老也不舉杖,也不追他,只是坐在中間的台上,念動幾句真言,宣動幾句密語,拽著根錫杖,領著兩個高僧,且自尋個善世法門入定去了。
  卻說他三個妖精,東邊也叫著天罡精哩,西邊也叫著天罡精哩。那些天罡精,東邊也跳出一個來,西邊也跳出一個來。叫的叫了兩三日,才叫得遍,跳的跳了兩三日,才跳得全。你看那三個妖精,又得了這三十三個天罡,如虎生翼,每日間在這些峰頭上跳的跳,叫的叫,飛的飛,跑的跑,吼的吼,哮的哮,舌丹的舌丹,的,的,的。每日間又在這個長老入定的門前,呼風的呼風,喚雨的喚雨,吸霧的吸霧,吞雲的吞雲,移山的移山,倒岳的倒岳,攪海的攪海,翻江的翻江,飛槍的飛槍,使棒的使棒,撒瓦的撒瓦,搬磚的搬磚,攫煙的攫煙,弄火的弄火。雲谷聽知門外這等樣兒鬧鬧吵吵,走將出去看一看,只見那三個,一個是蛇船精,貓頭豬嘴;一個是葫蘆精,毛頭毛臉;一個是鴨蛋精,藍頭藍面。新添的這三十三個天罡精,好不標緻哩,一個個光頭光臉,是白盈盈的,就是個傅粉郎君。雲谷也自有三分的懼怕,叫聲:「師父,你來看也。」非幻聽見外面叫他,也自跑將去看,見這些妖怪神通廣大,變化多般,心裡也自有兩分的慌張。一個師父,一個徒弟,兩個人正在恂恂忄察忄察、忄養忄養,猛聽得裡面長老叫上一聲,嚇得他師徒兩個狠著一個大足龍踵,忙忙的走將進來,回覆道:「師父有何呼喚?」長老道:「我入定有幾個日頭了?」非幻道:「已經七七四十九個日頭了。」長老道:「外面的精怪何如?」雲谷道:「凶得凹哩!」長老道:「你們看見他麼?」雲谷道:「適來我和師父兩個人眼同面見的。」長老道:「待我出來。」好個長老,從從容容出了定,淨了水,納了齋,一隻手攫了髭髯,一隻手拽了那九環錫杖,後面跟著兩個高僧,大搖大擺的走出門去。
  早有一個小妖精就看見了。那小妖精口兒裡吹上一個鬼號,舌兒上調出一個鬼腔。長老剛剛的坐在山頭上,只見前後左右,四遠八方,盡是些精怪,都奔著長老的面前來。奔便是奔到長老面前來,及至見了長老的金身,也白有三分兒鬼扯腿。長老道:「你們是甚麼人?」貓頭豬嘴的說道:「你豈不認我是蛇船大王?」毛頭毛臉的說道:「你豈不認我是葫蘆大王?」藍頭藍面的說道:「你豈不認我是個鴨蛋大王?」那些光頭光臉標緻些的跳下跳下,嘈嘈雜雜說道:「我們兄弟是個天罡大王,你本然不曾認得我哩!」長老道:「你們到這裡做甚麼?」蛇船精說道:「趕人不過百步,你趕我,怎麼直趕到這裡來?」葫蘆精說道:「一身做事一身當,便我的兄弟有不是處,你怎麼連我也趕將來?」鴨蛋精說道:「家無全犯,你怎麼樣一聯兒欺負我弟兄三個?」那些天罡精人多口多,齊聲說道:「你不合這等的上門欺負人。」
  長老道:「既是這等說來,你們也有些手段麼?」眾妖精齊聲說道:「你不要小覷了人!我們有神有通,能變能化。」長老道:「口說無憑,做出來才見。」眾妖精齊聲說道:「你教我們怎麼做出來?」長老道:「你們說道有神有通,你們就顯個神通我看看。」眾妖精說道:「看風哩!」說聲「風」,這些妖精打伙兒撮撮弄弄,果真是個「飄飄一氣怒呼號,伐木摧林鳥失巢」。風便是一陣大風,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風。眾妖精說道:「看雨哩!」說聲「雨」,果真是個「遊人腳底一聲雷,倒缽傾盆瀉下來」。雨便是一陣大雨,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雨。眾妖精說道:「看霧哩!」說聲「霧」,果真是個「山光全瞑水光浮,佳氣氤氳滿太丘」。霧便是一天大霧,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霧。眾妖精說道:「看雲哩!」說聲「雲」,果真是個「如峰如火更如綿,雨未成時漫障天」。雲便是一天黑雲,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云。眾妖精說道:「看山哩屍說聲「山」,果真是個「秀削芙蓉萬仞雄,天然一柱乾維東」。山便是一個高山,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山。眾妖精說道:「看海哩!」說聲「海」,果真是個「巨海澄瀾勢自平,百川歸處看潮生」。海便是一個大海,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海。眾妖精說道:「看槍哩!」說聲「槍」,果真是個「丈八蛇矛勢儼然,萬人叢裡獨爭先」。槍便是一根長槍,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根槍。眾妖精說道:「看磚瓦哩!」說聲「磚瓦」,果真是個「點點磚飛如雨亂,磷磷瓦走似星流」。磚瓦便是許多磚瓦,長老就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許多磚瓦。眾妖精說道:「看煙火哩!」說聲「煙火」,果真是個「黑燄蒙蒙逼紫霄,一團茅火隔煙燒。」煙火便是一番煙火,長老把個杖兒指一指,卻就不見了這個煙火。
  非幻站在左壁廂,看見這些妖精這麼樣兒搬弄,說道:「師父,你莫道此人全沒用,也有三分鬼畫符。」雲谷站在右壁廂,說道:「豈不聞,『呆者不來,來者不呆』。」長老道:「你們有這些閒話,且待我來收拾他。」長老道:「你們的神通,我已自看見了。你們又說道能變能化,你們再弄個變化我看著。」眾妖精說道:「還是身裡變,還是身外變?」長老道:「先變個身外變來看著。」原來那些妖精本也是個通達的,你看那一字兒擺著,你也口兒裡噥噥噥,我也口兒裡噥噥噥,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株鬆。長老道:「這的倒是個耐歲寒。」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叢竹。長老道:「這的倒是個君子。」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剪梅。長老道:「這的倒是個春魁。」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朵桃。長老道:「這的倒是個紅孩兒。」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盤銀杏。長老道:「這的倒是個甜苦相勻。」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枝柳。長老道:「這的倒是個清明節。」
  猛然間,一個妖精唱說道:「一變已周,再看再變!」長老道:「你們再變來。」只見那些妖精,你也口兒裡又唧唧唧,我也口兒又唧唧唧,一會子一個人手裡一掛龍。長老道:「這的倒是個有頭角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雙鳳凰。長老道:「這的倒是個五色成文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對麒麟。長老道:「這的倒是個應聖人之瑞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隻白鐲。長老道:「這的倒是個美玉無瑕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雙獅子。長老道:「這的倒是個認得文殊師利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頭白象。長老道:「這的倒是個不拜安祿山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隻老虎。長老道:「這的倒是個山君有名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個豹兒。長老道:「這的倒是個南山隱霧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個金絲犬。長老道:「這的倒像個渾金色相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個玳瑁貓。長老道:「這的倒是個有好皮毛的。」
  又猛聽得一個妖精唱聲道:「再變已周,三看三變。」長老道:「你們三變來。」只見這些妖精,你也口兒裡喀喀喀,我也口兒裡喳喳喳,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錠馬蹄金。長老道:「這的也只看得他是黃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錠圓寶銀。長老道:「這也只看得他是白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架景陽鐘。長老道:「這也只是雜銅雜鐵鑄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面漁陽鼓。長老道:「這也是雜皮兒漫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籠料絲燈。長老道:「這也只是和他人指路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個草蒲團。長老道:「這也只是聽別人打坐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面古銅鏡。長老道:「這也只是自家心裡明白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把泥金扇兒。長老道:「這也只是自家身上涼快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壺茶。長老道:「這的原是盧仝的。」一會兒一個人手裡一瓶酒。長老道:「這的原是杜康的。」又猛聽得一個妖精唱聲道:「茶酒已周,理無又變!」長老道:「這卻都是個身外變哩,今番卻要個身裡變哩!」卻不知這個長老說個身裡變,還是甚麼樣的千變萬化,又不知那些妖精的身裡變,還是些甚麼樣的神巧機關,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0 16:48:21

第八回     大明國太平天子 薄海外遐邇率賓



  詩曰:
  縹渺祥雲擁紫宸,齊明箕鬥瑞星辰。
  三千虎拜趨丹陛,九五飛龍兆聖人。
  白玉階前紅日曉,黃金殿下碧桃春。
  草萊臣庶無他慶,億萬斯年頌舜仁。
  卻說金碧峰長老吩咐那些妖精,要個身裡變。原來那些妖精正待要賣弄他的本事高強,機關巧妙,等不得這個長老開口哩。長老一說道:「你們變個身裡變來看著。」那眾妖精響響的答應道一聲:「有!」才說得一個「有」字,你看他照舊時一字兒擺著,說道:「怎麼樣變哩?」長老道:「先添後瘸。」眾妖精說道:「看添哩!」你看他一班兒湊湊合合,果真就是一個添。怎見得就是一個添?原來舊妖精只是三個,新妖精也只是三十三個。一會兒一個妖精添做十個妖精,十個妖精添做百個妖精,百個妖精添做千個妖精,千個妖精添做萬個妖精。本等只是一個山頭兒,放了這一萬個妖精,卻不滿眼都只見是些妖精了!把個非幻吃了一驚,說道:「師父,還是哪裡到了一船妖精麼?」把個雲谷吃了兩驚。怎麼雲谷又多吃了一驚?只因他學問淺些,故此多吃了一驚。他又說道:「想是那裡挖到了個妖精窖哩!」長老看見他添了一萬個妖精,又說道:「再從身上添來。」又只見這些妖精咭咭呱呱,一會兒一隻手添做十隻手,十隻手添做百隻手,百隻手添做千隻手。只見一個妖精管了一千隻手,一萬個妖精卻不是管了萬萬隻手?這也真是三十年的寡婦,好守哩,好守哩!長老又說道:「再從身上添來。」又只見這些妖精嘻嘻嗄嗄,一會兒兩隻眼添做四隻眼,四隻眼添做八隻眼。長老道:「把眼兒再添些。」眾妖精說道:「你也沒些眼色,只有這大的面皮,如何鑽得許多的珠眼?」長老道:「再從身上別添罷!」又只見這些妖精口奄口奄噠噠,一會兒一寸長的鼻頭添做一尺長,一尺長的鼻頭添做一丈長,一丈長的鼻頭添做十丈長。本等只是一個精怪,帶了這等十丈長的鼻頭,委實也是丑看。長老道:「忒長了些,不像個鼻頭。」眾妖精齊聲說道:「不是個象鼻頭,怎麼會有恁的長哩?」長老道:「再從身上添來。」又只見這些妖精卟卟吧吧,一會兒一個口添做兩個口,兩個口添做三個口,三個口添做四個口,四個口添做五個口,五個口添做六個口,六個口添做七個口,七個口添做八個口,八個口添做九個口,九個口添做十個口。長老道:「添的都是甚麼口?」眾妖精說道:「添的都是儀秦口。」長老道:「怎麼添的都是儀秦的口?」眾妖精道:「不是儀秦的口,怎麼得這等的多?」長老道:「再從身上別添罷。」又見這些妖精嗞嗞響響,一會兒一個耳朵添做兩個耳朵,兩個耳朵添做三個耳朵,三個耳朵添做四個耳朵,四個耳朵添做五個耳朵,五個耳朵添做六個耳朵,六個耳朵添做七個耳朵,七個耳朵添做八個耳朵,八個耳朵添做九個耳朵,九個耳朵添做十個耳朵。長老道:「可再添些麼?」眾妖精說道:「就是你要減我也不聽你了。」
  長老道:「添便是會添,卻不會減了。」眾妖精道:「有添有減,既會添,豈不會減?」長老道:「你減來我看著。」只見這些妖精一聲響,原來還是原來。舊妖精還是三個,新妖精還是三十三個;一個妖精還是一雙手,一個妖精還是一雙眼,一個妖精還是一個鼻頭,一個妖精還是一張口,一個妖精還是一雙耳朵。長老道:「你再減來我看著。」眾妖精依舊是這等捻訣,依舊是這等弄耳。一會兒沒有了這雙手。長老道:「沒有手省得撾。」一會沒有了一雙眼。長老道:「好,眼不見為淨。」一會兒沒有了一個鼻頭。長老道:「好,沒有鼻頭,省得受這些污穢臭氣。」一會兒沒有了一張口。長老道:「好,穩口深藏舌。」一會沒有了一雙耳朵。長老道:「好,耳不聽,肚不悶。」一會兒沒有了一個頭。長老道:「好,省得個頭疼發熱。」一會兒沒有了一雙腳。長老道:「好,沒有了腳,省得個胡亂踹。」一會兒這些妖精要轉來了,恰好的不得轉來了。你也吆喝著,我的手哩!我也吆喝著,我的腳哩!東也吆喝著,我的頭哩!西也吆喝著,我的眼哩!左也吆喝著,我的鼻頭哩!右也吆喝著,我的口哩!我的耳朵哩!長老只是一個不講話,口兒裡念也念,手兒捻也捻。原來長老的話兒,都是些哺法,口兼他去下頭,去了手,去了腳。那些妖精只說是平常間要去就去,要來就來,哪曉得這個長老是個緊箍子咒,一去永不來了。
  卻說這些妖精沒有了頭,也只是個不像人,還不至緊;沒有了手,卻便撾不住;沒有了腳,卻就站不住,恰像個風裡楊花,滾上滾下。長老口裡念得緊,這些妖精益發叫得緊。長老手裡捻得緊,這些妖精益發滾得緊。越叫越滾,越滾越叫。長老看見他恁的滾,恁的叫,心裡想他這會兒收拾也。舉起杖來,一個妖精照頭一杖,一個個返本還原,一宗宗歸根復命。長老叫聲:「非幻!」只見非幻應聲道:「有!」長老又叫聲「雲谷!」只見雲谷也應聲道:「有!」長老道:「你兩個近前去看他一看,且看這些妖精原身是個甚麼物件?」非幻走近前去看了一看,雲谷也近前去看了一看。長老道:「你兩個看得真麼?」非幻道:「看得真。」雲谷道:「看得真。」長老道:「你兩個數得清麼?」非幻道:「數得清。」雲谷道:「數得清。」長老道:「還是些甚麼物件?」非幻道:「一個是一隻禪鞋。」雲谷道:「一個是一個椰子。」非幻道:「一個是一個碧琉璃。」雲谷道:「這其餘的都是些真珠,光溜溜的。」長老道:「你們拿來我看著。」非幻拿將那只禪鞋來,問聲道:「兀的敢就是蛇船精麼?」長老道:「便是。」非幻道:「這是個甚麼禪鞋,會這等神通廣大哩?」長老道:「這卻不是個等閒的禪鞋。」非幻道:「怎麼不是個等閒的禪鞋?」長老道:「你便忘卻也,補陀山上北海龍王的人事。」非幻道:「哎,原來是個無等等天君。」長老道:「便是。」雲谷拿將那個椰子來,問聲道:「兀的敢就是葫蘆精麼?」長老道:「便是。」雲谷道:「這是個甚麼椰子,會這等神通廣大哩?」長老道:「這卻不是個等閒的椰子。」雲谷道:「怎麼不是個等閒的椰子?長老道:「你忘卻了補陀山南海龍王的人事。」雲谷道:「哎,原來是個波羅許由迦。」長老道:「便是。」非幻又拿將那個碧琉璃來,問聲道:「兀的敢就是鴨蛋精麼?」長老道:「便是。」非幻道:「是個甚麼琉璃,會這等神通廣大哩?」長老道:「這卻不是個等閒的琉璃。」非幻道:「怎麼不是個等閒的琉璃?」長老道:「你又忘卻了補陀山西海龍王的人事。」非幻道:「哎,原來是個金翅吠琉璃。」長老道:「便是。」雲谷又盛將那些珠兒來,問聲道:「兀的敢就是天罡精麼?」長老道:「便是。」雲谷道:「這是個甚麼珠兒,會這等神通廣大哩?」長老道:「這卻不是個等閒的珠兒。」雲谷道:「怎麼不是個等閒的珠兒?」長老道:「你又忘卻了補陀山東海龍王的人事。」雲谷道:「哎,原來是三十三個東井玉連環。」長老道:「便是。」原來這四處的妖精,都是四樣的寶貝,這四樣的寶貝,都是四海龍王獻的。金碧峰長老原日吩咐他南膳部洲伺候,故此今日見了,他各人現了本相。後來禪鞋一隻,就當了一雙,在腳底下穿;椰子剖開來做了個缽盂,長老的紫金缽盂就是他了。碧琉璃隨身的杭貨,那三十三個真珠,穿做了-串數珠,摜在長老的手上。
  卻說這五台山附近的居民,卻不曉得他這一段的緣故,又且看見這個長老削髮留髯,有些異樣,人人說道有這等降魔禪師,也有這等異樣的長老也。一人傳十,十人傳百,百人傳千,千人傳萬;一鄰傳裡,一里傳黨,一黨傳鄉,一鄉傳國,一國傳天下。執弟子的無論東西南北,四遠八方,哪一個不來皈依?哪一個不來聽講?碧峰長老無分春夏秋冬,起早睡晚,哪一時不在說法,不在講經?這時正是永樂爺爺登龍位,治天下,聖人作而萬物睹。有一首聖人出的樂府詞為證,詞曰:
  聖人出,格玄穹。祥雲護,甘露濃。海無波,山不重。人文茂,年穀豐。聲教洽,車書同。雙雙日月照重瞳。但見聖人無為,時乘六龍,唐虞盛際比屋封。臣願從君兮佐下風。
  這個萬歲爺登基,用賢如渴,視民如子,勵精圖治,早朝晏罷。每日間金雞三唱,宮裡升殿,文武百官,濟濟蹌蹌。有一律早朝詩為證,詩曰:
  雞鳴閶闔曉雲開,遙聽宮中響若雷。
  玉鼎浮香和霧散,翠華飛杖自天來。
  仰叨薄祿知何補,欲答賡歌愧不才。
  卻憶行宮春合處,蓬山仙子許追陪。
  萬歲爺坐在九重金殿上,只見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左班站著都是些內閣:文淵閣、東閣、中極殿、建極殿、文華殿、武英殿這一班少師、少保、少傅的相公,和那詹事府、翰林院這一班春坊、諭德、洗馬、侍講、侍讀的學士;又有那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的尚書,帶領著各部的清吏司的司官;又有那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一班的大九卿;又有那太常寺、光祿寺、國子監、應天府、太僕寺、鴻臚寺、行人司、欽天監、太醫院一班的小九卿;又有那十三道一班的御史;又有那六科一班的給事中;又有那上江兩縣雜色分理一班的有司。一個個文光燁燁,喜氣洋洋。有一律李閣老的宰相詩為證,詩曰:
  手扶日轂志經綸,天下安危係此身。
  再見伊周新事業,卻卑管晏舊君臣。
  巍巍黃閣群公表,皞皞蒼生萬戶春。
  自是皇風底清穆,免令憂國鬢如銀。
  右班列著都是些公候、駙馬、伯和那五軍大都督;又有那京營戎政;又有那禁兵紅盔;又有那指揮,千、百戶。一個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有一律唐會元樞密詩為證,詩曰:
  職任西樞著武功,龍韜豹略熟胸中。
  身趨九陛忠心壯,威肅三軍號令雄。
  刁鬥夜鳴關塞月,牙旗秋拂海天風。
  聖朝眷顧恩非小,千古山河誓始終。
  傳宣的問說道:「文武班齊麼?」押班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將無差,班次已經齊整了。」傳宣的道:「各官有事的引奏,無事的退班。」道猶未了,只見午門之內,跪著一班老者,深衣幅巾,長眉白髮,手裡拄著一根紫竹杖,腳底穿著一雙黃泥鞋。鴻臚寺唱名說道:「外省、外府、外縣的耆老們見朝。」傳宣的說道:「耆老們有何事見朝,可有文表麼?」耆老們道:「各有文表。」傳宣的道:「是甚麼文表?」耆老們道:「俱是進祥瑞的文表。」傳宣的道:「是甚麼祥瑞?」耆老們道:「自從萬歲爺登龍位之時,時暢時雨,五穀豐登,百姓們安樂,故此甘露降,醴泉出,紫芝生,嘉禾秀。小的們進的就是甘露、醴泉、紫芝、嘉禾這四樣的祥瑞。」傳宣的道:「哪個是甘露文表?」班頭上一個老者說:「小的是潞州府耆老,進的是甘露。」傳宜的道:「接上來。」潞州耆老當先雙手進上了表文,後來雙手捧上甘露。那傳宣的轉達上聖旨看了,文武百官三呼萬歲,稽首稱賀。有一律甘露詩為證,詩日:
  良霄靈液降天衢,和氣融融溢二儀。
  瑞應昌期濃似酒,香涵仁澤美如飴。
  霧滾寒透金莖柱,錯落光疑玉樹枝。
  朝野儒臣多贊詠,萬年書賀拜丹墀。
  傳宣的道:「哪個是醴泉文表?」班次中一個老者說道:「小的是醴泉縣耆老,進的是醴泉。」傳宣的道:「接上來。」醴泉耆老當先雙手進上了文表,後來雙手捧上醴泉。那傳宣的轉達上聖旨看了,文武百官三呼萬歲,稽首稱賀。有一律醴泉詩為證,詩曰:
  太平嘉瑞溢坤元,甘醴流來豈偶然。
  曲櫱香浮金井水,葡萄色映玉壺天。
  瓢嘗解駐顏齡遠,杯飲能教痼疾痊。
  枯朽從今盡榮茂,皇圖帝業萬斯年。
  傳宣的道:「哪個是紫芝文表?」班次中一個老者說道:「小的是香山縣耆老,進的是紫芝。」傳宜的道:「接上來。」香山縣耆老當先雙手進上了文表,後來雙手捧上了紫芝。那傳宣的傳達上聖旨看了,文武百官三呼萬歲,稽首稱賀。有一律紫芝詩為證,詩曰:
  氣稟中和世道亨,人間一旦紫芝生。
  謝庭昔見呈三秀,漢殿曾聞串九莖。
  翠羽層層從地產,朱柯燁燁自天成。
  療饑卻憶龐眉叟,深隱商山避姓名。
  傳宣的道:「哪個是嘉禾文表?」班次中一個老者說道:「小的是嘉禾縣耆老,進的是嘉禾。」傳宣的道:「接上來。」嘉禾耆老當先雙手進上了文表,後來雙手捧上一本九穗嘉禾。那傳宣的轉達上聖旨看了,文武百官三呼萬歲,稽首稱賀。有一律丘閣老的嘉禾詩為證,詩曰:
  靈稼生來豈偶然,嘉禾有驗吐芳妍。
  仁風毓秀青連野,甘露涵香綠滿田。
  九穗連莖鐘瑞氣,三苗合穎兆豐年。
  文人墨客形歌詠,寫入堯天擊壤篇。
  卻說這四樣的祥瑞,挨次兒進貢了,龍顏大悅,即時傳下了一道旨意來,賞賜耆老們,給與腳力回籍。又只見午門之內,跪著一班兒異樣的人。是個甚麼異樣的人?原來不是我中朝文獻之邦,略似人形而已。頭上包一幅白氎的長巾,身上披一領左衽的衣服,腳下穿一雙氂牛皮的皮靴,口裡說幾句侏離的話。鴻臚寺報名說道:「外國洋人進貢。」傳宣的問道:「外邦進貢的可有文表麼?」各洋人的通事說道:「俱各有文表。」傳宣的說道:「為甚麼事來進貢?」洋人通事的說道:「自從天朝萬歲爺登龍位之時,天無烈風綰雨,海不揚波,故此各各小邦知道中華有個聖人治世,故此齎些土產,恭賀天朝。」傳宣的道:「進貢的是甚麼物件?」各洋人通事的說道:「現有青獅、白象、名馬、羱羊、鸚鵡、孔雀,俱在丹陛之前。」傳宣的道:「一國挨一國,照序兒進上來,我和你傳達上。」只見頭一個是西南方哈失謨斯國差來的番官番吏,進上一道文表,貢上一對青獅子。這獅子:
  金毛玉爪日懸星,群獸聞知盡駭驚。
  怒向熊羆威凜凜,雄驅虎豹氣英英。
  已知西國常馴養,今獻中華賀太平。
  卻羨文殊能爾服,穩騎駕馭下天京。
  第二個是正南方真臘國差來的番官番吏,進上了一道文表,貢上四隻白象。這白象:
  慣從調習性還馴,長鼻高形出獸倫。
  交趾獻來為異物,歷山耕破總為春。
  踏青出野蹄如鐵,脫白埋沙齒似銀。
  怒目祿山終不拜,誰知守義似仁人!
  第三個是西北方撒馬兒罕國差來的番官番吏,進上了一道文表,貢上十匹紫騮馬。這紫騮馬:
  俠客重週遊,金鞭控紫騮。蛇弓白羽箭,鶴轡赤茸鞦。
  發跡來南海,長鳴向北州。匈奴今未滅,畫地取封侯。
  第四個是正北方韃靼國差來的番官番吏,進上了一道文表,貢上了二十隻羱羊。這羱羊形似吳牛,角長六尺五寸,滿嘴髭髯,正是:
  長髯主簿有佳名,羵首柔毛似雪明。
  牽引駕車如衛玠,叱教起石羨初平。
  出郊不失成君義,跪乳能知報母情。
  千載匈奴多牧養,堅持苦節漢蘇卿。
  第五個是東南方大琉球差來的番官番吏,進上了一道官表,貢上一對白鸚鵡。這白鸚鵡:
  對對含幽思,聰明憶別離。
  素衿渾短盡,紅嘴漫多知。
  喜有開籠日,寧慚宿舊枝。
  白應憐白雪,更復羽毛奇。
  第六個是東北方奴兒罕都司差來的番官番吏,進上了一道表文,貢上一對孔雀。這孔雀:
  翠羽紅冠錦作衣,托身玄圃與瑤池。
  越南產出毰毸美,隴右飛來黼黻奇。
  荳蔻圖前頻起舞,牡丹花下久棲遲。
  金屏一箭曾穿處,贏得婚聯喜溢眉。
  卻說這個進貢的都是有名有姓的番王,還有一等沒名沒姓的進貢金珠、寶貝、庵蘿、波羅、熏薩、琉璃、加蒙絞布、獨蜂福祿、緊革呈兜羅、琥珀、珊瑚、車渠、瑪瑙、賽蘭、翡翠、砂鼠、龜筒;還有一等果下馬,只有三尺高;八梢魚,八個尾巴;浮胡魚,八隻腳;建同魚,一個象鼻頭,四隻腳;長尾雞,長有一丈;蟻子鹽,是螞蟻兒的卵煮熬得的;菩薩石,生成的佛像;猛火油,偏在水兒裡面猛烈;萬歲棗,長了有千百年;篤耨香,直衝到三十三天之上;朝霞大火珠,火光照到七十二地之下;歌畢佗樹,點點滴滴都是那蜜;淋漓金顏香,樹上生成的,香香噴噴直透在凡人身上。這些進貢的都不在話下。只文武百官三呼萬歲,叩頭稱賀,都說道:「遐邇一體,率賓歸王。」萬歲爺見之,龍顏大悅,即時傳下旨意,著四洋館款待洋人;著光祿寺筵宴,大宴群臣。宴罷,大小官員各各賞賜有差。這正是:
  宴罷蓬萊酒一厄,御爐香透侍臣衣。
  歸時不辨來時路,一任顛東復倒西。
  卻說明朝早起,宮裡升殿,百官謝恩。謝恩已畢,傳宣的說道:「文武兩班有事出班引奏,無事捲簾散朝。」鴻臚寺唱說道:「百官平身,散班。」百官齊聲呼道:「萬歲,萬歲,萬萬歲!」一擁而退。只見班部中一個老臣,戴的朝冠,披的朝服,係的朝帶,穿的朝鞋,手執的象板,口兒裡呼的萬歲,一個兒跪在金階之下,不肯散班。
  卻不知這個老臣姓甚麼,名字叫做甚麼,鄉貫科目又是甚麼,跪在金階之下,口兒裡還是說些甚麼,心兒裡還要做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0 16:48:45

第九回     張天師金階面主 茅真君玉璽進朝



  詩曰:
  孤雲無定鶴辭巢,自負焦桐不說勞。
  服藥幾年辭碧落,驗符何處咒丹毫?
  子陵山曉紅霞密,青草湖中碧浪高。
  從此人稀見蹤跡,還因選地種仙桃。
  卻說文武百官謝恩已畢,各自散班,獨有一個老臣跪在金階之下,口稱「萬歲」。萬歲爺道:「階下跪的甚麼人?」這老臣奏道:「臣龍虎山正一嗣教道合無為闡祖光范領道事張真人某。」萬歲爺道:「原來是張天師,不知卿有何事獨跪金階?」天師道:「臣蒙聖恩,天高地厚,有事不敢不奏。」萬歲爺道:「有事但奏不妨。」天師道:「昨日諸番進貢的寶貝,都是些不至緊的。」萬歲爺道:「哪裡又有個至緊的麼?」天師道:「是有個至緊的。」萬歲爺道:「朕父天母地而為之子,天下之民皆吾子,天下之財皆吾財,天下之寶皆吾寶,豈有個至緊之寶之理?」天師道:「這個寶不是天下之寶,都是帝王家裡用的寶。」萬歲爺道:「若求生富貴,除是帝王家。朕纘承父王基業,西華門裡左首,現有廣惠庫、廣積庫、承運庫、甲字庫、乙字庫、丙字庫、戊字庫、兩座丁字庫,共是九庫。內殿另有寶藏庫,真珠、琥珀、車渠、瑪瑙、珊瑚、玳瑁、鴉青、大綠、貓睛、祖母,顛不剌的還有許多,怎麼又有一個帝王家裡用的至緊之寶?」天師道:「萬歲爺赦臣死罪,臣方敢奏,若不赦臣死罪,臣不敢奏。」萬歲爺道:「赦卿無罪,但奏不妨。」天師道:「陛下朝裡的寶貝,莫說是斗量車載,就是堆積如山,也難以拒敵這一個寶。」萬歲道:「敢是個驪龍項下的夜明珠麼?」天師道:「夜明珠越發不在話下了。」萬歲爺道:「似此稀有之寶,可有個名字麼?」天師道:「有個名字。」萬歲爺道:「是個甚麼名字?」天師道:「叫做個傳國寶。」萬歲爺道:「這傳國寶可載在典籍上麼?」天師道:「就載在《資治通鑑》上。」萬歲爺道:「三教九流,聖經賢傳,諸子百家,哪一本書朕不曾過眼,怎麼不曾看見這個傳國寶哩?」天師道:「帝王之學,與韋布不同,故此不曾看見。」萬歲爺道:「怎麼帝王之學,與韋布不同?你說來與我聽著。」天師道:「帝王之學,只講一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與夫古今治亂興衰之所以然,豈肯下同於布衣寒士,尋朱數墨,逐字逐句,鬥靡誇多?故此陛下不曾看見這個傳國寶哩!」萬歲爺道:「既如此,卿說來與朕聽著。」天師道:「當原日三皇治世,五帝為君,唐堯虞舜,三代夏、商、周,傳至週末,列國分爭,叫做個秦、楚、燕、魏、趙、韓、齊。卻說楚武王當國,國中有一個百姓,姓卞名和,閒遊於荊山之下,看見一個鳳凰棲於石上。卞和心裡想道:璞玉之在石中者,這塊石頭必定有塊寶玉。載之而歸,獻於武王。武王使玉人視之,玉人說道:『石也。』武王說和欺君,刖其右足。文王即位,獻於文王。文王使玉人視之,玉人說道:『石也。』文王說和欺君,刖其左足。卞和抱著這塊石頭,日夜號哭,淚盡繼之以血,聞者也酸。楚武王聽見他這一段的情事,方才把個石頭解開來,只見裡面果真是一塊嬌滴滴美玉無瑕。後來秦始皇併吞六國,得了這玉,到了二十六年上,揀選天下良工,把這塊玉解為三段,中一段,碾做一個天子的傳國璽,方圓約有四寸,頂上鎸一個五龍交紐,面上李斯鎸八個篆字。是哪八個篆字?是『受命於天,富壽永昌』八個篆字。左一段,碾做一個印形,其紐直豎,直豎紐上有兩點放光,如人的雙目炯炯。右一段,碾做一個印形,其紐橫撇,橫撇紐上霞光燦燦。這兩段卻不曾鎸刻文字。到二十八年上,始皇東狩,過洞庭湖,風浪大作,舟船將覆。始皇懼,令投橫紐印於水。投迄,風浪稍可些。又令投豎紐印於水,投迄,風浪又可些。遂令投傳國璽於水,投迄,風平浪靜,穩步而行。最後三十六年,始皇巡狩,到華陰,有個人手持一物,遮道而來。護從的問他是甚麼人。其人說道:『持此以還祖龍。』從者傳與始皇。始皇看來,只見是個傳國璽。始皇連忙問道:『還有兩顆玉印,可一同拿來麼?』護從的跟問那個人,那個人已自不見蹤跡了。故此只是傳國璽復歸於秦始皇。始皇崩,子嬰將璽獻與漢高祖。王莽篡位,元佑皇太后將印去打王尋、蘇獻,崩其一角,以黃金鑲之。光武得此璽於宜陽,孫策得此璽於新殿南井中婦人死屍項下,曹操得此璽於許昌,唐高祖得此璽於晉陽,宋太祖得此璽於陳橋兵變之中,元人得此璽於崖山之下。」
  萬歲爺道:「這傳國璽現在何處?」天師道:「這璽在元順帝職掌。我太祖爺分遣徐、常兩個國公,追擒順帝,那順帝越輸越走,徐、常二國公越勝越追,一追追到極西上叫做個紅羅山,前面就是西洋大海。元順帝止剩得七人七騎,這兩個國公心裡想道:『今番斬草除根也!』元順帝心裡也想道:『今番送肉上砧也!』哪曉得天公另是一個安排。只見西洋海上一座銅橋,赤碐碐的架海洋之上,元順帝趕著白象,馱著傳國璽,打從橋上竟往西番。這兩個國公趕上前去,已自不見了那座銅橋。轉到紅羅山,天降角端,口吐人言說話。徐、常二國公才自撤兵而回。故此這個歷代傳國璽,陷在西番去了。昨日諸番進貢的寶貝,卻沒有個傳國璽在裡面,卻不都是些不至緊的?」萬歲爺道:「第二顆玉印現在何處?」天師道:「現在三茅山元符宮華陽洞正靈官處職掌。」萬歲爺道:「這顆印是怎麼的來歷,現在三茅山?」天師道:「句容縣東南五十里有一個山,形如『句』字,就叫做個句曲山,道書為第八洞天第一福。漢時有個姓茅的兄弟三人,原是茅蒙真人的玄孫,長的叫做茅盈,恬心玄漠,遍遊天下名山,遇著王真君點化他,傳他道篆符水。漢初元中,過句曲山,升高而望,心裡說道:『這山有異樣的形境。』遂入其山,煉丹於華陽洞。丹成,有一白髮老者來謁,口稱有物相贈。茅盈舉手接著,只見是一個錦囊。茅盈開口問他錦囊中是甚麼物件,已自不見了那個白髮老者。及至開發錦囊,中間是個朱紅小匣。扭開金鎖,只見是一顆玉印,方圓有四寸,其紐直豎,豎紐上有兩點放光,恰像人的雙目炯炯。面上卻沒有鎸刻文字。茅盈心裡說道:『此莫非是山靈授我以印章?』後來募化良工,把個印面鎸了『九老仙都之印』六個字,就占住在句曲山第一個峰頭上,道號太元真君。這個真君姓茅,因此上句曲山改名茅山。」萬歲爺道:「怎麼又叫做三茅山?」天師道:「茅盈第二個兄弟,叫做茅固,官居武威太守;第三個兄弟叫做茅衷,官居上郡太守。聞知道茅盈得道成仙,那兩個都棄了官職,尋到茅山來。見了哥哥,日夜修煉。後來俱成地仙。茅固道號定篆真君,占住第二個峰頭上;茅衷道號保命仙君,占住第三個峰頭上。因此上傳到如今,叫做個三茅山。」萬歲爺道:「這顆印後來何人職掌?」天師道:「自從三茅真君現化之後,廣招天下道士,崇祠香火,分為上下兩宮。歷代欽賜田地約有萬餘畝,俱是下宮職掌,上宮世襲。靈官這顆印,俱是靈官輪流職掌。」
  萬歲爺道:「第三顆玉印現在何處?」天師道:「現在小臣府中。」萬歲爺道:「這顆印是怎麼的來歷,現在卿的府中?」天師道:「小臣貴溪縣西南八十里,有一座山,其峰峭拔,兩面對峙,如龍昂虎踞之狀,故此叫做個龍虎山,道書為三十二福地。臣祖名喚張道陵,乃漢留侯八世的孫,生長在浙之天日山,自幼兒學長生之術,遍遊天下名山,東抵興安雲錦溪仙巖洞,煉丹其中三年,青龍白虎旋繞於上。丹成餌之時,年六十,容貌益少。又得秘書,通神變化,驅除妖鬼。登蜀之雲台峰,拿住一個鬼王,乞命不得,遂出一物自贖。臣祖開視,只見是一顆玉印,其紐橫撇,紐上霞光閃閃。臣祖自從得了這顆印,雖不曾篆刻文字,他的術法益神,漢朝孝章皇帝封為天師。遂將玉印開洗,在上面有『漢天師張真人之印』八個字。後於龍虎山升仙而去,如今飛升台遺址尚存。所遺經篆、符章、印劍傳與子孫。龍虎山下有個演法觀,古鬆夾道,後來蓋造做個天師府。臣家世襲真人,居於此府。宋江萬里有詩為證,詩曰:
  鑿開風月長生地,占卻煙霞不老身。
  虛靜當年仙去後,不知丹訣付何人?」
  萬歲爺道:「這顆印卻在卿的府中?」天師道:「是在臣府中。」萬歲爺道:「既是卿府中有此玉印,何不進來與朕?」天師道:「印雖是在臣府中,臣等但能用,卻不能職掌。」萬歲爺道:「怎麼能用不能職掌?」天師道:「臣祖上這顆印,卻收在天上老天師處。」萬歲爺道:「老天師在天上哪裡?」天師道:「現在兜率天清虛府的便是。」萬歲爺道:「怎麼用這印來?」天師道:「臣府中從山下有一條小路,直到飛升台上,已前的真人,俱從那飛升上天取印來用。」萬歲爺道:「這如今怎麼?」天師道:「後來世遠事乖,到於唐末,聽著一個風水先生指教,把那條路逕兒鑿斷了,故此傳到如今,不得上天去了。」萬歲爺道:「既不得上天,怎麼得這顆印用?」天師道:「臣祖遺下有一個指甲,臣等急要用印之時,焚起香來,把那個指甲放在香煙之上熏一熏,名喚做燒難香。臣祖就在半天之中現身顯化,凡有奏疏,一印可管萬千張紙。這就是臣等用印的機緣。」萬歲爺道:「朕用的須是傳國璽來。」天師道:「傳國璽已經遠在西番去了,怎麼得來?」萬歲爺道:「既有番人走的路,豈無我中國人走的路?朕即時調動南北兩邊人馬,五府侯伯,四十八衛指揮,千、百戶,竟往西洋去征戰一番,有何不可?」天師道:「西洋道路遙遠,崎嶇險峻,南朝的人馬寸步難行。」萬歲爺道:「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天師,你好意差意了,你又不曾到西洋去走過,怎麼曉得西洋的道路是這等樣兒難上難?」天師道:「臣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陛下問臣,臣不敢不以難奏。」萬歲爺道:「你把那難走的路兒說與我聽著。」天師道:「難走的路兒倒肯說,只恐怕萬歲爺吃驚,臣該萬死。」萬歲爺也略略笑了一笑,說道:「朕在北平鎮守之時,到邊牆外去砍韃子,砍得他屍積如山,血流成溝,朕只當掃了幾只雛雞兒。朕在百萬軍中取大將之首,如探囊取物,神色自如。就是饒他會搖天關,摧地府,朕也只當個兒戲一般,怎麼郅個吃驚的地位?」天師道:「請下了旨意,赦臣無罪,臣才敢說。」萬歲爺道:「不必太謙,只請說下。」天師道:「府、州、縣、道、集場、埠泊一切,赦臣不說了。」萬歲爺道:「正是要找捷些。你只把那險峻關津,崎嶇隘口,說與朕知便罷。」
  天師道:「天覆地載,日往月來,普天之下有四大部洲:一個是東勝神洲,一個是西牛賀洲,一個南膳部洲,一個是北俱蘆洲。陛下掌管的山河,就是南膳部洲。陛下命將出師,由水路而進,先從洋子大江出,到孟河口上,過了日本扶桑,琉球、交趾,前面就有吸鐵嶺,五百里難行。過了吸鐵嶺,前面又有紅江口,千里難行。過了紅江口,前面又有白龍江,三百里難行。過了白龍江,前面一步也去不得了,一步也去不得了!」萬歲爺道:「怎麼一步也去不得了?」天師道:「前面就是八百里軟洋灘,卻怎麼去得?」萬歲爺道:「怎麼叫做個軟洋灘?」天師道:「九江八河,五湖四海,那水都是硬的,舟船穩載,順風揚帆。惟有這八百里的水,是軟弱的,鵝毛兒也直沉到底,浮萍兒也自載不起一根,卻怎麼會過去得?」萬歲爺道:「過了這個軟水洋,前面是甚麼去處?」天師道:「軟水洋這一邊還是南膳部洲,過了軟水洋,那邊去就是西牛賀洲了。」萬歲爺道:「西牛賀洲何如?」天師道:「到了西牛賀洲,說不盡的古怪刁鑽,數不了的蹺蹊憊懶。」萬歲爺道:「你只把那有頭緒的說來。」天師道:「有頭緒的,頭一個是個金蓮寶象國,第二國是個爪哇國,第三國是個西洋女兒國,第四國是蘇門答刺國,第五國是個撒發國,第六國是個溜山國,第七國是木葛蘭國,第八國是個柯枝國,第九國是小葛蘭國,第十國是個古俚國,第十一國是個金眼國,第十二國是吸葛刺國,第十三國是木骨都國,第十四國是忽魯謨斯國,第十五國是個銀眼國,第十六國是個阿丹國,第十七國是個天方國,第十八國是酆都鬼國。這十八個大國,各國有謀士,各國有軍師,各國有番將,番將有萬夫不當之勇,各國有番兵,番兵有遮天掩日之能。也有一等婦人女子,也會調兵設策。還有一等丫頭小廝,也會舞棒飛槍。還有一等草仙、鬼仙、人仙、神仙、地仙、祖師、真君、中品、天尊,一個個都會呼雷吸電。還有一等番僧、胡僧、聖僧、禪僧、游腳僧、喇抹僧、靠佛僧,一個個都解役鬼驅神,只殺得翻江攪海,地動天搖。這正是強龍不鬥地頭蛇,南朝人馬怎麼去得?」萬歲爺道:「廝殺的事不在話下,只是為著這塊石頭,亦不發勤兵於遠。」天師道:「傳國璽終是不得來了。」萬歲爺道:「傳國璽已是求之不得,卿府玉印,又在兜率天清虛府,不知茅山的印,朕可用麼?」天師道:「凡夫修到神仙地位,三朝天子福,七輩狀元才,天子神仙,一而二,二而一,豈有三茅祖師之印,陛下用不得之理?」萬歲爺道:「傳下道旨意,發下一面金牌,差下一個能達的官員,前往三茅山宣印見朕。」連問了三聲:「哪一個官去得?」階下並沒有一個官員答應。只見姚太師站在萬歲爺御座左側說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就差張真人前去。」奉聖旨是。萬歲爺退朝。張天師齎了這一道聖旨,領了這一面金牌,帶了這一班校尉,星夜奔驅,不敢違誤。出這通濟門,過了高橋門,竟奔句容縣去。這九十里路上,心裡想道:「姚太師分明是個出家人,做了這許多勾當。今日看見我們儒、釋、道本是個屢世通家了,他就把這個宣印的差栽陷我,好沒來由哩!」轉想轉惱,不覺到了句容。句容縣官來迎,天師道:「旨意在身,不及施禮。」竟往三茅山而去。
  卻說三茅山的正靈官也是從八品的官,副靈官也是從九品的官。這一日正是三月十八日洗殿之日,兩個靈官領著兩班當值的道士,收拾了殿宇,鎖鑰了殿門,各自下山,各歸各宮安置。哪曉得睡到半夜三更,只聽得外面的人吆吆喝喝,都說道:「山頂上發了南方丙。」哪一個道士不起來?哪一個靈官不起來?及至跑到山頂上,卻又不見了火光,轉到上宮、下宮,又只見火燄燄。眾道士說道:「不好了,想必有甚麼禍事臨門。」靈官道:「火發敢是主大貴人至?」道猶未了,金雞三唱,曙色朦朧,只聽知說道:「聖旨已到,快排香案開讀。」把這些道士嚇得慌上慌,一個個都到小酒店裡去討法衣,把逸靈官嚇得忙上忙,一個個都到徒弟牀上去摸冠兒。天師捧了聖旨,校尉捧了金牌,竟到山頂大殿之內開讀。開讀已畢,天師參見三茅祖師,金鼎內捻了一炷明香上來。天師參見祖師,不行跪拜禮,只得把個手兒舉三舉,把個牙齒兒叩三叩,竟出前殿坐下。那個靈官捧著那顆玉印,裝在蟠龍匣裡面,付與天師。天師心忙意急,抽身便轉南京。正是:急遞思鄉馬,張帆下水船。流星不落地,弩箭乍離弦。天師捧了這個蟠龍盒兒,逕進通濟門會同館住著。等到五更時分,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正是:
  臨軒啟扇似雲收,率土朝天極水流。
  瑞色含春當正殿,香煙捧日在高樓。
  三朝氣早迎恩澤,萬歲聲長繞冕旒。
  請問漢家功第一,麒麟閣上誰識侯。
  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傳宣的問道:「文武班齊麼?」押班的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將無差,班次已經齊整了。」傳宣的道:「各官有事的引奏,無事的退班。」道猶未了,黃門官說道:「張天師在門外聽旨。」萬歲爺道:「宣他進來。」只見三宣兩召,宣至金鑾,天師五拜三叩頭,三呼萬歲。萬歲爺道:「著卿宣印,印在何處?」天師道:「現在午門,不敢擅入。」萬歲爺道:「宣璽進朝。」天師聽知宣印進朝的旨意,忙忙的走到午門上,舉起個蟠龍盒兒,奉與禮部尚書接著,奉與掌朝的閣老。掌朝的閣老接著,奉與司禮監的太監。司禮監太監獻上龍案。龍顏見之,果真這顆璽霞光萬道,瑞氣千條。龍顏大喜。只是上面還有六個字,不合轍些。
  不知還是哪六個字不合朝廷使用,不知後來把幾個字更替,他才合朝廷使用,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0 16:49:13

第十回     張天師興道滅僧 金碧峰南來救難



  詩曰:
  璠嶼琢就質堅剛,布命朝廷法制良。
  寶盒深藏金縷鈿,硃砂新染玉文香。
  宮中示信流千古,闕下頒榮遍四方。
  卻憶卞和三獻後,到今如斗鎮家邦。
  卻說萬歲爺看了這顆玉璽,龍顏大喜,只是印面上是個「九老仙都之印」六個字。萬歲爺道:「這玉璽委實是精,只不知朕可用得麼?」天師道:「陛下用得。」萬歲爺道:「朕富有四海內,貴為天子,用了這個『九老仙都之印』,朕卻不反又做了個道士也?」這句話兒雖是萬歲爺盤駁的,不至緊,天師心裡想道:「似這等說來,反為欺侮朝廷了。」嚇得他魂不附體,慌忙的五拜三叩頭,說道:「臣啟陛下,這顆印朝廷可用,只是玉璽可用,非是『九老仙都』之字可用。」萬歲爺道:「既是這個字不可用,去待怎麼處分它?」天師還不曾回話,只見那個姚太師又在御座左側說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個字不可用,也在天師身上哩!」萬歲爺道:「這個字不可用,須在天師身上。」天師道:「臣有一計,伏望天裁。」萬歲爺道:「你說來與朕聽著。」天師道:「這印面上篆文,當原日也不過是個鎸刻的。這如今伏乞陛下傳出一道旨意,揀選天下良工,鎸刻上朝廷爺的字號,便是朝廷爺用的,有何不可!」萬歲爺道:「天師之言有理。」即時傳出一道旨意,著尚寶寺正堂錢某朝夕守護。又傳出一道旨意,著工部正堂馬尚書管理鎸刻。又傳出一道旨意,著文華殿掌中書事中書舍人劉某篆與「奉天承運之寶」六個字。
  你看旨意已到,誰敢有違?只見尚寶寺卿領了旨意,捧著這顆玉璽,朝夕不離;工部尚書領了旨意,即時發下了許多的文書,寫下了許多的牌票,就仰五城兩縣揀選碾玉匠人,眼同考校,精上要精,強上要強。每城限取五名,五五二十五名;每縣限取五名,二五一十名。拘齊火速赴部聽用毋違。不覺的五城兩縣帶領著一班兒碾玉的匠人來見,尚書道:「解官銷繳文書,各回本職,眾匠人叫上紀錄司取過紀錄簿來,把這些匠人的名姓逐一計開,以便有功者賞,有罪者罰,紀完發放街下俟候。」原來這個玉璽,不敢輕自碾動,又不敢發落。該房逕在工部大堂上陳設了兩張公案,公案上衤因鋪錦繡,褥引芙蓉。又且關會欽天監,擇取吉日良辰,馬尚書朝衣朝冠,焚香拜告天地。拜告已畢,轉身又拜了玉璽,方自到尚寶寺,手裡請出璽來,安在個公案衤因褥之上。眾匠人各各拜天禮地,燒紙拈香,方才走近前來。只見這顆璽霞光萬道,瑞彩千條。欲待不動手,卻是聖旨不敢違拗;欲待動手來,這璽好怕人也。只聽得堂上一聲雲板響,尚書道:「辰時已到,眾匠人興工。」眾匠人只得動手,原來這些匠人不是胡亂的動手,先前分定了上、中、下三班。匠人九名三班,共三九二十七名,餘八名,兩名添砂,兩名換水,兩名補空,兩名提點。週而復始,序次而行。每日間也不是時時刻刻用工。寅時匠人進衙,卯時還不動手;辰時興工,巳時又興工;午時正是磨洗,未時還磨,申時歇斲。一日間怎麼有這許多分派?原來寅、卯時日初出,太陽尚斜,辰、巳、未,太陽居頂,申牌時分,太陽西墜,故此一日之中,有用工時,有不敢用工時。
  馬尚書心裡想道:「這個璽若是磨洗得工成,還有衣錦還鄉的日子;若是磨洗不成,卻不知怎麼是好哩!」眾匠人心裡想道:「磨洗這個璽,若有功果,羊酒花紅;若有疏虞,禍來不測。」一個個拎著腦袋兒在手裡,一個個掛著心膽兒在刀上。卻不覺的光陰迅速,時序催遷,轉眼就是三十個日子。一個月日已周,工程圓滿。尚寶寺卿眼睜睜的看看這玉璽上「奉天承運之寶」六個字。馬尚書眼見的璽面上是「奉天承運之寶」六個字。兩家兒一同歡喜,叫過把總來,權插一對金花,權掛一匹大紅緞子;叫過眾匠人來,權且散些賞賜,俱待等聖旨看來,另行重重頒賞。
  尚寶寺仍舊捧了這顆玉璽,馬尚書逕到朝門外來復看旨意。只見五更三點,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傳宣的道:「文武班齊麼?」押班的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將無差,班已齊整了。」傳宣的道:「各官有事的引奏,無事的退班。」道猶未了,黃門官說道:「現有工部馬尚書聽宣。」聖旨道:「宣進朝來。」三宣兩召,宣至金鑾。馬尚書五拜三叩頭,三呼萬歲。聖旨道:「煩卿開工,用工何如?」馬尚書道:「萬歲爺的洪福齊天,開璽的工程已經完備。」聖旨道:「現在何處?」馬尚書道:「現在午門,請旨定奪。」聖旨道:「宣璽進朝。」尚寶寺聽知宣璽進朝,雙手舉起,奉與禮部尚書。禮部尚書接著,奉與掌朝閣老。掌朝閣老接著,奉與司禮監太監。司禮太監獻上龍顏。龍顏見之,果是「奉天承運之寶」的篆文。聖旨道:「著司禮監將璽用紙上我看著。」秉筆的太監慌忙裡刷上硃砂,司箋的太監慌忙裡展開繭素,一連用上兩三顆璽。聖旨掀開看時,原來又是「九老仙都之印」的篆文。聖旨已自有三分不寬快了,故此不宣尚寶寺,止是傳出一道旨意,宣工部尚書,另行開洗。
  馬尚書領著這顆玉璽,轉到本衙,悲悲切切,兩淚雙拋,心裡想道:「空負了我十載螢窗之苦,官居二品之尊,今日斷送在這個璽上。」沒奈何,只得喚過該房來,寫了飛票,用了印信,仍舊拘到原舊的碾玉匠人。這些匠人聽知這段事故,也都哭哭啼啼,怕遭刑憲。卻又官差不自由,只得前來,分班的仍舊分班,添砂換水的仍舊添砂換水,補空提點的仍舊補空提點。每日間寅時進衙,仍舊進衙;卯時不動手,仍舊不動手;辰時興工,仍舊興工;巳時又興,仍舊又興;午時磨洗,仍舊磨洗;未時還磨,仍舊還磨;申時歇斲,仍舊歇斲。今番比著前番做的更加燒辣些,故此不及一個月日,已經完備了。馬尚書仔細看來,明明的是「奉天承運之寶」六個字,卻又進朝復命。
  只見萬歲爺在謹身殿議事,馬尚書心忙意急,投謹身殿而來。黃門官道:「工部尚書在殿外聽宣。」聖旨道:「宣他進來。」尚書也不待三宣兩召,逕自進來。聖旨道:「卿來何事,這等促迫?」尚書道:「開璽工完,特來復命。」聖旨道:「璽在何處?」尚書道:「璽在門外聽宣。」聖旨道:「宣璽進來。」即時宣進玉璽,到於謹身殿內。龍顏觀看之時,委是「奉天承運之寶」六個字,忙刷硃砂印在紙上,掀起看來,依舊又是「九老仙都之印。」聖旨已自有七分不快了,又宣工部尚書領出去重造。尚書仍舊點起匠人,匠人仍舊用工開洗,尚書挨著這個二品的官,眾匠人挨著這個一條的命。尚書道:「今番要把舊字洗得清,卻才新字開得明。」眾匠人都說道:「理會得了。」舊字洗得清,新字開得明。只說著「洗得清」三個字,就把個璽洗薄了一半,豈又有不清之理?只說著「開得明」三個字,卻在那新半個上鎸刻了字,又豈有不明之理?分分明明是個「奉天承運之寶」。不覺的工程又滿,明日五更宮裡升殿,尚書進上璽來,忙刷硃砂,印在紙上,掀起看時,仍復又是「九老仙都之印。」萬歲爺一時間怒髮雷霆,威摧山嶽,舉了此印,望九間殿丹墀之下只是一摜,罵說道:「縱是能者,不過草仙而已,怎敢戲弄朝廷!」即時傳出一道旨意,宣上錦衣衛掌印的堂官,到於午門之外,押將玉印,重責四十御棍,永不敘用。錦衣衛都指揮領了聖旨,喝令校尉五棍一換,四十御棍,換了八個校尉,把個玉璽打得-命歸泉,不中重用。怎麼一個璽叫做一命歸泉,不中重用?原來這塊玉璽是個活的,夜食四兩硃砂,一印千張紙。自從打了四十御棍之後,不食硃砂,一印只是一張紙,卻不是個一命歸泉,不中重用?到如今這顆印,還是茅山侍奉靈官收管。
  卻說萬歲爺撤座,文武百官散班。正是:
  青天白日,撞著一個顯歹子,莫道無神也有神。
  到了半夜二更,三茅祖師見說打了他的玉璽四十御棍,兄弟們心懷忿恨,一個人一拳,一個人一腳,把個華陽洞踹沉了。當原先這個華陽洞,洞裡坐得百十個多人,丹灶丹鼎、石牀石凳,各樣的奇異物件,不計其數。只因三位祖師踹沉了,故此這如今只留得一個洞口在了。這三位祖師踹沉一個華陽洞不至緊,即時間駕起祥雲,霞光萬道,竟奔金陵建康府而來,實在有個不良之意。只見萬歲爺正在乾清官龍牀之上鼾鼾的熟睡,頭頂上現出真身,三茅祖師才知道萬歲爺是玉虛師相玄天大帝臨凡。原來玄武爺比著三茅祖師還大幾級,不是個對頭。好三茅祖師,知己知彼,袖手而歸。不覺的金雞三唱,曙色朦朧,宮裡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正是:鐘傳紫禁才應徹,漏報仙闈儼已開。雙闕薄煙籠菡萏,九成初日照蓬萊。朝時但向丹墀拜,仗下應從紫殿回。聖道逍遙更何事,願將巴曲贊康哉!
  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聖旨一道,特宣龍虎山正一嗣教道合無為闡祖光范領道事張真人見朝。天師見了旨意,忙來朝謁,五拜三叩頭,三呼萬歲。萬歲爺道:「昨日三茅山的印,已經打了四十御棍,不中用了,卿府的璽,又在兜率天清虛府,不能用了。朕到今日,還把那個璽來用?」天師道:「陛下用的還是傳國璽。」萬歲爺道:「依卿說起來,傳國璽又去得遠哩!」天師道:「西番路途遙遠,險隘崎嶇,一時往來不便。」萬歲爺道:「須得一員能達的官,往西番去走一遭。」天師還不曾回覆,姚太師站在御座左側說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須就著在張真人身上要也。」萬歲爺道:「張真人,這璽卻在你身上要也。」天師心裡想道:「這個姚太師,我和他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他苦苦的計較我們,忒來得緊了。我怎麼也設一個計較,也還一個禮兒。」好個天師,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姚太師他本是個僧家,我今日就在這個取璽上,要滅了他的僧家,教他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日噬臍,悔之無及。」因是萬歲爺著他要璽,他就回覆道:「臣有一計,要這個傳國璽,如探囊取物,手到擎來。」萬歲爺道:「卿有何計,說來與朕聽著。」天師道:「臣有一事,依臣所奏,然後才敢獻上計來。」萬歲爺道:「依卿所奏,欽此欽遵。」天師道:「陛下要用取璽之計,先將南北兩京一十三省庵廟禪林裡的和尚一齊滅了,方才臣有一計,前往西洋取其國璽,手到璽來。」萬歲爺只是取璽的心勝,便自准依所奏,即時傳出一道旨意,盡滅佛門。該禮部知道。禮部移文關會兩京十三省,曉諭天下僧人,無論地方遠近,以關文到日為制,俱限七日之內下山還俗。七日以內未下山者,發口外為民;七日以外不下山者,以違背聖旨論,俗家全家處斬。四鄰通同,不行舉首者,發邊遠充軍。
  自古道:「近火者先焦」。這個金陵建康府近在輦轂之下,禮部發下了告示,五城兵馬司追銷。天下名山僧占多,南朝有四百八十座寺,無萬的僧人,龍蛇混雜,一例兒都要攆他下山。況兼聖旨的事重,又豈可容情得的?眾僧人哪一個敢執拗,只得收拾行囊包裹,一個個高肩擔兒挑著,哭哭啼啼。也有師父哭徒弟的,也有徒弟哭師父的;也有師公哭徒孫的,也有徒孫哭師公的;也有師父、師公哭著別個房頭徒弟、徒孫的,也有徒弟、徒孫哭著別個房頭師父、師公的;也有張和尚帽子,李和尚戴了去的;也有李和尚的驢,張和尚騎了去的;也有到私窠子家裡無限別離情的,也有到尼姑庵裡去抱娃娃的。正是:「削髮又犯法,離家又到家」;「袖拂白雲歸洞口,杖挑明月浪天涯。可憐樹頂新巢鶴,辜負籬邊舊種花。」
  卻說這些僧人下山出乎無奈,哪一個不致怨一聲?人多怨多,卻就驚動了五台山清涼寺裡的那一位講典的碧峰長老。長老正在升座玄談,信風到了,長老便知其情,心裡想道:「摩訶僧祗果真有此厄會,我若不行,佛門永不得興起。我原日為甚麼來住世也?」即時按住經典,吩咐提科的殿主上來:「你可對眾僧人說,好好的看守祈場,我往南京去走一遭來。」只見左善世、右善世、左闡教、右闡教、左講經、右講經、左覺義、右覺義、正提科、副提科、正住持、副住持、正僧會、副僧會、正僧科、副僧科、正僧綱、副僧綱、正僧紀、副僧紀,個個說道:「老爺經典正講在玄妙之處,弟子們實指望拔離苦海,永不蹉地獄之門,怎麼今日要去?」又只見一切比丘僧,一切比丘尼,一切優婆塞,一切優婆夷,四眾人等,人人說道:「老爺經典正講在玄妙之處,弟子們實指望拔離苦海,永不蹉地獄之門,怎麼今日要去?」又只見徒弟非幻、徒孫雲谷也說道:「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怎麼又向南京去?」碧峰長老道:「你們不須掛牽,我快去快來也。」眾人說道:「老爺此去幾時來?」長老道:「往還只好兩三個日子。」怎麼五台山走到南京,往還只要兩三個日子?原來碧峰長老是個古佛臨凡,金光起處便行,金光按下便住,故此與凡人不同。眾人說道:「老爺若去,弟子們度日如年,兩三日也難捱了。」長老終是去的心勝,更不打話。你看他頭戴著圓帽,身穿著染色直裰,腰繫著黃絲細縧,腳蹬著暑襪禪鞋,肩掮著九環錫杖,金光起處,便早已離了五台山,頃刻裡就到了南京上清河。舉頭一望,好個南京,真個是龍蟠虎踞,帝王之都。有一曲《帝京瞻望詞》為證,詞曰:
  漢室金陵吳建業,盤囷百里帝王國。三山二水壯皇圖,虎龍蟠旺地脈。鐘陵佳氣鬱蔥蔥,萬歲嵩呼遺劍弓。紫霧寒浮山月曉,紅雲晴挾大明東。巍峨闕殿隱靈谷,星列辰分環輦轂。天上清虛廣寒宮,人間玉藻瓊枝屋。閱江樓下撫紅泉,鸛鳥台上眺青天。分服不殊周鎬洛,授時猶守舜璣璇。主家戚裡連朱戶,執戟三千食帝祿。長楊校獵疾飛雲,熊館驅馳如破竹。鐘鼓堂皇肅未央,嚴更蹕道儼周行。帶礪共盟千古石,金甌永稱萬年觴。此時天子尊文教,求賢直下金門詔。草茅願策治安書,葵曝敢揮清平調。石渠天祿宛蓬瀛,經筵御日對承明。作賦未能遭拘監,注書甘自老虞卿。吁嗟!世人嗜竽不嗜瑟,真贗繽紛誰鑒別?安貧獨有子雲賢,寂寞玄成聊自適。世事湛浮似轉丸,由來先達笑彈冠。咫尺君門遠萬里,令人惆悵五雲端。
  又有《獅子山》、《清涼寺》二律詩為證:
  萬仞顛崖俯大江,天開此險世無雙。
  苻堅小見堪遺笑,魏武雄心入挫降。
  一統輿圖新氣象,六朝形勝舊名邦。
  題詩未覺登臨晚,笑折黃花滿酒缸。
  不用芒鞋竹杖扳,肩輿直到翠微間。
  生逢王氣千年地,秀拔金蓮一座山。
  佛殿倚空臨上界,僧房習靜隔塵寰。
  傳杯暫借伊周手,且放經綸半日閒。
  卻說長老到了南京上清河,按下金光,竟投雙廟兒落下。
  此時已自三更天矣。正是:
  靜夜有清光,閒堂仍獨息。
  念身幸無恨,志氣方自得。
  樂哉何所憂,所憂非我力。
  卻說三更天氣,長老已自到了上清河雙廟兒落下。這個廟裡雖有幾個神道,他看見長老金光萬道,曉得他不是個巧主兒,都也各自去了。長老進了廟門,坐在他供案之上。只見一陣風過,好風呀:
  無蹤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地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風過處,刮將一位神道進來了。這位神道怎麼樣打扮?只見他戴著漢巾,披著綠錦,玉帶橫腰,青龍刀凜凜。長老道:「是何聖賢?」那神說道:「佛弟子是十八位護教伽藍。」長老道:「原來是玉泉山顯聖的關將。」那神說道:「便是。」長老道:「請回本位,不敢有勞。」這一位神道去了。又只見一陣風過,好風呀:
  有聲無影遍天涯,庭院朱簾日自斜。
  夜月江城傳戍鼓,夕陽關塞遞胡笳。
  風過處,又刮將許多神道進來了。長老道:「來者何神?各通名姓。」只見這些神道各人自通名姓,原來一個是日遊神,一個是夜遊神,一個是增福神,一個是掠福神,一個是糾察神,一個是虛空過往神,又有五個是五方揭諦神。長老道:「諸神各回本位,不必相勞。」這些神道各自散了。又只見一陣風過,好風呀:
  無影無蹤一氣回,花心柳眼亂吹開。
  分明昨晚西樓上,斜拽笙歌入耳來。
  風過處,又刮將一位神道來也。這位神道又怎麼打扮?只見他頭戴皂襆頭,身穿大紅袍,腰繫黃金帶,手拿象牙笏板當張刀。且自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傅粉的臉,三分的髭髯。見了長老,繞佛三匝,叩齒通虔。長老道:「是何神聖?」那神說道:「小神是南京城裡斬妖縛邪護呵真命皇帝御駕的便是。」長老道:「你護呵哪個真命皇帝來?」那神說道:「大凡真命皇帝下界,百神護呵。小神是保護洪武爺御駕的便是。」長老道:「現在哪裡管事?」那神說道:「小神現今在裡十三、外十八,把守江東門的便是。」長老道:「你曾斬甚麼妖,縛甚麼邪?」那神說道:「自從胡元入主中國,乾坤顛倒,妖邪極多,精怪無數。及至洪武爺下界,小神護呵斬縛,這些妖怪方才遠走他方,這地方方才寧靜。」長老道:「有何憑據?」那神說道:「有一個三山街賣藥的賀道人為證。」長老道:「怎麼賀道人為證?」那神說道:「賀家是南京城裡一個古蹟人家,是漢末三分時候住起的。那賣藥的道人也有幾分靈性,日裡醫人,夜來醫鬼。有一個精怪時常來到賀道人的家裡取藥,走動了約有三五十年。忽一日五更三點,哭啼啼的來辭賀道人,說道:『業師,業師,我今番再不來取藥了。』賀道人說道:『仙家,你為何發出此言?』那精怪說道:『自今洪武爺治世,按上界婁金天星,玉皇有旨,差各城隍各門把守。我們邪不能勝正,怎麼又敢進門來也?』呼的一聲風響,這個精怪就去了。這卻不是小神斬妖縛邪的憑據麼?」長老道:「原來你是個城隍菩薩哩!」那神說道:「便是。」長老道:「既是城隍,請通名姓。」城隍說道:「小神姓紀名信。」長老道:「天下都是你一個人麼?」城隍道:「不但這個江東門,天下城隍都姓紀。不但天下,就是海外東洋西戎,南蠻北狄,萬國九洲,普天下的廟宇城隍都要姓紀。」
  這話兒還不曾說得了,只見眼面前又有一個神道,也頭戴的皂襆頭,也身穿的大紅袍,也腰繫的黃金帶,也手裡拿的象牙笏板當張刀,高聲說道:「少說些哩!」城隍說道:「怎麼少說些?」那神說道:「你說天下城隍都姓紀,海外城隍都姓紀哩!」城隍說道:「卻不是天下城隍都姓紀,海外城隍都姓紀怎麼?」那神說道:「且莫講天下,且莫提海外,只怕咫尺之間就有一個城隍不姓紀哩!」城隍菩薩大怒,說道:「你甚麼人?敢學我們裝來,敢來搶白我們說話?也罷,你說出咫尺之內有個城隍不姓紀,便自甘休;若說不出咫尺之內有個城隍不姓紀,我教你吃我的象牙板這一虧。」那神說道:「你這等性如火爆。常言道『有理不在高聲』,還有這個佛菩薩做個證明功德。」長老道:「你兩家也不要傷了和氣,各人說出各人的話來,自有公道在那裡。」城隍說道:「少敘閒談,你只說出咫尺之內有個城隍不姓紀來,便罷。」那神說道:「我問你,應天府管幾縣哩?」城隍道:「管七縣。」那神說道:「七縣中間可有個溧水縣麼?」城隍道:「有個溧水縣。」那神說道:「溧水縣城隍姓甚麼哩?」城隍道:「都是我姓紀的。」那神道:「卻不姓紀。」城隍道:「姓紀。」那神說道:「不姓紀。」兩家兒都不認輸。長老道:「難憑你兩家硬證,你們說姓紀的,說出一個姓紀的緣由來;說不姓紀的,也說出一個不姓紀的緣由來。」
  卻不知溧水縣的城隍果真是姓紀,果真是不姓紀;不知這個城隍說出個甚麼姓紀的緣由來,又不知那一位神道說出個甚麼不姓紀的緣由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4:04:08

第十一回     白城隍執掌溧水 張天師怒髮碧峰



  詩曰:
  萬峰秋盡百泉清,舊鎖禪扉在赤城。
  楓浦客來煙未散,竹窗僧去月猶明。
  杯浮野渡魚龍遠,錫響空山虎豹驚。
  一字不留何足訝,白雲無路水無情。
  這詩是單道僧家的。
  卻說城隍說過,天下城隍都姓紀。那一位神道說道:「溧水縣城隍不姓紀。」長老道:「難憑你兩家硬證。你們說天下城隍都姓紀的,說出一個都姓紀的緣由來;你們說溧水縣城隍不姓紀的,說出一個不姓紀的緣由來。」城隍菩薩就搶出說道:「小神親事漢高祖,見危授命,為臣死忠,以此敕封我為天下都城隍。到如今歷了多少朝代,熬了多少歲寒,豈有天下之大,另有一個天下?都城隍之外,另有一個城隍?以此天下城隍都姓紀。」長老道:「你說溧水縣城隍不姓紀的,怎麼說?」那神說道:「這話兒說起來且是長哩!」長老道:「但說不妨。」那神說道:「當原日中八洞神仙前赴西池王母大宴,那七位神仙去得快爽些,獨有呂純陽駕著雲,躡著霧,自由自在,迤邐而行。正行之際。猛聽得下界歌聲滿耳,他便撥開雲頭,望下睃著。只見是個南朝城中百花巷裡一所花園,花園之內,一個閨女領著幾個丫環行歌互答。原來這個閨女領了幾個丫環,看見那百草排芽,雜花開放,不覺唱個舊詞兒,說道:『二九佳人進花園,手扯花枝淚漣漣。花開花謝年年有,人老何曾再少年?』內中就有個知趣的丫頭,就接著唱一個說道:『可歎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寸金使盡金還在,過去光陰哪裡尋?』天下事有個知趣的,就有個不知趣的,那不知趣的就唱一個說道:『十三十四正當時,只我十八十九還婚姻遲。二十三十容顏退,衾寒枕冷哪個知?』呂純陽聽知這些歌兒,心裡說道:『小鬼頭春心動也!待我下去走一遭來。」便自按住雲頭,落在花園之內。呂純陽本是標緻,再加變上了一變,越加齊整,真個是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你便是個鐵石人,也自意惹情牽。你看他頭戴紫薇折角巾,身穿佛頭青縐紗直裰,腳穿褲腿兒暑襪,三鑲的履鞋,竟迎著那閨女兒走。那個女孩兒家臉皮兒薄薄的,羞得赤面通紅,轉身便走。好個純陽,裝著個嘴臉兒,趕上前去,賠一個小心,唱一個喏。那閨女沒奈何,也自回了一拜。純陽說道:『小娘子休怪。』那閨女帶著惱頭兒說道:『君子,你既讀孔聖之書,豈不達周公之禮,怎麼無故擅入人家?』純陽又故意的賠個小心,說道:『在下不枉是黌門中一個秀才。適才有幾位窗友,拉我們到勾欄之中去耍子,是我怕宗師訪出來飲酒宿娼,有虧行止,不便前程,因此上迴避他。不覺擅入潭府,唐突之罪,望乞恕饒。』那閨女說道:『既是如此』,叫丫頭過來:『你送這位相公到書房裡去迴避一會罷。』女孩兒抽身先自歸到內房去了。哪曉得這個丫環聽著個秀才唆拔,倒不領他到書房裡去,反又領他到臥房兒裡面來。這個女孩兒,一則是早年喪了父,嬌養了些,二則是這一日母親到王姨娘家裡去了,三則是禁不得那個秀才的溫存,四則是吃虧了這些丫頭們的攛掇,故此呂純陽就得了手。自後日去夜來,暗來明去,頗覺稔熟了。
  「卻說母親在王姨娘家裡歸來,哪曉得這一段的情故?只是女兒家容顏日日覺得消瘦,唇兒漸漸淡,臉兒漸漸黃,為母的看見,心下不忍。只見明日是個七月初一日,母親說道:『女兒,你今夜早些安歇罷,明日是個初一日,我和你到南門外梅廟裡去進一炷香。進了香回來,我和你到長乾寺裡去聽一會講經說法,散一散你的悶兒來。』果然到了明日,兩乘轎子出了門,進了廟,拈了香,折回來竟投長乾寺而去。只見寺里正在擂鼓,法主升座說經,四眾人等聽講。歇一會,香盡經完,法師下座,看見了這個白氏女,問道:『這個道人貴姓?還是哪家的?』只見那母親向前下拜,說道:『弟子姓白,這是弟子的小女,小名叫做白牡丹。』法師道:『他面上卻有邪氣。』白氏母道:『邪氣敢害人麼?』法師道:『這條命多則一個月。』白氏母道:「望乞老爺見憐,和我救他一救。』法師道:『你回去問他,夜晚間可有些甚麼形跡,你再來回我的話,我卻好下手救他。』白氏母轉進家門,把個女兒細盤了一遍。女兒要命,也只得把個前緣後故,細說了一遍。明日個白氏母再到長乾寺,見了法師,把個前項事也自對他細細的說了。法師道:『善菩薩』,你來,我教你一段工夫,如此如此。』白氏母歸來,對著女兒道:『我教你救命的工夫,如此如此。』這女兒緊記在心。「果然是二更時分,那秀才仍舊的來,仍舊的事。這女兒依著母親的教法,如此如此,把那個呂純陽激得暴跳。原來呂純陽人人說他酒、色、財、氣,其實的全無此說。這場事豈為貪花,卻是個彩陰補陽之術。哪曉得那個法師打破了機關,教他到交合之時,緊溜頭處,用手指頭在左肋之下點他一點,反把他的丹田至寶泄到了陰戶之中。這豈不是個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故此呂純陽激得只是暴跳,飛劍就來斬這白氏女。這女兒卻慌了,跪著討饒,就說出長乾寺裡的法師來。
  「那純陽飛劍到長乾寺裡去斬那個法師。原來那個法師又不是等閒的,是個黃龍禪師。這口劍飛起來,竟奔神師身上。那禪師喝聲道:『孽畜!不得無禮。』用手一指,竟插在地上。洞賓看見那口雄劍不回來,急忙又丟起個雌劍。雌劍也被他指一指,插在右壁廂。洞賓看見,卻自慌了,駕雲就走。黃龍將手一指,把個洞賓一個筋斗翻將下來。洞賓轉身望黃龍便拜,說道:『望慈悲見恕罷!』黃龍道:『我也肯慈悲你,你卻不肯慈悲別人哩!』洞賓道:『今後曉得慈悲了。』黃龍道:『你身上穿的甚麼?』洞賓道:『是件納頭。』黃龍道:『可知是件納頭。你既穿了納頭,行如閨女,坐像病夫,眼不觀邪色,耳不聽淫聲,才叫做個納頭,焉得這等貪愛色慾!』洞賓道:『這的是我不是,從今後改卻前非,萬望老師還我兩口劍罷。』黃龍道:『我待還你劍來,其實你又傷人。』洞賓道:『再不傷人了。』黃龍道:『這兩口劍,留一口雄的在我山門上,與我護法,雌的還你罷。』洞賓走向前去,拔出雌劍來,拿在手裡。黃龍法師說道:『劍便還你,還不是這等的佩法。』先生道:『又怎麼個佩法?』黃龍法師道:『你當日行兇,劍插在腰股之間,分為左右。今日這口劍,卻要你佩在背脊上,要斬他人,拔出鞘來,先從你項上經過;斬妖縛邪,聽你所用;如要傷人,先傷你自己。』洞賓道:『謹如命。』故此叫做個『洞賓背劍』。洞賓得了這口劍,又說道:『弟子沒有了丹田之寶,赴不得西池王母蟠桃大會,望老師再指教一番。』法師道:『我教你到龍江關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竟到儀真縣;儀真縣叫船,七十里水路,竟到揚州府;揚州府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竟到高郵州。到了高郵不要去了,你就在那個地上尋個處所養陽,九年功成行滿,再朝玉京。』洞賓得了口劍,又得了養陽的處所,竟自拜謝而去。至今高郵州有個洞賓養陽觀的古蹟。「卻說白氏女叫做個白牡丹,得了純陽的至寶,月信愆期,身懷六甲,懷了二十個整月,方才分娩。生下一個娃娃來不至緊,只見頂平額闊,天倉飽滿,地角方圓,雖則初然降生,就像個兩歲三歲的模樣。白氏母沒奈何,只得養了他。養到五歲六歲,投師開蒙。七歲八歲,四書五經無不通解。九歲十歲,旁及諸子百家。十一十二,淹貫了三教九流,總括了五車百藝。十三歲入學,十四歲中舉,十五歲登黃甲。初任句容縣知縣,六年考滿,考上上,行取進京,補廣東道監察御史。柱下彈劾,驄馬風生,三遷九轉,一轉轉到兵部侍郎之職。回馬南朝謁陵,逕往溧水縣住下。這個白侍郎一清如水,與百姓水米無交,秋毫無犯,只是心上喜歡的有一件東西。是個甚麼東西?卻說白侍郎秋毫不染,只是喜歡的雞子,每日清早起來,要雞手做上一碗湯,潤其心肺。因此上逢府、州、縣,行頭、鋪戶,逐日買辦進來,送進衙來,交與貼身的門子。忽一日鋪戶進了雞子,門子接了他的,就安在衣廚之內。到於三更時分,門子們都已睡了,只有白侍郎眼睜睜的睡不成來。只見一群鼠耗,把些雞子盡行搬運去了。怎麼鼠耗搬得雞子動?原來兩個鼠耗同來,一個仰著睡在廚裡,把個雞子抱在肚上,四個爪兒摟定了,這一個把個嘴兒咬著那個睡的尾巴,逐步的拖也拖將去了。拖來拖去,盡行去了。白侍郎見之,心裡想道:『天下事哪裡沒有個屈情。』明日個起來不見了這些雞子,門子沒有甚麼交付廚子,廚子沒有甚麼去做湯。侍郎坐在堂上,只作不知,故意兒叫過四個門子來,拷究他一番:打的打,夾的夾,拶的拶,攢的攢。也有招道偷吃了的,也有招道偷出去了的,哪個省得是個鼠耗之災?侍郎看見這等屈打屈招,心裡想道:『天下有多少屈情的事,我做了數十年官,錯斷了多少屈情的事。我為官受祿一場,不能為國為民,反做下了這等無常孽帳,枉耽了這個人身!』咬著牙齒,革叮一聲響,猛地裡照著廷柱上『撲通』。一個『撲通』不至緊,撞得腦漿似箭,口血如流,命染黃泉,身歸那世。當有諸神上表,奏知玉皇大帝,說道:『下方有這等的清官,怕屈了民情,寧可己身先喪。』玉帝差了許真君傳下旨意,把個白侍郎叫進兜率宮,竟到靈霄寶殿,玉皇設宴款待了他。因他在溧水縣身亡,就敕封他為溧水縣城隍管事,寫敕與他,到任管事。故此溧水縣城隍姓白。你怎麼道天下城隍沒有個別姓?」
  長老道:「我和你解了罷,天下城隍姓紀,溧水縣城隍姓白。」那神說道:「好了他些!」長老道:「你敢就是白城隍麼?」那神說道:「不是。」長老道:「你既不是白城隍,怎麼來費這許多唇口?」那神道:「天公不法,許諸人直言無隱。」長老道:「你是何神?」那神說道:「小神是天下的都土地。」長老道:「你怎麼和城隍一樣裝束?」都土地說道:「我本與他對職的,止有那下面站的小土地,才受他的節制。」長老抬起頭看來,只見下面一些矮矬矬的老兒,頭戴的一色東坡巾,穿的一色四鑲直裰,係的一色黃絲縧,腳登的一色三鑲儒履,手拄的一色過頭拐棒。長老道:「你們是何神道?」那些矮老兒說道:「小神都是當境土地之神。」長老道:「到此何干?」眾土地說道:「特來迎接。」長老道:「連都土地俱請回罷。」長老發放了這些土地,此時已經是四更時分。
  長老拽了九環錫杖,離了雙廟兒之門,只見街坊上的人鬧鬧哄哄。他看見個居民稠密,心裡想道:「也是到南膳部洲來走一遭,不免度一個超凡入聖,正果朝元,方才是我為佛的道理。」你看長老的法身,長有八尺五寸,好不狼抗。方面大耳,削髮留髯,好不旮旭。一手拽著九環錫杖,一手托定紫金缽盂,口裡吆喝著:「貧僧化你一飧齋。」行了這等幾十家的門面,並不曾見一個發慈悲的世主來。」再走走到前面一個十三間的門面,長老道:「此中高樓大廈,一定有個善菩薩來結緣。」哪曉得走到他的門前,叫聲:「貧僧化你一飧齋。」門裡閃出一個不稂不莠、不三不四、不上串的瘌痢頭來,人便是個瘌痢頭,嘴卻是個鷹嘴。看見長老化齋,他說道:「老爺再過一家兒罷!」長老站著不動,他就捺著長老的偏衫,竟自推到隔壁的人家裡去。那隔壁的門裡,又閃出一個不尷不尬,不伶不俐,沒擺的邋遢頭來,說道:「你這人好沒趿,你家門前的和尚,推到我家門上來。」那瘌痢頭性急如火,揪著這個邋遢頭就是火尋毛,就是搗眼,兩下裡混打做一堆。歇會兒,街坊上走出幾個硌硌確確、紇紇的地方來,倒不去勸鬧,且加上個破頭楔,說道:「這和尚化甚麼齋?」眾人倒把個長老推了幾推,一推推到街那邊去了。街那邊又推到街這邊來。為甚麼把個長老推上推下?原來當今是永樂爺興道滅僧,故此地方上嚴禁。長老只好笑一笑,心裡想道:「經曲上說『南無南無』果真是慈悲方便的南膳部洲卻也無。」
  此時已是五更天氣,萬歲爺要升殿,文武百官要進朝。長老拽開步來,離了上清河,進了江東門,又進了三山門,過了陡門橋,過了行口,過了三山街,過了淮清橋,過了大中橋,過了崇禮街,過了五條街,竟到正陽門上。正走之間,撞著一位黃門官來了。那打道的官牌吆喝著下來,長老吆喝著「化齋」。那官牌起頭一看,只見一個光光的頭,戴著瓢兒帽,穿著染色衣,一手是個缽盂,一手是條錫杖,明明的是個和尚也。那官牌且是厲害,看見是個和尚,鞍籠裡抽出一根荊條來,掃腳就打。哪曉得和尚倒不會叫疼,自家肐膝頭兒上倒吃了一下苦,把個官牌急將起來,益發恨得和尚緊。不覺黃門官到了面前,問說道:「甚麼人在這裡喧嚷?」
  這卻是公案傍邊一句言,官牌說道:「聖旨滅僧興道,五城兩縣現在挨拿。街坊上頭髮稀兩根的,也要拿去搪限,瘌痢、禿子躲得不敢出門。這個和尚大搖大擺,吆喝著化齋,不知仗了哪個的勢力,靠了哪個的門牆?」黃門官道:「你這和尚是山上長的?是水裡淌來的?你也有兩個耳朵,豈不曉得當今聖旨興道滅僧?」長老道:「小僧是外京來的,故此不知。」黃門官道:「既從外京而來,我這京城的禁門,裡十三,外十八,你從哪一門進來?」長老心裡想道:「我若說了從哪一門進來,卻便難為了把門官,我心何忍。」好個長老,低頭一想,計上心來,反請問:「朝使大人仙鄉何處?」黃門官倒也是個有德器的,見這長老問,便答應道:「學生是徽州人。」長老道:「既是徽州,便可知道。」黃門官道:「怎麼是徽州便可知道?」長老道:「若是本京人,卻不知道外京的事,故外京的府、州、縣、道,俱有城牆,城牆上俱有城樓,城樓上俱有白粉的牌,牌上俱有黑墨寫的字,寫著甚麼門,走路人便曉得進了甚麼門。京城是日月腳下建都之地,城牆雖然高聳,卻沒有個城樓,沒有個牌匾,況且小僧又是三更半夜,知道哪個裡十三,外十八?」那打路的官牌夙氣不散,稟說道:「小的押他舊路回去,看是進的哪一門。」長老道:「小僧來時倒了幾個彎,轉了幾個角,知道哪是走的舊路?」黃門官道:「既如此,我這裡不究門官,專一究你。」長老道:「多謝搭救貧僧,貧僧無恩可報。」黃門官道:「說甚麼搭救,我這裡追究著你!」長老道:「追究是如何?」黃門官道:「輕則祠祭司拿問,重則梟首示眾工。」長老道:「朝使大人好意,小僧不曾見過大事。」黃門官道:「怎麼不曾見過大事?」長老道:「若要貧僧梟首,就相煩朝使大人替了,也不是甚麼大事。」黃門官道:「自古只有個仗義疏財,哪裡有個仗義疏命的?」長老道:「當原日有個喜見菩薩,放火焚身,供佛三日;又有個妙莊王女香山修行,為因父王染疾,要骨肉手眼煎湯作引子,就卸下手眼,救取父王,以致現出千手千眼,救苦求難、大慈大悲,才登觀世音正果;又有錫臘太子舍了十萬里江山,雪山修行,以致烏鴉巢頂,蘆筍穿膝,且又捨身喂虎,割肉飼鷹。看起來以前的人都捨得死,如今的人倒都捨不得死。」官牌道:「好個大話!」黃門官道:且押著他,待我進朝請旨定奪。」道猶未了,只見金殿上鐘鼓齊鳴,已是早朝時分。只見:
  大明宮殿鬱蒼蒼,紫禁龍煙直署香。
  九陌華軒爭道路,一投寒玉任煙霞。
  須聽瑞雪傳心語,更喜文鴛續鷺行。
  共說聖朝容直氣,期君此日奉恩光。
  卻說早朝時分,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班齊。黃門官奏道:「午門外有個和尚聽宣。」萬歲爺道:「我這裡滅僧,怎麼又有個和尚來見朝?想必是有些神通本事的才來。」旨意道:「宣他進朝。」那長老聽見宣他進朝,便大搖大擺走將進去。他又不走左邊文官的街,他又不走右邊武官的街,他逕直走著萬歲爺的金階御道。兩邊校尉喝聲道:「那是爺的御道,怎麼和尚敢走!」長老道:「我自幼兒膽小的人,三條路只走中間。」見了萬歲爺也不行大禮,只是打個問訊,把個手兒略節的舉一舉。鴻臚寺說道:「和尚怎麼不拜?」長老道:「國泰民安,只可說個興,怎麼說個敗?」
  萬歲爺已經是滅僧,看見這個和尚搶了御道,又不行禮,龍顏大怒,喝令當駕的官綁出午門外去梟首。只見殿東首履聲王吉王吉,玉佩琤琤,閃出一位大臣,叫聲:「刀下留人!」原來是個新襲誠意伯的,姓劉名某。只見他垂紳正笏,三呼萬歲,說道:「臣啟陛下,天下寺院甚多,寺院裡僧家最眾,面奏朝廷的卻少。今日這個和尚面君,多因有個來歷,望陛下詳察之。果於禮法不順,再斬不遲。」萬歲爺道:「依卿所奏,放那和尚進來。」和尚卻又進來。萬歲爺道:「和尚有甚冤屈,捨身見朝?」長老道:「因為上位滅我僧家,特來見駕。」萬歲爺道:「是我滅你僧家,你有何話說?」長老道:「昔日漢文帝不曾斬得僧頭,希夫人不曾破得僧戒,上位乃是千千代帝王之班頭,萬萬年皇王之領袖,天高地厚,春育海涵,於人何所不容?況且三教九流,都同是上位之赤子,上位何厚何薄,何愛何憎,今日這等滅僧興道?」萬歲爺道:「這原是龍虎山張天師奏的本。」
  道猶未了,只見黃門官奏道:「龍虎山張天師收雲下來,現在門下聽宣。」聖旨一道:「宣天師進朝。」天師進了朝,五拜三叩頭,行禮已畢。萬歲爺道:「先生海上風霜,多有勞頓。」天師道:「這都是為臣的理當,怎麼說個『海上風霜』四個字。」原來天師過海去彩長生芝草,進貢朝廷,故此「海上風霜」。
  天師轉眼一看,只見丹墀裡面站著一個和尚,忙忙的又奏說道:「陛下既已滅僧興道,怎麼又把這個和尚放進朝門之內?這叫做是『己身不正,焉能正人』?伏乞陛下詳察。」萬歲爺道:「自從五鼓設朝,直到這早晚,文武兩班在此,國事不曾分理半毫,著這和尚進來盤今博古,將凡比聖,偏然有許多閒談,我也是沒奈何他處。」天師大怒,喝令圓牌校尉拿送禮部祠祭司。
  卻不知這個和尚拿送禮部祠祭司,他怎麼樣兒分說,卻不知禮部祠祭司拿到這個和尚,怎麼樣兒發落,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4:04:37

第十二回     張天師單展家門 金碧峰兩班賭勝



  詩曰:
  交光日月煉金英,一顆靈珠透室明。
  擺動乾坤知道合,逃移生死見功神。
  逍遙四海留蹤跡,歸去三清立姓名。
  直上五云云路穩,紫鸞朱鳳自來迎。
  這都是說道家的詩兒。
  卻說天師大怒,喝令圓牌校尉拿送禮部祠祭司。長老微微而笑,說道:「拿我到祠祭司卻待怎麼?」天師道:「追你的度牒,發你邊遠充軍。」長老心裡想道:「我生時還沒有日月,哪裡有天地?這三教九流,都是我們的後輩,何況一張真人乎!」心裡雖是這等想,卻又不可漏泄天機,問說道:「你莫是個張真人麼?」天師道:「我是與天地同休的天師,麒麟殿上無雙士,龍虎山中第一家。你豈不知道?」長老道:「你也只是這等一個人物。」天師道:「你又是甚麼樣的人物?」長老道:「我們出家人,也不支架子,也不貪真癡,也不欺心滅哪一教。是法平等,無有高低。但不知你有何能,欺心滅我佛教?」天師道:你還不曉得我的道法:
  獨處乾坤萬象中,從頭歷歷運元功。
  縱橫北斗心機大,顛倒南辰膽氣雄。
  鬼哭神號金鼎結,雞飛犬化玉爐空。
  如何俗士尋常覓,到得希夷第一宮?
  你還不曉得我的修煉:
  水府尋鉛合火鉛,黑紅紅黑又玄玄。
  氣中生氣肌膚換,精裡含精性命團。
  藥返便為真道士,丹還本是聖胎仙。
  歹僧入定虛華事,徒費工夫萬萬年。
  你哪曉得我的丹砂:
  誰知神小玉華池,中有長生性命基。
  運用須憑龍與虎,抽添全仗坎兼離。
  晨昏煉就黃金粉,頃刻修成白玉脂。
  齋戒餌之千日後,等閒輕舉上雲梯。
  你哪裡曉得我的結證:
  曾經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間五百年。
  腰下劍鋒橫紫氣,鼎中丹藥起雲煙。
  才騎白鹿過滄海,又跨青牛入洞天。
  假使無為三淨在,也應聯轡共爭先。
  你哪裡曉得我的住家:
  舉世何人悟我家?我家別是一年華。
  盈箱貯積登仙祿,滿鼎收藏伏火砂。
  解飲長生天上酒,閒栽不死洞中花。
  門前不但蹲龍虎,遍地紛紛五彩霞。
  你哪裡曉得我的神劍:
  金水剛柔出上曹,凌晨開匣玉龍嚎。
  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條。
  奸血點隨流水盡,凶豪氣逐瀆痕消。
  削除塵世不平事,惟我相將上九霄。
  你哪裡曉得我的玉印:
  朝散紅光夜食砂,家傳玉璽最堪誇。
  精神命脈歸三要,南北東西共一家。
  天地變同飛白雪,陰陽會合產金花。
  須知一印千張紙,跨鳳騎龍謁紫霞。
  你哪裡曉得我的符驗:
  篆卻龍文片紙間,飛傳地軸與天關。
  呼風喚雨渾能事,遣將驅兵只等閒。
  關動須彌翻轉過,拿來日月逆周旋。
  若還鬼怪妖魔也,斂手歸降敢撒蠻。
  你還不曉得宋仁宗皇帝御制一篇賦,單道三教之內,惟道為尊:
  三教之內,惟道至尊。上不朝於天子,下不謁於公卿。避凡籠而隱籍,脫俗網以似真。樂林泉兮,絕名絕利;隱岩谷兮,忘辱忘榮。頂星冠而耀日,披布褐以長春。或蓬頭而跣足,或丫髻以包巾。摘鮮花而砌笠,折野草以成茵。吸甘泉而漱齒,嚼松柏以延齡。歌闌鼓掌,舞罷遏云。遇仙客兮,則求玄問道;會道友兮,則詩酒講文。笑奢華之濁富,樂自在之清貧。豈一毫之罣礙,無半點之牽纏。或三三而參同悟契,或兩兩以話古談今。話古談今兮,歎前朝之興廢;參同悟契兮,究性命之根因。任寒暑更變,隨烏兔逡巡。蒼顏返少,白髮還青。攜單箕兮臨清流,潔齋糧炊爨以充饑;提籃鋤兮入山林,採藥餌遍世以濟人。解安人而利物,或起死以回生。修生者骨之堅秀,達道者神之最靈。判吉凶兮,開通易象;定禍福兮,密察人心。闡道法揭太上之正教,書符篆除人世之妖氛。降邪魔於雷上,步罡氣於雷門。扣玄關天昏地暗,激地戶鬼伏神蹲。默坐靜室,存神奪天地之秀氣;閒遊通衢,過處彩日月之精英。運陰陽而煉性,養水火以胎凝。二八陰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陽長兮,如杳如冥。按四時而採取,弄九轉以丹成。跨青鸞直衝紫府,騎白鶴遍遊玉京。參乾坤之正色,表妙道之慇懃。比儒教兮,官高職顯,富貴浮雲;比釋教兮,寂滅為樂,豈脫凡塵。朕觀三教,惟道至尊。
  張天師這一席話,也不是個漫言無當,也不是個鬥靡誇多,大抵只是要壓倒個僧家,好滅和尚的。長老心裡想道:「我若是開言,便傷了和氣,卻也又沒個甚麼大進益,不如穩口深藏舌,權做個癡呆懵懂人。」故此只作一個不知。
  天師看見個長老不開口,他又把個言話兒挑他一挑,說道:「你做和尚的,也自說出你和尚的家數來。」長老滿拚著輸的,自己說道:「我們遊方僧有個甚麼大家數哩,住的不過是個庵堂破廟,穿的不過是個百衲鶉衣;左手不離是個缽盂,右手不離是根禪杖。」天師得了他的輸著,好不歡喜,也說道:「可知是和尚的家數了。住的庵堂破廟,就只是個花子的伴當;穿的百衲鶉衣,半風子也有幾斗。左手的缽盂,是個討飯的傢伙;右手的禪仗,是個打狗的本錢。」天師嘴裡說著倒不至緊,兩邊文武百官也覺得天師犯了個忒字兒。可可的姚太師又馳驛還鄉去了,故此天師放心大口說話。長老道:「既是天師的道法精,可肯見教小僧麼?」天師道:「憑你說個題目來。」長老道:「就請教個出神遊覽罷。」天師道:「此有何難?」萬歲爺看見這個天師發怒生嗔,恐有疏失,即時傳旨,著僧道各顯神通,毋得粗糙生事。
  天師得了旨意,越加精神,就於金階之下,閉目定息,出了元神。多官起眼看時,只見天師面部失色,形若死屍,去了半晌尚然不回。及至回來,心上覺得有些不快;心裡雖則是有些不快,皮面兒上做個洋洋得志的說道:「我適來出神,分明要遠去,偶過揚州,只見瓊花觀裡瓊花盛開,是我細細的玩賞一番。」長老道:「怎麼回得遲?」天師道:「遇著后土元君,又進去拜謁太守,又從海上戲耍一番,故此來遲。」長老道:「想是帶得瓊花來了?」天師道:「人之神氣出遊,止可見物知事而已,何能帶得物件來也?和尚既出此言,想是你也會出神?想是你的出神,會帶得物件來也?」長老道:「貧僧也曉得幾分。」天師道:「你今番卻出神遊覽來我看著。」長老道:「貧僧已經隨著天師去遊覽瓊花觀來。」天師道:「你帶得瓊花在哪裡?」長老把個瓢帽兒挺一挺,取出兩瓣瓊花來。天師接手看著,果是瓊花。百官見之,果是瓊花。即時獻上萬歲爺爺,說道:「天師此行好像個打雙陸的,無梁不成,反輸一帖。」原來天師出神去了,長老站在丹墀之中,眼若垂簾,半醒半睡,也在出神,只是去得快,來得快,人不及知。天師出神,只到得揚州,去了許久,都是長老把根九環錫杖橫在半路中間,天師的元神遇著個毒龍作耗,沿路稽遲,及至長老收起了錫杖,天師才得回來。
  卻說天師吃了虧,心裡明白,只是口裡不好說得,其實的豈肯認輸?說道:「和尚,你既是有些神通,我和你同去罷。」長老道:「但憑天師尊意。」天師道:「先講過了,不許蠱毒魘魅。」長老道:「出家人怎麼敢!」卻說天師依舊在金階之上閉目定息,出了元神。長老眼不曾閉,早已收了神,笑吟吟的站在丹墀裡面。天師又去了,熱多時,方才一身冷汗,睜開眼來。天師又是強說道:「今番和尚出神,曾在哪裡遊覽來?」長老道:「天師到哪裡,貧僧也到哪裡。」天師道:「我已經在杭州城裡西湖之上遊覽一番。」長老道:「貧僧也在西湖上來。」天師道:「我已帶得一朵蓮花為證。和尚,你帶些甚麼物件來?」長老道:「貧僧帶的是-枝藕。」天師道:「你的藕是哪裡得來的?」長老道:「就是天師花下的。」天師道:「你試拿來我看著。」及至長老拿出藕來,還有個小蒂兒在上面,卻是接著天師蓮花的。這百官微微的笑了一笑,說道:「天師得的還是妍華,長老得的倒是根本。」
  天師心上十分不快,說道:「和尚,你既是有這等神通,今番我和你遠去些。」長老道:「但憑尊意,小僧願隨。」天師收拾起一股元神,仍舊在於金階之下,閉目定息。長老也仍舊在丹墀之中,閉目定息。長老終是來得快,天師又過了半晌才來。長老又笑著。天師覺得又有些惱頭兒,說道:「和尚,你今番卻在哪個遠處來也?」長老道:「你在那裡收桃子時,我也在那裡了。」天師道:「我在王母蟠桃會上來。可惜的去遲了些,止剩得三個桃子,都是我袖了他的來。」長老道:「貧僧也收了一個來。」天師聽知長老也收了一個,心上狐疑,把隻手伸到袖兒裡掏一掏,左也只是兩個,右也只是一雙。天師道:「和尚的桃子,敢是偷我的?」長老道:「是我拾將來了。」天師道:「敢是說謊麼?」長老道:「說謊的掉了牙齒!」一手挺起一個瓢帽,一手出取出一個仙桃。天師又覺的掃了他的興兒。文武百官本等是說天師高妙,也有說這和尚卻不是個等閒的那謨。內中有個劉誠意,他是個觀天文、察地理、通幽明、知過去未來的,看見天師兩番收神遲慢,便袖占了一課,心上就明瞭。原來天師杭州轉來,是長老把個九環錫杖豎著在路上,變做了一座深山,天師誤入其中,不知出路;長老收了錫杖,天師才找著歸路。天師王母幡桃會上轉來,又是長老把個九環錫在於歸路上划成一條九曲神河,天師循河而走,走一個不休;長老收了杖痕,天師才找著歸路。又撮了小小一個術法,弄了他一個仙桃。故此三番兩次,長老收得快,天師收得遲。
  卻說萬歲爺看見這個和尚好有些不遜天師處,即時發下一道旨意來,說道:「適來兩家賭賽,都是些傍門小乘,以後不宜如此戲謔。」天師就趨著這個旨意,要奈何這個長老,說道:「和尚,我今番明明白白和你賭個勝。」長老珞珞確確說道:「但憑!但憑!」天師道:「都要呼的風,喝的雨,令牌響處,天雷霹靂,遣將幾位天將下來,教他東,他不敢往西,教他南,他不敢往北。卻要這等樣的神通!」長老道:「賭些甚麼?」天師道:「我輸了,我下山;你輸了,你還俗。請旨定奪,不得有違。」長老道:「這罰得輕了些。」天師道:「還要怎麼樣的重罰?」長老道:「都要罰這個六陽首級。我輸了,我的六陽首級砍下來與你;你輸了,你的六陽首級砍下來與我。」天師道:「就罰了這個六陽首級罷!」把個文武百官嚇得只是心裡叫苦,口裡不敢作聲。萬歲爺聽了罰六陽首級,也慮及天師,怕一時有些差錯,即時傳旨,宣天師上殿。三宣兩召,直至金鑾殿擎天柱下。萬歲爺坐在九龍墩塌之上,把個玉圭指定了天師,說道:「這個和尚遠來尋你,必有大能,你須自家想定了,有個真傳實授,你便與他賭個輸贏,但若是傍門小術,倒也不消露相罷。待我發起怒來,趕出他到午門外去,體面上還好看些。」天師道:「臣的印劍符章,都是從始祖以來傳授到今日。現有符驗一箱,神書十卷,驅神役鬼,正一法門,臣豈懼這個和尚?」聖旨道:「既是如此,任你施為,下去罷。」又傳聖旨,宣那和尚上來。只見碧峰長老大搖大擺,擺將上來。萬歲爺道:「你與我國天師賭勝,事非小可,你不可看得恁般容易。」長老道:「輸蠃勝敗,人間常理。」萬歲爺道:「你輸了,不要哀告於我,我這裡王法無親。」長老道:「普天之下,哪一座名山洞府,沒有個捨身岸,哪還會平白地攛將下去,跌似一塊肉泥。貧僧今日賭勝而死,死得有名,何懼之有!」萬歲爺道:「你不要說這等的大話。你且到丹墀底下去看。」長老方才下來,只見殿東首閃出一位大臣來,垂紳正笏,萬歲三呼。萬歲道:「見朕者何人?」那一位大臣奏道:「臣誠意伯劉某。」萬歲道:「有何奏章?」劉誠意道:「僧道比勝,比軍門廝殺不同。那軍門廝殺的,還按個軍令收放,有個號頭。這兩家賭勝,都是些書符諷咒役鬼驅神,贏了的歡喜,輸了的羞慚。臣恐羞慚的擊石有火,遣下惡神惡鬼來,卻這九間金殿不便。」萬歲爺道:「卻要預防他兩家不致後患,才為穩便。」劉誠意道:「今日僧、道兩家須則各要幾個官保,才無後患。」萬歲爺道:「依卿所奏。卿且退班。」劉誠意下班。即時傳下旨意,說道:「今日僧道賭勝,著文武班中取保,願保者書名畫字,後有疏虞,連坐不貸。」旨意一到,班部中閃出一位大臣,說道:「小臣願保天師。」萬歲爺龍眼看時,只見是成國公朱某,願保天師。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本班而去。去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位大臣,說道:「小臣願保天師。」萬歲爺龍眼看時,只見是英國公張某,願保天師。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本班而去。去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位大臣,說道:「小臣願保天師。」萬歲爺龍眼看時,只見是衛國公鄧某,願保天師。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本班而去。去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位大臣,說道:「小臣願保天師。」萬歲爺看時,只見是定國公徐某,願保天師。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本班而去。
  萬歲爺心裡想道:「天師是我的心腹,百官恰好就都保天師。」卻說這個萬歲爺終是個皇王氣度,天地無私。看見那個和尚沒有個人保,他坐在九龍墩榻上,連聲問道:「文武班中何人肯保僧家?」一連問了幾遍,只見班部中鴉鵲不鳴,風停草止。原來張天師住在龍虎山中,自從漢朝起,傳留到於今日,根深名大,而且屢次遣將驅兵,人人曉得,故此保的多,料定了張天師決無大疏失。若是那個和尚,他本等是個北方來的僧人,不知他在哪個破廟里居住?他的嘴兒又硬,口說的無憑,倘有疏虞,他哪裡又來顧我?故此不保和尚的多。這叫做是個「扶起不扶倒」。萬歲爺問得發性,坐在九龍墩塌上問道:「怎麼保和尚的不見出來?」只見文武百官中間,也有說道:「哪個敢保和尚?」也有說道:「媒人不挑擔,保人不還錢。保了僧人,終不然就要兑命。」道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位老臣,頭欺臘雪,鬢壓秋霜,說道:「老臣願保僧人。」萬歲爺龍眼觀看,只見這個老臣還是洪武爺未登龍以前的人物,今年壽登九十三歲,學貫五車,才傾八斗,本貫太平府當涂縣人氏,現任大學土之職,姓陶名某,願保僧人。他一邊寫著保狀,一邊問著僧人說道:「你實實的叫做個甚麼名字?我好保你。」長老道:「我俗姓金,號為碧峰,叫做個金碧峰長老。」陶學士說道:「我定保你了。」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回本班而去。去猶未了,班部中又閃出一位青年大臣,說道:「小臣願保僧人。」萬歲爺龍眼觀看,只見是誠意伯劉某,願保僧人。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回本班而去。
  卻說僧、道兩家賭勝,俱有了保官。只見文官武將議論做一坨兒,說道:「今日這樁事,保天師的雖多兩員,卻都是我輩中人物也;保和尚的雖少兩員,這兩員卻有許多的勾當。怎見得有許多的勾當?陶學士年將百歲,多見多聞;劉誠意善知天文,能察地理,通達過去未來。這兩位高人倒保了和尚,莫非和尚今日有幾分贏了?」內中又有人說道:「張天師卻不是等閒之人,你不記得洪武爺朝裡,他與鐵冠道士賭勝,四九天道,他還借轉來做個三伏天道,去綿襖,更汗衫,有旋天轉地之力,何愁一個和尚。」內中也有說道:「不必耽憂,頃刻便見。」只見天師傳下號令,仰上、江二縣,要不曾見過女人的桌子,用七七四十九張;要不曾經過婦人手的黃絨繩,用三百根;要向陽的桃樹樁八根;要初出窯門的水缸,用二十四隻;要不曾經禽鳥踏過的火爐,用二六一十二雙;要沒有妻室的高手丹青,用六十名;重唇紅齒白的青童,用五十六名;要不曾開簍的符水紙,用千百餘張;要朝天宮平素有德行的道官,用一百二十名;要神樂觀未出童限的樂舞生,用六十名。辰時出牌,限巳時初刻一切報完,如違以軍令施行。
  卻說上、江兩縣俱是有能乾的清官,兩縣的民快俱是有家私的好漢,照牌事理施行,即時搬運到皇城裡面去了。天師就於九間金殿上立壇,把那桌子一張上疊一張,疊得有數丈之高。黃絨繩周圍匝匝,捆的捆,纏的纏。把個桃樹樁按乾、坎、艮、震、巽、離、坤、兑的八卦方位擺開來,用八個青童,頭上貼著甲馬,手裡拿著槌兒不住的打。用丹青手彩畫了五方五帝兇神旗號,一按東方甲乙木,立著青旗,旗上畫的青龍神君;二按南方丙丁火,立著紅旗,旗上畫的火德星君;三按西方庚辛金,立著白旗,旗上畫的白虎神君;四按北方壬癸水,立著皂旗,旗上畫的黑殺神君;五按中央戊己土,立著黃旗,旗上畫的靈官神君。把那二十四隻水缸,按二十四氣擺開來,用青童二十四個,頭上貼著甲馬,手裡拿著棒兒不住的把水來攪。把那二十四座火爐,跟著二十四隻水缸,一隻間一坐,用青童二十四個,頭上貼了甲馬,手裡拿著扇兒不住的把火來煽。叫那朝天宮一百二十個道官,口裡誦著《黃庭經》。叫那神樂觀六十名樂舞生,口裡吹動著響器。壇下許多飛報道情,還有許多拾遺補缺。天師原是個肯愛奢華的,把個皇城收拾得像個極樂天庭一般的景象。
  壇場已畢,請天師臨壇。天師齋戒沐浴,越宿而來。來到壇下,直上到桌子頂上,披著發,仗著劍,踏著罡,步著鬥,捻著訣,念著咒。初然臨壇,還是五更時分,那時節萬里無雲,一天星斗;到這早晚,已自天色漸明。天師在桌子上撮弄得緊,道官在兩邊念呱得緊,樂舞生在四下裡吹打得緊,攪水的攪得緊,煽火的煽得緊,打樁的又打得緊,就把乾坤也逼勒得沒奈何。只見西北方一朵黑雲漫天而上,皂旗已是得了風,風兒漸漸宣,雲兒漸漸慢,立地裡天昏地黑。文武百官說:「這早晚要個天神下來,何難之有。」早有個當駕的官奏上萬歲爺,說道:「此時天昏地黑,怕走了和尚。」萬歲爺傳下旨意:「關了皇城四門,不許走了和尚。」
  卻說朝內文官武將,大約有四百多員,這四百員文武官員,豈沒有個六親出家做道士的?又豈沒有個六親出家做和尚的?做道士的看見天師這等作為,其心大喜;做和尚的看見天師這等誇張,心上也卻有一點……恰好就有-個官長,山南人氏,現居正二品吏部侍郎之職,姓陳名某,他有七個公子,第六個公子華蓋星照命,也在善世法門中。這個陳侍郎老大有些不足天師處,心上分明要去作興那個僧家,卻又不見個和尚在那裡。東邊也叫聲:「年兄,和尚在哪裡?」西邊也叫聲:「年兄,和尚在哪裡?」
  畢竟不知這個侍郎老爹尋著那個和尚,還是怎麼樣兒作興他,不知那個和尚得了這個侍郎老爹作興,還是怎麼樣兒顯聖,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4:05:11

第十三回     張天師壇依金殿 金碧峰水淹天門



  詩曰:
  你是僧家我道家,道家丹鼎煮煙霞。
  眉藏火電非閒說,手種金蓮不自誇。
  三尺太阿為活計,半肩符水是生涯。
  幾回遠出遊三島,獨自歸來只月華。
  這一首詩也是說道家要勝僧家之意。
  卻說陳侍郎各處去找和尚,忽有一個年家用手一指,說道:「那玉闌桿下不是個和尚麼?」這個和尚叫做個「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陳侍郎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和尚站在玉闌桿下,自由自在,不覺不知。好個陳侍郎,走近前去,舉起牙笏,把個長老的背脊上輕輕的點了一點。長老道:「甚麼人?」侍郎道:「你也乾出你的勾當來也。」長老道:「叫我乾出哪一件來?」侍郎道:「士農工商,各執一業。你們既與天師賭勝,也像個賭勝的才好哩!」長老道:「怎麼像個賭勝的?」侍郎道:「天師立了許大的壇場,站在壇上披著發,仗著劍,踏著罡,步著鬥,捻著訣,念著咒,這早晚天昏地黑,他的神將料應是下來了也。你也須立個甚麼法場,書個甚麼符驗,念個甚麼咒語,遮攔著他的天神不降壇場,卻才有個贏手。」長老道:「天師有人答應,會立壇場;我貧僧沒人答應,不會立壇場。道士會捻訣,我僧家不會捻訣。道士會念咒,我僧家不會念咒。」侍郎道:「普庵咒極能闢邪,你可念些。」長老道:「普庵咒梵語重疊,貧僧不曾學得。」侍郎道:「既不念咒,只誦你家的經典罷。」長老道:「連經也不會誦。」侍郎道:「《心經》又明白,又簡易,這是好念的。」長老道:「若是《心經》,在幼年還念得一半,到如今就是懸本也念不清了。」侍郎道:「你還是自幼兒出家,你還是半路上出家?」長老道:「我是自幼兒出家的。」侍郎道:「怎麼不從個師父?」長老道:「我也拜過好幾個名師來。」侍郎大笑說道:「再不拜過名師,還不知怎麼樣的。」長老看見這個官長有許多的作興他,他把個慧眼瞧他一瞧,原來這個人已經五世為男子,到了七世就是地仙。長老心裡想道:「待我點他點兒。」說道:「你愁我不會唸經,我有兩句話兒告訴你,你可聽我。」侍郎道:「學生也在門裡,怎麼不聽?」長老道:「你可記得:達摩西來一字無,全憑心上用工夫。若將紙上尋門路,筆尖點沒了洞庭湖。」侍郎大驚失色,說道:「你賭了勝,待我來拜你為師。」長老道:「你果是在門之人。」
  侍郎道:「這早晚天愁地暗,眾天將只在目下降壇,你若是輸了,佛門也不好看相。」長老道:「你甚麼要緊,這待替我著急?」侍郎道:「我倒為你,你自家越加不理著。這是甚麼時候?這如今正在天翻地覆,鬼哭神愁,你要些甚麼東西,怎麼再不開口?」長老道:「你問得緊,我說了罷。」侍郎道:「是個甚麼?」長老道:「待我先尋個物件去取來。」侍郎道:「要尋個物件,或是各牙行去支取,或是官府家去借辦,或是朝廷裡面去請旨,快當些說罷。」長老道:「這個都不潔淨,莫若還是我自家的罷。」侍郎道:「也快當些取出來。」長老把隻手到袖兒裡面左掏右掏,又問說道:「你高遷的衙門是文是武,還是哪裡管事?」那陳侍郎心裡吃緊,咬得牙齒咯咯兒響,卻又撞遇著這個和尚,就是個綿花團兒,再也抽扯不斷,急得他放出聲來說道:「你管我甚麼高遷,且拿出你的傢伙來也。」長老左掏右掏,左摸右摸,摸出一個缽盂來。陳侍郎說道:「你這個師父,原來越發是個礙口飾羞的,這早晚還沒有用齋哩?」長老道:「不是用齋。」侍郎道:「既不是用齋,卻用些甚麼?」長老道:「要些水兒。」侍郎道:「要些水兒就費了這許多的唇舌。」
  恰好的有一個穿白靴的走將過來,侍郎問他道:「你是個甚麼人?」其人道:「小的是個巡班的圓牌校尉。」侍郎道:「你替這師父舀些水來。」那校尉掣著缽盂就走。長老連聲叫道:「舀水的快轉來!」侍郎道:「老師,你忒費事,與他舀水去罷,怎麼又叫他轉來?」長老道:「你不曉得我要的甚麼水。」那校尉倒也是個幫襯的,連忙的轉來說道:「你要的甚麼水?」長老道:「你把洗了手腳的水不用舀。」校尉道:「小的怎麼敢。」長老道:「缸盤裡的水不用舀,房簷兒底下的水不用舀,養魚池裡的水不用舀,溝澗裡的水不用舀。」侍郎急得沒奈何,說道:「老師只管說個不用舀的,你把個用舀的水,叫他舀便罷。」長老道:「不是你這個破頭楔,這不用舀的水,說到明日,這早晚還說不盡。」侍郎聽之,又惱又好笑,說道:「你這等的磨賴,才做得和尚。你還是要些甚麼水?」長老道:「我要個沒根的水。」那校尉聽見「沒根」兩個字,放下缽盂,望外就走。侍郎道:「你且站著,怎麼就走?」校尉道:「樹木便有根,竹子便有根,不曾見個水說甚麼有根沒根,我不會舀,得另尋一個來舀罷。」侍郎又問道:「同是一樣的水,老師怎麼講個有根沒根的言話?」碧峰長老道:「那長流的活水,通著江海,這就叫做是沒根。」那校尉曉得了沒根的水,拿起缽盂又走。長老又叫道:「舀水的快轉來!」侍郎道:「老師,你怎麼這等三番兩次叫人轉來?」長老道:「還有話不曾說得完。」校尉又轉來道:「請說完了,待我舀去罷。」長老道:「舀水時,左手舀起,就是左手拿來,不要放到右手裡去;右手舀起,就是右手拿來,不要放到左手裡去。行路之時,不要挨著那裡,不要靠著那裡,也不要站住在那裡,一竟捧著到我貧僧面前來,這才是沒根到底。」那校尉連聲道:「曉得,曉得!」急忙的就走。長老又叫道:「舀水的還轉來!」侍郎也厭煩了,不去問他。只是那個校尉有緣,又跑轉來說道:「還有甚麼吩咐?」長老道:「你拿這個缽盂去舀水之時,止好在缽盂底上皮皮兒一層,多了便拿不起來。」校尉說道:「曉得,曉得!」卻急忙的離了九間金殿,出了五鳳樓前,直走到玉河之上。校尉心裡想道:「這個水直通江海,卻是個沒根的,待我下去舀起一盂兒來。」心裡又想道:「那長老吩咐道,舀多了水,便自拿不起來,看將起來,這個缽盂只有恁的大,我的膂力可舉百鈞,怎麼會拿不起來?我且把個缽盂滿滿舀了,看是何如。」果真的舀滿了,便就拿不起來,那怕你兩隻手,那怕你盡著力,只是個拿不起來;去了些,還拿不起來;又去了些,還拿不起來;再又去了些,還又拿不起來;一直去到底兒上只有皮皮的一層,方才拿將起來。這個校尉也就曉得這個長老不是個等閒的那謨。只見他一隻手舉起缽盂,兩隻腳跑著路,又不敢偷閒,又不敢換手,一直拿到長老面前來。拿得那個校尉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長老說道:「放在地上。還要柳枝兒兩根。」好個校尉,放了缽盂,轉身又取了兩根柳條兒遞與長老,也不辭而去。
  長老把個賭勝只當個耍子兒,把個指甲挑出一爪甲兒水來,放在磚街之上,寫了個「水」字,左腳踏了;把個缽盂放在右壁廂,柳條兒擔著右腳踏著。侍郎說道:「你也立個壇場,做些手法。」長老道:「我也沒個壇場,況且沒個手法。」侍郎道:「你不要礙口飾羞的,你就用一百張桌兒,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張椅兒,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口水缸,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個火爐,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根桃木樁兒,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面五方旗號,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上堂僧諷經,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青童,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軍勞,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擔千張馬甲,也是有的。」長老道:「這都是天師用的,貧僧用它不著。」侍郎道:「既用不著時,卻怎的能取勝?」長老道:「我這缽盂兒的水就夠了。」侍郎歎上一聲,說道:「箭頭不行,送折了箭桿,也是沒有用處。」長老道:「不消你發急,我這裡自有個處分。」侍郎也沒奈何,告辭長老,退回本班而去。
  卻說僧、道賭勝,張天師在九間金殿上立了壇場,文武百官多半都是他的心腹,也有念謠歌的,也有唱道情的,都只是助張天師的興。金碧峰長老站在玉闌桿之下,只作不知。天師又意大心高,老大的不放金碧峰在心上。長老看見那一天的雲,向東南上漸漸的散了,天晴氣清,知道天師有些不肢節了,伸起手來,指著桌子上高聲大叫,說道:「張天師,你也遣下天神來,待我貧僧取下六陽首級與你哩!」一連叫了兩三聲。那天師自從五鼓上壇作法,到了日中,還沒有些甚麼證明功德,恰又聽見和尚在壇下揚言,心下也有幾分不自在了。傳下一個法令,吩咐誦《黃庭經》的且把《黃庭經》歇了,吹打的且把樂器歇了,只許五方磨旗校尉磨動五方神旗,他自家在七七四十九張桌兒上,披著發,仗著劍,踏著罡,步著鬥,捻訣,念著咒,法用先天一氣,將用自己元神,忙忙的取出令牌,拿在手裡,連敲三下,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馬、趙、溫、關赴壇!」天師還是有些傳授,果然的又是東南霧起,西北風生。真好一陣大風!有一律秋風詩為證,詩曰:
  白帝陰懷肅殺心,梧桐落盡又楓林。
  江蘆爭刮盈盈玉,籬菊搖開滴滴金。
  張翰棄官知國難,歐陽問僕覺商音。
  無端更妒愁人睡,亂送孤城月下砧。
  此時正是太陽當頂,午牌時分,被這個風一陣刮一陣,直刮得天日無光,伸手不見掌,面前不見人。百官們多半是天師的心腹,哪個不說道神將即刻降壇,哪個不說道和尚卻賭輸了也!朝廷看見這個天昏地黑,也怕走了和尚,差許多的官圍住了雲路丹墀。那丹墀中高照點了一百二十對。那高照又有些妙處,也不知是生來的好,也不知是製作得好,風越大,燈越明。話說這個燈倒不怕風,只是天上的雲倒有些怕風。原來刮得風大,把個黑雲都吹將去了。一時間雲開見日,正交未時,太陽當空,萬里明淨,沒有了雲也罷,連風也沒有了些。天師心上的官員又說道:「似這等萬里無雲,神將想是半路上回去了。」張天師在於七七四十九張桌子上,激得只是暴跳,渾身是汗,直透重衣。心裡又激得慌,太陽又曬得慌,把那些符牒一道未了,又燒一道,一道未了,又燒一道,一氣兒燒了四十八道。符便燒了四十八道,天將卻不曾見有半只腳兒下來。碧峰長老對著那個桌兒上高聲大叫道:「我把你當個神仙的後代,祖師的玄孫,原來盡是些障眼法欺侮朝廷,只這三日費了朝廷多少錢糧,你這憊懶的道人,怎麼敢與我真僧賭勝?我欲待贏了你的項上六陽首級,又恐怕動了戒殺之心;我欲待饒了你的項上六陽首級,卻又沒有些甚麼還你的滅僧之罪。也罷,朝廷在上,文武百官在前,自古道,『饒人不是癡,癡漢不饒人。』我且饒了你罷,我自回名山去也!」道猶未了,渾身上金光萬道,原來這個和尚早已有影無形了。
  眾保官一齊上殿,面見萬歲爺爺,齊聲奏道:「今日僧、道賭勝,和尚早已回名山去了。」萬歲爺道:「僧、道兩家,哪個贏?哪個輸?」眾保官說道:「張天師符牒燒了四十八道,並不曾見個天將赴壇。那僧家說道:『朝廷在上,文武百官在前,我且饒了你罷,我自回名山去也!』」萬歲爺道:「僧家饒得他,我這裡卻饒不得他。我若饒了天師,護相容隱,怎麼叫做個王法無私?」即時傳下旨意,著錦衣衛掌印官即將張真人捆下壇場,前赴市曹處斬,獻上首級毋違。一聲叫斬,文武百官都弔了魂。只見三尺劍從天吩咐,一群虎就地飛來,划喇喇推下人去,血淋淋獻上頭來。這個君王的旨意,就是一百張口也難分辯。一旁綁下天師,一旁開刀要斬。天師口口聲聲叫著:「冤枉!」萬歲爺是個不嗜殺人之君,聽知天師口叫「冤枉」,誠恐他屈死不明,即時又傳下個旨意,權赦天師上殿分理。天師上殿,萬歲爺道:「你今日賭勝不見勝,欺侮朝廷,怎麼叫做冤枉?」天師說道:「臣有飛符五十道,才燒了四十八道,還有兩道飛符不曾燒。赦臣兩個時辰的死罪,臣再登壇,遣神調將;若是再無天神降壇,那時斬臣首級,臣死甘心。」聖旨一道,准赦張真人兩個時辰死罪。
  天師再上七七四十九張桌兒上去,也沒有個人去打桃樹樁,也沒有個人去磨五方旗,也沒有個人去動水缸兒裡的水,也沒有個人去煽火爐兒裡有火,也沒有個道官去念《黃庭經》,也沒有個道士去吹動樂器,只是自家披著發,仗著劍,踏著罡,步著鬥,捻著訣,念著咒,蜢踏了一會。卻又取出那個令牌來,拿在手裡,連敲三下,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馬、趙、溫、關赴壇!」敲了三下令牌,急忙裡把個飛符燒了兩道。猛聽得半空中划喇喇一聲響,響處掉下了四位天神:同是一樣兒的長,長有三十六丈長;同是一樣兒的大,大有一十八圍。只是第一位生得白白的,白如雪:
  一稱元帥二華光,眉生三眼照天堂。
  頭戴叉叉攢頂帽,五金磚在袖兒藏。
  火車腳下團團轉,馬元帥速赴壇場。
  第二位生得黑黑的,黑如鐵:
  鐵作襆頭連霧長,烏油袍袖峭寒生。
  濆花玉帶腰間滿,竹節鋼鞭手內擎。
  坐下斑斕一猛虎,四個鬼左右相跟。
  第三位生得青青的,青如靛:
  藍靛包巾光滿目,翡翠佛袍花一簇。
  硃砂發梁遍通紅,青臉獠牙形太毒。
  祥雲靄靄離天宮,狠狠牙妖精盡伏。
  第四位生得赤赤的,赤如血:
  鳳翅綠巾星火裂,三綹髭須腦後撇。
  臥蠶一皺肝膽寒,鳳眼圓睜神鬼怯。
  青龍刀擺半天昏,跨赤兔壇前漫謁。
  原來面白的是個馬元帥,面黑的是個趙元帥,面青的是個溫元帥,面赤的是個關元帥。這四位元帥齊齊的朝著天師打了一個躬,齊齊的問聲道:「適承道令宣調吾神,不知哪廂聽用?」天師看見了四位天神,可喜又可惱,可惱又可喜。怎麼可喜又可惱?若是天神早降壇場,免得賭輸與和尚,這卻不是個可喜又可惱?怎麼叫做個可惱又可喜?終是得了這四位天神赴壇,才免了那鋒鏑之苦,這卻不是個可惱又可喜?天師問道:「我與和尚賭勝,諸神何不早赴壇場?」四位天神齊聲答應道:「並不曾曉得天師賭勝。」天師道:「我有飛符燒來,諸神豈可不曾看見?」天神齊聲道:「不曾看見。」天師道:「我燒了四十八道,豈可一道也不曾看見?」天神齊聲道:「止是適才看見兩道。」天師道:「除這兩道之外,先燒了四十八道。」天神齊聲道:「若說四十八道,諸神實不曾看見。」天師道:「想是天曹哪一個匿按我的飛符不行?」天神齊聲道:「天曹誰敢匿按飛符?」天師道:「諸神都在那裡公幹,不曾看見飛符?」天神齊聲道:「今年南天門外大水,就是倒了九江八河,就是翻了五湖四海,浪頭約有三十六丈多高,淹了靈霄寶殿,險些兒撞倒了兜率諸天,故此小神們都在南天門外戽水。適才落了早潮,就有兩道飛符來到,小神們見之,特來聽調。」天師辭謝了四位天將,下壇繳旨。當有圓牌校尉覷著陳侍郎笑了一笑,陳侍郎覷著校尉點一點頭。怎麼圓牌校尉笑了一笑,陳侍郎點一點頭?原來南天門外的大水,就是金碧峰缽盂裡的水,金碧峰缽盂裡的水,就是圓牌校尉舀的玉河裡無根的水。別的耳聞是虛,陳侍郎眼見是實,故此校尉笑一笑,侍郎點一點頭。
  卻說文武百官看見四位天將對著天師講話,一個個、一句句都傳與萬歲爺聽到。萬歲爺聽知天將說話,又聽知上方有這個水厄,淹了靈霄殿,險些兒撞倒了兜率天,萬歲爺道:「天宮尚且如此有水,不知今年天下百姓如何?」滿腔子都是惻隱之心。只見天師下壇,俯伏金階繳旨。萬歲爺道:「上界有水,天將來遲,恕卿死罪。只一件來,死罪可恕,活罪又不可恕。」天師道:「既蒙聖恩恕臣死罪,怎麼又有個活罪難恕?」聖旨道:「要卿前往西番,取其玉璽與朕鎮國,這卻不是個活罪難恕?」天師道:「伏乞陛下寬恩,要取玉璽,苦無甚麼難處。」聖旨道:「怎麼取璽不難?」好個天師,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心裡想道:「今日受了這個和尚許多周折,就在取璽上還他一個席兒罷。」回覆道:「容臣明日上本,保舉一人前往西洋,取其玉璽,全然不難。」聖旨道:「朕要玉璽甚急,明日上本,又費了事,修書不如面陳,就是今日從直口奏罷。」天師道:「依臣口奏,臣保舉適才賭勝的和尚,本事高強,過洋取寶,手到寶來。」聖旨道:「適間的和尚也不知其姓名,怎麼叫他取璽?」天師道:「陛下究問保官,便知他端的。」聖旨一道:「宣陶學士、劉誠意二卿上殿。」二臣即時俯伏金階,奏道:「陛下何事宣臣?」聖旨道:「二卿保舉僧家,那僧家甚麼名姓?」陶學士道:「小臣保狀上已經有了,那僧人俗家姓金,道號碧峰,叫做個金碧峰和尚。」天師道:「就是這個金碧峰下洋取寶,手到寶來。」劉誠意道:「天師差矣!朝廷要璽,你無故奏上朝廷,滅了和尚;今日你賭輸與和尚,又保舉和尚下西洋,你這還是侮慢朝廷?你這還是顛倒和尚?」這兩句話兒不至緊,把個張天師連燒四十八道飛符的汗,又嚇出來了。
  只見金階之下,一字兒俯伏著四位老臣。上問道:「四位老臣是誰?」原來第一位是成國公朱某,第二位是英國公張某,第三位是衛國公鄧某,第四位是定國公徐某。四位老臣說道:「天師既滅和尚,又保和尚,一功一罪,伏乞天恩寬宥則個。」聖旨道:「怎麼見得該寬宥?」他四位老臣道:「因是天師滅卻凡僧,才得聖僧;若不是滅卻凡僧,怎麼得這個聖僧?功過相抵,伏乞寬恩。」聖旨道:「依四卿所奏,赦天師無罪。只是那僧人不知何處去了,到哪裡去尋他來?」天師道:「小臣有個馬前神算,容臣算來。」聖旨道:「著實算來。」天師笑了一笑,說道:「臣算他在西北方五台山文殊師利寺裡講經說法。」聖旨道:「你會算他居住,怎麼不會算他本事,又和他賭勝?」天師道:「臣已經算他四卦。第一卦算他是個廩膳生員;第二卦算他是個王府殿下;第三卦算他是個乞丐之人;第四卦算他是個九十八九歲的老兒,倒有個八十七八歲的沒趿的媽媽隨身,所謂陰陽反覆,老大的不識得他。」劉誠意道:「天師滿肚子都是算計人的心腸,怎怪得陰陽不准!」聖旨一道:「著張真人明日五鼓進朝領旨,前往五台山欽取金碧峰長老無違。百官散班,欽此。」
  文武百官出朝,天師也就出朝。那保天師的四位老臣說道:「適來的和尚,就是屬起火樹的。」天師道:「怎見得?」那老臣道:「你不曾看見他響的一聲,就上天上?」那兩個保僧人的大臣說道:「那長老是個騎硫磺馬的。」天師道:「怎見得?」那大臣道:「你不看見他屁股裡一漏煙?」只見一個吏部侍郎姓陳,聽見這些國公學士都在取笑,說道:「今日的和尚,倒是個熟讀嫖經的。」眾官道:「怎見得?」陳侍郎道:「你不看見他得趣便抽身?」只是一個圓牌校尉,在陳侍郎馬足之下走,他也說道:「這個和尚不但是熟嫖經,《大學》、《中庸》也熟。」侍郎道:「怎見得?」校尉道:「老爺不曾看見他的缽盂裡的,是個今天水一勺?」卻又大家取笑了一會。各人歸衙,不覺轉身便是半夜,便是五更,金雞三唱,曙色朦朧,宮裡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天師進朝領旨。
  卻不知天師領了旨意,取得碧峰長老有功無功,卻不知碧峰長老知道天師領了旨意,取他來也不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4:05:38

第十四回     張天師倒埋碧峰 金碧峰先朝萬歲



  詩曰:
  天仗宵嚴建羽旄,春雲送色曉雞號。
  金爐香動螭頭暗,玉佩聲來雉尾高。
  戎服上趨承北極,儒冠列侍映東曹。
  太平時節難身遇,郎署何須笑二毛。
  這詩單道的是早朝的。
  卻說僧道賭勝,過了明日五更三點,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天師早已在午門見駕。朝廷爺和文武官議了國事,宣上天師,付了他一道欽旨,又付了他一面金牌。萬歲爺道:「南京前往五台山有多少程途?」天師道:「有四千六百里。」萬歲爺道:「你怎麼曉得這個程途?」天師道:「臣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道途遠近,無不週知。」萬歲爺道:「你今日去,幾時回朝?」天師道:「臣今日去,明日回朝。」萬歲爺道:「四千多里路程,怎麼得這等的快?」天師道:「大凡欽差官,旱路驢一頭,要登山度嶺;水路船一隻,要風順帆開。小臣既不是旱路,又不是水路。」萬歲爺道:「莫非卿家有個縮地的法麼?」天師道:「也不是縮地法,臣騎的是條草龍,騰雲駕霧,故此限不得路程。」萬歲爺道:「既如此,快去快來。」天師辭了聖上,出了午門,諷動真言,宣起密咒,跨上了草龍,雲慘慘,霧騰騰,起至半天之中,竟往五台山文殊寺而去。卻說碧峰長老坐在法台上講經,早已就知其情了,即時按住經典,離了法台,心裡想道:「這個天師盡有二八分鏤鎪我也。我和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怎麼又在朝廷面前保我去下西洋?只有一件,我若是去,不像個和尚家的勾當;我若是不去,佛門又不得作興。」沉吟了一會,設了一計,叫聲:「家主僧上來,吩咐本山大小和尚都要得知,今日朝廷有一道旨意,有一面金牌,欽差的就是張天師,特來此中取我進朝,去下西洋取其國璽。天師心懷不良之意,我設一個妙計搪抵天師。你們大小和尚依計而行,不可違拗,誤事不便。」眾和尚齊聲念上一聲「阿彌陀佛」,說道:「弟子們誰敢執拗。」長老對家主僧附耳低聲說道:如此如此。長老起身便走,徒弟非幻、徒孫雲谷兩個說道:「師父也教我們一教,卻好回覆天師的話語。」長老道:「你兩個跟我來也。」一個師父,一個徒弟,一個徒孫,慢搖慢擺,一直擺到那海潮觀音殿裡去了。師父坐在上面入定,徒弟坐在東一首入定,徒孫坐在西一首入定。正是:
  蕭寺樓台對夕陰,淡煙疏霧散空林。
  風生寒渚白蘋動,霜落秋山黃葉深。
  雲盡獨看晴塞雁,月明遙聽遠村砧。
  高人入定渾閒事,一任縱橫車馬臨。
  卻說張天師收了雲霧,卸卻草龍,落將下來,撇過五台山,竟投文殊師利的古寺而來。才進得寺門,天師高聲叫道:「聖旨已到,和尚們快排香案迎接開讀。」只見走出一干僧人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長長矮矮,一個人一個白瓢帽,一個人一身麻衣,一個人腰裡一條草索,一個人腳下一雙草結的履鞋,大家打伙兒抬著佛爺爺面前的一張供桌,就是佛爺爺座前的花瓶,就是佛爺爺座前的香爐,迎接聖旨。天師大怒,罵說道:「你這和尚家,這等意大,你們終不然不服朝廷管罷。」眾和尚說道:「怎麼說個不服管的話?」天師道:「既是服管,你寺裡還有一個為首的僧人叫做個金碧峰,怎麼不來迎接?你們這些眾和尚,怎麼敢這等披麻帶孝出來?」眾僧說道:「欽差老爺息怒,實不相瞞,金碧峰是我們的師祖師父,我們是他的徒子徒孫。」天師道:「他怎麼不來迎接聖旨?」眾僧說道:「他前日來到南京,和欽差老爺賭勝,受了老爺許多的氣,回來本寺,轉想轉惱,不期昨日三更時分,歸了西天。」天師道:「你看他這等的胡說!他是個萬年不能毀壞之身,怎麼會死?」眾僧說道:「欽差老爺不信,現今停柩在方丈裡面。」天師心上卻有幾分不信,拽起步來,望方丈裡面竟走。
  走進方丈門來,果真的一口棺材,棺材蓋上釘了四個子孫釘,棺材頭上搭了一幅孝幔,棺材面前燒了一爐香,點了兩枝蠟燭,供獻了一碗齋飯。天師見之,大笑了一聲,說道:「金碧峰不知坐在那裡,把這個假棺材反來埋我哩!」眾僧道:「棺材怎麼敢有假的?」天師道:「既不是假的,待我打開來看著。」說聲:「打開來看著。」嚇得那些僧人面面相覷。天師心下越加狐疑,叫聲:「著刀斧過來。」連叫了兩三聲。眾僧人沒奈何,只得拿刀的奉承刀,拿斧子的奉承斧子。天師叫聲:「開棺!」沒有哪個和尚敢開。天師叫著這一個開,這一個說道:「我是個徒弟,敢開師父的棺材?」叫著那一個開,那一個說道:「我是個徒孫,敢開師公的棺材?」天師看見你也不開,我也不開,心裡全是疑惑,自家伸出手來,舉起個斧子。好個天師,兩三斧子,把個棺材劈開來了。開了看時,佛家有些妙用,端的是個金碧峰,條條直直,睡在裡面。天師道:「敢是活的睡在裡面謊我們?」伸隻手到裡面去摸一摸,只見金碧峰兩隻眼閉得緊如鐵,渾身上冷得冷如雪,果真是個死的。天師心上又生一計,說道:「怕他敢是個閉氣法?我若是被他籠絡了,不但辜負了數千里而來,且又便饒了他耍著寡嘴。我不如索性加上他一個楔,免得個他日噬臍,悔之無及!」
  只見眾和尚說道:「欽差老爺,你眼見的是實了,俺們師父果真是個死屍麼?」天師面上鋪堆著那一片假慈悲來,說道:「我初見之時,只說是個假死,哪曉得真個是他死了。他今停柩在家不當穩便,我和你埋了他罷。」眾和尚說道:「怎麼要欽差老爺埋我們的師父哩?」天師道:「你們眾人有所不知,你師父在南京與我賭勝之時,蒙他饒了我的性命,我卻無以報他活命之恩,是我就在法壇之下大拜了他四拜,拜你老爺為師。今日你們的老爺歸天,我該有一百日緦麻之服。我有服的師弟,肯教他暴露屍骸,死而不葬?故此你們也趁我在這裡,大家安埋了他,豈不為美!」天師是個欽差,他說的話哪個敢執拗?只得是奉承他二八分。眾和尚說道:「但憑欽差老爺。」內中有個不開口的,各人有各人的忖度。天師道:「你這個禪寺,可有一所祖隴麼?」眾和尚道:「有一所祖隴。」天師道:「在哪裡?」眾和尚道:「就近在山門左側百步之內。」天師道:「傍祖安葬,這也是個人情之常。」眾和尚道:「但憑欽差老爺就是。」天師道:「我與你三五個知事的,先到祖隴上定個向,點個穴,誅個茅,破個土,築個坑,砌個壙。你眾人在寺裡,照依每常舊例出殯而來。」天師領了幾個和尚,先到祖墳上去了。其餘的這些和尚,在寺裡敢違背了天師的號令?只得抬出柩來,哭了幾聲師父,動了幾下響器,列了幾對幢幡,張了一雙寶蓋上來。
  卻說天師到了那祖墳上,親自點了一個穴,直點在祖墳後高岡之上。眾和尚道:「恐怕忒上了些,於天罡有損。」天師道:「碧峰老爺他不比甚麼凡僧,埋得高,才照得西天近。」及至築坑砌壙,天師站著面前,吩咐工人方圓廣闊止用三尺,直深卻用一丈。眾和尚道:「欽差老爺,這個坑卻築得有些不尷尬。」天師道:「你們有所不知,碧峰老爺是個聖僧,葬埋之法自與凡僧不同。」及至紖棺入土,天師又揭開棺材來,看了長老的屍首,他便親手紖著,把個棺材頭先下,棺材腳向上,倒豎著在那坑裡。眾和尚道:「欽差老爺,這卻不是個倒埋了?」天師道:「你們都是些俗人之見,有所不知。把他的兩腳朝天,卻不是踏著雲,躡著霧,輪動就是天堂?若是兩腳朝地,起步就蹉了地獄。我這個都是葬埋聖僧之法,載在典籍,你們莫嫌知事少,只欠讀書多。」眾和尚也只有家主僧心裡好笑,其餘的心裡吃惱。好笑的心上解悟,說道:「天師空費了這一段心機。」吃惱的不曾解悟,說道:「天師不該這等樣兒待我師父。」怎麼家主僧心上解悟?原來碧峰長老預先曉得天師到來,預先曉得天師來時有個不良之意,故此叫過家主僧來,附耳低聲,教他見了天師,只說是師父死了;又曉得天師不肯准信,教他到山門之外鄰居家裡,借了一口壽材,停柩在於方丈之內;又曉得天師一定要開棺驗屍,又教他把師父的九環錫杖,安在裡面;又曉得天師要倒埋他,教他不要違拗,憑他怎麼樣兒處分。這都是將計就計,佛爺運用之妙。
  碧峰長老領了一個徒弟,又一個徒孫,坐在海潮殿上,高張慧眼,瞧著那個天師那麼鬼弄鬼弄,猛然間大發一笑,說道:「喜得我還是一個假死,若是真死,卻不被他倒埋了我!」非幻道:「倒埋了卻待何如?」長老道:「自古說得好,大丈夫頂天立地,終不然頂地立天。」雲谷道:「我和你怎麼樣兒處分他?」長老道:「有個甚樣兒處他?我和你先到南京,見了聖上,教他個一籌不展,滿面羞慚。」好個碧峰長老,金光一聳,帶著徒弟徒孫,直衝南京,來見聖上。
  張天師還不解其中的緣故,倒埋了碧峰,服了這口氣,心上老大的寬快。即時間出了文殊寺,離了五台山,諷起真言,宣動神咒,跨上草龍,雲慘慘,霧騰騰,起在半天之中,竟轉南京而來。
  卻說五更三點,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正是:
  月轉西山回曙色,星懸南極動雲霄。
  千年瑞鶴臨丹地,五色飛龍繞赭袍。
  閶闔殿開香氣杳,崑崙台接佩聲高。
  百官敬撰中興頌,濟濟瑤宮上碧桃。
  卻說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碧峰長老到了南京,收了金光,把個徒子、徒孫安頓在會同館裡,自家竟到午門外來聽宣。只見萬歲爺和那文武百官,商議了幾宗國事,裁定了許多朝政。黃門官奏道:「前日在雲路丹墀裡面和張天師賭勝的和尚,戴著瓢帽,穿著染衣,一手缽盂,一手禪杖,站在午門之外,口口稱道聽宣。」聖旨道:「宣字輕了些。不可說宣他,只可說請他。」當駕官傳旨道:「請長老進朝。」那長老照舊時大搖大擺,擺將進朝,見了聖駕,也不行禮,只是打個問訊,把個手兒略節舉了一舉。朝廷待他比初見時老大不同,著實是十分敬重他了,請到金鑾殿上,賜他一個繡墩坐下,稱他為國師,說道:「朕有金牌淡墨,差著天師前到國師的大剎禪林,可曾看見麼?」長老道:「說起天師來,一言難盡。」萬歲爺道:「怎麼叫做一言難盡?」長老道:「天師雖則是受了欽差,齎了旨意,捧了金牌,來到貧僧荒寺。這都是萬歲爺的鈞命,他也是出於無奈。若還他的本心,到底是個敬德不服老。貧僧深知其心,是貧僧略使了些小手段,教小徒以生作死回了他。他開了貧僧的棺,驗了貧僧的屍,他就趁著這個機會兒,把貧僧倒埋了,才下山來。」萬歲爺道:「這個怎麼使得!埋人不如埋己。」
  道猶未了,黃門官奏道:「張天師在午門外聽宣。」長老道:「萬歲爺,著臣另坐在那裡,且看天師進朝怎的繳旨,怎的回話。」聖旨道:「叫當值的引這個國師到文華殿上打坐,另有旨來相請。」長老去了,方才傳下旨意,宣進天師。只見天師頭戴三梁冠,身穿斬衰服,腰繫草麻縧,腳穿臨江板,做個哭哭啼啼之狀,走進朝來。萬歲爺明知其情,故意問他說道:「天師,你這重服還是何人的?若論憲綱,除是父母的嫡喪,見朕乞求諭葬,乞求諭祭,方才穿得重服進朝;若是外孝,再沒有個戴進朝來之理!」天師道:「小臣的孝服是家師的。」萬歲爺道:「怎麼師父也有這等的重孝?」天師道:「天地君親師,人生於三,事之如一。故此小臣為著家師,戴此重孝。」萬歲爺道:「是哪一位令師?朕聞得卿是家傳的本事,並不曾從游著甚麼令師。」天師道:「就是前日賭勝的金碧峰家師。」萬歲爺道:「你兩家誓不兩立,豈有個從他為師之理?」天師道:「自從前日賭勝,蒙他饒了臣的六陽首級,是臣望空大拜了四拜,拜他為師。」萬歲爺道:「金碧峰是你的師,你戴的是金碧峰的孝,終不然金碧峰有甚麼不測之變?」天師道:「金碧峰歸到五台山文殊寺,半夜三更西歸去了。」萬歲爺道:「你去時可曾見他面麼?」天師道:「去遲了些,不曾得相見。」萬歲爺道:「你怎麼樣盡個禮兒?」天師道:「小臣說那一切拜哭之禮,俱屬虛文。自古道,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今日碧峰家師已死,臣無以為情,只得替他傍祖安葬,是小臣和他親自定的向,點的穴,誅的茅,破的土,築的坑,砌的壙,安葬了他,然後回轉南京,今日見駕。」萬歲爺道:「金碧峰和你驟面相識,今日無常,你倒殯葬了他。你如今受了朝廷的高官顯爵,享了朝廷的大俸大祿,朕有一日有所不免,你卻怎麼樣兒相待朕來?」天師哪曉得萬歲爺的意思,只要奉承得萬歲爺喜歡,高聲答應道:「萬萬年龍歸滄海,即如待師父一同。」萬歲爺道:「似這等說起來,連朕也要倒埋了!」天師聽知得「倒埋」兩個字,把那連燒四十八道飛符的汗,又嚇出來了。
  萬歲爺道:「天師,你也不要吃驚,只有一件,沒有了這個和尚,怎麼得這個傳國璽歸朝?」天師道:「沒有了這個人,委是難得其璽。」萬歲爺道:「別的和尚可去得麼?」天師道:「除了金碧峰之外,再沒有這等一個僧人。」萬歲爺道:「你昨日到五台山去了,又新到了一個和尚,也道你不合滅僧,也要與你賭勝。」天師心裡想道:「這莫非是我命裡犯了和尚星划度?不是划度,怎麼去了一個,又來一個?」朝著聖上問道:「這新來的和尚,現在哪裡?」聖上道:「現在文華殿打坐。」天師道:「宣來與臣相見何如?」聖上道:「你再不可又與他賭甚麼勝。」天師道:「謹遵明旨,再不敢有違。」
  金鑾殿上傳下一道旨意,逕到文華殿宣出一個和尚來。那和尚遠遠的走將來,這天師遠遠的就認得了。卻認得是個甚麼人?原來是天師的家師,已經倒埋了的。天師認得是個金碧峰,羞慚滿面,冷汗沾衣,心裡想道:「這和尚分分明明是我倒埋了他的,如何又會起來?」長老看見天師,問道:「天師,你這渾身重孝,為著哪個來?」天師無言可答,急急的除了梁冠,脫了斬服,解了孝縧,忙忙的簪上道冠,披了法服,圍了軟帶,合著掌,望長老盡禮,也學僧家打個問訊。長老道:「你既是我的徒弟,你怎麼不拜我?」天師道:「弟子低頭便是拜。」長老道:「徒弟倒埋師父,得其何罪?」天師滿口只說:「是,不敢,不敢!」長老道:「倒埋還是報德,還是報仇哩?」天師道:「今後弟子再不敢胡為,望乞赦罪。」
  聖上道:「國師請坐,朕有一事請問。」長老坐下了,回覆道:「願聞。」聖上道:「國師俗姓金,禪號碧峰,可是哩?」長老道:「是姓金,是號碧峰。」聖上道:「朕常見出家人鬚髮落地,國師何為落髮留髯?」碧峰長老道:「貧僧落髮除煩惱,留須表丈夫。」萬歲爺聽見他這兩句話,心下老大的重他,卻就把個下西洋的事央浼他了,說道:「朕請國師進朝,有一事相說。」長老道:「悉憑聖旨。」萬歲爺道:「朕有傳國玉璽陷在西洋,曾有陰陽官奏朕,說道:『帝星出現西洋。』這如今要到西洋取其國璽,須煩國師下海去走一遭,國師肯麼?」長老道:「須是天師才去得。」天師道:「還是國師才去得哩!若論小臣祖宗傳授的,不過是些印劍符水,止可驅神役鬼,斬妖縛邪而已。若是前往西洋,須索是斬將搴旗,爭先陷陣,旗開取勝,馬到成功,才不羞辱了朝命,小臣怎麼去得!」長老道:「貧僧是個軟弱法門,就只會看經念佛。況且領兵動眾,提刀殺人,卻不是個和尚乾的勾當。」聖旨道:「怎麼要國師領兵統眾,提刀殺人?只求國師前去,大作一個主張便足矣。」長老道:「既是只要貧僧做個證明功德,貧僧怎敢有違。只是天師也躲不得個懶。」聖上道:「天師也要去。」天師道:「小臣去了,龍虎山中沒有了人。」長老道:「天師之言差矣!豈不聞『為國忘家不憚勞』?」只這一句話兒不至緊,把個天師就撐得他啞口無言,只得應聲道:「去,去。」聖旨道:「此去西洋有多少路程?」長老道:「十萬八千有零。」聖旨道:「此去西洋從旱路便,從水路便?」長老道:「南朝走到西洋國並沒有旱路,只有水路可通。從水路便。」聖旨道:「此去路程,國師可曉得麼?」長老道:「略節曉得些。」聖旨道:「國師曉得路程,還是自家走過來?還是書上看見來?」長老道:「貧僧是個游腳僧,四大部洲略節也都是過來。」聖上聽見他說四大部洲都已走遍了,心上老大驚異地說道:「走遍四大部洲有何憑據?」長老道:「有一道律詩為證。」聖旨道:「律詩怎麼講?」長老道:
  踏遍紅塵不計程,看山尋水了平生。
  已經飛錫來南國,又見乘杯渡北溟。
  花逕不知春坐穩,鬆林未許夜談清。
  擔頭行李無多物,一束詩囊一藏經。
  聖旨道:「國師既是記得這些路程,可略節說來與朕聽著。」長老道:「天師也是曉得的,相煩天師說罷。」天師道:「我已曾說過來。」聖旨道:「雖說過來,朕久已忘懷了。」長老道:「口說無憑。貧僧有個小經折兒奉上朝廷龍眼觀看。」聖旨道:「接上來。」長老雙手舉起來,奉上朝廷。
  聖上接著,放在九龍金案上,近侍的展開,龍眼觀看,只見一個經折兒盡是大青大綠妝成的故事。青的是山,山就有行小字兒,注著某山。綠的是水,水就有行小字兒,注著某水。水小的就是江,江有行小字兒,注著是某江。水大的是海,海有行小字兒,注著某海。一個圈兒是一國,圈兒裡面有行小字兒,注著某國。一個圈兒過了,再一個圈兒,一個圈兒裡面,一行小字兒,注著某國某國。畫兒畫得細,字兒寫得精。龍顏見之,滿心歡喜,說道:「國師多承指教了!萬里江山,在吾目中矣!」叫聲:「近侍的,你接著這本兒,把路程還念一遍與我聽著。」長老道:「還是貧僧來念。」聖上道:「從上船處就說起。」長老道:「上船處就是下新河洋子江口,轉過來就是金山。」聖上道:「這金山的水,就是天下第一泉了?」長老道:「便是。過了金山,就出孟河;過了孟河,前面就是紅江口;過了紅江口,前面就是白龍江;過了白龍江,前面卻都是海,舟船望南行,右手下是萬歲的錦繡乾坤浙江、福建一帶;左手下是日本扶桑。前面就是大琉球。過了日本、琉球,舟船望西走,右手下是兩廣、雲貴地方;左手下是交趾。過了交趾,前面就是個軟水洋;過了軟水洋,前面就是個吸鐵嶺。」萬歲道:「怎麼叫做個吸鐵嶺?」長老道:「這個嶺生於南海之中,約五百餘里遠,周圍都是些頑石坯。那頑石坯見了鐵器,就吸將去了,故此名為吸鐵嶺。」聖旨道:「水底下可有這個吸鐵石麼?」長老道:「這五百里遠近,無分崖上水下,都是這個吸鐵石子兒。」聖上道:「明日我和你下西洋,舟船卻怎麼過去?」長老道:「也曾自有個過的。」聖上道:「多謝國師,但不知那個軟水洋還是怎麼樣兒的?」長老道:「這軟水洋約有八百里之遠,大凡天下的水都是硬的,水上可以行舟,可以載筏,無論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皆是一般。惟有這個水,其性軟弱,就是一片毛,一根草,都要著底而沉。」聖上道:「似此軟水,明日要下西洋,卻怎麼得過去?」
  卻不知這個軟水還是過得去,還是過不得去;卻不知碧峰長老有擔當過這個軟水,沒有擔當過不得這個軟水,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4:06:05

第十五回     碧峰圖西洋各國 朝廷選掛印將軍



  詩曰:
  雨足江潮水色新,碧琉璃滑淨無塵。
  潮回萬頃鋪平縠,風過千層簇細鱗。
  野鷺沙鷗爭出沒,白蘋紅蓼倩精神。
  個中浩蕩無窮趣,都屬中流舉釣人。
  這詩是於忠肅公秋水的詩,見得天下的水,都不似那個軟水。
  卻說聖上聽得這個軟水,心上也有半分兒不喜,問說道:「似此軟水,明日要下西洋,卻怎麼得過去?」長老道:「貧僧也曾有個過的。」天師忽然搶著說道:「佛門軟弱,弱水也是軟弱,兩個都是一家,故此有個道理。」長老道:「不因軟弱,不得倒埋。」天師不覺的赤面通紅了,說道:「這又是舊文章來了。」聖旨道:「過了軟水洋,前面何如?」長老道:「軟水洋以南,還是南膳部洲;軟水洋以西去,卻是西牛賀洲了。」聖上道:「西牛賀洲是個甚麼地方?」長老道:「就卻叫做西洋國。」聖上道:「既叫做西洋,就在這裡止了。」長老道:「西洋是個總名,其中地理疆界,一國是一國,乞龍顏觀看這個經折兒,就見明白。」聖上起頭一看,才看見這一十八國,說道:「原來卻有這許多國土也。」長老道:「可知哩!第一國,金蓮寶象國;第二國,爪哇國;第三國,女兒國;第四國,蘇門答剌國;第五國,撒發國;第六國,淄山國;第七國,大葛蘭國;第八國,柯枝國;第九國,小葛蘭國;第十國,古俚國;第十一國,金眼國;第十二國,吸葛刺國;第十三國,木骨國;第十四國,忽魯國;第十五國,銀眼國;第十六國,阿丹國;第十七國,天方國;第十國,酆都鬼國。」經折兒已自開得清,長老口裡又說得明。說得個萬歲爺心神飛度西洋國,恨不得伸手撾將玉璽來,說道:「國師,西洋的路程,朕已知道了,這個經折兒朕收下。卻不知下西洋還用多少官員?還用多少兵卒?你說來與朕聽著。」長老道:「下西洋用多少官員,用多少兵卒,貧僧也有一個小經折兒奉上朝廷,龍顏觀看。」聖旨道:「好,好,好。原來國師也有個經折兒,快接上來。」長老雙手舉起來,奉與聖上。
  聖上接著,放在九龍金案上,近侍的展開,龍眼觀看。只見這個經折兒卻沒有那大青的顏色,也沒有那大綠的妝點,只是素素淨淨幾行字兒。聖上叫聲道:「近侍的,按著這個本兒上的字,念一遍與我聽著。」近侍的念著,說道:「第一行,『計開』二字。第二行,總兵官一員,掛征西大元帥之印。第三行,副總兵官一員,掛征西副元帥之印。第四行,左先鋒一員,掛征西左先鋒大將軍之印。第五行,右先鋒一員,掛征西右先鋒副將軍之印。第六行,五營大都督:中都、左都、右都、坐都、行都,各掛征西大都督之印。第七行,四哨副都督:參將、游擊、都事、把總,各掛征西副都督之印。第八行,指揮官一百員。第九行,千戶官一百五十員。第十行,百戶官五百員。第十一行,管糧草戶部官一員。第十二行,觀星斗陰陽官十員。第十三行,通譯番書教諭官十員。第十四行,通事的舍人十名。第十五行,打乾的餘丁十名。第十六行,管醫藥的醫官醫士一百三十二名。第十七行,三百六十行匠人,每行二十名。第十八行,雄兵勇士三萬名有零。第十九行,神樂觀道士二百五十名。第二十行,朝天宮道士二百五十名。」念畢,聖上道:「原來國師是個『法演三千界,胸藏百萬兵。』」萬歲爺心上老大的驚異地說道:「還有天師當任何職?當填注在哪行?」長老道:「天師照舊官銜,管理軍師事務,不必另加官職,故此不曾填注名姓。」萬歲爺道:「國師當任何職?當填注在哪行?」長老道:「貧僧只好做個證明功德,故此不曾填注名姓。」萬歲爺道:「既是國師與天師不肯填注名字,料應是不敢把個官職相煩,這的朕不相強。只是明日出師之時,斬妖縛邪,在天師身上;扶危濟難,在國師身上。彼此都要用心竭力,馬到功成,旗開得勝,不負今日倚托之重,才稱朕心。」長老道:「貧僧和天師各當效力,不費聖心。」
  萬歲爺道:「下西洋的路程,有了一個經折兒,朕已知道了。下西洋的官員兵卒,又有一個經折兒,朕又知道了。只是國師說道:『南朝去到西洋並無旱路,只有水路可通。』既是水路,雖則是個船隻,還用多少?還是怎麼樣的制度?國師,你心上可曾料理一番麼?」碧峰長老道:「過洋用的多少船隻,怎麼樣兒制度,貧僧也有一個經折兒奉上朝廷,龍眼觀看。」聖旨道:「妙,妙,妙。原來也有一個經折兒,快接上來。」長老雙手舉起來,奉與聖上。
  聖上接著,放在九龍金案上,近侍的展開,龍眼觀看。只見這個經折兒又是大青大綠的故事。青的畫得是山,綠的畫得是海,海裡畫得是船,船又分得有個班數,每班又分得有個號數,不知總是多少班數,每班有多少號數。今番萬歲爺一天好事喜中喜,滿紙雲煙佳更佳,不叫近侍的來觀,只是龍眼親自觀看。只見頭一班畫的船,約有三十六號,每只船上有九道桅。那小字兒就填著說道:「寶船三十六號,長四十四丈四尺,闊一十八丈。」第二班畫的船約有一百八十號,每只船上有五道桅。那小字就填著說道:「戰船一百八十號,長一十八丈,闊六丈八尺。」第三班畫的船隻,約有三百號,每只船上有六道桅。那小字兒就填著說道:「坐船三百號,長二十四丈,闊九丈四尺。」第四班畫的船,約有七百號,每只船上有八道桅。那小字兒就填著說道:「馬船七百號,長三十七丈,闊一十五丈。」第五班畫的船,約有二百四十號,每只船上有七道桅。那小字兒就填著說道:「糧船二百四十號,長二十八丈,闊一十二丈。」船五班,共計一千四百五十六號,每一號船中間,有明三暗五的廳堂,有明五暗七的殿宇。每一號船上面,有三層天盤,每一層天盤裡面擺著二十四名官軍,日上看風看雲,夜來觀星觀鬥。
  這個經折兒萬歲爺看了,心上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怎見得一則以喜?因有了這個船隻,卻就到得西洋;到得西洋,卻就取得國璽,這不是個一則以喜?卻這個船數又多,製作又細,費用又大,須是支動天下一十三省的錢糧來才方夠用,這不是個一則以懼?萬歲爺終是取璽的心勝,不怕他甚麼事幹成乾不成。
  此時已是落日銜山,昏鴉逐隊,聖旨一道,百官散班,著僧錄司迎送國師到於長乾上剎,各住持輪流供應;著道錄司迎送天師到於朝天宮,各道官輪流供應。萬歲爺退回乾靜宮,心裡有老大的費想。怎麼費想?卻說這個下西洋的事務重大,用度浩繁,一行一止,都在萬歲爺的心上經緯。到了九龍繡榻之上,睡不成寐,只見更又末,夜又長,果真是:
  秋夜長,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層城綺閣遙相望。川無梁,北風受節雁南翔,崇蘭委質時菊芳。鳴環曳履出長廊,為君秋夜搗衣裳。纖羅對鳳凰,丹綺雙鴛鴦,調砧亂杵思自傷。征夫萬里戍他鄉。鶴關音信斷,龍門道路長。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萬歲爺睡不成寐,叫起近侍的來,開了玲瓏八窗,捲起珠簾絳箔,只見萬里長空一輪明月,果真是:
  三五月華流煙光,可憐懷歸道路長。
  逾江越漢津無梁,遙遙思永夜茫茫。
  昭君失寵辭上宮,蛾眉嬋娟臥氈穹。
  胡人琵琶彈北風,漢家音信絕南鴻。
  昭君此時怨畫工,可憐明月光朦朧。
  節既秋兮天向寒,沅有漪兮湘有瀾。
  沅湘糾合渺漫漫,洛陽才子憶長安,
  可憐明月復團團。逐臣戀主心彌恪,
  棄妾忘君情不薄。已悲芳歲徒淪落,
  復恐紅顏坐銷鑠。可憐明月方照灼,
  向影傾身比葵藿。一輪明月不至緊,
  還有一天星斗,燦燦爛爛,果真是:
  萬物之精為列星,庶民象兮元氣英。
  認綽約兮其欃槍,瞻瑤光兮其玉繩。
  歌既稱兮列重耀,傳嘗聞兮還夜明。
  牽牛服箱兮不以,今夕在戶兮識取。
  辰參主兮為晉商,箕畢分兮見風雨。
  為張華兮而見拆,感仲尼兮以常聚。
  中方定兮作楚宮,三五彗兮彼在東。
  子韋識宋公之德,史墨知吳國之凶。
  軒轅大電兮繞樞,白帝華渚兮流虹。
  東井漢祖兮興起,梁沛曹公兮居止。
  驚嚴光兮帝共臥,笑戴逵兮自求死。
  息夫指之兮獲罪,巫馬戴之兮出治。
  燦連貝兮倚莎蘿,授人時兮命羲和。
  二使兮隨之入蜀,五老兮觀之游河。
  歲則降靈於方伯,昴則淪精於蕭何。
  清為柳兮濁為畢,亂如雨兮隕如石。
  天錢瞻兮於北落,老人指兮於南極。
  任彼彗光兮竟天,然而聖朝兮妖不勝德。
  萬歲爺對月有懷,因星有感,龍腹中猛然間想起一樁事來了,急傳旨意,宣上印綬監掌印的太監來。這叫做是個「殿上一呼,階下百諾」,旨意已到,誰敢有違。只見印綬監掌印的太監即時來到,跪著珠簾之外聽旨。萬歲爺道:「你是印綬監掌印的太監?」太監道:「奴婢是印綬監掌印的太監。」萬歲爺道:「你監裡可有餘剩的金銀印信麼?」太監道:「本監並沒有個餘剩的金印銀信。」萬歲爺道:「我原日過南京之時,四十八兩重的坐龍金印,有若干顆數;五十四兩重的站虎銀印,有若干顆數;三十六兩重的螭虎印、走蛟印、盤蛇印、虯髯印、龜紐印、鼇魚印、蝦須印,也不計其數。你職掌印綬,怎麼訊得一個沒有印?」太監道:「本監職掌印,俱是奉爺爺聖旨,禮部關會,篆文旋時鑄成一個印,旋時鎸上幾個字,這卻都是新的,並沒有個舊時印信。」萬歲爺道:「我這舊時的印信,到哪裡去了?」太監道:「既是舊時的印信,俱屬寶貝,敢在寶藏庫裡麼?」聖旨道:「急宣寶藏庫的庫官來。」原來寶藏庫設立的內殿,掌管的不是個庫官,也是個太監。一聲有旨,只見寶藏庫內太監飛星而來,磕頭如搗蒜,連聲稟道:「爺喚奴婢有何旨意?」萬歲爺道:「你寶藏庫裡,可有舊時的金、銀、銅、鐵的印信麼?」太監道:「有,有,有。」萬歲爺道:「你快把那四十八兩重的坐龍金印,取過兩顆來;你再把五十四兩重的站虎銀印,取過兩顆來;你再把三十六兩重的螭虎印,取過五顆來;你再把三十四兩重的虯髯印,取過四顆來。」那寶藏庫的太監即時取過許多的印來,萬歲爺吩咐印綬監太監捧著。
  此時正是金雞三唱,曙色朦朧,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只見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聖上道:「今日文武百官都會集在這裡,朕有旨意,百官細聽敷宣。」百官齊聲道:「萬歲,萬歲,萬萬歲!有何旨意,臣等欽承。」聖上道:「朕今日富有四海之內,貴為天子,上承千百代帝王之統緒,下開千百代帝王之將來。所有歷代帝王傳國璽,陷在西洋,朕甚憫焉,合行命將出師,掃蕩西洋,取其國璽。先用總兵官一員,掛征西大元帥之印,朕如今取出一顆坐龍金印在這裡,哪一員官肯去征西,即時出班掛印。」連問了三四聲,文官鴉悄不鳴,武班風停草止。
  聖上又問了一回,只見班部中閃出四員官來,朝衣朝冠,手執象簡,一字兒跪在丹陛之前。聖上心裡想道:「這四員官莫非是個掛印的來了?」心裡又想道:「這四員官人物鄙萎,未可便就征西。」當駕的問道:「見朝的甚麼官員?」那第一員說道:「小臣是欽天監五官靈台郎徐某。」第二員說道:「小臣是欽天監五官保章正張某。」第三員說道:「小臣是欽天監五官保章副陳某。」第四員說道:「小臣是欽天監五官絮壺正高某。」聖上道:「你們既是欽天監的官員,有何事進奏?」欽天監齊聲道:「臣等夜至三更,仰觀乾象,只見『帥心入鬥口,光射尚書垣』,故此冒昧仰奏天庭。」聖上道:「帥心入鬥口,敢是五府裡面公侯駙馬伯麼?」欽天監齊聲道:「公、侯、駙馬、伯應在右弼星上,不是鬥口。」聖上道:「莫非六部裡面尚書、侍郎麼?」欽天監說道:「尚書、侍郎應在左弼星上,不是鬥口。」聖上道:「既不是武將,又不是文官,卻哪裡去另尋一個將軍掛印?」欽天監道:「鬥口係萬歲爺的左右近臣。」聖上道:「左右近臣不過是這些內官、太監,他們哪個去征得西洋,掛得帥印?」
  只見殿東首班部中,履聲咭咭,環佩淨淨,閃出一位青年侯伯來,垂紳正笏,萬歲三呼。萬歲爺龍眼觀之,只見是個誠意伯劉某。聖上問道:「劉誠意有何奏章?」劉誠意道:「小臣保舉一位內臣,征得西,掛得印。」聖上道:「是哪一個?」劉誠意道:「現在司禮監掌印的太監,姓鄭名和。」聖上道:「怎見得他征得西、掛得印?」劉誠意道:「臣觀天文,察地理,知人間禍福,通過去未來。臣觀此人,若論他的身材,正是下停短兮上停長,必為宰相侍君王;若是庶人生得此,金珠財寶滿倉箱。若論他的面部,正是面闊風頤,石崇擅千乘之富;虎頭燕頷,班超封萬里之侯。又且是河目海口,食祿千鐘,鐵面劍眉,兵權萬里。若論他的氣色,紅光橫自三陽,一生中須知財旺;黃氣發從高廣,旬日內必定遷官。」聖上道:「只怕司禮監太監老了些。」劉誠意道:「乾姜有棗,越老越好。正是:龜息鶴形,純陽一夢還仙境;明珠入海,太公八十遇文王。」聖上道:「卻怎麼又做太監?」劉誠意道:「只犯了些面似橘皮,孤刑有准;印堂太窄,妻子難留。故此在萬歲爺的駕下做個太監。」聖上道:「既是司禮監,可就是三寶太監麼?」左右近侍的說道:「就是三寶太監。」聖上道:「既是三寶太監下得西洋,掛得帥印,快傳旨意,宣他進朝。」即時傳下一道旨意。即時三寶太監跑進朝來,磕了頭,謝了旨。聖上道:「我今日出師命將,掃蕩西洋,取其國璽,要用總兵官一員,掛征西大元帥之印。劉誠意保你下得西洋,掛得帥印,你果是下得西洋麼?你果是掛得帥印麼?」三寶太監道:「奴婢仗著萬歲爺的洪福,情願立功海上,萬里揚威。奴婢是下得西洋,奴婢是掛得帥印!」聖旨道:「著印綬監遞印與他,著中書科寫敕與他。」三寶太監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丹墀下去。有詩為證,詩曰:
  鳳凰池上聽鸞笙,司禮趨承舊有名。
  袍笏滿朝朱履暗,弓刀千騎鐵衣明。
  心源落落堪為將,膽氣堂堂合用兵。
  捻指西番盡稽顙,一杯酒待故人傾。
  聖上道:「征取西洋,次用副總兵官一員,掛征西副元帥之印,朕還取得有坐龍金印一顆在這裡,是哪一員肯去征西,出班掛印?」又問了一聲,還不見有人答應。聖上道:「適來欽天監照見『帥星入鬥口,光射尚書垣』,司禮監是個鬥口了。今番副元師卻應在尚書垣。你們六部中須則著一個出來掛印。」道猶未已,只見右班中閃出一位大臣,垂紳正笏,萬歲三呼,說道:「臣願征西,臣願掛副元帥之印。」聖上把個龍眼觀看之時,這一位大臣,身長九尺,腰大十圍,面闊口方,肌肥骨重。讀書而登進士之第,仕宦而歷諫議之郎。九轉三遷,踐樞陟要。先任三邊總制,屹萬里之長城;現居六部尚書,校八方之戎籍。參贊機務,為鹽為梅;中府協同,乃文乃武。堂堂相貌,說甚麼燕頷食肉之資;耿耿心懷,總是些馬革裹屍之志。正是:門迎珠履三千客,戶納貔貅百萬兵。原來是姓王名某,山東青州府人氏,現任兵部尚書。聖上道:「兵部尚書,你肯征進西洋麼?你肯掛副元帥之印麼?」王尚書道:「小臣仰仗天威,誓立功異域,萬里封侯。小臣願下西洋,小臣願掛副元帥之印。」聖旨道:「著印綬監遞印與他,著中書科寫敕與他。」王尚書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回本班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海岳儲精膽氣豪,班生彤管呂虔刀。
  列星光射龍泉劍,瑞霧香生獸錦袍。
  威震三邊勛業重,官居二品姓名高。
  今朝再掛征西印,兩袖天風拂海濤。
  聖上道:「征取西洋,要用左先鋒一員,掛征西左先鋒大將軍之印,朕取得有站虎銀印一顆在這裡,哪一員任左先鋒之職,願掛大將軍之印?」也一連問了幾聲,不見有個官員答應。怎麼問著個征西,偏再沒人肯答應?原來「下海」兩個字有些嚇怕人,故此文武官員等閒不敢開口。聖上又問上一聲,只見殿東首班部中閃出一位老臣來,履聲玷玷,環佩淨淨,原來是英國公張某,直至丹墀之內,三呼萬歲,稽首頓首,奏道:「微臣保舉兩員武官,堪充左右先鋒之職。」聖上道:「朕求一個左先鋒且不可得,老卿連右先鋒都有了,這都是個為國求賢,深得古大臣之體。但老卿保舉的是甚麼人?」英國公道:「他兩個人都是世冑之家,將門之子。執干戈而衛社,每參盟府之勛;侍孫武以為師,深達戎韜之略。一個虎頭燕頷,卷毛鬢,落腮胡,長長大大,攀不倒的猛漢;一個銅肝鐵膽,回子鼻,銅鈴眼,粗粗奤,選得上的將軍。一個武藝高強,一任他大的鉞,小的斧,長的槍,短的劍,件件皆能;一個眼睛溜煞,憑著些遠的箭,近的錘,飛的彈,掣的鞭,般般盡會。一個站著,就是李天王降下凡塵,手裡只少一把降魔劍;一個坐下,恰如真武爺坐鎮北極,面前只少一桿七星旗。一個人如猛虎,馬賽飛龍,抹一角明幌幌,電閃旌旗日月高。一個威風動地,殺氣騰空,喝一聲黑沉沉,雷轟鼙鼓山河震。一個是姓張名計,定遠人也,現任羽林左衛都指揮之職;一個姓劉名蔭,合肥人也,現任羽林右衛都指揮之職。這兩個武官下得西洋,掛得左右先鋒之印。」聖上道:「依卿所奏。」即時傳下兩道旨意,宣上羽林衛兩員官來。羽林衛兩員官即時宣上金鑾殿。萬歲爺龍眼看來,果真的不負英國公所舉。旨意道:「著印綬監各遞一顆站虎銀印與他,著中書科各寫一道先鋒敕與他。」兩員官各掛了印,各受了敕,各謝了恩,各回本衛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英杰天生膽氣豪,先鋒左右豈辭勞。
  鬥牛並射龍泉劍,雨露均霑獸錦袍。
  九陛每承皇詔寵,雙眸慣識陣雲高。
  此回一吸鯨波盡,歸向南朝讀六韜。
  英國公也回本班而去。聖上道:「征取西洋,還用五營五員大都督,各掛征西大都督之印,還用四哨四員副都督,各掛征西副都督之印。印綬監有印在此,你們班部中不論文官武將,但有能征進西洋者,許即時出班掛印。」道猶未了,殿東首班部中又閃出一位老臣來,履聲王吉稭,環佩淨淨,原來是定國公徐某。他直至丹墀之內,三呼萬歲,稽首頓首,奏道:「三軍之命,懸於一將,用之者不得不慎。今日征進西洋,事非小可,五營四哨又非一人,依臣所奏,許文武各官保舉上來取用。」奉聖旨:「依卿所奏,許百官即推堪任正副都督的幾十員來看。」這些文武百官奉了旨意,議舉所知五府都督,說道:「考核將材,本兵官的事。」打一個躬:「請兵部尚書定奪。」兵部尚書說道:「今日此舉,時刻有限,未可造次,須是你本官舉薦。」打一個躬:「請五府侯伯定奪。」定國公道:「今日選將出征,事務重大,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這如今或是哪一員堪任正都督,或是哪一員堪任副都督,先許五府侯伯指名推來,次用六部官簽名保結,次後本兵官裁定參詳,請旨定奪。如此再三,庶幾用不失人,前無僨事。」文武百官齊聲道:「老總兵言之有理。」即時間府中推出一員,部中簽名保結,本兵官裁定參詳。一會兒府中又推一員,部中簽名保結,本兵官裁定參詳。再等一會兒,府中又推一員,部中簽名保結,本兵官裁定參詳。再待一會兒,府中又推一員,部中簽名保結,本兵官裁定參詳。三推四保,五結六詳,七裁八定,頃刻裡把個長單填遍了。也有推了沒保結的,也有有保結過不得本兵官的。又推又保,又過得本兵官的,約有二十多員。百官俯伏丹墀,稽首頓首,奏道:「臣等舉保堪任正副都督的官員姓名,開具揭帖,進呈御覽,伏乞聖裁。」奉聖旨有點的是文武百官,欽此欽遵。
  即時間奉聖旨點了的銜命而來,拜舞丹墀之下。見朝已畢,當駕的說道:「五營五員大都督,站立丹墀中左側。四哨四員副都督,站立丹墀中右側。」鴻臚寺唱名,印綬監交印,中書科付敕。只見五營五員大都督,一字兒站著丹墀中左側,四哨四員副都督,一字兒站著丹墀中右側。鴻臚寺站在班首唱名,說道:「第一營第一員大都督,姓王名堂。」便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二營第二員大都督,姓黃名棟樑。」便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三營第三員大都督,姓金名天雷。」便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四營第四員大都督,姓王名明。」王明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五營第五員大都督,姓唐名英。」唐英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有詩為證,詩日:
  少年乘勇氣,五虎過烏孫。
  力盡軍勞苦,功加上將恩。
  曉風吹戍角,殘月倚城門。
  共掛征西印,鯨波漾月痕。
  五營五員大都督過了,就到四哨四員副都督。鴻臚寺又唱道:「第一哨第一員,姓黃名全彥。」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二哨第二員,姓許名以誠。」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三哨第三員,姓張名柏。」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四哨第四員,姓吳名成。」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族亞齊安睦,風高漢武威。
  營門連月轉,戍角逐煙催。
  青海聞傳箭,天山報合圍。
  今朝攜劍起,馬上疾如飛。
  聖上道:「征取西洋,還要用指揮官一百員,千戶官一百五十員,百戶官五百員,著兵部尚書逐一推上來看,以便鑄印與他。」
  卻不知聖上取到這些官有何重用處,卻不知兵部尚書取到哪些官上來復旨,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4:06:31

第十六回     兵部官選將練師 教場中招軍買馬



  詩曰:
  十八羽林郎,戎衣事漢王。
  臂鷹金殿側,挾彈玉輿傍。
  馳道春風起,陪游出建章。
  侍獵長楊下,承恩更射飛。
  塵生馬影滅,箭落雁行稀。
  薄霧隨天仗,聯翩入瑣闈。
  卻說萬歲爺道:「征進西洋,還要用指揮官一百員,千戶官一百五十員,百戶官五百員,著兵部官逐一推來看,鑄印與他。」兵部尚書俯伏丹墀,稽首頓首,奏道:「陛下選將征西,事非小可,須則是個智勇俱足,文武兼資,馬到功成,旗開得勝,方才不辱滅了朝命。似此任大責重,小臣未敢擅便。」聖上道:「卿意何如?」兵部道:「依臣所奏,寬賜欽限,容臣等會同五府侯伯,教場之內嚴加考校,拔其尤者來復朝命。未審聖意若何?」奉聖旨:「依卿所奏,限三日內回報。」即時御駕轉宮,文武百官班散。
  兵部尚書歸衙,移咨五府,五府侯伯傳示各營,示仰各衛指揮,各所千、百戶,各備軍營器械馬匹,俱限明日黎明齊赴大教場內操演武藝,比較勝負。中間武藝高強,韜略嫻飛,即便疏名進朝,請旨掛印,前往征西。
  不覺的月往日來,就是三更五鼓,雞唱天明。兵部尚書開了棍,搭了橋,竟投大教場而來。那些京營裡的將官,人頭簇簇,馬首相挨,不在話下。還有一班五府公、侯、伯、子、男,貂蟬滿座,弁轉疑星。只見兵部尚書進了營,各各相見,相見已畢,敘次坐下。各官投參,尚書把個投參的手本查一查,大略約有二千四百餘員。尚書心裡想道:「今日多中撈摸,想必得個好將官也。」即時上了將台,東首扯起一桿「為國掄材」四個大金字的旗號,西首扯起一桿「欽差選士」四個大金字的旗號。即時傳下將令:各官先試弓馬,次試弩箭,三試槍,四試刀,五試劍,六試矛,七試盾,八試斧,九試鉞,十試戟,十一試鞭,十二試鐧,十三試撾,十四試叉,十五試鈀,十六試白打,十七試綿繩,十八試套索。一十八般武藝,件件考全。這一考不至緊,把這些將官都考倒了。投參時原有二千四百餘員,及至考校已畢,把個記錄簿兒來總一查,恰好的去了一千七百餘員,止得七百員。登簿中間,卻有張相等一十八名,現任指揮之職;鐵楞等三十六名,現任千戶、百戶之職。這兩班兒卻是與眾不同,一十八般武藝,無不精通;三略六韜,無不習熟。尚書心下十分歡喜,即時類集,表奏朝廷,只是欽限少了五十名。五府侯伯說道:「千日之長,一日之短。」一個人討上了幾個,滿了欽限,各官散場。直到明日五鼓,金雞三唱,曙色朦朧,宮裡升殿,百官進朝。正是:
  紫殿俯千官,春鬆應合歡。
  御爐香燄暖,馳道玉聲寒。
  乳燕翻珠綴,祥烏集露盤。
  宮花一萬樹,不敢舉頭看。
  萬歲爺升殿,百官進朝,文武班齊,奏章已畢。兵部尚書出班俯伏,萬歲山呼,稽首頓首,奏道:「臣蒙聖思考選諸將,考選已畢,今將堪任指揮一百員,堪任千戶一百五十員,堪任百戶五百員,具有札子上呈。」奉聖旨接上來看。聖上看了,說道:「各官現在何處?」尚書道:「現在午門外聽宣。」奉聖旨宣進來。只見那七百五十員將官奉了聖旨,蜂擁而來,進了朝門,一字兒跪著丹墀之下。黃門官奏道:「介冑之士不拜,各官平身。」各官齊聲呼上一聲:「萬歲,萬歲,萬萬歲!」站將起來。只見:
  一個個頭戴爛金盔映日,一個個身穿鎖子甲鋪銀。一個個紮袖兒半寬半窄,織成五彩文章;一個個縧須兒不短不長,斜拽三春楊柳。一個個掛一把戒手刀,夜靜青龍偃月;一個個挎一口防身劍,秋高白虎臨門。一個個掩心鏡兒明幌幌,照耀乾坤;一個個獸吞頭兒黑沉沉,鋪堆煙雨。一個個弓衣兒邊邊,早三弦,晝三弦,晚三弦,弦上擐許多的虎豹;一個個箭壺兒小小,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洞裡有無限的神仙。一個個遠望處,紺地勾文,虎頭連璧,赫奕兮最是英明;一個個近前時,虯龍列象,樓堞成形,炳爛兮越加壯麗。一個個擦掌摩拳,呲牙徠齒,略略綽綽,那裡再尋這個混世魔王?一個個橫眉豎發,斗角拳毛,傴傴兜兜,就是生成狠的當年太歲!
  正是:
  渾身有膽能披難,奮武何人敢敵鋒?
  豺虎陣中驅戰馬,貔貅隊裡捉真龍。
  奉聖旨:「首事的鑄印與他,協同的關防管事。」各各謝恩而退。聖上道:「征進西洋,還用管糧草的官幾員,陰陽官幾員,通譯番書官幾員,精通醫藥的醫官幾百員,醫士幾十名,該部知道。」即時戶部尚書點本部浙江司郎中某官一員進呈,欽天監點陰陽官某共十員進呈,四夷館點通譯番書官某共十員進呈,太醫院點醫官一百名、醫士三十名進呈。奉聖旨:「各該到任聽調。」有詩為證,詩曰:
  耀武揚威海上洲,百官濟濟借前籌。
  襟裾華夏未為遠,俯仰堪輿不盡游。
  任是怪禽呼姓字,何難海鳥佐朋儔。
  明朝來享來王日,一統車書闕下收。
  聖旨道:「征進西洋,還用精兵十萬,名馬千匹,該部知道。」兵部領了招兵的旨意,太僕寺領了買馬的旨意。不旬日之間,兵部招了十萬雄兵,每日間在於教場中分班操演,就在長乾門外紮了五個大營,分個中左右前後。這個「中」,卻不是留守中、武功中、濟陽中、武城中、富峪中、大寧中。這個「左」,卻不是金吾左、羽林左、府軍左、留守左、虎賁左、永清左、武功左、武驤左、騰驤左、潘陽左、神武左。這個「右」,卻不是金吾右、羽林右、燕山右、留守右、虎賁右、永清右、武功右、武驤右、義勇右、騰驤右、潘陽右。這個「前」,卻不是金吾前、羽林前、府軍前、燕山前、留守前、義勇前、忠義前、大寧前。這個「後」,卻又不是金吾後、府軍後、留守後、義勇後、忠義後。他自操自演,自紮自營,只在伺候聖旨調遣。有一闋《從軍行》為證,詩曰:
  穹廬雜種亂金方,武將神兵下玉堂。
  天子旌旗過細柳,匈奴運數盡枯楊。
  關頭落月橫西裔,塞下凝雲斷北荒。
  漠漠邊塵飛眾鳥,昏昏朔氣聚群羊。
  依稀蜀仗迷新竹,彷彿胡牀識故桑。
  臨海舊來聞驃騎,尋河本自有中郎。
  坐看戰壁為平土,近侍軍營作破羌。
  兵部尚書復了招兵的本,奉聖旨:「該部嚴加訓練,俟征西之日調發。
  卻說太僕寺領了買馬的旨意,遍尋天下名馬,不旬日之間,馬已齊備了。這個馬卻不是等閒的馬,盡是些飛龍、赤兔、駿、驊騮、紫燕、驌騙、齧膝、耳俞暉、麒麟、山子、白蟻、絕塵、浮雲、赤電、絕群、逸驃、馬錄驪、龍子、麟駒、騰霜驄、皎雪驄、凝露驄、照影驄、懸光驄、決波馬俞、飛霞驃、發電赤、奔虹赤、流金馬、照夜白、一丈烏、五花虯、望雲騅、忽雷馬交、卷毛騶、獅子花、玉驌、紅赤撥、紫叱撥、金叱撥;就是毛片,也不是等閒的毛片,都是些布汗、論聖、虎喇、合裡、烏赭、啞兒爺、屈良、蘇盧、棗騮、海騮、栗色、燕色、兔黃、真白、玉面、銀鬃、香膊、青花;就是馬廄,也不是等閒的馬廄,都是些飛虎、翔麟、吉良、龍馬某、騶馬餘、駃騠、馬宛鸞、六群、天花、鳳苑、荒豢、奔星、內駒、外駒、左飛、右飛、左方、右方、東南內、西南內。這個太僕寺馬匹齊集,只是伺候旨意發落。有一闋《天馬歌》為證,詩曰:
  漢水揚波洗龍骨,房星墮地天馬出。
  四蹄蹀躞若流星,兩耳尖流如削竹。
  天閒十二連青雲,生長出入黃金門。
  鼓鬃振尾恣偃仰,食粟何以酬主恩。
  豈堪碌碌同凡馬,長鳴噴沫奚官怕。
  入為君王駕鼓車,出為將軍靜邊野。
  將軍與爾同死生,要令四海無戰爭,
  千古萬古歌太平!
  太僕寺復了買馬的旨意鞍山。奉聖旨:「該本衙門牧養,俟征西之日發落。」明日萬歲爺升殿,百官進朝,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一道聖旨,竟往長乾寺宣國師進朝。
  卻說金碧峰在長乾寺裡領著非幻徒弟、雲谷徒孫,更有本寺飲定上人、古瞻上人、廣宣上人、靈聰上人、元敘上人,講經說法,正果朝元。忽聞得聖旨召,你看他:頭戴著瓢兒帽,身穿著染色衣,一手缽盂,一手禪杖,大搖大擺,擺上金鑾殿來。萬歲爺看見碧峰長老遠來,忙傳聖諭,著令當駕的官看下繡墩賜坐。長老見了萬歲,打個問訊,把個手兒拱一拱。聖上道:「不見國師,又經旬日。」長老道:「貧僧知得上位連日有事,選將練師,招軍買馬,故此不敢擅自進朝,恐妨軍國重務。」聖上道:「但說起個選將練師,我心上就有許多不寬快處。」長老道:「為何有許多不寬快處?」聖上道:「枉了我朝中有九公、十八侯、三十六伯,都是位居一品,祿享千鐘,績紀旂常,盟垂帶礪,一個個貪生怕死,不肯征進西洋。」長老道:「怎見得不肯征進西洋?」聖上道:「是我前日當朝廷之上,取了幾顆四十八兩重的坐龍金印,並沒有一個公、侯、伯肯出班掛印征西。」長老道:「這正使合該是司禮監太監,協同合該是兵部尚書。」聖上道:「國師是何高見?」長老道:「貧僧夜觀乾象,只見帥星入鬥口,光射尚書垣。」聖上道:「欽天監也曾說來,但不知這鬥口可是三寶太監麼?」長老道:「是誰保舉三寶太監來?」聖上道:「是劉誠意保舉的。」長老道:「欽天監該連升他三級,劉誠意該進爵公侯。」聖上道:「怎見得欽天監該連升他三級,劉誠意該進爵公侯?」長老道:「欽天監陰陽有准,劉誠意天地無私。」聖上道:「欽天監陰陽有准,這個是了。怎見得劉誠意天地無私?」長老道:「滿朝文武百官,俱征不得西洋,止有三寶太監下得西洋,征得番,這是個天造地設的。劉誠意直言保舉,卻不是個天地無私?」聖上道:「怎見得三寶太監下得海,征得番?」長老道:「三寶太監不是凡胎,卻是上界天河裡一個蝦蟆精轉世。他的性兒不愛高山,不愛旱路,見了水便是他的家所,故此下得海,征得番。」聖上道:「怎麼兵部尚書去得?」長老道:「兵部尚書也不是個凡胎,卻是上界白虎星臨凡。有了這個虎將鎮壓軍門,方才個斬將搴旗,摧枯拉朽。」
  萬歲聽見這兩個元帥都是天星,心裡想道:「世上哪裡有這許多的天星?只怕明日征西洋有些做話把。」忙問道:「左右先鋒,國師可曾知道?」長老道:「貧僧知道。」聖上道:「國師何事得知道?」長老道:「貧僧都是個未卜先知的。」萬歲爺心裡想道:「原來這長老未卜先知哩!」問道:「既是國師未卜先知,這兩個先鋒可去得麼?」長老道:「這兩個先鋒不但只是去得,還是老大吃緊處。」聖上道:「敢是個吃緊的天星麼?」長老道:「這兩個人雖不是個天星,卻是個吃緊處相生相應。」聖上道:「怎叫做個相生相應?」長老道:「三寶太監是個蝦蟆精,這個張計號做東塘,這個劉蔭號做西塘。蝦蟆見了塘,你說他伏水土不伏水土?況兼有了西塘,就保管得他前往西洋;有了東塘,又保管得他轉歸東土。這卻不是個吃緊處相生相應呵!」萬歲爺道:「其餘諸將可都是個天星麼?」長老道:「一言難盡,天機怕泄,明日征西之後,上位責令欽天監注記某日某星現某方,貧僧到西洋去做證明功德,也立一項文簿,填寫著某日某人出陣,某日某人出陣。等待回朝之日,兩家登對,便知道某人是某星,龍目觀之,才見明白。」聖上道:「這也是國師慎密處,朕不相強。只是眼目下軍馬俱已齊備,寶船的事體,國師上裁。」長老道:「這個寶船事非小可,須則戶部支動天下一十三省的錢糧,工部委官欽彩皇木。卻又要須天之時,因地之利,擇一個吉日良時,蓋一所寶船官廠,卻才用得人官之能,盡得物曲之利。把個三百六十行的匠作選上加選,精上要精,動日成功,刻期完件,這叫做個『要取驪龍項下珠,先須打點降龍手』。」萬歲爺沉思了半晌,說道:「朕有個處分了。目今蓋造皇宮,錢糧木料俱已齊備,權且大工停止,把這錢糧木料都移到寶船廠來,彼此有益,民不知勞。」長老道:「上位言念下民,社稷之福。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此去西洋,百戰百勝,都在上位這一念愛民心上得來。」萬歲爺聽知個百戰百勝,滿心歡喜,說道:「全仗國師指點。」
  即時傳下旨意,大工暫止,轉將前項錢糧木植,盡赴寶船廠聽用。該部知道。又傳出一道旨意,竟往朝天宮宣張天師進朝,選擇吉日良時,以便起工。又傳出一道旨意,著船政分司踏勘寬闊去處,蓋選寶船廠一所。又傳出一道旨意,著匠作精選三百六十行的匠人,類齊聽用。聖旨已出,誰敢有違?只見張天師親自進朝,具上一個章疏,擇取本年九月初六日寅時破木起工。萬歲道:「今日已是八月二十日,欽限卻快了些。」道猶未了,工部船政分司一本:「為大工事:臣等踏勘,就於下新河三汊口草鞋夾,地形寬闊,蓋造寶船官廠一所,工完奏聞。」奉聖旨:「九月初六日開廠興工。」道猶未了,匠作監一本:「為大工事:臣等考選三百六十行匠人,堪充工作,開具姓名,揭帖具奏。」奉聖旨:「九月初六日寶船廠聽用。」戶部一本:「為大工事:臣等欽遵旨意,將前項錢糧清查明白,聽候寶船廠支用,先此奏聞。」奉聖旨:「工部知道。」工部一本:「為大工事:臣等採取皇木,已經進城的盡行用訖,未用的散在龍潭江天寧洲上。冬月江水歸漕,以致水次遙遠,抑且木料長大,一時搬運不便,恐違欽限,先此奏聞。」聖旨看了,說道:「此時水涸岸高,果是上下不便。初六日不論水之大小,起工便罷。」碧峰長老道:「不可,不可!豈不聞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勝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也。起工之日,須得皇木取齊了。」聖上道:「河乾水淺,搬運不便,將如之何?」天師說道:「若是搬運不便,容臣驅下天將來搬運罷!」長老道:「今番另寫過四十八道飛符,不可仍前的不應符。」天師但說起個四十八道飛符,心上就有些吃力。好個萬歲爺,生怕囂幸了天師,說道:「但憑國師高見。」長老道:「貧僧袖占一課,初五日寅時,皇木一齊到廠。」天師心裡想道:「這和尚說個日期且不可,還又限了個時辰,只當半夜三更發個譫語。」萬歲爺心裡也有三分兒不准信,心裡雖然不准信,面上卻要奉承他,說道:「初五日皇木到廠,國師何以知之?」長老道:「天機不可漏泄,到了初五日便見。」議事已畢,萬歲爺轉宮,文武百官班散,天師去朝天宮,長老又投長乾寺而去。
  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就是九月初旬。戶部錢糧俱已齊備,寶船廠俱已齊備,管工分司俱已齊備,三百六十行匠作人等俱已齊備,只是不得個皇木到廠。看看的是九月初四日,每日三本進朝,皇木還在洲上,不得下水。萬歲爺心裡想道:「長老今番也有些謅了。」天師心裡想道:「這和尚今番卻有些跋嘴了。」到了初四日挨晚上,天寧洲搬運官夫嚌嚌哇哇,你也說道:「朝裡好個國師,初五日皇木到廠。」我也說道:「朝裡好個國師,初五日皇木到廠。」一更歇工,二更安寢,三更悄靜,四更撮空,五更雞叫,六更天明。怎麼有個六更?卻說這些官夫睡到天明,還不曾翻身轉折,卻不是個六更?及至醒了,撐開眼來,只見白茫茫一江洪浪,赤喇喇萬里滔天。睡在簲篷裡的,簲隨水起,還落得個乾淨渾身,睡在店房之中,牀廳兒都也淹了。淹了牀廳倒不至緊,過了工部大堂印信的皇木,大約有幾千萬多根,一根也沒有了。官夫又慌,管工的官又慌,都說道:「這皇木若有差池,粉骨碎身不及也!」有望下流頭去找的,也有望上流頭去找的。
  卻說初五日早晨,萬歲爺還不曾升殿,只見寶船廠管廠的官已有飛本進朝,說道:「今日洋子江非常潮信,自五鼓起至日出寅時上,潮頭約有五十丈多高,寶船廠盡行淹沒。臣等站在水中,幾乎沒頂。須臾之際,只見水面上幾千萬根頂大木植隨潮而來,直至寶船廠下。臣等攀援而上,苟延殘喘,即時潮退。臣等細查,原來木植之,俱有工部大堂印信。臣等未敢擅便,謹此奏聞。」萬歲爺龍眼觀看,龍腹中就明白了,心裡想道:「好個長老,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即時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天師、長老一時俱到。萬歲爺道:「皇木到廠,多謝國師扶持。」長老道:「萬歲爺洪福齊天,鬼神助刀,潮從上湧,簲逐潮來,貧僧何敢貪天功為己功乎!」這幾句話,說得何等謙卑,百官無不心服。
  萬歲爺即時傳旨,寶船廠動工。萬歲爺道:「寶船廠委官雖有幾員,還得幾員大臣督率才好。」道猶未了,工部馬尚書出班奏道:「造船本是該部公幹,小臣不憚勤勞,願時常督率。」萬歲爺道:「工程浩大,難以責備一人之身,還要斟酌。」道猶未了,兵部王尚書出班奏道:「造船事務重大,小臣願時常督率。」萬歲爺道:「這才是個敬事後食之臣。」道猶未了,只見司禮監太監出班奏道:「奴婢願往,協同二位尚書不時督率。」萬歲爺道:「百官都是這等不肯偷閒,哪怕甚麼西洋大海!」即時欽差一員太監、兩員尚書,前往寶船廠督率。御駕轉宮,百官班散,天師、長老各歸舊剎。
  這一位內相、二位尚書,搭了轎,開了棍,逕投寶船廠而來。進了廠,下了轎,敘了禮,參見了委官,查明瞭手本,點過了匠作,燒了天地紙馬,破了木,動了工,一日三,三日九,事事俱好。只是那個皇木原是深山之中彩來的,俱有十抱之圍,年深日久,性最堅硬,斧子急忙的砍不進,鑿子急忙的錐不進,錛子急忙的鋤不進,鋸子急忙的鋸不進,鏟子急忙的銑不進,筲子急忙的釘不進,刨子急忙的推不進。動工已經一月有餘,工程並不曾看見半點。每日間一個內相、兩個尚書,聯鑣並轡,奔著廠裡而來。馬尚書道:「似此成功之難,十年也造個寶船不起。」王尚書道:「就是十年也下西洋不成。」三寶太監笑了一笑,說道:「二位老先兒,十年還是一書生。」馬尚書心裡道:「這寶船終是我工部的事務,這擔兒終是我要挑的。」心生一計,瞞了二位同事,獨自一個兒逕投長乾寺中,請教碧峰長老。長老道:「這個土木之工,使不得甚麼手法,只廣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處。」馬尚書得了這兩句話兒,就辭卻長老而歸,心裡只是念茲在茲,不得這個工程快捷。
  忽一日坐在轎上,猛然間想起長老那兩句話來:「『廣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處』,多半這個寶船成就,都在這十二個字裡面。」當時寫了告示,揭於通衢,廣招天下匠人,有功者許賞官職,請旨遵行。天下的匠人聽知道有功者許賞官職,不遠千里而來,四方雲集,匠人日見其多。這多中撈摸,果真的就有個妙處:鋸子也鋸得快,斧子也砍得快,鑿子也錐得快,錛子也鋤得快,鏟子也銑得快,筋子也釘得快,刨子也推得快。請下了金碧峰的寶船圖樣來,依樣畫葫蘆,圖上寶船有多少號數,就造成多少號數;圖上每號有多少長,就造成多少長;圖上每號有多少闊,就造成多少闊;圖上每號怎麼樣的制度,就依他怎麼樣的制度。只有四號寶船不同,都是萬歲爺的旨意,如此如此。
  是哪個四號寶船不同?第一號是個帥府,頭門、儀門、丹墀、滴水、官廳、穿堂、後堂、庫司、側屋,別有書房、公廨等類,都是雕樑畫棟,象鼻挑簷,挑簷上都安了銅絲羅網,不許禽鳥穢污。這是征西大元帥之府。第二號也是帥府一樣的頭門、儀門、丹墀、滴水,一樣的官廳、穿堂、後堂;一樣的庫司、側屋;一樣的書房、公廨;一樣的雕樑畫棟,象鼻挑簷;一樣的挑簷上銅絲羅網。這是征西副元帥之府。第三號是個碧峰禪寺,一進是個山門,過了山門,就是金剛殿。過了金剛殿,就是天王殿,兩邊泥塑的金剛,木雕的「風調雨順」,崚嶒古怪,殺氣漫漫。過了天王殿,才到大雄寶殿上。上坐了三尊古佛,兩邊列著十八尊羅漢。這十八尊羅漢俱是檀香木刻的,約有七尺多高。後面是個毗盧閣,另有方丈,另有個袢堂,中間有一個寶座,盡是黃金葉子做成金蓮花一千瓣,團團簇簇,號為千葉蓮台。又有一個懸鏡台,台高三丈五尺,兩邊俱是畫成的諸天神將,別樣的那謨。這是金碧峰受用的。第四號是個天師府,頭門、二門,門裡有千樹仙桃,四時不謝。中間是個三清殿,後面有個玉皇閣。後面又有個聚神台,上面是馬、趙、溫、關四位天將,兩邊列的都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另有個真人不老宮,奇花異卉,別是人間一洞天。這是龍虎山張天師受用的。這些寶船用了無萬的黃金,費了萬歲爺許多聖慮,不及八個月日,大工告完。馬尚書會同王尚書、三寶太監朕名一本:「寶船告成,乞加恩賞事。」萬歲爺見了本,龍顏大怒,急宣文武百官。
  卻不知龍顏為甚麼這個大怒,急宣文武百官有甚麼旨意,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4:07:07

第十七回     寶船廠魯班助力 鐵錨廠真人施能



  詩曰:
  大明開鴻業,巍巍皇猷昌。
  止戈戎衣定,修文繼百王。
  統天從雨施,理物體含章。
  深仁諧日月,撫運邁時康。
  幡旗既黑黑,征鼓何鍠鍠?
  外夷違命者,剪覆被天殃。
  和風凝宇宙,遐邇競呈祥。
  四時調玉燭,七曜巡萬方。
  維岳降宰輔,維帝用忠良。
  五三成一德,於昭虞與唐。
  卻說工部尚書一本,寶船工完,乞加恩賞事。萬歲爺看了本,龍顏怒髮,急宣文武百官。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萬歲爺道:「今日百官在此,工部一本,為寶船工完事。這寶船可是完了麼?」馬尚書出班奏道:「陛下洪福齊天,不日成之。」王尚書出班奏道:「天地協和,鬼神效力,故此寶船工程易完。」三寶太監出班奏道:「奴婢們星夜督率,委實是工完。」聖上道:「你這廝俱是欺侮我朝廷,豈有恁大的工,不假歲月而成?」文武百官一齊跪下,稽首頓首,奏道:「為臣的誰敢欺侮朝廷。」萬歲爺把個龍眼觀看,只見班部中獨有劉誠意不曾開口,聖上就問道:「劉誠意,你為何不作聲?」劉誠意道:「非干小臣不言之罪。小臣袖裡占課,故此未及奏稱。」聖上道:「你占的課怎麼說?」劉誠意道:「小臣袖占一課,這寶船廠裡有個天神助力,故此易於成功,陛下不須疑慮。」聖上道:「須則是眼見那個天神,我心才信。」劉誠意道:「要見也不難。」聖上道:「怎麼不難?」劉誠意道:「無其誠,則無其神;有其誠,則有其神。」聖上道:「既是這等說,我三日齋,七日戒,親至寶船廠內,要九張桌子單層起來,果是天神飛身而上,此心才信。」百官齊聲說道:「欽此,欽遵。」御駕回宮,百官班散。馬尚書迎著劉誠意唱了一個喏,打了幾個恭,說道:「聖上要見天神,怎麼得個天神與他相見?」劉誠意道:「到了七日上,自有天神下來。」劉誠意雖是這等說,馬尚書其實不放心。
  不覺的挨到了七日之上,果真的萬歲爺排了御駕,文武百官扈從,逕往寶船廠來。廠裡已是單層了九張金漆桌子,御駕親臨,即時要個天神出現,如無天神,准欺侮朝廷論,官匠盡行處斬。說著個「處斬」二字,哪一個不伸頭縮頸?哪一個不魄散魂飛?哪一個是個神仙出來?未久之間,只見廚下一個燒鍋的火頭,蓬頭跣足,走將出來,對眾匠人說道:「我在這裡無功食祿,過了七個月,今日替眾人出這一力罷。只是你們都要吆喝著一聲『天神出現』,助我之興,我才得像果真的。」眾人吆喝一聲道:「天神出現哩!」倒是好個火頭,翻身就在九張桌子上去了,把個聖上也吃了一驚,心裡想道:「莫道無神也有神。」聖上問道:「天神,你叫做甚麼名字?」天神道:「我即名,名即我。」萬歲爺轉頭叫聲當駕的官,再轉頭時,其人已自不見了。萬歲爺心上十分快活,今日天神助力,明日西洋有功可知。即時叫過眾匠人來。眾匠人見了個御駕,骨頭都是酥的,一字兒跪著。萬歲爺道:「這桌子上是個甚麼人?」眾匠人道:「是個燒鍋的火頭。」萬歲爺道:「他姓甚名何?」眾匠人道:「只曉得他姓曾,不曉得他的名字。」萬歲爺道:「他怎麼樣兒打扮?」眾匠人道:「他終日裡蓬頭跣足,腰上係的是四個拳頭大的數珠兒,左腳上雕成一隻虎,虎口裡銜一個珠;右腳上雕成一枝牡丹花,花傍有一枝蘭草。他食腸最大,每日間剩一盆,他就吃一盆;剩一缸,他就吃一缸。若是沒有得剩,三五日也不要吃。」萬歲道:「果真是個天神。」發放眾匠人起去。又宣劉誠意上來,問道:「卿再袖占一課,看這個天神是甚麼名姓。」劉誠意道:「不必占課,眾匠人已自明白說了。」聖上道:「他眾人說道不曉得他的名字。」劉誠意道:「他說姓曾,腰裡係著四個拳頭大的數珠兒,曾字腰上加了四點,卻不是個『魯』字?他左腳下一隻虎,虎是獸中之王;右腳下一株牡丹,牡丹是花中之王。老虎口裡銜著一個珠,是一點;牡丹傍邊一株蘭,是一撇。兩個『王』字中間著一點、一撇,卻不是個『班』字?以此觀之,是個魯班下來助力,故此他說:『我即名,名即我。」』聖上道:「卿言有理。」即時叫傳宣的官,宣碧峰來見駕。長老見了聖駕,微微的笑道:「今日魯班面見天子。」聖上道:「國師,你怎麼得知?」長老道:「是貧僧指點馬尚書請來的。」聖上道:「怎麼是國師指點馬尚書請來的?」長老把馬尚書請教的話,細說了一遍。萬歲爺老大的敬重長老,老大的敬重劉誠意。一面宣紀錄官紀功,敘功重賞;一面御駕臨江,觀看寶船。好寶船,也有一篇《寶船詞》為證,詞曰:
  刻木為舟利千古,肇自虞妁與共鼓。
  權輿竅木吳蜍腥,矜誇浮土漢雲母。
  白魚瑞周以斯歸,黃龍感禹而來負。
  誰知道濟舴艋功,乘風縱火有艨艟。
  徐宣凌波其抗厲,鄧通持棹何從容。
  艤烏江而待項羽,燒赤壁而走曹公。
  沙棠木蘭稀巧麗,指南常安有奇制。
  彩菱翔鳳兮並稱,吳蜩晉舶兮一類。
  李郭共泛兮登仙,胡越同心兮共濟。
  涉江求劍兮楚偵,伐晉王官兮在秦。
  紼縭維兮泛五會,軸轤接兮容萬人。
  飛雲見兮知吳國,青翰聞兮為鄂鄰。
  漢武兮汾陽申辨,廣德兮便門陳諫。
  穆滿兮乘之烏龍,山鬆兮望彼鳧雁。
  伐維江陵兮喬木,習維昆明兮鏊戰。
  翔螭赤馬兮三侯,鷁首鴨頭兮五樓。
  蒼隼兮先登見號,飛廬兮利涉為謀。
  泛靈芝兮杜白鶴,浮巨浸兮梁銀鉤。
  卻說萬歲爺看了寶船,就問長老道:「寶船已是齊備,國師何日起行?」長老道:「寶船雖是齊備,船上還少些鐵錨。」聖旨道:「既是舊錨去不得,新錨但憑國師上裁。」長老道:「須則是興工鑄造。」聖上道:「文武百官在這裡,是哪個肯去興工造錨哩?」道猶未了,班部中又閃出三寶太監來,稽首頓首,奏道:「奴婢願去興工造錨。」道猶未了,班部中又閃出工部馬尚書來,稽首頓首,奏道:「小臣願去興工造錨。」道猶未了,班部中又閃出兵部王尚書來,稽首頓首,奏道:「小臣情願協同造錨。」聖上見了這原舊三員官,心上老大的寬快,說道:「多生受了列位。」眾官齊聲道:「這是為臣的理當,怎麼說個『生受』兩個字?但不知興工造錨,錨要多大的?」聖上道:「非朕所知,可宣國師來問他。」長老就站在左壁廂說道:「這外錨忒大了也狼抗用不得,忒小了也浪蕩用不得。大約要分上、中、下三號,每號要細分三號:每上號要分個上上號、上中號、上下號,每中號要分個中上號、中中號、中下號,每下號又要分個下上號、下中號、下下號,三三共九號。頭一號的錨要七丈三尺長的廳,要三丈二尺長齒,要八尺五寸高的環。第二號的錨,要五丈三尺長的廳,要二丈二尺長的齒,要五尺五寸高的環。第三號的錨,要四丈三尺長的廳,要一丈二尺長的齒,要三尺五寸高的環。其餘的雜號,俱從這個丈尺上乘除加減便是。還要百十根棕纜,每根要吊桶樣的粗笨,穿起錨的鼻頭來,才歸一統。」長老分派已畢,聖駕回朝,文武百官隨駕。
  所有三寶太監、兵部尚書、工部尚書,面辭了萬歲,分了委官,即時到於定淮門外寬闊所在,蓋起一所鐵錨廠來。即時出了飛票,仰各柴行、炭行、鐵行、銅行並三百六十行,凡有支用處,俱限火速赴鐵錨廠應用毋違。即時發下了幾十面虎頭牌票,仰各省直府、州、縣、道,凡有該支錢糧,火速解到鐵錨廠應用毋違。即時出了飛票,拘到城裡城外打熟鐵的,鑄生鐵的,打熟銅的,鑄生銅的,火速齊赴鐵錨廠聽用毋違。即時發下了幾十面虎頭牌,仰各省直府、州、縣、道,招集鐵行匠作,星夜前赴鐵錨廠應用毋違。這叫做是個「朝裡一點墨,侵早起來跑到黑;朝裡一張紙,天下百姓忙到死。」不日之間,無論遠近,供應的錢糧一應解到;無論遠近,銅鐵行匠作一應報齊。三寶太監坐了中席,王尚書坐左,馬尚書坐右。各項委官逐一報齊,燒了天地甲馬,祭了鐵錨祖師,開了爐,起了工,動了手。三位總督老爺歸了衙。只說「眼觀旌旗捷,耳聽好消息」。哪曉得這些匠作打熟鐵的打不成錨,鑄生鐵的鑄不成錨,毛毛糙糙就過了一個月,只鑄錨的還鑄得有四個爪,打錨的只打得一個環。
  卻說這三位總督老爺,三日一次下廠,過了一個月,卻不是下了十次廠,並不曾見個錨星兒。這一日三位老爺又該下廠,下廠之時,先叫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過來。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一齊跪下,三寶老爺問道:「你們打的錨怎麼樣哩?」眾作頭說道:「俱打成了一個箍。」三寶老爺道:「錨倒不打,倒打個甚麼箍?」叫:「左右的,把這些作頭揪下去,每人重責三十板。」眾作頭吆喝著道:「就是錨上用的。」三寶老爺道:「哪裡錨上有個箍?」眾作頭吆喝道:「老爺在上,豈不聞錨而不秀者有一箍?」三寶老爺聽之大怒,罵說道:「你這狗娘養的,你欺負咱不讀書,咱豈不知『苗而不秀者有矣夫』!你怎麼敢謊咱『錨而不秀者有一箍』?坐他一個造作不如法,准違滅聖旨論,該斬罪。」即時請過旨意,盡將二十四名作頭押赴直江口,梟首示眾。可憐二十四個無頭鬼,七魄三魂逐水流。
  卻說斬了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方才來叫這二十四名鑄生鐵的作頭。這二十四名作頭說道:「你我今番去見公公,再不要說書語,只好說個眼面前的方言俗語才是。」及至見了三寶老爺,老爺問道:「你們鑄的錨怎麼樣哩?」眾作頭說道:「小的們三番兩次,還不曾鑄得完。」老爺道:「工程不完,也該重責三十板。」叫聲:「左右的,踹下去打著。」眾作頭吆喝著:「小的們禁不得這等打。」三寶老爺道:「怎麼禁不得這等打?」眾作頭道:「小的們是鐵鑄的靜靜,禁不得這等打。」三寶老爺聞之,又發大怒,罵說道:「你這狗娘養的,倒不把鐵去鑄錨,卻把鐵來鑄你的;坐他一個侵盜官物滿貫,該斬罪。」請了旨意,又將這二十四名作頭押赴橫江口,梟首示眾。可憐二十四個音音鬼,一旦無常萬事休。」
  卻說鐵錨廠裡殺了四十八個作頭,另換一班新作頭,更兼各省解來的銅匠、鐵匠看見這等的賞罰,哪一個不提心,哪一個不挈膽,哪一個不著急,哪一個不盡力,哪一時不燒紙,哪一時不造錨。只是一件,鑄的鑄不成,打的打不成,不好說得,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人。三位總督老爺見之,也沒奈何,欲待寬縱些,欽限又促;欲待嚴禁些,百姓無辜。三位老爺只是焚香告天,願求鐵錨早就。
  忽一日,三位老爺坐在廠裡,正是午牌時分,眾匠人都在過午,猛然間作房裡羅囉唣唣,泛唇泛舌。三寶老爺最是個計較的,叫聲:「左右的,你看作房裡甚麼人跋嘴?」這正是:
  猛虎坐羊群,嚴令肅千軍。
  一霎時拿到了作房裡跋嘴的。老爺道:「你們錨便不鑄,跋甚麼嘴?」那掌作的說道:「非干小的們要跋嘴。緣是街坊上一個釘碗的,他偏生要碗釘,因此上跋起嘴來,非干小的們之事。」老爺道:「釘碗的在哪裡?」那掌作的說道:「現在小的們作房裡面。」老爺道:「拿他來見咱。」
  左右的即時間拿到了釘碗的。那釘碗的老大有些憊懶,自由自在,哪裡把個官府擱在心上?走到老爺酌面前,放下了釘碗的傢伙,深深兒唱上一個喏。左右的喝聲道:「嗒,釘碗的行甚麼禮?」那釘碗的說道:「禮之用,小大由之。百官在朝裡,萬民在鄉里,農夫在田裡,樵夫在山裡,漁翁在水裡,就是牧牛的小廝也唱個喏哩,這都是禮。我豈沒有個禮?」老爺道:「你既是這等知禮,怎麼又釘碗營生?」釘碗的道:「小的釘碗就是個禮。假如今日釘的碗多,就是禮以多為貴。假如今日釘的碗少,就是禮以少為貴。假如今日事繁,就是禮以繁為貴。假如今日事簡,就是禮以簡為貴。豈謂知禮者不釘碗乎?」老爺道:「既是釘碗的,你釘你碗罷,怎麼到咱作房裡來?」釘碗的道:「老爺作房裡有千萬個人吃飯,豈可不打破了幾個碗,豈可沒有幾個碗釘?這叫做個『一家損有餘,一家補不足』。」老爺道:「你既尋碗釘便罷了,怎麼在這裡高聲大氣的?」釘碗的道:「小的哪裡是高聲,只有老爺是指日高升。小的哪裡是大氣,只老爺是個君子大器。」三寶老爺道:「原來這個人字義也不明白。」釘碗的道:「字義雖不明白,手藝卻是高強。」老爺道:「你有些甚麼手藝?」釘碗的道:「倒也不敢欺嘴說,小人碗也會釘,缽也會釘,鍋也會釘,缸也會釘,就是老爺坐的轎,我也會釘,就是老爺你這個廠,我也會釘,就是老爺你這個錨,我也會釘。」三寶老爺平素是個火性的,倒被這個釘碗的吱吱喳喳,這一席話兒不至緊,說得他又惱又笑。況兼說個會釘錨,又扦到他的心坎兒上,過了半晌,說道:「你這個人說話也有些胡謅哩!釘碗、釘缽、釘鍋、釘缸,這都罷了,就是釘轎,也罷了,只說是釘廠,一個廠怎麼釘得?」釘碗的道:「除舊布新,也就是釘。君子不以辭害意可也。」老爺道:「一個錨怎麼釘得?」釘碗的道:「造作有法,也就是釘。」老爺心裡想道:「這莫非是個油嘴?豈有個釘碗的會造錨哩!」沉思半晌,還不曾開口,王尚書在左席曉得老爺的意思,說道:「君子先行其言,而後從之。這等小人之言,何足深信。」馬尚書坐在右席,說道:「夫人既有大言,必有大用,豈可以言貌取人!莫非是這些匠人有福,鐵錨數合當成。」故此馬尚書說出這兩句話來。這兩句話兒不至緊,把個三寶老爺挑剔得如夢初醒,如醉方醒,猛然間心生一計,說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釘碗的道:「是,做出來便見。」老爺叫聲:「左右的,看茶來。」左右的捧上茶來。老爺伸手接著,還不曾到口,舉起手來,二十五里只是一拽,把個茶甌兒拽得一個粉碎,也不論個塊數。老爺道:「你既是會釘碗,就把這個茶甌兒釘起來,方才見你的本事。」釘碗的道:「釘這等一個茶甌兒,有何難處!只是一件,天子不差餓兵,功懋懋賞。老爺要小人釘這個碗,須則是飲小人以酒,飽小人以肉,又飽小人以饅首。」老爺道:「你吃得多少哩?」釘碗的道:「須則是豬首一枚,饅首一百,順家槽房裡的原壇酒一壇。」老爺道:「這個不要緊。」即時取酒,取豬首,饅首。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取酒的先到,老爺道:「有酒在此,你可飲去。」只見他一手掮將下去,一手拔開泥頭,伸起個奪錢伍,不管他甜酸苦澀,只是一舐。這一舐不至緊,就舐乾了半壇。左右的說道:「你也等個肴來進酒哩。」釘碗的道:「先進後進,其歸一也。」須臾之間,取豬首的取了一枚豬首來,取饅首的取了一百饅首來。你看他三途並用,一會兒都過了作。老爺道:「你今番好釘茶甌兒了。」釘碗的道:「承老爺尊賜過厚了些,待小人略節歇息一會,就起來釘著。」這一日,三寶老爺且是好個磨賴的性子,說道:「也罷,你且去歇息一會就來。」
  老爺也只說是歇息一會就來,哪曉得他倒是個陳摶的徒弟,盡有些好睡哩。一會也不起來,二會也不起來,三會也不起來。老爺等得性急,叫聲:「左右的,快叫他起來。」左右的就是叫更的一般,他只是一個不醒。老爺急將起來,叫聲:「左右的,連牀抬將他來。」真個是連人連牀抬將出來,放在三位老爺面前。好說他是個假情,他的鼾響如雷;好說他是真情,沒有個人叫不醒的。把個三寶老爺只是急得暴跳,沒奈何,叫聲:「左右的,拿起他的腳夾將起來。」左右的兩個拿起他的腳,兩個拿了棍夾起他的腳來,他只是一個不醒。只見把個索兒收了一收,把個榔頭兒敲了幾下,那蕩頭的長班平空的叫將起來。老爺道:「叫什麼?」長班道:「敲得小的腳疼哩!」老爺道:「敢是敲錯了?待咱們來看著你敲。」老爺親眼看著拿榔頭的,卻又敲了一敲,恰好是第二個長班叫起來,說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老爺道:「再敲!」及至再敲了一敲,第三個長班又叫將起來,說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老爺道:「既是這等,且放了他的夾棍,選粗板子過來。」叫聲:「板子。」只是拿板子的雨點兒一般來了。老爺叫聲:「打!」只見頭一板子就打了捺頭的腿,第二板子就打了捺腳的腿。老爺叫聲:「再打!」第三板子就打了行杖的自家腿肚子。老爺道:「這是個寄杖的邪法兒。」王尚書道:「既是邪術,把顆印印在他的腿上,再寄不去了。」三寶老爺就把個總督印信印在他的腿上,叫聲:「再打!」再打就寄在印上,打得個印吱吱的響。馬尚書道:「不消費這等的事罷,莫若待他自家醒過來,他決有個妙處。」三寶老爺也是沒有了法,只得叫聲:「各長班且住了。」住了許久,還不見他醒來。老爺道:「抬下去些。」果真的抬到丹墀裡面。
  看看金烏要西墜,玉兔要東升,三位總督商議散罷。只見他口兒裡「吽」了一聲,兩隻腳縮了一縮,兩隻手伸了一伸,把個腰兒拱了兩拱,一轂碌爬將起來,就站在三位老爺公案之下。老爺道:「你這小人,貪其口腹,有誤大事。」釘碗的道:「起遲了些,多釘幾個碗罷。」老爺道:「老大的只有一個茶甌兒在那裡,說甚麼多釘了幾個。」釘碗的道:「把甌兒來。」左右的拾起那個碎甌兒與他,甌兒原本是碎的,左右的惱他,又藏起了兩塊,要他釘不起來。哪曉得他釘碗全不是這等鑽眼,全不是這等釘釘,抓了一把碎瓷片兒,左手倒在右手,右手倒在左手,口裡吐了兩口唾沫,倒來倒去,就倒出一個囫圇的甌兒來。雙手遞與三寶老爺。老爺見之,心上有些歡喜,還不曾開口,釘碗的道:「再有甚麼破家破伙,趁我手裡釘了他,永無碰壞。」老爺叫聲:「左右的,可有甚麼破敗傢伙拿來與他釘著?」老爺開了口,那些左右的就不是破的也打破了,拿來與他釘著。一會兒盤兒、碗兒、甌兒、盞兒、缽兒、盆兒就搬倒了一地。你看他拿出手段來,口裡不住的吐唾沫,手裡不住的倒過來,一手一個,一手一個,就是宣窯裡燒,也沒有這等的快捷。一會搬來,一會搬去。
  三寶老爺心裡想道:「此人非凡,一定在造錨上有個結果。」故意的問他道:「你說是會釘錨,你再釘個錨來我看著。」其人道:「老爺,你有壞了的錨拿來,與我釘著。老爺若沒有壞了的錨,我便與你造個新的罷。」老爺道:「你若興造得錨起來。咱們奏過朝廷,大大的賞你一個官,重重的賞你幾擔祿。」釘碗的道:「我也不要官,我也不要祿,我也不要後面的賞。」龍爺道:「你要怎麼?」其人道:「我只是頭難頭難。」老爺道:「怎麼個頭難頭難?」釘碗的道:「就在起手之時,要盡禮於我。」老爺道:「怎麼盡禮於你?」釘碗的道:「要立一個台,要拜我為師。要與我一口劍,許我生殺自如。要憑我精造,不許催限。」老爺道:「築一個台也可,拜你為師也可,與你一口劍也可,許你生殺自如也可,只是不許催限就難。」釘碗的道:「怎麼不許催限就難?」老道:「卻是個欽限,豈由得咱們?」釘碗的道:「欽限多少時候?」老爺道:「欽限一百日。」釘碗的道:「一百日也,還後面日子多哩!」老爺道:「此時已過了四十多個日子。」釘碗的道:「餘有六十日還用不盡哩!」老爺道:「既是六十日用不盡,這個就好了。」王尚書道:「就此築台,拜了他罷。」馬尚書道:「還須奏過了朝廷,才為穩便。」三寶老爺道:「馬老先兒言之有理,待咱明日早朝,見了萬歲爺,奏過了此事,才來築台拜他為師。」又叫釘碗的來問道:「你叫做甚麼名字?甚麼鄉貫?咱明日好表奏萬歲爺的。」釘碗的道:「小人是萊州府蓬萊縣人氏,也沒有個姓,也沒有個名字。只因自幼兒會鉗各色雜扇的釘角兒,人人叫我做個釘角兒。後來我的肩膊上掛了這個葫蘆,人人又叫我做葫蘆釘角。」三寶老爺道:「今文從省,就叫做個胡釘角罷。」三位老爺一面起身,一面吩咐委官厚待那胡釘角,待明日奏過朝廷,拜他為師。
  卻不知這三位老爺明日奏過朝廷,有何旨意,又不知這個釘碗的拜了為師,有何德能,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4:08:17

第十八回     金鑾殿大宴百官 三汊河親排鑾駕



  歌曰:
  雲英英兮出山阜,倏為白衣忽蒼狗。
  月皎皎兮照清澄,波光亂擊驚蛇走。
  浮雲飛盡或無蹤,明月西沉還自有。
  雲來月去本無心,下有真人胡釘鈕。
  不生不滅不人間,且與天地共長久。
  為送寶船下西洋,鐵錨廠裡先下手。
  卻說三位總督老爺各歸本衙歇息。明日五鼓,萬歲爺升殿,文武班齊。三寶太監出班奏道:「奴婢奉萬歲爺的旨意,前往鐵錨廠監造鐵錨,怎奈所造之錨異樣長大,一時人力難成。昨有山東萊州府蓬萊縣人氏姓胡名釘角,自稱造錨有法,指日可成。奴婢未敢擅便,奏過萬歲爺,乞賜他欽敕一道,寶劍一口,令其便宜從事,俟功成之後,另行請旨定奪。」奉聖旨是寫敕與他,著劍與他。三寶老爺得了聖旨,領了敕、劍,即時搭橋,逕往鐵錨廠來。
  原來兩個尚書已自先到了廠裡,三位老爺彼此相見,敘序坐下,即時吩咐左右的築起台來。台成,吩咐備辦金花一對,彩緞四端,渾豬二口,鮮羊二隻,饅首二百,美酒二壇,即時請出胡釘角來,請他登台。三位老爺拜他為師,送上欽敕一道,寶劍一口,各色禮物。胡釘角受下敕、劍,把個花紅禮物盡行散與眾匠人。眾匠人說道:「釘碗的也行這一步時。」卻說三位老爺進城去了,吩咐委官仔細答應。吩咐已周,胡釘角捧了敕,提了劍,坐在台上,叫聲:「眾匠人過來。」眾匠人看見他有了敕、劍,不敢不來。胡釘角說道:「眾匠人跪著。」眾匠人不敢不跪,只得跪下。胡釘角說道:「兵隨印轉,將逐符行。今日三位總督老爺築了這個台,拜了我一拜;朝廷賜我一道敕,一口劍,我今日忝有一日之長了,你們眾人俱要聽吾調遣。」眾匠人道:「惟命。」胡釘角說道:「我也不是甚麼難事調遣,但只是我叫行,你眾人就要行;我叫止,你眾人就要止。我叫往東,你眾人就要往東;我叫往西,你眾人就要往西;我叫往南,你眾人就要往南;我叫往北,你眾人就要往北。如違,軍法從事,此劍為證。」眾人見沒有甚麼疑難處,齊齊答應一聲:「是!」好聲「是」,奉承得胡釘角滿心歡喜,走下台來,竟往廠門外跑,把個四圍的山,把個四圍的水,把個四圍的地場,細細的看了一遍,轉來要酒吃,要肉吃,要鏝首吃。委官一一的答應他。歇息了一夜,明日早上起來,也不洗臉,也不梳頭,也不要吃,吩咐眾匠人要蘆席五百領,對面洲上使用。即時蘆席俱到。又步了一個丈尺,搭起篷來,四圍俱不用門。即時搭起篷來。將完之時,他坐在裡面,安了敕,按了劍,吩咐眾匠人在外面封起來,席上又加席,一層又一層。他在裡面坐著,百步之內並不許外人囉唣,又不許外人走動,也不許外人叫他,亦不許外人聽他。如違,軍令施行。眾匠人因他有敕、有劍,誰敢執拗他,只得一一的依他吩咐。竟不知他在裡面乾的甚麼勾當。就是三位總督老爺出來看見他的作用,也自由他。眾匠人打的打,鑄的鑄,工夫各自忙。日月如梭,不覺的就是一七;光陰似箭,不覺的又是一七去了。二七之久,眾匠人俱有些疑惑他,也有說道:「他在裡面生法的。」也有說道:「他騙了三位老爺,金蟬脫殼的。」也有說道:「他長睡著在裡面的。」只有三位老爺料他是個有作用的,吩咐眾匠人再不許近前驚動他。到了二七,只見他一拳一腳,把個蘆席篷兒掀翻了,叫一聲:「眾匠人們!」眾匠人忙忙的走近前來,他吩咐:「拆了篷罷。」眾匠人人多手多,即時把個篷拆了。只是篷中間有一領蘆席蓋在地上,他指定了說道:「這個中間,是我的敕、劍,都不許動我的。」眾人依他吩咐,不敢動他的。他就把那一領蘆席做個磨盤心,四週圍端了七七四十九個圓圈兒,就像個磨盤的模樣,吩咐眾匠人一個圈兒上安一座爐。這一座爐卻不是小可的,爐周圍約有九丈九尺,爐高約有二丈四尺,每座爐上按乾、坎、艮、震、巽、離、坤、兑方位上留下一個小小的風門兒,卻於兑位上築起一個小小的台基兒,設了一個公座,擇取次日午時舉火起工。即時吩咐各鋪行運鐵,各匠人運炭,實於各爐之中,以滿為度,也不論他千百擔鬥。到了次日午時,運鐵的工完,運炭的炭畢。胡釘角請到三位老爺,獻了豬羊,奠了茶酒,燒了紙馬,舉火動工。三位老爺回馬,他便走到台基兒上去坐著,按住個八卦方位,口兒裡囁囁嚅嚅,手兒裡撮撮弄弄。只見那爐上的小門兒風兒又宣,火兒又緊,火趁著風威,風隨著火力,無分晝夜,都是這等通明。本然只是一個蘆洲子,安了這七七四十九座無大不大的爐,卻就是火燄山也不過如此。
  不覺的過了一七,不覺的又過了一七,到了二七之上,把那一個蘆洲子方圓有三五十里,莫說是草枯石爛,就是土也通紅的;莫說走路的下不得腳,就是鳥雀也是不敢飛的。胡釘角曉得裡面的工程完備了,卻下了台基兒,來見三位老爺。三寶老爺連聲問道:「錨造得何如了?」胡釘角道:「已經完了。」老爺道:「完在哪裡?」胡釘角道:「都在土裡。」老爺道:「既在土裡,快遣人去取來看著。」胡釘角道:「正在火性頭上,還不好取哩!」老爺道:「幾時才取得?」胡釘角道:「今夜亥時有雨,明日丑時才晴,辰時就有錨來復命。」說得個三寶老爺心裡就是錨抓,等不得下雨,等不得天晴;又等不得今日天晚,又等不得來日天明。果真的亥時大雨,丑時放晴。辰牌時分,胡釘角請三位老爺看錨,走到洲上,那地土還是燒腳的。胡釘角走到磨盤心裡,掀開那一領蘆席來,只見一道敕,一口劍,還是好好的在那裡,嚇得三位老爺只是把個頭搖。
  卻說胡釘角叫聲:「人夫們看鍬鋤來!」一聲「鍬鋤」,只見挖的挖,畚的畚,撇開土來,裡面就是個鐵錨的窖。三位老爺見之,一天歡喜。胡釘角說道:「稟上三位老爺,收回敕、劍去罷!這個鐵錨夠用了,盡你是多少號數船,每船上盡你放上幾根,放到了,取到了,只是不可算數。」三寶老爺道:「怎麼不可算數?」還不曾問得了,早已不見了胡釘角。
  三位老爺吃了一驚。只見廠裡把門報道:「張天師來拜。」三位老爺正在吃驚之處,聽見個張天師來拜,即時轉身迎候,依次相見。相見已畢,依次坐定。天師道:「連日造錨何如?」三寶老爺就開口,把個胡釘角的始末緣由,細細的說了一遍。天師道:「原來是他!」老爺道:「天師認得這個人麼?」天師道:『訛不是個凡人,是上界左金童胡定教真人。」王尚書道:「怪得他背了葫蘆,原來隱了一個『胡』字。他又說道『會鉗各色雜扇的釘角兒』,原來藏得是個『定教』兩個字兒。」馬尚書道:「他坐在篷裡,二七一十四日,這是甚麼勾當?」天師道:「他不是坐在篷裡,他是學得穿山甲,著地裡划成錨樣兒。」三寶老爺說道:「多承天師指教了。」王尚書道:「他臨行時說道:『錨夠用了,只是不宜算數。』快吩咐取錨的任意取去,每船上憑他任意要多少只,不許算數,如有違令,先斬後奏。」因是「先斬後奏」四個字,故此取錨的不曾敢算數,錨卻用得有剩。
  卻說天師先別了三位,三位老爺進朝奏道:「鐵錨已經造完,請旨定奪。」奉聖旨敘功,頒賞有差。一面宴賞百官,一面宣請國師下河看錨。碧峰長老曉得是胡定教真人造完鐵錨,奉了聖旨,逕往寶船上來看錨。只見他頭角崢嶸,爪牙張大,真好錨也。有一闋《鐵錨歌》為證:歌曰:
  渾沌兮一丸未剖,陰陽老少無何有。
  鵝毛兮點波紅爐,亞父鴻門撞玉鬥。
  煅煉功成九轉丹,爐錘萬物為芻狗。
  開成千丈黃金蓮,結就如船白玉藕。
  更誰兮頭角崢嶸,嗟餘兮身材窈窕。
  艨艟巨艦兮江頭,蒼隼飛廬兮海口。
  撼天關兮風浪掀,沉地府兮蛟龍走。
  豈捕鼠之玳瑁兮,賈餘勇而獅子吼。
  噫嫩乎!
  寶船兮百千萬艘,征西兮功成唾手。
  三寶兮卮酒為壽,我大明兮天地長久!
  卻說金碧峰長老看了鐵錨,回到朝堂裡面,奏知萬歲爺,鐵錨工程浩大,賞賜不可輕微。奉聖旨:「知道了。」萬歲爺即時升殿,文武百官班齊。萬歲爺對著長老道:「寶船、鐵錨俱已齊備,不知國師幾時下洋?」此時已是永樂五年正月十四日。長老道:「明日上元日,就取上元吉兆,燒神福紙馬開船。」萬歲爺得了長老的日期,即時傳下一道旨意,著文武百官散班。天師歸朝天宮,長老歸長乾寺。
  萬歲爺坐在金殿上,即時傳下幾道旨意,一宣營繕局掌印太監,一宣織染局掌印太監,一宣印綬濫掌印太監,一宣尚衣監掌印太監,一宣針工局掌印太監。即時五個太監一齊叩頭,奏道:「奉聖旨宣奴婢們不知有何使用?」萬歲爺道:「宣進你們不為別事,明日征進西洋,各官俱有各官的行頭,各官俱有各官的服飾,就是天師有天師的行頭,有天師的服飾;只是國師全然不曾打疊。我今日要八寶鑲成的毗盧帽一頂,要魚肚白的直身一件,要鵝黃色的偏衫一件,要四圍龍錦綢的袈裟一件,要五指闊的玲瓏玉帶一條,要龍鳳雙環的暑襪一雙,要二龍戲珠的僧鞋一雙,要四條蛟龍盤旋的金牌一面。」又傳下幾道旨意:著光祿寺備辦素齋筵宴,務在潔淨,款待國師。另辦筵宴,大宴征西官將。著尚寶寺備辦金銀花朵,紅綠彩緞,聽候征西官將簪花表裡。傳宣已畢,萬歲爺不曾進宮,坐以待旦。及至金雞三唱,曙色朦朧,早已坐在殿上。百官進朝,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萬歲爺傳下一道旨意,朝天宮宣天師;傳下一道旨意,長乾寺宣國師。天師、國師俱已進朝。萬歲爺道:「今日征進西洋,文武百官俱是峨大冠,拖長紳,前呼後擁,受朕爵祿,享朕富貴,料想他勞而不怨。只是有勞國師遠涉,於朕心卻是不安,卻又無物可表恭敬。」叫聲:「內使們何在?」只見五監太監們慌忙的走近前來。奏道:「萬歲爺有何旨意?」萬歲爺道:「昨日吩咐的禮物,可曾齊備麼?」五監太監道:「已經齊備在這裡。」又問光祿寺:「筵宴可曾齊備?」光祿寺奏道:「葷素筵宴,俱已齊備。」又問尚寶寺:「花紅可曾齊備麼?」尚寶寺奏道:「花紅已經齊備。」即時吩咐當值官,就在九間金殿上擺開筵宴。中一席素食筵宴,吃一看十,款待國師。左側一席大葷筵宴,吃一看十,款待天師。右側兩席,俱是吃一看八,一席款待征西大元帥鄭太監,一席款待征西副元帥王尚書。文華殿大開筵宴,款待征西官將;武英殿大開筵宴,款待在朝文武百官。這一日筵宴不是小可的,正是:
  韶光開令序,淑氣動芳年。
  駐輦華林側,高宴柏梁前。
  紫庭文樹滿,丹墀袞紱連。
  九夷簉瑤席,五服列瓊筵。
  娛賓歌湛露,廣樂奏鈞天。
  清尊浮綠醑,雅曲韻朱弦。
  大明君萬國,書文混八埏。
  金甌保鞏固,神聖厲求賢。
  卻說筵宴已畢,取過八寶裝成的毗盧帽,魚肚白的直身,鵝黃色的偏衫,龍錦綢的袈裟,五指闊的玉帶,龍鳳雙環的暑襪,二龍戲珠的僧鞋,用盤龍盒兒盛了,欽命閣老皇親,雙手遞與長老。又取過四條蛟龍盤的金牌一面,萬歲爺御筆寫著「大明國師金碧峰」七個大字於其上,又用閣老皇親,雙手遞與長老,三番兩次,欽賜欽依,長老只是把個嘴兒一挑,吩咐徒孫雲谷收下,把個手兒略節的舉一舉。文武百官站在兩傍,都說道:「好大意的和尚,全不像個捧缽盂化齋吃的。」萬歲爺又取過金花銀花各二十對,紅綠彩緞各二十表裡,用皇親遞與大元帥鄭太監。又取過金花銀花各二十對,紅綠彩緞各二十表裡,用皇親遞與副元帥王尚書。仍各御酒三杯,空頭敕三百道,許先斬後奏,體朕親行。大元帥、副元帥叩頭謝恩,歷階而下。萬歲爺又取過金花銀花各十五對,紅綠彩緞各十五表裡,用尚寶寺遞與左先鋒張計。又取過金花銀花各十五對,紅綠彩緞各十五表裡,用尚寶寺遞與右先鋒劉蔭。仍各御酒三杯,簪花掛彩。左、右先鋒叩頭謝恩,歷階而下。萬歲爺又取過金花銀花各十對,紅綠彩緞各十表裡,用尚寶寺遞與五營正總兵官。又取金花銀花各十對,紅綠彩緞各十表裡,用尚寶寺遞與四哨副總兵官。仍各御酒三杯,簪花掛彩。五營四哨叩頭謝恩,歷階而下。萬歲爺又傳出幾道旨意來,一應指揮官,各金花銀花四對,彩緞四表裡;一應千戶官,各金花銀花二對,彩緞二表裡;一應百戶官,各金花銀花一對,彩緞一表裡;一應管糧戶部官,各金花銀花二對,彩緞二表裡;一應陰陽官、醫官、通事、醫士,各銀花一對,彩緞一端。分賞已畢,各官叩頭謝恩而下。萬歲爺又傳出一道旨意,著兵部官點齊十萬雄兵,每名給賞夏絹四匹,冬布八匹,花銀十兩;舍人餘丁,每名給賞夏絹八匹,冬布十二匹,花銀十兩;寶船水手,每名給賞紅綠布十匹,花銀八兩。萬歲爺又傳出一道旨意,禮部官點齊神樂觀道士、樂舞生,朝天宮道官道士,每名給賞夏青布四匹,冬青布四匹,花銀五兩。一切征西人役無不沾恩,一切沾恩人役無不忻喜。歡聲動地,四路謳吟。真個是縹緲天門,曉日射黃金之殿;霏微春晝,聲歌徹赤羽之旗。
  卻說九重金殿傳出一道旨意,著征西大元帥統領將官,點齊軍馬,護送國師、天師先上寶船,聖駕即時親送。聖旨已到,誰敢違延。三寶老爺即時會同王尚書,關會左右先鋒、五營四哨一切將官,前往大教場裡點齊軍馬。將台上扯起一面二十丈長的「帥」字旗來。殺豬宰羊,千張甲馬,如儀祭賽。二位元帥領頭,其餘將官各挨班次五拜三叩頭。禮生開讀祭文,文曰:維旗風翻鳥隼之文,日薄蛟龍之影。八陣兮婆婆,七星兮炳炳。花明兮越水春,楓落兮吳江冷。蠢彼西洋,師煩東井。跨龍門兮寧賒,吸鯨波兮誓靖。萬國兮朝宗,百蠻兮係頸。凱歌兮食封,歸了第兮朝請。
  祭畢,三聲炮響,萬馬齊奔,旗列五方,兵分九隊,竟上寶船而去。人歸隊,馬到營,二位元帥上了帥府寶船,國師上了碧峰禪寺的寶船,天師上了天師府的寶船。坐猶未定,藍旗官報道:「遠遠望見鑾駕來也。」只見:
  王排御駕,帝整鑾旌。王排御駕離金闕,帝整鑾旌出鳳城。逐隊的千軍萬馬,排班的三公九卿。作對成雙的金瓜鉞斧,行歌互答的玉笛鸞笙。金聲錯落,玉響琮琤。雪消千障巧,日出萬山明。花逕穿雙飛之粉蝶,柳堤藏百囀之黃鶯。旗閃處山搖地動,刀響處鬼哭神驚!頭搭兮露挹好花潘岳裡;眼前兮風搓細柳亞夫營。
  聖駕已到三汊河,倒豎虎鬚,圓睜龍眼,只見千百號寶船擺列如星。每一號寶船上扯起一桿三丈長的鵝黃旗號,每一桿旗上寫著「上國天兵,撫夷取寶」八個大字。萬歲爺龍眼細觀,只見另有四號寶船與眾不同。第一號是個帥府,扯著一桿十丈長的「帥」字旗,船面前掛了幾麵粉牌,中間牌上寫著「大明國統兵招討大元帥」,左邊牌上寫著「迴避」,右邊牌上寫著「肅靜」。第二號也是個帥府,也扯著一桿十丈長的「帥」字旗。船面前掛了幾麵粉牌,中間牌上寫著「大明國統兵招討副元帥」,左邊牌上寫著「迴避」,右邊牌上寫著「肅靜」。第三號是個碧峰禪寺,也扯著十丈長的慧日旗,船面前掛了幾麵粉牌,中間牌上寫著「大明國國師行台」,左邊牌上寫著「南無阿彌陀佛」,右邊牌上寫著「九天應元天尊」。第四號是個天師府,也扯著十丈長的七星旗,船面前掛了幾麵粉牌,中間牌上寫著「大明國天師行台」,左邊牌上寫著「天下鬼神免見」,右邊牌上寫著「四海龍王免朝」。鑾駕逕排上帥府寶船之上,天師、國師出迎,大元帥、副元帥侍立兩邊,左右先鋒、五營四哨,還有一切將官,挨班次站著。天師俯伏御前,稽首頓道,奏道:「江口開船,須是萬歲爺親自祭江才為穩便。」奉聖旨:「是。」即時擺下祭禮,翰院撰下祭文,就於帥府船上設壇祭賽。萬歲爺親自行禮,文武百官依次叩頭。禮部官展讀祭文,文曰:
  維江之瀆,維忠之族。
  惟忠有君,惟朕為肅。
  用殄鯨鯢,誓清海屋。
  旌旗蔽空,舳艫相逐。
  爍彼忠精,所在我福。
  祭畢,文武百官保駕回朝。
  三寶老爺請過王尚書來,同時坐在帥府廳上,各將官依次參見,聽候將令。三寶老爺道:「咱們今日揚旌旆於轅門,捧九重之命令,洗甲兵於海嶠,張萬里之神威。任屬巨肩,事非小可。你眾將官聽咱傳示:每戰船一隻,捕盜十名,舵工十名,嘹手二十名,扳招十名,上鬥十名,碇手二十名,甲長五十名,每甲長一名,管兵十名。每五船為一哨,每二哨為一營,每四營設一指揮官,統領指揮以上舊有職掌。座船、馬船、糧船,執事照同。每戰船器械,大發貢十門,大佛狼機四十座,碗口銃五十個,噴筒六百個,鳥嘴銃一百把,煙罐一千個,灰罐一千個,弩箭五千枝,藥弩一百張,粗火藥四千斤,鳥銃火藥一千斤,弩藥十瓶,大小鉛彈三千斤,火箭五千枝,火磚五千塊,火炮三百個,鉤鐮一百把,砍刀一百張,過船釘槍二百根,標槍一千枝,藤牌二百面,鐵箭三千枝,大座旗一面,號帶一條,大桅旗十頂,正五方旗五十頂,大銅鑼四十面,小鑼一百面,大更鼓十面,小鼓四十面,燈籠一百盞,火繩六千根,鐵蒺藜五千個。什物器用各船同。每日行船,以四「帥」字號船為中軍帳,以寶船三十二隻為中官營,環繞帳外。以坐船三百號分前、後、左、右四營,環繞中軍營外。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前哨,出前營之前。以馬船一百號實其後。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左哨,列於左,人字一撇,撇開去如鳥舒左翼。以糧船六十號從前哨尾起,斜曳開到左哨頭止。又以馬船一百二十號副於中。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右哨,列於右,人字一捺,捺開去如鳥舒右翼。以糧船六十號從前哨尾起,斜曳開到右哨頭止。又以馬船一百二十號實於中。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後哨留後,分為二隊如燕尾形。馬船一百號當其前,以糧船六十號從左哨頭起,斜曳收到後哨頭止,如人有左肋。又以馬船一百二十號實於中。以糧船六十號從右哨頭起,斜曳收到後哨頭止,如人有右肋。又以馬船一百二十號實於中。晝行認旗幟,夜行認燈籠。務在前後相維,左右相挽,不致疏虞。敢有故縱違誤軍情,因而僨事者,即時梟首示眾。」
  傳示已畢,三寶老爺差下馬公公,過到國師船上,請問國師哪個時辰開船。國師道:「船已開了。」馬公回報道:「船已開了。」老爺即時叫過親隨的少監來,問道:「寶船還是幾時開了?」少監道:「適才老爺吩咐齊幫的時候,船就開了。」老爺道:「怎麼不來稟我?」少監道:「開船之時,因為掉了一根棕纜,左撈右撈撈不上來,故此忙迫,不曾來稟。」老爺道猶未了,只見小內監使兒報道:「張天師過船相拜。」老爺迎著就問道:「今日開船,怎麼咱們也不曾知道?」天師道:「老公公休怪,這是貧道撮弄的小術法兒。」老爺道:「怎麼是個撮弄的術法哩?」天師道:「為因貧道船上有神樂觀裡的二百五十名道士、樂舞生,有朝天宮裡的二百五十名道士、道童,他們都是怕下海的,故此貧道弄了一個手法,把船開了,令其不知,免得他們啼哭。」老爺道:「適才開船掉了一根棕纜,這個主何禍福?」天師道:「這個沒有甚麼禍福,不過是他有些氣候,日後成精作怪而已。」道猶未了,外面的小內使兒又來報道:「王老爺過船相拜。」天師看見王尚書過來,即時告辭而去。王尚書和三寶老爺坐了一會,談了一會,正在綢繆之處,只聽得藍旗官跪在門外稟道:「江上狂風驟起,白浪翻天,前船不動,左右兩哨不行,寶船後船顛顛倒倒,甚在危急之處。」這把兩位元帥老爺唬得魂不附體,魄已離身。王尚書道:「快去請教國師,看是甚麼緣故。」老爺道:「且先去問聲天師來。」王尚書道:「學生去問罷。」老爺道:「老先兒請回船,待咱們親自過去。」
  老爺逕過天師寶船之上。天師正在玉皇閣上書寫飛符,只見樂舞生報道:「元帥老爺過船相拜。」天師聞之,即迎到玉皇閣上,分賓主坐下。天師道:「大元帥不在中軍驅兵調將,下顧貧道,有何見教?」老爺道:「無事不敢擅造,只因這如今風狂浪大,寶船不行,故此特來相拜。」天師道:「江上風波,此乃常事。」老爺道:「寶船不行,怎麼說得個常事?」天師道:「貧道有處。」即時取了一條兒紙,寫了兩個字,叫聲樂舞生來,吩咐他拿這個「免朝」二字,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東舞生拿著「免朝」二字,丟下水。只見水裡走出一個老者來,有頭沒耳,有眼沒鼻,有口沒須,一尺長的手,二寸長的指頭兒,接著個「免朝」二字,輕輕的扯破了。樂舞生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江,問他的名字,不答而去。樂舞生回覆道:「丟得『免朝』二字下水去,只見一個姓江的老者接著,就扯破了。」天師道:「我還有個處。」即時取了一葉兒紙,又寫了兩個字,叫聲樂舞生來,吩咐他拿這個「天將」二字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樂舞生拿著「天將」二字,丟下水。只見水裡又走出一個老者來,頭上不見肉,眼睛不見皮,須長三五尺,背在彈弓西,接著「天將」二字,也輕輕的撕碎了。樂舞生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夏,問他是甚麼名字,不答而去。樂舞生回覆道:「丟將『天將』二字下水,只見一姓夏的老者接著,又撕碎了。」天師道:「我還有個處。」又取了一葉兒紙,寫了兩個字,另叫一個樂舞生來,吩咐他拿這個「天兵」二字,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樂舞生拿著「天兵」二字,丟下水。水裡又走出一伙娃子來,背兒烏,肚兒白,眼兒光,嘴兒窄,手兒過於膝,屁眼上一把剪刀淬淬黑,他接著「天兵」二字,也輕輕的搓做個紙條兒。樂舞生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鄢,問他甚麼名字,不答而去。名舞生回覆道:「丟將『天兵』二字下水,只見一伙姓鄢的娃娃接著,搓做紙條兒。」天師道:「是個甚麼波神水怪,敢這等無禮?」叫聲:「徒弟皎修,拿過符章、寶劍來。」
  卻不知張天師取了符,取了劍,怎麼樣的設施,又不知那些精怪見了符,見了劍,怎麼樣的藏躲,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4:09:02

第十九回     白鱔精鬧紅江口 白龍精吵白龍江



  詩曰:
  北風捲塵沙,左右不相識。
  颯颯吹萬里,昏昏同一色。
  船煩不敢進,人急未遑食。
  草木春更悲,天景晝相匿。
  兵氣騰北荒,軍聲振西極。
  坐覺威靈遠,行看䘲氛熾。
  賴有天師張,符水申道力。
  卻說天師拿了符章、寶劍,即時寫了一道符,就叫徒弟皎修拿了這道飛符,丟在船頭之下,看他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飛符丟下水去,只見水裡走出一個老者,身子矮鬆鬆,背上背斗篷,一張大闊口,江上呷西風。他接了這道飛符,一口就吃了。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沙,問他叫甚麼名字,也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下去,只見姓沙的老者一手接著,一口呷了。」天師道:「再寫一道符去。」即時寫了,又叫過徒弟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靈官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靈官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裡走出一個白面書生,兩眼銅鈴,光頭禿腦,嘴是天庭。他接著這道靈官符,輕輕的袖到袖兒裡去了。問他是姓甚麼,他說道姓白,問他甚麼名字,他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靈官符下水,只見一個白面書生袖將去了。」天師道:「連靈官符也不靈了。」又寫一道符,又叫幾個徒弟過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黑煞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黑煞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裡走出一個花子,搖頭擺尾,一張寡嘴,近處打一瞧,原來是個大頭鬼。他接了這道黑煞符,輕輕的抿了嘴。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口天吳,問他甚麼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黑煞符下水,只見一個姓口天吳的花子拿著抿了嘴。」三寶老爺見之,又惱了好笑,說道:「張老先兒,你的符只好嚇殺人罷,原來鬼也嚇不殺哩!」天師道:「不是那下嚇殺。」老爺道:「取笑而已。」天師道:「笑便笑,這些妖精盡有老大的氣候,待我再寫一道符來。」即時又寫了一道符,叫過徒弟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雷公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雷公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裡走出一個老媽媽兒來,毛頭毛腦,七撞八倒,腰兒長夭夭,腳兒矮火高火高。他接了這道雷公符,吹上一口氣,把個符飛在半天之中去了。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朱,問他甚麼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雷公符下水,只見一個姓朱的老媽媽兒接了符,吹上一口氣,吹在半天之中去了。」天師道:「三番四覆,有這許多的精怪,連雷公也沒奈何哩!」叫過外面聽差的圓牌校尉來,他又寫了一道急腳符,叫他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那校尉拿了這道急腳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裡走出兩個老者來,一個有須,一個有角,一個身上花韸韸,一個項上鱗索索。須臾之間,又走出一個長子來,一光光似油,一白白如玉,窈窕竹竿身,七彎又八曲。三個老者共接著一道急腳符,叫做是我急他未急,只當個不知。問他姓甚麼,也當不知。問他叫做甚麼名字,只見長子說道:「不消你左符右符,酒兒要幾壺;左問右問,豬頭羊肉要幾頓。」那校尉回來,把這些事故說了一遍。天師道:「似此要求酒食,卻怎麼處置他。」三寶老爺道:「他都是些甚麼精怪哩?」天師道:「因為不曉得他是些甚麼精怪,故此不好處得。」老爺道:「去請國師來治化他罷!」天師道:「這就倒了我的架了,我還有個調遣。」
  好個天師,即時披髮仗劍,躡罡步鬥,捻訣念咒。一會兒燒了符,取出令牌來,敲了三響,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天神赴壇!」只見令牌響處,掉將一位天神下來。這一位天神也不是小可的,只見他:
  天戴銀盔金抹額,臉似張飛一樣黑。
  渾身披掛紫霞籠,腳踏風車雲外客。
  天師問道:「來者何神?」其神道:「小神是敕封正一威靈顯化鎮守紅江口黑風大王。」天師道:「你這裡是甚麼地方?」大王道:「此處正是紅江口。」天師道:「我奉大明國朱皇帝欽差撫夷取寶,寶船行至此間,風浪大作,舟不能行,特請大王赴壇。請問紅江口作風浪的,是些甚麼妖精?」大王道:「也不是一個哩!」天師道:「一總有多少?」大王道:「一總有十個。」天師道:「是哪十個?」大王道:
  兵過紅江口,鐵船也難走。
  江豬吹白浪,海燕拂雲鳥。
  蝦精張大爪,鲨魚量人鬥。
  白鰭趁波濤,吞舟魚展首。
  日裡赤蛟爭,夜有蒼龍吼。
  蒼龍吼,還有個豬婆龍在江邊守;
  江邊守,還有個白鱔成精天下少。」
  原來姓江的是個江豬,姓鄢的是個海燕,姓夏的是個蝦精,姓沙的是個鲨魚,姓白的是個白鱔,姓口天的是個吞舟魚,姓朱的是個豬婆龍,身上花的是條赤蛟,項上有鱗的是條蒼龍,長於是條白鱔。天師謝了天神,罵道:「孽畜豈敢無禮!」即時親自步出船頭,披了發,仗了劍,問道:「水族之中何人作吵?」只見江水裡面,大精小怪,成群結黨,浮的浮,沉的沉,游的游,浪的浪,聽見天師問他,他說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你的寶船在此經過,豈可是脫個白罷?」天師道:「不消多話了,我這裡祭賽你一壇就是了。」眾水怪道:「你既是祭賽,萬事皆休。」天師回轉玉皇閣,對著三寶爺說了。老爺轉過帥府寶船,吩咐殺豬殺羊,備辦香燭紙馬。祭物齊備了,方才請到天師。天師帶了徒弟,領了小道士,念的念,宣的宣,吹的吹,打的打,設醮一壇。祭祀已畢,那些水神方才歡喜而去。只是一個白鱔精威風凜凜,怪氣騰騰,昂然在於寶船頭下,不肯退去。天師道:「你另要一壇祭麼?」見見他把個頭兒搖兩搖。天師道:「你要隨著我們寶船去麼?」只見他又把個頭兒搖兩搖。天師道:「左不是,右不是,還是些甚麼意思?」猛然間計上心來,問他道:「你敢是要我們封贈你麼?」只見他把個頭幾點了兩點。天師道:「我這裡先與你一道敕,權封你為紅江口白鱔大王,待等我們取寶回來,奏過當今聖上,立個廟宇,置個祠堂,叫你永受萬年之香火。」只見白鱔精搖頭擺尾而去了。這時風憩浪靜,寶船自由自在,洋洋而行。
  正行得有些意思,三寶老爺叫了一個小內使,過到天師玉皇閣問道:「這如今船進了海也不曾?」天師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龍江。」小內使回覆老爺說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龍江。」道猶未了,只見藍旗官報:「江上狂風大作,白浪掀天,大小寶船盡皆顛危之甚,莫說是行,就是站也站不住哩!」三寶老爺心裡想道:「這分明是我的不是,叫起妖精作禍殃。」好個老爺,即時請出王尚書來,同去玉皇閣上拜見天師。行到天師船上,只見:
  萬里茫然煙水勞,狂風偏自撼征艘。
  愁添舟楫顛危甚,怕看魚龍出沒高。
  樹葉飄飄歸朔塞,家山渺渺極波濤。
  多君宋玉悲秋淚,雁下蘆花猿正號。
  卻說三寶老爺同了王尚書來見天師,天師正在玉皇閣上說:「這個風浪不妥。」只見樂舞生報道:「二位元帥老爺來拜。」天師倒身相迎,迎到玉皇閣上坐下。天師道:「有勞二位元帥龍步。」三寶老爺道:「特來相候。請問這個白龍江是甚麼處所?這等的風狂浪大,寶船不得前行,好憂悶人也。」王尚書道:「這風浪又是個甚麼妖精作吵麼?」天師道:「貧道適來看見這個風浪,不知其由。是貧道袖占一課,課上帶頭、帶角、帶須、帶鱗。依貧道愚見,多敢是個憊懶的蛟龍。」王尚書道:「事在危急,既是不知他的端的,怎麼好處置他?不免再去請問國師來。」天師道:「言之有理。」
  王尚書辭了天師,邀了三寶老爺,同到國師船上。國師已在千葉蓮台上打坐。只見徒孫雲谷報道:「二位元帥老爺相拜。」國師道:「為著風浪而來。快請他進來。」雲谷忙步出來,請著二位老爺進去。二位元帥竟到千葉蓮台之上,長老相見。相見已畢,分賓主坐定。長老道:「有勞二位仙車,未及迎候。」老爺道:「輕造了。」王尚書道:「無事不敢輕造,只因這個風狂浪大,寶船不行,特來請教。」長老道:「這是個白龍江有名的神道。」尚書道:「是個甚麼有名的神道?」長者道:「倒也不曾詳考他,不知天師曉得麼?」尚書道:「適來天師袖占一課,課中帶頭、帶角、帶須、帶鱗。」長老道:「似此課上就是龍哩!」尚書道:「因是不知他個端的,不好處置他,故此特來請教。」長老道:「此事有何難處!貧僧和二位同到懸鏡台,掛起照妖鏡來,就見明白。」果真三位老爺同到懸鏡台上。長老吩咐放下鏡來,早有個徒弟非幻、徒孫雲谷兩個人解開了索,放下那個寶鏡來。那個寶鏡也不是小可的,那個鏡台有三丈多高,這個寶鏡方圓就有三丈多大。正是:
  月樣團圓水樣清,不因紅粉愛多情。
  從知物色了無隱,須得人心如此明。
  試面緇塵私已克,搖光銀燭旭初晴。
  今朝妖怪難逃鑒,風浪何愁不太平。
  卻說懸鏡台上掛起了照妖的寶鏡,長老道:「請二位元帥親自看來。」二位元帥看來,只見是一個老白龍,口裡不住的在吃人哩!二位元帥道:「原來真是一個白龍。只是口裡要吃人,有些不好處他。」長老道:「此事只憑天師裁處罷。」二位元帥好費心,也辭了長老,又到玉皇閣來。天師接著,說道:「國師怎麼說來?」三寶老爺道:「國師也沒有甚麼話說,他只是懸鏡台上掛起個照妖寶鏡來,照得這個孽畜是一條白龍,口裡不離的要吃人哩,故此相請天師做個處置。」天師道:「有些不好處置。」尚書道:「怎麼不好處置?」天師道:「貧道只說是老龍已去,又是甚麼新到的妖魔。若是那個老龍,他原是黃帝荊山鑄鼎之時,騎他上天,他在天上貪毒,九天玄女拿著他,送與羅墮閣尊者。尊者養他在缽盂裡,養了千百年,他貪毒的性子不滅,走下世來,就吃了張果老的驢,傷了周穆王的八駿。朱浮漫心懷不忿,學就個屠龍法,要下手他。他藏到巴蜀中橘兒裡面。那兩個著棋的想他做龍鋪,他又走到葛陂中來,撞著費長房,打了一棒,忍著疼,奔到華陽洞。哪曉得吳綽的斧子又厲害些,受了老大的虧苦,頭腦子雖不曾破,卻失了項下這顆珠,再也上天不得。恨起來,在這個白龍江大肆貪毒。喉嚨又深,食腸又大。」尚書道:「怎麼叫做喉嚨深,食腸大?」天師道:「他只是要人吃,一吃就要吃五百個,少一個也不算飽,也不心甘。」尚書道:「這等說起來,就是個難剃頭的。」三寶老爺道:「天下事有經有權,我和你欽承皇命,征進西洋,還要深入虎穴,探得虎子,豈可就在家門前礙口飾羞,逡巡不進?」天師道:「若要風平浪靜,寶船安穩,須得五百名生人祭賽了他,他才心滿意足,放我們經過。」老爺道:「五百名也是難的,依我說,只不離他一個『五』字,就是把五十個生人祭他也罷。」天師道:「這五十名生人從何處得來?」老爺道:「我有個處置。」天師道:「是甚麼處?」老爺道:「這兩日有許多的軍士遞病狀到我處來,我把這個遞病狀的叫來,當面審一審,看得他果是病勢危急,不可復生,選出五十名來,把他祭了江也罷。」
  天師和三寶老爺說了這一席話,王尚書只是一個低頭不語。正是:
  眉頭捺上雙簧鎖,心內平填萬斛愁。
  天師道:「司馬大人為何不悅?」尚書道:「我思想起來,人命關天,事非小可,我們雖是職掌兵權,生殺所係,卻是有罪者殺,無罪者生。這五十名軍士跟隨我們來下西洋,背井離鄉,拋父母、棄妻子,也只指望功成之日,歸來受賞,父母妻子邇有個團圓之時。豈可今日方才出得門來,就將些無辜的人役祭江,於心何忍!」這王尚書說的話,都是個正正大大的道理。誰無個惻隱之心,把個三寶老爺撐了個嘴,把個天師張真人掃了一樹桃。只是老爺門下有個馬太監,倒也是個饑餐上將頭,渴飲仇人血的。他說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小不忍則亂大謀。掌三軍、封萬戶,豈可這等樣兒的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咱爺的雄兵幾十萬,哪裡少了這五十名害病的囚軍。只請他下水便罷!」馬太監這一席話,老爺和天師聞之,心上有些寬快。王尚書聞之,越加愁悶。天師道:「司馬大人意下何如!」尚書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況兼行一不義,殺一不辜,雖得天下不為也。五十個人的性命,平白地致他於死,天理人心何安!」天師又聽了王尚書一番這等的慈悲說話,他只是一個不開口。三寶老爺說道:「作舍道傍,三年不成。這如今事在呼吸存亡之頃,哪顧得這些。」叫聲:「小內使過來,吩咐傳令各營,凡有害病的軍人,許同伍合隊者抬來相驗。」小內使跑將出去,傳了號令,說道:「各營中凡在害病軍人,許同伍合隊者抬來相驗,果是病重,將來祭江。」可憐這一行害病的軍人,聽說病軍祭江,哪一個不挨挨拶拶爬將起來。張也說道,張的病好了;李也說道,李的病好了。這都是個真害病的。還有一等老奸巨猾推假病的,猛然間聽知要病軍祭江,你看他一個一轂碌爬將起來。也有三五日不曾吃飯的,都爬起來三五碗的吃飯;也有七八日不曾梳洗的,都爬起來梳了頭,洗了臉,裹了網巾兒,帶了「勇」字大帽。這些軍士為著哪一件來?豈不聞螻蟻尚且貪生?豈可一個活活的漢子,就肯無辜一命喪長江?
  卻說三寶老爺坐在帥府之上,立等著這些病軍相驗,只見隊長、伍長領著一干軍人,跪在老爺跟前,齊來回話。老爺見了這些沒病的軍人,即時大怒,罵說道:「你這些狗娘養的,沒有耳朵聽著,也有鼻子聞著。咱這裡要害病的軍人相驗,你怎麼領著一干沒病的軍人到這裡來搪抵咱們?」那些隊長和伍長嚇得個屁股震葫蘆,都說道:「這一干軍人,就是前日害病的。」老爺道:「害病的軍人,豈可是這等精壯?」眾軍人說道:「小的們前日害病,這兩日都好了。」老爺道:「你這些狗娘養的,都到咱們這裡胡塞賴。咱們有個話兒對你講,叫過管冊籍的都公來。」只見管冊籍的都公連忙的跑將來,跪著說道:「元帥老爺有何事呼喚?」老爺道:「你把前日各營裡遞來的病狀,都拿來咱們看著。」都公道:「病狀都在這裡。」即時把個病狀都放在老爺公案之上。老爺自家逐一的指名叫過,逐一的有人答應。答應的都是些精壯漢子,並沒有個害病的軍人。老爺道:「你們既不害病,怎麼到咱們這裡亂遞病狀?」眾軍人道:「自古說得好,昨日病,今日愈。小的們一則是托賴朝廷的洪福齊天,二則是生受老爺們恩深似海,故此舊病全安,苟延殘喘。這都是實情,怎麼敢有虛話?」原來人情卻是好奉承的,三寶老爺看見這些軍士奉承他兩句,把個心腸就軟了。王尚書看見三寶老爺心上有些不忍處,他就開口道:「有病的軍人且猶不可,況兼這如今都是些沒病的軍人,豈可活活的推他下水。」老爺道:「事在兩難,憑老先兒主裁罷。」王尚書道:「也難憑我學生一人之愚見,莫若去請教國師一番來,看他是個怎麼處法。」
  天師不行,只是兩個元帥竟過碧峰寶船上去,直上千葉蓮台之上。長老見了兩個元帥過來,已知其意。笑一笑道:「阿彌陀佛!做元帥的都會活埋人也。」老爺道:「怎麼說個活埋人?只是孽畜使風作浪,沒奈何處。」長老道:「二位元帥可曾看過《三國志》麼?」二位元帥道:「也曾略節看過來。」長老道:「既是看過《三國志》來,豈不聞諸葛亮祭瀘水之事乎?」長老只是這一句話兒不至緊,正叫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莫說是救了五十個軍人的性命,這都是佛爺爺運用之妙,把個二位元帥說得滿天歡喜,計上心來,撫掌大笑。三寶老爺又有些癆氣,說道:「只怕算不得哩!」尚書道:「豈不聞梁武帝宗廟以面為犧牲,享帝享親且可,何況一妖精乎?」老爺說道:「是,是,是!」
  二位即時辭了長老,歸來本船,叫過得力的圓牌校尉來,附耳低言,教他如此如此。那校尉依計而行。直至黃昏,左側立了供案,獻了生人。天師帶了道士、道童,唸經拜懺。二位元帥親自行香。禮數已畢,把個供案生人一齊推將下水。方才下水,颼地裡一陣響風,刮得個風篷亂轉,把捉不來。恰好的船艄上篷腳索打一拽,拽將兩個軍人下水去了。後面馬船上流星的搭救,救了一個上來,還有一個不曾救得。藍旗官報與老爺知道。老爺道:「五十個也要捨得,這一個軍人好打緊哩!」原來那長老的計策高強,二位元帥的設施巧妙,圓牌校尉的手段伶俐。怎見得伶俐?那校尉領了二位元帥軍令,即時選上些妙手,把個紙來糊在篾圈兒上,裝做一個軍人,卻又裹的病軍的網巾兒,戴的是病軍的帽兒,裡面穿的是病軍的小衣服,外面穿的是病軍的海青,腳下穿得是病軍的鞋襪。且又一個人肚裡安上些豬羊鵝鴨腸肚血髒。祭賽已畢,掀將下去。那白龍精看見是個人,吃的又是血,即時俯首而去,浪靜波恬,寶船照直而走。
  只是可憐那個軍人掉在水裡,不曾顧得起來。那個掉在水裡的,把冊籍來查一查,原來是南京水軍右衛一個軍士,姓李名海。掉在水裡,一連沉了幾個沒頭,吃了好幾口水,隨波逐浪,淌了有二三百里之遙。天色將晚,忽然一陣潮來,推到一個山腳下。那海口的山都是石頭的,年深日久,浪洗沙淘,石頭卻都是空的。李海推到山腳下石岩之中,權且歇息一會,才醒轉來。只見衣服又濕,天色又昏,只是喜得石頭岩裡暖煨煨的,倒不冷。把些濕衣服脫下來,擰乾了水。及至明日早晨,衣服乾了,仍舊穿起來。只是孤身獨自,不知道哪是東西,哪是南北,這裡還是哪個去處。又沒有個舟船往來,又沒有個人來搭救。起頭一望,只見天連水,水連天,正是仰面叫天天不應,翻身入地地無門。昨日下午推到這裡,今日又是日西,肚子裡雖是水灌得飽,心裡其實是悽惶。一會兒想起寶船來:「此時風平浪靜,穩載而行,不知走到哪裡了。我如今怎麼再得到他的船上?」一會兒想起南京來:「京城地面花花世界,雨花台踏青兒,文定橋游船兒,我如今怎麼得去踏個青、游個船?」一會兒想起家裡來:「父母在堂,妻兒老小在房,我如今怎麼得見我父母的面?怎麼得見我妻子的面?」轉思轉想,越悲越傷。初然間還噥噥唧唧哭了兩聲,到其後不覺的放聲大哭。放聲大哭不至緊,早已驚動了山崖上一位老媽媽。這一位媽媽原是彌羅國王之女,兩個哥,一個為王,一個封公。三個弟,一個封伯,一個封子,一個封男。平生好養的是個麻鵲兒。養一個麻鵲兒,過了五百年,能言能語,自去自來。忽一日飛到終南山上耍子,撞著後羿,一箭射死了他的。他就吃了一惱,竟過中國來告訴周天子。周天子下堂,替他唱個喏。後來秦始皇要謀他做正宮皇后,他又不肯從。走遍天下只見淮上漂母留他吃飯,冤家便多。韓信又來調戲他,是他狠著,掂一巴掌,把個韓信打瘋了。從高祖提著他監禁了,直至三後七貴人來才得脫。他說道:「南膳部洲難過日子,走到東勝神洲花果山上去住。」又著孫行者吵得慌。卻才飛進海口,占了這個山頭。這個山叫做個封姨山,他在這裡住了,倒猴。生下也有好多年,東鉤西扯,養下了有四個孩兒。原來是一隻老母的四個小孩子,就是四個小猴兒。這一日老猴正在洞中打坐,只聽得山岩之下有人啼泣,打動了慈悲念頭,即時叫聲:「小的個都在哪裡?」只見那四個小猴兒聽見老母猴叫喚,一擁而至,問說道:「母親呼喚孩兒有何吩咐?」老猴道:「山岩下有人啼哭,莫非是個過洋的客人遭了風浪,打破了船隻?你與我去看一看來。」那些小猴兒不敢違命,一直跑到倒掛岩上,跨著一塊石磴,扯著一條葛藤,低著頭,撐著眼,望著山岩之下打一瞧來。只聽得人便是有個啼哭,不曾看見個人躲在那廂兒。
  卻不知是個甚麼人在此山岩之下啼啼哭哭,卻不知那些小猴兒尋著那個啼啼哭哭的怎麼樣兒搭救他,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4:09:46

第二十回     李海遭風遇猴精 三寶設壇祭海瀆



  詩曰:
  遭風誰道不心酸,巖洞之中鬥樣寬。
  曲頸坐時如鳥宿,屈腰睡處似鰍蟠。
  拍天浪沸渾身濕,刮地風生徹骨寒。
  喜有白猿修行滿,平施惻隱度雲端。
  卻說四個小猴承了母命,竟望山岩之下打一瞧,只聽得有個哭泣之聲,卻不曾看見是個甚麼樣兒的客子。這些小猴兒著實吆喝一聲,說道:「甚麼人啼哭哩?」卻說李海在個山岩之下啼哭,猛聽得有人問他,他心裡想道:「這等大海之濱,終不然有個『茅屋雞鳴隈海曲』,終不然有個『漁翁夜傍江乾宿』,怎麼岩上有個人聲?」心裡一則犯疑,二則巴不得有個人來才有個解手,故此收拾了眼淚,閃到洞門外面,抬起頭來望上瞧著。那些猴兒看見岩下委果是個生人,連忙的又問道:「君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為哪一件事故撇在這個巖洞之中?你若是告訴明白,我這裡救你的性命。」李海抬頭一看,只見是一班小猴兒,歎上一聲氣,說道:「運去奴欺主,時乖鬼弄人。我今日遭此大難,誰想一伙猴子也來戲弄我哩!」那山上的猴子聽見他歎氣,高聲大叫:「漢子,你不消歎氣哩!你但從實的說個來蹤去跡,我這裡搭救你上山來。」李海心裡想道:「這些猴兒話語兒輕,喉嚨兒清,想必也是有些氣候的。我欲待不告訴,我也到底是個死;倒不如告訴這一段苦情,或者又有個生活處,未可知也。」這叫做是個「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到如今礙口飾羞的事做不得了。沒奈何,高聲答應道:「我乃是南朝朱皇帝駕下欽差下海取寶的軍士,本貫水軍右衛先鋒,姓李名海的便是。為因寶船行至白龍江下,風浪大作,寶船有顛覆之危。當有我朝國師高登懸鏡台,掛起照妖鏡,看見江水裡面是一條白龍精,困厄一千餘載,專一在此顛風作浪,破壞往來舟船,除是生人祭賽,才得平安。眾官商議,不忍殺生害命。又是國師遠效梁武帝宗廟犧牲,近仿諸葛亮瀘水祭品,彼時陳設祝贊,是小人站在寶船艄上,卻不知是個祭物不週,又不知是個孽龍貪毒,陡然間一口怪風吹轉篷腳,推得小的下水,救援不及,以致飄流此間。你們若是救得我的殘生,恩當重報!」那些小猴兒聽知他這一席話,說得好不苦楚哩!即時轉身報與母猴知道,把李海的話兒細說了一遍。
  老猴聽知,掐個爪兒算了一算,早知其事,滿心歡喜,不覺的笑一個嘎嘎。小猴說道:「母親為何如此大笑?敢又是個好饅頭餡兒來也!」老猴道:「你還想著要吃人哩!你就不記得骨光骨良頭磕了你嗓子的時候。」小猴道:「終不然因噎廢食罷?」老猴道:「只你們有這些氣淘哩!」小猴道:「不是淘氣,只因母親笑的不是。」老猴道:「我笑,不是要吃人。」小猴道:「既不吃人,笑些甚麼?」老猴道:「我適來把個前定數算了一算,卻算得此人有一條金帶之分,且我與他有一十八年前世的宿緣,故此發了一笑。」小猴道:「卻怎麼得他上來?」老猴道:「你到洞裡取出那些葛藤來,揀選幾根長大的,又要堅韌的,接續了放將下去,救他上山來,我自有個道理。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與我快去救來。」
  那些小猴領了母親尊命,不敢有違,隨即取了藤,接了索,放下山來,高聲叫道:「漢子,你休要害怕哩!我奉母親之命,救你上山來。」李海接著這一根葛藤在手裡,心裡想道:「上去也是死,不上去也是死,拚著一個死,且上去走一遭來。」硬著個心,拚著個命,把個葛藤拴在腰裡,叫聲道:「你上面拽著哩!只見山上四個小猴兒拽了半日,拽上山來。李海心裡想道:「人將禮樂為先,樹將花果為園。我今日到此,也不知是凶是吉,且把個禮來施他一施。」好個李海,解下丁葛藤,抖一抖衣袖,對著四個小猴兒一個人唱上一個喏。那四個小猴兒看見他一個人唱上一個喏,好不快活哩!即時領他到洞裡相見老猴。李海跟著他輕移三兩步,便是洞門前。李海提著個膽子,走進洞中,雙膝跪下,把個眼兒悄悄的瞧著。原來是一個老猴婆,金睛凹臉,尖嘴索腮,渾身上一片白毛。那白毛長有五六寸。正是:
  獨自深山學六韜,依稀一片白皮毛。
  枝頭喜共猿奴戲,月下寧同狗黨嚎。
  冠沐已經輕楚客,拜封猶自重齊髦。
  幾回顛倒埋兒戲,為道胡孫醉濁醪。
  李海也是沒奈何,雙膝跪著,口裡說道:「小人是南朝朱皇帝御前先鋒,姓李名海,下海取寶,不幸遭風被難至此,望乞老爺救命,生死不忘。」那老猴走下座來,雙手挽著李海,說道:「請起,請起,你原來是南朝一個將軍。李將軍,實不相瞞你說,是我在這裡打坐,聽知你的啼哭之聲,是我算你一算,雖然眼下一驚,日後有條金帶之福分,且與我有些夙世姻緣,故此專命小兒接你上山來。你且權住在此,待等你的寶船取得寶來,必然在此經過,我還送你上了寶船,同回京去,豈不是好?」這個老猴話兒雖是說得好,其實像貌兒有些蹺蹊,李海心上有些害怕。老猴早已知其中情,說道:「李將軍,你不要怕我。我在此中已經修行了有上千百餘年,全是人身,你不信我,待我穿起衣服來你看著。」叫聲:「小的個,拿衣服來與我穿著。」只見四個小猴兒蜂擁而來,拿衫兒的遞了衫兒,拿羅裙的遞了羅裙,拿鬏髻的遞了鬏髻,拿釵環的遞了釵環,一會兒撮撮弄弄,恰好是一個婦人。正是個:
  翠翹金鳳絕塵埃,畫就蛾眉對鏡台。
  攜手問郎何處好?絳帷深處玉山頹!
  卻說老猴變成了一個婦人,又叫聲:「小的個,都要穿起衣服來。」只見四個小猴兒跑出跑進,指東話西,一會兒就是四個齊整小廝。正是:
  紫衣年少俊兒郎,十指纖纖玉筍長。
  借問美人何所有?為言贏得內家裝。
  老猴是個婦人,小猴又是四個小廝,這會兒李海心事才定。老猴又且慇懃,叫聲:「小的個,拿仙茶、仙酒、仙桃、仙果之類來,我與李將軍壓驚。」一時酒果俱到,兩個對飲對漉,不覺天色已晚,老猴精就纏住李海,鳳枕鸞衾,偎紅倚翠。正是:
  一線春風透海棠,滿身香汗濕羅裳。
  個中好趣惟心覺,體態惺忪意味長。
  魚水相投意味真,不交不漆自相親。
  一團春色融懷抱,誰解猴精變底人?
  一個李海,一個猴精,日近日親,情濃意密,問無不言,言無不盡。李海每日早晨睡在牀上,只聽得山頂上響聲如雷,心上常是疑惑。這一日問著老猴說道:「你這山上可是有個雷公窖麼?」老猴道:「那裡雷公有個窖之理。」李海道:「不是雷公窖,怎的三日兩日,這等狠狠的響?」老猴道:「不時雷響。」李海道:「不是雷響,還是甚麼響?」老猴道:「我這山上有一條千尺大蟒,他時常間下山來戲水。下山之時,鱗甲粗笨,尾巴拗撟,招動了山上的亂石,故此響聲如雷。」李海道:「有這等的異事。」老猴道:「也不是甚麼異事。我在這山上,住了有千幾百餘年,他在這山上,過了有千多年,何足為異。」李海道:「他與你無相妨礙麼?」老猴道:「公修公得,婆修婆得,自是不相妨礙。」李海道:「我要看他看兒,可通得麼?」老猴道:「看也通得,只要閃在洞裡面,不可露出身子來。」李海緊記在心。
  過了幾日,山上又在雷響,李海謹守老猴的教誨,閃在洞門裡偷眼瞧著,真個是好一條老蟒哩!身長百丈有餘,鱗甲鬥般的大,一張喪門血口,一對燈籠眼睛。李海看罷回來,問著老猴,說道:「怎麼大蟒下山,面前又有一對燈籠照著?」老猴道:「不是燈籠,是兩隻眼睛。」李海道:「眼睛怎麼這等發亮哩?」老猴道:「它項下有一顆夜明珠,珠光射目,越添其明,故此就像一對燈籠照著的。」李海心裡想道:「夜明珠乃是無價之寶,若能夠取得這顆珠,日後進上朝廷,也強似下西洋走一次。」又問老猴說道:「大蟒的珠,我要取它的,可通得麼?」老猴聽知,大笑了一聲,說道:「螳臂當車,萬無一濟。這條大蟒身材長大,力量過人,假饒你千百個將軍,近它不得;何況獨自一人,如何近得它也。」李海口裡答應著是,心裡一邊就在忖個計策。終是個南朝人物,心巧神聰,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問聲道:「這大蟒幾日下來戲水一次?」老猴道:「不論陰晴,三日下山一次。」李海又問道:「大蟒下山,還有幾條路逕?」老猴道:「它走了一千年,只是這一條路。」李海討實了它的行藏,心中大喜,每日間自家運用,月深日久,計策堅勩,瞞著老猴,安排佈置。
  安排已定,佈置已周,心裡想道:「明日大蟒遭我手也。」又對老猴說道:「我夜來一夢甚凶,心懷疑慮。是我適來起一個數,原來這個凶夢應在大蟒身上,大蟒數合休囚了。」老猴聞之,吃了一驚,卻自家掐著爪兒算他一算,說道:「咳!真個是大蟒數合盡也。李將軍,你也曉得數?你既曉得,還是個甚麼數哩?」李海道:「我是諸葛孔明馬前神數。」老猴道:「你可曾和我起個數哩?」李海道:「也曾起個數來。」老猴道:「數上何如?」李海道:「你的數上千年不朽,萬年不壞,積慈成聖,累妙成空,得了朝元正果的。」李海這幾句話兒,把個老猴奉承得歡天喜地。老猴又問道:「我這四個小的,不知他日後何如?」李海道:「我也曾起個數來。」老猴道:「數上何如?」李海道:「他的數上,比你差不得幾釐兒。」老猴道:「怎麼只差幾釐兒?」李海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就只好差得幾釐兒。」道猶未了,只聽得山上又在響雷。老猴道:「那話兒來了。」李海道:「我和你去瞧一瞧來。」老猴道:「不可造次。」李海道:「數盡之物,畏之何為?」
  兩個攜手而出。才出得洞門,恰好是那個終生自山而來。頭先向下,不知怎麼樣兒,項下吃了些虧。終生性子又燥,抬起頭來,盡著力氣,望山下只是一溜,快便是去得快,哪曉得身子兒已是劈做了兩半個。到得水次之時,三魂逐水,七魄歸天。李海急忙的走近前去,把顆夜明珠即時撈在手裡了。老猴見之,又驚又愛,心裡想道:「南朝人不是好相交的。我這如今事到頭來不自由,不如做個君子成人之美罷。」猛然間把隻手兒望西一指,說道:「西邊又有一條大蟒來也。」李海聽知又有一條大蟒,嚇得心神繚亂,抬起頭來,望西上去瞧。老猴趁著這個空兒,就把李海的腿肚子一爪,划了一條大口子,一手搶過夜明珠來,就填在那個口子裡,吐了一口唾沫,捶上了一個大拳頭。及至李海回頭之時,一個夜明珠好好的安在自家腿肚子裡了。李海道:「這是怎麼說來?」老猴道:「夜明珠乃是活的,須得個活血養它。你今日安在腿肚子裡,一則是養活了它,二則是便於收藏,三則是免得外人爭奪。」李海道:「明日家去,怎麼得它出來?」老猴道:「割開皮肉,取它出來,獻上明君,豈不享用個高官大爵?」李海聞言,心中大喜,說道:「多謝指教了。」
  老猴道:「我且問你來。」李海道:「問我甚麼事?」老猴道:「這個大蟒雖是合當數盡,怎麼樣兒身子就劈開了做兩半個?」李海不敢瞞他,從直告訴他,說道:「是我用了一個小計。」老猴道:「還是個小計,若是大計,豈不粉骨碎屍。你且把個小計說來與我聽著。」李海道:「一言難盡。我和你同去看來就是。」李海攜著老猴的手,照原路上打一看,原來路上埋的卻都是些鐵槍兒。老猴道:「你這一副傢伙,是哪裡得來的?」李海從直說道:「不是個鐵槍,就是你這山上的苦竹,取將來斷成數段,一根一根的削成簽兒,日曬夜露,月深日久,以致如此。」老猴聞之,心裡老大的有些個怕李海。李海也知其情,每事小心謹慎,毫釐不敢放肆,心裡只在等待寶船轉來,帶它歸朝。
  卻說寶船自從祭賽之後,風平浪靜,照直望前而行。正是船頭無浪,舵後生風,不覺的離了江,進了海。只見總兵官傳出將令,盡將大小寶船,一切戰船、座船、馬船、糧船,俱要下篷落錨,一字兒擺著海口上。三寶老爺會了王尚書,會了國師,會了天師,商議已畢,站著船頭上一望之時,只見:
  今朝入南海,海闊不可臨。
  茫茫失方面,混混如凝陰。
  雲山相出沒,天地互浮沉。
  萬里無涯際,云何測廣深。
  潮波自盈縮,安得會虛心。
  時備辦祭品,陳設已周,兩位元帥排班行禮,中軍官開讀祭文。文曰:
  維我大明,祥開戴玉,拓地軸以登皇;道契寢繩,掩天紘而踐帝。玄雲入戶,纂靈瑞於丹陵;綠錯升壇,薦禎圖於華渚。六合照臨之地,候月歸琛;大罏覆載之間,占風納貢。蠢茲遐荒絕壤,自謂負固憑深。祝禽疏三面之恩,毒虺肆九頭之暴。爰命臣等,謬以散材;飭茲軍容,忝專分閫。鯨舟吞滄溟之浪,鲨囊括鄯善之頭。呼吸則海岳翻騰,喑啞則乾坤搖蕩。橫劍鋒而電轉,疑大火之西流;列旗影以雲舒,似長虹之東下。俯儋耳而椎髻,誓洞胸而達腹。開遠門揭候,坐收西極之狼封;紫薇殿受俘,重睹昆丘之虎績。嗟爾海瀆,禮典攸崇;赫兮天兵,用申誥告。
  祭畢,連天三炮響,萬馬一齊奔。只見舟行無阻,日間看風看雲,夜來觀星觀鬥。行了幾日,中軍帳上有幾個軍士,整日家目合目合,只是要瞌。原來三寶老爺手下的小內使,也是這等目合目合要瞌。王尚書船上伏侍的軍牌校尉,也是這等目合目合要瞌。傳令前哨後哨、左隊右隊,各色軍士人等,也都是這等目合目合瞌。問及天師船上,天師船上那些道官、道童、樂舞生,也都是這等目合目合要瞌。問及國師船上,只有國師船上一個個眉舒目揚,一個個有精有神。細作的報與三寶老爺。老爺道:「其中必有個緣故。」竟往碧峰寺來。
  碧峰長老正在千葉蓮台上打坐,只見徒孫雲谷說道:「元帥來拜。」國師即忙下座迎接,相見禮畢,分賓主坐下。長老道:「自祭海之後,連日行船何如?」老爺道:「一則朝廷洪福,二則國師法力,頗行得順遂。只有一件來,是個好中不足。」長老道:「怎麼叫做個好中不足?」老爺道:「船便是行得好,只是各船上的軍人都要瞌睡,沒精少神,卻怎麼處?」長老道:「這個是一場大利害,事非小可哩!」老爺聽知道一場大利害這句話,嚇得他早有三分不快,說道:「瞌睡怎麼叫做個大利害?敢是個睡魔相侵麼?咱有個祛倦鬼的文,將來咒他一咒何如?」長老道:「只是瞌睡,打甚麼緊哩!隨後還有個大病來。」老爺聽知還有個大病來,心下越加慌張了,說道:「怎麼還有個大病來?」長老道:「這眾人是不伏水土,故此先是瞌睡病來;瞌睡不已,大病就起。」老爺道:「眾人上船已是許多時了,怎麼到如今方才不伏水土?」長老道:「先前是江裡,這如今是海裡。自古道:『海咸河淡』,軍人吃了這個鹹水,故此臟腑不伏,生出病來。」老爺道:「既是不伏水土,怎麼國師船上的軍人就伏水土哩?」長老道:「貧僧取水時,有個道理。」老爺道:「求教這個道理何如?」長老道:「貧僧有一掛數珠兒,取水之時,用他鋪在水上,鹹水自開,淡水自見,取來食用,各得其宜。」老爺道:「怎麼能夠普濟寶船就好了!」長老道:「這個不難。貧僧這個數珠兒,按週天三百六十五度之數。我和你寶船下洋,共有一千五百餘號。貧僧把這個數珠兒散開來,大約以四隻船為率,每四隻船共一顆珠兒,各教以取水之法,俟回朝之日付還貧僧。」老爺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國師陰功浩大,不盡言矣。」長老道:「這是我出家人的本等,況兼又是欽差元帥嚴命,敢不奉承。」兩家各自回船。各船軍人自從得了長老的數珠兒,取水有法,食之有味,精神十倍,光彩異常,船行又順,哪一個不替國師念一聲佛,哪一個不稱道國師無量功德。
  卻說長老正在蓮台之上收神默坐,徒孫雲谷報道:「王老爺來拜。」長老迎著,就問道:「有甚麼事下顧貧僧?」王老爺說道:「連日寶船雖是行動,卻被這海風顛蕩得不穩便,怎麼是好?特來請教國師。」長老道:「便是連日間颶飆不絕,寶船老大的受它虧苦。但不知三寶老爺意下何如?」王尚書道:「他在中軍帳上,只是強著要走哩!」長老道:「若不害事,由他也罷。」王尚書道:「我學生連牽三日,親眼看見日前出船來。只見:
  天伐昏正中,渺渺無何路。
  極島游長川,嚴飆起夕霧。
  海氣蒸戎衣,橙金識高戍。
  捲簾豁雙眸,不辨山與樹。
  振衣行已遙,寒濤響孤鶩。
  嗟哉炎海中,勒征何以故。
  昨日出船來,只見:
  冥冥不得意,無奈理方艨。
  濤聲裂山石,洪流莫敢東。
  魚龍負舟起,馮夷失故宮。
  日月雙蔽虧,寒霧飛蒙蒙。
  誰是凌雲客?布帆飽茲風。
  而我愧大翼,末由乘之從。
  今日出船來,又只見:
  顛風來北方,傍午潮未退。
  高雲斂晴光,況乃日為晦。
  飛廉歘縱橫,濤翻六鼇背。
  掛席奔浪中,辨方竟茫昧。
  想象問稿師,猥以海怪對。
  海瀆祀典神,胡不恬波待。
  學生連日所見如此,以學生之愚見,還求國師法力,止了這個颶飆,更為穩便。」長老道:「既是老總兵吩咐貧僧,貧僧自有個處置。只是相煩老總兵出下個將令,叫三百六十行中,選出那一班彩畫匠來。」王尚書道:「要他何用?」長老道:「自有用他之處。」王尚書相別而去,即時傳出將令,發下一班彩畫匠來。眾匠人見了國師,叩了頭,稟了話。長老拿出一隻僧鞋來,叫徒孫懸在寶船頭下做個樣兒,令畫匠就在萍實中間,依樣畫了一隻僧鞋在上。畫匠看了僧鞋,仔細描畫。只見僧鞋之中,還寫得有四句詩在裡面,畫匠也不知其由,竟自畫了。長老又令眾匠人照本船式樣,凡是寶船並一切雜色船隻,俱在船頭上畫一隻僧鞋。一邊畫鞋,一邊風靜;一邊畫鞋,一邊浪息。眾匠人畫完了僧鞋,只見天清氣朗,寶船序次前行。王尚書把這個話兒告訴三寶。三寶老爺道:「有這等通神的手段哩!」叫過匠人來問道:「那國師的鞋是甚麼樣的?」眾畫匠道:「就是平常的一隻僧鞋,只是裡面有四句詩寫著。」老爺道:「你們可記得麼?」眾匠人道:「也有記得的。」原來眾匠人之中,癡呆懵懂的雖多,伶俐聰明的也有,那記得的說道:「詩說:『吾本來茲土,傳法覺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三寶問王尚書道:「老先兒可解得這詩麼?」王尚書道:「學生一時也不解其意,不如請天師來,問他怎麼說。」即時請得張天師來,把這四句詩問他。天師倒也博古,說道:「這是達摩祖師東來的詩。」三寶老爺道:「可是真哩?」天師道:「怎麼敢欺。」王尚書道:「既是達摩祖師的詩,一定就是達摩祖師的鞋了。」天師道:「敢是碧峰長老適才畫的麼?」王尚書道:「正是。」天師道:「這是達摩祖師的禪履,不消疑了。」王尚書道:「怎見得?」天師道:「達摩祖師在西天為二十八祖,人東土為初祖。自初祖至弘忍、慧能,共為六祖。經上說道:『初祖一隻履,九年冷坐無人識,五葉花開遍地香。二祖一隻臂,看看三尺雪,令人毛髮寒。三祖一罪身,覓之不可得,本自無瑕類。四祖一隻虎,威雄鎮十方,聲光動寰宇。五祖一株鬆,不圖汝景致,也要壯家風。六祖一隻碓,踏破關捩子,方知有與無。』以此觀之,這僧鞋卻不是達摩的?」兩個元帥說道:「還是天師通今博古。」天師道:「這個長老,其實是個有打點的。」道猶未了,只見藍旗官報道:「國師將令,著各船落篷打錨,不許前進。」兩個元帥,一個天師,都不解其意。未及開口,大小寶船,一切諸色船等,俱已落了篷,打了錨,照舊兒擺著。
  卻不知碧峰長老不放船行,前面還是甚麼地面,且聽下回分懈。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06:04

第二十一回     軟水洋換將硬水 吸鐵嶺借下天兵



  詩曰:
  莽莽雲空遠色愁,嗚嗚戍角上征樓。
  吳宮怨思吹雙管,楚客悲歌動五侯。
  萬里關河春草暮,一星烽火海雲秋。
  鳥飛天外斜陽盡,弱水無聲噎不流。
  卻說碧峰長老傳令,著前後五營四哨船隻,盡行落篷下錨,不許前進。適逢得元帥、天師詎在議論僧鞋之事,猛聽得這個消息,兩個元帥俱不解其意。只有天師說道:「這莫非是軟水洋來了?」三寶老爺一向耽心的是這個軟水洋,一說起「軟水洋」三個字,就嚇得他魂飛天外,魄散九宵,連聲說道:「來到此間,怎麼是好?」王尚書道:「全仗天師道力。」天師道:「當原日碧峰長老見萬歲爺,萬歲爺問他軟水洋的事,他說道:『也曾自有個過的。』事至於此,豈可白食其言。」王尚書道:「相煩天師同往蓮台之上走一遭何如?」天師道:「但去不防。」三位竟往蓮台上去。只見雲谷報知長老,長老早知其情,迎著就道:「三公下顧貧僧,莫非軟水洋的事麼?」三寶老爺道:「正是。當原日承國師親許萬歲爺,擔當渡過此水,今日事在眉睫,特來相求。」長老道:「不消三位費心,貧僧自有個道理。三位請回本船,姑待明日便叮過去也。」三位只得回船。
  天師心裡道:「好漢便讓他做,且看他做個穿來。」
  卻說碧峰長老靜坐蓮台之上,吩咐徒弟、徒孫各自打坐去訖。待至三更時分,將色身撇下,金光一聳,離了寶船,竟撞入龍宮海藏,早已驚動了東海龍王。那個龍王看見了燃燈古佛,忙近前來,繞佛三匝,禮佛八拜,說道:「不知佛爺前來,不曾遠接,接待不週,望乞恕罪。」長老道:「你是何神?」龍王道:「弟子是東海小龍神敖廣。」長老道:「我今領了南朝朱皇帝駕下寶船一千五百餘號,軍馬二十餘萬,前往西洋撫夷取寶。今日到了你這個軟水洋,我特來問你,我的寶船怎樣過去?」龍王道:「寶船其實的難過哩!」長老道:「怎的其實難過?」龍王道:「若是佛爺爺,乃是三千古佛的班頭,萬代菩薩的領袖,過去何難之有?爭奈你寶船上許多軍馬,都是凡夫,況兼寶船又甚重大,遇此軟水,怎麼過得?」長老道:「據你所說,我的寶船就過去不成了?我這西洋也下不成了?」龍王道:「恰像也有些難處。」長老道:「我且問你,自盤古到如今,可也曾有人過此水麼?」龍王道:「盤古到今,豈無一個人曾經過得此水的!」長老道:「怎麼又過得?」龍王道:「說起來話又有根。」長老道:「是甚麼根?」龍王道:「當原先大唐朝,有個蜀郡成都人,姓袁,道號天罡先生,上察天文,下通地理,知道過去未來,曉得吉凶禍福,每日在十字街頭賣卦營生。其日有一個秀才來占課,袁天罡起下課來,說道:『占課君子,你不是個凡人。』那秀才道:『我不是個凡人,還是甚麼?』袁天罡道:『你是個水府龍神。』其神大驚,說道:『先生何以得知在下就是龍神?』袁天罡道:『不是我誇口說,我這課問無不知,知無不盡,算得天有幾萬丈高,算得黃河水有幾百丈深。大則泄漏天機,小則人間禍福,哪一件不知道?』其神說道:『你既是這等神課,你且算一算天曹該我幾時行雨,行雨該有幾千萬點?你若算得我著,我就說你是個神仙。』袁天罡道:『空算也不見得妙,我和你賭了罷!』其神道:『賭些甚麼?』袁天罡道:『我若算不著,我便不來賣卦;我若算得著,你便不要行雨。』其神道:『差池了一點也不算贏。』袁天罡道:『便是。』只見起下課來,袁天罡道:『該你行雨快了。就在三日後,玉皇有旨,差你午牌時分起雲,未牌時分下雨,雨有四十八萬點。』其神道:『三日後沒有敕旨,才來和你講話哩!』
  「過了三日,果真玉皇傳出一道旨意,著金河老龍午時起雲,未時行雨,雨有四十八萬點。火速毋違。原來這個占課的是金河老龍。金河老王接了旨意,心下大驚,說道:『袁天罡的手段這等神哩!我天曹的事故,都把他賣出銅錢來。我有個行幾點,去贏賣課的先生。哪曉得少行幾點,違滅了敕旨,玉皇傳令該斬,差唐太宗駕下左丞相魏徵監斬。那時節金河老龍慌了,只得反來拜求袁天罡先生。天罡道:『你違了上帝敕旨,我是凡人,怎麼見得上帝?怎麼會救得你?』老龍大哭,拜伏地下,只是一個不起來。天罡道:『你起來罷,我有一計,可以救得你的性命。』老龍聞之,即時磕了幾個頭,爬將起來,拱立而聽。天罡道:『我教你一個斬草尋根的法兒。明日斬你的是魏徵丞相,丞相是唐太宗爺的親臣。你今夜三更時分前,到太宗爺寢殿托一個夢,將此情哀訴與他,煩他轉達魏徵,方可救你的性命?』老龍道:『太宗雖是天子,終是凡人,怎麼止得天曹的事?』袁天罡道:『太宗是個君,魏徵是個臣。君令臣共,何敢不聽。』老龍唯唯而去。
  「夜至三更,逕到寢殿,托夢太宗,哀求他救命,細說苦情一番。又說是魏徵丞相的事理。原來唐太宗本是個不嗜殺人之君,就是魂夢裡也會慈悲,聽知老龍這一段苦情,便就說道:『我救你一命。』老龍又哭哭啼啼說道:『千萬不要誤了我的事。』太宗爺道:『若是誤了你之時,一命還你一命。』老龍又哭哭啼啼說道:『只在明日午時三刻,挨過了這個時辰,小神就得了性命。』太宗爺道:『知道了。』老龍拜謝而去。太宗驚醒回來,原來是南柯一夢。
  「唐太宗心下吃了一驚,卻又想道:『雖是個夢裡,我做天子的無戲言,只得救他性命。只是還有一件來,若是明白說了此事,又恐怕泄漏天機。』猛然間心生一計,無任歡喜。早上起來設朝,百官朝罷,聖旨獨留丞相魏徵同到文華殿對弈。唐太宗原是借此羈留丞相。魏徵丞相心裡想道:『今日玉帝有旨,差我監斬金河老龍;聖上又有旨,著我文華殿對弈,兩下裡盡有些妨礙。』一則是不敢泄漏了天機,二則是不敢違滅了當今聖上,終是陽間天子要緊,只得陪著唐王著棋。魏徵丞相著了一會棋,到了午牌時分,只見情思昏昏,精神困倦,不覺的伏在桌子上打一瞌睡。唐太宗心裡想道:『正好不要叫他醒來,捱過了這個午時三刻,龍王之命可救矣!』一會兒丞相醒將回來,看見太宗皇帝陪他坐著,就嚇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忙忙的俯伏金階,奏道:『臣該萬死!臣該萬死!非臣敢慢君王,故意的瞌睡,只因玉帝有旨,差臣南天門外監斬金河老龍,復旨才回,伏乞我王赦罪。』說了一個『監斬金河老龍』,唐太宗只是口裡叫屈。撇了魏徵丞相,竟轉寢宮而來,悶悶的不快活。「夜至三更,金河老龍直至宮裡,拉住唐太宗,要他抵命。唐太宗驚懼,巴明不明,盼曉不曉。及至天亮,設聚兩班文武,商議龍王索命之事。當有護國公秦叔寶、鄂國公尉遲敬德出班奏道:『萬歲爺但放心,今晚小臣二人把住宮門,看是甚麼龍王敢進?』果真的到了晚上,兩個國公把守宮門。龍王又來時,抬頭一看,左邊是個天蓬星站著,右邊是個黑煞星站著,他哪裡敢進。龍王沒奈何,竟投閻君告下了一紙陰狀。陰司拘到唐王。唐王如夢一般,竟赴陰司對理。金河老龍說道:『你原說過了一命抵一命。』唐王沒奈何,對了閻君,親自許他削髮出家,前往西天雷音寶剎,面佛求取真經,超度老龍,托生轉世。唐太宗又遍遊地府,只見尉遲公鞭掃六十四處煙塵,多少士卒一個個困苦陰曹,無錢使用,也都來哀告唐王。唐王無計可施,當得判官崔珏借辦了東京城裡相老兒寄莊的金銀一庫,仍許了眾鬼魂,超度他一壇。唐太宗回轉陽間,如夢初醒。次日早朝聚集滿朝文武,當朝堂之上把個陰司地府的事情細說了一遍。即時傳旨東京城裡,找相老兒。尋來尋去,止尋得一個貧窮老漢,擔水營生,叫相老兒。原來這個相老兒年高八十,子息俱無,恐怕身沒之事無人燒化錢紙,每日食用之外,剩得幾文錢,盡數兒買了金銀紙馬,燒化在井泉傍邊。有此一段緣故,欽差校尉拿來進見太宗。太宗審實了他的情詞,賞他銀子,他不要銀子;賞他金子,他不要金子;賞膽大官,他不願做官。唐太宗傳旨,敕建一座相國寺,奉他萬年的香火。至今相國寺尚存。「卻說唐王許下了老龍超度,果真的要削髮出家,前往西天雷音古剎,面佛求經。百官上表奏道:『天不可一日無日,國不可一日無君。既是前言要踐,莫若張掛榜文,召集天下僧人,內中揀選個有德行的,代萬歲取經,庶為兩善。』唐太宗准奏,大張皇榜,召集天下僧人。果真的就有一個僧人,俗姓陳,金山寺長老拾得的,留養成人,法名光蕊,有德有行,竟往長安揭了皇榜,面見太宗。太宗大喜,封為御弟,賜名玄奘,帶了三個徒弟:一個是齊天大聖,一個是淌來僧,一個是朱八戒。師徒們前往西天取經。當得齊天大聖將我海龍王奏過天庭,封奏掌教釋伽牟尼佛。故此奉佛牒文,撤去軟水,借來硬水,才能過去。這今早晚兩潮,有些硬水,間或的過得此水。」長老道:「我便不用你們撤去軟水,你待何如?」龍王道:「既是佛爺爺不要我們撤去軟水,越加省力,小神敢不奉承。」長老別了龍王,金光一聳,早巳又在寶船上來了。只見天色將明,外面已自是元帥、天師都過蓮台之上來了。國師心裡想道:「你們只曉得來看,哪曉得我和龍王磨了這一夜牙來。」心裡這等講,口裡一邊叫看茶。三寶老爺道:「不消吃茶罷,只求速些過去,就吃水也甜。」國師道:「不必催趲貧僧,你們只管傳下將令,著大小船隻盡行起錨,以水響為度。但聽得船下水響,即忙的扯起篷來,望前逕走,再無阻礙。」三位心上也不十分准信。只見將令已出,各船起錨。長老慢騰騰的走出船頭上來,三位都跟將出來。長老慢慢的問聲道:「各船上起的錨何如?」當有欽差校尉回報道:「各船上起錨已畢。只是船下水還不曾聽見響。」長老道:「你們站開來。」歇了一會,方才伸出手來,又歇了一會,方才溜出個缽盂來。又歇了一會,方才口裡噥出兩三聲來。噥了這等兩三聲不至緊,天有些雲,海有些霧,長老拳了兩隻腳,駝了一個彈弓背,輕輕的走到船頭下,把個缽盂舀起了這等一缽盂兒水。須臾之間,船下的水微微的有些響聲,各船上一齊拽起篷來,照前便走,如履平地一般。船上還有一等不知事的,說道:「只說甚麼軟水洋,鵝毛也載不起,似這等重大的寶船也過了。」又有一等略知些事的,說道:「這個船行,都是我朱皇帝的洪福齊天,水神擁護如此。」這叫做是個耳聞是虛。只是三位老爺眼見的是實,眼見得國師取了一缽盂兒水,眼見得大小寶船望前而行,眼見得長老把個缽盂掛在天盤星上,那三位卻才辭了長老而去。長老也曾送他,只是吩咐欽差校尉仔細照管行船,吩咐徒弟非幻、徒孫雲谷,同到千葉蓮台上打坐。
  卻說那三位同船,都有些疑慮。三寶老爺說道:「敢是個掩眼法兒。」三寶老爺道:「便是個法,卻不是個掩眼法。」天師道:「這個法,我也猜詳得他著,不過是個天將天兵虛空撮過的手段。」王尚書道:「他那一缽盂的水,是怎麼?」天師道:「那是個例子。常言道:『十法九例,無例不成法。』」三寶老爺道:「我有個處。」即時差下藍旗官稟過了國師,明日缽盂裡的水,三位老爺還要來面見發放。長老早知其意,傳言回道:「俟發放之日,請同三位老爺當面過來。」長老只在蓮台上運神定氣,聽候寶船過洋。卻又這個軟水洋有八百里之遠,急切裡走不過去,只是喜得風恬浪靜,穩載而行。正是:征西諸將坐扁舟,晚照風煙萬里收。一望海天成四塞,又垂日月浸中流。波翻簫鼓龍知避,水放桃花地共浮。聞道軟洋難覓路,也應穩載下西牛。
  卻說碧峰長老坐在千葉蓮台之上,收神運氣,俟候寶船過洋。且喜得連日風平浪靜,揚帆鼓楫而行。行了幾日,長老心裡知道軟水將過,吩咐徒孫雲谷,傳命欽差校尉,請過三位來。天師早已知道將過軟水洋,會同兩位元帥。三寶老爺道:「國師有請,不知甚麼事因?」王尚書道:「不過是個發放缽盂的事因。」長老見了三位,便說道:「恭喜了!」三寶老爺道:「國師同喜。」長老道:「過了這個軟水洋,是我和你下西洋第一個關隘。」老爺道:「多謝國師佛力。」長老道:「朝廷的洪福,貧僧何功?」道猶未了,只見欽差校尉報道:「船頭之下,已是清水泛流。」長老聞知,即時起身而出,到於天盤星上,取下了那一缽盂之水,拿在手裡,口兒又是這等噥了兩三聲。三寶老爺終是有些瘋子樣兒,看見長老拿了缽盂,他快著口問道:「國師,你這個缽盂裡的水,敢是個例子麼?」長老輕輕的說道:「阿彌陀佛!元帥在上,不要小覷了這個缽盂。這八百里軟水,都在我這一個缽盂之中。」這一句話說得不大不小,莫說是兩位元帥吃驚,就是天師也老大的蕩了些主意。長老輕輕的又噥了兩聲,把個缽盂裡的水放將下去,就是倒瀉天河,穿沙激石。放了半日工夫,才放得乾淨。二位元帥見之,才害怕哩!天師卻才是死心倒地,扯著長老,只是磕頭。長老道:「天師請尊重!怎麼行這等大禮?」天師道:「老師父佛力無邊,伏乞師父指教一番。」長老道:「三位請坐下,容貧僧從直相稟。」
  三位坐定。長老道:「這軟水洋匹毛枝草,俱是載不起的。是貧僧出乎無奈,夜來潛入龍宮海藏之中,央喚龍王。龍王道:『亙古至今,只是唐三藏西天取經,仗著齊天大聖,過了一遭。自後早晚兩潮,有些硬水,卻只容得一葉扁舟,怎麼過得這等重大的寶船?果然要過去,也須是奉佛牒文,撤去軟水,借來硬水,方才過得。』貧僧討了他這一個口訣,才把缽兒舀起了軟水,口兒裡念動了真言,借些硬水,以此上才過得來。」天師又打了一個躬,唱了一個喏。王尚書道:「國師的缽盂掛在天盤星上,這是甚麼佛法?」國師道:「八百里海水,終不然船上載得起,借著天盤星為因,其實的掛在天柱上。」三寶老爺道:「怎麼這等一個缽盂,就盛得這許大的水?」長老道:「老元帥,你不記得水淹兜率宮,浪打靈霄殿的日子了?」天師道:「這就是我學生連燒了四十八道飛符的舊事。」大家反取笑了一場,這會分明取笑得有些意思。
  猛然間藍旗官報道:「前哨的戰船險些兒一沉著底,喜的是回舵轉篷,天風反旆,方才免了這一場沉溺之苦。」那個海路本等是險,這個報事的官卻又凶,嚇得三寶老爺一天憂悶,兩眼雙垂。王尚書道:「老元帥何事這等感傷哩?」老爺道:「咱原日掛印之時,也只圖為朝廷出力,為中國乾功,倘得寸功,或者名垂不朽。哪曉得一路有這些風浪,有這些崎嶇,耽這些驚憂,受這些虧苦,終不然咱這一束老筋骨,肯斷送在萬里外障海之中!」王尚書道:「雖是路途險峻,賴有天師、國師,老元帥當自保重。」天師道:「凡事有國師在前,老元帥不必如此悲切。西來的路程,也只是這一個吸鐵嶺,過此俱是婦途。」三寶老爺得了這一段的勸解,歇了一會,問說道:「這便是吸鐵嶺麼?」長老道:「便是。」老爺道:「這寶船是鐵釘釘的,大小錨俱是鐵鑄的,刀槍劍戟都是鐵打的,卻怎麼得過去?」長老道:「列位請回,過嶺都在貧僧身上。」
  即時送過了三位老爺,轉到千葉蓮台之上,寫下了一道牒文,當時燒下。那道牒文,早有個值符使者奏事功曹,一直齎上靈霄寶殿玉帝位下親投。卻又有個左金童胡定教人接著,問說道:「這牒文是哪裡來的?乾甚麼事的?」功曹道:「是南膳部洲朱皇帝駕下金碧峰下西洋,過吸鐵嶺,特來懇借天兵,搬運鐵錨等件。」胡真人聽知道「鐵錨」二字,恰好又是個「買香囊弔淚,睹物傷情」。怎麼叫做個「睹物傷情?」原來這個鐵錨,都是他親手自造。只見胡真人拿了這道牒文,竟自展開,奉上玉帝。玉帝看來,牒曰:
  於維大明,三光協順;暨我皇上,萬國來王。帝道光華,寶篆啟千年之景運;乾文璀璨,璇台符萬壽之昌期。不忍國璽,陷彼西洋;爰命雄師,赫然東出。戈戟散飛蛇之電,鼓鼙掀震蟄之雷。鳴劍伊吾,揚帆海瀆。胡吸鐵之有嶺,嗟破竹之無門。恭薦特牲,用申短牒。望彤輿而敬止,祓玉座以綏安。願假天兵,快茲戎器。庶鯨鯢就戮,見西海之無波;果氛診頓消,得太陽之普照。無任延結,須牒施行。
  玉帝看了牒文,即時准奏,傳下一道玉旨,欽差三十六天罡,統領天兵四隊,往西洋大海吸鐵嶺下,搬運寶船上鐵錨兵器等項,不得有違。
  玉旨已出,誰不遵依?只見三十六天罡領了天兵四隊,竟自駕起祥雲,望西洋大海而來。見了古佛,領了佛旨,把些寶船上的鐵錨兵器,無論大小,無論多寡,一會兒都搬到西洋海子口上去了,各自駕轉雲回。長老心裡又想道:「鐵錨兵器雖是搬運去了,這些大小船隻,卻都是鐵釘釘的。我身上的金翅吠琉璃,也要得個好力士,才用的快捷。」好個碧峰長老,念上一聲佛,佛法一時生,轉身寫了一個飛票,差了一個夏得海,竟投西海中龍宮海藏而去。只見西海龍王敖順,接了佛爺爺這一個飛票,票說道:「票仰西海龍王,火速統領犀侯鱷伯一干水獸,前到寶船聽候指使毋違。」龍王領了飛票,即時點齊一千水獸,統率前來,見了佛爺爺,稟說道:「適承飛票呼召,不知有何指揮?」長老道:「敬煩列位,替我把這些船隻,抬過吸鐵嶺砂河,逕往西洋海子口上。須在今夜,不得遲誤雞鳴。」龍王道:「抬便容易抬得,只是盡在今夜,似覺得限期太促了些。」長老道:「我還有你一個寶貝在這裡。」龍王道:「正是,正是。若是佛爺爺拿出那個金翅吠琉璃來,照著前面後面,抬的便輕巧了。這五百里路,不消呼吸之間。」長老取出一個寶貝,交付龍王。龍王拿了這個寶貝,親自領頭。後面一干水獸抬了船隻,一會子就是西洋海子口上。龍王交還了琉璃,說道:「佛爺爺,這鐵砂河今日經過了,這個寶貝卻有十年不生鐵,卻有十年走得船。」長老道:「要他千萬年走船。」龍王拜辭,領著水獸而去。長老又坐在千葉蓮台之上。
  卻說三寶老爺耽驚受怕,巴不得天明,來看長老的手段。及至天已微明,船上人都嘈嘈雜雜,你也說道:「不見了錨。」我也說道:「不見了錨。」有個說道:「失了的。」有個說道:「走了的。」有個說道:「飛了的。」一會兒戰船上軍士起來,又羅囉唣唣,你也說道:「不見了槍。」我也說道:「不見了劍。」張也說道:「不見了戟。」李也說道:「不見了刀。」一嚷嚷到三寶老爺耳朵裡來。老爺又吃了一驚,說道:「這些錨和這些軍器,想都是吸鐵石兒吃掉了。」飛星差人報知王爺船上。王爺早巳知道了,又飛星差人報知天師。天師早已知道了,又差人報知碧峰長老。只見長老船上的錨,照舊在船頭上。校尉還不曾起來,傳送官回覆三寶老爺道:「某船如此,某船如此。」老爺道:「快請王爺同天師來。」只見王尚書會了天師,天師也不解其意,一同見了老爺。老爺道:「同去問國師就見明白。」長老接了三位老爺,笑了一笑道:「列位都為不見了鐵錨軍器而來。」老爺道:「敢是吸鐵石兒吃掉了?」長老道:「豈有此理!是貧僧受了元帥鈞旨,費了一夜辛勤。我和你的船已自過了吸鐵嶺,這如今是西洋海子口上了。」老爺道:「吸鐵嶺有五百里之遙,如何一夜會過得?」長老把個牒文、飛票兩項事,細說了一遍。三位老爺心下老大的吃驚,一齊的打躬,一齊的作揖,哪一位不欽敬。老爺又問道:「天兵搬的鐵錨在哪裡?」長老道:「在這西崖百步之內便是。」老爺傳下將令,責令各船人夫、各船軍士,前往崖上百步之內抬回錨來。這些人夫、軍士跑上崖去,百步之內是有無限的錨,只是一個也抬不動。
  卻不知這個錨怎麼樣兒抬不動,又不知往後去這個錨怎麼樣兒抬得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06:33

第二十二回     天妃宮夜助天燈 張西塘先排陣勢



  詩曰
  將軍遠發鳳凰城,日月回看帝座明。
  豈是仙槎窮異域,將因駟牡急王城。
  陽當九五飛龍出,甲擁三千跨海行。
  底事嶺呼為吸鐵,頑貪當為聖人清。
  卻說各船上人夫,各船上軍士,得了將令,逕投西崖之上百步內抬錨。錨便是有無數的在那裡,只是一個也抬不起來。即時報與元帥老爺。老爺道:「這個錨抬不起來,也在國師身上。」長老道:「喜得不是驢鞍兒。」叫聲雲谷近前來,吩咐他:「取過甲馬一百張,交與抬錨的,令他一個錨上貼一張甲馬,抬了這一回,又將這一百張甲馬,貼在那一百個錨上,抬將回來。週而復始,抬完了交付還我。」眾人得了長老的甲馬,一會兒盡數抬來,還了甲馬。船上軍人哪一個不念聲碧峰老爺佛法無邊,哪一個不念聲碧峰老爺無量功德。王尚書道:「只此一事,莫大之功。」
  即時拽篷開船。長老吩咐道:「目今已是西洋大海,前哨的務要小心,不得模糊,誤事不便。」各船傳示已畢。恰好行了這等一二日之間,只見海面寬闊,路逕不明,且又是浮雲蔽天,太陽不見。前面嘹哨的兩眼昏花,也不知何為天,也不知何為水,也不知哪是東、哪是西,也不知哪是南、哪是北。正是:雲暗不知天早晚,眼花難認路高低。前哨的傳與中軍,中軍的稟了元帥。三寶老爺心上又慌了。王尚書道:「老公公不消這等耽煩耽惱,縱有甚麼不骼節處,還有國師擔當。」道猶未了,只見烏天黑地,浪滾濤翻,正西上一陣狂風刮地而到。正是:
  來無蹤跡去無形,不辨渠從那處生。
  費盡寶船多少力,顛南倒北亂蓬瀛。
  這一陣風不至緊,把這些前後船隻打開了不成隊伍,連天師的船也不在幫,連國師的船也不在幫,只是兩隻軍船還在一幫。三寶老爺就埋怨王尚書,說道:「王老先兒,你只道是個國師,今番你去尋個國師來也。」尚書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怎怕得這許多哩!」兩位元帥雖強在辯論,風卻是狂,浪卻又大,船卻也有些不骼節處。三寶老爺道:「怎麼處哩?」王尚書道:「付之天命而已!」老爺道:「與其付之天命?不如拜天懇求他一番。」尚書道:「這也說得有理。」二位元帥即時跪著,稽首頓首,說道:「信士弟子鄭某、王某,恭奉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欽差前往西洋,撫夷取寶,不料海洋之上風狂浪大,寶船將危,望乞天神俯垂護佑,回朝之日,永奉香燈。」禱告已畢,只見半空中划喇一聲響,響聲裡掉下一個天神。天神手裡拿著一籠紅燈,明明白白聽見那個天神喝道:「甚麼人作風哩?」又喝聲道:「甚麼人作浪哩?」那天神卻就有些妙處,喝聲風,風就不見了風;喝聲浪,浪就不見了浪。一會兒風平浪靜,大小寶船漸漸的歸幫。二位元帥又跪著說道:「多謝神力扶持,再生之恩,報答不盡。伏望天神通一個名姓,待弟子等回朝之日,表奏朝廷,敕建祠宇,永受萬年香火,以表弟子等區區之心。」只聽得半空中那位尊神說道:「吾神天妃宮主是也。奉玉帝敕旨,永護大明國寶船。汝等日間瞻視太陽所行,夜來觀看紅燈所在,永無疏失,福國庇民。」剛道了幾句話兒,卻又不見了這個紅燈。須臾之間,太陽朗照,大小寶船齊來攏幫。天師、國師重聚。二位元帥叩頭伸謝而起。這一節可見的朱皇帝萬歲爺是個真命天子,寶船所在,百神護呵。正是:
  天開景運,篤有道之曾孫;
  電繞神樞,受介福於王母。
  觚稜瑞藹,閭闔臚傳;
  誕紹洪圖,丕承駿命。
  至仁有物,待秋而萬寶來;
  盛德在躬,居所而眾星拱。
  當立綱陳紀之始,為施仁發政之規。
  廣文王有聲之詩,載歌律呂;
  衍周公無逸之壽,虔祝華嵩。
  卻說行了數日,只見藍旗官跪在中軍帳下,稟道:「落篷下錨。」三寶老爺只說道:「又是甚麼蹺蹊險峻?」吃了一驚,也就不會答應。當有王公公在傍,問道:「甚麼事落篷下錨?」藍旗官道:「如今到了一個海口上,口上有許多的民船,岸上有一座石塔,塔下有許多的茅簷草舍,想必是個西洋國土了。故此稟過元帥爺,早早的落篷下錨罷。」老爺聽知道到了西洋國土,卻才放心,發放了藍旗官,傳下將令。收船之時,仍舊的前後左右四哨,仍舊的中軍,即時請到王尚書、天師、國師,大家商議征進之策。尚書道:「須先差人體訪一番,才議征進。」天師道:「老總兵之言有理。」老爺道:「似此一掌之地、何用體訪他。」長老道:「貧僧適來問到土民了,此處只是個海口,叫做哈密西關,往來番船艤舶之所。進西南上去,有百里之遙,才是個大國。怎麼不要人去探訪?」老爺道:「既是如此,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去訪。」那五十名夜不收,鑽天踏地,一會兒去,一會兒來,一齊復命。老爺道:「這是個甚麼國?」夜不收道:「這個崖上,中間是一條小汊港兒,兩岸上有百十家店房。那店房都是茅草蓋的,房簷不過三尺之高,出入的低著頭鑽出鑽入。路頭上是一個石頭砌的關,關門上寫著『哈密西關』四個大字。從關門而人,望西南上行,還有百十餘里路,卻才有個城郭。是小的們走到那個城門之下,只見他疊石為城,城下開著一個門,城上是個樓,城樓上掛著一面黑葳葳的牌,牌上粉寫『金蓮寶象國』五個大字。是小的們要進城去,那把門的眼兒且是溜煞,就認著是遠方來的,盤詰來歷。小的們怕泄漏軍情,取罪不便,故此就跑將回來。」老爺道:「看起來這是個金蓮寶象國了。」即時傳令諸將:兵分水、陸二營,大張旗幟,晝則擂鼓搖旗,夜則高招掛起,朗唱更籌,務在縝密,比在南朝時倍加嚴謹,如違,軍令施行。諸將得令,五營大都督移兵上岸,紮做一個大營,中軍坐著是兩位元帥,左先鋒另下一營在左,右先鋒另下一營在右,為犄角之勢。四哨副都督仍舊在船上紮做一個水寨,分前後左右,中軍坐著是國師、天師。
  說兩位元帥高升中軍寶帳,只見:
  藍對白,黑對紅,鵝黃對魏紫,綠柳對青蔥。角聲悲塞月,旗影卷秋風。寶劍橫天外,飛槍出海中。干戈橫碧落,矛盾貴重瞳。弩箭纏星舍,雕弓失塞鴻。綠巍巍荷葉擎秋露,紅灼灼夭桃破故叢。一對對紫袍金帶南山虎,一個個鐵甲銀盔北海龍。坐纛輝前,擺列著七十二層回子手;中軍帳裡,端坐下無天無地一元戎。
  三寶老爺傳下將令,說道:「哪一位將官統領上國天兵,先取金蓮寶象國,建立這一陣頭功?」道猶未了,帳下閃出一員大將,身長九尺,膀闊三停,黑面鬈髯,虎頭環眼,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連聲說道:「末將不才,願領天兵,先取金蓮寶象國,首報效朝廷。」元帥老爺起頭看時,只見是個現任征西左先鋒,掛大將軍之印,姓張名計,別號西塘,定元人也。原任南京羽林左衛都指揮。他是個將門之子,世冑之家,業擅韜鈐,才兼文武。三寶老爺見之,滿心歡喜,說道:「兵貴精而不貴多,將在謀而不在勇。丑夷叵測,黠虜難馴,張先鋒你此行務在小心,免致疏虞,有傷國體。」張計道:「元帥放心,不勞囑咐。」三寶老爺遞酒三杯,軍政司點付京軍五百。只見一聲炮響,擂鼓三通,扯起一面行軍旗號,各哨官各按各方,各豎各方旗幟,吹動了驚天聲的喇叭,各軍吶喊三聲。正是:
  鼓角連天震,威風動地來。
  竟奔金蓮寶象國哈密西關而進。卻早有個巡關的小番叫做田田,嚇得滾下關去,報與巡邏番總兵占的裡。占的里正坐在牛皮帳下調遣小西飛,只見小番連聲報道:「禍從天降,災湧地來。」占的裡道:「怎叫做『禍從天降,災湧地來』?」田田道:「小的職掌巡關,只見沿海一帶有寶船千號,名將千員,大軍百萬,說是甚麼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差來甚麼撫夷取寶。早有一員大將,統領著一彪人馬,殺進關來,逼城而近,好怕人也。」占的裡也是個曉得世事的,聞著這一場的凶報,沉思了半晌,說道:「沒有此理。他南朝和我西番,隔著一個軟水洋八百里,又隔著一個吸鐵嶺五百里,饒他插翅也是難飛。」道猶未了,只見又有一個細作小番叫做區連兒,跪著報道:「是小番去打聽來,打聽得南來船上兩個大元帥,坐著兩號『帥』字船,就是山麼樣兒長,就有山來樣大,扯著兩桿『帥』字旗號,就有數百丈高,就有數百丈闊。一個元帥叫做個甚麼三寶老爺,原是個出入禁闥,近侍龍顏,不當小可的。一個元帥叫做個甚麼兵部王尚書,原是個職掌兵權,出生入死,又不是個小可的。」道猶未了,只見又有一個細作小番叫做奴文兒,忙忙的跪著報道:「是小番又去打聽來,打聽得南來船上還有一個道士,叫做甚麼引化真人張天師。那天師雖不曾看見他的本領,只是寶船頭上立著兩面大長牌,左邊一面寫著:『天下諸神免見』,右邊一面寫著:『四海龍王免朝』。這個還不至緊,中間還有一面沉香木雕的魚尾團牌,牌上寫著一行硃砂大字,說道:『值日神將關元帥壇前聽令』。」道猶未了,又只見一個細作小番叫做海弟寧兒,忙忙的跑將來,跪著說道:「小番也去打聽來,打聽得南來船上還有一個和尚。那和尚頭上光禿禿,項下毛簇簇,叫做個甚麼金碧峰,比道士還厲害幾十分哩!」占的裡說道:「還厲害幾十分,不過是會吃人罷!」海弟寧兒說道:「說甚麼吃人的話,他有拆天補地之才,他有推山塞海之手,呼風喚雨,役鬼驅神,袖囤乾坤,懷揣日月。他前日出門之時,那南朝朱皇帝親下龍牀,拜他八拜,拜為護國國師。故此他的寶船上有三面大牌,中間牌上寫著『國師行台』,左邊牌上寫著『南無阿彌陀佛』,右邊牌上寫著『九天應元天尊』。」
  這四遞飛報,把個番總兵唬得魂離殼外,膽失胎中,說道:「無事不敢妄奏,有事不得不傳。」連忙的帶了茭葉冠,披了竺花布,竟去面奏番王。只見番王聽知外面總兵官奏事,即忙戴上三山金花玲瓏冠,披上潔白銀花手巾布,穿上玳瑁朝履,束上八寶方帶,兩旁列了美女三四十人,竟坐朝堂之上,宣進總兵官來。番王道:「奏事的是誰?」總兵官道:「小臣是巡邏番總兵占的裡便是。」番王道:「有甚麼軍情?」占的裡道:「小臣欽差巡邏哈密西關,只見沿海一帶,平白地到了戰船幾千號,名將幾千員,雄兵幾百萬,說道是南膳部洲朱皇帝駕下欽差兩位大元帥,撫夷取寶。現有一員大將,領兵一支,擂破了花腔戰鼓,斜拽了錦繡狼旗,聲聲討戰,喊殺連天。故此啟奏駕前,伏乞大王定奪。」番王聽奏,想了一會,說道:「總兵官差矣,若是南膳部洲,他和我西番相隔了八百里軟水洋,五百里吸鐵嶺,他怎麼得這些船隻軍馬過來?」占的裡奏道:「所有我國巡哨的小番,三回四轉報說道,南朝船上兩個元帥,本領高強,十分厲害。」番王道:「是個甚麼元帥?」占的裡奏道:「一個叫做甚麼三寶老爺,他原是個出入禁闥,近侍君王的,不當不可。一個叫做甚麼兵部王尚書,他原是個職掌兵權,出生入死,又不是個小可的。」番王道:「這也不為甚麼高強,不為甚麼厲害。」占的裡道:「還有兩個人,本領越加高強,厲害越加十倍。」番王道:「是兩個甚麼人?」占的裡道:「一個道士,一個和尚。」番王聞知,大笑了一聲,說道:「文官把筆安天下,武將持刀定太平。他既是個出家人,已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有個甚麼本領高強?他有個甚麼十分厲害?」占的裡奏道:「那個道士不是個等閒的道士,號為天師。世上只有天大,他還是天的師父,卻大也不大?他寶船上有三面大長牌,左邊一面寫著『天下諸神免見』,右邊一面寫著『四海龍王免朝』,中間一面寫著『值日神將關元帥壇前聽令』。那個和尚也不是個等閒和尚,臨行之時,南朝天可汗親下龍牀,拜他八拜,拜為護國國師。這個國師有拆天補地之才,有推山塞海之手,呼風喚雨,駕霧騰雲,袖囤乾坤,懷揣日月。」這一席話兒不至緊,把個番王唬得高山失腳,大海崩洲。高山失腳非為險,大海崩洲好一驚!
  番王未及答應,只見守城的番官又來報道:「南朝將官吩咐手下軍士,架起一個甚麼湘陽大炮,準備打破城牆也。」番王愈加驚懼,計無所出。當有左丞相孛鎮龍說道:「寫封降表,投降便罷。」右丞相田補龍也說道:「寫封降表,投降便罷。」只有三太子補的力站在龍牀之下,說道:「俺國是一十八國的班頭,西方國王的領袖,終不然是這等袖手而降。就是國中百姓,也不好看哩!」番王道:「若不投降,哪裡有南朝的雄兵?哪裡有南朝的大將?」三太子道:「俺國的軍馬也不是單弱的,俺國的刺儀王父子兵也不是容易的。」番王道:「爭奈刺儀王父子又在崑崙山去了。」三太子道:「俺國數不合休,刺儀王父子早晚就回也。」
  道猶未了,只見傳事的小番報道:「今有刺儀王姜老星忽刺領了姜盡牙、姜代牙,父子們自崑崙山回還,特來見駕。」這一個歸來見駕不至緊,有分教:
  晴空轟霹靂,聚幾群猛虎豺狼;
  平地滾風波,起無數毒龍蛇蟒。
  番王聽知道刺儀王父子見駕,喜不白勝,即時宣進朝來。三太子道:「俺國還是合該興也。」番王道:「今有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兩個元帥,統領戰船千號,名將千員,雄兵百萬,侵俺社稷。俺欲待寫了降表,投降與他,卻辱滅了國體。俺欲待擂鼓揚旗,與他爭鬥,爭奈兵微將寡。卿意下何如?」三太子高聲說道:「王爺差矣!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叫子亡,子不敢不亡。君命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不孝。俺這裡堂堂大國,豈可輕易自損威風。」刺儀王道:「托大王的洪福,憑小臣的本事,只要大王與臣一支人馬,前往哈密西關與他對陣,管教是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旋。」番王道:「內中有一個道士、一個和尚,本領高強,十分厲害。」三太子道:「父王好差,單只是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刺儀王道:「憑著小臣這一枝畫桿方天戟,若不生擒了和尚,活捉了道士,若不攻上寶船,掃蕩元帥,俺誓不回朝。」番王大喜,即時焚香祭天地,殺牛祭戰鬼,點了番兵五千,付與刺儀王。臨行時,遞了三個裹簍葉的檳榔,賜了三檔咂甕的佳釀,自送朝門之外。
  好個刺儀王,鄰了五千番兵,一聲牛角別力響,竟奔哈密西關而來。只見南朝軍馬,早已紮成一個陣勢在那裡。南軍看見番兵蜂擁而來,早有左哨千戶黃全彥到於中軍請令,說道:「番兵行列不齊,行走錯亂,道路擠塞,言語喧嘩,乘其未定而擊之,此以逸待勞之計也。」張先鋒說道:「不可。夷人狡詐,信義不明。中國堂堂,恃有此『信義』二字,若復欺其不見而取之,何以使南人不復反也?」道猶未了,番兵直逼陣前,高聲搦戰。先鋒傳令回覆道「今日天晚,各自安營,明早整兵來戰。」
  到於明早,先下戰書,兩軍對列於曠野之中,各成陣勢。南軍陣上,旌旗擺列,隊伍森嚴。三通鼓罷,張先鋒乘馬而出,只見:
  鳳翅盔纓一撇,魚鱗甲鎖連環。鑲金嵌玉帶獅蠻,獸面吞頭雙結。大桿鋼刀搖拽,龍駒戰馬往還。將來頭骨任饑餐,一點寒心似鐵。
  張先鋒在中,上手是左哨千戶黃全彥,下手是右哨千戶許以誠。兩個千戶押住陣腳,探子馬跑出軍前,請對陣主番將答話。只見番陣上門旗開處,兩員番將分左右而出,各持兵器,立於兩傍。次後將一對對分列在門旗影裡,中央擁出一員主將。只見:
  胡帽連簷帶日看,紮袖貂裘擋雪寒。畫桿方天戟,詐輸人不識。金龍九口刀,慢說小兒曹。頭大渾如斗,逢人開大口。
  卻說番將擁出中央。對南陣問道:「來將何人?」張先鋒勒馬近前,應聲道:「吾乃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撫夷取寶征西大將軍左先鋒西塘張計的便是。你是何人?」番將道:「俺是西牛賀洲金蓮寶象國占巴的賴御前官封刺儀王姜老星忽刺的便是。」張先鋒道:「我太祖高皇帝奉天承運,迅掃胡元,定鼎金陵,華夏一統,所有元順帝白象駝璽入於西番,我們奉今萬歲爺欽旨,寶船千號,名將千員,雄兵百萬,二位元帥,一位天師,一位國師,遠下西洋,一則安撫夷邦,二則探問玉璽,你們奉上通關牒文,獻上玉璽,萬事皆休。何故興師動眾,敢阻我們去路麼?」老星忽刺道:「俺和你地分夷夏,天各一方,兩不相干,焉得領兵犯我境界?你這都是生事四夷,非帝王遠馭之術。豈不聞漢光武閉關謝西域乎!」張西塘道:「談甚麼今,博甚麼古?奉上通關牒文,獻上玉璽,萬事皆休。若是半聲不肯,卻教你受我的大桿雁翎刀一場虧苦也。」姜老星道:「你休開這大口,說這大話,.只說是偶然間從此經過,借幾擔糧食,求幾擔柴草,我這裡便把三五擔來賞你。若說甚麼通關牒文,便要俺主御名簽押,便是俺主降書降表一般。俺這國是西洋第一國,豈可無故投降於人?你說你的大桿雁翎刀,你還不認得俺的畫桿方天戟。」張西塘道:「你有畫桿方天戟,你敢來和我比個手麼?」姜老星道:「呆者不來,來者不呆。豈怕個『比手』二字。」好番將,即時挺起畫戟,直撞而來。張西塘舉起雁翎刀,直奔而去。兩馬相交,兩器並舉,戟來刀去,刀往戟還,一上手就是五六十回,不分勝負。
  只見南陣上鼓響三通,東南角上跑出一員大將來,全裝擐甲,勒馬相迎,高聲叫道:「番狗羯,敢如此無禮麼?」掄起一張宣花銅斧,直取番將的六陽狗頭。只見番陣上也跑出一個番將來,青年大膽,手舞雙刀,叫聲道:「搶陣者何人?你豈不認得我姜二公子在這裡麼?」南將道:「我黃全彥的眼睛大些,哪認得你甚麼姜二公子!」兩個人兩騎馬,兩般武藝,抵手相交。
  只見南陣上又是鼓響三通,西南角上又跑出一員大將來,全裝擐甲,勒馬相迎,高聲叫道:「番奴,敢無禮!」掣出一條丈八神槍,直取番官首級。只見番陣上又跑出一個番將來,人強馬壯,手架鐵鞭,叫聲道:「何人敢來搶陣?敢搶我姜三公子麼?」南將道:「你是甚麼姜三公子,你且來認一認我許以誠來。」兩個人兩騎馬,兩般武藝,抵手相交。
  這一陣三員南將,三個番將,混殺一場。果是一場好殺也!只見:
  人人兇暴,個個粗頑。兇暴的是九里山橫死強徒,粗頑的是三天門遭刑惡黨。槍如急雨,刀似秋霜,刀林裡猛然間風生虎嘯。戟斷殘虹,戈橫落日,戈戟中忽聽得霧湧龍行。斜刺的不離喉管,豎砍的長依頸項,一衝一撞,渾如四鬼爭環。這壁廂怒衝鬥牛,那壁廂氣滿胸膛,一架一迎,儼似雙龍戲寶。南陣上耀武揚威,依行逐隊,單的單,對的對,居然孫子兵機。番夥裡張牙弄爪,縮頸伸頭,後的後,前的前,管甚麼穰苴紀律。鼓聲震地,炮響連天,陰陰沉沉,枉教他天空絕塞聞邊雁。白日昏霾,黃雲慘淡,鬧鬧嚷嚷,直殺得水盡孤村見夜燈。一任的亂軍中沒頭神,催命鬼,提刀仗劍,殺人放火,江豚吹浪夜還風。兩家的門旗下斜地煞,直天罡,關星步鬥,吸霧吞雲,石燕拂衣晴欲雨。正是:城邊人倚夕陽樓,城上雲凝萬古愁。山色不知秦苑廢,水聲空傍漢宮流。
  卻說南陣上三員南將,番陣上三個番將,混殺了幾百合,不分勝負。斜日漸西,兩家子各自鳴金收陣。張先鋒道:「莫說此人全沒用,也有三分鬼畫符。明日須則設個計策兒去拿他。」只見明日之間,兩軍對陣,姜老星出馬。張西塘道:「為將之道,智力二字。有智鬥智,有力鬥力。昨日連戰百十餘回,量汝之力不足為也。汝既無力可施,必定有智足恃。我布下一個陣勢,你可識得麼?」
  卻不知張西塘布下的是個甚麼陣勢,又不知姜老星看見這個陣還認得是個甚麼來回,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07:01

第二十三回     小王良單戰番將 姜老星九口飛刀



  詩曰:
  大將原從將種生,英雄勇略鎮邊城。
  陣師頗牧機尤密,法授孫吳智更精。
  色動風雲驅虎旅,聲先雷電擁天兵。
  西洋一掃天山定,百萬軍中顯姓名。
  卻說張西塘擂鼓搖旗,布成陣勢,問聲番將道:「你可認得我的陣麼?」姜老星道:「俺夷人不認得甚麼陣,全憑著畫桿方天戟,殺得你血湧藍關馬不前。」張先鋒道:「即是如此,你敢殺進來麼?」姜老星掣過方天戟,一直殺過陣來。三公子姜盡牙說道:「殺過陣去,可曾預備著寶貝兒麼?」姜老星一邊廝殺,一邊答應道:「齊整,齊整!」須臾之間,南陣上皂旗一展,單擺開兩聲,只見黑霧障天,狂風大作,對面不見人,伸手不見掌。張先鋒傳下將令,活捉姜老星。姜老星左衝右突,不得脫身,卻被南兵活活的捉將來了。捉了姜老星,天清氣朗。姜老星把個斗大的頭來搖了兩搖,只見肩膊子上喀嚓一聲響,響裡掉出九口飛刀,一齊奔著南軍的身上。這些南軍看見個事勢不諧,各人奔命,各自逃生,哪裡又管個甚麼老星忽刺。恰好的貓兒踏破油瓶蓋,一場快活一場空。張先鋒聽知道走了番將,恨了幾聲,問眾軍道:「他的飛刀從何而來?」眾軍道:「只看見他斗大的頭擺了兩擺,卻就肩膊子上喀嚓一聲響,響裡掉出這九口飛刀來,竟奔到小的們身上。」先鋒道:「甚麼還不曾傷人?」眾軍人道:「是小的們捨命而跑,跑得快些,故此不曾受他的虧苦。」張先鋒道:「怪道臨陣之時,他兒子說要預備寶貝,原來就是九口飛刀的寶貝。自今以後,我與他交戰,只看見他頭搖脖子動,許多鳥銃手、火箭手一齊奔他。他說道是個寶貝,我們偏要壞他的寶貝。」
  道猶未了,只見姜老星又來討戰。張先鋒勒馬相迎,兩軍對陣,射住陣腳。張先鋒道:「為人在世上,既叫做個總兵官,怎麼又抱頭鼠竄而走?」姜老星道:「今後只是將對將,兵對兵,槍對槍,劍對劍,再不和你打甚麼陣勢,你看我再走也不走?」張先鋒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說得個番將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條畫桿方天戟,殺將過來。張先鋒一把大桿雁翎刀,殺將過去。戰到四十餘合,不分勝敗。姜老星心生一計,撥轉馬頭,落坡而走,口裡說道:「張先鋒,我且讓你這一陣罷。」放開馬逕跑。張先鋒心裡想道:「要追將下去,怕他九口飛刀;若不追將下去,又不得成功。」為人都是貪名逐利的心勝,顧不得甚麼刀,竟自追將下去。這一追,好似三星月下追韓信,九里山前捉霸王。那番將聽得後面馬鈴兒漸漸的響,料是追我者近也,把個頭兒搖了一搖。喜的是張先鋒眼兒溜煞,看見他的頭搖,撥轉馬頭便走。及至九口飛刀迸將出來,張先鋒連人連馬,不知走到了哪裡,那裡卻又是鳥銃、火箭一齊而發。番官歎上一口氣,叫一聲天,竟自回去。幾番討戰,幾番詐敗,幾番飛刀,只是不奈張先鋒何。卻是張先鋒也不及奈何得他哩。一連數日,迄無成功,張先鋒道:「似此難嬴,怎麼下得番,取得寶?不免去見元帥,別選良將,別出奇兵,才是個道理。」張先鋒回船,一面留下將令,不許諸將擅自離營廝殺,如違軍令施行。
  先鋒才去,番將就來討戰,營裡虛張旗鼓,並沒有個將官出來。姜老星說道:「你們怕廝殺,不如安穩在南朝罷,卻又到俺西番來尋個甚麼死哩!」他就來來往往,絮絮叨叨。營裡卻有一班招募的子弟兵,人人雄壯,個個英明,聽不得他的瑣碎,大家說道:「似此番狗奴,敢說這等大話!自古道:『三拳不敵四手,四手不敵人多。』我和你拚命殺他一場。」說起一個「殺」字兒來,正叫做是出兵不由將,一擁而出。人多馬眾,將勇兵強,黃草坡前搖旗吶喊,把那老星忽刺一裹,裹在垓心裡面。就是眾虎攢羊,哪消個張牙露爪;飛蟲觸火,不過是損滅其身。倒是虧了這個姜老星,困在垓心裡面,一匹馬橫衝四下,一桿戟混戰八方。正在危急之時,只聽得西南角上一彪人馬殺將進來,當先一員番將口裡說道:「休得傷俺父親,還有俺姜盡牙在這裡。」道猶未了,東南角上一彪人馬殺將進來,當先一員番將,口裡說道:「休得傷俺父親,還有俺姜代牙在這裡。」三員番將內外夾攻,方才救得個姜老星出去。
  姜老星得了命,出了重圍,放開馬,望坡下只是一個跑。這些子弟兵卻又不肯放他,你也指望拿了姜老星,你是頭功,我也指望拿了姜老星,我是頭功。哪曉得姜老星是個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他算計著這些追俺的將次近身,就口裡念動真言,宣動密咒,把個頭兒略節的搖了一下,只見明晃晃九口飛刀望空而起。這些子弟兵看見九口飛刀望空而起,唬得心旌搖拽,意樹昏迷。心旌搖拽隨風蕩,意樹昏迷帶雨沉。撥回馬便走。一時間哪裡走得這許多?及到了本營,原是十六個子弟兵趕將去,就只有七個子弟兵沒傷,這九個也有砍了盔的,也有砍了甲的,也有傷了指頭的,也有傷了膀子的,也有傷了耳朵的,也有傷了鼻子的,也有傷了槍桿的,也有傷了刀鞘的。這叫做是個有興而去,沒興而回。
  坐猶未定,只見姜老星又在陣前討戰,口裡不乾不淨,就短道長。這十六個子弟兵你也說道去,我也說道去,身子兒卻是你也懶絲絲,我也懶絲絲。早已激發了一個金吾前衛指揮王明,他聽不過姜老星的閒言碎語,激得他就暴跳如雷。他一條槍,一匹馬,竟奔陣外殺去。那姜老星颼地來迎。兩個人不通名姓,不敘閒話,只是廝殺。殺到五十合,姜老星力氣不加,畫戟亂戮。王明越加精神,越加細密,那一條槍像是個銀龍護體,玉蟒遮身,實指望一槍戳透了番奴的肋。哪曉得姜老星不是個對頭,撥馬便走。王明促馬相追。走的走得緊,追的追得緊;走的走得忙,追的追得忙。姜老星卻又弄了一個術法,只見九口飛刀望空而起。王明不曾預備得,看見九口飛刀一齊奔他,他便勒住了馬不走,只憑著這一桿槍,團團轉轉,就像一面藤牌。那九口飛刀,他就架一個七打八,只有末後一口刀獨下得遲,他只說是飛刀盡了,不曾支持,卻就吃了這一苦,把只左手傷了一下,雖不為害,終是護疼,舉止不便。卻說姜老星看見王明一桿槍架住了九口飛刀,嚇得他魂飄天外,魄散九霄,聲聲說道:「南朝好將官也!饒我們通神會法,也沒奈他何。」收了九口飛刀,回陣而去。
  這兩場廝殺不至緊,早有藍旗官報上寶船上來。元帥說道:「故違軍令,王法無私。」一時間,拿到了一班子弟並王明等,限即時梟首示眾。刀尚未開,早已帳下閃出一個年小的將,跑將過來,未曾跪下,先自兩眼淚拋,鶴唳猿啼,號天大哭,高叫道:「元帥老爺刀下留人!屈情上訴。」元帥道:「你是甚麼人,敢在這裡號啕大哭?」小將道:「小的是南京金吾前衛指揮王明之子王良。今有殺父之冤,不得不訴。」元帥道:「你父親故違軍令,理應梟首示眾,何得為冤?」王良道:「將以當先為勇,軍以克敵為功。方今元帥老爺提兵海外,不憚勤勞,卻實指望萬里封侯,立功異域。這金蓮寶象國不過是一個番國,這姜老星忽刺不過是一個番將,這九口飛刀不過是一個妖術,他敢於如此倔強,阻我去路去?老元帥為九重之股肱,三軍之司命,獨不思懸重賞,募異材,破拘攣,殄茲兇頑,用彰天伐,而反執小令,守小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況且今日之功甚大,敗之易,成之難;天之生才有數,殺之易,得之難。伏乞元帥天恩,赦宥諸臣死罪,容其立功異日,自贖前愆,小的不勝戰慄待命之至。」三寶老爺道:「賞罰是公事,救父是私情。你話兒雖說得好,也難道以私害公?」王良道:「緹縈一女子且能上書,沒身救父,況兼小的是個男兒,略通武藝,豈可坐視父兄之死而不救乎!小的情願單槍出馬,生擒番將,報父之仇,贖父之罪,伏乞元帥天恩。」三寶老爺道:「將功贖罪的話兒還說得通。」即時傳下將令,違令將官免死,應襲王良出馬立功。王良即時披掛,綽槍上馬,你看他:
  生長將門有種,孫吳妙算胸藏。青年武藝實高強,寇賊聞風膽喪。上陣能騎劣馬,衝鋒慣用長槍。千軍萬馬怎攔當,梓潼帝君模樣。
  好個王良,渾身披掛,綽槍上馬,竟奔前來。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大喝一聲:「番將何在?」姜老星早已畫戟相迎,說道:「小將軍是哪裡來的?願通姓名。」王良喝一聲道:「唗!番狗奴,你豈不認得我是南朝總兵大元帥麾下都指揮王明長公子應襲王良?」姜老星道:「就說是王良便罷,說了這許多根腳怎的?」王良罵道:「我和你南山之竹,節節是仇;東海之濤,聲聲是恨!為你這個番狗奴,險些兒喪了我父親一命。」道猶未了,掣出那一桿嵌銀槍,直取姜老星首級。好個姜老星,看見他的槍來,即時舉起那桿方天戟,架住了他的槍。王良道:「番狗奴,這一槍是你輸了。」番官道:「未曾舉手交鋒,怎見得是俺輸?」王良道:「你既不輸,為何雙手架住?」姜老星道:「不是俺雙手架住,適來看見你年方一十四五歲,口上乳腥尚臭,頂上胎發猶存,我欲待殺了你這個小畜生,肉不中吃,血不中飲。昨日汝父尚然受我一虧,量汝何足道哉!饒汝性命回去,報與總兵官知道,叫他早早退下寶船,招回人馬,萬事皆休。若說半個不字,俺即時攻上船來,把你這些大小官軍,俱為刀下之鬼。」王應襲大怒,喝聲道:「唗!你這番狗奴,焉敢小覷於我。」掣過嵌銀槍來,照著番官便戳。番官說道:「俺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俺道昨日既傷其父,不可今日又傷其子,誰想你這個小冤家反要來討死。」連忙的舉起畫戟,劈面相迎。兩軍搖旗擂鼓,吶喊連天,真好一場大殺也。你看他:
  響咚咚陣皮鼓打,血淋淋旗磨硃砂。檳榔馬上要活拿,就把人參半夏。暗裡防風鬼箭,烏頭桔梗飛抓。直殺得他父子染黃沙,只為地黃天子駕。
  姜老星看見王良年紀雖小,槍法甚精,心裡想道:「除非是舊對子,才得這個小冤家下場。」即時撥轉馬頭,詐敗下陣而去。王良早已知其情,大喝一聲道:「唗!番狗奴,你今日卻輸陣與我了。」番官道:「權且讓你這一頭功。」番官一邊走馬,一邊轉頭,實指望王良趕他下去,中他九口飛刀。王良只是一個不趕,哪怕他飛刀飛不到他身上來。明日又戰,番官又詐敗,王良又是不趕。
  如此者一連兩三日,王良心裡想道:「這番狗只是會飛刀,我若不賣一獬與他看著,他不曉得我的本領高強。」明日兩軍對敵,番官又詐敗而走。王良高聲叫道:「番狗奴,你這個誘敵之法,瞞不過我了。我哪怕你甚麼飛刀,你且站著飛來我看。」番官即時勒轉馬來,說道:「你既不是怕飛刀,怎麼不敢趕俺?」王良道:「趕你便中你之計,覺得我愚;不怕飛刀,是我的本領,見得我好。」番官道:「我飛來與你看著。」王良道:「你且飛來。」番官口裡念動真言,宣動密咒,把個斗大的頭來搖了兩搖,只見九口飛刀望空而起,第四口竟奔到王良身上來。好王良,哪放個飛刀在心上,本是他的眼睛兒快,本領兒高,照著那口刀一槍撇去,一撇撇在二十五里之外,復手來一槍,就在番官身上。番官慌忙的收了刀,畫戟相迎。一往一來,一衝一撞。
  兩個人正在酣戰,不分勝負,只聽得東南角上鼓聲震地,喊殺連天。番官起頭一望,早已是南朝一員大將來也:
  自小精通武略,從來慣習兵書。狀元御筆我先除,赫赫名傳紫署。
  丈八長槍誰抵?穿楊箭發無虛。降龍伏虎有神圖,海外立功報主。
  姜老星看見南朝添了一員大將,他情知好漢不敵兩手,丟下了王良,撥轉馬便走。來將高聲叫道:「好番將,你這一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番將聽知是個說書的,心上略安穩些,勒住馬回頭一看,只見門旗影裡,軍仗森嚴,四蓋八麾,雙旌坐纛,中間有一面牙旗,牙旗上寫著一行大字,說道:「征西後營大都督武狀元唐英」。番官心裡想起:「既是個武狀元,此人必定文武兼資,超群出眾的豪傑,今番不可輕敵也。」再又勒住馬看上一回,只見旌旗閃閃,中央坐著武狀元:
  戴一頂三叉四縫五瓣六楞,護胸遮頭,攔槍抵箭,水磨鳳翅銀盔。披一領老君爐燒煉成的欺寒冰,餐瑞雪,九吞頭,十八紮,柳葉砌成金鎖甲。襯一件巧女妝,繡女描,前後獬豸,鎖金補子,左鸞右鳳,雙朝日月,剪絨碎錦紫綢袍。係一件茜珠英,攢八寶,嵌珍珠,拖瑪瑙,鈕釦紐門,倒搭銀鉤,玲瓏剔透噴花帶。懸兩面照耀乾坤,光輝日月,走妖魔,親鳳侶,左吞頭,右吞口,掩心前後鏡青銅。圍一條滿天紅,雙折擺,左走獸,右飛禽,霜敲玉兔,電閃蟾蜍,兩幅戰裙雙鳳舞。左手下,帶一張梢不長,靶不短,控金鉤,填玉碗,上陣長推九個滿,通梢挺直寶雕弓。插幾枝剜人心,摘人膽,捻一捻,轉千轉,射去長行一里半,水銀灌桿攢竹箭。右手下,帶一根逢人傷,逢虎傷,老傷亡,少傷亡,水磨竹節嵌銅鞭。挎一口嵌七星,鲨魚鞘,砍殺龍,砍殺虎,吹毛利刃喪門劍。正叫做十年前是一書生,仗鉞登壇領重兵。蔥嶺射雕雙磧暗,交河牧馬陣雲明。羽書火速連邊塞,露布星馳入漢城。掛印封侯今日事,十年前是一書生。
  番官見之,已自有了三分懼怕,高聲叫道:「來將何人?願留名姓。」來將道:「吾乃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撫夷取寶征西後營大都督武狀元浪子唐英。」姜老星忽刺心裡想道:「此人面如傅粉,唇似抹朱,清清秀秀的人品,卻又打著武官的旗號,又說是武官的出身,莫非是個說客?待俺探他一探兒,看是怎麼。」思想已定,卻才開口問道:「你既是個武狀元,來此有何話說?」唐狀元道:「你是何人?」番官道:「俺是西牛賀洲金蓮寶象國占巴的賴御前官封刺儀王姜老星忽刺的便是。」唐狀元道:「你既是個刺儀王,是個天王之稱,位居極品,豈不知機?」姜老星道:「知彼知己,百戰百勝,俺豈不知機?」唐狀元道:「我天兵西下經過你這小邦,我又不是占你的城池,我又不是滅你的社稷,不過是要你一張通關牒文,問你可有傳國玉璽。如有玉璽,獻將出來;如無玉璽,你便寫下一張降表,親到寶船見我元帥,我兵再往他國,別作道理。你焉敢執拗抗違,賣弄小術,連日統領兵卒,糜爛小民。你既知機,豈不知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畏天者保其國。我這寶船上謀臣如雨,猛將如雲,殲你這個小將,如折柳穿魚;滅你這個小國,如泰山壓卵。只是你他日噬臍,悔之晚矣。你與我作速的退兵進城,送上通關牒文來,還不失知機之智。」姜老星聽知這一席話兒,心裡想道:「此人果是個說客。雖是一篇誇誕之詞,其實的卻有幾分道理。但有一件事在中間不當穩便,當原日俺在國王面前誇口說道,要生擒和尚,活捉道士,今日豈可遇著這等一個說客,卻自輕易回兵?莫若還與他交戰一場,再作區處。」思想已定,喝聲道:「你既是個狀元,怎麼把這個虛詞來謊我?我不知機,只曉得廝殺。」道猶未了,一枝畫桿方天戟早已刺到唐狀元跟前。唐狀元舉槍架住,罵道:「你這狗番,我說你是個知彼知己的,原來是一個草木匹夫。我唐狀元豈是個怕你的?若不生擒這賊,誓不回兵。」好一個唐狀元,掣過那一條血滾銀槍:
  左五五右六六,上三下四相遮。揚前抵後沒分差,雪片梨花雨打。武藝九邊首選,文章四海名誇。孫吳伊呂屬吾家,槍法豈在人下。
  姜老星看見唐狀元這一桿槍,就是泰山一般相似,心裡想道:「此人槍法甚精,只在俺上,不在俺下,果是南朝一員名將也。」不敢怠慢,把個畫桿方天戟越加用心,一來一往,一架一攔,大戰百十餘回,不分勝負。唐狀元心裡想道:「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這番狗奴也有三分鬼畫符,不免用個奇計勝他。」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正在大戰之時,把根滾銀槍虛晃了一晃,放開馬下陣而跑。番官看見唐狀元敗陣下去,心裡想道:「此人詐敗而去,若是趕他,不免中他詭計;我若是不趕他,我便怯陣,不見得我的本領高強。還有一件,饒他詭計,不過是個回馬槍、回馬箭,在意提防他便是。」好番官,放心大膽趕下陣來。唐狀元看見番官趕下陣來,心中暗喜,撇下了帶血滾銀槍,取過那一張通梢挺直寶雕弓,搭上那一枝水銀灌桿攢竹箭。正是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咯嚓一聲響,早已射中了番將的心窩兒裡面。好番將,賣弄他的手段,把馬望左夾一夾,左手就綽住了這枝箭。唐狀元的箭是個百發百中的,他曾在金錢眼裡翻筋斗,也曾把半風道士穿胸走,也曾把百步垂楊開大口,也曾把紅心隊裡陰陽剖,何愁有個不中的。方才放馬過來,欲待梟了番官的首級,只見番官把那一枝箭捻著在手裡看哩,唐英大驚失色,心裡想道:「豈有我的箭綽在他手裡之理?」連忙的取下第二枝箭,只聽著聲響,早已射將過來。番官把個馬往右夾一夾,右手又綽住了這一枝箭。唐狀元大怒,說道:「好番奴,敢兩手綽住了我兩枝箭。」喝一聲「看箭」,早已鎖喉一箭飛來。原來這個番官又巧顯他一個手段,賣弄他一個聰明,也不用左手,也不用右手,盡著那個斗大的頭,張開那個獅子口,一口就綽住了那一枝箭。這一枝箭射成一個麋鹿銜花的故事,把個唐狀元見之,又惱又好笑。
  卻說那個番官綽了三枝箭,拿在手裡,輕輕的拗做六枝。唐英見之,越加大怒,罵說道:「番賤奴!敢折我寶貝。不斬此賊,誓不回船。」捻過槍來,直取番官首級。番官挺戟相迎,兩家又戰了三四十合,不分勝負。番官卻又來費手,把個戟虛晃了一晃,竟敗陣而走。唐狀元心裡想道:「這番奴詐敗假輸,奉承我九口飛刀的術法,這呂太后的筵席好狠哩!只一件來,我不趕他下去,我反不如他了。」好個唐狀元,放開馬趕他下去。姜老星看見唐狀元趕下來,心中暗算,連忙的口裡念動真言,諷動密語,把個頭兒搖了一搖,那九口飛刀望空而起。唐狀元正然追下陣來,只聽得半空中呼呼呼的響,料應是九口飛刀下來,即時取弓在手,搭箭當弦。卻好的就是第一口刀,他照著那口刀,砰的一響,射落在地。番官看見唐狀元射落了他的飛刀,心裡想道:「我這飛刀自祖宗以來,傳流了七八十代,並沒有個脫白的,今番卻不濟事了。連日之間,不曾傷得南朝一個將官。昨日被那小將軍打了一槍,今日又被這狀元射了一箭,你這飛刀雖有若無了。正是夷狄之有刀,不如諸夏之無也。」眉頭一蹙,恨上心來。正待把戟分開,哪曉得唐狀元猛空一箭。好番官,急忙裡閃個空,高聲叫道:「似此暗箭傷人,不為高手。」唐狀元道:「就憑你說個高手來。」番官道:「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這才是個高手。」唐狀元道:「悉憑你說來便是。」番官道:「若依俺說來,兩家對面相迎,約去百步之遠,勒住馬,拽滿弓,一遞三箭。」唐狀元道:「就是對面相迎,就是百步之遠,就勒住馬,就拽滿弓,你就射我三箭起。」番官道:「還不是這等射。」唐英道:「你還要怎麼射哩?」番官道:「一不許槍撥,二不許刀攔,三不許劍遮,四不許弓打。正是生鐵補鍋,看各人的手段。」唐狀元道:「你若是輸了之時,卻不要反悔。」番官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有反悔之理。」唐狀元道:「我做個靶子,你射來。」番官道:「就俺做個靶子,你射來。」
  這一番對面比射,卻不知誰先誰後,又不知誰勝誰輸,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07:29

第二十四回     唐狀元射殺老星 姜金定囤淹四將



  詩曰:
  君子雍容揖遜行,射將觀德便多爭。
  一枝貫蝨諸人羨,百步穿楊眾口稱。
  後羿仰天烏殞落,薛仁交陣馬飛騰。
  邊城今見胡塵靜,多感將軍手段精。
  卻說一個唐狀元,一個姜老星,兩家對陣,取弓在手,搭箭當弦。唐英道:「我做個靶子,你射來。」番將道:「俺做個靶子,你射來。」唐狀元道:「恭敬不如從命,恕僭了。」取弓搭箭,對著番官口撲咚一箭過去。番官把個左眼瞪了一瞪,那枝箭望左邊地下去了。唐英道:「好蹺蹊,我的箭焉得偏左?」急忙的射過第二箭去。那番官把個右眼眨了一眨,那枝箭右邊地下去了。唐狀元道:「好古怪,怎麼我的箭會偏右?」第三箭看得清,去得輕,多管是結果了番官也。哪曉得番官把兩隻眼齊瞪了一瞪,那枝箭兒竟望馬前地下去了。唐英心裡想道:「這冤家不是頭了。」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只見番官道:「今番該俺射你了。」唐英道:「且慢。」番官道:「你射了俺三箭,應該俺射你三箭,怎麼說道且慢?」唐英道:「我南朝人不進軍門便罷,若進了軍門,從三歲五歲就學個復箭法。」番官道:「怎麼叫做個復箭法?」唐英道:「是你方才眼瞪左,箭落左;眼瞪右,箭落右;眼雙瞪,箭落馬前。這卻不是個復箭之法?」番官道:「原來你也曉得些。」唐英道:「此等何足為奇。」番官道:「還有甚麼奇的?」唐英道:「我南朝還有三枝箭,莫說是你眼不曾見,就是你耳也不曾聞。」番官道:「好胡謅哩!有個甚麼三枝箭,眼不曾見,耳不曾聞?」唐英道:「我南朝這三箭,非是我誇口所說,頭一箭射天,就射得天叫;第二箭射山,就射得山崩;第三箭射石頭,就射得石頭粉爛。」番官聽知,大笑了一聲,說道:「好胡謅!自古到今,哪裡有個天會射得叫哩?」唐英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番官道:「既是做出來便見,俺也不要你射山,俺也不要你射石頭,你只把個天射得叫來與俺聽著。若是射得天叫,俺即時下馬投降,舉國降書降表,送上寶船,不費你絲毫之力。若是射不得天叫,你卻下馬投降於我。軍中卻無戲言。」唐英道:「你不要走,待我射來與你看看。」番將道:「怎麼我走?正要看你射天。只怕你射天天不叫,教你入地地無門。」原來軍伍中隨身有三繃箭,第一繃是狼牙棗子箭,第二繃是一寸二分闊的鏟馬箭,第三繃是響撲頭箭。唐狀元心聰計巧,叫一聲:「我射的天叫,你看來。」此時正是西南風,他卻把馬勒在東北上,望空著力一射。撲頭箭原是響的,迎著風越加聲響,只聽得半空中呼呼的好響哩。那姜老星到底是個番國裡的人,有三分稚氣,聽得聲響,只說真個射得天叫,抬起頭來瞧著上面。哪曉得唐狀元鬧中奪趣,暗裡偷情,急忙的取出第二繃一寸二分闊的鏟馬箭,照著番官鎖喉一箭,把個斗大的頭就是切葫蘆的樣子,一鏟鏟將下去。唐狀元綽了這個番頭,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還。早已有個藍旗官報與寶船上總兵官知道。唐狀元算下西洋第一功,喜酒彩旗,金花色緞,南船上歡聲動地。卻可憐小西番報上番王說道:「禍事臨門,一來不小。」番王唬得魂不附體,問道:「怎麼禍來不小?」小番道:「剌儀王出馬,卻被南朝一個甚麼唐狀元砍了頭去,五千名番兵盡為齏粉。」左丞相孛鎮龍笑了一笑,說道:「砍了姜老星,今番又多個大頭鬼了。」番王道:「好丞相,國事通不知,只曉得鬼打鈸。俺如今江山不穩,社稷不牢,早知有此災禍,當初只是寫一道降書降表,萬事皆休。」卻又是三太子在傍說道:「勝敗兵家之常。伯王百戰百勝,一敗而失天下;漢王百戰百敗,一勝而得天下。豈可以此小挫,頓失大事?伏乞父王寬解。」番王道:「既如此,作急傳下旨意,責令各總兵官,誰領兵前去與朕分憂?」道猶未了,只見班部中閃出一位青年小將,年方二十,約長八尺,眼橫秋水,頭戴金盔,身著皂袍,腰垂玉帶,啼啼哭哭,跪伏金階奏道:「俺王在上,末將不才,願領一支番兵,前退南朝人馬,活捉唐英,碎屍萬段,以報父仇。」番王起頭看來,乃姜老星忽刺二公子姜盡牙。番王素知他父子們本領高強,心中大喜,遞酒三杯,少壯行色。臨行又叮囑道:「南人文武全才,智勇雙備,你務必小心。」姜盡牙道:「不斬南將,誓不回朝。」
  即時點齊軍馬,奔出關來,黃草坡前擺開陣勢,高叫道:「你們巡船小校,探事兒郎,早早報與總兵官知道,教那甚麼唐狀元出來受死。」唐英知道,一馬一槍,離船相敵。姜盡牙道:「來將何人?通名與俺。」唐英道:「你豈不知我唐狀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這黃口稚子,從何而來?」番將道:「俺是姜總兵二公子姜盡牙的便是。甘羅十二為丞相,豈不是稚子乎?」唐英道:「稚子乳臭,來此何干?」姜盡牙道:「殺父之仇,不得不報。」聲猶未絕,一張金湛斧飛來,直奔唐英。好唐狀元,掣槍急架,兩下交鋒三十餘合,不分勝負,番將心生毒計,把個金湛斧晃了一晃,敗陣而去。唐英仗了破竹之威,英追他下陣,心中暗喜,連忙的褪了頭上金盔,抖亂了青絲細發,念動真言,宣動密語,喝聲道:「疾風不到,等待何時!」只見西南上狂風大作,四面八方飛砂走石,亂打將來。起初只有石子兒大,次後就有雞卵般粗,就把個唐狀元披頭散髮,甲卸盔歪,竟投寶船而去。
  坐猶未穩,小番將又來討戰。中軍帳傳出將令:「誰領兵出戰?」只見班部中閃出一員大將,原來是征西副將軍右先鋒劉蔭,挎刀上馬;只見班部中又閃出一員大將,原來是征西中營大都督王堂,綽槍上馬:
  兩員將將似金剛,兩頂盔盔攢鳳翅,兩領甲甲掛龍鱗,兩件袍袍腥血染,兩條帶帶束玲瓏,兩張弓弓彎秋月,兩繃箭箭插流星,兩匹馬翻江攪海,兩般兵器取命攝魂。
  那番將須則是小小的年紀,仗了些妖兵,倚著些邪術,哪怕甚麼南朝的將軍。正叫是初生兔兒不識虎。看見兩個將官下來,他便舉斧相迎,口裡說道:「適來唐狀元且大敗而去,何懼於汝乎!」劉蔭道:「這等一個小番,胡敢放開這大口,敢說這大話?」王堂道:「秤錘雖小壓千斤,我和你也要提防他些。」劉蔭道:「甚麼提防?只是蠻殺他下去。」那一個小番胡,怎麼當得這兩個大將,一上手就是走。二將趕下去,他便褪下了金箍,抖散了頭髮,念動真言,諷動密咒,喝聲「風」,就是風,果然的就是飛砂走石,劈面抓頭。
  卻說這兩個將軍又比唐狀元不同,偏不怕風,偏不怕砂灰,偏不怕石子兒,迎著風,頂著砂灰、石子兒,只是一個殺,把個姜盡牙直殺得沒有個存身之地,只得望前而走。走了這等一會兒,風清氣朗,兩員大將卻又一並砍殺將去。姜盡牙殺慌了,卻又褪下金箍,抖散頭髮,念動真言,宣動密咒,喝聲「風」,又是一陣風,飛砂走石,劈面抓頭。這兩個將軍又迎著風,又頂著砂灰、石子兒廝殺,殺得個姜盡牙沒有存身之地,又只得望前而走。三回四轉,殺的殺得轉精轉神,只是金箍褪得煩瑣了,頭髮抖得煩瑣了,咒語念得煩瑣了,神通都不靈驗,口嘴都不准信。姜盡牙慌了,落草而走。
  這兩位將軍盡力趕將前去,看看的趕上,約有一躍之地,王堂伸長了手,狠著還他一槍,實指望結果了小番胡。哪曉得斜刺裡又有一個小番胡橫刀躍馬而出,舉刀架住長槍,王堂道:「來者何人?」小番道:「俺乃姜總兵三公子姜代牙的便是。你南朝人好心歹哩!前日既傷俺父,今日又欲傷俺兄,這冤家不可結盡罷!」王堂道:「順天者存,逆天者亡。我天兵西下,你何敢謀動干戈,擋吾去路!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劉蔭道:「哪聽他的胡言,我和你只曉得殺。」一槍一刀,這個姜代牙也不擋手,連戰了兩回,撥轉馬便走。趕上去一槍,姜代牙把個旗兒望左閃,一槍戮一個空。趕上去一刀,姜代牙把個旗兒望右閃,一刀砍一個空。劉蔭道:「小番奴,你既是這等會撮空,你站著不走,我就說你是個好漢。」姜代牙道:「站著不走,有何難處!俺便站著,看你何如俺哩!」好個姜代牙,即時站著。劉蔭對面站著偏左,王堂對面站著偏右,站成一個品字的模樣,王堂先試一槍,姜代牙旗兒左閃,一槍戳一個空。劉蔭再砍一刀,姜代牙旗兒右閃,一刀砍一個空。一槍空,百槍空;一刀空,百刀空。姜代牙心裡想道:「似俺有如此撮空之法,哪怕他南朝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其奈我何!」哪曉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猛空裡一個黑面閻羅王舉起一把狼牙棒,照著頂陽骨上喀一聲響,早已打得個腦蓋天靈俱粉碎。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姜代牙又在面前褪箍念咒,他跑著念就好,卻又是站著念,早被這個黑面閻羅王舉起那根狼牙棒,照著鼻樑骨上喀一聲響,早已打得個烏珠凹骨盡分開。原來這個黑面閻羅王現任征西前哨副都督,姓張名柏,按上方黑煞神臨凡。九尺之軀,千斤之力,面如塗漆,聲若巨雷,鐵作襆頭,朱紅抹額,烏牛角帶,深皂羅袍。手中使的狼牙棒,本是鐵梨木做的桿子,周圍有八十四根狼牙釘,故此叫做狼牙棒。就有八十四斤多重。他正在勒馬巡河,聞說番將費嘴,故此怒髮雷霆,前來助陣,一棒一個,打發了兩個番官過作。劉蔭、王堂稱羨不盡,一齊金鐙響,都唱凱歌歸。
  卻說小西番又報上番王說道:「禍事又來了,禍事又來了!」番王又吃了一驚,說道:「甚麼禍事又來了?」小番道:「所有姜二公子姜盡牙、姜三公子姜代牙,卻被南朝帶來的黑面閻羅王一捶一個,俱已捶成肉泥了。」番王道:「好悶死人也。若是早寫降書降表,怎至於此。」正是:悶似湘江水,涓涓不斷流。番王叫聲:「三太子在哪裡?」三太子應聲道:「有!」番王道:「今朝禍事臨門,你與俺去解著。」三太子道:「為臣死忠,為子死孝。做孩兒的便行,何懼之有!」一邊裝束,一邊上馬。
  只見一個小女子渾身掛孝,兩淚如麻,跪著三太子的馬前,奏道:「不勞太子大駕親征,婢妾不才,情願領兵出陣,上報國家大恩,下報父兄之仇。」番王道:「你是個甚麼人?」女子道:「婢妾是剌儀王姜老星忽剌之女,二公子姜盡牙、三公子姜代牙之妹,叫做姜金定是也。妾父兄俱喪於南將之手,誓不共戴天,望乞我王憐察。」番王道:「你是個女子之身,三把梳頭,兩截穿衣,怎麼會掄槍舞劍,上陣殺人?」姜金定說道:「木蘭女代父征西,豈不是個女子?妾自幼跟隨父兄,身親戎馬,武藝熟嫻,韜略盡曉。更遇神師傳授,通天達地,出幽入冥。」番王道:「也自要小心些。」姜金定道:「若不生擒僧人,活捉道士,若不拿住唐英、張柏,火燒寶船,誓不回朝。」即時領兵前去搦戰。
  早已有個藍旗官報上寶船,說道:「西洋一夷女聲聲討戰,不提別人,坐名武狀元唐英、前哨裡張柏出馬,定奪輸嬴。」三寶老爺聽知夷女討戰,笑了一笑,說道:「這個番王是個朽木不可雕也。」王尚書道:「怎見得是個朽木不可雕也?」三寶老爺道:「有婦人焉,朽人而已。」尚書道:「倒不要取笑。只一個女子敢口口聲聲要戰我南朝兩員名將,也未可輕覷於他。」傳下將令:「誰領兵戰退西洋夷女。」道猶未了,班部中一連閃出四員大將來:第一名武狀元唐英,第二名正千戶張柏,第三名右先鋒劉蔭,第四名應襲王良。三寶老爺道:「割雞焉用牛刀,一個女人哪裡用得這四員名將?」王爺道:「他既坐名要此唐、張二將,只著此二將出馬便罷。」軍令已出,誰敢再違?唐狀元單槍出馬,遠遠望見門旗開處,端坐著一員女將:
  面如滿月,貌似蓮花,身材潔白修長,語言清冷明朗。舉動時威風出眾,號令處法度森嚴。密拴細甲,豈同繡襖羅襦;緊帶鑾刀,不比金貂玉佩。上陣柳眉倒豎,交鋒星眼圓睜。慣騎戰馬,鳳頭鞋寶鐙斜登;善使鋼刀,烏雲髻金簪束定。包藏斬將搴旗志,撇下朝雲暮雨情。
  果好一員女將也。他看見南朝大將勒馬而來,便問道:「來將留名!」唐英道:「你豈不聞我唐狀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這女將還是何人?」姜金定道:「吾乃姜總兵之女姜金定是也。」唐狀元高聲罵道:「你這潑賤婢,焉敢陣前指名廝戰!」捻一捻手中槍,飛過去,直取姜金定。只見姜金定柳眉直豎,鳳眼圓睜,斜撇著櫻桃小口,恨一聲說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殺兄之仇,不共日月。我怎麼與你甘休!」掣過那日月雙刀,擺了一擺,竟奔唐狀元身上而去。兩家大殺一場,有一篇《花賦》為證:
  山花子野露薔薇,一丈蓮蛾眉綿縐。玉簪金盞肯甘休,劈破粉團別走。水仙花旗展千番,鳳仙花馬前賭鬥。只殺得地堂萱草隔江愁,金菊空房獨守。
  兩家大戰多時,不分勝負。姜金定要報父兄之仇,心生巧計,把個雙刀空地裡一撇,敗陣而走。唐英喝道:「好賤婢,哪裡走!」把馬一夾,追下陣去。那女將見唐英追下陣去,按住了雙刀,懷袖取出一尺二寸長的黃旗來,望著地上一索,勒馬在黃旗之下轉了三轉,竟往西走了。唐英笑了一笑道:「此為惑軍之計。偏你轉得,我就轉不得?」勒住馬,也望著黃旗轉了三轉。轉了三轉不至緊,就把個唐狀元捆縛得定定的:帶馬往東,東邊是一座尖削的高山阻住;帶馬往南,南邊是一座陡絕的懸崖阻住;帶馬往西,西邊是一座突兀的層嵐阻住;帶馬往北,北邊是一座險峻的峭壁阻住。四面八方,俱無去路。唐英心裡想道:「這樁事好古怪!怎麼一行交戰,一行撞到山窖裡來了?這決是些妖邪術法。不免取過降魔伏鬼的鞭來賞他一鞭,看是何如。」卻就盡著力奉承他一鞭。只見忽喇一聲響,響裡面有斗大的青石頭掉將下來。唐英道:「似此青石頭,真個是山了。我總兵官又不知我在這裡受窘。」正叫是裡無糧草,外無救兵。心中驚懼,沒奈何又是一鞭。
  卻說姜金定在於雲頭之上,看見這個唐英左一鞭,右一鞭,說道:「似這等打壞了我的山,怎麼好還我的祖師老爺去?」連忙諷動真言,宣動密咒,只見唐英一鞭打將去,那石頭的線縫裡面都爆出火來。唐英大驚,心裡想道:「四面俱是高山,又無出路,倘或燒將起來,倒不是個藤甲軍的故事?」
  這唐英吃驚還不至緊,早有藍旗官報上寶船來,說道:「武狀元唐英與夷女姜金定交戰多時,姜金定敗陣,唐英趕下陣去,只見熱烘烘一股黃氣升空,唐狀元不知下落。」此時姜金定吶喊搖旗,又來討戰。三寶老爺道:「有此異事!刀便刀劈了,槍便槍刺了,捉便活捉了,怎麼一個人不知下落?此必是個妖邪術法。快差哪員將官出陣,擒此妖婦,救取唐狀元。」
  道猶未了,班部中閃出狼牙棒張柏來,提棒出馬,誓擒妖婦,救取唐狀元。姜金定看見寶船上另是一員將官出來,即時勒馬迎敵,問道:「來將留名!」張千戶哪有個心腸和他通名道姓,只是一片狼牙釘鑿翻他。姜金定一則是力氣不加,二則是武藝不高,三則是要佯輸詐敗,好弄邪法,故此蕩不得手。你看狼牙棒張千戶大展神威,有一篇《花賦》為證:
  一丈蔥曬紅日,十樣錦剪春羅。金梅銀杏奈他何,鳳尾雞冠笑我。紅芍藥紅灼灼,佛見笑笑呵呵。菖蒲虎刺念彌陀,夜落金錢散伙。
  只一交馬,姜金定便自敗陣而走。張柏自料雙臂有千斤之力,坐下馬有千里之能,這一根狼牙棒有百斤之重,假饒他強兵猛將,也須讓我三分,何況一女子乎!實指望趕他下去,一狼牙棒結束了他的終生。哪曉得這一個妖婦袖兒裡取出一桿一尺二寸長的白旗來,望地上一索,勒馬在白旗之下轉了三轉,望北而去。張柏大罵道:「潑賤婢哪裡走!」放開馬趕去,只在白旗之下打一轉。這一轉卻不是有心跟隨他轉,只為趕他下陣,卻就轉了這一轉。猛聽得忽喇一聲響,把個千里馬陷住了,不能前進。張千戶起頭一看,只見天連水,水連天,四面八方都是這等白茫茫的。張千戶心裡想道:「好古怪,一行廝殺,一行陷在水裡,這卻不是個水淹七軍麼?」把個張千戶只是激得暴跳如雷。
  南陣上早有個藍旗官報上寶船上來,說道:「千戶張柏與夷女交戰多時,夷女敗陣,張千戶趕下陣去,只見白澄澄一股白氣騰空,張千戶不知下落。」此時姜金定吶喊搖旗,又來討戰。三寶老爺道:「這都是個術法,一個人錯誤,第二個人豈容再誤。快差一員將官出陣,擒此夷女,救取兩員大將來。」道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員大將,回子鼻,銅鈴眼,威風抖抖,殺氣漫漫,全裝擐甲,綽衣上馬,竟奔陣前,要捉夷女姜金定,救取南朝兩員大將。
  姜金定對著馬便問道:「來將何人?」大將應聲道:「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威武副將軍片西右先鋒劉蔭的便是。你是何人?」夷女道:「我是刺儀王姜老星忽剌之女,姜盡牙、姜代牙之妹姜金定便是。」劉蔭道:「汝何等尤物,敢播弄妖邪,陷我南朝大將?」姜金定道:「敗兵之將各自逃生,他與我何干!」劉蔭道:「胡講,趁早把我南朝二將送上船來,萬事皆休,若說半個『不』字,教你碎屍萬段,立地身亡。」姜金定大怒,掣過日月雙刀,分頂就砍。劉先鋒舉起繡鳳雁翎刀一桿,劈手相迎。砍的砍得快,迎的迎得凶,倒也一場好殺,有一篇《花賦》為證:
  大將軍芭蕉葉,西夷女洛陽花。繡球團兒掛著花木瓜,攀枝孩兒當耍。火石榴張的口,錦荔枝劈的牙。濃桃鬱李漫交加,撇卻荼縻滿架。
  大戰多時,姜金定敗陣而走。劉先鋒殺得性如烈火,況兼坐下一匹五明馬急走如飛,不覺的跑下陣去。猛然間想起夷女邪術之事,好一個劉先鋒,知己知彼,知進知退,勒住馬折轉回來。那姜金定念動真言,宣動密咒,取出一桿一尺二寸長的青旗,照著劉先鋒的腦後一撇撇將來。颼地裡一陣狂風,烏天黑地,走石揚沙,就刮得劉先鋒雙目緊閉,不敢睜開。及至風平灰靜,睜開眼一看時,只見四面八方都是些酸棗茨樹,周周圍圍,重重疊疊,不知所出,劉先鋒心裡暗想道:「分明是這個妖婦的術法,我這等英雄好漢,豈有束手待斃之理?」舉起那一桿繡鳳雁翎刀,照著那酸棗茨蓬兒著地一掃。那茨蓬裡五萬的毒蛇排頭而出,都要奔著這個先鋒身上來。劉先鋒道:「與其惹火燒身,不如靜以待動。」沒奈何,只得息怒停威,再作區處。卻說應襲王良看見劉先鋒不見回陣,早知其計,綽短槍,披細甲,放馬前去,見了姜金定,高聲罵道:「潑賤婢!你既沒個堂堂六尺之軀,又沒個三略六韜之妙,但憑著些旁門小術,敢淹禁我上國大將軍,我教你剮骨碎屍,疊為齏粉。」姜金定道:「小將軍不須怒髮,且看你手段何如?」王良罵道:「潑賤婢!你豈不曉得我應襲王良百戰百勝。」姜金定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王良喝一聲道:「照槍!」喝聲未絕,一槍早已刺到姜金定面前。姜金定急忙裡舉起日月雙刀,左遮右架。一個一桿槍,一個兩口刀,槍來刀往,刀送槍迎,好一場殺。有一篇《花賦》為證:
  滴滴金搖不落,月月紅來的多。芙蕖香露濕干戈,鐵線蓮蓬踢破。掛金燈照不著,水晶蔥白不過。繡球雙滾快如梭,十姊妹中惟我。
  兩家大戰二十多回,不分勝負。姜金定又是詭計而行,敗陣下去。王良料他是計,不去趕他。姜金定看見王良不趕他,說道:「今番是小將軍輸了。」王良道:「你敗陣而走,怎麼算是我輸?」姜金定道:「你不趕我,便是怯陣,卻不是你輸麼?」王良道:「你今番一尺二寸的法兒行不得了。」姜金定道:「一個一桿槍,一個兩面刀,憑著手段廝殺,說甚麼一尺二寸長的法兒。」王良道:「你只在陣上廝殺,不許假意的丟身,便見你的手段。」姜金定道:「你既是要當面硬殺,你看刀來。」撲通一聲響,日月雙刀早已飛在王良的面前。王良連忙的舉槍相架,兩個裡又戰了二十多合,不分勝負。姜金定把個雙刀晃了一晃,卻又敗陣而走。王良勒住了馬,又不去趕他。姜金定看見王良不趕,他詭計又行不得,卻又跑馬上陣來。王良罵道:「潑賤婢輸了兩陣,有何面目又上陣來?」姜金定道:「雖是我輸,你卻不敢趕我,終是怯陣,也算不得嬴。」王良道:「你既是本領高強,再和我對面硬殺幾十合。」姜金定道:「對戰的本事,我已自看見了,莫若你先丟身敗陣,待我趕來。」王良道:「我便敗陣,任你趕來。」
  不知王良怎麼敗陣,姜金定怎麼趕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07:55

第二十五回     張天師計擒金定 姜金定水囤逃生



  詩曰:
  截海戈船飛浪中,金蓮寶象即蛟宮。
  水紋萬疊飛難渡,魚麗千峰陣自雄。
  映日旌旗懸蜃氣,震天鼙鼓吼鼍風。
  饒他夷女多妖術,敢望扶桑一掛弓。
  夷女姜金定詭計不行,說道:「俺敗陣而去,你不敢趕來;莫若你先敗陣,待我趕來何如?」王良心裡想道:「趁著他教我敗陣,不免將計就計,奉承他一槍。」應聲道:「我便敗陣而走,待你趕來。」好個應襲王良,說聲「走」,真個是狀元歸去馬如飛。姜金定一馬趕來,王良拖了一桿丈八神槍,只見姜金定看看的趕近身來,他扭轉身子,颼地裡一槍,把個姜金定嚇得魂不附體,魄不歸身,一時間措手不及,只得把個衣袖兒一展。王良急地掣回槍來,早已把個衣袖兒扯做了兩半個。衣袖兒扯做了兩個半不至緊,中間掉出一面小紅旗來,只聽得忽喇一聲響,如天崩地塌一般。虧了王良,連人帶馬就跌下一個十餘丈的深坑底下,上面紅光相照,火燄滔天。將欲往上而行,正叫是上天無路;將欲策馬而走,卻又是四壁無門。好悶煞人也!
  姜金定得了勝,又來討戰。二位元帥問道:「怎麼夷女又來討戰?」藍旗官說道:「右先鋒劉蔭出馬,一道青煙燭天,不知下落。應襲王良出馬,-道紅煙燭天,不知下落。」王爺道:「似此說來,卻不陷了我南朝四員將官了!」藍旗官道:「是四員將官了,第一員是武狀元唐英,第二員是狼牙棒張柏,第三員是銅鈴眼劉蔭,第四員是應襲王良。」三寶老爺道:「罷了,罷了!似此一國,左戰右戰,戰不勝他;左殺右殺,殺不嬴他。不如傳下將令,席捲回京,還不失知難而退之智。」王尚書道:「老公公請寬懷抱,自古道:『虎項金鈴誰去解?解鈴還得係鈴人。』我們當初哪知得甚麼西洋,哪知得甚麼取寶,都是天師、國師二人所奏。今日我兵不利,夷女猖狂,不免還在天師、國師身上。」三寶老爺道:「目今夷女討戰,天師、國師怎麼得及?」王爺道:「今日天晚,且抬免戰牌出關,再作道理。」果然抬免戰牌出去,夷女見之,竟回本國,報上番王。番王大喜,說道:「朕的江山社稷,全仗卿家父子兵,不料卿之父、兄俱喪於南軍之手。今日江山牢固,社稷不移,此以賢卿貽我也。待事平之日,卿當與國同休,同享富貴。」姜金定奏道:「今日仰仗我王洪福,小臣本領,困住了南朝四將。明日出戰之時,定要生擒長老,活捉天師,燒了寶船,殺了元帥,才稱心也。」此時天色已晚,番王退朝,姜金定回去。正是:
  玉漏銀壺底事催,鐵關金鎖幾時開?
  誰家見月能閒坐,何處呼童不酒來?
  卻說姜金定執妖邪之術,指望全勝南軍,盼不得天明,又來討戰。二位元帥正在議事,藍旗官報道:「夷女討戰。」王爺請三寶老爺同過天師船上請計。馬太監道:「俺們今日也去拜天師一拜。」王爺道:「即如此,請便同行。」三位竟到玉皇閣上,天師相見坐定。馬太監起頭一瞧,只見玉皇閣上面坐著上清、玉清、太清三位元君,左右兩邊列著都是些天神天將。這天神天將都是些三頭六臂,青臉獠牙,朱須絳發。馬公道:「二位總兵在上,天師在前,似此兩邊擺列著天神天將,當原日醜陋不堪如此,倒反以為神,不知何以為其正果?這如今的人生得眉清目秀,博帶峨冠,聰俊如此,倒反不能為神,何以墮落輪劫?」王爺道:「老公公有所不知,當初古人是獸面人心,故此盡得為神,成其正果。這如今的人,都是人面獸心,故此不得為神,墮落輪劫。」馬公道:「老總兵言之有理。」馬公又起頭看來,只見兩邊神案之下,斜曳著有幾面大枷。馬公心裡想道:「譬如南京三法司,上、江兩縣,五城兵馬,理刑衙門,才有這個枷鎖刑具,怎麼天師是個玄門中人,用這等的刑具?若是俺當初在內守備的時節,不免動他一本,是個擅用官刑。」仔細一看,只見枷面上還有許多洗不曾淨的封皮,封皮上還有許多看得見的字跡,馬公起身看時,原來是廣西甚麼急腳神,又是潮陽洞甚麼大頭鬼。馬公又問道:「二位總兵在上,天師在前,似此兩邊供案之下,擺列著這幾面大枷,還是哪裡用的?」天師道:「老公公有所不知,天下有一等狂神惡鬼,擾害良民;有一等鬼怪妖精,為災作祟。這都是貧道該管的,故此這左一邊的枷,俱枷號的是急腳神、游手鬼、游食鬼、大頭鬼、靛面鬼、楊梅鬼,-乾神鬼;右一邊枷,俱枷號的是雞精、狗精、豬精、驢精、馬精、騾子精、門栓精、掃帚精、扁擔精、馬子精,一干妖精。」馬公道:「天師如此神威,俺們今日何幸得親侍左右。」天師道:「承過獎了。」馬公道:「假如這海外妖邪,俱服老天師管轄麼?」天師道:「通天達地,出幽入冥,豈有海外不服管之理。」馬公道:「連日金蓮寶象國女將姜金定妖邪術法,陷我南朝四員大將,不知生死存亡,天師可也管得麼?」天師道:「老公豈不聞假不能以勝真,邪不能以勝正?既是女將姜金定有甚麼妖邪術法,貧道不才,願效犬馬之力,生擒妖婦,救取四將,遠報朝廷之德,近仰張元帥之威。」二位元帥道:「多謝了。」
  天師即時出馬,左右列著兩桿飛龍旗:左邊飛龍旗下,二十四個神樂觀的樂舞生,細吹細打;右邊飛龍旗下,二十名朝天宮的道士,執符捧水。中間一面坐纛,坐纛上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十二個大字,門旗影影,一匹青鬃馬,馬上坐著一個天師,你看他:
  如意冠玉簪翡翠,雲鶴氅兩袖扒裟。火溜珠履映桃花,環佩玎璫斜掛。背上雌雄寶劍,龍符虎牒交加。大紅旗展半天霞,引化真人出馬。
  卻說姜金定又來討戰,只見南陣上兩面飛龍旗,兩邊列的是些道童、道士;中間一桿皂纛,皂纛之下坐著一個穿法衣的,恰像個道官樣兒。姜金定笑了笑,說道:「南朝殺不過俺們,叫道士來解魘哩!不是解魘,就是打醮,祈禱保佑昨日四個將軍。」道猶未了,只見天師傳令,搖旗擂鼓,喊殺連天。姜金定吃了一驚,說道:「南朝有個甚麼道士,此來莫非就是他了?」好個姜金定,即時擺開人馬,抖擻精神,高叫道:「來的敢是牛鼻子道士麼?」天師把個七星寶劍擺了一擺,把個青鬃馬前了一前,果見是西洋一個女將,喝一聲道:「小妖精,早早的下馬受死,免污了我這寶刀。」姜金定道:「俺把你這個大膽的道士!俺聞你的大名如轟雷灌耳,俺慕你的大德如皓月當空。我只說你三個頭,六個臂,七個手,八個腳,旋得天,潑得地,轉得人,原來也只是這等一個紡車頭、蚱蜢腿的道士麼?這正是聞名不如面見,面見勝似聞名。你今日到此何干?莫非是自送其死?」天師大怒,把個七星寶劍就是一劍砍來。姜金定把個日月雙刀急忙的架住。天師道:「你把些旁門小術,淹禁了我四員大將,是何道理?還敢架住我的寶劍麼?」姜金定道:「兩軍對敵,一輸一嬴。俺嬴了唱聲凱歌,他輸了落草而走,不知走在哪裡,與我何干?」天師道:「好油嘴賤婢,還不早早的獻上四將出來,免你剮骨熬油之罪。」姜金定道:「不消多講話了。你說俺淹禁你四員大將,你如今算一算,算得你四員大將在何處,你便稱得過一個真人;若是算不出來,不如早早下馬,受我一條繩索。」
  張天師聞言,心裡想道:「今番倒被這個小妖精難住了我。」眉頭一蹙,計上心來,說道:「站開,待我算來,說與你聽著。」
  好天師,連忙的掣起寶劍,對著日光晃了一晃,那寶劍噴出火來,又連忙的取出一道飛符,放在火燄上燒了,叫聲:「朝天宮的道士,把個硃砂的香幾兒拿來。」怎麼有個硃砂的香幾兒俟候?原來天師的令牌,都是些天神天將的名姓,若還敲在馬鞍橋上,卻不褻瀆了聖賢?故此早先辦下了這個香幾兒,以尊聖賢。天師把個令牌放在香幾兒上,擊了三下,叫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天將赴壇。」道猶未了,只見雲生西北,霧長東南,東南上萬道金光,西北上千條瑞氣,半空中雲頭裡面掉將一位天將下來,長似金剛,面如重棗,丹鳳眼,臥蠶眉,拿的是青龍偃月刀,騎的是赤兔胭脂馬。天師道:「來者是哪一位天將?」天將道:「小神是漢末三分義勇武安王,現今職掌南天門的關元帥。不知天師呼喚小神,有何道令?」天師道:「今有西番出一妖婦,擅用旁門,困我四員大將。不知困在哪一方,你與我仔細看來。」關聖賢得了道令,一駕祥雲,騰空而起,撥開雲頭,往下看來,只見南朝四將各在一方,好兇險也!聖賢即時轉到馬前,回覆道:「南朝四員大將,被西洋妖婦將石囤、水囤、木囤、火囤四囤,囤在東、西、南、北四方上。天師若不救他,明日午時三刻,化成血水矣。」天師道:「就煩聖賢與我破了他的囤法罷。」聖賢駕起雲來,飛向前去。正南上一拳,打破了火囤;正東上一腳,踢破了木囤;正北上一刀,挑破了水囤。正西上一鞭,只見這個囤是一座石山,任你一鞭,兀然不動。聖賢發起怒來,打一拳也不動,踢一腳也不動,挑一刀也不動。關聖賢仔細看來,原來是羊角山羊角道德真君的石井圈兒。這一個圈兒不至緊,有老大的行藏。是個甚麼老大的行藏?原來未有天地,先有這塊石頭。自從盤古分天分地,這塊石頭才自發生,平白地響了一聲,中間就爆出這個羊角道德真君出來。他出來時,頭上就有兩隻羊角,人人叫他做羊角真君。後來修心煉性,有道有德,人人叫他做個羊角道德真君。這羊角道德真君坐在這個石頭裡面,長在這個石頭裡面,饑餐這個石頭上的皮,渴飲這石頭上的水。女媧借一塊補了天,秦始皇得一塊塞了海。這石圈兒有精有靈,能大能小,年深日久,羊角道德真君帶在身上,做個寶貝。卻是姜金定拜羊角道德真君為師,依著師弟之情,借他的來困住了武狀元唐英。關聖賢仔細看來,才知其情。沒奈何,放下了偃月刀,伸出了拿雲手,把這一座山提將起來,才放得武狀元唐英出去。關聖賢回了話,騰雲去了。
  天師高叫道:「小妖婢何在?」姜金定說道:「有理不在高聲,何事這等的吆喝?」天師道:「小妖婢!你有多大的神通,敢把金、木、水、火四囤,囤住了我的將官。」姜金定道:「現在何處?」天師道:「你敢來瞞我哩!現在東、西、南、北四方上。」姜金定看見天師扦實了他,他把嘴兒咂了兩咂,把個頭兒搖了兩搖,心裡想道:「天師大德,名下無虛。」撥回馬便走。天師高叫道:「小妖婢哪裡走!饒你走上燄摩天,我腳下騰雲追著你。」放開青鬃馬,趕近前去,把個七星寶劍就是一劍。姜金定急忙的閃開,急忙的懷袖裡取出那一桿一尺二寸長的白旗來,望地上一索,勒著馬照白旗之下轉三轉,指望圍住天師。哪曉得天師是個斬妖縛邪的都元帥,看見他取出白旗來,早已知道了他的詭計,把個指甲對著他指一指兒,那桿白旗喀篥一聲響,化陣白煙而去。
  姜金定看見囤法不行,只得掣過日月雙刀來,強支持幾下。天師的七星寶劍雨點般的下來,一來一往,一架一迎。一個是南朝得道的老天師,一個是西番保駕的姜金定;一個扶持大皇帝安天下,一個保守西番王做上邦。兩家這一場殺也,好一場大殺。有幾句俗語兒說得好,是個甚麼俗語兒說得好?俗語說道:江南一塊銅,一馬兩分鬃,一塊鑄成鑼一面,一塊鑄成一口鐘。鐘響僧上殿,鑼響將交鋒。一般俱是銅,善惡不相同。這一陣殺,是天師要心服姜金定,不肯輕易下手於他。
  姜金定自知不是天師的對子,放開馬望正西上逃生。才走不過一箭之路,猛聽得前面一枝兵搖旗擂鼓,喊殺連天,當先一員大將喝聲道:「潑妖婦哪裡走!早早的下馬蕩槍。」姜金定抬頭看時,原來是一個爛銀盔、金鎖甲、花玉帶、剪絨裙、通文會武的武狀元浪子唐英。姜金定吃了一驚,心裡想道:「他是俺師父的石井圈兒圈著的,怎麼輕易的得到此間?」姜金定情知是冤家路窄,更不打話,撥轉馬望正北上逃生。才走不過一箭之路,猛聽得前面一枝兵搖旗擂鼓,喊殺連天,當先一員大將喝聲道:「潑賤婦哪裡走!早早的下馬,受我一頓狼牙釘。」姜金定抬頭看時,原來是一個鐵襆頭、銀抹額、皂羅袍、牛角帶、騎烏錐馬、使狼牙棒的千戶張柏。姜金定又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個人是俺水囤裡的人,怎麼輕易的得到此間?」姜金定情知是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更不打話,撥轉馬望正東上逃生。才走不過一箭之路,猛聽得前面又有一枝兵搖旗擂鼓,喊殺連天,當先一員大將喝聲道:「潑妖婦哪裡走?早早的下馬,蕩我一刀。」姜金定抬頭看時,原來是個身長十尺、腰大十圍、回子鼻、銅鈴眼、騎一匹五明馬,使一桿繡鳳雁翎刀的威武副將軍劉蔭。姜金定又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個人是俺木囤囤著的,怎麼囤法都不靈,反惹他到來殺俺?」姜金定情知是個好漢不敵倆,好事不過三,更不打話,撥轉馬望正南上逃生。才不過一箭之路,猛聽得前面又是一枝兵搖旗擂鼓,喊殺連天,當先一員大將喝聲道:「賤妖婢哪裡走?早早的下馬,受我一槍。」姜金定抬頭看時,原來是個青年小將,束髮冠、兜羅袖、練光拖、獅蠻帶、聰聰俊俊、裊裊婷婷、騎一匹流金弧千里馬、使一桿張飛丈八神槍的金吾前衛長公子應襲王良。姜金定一連看見這四員大將,嚇得心驚膽戰,骨悚毛酥,心裡想道:「這些囤法想都是張天師破了我的,教我四顧無門,多應是死也!」
  只見天師提了一口七星寶劍在於中央,四面是四員大將,四枝天兵,一片只是鼓響,一片只是殺聲,把個姜金定圍得鐵桶一般相似。好個姜金定,手裡拿了一枝簪棒兒,望地上一刺;早已連人帶馬刺到地上不見了。張天師連忙的走向前來,把個七星寶劍一指定住了。姜金定卻又走不脫,地下裡一轂碌爆將出來。天師又是一劍。好個姜金定,手裡丟下一段紅羅,連人帶馬就站在紅羅上,一朵紅雲騰空而起。天師即時撇過了青鬃馬,跨上草龍,一直趕到雲頭裡面,高叫道:「賤妖婦哪裡走!你會騰雲,偏我不會騰雲麼?」姜金定說道:「天師差矣!趕人不過百步。你在陣上,圍得我四面八方鐵桶似的,我欲待入地,你又要我入地無門。我只得上天,還幸得上天有路,你怎麼又追趕我來?」天師道:「直待拿住了你碎屍萬段,才報得你淹禁我四將之罪。」姜金定說道:「四將已自出去了,怎麼又說是俺淹禁?」天師道:「是你放他出去的?是我老張打破了你的囤法,方才得出。」姜金定說道:「既往不咎,何必苦苦見罪。」天師道:「哪聽你這個花貓巧嘴。」照頭就是一劍砍去。姜金定只得舉刀相架,兩個人在雲頭裡面戰了多時。
  姜金定卻又心生巧計,一隻手掄刀相架;一隻手取出那家傳的九口飛刀來,念動真言,宣動密咒,望空一撇,實指望取到天師首級。天師看見他明晃晃九口飛刀望空而起,反笑了一笑,說道:「你的飛刀焉能近我?」道猶未了,那九口飛刀看見天師,齊齊的望後一觸。原來天師是個正一法門,百邪逃避,故此九口飛刀看見他,便自望後一觸,早已四漫散了。天師罵道:「你這賤妖婢,敢在我跟前使甚麼飛刀之計,我叫你飛蛾撲火,自損其身。」連忙的取出一道飛符,放在寶劍頭上燒了。燒了之時,望空一撇,只見四面八方,天神天將一擁而來。姜金定又唬得心驚膽戰,骨悚毛酥,欲待駕雲而去,卻又四壁無門;欲待不去,只怕過會兒上有天羅,下有地網,那時悔之晚矣!姜金定無心戀戰,挨挨拶拶,只要尋個出路。張天師看見他挨挨拶拶,要尋出路,恐有疏虞,空費了這一番精力,連忙的取出一方九龍神帕,望空一撇,罩將下來。這個九龍神帕,原是太上老君受生的胎衣兒,鬥方如壽帕之狀,紋成九道飛龍。若是罩將下來,任你就是天神天將也不能逃,莫說是個凡夫俗子。故此天師將帕收取姜金定。姜金定眼兒又巧,看見天師丟下寶貝兒來,他就隨著寶貝兒望下一響。天師只說是他在寶貝兒裡面,哪曉得這個姜金定連人帶馬撇卻雲頭,掉將下來,一掉掉在荒草坡下。
  卻說南朝四員大將看見天師跨上草龍,竟往雲頭之上追殺夷女,都說道:「我們暫歸寶船,稟過元帥,另調兵馬前來策應。」唐狀元說道:「不可,不可!我們若不是天師神通,焉能脫此大難?豈可天師廝殺,我們私自回營?」眾將道:「悉憑唐狀元發遣。」唐英道:「依我學生之愚見,紮立軍營,在此伺候。」眾將道:「伺候便罷,何必紮營?」唐狀元道:「列位先生有所不知,勝負兵家之常。果是天師得勝,那賤妖婢必定落將下來;倘或天師不勝,天師一定落將下來。我和你紮營在此,天師下來,便於救應;那賤婢下來,便於擒拿,豈不兩利而俱存?」眾將道:「狀元高見,學生輩遠拜下風。」
  道猶未了,只聽得喀篥一聲響,掉將一個姜金定下來。你看那四員南將就如猛虎攢羊一般,一個人使一樣兵器,各樣兵器一齊殺將下來,把個姜金定殺做了一塊肉泥,一堆肉醬。唐狀元說道:「是我珠纓閃閃滾銀槍殺的。」張千戶道:「是我八十四斤重的狼牙棒打的。」劉先鋒道:「是我繡鳳雁翎刀砍的。」王應襲道:「是我張飛丈八神槍刺的。」一並跨下馬來,爭他的首級。只見都是些爛盔爛甲,舊衣舊裳,蓋著的是一泓清水,約有幾杓之多,何曾有個姜金定在那裡?南朝四員大將,你也說道:「眼見鬼。」我也說道:「眼見鬼。」你也說道:「摸了一場空。」我也說道:「摸了一場空。」原來天師收了九龍神帕,也摸了一場空。
  天師早知其意,即時謝了天神天將,跨下草龍,竟到荒草坡前,只見四員南將正在猜疑。天師道:「那妖婢弔將下來,到哪裡去了?」四將道:「正掉在這個荒草坡前,是我們一齊攢著他,你一槍,我一刀,你一捶,我一棒,實指望結果了他的性命,取了他的首級,獻上天師。及至下馬之時,都是些爛盔爛甲,破衣破裳,排開來一看,卻又蓋著一泓清水,約有一杓之多。小將們正在這裡猜詳未定,忽然天師下來,有失迎接,望乞恕罪。」天師道:「說哪裡話,只是便饒了這個賤婢子。這一泓水,他就是水囤去了。也罷,閻王法定三更死,並不留人到五更。想是這個賤婢子命不當絕,待等明日擒他未遲。吩咐軍中,與我掌上得勝鼓,大家齊唱凱歌回。」
  回上寶船,見了二位元帥。二位元帥聽知天師得勝,又看見四員大將逐隊而來,滿心歡喜,各各相見。三寶老爺道:「這四員將官連日陷在何處?」天師道:「唐狀元被他石囤,囤在正西方上。張狼牙被他水囤,囤在正北方上。劉先鋒被他木囤,囤在正東方上。王應襲被他火囤,囤在正南方上。」三寶老爺道:「何以得脫?」天師道:「是貧道請下關元帥,打破了囤法,方才救得他們出來。」三寶老爺道:「這女將現在何處?」天師道:「是貧道要拿他,他走上天,貧道就趕他上天;他走下地,貧道又趕他下地;他適來又是水囤而去,想必是遠走高飛去了。」王尚書道:「那女將方才又在這裡討戰,口口聲聲說道,要與天師賭勝。又說他明日有個師父下山來,他神通廣大,變化無窮。還有許多不遜之言。」天師道:「這潑妖婦果是無理,我貧道若不生擒妖婦,碎骨粉屍,誓不回船。」不知天師往後怎麼樣兒拿住這個妖婦,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08:21

第二十六回     姜金定請下仙師 羊角仙計安前部



  詩曰:
  猖狂女將出西天,擾擾兵戈亂有年。
  漫道螢光晴日下,敢撐螳臂帝車前。
  堪嗤後羿穿天箭,更笑防風過軾肩。
  一統車書應此日,鋼刀濺血枉垂憐。
  卻說姜金定從水囤中得了性命,竟進朝門之內,朝見番王。番王道:「愛卿出馬,功展何如?」姜金定道:「今日撞著對手了。」番王大驚,說道:「撞著哪一員大將來,是你的對手?」姜金定道:「不是個甚麼將官。」番王聽知不是個甚麼將官,早已有八分焦躁了,說道:「既不是個將官,還是個甚麼人?」姜金定道:「今日所遇者是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一個引化真人張天師。」番王聽知是個張天師,先前只有八分不快,今番卻有十分吃惱了,說道:「卿父存日曾說,此人呼風喚雨,駕霧騰雲,本領高強,十分厲害,誰想今日你遇著他。你今日和他對手,勝負如何?」姜金定奏道:「只是兩家對手,臣也不懼怯於他。但他果然是書符諷咒,役鬼驅神。小臣正欲把個囤法去囤他,他的七星寶劍盡厲害,一剔就是兩半邊。小臣正欲把個飛刀去斬他,他的天神將又到,一擁而來。不是小臣有五囤三出的本領,險些兒喪於道土之手了。」番王道:「似此何以處之?俺的江山有些不穩,社稷有些不牢。」
  左丞相孛鎮龍說道:「依臣愚見,寫了降書降表,獻上通關牒文,萬事皆休。何必磨這等的牙,博這等的嘴。」右丞相田補龍說道:「左丞相言之有理。南陣上有個武狀元,他前日高聲說道:『我天兵西下,既不取你的城池,又不奪你的世界,不過是要你一張通關牒文,問你傳國玉璽。果有玉璽,獻將出來;如無玉璽,獻上通關牒文,萬事皆休。』這武狀元已自明白說了,何必執迷不悟,搬弄干戈,糜爛小民,坐空國計。況兼我國所恃者,刺儀王父子兵而已,今日他父子俱喪於南兵之手,料這一女將焉能成其大事?堂堂天朝,雄兵百萬,戰將千員,豈下於一女子?伏乞我王詳察。」總兵官占的裡又奏道:「左右丞相言之俱有大理。小臣職掌巡哨,甚曉得南兵的厲害,不但是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只這一個天師,呼風喚雨,役鬼驅神,也是十分厲害。還有一個國師,懷揣日月,袖囤乾坤,更加佛法廣大無邊。若是女將軍不肯罷兵,明日禍來非小,伏乞我王詳察。」番王聽知這一堂和解,心上也不願興兵。只是姜金定心懷父兄之恨,要假公濟私,奏說道:「這都是些賣國之臣,違誤我王大事。」番王道:「怎叫做是個賣國之臣?」姜金定說道:「我王國土,受之祖宗,傳之萬世,本是西番國土的班頭,西番國王的領袖。今日若寫了降書降表,不免拜南朝為君,我王為臣。君令臣共,他叫我王過東,我王不得往西;叫我王過北,我王不得往南。萬一遷移我王到南朝而去,我王不得不去,那時節凌辱由他,殺斬由他。若依諸臣之見,是把我王萬乘之尊,賣與南朝去了,我王下同韋布之賤。這不都是個賣國之臣!」
  道猶未了,只見三太子自外而入,聽知道要寫降書降表,就放聲大哭起來。番王道:「我兒何事這等悲傷?」三太子道:「父王何故把個金甌玉碗,輕付於人?這社稷江山,終不然是一日掙得的。」番王道:「非干我事,左丞相說道該降,右丞相說道該降,又有占總兵說道南兵厲害。」三太子罵道:「這些賣國的狗奴,豈不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你們受我們的爵,享我們的祿,賣我們的國,誤我們的事,是何道理?伏乞父王先斬此賣國之賊,容孩兒出馬,若不取勝,誓不回朝!」姜金定奏道:「三太子言之有理。但只一件來,臣還有一妙計,不消三太子親自出征。」番王道:「有何妙計,不消三太子出征?」姜金定道:「臣有一個師父,道號羊角道德真君。」番王道:「怎麼叫做個羊角道德真君?」姜金定奏道:「這個師父沒有爹,沒有娘,原是一塊石頭。天地未分之先,頑然為石。後來盤古分天分地,這塊石也自發聖,喀篥一聲響,中間爆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出來時,頭上卻有一雙羊角,那時節不曾有書契,不曾有姓名,人人叫他做個羊角真君。羊角真君生在這個石頭裡面,長在這個石頭裡面,饑餐這個石頭上的皮,渴飲這個石頭上的水。年深日久,道行精微,德超三界。傳至唐虞、夏、商、周,有了文字,有了書契,人人叫他做個羊角道德真君。那塊石頭有靈有神,能大能小,羊角道德真君帶在身上。做個寶貝。昨日小臣借他的來,囤住了武狀元唐英便是。」番王道:「他這如今在哪裡?」姜金定道:「他這今在西上五百里之外,有一座高山,其山有一所深洞,是他在這個洞裡修真養性。人人就叫這個山羊角山,叫這個洞羊角洞。有詩為證:
  羊角稜層靈秀開,西山積翠起仙台。
  入關足躡煙霞起,倚闕手招鸞鶴來。
  怪石摩空撐砥柱,飛泉瀉澗走風雷。
  幾能道德真君侶,一嘯臨凡未忍回。」
  番王道:「只消他一個石囤,也自有八分贏手了。」姜金定道:「俺師父回天補日,吸霧吞雲,慣使天曹飛劍,百步之內取人首級,如盤中取果,手到功成。騎一隻八叉神鹿,上天下地,無所不能。還有一個水火花籃兒,中間有許多的寶貝,善可梟人首級,任是甚麼天兵也不能親近,豈止一個石囤而已!」番王道:「似此說來,卻是個超凡入聖,有德有行的。」姜金定說道:「他號為道德真君,名下無虛。有詩為證:
  羊角住羊山,瘠瘦如角立。
  一鹿駕長風,世網安能縶。
  朝隨白雲出,暮彩紫芝入。
  道靈未去來,德氣自呼吸。
  月明響環佩,時有飛仙集。
  我欲從之游,共飲華池汁。」
  番王道:「怎麼得他下山來?」姜金定道:「須得我王草詔一道,小臣不憚劬勞,連夜捧詔上山去請他來,上扶我王錦繡江山,下救萬民塗炭之苦。」番王准奏,即時草詔一道,付與姜金定。
  姜金定接了詔書,擲下三尺紅羅,一朵紅雲望空而起。須臾之頃,就到了羊角山。姜金定落下雲去,收了紅羅,牽了戰馬,手持信香,口稱祖師大號,來到羊角洞口。只見一個把門的小道童兒,早已認得是個姜金定,迎著說道:「姜道兄,你又來了。」姜金定說道:「是俺又來看一看哩。」小道童說道:「前日老爺傳了你五囤三出的本領,駕得起千百丈的騰雲,你今日又上山來,有何貴幹?」姜金定道:「有事求教師父,望師弟為我通報一聲。你說道日前學藝的姜金定,在此面見祖師。」小道童即時傳到洞門裡,羊角道德真君叫來相見。見了姜金定,真君道:「我前已傳授了一干道術與你,因你是個女流之輩,不便久留。你今日又來見我,有何事故?」姜金定跪著稟道:「前日多蒙老爺賜弟子一班本領,保我金蓮寶象國為上邦。誰想強中更有強中手,遇著強梁沒奈何!」真君道:「有個甚麼強梁的遇著?」姜金定道:「是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差出一個道士,名喚天師,差出一個和尚,名喚國師。率領些甚麼寶船,帶了些甚麼兵將,來到弟子金蓮寶象國,把弟子一個父親、兩個哥哥,俱送了殘生性命。弟子傳授法術之時,只指望扶持我國國王為上邦,哪曉得自家的父兄俱不能保。」真君道:「你好拿出你的五囤三出千丈騰雲的本領來。」姜金定說道:「是我拿出五囤三出的本領來,卻都被那個天師破了。故此俺國王修下了一封詔書,多多拜上祖師老爺,萬望老祖下山走一走,一來扶持俺國王的錦繡江山,二來救拔俺弟子的一家性命。」真君道:「我既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怎麼又來管你凡間甚麼閒爭閒鬧鬥?」
  姜金定哭哭啼啼,伏在地上說道:「老爺不肯下山,俺一國君民盡為齏粉。自古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祖只說是可憐見俺這一國君臣的性命罷!」羊角道德真君是個慈悲為本,方便為門的,看見了姜金定苦苦哀告,打動了他的不忍之心,說道:「姜弟子,我許你下山來。只一件,我卻不到你金蓮寶象國見你番王。」姜金定道:「老祖不到俺國中,弟子卻到哪裡來相會?」真君道:「你只到哈密西關之內荒草坡前,你可帶本國人馬跟隨,我拿一個,你綁一個,我拿兩個,你綁一雙。成功之後,俱算你的功成,我自回山而來。」姜金定連磕了幾個頭,歸到金蓮寶象國,報上番王。番王道:「姜金定不過一女將,尚肯捨身報國。左、右丞相並總兵,不合賣國欺君。」著鎮撫司監候,候姜金定得勝回來,押赴市曹處決。姜金定領了本部兵馬,逕到荒草坡前,等待師父。
  卻說師父羊角道德真君,許了姜金定下山,去殺退南兵,心裡想道:「兵凶戰危,事非小可。況兼南朝來到西洋,隔了八百里軟水洋,隔了五百里吸鐵嶺,這個道士,這個和尚,若不是個有本領的,焉能至此?我卻有個道理,先得一個人做個先鋒,探他一探,看他本領何如?次後,我便有個斟酌。只還有一件來,須得個形容古怪、相貌蹊蹺的做個先鋒,才嚇得人動。」正在躊躇之時,只見階下一個小道童兒身長三尺,發長齊眉,聰俊無雙,舉止端重,祖師心裡想道:「這個小道童兒倒有些仙骨,不免這個先鋒就安在他的身上罷。」好祖師,叫一聲:「階下走的甚麼人?」道童答應道:「弟子是無底洞。」祖師道:「你怎麼叫做個無底洞?」道童說道:「弟子自家也不知道。只是傳聞道,弟子初生之時,不見父,不見母,卻在龍牙門山洞裡爆將出來,當得一個樵夫拾著。那樵夫低頭一看,其洞極深無底,樵夫就叫我弟子做個無底洞。」真君道:「誰叫你到我這個山上來?」無底洞道:「只因樵夫早喪,弟子身無所歸,故此投托門下。」真君道:「你在我的山上幾年了?」無底洞道:「已經在此六年了。」真君道:「曾學些甚麼本領麼?」無底洞道:「弟子本領一分也不曾學得。」真君道:「你既一分本領也不曾學得,你在我山上所乾哪一門?」無底洞道:「弟子在此山上挑了六年水,燒了六年火,澆了六年鬆樹,這就是弟子所學的本領了。」真君道:「似此說來,這六年之間多虧你了。」無底洞道:「怎麼說個虧弟子?只是自今以後,望師父教授些就是。」真君道:「我今日就教你。」無底洞道:「既蒙師父教誨,待弟子磕幾個頭。」真君道:「不消磕我的頭,你到後面玉皇閣上,對了三清老爺叩上四個頭來,我這裡即時傳授些本領與你。」
  天下人學本領的心哪一個不勝?無底洞聽知師父要傳本領與自己,辭了師父,竟奔後面玉皇殿去,去到山後,果見三間大殿,殿門外有一座白玉石砌成的欄杆,欄杆外是一條金水河,滴溜溜的一泓清水。殿門是朱紅漆的隔扇,隔扇上是金獸面的吞環。殿上都是碧瓦雕樑,兩邊都是挑簷象鼻。進得殿來,果見上面坐的是上清、玉清、太清三位祖師,兩邊坐的都是些三十六諸天、七十二尊者。中間供案上兩道紗燈、兩路淨瓶,一座大香爐香煙不絕。下面供獻著三杯仙酒、三枚青棗兒。無底洞因是師父許了傳本領,已是歡喜,卻又看見這個寶殿清幽,越加歡喜,跌倒身子,就磕了四個頭,起來就走。卻又想一想,說道:「這供獻的是我師父的仙酒,這仙酒飲一杯,與天同壽,發白轉黑,齒落重生,永遠不死。我每常伏侍師父之時,看見他飲這個酒,我聞得他一陣香,我喉嚨裡面就是貓抓的一般癢,巴不得飲上半杯兒。今日我來磕頭,卻遇著這個仙酒,豈不是天假良緣,難逢難遇?況兼此處幽靜,又沒有個人兒瞧著,何不偷吃了它,以得長生,也強似學甚麼本領。」才要動手,心裡又想道:「倘或師父知道,卻又枉了我六年挑水燒火的辛勤。」正在籌度,忽然間一陣風來,吹得那仙酒清香撲鼻而過。無底洞饞病發了,顧不得甚麼師父不師父,一手取過一盅來,一口直乾到底。卻沒有些甚麼下酒的,取過一個青棗兒來,一口一轂碌。這一杯酒下去,好不快活也,正是:
  一任光陰付轉輪,平生嗜酒樂天真。
  笑吞竹葉杯中月,香瀉桃花甕底春。
  彭澤縣中陶靖節,長安市上謫仙人。
  羊角半山千日醉,直眠無底洞通神。
  卻說無底洞飲了這杯仙酒,越惹得喉嚨癢了,忍不住的饞頭兒,卻把那兩杯酒都斷送了,把那兩枚青棗兒都結果了。方才要轉前山去見師父,怎奈兩隻腳不做主,撲的一聲響,跌在地上,昏昏沉沉的,鼾響如雷。過了半日,酒才醒些,一會兒爬將起來,捶胸跌腳的說道:「哎!師父叫我磕了頭轉去,教我本領,我怎麼在此貪其口腹,誤了大事?」恨上兩聲,爭忙裡就走。剛才的走了兩三步,只覺渾身上下就如螞蟻子鑽一般,也說不盡的癢,抓了抓兒,越抓越癢。無底洞心裡想道:「似此癢癢酥酥,怎麼去見師父?這玉欄杆外倒有一泓滴溜溜的清水,不如下去澡洗一番,再作道理。」脫了衣服,一個澡洗,洗得好不快活,哪裡再有半點兒癢氣罷。
  無底洞心裡想道:「明日過夏時再來洗一洗。」跑上岸來,提起衣服,把只左手去穿,只見喀篥一聲響,左邊胳肢窩裡撐出一隻手來;把只右手去穿,只見喀篥一聲響,右邊胳肢窩裡撐出一隻手來。把個無底洞就唬得魂不附體,魄不歸身,說道:「敢是我不合偷飲供酒,三清老爺見罪,撐起我兩隻膀子來。似這等節外生枝,怎麼去見師父?」道猶未了,只見左邊肩窩兒裡喀篥一聲響,左邊撐出一個頭來;右邊肩窩兒裡喀篥一聲響,右邊撐出一個頭來。左邊的頭,像朝著右邊的頭說話;右邊的頭,就像朝著左邊的頭說話。中間一個頭,照左不是,照右不是。無底洞越加心慌意亂,安身不住,走到玉欄杆外清水裡面去照一照,恰好全不是自家的模樣了:三個頭就有三張口,三個鼻子,三雙耳朵,六隻眼睛,六道眉毛,又有十二個獠牙生在口上。
  無底洞跳上兩腳,說道:「哎,今番卻主餓死也!平時間一個頭,尚且沒有帽兒戴;如今三個頭,哪裡去討這許多的帽兒戴?平時間一副臉皮,尚且沒有躲人處;這如今三副臉皮,哪裡去躲得這許多的人?平時間一張口,尚且沒有飯吃,這如今三張口,哪裡去討這許多的飯吃?平時間一口牙齒,尚且沒有甚麼齦得,如今十二個獠牙,哪裡去討這許多的齦?卻不是主我餓死也!」再照一照,只見頭髮都是紅的,無底洞說道:「今番是個紅孩兒了。」再照一照,只見三個頭都是靛染的,無底洞說道:「今番又是個藍面鬼了。似此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怎麼去見我的師父?怎麼去見我的朋友?」心中煩惱,把三個頭搖了一搖,只聽得忽喇一聲響,如天崩地塌一般,全然不由無底洞了。平白地往上一長,就長得身高三丈,三個頭,四條臂膊。無底洞道:「我這回是個甚麼樣人品?欲去不見師父,我這等身長、腳長、頭多、手多,哪裡去討衣穿,哪裡去討飯吃?欲待去見師父,我這等身長、手長、頭多、口多,又不像個人模樣。只一件來,自古道得好:『丑媳婦免不得堂上見公姑。』我不免還去請教師父,叫他救我。」
  轉身來到前殿。三丈長的身子,哪裡有這等可體衣裳,只得把些舊衣服遮了前面不便之處。三丈長的人,哪裡有這等高大門扇,只得低著頭俯伏而入。見了師父,滿口叫道:「師父,可憐見我弟子,舍福救我弟子罷!」羊角道德真君只作一個不知,喝聲道:「這是個甚麼鬼王?敢進我的寶殿!」快快的叫過黃巾力士來:「你與我把他打下陰山背去,教他永世不得翻身。」無底洞慌了,連聲叫道:「師父,我不是甚麼鬼王,我不是甚麼鬼王!」真君道:「你不是鬼王,你是哪個?」無底洞說道:「弟子是六年挑水、掃地、灌鬆樹的無底洞。」真君道:「你既是無底洞,怎麼這等一個模樣?」無底洞道:「是弟子到玉皇閣下去磕頭,不合偷吃了三清老爺面前三杯酒、三枚青棗兒。」真君道:「你有酒吃,有棗兒吃,就做這等模樣?」無底洞道:「不是做模樣。只因酒醉之後,渾身發癢,是弟子到金水河裡,洗了一個浴,跑上岸來,左邊胳肢窩裡一聲響,左邊撐出一隻手;右邊胳肢窩裡一聲響,右邊撐出一隻手來。左邊肩窩裡一聲響,左邊撐出一個頭來;右邊肩窩裡一聲響,右邊撐出一個頭來。」真君道:「三頭四臂是了,怎麼又有這等長哩?」無底洞道:「弟子只把個頭搖了一搖,只聽得天崩地塌一般,也全然不由弟子的主張,一長就長到這個田地。如今做出這一場丑來,全仗師父救拔!」真君道:「你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那個酒連我們也不敢惹它,你怎麼去吃它?吃了它不至緊,永世不得人身,只好在陰司之中做個惡鬼。」無底洞聽知永世不得人身,就放聲大哭,說道:「老祖,可憐見弟子在這個山上六年,也是伏侍老爺一場,望乞高抬神力,救拔殘生。」羊角道德真君看見他輩得悽慘,卻才把個真情對他訴說,說道:「徒弟,你不要慌。」無底洞道:「怎麼叫弟子不要慌?」真君道:「我如今要下山去,和南朝的道士、和尚提刀賭勝,缺少了一個前部先鋒。」無底洞道:「缺少先鋒,與弟子不相干涉。」真君道:「是我將你脫了凡胎,換了仙體,充為前路先鋒,擒拿道士、和尚。」無底洞道:「既是師父有這許多的情事,何不直對弟子說,免得弟子吃了這許多的驚疑。」真君道:「此是超凡入聖,何必驚疑!」無底洞道:「怎麼三杯酒、三枚青棗兒,就會超凡入聖?」真君道:「三杯仙酒,乃是三個仙體,你三個頭便是;三枚青棗兒,是三股仙氣,你兩股氣從旁而出,卻就撐出兩隻手,你一股氣從直而上,卻就撐得這等三丈之身。」無底洞道:「我的四大,如今在哪裡?」真君道:「有個時候,你親自看見。」無底洞道:「師父,怎麼救取我轉來罷?」真君道:「你再到金水池裡洗一浴來,我這裡就有個法兒為你解救。」
  無底洞聽知為自己解救,心中大喜,連忙的跑到山後,只見金水河中水面上漂著一個死屍。無底洞又吃了一驚,近前去一看來,原來就是他的色身。他心裡想道:「既是我的色身在此,何不下水去走一遭兒?一則是澡灑仙身,師父好來解救;二則是取上色身來還他一個葬埋道理。」跑將下去,哪裡有個色身?洗了一會澡,復上橋來,三頭還是一個頭,四臂還是兩隻臂,無底洞還是一個無底洞。再去參見師父,師父道:「今番可好哩?」無底洞道:「我的還是我的,豈有不好之理!」真君道:「收拾下山去來。」無底洞道:「弟子今番現了本相,怎麼又做得先鋒?」真君道:「你到交戰之時,大叫一聲『師父』,把個身子兒望上弓一弓,還是三頭四臂,還是三丈之長。」無底洞道:「我若是三頭四臂,三丈全身,我把南朝的人馬,直殺得他隻輪不返,片甲不回。」真君道:「你明日上陣之時,現了三頭四臂,三丈全身,唬得南朝將官跌下馬來,你切不可壞他,待姜金定去拿他,別有個道理。」無底洞道:「怎麼不可壞他?」真君道:「你若壞他,便傷了我殺戒之心,枉了我千萬年修煉。」無底洞道:「謹依師父嚴命,不敢有違。」羊角道德真君收拾一班寶貝,張滿一口花籃,帶領無底洞真人,排備下山廝殺。
  不知此去勝負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08:48

第二十七回     二指揮雙敵行者 張天師三戰大仙



  詩曰:
  山人騎鹿雲中行,手拾翠華餐玉英。
  欲捫星辰辨南北,紫霄峰上坐吹笙。
  野客尋真跨鹿行,洞天寥廓秋雲晴。
  布袍草履無相問,嘯弄干戈夜戰征。
  卻說羊角道德真君頭戴著沖天如意巾,身穿著黑緣邊藍敞袖,腰繫著水火雙環帶,腳穿著革各韃紫麻鞋,還有一口太阿寶劍,跨一隻八叉仙鹿,帶領無底洞真人,吩咐眾弟子,撇了羊角洞,辭了羊角山,駕起一朵祥雲,望空而起。頃刻之間,就是金蓮寶象國。好個真君,按落雲頭,竟到荒草坡下。只見姜金定走近前來,俯伏在地說道:「有勞師父遠來,未曾迎接,接待不週,望乞恕罪。」真君道:「姜徒弟,你過來聽我說。」姜金定跪著說道:「師父有何吩咐?」真君道:「兵不厭詐,將貴知機。今日是個頭陣,不可輕易造次。」姜金定道:「須煩師父指教一番。」真君道:「若是你先出馬,南朝將官怕怯於你,不肯領兵前來。莫若先將無底洞出馬,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閃他幾員將官過來,先滅他一場威風,先掃他一個桃子。卻待我來,多搬出幾番本領,活捉僧人,生擒道士,與你成功。」姜金定道:「多謝師父指教,感謝不盡。」
  羊角道德真君叫聲:「無底洞何在?」無底洞應聲道:「弟子在這裡。」真君道:「你到沿海地面南軍陣前,高聲叫道:『哪一個強將敢來出馬,敢與我交鋒?』看他那裡是個甚麼將官來,你便抖擻精神,與他交戰。」無底洞說道:「弟子空著一雙手,怎麼與他交戰?」真君道:「我自有兵器與你。」無底洞道:「願借兵器來。」羊角道德真君轉身到水火花籃之內,取出一個小小的葫蘆來,拿在手裡,說道:「你過來,我把這個兵器交與你。」無底洞看了,微微而笑,說道:「師父差矣!這個葫蘆只好盛藥,怎麼教我拿去當槍當刀?」真君道:「你看來!」只說一聲看,就把一個葫蘆拿在手裡,吹上一口仙氣,喝聲道:「變!」即時就變做丈八長的一桿柳葉神槍,遞與無底洞。無底洞接了這一桿槍,飛星就走。真君道:「你轉來,我還有事吩咐你。」無底洞道:「師父,你好掃人的興。」真君道:「你謹記著,臨陣之時,要叫『師父』。」無底洞說道:「曉得,我做徒弟的不叫師父,敢叫別人?」
  即時拽槍出陣,高叫道:「南朝哪一員將官敢來和我廝殺?」
  一來一往,叫上叫下的。早有藍旗官報上軍寶帳,說道:「番國裡走出一個小道童來,身長三尺,發跡齊眉,手裡拽著一桿長槍,聲聲叫道討戰討戰。」三寶老爺道:「料一小道童能有多大的本領?」傳下將令,說道:「誰出陣擒此道童?」話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員將官來,應聲道:「末將不才,願單鞭出馬,擒此道童。」老爺道:「你姓甚名誰?現任何職?」來將道:「本姓沙,名彥章,原任南京錦衣衛鎮撫司正千戶之職。末將祖籍出自西域回回,極知西番的備細。」老爺道:「有甚麼備細?」沙彥章道:「西洋地面多有草仙、木仙、花仙、果仙,又有一等雷師、雨師、風師、雲師,又有一等山精、水精、石精,各樣的妖術也不計其數。這個小道童一定是個甚麼怪物。」三寶老爺道:「你出陣時,務必小心,不可疏略。」沙彥章應聲道:「末將知道。」即時綽鞭上馬。你看他:
  上世功勛滿鐘鼎,後昆風骨總候王。
  金鞭響處無強敵,立地妖兒束手降。
  卻說沙彥章單鞭匹馬,竟奔陣外。來到荒草坡前,果真見一個小小道童,身不滿三尺,發跡齊眉,手執長槍,高聲叫道:「來者何人?願留名姓!」沙彥章說道:「吾乃南朝總兵官王爺麾下正千戶沙彥章的便是。你是哪裡黃毛小犬、山野的畜牲,敢在這裡胡言亂語,驚動我大明人馬?你從實說來,是哪一國差來打探我寶船細作,萬事皆休,若還亂道,你看我手裡吞雲吸霧紫金鞭,教你目下就喪殘生,那時悔之晚矣!」那小道童大笑了一聲,說道:「我實告訴你罷,我非別國所差,我乃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的徒弟,謹奉師父嚴命,來取你南朝將官的首級。你不如早早的下馬受降,免受刀兵之苦。」沙彥章大怒,罵道:「這等一個小毛蟲,敢開這等的大口,敢說這等的大話。」舉鞭來照頭一鞭。那無底洞原本等不是個掄槍舞劍的,卻沙千戶的鞭又來得凶,他措手不及,只苦了個頭,挨了一鞭,打得個頸脖子只是一觸,忍不過疼,叫上一聲:「師父,救命哩!」哪曉得這一聲「師父」,正叫得合了折,立地時間,就長出三個頭、四個臂,就長成三丈多長,就長成硃砂染的頭髮,青靛涂的臉子,好不怕人也。沙千戶反吃了一驚,收神不定,不覺的跌下馬來。跌下馬來不至緊,早被些番奴撮撮弄弄,撮弄去了。正是龍游汪水遭嚇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沙千戶沒奈何,只得隱忍,再圖後功。羊角真君吆喝道:「只可拿人,不可傷人性命。」
  卻說無底洞又到南朝陣上,高聲大叫說道,要生擒道士,要活捉和尚。總兵老爺聞之,問道:「沙彥章出陣何如?」報事官回覆道:「沙彥章中了小道童之計,已經被活捉去了。」總兵官大怒,說道:「這等一個三尺童子,輸陣與他,怎叫做個過海,怎叫做個取番?」即時取過令箭一枝,折為兩段,說道:「你們將官拿不住這個道童,取不得這個金蓮寶象國,罪與此箭同!」眾將官看見總兵老爺發怒生嗔,哪一個不戰戰兢兢,哪一個不披掛上馬。早有一員將官,現任南京金吾前衛都指揮金天雷,身長三尺,膀闊二尺二寸,不戴盔,不戴甲,全憑手裡一件兵器,重有一百五十斤,叫做個「神見哭任君钂」。總兵官未及吩咐,早又閃出一員將官,現任南京豹韜右衛都指揮黃棟良,身長一丈二尺,膀闊五尺,紅札巾,綠袍袖,黃金軟帶,鐵菱角包跟,使一條三丈八尺長的「鬼見愁疾雷錘」。總兵老爺看見這兩員將官,雖則是一個長,一個矮,其實的:
  一般勇猛,無二猙獰。都則是操練成的武藝高強,那些個揀選過的身材壯健。神見哭的任君钂,怕甚麼甲伏鱗明;鬼見愁的疾雷錘,誰管他刀槍鋒利。騰騰殺氣,你你我我,同時賽過六丁神;凜凜英雄,阿阿儂儂,一地撇開三面鬼。旗開處,喝一聲響,令似雷霆;馬到時,撐兩道眉,威如熊虎。長的長窈窕,撞著開路先鋒,咱說甚麼你的長;短的短婆娑,遇著土地老子,你說甚麼咱的短。正是:重重戈戟寒冰雪,閃閃旌旗燦綺霞。九里山前元帥府,昆陽城外野人家。
  總兵官老爺說道:「諸將出馬敢有疏虞,軍法從事!」這兩員將官答應道一聲「是」,早已跨上馬奔出陣前。
  只見還是那一個小道童,身長三尺,發跡齊眉,手裡拽著一桿長槍,口裡叫道:「南朝哪一員強將,敢來與俺廝殺?」金天雷一時怒髮,從左角上雪片的任君钂划上前去。黃棟良從右角上雨點的疾雷錘打上前去。一個划將去,一個打將去。自古道:「好漢不敵倆。」莫說個無底洞會得支持,口裡連聲叫道:「師父救命哩!師父救命哩!」立地時節,就長出三個頭,四個臂,就長成三丈多長,就長成硃砂染的頭髮,就長成靛染的臉子。金天雷吆喝道:「黃指揮,哪管他三頭四臂,我和你只是划他娘!」黃棟良叫金指揮道:「哪管他甚麼青臉獠牙,我和你只是打他娘!」一個划,一個打,打得個藍面鬼沒處安身。藍面鬼走過左,左邊划得凶;藍面鬼走過右,右邊打得凶。只當兩個鐘馗攢著一個小鬼。羊角道德真君看見,吃了一驚,心裡想道:「南朝將勇兵強,不當小可,我今番差起了這個主意。」姜金定站在真君身旁,說道:「師父快救師弟哩!」好個真君,拿過水火花籃兒,取出一件寶貝,念動真言,宣動密咒,把個寶貝望空一撇,只見滿天飛的都是些明晃晃的鋼刀。那一天的飛刀掉下來,也不計其數。虧殺了南朝兩員大將,一個任君钂,一個疾雷錘,把那飛刀就打做個: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羊角道德真君只是口裡打嘖嘖,沒奈何,收了飛刀,接了藍面鬼。
  南朝二將策馬而回。只是兩個馬帶了些傷,一個傷了後腿,一個傷了尾巴。藍旗官報上中軍寶帳,總兵老爺大喜,說道:「威武不能屈,這才是個將官的道理。」道猶未了,那三尺長的小道童又來討戰,口裡不知高、不知低的說道,要生擒道士,要活捉和尚-。總兵老爺說道:「須得天師,才有個結束還他。」即時請到天師。天師道:「這小道童兒是個甚麼來歷?」總兵老爺道:「前日之時,多蒙天師道力退了妖婢姜金定。這如今又是姜金定請到甚麼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這真君原是姜金定甚麼師父,神通廣大,變化無窮,先著這個小道童做個前部先鋒,會弄三頭四臂,青面獠牙,唬嚇人取勝。先前千戶沙彥章被他捉去,後來金指揮、黃指揮兩人出馬,已自有個贏手,又被羊角真君滿天的飛刀遮頭撲面,以此上無將不能取勝。如今小道童又來討戰,坐名要天師對陣,故此冒瀆尊顏,請憑示下。」天師道:「此等妖道,何足為奇,貧道家傳自漢朝到於今日,歷過多少朝令,見過多少法師,莫說頂冠束帶的,就是三歲娃花兒,也曉得神通,也曉得變化。莫說受生為人的,就是雞、豚、鵝、鴨,也會通神,也會變化。」總兵老爺道:「似此說來,絕妙,絕妙!須煩天師一行。」天師道:「貧道就行。」即時出馬,左右列著兩桿飛龍旗,左邊是二十四名樂舞生細吹細打,右邊是二十四名道士仗劍捧符。中間一面坐纛,坐纛上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十二個大字。門旗隱隱,一個天師坐著一匹青鬃馬。
  卻說那個小道童兒看見一簇人馬,擂鼓搖旗,就要廝殺,也不管他是個甚麼人,掣過那一桿火尖槍,劈胸就是一槍。天師一袖拂開了槍,一手舉起七星寶劍,望空一掀,主意來取道童的首級。哪曉得羊角道德真君閃在半空中雲頭裡面,把個寶劍接住了。天師看了半日,不見個七星寶劍下來。只見那個小道童現出三頭四臂,三丈金身,朱紅頭髮,青臉獠牙。三個頭就是三張口,口口說道要捉天師。四隻手就是四桿槍,槍槍來奔天師。天師倒也好笑,沒奈何,只得跨上草龍,騰空而起。騰空而起不至緊,卻又劈頭撞著羊角道德真君。真君高叫道:「哪裡走!」天師道:「你是個甚麼人,敢來攔我的去路?」真君看見天師來得凶,卻不敢輕易,連忙的拿過水火花籃兒,取出一個寶貝來。這寶貝不是小可的,卻是軒轅黃帝頭上一個頂陽骨,團團圓圓,如鏡子之狀。他卻是一股太陽真精,聚而不散,背後有五嶽四瀆,面上有社稷山川,明照萬里,即如皓月當空。憑你是人、是鬼、是神仙,舉起來一照,即時現出本形。凡是呼風喚雨,駕霧騰雲,見之即止。凡是驅神遣將,五囤三推,見之即退。任是移星轉鬥擎天手,也要做個蠓懵癡呆渾沌人。這寶貝名字叫個軒轅鏡,羊角道德真君取出這個鏡來一照,天師沒奈何,也自現了本相,連人連草龍都掉將下來。下面又撞著姜金定日月雙刀,藍面鬼火槍三桿,天師看見倒也好笑,沒奈何只得丟下一根束髮玉簪兒來。那簪兒颼地一聲響,化成一條白龍,馱著天師下海而去。
  卻說羊角大仙得了頭陣,滿心歡喜,跨著八叉神鹿,伏著天曹寶劍,左邊一個姜金定日月雙刀,右邊一個無底洞火槍三桿,成群結黨,往往來來,高聲叫道:「你既是天師,怎麼敗陣而走?再有本領敢來戰麼?」天師道:「這個妖畜如此無禮,唐突於我。」即時出馬,也不用飛龍旗,也不用皂坐纛,也不用樂舞生,也不用甚麼道士,單騎著一匹青鬃馬,伏著一口七星寶劍,高聲罵道:「那騎鹿的草蟲,那三頭的惡鬼,虧了你們好厚臉皮!人生在天地之間,秉陽精而為男子。男正乎外,夫者妻之綱,豈可以區區男子,六尺身材,反被一個妖婦所惑,反為一個婦人指使?巾幗之辱,撻於市朝。何況於你男女混雜,晝夜不分,成一個甚麼道理?縱有大功,難收此恥!」羊角仙人聽知這一席話兒,心上老大的沒趣,只是勉強答應道:「你敗兵之將,不足以言勇,反來搖唇鼓舌,惑亂我的神機。」道猶未了,姜金定在左壁廂掄動日月雙刀,竟奔到天師的面上;右邊藍面鬼掣過三桿火槍,竟奔到天師的身上。天師急架相迎。前面羊角仙人又是劈頭的寶劍。天師那一口七星寶劍:
  一衝一撞,說甚麼李天王降妖魔於曠洞之野;一架一迎,那數他揭帝神收魍魎於陰山之前。槍對槍,刀對刀,劍對劍,管教他難尋半點空閒;撇處撇,捺處捺,長處長,到底是不爭分毫差錯。一任他一二三,抖擻威神,恁般的喊聲震動;但憑俺七八九,設施武藝,全不見戰馬咆哮。舞八方,儼然是個乾、坎、艮、震、巽、離、坤;兑之位;威生八面,竟然打破他休、傷、杜、絕、驚、開、生、死之門。風行雷令,就是須彌山即如芥子,何愁他鐵疊金城;火速符飛,縱然大羅殿就在目前,豈懼你兇神惡煞。誰不道我龍虎山龍虎衙龍虎真人,統領著貔貅百萬;卻笑你小西洋羊角山羊角洞羊角草仙,牽連得麂獐一班。正是:走入邊崖石逕斜,無端魍魎竟揄揶。豈同三戰劉先主,直是鐘馗把鬼拿。
  卻說羊角仙人看見張天師來得不善,轉身取過水火花籃兒,拿動寶貝。天師眼兒又快,早知其意,即時取出一道飛符,放在寶劍頭上燒了,念了兩句,喝了一聲,早有四個天將站在面前。及至羊角真君又取出那個軒轅鏡來,實指望天師照依前番落馬。不曉得天師倒不曾落馬,卻被黑臉獠牙的趙元帥照頭一鞭,打得個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好個趙元帥,左一鞭,左邊姜金定慌了,隨著鞭梢兒一道火光,入地而去。右一鞭,右邊無底洞三個頭只剩得一個,四隻臂只剩得一雙,拽著槍沒命而跑。
  天師謝了天將,得勝回來。元帥老爺道:「多蒙天師道力,殺退此賊,但此賊一日不擒,此國一日不服,設何計以擒之?」天師道:「今日天晚,尚容明日貧道再作一個處置。」到了明日,不待天師出馬,那個羊角仙人又領了姜金定、藍面鬼陣前討戰。天師今番拿定了主意,方才出馬。羊角仙人見了天師,一口寶劍斜撇而來。天師七星寶劍急忙架住,一上一下,一往一來。兩個人正戰在酣處,只見左肋下姜金定,斜刺裡日月雙刀滾將來。左邊就有一個天師,一口七星寶劍單戰姜金定。兩家正戰在酣處,右肋下三頭四臂鬼,斜刺裡三桿火尖槍刺將來。右邊就有一個天師,一口七星寶劍單戰三頭四臂鬼。正戰在酣處,羊角仙人高叫道:「好道士,你會分身法,偏我不會使個分身麼?」道猶未了,一個就是十個,十個就是一百個。天師高叫道:「好草仙!你會分身法,偏我不會使個分身麼?」天師也是一個分十個,十個分百個。先是一百個羊角仙人,已是塞滿了荒草坡前。今番又添了一百個張天師,就把個荒草坡圍得密密層層,吆吆喝喝。一百個羊角仙人,一百口飛刀;一百個張天師,一百口七星寶劍,混殺做一坨兒,也不見個高低,也不分個勝負。
  羊角仙人心裡想道:「兩家只鬥個分身之法,何足為奇,少不得還要拿出寶貝兒來耍他一耍。」一手提著水火花籃,一手摸著寶貝。天師的神眼豈當等閒,先前就看見了,急忙的劍頭上燒了飛符,喝聲:「到!」羊角仙人拿出那個軒轅鏡的寶貝兒來打一照,兩家子都收了分身法。仙人即時跑向前來,指望把天師拿住。哪曉得左邊猛空的撲地一聲響,轉頭看時,只見左邊站著一個三隻眼、拿火磚的大漢,掣將水火花籃兒去了。未及開口,右邊猛空的也撲的一響,轉頭看時,只見右邊站著一個鐵襆頭、拿鋼鞭的大漢,一手掣將軒轅寶貝兒去了。未及轉身,那兩個大漢駕起一朵祥雲,騰空而起。羊角仙人也自騰空而去。兩個要拿去,一個要搶來,三個人絞作一堆兒在半空之上。卻說去了羊角仙人,止剩得一個姜金定,一個藍面鬼。這兩個怎麼是天師的對手?天師把個嘴兒拱一拱,那兩個就是釘釘了的一般。天師對著左邊喝一聲道:「賤婢!你的日月雙刀怎麼不舞?」姜金定把個眼兒瞅兩瞅,只是動不得,也沒奈何。天師又對著右邊喝一聲道:「小鬼,你的火尖三桿槍怎麼不戳?」藍面鬼把個眼兒瞪兩瞪,只是動不得,也沒奈何。天師道:「相煩關元帥,與我拿他過來。」只見關元帥圓睜鳳眼,倒豎蠶眉,天師辭了天將,解上兩個賊頭,獻上中軍帳元帥麾下。三寶老爺道:「你兩個是甚麼人?」一個道:「俺是金蓮寶象國女將姜金定。」一個道:「俺是羊角大仙徒弟無底洞。」三寶老爺道:「你兩個人少不得一死。只一件來,死於王事,不失為忠。」姜金定道:「既是女將們盡忠,元帥這裡理合釋放罷!」三寶老爺道:「怎麼釋放得你?自古道:在商為義士,在周為頑民。」三寶老爺又有些癆氣,叫聲:「左右的,每人賞他酒一瓶、肉一肩,與他一個醉飽而死。」姜金定頭也不轉。藍面鬼一口一瓶酒,一口一肩肉。左右道:「你怎麼吃得這等快哩?」藍面鬼道:「你豈不曉得我是個無底洞?」左右道:「這一位怎麼不吃?」藍面鬼道:「他是個女將軍,洞有底。」左右道:「既是有底,怎麼會陷人哩?」藍面鬼道:「正叫做個有底陷人坑。」
  道猶未了,一枝令箭下來,著俘囚解到帳下。三寶老爺道:「押出轅門外梟首示眾。」王尚書道:「且慢!」老爺道:「怎麼且慢?」王爺道:「下戰斬首,上戰輸心。今日梟首之時,也要他心服。」老爺道:「怎見得他心服?」王爺道:「要他各人供一紙狀,看他心下何如。」老爺道:「王老先兒說的就是。」即時責令兩個俘囚,各人供狀一紙。老爺道:「你兩人今日之死,各人心服不服?」兩個人齊聲答應道:「心服。」老爺道:「你兩人既是心服,各人供上一紙狀來。」姜金定道:「女將不知道狀是怎麼樣供?」老爺叫聲:「左右的,取出供狀式樣來與他看。」
  姜金定看了供,說道:
  「供狀人姜金定,係金蓮寶象國總兵官姜老星忽刺之女,供為違抗天兵,自取罪戾事:中國有聖人,萬邦來享。天兵西下,自不合鞠旅陳師,違抗不順,以致戰敗受俘,理當梟首。逆天者亡,夫復何辭!所供是實。」
  藍面鬼供說道:
  「供狀人無底洞,係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徒弟,供為妖邪煽惑良民,自重罪惡事:王者四海一家,臥榻邊豈容鼾睡。自不合猖妖惑眾,抗拒天兵,以致人國兵傷財盡,是誰之過歟?妖言者斬,親於其身為不善。罪何可逃?所供是實。」
  三寶老爺看了供狀,說道:「這兩人果真心服。」王爺道:「得他心服,才是個王者順天應人之師。」旗牌官押赴轅門外梟首,一個人一刀。只見姜金定一道黑煙,撲天而去;藍面鬼一刀兩段,白氣騰地而去。旗牌官報上中軍帳。三寶老爺道:「快問天師。」
  不知天師有何高見,曉得他是個甚麼脫殼金蟬,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09:14

第二十八回     長老誤中吸魂瓶 破瓶走透金長老



  詩曰:
  為問西洋事有無,猙獰女將敢模糊。
  防風負固終成戮,儼狁強梁竟作俘。
  可汗頭顱懸太白,閼氏妖血濺氍毹。
  任君慣脫金蟬殼,難免遺俘獻帝都。
  卻說三寶老爺聽知轅門外刀下不見了人,一時未解其意,請問天師。天師道:「黑煙是火囤,白氣是水囤。」三寶老爺不准信,說道:「既是他會水、火二囤,怎麼初然肯受縛而來?怎麼末後肯定供狀?」王尚書道:「似此綁縛,怎麼得脫?」天師道:「二位元師不信,即時就見分明。」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有妖道身騎著八叉神鹿,手持寶刀,帶領姜金定、藍面鬼,還有一枝番兵番馬,聲聲叫道要放火燒船,張天師不在心上,單要生擒金碧峰長老。」原來羊角仙人是個仙籍上有名的主兒,就是馬元帥、趙元遇擅便,縱然爭鬧一場,水火籃、軒轅鏡俱已付還他了,故此他又下來討戰。三寶老爺道:「果真的,這些番狗死而不死,著實是不好處。」天師道:「此時天晚,莫若抬將免戰牌出去,俟明日天曉再作道理。」
  卻說羊角仙人看見了免戰牌,高叫道:「你們有耳朵的聽著,我們今晚且回,明日來單要你甚麼金碧峰出馬,其餘的倒不來也罷。」三寶老爺聽知他這等吆喝,心上老大的吃力。到了明日早上,請出王尚書來,大家計議。王爺道:「今日妖道再來,我和你說不得了。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還只在國師身上才好。不然連我等的性命都是難逃。」道猶未了,妖道又來討戰,不要別人,坐名要金碧峰長老。王爺道:「說不得了,只得拜求國師。」老爺道:「見教的極是。」
  相見國師,國師道:「連日勝負何如?」三寶老爺道:「這個金蓮寶象國如何這等費手也?」長老道:「怎麼費手?」老爺道:「前日有幾員番將,武藝頗精,神通頗大,仗憑朝廷洪福,國師佛力,俱已喪於學生的帳下諸將之手,故此不曾敢來驚煩國師。近日出一女將名喚姜金定,雖是一個女流之輩,賽過了那七十二變的混世魔王,好厲害哩!好厲害哩!多虧了天師清淨道德,敗了他幾陣。不料他到個甚麼羊角山羊角洞,請下個甚麼羊角道德真君來。那真君騎一隻八叉神鹿,仗一口飛天寶劍,帶領了一個小道童:三頭四臂,一手就伸有三丈多長,硃砂染的頭髮,青靛涂的臉兒。連番廝殺來,諸將不能取勝。昨日天師三戰妖道,雖不曾大敗,卻也不能大勝。今日妖道又來討戰,口口聲聲不要他將交鋒,坐名要國師老爺出馬,故此俺學生輩不識忌諱,特來相懇。」長老道:「善哉,善哉!貧僧是個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怎麼說個『出馬』二字。就是平常間,掃地也恐傷螻蟻命,飛蛾可惜紙糊燈。」三寶老爺心裡想道:「國師這個話,是個推托的意思。」王尚書心裡想道:「國師推托,我們下西洋的事,就有些毛巴子樣兒。」只有馬太監在座,倒是個肯說話的,他說道:「既國師不肯出馬,不如暫且寶船回京,奏過萬歲爺再作道理。」長老道:「阿彌陀佛!怎麼暫且回京?」馬公道:「用兵之道,進退二者。今日既不能進前,莫若退後。若做個羝羊觸藩,進退兩無所據,那時悔之晚矣!」長老道:「阿彌陀佛!你們都不要慌,待貧僧出去看一看來,看這仙家是個甚麼樣子。」馬公道:「看也沒用處。」長老道:「自古說得好:『三教元來是一家。』待貧僧看他看兒,不免把些善言勸解他歸出去罷。」馬公道:「道士乃是玄門中人,不比釋教慈悲方便。倘或他動了火性,饒你會說因果,就說得天花亂落如紅雨,怎奈他一個不信,他尊口嗷然佯不知。不如依俺學生愚見,暫且回京的高。」長老道:「欽承王命,兵下西洋,豈可這等半途而廢?待貧僧去勸解他一番,看是何如。」
  長老站將起來,把個圓帽旋了一旋,把個染衣抖了一抖,一手托了紫金缽盂,一手拄著九環錫杖,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把個鬍鬚抹了一抹,竟下寶船而去。王尚書走向前來,問說道:「國師哪裡去?」長老道:「貧僧去勸解那個仙家,叫他轉回山去罷。」王爺道:「你把自己的性命都不當個性命。雖說你佛門中曾有捨身喂虎、割肉飼鷹,那卻是個朝元正果。你今日身無寸甲,手無寸鐵,旁無一人,光光乍兒前臨勁敵,豈不是個暴虎馮河。倘或有些差池,怎麼是好?」長老道:「有個甚麼差池?」王爺道:「國師忒看輕了。昨日天師帶領著許多人馬,況有令牌符水隨身,況有天神天將救護,況有草龍騰空而起,偌大的本領,尚不能取勝於他。你今日赤手空拳,輕身而往,豈不是羊入虎口,自速其亡?依我學生愚見,還帶一枝人馬,遠壯軍威;還帶兩員將官,隨身擁護。國師,你心下如何?」長老低了頭,半晌不開口,心裡想道:「天師雖則是外面擺列得好看,內囊兒怎比得我的佛力。」過了半晌,說道:「貧僧也不用人馬,貧僧也不用將官。」馬公道:「國師可用一匹腳力?」長老道:「貧僧也不用腳力。」三寶老爺道:「你們只管瑣瑣碎碎,國師,你去罷!全仗佛爺無量力,俺們專聽凱歌旋。」長老把個頭兒點了一點,竟下寶船而去。長老去了,馬公道:「國師此行不至緊,我們大小將官和這幾十萬人馬的性命,都在他身上。」王爺道:「怎見得這些性命都在他身上?」馬公道:「我們當初哪曉得甚麼西洋,哪曉得甚麼取寶,都是天師、國師所奏,故此才有今日。到了今日,正叫做滿園果子,只看得他兩個人紅哩!昨日天師有偌大神通,也不能取勝。今日國師此去,又未知勝負何如。倘或得勝,就是我大明的齊天洪福;倘或不能取勝,有些差池,反惹他攻上船來,我等性命也是難保。」王爺道:「老公公之言深有理。只是這如今事出無奈,空抱杞人之憂。」
  馬公道:「俺學生還有一個處置。」王爺道:「是個甚麼處置?」馬公道:「稟過元帥鄭爺,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前去打探軍情。若是個國師得勝,報進營來,我們安排金鼓旗幡迎接。倘或不能取勝,多遣將軍,多發軍馬,助他一陣。再若是國師微弱,被妖道所擒,叫他作速的報上船來,我們絞動纜車,拽起鐵錨,扯滿風篷,順流而下,回到南京,再作一個道理。王老先兒,你意下何如?」王爺道:「此計悉憑元帥鄭爺裁處。」稟過三寶老爺,老爺說道:「所言者是。」即時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前去打探消息。怎麼南朝的夜不收會到西洋打探軍務消息?原來三寶太監是個回回出身,他知道西番的話語,他麾下有一枝人馬,專一讀番書,專一講番語,故此有這一班夜不收,善能打探消息。
  卻說這五十名夜不收離了寶船,望崖上奔著,國師老爺就早已看見了。原來西番俱是些沙漠地界,無山林叢雜,無岡嶺綿亙,五十名夜不收走得塵土迷天,故此老爺就曉得了。老爺心裡想道:「這五十個人多應是元帥不放心,差下來打聽我的消息。只是俺卻也要提防他。怎麼要提防他?我如今是個四大假相,前面羊角道士若是個妖邪草寇,便不打緊。若是哪一洞的神仙,或是哪一代的祖師,我少不得調動天兵,少不得現出我丈六長的真相,少不得這五十個人看破了我。看破了我不至緊,你也說道:『國師不是個和尚,是尊古佛。』我也說道:『國師不是個和尚,是尊古佛。』自古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卻就枉了我湧金門外托生的功果。又且前面有許多的國度,各國有許多的妖僧妖道,有許多的魑魅魍魎,張也挨我去,李也挨我去,我都去了,卻教這些下西洋的將官功績,從何得來?損人利己,豈是我出家人的勾當?故此我也要提防他一番。」好個國師,無量的妙用,把手望東一指,正東上吊將一位神將下來,朝著國師繞佛三匝,禮佛八拜,鳳盔銀鎧,金帶藍袍,手裡拿著一桿一千二百斤的降魔杵。國師起頭看時,原來是個護法韋馱尊者。長老道:「相煩尊神,把貧僧的四大色身重疊圍護,不可泄漏天機。」韋馱道:「謹遵佛爺牒旨。」國師又把手望西一指,正西上祥雲繚繞,瑞氣盤旋,一朵白雲落在草坡之下。長老起頭一看,只見一位尊神:
  頭戴槍風一字巾,四明鶴氅越精神。
  五花鸞帶腰間係,珠履凌波海外人。
  長老道:「尊仙高姓大號?」那仙家拜伏在地,說道:「在下不足是個白雲道長。」長老道:「相煩尊仙,可將白雲八百片遮住我南軍耳目,不可泄漏天機。」白雲道長說道:「謹依佛旨。」須臾之間,烏雲陡暗,黑霧漫天,坐營坐船的軍士還不至緊,所有打聽的五十名夜不收,囁囁嚅嚅,都說道:「好古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適才明晃晃的青天白日,一會兒就是這等烏雲蔽日,黑霧遮天。只怕還有大雨來,雨來卻耍了我們沒腳手的,不免到這個山凹底下躲一躲兒。」
  卻說金碧峰長老一步步的望草地下來。羊角道德真君早已看見沿海岸走著一個僧家,頭長耳大,面闊口方,一手托著一個缽盂,一手拖著一根禪杖,隻身獨自大搖大擺而來。羊角仙人心裡想道:「來的就是南朝甚麼金碧峰和尚了。只一件,若是甚麼金碧峰,他是南朝朱皇帝親下龍牀,四跪八拜,拜為護國國師,他豈不領兵統卒?他豈不擂鼓搖旗?這還不是他。」一會兒又想道:「我這西洋卻沒有個和尚,想必就是他。也罷,是與不是,待我叫他一聲,看是何如。」高叫道:「來者莫非是南朝金碧峰長老麼?」原來三教中惟有佛門最善,長老低聲答應道:「貧僧便是。」羊角仙人看見金碧峰這等鄙萎,心裡想道:「過耳之言,深不足信。姜金定就說得南朝金碧峰海闊的神通,天大的名望,原來是這等一個懦夫。擒這等一個懦夫,如幾上肉,籠中雞,何難之有!」叫一聲:「無底洞,你與我拿過那個和尚來。」
  無底洞寫供狀的餿酸陳氣才沒處發洩,聽知叫他拿過和尚來,他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掣起那一桿火尖槍,飛過來直取金碧峰長老。長老看見他的飛槍戳到自家身上來,說道:「善哉,善哉!貧僧是個出家人,怎禁得這一槍哩!」那佛爺爺的妙用,把個指頭兒略節的指一指,那無底洞兩隻腳就如釘釘了的一般,那無底洞一桿槍就像泥團兒塑的一般。無底洞分明要走,腳兒難抬;分明要廝殺,槍又不得起。只得口口聲聲吆喝道:「師父救弟子哩!」就叫出三丈長的金身來,就叫出三個頭,四個臂來,就叫出硃砂染的頭髮、藍靛涂的臉皮來。長老看了,笑一笑說道:「好說道你是個人,你又不像個人;好說道你是個神,你又不像個神;好說道你是個鬼,你又不像個鬼。」全不在長老心上。
  須臾之間,長老起眼一看,只見他頂陽骨上,有三尺火光而起。長老心裡想道:「此人不中相交的。」把只僧鞋在地上拂了一拂,佛爺爺衣袖裡面走出一個小和尚來,不上一尺二寸來長,光著頭,精著腳,一領小偏衫,數珠兒一大索,朝著長老打一個問訊,說道:「佛爺著弟子哪壁廂使用?」長老道:「你與我把前面的無名鬼退了。」其人雖小,本事高強,走向前去,喝聲道:「無名鬼!此時不退,等待何時?」無底洞反笑起來,說道:「吃乳的娃娃就做和尚。」小和尚道:「油嘴!你還不退,要費我的手麼?」即時取出一尺二寸長的鐵界尺來,照著無底洞的孤拐上撲通一界尺,打得個無底洞跌翻地上,四腳朝天。
  羊角仙人看見打翻了無底洞,心上老大吃力,高叫道:「好個出家人,恁的凶哩!焉敢就傷我徒弟。」連忙的催動八叉神鹿,走近長老身邊,提起一口寶劍來,望空一撇,喝聲道:「中!」那口劍先從下而上,復從上而下,竟照著長老的頂陽骨砍將下來。長老把個指頭略節一指,那口劍早已落在草地裡。羊角仙人見了,大驚失色,心裡想道:「這和尚不中看,卻中吃,比著昨日的道士老大不同。少不得也拿出那個寶貝兒來,會他一會。」即忙裡提過水火籃來,一手拿著軒轅寶鏡,望空一擲。這個軒轅寶鏡宜真不宜假,長老丈六金身,哪怕他照。只是長老本心是個真人不露相,不肯把他照破了,連忙的把個手裡缽盂也望空一擲。缽盂上去,就把個軒轅鏡迎住了,不能不來。一個是佛門中天無二日,一個是玄門中國無二王,兩家子敵一個相當。
  長老收了缽盂,仙人收了寶鏡。仙人心裡想道:「這個和尚本領高強,不枉了南朝朱皇帝拜他八拜,拜為國師。我只是尋常的傢伙,耍他不過。兵行詭道,不免安排個巧計,教他吃我一虧,才見得我的本領,才不枉了姜金定請我下山。」心上經綸已定,方才開口高叫道:「金碧峰,我聞你是南朝護國的國師。一人之師相,百官之領袖。巍巍乎惟你為大,惟你為師。你享這等的大名,還有些甚麼大本領麼?」長老道:「阿彌陀佛!貧僧是個出家人,有個甚麼大本領。」羊角仙人道:「盛名之下難久居,你今撞遇著我是個真對子,你也拿出些本領來才像。」長老道:「阿彌陀佛!但憑仙人吩咐就罷。貧僧有個甚麼本領拿出來?」羊角仙人道:「也罷,我叫你一聲金碧峰,你敢答應我麼?」原來金碧峰長老是個佛爺爺臨凡,佛力廣無邊,無可無不可。憑人叫他長,他就長,叫他短,他就短,全不用半點兒心機。卻也憑你就是個八天王,也壞他不得。他說道:「阿彌陀佛!有問即對,豈有叫我名字我不答應之理?」羊角仙人道:「軍中無戲言。」長老道:「貧僧是個出家人,一言一語,有個甚麼戲言?」羊角仙人高叫一聲道:「金碧峰長老哩!」長老應一聲道:「有,貧僧在這裡。」只見羊角仙人手裡一個三寸長的瓶兒,把個長老撈將去了。
  撈將金碧峰去了不至緊,早有那五十名夜不收打探軍情的,報上中軍寶帳。馬公道:「快上寶船,絞動纜車,拽起鐵錨,扯滿風篷,順流而下,竟轉南京。事在呼吸,不可遲疑。自古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王尚書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豈我們堂堂大將之事?」三寶老爺道:「大丈夫馬革裹屍,『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怎麼說一個『走』字?」道猶未了,只見非幻禪師早知其事,但未審是真是假,說:「即如是真,他自有個脫身之計。又或者是個疑上添疑,計中用計,亦未可知也。」三寶老爺道:「禪師言之有理。」這正叫做個知師者莫若弟子。即時取出一枝令箭,傳示各營,敢有妄報軍情者,即時梟首示眾。
  卻說羊角道德真君拿了一個瓶兒,把個塞兒塞了瓶嘴,叫一聲:「姜金定,你來。」姜金定連忙的跪下,說道:「師父有何吩咐?」真君道:「我今日與你乾了這一個大功。」姜金定說道:「師父怎麼就撈翻了他?」真君道:「他不合打翻了我的無底洞,故此我惱上心來,用此毒汁。」姜金定道:「多謝師父的仙力,拿了這個僧人,其餘的將官不在話下。」羊角真君道:「徒弟,你拿這個瓶兒去見番王,算你的十代功勞。」姜金定說道:「這個瓶兒有些淘氣,弟子不敢拿。相煩師父進朝走一遭,同獻功勞,也不枉師父下山來一次。」真君不肯去,姜金定決意要請去。羊角仙人看見他心堅意堅,便和他同去,跨著一隻八叉神鹿,左手提著一口寶劍,右手拿著這個瓶兒。番王下榻相迎,說道:「寡人有何德能,敢勞祖師鶴駕,未及遠迎,望乞恕罪!」仙人道:「小徒之請,不得不然。」番王請羊角仙人坐在龍牀上面,自家下陪,說道:「多謝祖師仙力,擒此僧家,寡人的社稷堅牢,江山鞏固。自此以後,一時十二刻,俱是祖師之大賜。」羊角真君道:「仰仗大王洪福,憑著小道本領,擒此僧家,實是難事。」番王道:「拿的和尚在哪裡?帶過來與我看一看。」羊角真君手裡拿著一個瓶兒,說道:「和尚拿在這個裡面。」番王道:「怎麼和尚拿在瓶裡?」羊角真君道:「這個瓶盡有些來歷。」番王道:「是個甚麼來歷?」羊角真君道:「這是元始天尊煉丹的丹鼎,裡面有萬年的真火,百代的真精。」番王道:「有多少年代哩?」羊角真君道:「自從盤古不曾分天地之先,已經燒煉了萬千多載。及至盤古分天地之後,又曾燒煉了千百多年。」番王道:「怎麼會吃人哩?」真君道:「不是會吃人。天地間只有這一股真精真氣,放之則彌六合,卷之不盈一掬。一真相契,翕受無遺。」番王道:「怎麼得那個人進來?」真君道:「我這裡先開了瓶口,方才叫那個人一聲,那個人答應了一聲『有』,大抵聲出於丹田,聲到氣到,氣到精到,故此就把那個人吸將來。」番王道:「叫做個甚麼名字?」羊角真君道:「叫做個吸魂瓶兒。」番王道:「死魂可也吸得麼?」真君道:「吸死魂就是個吃死食的。」番王道:「祖師從何得來?」真君道:「這是我道家第一個寶貝,惟有德者有之。」番王道:「這和尚在裡面,怎麼結果他?」真君道:「到了午時三刻,便就化做了血水,就是他的結果。」番王叫左右的快排筵宴,一則款待祖師,二則守過午時三刻。真君道:「把這瓶兒掛在金殿上正中樑上,待等午時三刻,再取它下來。」番王大喜,設宴相待。正是:
  一杯一杯復一杯,兩人對酌山花開。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瓶來。
  番王與羊角真君獻酬禮畢,不覺的就是午時三刻以來。真君叫道:「快取樑上的瓶兒來與我。」當有番官番將雙雙兩兩,即時取過瓶來。真君接著,晃了一晃,說道:「裡面金碧峰長老已經化成血水了,明日擒了元帥,燒了寶船,天下太平,黎民樂業,大王再整一席太平宴。」番王道:「太平宴是小事,只是難逢祖師之奇珍。」真君道:「此乃小事,何足為奇。」即忙把個瓶兒遞將下去,文與文共,武與武連,看了一周,付還羊角真君。真君接到手裡,再晃一晃,覺知道輕了些,仔細看來,只見瓶底上有一個針眼大小的窟窿。真君吃了一驚,說道:「哎,罷了!」番王看見羊角道德真君吃驚,把他也唬倒了,問道:「祖師為何著驚?」真君道:「貧道這個寶貝百發百中,饒他就是超凡入聖,上界天星,入在瓶中,過了午時三刻,未有不化成血水者。哪曉得這個和尚鑽了我寶貝的底火。走了和尚不至緊,壞了我的寶貝,無藥可醫。」番王道:「一個和尚這等弄喧,寡人的龍牀坐不穩了。」真君道:「大王放心寬解,容貧道暫且回山彩些藥草,補完了這個瓶兒,再來與大王出力。那時節盡數搬出我祖傳的本領來,饒他活佛,吃我一虧。」竟跨著八叉神鹿,駕起祥雲,望羊角山而去。無底洞趕向前,高叫道:「師父帶得弟子歸山去也罷!」真君道:「你暫且在這裡,我不日又來。」姜金定說道:「全仗先鋒,誠恐那和尚又來哩!」無底洞說道:「先鋒好做,鐵界方難熬。」大家笑了一會。
  卻說金碧峰長老回到寶船,非幻禪師只是鼓掌而笑。三寶老爺道:「國師怎麼遭他的毒手?」長老道:「他是個吸魂瓶兒,叫一聲應一聲,就把個三魂七魄吸將去了。」老爺道:「怎麼又得回來?」長老道:「是貧僧把根九環錫杖搗通了他的底眼,抽身而來。」老爺道:「他今番又來,何以處之?」王尚書道:「只是一個不答應他,任他叫得花如錦,奴家只是一個不開言。」長老道:「到底不是個結局。」馬公道:「他的瓶底兒已經搗穿了,怕他來怎麼?」長老道:「他肯甘心做個破傢伙?一定要去泥補。」王尚書道:「就這個泥補裡面,安個機竅。」長老道:「貧僧自有個安排。」
  畢竟不知長老是個甚麼安排,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09:40

第二十九回     長老私行羊角洞 長老直上東天門



  詩曰:
  白雲羊角石門開,人向蓬萊頂上來。
  四面峰巒排劍戟,九重煙霧幻樓台。
  水清潭底龍常宅,風靜鬆梢鶴又回。
  一覺長眠天未曉,吸魂瓶底只相催。
  卻說長老說道:「貧僧自有個安排。」道猶未了,一道金光逕到羊角山羊角洞口。收了金光,早有個本山的山神接住,看見是個佛爺爺,繞佛三匝,禮佛八拜,說道:「不知佛爺爺降臨,未曾遠接,接待不週,望佛爺爺恕罪。」長老道:「羊角道德真君可在這個洞裡?」山神道:「在這個洞裡。」長老道:「此時可在洞裡麼?」山神道:「因為佛爺爺把他寶貝兒搗壞了,他方才進得門來,氣衝衝吩咐徒弟有底洞,看守了那個水火花籃兒,叮囑道:『花籃兒裡面有許多的寶貝,不可輕易。我下山去彩些藥草回來,補煉吸魂瓶底。』因此下山去了,不在洞裡。」長老道:「羊角大仙今日下山,怎麼樣打扮?」山神道:「他今日下山,挽的雙丫髻,穿的白道袍,係著一條黃絲縧,麻窩子暑襪一般高。」長老道:「手裡拿著甚麼?」山神道:「手裡提的另是一個小籃兒。」長老道:「你們且迴避著。」山神迴避了。好長老,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羊角真人-般無二,挽的雙丫髻,穿的白道袍,束著一條黃絲縧,麻窩子暑襪一般高。手裡提著一個小籃兒,搖搖擺擺,擺進洞去。適逢得那個有底洞的徒弟正在瞌盹,長老裝做一個羊角道德真君,叫一聲:「有底洞!」把個有底洞唬得好夢忙驚醒,顛狂不自由。長老又故意的罵上兩聲,說道:「著你看水火花籃兒,原來只在這裡打盹!」有底洞說道:「方才把個眼皮兒睜一睜,哪曉得師父就來。」長老故意的說道:「我不曾下山去哩!」有底洞說道:「原來不曾下山去?卻就折將回來。」長老故意的說道:「是我下山去,走了幾步,忽然間想起來,那個碧峰和尚本領高強,他倘或到這裡做個『犬吠雞鳴潛度關』,卻不坑殺了我?不如帶在身邊,萬無一失。」那有底洞正然要去瞌睡,巴不得個冤家離眼前,說道:「師父說得有理,不如你拿去罷,省得弟子耽驚受怕的。」長老又故意的說道:「拿過籃兒來。」有底洞雙手捧著個籃兒。長老取了個吸魂瓶,又故意的叮囑道:「這一件寶貝是我拿去,籃兒裡面別的寶貝還多哩!你再打盹,我回來和你講話。」有底洞心裡想道:「騎馬不撞著親家公,騎牛便就撞著親家公。方才打得一個盹,惹得師父說了這許多嘮叨。」
  卻說金碧峰長老得了仙家這一個寶貝,金光一道,早上了寶船。三寶老爺說道:「適來國師為甚麼匆匆而去?」長老道:「也只為著個吸魂瓶兒。」老爺道:「怎麼為著個吸魂瓶兒?」長老道:「貧僧料定了那個仙人去下山採藥,是貧僧弄了一個術法,誆得他的瓶兒來了。」老爺道:「在哪裡?」長老道:「在這裡。」老爺道:「借與俺學生瞧一瞧。」長老即時把個瓶兒遞與三寶老爺。老爺道:「原來這等一個瓶兒,只有三寸來長,三寸來圍,就像白玉石碾成的一般。」馬公道:「這等一個小瓶兒,如何裝得一個老大的人在裡面?」長老道:「此乃仙家妙用。可以大,大則包山吸海。可以小,小則針鼻子不能容。可以輕,輕則無一毛之力。可以重,重則這等一個寶船,也可以裝載得寬兮綽兮。」馬公道:「原來這等妙,借俺學生看一看。」各公公俱看了一看,說道:「可將此瓶傳示眾將,今後遇著這等一個瓶兒,叫你名字切不可答應。」長老道:「善哉,善哉!傳示各將官俱看一看。」這一看不至緊,中間就有一段古怪蹺蹊的事出來。
  是個甚麼古怪蹺蹊的事出來?瓶兒遞與眾將官,眾將官看完了,仍復遞與金碧峰長老。長老拿在手裡一看,仰天一聲大笑。三寶老爺道:「國師大笑,笑著哪一件來?」長老道:「這個吸魂瓶兒不是真的了。」三寶老爺吃了一驚,說道:「怎麼不是真的?」長老道:「是那一個抵換去了。」老爺道:「國師差矣?眾將官俱是我帳下的人,正叫做南來一路雁,豈有個抵換之理!」長老道:「不是我這裡人抵換,就是那羊角道德真君抵換去了。」馬公道:「羊角真君過來,眾將官豈不認得?」長老道:「那大仙的本領不小,他必然是變做我的南朝軍士,混在帳前,撮撮弄弄,弄將去了。」馬公道:「哪裡變得這等兒廝像。」長老道:「我怎麼變得像羊角大士?」王爺道:「查問傳送官便知端的。」傳送官說道:「只見船頭上提鈴的花幼兒,他說道:『只怕明日我也上陣,錯答應了他,不如借我看一看。』想必就是他了。」長老道:「就是他了。」三寶老爺道:「怎麼來得這等快?怎麼變得這等像?俺心上到底有些不准信。」
  長老道:「你不准信?」把個手指頭望西一指,只見西上掉將一位尊神下來,素巾素袍,素靴素帶,看見佛爺爺繞佛三匝,禮佛八拜,說道:「佛爺爺呼喚有何使令?」長老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是西方揭諦神。」長老道:「羊角山羊角洞在你西方麼?」揭諦神道:「是在小神西方。」長老道:「洞裡有個羊角大仙,你可曉得?」揭諦道:「小神曉得。」長老道:「他方才下山採藥,可曾回來麼?」揭諦道:「方才採藥回來,為著老爺的事,鬧了這一會。」長老道:「他怎麼鬧哩?」揭諦道:「他彩了藥轉回洞中,叫聲:『有底洞拿過吸魂瓶兒來,待我來補著。』那有底洞道:『師父拿去了,怎麼又問我要?』仙人道:『我下山採藥交付與你的,你怎麼就沉沒了我的?』把個有底洞口裡只是叫屈。仙人道:『叫屈也枉然,我要我的寶貝。』有底洞說道:『你先前是交付與我,我便與你看守著。然後你下山去,去不上盞熱茶時候,翻身折回來。我又問你,怎麼就來了?你說是我方才下山去,走了幾步,猛然間想起來,那個碧峰和尚本領高強,倘或他走將來撮弄得我的去了,卻不是坑殺了我。不如帶在身邊,萬無一失。我便連忙的遞與你。你怎麼又來問我要,反賴我沉沒了你的?」師徒兩個你賴我,我賴你,賴了一會兒,羊角仙人袖占一課,早知其情,即時駕起祥雲,來到老爺寶船之上。可可的老爺船上都在看寶貝,他就搖身一變,變做個船頭上提鈴的花幼兒。帶的是花幼兒的綠紮巾,穿的是花幼兒的黃披掛,故意的說道:『只怕我明日也上陣,錯答應了他,不如借我也看一看。』他拿到手裡來,就抵換去了。」長老道:「是了,你去罷。」揭諦神駕雲而去。
  長老一手拿了瓶兒,一手叫左右的取過無根水一鐘來,用指甲水一彈,彈在那個瓶上,遞與老爺。老爺看時,原來是張白紙剪成的。老爺道:「怪哉,怪哉!看此異事,傳下將令,叫過花幼兒來。」傳令的回覆道:「花幼兒連日發了絞腸痧,不曾起來,遞得有病狀在軍政司。」王尚書道:「這都是逼真的,再不須查究。只一件來。」馬公道:「哪一件?」王爺道:「那仙人得了這個寶貝,只怕他明日又來。」長老道:「我還去會他的。」馬公道:「好人不做倒做賊。」長老道:「都是羊角道士做賊。」馬公道:「怎見得是羊角道士做賊?」長老道:「你豈不聞誅斬賊道?」道猶未了,一道金光,燭天而起。卻說羊角仙人取了寶貝,轉回洞來,好不快活也。叫聲:「有底洞在哪裡?」有底洞走向前去,說道:「弟子在這裡。師父,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仙人笑了一笑,說道:「我是真的,終不然師父有個假的?」有底洞說道:「那個金碧峰長老和師父一般兒,哪曉得他是個假的。」仙人道:「你這是傷弓之鳥,見曲木以高飛。真的自真,假的自假。你也帶些眼色走就好了。」有底洞道:「師父,你在哪裡去來?」仙人道:「我去取寶貝來。」有底洞道:「可曾取得來麼?」仙人道:「是天大的緣分。」有底洞道:「怎麼是天大的緣分?」仙人道:「我去之時,他們正在看這個寶貝。是我變做了南朝-個提鈴的花幼兒,接他的過來,復手就把個白紙剪的換了他的。」有底洞說道:「寶貝在哪裡?」仙人袖裡取出一個吸魂瓶,交付徒弟,說道:「這不是?」有底洞大喜,說道:「師父真好手段也!」仙人道:「我的藥草共是七樣,已經有了四樣,還少三樣,我不免還下山去走一遭。你今番卻要仔細,再不可被他誆騙了。」有底洞說道:「今番弟子曉得了,師父來得遲,就是真的,師父來得早,就是假的。若是假的,我一把揪住了他,待等師父回來,與他算帳。」仙人道:「言之有理。但我去後,你須關上洞門,免致疏失。」有底洞道:「是,是!」羊角仙人離了洞門,方才要下山去,心裡想一想,說道:「我還少吩咐了他一件。」卻又折回來,敲一敲洞門。有底洞聽見是那個敲門。心中大喜,說道:「今番卻是金碧峰來也,待我扯住了他,功勞不小。」連忙的開了洞門,也不管是張三,也不管是李四,一把扯住,大喝一聲道:「唗!金碧峰,你今番遭我手也!」仙人道:「徒弟,我不是金碧峰,我卻是師父。」有底洞道:「你還來胡說。我前番被你哄了,致使我師徒們大鬧一場,我今日豈肯輕放於你?」仙人道:「我委實不是金碧峰。」有底洞說道:「你又來哄我。我與師父計議已定,大凡來得遲,就是師父;來得早,就不是師父。豈有我的師父這早晚就折回來也?」仙人道:「你放了我,我有話與你說。」有底洞道:「放是放不成,你有話只管說來,我聽著。」仙人道:「我轉來與你定下一個計策,好拿金碧峰。」有底洞心上還是半信半疑,說道:「是個甚麼計策?」仙人道:「若不定下一個計策,這如今我分明是真的,你又說我是假的;過會兒他分明是假的,你又說他是真的。卻不錯誤了乾坤,顛倒了日月?」有底洞道:「你定下個計策便是。」仙人道:「我和你做下一個啞號兒,大凡是我回來之時,先把頭上巾點一點,次二把腰裡的縧抖一抖,次三咳嗽三聲,不論來遲來早,俱是這個啞號兒,就是你真師父。大凡沒有這個啞號兒,就是假師父,你便扯住他,與他相鬧。」有底洞心下才明瞭,放下手說道:「師父饒罪,弟子是個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師父。」仙人道:「徒弟,我不怪你,這正是你的小心處。」羊角仙人定了這個啞號兒,放心大膽而去。
  卻說金碧峰到了羊角洞,收住金光。羊角山山神急忙的接住,繞佛三匝,禮佛八拜,說道:「接待不週,望佛爺爺恕罪。」長老道:「羊角仙人可在洞裡麼?」山神道:「方才又下山去了。」長老道:「他今番又有甚麼事下山?」山神道:「他藥草共是七味,還少三味,故此下山。」長老道:「他的寶貝在哪裡?」山神道:「還在洞裡。」長老道:「他今日下山之時,怎麼樣兒打扮?」山神道:「他今日打扮,與每日不同些。」長老道:「是個甚麼不同?」山神道:「他今日頭戴的逍遙折巾,身著的鴉青直裰,腰繫的呂公絲縧,腳穿的方頭雲履。」長老道:「他手拿著甚麼?」山神道:「他今日撇了小籃兒,拿的是鵝翎羽扇。」長老道:「你且迴避著。」好個長老,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羊角仙人一般的模樣,一般的打扮,搖搖擺擺,到羊角洞口叫一聲:「徒弟開門。」
  有底洞連忙的把個洞門開了,只見衣服、面貌都和師父一般,只是啞號兒不是師父傳的。有底洞大笑了三聲,說道:「金碧峰和尚,你好不羞哩!前番我是認不得你,被你騙了。今番我又認不得你麼?我又被你騙麼?」金碧峰長老被他數說得啞口無言,一道金光,燭天而起。有底洞看見長老走了,不勝之喜,嘎嘎的大笑了幾聲,說道:「我師父好計策也!」長老聽知說「好計策」三個字,他便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收了金光,落下洞口。山神接住,說道:「佛爺爺還有甚麼使令?」長老道:「他這洞外可有甚麼鄰居麼?」山神道:「山凹之中有一家子姓皮,名字叫做個皮之和,他與羊角大仙相厚,朝夕往還。」長老道:「皮之和家裡可有個甚麼丫環、小廝麼?」山神道:「皮之和有一個親生女兒,叫做個皮大姐,年方六歲,他每日間到洞裡去耍子。」長老道:「那皮大姐怎麼樣打扮?」山神道:「皮大姐頭上小小的一個頂髻兒,上身青布褂兒,下身藍布裙兒,腳下一雙精精緻致的花鞋兒。」長老心裡想道:「皮大姐雖小,兒字倒多。」說道:「你且迴避著。」
  好長老,搖身一變,就變做個皮大姐,頭上一個頂髻兒,上身青布褂兒,下身藍布裙兒,腳下一雙花鞋兒,輕輕的敲一敲洞門。有底洞說道:「今番是師父來也。」開了洞門,只見是皮大姐。有底洞說道:「皮大姐,你來耍子哩!」皮大姐說道:「媽叫我來看看你。」有底洞說道:「看我怎的?」皮大姐道:「媽聽見你和哪個爭鬧哩?」有底洞說道:「你和媽說,是個南朝和尚騙我的寶貝哩!」皮大姐道:「騙得去了沒有?」有底洞說道:「我師父出門之時,有個啞號兒,故此不曾騙得去。」皮大姐道:「是個甚麼啞號兒?」有底洞說道:「大凡是我真師父回來,先把頭上的巾點一點,次二把腰裡的縧抖一抖,次三咳嗽三聲。那和尚做得不像,故此不曾騙得去。」皮大姐道:「我家去哩。」有底洞說道:「有慢你,你明日再來,補你果子罷。」有底洞又關了洞門。
  好長老,得了這個啞號兒,心中大喜,撇了皮大姐,又變做個羊角大仙,搖搖擺擺,到洞門口來叫一聲:「徒弟開門。」有底洞聽知是師父的喉嚨,說道:「門也開得我不耐煩了,今番卻是師父來也。」開了洞門,只見師父先把頭上的巾點一點,次二把腰裡的縧抖一抖,次三把個喉嚨嗽三聲。有底洞看見是個真師父,大笑一個不止。碧峰長老怕泄漏了天機,不敢笑,故意的問道:「你笑甚麼?」有底洞說道:「我笑那和尚假充你來騙我寶貝,是我識破了他,撞一鼻灰而去。」長老又故意的說道:「今番虧了你。」有底洞說道:「也不虧我。只是師父彩的藥草何如?」長老故意的說道:「藥草俱全了,拿出寶貝來,我到後面山裡去補。」有底洞雙手遞過寶貝來。長老又得了寶貝,無量生歡喜,竟往後山而去,一道金光燭天,早已到了中軍寶帳,見了元帥,說了這一段情由,各自準備羊角仙人再來廝殺。
  卻說羊角仙人彩完了藥草,歸到洞口,做了三般啞號兒。有底洞說道:「你拿了寶貝,又做甚麼啞號兒?」羊角仙人大驚,細問一遍。有底洞把個前緣後故,細說了一遍。羊角仙人大怒,罵說道:「金碧峰,你出家人心腸忒狠,我若不拿住你,誓不回山!」叫一聲:「有底洞看了洞門,待我去拿了和尚再來。」即時跨上八叉神鹿,一朵祥雲,竟落金蓮寶象國。番王接著問道:「前日的寶貝補完了麼?」羊角仙人不好說被長老得了,只是含糊答應道:「完了。」姜金定接著問道:「師父寶貝補完了?」也說道:「補完了。」無底洞接著問道:「師父寶貝補完了?」也說道:「補完了。」番王道:「有勞仙長鶴駕遠臨。」叫左右的快擺齋來。羊角仙人道:「不勞齋,但著姜金定點兵出城,以便捆綁。」
  卻說姜金定即時點起番兵,無底洞取出那一副臉子,隨著師父出了哈密西關,特來討戰。金碧峰長老說道:「那妖道又來討戰,少不得還是貧僧出去。」羊角仙人遠遠的高叫道:「好大膽的僧家!你三番兩次偷我的寶貝,是何道理?」道猶未了,取出一口寶劍,念動真言,宣動密咒,望空一撇,喝聲道:「中!」那口寶劍竟奔國師頭上而來。長老慢騰騰的說道:「貧僧是個出家人,怎禁得這一劍?」袖兒裡面把個指頭望空一指,其劍斜刺裡插著草地之上。羊角仙人大怒,說道:「好和尚,恁的欺人也!」把個八叉神鹿角上敲了一敲,那個鹿就急走如飛,手裡拿著一面魚鼓兒,迎風晃一晃,就變成做丈來多長碗來粗細的一根生鐵棍,照著長老頂門上一棍劈將來。長老說道:「善哉,善哉!唬殺了貧僧。你這一棍來,不把貧僧打做了一塊肉泥也!」叫一聲:「韋馱天尊何在?」韋馱天尊一手接住了那一根鐵棍,那一根鐵棍輕輕的落在地下。把個羊角真人激得只是暴跳如雷,大叫一聲道:「氣殺人也!好和尚,你賣弄你有家私,若不擒你,誓不回兵!」即時叫無底洞接過水火花籃兒來,取出一件寶貝,就像一手小令字旗兒,高叫道:「和尚哪裡走!」把個令字旗照著長老的頂陽骨上一招。這碧峰長老雖是三千古佛的班頭,萬萬菩薩的領袖,然卻是杭州城裡湧金門外四大的凡胎,撲的一聲響,把個長老跌在地下,斜靠著那根九環錫杖,一路白煙入海而去。羊角大仙說道:「好了,這個和尚卻又乾脫了身。明日再來,定要生擒他去,才消咱恨。」卻說長老歸了寶船,轉到中軍寶帳。三軍老爺道:「國師為何不能取勝?」長老道:「多應他手裡的令字旗兒是個引魂幡,招了一招,把貧僧的真魂招將去了。」老爺道:「卻怎麼又得回來?」長老道:「多虧了我佛門中一位菩薩,叫做護法伽藍,扯轉了我的真魂。」老爺道:「國師怎麼又從寶船上轉上來?」長老道:「是我把根九環錫杖指水,水囤而歸,故此先上寶船,後登尊帳。」老爺道:「似此征進之難,何日是了!」長老道:「貧僧自有個道理。」老爺道:「還在幾時?」長老道:「好歹不出三日之外。」長老許了三寶老爺三日之內,要取金蓮寶象國,話便是如此說,心上卻也費好些經綸。
  回到千葉蓮台之上,坐過了三更,把個色身撇下,現出丈六紫金身,渾身上萬道金光,騰空而起。高張慧眼,只見羊角道德真君頂陽骨上一道白光,直衝東天門上。佛爺道:「原來此人不是甚麼妖仙鬼仙,乃是中八洞嫡支親派玉葉金莖。」佛爺爺尋思了一會,倒有兩分費周折。怎麼有兩分費周折?若不下手此人,此人不肯甘休;若是下手了此人,仙門上又不好看相。猛然間得一良策,佛爺爺說道:「罷,罷!自古道:『挖樹尋根。』我不免到東天門上去走一遭,自有個妙處。」
  金光聳處,早已到了東天門門外。就有兩個走腳報信的在那裡,左邊跑過一個來。佛爺叫聲道:「行者!」那行者連忙的走近前來。只見他:披襟涼味臨秋扇,滿耳鬆聲入夜琴。佛爺道:「你叫做甚麼名字?」行者道:「弟子叫做清風行者。」道猶未了,右邊又跑過一個來。佛爺叫聲:「道童!」那道童連忙的走近前來。只見他:輪影漸移金殿碧,鏡光頻浸玉樓春。佛爺道:「你叫甚麼名字?」道童道:「弟子叫明月道童。」清風行者說道:「佛爺爺何事降臨?」佛爺道:「我有一事特來請教天尊,敢煩你們和我通報。」行者說道:「佛爺爺說哪裡話,弟子即時通報。」道童說道:「佛爺爺無事不來,弟子就去通報。」佛爺笑一笑道:「清風明月無人管,也解慇懃送暖來。」一個行者、一個道童,即時請進佛爺爺,到於火雲宮裡。元始天尊接著,分賓主坐下。天尊道:「近日聞得佛爺臨凡,解釋僧伽厄會。」佛爺道:「因為臨凡,這如今造下了許多孽障。」天尊道:「善哉,善哉!佛爺爺有何孽障?」佛爺道:「因為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欽命貧僧兵下西洋,撫夷取寶。才到金蓮寶象國,遇著一個仙家,賣弄他的本領,誇耀他的高強,貧僧有些不好處得。」天尊道:「佛爺爺佛力廣無邊,何難處之有?」佛爺道:「不是不能處,只是不好處。」天尊道:「怎麼不好處?」佛爺道:「欲待不下手他,他又不肯甘休;欲待要下手他,那些仙門上又不好看相。」天尊道:「佛爺爺如此慈悲,善哉,善哉!今日下顧貧道,尊意何如?」佛爺道:「是我昨日看見他頂陽骨一道白光,竟衝東天門上,必定是老祖師部下哪一位仙長。相煩老祖師查一查,查得是哪一位仙長,相煩老祖師善言勸解他幾聲,彼此有益。」天尊道:「既蒙佛爺爺下顧,貧道即當細查。」吩咐行者燒起聚仙香,念動追仙咒,只見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蓬萊、閬苑、三島、十洲哪一位仙長不曾查過,卻並沒有一個思凡。天尊道:「本部既沒有一個思凡,想是別一部的。」佛爺道:「是我親眼看見他的白氣直衝東天門上,豈有別部之理?」天尊道:「沒有指實,故此難查。」佛爺道:「他有許多寶貝,是貧僧取了他一件在這裡,即此就是個指實了。」天尊道:「請拿出來我看。」佛爺拿著寶貝在手裡,說道:「是這等一個瓶兒。」天尊看見,大驚失色,說道:「這是我火雲宮寶元庫的吸魂瓶兒。」佛爺道:「敢是哪一個妖仙闖進火雲宮偷了去的?」天尊道:「我這庫裡豈有哪一個妖仙會偷得去?快叫徒弟來,把火雲宮寶元庫的寶貝查一查,看是何如。」
  不知叫著哪一個徒弟,不知失了哪一件寶貝,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10:07

第三十回     羊角大仙歸天曹 羊角大仙錦囊計



  詩曰:
  獨騎雕翼抹滄溟,東有天門晝不扃。
  晴瀑遙分千澗碧,陰崖俯眺萬山青。
  篆煙縹緲籠金殿,絳節崔巍倚玉屏。
  借問天尊何事事,紫霄深處度黃庭。
  卻說元始天尊叫過徒弟來,開了火雲宮的寶元庫,查一查寶貝,看是何如。叫了幾聲,只見一位仙長走將過來,對著佛爺行一個禮,卻又對著天尊行一個禮。佛爺道:「此位仙長是誰?」天尊道:「是貧道第二個徒弟,叫做個魏化真人。」真人道:「師父喚呼,有何法旨?」天尊道:「你與我開了火雲宮寶元庫,裡面的寶貝看是何如。」魏化真人即時開了庫,查了一番,唬得半日不敢走出庫門來。天尊道:「查得何如?」真人不敢隱瞞,只得直說,庫裡不見了四件寶貝。天尊道:「是哪四件?」真人道:「一不見斬妖劍,二不見軒轅鏡,三不見吸魂瓶,四不見引魂幡。」天尊道:「吸魂瓶是真了。」佛爺道:「他還騎著一隻八叉神鹿,也是個指實。」天尊道:「快查後園中的神鹿,看是何如。」只見看園門的行童說道:「是大師父拿去了。」天尊道:「原來就是這個孽畜思凡,快叫看庫門的行童來問他,是哪個拿得寶貝去了。」只見看庫門的行童說道:「是大師父拿去了。」只見天門外值符使者說道:「真人跨了一隻八叉神鹿,提了一個水火花籃兒,離了天門,已經一時三刻了。」天尊對著佛爺爺說道:「萬望佛爺爺恕罪,果是貧道部下的孽畜思凡,多有得罪處。」佛爺道:「還是哪位仙長?」天尊道:「是貧道的大徒弟,名喚紫氣真人,他跨了八叉神鹿,離了天門,已經-時三刻。」佛爺道:「正著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他得了這一時三刻,好不維持哩!但只一件,還相煩天尊的法旨。」天尊道:「既蒙佛爺下顧,貧道敢有推卻?貧道把一件寶貝送佛爺爺前去,其中自有個處分。」佛爺道:「是個甚麼寶貝?」天尊即時吩咐一位尊者,取出一件寶貝,拿在手裡,說道:「這個寶貝雖則是五寸來高,二寸來圍,就像一個筆筒兒的模樣,其實好大的肚皮,不拘甚麼寶貝,但見了他晃一晃,卻都要歸到他處來。你明日與他交戰之時,收盡了他的寶貝,他自然歸本還原。這是個不戰而屈人兵的陣勢。」佛爺道:「叫做甚麼名字?」天尊道:「叫做個聚寶筒兒。」天尊交與佛爺爺。
  佛爺爺無量生歡喜,謝了天尊,金光萬道,一竟歸到千葉蓮台,依舊是個長老。到了天明,二位元帥、一個天師,各員武將,哪一個不來請計,哪一個不來問安?徒孫雲谷說道:「師父還在打坐,眼皮不曾撐開。」都說道:「國師好寬心也!」哪曉得他一夜無眠到五更,天宮地府都游遍。未及日高三丈,羊角大仙又來,喊殺連天,鼓聲震地。長老爬起來,一手缽盂,一手禪杖,走上岸來,說道:「貧僧是個出家人,你怎麼這等欺人也!」羊角大仙看見長老,高叫道:「你那和尚已知我的本領,何不早早投降?直待我寶劍分屍,那時悔之晚矣!」長老道:「善哉,善哉!說個甚麼分屍,好怕人哩!」仙人高叫道:「我把你碎屍萬段,你才曉得怕人哩!」長老道:「善哉,善哉!你這過頭話兒少說些,只怕你今日也有些難為人哩!」羊角大仙聽見長老說他今日有些難為人,就激得他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掣過寶劍來,望空一撇,那口劍竟奔長老頭上來。長老把個指頭兒指一指,哪口劍就插在地上。羊角仙人大怒,罵道:「好大膽和尚,敢魘污我的寶貝麼?」叫聲:「無底洞,拿過水火花籃兒來。」即時取出軒轅鏡,又望空一撇,那個鏡竟奔長老身上來。長老把個缽盂仰一仰,那一面鏡就弔在草裡。羊角仙人看見兩個寶貝都不靈驗,心裡慌了,說道:「敢是和尚添了些本領麼?敢是我自家該倒運麼?」沒奈何,只得拿出那個引魂幡來,高叫道:「好和尚,不要走!」長老站著,說道:「善哉,善哉!我出家人走到哪裡去?」羊角仙人把個鹿角上敲了一敲,那鹿走如飛,竟靠著長老相近。仙人把引魂幡到長老頂陽骨上一閃,長老把個禪杖點一點,唬得那只鹿倒走了幾百步,那手幡倒反插在羊角仙人頭上。
  仙人收了這些寶貝,心中好惱,口裡不住的念咒,手裡不住的捻訣。只見長老說道:「你那仙長只顧下手別人,別人可也下手於你。」仙人道:「你有甚麼寶貝也拿來出陣,看我怕不怕麼?」長老道:「你可怕我的禪杖麼?」仙人道:「任你打來就是,我怕它怎麼?」長老把個禪杖一擲,擲將去,只見呼的一聲響,一條千尺長的毒蟒把個羊角仙人緊緊的纏起來,就像絞弓弦的樣子。好個羊角仙人,鹿角上敲一敲,連人帶鹿一躍而起,高叫道:「好和尚,你說我怕禪杖不怕?」長老道:「善哉,善哉!禪杖是你不怕。你可怕我的缽盂麼?」仙人道:「任你丟將來就是,我怕它怎麼?」長老把個缽盂一擲,擲將去,只聽呼的一聲響,一片千百斤重的磨盤壓在羊角仙人的頭上,就像波斯獻寶一般。好個羊角仙人,鹿角上敲一敲,連人帶鹿走過一邊去了,高叫道:「好和尚,你說我怕缽盂不怕?」長老道:「善哉,善哉!你是不怕缽盂。」仙人道:「你還有甚麼寶貝,你都拿出來。」長老道:「沒有甚麼寶貝,只有你的瓶兒在這裡。」仙人道:「你偷我的瓶兒做甚麼行止?」長老道:「你管偷不偷,只說你怕不怕。」仙人道:「那是我自家的寶貝,我怕它怎麼!」長老道:「你若是不怕它,我也叫你一聲,你敢應麼?」仙人道:「但憑你叫,我怎麼不應?」長老道:「軍中無戲言。」仙人道:「你前日不戲於我,我今日豈戲於你?」長老雖是個慈悲方寸,卻有一般妙用絕勝於人。他把個吸魂瓶兒放在缽盂裡面,方才高叫一聲:「羊角道德真君哩!」真君隨口答應一聲:「有!」剛應得一聲「有」,連人帶鹿都在瓶兒裡面去了。
  長老心裡想道:「雖是仙家,體面上不好傷損他,這早晚離午時三刻還遠。不免也耍他一耍,見得我金碧峰不是等閒的主兒。」好長老,把個塞兒塞了瓶口,叫聲:「羊角大仙哩!」大仙在瓶裡應道:「我在這裡。」長老道:「裡面可好哩?」大仙在瓶裡應道:「裡面也好。」長老道:「你今番可怕哩?」大仙在瓶裡應道:「有甚麼怕也!」長老道:「你可要出來哩?」大仙在瓶裡應道:「我要出來怎的也?」原來羊角大仙嘴硬,實指望瓶底上有個眼兒,只要一鑽就是。哪曉得金碧峰是個心細的,曉得瓶底上有些舊病,把個瓶兒又座在缽盂裡面。羊角大仙在裡面撮撮弄弄,弄不通了。叫個鑽之彌堅,上天無路。長老拿著瓶兒在手裡,覺得裡面有些費周折了,又叫一聲道:「羊角大仙可在裡面哩?」大仙在瓶裡應道:「我在裡面也。」長老故意的嚇他一聲道:「羊角大仙,你再一會兒好出來賣鹿脯哩!」大仙軟了些口,說道:「但憑你罷了!」
  長老本是個慈悲方寸,又且仙家分上,故意的把個缽盂拿開了,單打的單一個滑瓶兒拿在手裡。長老就覺得倒輕了些,叫一聲:「羊角大仙哩!」只見羊角大仙跨著一隻八叉神鹿,手裡拿著一桿一尺二寸長的黃旗兒,纏著長老轉了轉,口裡狠著一聲道:「我在瓶外哩!你不看見我麼?」長老早知其意,說道:「善哉,善哉!我倒放鬆了你,你就來恩將仇報也!」連忙的把個九環錫杖點一點。只聽忽喇喇一聲響,將一個無大不大的石井圈兒在長老面前。長老道:「阿彌陀佛!你就把個石囤兒來囤我哩!」大仙道:「好和尚,你偷得我的寶貝,反來害我,我偏然不怕。我把這等一個小圈兒奉承你,你怎麼怕的狠哩?」長老道:「你說我怕,我不如和你結果了他罷!」好長老,舉起個九環錫杖,輕輕的照著井圈兒敲了一敲,只見井圈兒渾身火爆,撲的一聲響,響做了兩半個。
  羊角仙人大怒,罵說道:「你這賊禿,敢這等無禮,損傷了我的寶貝!一不做,二不休,你來,我教你吃我這一劍!」掣過劍來,望空一撇,口兒裡念著,手兒裡捻著,實指望這一劍斷送了這個和尚。哪曉得今日的和尚,又不是昨日的和尚,只見他把個偏衫的袖兒晃一晃,那一口劍竟飛到他的袖兒裡面去了。羊角仙人見之,吃了一大驚,心裡想道:「這是個甚麼法兒?」我這口劍是我師父的斬妖劍,百發百中,縱不傷人罷,哪裡有個跟人走的道理?」高叫道:「好和尚,你怎麼把我的劍袖了去?」長老道:「善哉,善哉!非是我要袖它,卻是它來袖我。」羊角仙人連忙的把個軒轅鏡兒念念聒聒,著實的望空一撇,那個鏡兒竟奔著長老身上來。長老又把個袖兒晃了一晃,那面鏡也飛到袖兒裡面去了。
  羊角仙人看見去了斬妖劍,又去了軒轅鏡,心上慌了,暗想道:「沒有了這寶貝,怎麼轉得東天門?怎麼得朝元?怎麼得正果?」把個鹿角上左敲右敲,敲得只八叉神鹿飛上飛下,他騎在鹿背上就勝如騎在老虎背上。長老曉得他的意思,卻又對他一聲說道:「大仙,你水火花籃兒裡面還有寶貝沒有?」把個羊角大仙激得怒髮如雷,高聲罵說道:「好賊禿,你欺負我沒有寶貝麼?我今日和你做一場,不是你,便是我。」長老道:「善哉,善哉!我一個出家人有甚麼做得!」羊角大仙驟鹿而走,走近長老身邊,把那一手小令字旗兒照著長老的頂陽骨上一閃。長老把個袖兒晃一晃,那手旗兒又走到長老的袖兒裡面去了。把一個羊角大仙就唬得魂不歸身,那曉得是個聚寶筒兒。心裡想道:「原來這個和尚好大來歷也。這些寶貝,除是我師父元始天尊才用得它,才收得它。似此之時,這和尚卻不與我師父齊驅並駕?好怕人哩!」心裡又想道:「我在金蓮寶象國誇口一場,豈可就軟弱於他?」只得赤手空拳,勉強支起一個虛心架子,高叫道:「好和尚,你把我的寶貝都騙了,你敢何如我麼?」長老道:「善哉,善哉!我是個出家人。有甚麼何如於你?」仙人道:「你再不要把那個『善哉』二字來謊人。你即是善哉善哉,怎麼把我的寶貝都騙了?」長老道:「不是我騙你的,我為你收了,勸你歸山去罷!」仙人道:「我歸山,我自歸山,怎麼把你挾制得我歸山?」長老道:「說個甚麼挾制。自古道:『好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去罷。」羊角仙人當初說了大話,到如今收拾不來,故此只是一個不肯去,硬著嘴說道:「我不去,你敢叫人拿我麼?」長老道:「拿你就不好看相。」仙人道:「你便拿我,其奈我何?」長老心裡想道:「不唬他一唬,他到底不肯認輸。」好長老,把個腳下的僧鞋梭了幾梭,只見偏衫袖兒裡面走出一班小和尚來,大略只有一尺二寸來長,一個個光著頭,一個個精著腳,一個個一領小偏衫,一個個手裡一根鐵界方,照著羊角仙人腳跟上打。一伙小和尚也不計其數,把個羊角仙人打慌了。仙人也沒奈何,只得騰雲而起。長老道:「你去了罷。」羊角仙人說道:「受了你這等的欺侮,豈肯甘休!我怎麼就去?」長老道:「你師父叫你去罷。」羊角仙人道:「你這說謊的和尚,哪一個是我的師父?」長老道:「元始天尊不是你的師父?」仙人看見扦實了他,老大的沒趣,只得強口說道:「就是我師父,他不在這裡,也不奈我何!」長老道:「你師弟叫你去罷。」仙人道:「你這和尚又來說謊,哪一個是我師弟?」長老道:「魏化真人不是你的師弟?」仙人看見他露了相,越加慌張了,只是沒奈何,仍舊強著口說道:「就是我師弟,他不在這裡,不奈我何!」長老道:「你說不在這裡,那前面的是哪個?」唬得個羊角仙人把頭一起,開眼一瞧,果真的雲裡面是魏化真人。魏化真人說道:「師兄快轉火雲宮裡去,師父在那裡發激哩!」羊角大仙道:「我還有寶貝不曾得來。」魏化真人拿著個聚寶筒兒在手裡,說道:「已歷還你的寶貝。」平白地逼勒個羊角大仙,一天妙計難尋路,八面威風沒處施。羊角大仙好難處哩!將欲不去,違了師命,不得朝元;將欲去了,便饒了和尚,辜負了姜金定。卻還是朝元正果的心勝,只得把個鹿角上敲一敲,騰空而去,口裡恨兩聲說道:「和尚機深,不中相交的。」一面騰雲而去,一面差下一個急腳鬼,把三個錦囊計送與姜金定,教他依計而行,自有安身之策。
  卻說無底洞看見師父騰起雲來,連忙的吆喝道:「師父帶我去哩!」師父道:「你快來。」剛剛的騰起雲去,早被一個一尺二寸長的小和尚一鐵界尺,打翻了在地上。徒弟不得師父到手,師父也顧不得徒弟,這叫做夫婦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姜金定得了三個錦囊,看見事勢不諧,化作一道火光而去。金碧峰一手一個缽盂,一手一根禪杖,就像一個化齋吃的和尚,慢騰騰的轉到寶船上來,只見二位總兵元帥,一位天師,各各武將,各各謀臣,雖不見長老鞭敲金鐙響,這些人也齊唱凱歌聲。三寶老爺道:「多謝國師佛力,莫大之功。」長老道:「貧僧是個出家人,也只是勸解他一番,有個甚麼功績?」三寶老爺說道:「國師前日吃他的寶貝許多苦,怎麼今日又收了他的寶貝?」長老卻把個東天門元始天尊的始末,細說了一遍。眾位都說道:「多虧了國師佛力。」長老道:「貧僧受了朝廷的敕旨,不得不然。」王尚書道:「原來這個羊角大仙就是紫氣真人。」長老道:「便是。」王爺道:「卻是個有名神道,故此猖狂。」馬公道:「只怕他去了還來。」長老道:「朝元正果倒不要緊,尋非爭鬧倒要緊。」
  道猶未了,只見一尺二寸長的和尚帶著無底洞來回話。長老道:「跪的甚麼人?」小和尚道:「弟子是阿難使者,帶得無底洞來回佛爺爺的話。」長老道:「阿難迴避了罷。無底洞,你站起來。」無底洞說道:「不敢。」長老道:「你是羊角仙人的徒弟麼?」無底洞道:「小的是羊角仙人的徒弟。」長老道:「你怎麼會三頭四臂,三丈金身?」無底洞說道:「非干小的之事,都是師父教的。」長老道:「你原來是個甚麼出身?」無底洞說道:「小的是個漏神出身。」長老道:「怎麼叫做個漏神?」無底洞說道:「掠人之財,滅人之福,妒人之有,竊人之多,如世上的漏卮一般,故此叫做個漏神。」長老道:「你既是個漏神,怎麼又來出家做徒弟?」無底洞說道:「只因這如今世上漏神出得多了,漏不到那裡去,故此弟子改行從善,拜羊角大仙為師。」長老道:「改行從善,這是你的好處。我還問你,你羊角洞裡還有個行童叫甚麼名字?」無底洞說道:「那是小的的師兄,叫做個有底洞。」長老道:「他原是哪個出身?」無底洞說道:「他原是個看財童子出身。」長老道:怎麼叫做個看財童子?」無底洞說道:「不怕餓死飯不吃,不怕凍死衣不穿。看著這個銅錢,一毛不拔,故此叫做個看財童子,一名守錢奴兒。」長老道:「他做他的看財童子罷,怎麼也來出家?」無底洞說道:「他枉看了這一世財,不得一毫受用,如今省悟過來了,故此出來出家,拜羊角大仙做師父。」長老道:「也好個如今省悟過來了。我還問你,姜金定哪裡去了?」無底洞說道:「適來俺師父上天之時,又差下一個急腳鬼,送了三個錦囊計交與他。他得了錦囊計,他就化作一道火光,火囤去了。」長老道:「你也去罷。」無底洞道:「小的到哪裡去?」長老道:「你還尋你師兄一同去修行罷。」
  三寶老爺說道:「這個三頭四臂的鬼王,他前日臨陣之時,唬嚇我們軍兵,莫大之罪,軍中有功者賞,有罪者斬。不斬,蕭何法不行。怎麼可放他去呢?」長老道:「貧僧是個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今日只是上為朝廷,下為元帥,不得已方才拿住此人。況兼他是個改行從善的,又還有一個師兄在洞裡,朝夕懸懸,怎麼說個壞他。阿彌陀佛!看貧僧之面,饒了他罷!」馬公道:「放了他去,他明日又同著姜金定撐出那一副鬼臉子來,那時節悔之晚矣!」長老道:「饒他還來,還在貧僧身上。」三寶老爺道:「看我國師金面,饒了你去。你只好去說法聽經,再不可裝那神頭鬼臉。」無底洞拜謝佛爺而去。老爺道:「羊角仙人雖去,姜金定又得了甚麼錦囊,這個金蓮寶象國幾時收服得?」長老道:「寬容一日,看他怎麼樣來。」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姜金定又來討戰。」三寶老爺道:「果中學生之計。」長老道:「貧僧告便,但憑元帥調兵遣將就是。」元帥即時傳下將令:「誰敢披掛出陣,殺退姜金定?」將令一出,班部中閃出一員將官來,鐵襆頭,紅抹額,皂羅袍,牛角帶,手裡拿著一桿八十四斤重的狼牙棒,座下騎著一匹烏錐千里馬,原來是征西前哨副都督張柏。披掛未了,班部中又閃出一員青年將官來,束髮冠,兜羅袖,練光拖,獅蠻帶,手裡拿著一桿丈八神槍,座下騎著一匹流金馬瓜千里馬。原來是金吾前衛應襲王良。兩員大將,兩騎駿馬,兩樣兵器,一齊殺出陣來。只見荒草坡前擺列著千百隻有頭、有角、有皮、有毛、有蹄、有尾、黑萎萎的水牛,成群逐隊,竟奔荒草坡前。有一篇《牛賦》為證。賦曰:
  嗟乎!物之大者,狀若垂天之云。《禮》稱三月在滌,《詩》雲九十其牛孛。歧蹄者天,穿婁者人。或衣繡而入太廟,或羊郭鼓而正三軍。爾牛來思,其耳濕濕。鼷鼠既忌於見傷,風馬亦知其不及,扣角伸寧戚之困,燒尾救田單之急。或為軍事之占,或示農耕之候。異彼髦頭,寧為雞口。晉武以青麻彰德,何曾以銅鉤被奏。至於傷勿改卜,用犢貴誠。或捩角而不售,或割肉而復生。幸劉寬之量遠,羨魯公之政行;多郭舒之寬恕,慕朱衝之不爭。中尉則駕之者赤,桃根則獻之者青。王愷既聞其八百,苟唏亦稱其千里。雖有雙箸,且無上齒。別有得於文山,放之桃林。木則饋糧,石則便金。設以木畐衡,養之牢筴。愚公畜牛孛於齊山,百里載鹽於秦國,禴祭乃東鄰之殺,無妄見行人之得。袁宏見諷於羸牛孛,華元應嘲於有皮。遺布既因於王威,置芻亦見於羅威。復有職人掌芻,封人供藁。彥回靡恃於墜井,虛愷不烹而衰老。或僨於豚上,或置之樹柯。詹何既識於白蹄,葛盧亦辨其三犧。肅慎占之而入貢,弦高用之而犒師。別有盆子主之以建業,光武騎之以起兵。或為夢於蔣琰,或見解於庖丁。觀其豫章挈絹,蒲韉掛書。白則識李冰之綬,青則駕老子之車。季知一摶而思過,江酒但飲而無芻。又有蹋石成花,塗泥求雨。或行詐而玉帛,或華長而殺御。即擔矛而棄犢,亦結陣而卻虎。至若置於盆寮,老在牢闌。角不失於三色,香獨稱於四膏。遇夔致問,喘月辭勞。稱精鑒者薛公,習遺書者晉祖。既曰不能執鼠,又云難以逐兔。成牛弘之寬厚,顯盧昌之仁恕。至於千足而富,夜鳴則硒。顧憲仲文,臧決獄而人服;時苗羊氏,並居官而犢留。又有程鄭江竭,婁提谷量。望氣知北夷之驗,卜兆為司馬之祥。若乃嘉彼柔謹,哀其觳觫。或蹊田而見犢,或洗耳而為辱。丙吉已勞於問喘,龔遂更懲於佩犢。周官分職,牛人乃主於牽傍;留寶諸賢,和嶠亦勤於刺促。正是:春暖饑餐原上綠,山深渴飲澗邊清。幾番潦倒斜陽後,高臥南山看月明。
  卻說荒草坡前擺列著千百頭野水牛,姜金定撮弄撮弄,弄得一頭牛背上一個小娃子,一個小娃子手裡一條絲鞭。姜金定騎在馬上,念一念,喝聲:「走!」那些牛就望前走。喝一聲:「快!」那些牛就走得快。南朝兩員將官陡然間看見,吃了一驚。王良道:「這是個甚麼出處?」張柏道:「這不過是個田單火牛之計罷了。」王良道:「我和你蠻殺他娘。」張柏道:「為將之道,見可而進,知難而退。倘有疏虞,貽禍不小。」王良道:「這決是那羊角道德真君的詭計,哪裡真是個牛?」張柏道:「假做的牛哪裡有這等英勇活泛?」王良道:「快擂起鼓來。」一聲鼓響,兩員將官左右雙上。只見那些水牛單奪狼牙棒張柏。張柏雖是力大心雄,怎麼奈得這一群千百頭牛何,致使敗陣而歸。姜金定得勝而去,說道:「多虧了師父,又助我這一陣也。」
  卻說兩員將官歸來,一個受傷,一個平過。元帥道:「好古怪哩!兩員官一齊出陣,偏牛就趕著這一個,這是個甚麼緣故?」即忙去問國師。國師道:「但問天師便知端的。」元帥又去請問天師。
  不知天師有何高見,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11:28

第三十一回     姜金定三施妙計 張天師淨掃妖兵



  詩曰:
  仙人羊角碧霄中,紫氣真人獨長雄。
  丹洞朱簾搖鬥極,翠華玉輅駕洪濛。
  凌虛慣掠鈞天樂,舒嘯長披閶闔風。
  為惜門徒姜氏女,錦囊三計妙無窮。
  卻說元帥請問國師這個水牛出陣是甚麼緣故,國師道:「貧僧有所不知,但問天師便知端的。」元帥轉身就來拜問天師。天師道:「這水牛不為大害。」元帥道:「怎見得不為大害?」天師道:「是貧道袖占一課,占得是個風天小畜。所畜者小,何大害之有?」元帥道:「昨日狼牙棒張千戶、小將軍王應襲兩個出馬,偏傷的是狼牙棒,這是個甚麼緣故?」天師道:「這是偶爾,有個甚麼緣故?」元帥道:「天師不棄,肯出一陣麼?」天師道:「萬里遠來,豈恁閒散。既承元帥嚴命,貧道即行。」好一個天師,說一聲「行」,即時左右擺列著兩桿飛龍旗,兩邊旗下擺列著神樂觀樂舞生、朝天宮道士,中間擺列著一桿皂纛,皂纛之上寫著一行金字。皂纛之下坐著一個天師,一口七星劍,一匹青鬃馬,竟出陣來。只見荒草坡前,真個是擺列著千百頭有頭、有角、有皮、有毛、有蹄、有尾、黑萎萎的水牛,一頭牛背上一個小娃娃,一個娃娃手裡一條絲鞭。姜金定坐在馬上,鬼弄鬼弄,喝聲:「走!」牛就走;喝聲:「快!」牛就快。天師見之,心裡才要想個主意,只見姜金定口裡連喝遞喝,那些牛就連跑遞跑,一直跑過陣來。天師看見這些牛只要奔他,連忙的把個七星劍望空一撇,那一口劍掉下來,只傷得一頭牛,比不得傷了一員大將,眾將驚潰敗陣。這一頭牛傷與不傷,其餘的牛哪裡得知,一性兒只是奔著皂纛之下。姜金定又喝得狠,這些牛又跑得狠,正叫做個冰前刮雪,火上燒油,把個張天師沒奈何,只得撇了青鬃馬,跨上草龍,騰空而起。天師心裡想道:「這等一個陣頭卻就輸著於他,何以復命元帥?」即時劍頭上燒了一道飛符,飛符未盡,天上早已掉將一位天神下來。你看他:
  鐵作襆頭連霧長,烏油袍袖峭寒生。噴花玉帶腰間滿,竹節鋼鞭手內擎。坐著一隻斑斕虎,還有四個鬼,左右相親。
  天師問道:「來者何神?」其神道:「小神是龍虎玄壇趙元帥,不知天師呼喚,有何道令?」天師道:「女將姜金定撮弄妖邪,裝成牛陣,不知是真是假,相煩天神與我看來。」天神起眼一瞧,回覆道:「牛是真的,牛背上娃子是假的。」天師道:「就煩天神與我破來。」趙元帥按落雲頭,喝一聲:「孽畜,何敢無禮!」舉起鞭就是一鞭。若是每常間趙元帥這一鞭,饒你是個人,打得你無情妻嫂笑蘇秦;饒你是個鬼,打得你落花有意隨流水;饒你是個怪,打得你鬼頭欠下閻王債;饒你是個精,打得你揚花落地聽無聲。若是今日趙元帥這一鞭,打得就是個飛蛾撲火無頭面,惹火燒身反受災。怎麼叫做惹火燒身反受災?卻說趙元帥狠著一鞭,那些牛哪裡怕個鞭?一齊奔著趙元帥,就是個眾犬攢羊的一個樣子。趙元帥攢得沒奈何,跨了斑斕猛虎,騰雲而起,回覆天師道:「小神告退。」天師道:「怎麼連天神天將也不怕哩?」趙元帥說得好:「他是個牛,哪裡曉得個甚麼輕?甚麼重?終不然我們也和它一般。」天師道:「多勞尊神,後會有請。」趙元帥飄然而去。
  天師心裡想道:「牛有千斤之力,人有倒牛之方。豈可坐視其猖獗,就沒有個贏手?」好天師,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即時回陣,參謁元帥。元帥道:「今日天師功展何如?」天師卻把個趙元帥的始末,說了一遍。元帥道:「似此天神也不怕,我和你將如之何?不如還去拜求國師罷。」天師道:「不要慌張,貧道還有一事奉稟元帥。」元帥道:「但說不妨。」天師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個我和你還不知他的根腳,故此不得其妙。」元帥道:「卻怎麼得他的根腳?」天師道:「須煩元帥傳下將令,差出五十名夜不收,潛過彼陣,細訪一番,得他的根腳,貧道才有個設施。」元帥道:「這個不難。」即時傳下將令,差出五十名夜不收,前往金蓮寶象國打探這水牛陣上的根腳,許星夜回報毋違。
  夜不收去了一夜,直到次日天明時候,才到帳前回話。天師道:「這牛可是真的麼?」夜不收說道:「牛是真的,只有牛背上的娃子,卻是姜金定撮弄得是假的。」天師道:「這牛是哪裡來的?」夜不收道:「這牛是個道地耕牛。」天師道:「既是道地耕牛,怎麼有如許高大?」夜不收道:「原種是人家的耕牛,其後走入沿海山上,自生自長,-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年深日久,種類既繁,形勢又大。約有一丈二三尺高,頭上雙角有合抱之圍,身強力健,雖有水牛,卻叫做個野水牛。」天師道:「怎麼遣得它動?」夜不收道:「都是羊角道德真君錦囊計,姜金定依計而行,故有此陣。」天師道:「這牛連番攢住一個人,是個甚麼術法使的?」夜不收說道:「不干術法使的。原來這個野水牛本性見不得穿青的,若還見了一個穿青的,它畢竟要追趕他,它畢竟要抵觸他;不是你,便是我,直至死而後已。」三寶老爺聽了,大笑兩聲,說道:「原來有此等緣故,昨日狼牙棒吃虧,狼牙棒是青。今日天師受虧,天師皂纛是青。趙元帥受虧,趙元帥又是青。哎!原來穿青的誤皂。」馬公在旁邊說道:「只聞得穿青的護皂,哪有個穿青的誤皂?」三寶老爺道:「為了穿青受了虧,卻不是穿青的誤皂?」
  天師道:「不消取笑,待貧道出去贏他來。」今番天師不用飛龍旗,不用皂纛,不用青鬃馬,只是自家一個披髮跣足,仗劍步罡,如真武之狀,高叫道:「潑賤婢,敢駕得畜牲裝你的門面!」姜金定看見天師隻身獨自,他就起個不良之意,口裡念念聒聒,喝一聲:「走!」那些牛就走。喝一聲:「快!」那些牛就快。連喝快,遞喝快,那些牛連跑遞跑,又奔著天師面前而來。天師拿定了主意,收定了元神,竟往海邊上走。姜金定只說天師又要敗陣,急忙的喝著牛來。天師到了海邊上,跨上草龍,早已轉在水牛後面,令牌一擊,猛空裡耀眼爭光,一個大閃電,轟天划地,一個響雷公。那些水牛打急了,只得下水,就把些野水牛一並在海裡面去了。水面上無萬紙剪的小娃娃。天師令牌又擊了兩擊,那雷公又在海水面上,撲冬,撲冬的又響了幾響。直響半日,天師收下令牌,卻才住了。可憐這些野水牛活活的水葬功果。
  卻說姜金定看見雷公、電母,地覆天翻,才曉得不是對頭,一道火光,入地而走。天師劍頭上燒了飛符,早已有個天將趕向前去,活捉將來,一直解上中軍寶帳。元帥老爺罵道:「潑賤奴!敢如此倔強,費我們精力。」叫聲旗牌官,推轉轅門外梟首示眾。旗牌官稟說道:「前番是他刀下走了,今番須得天師與他一個緊箍子咒,小的們方才下手得他。」天師道:「也不消緊箍子咒,只問他肯死不肯死就是。」馬公道:「天師差矣!天下人豈有個自家肯死之理?」天師道:「王者之師,順天應人,須得他肯死,才是個道理。」三寶老爺心上就明瞭,問說道:「你那潑賤婢,可肯死麼?」姜金定說道:「國王之恩未報,殺父兄之仇未伸,怎麼肯死?」天師道:「我曉得你還有兩個錦囊計不曾行得,故此不肯心死。」姜金定說道:「是,是!」天師道:「你再行了那兩個錦囊計,心可死麼?」姜金定說道:「到了計窮力盡,心自是死的。」天師道:「既然如此,且放他回去罷。」元帥說道:「放他去罷。」姜金定得命而去。馬公道:「這都是些匹夫之勇,婦人之仁,怎麼下得海,收得番。」天師說道:「老公公豈不聞七擒七縱之事乎?」馬公道:「七縱還不打緊的,七擒卻也有些難處。」天師道:「都在貧道身上。」道猶未了,藍旗官報說道:「姜金定又擺了有千百頭水牛在荒草坡前,又來討戰。只是今番的水牛比前番不同些。」元帥道:「怎見得不同些?」藍旗官報說道:「前番的水牛小,今番的水牛大;前番的水牛矮,今番的水牛高;前番的水牛兩隻角,今番的水牛一隻角,生在鼻樑中間;前番的水牛有毛,今番的水牛有鱗;前番的水牛走,今番的水牛飛;前番的水牛是旱路,今番的水牛上山如虎,入海如龍。卻有些不同處。」馬公道:「這就是舊時的水牛,悶在水裡,改變了此。」天師道:「哪裡有個再生之理。」馬公道:「若不再生,怎麼又來出陣?」天師道:「這不是水牛。」元帥道:「怎見得不是水牛?」天師道:「老大的不一樣,這決不是個甚麼野牛。」馬公道:「不論家牛、野牛,都在天師身上。」天師道:「貧道即時收服它來。」元帥道:「多勞了!」天師道:「說哪裡話。」
  即時披髮仗劍,步行而出。只見荒草坡前果真有千百頭野物,姜金定坐在馬上,又是這等撮撮弄弄。天師心裡想道:「我雖是龍虎山中第一家的人品,卻不曾到這個海外,卻不能辦這些野獸。」心裡又想道:「也罷,全憑我這雙霹靂雷公手,哪怕他頭角崢嶸異樣人。」心裡想定了,卻叫道:「那潑賤婢又弄個甚麼喧來?」姜金定道:「這不是弄喧,這都是俺本國道地兵,天造地設的,怎麼就服輸於你?」天師道:「你叫它過來就是。」姜金定說道:「今番卻不讓你,你那時休悔!」天師道:「我祖代天師的人,說個甚麼反悔字面?你只管叫它過來。」天師站定了。姜金定手裡拿著一條絲帶兒,掣一掣,叫一聲:「長!」那絲帶兒就長有三五丈長,猛地裡一聲鞭響,只見那一群牛平地如飛,竟攢著天師的金面。天師就還它一個雷公,嘩喇一聲響,那些牛竟回本陣而去。姜金定又是一鞭,一聲響,那些牛又奔過陣來。天師又還它一個雷公,嘩喇一聲響,那些牛又奔回陣去。天師心裡想道:「這還不是個結果。」竟望海邊沿上走。那些牛又飛趕將來。天師跨上草龍,轉在牛背後,猛地裡一個雷公,嘩喇一聲響,那些牛竟奔下海而去。天師只道還是前番的故事,水面上又還它一個雷公,嘩喇一聲響,那些牛反在水裡奔上岸來。岸上一個雷公,它就在水裡;水裡一個雷公,它就在岸上。天師看見沒有個贏手,只得跨上草龍而去。姜金定高叫道:「天師,你今番服輸於我也!」天師大怒,罵說道:「今後拿住你,若不碎屍萬段,誓不為人!」姜金定說道:「你拿得我住,你不碎屍?」
  張天師恨了兩聲,竟歸中軍寶帳。三寶老爺道:「今日出馬何如?」天師道:「今番不是個牛,故此不好下手。」老爺道:「怎見得不是個牛?」天師道:「他真是個上山如虎,入海如龍。那裡有這等個牛來!」老爺道:「卻怎麼處它?」天老爺道:「既要打探,不可遲疑。」即時差了五十名夜不收。五十名夜不收即時回話。天師道:「這陣上可還是個牛麼?」夜不收說道:「前番野水牛淹沒已盡,今番卻不是它了。」天師道:「是個甚麼?」夜不收說道:「就是本國地方上所出的,形如水牛,約有千斤之重,渾身上不長牛毛,俱是鱗甲紋癩,蹄有三足合,快捷如飛。頭有-角,生於鼻樑之上。」天師道:「似此說來,卻不是個犀牛?」夜不收道:「便是犀牛。」天師道:「那妖婦怎麼遣得它動?」夜不收說道:「又是羊角道德真君第二個錦囊計。姜金定只是依計而行。」天師道:「只是這個犀牛也不至緊。」三寶老爺道:「天師,你也曾認得它麼?」天師道:「但不曾看見,書上卻有它。」老爺道:「書上說它好麼?」天師道:「其角最好。大抵此為徼外之獸,狀如水牛,豬之頭,人之腹,一頭三角,一孔三毛。行江海中,其水自開,故此昔日桓溫燃其角,立見水中之怪。其角有粟文者貴,有通天文者益貴。古詩有雲:『犀因望月紋生角,象被驚雷花入人牙。』即此之謂也。」老爺道:「此今的只是一角,卻是何如?」天師道:「或云一角為雄,又名兕。兕,野牛也。」老爺道:「天師既如此稔熟,怎麼又要人去打探?」天師道:「耳聞不如目見。況兼為將之道,三軍耳目所關,敢強不知以為知?倘若所言不當,惑亂軍情,貽禍不小。」老爺道:「天師慎重如此,不枉了與天地同休。只有一件,這如今怎麼贏它?」天師道:「貧道自有個贏它之法。」
  道猶未了,藍旗官又來報道:「牛陣擺圓,夷女討戰。」天師即時起身,轉到玉皇閣上,收拾了一趟,也還是披髮,也還是跣足,也還是仗劍,也還是步行。姜金定見了天師,便高聲叫道:「好天師,你枉了那披髮跣足,不如早早投降,免受刀兵之苦!」天師大怒,罵說道:「潑賤婢!敢開大言,敢說大話,你再叫你那些畜牲來。」姜金定一鞭,那些犀牛一擁而來。天師一雷,那些犀牛一擁而去。姜金定又一鞭,那些犀牛又一擁而來。天師趁著他的來勢,照舊的佯輸詐敗,望海邊上走。那些犀牛照舊的趕將來。天師照舊的跨上草龍,卻轉在犀牛之後,一個雷響,一陣大風,一天都是朱頭黃尾、百足扶身的蜈蚣蟲,竟奔那些犀牛身上而去。那些犀牛見了蜈蚣蟲,就似指頭兒捺上了雙簧鎖,不是知音不得開,一個個都鑽到犀牛的鼻頭裡面去了。犀牛被鑽不過,望海裡一跑,望岸上一跑,跑了幾跑,把個終生送卻潮頭上,哪管得角上通天錦繡紋。張天師跨在草龍之上,只是好笑。姜金定還不解其意,還指望犀牛陣來取勝。直至半晌不見起來,心裡卻才有些慌張,翻身就走。天師高叫道:「番奴哪裡走!」劍頭上一道飛符,早已把個姜金定又捉翻來了。
  解上中軍寶帳,三寶老爺說道:「多謝天師道力,成此大功。」馬公道:「這蜈蚣可是真的麼?」天師道:「是真的。」馬公道:「哪裡有這些真的?」天師道:「這是安南國地方所出,其長有一尺六寸,其闊有三寸五分。其皮鞔鼓,其肉白如葫蘆,交人制為肉脯,其味最佳。」馬公道:「既在安南國,怎麼得它過來?」天師道:「是貧道燒了飛符,遣下天神天將,著落當方土地之神驅它過來的。」老爺道:「管甚麼蜈蚣,叫旗牌官過來。」旗牌官即時跪著。老爺道:「把這潑妖婦押出轅門外,即時梟首。」天師道:「你今番卻心死也?」姜金定道:「心還不死。」天師道:「我再放你去罷。」姜金定說道:「再放我去,再拿我來,那時心卻死也!」三寶老爺大怒,說道:「這等一個小夷女,敢如此輾轉,費我南軍。」咬得牙齒只是咯叮咯叮響。張天師念動了緊箍子咒,旗牌官動手捆縛起來。姜金定還說道:「我今日死也眼不閉!我就做鬼,也還要和你做一場!」一時間押赴轅門之外,一刀兩段,段得一個美女頭來。三寶老爺吩咐仔細看他的屍首,不要又學起前番走了人。旗牌官稟說道:「今番再無差錯,明明的捆著,明明的砍頭,明明的兩段,再無異法。」老爺道:「既如此,把他的頭掛在哈密西關之上,令其國人好看。把他屍骨放火燒了。」軍令已出,誰敢有違?即時掛起他的頭,放在哈密西關高竿之上。即時把他的屍骸放起火來燒化。只見火燄之中,端端正正坐著一個姜金定,只是沒頭,只是不會講話。三寶老爺心上盡是有些狐疑。馬公道:「這賤婢到底死得有些心不服。」王爺道:「倒該依天師說再放他去,再拿他來,他就心死。」老爺道:「事至於此,悔之無及!任從他來。」天師道:「疑心生暗鬼,再不可講他,各自散罷。」果真的各人散帳。
  夜至三更,只見這裡吆喝,那裡也吆喝,船上也吆喝,營裡也吆喝。明日天早,二位元帥老爺坐了中軍帳,問說道:「夜來為著甚麼事各處裡吆喝?」船上軍人說道:「夜至三更,滿船上都是火光,火光之中,有許多的婦人頭進到船上來,滾出滾進,口裡說道:『冤枉鬼要些甚麼咽作。』」營裡軍人說道:「夜半三更,滿營裡都是火光,火光之中有許多的婦人頭進到營裡來,滾上滾下,口裡說道:『冤枉鬼要些甚麼咽作。』」老爺心裡想道:「這事卻有因,不好難為這些隊伍。」只吩咐道:「今後不許吆喝,如違軍令施行。」眾軍退去。馬公說道:「偏軍伍中有鬼,偏我們這裡沒有鬼,這都是妄言禍福,搖動軍心,依律該斬。」王爺道:「怎麼這等說,冤魂怨鬼,於理有之,只是各人謹慎些就是。」
  到了第二夜,那些一個頭的鬼,單在馬公營裡出的出,進的進,上的上,下的下,約有數百之多。馬公公拿起一口刀,砍過左,右邊的又來了,砍向前,後邊的頭又來了。把個馬公唬得魂飛魄散諸天外,一夜無眠到五更。巴不得到天明,竟到中軍帳上赴訴二位元帥老爺。老爺大怒,說道:「敢有些等妖魔!」即時吩咐旗牌官取下姜金定的頭來,把火燒了。一會取過頭來,一會兒起火燒了。只見火燄之中,端端正正站著一個姜金定的頭,只是沒有身子。口口聲聲說道:「我死也不甘心,我夜間還要來尋你也!」二位元帥聞之,心上有些不悅,請教國師。國師道:「善哉,善哉!這個殺人的事,貧僧不敢聞命。」二位元帥又去請教天師,天師沉思了半晌不開言。王爺道:「天師不肯開言,還有些甚麼見教?」天師道:「這個來蹤去跡,都有些蹺蹊,莫不然還是姜金定不曾死,撮弄得甚麼鬼情?」王爺道:「兩次焚燒之時,俱有怨魂結象,豈有不曾死之理?」三寶老爺道:「死之一字,再不消疑。只說這個單頭鬼,把怎麼處?」天師道:「不得其根,從何處下手?」老爺道:「今日之事,譬如醫者,緩則治其本,急則治其標。」天師道:「貧道送過符來,各人貼在各人船上,且看他何如。」老爺道:「這個有理。」
  天師送了符,用了印,各官接了,各官貼著;各營接了,各營貼著;各船接了,各船貼著。都說是天師的符水豈有不靈驗,都說是甚麼鬼再敢來侵欺。哪曉得夜至三更,仍舊是這些婦人的頭滾出滾進,滾上滾下,莫說是眾軍士的船上,就是天師船上也有,就是國師的船上也有。莫說是眾軍人的營裡,就是都督營裡也有,就是先鋒營裡也有,就是元帥營裡也有。把個天師的符,一口一張,百口百張,只當個耳過風相似。這一夜有五更天,就吃這個婦人頭吵了四更半。
  到了明日天早,你也說道鬼,我也說道鬼。國師老爺說道:「怎麼只要殺人,致使得這個怨鬼來吵人。」王爺道:「分明是個心不死,以致作祟生災。」馬公道:「莫說是西番人厲害,就是西番的鬼也厲害。」三寶老爺說道:「這個閒話不要講他,只說是這如今把個甚麼法兒治就是。」天師道:「我心上終又有些犯疑。」老爺道:「但憑天師就是。」天師道:「貧道自有個處置。」劍頭上一道飛符,天上即時掉下一位天將。天師道:「來者何神?」其神應聲道:「小神是龍虎玄壇趙元帥。適承天師呼喚,不知有何道令?」天師道:「此中有一個婦人頭,到我南軍營裡作吵,已經三日,不知足何妖術,相煩天將看來。」趙元帥騰雲而起,即時回覆道:「這個婦人頭,原是本國有這等一個婦人,面貌、身體俱與人無異,只是眼無瞳仁。到夜來撇了身體,其頭會飛,飛到哪裡,就要害人。專一要吃小娃娃的穢物,小娃娃受了他的妖氣,命不能存。到了五更鼓,其頭又飛將回來,合在身子上,又是個婦人。」天師道:「這叫做個甚麼名字?」趙元帥道:「這叫做個屍致魚。」天師道:「豈有這等的異事!」趙元帥道:「天師是漢朝真人,豈不聞漢武朝有個因墀國使者,說道南方有屍解之民,能使其頭飛在南海,能使其左手飛在東海,能使其右手飛在西海,到晚來頭還歸頭,手還歸手,人還是-個人。雖迅雷烈風不能壞他,即此就是這屍致魚。」天帥道:「他怎麼飛到我這營裡來?」趙元帥道:「這又是羊角道德真君第三個錦囊計,姜金定依計而行。」天師道:「原來姜金定不曾死。」趙元帥道:「現在那裡念咒燒符,今夜又要把這屍致魚來相害。」原來姜金定有五囤三出之法,死而不死,那些冤魂結象都是假的。天師道:「何以破之?」趙元帥道:「這個頭只是不見了原身,不得相合,即時就死,破此何難!」天師道:「多勞了,天將請便罷。」趙元帥去了。把個三寶老爺嚇得口裡只是打嘖嘖,說道:「天師如此神見,果真還是姜金定撮弄的鬼情,這場是非還在天師身是。」天師道:「貧道謹領。只是今夜都不要吆喝,待貧道處置他。」
  商議已定。夜至三更,果真的那些婦人頭又來了。只見四下裡唧唧噥噥,雖是不敢吆喝,天師早已知其情,即時劍頭上燒了五道桃符,即時五個黃巾力士跪著面前聽使。天師道:「叵耐此中有一班屍致魚,飛頭侵害我們軍士,你們五個人按五方向坐,把他的原身都移過了他的,遠則高山大海,近則隘巷幽岩,務令他不得相合,方才除去得這個妖魔之害。」五個黃巾力士得了道令,即時飛去,各按各人的方位,各移各人的屍骸。復命已畢。天師運起掌心上的雷來,嘩喇喇一聲響,半夜三更如天崩地塌一般相似。饒你就是個大膽姜維,也要吃了一嚇,莫說是這些婦人頭,豈有個不懼怯之理?一時間盡情飛去。盡管飛去不至緊,哪裡去尋個身子來相合?天師早知其情,叫聲:「黃巾力士何在?」即時五個力士跪在壇前。天師道:「你們五個人還按五方向坐,把那些婦人頭穿做一索兒來見我。」到了明日天早,天師請過二位元帥、二位先鋒、各哨副都督會集帳下,叫黃巾力士提過頭來。只見一個力士提了一串,五個力士共提了五串,每串約有百十多個,果真是婦人頭,只是眼珠兒上沒有瞳仁。中軍帳外堆了幾百個頭,好怕人也!老爺道:「此中出這等一個怪物,好厲害哩!」王爺道:「多虧天師道力,謝不能盡。」馬公道:「還有姜金定,相煩天師處置他一番。」天師道:「貧道自有分曉。」
  不知天師是個甚麼分曉,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12:10

第三十二回     金蓮寶象國服降 賓童龍國王納款



  詩曰:
  洞門無鎖月娟娟,流水桃花去杳然。
  低眇湖峰煙數點,高攢蓬島界三千。
  雲中雞犬飛丹宅,天上龍蛇護法筵。
  為問西洋多道力,笑收妖婦晚風前。
  卻說馬公道:「還有姜金定是個禍根,相煩天師一總結果了他也罷。」天師道:「這都在貧道身上。」三寶老爺說道:「且先把這些頭安頓在哪裡才好?」天師叫聲:「黃巾力士何在?」只見五個力士跪在面前。天師道:「你們把那些頭送到長流水裡去罷。」五個力士齊齊的答應道一聲:「是!」即時把這五串頭,一人一串,擲將出去,遠遠的送到大海中央。五個力士又來復命。天師道:「還有一樁事相煩你五位。」眾力士說道:「悉遵道令,怎敢有違。」天師道:「此中有一個女將姜金定,善能五囤三出,善駕三丈膝云。我今日要拿他,你們與我出這一力。」五個力士說道:「但憑吩咐。」天師道:「你們五個人伏在五方,隨他囤在那方,那方力士即時活拿他來,各要用心,有功之日,明書上清。」
  吩咐已畢,只見藍旗官報說道:「所有姜金定單刀匹馬,在於沿海邊上追尋那些婦人頭。」天師道:「這妖婢今日自送其死。」好天師,跨上青鬃馬,馳驟而出。望見姜金定,喝聲道:「潑賤婢哪裡走!」姜金定未及回言,天師劍頭上早燒了-道飛符,早已有個天將捺將姜金定過來,解上中軍寶帳。三寶老爺說道:「這等一個小丫頭,原來-肚子都是些金蟬脫殼。」天師道:「今番是個柘樹盤根,動不得了。」王爺道:「還是個推車上嶺,走不得了。」馬公道:「還是個隔山取火,討不得了。」姜金定自家說道:「我今日還是個倒澆蠟燭,由不得了。」三寶老爺罵道:「油嘴有這些講的!叫旗牌官來,把他就捆在我這面前,-刀刀的細細剮來,-根根的骨頭細細拆來,看他走到哪裡去?」姜金定說道:「縱然萬剮我,此心不死也難。」天師道:「你既然此心不死,再放你回去何如?」姜金定說道:「你若再放我去,再捉我來,我卻心死。」天帥道:「只捉你一轉,不見我的手段。昔日諸葛亮七縱七擒,才是個漢子。我今日也放你七轉,你心下何如?」姜金定說道:「若能七縱七擒,我卻死心塌地。」天師道:「元帥且放他,看走到哪裡去?」老爺道:「現鐘不打,又去煉銅。拿過來剮了罷!」天師道:「但放他去不妨,他走到哪裡去?」老爺道:「既然天師高見,悉憑尊裁。」天師道:「姜金定,你去罷。」
  姜金定方才去了不及半晌,只見-個紅臉力士一手揪著頭,一手拎著腳,一擲擲到中軍帳上來。天師喝聲道:「快走!」姜金定轉身就走,走將去了。不及半晌,只見-個青臉力士一手揪著頭,一手拎著腳,一擲擲到中軍帳上來。天師又喝聲道:「快走!」姜金定轉身又走,走將去了。不及半晌,只見一個黑臉力土一手揪著頭,-手拎著腳,一擲擲到中軍帳上來。天師又喝聲道:「快走!」姜金定爬起來又走,走將去了。不及半晌,只見一個白臉力士一手揪著頭,一手拎著腳,-擲擲到中軍帳上來。天師又喝聲道:「快走!」姜金定爬起來又走,走將去了。不及半晌,只見-個黃臉力士一手揪著頭,一手拎著腳,著實的一擲擲將來。這一擲不至緊,把個姜金定跌得兩腿風麻筋力倦,渾身酸軟骨頭酥。天師又喝聲道:「快走!」姜金定慢慢的爬將起來,說道:「我今番不走了。」天師道:「先說了七縱七擒,這才走得五轉,怎見得我的手段?」姜金定說道:「今番我已心死了,管你甚麼七縱不七縱。」天師道:「你既心死,可將去梟首罷。」姜金定說道:「我如今是個-幾上肉,任君剁,怕甚麼梟首哩。」天師道:「我這裡不殺你,你與我立一項功來,你心下何如?」姜金定道:「但憑吩咐就是。」天師道:「你回去報與你的國王,你可肯麼?」姜金定說道:「既蒙不殺之恩,自當前去,夫復何辭!但不知天師意下何如?」天師道:「我這裡別無他意,只要你國王一封降書,投於俺元帥;-封降表,奏上我南朝天王。倒換通關牒文,前往別國,專問有我南朝傳國玉璽沒有,有則作急獻來,沒有便罷。再次之,前日沙彥章失陷在你國,好好的送上來。此外再無他意。」姜金定說道:「諸事可依。只是甚么傳國玉璽,俺們並不曾聽見,這是沒有的。」天師道:「沒有的便罷,你快去快來回話。」
  姜金定抱頭鼠竄而去。見了國王,國王道:「姜將軍,你連日之戰何如?」姜金定說道:「非干小臣之罪,怎奈南朝來的將勇兵強,我們不是他的對子。況兼那個天師果真的駕霧騰雲,驅神遣將,十分利害。還有那個國師,懷揣日月,袖囤乾坤,斬將搴旗,不動聲色。事至於此,臣力竭矣,無可奈何。」番王道:「只是多負了愛卿。」姜金定說道:「臣之父兄死在南朝,臣之師父敗在南朝,臣之力量盡於今日。惟願我王早賜一刀,臣死瞑目。」番王道:「怎麼說個死字?俺的江山社稷,全賴愛卿扶持。」姜金定說道:「臣無力可施,怎麼扶持得社稷?」番王道:「天下事,不武則文,不強則弱。為今之計,何以退解南兵?」姜金定說道:「還有左右丞相,小臣怎麼擅專?」番王道:「是我不合監禁了左右丞相,今番卻怎麼轉彎?」姜金定說道:「事勢至此,不得不然。急宣丞相進朝,遲則不及。」番王即時傳一道飛詔,急宣左右丞相進朝,所有總兵官一體釋放,照舊供職。左右丞相見了番王,番王道:「是俺不聽忠言,悔之無及。今日要降書降表送上南朝,又要倒換通關牒文前往別國,須在二位丞相身上。」左右丞相說道:「這才是個道理,只還有-件來。」番王道:「還有哪一件?」丞相道:「獻上降書,須要糧草侑緘;獻上降表,須要些寶貝進貢。」番王道:「這個不難,但有的都奉上去就是。」姜金定說道:「前日陷陣的千戶沙彥章先要送去。」番王道:「便先送去。」即時姜金定送過千戶沙彥章,跪在中軍帳下磕頭謝罪。三寶老爺道:「辱國之夫,何顏相見!待你以不死,此後立功自贖。」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金蓮寶象國左右丞相見。」左丞相孛鎮龍帳前相見,手裡捧著一封金字降表,口裡說道:「小臣國王多多拜上元帥,所有金字降表一封,相煩進上天朝朱皇帝駕下,外土產不腆之儀,共成拾扛,聊充進貢。另具草單奉覽畢。」老爺吩咐中軍官奉表章,吩咐內貯官收下土產,吩咐旗牌官接上草單來看。只見單上開載的都是些道地寶貝。計開:
  寶母一枚,海鏡一雙,大火珠四枚,澄水珠十枚,辟寒犀二根,象牙簟二牀,吉貝布十匹,奇南香一箱,白鶴香一箱,千步草一箱,雞舌香一盤,海棗一盤,如何一盤。
  三寶老爺看了草單,滿心歡喜,問說道:「這些寶貝可都是你本國所出的麼?」左丞相孛鎮龍說道:「俱是本國土產。」老爺道:「這些寶貝你都識得麼?」丞相道:「都是識得的。」每月十五日晚上,置之海邊上,諸寶畢集,故此叫做寶母。」老爺道:「海鏡是個甚麼?」丞相道:「海鏡如中國蚌蛤一般相似,腹中有一個小小的紅蟹子。假如海鏡饑,則蟹子出外拾食,蟹子飽歸到腹中,則海鏡亦飽。其殼光可射日,故此叫做海鏡。」老爺道:「大火珠是甚麼?」丞相道:「這珠逕寸之大,渾身上是火,日午當天,珠上可燎香褻紙,暮夜持之,前後照車千乘,故此叫做大火珠。」老爺道:「澄水珠是甚麼?」丞相道:「此珠亦有逕寸之大,光瑩無瑕,投之清水中,杳無形影;投之濁水中,其水立地澄清,澄澈可愛,故此叫做個澄水珠。」老爺道:「辟寒犀是甚麼?丞相道:「辟寒犀是本國所產的犀牛角。但此角色如金子之狀,用金盤盛之,貯於殿上,暖氣烘人可愛,響應此叫做辟寒犀。」老爺道:「象牙簟是甚麼?」丞相道:「象牙簟就是象牙抽成細絲,織之成簟,睡在上面,百病俱除,土名象牙簟。」老爺道:「吉貝布是甚麼?」丞相道:「吉貝是柯樹,其花成時,如鵝毛之細,抽其緒,紡之成布,染以五色,文采燁然,土名吉貝布。」老爺道:「奇南香是認得。白鶴香是甚麼?」丞相道:「白鶴香是長成的一柯樹,劈開來片片是香,燒在爐中之時,其煙直上,結成一對一對的白鶴沖天,故此叫做白鶴香。」老爺道:「千步草是甚麼?」丞相道:「千步草也是生成的,其性本香,用之佩在身上,香聞千步之遠,故此叫做千步草。」老爺道:「雞舌香是甚麼?」丞相道:「雞舌是個樹名,其樹辛厲,禽獸俱不敢近。至四五月間開花,花熟之時,隨水出香,蓋釀花而成者。以口含之,毛髮俱是香的,故此叫做雞舌香。」老爺道:「海棗是甚麼?」丞相道:「海棗之樹,如中國棕櫚之狀,其樹五年一度開花,五年一度結實。實如瓜大,味最鮮美,土名海棗。」老爺道:「如何是甚麼?」丞相道:「如何亦是海棗之類,其形似棗,其大有五尺長,三尺圍,其樹九百年一結實。人生一世,不曾看見它開花如何,結實如何,故此叫做如何。」老爺道:「我大明朱皇帝駕下原有個傳國玉璽,卻被元順帝白象馱之入於西洋,不知可在汝國麼?」丞相道:「並不曾看見有甚麼南朝玉璽,有則即當奉還,不敢隱匿,自取罪戾未便。」老爺道:「請坐轅門外,再當轉敬。」
  左丞相已出,右丞相田補龍相見帳下,手裡捧著一封降書,說道:「俺國王多多拜上元帥,具有降書一封奉覽。」三寶老爺吩咐旗牌官接過書來,拆開讀之。書曰:
  金蓮寶象國國王占巴的賴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聞天子者受天之命,為天之子,內主中國,外撫四夷。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莫不尊親。某僻處西戎,罔瞻冠服,致干天怒,爰示旌旗。覆天載地,識生成之有自;沐霜櫛雪,知收斂之無遺。幸具犬馬之知,敢肆蝮蛇之毒。敬將書幣,用展精忱,永作外藩,時輸內貢,矢心惟一,誓無二三!伏乞高明,俯垂憐鑒,某不任戰悚惶懼之至。年月日占巴的賴再頓首書。
  元帥覽書已畢,說道:「知道了。」右丞相說道:「俺國國王別具荒儀,奉犒元帥麾下列位軍長,伏乞一並收下。」元帥道:「是甚麼物件?」右丞相道:「具有小單奉覽。」元帥吩咐旗牌官接上來看著,只見單上計開:
  黃金一千兩,白金一萬兩,活豬三百口,活羊五百牽,活雞一千隻,鮮魚五十擔,醃魚一百擔,稻米五百擔,柴草一千擔,椰子十擔,西瓜、甘蔗各五十擔,波羅蜜、蕉子各十擔,黃瓜、葫蘆各五十擔,蔥、蒜各十擔,檳榔老葉十擔,咂甕酒二百尊。
  元帥看了單說道:「太多了些。」右丞相道:「俺國國小民貧,毫無所出,此不足為敬,聊具軍中-餉而已,伏乞笑留。」元帥道:「多謝了。我且問你,這裡有雞,可有鵝、鴨麼?」丞相道:「小國不出鵝、鴨。就是雞,至大者不過二斤,腳高寸半或二寸為止。但雄雞則耳白冠紅,腰矮尾竅,人拿在手裡他亦啼,最是可愛。」老爺道:「這果子、蔬菜可都是本國出的?」丞相道:「是本國出的。果品還有梅子,味酸不敢獻上。小菜還有冬瓜,還有芥菜,非其時不得獻上。」老爺道:「稻米可是本國出的?」丞相道:「是本國出的。此米粒細而長,色多紅少白。大小麥俱不出。」老爺道:「這酒怎麼叫做咂甕酒?」丞相道:「此酒初然以飯拌藥,封於甕中,俟其自熟,欲飲則以長節小竹筒長三四尺者,插於酒甕中,賓客圍坐,照人數入水,輪次咂飲。吸之至乾,再入水而飲,直至無酒味而止。」
  元帥道:「你國中文字何如?」丞相道:「椎魯之徒,何文字之有!書寫等閒,沒有紙筆,用羊皮捶之使薄,用樹皮薰之使黑,折成經折兒,以白粉寫字為記。」元帥道:「你國中歲月何如?」丞相道:「我國中無閏月,以十二月為一年。晝夜各分五十刻,用打更鼓者記之。」元帥道:「你國中刑罰何知?」丞相道:「我國中刑罰,其罪輕者,用四個人拽伏於地,藤杖鞭之;其罪當死者,以繩係於樹,用梭槍齊喉而割其首。若故殺劫殺者,以象踏之,或以鼻卷撲於地。犯奸者,男女各入一牛以贖罪。偷國王物者,以繩拘於荒塘,物充即出之。若爭訟有難明之事,官不能決者,則令爭訟二人騎水牛過鱷魚潭,理屈者,鱷魚出而食之;理直者,雖過十數次,魚亦不食。」元帥道:「國中婚娶之禮何如?」丞相道:「俺國中婚事,男子先入女家,成其親事,過到十日半月之後,男家父母及諸親友用鼓迎之歸家,飲酒作樂。」元帥道:「國中弔賀之禮何如?」丞相道:「百姓家不行弔賀,惟有國王當賀之口,用人膽汁沐浴,將領以下,俱獻人膽為賀。第不用中國人膽。相傳往年有用華人一膽者,是日-甕之膽盡皆朽腐,王即病死,故後來切戒之。」元帥道:「國王在位何如?」丞相道:「俺國國王,大凡在位三十年者,即退位出家,今弟兄子姪權國。王往東山持齋受戒,茹素獨居,呼天誓曰:『我先在位不道,當為狼虎食之,或病死之。』若一年滿不死,則再登王位,復理國事。國人稱呼為昔黎馬哈刺托,蓋至尊至大之稱也。」元帥道:「承教一番,三生有幸。」-吩咐紀錄司登禮物簿,一邊吩咐軍政司收下禮物,-邊吩咐授餐司安排筵席,大宴左右丞相及南船上將士。是日裡歌聲動地,鼓樂喧天。正是:
  將軍出使擁樓船,江上旌旗拂紫煙。
  萬里橫戈探虎穴,三杯灑酒舞龍泉。
  莫道詞人無膽氣,應知尺伍有神仙。
  火旗雲馬生光彩,露布飛傳到御前。
  宴罷之時,元帥傳下將令,即將南朝帶去的青瓷荷盤一百面,青瓷荷碗三十筒,苧絲共二卜匹,綾絹各二十匹,回敬國王。又將燒綠珍珠二十掛,真金川扇二十柄,回敬二位丞相,盡歡而散。左右丞相回覆番王,番王大喜。明日清早,左右丞相又來參謁元帥,說道:「番王多謝元帥活命之恩,再差小臣特來相請。敢請元帥進城,遊玩西番景致。」元帥道:「多多拜上你的國王,軍務在身,不得相見。只是年年進貢,歲歲稱臣,足知相愛之至。」
  左右丞相已去。元帥請過國師,請過天師,論功行賞,頒賞諸將有差。一連過了三日,國師道:「不可久住,恐費此國錢糧。」元帥即時傳令,收營拔寨,盡歸寶船,又令絞動纜車,拽起鐵描,扯滿風篷,開船望西而進。
  只見一人一騎飛報而來,藍旗官問道:「來者何人?所報何事?」其人道:「俺本金蓮寶象國總兵官占的裡便是。今有本國三太子怨父王降順南朝,私自領兵逃去。國王懼怕前途有變,罪坐不明,故此先來稟過。」藍旗官報上中軍帳。元帥道:「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免坐其罪!」占的裡策馬而去。寶船仍舊分為中、左、右、前、後五營,左、右、前、後四哨。正行之時,只見沿海岸上一人一騎又是飛跑而來,高叫道:「寶船上聽稟!」藍旗官高聲問道:「你是甚麼人?有甚麼事來稟?」其人高呼道:「俺本金蓮寶象國巡邏健卒海弟寧是也。領俺國王欽旨,奉稟元帥得知,此去不遠就有一個小國,叫做賓童國。俺國王已差總兵官占的裡領兵前去通知,但遇寶船到彼之日,即便進上降書、降表,不必倒換通關牒文,不勞元帥費心費力,也見得俺國王內附之微誠!」藍旗官報上中軍寶帳。元帥吩咐藍旗官回覆他知道了。總兵官馳馬而去。
  寶船正行之時,天色已晚,中軍傳下將令,落篷下錨,權且安歇,明早看風再行。約至半夜,左哨上人馬嘈嘈雜雜,就像有個喊殺之聲。及至天明,元帥未及查問,只見左哨征西副都督黃全彥擐甲全裝,宣花銅斧,解上一班偷船劫哨的賊來。元帥審問了一番,原來為首的就是金蓮寶象國國王的三太子;為從的有三十多名,俱是些海賊。馬公道:「這些賊既是情真罪當,推他出去一人一刀,了結他罷。」三寶老爺道:「三太子,你還願死?你還願生?」三太子說道:「事至於此,有死無二。」老爺道:「你見差矣!自古道:『死有重於泰山,死有輕於鴻毛。』你今日之死,為著哪一件來?你若說道為臣死忠,我今日天兵西下,只受得你父王一紙降書,你社稷如故,你江山如故,這豈是為臣死忠?你若說道為子死孝,你父王安然為王,安然理國,既無戮辱,又無呵斥,這豈是為子死孝?你既不為忠,你又不為孝,此死何益?」原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三寶老爺這一席話,把個三太子說得啞口無言,滿面惶愧。老爺早知其意,又說道:「我這裡看你父王之面,怎麼殺戮於你?」叫軍政司取過麒麟胸背花補子員領一套來,賞與三太子遮羞而回。三太子說道:「既蒙不殺之恩,不勝感激,怎麼又勞重賜,此何敢當!」老爺道:「你受了去,今後穿此員領之時,你顧名思義,只可習文,不可習武。」又叫軍政司取過青布海青三十餘件過來,賞與這些為從的:「自今以後只許穿衣吃飯,不許海上為非。」這一干人磕頭謝賞而去。王爺道:「老公公,今日之舉,恩威並至。王者制馭夷狄之道,無以逾此。」道猶未了,藍旗官道:「上面有一座山,頗多柴草。稟過元帥老爺,放軍人上山樵彩,以備前面不急之需。」元帥許他。樵彩已畢,元帥問道:「上面是個甚麼山?」藍旗官道:「這個山與金蓮寶象國山地相連,山陡而頂方。頂上有一股飛泉倒垂而下,如千丈瀑布之狀。頂上還有一塊石,如佛菩薩的頭,石上有四句詩,說道:
  浪作彌陀石作身,因貪海上避紅塵。
  有人問我西來事,默默無言總是真。
  詩後面又有一行字,寫著『凌洋子書於靈山僧石』。以此觀之,是個靈山。」元帥道:「上面可有民居?」藍旗官道:「民居稀少,結網為業。」元帥道:「上面可有土產?」藍旗官道:「上面有一樣藤杖,粗大而紋疏者可愛。次有檳榔蔞葉,餘無所出。」元帥吩咐樵彩已畢,一齊開船。船行之際,每日順風,一連行了五六日,元帥問道:「前面又到哪一個國土了?」藍旗官道:「不見有個甚麼國土。」元帥道:「那報事的說,前面不遠就有一個國,怎麼還不見到哩?」藍旗官道:「行了這五六日,只在一個山腳底下,還不曾走得脫。」元帥道:「這是個甚麼山?有如許的長大哩!」又行了一日,才離了這個山,早已到了一個國。
  未及收船之時,只見占的裡領了一枝軍馬遠遠迎住,稟道:「小將領了國王之命先來賓童龍國報他說道:『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二位元帥、一位天師、一位國師前來撫夷取寶,所過之國,俱要降書、降表,通關牒文。倘有負固不服稱南向者,誅其君、滅其國,毋赦。」現今賓童龍國國王已經親齎降書、降表,迎接天兵,不勞元帥費心費力,謹此稟知。」道猶未了,只見賓童龍國國王騎著一匹紅馬,張著一柄紅傘,前呼後擁,約有百十餘人,迤邐而來。藍旗官引上寶船相見元帥。二位元帥待以賓禮。國王不勝之喜,先遞上降表。元帥接下,交付中軍官安奉。次遞上降書,元帥接下。拆封而讀,書曰:
  賓童龍國國王的普哇拿牙現拜奉書於大明國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側聞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明明天子,既以一人而撫萬邦;渺渺夷封,敢不以萬里而戴一主。矧茲蕞爾,敢肆猖狂。敬勒函章,用旌效順。望雲闕以翔魂,叩轅門而頓顙。仰祈朗鑒,俯賜矜憐。某無任戰慄恐懼之至。
  元帥看書已畢,說道:「書不盡言,足征國王盛德。」國王道:「多謝天兵遠來,小國民窮財盡,無物可將,謹以土儀進上天朝大明皇帝。」元帥道:「領了降表足矣,不必進貢。」國王拿出一個珠紅匣兒來,匣兒上面有把小金鎖鎖著,雙手遞與元帥。元帥接下,交付內貯官收訖。國王又遞上一張草單,元帥展開看著,只見單上計開:
  龍眼杯一副,鳳尾扇二柄,珊瑚枕一對,奇南香帶一條。
  元帥道:「太厚了!」國王道:「禮物雖微,卻有一段足取處。」畢竟不知是個什麼足取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8:12:39

第三十三回     寶船經過羅斛國 寶船計破謝文彬



  詩曰:
  翹首西洋去路賒,遠人爭睹迓皇華。
  一朝榮捧相如璧,萬里遙傳博望槎。
  玉節光搖驚海怪,鄉衣分彩照紅花。
  還朝天子如相問,為說車書混一家。
  卻說賓童龍國國王說道:「禮物雖微,其中幸有一段妙處。」元帥道:「請教這一段妙處。」國王道:「這龍眼杯原是驪龍的眼眶子,將來鑲嵌成杯,斟滿酒之時,就起一段烏雲,儼如眼裡的烏珠子一般,隱隱約約,最可人情。這鳳尾扇本是丹山上去來的鳳尾巴,緝之成扇,看時五色成紋,搖動清風滿面,永無頭疼眼熱之疾。這珊瑚枕與眾不同,用之枕頭,夜夢靈驗,隨意禱告,吉凶禍福,問無不知。這奇南香帶與眾又是不同,帶中間的小龍都是活的,如遇風雪,紛然有奮激之狀。這卻不是禮物雖微,幸有些妙處?」元帥極口稱謝。
  國王又叫聲:「小番再抬上土儀來。」元帥道:「怎麼又有土儀?」國王道:「還有些不腆,奉充元帥麾下。」元帥道:「人臣無境外之交,已蒙進貢厚禮足矣,我們豈復有所私交?」國王道:「苦無厚禮,不過是小國土產奇南香、各色花布而已。」元帥道:「足領盛情。我們自公禮之外,一絲一線不敢私受。」國王敬的意思雖堅,元帥卻之至再至三,畢竟不受,反叫軍政司取過帶來的草獸胸背花補子員領一套,回敬國王。國王也不肯受。元帥道:「這是相答進貢厚禮,你既不受,我們連進貢的禮物也不受。」國王沒奈何,只得受下。又將番官番吏頒賞有差,眾人拜受而去。國王又叫:「小番兵抬上犒賞軍士的糧草來。」元帥道:「也不消,昨日在金蓮寶象國已領多了,此中再不受。」畢竟不曾受。國王感恩泣謝。王爺道:「老公公今日何為不受?」三寶老爺說道:「老總兵豈不聞厚往薄來之說乎?」王爺道:「深得柔遠人之體。」
  老爺一面陪著國王,一面吩咐筵席款待國王。飲酒中間,老爺問說道:「大國相去金蓮寶象國有幾日路程?」國王道:「旱路不過三日,水路要行七八日。」老爺道:「怎麼水路反又遠些?」國王道:「中間隔著一個山,名做個崑崙山。俺這裡有個俗語說道:『上怕七洲,下怕崑崙。針迷舵失,人船莫存。』」老爺道:「好險也!」國王道:「到了小國,就是佛國。」老爺道:「怎麼小國就是佛國?」國王道:「小國原是舍衛城,祗陀太子施樹,給孤長者施園,世尊乞食,俱是小國。且有目蓮舊基址尚存,故此至今多設佛事,唸經把素,弱懦而已。」元帥心裡想道:「他只把個柔懦的話來講,敢是個軟交椅坐我,敢是個軟索兒套我,待我賣弄一番與他看著。」適逢國王辭酒,元帥道:「軍中無以為樂。」叫舞劍,左右的成雙作對舞劍。叫舞刀,左右的成雙作對舞刀。又叫舞槍,左右的成雙作對舞槍。叫舞杷,左右的成雙作對舞杷。叫滾鞭,左右的成雙作對滾鞭。叫滾叉,左右的成雙作對滾叉。叫白打,左右的成雙作對白打。正是強兵門下無羸卒,養虎山中有大蟲。國王看見這個南兵人物精健,武藝熟嫻,口裡只是叫:「不敢!不敢!」連辭酒力不勝,拜謝而去。且說道:「此去十日之後,可到一國,其國慣習水戰,元帥須要提防他一番。」元帥道:「多承指教了。」
  寶船開去,沿海而行,每日風順,行了一向,日上看太陽所行,夜來觀星觀鬥,不見星斗,又有紅紗燈指路,因此上晝夜不曾下篷。大約去了有十晝夜多些,果是到了一國,停舟罷櫓。三寶老爺走出船外一瞧,只見這一個處所,山形如白石,峭壁一望無涯,大約有千里之遠。外山崎嶇,內嶺深邃,頗稱奇絕。有詩為證,詩曰:
  芙蓉寒隱雪中姿,紫氣晴當馬首垂。
  虎嘯石林無晝夜,雲封巖洞有熊羆。
  硤深仰面窺天細,路險行吟得句奇。
  回首北辰應咫尺,天威獨仗地靈知。
  凝眸久視,隱隱有城廓樓台模樣。老爺心裡想道:「今番又有些費心思也!」即時傳下將令,照前兵分水陸兩營,五營大都督照舊移兵上岸,紮做一個大營。中軍坐著是二位元帥。左右先鋒照舊分營在兩邊,為犄角之勢。四哨副都督仍舊扎住一個水寨,分前後左右。中軍坐著是國師、天師。水陸兩營晝則大張旗幟,擂鼓搖鈴;夜則掛起高招,數籌定點。
  早有一個巡哨小番報知番國國王。國王即時升殿,聚眾文武百官。番王道:「巡哨的報甚麼事?」小番道:「是小的職掌巡邏,只見沿海一帶有寶船千號,每船上扯起一桿黃旗,每旗上寫著『上國天兵撫夷取寶』八個大字,中間有幾號『帥』字旗的船,一個船上有幾麵粉碑,一個牌上寫著『大明國統兵招討大元帥』,一個牌上寫著『大明國統兵招討副元帥』,一個牌上寫著『天師行台』,一個牌上寫著『國師行台』。好厲害!」番王道:「似此說來,是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差來的。」道猶未了,又有一個小番報說道:「來的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說道是甚麼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差來撫夷取寶。正元帥叫做個甚麼三寶老爺,副元帥叫做個甚麼王尚書。這兩個人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果然是一正一副。」道猶未了,又有一個小番報說道:「來的寶船上有一個道士,說是甚麼引化真人,號為天師。有一個和尚,說是南朝朱皇帝親下龍牀拜他八拜,拜為國師。天師船上有兩面大言牌,一面牌寫著『天下諸神免見』,一面牌寫著『四海龍王免朝』,中間又有一面牌寫著『值日神將關元帥壇前聽令』。那國師又有好些古怪,是個和尚頭,又是個道士嘴。」番王道:「怎麼是個和尚頭,又是個道士嘴?」小番道:「頭上光光乍,卻不是個和尚頭?嘴上須蓬蓬,卻不又是個道士嘴?」說道:「這國師有拆天補地之才,有推山塞海之手,懷揣日月,袖囤乾坤。天上地下,今來古往,就只是他一個,再也尋不出一雙來。」番王道:「你也不消說這許多閒話,你只說是南朝朱皇帝駕下差來的,我自有處。」
  左班閃出--個番官來,名字叫做刺麻兒,說道:「我國水兵天下無敵,怕甚麼南朝元帥,怕甚麼和尚道士!」道猶未了,右班閃出一個番官來,名字叫做個刺失兒,說道:「古語有云:『來者不善,答之有餘。』既是南朝無故加兵於我,我國豈可束手待斃!伏乞我王作速傳令總兵官,令其練兵集眾,水陸嚴守,免致疏虞。」番王道:「二卿之言俱不當。」刺麻兒說道:「怎麼小臣之言俱不當?」番王道:「二卿有所不知,我國與南朝本和好之國。我父王存日,曾受他白馬金鞍,曾受他蟒衣金縷。寡人嗣位之時,雖不曾得他的白馬,卻得他金縷龍衣。且莫說別的來,只洗寡人的金章玉印是哪裡來的?只說國中鬥斛丈尺是哪裡來的?還有一件,寡人的大行人出使疏球,遭風失事,他不利我的貨財,他不貪我的寶貝,尚且船壞了得他補緝,食缺了得他周濟,路迷了得他指示。南朝何等有恩於我,我今日敢恩將仇報,自絕於天朝!」刺失兒洗道:「既是大王與他有舊,知恩報恩,也是個道理,但不知他的來意何如?」番王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道不知他的來意,寡人就差你去打探一番。」刺失兒道:「既承明旨,小臣哪敢違?」即時起身就走。番王道:「且來,我還有話和你講。」刺失兒道:「正走得好,又叫回來。」番王道:「我教你今番打探,不比每番。每番要私行細密,今番你去竟上他的寶船,見他的元帥,問他的來歷。你就道我國王千推萬推,沒有一推;千順萬順,只是一順。」刺失兒說道:「小臣謹領。」番王道:「你快去快回。」
  刺失兒只說得一聲「是」,早已走出朝門外來了,竟上寶船相見元帥。左右的道:「元帥坐在岸上營裡。」竟到營裡相見元帥。三寶老爺道:「你是甚麼人?」刺失兒說道:「小臣是本國右丞相刺失兒的便是。」老爺道:「你這是個甚麼國?」刺失兒道:「小國叫羅斛國。」老爺道:「你國王叫甚麼名字?」刺失兒說道:「俺國王叫做個參烈昭昆牙。」老爺道:「你國王差你來有何高見?」刺失兒道:「俺國王說道:『小國受天朝厚恩,不敢恩將仇報。千推萬推,沒有一推;千順萬順,只是一順。』但不知元帥的來意若何,故此特差小臣前來相問。草率不恭,望乞恕罪。」老爺道:「我們的來意其實無他,只因太祖高皇帝奉天承運,汛掃胡元,所有中朝歷代傳國璽,卻被元順帝白象馱之,入於西番。我等奉當今萬歲爺詔旨,提兵遠來,一則安撫夷邦,二則探問玉璽消息。如有玉璽,作速獻來;如無玉璽,倒換通關牒文,又往他國。」刺失兒道:「元帥既無他意,愈見天恩。容小臣回朝奏過俺王,齎上降書降表,倒換通關牒文,還要奉些禮物進貢。」老爺道:「既承厚意,彼此有緣。」刺失兒回來奏知番王。番王大喜,即時撰下書表,備辦禮物,先差下一名小番報上中軍寶帳,說道:「小國國王親齎書表禮物來獻。」元帥心裡想道:「來意未必其真,不可墮了他的詭計。」即時傳示水陸各營,俱要弓上弦,刀出鞘,以戒不虞。傳下未已,只見羅斛國東門外塵頭起處,直有一枝軍馬蜂擁而來。當先一員大將,只見他:
  鏵鍬兒出隊子,香羅帶皂羅袍。錦纏頭上月兒高,菩薩蠻紅衲襖。啄木兒僥僥令,風帖兒步步嬌。踏莎行過喜遷喬,鬥黑麻霜天曉。
  卻說番陣上一員大將當先統領著一班番軍番馬,蜂擁而來。番將高叫道:「吾乃羅斛國王麾蓋下官拜普刺佃因大元帥謝文彬的便是。你是哪裡來的軍馬?無故侵凌我的封疆。你敢小覷於我國無大將軍乎?你早早的收兵拔寨,投奔他國,我和你萬事皆休!若有半個不字,我教你這些無名末將,一個一槍;我教你這些大小囚軍,盡為齏粉。」道猶未了,只見南陣上三通鼓響,左角上閃出一員大將,身長九尺,膀闊三停,黑面卷髯,虎頭環眼,原來是威武大將軍左先鋒張計。你看他騎一匹銀鬃馬,挎一口大桿豹頭刀,高叫道:「你這番狗奴敢如此無禮!」一口刀直取番將。鋼刀才起,南陣上三通鼓響,右角上又閃出一員大將,長渾身,大胳膊,回子鼻,銅鈴眼,原來是威武副將軍右先鋒劉蔭。你看他騎一匹五明馬,使一桿繡鳳雁翎刀,高叫道:「留這一功與我罷!」道猶未了,只見南陣上三通鼓響,前營裡閃出一員大將,束髮冠,兜羅袖,獅蠻帶,練光拖,原來是征西前營大都督應襲王良。騎一匹流金馬瓜千里馬,使一桿丈八神槍,高叫道:「留這一功與我罷!」道猶未了,寶船上跑出一員大將,鐵袱頭,紅抹額,皂羅袍,牛角帶,原來是征西前哨副都督張柏。騎一匹烏錐馬,使一桿狼牙棒,重八十四斤,高叫道:「這功還是我的!」道猶未了,早已一棒打將去,把番將謝文彬打做個楊花落地聽無聲,一路滾將出去。
  一會兒,解上中軍帳來。三寶老爺大怒,罵說道:「番王敢如此詭詐,陽順陰逆。」傳令諸將:「誰敢領兵前去攻破他的城池,搶進他的宮殿,捉將番王來,和這個番將一同梟首?」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番王親自齎到降書降表、通關牒文,還有許多的進貢禮物。」老爺道:「這決是個紀信誑楚之計,我和你不免將計就計。」即時叫過傳箭官來,交與他一枝令箭,輕輕的吩咐他幾聲,如此如此。只見番王親自進營,一聲梆響,早已把個番王捉將過來,把些番官番吏一個個的捆起來。番王心裡想道:「怎麼今日好意反成惡意?」口裡只是叫:「不敢,不敢!」三寶老爺大怒,罵說道:「也枉了你做羅斛國王,原來你是個人面獸心,可惡!」番王道:「怎麼我是個人面獸心?」老爺道:「你適來差個甚麼右丞相說道:『千順萬順,只是一順。』過會兒又差個甚麼小番說道:『撰下書來,備辦禮物。』恰好都是些啜賺之法,啜賺得我這裡不相準備,你卻遣將調兵殺將過來,陽順陰逆,卻不是個人面獸心?」番王道:「俺國自父祖以來,屢蒙天朝厚賜,俺今日怎麼敢恩將仇報,自絕於天朝?適聞元帥降臨,正在撰下書來,備辦禮物,卻並不曾遣甚麼將,調甚麼兵。」老爺道:「你還說是沒有?」叫聲:「解上番將來!」只見立地時刻,四個勇士押著一個番將,解進營來。
  番王見之,早已認得他了,心中大怒,罵說道:「你這個誤國反賊,誰教你統兵前來,陷我以不信不義!」番將怒目直視,說道:「虧你也為一國之主,奴顏婢膝,受制於人,反道我陷你以不信不義。」番王道:「這賊臣誤國,望乞元帥速斬其首,明正其罪,才見得區區效順之心。」番將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願早賜一死足矣!」番王道:「你這賊臣之死,何足深惜!但俺心事不明,無由自表。」走向前去,照著番將的頭,撲地裡一個大巴掌。三寶老爺心裡想道:「這番王還是真意。」適逢得王尚書又說道:「老公公在上,這番王果無異心。」老爺即時省悟,忙下席來,請上番王,賓主想見。番王道:「非二位元帥高台明鏡,朗照四方,俺區區效順之忱,幾於不白。」老爺道:「事有可疑,非你國王之罪。」王尚書道:「謝文彬亦忠於國事。擅兵之罪,宜特赦之。」老爺吩咐放回番將去。番王看見二位元帥加禮於他,又且放回番將,不曾殺他,心下大喜,即將金葉降表一道,雙手遞與元帥。元帥受下,著中軍官安奉。番王又將進貢禮物草單,雙手遞與元帥。元帥道:「但有降表足矣,這個禮物不消罷。」番王道:「禮物不週,望乞恕罪!」元帥只是不受。番王強之,至再至三,元帥方才受下。展單視之,單上計開:
  白象一對,白獅子貓二十隻,白鼠二十個,白龜二十個,羅斛香二箱,降真香二箱,沉、速香各二十箱,大風子油十瓶,薔薇露二瓶,蘇木二十扛。
  老爺接了單,一邊吩咐養牲所收養白象等類,一邊吩咐內貯官收下羅斛香等類。老爺起頭看來,只見白象的門牙長有八九尺,中間都鑲嵌的是寶貝。只見白貓、白鼠之白,其潔如雪。白龜之白還不至緊,又有六隻腳,最是可愛。其餘的想應都也精細,心中大悅。卻又吩咐軍政司取過緞絹補子之類,回敬番王。番王拜謝而受。又將番官番將一一賞賜有差,眾人拜謝而去。番王卻又捧上降書來,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羅斛國王參烈昭昆牙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聞天無言而四時成,聖有作而萬物睹。矧在天朝,皇恩似海。維茲我國,戴德如山。見戎事於金錚,望天顏之玉潤。罔知帝力,敢自安於僻壤之民;各抒下情,願達致夫仰天之祝。伏希電詧,俯賜優容。某無任激切屏營之至。年月日參烈昭昆牙謹再拜。
  老爺看畢,說道:「過辱偽謙,足占厚德。」番王道:「具有不腆之儀,奉充軍餉,伏乞鑒存!」老爺道:「自貢獻之外,毫不敢受。」番王遞上禮單,老爺只是不接,至再至三,只是一個不接。一邊鋪設筵宴,款待番王。番王盡歡而飲,酒闌盤藉,落日西歸。
  番王告謝,剛剛的出得營門,只見謝文彬-人一騎飛跑而來。番王吃了一驚,連聲問道:「還是個甚麼緊急軍情哩!」謝文彬道:「小將回退本國,本國城門上,已自是南來的一個大將守了城門,不容小將進去。是小將掣身回來,裝做個打柴草的小軍,哄門而入。只見朝裡面也是一個南來的大將,守了宮門,不容百官進去。小將沒奈何,只得在城牆上吊將下來,特來報與我王知道。」番王聽知謝文彬這一場凶報,嚇得他心旌搖拽拿難定,意樹顛番沒處栽。卻又暗想道:「似此把守了城門,又把守了宮門,俺的江山社稷,卻不一旦成空了!」連忙的雙膝跪下,告說道:「這個把守城門,把守宮門,請問是何緣故?」三寶老爺即時請起,陪著笑臉兒說道:「國王不須慌亂,是我學生一時之錯。」番王道:「怎見得元帥一時之錯?」老爺道:「適承下顧,是我學生錯認做個紀信誑楚,故此先傳軍令,埋伏了四十名刀斧手在帳前,一聲梆響,卻就冒犯了國王。又差下了兩員大將梆響之後,一聲炮響,武狀元唐英搶了城門,狼牙棒張柏搶了宮門。我這裡雖是將計就計,卻不是無因而至前。」番王道:「都是俺的誤國賊臣不是。」老爺道:「也不須國王費心,請少待便是。」即時又傳出兩枝令箭,-會兒武狀元唐英交箭歸營,一會兒狼牙棒張柏交箭歸營。番王心裡想道:「南人用兵細密如此,老大的驚服。」即時辭謝而去。
  元帥請過天師、國師,寬敘了一會,明日早上收營拔寨,寶船望前而進,仍舊的前後左右,成群逐隊。正行之際,猛聽得後面喊殺連天,藍旗報道:「後面有百十號戰船出沒水上,矯焉若龍。船頭上站著一員大將,就是昨日謝文彬,高叫道:「前船休走,早早投降於我,萬事皆休,若說半個不字,我教你人船兩空,那時悔之無及!」中軍帳傳下降令:「各船上許落篷,不許下錨,五分前後左右,但遇賊船來處,便為前哨相迎,務在用心,不許疏虞取罪。」一會兒,那些賊般飛奔寶船相近,前後左右,百計攻擊,不能取勝。原來寶船高人,易於下視,賊船梭小,怯於仰攻,故此賊船不能取勝。卻又有一件,寶船高大,進退不便;賊船梭小,出入疾徐,各得其妙。況且賊船上都是生牛皮做的圓牌,任你鳥銃藥箭,俱不能入。賊船上都是削尖的檳榔木為標槍,最長最厲害。賊船上藥箭火器等項俱全,故此寶船也不能取勝於彼。一連纏了三日,不分勝負。洪公道:「似此纖芥之賊,勝之如此其難,怎麼下得這許多番,取得個傳國寶?」馬公道:「這個賊船置之不問而已,哪裡費這許多的心機。」王尚書道:「來不能御,卻不能追,何示人以不武也!」老爺道:「諸將各不用心,姑恕今日。自今日以後,限三日之內成功,違者軍法從事。」
  軍令一出,各將官吃忙。只見五營大都督商議已定,同去請教天師。天師道:「諸公意下何如?」眾將官道:「因無妙計,特來請教天師。」天師沉吟了一會,說道:「昔日赤壁之事可乎?」眾將官道:「赤壁之事,末將俱有成議。只是赤壁裡面,還有一件吃緊的沒奈何。」天師笑一笑,說道:「敢是個七星壇麼?」眾將官齊齊的打一躬,說道:「是。」天師道:「七星之壇,貧道一例包管。是誰做個黃蓋痛傷嗟?」眾將官道:「痛傷嗟今番在賊船上。」天師道:「是誰做個鳳雛先進連環策?」眾將官道:「連環策今番在我們船上。」天師道:「諸公高見。苦肉計原本在我,今反在彼;連環策原本在彼,今番反在我。」眾將官道:「豈不聞顛之倒之,無不宜之。」大家取笑了一會。天師道:「今日怎麼左右先鋒不曾下顧?」唐狀元道:「又在華容道上坐著。」天師大笑而散。
  到了明日,天師坐在下皇閣上,吩咐了朝天宮的道宮,外面看賊船,分一個東西南北:東一、西二、南三、北四,以木魚響聲做號頭。五營大都督各守一方,把些寶船分東西南北,各方連環各方。安排已定,這一日反不見個賊船來。眾將官道:「時日有限,賊船似此不來,卻不違誤了元帥軍令?」張狼牙道:「想是他逃竄去了。」唐狀元說道:「他怎麼擅自肯去?只在今日晚上,好歹有個消息來也。」連張天師也坐在玉皇閣上,眼盼盼的望了一日。
  到了半夜三更,只見後營船上拿住一隻賊船,船上有十二個賊人,解上中軍帳來,都說道:「受刑不過,特來投生。」元帥道:「怎麼叫做受刑不過,特來投生?」其人道:「是我本國將軍謝文彬看見連不能取勝,心思一計,來燒你們的寶船。今日責令我們每人名下,要火藥一百斤、乾檳榔片一十擔,一名不完,重責一百棍,割耳示眾。是我十二個人不完,俱吃他一百藤棍,俱被他割了一隻耳朵。」老爺道:「你到我這裡做甚麼?」其人道:「是我人計議已定,與其坐而待斃,不若投降而得生,故此特來投生。」老爺道:「這個話兒難以准信。」其人道:「元帥爺不肯准信,可驗小的們的傷痕。」老爺道:「苦肉計豈不是傷痕?」其人道:「既元帥不信,小的們情願監禁在這裡,俟破賊之日釋放未遲。」老爺道:「這個通得。」一面吩咐旗牌官監禁了這十二個來人,往後發落;一面傳令各營,賊情如此如此,準備廝殺。天師聽知這一段消息,大笑了三聲,說道:「果真的苦肉計在賊船上。眾將官好神見哩!」唐狀元又把只賊船領回來,安排了一會。
  明日未牌時分,賊船蜂擁而來,先從西上來起,一片的火銃、火炮、火箭、火彈。前營大都督應襲王良備禦。只見天師船上木魚連響了兩下,颼地裡一陣東風,無大不大,把些火器一會兒都刮將回去了。賊船看見不利於西,卻又轉到南上來,一片的火銃、火炮、火箭、火彈。左營大都督黃棟良備禦。只見天師船上木魚兒連響了三下,颼地裡一陣北風,無大不大,把些火器一會兒都刮將回去了。賊船看見不利於南,卻又轉到東上來,一片的火銃、火炮、火箭、火彈。後營大都督唐英備禦。只見天師船上木魚兒狠地響了一下,颼地裡一陣西風,無大不大,把些火器一會兒都刮將回去。賊船看見不利於東,卻又轉到北上來,一片的火銃、火炮、火箭、火彈。右營大都督金天雷備禦。只見天師船上木魚兒連響了四下,颼地裡一陣南風,無大不大,把些火器一會兒又刮將回去。賊船四顧無門,看看的申牌時分,寶船上三聲炮響。
  畢竟不知這個炮響有個甚麼軍情,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9:32:06

第三十四回     爪哇國負固不賓 咬海乾恃強出陣



  詩曰:
  翠微殘角共鐘鳴,陣勢真如不夜城。
  郊壘忽驚熒惑墮,海門遙望燭龍行。
  中天日避千峰色,列帳風傳萬柝聲。
  羅斛只今傳五火,天光飛度蔡州營。
  卻悅賊船四顧無門,自知不利,望海中間竟走,這寶船肯放他走?望前走,前營的寶船帶了連環,一字兒擺著個長蛇陣;望右走,後營的寶船帶了連環,一字兒擺著個長蛇陣;望左走,左營的寶船帶了連環,-字兒擺著個長蛇陣。望後走,後營的寶船帶了連環,一字兒擺著個長蛇陣。天師聽知這一消息,又笑了三聲,說道:「果真的連環計在我船上,眾將官好妙計哩!」卻說寶船高大,連環將起來就是-座鐵城相似,這些賊兵走到哪裡去?天色又晚,寶船又圍得緊,風又望岸上刮,岸上又是喊殺連聲。賊船沒奈何,只得傍岸兒慢慢的蕩。只見寶船上三聲炮響,後營裡划出一隻小船兒來,竟奔到賊船的幫裡去。那小船上的人都是全裝擐甲,拿槍的拿槍,拿刀的拿刀,舞棍的舞棍,舞杷的舞杷。賊船看定了它,等它來到百步之內,一齊火箭狠射將去,只見那些人渾身上是火。怎麼渾身上是火?原來那船上的人卻都是些假的,外面有盔甲,內囊子都是些火藥、鉛彈子,賊船上的火箭只可做它的引子。上風頭起火,下風頭是賊船,故此這等的-天大星火,一逕飛上賊船上來。火又大,風又大,寶船上襄陽炮又大,把些賊船燒得就是曲突徒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也有燒死了的,也有跳下水的,也有逃上岸的。
  明日二位元帥高升寶帳,頒賞有差。請過天師、國師,特申謝敬。只見左右先鋒解將夜來拿的番兵上帳記功。元帥道:「你們都是些甚麼人?」番兵說道:「小的們都是謝文彬麾下的小卒。」元帥道:「謝文彬在哪裡去了?」番兵道:「他下水去了。」元帥道:「可是淹死了麼?」番兵道:「淹他不死。」元帥道:「怎麼淹他不死?」番乓道:「他原是老爺南朝的甚麼汀州人,為因販鹽下海,海上遭風,把他掀在水裡。他本性善水,他就在水上飄了一七不曾死,竟飄到小的們羅斛國來。他兼通文武,善用機謀。我王愛他,官居美亞之職。他自逞其才,專能水戰,每常帶領小的們侵伐鄰國,百戰百勝。故此今日冒犯老爺,卻是淹他不死。」元帥道:「今日之事,還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你國王的主意?」番兵道:「不干國王之事,都是他的奶媽教他的。」元帥道:「夫為妻綱,怎麼妻能教其夫?」番兵道:「小的本國風俗,原是如此。大凡有事,夫決於妻。婦人智量,果勝男子。」元帥道:「今日這個智量,卻不見高。」番兵道:「他夫少妻多,多則雜而亂,故此不高。」元帥道:「怎麼他的妻多?」番兵道:「小的本國風俗,有婦人與中國人通姦者,盛酒筵待之,且贈以金寶。即與其夫同飲食,同寢臥,其夫恬不為怪,反說道:『我妻色美得中國人愛,藉以寵光矣。』謝文彬是中國人,故此他的妻多。」
  元帥道:「你們怎麼下水?」番兵道:「小的們不甚善水,故此從陸路奔歸。」元帥道:「可有走過了的麼?」番兵道:「並沒有個走了的。」元帥道:「豈可就沒有一個走了的?」番兵道:「小的們有些號頭走不脫,只是不敢告訴老爺。」元帥道:「是個甚麼號頭?說來我聽著。」番兵道:「號頭在不便之處,故此不好說得。」元帥道:「怎麼在不便之處?只管說來不妨。」番兵道:「小的國俗,大凡男子二十餘歲,則將莖物周圍之皮,用細刀兒挑開,嵌入錫珠數十顆,用藥封護。俟瘡口好日,方才出門。就如賴葡萄的形狀。富貴者金銀,貧賤者銅錫。行路有聲,故此夜來一個個被擒,就都是這些號頭不便之處。」
  元帥道:「謝文彬昨日責令你們要火藥,可是真的?」番兵道:「是真的。」元帥道:「可齊備麼?」番兵道:「內中有不齊的,杖一百,割耳。」元帥道:「我這裡有幾個割耳的,不知可是你們夥子裡麼?」番兵道:「走回去的有,走上寶船的卻無。」元帥叫取過那十二個人來。一會兒,取將十二個人跪在階下。眾番兵口裡一片的吱吱喳喳,原來認得是同伙。元帥道:「你眾人可認得這十二個人麼?」番兵道:「這十二個人都是我們同伙,卻不曉得他走上老爺的寶船來也。」元帥道:「你們今日內違王命,外犯天兵,於罪當死。」眾人道:「三軍行止,聽令於將,非干小的們事,望乞老爺恕罪!」國師道:「殺人的事,貧僧不敢耳聞。貧僧先告退罷。」元帥道:「看我國師老爺的金面,饒了你們的狗命罷。」叫軍政司:「船頭上每人賞他一瓶酒,教他回去,多多拜上國王。」眾番兵一擁而去。國師道:「元帥恩威兼濟,畏愛並施。阿彌陀佛,好個元帥哩!」元帥道:「今日虧了天師的風。」天師道:「諸將多謀足智,就是諸葛赤壁之捷,不過如此。」大張筵宴,慶賞功勞。筵宴已畢,各自歸營。
  寶船望西而進,波憩浪靜,舵後生風,順行之際,約有十晝夜。忽一日,國師坐在千葉蓮台之上,只見一陣信風所過,國師也吃一驚,竟到中軍寶帳。二位元帥不勝之喜,說道:「國師下顧,有何見諭?」國師道:「寶船上今夜三更上下,當主一驚,故此特來先報。」三寶老爺自從下海,耽了許多懼怕,心膽都有些碎裂,聽知國師道要主一驚,他好不慌張也,連忙問道:「當主何驚?」國師道:「是我貧僧在打坐,猛然間一陣信風所過,貧僧放了風頭,抓住風尾,嗅了一嗅,信風上當主一物:其形如吼,其大如斗,其絲萬縷,其足善走。主在三更時分,從中軍大桅上掉下來。雖主一驚,卻風過處還有些喜信,敢也只是個虛驚。」老爺道:「全仗佛力,逢凶化吉,不致大驚就好。」王爺道:「慎之則吉。」眾人都曉得國師是個不打誑話的,一個個提心吊膽,戰戰兢兢。
  守至三更時分,果然的一個物件自天而下,大又大、亮又亮,慢騰騰地從帥字船中桅上掉將下來。眾人近前一看,原來是南朝一個蜘蛛,卻不止只是斗大。有詩為證:
  來往巡簷下憚劬,經營何異緝吾廬。
  曉風倒掛蜻蜓尾,暮雨雙黏蛺蝶須。
  屋角盡教長撩護,杖頭不用苦驅除。
  夜來露重春煙瞑,綴得累累萬斛珠。
  三寶老爺聽知是個蜘蛛,心上略定些,叫請過天師來,問這個蜘蛛怎麼這等大。天師道:「天下之物,大以成大,小以成小。蜘蛛之大,風土不同,何必驚疑。」老爺道:「怎見得不必驚疑?」天師道:「是貧道袖占一課,課上驚中大喜。日後還有些喜事相臨。」老爺道:「國師也說是風尾上帶些喜信。」天師道:「智謀之士,所見略同。」元帥一邊吩咐旗牌官收養這個蜘蛛,-邊吩咐請過國師來。國師道:「雖主日後有喜,卻這是個草蟲,前面這一國,必主些草妖、草怪、草神、草仙、草寇之類。」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前面到了一國。」元帥傳令,照前兵分水陸兩營:五營大都督照舊移兵上岸,紮做一個大營。四哨副都督仍舊在船上,紮做一個水寨。兩個先鋒仍舊分營左右。各游擊總兵仍舊水陸策應。安營未已,藍旗官報道:「這一國已自先有軍馬在城外接應了。」元帥道:「叫夜不收來。」只見五十名夜不收一字兒跪著。元帥道:「你們上岸去仔細打探一番,回來重重有賞。」到了明日,夜不收回話。老爺道:「這是個甚麼國?」夜不收道:「這是個爪哇國。」王爺道:「若是爪哇國,卻也是個有名的國。」老爺道:「怎見得它有名?」王爺道:「這個國漢晉以前,不曾聞名,唐朝始通中國,叫做個訶陵,宋朝叫做闍婆,元朝才叫做爪哇,佛書卻又叫做鬼子國。」老爺道:「怎麼叫做鬼子國?」王爺道:「昔日有一個鬼子魔天,與一罔象,紅頭髮,青面孔,相合於此地,生子百餘,專一吸人血,啖人肉,把這一國的人吃得將次淨盡。忽一日雷聲大震,震破了-塊石頭,那石頭裡面,端端正正坐著一個漢子。眾人看見,吃了一驚,都說道:『是個活佛爺爺現世。』尊為國王。這國王果真有些作用,領了那吃不了的眾人,驅逐罔象,才除了這一害。卻又漸漸的生,漸漸的長,致有今日。故此佛書上叫做鬼子國。」夜不收道:「這如今土語還叫鬼國。」老爺道:「地方有多大哩?」夜不收道:「國有四處:第一處叫做杜板,番名賭班。此處約有千餘家,有兩個頭目為主,其間多有我南朝廣東人及漳州人流落在此,居住成家。第二處叫做新村,原係沙灘之地,因中國人來此居住,遂成村落。有一頭目,民甚殷富,各國番船到此貨賣。從二村往南,船行半日,卻到蘇魯馬益港口。其港沙淺,止用小船。行二十多里,才是蘇魯馬益,番名蘇兒把牙,這是第三處。大約有千餘家,有一個頭目,其港口有一大洲,林木森茂。有長尾猢猻數萬,中有一老雄為主,劫一老番婦隨之。風俗,婦人求嗣者,備酒肉餅果等物,禱於老猴。老猴喜則先食其物,眾小猴隨而分食之。隨有雌雄二猴前來交感為驗。此婦歸家,便即有孕,否則沒有。且又能作禍,人多備食物祭之。自蘇兒把牙小船八十里,到一個埠頭,番名漳沽,登岸望西南,陸行半日,到滿者白夷,這是第四處。大約有二三百家,有七八個頭目。」老爺道:「國王位在哪一處?」夜不收道:「王無定在,往來四處之間。」老爺道:「國王叫做甚麼名字?」夜不收道:「原有東、西二王,東王叫做孛人之達哈,西王叫做都馬板。這如今都馬板強盛,併吞了孛人之達哈,止是西王一人。」老爺道:「民風善惡何如?」夜不收道:「民俗最兇惡。大凡生子一歲,便以匕首佩之,名曰『不刺頭』。國中無老少,無貧富,無貴賤,俱有此刀。其刀俱是上等雪花鑌鐵打的,其柄或用金銀,或用犀角,或用象牙,雕刻人形鬼臉之狀,至極精巧。國中無日不殺人,最凶之國也。」老爺道:「這如今領兵拒我者是個甚麼人?」夜不收道:「其人係賭班頭目,名字叫做個魚眼將軍。」老爺道:「怎麼叫做個魚眼將軍?」夜不收道:「他的眼睛兒溜煞,專利於水,站在岸上,直看見水底下的水精、水怪、魚蝦之類,不在話下,比著梁山泊浪裡白條張順還高十分。他混名又叫做個咬海乾。」老爺道:「怎麼又叫做個咬海博乾?」夜不收道:「因他手下有五百名水軍,名喚入海咬,善能伏水,就在水底下七日七夜可能不死。他領著這五百名軍士伏在水裡,咬得牙齒-響,海水要乾三分,故此混名號做咬海乾。」老爺道:「他的本領何如?」夜不收道:「他在海裡,出入波濤,如履平地。他在陸路上,騎一匹紅鬃馬,使一桿三股叉,還有三枝飛標,百步內取人首級,百發百中。有千合死戰之能,有萬夫不當之勇。」老爺道:「他怎麼曉得我們來勒兵相待?」夜不收道:「就是羅斛國謝文彬敗陣而逃,先前報-個軍信。」老爺道:「我和你來了有十晝夜多工程,他怎麼得這等快?」夜不收道:「是咬海乾在蘇吉丹國回來,路上相遇,故此快捷。」老爺道:「謝文彬怎麼道?」夜不收道:「謝文彬誑言我們寶船一千餘號,戰將-千餘員,大兵百十餘萬,沿途上貪人財貨,利人妻女,弱懦者十室九空,強硬者十存八九,故此他的國王說道:『南兵不仁不義,不可輕放過。』又且昔日南朝有一個天使,前往三佛齊國,被他要而殺之。近日南朝有一個天使,齎印賜與東國王,又是他殺其從者-百七十餘人。他怕老爺們來,想也不是個好相識,故此傳令四處頭目抵死相迎,卻厲害也。」老爺道:「謝文彬如今到哪裡去了。」夜不收道:「謝文彬做了個鷸蚌相持之計,他自家做漁翁去了。」老爺道:「番兵現在何處?」夜不收道:「現在賭班第-處。」老爺道:「你們還散雜在他四處,但有機密事,即便來報。回朝之日,重重有賞。」這五十名夜不收-擁而去。
  老爺請過王爺、天師、國師來,把個夜不收的話,細說了一遍。天師道:「兵難遙度,將貴知機,看他怎麼來,我們怎麼答應他去。若只是平手相交,在諸將效力。若有鬼怪妖魔,在貧道、國師兩個身上。」老爺道:「但不知諸將何如?」即時信炮一個,大吹打-番,掌起號笛。號笛已畢,諸將一齊擺列帳前,稟道:「中軍元帥老爺,有何吩咐?」老爺把夜不收說的始末緣由,細說了一遍。眾將官道:「兵行至此,有進無退。元帥不必深慮。」老爺道:「非我深慮。但此國王敢於要殺我天使,又敢要殺我天使的從人,卻又併吞東王,合二為一,此亦倔強之甚者。我和你倘有疏失,何以復命回朝?」
  道猶未了,只見諸將中有一員游擊將軍高聲應道:「元帥太過了些。昔日郅支、樓蘭,漢諸夷中大國也,邀殺漢使,陳湯、傅介子猶擊斬之。今日爪哇蕞爾小蠻,敢望郅支、樓蘭萬一?我們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其視陳、傅二子何如?豈肯任其橫行猖獗,而莫之底止乎?仰仗朝廷爺洪福,二位元帥虎威,天師、國師神算,諸將士效勞,管教個金鞭起處蠻煙靜,不斬樓蘭誓不歸。」二位元帥聞知這一席英勇的話兒,滿心歡喜。三寶老爺抬頭一看,只見其人身長八尺,膀闊三停,圓眼豎眉,聲如雷吼。就是夫子車前子路,也須讓卻三分;任你梵王殿上金剛,他豈輸於半著。問他現任何官,原來是神機營的坐營,現任征西遊擊將軍之職,姓馬名如龍。這個馬游擊原也是個回回出身,頗有些膽略,盡有些智量,故此說出幾句話來,甚是中聽。老爺道:「千陣萬陣,難買頭陣。今日這一陣,就是馬將軍出去。」馬將軍道:「大丈夫馬革裹屍,正在今日,何懼於此?」應聲就走,搭上一匹忽雷駁的千里馬,挎著一口合扇快如風的雙刀,三通戰鼓,領了一枝人馬,竟上賭班平闊處所,擺下一個行陣。
  早已有個巡哨的小番報上牛皮番帳,叫一聲吹哩,只聽得一聲牛角喇叭響,只見一員番將領著一枝番兵,蜂擁而來,直奔南軍陣前。馬將軍勒住馬,當先大喝一聲道:「來者何人?」這馬將軍本等眉眼兒生得有些不打當,聲氣兒又來得凶,番將倒也吃了一唬,半會兒答應道:「俺是爪哇國鎮國都招討入海擒龍咬海乾。」馬將軍起頭看來,只見他:
  番卜算的蠻令,胡搗練的蠻形。遮身蘇幕踏莎行,恁的是解三酲。油葫蘆吹的勝,油核桃敲的輕。曉角霜天咬海清,怎能勾四邊靜。
  番將道:「你是何人?」馬將軍道:「我是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征西遊擊大將軍馬如龍的便是。」番將抬頭看來,只見他:
  黑萎萎下山虎,活潑潑混江龍。金鞭敲響玉籠蔥,鑼鼓令兒熱哄。饑餐的六麼令,渴飲的滿江紅。直殺得他玉山頹倒風入鬆,唱凱聲聲慢送。
  咬海乾說道:「你既是南朝,我是西土,我和你各守一方,各居一國,你無故侵犯我的疆界,是何道理?」馬將軍道:「我無事不到你西洋夷地,一則是我大明皇帝新登大寶,傳示你們夷邦;二則是探問我南朝的傳國玉璽,有無消息;三則是你蕞爾小蠻,敢無故要殺我南朝的天使,又一次敢無故要殺我南朝的隨行從者百七十人。我今日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問罪弔民,勢如破竹。你快快的回去,和你番王計議,獻上玉璽,如無玉璽,填還我的人命,萬事皆休!若說半個不字,我教你螻蟻微命,斷送在我這個合扇雙刀之下。」咬海乾聽知大怒,叫一聲道:「好氣殺我也!」道猶未了,左手下閃出一員番將來,高叫道:「你說大話的好漢,敢來和我蘇刺虎比個手麼?」道猶未了,右手下閃出一員番將來,高叫道:「你說大話的好漢,敢和我蘇刺龍比個手麼?」兩員番將,兩騎番馬,兩般番兵器,直奔過南陣而來。南陣上馬將軍雙刀匹馬,急架相迎。一上一下,一往一來,三個人絞紐做一團,三匹馬嘈踏做一堆,三般兵器混殺做一處。好個馬將軍,抖擻精神,施逞武藝,左來左戰,右來右戰,單來單戰,雙來雙戰,約有三四十合,不分勝負。馬將軍眉頭一蹙,計上心來,一邊的舞刀廝殺,一邊的偷空兒掣過銅錘來,看得真,去得快,照著蘇刺龍的頭撲的一聲響,蘇刺龍躲閃不及,早被這一錘打得三魂飛上天門外,七魄沉淪地府中。打死這個蘇刺龍兒還不至緊,卻把那個蘇刺虎兒嚇得意亂心慌,手酥腳軟,槍法亂了,支架不住,只得撥回馬便走。馬將軍看見他敗陣而走,趁著他的勢兒把馬一夾,那忽雷駁千里馬是甚麼貨兒,只走得一條線。就是蘇刺虎拚命而走,哪曉得馬將軍就在背後照著一刀。那咬海乾看見馬將軍的刀起,他急忙的飛跑將來,及至他的三股鋼叉舉起,這一刀已自把蘇刺虎兒連肩帶背的卸將下來。
  咬海乾看見傷了他兩員番將,氣滿胸膛,咬牙齧齒,挺著那三股鋼叉,單戰南將。馬將軍合扇雙刀,急迎急架,一上手就是二三十合,不分勝負。只見番陣上吹得牛角喇叭響,咬海乾左手下閃出-員番將來,高叫著:「南朝的好漢,你過來,我哈刺密和你見個高低。」道猶未了,只見南陣上鼓響三通,馬將軍左手下也閃出-員南將來。馬將軍舉刀高叫道:「來將快回,待我單戰他兩個番狗奴。」道猶未了,只見番陣上又吹得牛角喇叭-聲響,咬海乾右手下閃出一員番將來,高叫道:「南朝的好漢,你過來,我哈刺婆和你見個高低。」道猶未了,只見南陣上鼓響二通,馬將軍右手下也閃出-員南將來。馬將軍高叫道:「來將快回,待我單戰他二個番狗奴。」兩員南將只得回還。
  那兩員番將盡著他的本領,憑著他的氣力,咬海乾本等是只虎,加了這兩員番將,如虎生翼。好一個馬將軍,-人一騎,兩口飛刀,單戰他三員番將。直殺得盔頂上雲氣噴噴,甲縫裡霞光閃閃,刀尖上雷聲隱隱,箭壺內殺氣騰騰。自古道:「好漢難敵雙手。」馬將軍以一敵三,自從辰牌時分殺起,直殺到這早晚,已是申末酉初,還不曾歇息,還不曾飲食。從軍之難如此,有一曲《從軍行》為證,行曰:
  少年不曉事,服習隨章句。
  運掌矜封侯,曳襦談關吏。
  募牒昨夜下,睥睨無當世。
  父母泣難留,況乃子與婦。
  抽身鳴寶刀,持纓邁關路。
  厲志取聖賢,定策輕五餌。
  事業徒一心,時運值乖阻。
  空名壯士籍,青幕竟誰顧。
  龍豹填孤衷,落脫窘天步。
  殺氣連九邊,白骨相撐拄。
  歸來見鄉邑,哀哉淚如注。
  馬將軍自朝至暮,一人一騎,單戰三將,心裡想道:「將在謀而不在勇。只是這等歹殺,豈是個贏家?」心生一計,把個合扇雙刀虛晃了一晃,咬海乾就趁著個空裡進來。馬將軍撥回馬便走,咬海乾便趕下陣來。馬將軍帶住馬又殺了兩合,看見那兩員番將去了,心裡想道:「便饒了他走的。」撥轉馬又走,咬海乾又趕來。馬將軍說道:「趕人不過百步,你忒趕過了些罷!」咬海幹道:「你做好漢,一個殺三個,怎麼只是走哩?」馬將軍口裡講話,手裡卻不講話,輕輕的掣過那一柄銅錘來,颼地裡一聲響,照著咬海乾的頭就是一錘。那咬海乾也是個眼快的,看見個錘來,把馬望左邊一夾,那錘卻落在右邊下來,他把個右手輕輕的接將去了。接將去了還不至緊,他覆手就是-錘。馬將軍卻又熟滑,閃一個鷂子翻身的勢,一手就順帶著他的三股鋼叉過來。兩軍齊喝一聲彩。一個得了錘,一個得了叉;一個失了叉,一個失了錘。兩家子還拽一個直。天色已晚,各自收兵。南陣上二位元帥升帳記功,大喜。老爺道:「斬將奪叉,全是得勝。失錘事小,不足言也。」到了明日早上,藍旗官報道:「昨日的番將咬海乾又來討戰。」馬將軍聽知,即時綽刀上馬。適逢天師到中軍帳來,看見馬將軍去得英勇,說道:「旗牌官快請馬將軍回來。」馬將軍問道:「天師有何見諭?」天師道:「將軍且讓這一陣才好。」馬將軍道:「自古說得好:『公子臨筵不醉便飽,壯士臨陣不死即傷。』何讓陣之有?」天師道:「將軍差矣!為將之道,見可而進,知難而退。撫劍疾視,匹夫之勇。豈將軍所宜有乎?」馬將軍卻才省悟,問道:「天師是何高見?」天師道:「尊諱如龍,貧道看見那番將的旗號上,寫著是『入海擒龍咬海乾』,此本不利於將軍。況且今日是個游龍失水的日神,此尤不利於將軍。我和你這如今涉海渡洋,提師萬里,-呼一吸,不可不慎。況此一陣,三軍之死生,朝廷之威望,皆係於此,貧道不得不直言。唐突之罪,望將軍照察!」馬如龍再拜而謝。元帥道:「另選一員將官出去就是。」
  畢竟不知還是哪一員將官出去,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9:32:51

第三十五回     大將軍連聲三捷 咬海干連敗而逃



  詩曰:
  潮頭日掛扶桑樹,渤海驚濤起煙霧。
  委輸折木海風高,翻雲掣地無朝暮。
  碣石誰臨望北溟?君侯千載開精靈。
  氣吞沆瀣三山碣,目撼朱崖萬島青。
  君不見,
  爰居近日東門翔,鯨鯢鼓鬣吳天忙?
  看君早投飲飛劍,一嘯長令波不揚。
  元帥道:「今番另選一員將官出去。」道猶未了,天師道:「莫若請唐狀元去罷。」唐狀元聽知天師推薦於他,他十分歡喜,即時披掛上馬。你看他爛銀盔,金鎖甲,花玉帶,剪絨裙,騎一匹照夜白的標緻馬,使一桿朱櫻閃閃滾龍槍。鼓響三通,門旗一閃,推出一員將官來,喝聲道:「你是何人?」番將道:「俺是爪哇國鎮國都招討入海擒龍咬海乾。」唐狀元起頭一看,只是他兜凹眼,掃帚眉,高鼻子,卷毛須,騎一匹紅鬃劣馬,使一桿三股托天叉。唐狀元心裡想道:「這番將卻不是個善主兒,須要用心與他相處。」那番將問道:「來將何人?」唐狀元道:「我是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征西後營大都督武狀元浪子唐英。」咬海乾起頭一看,只見唐狀元清眉秀目,杏臉桃腮,三綹髭髯,一堂笑色。心裡想道:「這分明是個文官,只好去金門獻上平胡表,怎麼做得個武將?鐵甲將軍夜度關,不免把兩句話兒耍他一耍。」問說道:「唐狀元,你白馬紫金鞍,騎出萬人看,問道誰家子?讀書人做官,你敢是棄文就武而來麼?」唐狀元聽知大怒,罵說道:「你這番蠻狗,焉敢小覷於吾!」挺出那一桿滾龍槍,直取番將。番將的托天叉劈面相架。一個一槍,一個一叉,這正是棋逢敵手,各逞機謀。一個是南山猛虎,一個是東海巨鼇;一個是飛天的蜈蚣,一個是穿山的鐵甲;一個是上山打虎敲牙將,一個是入海擒龍剝爪人。
  兩家子戰了三四十合,不分勝負。咬海乾心裡想道:「那裡看人,誰曉得唐英槍法如此精妙,須用一個計策,才得取勝於他。」好個咬海乾,撥轉馬來,敗陣而走。唐狀元明知其計,罵說道:「你這番狗奴,你詐敗詳輸,閃我下陣,我唐狀元何懼於汝!我偏要趕你下去,一任你甚麼拖刀計、反身槍、回手箭、側肩錘,我唐狀元都受得你的起。」咬海乾一邊走,一邊心裡想道:「他說這等大話,我不免先晃他一晃,然後著實的才下手他。」咬海乾扭轉身子來,撲他一個飛抓抓將來。唐狀元看見,笑了一笑,喝聲道:「好抓!」把個馬望後一差,那飛抓可可的就落在他馬前,大約只爭分數之遠:不多半分,不少半分。唐狀元道:「好抓也!」道猶未了,咬海干連忙的飛過來枝紫金標來。唐狀元嗄嗄的大笑,說道:「好標哩!」那枝標其實來得准,竟奔唐狀元的面門。唐狀元要賣弄一個俏,把個頭望右邊一側,一盔就打得那枝標往左邊一跌。咬海乾大驚失色,連忙的又飛過一枝標來。唐狀元把個頭望左邊一側,一盔又打得那枝標往右邊一跌。咬海乾愈加慌了,說道:「唐狀元,你真有些手段哩!」唐狀元又笑了一笑,說道:「我袖手而觀,怎叫做手段。我還有個妙處,你沒有看見。」咬海乾說道:「我也沒有了標,你也沒有甚麼妙處。」唐狀元道:「一任你有,一任你無,我只是一個無懼為主。」道猶未了,咬海乾又飛將一枝紫金標來。唐狀元急忙的張開個大口,接了那一枝標,接出一個「飛雁投湖」的牌譜來。唐狀元口裡帶著標,還說道:「今番妙不妙?」咬海乾慌了,撥馬便走。唐狀元放開馬趕去,高叫道:「番蠻狗往哪裡走!」咬海乾心裡想道:「似此狀元,天下有一無二,不敢比手。」只說道:「午後交兵,兵法所忌。今日天晚,各自收兵,等待明日天早,再決雌雄。」唐狀元也自腹中饑餓,不如將計就計,說道:「今日饒你的殘生,你明日早早送上首級來。」咬海乾捨命而跑。
  唐狀元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旋。二位元帥大喜,記功受賞,不在話下。老爺請問天師,怎麼曉得今番唐狀元得勝?天師道:「那番將名魚眼將軍,狀元諱英。魚為鷹所食,此必勝之機也。」二位元帥歎服。王爺道:「明日用哪一員將官出陣?煩天師指教。」天師道:「明日番將不來,須是我們去誘他的戰。」王爺道:「明日贏家在哪家?」天師道:「還贏在我家。」王爺道:「還是唐狀元出陣麼?」天師道:「若是唐狀元出陣,他決不來,須得一個誘敵之法。」王爺道:「用哪一員將官誘敵?」天師道:「以貧道愚見,須煩右營金都督走一遭。」王爺說道:「這個有理。番將看見他矮,看見他不披掛,他便易視於他。這個誘敵之法最妙。」老爺道:「未審勝負若何?」天師道:「必勝之機。但一件,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不免再謹慎一番就是。」老爺道:「怎麼謹慎?」天師道:「明日金都督出陣,左壁廂埋伏下唐狀元一枝兵,右壁廂埋伏下馬游擊一枝兵。以炮響為號,信炮三聲,兩枝兵一齊殺出,他見了這兩員舊將,自然心虛,可不戰而勝。此必勝之道也。」老爺道:「足征高見。」到了明日,果真的番將不來。元帥傳下一道將令,著征西右營大都督金天雷出陣討戰。又傳出一道將令,著唐狀元如此如此。又傳出一道將令,著馬游擊如此如此。
  卻說金天雷騎了一匹紫叱撥的追風馬,帶了一根神見哭的任君钂,三通鼓後,擁出一枝軍馬去。早已有個小番報上牛皮番帳。咬海乾問道:「可是昨日的唐狀元麼?」小番道:「不是。」咬海乾聽知不是唐狀元,早有三分喜色。問聲道:「是個甚麼樣人?」小番道:「不認得他是個甚麼人,只看見他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咬海幹道:「怎麼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小番道:「好說他是個善財童子,他又多了些頭髮。好說他是個土地菩薩,他又沒有些髭髯。這卻不是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咬海乾聽知這個話,他越加放心,即時叫一聲:「快吹哩!」只聽得牛角喇叭一聲響,一員番將領著一枝番兵,蜂擁而出。抬頭一看,只見南陣上這個將軍身不滿三尺之長,卻有二尺五寸闊的膀子,又不頂盔,又不穿甲,不過是些隨身的便服而已。手裡一桿兵器,又不在十八般武藝之內,老大的不聞名。他心裡想道:「都似前日的馬游擊,昨日的唐狀元,倒是有些費手。若只是這等一個將軍,我何懼於彼?」高叫道:「來將何人?金都督道:「你不認得我南朝大明朱皇帝駕下欽差西右營大都督金天雷?」咬海幹道:「右營大都督,你和那個合著的?」金天雷大怒,罵說道:「番狗奴,焉敢言話戲我!」舉起那一根神見哭的任君钂,劈面打將去,把個咬海乾打得東倒西歪,安身不住。番陣上慌了,左邊閃出一個哈刺密來,高叫道:「南朝好土地,怎麼走到我們西番來也?」右邊閃出一個哈刺婆來,高叫道:「南朝好土地,怎麼走到我們西番來也?」金天雷也不言語,只是一任雪片的钂钂將去。主個番將將盡力相迎。哈刺婆一時支架不住,頂陽骨上吃了一钂,即時間送卻了殘生命。哈刺密看見不好風頭,抽身便走,脊梁心裡吃了一銳,即時間送卻了命殘生。咬海乾也撥馬便走,金天雷趕下陣去。咬海乾扭轉身子,一個飛抓,那飛抓撞遇著任君钂,打得個鐵碴子滿天散作雪花飛。咬海干連忙的一枝紫金標,一钂一枝兩段。咬海干連忙的又是一枝紫金標,一钂一枝兩段。咬海干連忙的又是一枝紫金標,一钂一枝兩段。咬海乾一連折了三枝紫金標,沒命的望下而跑。
  金天聲得了全勝,一任他去,勒馬而回。正是:
  眼觀旌旗捷,耳聽好消息。
  唐狀元、馬游擊卻又趕殺他一陣,各自收兵而回。見了元帥,記功受賞。元帥大喜。天師道:」貧道之言可驗麼?」元帥道:「其驗如神,但不知天師何以能此神驗?」天師道:「豈有他能,揆之一理而已。」元帥道:「怎麼一理?」天師道:「金都督膂力絕倫,他的兵器有一百五十斤多重。又且他行兵之時,不按部曲,不係刁鬥,令人接應不及,雖欲取勝,道無繇也。」元帥道:「似此取勝,可以長驅。」天師道:「一將之力有餘,吾寧鬥智不鬥力,則不敢許。」元帥道:「天師格言。」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咬海乾領了無限的海鰍船,順風而下,聲聲討戰。」老爺道:「既如此,即時傳令。」即時傳令水軍大都督於老。大都督即時傳令四哨。四哨即時會議請計。都督道:「且移出水寨來,看他是個甚麼陣勢。」四哨得令,即時把個水寨另移一灣,以便攻擊。只見咬海乾領了一班小船,飛上飛下,以示其威。於都督看了,說道:「破此何難!」即時傳下將令,每哨點齊一百名弓弩手伺候,如遇賊船衝激,許各哨總兵官督率齊射,不得令,不許擅放火銃、鳥銃、火箭之類。張柏道:「殺此小賊,正宜乘風縱火,都督反禁止之,此何高見?」黃全彥說道:「都督一定有個妙用,我和你何必多疑。」
  道猶未了,正東上一陣海鰍船一擁而來,正衝著後哨。後哨上吳成督率一百名弓弩手,一齊箭響。那海鰍船擋抵不住,反一擁而去。只見正南上又是一班海鰍船一擁而來,正衝著左哨,左哨黃全彥督率一百名弓弩手,一齊箭響。那海鰍船擋抵不住,反一擁而去。正北上又是一班海鰍船一擁而來,正衝著右哨。右哨許以誠督率一百名弓弩手,一齊箭響。那海鰍船擋抵不住,反一擁而去。正西上一班海鰍船一擁而來,正衝著前哨。前哨張柏看見是個咬海於站在船上,他心裡想道:「連日我們諸將雖然得勝,卻不曾拿住咬海乾。待我今日拿了他,卻不搶他一個頭功?」高叫道:「來將何人?早留名姓!」咬海乾說道:「廝殺了這兩三日,你還不認俺是個人海擒龍咬海乾?」張柏道:「你就是個咬海乾了?」咬海幹道:「俺就是。你是何人?」張柏道:「我乃狼牙棒張柏的便是。」咬海幹道:「你的棒只好在岸上去使,怎麼也到水面來歪事纏?」張柏道:「番狗奴,你敢欺我不會射麼?」咬海幹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張柏道:「我射一個你看。」咬海幹道:「你射來。」張柏拈弓搭箭,緊照著番將的面門,撲通的一箭去。好番官,袍袖一展,早已接了一枝。張柏又是一箭,番官又接了一枝。張柏心裡想道:「這番奴一連接了我兩枝箭,今番還他一個辣手,他才曉得。」又是撲通的一響去。番官只說又是照舊的腔兒,還把個袍袖一展,哪曉得袍袖兒裡止展得一枝,早有一枝中在他的的額腦兒,蓁的中在牛皮盔上,中在牛皮甲上,不曾傷人的還不算數。這一射,射得個咬海乾忍疼不過,掀翻在船艙裡面,滾上滾下。從番兵呸慌了,放開船望小河裡只是一跑。原來狼牙棒張柏有張神弩,一發十矢齊中,故此咬海乾吃了這一虧。於都督鑼響收兵。
  元帥大喜,記功受賞。元帥道:「番將雖然受此一虧,禍根還在,將何計以御之?」於是都督道:「海鰍船一節,中在明日,末將有一計,可以破得他的。但番將之擒與否,末將不敢擔當。」元帥道:「破了海鰍船,也是一著。」於都督轉到水寨裡面,叫過五十名夏得海來,吩咐他如此如此。又申一角公文到中軍帳,關會如此如此。備辦已畢,只等賊來動手。哪曉得一等就等了三日,不曾看見個動靜。於都督心裡想道:「敢是張狼牙射死了也。」去問天師,天師道:「不曾死。」於都督道:「怎見得不曾死?」天師道:「賊星未滅。」於都督知道天師不是打誑話的,愈加收拾。
  只見三日之外,擂鼓搖旗,殺聲動地,傳報官報道:「咬海乾領了一班海鰍,又來討戰。」於都督道:「果真不死。」即時傳令四哨,各哨齊備火銃、火炮及鳥銃之類,如遇竹筒響後,許一齊放上去。各哨仍備佛狼機頂大者各五架,如遇喇叭響後,許一齊放去。傳令已畢,只見那些海鰍船蜂擁而來,左衝右突,前殺後攻,也不分個東西南北,也不認個前後左右,混殺做一伙兒。雖有些火銃、火箭之類,我們的藤牌、團牌遮架得周周密密。又且我船高大,急忙的還不得上來。於都督站在中軍台上,看見他銳氣少挫,人心不齊,一聲竹筒響,四哨上火銃、火炮、鳥銃雨點的過去,那些小的海鰍怎麼上得這個大席面,只得扯轉篷來,退後而走。及至海鰍轉得身來,一聲喇叭響,四船上佛狼機一齊打將去,打得那個石點心望外奔,就是獅子滾繡球,你教那些小的海鰍怎麼禁當得起?只得望著小河裡面舍死而跑。
  進港未及一里遠近,兩邊岸上鼓聲震天,喊殺動地。咬海乾抬頭看來,只見南岸上勒馬揚鞭,是個唐狀元,高叫道:「番狗奴哪裡走!早早投降,敢說半個不字,我教你吃我一槍!只見北岸上勒馬揚鞭,是個馬游擊,高叫道:「番狗奴哪裡走!早早投降,敢說半個不字,我教你吃我一刀!咬海乾慌了,心裡想道:「我今日出口去不得,退後歸不得,做了個羝羊觸藩,兩無所據。只得且住著在這一段小河兒,看他怎麼來,再作道理。」想猶未了,只聽得了一聲炮響連天,這一段小河兒水底下有無萬的雷公,水面上是一天的煙火,可憐這些海鰍船盡為灰燼。這一陣也不亞赤壁之慘,只是大小不同。
  於都督收兵回寨。元帥大喜,記功散賞。四哨總兵官並唐狀元、馬游擊,各各有差。元帥道:「今日水底下怎麼有火?」於都督道:「是末將差下五十各夏得海,預先安在裡面,以炮響為號。夏得海再用火藥觸動其機,這叫做一念靜中有動。元帥道:「有此妙計,怎麼先一日不行?」於都督道:「先一日不曉得他的路逕,遽用火藥,驚嚇了他,他反得以提防於我,故此直至今日才下手他。這叫做審其實,搗其虛,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元帥道:「卻又關會於我要兩員大將,何也?」於都督道:「火藥盡頭在彼處,則用兩員大將截其歸路,這叫做立之標,示之准,令其尺寸不逾。」眾將官無法心服,卻說道於都爺曲盡水戰之妙。元帥道:「今日海鰍船有多少號數哩?」於都督道:「總只有二十隻船,每船上有二十五名水兵。」元帥道:「這五百名水兵俱已火葬了。」天師道:「俱不曾死。」元帥道:「船已無餘,怎麼水兵不死?」天師道:「這五百名水軍俱善能伏水,號為入海咬,他豈肯坐在船上受死。」元帥道:「番將存亡何如?」天師道:「番將愈加不在心上。」元帥道:「怎麼番將愈加不在心上?」天師道:「那番將的名叫做魚眼將軍,他本等是水裡的家數。」元帥道:「火從水底下上來,他怎麼下得水去?」天師道:「火性上,藥性直,雖自下而起,卻燎上遺下,怎麼下不得水?」
  道猶未了,只見國師到來,問說道:「二位總兵在上,連日交兵勝負若何?」三寶老爺道:「連日小捷,只有番將未擒,禍根還在。」國師道:「連日小勝,還不至緊。明日午時三刻,我們的大小寶船,俱該沉於海底。」只這一句話兒,把個二位元帥嚇得魂飛魄散,志餒氣消。眾將官聽知此話,將欲不信,國師不是個打逛語的;將欲深信,一人之命尚且關天,何況千萬人之命。況且還有朝廷的洪福齊天,豈有個隻輪不返之理。過了半會兒,老爺卻問道:「國師是何高見?」國師道:「是貧僧在千葉蓮台上打坐,卻又有一陣信風所過,是貧僧不敢怠慢,扯住了他。從頭徹尾嗅他一嗅,只見這信風上當主我們寶船一災。其災自下而上,釘鑽之厄。」老爺道:「不知這一災可有所解?」國師道:「今番信風也是憂中帶喜,禍有福根。」
  道猶未了,只見夜不收報上元帥機密軍情事。元帥叫上帳來,問道:「你們報甚麼事?」夜不收說道:「連日番將輸陣而回,哭訴番王,番王道:『勝負兵家之常,我這裡不督過於爾。只是自今以後,還要用心破敵,與寡人分憂,寡人自必重賞於爾。』番將道:『臣有一計,稟過了我王,方才施行。』番王道:「既有妙計,任爾所行。』番將道:『小臣部下原有五百名水軍,名字叫做人海咬,其性善能伏水,可以七日七夜不死。小臣一計,責令他們各備錐鑽一副,伏於南船之下,以牛角喇叭響為號,一齊動手,錐通了他的船,其船一沉著底。』番王道:『妙哉,妙哉!好個破釜沉船之計,快行就是。』因此上這兩日咬海乾不來討戰,專一在牛皮帳裡,責令各軍錐鑽。有此一段軍情,故此特來飛報。」老爺道:「他錐鑽在幾時完得?」夜不收道:「只在一二日之間。」老爺道:「原來那些水軍果然不曾燒死。」夜不收道:「這些人平素以漁為業,以水為生。他前日連船失火,他們都躲在泥裡,一直火過了,卻才起來。」老爺道:「番將咬海乾何如?」夜不收道:「別人倒還是個泥鰍,他就是個豬婆龍兒,只在泥裡面討飯吃。」老爺道:「似此說來,寶船一災,果中了風信。」王爺道:「國師之言,夫豈偶然。」老爺道:「當此災厄,何以解之?」馬公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風信是國師說的,寶船一災,也在國師身上。」國師道:「阿彌陀佛!貧僧有些不好處得。」老爺道:「怎麼不好處得?」國師道:「下不得無情手,解不得眼前危;下得無情手來,又不像我出家人乾的勾當,故此不好處得。」老爺道:「欲加於己,不得已而應之,非我們立心要害人也。」國師道:「豈不聞火燒藤甲軍,諸葛武侯自知促壽?」老爺道:「今日之事,上為朝廷出力,下救千百萬生靈,正是無量功德,怎麼說個不好處得的話?」國師道:「阿彌陀佛!殺人的事,到底不是我出家人乾的。」馬公道:「此計莫非在天師身上罷?」天師道:「貧道亦無奇計,不敢違誤軍情。」王尚書道:「學生有一愚見,不知列位何如?」老爺道:「王老先兒一定有個高見,快請見教。」王爺道:「可將我們帶來的鐵匠,精選三百名來,學生有個處置。」
  不知用這些個鐵匠是個甚麼處置,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9:33:28

第三十六回     咬海乾鄰國借兵 王神姑途中相遇



  詩曰:
  為擁貔貅百萬兵,崎嶇海嶠鑿空行。
  舉頭日與長安近,指掌圖披左輔明。
  萬疊芙蓉青入幕,千行楊柳細成營。
  蠻煙淨掃歸朝日,滿眼山河帶礪盟。
  卻說王爺道:「要救寶船這一場災厄,可將南朝帶來的鐵匠,精選三百名來,學生做個處置罷。」元帥即時傳令,點齊三百名鐵匠,聽候王爺發落。王爺叫過鐵匠來,畫一個圖樣與他,說幾句話。鐵匠各人散去,星夜打造,不敢有違。王爺道:「還有甚麼見教?」王爺道:「到了明日再處。」到明日早上,王爺傳下將令:叫過每船上捕盜二名來,交付他夜來鐵匠新制的許多鐵器,吩咐他要多少選鋒,吩咐他用多少火藥,用多少器械,俱聽喇叭單擺開為號,以三次為度。吩咐已畢。這正是:安排弔線防魚至,準備窩弓打大蟲。
  卻說咬海乾安排了這個沉船之計,也自謂周瑜妙算高天下,決不做個陪了夫人又折兵。你看他歡天喜地,高坐牛皮帳上,叫過那五百名入海咬來,吩咐他各備錐鑽,預先埋伏寶船之下,只聽吹的牛角響為號頭。卻又安排水陸兩枝兵馬,點齊番兵一千名在船上,各執短刀,預備南船沉底,倘有漂泊的軍將來,以便截殺。又點番兵三千名在岸上,各執番刀、番槍、番繩、番索,預備南船沉底,倘有逃竄上岸的,以便擒拿。安排已畢,自家全裝披掛,手拿著一桿三股托天叉,叫一聲開船,那些番兵番船一齊蜂擁而來。只見南船上鴉俏不鳴,風吹不動。咬海乾心裡想道:「南船全然不曾警覺,這莫非是天助我成此一功?」連忙的叫一聲:「快吹哩!」只聽得一聲牛角喇叭響,那五百名入海咬一齊奔至南船之下。只見南船上喇叭吹上一聲單擺開,南船上的人蜂擁而出;喇叭吹上第二聲單擺開,南船上的火藥雨點的望水底下飛;喇叭吹上第三聲單擺開,只見水面上鮮紅的腥血滾將起來。
  咬海乾實指望鑿通了船底,成一大功。哪曉得畫虎不成反類狗,一場快活一場空。只見水面上通紅。他心裡就明白了,即時撥轉番船就走。只聽得南船上鼓響三通,早已都是些火銃、火炮、鳥銃、飛銃之類,盡數的打將去。咬海乾打慌了,棄船就岸而走。只聽得南船上信炮一聲,左壁廂閃出一員大將,身長八尺,膀闊三停,圓眼豎眉,聲如雷吼,騎一匹忽雷駁的千里馬,使兩口合扇雙飛的偃月刀,原來是游擊大將軍馬如龍。高叫道:「番狗奴哪裡走!」兩口飛刀直取番將。咬海乾哪裡敢來盪陣,抱頭鼠竄,只是一跑。馬游擊吩咐左右不要趕他,把這些大小番兵一一個的捆將起來,解他到中軍帳上去。咬海乾正走之間,右壁廂又閃出一員大將來,束髮冠,兜羅袖,獅蠻帶,練光拖,騎一匹流金孤千里馬,使一桿丈八長的紫金槍,原來是應襲公子王良。高叫道:「番狗奴哪裡走!」提起那桿槍來,直取番將。番將只是跑,哪裡敢回轉頭來,哪裡敢開個口。王應襲吩咐左右不要趕他,把這些大小番兵一個個的和我捆將起來,解上中軍帳去。咬海乾正在人困馬乏之時,攔頭站著一員大將,老虎頭,雙環眼,卷毛鬢,絡腮胡,騎一匹銀鬃抓雪馬,使一張大桿豹頭刀,原來是征西左先鋒張計。高叫道:「番狗奴,今番死在這裡也!」把個咬海乾嚇得魂離魄散,一掀掀在馬下,掀做一個倒栽蔥。張先鋒叫左右的捆起他來。左右的只捆得一個三股托天叉,早已走了,一個番將。張先鋒起頭之時,只見一簇番兵擁了一個番將,一道沙煙而去。張先鋒道:「走了番將也罷,只把這些殘卒收拾起來,去回元帥鈞令。」只見二位元帥高坐中軍,各官報功,各官紀錄。三寶老爺說道:「王老先的大功,算無遺策,果真的文武全才。」王爺道:「此偶爾,何足為功。」老爺道:「鐵匠打的是個甚麼兵器?」老爺道:「名字叫做伏虎降龍八爪抓。」老爺道:「怎麼叫做伏虎降龍八爪抓?」老爺道:「這個抓有八個爪,每一個爪有八個節,每一節有二寸長,能收能放,能屈能伸。抓著虎,虎遭殃;抓著龍,龍受害,故此叫做個伏虎降龍八爪抓。」老爺道:「適來安在哪裡?」老爺道:「是我傳令每只船上,周周圍圍安了八九七十二個,按地煞之數。」老爺道:「那火藥是甚麼?」老爺道:「那火藥,即是我和你南朝水老鼠的模樣,能在水底下左衝右突,周旋不捨。」老爺道:「用他下去做甚麼?」老爺道:「抓雖設而彼不犯,沒奈他何,全得個水老鼠兒下去,才驚得他動。」老爺道:「假如他不動,則將如之何?」王爺道:「他都是前日燒怕了的,正叫做傷弓之鳥,見曲木以高飛,豈有不動之理。」老爺道:「怎麼就死在水裡?」王爺道:「是我傳令每船用二十名選鋒,各挎一口風快的腰刀伺候著。大凡抓起一個來,就在剛出水之時還他一刀。」老爺道:「不知於中也走了幾個麼?」老爺道:「抓多人少,半個不遺。五百個水軍盡葬江魚之腹。」
  道猶未了,只見游擊、王應襲、劉先鋒三員大將,解上活捉的番兵來。老爺道:「共有多少名數?」旗牌官道:「共有三千名。」老爺道:「於中豈可不走透了兩名?」旗牌官道:「原是三千名出了陣,這如今還是三千名解上中軍來。」老爺道:「卻不是一網打盡。」王爺道:「雖是解開三面,豈容漏網之魚!」老爺道:「只覺得太慘了些。」王爺道:「這爪哇國王敢於無故要殺我南朝天使,又敢於無故要殺我從者百七十人,此桀驁之甚,目中無中國。我和你今日若不重示之以威,則褻天朝之聞望,動遠人之覬覦。伏望元帥詳察!」三寶老爺沉思了半會,說道:「承教的極是。這些人卻怎麼處治於他?」王爺道:「切其頭,剝其皮,剮其肉,烹而食之。」老爺應聲道:「是。」即時傳令旗牌官,將三千名番兵押赴轅門外盡行砍頭,盡行剝皮,盡行剮肉。多支鍋灶,盡行煮來。即時報完,即時報熟。三寶老爺吃了一雙眼珠兒起,依次分食其肉。至今爪哇國傳說南朝會吃人,就是這個緣故。這一日中軍帳上大宴百官,中軍內外大饗軍士,鼓敲得勝,人唱凱歌。有詩為證,詩曰:
  高台天際界華夷,指點穹廬萬馬嘶。
  惡說和親卑漢室,由來上策待明時。
  歡呼牛酒頻相向,歌舞龍荒了不疑。
  譯得胡兒新誓語,願因世世托藩籬。
  卻說咬海乾逃命而歸,朝見番王。番王道:「今日勝負若何?」咬海幹道:「今日小臣大敗,折了五百名魚眼軍,又折了三千名步軍。」番王大驚失色,說道:「怎麼就折了這些?不知往後去,還救轉得幾百名麼?」咬海幹道:「再不要說個『救轉』二字。」番王道:「豈可盡行投降於他?」咬海乾仰天大哭,捶胸頓腳,兩淚雙流。番王道:「且不須啼哭,你說個緣故與我聽著。」咬海幹道:「那五百名魚眼軍被他抓在水裡,一人一刀,砍做兩做,只今是一千個了。」番王道:「若得他轉世,倒還是對合子利錢。」咬海乾說道:「這三千名步軍被他砍了頭,剝了皮,剮了肉,一鍋兒煮吃了。」番王聽說一鍋兒煮吃了三千步軍,就嚇得喉嚨哽咽如磚砌,眼淚汪洋似線拖,一轂碌跌翻在胡牀之下。番官番吏一齊上前,救醒回來。過了半日,還不會說話。
  咬海乾說道:「我王保重,不消吃驚。小臣還有一條妙計,足可大破南軍,洗雪今日之恥。」番王道:「是個甚麼妙計?」咬海幹道:「小臣前往各鄰國去借取救兵,足破南朝人馬。」番王道:「到哪一個鄰國去?」咬海幹道:「或是重迦羅國,或是吉地裡悶國,或是蘇吉丹國,或是渤淋國。不論那一國,但借取得救兵,小臣即便回來。」番王道:「都是些小國,怎麼濟事?除是渤淋國還略可些。」咬海幹道:「小臣就到渤淋國去罷。」番王道:「多因我和你平日不曾施德於人,只怕人不肯相救。」咬海幹道:「小臣把個唇亡齒寒的話和他講,他不得不來。」番王道:「卿言雖當,務必小心。」
  好個咬海乾,即時收拾出門,一人一騎,一片三寸不爛舌,一桿三股托叉,夜進曉行,饑餐渴飲,登山涉水,戴月披星。大約去了有三個多日子,走過一所深山,山腳下一面石碑,碑上一行大字,寫著「兩狼山第一關」。咬海乾起頭一看,只見:
  一山峙千仞,蔽日且嵯峨。
  紫蓋陰雲遠,香爐煙氣多。
  石樑高鳥道,瀑水近天河。
  欲知來處路,別自有仙歌。
  咬海乾心裡想道:「這等一個重山複嶺,若只是撞遇著強梁惡少,還不至緊;若有甚麼鬼怪妖精,就費周折。」想猶未了,只見山凹裡面一聲鼍皮鼓響,兩桿繡旗,繡旗開處,閃出一個山賊來,攔著去路,喝聲道:「來者何人?快通名姓。」咬海乾心裡想道:「我帶著一肚子氣,前去借取救兵,又撞著這等一個不知事的鄉里道官來攔我去路。也罷,不免拿他過來,還他一叉,權且歎一歎我這一口氣。」起頭一看,原來是個女將,喝聲道:「殺不盡的潑賤婢,你是甚麼人?焉敢攔吾去路。」那女將道:「俺是通天達地,有一無二,帶管本山山寨頭名寨主女將軍。你是哪國來的?好好的送下買路錢,我這裡好放你去。」咬海幹道:「俺是爪哇國鎮國都招討人海擒龍咬海乾的便是。你怎麼敢要我的買路錢?」女將軍道:「莫說你只是爪哇國都招討,饒你就是爪哇國的國王,也要三千兩黃金買路。」咬海乾說道:「你可是當真麼?」女將軍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怎麼不是真的?」咬海乾說道:「你若是真的,我這裡只有一桿三股托天叉,就教你吃我一苦。」舉起叉來,照頭就是一戳,那女將軍心裡想道:「我本是一員女將,在此糾集強徒落草為業,眼前雖好;日後卻難。俺看此人一貌堂堂,雙眸炯炯,俺若得這等一個漢子,帶綰同心,枝頭連理,豈不為美?雖然此人他說是個總兵都招討,卻不知他的本領何如?待我試他一試,就見明白。」喝聲道:「你說甚麼三股托天叉,你可認得俺的日月雙飛劍?」急忙的雙劍相還。你一叉,我一劍,你叉來,我劍去,兩家子混殺在山凹之中。那些小嘍囉搖旗吶喊,大戰二十餘合,不分勝負。咬海乾心裡想道:「枉了我們做個男子漢大丈夫,反不如這等一個女將,三綹梳頭,兩截穿衣,有此一等精熟武藝,身如舞女,劍似流星。」有歌為證,歌曰:
  昔有佳人落草荒,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朱袖今何在?令人千載傳芬芳。
  女將軍心裡想道:「此人人物出眾,叉法甚精,果是西洋名將。且待我困住他一番,再作道理。」好個女將軍,把雙劍晃了一晃,撥轉馬就走。咬海乾心忙意急,高叫道:「那落草的賤人哪裡走!」一人一騎,一逕追下山來。那女將扭轉頭來,看見他追趕得將近,口裡念動真言,宣動密語,把個指頭兒指天,即時間天昏;把個指頭兒指地,即時間地黑。天昏地黑,日色無光。咬海乾伸手不見掌,起頭不見人,哪曉得個東西,哪辯得個南北,勒住了馬,停住了叉,沒奈何,只得束手聽命而已。那女將軍眼看得清,手來得重,喝一聲:「哪裡走!」早已把個咬海乾掀下馬來,咬海乾也只得憑掀下馬來。一會兒把個咬海乾掀他在自家的馬上,咬海乾也只得憑他掀在馬上。女將軍活活的捉得一個總兵官來,咬海乾只剩得一騎空馬回來。正是:猿臂生擒金甲將,龍駒空帶戰鞍回。
  那女將軍到了山寨之中,把個咬海乾又是撲咚的掀在地上。眾嘍囉一擁而來,把個咬海乾一條索兒綁縛得定定兒的,解上牛皮寶帳。那女將看見解了總兵官來,連忙的走下帳前,親手解開了他的繩索,請升皮帳之上,深深的拜上兩三拜,說道:「適來不知好歹,冒犯虎威,望乞將軍恕罪!」自古道:「禮無不答」。況兼咬海乾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也連忙的唱上兩三個喏,說道:「不才是個被虜之夫,敢勞女將軍大禮?」女將軍說道:「將軍請坐,敢問緣由。」咬海幹道:「末將不才,委是爪哇國鎮國都招討人海擒龍咬海乾。」女將道:「將軍既是上國一個總兵官,為何獨行到此?」咬海幹道:「國家有難,不得不行。」女將道:「是個甚麼難?」咬海幹道:「為因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差遣兩個大元帥,統領了寶船千號,戰將千員,無故侵害俺國王的國土。」女將道:「將軍既有大才,焉得不為國家出力?」咬海乾說道:「非干末將不肯出力,爭奈出一陣輸一陣,出兩陣輸兩陣,一連戰了五七日,就一連輸了五七陣。輸了陣還不至緊,害了俺五百名魚跟軍,俱是一刀兩段;又害了俺三千名步卒,俱是一鍋煮下了幾般羹。」女將道:「如此厲害哩!」咬海幹道:「為因這個厲害,沒有個分解。故此末將一人一騎,投往鄰國,借取救兵。全仗唇齒之邦,救此燃眉之急。」女將道:「原來有此一段軍情。賤妾何幸如之,得逢顏面。」
  咬海幹道:「女將軍高姓大名?在此貴幹?」女將道:「妾身姓王,不幸父母早喪。從小兒愛習武藝,流落軍鄉,曾遇異人傳授我一班神術,飛騰變化,出幽入冥,無不通曉,故此人人號我做個王神姑。」咬海幹道:「女將軍既有這等神術,何故在此山凹之中招亡納叛,落草為強?」王神姑道:「妾身雖在此處落草為強,卻不是賤妾終身之計。」咬海幹道:「女將軍終身之計還要何如?」王神姑道:「須得一個天下英才,人物出眾,武藝高強,才是我的終身之計。」咬海幹道:「邂逅相遇,感蒙不殺之恩。請女將軍上坐,容末將再拜稽首,辭謝而行。」女將道:「怎麼說個行字?是我適來吩咐小嘍囉下山去備辦筵席,頃刻就完。請將軍寬坐一會。」咬海幹道:「荷蒙不殺,萬感不盡,怎麼又要俯賜筵席,這個決不敢領。」王神姑道:「賤妾還有一事相稟。」啐海幹道:「請教盡個甚麼事?」王神姑道:「將軍英才出眾,武藝高強,妾身屬望在將軍身上。將軍倘不嫌棄妾身醜陋,得薦枕席之歡,妾願足矣!不識將軍心下何如?」咬海乾心裡想道:「本待借兵鄰國,解脫災危,怎麼又撞遇著這等一個婦人,好歪事纏也。」這正叫做自家心裡急,他人未知忙。沉思一會,不曾開口。
  王神姑說道:「將軍不必沉思,我和你兩個量材求配,不叫做匹配不均;我和你兩個覿面相逢,不叫做淫奔月下。若說是非媒不娶,豈不聞槐蔭樹老媒人之故事乎?」咬海幹道:「非干這些閒話。只因國家有難,臣子不遑寢食之時,何敢貪戀女將軍,在此耽擱?」王神姑道:「這如今我和你結為婚姻,凡事俱在賤妾身上。」咬海幹道:「怎麼凡事都在你身上?」王神姑道:「夫妻是我,鄰國也是我,救兵也是我,我卻不是個都在我身上?」咬海幹道:「怎麼鄰國也是你,救兵也是你?」主神姑道:「你還小覷於我,只說我是個剪逕的強徒?我的本領,非我誇口所說,憑著我坐下的閃電追風馬,憑著我手裡的雙飛日月刀,饒他就是西洋大海,我也要蕩開他一條大路;饒他就是鐵果銀山,我也要戳透他一個通明。若只說甚麼南朝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那裡在我的心上。你就投奔鄰國,借取救兵,未必那國就發下一員大將來;未必發來的大將,就有賤妾如此的本領。將軍你細思一番,看是何如?」咬海乾眼見他烏天黑地的術法,又聽知他這一段英勇的話兒,心裡想道:「似此女將軍,果是退得南朝人馬,廝強如投奔他國;就是投奔他國,尚且未卜何如。不如將計就計。」說道:「既承女將軍錯愛,末將怎敢有違。但只還朝,不知國王心下怎麼。」王神姑道:「不過與國王分得憂,就是好的,國王有何話說?」咬海乾唯唯喏喏。王神姑即時殺牛宰馬,大設一度筵宴,大小嘍囉都來磕一個頭。只見:
  吹的是齊天樂,擺的是萃地鐺。六麼七煞賀新郎,水調歌頭齊唱。我愛你銷金帳,你愛我桂枝香。看看月上海春棠,恁耍孩兒莽撞。
  咬海乾終是要救國家大難,哪裡有個心腸貪戀著美少紅妝,苦苦告辭。王神姑吩咐小嘍囉放起火起,把個牛皮寶帳盡行燒了,把個山寨裡所有的金銀盡行散與眾嘍囉去了。一夫一婦,兩人兩騎,竟奔爪哇國而來。
  卻說爪哇國國王自從咬海乾出門之後,度日維艱。一會兒一個報,報說道:「南兵圍了新村,旗幡蔽日,鼓角喧天,聲聲叫道要拿住國王,要把國王煮來吃哩!」一會兒又一個報,報說道:「南兵圍了蘇魯馬益,旗幡蔽日,鼓角喧天,聲聲叫道要拿住國王,要把國王煮來吃哩!」國王嚇得魂不附體,魄不歸身。今日望,明日望,只指望咬海乾借得救兵來,解此一難。哪曉得去了三日,到四日上,猛地裡小番報道:「總兵官的紅鬃劣馬跑回來也!」番王道:「怎麼只馬來?」叫左右的再看。左右的回覆道:「止是一騎馬,背上掛了那一桿三股托天叉,空跑回來,並不曾見有個總兵官在那裡。」番王聽罷,一心欲折,兩淚雙流,說道:「這個總兵官一定是蛇咬了,一定是虎傷了。莫不是南兵截死了?莫不是鄰國仇害了?總是天意亡我,致使我總兵官不見了。事至於此,無可奈何,只得挈家兒走下海去罷,免得受他的熬煎之苦。」左頭目蘇黎乞道:「我王不必如此驚恐,只消撰下一封降書降表,備辦些進貢土物,親自齎著去見他的元帥,訴一段苦情,說:『前日的天使,是舊港國殺的,嫁禍於我;百七十從者,是東國王殺的,嫁禍於我。』人來投降,殺之不祥。彼必諒於我國。」國王道:「我親自去見他,那不是羊走入湯,自送其死?」右頭目蘇黎益說道:「我王不肯親往,容小臣二人代齎書表禮物,去見元帥,看他何如,再作區處。」
  道猶未了,只見小番報說道:「總兵官領了一個總兵奶奶,一同見駕,未敢擅便,特在門外聽宣。」番王聽知道總兵官來了,如夢初醒,似醉初解,連聲道:「宣進來,宣進來!宣進兵官來,番王道:」你去借取救兵,為何空馬先回?險些兒嚇死我也!」咬海幹道:「小臣奏過我王,赦臣死罪,臣方敢言。若不赦臣死罪,臣不敢言。」番王道:「赦卿死罪,從直說來。」咬海乾把個王神姑的始末緣由,數說了一遍。番王道:「這王神姑如今何在?」咬海幹道:「現在門外。」番王道:「帶他進來,與俺相見。」宣進王神姑來。
  王神姑朝著番王拜了二十四拜,連呼萬歲三聲。番王道:「賢卿既有大才,何故落草為寇?」王神姑道:「路逢劍客須逞劍,不是才人莫獻詩。未得其人,故此權且落草。」番王道:「今日配與總兵官,可謂得人。只是寡人國中多難,卿家怎麼為我分解?」王神姑道:「任有甚麼天大的事,小臣一力擔當。」番王道:「現有南朝的人馬無故相加,累戰累敗,沒奈他何。」王神姑道:「憑著小臣坐下一騎閃電追風馬,憑著小臣手裡一口雙飛日月刀,憑著小臣滿腔子出幽入冥的本領,把這些南朝的人馬手到擒來,取之如拾芥,何難之有?」番王道:「前日謝文彬來說,這寶船上有一個道士,是個甚麼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能呼風喚雨,役鬼驅神。寶船上還有一個僧家,叫做甚麼金碧峰長老,能懷揣日月,袖囤乾坤。有此二人,故此才下得西洋,才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卿不可小覷於彼。」王神姑道:「我王差矣!自古到今,文臣武將,拜相封侯,哪裡有個道士?哪裡有個和尚?料他出家之人,搖唇鼓舌,寡嘴降人,豈真有個甚麼實在本領?小臣出陣,若不生擒和尚,活捉道土,火燒寶船,齏粉元帥,誓不回兵!」番王聽知這一席強梁之話,滿心歡喜,說道:「但得功成之日,同享富貴,與國同休。」親自遞酒三杯,以壯行色。王神姑領了三杯酒,同了咬海乾同到教場之中,坐了牛皮番帳,點齊了番兵,齊奔蘇魯馬益而來,高叫道:「南將何人?敢來出馬?」
  畢竟不知南朝是哪員名將出陣,勝負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9:34:00

第三十七回     王神姑生擒護衛 張狼牙馘斬神姑



  詩曰:
  客有新磨劍,玉鋒堪截云。
  西洋王神女,意氣自生春。
  朝嫌劍花淨,暮嫌劍花冷。
  能持劍向人,不解持照身。
  卻說王神姑帶領了一枝番兵,竟奔蘇魯馬益而來。早已有個藍旗官報上中軍寶帳。三寶老爺道:「西番多有女將,亦是奇事。」王爺道:「未必個個出奇。」馬公道:「若又是個姜金定,卻不費盡了神思。」老爺道:「誰敢出馬擒此夷女?」道猶未了,帳前閃出一員大將來。三寶老爺舉目視之,只見其人:羅頭神的頭,千里眼的眼,李淳風的耳朵,顯道人的文身;騎一匹虎刺五花吼,使一條畫桿方天戟,原來是中軍帳下親兵頭目左護衛,姓鄭名堂。說道:「末將不才,願擒夷女。」元帥老爺吩咐旗牌官撥出一枝軍馬,跟隨鄭護衛出陣成功。鄭堂一擁而去。只見番陣上繡旗開處,閃出一員女將來,只見:
  直恁的蠻姑兒,有甚的念奴嬌。倒不去風雲際會遇秦樓,趁好姐姐年少。紅繡鞋也蹺蹺,點絳唇也渺渺。二郎假扮跨青騶,水底魚兒廝鬥。
  鄭堂喝聲道:「來者何將?快通姓名。」女將道:「吾乃爪哇國國王駕下總兵官咬海乾長房夫人王神姑是也。」王神姑起頭看來,只見南陣這員將軍,是好一個將軍:
  鬥馬郎先一著,江神子後二毛。香羅帶束皂羅袍,十八臨潼獻寶。破齊陣偏刀趁,鬥黑麻越手高。直殺得三仙橋上恁腥臊,管泣顏回喪早。
  王神姑道:「來將何人?早通名姓。」南將道:「吾乃南朝大明國征西元帥中軍帳下親兵頭目左護衛鄭堂是也。」王神姑道:「你無故侵人國土,是何道理?」鄭堂道:「你國王無道,無故要殺我南朝天使,又無故殺我從者百七十人。我們今日興師問罪,豈是無名?」王神姑道:「你說『興師問罪』四個字,故把這等一個大題目降人麼?」鄭堂道:「你咬海干連連戰敗而走,僅免一死。五百名魚眼軍一刀兩段,三千名步卒一煮一鍋。量你這等一個潑婦人有多大的本領,要甚麼大題目降你。」王神姑道:「你敢口出大言。陡!你看刀!」劈頭就是一刀。鄭堂道:「你看我戟!」劈頭就還他一戟。戰不上三合,鄭堂抖擻精神,威風十倍。王神姑心裡想道:「此入畫戟頗精,不是容易,須要把個狠手與他。」即時念動真言,宣動密咒,只見王神姑頭上一道黑煙沖天。那黑雲裡面有一位金甲天神,手執降魔釘杵,照著鄭護衛的頭上狠地還他一杵,把個鄭護衛猛地裡打下馬來。番兵番將一齊上前,拿動番鉤、番耙、番繩、番索,把個鄭護衛撈翻去了。
  卻說鄭護衛披掛上馬之後,三寶老爺說道:「鄭堂勇有餘而智不足,此行未必成功。」王爺道:「再差一員將官出去,提防他一個不虞。」老爺道:「有理。」即時傳下將令,取到中軍帳下親軍頭目右護衛鐵楞。須臾之間,一員大將立於帳下,鼻鉤鷹嘴,須戳鋼錘,腳走流星,形馱鶴立,騎一匹栗色卷毛驄,使一件八十二楞方面鐧,說道:「末將是中軍帳下右護衛鐵楞。稟上元帥:適承呼召,指使何方?」元帥道:「適來鄭堂出陣,有勇無謀,恐有疏失。特命你前去策應於他,務要小心,不可鹵莽!」鐵楞應聲而去,跑至陣前,鄭堂早已敗陣被擒去了。鐵楞心裡想道:「元帥神見,果有疏虞。我此行多應也有些不巧。」打起精神,狠著喝上一聲道:「蠻潑狗!敢唐突我南將麼?」王神姑起頭一瞧,只見:
  一枝花兒的臉,一剪梅兒的頭。玉堆的蝴蝶舞輕腰,雁過沙頭廝輳。刀起處銀落索,刀落處金葉焦。風雲會處四元朝,太師引時非小。
  王神姑看見鐵楞來意不善,更不通問名姓,一任的舉刀廝殺。鐵護衛心中吃怪,手底無情,那一方鐧打得就是流星趕月,花蟒纏身。王神姑看見不是對頭,連忙的口裡念動真言,宣動密咒,立地時刻,間上一道黑雲沖天。黑雲之內早有一位金甲天神,手執降魔釘杵,照著鐵護衛的頭上狠地一杵,把個鐵護衛打翻在馬下。番兵番將一擁而來,舉起番鉤、番耙、番繩、番索,把個鐵護衛又撈翻去了。
  王神姑一連兩勝,活捉南朝二將,洋洋得志,笑口微開,同著咬海干進見番王。番王道:「神姑功展何如?」王神姑道:「仗著我王齊天的洪福,憑著賤妾的本領高強,連贏兩陣,生擒南朝兩員大將。」番王聞言大喜,說道:「南朝兩員大將在哪裡?」王神姑道:「現在門外。」番王道:「帶他進來。」即時間,一伙番兵擁著兩員南將,蜂擁而入。南朝兩將面見番王,立而不跪。番王大怒,說道:「爾乃敗兵之將,焉得不跪於我?」二將高叫道:「上邦為父為祖,下邦為子為孫。吾乃上邦大將,怎肯屈膝於下邦之君!」番王道:「你今日見執於我,生殺惟我,焉敢出言無狀?」二將高叫道:「大丈夫視死如歸,要殺就殺,何懼之有!番王大怒,即時叫過番兵,押赴宮門外斬取首級。說一聲「斬取首級」,早已把兩個南將推出去,一聲「開刀」,一聲「斬首」。王神姑說道:「臣啟大王,殺此二將,未足為奇。待臣捉了道士,拿了和尚,一同取斬,一同獻功,才見得全勝之道。」番王看見個王神姑立地取功,唯言是聽,即時息怒回嗔,說道:「依卿所奏,權且寄監,俟大功成日,另行處斬。」
  此時天色已晚,王神姑陪著咬海乾,乘得勝之威,盼不到天明,要來廝殺。剛剛的東方發白,領了一枝番兵,又來討戰。藍旗官報上中軍。三寶老爺道:「鄭堂有勇無謀,理當取敗。怎麼鐵楞也不仔細,同被牢籠?」即時傳下將令:「誰敢領兵前去擒此夷女,洗雪前仇?」道猶未了,只見狼牙棒張柏應聲而出,朝著帳上打了一個躬,說道:「末將不才,願先出陣,擒此夷女。」王爺道:「須得張將軍才有個贏手。」老爺道:「那女將善能役鬼驅神,你去不可造次。」張狼牙應聲道:「理會得。」攀鞍上馬而去。望見個番將,也不管他是男是女,也不管他姓張姓李,當先就狠著喝上一聲道:「唗!你是甚麼人?敢生擒我南將!」王神姑起頭看來,只見這員南將有好些怕人也。怎麼有好些怕人?他面如黑鐵,須似鳥錐;又帶一個鐵襆頭,紅抹額;又穿一領皂羅袍,牛角帶;手裡又不是個甚麼兵器,一桿的鐵釘頭兒呲牙露齒;騎的又不是個甚麼好馬,一塊的柴炭坯兒七烏八黑。王神姑心上先有幾分懼怯,卻抖起精神,問說道:「哪來的黑賊?早早通名。」張狼牙喝一聲道:「唗!你沒眼睛有耳朵,豈不聞我張狼牙棒張爺的大名?」王神姑道:「好個張爺,只好自稱罷!」說得張狼牙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雙手舉起那八十四斤重的狼牙釘,照著那神姑的頂陽骨上,分頂就是一釘。王神姑連忙的舉起日月雙刀來相架。張狼牙人又厲害,氣力又大,兵器又重,兩家子交手才只一合,不及兩合,那王神姑殺得渾身是汗,力軟筋酥,自知道戰不過了,口兒裡才哼兩哼。張狼牙早知其意,照頭就是一釘。王神姑還不曾哼得出嘴,張狼牙的釘先已打了頭上。任你是個甚麼天神,怎麼就會曉得?怎麼就會下來?恰好的把個王神姑打得滿口金牙搖碧落,腦漿裂出片花飛。
  張狼牙取了首級,竟上中軍,見了元帥,把個首級一丟,丟在帳前。元帥道:「那是甚麼?」張狼牙說道:「適來出馬,仗著元帥虎威,立誅西洋女將。這就是女將的首級,特來獻上記功。」元帥大喜,一面吩咐記錄司錄上軍功,一面吩咐軍政司將首級號令諸將,一面吩咐授饗所安排筵席。即時間筵席排完。元帥道:「張狼牙先飲一杯作慶。」張狼牙朝著元帥打一個躬,說道:「承元帥尊賜,末將不敢辭。告稟元帥,恕僭了!」剛剛的舉起杯來,酒還不曾到口,藍旗官報道:「稟元帥爺得知,軍前又是張狼牙打死的女將,口口聲聲叫那黑賊出來比手。」激得那個張狼牙心如烈火,聲若巨雷,喝聲道:「陡!死者不能復生,豈有死魂會來討戰之理!此是妄言禍福,煽惑軍情,乞元帥梟其首級,以安人心。」元帥道:「煽惑軍心,軍法處斬。」元帥吩咐一聲斬,只見群刀手簇擁而來,就是滿陣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藍旗官高叫道:「冤枉殺人,元帥可憐見。」王爺道:「怎見得冤枉殺人?」藍旗官道:「小的們職掌塘報,以探賊為主。有事不敢不報,無事不敢亂言。番陣上明明白白就是那員女將,一則是他自己通名道姓,二則是面貌一樣無差,怎教我們隱而不報?」王爺道:「老元帥且寬他這一會兒,這其中事有可疑。」老爺道:「怎見得事有可疑?」王爺道:「番陣上縱不是那員女將,或者是他姐姐報仇,未可知也。或者是他妹妹報仇,未可知也。藍旗官怎麼敢妄言禍福,煽惑軍情,自取罪戾?」張狼牙又激將起來,說道:「二位元帥寬坐片時,容末將再去出陣,不管他甚麼姐姐,不管他甚麼妹妹。元帥這裡要死的,教他就吃我一釘;元帥這裡要活的,教他就受我一索。」王爺道:「張將軍果是天下英雄。」
  張將軍一手抓過狼牙釘,一手抓過烏錐馬,飛陣而出。仔細看來,番陣上果真還是那一員女將。張將軍大喝一聲,說道:「陡!你這賤妖奴,怎敢軍前戲弄於我!」雙手舉起那桿狼牙釘來,分頂就打。王神姑看見張狼牙打來,撥轉馬只是一跑。張將軍怎肯放手於他,一匹馬竟自追下陣去。王神姑聽知張將軍的馬響,口裡念動真言,宣動密語,只見他頭上一道黑氣沖天。喜得張將軍的馬快,早已黏著王神姑的背後。張將軍看見他的頭上黑氣沖天,曉得是他弄巧,分頂就是一釘。這一釘打得王神姑的神不曾得上天去,天上的天神不曾得下地來。只是一陣黑氣不得自伸,化作一陣大風,飛沙走石,拔木卷茅。飛沙走石,拔木卷茅不至緊,把個張狼牙的兩隻眼睛刮做了一隻,一隻眼睛刮做了半只,半隻眼睛刮做了全然沒有。怎麼全然沒有?兩隻眼都睜不開來,卻不是個全然沒有?張狼牙心裡想道:「這分明是些妖術。」拿定了元神,勒住了馬,帶定了狼牙釘,住會兒睜開了兩隻眼,只見坐下的馬一頭兒撞在一棵大柳樹上。張將軍心裡狠起來,就要把個狼牙釘還他一釘,心裡又想一想,說道:「樹又大,兵器又重,我的力氣又大,萬一一釘釘在樹上,倘遇妖婦趕來,我的狼牙釘卻又抽扯不出,豈不送卻了我的殘生性命。卻又一件來,若不下手於他,怎麼得這棵樹脫去。」又想了一想,說道:「總莫若射他一箭,看是何如。」正拈弓在手,搭箭當弦,要射他一箭,恰好的颼地裡響一聲,早已不見了這一棵大柳樹。原來王神姑善能騰雲駕霧,善能千變萬化,他因為吃了狼牙棒,不曾遣得金甲天神,故此變做了這一棵柳樹,實指望狼牙棒打來,他就招掉他幾個釘齒。誰想張將軍的心又靈,計又妙,不用棒打,只把箭來。這一箭不至緊,卻不射著了王神姑的真身?王神姑怎麼得脫?故此地颼地響了一聲,化作一道青煙麗去。
  張將軍笑了一笑,說道:「年成不好了,連楊樹也會跑了。」
  風平塵靜,張狼牙仔細看來,只見王神姑就在前面。他就氣滿胸膛,怒從心起,喝一聲道:「賤潑妖哪裡走!快快過來,我和你定一個輸贏。我今番若不生擒於你,誓不回還!」一手扯出一枝箭來,折為兩段,對天說道:「天!你在上,我張柏今日若不生擒妖婦,罪與此箭同科!」王神姑看見張狼牙心如烈火,暴跳如雷,暗笑了一笑,心裡說道:「此人是個一勇之夫,待我激他一激。」即時舉起刀來,高叫道:「那黑臉的賊,叫甚麼天?你既是有些手段,你過來,我和你大戰三百回;不戰三百回的,不為男子漢。」張狼牙道:「你若走了,便是你輸。」王神姑道:「走的不為好漢。」張狼牙喝上一聲,破陣而出。王神姑未及交手,把個雙刀虛幌了一幌,敗下陣來。就把張狼牙激得暴跳如雷,叫聲罵道:「好賤婢!你那口是個甚麼做的?怎的這等不准?你走到哪裡去也!」放馬追下陣去。王神姑看見張柏追下陣來,連忙的把個舌尖兒咬破,一口血水望西一噴,喝聲道:「此時不到,等待何時!」道猶未了,只見正西上一朵黑雲,黑雲所過,一陣怪風。怪風所過,一班狼蟲虎豹,猛毒惡蛇,卷毛青獅,張牙白象,豹全螭嘴,犀角牛頭,有一班豺狼狗彘,烏兔狐狸,貔貅大馬,蟣蝨虻蟁,竟奔張狼牙。張狼牙低頭一想,說道:「人與鳥獸不同群。豈有這許多的惡獸助他出陣之理?莫非是些妖邪術法?我一生不信鬼神,豈可今日臨陣自怯!」橫著腸兒,豎著膽略,一匹烏錐馬,一桿狼牙釘,左衝右撞,前撻後鞭,不管甚麼好與歹,大凡絆著的就是一釘。盡著平生的膂力,大殺這一場。
  張將軍大殺這一場還不至緊,可憐部下這些官軍一個個提心挈膽,一個個捨命挨生。你也說道:「你晦氣,跟這等一個本官。他有烏錐馬騎的,不怕死;我沒有烏錐馬騎的,也不怕死麼?」我也說道:「我晦氣,跟這等一個本官。他有狼牙釘的,不怕死;我沒有狼牙釘的,也不怕死麼?」一個說道:「我不去。」一個說道:「你不去,輕則割耳,重則四十鋼鞭,你怕不怕?」一個說道:「我去。」一個說道:「你去,狼蟲虎豹、猛毒惡蛇,你怕不怕?」一個說道:「倒不如狼蟲虎豹,一口一個,倒得乾淨。」一個說道:「只是一個狼蟲虎豹會你,倒也乾淨;只怕有兩個狼蟲虎豹都要會你,反還不得乾淨。」大家商議了一會,沒奈何,只得跟定了本官,東西南北,盡力而施。張狼牙殺得氣起,猛地裡喝上一聲,划喇喇就如平地一聲雷。只見天清氣朗,霧散雲收,滿地飛的都是些紙人紙馬,哪裡有個狼蟲虎豹,猛毒惡蛇?原來這些大蟲怪物,都是王神姑撮弄來的。撮弄來的邪術止有一時三刻之功,又且張狼牙按上方黑煞神臨凡,諸邪不敢侵害,故此喝上一聲,諸怪即時現了本相。張狼牙看見這些怪物現了本相,膽子益發大了,喝一聲:「潑賤婢哪裡去了?我若還不生擒於你,萬劍剮屍,我誓不回還!」王神姑騎在馬上,反笑了一笑,說道:「張將軍,你千恨萬恨,都是枉然。你莫若早早下馬投降於我,萬事皆休!你若不信,現有兩員南將活活的在我這裡做樣子。」張狼牙見了王神姑,恨不得一口涼水吞他到肚子裡來,喝一聲道:「潑賤婢還敢誑口。你再尋些狼蟲虎豹、猛毒惡蛇來罷。」掄起狼牙釘,一馬如飛,竟取王神姑的首級。王神姑又笑一笑,說道:「懼怕於汝,不為好漢!」手中日月雙刀急架相迎。張將軍抖起神威,施逞武藝,拿定了主意,要捉王神姑。王神姑自知力量不加,撥回馬又走。張狼牙兜住了馬,心裡想道:「他又來賺我下陣。我今番不趕他,看是何如?」張狼牙才帶轉了馬,王神姑又來騾馬相追,高叫道:「黑臉賊哪裡走,何不下馬投降於我?直待我一繩一索,相牽於你。」激得個張柏性急如火,聲吼如雷,罵道:「潑賤婢當場不展,背後興兵,恨煞我也。」剛剛的恨上一聲,早已一釘釘在王神姑的頂陽骨上,打得撲冬一聲響。仔細看來,哪裡是個王神姑,原來是一個上拄天、下拄地,無長不長,無大不大一個天神。一時間天昏地黑,霧障雲迷,對面不相識,聞聲不見人。那天神就會說話,說道:「張柏哪裡走!早早的留下首級在此,免受他災。」張狼牙的心偏雄,膽偏大,想一想說道:「打人先下手。我若不下手於他,他必然下手於我,我豈肯反受他虧。」連忙的兩隻手舉起那根狼牙棒,照著那位天神的腰眼骨上,盡著兩膀子的神力,喝聲:「著!」狠的是一釘。這一釘不至緊,假饒真是一個天神,也打得他一天霽色,萬頃茫然,莫說都是王神姑撮弄的邪術,怎麼熬得張狼牙這一棒?恰好打得雲收霧卷,紅日當天。
  原來那一位天神,是撮弄得那個佛寺裡泥塑的金剛菩薩。這些術法,卻都被張狼牙打破了。張狼牙的膽子就有鬥來多大,罵說道:「好賤婢,快快的出來,受我一死。」只見王神姑遠遠而來,跨著一匹馬,擺著兩口刀,高叫道:「黑臉賊,我今番不拿住你,不為好漢!」張狼牙高叫道:「潑賤婢,我今番不拿你,不為好漢!」劈面就是一釘。王神姑心裡想道:「我這些術法,通不奈他何了。不如另起三間,耍他一耍。」好個王神姑,口裡念動真言,宣動密語,把個指頭望南一指,正南上一員女將,自稱王神姑,騎一匹閃電追風馬,使一桿雙飛日月刀,大叫一聲:「黑臉賊,早早下馬受死!」張狼牙看見,心裡想道:「原來是胞胎雙生下來的,怎麼模樣兒這等廝像?」方才舉起狼牙棒來,只見正東上一員女將,自稱王神姑,騎一匹閃電追風馬,使一桿雙飛日月刀,大叫一聲:「黑臉賊,早早下馬受死!」張狼牙看見,心裡想道:「好一場怪事!似我南京城裡一胞養一個常事,一胞養兩個是雙生,一胞養三個就要去察府縣。原來這三姊妹都是一般。」即時抖起精神,去鬥三員女將。只見正北上又是一員女將,自稱王神姑,騎一匹閃電追風馬,使一桿雙飛日月刀,大叫一聲:「黑臉賊,早早下馬受死!」張狼牙看見,心上早已明白了七八分,曉得這些女將卻都是王神姑撮弄之法。好個張狼牙,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轉戰轉添精采。只見正西上又是一員女將,自稱王神姑,騎一匹閃電追風馬,使一桿雙飛日月刀,大叫一聲:「黑臉賊,早早下馬受死!」張狼牙看見,心上卻有十分明白,拿定了主意,單展他的神威。
  五員女將,五口雙刀,圍定了張狼牙。張狼牙舉起一桿狼牙釘,單戰五員女將,心裡想道:「似我這等一條好漢,何懼怕於五個婆娘。莫說還有四個是假的。假饒五個都是真的,也不在我張柏的心上。」一桿狼牙釘遮前擋後,左架右攔,大戰多時,張狼牙又殺得性起,猛地裡喝一聲。這一聲喝,如天崩地塌一般。天崩地塌不至緊,把這些王神姑都嚇得不見。張柏起頭看來,滿地上只見是些紙剪的人兒。原來那四個王神姑,果真是些邪妖鬼術,僅可一時三刻功德。張狼牙大戰多時,卻不過了一時刻,故此喝聲響處,邪術自消,只剩得一個王神姑,一騎馬,自由自在,望本陣而走。張狼牙帶定了馬,輕輕的斜拽而去,照著王神姑的後腦頂門針上,著實還他一釘。王神姑躲閃不及,一釘釘下馬來。
  張狼牙割了首級,奏凱而歸,竟上中軍,拜見元帥。元帥道:「連戰功展何如?」張柏道:「末將出馬,遇著妖婦王神姑。這王神姑有十分的本領,其實的厲害。」元帥道:「怎見得他有十分的本領?十分的厲害?」張柏把個王神姑的始末緣由,細述了一遍。元帥道:「既如此,首級現在何處?」張柏道:「現在帳前。」元帥道:「獻上來驗過,方才傳示各營。」張柏連忙的獻上首級。元帥親自驗實。驗猶未了,藍旗官報道:「國師特來拜謁元帥。」二位元帥不敢怠慢,以禮相迎,以禮相見,以禮敘坐。國師道:「連日廝殺,勝負何如?」三寶老爺愁了個眉,嘬了個嘴,說道:「國師在上,我和你離了南朝已經許時,功不成,寶不見,何日才得回朝?」國師道:「元帥不必憂心,自有前定之數。且只說連日廝殺何如。」王爺道:「前日仰仗國師佛力,大破番將咬海乾。以後休息了十日半月,誰想近時咬海乾有個甚麼妻室,叫做個王神姑,曉得甚麼騰雲駕霧,又能用術行邪。初戰一陣,被他妖術所迷,活捉了兩員南將。連日幸得張千戶潑天大戰,晝夜不分,使盡了千斤的勇力,用盡了一世的機謀,方才斬取得他的首級,在此記功。」國師道:「阿彌善哉!那是甚麼?」王爺道:「就是張千戶斬取得妖婦的首級。」國師道:「枉了張千戶這等不分晝夜的辛勤。」王爺道:「請教國師,怎見得枉了辛勤?」國師道:「那首級不是真的,卻不是枉了這等幾日辛勤?」
  畢竟不知怎麼這個首級不是真的,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9:34:54

第三十八回     張天師活捉神姑 王神姑七十二變



  詩曰:
  淨業初中日,浮生大小年。
  無人本無我,非後亦非前。
  簫鼓旁喧地,龍蛇直映天。
  法門摧棟宇,覺海破舟船。
  書鎮秦王餉,經文宋國傳。
  聲華周百億,風烈破三千。
  出沒青園寺,桑滄紫陌田。
  不須高慧眼,自有一燈燃。
  卻說國師看了首級,說道:「阿彌陀佛!這個首級不是真的。」王爺道:「怎見得不是真的?」國師道:「要見他一個真假,有何難處!」叫過徒孫雲谷來:「將我的缽盂取上一杯兒的無根水,拿來與我。」雲谷不敢怠慢,接了缽盂,取了無根水,遞與國師。國師接過水來,把個指甲挑了一指甲水,彈在王神姑的首級上,只見那顆首級哪裡是個活人生成的?原來是棵楊木雕成的。就是這二位元帥和那一干大小將官,嚇得抖衣而戰,話不出聲。張千戶大驚,說道:「我一生再也不信鬼神,知道今日撞著這等一樁蠟事。分分明明是我打他下馬來,分分明明是我割他頭來,還打得他血流滿地,沾污了我的皂羅袍。」王爺道:「你把個皂羅袍的血來看著。」只見張千戶掀起袍來,哪裡是血,原來都是陽溝裡面爛臭的淤泥。張千戶才死心塌地,說道:「果真有些蠟事。」三寶老爺說道:「國師怎麼就認得?」國師道:「阿彌陀佛!貧僧也只是這等猜閒哩!」老爺道:「一定有個妙處。」雲谷道:「我師祖是慧眼所觀,與眾不同。」老爺道:「怎麼是個慧眼?」雲谷道:「三教之內,各有不同。彼此玄門中有個神課,八個金錢,回文纖錦,袖占一課,便知天地陰陽,吉凶禍福。儒門中有個馬前神課,天干地支,遇物起數,便知過去未來,吉凶禍福。我佛門中就只有這雙慧眼。這慧眼一看,莫說只是我和你,南朝兩京十三省,就是萬國九洲,都看見。莫說是萬國九洲,就是三千大千萬千世界,都是看見。何況這些小妖魔之事,豈有難知之理!」道猶未了,藍旗官報說:「王神姑又來討戰。」二位元帥深加歎服,說道:「國師神見。」張千戶說道:「天下有這等一個妖婦,死而不死,把個甚麼法兒去奈何他?」洪公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個妖婦就在國師身上,求個妙計。」國師道:「阿彌陀佛!天下事退步自然寬。以貧僧愚見,且抬著免戰牌出去,挨幾日再作道理。」三寶老爺道:「挨了幾日之後,還求國師一個妙計,才得安寧。」國師道:「到了幾日之後,貧僧自有個道理。」國師一面歸到蓮台之上,元帥一面吩吩抬著免戰牌出去。
  王神姑看見免戰牌,只得收拾回去,同著咬海乾拜見番王。番王喜不自勝,說道:「得此神通,何愁南朝人!寡人江山鞏固,社稷堅牢,皆賴賢夫婦二卿之力。」咬海乾說道:「此乃我王洪福齊天,非小臣夫婦之力。」番王即時吩咐安排筵宴,款待咬海乾夫婦二人。番王道:「幾時才得南朝人馬寧靜?」王神姑道:「南朝連日敗陣,抬將免戰牌出來。寬容數日,小臣自有設施,不愁不殺盡他也。」番王愈加歡喜,一連筵宴數日。王神姑帶了些酒興,拜辭番王,說道:「今既數日矣,臣請出兵,和南朝大決勝負。若不生擒道士,活捉和尚,火燒寶船,繩綁元帥,誓不回朝!」拜辭已畢,一人一騎,統領著一哨番兵,殺奔南陣而來。
  南陣上早有個藍旗官報上中軍寶帳。三寶老爺說道:「前日多蒙國師允諾,今日少不得還去求計國師。」國師道:「貧僧想了這數日,這個婦人乃是有些妖邪術法。張天師善能遣將驅神,不如去求天師,出馬擒此妖婦,手到功成,何必別求妙計。」老爺道:「國師所見甚明。」即時辭了國師,拜見天師。天師道:「元帥下顧,有何議論?」元帥道:「今奉聖旨兵下西洋,到此一國,叫做爪哇國。」天師說:「前日大敗咬海乾,王元帥之功,貧道已得知其事。」元帥道:「誰料咬海乾出一個甚麼妻室,叫做王神姑,本領高強,十分厲害。初然一陣,被他妖術所迷,活捉我南朝兩員大將。以後得張狼牙施逞雄威,大戰累日,剛才一刀斬了他的頭,一會兒他又活了,又來討戰。後來又是一狼牙釘打翻了他,割了他的頭,一會兒他又活了,又來討戰。今日討戰不要他人,坐名只要天師老爺出馬。故此我學生不識忌諱,冒犯尊顏。未審天師意下何如?」天師聞言,微微而笑,說道:「元帥不必掛心,似此死而復生,都是些妖邪術法,只好瞞過元帥,煽惑軍心,焉能在小道馬前賣弄得去?容貧道出馬,擒此妖婦,以成其功。」元帥大喜,即時轉過中軍帳上,點齊精兵一枝。護持天師,以為羽翼。
  天師即時下了玉皇閣,收拾出馬。左右列著兩桿飛龍旗。左邊二十四名神樂觀樂舞生,細吹細打;右邊二十四名朝天宮道士,伏劍捧符。中間一面皂纛,皂纛之上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十二個大字。一連三個信炮,一齊吶喊三聲,門旗開處.隱隱約約現出一個天師,騎著一匹青鬃馬,仗著一口七星寶劍。王神姑起眼一瞧,只見南陣上一員大將,神清目秀,美貌長鬚;戴九梁巾,披雲鶴氅。他心裡想一想,說道:「久聞得南朝有個道士,莫非就是他了?」再起眼一瞧,只見南陣上有一面皂纛,皂纛之上明明的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十二個大字。他心裡又想道:「原來果真是那個張天師做道士的。他既是來者不善,我答者有餘。不如先與他一個下馬威,嚇他一嚇。」即時喝一聲道:「陡!來者何人?」張天師不慌不忙,答應道:「吾乃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官封引化真人張天師。你是何方女子?姓甚名誰?專一在此陣上鼓弄妖邪,戲弄我南朝大將,是何道理!」王神姑道:「俺本爪哇國總兵官咬海乾長房夫人王神姑是也。連日你南朝大將,饒他有十尺之軀,饒他有千斤之力,尚然輸陣而走,何況你一個尖頭削頂的道士,有何武藝高強,敢出陣來廝殺!」張天師大怒,罵說道:「你這個潑賤婢,傳得些妖邪小術,只好瞞得過那不曉事的,煽惑軍情。焉敢在我面前詩云子曰。」舉起那七星寶劍劈面相加。王神姑說道:「你有寶劍,我豈沒有雙刀?終不然你是個胳膊上好推車,脊樑上好走馬,甚麼好漢!」把馬一夾,刀來相架。兩馬相交,兩股兵器齊舉。天師心裡想道:「若只是廝殺,卻不是我的所長。須索是拿出寶貝兒來,方才撈得他倒。」一面廝殺,一面出神。出得好一個神,把個九龍神帕望上一丟。這神帕原是玄門中有名的寶貝,罩將下來,任你甚麼天神天將,也等閒脫不得一個白。莫說是凡胎俗骨,焉能做個漏網之魚。姜金定曾經吃了一虧。今日卻是這個王神姑被他一罩,連人帶馬,跌在荒草坡前。
  天師傳令,把個王神姑繩穿索捆,捆上中軍帳來。藍旗官報道:「稟元帥老爺得知,今日張天師活捉的王神姑到於帳下。」元帥們聽知這一場報,一個個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臉上生。連忙的吩咐中軍官,掌起金鼓,豎起旗幡,迎接天師。天師已到,元帥道:「若非天師道力神威,焉能擒此妖歸?」天師道:「一者朝廷洪福,二者元帥虎威,貧道何德何能,而有此捷!」一面吩咐軍政司擺酒。天師道:「酒倒不必賜,且把那妖婦解上來,聽元帥老爺發落。」王爺道:「天師見教的極是。」三通鼓響,一簇群刀手把個王神姑一擁而來。二位元帥道:「這個妖婦情真罪當,死有餘辜,推出轅門外斬首回報,毋違。」這正是帳上一聲斬,帳下萬聲歡。你看大鵬鳥從天飛下,白額虎就地撮來,饒你有儀、秦口舌難分辯,饒你有孔、孟詩書不濟忙。即時間把個王神姑砍下一顆頭,鮮血淋淋,獻將上來。老爺叫旗牌官即將首級掛於通衢,號令其國。張狼牙接著他的頭,說道:「你今番也在這裡了。再似前番死而不死,我便說你是個好漢!」
  道猶未了,旗牌官慌慌張張報說道:「稟元帥老爺得知,適來小的提了王神姑的頭前去號令,緊行不過三五十步,早已撞遇著一個王神姑,一人一騎,一手搶個頭去了。這如今王神姑又在陣前討戰。」王爺道:「又是個甚麼王神姑討戰哩?」旗牌官道:「就是那一個王神姑。」原來砍的王神姑的頭都是假的。洪公道:「怪不得張狼牙說他死而不死。果真的有些蠟事。」天師也大驚失色,說道:「今日可怪!」老爺道:「怎見可怪?」天師道:「自來邪不能勝正,妖不能勝德。豈有個旁門小術,反在貧道陣前弄出喧去。」老爺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未為不可。」天師道:「今番貧道尋一個對頭與他,看他再走到哪裡去也!」老爺道:「怎麼尋個對頭與他?」天師道:「貧道轉到玉皇閣上,建立壇場,召請諸位天神天將,四面八方安排佈置,終不然這個妖婦會走上去罷?」
  果真的天師轉到玉皇閣上,建立一壇:前朱雀,後玄武,左青龍,右白虎,當中一面七星皂旗,右邊一個小道童執著羽扇,左邊一個小道童捧著令牌。天師披著發,仗著劍,捻著訣,念著咒,躡著罡,步著鬥,俯伏玄壇。禱告已畢,時至三更。天師燒了幾道飛符,取過令牌來,敲了三敲,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天神天將赴壇。」令牌響處,只見四面八方祥雲靄靄,瑞氣騰騰。只見無限的天神天將,降,臨玄壇。天師逐一細查,原來是三寸三天罡,七十二地煞,二十八宿,九曜星君,馬、趙、溫、關四大元帥。齊齊的朝著天師打一躬,說道:「適承天師道令,呼喚小神一干,不知天師何方使令,伏乞開言。」天師道:「勞煩列位神祗,貧道有一言相告。」眾神道:「悉憑天師道令。」天師道:「等因承奉大明國朱皇帝聖旨,欽差領兵來下西洋,撫夷取寶。已經數載,事每依心。不料今日來到爪哇國,本國出一女將,善行妖術,變化多端,一死十生,千空百脫,擒之不得,殺之不能。似此遷延,訖無歸日。故此勞煩列位天神天將,護持貧道,擒此妖婦。明日歸朝,特申虔謝,不敢私移功德。」眾神道:「既承天師吩咐,明日天師只請出馬,小神一干自當效力。」天師道:「王神姑善能變化,變一個,須煩諸神捉一個;變十個,須煩諸神捉十個;變百個,須煩諸神捉百個。急如星火,不得有違。」眾神得令,駕雲而去。
  及至明日平旦之時,王神姑又來討戰。天師出陣。王神姑心裡想道:「天師昨日挨了一日,不出陣來,今日必定要和我賭一賭手段。其實的怎麼奈得我何!」把個日月雙刀一擺,高叫道:「那牛鼻子,你又來也!」天師大怒,舉起個七星寶劍,指定王神姑大罵道:「我教你殺不盡的賤婢吃我一虧,你焉敢陣前戲弄於我!」王神姑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你何不也戲弄於我,還我一個席兒?」天師道:「潑賤奴,你不要走!」急忙的取出九龍神帕來,望空一撇。王神姑是個傷弓之鳥,漏網之魚,早已看見。天師的寶貝出在手外,他即時張開口來,呵呵一口熱氣,只見一朵紅雲接天而起。高叫道:「偏你會騰雲,偏我不會騰雲哩!」即時撇了青鬃馬,跨上草龍,一直趕上天去。趕來趕去,趕了半會,天師落下陣來,只見半空中呼呼風響,四馬攢蹄,綁了一個人掉將下來。天師仔細定睛近前一看,原來就是殺不盡的妖婢王神姑。天師大喜說道:「這不知是哪一位天神之力?」天師正然收拾回馬,只見正東上一聲響亮,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天師道:「好奇怪哩,怎麼掉下兩個王神姑來?」道猶未了,正南上一聲響亮,又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正西上一聲響亮,也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正北上一聲響亮,掉下一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四面八方,一片的掉下四馬攢蹄的王神姑來。天師見了,大驚失色,說道:「怎麼有這許多的王神姑?卻又都是一般模樣。」吩咐牽鉤手數一數來,看是多少。牽鉤手回覆道:「數也不多,只得七十二個。」天師道:「你們仔仔細細,盡行解上中軍帳來。」
  藍旗官先報道:「張天師一陣活捉了七十二個王神姑來。這如今盡行解上中軍,老爺驗實。」這一報不至緊,把個中軍帳上嚇得人人膽戰,個個心驚。二位元帥高升寶座。牽鉤手把個神姑兩個一對,押上帳來。元帥老爺起頭一看,原來真個是三十六對,好怕人也。元帥道:「怎麼一個人就有七十二個?」王爺道:「這都是那殺不盡的妖婦撮弄撮弄,撮出這許多來。」老爺道:「雖然撮弄,少不得有一個真的。」王爺道:「這個說得是,少不得有一個真的在裡面。」老爺道:「你們七十二個之中,是真的上前來講話,其餘假的俱不許上前。」眾人一齊答應道:「元帥差矣!人稟天地,命屬陰陽。父精母血,成其為人。怎麼有個假的?」老爺道:「似此說來,你七十二個俱是真的?」眾人道:「俱是真的。」老爺道:「俱是真的,還是一伙合成的,還是一胞生下的?」眾人道:「我們原是一胞胎生下來的。」老爺道:「怎麼一胞胎生下你們七十二個,面貌都相同,年紀都相若,恰好就都是女子,恰好就都是會廝殺的,會在一坨兒?」眾人說道:「元帥有所不知,天地間貞元會合,五百年一聚,五百年生出一代好人。彼此你中國五百年生出七十二個賢人;我西洋不讀書,不知道理,五百年就生出我們七十二個女將。彼此你中國七十二賢人,聚在一人門下;我西洋七十二女將,出在一個胞胎。彼此俱是一理,元帥老爺豈可不知?」元帥道:「你昨日廝殺,卻只是一個?」眾人道:「可知只是一個。自古說得好:『一個虛,百個虛,一個實,百個實。』既曉得我們一個,就曉得我們七十二個。」王爺道:「哪管他這些閒話,叫旗牌官押出轅門之外,一個一刀,管他甚麼真的假的。」天師道:「不可。依貧道愚見,請國師出來,高張慧眼,真的是真,假的是假,就分別得出來,庶無玉石俱焚之慘。」老爺道:「也罷,去請國師出來。」吩咐牽鉤手把這些王神姑權押在帳外,令到施行。即時差官去請國師,國師正在打坐。雲谷道:「且慢,多拜上元帥老爺,待我師祖下座來,即當相拜。」差官回了話,元帥道:「把這些王神姑俱押在帳外,少待一時就是。」
  卻說七十二個王神姑押在帳外,這些大小軍士,你也唧唧噥噥,我也唧唧噥噥,有的說道:「都是假的。」有的說道:「都是真的。」內中有一個軍士是藩陽衛的長官,姓「伍餘元卜」的卜字。其人眼似銅鈴,心如懸鏡,能通貨物好歹,善知價值高低,因此上人人都號他是個「卜識貨」。他說道:「列位都有所不知,這七十二個王神姑,連牽就有七十一個是假的,止得一個是真的。」眾人說道:「止得一個是真的,還是哪一個是真的?」卜識貨把手一指,說道:「那第十六個是真的。」眾人說道:「怎見他是真的?」卜識貨道:「你們不信,待我試一試,你們看著。」卜識貨把個三股叉,照著那第十六個王神姑的腿肚子上一戮。那王神姑撲地一跳,跳起來,放聲大哭,說道:「疼殺我也!列位長官們,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俺得罪於元帥台下,怎麼列位私自用刑於我?」
  內中又有一個軍士是龍驤衛的長官,姓「甄曲家封」的家字。其人一生質直,百行端莊,一句就是一句,兩句就是成雙,因此上人人都號他是個「家老實。」他說道:「七十二個王神姑,內中止有一個真的,這倒說得是。只一件,卻不是第十六個。」眾人道:「你說是哪一個?」家老實把手一指,說道:「那第三十二個是真的。」眾人道:「怎見得他是真的?」家老實說道:「你們不信,我也試一試,你們看著。」家老實把個方天戟,照著那第三十二個王神姑的腿肚子上一戳,那王神姑也撲地一跳,跳將起來,放聲大哭,說道:「疼殺我也!列位長官們,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歸。俺今日不幸在此,就沒有一個慈悲的,反加害於我!」只見滿腿上鮮血淋漓,流一個不止。家老實說道:「這個血流漂杵,才是真的。」眾人說道:「還是家老實說的更真哩!」
  內中又有一個軍士,是三寶老爺朝夕不離親隨的隊伍。原是個回回出身,本家開一個古董鋪兒,專一買賣古董貨物,車渠瑪瑙問無不知;寶貝金珠價無不識。眾人說道:「你把個頭兒搖兩搖,有何話說?」回回道:「卜識貨識的不真,家老實說的是假。」眾人道:「你怎麼說?」回回道:「這七十二個王神姑,現今就有七十二副活心腸在肚子裡,怎麼叫做是假的。」眾人道:「怎見得有七十二副活心腸在肚子裡?」回回道:「你們不信,待我拎出來與你們看著。」眾人道:「你拎來。」回回道:「你們都站開些,不要吆喝。」眾人只說是。回回把個手到他的肚子裡拎將出來,哪曉得個奸回回,口裡噥也噥,先噥說道:
  寶鴨香銷燭影低,被翻波浪枕邊欹。
  一團春色融懷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次二又噥也噥說道:
  臉脂腮粉暗交加,濃露於今識歲華。
  春透錦江紅浪湧,流鶯飛上小桃花。
  次三又噥也噥說道:
  葡萄軟軟垫酥胸,但覺形銷骨節熔。
  此樂不知何處是?起來攜手向東風。
  噥了這三首情詩兒不至緊,只見那七十二個王神姑,一個個一轂碌爬將起來,舒開笑口,展起花容,大嗄嗄,小嗄嗄,都說道:「長官,長官!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你們南朝帶得來的還有好情詞兒,再舍福唱一個與我聽著,我們一時三刻死也甘心。」回回說道:「你看他稱人心花心動,兀的不是副活心腸也!」只因這一副活心腸,引得這些大小軍士吆吆喝喝,鬧鬧哄哄。你說道:「王神姑身死心不死。」我說道:「王神姑死也做個鬼風流。」
  這一場吆喝,卻早已驚動了帳上三寶老爺。原來二位元帥正才對著天師、國師議論這樁異事,卻只聽得帳外軍士笑的笑,叫的叫,跳的跳,嚷做了一砣兒。老爺吩咐旗牌官拿過那些喧嚷的軍士來。眾軍士只得把個前緣後故,細說了一遍。老爺道:「押過那七十二個王神姑來,問他還是哪個說的是。」那七十二個眾人一齊捆綁在帳下,老爺問他道:「卜識貨說的可是?」眾人道:「不是。」老爺道:「他混名叫做個識貨,怎麼又說得不是?」眾人道:「他原是柴炭行的經紀,只識得粗貨,不慣皮肉行的事情;故此不識貨。」老爺又問道:「家老實說的可是?」眾人說道:「也不是。」老爺道:「他混名叫做個老實,怎麼也說得不是?」眾人說道:「老實頭兒鼻子偏虛,故此叫做個假老實。」老爺又問道:「回回說的可是?」眾人說道:「這個說的是。」老爺道:「終不然你們是個寶。」眾人道:「我們是個寶。」老爺道:「是個甚麼寶?」眾人道:「是個獻世寶。」老爺道:「你們不像個獻世寶。」眾人說道:「若不是個獻世寶,怎麼一齊兒四馬攢蹄的捆在帳下?」國師高張慧眼,說道:「你這個寶,卻費過天師許多事了。」天師心裡想道:「國師說我費了許多事,其中必定拿住了一個真的。」答應道:「偶爾成耳,何費事之有!」國師又說道:「費了天師許多心了。」天師心裡又想道:「國師又說我費了許多心,其中必定是成個功勞了。」又答應道:「分所當然,何費心之有。」國師有要沒緊的又說道:「天師,你事便費了這一場,你心便費了這如許。莫怪貧僧所言,卻是王神姑一隻腿也不曾拿得來。」這兩句話兒不至緊,把個二位元帥嚇得啞口無言,把個天師嚇得渾身是汗。三寶老爺說道:「國師,怎見得王神姑一隻腿也不曾拿得來。」國師道:「口說無憑,我取出來你看著。」
  畢竟不知國師取出一個甚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9:36:18

第三十九回     張天師連迷妖術 王神姑誤掛數珠



  詩曰:
  三賢異七聖,青眼慕青蓮。
  乞飯從香積,裁衣學水田。
  上人飛錫杖,檀越施金錢。
  趺坐簷前日,焚香竹下煙。
  寒空法雲地,秋色淨居天。
  身逐因緣法,心過次第禪。
  妖魔空費力,慧目界三千。
  卻說國師說道:「口說無憑,取出來你看便見。」老爺道:「怎麼取來便見?」國師叫過非幻禪師,取出缽盂,討些無根的水來。即時間水到,國師把個指甲兒盛了一指甲兒水,照著那七十二個王神姑彈了一彈。只見七十二個王神姑撲地裡一聲響,撲地裡化作滿天飛。天師心裡想道:「摹不是國師還有些興道滅僧的舊氣,故意兒斷送了我的功勞。」國師早已就知其情,又把一指甲水,照著天上飛的一彈。只見輕輕的飛將下來,漫頭撲面,卻就是那七十二個王神姑。二位元帥吩咐旗牌官起來一看,只見都是些甲馬替身。二位元帥心下才明白,只有天師心下十分不准信,橫眉直跟填胸怒,目瞪癡呆不作聲。國師道:「天師,你不准信,即刻子那妖婦又要過來討戰。」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番將王神姑又來討戰。」元帥道:「這等一個婦人,千變萬化,就費了這許多的氣力,下西洋的怎麼是了!」國師道:「元帥寬心,此婦不足為慮。」眾將官心裡不服,都說道:「這和尚又來說個空頭大話。只好天師有許大的法力,只好天神天將有許大的神通,尚然拿他不住,怎麼說得個不足為慮。」元帥道:「天師費了這許多心事,又成一空。須得國師設一妙計,不知國師肯麼?」國師道:「要擒西洋女將,除非還是張天師去得。」天師道:「貧道請下了這許多天神天將,尚然擒他不住,怎麼貧道又去得?」國師道:「天師不必多謙,貧僧相贈一件寶貝,就可擒拿得他。」天師道:「既蒙國師見教,貧道何敢推辭,明日情願出馬。」國師道:「天師,你明日出陣,也不消大小官兵,也不消旗幡執事,也不消令牌、草龍,只用貧僧相贈的寶貝,手到擒來,如探囊取物。」天師心上大喜,暗想道:「佛力廣無邊,一定有個妙用在那裡。」說道:「弟子既承尊教,今日先請出寶貝來罷。」國師道:「我就交付與你。」口便說道:「我就交付與你。」手卻不慌不忙,慢騰騰地到那左邊偏衫袖上,取過那一掛念珠來,數一數,只有一百單八顆。原日海龍王送來之時,卻有三百六十顆,佛門中止用一百單八,故此只有一百單八顆。舉起來遞與天師。天師接了,心裡想道:「這和尚有好些不足之處。既是許下我一件寶貝擒取妖婦,怎麼又只與我一掛數珠兒?終不然對著那個妖婦去念佛也!」沒奈何,只得直言相告,說道:「國師見賜這掛數珠,還是何處所用?國師道:「這就是擒拿王神姑的寶貝兒。」天師道:「這個寶貝只有恁長,只有恁大,怎麼拿得王神姑潑婦住哩!」國師微微的笑了笑,說道:「你真是個癡人,你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猶疑。」三寶老爺又說道:」天師只管放心,國師自有個妙用。」彼此分別。
  只是天師回到玉皇閣,費了好一番尋思。怎麼費了好一番尋思?欲待仍舊的帶了官兵執事,帶了符水草龍,卻又違拗了國師體面,不好看相。欲待果真的不帶官兵執事,不帶了符水草龍,卻又恐怕有些差錯,於自家身上不安詳。尋思了半夜,看看天色已明,王神姑又來討戰。天師只得遵依國師的指教,一人一騎,單刀出馬。臨行之時,國師卻也在中軍帳上,問天師道:「貧僧與你的寶貝,帶在哪裡?」天師道:「帶在左邊臂膊上。」國師道:「阿彌善哉!你怎麼掛它在臂膊之上?你也承受它不起。你也難為你的子孫。」天師心裡想道:「拿了幾顆數珠兒,真才就當個寶貝。」沒奈何,只得上前去問一聲道:「這寶貝還是帶在哪裡才好?」國師道:「須帶在頸項上,方才消受得它起。」天師連忙的取出來,帶在頸項之上。天師已然出陣,國師又叫回來,叮囑他說道:「天師此去,但見了王神姑,不可與他講話,竟自把個寶貝兒望空一撇,便就擒拿了他。」天師道:「雖是擒他,卻不合出陣之時,又叫我轉了一轉。」國師道:「轉了一轉,也只是費些周折。擒拿的事,一准無移。」天師竟行而去。
  王神姑看見天師單人獨騎前來,他心上就有些犯疑,暗想道:「他每日領兵帶將,今日隻身獨自而來,想必是有個甚麼寶貝兒來拿我也。」他一心只在提防天師,不想天師卻又倒運,看見個王神姑眼睜睜的再不動手。王神姑道:「你這牛鼻子道士,又來做甚麼?敢是自送其死麼?」天師道:「我今番特來擒你的真身。再若饒你,誓不回兵!」王神姑心裡一想:「此人若沒寶貝,焉敢說此大話。自古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好個王神姑,把個雙飛日月刀虛晃了一晃,竟撥轉馬就走。天師卻才想起來,說道:「國師吩咐我不可與他講話,不想我慣了這張嘴,多講了幾句話,把個王神姑驚走了。這如今沒奈何,只得趕他下去。」王神姑看見天師趕下陣來,你看他不慌不忙,口裡念了幾聲,把個指頭兒照著地上指了一指。指一指不至緊,那塊地上就變成了三丈四尺闊的一條大澗,他自家的馬一躍而過。天師大怒,罵說道:「潑賤婢,偏你的馬就是馬,難道我騎的就是驢兒!」把個青鬃馬猛地裡加一鞭,實指望小秦王三跳澗。哪曉得是個觸藩羝羊,進退兩難,連人連馬,都失在澗底下去了。那條澗卻好又是個淤成的稀爛涅泥,那個馬陷得住住的,方才揚起前蹄來,後面兩個蹄子又陷下去了;方才跳起後蹄來,前面兩個蹄子又陷下去了。天師大驚,說道:「此事怎麼是好?陷在這裡不至緊,倘撞遇著那個妖婢一箭射來,吾命也難保。」正然吃驚,猛聽得划喇喇一聲響,原來又不是條澗,卻又是天連水,水連天,一望汪洋,茫然萬頃。天師愈加吃驚,心裡想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明明的陷在一條溝澗之中,卻又落在海裡,想應是個海笑麼?」天師細看了一番,水面雖是寬闊,卻也不深。不深不至緊,左傍卻還有些邊岸。天師跨下馬來,牽著馬沿岸而走。走一步,報怨一聲,說道:「都是這個和尚害了我也。若有個令牌、符水,卻不遣下個天將,也得救助於我。」走兩步,報怨兩聲,說道:「這都是這個和尚害了我也。若有個草龍,卻不騎上天去,這如今到了好處。」一面走,一面報怨。正行之際,遠遠的望見一座高山,心裡想道:「巴著一個山,權且躲一會,再作道理。」及至去到那個山身邊,原來是個一刀削成的山,四壁陡絕,饒你要上去,沒有個路逕。天師站了一會,只見山頂上有一個樵夫,一手一條尖擔,一手一把鐮刀,口裡高歌自得。歌說道:
  巧厭多忙拙厭閒,善嫌懦弱惡嫌頑。
  富遭嫉妒貧遭辱,勤曰貪婪儉曰慳。
  觸目不分皆笑蠢,見機而作又言奸。
  不知那件投人好,自古為人處世難。
  天師聽了,心裡想道:「這個原來是個避世君子,歌這一首歎世情的詩兒,盡有些意思。這莫非是我命不該絕,就有這等一個救命王菩薩來也。」天師高叫道:「山上走的君子救人哩!山上走的君子救人哩!」那人只做個不聽見的,一面口裡歌,一面腳下走。天師又想道:「放過了這個,前面怎麼又能夠有個人來搭救於我?」盡著氣力,高聲大叫道:「山上君子救人哩!」只見那樵夫聽見了,連忙的放了尖擔,歇下鐮刀,弓著背,低著頭,望下面瞧一瞧,問說道:「那海裡走的是甚麼人?」天師道:「吾乃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官封引化真人張天師的便是。」那樵夫又問道:「你可是下西洋取寶的張天師麼?」天師道:「不敢,便是。請問君子,今日為何海水連天?」那樵夫道:「天師,你還不得知,今日是個海笑之日。」天師道:「海笑不至緊,我大明國的寶船也不見在那裡。」那樵夫道:「你這行道士好癡哩!你把個海笑只當耍子。今日海笑,連我的爪窪國一國的城池,一國的百姓,俱已沉沒於海,何況你那幾只寶船。」天師聽了一憂,又還一喜。何為一憂?眼見的這高山不能上去,救此殘生,這不是一憂?何為又還一喜?若在寶船之節,此時俱為海中之魚鱉,這卻不又是一喜?卻又高叫道:「君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我上山,恩當重報!」樵夫道:「這個山大約有四十多丈高,四面壁陡,絕無路可尋,怎麼能夠救你上來?」天師又看了一看,問說道:「君子,你那尖擔上是甚麼東西?」樵夫道:「尖擔上都是些葛藤。」天師道:「沒奈何,你把那葛藤接起來,救我上山罷!救我上山,決不忘恩負義。」
  那樵夫倒也有些意思,連忙的取出葛藤,細細的接起頭來,一丈一丈,放了三十九丈八尺五寸,止差得一尺五寸多長,卻接不著個天師。天師道:「君子,你放下尺來多長,就接著我了。」樵夫道:「你這行道士不知世事,我手裡只有一尺多長,都要放將下來與你,我卻不是個兩手摸空?我兩手摸空還不至緊,卻反不送了你的性命?」天師道:「救人要緊,快不要說出這等一個不利市的話來。」樵夫看了一會,反問天師道:「你腰裡係的是個甚麼?」天師道:「我係的是一條黃絲縧兒。」樵夫道:「你把那個縧兒解下來,接著在葛藤上,卻不就夠了?」天師道:「有理,有理!」連忙的把自己的縧兒解將下來,接在樵夫的葛藤上。接上見接,一連打了四五個死紇纟達。這也不是接樵夫的葛藤,這正叫做是接自家的救命索哩!那樵夫問道:「接的可曾完麼?」天師道:「接完了。」那樵夫道:「我今番拽你上山來,你把個眼兒閉了吧,卻不要害怕哩!」天師道:「我性命要緊,怎麼說個害怕哩?只望你快拽就足矣!」
  那樵夫初然間連拽幾拽,一丈十丈,盡著氣力拽了二十餘丈,到了半中間,齊骨拙住了不動手,把個天師掛著在半山中間,不上不下。天師道:「君子,相煩你高抬貴手,再拽上一番。」樵夫道:「我肚子裡餓了,扯拽不來。」天師道:「半途而廢,可惜了前功!」樵夫道:「啐!為人在天地之間,三父八母,有個同居繼父,有個不同居繼父。我和你邂逅相逢,你認得我甚麼前公?還喜得不曾拽上你來,若還拽你上山之時,你跑到我家裡,認起我的房下做個後母。一個前公,一個後母,我夫婦二個卻不都被你冒認得去了罷。」天師心裡想道:「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個樵夫明明的把個語話來相左。」沒奈何只得賠個小心,說道:「君子,你見差了!我前面的功程俱廢了,不是前公、後母的前公。」樵夫道:「你這個道士,原來肚裡讀得有書哩!」天師道:「三教同流,豈有個不讀書的。」那樵夫道:「你既讀書,我這裡考你一考。」天師道:「但憑你說來。」那樵夫道:「也隻眼前光景而已。你就把你掛在藤上,打一個古人名來。」天師想了一會,說道:「是我一時想不起來,望君子指教一番罷。」那樵夫笑了一笑,說道:「你這等一個斯文之家,掛在藤上,卻不是個古人名字,叫做滕文公。」天師道:「有理,有理!」那樵夫道:「我還有一句書來考你一考。」天師道:「君子,你索性拽我上山去再考罷。」樵夫道:「但考得好,我就拽你上山來。」天師道:「既如此,就願聞。」樵夫道:「且慢考你書,我先把個棗兒你吃著,你張開口來,待我丟下來與你。」天師心裡想道:「王質觀棋,也只是一個棗兒。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我今日不幸中之幸,也未可知。」連忙的張開個大嘴來。那樵夫把個棗兒一丟,丟下來可可的中著天師的嘴。天師把個嘴兒答一答,原來是個爛臭的涅泥團兒,連忙的低著頭,張開嘴,望下一吐。把個樵夫在山上笑一個不止,說道:「你這行道士,你既讀書,這就是兩句書,你可猜得著麼?」天師心上二十分不快,說道:「哪裡有這等兩句臭書。」樵夫又笑一笑道:「你方才張開嘴來接我的棗子,是個『滕文公張嘴上』。你方才張開嘴來望下去吐,是個『滕文公張嘴下』。這卻不是兩句書。」天師道:「既承尊教,你索性拽我上山去罷!」那樵夫道:「你兩番猜不著我的書謎兒,我不拽你上山來了。」天師道:「救人須救徹,殺人須見血。怎麼這等樣兒?」那樵夫道:「寧可折本,不可餓損。我且家去吃了飯來,再拽你罷。」那樵夫說了這幾句話,揚長去了。
  天師又叫了幾聲,樵夫只是一個不理。天師說道:「倒被這個樵夫閃得我在半山腰裡,上不上,下不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抬起頭來望著上面,只見陡絕的高山,又不得上去。低著頭來望下面,只海面上的潮頭約有四五丈高,風狂浪大,又不敢下來。一旦解下了藤,離地有二十多丈之遠,跌將下去,卻不跌壞了,怎麼是好?低著頭再看了一會,只見那匹青鬃馬,已自淹死了在水裡,滿口都是些白沫,四隻腳仰著,朝天滾在浪裡,一浪掀將過來,一浪掀將過去。天師心裡想道:「雖說是那樵夫坑我,卻又得樵夫救我。不然,此時我和青鬃馬一般相似了。」沒奈何,只得掛著在藤上。正然掛得沒奈何,只見五萬的土黃蜂一陣來,一陣去,你來一針,我去一針。天師道:「這正是黃蜂尾上針。叵耐這小蟲兒也如此無禮。」一隻手拽著藤,一隻手撲上撲下。幸喜得一陣大風,烏天黑地而來,把些黃蜂一過兒吹將去了。黃蜂便吹了不至緊,又把個天師吹得就是個打鞦韆的一般。這邊晃到那邊去,那邊晃到這邊來。正叫做: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風過後才然平穩些,恰好的藤上又走下兩個小老鼠兒來,一個白白如雪,一個黑黑如鐵。白的藤上磨一磨牙,黑的藤上刮一刮齒。天師罵聲道:「你敢咬斷了我的藤,我明日遣下天神天將來,把你這些畜類,打做一鍋兒熬了你。」只見那兩隻小老鼠恰像省得人講話的,你也咬一口,我也咬一口,把個葛藤二股中咬斷了一股。天師道:「屋漏更遭連夜雨,行船又被打頭風。我已自不幸掛在藤上,誰想這個鼠耗又來相侵。我尋思起來,與其咬斷了藤跌將下去,莫若自己解開紇繼跳將下去,還有個分曉。」轉過頭來照下一看,天師心裡連聲叫苦也,連聲叫苦也。怎麼連聲叫苦?原來山腳下水面上有三條大龍,一齊張開口來,一齊的毒氣奔煙而出。兩旁又有四條大蛇,也是一齊張開口來,也是一齊的毒氣奔煙而出。把個天師心裡只是叫苦,卻又無如之奈何,只得自寬自解,吟詩一律。詩曰:
  藤摧墮海命難逃,蛇鼠龍攻手要牢。
  自己彌陀期早悟,三途苦趣莫教遭。
  肥甘酒肉砒中蜜,恩愛夫妻笑裡刀。
  奉勸世人須猛省,毋令今日又明朝。
  看看的日已平西,天師道:「這樵夫多應是不來了,要我弔在這裡,怎麼有個結果?」正在愁苦處,只聽得鑾鈴馬響,鼍皮鼓敲,天師道:「今番卻有個過路的君子來也。既有馬聲,想必是個慈悲方寸,我的解手卻在這一番了。」道猶未了,只聽見馬蹄響處,有個人聲問說道:「山上吊的是甚麼人?」天師仔細聽來,卻是王神姑的聲口,心裡想道:「我先前騎了青鬃馬,挎了七星刀,尚然被他耍了。何況如今弔在藤上,豈能奈何於他?吾命休矣!不如閉著雙眼,憑他怎麼處罷了。」王神姑又問道:「山上吊的是個甚麼人?」天師也只當一個不聽見。王神姑又說道:「弔的甚麼人?你說個來歷,我且救你上山來。」天師也只當一個不聽見。王神姑又說道:「你再不開言,我把這條葛藤割斷哩!」天師也只當一個不聽見。王神姑把個雙飛日月刀放在藤上磨一磨,說道:「我今番割斷哩!」天師也只當一個不聽見。王神姑果真的把個葛藤割上幾刀,大約三股中去了兩股半,那個藤弔得咭咭響。天師心裡想道:「割斷了藤,不過只是一個死。他雖有些妖術,不過一個女流之輩。我雖暫時困屈,到底是個堂堂六尺,歷代天師,豈可折節於他。」正叫做跌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緊緊的閉了雙眼,也只當一個不聽見。
  王神姑看見天師左不聽,右不聽,無計可施,心裡想道:「這天師名下無虛,至死不變。強哉!矯哉!我豈敢加害於他。不免現出了這一段機關,看他何如,再做後段。」口裡念念聒聒,念了一會,說道:「你這弔著的人,我本待救你上山來,你再也不開口。我如今去了,看你幾時上山來。」說一聲去,只聽得鑾鈴馬兒漸漸的響得遠,鼍皮鼓兒漸漸的敲得輕。天師原來本是閉了眼的,聽知他去了,把個眼皮睜開來。原來一天兇險皆成夢,萬斛憂愁總屬虛。哪裡有個山,哪裡有個海,哪裡有個藤,只是自己一條黃絲縧兒,自己弔在一棵槐樹上。天師心上好惱又好笑,說道:「怎麼就胡說了這一場?我自己便罷,怎麼青鬃馬也會胡說?明明白白的淹在水裡。」只見起眼一瞧,青鬃馬自由自在在荒草坡前。天師連忙的解下縧來,牽過馬來,飛身上馬,竟奔寶船而歸。
  正行之際,早有一個人一騎馬,一口飛刀攔住馬頭,高叫道:「哪裡走?你這牛鼻子,早早下馬投降,免受刀兵之苦!」天師起頭一瞧,只見是個王神姑。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大叫一聲道:「潑賤奴,你奈何得我夠了。這如今我和你狹路上相逢,不你便我。」把青鬃馬一夾,把七星劍一擻,直取王神姑。王神姑大怒,罵說道:「你這行牛鼻子好無禮。中生好席人難度,寧度中生不度人。我方才放了你,你如今就變臉無情。」連忙的舉刀相架,你一劍,我一刀,你一上,我一下,你一來,我一往,兩家子大戰了五六回。天師雖然受了一日悶氣,他那一股義勇英風,哪裡放個王神姑在心上!王神姑看見天師十分英勇,劍法又精,心裡想道:「此人道學兼全,文武俱足,不是等閒之輩,我這裡怎麼奈得他何?況兼天色已晚,不是廝戰之時,莫若再把那話兒來會他一會。」口裡念了幾聲,指頭兒照著地上一指。指了一指不至緊,那塊地上依舊的變成了三丈四尺闊的一條深澗,依舊的把個天師連人帶馬,一轂碌掀翻在深澗裡面。天師大笑了三聲。怎麼又大笑了三聲?天師說道:「我這如今是個唱曲兒的,唱到二犯江兒水了。」道猶未了,只見座下青鬃馬口裡就講起話來,大叫道:「張天師,你不如趁早些下馬投降於我,我還有個好處到你。你若還說半個不字,我教你這個淤泥之中直沉到底,永世不得翻身!」天師大怒,說道:「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哪裡有個馬弄人之理!」也顧不得甚麼青鬃馬,舉起七星寶劍來,照著馬頭上撲地一聲響,就是一劍。原來哪裡是馬講話,而是王神姑閃在馬頭上裝成的圈套,恰好釣這一劍掀聲王神姑的頭上。本是溝又深,天又黑,王神姑膽子又大,略不提防,可可的就吃了一虧,左邊額角上去了一塊大皮,血流滿面,不會開言。天師也在黑處,只說是砍了馬,及至王神姑甦醒之時,口裡罵道:「我把你這個牛鼻子,教你就撈了我這一刀。」天師心裡才明白,曉得傷了王神姑,懊悔道:「何不再還他幾刀,斷送這個禍根,豈不為美。」
  卻說王神姑心懷深恨,將欲下手天師,曉得天師是天上的星宿,下手不得。將欲彼此開交,這一刀的酸氣又不得出,終是要出氣的心多,狠狠說道:「一不做,二不休。這個牛鼻子,我也不奈你何!我且把你的巾帽衣裳剝了你的,再作道理。」天師連人帶馬,陷在淤泥之中,憑他鬼弄。果真的一撇,撇過一頂九梁巾去了。天師道:「你恁的無禮,我明日拿住你之時,碎屍萬段,剮骨熬油。我教你那時悔之晚矣!」王神姑道:「你還口硬哩!我且把你的衣服剝了去,看你何如。」果真的一掀,掀起那領雲鶴氅來。彼時已自黃昏將盡,月色微明。掀起了這件雲鶴氅來不至緊,只見天師頸膊上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王神姑看見,吃了一驚,心裡想道:「怪不得這個牛鼻子嘴硬,原來有這等一件寶貝在身上。卻一件來,他既是有這等一件寶貝,怎麼這一日再不動手於我?事有可疑,不免拿他過來,或好或歹,教他舉手無門。」好個王神姑,一面想定了,一面雙手就過來,把個天師頸膊子低下一撈,一撈撈將過去。原來是一掛數珠兒,數一數隻得一百零八顆。拿在手裡,只見數珠兒毫光紫氣,愛殺人也。王神姑心裡又想道:「這定是件寶貝,是個戰勝攻取的傢伙。待我且掛將起來,卻不落得一個贏家常在手?」他看見天師掛在頸脖子底下,他也把個數珠兒掛在頸脖子底下。哪曉那一掛數珠兒是個活的,划喇一聲響,一個個就長得鬥來大,把個主神姑壓倒在地上,七孔流血,滿口只叫道:「天師,你來救我也!」
  畢竟不知這個數珠兒怎麼會長,又不知天師可曾救他,旦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1 09:36:51

第四十回     金碧峰輕恕神姑 王神姑求援火母



  詩曰:
  燦爛金輿側,玲瓏玉殿隈。
  昆池明月滿,合浦夜光回。
  彩逐靈蛇轉,形隨舞鳳來。
  誰知百零八,壓倒潑裙釵。
  卻說王神姑帶了這一掛數珠兒,那珠兒即時間就長得有鬥來大,把個王神姑壓倒在地上,七孔流血,滿口叫道:「天師,你來救我也!」天師起頭看來,哪裡有個深澗,哪裡有個淤泥,明明白白在草坡之中。原來先前的高山大海,兩次深澗,樵夫、葛藤、龍、蛇、蜂、鼠,俱是王神姑撮弄來的,今番卻被佛爺爺的寶貝拿住了。天師心裡才明白,懊恨一個不了。怎麼一個懊恨不了?早知道這個寶貝有這等妙用,不枉受了他一日的悶氣。王神姑又叫道:「天師,你來救我也!」天師道:「我救你,我還不得工夫哩!我欲待殺了你,可惜死無對證。我欲待捆起你,怎奈手無繩索。我欲待先報中軍,又怕你掙挫去了。」一個天師看了一個王神姑,恰正是個賊見笑。
  原來國師老爺早得了一陣信風,說道:「哎!誰想今日天師反受其虧。」叫十聲:「揭諦神哪裡?」只見金頭揭諦神、銀頭揭諦神、波羅揭諦神、摩訶揭諦神一齊到來,繞佛三匝,禮佛八拜,說道:「佛爺爺呼喚小神,不知哪廂使用?」佛爺道:「現在爪哇國女將王神姑帶了我的寶貝,跌在荒草坡前。你們前去擒住他的真身,不許他私自脫換,亦不許你們損壞其身。」四個揭諦神得令而去。佛爺爺心裡想道:「揭諦神只好拘住他的真身,卻不能夠解上中軍來。張天師一人一騎,卻也不能夠解他上中軍來。不免我自家去見元帥一遭。」竟上中軍,見了元帥,劈頭就說一句:「恭喜!恭喜!」二位元帥眉頭不展,臉帶憂容,說道:「這如今燈殘燭盡,天師還不見回來,不知國師有甚麼恭喜見教?」國師道:「天師盡一日之力,擒了女將,成了大功。因此上特來恭喜。」老爺道:「天師既是擒了女將,怎麼此時還不見回來?」國師道:「天師只是一人一騎,沒奈他何,元帥這裡還要發出幾十名軍士,前去助他一臂之力,才然捆縛得他來。」元帥道:「夜晚間兵微將寡,恐有疏虞。」即時傳下將令,點齊一百名護衛親軍,仰各隊長依次而行,前去接應天師。
  這一百名親軍帶了高照,竟投荒草坡前而去。只見一個王神姑跌翻在地上,一個張天師手裡拿著一跟縧絲兒,說長又不長,說短又不短,左捆左不是,右捆右不是。正在兩難之處,只見一百名親軍一擁而至。天師大喜,說道:「你們從何而來?」都說道:「國師老爺稟過元帥,差我們前來與天師助力。」天師道:「國師神見,真我師也!你們快把這個妖婢捆將起來。」王神姑說道:「天師老爺可憐見,輕捆些罷!」天師罵說道:「潑賤奴,說甚麼輕捆些?我今日拿你回去,若不碎屍萬段,剮骨熬油,我誓不為人!」
  王神姑兩淚雙流,沒奈何,只得憑著這一百名軍士細捆細收,一逕解上中軍寶帳。國師老爺除了他的數珠兒,數一數還是一百單八顆。國師道:「天師,你怎麼今日成功之難?敢是我的寶貝有些不靈驗麼?」天師朝著國師一連唱了幾個喏,一連打了幾個躬,說道:「多承見愛!怎奈我自家有些不是處,故此成功之難。」國師道:「怎麼有些不是處?」天師卻把個前緣後故,細說了一遍。國師道:「既如此,多虧了天師。」二位元帥看見個王神姑和前番七十二個都是一般模樣,說道:「前日七十二個都是假的,今日這一個可真麼?」國師卻把個數珠兒和揭諦神的前來後往,細說了一遍。二位元帥說道:「既如此,又多虧了國師。」天師道:「這個妖婢無端詭計,百樣奸心,望乞元帥速正其罪,細剝他的皮,細剮他的肉,細拆他的骨頭,細熬他的油,尚然消不得我胸中之恨!」洪公道:「天師怎麼恨得這等狠哩!」天師道:「此恨為公,非為私也。」元帥道:「天師不必吃惱,我這裡自有個公處。」即時叫過刀斧手來:「你即將女將王神姑押出轅門之外,先斬其首,末後剝皮、剮肉、拆骨、熬油,依次而行。」刀斧手一齊答應上一聲「是」,把個王神姑就嚇得渾身出汗,兩腿筋酥,放聲大哭,吆喝道:「列位老爺饒命哩!就只砍頭,饒了剝皮、剮骨、熬油也罷。就只剝皮,饒了剮骨、熬油也罷。就只剮骨,饒了熬油也罷。」刀斧手喝聲道:「唗!你既是砍了頭便罷,卻又乞這些饒做甚麼?」王神姑哭哭啼啼道:「得饒人處且饒。」
  只這一句話兒不至緊,早已打動了國師老爺的慈悲方寸。國師道:「稟過元帥,看貧僧薄面,饒了他罷。」元帥道:「這妖婦立心不良,我今日若放於他,他明日又來反噬於我。這正是養虎自貽患,這個不敢奉命。」國師道:「善哉,善哉!只一個女人有個甚麼立心不良?有個甚麼反噬於我?以貧僧觀之,擒此女人如探囊取物,手到功成。饒他再沒有反背之處,貧僧自有個道理。」天師看見國師苦苦的討饒,誠恐輕放了這個妖婦,連忙的走近前去,說道:「擒此妖婦,萬分之難,放此妖婦,一時之易。雖是國師老爺慈悲為本,也有個不當慈悲處。雖是國師老爺方便為門,也有個不當方便處。譬如天地以生物為心,卻也不廢肅殺收藏之令。這妖婦是一段假意虛情,誓不可聽。」國師道:「螻蟻尚然貪生,為人豈不惜命!他今日雖然冒犯天師,卻不曾加以無禮,這也是他一段好處。天師怎麼苦苦記懷?」王神姑又在那邊吆喝道:「饒命哩,饒命哩!」國師道:「元帥在上,沒奈何看貧僧薄面,饒了他罷!」元帥道:「既蒙國師見教,敢不遵依。」即時傳令,吩咐刀斧手放他起來。
  國師叫過王神姑,跪在帳前,問他道:「你是本國女將麼?」
  王神姑道:「小的是本國女將。」國師道:「我元帥承奉南朝大明國朱皇帝欽差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來下西洋,撫夷取寶,到一國探問一國,有無我天朝的傳國玉璽。如無玉璽,不過取得一封降表降書,一張通關牒文,我元帥又不占入城池,又不滅人社稷。你這蕞爾小國,有多大的軍馬,敢倔強無禮?你這蠢爾女將,有多大的神通,敢賣弄妖邪?今日拿住你,是貧僧再三央說元帥饒你回城,你可知道麼?」王神姑磕了幾個頭,說道:「謝元帥不斬之恩!謝國師救命之德!小的回到本國,見了番王,即時獻上降書降表,即時換上通關牒文,再不敢倔強無禮,抗拒天兵,自取罪戾不便!」國師道:「萬一放你回去,背卻今日之言,那一次拿住你,碎屍萬段、剮骨熬油的事,卻都是有你的。」王神姑說道:「小的知道了。」國師老爺吩咐軍政司把他的披掛鞍馬,一應交還與他,還與他酒肴,示之以恩,放他回去。王神姑得命,好似踹碎玉籠飛彩鳳,透開金鎖走蛟龍,出了轅門,照著本國抱頭鼠竄而去。卻說王神姑已去,馬公道:「夷人反覆不常,況兼一女流之輩,他哪裡曉得個『信行』二字。方才還是不該放他,放他還有後患。」國師道:「人非草木,豈可今日饒了他的性命,他明日又有個反背之理!」馬公道:「莫說明日,這如今去叫他回來,你就有個推托。」國師道:「阿彌善哉!若是這如今去叫他回來,他就有些推托,貧僧誓不為人!」馬公道:「國師既不准信,稟過元帥,或差下一員將,或差下一員官,或差下一名番兵,趕向前去叫他一聲,你看他回來不回來,便見明白。」國師道:「這如今夜半三更,教他到哪裡去叫?」馬公道:「叫人也沒有,怎麼夜戰成功?」國師道:「既如此,稟過元帥,差下一名番兵去,叫他回來罷。」元帥傳下將令,即差藍旗官追轉番將王神姑,許即時回話。
  藍旗官得了將令,連忙的追向前去。高叫道:「王神姑且慢去!我奉國師老爺法旨,叫我回來,還有話吩咐於你。」王神姑正行之際,猛聽得後面有人指名叫他,吃了一驚,帶住馬聽了一聽,只聽得吆喝道:「我奉國師老爺法旨,叫你回來,還有話吩咐於你。」他心裡想道:「叫我回去,沒有別話,這一定是有個小人之言,說我反覆,故此叫我回去,看我今日推卻不推卻,可見後日反覆不反覆。我若不去之時,便中了小人之計。我偏做個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庶幾他不疑我,我明日得以成功。」連忙的問道:「果是國師老爺的法旨麼?」藍旗官道:「軍中無戲言,豈有假傳之理。」王神姑即時勒馬回來,拜於帳下,稟說道:「小的已蒙國師老爺開天地之恩,宏父母之德,放轉回城。適才又蒙法旨呼喚,不知有何吩咐?」國師道:「我適才思想起來,你是西番一女流之輩,我是上國一個國師。你明日回去弔領人馬,反覆不常,有誰與你對證?故此叫你回來,當眾人面前做下一個證明功德,才是道理。」王神姑道:「我要供下一紙狀詞,我又不通文墨。我要發下一個誓願,卻又口說無憑。不如將披掛鞍馬之類,但憑老爺留下一件,做個當頭罷。」國師道:「不是留下當頭的話,只要見你一點真心。」王神姑道:「若要見我一點真心,不如當天發下一個誓願罷!」國師道:「你就發下一個誓願罷。」王神姑轉身對著天磕了幾個頭,說道:「小的是西洋爪哇國女將軍。今日敗陣被擒,荷蒙國師老爺赦而不殺。言定歸國之後,稱臣納貢,不致反旆相攻。如有反覆,教我上陣不得好死,萬馬踏我為泥。」國師聽知此誓,說道:「阿彌善哉!發這等一個誓願夠了。」王神姑又磕了幾個頭而去。馬公道:「這個女人好機深謀重哩!」
  國師道:「他一叫便來,你還說他的不是。」馬公道:「這才是他的機深處。」國師道:「發下了這等一個誓願,還有個甚麼機深處?」馬公道:「近時的人都有二十四個養家咒,你那裡信得他的。」國師道:「倘若信不得,貧僧必然萬馬踏他為泥。」國師回到本船,叫過咒神來,記了王神姑的咒語。
  二位元帥每日專聽爪哇國的降表降書。哪曉得王神姑回到本國,見了咬海乾,咬海幹道:「你怎麼被張天師所擒?既然擒去,怎麼又得回來?」王神姑故意說道:「我是虛情假意,探實他的軍情。」見了番王,番王道:「你怎麼被張天師所擒?既然擒去,怎麼又得回來?」王神姑也故意的答應道:「我是虛情假意,探實他的軍情。」番王道:「你既是探實了他的軍情,你何不大展神威,擒此僧道,與朕威鎮諸邦,有何不可?」王神姑道:「南朝的僧家金碧峰本領其實厲害,一時難以擒拿。」番王道:「既是難擒,卻怎麼樣處置?」王神姑道:「小臣還有一個師父住在甲龍山飛龍洞,修行了有千百多年,道行非常,成其正果。不食人間五穀,饑餐鐵丸,渴飲銅汁。身高三尺,頸項就長一尺有餘。頭有斗大,手似鐵鉗。因他頸項子長,人人叫他做個鵝頸祖師。他頭頂風扇,腳踏火車,左手提的是火槍、火箭,右手提的是火鴉、火蛇。因他是一團火性,人又叫他是個火母禪師。」番王道:「他既是修行之人,怎麼又肯來與你廝殺?」王神姑道:「是個兩截的人。」番王道:「怎麼是個兩截的人?」王神姑道:「我師父在修真養性之時,掃地恐傷螻蟻命;他若是火性暴烈之時,即時撞倒鬥牛宮。」番王道:「怎麼得他火性暴烈?」王神姑道:「大王豈不聞激石乃有火,不激原無煙?」番王道:「此去多少路程?只怕一時不及。」王神姑道:「小臣不憚辛苦,快去快來,還趕得及。」番王道:「既然如此,有功之日,重重加賞。」
  王神姑辭了番王,別了咬海乾,駕起一步膝云。那膝雲一日一夜,可行千里,不消三日三夜,已到了甲龍山飛龍洞。王神姑落下雲頭,來到洞口,見一個小道童兒坐在門前。王神姑走向前去,打一個稽首,說道:「師兄請了。」那道童還一個禮,看一看說道:「你是爪畦國的王師兄也。」王神姑道:「便是。」道童說道:「來此何干?」王神姑說道:「有事拜謁師父。」道童兒說道:「師父卻不在家了。」王神姑道:「到哪裡去了?」道童兒說道:「在大羅天上火堆宮裡打火醮去了。」王神姑說道:「去了幾日?」道童兒說道:「才去了三七二十一日。」王神姑說道:「火醮要打幾時?」道童兒說道:「要七七四十九日。」王神姑道:「我有些緊事,怎麼等得他來也!」道童說道:「天上的事由不得人。」王神姑道:「我如今不得見師父,天下的事也由不得人。」王神姑要得師父緊,只得守著。
  一日三,三日九,直守得過了四七二十八日,只見一朵紅雲自空而下。王神姑早已知道是師父來了,雙腳跪在洞門之外。火母落下雲來,看見個舊日徒弟,可驚可喜,說道:「王弟子,你從哪裡來的?」王神姑一劈頭就把兩句狠話兒打動師父,一邊做個要哭的聲音,一邊說道:「弟子今年運蹇時乖,遭了一年的厄難,受了一年的困苦,這如今還不得脫身。沒奈何,只得遠來拜求師父。」火母道:「是個甚麼人?敢這等窘辱於你!」王神姑又哭又說道:「是個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甚麼元帥,統領了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下俺西洋,撫甚麼夷,取甚麼寶,經今在俺爪哇國攪擾了大半多年。」火母道:「你怎麼讓著於他?」王神姑道:「先是總兵官咬海乾出戰,被他砍了五百名魚眼軍,又被他煮吃了三千名步卒。」火母道:「天下有這等的道理!縱有不是,不該把個人來煮吃。你與他交戰何如?」王神姑道:「弟子與他交戰,本待不輸。爭奈他有個僧家,本領厲害,弟子那七十二張甲馬替身,俱被他所破。又把弟子的真身拿上中軍,若不是師父所傳的五囤三出,弟子也不得回來見師父。」火母道:「你沒有告訴他,你是我的徒弟?」王神姑就扯一個謊,說道:「益發不好說得。」火母道:「怎麼不好說得?」王神姑道:「不說師父倒還好,因為說了師父,他愈加又計較我們。」火母道:「他要怎麼樣計較於你?」王神姑道:「他也要把我們來煮吃哩!」火母大怒,說道:「天下哪裡有這等一個僧家!你不看經面也看佛面,怎麼要把我的徒弟來煮吃哩!徒弟,你先去,我隨後就來,定要與你伸這一口氣,定要與你報這一場仇,教他認得我的本領哩!」
  王神姑萬千之喜,歸到本國。國王道:「怎麼去了這些日子?」王神姑道:「因為師父在大羅天上火堆宮裡打火醮去了,故此耽遲了這些日子。」番王道:「師父何如?」王神姑道:「師父即時就到,小臣帶領本部兵馬先去伺候。」番王道:「凱旋之日,一總酬功。」王神姑辭了番王,領了本部軍馬,見了咬海乾,問說道:「南兵連日何如?」咬海幹道:「他連日等我們降書降表。況兼天氣酷熱,前行不便,故此不曾來十分催攢。你師父在哪裡?」王神姑道:「即到荒草坡前。」道猶未了,火母已是落下火雲,先在那裡等著徒弟。王神姑雙膝跪下,說道:「不知師父早臨,有失迎候。」火母道:「徒弟,我此來,一非為名,二非為利,只為你是我的徒弟,我特來捉此僧家,與你伸這一口怨氣。只一件來,你決不可泄漏我的天機。你先出馬,看南陣上哪個將領來,待我好作道理。」
  王神姑出陣,早已有個五十名夜不收打探了實信,報與中軍,說道:「王神姑回去,拜請了他一個甚麼師父,住在甚麼甲龍山飛龍洞,修行了有千百多年,饑餐鐵丸,渴飲銅汁。身長三尺,頸脖子就有一尺多長,混名叫做鵝頸祖師。他頭頂風扇,腳踏火車;左手提著火槍、火箭,右手提著火鴉、火蛇,故此又叫做火母禪師。這如今現在陣前,聲聲要捉僧家,口口要拿道士。」三寶老爺道:「這都是佛門中慈悲為本,方便為門。」王爺道:「誰想這等一個女人,這等反覆!」馬公道:「去請國師出馬,萬馬踏他為泥。」老爺道:「這如今說不得那個話,快請天師來出馬,萬一天師推托,就著去請國師。」道猶未了,只見帳下諸將一齊稟道:「養軍千日,用在一朝。末將們不才,願先出馬,擒此妖賊。萬一不能成功,再請天師、國師未為晚也。」元帥道:「非我不遣諸將,只因此來的妖賊,都是些妖邪術法,小鬼旁門,非兵家之正脈,故此不敢相勞。連天師的正一法門且不能奈何於彼,連國師的佛力也不能奈何於彼。諸將當悉體此意!毋謂我為輕忽也。」諸將齊聲道:「怎麼敢說元帥老爺輕忽?只說馬革裹屍,大丈夫之事。末將們不才,願出一陣,看是何如。」王爺道:「既是諸將堅意要戰,許先出一陣,止許先鋒及五營都督,四哨官防禦寶船,不可擅動。仍要小心,不可輕視!」
  諸將得令,一擁而出。左右行鋒分為兩翼,五營大都督看營。前後左右按東南西北四方上,各自扎住一個行陣。一聲信炮,三通鼓響,南陣上擁出六員將官。只見番陣上站著一員番將,身長三尺有餘,臉如鍋底,手似鐵鉗。南陣上三通鼓響,正東上閃出一員大將,束髮冠,兜羅袖,獅蠻帶,練光拖,騎一匹流金弧千里馬,使一桿丈八截天槍,原來是前營大都督應襲王良,高叫道:「站的敢是王神姑的師父麼?」那番將答應道一聲「是」,把那一張血光的口張開來,火光就進出來有三五尺。王良道:「你敢就是火母麼?」他又答應一聲「是」,又把那一張血光的口張開來,火光又迸出來有三五尺。王良道:「我聞你的大名如雷灌耳,原來是這等一個長頸鬼頭。你出陣來怎麼?你敢欺我南陣上無人麼?」掄起那一桿丈八的神槍,照著火母身上直戳將去。火母也不作聲,火母也不動手,只是戮一槍,一道火光望外一爆。王良左一槍,右一槍,殺得只見他渾身上火起,並不曾見他開口,並不曾見他動手。
  王良未了,只見正西上閃出一員大將來,爛銀盔,金鎖甲,花玉帶,剪絨裙,騎一匹照夜白銀鬃馬,使一桿朱纓閃閃滾龍槍,原來是後營大都督武狀元唐英,高叫道:「王應襲你過來,待我奉承他幾箭。」一連射了一壺箭不中。中在頭上,頭上就是火出來;中在眼上,眼上就是火出來;中在鼻上,鼻上就是火出來;中在口上,口裡就是火出來;中在面上,面上就是火出來;中在手上,手上就是火出來;中在腳上,腳上就是火出來。並不曾見他開口,並不曾見他動手。
  唐英還要射,只見正南上閃出一員大將來,紅紮巾,綠袍袖,黃金軟帶,鐵菱角包跟,騎一匹金叱撥純紅的馬,使一條三丈八尺長的鬼見愁疾雷錘,原來是左營大都督黃棟良,高叫道:「唐狀元你過來,等我奉承他幾錘。」一連上手就是七八十錘,就打出七八十個火團兒來,並不曾見他開口,並不曾見他動手。
  黃棟良還要打,只見正北上閃出一員大將來,身長三尺,膀闊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騎一匹紫叱撥騰雲的馬,使一件重一百五十斤的神見哭任君钂,原來是右營大都督金天雷,高叫道:「黃都督你過來,待我也奉承他幾钂。」一上手就是七八十钂,也只是打出七八十個火球來。金天雷說道:「好奇也,我這一百钂還是打鐘哩?還是煉銅哩?」道猶未了,只見火母颼地裡一道火光,把個金天雷一把扯住。金天雷慌了,說道:「師父,師父,你放了我再去扯別人罷!」火母說道:「我現鐘不打,又去煉鋼?」
  金天雷還不曾開口,只見左右兩個先鋒:一個身長九尺,膀闊三停;一個身長十尺,腰大十圍。一個黑面卷髯,虎頭環眼;一個回子鼻,銅鈴眼。一個一匹馬,一個一口刀。一個是左先鋒張計,一個是右先鋒劉蔭。一個高叫道:「金都督你過來,仔細我的刀。」一個高叫道:「你兩個不見了開路神,沒有這個幾多長數的。」一個左一刀,一個右一刀。一會兒,左一刀的不見了刀口,右一刀的不見了刀尖。不見了刀口的嚇得啞口無言,不見了刀尖的嚇出一身尖頭汗來。火母方才張開口來,大笑三聲,說道:「多勞你們了!我昨日在途路上,感冒了些風寒暑濕,多得你們這一場修養,我的感冒好一半。」六員大將都只是睜開眼來看他一看。火母又說道:「你們不要看我,你們轉去,叫你那牛鼻子道士來,叫你那葫蘆頭和尚來。」
  畢竟不知他單請天師、國師有何道術,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2 02:33:38

第四十一回     天師連陣勝火母 火母用計借火龍



  詩曰:
  甲龍山上飛蠻沙,甲龍山下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撐如亂麻。
  我亦東奔向瀛海,紅雲四塞道路賒。
  東方日出啼早鴉,城門人開掃落花。
  梧桐楊柳拂金井,來醉飛龍火母家。
  卻說六員大將回陣而來,元帥道:「今日勝負何如?」左先鋒張計稟說道:「其人渾身是火,任是刀砍,任是槍戳,任是箭射,任是錘擂,只見火光迸裂,並不曾見他叫疼,並不曾見他回手。」元帥道:「敢是個寄杖之法麼?」張先鋒道:「饒他寄杖,那裡寄得這許多的刀槍?」元帥道:「他是個甚麼樣兒的人?」張先鋒道:「其人止有三尺長的女身,卻就有一尺多長的頸脖子。遠望就像一隻雁鵝,近看就是一個小鬼。」元帥道:「怎麼這等厲害?」張先鋒道:「聞說他饑餐鐵丸,渴飲銅汁,因此上卻就有些不好相交處。「元帥道:」西番多有異人,似此一個番將,何以處之?」張先鋒道:「他坐名要天師,他坐名要國師,今番卻少不得驚煩這二位也。」元帥道:「只得去請天師。」
  請到天師,天師道:「驅神遣將,斬妖縛邪,這是貧道的本等,怎敢辭勞?」即時出馬,左右擺著飛龍旗,飛龍旗下擺著樂舞生、道士,中央豎著皂纛,皂纛之上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二十個大字。皂纛之下,隱隱坐著一個天師,提著七星寶劍,跨著青鬃駿馬。一聲炮響,擂鼓三通,天師坐在馬上,單請番將相見。只見番陣上站著一人,三尺長的身材,一尺多長的頸脖子;面如鍋底,手似鐵鉗,黑萎萎的一個矮子。只是紅口、紅眼、紅鼻頭、紅耳朵、紅頭髮,恰好似個煙裡火。天師高叫道:「來者何人?早通名姓。」番將道:「俺甲龍山火龍洞丙丁大羅剎火母元君的便是。你是何人?」天師道:「我乃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官封引化真人張天師的便是。」火母道:「你昨日活活的捉住我的徒弟,怎麼就要煮他來吃哩?」天師道:「因不曾煮得他,至今猶有餘恨!」火母道:「你今日出陣,也要煮吃於我麼?」天師道:「你自家惹火燒身,哪個要來煮你?」火母道:遇矮人說矮話,怎麼敢說我惹火燒身?」照頭就是一箭。哪一箭不至緊,一道煙火直噴到天師的面上來。天師連忙把個七星寶劍照箭一撇,箭便撇得到,那一道煙火卻撇不倒,纏繞在天師的身上,險些兒把個鬍子都做了烏焦巴弓。天師心裡想道:「他渾身是火,以火成功,火剋金,我的七星劍怎麼是個贏兒?土剋水,水剋火,須得一個水,才是他的對頭。」低頭一想,計上心來,把個青鬃馬帶到坎位上站著,手裡捻定了一個「壬癸訣」,口裡念動了一股「雪山咒」,說道:「你那小鬼頭,再敢飛過一枝箭來。」火母道:「你還燒不怕哩!」撲地裡就是一箭來。天師收定了神。捻定了訣,把個口兒輕輕的啐一聲,把個劍頭兒輕輕的指一下,那枝箭斜曳裡插在地上,連火連煙自消自滅。火母大怒,說道:「好牛鼻子道士,敢攔我的馬頭麼?」飛星又是一箭。天師仍舊的啐一啐,指一指,那枝箭仍舊的插在地上,那些煙火仍舊的自消自滅。火母心裡想道:「這道士盡通得哩!今番要不把箭去會他,看他怕不怕。」高叫一聲道:「天師照箭哩!」口裡說的是箭,其實的是一桿火槍。天師的眼又是快的,看見個勢頭不善,就曉得不是枝箭,著實一啐,著實一指,那桿槍只當得一枝箭掉在地上,也不見響,煙消火滅,也不見燒人。火母看見火槍不靈驗,心裡老大的吃力,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邊三桿槍飛過來,如流星趕月之狀,那一天的煙火,好不嚇人也!天師越加心雄膽壯,口兒裡連啐幾啐,劍頭兒連指幾指,那三桿槍也只當得一桿掉在地上,也不見十分響,煙飛火散,也不見十分燒人。火母心裡想道:「我這箭一箭射過須彌山,我這槍一槍戳透崑崙頂,怎麼今日一發不在家裡?敢是我的運限行得低,敢是今日的神有些不利?也罷,識時務者呼為俊傑。我今日權且收拾,待明日再來下手於他。」高叫道:「今日天晚,且待明日我和你再決輸贏。」
  到了明日,天師出馬,高叫道:「那矮鬼頭,你昨日把火箭、火槍射了我,今日也該輪我來射你了。」火母道:「我何懼於你!你前日六員大將,六般兵器,射的射,戳的戳,打的打,捶的捶,只當替我修養一番。莫說我這等一個牛鼻子道士,任你是甚麼來,我只是還你一個不動手。」大師看見他口說大話,更加打起精神來,口裡著實念,手裡著實捻。一手托著一個淨水碗,一手提著一口七星寶劍。一會兒,淨水碗裡走下一個小鬼來,也是三尺多長的女身,也有一尺多長的頸脖子,一手拿著一張彈弓,一手捻著一把彈子。天師喝聲道:「照!」只見小鬼扯起彈弓來,就是一彈子過去。那一彈子不至緊,逕中在火母的頭上,撲的一響,撲的爆出幾個火星兒來。火母只當不知道。天師又喝聲:「照!」那小鬼又是一彈子。這一彈子卻又中得巧,正中在火母的眼上,只見眼裡又爆出幾個火星兒來,火母也只當不知道。天師連忙的左喝聲:「照!」右喝聲:「照!」那小鬼連忙的也左一彈子,右一彈子,打得個火母只是撲冬撲冬的一片響,火星兒也一片的爆出來。只是火母還當一個不知。
  天師心裡想道:「這個矮鬼頭只當一個不知道,敢是彈子小了些。」口裡又念也念,手裡又捻也捻。一會兒,那個小鬼一手挎著一張弓,一手提著一壺箭。天師喝聲:「照!」那小鬼拽開弓來,就是一箭。一箭就中在火母身上。只看見些火星兒爆出來,哪看見他有些怕怯?天師又喝聲:「照!」那小鬼又是一箭。一箭又中在他身上,又只是些火星兒爆出來,他哪裡有些怕怯?天師連喝:「照!」遞喝:「照!」小鬼拽滿了弓,搭定了箭,連射遞射,那一壺箭連中遞中,連出火遞出火,他也只當不知。
  天師心裡想道:「箭也小了些。」口裡又念幾念,手裡又捻幾捻。一會兒。那個小鬼手裡換了一桿槍。天師喝聲:「照!」那小鬼颼地裡就過去一槍。天師又一聲:「照!」小鬼又一搶。天師一連的喝聲道:「照!照!照!」小鬼也一連的飛過去,都是些槍、槍、槍。前番的彈子,前番的箭,倒還有些火星出來,今番的槍,連火星兒也沒有了,更莫說他有個懼怕。天師心上老大吃驚,想一想說道:「我祖代天師之家,見了多少天神天將,拿了多少鬼怪妖魔,並不曾看見這等一個矮鬼。這都是我自家走了雷,無法可治!」
  只見火母張開口來,叫一聲「牛鼻子道士」,那口裡就有三五尺長的火光飛爆而出。天師道:「你叫甚麼?」火母道:「你彈弓也打了,箭也射了,槍也戳了,你的事了了。今番卻也輪流到我麼?」天師又想道:「若是輪流於他,我這裡好難支架也!莫若退他,到明日再作道理。」高叫道:「矮鬼,你聽著,昨日是你,今日是我,明日才輪流到你。」火母道:「既是明日才輪流到我,今日且散罷。」天師將計就計,說道:「今日且散罷。」兩家子散了。
  到了明日,天師曉得這個火母有些厲害,老大的提防於他,仍舊的站著坎位上,仍舊的「壬癸訣」,仍舊的「雪山咒」。火母一頭子跑出陣來,就叫道:「你那牛鼻子道士,昨日好狠手也!今日也輪流於我,我叫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你才曉得我的本領哩!」天師笑了一笑,說道:「入地便不敢奉承。上天是我的家裡,豈可無路?」火母道:「你還嘴硬哩!」撲地一響,就是一箭。天師依舊的啐,仍舊的指,一箭又過了。撲地的一槍,天師又一啐,又一指,一槍又過了。火母心裡想道:「他今番不提防於我,卻好下手於他。」猛地裡一塊火老鴉飛將過去,把個天師的九梁巾兒一抓,抓將過來。天師心上只在提防他的箭,提防他的槍,哪曉得有個飛鴉,會抓得他的巾子動哩。只見抓了巾去,天師老大吃力。喜得到底是個天師,早先都有個預備,接過淨水碗來,把個竹枝兒蘸了些水,望空一灑,恰好的一個雪白的鷂鷹騰空而起,趕在半天,搶過一頂九梁巾來。火母看見個鷂鷹來搶巾子,他就放出許多的火鴉,一個十,十個百,百個千,千個萬。五萬的火鴉不至緊,那一天的火,四面八方,通紅直上,就像天做了一個火罩,罩住天下的人,天師拿定了主意只當不知。那火卻也燒不到天師的身上,只是兩邊的樂舞生和那些道士,一個個誠惶誠恐,稽首頓首。天師口裡又念,手裡又捻,只見那個鷂鷹飛上飛上,和那些火鴉相鬥,恰如紅爐上一點雪,好不愛人也!天師想道:「鷂鷹雖是愛人,終是寡不足以敵眾,必須怎麼結絕了他的火鴉才好。」即時間,運起掌心的雷,「啐」一聲,把個掌心雷一放。只聽轟天裂地,划喇喇一聲響,就把那些千百萬的火鴉打得:
  無形無影一場空,火滅煙消沒點紅。
  有意桃花隨水去,無情流水枉歸東。
  火母看見個火鴉之計不行,卻又心生一計,颼地裡一條火蛇繞身而出,也是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即時間,無萬的火蛇塞滿了地上,就是放野火的景象一般。一條自東來,一條自西而來,一條自南而來,一條自北而來,都奔著天師腳下。天師念念聒聒,接過淨水碗來,把個淨水灑了一灑,一會兒,一條八尺長的雪白的蜈蚣飛將下地,竟趕著那些火蛇。自古道「蛇見了蜈蚣」,一會兒,把些蛇趕得東逃西竄,上跌下趴。火母看見個勢頭又不好了,連忙的張開那一個血光口,狠著一噴,那火燄就有幾十丈長;又一噴,又是幾十丈長。他又碾動了火車,連走幾走,口裡連噴幾噴,那火燄連長幾長,燭天燭地。本是一地的火蛇,卻又添了這一片的火燄,天連火,火連天,也不論個上下四方,也不論個東西南北,都只是一片的火光。天師卻也吃了些慌,把個淨水碗盡數的望天上一澆,只見一天的大雨傾盆倒缽而來,午牌時分下起,直下到申末酉初才略小些。
  原來天師的淨水碗,不亞於長老的缽盂,俱有吞江吸海之量,故此一碗水倒了,就下了這半日的大雨,還流不住哩。莫說是火燄早已熄滅了,莫說是火蛇早已不見了,連火母也淋得沒處安身,抽身竟回本國,叫上一聲:「徒弟在哪裡?」王神姑連忙的答應道:「弟子在這裡。」起頭一看,吃了一驚,說道:「師父,你是個積年的火馬,如何變做個冒雨的寒雞?」火母道:「依你說起來,火馬就不把水去潑人罷!」王神姑道:「水便是水,只是忒多了些。」火母道:「原來這個牛鼻子道士,卻有好大的本錢哩!」王神姑道:「師父吃他的虧。」火母道:「也不曾吃他的虧。」王神姑道:「你不吃他的虧,怎麼曉得他的本錢大哩?」火母道:「你胡說。只說是今日輸陣而來,連你國王也有些不好聽相。」王神姑道:「師父,你另設一個計較罷。」火母道:「徒弟,你把個牛皮帳子帳起我來,四外俱不許人聲嘈雜。你也要在百步之外伺候。大凡帳子角上、帳子腳下,有些煙起,你就來掀開帳子見我。」吩咐已畢,火母坐在帳子裡面。王神姑伺候在帳子外面,鴉鵲不鳴,風吹不動。
  卻說張天師歸到中軍,二位元帥說道:「連日多虧天師道力,勝此妖怪。」天師道:「莫說個勝字,只是扯得平過就是好了。」二位元帥道:「這妖怪怎麼得他降服?」天師道:「多了他只是一個不怕射,不怕戳,不怕打,故此就無法可治。」元帥道:「須煩天師廣施道力,成其大功,歸朝之日,自有天恩。」天師道:「好歹只看明日這一陣,不是他便是我。我決不肯輕放於他!」
  天師磨牙切齒,要贏火母。哪曉得一上手,就有三日不見個矮鬼頭的面。天師說道:「這個矮鬼頭三日不見,多應又去請動甚麼師父來也。」道猶未了,只見藍旗官報道:「禍事來了!」天師喝聲道:「唗!甚麼禍事來了?」藍旗官道:「寶船上的禍事。」天師道:「怎麼是個寶船上的禍事?」藍旗官道:「每船的坐桅上,都是一條紅通通的大蛇,盤繞在上面。頭上有一雙紅角,項下有一道紅鱗,背上有一路紅須槍,後面有一條紅尾巴。」天師道:「似此說來,是一條火龍了。怎麼有個火龍會纏在桅上?不消說,這『定是那個矮鬼頭弄的玄虛。你們去報元帥知道。」元帥叫問國師,國師道:「只問天師就知道了。」
  天師吩咐眾軍人把個箭去射。只見一箭射上去,一條火噴將出來,連箭桿都燒烏了。元帥吩咐道:「住了,不許射。」天師又叫眾人把個槍去戳。只見一槍上去,一條火噴下來,連船篷都險些兒燒了。天師也叫:「快住了,不要戳它。」元帥道:「這個火龍如此兇惡,怕船上有些差池,怎麼是好?」天師吩咐每船桅下置一口大缸,每口缸裡注一缸滿水,每缸水裡俱有一條三五尺長的蜈蚣,隱隱約約如奮擊之狀。天師卻又傳下將令,晝則鳴鑼擊鼓,夜則多置燈籠,寬待他幾日,看是何如。」一連寬待了六七日,並不曾見他動靜。天師道:「我曉得了。他原是個撮弄成的。沒有真氣,故此不知利害。」好個天師,即時間劍頭上燒了一道飛符,早已有個天將掉下來了,原來就是個龍虎玄壇趙元帥。天師大喜,說道:「我寶船上有一等怪物裝成火龍,纏繞在桅上,相煩天將與我打它一鞭。」趙元帥得了法旨,飛身而上,照著那些火龍一個一鞭,打得它一會兒露了本相。你說本相是些甚麼?原來都是些划根樹皮捏合成的。天師謝了天將,回覆了元帥。元帥道:「此一功尤見奇絕,但不知此後又有些甚麼怪來?」天師道:「一來趁早,二來趁飽。趁此一個機會,待貧道出陣,擒此妖魔。」即時出去,兩邊樂舞生和那些道士,中間皂纛之下馬走如飛。
  原來火母神君坐在牛皮帳裡撮撮弄弄,實指望這些火龍之火燃燒了寶船,哪曉得趙元帥這一鞭!這一鞭不至緊,打得個牛皮番帳滿地滾煙。王神姑走向前去,掀起帳來,只見火母神君口裡連聲叫:「苦也!苦也!」王神姑道:「師父怎麼這等叫苦?」火母道:「我好一個火龍之計,卻被那牛鼻子道士請下趙元帥來,一個一鞭,打得我的都露了本相。」王神姑道:「師父卻怎麼處?」火母道:「我當初也差來了。」只見張天師飛馬而來,要捉火母。火母吃了一驚,連忙的取出一件寶貝來,望空一撇。天師早已看見他的手動,曉得是個甚麼不良之物,即時跨上草龍騰空面起。只可憐這一班樂舞生和那些道士,受他一虧。是個甚麼寶貝,就受他一虧?原來是個九天玄女自小兒烘衣服的烘籃兒。九天玄女和那混世魔王大戰於磨竭山上,七日七夜不分勝負。魔王千變萬化,玄女沒奈他何,拿了這個籃兒把個魔王一罩,罩住了。此時節火母神君還在玄女家裡做個煽鼎的火頭,因見它有靈有神,能大能小,就被他偷將來了。年深日久,靈驗無空。念動了真言,一下子放它開去,遮天遮地,憑你是個甚麼天神天將,都要撈翻過來。宣動密語,一下子放他合來,重於九鼎,憑你是個其麼天神天將,都也不得放過。沒有名字,火母神君就安他做個九天玄女罩。天師跨上草龍,騰空而起。這些樂舞生和那些道士,都是個凡胎俗骨,故此受他一虧。
  火母只說天師也罩在裡面,叫聲:「徒弟在哪裡?」王神姑說道:「我在這裡。師父呼喚,有何指揮?」火母道:「天師今番罩住了在九天玄女的罩裡。我越發替你做個賣疥瘡藥的,一掃光罷。」王神姑道:「師父怎麼叫做個一掃光?」火母道:「我有六般寶貝,放下海去,海水焦枯。我如今趁天師不在,我去把個海來煎乾了它,致使他的寶船不能回去。凡有走上岸的,你和咬海乾各領一枝人馬,殺的殺,拿的拿,教他隻輪不返,片甲不還,卻不是個賣疥瘡藥的一掃光?」
  早有五十名夜不收打探得這一段情由,稟知元帥。元帥還不曾看見天師,只說是天師果真在罩裡,連忙的求救國師。國師道:「元帥放心,貧僧白有主張。」元帥升帳。國師即時遣下金頭揭諦、銀頭揭諦、波羅揭諦、摩訶揭謗,守住了九天玄女罩,不許毀壞諸人。又即時發下一道牒文,通知四海龍王。當有龍樹王菩薩接住了燃燈古佛的牒文,即時關會四海龍王,放開水宮雪殿,取出一應冷龍千百條,各頭把守水面,提防火母煎海情由。又即時差下護法伽藍韋馱天尊,今夜三更時分,雲頭伺候發落。
  卻說火母夜至三更,吩咐王神姑領一枝人馬,守住旱寨,不許南兵救應水寨;吩咐咬海乾領一枝人馬,守住水寨,不許南兵跑入旱寨。自家駕起一道紅雲,來至海上,連忙的把個火箭、火槍、火輪、火馬、火蛇、火鴉望半空中一撇,實指望掉下海來,即時要煎乾了海水。等了一會,只見個海水:
  貝闕寒流澈,冰輪秋浪清。
  圖雲錦色淨,寫月練花明。
  火母吃了一驚,心裡想道:「每常間我的寶貝丟下水去,水就滾將起來。今日越是寶貝下去,越是澄清,這卻有些古怪哩!」哪曉得半空中有個護法伽藍韋馱天尊,輕輕的接將寶貝去了。況兼海水面上,又有冷龍千百條把守得定定兒的,故此越加寶貝下去,越加海水澄清。火母大怒,說道:「不得於此,則得於彼。也罷,且去殺了天師,殺了那一干道士,權且消我這一口氣。」及至回來,莫說是天師不在,連那一干道士也不在了;莫說是一干道士不在,連那個九天玄女罩也不在了。把個火母氣了半夜。等至天明,那些火箭、火槍、火輪、火馬、火蛇、火鴉,依舊在牛皮帳裡。火母見之,愈加性起,即時頭頂風扇,腳踏火車,竟奔南陣而來,聲聲討戰,說道:「我曉得牛鼻子道士坐在罩裡,還不得我的罩來。這都是個葫蘆頭的和尚偷盜我的寶貝,叫他一步一拜,送來還我,萬事皆休!若說半個不字,我一口火吹上船來,教你千號寶船盡為灰燼!」二位元帥聽見他說要「一口火吹上船來」,心下有些吃緊,來見國師。天師道:「這是貧道身上的事,夜來多虧國師起了他的罩,救了這一干道士,已自不可勝當,今日怎麼又再煩國師。待貧道家出馬去,和他決一個雌雄解。」國師道:「天師,你也且慢。自古道:『柔能勝剛,弱能勝強。』火母因為火性不除,故此不能結成正果。你怎麼也是這等火性也!」天師道:「既承吩咐,貧道敢不遵依。只是怎麼得這個妖怪退陣?」國師道:「他因失了那一件討飯的傢伙,故此吃力。這如今差下一員將官,送得九天玄女罩還他便了。」元帥即時傳令:「諸將中誰敢送將九天玄女罩出陣去,還火母老妖?」道猶未了,帳下閃出一員將官,面如黑鐵,聲似巨鐘,應聲道:「末將不才,願將這寶貝送還火母。」元帥起頭看來,原來是個狼牙棒張柏。天師道:「張將軍委是去得。」
  張柏接了寶貝,揣在懷裡,離了中軍,跨鞍上馬,竟出陣前,口裡不作聲,手裡舞著狼牙棒。火母哪裡曉得是送寶貝的,心裡想道:「可恨這個葫蘆頭倒不送寶貝來還我,倒反差下個將官來和我廝殺。待我嚇他一嚇,他才認得我哩!」即時間把個火箭、火槍、火蛇、火鴉四件寶貝一齊的掀將起來,只見半空中黑煙萬道,平地裡紅燄千層。滿耳朵都是呼呼的響,滿眼睛都是通通的紅。天上地下都燒成了一塊,哪裡有個東西南北,哪裡有個上下高低。張狼牙渾身是火。自古道:「水火無情。」哪裡認你是一員大將。喜得張狼牙還是膽大心雄,勒轉馬一轡頭,逕跑到中軍帳下。雖然是不曾受傷,卻也苦了些眉毛鬍子。元帥道:「這寶貝還是國師自家送去。」把個寶貝交還國師。國師笑一笑,說道:「虧了貧僧取他的起來,教你們送一送也還不會,還要我自家去走一遭。」把個寶貝也揣在懷裡。張狼牙道:「國師老爺,你把個寶貝拿在手裡好。」國師道:「怎麼拿在手裡好?」張狼牙道:「拿在手裡他好看見,他便不放出火來。」國師道:「揣在懷裡何如?」張狼牙說道:「末將適才揣在懷裡,受他一苦。」國師笑一笑,說道:「各有不同。」一手缽孟,一手禪杖,大搖大擺而去,火母神君看見一個長老步行而來,心裡想道:「這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長老麼?」又想道:「金碧峰是個護國國師,豈可步行而出?」心上有些猜疑,叫聲:「徒弟在哪裡?」王神姑應聲道:「弟子在這裡。」火母道:「那步行的可是南朝金碧峰長老麼?」
  畢竟不知這步行的是金碧峰不是金碧峰,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2 02:34:09

第四十二回     金碧峰神運缽盂 金缽盂困住火母



  詩曰:
  巒天北望接妖氛,談笑臨戎見使君。
  徼外舊題司馬檄,日南新駐伏波軍。
  釜魚生計須臾得,草木風聲遠近聞。
  不獨全師能奏凱,還看盟府勒高勛。
  火母問道:「前面步行的可是南朝金碧峰長老麼?」王神姑仔細看了一看,說道:「正是金碧峰。」火母道:「這個葫蘆頭有些厲害,我也不可輕易於他。」即時收起那三昧中間的一股真火,噴將出來。通天徹地,萬里齊明。國師道:「這妖怪把個真火來會貧僧,貧僧也不可輕易於他。」也收起那丹鼎之中一股真氣,微開佛口,吹了一吹,只見那一天的火,不過半會兒,都不見了。火母看見,心上吃了一驚,說道:「這個葫蘆頭,果真是個出眾的。我這三昧真火,等閒人還認不得,他就認得,他就把個真氣相迎。料應是個僧家,神通不小。待我叫他一聲,看是何如。」高叫道:「來者何人?莫非是南朝金碧峰長老麼?」國師輕輕的應聲道:「貧僧便是。」火母道:「你是釋門,我是玄教。我和你各行其志,各事其事,你夜來怎麼私自掀起我的九天玄女罩了?」國師把手兒起一起,打個問訊,說道:「這是貧僧不是了。」火母道:「你掀我的寶貝,明明是欺我玄門。」國師道:「善哉,善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只救取那一干道士,怎麼說個欺你玄門的話?」火母道:「你既不是欺我玄門,你把個寶貝還我不還我?」國師道:「阿彌善哉!我佛門中人,自來不妄取一物,豈有要你寶貝的道理。」火母道:「既是還我寶貝,這如今寶貝在哪裡?」國師輕輕的取出寶貝來,拿在手裡,說道:「寶貝在這裡奉還。只是相煩老母回見國王,勸解他一番,教他收拾兵戈,遞上一封降書降表,倒換一張通關牒文,免得終日廝殺,糜爛民肉,花費錢糧,豈不為美!」火母未及開口,國師就把個九天玄女罩望空一丟,丟在半空中。火母一見了自家寶貝,連忙的把手一招,招將下來,接在手裡。
  火母得了他的寶貝,來取你的首級。說一聲:「不要走!」就把個九天玄女罩一撇,撇在半天之上。火母也把個國師當做天師,一下罩住他在地上。哪曉得佛爺爺的妙用有好些不同處,你看他不慌不忙,把個偏衫的袖口張開來,照上一迎,那個九天玄女罩,一竟落在他的偏衫的袖兒裡去了。火母反又說是佛門中欺負他,他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把個火箭、火槍、火蛇、火鴉四件寶貝,一齊的掀將起來,也指望燒狼牙棒張柏一般的摸樣。雖則是黑煙萬道,紅燄千層;雖則是上天下地,火燒一片,這只好燒著凡夫俗子,怎奈何得佛爺爺。國師老爺不慌不忙,張開口來,一口唾沫,朝著正北上一噴。只見四面八方陰雲密布,大雨傾盆,把那一天的火都澆得灰飛煙滅。火母看見不奈國師何,心中大怒,即時撇過那把降魔劍來,照著國師的臉上就劈一劍。國師道:「善哉,善哉!我出家人怎禁得這一劍哩!」不慌不忙,把個手裡的缽盂望空中一撇,撇上去,即時一個筋斗翻將下來。火母卻又心大意大,不甚提防,早已把個火母撈翻在底下。火母見在缽盂底下不得出來,心上慌了,高叫道:「嚇金碧峰饒我罷!」叫了一會沒有答應,又叫道:「金碧峰老爺,你是個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饒了我這一次罷!」國師老爺聽知,心下十分不忍,說道:「這拘禁人的事,本不是我出家人乾的。只是我見此人還有一百日災難未滿,不如趁這一個機會,要他坐一坐,才好滅他的火性,才好收他的野心。」國師竟自轉過中軍帳來。火母罩在缽盂之下,左吆喝,右吆喝,左吆喝也不得出來,右吆喝也不得出來,把一雙手左支右支,左支也不得出來,右支也不得出來。把兩個肩頭左扛右扛,右扛也不得出來,左扛支也不得出來。
  卻說王神姑不見了個師父,四下裡去找,再也找不著。只聽見一個聲音,卻像他師父一般,聽一會像有,聽一會又像沒有。仔細聽了一大會,卻聽見說道:「金碧峰老爺饒我罷!」王神姑道:「分明是我的師父討饒,卻不見在哪裡?」沒奈何,把個草地下裡排頭兒尋一遍,只看見一個黃銅打的盆兒蓋著在地下裡,裡面恰像有個人哼也哼的在哭哩。王神姑走近前來聽上一聽,只見果真有個人在裡頭,一會兒哼哼的哭,一會兒又不哭,一會兒骨弄的響,一會又不響。王神姑說道:「終不然我的師父坐在這個裡面?」只說得「師父」兩個字出聲,那裡面一聽聽見了,連忙的吆道:「徒弟哩,徒弟哩!」王神姑連忙的答應道:「我在這裡,我在這裡!」火母道:「你快來救我。」王神姑道:「你怎麼在這個裡面?」火母道:「吃了那金碧峰和尚的虧哩!」王神姑道:「這是個甚麼東西,會罩住你在裡面?」火母道:「我在裡面黑洞洞的,不看見是個甚麼。你外面亮處看一看。」王神姑仔仔細細打一看,原來是個黃銅打成的小小缽盂兒。說道:「師父不打緊哩!」火母道:「怎麼曉得不打緊哩?」王神姑道:「是個和尚家化飯吃的缽盂哩!」火母道:「若只是個缽盂,果真的不打甚麼緊。」王神姑道:「你在裡面發起性來,把個頭一頂,就頂它過一邊,你卻不就走出來也?」火母果真的把個頭來頂一頂,一頂,只當不知;又一頂,也只當不知;再一頂,也只當不知。連頂遞頂,越發只當不知。
  火母道:「徒弟,我頭上就像座泰山一般,頂不動哩!」王神姑道:「師父不干頂不動事,想是你的頸脖子軟哩。」火母道:「怎麼我的頸脖子軟哩?」王神姑道:「我看見來。」火母道:「你看見甚麼來?」王神姑道:「我看見你的頸脖子長便有一尺多,卻四季是個軟叮噹的。」火母道:「你只叫我頂,你也動下手麼。」王神姑道:「你是個師父,我做徒弟的等閒不敢動手哩!」火母說道:「我在裡面要性命,教你還在那裡咯牙磕齒的。」王神姑道:「你要怎麼樣兒?」火母道:「你把個缽盂抬起來就是。」王神姑道:「曉得了。」即時把隻手去抬,一些兒也抬不動。把兩隻手一抬,也抬不動。王神姑狠起來,盡著平生的氣力,兩隻手一抬,也抬不動。王神姑說道:「師父,我兩手用盡了氣力,卻抬不動哩!」火母道:「你多叫些人來。」王神姑道:「曉得了。」即時間叫過些番兵番將,一個抬,抬不動;兩個抬,抬不動;三個抬,抬不動;四個抬,抬不動。王神姑道:「抬不動哩!」火母道:「可多著些人抬。」王神姑道:「已自是四個人,也抬不動哩!」火母道:「四個人抬不動,你添做八個人就抬得動。」王神姑道:「只是這等一個小缽盂兒,有處安人,卻沒有處安手。」火母道:「你們外面著力的抬,我在裡面著力的頂,內外夾攻,看它還是怎麼。」王神姑道:「師父言之有理。你在裡面頂著,我們在外面抬著。」只見裡面頂的頂得渾身是汗,外面抬的抬得遍體生津,那個缽盂卻不曾動一動兒。火母道:「你外面沒有抬麼?怎麼再頂不動哩?」王神姑道:「你裡面沒有頂麼?怎麼再抬不動哩?」火母道:「既是抬不動,我還有一個妙計。」王神姑道:「是個怎麼妙計?」火母道:「你去多叫些番兵來。多帶些鍬鋤來,穿一個地洞兒,我卻不就出來罷?」王神姑道:「師父,還穿個龍門,還穿個狗洞?」火母道:「穿個狗洞才好。」王神姑道:「怎麼狗洞好?」火母道:「你豈不聞臨難母狗免?」王神姑道:「曉得了。」即時叫過些番兵來,帶了鍬鋤,沒有鍬鋤的,就是槍,就是刀,就是檳榔木削成的標子,一聲響,你來挖一趟,我來挖一趟。一會兒,你也丟了去,我也丟了去。火母在裡面守得急性,叫聲:「徒弟,你外面還沒有穿洞哩?」王神姑道:「穿不通也。」火母道:「怎麼穿不通?」王神姑道:「這個缽盂,有好些古怪?」火母道:「怎麼古怪?」王神姑道:「自缽盂三尺之外,一挖一個窟,自缽盂三尺之內,一挖一肚氣。」火母道:「怎麼一挖一肚氣?」王神姑道:「自缽盂三尺之內,就是一塊鐵板,千挖萬挖,沒有些紇纟達;千穿萬穿,沒有些相干。這卻不是一肚子氣?」火母道:「終不然你就悶殺我在裡面罷。」王神姑道:「終不然我做徒弟的進來替你罷。」火母道:「我原日為著哪個來的?」王神姑道:「我如今也無不為師父。」火母道:「你既是為我,也那裡去求個神,到那裡去問個卜,也到那裡去修個福,也到那裡去許個願。」王神姑道:「我做徒的沒有到那裡去處,但憑師父叫我到哪裡去罷。」
  火母道:「打虎不過親兄弟,上陣無如父子兵。你既是肯去,你不如去請下我的師父來罷。」王神姑道:「終不然師父還有個師父?」火母道:「木本水源,豈可就沒有個師父?」王神姑道:「那師父是甚麼人?」火母道:「說起我的師父來,話兒又長哩。」王神姑道:「但說來我聽著。」火母道:「當初不曾有天地,不曾有日月,不曾有陰陽,先有我這一位師父。我這一位師父生下盤古來,卻才分天地,分日月,分陰陽,故此他的職分老大的,就是掌教釋伽佛,也要和他唱個喏;就是玉皇大天尊,也要和他打一躬。」王神姑道:「他叫做甚麼名字?」火母道:「當初還沒有文字,沒有名姓。因他生下盤古來,卻就叫他做個老母。因他住在驪山上,卻又叫做驪山老母,又叫做治世天尊。」王神姑道:「他如今住在哪裡」火母道:「他如今還住在驪山。」王神姑道:「從這裡到驪山去,有多少路程?」火母道:「從此去到驪山,大約有一百二十遊巡之路。」王神姑道:「一遊巡是幾里?」火母道:「一遊巡是一千二百里。」王神姑道:「算起來卻不有十四萬里路還多些?」火母道:「是有這些路。」王神姑道:「弟子一駕膝雲,一日只打得一千里。這十四萬里路,卻不過了半年?去半年,來半年,共是一週年,師父在裡面會守得哩?」火母道:「徒弟,我已經算在心裡,還有一個捷徑的法兒。」王神姑道:「是個甚麼捷徑的法兒?」火母道:「你先到甲龍山飛龍洞,進到我打坐的內殿上。那殿上供養的,就是驪山老祖師的神主牌兒。供案上就有一卷超凡脫體的真經,你可跪著祖師的面前,取過經來,朗誦七遍,把經化了,面朝著西,口裡叫著祖師大號,拜二十四拜,取過無根水一鐘,連經連水,一轂碌吞到肚子裡去。吞了經後,可以權借仙體,駕起祥雲,不消一日工夫,就到得驪山之上。這卻不是個捷徑的法兒?」王神姑道:「既有此法,弟子敢憚劬勞?即時就去。」火母道:「你可憐見我埋在地下,只是不曾死了。」王神姑道:「師父,你且寬心,我弟子有此捷法,不日就回。師父,我去哩!」
  好個王神姑,說得一聲「去」,早已駕起膝雲,早巳到了飛龍洞,早已吞了真經,早已借了仙體,早巳到了驪山。只見這個山無高不高,無大不大。借問山下居民,都說道這是有名的萬里驪山。大約穿心有萬里之遠,直上有千里之高,中國四夷有一無二。有一篇《山賦》為證,賦曰:
  天孫日觀,終南太乙。蓬萊九氣,崑崙五色。天台赤城,龍門積石。訪至道於崆峒,識神人於姑射。江郎之一子還家,林慮之雙童不食。節彼南山,始於一拳。度懸之祭,配林是先。故梁為晉望,而岷實江源。聳香爐之秀出,抗射的之高懸。至若觸石吐雲,含澤布氣。鳴陳倉之寶雞,翔淳於之白雉。既含情於度木,亦遊心於覆簣。登宛秀而得書,出器車而表瑞。黃帝之游具茨,夏王之登會稽。爾其探禹穴,紀秦功。或形標九子,或禮視三公。著屐嘗聞於靈運,朽壤曾詢於伯宗。又若汶為天井,岐為地乳。維應桐柏,畢連鳥鼠。嘉無恤之臨代,美仲尼之小魯。或形類冠幘,或狀同枹鼓。感叱馭之忠臣,識搗衣之玉女。懸圃嘗留於穆滿,疏屬曾拘於貳負。則有石帆孤出,砥柱分流。巨靈之擘太華,共工之觸不週。秦望則金簡玉書,靈秘之所潛隱;羅浮則璇房瓊室,神仙之所嬉游。又聞嬴政曾驅,愚公欲徙。覿修羊於華陰,見王喬於緱氏。指闕遠屬於牛頭,積甲搖齊於熊耳。至有群玉冊府,崑崙下都,洞童淆霍,員嶠方壺。觸百神者帝台,迎四皓者高車。及夫瞻掛鶴之悠揚,望盤龍之宛轉,聞蘇門之清嘯,訪酉陽之逸典。詠於言之飲宿,紀雲亭之封禪。亦有蘭岩唳鶴,金華叱羊。五台三襲,夕陰朝陽;桂陽話石,吳宮彩香。凜冽而風門擊吹,晶熒而火井揚光。爾其戴石為石且,多草為岵。摘天柱之仙桃,彩華容之雲母。尋謝敷之紫石,訪桓溫之白苧。駭媧宮之台榭,識仇池之樓櫓。亦有烏龍白騎,紫蓋青泥;羊腸鳥翮,馬鞍牛脾;猿山聳拔,雁塞逶迤;仙翁種玉,烈女磨笄;言聽蔡誕,約信安期。見祝融之降崇,聞鸑鷟之鳴岐。復聞馬援壺頭,羊公峴首。挹少室之石膏,飲洞庭之美酒。又若望朝霞於赤岸,祝黃石於谷城。雖陽岐之能買,豈北邙之可平。陳音以之而立號,張嵊因之而得名。雲氣或成於宮闕,風雨曾避於崤陵。與夫少室登仙之台,句曲華陽之洞。燕然勒銘,祁連作塚。或功伐攸彰,或靈仙所重。卓哉驪山,稱雄禹貢。寧若過之而身熱,經之而頭痛心徒為患於蠻貊,而無資於財用。
  王神姑看不盡的景致,貪看一會,猛然間想起來:「我為著師父救命而來,豈是杜甫遊春的故事?」即時手持一炷信香,口念祖師尊號,三步一拜,拜上山去。日出的時候拜起,拜到日西,還不曾看見一些下落。日西的時候又拜起,拜到明日個天亮,還不曾看見些動靜。一連拜了兩日兩夜,還饒著是個仙體。你說這個山高也不高?直到第三日天早,卻才看見一所紅門兒。王神姑心裡想道:「這卻是個仙家的氣象了。」起頭一看,只見門上直豎著一個小小的牌匾兒,匾上寫著「碧雲洞」三個字。王神姑卻曉得是個天上無雙府,山中第一家,跌倒個頭只是拜。腳兒跪著,口兒叫著,頭兒磕著,一上手就磕了有千百個頭。
  只聽見一個小娃子走得響,口裡說道:「是哪裡一陣生人的氣哩?」王神姑聽見有個人講話,不勝之喜,抬起頭來一瞧,只見是一個穿青的小道童兒。王神姑站起來,朝著他行一個禮,說道:「弟子借問一聲。」道童道:「借問甚麼?」王神姑說道:「寶山可是個萬里驪山麼?」道童說道:「我這個山天下有一無二便是驪山。」王神姑道:「洞裡可是個治世的祖師往?」道童道:「自從盤古以後,哪裡又有兩個治世祖師?此中便是。你問我的祖師怎麼?」王神姑道:「弟子是甲龍山飛龍洞火母元君差下來的。」道童道:「來此何干?」王神姑道:「特請你們祖師下山去走一走。」道童道:「他有個甚麼事,請我祖師下山去走一走?」王神姑道:「他如今受了覆盆之難,特請祖師去救拔一番。」道童道:「他是我祖師甚麼人?敢請我祖師去救。」王神姑道:「他是你祖師位下班頭,掌教的第一位大徒弟。」道童道:「你這話講差了。我祖師只有兩位徒弟,大的叫做金蓮道長,小的叫做白蓮道長。並不曾曉得有個甚麼徒弟叫做火母,住在甚麼甲龍山飛龍洞。你這個話卻不講差了?」王神姑道:「弟子甲龍山來到寶山,有十四五萬里的路,豈有個錯來之理!」道童道:「你雖不錯來,我祖師位下卻沒有這等的徒弟。」王神姑道:「有。」道童道:「沒有。」
  道猶未了,只見又走出一個穿紅的道童來,王神姑連忙的朝著他行個禮。那道童還個禮,說道:「尊處何來?」王神姑道:「弟子是甲龍山飛龍洞火母元君差下來的。」穿青的道童說道:「此一位尊處說火母是我們祖師的大徒弟。憑你說,可有這個徒弟麼?」穿紅的道:「我和你哪裡曉得他。」穿青的道:「豈可就不曉得些兒?」穿紅的道:「我和你來到這裡,不過七八百年,哪曉得他的前緣後故。」王神姑道:「這如今只求二位進去通報一聲就是。」穿青的道:「我們不曉得你的來歷,你怎麼和他調牙嚼齒,惹他站在這裡。倘或他的身上有些不潔淨處,明日祖師曉得,卻歸罪於誰?」穿青的道童惱起來,把個兩隻手叉住王神姑,連說道:「你去罷,你去罷!不要在這裡歪事纏。」王神姑不肯去。穿紅的道:「我們這裡有個規矩,彼此是我的祖師的班輩,往來具一個柬帖。下一輩的往來,具一個柬帖。再下一輩的,不敢具帖,當面口稟。你今日又不是具帖,又不是口稟,叫我們怎麼通報?你不如再去問個詳細來。」王神姑心裡想道:「饒我借了一個仙體,還來了這幾日,教我再去,卻到幾時再來?卻不坑死我師父也!」一會兒心上惱將起來,不覺的放聲大哭。
  這一哭不至緊,早已驚動了裡面祖師。祖師叫過金蓮道長來,吩咐他到洞門外看是個甚麼人哭。金蓮道長走出洞門外來,問了王神姑一個詳細,回覆祖師。祖師把個頭來點了兩點。金蓮道長稟說道:「火母原是師父幾時的徒弟?」祖師道:「是我原日爐錘天地的時候,他在我這裡煽爐,叫做個火童兒。為因他偷吃了我一粒仙丹,是我責罰於他,他便逃走了。後來有個道長看見他在甲龍山火龍洞裡修真煉性,不知今日怎麼樣兒惹下這等一個空頭禍來。」金蓮道長道:「弟子復他話,打發他回去罷。」祖師道:「不可。他這許遠的路來尋我,也指望我和他做一個主張。況兼他原日也在我門下有千百年之久,他如今雖不成甚麼大仙,卻也是個超凡入聖,有了中八洞的體段,怎麼就著一個和尚的缽盂蓋住了?待我算了一算,看他何如。」算了一算,連師祖也吃了一嚇。金蓮道長說道:「師父為何驚駭?」祖師道:「原來這個和尚是三千諸佛的班頭,萬代禪師的領袖,燃燈古佛轉世。他怎麼惹著這等一個大對頭也?」金蓮道長道:「既是這等一個對頭,師父也不要管他的閒事。」祖師道:「也是他尋我一次,待我吩咐他幾句言話兒,解了他的冤業罷。」金蓮道長道:「既如此,弟子叫他進來。」祖師道:「叫他進來,他是個凡人,又恐他身上不潔淨。不如我自家出去,吩咐他幾聲罷。」好個祖師,說了一聲「自家出去」,果真的:
  瑤草迷行徑,丹台近赤城。
  山川遙在望,雞犬不聞聲。
  谷靜桃花落,橋橫漳水鳴。
  移來只鶴影,只聽紫雲笙。
  王神姑看見個祖師老爺來到洞門口,連忙的跪下去,磕上幾個頭。祖師道:「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王神姑道:「弟子是西牛賀洲爪哇國總兵官咬海乾的妻室王神姑是也。」祖師道:「那火母怎麼差下?」王神姑道:「弟子曾受業於火母門下,火母是弟子一個師父,故此差下弟子來。」祖師道:「你師父怎麼和南朝的和尚爭鬥哩?」王神姑道:「南朝一個和尚叫做甚麼金碧峰,領了百萬雄兵,特來抄沒爪哇國。是我師父不忍這一國人民無故遭難,就和他比手。不想他一個小小的缽盂兒,就把我師父罩著。我師父命在須臾,無計可施,特差弟子拜求老祖師下山去走一次。一則是救度我師父性命,二則是超拔我一國生靈,望祖師老爺大發慈悲,廣施方便,也是祖師老爺的無量功德。」祖師老爺道:「你那遠來的弟子站起來,我吩咐你幾句話兒回去罷。」
  不知還是吩咐他幾句甚麼話兒,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2 02:34:34

第四十三回     火母求驪山老母 老母求太華陳摶



  詩曰:
  驪山一老母,頭戴蓮花巾。
  霓衣不濕雨,特異陽台云。
  足下遠遊履,凌波生素塵。
  倦游向南嶽,應見魏夫人。
  老母說道:「你那遠來的弟子,我吩咐你幾句話兒回去罷。」王神姑道:「願聞祖師老爺吩咐。」老母道:「你回去對著你的師父說:你既是一個出家人,已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倒不在山中修心煉性,反去管人間甚麼閒事。自古聖人道得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這是他自取其罪,與別人不相干的。」王神姑道:「可憐見俺師父命在須臾,望乞祖師老爺救他一救。」老每道:「是我適才與他算一算來,他命裡有一百日之災,災星過限,他自然脫離缽盂。況兼那個僧人我也算他算來,他也不是個等閒的僧人,決不害他的性命。」王神姑看見祖師是個不肯下山去的意思,心裡想道:「遣將不如激將。待我把幾句話兒來激他一激,看他何如。」說道:「祖師老爺不肯下山去不至緊,卻就中了那和尚的機謀。」老母道:「怎麼就中了那和尚的機謀?」王神姑道:「是我師父罩在那缽盂底下,央浼那個和尚放他,那和尚不肯。我師父說:『你不放我,我明日請下我受業的祖師來,一總和你算帳。』和尚說:『你受業祖師是哪個?』我師父說:『實不相瞞,驪山上治世的祖師是我師父。』那和尚聽見說了祖師,他反嗄嗄的大笑三聲,說道:『你那個治世祖師也還要讓我釋門為首。饒你請下他來,我就和他比一個手。你看他敢來不敢來?他決然不敢來惹我也!』這如今祖師老爺不下山去,卻不中了他的機謀。」老母聽知此言,心中大怒,說道:「有了吾黨,才有天地世界。有天地世界,才有他釋門。他怎麼敢把言話來欺我也!王氏弟子,你先行,我隨後就到。若不生擒和尚,誓不回山!」這正是一言而興邦,一言而喪邦。只因這幾句言話之間,就把個治世的祖師都激動了。王神姑不勝之喜,磕了幾個頭,駕起一朵祥雲,下山而去。
  老母即時叫過金蓮道長,白蓮道長,又帶過獨角金精獸,又帶過一干仙兵仙將,離了洞府,駕起祥雲,竟奔爪哇國,要與燃燈古佛賭勝。看看的來了一半路程,祖師坐在雲裡,只見一陣冷風劈面而過。祖師道:「這如今還是夏月天,怎麼這等一陣冷風也?」金蓮道長稟道:「非干冷風之事。此處是個寒冰嶺積雪崖,冷氣侵人,就像個冷風刮面。」神師道:「且住。」說聲「且住」,即時按落雲頭,住下寒冰嶺積雪崖。祖師起眼一看,只見個寒冰嶺上:
  天入鴻蒙銀筍出,山搖鱗甲玉龍高。
  台前暖日今何在?冷氣侵人快似刀。
  又只見積雪崖下:
  凹處平來凸處高,憑誰堆積恁堅牢。
  橫拖粉筆侵雙鬢,暗領寒鋒削布袍。
  祖師老爺站了一會,說道:「好透心涼也!」金蓮道長是個會講話的,趁著這個機會兒,說道:「適來師父火性,弟子不敢饒舌。這如今師父透心涼,弟子有一句話兒相稟。」祖師道:「你有句甚麼話來稟我?」金蓮道長道:「師父此行,聽了那王弟子的誑言,不免要傷你三教中體面。」祖師道:「徒弟,你所言有理。但只一件來,火童是我的徒弟,不可不救。況兼我已當面許下了王弟子,他雖誑話,我豈可自食其言?這如今只得往前而去。」金蓮道長道:「依弟子所見,且把這些天兵屯在這裡,只是我師徒們親自前去,看那缽盂是個甚麼神通。若是好掀,我們先掀起它來;若是不好掀,還請他自己掀起,庶幾兩家子體面俱不失了。倘若他有言話,再作道理還不為遲。」祖師道:「你所言亦是,且把這一干神將俱寄在這裡,待我有旨來方許前進,無旨不許擅動。」只帶了一個獨角金精獸,兩個大小徒弟,一齊駕祥雲,逕落下爪哇國。
  此時已是三更時分,老母在雲頭裡面就叫上一聲:「火童兒在哪裡?」火母在缽盂底下聽見是師父的聲氣,滿心歡喜,連忙答應道:「弟子在這裡。」老母落下來一看,只見一個小小黃銅缽盂蓋在地上。老母道:「這是個甚麼東西?這等厲害!」金蓮道長道:「待弟子掀起它來。」老母道:「你掀。」金蓮道長看得容易,把隻手抓著就要掀。哪曉得這個缽盂有好些古怪處,一掀只當沒有;兩隻手又一掀,又只當沒有;添了白蓮道長,兩個人四隻手著實一掀,又只當沒有。火母在裡面吆喝道:「你們外面掀著,我在裡面頂著。兩下裡一齊出力,便就掀得起來。」外面答應一聲「是」。外面兩個,裡面一個,三個人一齊著力,又是一掀,又只當沒有。老母道:「這是佛門中的寶貝,豈可輕視!」金蓮道長道:「缽盂不過是佛門中的寶貝,師父乃是玄門中的祖師,何不大顯神通,掀它起來,以救火童之難?」老母道:「徒弟,你所言有理。」連忙的走近前來,把個兩隻手插在泥裡,摳著口子兒,口裡又念上一會,喝聲道:「大力鬼王,你可助我一臂之力!」那大力鬼王兩臂有十萬八千斤氣力,聽見祖師呼喚,敢不奉承,隨著老母盡力一掀,哪曉得那個缽盂也只當沒有。
  老母心中大怒,叫聲:「獨角獸何在?」這獨角獸原是須彌山上一隻獬,其形似羊,卻有十丈多高,有三丈多長,一雙眼金晃晃的就是一對紅紗燈籠,一隻角生在額頭上,就像一股托天叉,專一要吃虎、豹、獅、象、白澤、麒麟,若只是獐、麂、兔、鹿,都只當得他一餐點心。曾一日發起威來,把個須彌山就戳崩了一半。治世老母生下了盤古,分天、分地、分人,誠恐它吃光了世界,特自走到須彌山上,收它下來。它跟了祖師,年深日久,收了狼子野心,拆了皮袋架子,就像一個不長不矮的漢子,就成了一個朝元正果。只是那個角還在,只不像當初的長。那氣力還在,只是不像當初鹵莽。祖師叫他做獨角金精獸。跟定了祖師,有急事,它就來擋頭陣;有患難,它就來相扶持。故此祖師大怒,叫聲:「獨角獸何在?」獨角獸答應一聲:「有!」祖師道:「你與我把這個缽盂掀將起來。」獨角獸道:「老爺何鬚髮怒生嗔,憑著小神的氣力,饒它須彌山,我也要戳翻它一半,何況這些小缽盂!」連忙的走近前來,喝聲道:「唗!你是個甚麼神通?敢如此撒賴!」照著缽盂上掂一巴掌,只指望一巴掌打翻了它。哪曉得個缽盂這一下直打得金光萬道,火燄千條,把獨角金精獸的手就是火燒了,就是湯燙了,動也動不得。這叫做蜻蜓撼石柱,越撼越堅牢。
  弄了這一夜,恰好大天亮了。王神姑走將來,磕頭如搗蒜,口口稱謝。老母道:「我只為著你的師父,故此不遠而來。哪曉得這個缽盂這等厲害!」王神姑道:「是俺番王設一個計較,說道:『多取些杉條,搭起一個鷹架,安上一個天秤,多用繩索,多用官兵,秤它起來。』不知祖師意下何如?」老母道:「我們是個仙家,哪曉得你這塵世上的事故,悉憑你行就是。」王神姑果真的取了杉條兒,找了鷹架,安了天秤。只是拿了繩索,沒去用處,拿了撬棍,沒去使處。怎麼沒去用處,沒去使處?你想一想,只是一個滑缽盂,到哪裡去用繩索,到哪裡去使撬棍?空費了這許多杉條兒。只見火母在裡面吆喝道:「趁著這些杉條兒,我有一個妙計。」王神姑道:「你是個甚麼妙計?」火母道:「我本是個火神。你外面把杉條兒打碎了,用凡火燒進;我裡面把三昧真火放出來燒出,裡外夾攻。這缽盂名雖紫金,其實是個銅的,卻不一下子燒化了?」王神姑一心要救師父,就依師父所言,也不請教老母,逕自把個杉條兒打碎,又用上些琉璜燄硝引火之物,引起外面的火來,燒將進去。火母在裡面把自己的十萬八千毫毛孔竅,盡數放出三昧真火,燒將出來,只指望燒化了缽盂。哪曉得燒了一會,火母在裡面吆喝起來。王神姑說道:「師父,你吆喝甚麼?敢燒化了缽盂麼?」火母道:「缽盂還不曾化,只是我的四大,漸漸的要化了。」王神姑道:「怎麼處?」火母道:「你快把火熄了罷!」王神姑連忙的把這些杉條兒的火散開了。火母又在裡頭吆喝。王神姑道:「你又吆喝甚麼?」火母道:「這缽盂燒發了火性,我裡面一刻也難安身。你還求我師父救我哩!」王神姑又朝著老母只是磕頭。
  老母沒奈何,一駕祥雲而起,竟到東海之中水晶宮裡,叫過龍神來,告訴他說道:「只因燃燈古佛把個缽盂罩住了我的徒弟,我徒孫孟浪,把個火來燒化缽盂。這如今缽盂不曾燒得化,到反燒得裡面安身不住。是我特來問你借四條玲龍,退去缽盂的火性,救我徒弟之命。」龍王沉吟了一會,心裡想道:「放出冷龍,治世佛爺見怪;不放出冷龍,治世祖師見怪。事在兩難,不好處得。」老母早知其意,大喝一聲道:「唗!你若說半個不字,我教你這水晶宮裡都住不成,我就打落你到陰山背後,教你永世不得翻身!」龍王沒奈何,只得開了冷宮,放出四條冷龍,奉承了治世老母。
  老母一駕祥雲,來到缽盂之處,吩咐冷龍如此如此。四條冷龍銜頭銜尾,把個缽盂圍得定定的,圍了這等兩三個時辰,卻才退了缽盂的那些火性。老母道:「徒弟,你裡面坐得住麼?」火母道:「多謝師父,坐得住了。只是還有一件。」老母道:「哪一件?」火母道:「師父,你就趁著這個冷龍,不要放它回去。師父,你先借下一陣狂風驟雨,大個子雷公,助了冷龍之勢,卻教冷龍發起威來,把個缽盂一爪抓起來,抓到半空裡面,弟子卻不走將出來?」老母道:「也是。」即吩咐了冷龍,即時借下烏雲驟雨,即時借下雷公。那四條冷龍不曉得佛爺爺的妙用,借了雷公的勢兒,趁了一天的威風,你看他張牙弄爪,各顯神通,都要來把個缽盂抓起。哪曉得半空中現出一位護法韋馱天尊來,喝聲道:「孽畜,焉敢無禮!你敢把佛爺爺的寶貝壞了罷?」那四條冷龍見了個降魔藍杵,嚇得個戰戰戰兢,就是四條曲鱔一般,各自下海去了。老母看見個冷龍去了,也只得收了風頭,住了雨勢,歇了雷公,好沒趣也。卻怒上心來,氣衝頂出,叫一聲:「金碧峰,你不是把個缽盂奈何我的徒弟,你明明的誇張你的佛門,欺滅我玄教。」卻吩咐火童:「你耐煩在裡頭再坐一會,料然我救得你出來。」道猶未了,一駕祥雲,當有金蓮道長攔住雲頭,問說道:「師父何往?」老母道:「我轉寒冰嶺上,取動天兵天將來,一定要與他見個好歹。」金蓮道長道:「師父差矣!你又不曾見金碧峰的面,金碧峰又不曾見你的面,怎麼叫做欺滅我們玄教?依弟子愚見,先把一道信風報知金碧峰,看他怎麼處置。若是他見了祖師,掀了缽盂,放了火童,兩家子一團和氣。若是不肯放手之時,再去取兵,和他賭勝,也還不遲。」老母道:「就依你講,再看如何。」即時傳出一道信風,報知金碧峰長老。
  卻說金碧峰坐在千葉蓮台之上,只見一道信風所過,早知其意。長老道:「一個治世的祖師,反受了凡夫所激。我本待不把個缽盂揭起來,又恐怕傷了老母殺戒之心。不如竟自前去,取他一個和罷。」此時已是初更天氣。好個金碧峰,把他四大色身離了寶船,一道祥光,早已站在缽盂身畔。只見驪山老母現出了丈八真身,左邊站著一個金蓮道長,右邊站著一個白蓮道長,後面站著一個獨角金精神獸。長老心裡想道:「他既是現了真身,我怎麼好把個假相和他廝見。」即時間,一手掀掉了圓帽,一手把個頂心上摸兩摸,只見萬道金光一迸而出,現出了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難,右有釋伽,後有護法韋馱天尊。一個祖師,一個古佛,兩家相見,兩家敘一個禮。祖師道:「小徒火童兒得罪在佛爺爺台下,望乞推念三教分上,饒他這一次罷!」佛爺道:「阿彌陀佛!是貧僧得罪令徒,萬望祖師恕罪!」祖師道:「小徒是個火性的,故此不知進退。」佛爺道:「只因令徒把個九天玄女罩罩住了張天師,是貧僧揭了他的罩,他就嗔恨貧僧。貧僧沒奈何,親自送上個罩與他,賠他一個小心,他就把個罩來罩著貧僧。貧僧卻才收了他的罩,把個缽盂蓋了他。卻不知道事至於此,驚煩祖師。」祖師道:「總望佛爺爺慈悲方寸,揭起了缽盂罷!」佛爺道:「既承尊諭,敢有推辭?只是令徒出來,還望祖師吩咐幾聲,叫他勸解番王,早早獻上玉璽,免致爭戰;彼此無益。」祖師道:「這個一定奉承。」佛爺爺走近前去,把個缽盂兒彈一彈。祖師心裡想道:「我們費了這許多力氣,還不曾掀得起來,且看他還是怎麼?」只見佛爺爺不慌不忙,彈了一彈,把個指頭兒一撥,那個缽盂兒輕輕的仰在佛爺爺的手上。那火母是個悶久了的人,一肚子氣正沒去出處,揭開了缽盂,他又只說是師父救出他來,不曉得是個佛爺爺郊天大赦。他一轂碌跳將起來,就張開那一個血光的口,就吹出那十丈長的火來,高叫道:「賊禿奴!你把個缽盂奈何得我夠了!」佛爺爺因是祖師在面前,不好回他話,又不好乘得頭,只得轉身而去。他又趕上前來,喝聲道:「哪裡走!」劈頭就是一劍砍將來。佛爺爺扭轉身子來,不慌不忙,一手拂開了劍,一手掀起缽盂來,一聲響,一下子又把個火母罩在底下,佛爺爺一駕祥雲,逕歸寶船而去。祖師連叫道:「佛爺爺你來,我賠你個不是罷!」佛爺爺只作不聽見的,一逕去了。老母心上有些吃力。金蓮道長道:「師父休要吃惱,這都是火童兒的不是。」老母道:「雖然是他不是,其實的連我面上沒有光輝。」金蓮道長道:「這如今沒奈何得。解鈴須用係鈴人,不免還去求金碧峰揭了缽盂罷!」老母未及答應,白蓮道長搶著說道:「師兄,你全然沒些志氣。」金蓮道長道:「怎見得我全然沒些志氣?」白蓮道長道:「再去求他,把我『玄門』兩字放在哪裡?你有志氣,說出這等的話來!」金蓮道長道:「你有志氣的怎麼處就是?」白蓮道長道:「依我愚見,決不輸這口氣與他,千方百計,偏要揭起他的來。」老母道:「你這個話,其實講的是。只一件來,這如今沒有個良策。」白蓮道長道:「依弟子愚見,我也顧不得個甚麼百姓黎民。四大部洲有個水母,不免借過水母來,著他大顯神通,連這個國的地土俱撞崩了,看他缽盂安在那裡。安不得缽盂,卻不救了火童之難?」老母道:「水母在南膳部洲泗州地界。徒弟,就煩你去走一遭來。」白蓮道長道:「水母是個有罪的神祗,須煩師父親自去走一遭才好。」老母道:「徒弟,你說的是。」
  一駕祥雲,竟到南膳部洲鳳陽府泗州地界上。泗州大聖相見了祖師。祖師道:「水母在哪裡?」大聖道:「他是個有罪之神,鎖在龜山腳下。」祖師竟到龜山,只見龜山西南上,上有峭壁,下有深淵,山腳下有一條鐵索頭兒。祖師曉得這個便是,伸起手來,把個鐵索望上連拽兒拽。忽然山凹裡面走出一個牧童來,高叫道:「不要拽哩?」原來牧童是個凡體,故此不認得,只說是個甚麼人錯拽了這條鐵索。祖師心裡想道:「他既是吆喝於我,我且問他十聲。」問說道:「大哥,怎麼不要拽哩?」牧童道:「那裡面是我泗州大聖鎖著一個精怪在那裡。」祖師反做個不知道的,說道:「你怎麼曉得是個精怪?」牧童道:「我家有一位尊長,嘗說龜山腳下鐵索頭兒鎖得一個精怪。唐朝永泰年間,有個現作本州的李太爺,不信鬼神,吩咐一百頭水牛拽起索來,拽了三日,只見鐵索稍上,一個不黑不白、沒頭沒腦、十丈多長一個在東西,呼的一響,反跳下去。連這一百頭水牛都帶得淹死了。」祖師道:「這是個甚麼處所?」牧童道:「這個山叫龜山,這個寺叫做上龜山寺,這個橋叫做洪澤橋,這個井叫做聖母井。」祖師道:「有何為證?」牧童道:「有宋朝週知微一首詩為證。」祖師道:「怎麼說?」牧童道:「詩云:
  潮回暗浪雪山傾,遠浦漁舟釣月明。
  橋對寺門鬆逕小,檻當泉眼石波清。
  迢迢綠樹江天曉,靄靄紅霞海日晴。
  遙望四山雲接水,碧峰千點數帆輕。
  祖師心裡想道:「這個果是水母也。」借過一片浮雲來,遮住了牧童的俗眼,捻一個訣,喝上一聲,說道:「孽畜在哪裡?」只見水裡頭撲地一聲響,跳將一個青萎萎的神道出來,約有十丈多高,神頭鬼臉,撐眉露眼。祖師道:「你可認得我驪山治世祖師麼?」水母看見是個祖師,嚇得戰戰兢兢的說道:「祖師老爺呼喚,有何使令?」祖師道:「我勞你到西洋海裡去走一遭。」水母道:「小的是個帶罪之神,怎麼私離得此地?」祖師道:「我已有個頭行牌,關會了玉帝,玉帝無不欽依。」水母道:「我琵琶骨上的鐵索不得離身。」祖師道:「暫且請它下來,限一七之後再鎖。」道猶未了,一條鐵索已自落在石頭上。祖師一駕祥雲,竟轉西洋大海。水母跟定了祖師。你看它恁般施展?它原是個水裡的大蟲,專一要興妖作怪,只因大聖收服了它,一向困住在深潭裡面,叫做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今日一旦承祖師的號令,它就頃刻間施逞手段,賣弄威風,把個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的水,一漲漲起來,白浪滔天,紅潮浸日。卻說國師老爺坐在千葉蓮台之上,一陣信風所過,早已知道祖師遣動水母的情由。連忙的差下值日奏事功曹,齎上一道牒文,前往靈山勝地雷音寶剎掌教釋伽牟尼佛位下投遞。牟尼佛看見了牒文,即時發出阿難山一座,落下爪哇國,聽候佛爺爺指揮。
  卻說爪哇國水勢漫天,南軍各寨屯紮不住,一齊移上寶船。二位元帥親進蓮台,說道:「似此大水,何以處之?」國師道:「怎見得大水?」三寶老爺說道:「國師,你還有所不知,只是這一會兒:
  海發蠻夷漲,山添雨雪流。
  大風吹地緊,高浪蹴天浮。
  魚鱉為人得,蛟龍不自謀。
  輕帆歸去便,吾道付滄州。
  國師道:「水雖大,幸喜得海口上那一座山還高,其實的抵擋得住。元師但自寬心,高坐中軍帳上。」二位元帥心裡想道:「海口上並不曾看見個山,國師怎麼說出這一句話來?」欲待搶白他,又恐他見怪,沒奈何,只得敗興而轉。轉到中軍船上,恰好的藍旗官報道:「海口上立地時刻長出一座山來,高有千百丈,長有千百里,任是海水滔天,一點也不能透入。」二位元帥雖不曉得個來歷,也想得是國師的妙用,就念了有千萬聲「阿彌陀佛」。
  卻說驪山老母看見個海水不奈佛爺爺何,心中煩惱。白蓮道長又來進上一策,說道:「我和你玄門中還有一位仙長,足可揭得缽盂。」老母道:「是哪一位仙長?」白蓮道長說道:「發夢顛撞倒了少華山那一位仙長,何愁一個缽盂?」老母道:「那是陳摶老祖的事,他怎麼肯來?」白蓮道長道:「師父親自去請他,他怎麼不來?倘或他堅執不來,師父把幾句言話兒騙他一騙,豈有騙他不動?」老母道:「徒弟,你所言有理,須是我自家去,也還要你同去走一遭。」
  一駕祥雲,師徒兩個竟到南膳部洲雍州之域。先到一個山上,白蓮道長道:「師父,這個山好像我們的山,只是大小不同些。」老母道:「徒弟,你也盡好眼色。這個山原是我們的山嘴兒飛將來的,故此也叫做驪山。」白蓮道長道:「師父,你怎麼曉得?」老母道:「我曾在這個山上度化一個徒弟,名喚達觀子。至今這個山上有我一所祠堂。因我氅衣拄杖,人人也叫我做個驪山老母。你若不信,我和你去看一看來。」白蓮道長道:「缽盂的事緊,且去尋著陳摶老祖來。」老母道:「也是。」即時踏動雲頭,來到一所大山。只見這個山,一山如畫,四壁削成,上面有許多的景致仙跡。
  畢竟不知這個山是個甚麼山,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2 02:35:00

第四十四回     老母求國師講和 元帥用奇計取勝



  詩曰:
  西嶽崚嶒竦處尊,中峰羅列似兒孫。
  安得仙人九節杖,柱到玉女洗頭盆。
  車箱入地無歸路,箭括通天有一門。
  稍待秋風涼冷後,高尋白帝問真源。
  白蓮道長道:「這是個甚麼山?」老母道:「這就是個西嶽華山。」白蓮道長道:「怎麼叫做華山?」老母道:「因是西方太陰用事,萬物生華,故此叫做個華山。」白蓮道長道:「陳摶老祖還在哪裡?」老母道:「就在這裡,我和你且行幾步。」走過芙蓉峰、明月峰、玉女峰、蒼龍嶺、黑龍潭、白蓮池、日月崖、仙掌石、得月洞、總仙洞,白蓮道長道:「怎麼還不見個老祖?」老母道:「前面就是。」轉一彎,抹一角,進了一個小小的庵堂。白蓮道長道:「這是哪裡?」老母道:「這叫做希夷庵。」庵裡不見,又轉到一個香噴噴的石洞裡面。白蓮道長道:「這是哪裡?」老母道:「這是陳希夷睡洞。」只見陳摶老祖睡在一張石牀上,鼻子裡頭一片的鼾響。老母叫聲道:「希夷先生好睡哩!」希夷先生過了半晌,才轉個身,才歎口氣,才撐開眼來。卻只見是個治世老母,連忙的爬起來,整衣肅冠,兩家相見。希夷道:「不知老祖師大駕降臨,有失迎候。」老母道:「輕造仙山,特因小徒受些厄難。」希夷道:「是哪一位令徒?有甚麼厄難?」祖師道:「是我起首的小徒,叫做火童兒。在於西洋爪哇國,初被佛爺爺一個缽盂蓋著在地上,特請老祖師高抬貴手,揭起缽盂來,救他一命。」希夷道:「貧道已超三界外,怎麼又好去混擾凡間。」老母道:「祖師是個不肯去的意思。」希夷道:「非不肯去,只因有些不便處。」老母道:「祖師,你莫怪我說,當初哪裡有這等的世界,哪裡有這等的名山?虧了我治世之功。你今日既不肯去,我把天下的山都收了,看你睡在哪裡。」陳希夷看見個老母發性,只得勉強依從,說道:「老祖師不須急性,貧道就去。」老母道:「既如此,請行。」希夷道:「請先行,貧道就到。」白蓮道長道:「請同行罷。」希夷道:「此一位是誰?」老母道:「也是小徒。也只為了他的師兄,同行到此。」希夷道:「既如此,同行罷。」
  兩個祖師,一個徒弟,齊駕祥雲,竟到西洋爪哇國。陳摶老祖把個缽盂看了一看,說道:「量此些小的缽盂,有何難處?」老母說道:「這個缽盂雖小,其實難揭。」陳摶老祖把個手去摩一摩,只見缽盂上有千千條瑞氣,有萬萬道祥光。陳摶心裡想道:「這個缽盂果真是個寶貝。我也不管揭得起,揭不起,盡我的心塞個責就是。」連忙的伸起手來,左一揭,揭不動;右一揭,揭不開。陳摶老祖也不作辭,駕祥雲而去。驪山老母看見個陳摶老祖不辭而去,心上愈加吃力,高叫一聲道:「燃燈佛金碧峰,你今日把這等一個缽盂和我賭勝,我若不能奈何於你,誓不回山!」一駕祥雲,竟到寒冰嶺積雪崖,取過三千諸聖,四位天仙,一干天兵天將,誓與金碧峰賭勝。
  卻說碧峰長老坐在千葉蓮台之上,一陣信風所過,已知其意,心裡想道:「驪山老母動殺戒之心,他明日來時,豈不驚了我們寶船上耳目。」即時一道牒文,關會雷音寺掌教釋迦牟尼佛,借取佛兵一枝。又一道牒文,關會東天門火雲宮元始大天尊,借取仙兵一枝。關會已畢,天色漸明。二位元帥親自來見國師,說道:「伙母又請下一位師父,口稱是個甚麼治世無當老母,又來挑戰,坐名要國師老爺出馬,故此特來報知。」國師心裡想道:「你們只曉得他來討戰,卻還不曉得我和他賭過多少勝了。」慢慢的說道:「元帥不必費心,貧僧自有個區處。」
  好國師,一行說有處,一行就走。走下船來,起頭一看,只見正西上一朵祥雲,擁護著驪山老母,現了丈八真身,左有金蓮道長,右有白蓮道長,後有獨角金精獸,手執七星皇旗。國師也連忙的現出丈六的紫金身,左有阿難,右有釋伽,後有護法韋馱天尊,手執降魔藍杵。老母道:「燃燈佛金碧峰,你抵死的賣弄缽盂,今番看吾手段也!」國師道:「阿彌陀佛!說個甚麼手段?」道猶未了,半空中划喇一聲響,早已現出一座削壁的高山,懸著半空中,漸漸的往下來座,連天也不知怎麼高,連四面八方也不知怎麼大,連日月三光也不知怎麼形影,連四大部洲也不知怎麼著落,黑霧雙垂,陰雲四合。國師也吃了一驚,說道:「這三座山雖然不曾落地,卻也離地不遠,倘或再往下一座,卻不坑壞了我萬國九州的軍民百姓。」佛爺爺是個慈悲方寸,連忙的問道:「哪一位神祗和我劈開這個山來?」只見一位神將,身高三丈八尺,手執開天大斧,腳踏九扇風車,朝著佛爺爺打個問訊,說道:「小將是靈山位下四大部洲都元帥句龍神是也。領了牟尼佛爺的慈旨,特來聽宣。」只見左手下又有一位神將,身長三丈四尺,左手一座黃金寶塔,右手一桿火尖神槍,朝著佛爺爺打個問訊,說道:「小神托塔李天王是也。領了牟尼佛爺慈旨,特來聽宣。」只見右手下又有一位神將,身長三丈六尺,三個頭,六隻手,六隻眼,六股兵器,朝著佛爺爺打個問訊,說道:「小神是哪吒三太子是也。領了牟尼佛爺慈旨,特來聽宣。」佛爺道:「這三座山是驪山老母掉下來的。既有三位神將在此,你與我劈開來。」三位神將齊齊的答應一聲「是」,一擁而去。
  這三位神將一則是仗了佛爺爺的佛力,二則要施展他平日的神威,分頭兒一人一座山,只指望劈破蓮蓬尋子路,雙龍出海笑顏回。哪曉得這三座山就卻是生鐵鑄成的,卻又是吸鐵石兒長成的。怎見得是鐵鑄成的?句龍神的斧子都砍缺了;李天王塔頂都磨穿了,火槍都戳卷了;三太子的六般兵器都使盡了,並不曾看見有半點瘢痕,並不曾看見有半毫凹凸。這卻不是個生鐵鑄成的!怎見得是吸鐵石兒長成的?句龍神的斧子拔不出;李天王的寶塔移不動,火槍取不來;三太子的六般兵器撇不開,一件件像生了根一般。這卻不是個吸鐵石兒長成的!三位神將不得成功,回見佛爺爺,說道:「這三座山好厲害哩!」
  佛爺爺辭別了三位神將,又說道:「哪一位神仙為我劈開這個山來?」道猶未了,只見一陣信風吹下八位神仙來,齊齊的朝著佛爺爺行一個禮,第一位漢鐘離,第二位呂洞賓,第三位李鐵拐,第四位風僧壽,第五位藍彩和,第六位玄壺子,第七位曹國舅,第八位韓湘子。佛爺爺道:「這三座山是驪山老母掉下來的。既有列位大仙在此,何不與我劈開它來?」八位神仙齊齊的答應一聲「是」,一擁而去。這八仙各人用一番仙力,各人設一番仙術,各人搬出一班仙家寶貝,只指望一戰成功。哪曉得勞而無用。內中有一位神仙高叫道:「列位都不濟事,不如各人散了罷。待我來設出一個妙計,撞倒這三座高山。」眾人起頭一看,原來是個呂純陽洞賓先生。他說了這一句大話,即時間取下背上的葫蘆,把海裡的水灌滿了,一直站著山頭上澆將下來,就像五六月的淫雨一般,傾盆倒缽,晝夜不停。好個呂純陽,卻又借將海裡的水,望上長起來,若是等閒的山,一撞便倒。老母這個山其實的有些厲害哩!任你這等的大雨,山頂上的石子兒也不能衝動了半個;任你這等的大水,山腳下的柴兒草兒也不能衝動了半毫。呂純陽也沒奈何夕只得回覆了佛爺爺。
  佛爺爺心下十分吃惱,猛然間左手下閃出一個阿難來,朝著佛爺爺打個問訊,說道:「若要奈何這個山,還是佛門中才得它倒。」佛爺道:「佛門中只有我大,我也不能夠破得這個山,終不然還有大似我的?」阿難道:「佛爺豈不知彌勒佛、釋迦佛賭勝的事?」佛爺道:「是哪一次賭勝的事?」阿難道:「是那一次釋迦佛偷了彌勒佛的鐵樹花,要掌管世界,彌勒佛就把個世界上的中生好人,都裝在乾坤叉袋裡面。這乾坤叉袋,卻不是個贏手!」佛爺道:「只怕這個叉袋也不濟事。」阿難道:「世界上萬國九洲,其中的好人該多少哩?裝在叉袋裡面還不夠一個角兒,何況此三座惡山。」佛爺道:「也說得是。」一聳金光,竟到三十三天之外雁摩天上彌勒宮中,見了彌勒佛,把個下西洋的事故,借叉裝的緣由,都細說了一遍。彌勒佛不敢怠慢,取出乾坤叉袋來,把叉袋裡的好人都抖在偏衫袖子裡,卻把個空叉袋遞與佛爺爺。這一抖叉袋不至緊,方才偏衫袖子裡面走出些好人來,到如今世界上才有好人,只是少些。不然卻都是些亂臣賊子,不忠不孝,愈加不成個世界。
  卻說燃燈佛接了叉袋,一聳金光,轉到西洋爪哇國,遞與阿難。阿難駕起祥雲,把個乾坤叉袋望下一撇,撲地一聲響,早已不見了三座高山,晴天朗朗,紅日當空。阿難收起了叉袋來,只見叉袋是個空的,沒有甚麼山。怎麼沒有了山?原來這三座山就是驪山老母法身變的,他恐怕裝在叉袋裡不得出來,故此撲地一聲響,山就不見了。佛爺起頭一看,只見正西上一駕祥雲,端坐著一個驪山老母,帶領了許多天神天將,半空中高叫道:「燃燈佛金碧峰,我今日教你認得我來!」道猶未了,手裡的金槍望空一撇,撇將下來。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就有萬道金槍往佛爺頂陽骨上齊戳將下來。佛爺見了金槍,連忙的現出千葉蓮花,千朵的蓮花,瓣瓣托住了老母的萬道金槍。按此一回佛爺受金槍之難。佛爺即時傳出一陣難香,驚動了靈霄寶殿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叫過千里眼、順風耳來,吩咐他打聽下方何人,現受何難。二位菩薩竟出南天門外打聽一番,早知其意,回覆道:「是燃燈古佛與驪山治山的老母賭勝,佛爺爺受了金槍之難,故此一陣難香上聞。」玉皇大帝吃了一驚,說道:「佛受金槍之難,吾當解釋。」即時一駕祥雲,先到補陀落伽山,會了紫竹林中觀世音菩薩,同往西洋,見了佛爺爺。佛爺道:「貧僧因奉大明國朱皇帝欽差來此西洋,撫夷取寶,不料驪山老母無故把萬道槍加害於我,不知是何道理?」二位說道:「佛爺寬心,不鬚髮怒,大家講和了罷。」二位去見驪山老母。老母道:「燃燈佛自逞其能,把個缽盂蓋了我徒弟一百多日,不肯掀開,此何道理?」二位道:「你先收了金槍,容我二人去勸佛爺爺掀起缽盂,救你徒弟。」老母道:「既承二位尊命,敢不依從。」即時收了金槍。二位又見佛爺爺,說道:「老母收了金槍,望佛爺爺掀起缽盂,放了火童,免得傷了釋、道二家的體面。」佛爺道:「非干貧僧執拗,只是這個老母輕易動了殺戒之心,不像有這些年紀的。」二位道:「自是老母理缺,佛爺爺於人何所不容。」佛爺道:「既承二位大教,容貧僧現了四大假相,揭了缽盂,放了他的徒弟就是。」一個玉皇大帝,一個觀世音菩薩,解釋了釋、道二家之爭,一駕祥雲而去。佛爺爺收了千葉蓮花,現了四大假相。老母也自落下雲頭來。
  卻說寶船上二位元帥、一位天師、一干將官,只見國師出馬,一會兒天昏地黑,一會兒天清氣爽,一會幾天上掉下山來,一會兒海裡湧起水來。又不見個國師在哪裡,又不見個番兵番將在哪裡,寶船上好憂悶也!不覺的過了一七,猛然間一個國師站在地上,後面站著一個雲谷徒孫,對面站著一個驪山老母,眾人無限歡喜。老母道:「我已收了金槍,佛爺爺你須把個缽盂揭起。」佛爺道:「既和氣講理,我怎麼不揭起缽盂。」道猶未了,只見佛爺的偏衫袖兒動了一動,即時跳出一個一尺二寸長的小和尚來,朝著佛爺爺打個問訊,說道:「呼喚弟子何方使用?」佛爺道:「你把那地上的缽盂揭起來與我。」小和尚得了號令,不慌不忙走近前去,把個缽盂的底輕輕的敲了一敲,那個缽盂一個筋斗,就翻在他的手上,一手接著,雙手遞與國師。驪山老母吃了一驚,心裡想道:「我費了許多心事,差了許多諸天諸聖,都不能夠掀動半分,誰想這等一個小小的和尚,倒反不費些力掀將起來,可見得佛力廣無邊。」老大的心裡歎服。連火母今番出來,不敢亂開半個口了。老母道:「你拜謝了佛爺爺,賠個不是。」佛爺道:「哪裡要賠不是。你只勸解國王,教他早早的獻上我的傳國玉璽來,萬事全美。」老母道:「我帶得我的徒弟回去,哪管他甚麼閒事。」一駕祥雲而起。王神姑看見個師父離了缽盂,師公口裡噥噥唧唧,只說他是個贏家;看見國師奉爺隻身獨自,又且嘿嘿無言,只說是個輸家。騾馬而來,要見師父,不想師父跟著老母去了。他心裡想道:「師父雖然去了,量這等一個和尚,豈可不奈他何!」放開馬,就要生擒和尚。國師卻又將計就計,竟望寶船上跑。王神姑逕自趕到寶船邊來。原來國師是個古佛臨凡,不比等閒之輩,故此王神姑饒他勒馬加鞭,趕他不上。他早已見了元帥,定了計策,一聲信炮,左角上閃出左先鋒張計,右角上閃出右先鋒劉蔭,前營裡閃出應襲王良,後營裡閃出武狀元唐英,左營裡閃出疾雷錘黃棟良,行營裡閃出任君鏜金天雷,前哨閃出狼牙棒張柏,後哨閃出黑都司吳成,左哨閃出宜花斧黃全彥,右哨閃出長槍許以誠,一齊圍住了王神姑,一片吆喝道:「潑賤婢!今番哪裡走!」你一劍,我一刀;你一槍,我一棒;你一鏡,我一錘。王神姑打做個冒雨寒雞,獐頭鹿耳。分明要念咒,喉嚨裡又噥不出聲氣來;分明要出去,頂陽骨上又沒些煙火。撲地一聲響,掀在馬下。也不知道是哪個下手的,一會兒渾身鮮血,滿面通紅。你也要搶功,我也要搶功。你也要抓王神姑,抓不起來;我也要抓王神姑,抓不起來。人又多,馬又眾,正叫做人頭簇簇,馬首相挨。可憐一個王神姑,就在馬腳底下踏做了一塊肉泥。眾將官看見踏做了一塊肉泥,卻才住了手。一聲鑼響,各自收兵,沒有甚麼回覆元帥,只得抬過了這一塊肉泥來,做個證明功德。元帥問國師:「這個肉泥可是真的?」國師道:「他原日有誓在先,今日怎麼假得?」元帥道:「終不然一個誓願這等准信。國師道:「彼時節貧僧就叫過咒神來,記了他咒語。」元帥道:「今日臨陣之時,怎麼就有個咒神在這裡?」國師道:「適才又是貧僧叫過咒神來,還了他這個願信。」元帥嗄嗄的大笑起來,說道:「怪不得你進門之時,口兒裡噥也噥的。」國師道:「放得去,須還收得來,不然養虎貽患之罪,貧僧怎麼當得起哩!」元帥道:「這個潑賤婢,多謝國師佛力,再得除了咬海乾就好。總求一個妙計,國師何如?」國師道:「這個不在貧僧,貧僧告辭了。」長揖而去。
  此時天色已晚,好個三寶老爺,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即時叫過五十名夜不收,耳根頭告訴他如此如此。叫過左先鋒張計,耳根頭告訴他如此如此。叫過右先鋒劉蔭,耳根頭告訴他如此如此。叫過左哨黃全彥,耳根頭告訴他如此如此。叫過右哨許以誠,耳根頭告訴他如此如此。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王神姑又來了。」三寶老爺吃了一驚,說道:「在哪裡?」藍旗官道:「適才又在營外,一人一騎,掠陣而去。」老爺道:「你可看得真哩?」藍旗官道:「小的看得真,一字不差。」老爺道:「既在營外掠陣而去,快差左右先鋒領兵追他下去,再差左右兩哨領兵,一並追他下去。」吩咐已畢,歎一口氣,說道:「有些蠟事,怎麼處他?」王爺道:「一個人踏做了一塊肉泥,怎麼又有個再活之理!」老爺道:「雖沒有這個理,卻有這個事。你教我怎麼處治於他?」馬公道:「當初都是國師老爺放他回去,少不得還在國師身上。」一會,請過天師、國師來,告訴他這一番的蠟事。天師道:「貧道適來袖占一課,占得是個賊星入墓,怎麼又有個再活的事?」老爺道:「既不再活,怎麼又在這裡掠陣而去?」你爭我爭,國師只是一個不開口。老爺道:「請教國師,還是何如?」國師道:「這個事貧僧有所不知。」馬公道:「當初是國師老爺放了他,如今還求老爺做個長處。」國師道:「元帥已經調兵遣將,自有成功,不必多慮。」馬公道:「似此說來,老爺的咒神也不靈了。」國師道:「到底是個靈的。」馬公道:「既是咒神會靈,王神姑不宜又活。」國師只是低了頭,閉了眼,再不作聲。
  卻說左右先鋒、左右兩哨得了將令,各領一枝軍馬,追趕王神姑。只見王神姑先是一人一騎,次後遇著咬海乾,兩人兩騎,更不打話,只是往前直跑。趕到一個處所,地名革兒,拿住一個頭目,叫做個那剌打,原係我南朝廣東人。見了二位先鋒,帶領了一村人,也有唐人,也有土人,磕頭如搗蒜,都說道:「小的們再無二心,番憑先鋒老爺使令。」張先鋒說道:「也沒有甚麼使令,只要你們納貢稱臣,不反背我天朝就是。」眾人一齊說道:「從今以後,年年納貢,歲歲稱臣,再不敢反背天朝。」張先鋒領了一枝軍馬,紮了一個行營,守住這個革兒地方。
  右先鋒同了兩哨副都督,跟定了王神姑、咬海乾,又到一個處所,地名蘇兒把牙,拿住兩個頭目,叫做蘇班麻、蘇刺麻。兩個頭目見了天兵,帶領著一干西番胡人,磕頭禮拜,都說道:「不干小的們事,望乞老爺饒生!」劉先鋒說道:「我這裡饒你們的殘生,只是你們都要納貢稱臣,不可反背我們中國。」眾人一齊說道:「從今以後,年年納貢,歲歲稱臣,誓不敢反背中國。」劉先鋒領了一枝軍馬,紮了一個行營,把守了這個蘇兒把牙地方。
  左右兩哨跟定了王神姑、咬海乾,又到一個處所,地名滿者白夷。這正是番王據止的去所。王神姑看見追兵來得緊,就同了咬海乾竟進到番王殿上,拜見番王。番王還不曾開口,外面兩員副都督也自趕進殿來。番王慌了,閃進宮裡而去。王神姑撇下咬海乾,也一竟走進宮裡面去。長槍許副都也一竟走進宮裡面去。番王慌了,走上百尺高樓第九層頂上。王神姑也走到百尺高樓第九層頂上。長槍許副都也趕到百尺高樓第九層頂上。王神姑高叫道:「我王不要慌張,小臣在此保駕!」番王道:「南兵來得緊,怎麼處?」王神姑道:「小臣會騰雲駕霧,怕他怎麼!」番王道:「多謝愛卿之力,異日犬馬不忘。」道猶來了,一條索把個番王捆將起來。番王道:「怎麼反捆起我來?」王神姑道:「捆得緊才好騰雲。」捆到殿上,只見咬海乾也是一條索捆在那裡。此時正是雞叫的時候,雖有些燈火,人多口多,也看不真了。咬海乾說道:「女將軍,我和你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怎麼下得這等個毒手?」王神姑說道:「不是下甚麼毒手,捆起來大家好騰雲的。」番王道:「既是騰雲,我和你去罷!」王神姑一手一個,一撳兩掀,都掀在馬上。又說道:「你們都閉了眼,這如今連馬都在騰雲哩!」卻又催上一鞭,馬走如飛,哄得那兩個緊緊的閉了四隻眼,心裡想道:「這等騰雲,不知天亮騰到哪裡也?」及至天亮,王神姑一手掀翻他們下來,喝聲道:「齊開眼來,已自騰你到了九梁星裡,只怕你們沒法坐處。」兩個人睜開了眼,只見是個中軍寶帳,上面坐著兩位元帥、一位僧家、一位道家。番王看見,就心如刀割,肺似貓抓,放聲大哭,罵說道:「賣國賊!你今番誤我也。」元帥道:「你罵哪個?」番王道:「罵那賣國的王神姑。」元帥吩咐解了他兩個的繩索,叫劊子手過來,把一根鐵索鎖在他的琵琶骨上。一個人琵琶骨上一刀,一個人鎖上一根鐵索,跪著在階下。元帥道:「哪個是都馬板?」番王道:「我是都馬板。」元帥道:「你是個甚麼番王,敢無故要殺我天使,敢無故要殺我從者百七十人,又敢無故併吞東王,合二為一。」叫刀斧手來:「把這番王細細剝他的皮,剮了他的肉,拆了他的骨頭,叫他做鬼也認得我南朝大將。」
  不知果真的是剝皮、剮肉、拆骨頭也還是不曾,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2 02:35:27

第四十五回     元帥重治爪哇國 元帥厚遇灃淋王



  詩曰:
  北風吹落羽書前,酋首高從大纛懸。
  瀚海此時堪洗甲,瀘江當日亦投鞭。
  鬼方何用三年克,鎬宴齊歌六月旋。
  自昔武侯擒縱後,功名復為使君傳。
  卻說元帥吩咐把番王剝皮、剮肉、拆骨頭。國師道:「阿彌陀佛!看貧僧的薄面,饒了他罷。」元帥道:「既是國師吩咐,不得不遵。也罷,捉翻他打上四十大藤棍,問他今番敢也不敢。」道猶未了,只見左右先鋒、左右兩哨副都督解上許多的人來。
  第一宗是左護衛鄭堂、右護衛鐵楞。元帥道:「臨陣失機,軍法從事。」國師道:「這是王神姑的妖術所迷,理當輕恕。」元帥道:「雖然妖術所迷,也不免辱國之罪,各人重責二十棍。」各人領了二十,謝罪而去。
  第二宗是那刺打等一干頭目,共有十三名。元帥道:「這些頭目都是助桀為虐的,一人剮他一千刀。」即時間,刀斧手把十三名頭目一個剮上一千刀。剮一刀,叫番王看一看。番王跪在那壁廂,到狠似過寒山的。
  第三宗是左頭目蘇黎乞、右頭目蘇黎益。元帥道:「這兩個頭目曾經勸解番王,早上降書降表,番王不從,卻是知事的。」叫軍政司每人簪他一枝花,掛他一段紅。兩個頭目不肯簪花,不肯掛紅。元帥道:「你敢嫌我的賞賜輕麼?」兩個頭目說道:「小的怎麼敢嫌輕?只是主憂臣辱,理不當受。」元帥道:「還是知事。」叫軍政司各人賞他一副紗帽、圓領、角帶、皂靴,以表他夷狄之有臣。
  第四宗是番王宮殿裡左右近侍、后妃、媵妾,共有五百名。元帥道:「家人犯法,罪坐家主。」與他們不相干,放他們回去,不得加害。」那五百口男男婦婦齊齊的磕上一個頭,一擁而去。國師道:「且慢去。」藍旗官即時攔住,叫:「你們且慢去。」卻又一齊轉來,一齊跪著。元帥道:「國師叫轉來,有甚麼話兒吩咐?」國師道:「這五百口人都是假的。」元帥吃了一驚,說道:「終不然又有王神姑的故事?」國師道:「王神姑還是撮弄的邪術,這些人卻原不是人。」元帥道:「是個甚麼?」國師道:「你看就是。」即時叫過徒孫雲谷,取過缽盂水來,輕輕的吸了一口,照著這五百個人頭面上一哂。只見五百個人就變了四百九十九個猴子,止有一個老媽媽兒,卻是番王的母親,倒還不曾變。國師道:「這一個卻是人。」天師劍頭上燒了一道飛符,早已有個天將把這些猴子一個一刀,四百九十九個,就砍做了九百九十八個。又是一場大蠟事。元帥叫過那個媽媽兒來,賞他一對青布,教他覓路而回。
  第五宗到了咬海乾。元帥道:「這畜牲是個禍之根,罪之首,也剮他一千刀。」番王道:「望元帥老爺饒他一命,姑容小的們這一次罷,小的即時回國獻上降書降表,倒換通關牒文,貢上禮物,再加土儀,以贖前罪,萬望元帥老爺寬恩!」元帥道:「我堂堂天朝,明明天子,希罕你甚麼降書降表。我天兵西下,拉朽摧枯,希罕你甚麼通關牒文。我中國有聖人,萬方作貢,希罕你甚麼禮物土儀。你這釜底游魚,幸寬一時之死足矣,何敢多言!」
  第六宗就該到王神姑身上。元帥道:「取過金花二對、銀花二對、彩緞二表裡,賞與王神姑。」大小各官心上都有些不服,都想道:「元帥一日精靈,這一會兒就糊塗來了,怎麼一個王神姑反受賞?」只見王神姑受了金花、銀花、彩緞表裡,拜謝而去。番王高叫道:「潑賤婢,你把我賣得好哩!我教你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咬海乾高叫道:「王神姑,我和你也做夫妻一場,你怎麼就閃我到這個田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馬公道:「元帥差矣!這等一個潑婦人,費了我們多少的事,今日反要賞他。前日國師已誤,元帥今日豈容再誤。」元帥問王爺:「這個還是該賞不該賞?」王爺道:「不該賞。」又問天師道:「這個該賞不該賞?」天師道:「於理本不該賞。只怕賞的不是王神姑。」又問國師道:「這個該賞不該賞?」國師只是閉了眼,還你一個不開言。元帥吩咐叫過王神姑來。王神姑搖搖擺擺而來,眾人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元帥道:「你把那副披掛除了。」即時除下了那副披掛,哪裡是個王神姑。原來三寶老爺叫過夜不收來,耳根頭告訴他如此如此,正是教他假扮個王神姑。扮成了王神姑,卻才賺得咬海乾住。有咬海乾做了一對,人再不疑。卻才一村到一村,都是這個啜賺之法。左右先鋒、左右兩哨,老爺耳根頭告訴他如此如此,都是教他故意的追趕王神姑。到一村捉一村頭目,一直趕到殿上,捉住番王,卻才住手,都是這個前後相牽之法。馬公公看見王神姑是個夜不收假扮的,卻才心上明白,說道:「好妙計!我說一個王神姑反又受賞。」天師道:「我說只怕賞的不是王神姑。」國師也睜開眼來,說道:「虧你們好猜也。一個王神姑已自踏做了一塊肉泥,怎麼又會轉世?」哪一個不說道:「此計妙哉!」哪一個不說道:「真好元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三寶老爺說道:「眾人之功,亦不可誣。」叫軍政司過來,論功頒賞有差。大設一席筵宴,著都馬板傳酒。酒罷,吩咐開船。道猶未了,只見兩人兩騎飛奔而來,高叫道:「寶船慢開哩!」塘報道:「來者何人?快通名姓。」來將道:「我們爪哇國國王親隨護衛官左右頭目蘇黎乞、蘇黎益是也。」塘報道:「來此何干?」二頭目道:「特齎降書降表、土儀禮物,贖取國王。相煩長官通報一聲。」塘報官通報元帥。元帥吩咐道:「不受書表,不受禮物,左右頭目不許相見。」左右頭目跑在沙灘之上,再三哀告。王爺道:「既是來意慇懃,且叫他上船來,看是怎麼。」老爺卻才許他上船。遞上降表,老爺不受。遞上降書,老爺不受。遞上禮物單,老爺不受。王爺接過單來看一看,只見單上計開:
  溫涼牀一張,金花帳一副,龍鱗席一牀,鳳毛褥一副,玉髓香二箱,瓊膏乳二瓶,頻伽鳥一架,紅鸚鵡四架,白鸚鵡四架,白鹿脯四甕,白猿脂四甕,極榔二匣,蠶吉補十盤,蝦蝚酒十壇,桄榔酒十壇,柳花酒十壇。
  老爺道:「禮物也不受。」左右頭目再三哀告。老爺道:「非干我們不受,只因你這國王惡極罪大,不容於死。我這如今扭械了他,送到我天朝,明正其罪,教他死而無怨。」王爺道:「國王之罪雖重,左右頭目之情可哀。元帥做個活處罷!」老爺道:「難以活處。這等的惡人,當即時梟首。但殺之似涉於專,故此械送他到京師。那時節生殺憑在咱萬歲爺處。」王爺道:「械送到底是個威劫,不如得一段,心服,才是個長策。」老爺道:「若論心服,就要他親自到我天朝謝罪,書表禮物,悉憑在他。」左右頭目道:「小的們情願護送國王親自朝貢,不致疏慢。」王爺道:「有何所憑?」左右頭目道:「小的們供下一紙服狀在元帥處,倘有虛情,甘當受罪!」王爺道:「這個也通得。」左右頭目即時見了番王,細說前事。番王道:「我情願供招,又敢再違拗?」一會兒,供上一紙服狀來。元帥讀之,說道:
  供狀人爪哇國國王都馬板,同左頭目蘇黎乞、右頭目蘇黎益,供為朝貢事:某僻處一隅,罔識天高地厚;懵生半百,不知日照月臨。一不合無故要殺南朝天使一人;二不合無故要殺南朝從者百七十人;三不合恃強吞滅東國國王,並二為一;四不合天兵壓境,負固不賓,提師抗拒。有此罪惡,積累如山。荷蒙元帥寬恩,開示愚頑生路。自今以往,舍舊從新;獻歲以來,改惡為善。單于之頸,願係闕門;可汗之頭,不難太白。敢有疏慢,立受天誅。所供是實。
  元帥接了供狀,叫過番王來,說道:「你今番卻不知死麼?」番王道:「小的知死。」元帥道:「饒你一命,你年年納貢,歲歲稱臣,還不在話下。你須即時收拾,親自朝貢天朝,我朱皇帝赦你死罪,你才得生。你自今以後,敢有半點差池,我教你碎屍萬段,剮骨熬油,你才認得我元帥哩!」番王嚇得只是抖戰,連聲答應道:「小的曉得了,小的曉得了。」又叫過左右頭目來,吩咐他道:「你們既做個頭目,須要教你番王為善,自古到今,有中國才有夷狄。中國為君為父,夷狄為臣為子。冠雖敝不置於足,履雖鮮不加於首。你自今以後,敢有故違,我拿你這些番狗奴,如泰山壓纍卵,你曉得麼?」左右頭目就磕上一千個頭,說道:「曉得了。」又叫過咬海乾來,吩咐他道:「你這番狗奴,只曉得持叉仗劍,擾亂四鄰。你今日也把我天朝大將當個甚麼人看承?敢如此倔強無禮!你這個禍根苗,就剮一萬刀也還是少的。叫刀斧手來,拿他到船頭上去,一刀兩段,祭了海神,我們開船。」番王和左右頭目自家討饒且不及,誰敢與他乞饒?只得抱頭鼠竄而去。咬海乾拿到船頭上,一刀兩段,屍首丟在海裡去了。
  寶船齊開,一路前行,經過一個地方,叫做重迦羅。這個重迦羅也當不得一國,只當得個村落。四面高山,離奇聳絕。其中有一個石洞,前後三門,石洞中間可容二三萬人,頗稱奇絕。有一個年高有德的老者,頭上一個頭髮髻兒,身上穿一件單布長衫,下身圍一條稍布手巾,接著寶船,送上:
  羚羊十隻,鸚鵡一對,木綿百斤,椰子百個,秫酒十尊,海鹽十擔。
  老爺見他風俗淳厚,人物馴良,又且來意慇懃,吩咐軍政司收下他的禮物。卻又取出一頂摺巾、一件海青、一副鞋襪,回敬於他。老者拜謝而去。
  寶船又行,一行數日,經過許多處所;一處叫做孫陀羅,一處叫做琵琶拖,一處叫做丹裡,一處叫做圓嶠,一處叫做彭裡。這些處所看見寶船經過,走出無萬的番人來。一個個蓬頭跣足,醜陋不可言。都來獻上禮物,卻是些豹皮、熊皮、鹿皮、羚羊角、玳瑁、燒珠、五色絹、印花布等項。老爺道:「你這禮物都從何處得來的?」眾人道:「實不相瞞天使老爺說,小的們不幸生於夷狄之國,無田地可耕種,朝不聊生,只得擄掠些來往商貨,權且度日。今日幸見天使,如撥雲霧而睹青天,故此聊備些薄禮,少申進貢,伏乞天使老爺海涵。」元帥道:「智土不飲盜泉之水,君子不受嗟來之食。你這不義之物,我怎麼受你的?只你們這一念歸附之誠,卻也是好處。我這裡總受你一匹布。古語有云:『陽春佈德澤,萬物生光輝。』你們今日朝不聊生,還是我們德澤之未布。」眾人驚服,號泣而去。寶船又行,一行數日,卻又經過一個小國,名字叫做吉裡地悶國。夜不收道:「此國田肥谷盛,氣候朝熱暮寒。男女斷髮,穿短衫,夜臥不蓋其體。凡遇番船往來停泊於此,多係婦人上船交易,被其淫污者十死八九。」老爺道:「如此惡俗,叫過酋長來,杖五條。」吩咐他道:「男女有別,人之大倫。你做個酋長,怎麼縱容婦女上船交易,淫污人?我這裡杖你五條,你今後要曉得人之大倫有五,不可縱他為非。」酋長磕了幾個頭,說道:「小的今番曉得了。」這都是三寶老爺用夏變夷處。寶船又行,一行又是數日,卻到了一國,這個國是大國。寶船收入溝口,其水味淡。老爺甚喜,吩咐石匠立一座石碑,刻「淡溝」二字於其上。至今名字叫做淡溝。夜不收回覆說道:「這一個國水多地少,除了國王,止是將領在岸上有房屋。其餘的庶民俱在水簰上蓋屋而居,任其移徙,不勞財力。」老爺道:「叫做甚麼國?」夜不收道:「番名淳淋國,華言舊港國。」老爺道:「土地肥瘠何如?」夜不收道:「田土甚肥,倍於他壤。欲語有云:『一季種穀,三季收金。』這是說米谷豐盛,生出金子來。」老爺道:「民風善惡何如?」夜不收道:「國人都是南朝廣東潮州人,慣習水戰,侵掠為生。」道猶未了,只見港裡閃出一隻小船來。船頭上坐著一員番將:
  臉玄明粉的白,手肉蓯蓉的紅。倒拖巴戟麥門冬,虎骨威靈三弄。怕甚白荳蔻狠,怯甚赤荳蔻凶。殺得他天門不見夜防風,藿亂淫羊何用。
  塘報官遠遠的吆喝道:「小船不得近前,先通名姓。」番將道:「小的原籍廣東潮州府人,姓施名進卿,全家移徙在這裡。今日幸遇天兵,特來迎接,並沒有半點異心。敢煩長官和我通報。」塘報官道:「你小船稍遠些,待我和你通報。」施進卿道:「我這裡止是一主一僕,並無外人。人官,你不必多慮。」塘報官傳言,藍旗官報進中軍帳上,元帥吩咐叫他上船來。施進卿見了元帥,行了禮,說道:「小的原籍是廣東潮州府人,姓施名進卿,洪武年間,遭遇海賊剽掠,全家徙移在這裡。回首神京,不勝瞻仰!今日幸遇天兵下降,三生有幸,特來奉迎。」老爺道:「你敢是個陽順陰逆麼?」施進卿道:「小的隻身獨自,內無片甲,外無寸兵,縱欲陰逆,其道無由。」老爺道:「你雖不是陽順陰逆,也決定是個公報私仇。」施進卿吃了一驚,連忙的磕一個頭,說道:「老爺神見!」老爺道:「是個甚麼事?」施進卿道:「只因小的有一個同鄉人,姓陳名祖義,為因私通外國事發之後,逃在這裡來。年深日久,充為頭目,豪橫不可言。專一劫掠客商財物,國王也禁他不得。有此一段情由,故此先來報上。」王爺道:「這還是個公惡,比公報私仇的還不同些。」老爺道:「這個國叫做甚麼國?」施進卿道:「華言舊港國,番名浡淋國。」老爺道:「國王叫甚麼名字?」』施進卿道:「叫做麻那者巫裡。」老爺道:「前日朝廷賜予他一顆印,你可知道麼?」施行卿道:「小的知道。洪武爺朝裡,國王怛麻沙那三次進貢,三次得我們南朝大統歷,得我們南朝文字幣帛。」老爺道:「是了,你且迴避。陳祖義即時就來,我這裡有處。」施進卿去了。老爺叫過左護衛鄭堂來,傳出虎頭牌一面,前往浡淋國招安,敢有半個抗違,大兵攻之,掘地三尺。
  鄭堂領了這面牌,逕到浡淋國,傳示國王及諸將領。國王同各將領接著這面虎頭牌,牌上說道:
  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統兵招討大元帥鄭,為撫夷取寶事:照得天朝歷代帝王傳國玉璽,從秦漢以來,遞相授受,歷年千百,未之有改,卻被元順帝白象馱入西番。盛德既膺天眷,宗器豈容久虛。為此,我今上皇帝欽差我等統領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前下西洋,安撫夷荒,鞠問玉璽等因。奉此牌,仰各國國王及諸將領,如遇寶船到日,許從實呈稟玉璽有無消息,此外別無事端。不許各國因緣為奸,另生議論,致起爭端。敢有抗違,動干天憲,一體征剿不恕,須至牌者。
  國王讀了虎頭牌,說道:「我父子受朱皇帝大恩,久不能報。今日天使降臨,快差一員將領前去迎接。我隨後寫下降書降表,備辦進貢禮物,親自拜見元帥,留住他在這裡久住些時候,款待他一番,才是個道理。」道猶未了,早有一個將領,偉貌長身,全裝擐甲,應聲道:「末將不才,願先去迎接天使。」國王起頭看來,只見是個南朝人,姓陳名祖義,現任左標沙胡大頭目之職。國王道:「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正好你去。」
  陳祖義辭了番王,駕一葉小舟,同鄭護衛前來迎接。見了元帥,行了禮。元帥道:「你是甚麼人?」陳祖義道:「末將不才,原籍廣東人民,姓陳名祖義,現任淳淋國國王位下左標沙胡大頭目之職。」他看見元帥顏色有些不善,又奉承兩句,說道:「元帥不必見疑,適才本國國王還有些二三其志,是末將細細的勸解他一番,他才不開口,故此末將先來迎接,正所以堅我國王之心。」元帥道:「左右在哪裡?你和我把這個堅心的捆將起來。」陳祖義慌了,高叫道:「人來投降,殺之不祥。怎麼反捆起小的來?」元帥道:「你在我中國私通外國,依律當斬。你在這外國劫奪營生,強盜得財,依律當斬。你有兩個頭也還是該死,莫說只是一個頭。」陳祖義說道:「元帥,你屈了我這一片好心腸也。」元帥道:「你來接我,還是個公報私仇,有個甚麼好心腸哩?」嚇得陳祖義啞口無言,心裡想道:「我南朝有這等一個通神的元帥,把我心肝尖兒上的事都扦實了。」元帥吩咐帶過一邊,待等國王相見之後,取來梟首。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浡淋國國王見。」元帥吩咐請進來。相見已畢,國王遞上降表一封。元帥受下,吩咐中軍官安奉。又遞上降書一封,元帥受下,拆封讀之。書曰:
  灃淋國國王麻那者巫裡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側聞中夏外夷,分懸冠履。內尊外攘,籌屬褰帷。矧我浡淋,每沾眷注。大統有歷,文幣生榮,在先皇已銜恩於九地;印篆授輝,輿馬增重,在卑末益借庇於二天。捧日月之光,寒移雪海;沐靈雨之澤,春入花門。幸接台光,不勝雀躍!用伸尺素,伏乞海涵!某無任激切惶懼之至。年月日,某再拜謹書。
  元帥讀完了書,說道:「書中之言,足證賢王不背本國。」
  王又遞上一張進貢的草單來。元帥受下,開來一看,只見草單上計開:
  神鹿一對(大如巨豬,高三尺許,前半截甚黑,後半截白花,毛純短可愛,止食草木,不食葷腥),鶴頂鳥一對(大如鴨,毛黑頸長嘴尖,其腦骨厚寸餘,外紅色,內嬌黃可愛,堪作腰帶),火雞一對(頂有軟紅冠,如紅絹二片,渾身如羊毛,青色,其爪甚利,傷人致死,好食火炭,故名,雖棍棒不能致死),琉璃瓶一對,珊瑚樹一對,崑崙奴一對(能踏曲為樂),血結二匣(治傷妙藥),薔薇水二壇,金銀香二箱(其色如銀匠飯花銀器黑膠相似,中有一白塊,好者白多,低者黑多,氣味甚冽,能觸人鼻),膃肭臍五十(其形如狐,走如飛,取其腎以浸油,名膃肭臍香)。
  元帥看了草單,說道:「多謝厚禮。本不當受,但蒙國王真心實意,不敢不恭。」一面吩咐內貯官照單收拾禮物,一面吩咐安擺筵宴。國王又遞上一個禮單,說道:「外有不腆之儀,奉充軍餉。」元帥道:「公禮之外,一毫不受。」國王再四再三哀告不已。元帥接過草單來看,見單上有白米一百擔,受此白米足矣。吩咐軍政司收了他一百擔米。白米之外,一毫不曾受。即時筵宴齊備。大宴國王,國王不用一毫肴品。元帥道:「賢王怎麼不用肴饌,有何高見?」國王道:「卑末不火食。大凡火食,則本國大荒。」元帥道:「豈有此理!」國王道:「元帥既不准信,還有一件事,也是個大禁。」元帥道:「還有個甚麼大禁?」國王道:「卑末又不水浴。大凡水浴,則本國大潦。」元帥道:「既如此,賢王終不然不食、不浴?」國王道:「食的止是沙糊,浴的止是薔薇露。」天師在座上把頭點了兩點。元帥吩咐軍政司取出帶來的袍笏、鞍馬各一副,回敬國王。國王拜謝。元帥吩咐帶過陳祖義來。國王看見鎖械了陳祖義,心上吃了一驚,又不敢動問。
  不知元帥取過陳祖義來,怎麼處置他,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2 02:35:54

第四十六回     元帥親進女兒國 南軍誤飲子母水



  詩曰:
  征南大將出皇朝,巡海而西去路遙。
  旗鼓坦行無狗盜,蠻煙盡掃有童謠。
  劍揮白雪除妖獸,箭射青空下皂雕。
  怪底孽餘陳祖義,敢撐蛇臂漫相招。
  卻說元帥吩咐帶過陳祖義來,國王心下吃了一驚,不知是個甚麼事故。元帥道:「這陳祖義原在我中朝,私通外國,事露而逃。今日在你浡淋國劫奪為生,貽禍不小,惡極罪大。賢王,你可知道麼?」國王道:「卑末失之於初,這如今有好些不奈他何處。」元帥道:「我這裡明正其罪,與你國中除了這一害罷。」叫刀斧手來,把陳祖義押出轅門外,梟首示眾。陳祖義吆喝道:「可憐見小的沒有甚麼罪哩!」元帥只是不聽。一會兒開刀,一會兒獻上首級。國王欠身道:「多謝元帥虎威,除此一害。只是卑末國中還有一害,敢求元帥何如?」元帥道:「是個甚麼害?」國王道:「卑末國中有一土穴,每一年一次,奔出生牛數萬頭來,撞遇它一戳兩段;吃了它,十死八九,甚是為害國中。望乞元帥為我做個處置。」元帥道:「此事須得天師。」天師即時取出飛符一道,遞與國王,說道:「你拿我的符去,到明日子時三刻,用火燒在土穴之上,其牛自息。」國王拜謝。元帥又叫過施進卿來,取一副冠帶賞他,著他替陳祖義為頭目。吩咐他道:「殷鑒不遠,你在這裡務要用心,做個好人哩!」國王、施進卿一齊辭謝而去。
  寶船前行,王爺道:「施進卿告訴之時,元帥還不曾看見陳祖義的面,怎曉得他就來?」元帥道:「這等假公濟私的人,巴不得尋著我們,做個名目,故此我牌上說道『此外雖無異情』,他越加放心大膽,這卻不是他就來的機括?」眾人道:「元帥神見。」元帥道:「咱這個不打緊,只不知昨日天師看見番王不火食、不水浴,他低著頭點了兩點,這是怎麼?」即時去問天師。天師道:「貧道點頭,是我算他一算。」元帥道:「算得他是個甚麼?」天師道:「算得他是個龍精。」元帥道:「龍性畏火,故此見火則旱。龍性又喜水,故此見水則澇。」道猶未了,只見藍旗官報道:「浡淋國國王差人送上柴草、蔬菜之類,現有十隻小船在這裡伺候。」元帥道:「各事收他一半,其餘的還他。」藍旗官又道:「本國新升頭目施進卿,差人送上豬、羊、雞、鴨、酒、米之類,現有四隻小船在這裡伺候。」元帥道:「一毫不可受他的。」藍旗官傳上來人口說道:「施進卿的禮物,都是國人情願獻上的,為因得了天師的飛符,今日子時三刻,燒在穴上,紙灰尚未冷,只見穴上一聲響,早已撐出無限的竹木來,把個穴口堆塞得死死的。國人歡呼,故此各率所有,借施進卿的名字送上來,以表他各人的誠意。」元帥道:「既如此,各受一品,見意就是。」小船各自回去。行了數日,此時正是三月天,回首京師,正在遊賞之處。有詩為證:
  仙子宜春令去游,風光猶勝小梁州。
  黃鶯兒唱今朝事,香柳娘牽舊日愁。
  三棒鼓催花下酒,一江風送渡頭舟。
  嗟予沉醉東風裡,笑剔銀燈上小樓。
  藍旗官報道:「前面又是一個處所,想是一國。」中軍傳下將令,落篷下錨稍船。稍船已畢,仍舊水陸兩營。元帥吩咐夜不收上岸打探。打探了一番,齊來回話。老爺道:「這是個甚麼關?」夜不收道:「這個關有好些異樣處。」老爺道:「怎見得異樣?」夜不收道:「這去處的人,一個個生得眉兒清,目兒秀,汪汪秋水,淡淡春山。」老爺道:「這是各處風土不同。」夜不收道:「這去處的人,一個個生得鬢兒黑,臉兒白,輕勻膩粉,細挽油雲。」老爺道:「這是各人打扮不同。」夜不收道:「這去處的人,一個個光著嘴沒有須,朱唇劈破,皓齒森疏。」老爺道:「這是各人生相不同。」夜不收道:「這去處的人,一個個小便時蹲著撒,澗邊泉一線,堤上草雙垂。」老爺沉思了半會,說道:「終不然都是個女人家?」夜不收道:「小的也不認得是女人不是女人,只見:
  汗濕紅妝花帶露,雲堆綠鬢柳拖煙。
  恍如天上飛瓊侶,疑是蟾宮謫降仙。
  王爺道:「似此講來,是個女兒國。」老爺道:「女兒國就都是女人,沒有男子哩。」王爺道:「沒有男子。」老爺道:「既都是女人,可有個部落麼?」夜不收道:「照舊有國王,照舊有文官,照舊有武將,照舊有百姓。」老爺道:「既如此,也要他一紙降表,才是個道理。」馬公道:「男女授受不親,我和你逕過去罷!」老爺道:「無敵於天下者,天使也。豈可輕自逕過去,把後來人做個口實,說道:『當時某人下西洋,連個女人國也不曾征服得。』」王爺道:「雖不可逕自過去,也不可造次征他。須得一個舌辯之士,曉諭他一番,令其遞上降書降表,倒換通關牒文,庶為兩便。」老爺想了一想,說道:「咱學生去走一遭如何?」王爺道:「老元帥親自前去,雖然是好,只一件來,主帥離營,恐有疏失。」老爺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身先士卒,古之名將皆然。又且一切軍務,有王老先兒你在這裡。」王爺道:「既是元帥要行,學生不敢十分阻擋。」好個三寶老爺,沉思了一會,收拾了一趟。王爺道:「元帥此行,有個甚麼良策?」老爺道:「兵不厭詐。咱進關之時,扮作一個番將,見女王之時,卻才露出本行。」王爺道:「怎麼進關時,要假做番將?怎麼相見時,反器本行?」老爺道:「進關時,恐怕他阻當,下情不得上陳,故此要假扮番將。相見時,咱自有言話到他。他見我是個南朝大將,敢不遵奉?故此反露本行。」王爺道:「妙計,妙計!」
  老爺頭上挽個頭髮丫髻,上身穿的短布衫兒,下身圍著花布手巾,腳下精著兩個膝兒骨,一人一騎,行了數里,只見果真的有一座關。關上有幾個敲鼍皮鼓的,關下有幾個拖檳榔槍的,都生得面如傅粉,唇似抹朱,盡有一段嬌嬈處。老爺心裡想道:「世間有此等異事!一國女人終生不知匹配,這個苦和我閹割的一般。」想猶未了,只見一個拖檳榔槍的吆喝道:「來者何人?」原來三寶老爺是個回回出身,曉得八十三種蠻紇纟達的聲口,即時間調轉個番舌頭,說出幾句番話,說道:「我是白頭國差來的,有事要見你昔儀馬哈刺。我有六年不曾到你這個國來,你快與我通報一聲。」小番只說是真的,即時通報。原來女人國也有個總兵官。總兵官叫做個王蓮英,聽了這小番一報,說道:「白頭國果是六年不相通問。」吩咐看關的放他進來。老爺進了關,見了總兵王蓮英,仍舊假說了幾句番話。王蓮英仍舊說道:「我和你六年不相通問。」老爺心裡想道:「還是我大明皇帝洪福齊天,咱信口說個謊,也說得針穿紙過的。」總兵官領了老爺,同到國王朝門外。總兵官先時朝裡去,稟說道:「今有白頭國差下一員將官,手裡拿著二封國書,要見我王,有事面奏,小臣未敢擅便,謹此奏聞。」女王道:「既是白頭國差來的,你著他進來。」那總兵官翻身走到朝門之外,恰好不見了那個番官。怎麼不見了那個番官?官便有一個,卻不是起先的西番打扮,頭上戴一頂嵌金三山帽,身上穿一領簇錦蟒龍袍,腰裡係一條玲瓏白玉帶,腳下穿一雙文武皂朝靴。總兵官左看右看,吃了一驚。老爺道:「你不要吃驚,適才相浼的就是我哩!」總兵官道:「你是甚麼人?」老爺道:「我實告訴你罷,我不是白頭國差來的番官。」總兵官道:「既不是白頭國,你是哪裡差來的?」老爺道:「我是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綽兵招討大元帥,姓鄭名和,領了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來下西洋,撫夷取寶。今日經過你的大國,我不忍提兵遣將,殘害你的國中。故此親自面見你的番王,取一封降書降表,倒換通關牒文,前往他國,庶幾兩便。」總兵官道:「原來你這個人老大的不忠厚。你一來就說你是南朝人,我便好對國王說你是南朝人,你何故又假說你是西番人?我已自對國王說你是西番人,這如今怎麼又好再奏?」老爺道:「你如今不得不再奏。」總兵官道:「怎麼不得不再奏?」老爺道:「你這如今番官在哪裡?卻不得個欺君之罪。莫若再奏,倒還是些實情。」總兵官想一想:「寧可再奏,怎敢欺君。」連忙的進朝去,復奏道:「我王赦臣死罪,臣有事奏聞。」女王道:「卿有何罪?有事直奏不妨。」總兵官道:「適才所奏的番官,原來是個假意裝成的。」女王道:「他本是個甚麼人?」總兵官道:「他本是甚麼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統兵大元帥,姓鄭名和,領了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來下西洋,取甚麼寶。這如今到了我國,要甚麼降書降表,通關牒文。望乞我王赦臣先前妄奏之罪!」女王聽了這一席話,笑添額角,喜上眉峰,說道:「這是來將虛詞,於卿何罪?他既是上邦天使,請他進來。」
  總兵官請到老爺。老爺逕自進去,見了女王。女王大喜,心裡想道:「我職掌一國之山河,受用不盡。只是孤枕無眠,這些不足。今日何幸,天假良緣,得見南朝這等一個元帥。我若與他做一日夫妻,就死在九泉之下,此心無怨!」連忙問道:「先生仙鄉何處?高姓大名?現居何職?」老爺道:「學生是南朝大明國人氏,姓鄭名和,現居征西大元帥之職。」女王道:「先生既是上邦元帥,何事得到寡人這個西番?」老爺道:「欽奉咱萬歲爺的差遣,領了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來你西洋,探問傳國玉璽。」女王道:「小國離了南朝有幾萬里之遙,又且隔了軟水洋、吸鐵嶺,先生怎麼能夠到此?」老爺道:「咱寶船上有一個道士,能驅神遣將,斬妖縛邪。又有一個僧家,能袖囤乾坤,懷揣日月。故此過軟水洋、渡吸鐵嶺,如履平地。」女王道:「小國俱是些女流之輩,不事詩書,怎麼敢勞先生大駕?」老爺道:「因為你這一國都是些女身,恐怕不習戰鬥,故此不曾遣將,不曾調兵,只是我學生隻身獨自,但求一封降書降表,一張通關牒文,便就罷了。此外再無他意。」女王道:「姑容明日一一奉上,不敢有違。」老爺看見他滿口應承,不勝之喜,起身告辭。
  女王看見老爺人物清秀,語言俊朗,舉止端詳,惹動了他那一點淫心,恨不得一碗涼水,一口一轂碌吞到肚子裡去。連忙留住老爺,說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今日幸遇先生,聊備一杯薄酌,少敘衷情,幸勿推卻。」一會兒筵席齊備,一會兒酒過數巡。兩邊侍立的都是些番嬪番嬙,兩邊鼓舞的都是些番腔番調。老爺坐了一會,心裡想道:「這些女人似有些知覺,怎麼不結媾鄰國的男人?不免問他一聲,看是怎麼?」問說道:「國王在上,大國都是女身,原是個甚麼出處?」女王道:「這如今也不得知當初是個甚麼出處。只是我們西洋各國的男人,再沾不得身。若有一毫苟且,男女兩個即時都生毒瘡,三日內肉爛身死。故此我女人國一清如水。」老爺道:「飲不得酒了,告辭罷。」女王舉起杯來,勸了一杯,又勸一杯。老爺道:「學生無量,飲不得。」女王道:「飲個成雙作對的的杯,怎麼推卻?」老爺是個至誠的,哪曉得他的意思,老老實實的就飲了兩大杯。女王又舉起一對大金杯來,形如女鞋兒的式樣,滿斟了兩杯酒,奉到老爺。老爺道:「飲不得了。」女王道:「這是個同偕酒,我陪你一杯。」老爺不解其意,老老實實的又飲了他一鞋杯。女王又舉起一對金寶鑲成的蓮花杯來,滿斟了兩杯酒,奉到老爺。老爺道:「委實飲不得了。」女王道:「這是個並頭蓮酒,我陪你一杯。」老爺還不解其意,老老實實的又飲了一蓮杯。女王又舉起一對八寶鑲嵌的彩鸞杯來,滿斟了兩杯酒,奉到老爺。老爺道:「今番卻飲不得了。」女王道:「這又是個顛鸞杯,我還陪你。」老爺因他先前說了沾不得身的話,故此再不疑惑,只是老實就飲,又飲了他一鸞杯。女王又舉起一對八寶鑲嵌的金鳳杯來,滿斟了兩杯酒,奉到老爺。老爺委是飲不得,堅執不肯接他的杯。女王道:「這是個倒鳳杯,我陪你只飲這一杯罷,再不奉了。」老爺不好卻得,又飲了一鳳杯。老爺卻一園春色,兩朵桃花,其實的醉了。
  那女王就趁著他醉,做個慢櫓搖船捉醉魚。吩咐左右拿蠟燭的拿蠟燭,拿香爐的拿香爐,把個老爺推的推,捺的捺,逕送到五彎六曲番宮之中,七腥八羶胡牀之上。老爺心裡才明白,才曉得這一日的慇懃,原來是個淫欲之事,心裡雖明,卻也作做無法可治,只得憑他怎麼樣兒。女王叫散了左右,親自到牀上扶起老爺,說道:「先生,你豈不聞洞房花燭夜,勝如金榜題名時?先生,你是天朝的文章魁首,我是西洋的士女班頭,一雙兩好,你何為不從?」老爺道:「你說你女人國一清如水,沾不得人身哩!」女王道:「那是我西洋各國的人,若是你南朝的人物,正好做夫妻。」老爺道:「自古到今,豈可就沒有一個我南朝人來?」女王道:「並沒有一個人來。縱有一個兩個,我這裡分亻表不勻,你抓一把,我抓一把,你扯一塊,我扯一塊,碎碎的分做香片兒,掛在香袋裡面,能夠得做夫妻麼?」老爺道:「既如此,明日不扯在我身上來也?」女王道:「正是難得你的人多才好哩。你做元帥的配了我國王。你船上的將官,配我國中的百官。你船上的兵卒,配我國中的百姓庶民。一個雄的配個雌的,一個公的配個母的,再有甚麼不勻麼?」老爺心裡想道:「這是韮菜包點心,好長限哩!把我的欽差放在那裡麼?」那女王原先是個邪的,再講上了這半日的邪話,邪火越動了,也顧不得怎麼禮義廉恥,一把把個老爺摟得定定的。老爺倒吃了一慌,說道:「你還錯認了我,我是一個宦官。」女王不省得宦官是個甚麼,只說老爺是謙詞,說宦官官小,連忙說道:「我和你做夫妻,論個甚麼官大官小。」也不由老爺分說,一把抱住老爺。老爺把個臉兒朝著裡首,只做一個不得知。把老爺的三山帽兒去了,也只做不知。又把老爺的鞋脫了,也只作不知。又把老爺的上身衣服脫了,也只作不知。又把老爺小衣服褪了,也只作不知。又把個被來蓋著老爺,也只作不知。你看他歡天喜地除了首飾,去了衣裳,趴到胡牀之上,掀起個被角兒瞧一瞧,只見老爺的肌膚白如雪,潤如玉。女王心下好不快活也。想一想,說道:「我今日得這等一個標緻的丈夫,也是我前世燒得香好哩!」惹動了那一點淫心,一把摟著老爺,叫上一聲「親親」,做上一個蜜蜜甜甜的嘴,恨不得一時間就偎紅倚翠,雲雨陽台。即只是不得老爺動手。他自己就把個手來摸上一摸,只是庭前難覓擎天柱,門外番成乳鴨池。那女王吃了一驚,一轂碌爬將起來,說道:「鄭元帥,你是個陽人?你是個陰人?」老爺道:「我們是個體陽而用陰的。」女王道:「怎叫做體陽用陰?」老爺道:「我原初是個男子漢大丈夫,這不是個體陽?到後面閹割了,沒有那話,做不得那話,這卻不是個用陰?」女王聽著沒有那話,做不得那話,高叫一聲道:「氣殺我也。」心裡想道:「陪了這些羞臉,弄出這場丑來。也罷,斷送了他,免得出丑。」叫左右來:「押出這個南官到朝門外去,梟了他的首級!」老爺道:「我南朝戰將千員,雄兵百萬,你殺了我,你即時禍事臨門。」女王也怕,一面押出老爺去,一百叫寄監。老爺叫做:盤根錯節偏堅志,為國忘家不憚勞。只得依從了他,再作區處。女王一面差人去打探南船上消息。
  卻說南船上王爺升帳,聚集大小將官,說道:「元帥老爺一去了兩日,杳無音信。帳下諸將,誰敢領兵前去打探一番?」道猶未了,只見右先鋒劉蔭拱著一個回子鼻,睜著一雙銅鈴眼,說道:「末將不才,願領兵前去打探。」王爺道:「點齊五十名先鋒,跟著劉先鋒前去。」劉先鋒拖一桿雁翎刀,騎一匹五明馬,飛身而去。正行之間,遠遠望見一座大橋:
  隱隱長虹駕碧天,不雲不雨弄晴煙。
  兩邊細列相如柱,把筆含情又幾年。
  及至行到橋上,果是好一座大橋。兩邊欄杆上,都是細磨的耍孩兒。劉先鋒勒住了馬,看了一會。眾軍士也看了一會。卻又橋底下有一泓清水:
  一帶縈回一色新,碧琉璃滑淨無塵。
  個中清澈無窮趣,孺子應歌用濯人。
  劉先鋒望橋下看一看,眾軍士也望橋下看一看。剛剛看得一看,眾軍士一齊吆喝起來。你也吆喝道:「肚裡痛。」我也吆喝道:「絞腸痧。」吆喝了一會,眾軍士一聲響,都跌翻在橋上,你又滾上,我又滾下。眾人滾了一會還不至緊,連劉先鋒也肚裡疼起來,也滾下馬來,掙扎了一會,說道:「我曉得了,這是西番瘴氣,故此厲害。這橋下的水好,一則是清,二則是長流的。」內中有個軍士說道:「水又怕有毒。」劉先鋒說道:「你各人取出柳瓢來,有毒就看見。」眾人說道:「是。」一齊兒步打步的捱下橋去。各人吃了一瓢水,卻又捱上橋來,也論不得個尊卑,也敘不得個首從,大家坐在地上。坐了一會,只指望肚子裡止了疼,前去打探消息。哪曉得坐一會,肚子大一會;坐一刻,肚子大一刻。初然間還是個砂鍋兒,漸漸的就有巴鬥來大,縱要走也走不動了。
  正在沒奈何處,只聽得鼓響叮通,人聲嘈雜。劉先鋒連一干軍士,都只說是女人國有個甚麼將官來了,走上橋來,恰好是自家的軍士。原來王爺是個細密,先前差下了劉先鋒,即時又差下張狼牙棒,前後接應。故此走上橋來,恰好是自家軍士。張狼牙看見這等一個模樣,吃了一驚。劉先鋒卻把個前緣後故,細說了一遍。張狼牙看見不是頭勢,只得攙的攙,架的架,大家顧弄得轉來。王爺聽見,說道:「這是他自不小心,種了毒在肚子裡。」叫過夜不收來,吩咐他去把橋上橋下的事故,細問土民一番,限即時回話。
  夜不收去了好一會不來。張狼牙急性起來,一人一騎,跑走如飛,早已撞遇著一個挑野菜的女百姓。他伸起手來一抓,回馬就到中軍帳下。那女百姓看見個王爺,嚇得抖衣而戰。王爺說道:「你不要驚恐,我這裡有事問你。你那路頭上的大橋,叫做甚麼橋?」女百姓道:「叫做影身橋。」王爺道:「怎麼叫做影身橋?」女百姓道:「我這國中都是女身,不能生長。每年到八月十五日,上自天子,下至庶人,都到這個橋上來照。依尊卑大小,站在橋上,照著橋下的影兒,就都有娠。故此叫做影身橋。」王爺道:「那橋底下的河,叫做甚麼河?」女百姓道:「叫做子母河。」王爺道:「甚麼叫做子母河?」女百姓道:「我這國中凡有娠孕的,子不得離母,就到這橋下來,吃一瓢水,不出旬日之間,子母兩分。故此叫做子母河。」劉先鋒聽見這等的話,吃了一驚,心裡想道:「我今番卻是個將男作女了。」眾軍士聽見這等的話,也都吃了一驚,都說道:「我們今番不怕我鐵鑄的韸韸了。」王爺又問那女百姓,說道:「這水可有毒麼?」女百姓道:「並沒有毒,只是會催生。」王爺道:「可曾有人錯吃了的?」女百姓道:「似孕非孕,就錯吃了它。」王爺道:「錯吃了它,把甚麼去解?」女百姓道:「此去百里之外,有一座山,叫做骷髏山。山上有一個洞,叫做頂陽洞。洞裡有一口井,叫做聖母泉。錯吃了水的,吃下聖母泉,就解了。」王爺道:「這聖母泉可容易取得麼?」女百姓道:「是我本國之人,無有取不得的。只怕你遠方人氏,還有些難。」王爺道:「怎麼有些難?」女百姓道:「這如今洞裡有三個宮主娘娘住在裡面,第一個是金頭宮主,第二個是銀頭宮主,第三個是銅頭宮主。你們又是遠方,又是男子,只怕他不肯放你進去,故此有些難。」女百姓受了重賞而去。王爺傳下將令:「那一員將官敢領兵前去,取將聖母泉來?」道猶未了,只見馬公公說道:「鄭元帥尚且親入虎穴,咱學生不才,願領一枝人馬前去,取將聖母泉來。」王爺道:「既然老公公願去,眾軍人有幸。須還得一員將官護衛著老公公前去。哪一員將官肯去?」道猶未了,只見武狀元唐英說道:「馬公公前去,末將不才,願領兵護衛。」王爺道:「那洞裡有三個宮主,須再得一員將官通同護衛,才為穩便。」
  不知是哪一員將官肯去,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2 02:36:19

第四十七回     馬太監征頂陽洞 唐狀元配黃鳳仙



  詩曰:
  王母丁年跨鶴去,山雞晝鳴宮中樹。
  聖泉泱泱出宮流,宮使年年修玉樓。
  番兵去盡無射獵,日西麋鹿登城頭。
  天馬西下水子母,願借勺馀解救苦。
  卻說王爺道:「那洞裡有三個宮主,須再得一員將官同去護衛,才為穩便。」道猶未了,只見游擊都司胡應風說道:「末將不才,並不曾有寸功報主。今日馬公公前去,末將願領兵協同唐狀元護衛。」即時間,兩員將官、一位公公前去骷髏山頂陽洞。雖說有百里之遙。其實女人國腳步兒狹窄,只當得中國的三五十里,一會兒就到了。到了不至緊,早已有個巡洞的女兵報進洞裡去。宮主問道:「來是男身,還是女身?」女兵道:「搖旗擂鼓,耀武揚威,都是個男身。」宮主道:「不知是哪裡人?」女兵道:「不像我們西洋的人物。」宮主道:「敢是南朝來的?」女兵道:「人物出眾,盔甲鮮明,想是南朝來的。」宮主道:「為首的是幾個?」女兵道:「是三個。」宮主道:「你看得真麼?」女兵道:「看得真。」三個宮主嗄嗄的大笑起來,說道:「若只是一個,一蠃兩飲,少不得碾酸。就是兩個,也還有一個落空,不免要聽些梆響。可可的我們是三個女身,來的就是三個漢子,這卻不是天緣湊巧?」連忙的披掛起來,一齊上馬。金頭宮主居中,緊迎著馬太監。銀頭宮主居左,迎著唐狀元。銅頭宮主居右,迎著胡都司。
  馬太監自不曾上過陣,看見金頭宮主人又來得凶,馬又來得快,劈頭一刀,他就措手不及,恰好的被他撈翻去了。唐狀元看見去了馬太監,心上吃慌,丟了銀頭宮主,來攢金頭宮主。哪曉得銀頭宮主閃在腦背後,把個九股紅錦的套索兒,一下子套倒個唐狀元。三個南將同來,一上手倒去了兩個,止剩得胡都司一人一騎。好個胡都司,抖擻精神,單戰銅頭宮主。銅頭宮主武藝且是熟嫻,都司心生一計,撥轉馬就走,銅頭宮主趕下陣來。胡都司想道:「他今番遭我手也。」帶住馬往後一抓,實指望這一抓,一天雷電旌旗閃,萬里雲霄日月高。哪曉得是個海底尋針針不見,水中捉月月難撈。原來銅頭宮主是個能征慣戰的,看見抓來,他連忙的使個鐙裡藏身,躲過去了,那一抓卻不空空的抓在馬鞍鞒上!他又將計就計,帶轉馬望洞裡飛跑。胡都司只說是抓住了宮主,放心大膽追下陣去。銅頭宮主聽得胡都司的鸞鈴,看看近著,撲地裡兜轉馬來,一頭拳正撞著胡都司的臉。胡都司吃了一驚,連忙的挺上一槍,不想這一槍又被他一掣,掣到二十五里之外,連胡都司早已被他夾在馬上,進洞而去。
  只聽見金頭宮主洞裡鼓樂喧天,歌聲徹地。原來他搶了馬太監,不勝之喜,安排筵宴,叫過些歌姬舞女來,淺斟低唱,逸興顛狂,把個馬太監勸到小半酣,他自家已是大半醉。你看他兩隻手摟住了馬太監,做上一個嘴,叫上一聲「嫡嫡親親的心肝肉」,就要軟肉襯香腮,雲雨會巫峽。那馬太監嗄嗄的大笑起來。宮主道:「你笑怎麼?」馬公公道:「我笑你錯上了墳哩!」宮主道:「怎叫做錯上了墳?」馬公公道:「我雖然是個男子漢,卻沒有男子漢的本錢。」宮主道:「你怎麼又沒有本錢?」馬公公道:「我已經割了的,故此沒有本錢。」宮主心上還有些不准信,把隻手去摸一摸,果真是個猜枚的弔謊,兩手都脫空。金頭宮主吃了一慌,問說道:「那兩員將官可有本錢?」馬公公心裡想道:「這個婦人不是好相交的,待我騙他一騙。」說道:「若講起他兩個來,我就要哭哩!」宮主道:「怎麼你就要哭?」馬公公道:「都是閻羅王注得不勻,他兩個忒有餘,我一個忒不足。」宮主道:「怎麼有餘不足?」馬公公道:「我沒有半毫本錢,他兩個一個人有兩三副本錢。」宮主聽說道有兩三副本錢,心裡就是貓抓一般,一下子撇了馬公公,竟白跑到銀頭宮主洞裡去。
  只見銀頭宮主對著唐狀元,一人一杯,正在吃個合巹之酒。他起眼-瞧,果是唐狀元唇紅齒白,不比馬太監的橘皮臉兒。他心裡又想道:「這人像個有兩三副本錢的。」高叫一聲道:「你們好快活也!」銀頭宮主道:「你們又不快活哩?」金頭宮主道:「我的對子已經閹割過了,沒有本錢,哪裡去討個快活?」銀頭宮主就狠將起來。說道:「你只好怨你的命罷!你告訴哪個?」金頭宮主越發狠起來,說道:「你這個惡人,豈不記得當初的誓願:有官同做,有馬同騎?今日之下,你有孤老,叫我就怨命罷!」銀頭宮上道:「你不怨命,我把孤老分開一半來與你罷!」金頭宮主說道:「你還講個分開一半的話。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先盡了我,剩下的才到你。」道猶未了,-隻手把個唐狀元就搶將過去。銀頭宮主道:「我到口的衣食,你劈口奪下我的。砍了頭,也只有碗口大的疤罷了。」兩隻手把個唐狀元又搶將過去。搶得金頭宮主性如烈火,膽似鬥粗,就照著銀頭宮主的臉上狠地一拳。銀頭宮主急了,就狠地還他一劍。這-劍不至緊,早已把個餘頭宮主連肩帶背的卸將下來。銅頭宮主聽見兩個姐姐爭風,說道:「一人一個就夠了,怎麼又要吃個雙分哩?」自家跑過第二個洞裡來,只指望勸解他們一番。哪曉得大姐姐已是連肩帶背的砍翻在地上。他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向邊生,罵說道:「好賤人!你就只認孤老,就不認得個姊妹麼?」也是一刀,即也就送了二姐姐的殘生性命。這口刀是個戒手刀,若不長大,若不厲害,怎麼會送了人的殘生性命?原來二姐姐正扯著唐狀元上牀,通身上下脫得赤條條的,沒有寸擔,故此一時躲閃不及,卻就一命還應填一命,冤冤相報不爭差。
  銅頭宮主殺了二姐姐,掀起被來,看見個唐狀元渾身上白白淨淨,嫩如玉,細如脂,雙眉鬥巧,十指誇纖,好標緻也。早已惹動了他那一點淫欲之心,拽下了二姐姐的屍首,叫聲左右的拖出去。他就捱上唐狀元的牀,摟住唐狀元的腰,親著唐狀元的嘴,叫一聲「乖乖」。唐狀元心裡也罷了。只見宮主腰眼骨上撲地一聲響,一股鮮血冒將出來。唐狀元只說是紅官人到任,安排叫他起來淨一淨。落後仔細看時,只見腰眼骨上一個大窟窿。唐狀元吃了一驚,一轂碌爬將起來,披了衣服,出了洞門,卻只見馬太監手裡提著一口鋼刀,笑嘻嘻的說道:「唐狀元,你看好刀哩!」唐狀元故意的看了一看,說道:「原來是口刀,我只說是劈風月的斧子。」只見胡都司跑將來,說道:「原來是口刀,我只說是個劈風月的斧子,險些兒掉落了陷人坑。」唐狀元問道:「這是哪個殺的?」馬公公道:「是咱看見他姊妹們爭風廝殺,趁著這個機會,結果了他。」唐狀元道:「你怎麼曉得到這個洞裡來?」馬公公道:「是咱看見他女郎兒打掃屍首,咱問他一聲,他告訴咱這等一段緣故,咱就闖將進來。」胡都司說道:「閒話少敘罷,營裡等著聖母泉哩!」三個人取了泉,跨上馬,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聲。見了王爺,王爺萬分之喜。把聖母泉送與劉先鋒,給散五十名軍士。聖母泉果是有靈,不出三日之內,舊病痊癒。王爺道:「劉先鋒的病體幸而痊可,只是鄭元帥還不見個信音。這如今帳下哪一員將官領一枝軍馬,前去打聽一遭?」道猶未了,帳下閃出一員將官,戴一頂二十四氣的太歲盔,穿一領密魚鱗的油渾甲,係一條玲瓏剔透的花金帶,使一桿單邊鋒快的抹雲槍,騎一匹鳳苑天花的奔電赤,朝著帳上打一個拱,說道:「末將不才,願領兵前去,少效微勞。」王爺抬頭視之,原來是征西遊擊將軍黃彪。王爺道:「此處雖是個女人國,其實的女柄男權。黃將軍,你不可看得他容易。」黃彪打一個拱,說道:「謹依遵命,不敢有違。」辭了元帥,跨上征鞍,領了軍馬,逕投女人國而去。行到白雲關下,早有個女總兵領了一枝女兵女卒,騎一匹胭脂馬,挎一口繡鸞刀,你看他:
  臉不搽鐘乳粉,鬢不讓何首烏。不披鱉甲不玄胡,賽過常山貝母。細辛的杜仲女,羌活的何仙姑。金鈴琥珀漫相呼,單鬥車前子路。
  女總兵抬起頭來,只見南陣上的將軍,也不是個等閒的:
  地下的大腹子,天上的鎮南星。威風震澤瀉豬苓,神曲將軍廝稱。小瓜蔞誰桔梗,浮瞿麥敢川荊。神槍皂角掛三稜,梔子連翹得勝。
  女總兵心上也有半分兒懼怯,提起膽來高叫道:「來將何人?早通名姓。」黃將軍道:「俺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征西遊擊大將軍黃彪是也。你是何人?敢來和我比手?」女總兵道:「俺西牛賀洲女人國國王駕下護國總兵官王蓮英是也。你還不曉得我老娘的手段,你敢在這裡誑嘴麼?」說得個黃將軍一時怒髮,劈頭就是一槍。王蓮英也盡慣熟,復手就是一刀。一往一來,一上一下,大戰二十餘合,不分勝負。王蓮英心生詭計,撥轉馬跑回陣去。黃將軍殺得怒髮衝冠,大喝一聲道:「殺不盡的賤人,哪裡走!」剛剛的趕上三五十步,王蓮英手裡取出一個小小的鐵桶兒,念了幾句,只見鐵桶裡一道黑氣沖天,那黑氣落將下來,就纏在黃將軍的身上,左纏右纏,哪裡是個黑氣,原來是個蠶口裡抽出來的細絲,把個黃將軍就像纏弓弦的一般纏將起來。饒你就是勇賽關、張,也只好束手聽命。一伙女兵抬著黃將軍去了。
  南陣上的軍士報上王爺。王爺道:「帳下哪一員將官領兵再去?」道猶未了,閃出狼牙棒張柏來,鋼須亂戳,虎眼圓睜,應聲道:「末將願領兵再去。」王爺道:「務在小心,免致疏失。」張柏道:「末將敢不小心!」帶過烏錐馬來,飛身而上,跑出陣去,迎著王蓮英,只是一蕩狼牙棒,連搗幾搗。王蓮英看見張將軍就像煙燻的太歲,火燎的金剛,好不怕人也。又見他的狼牙棒重又重,快又快,雨點的一般下來。他自家曉得支架不住,連忙的撥轉馬,連忙的取出鐵桶兒來,連忙的念動咒語,連忙的纏著張狼牙。張狼牙大怒,脫又不得脫,急又急不得,高叫道:「潑賤人!你怎麼這等歪事纏我?」又是--伙女兵把個張狼牙抬將去了。
  王蓮英一連拿了南朝兩員大將,心下要留一員做個佳偶,卻又想一想說道:「南朝的人物第一標緻,若只是這兩官卻不怎的。一個臉如鍋底,一個面似薑黃,都不中我的意,不如且送上國王,表我的功績,看後面何如,再作道理。」送上國王,國王也不中意,吩咐寄監。
  王蓮英再來討戰,藍旗官報上中軍。王爺道:「似這等--個女人國,一日輸一陣,兩日輸兩陣;一陣輸一員將,兩陣輸兩員將,卻怎麼還征得大國?卻怎麼還取得國寶?好惱人也!」唐狀元看見王爺吃惱,打一個拱,說道:「末將願領兵出陣,擒此女總兵。」王爺道:「已經輸了兩陣,全在這一陣成功,你卻不可造次。」唐狀元道:「仰仗元帥虎威,一戰必克。」道猶未了,擂鼓三通,一聲信炮,唐狀元綽槍上馬,直奔王蓮英。王蓮英看見個唐狀元清眉秀目,杏臉桃腮,三綹髭須,一堂笑色,心裡想道:「這個將軍才是我的對子。」問說道:「來將高姓大名?願求見教!」唐狀元道:「你這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不識時務的潑賤貨,哪裡認得我武狀元浪子唐英。」王蓮英聽見說「狀元」二字,愈加滿心歡喜,想道:「五百名中第-先,花如羅綺柳如煙。綠袍著處君恩重,黃榜開時御墨鮮。世上只有狀元是個第一等的人,我今日拿住了他,盡晚上和他鸞交鳳友。到了明日早上起來,我就是狀元奶奶,好快活也!」心裡只在想著快活,也不曉得手裡的刀怎麼在舞,也不曉得座下的馬怎麼在跑。猛然間收轉神來,只見唐狀元的槍漫頭劈面,雨點般凶。好個王蓮英,連忙的下陣而走。唐狀元心裡想道:「這個女人又不曾廝殺,怎麼會敗陣而走?莫非是個詐敗佯輸,賺我下去。只一件來,我若是不敢趕他,便羞了我狀元二字。」狠著一鞭,趕將下去。眼見王蓮英手動,眼見王蓮英手裡出煙,唐狀元曉得是個術法,照著黑煙頭上戳他一槍,試他是個甚麼出處。哪曉得那個煙都是扯不斷的,反把個槍帶將上去。唐狀元去了槍,連忙的補上一箭。箭還不曾離弦,弓還不曾拽滿,兩隻手恰好是纏做了一隻,一個人恰好是纏做個半個。怎麼一個人纏做了半個?原來有手動不得,有腳走不得,有本領使不得,這卻不是半個?又是一伙女兵抬將去了。
  王蓮英得了唐狀元,心中大喜,吩咐女兵:「逕送到我自己府中來。」眾女兵抬進了府門,放在堂下。王蓮英親自下來,解了繩索,請升上座,拜了兩三拜,說道:「適來不知進退,冒犯了將軍虎威,望乞恕罪!」唐狀元道:「殺便殺,砍便砍,有個甚麼冒犯不冒犯!」王蓮英道:「狀元差矣!二世人身萬結難。死者不能復生,你何輕生如此?」唐狀元道:「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你這賤人曉得甚麼!」王蓮英又賠個笑臉,說道:「有緣千里來相會,千里姻緣似線牽。賤妾不才,願奉將軍枕席,將軍意下何如?」唐狀元道:「休要胡說!吾乃天朝上將,怎麼和你蠻邦夷女私婚?」王蓮英道:「狀元,你休小覷我夷邦。你若是和我結為姻眷,頭頂的是畫棟雕樑,腳踏的是金階玉砌;思衣而有綾絹千箱,思食而有珍饈百味;堂上一呼,階下百諾。不但只止於此,你若是有心對我,朝中還有甚麼人?你就做得女兒國的皇帝,我就做得正宮皇后娘娘。」唐狀元聽知他說道甚麼穿衣吃飯,已是有九分不快;卻又聽見他說到朝中還有甚麼人,他心裡就有十分吃惱,想道:「這個女人是個無父無君之賊。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站起來照面啐上他一口吐沫,喝一聲:「唗!你這大膽的潑賤奴,敢胡言亂道如此!鳥獸與我不同群,你快殺我!你不殺我,我便殺你!」這一席唐突,把個王蓮英羞得滿臉通紅,渾身是汗。自己不好轉得彎,叫左右的推出去梟取首級。把個唐狀元即時推在階下。
  早又有一女將,原日也曾中過狀元,只因御酒三杯,掉了金鐘兒在地上。女王大怒,說他慢君,把探花王蓮英升做狀元,把他貶做司獄司-個大獄官,姓黃名鳳仙。黃鳳仙雖是女流之輩,文武兼全,才識俱足。他看見唐狀元人物齊整,語言秀爽,心裡想道:「此人器宇不凡,終有大位。俺不免設一小計,救他出來,這段姻緣在我身上,也不見得。」連忙的跪著稟道:「來將理雖當斬,但南朝船上有個道士,名喚引化真人;有個和尚,名喚護國國師。我們卻不知他的本領,不知日後的輸贏。依小將愚見,留下此人,同前番兩個一齊監候。倘或南船上大勝,有此一千人是個解手。若是南船上大輸,拿了道士、和尚,一齊處斬,未為遲也。」黃鳳仙這一席話,有頭有尾,有收有放,怕甚麼人不聽?王蓮英即時依允,說道:「你帶去監候著,只是不可輕放於他。」黃鳳仙說道:「人情似鐵非為鐵,官法如爐即是爐。怎麼敢輕放於他。」迳自領了唐狀元,送在司獄司監裡。
  唐狀元見了張狼牙、黃游擊,各人訴說了一番,都說道:「那妖精不知是個甚麼東西,沾在身上如膠似漆一般,吃他這許多虧苦。」唐狀元又問道:「鄭元帥在哪裡?」張狼牙道:「說在甚麼南監裡。」道猶未了,黃鳳仙進監來陪話。三位敘一番話,奉一杯茶。唐狀元道:「適蒙救命之恩,謝不能盡;又蒙茶惠,此何敢當?」黃鳳仙道:「說哪裡話。就是我總兵官,也原是好意。只因語話不投,故此恩將仇報。」張狼牙道:「也未必他是真心。」黃鳳仙道:「男有室,女有家,人之大欲,豈有個不真心的?」張狼牙道:「假如尊處偏不願有家哩?」黃鳳仙道:「非媒不嫁耳,哪有個不願有家之心?」張狼牙的口快,就說道:「既是尊處願有家,我學生做個媒也可得否?」黃鳳仙道:「只要量材求配。」張狼牙道:「尊處也曾中狀元,就配我唐狀元這個,豈不是量材求配?」黃鳳仙道:「只怕唐狀元嫌棄我是個夷女,羞與為婚。」唐狀元低了頭不講話。黃鳳仙道:「唐狀元,你不要嫌棄賤妾。若是賤妾配合於你,我總兵官之法,立地可破。」唐狀元心裡想道:「若是依從於他,是個私婚夷婦之罪。若不依從於他,他又說道會破總兵官術法。也罷,元帥在此不遠,莫若請出他來,憑他尊裁,有何不可?」卻說道:「既承尊愛,非不遵依,你只請出我鄭元帥來,我自有處。」黃鳳仙即時開了南監,取過鄭元帥來。三位將官草率相見,大家告訴一番。元帥道:「這如今都陷在這裡,怎麼是個了日?」張狼牙道:「可恨那總兵官的妖邪術法,不知怎破。」元帥道:「哪裡去尋主破頭陣來?」張狼牙說道:「此一位獄官,姓黃,雙名鳳仙,他曉得嚴個破陣之法。只是他要配合唐狀元,方才肯說。」元帥道:「既如上比,公私兩利,有何不可?我這裡主婚。」張狼牙道:「有了元帥主婚,愈加妙了。唐狀元,你可拿出聘禮來。」唐狀元道:「我腰裡有條玉帶,解下來權為聘禮。」即時間兩家相見,兩家結納。元帥道:「你二人還轉私衙裡去,恐怕監裡別有耳目。」二人應聲:「是。」黃鳳仙領了唐狀元,歸到私衙裡面。此時已是三更天氣,兩個歸到洞房:
  水月精神冰雪膚,連城美璧夜光珠。
  玉顏偏是書中有,國色應言世上無。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隱繡模糊。
  何當喚起王摩詰,寫作和鳴鸞鳳圖。
  到了明日早上,唐狀元依舊進監。黃鳳仙正然梳洗。只見總兵官了一個飛票:「仰獄官黃鳳仙火速赴府毋違。」黃鳳仙接了飛票,嚇得魂不附體,只恐怕泄漏了昨夜的機關。這正是:為人莫作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黃鳳仙跑到總兵官府裡,跑在丹墀裡也還戰戰兢兢。只見總兵官說道:「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你與我備辦下三百擔乾柴,灌上些硫磺燄硝引火之物,到東門外搭起一個柴篷來,把南朝三個將官和前日那一個太監一齊捆縛了,丟在篷上燒化了他,才泄得我心中之恨。你用心前去,不可有違。」黃鳳仙道:「敢不欽遵!」出了總兵官府,來到監中,把個乾柴烈火的事說了一遍。一個元帥,三位將官,都吃了一驚,都說道:「事至於此,都在黃鳳仙身上。」黃鳳仙說道:「但有吩咐,我無不奉承。只是倉卒之間,你們眾人商議一個良策。」唐狀元道:「捆縛之時,都用個活扣兒,我們好一扯一個脫。」黃鳳仙道:「就是個活扣兒。」人,你就當先開路。」黃鳳仙道:「就是開路。」張狼牙道:「赤手空拳,走也沒用。須得副鞍馬,須得副披掛,須得副兵器。」唐狀元道:「這些事都是一套的,只用一計較。」張狼牙道:「甚麼計較?」唐狀元道:「黃夫人,你見總兵官,只說我南朝人不怕死,只是不肯遺下這些披掛、鞍馬、兵器在這裡。若是一齊燒了,他便死心塌地。若是留下了他的,他就做個魍魎之鬼,吵得你晝夜不寧。總兵官問你怎麼燒,你就說道各人的物件,擺在各人面前,省得他明日死後,又來鬼吵。」黃鳳仙道:「此計大妙。」即時去見總兵,報道:「柴篷俱已齊備,請元帥鈞令,取出南朝將官來,以便行事。」總兵官發下軍令:「取過南朝鄭太監、黃游擊、張將軍、唐狀元一干將帥,嚴加捆綁,押赴東門外,不得疏虞,取罪未便。」
  畢竟不知押赴東門怎麼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2 02:36:47

第四十八回     天師擒住王蓮英 女王差下長公主



  詩曰:
  西洋那識綺羅香,未擬良媒自主張。
  為愛風流高格調,最堪塵世儉梳妝。
  敢將十指誇纖巧,不把雙眉鬥畫長。
  此日狀元遭厄難,慇懃全仗硬擔當。
  總兵官軍令已出,黃鳳仙把個南人不怕死的話,南人不肯遺下披掛、兵器、鞍馬的話,魍魎鬼作吵的話,細細的說了一遍。總兵官大驚,說道:「喜得你來稟我,不然我一家大小不得安寧。凡事悉依你處就是。」黃鳳仙大喜,心裡想道:「果中我唐狀元之計。」三通鼓響,黃鳳仙押出南朝四員將帥,逕出東門,出在東門之處柴篷左側。張狼牙把個眼瞧一瞧,果然是四副披掛,四副兵器,四副鞍馬。他忍不住心頭大怒,大喝一聲,把個渾身的繩索,逐寸逐分的斷了。那三員將帥都尋著活扣兒,一扯一個空。各人得了各人的披掛,各人拿了各人的兵器,各人跨上各人的鞍馬,一擁而來,齊奔寶船之上。
  卻說總兵官主蓮英聽知道這一場凶報,咬牙切齒,怒目圓睜,罵說道:「好賤婢!你有多大的本領。焉敢賣國求榮!」即時點起精兵一枝,取出披掛,跨鞍上馬,開了東門,一逕趕將來,高叫道:「賣國求榮的潑賤婢哪裡走?」唐狀元聽見有人吆喝,說道:「黃夫人,倘或有人趕來,我和你怎麼處?」黃鳳仙道:「-手不敵兩掌,我和你四個人,倒反怕他一個人麼?」唐狀元道:「只因他的術法有些不好處得。」黃鳳仙道:「他的術法在我手裡,你過會兒看我破來。道猶未了,王蓮英一人一騎,當頭一枝女兵隨後,竟直趕近身來。唐狀元叫黃游擊護衛元帥先走。他這三個勒轉馬來,一字兒擺著:黃鳳仙在中,唐狀元在左,張狼牙在右。只見王蓮英擺開陣來,高叫道:「狗爛肉,我費心拿的人把你受用,你還把我的江山都賣了來。」黃鳳仙道:「你還不羞哩!你把你父母生來兩塊皮,哀求了一日還沒有人要,還說是你拿的人我受用。」起手就是一刀。王蓮英急忙的還一刀,你一刀,我一刀,兩個番將,兩騎番馬,兩張番刀,砍做一砣兒。王蓮英恨不得一口涼水把個黃鳳仙一口吞在肚子裡,抖擻精神,越戰越英勇。唐狀元又恐怕黃鳳仙不得勝,一騎馬,一桿槍,斜曳而來。王蓮英看見唐狀元幫殺,心上越發碾酸,提起口刀,單戰唐狀元。戰了三五合,王蓮英又撥轉馬走。唐狀元要在黃鳳仙面前賣弄手段,竟趕他下去。黃鳳仙曉得總兵的毛病,也只得跟他下去。可可的王蓮英捧出鐵桶來,飛出黑煙來。看看的黑煙又要往下落,只見黃鳳仙袖兒裡面飛出一個烏鴉,那烏鴉一飛,飛在天上,一個鷂子翻身,卻又落將下來,緊緊的落在王蓮英的頭上,那一股黑煙都不見了。王蓮英看見破了術法,沒興而去。
  這三位回馬不用鞭,逕到寶船上。唐狀元道:「你總兵官那一股黑煙,是個甚麼術法?」黃鳳仙道:「叫做蜘蛛羅網法。鐵桶兒裡面是個蜘蛛,掀開了桶蓋,那蜘蛛就飛上去。飛上去復飛下來,抽出的絲就把個人捆縛得定定。故此叫做蜘蛛羅網法。」唐狀元道:「黃夫人,你袖兒裡飛出來的是個甚麼法?」黃鳳仙道:「是個烏鴉法。蜘蛛看見了烏鴉,自身難保,還肯吐絲哩!故此就破得他的。」唐狀元道:「妙計,妙計!」到了寶船上,拜見元帥。元帥甚喜,頒賞有差。相見大小將官,大小將官甚喜,哪個不說道:「天姿國色,蓋世無雙。」哪個不說道:「唐狀元是個才子,黃鳳仙是個佳人。才子佳人信有之。」唐狀元道:「今日無事,休息一番。」黃鳳仙道:「我那王總兵昨日敗陣而去,不知怎麼氣滿胸膛。一會兒就好來廝殺也。」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王總兵在陣前討戰,坐名要黃鳳仙。」元帥道:「選下精兵一枝,跟著黃鳳仙出馬。」馬公公道:「新降的婦將,未知他心腹何如,恐有裡應外合之變。」元帥道:「黃鳳仙忠良謹厚,不必過疑。又且疑人莫用,用人莫疑。」馬公公道:「元帥之言,見得最大。」即時差下黃鳳仙出陣。
  黃鳳仙出在陣前,看見個王蓮英,自古道:「恩人相見,分外眼清;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王蓮英高叫道:「你那敗壞我夷邦風俗,辱國的賤人,早早下馬受我一刀,免得費我手腳。」黃鳳仙大笑,說道:「我把你這個賤婢,你死在頭上,還不省得。」拍馬舞刀,直取王蓮英的首級。王蓮英大怒,說道:「你是何等的人?敢來犯我上輩!」急架相迎。兩家子殺在一處。黃鳳仙心生巧計,兜轉馬走回來。王蓮英殺得氣起,竟自趕下來。黃鳳仙扭轉身子,撲地一響。王蓮英眼快,看見是枝箭飛過來,連忙的撇一刀。撇一刀不至緊,把枝箭撇做了兩段,每一段中間就爆出十枝小箭來,都射著王蓮英的身上。早已一枝中了他的左腿,一時間忍不過疼,敗陣而去。原來這個箭總是一枝大箭,箭裡面藏著二十枝小箭,不用弓,不用弦,只在袖兒裡遞將出去。對敵的看見箭來,小不得把個兵器來隔。隔斷了那枝大箭,卻不爆出那些小箭來?又多又快,少不得傷人。名字叫做個子母箭。這是黃鳳仙遇著神師所授,百發百中,故此王蓮英受了他這一虧。
  黃鳳仙借了這些贏勢兒,趕他下去。王蓮英又古怪,逕跑到海邊上。黃鳳仙也趕到海邊上。一趕趕急了他,王蓮英連人帶馬,一轂碌跳進海裡去了。黃鳳仙罵道:「潑賤人,我曉得你死在頭上,只是便饒了你得個囫圇屍骸。」掌起得勝鼓,逕回寶船。元帥大喜,賞賜甚厚。黃鳳仙領了賞賜回來,唐狀元道:「只怕你總兵官是個詐死。」黃鳳仙道:「詐死除非是個水囤之法。我平生不曾看見他有這個法兒。」
  到了明日,藍旗官報道:「昨日女將王蓮英又來討戰。」唐狀元道:「我說是個詐死。」連元帥也吃了一驚,說道:「可看得真麼?」藍旗官道:「一則形象無差,二則他自家稱名道姓,豈有個不真的?」馬公公道:「夷人心術不端,即此一事,就看得他破了。」王爺道:「假捏軍功,依律該斬。」元帥叫過黃鳳仙來,吩咐道:「你昨日這一功,卻有些不實哩!」黃鳳仙道:「非末將敢欺元帥冒認大功,委果是他跳下海去,眾軍士所共見的。」元帥道:「你是夷人,不知我朝法度。假捏軍功,依律處斬,你可曉得麼?」黃鳳仙道:「曉得了。容末將再去陣前,將功贖罪罷。」元帥道:「這個也通。」唐狀元看見元帥說個「也通」兩個字,他就曉得元帥心上還有些疑惑,朝著上打一拱,說道:「末將願同黃鳳仙出陣,一則監軍,二則助他一臂之力。」元帥依允。
  兩個人即時披掛上馬。王蓮英迎著就叫道:「爛狗肉,你可曉得我的厲害麼?」黃鳳仙道:「饒你厲害,我要活捉你來。」二人大戰,戰到二十餘合,不分勝負。王蓮英手裡又在撮撮弄弄,撮弄出一個小小的葫蘆,不過三寸來長,正在朝著太陽來晃也晃。唐狀元先前就看見了,帶過馬來,照著他的葫蘆就是一槍。一槍不至緊,戳得個葫蘆有千萬道的金光一進而出。唐狀元的兩隻眼,如同兩道閃電一般,一隻眼一道閃電,又還開得個眼?不覺的撲一聲響,掉下馬來。王蓮英伸起刀就要動手,嚇得個黃鳳仙魂不附體,連忙的架住,救起了唐狀元。王蓮英又尋著黃鳳仙,單單廝殺。殺了一回,也拿出個葫蘆,朝著太陽晃一晃,就爆出十萬道金光來。黃鳳仙看見笑了一笑,說道:「這是我老娘多年不用的,你敢抄這舊文章來哄我麼?」輕輕的張開口,對著西北上歎一口氣,早已不見了那個萬道金光。王蓮英看見一法不中,二法不成,連忙的飛過一口劍來,砍著黃鳳仙的頂陽骨上。黃鳳仙又笑了一笑,把個手指頭兒一指,那口劍輕輕的插在地上。王蓮英看見不能取勝,心上有些慌張。只見黃鳳仙手裡又拿了箭來,王蓮英越加慌了,說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不要把那個暗箭傷人。明日來,我和你明日決一個勝負。」黃鳳仙道:「你今番曉得我老娘厲害麼?」各自散陣。黃鳳仙同著唐狀元得勝歸來,元帥大喜,又行賞賜。
  明日兩家又是這等對陣。王蓮英說道:「賤人,今日若不斬你首級,誓不回兵!」黃鳳仙道:「我今日不斬你的驢頭,也不住手。」兩個人一行說著話,一行就翻過臉來,提刀大戰。雙戰了二三十合,王蓮英詐敗佯輸,走下陣去。黃鳳仙明知其計,偏不怕他,偏要趕他下去。原來王蓮英是個拖刀之計,兩馬相近,扭轉身子來,劈頭就是一口繡鸞刀。黃鳳仙的馬跑發了收不住,那一刀可可的照著他的頂陽骨上下來。唐狀元看見,嚇得渾身抖戰,急忙的架起槍來,大喝一聲道:「畜生哪裡走!」原來聖天子有百神相助,大將軍有八面威風。唐狀元這一聲喝,喝得個黃鳳仙的馬倒退了三五步,那一刀緊緊的掉在他的馬面前。王蓮英收起了刀,叫做個單絲不線,孤掌難鳴。一個怎禁得他兩個?沒奈何又走到海邊上,又跳在海裡去了。唐狀元道:「這是個脫身之法,我和你把軍馬扎住在這裡,看他幾時上來。」一日守到日西,杳無蹤跡,方才收兵罷戰,報與元帥得知。元帥重賞。
  到了明日上,藍旗官又來報道:「番將討戰。」元帥心上有些吃惱,說道:「西洋地面,專一出這等一個女人,倒有些費嘴。」洪公公道:「這女人都是些邪術,何不去請天師來作-區處?」去問天師,天師道:「還是國師。」又問國師,國師道:「要貧僧擒此女人,先要選下一員好漢,聽貧僧的號令。」元帥道:「要個甚麼好漢?」國師道:「要個不怕天地、不怕鬼神、水裡水去、火裡火去,這等一個好漢才去得。」元帥道:「帳下諸將哪個去得?」道猶未了,只狼牙棒張柏大叫道:「末將不才,其實去得。」元帥道:「怎見得你去得?」張柏道:「末交不怕天地、不怕鬼神、水裡水去、火裡火去,故此去得。」國師道:「這個女總兵善能人水,他每番詐敗佯輸,跳到海裡去。你明日和他交手之時,他在前面跳下海,你在後面也要跳下海。又要在海裡面和他大殺一場,且要拿得他上來,才算你去得。」張狼牙想一想說道:「跳下海去不至緊,卻不淹死了我?我做個魍魎之鬼,怎麼能夠再來斬將立功?怎麼能夠再生還大明國?這個事成不得。」心裡不肯去,口裡不作聲。國師早已知其意,笑一笑說道:「你這個人有勇無謀,成不得甚麼大事。再有哪個好漢去得?」道猶未了,黃鳳仙跪著稟道:「末將不才,勉強去得。」國師道:「那女將下海,你也要下海,須是不怕死,才去得哩!」黃鳳仙道:「既然有心為國,一死何辭?」國師看見他英雄慷慨,心裡老大的服他,即時間袖兒裡取出一件寶貝來,交與黃鳳仙。黃鳳仙接在手裡一看,只見是個滴溜圓圓眼大的一顆珠兒。黃鳳仙道:「國師老爺在上,敢問這個寶貝叫做甚麼名字?」國師道:「叫做個碧水分魚。」黃鳳仙道:「甚麼叫做個碧水分魚?」國師道:「拿它在手裡,跳下水時,水分兩開,中間讓出-條大路。凡是蛟龍魚鱉,無所不見,故此叫做個碧水分魚。我南朝算命的先生,都寫它做個抬牌,正取它這一段好處。」黃鳳仙道:「我那個女總兵還會駕霧騰雲哩!」國師道:「我別有調度,你只管放心前去。」黃鳳仙拜謝國師,拿了寶貝兒去。張狼牙說道:「我的膽子略小了些些兒,哪裡曉得有這等的寶貝。」這叫做是個當場不展,背後興兵。國師又請過天師來相見,請他駕起草龍,專等海裡的妖精騰雲上來,擒拿著他,不可輕放。
  安排已畢,到了明日早晨,王蓮英又來討戰。黃鳳仙單刀出馬,兩個人殺做一砣兒。殺了一會,五蓮英還是昨日的舊譜子,照著個海邊上只是一跑。黃鳳仙大笑了三聲,說道:「你今番再走到哪裡去也!」王蓮英連人帶馬跳下海裡去了。黃鳳仙道:「潑賤人,你會下海,偏我不會下海麼?」連人帶馬,也跑下海去。王蓮英心裡想道:「這個賤人,今日自送其死。」勒轉馬來,兩家子在海裡面,又大戰了二十多合。王蓮英看見海裡水每每的分開去,不淹著個黃鳳仙,黃鳳仙在水裡越戰越精爽,他心裡就曉得有些不停當,念動真言,宣動密語,連人帶馬,一駕黑雲,騰空而起。黃鳳仙大怒,說道:「你會騰雲,偏我不會騰雲哩!」也是一駕黑雲,騰空而起。王蓮英在頭裡,張天師看見他起來,一個九龍神帕撲的一聲響,罩將下來。黃鳳仙聽見撲的一聲響,怕有個甚麼疏失,急忙的落下雲來,先在地上。只見王蓮英一罩罩著,掉將下來。剛剛的掉將下來,黃鳳仙就走近前去,照頭一刀,砍下一顆首級。天師落下了草龍來,黃鳳仙已是提著個鮮血淋漓的一顆首級。黃鳳仙道:「不知天師在上,小將僭了。」天師收了寶貝,說道:「斬將搴旗,怎麼論得一僭字。」見了元帥,獻上首級。元帥大喜,重頒賞賜,大設筵宴。元帥道:「今番女人國再沒有這等一個對頭了。」眾將官道:「眼見旌旗捷,耳聽好消息。」
  哪曉得那個女王,聽知道總兵官砍了頭,倒嚇得兢兢戰戰,吩咐女學士撰下降書降表,吩咐女尚書備辦進貢禮物,吩咐女百姓安排香爐花瓶,迎接天使。猛然間,東宮裡閃出一個紅蓮宮主來,朝著女王行了一個禮,說道:「父王有何事煩惱?何不說與孩兒得知。」女王卻把個南朝寶船,黃鳳仙投降,總兵官被殺各項的事情,細說了一遍。紅蓮宮主道:「些小之事,何足掛懷!」女王道:「你怎麼看得這等容易?」宮主道:「不是孩兒誇口所說,仗著父王的洪福,憑著孩兒的本領,拿過黃鳳仙來,砍他萬段,抓過他寶船來,碎為齏粉,此有何難?」女王道:「他船上還有一個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風喚雨,役鬼驅神。他船上還有一個僧家,拜為護國國師,能懷揣日月,袖囤乾坤。你還在那裡做夢哩!」宮主道:「不要說個做夢,我把那個道士,殺得他九梁星裡不見了冠兒;我把那個僧家,殺得他南無阿彌不見了圓帽。」女王道:「你生長閨門,深居庭院,怎曉得個廝殺的事?」宮主道:「孩兒不省,自幼兒幽閒無事,精通六韜三略;長大時曾遇天仙,傳授我一千兵法。正是幼而學,壯而行,今番卻是該我施展的日子。」女王道:「孩兒,你若武藝不精,不可自送其死。」宮主道:「螻蟻尚且貪生,豈可孩兒不忖量,自送一個死?」女王道:「既如此,全仗你這一功。」
  紅蓮宮主辭了父王,點齊一枝兵馬,竟出白雲關而來。藍旗官報上中軍。元帥道:「怎麼又有一個甚麼女將?」藍旗官道:「他自稱紅蓮宮主,口出不遜之言。」王爺道:「既是口出不遜之言,一定是有膽本領。」老爺道:「叫過黃鳳仙來,問他一個端的,就見明白。」問到黃鳳仙,他說道:「有便有一個紅蓮宮主,並不曾曉得他有甚麼本領。」元帥道:「帳下哪一員將官領兵出陣?」道猶未了,左先鋒張計應聲道:「未將不才,願領兵出陣,擒此夷女。」元帥道:「這又是一個新來的女將,你不可易視於他,恐失威望。」張先鋒道:「謹依將令,不敢疏虞。」提起一張大桿豹頭刀,騎一匹銀鬃抓雪馬,領了一枝鐵甲夜寒兵,飛陣而去。擺一擺虎頭,睜一睜環眼,只見番陣上站著一個女將軍:
  巧樣佳人鬢挽雲,金裝摜甲越精神。
  眉分柳葉一彎翠,臉帶桃花兩朵春。
  勒馬自知心上事,迎風誰是意中人?
  西洋絕域偏孤零,雲雨巫山認未真。
  張先峰高叫道:「來者何人?敢攔我的去路?」那女將道:「吾乃西洋女兒國國王位下東官侍御紅蓮宮主是也。你是何人?」張先鋒道:「我乃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征西前部左先鋒張計是也。」宮主道:「你既是南朝大明國欽差官,也該曉得三分道理,怎麼苦苦的上門欺負人?」張先鋒道:「你這蕞爾小國,偏敢抗拒天兵,怎麼說個欺負二字?」宮主道:「怎見得是個抗拒?」張先鋒道:「你不抗拒,怎不早早的遞上降書降表,倒換通關牒文,獻上傳國玉璽?」紅蓮宮主大怒,說道:「你無故侵犯我的國土,還講甚麼降書降表!」道猶未了,照頭就是一刀。張先鋒就還他一刀。自古道:「容情不舉手,舉手不容情。」一往一來,一上一下,大戰三五十合,不分勝負。紅蓮宮主心生巧計,故意的把個刀虛晃幾晃,敗陣而走。張先鋒看見他的刀法錯亂,只說他是真,放心大膽,趕他下去。只見官主懷裡取出一件東西來,口裡說道:「佛爺爺!佛爺爺!你便把個寶貝兒與我,不知它靈也不靈?」連忙的舉起來,望空一撇。那寶貝就現出萬道爭光,千層瑞氣,呼一聲響,正照著張先鋒的頭上落將下來,把個張先鋒打得東歪西倒,支架不住,滾在地上。番陣上一聲梆響,一群女將擁走了一個張先鋒。到了明日,紅蓮宮主又來討戰。元帥道:「陷了左先鋒;老大的沒趣。」只見右先鋒劉蔭朝著元帥打個拱,說道:「末將不才,願領兵出陣,報復左先鋒之仇。」元帥道:「這女將軍都是些術法,你們出陣的最要提防他。」右先鋒道:「末將知道。」拽起一桿雁翎刀,跨著匹五明馬,領了一枝新選鋒,飛跑出陣,喝聲道:「潑賤婢,你可認得我劉爺麼?」掄起那一口刀,就像舞流星的一般,呼呼的只聽見響。紅蓮宮主擋不得手,不上兩三回,撇一下刀,敗陣而走。劉先鋒道:「這又是個賺法,我只是一個不趕他,看他把我怎麼。」紅蓮宮主一逕而去了,漸漸的去得遠,漸漸的進了關。劉先鋒道:「我也且回船再來。」停鞭緩轡,迤邐而行。哪曉得紅蓮宮主悄悄的在後面趕將來,拿起個寶貝,吹了一口,手裡一撇。那一吹不至緊,就像轟天划地的一個響雷公,那一撇不至緊,早已萬道金光,千條瑞氣。一個響雷公就落在劉先鋒的頭上,任你就是個孔夫子,也迅雷風烈必變,番陣上一聲梆響,又擁走了一個劉先鋒。
  到了明日,紅蓮宮主又來討戰。元帥還不曾開口,只見狼牙棒張柏高叫道:「蛙蟲小輩,何足道哉!饒他就是爪哇國的王神姑,也不過如此!」把個鐵襆頭往下捺一捺,把個牛角帶往上掐一掐,把個狼牙棒手裡擺一擺,說道:「元帥少坐片時,容末將擒此妖婢。」攀鞍上馬,跑出陣前,劈頭就扯開喉嚨來,大喝一聲:「唗!」就像半天中一聲霹靂。喝聲未絕,雨點般的狼牙釘搗將去。那張千戶人又黑,馬又烏,力又大,勢又凶,狼牙釘又重,搗得個紅蓮宮主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個倒栽蔥,翻在馬鞍鞒下。只聽見他口裡叫道:「菩薩!菩薩!你這個可靈驗麼?」張狼牙只說是搗得他慌了,口裡叫「菩薩」,哪曉得他手裡還在鬼弄。張狼牙看見他滾在地上,提起刀來取他的首級。只見豁喇一聲響,爆出萬道金光,千條紫霧,一座泰山壓在張狼牙頭上。番陣上一聲梆響,又擁走了一個張狼牙。解上女王,女王道:「權且寄監。」紅蓮宮主怕他監裡作吵,吩咐道:「殺了罷。」剛剛的拿出力來,張狼牙照像前番火燒的故事,盡著氣力吆喝一聲。吆喝這一聲不至緊,渾身上的繩索,又是逐寸逐分的斷了。掣過狼牙釘來,左衝右突,前滾後掀,恰像個搜山的羅剎,哪一個敢近他的身邊。抓住了烏錐馬,只是一走如飛。見了元帥,把這些廝殺的事說了一遍。元帥道:「你還鹵莽了些。」張狼牙道:「那時節若得兩個幫手,也不遭他的毒害。」元帥道:「今番多差幾員大將去。」
  到了明日,紅蓮宮主又來。南陣上三通鼓響,擁出兩員大將:左邊是征西遊擊大將軍黃彪,右邊是征西前營大都督公子王良。高叫道:「你是甚麼樣的潑賤婢?有多大的本領,敢生擒我上邦的大將麼?」兩員將,兩騎馬,兩般兵器,殺得天花亂落如紅雨,海水翻騰作雪飛。只見紅蓮宮主白白嫩嫩,面如出水荷花;裊裊婷婷,身似風中細柳。坐在那馬上,雖然有一種風情,肚子裡包藏的都是些殺人的肝膽。他看見南陣上來得凶,曉得不是個好相識,哪裡敢交手?撥轉馬只是望本陣而逃。這兩個將軍殺得性起,也不記得他有甚麼妖術,跑著馬趕向前去,一心只是要拿住他。
  畢竟不知這一趕還是輸,還是贏,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2 02:37:16

第四十九回     天師大戰女宮主 國師親見觀世音



  詩曰:
  陰風獵獵滿旌竿,白草颼颼劍戟攢。
  九姓羌渾隨漢節,六州番落從戎鞍。
  霜中入塞雕弓響,月下翻營玉帳寒。
  底事戎衣著紅粉,敢誇大將獨登壇。
  卻說黃游擊、王應襲碾著紅蓮宮主,只指望活捉他。哪曉得他扭轉身子來,一聲響,就有萬道金光,千條紫氣,一個人照頭一下。也不知是個山崩將下來,也不知地塌將下來。番陣上一聲梆響,早已斷送了兩個將軍。紅蓮宮主得勝而去,不勝之喜。藍旗官報上中軍,元帥大怒,說道:「無端潑婦,敢生擒我四將,成個甚麼體面!」王爺道:「斬妖縛邪,天師還是專門的。」元帥去請天師,天師即時出馬。紅蓮宮主看見南陣上擂鼓三通,一聲信炮,跑出一枝軍馬來。前後左右,旌旗閃閃,殺氣騰騰,中間一桿皂纛,皂纛之下坐著一員將官,眉清目秀,美貌修髯,頭上戴著一頂九梁冠,身上披著一領雲鶴氅,提一口七星寶劍,跨一匹青鬃駿騎,心裡想道:「來者莫非就是甚麼引化真人張天師?待我叫他一聲,看他怎麼?」高叫道:「來者莫非是個道士麼?」天師喝聲道:「唗!我乃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官封引化真人張天師,你敢說甚麼道士?」宮主道:「我把你這個誅斬賊,你又沒有三個頭,你又沒有四個臂,何敢領兵侵犯我國?」照頭就是一刀。好天師,就還他一劍。你一刀,我一劍,戰到三五合,天師劍頭上噴出一道火來。宮主道:「天師,你手段不如,空激得劍頭上出火。」道猶未了,劍頭上燒了一道飛符。天師口裡喝上一聲:「到!」只見正南上掉下-個天神,臉如赤炭,發似硃砂,渾身上下恰如火燎的-樣,睜眉怒眼,手執金鞭,朝著天師打個拱,說道:「天師呼喚小神,何方使令?」天師起眼一看,原來是個赤膽忠良王元帥。天師道:「這女兒國出一個甚麼紅蓮宮主,無限的妖邪,拿了我南朝四員大將,阻我的去路。相煩天神替我擒他過來,才可以過得這一國。」王元帥得了道令,-駕祥雲,騰空而起,落下雲來,把個紅蓮宮主照頭一鞭。打得紅蓮宮主萬道金光,千條紫燄,反把王靈官一雙眼如煙薰一般,如火燎一般,如針刺一般。王元帥不得他到手,駕雲而去。
  天師道:「有此潑婦。」連忙的一連燒了幾道飛符,天上一連掉下了一干天將。天師抬頭-瞧,原來是龐、劉、苟、畢四位元帥,齊齊的打一拱,說道:「天師呼喚小神們,哪裡使用!」天師道:「相煩四位天神,擒此夷女。」四員得了道令,落下雲來,擒拿宮主。只見宮主身上進出萬道金光,四邊廂都是些騰騰紫霧,那宮主就腳踏著金光而起。金光一丈,宮主高一丈;金光十丈,宮主高十丈;金光百丈,宮主高百丈;金光千丈,宮主高千丈;金光萬丈,宮主高萬丈;一高就高在半天之上。四位天神回覆道:「此女人已成仙體,小神們未易擒拿。」四位天神駕雲而起。天師道:「這等一個女人,會成甚麼仙體?卻也是個異聞。」
  道猶未了,那宮主的寶貝望空一撇,萬道金光,千條紫霧,豁喇喇的響將來。天師也沒奈何,跨上草龍而起。轉到中軍,渾身是汗,氣喘做一堆。元帥大驚,說道:「天師為何這等模樣?」天師卻把個始末緣由告訴了一遍。元帥道:「天師尚然如此,何況這些將官!」馬公公道:「似此難征,不如收拾轉去罷!」王爺道:「兵至於此,有進無退,怎麼說個轉去的話?縱有甚麼妖邪,還有國師在那裡,偏你會愁些。」元帥只得去請國師。國師道:「貧僧也只好去勸解他一番。」
  到了明日,藍旗官報紅蓮宮主討戰。國師戴一頂舊舊的,毗盧帽,著一件舊舊的爛袈裟,一手缽盂,一手錫杖,一個兒逐步的搖也搖,搖近前去。紅蓮宮主曉得南朝的長老有偌大的神通,他也不敢怠慢,問說道:「來者莫非是金碧峰長老?長老,你既是一個出家人,豈不知佛門中三規五戒?怎麼今日跟隨著這些造孽中生,墮落這多孽障?」國師道:「宮主在上,非是貧僧出家人肯墮孽障。只因我萬歲爺要跟尋玉璽,故此奉命而來。」宮主道:「玉璽不在小國,你何故苦苦加兵?」國師道:「既是玉璽不在,須得一封降書降表,倒換一張通關牒文,日後才好回話。」宮主就有些不快活,說道:「長老差矣!小國自來不曾通往你大國,怎麼逼勒我要降書降表?你莫怪我說,有我在一日,你這些船難過一日。」國師道:「阿彌善哉!我這寶船上有戰將千員,雄兵百萬,豈可就不得過去。」紅蓮宮主說道:「你也把這大話來謊我。我連日出陣,我連日生擒你大將,只走得一個黑臉賊。雖然走了這一次,終久是個甕裡鱉,船裡針,走到哪裡去?」國師道:「阿彌陀佛!我南朝的大將,倒也有些難拿哩!」紅蓮宮主大怒,喝聲道:「唗!莫說是你大將難拿,就要拿你這個和尚,何難之有!」國師道:「也有些難處!」紅蓮宮主把馬一夾,提起刀來,就要照頭一下。國師不慌不忙,把個九環錫杖到地上一畫。只見宮主的馬,望後就退走了幾十丈之遠,打死也不上前去。
  宮主心裡想道:「這和尚是有些本領,連我的馬也怕他。」卻又取出那九斤四兩重的銅錘來,照國師頭上一錘。這一錘正中在老爺的頂陽骨上,早已打得金光直上,紫霧斜飛。那金光直上,就結成一朵千葉的寶蓮,把個銅錘托起在半天雲裡,動也不動。宮主道:「好厲害也!」連忙的取出一口喪門劍來,望空一撇,直取國師的首級。國師不慌不忙,把個手指頭兒一指,那口劍就化做一個紅紅綠綠的蝴蝶兒,迎風飛了。宮主道:「這和尚好厲害,連我的兵器都去了,我豈肯與他甘休!」取過一壺百發百中的九枝箭來,一齊照著國師的身上,豁喇喇一響,都中在國師身上。國師把個袈裟兒抖一抖,那九枝箭都掉將下來。宮主道:「那些爛袈裟有個射不穿之理,好厲害!」連忙的取出寶貝來,望空一撇,只見金光萬道,紫霧千條。國師慢慢的把個缽盂也一撇,只指望收他的寶貝來。原來他的寶貝也厲害,就把個缽盂托在半天之上。國師收下缽盂來,宮主收下寶貝去。國師心裡想道:「這是個甚麼寶貝?卻不曉得它的根苗,怎麼好處?」一聲念佛,計上心來:「且把個四大色身閃一閃,閃他家去坐下,待我細細的查他一番,看是怎麼?」想猶未了,那宮主又把個寶貝飛來。國師閃一個空,應聲而倒,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茫茫入九泉。那宮主看見個打死了國師,歡天喜地,只是不敢過來取他首級,躍馬而歸。歸見國王,告訴道:「殺敗了南朝道士還不至緊,今日又打死了南朝僧家,得了全勝。不日之間,掃盡了那些寶船,拿盡了那些將帥,我國家苞桑磐石,永保無虞。」女王道:「多虧了孩兒這一番保國之功。」安排筵宴,大賞三軍。一連就是三五日。
  卻說國師閃了宮主回去,慢慢的又收拾起四大色身,歸到寶船之上,見了元帥,告訴元帥這一段利害。元帥道:「怎麼處他?」國師道:「容貧僧去查他一查,再作區處。」元帥道:「他明日又來討戰,教那個擋他?」國師道:「是我閃了他一閃,他一連有三五日不來。」元帥道:「既如此,就是有緣。」國師老爺歸到千葉蓮台之上,叫過非幻禪師來,問他道:「你如今五囤之中,還是哪一囤快些?」非幻道:「還是水囤快些。」老爺道:「你今夜囤進女兒國紅蓮宮主的宮裡,看他身上是個甚麼寶貝?看他寶貝放在哪裡?得下手處,就下手一番;不得下手,你逕自回來。」非幻道:「徒弟就去。」非幻禪師盤著雙膝,坐在禪牀上。老爺吩咐取過一碗淨水來,放在禪牀之下。非幻禪師早已過了白雲關,進了女兒國,滿宮殿裡面耍了一周,卻來到紅蓮宮主的宮裡。只見紅蓮宮主懷裡金光紫氣,五色成文,卻不看見是個甚麼。非幻心裡想道:「這個寶貝,除非到晚上睡時,才得他的到手。」到了日西,到了黃昏時候,到了一更多天,紅蓮宮主淨了手,燒了香,脫下了衣服,去上眠牀。非幻伺伺候候,只見胸脯前一個紫錦袋兒。非幻道:「這個袋兒卻是它了。」只見他又不取下來,帶著在眠牀之上,怎麼好?又想道:「除非是他睡著了,才下手得他。」看看的到了三更上下,仔細聽上一聽,那宮主睡得著,只聽見一片呼呼的鼾響。非幻道:「正是這時候了。」輕輕的伸起手來,把個袋兒摸一摸,只見那紅蓮宮主撲地一聲響。現出三個頭,六個臂,臉如潑血,發似硃砂,一根降魔杵拿定在手裡,擺也擺的。嚇得非幻禪師魂不附體,一個筋斗翻將過來。原來那錦袋兒裡面,卻是個佛門中頭一件的寶貝,常有護法諸天守著,故此驚動了他,就有三頭六臂,狠將起來。非幻禪師吃了一嚇,歸到千葉蓮台之上,見了國師。國師道:「是個甚麼寶貝兒?」非幻禪師卻把個錦袋兒的始末緣故,細說了一遍。國師道:「似此說來,是我佛門中寶貝。」
  即時間入了定,吩咐徒弟:閉上了門,掌上了燈,丟下四大假相,一道金光,竟到靈山會上,見了釋迦牟尼佛,說道:「西洋女兒國出一宮主,本領厲害,敢是甚麼精怪,偷了我佛門中寶貝?煩你查一查。」牟尼佛看見燃燈老祖,不敢怠慢,細查了一番,佛門中寶貝一件不少。老祖又離了靈山,一道金光,逕到了東天門火雲宮裡,見了三清祖師,說道:「西洋女兒國出一宮主,本領厲害,敢是甚麼精怪,偷了祖師門下甚麼寶貝?相煩查一查。」三清祖師看見是個燃燈老祖,不敢怠慢,細查了一番,玄門中的寶貝一件不少。老祖又離了火雲宮,一道金光,逕到南天門靈霄殿上,見了玉皇大天尊,說道:「西洋女兒國出一宮主,本領厲害,敢是甚麼妖精,偷了天曹中甚麼寶貝?相煩查一查。」玉皇看見是個燃燈老祖,不敢怠慢,細查了一番,天曹中一件寶貝不少。佛爺道:「除了這三處,有個甚麼寶貝?不如再轉去親自看一看。」
  一道金光,轉到千葉蓮台之上。恰好的元帥差人相請。見了元帥,元帥道:「這女將數日不曾來,今日又來討戰,口出不諱之言。」國師道:「他甚麼不諱?敢說是打死了貧僧麼?」元帥道:「果有此話。」國師笑了一笑,起身而去。去到路上想了一想,叫聲:「揭諦神何在?」只見正西上掉下一個金頭揭諦神來,跪著說道:「佛爺呼喚小神,何處使用?」佛爺叫他起來,輕輕的說道:「如此如此,不可泄漏天機。」金頭揭諦神應聲而去。國師老爺慢慢的大搖大擺,還是那個毗盧帽,還是那個袈裟,還是那個缽盂,還是那個錫杖。紅蓮宮主遠遠的望見了,吃了一驚,說道:「原來這個和尚還不曾死哩!咳,一向錯認了他。」也等不得他到身邊,劈頭就是一響,一個寶貝落將下來,把個國師又打翻了,跌在地上。宮主道:「前番放了他,故此他還不死。今番綁他回去也。」一聲梆響,一群女兵擁將國師去了。宮主道:「這個和尚光頭光腦,有些弄嘴,不要留他。」吩咐刀斧手即時處斬。一會兒,把個國師斬了。一會兒,把個國師的首級懸掛起來,掛在城樓之上,號令諸色人等。女王說道:「孩兒成此大功。」宮主道:「都是父王洪福,孩兒才有此大功。」哪曉得打的是個揭諦神,綁的也是個揭諦神,斬的也是個揭諦神,老爺的真性,已自先在紅蓮宮主的宮裡。宮主滿心歡喜,轉回本營,逕進佛堂裡面。原來這個宮主好善,另有一所佛堂,堂上供養的是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宮主進了佛堂,燒了一枝香,拜了四拜,說道:「多謝菩薩的寶貝,今日才能夠斬得和尚,明日才退得南朝的兵馬。」又拜了兩拜,卻解下了紫錦袋兒,放在菩薩的桌子上,取出寶貝來抹了兩抹,又燒了一炷香,又拜兩拜,卻才收拾起來,帶在胸脯骨上,轉進臥房之中去了。國師張開個慧眼,看得真真的。你說這個寶貝豈是等閒的?原來是觀世音菩薩的楊柳淨瓶兒。國師道:「有此寶貝,怎麼不厲害!」
  連忙的走出宮來,一道金光,竟到南海補陀落伽山上潮音洞裡,見了觀世音,問說道:「菩薩,你們不見了寶貝,也不尋哩!」菩薩道:「沒有甚麼寶貝不見。」佛爺道:「你的淨瓶兒往哪裡去了?」菩薩看見是個燃燈古佛,不敢隱瞞,說道:「淨瓶兒有些緣故,不是不見了。」佛爺道:「是甚麼緣故?」菩薩道:「因是西洋女兒國國王生下-個頭胎宮主,他心心是佛,口口是經,甚是敬奉於我。我的意思要轉度他到中華佛國,故此把個淨瓶兒與他,以防夷人侵侮,豈是不見了寶貝兒?」佛爺道:「多謝你轉度他到我中華佛國。這如今我中華佛國已經受了他許多的虧苦!」菩薩是個救苦救難的,聽見說是受了許多虧苦,他就放下臉來,說道:「原來這個弟子不中度化的。」佛爺道:「不但只是受他的虧苦,他阻住了我們去路,你教我們幾時得回朝也。」菩薩道:「佛爺饒罪,容弟子明日差下龍女,去取回來。」
  佛爺謝了菩薩,逕轉蓮台去見元帥。元帥吃了一驚,說道:「國師老爺,你是人麼?你是鬼麼?你是天上掉下來麼?你是地下長出來麼?」國師道:「阿彌陀佛!元帥,你怎麼講這等話?」元帥道:「你昨日已自敗陣在宮主處,怎麼今日又會生還?」國師道:「昨日砍頭的另是一個,不是貧僧。」兩個元帥,大小將官,都不准信。元帥道:「國師老爺,你在哪裡去來?」國師道:「是貧僧去女兒國,看那四員大將來。」元帥道:「他們受人監禁,你怎麼看得他來?」國師道:「你不信,貧僧-會兒取他回來。」元帥道:「也難講就取得回來。」國師轉上蓮台,叫過非幻禪師來,吩咐道:「你再去女兒國司獄司監裡,取出我們四員大將回來。出門之時,你把個淨水滴他三點,要他得知。」非幻禪師依命而去,去到司獄司,見了四員大將。四將都吃一驚,都說道:「老禪師,你在哪裡來?」非幻道:「我承師父的佛旨,特來取你們回船。」都說道:「我們監在牢獄之中,怎麼容易得脫?」非幻道:「你們都跟著我走,只要緊緊的閉了眼,不許擅自睜開,直等我喉嚨裡咳嗽的響,你們才方睜開眼來。」四員大將一齊閉著眼,跟定了個禪師。禪師領在頭裡,口裡念念聒聒,把個淨水碗裡的水滴了他三點。一會兒咳嗽一聲,四員將官一齊睜開眼來,一齊站著在元帥的帳上。元帥大驚,說道:「國師有此神術,何愁那一個甚麼宮主!」國師道:「元帥,你今番准信貧僧麼?」元帥道:「豈有個不准信之理!」國師道:「貧僧一會兒又要請過宮主來。」元帥道:「國師早肯見愛,免得受了這些熬煎。」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紅蓮宮主在陣前討戰,激得只是暴跳如雷。」怎麼暴跳如雷?原來非幻禪師滴了三點淨水,那監裡就平地水深三尺。那獄官吃了好一驚,及至水退之後,又不見了南朝四員大將。報上宮主。宮主叫取過那僧家的頭來看一看,只見桶兒裡面又不是一個人頭,是個光光的葫蘆頭。紅蓮宮主大怒,取過一枝令箭,折為兩段,對天發下誓願,說是若不生擒和尚,活捉南將,與此箭同罪。故此跑出陣來,激得只是暴跳。
  國師慢慢的搖將出去。紅蓮宮主恨不得一口一轂碌吞了他到肚子裡,高叫道:「好和尚,焉敢如此戲弄於我!我今日若不拿住了你,砍你做兩段,誓不為人!」國師道:「阿彌善哉!怎麼就砍做兩段?」宮主恨了一聲,更不拿動兵器,一隻手就把個寶貝兒望空一撇。國師又騙他騙兒,把個缽盂也望空一撇。過了半會,國師接了缽盂,宮主眼盼盼的哪裡去尋個寶貝。哪曉得善才、龍女在半空中接著他的,歸到潮音洞去了。他只說是國師接了他的,把個馬狠著一鞭,一手飛過一口刀來,一手掣過一柄錘,這叫做是雙敲不怕能單弔。哪曉得國師的妙用,一著爭差百著空,國師輕輕的把個缽盂擺一擺,一下子就蓋著紅蓮宮主在地上。
  國師轉來,不瞅不睬。元帥看見,反吃了一驚,心裡想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今日國師的臉嘴,像個輸了陣來的,卻又不好問得。」國師卻又半日半日不開言。只有馬公公的口快,說道:「今日國師眉頭不展,臉帶憂容,為著甚麼?」國師道:「貧僧為著紅蓮宮主坐在缽盂底下,好悶人也!」這個缽盂蓋著火母,是個有名神道,老爺只是這等略略的提破些。二位元帥,大小將官,哪一個不歡喜,那一個口裡不打嘖嘖。元帥道:「雖然是好,卻又不得缽盂起來。」國師道:「三日之後,它自然起來。」元帥道:「既是紅蓮宮主被擒,這女兒國再沒有第二個。哪一員將官領兵前去,取下降書降表來?」國師道:「不必我們將官,三日之後,還要紅蓮宮主自家去取得來。」洪公公道:「國師老爺,你不記得王神姑之事乎?若還再有一個火童,再有一個老母,這西洋就要下到頭白哩!」國師道:「今番貧僧另有一個調度。」眾人也還有些不准信。
  過了三日,去問國師。國師道:「教小徒去掀起來罷!」叫過非幻禪師來,遞一條兩指闊的帖兒與他,吩咐道:「你先把這個帖兒放在缽盂上轉三轉,卻才掀起它來。」非幻道:「假如他手裡還有兵器,卻怎麼處?」國師搖一搖頭,說道:「兵器是沒有。你只叫他快取降書降表來,遲了就有罪。」國師說便說得這等容易,連非幻禪師心上也有些疑慮,連眾人心上卻有些疑慮。國師又說聲道:「你快去快來。」非幻禪師應聲而去,照依師父口裡的話語,拿著帖兒轉了三轉,伸手掀起缽盂來。那紅蓮宮主正是悶得不得過的時候,一下子開了缽盂,就是鼇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任所為。你看他兩隻腳平白地跳將起來,剛跳得一下,流水的口裡吆喝道:「饒命罷!饒命罷!」非幻禪師喝聲道:「唗!快去取過降書降表來,遲了半刻工夫,就砍你做萬段。」宮主連聲答應道:「曉得了。」自家一個兒嘴歪鼻倒而歸。
  走在路上,心裡想道:「我乘興而來,怎麼今日沒興而返?不免說個謊,瞞過了父王,再作道理。」走進宮門,女王接著道:「我兒連日在哪裡去來?」宮主扯起謊來,說道:「我連日大戰大捷。」剛噥得「大戰大捷」之一句,口裡流水的吆喝道:「饒命罷!饒命罷!」女王不知道甚麼緣故,吃了一慌,問道:「這做甚麼?」他又不作聲,過了一會,女王又問道:「你今番拿住了哪個?」宮主又扯個謊,說道:「拿住了和尚。」剛噥得「拿住了和尚」這一句,口裡又流水吆喝道:「饒命罷!饒命罷!」女王大驚道:「這孩兒不知是神收了?不知是鬼迷了?口裡只是發囈語,自家又不作聲。」過了一會,女王又問道:「今番還要廝殺麼?」宮主又誑嘴說道:「還去廝殺。」剛噥了「還去廝殺」這一句,口裡流水的又吆喝道:「饒命罷!饒命罷!」女王沉思了半晌,不曉得他是個甚麼緣故。
  宮主轉進自家宮裡佛堂之上,指望去央浼菩薩。哪曉得供養的聖像都不見了,鋪設的香爐、花瓶、經卷之類,也都不見了。宮主看見失了菩薩,如鳥失巢,如嬰兒失母,跌在地上,號天大哭。哭了一會,聽見天上一個人說道:「不要哭!不要哭!你如今萬事足。明年八月,中天堂裡饗福。」宮主聽了這話,又哭了一會。女王曉得,跑進來問說道:「孩兒,你不要哭,你有甚麼事,不如從直告訴我罷。」宮主看見事已不諧,卻把個寶貝的事,缽盂的事,細說了一遍。逐句兒有頭有緒,並不曾吆喝。女王道:「你方才吆喝著『饒命罷』,那是個甚麼緣故?」宮主道:「為人莫作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我只因弔謊,就有此顯應。」女王道:「顯應可有個甚形影來?」宮主道:「剛開口噥將-句,就有一個藍面鬼手裡拿著一根降魔杵,照頭就打將來。不說謊,他就不來,你說謊,他就來。」這正是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人間私語,天聞若雷;世上人說謊宮主道:「孩兒今番不敢說謊了。」女王道:「你便直說來罷。」宮主道:「這如今要降書降表,進貢禮物,他才退兵。」
  不知這女王可肯降書降表,可肯進貢禮物,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2 02:37:45

第五十回     女兒國力盡投降 滿剌伽誠心接待



  詩曰:
  西洋女兒十六七,顏如紅花眼似漆。
  蘭香滿路馬如飛,窄袖短鞭嬌滴滴。
  春風淡蕩挽春心,金戈鐵甲草堂深。
  繡裳不暖錦鴛夢,紫雲紅霧天沉沉。
  芳華誰識去如水,月戰星征倦梳洗。
  夜來法雨潤天街,困殺楊花飛不起。
  卻說宮主道:「如今要降書降表,進貢禮物,他才,退兵。」女王道:「事至於此,怎敢有違。」即時備辦。備辦已畢,女王道:「孩兒,你去麼?」宮主道:「我不去罷。」剛噥得「我不去」一句,口裡流水,又吆喝道:「饒命罷!饒命罷!」女王道:「又是那話兒來了。」宮主道:「正然開口,他就打將來。」女王道:「你還去哩!」宮主道:「我去,我去。」女王領著宮主,同來寶船之上,拜見元帥。元帥道:「中國居內以制外,夷狄居外以事內。自古到今,都是如此。你這等一個女人,焉敢如此無禮麼?」女王磕兩個頭,說道:「都是俺孩兒不知進退,冒犯天威,望乞恕罪!」雙手遞上一封降表。元帥接著,吩咐中軍官安好。又遞上一封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女兒國國王茶羅沙裡謹再拜致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側聞明王大一統,率土無二臣。矧茲巾幗之微,僻處海隅之陋。職惟貞順,分敢倔強。緣以總兵官王蓮英,杪忽蜂腰,虛見辱於齊斧;復以女孩兒紅蓮宮主,突梯鼠首,濫欲寄於旄頭。致冒天誅,平填蟻穴。茲用投戈頓顙,面縛乞身;伏乞借色霽威,海恩納細。某無任戰慄恐懼之至。某年某月某日再拜謹書。
  元帥讀罷,說道:「好女學士,書頗成文。」女王又跪著,遞上一個進貢的草單。元帥道:「你這女人國比他國不同,你但曉得有我天朝,不敢違拗便罷,一毫進貢不受。我堂堂天朝,豈少這些寶貝?」女王稟告再三,元帥再三不受。女王又遞上一張禮單,犒賞軍士。元帥道:「進貢的禮物尚且不受,何況於此!」反叫軍政司回敬他女冠、女帶、女袍、女笏、女鞋之類。吩咐他道:「夷狄奉承中國,禮所當然,不為屈己。你今番再不可抗拒我天兵。」女王磕頭禮謝。元帥又道:「紅蓮宮主,你親為不善,積惡不悛,於律該斬。」叫刀斧手過來,押出這個宮主到轅門外去,梟首示眾。一群刀斧手蜂擁而來,把個紅蓮宮主即時押出轅門外。宮主滿口吆喝道:「饒命罷!」女王又磕頭道:「饒了小孩兒罷!」元帥不許。只有國師是個慈悲方寸,就聽不過這趟討饒,說道:「元帥在上,看貧僧薄面,饒了他罷!」元帥道:「這個女人太過分了,難以恕饒!」國師道:「饒他罷!他明年八月中秋之日,就到我南朝。」元帥道:「這個也難准信。」國師道:「你不准信,你可把坐龍金印印一顆放在他背上,回朝之時,便見明白。」元帥雖不准信,卻不敢違拗,國師果真的印一顆印文放在他的背上,饒了他的死,磕頭而去。
  元帥吩咐頒賞,吩咐排筵,擇日開船。錨尚未起,只見前哨官報道:「前面去不得了。」元帥道:「怎麼去不得?」前哨道:「是我們前去打聽,去此不過百里多遠,就不是我和你這等的世界。」元帥道:「是個甚麼世界?」前哨道:「也沒有天地,也沒有日月,也沒有東西,也沒有南北,只是白茫茫一片的水。那水又有些古怪,旋成三五里的一個大渦,如天崩地塌一般的響,不知是個甚麼出處。」王爺道:「那裡委係不是人世上。」元帥道:「王老先兒,你怎麼曉得?」王爺道:「這都載在書上。」元帥道:「既是載在書上,是個甚麼去處?」王爺道:「是個海眼泄水之處,名字叫尾閭。」元帥道:「似此去不得,卻怎麼處?」洪公公道:「就在這裡轉去罷!」王爺道:「不是去不得,寶船往東來了些,這如今轉身往西走就去得。」元帥道:「假如又錯走了,卻怎麼好?」王爺道:「日上不要走,只到晚上走就好哩!」元帥道:「饒是日早還走錯了路頭,怎麼又說個晚上?」王爺道:「晚上照著天燈而行,萬無一失。」元帥道:「這個有理。」
  到了晚上,果真的有燈,果真的行船。每到日上就歇,每到晚上就行,船行無事。元帥相見國師,元帥問道:「前日爪哇國一個女將,昨日女人國一個女將,同是一般放他回去,怎麼那一個反去請了師父來?這一個就取了降書降表?」國師道:「那一個不曾提防得他,這一個是貧僧提防得他緊,故此不同。」元帥道:「怎麼提防?」國師道:「這個紅蓮宮主,是貧僧著發一個韋馱天尊跟著他走,他說一個謊,就打他一杵;他說一個不來,也就打他一杵,故此他不敢不來。」元帥又問道:「國師,你說那宮主明年八月中秋之日到我南朝,這是怎麼說?」國師道:「這個女人生來好善,供養一個觀世音菩薩,前日贏陣的寶貝,就是菩薩與他的淨瓶兒。是貧僧央浼菩薩,菩薩收了他的去。菩薩又說道:『辜負了他這一片好心。』卻度化他到我中華佛國,限定了是明年八月中秋之日。故此貧僧與他討饒。」元帥道:「有此奇事,多虧國師。」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前哨副都督張爺拿住百十號小船,千數強盜。」元帥叫過張柏來,問道:「這些船,這些人,都是哪裡來的?」張柏道:「船是賊船,人是強盜,專一在這個地方上擄掠為生。他把我們寶船也當是番船,一擁而來。是末將都拿了他,特來稟知元帥。」元帥道:「這是甚麼地方?」張柏道:「末將借問土民,土民說是龍牙山。因這兩山相對如龍牙之狀,故得此名。」元帥道:「這都是個要害之地,須要與他肅清一番。」張柏道:「稟過元帥,把這些強盜一人一刀,令遠人怕懼,今後不敢為非。」元帥道:「張將軍,你有所不知,與其劫之以威,不若懷之以德。你解上那些人來,我這裡有處。」即時間,張狼牙解上強賊來,約有千百多個。元帥道:「你們都是哪裡人?」人多口多,也有說是本處人的,也有說是東西竺人的,也有說是彭坑人的,也有說是麻逸凍人的。元帥道:「你們都在這裡做甚麼?」眾人道:「不敢相瞞天爺爺說,在這裡擄掠是真。」元帥道:「你們把這擄掠做場生業麼?」眾人道:「也不敢把做生業。」元帥道:「你說這擄掠還是好,還是不好?」眾人道:「還是不好。」元帥道:「既是曉得不好,怎麼又把它營生?」眾人道:「小的們生長蠻夷地面,無田可耕,難以度日,故此不得已而為之。」元帥道:「你們該甚麼罪?」眾人道:「小的們該死罪。」元帥道:「強盜得財者斬。你們今日都該砍頭。」眾人道:「總望天爺爺超生。」元帥道:「我這裡饒你死,只是你們今後不可為此。」眾人道:「既蒙天爺爺饒命,今後再不敢胡為。」
  元帥吩咐軍政司取過好酒十壇,走到龍牙門上流頭,潑在水面上。吩咐這些強賊到龍牙門下流頭水面上去飲。一會兒軍政司依令而行。眾人依令而飲,飲酒已畢,眾人又來磕頭。元帥道:「這酒澆到水上可清麼?」眾人道:「其實清。」元帥道:「你們飲了可飽麼?」眾人道:「其實不曾飽。」元帥道:「你們可曉得?」眾人道:「還不曉得。」元帥道:「我叫你們自今以後,只可清饑,不可濁飽。」眾人感謝,號泣而去。元帥賞賜張柏,又吩咐道:「這些人目下必不為非,但不能持之久遠。你帶幾個石工去,到龍牙門山上覓塊方正石頭,鑿成一道石碑,勒四句在上面,使後人見之,改行從善。」張狼牙帶了石匠,鑿成石碑,請元帥賜句。元帥遞一個柬兒與他,張狼牙展開讀之,原來只有十六個字,說道:
  維天之西,維海之湄。
  墨二子兮,道不拾遺。
  一會兒報完,王爺道:「元帥與人為善之心,天地同大。」元帥吩咐開船。藍旗官道:「開不得船。」元帥道:「怎麼開不得船?」藍旗官道:「海中波浪大作,濤聲洶湧,且在這裡停泊幾日。」元帥請同王爺、天師、國師、大小將官出船一望,果只見天波島樹,渺無涯際,好兇險也。有宋務光一律《海上作》為證,詩曰:
  曠哉潮汐地,大矣乾坤力。
  浩浩去無際,茫茫深不測。
  崩騰歙眾流,泱漭環中國。
  鱗介錯殊品,氛霞饒詭色。
  天波混莫分,島樹遙相識。
  漢主探靈怪,秦皇恣游陟。
  搜奇大壑東,竦望成山北。
  方術徒相誤,蓬萊安可得。
  吾君略仙道,至化孚淳默。
  驚浪按窮溟,飛航通絕域。
  馬韓底厥貢,龍伯修其職,
  粵我遘休明,匪躬期正直。
  敢輸鷹隼鷙,以問豺狼忒。
  海路行已殫,輔軒未遑息。
  勞君玄月暮,旅涕滄浪極。
  魏闕渺雲端,馳心負歸翼。
  元帥道:「寶船停泊在此,著游擊將軍到附近處,看是些甚麼地方?」各游擊得令而去。
  過了幾日,只見征西遊擊大將軍黃彪領了十數個番人,到帳下磕頭。斷髮披布,略似人形而已。磕了頭,獻上些椰子酒、木綿布、蕉心簟、檳榔、胡椒。元帥道:「你是哪裡人?」番人道:「小的地名叫做東西竺。海洋中間兩山對立,一個東,一個西,就像天竺山形,故此叫做東西竺。」元帥道:「你地方上出些甚麼?」番人道:「田土磽薄,不宜耕種。這些土儀就是地方上出的。」元帥道:「你們幹辦甚麼事業?」番人道:「煮海為鹽,捕魚度日而已。」元帥吩咐受下他的禮物,每人賞他熟米一擔。眾番人謝賞而去。
  番人才去,只見征西遊擊大將軍胡應風領了十數個番人,到帳下磕頭。椎髻單裙,呲牙咧齒。磕了頭,獻上些黃熟香、沉香片、腦香、降香、五色絹、碎花布、銅器、鐵器、鼓板之類。元帥道:「你是哪裡人?」番人道:「小的地名彭坑,住在海洋南岸,周圍都是石頭,崎嶇險峻,外高而內低。原有一個姓彭的做頭目,故此叫做彭坑。」元帥道:「你地方上出些甚麼?」番人道:「田地肥盛,五穀豐登。小的們都是農業。」元帥道:「風俗何如?」番人道:「風俗尚怪,刻香木為人,殺人取血祭之。求福禳災,無不立應。」元帥道:「天地以生物為心,故此一個人命關三十三天,殺人的事怎麼做得?我這裡受你的禮物,你們只是自今以後,不可殺人。」番人道:「只為禍福有些嚇人。」元帥道:「這個不打緊,我央浼天師與你一道符去。」即時求請天師。天師立書一道,用了印,敕了符,賞與眾人,吩咐他貼在木頭人上,他就只是降福,再不生災,不用人祭。番人磕頭而去。至今彭坑的菩薩靈驗。相傳後來有一個不省事的,用人血祭他,祭了後一家人死無噍類。自是再沒人敢祭。
  彭坑人去後,又有征西遊擊大將軍馬如龍領了兩乾番人,帳下磕頭。頭一干番人,頭上椎髻,上身穿短衫,下身圍一段花布。磕了頭,獻上些鶴頂、沉香、速香、降香、黃蠟、蜂蜜、砂糖、青花布、白花布、青花瓷器、白花瓷器。元帥道:「你是哪裡人?」番人道:「小的地名叫做龍牙迦釋,住在海洋東岸。父老相傳,說是當原日有個釋迦佛留下一個牙齒,如龍牙之狀,故此地名龍牙迦釋。」元帥道:「你地方上出些甚麼?」番人道:「小的地方上氣候常熱,田禾勤熟。又且煮海為鹽,釀秫為酒。」元帥道:「風俗何如?」番人道:「風俗淳厚,敬的是親戚尊長,假如一日不見,則攜酒肴問安。」元帥大喜,說道:「夷狄中有此風俗,可謂厚矣屍吩咐受他的禮物,賞賜他巾帽、衣裳、鞋襪之類。番人磕頭而去。第二乾番人,頭上也椎髻,上身穿長衫,下身圍一段花布。磕了頭,獻上些玳瑁、黃蠟、檳榔、花布、銅鼎、鐵塊、蔗酒。元帥道:「你是哪裡人?」番人道:「小的地名麻逸凍。」父老相傳,說是當原日麻衣先生到這裡賣卜,番人不曉得甚麼,卦賣不得,衣不供身,食不供口。凍得慌,故此地名叫做麻逸凍。」元帥道:「你地方上出些甚麼?」番人道:「田地膏腴,五穀倍收於他國。又且煮海為鹽,釀蔗為酒。」元帥道:「風俗何如?」番人道:「俗尚節義,夫死婦人削髮剺面,七日不食,與死夫同寢,多有同死者。七日不死,親戚勸化飲食。俟丈夫焚化之日,又多有赴火死者。萬一不死,終身不嫁。」元帥聽了這一篇,嘎嘎的大笑了三聲,說道:「夷人有此節義,奇哉!奇哉!」吩咐受下他的禮物,賞賜他巾帽、衣服、鞋襪。又取過女冠、女衫、女裾之類,給與他地方上節婦。又賞他一面紙牌,牌上寫著「節義之鄉」四個大字,教他鎸刻在石上,立在衝繁市中。又叫回龍牙伽釋的番人來。兩下頭目一齊簪花、掛紅,吹打鼓樂,送他回去,見得天朝嘉獎之意。兩乾番人拜舞而去。元帥又吩咐賞賚三員游擊,又吩咐馬游擊倍加賞賚。三員游擊謝賞,眾將官無不心服。王爺道:「這勸懲之道,一毫不差,用夏變夷,天生成這一員元帥。」是日安排筵宴,大享士卒。
  到了晚上,風恬浪靜,開船而行。行了二三日,望見一個處所,五個大山,奇峰並秀。藍旗官報道:「前面又是一國。」元帥道:「既有二國,著先鋒領兵前去打探一番,看是怎麼。」王爺道:「元帥在上,學生有一事告稟。」元帥道:「願聞。」
  王爺道:「無故加人以兵,未有不駭愕者。以學生愚見,須先著一員游擊官,傳下虎頭牌去,昭示各國,令其自服。倘有不服者,發兵圍之,則我有辭於彼,彼亦心屈。不識元帥以為何如?」元帥道:「此見甚高。」即時差下征西遊擊大將軍馬如龍,傳下虎頭牌,先去昭示。馬游擊領了虎頭牌,帶了三五個夜不收前路而去。
  果到了一國。只見這個國東南是海,西北是岸,中有五座大山,國有城池。馬游擊進了城,夜不收借問土人。土人道:「我這裡土名滿刺伽,地方窄小,也不叫做國。」馬游擊又行了一會,只見城裡有一個大溪,溪上架一座大木橋,橋上有一二十個木亭子,一伙番人都在那裡做買賣。馬游擊逕去拜見番王。只見番王住的房屋,都是些樓閣重重,上面又不鋪板,只用椰子木劈成片條兒,稀稀的擺著,黃藤縛著,就像個羊棚一般。一層又一層,直到上面。大凡客來,連牀就榻,盤膝而坐。飲食臥起,俱在上面。就是廚灶廁屋,也在上面。馬游擊站在樓下,早有一個小番報上番王。番王道:「問他是哪裡來的?來此何干?」馬游擊遞上一面虎頭牌。番王讀之,牌上說道:
  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統兵招討大元帥鄭為撫夷取寶事:照得天朝歷代帝王傳國玉璽,自古到今,遞相受授,百千萬年,未之有改。竊被元順帝馱入西番。我大明皇帝盛德既膺天眷,宗器豈容久虛?為此欽差我等統兵前來,安扶夷荒,探問玉璽消息等。因奉此牌,仰各國國王及諸將領,如遇寶船到日,許從實呈揭玉璽有無,此外別無事端,不許恃頑爭鬥。敢有故違,一體征剿不貸。須至牌者。
  番王讀了牌,連忙的請上馬游擊,賓主相見,說道:「我三年前曾具些薄禮進貢,將軍你可知道麼?」馬游擊道:「為因受你厚禮,我大明皇帝欽差我等前來,齎若五花官詔、雙台銀印、烏紗帽、大紅袍、犀角帶、皂朝靴,敕封你為王。又有一道御制牌,又敕封你國叫做滿刺伽國,你做滿刺伽國王。」番王聞之,有萬千之喜,連忙的叫過小番來,備辦牛、羊、雞、鴨、熟黃米、茭草酒、野荔枝、波羅蜜、芭蕉子、小菜、蔥、姜、蒜、芥之類,權作下程之禮,迎接寶船。
  寶船一到,馬游擊先回了話。小番進上下程。元帥道:「這都是王爺所賜。」王爺道:「朝廷洪福,元帥虎威,我學生何力!」道猶未了,只見一個番王頭上纏-幅白布,身上穿一件細花布,就像個道袍兒,腳下穿一雙皮鞋,鞳革及革及,抬著轎,跟著小番,逕上寶船,參見元帥。賓主相待,元帥道:「我等欽奉大明皇帝差遣,齎著詔書、銀印,敕封上國做滿刺伽國,敕封大王做滿刺伽王。」番王道:「多蒙聖恩,不勝感戴!復辱元帥虎帳,何以克當!」元帥道:「大王請回,明日午時,備辦接詔。」番王道:「容卑末自來罷。」元帥道:「天威咫尺,敢不親齎。」番王唯唯諾諾而去。
  到了明日,大開城門,滿城掛彩,滿城香花,伺候迎接。二位元帥抬了八人轎,前呼後擁,如在中國的儀仗一般。更有五百名護衛親兵,弓上弦,刀出鞘。左頭目鄭堂押左班,右頭目鐵楞押右班。人人精勇,個個雄威。那滿城的小番,那個不張開雙眼,那個不吐出舌頭,都說道:「這卻是一干天神天將。哪裡世上有這等的人麼?」番王迎接,叩頭謝恩,安奉了詔書,領受了銀印,冠帶如儀。大排筵宴,二位元帥盡歡而歸。明日番王冠帶乘轎,參見元帥,雙手遞上一封謝表。元帥接著,吩咐中軍官安奉。番王又雙手遞上一封謝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滿刺伽國國王西利八兒速剌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以封疆阻闊,覯止無階;道義流聞,瞻言有素。使旃及國,彩鷁臨城;逮以詔書,申之印篆。俾黑子之地,列夷封之尊;進椎髻之夫,與冠裳之盛。雖天王之眷存即厚,而元帥之左右實深。永為國土之珍,愧乏瓊瑤之報。肅此鳴謝,幸爾寬恩。冀順節宣,深綏福履。某無任激切屏營之至。某年某月某日某謹再拜。
  元帥讀罷了書,國王又遞上-張進貢的禮單。元帥接過單來,只見單上計開:
  珍珠十顆(逕寸),叆叇十枚(狀如眼鏡,觀書可以助明,價值百金),黃速香十箱,花錫一百擔(本國有一大溪,溪中淘沙煎之成錫,鑄成鬥樣,名日鬥錫,每塊重一斤八兩,每十塊用藤縛為小把,四十塊為大把,通市交易),黑熊二對,黑猿二對,白鹿十隻,白麂十隻,紅猴二對,火雞二十隻(其色紫赤,其子殼厚,重一錢有餘,或斑或白,可為飲盞,能食火吐氣,故名,與渤淋國不同),波羅蜜二匣(果名,實生,乾,形如冬瓜,皮似栗子多刺,刺內有肉層迭,味最佳),做打麻二壇(樹脂結成者,夜點有光,塗之船上,水不能入),茭草簟十牀(茭草,草名,葉如刀茅,織之成簟),茭草酒十壇(茭草子如荔枝,釀之成酒)。
  元帥看完了單,吩咐內貯官收拾。番王又遞上一張禮單,都是些牛、羊、柴、米、蔬、果之類。元帥道:「盡行受下,要見他的來意。」大排筵宴,國王盡歡而飲。
  正在綢繆之處,旗牌官報道:「抬禮物來的番卒,活活的咬吃了我南朝一名水兵,止剩得一個頭在。」元帥著一驚,說道:「焉有此事?」番王即時離了席面,跪著討饒,說道:「卑末不知,伏乞恕罪!」王爺道:「大王請起,這都是個怪物,豈有番卒吃人之理!」番王起來,再三賠個不是。王爺吩咐旗牌官:「你出去只作不知,不要說來稟我。」一會兒,叫進抬禮物的來領賞。-乾番卒蜂擁而來。王爺吩咐來人,都要一字兒擺著中軍帳下。擺列已畢,王爺請國師慧眼觀一觀。國師不敢怠慢,抱個禪杖一指,只見番卒中間,跳出兩隻老虎:一隻色黃,一隻色赤,俱有花紋,只是比中國的略矮小些。你看它張牙露爪,一個跳,一個叫:
  張牙露爪下荒山,汗血淋漓尚未乾。
  小小身材心膽壯,斑斑毛尾肚量寬。
  未曾行處山先動,不作威風草自寒。
  倘若進前三兩步,管教群獸骨頭酸。
  兩隻虎不至緊,把一席的賓主都吃了一慌。元帥道:「這個畜生有些憊懶,還得國師收了它罷。」國師道:「請天師收它。」天師不敢怠慢,劍頭上燒了一道飛符,即時天下就掉下一個黑臉的天將來。眾人抬頭一看,只見是個龍虎玄壇趙元帥,朝著天師打一拱,說道:「天師呼喚小神,哪裡使用?」天師道:「此中有兩隻小虎,恐怕驚了我們座客,相煩天將擒下它來。」趙元帥睜開圓眼,喝聲道:「孽畜哪裡走!」一個一鞭,打得這兩隻老虎滾做一團兒。趙元帥又提將起來,一手扯開了它的皮,一手撕碎了它的肉,遞到席上來,說道:「諸公下酒。」
  不知下酒不曾,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3 06:53:20

第五十一回     張先鋒計擒蘇乾 蘇門答首服南兵



  贊曰:
  猛獸野心,反噬非久;出柙遺害,咎歸典守。
  上林清風,嗇夫緘口;破樊脫檻,率壙以走。
  鬥生棄野,猛虎飼之;匪虎飼之,惟神賜之。
  為鬼為魅,又曷使之;妖不勝德,正直恥之。
  卻說番王看見國師一杖就指出兩隻虎,天師一道飛符就掉下一個天神,心上好怕人;嚇得只是抖戰,又敢把來下酒!元帥道:「來人中焉得有虎?大是怪事。」國王道:「列位有所不知,這是我本國西山上生長的。」元帥道:「怎麼又是一個人?」國王道:「他在山裡坐著是只虎,他到地上來走著就變做一個人。」
  洪公公口又快,接著說道:「這個虎我們本國極多。」馬公公道:「在哪裡?」洪公公道:「你還說在哪裡!滿南京城裡,倒少了座山虎?倒少了市虎?」馬公公道:「名色雖是如此,也還不十分這等狠麼。」洪公公道:「那吃人不見血的,只怕還狠些。」
  國王道:「小國海邊上還有一等龜龍,約有三四尺高,兩個獠牙,四隻腳,滿身鱗甲,甲縫裡又生出刺來,不時出沒;大凡國人遇著它的,便遭它一口,甚是為害。」元帥道:「也求天師。」天師道:「軍中無以進酒,請以斬龍為令可乎?」二位元帥道:「此令極佳。」天師道:「請列位同出船外,見條龍,奉列位一杯酒。」眾位道:「領命。」
  天師書了一道符,用了印,咒了神,丟下水去。只見一會兒,一條龍口裡銜著一道符,伸著個頭在水面上,如引頸受刀之狀。天師指一指,那條龍分為兩段,一股鮮紅的血水冒將上來。天師道:「列位請酒。」眾位各領一杯。一會兒,又一條龍口裡銜著-道符,伸著個頭在水面中。天師指他一指,即時兩段,一股鮮紅血水冒將上來。天師道:「列位又該一杯酒。」眾位又飲一杯。一會兒,又一條龍口裡銜著一道符,伸著個頭在水面上。天師指一指,即時兩段,一股鮮血冒將上來。天師道:「列位又該一杯酒。」眾位又飲一杯。國王道:「海裡的龍多,卑末的量少,請別出一令罷。」天師道:「既是酒量不佳,貧道不敢相強,只請看斬龍罷。」一會兒,一條龍銜著道符上來,一會兒,一指兩段。一會兒,一條龍銜著道符上來,一會兒,一指兩段。站著就有百十條過手。
  國師老爺看得不過意,說道:「天師在上,看貧僧薄面皮,饒兩條罷。」天師道:「但憑國師老爺尊意。」國師把個缽盂擺一擺,就擺上三五條龍在裡面。國師道:「列位請登席,貧僧也勸一杯。」眾位道:「領命。」國師道:「照著貧僧的缽盂有一條龍,列位奉一杯酒。」眾位道:「就是。」只見國師一手托定了缽盂,一手一條龍,一條飛上天。說道:「列位請酒。」眾位領了一杯酒。國師又一手一條龍,一條飛上天,說道:「列位請酒。」眾位又飲一杯。國師又一手一條龍,一條飛上天。說道:「列位請酒。」眾位又飲一杯。番王領了二杯,不敢多飲,國師道:「貧僧也不多勸了。」把個缽盂望上一拱,還有十數多條,一齊飛天上去了。
  番王辭謝而去,到了朝門,見了許多的頭目,都問道:「南朝人物何如?」番王道:「再不要提起他來!」眾人道:「怎麼不要提起他來?」番王道:「且莫講他人物出眾、本領高強,只講他眼見的兩三件兒:他把天神天將,只當個小郎,堂上一呼,階下百諾。把我們西山黑虎只當個貓兒,呼之即來,殺之即死;把我們海裡的龜龍,只當個曲鱔,要它死它不敢生,要它生不敢死。」嚇得那些人都搖一搖頭,擺一擺腦,都說道:「本然中朝是個佛國,我們明日同他的寶船,去朝貢他一番,也不枉了為人在世上。」
  番王進了宮門,見了許多的妃子,都問道:「南朝人物如何?」番王又把個天將、黑虎、龜龍三件事,說了一遍。妃子道:「本然中朝佛國,豈是偶然。我們明日同他的寶船,親自去朝貢一番,也是為人在世上。」番王道:「你們言之有理。」過了兩日,番王又來參見元帥,稟說道:「卑末願同元帥的寶船,親自去朝貢你大明皇帝,你心下何如?」元帥道:「此舉甚好。只是我們還要進西洋裡面去,一時不得回朝。」番王道:「卑末等候就是。」元帥要行,番王又道:「進西洋裡面,還有許多的路程,還有許多的兇險。這如今船上的現在寶貝、現在貨物,豈可復置之危地?依卑末愚見,莫若權且屯塌在小國,後日再來取齊回京。」王爺道:「此言似亦有理。」元帥即時傳令,仰征西中營大都督王黨統領本營兵卒,就於滿刺伽國豎立木非柵城垣,仍舊有四門,仍舊有鐘樓,仍舊有鼓樓,裡面又立一重木非柵小城,蓋造庫藏倉廒。一應寶貨錢糧,屯放在內。晝則番直提防,夜則提鈴巡警。
  安頓早畢,寶船前行。行了四晝夜,游擊將軍馬如龍傳送虎頭牌,傳到一個國,叫做啞魯國,地方偏小,民以耕漁為業。國王看見虎頭牌,不勝之喜,說道:「二十年前我們曾來進貢,荷蒙天恩,感激無盡!今日何幸,又得見大元帥軍容!」寶船一到,馬游擊回話,國王帶領兩員頭目,親自迎接,參見元帥,遞上降表。元帥接著,吩咐中軍官安奉。又遞上一封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啞魯國國王麻黑若賴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側聞天下之義,當混為一;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有伐用彰,無遠弗屆。蠢茲啞魯,蕞爾遐荒,已幸當年,肅聆文教;詎期今日,載見武動。六師傳雷電之威,八面寒穹廬之膽。敬伸短牘,用表微忱;未敢自專,伏候進止。
  元帥看書已畢,番王又遞上一張進貢草單。元帥道:「國小民貧,此不必受。」又遞上一張犒賞士卒的禮單,元帥道:「公禮且不受,何況私禮乎!-律不受。」各人賞賜他一番,使之歸國。
  船行一日,經過一個九州山,異香撲鼻,一陣一陣的隨風飄蕩,清味愛人。馬游擊帶領些兵番上山去彩香,就得了六株長香,逕有八九尺,長有六七丈,黑花細紋,嫩如脂膩。進上元帥,元帥大喜,重賞馬游擊。
  又行了一日,馬游擊又領了一個番王,迎接元帥。元帥道:「你是哪-國?」番王道:「小國叫做阿魯國。適來看見元帥老爺的頭行牌,才曉得寶船從此經過。故此特來迎接。」元帥與他相見,他也遞上一封降表。元帥接著,吩咐中軍官安奉。又遞上一封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阿魯國國王速剌蘇刺麻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側聞天討有罪,兵義者王;夷必賓華,理屈斯罰。維茲阿魯國,敢外鈞陶。仰中國之聖人,夙有依歸之願;瞻元戎之大纛,欽承節制之尊。敬以丹誠,寓之相簡;獲依巨庇,不盡顒延。
  元帥甚喜。番王又有進貢,元帥不受,又有禮物,愈加不受,反厚賞賜與他,番王感謝而去。元帥道:「這虎頭牌的功績,都是王老先兒的。」王爺道:「但願前去都是如此,舟行無阻,彼此有功。」
  又行了四五日夜,馬游擊回話說道:「前面是我朝敕封的蘇門答刺國。只是這如今國王有難,正在危急之時,聽知道元帥提兵而來,不勝之喜。」二位元帥道:「是個甚麼事故?」馬游擊道:「此國先前的國王,名字叫做行勒,和孤兒國花面王廝殺,中藥箭身死。子幼不能復仇,其妻出下一道榜文,招賢納士,說道:『有能為我報復夫仇,得全國土,情願以身事之,以國與之。』只見三日之後,有一個撒網的漁翁揭了招賢榜文,高叫道:『我能為國報仇,全復國土!』國王之妻給與他鞍馬、披掛、兵器等項,又與他一枝軍馬。果然的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聲,一刀就殺了個花面王。國王的妻不負前約,就與他配合,尊敬他做個老王;家寶地賦,悉憑他掌管。後來年深日久,前面國王的兒子,名字叫做宰奴裡阿必丁,長大成人,心裡有些不忿得這個漁翁,嘗背後說道:『此我父之仇。』一日,帶了些部曲,把個漁父也是一刀,復了自家的位,管了自家的國,尊母為老,母老不管事。漁翁的兒子,名字叫做蘇乾刺,如今統了軍馬,齎了糧食,在這個國中,要為父王報仇,每日間廝殺不了。」元帥道:「兩家勝負如何?」馬游擊道:「敵兵常勝,本國的兵常輸。」元帥道:「濟弱扶危,在此一舉!差左右先鋒前去接應他,寶船不日就到。」
  左右先鋒得了將令,各領一枝人馬,乘小舸而去,去到蘇門答刺國,只見兩家子正在廝殺。左先鋒道:「此時日尚未西,我和你借著他的因頭兒,就殺他一陣。」右先鋒道:「言之有理。他們正在人困馬乏之時,怎禁得加這-楔。」三通鼓響,吶喊一聲,南陣上擁出兩員大將,左一邊將官,老虎頭、雙環眼、卷毛鬢、絡腮胡,騎一匹銀鬃馬,使一桿豹頭刀,高叫道:「哪個是蘇乾刺?早早下馬受降!」右一邊將官,長丈身、大胳膊、回子鼻、銅鈴眼,騎一匹五明馬,使一桿鷹翎刀,高叫道:「哪個是蘇乾刺?早早下馬受降?」蘇乾剌心裡吃了一驚,想道:「這兩員將官又不是本國,又不是我西洋,是哪裡來的生主兒!怎麼就叫我的名字?」連宰奴裡阿必丁一時也不覺得,問左右道:「這兩員大將是哪裡來的?為我助陣哩!」左右道:「就是南朝元帥差來的。」國王道:「何如此神速?蓋天助我也!」越加打起精神來廝殺。自古道:「寡不敵眾,弱不敵強。」三個人殺一個,夠甚麼殺?況南朝兩員先鋒,俱有萬夫不當之勇,怎叫蘇乾刺不敗?這一陣就-敗塗地,棄甲丟兵,直退到三五十里之外,方才收拾些殘兵敗卒,歸了舊營。
  國王得左、右先鋒之力,大勝這一陣,感謝不盡。即時安排筵宴,酬勞二位先鋒。張先鋒道:「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還晝夜趕去。」劉先鋒道:「兵法又云,『窮寇莫追。』這是怎麼說?」張先鋒道:「蘇乾刺不為窮寇。他每日得勝,其氣甚驕,雖有此敗,彼必然說道:『這是偶然耳!』豈又防備我們追他?正是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劉先鋒道:「既如此,願聞尊教。」張先鋒道:「只是路逕兒還不熟些。」國王道:「小國路逕極是好認。怎麼好認?西北兩邊都是海,東南兩邊都是山。適才蘇乾刺的窠巢,卻在正南上。正南上前去,又有兩條路:一條靠溪,溪潤屈曲,難以走馬;一條靠山,山路抄直,到了羅訶嶺,兩邊都是陡岸,止容一人一騎。」張先鋒道:「此狹處有多少路程?」國王道:「有三五里之遠。」張先鋒對著劉先鋒細細的說道:「如此如此。」劉先鋒先去。國王道:「沒有飲得酒。」劉先鋒道:「明日再來領受。」張先鋒又叫過一個年長的隊長來,對他細細的說道:「如此如此。」到了-更之後,銜枚勒馬,逐陣而行。行了半夜,才到牛皮帳邊。-聲炮響,吶喊連天。張先鋒領了頭,後面都是些雄兵健卒。馬壯人強,一齊殺進牛皮帳裡去,嚇得個蘇乾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沒奈何,懵著頭望前跑,跑了一會,蘇乾刺說道:「找溪邊的大路而走,好上船去。」起頭一望,只見溪邊上有許多燈火,原來是張先鋒差下的隊長,埋伏在那裡,虛張燈火,嚇他不敢走那條路。左右說道:「溪邊先有追兵,去不得哩!」蘇乾刺就奔山路而行。
  行到羅訶嶺下,蘇乾刺勒住了馬,左右說道:「事在危急存亡之頃,還勒住個馬,有何高見?」蘇乾刺道:「這個嶺兩邊都是陡崖,中間止容得-人一騎,萬一有變,吾即死也!」左右道:「將軍今日何故自怯?宰奴兒敢有這等的大膽!當那兩個生主兒,豈可就曉得這個路逕?走一步,得一步,只管走哩!」道猶未了,後面喊殺連天,鼓聲震地。
  蘇乾刺沒奈何,抱著個頭只是走,剛剛的過了大半,心裡道:「到了這裡,想也沒事。」哪曉得一聲炮響,前面的火銃、火炮、火箭、火槍,雨點一般打來。又有一樣襄陽大炮,就是震天雷、搜地虎,也不過如此。當頭一員大將,橫刀立馬,高叫道:「蘇乾刺哪裡走?早早下馬投降,免得受我刀兵之苦。」原來劉先鋒已自攔住了路口,火器一切齊備,再走到那裡去罷?將欲退後,後面又是一員大將,橫刀立馬,高叫道:「蘇乾刺哪裡走?早早下馬投降,免受我刀兵之苦。」這正是張先鋒的兵馬追趕將來。前不得,後不得,正在兩難之處,一聲梆響,兩崖上一齊的鐵鉤、鐵抓飛將下來,把個蘇乾刺任是威風無處使,假饒雙翅不能飛!活活的捉將過來。
  到了天亮,國王接著元帥,說道:「多勞二位先鋒夜來大戰。」道猶未下,先鋒已自解上蘇乾刺來。元帥吩咐國王,把蘇乾刺監候在這裡,俟寶船回日,再行定奪。國王唯唯奉承,遞上降表。元帥接著,吩咐中軍官安奉。又遞上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蘇門答剌國國王宰奴阿裡必丁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聞大國,天之所設;天子,天之所生。德鳳翔乎河源,武節簷乎月崛;率寧人之有指,先元戎之啟行;用廣威光,克嚴討罰。維茲小國,夙荷洪恩。彩幣兼全,煥鬥文之璀璨;銀章紫誥,儼天語之叮嚀。顧惟何人,幸叨寵渥!矧於戎幕,復荷生全。拜賜俯僂,流汗交並;仰瞻行在,統誓指揮。
  降書已畢,又獻上進貢草單。元帥展開來一看,只見單上計開:
  金麥三十斛,銀米三十斛,水珠一雙(行軍乏水,置土中,水自出),螺子黛十顆(寶也,每顆價千金),琉璃瓶十對,象牙十枝(長八九尺),烏卵一雙(其大如甕),友鳥鵲一雙(形高七尺,能解人語),活褥蛇十條(狀類鼠,色正青,能入穴取鼠無遺),名馬十匹(馬與龍交,所生者俱龍種也),胡羊五十隻(尾大如扇,春月剖腹,取其膏數十斤,以藥線縫合之,羊如故,不割即死),竹雞二百隻(略煮即爛,味美),五色番錦百端,紅絲千斤,駝毛褥五十牀,花簟五十慶,錦襈百幅,金飾壽帶五十條,鈿帶五十條,連環譬臂鞲五十副,薔薇水五十瓶(用灑之衣,香氣經歲不散),棟香、白龍腦、白砂糖、白越諾、乳香、無名異、膃肭臍、龍涎香(龍鬥則涎出,國人計取之,香極奇)、乳香各數十石,尋枝瓜(極大,十人方可共啖一枚)、扁桃(其形扁,如石子,味佳)、千年棗、石榴(重六七斤一個)、臭果(其長八九寸,開之甚臭,內有大酥白肉十四五片,甜美可食)、酸子(大如梨,其味香冽)、葡萄(大如雞子,味極美)、美菜(異種所生,長六七尺)以上果品各百擔。
  元帥吩咐內貯官收拾進貢禮物。國王又獻上禮物,犒賞三軍。元帥接單視之,自蔬果柴米之外,一毫不受。國王款待元帥,元帥赴宴,只見國王宮殿甚是齊整。怎見得宮殿齊整?瑪瑙做柱科,綠甘做四壁,水晶做瓦,碌石做磚,活石做灰。雖是帷幕之類,都是百花爛錦,五色輝煌。兩邊列著左右丞相、太尉太保,門下又擺著驍勇兵卒、壯健軍丁。
  二位元帥盡歡而飲,住了數日。
  又有各國來降:
  鄰國有故臨國,人黑如漆,善戰鬥,好為寇盜,國王聞寶船到蘇門答刺,進上:
  駭雞犀一對(即通天犀,用以盛米喂雞,雞啄之,至輒驚去),龍腦香二箱(狀類雲母,色如冰雪,香可聞十里)。有默伽國,其先是個曠野之地,因為大食國有個祖師叫做蒲羅哞,徙居其地,娶妻生一子,名字叫做司麻煙,生下地來,呱呱的哭了兩三日,就把只腳照地上一頓。一頓不至緊,就湧出一股清泉來,日日長流,流成一個大井。井又有些靈驗。甚麼靈驗,但凡飄洋的舟船遇著大風,把這個井水略灑幾點,其風即止。國王聞中國寶船在蘇門答刺,進上:
  金剛指環一對,摩勒金環一對。
  有孤兒國,即花面王國,地方不廣,人民止千餘家。田少不出稻米,多以漁為業,風俗淳厚。男子俱從小時有墨刺面為花獸之狀,猱頭,赤著身子,止用單布圍腰。婦女圍花布,披手巾,椎髻腦後。卻不盜不驕,頗知禮義。國王聞中國有寶船在蘇門答刺,進上:
  稍割牛一頭(角長四尺,十日一割,不割則死;人飲其血,壽五百歲,牛壽如之),龍腦香一箱。
  其屬國有勿斯裡國,其地多早,經八九十年,才見天雨一次。國中有一江神,最靈驗。怎麼靈驗?每二三年,有一老者,頭鬢盡白,從江中間挺然獨立,國中人都來拜問他吉凶禍福。老者笑,則年歲豐稔,百事稱意。老者愁,則年歲饑疫,百事不如意。國中有一個塔,又靈驗。怎見得靈驗?塔頂有一面神鏡,無論遠近,但有刀兵之禍,先前照見。國王聞中國有寶船在蘇門答刺,進上:
  火蠶綿一百斤(絮衣一襲,止用一兩,稍過度,則炎蒸之氣,人不可當)。
  有勿斯離國,國最小,民以捕魚為業。有天生樹,其果名曰蒲蘆,彩食之,次年復生,名曰「麻茶澤」;三年再生,名曰「沒石子」。國人多以為食。國王聞中國有寶船在蘇門答刺,進上:
  奄摩勒十盤(其味香酸,佳甚),波羅蜜五盤(大如斗,味佳)。
  有吉慈尼國,其地極寒,春雪不消。產雪蛆,狀如瓠子,其味甚美。人有熱疾者,啖之即愈,如神。國王聞中國有寶船在蘇門答刺,進上:龍涎香五十斤。
  有麻離板國,其國地小富足。貴有金線挑花的錦帕纏頭,貧民亦用花帕。婦人耳墜手鐲,有中國風。國王聞中國有寶船在蘇門答刺,進上:
  兜羅錦十匹(闊四五尺,厚五分,背面毳絨,番名驀黑驀勒),雜花番錦十匹,細布五十匹(長者五六丈,闊四尺多,中五六樣,貴賤不同)。
  有黎伐國,其國亦小,國民僅二三千家,白推人一做頭目。曾附蘇門答刺進貢中國。聞寶船在此,進上:
  白砂糖五擔,吉貝一箱,賓鐵十擔。
  有白達國,國雖小,多出珍寶。人食酥,酷餅肉,多以白布纏頭。最獷悍,號強兵。四鄰不敢侵犯。國王聞中國有寶船在蘇門答刺,進上:
  金錢二千,銀錢五千(俱無孔,面鑿彌勒佛於其上,背鑿國王之名),五色玉各五端(青黃赤白黑俱有),夜光璧五片(可照二十餘丈),白光琉璃鞍一副(放在暗室中,可照十餘丈)。
  二位元帥見了這些小國都來進貢,萬千之喜!國王慇懃留住。元帥分遣左右先鋒,前往西洋,經略各國。約有十日多些,右先鋒劉蔭領了南浡裡國國王,親來迎接,獻上降表;又獻上降書,書曰:
  南浡裡國國王卜失陀納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側聞天啟聖明,神資良弼,必有懲討,以致昇平。卜僻處夷荒,敢行悖亂?頓顙雷霆之下,潛身化育之中。氛沴盡消,仰太陽之普照;鯨鯢不作,見大海之無波。瞻戀之深,千百斯福。忭躍之至,倍萬恒情!降書已畢,又獻上:
  狻猊一隻(生七日未開目取之,則易調習,稍長則難矣)。
  元帥受之,不勝之喜。賞宴國王,極其歡洽。酒猶未散,只見左先鋒張計有一干親隨左右,披頭散髮,忙忙的稟元帥道:「禍事臨門,怎生是好?」
  不知是個甚麼禍事臨門,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3 06:53:48

第五十二回     先鋒出陣掉了魂 王明取得隱身草



  詩曰:
  上將秉神略,至兵無猛威。
  三軍當嚴冬,一撫勝重衣。
  霜劍奪眾景,夜星失長輝。
  蒼鷹獨立時,惡鳥不敢飛。
  武牢鎖天關,河橋紐地機。
  大軍奚以安?守此稱者稀。
  貧士少顏色,貴門多輕肥。
  試登山嶽高,方見草木微。
  山嶽恩既廣,草木心皆歸。
  卻說先鋒的左右,忙忙的報道:「禍事臨門,此來不小。」二位元帥吃了一驚,問道:「怎麼禍事臨門,此來不小?」左右的跑慌了,說不出口來,只是把個胸脯前捶了幾下。元帥道:「你將軍吃了苦麼?」左右的點兩下頭。元帥道:「是個甚麼國?」左右的還說不出來,把個頭髮打散著,擺了幾下。元帥道:「敢是散發國麼?」左右的又點兩下頭。王爺道:「你們且去坐定了,再來回話。」左右的定了神,息了喘,卻來回話。元帥道:「是個甚麼國?」左右的道:「叫做甚麼撒發國。」元帥道:「你將軍怎麼吃了苦?」左右道:「俺將軍活活的被番官捉將去了!」元帥道:「怎麼失機?」左右道:「非俺將軍失機,只是撞的對頭不巧。」元帥道:「怎麼不巧?」左右道:「撒發國出下一個番官,叫做甚麼圓眼帖木兒,並不曾交馬,並不曾舉刀,只是手裡敲個甚麼東西,恰像銅鈴兒的聲氣;響了三下,俺將軍就是-個倒栽蔥,掀下馬來,被他活活的捉了去。」王爺道:「這又是個邪術。」三寶老爺道:「撒發國離此多少路程?」左右道:「去了有七八日,才得到那裡。」王爺道:「也不論他路程多遠,就要整兵前去,不可遲疑。」開了寶船,也行了七八日,果是一個國。那個國,邊海處有一個關,叫做鳳磐關。關裡有一座城池,城裡城外都是些居民百姓,渾身黑炭,頭髮血紅。老爺道:「這也不是人類,怎麼走到這裡來?」王爺道:「這如今只得將錯就錯,說得個不來的話?」元帥道:「人不是個人,鬼不是個鬼,戰又不是個戰,你教怎麼樣兒處他?」王爺道:「雖然如此,也要殺他-陣,看是何如。」元帥傳令,著諸將領兵出馬。一連三日,一連輸了三員大將。先一日,征西遊擊將軍黃懷德出馬,只聽得番將馬上敲了三下,黃將軍落馬被擒。第二日,右先鋒劉蔭出馬,也又聽得番將馬上敲了三下,劉先鋒落馬被擒。第三日,狼牙棒張柏出馬,也又聽得番將馬上敲的響,張狼牙曉得他的毛病,剛剛的敲得一下,已自跑馬而回,饒他跑得快,也掉了一頂盔。
  元帥十分憂悶。王爺道:「這樁事少不得去求國師。」老爺道:「且求天師,看他怎麼。」王爺道:「連輸了幾陣,事在眉毛上,還著要國師出來。」
  二位元帥專請國師,國師道:「善哉,善哉!這是推不掉的事體。」心裡想道:「夜來仰觀乾象,卻是獟頭大掃星出現,這寶船上又該添出一個好漢來,成功受賞,才應得這個星去。卻不知道是哪個?」沉思了一會,不曾開口。二位元帥只說國師是這等養神息氣,哪曉得他心上老大的費尋思,卻又催促國師妙計。
  國師道:「元帥請出一枝令箭來,借貧僧一用。」元帥不敢怠慢,即時取過一枝令箭來,奉與國師。國師接了,叫過藍旗官,把個令箭交與他,叫他傳示軍營裡面,有能識得百鳥聲音的,帶箭來回話。
  去了不多一會,只見一個軍士手裡拿著一枝令箭,帳下磕頭。國師道:「你姓甚麼?名字叫做甚麼?現是哪一衛的軍?」那軍士說道:「小的姓王,名字叫做王明。原是南京龍灘左衛巡邏的小軍。」國師道:「你現在哪個部下?」王明道:「現在前營大都督王應襲部下。
  國師抬起頭來看一看,只見王明生得燕項虎鬚,身長九尺,面如滿月,眼似流星。國師心下想道:「此人果好一個漢子。」高張慧眼,果真此人是個獟頭大掃星下界,心上有老大的歡喜。過了一會,又問道:「你可認得百鳥的聲音麼?」王明道:「小的認得。不是小的在列位老爺面前誇口,自古到今,識鳥音的,只有兩個。」元帥道:「是哪兩個?」王明道:「古時節孔夫子門下公冶長一個;這如今元帥麾下,小的一個。」
  元帥道:「怎麼公冶長也識鳥音?」王明道:「公冶長善識鳥音,他有一場識鳥音的事故。是個甚麼事故?一日,公冶長和南宮适兩姨夫,坐著閒磕牙兒說話,只聽得一個鳥兒嘴裡吱吱喳喳,公冶長說道:『姨夫,你坐著,我去取過羊來,下些羊肉面,你吃了去。』果真的,-會兒拖了一隻肥羊,一會兒下出羊肉面,兩姨夫自由自在吃了一餐。姨夫道:『公姐夫,你這羊是哪裡來的?』公冶長道:『是方才那個鳥兒叫我拖來的。』姨夫道:『怎麼是鳥兒叫你拖來的?』公冶長道:『那個鳥兒口裡吱吱喳喳,叫說是:公冶長,公冶長,南山腳下一隻羊,你吃肉,我吃腸。這卻不是鳥兒叫我拖來的?』姨夫道:『有此奇事。原來你善識鳥音。』兩家子又講了一會兒話才去。只是那個鳥兒不曾討得腸吃,懷恨在心。有一日,又來叫道:『公冶長,公冶長,北山腳下一隻羊,你吃肉,我吃腸。』公冶長前日甜慣了的嘴,連忙的跑到北山之下,左看右看,哪裡有個羊,只見一個人被人殺死了在那裡。公冶長轉過身來,地方上人說是公冶長殺死人命,告到官司,把公冶長坐了三年多牢。故此孔夫子說道:『公冶長雖在縲紲之中,飛其罪。』孔夫子說個『飛』字,說是鳥兒耍他,是天上飛下來的罪。這公冶長的事故,卻不是識鳥音的?」
  元帥道:「你比公冶長何如?」王明道:「小的識鳥音,只在公冶長之上,不在公冶長之下。」元帥道:「怎見得你在他上?」王明道:「小的一生吃肉,並不曾受罪。到如今只是談他公冶,卻不做個『宗政哭羊』。」王爺道:「你說便說得好,只是字義上有些不明。」王明道:「字義雖不明,聲音卻辨得。」國師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你既是善識鳥音,我這裡要鳳凰生下來的兩個卵,又要一個雄,一個雌。你若是認得真,取得快,我這裡重重的賞你。」王明心裡想道:「鳳凰是個百鳥之王,已自是個難尋的,怎麼又要尋它的卵?鳳凰的卵已自是個難尋的,怎麼又要-個雄,-個雌?」心裡想,便是難,口裡只得說著易,說道:「鳳凰是小的認得。只是鳳凰的卵,怕一時難尋些,望老爺寬限幾日。」國師道:「我要這卵在緊急之處,怎麼寬限得些?」王明道:「只怕這個國不出鳳凰。」國師道:「你不看見那個關叫做鳳磐關?既是不出鳳凰,焉得有此名字?」王明道:「只怕一時間尋不出來,誤了老爺的大事。」國師道:「還有一件,若是鳳凰的卵尋不出來,就是老鸛窩裡的也罷。」
  王明心裡想道:「若只是老鸛的卵還不打緊。」應-聲「是」,連忙的拜辭而去,掂開臂膊,邁開大步。掂臂似蛟龍出水,邁步似猛虎歸山。
  相行數里,遠遠望見一座高山,走近前去,只見山腳下有一石碑,碑上刻著「鳳凰山」三個大字。王明就喜之不盡,心裡想道:「朝廷洪福,國師妙用。這山叫做鳳凰山,必定是出鳳凰的。」抬頭一望,果好一座山,有詩為證:「鳳去空山歲月深,偶來春色趁登臨。孤根天造分南北,絕壁潮生自古今。便欲振衣凌蜃閣,將困搔首借鼇簪。他鄉愁見天連水,不盡蒼茫故國心。」
  王明看了一會,只見山頂上有一棵樹,生得就有些古怪。怎麼古怪?圍有三五尺,高有幾十丈,身子挺挺的直上,就像一桿槍。頂上婆娑的許多枝葉,就像一把雨蓋當空。也不偏,也不歪,端端正正就有一個窩巢做在上面。王明又看一會,說道:「這棵樹生得這等奇異,這個窩巢做得這等方正,想必是個鳳凰窠子。若是鳳凰窠,無寶不成窩。又不但只是有卵,還該有個寶貝。我曉得此行不當小可,一則是國師的口靈,二則是我王明的時運來了。待我爬上去看一看來,就打作不是,也再作道理。」連忙的找起罩甲,脫下了趿鞋,摟定了樹幹,盡著平生的膂力,一竟爬上樹去。爬到樹梢上,窠巢便是一個,卻沒有個甚麼鳥雀在那裡,不知是鳳凰窠也不是。卻又沒有個卵在那裡,空費了這一番心。
  王明爬了一會,爬得手酸腳軟,權且坐在樹枝上歇息一番。這一番歇息不至緊,只見那個窠裡有些甚麼閃閃的亮一般,看來又不見在那裡。王明心說:「敢是一個寶貝兒發亮麼?待我把個窠兒拆了它的,看是何如。」左-理,右一理;左拆一根,右拆一根;左丟一根下去,右丟一根下去。理來理去,理出一根燈草來,只有二尺少些長,卻是亮淨得可愛。王明拿在手裡看一看,轉看轉愛人,把個手去扯一扯,轉扯轉落實。王明說道:「倒像我南京的牛筋草,倒好把來拴頭盔上的纓子。」又放在頭上去拴一拴。王明只說是根草,拿在手裡顛之倒之。
  哪曉得樹下,一個樵夫在那裡砍柴,猛然間抬起頭來看一看,只見樹上坐著一個人,一會兒看見,一會兒又不看見。樵夫低頭一想,說道:「這棵樹光溜溜的,怎麼一個人上去得?既是個人在上面,怎麼一會兒看見,一會兒又不看見?我曉得了,鳳凰山原是神仙出沒之所。今日是我的緣分滿了,這決是哪一位真人下界,有此機會,豈肯放過他?」那樵夫放下鐮刀,低著頭只是拜。拜了四拜,磕了四個頭,口裡叫道:「樹上是哪一位大仙,望乞指教弟子一個明白。」
  王明看見一個樵夫磕頭禮拜,只說是個瘋子。落後聽見他說道是哪一位大仙,卻才曉得樵夫錯認了我是個神仙,手裡拿著個燈心草兒,指他指說道:「我不是甚麼仙人。」那樵夫就不看見個王明,又吆喝道:「大仙,你怎麼就不見了?敢是弟子緣分薄麼?」王明放下了燈心草兒。那樵夫又磕個頭,說道:「大仙,你又出來了,還是弟子有緣。」
  三明也低下頭想一想,說道:「我拿起草來,他就吆喝我不見了:放下了草,他就吆喝我又出來了。卻不是這根草有些作怪,待我再試他-試,看是怎麼?」卻又拿起草來,那樵夫又不看見;放下了草,樵走又看見。王明心裡明白,曉得這根草是個寶貝,卻沒有個名字,心裡又想道:「這本是一根草,卻能藏隱我的身子,不如就叫做隱身草罷。」道猶未了,樹下的樵夫又叫說道:「你是哪一位大仙?指教弟子一個明白罷。」王明心生巧計,就認做個神仙,衝他一下高叫道:「你那中生吆喝甚么?」樵夫道:「我不認得你是哪一位神仙。」王明道:「你有所不知,我是兜羅天上大樂天仙。今日有些小事,才得到你的名山。」樵夫道:「你做神仙的人,又有甚麼事哩?」王明越加將計就計,說道:「我為因要取兩個鳳凰蛋,獻上玉皇,前赴蟠桃大宴,故此來此山中。」樵大卻又有些湊巧,說道:「我這個山叫做鳳凰山,我這個山上就是鳳凰的窟竇。若說鳳凰的蛋,要一就有十,要十就有百,要百就有千,要千就有萬!何難之有?」
  王明大喜,說道:「今日之行,一舉兩得。」撲冬一聲響,一跳跳將下來。那樵夫只說真是一個神仙,連忙的磕頭,連忙的禮拜。王明道:「你起來罷。你今日撞遇著我,也是你的緣分。」樵夫聽知說他有緣,喜之不盡,說道:「大仙老爺在上,弟子去取過鳳凰蛋來奉獻,聊表微忱。」王明道:「既如此,我和你同行。」樵夫領路,王明跟定了他。
  原來這個鳳凰不在樹上,又不在草裡。王明走了一會,不見個著落,問道:「那中生你不要弔謊哩?」樵夫道:「弟子今日幸遇大仙,怎麼又敢弔謊,招大仙的怪?」王明道:「還在哪裡?」樵夫道:「就在之裡。這又叫做個月穴峰,這個梧桐樹下就是。」王明道:「你去取來。」樵夫滿口應承,伸起兩隻手,去到個大石頭的縫兒裡面,左掏右掏,掏了半日,掏出一個來。又掏了半日,又掏出一個來。
  王明接著看一看,只見那兩個蛋,五色花紋,霞光閃閃,愛殺人也!心裡想道:「鳳凰蛋便有了,只是這個人磕了這許多的頭,費了這許多的力,得了他這一雙蛋,怎麼白白的打發他去?」低頭一想,計上心來,說道:「那中生你過來,我和你講話。」樵夫又跪著,說道:「大仙有何吩咐?」王明道:「你今日緣分是有了,只是福分還少些。」樵夫道:「怎見得弟子的福分還少些?」王明道:「我今日為了這鳳凰蛋,來得倉卒,不曾帶得我仙家的寶貝、果品之類在身旁。沒有甚麼謝你,故此說你福分還少些。」
  樵夫低頭一想:「千難萬難,遇著一個神仙,怎麼就叫我空空的回去?」起眼一瞧,只見滿山上有的是七大八小的亂石頭,他就盡著平生的蠻氣力,掮起-塊,倒有八九十斤多重的青萎萎的石頭,放在王明的面前,說道:「大仙,我也不要你甚麼謝禮,我聞得你做神仙的,專一會點石為金。你只把這塊石頭點做一塊金子,送了我罷。再不然,就點做七八成的淡金子也罷。」
  王明心上倒吃了一驚,莫說是這等一塊大石頭,就是一釐一毫也是難的,此事怎麼是好?也只因他福至心靈,隨口就扯出一個謊來,說道:「那中生,你還有所不知,當原先的神仙都肯乾這等的勾當,近日的神仙都收了心,不干這等的勾當。」樵夫道:「怎麼近日的神仙又不同些?」王明道:「不是不同,只因洞賓老祖在岳陽樓上吃酒,少下了許多酒錢,看見地上一塊青石頭,他就到葫蘆裡面取出綠豆大的一粒金丹,點在青石之上。一會兒,點成-塊黃澄澄的金子,還了酒錢,卻是三醉岳陽人不識,朗然飛過洞庭湖。飛在湖中間,洞庭君主邀他吃茶。君主問道:『適來祖師的金子,日後可變麼?』老祖道:『五百年後還是一塊石頭。』君主道:『祖師呀祖師,你只圖眼前的富貴,豈不誤了五百年以後眾生?』洞賓老祖聽了誤了眾生的話,就吃了一驚,說道:『多承指教。』就在洞庭湖上,憑了洞庭君主做個證明功德,發了一個大大的誓願,說道:『今後再不點石為金。』君主道:『老祖不要學近日的神仙養家咒哩!』老祖道:『近日的神仙是我的孫兒,再有哪個點石為金,教他即時墜落塵緣,永世不得遷轉。』因是洞賓老祖發了大誓願,故此以後的神仙都不干這等個勾當。」
  樵夫道:「大仙,你不點石為金,也須念弟子是相逢一次。」王明又扯個謊,說道:「你明日還到這裡來,我卻帶下一粒長生不老丹來送你罷!」樵夫只說是真,心裡想道:「金子是個死寶,假饒他點成了送我,我若是分淺緣慳,到日後也還消受不起。莫若還是一粒仙丹,吃在肚裡,轉老還童,發白轉黑,千年不死,萬年無休,豈不美哉!」滿心歡喜,說道:「既蒙慨賜金丹,愈加是好。只是大仙不要失信於弟子。」王明又故意的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迫。莫說我們上界天仙,豈可失信於你。你豈不知黃石公圮橋之故事乎?只是你要早些來,不要耍我牢等你。」樵夫哪曉得他是個脫身之法,歡天喜地,口裡唱著山歌兒,一逕回去。
  王明脫了樵夫,得了寶貝,取了鳳凰蛋,愈加不勝之喜,心裡只在想,說道:「拿了這蛋回覆國師,國師怎麼重賞,我怎麼受用。拿了這個隱身草去斬將立功,功成之日,怎麼做官,怎麼維持,怎麼封父母,怎麼蔭妻子。」滿心都是快活。哪裡曉得天是多早晚,日影是多少高;哪曉得腳是怎麼動,路是怎麼行。起一下頭來,只見日色無光,陰雲四起。王明慌了,站著看一會兒。天又晚得來了,四下裡又沒個安宿路頭,只得往前再挨兩步。挨了幾步,卻看見遠遠的有一頭店房,王明說道:「喜得還有個宿處在這裡。」不免趲行幾步。
  又行了一會,睜開眼來,原來哪裡是令店房,兩腳牌房,前廳後堂,周圍側屋?恰是一所廟宇。廟門前掛著一面牌,牌上橫寫著「義勇武安王」五個大字。廟堂上坐著一個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須似長楊的關聖賢。王明道:「關老爺,你好顯應也,就是西洋夷狄,也曉得祀奉你也。真個是眼觀十萬里,日赴九千壇。我今日不免在老爺的廟裡借宿一宵罷。」連忙的雙膝跪下,磕上幾個頭,說道:「小人是南朝大明國朱皇帝欽差征西大元帥麾下一個小軍,名字叫做王明。為因國師差遣來此山中取鳳凰的蛋,不覺得天色已晚,前去無門,只得到老爺廟裡來借一夜宿。恐有番兵番將夜來到此,小人獨力難撐,望乞老爺大顯威靈,保護一二。」禱告已畢,把塊大石板撐了廟門,跌倒個身子,就睡在廟裡。
  睡了之後,一更無事,二更悄然。三更時候,王明正在睡夢中間,只見關聖賢喝聲道:「是哪個在這裡穢污我的廟堂?」周倉回覆道:「是個撓頭大掃星在這裡。」關爺道:「他為何到此?」周倉道:「他為了取鳳凰蛋,才到得此。」關爺道:「他身上是個甚麼東西發亮哩?」周倉道:「是個隱身草。」關爺道:「既是有此寶貝,西洋的事,功大半在他身上。只是他出身微賤,膂力不加,刀法不熟。周倉,你過來。」周倉道:「有!老爺有何吩咐?」關爺道:「你把那兩臂之力,借與他去。你把我的刀法,傳與他去。」周倉應聲道:「理會得。」即時牽起王明來,把他兩邊膀子上,一邊捶了他三拳,喝聲道:「照刀!」把個關老爺的刀遞在他手裡,扶著他的手掄了幾回。掄到末後,照頭一刀,把個王明砍得往地下一跌,恰好在神案上一轂碌往地下裡一跌。跌醒之時,原來是南柯一夢。睜開眼來,已自東方發白。
  王明說道:「怎麼說個撓頭大掃星?這個夢盡有些古怪。」爬起來看一看,只見關老爺左邊架上有一張鋼鐵打的刀,就依著原日的青龍偃月刀之樣,刀上又鑿著「八十四斤重」五個字。王明說道:「關老爺把力氣借我,我且把這個刀試一試。」走近前去,一手就綽將起來,王明道:「這等一張刀,不是神力,怎麼拿得起來?既是拿得動,把夢裡的刀法演一演兒。」扭轉身子,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撒花蓋頂,枯樹盤根,繞腰穿頂,使了一會,就比夢裡的舞得半點不差。王明曉得是關老爺超度他,連忙的放下刀來,雙膝跪下,說道:「小人蒙聖賢老爺錯愛,借我力氣,教我刀法。往後倘得前進,子子孫孫,永侍香火。」收了隱身草,拿了鳳凰蛋,逕奔寶船上來,見了元帥。元帥道:「你怎麼去了兩日?」王明道:「為因一時尋不見,故此稽遲。」元帥道:「可曾取得鳳凰蛋來?」王明道:「取得來了。」元帥道:「你去交付國師!」國師吩咐軍政司收了,說道:「取這一國的功勞,都在這個卵上。」馬太監說道:「既是功勞在這一個卵上,也是王明離鄉背井,拋父母,別妻子,下西洋一場。」叫軍政司與他記在功勞簿上。
  軍政司不敢怠慢,展開功勞簿來,墨磨得濃,筆醮得飽,寫了南京龍江左衛巡邏軍士王明,寫到個「卵」字上不好寫得,跑去稟明元帥,說道:「小的軍政司職掌紀錄功勞,比如某將取某國,或取某關,或斬某人首級,小的一一記簿。今日王明只取得兩個卵,小的不好下筆,故此來稟過元帥老爺。」老爺道:「這廝沒用,就寫著某日取鳳凰卵兩個就是。」軍政司得了元帥軍令,才來下筆。
  王明又走向前一把扯住,說道:「且慢些落筆。」也來稟明元帥,說道:「小的王明多蒙列位老爺抬愛,這個功勞不消記簿罷!」老爺道:「怎麼不消記簿?」王明道:「久後得了一官半職,回京之時,不好講話。」老爺道:「怎麼不好講話?」王明道:「南京人的口不好,假如小的們在街上走,他就在廊底下罵,說道:『好日的貨,你下西洋一個卵功。』就傳到小人的子子孫孫,人還罵道:『好日的貨,你祖宗下西洋,倒有一個卵功。』那知事的,還曉得是個取鳳凰的卵;那不知事的,聽得人說是一個卵功,只說是沒有些功。這個官卻不是冒認得的?以此不好講話,故此不消記簿也罷。」王爺笑一笑,說道:「你這蠢儕!豈不聞二卵棄干城之將,留名青史,竹簡騰輝,怎麼有個不好記簿的?」王明不敢違拗。軍政司記了簿書。國師叫聲王明道:「你記簿的事還小。你過來,我問你。」王明道:「國師老爺有何吩咐?」國師道:「這個卵在哪裡取來的?」王明道:「鳳凰是個羽蟲之長,百鳥之靈,王者之瑞,出在月穴山上;非梧桐不棲,非竹葉不食。小的在月穴山上梧桐之下,青石縫裡取將來的。」國師道:「你怎麼曉得?」王明只說國師也是尋常的僧家,他就扯個謊,說道:「初然沒處尋去,後來聽見兩個麻鵲兒嘴裡喳喳的說道:『鳳哥哥,鳳哥哥,你的石頭縫裡好做窩。兩個卵,笑呵呵。』小的得了這個消息,卻才找到那裡,取得卵來。」國師道:「你還撞遇個甚麼人沒有?」王明道:「只是小人隻身獨自,並不曾撞遇著甚麼人。」國師道:「你還看見個甚麼窠巢沒有。」王明道:「小的曉得鳳凰不在樹上,故此不曾去找尋別的窠巢。」國師道:「你還取得有甚麼寶貝沒有?」王明道:「路遠心忙,哪裡又有閒工夫去尋寶貝。」國師把頭點了兩點。
  畢竟不知點了兩點頭,有個甚麼緣故,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3 06:54:20

第五十三回     王明計進番總府 王明計取番天書



  詩曰:
  何處名僧到水西,乘舟弄月宿涇溪。
  平明別我上山去,手攜金策踏雲梯。
  騰身轉覺三天近,舉足回看萬國低。
  謔浪肯居支遁下,風流還與遠公齊。
  笑殺王明無遠見,迷邦懷寶不堪提。
  卻說國師老爺點兩點頭,心裡想道:「中生好度人難度,寧度中生莫度人。王明這廝上山不打緊,騙了樵夫,得了寶貝,見了關聖賢,借了力氣,學了刀法,他只是說謊,不肯承招。不免再問他幾聲,看他怎麼?」又問道:「王明,你昨夜在哪裡安歇來?」王明道:「不覺的天色昏黑,就在草地上權歇一宵。」國師道:「你睡著草裡做的好夢麼?」王明看見國師問得有些古怪,半會兒不敢開言。國師又趕他一句,說道:「你今日早上舞的好刀麼?」
  王明只見扦實了他,連忙的跪著磕上兩個頭,才不敢說謊,把昨日一日的實事,昨夜一夜的實事,細說了一遍。國師道:「你的草在哪裡?」王明雙手遞上來。國師看了一看,說道:「你好意收了,這是你防身的寶貝。我告訴你罷,你成家立業,顯祖榮宗,封妻蔭子,改換門閭,一條金帶,都在這根草上。」王明聽見國師許他一條金帶,他心中暗喜,說道:「若只是條蒙金帶,是副千戶,吃三石八斗米;正千戶,吃四石二斗米。若還是條光金帶,就是指揮僉事,吃五石八斗米;轉-個指揮同知,就吃六石二斗米。若是天地可憐見,掙了一條起花金帶在腰裡,就是指揮使,就吃八石四斗米。若還該我的時運到了,指揮有功,就升一個游擊;游擊有功,就升一個參將;參將有功,就升一個副總兵;副總兵有功,就升一個掛印的正總兵。到了正總兵,上去就易了。若是福分雙全,一轉就是都督;都督一轉,就做伯;伯一轉,就做侯;侯一轉,就做國公。做了國公,擺開頭踏來,撐起大傘來,抬起四人轎來,好不維持也!」心下正在歡喜。
  國師老爺又叫軍政司取過酒來,賞王明三杯酒。還不曾到手,只見藍旗官報道:「番將討戰。」國師道:「王明,你敢去出陣立功麼?」王明道:「小的去得,只有一件不敢去。」國師道:「怎麼去得,又有一件不敢去?」王明道:「小人的本領是去得,只因沒有披掛,這一件不敢去。」國師請元帥給與他披掛。元帥道:「披掛是將官的威風,怎麼少得?」連忙的取一副披掛與他。王明頂盔摜甲,披簡懸鞭。自古道:「人是衣裝,佛是金裝。」王明裝束起來,出一馬,就是九里山前楚霸王,喝一聲,就是灞陵橋上張翼德,哪個不說道好一員將官!
  國師道:「王明,你還飲過了那三杯酒。」王明舉起杯來,想了一想,說道:「小人去不得了。」元帥道:「軍中無戲言,怎麼一會說去得,一會又說去不得?」王明道:「元帥在上,豈不聞單絲不線,獨木不林?小的一個人怎麼去得?」元帥道:「我這裡少不得與你一枝人馬,放三個大炮,吶喊三聲,助你的威風,要你像個指揮把總行事。」王明道:「二位元帥老爺固是抬愛小的,只是這一干軍士,都是小人的班輩,他豈肯聽小人調遣?萬一威令不行,亂了軍法,連小人的性命也難保了,反不失了元帥的大機!」老爺心裡想道:「此人雖是一名小軍,倒有幾分機見,不可小覷於他。」說道:「王明,我這裡欲待築壇拜你為將,沒有工夫,欲待實授你一個官銜,猶恐人心不服。」連忙的把一口寶劍響一聲,抽出鞘來。真好一口劍: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良工鍛鍊凡幾年,鑄得寶劍名龍泉。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歎奇絕。琉璃玉匣吐蓮花,錯鏤金環生明月。
  老爺提起劍來,說道:「這口劍是萬歲爺親賜我先斬後奏的。我如今權時交付與你,倘有一名軍士不聽你調遣者,一劍就撇下他的腦蓋骨來。」自古道:朝中天子三宣,閫外將軍一令。但得一朝權在手,等閒便把令來行。
  王明得了寶劍,領了一枝人馬,一聲信炮,吶喊三聲,一直殺將前去。番官看見南陣上擁出一彪人馬,門旗下坐著一員將官,就高叫道:「來將留名!」王明心裡倒好笑:「只是這『來將留名』四個字,就羞殺我也,怎麼好?」自古道:「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金鐘撒碎聲。」王明一會兒福至心靈,應聲道:「吾乃大明國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鄭爺麾蓋下大將王明。」說了這一聲不至緊,連眾人都服了他,都說道:「莫錯認了王克新,盡好拆拽哩!都督也是大將,元帥也是大將,都司、參將也是大將,這如今長官也是大將,王克新卻不是好拆拽哩!」王明高叫道:「你是何人?」番將道:「吾乃撒發國國王駕下總兵官圓眼帖木兒的便是。」王明道:「生擒我南朝三員大將可是你麼?」帖木兒道:「然也,就是。」王明大怒,罵說道:「番狗奴!敢如此無禮!」舉起刀來,分頂就砍。帖木兒手裡一張大斧,急架相迎。兩家大戰,殺做一堆,砍做一處。
  南陣上軍士哪一個不說道:「王克新果好一段本領。」哪一個不說道:「王克新不是國師薦他,卻不埋沒了英雄豪傑!」帖木兒也看見王克新刀法厲害,無心戀戰,虛晃了一斧子,竟敗陣而走,王明連忙趕下陣去。左右都說道:「此人專用妖邪術法,我們不要趕他。趕他不至緊,怕吃了他虧。」王明一者是個初生兔兒不識虎,二者個乘勝長驅不用鞭。不聽左右勸解,一任的趕他下去。可可的帖木兒又拿出一個甚麼寶貝來,敲了三下。王明頂陽骨上一會兒就走了真魂,翻下馬來。番陣上一聲梆響,一伙番兵番卒蜂擁而來。王明看見不是頭勢,拿出隱身草,就不見了王明。帖木兒說道:「可怪,可怪!一行看見掉下人來,怎麼一行就沒去尋處?」
  南朝軍士看見王明落馬,看見番兵番卒蜂擁而來,只說是拿得王明去了,都來報上元帥。元帥道:「原就不該趕他。」洪公公道:「王明倒不至緊,只是去了元帥的寶劍。」王爺道:「王明還有些妙處,決然拿不住他。」眾軍士道:「小的們看得仔細,分明是拿了他去。」道猶未了,王明走上帳前,說道:「你眾人還不曾看得十分仔細,你眾人還不曾看得十分分明。」這兩句話兒雖是說得輕,就把這些軍士嚇得魂不附體,魄不歸身。
  王爺道:「我說王明還有些妙處。」元帥道:「你果是落下馬來麼?」王明道:「非干小的武藝不精,不能取勝;只因他手裡拿著一個甚麼寶貝,敲了一響,小的頂陽骨上就走了真魂,就掉下馬來。」元帥道:「既是掉下馬來,怎麼又不曾捉得去?」王明道:「不敢相瞞二位元帥老爺,小的身上也有一個寶貝,故此他捉小的不住。」元帥道:「你的寶貝也敲一下,也掉下他的魂,也教他落下馬來,卻不是好。」王明道:「各人的不同。小的寶貝只可防得自身,不能勾要他人落馬。」元帥道:「可恨這一班邪術,把我三員將官坑陷得在他國中,不知吉凶禍福,還是怎麼?」王明道:「小的明日還要出陣,和他廝殺。」元帥道:「你只聽見他敲得響,你就早早的抽身而回。」王明道:「稟過元帥,小的明日要他拿得去,才好就中取事,只是眾軍人敗陣而回,元帥老爺不要吃他驚嚇。」元帥道:「你也須要小心,不可誤事。」王明道:「不是小的誇口所說,料他黏一黏小的也不能夠。」
  到了明日,圓眼帖木兒又來吆喝,王明道:「一客不犯二主。」飛身上馬而去。一聲炮響,南朝人馬一字兒排開。帖木兒看見門旗下還是昨日的王明,心中大怒?罵說道:「我把你這個賊,你是何邪術,敢來煽惑軍心?」王明道:「你那番狗奴,一團邪術,還敢開大口說別人。」帖木兒更不答話,取出那個寶貝就敲。王明勒住了馬,憑他敲。敲了三下,王明又是衝下馬來。番兵來拿,又不見了個王明在哪裡。帖木兒說道:「這個賊多半不是人,是個甚麼精靈鬼怪。」竟自領兵回去。王明說道:「這等一個寶貝,敲三下,拿住我一個將官;敲三十下,卻不拿住我十員將官?敲三百下,卻不拿住我百員將官?寶船上去了一百員將官,哪裡還有來?趁我十年運,有病早來醫。我也趁著這個寶貝,跟他進城,看他是個甚麼動靜。好下手時須下手,得欺人處且欺人。」
  卻說圓眼帖木兒回到教場裡,坐著牛皮帳中,吩咐大小番官說道:「南朝今番出一個鬼將,叫做王明,再也拿他不住。你們大小官員卻要謹守城池,盤詰奸細,怕他摸進城來,或有不測。你們另撥五十名軍士,到我府中看守我的寶貝。」眾人說道:「曉得了。」吩咐已畢,帖木兒回進府中。
  帖木兒也只好這等仔細。哪曉得王明就跟定了在他身邊,一句句聽得明明白白,說道:「有了五十名軍士,就是我的路頭。」只見那五十名番兵都到總兵官府裡來,進頭門,王明也跟進頭門;進二門,王明也跟進二門;進第三門,王明也跟進第三門。到了寶藏庫前,卻有一個番官坐在那裡查瞧花名手本,把兩扇庫門關著一扇,掩著一扇,只捱得一個人進去。點一個,放一個;點兩個,放兩個。你捱我,我捱你,魚貫而人,沒有一個空兒進得身子。王明站著在側邊,眼睜睜沒奈何!一會兒,就點到四十八名上,王明心裡想道:「再點了這兩名,卻不枉費了這一番心!」可可的天假良緣,人逢其巧。第四十九名番軍是個兒子替老子,年貌不同,番官和他剝嘴,不肯放他進去。捱了一會,卻不是個空缺,王明早已閃將進去。進到裡面,四下裡搜尋一番,不見個甚麼寶貝。只見那五十名番兵走將進來,周周圍圍看著一池子清水。
  王明心上有些不明,到了定更時分,卻假裝一個番兵的聲嗓,歎一口氣說道:「這等一池的水,怎麼要個人來看它?」內中就有個口快的說道:「這一池的水,終不然要你看它?」老爺的寶貝在裡頭。」王明卻曉得是個寶貝在水裡。雖然曉得是個寶貝,怎奈這五十名番兵眼也不眨,盹也不打,怎麼下得手哩!低頭一想,計上心來。又假裝一個番兵的聲嗓,說道:「一夜筵趕不得一夜眠,我們坐得這一夜過哩!」內中又有一個說道:「寶貝兒要緊,怕你坐不過麼?」王明又故意的說道:「我們眾人也好呆哩!五十名軍士分做兩班,二十五名看上半夜,二十五名看下半夜,豈不省些辛苦,兩利俱存。」內中就有一班要睡的番兵,都說道:「言之有理。我們分做兩班,那一班不要睡的,坐在池邊;那一班要睡的,就走到東邊房簷底下去,放倒頭就是一覺。」
  王明說道:「中了我的機關。」看一看,只見二十五名都在南柯夢裡,他就平添中夜恨,頓起殺人心,把那二十五名睡著的番兵,一個一刀,就像砍瓜切菜一樣。王明道:「殺得我好快活也!」卻又來殺那二十五個坐的,只見那叫更的說道:「噫!這如今已是二更半了,你們睡的,好起來替我們也。」王明就充一個睡的,朦朦朧朧說道:「我們起來了,你們睡去罷。」那些人只說是這二十五名軍士起來了,都一個個的走到了西邊房簷底下去,放倒頭也是一覺。王明道:「斬草不除根,不如不動手。」看一看,只見這二十五名也是南柯夢裡,王明也是一個一刀,又結果了這二十五個。卻不乾淨了五十名看寶貝的番兵。
  王明自由自在,掀過一池水來看著,只見水底下有一個池窖,池窖裡面卻有兩件寶貝。哪兩件寶貝?原來一件有三寸圍圓的一個鐘兒,一件有一尺圍圓的一個磬兒。王明拿起來,到燈光底下一看,只見一件寶貝上有一行字:鐘兒上鑿著「吸魂鐘」三個字,磬兒上鑿著「追魂磬」三個字。王明看了,吃了一驚,說道:「原來這兩件寶貝取了人的真魂,怎叫我南朝將官不受他生擒活捉!也罷,我明日拿他的寶貝,也還他一個席兒。」心裡又想道:「這西番的人最是奸巧。這兩件寶貝果是真的,便就好哩。萬一是個假的,又沒奈他何,反惹得元帥見怪。也罷,哪裡去尋個人來試驗一試驗。」起眼又不見個人,漸漸的東方發白。王明走出庫門外來,只見庫門外又有一班外巡在哪裡。王明拿出寶貝來,敲了三敲,那一班外巡一個一轂碌都跌翻在地上。王明說道:「這個是真的了。」竟歸寶船上來。
  元帥道:「王明,你昨日出馬,今日方回,這-夜在哪裡安身哩?」王明道:「元帥爺在上,是小的走進撒發國總兵官府裡面,找尋他的寶貝來。」元帥道:「可曾找尋著他的沒有?」王明道:「是小的找尋著了。」元帥道:「是個甚麼寶貝?」王明道:「原來他有兩件寶貝,一個叫做吸魂鐘,一個叫做追魂磬。敲了三下,就把人的真魂取將去了。怕你是甚麼潑天關的本領,搖地府的神通,也要掉下馬來。」元帥道:「怪不得那三員大將都吃了他虧。」馬公公又說道:「既是這等寶貝,不得贏他,不如回轉南京去罷,後來再作道理。」
  王明道:「寶貝雖是厲害,卻被小的騙得他的來了?」二位元帥大喜,說道:「妙哉!妙哉!有此寶貝,又何愁於他!你拿出來,我們看一看。」王明拿出寶貝來。元帥老爺接著,都看了一看,都說道:「這等一件東西,怎麼這等厲害?」又問王明:「這兩件寶貝,怎麼敲哩?」王明道:「眼看著哪個,就敲著哪個。」馬公公道:「王明,你敲一個我們看。」王明也是弄鼻子的,就看著馬公公敲了三下。馬公公是個忠厚的,哪裡曉得把他試驗,不知不覺的掀了一跤。又好吃惱,又不好認真,爬將起來,說道:「二位元帥在上,好厲害寶貝哩!」元帥道:「王明,也是你費了這一場心機。你明日拿出陣去,擒下番將,見你的功勞。」
  那番將看見殺了他五十名軍士,偷了他的寶貝,惱了-日,不曾出門。到了第二日,恨得牙齒咯叮咯叮的響,跑出陣來,高叫道:「王明,你這個賊!你殺了我五十名軍士還自可,你怎麼偷我的寶貝!你好好的頂在頭上,送來還我。你若說半個『不』字,我教你這些大小官軍,一個個都死在我這海裡。」王明稟過元帥,竟自出馬。又叮囑左右道:「你們多帶些鉤耙繩索來。」
  卻說帖木兒看見王明,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高叫道:「你這個賊!你怎麼殺了我五十名軍士?你怎麼又偷了我的寶貝?你敢來生擒我麼?」王明再不開口,衣袖裡就溜出一個吸魂鐘來,敲上一下。一下還不曾響,帖木兒手裡把個扇子搖一搖,就把王明身邊的寶貝,一陣響風都招過去了。王明看見去了寶貝,只氣得眼睜睜的,不曉得怎麼個緣故?帖木兒得了自家寶貝,連敲三下,把王明又掀將下來,叫聲:「小卒綁了他!」卻又不見了形影。帖木兒雖然不曾拿得王明,卻得了寶貝,躍馬而去。王明心裡想道:「番官又不曾拿得,寶貝又去了,怎麼好回覆元帥老爺?也罷,一不做,二不休!我不如跟他進城,看他招寶貝的又是個甚麼?待我趁機會兒結果了他,豈不為美!」連忙的一手拿了隱身草,一手提了一口刀,跟定了番官回去。卻說番官到了府門,下了馬,卸了盔甲,敲了三下雲板,竟進內房裡面。王明早已跟到內房裡面。只見四個丫頭,一個夫人遠遠的迎接,接著問道:「連日廝殺,勝負何如?」帖木兒說道:「夫人,不好告訴你的。」夫人道:「勝敗兵家之常,怎麼不好告訴我的?」帖木兒道:「南朝出一個甚麼王明來,那個賊,盡有些厲害。」王明站在背後,只好笑哩!心裡想說:「這個番官真憊懶,千賊萬賊的罵人哩!」夫人道:「怎麼-個王明厲害?」帖木兒道:「若論他本領,還不打緊些,只是一行掉下馬來,一行就尋他不著。」夫人道:「既是尋他不著,得放手時須放手罷。」帖木兒道:「他卻又不放我。」夫人道:「怎麼不放你?」帖木兒道:「他前日個晚上,摸進了我的寶藏庫來,殺了我五十名軍土,偷了我的寶貝,並不曾有人看見。若不是我的寶貝兒多,今日我的性命,卻不送在此人之手?」夫人道:「偷了你甚麼寶貝?」帖木兒道:「偷了我吸魂鐘、追魂磬兩件寶貝。」夫人道:「你今日又是個甚麼寶貝招他回來?」帖木兒道:「是個寶母兒。」夫人道:「怎叫做個寶母兒。」帖木兒道:「凡是寶貝見了他,一招就來,故此叫做個寶母兒。」夫人道:「是個甚麼樣子?」帖木兒道:「就是一把扇兒。」王明站在背後,心裡想說:「原來是一把扇兒。這個不打緊,也好偷他的。」夫人道:「我每常看見你這把扇兒,也只說是個尋常之扇,哪曉得有這許多的妙用。只是還有-件來。是哪一件?這等的寶貝不可造次,萬一有失,連那兩件寶貝也不能保,他日悔之,噬臍無及。」帖木兒道:「我也還不懼他。我還有一卷天書,還有些妙處,念動了那些真言,宣動了那些密咒,憑你寶貝在那裡,都要招將你的來!莫說只是我西牛賀洲,假饒就是東勝神洲、南贍部洲、北俱蘆洲,-霎時就都歸了我的手。」王明站在背後,吃了一驚,心裡洗:「這番官好厲害也!原來還有個甚麼天書。卻不曉得他的大書放在哪裡?就有隱身草,沒處會他的來。」只見夫人道:「相公,那天書放在哪裡?」帖木兒道:「放在小花園之內書房裡面。」夫人道:「那裡卻謹慎,這三件寶貝也送到那裡去罷。」帖木兒叫過小童們來,把這三件寶貝送到後面書房裡去。夫人道:「相公差矣!這等幾件寶貝豈可假手於人?我陪你自家送將進去罷。」帖木兒道:「多謝夫人厚愛。」
  一個前,一個後,竟往後面書房裡跑。王明十分之喜,心裡想說是:「多得夫人領路。」悄悄的跟定了他。只見左-彎,右一角;左-穿,右一抹,直到後面,卻是一個小小的書房兒。夫人道:「天書在哪裡?」帖木兒道:「就在這個朱紅匣兒裡面。」夫人道:「你開來看他-看,怕有甚麼疏虞。」帖木兒開了鎖,取出來看了一回。
  王明也站在側邊,看了一回,只是不認得是甚麼字。帖木兒拿起天書,放上那三件寶貝。夫人道:「天書怎麼又不放在裡面?」帖木兒道:「王明那個賊,我恨入骨髓。我明日不用這三件寶貝,單把這個天書去拿他。故此不放在裡面。」夫人道:「天書只好招寶貝,終不然也會拿人哩。」帖木兒道:「夫人,你還有所不知,這天書我念動真言,諷動密咒,把一條捆妖繩望空一撇,莫說只是一個王明,就是十個王明,也走不脫半個。」
  王明也在背後,心裡想說:「你這傷公道的,明日廝殺,今日苦苦的算計於我!你哪裡曉得我也算計你哩?」
  帖木兒把個寶貝袖著。夫人安排酒來,對歌對酌,酒至半酣,卸了衣服,丟在一邊。吃一會酒,耍一路拳;吃一會酒,又舞一會刀;吃一會酒,又使一會槍。
  王明看見他衣服丟在一邊,早已到袖兒裡面撈將來了,竟到寶船。元帥道:「你今日又跌下馬來,寶貝往哪裡去了?」王明道:「小人出馬,指望拿住個番官。哪曉得吸魂鐘兒還不曾敲得一下,那番官又有個甚麼寶母扇兒,拿在手裡招一招,就把那兩件寶貝都招去了!」元帥道:「可惜去了那兩件寶貝!」王明道:「小人不得已,卻又跟他進城,指望偷他的扇來。哪曉得他還有一本天書,念動他的真言,宣動他的密咒,那三件寶貝,一霎眼卻就在面前。」二位元帥又吃一驚,說道:「此等的一部書,怎麼得到他的手?」王明道:「元帥老爺寬懷,小的自有處置。」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處置,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3 06:54:47

第五十四回     王明砍番陣總兵 天師戰金毛道長



  詩曰:
  五月濤聲走白沙,沙邊石氣盡雲霞。
  峰陰寒積何年雪?瘴雨香生石樹花。
  獨立南荒成絕域,每憑北斗問京華。
  王明不盡英雄膽,萬古爭傳漢使槎。
  卻說二位元帥道:「王明,你有個甚麼處置?」王明跪著稟說道:「不瞞二位元帥老爺,這個天書小的已是偷得他的來了。」三寶老爺是個內官性兒,-聽見說道偷得來了,撲起巴掌來,哈哈的大笑,叫聲:「王明我兒,你就是取西洋的頭一功了!這如今在哪裡?拿來我眾人看看。」王明雙手遞上個天書。
  二位元帥,你也看,我也看,看便看了一會,只是不認得上面是個甚麼字跡,是個甚麼書句?老爺道:「這個書不認得,怎麼是好?」王爺道:「去請天師或是國師,畢竟有個認得的。」道猶未了,可可的國師走過船來。老爺迎著,就講天書這一段緣故。國師道:「在哪裡?見教貧僧一看。」老爺又雙手遞上去。
  國師從頭徹尾看了一遍,說道:「阿彌善哉!王明,你好不當家哩!」老爺道:「怎麼王明好不當家哩?」國師道:「拿了這書,好不當人子,你要它何用?你怎麼乾這等不公不法的事!依貧僧所言,快些兒送還他去罷!」王明道:「老爺在上,小的挨虎穴、闖龍門,萬死-生,才能夠取得他這一本書來,小的又豈肯輕輕的送還他去?」國師道:「書上都是些傷公道的話兒。」王明故意的說道:「小的夜來也聽得那番官在念哩,也不見甚麼苦苦的傷公道。」國師道:「你不信,待貧僧念來你聽著。」展開書來,從頭兒念了一遍。
  念猶未了,只見半空中呼一陣響風來,把那吸魂的鐘、追魂的磬、寶母兒扇三件寶貝,一齊的刮將來,一齊的弔在中軍帳下。就喜得二位元帥,杏臉桃腮。大小將官,哪個不喝聲彩?馬公公道:「王明我兒,你是取西洋的頭-功。咱要你在咱門下做一個乾兒子,你意下何如?」王明道:「好便好,只是老公公的尊姓,姓得有些不秀氣,不敢奉承。」馬公公道:「你怕人罵你做馬日的麼?假如那個罵驢日的不過,假如那個罵騾子日的不過。」侯公公道:「你在咱們下做個乾兒子罷。」王明道:「老公公的尊姓,聲音有些不好,不敢奉敢。」侯公公道:「你怕人罵你做山猴子日的麼?」洪公公道:「你在咱門下做個乾兒子罷。」王明道:「不敢奉承。」洪公公道:「你怎麼不肯?又是咱的姓,姓得有些不好麼?」王明道:「非干姓事。只是公公無子,教我一個單絲不線,孤掌難鳴。」王公公道:「王明,咱和你同是一姓,你在咱門下做個乾兒子罷。」王明道:「也不敢奉承。」王公公道:「你怎麼又不肯?敢又是咱沒有兒子?有七個兒子,咱有七個兒,數到你是第八。」王明道:「乾兒子好做,只是王八難當!」
  道猶未了,只見圓眼帖木兒不見了天書,又招了他三件寶貝,卻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披掛整齊,攀鞍上馬,高叫道:「王明,你這個賊!你敢偷我的天書,你敢招我的寶貝!」王明道:「便是我,你敢怎麼樣兒於我?」帖木兒更不打話,一手掀開了頂上的番盔,一手掀散了頭上的卷毛頭髮,口兒裡念上兩聲,一口吐沫望西-噴,喝一聲:「疾!」又喝聲:「快!」只見正西上狂風大作,走石飛沙。那石子兒,沙子兒,都望我南陣上刮將來。亂刮將來還不至緊,番陣上又走出二三百隻憊懶象來。那些象身如火炭,口似血盆,鼻似捲簾,牙如鋼劍,好厲害也!有賦為證。賦曰:
  南方之美者,南山之犀象焉。周澄上言;可洗之而療疾;蒼舒有智,亦秤之而刻船。則有束刃於鼻,係燧於尾。雖質大於牛,而目不逾稀。初一乳而三年,卒焚身而以齒。若乃放於荊山之陽,養之臯澤之中,雖稟精於瑤光,終見制於越台。至若出伊水之長洲,生乾陀之異域。膽隨月轉,鼻為口役;遇獅子而必奔,顧脫牙而尚惜;見皮而泣,爭鼻而食;臨刑既聞於泣血,喪雌亦至於漣湎。出九真於日南,耕蒼梧及會稽。入彼夢思,既見災於能茂;俾之率舞,亦歸功於賀齊。
  那一群象趁著這一陣風,竟奔過南陣上來,把我南陣上的人馬,一鼻子卷一個,兩鼻子卷一雙!
  王明看見不是料,一口銜了隱身草,兩隻手掮著一張刀,照著個象只是砍。千砍萬砍,那象只當不知。王明看見砍它不動,沒奈何,又拿起刀來,把他的門牙亂打。這一打卻打得有些功勞。怎麼有些功勞?原來象的牙長根淺,禁不得十分錘敲,一會兒把些牙齒都敲得弔將下來。象本性是個愛惜門牙的,卻又敲得它疼,它就滿地上亂跑亂卷。幸喜得天上轉了一陣東風,王明叫眾軍士上風頭放起火炮、火銃、火箭之類。風又大,火又大,那些象哪裡又敢向前來?倒往本陣上跑。這一跑不至緊,把自己的番兵都踩倒了一大半!帖木兒羸羸然如喪家之狗,乾乾的如漏網之魚,大敗去了。
  王明吩咐眾軍士拾起那些象牙來,竟到寶船之上。元帥見他有功,心中大喜,說道:「番官今日又是甚麼寶貝來?」王明道:「番官真乃厲害,沒有寶貝,赤手空拳,就呼出一陣無大不大的風來,又趕出一群二三百隻的象來,那些象盡是憊懶,把我南陣的人馬,一鼻子卷一個,兩鼻子卷一雙,看看的卷了我人馬一大半。」元帥道:「你怎麼處它?」王明道:「是小的沒奈何,拿起刀來砍它,卻又砍它不透。又沒奈何,把它的牙齒來敲,才敲了它許多牙齒。上風頭又是火炮、火銃、火箭之類,各樣的生法,卻才贏得它來。」元帥道:「可拾得有象牙來麼?」王明道:「有。」即時獻上象牙。侯公公走向前去數了一數,說道:「虧了王明,打壞了八十多只象哩!」元帥道:「怎麼就曉得是八十多只?」侯公公道:「這象牙是一百六十根。一隻象兩根牙,卻不打壞了八十多只。」元帥道:「也有一象四根牙的,也有全然沒齒的。」侯公公道:「那沒齒的全不象了。學生的數,也只是大略而已。」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番總兵又來討戰。」
  原來番官大敗而歸,先前說硬了話,不好去見番王,竟自歸到府院裡面,低頭不語,默默無言。番王又著人來相請,番官愈加不是個心事。夫人道:「相公,你做將官的人,何故這等吃惱?」番官道:「誰想南朝出下王明這一個賊,就是我的冤家。前日的寶貝被他騙了,今日的象陣被他破了,你教我何計可施?」夫人道:「相公差矣!你胸中有的是真材實料,何懼於他。你何不拿出那迷魂陣、定身法來,怕他甚麼王明拿他不住!」
  這正是一言而興邦,一言而喪邦。這兩句言話兒不至緊,把個帖木兒就提得醒醒的,滿心歡喜,頓起精神,即時點齊人馬,殺出風磐關來,高叫道:「王明這賊!我今番不拿住你碎屍萬段,誓不回兵!」
  王明聽知藍旗官報道「番官討戰」,即時跪著稟元帥道:「小的今番不用旗鼓,不用人馬,隻身獨自,要去砍下番將的頭來,獻上中軍寶帳。」元帥應聲道:「好!此去立馬成功!」王明起身去上馬。侯公公又把他肩膀上拍一下,說道:「好!你就是征西洋的第一功。」這兩句話,就不知長了王明多少威風!兩列將官你也說道你有一條金帶在腰裡,倒不如一個小軍;我也說道我有一條金帶在腰裡,倒不如一個小軍。
  王明跑出陣去,心生一計,說道:「打人先下手,後下手遭殃!我與他比甚麼手,排甚麼陣!不如閃在他背後,取了他的首級,萬事皆休!」一手拿著隱身草,一手提著一口刀,悄悄的跑到帖木兒的背後。
  帖木兒在那裡氣滿胸膛,高聲大叫,左也王明賊,右也王明賊;左也若不拿住王明,誓不回陣!右也若不拿住王明碎屍萬段,誓不為人!哪曉得王明已自站在他背後,雙手舉起刀來,盡著力氣,還他一刀。可憐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一刀就把個圓眼帖木兒,立地時刻劈做了四架。把些番兵番卒嚇得一個個獐頭鹿耳,鼠竄狼嘶!都說道:「又不曾看見個人在那裡提刀來,又不曾看見個刀在那裡砍下來,怎麼就會劈做了四塊?」道猶未了,只見你頭上一刀,我頭上一刀。一行走路,一行就砍了頭;一行說話,一行就削了嘴。可憐這一班番兵番卒,叫苦連天,都說:「是天殺我也!天殺我也!」抱著頭的,縮著頸的,各自逃生。也有奔到皇城裡去的,王明也跟進皇城裡去。也有奔到午門裡去的,王明也跟進午門裡去。
  王明進了午門之內,就提起那一片殺人心來,就要把個番王來唵哆。番王哪裡曉得其中的就裡,只管問道:「總兵官怎麼會做四塊?」那些番兵番卒,又不曉得個下落,一個說道:「自己殺的。」一個說道:「天殺的。」番王道:「都胡說!豈有個天就殺人的?豈有個人就肯自殺的?」王明眼睜睜的要下手,只是不得一些空隙。
  只見殿東首閃出一個道士來:
  龐眉皓髮鬢如絲,遣興相忘一局棋。
  松柏滿林春不老,高風千載付君知。
  那道士朝著金階五拜三叩頭,揚塵舞蹈。番王道:「階下見朝的是誰?」道士道:「小臣乃親王駕下護國軍師金毛道長的便是。」番王道:「道長有何事見朝?」道長道:「現今朝堂之上,有一個南朝刺客在這裡,要傷我王,故此冒死來奏。」番王大笑三聲,說道:「先生差矣!既有刺客在我朝堂之上,我豈不看見?我一個不看見也罷,這等滿朝的文武,豈可都不看見?」道長道:「此人只是貧道看見。」番王道:「先生須要著他出來,與寡人看見才好。」道長道:「要我王看見不難。」這幾句話不至緊,把個王明嚇得毛骨竦然,心裡想道:「怎麼這個道士認得我哩?敢是這個草今日不靈麼?我不如趁早些走-了罷!又-想:「千難萬難,來到這裡,且看他怎麼樣兒?只怕他是騙我,也未可知。」
  只見那道士站將起來,站著金階之上,懷裡取出一個紅羅袋兒來,袋裡取出一個小小的鏡兒來。番王道:「先生,那是個甚麼鏡兒?」道長道:「世上有三面鏡兒出名:第一面叫做軒轅鏡,第二面叫做煉魔鏡,第三面叫做照妖鏡。」番王道:「要它何用?」道長道:「取它出來,就照見南朝刺客是個甚麼樣子?是個甚麼人?」番王道:「好!好!好!」叫聲:「站階的力士在哪裡?」兩個力士走近前來,答應一聲「有」,雙手接著個鏡兒,放在丹墀裡面。文武百官仔細定睛,果是南朝一個軍士,頭戴碗子盔,身披黃罩甲,腰繫皮挺帶,腳穿綁腿趿鞋,左手一根草,右手一張刀。王明終是個小軍,盡著他的一寵性兒,偏說是照妖鏡,他偏然不怕照,偏然不肯走!偏百官都認得他是個南人,他偏藏了隱身草,偏認做自家是個南人。一聲梆響,一干番兵一齊擁將上來,繩穿索綁,把個王明拿住了,來見番王,他直挺挺站著。番王道:「你為何不跪?」王明道:「砍頭就砍頭,割頸就割頸,甚麼人跪你!」番王大怒,罵說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賊,你累累的犯我邊疆,殺我軍卒,偷我寶貝,害我總兵官。你今日焉敢又來擅入我朝堂。你想著拿你,就是攢冰凌取水,壓沙子要油一般,誰想你自送其死!你這卻不是自作孽,不可活。叫過刀爺手來,梟了他的首級。」
  王明想一想:「一個人的頭既割了,怎麼又會長出來?不免要做一個脫身之法。」他那裡一邊拿出刀來,我這裡一邊慢慢地說道:「殺便殺了我,還有許多殺不盡的在那裡,他明日-總兒和你算帳哩!」番王聽見說道:「還有許多殺不盡的在哪裡?」連忙的叫放他轉來,說道:「你一身做事一身當,殺了你就是,甚麼又還有殺不盡的在那裡?」王明又慢慢的說道:「我為人還有幾分忠厚,我船上還有一干沒脊骨的,還有好些的話來和你講哩。」番王道:「有些甚麼沒脊骨的?」王明故意的道:「我有一班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同鄉、同里、同師、同門、同手段、同術法,同一樣會殺人、同一樣捉不住,共是七七四十九名。你今日只殺得我一個,我那四十八個豈肯與你甘休!」番王道:「你這個人還是有幾分忠厚。你既是這等忠厚,你索性說穿了頭罷。」王明又故意的道:「我把那四十八個的真名真姓都說來與你,你今後好提防他們。」番王道:「我取紙筆來,你寫罷。」王明分明是要騙他寫字,好解繩索,偏故意的說道:「我只口說罷。」番王道:「你說得快,我這裡哪裡記得這些?」王明又騙他一騙,說道:「狗奴!沒有些見識,你叫四十八個人過來。一個人記一個名字,卻就記得了。」番王只說是真情,說道:「這個人果是有幾分忠厚。你還把個筆硯兒來寫著罷。」即時間取過文房四寶來,放在丹墀裡。王明心裡想道:「是腔了。」你想自古以來,可有個綁著寫字的?連忙的放開了王明的手。一個番官磨墨,一個番官拂紙,一個番官奉筆。王明伸出手來,又把個左手去接筆。番官道:「原來你是個左撇子。」王明道:「我是左右手。」一邊左手抹筆,一邊右手取出隱身草來。一下子取出隱身草來,只是一溜煙,再哪裡去尋個王明。番王歎了兩口氣,說道:「南朝人說老實,還不老實。」番官道:「喜得是老實還會走,若是不老實還會飛哩!」
  金毛道長奏道:「我王不必憂心,貧道看此等人如同蜻蜓螻蟻,草芥糞土,何足掛齒!貧道不才,願借番兵一枝,出陣前去,若不生擒王明,剮骨萬段,誓不為人!」番王道:「先生此言,只好說得中聽,權時解朕之憂。你不要小覷了王明,一行拿住他,一行就不見他。就是通天達地的游神,出幽入冥的活鬼,也不過如此。他曾斬死了我五十名軍士,他曾陷害了我一員總兵官。這等一個人,豈是容易拿得的?」道長道:「且莫說這一個王明,就連他那些寶船上一干的性命,都要提在我手裡。」番王道:「先生這句話又講差了。總兵官曾奏過寡人來,說他船上有一個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風喚雨,役鬼驅神。又有一個僧家,官封護國國師,能懷揣日月,袖藏乾坤。你看得他們忒容易了些。」金毛道長道:「我王好差,專一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貧道出馬,若不生擒道士,活捉和尚,貧道情願把自己的六陽首級,獻上我王面前。」番王看見他威風凜凜,銳氣凌凌,心上倒也有老大的懼怯他,連忙的賠他一個情,說道:「全仗真人大展奇才,救寡人社稷!奏凱回來,奉酬鶴駕不淺。」即又遞酒三杯,壯他行色。
  金毛道長竟到教場裡面,點齊了一枝番兵,竟往鳳磐關來。心裡想道:「適才我王說是南朝道士會呼風喚雨,駕霧騰雲,我也是個道士,我豈可不會騰雲?既要如此,似這等一班頭踏,怎麼騰雲?似這等一個腳力,怎麼騰雲?」
  想了一會,就有個道理,即時拿起個斬妖劍來,照著正東上攪了幾攪,口裡念了幾聲,喝聲:「照!」只見正東之上走出一個三丈四尺的神道,光頭光腦,藍面藍嘴,朝著道長行個禮,說道:「法師呼喚小神,有些甚麼事故?」道長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按甲乙寅卯木,是個青龍神。」道長道:「你既是青龍神,你據著東方青陵九氣旗,與我打著頭踏。」應了一聲:「是!」
  又拿起了斬妖劍來,照著正南上攪了幾攪,口裡念了幾聲,喝聲:「照!」只見正南上走出一個三丈四尺長的神道,紅頭紅腦,尖面尖嘴,朝著道長行個禮,說道:「法師呼喚小神,有何使令?」道長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按丙丁巳午火,是個朱雀神。」道長道:「你既是朱雀神,你據著南方丹陵三氣旗,與我打著頭踏。」應了-聲:「是!」
  又拿起個斬妖劍來,照著正西上攪了幾攪,口裡念了幾聲,喝聲:「照!」只見正西上走出一個三丈四尺長的神道,毛頭毛腦,白面白嘴,朝著道長行個禮,說道:「法師呼喚小神,何方使令?」道長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按庚辛申酉金,是個白虎神。」道長道:「你既是白虎神,你據著西方皎陵五氣旗,與我打著頭踏。」應了一聲:「是!」
  又拿起個斬妖劍來,照著正北上攪了幾攪,口裡念了幾聲,喝聲:「照!」只見正北上走出一個三丈四尺長的神道,長頭長腦,皂臉皂嘴,朝著道長行個禮,說道:「法師呼喚小神,何方使令?」道長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按壬癸子丑水,是個玄武神。」道長道:「你既是玄武神,你據著北方玄陵七氣旗,與我打著頭踏。應了一聲:「是!」
  又拿個斬妖劍,照著山上攪了幾攪,口裡念了幾聲,只見山上跑出兩個三丈八尺長的狐狸精來,毛手毛腳,凹嘴凹鼻,見了法師,雙膝跪著。道長道:「孽畜,你過來一個,掮著一面豹尾旗。孽畜,你可知道麼?兵法曰:『無天於上,無地於下。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只此旗之謂,你可知道麼?」兩個狐狸精磕個頭,應聲:「是!」
  又把個斬妖劍望海裡攪了幾攪,口裡念了幾聲,只見水底下走出-個三丈八尺長的一個碧水魚來,紅鱗紅甲,大頭大尾,見了法師,雙膝跪著。道長道:「魚兒,你過來,我騎你出陣,你可曉得麼?上天上地,駕霧騰雲,都在你身上。」碧水魚磕個頭,應聲:「是!」
  一個金毛道長領了一枝人馬,前面有許多兇神惡煞,擺了頭踏,坐一個碧水神魚做了腳力。這個道士也是少有,一路裡擺出鳳磐關。
  卻說王明得了總兵官的首級,獻上中軍。元帥大喜,重賞王明。元帥問道:「你殺了總兵官,怎麼又跟進城去?」王明道:「是我閃進番王的殿上,要唵哆番王的首級。」元帥道:「可曾取得他的首級麼?」王明道:「-樁事兒做得好好的,就吃虧了一個甚麼金毛道長看破了。若不是小人本領多端,險些兒就矮了一尺。」元帥道:「怎麼就矮了一尺?」王明道:「連盔帶頭只有一尺,砍了頭,卻不矮了一尺。」元帥道:「既如此,叫軍政司取過一瓶酒來,與你壓驚。」
  道猶未了,只見藍旗官報道:「番王又差下一個道士,領了一枝人馬,前面盡是些兇神惡鬼打頭踏,座下又有一個長長大大的神魚做腳力。自稱金毛道長,坐名要戰天師、國師。」王明道:「小人還願出馬,擒此妖道。」元帥道:「驕兵者敗,欺敵者亡。你不可去。他既坐名要戰天師、國師,且待他兩個出一陣,看是何如?」王公公道:「來的是個道士,天師是個真人,兩個道士出馬,豈不為美!不如去請天師。」請到天師,無不奉命。
  即時三道鼓響,吶喊三聲,擁出一枝人馬去。金毛道長起眼一瞧,原來南陣上兩邊列著都是些道士、道童。中間一桿皂纛,皂纛之上,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十二個大字。皂纛之下,坐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將官:九梁巾,雲鶴氅,七星劍,青鬃馬。心裡想道:「來者就是我國王說的騰雲駕霧、役鬼驅神的主兒。且待我叫他一聲,看他怎麼答應?」高叫道:「來者莫非南朝天師乎?」天師道:「吾乃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官封引化真人張天師的便是。你是何人?」金毛道長笑了笑,道:「天師,你不要小覷於我,我乃撒發國國王御前官封護國真人金毛道長的便是。」天師道:「天下的真人惟有我家,是自漢以來祖代傳流的。麒麟殿上無雙士,龍虎山中第一家!你這金毛道長卻不聞名。」金毛道長大怒,罵說道:「我把你這個生事擾民的賊,焉敢無故侵犯我的國土,縱容無名的末將,陷害我的總兵官。今番教你吃我苦也!」照頭就是一劍來。天師看一看,想一想,說道:「若論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此人就是正一玄門。若論他那兩個狐狸精,一個碧水魚,此人是個妖道拆拽來的。怎敢這等無禮?我祖代天師的人,肯放鬆了他?」起手就還他一劍。你一劍,我一劍,你一來,我一往,你一上,我一下,殺做一堆,砍做-處。天師心說道:「我們出家人怎麼在刀頭上討勝,何不坐地成功?」連忙收過劍來,照著日光擺了三擺,劍頭上呼一聲響,爆出一塊火來,燒了一道飛符。金毛道長還不曉得天師的妙用,說道:「天師,你劍頭上出火,不知你心下怎麼樣兒火燒哩!」天師道:「你可曉得,除卻心頭火,點起佛前燈。」道猶未了,只見劍頭上跳出一個青臉獠牙的鬼來。
  畢竟不知這個鬼是甚麼鬼,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3 06:55:13

第五十五回     金碧峰勸化道長 金碧峰遍查天宮



  詩曰:
  將軍辟轅門,耿介當風立。
  請將欲言事,逡巡不敢入。
  劍氣射雲天,鼓聲振原隰。
  黃塵塞路起,走馬追兵急。
  彎弓從此去,飛箭如雨集。
  截圍一百種,斬首五千級。
  番馬流血死,番人抱鞍泣。
  古來養甲兵,萬里當時襲。
  乘此廟堂算,坐使干戈戢。
  佇看獻凱歸,天師何翕習。
  卻說天師劍頭上跳出一個青萎萎的毛頭鬼來,天師起手一指,那毛頭鬼颼地裡一聲響,把個青龍神一扯兩半邊。一會兒一道飛符,一會兒一個紅通通的毛頭鬼,把個朱雀神一扯兩半邊。一會兒一道飛符,一會兒一個白漫漫的毛頭鬼,把個白虎神一扯兩半邊。一會兒一道飛符,一會兒一個黑剌剌的毛頭鬼,把個玄武神一扯兩半邊。金毛道長慌了,左一劍,右一劍;左一劍也殺鬼不退,右一劍也不奈鬼何!一會兒去了四個打頭踏的正神。天師心裡道:「只剩得個狐狸精,卻就好處。」颼地裡一聲響,就飛過一張七星劍去,把兩個狐狸精就砍做了四個。怎麼就砍做了四個?一個兩段,卻不是四個?金毛道長愈加慌了,取出一個寶貝來,望空一撇,撇將起去;復身下來,照天師頭上一下。天師看見他來得不善,閃在一邊,劈臉就還他一個掌心雷,也照著他的頭上一下。兩家子同時鑼響,同時收兵。到了明日,金毛道長又來。天師道:「棋差一著便為輸,今番再不可與他衍文。」望見金毛道長來,就是一個雷。金毛道長措手不及,只得轉身而去。一連三日,一連三個雷公。天師又想:「此人盡有些本領哩!這等的雷公再打他不著,只是虛延歲月,卻不是個結果。」眉頭一蹙,計上心來。
  明日,金毛道長又來,天師早早的燒下了四道飛符,遣下了四位天將。金毛道長睜開眼來,看見四面八方都是些天神天將,他不曉得是天師的道令,說道:「這些神將敢是看見我來,遞個甚麼腳色手本麼?待我叫他一聲,看是何如。」叫聲道:「四聖莫非是馬、趙、溫、關麼?」四位天神大怒,說道:「我這馬、趙、溫、關四個字,有好些難稱哩!除非是玉皇大帝,才敢這等稱呼!這廝是哪個?也敢叫我馬、趙、溫、關四個字?」馬元帥就一磚,趙元帥就一鞭,溫元帥就一棒,關元帥就一刀。把個金毛道長嚇了一嚇,說道:「怎麼今日天神天將都變過臉來?」連忙的取出寶貝來,望空一撇,撇在半空裡面,一個天將照頭一下子。恰好四大元帥張開眼仔細一瞧,都說道:「原來是那話兒!」馬元帥收了磚,趙元帥收了鞭,溫元帥收了棒,關元帥收了刀,叫一聲:「天師,小神們顧不得你了。」一駕祥雲而去。張天師看見四位天神不奈他何,心裡著實吃力,眼瞪瞪的不得個好妙計,正在躊躇之間,哪曉得金毛道長一下寶貝打將來,張天師也措手不及,只得撇了青鬃馬,跨上草龍而歸。
  元帥道:「連日多勞天師。」天師道:「勞而無功,不勝汗顏之至!」元帥道:「西洋地面,原來如此難征難服!」天師道:「多了,他都是甚麼妖魔鬼怪?沒名沒姓,手裡都拿個甚麼寶貝;沒頭沒緒,急忙的不好下手他。」侯公公道:「此後怎麼處治他?」天師道:「且去請教國師,看他怎處?」一位元帥去請國師,告訴他,自到撒發國以來,就吃苦了他甚麼總兵官,幸而王明一刀劈了他做四塊。不期今日又出個甚麼道士,自稱金毛道長,又拿了一個甚麼寶貝,一撇撇在半天裡,一會兒掉將下來,就會打人。這都是個沒頭緒的事,教人怎麼好處他?國師道:「西洋夷虜之地,不比我們中國是這等一個樣兒。」元帥道:「天師尊意要請國師出馬,不知國師意下何如?」國師道:「善哉!善哉!貧僧是個出家人,佛門中弟子,怎麼說得個出馬殺人的話。」元帥道:「國師不肯見愛,這樁事兒就有些毛巴子樣哩!」國師道:「且待貧僧去勸一番,看是何如。」元帥道:「但憑國師尊意,勸解得一個和,也是好的。」
  你看國師把圓帽旋一旋,把解染衣抖一抖,把僧鞋撥一撥,把鬍鬚抹-抹,一手缽盂,一手禪杖,大搖大擺而去。金毛道長看見說道:「我西洋地面沒有和尚,來者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待我叫他-聲,看他怎麼?」大叫一聲道:「來者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長老麼?」道長這一聲,就如轟雷灌耳。國師卻低低的答應一聲,說道:「貧僧便是。」金毛道長又高叫道:「金碧峰,我只說你是個活天神、生地鬼;橫推八馬,倒拽九牛。原來你也只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你怎麼敢領兵來下西洋,侵我的疆界?你今番認得我麼?你不要走,教你好好的吃我一刀。」照頭就是一刀。國師道:「善哉!善哉!貧僧一個光葫蘆頭,怎禁得這一刀,卻不分做了兩個瓢哩!」口便是這等說,心裡又想:「把個禪杖去招架他,又恐怕犯了殺戒,又恐怕動了嗔心;不把禪杖去招架他,又禁不得這一刀?」只得把個禪杖望草地下一划,這-划不至緊,就嚇得那個碧水神魚倒退了三五十步,那一刀卻不失了一個空?金毛道長道:「我這腳力,怎麼看見他來,反倒退了幾步?我曉得了,敢是他的禪杖上有個甚麼響聲,驚嚇了他。」卻又把個碧水魚來夾兩夾,又是一劍來。國師又把個禪杖一划,那個魚又倒退了三五十步。金毛道長大怒,說道:「好和尚,你敢唬嚇我的腳力麼?」連忙的念動真言,宣動咒語,喝聲未絕,只見正北上狂風大作,走石飛沙。那石子兒雨點相似,初然間還是個麻鵲兒卵,過會子就是雞卵,就是鴨卵,就是鵝卵,就是天鵝卵,雨點的打到國師身上來。國師看見,笑了一笑,說道:「這個石頭兒好來得厲害,若是個凡夫俗子,卻不打做了一塊肉泥。」不慌不忙,除了圓帽,露出個光頭來。過了一時三刻,四面八方堆了無數的亂石頭兒。
  那道長只說是打死了金碧峰,看了一會,恰好老爺的頭皮兒也不曾紅一紅。金毛道長吃了大驚,說道:「這個和尚果真有些本事,比那道士老大的不同。」連忙的手裡燒了一道符,口裡念了一會咒,喝聲未絕,只見正西上閃出無萬的天神、地鬼、土庶、星宗、石魍、山魈、花神、木魅一干的魍魎,又騎著無萬的龍、蛇、虎、豹、犀、象、獅、彪一干的孽畜,一齊的攢著國師身上來。
  國師看見,笑了-笑,說道:「只誇口所說自認仙家,原來盡是一干邪術,這成個甚麼勾當?」不慌不忙,取出一粒黃豆來,放在口裡,咬做個查查兒,望正南上一噴。南方火德星君看見佛爺爺號令,不敢怠慢,即時發下火鴉、火馬、火龍、火蛇、火槍、火箭一擁而來,把那一干魍魎,一干孽畜,-個個燒得披衣落角,露出本相來。是個甚麼本相?原來魍魎都是些紙的,孽畜都是些草的。金毛道長看見破了術法,心中大怒,說道:「好和尚,你破了我的法,我就饒你罷?」連忙的唸唸有詞,一口法水,望正東上一噴。頃刻間,烏雲四塞,黑霧漫天,伸手不見掌,起眼不見人。老爺看見,又笑了一笑,說道:「你這個掩日法,只好去降外央兒,怎麼來嚇我當家的?」不慌不忙,袖兒裡面取出銅錢大的一塊紅紙來,望西邊一吹,用手一指,喝聲道:「浮雲不散,等待何時?」即時間,浮雲盡掃,一輪紅日斜西。
  金毛道長看見自家術法節節不通,大驚失色,將欲收兵回陣,又在番王面前說大了話;將欲不收兵回陣,急忙裡又沒個甚麼大贏手。心里正在尋思,老爺早知其意,說道:「午後不交兵,你且回去,明日再來罷。」金毛道長趁著這個空兒,說道:「今日饒你,明日再來,叫你認得我哩!」
  明日又來,只望見國師,更不打話,連忙的念動真言,宣動密咒,把個寶劍望海裡頭一攪。即時間,海水上流,平白地就有幾百丈水,一浪掀一浪,一潮趕一潮。老爺看著,又笑了一笑,說道:「偏你會倒海,偏我就不會移山?」不慌不忙,一道信香,竟到靈山會上掌教釋伽牟尼佛處,借過阿難山一座來,鎮在海邊上。自古道:土剋水,水來土掩。何況又是佛門中一座名山,愁個甚麼水再會上流哩?
  國師心裡想道:「這個道士鋪設了他許多的手段,賣弄了他許大的神通。貧僧豈可只是這等袖手旁觀!怎麼得這一國過去。」又想一想說道:「我出家人,第一難做,狠起心去算他,就動了嗔嫌;伸起手去拿他,就犯了五戒。」沒奈何,叫一聲:「韋馱何在?」韋馱應聲:「有!」老爺道:「這個金毛道長,不知他真假何如?你可閃在半天之上,把個降魔杵落將下來,他若果是一個甚麼祖師真人,他自有神通,自然招架得你的杵住。他若是一個甚麼妖邪鬼怪,見了你這個降魔杵打下來,不怕他不現出本相,不怕他不遠走高飛!」韋馱道:「若是個凡夫肉體,卻不打做了一堆肉泥?又傷了佛爺爺殺戒之心。」老爺道:「此人有老大的神通,決不是個凡夫肉體,你放心去來。」韋馱天尊得了佛旨,一駕祥雲而起。撥開雲頭,往下一看,只見那個道士頂陽骨上一道金光,直衝著北天門。韋馱想道:「這個真人不是凡夫肉體,也還不是鬼怪妖魔。卻一件來,佛爺有令,不敢有違。」即時提起那十萬八千斤的降魔杵來,照著金毛道長頂陽骨上,狠著實一遞打將下來。金毛道長的眼有神,早已就看見了,心裡說道:「韋馱天尊今日也變了臉哩!」連忙的懷裡取出一件寶貝來,一撇撇上半天裡去。韋馱的降魔杵望下來,金毛道長的寶貝望上去,一上一下,狹路上相逢,只聽見撞得轟天划地一聲響。這一響不至緊,金光萬道,紫霧千條,連韋馱天尊站在雲裡也晃了七八十晃,還晃不住哩!韋馱回了佛爺爺的話:「那根忤還像老君爐裡旋燒出來的,挨也挨不得。」老爺心上也吃一驚。此時天色已晚,明日又來。老爺心裡想道:「這個道士除非是借下天兵,才擒得他住。」不慌不忙,除了圓帽,頂陽骨上露出一道金光,直透南天門裡。
  玉皇大帝接了信香,即時聚神鼓響,會集大小天神,左輔右弼,左天蓬,右黑煞,左班三十六天罡,右班七十二地煞,還有二十八宿,九曜星君,還有馬、趙、溫、關、鄧、辛、張、陶、龐、劉、苟、畢,還有風雷電雨,森羅萬象,還有諸天諸聖,清淨彌摩,一齊都到。玉帝吩咐道:「今有燃燈佛爺領了大明國寶船人馬征取西洋,現今阻住撒發國,才有一道信香來借天兵一枝,要擒住甚麼金毛道長。你們哪一個掛領兵元帥印?」道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位天神,身長三丈四尺,一手黃金塔,一手火尖槍,躬身俯伏,奏道:「小神不才,願掛領兵元帥的印。」玉帝看見是個托塔李天王,吩咐交印與他。又問道:「哪一個掛先鋒印麼?」道猶未已,班部中閃出一位天神來,身高三丈六尺,三個頭六個臂,面如藍靛,發似硃砂,一隻手裡一般兵器,躬身伏奏道:「小神不才,願掛先鋒印。」玉帝看見是個哪吒三太子,心中大喜,說道:「上陣無如父子兵。今日必然拿住妖道,快交印與他。」
  一個正印,一個先鋒,一枝天兵,出了南天門。金光閃閃,紫霧騰騰,到了半空中,神風大作,攪海翻江。金毛道長看見四面八方都是天神天將,天兵天卒,密密層層,老大的慌張,心裡想道:「這個和尚盡認得我天上好兩個人哩!」又想道:「若不是這一行寶貝,今番卻就妝了村!」連忙的取出寶貝來,望空一撇。那個寶貝金光萬道,紫霧千條,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轟天划地的打將來。打得個李天王也顧不得塔,哪吒三太子也不見了三個頭,一干天兵天卒,走得無影無蹤!枉費了這一日的功勞,全然不曾得用,各自散了。
  到了晚上,老爺說道:「只-個道士,怎麼這等厲害?不如我自家出去看他看來。」怎麼要自家去看?原來人有三等好看:若是仙家,頂陽骨上有一道白氣升空;若是妖怪,頂陽骨上有一道黑氣升空;若只是凡夫身體,頂陽骨上只有三尺火光。故此老爺要自家去看一看。老爺撇了色身,現了真體。一道金光,聳在半天之上,高張慧眼,只見這個金毛道長頂陽骨上有一道白氣,正衝著北天門。那白氣之內,卻又照出一道金光;那金光之內,卻又現出一個真體。怎麼樣的真體?原來有三丈四尺多高,圓眼紫髯,身穿皂袍,腰繫玉帶,發似廣膠一般黏住在一處。戴一頂小小的束髮金冠。
  老爺道:「此人不是凡夫,不消說了。卻又不是妖魔,卻又不是甚麼仙家,卻又不是甚麼祖師,仔細看著,還是哪一位護法的天神?這等一個天神,怎麼千難萬難,拿他不住?我想當年間,大鵬金翅鳥發下了一個狠誓,說道:『要吃盡了中生的腦蓋骨。』這等兇神也不曾出得我的釦子,怎麼今日反不奈一個小神何?」
  到了明日,金毛道長又來,國師老爺又去。金毛道長也不管甚麼三七念一,就把寶貝掀在半空中,照著老爺的頂陽骨上打將下來。老爺看見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只念得-聲佛,頭頂上就現出一朵千葉蓮花來。那千葉蓮花筆聿的直上,照著寶貝,就托在半天雲裡。那蓮花瓣兒看看的要收拾起來,金毛道長恐怕收了他的寶貝,划喇-聲響,收回去了。金毛道長說道:「這和尚是有些來歷,怎麼一個光頭,就長出一朵千葉蓮花來?不如再奉承他一下。」那寶貝-聲響,又望著老爺的頂陽骨上打將下來。老爺又看見,又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又只念得一聲佛,袖兒裡就跑出一個白盈盈的象來。那象一長,就長在半天雲裡,便撐著個寶貝。撐了一會,象鼻兒漸漸的捲起寶貝來。金毛道長生怕收了他的寶貝,划喇一聲響,卻又收回去了。金毛道長說道:「這個和尚越發古怪,怎麼袖兒裡就走出一隻象來?不如再奉承他一下,看是何如?」那寶貝一聲響,又望著老爺的頂陽骨上打將下來。老爺又看見,又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又只念得這一聲佛,腳底下就走出一個青萎萎的獅子來。那獅子一長,也長在半天雲裡,便撐著個寶貝,撐了一會,獅子又漸漸的長將起來。金毛道長怕帶了他的寶貝去,划喇一聲響,卻又收回去了。老爺道:「只是這等搬鬥,卻也不是個長法。況兼此人不知止足。不如也是閃他一個空,閃他家去坐兩日?待我自由自在,細細的查他一番。」怎麼閃他一個空?原來把個色身以生作死,閃他一個空快活。果然的金毛道長不知止足,那寶貝一聲響,又望著老爺的頂陽骨上打將下來。老爺照水一指,水囤而去。金毛道長只說是打壞了老爺,不勝之喜,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聲,回見番王,鋪展他這一段大功。番王安擺素宴,款待道長。一連兩三日,還不出門。
  哪曉得國師水囤而歸,見了元帥,把前項的寶貝細說了一遍。元帥道:「多勞國師。怎麼得他停帖?」國師道:「元帥可標下幾條封條,把貧僧的佛堂封起來,許明日辰時三刻開封。貧僧還有個處治。」元帥一面奉承。
  老爺走進佛堂裡面入定坐下,外面貼了封皮。一道金光,竟到靈山會上,見了釋伽牟尼佛,說道:「撒發國出下一個真人,自稱金毛道長,約長三丈四尺,圓眼紫髯,身穿皂羅袍,腰橫玉帶,頭戴束髮小金冠。不知佛門中走了哪一位護法天神?」牟尼佛唯唯諾諾,細查了一番,佛門中並不曾走了-個甚麼護法天神。一道金光,竟到東天門火雲宮裡,見三清老祖,說道:「撒發國出下一個真人,自稱金毛道長,約長三丈四尺,圓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橫玉帶,頭戴束髮小金冠。不知玄門中走了哪一位護法天神?」三清老祖唯唯諾諾,細查了一番,玄門並不曾走了一個甚麼護法天神。一道金光,竟到南天門靈霄殿上,見了玉皇大大尊,說道:「撒發國出下一個真人,自稱金毛道長,約長三丈四尺,圓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橫玉帶,頭戴束髮小金冠。不知天門中走了哪一個護法天神?」玉皇大帝唯唯諾諾,細查了一番,天門中並不曾走了一個甚麼護法天神。這三處中間,怎見得就都沒有走了一個?原來佛爺認定了身材、面貌、服飾,彼此身材相同的,面貌不相同;面貌相同的,身材不相同;身材、面貌相同的,卻又有服飾不相同;服飾相同的,卻又有身材、面貌不相同。故此三處中間,都曉得沒有走了一個。
  佛爺想道:「敢是一個甚麼惡鬼麼?」一道金光,竟到幽冥地府森羅殿上,見了十帝閻君,說道:「撒發國出下一個真人,自稱金毛道長,約長三丈四尺,圓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橫玉帶,頭戴束髮小金冠。不知是你地府中走了一個甚麼惡鬼?」十帝閻君唯唯諾諾,細查了一番,地府中並不曾有個甚麼惡鬼臨凡。佛爺道:「敢是甚麼水神麼?」一道金光,竟到四海龍宮海藏裡面,見了四海龍王敖家一干兄弟,說道:「撒發國出下一個真人,自稱金毛道長,約有三丈四尺,圓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橫玉帶,頭戴束髮小金冠。不知是你海藏中走了一個甚麼水神?」四海龍王唯唯諾諾,細查了一番,海藏中並不曾有個甚麼水神思凡。龍王道:「依了佛爺爺的話語,還像個天神,不是我們地下裡的。」佛爺道:「還是個甚麼天神?」想了一想,一道金光,竟到大羅天上八景宮中,見了三官大帝,說道:「撒發國出下一個真人,自稱金毛道長,約長三丈四尺,圓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橫玉帶,頭戴束髮小金冠。不知是你大羅天上走了一個甚麼天神?」三官大帝唯唯諾諾,細查了一番,大羅天上並沒有個甚麼天神思凡。
  佛爺道:「豈可一個天神,就沒處查他!」只見三官老爺供桌下面,一個小小神祗說道:「既是天神,愁尋他不著?」佛爺道:「那供桌之下,說話的是個甚麼神祗?」三官大帝說道:「是小神護法的神奶兒。」佛爺道:「叫他出來我看著。」神奶兒聽見叫他,不敢怠慢,爬將出來,繞佛三匝,禮佛八拜。佛爺看見神奶兒,初然間只是核桃兒大,次二就長得有桃子大,次三就長得有癩葡萄大,再長一長,就有黃瓜大,再長一長,就有菜瓜大,再長一長,就只有菜瓜大,不滿一尺之大。佛爺道:「你這些小神祗,怎麼也來饒舌?」神奶兒道:「佛爺在上,不是小神誇口所說,小神終不然生下地來就是這等矮小。只因水府老爺收拾得這等矮小。若論當原先的時節,夜來不敢長伸腳,恐怕蹬翻忉利天!」佛爺道:「原來你也有幾分厲害哩!」神奶兒道:「小神出身還有許多的話。」佛爺道:「是個甚麼話說?」神奶兒道:「小神的父是天上一條龍,小神的母是山下一隻虎,相交卻生下小神來。故此小神這如今還是龍的頭,虎的身子,龍的須,虎的爪。三分像龍,其實又不像龍;七分像虎,其實又不像虎。父親看見小神有三分像他,和小神取個名字,叫做混江郎。母親看見小神有七分像他,和小神取個名字,叫做下山子。父母兩下裡相爭起來,把小神丟在一條無深不深的溝澗裡面,一個歸天去了,一個歸山去了。小神坐在深澗裡,身上又寒,肚裡又饑,自小兒就不學好,專一的攔住路上要吃人,把個來往經商老少客旅,就吃得他一不了,二不休。漸漸兒路絕人稀,骷髏骨堆裡有山般大,又有個甚麼人敢來麼?沒得吃,把地下的走獸也吃個乾淨。又把天上的飛禽,也吃將起來。過一個,吃一個;過兩個,吃一雙。連天上飛的鷂鷹,身上沒有肉,也要拔它幾根毛。故此這個澗,就號做鷹愁澗,又號做骷髏潭。這叫做是個老虎不吃人,壞了名色在那裡。有些甚麼咬嚼罷?忽一日,有一個老者來此經過,須鬢雪白,皓齒童顏,分明是個好老者。小神餓得慌,哪裡管他甚麼好?扯著他就要吃。原來那老者有個五囤三出之法,一下子土囤去了。」
  畢竟不知這個老者是個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3 06:55:42

第五十六回     護法神奶兒揚威 和合二仙童發聖



  詩曰:
  濯纓歌詠絕纖塵,渭水泱泱認未真。
  萬古乾坤盈尺地,一竿風月滿懷春。
  寒波不動魚綸舊,秋雪寧添鶴髮新。
  自是飛熊驚夢底,磐彝奠鼎識周臣。
  卻說那老者土囤而去,到了明日,老者又來。小神還不認得他,還要吃他。那老者就狠是一聲喝,早已喝下一位馬元帥來,把塊金磚丟在鷹愁澗裡。你說這老者是哪個?原來渭河裡釣魚、飛熊入夢、八十歲遇文王、開周家八百年天下的萬神之祖姜子牙是也。那一塊金磚即時間煎乾了澗水,小神沒處安身,只得隨著姜子牙走上天去。去了一向,他又不封小神一個官爵,小神不得已,卻又走下天曹來,還尋我的舊窠巢,依然是水。這一水不至緊,卻就遇著水府老爺,收了小神,做個護法尊神,名字叫做神奶兒。」
  佛爺道:「你說道既是天神,不愁尋他不著。你曉得有些下落麼?」神奶兒道:「依小神所見,只在北天門上去查,就見明白。」佛爺已經看見他的白氣逕衝北天門上,可可的神奶兒又說北天門上去查。
  佛爺心裡有了主意,一道金光,逕轉北天門上。只見北天門上主將離了天門,其餘的副將都是懶懶散散的,佛爺就不曾開口。佛爺心裡想道:「挖樹尋根。」一道金光,又轉到南天門上靈霄寶殿,相見玉皇大天尊,說道:「貧僧查遍了天宮地府,並不曾查著金毛道長,都說道還是天神,以此貧僧又來相煩。敢煩天尊,把東西南北四門上把門的天將,查點一番。」玉皇大天尊不敢怠慢,即時查點四門天將,獨是北門上的四個天將來得遲。
  佛爺仔細一看,只見著底下跪著一個,恰是身長三丈四尺,圓眼紫須;恰是身穿皂袍,腰橫玉帶,頭戴金冠。佛爺看得真,說道:「那班後面跪著的,卻不是下界的金毛道長麼?」這正叫是「做賊的膽下虛」,他只聽見佛爺叫聲「金毛道長」,就一朵祥雲,-齊兒竟轉北天門上去了。
  佛爺竟趕到北天門上,問說道:「走回來是甚麼天神?」當有值年、值月、值日、值時四位功曹回奏道:「走回來的是玄帝位下把守北天門的水火四神。」佛爺道:「那穿皂袍的是哪個?」功曹奏道:「是玄帝位下捧劍的治世無當大元帥。」佛爺道:「擒此小神,何足為慮!」-道金光,逕射進北天門裡。
  無當大元帥倒有些慌張。眾人都說道:「我和你如今騎在老虎背上。怎麼騎在老虎背上?不順佛門,本然有罪。就是順了佛門,也是有罪。不如興起玄門,滅了佛教,也得聞名天上。」計議已定,各顯神通,只一聲響,把個北天門就撞倒了大半。佛爺道:「阿彌善哉!好四聖,卻就動了殺戒之心。只有-件,我在這裡拿他,覺得是個上門欺負人。明日玄帝回來,不好借問。不如還到撒發國去拿他。」收轉金光,早已到了寶船之上。去時節已自黃昏戌時,回來時才交子時一刻,天堂地府都走了一周。這正叫做「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這都是佛爺爺的妙用。
  到了辰時三刻,金毛道長又來。佛爺想一想,說道:「我是個佛,他是個神,若是威逼住他,卻損了我佛門中德行。也罷,不如把我丈六紫金身現將出來,看他歸順何如?若不歸順,又作道理。」正往前行,金毛道長就高聲叫道:「和尚,你不曾死麼?你雖不曾死,卻也爛了一身皮。你可曉得我厲害麼?何不早早的退了寶船,萬事皆休;若說半個『不』字,我教你只在眼目下,就要喪了殘生。」國師老爺慢慢的說道:「阿彌善哉!仙家,我豈不知你的根腳,你也須趁早些返本還原,求歸正果。若只是這等迷了真心,只怕你墮落塵凡,空到玄門中走這一次。」金毛道長大怒,罵說道:「賊禿奴,焉敢在我面前詩云子曰。」連忙的取出寶貝來,照國師頂陽骨上就是一下。這-下就打得佛爺爺金光萬丈,現出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難,右有釋迦,前有揭諦,後有韋馱。金毛道長看見是個古佛現身,心上慌了,即時傳一道信香,上衝北闕。只見半空中雷聲霹靂,紫電輝煌,一時間掉下一位神祗,身長三十六丈,渾身上鱗甲崚嶒,高叫道:「佛菩薩不得無禮!你豈不認得我丹陵聖火大元帥麼?」道猶未了,一時間又掉下一位神祗,身長一十二丈,渾身上九宮八卦,高叫道:「佛菩薩不得欺人!你豈不認得我皎陵聖水大元帥麼?三個天神各顯神通,把個佛爺爺圍在中央,圍得定定的。佛爺看見他們動了殺戒之心,只得收轉金光。只見後面又掉下一位天神來,身長三十四丈,面如黑漆,眼似明星,怒髮衝冠,咬牙切齒,高叫道:「佛爺,你不認得我黑臉兜須大元帥?你莫走,且待我換了世界罷!」怎麼一個世界會換得?原來玄天上帝的七星旗有好些厲害:磨一磨,神將落馬;磨兩磨,佛爺爺也要墜雲;磨三磨,連乾坤日月都要化成黃水。國師老爺是個慈悲方寸,聽見說道「要換世界」,他就生怕坑陷了四大部洲的眾生,一道金光而起。金毛道長又是一寶貝打將來。國師就落下金光來,主意落到寶船上,不知不覺就落在西洋大海中去了。聖火大元帥一直子就趕到海裡來,口口聲聲說道:「煎乾了海罷!」海裡面大小水神都吃他一嚇,鬧吵了一場,早已驚動了水官老爺供桌底下的護法神奶兒,只見水裡划喇一聲響,就如天崩地塌一般。佛爺道:「莫不是哪裡倒了半邊天麼?不然怎麼這等響哩!」起眼一瞧,原來是個神奶兒在那西洋大海現出原身來。現出渾身來,就把個西洋海塞一個滿;現出脊梁骨來,就比個鳳凰山差不多高。佛爺看見,心上也吃一驚,說道:「怪得他開大口,講大話,原來有這等大哩!」自古道:「雲從龍,風從虎。」他原是龍虎所生,只見他現了本身,立地時刻,海裡面狂風大作,白浪翻天,好一陣大風也:
  無形無影亦無面,冷冷颼颼天地變。
  鑽窗透戶損雕樑,揭瓦掀磚拋格扇。
  捲簾放出燕飛雙,入樹吹殘花落片。
  沙迷彭澤柳當門,浪滾河陽紅滿縣。
  大樹倒栽蔥,小樹針穿線。
  九江八河徹底渾,五湖四海瓊珠濺。
  南山鳥斷北山飛,東湖水向西湖漩。
  稍子拍手叫皇天,商人許下豬羊獻。
  漁翁不敢開船頭,活魚煮酒生難咽。
  下方刮倒水晶宮,上方刮倒靈霄殿。
  二郎不見灌州城,王母難赴蟠桃宴。
  鎮天真武不見了龜和蛇,龍虎天師不見了雷及電。
  老君推倒了煉丹爐,梓童失卻了文昌院。
  一刮刮到了補陀岩,直見觀音菩薩在磨面。
  鸚哥兒哭著紫竹林,龍女兒愁著黃金釧。
  一刮刮到了地獄門,直看見閻王菩薩在勸善。
  宿娼飲酒的打陰山,吃齋把素的一匹絹。
  一刮刮到了南天門,直看見玉皇大帝在進膳。
  三十六天罡永無蹤,七十二地煞尋不見。
  正是:
  漢將曾分銅柱標,唐臣早定天山箭。
  從來日月也藏神,大抵乾坤都是顫。
  風過處,神奶兒張牙露爪,弄火撮煙,手裡提著一件兵器,是一個杓的流星錘。原來是銀錠筍做成的,上秤稱不起,曾經找起鷹架來,稱上天車,約有八萬四千二百六十五斤四兩三錢重。他喊一聲,就像雷公菩薩一叫。
  那流星錘雨點一般打將去,那捧劍的無當大元帥高叫道:「你是何神,敢來擦陣。」神奶兒道:「吾乃水官大帝位下護法神奶兒是也!奉佛爺牒文,特來擒汝。」原來這水火四聖都曉得水官大帝的神奶兒有些厲害,未敢擅便,急忙裡背上閃出一位聖火大元帥來。原是真武老爺面前的赤練花蛇,後來受封為將。長有三十六丈,渾身上鱗甲崚嶒,高叫道:「哥怕甚麼神奶兒?吾神在此。」道猶未了,背後又閃出一位聖水大元帥來。原來是真武老爺面前的花腳烏龜,後來受封為將。長有一十二丈,渾身上九宮八卦,高叫道:「哥怕甚麼神奶兒?吾神在此。」一邊是一個鬥三個,一邊是三個鬥一個,直殺得天昏地慘,日色無光,鬼哭神號,水族都嚇得抖抖的戰,一個個越殺越精神。
  三個倒差不多兒要敗下去,只見斜曳裡又閃出一位黑臉兜須大元帥來,身長三十四丈,面如黑漆,眼似流星,扛著一面七星旗,高叫道:「你們殺得好哩!我也不管你三七念一,我只是磨旗換了世界就罷。」道猶未了,拿起個七星旗就要磨著。佛爺道:「我做了一世的佛,到今日反把個德行來壞。」微開善口,說道:「阿彌陀佛!神奶兒,你回去罷。」神奶兒領了佛旨,不敢怠慢,只得收拾回來。回便回來,心上有老大的不服,扭轉頭去,大喝聲道:「你們一伙烏龜,不是我怕你,只因佛爺爺有旨,不敢有違。你今番再來也!」佛爺道:「這樁事不好處得,不如再去央浼玉皇大天尊。」
  一道金光,直到靈霄玉殿。天尊道:「佛爺爺一連下顧了三次,遭番不得久談。」佛爺道:「為因撒發國那個金毛道長,原來是玄天上帝的捧劍天神。這如今水火四聖結成一幫,適才神奶兒也擒不住。相煩天尊,和貧僧做個處置罷!」天尊道:「是我適來查究他們,原來偷了玄天上帝三件寶貝,一時擒他不住。」
  佛爺爺即時起身,只見玉階底下有兩個小小的仙童,一般樣兒長,一般樣兒大,一般樣兒頭髮披肩,一般樣兒嘻嘻的笑。佛爺道:「這兩個仙童叫做甚麼名字?」天尊道:「一個姓千名和,一個姓萬名合。」佛爺道:「他兩人怎麼這等笑得好?」天尊道:「他兩人是這等笑慣了的。」佛爺道:「言笑各有其時,怎麼笑得慣哩?」天尊道:「你兩個過來,參見佛爺爺。」兩位仙童看見是個佛爺爺,不敢怠慢,雙雙的走近前來,繞佛三匝,禮拜八拜。一邊拜,一邊還抿著個嘴兒笑不住哩!
  佛爺道:「你兩人這等好笑,你告訴我一個緣故。」兩個仙童雙雙的跪著,說道:「小童兄弟二人,自小兒走江湖上做些買賣,一本十利。別人折本,我兄弟二人轉錢。一轉十,十轉百,百轉千,千轉萬。但憑著意思買些甚麼,就是轉錢的。是我兄弟二人商議道:『今番偏要做個折本生意,看是何如。』卻一遭子,六月三伏天買了一船帽套,走到那個地頭,可可的鄒衍係獄,六月降霜,一個人要一個帽套。六月間哪有第二家賣帽套的,拿定了班賣,卻不是一本十利。又一遭子,臘月數九天買了一船青陽扇兒,走到那個地頭,可可兒彌勒爺治世,臘月回陽,就熱了一個多月,一個人要一把扇子。臘月間哪有第二家賣扇子的,也拿定了班賣,卻也是一本十利。又一遭子,在船上遇著一朋友,他的船來,我的船去。是我叫他問道:『你來處有個甚麼貨賣得快哩?』船走得忙,他答應不及,只是伸起一隻手來,做個樣兒。原來伸起手來的意思,卻是取笑我們,說是世上只有手快。我弟兄二人錯認了,說一隻手是五個指頭,敢是五倍子快。連忙的買了一船五倍子,到那地頭。可可的朝廷有布縷之征,排家排戶都要青布解京,正缺五倍子。我們拿定了班,卻又是一本十利。又有一遭子,我兄弟二人騎在馬上,我們的馬去,又有一伙騎馬的來。只聽見那邊馬上的人說道:「糙茱茱!糙茱茱!」原來那些人是取笑我們兄弟二人做小伙兒。我兄弟二人又錯認了,只說是這裡茱茱賣得快。後來買得一船茱茱,來到了地頭。只見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絕沒有糧食賣。我們拿定了班,卻又是一、本十利。不瞞佛爺爺說,每番是這等做買賣,每番是這等轉錢,每番是這等笑。卻笑慣了,望乞佛爺爺恕罪!」
  佛爺道:「你兩個人倒是個手到功成的。可有些神通麼?」二仙道:「不瞞佛爺爺講,我兩個也有些神通。」佛爺道:「假如玄天上帝門下的水火四聖,你可鬥得過麼?」二仙道:「不放他在心上。」佛爺道:「他有多大的神通,你不可小覷於他。」二仙道:「他莫過是偷了玄帝三個寶,便就放膽維持。不敢欺嘴說,我兄弟二人一手招他一個,兩手招他一雙,三手就招三個。招回了他的寶貝,教他花子死了蛇-一沒甚麼弄得。」佛爺爺把個頭點了一點,說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這一場功勞,卻在這兩個仙童身上。」又叮囑道:「明日早來。」玉皇大天尊說道:「佛爺放心,明日就著他早來。」一道金光,竟轉到寶船之上。
  到了明日,金毛道長抖抖威風,看見國師,就高叫道:「那和尚,你還不曉得我的本領厲害麼?」國師道:「阿彌善哉!你也少說些罷。」金毛道長把個寶貝照上就是一撇,撇在半天裡,實指望掉下來,就打碎了國師的頂陽骨。哪曉得和、合二聖笑倒了,在雲裡起手一招,把個寶貝招在手裡,一駕祥雲,落將下來,遞與佛爺爺。佛爺爺接過手來看一看,吃了一驚,說道:「原來是這個寶貝。諸神焉得不迴避!」是個甚麼寶貝?卻是玄天上帝鎮天的金印。印到如同親臨,故此諸神都要迴避。卻說金毛道長看見頭一個寶貝不下來,連忙的把第二個寶貝又是一掀,掀在半天裡,實指望掉將下來,要打碎了國師的頂陽骨。哪曉得和、合二聖笑倒了,在雲裡起手一招,把個寶貝招在手裡,一駕祥雲,落將下來,遞與佛爺爺。佛爺爺接過手來看一看,又吃了一驚,說道:「原來又是這個寶貝。怎麼叫諸神做他的對頭?」這又是個甚麼寶貝?卻又是玄天上帝斬妖縛邪的神劍。此劍一揮,百神退位,故此諸神做不得他的對頭。金毛道長看見去了兩件寶貝,連忙的一道信香所過,早已掉下那個黑臉兜須的大元帥來,高叫道:「去了那寶貝,何足為慮!只待我換了他的世界,我就罷。」道猶未了,就要磨旗。剛剛的拿著個七星旗還不曾磨動,恰好的和、合二聖就在半天雲裡把手招。這一招,招早了些,旗倒不曾招得上去,卻被磨旗的看見了,說道:「哎!我說是怎麼寶貝兒會不下來,原來是你兩個小靜精躲在雲裡招我的。」一駕祥雲,竟自趕上去,就要拿他。和、合二聖看見不是對頭,抽身就走。這二聖年紀兒小,人物兒剔巧,駕得雲快。磨旗的有一把年紀,人兒又生得癡夯,駕得雲慢。
  快的去了,慢的只得轉回來。叫做:桑樹上射箭,谷樹上出膿。不奈和、合二聖何,只得尋思國師老爺,高叫道:「好和尚,你又請下和、合二聖來招我的寶貝。我也不替你理論,只是換了你的世界,看你怎麼!」佛爺爺慈悲方寸,生怕坑陷了大干世界的眾生,只得收轉金光,回到寶船來了。
  二位元帥道:「國師連日多勞了。」國師道:「說甚麼多功勞。只是這個金毛道長不好處治。」元帥道:「怎麼不好處治他?」國師道:「他原身是玄天上帝面前一個捧劍的治世無當大元帥,因為玄帝思凡,他就偷了他的寶貝下來作吵。」元帥道:「是個甚麼寶貝?」國師道:「一者是顆金印,二者是把神劍,三者是桿七星旗。」元帥道:「這都是玄天上帝常用之物,怎叫做寶貝?」國師道:「元帥有所不知,那顆印是鎮北天門的把本兒,印到如同玄帝親臨,諸神都要迴避。天上有幾顆這等的印?卻不是個寶貝兒!」元帥道:「這個也還可處。」國師道:「那把劍是個斬妖縛邪的神劍。此劍一揮,百神退位三舍。天上有幾把這等的劍?卻不是個寶貝兒!」元帥道:「這個也還可處。」國師道:「那七星旗越發不好說得。磨一磨,大凡神將都要落馬;磨兩磨,饒你是佛爺爺也要墜雲;若磨三磨,連天地、日月、山川、社稷,都要化成黃水。重新又要生出一個盤古來,分天、分地、分陰、分陽,才有世界。」只這幾句話,就嚇得二位元帥一個也不開口,就嚇得眾將官一個個伸出舌頭來。
  元帥道:「若是這等厲害,這個撒發國終久是走不過去的。」國師道:「也難說走不過去。這如今就是上梯子的法兒,十層梯子上了九層,也只有一層不曾上得。」元帥道:「怎麼只有一層不曾上得?」國師道:「三件寶貝已經得了他兩件,只剩得一件在他處。卻不是只有一層梯子不曾上得?」元帥道:「剩的那一件不是七星旗麼?」國師道:「就是七星旗。」元帥道:「若是七星旗,卻還是九層梯子不曾上得,只上得一層罷了。」國師道:「不是貧僧打謊語,貧僧有一個計較在這裡。」元帥道:「只是一桿七星旗,何不叫黃鳳仙去偷了他的罷。」國師道:「元帥,你看得世事這等輕哩!這一桿旗不打緊,有許多的天兵天卒守護著它,等閒就讓你偷了?」元帥道:「偷不得它,卻沒有甚麼良策。」國師道:「還求元帥的封條,把貧僧的佛堂門封起來,卻要到一七之後,才許人開。只一件來,若是開早了一日,你們的陽壽都有些損折。」元帥道:「國師一言之下,誰敢有違!」國師上了千葉蓮台之上,元帥外面貼了封條。非幻、雲谷各人打坐,都不曉得國師是個甚麼主意。卻說國師入了定,出了性,叫聲:「揭諦神何在?」只見金頭揭諦、銀頭揭諦、波羅揭諦、摩訶揭謗四位揭諦,一齊兒跪著,說道:「佛爺爺呼喚小神,那壁廂使用?」佛爺道:「我今要往南朝應天府去,你四將為我看守了這四大色身。倘有疏失,取罪不輕!」四神道:「既蒙佛旨,敢不遵依!」佛爺吩咐已畢,一道金光,竟轉南膳部洲金陵應天府地面落下,在雨花台步入長乾寺。
  秦淮河上長乾寺,松柏蕭蕭雲日鮮;故堠尚存銅雀瓦,斷碑猶載晉朝年。石壇幡影風吹動,輦路磚花雨滴穿;惟有長廊舊時月,幾回缺後幾回圓。
  佛爺爺進了長乾寺,早有個都城隍接著,繞佛三匝,禮佛八拜。佛爺道:「怎麼朱皇帝萬歲爺不在南京城裡坐著?」城隍道:「萬歲爺遷都北平城裡,號為北京。」佛爺心裡想道:「萬歲爺是真武臨凡,到底是歡喜北上。」又問道:「南京城裡自從萬歲爺遷都以後,可曾出幾個好人麼?」城隍道:「這一二年裡出了一個仙家。」佛爺道:「那仙家叫甚麼名字?」城隍道:「那仙家的名叫做張守成,道號張三峰,混名叫做張躐蹋。」佛爺道:「這如今仙家在哪裡?」城隍道:「在揚州府瓊花觀裡。」佛爺道:「你怎曉得他在那裡?」城隍道:「他昨日在瓊花觀裡題詩,說道:瑤枝瓊樹屬仙家,未識人間有此花!清致不沾凡雨露,高標長帶古煙霞。歷年既久何曾老,舉世無雙莫浪誇;幾欲載回天上去,擬從博望惜靈槎。以此題詩,便曉得他在揚州城裡。」佛爺道:「你去請他來見我。」都城隍不敢怠慢,一駕祥雲,到了揚州府瓊花觀裡,請過張三峰來。張三峰聽見佛爺爺在長乾寺裡,一擁而來。整頓道袍,繞佛三匝,禮佛八拜。佛爺一雙慧眼,看見此人已得了地仙之分。卻問他道:「仙長高姓大名?原籍何處?」張守成道:「弟子是句容縣的板籍良民,姓張名守成。」佛爺道:「你是自幼兒出家,還是半路上出家?」張守成道:「弟子是半路上出家。」佛爺爺道:「怎麼樣兒半路上出家?」張守成道:「弟子自幼兒習讀經書,有心科舉。後因五穀不熟,不如草稗,卻到我本縣去納一個前程。是個甚麼前程?是個辦事的農民。漸漸的當該,漸漸的承行。當該、承行不至緊,就看見公門中有許多不公不法的事,是弟子發下心願,棄職而去,去到朝天宮西山道院出家。這卻不是半路上出家的?」佛爺道:「你既是個出家人,為何身體這等污穢,不求潔淨?」張守成道:「臭皮袋子苦丟不開。」佛爺道:「你丟不開皮袋子,怎麼去朝元正果?」張守成道:「我仙家有五等不知。」
  是哪五等?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3 06:56:10

第五十七回     金碧峰轉南京城 張三峰見萬歲爺



  詩曰:
  以汝真高士,相從意氣溫。
  規中調氣化,動處見天根。
  宇宙為傳舍,乾坤是易門。
  丹砂授祖氣,同上謁軒轅。
  張守成道:「我仙家有五等。哪五等?原來是天、地、人、神、鬼。惟有天仙最難,彼此道高行全,得了正果,上方注了仙籍,卻又要下方人王帝主,金書玉篆敕封過,他方才成得天仙,方才赴得蟠桃大宴。若縱然得道,沒有人王敕封,終久上不得天,只是個地仙而已。」佛爺心裡想說:「此人只說天仙、地仙,不說人仙、神仙、鬼仙,可見他只是個地仙。卻待我來度他一度。」說道:「張大仙,我如今要邀你同往北京,參見萬歲爺人王帝主,討過金書玉篆的敕封來,送你到天仙會上去,你意下何如?」張守成道:「若得佛爺爺慈悲方便,真乃千載奇逢,萬年勝遇。」連忙的拜了四拜,權謝佛爺爺。佛爺爺道:「我和你起身罷。」道猶未了,一道金光,一個佛爺,一個大仙,逕到北京城黃金台舊基上。有一篇《金台賦》為證。賦曰:春秋之世,戰國之燕,爰自召公,啟土於前;傳世至今,已多歷年。慕唐虞之高風,思揖讓於政權;援子之以倒持,流齊宣之三涎。昭王嗣世,發憤求賢;築崇台於此地,致千金於其巔。以招夫卓犖奇特之士,與之共國而雪冤。於是始至郭隗,終延鄒劇;或盈糧景從於青齊之陬,或聞命星馳於趙魏之邑;智者獻其謀,勇者效其力;儲積殷富,士卒樂懌;結援四國,報仇強敵;談笑取勝,長驅逐北。寶器轉於臨淄,遺種還於莒墨,汶涅植於薊丘,故鼎返於歷郅。內以摅先世之宿憤,外以褫強齊之戰魄。使堂堂大燕之勢,重九鼎而安磐石。乃知士為國之金寶,金乃世之常物;將士重於珪璋,視金輕於沙礫。惟昭王之賢稱重,千載猶一日。是宜當時見之而歆羨,後世聞之而歎息。居者被其耿光,過者想其遺蹟。因酌古而寓情,惜台平而事熄。
  此時已自有了二更天氣。佛爺道:「張大仙,你這北京城裡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大小衙門,你可認得哪一位麼?」張守成道:「相識滿天下,知己能幾人!」佛爺道:「張大仙,還是有相識的?還是有知心的?」張守成道:「相識的不消講他,只說知心的倒有一位。」佛爺道:「是哪一位?」張守成道:「是禮部的胡尚書老爺。」佛爺道:「你怎麼與他知心?」張守成道:「是他少年時節,弟子曾將金丹一粒度化他來。」佛爺道:「既是這等,正用著他。」張守成道:「佛爺有何事用他?何不見教?」佛爺道:「是貧僧領了萬歲爺欽旨,征取西洋,兵至撒發國,遇著一個金毛道長,神通廣大,變化無窮。手裡拿著一桿旗,只要磨動來變換世界。」張守成道:「豈不是七星旗麼?」佛爺道:「張大仙,你也曉得這個旗的厲害?」張守成道:「弟子曾聞師父們說道:『玄帝爺有一桿七星旗,磨一磨,任你甚麼天將,都要落馬;磨兩磨,饒你是佛爺爺,也要墜雲;磨三磨,連天地、日月、山川、社稷,都要變成黃水,改換世界。』故此弟子知道他的厲害。」佛爺道:「正是這個冤家。」
  張守成道:「金毛道長是個甚麼人?敢弄動玄天上帝的旗麼?」佛爺道:「因是玄天上帝臨凡,故此水火四將弄出這個喧來。」張守成道:「當今萬歲爺,按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仁威上帝,何不到這裡尋個贏手?」佛爺看見張守成說的話,正合他的意思,滿心歡喜,說道:「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彈。我正是為著這些,才相煩大仙到此。」張守成道:「但憑佛爺爺吩咐,弟子無不奉行。」佛爺道:「也沒別的緣故,只要你去見了萬歲爺,取他的真性,前去收服四將。」張守成道:「弟子自去見萬歲爺就是。佛爺怎麼又說道用著禮部尚書老爺?」佛爺道:「張大仙差矣!你豈不聞古人說得好:『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張守成心上明白了,把個頭連點幾點,說道:「曉得了,曉得了!」
  好個張躐蹋,駕雲而起,竟落到禮部門前來。此時正是二更將盡,三鼓初傳。張守成睜開兩隻眼瞧一瞧兒,只見禮部大門裡共有二十四名巡更的更夫,睡的睡,坐的坐,吆喝的吆喝,走的走。張守成穿的是一領蓑衣,背的是一個鬥蓬,走到大門外,鋪著蓑衣,枕著鬥蓬,鼾鼾的就是一覺。那鼾又不是不可的,其響如雷。自古道:「臥榻邊豈容鼾睡。」一個禮部衙門前豈當耍子?打更的都說道:「是哪個這等鼾響?卻不怕驚動了裡面爺爺。」你說道:「是我。」我說道:「是你。」你說道:「不是你。」我說道:「不是我。」大家胡廝賴一場。內中有個知事的說道:「都不要吵,我們逐名的查點一過,就曉得是個甚麼人。」一查一點,全全的二十四名,哪裡有個打鼾的!仔細聽一聽,原來是大門外一個人打鼾。
  連忙的開了大門,只見是個道士。一包臭燒酒吐得滿身。身上又都是些爛瘡爛疥,那一股惡氣越發擋不得鼻頭。眾人都說道:「這等一個道士,吃了這等一包酒,睡到這等一個衙門前來。你也不想,禮部祠祭司,連天下的僧道都管得著哩!」內中有個說道:「明日稟了爺,發到城上,教他吃頓苦楚,問他一個罪名,遞解他還鄉。」內中又有個說道:「哥,公門渡口好修行。況且自古道:『天子門下避醉人。』這個道士也不知他是哪個府州縣道,拋父棄母,背井離鄉,淪到這裡。若是拿他到官,問罪遞解,豈不傷了我們的天理。不如饒他罷休!」內中又有個說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咱們愚見,不如齊手抬起他來,抬到御道上,等他酒醒之時,自家去了罷。若只睡在這裡,到底明日不當穩便。」眾人都說道:「說得有理。」內中就走出一個人去,架起他來。一個架不起,添了兩個;兩個也架不起,添了三個;三個也架不起,三個添到九個;九個也架不起,九個添到十二個;十二個也架不起,十二個添到二十四個。
  二十四個都架不起,眾人一齊的惱起來,都說道:「好意抬舉他,他越發撒起賴兒來。」內中一個說道:「抽過門拴來,著實的溜他兩下,看他撒賴兒。」內中就有一個果真的抽出門拴來,照頭就打。張躐蹋心裡倒好笑,想說:「是這等一門拴,倒不斷送了我這個臭皮袋子。」輕輕的把個指頭兒指著門拴彈一彈。這一彈不至緊,一門拴就打著那個抽門拴的仇人身上。那個有仇的人眼也是見不得,怎麼禁得溜他一門拴?他卻不曉得是張大仙的妙用,只說是哪個人故意的溜他,公報私仇。復手把個門拴一掣,就掣將過來,撲冬的丟到二十五里遠去了。這個抽門拴的原出於無意,不曾提防,可可的吃他一掌,就打出一個泰山壓頂來。這個手裡也曉得幾下,就還一個神仙躲影,溜過他的這個,說道:「你怎麼打起我來?」那個說道:「我打你?你倒擘頭子溜我一門拴。」一則是兩個人有些宿氣,二則是黑地裡分不得甚麼高低,那個一拳,打個喜雀爭巢;這個一拳,打個烏鴉撲食。那個一拳,打個滿面花;這個一拳,打個萃地錦。那個一拳,打個金雞獨立;這個一拳,打個伏虎側身。那個一拳,打個高四平;這個一拳,打個中四平。那個一拳,打個井欄四平;這個一拳,打個碓臼四平。那個一拳,打個虎抱頭;這個一拳,打個龍獻爪。那個一拳,打個順鸞肘;這個一拳,打個拗鸞肘。那個一拳,打個當頭抱;這個一拳,打個側身挨。那個一拳,打個閃弱生強;這個一拳,打個截長補短。那個一拳,打個一條鞭;這個一拳,打個七星劍。那個一拳,打個鬼蹴腳;這個一拳,打個炮連珠。那個一拳,打個下插上;這個一拳,打個上驚下。那個一拳,打個探腳虛;這個一拳,打個探馬快。那個一拳,打個滿天星;這個一拳,打個抓地虎。那個一拳,打個火燄攢心;這個一拳,打個撒花蓋頂。到其後,你閃我一個空,我閃你一個空;你揪我一揪,我蹴你一蹴。揪做一堆,蹴在一處。眾人只說是打道士,都說道:「不當人子。」哪曉得道士鼾鼾安穩睡,自家人打自家人。吵了一夜,吵到五更三點,宅子裡三聲梆響,開了中門。
  尚書胡爺出到堂上,正要「侵曉入金門,侍宴龍樓下」,只聽見人聲嘈雜,喧嚷一天。尚書老爺吩咐拿過那些喧嚷的來。拿將過來,原來是二十四名巡夜的更夫。老爺道:「你們巡更的更夫,怎敢在我這門前喧嚷?」眾更夫卻把個道士的事,細訴了一遍。老爺道:「既是個酗酒無徒的,讓他過去就是。」眾人道:「因是支架他不起,故此小的們才喧嚷,冒犯了老爺。」胡爺道:「再著幾個人架起他去。」又添了七八個跟轎的,又架不起去。老爺道:「既是架他不起去,著更夫看著他。待我早朝回來,審問他一個來歷。」自古道:「大臣不管簾下事,丙吉不問殺人人。」一竟就出門來要去。
  張三峰心裡想道:「放過了這位老爺,怎麼能夠見得萬歲。」你看他一轂碌爬將起來,把個臉皮兒抹-抹,把個身子兒抖兩抖。眾更夫都說道:「原來一個標標緻致、香香噴噴的道士。好奇怪也!」那張三峰才拿出個仙家的體格來。甚麼體格?大凡做仙家的,睡如弓,立如鬆,行如風,聲如鐘。他就三步兩步,走到尚書老爺面前,高叫道:「胡老爺,小道張守成在這裡叩首哩!」老爺一時還想不起,他又叫道:「小道是張三峰,混名張躐蹋,曾經奉上一粒丸藥,孝順老爺來。」這道士把一席的話,撮攏來做一句說了,胡爺就兜很上心來,說道:「原來是張三峰高士。」為甚麼這老爺認得他,就叫他一聲高士?當原日老爺未進黌門之先,得了一個半身不遂,百藥無功,吃了老大的驚嚇。後來之時,遇著這個張三峰。張三峰認得老爺是個天上星宿,不敢差池,奉上一粒金丹,一服而愈。老爺道:「多虧你妙劑,無物可酬。」張三峰說道:「目今不用酬謝。直到相公明日做了當朝宰輔,紫閣名公,那時節叫一聲我張三峰,我貧道就榮於華袞。」老爺彼時節就說道:「貧賤之交不可忘,怎麼說個只叫你一聲?」老爺是個盛德君子,久不忘平生之言,故此說出個張三峰來,他就肯認他,就叫他聲高士。張三峰說道:「自從老爺榮任以來,已經三二十載,貧道不曾敢來渾擾。今日特地來到京師,磕老爺一個頭。」老爺道:「我如今要去早朝,高士,你且坐在廂房裡面,待我回來請教。」張三峰道:「實不相瞞老爺說,貧道正要去見萬歲爺。老爺肯替貧道先奏一聲麼?」老爺道:「我就去奏!」老爺一邊行著,一邊吩咐看馬來,張三峰騎著,老爺走進朝去。只見:
  百靈侍軒後,萬國會塗山。
  豈如今睿哲,邁古獨光前。
  聲教溢四海,朝宗引百川。
  鏘洋鳴玉佩,灼爍耀金蟬,
  淑景輝雕輦,高旌揭翠煙。
  庭實起王會,廣樂盛鈞天。
  既欣東戶日,復味《南風》篇。
  願奉光華慶,從茲萬億年!
  老爺進了朝,百官表奏已畢。老爺獨自奏道:「臣啟萬歲,朝門外有一位大羅天仙,口稱願見聖駕。小臣未敢擅便,特請聖旨定奪施行。」萬歲爺一則是重胡爺平素為人,言不妄發;二則說是大羅天仙,也是難見的。龍顏大悅,即時傳出一道旨意,宣他進朝。
  張三峰聽見宣他進朝,整頓衣衫,來見萬歲。萬歲爺看見他鶴髮童顏,自有一種仙風道骨,飄飄然有超世之表,昂昂然有出塵之姿。聖心歡亭。張三峰照依五拜三叩頭,連呼三聲萬歲。萬歲爺金口玉言,叫上一聲道:「大羅天仙。」張三峰在下面連忙的叩頭謝恩。為甚的就叩頭謝恩?書上說得好:「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王言如綸,其出如浡。」萬歲爺金口玉言,叫了他一聲大羅天仙,就是敕封了他做大羅天仙,張三峰就實受了大羅天仙之職,故此叩頭謝恩。這都是佛爺爺的妙用。張三峰無任之喜!
  萬歲爺道:「仙家何不深藏名剎,煉性修真?今日來到金鑾,有何仙旨?」張三峰道:「貧道得聞萬歲爺『視刀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故此特來恭叩天庭。」萬歲爺聽見他說出這兩句書來,心裡想道:「這道士原來是個三教弟子。」心上愈加歡喜,說道:「朕深居九重,居隱未悉,不知閭閻之下,有多少啼饑號寒的,焉得不『視之如傷』。」張三峰道:「堯仁如天,舜德好生,萬世之下,誰不欽誦!今日萬歲言念及此,社稷蒼生之福。即堯舜再生,不過如此。」萬歲爺道:「人生在天地之間,怎麼能夠脫離得這些苦難,就是好的。」張三峰道:「樂因樂果,苦因苦果。這些人都是些苦因苦果。」萬歲爺道:「假如你出家人何如?」張三峰道:「貧道這些出家人,都是些樂因樂果。」萬歲爺道:「你說你們出家人的樂來,與朕聽著。」張三峰道:「貧道出家人,心不圂濁,跡不彰顯。朝暮間,黃粱一盂,苜蓿一盤,既適且安。有時而披鶴氅衣,誦《黃庭經》。蝸篆鳥跡,心曠神怡。有時而疑坐,存心太和,出入杳冥。有時而為九衢十二陌之游,水邊林下,逍遙徜徉。或觸景,或目況,或寫懷,或偶成。出其真素,以摅幽懷。與風月為侶,不亦樂乎!」
  萬歲爺道:「你說他們眾人苦的與朕聽著。」張三峰道:「農蠶的,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這不是苦?讀書的,三更燈火五更雞,鐵硯磨穿沒了期:這不是苦?百工的,費盡工夫作淫巧,算來全不濟饑寒:這不是苦?商旅的,戴月披星起,涉水登山過:這不是苦?為官的,四鼓鼕鼕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這不是苦?就是萬歲爺,為國而晚眠,唸書而早起:豈不是苦?」萬歲爺道:「這些話兒也都說得是。卻怎麼就能夠免得這苦?」張三峰道:「為人要知止知足。有一曲《滿江紅》的詞兒說得好:
  膠擾勞生,待足後,何時是足?據見定,隨家豐儉,便堪龜縮。得決濃時休進步,須知世事多翻覆。漫教人白了少年頭,徒碌碌。誰不愛黃金屋?誰不羨千鐘粟?奈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費心神空計轉,兒孫自有兒孫福。不須採藥訪蓬萊,但寡慾。
  又有一曲《水調歌頭》說得好,說道:
  富貴有餘樂,貧賤不堪憂。那知天路幽險,倚伏互相酬。請看東門黃犬,更聽華亭清唳,千古恨難收。何似鴟夷子,散發弄扁舟。鴟夷子,成霸業,有餘謀。致身千乘卿相,歸把釣魚鉤。春晝五湖煙浪,秋夜一天明月,此外盡悠悠。永棄人間事,吾道付滄州。
  似此知止的便不恥;似此知足的便不厚。」萬歲爺道:「這個知足的事,也是難的。」張三峰道:「若不知足,就是萬歲爺,也難免著一旦無常。」萬歲爺道:「也難道就一旦無常?」張三峰道:「萬歲爺今日轉進宮中之時,有膳進不得,有袞龍穿不得,也就是一個小無常。」萬歲爺聽見他說出這兩句話來,龍顏大怒,著錦衣衛校尉把這個道士打將出去。龍袍一展,聖駕轉宮。此時張三峰已是得了萬歲的真性,掣身回來,取出一個小小的藥葫蘆兒,付與佛爺爺。佛爺爺得了,不勝之喜,一道金光,竟到西洋撒發國寶船之上。
  卻說寶船上看見國師老爺封了門,入了定,這些內相都心上有些疑惑,都說道:「這國師敵不過道士,沒有面目見人,故此封了門,包羞忍恥去了。」有個說道:「雖則是包羞忍恥,卻不餓壞了人麼?」又有個說道:「女人家禁得三日餓,男子漢禁得一七餓,哪裡就會餓壞了他?」內中只有馬公公口又快,氣又歹,就認是真說道:「國師若有些甚麼不測,我和你轉南朝的事就都假了。不如趁著這個時候,請出他來,做個長處還好。」侯公公道:「既是如此,我和你搶門而進,有何不可?」這正叫做內官性兒一窩蜂,一聲撞門,果真的蜂擁而去,把個佛堂上的封條先揭了,又把個禪堂上的封條後揭了。四個公公剛跨得一隻腳進去,只見裡面站著四個七長八大的漢子,都是一樣的三個頭,都一樣的六隻臂,都一樣的青臉獠牙,硃砂頭髮,都一樣的口似血盆,牙似削拐,齊聲喝道:「是甚麼人敢進這裡來?」這一喝不至緊,把四個公公一個一筋斗,跌翻在禪堂裡面,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茫茫赴九泉!
  虧了非幻禪師看見四個公公跌翻在地上,連忙的走近前來,飛上一道還魂符,送上一口受生丹,卻才醒了一個又一個,醒了一個又一個,都說道:「怎麼就錯走了路頭,走到陰司鬼國裡面來了?那神頭鬼臉的好怕人也!」非幻禪師說道:「列位公公為何到此?」馬公公卻把個猜疑的事,細說了一遍。禪師道:「列位差矣!俺師父自從見了萬歲爺之後,顯了多少神通。俺師父自從寶船離京之後,經了多少兇險。饒他就是王神姑七十二變,也脫不得俺師父的手。莫說只是這等一個道士,豈可不奈他何!就封上門含羞忍恥去了?」眾公公道:「是我們一時之錯。」非幻道:「你們請出去罷。」眾公公離了禪堂,走到佛堂門外。馬公公說道:「禪師老爺,你千萬指引咱們一條陽路,咱們還要到陽間過得幾年哩!切不可指我到陰路上行,就壞了你出家人的陰騭。」非幻說道:「阿彌陀佛!人不欺心終得命,不消半晌便還魂。列位公公,只管放心前去。」
  道猶未了,只見迎面一個人喝聲道:「咄!」這一聲喝不至緊,就把四個公公嚇得魂飛天外,魄散雲中,只說又是那個三頭六臂,青臉獠牙的鬼打將來。看了一會,原來是征西右營大都督金天雷。四個公公認真了,卻才放下心來。馬公公道:「金將軍,你來此何干?」金天雷說道:「奉元師軍令,特來問候國師。」馬公公道:「怎麼今日就來問候國師?」金天雷說道:「國師封門,今朝已經七日,圓滿了。」馬公公道:「咱們只在禪堂裡面跌得一跌,就是七日哩。」金天雷道:「老公公,你豈不聞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之事乎?」馬公公道:「咱們才在禪堂裡面出來,並不曾看見個國師的模樣。」非幻道:「你們說是不曾看見家師,這如今噥也噥唸經的是哪個?」金天雷是個莽撞將軍,一逕跑到禪堂裡面,只見逼真的是個國師老爺坐在那裡唸經。
  金天雷看見國師老爺的金面,又不敢進去,又不好回來,只得雙膝跪下,稟道:「末將金天雷奉元帥鈞令,特來問候國師老爺。」國師道:「連日軍務何如?」金天雷道:「連日金毛道長百般討戰,元帥專候國師,未敢擅便。」國師道:「金將軍,你去拜上元帥,作速點齊五十名鉤索手,今日要立馬成功。」金天雷道:「既承國師老爺吩咐,莫說只是五十名,就是五百名,五千名,五萬名,都是有的。」國師道:「也不須許多。你先回去,貧僧即時就來。」金天雷回話,恰好的金毛道長又來討戰。國師旋一旋圓帽,抖一抖染衣,搖搖擺擺走出陣去。那金毛道長一見了國師,就高叫道:「好僧家,你還不退兵?你還不知道我的厲害麼?」國師道:「阿彌陀佛!說個甚麼厲害不厲害,各人收拾些罷。」金毛道長大怒,說道:「你又把個大言牌來捱我麼?我也不和你閒講,只是磨旗。」道猶未了,一手拿起個旗來就磨。
  畢竟不知這個旗磨得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3 06:56:38

第五十八回     國師收金毛道長 國師度碧水神魚



  詩曰:
  千葉蓮台上,晝門為掩關。
  偶同靜者來,正值高雲閒。
  寂爾方丈內,瑩然虛白間。
  千燈智慧心,片玉清贏顏。
  黛色落深井,濤聲寒陰山。
  金毛稱道長,立地絕人寰。
  卻說金毛道長一手拿過旗來,說聲「磨」,起手就磨。佛爺爺更不多話,輕輕的捧出個紫金藥葫蘆來,旋開了頂蓋,一道金光,直射北天門上。金毛道長才在動手,猛聽得半天之上一個人叫道:「哪個敢擅自磨旗哩?」金毛道長起頭一看,你說是哪個?原來是個「披髮仗龍泉,掃蕩人間妖孽;化身坐金闕,護持天下生靈」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仁威上帝。這正叫做國有王,家有主。金毛道長見了真武爺,豈再敢胡亂?只得據了旗,飛身而起。金光射處,早已現出一個黑臉兜須大元帥來,一會兒又現出一個丹陵勝火大元帥來,一會兒又現出一個皎陵聖水大元帥來。真武爺道:「你們四將怎敢擅離天門,下方作亂?」四將道:「小將們有罪,總乞仁慈!」真武爺喝了一聲,即時化出四朵白雲,一個神將站在一朵白雲之上。真武爺念動真言,宣動密咒,只見那四朵白雲,就變成了四座冰山,把四位神聖收拾得連聲叫苦。
  真武爺說道:「你有甚麼本領?假充甚麼護國軍師,假稱甚麼金毛道長!你們眾人怎麼又敢助他為虐?怎麼又敢欺侮佛爺?」叫聲:「陰山鬼判在哪裡?」陰山鬼判答應一聲:「有!」真武爺道:「我這水火四聖,不遵玉皇爺爺聖意,擅離天門,下方作亂。你與我把他都打到陰山之地,教他永世不得翻身。」陰山鬼判舉起手來就行不善。
  佛爺爺早知其事,一道金光,逕到北天門上,見了真武爺,說道:「看貧僧薄面,饒了這四位大聖罷。」真武爺道:「這廝都不守我令旨,擅離天門,擅自吵亂下方世界,情理難容!」佛爺道:「差了。是貧僧相請你來,你若貶他到陰山之地,卻不壞了我佛門中德行。」真武爺聽知道壞了佛門中德行,即時依允。四座冰山,仍舊是四朵白雲;四朵白雲,仍舊是水火四聖。怎麼真武爺聽知壞了佛門中德行,即時依允?原來真武爺由玄門中出身,歸佛門中正果,你不看他道號南無無量壽佛,因歸佛門,故此怕壞了佛門中德行,即時依允。水火四聖磕頭再拜,各歸方位。
  佛爺爺又拿起個紫金藥葫蘆來,收了真武爺的真性,一道金光,又轉到南瞻部洲北京城上。張守成看見佛爺來,不敢怠慢,繞佛三匝,禮佛八拜。佛爺道:「萬歲爺龍體如何?」張守成道:「自從真性轉北天門,龍體漸覺違和。」佛爺道:「你快捧這個紫金葫蘆兒去。」
  張守成雙手捧著,戴著斗篷,披著蓑衣,逕落到長安街上,搖搖擺擺,瘋又不像瘋,醉又不像醉。早有一個番兒手說道:「這戴斗篷的道士,卻不是那個張躐蹋麼?」這一聲張躐蹋不至緊,就哄動了九門民快,五城兵番,漫街塞巷的人,都擁住了個張躐蹋。一擁擁到演象所,張躐蹋說道:「你們都擁著我做甚麼?」眾人齊聲道:「你還敢說道做甚麼?你是個欽犯。禮部大堂老爺出得有榜文在外面,拿住你的官給賞銀百兩。」張躐蹋道:「怎麼我是個欽犯?我有何罪,出下榜文拿我?」眾人道:「自從你這個躐蹋道士驚動了當今萬歲爺,萬歲爺龍顏不展,減膳撤樂,連累禮部尚書老爺,費盡了多少心機,耽盡了多少驚恐,正沒處拿你。你還敢在這裡大搖大擺,開大口,說大話,欺負人不曉得你麼?」張躐蹋道:「你們不消囉唣,只拿我去見禮部老爺就是。」眾人擁他到禮部堂上。禮部堂上帶他到朝門外,聽候旨意發落。朝裡傳出一道旨意來,著道士錦衣衛監候。張躐蹋說道:「不消監候,只消貧道看了萬歲爺的龍脈,即時病癒,萬壽無疆。」
  傳奏官傳進宮闈裡面,卻又有一道旨意,著朝文武百官,誰肯保舉張道士看脈?又是禮部尚書老爺出班保奏。保奏既畢,尚書老爺說道:「龍脈還是怎麼樣看?」張躐蹋道:「貧道是個方外人,萬歲爺是個當今帝主,誰敢把個手去看脈。你叫過一個宮內老公公來,教他拿了一根大紅絲線,卻要百丈之長,裡面那一頭放在萬歲爺的脈上,外面這一頭遞與貧道。不是貧道誇嘴,可以包看包愈,萬壽無疆。」尚書老爺依他所言,逐一奏過。即時准了,連忙喚了一個老公公,遞出一根大紅絲線來。張躐蹋接在萬歲爺的脈上撫摩。九重官裡,龍顏大喜,百病消除。怎麼這個道士竟醫得病癒?原來紫金葫蘆兒裡面的真性,借著這根大紅線兒,透到了心窩內。號脈只是個衍文,故此傳流到今,都說道:「太醫院號脈是紅線脈。」這正叫做以訛傳訛。世上的俗說如此。這佛爺爺的運用妙不妙?張三峰的過付高不高?
  卻說萬歲爺堯眉轉彩,舜目重明。頃刻裡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萬歲爺升殿,只見:
  秋風閶闔九門開,天上嗚鞘步輦來。
  萬樂管弦流紫府,千官簪佩集鈞台。
  華胥雲霧凝仙杖,南極星辰入壽懷。
  既醉太平均五福,明良賡載詠康哉。
  萬歲爺升殿,兩班文武誠歡誠忭,稽首頓首,不勝之喜。聖旨一道,宣上禮部尚書老爺,欽賞綵帛金花,特進宮保。尚書老爺叩頭謝恩。又有聖旨一道,宣道士張守成。都說道:「這道士今番時來運來,受用不盡。」哪曉得這個道士先前去了,滿朝內外哪裡去尋個張守成?就是滿城內外也沒處去尋個張守成。聖旨一道,敕封大羅天仙。仍著兩京十三省大小衙門,如遇張三峰到處,許指實奏聞,以便宣召。張守成只作不知,跳在半天之上,回覆了佛爺爺的話,歸到名山洞府。
  佛爺爺一道金光,又來到西洋撒發國寶船之上,見了元帥。元帥說道:「昨日承國師尊命,五十名鐵甲軍拿住那個金毛道長。哪曉得那個道長又是一個王神姑。」國師道:「怎麼又是一個王神姑?」元帥道:「只得一副披掛,皂羅袍,白玉帶,束髮冠,哪裡有個道長皮兒罷。卻又不是一個王神姑?」國師老爺卻把個先轉南朝取真武爺的真性,收服了這個金毛道長,後轉南朝送真武爺的真性,敕封了張三峰各件的事故,細說了一遍。這一說不至緊,把二位元帥吃了老大的一驚,都說道:「有這等的事?國師老爺有這等的神通?」馬公公道:「終不然南京移在北京去了。卻不知北京城裡,比南京還是何如?」洪公公道:「北京城裡,不知司禮監做得何如?」侯公公道:「北京城裡,不知我們內相府做得何如?」王公公道:「北京城裡,不知可有南京的燒鵝、燒鴨、燒雞、燒蹄子麼?可有南京的壇酒、細酒、璧清酒、三白酒、靠櫃酒麼?」
  三寶老爺道:「你們有這些閒講,只說這個金毛道長,怎麼不見了形影?」國師道:「比如得道的神仙屍解一般。」元帥道:「既如此,這道長再不來了。」國師道:「貧僧費盡了這許多心事,怎麼他又會來?」元帥道:「既如此,差哪一員將官進城去取下降書降表,倒換通關牒文,再往前去罷。」國師道:「且拿過那碧水神魚來,我這裡問它。」左右的解上碧水神魚來。國師道:「你是個甚麼魚?」神魚道:「小的是個碧水神魚。」國師道:「你原是個甚麼出身?」神魚道:「小的原是一條曲鱔修行了有千百多年,成了一條龍。成龍之後,卻又錯行了雨,玉皇大帝見責,貶小的做個碧水神魚。」國師道:「你當初為龍,怎麼今日又為魚?」神魚道:「連小的自己也不知道。就像魯牛哀得疾,七日化為虎。形體變易,爪牙施張,其兄將人槿而食之。當其為人,不知將為虎;當其為虎,不知將為人。」國師道:「你這千百年修行,分明也到好處,哪曉一旦成空。」神魚道:「小的正是習上千日不足,習下一日有餘。」國師道:「你還歸海去罷!」神魚道:「小的幸遇佛爺爺,望乞佛爺爺超度。」國師道:「你拿出手來,我與你一個字兒去罷。」碧水神魚伸起手來,接了佛爺爺一個字,叩頭而去。元帥道:「國師在上,怎麼得這個國王的降書降表?」國師道:「既沒有了金毛道長,但憑元帥高裁。」
  元帥即時傳下將令,著前後左右四營大都督,各領兵一枝,攻拔四門,務在旦夕,不得有違。又傳一道將令,著左右先鋒各領兵一枝,左右策應。將令已出,各將官領兵前去。未久之時,藍旗官報道:「左營大都督黃棟樑敗陣而歸,鬼見愁的疾雷錘都不濟事。」道猶未了,又有-個報道:「右營大都督金天雷敗陣而歸,神見鬼的任君銳也不怎麼。」道猶未了,又一個報道:「前營大都督應襲王良敗陣而歸,喜得流金馬瓜千里馬還跑得快些。」道猶未了,又-個報道:「後營大都督武狀元唐英敗陣而歸,險些兒爛銀盔都丟掉了。」道猶未了,四營大都督敗陣而門,若不是個左右先鋒先後策應,就一敗塗地,無了無休。二位元帥方才捉了金毛道長,討一個喜;聞著這-場凶報,又添了一憂。
  老爺道:「敢是金毛道長不曾死麼?」王爺道:「國師之言,豈有虛誑。只問這些敗兵之將,便曉得是個甚麼緣由。」道猶未了,四營大都督一齊回話。元帥道:「怎麼你四個將官一齊敗陣?」四將道:「非干末將們不才敗陣,爭奈四門上四個將官,都是個天神天將,統領的都是些天兵天卒,末將們不是他的對頭,故此敗陣。」元帥道:「是個甚麼天神天將?」四將道:「東門上一員大將,自稱青毛道長;南門上一員大將,自稱紅毛道長;西門上一員大將,自稱白毛道長;北門上一員大將,自稱黑毛道長。都有三十多丈長,只是面貌、服飾不同。一個噴火,一個就弄煙,一個呼風,一個就喚雨。任你有萬夫不當之勇,沒去用處,故此末將們大敗而回。」元帥道:「還請國師來,看他怎麼處治。」王爺道:「連日難為國師,不如去請天師來罷。」即時請到天師。
  天師不敢怠慢,收拾出馬。那四員番將看見天師,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齊吆喝道:「你做天師的人,怎麼枉刀殺人?」天師不知其情,劍頭上燒了一道飛符,遣下一員天將。天將還不曾看見來在那裡,東門上青毛道長狠一聲呼,只見青天白日一個響雷:
  萬壑千峰起暮雲,乾坤倒影鑄氤氳。
  飄飄人世間鈞樂,霹靂天門謁帝君。
  雷響還不曾收聲,北門上黑毛道長狠一聲呼,只見陰雲四塞,黑霧漫天:
  山川迷舊跡,雷電發先機。
  冉冉谷中起,遲遲雨後歸。
  掛林初作陣,披石忽成衣。
  豈是無心出,從龍願不違。
  濃雲深處,南門上紅毛道長狠是一聲呼,只見划喇-聲,爆出萬萬丈的火光:
  赫赫炎炎只自猜,祝融飛下讀書台。
  圓淵千里傳焦石,武庫雙旌失舊釵。
  火光萬道,正在炎威猛烈之處,西門上白毛道長狠是一聲呼,只見翻天覆地的雨倒將下來:
  陰雲特地鎖重城,寒雨通宵又徹明。
  茅屋人家煙火冷,梨花院落夢魂驚。
  雷又響,火又燒,雲又黑,雨又大,四下子一齊來。
  天師倒也好笑,只得撇卻青鬃馬,跨上草龍而起,歸到寶船上,見了元帥。元帥道:「天師出馬,功展何如?」天師道:「叵耐四個道長又是有些蹺蹊。」馬公公:「這些道長,敢是金毛道長的師弟麼?不是師弟,怎麼同著『毛道長』三個字?」洪公公道:「喜得還是個毛道長,若是個鬍子道長,還有些蹊蹺哩!」侯公公道:「只是上鬍子道長還可得,若是下鬍子道長,還有些蹊蹺哩!」王公公道:「怎見得下鬍子道長,又還有些蹊蹺?」侯公公道:「你不記有個口號兒?」王公公道:「甚麼口號兒?」侯公公道:「一個嬌嬌,兩腿蹺蹺,三更四點,蠟燭倒澆。這卻不是下鬍子道長,又蹺蹊哩!」元帥道:「既是這些道長蹺蹊,還去請教國師罷。」天師道:「不消國師,貧道還有個處治。」
  到了明日,天師預先躡罡步鬥,咒劍書符,收定了元神,輪回了神將,卻才出馬。四位道長看見個天師,就一擁而到。天師道:「你們站著,各顯神通,不許仍前這等撮煙弄火。」四將道:「我們就站著在這裡,你待何如?」天師起眼一瞧,只見前面站著一個大將,自稱紅毛道長,身長三丈四尺,紅頭、紅臉、紅盔、紅甲、紅袍、紅袖。後面站著一個大將,自稱黑毛道長,身長三丈四尺,黑頭、黑臉、黑盔、黑甲、黑袍、黑袖。左邊站著一個大將,自稱青毛道長,身長三丈四尺,青頭、青臉、青盔、青甲、青袍、青袖。右邊站著一個大將,自稱白毛道長,身長三丈四尺,白頭、白臉、白盔、白甲、白袍、白袖。
  天師拿出手段來,照著前面的道長分頂一劍劈下來。這一劈就劈做兩個紅毛道長,都是一般樣兒長,一般樣兒紅頭、紅臉、紅盔、紅甲、紅袍、紅袖。天師掣過劍來,攔腰又一劍。這一劍就攔做四個紅毛道長,都是一般樣兒長,一般樣兒紅頭、紅臉、紅盔、紅甲、紅袍、紅袖。
  天師喝聲道:「咄!你把這分身法來謊我麼?」道猶未了,後面的黑毛道長高叫道:「你這牛鼻子道士,曉得甚麼分身法哩!」天師轉過手來,也是劈頭一劍。這一劍卻劈得巧,一劈劈做兩半個,一邊一隻眼,一半鼻子,一半口,一隻手,一隻腳。眼會看,鼻子會動,口會叫,手會掄槍,腳會跑路。天師掣過劍來,也是攔腰一劍。那一劍又攔得巧,攔得上一段,兩邊頭,兩邊胳膊,兩邊手,都懸在半天之上;下一段兩邊腰眼骨,兩邊腳孤拐,都跑在草地之下。頭也會搖,胳膊也會動,手也會舞,腰眼骨也會擺,腳也會走。
  天師喝聲道:「咄!你這妖邪術法,敢在我天師面前賣弄也!」道猶未了,左邊的青毛道長高叫道:「你這牛鼻子道士,何不早早的投降,免得受我一刀之苦!」天師惱起來,掃腳就是一劍。這一劍掃得又有些巧處,掃出一道青煙從地而起,起在半天雲裡。煙頭上坐著一個青毛道長,青頭、青臉、青盔、青甲、青袍、青袖,笑嘻嘻的叫道:「好牛鼻子道士,籽狠劍也!」天師也不答應他,又是掃腳一劍。這一劍,青煙就高一丈。又一劍,又高一丈。一直高在天頂上去了,那裡又有下手他好。天師道:「你也只是這等的本領麼?」青毛道長道:「我怎麼沒有本領?」天師道:「你既是有些本領,怎麼跑出一溜煙來?」
  道猶未了,右邊白毛道長高叫道:「你這牛鼻子道士,說甚麼人跑出一溜煙來?」天師道:「你可吃得我這一劍起麼?劈頭就是一劍。這一劍去得凶,分頂就是兩道白氣沖天。兩道白氣上,就頂著兩個白毛道長。天師又是一劍,就是四道白氣沖天,四道白氣上,就站著四個白毛道長。天師又是一劍,就是八道白氣沖天,八道白氣上,就站著八個白毛道長。天師看見他來得凶,跨上草龍,逕趕到雲頭上。只見四面八方都是些道長,也有長的,也有矮的,也有囫圇的,也有半邊的,也有兩架的,也有四架的,蜂擁而來。天師左一劍,右邊又擁來;右一劍,左邊又擁將來;前一劍,後邊又擁將來;後一劍,前邊又擁將來。正叫做:寡不敵眾,一不敵倆。天師沒奈何,只得騰空而起,歸了寶船。
  到了明日,天師心裡想道:「這些毛道長分明是個邪門小術,怎麼不奈他何!我今番不免拿出個寶貝來耍他一耍,看是何如?」天師出馬,四個道長又是一擁而來。天師更不打話,袖兒裡撇出九龍神帕來,漫天一撇。天師心裡想道:「任你是個甚麼毛不毛,道長不道長,想也難脫我這個地網天羅。」把個九龍神帕收將回來,原來這些毛道長有好些弄嘴。怎麼好些弄嘴?一個在帕上,一個在帕下,一個在帕前,一個在帕後,一收收將回來。這正叫做:夜靜水寒魚不餌,滿船空載月明歸。哪裡有個甚麼道長?天師道:「看這些毛道長不出,盡有些本領哩!」沒奈何,只得拜求國師。
  國師道:「一個金毛道長費了許多事,怎麼又有四個道長?待貧僧看他看兒,看是個甚麼出處。」即時高張慧眼,看了一回,只見四個道長頂陽骨上俱有一道白氣。國師道:「這又是個甚麼天神天將,真費力也!」立地時刻叫過王明來,吩咐他拿了虎頭牌在手裡,摸進城去,且看國王何如。
  王明得令,一手拿了隱身草,一手拿了虎頭牌,進了城門,又進了朝門,一直走到番王殿上。番王正在坐朝,兩邊番文番武,番官番吏,都在那裡叩頭禮拜。王明心裡想道:「今番到好唵哆番王,取他首級,爭奈不曾帶得刀來。」想了一會,心裡說道:「也罷,我有個道理。」就要取出張刀,張開個大口,放出聲氣來,嘎嘎的大笑三聲,哭了三聲,把兩隻手左一掏,掏不著個刀,右一摸,摸不著個刀。心裡又說道:「人人都說是笑裡藏刀,我笑了三聲,偏不見個刀在哪裡。」這是自己心裡說話還不至緊,只見個虎頭牌也就講起話來,說道:「王明哥,王明哥,你滿口裡都是些苦味,怎麼取得個刀出來?」王明說道:「怪哉!怪哉!一個虎頭牌也會講話。也罷,我問你,怎麼我口裡苦,就取不出個刀來?」虎頭說道:「你就不曾看過胡三省《通鑑》?《通鑑》上說道:『口蜜腹劍。』你口裡沒有蜜,怎麼肚裡會有個刀?」王明道:「這個也講得有理。只有一件,你不過是個畫成的老虎頭,怎麼須會搖,口會講話?」虎頭說道:「王明哥,你是個笑裡藏刀,我是個毛裡開口。」說得好笑,又笑了三聲。
  這一會兒笑了又說,說了又笑。自家倒不覺得,卻把個番王番官都吃了好一嚇,都說道:「哪裡這等笑得好?哪裡這等說得好?」番王心上就疑起來,說道:「這個笑的說的,只怕是南朝那個王明麼?」眾人聽見「王明」兩個字,你也把隻手去摩一摩頭,我也把隻手去抹一抹腦。你說道,還好哩,你的頭在哩!我說道,還好哩,我的腦在哩!王明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今番要賣弄一個手段把他看看。」道猶未了,一手放下了隱身草,只見真是一個王明,直挺挺的站在堂上。番王起眼看見是個王明,嚇得魂不附體,一轂碌爬起來,望後宮裡面只是一跑。一邊跑著,一邊口裡叫值殿將軍拿住王明。值殿將軍又說得好,說道:「你的頭說是頭,生怕王明砍哩!我們的頭便不是頭,便不怕王明砍麼?」一聲吆喝,一擁而去。一座殿上,只剩得一個王明。
  王明說道:「老虎不吃人,只是壞了名色。這些人都不來相見,怎麼轉去回覆國師?也罷,不如與他講個和罷。」叫聲道:「國王,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講哩!」番王在裡面答應道:「我不出來,你會殺人哩!」王明道:「我刀也沒有,怎麼會殺人?」番王道:「我曉得殺人不用刀哩!」王明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說了不殺人,怎麼又乾這個勾當?」番王道:「你既是真不殺人,先叫我們的文武百官出來,我隨後就出來也。」王明又叫到文武百官。那滿朝的文武百官,都怕的是王明,都說道:「你南朝人說老實還不老實,前日走的有個樣在那裡。」王明說道:「我今番是真老實哩!」百官道:「你手裡拿著-個老虎,要吃人哩!還是說老實。」王明道:「你錯認了,我拿的不是老虎,是個虎頭牌。」眾官道:「虎頭牌是做甚麼的?」王明道:「是我元帥的頭行牌,上面寫著是下西洋的緣故。」眾官道:「既是寫著下西洋的緣故,你可念來,我們聽著。我們就好出來。」王明道:「既如此,我念來,你們聽著。」念說道:
  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某為撫夷取寶事:照得天朝歷代帝王傳國玉璽,歷千百年,遞相授受,奈被元順帝白象馱入西番。我大明皇帝盛德既膺天眷,宗器豈容久虛?為此欽差我等統領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來下西洋,安撫夷邦,探問玉璽等。因奉此牌,仰各國國王及諸將領知悉:如遇寶船到日,許從實呈揭玉璽有無消息,此外別無事端。不許各國因緣為奸,另生議論,致起爭端。敢有故違,一體征剿不貸!須至牌者。
  眾官道:「你們戰將千員,敢是連著那道士、和尚數麼?」王明道:「出家人怎麼算做個戰將。」眾官道:「你可算在裡面麼?」王明道:「我們不過是個小卒,只可算在雄兵百萬里面。」眾官聽知王明這幾句話,嚇得魂不附體,心裡想道:「這等的道士、僧家,還不算做個將官,不知那戰將千員,還是怎麼狠哩!這等一個王明,只算做雄兵百萬,卻不就有一百萬個王明,又不知如何狠哩!我們撒發國怎麼做得他的對頭。」卻一齊跑出來,一齊磕上幾個頭,都說道:「王將軍饒命罷!這一陣子爭鬥,非干我們之事,都是總兵官和金毛道長的主意。」王明道:「以前的事俱罷了。只如今四門上四個道長,又是哪裡來的?」眾官說道:「並不干本國之事,俱不知道他是哪裡來的。」
  畢竟不知道這四個道長是哪裡來的?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3 06:57:04

第五十九回     國師收服撒發國 元帥兵執錫蘭王



  詩曰:
  劍客不誇貌,玉人知此心。
  但營纖毫義,肯計千萬金。
  勇發看鷙擊,憤來聽虎吟。
  平生志報國,料敵無幽深。
  王明道:「你們豈可不知道他們是哪裡來的?」眾官道:「現有國王在上,我們眾人怎麼敢來弔謊。」王明道:「你叫國王出來。」國王看見王明是個慷慨丈夫,又聽見虎頭牌上行移,都說的是些正大道理,卻才放了心,出朝相見。王明道:「我們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來下西洋,也只為安撫外邦,探問玉璽有無消息,你們怎敢這等倔強無禮?」國王道:「非干我們之事。第一來,是總兵官不是;第二來,是金毛道長不是:故此得罪將軍。望乞恕罪罷!」王明道:「既往不咎。只這如今又有甚麼四個道長,卻都是哪裡來的?」國王道:「這四個道長有些蹊蹺。」王明道:「怎麼蹊蹺?」國王道:「自從金毛道長去後,卻就添出四個人來,自稱道長,把守城門,連我國中百姓都是吃他虧的。」王明道:「怎麼吃他的虧?」國王道:「四個道長,一個撮火,一個就弄煙,一個煽風,一個就刮雨。城裡住的,不得到城外面去;城外住的,卻又不得進城裡面來。這卻不是吃他的虧苦。」王明道:「你們不要弔謊哩!」國王道:「敢有半個字兒涉虛,教我舉國君臣盡為齏粉。」王明道:「既如此,待我去瞧他來。」好個王明,一手拿起隱身草來,卻就不見了他在哪裡。國王又有些著慌,說道:「你們仔細些,只怕他又摸進我們宮裡面去。」眾人道:「宮裡面倒還可得,且看我們的頭何在!」
  王明也不答應,只是要笑。慢騰騰地走出朝來,到了城門上。王明心裡想道:「千難萬難,難得走到這裡。不如走上城去,唵哆他一個頭來,卻不又是一個功績?」王明也只說是容易,走上城門,恰好是個東門。東門上是個青毛道長,恰好青毛道長又在瞌睡。王明看見青毛道長呼呼的瞌睡,他就喜之不勝,心裡說道:「瞌困就撞著個枕頭,卻不是天使我成其大功!只是一件,沒有帶得刀來,怎麼是好!」恰好的起眼一看,刀架上插著一張白茫茫的快刀。王明說道:「今番卻做出個借刀殺人的事來了。」也顧不得這些,一手綽過刀來,就要行事。哪曉得那口刀呼的一聲響。響了這一聲不至緊,早已驚醒了個青毛道長,喝聲道:「是哪個生人在這裡弄我的刀哩?」喝聲「長」,那口刀就長有三五十丈。三五十丈長還由自可,王明黏在刀頭上不得下來。青毛道長又喝聲「長」,又長有三五百丈,恰像個白虹貫日的一般樣兒。王明槊在刀頭上,越發不得脫哩!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今番卻死在這個刀尖上也?心裡又說道:「也罷,人生自古誰無死。我今日死在這裡,也死得有個名節。不如緊緊的閉著兩隻眼,免得心上耽驚。」一閉閉上了眼,虛晃晃的晃上晃下,晃東晃西,只說是不知死在哪裡。一會兒,猛聽見那裡噥也噥的唸經哩!分分明明聽見念說道:「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生揭諦,菩提薩婆訶。」王明說道:「這分明是我國師老爺的聲嗓,卻也古怪。」連忙的開了兩隻眼來看一看,哪裡見個甚麼道長,哪裡見個甚麼刀,原來掛著在千葉蓮台的抓風攢上。王明說道:「見鬼,見鬼,魘殺人也!」撲通一聲響,跳將下來。
  國師道:「外面甚麼響哩?」王明不敢怠慢,逕自走到佛堂上,雙膝跪下,卻把個番王殿上始末緣由,青毛道長來蹤去跡,逐一的細說了一遍。國師道:「倒是這幾個道長不僧不俗,不好處他。」王明是個伶俐乖巧的人,卻便就乘機架上一個謊,說道:「國師老爺在上,這幾個道長,不但只是我和你吃他的虧,越是撒發國,還要吃他的大虧。」老爺道:「怎麼撒發國越發吃他的大虧?」王明道:「這四個道長殺得性起,這如今發下了誓願,說道:『若不奈南朝何,就要殺盡了撒發國一國的人民,不拘男婦老少,寸草不存!」王明這一席話,卻是信口說的。哪裡曉得福至心靈,天湊其巧。怎麼叫做福至心靈,天湊其巧?原來國師老爺連日高張慧眼,看見撒發國君民人等,無論男婦老幼,俱有三年大難,正在替他們害愁。恰好的王明說個謊,說道:「四個道長要殺盡了他的國中,不留寸草」。這卻不正對著老爺的慈悲方寸?故此叫做福至心靈,天湊其巧。國師老爺說道:「這撒發國君民有難無處解釋怎麼是好?」王明又湊上一句,說道:「老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和他解釋一番,就是大幸!」老爺道:「也罷,連這四個道長,一齊請他坐一坐罷。」王明道:「既如此,公私兩利,彼此雙全。阿彌陀佛!無量功德。」王明這幾句話,又說得老爺滿心歡喜。
  老爺即時吩咐非幻禪師,到軍政司取過前日的鳳凰蛋來。非幻禪師不敢怠慢,即時叫過軍政司,即時奉上一雙鳳凰蛋。老爺道:「只用一個。」拿著這一個在手裡,口兒裡念上幾聲,手兒裡捻上幾下,把個九環錫杖照著地平板上撲地的響一聲,閉了眼,入了定。一會兒轉過來,說道:「王明,你去請元帥開船罷!」王明心裡想道:「一個撒發國,費了兩年多工夫,不曾得他的降書降表,不曾得他的進貢禮物,怎麼就開船?」心裡雖然這等想,面上卻不敢有違,報上元帥。
  元帥也不十分准信,竟來請問國師。國師道:「元帥在上,實不相瞞。這個撒發國君民人等,俱有三年大難,是貧僧把他們都收在鳳凰蛋裡。」元帥道:「怎麼一個鳳凰蛋,就收得一國的君民人等?」國師道:「元帥豈不聞乾坤叉袋之事乎?一個叉袋放了四大部洲眾生弟子人等,只滿得一個小小角兒。何況這等一個大蛋,止收得這等一個小國,何難之有!」元帥道:「幾時放他出來?」國師道:「三年之後放他出來。」元帥道:「三年之後,不知我們的寶船走到哪裡,卻怎麼放他出來?」國師道:「心到就手到,不管在哪裡。」元帥道:「假如遲早些何如?」國師道:「早一日,死一日;遲一日,受一日福;遲一年,受一年福。」元帥道:「遲十年,受十年福;遲百千萬年,卻不受百千萬年福?」國師道:「各人福分不同,也難到十年之上。」
  元帥道:「那四個道長何如?」國師道:「貧僧也主意連他們都坐一坐,退下他些火性,添上他些真元。不想他的分淺緣慳,又不在裡面。」元帥道:「既然他不在裡面,只怕他又來攔阻。」國師道:「連國中的君民人等都沒有了,他怎麼又好來攔阻。」元帥道:「君厚臣死。不見了個國王,他四個人肯就是這等甘休罷了?」國師道:「這四個人都是些蕩來僧,不是本國的文官武弁,他有個甚麼君辱臣死?」元帥道:「國師老爺怎麼曉得?」國師道:「是貧僧差王明進去打探來,故此曉得。」元帥道:「他既是個蕩來僧,卻不又蕩到前面去,終久不是個好相識。」國師道:「貧僧也曾料度他來,故此請元帥發令開船。開船之後,容貧僧到靈霄殿上去查他一查,看是怎麼,卻好處他。」元帥道:「既是如此,敢不奉命。」即時轉過中軍帳上,傳令開船。」
  只見五十名夜不收稟說道:「國師老爺大顯神通,把個撒發國盡行抄沒了。」元帥故意的說道:「豈可就沒一個人剩下來。」夜不收道:「連雞犬都沒有了。」南朝五員大將回來,一齊稟說道:「國師老爺大顯神通,把個撒發國的君民人等,盡行抄沒了。」元帥也故意的說道:「國師是個出家人,慈悲方便,豈可抄沒人國。」眾官道:「元帥不准信之時,乞親自進城踏看。滿城之中,連雞犬都不見了。」元帥心裡想道:「佛力無邊,今果然也。」又故意的說道:「既是國師抄沒了他的國土,我和你只得開船罷!稍待遲延,恐生他變。」眾官唯唯而退。即時開船。
  到了三更時分,卻說國師老爺撇了色身,一道金光,逕上南天門靈霄殿上,見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看見佛爺爺,致恭致敬。佛爺爺告訴道:「貧僧領兵來下西洋,怎奈一個撒發國,從古到今典籍所不載之國。」玉皇道:「國小易於處分,這是好的。」佛爺爺道:「國雖小卻有許多的兜搭。」玉皇道:「怎見得兜搭?」佛爺爺道:「先前出下一個金毛道長,十分厲害,是貧僧請到鎮天真武回來,卻才收服他去。其後又添出四個道長,一個叫做青毛道長,一個叫做紅毛道長,一個叫做黑毛道長,一個叫做白毛道長,又是十分厲害,戰他不過。他昨日又要殺盡了撒發國一國君民人等。貧僧不忍於他,把他一國的中生,都收在極樂天宮裡面,免得受他熬煎。」
  玉皇道:「那四個道長何如?」佛爺爺道:「貧僧初意也要請他坐一坐兒,歸他一個正果。哪曉得他分淺緣慳,早又不在裡面。」玉皇大帝笑了一笑,說道:「佛爺爺,你說這四個道長是哪個?」佛爺爺道:「正為不曉得他是哪個,特來相拜。」玉皇道:「佛爺爺,你有所不知,這四個道長就是金毛道長打頭踏的四個人。」佛爺道:「那打頭踏的是青龍、朱雀、玄武、白虎四個神道。」玉皇道:「卻不是他怎的!」佛爺爺道:「既是他們四個神道,敢這等無禮!」玉皇道:「他們因你的天師枉刀殺他,到我這裡告狀。是我依律批判,許他取命填還,故此才敢大膽猖獗。」佛爺爺道:「他起先不合助桀為虐,怎麼說天師枉刀殺他?」玉帝道:「今番憑佛爺爺收了他罷,我這裡再不顧他。」
  佛爺爺謝了玉皇大帝,一道金光,轉到寶船之上。寶船正值順風,布帆無恙,望西洋而進。國師老爺坐在佛堂上,叫過武狀元唐英來,說道:「貧僧有一事相煩,狀元可肯麼?」唐狀元道:「國師之命,誰敢有違!」國師道:「昨日四個道長,原來就是金毛道長打頭踏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唐狀元道:「他這如今怎麼?」國師道:「只因他到玉皇大帝位下,告說道天師枉刀殺人,玉帝依律批判,說道准取命填還。故此就走到下方來,無端猖獗。」唐狀元道:「這如今國師有何佛旨?」國師道:「貧僧料他不肯甘休,一定還到前面的國中生災作耗,故此有事相煩。」唐狀元道:「憑國師吩咐下來就是。」國師道:「黃鳳仙頗精囤法,貧僧意下要相煩他先去打探一番,看前面還有甚麼國?這四個神祗又是甚麼出身?打探一個詳細,回貧僧的話,貧僧還有個處治。」
  唐狀元道:「謹依國師尊命。」即時轉過本營,請出黃鳳仙來,把國師的話告訴他一遍。黃鳳仙道:「敢不遵依。」即時吩咐取過一張新牀來,取過一副新帳幔來,取過一盆淨水來,取過七七四十九盞燈來。鋪了牀,安了帳幔,一盆水放在牀底下。中間水裡面放了一個燈盞,四週圍畫了九宮八卦,九宮八卦上擺著四十八燈盞。收拾已畢,自己坐牀上,叫唐狀元封了門。此時已是戌時三刻,直到子時三刻,才許開門。唐狀元不敢怠慢,封鎖周密,重重層層。
  卻說黃鳳仙水囤而出,一處到一處,一事見一事,分分明明,仔仔細細。到了子時三刻,唐狀元開了門,問道:「夫人可曾回來?」黃鳳仙道:「回來了。」唐狀元道:「你可曾到過哪個國來?」黃鳳仙道:「到了好幾個國。」唐狀元道:「可曾看見甚麼人來?」黃鳳仙道:「看見好幾個人來。」唐狀元道:「你先說一說麼。」黃鳳仙道:「所言私,私言之。所言公,公言之。不曾復命國師老爺,怎麼先對你說?」唐狀元倒吃他幾句話兒,撐得住住的。
  曉日東升,即時回話。國師道:「黃鳳仙,你可曾到哪個國來?」黃鳳仙道:「小的從此前去,先到一個帽山。帽山下,有好珊瑚樹。帽山前去,到一個翠藍山。山下居民都是些巢居穴處,不分男女,身上都沒有寸紗,只是編緝些樹葉兒遮著前後。」國師道:「黃鳳仙,你可曉得他們這段緣故麼?」黃鳳仙道:「小的只是看見,卻不曉得是個甚麼緣故。」國師道:「當原先釋伽佛在那裡經過,脫了袈裟,下水裡去洗澡。卻就是那土人不是,把佛爺的袈裟偷將去了。佛爺沒奈何,發下了個誓願,說道:『這的中生都是人面獸心,今後再不許他穿衣服。如有穿衣服者,即時爛其皮肉。』因此上傳到如今,男婦都穿不得衣服。」
  黃鳳仙道:「前去有一個鸚哥嘴山,又前去有一個佛堂山。又前去卻到一個國,叫做錫蘭國。」國師道:「這是一個小小的國兒。」黃鳳仙道:「是個小國兒。」國師道:「雖是個小國,卻有許多古蹟,你可曉得麼?」黃鳳仙道:「別羅裡有一座佛寺,寺裡有釋伽佛的原身,側著睡在那裡,萬萬年不朽。那些龕堂都是沉香木頭雕刻成的,又且鑲嵌許多寶石,制極精巧。又且有兩個佛牙齒,又且有許多活舍利子。這可就是個古蹟麼?」國師道:「這是釋伽佛涅磐之處。另羅裡還有一個腳跡在石上,是釋伽佛踏的,約有二尺長,五寸深,中間有一泓清水,四季不干。大凡過往的人,蘸些來洗眼,一生不害眼;蘸些來洗面,一生不糟面。北十里有一座山,叫做梭篤山。山下有兩個右腳跡在石上,是人祖阿日冉聖人踏的,約有八九尺長,二尺深,中間也有一泓清水。國人用以占候年歲,每年正月望日來看,假如其水清淺,則其年多旱;其水混濁,則其年多澇。試無不驗,國人敬之如神。這兩處豈不是個古蹟麼?」黃鳳仙道:「小的不曾細看,故此不知。」國師道:「可曾看見甚麼異人麼?」
  黃鳳仙道:「地方偏小,容不得甚麼異人。前去又到一個國,叫做溜山國。」國師道:「你可曉得這個國,怎麼叫做溜山國?」黃鳳仙道:「小的愚頑,卻也不解其意。」國師道:「山在海中,天生的三個石門,如城關之樣。其中水名溜,故此叫做溜山。且溜山有八大處:第一叫做沙溜,第二叫人不知溜,第三叫做處來溜,第四叫做麻裡奇溜,第五叫做加半年溜,第六叫做加加溜,第七叫做安都裡溜,第八叫做官鳴溜。八溜外,還有一個半氵窄餾,約有三千餘里,正是西洋弱水三千,這是第三層弱水。」黃鳳仙道:「國師老爺這等精細,正是眼觀十萬里,腳轉八千輪。」
  國師道:「前面又是哪裡?」黃鳳仙道:「前去又到一個國,叫做大葛蘭國。前去又到一個國,叫做小葛蘭國。前去又到一個國,叫做阿板國。」國師道:「這三個國也是個小國。」黃鳳仙道:「前去又到一個國,這個國卻有些古怪。」國師道:「是個大國,還是個小國?」黃鳳仙道:「是個西洋頂大的國。」國師道:「既是大國,叫做古俚國。」若只是個小國,就叫做狼奴兒國了。」黃鳳仙道:「古俚國是真的。」國師道:「這古俚國可有幾個異樣的人麼?」黃鳳仙道:「委是有四個全真在那裡。」國師道:「這如今在那裡乾甚麼事?」黃鳳仙道:「他前日初來之時,一個穿青,一個穿紅,一個穿白,一個穿黑,齊齊的要見國王。國王與他相見,問他從哪裡而來,他說道:『從上八洞而來。』問他有甚麼事下顧,他說道:『要化一萬兩金子,十萬兩銀子。』問他有何所用,他說道:『要蓋佛殿一座,要鑄佛像一尊。』問他何所祗求,他說道:『你國中不日有大災大難,造下這佛殿,鑄下這佛像,給你做個鎮國大毗盧。』問他甚麼大災大難,他說道:『主有刀兵之變,君民人等十死八九,剩下一個或半個,還要帶箭帶槍。』問他在幾時,他說道:『只在目下,不出百日之外。』問他佛殿怎麼就蓋得起,佛像怎麼就鑄得成。他說道:『只要你拿出金子、銀子來,發了心,出了手,我們師兄師弟,保管你舉國平安。』問他還是暗消了這個災難,還是明消了這個災難。他說道:『憑他甚麼刀兵來,只憑我們師兄師弟,要殺得他只槍不見,片甲無蹤。』恰好的國王這幾時正有些心驚肉顫,深信他的言語,即時拜他為師,供養他在納兒寺裡。每日間練兵選將,舞劍弄槍。這四個全真,卻不是個異樣的?」國師道:「這些畜牲,又在古俚國作吵哩!貧僧還有個處分。」即時去拜元帥,告訴他黃鳳仙這一段的來蹤去跡。元帥道:「似此作吵,將如之何?」國師道:「四個神將都在貧僧身上。只是前面五個小國,古俚一個大國,調兵遣將,都在元帥尊裁。」元帥道:「既是四個神將在國師身上,其餘的事咱學生有處。」國師拜辭而去。
  三寶老爺請出王尚書來,計議一番。王爺道:「西方僻夷,強梗冥頑,不知王化久矣。今天故以兵加之,彼必不服。況我等初到此處,路逕未熟,不如遣幾個得力的將軍,游說他一番。倘彼倔強,再作道理。」三寶老爺說道:「王老先兒言之有理。」即時傳令,叫過四個公公來。又叫過四哨四個副都督來。吩咐每個公公充做正使,傳送虎頭牌;每個副都督統領二十五名鐵甲軍,充做跟隨小郎,各披暗甲,各挎快刀。如遇國王誠心歸附,便以禮相待。中間有等奸細,即便擒拿,以張天討。四個公公、四個副都督得了將令,各人領下鐵甲軍,各人駕上海鰍船,各人分頭而去。眾官已去,老爺又傳將令,叫過王明來。吩咐他隻身獨自領一封書,逕覓著古俚國,見了國王,投遞與他,令他知道個禍福,以便趨避。王明道:「古俚國卻有四個道長在那裡,只怕國王不聽。」老爺道:「四個道長在國師身上,你們不消掛心。」王明唯唯諾諾,駕了海鰍船,一逕而去。卻說寶船行了數日,到帽山山下,得珊瑚樹高四五尺者十二枝。又行了三日,到翠藍山。只見山腳之下,赤身裸體的一陣又一陣,每陣約有三五十個。國師老爺看見,說道:「阿彌陀佛!佛是金裝,人是衣裝。怎麼一個人都穿不得衣服?莫若也學眾人,下身圍條花布手巾罷!」佛爺爺開了這句口不至緊,以後這些赤身裸體的都圍著一條手巾,傳到如今。這也是燃燈佛一場功德。寶船又行了七八日,到鸚哥嘴山。只見滿山下,都有些沒枝沒葉的精光樹,光樹上都是些五色鸚哥,青的青、紅的紅、白的白、黑的黑、黃的黃,毛色兒愛殺人也。三寶老爺說道:「這一夥鸚哥倒好些毛片,怎麼都站著在那光樹上?」王爺笑一笑,說道:「要上光棍的串子,全靠這些毛片兒。」須臾之間,一夥鸚哥兒吱吱喳喳嚷做一起,鬧做一團。
  國師沉吟了一會,點一點頭。三寶老爺說道:「國師為甚麼事,沉吟了這一會,又點一點頭?」國師道:「這些鸚哥兒叫得有些不吉。」老爺道:「鵲噪非為吉,鴉鳴豈是凶。人間凶吉事,不在鳥音中。我和你提師海外,誓在立功,怎麼說得個不吉的話?」國師慢慢的說道:「不是貧僧要說個不吉的話,是這些鸚哥兒嘴裡說道眼下一凶。」老爺道:「怎麼說道眼下一凶?」國師道:「那鸚哥兒叫說道:『金碧峰,金碧峰,一戰成功。戰成功,戰成功,眼下一凶。眼下凶,眼下凶,蠍子蜈蚣。』這鸚哥兒卻不是明明的說道眼下一凶。」老爺道:「這一凶,卻不知在哪裡?」國師道:「多在錫蘭國。」老爺道:「只怕還是古俚國。」國師道:「有『眼下』二字,還不是古俚國。」道猶未了,寶船又到佛堂山。國師道:「難得到這個山上。二位元帥請先行,貧僧在這裡念幾日經,做一場功果,然後就來。」老爺道:「既是國師在這裡看經念佛,咱們也在這裡相陪。」住了船,紮了寨,一連念了七日經,設孤施食,咒火放燈。莫說各色經卷,就只是阿彌陀佛把來裝載,也夠一千船哩!七日之後,做了圓滿。國師把根禪杖放在佛堂中間,筆筆直豎著。二位元帥不知其情,連天師也不解其意。元帥道:「唸經已畢,請開船罷。」國師道:「明日早開。」
  走了兩三日,藍旗官報道:「前面就是錫蘭國,相去不過三五十里之遙,先有一個鐵甲軍在這裡報事。」元帥吩咐鐵甲軍進來,問說道:「你是哪一個公公名下的?」軍人道:「小的是馬公公名下的。」元帥道:「這前面是個甚麼國?」軍人道:「是個錫蘭國。」元帥道:「馬公公在哪裡?」軍人道:「馬公公現在錫蘭國。」元帥道:「你來報甚麼事?」軍人道:「小的奉馬公公差遣,特來報元帥得知,這個錫蘭國王立心奸險,行事乖張。初然接著公公們,看見虎頭牌,不勝之喜,誠心誠意歸附天朝。公公們住了一日,聞說道有個甚麼番總兵在那裡歸來,就教國王以不善,意欲謀害我師。這兩日,國王意思卻便有始無終。公公們料度寶船不日就到,未敢擅便,特來稟知元帥,請元帥上裁。」元帥道:「番總兵現在哪裡做甚麼?」軍人道:「番總兵現在統領兵卒,把守潑皮關。」元帥道:「關在哪裡?」軍人道:「就是我和你進去的路上。」元帥道:「可有城池麼?」軍人道:「沒有城池,就是這個潑皮關是其要害。」元帥吩咐軍人先去,歸見公公,叫他晝夜伺候,以炮響為號,準備廝殺。違者軍法從事,軍人去了。
  元帥又叫過五名夜不收來,教他假扮為番人,每人帶著連珠炮十管,閃入關內,晝夜伺候,以關外炮響為號,許放炮吶喊,違者軍法從事。夜不收去了。三寶老爺請出王爺來,問說道:「錫蘭國反覆不常,意欲謀害我師。咱學生意思說道:與其病後能服藥,莫若病前能自防。寶船到了他國中,他得以為備。莫如就在今夜收住了寶船,遣兩員上將,領幾百精兵,兼程而進,乘其不備而攻拔之,不知可否?」王爺道:「兵法有云:『兵之情貴速。』老公公兼程而進,是也。兵法又云:『攻其所不戒。』老公公乘其不備而攻拔之,是已。老公公動與孫子相符,何患甚麼西洋不服?」王爺說得好,三寶老爺大喜。即時叫過游擊將軍胡應鳳、游擊將軍黃懷德,兩員游擊,一齊來到帳前。元帥吩咐道:「此去三十里之外,有一個國,叫做錫蘭國。正東上有一個關,叫做潑皮關。關上有一個把關的官,是個番總兵,頗有些厲害。你兩個各領精兵五百,分為二隊,一前一後,前尾相應。銜枚卷甲,兼道而行,到關先放一個號炮,關裡面炮響,許並力攻關。進關之後,乘勝直搗王居,務要生擒國王,不可疏虞誤事。如違,治以軍法。」二位游擊應聲而去。
  元帥又叫過游擊將軍黃彪來,吩咐道:「前面是個錫蘭國。正北上是個哈牛關。關上把守的是個番總兵,也有些厲害。你可領精兵五百,盡今夜銜枚卷甲,兼道而行。以東關上炮響為號,許放炮吶喊,悉力攻關,進關之後,直搗王居,務要生擒國王,不可遲違誤事。如違,治以軍法。」黃彪應聲而去。元帥又叫過游擊將軍馬如龍來,吩咐道:「前面是個錫蘭國。正南上是民房錯雜,沒有甚麼關隘。你可領精兵五百,盡今夜銜枚卷甲,兼道而行。以東關上炮響為號,許放炮吶喊,一擁而進,直搗王居,務要生擒國王,不可遲違誤事。如違,治以軍法。」馬如龍應聲而去。王爺道:「正西上差哪一員將官去?」元帥道:「正西上靠海,不消遣將去罷。」
  畢竟不知這些將官前去功展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3 06:57:30

第六十回     兵過溜山大葛蘭 兵過柯枝小葛蘭



  詩曰:
  漢使乘槎出海濱,紫泥頒處動星辰。
  風雷威息魚龍夜,雨露恩深草木春。
  去國元戎金咂苦,還家義士錦袍新。
  遠人重譯來朝日,共著衣裳作舜民。
  卻說胡游擊、黃游擊二位將軍,領了元帥軍令,各帶五百名精兵,銜枚卷甲,兼道而行。行到潑皮關,已自夜半,關外面一聲炮響。這一響還不至緊,關裡面連珠炮就炮響連天,殺聲震地。番總兵正在睡夢之中,一驚驚醒過來,說道:「關外都是南兵還自可得,怎麼關裡面都是南兵?內外夾攻,背腹受敵,教我怎麼抵當得住?」沒奈何,只得雜在番兵之內,各自逃生去了。走了番總兵,餘兵皆散。夜不收開了關,進了二位游擊,一直殺進國王宮殿裡去,正北上一聲炮響,殺進一彪軍馬去,當頭一員大將,是征西遊擊大將軍黃彪。正南上一聲炮響,殺進一彪軍馬去,當頭一員大將,是征西遊擊大將軍胡應鳳。二路軍馬,自外而入。狼牙棒張柏領了五十名鐵甲軍,自內而出,把個番王只當籠中之禽,檻內之獸,活活的捉將出來。到了明日,寶船收到碼頭上。這碼頭地名叫做別羅裡,卻遠遠的望見水面上有許多的泡沫浮沉。元帥道:「水中必有緣故。」道猶未了,左手下閃出一員水軍都督解應彪來,順手就是八枝賽犀飛,飛下水去,須臾之間,血水望上一冒一冒,冒出八個屍首來。元帥說道:「水底頭還有奸細。」解都督又是八枝賽犀飛,飛下水去。須臾之間,又冒出三四個屍首上來。元帥道:「水底頭人已自驚散了,許諸將各人用計擒拿。」一聲將令,一個將官,一樣計較。十個將官,十樣計較。百個將官,百樣計較。
  一會兒,就拿了一百多個番兵出水,也有死的,也有活的,死的梟首,活的解上帳來。元帥道:「你們都是哪裡來的?」番兵道:「小的們都是本國的水軍。」元帥道:「誰叫你伏在水裡?」番兵道:「是俺總兵官的號令,小的們不敢有違。」元帥道:「是哪個總兵官?」番兵道:「就是把守東門的。」元帥道:「你們伏在水裡,怎麼安得身?」番兵道:「小的們自小兒善水,伏在水底頭,可以七日不食,七日不死。」元帥道:「你總兵官教你們伏在水裡做甚麼?」番兵道:「總兵官叫小的們伏在水裡,用錐鑽鑿通老爺的寶船。」元帥道:「你們一總有多少人?」番兵道:「小的們一總有二百五十個人。」元帥道:「眾人都哪裡去了?」番兵道:「因見老爺們兵器下來得凶,各自奔到海中間去了。」元帥大怒,說道:「這等的番王,敢如此詭詐!」
  道猶未了,馬公公同了這一干將官,解上番王來,聽元帥處治。元帥正在怒頭上,罵說道:「番狗奴,你敢如此詭詐!你不聽見我的頭行牌上說道:『從實呈揭玉璽有無消息,此外別無事端。』我以誠心待你,你反敢以詭詐欺我。叫刀斧手過來,梟了他的首級。」番王只是嚇得抖衣而戰。口裡紇紇繼繼說不出話來,情願受死。卻又是國師老爺替他方便,走近前來,說道:「阿彌陀佛!看貧僧的薄面,饒了他罷。」元帥再三不肯,國師再三討饒,元帥終是奉承國師,就饒了番王這一死。番王連忙的磕頭禮拜,他這禮拜又有些不同,兩手直舒於前,兩腿直伸於後,胸腹皆著地而拜。
  元帥道:「你叫做甚麼名字?」番王道:「小時叫做亞烈若奈兒。」元帥道:「你那把守東門的總兵官,叫做甚麼名字?」番王道:「叫作乃奈涂。」元帥道:「他原是哪裡人?」番王道:「原是瑣裡人氏,到小的國中來討官做,小的見他有些勇略,故此升他做個總兵官。不想昨日為他所誤。」元帥道:「他如今到哪裡去了?」番王道:「昨日在把守潑皮關,今日關門失守,不知他的生死存亡。」元帥道:「這不過是個纖芥之事,何足介意!」吩咐左右:「這番王既是饒了他的死,豈可空放回他。討一條鐵索來,穿了他的琵琶骨眼,帶他到前面去。明日回朝之時,獻上我萬歲爺,請旨定奪。」番王唯唯受鎖,誰敢開言?元帥正欲擇吉開船,到了明日,只見正西上一彪番兵番卒,騎了三五十隻高而且大的象,蜂擁而來。元帥傳令:「誰敢出馬,擒此番奴?」道猶未了,帳下閃出一員大將來,長身偉貌,聲響若雷,打一個拱,稟說道:「末將不才,願擒此番賊。」元帥起頭視之,原來是征西遊擊將軍劉天爵。王爺道:「劉將軍英勇過人,正好他去。」老爺道:「多了他是個象戰,也不可輕視於他。」劉天爵道:「末將自有斟酌,不敢差池。」王爺遞他一杯酒,與他壯行。三通鼓響,劉將軍領兵出陣,高叫道:「番狗奴,敢如此無禮!你可認得我劉爺麼?」番總兵道:「你是南朝,我是西洋,你和我甚麼相干?你何故滅人之國,執人之君?偏你會欺負人,偏我們怕人麼?」舉起番刀,照頭就砍。劉將軍一槍長有丈八,急架相迎。戰不上三合,番總兵哪裡蕩得手。劉將軍咬牙切齒,立意要活捉番官。爭奈他牛角喇叭一聲響,一群三五十隻高象,齊擁將來。那象本身是高,本身是大,經了那番官的鞭策,只曉得向前,哪肯退後。若只是打不在話下,饒你戳上一槍,抽出槍來,就沒有了槍眼;饒你砍上一刀,收回刀來,就沒有了刀口。劉將軍看見事勢不諧,只得收兵而退。
  元帥道:「今日功展何如?」劉將軍道:「一則象勢高大,二則不怕刀槍,故此不曾得功。容末將明日收服他,獻上元帥。」元帥道:「你有了破敵之策沒有?」劉將軍道:「有策。」王爺道:「老公公有何高見?」老爺道:「咱學生只一個字,就是破敵之策。王老生兒,你有何高見?」老爺道:「我學生只兩個字,就是破敵之策。不知劉將軍你有幾個字,才是破敵之策?」劉將軍道:「末將有三個字,才是破敵之策。」王爺道:「我和你都不許說破,各人寫下各人的字,封印了放在這裡,到明日破敵之後,拆開來看,中者賞,不中者罰。」劉將軍道:「可許相同麼?」王爺道:「只要破得敵,取得勝,哪管他同與不同!」三寶老爺說道:「言之有理。」即時叫過左右,取過文房四寶來,各人寫了,各人封號了,收在元帥印箱裡面。
  到了明日,劉將軍出陣,兵分三隊:前面兩隊,都是火炮、火銃、火箭之類;後一隊,一人手裡一條賽星飛。怎麼叫做賽星飛?原來是個一條鞭的樣子,約有八尺多長,中有八節,能收能放,可卷可舒,中間都是火藥,都是鉛彈子,隨手一伸,其火自出,疾如流星,故此叫做賽星飛。番總兵只說還是昨日的樣子,乘興而出,一聲牛角喇叭響,一群大象蜂擁而來。劉將軍吩咐左右,說道:「今日之事,有進無退。進而捷者,一隊必重賞;退而衄者,一隊必盡誅。俱以喇叭響為號。」一聲喇叭響,頭一隊火炮、火銃、火箭一齊連放。象還不退。又是一聲喇叭響,第二隊火炮、火銃、火箭又是一齊連放。象還不退。又是一聲喇叭響,第三隊賽星飛一齊連發,星流煙飛,雷擊電走,霹靂之聲,不絕山谷。都是震動的,任你是個甚麼象,還敢向前來?一齊奔回本陣,滿身上都是箭,都是火傷,死的死,爬的爬。劉將軍借著這個勢兒,挺槍當頭。後面三隊軍馬,一齊奔力。
  一會兒,那些番兵番卒殺的殺了去,捉的捉將來,止剩得一個總兵官,藏躲不及,劉將軍走向前去,狠是一槍。這一槍不至緊,從背上戳起,就戳通了到胸脯前直出。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旋。見了元帥,獻上首級。
  元帥大喜,吩咐左右:「印箱裡面取出昨日的字來,當面拆開。」只見三寶老爺一個字,是個「火」字;王爺兩個字,是「赤壁」兩個字;劉將軍三個字。是「賽星飛」三個字,彼此都大笑了一場,都說道:「智謀之士,所見略同。」三寶老爺道:「前日解都督一個賽犀飛,今日劉將軍一個賽星飛,怎麼有這兩樣好兵器?」王爺道:「解都督的是個袖箭的樣兒,利於水,故此叫做賽犀飛。劉將軍的是個流星樣兒,利於火,故此叫做賽星飛。水火不同,成功則一。」老爺道:「俱該受賞。」即時頒賞,上下將官兵卒,俱各有差。劉將軍稟道:「這些首級,怎麼發放?」元帥道:「俱要把個繩兒穿起來。各人的首級,還是各人看守。」
  明日開船,行了七八日,卻到溜山國。早有個鐵甲軍上船報事。元帥道:「這裡是個甚麼國?」軍人道:「這裡是個溜山國。」老爺道:「是哪個公公在這裡?」軍人道:「是洪公公在這裡。」元帥道:「是哪個副都督在這裡?」軍人道:「是後哨吳爺在這裡。」元帥道:「叫你來報甚麼事?」軍人道:「小的領了洪公公差遣,報元帥老爺得知。這個溜山國王看見虎頭牌,不勝之喜,寫下了降書降表,備辦了進貢禮物,專一等候元帥寶船,親自來叩頭禮拜。只是這幾日中間,有兩個頭目心上有些不服,煽惑番王教他不善。故此洪公公差小的先來迎接,稟知這一段情由,望元帥老爺也要在意,提防他一二。」
  元帥道:「我自有個道理。」即時吩咐左右,帶過錫蘭王來。琵琶骨上一條鐵索,坐著一個囚籠。囚籠上豎一面白牌,白牌上寫說道:「各國國王敢有負固不賓者,罪與此同。」又吩咐劉游擊隊裡原斬來的首級,逐一點過,掛將起來,首級外豎一面白牌,白牌上寫說道:「各國頭目敢有倔強無禮者,罪與此同。」只消這兩面白牌,這叫做先聲足以奪人之氣。探聽的小番們,看見這個番王坐在囚籠裡面,看見這些首級掛在竿子上面,看見兩面白牌上寫著兩行大字,逐一的報上番王。番王叫過左右頭目來,說道:「你教我負固不賓,你就作與我進囚籠裡去。」左右聽見小番這一報,也說道:「我們的頭也是要緊的,怎麼又敢倔強?」即時同著洪公公,迎到寶船之上,進上降表。元帥吩咐中軍官安奉。又奉上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溜山國國王八兒向打剌謹再拜致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惟麾下,提貔虎以震天威,深入山川之阻;取鯨鯢而摅國憤,永貽宗社之休。豈惟蹇蹇以匪躬,每見多多而益善。某等遐陬路阻,窺管見迷。仰斧鉞之輝煌,識師乾之布列。願言慶忭,倍異等倫。伏冀包涵,不勝銘刻。
  書畢,又獻上禮物進貢。元帥接過單來,展開來一看,只見單上計開:
  銀錢一萬個,海貝二十石(其國堆積如山,候肉爛時,淘洗潔淨,轉賣於他國),紅鴉呼十枚(寶石也,其色微紅,故名),青鴉呼十枚(寶石也,其色微青,故名),青葉藍十枚(藍寶色面,有青柳葉紋),昔剌泥十枚,窟沒藍十枚(俱寶石,番名如此),降真香十石,龍涎香五石(其香最佳,價與銀同),椰子杯一百副(以椰子殼鏇作酒鐘,鑲以金銀花梨做腳,用番漆塗口,極標緻),絲嵌手巾一百條(細密最勝他處),織金手帕一百方(其制絕精,富家男子以之纏頭,每幅價值五兩),鮫魚乾一百石(一名溜魚,成塊,淡乾味佳)。
  元帥受其禮物,吩咐內貯官收下,回敬國王以冠帶、袍笏之類。叫過左右頭目來,吩咐他道:「你做頭目的,只曉得教國王以不善。你可曉得天命有德,天討有罪,順之則吉,逆之則凶?你可曾看見錫蘭王坐在囚籠裡面麼?你可曾看見錫蘭國的總兵官掛起頭來麼?」左右頭目只是磕頭禮拜,哀求說道:「總望元帥老爺饒命罷!」元帥道:「你們之惡尚未形,我這裡也不深究你,不坐罪於你。只是你自今以後,要曉得有我天朝在南,年年進貢,歲歲稱臣,才是個道理。」左右頭目又磕上幾個頭,說道:「小的們知道了,再不敢為非。」元帥吩咐軍政司賞他酒肴之類。國王謝了賞,兩個頭目也謝了賞,俱各自回國去了。
  寶船又開行兩三日,到了大葛蘭國。侯公公同著左哨黃全彥,領了大葛蘭國國王利思多,磕頭迎接。侯公公道:「這個國王甚通大義,接著虎頭牌,聽見說『此外別無事端』這一句,他就有萬千之喜,對著牌,他就拜上八拜。盡有個一天威不違顏咫尺之意。只是小國民頑,都不習詩書,不知文字。故此沒有降書降表,也沒有通關牒文,只是盡著他的土產進貢天朝。」元帥道:「即是他有分誠意,不可不恭,一一受他的就是。」只見擺下禮物,苦無奇異的:
  金錢一百文,彩緞五十匹,花布二百匹,青白花瓷十石,胡椒十擔,椰子二十擔,溜魚五千斤,檳榔五千斤。元帥受了他的禮物,賞賜他巾服、袍笏,教他升降揖遜,禮樂雍容。國王感謝而去。
  寶船又行,行了三五日,卻又到了小葛蘭國。只見五名鐵甲軍上船回話。元帥道:「你們稟甚麼軍情?」軍人道:「小的們奉王公公差遣,特來這裡迎接老爺。」老爺道:「王公公在哪裡?」軍人道:「王公公到了這個國中,國王不敢違拗,誠心誠意,歸附天朝。昨日又有報事的小番傳說道:『元帥老爺囚了錫蘭王,斬了總兵官的首級。』愈加心驚膽裂,唯唯奉承。王公公曉得他心無外慕,故此差小的們五個人在這裡伺候元帥老爺船到。公公起身到前面去了。有此一段軍情,特來稟上。」元帥道:「這叫做甚麼國?」軍人道:「這叫做小葛蘭國。」元帥道:「國王在哪裡?」元帥道:「國王就在船頭上。」元帥道:「可有降書降表麼?」軍人道:「這個國中國小人頑,不習詩書,不通文字,故此沒有降書降表,只有些土產禮物進貢天朝。」元帥道:「昨日大葛蘭國也沒有降書降表,只因他有一念之誠,故此受他禮物,反賞賜與他。既是這個國王也是誠心誠意,叫他進來。」
  國王看見船頭上囚著一個錫蘭王,竿子上高掛了那些首級,嚇得魂不附體,魄不歸身。見了元帥,只是磕頭,磕了又磕;只是禮拜,拜了又拜。元帥道:「起來罷。」過了半晌,卻才爬將起來。元帥道:「你這是個甚麼國?」國王噥了一會,說道:「小國叫做小葛蘭國。」元帥道:「你叫甚麼名字?」國王又噥了一會,說道:「小人叫做利多理多里。」元帥道:「你們怎麼不習詩書,不通文字?」國王又噥了一會,說道:「小人愚頑,故此不曾學得,故此不曾有降書降表,望乞元帥恕罪!」元帥道:「只你們有歸附之誠,勝似降書降表。」國王道:「小人還有些土產禮物進貢天朝,伏乞元帥海納。」元帥吩咐內貯官收下:
  金錢一百文,銀錢五百文,黃牛十隻(每只重四五百斤),青羊二十隻(其毛青,足高三尺),胡椒十石,蘇木五十擔,乾檳榔五十石,波羅密五百斤,麝香一百斤。
  元帥收了他的禮物,卻又取出中國的衣冠、袍笏、靴帶之類,回敬番王。又教他升降揖遜,進退周旋,國王感謝不盡。寶船又開行了兩日,卻又到了一個國,東邊靠著大山,西邊濱著大海,南北俱有六路可通。泊了寶船,只見王公公同著右哨許以誠上船迎接。元帥道:「這是個甚麼國?」王公公道:「這叫做柯枝國。」元帥道:「國王是哪裡人氏?」公公道:「國王是鎖裡人氏。頭上纏一段黃白布,上身不穿衣服,下身圍著一條花手巾,再加一匹顏色苧絲,名字叫做『壓腰』。」元帥道:「國王叫甚麼名字?」公公道:「國王叫做可亦裡。」元帥道:「國中百姓何如?」公公道:「國中有五等人:第一等是南昆人,與國王相似,其中剃了頭髮,掛綠在頭上的,最為貴族;第二等是回回人;第三等叫做哲地,這卻是有金銀財寶的主兒;第四等叫做革令,專一替人做保,買賣貨物;第五等叫做木瓜,木瓜是個最低賤之稱,這一等人穴居巢樹,男女裸體,只是細編樹葉或草頭遮其前後,路上撞著南昆人或哲地人,即時蹲踞路旁,待他過去,卻才起來。這就是五等人。」元帥道:「國中風俗何如?」公公道:「國王崇奉佛教,尊敬象和牛。蓋造殿屋,鑄佛像坐其中。佛座下週圍砌成水溝,旁穿一井。每日清早上撞鐘擂鼓,汲井水於佛頂澆之。澆之再三,羅拜而去。又有一等人,名字叫做濁肌,就是奉佛的道人,也有妻小,不剃頭,不梳頭。頭髮織的成氈,分做十數綹,或七八綹,披在腦背後。卻將黃牛糞燒成灰,搽在身上。身上不穿寸紗,只是腰裡係著一根大黃藤,口裡吹著海螺響,後面跟著老婆,只有一塊布遮著那些丑物,沿門抄化過來。這些風俗最是丑的。」元帥道:「國中氣候何如?」公公道:「時候常熱,就像我南朝的夏月天道。五六月間,日夜大雨,街市成河,俗語說道:『半年下雨半年晴』,就是這裡。」元帥道:「國王順逆何如?」公公道:「國王看見虎頭牌的來意,半句不違。只是中間有三個南昆人,有四個哲地人,都有謀害我師之意,國王曉得,罵說道:『這廝造逆,不是加福於我,止是加禍於我,要我和錫蘭王去對坐也!』即時傳令,拿下了這七個人,綁縛在這裡,聽元帥發落。」元帥道:「國王在哪裡?」公公道:「就在門外。」元帥吩咐著他進來。國王拜見元帥,元帥以賓待之。遞上降表,元帥叫中軍官安奉。遞上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柯枝國國王可亦裡謹再拜致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聞天命有德,天討有罪;順之者吉,悖之者凶。某等僻處海洋,罔知順逆,荷蒙旌鉞,籍以彰明;剪覆凶渠,撫存疑貳。威首行而德洽,誅才及而恩加。和氣遠周,邁七旬之乾羽;仁風溥暢,寧六月之車徒。獲奉昇平,不勝感戴;忭躍之至,倍萬恒情。
  元帥大喜。國王又進上禮物,元帥道:「彼既以誠待我,不得不以誠相還。」吩咐內貯官收下:
  佛畫塔圖一幅,菩提樹葉十張,金佛像一尊,金錢一百文,銀錢一千五百文(銀錢十五文金錢之一),珍珠四顆(俱重四分半,以分數論價,每四分重,彼處值銀一百兩),珊瑚樹四枝(哲地人亦論秤輕重,彼處人亦能僱倩匠人,剪斷車鏇成珠,洗磨光淨秤,分兩而賣),胡椒一百石,龍涎香五百斤,各色花布五百匹,蓮蓬奈一十石(肉紅味甘,夷人乾之以附遠)。
  元帥受了他的禮物,吩咐內貯官收下。卻又取出南朝帶去的冠帶、袍笏之類,回敬國王。國王不勝之喜,拜謝而去。寶船又開行了數日,元帥道:「這幾個小國,幸而無事。只前面那個古俚國,卻不知王明在那裡怎麼?」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4 02:12:49

第六十一回     王明致書古俚王 古俚王賓服元帥



  詩曰:
  漢家大使乘輶軒,擊筑高歌出帝前。
  烽煙廣照三千里,伐鼓擬金度海垣。
  野騎車來獵邊土,天王號令更神武。
  大將今數霍嫖姚,儒生持節稱謀主。
  黍谷盧龍瀚海傍,霞標六月飛清霜。
  錦袍十道秋風滿,碣石高懸關路長。
  卻說王明領了元帥將令,駕上海鰍船,來了二十多日,才找到古俚國。只見四個全真,鎮日間在那裡提兵遣將,防備刀兵。王明心裡想道:「這等四個毛道長,又在這裡來弄喧。我如今倒有些不好處得。怎麼不好處得?我奉元帥的國書,欲待不投遞之時,違了元帥軍令,欲待投遞之時,卻又瞞不過這四個全真,他肯放鬆了我半毫罷?」好個王明,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到了明日,把頭上的頭髮挑將下來,挽做個髡頭,把身上的衣服定將過來,充做個道袍。手裡拿著一面招牌,上一段寫著「拆字通神」四個大字,下一段寫著「治亂興衰,吉凶禍福」兩行小字。翩然走到鬧市之中,大搖大擺。一會兒拿出隱身草來,不看見他在那裡。一會兒收起隱身草去,又看見他在街市上搖也搖的。只為這一個隱身草,卻就惹動了那些番回回,都說道:「這決是個活菩薩臨凡!你看他一會兒現身,一會兒不見了。」走了一日不開口,走了兩日不開口,走到第三日,曉得那些番子信他得很,卻才開口說道:「貧道從上八洞而來,經過貴地。你們眾生是那個有緣的,來問我一個字,我告訴你一個『治亂興衰,吉凶禍福』,也不枉了我貧道在這裡經過一遭。」
  那些番回回正不得他開口,聽見他說道「你有緣的來問我一個字」,一干番子一擁而來。內中就有一個走向前來,打個問訊。王明故意說道:「你這弟子問甚麼事?先寫下一個字來。」那番子寫下一個「回」字。他本是個回回人家,故此寫下一個「回」字。王明又問道:「哪裡用的?」番子說道:「問六甲。」王明說道:「既是問六甲,只合生女。」那番子說道:「怎見得只合生女?」王明說道:「你豈不聞回也其心,三月不為人?你先前不曾做下得人,怎麼會生子?卻不是只合生女麼!」番子大喜,說道:「這個活菩薩,三教俱通。」
  道猶未了,又有一個番子走向前來,打個問訊。王明說道:「寫下一個字來。」那番子寫下一個「耳」字。他因是耳朵有些發熱,故此寫下一個「耳」字。王明問道:「哪裡用的?」番子說道:「也是問六甲。」王明說道:「你這個問六甲主生子,且生得多。」番子道:「怎見得主生子,且生得多?」王明說道:「你豈不聞耳小生八九子?這卻不是主生子,且生得多!」這個番子也大歡喜,說道:「好個活神仙!」
  道猶未了,又有一個番子走向前來,打個問訊。王明說道:「寫下一個字來。」那番子寫下一個「母」字。他因是外母家裡有些產業,要去爭他的,故此就寫下一個「母」字。王明說道:「哪裡用的?」番子道:「問求財。」王明說道:「若問求財,一倍十倍,大吉大吉。」番子道:「怎見得大吉?」王明說道:「你豈不聞臨財母苟得?這卻不是一倍十倍,大吉大吉?」哄得個番子越發歡喜,說道:「好個活神仙也!」
  道猶未了,又有一個番子走向前來,打個問訊。王明道:「寫下一個字來。」那番子寫下一個「治」字。他因是王明招牌上有個「治亂興衰」的「治」字,故此就寫下一個「治」字。王明說道:「哪裡用的?」番子道:「問婚姻。」王明道:「若問婚姻,可主成就。」番子道:「怎見得可主成就?」王明說道:「你豈不聞公治長可妻也?這卻不是婚姻成就麼?」這個番子因是說得他好,他就歡天喜地,說道:「好個活神仙!我們難逢難遇,在這裡也要隨喜一隨喜,」他即時遞上十個金錢,說道:「弟子這些須薄意,奉敬老爺。」王明心裡想說道:「我扯這一番寡話,原只為了聳動國王,終不然圖人的財帛。若是得了人的財帛,就有些不靈神。」卻故意的說道:「多謝佈施。只是貧道沒用錢處,不敢受罷。」那番子堅意要他受。王明說道:「你再要我受,我就去了。」剛說得一個「去」字出聲,一手拿出隱身草來,早已不見了個王明在那裡!一干番子都埋怨這個拿錢的,說道:「分明一個好活菩薩,正好問他幾樁吉凶禍福,你偏然拿出甚麼錢來,惱了他去。」中間有個說道:「若是有緣,他明日還來。」中間又有個說道:「他只在這裡經過,哪裡常來。」
  你一嘴,我一舌,鬧鬧吵吵,早已驚動了那納兒寺裡四個全真。四個人商議,說道:「街市上有個陀頭,只怕是那一位天神體訪我們的行事。我和你不免去見他一見兒,看他是個甚麼?」白毛道長說道:「我和你去見他,失了我們的體統,只好著人去請他來。」商議已定,差下一個得力的家丁,走到鬧市上,伺候兩三日,才請到那個陀頭。王明心裡想道:「我今日做了陀頭,就趁著這個機關,卻要把幾句言話兒打動他的本性。」大搖大擺而去,見了四個全真。四個全真看見這個陀頭不僧不俗,倒也老大的犯疑,問他說道:「你從何處而來?」陀頭說道:「貧道從上八洞王母宴上而來。」全真道:「王母宴上可曾少了哪位神將麼?」陀頭就扦他一句,說道:「只有玉帝查點五方神將,少了幾個,發怒生嗔來。」四個全真聽見了這一句話,扦實了他的本心,誠惶誠恐,戰戰兢兢,都不開口,只心裡想道:「這個陀頭真是一位上界天仙也!」
  王明心裡明白,又弔他一句,說道:「四位老師父從幾時到這裡來的?」那四個全真就扯起謊來,說道:「來此才三五個日子。」陀頭又說道:「蒙列位師父呼喚,有何見教?」全真道:「相煩拆字起數。」陀頭道:「既如此,請寫下一個字來。」青毛道長伸手就寫個「青」字。陀頭道:「何處用?」青毛道長說道:「問刀兵」陀頭道:「列位師父,不要怪貧道所說,此數大凶。」道長道:「怎見得大凶?」陀頭道:「『青』字頭上是四畫,就應在四位師父身上。『青』字下面卻是個『月』字,月乃太陰之象。陽明為泰,天地交而萬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君子道長,小人道消。陰晦為否,天地不交,萬物不通,上下不交,天下無邦。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又且『青』字左邊添一撇,是個災的「」字,主目下有災。『青』字下面添一橫兩點,是『責』字,主日後天曹有譴責。若問刀兵,此數多凶少吉。」王明扮著個陀頭,說了這一席的話,就把四個道長丟在水稜盂裡,骨竦毛酥。四個道長扯著陀頭,倒地就是四拜。王明心裡想道:「古人說得好:得趣便抽身,莫待是非來入耳,從前恩愛反為仇。」更不打話,一手拿出隱身草來,就不見了個陀頭,一溜煙而去。四個道長好不驚慌。
  這個驚慌還不至緊,早已有個小番把個陀頭拆字通神的事故,一一的告訴番主,且說道:「納兒寺裡的四個道長也拜他做師父,他受了拜,化一陣清風而去。」番王聽見這一席話,就說動了他的火,說道:「怎麼得這個陀頭和我相見,問他一個興衰治亂,我就放心哩。」即時吩咐左右:「有哪個替我尋得那個陀頭來,沒官的與他一個官,有官的加他一級職。金銀緞帛,不在其內。」自古道:「厚賞之下,必有勇夫。」左右的聽見有官賞,又有金銀緞帛賞,你也去尋,我也去找。王明心裡也在想國王,拿著個隱身草,一會兒在東街,又一會兒在西巷。東街人看見,說道:「好了,我的官星來了。」西巷人看見,說道:「好了,我的官星現了。」可可的落在一個值殿將軍手裡。怎麼就落在一個值殿將軍手裡?值殿將軍有些力氣,眾人搶他不贏,著他一肩,就到殿上。
  番王看見是個陀頭,滿心歡喜,連忙的走下來,唱上兩個喏,說道:「不知大仙下顧,有失迎候。」陀頭道:「貧道從上八洞王母宴上而來,經過貴地,故此叫幾個有緣的來,我和他拆一個字,告訴他一段吉凶禍福,令他曉得趨避之方。即如指撥生人上路,扶持瞎子過橋,也不枉了我貧道到貴地一次。」番王道:「千難萬難,難得大仙下降。弟子也有些心事,要請教一番。」陀頭道:「既如此,也請寫下一個字來。」番王伸手就寫個「王」字。因他是個番王,故此就寫個「王」字。陀頭說道:「哪裡用的?」番王道:「問我國家的盛衰興廢。」陀頭道:「你國中本無個甚麼事,目下當主大貴人臨門。」只是一件,多了一干小人在中間作吵,這是你的好中不足。且看你自己的主意如何?」番王道:「怎見得主大貴人臨門?」陀頭道:「貧道據字所拆,半點不差。你寫著是個『王』字,上一畫是個天位乎上,下一畫是個地位乎下,中一畫是個人位乎中。這卻是個三才正位,中間添上一豎,叫做『王』字。卻不是王者一個人,就能兼天、兼地、兼人。卻因這一豎來,才成得個『王』字。這一豎,豈不是主大貴人臨門。」番王道:「怎見得有一干小人作吵?」陀頭道:「『王』字側添一點,不是個玉字?王字是個人,玉字是個物。人而變成個物,又好來,豈不是一干小人作吵?」番王道:「怎見得有一點?」陀頭道:「多了。國王,你腰上有一點黑痣。」番王自家還不准信,脫下衣服來,果然腰裡有一點黑痣。王明只因有那四個道長,故此胡謅。哪曉得福至心靈,偏謅得這等中節哩!
  番王看見說穿了他的痣,萬千之喜,只說道:「好個活神仙也!」連忙的又唱上兩個喏,說道:「大仙在上,怎麼教弟子一個趨吉避凶之方?」王明卻將計就計,說道:「國王,你既是曉得要趨吉避凶,貧道就好告訴你了。」番王道:「弟子願聞,伏乞大仙指教。」陀頭道:「你只依貧道所言,凡有遠方使客到來,一味只是奉承,不可違拗,便是趨吉避凶。」番王道:「弟子國中有四個道長,可以趨吉避凶麼?」陀頭道:「那四個道長,就是你腰下的黑痣哩!」番王過了半晌,卻從直說出來,說道:「不瞞大仙所說,弟子也是西洋一個大國,平素不曾受人的刀兵,只因納兒寺裡這四個道長,化我金子鑄佛像,化我銀子蓋佛殿。是我問他有何緣故,他說道:『小國不出百日之外,有一場大災大難。』蓋了這個寺,造了這個佛,叫做鎮國大毗盧,就可以替我解釋得這一場災難。弟子雖然依他的話言,留他住在這裡,其實心下不曾十分准信。只見近日果有一場凶報,傳說道甚麼大明國差下幾個元帥、一個道土、一個和尚,有幾千隻船,有幾千員將,有幾百萬兵,來下西洋。一路上執人之君,滅人之國。近日囚著錫蘭王,抄了錫蘭國,不日就到小國來。這四個道長的話,卻不是真?今日又幸遇大仙,故此特來請教。」陀頭道:「依貧道所言,當主大喜。你不准信之時,門外就有一個喜信在那裡。」番王哪裡肯信?王明就弄鬆起來,拿出隱身草,掩了旁人的眼目,把個「勇」字氈帽帶在頭上,把個破道袍掀闊來,就披著土黃臂甲。一手元帥國書,一手一張防身短劍,直挺挺的站在朝門外,口裡叫道:「送喜信的來見國王。」
  國王正在不見了陀頭,懊悔一個不了,只見把門的番卒報說道:「朝門外有個送喜信的,說道要見我王。」番王說道:「世上有這樣的活神仙,真可喜也!快叫他進來。」哪曉得先前的陀頭就是今番送喜信的王明;今番送喜信的王明,就是先前的陀頭。王明見了國王,遞上元帥的國書,輕輕的說道:「元帥多多拜上國王,我們寶船在大國經過,不敢驚煩,故此先上尺書,聊表通問之意。」番王看見了一封書,已自是不勝之喜;卻又加王明說上這幾句溫存話兒,愈加歡喜。一面叫左右頭目,陪著南朝的天使奉茶;一面拆封讀之,書曰:
  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鄭某謹致書於古俚國國王位下:昔我太祖高皇帝驅逐胡元,混一區字,日所出入之邦,皆為外臣;今皇帝念西洋等諸國,僻在一隅,聲教未及,故特遣官遍視,索愛猷之遺璽,取歸命之表章。帝命有嚴,予不敢悖。受命以來,波濤不興,舟航順流;貔虎之師,桓桓烈烈,遂用化服諸邦。及王之都門,不欲以兵力相加。謹先遣書諭旨,惟我聖天子天所建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王宜自擇,勿貽後悔!
  番王讀畢,說道:「這一封書,果真是個喜信也。」對王明說道:「我這裡倉卒之際,不敢具書。你與我多多拜上元帥,但遇寶船到日,我這裡降書降表,通關牒文,一切準備,並不敢勞元帥金神。」王明又搗他一句,說道:「俺元帥既蒙國王厚意,感謝不盡。只是國王納兒寺裡有四個全真,他還要調兵遣將,不肯甘休。」番王道:「那四個人不過是個化緣的道長,怎管得我們軍國重情。」
  道猶未了,只見忙忙的走上幾個番兵番卒來,口裡叫說是:「報……報……報……與我王知道,四個全真,一齊潦倒。」國王道:「你們報甚麼軍情的?」番兵道:「納兒寺裡四個全真,一齊的皮裡走了肉。」番王道:「你從頭徹尾說與我聽。」番兵道:「四個全真一向無恙,只因前日有個甚麼陀頭拆字通神,四個人請他來拆一個字,拆得他日下有災,日後多譴斥。若問刀兵,凶多吉少。四個人一齊納悶。悶了這等兩日,只見本寺裡方丈後面,平白地長出一棵樹來。一會兒長,一會兒大,一會兒分枝分葉,一會兒散影鋪陰。四個全真心上本然是惱,看見這棵樹卻又吃了一驚,站在樹下,站了一會,不曉得怎麼樣的,就一齊兒掛在樹枝上,只剩得是個空殼。」番王道:「有此蠟事,可怪!可怪!前日那陀頭說道,四個全真是我腰下一個痣,待我也看一看痣來。看是怎麼?」解開衣服,哪裡有個痣?番王道:「好活神仙!只是去得快了些,不曾問得他一個端的。」左右頭目說道:「這四個軀殼,把怎麼處他?」番王道:「一日賣得三個假,三日賣不得一個真。那空殼掛在樹上,且自由他。待等南朝元帥兵來,只說是我們縊死他的,也見得一念歸附之誠。」
  道猶未了,探事的小番報說道:「南朝有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勢大如山,收在我們海口上,好怕人也!」番王即時上船迎接。王明先已到了船上,見了元帥,把個裝陀頭的事,細細告訴一番。又把個毛道長的事,細細告訴一番。元帥道:「你怎麼有這等的好本事?」王明道:「仗著朝廷洪福,元帥虎威,信口謅將出來,盡謅得有好些像哩。」元帥道:「只難得那四個毛道長就死。」王明道:「只怕其中有個緣故。」道猶未了,番王參見元帥。見了二位元帥,見了國師,見了天師,各各禮畢。元帥請他坐下,待以賓禮,問他道:「大國叫甚麼國?」國王道:「小國不足,叫做古俚國。」元帥道:「大王叫甚麼名字?」國王道:「卑末不足,叫做沙米的。」元帥道:「我大明國皇帝念你們僻處四夷,聲教未及,特差我等前來紫誥一通,銀印一顆,金幣十袋,是用封汝為王。汝諸頭目,各升品級,各賜冠帶。我昨日致書於汝,只大約說個來意,不曾道及聖恩,蓋不敢貪天功為己功也。汝國王可曉得麼?」國王道:「卑末荷蒙聖恩,威戴不勝!未及遠迎,伏乞恕罪!」元帥道:「遠迎倒不敢勞,只問貴國中那四個道長,原是哪裡來的?」國王道:「原是遊方來的,卑末一時被他所惑。」元帥道:「幸喜終其天年,免得我們這一番爭鬥。」國王分明要扯個謊,說道:「是我們縊死他的。」看見天師、國師都是通神役鬼的主子,又不敢說將出來,倒是不曾說出來的好。
  國師早已接著說道:「元帥在上,你可曉得這四個道長的歸宿麼?」元帥道:「因為不曉得,故此在這裡動問國王。」國師道:「你看著就是。」元帥道:「看甚麼?」國師道:「貧道借他納兒寺裡的樹來,你們看著。」元帥道:「他這國中也有個寺哩?」國師道:「禮拜寺有三五十處。」
  說個「有寺」兩個字,道猶未了,眼前就是一棵樹,樹上分枝分葉,榾柮蓬鬆,蓬鬆裡面掛著四個道長。元帥看見還不至緊,把個番王嚇得抖抖的顫,心裡想說道:「這和尚好厲害!怎麼一棵樹都會移得來?」過了一會,元帥道:「多謝國師指教,請他回去罷。」國師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一棵樹只聽得一聲響,哪裡是個樹,原來是國師的九環錫杖。今番卻連元帥也吃了一嚇,問說道:「一棵樹怎麼是根禪杖哩?」國師道:「貧僧曾許下元帥說,這四個道長在貧僧身上,故此今日踐這一句言話。」元帥心裡才明白,才曉得是前日那根禪杖,才曉得是國師佛力,滿口稱謝。國師道:「貧僧還自可得,多得王明。」元帥道:「已經登了記錄簿上,王明古俚國第一功。」侯公公道:「四個道長怎麼只是個空殼?」國師道:「玉帝收回真性去了,只落得一個軀殼在這裡,恰像前日的金毛道長一般。」侯公公道:「國師神異,可喜,可喜!」番王看見國師這般神異,安身不住,起身告辭。元帥道:「擇日接詔,不可有違。」番王唯唯而去。
  到了明日,番王同著各色頭目,迎接詔書。兩個元帥親自進去。國王及諸將領謝恩已畢,大開筵宴。飲至半酣,吩咐行院行酒,以葫蘆笳為樂器,以紅銅絲為弦。彈番弦,唱番歌,相酬相和,音韻堪聽。番王擇日進上降表,元帥吩咐中軍官安奉。遞上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古俚國國王沙米的謹再拜致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惟惟德動天,惟天眷德;王道蕩平若砥,物情煦育望春。頒正朔於四夷,光布神明之政;混車書而一統,載揚慈惠之風。某以弱質,僻處方隅,重荷眷存,承茲寵渥。瞻天顏於咫尺,被法語之叮嚀。四序用康,島嶼動聖明之想;五兵不試,邊陲無金革之聲。總屬大陶,不勝戰慄。願言稽顙,無任瞻依。
  元帥收了降書。國王又獻上進貢禮物,元帥吩咐內貯官收下:
  五色玉各四片,馬價珠一枚(青色,每一枚價與名馬價相值,故名),金廂帶一條(赤金五十兩,番匠抽如發細,縷之成片,鑲嵌各色寶石成帶),草上飛一隻(獸名,形大如犬,渾身似玳瑁斑貓之樣,性最純善,惟獅象等惡獸見之,即伏於地下,此乃獸中之王也),黑驢一頭(日行千里,善鬥虎,一蹄而虎斃),胡錦百端(最精,紋成五彩),花蕊布五百匹(以花蕊織成者),蕓輝十廂(香草也,色白如玉,入土不朽,唐元載碎之以涂壁,號蕓輝堂)。
  元帥受了番王禮物,吩咐軍政司安排筵宴,大宴番王,盡歡而別。番王道:「故老相傳,小國去中國十萬餘里,何幸得接二位元帥台光!今日之別,足稱消魂!」元帥道:「不覺去中國十萬餘里之外。」王爺道:「十萬里之外,不可不勒碑紀程。」老爺道:「王老先生言之有理。」即時吩咐左右,蓋造一所碑亭,豎立一道石碣。不日報完,左右來請字,老爺道:「請王爺見教罷。」王爺道:「還是老公公。」老爺道:「還是王老先生罷。」王爺揮筆書之,說道:「此去中國,十萬餘程。民物咸若,熙皞同情。永示萬世,地平天地。」
  左右領去,刻成碑銘。番王道:「此存以甘棠之故事。」元帥道:「有中國才有夷狄,中國居內以制外,夷狄居外以事內。汝等享地平天成之福,不可忘我中國。」國王感戴,揮淚而別。元帥吩咐開船,大小寶船俱望西洋進發。行了十數多日,國師坐在千葉蓮台之上,一陣信風所過,國師拿住他的風頭,又拿住他的風尾,細細嗅了一番。前面這一個國,又是費嘴費舌的,又是損兵折將的。國師來見元帥,告訴這一段信風的情由,元帥道:「再費周折,不勝其勞,怎麼是好?」國師道:「寶船前去,雖是向西,寧可照著天清氣明上走。但凡黑霧濃煙,都是妖氣所結,不可不提防。」元帥即時傳令:「各船今後行船之際,在意提防,天清氣明方上,任其所行。若是黑煙濃霧,務在撥轉機軸,不可違誤,軍法所在。」軍令已出,誰敢有違?
  卻又行了幾日,藍旗官報說道:「前面望見一個地方,看看相近,敢又是一個國到了。」二位元帥步出船頭來,凝眸一望,早到了一個地方,又是一樣的世界。只見島水瀠洄,島樹秀密。樹上有一等的鳥兒,生得毛羽稀奇,相呼廝喚。可惜不辨它的聲音,其實可愛。再近前去,又有一伙小番,也有在岸上打柴的,也有在水裡摸魚的,望見這些船來,倉倉皇皇,抱頭而走。王爺道:「快把人上岸,拿住那些砍柴的,問他一個端的,看是個甚麼國。」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國?有些甚麼將領?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4 02:13:16

第六十二回     大明兵進金眼國 陳堂三戰西海蛟



  詩曰:
  漢使翩翩駐四牡,黃雲望斷秦楊柳。
  萬馬邊聲接戍樓,三軍夜月傳刁鬥。
  壯君此去真英雄,軍士材官入彀中。
  賜橐何須誇陸賈,請纓早已識終童。
  卻說王爺吩咐左右上岸,內中就有一等下得海的,一躍而起,把個砍柴的捉將來,見了元帥。元帥問道:「你這叫做甚麼國?」樵者道:「小的這裡叫做金眼國。」王爺道:「自太古到今,並不曾看見一個金眼國。就是前此至人,也不曾到得這個地方上,我和你可謂極窮到底矣!」王爺又問:「你金眼國有多大哩?」樵者道:「周圍有數千里之遠。氣候常熱,黍稷兩熟。又且煮海為鹽,捕魚為食,故此人多勇健好戰。」元帥道:「可有城池麼?樵者道:「城池雖不十分高深,其實堅固。濱海就是一個關,叫做接天關。把關就是一個總兵官,叫做西海蛟,十分厲害。」元帥道:「可有番船往來麼?」樵者道:「也有番船往來。只是藝善者,獲其大利;若是強梗者,就吃了他的萬苦。」元帥吩咐起去,又叫軍政司賞他酒食,樵者踴躍而去。
  元帥吩咐五營大都督移兵上岸,掘塹開濠,紮成行寨,四旁密布鹿角,晝夜守以軍卒。安營已畢,元帥升帳議事。王爺上前,元帥道:「造化低,又來到這等一個國,怎麼是好?」王爺道:「元帥差矣!昔日班仲升一個假司馬,隨行的只是三十六個人,仗節出關,就能碎鄯善之頭,係月氏之頸,一連三十六國,質子稱臣,朝廷永無西顧之憂,此何等的功烈!我和你今日寶船千號,戰將百員,雄兵十萬,倒不能立功異域,勒名鼎鐘,致令白頭牖下,死兒女之手乎?」元帥道:「鄯善、月氏,都與我同類。這如今西洋各國,動手就是天仙、地仙,或是妖邪鬼怪,先與我不同類,你叫我怎麼處他?」王爺道:「也怕不得這些。事至於此,有進無退,自古說得好,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吾盡吾心,吾竭吾力。至於成敗利鈍,雖武侯不能必之於前,我等豈能必之於後。」元帥道:「承教,極有高見!只是事在目前,先求一計。」王爺道:「依學生愚見,西洋僻處海隅,曉得甚麼夷夏之分,驟然加以刀兵,豈有不驚駭者。不如把虎頭牌傳示一遍,看他怎麼樣兒來,我這裡卻怎麼樣兒答應。這才是個先禮後兵之道。」元帥道:「承教,極是。」即時吩咐傳示虎頭牌。左右道:「差哪一員將官前去傳示?」元帥道:「黃鳳仙盡熟囤法,差他前去罷。」王爺道:「女將先入,何示人以不武也。」元帥道:「還是王明罷。只是他勞苦太甚了些。」王爺道:「勞而有功,雖勞而不怨,何妨太甚?」即時差到王明。
  王明得令,不敢怠慢,拿了虎頭牌,竟進番王殿上。番王正在坐殿,文武班齊,恰好正在講這南船入島的事故。也有說道來意不善的;也有說道若無惡意的;也有說道待之以禮的;也有說道應之以兵的。紛紛議論不一,連番王也沒有個主張。只見值殿的稟說道:「南船上差來一個小卒,手裡拿著一面虎頭牌,口裡說道要見我王。」番王叫著他來見。
  王明見了番王,遞上虎頭牌,長揖不拜。殿上左右喝道:「你是個甚麼人,敢不下拜?」王明道:「王人雖微,位在諸侯之上。君乃天朝之人,禮當長揖,何拜之有!」番王只作個不聽見的。看過虎頭牌,先說若無惡意的,就指著牌上「此外別無事端」一句,說道:「果無惡意。」先說來意不善的,就指著牌上「一體征剿不貸」一句,說道:「還是來意不善。」又是一個一樣的議論。
  只見總兵官西海蛟出班奏道:「小臣欽承王命,把守接天關。昨日南兵入界,小臣曾經差下控馬探得詳細。」番王道:「既是探得詳細,還是何如?」西海蛟道:「來船約有千號。一隻船上扯著一面黃旗,黃旗上寫著『上國征西』四個大字。船上刀槍密密,劍戟林林,精兵如雲,猛將似雨。總兵元帥,一個是甚麼司禮監掌印太監,姓鄭;一個是甚麼兵部尚書,姓王。內中還有一個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風喚雨,駕霧騰云。還有一和尚,是朱皇帝親下龍牀,拜他八拜,拜為護國國師,能懷揣日月,袖囤乾坤。從下我們西洋來,已曾經過一二十個番國。大則執人之君,滅人之國;小則逼勒降書降表,索取進貢禮物。今日來到我們國中,他豈肯輕放於我?」番王道:「他既是不肯輕放於我,我們卻怎麼處他?」西海蛟說道:「我國素稱強盛,雄視西洋。今日事至於此,豈可束手待斃,貽笑於四鄰!小臣情願領兵出戰,效死決一雌雄。一則分主上之深憂,二則存我千百年之國土。伏望我王鑒察。」
  番王還不曾開口,班部中閃出一個老臣,愁眉逼眼,咧嘴呲牙,挪也挪的,挪向前來,奏說道:「不可!不可!」番王起頭視之,原來是左丞相肖噠哈。番王道:「左丞相,你說甚麼不可?」肖噠哈說道:「小臣奏道:廝殺不可。」番王道:「怎見得不可?」肖噠哈道:「南兵深入我國,不遽加我以兵,又先示我以牌,此先禮後兵之計。我們若是一逕和他廝殺,他說我們不知禮義,就識破了我外國無人。依老臣愚見,也還他一個先禮後兵之計。」番王道:「怎麼還他一個先禮後兵之計?」肖噠哈道:「厚待他的來使。即差一個能言、能語、通事的小番,回覆他道:『我金眼國與你中國相隔遙遠,一向不相侵犯。今日無故加兵於我,豈不曲在你南朝?倘能撥兵回朝,則敝回當以金帛牛酒犒師。此外若是過來一毫,不能聽命。若說你大國有征伐之師,我小國卻有御備之固。惟主將圖之。』先盡我這一番禮,他若是肯從,彼此大幸;他若不從,其曲在彼,其直在我。兵出有名,戰無不勝。這卻不是還他一個先禮後兵之計?」番王道:「此計大高!」即時吩咐從厚款待來使。
  即時差下一個小番,回覆元帥,說道:「只願犒師,不願降表。」元帥道:「只願犒師,不願降表,是何高見?」王爺道:「番王本心要戰,因為我們先加他以禮,他卻故意說出這兩句話來。一則是見得他國中有人;二則是慢我軍心,他還得以就中取事。」元帥道:「既是他們有此見,何以處之!」王爺道:「昨日夜不收說是把守接天關的西海蛟,身長丈餘,頭大如斗,勇猛不可勝當。番王倚靠他做個萬里長城,在這裡諸將中,只怕還沒有他的對手哩!」
  道猶未了,帳下一人歷階而上,身長八尺有餘,雙肩山聳,面如重棗,一部虎鬚,戴一頂太歲盔,披一副油渾甲,穿一領團花織就錦征袍,束一條玲瓏剔透黃金帶,手拖著一條丈八蛇矛,一手掐著一條黃金花帶,高叫道:「元帥何小覷於人也!喑啞叱咤,千人自廢,從古到今,只有一個楚霸王勇猛不可勝當,怎麼後來又死於韓信之手?豈可一個些小西海蛟,末將們就不是他的對手!」王爺起眼看來,原來是個水軍大都督陳堂。王爺心裡想道:「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大用。用人之際,焉敢小覷於人。」連忙的賠個笑臉,說道:「學生失言了。陳將軍英勇著聞,兼資文武,此去必然成功,勿以學生之言介意。」三寶老爺道:「陳將軍自去調撥罷,務在成功,不可造次。」陳堂拂衣而起。臨行,王爺又叮嚀他道:「陳將軍,你要曉得,我軍深入重地,利在速戰。你須要在接天關下結寨安營,引誘得敵人出來,與他交戰,這叫做反客為主之法,才獲全勝。」陳都督得了將令,自去調撥。
  即時領了馬步精兵三千,前去接天關紮下寨,安了營。早有巡邏的小番報上關去。關上又有一等巡邏的番官報上番王。番王心上有些懼怯,即忙宣進西海蛟來,商議退兵之策。西海蛟未及開口,先有番王第三個太子,長身黑臉,傴眼兜腮。自小兒有些膂力,長大來習學些拳棒。漸漸的武事熟嫻,又兼有些謀略。能使一口合扇刀,能飛三枝流火箭。上陣廝殺之時,儼然像個游龍盤繞之狀,故此名字叫做盤龍三太子,西洋各國倒是有些懼怯於他,叫上一聲,聞名抖戰;走一下過,見影奔逃。年方一十八歲,正是血氣方剛之時。就跪著稟道:「南兵遠來,得勝驕縱,眼底無人,自謂我國唾手可得。其實兵驕者敗,欺敵者亡。他先有敗亡之機,望父王一切軍務,俱付西總兵裁處,自有妙計。孩兒雖然不才,願協力同去,萬望父王寬心!」番王道:「若是西總兵肯一力擔當,閫以外將軍制之,寡人豈敢中撓?」西海蛟說道:「養軍千日,用在一朝。君令臣共理也,怎麼說個肯不肯的話?又且南兵遠來,久戰疲敝,誠不足懼!但憑小臣胸中的本領,但憑小臣手裡的兵器,若不把這些蠻子們殺得片甲不歸,誓不回朝!伏望我王鑒察!」
  番王看見三太子一段英勇,已自有三分之喜,卻又聽見西海蛟一席玄談,這個喜就有十分了,說道:「天生下你兩個人來,扶助我的社稷,吾復何憂?但須早奏捷音,慰我懸望。」即時取過一副鑲金的鞍馬鎧甲來,賜與西海蛟,解下自己身上的金佩來,賜與三太子。二人拜謝,飲酒三杯,各綽兵器上馬。三太子對西海蛟說道:「『兵之情貴速,兵之機貴密』。我和你兩枝兵,不可連成一路。」西海蛟道:「怎麼不可連成一路?」三太子道:「若只是連成一路,南兵得以悉力抵敵,勝敗未可知也。」西海蛟道:「不成一路,卻待怎麼?」三太子道:「我和你本是兩枝兵,還分做兩路。你領一枝軍馬先去,遇著南兵,便要與他廝殺。我領一枝軍馬隨後策應你們,等待南兵和你們廝殺之時,我抄出其後。你抗其吭,我扼其背,南兵腹背受敵,其勢一定抵擋不來,怕他不輸?」這一段就見三太子有些謀略。西海蛟道:「妙計,妙計!學生先行,恕僭了。」西海蛟先行,三太子隨後。各自下關,各自下寨。待到明日天早,南陣上三通鼓響,擁出一員大將來,身長八尺有餘,兩肩山聳,面如重棗,一部虎鬚,果然好一個水軍大都督陳堂。陳都督起頭一看,只見番陣上吹得海螺一聲響,打得鼍鼓三聲,早已閃出一員番將來,身高一丈,頭大如斗,金睛紅髮,相貌猙獰,坐下一匹黃彪馬,手裡拿著一樣兵器,上半節有三尺圍圓,下半節有鬥來粗細,長有二丈來長,重有三百斤,原來是一根鐵梨木粗粗糙糙的方梁,名字就叫做方天梁。陳堂看見他生得有些古怪,劈頭就喝上他一聲:「唗!你是甚麼人,敢下關抵敵?」番將張開口來吆喝一聲。這一聲盡像個雷公霹靂,說道:「吾乃西洋金眼國親王駕下總兵官西海蛟是也。你是何人?」陳都督道:「你沒有耳朵,也有鼻子,豈不聞我是大明國征西水軍大都督陳爺?」西海蛟說道:「你是大明國,我是金眼國。我與你素不相干,焉敢領兵侵犯我的疆界!」陳都督道:「我無事不到你國來。因我大明國太祖高皇帝驅逐胡元,愛猷過海,卻被他白象馱了我們的傳國玉璽,以至西洋。我等特來取這個玉璽,兼取你們的降表降書,正令你們歸我王化,不終於披髮左衽。你可曉得麼?」西海蛟大怒,罵道:「你休得在這裡胡講!你若要我的降表降書,須則是海枯石爛。你且看我手裡拿著是個甚麼東西?相煩你就問他一聲,問他肯不肯麼?」陳都督也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罵說道:「番狗奴!你有個甚麼武藝?你是個甚麼兵器?敢在我跟前來誇口。」掣過丈八蛇矛來,照頭就是一戳。西海蛟急忙舉起方天梁,急架相迎。一來一往,一上一下,殺做一堆,砍做一處。
  西海蛟兵器雖重,重了就呆,到底使得不活套。陳都督蛇矛雖小,小的就乘,終久使得靈變。你看陳都督人又精神,蛇矛又神出鬼沒,雨點一般相似。一上手就殺到百十餘合。兩家子卻敵一個住,不分勝負。陳都督心裡想道:「這番狗奴盡有些本領,急忙裡不得贏他。莫若賣個破碇,耍他一耍。」心裡籌度已定,手裡把個丈八蛇矛,虛晃了一晃,拍馬望本陣而逃。西海蛟只說是真,放開馬趕將下來。趕得看看將近,陳都督掣過一枝神標,扭轉身子,照直標將過去。原來西海蛟又有些靈性,也在提防陳都督的暗箭暗槍。只看見是枝標,他急忙裡取出水磨鞭來,一聲響,把枝標早已打落在地上。陳都督看見,吃了一驚,說道:「這賊奴這等眼快手疾,好生怕人!」連忙的取出那兩枝標來,一齊放將去。那兩枝標就齊奔著西海蛟的頂陽骨上。西海蛟看見兩枝標,不慌不忙,扭轉身子來,一手舉鞭,一手舉梁,賣弄他平生的本領。只一聲響,兩枝標又齊齊的落在地上。陳都督就嚇得面如土色,說道:「我這神標,不知取了多少上將之頭。假饒他是個能者,也只好招架得我一枝,再沒有個三枝落空之理!哪曉得反被這廝把我的都打落在地上。」一時怒髮如雷,舉起丈八神矛來,直取番將。番將又是方天梁往來廝殺。
  兩家子正殺在酣處,一聲海螺響,陳都督背後撞出一員番將來,長身黑臉,傴眼兜腮,騎著一匹番鬃馬,使著兩口合扇刀,高叫道:「南朝蠻子,走到哪裡去!你可認得我盤龍三太子麼?」陳都督看見又添一員番將,越發抖擻精神,左來左殺,右來右殺,便殺得好。自古道:「好漢不敵倆。」況兼西海蛟、三太子又都不是個服主兒。陳都督心裡想道:「這一陣只怕有些假哩!怎麼假哩!莫說要贏他,只怕扯個平過也是難的。」心上倒也有些兒吃慌。
  正在慌處,只聽得一聲炮響,三太子背後又撞出一員南將來,面如黑鐵,須似鋼錐,騎一匹烏錐馬,使一桿狼牙棒,高叫道:「番狗奴!你們既是要充好漢,怎麼兩個夾攻一個麼?你是好漢的,過來嚐一嚐我的狼牙棒麼!你可認得我張爺麼?」三太子轉過頭來,只見這等一個異樣的黑人,騎一匹異樣的黑馬,使一件異樣的兵器,心上不敢怠慢,勒轉馬來,舞刀相架。張柏只是一片狼牙釘釘將去。三太子也只是一片合扇刀刀將來。張柏心裡想道:「天色已晚,哪裡就會贏得他,莫若使個蠻力,耍他吃我一嚇。」舞起那個釘來,只照著他的合扇刀上打,打得玎玎噹噹的響,就像大中橋上賣糖的鏜鑼兒響一般。盤龍三太子果是吃嚇,心裡想道:「他的兵器好厲害也!喜得打在刀上,若是打在我身上,卻不打壞了我麼?此人不可與他爭鋒。莫若借著這個天晚,各自收兵,到了明日,再作道理。」三太子道:「今日天色已晚,饒你去罷。你明日再來,領我的刀也!」張柏道:「你也只有這等的本事。明日再敢來麼?」陳都督收兵回營,參見元帥。元帥道:「今日功展何如?」陳都督道:「番將武藝高強,急切裡不得勝他。若不是張某來,險些兒還要輸陣。」元帥道:「怎麼還要輸陣?」陳都督卻把個廝殺的事故,細說一遍。元帥道:「既如此,再著張柏出陣,協力攻戰。你二人凡事小心在意,再看明日這一陣何如。」
  到了明早,紅日東升,藍旗官報道:「西海蛟又在陣前討戰。」張柏道:「末將先行,都督留後罷。」陳都督道:「先聲足以奪人之氣。若是張將軍你先行,他只說是我學生害了懼怯,今後他卻易視於我了。還是我學生先行。」陳都督出馬,高叫道:「你這說大話的番狗奴,怎麼要人來幫殺哩?」西海蛟說道:「你這不知死的賊,你還要出來,直待我一方天梁打你做個肉餅,你才甘休。」陳都督道:「嘴險到甚麼?」方天梁就是照頭一戳。那丈八神槍,恰像流星趕月一般。西海蛟掄動方天梁,也只了得個平過。上手又是三五十合。兩家子正殺在興頭上,張狼牙就急性起來,一匹烏錐馬,一桿狼牙釘,直釘著西海蛟。西海蛟殺在好處,哪裡又顧得旁邊有個人算計他來。自古道得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知道盤龍三太子,看見張狼牙暗算他的西海蛟,他就連忙的取出一枝火箭來,緊照著張狼牙的背上,撲地響中上一箭。這一箭可可的落在甲上。西海蛟倒不曾釘得著。水火無情,自己甲上發起火來。陳都督看見,心裡說道:「這個狼牙釘,又在惹火燒身哩!」三太子心裡也說道:「張狼牙這一燒,不死也是一塊火炭哩!」張狼牙自己慌起來,狠是一聲喝。這一聲喝,就像半空中響一聲雷。你說是一聲假雷,逼真的黑風從地而起,大雨自天而降:
  雨逞風威偏潑倒,風隨雨勢越顛狂。
  風風雨雨相追逐,任是天公沒主張。
  風又大,雨又大,刮的刮,淋的淋,連兩邊的將軍,兩邊的兵卒,都存身不住。莫說只是鎧甲上那星星之火,只當不曾聽見,各自收兵。張狼牙無恙。這也莫非是天心輔助我南朝也,莫非張狼牙氣數不該斷絕。三太子說道:「張狼牙肚子裡有個雷公。」西海蛟道:「怎見他肚子裡有個雷公?」三太子道:「若不是肚裡有雷,怎麼開口雷就響?」西海蛟說道:「賢太子你有所不知,前日哨探的小番告訴我說道,南朝有一個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風喚雨,役鬼驅神。這個莫非就是他的徒弟,故此也會呼風喚雨。」三太子道:「似此呼風喚雨,倒也有些難贏他。」西海蛟說道:「事到如今,只好向前,不可退後,怎麼怕得他成,到了明日再處。」
  到了明日,張狼牙當先出陣,高叫道:「甚麼三太子的番狗奴,你只會背地裡放暗箭。你今日明打明的出來,我和你殺三百合來,你看一看。」三太子聽見指名要他,他就番心作惡,抖膽行兇,跨上番鬃馬,使著合扇刀,逕自奔出陣來,也叫道:「你昨日還燒不死哩!今日又來領刀麼?」張狼牙道:「你今日再放出一枝火箭來麼?我就放出個轟天划地的雷公,卻照頭還你一下。我就放出個翻江攪海的風,卻連你這金眼國都翻過來。我就放出個傾盆倒缽的雨,卻連你這金眼國都淹將起來。那時節問你敢也不敢。」三太子因是眼見他昨日的手段,故此不敢回言,也不敢放箭。張狼牙看見他有些氣餒,掄起狼牙棒來,劈頭就打。三太子也打起精神來,舉刀相架。你一來,我一往,你一上,我一下,砍做一堆,絞做一處。
  大約有了百餘合,陳都督站在陣後說道:「昨日張將軍助我的興,我今日豈可袖手旁觀。況兼前後夾攻,賊勢必敗。」算計已定,即時把馬一夾,一桿槍斜拽裡逕奔著三太子的身上。陳都督指望斜拽裡一槍,出其不戒,攻其無備,一戰成功。哪曉得好事多磨,西海蛟又在番陣上看見。看見還不至緊,他就勒轉個馬頭,竟抄在陳都督的背後,照著後腦上就是一方天梁。這一方天梁後腦上倒不曾打得著,把個戰馬後胯上打翻了,打做兩截,後一截落在地上,前一截弔在天上。陳都督坐在馬上,吃他照前一閃,手裡挺著槍,卻不照前一伸。這一伸又伸得巧,伸在三太子的馬頭上,又把個番鬃馬戳通了面門。三太子又吃他一閃,兩家子卻閃下馬來,就在平地上一個一桿槍,一個合扇刀,急忙裡殺了兩三合。西海蛟怕三太子有失,救轉三太子去了。張狼牙怕陳都督有失,救陳都督回來。各自收兵。
  陳都督同了張狼牙參見元帥。元帥道:「連日出陣,勝負何如?」陳都督道:「昨日張柏吃三太子一火箭,甲上發起火來。今日小將吃西海蛟一方天梁,把個馬打做兩截。幸賴天子威靈,主帥洪福,昨日天降大風大雨,才解了火災。今日無意中一槍,伸在三太子馬頭上,互相閃失,才討得個平開。不然,末將們都做了泉下之鬼,怎能夠再見元帥尊顏?」元帥道:「這等的潑賴番人,怎麼得贏得他一陣?」張狼牙說道:「元帥寬心,明日小將單丁只馬,一定要活捉這兩個番人。若是捉他不來,誓不相見!」元帥道:「張將軍,你休要這等急性,且看兩個番將明日怎麼出來。」
  卻說那兩個番將先前在番王面前說大了話,恐怕番王見怪,一連殺了三日,苦不曾有個甚麼大功勞,心下生出一個計較來,叫兩個小番前去飛報番王,說道:「廝殺三日,先一日不分勝負,第二日,三太子一枝火箭,燒死南朝一員副都督。第三日,西海蚊一方天梁,打死南朝一員大都督。這如今一個太子,一個總兵官,一路凱歌而回。」番王大喜,差官迎接。接著入關,大排筵宴賀功。番王道:「連日大捷,多得總兵官之力。」西海蛟說道:「多得賢太子之力。」三太子道:「還是總兵官功績居多。」番王道:「南船還在,幾時退得?」西海蛟道:「不出三日之外,一定要梟他的元帥,捉他的將官。若不成功,誓不回朝見王!」
  畢竟不知西海蛟後來勝負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4 02:13:44

第六十三回     金天雷殺西海蛟 三太子燒大明船



  詩曰:
  天低芳草誓師壇,西海蛟多戰地寬。
  鼓角迥臨霜野曙,旌旗高對雪峰寒。
  五營向水紅塵起,一劍當風白日看。
  從此大明征絕域,任誰番部怯金鞍。
  卻說三寶老爺請上王爺同升寶帳,文武百官會集帳前。老爺道:「番將無知,累來討戰。連日中間,雖不曾大敗,卻不能取勝於他,怎麼是好?你諸將中有誰勇略過人,跑出陣前擒此二將?成功之日,官上加官,職上加職。」老爺問了這幾句,諸將都面面相覷,半日半日不作聲。馬公公笑一笑,說道:「朝廷養軍千日,用在一朝。難道這等一個番將,我軍中就沒有一個英雄豪傑敢去敵他?」自古道:「激石乃有火,不激原無煙。」倒是馬公公這幾句話兒,一下子就激出一個將官來,歷階而上,高叫道:「元帥何視諸將之薄也!末將不才,願借一枝軍馬,前去擒住番狗奴,獻於麾下。元帥心下何如?」眾人舉目視之,只見其人身長三尺,膀闊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就像一段冬瓜滾上帳來。原來是征西右營大都督金天雷。
  元帥問說道:「金將軍,你有何良策足破敵兵?」金天雷答應道:「憑著末將這一柄神見哭的任君钂,怕他甚麼番狗奴。」元帥閉著兩隻眼,把個頭兒搖幾搖,說道:「那西海蛟身長一丈,膀闊三停,你這三尺長的人,抵不得他半節腿。況兼他英勇過人,又有盤龍三太子輔助。這兩日饒是陳堂、張柏,尚不能取勝,你怎麼是他的對頭?」這一席話兒,把個金天雷激得只是暴跳,高叫道:「呸,元帥差矣!豈不聞蟁蚊呸牛,巨象畏鼠?人有技能,豈在大小!昔日王莽篡漢,光武中興,王莽名下有一個大將,名字叫做巨無霸,身長丈二,腰闊十圍,就是金剛一般的漢子。況兼又有一面聚獸銅牌,拿起個牌來晃一晃,虎、豹、豺、狼蜂擁而來。哪一陣不贏,哪一陣不勝。昆陽城裡該多少的英雄豪傑,都不能當其鋒。後來出下一員小將,姓郅名惲,表字君章,身軀不滿三尺,只當得土地老子一個孫兒。大破巨無霸於昆陽之西,反令王邑、王尋等死無葬身之地。今日西海蛟的英勇,未必好似巨無霸。末將雖是這等一個矮小人兒,本領高強,卻不把個郅君章擱在心上。元帥今日統領十萬雄兵,出在十萬餘里之外,若但以形貌取人,只怕諸將之心,都有些冷冷兒的樣子。」元帥一時不曾開口,金天雷又跳將起來,槍架子上取過一枝槍來,掄上一會。哪裡是桿槍?只當得個燈心拐棒兒樣子。撇掉了槍,刀架子上取過一口刀來,舞上一會。哪裡是口刀?只當個半邊河瓢兒樣子。撇掉了刀,壁上取過幾張硬弓來,一拽一張折,兩拽折一雙。撇掉了弓,拿起自家神見哭的任君钂,使將起來。耳朵裡只聽見一片響,眼裡頭哪裡看見有個人。饒你是個流星趕月,沒有這等圓;饒你是個飛雁盤雛,沒有這等快。王爺看見金天雷英雄絕倫,即時站起來叫說道:「且住!且住!」
  道猶未了,天師、國師一齊到來。相見禮畢,分賓主坐下。元帥道:「二位老師下顧,有何見教?」國師道:「貧僧特來恭喜。」元帥道:「連日戰不勝,攻不取,有何恭喜,敢勞國師?」國師道:「不是恭喜連日,卻是恭喜今日。」元帥道:「今日弓未上弦,刀未出鞘,怎見得恭喜?」國師道:「金將軍出陣,手到功成,故此特來恭喜。」天師道:「今日的功勞,應在金將軍身上,委是可喜。」王爺道:「學生也料今日之功,成在金將軍手裡。」金天雷正在負屈,不得自伸,聽見國師說他恭喜,天師也說道可喜,王爺也說他功成。這一誇獎,就把個金天雷獎得喜上眉峰,平添膽略,高叫道:「末將此行,若不梟西海蛟之頭懸於高竿,和千古郅君章做個知己,誓不為人!」元帥道:「萬代瞻仰,在此一舉。你務在小心,不可造次。」金天雷稟道:「二位元帥在上,天師、國師在前,兵法有雲:『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今日之事委托末將,中間行止疾徐,俱憑末將,元帥幸勿見罪!」元帥道:「只在到頭一著,其餘的悉恁尊裁。」金天雷拜辭而去。元帥又叫過軍政司來,取只羊樽酒送到右營裡金爺處,勸他滿飲一杯,教他早梟番將之頭,以慰眾位老爺懸望。
  金天雷拜受已畢,心裡想道:「為將不在大小,看各人的本領何如。交鋒不在惡殺,看各人的志量何如。我今日說了這幾句大話,好不一戰成功?只是這個功卻也不是容易成的,須則是拿出個智量來才是贏手。我今日是個甚麼智量?兵法有云:『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這如今賊勢方張,我且退縮他兩日,致使他志驕氣盈,方才一鼓擒他,豈不為美!」籌策已定,一連坐了三日,並不曾出兵。每日間只聽見藍旗官報道:「番將西海蛟又來討戰。」金天雷只作不知,內中也有說道:「金將軍平素性急,怎麼這幾日如此寧奈?」也有說道:「金將軍開大了口,說大了話,收拾不來,故此忍著。」
  西海蛟說道:「只講南船上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原來都是些假話。只這兩三日,並沒有個將官敢來出陣。可笑!可笑!」到了第三日上,三通鼓響,南陣上擁出一個將軍,長不滿三尺,沒甲沒盔,坐在馬上,就是一段冬瓜。西海蛟看見,就笑一個不止。金天雷心裡想道:「你笑我麼?我還一個好笑哩!」西海蛟說道:「果真的南朝沒有了人,把這等一個小孩子叫他來做將軍!只消我一指頭,就打他做兩截。只一件來,打死他也不見我的手段。我且問他一聲看。」叫聲道:「來者何人?你莫非是那個廟裡急腳地裡鬼?怎敢來尋我金剛麼?」金天雷大怒,說道:「臊狗奴,吾乃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征西右營大都督。你這犬羊異類,敢來欺滅我麼?你縱有血肉千斤,只好去擋刀抵箭,終不然你有甚麼用處?」西海蛟又笑了一笑,說道:「這矮賊人兒雖小,嘴其實尖。蚊早遭扇打,只為嘴傷人。我如今先把你這個賊鬼嘴割將下來,且看你怎麼?」道猶未了,一柄方天梁,照頭照腦就是幾下。金天雷卻又古怪,不拿出任君钂來,只掣過一桿槍,掄下掄下。西海蛟來得鬆,他又掄上前去;西海蛟來得緊,他又掄退後來。掄上掄下,掄了一日。盤龍三太子看見,急性不過,拿起合扇刀,劈面砍將過來。金天雷看見他砍得狠,拖著一桿槍,望本陣而跑。三太子埋怨西海蛟道:「拿這等一個娃子,和他廝殺殺了一日,還不曾贏他,你倒不害羞哩!」西海蛟道:「殺此小賊,何足為強!待我明日,一方天梁築他做塊肉泥就是。」
  到了明日,金天雷又來出陣。西海蛟說道:「你這娃子,何不去撫養成人罷?只管來自送其死!」金天雷大怒,罵說道:「你這臊狗奴?焉敢小覷於吾。」罵便是罵,手裡又不是任君钂,又是一口刀。舉起刀來,直砍上西海蛟的面上去。西海蛟哪裡睬他,隨意提起個方天梁來,左一支,右一架。金天雷的刀,只在方天樑上刮當刮當的響。三太子斜拽裡又插將來。西海蛟說道:「賢太子請回罷,只這等一個小孩子,要我們兩個人殺他,不可使聞於鄰國。」三太子說道:「此言有理,我且回朝,但有別的甚麼將官出來,你且再來請我。」這只是三太子的命不該絕,還有幾日祿米未完,故此走了,他回朝去了。這兩個人又是這等混了一日,不分勝負。金天雷回營,參見元帥,元帥道:「金將軍,你一連出陣兩日,並不曾成功,你若是戰他不下,莫若差幾員名將,並力攻他,或者還有個好處。不然,長了他的英氣,大了他的膽略,往後去急忙裡難得蠃他。」金天雷說道:「末將正要驕他的志,盈他的氣,不患不成功。」王爺大笑起來,說道:「正合我學生之見。」元帥心下明白,卻又怕走漏了消息,故意的說道:「你這些人都是巧言令色,不能贏人,反有這許多閒話。左右的著他出去,閉上了營門。」這都是兵不厭詐處。
  到了明日,西海蛟又來。金天雷又去,又是一桿槍,舞上舞下。西海蛟到了三日,心上有些吃惱,盡著那些蠻氣力,都拿將出來,狠著是一方天梁。金天雷明是要賣上破綻他看,迎著他一槍,一槍就折做兩截。金天雷折了槍,帶轉馬來,連人連馬,一跳跳起來,就跳在圈兒外面。又支起-口刀,舞上舞下。西海蛟盡著蠻氣力,又狠著是一方天梁。金天雷又賣個破綻他看,迎著他一刀。一刀又折做兩段。金天雷斷了刀,帶轉馬來,連人連馬,又是一跳跳起來,跳在圈兒外面,卻才掣過那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钂來,手裡舞得就是游龍出洞,飛雁投湖。西海蛟猛空裡看見,吃了一驚,心裡想道:「今番卻錯上了墳也!這等的一個毛人,倒用著這許大的兵器,怎麼敢小覷於他。」自古道:「天君泰然,百體從今。」西海蛟心上吃了慌,手裡就有些作怪,分明是抖擻精神,和金天雷廝殺,不知怎麼樣兒,-梁打將-下來,金天雷這裡就是一钂挑將上去.可可的方天梁撞在任君钂上。那钂就是鋒刺一般。這莫非是西海蛟該是命短,金天雷該是成功?只聽得叮噹一聲響,把個方天梁就鏟做了兩段。西海蛟已自是心上吃慌的人,又斷了這個方天梁,花子死了蛇--沒有甚麼弄的了。怕他甚麼人不著嚇罷,嚇得只是魂不附體,魄不歸身,坐在馬上頭輕腳重的。金天雷又巧,把個任君钂照他腦背後晃他-晃。他連忙的扭轉頭來,把個半段方天梁還去一架。剛才扭轉頭來,那邊下殼子上已是-钂,把個斗大的頭,撲的一聲響鏟將下來。番兵們去了頭目,哪敢向前,只是四下裡逃生奔命。金天雷一片钂,不知斷了多少人的頭,直殺得不見了人,卻才拿了斗大的頭來見元帥。
  二位元帥大喜。天師、國師都來賀功,國師道:「貧僧的恭喜可是真麼?」老爺道:「多謝國師指教。但不知國師是何高見?」國師道:「貧僧沒有甚麼高見,只說西海蛟怎麼是個金天雷的對手,你把這個名字去想就是。」老爺道:「國師之言有理。西方也屬金,海在下,天在上。海裡的蛟,怎麼敢敵天上的雷,只是一死而已。國師之言,何等有理!但不知天師也說道今日的功勞,應金將軍身上,是何高見。」天師道:「貧道以數觀之,得個金木相刑之數。金將軍是金角木蛟,西海蛟卻不是木?故此貧道曉得功勞在他身上。」老爺道:「天師之言有理。但不知王老先生你也說是今日之功,成在金將軍手裡,先生是何高見?」王爺道:「學生以理揆之,怎麼的理?西海蛟連日得勝,已自是志驕氣盈,眼底沒有人了。再加上金將軍人物矮小,不起堆垛,他必然藐視於他,欺他是個矮子。自古道:『兵驕者敗,欺敵者亡。』以此理揆之,學生就知道今日之功,成在金將軍手裡。」老爺道:「三公之見,妙哉!妙哉!王老先生是一個理,天師老先生是一個數,國師老爺兼理兼數。諸公不言,言必有中。」即時吩咐紀錄司紀功;吩咐軍政司擺宴,大宴慶功。正是:
  三十羽林將,出身常事邊。
  春風吹淺草,獵騎何翩翩。
  插羽面相顧,鳴弓上新弦。
  射麋入深谷,飲馬投荒泉。
  馬上共飲酒,野中聊割鮮。
  相看拚醉飲,從此勒燕然。
  筵宴已畢,元帥又吩咐取過銀牌彩緞來,賞賜金天雷。手下將佐,各各有差。又吩咐取過西海蛟斗大的頭來,豎一條高竿於接天關外,把他的頭懸在高竿之上,號令諸番,遲降者以此頭為例。
  卻說金眼國國王聽見西海蛟砍了首級,不覺放聲大哭,哭得好不痛苦也,說道:「西海蛟乃是我國中的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今日一旦喪於南人之手,再有何人能扶助我的江山,能撐持我的社稷?」說了又哭,哭了又說。
  說猶未了,只見把關的番兵飛跑而來,報說道:「南朝人到我們的關外豎一根高竿,高竿之上懸掛著西總兵的首級。首級上插著一面紅旗,紅旗上寫著『遲降者以此為例』七個大字,號令關中,出言無狀。」國王又聽知這一場報,越發哭哭啼啼,哭一個不了,啼一個不休。盤龍三太子說道:「西總兵為國亡身,今被懸竿之慘。孩兒無以報他,情願統領一枝人馬,開關截戰,梟取那個矮狗奴之頭,也把他來懸在關上,才了得個冤報冤之事。」國王道:「孩兒差矣!我兵新喪主帥,人無戰心。況兼他那裡出陣之時,未必就是那矮子,怎麼就能夠冤報冤麼?」三太子道:「既不能冤報冤來,我且領枝人馬衝下關去,奪回西總兵之頭,葬之以禮。這也不失以德報德之道。」國王道:「孩兒也未可造次。南人詭計極多,他既是要號令我國中,豈可不設兵守禦。或者以此為餌,四路裡埋伏軍馬,未可知也。難道就是以德報德?」三太子道:「既不能冤報冤,又不能德報德,教孩兒這一點心怎麼能夠表白?」國王道:「我也想來,這如今沒有別法,只得備辦三牲禮物,到關上對著他的頭祭他一番,聊表我們一念之誠罷了。」三太子說道:「父王之言有理。」即時備下三牲,陳設供案,遙對著西總兵的頭大祭一番。奠三杯酒,焚幾炷香,讀一篇祝文。文曰:
  維某年某月,金眼國國王莫古末伊失謹以庶羞之儀,致祭於總兵官西海蛟而言日:嗚呼!維我有國,維將軍赫。衽茲戈兵,奮彼羽翮。有鋒斯摧,無梗不馘。餘方寄之干城,而胡罹藁竿之厄。雖然將軍之頭可斷,將軍之心不可刲;將軍之頭可懸,將軍之志不可摘。嗚呼!生抱豹韜,死襄馬革。悠悠彼蒼,將軍何忒!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祭畢,一個國王,一個三太子,抱頭而哭。哭聲未絕,只見祭桌上一隻鵝平白地跳將起來,叫了一會,卻說道:「太子哥,太子哥,前行還主折人多,賠了一壺酒,還要賠著一隻鵝。」國王、太子都吃了一驚。國王道:「這莫非是西總兵有靈,來告訴我們的禍福?我兒,只怕前向凶多吉少。不如趁著此時,獻上一封降書降表,也免得舉國生民塗炭。你意下何如?」這幾句話兒,分明說得有理,哪曉得三太子是血氣方剛之人,知進而不知退,即時大怒,說道:「父王差矣!豈可因這些小妖讖,誤我軍國大事。」道猶未了,一手撾過鵝來,一手提起劍來,把個鵝一揮兩段,高叫道:「凡我臣子有不盡心報國者,罪與此鵝同!」太子這一發怒之時,左右們無不凜凜。國王心下十分不悅。當有一個駙馬將軍,名字叫做哈裡虎,看見國王不悅,跪上前去,稟說道:「勝敗兵家之常,雖然折了西總兵,幸有三太子在這裡。三太子英雄蓋世,韜略無雙。莫說一個西總兵,就當得十個西總兵。莫說一個南將,就當得百個南將。既是太子盡心為國,小臣輩何敢貪生!凡有差遣,願效犬馬之報。」
  國王聽見駙馬將軍這一席勸解,心上才有些歡喜,說道:「非我志餒,肯服輸於人,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狗也,故此莫若早些回頭罷!」三太子說道:「父王寬心!不是孩兒空口所言,孩兒有個退兵良策,哪怕他百萬南兵,也不在孩兒心上。」番王道:「是個甚麼良策?你說來我聽。」三太子道:「南朝既斬了西總兵,料定了我國中再沒有個能者,防備之心漸漸的懈怠;況且他的寶船停泊在我內港,水路曲折,他豈能盡知。我若還是陸路上廝殺,勝敗尚未可必。孩兒今夜撥出海鰍船五百隻,順風直下,裝載火箭、火槍、火藥之類,趁他在睡夢中間,放起火來,燒他幾百號,且驚他一驚。這叫做『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孫武子最上兵法,豈不為美!卻又再調駙馬哈裡虎,領一隊人馬,陸路上截殺他一番,教他背腹受敵,支持不來,活捉他的將官,生擒了他的主帥。到家之時,割下他的頭,也掛在竿子上,卻不替西總兵報了這個仇。豈不雙美!父王,你說此計何如?」番王說道:「此計也還通得。」哈裡虎道:「太子妙算,真有鬼神不測之機。我王社稷安於泰山,何慮南朝人馬。」番王道:「既如此,你們依計而行。只是不可輕易,不要貽我以後憂就是了。」
  盤龍三太子別了番王,自行其計。坐上牛皮番帳,點齊五百隻海鰍船,精選一千餘人會水的兵卒,另選四員水軍頭目做個副將。一更上了海鰍船,軍士都坐在艙底上,寂寂無聲。恰好的這一夜月白風清,波恬浪靜,海鰍船五百隻,順著那一股流水放將出來,看看的將近寶船,大約還有-二里之遠,三太子傳下將令,把這些大小海鰍船,一齊灣住,著兩隻巡哨的小鰍,輕輕的前去打探。一會兒,打探的回來說道:「南船上人人都在做夢,個個都在打呼,只有一隻船上有些燈亮。」這燈亮不知是誰?原來是官封引化真人張天師。天師怎麼還有燈在?卻說天師坐在朝天宮裡,心裡似夢非夢,眼兒欲開未開。
  只見一個穿紅的走到面前來,打一個拱。天師睜天眼來,問說道:「你是哪個?」其人也不作聲,也不見在哪裡去了。天師醒過來,心上有些疑惑,說道:「今日值日天神卻是龍虎玄壇趙元帥。怎麼有個穿紅的過我面前?」道猶未了,國師差下一個人,送了一幅小啟兒。天師拆開讀之,上面只有十個字,那十個字說道:「夜半一場災,天師仔細猜。」
  天師看見這十個字,心上老大的明白,說道:「『災』字是個川下火。我適來看見穿紅的走下過,卻不也是個火料。想是今夜有個甚麼火災?國師只來告訴我,是教我準備的意思。他不曾去告訴元帥,我也不消去告訴元帥。」
  即時間叫上一聲:「值日神將何在?」只見一個龍虎玄壇趙元帥,就在階下打拱,天師道:「今日是你值日麼?」趙元帥道:「是小神值日。」天師道:「我們寶船上,今夜該主些甚麼災悔?」趙元帥道:「今夜子時三刻,熒惑流光,直射武曲。多般有些火災。」天師道:「有我貧道在這裡,怎麼做得這個勾當?」趙元帥道:「但憑天師吩咐,小神敢不竭力。」天師道:「你與我叫過風伯、雨師來,我自有個話兒吩咐他。」趙元帥應聲而去。
  一會兒,四個神道一字兒跪著磕頭,稟說道:「適承天師老爺呼喚,有何使令?」天師道:「你們都是甚麼神祗?」其神道:「小神們都是司風的風伯。」天師道:「怎麼有四個?」其神道:「一個是三月鳥風,一個是五月麥風,一個是七八月簷風,一個是十二月酒風。」天師笑起來,問說道:「那三個叫做信風,我已知道了。這個怎麼叫做酒風?」其神道:「十二月天冷,飲酒擋寒,多飲了幾盞,就有些發風,故此叫做十二月酒風。」天師道:「這個發酒風的,算不得個人數。也罷,你們今夜都在這裡伺候,有功之日,明書上請。」道猶未了,又有四個神道一字兒跪著磕個頭,稟說道:「適承天師老爺呼喚,不知有何使令?」天師道:「你們是甚麼神祗?」其神道:「小神們是行雨的雨師。」天師道:「怎麼也是四個?」其神道:「小神按東西南北四方,故此也是四個。」天師道:「你們既是個雨師,怎麼這等衣冠不正,言語侏亻離?」雨師道:「天師在上,還有所不知。這如今世變江河,愈趨愈下,假饒孔夫子也有些衣冠不正,也有些言語侏亻離。」天師道:「怎見得?」雨師道:「褻裘長短,這豈不是衣冠不正?夫子之言不可聞,這豈不是語言侏亻離?」天師道:「這都是解釋之辭。也罷,你們今夜在這裡伺候,有功之日,明書上請。」風伯、雨師一齊稟道:「小神們今夜在這裡伺候,天師有何令旨?」天師道:「今夜子時三刻,我們船上主有火災。聽令牌響為號,令牌一響,你們即時要來:風刮開去,雨要淋下來。不許遲延誤事,違者治以罪。」風伯、雨師應聲而起。
  畢意不知這夜半之時,有個甚麼火災?風伯、雨師有個甚麼顯應?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4 02:14:11

第六十四回     王良鞭打三太子 水寨生擒哈秘赤



  詩曰:
  陰風獵獵滿旌竿,白草颼颼劍戟攢。
  九姓羌胡隨漢節,六州番落從戎鞍。
  霜中入塞雕弓響,月下翻營玉帳寒。
  今日路旁誰不指?穰苴門戶慣登壇。
  卻說三太子聽見南船上人人都在做夢,個個都在打呼,心上大喜,說道:「此天意所在,令吾成此大功也!」吩咐放開船去。番兵們得令,一擁而開。看看至近,一聲牛角喇叭響,一齊火箭,一齊火槍,一齊火藥,都照著南船上放去。只見放去的火便紅,南船再不見燒著。三太子心上有些疑惑,說道:「怎麼南朝來的船,不是木料造成?既是木料造成,有個不惹火的?」吩咐把些火具,盡數放將出來,果然是火勢連天,照得海面上通紅,如同白日。三太子道:「今番多管是燒著他了。」
  哪曉得天師坐在朝元閣上,披髮仗劍,踏罡步鬥。初然間火小時還不至緊,到後來火勢連天,通明上下,他就狠起來,敲一下令牌,喝聲道:「風伯何在?」果然的一陣狂風刮將開去,把些火反燒到海鰍船上。天師又敲下令牌,喝聲道:「雨師何在?」果然的一陣驟雨淋將下來,把些火都撲死了。三太子看見這個風、這個雨,急得只是頓足捶胸,說道:「哎哎!這個風,敢是南朝帶來的風麼?我西洋海上,哪裡去尋這等乖乖的風?這個雨,敢是南朝帶來的雨麼?我西洋海上,哪裡去尋這等乖乖的雨?」沒奈何,只得收拾海鰍船回去。回去打一查,卻原來火燒壞了七隻,浪打壞了八隻。三太子反吃一驚,說道:「反把自家的船倒燒得七打八哩。」這叫做:周瑜妙算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卻說寶船上夜半三更,都在睡夢之中,只聽得一片吆喝,-陣火起,都吃了-嚇。五營大都督在岸上傳起更來,準備著步戰,四哨副都督在船上傳起更來,準備著水戰。-會兒火發,一會兒狠起來。一會兒燒天燒地,照海通紅。都也嚇得心驚膽顫,無計可施,也只說是寶船有些堆保。哪曉得猛空裡-陣狂風,又一陣驟雨,把個火輕輕的撲死了,全不見半星。滿船上軍人哪個不說道:「屋下有天。」哪個不說道:「船上有天。」到了明日-早上,二位元帥升帳,會集大小將官。天師、國師都來相見。老爺迎著,說道:「夜來吃驚,二位老師可曾知道?」國師道:「貧僧從昨日早上吃驚起,驚到如今。」天師道:「貧道吃了一夜驚,到如今才住了。」老爺道:「怎么二位老師都先吃驚起?」國師卻把昨日裡送帖兒的話,告訴一遍。天師卻把夜來書符遣將的事,告訴一遍。二位無帥大驚,請上天師、國師,一連唱上兩個喏,說道:「多謝二位老師作主。不然,連老夫都成灰燼之末。」國師道:「一言之微,何足稱謝?」天師道:「職分當為,不敢勞謝。」元帥道:「似此番奴,將來還有不測之變。」國師道:「緊防備著他就是。」元帥道:「承教有理。」即時傳令五營大都督,旱寨裡早晚間著意提防;傳令四哨副都督,水寨裡早晚間著意提防;又傳令著兩員水軍頭目:左巡哨百戶劉英、右巡哨百戶張蓋,領哨船五十隻,先行便宜哨探,凡遇緊急軍務,許星飛馳報,毋違;又傳令著南京江淮衛把總梁臣,濟川衛把總姚天錫,各領戰船一百五十隻,各領水兵一百五十名,進口二十里之地,安紮水寨,為犄角之勢,以防三太子水攻;又傳令著右先鋒劉蔭、應襲王良,領精兵三千,攻打接天關,限期取勝;又傳令著狼牙棒張柏,領精兵三千,前後策應。諸將得令,各自分頭去訖。
  卻說三太子乘興而來,沒興而返。哈裡虎接著,說道:「賢太子一場大功,怎麼遭在這個風雨手裡?」三太子說道:「正是我們自己倒罷了,只是父王有些不快。」哈裡虎道:「既是國王不快,我和你說起就是。」去見國王,國王道:「夜來功展何如?」三太子道:「孩兒之計非不善,爭奈那金長老、張真人神通廣大,致令半途而廢。」番王道:「寡人心上老大的耽煩耽惱。怎麼耽煩耽惱?南兵本等強梁無對,況兼深入我的藩籬,怎麼得他退去。若再加那個長老、真人撮弄術法,到底是個毛巴子。」哈裡虎奏道:「大王休憂!太子武藝不在南將之下,夜來一陣,雖不曾燒得南船,其實南船上的人都已心驚膽顫。小臣不才,願與太子同心戮力,殺退此賊,保全社稷。伏乞大王寬心!」國王起身,以手摩其背,說道:「賢卿乃我國家親臣,好與吾兒協力同心,共扶社稷。子子孫孫,同享富貴勿替。」哈裡虎說道:「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小臣怎敢偷安?」
  道猶未了,報事的小番報說道:「南船上差下了兩員大將,統領著無萬的雄兵,把個接天關圍得鐵桶相似。有此軍情,特來報上。」三太子聽知道接天關被圍,翻身而起,哈裡虎說道:「不勞賢太子親征,容末將提兵下關去罷。」三太子道:「單絲不線,孤掌不鳴,我和你兩個同去。」國王放心不下,再三叮囑,說道:「凡事小心,不可輕敵。」
  道猶未了,又有一個報事的小番報說道:「接天關東水門外,有無數的戰船,百般攻打,水門上沒人把守,恐有疏失,特來報知。」國王聽見這一報,嚇得抖衣而戰,肝膽俱碎,說道:「南兵水陸並進,卻怎麼處治?」三太子道:「父王一國之主,不可遇事驚慌。你一個驚慌不至緊,恐驚動了國中百姓,人心搖動,士無鬥志,將以國與敵乎?」國王道:「非是寡人驚慌,怎奈敵兵壓境,須得個備禦之方。」三太子道:「孩兒自有良策。國王道:「是個甚麼良策?」三太子道:「譬如醫者,緩則治其本,急則治其標。這如今水門上的南兵,勢分而遲,緩之可也;關下的南兵,勢合而銳,緩之則有失。」國王道:「兵勢固是如此,吾兒怎麼處分?」三太子道:「孩兒自有處分。水門上可令水軍酋長哈秘赤、副總管沙漠咖兩個人,各領海船一百隻,把守水門,堅壁不出。南兵師老自斃,此以逸待勞之策也。南兵縱然生出翅來,飛不進我們的水關裡面。」國王道:「關外何如?」三太子道:「關外南兵,須則是孩兒和駙馬親自與他決戰。仗父王的洪福,憑孩兒的本領,或是生擒他兩員,或是殺死他兩員。那時節乘得勝之威,席捲長驅,勢如破竹。雖水門上諸將,可一鼓而擒也。」道猶未了,一手抽出一根令箭來,一撇兩段,說道:「孩兒此行,若輸了半分銳氣,誓不為人,罪與此箭同科!」番王看見三太子英風凜凜,殺氣騰騰,又且調兵遣將,條條井井,心上大悅,說道:「孩兒,你自去罷,凡事小心就是。」哈秘赤、沙漠咖各領了水兵船隻,把守水門,堅壁不出。
  盤龍三太子同哈駙馬開了關門,把些番兵一字兒擺開,飛馬出陣。只見南陣上三通鼓響,擁出一個右先鋒來,長丈身,大胳膊,回子鼻,銅鈴眼,騎一匹五明千里馬,使一桿繡鳳雁翎刀。這等一個將軍,三太子看見,心上也要喝幾聲彩,高叫道:「來者何人?」右先鋒說道:「吾乃大明國欽差征西右先鋒威武大將軍劉蔭的便是。你是何人?」三太子嗄嗄的大笑,說道:「吾乃金眼國國王駕下嫡嫡親親的盤龍三太子是也。你在我國中一個多月,豈不曾聞著我的大名麼?」劉先鋒大怒,罵說道:「小番奴!焉敢戲弄於我。你是個甚麼三太子?敢在我大人長者之前,搖唇鼓舌,笑而無禮!」舉起刀來,就是楊柳花飛,一路滾將過去。三太子不慌不忙,搖動了合扇雙刀,緊來緊架,慢來慢架。兩個人一衝一撞,一高一低,正然殺做在好處。只見南陣上三通鼓響,斜曳裡閃出一員大將來,騎一匹流金孤馬,使一桿丈八長槍,原來是應襲公子王良,高叫道:「小狗奴!你敢在這裡無禮麼?」一槍就到。三太子提起刀來,好生一招。又是三個人一來一往,一上一下。
  原來劉先鋒、王應襲俱有萬夫不當之勇,況兼又是兩個人成了雙,作了對,有照管,有互換,放心大膽,拿定要捉那個番官。盤龍三太子雖是有些武藝,有些膽略,到底是一不敵倆,心上始終有些懼怯,殺來殺去,不覺的閃了一個空。劉先鋒趁著這個空,一刀就進,三太子還是溜煞,急忙裡撲將過來。饒他撲將過來,早已一刀劈開了個馬膊子。王應襲看見劈開了三太子的馬,三太子換馬,他就跑向前去一鞭,這一鞭正中著三太子左膊上,打得個三太子昏天黑地,不辨東西;那一面唐猊鎧甲,粉碎如泥。還喜得是三重細甲,不曾打得十分的穿。三太子一則是壞了馬,二則是帶了傷,撥轉馬望本陣而逃。劉先鋒和王應襲就是金鷹搏兔,螳螂捕蟬,哪裡就肯甘休,一直趕到關下。三太子吃了這一番好趕,也在慌處,心裡想道:「到了關邊,且待我拿出火箭來,奉承他幾箭。」一手摸箭,箭摸一個空;一手摸弓,弓摸一個空。原來換馬之時,俱已掉將去了。左一個空,右一個空,把個三太子急得只是暴跳如雷。怎麼就急得暴跳如雷?欲待跑進關去,又折了威風;欲待回來廝殺,卻又跑得氣喘,終是不得贏人。
  正在急得暴跳,恰好關裡面一聲牛角喇叭響,閃出駙馬將軍哈裡虎來。三太子心慌意亂,沒有了主張,哈裡虎卻是醒醒白白的,曉得勢頭不善,高叫道:「賢太子快進關來!」三太子還不動,哈裡虎說道:「你真待要做個針兒把線引麼?」三太子卻才明白,把馬一夾,跑進關裡面,緊緊的閉上關門。王應襲說道:「那個番奴早來了一腳,遲些兒,我們搶了這個關哩!」劉先鋒道:「但得小勝,便自足矣!明日再來,未為晚也。」到了明日,劉先鋒說道:「為將之道,鬥智不鬥力,今番須要把個智去勝他。」王應襲說道:「但憑先鋒見教就是。」劉先鋒說道:「我學生先去出陣,你且扮做個小卒,雜在隊伍之中。直待殺到興頭上,你卻暗地裡補上他一箭,教他照管不及,應弦而倒。」王應襲大喜,說道:「先生之計,正中之奇。妙哉!妙哉!請先行罷。」劉先鋒挽刀上馬,領了一枝精兵,三通鼓響,列成陣勢,只待三太子出來,施其妙計。
  原來三太子跑進關裡面,哈裡虎道:「你今日怎麼不拿出箭來也?」三太子說道:「因為砍壞了馬,換馬之時,倉皇急迫,不知怎麼把個弓箭掉將去了。」哈裡虎說道:「我有一計,不知太子意下何如?」三太子道:「有何妙計?請教一番。」哈裡虎說道:「賢太子,你的火箭百發百中。但只是對面拈弓,那人得以躲閃。以我的愚見,兵不厭詐,明日出陣之時,我學生出身廝殺,賢太子扮做個小番,就站在我學生馬頭之下,便中就放他一箭。一個人只消一箭,卻不一箭成功?賢太子,你意下何如?」三太子大喜,說道:「有此妙計,天使我們成功。」到了明日,把關的小番來報說道:「南將又來打關。」哈裡虎飛身上馬,開了關門,一擁而下,把些番卒也一字擺開。劉先鋒喝聲道:「唗!你是甚麼人,敢來出陣?」哈裡虎說道:「吾乃金眼國國王駕下駙馬大將軍哈裡虎的便是。你焉敢小覷於人!你說我這個八面金楞簡打不死你麼?」劉先鋒說道:「好於人!你說我這個八面金楞簡打不死你麼?」劉先鋒說道:「好大毛人,敢開大口、講大話。你回去問昨日的番狗奴討一個信,再來也未遲哩!」哈裡虎說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道猶未了,拿著那個八面金楞簡,舞將起來,就如白蟒纏身,烏龍獻爪。劉先鋒看見這個番將也有些厲害,抖擻精神,舉刀相殺,殺做一塊,砍做一堆。王應襲心裡想道:「殺人先下手,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此時不射,更待何時!」悄悄的拈起弓來,搭滿了箭,看得真,去得准,撲通的一箭。這一箭不至緊,早早正中在哈裡虎的左眼上,把個左眼珠兒一穿,穿得鐵緊。卻說三太子雜在哈裡虎的馬頭之下,看見南陣上射了哈裡虎一箭,連忙取出弓來,搭上火箭,正照著那個放箭的還他一箭,可可的中在王應襲的束髮冠上。王應襲的頭頂上,即時間騰騰火燄,燒將起來。
  卻說哈裡虎被射了眼珠兒,一手拔出個箭頭,連眼珠兒都帶將出來。哈裡虎說道:「兩隻眼本是多一隻,去了他也罷。」提起來,照著草地上一摜,不知摜在哪裡去了。王應襲的頭上火燒起來。劉先鋒連聲高叫道:「王公子,王公子,火燒了頭,火燒了頭!」王應襲一時間也無計可施,把馬一夾,跑在百步之外,就是一條長流河。王應襲就在馬上,翻一個筋斗,一翻翻在長流河裡。自古道:「火來水救。」一個人翻在水裡,尚有火會燒人麼?兩家子一個帶了箭傷,一個帶了火傷,各自收兵回陣。
  卻說三太子回到關上,眉頭不展,臉帶憂容。哈裡虎說道:「我學生眇了一目,尚不憂煩。賢太子,你為何眉頭不展,臉帶憂容?」太子道:「只因卑末不才,致令駙馬壞了一隻眼,又致令我父王添了一場愁。」哈裡虎說道:「我學生之目,何足掛齒!只是父王之憂,須要與他一個寬解。」三太子道:「這憂愁怎麼與他寬解得?」哈裡虎說道:「也有一個道理。」三太子道:「是個甚麼道理?」哈裡虎道:「勝敗兵家之常。我和你須要反敗為勝。怎麼反敗為勝?南兵今日射出了我的眼珠兒,似覺得勝,旱寨裡不免洋洋得志,一場大歡喜。這個喜信傳到水寨裡,水寨裡面豈復提防。這如今,我和你守著這關,傳出將令去,著水軍酋長哈秘赤,副總管沙漠咖,各領戰船,各帶水兵,開了水門,一齊殺將出去。攻其無備,出其不意,豈有個不贏之理?這不是反敗為勝麼?」三太子說道:「妙哉!妙哉!」即時傳令水軍酋長如此如此。
  到了明日,哈秘赤、沙漠咖領了水兵,駕了戰船,一聲牛角喇叭響,大開水門,一擁而出,把個戰船一字兒擺開,如長蛇之狀。哈秘赤站在船頭上,高叫道:「南朝那個蠻子,敢來擋我的手麼?」他只說南船上不作準備。哪曉得早有個巡哨百戶劉英,又有個巡哨百戶張蓋,兩下裡飛報回來,報說道:「番船出關,一字兒擺著。番官聲聲討戰,出言無狀。」姚、梁兩個把總,不敢怠慢,即時傳下將令,擺開船隻,點齊水兵。梁臣道:「今日之事,番兵慣習水戰,不可易視於他。」姚天錫道:「以我學生觀之,番兵未必慣習水戰。」梁臣道:「怎見得他不是慣習?」姚天錫道:「他把個戰船一字兒擺開,首尾相遠,不能相救,以此觀之,見得他不是個慣習。」梁臣道:「長蛇之陣,自古有之,焉得說他的不好。只是我和你要個破他之法。怎麼個破他之法?他的船分得有個頭尾,我和你也要分開來。你領你的船,你領你的兵,攻他的頭。我領我的船,我領我的兵,攻他的尾。教他頭不能顧尾,尾不能顧頭。卻傳令兩個巡哨百戶,領一枝精兵,衝斷他的腰。一條蛇三下裡被傷,豈有再活之理!這卻不是個破敵之法麼?」姚天錫道:「將軍高見。這番狗奴在吾目中矣!」即時傳令兩個巡哨官,即時傳令開船。一個連天炮,三通畫鼓,南船上一齊出去。梁臣領了一百五十隻戰船,五百名水兵,直殺到他的頭上。姚天錫領了一百五十隻戰船,五百名水兵,一直截住他的尾巴處。更不打話,一任的廝殺。你殺我這裡一槍,我殺你那裡一槍。你砍我這裡一刀,我砍你那裡一刀。你挺我這裡一棍,我挺你那裡--棍。你飛我這裡一錘,我飛你那裡一錘。兩家的船,不動如山;兩家的兵卒,飛跑如馬。
  殺得正在興頭上,只見巡哨的百戶劉英,原是個多謀足智之人,坐在哨船上,猛可裡心生一計。即時放開這二十五隻哨船,泊在空闊去處,叫過船上那一班會水的軍人,一叫就叫出二百五十多名來。吩咐他一人名下要蘆柴兩束,或是亂茅兩束。一會兒,一齊交卸。又吩咐他一人兩束蘆柴,或是兩束亂茅,都要暗暗的安在番船舵上。一會兒,一齊安上。安上了這些草把兒,連水軍也不省得做甚麼,那些番船哪裡曉得舵上安了東西?
  劉英吩咐放起號炮來。一聲炮響,閃出二十五隻戰船,就攔腰一划。這一划不是刀,又不是槍,又不是耙,又不是棍,都是些火箭、火銃、火炮之類。響聲未絕,又是一聲炮響,早又閃出二十五隻戰船來,攔腰又是一划。這一划又都是些火箭、火銃、火炮之類。梁把總看見中間火起,即時傳令,也是火箭、火銃、火炮,一齊衝去。姚把總看見頭上火起,即時傳令,也是火箭、火銃、火炮一齊衝去。三四下裡,都是南船。南船來往如飛。
  那番船禁不過這許多火器攻打,也要走動,把個舵東一推,東不動;把個舵西一推,西也不動。舵工一蕩子跌起腳來,口裡連叫道:「苦也!苦也!」哈秘赤看見個番船不動,急了起來,一刀一個舵工,兩刀就是兩個舵工。到了三個舵工身上,吆喝道:「可憐見,枉刀殺人哩!」哈秘赤說道:「怎麼枉刀殺人?」舵工道:「爭奈這各船上的舵,平白地都推不動,非干小人之事。」哈秘赤自己走過去推一推,果然不動。哎上一聲,說道:「這必是那個和尚、道士下了魘符,魘住我的船隻。」哪裡曉得都是劉百戶把個草把塞住了舵眼,故此推不動,捱不移。轉身出來,正要挺槍廝殺,只見南船漸漸的挨將近去。
  百戶劉英也駕一隻小船近去,離番船大約還有一丈多遠。劉百戶拖一桿槍,狠地起來,雙腳一跳,竟跳到番船之上。哈秘赤看見不是個對頭,走下船艙裡面,意思要躲。早被劉百戶一槍,戳中了左腿,跌翻在船板上。姚、梁兩個把總看見劉百戶搶了頭功,兩下裡都擁到番船上,把個哈秘赤活活的捉將來了。沙漠咖看見哈秘赤被擒,卻就蕩了主意。怎麼蕩了主意?欲待廝殺,勢力不加;欲待回船,舵又推不動。慌了張,一轂碌跳到水裡去。姚把總走向前,喝聲道:「番狗奴哪裡走!」舉起刀來,一揮兩段。可憐沙漠咖死在鋼刀之下,上一截還在船上,下一截掉在水裡,遠葬鲨魚之腹。兩個番將一個生擒,一個砍死。其餘的番兵怎麼再抵擋得住,捉的捉住,殺的殺死。只有些慣水的熟番竄下水去,望岸上而跑。這一陣活捉一個將官,殺死一個將官,獲到三百隻海鰍船。其餘殺死的不可勝計,生擒的也不可勝計。這一陣算做一場大功。
  卻說張百戶攔腰一划,又去水門上巡哨番船,怕有裡面策應。巡哨回來,聽見劉百戶成了大功,歎了兩口氣,說道:「我和劉某都是一般的官,一般的巡哨。他今日建了如此大功,我無尺寸勞績,怎麼去見二位元帥老爺?」即時統領了那二百五十名軍士,埋伏草坡底下,但有水裡走上岸的殘兵敗卒,一手一個,兩手一雙,逐個的拿將來,解上帥府。
  卻說梁把總解上哈秘赤來,姚把總提了沙漠咖頭來,劉百戶解上許多活捉的番兵來,張百戶解上許多殘兵敗卒來,各各獻功。二位元帥大喜,敘功行賞,以劉百戶塞舵眼功紀在第一,其餘的頒賞有差。賞賜已畢,元帥吩咐推下哈秘赤去梟首上來。一會兒推人下去,一會兒獻上頭來。元帥吩咐把這兩個番將的首級,又豎起兩根竿子來,又掛在兩根竿子上,關外懸起頭,號令關上說道:「凡有愚頑抗拒者,罪與此同。」號令已畢,元帥又吩咐把這些番兵盡行梟首。
  王爺道:「學生有一言相稟。」老爺道:「有何見教?願聞。」王爺道:「番兵蠢若犬羊,殺之誠不足惜!但不降而戰者,番王及三太子及哈裡虎諸色人等。這些人上有所命,下不敢不從。殺之似覺無辜,其情可憫!不如放他回去,傳語番王,教他早早歸服。這卻是體天地好生之仁也。足以表我中國莫大之量。老公公以為何如?」老爺聽見這一席好話,把個頭連點幾點,說道:「王老先生之言是也!」即時叫過刀斧手來,解脫了這些番兵的繩索,叫他一個個的跪到帳下來,吩咐他說道,你等抗拒天兵,王法、軍法俱不可赦。本當斬了你們的頭,割了你們的頸,傳示你們的國中。但念你們都是天地間生靈,我心有所不忍,故此今日特地饒了你們死罪,放你們回去。你們回去之時,傳語番王,教他早來歸順。所說的傳國玉璽,有則早早的獻將出來,也見得他的功績;沒有也當早早的回上一封表章,豈可愚迷不省?若再愚迷不省,我明日攻破他的城池,教你寸草不留!那時悔之晚矣。又且你們家中各有父母,各有妻子,各人歸去,各務各人的生理,不可仍前助紂為惡。我今番捉住你們,再沒有個空放之理。你們可曉得麼?」
  這些番兵一則是得了性命,二則是元帥的語言懇切。你看他一個個的兩淚雙流,磕上二三十個頭,都說道:「我等被擄三之夫,自知必死。今日得蒙天星爺爺饒我們的性命,從今以後,天星爺爺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我們是天星爺爺留下的子子孫孫。我們今日回去之時,一定要把天星老爺的善言,一句句對我國王陳說。他若是早早來歸,兩家俱好,他若不聽我們的言語,定要提兵遣將,和天星老爺撐對,我們寧可各人尋個自盡,再不敢反戈相向。只是無以報天星爺爺的適命之恩!」道猶未了,一齊兒又是哭將起來。元帥道:「你們不消哭罷,各人起去。」元帥又吩咐軍政司人各賞他一餐酒食,與他壓驚。各番兵一擁而去。畢竟不知這些番兵傳語國王不曾?又不知國王果真肯來歸順不曾?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4 02:14:39

第六十五回     三太子帶箭回營 唐狀元單槍出陣



  詩曰:
  聞道西夷事戰征,江山草木望中清。
  城頭鼓角何時寂?野外旌旗逐隊明。
  號令旦嚴驅豹虎,聲威夜到泣鯢鯨。
  須知功績非容易,元帥胸中富甲兵。
  卻說三太子和哈駙馬把關門閉上,同見國王。國王道:「今日水軍頭目出陣,未知勝負何如?」三太子道:「哈、沙兩個將軍原是諳練水戰之人,手到功成,不消父王憂慮。」哈裡虎道:「賢太子有知人之明,哈、沙二位將軍有料敵之智。今日的功成不小,我王眼觀旌旗捷,耳聽好消息就是。」道猶未了,報事的小番慌慌張張走到面前來。哈裡虎接著,說道:「你們來報水軍的捷麼?」三太子道:「船上拿住南朝那個將官麼?」小番道:「若論捷音,卻在南軍船上。若論拿著將官,都在我們船上。」國王道:「似此說來,倒不是我們殺輸了?」小番道:「不好說得。哈秘赤是一索,沙漠咖是一刀。三千名水兵只一空,五百隻海鰍船得一看。」
  番王聽見,吃了一驚,說道:「諸練水戰之人,就諳練到這個地位,有料敵之智的人,就料敵到這個地位!」只消這兩句話,把個三太子和哈駙馬都撐得啞口無言,老大的沒趣。小番道:「今日一敗塗地,非干二位將軍之事。若論將軍和他廝殺,未必便輸於他。爭奈我們的海鰍船再撐不動,不像釘釘住了一般。南船在水面上來往如飛,我們的船分明要和他抵敵,只是一個撐不動,就無法可施。可憐哈將軍先吃一槍,其後來活活的被他捉將去了。沙將軍奔下海裡,就被一刀一揮兩段。其餘的水軍,殺的殺死在船上,捉的捉將去了。又有一班打從水裡奔上岸來的,卻又一個將軍攔在路上,一個個的捆著而去,不曾剩著半個兒。」國王道:「似此說來,我們的兵卒死無噍類了!」小番道:「卻是沒有半個脫空。」番王道:「那五百隻海鰍船如今在哪裡?」小番道:「卻是南人駕將去了。」番王頓幾下腳,捶幾下胸,說道:「誰想今日人財兩空。」
  道猶未了,只見一伙番兵披頭散髮,跪在階下。番王認得是昨日的水軍,連忙問道:「你們可是水軍麼?」眾人道:「小的們是水軍。」番王道:「你們既是水軍,昨日都死在南人之手,怎麼今日又得生還?」眾人道:「小的們都是生擒過去的,擒到他船上,見了元帥,元帥吩咐盡行處斬,以警後來。」有個姓王的老爺說道:「小的們都是無辜百姓,超豁小的們殘生,又賞賜小的們酒食,教小的們多多拜上我王,說道:『早早歸降,免得軍民塗炭。若只是執迷不省,往後城池一破,寸草不留?那時悔之晚矣!』」番王聽見這一席好話,過了半晌,不曾開言,心上就有個歸順之意。
  三太子站在番王身邊,喝聲道:「胡說!你這一干殺不盡的狗奴!昨日既不能奮勇爭先,今日又不能身死國難,逃得一條狗命回來,罪該萬死!還敢在這裡搖唇鼓舌,替南人作說客耶!」番王道:「他們都說的是些直話,你怎麼又歸怨於他?」三太子道:「父王有所不知,這都是南人詭計。這一干人受他的賄賂而歸,正叫做楚歌吹散八千兵之法。」番王道:「怎見得是個楚歌吹散八千兵?」三太子道:「南朝和我國中血戰了這幾陣,恨我們深入骨髓,豈肯相容?卻又心生巧計,把一干殺不盡的狗奴做了麋子,甜言蜜語兒哄他,好酒好肴兒醮他,使他回來之時,都傳說道南朝的元帥如此好哩。卻不是使得我國人離心,士無鬥志!這豈不是楚歌吹散八千兵之法麼?」番王道:「雖是如此,卻也無計奈何。」三太子道:「一不做,二不休,孩兒今番狠是下手他也。怎麼狠是下手他?孩兒合同哈駙馬領一枝精兵,日上和他陸戰,夜來搗他水營,教他日夜裡疲勞。安身不住,只得退去。」
  番王道:「我聞得南兵從下西洋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一連取服了一二十國,才到我們的國中。只因你不歸順他不至緊,折將損兵,此時懊悔已自無及了,你怎麼還要去贏他?」三太子道:「既是不和他廝殺,依父王之見還是何如?」番王道:「我夜來反覆思之,只有降他為便。」三太子道:「只是這等唾手降他,豈不見笑於鄰國?況兼他仇恨於我,豈肯放鬆了我們?父王,你還一時思想不及哩!」番王聽見這一席話頭,卻又沉思了一會。怎麼又要沉思一會?若說是見笑於鄰國,心上也罷。只說是不放鬆了於他,他心上就有些懼怯。卻就轉口說道:「既是孩兒堅執要去,我為父的也不好苦苦相阻。只是凡事都要小心,謹慎而行,不可輕易於他。切莫把南船上那一干人,當個等閒易敵之輩。」三太子應聲道:「父王之教是也。」即時同著哈駙馬拜辭而起。
  走出門外,三太子哈哈的大笑了三五聲。哈駙馬道:「賢太子,你笑些甚麼哩?」三太子道:「我笑我父王枉做一國之主,把南船上這幾個毛兵毛將,看得天上有、地下無,大驚小怪,朝夕不寧!我今番出陣,不是我誇口所言,若不生擒他幾個,殺死他幾個,我誓不為世上奇男子,人間烈丈夫。將軍,你可助吾一臂主力,萬死不敢相忘。」哈裡虎說道:「不才忝在戚畹,與國家休戚相關,願效犬馬之勞,萬死無恨!」三太子大喜,即時高坐牛皮番帳,挑選兩個水軍頭目,著他把守水門,教他牢牢的關上,任是殺,只一個不開門。水軍頭目領了將令而去,自家點了番兵一枝,開了接天關門,一直殺將下來。
  這一殺下來,英風凜凜,殺氣騰騰,只說道南朝將官不是他的對手。哪曉得冤家路窄,剛一下關之時,早已撞著一個征西遊擊將軍劉天爵,領著一枝兵,橫著一匹馬,挺著一桿槍,看見三太子下來,喝聲道:「來者何人?早通名姓。」三太子狠聲道:「你這個蠻奴,豈可不認得我是三太子?」一雙合扇刀飛舞而來。劉游擊把馬望東一帶,露一個空。三太子來得凶,早已一馬跑向前去,撲一個空。劉游擊卻挺起槍,斜曳裡一戳。三太子大怒,罵說道:「蠻奴敢如此詭詐,閃我一個空。」劉游擊心裡想道:「此人匹夫之勇,不可與他爭鋒。且待我耍他一耍,教他進不得戰,退不得寧。」三太子不曉得劉游擊安排巧計,牢籠著他,一任的舞刀廝殺。殺得狠,讓他--個空,殺得慢,又挺他一槍。一來一往,一衝一撞,不覺日已西斜。三太子急得只是暴跳,眉頭一蹙,計上心來,說道:「天色已晚,豈可放鬆了他?」悄悄的取出張弓,搭上火箭,照頭一箭過來。劉游擊看見,笑了一笑,說道:「你這個番狗奴,我曉得你只是這一箭。你這個箭,敢在我面前賣弄麼?」舉起槍來,往東一撥,就撥在東邊地上。把東邊地上的草,燒一個精光。三太子說道:「你是甚麼人,敢撥我的箭!」照頭又是一箭過來。劉游擊說道:「今番西邊地上的草,合該燒著也。」舉起槍來,往西一撥,就撥在西邊地上。把西邊地上的草,燒一個精光。三太子看見兩箭落空,心上有些吃力,連忙的飛過第三箭來。劉游擊也激得怒從心上起,一槍把枝箭打個倒栽蔥,栽到三太子自家懷裡去。三太子險些兒自燒自,只得手快,早撇過一邊,才落得個乾淨。三太子不得手,沒興而返。
  到了明日,又下關來,說道:「昨日的箭分明去得好,只是發遲了些,故此天晚未得成功。今日不管他是個甚麼人,劈頭就還他一箭。」恰好的又撞著征西遊擊大將軍黃懷德。他果真的不管甚麼高與低,劈頭就是一箭。黃游擊曉得他的箭有些厲害,連忙的扭轉身子來閃他一空。閃他一空還不至緊,即時還他一箭。三太子只在算計射別人,卻不曾算計別人射自己。哪裡曉得這一箭,正中著他的左邊肩頭!你想一個肩頭帶了一枝箭,疼不疼?連這半邊的身都是酸麻的。三太子沒奈何,負痛而去。一連坐在牛皮帳裡,坐了兩三日不曾出關。
  南船上這些將官,一日三會,每會都在說那個三太子有幾枝火箭厲害,這兩日肩上疼痛不曾出來。遲兩日再來之時,著實要提防他。計議已定,各各提防。這也莫非南朝氣數該贏?也莫非是三太子氣數該敗?果真的過了兩三日,大開關門,當頭擁出一員番將,凹頭凸腦,血眼黃鬚,騎一匹卷毛獅子一般的馬,使一口鬼頭刀。三聲鼍皮鼓,一聲吆喝,橫衝直撞而來。恰好的遇著征西遊擊大將軍馬如龍。
  馬如龍起頭一看,原來不是個三太子,既不是個三太子,不免問他一聲,看是哪個,喝聲道:「來者何人?早通名姓。」哈裡虎說道:「吾乃金眼國國王駕下附馬將軍哈裡虎是也。你是何人?」馬如龍道:「你這番狗奴,豈不認得我馬爺是游擊大將軍麼?你那甚麼三太子哪裡去了?」哈裡虎說道:「士各有志,人各有能。你既是個游擊將軍,就我和你比個手罷,又管甚麼三太子不三太子的?」馬游擊道:「你那三太子還有三分鬼畫符,你這無名末將,也敢來和我比手哩!」哈裡虎大怒,罵說道:「蠻賊,焉敢小覷於我!」舉起刀來,劈頭劈臉,就是雪片一般相似。馬游擊看見他來者不善,我這裡答者有餘,也是雪片的刀還他。你一刀,我一刀,正砍到個興頭上,南陣上三通鼓響,早已閃出一個游擊都司胡應風來。胡都司手裡拿著一根三十六節的簡公鞭,驟馬而到,一團英勇,橫衝直撞。馬游擊心裡想道:「好漢不敵倆,今番這個番奴要吃苦也。」道猶未了,南陣上三通鼓響,左壁廂又閃出一個中軍左護衛鄭堂來,一騎馬,一桿方天戟,直奔著哈裡虎,高叫道:「番狗奴哪裡走!」道猶未了,南陣上三通鼓響,右壁廂閃出一個中軍右護衛鐵楞來,一騎馬,一柄開山斧,直奔著哈裡虎,高叫道:「番狗哪裡走!」
  四面八方都是南朝將官,把個哈裡虎圍住在垓心裡面,一個個摩拳擦掌,要拿這個番官。哪曉得哈裡虎嚇得沒處安身,一聲牛角喇叭響,番陣上一連飛出三枝箭來,一枝箭正中著左護衛鄭堂的盔,只見盔上一溜煙,把個纓毛都燒著;一枝箭正中著右護衛鐵楞的甲,只見甲上一溜煙,把個紮袖兒都燒著;一枝箭正中著游擊都司胡應風的背,把個掩心鏡兒都燒掉了。番陣上怎麼有這等三枝厲害的箭?原來是三太子的詭計,教哈裡虎當先出陣,使人一個不疑。三太子毛頭毛腦雜在小番之中,暗地裡放出這等三枝火箭來。南陣上卻不曾提防於他,故此三個將官都著了他的手。
  馬游擊看見三下裡帶傷,即時傳令救火:盔上發火的除盔,甲上發火的卸甲,背上發火的解披掛。救滅了火,各自收拾回營。
  元帥大怒,罵說道:「虧你們還要做游擊將軍,孟孟浪浪中箭輸陣而歸,當以失機論,於律該斬。」軍中無戲言,說個「斬」字不至緊,把兩個游擊、兩個護衛就嚇得頭有斗大,默默無言。只有王爺說道:「今日之事,三太子詭計。這些將官誤中了他的詭計,其情可原,望元帥饒他這一次罷!」老爺道:「怎麼饒得他?自古道:『敵善射,則不可輕用其將。敵負勇,則不可輕用其卒。』故兵家設機於虛實之間,是以決勝。他們虛實也不辨,做個甚麼將軍!」王爺道:「若論做將官的道理,他哪裡曉得麼?為將之道,一弛一張,或柔或剛,伸縮無跡,動靜無方。他哪裡知道?只說我和你,這如今去國有十萬餘里之外,殺之易,得之難。使功不如使過罷!」王爺說了這一席好話,三寶老爺還不放口,心上還有些記懷。
  只見武狀元唐英歷階而上,打一個拱,說道:「末將唐英特來懇求二位元帥,姑恕他們這一遭罷!到了明日,容末將夫婦二人出馬,擒此番賊,獻於麾下,以贖前愆。」老爺道:「那兩個番賊,倒也不是容易擒得的。」唐英道:「縱然擒他不住,也要挫折他一半銳氣。」老爺道:「贏他一陣,也洗了今日之羞,就算得過了。」唐英道:「若不贏他,願與今日諸將同罪。」老爺道:「軍中無戲言。唐狀元,你須要斟酌。」唐英道:「二位元帥在上,末將們怎敢戲言。」虧了唐狀元這一番硬保,老爺卻才開口道:「恕他們這一遭。」又叮嚀道:「今後失機,再不姑恕。」各將謝罪而去。
  到了明日,唐狀元出馬,同著黃鳳仙。唐狀元道:「我昨日在元帥面前說硬了話,不知今日勝負何如?」黃鳳仙道:「『將在謀而不在勇,兵貴精而不貴多』。這兩句話須要記在心上。」唐狀元道:「今日之謀卻待怎麼?」黃鳳仙道:「那三太子只是那幾枝火箭有些厲害,莫若你與他廝殺,待我囤將過去,掏將他的過來,卻不是好?」唐狀元道:「此計雖好,只是不見我們的手段。」黃鳳仙道:「你要怎麼樣兒才見手段?」唐狀元道:「明要他射過來,明要他射不著。他偏然射不著我,我偏然要射著他。這等樣兒才見我們的手段!」黃鳳仙道:「此言有理。只是卻要仔細一番。」唐狀元道:「謹記在心。他若還是哈駙馬出陣,我和你把一個廝殺,把一個提防三太子火箭放來。他若是三太子自家出陣,我和你一面廝殺,一面提防他手裡暗箭放來。」
  計議已定,唐狀元單槍出馬,高叫道:「你那甚麼三太子在哪裡躲著?怎麼不出來?」一連叫了兩三回。只見關門開得一響,早已閃出一個番將下來。又是那個凹頭凸腦、血眼黃鬚的哈裡虎。唐狀元道:「你這番狗奴,權且寄下了頭,回去叫你那個甚麼三太子來。」哈裡虎大怒,說道:「三太子是你叫的。」一口鬼頭刀,飛舞而來。唐狀元號旗一展,喇叭吹上一長聲,各兵即時轉身,擺成三路。竹筒吹上第一聲,第一路一齊鳥銃。這一齊鳥銃不至緊,煙只是飛,火只是爆,聲氣只是一片響,就像萬馬奔潮一般。哈裡虎舞不上前,只得抽身而退。南陣上竹筒吹上第二聲,第二路一齊火箭。這-齊火箭不至緊,風又順,火又狠,黏著的就是一蓬煙。走得慢些兒,頭都要焦,額都要爛。哈裡虎沒奈何,望關上只是一跑。南陣上竹筒吹上第三聲,第三路一齊火炮。這一齊火炮卻又不比前番的兩般火器,你看他烏天黑地的煙,燒天燒地的火,轟天划動的聲氣,把些番兵都打得沒個影兒。莫說是哈裡虎再敢舞刀相向,只見他走進關裡,緊閉上關門,任你是個甚麼火炮打將去,他只是一個不開關。唐狀元領了得勝之兵,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聲,回覆元帥,元帥大喜,紀功頒賞。卻才免了前日那四個將軍失機之罪。
  卻說哈裡虎跑進關來,埋怨三太子,說道:「你今日怎麼不放火箭?」三太子道:「自家身上火緊,怎麼射得別人哩?」哈裡虎說道:「你正好撇他開去。」三太子道:「撇不開去,反不惹火燒身?」哈裡虎說道:「你既是這等怕火燒,怎得個贏手?」三太子道:「到了明日,待我自家當先出陣,劈頭劈腦就射他家娘。」
  到了明日,唐狀元同著黃鳳仙又來關下,擺成陣勢。黃鳳仙道:「今日決是三太子自家來也。」唐狀元道:「怎見得?」黃鳳仙道:「三太子為人是個一匹之夫,勇有餘而智不足。他看見哈駙馬輸陣而歸,他不知怎麼樣兒在那裡跳叫,巴不得今日天明好來廝殺。以此觀之,卻見得是他自家出來。」唐狀元道:「夫人之言有理。只一件來,今日饒他是自家出來,也要燒他一火,挫折他的銳氣,教他不敢於視於我。」
  道猶未了,關門一開,早已跑下一個三太子出來。唐狀元看見他來,也不管三七念一,一聲竹筒響,就是一齊鳥銃飛將過去。三太子一時躲閃不來,心上已自有些慌張。一會兒,又是一聲竹筒響,又是-齊火箭飛將過去。三太子分明要放出箭來,先一個安身不住,怎麼射得別人?沒奈何,只得扭轉身子,剛不曾扭得身子轉,又是一聲竹筒響,又是一齊火炮飛將過去。這火炮也和他作耍哩!擋著他的,一打一個對穿。三太子無計可施,急得只是暴跳。饒他暴跳,也躲在關裡面去了,閉上關門,生怕有些疏失。
  唐狀元道:「下不得無情意,殺不得有情人。」吩咐左右架起襄陽大炮來,照著關門上撲冬撲冬的,只聽見一片響,一會兒,把個關打得粉碎。火又燒、煙又熏,三太子嚇得只是尊口嗷然。番王看見,連聲叫道:「苦也!苦也!破了關,教我們到哪裡去躲也?」哈裡虎說道:「怎麼說得個『躲』字?」連忙叫過些小番,搬磚運水,火來水澆,磚來磚塞。一會兒,把個關門死死的堆塞起來,火也漸漸的澆滅了。
  這一陣雖不曾進得關,卻也打破了關門,番王吃了老大一嚇,三太子老大受挫磨。番王道:「我兒,魯班雖巧,量力而行。你既殺不過他,不如早早的投降罷了!」三太子道:「非是孩兒殺他不過。只因他火銃、火箭、火炮一齊的進將來,屈死了孩兒的英才,都不曾得展。」哈裡虎說道:「依我愚見,明日出馬之時,兩家子明明白白見個高低,他卻就殺不過我們了。」三太子道:「此言有理。待我先和他講明白了,然後動手不遲。」到了明日,唐狀元又同著黃鳳仙領了一枝得勝之兵,先到關下,擺成了陣勢。黃鳳仙道:「今日再燒他一火何如?」唐狀元道:「今日再燒他就沒理了。我和你今日相見之時,卻要拿出真正的本事來,要他一個心服。」道猶未了,只見關門關路煥然一新。關門開處,早已閃出一個三太子,後面跟著一個哈駙馬,一擁而來。看見唐狀元全裝摜甲,表表威儀,他心上就有些害怕,高叫道:「你們既是南朝大將,我也和你見個高低,今番再不可吹動那個竹筒哩!」唐狀元道:「見個甚麼高低?」三太子道:「一十八般武藝,般般的比較一番就是。」唐狀元道:「憑你比較。哪一般起?」三太子道:「就比較弓馬起罷。」唐狀元心裡想道:「這個番奴立心不善,卻就要拿出那三枝火箭來會我了。也罷,將計就計,我個就在這火箭上還他一個辣手,他才認得我也。」說道:「就憑你比較弓馬起罷。」三太子道:「先講過了,兩個裡俱不許放暗箭。」唐狀元道:「大丈夫頂天立地,要殺那個人,就殺他一刀,要饒那個人,就饒他一次,放暗箭是個鼠竊狗偷之輩,何足道哉!」三太子道:「還要講過,我和你先前之時,各射三箭;未後之時,合射三箭。」唐狀元道:「怎麼叫做各射?怎麼叫做合射?」三太子道:「一遲一先。你射我三箭,我射你三箭,這叫做各射。你那裡射過來,我這裡射過去,同搭箭,同開弦,這叫做合射箭。」狀元道:「賞罰何如?」三太子道:「兩家平過,各自收兵,明日再戰,若是那家先輸的,納款投降。你說是也不是?」唐狀元道:「言之有理。請先!」三太子道:「請先!」唐狀元道:「恕僭了。」拈弓搭箭,應弦就是一箭。三太子也不慌不忙,拿起個合扇刀來,照著一撇,撇過一邊。唐狀元又一箭,三太子又一撇,又撇過一邊。唐狀元看見三箭成空,心裡也有些服他,說道:「請射了。」三太子應聲「是」,拿出手段來,狠是一箭。唐狀元心裡想道:「他是口刀撇我的箭,我也把口刀來撇他的箭,不見得我高。」故意的放著刀,袖著手。初然間一箭來,唐狀元把個頭往左一偏,一箭就在右邊過了。三太子又一箭來,唐狀元把個頭往右一偏,一箭就在左邊過了。三太子又一箭來,唐狀元把頭一低,一箭就在頭上過了。三太子看見唐狀元賣弄手段,心裡說道:「饒你賣弄,停會兒少不得吃我一虧。」唐狀元也道:「這兩會各人平過,再看合射何如?」
  畢竟不知合射之時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4 02:15:05

第六十六回     三太子舉刀自刎 哈裡虎溺水身亡



  詩曰:
  三千甲士盡貔貅,笑擁牙旗策勝謀。
  海上初分魚鳥陣,軍中還取犬羊頭。
  村原晝永天風靜,巢穴煙消海日流。
  從是天山三箭後,為言功屬狀元收。
  卻說唐狀元道:「分射的箭各得平過,且看合射何如?」三太子道:「請出箭來。」唐狀元道:「請出。」三太子一箭過來,唐狀元一箭過去,兩枝箭在半中間一撞,撲的一響,一溜煙爆出一塊火來;唐狀元只作不知。三太子又一箭來,唐狀元又一箭去,又是半中間一撞,又是一響,一溜煙一塊火。三太子又一箭來,唐狀元又一箭去,又是半中間一撞,又是一響,一溜煙一塊火。怎麼一溜煙一塊火?原來三太子立心不善,合射之時,恰就拿出個火箭來,思量要下手唐狀元哩。唐狀元心裡又靈,卻又拿出個箔頭箭來。箔頭箭頭是大的,故此一箭挺住他一箭,挺出他的火來。三太子看見三枝火箭,箭箭落空,心上有些懼怯。唐狀元只作不知,不說破他,只說道:「分射已是平過,合射又是平,將怎麼再見個輸贏?」三太子道:「我和你再射一回何如?」唐狀元道:「你這個箭射不得我,有一個女將和你對射一回罷!」
  三太子聽見叫個女將和他對射,心上好笑又好惱。怎麼好笑又好惱?天地間只有個文宮把筆安天下,武將持刀定太平,怎麼有個女將會射哩?這不是好笑!自古以來,交鋒廝殺,兵對兵,將對將,怎麼唐狀元叫個女將和我對射,忒小視於我,卻不可惱!心上吃惱,半日半日不曾開言。
  黃鳳仙高叫道:「番狗奴!你不答應,你欺負我是個女流之輩麼?你可曉得女媧煉石補天,木蘭代父守戍,這都不是女流之輩乾的勾當麼?」三太子受黃鳳仙這幾句話嚇倒了,說道:「也罷,我和你對射-回。」黃鳳仙道:「怎麼射?」三太子道:「也是先前分射三箭,落後合射三箭。」黃鳳仙道:「你先射來。」三太子道:「饒你先射起。」黃鳳仙道:「謝饒了。」牽開弓來,就是一箭。三太子也學得唐狀元,放下了刀,袖著手,把個頭往左-閃,一枝箭過右邊去了。黃鳳仙又是一箭,三太子把個頭往右一閃,一枝箭過左邊去了。黃鳳仙又是一箭,三太子把個頭一低,一枝箭過上面去了。黃鳳仙心裡想道:「番官也只是這等的本領。」故意的喝上一聲彩,說道:「好!好!今番該你射過來也。」
  三太子拽滿了弓,搭准了箭,狠著是一箭射來,黃鳳仙道:「待我賣個獬來,你們瞧一瞧著。」怎麼的獬?喝聲「左」,那枝箭果真是左,剛剛的插在左邊鬢上。黃鳳仙道:「你可認得這個獬麼?」三太子道:「不認得。」黃鳳仙道:「番狗奴!這叫做左插花,你就不認得麼?」道猶未了,三太子又是一箭射來。黃鳳仙喝聲「右」,那枝箭果真是右,剛剛的插在右邊鬢上。黃鳳仙道:「你可認得這個獬麼?」三太子道:「不認得。」黃鳳仙道:「番狗!這叫做右插花,你就不認得麼?」三太子心裡想道:「這等一個女將,這等大賣弄。待我作準射他一箭,不要它過左,不要它過右,看他何如?」拿准了箭,認定了中間,狠著是一箭過來。三太子吃了老大的氣力,費了老大的心機,只說是三箭要把天山定,哪曉得黃鳳仙不慌不忙,喝聲「中」,張開個口來,那枝箭可可的中在口裡,咬著箭,還說道:「你可曉得這個獬麼?」三太子道:「不曉得。」黃鳳仙道:「番狗奴!這叫做飛雁投湖,你就不曉得麼?」三太子吃了好一嚇,說道:「世上有這等一個女將。原來南朝人是有些難相處哩!」
  道猶未了,黃鳳仙道:「分射已畢,再請合射,看是何如?」三太子道:「請合射。」黃鳳仙道:「面對面兒的射,不見得高。我和你不如背靠著背兒射,不知你心下何如?」三太子低頭一想:「說是兩家合射,假饒面對面還怕有個差錯,怎麼說個背靠背兒的話?這個成不得。」故意的扯個謊說道:「我西洋風俗,相見之時,以面為敬,以背為慢。還只是面對面射罷!」黃鳳仙也扯個謊,還他說道:「我中國風俗,臨陣之時,以面為弱,以背為強。」三太子道:「風俗各有不同,卻怎麼處?」黃鳳仙道:「各隨各俗,箭中了就算贏家。」三太道:「假如射了你的背,卻不算暗箭哩。」黃鳳仙道:「但憑你射來就是。」三太子道:「請先射來。」黃鳳仙道:「今番該你先射了。」三太子道:「多承尊讓。」
  道猶未了,撲通的響,一箭過來。黃鳳仙背對著三太子,還他一箭過去。一箭來,一箭去,可可的射一相當,箭頭對箭頭,落在地上。兩邊大小軍人,齊齊的喝上一聲彩。喝聲未絕,三太子又是一箭過來,黃鳳仙背著又是一箭過去。一箭來,一箭去,又可可的射一個相當,箭頭對箭頭,落在地上。兩邊大小軍人,又齊齊的喝上一聲彩。喝聲未絕。三太子又是一箭過來,黃鳳仙背著又是一箭過去。又可可的射一個相當。一枝箭射一個相當,卻又有一枝箭射中在三太子甲上。怎麼一枝箭對一枝箭,又有一枝箭射中甲上?原來黃鳳仙的箭不用眼看,得心應手,有百步穿楊之巧。射到第三回上,他就連發了兩枝。一枝是尋常的箭,故此頭對頭的,射一個相當。這一枝卻是鋼鐵纖成的,就像個袖箭一般,故此飛身中在三太子的甲上,卻又中在肩胛上,引發了前日的箭瘡。
  三太子腳輕頭重,一個筋斗翻下馬來。南軍一擁而去,都要活活的捉住他。虧了哈裡虎一張鬼頭刀,左三右四,前五後六,一蕩子攔住南兵,把個三太子救上關門而去。黃鳳仙喝聲道:「唗!今日且寄下你這兩顆驢頭,明日再來取也。」唐狀元同著黃鳳仙得勝回營,不勝萬千之喜,見了元帥。元帥滿口稱揚,吩咐一面紀錄司紀功,一面軍政司設宴慶賀,一面取過銀牌、彩緞,頒賞有差。
  卻說哈裡虎救得三太子上關,調治幾日,心心念念切齒之恨。番王日夜裡耽憂,卻又不敢開言,怕氣壞了孩兒。調治幾日,好了箭瘡,番王道:「孩兒,今番只是投降為上,免得受這等刀箭之苦。」三太子道:「父王在上,有所不知。孩兒這如今是個騎虎之勢,不得自由了。」番王道:「怎叫做騎虎之勢,不得自由?」三太子道:「孩兒和他殺了一月有餘,恨入骨髓,不是他殺孩兒,定是孩兒殺他,卻不是個騎虎之勢?」番王道:「只怕他殺得你,你反殺不得他,怎麼是好?」三太子心上十分不悅,說道:「父王好差,只管攔頭說個不利市的話。也罷,就是他殺了孩兒,孩兒也顧不得了,畢竟要和他大殺一場,方才心死。」番王看見三太子說硬了話,又且埋怨於他,一任是不好開口,悶悶而去。這也是三太子命合刀下亡,兆頭先就不好了。卻說三太子看見父王起身去了,歎上兩口氣,說道:「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我分明要做個好人,偏我父王不肯把個好人我做哩!」哈裡虎道:「這如今不在說父王肯不肯,只在說個破敵之策是怎麼樣兒?」三太子道:「我如今已自籌之久矣。只有一個夜戰,拿定要贏他。」哈裡虎道:「怎麼拿定要贏他?」三太子道:「我受箭而歸,南船疑我十死八九。就是日上,他料我不能廝殺,莫說是夜晚間,他豈提防於我,況且今夜這等大風,他愈加不提防於我。我和你領了水兵,駕了海鰍船,劫他的水寨。只是這等劫他,還不是高?每船上多帶些荻蘆柴草之類,堆塞他的船上,放起火來,教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這個計較,你說可拿定贏他麼?」哈裡虎道:「前番反受了他的虧,不知今番卻是怎麼?」三太子道:「似此遲疑,再無了日。我如今也不管他或輸或贏,都在今夜一決。」哈裡虎怕敗了他的興,只得轉過口來,說道:「用兵之道,只許向前,不要退後,只許說贏,不許說輸。」三太子聽見這幾句話兒,卻才有些喜色,說道:「好話!好話!得勝之時,我和你子子孫孫同享富貴。」道猶未了,即時同到教場之中,坐在牛皮帳上,選出平素精練的水兵三千多個。內中選出武藝熟嫻,深通謀略,堪充頭目的,得八個。點過海船三百號,各船滿載荻蘆柴草引火之物,分作六處。三太子和哈駙馬各領五十隻當先,八個頭目各領二十五隻押後。分為兩隊,如鳥有兩翼,如魚有兩個划水,前後策應,不許疏虞。分撥已定,只待天晚,便宜行事。卻說二位元帥正然坐在帳中,談論軍情重務,猛然一陣旋風,從西北上旋起,直旋到中軍帳下才止。老爺道:「這一陣怪風頭來,又主損折人馬。」王爺道:「這不為怪風,是個信風,一定有個事故,特來相報。」老爺道:「去請過國師來,問他是個甚麼吉凶。」王爺道:「國師哪裡管你這些,只請問天師便知端的。」
  即時傳令,請過天師來。相見禮畢,分賓主坐下。老爺卻把個旋風的事故,告訴他一遍。天師不敢怠慢,袖占一課,說道:「這個風不為小可,主今夜三更時分,賊兵來劫水寨,有好一場驚慌哩!」老爺道:「怎見得?」天師道:「西方屬金,性主殺,北方屬水,色尚玄。以此推之,便知夜半之時,賊兵來劫水寨。」老爺道:「何以處之?」天師道:「禍福無常,避之則吉。」既有賊兵劫寨,不過吩咐各將官預先做一個準備就是。」老爺道:「多謝天師指教,若不是這等神算先知,幾乎又中了這個番狗奴的奸計!」
  送過了天師,即時傳令諸將,會集帳前,商議退兵之策,一個將官陳上一個計策。王爺道:「俱說得有理,只要總起來便為得算。」老爺道:「怎麼總起來?」王爺道:「千金之裘,非一狐之力;萬全之策,非一善之長。今日臨大敵,遇大變,怎麼不要總一個大主張?」老爺道:「今日之事,悉憑王爺主張就是。」王爺道:「依學生之見,水軍大都督陳堂領戰船五十隻,水軍五百名,各帶神槍、神箭、鳥銃一干夜戰兵器,停泊在水寨左側,以待賊兵。中軍炮響為號。水軍副都督解應彪統領戰船五十隻,水兵五百名,各帶神槍、神箭、鳥銃一干夜戰兵器,停泊在水寨右側,以待賊兵。中軍炮響為號。參將周元泰統領哨船五十隻,水軍五百名,各帶硫磺、燄硝引火之物,埋伏在海口上東一邊空闊去所,以待賊兵回來進口之時,攔住殺它一陣,聽候喇叭天鵝聲為號。都司吳成統領哨船五十隻,水軍五百名,各帶硫磺、燄硝引火之物,埋伏在海口上西一邊空闊去所,以待賊兵回來進口之時,攔住殺它一陣,聽候喇叭天鵝聲為號。游擊將軍劉天爵統領哨船二十隻,水兵二百名,各帶風火子母炮,往來衝突放炮,以張我兵威勢。游擊將軍黃懷德統領小哨船十隻,水兵一百名,各帶號笛一管,往來巡哨,覘視敵兵來否、遠近,號笛報知中軍。刀如龍、胡應鳳、黃彪、沙彥章各領步兵五百名,埋伏海口裡面兩邊岸上空闊去所,防備番兵逃走上岸,兩路截殺。以銃響三聲為號。」各將聽令已畢,各自歸營,準備行事。
  老爺道:「調度精密多得王先生。只是還有一件,有些不利於我兵。」王爺道:「是哪一件不利於我兵?」老爺道:「今夜這等的大東風,是個攏岸風,不利於我西岸。番奴若是仍前放火,他是上風,我們是下風,我們就有些不便提防。」王爺道:「這個風不妨礙。我們左右兩翼,卻又在賊兵之上。放火燒他,那時節他自治且不暇,怎麼又能夠來燒我們?」老爺道:「這還不是個萬全之策。我燒得他,他燒得我,彼此有損無益。必須還得一個妙計才好。」王爺道:「再沒有個甚麼妙計,除非是把個風來調轉一下哩!」老爺道:「調轉得個風又要何如?」王爺道:「這個也不難,請天師來,就調得個風轉。」老爺道:「言之有理。」即時請過天師來,告訴他:「這個東風不便。」天師笑了一笑,說道:「昔日赤壁鏖兵之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今日二位元帥又欠了西風。」王爺道:「華夷不同地,故此一東一西,全仗天師道力斡旋一番。」天師道:「貧道一力擔當。」元帥道:「須煩天師作速些才好。」天師道:「再不消二位元帥費心。但只是交了夜半之時,就有西風起來。」二位元帥謝了天師,各自歸營聽候。
  卻說游擊將軍黃懷德領了將令,回到本寨裡面,點齊了小哨船十隻,水軍一百名,先前出迅打探敵兵,一邊放船,一邊心裡想道:「元帥吩咐於我打探敵兵,我若是打探得不真,卻不違誤軍情!我若只是這等明明白白放開船去,驚動了敵人的耳目,怎麼打探得真?又且泄漏了我們軍情,他反得以為備。」眉頭一蹙,計上心來,說道:「也罷,海上有一等白天鵝,就有我們這個船大。我不免把這個船,就扮做個天鵝樣子,令他不知不覺,我便打探得他真,他又不得提防於我,豈不為美!」籌算已定,即時吩咐左右取出白布來,把個小哨船去了桅竿,下了篷腳,渾身上下細細的幔了一周。前面取巧兒,做個鵝頭;後面取巧兒,做個鵝尾巴。自由自在,放在水面上閒遊。布幔裡面,都坐的是些軍士,撐起耳朵,張開眼睛,仔仔細細在那裡打聽,只等三太子的賊船出來。
  卻說三太子同了哈駙馬,到了一更天氣,叫起八個頭目,點齊三千個水兵,放開三百隻海船,大開水關,一擁而出。只見烏天黑地,船頭上一聲響。三太子問道:「船頭上是甚麼響?」水兵報說道:「關門上掉下一個白鬚老者,弔在船頭上,掉得一聲響。」三太子心上有些吃驚,叫道:「快拿他過來,我問他一個端的。這廝敢是南船上一個奸細麼?」拿過老者來,三太子問說道:「你是甚麼人?這等夜靜更深,到我船上有甚麼事?」那老者應聲道:「愚老是西總兵門下一個記室,特奉西總兵差遣,差遣我齎一瓶酒,一隻鵝,特來你這船上奉獻太子,聊壯軍容。」三太子大怒,罵說道:「這廝分明是個奸細,敢借我西總兵為名。我西總兵今已魂飛魄散,豈有鵝、酒夜來壯我行色之理。」掣過那兩張合扇刀來,照頭就是一下子。一刀下去不至緊,早已砍在船頭上,哪裡有個老者!只見船頭上左一邊是一瓶酒,右一邊是一隻鵝。三太子又說道:「這個鵝、酒都是些妖邪術法,惑亂我的軍心。」提起刀來,酒上一刀,一刀下去,就進出一團火來,望天上一爆;鵝上一刀,一刀下去,就跳起一隻鵝來,望海裡一飛。
  三太子心上有些不悅,一邊吩咐放船,一邊請過哈駙馬來,把個老者、鵝、酒之事,對他細說一遍。哈駙馬說道:「賢太子,你可記得前日祭賽西總兵之時,白鵝跳起來講話?」三太子記將起來,說道:「似此觀之,今夜有些不利。」哈駙馬說道:「為將之道,見可而進,知難而退,既曉得有些不利,莫若趁早抽兵而回罷。」三太子道:「我昨日曾對父王講過了,輸贏都在此一決。若要我抽兵而回,卻有些難。」哈裡虎道:「既不抽兵而回,只怕前面有些差錯,反為不美。」三太子道:「怕有差錯,不如先差下一隻小船,前去哨探一番。哨探得果有準備,我這裡就鳴鑼擊鼓,明殺一陣。哨探得他若無準備,我這裡還是依計而行,不怕他不遭在我的手裡。」哈裡虎說道:「這個有理。」即時傳令,差下二十名小番,駕著一隻小船,悄悄的到南船身邊哨探虛實。
  一會兒,小番回報,說道:「南船上鴉悄不鳴,草偃不動,沒有一些準備。只是海面上有幾十隻天鵝,游來游去,就像個曉得進退的意思一般。」三太子道:「只要南船上不曾準備,就是我們功勞該成,管它甚麼鵝不鵝!」哈裡虎道:「那個鵝,只怕就是先前船頭上的鵝麼?」三太子道:「行軍之際,見喜不喜,見怪不怪。你只在說些邪話哩!假饒西總兵有靈,我明日成功之後,再去祭賽他一壇。他有父母,我替他奉養;他有妻子,我替他撫育;子孫成人,我替他蔭襲。他再有些說話罷?」一任放船開去。哈駙馬一會兒心驚肉顫,曉得有些不利,只是三太子纏著要行,不由他諫止。這也莫非是南朝當興也,莫非是三太子該敗。
  三百隻番船,將次一二里之時,海面上煙霧蒙蒙,急忙裡看不真。開岸風又緊,急切裡不得靠著水寨。只見水面上那一二十隻天鵝,又是這等游來游去,恰像有些意思的一般。番船正在靠著水寨,正要動手,他又走近前來,一衝一撞。三太子惱起來,叫聲:「彈弓在哪裡?」接過彈弓,復手就是一彈子。一彈子打得個天鵝背上一下,撲通的響,只見天鵝肚裡齊齊的號笛一吹。怎麼天鵝肚裡有個號笛會吹?原來這個天鵝,卻就是游擊將軍黃懷德打探軍情的小鰍船兒。他看見番船將近,故此趁著他的彈子勢頭,就吹一聲號笛。這號笛一吹不至緊,中軍寨裡一聲炮響連天。
  響聲未絕,南船上一片的火光,如同白日。火光裡面,左壁廂閃出五十隻戰船,五百名水軍,神槍、神箭、鳥銃,一任的飛注如雨,截住廝殺。船頭上站著一個大將軍,原來是水軍大都督陳堂,全裝擐甲,手執長槍,高叫道:「番狗奴!你可曉得中了我的妙計麼?不如早早的跪著受降,也免得這一槍之苦。」道猶未了,又是中軍寨裡一聲炮響連天。響聲裡面,右壁廂又閃出五十隻戰船,五百名水軍,神槍、神箭、鳥銃,一任的飛注如雨,截住廝殺。船頭上站著一個大將軍,是水軍副都督解應彪,全裝擐甲,手執長戈,高叫道:「番狗奴!你可曉得中了我的妙計麼?」不如早早的跪著受降,也免得這戈兵之苦。三太子看見勢頭來得不好,不敢廝殺,即時傳令,收轉番船,望海口裡面而跑。後面陳都督、解都督兩路的得勝戰船,追將過去,勢大如山,再有哪個抵擋得住?番船一竟奔進海口子裡面。
  剛剛的巴著海口,只見南船上一聲喇叭,吹做天鵝聲。海口子東一邊,早已閃出五十隻戰船,五百名水軍,一齊的火箭、火炮飛將過去。又都把些硫磺、燄硝引火的諸物,一齊的堆將過去。番船上燃燒起來,再救得住罷!南船上站著一員大將,原來是參將周元泰,全裝擐甲,手執長刀,高叫道:「拿住三太子的賞金子一千兩。」道猶未了,又是一聲喇叭,吹做天鵝聲。海口子西一邊,早已閃出五十隻戰船,五百名水軍,一齊的火箭、火銃飛將過去。又把些硫磺、燄硝引火之物,一齊的堆將過去。番船上愈加燃燒一個不住。南船上站著一員大將,原來是都司吳成,全裝擐甲,手執開山大斧,高叫道:「三太子在哪裡?拿住三太子的,賞銀子一萬兩!」前後左右都是些南船,圍得番船鐵桶般相似。番船上又是發火燃燒。中間又是游擊將軍,劉天爵把些哨船雜進到裡面,放起子母炮來,喊殺的又多,炮又響,火又狠。況兼天師在朝元閣上祭風,風又大。番船上十個中間,燒死了三四個;跳在海裡,又淹死了有三四個;止剩得一兩個,也又沒處藏躲。
  三太子叫道:「會水的不如走上岸罷。」剛說得這一句「走上岸罷」,只見三聲銃響聯單,兩邊岸上又是喊殺連天,又是火明如晝。火光裡面,四路軍馬,四個將軍:一個是游擊大將軍馬如龍,騎一匹馬,拿一口偃月刀;一個是游擊大將軍胡應鳳,騎一匹馬,拿一根三十女節簡公鞭。這兩個在一邊,一上一下,一往一來。又一個是游擊大將軍黃彪。騎一匹馬,拿一桿方天戟;一個是千戶沙彥章,騎一匹馬,拿一根吞雲飽霧紫金鞭。這兩個又在一邊,也是一上一下,一往一來。海口裡面兩邊崖上,閃出這四路軍馬、四個大將軍,那個再敢上岸去?太子起頭一望,燒得可憐。海面上通紅,海水都是熱的。
  隻身獨自,四顧無門。將欲廝殺,有手段沒處去使;將欲上岸,岸上軍馬又是不相應;將欲下海,枉死不甘;將欲投降,不脬這口氣。正在思量左右為難的時候,只見上流頭流下一隻小小的船兒,也沒有篷,也沒有桅,也沒有篙槳,也沒有錨纜,也沒有人。三太子看見,心裡-想道:「這等一個寡船兒,莫非是大船後面弔了的腳船兒?也罷,昔日項羽不渡烏江,致有自刎之慘!我莫若躲在他裡面,隨其波而逐其流,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一把抓過個小船來,一翻身飛將上去。剛剛的跳下船,艙裡面只見兩三下裡,槍的槍、刀的刀、鉤的鉤、耙的耙,雪片一般,奔到他身上。三太子曉得這個船是南軍扮成來捉他的,仰天大叫一聲,說道:「苦也!可憐我的西總兵,前日祭賽之時,那只鵝活將起來說道:『太子哥,太子哥,前行還主折人多,賠了一壺酒,還要賠著一隻鵝。』今日出門之時,果有一壺酒,一隻鵝。這海上又是這等一群天鵝,好靈驗也!」說了這一蕩,又叫上一聲,說道:「父王!父王!我做孩兒的,今番顧不得你了。待戊來生之時,再做你的兒子,再盡個為子之道罷!」道猶未了,一手掣過一口刀,一手就掉下一個頭來。
  眾人提了他的首級,報上陳都督。原來這個船是陳都督的妙計,故此提得頭報上陳都督。陳都督親自檢驗。這一陣好狠也,三百隻番船、三千名番兵、八個頭目、一個三太子,都成灰燼之末。細查一番,只是不見了個哈駙馬。
  畢竟不知這個哈駙馬躲在哪裡,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4 02:15:36

第六十七回     金眼王敦請三仙 三大仙各顯仙術



  詩曰:
  一將功成破百夷,旄頭星落大荒西。
  千年豐草淒寒寨,萬里長風息鼓鼙。
  虎陣背開清海曲,龍旗面掣黑雲低。
  只今謾數嫖姚事,大樹猶聞鐵馬嘶。
  此時已是四更左側,陳都督提來三太子的首級,各將提了各人取的番兵首級,也有水軍頭目的首級,一齊獻上元帥。元帥道:「天師之算,諸將之功。」紀功頒賞,各各有差。元帥道:「三太子的頭到在這裡,只是怎麼不見哈駙馬的頭哩?」眾官道:「黑夜中間,一時分別不得,不知逃走到哪裡去了?」到了天明,只見游擊大將軍黃彪提了一顆首級,擲於帳下。
  未及開口,眾將官都站在帳前,都認得是哈駙馬的首級。元帥道:「可真是他的麼?」黃游擊道:「果是他的。」元帥道:「你在哪裡得他的來?」黃游擊道:「是末將今早之時,巡哨海口子兩邊岸上。只見水關上一伙番兵,擁著一員番將。番兵請那番將上船,那番將堅執不肯上船。是末將近前去問他一個端的,原來那員番將就是駙馬哈裡虎,那些番兵都是城裡面走出來的救兵。怎麼哈裡虎站在那裡?只因夜來火燒之際,他無計可施,竄在水中間,慢慢的走到港裡面蘆葦叢裡。到了今日天明,救兵都到,都請他上船進關而去。他不肯去,說道:『我夜來親承國王鈞令,保護三太子前來,也只指望一戰成功,君臣有益。哪曉得皇天不祚我國,致使我們一敗塗地,一隻船也不見,一個人影兒也不歸。哎,好悽慘也!今日連三太子都死於南人之手,不得生還。三太子既死,我豈可獨生。罷了!罷了!這個水就是我的對頭了。』一下子望水裡一跳。眾人一把扯住了他,他說道:『你們不要扯我,只是回去之時,多多的拜上國王爺爺。我枉受了朝廷的高爵厚祿。食人之祿,不能分人之憂;乘人之馬,不能濟人之難。深負國恩,死而無怨。惶愧!惶愧!』一下子望水裡又是一跳。眾人一把又扯住了他。他又說道:『你們再不要扯住我。我無移的是死,只你們回去見了國王爺爺,勸他務要起傾國之兵,替我二人報仇,不可降他,致令我們死不瞑目。』一下子望水裡又是一跳。眾人一把又扯住了他。他又說道:「你們怎麼又扯住我?我終不然有個再生之理?只你們回去之時,拜上國王爺爺,若要報仇,空手不得前去。吸葛刺界上有個紅羅山,山上有三個異樣的好人:一個叫做金角大仙,一個叫做銀角大仙,一個叫做鹿皮大仙。三個人都是一樣的法術通玄,變化莫測,人人都曉得他是個世上活神仙。若得這三個人肯來扶助社稷,……』道猶未了,一下子望水裡一跳。眾人因他話語未終,故此不曾堤提得他,他卻就跳在水裡去了,三魂歸水府,七魄返泉宮。末將因見他有這氣段忠義處,故此不曾威逼於他,盡他自盡了,卻才取過他的首級,來見元帥。」元帥道:「三太子為子死孝,哈裡虎為臣死忠。夷狄之國,有此忠孝之士,我們堂堂中國,倒反不如他。故此孔夫子說道:『夷狄之有君,不似諸夏之無也』。」即時吩咐旗牌官,把這兩顆頭依禮合葬,俱葬以大夫之禮。安葬已畢,又豎一道石碑,放在他的墳前。碑上打著一行大字,說道:「西洋金眼國忠孝之墓。」碑之陰面,王爺又題了四句詩,鎸刻在上面。說道:「太子見危能授命,為臣駙馬致其身。世間好事惟忠孝,一報君恩一報親。
  卻說金眼國一班救兵,看見哈駙馬溺水身亡,一直奔到朝堂之上,大哭起來。番王吃了好一驚,說道:「你們哭些甚麼?」眾軍道:「夜來一陣,我們軍人船隻俱化做了一堆火灰。」番王道:「三太子何如?」眾軍道:「三太子也在灰裡面。」番王聽見這句話兒,身子往後一仰,就跌在胡牀之上,三魂渺渺,七魄茫茫,不省得一些人事。文武將官一齊的走上前去,扶將起來。過了半晌,方才甦醒,卻問道:「哈裡虎在哪裡?」眾官道:「哈駙馬已自走到水關上來了。聽見三太子身死,他就不忍獨生,溺水而死。」番王聽見哈裡虎身死,如失左右手一般,放聲大哭。哭了一會,卻才說道:「哀哉駙馬!痛哉吾兒!你兩個人一個死忠一個死孝,倒做得好人去了,止丟得我一個老身在這裡,生無益於當時,死無聞於後世。不如也尋個自盡罷!」道猶未了,一手掣過一把刀來,就要自殺。左右頭目連忙抱住他的頭,奪下他的刀,勸說道:「人死不可復生,兵敗可以再勝。我王為一國之主,一國的黎民生命所關。只宜善保龍體,理會國家大事,豈可下同匹夫匹婦,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番王咬牙切齒,說道:「我與南朝冤深萬丈,怨結千重。斬吾大將,殺吾愛子,損吾嬌客,殘吾生靈。此恨悠悠,當入骨髓。我又何顏自立於天地之間!」眾軍道:「國王爺爺,你須自寬自解。哈駙馬多多拜上我王,說道他兩個身死之後,要爺爺起傾國之兵,為他復仇,不可唾手投降,致令他兩個死不瞑目!」番王道:「疾風知勁草,世亂識忠臣。我非不知復仇,爭奈我今日有事之秋,滿朝朱紫貴,就沒有半個兒和我分憂的。」眾軍道:「這個倒不消責備列位老爺。哈駙馬臨死之時也曾說來,說道:『若要復仇,空手不得前去。吸葛刺國界上有一座紅羅山,山上有三個活神仙:一個叫做金角大仙,一個叫做銀角大仙,一個叫做鹿皮大仙。須要去請下這三位大仙,方才是個贏手。』」
  番王聽知這兩句好話,如醉初醒,似夢初覺,說道:「既然有此高人,可作速差下一員官去宣他進朝。」
  只見左邊執班頭目蕭噠哈說道:「不可!不可!」番王大怒,說道:「當原日南兵一到之時,就是你叫『不要!不可!』致使到今不利,怎麼今日你又來說『不可』?」蕭噠哈說道:「我王息怒,聽微臣訴來。自古用兵之家,知彼知己,百戰百勝。臣觀南朝那一班將官,足智多謀,沉酣韜略。更兼那兩個異人,神通廣大,道術精微。太子雖然武藝高強,不是他的對手,哈駙馬愈加不在話下,故此一敗塗地,身死國亡。這如今滿朝文武,都不是個暢曉兵機之人,只要靠著甚麼神仙和他廝殺,豈有個做神仙的肯來廝殺,肯來幫人為不善?這又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也!故此老臣說道:『不可!不可!』」番王大怒,叫刀斧手過來:「這個老賊是私通外國之人,推他下去,砍了他的頭!」滿朝文武百官看見番王發怒,要殺左執班,沒奈何都來保救,都說道:「太子、駙馬新亡之後,不可又殺大臣,恐於國家軍務有些不利。」番王生怕不利於軍務,只得轉怒停嗔,說道:「把他權寄在監裡,待功成之日,處斬未遲。」軍令已出,誰敢有違,即時把個蕭噠哈寄在監裡。
  監禁官回封已畢。番王道:「滿朝的官,豈可就沒有個肯去的?」各官又都是面面相覷,不做個聲。只有右邊執班頭目蕭噠口稟說道:「此莫非王事,悉憑我王差著哪個就是。」蕭噠口稟這句話兒,分明要在番王面前討個好。哪曉得番王就是熱黏皮,說道:「既是差著就是,我這裡差著你罷。」蕭噠口稟看見了番王差著了自己,他索性做個好漢,說道:「小臣忝居輔弼,受國厚恩,今日不幸當國家板蕩之時,小臣焉敢袖手坐視。既蒙差遣,小臣就行。」番王道:「你快去宣取他來,寡人自有重用。」蕭噠口稟道:「那三位神仙,不是凡人等輩,以禮聘他,尤恐他不肯輕身就來,怎麼宣召得他動哩?」番王道:「既是不可宣召,卻怎麼請他?」蕭噠口稟說道:「我王須要修下國書一封,道達平素的慇懃敬慕之意。又須要備辦下些禮儀幣帛,以表三聘之誠。小臣齎了書,捧了幣帛,到他山中再三敦請他一番,方才可以請得他下來。」番王道:「老卿之言,深為有理。不然,險些兒反得罪於這些神仙,做成一個畫餅充饑了。」即時修書一道,土儀幣帛各色,成文交與蕭噠口稟。蕭噠口稟拜辭而行。臨行之時,又叮囑番王道:「關門要緊,須則多備些檑木炮石,緊守著地,不可再與南兵廝殺。水門要緊,須則多擺些海鰍船隻守住著,不可輕自開放。」番王道:「這個寡人自有斟酌,你只管放心前行。」
  蕭噠口稟辭了番王之後,帶著從者,早行夜住,饑餐渴飲,不覺的行了半月有餘,卻才到得一個山下。蕭噠口稟心裡想道:「來了這些日期,才能夠看見這個山,這個山敢就是他麼?欲待說是,又恐不是;欲待說不是,又恐錯過了這個山頭。」正在遲疑之際,只見一個小小的娃娃,趕著一群綿羊,漫山遍嶺而來;那娃娃低著頭,自由自在手裡敲著兩根簡板,口裡唱說道:「自小看羊度幾春,相逢誰是不平人。浮雲世事多翻覆,一笑何須認假真。」
  蕭噠口稟聽見這四句詩,心上老大的驚異,說道:「這等一個娃娃,唱出這等的四句詩來,這豈是個塵凡之輩。且待我近前去問他一聲,便知端的。」好個蕭噠口稟,走近前去,叫一聲道:「小哥哥,見禮了。」那娃娃原是個低著頭在那裡走的,猛空裡叫上一聲,他反吃了一嚇,隨口喝上一聲:「畜生哪裡走!」這分明是罵蕭噠口稟「畜生哪裡走」,那些羊只說是喝它們「畜生哪裡走」,一個個都站著,即時間都變做了一塊塊白石頭,只見一山的白石頭。蕭噠口稟心裡想道:「昔日初平叱石為羊,今日這個娃娃化羊為石,這卻不就是個神仙?」扯著他倒頭便拜。娃娃道:「你這個人有些傻氣麼?拜我做甚麼?」蕭噠口稟說道:「大仙,弟子不敢煩瀆,只是借問這個山,敢是個紅羅山麼?」娃娃說道:「我們不曉得,我們在這裡: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青衫白苧渾閒事,哪曉得甚麼紅羅歪事纏。」
  蕭噠口稟又說道:「大仙既是不曉得這個山,可曉得山上有三個神仙:一個金角大仙,一個銀角大仙,一個鹿皮大仙,都在這裡麼?」那娃娃道:「我們不曉得,我們只曉得一鞭一馬一人騎,兩字雙關總不提。縱是同行我師在,春風幾度浴乎沂。」道猶未了,早已不見了這個娃娃。蕭噠口稟仔細打一看時,連一山的白石頭都不見了。蕭噠口稟心上卻明白得來。怎麼明白得來?這娃娃雖說是不曉得紅羅山,「青衫白苧」,卻不是紅羅之對?雖說是不曉得三位神仙,「同行我師」,卻不是三人的字眼?這一定是了,再不可錯過。即時叫過從者,逕直走上山去。到了山上,起頭一望,果然不是個等閒之山。只見:
  雲鎖岩巔,霧縈山麓。望著顫巍巍幾條鳥道,險若登山;傍那碧澄澄萬丈龍潭,下臨無地。遍生松柏,不長荊榛。時看野鹿銜芝,那有山禽啄果。數椽茅屋,門雖設而常關;一對丹爐,火不燃而自熱。十洲三島,休誇勝地不常;閬苑蓬萊,果是盛筵難再。分明仙子修真地,豈比尋常百姓家。
  蕭噠口稟觀之不足,玩之有餘,心裡想道:「此真神仙境界,說甚麼蓬萊、閬苑、三島、十洲。」再行幾里,遠遠的望見一座石門。蕭噠口稟心上越發歡喜,說道:「有了石門,不愁仙洞。」卻又趲行幾里,到了石門之下,只見石門下有兩個娃子。一個把塊石頭枕著頭,眠在綠莎茵上;一個一手牽著一隻鶴,兩手就牽著一雙,教他這等樣兒舞,那等樣兒舞,自由自在耍子哩。蕭噠口稟初到他的仙山,不敢造次,站了一會。這兩個娃子只作不知。又站了一會,蕭噠口稟起近前去,叫聲道:「仙童哥,仙山可是個紅羅山麼?」那兩個娃子眠的眠,耍的耍,不來答應。又過了一會,蕭噠口稟又叫道:「仙童哥,你這仙洞裡面可有三位老爺麼?」那兩個娃子還是這等眠的眠,耍的耍,不來答應。又過了一會,蕭噠口稟又叫聲道:「二位仙童哥,你可是洞裡老爺的高徒麼?」那兩個娃子又是這等眠的眠,耍的耍,不來答應。蕭噠凜連問了兩三次,兩個娃子沒一個做聲,心上老大吃惱,卻又不好開言。只有跟隨的一個老兒,年紀雖老,膽壯心雄,他看見那兩個娃子左不答應,右不答應,他就怒從心上起,喝聲道:「唗!你是甚麼天聾麼?你是甚麼地啞麼?有問則對,怎麼一個人以禮問你,你通然不理會著?」天下的事,善化不足,惡化有餘,轉是這個老者發作他一頓,偏然就好。只見那個睡著的娃子,一轂碌爬將起來,說道:「你們是哪裡來的?為甚麼事問著山?為甚麼事問著老爺?為甚麼事問著徒弟?為甚麼事大驚小怪?唬嚇那個不斷?」蕭噠口稟巴不得他開口,連忙的走向前去,盡一個禮,賠一個小心,說道:「實不相瞞仙童哥所說,在下不足是金眼國國王駕下右執班大頭目蕭噠口稟的便是。特奉我王差遣,齎下一封國書,更兼土儀表裡,輕造仙山,相拜你三位仙長。未敢擅便,故此借問這等兩次三番。」仙童道:「我師父是個隱居避世之人,怎麼又與人相見。」蕭噠口稟道:「只念我學生不遠千里而來,不勝登山涉水之苦。今日幸到仙山,豈可空手回去。萬望仙童哥和我通報一聲,見不見憑任令師罷。」仙童道:「既如此,請站一會兒。待我進去稟知師父,看他何如。」
  好仙童,連忙的走進洞裡面,稟說道:「門外有一員官長,自稱金眼國國王駕下右執班大頭目,帶了幾個從者,齎了一封國書,更兼有好些土儀表裡,來見三位老師父。未敢擅便,叫徒弟先來稟知一聲。」金角大仙說道:「我們避世離群之人,哪裡又與他廝見?你去辭了他罷。」仙童說道:「徒弟已經辭他來。他說道:『只念他不遠千里而來,不勝登山涉水之苦。今日幸到這裡,豈可空白回去?』故此央浼徒弟特來相稟。」銀角大仙說道:「君子不為已甚。既是他來意慇懃,不免請他進來相見罷。」
  仙童聽知二師父說「請他進來相見罷」,就一路的飛拳飛腳,跑將出來,連聲叫道:「請進!請進!」蕭噠口稟不勝之喜,撩衣裳就走。那隨行的老者肚裡還有些煙,一邊跑路,一邊說道:「仙童哥,仙童哥!」仙童說道:「你又叫我做甚麼?」老者道:「你那個師弟,你還勸他再讀幾年書來。」仙童道:「怎麼再讀幾年書來?」老者道:「他肚子裡不曾讀得有書,要教甚麼鶴?」仙童道:「你還有所不知,我那師弟倒是個積年教學的人。」老者說道:「既是積年教『鶴』的人,怎麼這等娃子氣?」蕭噠口稟聽見,說道:「講甚麼閒談,且管走路。」一直走到洞裡,見了三位大仙,蕭噠口稟不敢怠慢,扯著就一連磕了二三十個頭。三仙說道:「尊客遠來,不消行這個大禮,請坐。」蕭噠口稟不敢坐,即時奉上國書。三仙拆封讀之,書曰:
  金眼國國王莫古未伊失謹再拜奉書於金角、銀角、鹿皮三位仙翁位下:寡人夙仰仙風,宜以身授命之日久矣。奈塵緣未斷,國事劻勷。近者不幸,更被南兵侵擾,變起門庭,禍延骨肉。先生慈悲度世,聞之諒為惻然。禮當躬來請謁,敵兵壓境,身與士卒,厲兵秣馬,晷刻不遑,是用齋沐逾時,特遣右執班蕭噠口稟齎不腆之儀,仰望仙壇,恭伸哀懇。願憐轍魚之窮,勉策鶴軒而至。擁箋國門,翹首不盡!
  三仙讀書已畢,說道:「重厚致書,已領眷注。這個禮物請先生收回,不敢受。」蕭噠口稟說道:「不腆之儀,仰祈海納。」金角大仙說道:「這個禮物再不必講他。只還有一件,貧道兄弟們,都是個懶散廢棄之人,逃名山野,苟畢餘生,哪裡曉得甚麼用兵作戰之機,治國安民之術?你國王此舉,誤矣!誤矣!」蕭噠口稟連忙的磕上兩個頭,說道:「三位仙翁玄風妙術,遐邇傳聞。今幸鶴馭,臨蒞於茲,是上天哀我下國,借以福星照之。故此遠來相浼,幸勿見拒,萬萬!」銀角大仙說道:「蕭右丞,你豈不知道仁者大事小,智者小事大。你國中既是被兵,審已量力,擇而行之,怎麼直要貧道兄弟們去和他廝殺?」蕭噠口稟說道:「南兵勢大如山,虐燄似火。若是三位大仙不肯俯賜扶持,我一國軍民,只在早晚間皆成灰燼。倘可以講和,不知幾時與他和了!怎麼肯送了個太子殘生,駙馬微命?今日只是沒奈何,特為相浼。」鹿皮大仙說道:「既是你國中有這等大難,我貧道兄弟們久樂山林,其實的不堪奉承驅使。你莫若再到別處去訪問一個高士,哀浼他扶持一番,豈不美也!」蕭噠口稟說道:「當今之時,若論高士,再無有能出三位仙長之右者。」道猶未了,雙膝跪著,又說道:「若是三位仙長堅意不行,我無顏再見我的國王,情願死在仙境之上罷了。」你看他兩淚雙流,牽扯不斷。哭了一會又說,說了一會又哭。說得懇切,哭得哀慟。三位大仙都一時心動,齊齊的走上前來,扶起蕭噠口稟,說道:「蕭右丞真是個忠臣義士,舉世無雙。我們本是不管閒事,只不奈你這個忠義何!也罷,和你走一次罷。」蕭噠口稟卻又奉上土儀禮物。金角大仙說道:「既是你們來意至誠,不敢不受。」吩咐仙童們即時收下。蕭噠口稟請行。大仙道:「丞相請先行一步。貧道兄弟們不久就來也。」蕭噠口稟拜謝先行。回到本國,見了番王,把三位大仙的始末,都說了一遍,番王大喜。
  卻說三位大仙吩咐了洞中大小徒弟,又各將自己所用的物件,細細的收拾安排,各跨了各人的腳力。還是個甚麼腳力?金角大仙騎一隻金絲犬,銀角大仙騎一隻玉面狸,鹿皮大仙騎一隻雙飛福祿。各顯神通,不上頃刻之間,一陣清風,早已到了金眼國的地界上,落下雲頭,竟進接天關裡。
  蕭噠口稟望見是三位大仙,即時飛報番王。番王先遣一班文武出關遠接,次二親自下階迎接。接上金鑾寶殿,兩家相見。相見已畢,分賓主坐下。坐定致茶,茶罷敘話。番王道:「寡人承先世基業,慚無厚德,可以守邦。不幸敵國無故見侵。今得三位仙長儼然降臨,非獨寡人之幸,實一國軍民之幸也!」三位大仙躬身答禮,說道:「貧道兄弟們無甚大才,過蒙上位厚聘。願盡展胸所學,以敵南朝,以報知遇。」番王大喜,即時安排筵宴,與三位大仙接風。酒至數巡,彼此情洽。番王叫過些行院來,踏番歌,唱番曲。千妖百媚,對舞雙飛,勸三位大仙飲酒。三位大仙說道:「這個女樂請撤了罷。」番王看見三仙不喜女樂,又叫過一班文官來,雍容揖遜,各勸幾行。又叫過一班武將來,掄槍耍刀,跌腳飛拳,各逞各人武藝,勸三位大仙飲酒,又飲幾行。
  金角大仙說道:「貴國中文官可以把筆,武將可以持刀,怎麼連敗於南兵,把太子、駙馬的命都送了?敢是南朝的戰將多麼?」番王道:「南朝戰將雖多,敝國中也有能戰之士。所不及他的去所,只因他那裡有個道士,是個甚麼龍虎山姓張,官封引化真人,能驅神遣將,喚雨呼風。這個還自可得,還有一個和尚,叫做甚麼金碧峰長老。這個人越發不是等閒之輩,能拆天補地,攪海翻江,袖囤乾坤,懷揣日月。南兵來下西洋,一連取了一二十個國,都仗著此二人之力。敝國做不得他的對頭,故此遠來懇求三位仙長。」金角大仙微微的笑了一笑,說道:「今番上位只管放心了,貧道們不下山,便自罷休。今日既到了大國中,一定要與他大做一場,決不教他恁的施展。」番王道:「多謝,多謝!」銀角大仙說道:「上位,你只知道他們的手段,不曾看見我們的設施。我們試一試兒你看著。」番王道:「不敢!不敢!」鹿皮大仙說道:「師兄之言,深為有理。請試一試兒何如。」
  畢竟不知這一試還是個甚麼設施?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4 02:16:02

第六十八回     元帥收服金眼國 元帥兵阻紅羅山



  詩曰:
  山門雲擁金涂麗,谷口花飛寶篆香。
  萬里指揮龍一顧,九霄來往鶴雙翔。
  星岩丹髓真能覓,石室玄文定有藏。
  願救餘生豁金眼,帶來五福錫時康。
  卻說鹿皮大仙說道:「二位師兄之言,深為有理。請當面試一試兒,看是怎麼?」道猶未了,金角大仙離了筵席,站將起來,說道:「我們借你的丹墀裡試一試手段,你卻不可吃驚。」番王道:「正願請教。」金角大仙走到丹墀裡面,一個筋頭,翻將過來。卻就除了頭上上的九龍冠,脫了身上的七星袍,一手掣過一口刀,照著頸項底下猛空裡一磨,把自家一個頭磨將下來。左手提著刀,右手提著頭,望空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只見那顆頭在半天之上悠悠蕩蕩,從從容容,就像一個鳥雀兒迴翔審視的樣子,這個身子站在丹墀裡,動也不動。一會兒,一個頭掉將下來,可可的鬥在頸顙脖子上,半點不差!金角大仙把身子一抖,一個筋斗,依舊是戴了九龍冠,穿了七星袍。走上殿來,問說道:「王上,你看貧道這等一個樣子,可拿得南朝那個金碧峰麼?可拿得南朝那個張真人麼?」番王連聲叫道:「不敢!不敢!真好神仙也!從此後寡人貼席安眠,不怕南人矣!」道猶未了,只見銀角大仙離了席面,走到丹墀裡,跳上一個飛腳,一下子就掉了個搶風一字巾,脫了個二十四氣皂羅袍,取出一件兵器來。只有三寸來闊,卻有二尺來長,彎不彎,直不直,如乙字之樣。拿起來照頭上一撇,一撇撇在半空裡面,喝聲道:「變!只見那件兵器一變十,十變百,即時間就變做一百口飛刀,飛的唰唰地響。一口口都插到他自己身上,自己一個身子就像一座刀山的樣兒。一會兒,把個身子一抖,一口口的又掉下地上來,身子上沒有半點傷痕。再喝聲道:「變!」那一百口刀還變做那件兵器。銀角大仙卻又跳上一個飛腳,依舊的戴了搶風一字巾,依舊的穿了二十四氣皂羅袍。走上殿來,問說道:「貧道的小術,可拿得南朝那個金碧峰麼?可拿得南朝那個張真人麼?」番王不勝之喜,說道:「夠了!夠了!但不知先生這件兵器,可有個名字沒有?若有個名字,還求見教一番。」銀角大仙說道:「這個兵器千變萬化,不可端倪。憑你的意思,要變甚麼,就變做個甚麼。所變之物,無不如意,故此它名字就叫做如意鉤。」番王道:「原來天地間有如此寶貝,寡人不是幸遇三位大仙,卻不虛生了這一世?」
  道猶未了,鹿皮大仙離了筵席,走到丹墀裡面,也不除下巾來,也不脫下衣服,慢騰騰地到袖兒裡面取出一個小小的葫蘆來,拿起個葫蘆,放到嘴上吹上一口氣,只見葫蘆裡面突出一把三寸來長的小傘來:銅骨子、金皮紙、鐵傘柄。鹿皮大仙接在手裡撐一撐,喝聲:「變!」一會兒,就有一丈來長,七尺來大,拿起來望空一撇,撇在虛空裡面,沒頭沒腦,遮天遮地,連天也不知在哪裡!連日光也不知在哪裡!唰唰地一聲響,掉將下來,就把兩班文武並大小守護的番兵,一收都收在傘裡面去了。番王看見,吃了一大驚,說道:「足見先生的道術了,望乞放出這些眾人來,恐有疏失,反為不便。」鹿皮大仙說道:「王上休要吃驚,貧道即當送過這些人來還你。」道猶未了,把個傘望空又是一撇,撇在半空裡面,一聲響,那些文武百官、大小番兵,一個個慢慢的掉將下來。番王看見好一慌,連忙叫道:「先生!先生!卻不跌壞了這些官僚軍士麼?」鹿皮大仙還要在這裡賣弄,偏不慌不忙,取出一條白綾手帕來,吹上一口氣,即時間變做無數的白雲,堆打堆的,只見那些文武百官、大小番兵,都站在白雲上面。鹿皮大仙把手一招,一陣香風吹過,一個個落到地上來,正沒有半個損壞。番王大驚,又問說道:「先生,這個寶貝誠希世之奇珍,可也有個名字麼?」鹿皮大仙說道:「有個名字。」番王道:「請教一番是何如?」鹿皮大仙道:「這個寶貝也說不盡的神通,只說收之不盈一掬,放之則遮天地,故此名字就叫做遮天蓋。」番王說道:「妙哉!妙哉!」依舊請三位大仙上席開懷暢飲,直至夜半才散。
  到了明日早上,三位大仙收拾上關,共議退兵之策。只見關外早有個探事的塘報,報到寶船上來,說道:「接天關外新添了三個道士,都是甚麼紅羅山上請來的。一個叫做金角大仙,一個叫做銀角大仙,一個叫做鹿皮大仙。三個大仙一齊的說道,要與我南朝比試手段,要與我南朝見個輸贏。」二位元帥心上就有些不寬快,說道:「我只道殺了三太子,死了哈裡虎,這個金眼國可唾手而得,哪曉得又出下這等一班道士來!這一班道士不至緊,一定又有些蹺蹊術法,古怪機謀。前面空費了許多心事,這如今又得從頭兒廝殺起。這等一個國,征服他這等樣兒難,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馬公公的口又快,又說道:「前日撒發國出一個道士,還受了那許多辛苦。今日出了三個道士,不知淘氣又當何如?不如轉去也罷!路也來得遠,國也取得多,這如今不叫做半途而廢了?」元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與金眼國殺到這個田地,豈可就罷了不成。你從今以後,再不可講這等的話兒。你說的不至緊,軍心搖動,貽禍不小。」馬公公好沒趣,緘口無言。
  只見帳下閃出一員大將,高叫道:「元帥寬懷!量這個毛道士做的甚麼勾當,末將不才,情願挺身出戰,擒來獻功。」二位元帥起頭一看,只見這一員大將,生得虎軀七尺,臉似煙煤,眼似曙星,聲若巨雷,穿一領綠錦袍,披一領雁翎甲,手裡一把月牙鏟,原來是南京豹韜左衛都指揮現任游擊將軍雷應春是也。平生性氣剛強,就是刀鋸在前,鼎鑊在後,他也視之坦然;只當沒有。元帥道:「雷將軍雖然梟勇,只怕獨力難成,須再得幾個英勇將軍相幫前去,才是個萬全。」道猶未了,帳下一連閃出兩個將軍來:一個是束髮冠,兜羅袖,應襲公子王良;一個是鐵襆頭,紅抹額,狼牙棒張柏。兩個將軍應聲道:「某等不才,願與雷將軍協同出陣,誓把那山野妖道拿將過來,獻於麾下。」二位元帥大喜,每人賜酒三杯,以壯行色。
  三位將軍各綽各人的兵器,各跨各人的馬,各領各人的兵,一擁而去。到了荒草坡前,只見接天關下,萬數的番兵一字兒擺著。當頭三位仙長:金角大仙居中,銀角大仙居左,鹿皮大仙居右。前一路仙風凜凜,後一路殺氣騰騰。雷將軍說道:「這三個道士當頭,一定是有些術法的。我和你這如今懵著個頭,直撞而進,這也是個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若且少待遲延,他那裡弄動了術法,我和你便不好處他。」張狼牙說道:「是。」王應襲說道:「是。」只說得這兩聲「是」,只見三個人三騎馬,三般兵器,恁的殺將去。
  只見殺到關下,番陣上一陣香風,憩甘甘撲人的鼻子。三位大仙起了三朵白雲,漸漸的高,又漸漸的高;漸漸兒不見了人,漸漸兒連白雲也不見了。雷將軍心上吃驚,說道:「好一場蠟事!怎麼三個道士都騰雲去了?」王應襲說道:「這其中一定是個騙法,騙我們進關,不得脫身。」張狼牙說道:「眼見得是騰雲去了。若只是這等怕起來,總不如南京城裡第一安穩,何苦又到這裡來。」雷將軍也莫非是福至心靈,立地時刻,就安上一個主意,說道:「從下西洋以來,諸公俱已立功樹績,只有學生淹淹藥餌,未見寸長。今日之時,也不管他計不計,騙不騙,我只是殺進關去。倘或成功,是天與我的;倘或不成功,馬革裹屍,死而無怨!」王應襲說道:「將以克敵為功。雷將軍肯進關去,末將願隨。」張狼牙道:「偏你們進得,偏我進不得!打伙兒殺進去就是!」三個人計議已定,一齊殺上關。關裡面本是沒有個能征慣戰的大將,專靠著這三個大仙。三個大仙已自騰雲去了,國中無主,不問軍民人等,只是抱頭鼠竄,哪個又敢來抵擋?盡著南朝三個將軍,一直殺到番王殿上。
  卻說元帥坐在中軍,聽得藍旗官報說道:「南兵殺進接天關裡面去了。」二位元帥誠恐孤軍有失,即時傳下將令,著游擊將軍馬如龍,領一枝兵,從南門上殺進。又傳一道將令,著游擊將軍胡應鳳,領一枝兵,從北門上殺進。又傳下兩道將令,著左營大都督黃棟良,右營大都督金天雷,領兩枝兵,再從接天關殺進去,前後策應。又傳下兩道將令,著水軍大都督陳堂、副都督解應彪,各領戰船五十隻,水軍五百名,從水關門上殺進。
  只是這等一個金眼國,怎麼當得這四面八方的軍馬嘈雜,把個番王嚇得啞口無言,抖衣而戰,躲在後宮裡面,再也不敢出來。雷將軍進了番王殿上,拿住些文武百官,叫他領出番王來,一個個面對面,口對口兒,只是一個不吭氣。雷將軍激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抓過一個來,就是一刀;抓過兩個來,就是兩刀。番官們沒奈何,卻才閃出一個右執班大頭目蕭噠口稟來,說道:「將軍息怒片時,容小臣們一會兒就送出國王來,投降納款。」雷將軍一時怒髮,急忙回不過來,咬牙切齒,喝聲道:「唗!你是甚麼人?敢在這裡誑言。你倒好個慢軍之計哩!」蕭噠口稟無計可施,只是磕頭勸解。雷將軍怒頭上,恨不得一把抓著番王。兩家子正在難處,只見元帥傳下將令來,著諸將退兵一舍,許番王改過自新;不許諸將妄殺一人,不許諸將擄掠人口財物。違者軍法重治。雷將軍得了軍令,不敢有違,只得撤兵而退。
  卻說蕭噠口稟請出番王來,計議退兵之策,番王道:「悔不用左丞相之言,致有噬臍之悔。」蕭噠凜口稟:「左丞相現在監裡,何不取他出來,便有個分曉。」番王即時傳令,取出左丞相來。番王道:「昔日不聽尊言,今日汗顏相見。蕭噠哈道:「主憂臣厚,皆老臣之罪。」番王道:「今日事至於此,老卿教寡人何以處之?」蕭噠哈道:「中國制夷狄,夷狄事中國,這本是理之當然,況兼今日計窮力盡。無路可行,只有一個投降才是。」番王道:「投降還是怎麼的樣兒?」蕭噠哈說道:「古人有肉袒負荊,面縛銜璧,今日是也。越外再修降書一封,降表一封,土儀禮物進貢天王,卻就是這等一個樣子。」番王道:「既如此,作速備辦將來。」
  備辦已畢,番王同著蕭噠哈,蕭噠口稟一干從人,竟到寶船之上,見了元帥,肉袒負荊。元帥道:「似你這等負固不賓,就該重處於你。只念你臣子忠孝分上,姑恕你這一遭,請起來罷。」起來行一個相見之禮。禮畢,番王遞上降表,元帥吩咐中軍官安奉。番王遞上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金眼國國王莫古未伊失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側聞天命有德,天討有罪;聖人中天地而為華夷之主,首民物而為紀法之宗。同此有生,罔不率俾其藐西洋之丑類,陋金眼之遐陬。未識王猷,致揚威武。連連執訊,矯矯獻俘。稚子無知,窮九攻九卻之計;將臣賈勇,觸七縱七擒之威。且粉骨碎屍,寧獲寬恩茂德。活我喘息,保我社稷,求我子孫及我黎民,春育海涵,天高地厚。從今之日,至死之年,從子之孫;至萬之億,條支若木,願順指揮,奇乾善勞,畢修職責。某無任激切惶恐之至。
  元帥覽書已畢,番王又遞上一張進貢禮單。元帥道:「窮年之力,豈為這些小禮物。只要你知道一個華夷之分就是。自古到今,有中國才有夷狄。中國為君為父,夷狄為臣為子,豈有個臣子敢背君父?中國為首為冠,夷狄為足為履,豈有一個足敢加於首?豈有一個履敢加於冠?」番王領著兩個頭目,磕頭如搗蒜,滿口說道:「曉得!曉得!」元帥道:「似你這等倔強無禮,我就該滅你之國,絕你之祀,戳你之首,遷你之子孫。我只因你國中有子能死孝,有臣能死忠,我故此輕貸於你,你敢看得我們容易麼?」番王領著兩個頭目,又磕上一蕩頭,說道:「從今以後,再不敢倔強。」
  元帥道:「你昨日還到紅羅山去請下三個大仙來,你這是甚麼主意?你要把那些大仙來降視我們麼?你說自盤古到今,只有我中國代代相承,可有個神仙在哪個國中代代廝守麼?這是哪個的主意哩?」番王看見二位元帥怒髮雷霆,生怕取罪不便,不敢隱瞞,又磕了幾個頭,說道:「到紅羅山去請大仙,是死鬼哈裡虎說的,是執班蕭噠口稟去的。」元帥道:「今日之降,是哪個主意?」番王道:「這是左執班蕭噠哈主意。」元帥道:「賞罰不明,無以令三軍,無以示四夷,無以昭萬世。」即時叫軍政司取過銀花、彩緞,把左執班掛起紅來;叫刀斧手把右執班推出帳外,砍下頭來。軍政司掛了紅,元帥又吩咐一班鼓樂起送左執班蕭噠哈歸衙。當頭懸著一面白牌,白牌上寫著「順天者存,與此同賞」八個大字。蕭噠哈說不盡榮耀,滿朝父老百姓都不勝的歎息,道:「早聽蕭爺之言,不到這個田地。」刀斧手獻上頭來,元帥吩咐一班軍鼓手把這個頭號令各門,號令各街各市。當頭也懸著一面白牌,牌上寫著「逆天者亡,與此同罪」八個大字。滿朝的父老百姓們,哪個不說道:「這老兒自取其罪,本是多了後來這一著哩!」賞罰已畢,番王同著左執班又來拜辭。元帥道:「你今後再敢如此,我堂堂中國雄兵萬萬,戰將千千,莫說你只在十萬里之外,就是百萬里之外,千萬里之外,取你頭如探囊取物,滅你國如拉朽摧枯!你可曉得麼?」番王道:「曉得!曉得!」左執班說道:「再不敢哩!再不敢哩!」辭了番王番官,元帥吩咐紀功頒賞,大設筵宴,諸將慶功。諸將都說道:「二位元帥不但只是賞罰彰明,德之所施者博,威之所至者廣,柔遠人之道,無以逾此。」元帥道:「這個金眼國僥倖過了,只是那三個道士駕了三朵白雲而起,不知是個甚麼出處?只怕還在前面,只怕還有些兒淘氣哩!」王爺道:「邪不能勝正。哪裡有個邪術做得甚麼乾坤?縱然做得乾坤,終不然就怕他麼?」道猶未了,元帥傳令開船。船行了數日,遠遠的望見一座山,山頂上紫霧騰騰,瑞煙靄靄。有詩為證。詩曰:
  瑤台無塵霧氣清,紫雲妙蓋浮煙輕。
  朝擁華軒騁丹曜,慕驅素魄搖金英。
  義軒素魄歲年久,瓊宇珠樓何不有。
  天公吹笛醉倚牀,玉女投壺笑垂手。
  萬里銀河共明滅,夾岸榆花紛似雪。
  紅雲冉冉日更長,天上人間永乖別。
  層崖有書不可通,層崖有路誰能窮?
  海外未傳青鳥使,山中今見碧霞容。
  復道重岩閉丹穴,石賽天門飛玉屑。
  文石高擎雲母盤,彩虹倒掛蒼龍節。
  別有古殿幽潭深,玄林奇石同沉沉。
  已見飄霜夏不歇,還看飛雨冬常陰。
  夏霜冬雨兩奇絕,石榻金爐秘丹訣。
  彩芝種玉有夙緣,此事誰從世人說?
  世人賤身貴立勛,搖精盜智徒紛紜。
  就中林臥觀無始,古來惟有榔梅君。
  元帥看了一會,說道:「原日那三個道士說是住在甚麼紅羅山上,那山有些異雲怪氣,敢只怕就是紅羅山哩!吩咐舟師把船撇開去,到海中間些走,不可近它。這叫做是避之則吉。元帥只好是這等小心。哪曉得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好好的一陣海風,把千百號寶船,齊齊的打攏在山下來了。元帥道:「快著塘報官上岸去,看是個甚麼國?有個甚麼鬼怪妖邪?好做處置。」元帥軍令,誰敢有違。一會兒上岸,一會兒復命,說道:「上面只是一個空山,沒有甚麼國,也沒有甚麼鬼怪妖邪。」王爺道:「前日說那三個道士住在甚麼吸葛刺國界上的紅羅山。既沒有個國,這山還不是紅羅山。」老爺道:「既沒有個甚麼國,且一任的開船去。」即時吩咐開船。剛剛的開到海中間,又是一陣海風,把這些大小寶船,齊齊的刮到山腳之下。元帥道:「有些蠟事!偏要開船。」吩咐又開,又開到海中間,又是一陣海風,把這些大小寶船,齊齊的刮到山腳之下。
  兀帥道:「事不過三,這個船不須開了。」即時傳令五營大都督移兵上岸;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各游擊將軍分兵上岸,往來巡綽,以備早寨不虞。
  吩咐已畢,元帥道:「水陸安營已定,憑他甚麼道士,憑他怎麼樣來。」王爺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和你這如今不曉得山上是個甚麼動靜,雖然水陸安營,徒勞無補也。」老爺道:「既然如此,快差塘報官上山去打探一番。」王爺道:「誠恐山上是那三個道士,拿住了他們,卻不漏泄了軍情,反為不美!」老爺道:「莫若差王明去罷。」王爺道:「王明是不能免的。依我學生愚見,事不厭細,差王明往山南裡上去,再差黃鳳仙往山北裡上去,兩下裡仔細探訪一番,未有不得其實者。」老爺道:「老先生所言就是。」即時差下王明往山南裡上去,打探山上有些甚麼民居,或是巖洞,或是荒蕪,限盡日回報。王明領命去訖。又差下黃鳳仙往山北裡上去,體探山上有些甚麼房舍、或是祠廟、或有神仙、或有甚麼妖魔鬼怪,限盡日回報。黃鳳仙領命去訖。
  卻說王明領了元帥軍令,往山南裡找路上去。一手隱身草,一手戒手刀,找著個一條小路兒,七個彎、八個曲,走了半日。半日大約有二三十里之遙,卻才看見一座石門兒。石門上橫寫著一行大字,說道:「紅羅山第一福地。」王明看了一會,心裡想道:「人人都說道『門門有路,路路有門。』原來這等一個深山裡面,果真的有路、有門。」一手拿起草來,防著有人看見一手拿起刀來,防著有人謀害。照直一跑,跑到裡面,又是一個小小的石門兒,石門上又是橫寫著「白雲洞」三個字。王明說道:「這分明是個神仙洞府。爭奈這個門兒關著,沒處問人,卻不曉得裡面是個甚麼動靜,怎麼是好?不免敲他敲兒,看是怎麼。」一手拾起一塊石頭兒,敲了兩三敲。敲了兩三敲,只當沒有,又敲了兩三敲,又只當沒有。王明說道:「原來是個空洞兒,沒有神仙在裡面。既是沒有神仙,我只站在這裡做甚麼,不如趁早些找下山來,回覆元帥,也是一差。」又是一手拿起根草,一手拿著口刀,自由自在走出石門來。剛走到門上,王明口裡說道:「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洞中方七日,……」旁邊一個人應聲道:「獻世幾千年。」王明吃了一驚,心裡想說:「怎麼這裡有個人聲氣哩?敢是個甚麼仙童麼?」抬起頭來,四下裡瞧一瞧,並不曾看見個人影兒在那裡?王明口裡又念道:「洞中方七日,……」那邊又有個人應聲道:「獻世幾千年。」王明心裡有些慌張,喝聲道:「唗!你是個鬼麼?怎麼接我的下韻?」那人叫聲道:「王克新你有運時,不撞到這個山顆裡面。」王明聽見叫他的名字,放下根草來,問說道:「你是哪個?怎麼苦不現身?」只見那個人撲地一聲響,跳出一個身子來,原來是唐狀元的金紫夫人黃鳳仙是也!王明道:「夫人為何到此?」黃鳳仙道:「承元帥軍令,教我往山北裡找路上山,探問山上事實,特來到此。」王明道:「你怎麼不叫我,只接我下面句詩?」黃鳳仙道:「你手裡有隱身草,故此不曾看見你是哪個,不好叫你的。」王明道:「我怎麼不看見你來?」黃鳳仙道:「我也因是這山上的路逕兒生疏,不敢明走,是土囤而來,身子囤著,故此你又不看見我來。」王明道:「你上山來曾看見些甚麼人麼?」黃鳳仙道:「不曾看見個人,只看見一個物件。」
  畢竟不知是個甚以物件?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4 02:16:33

第六十九回     黃鳳仙扮觀世音 黃鳳仙戰三大仙



  詩曰:
  石門一望路迢迢,崒嵂峰高聳碧霄。
  泉掛珠簾當路口,煙拖練帶束山腰。
  香爐捧出仙人掌,輦路行來織女橋。
  午夜月明天似水,鶴歸鬆頂聽吹簫。
  王明問道:「上山可曾看見個甚麼人哩?」黃鳳仙道:「不曾看見個人,只看見一個物件。」王明道:「是個甚麼物件?」黃風仙道:「是我才在石門之下,看見一隻金絲犬,有頭有尾,有花有紋。他在那裡閒遊閒走,我看見它,它不曾看見我。是我捻個訣試它一試兒,它一躍而起,起在半天之上,不見下落。這就是我看見的物件。」王明道:「前日金角大仙騎的是只金絲犬。這等看起來,果真是他的洞府無疑了。」黃鳳仙道:「石門上明明的寫著『紅羅山』,這個不消疑了。只是你在門裡來,可曾打探得有些甚麼事跡沒有?」王明道:「洞門關著,不得開,故此不曾打探得一些事跡。」黃鳳仙道:「你敲開他門,有何不可?」王明道:「也曾敲來,只是敲不開哩!」黃鳳仙道:「你用個甚麼東西敲?」王明道:「是個石塊兒。」黃鳳仙道:「那石塊兒可曾下鍋煮來?」王明道:「這等一個荒山上,又到哪裡去煮來?」黃鳳仙道:「原來不曾煮過,是個生敲,生敲他怎麼肯開?」王明道:「怎麼生敲就不開?」黃鳳仙道:「你不聞『生敲月下門』?」王明道:「好個『僧敲月下門』。我們回去罷。」黃鳳仙道:「元帥軍令,我見或是民居,或是廟宇,或是神仙,或是鬼怪,打探一個的實來報。這等一個模糊,怎麼就回得話哩?」王明道:「不見他的面,曉得他是個甚麼人?」黃鳳仙道:「依我愚人之見,這三個人不是甚麼仙家正派。」王明道:「怎見得?」黃鳳仙道:「人內不足者外有餘,內有餘者外不足。怎麼是個內有餘者外不足?怎麼內不足者外有餘?洞開重門,正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見之,這卻不是個內有餘者外不足?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這卻不是個內不足者外有餘?這三個人緊閉了重門,正是銷沮閉藏之貌,豈是一個正派的仙家?」王明道:「夫人之言有理。只是不曾眼見得他,不好回話。」黃鳳仙道:「我還有一個道理。」王明道:「是個甚麼道理?」黃鳳仙道:「我和你尋一個深岩,待我坐在岩裡,充做個觀世音。你把個頭髮攏起來,把個紅臂甲兒穿起來,充做個紅孩兒。他若是沒有個嫡門正派,他自來禱告於我。聽他禱告,便知端的。」王明道:「此計大妙,只是怎麼令他曉得?」黃鳳仙道:「你帶著那個隱身草,只在這門里門外晃著,但只是有人來之時,你就拿出草來,一下子不見了個形。走一會,卻又收起草去,令他看見些形。走一會,又拿出草來,直走到岩邊前,卻又收起草去,走進洞裡來,這卻不令他曉得了。」王明道:「妙哉!妙哉!」兩個人依計而行。
  不出百步之外,就有一個深岩:
  窈窕縈紆鎖翠崖,幽深虛敞絕纖埃。
  黃鳳仙端端正正坐在裡面。王明帶著草,剛剛的走到岩上,早已驚動了個鹿皮大仙。怎麼就驚動了他?原來王明穿了個紅臂甲。世上只有個紅第一搶眼。鹿皮正在打聽寶船轉來,一眼就瞧著,故此先驚動了他。王明眼又快,看見有個人,即忙的就拿出草來,鹿皮大仙轉眼又不見了那個穿紅的,心上狐疑,三步兩步,跑到岩邊來。只見深岩之中,坐著一個觀音大士,左側站著一個紅孩兒。
  鹿皮大仙跑進來,唱上一個喏,說道:「果然語不虛傳,人人都說道這是個潮音洞。今日果然有個大士在這裡現身。」道猶未了。」翻身而去。去到洞裡面,見了那兩個師兄,把觀世音的事,細說一遍,金角大仙說道:「我們正在出兵之時,正要問一個禍福。」銀角大仙道:「如今就行,遲了就是來意不誠。」
  果真的三個大仙,齊齊的來到石岩之下,禮拜已畢,說道:「弟子兄弟三人,原係凡胎,後遇異人,傳授我一班仙術,又得了一班寶貝。前日蒙金眼國國王聘召,以退南兵,不料本洞之中有一個千歲的猢猻,見弟子們不在洞裡,欺弟子們的道童,謀占未遂,放起火來,把弟子們的窠巢,一班大小徒弟,盡為煨燼之末!弟子們正然出兵,只見一陣信風所至,弟子們無計可施,只得抽身而回,未有寸功,虛負國王之請。今日又是天緣湊巧,這些南船都在這個山下經過,是弟子們三陣海風,刮住了他的船。這如今準備著擒他的將領,碎他的船隻。一則報金眼國王之仇,二則全西洋大方之體面。弟子們這個地方,原是西洋印度之地,釋伽佛得道之所,善不過的,怎麼容得這等一干殺生害命的人在這裡作吵呢?伏望大士大慈大悲,救我一方生靈,保佑弟子們一戰成功,不勞餘力!功成之日,替大士修飾仙岩,莊嚴寶相。弟子們不勝虔懇之至!」禱告已畢,又齊齊的磕了二三十個頭,出門而去。
  三個大仙去了,黃鳳仙道:「你看好大仙哩!」王明道:「虧了夫人妙計,盡得其情。不但只是盡得其情,他還拜做你的徒弟哩!」黃鳳仙笑了一笑,說道:「他們拜做我的徒弟還不至緊,你還做了我的紅孩兒哩!」王明道:「多了一個『紅』字。」兩人取笑一場,逕下山來。
  回到寶船之上,已經二更多天氣。見了元帥,把個假扮觀音大士的事,三位大仙禱告的情詞,逐一的細說了一遍。元帥大喜,說道:「這也叫做『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吩咐重賞紀功。王爺道:「那千歲的猢猻,就是金眼國的災星,就是我們的福星!天下事有這等湊巧的!」老爺道:「前事罷了,只說他明日要來擒我們的將領,碎我們的船隻,卻把怎麼抵敵他去?」王爺道:「邪不能勝正。還要苦求天師、國師一番。」老爺道:「有理。」
  即時請到天師、國師。相見禮畢,三寶老爺把這三個大仙的始末,告訴一番。天師道:「他們既是凡胎,終久不為厲害也。先與他廝殺幾場,看他是個甚麼仙術,看他是個甚麼寶貝。其後來,容貧道再作區處。」國師道:「若只是搬鬥術法,摩弄寶貝,還自可得。只怕他水裡撮出風來,岸上噴出火來,就有些不便。這個卻都在貧僧身上。」老爺道:「多謝持詩!各自散去。
  到了明日,果然三個大仙一擁而來,一字兒擺著:金角大仙騎著一隻金絲犬,居中;銀角大仙騎著一個玉面狸,居左;鹿皮大仙騎著一個雙飛福祿,居右。後面都是些毛頭毛腦的番兵,也不計其數。三個大仙高叫道:「南朝的好漢,你出陣來。我前日在金眼輕恕於你,你今再走到哪裡去?」道猶未了,南朝也是三員大將統領了三路雄兵:第一員是游擊大將軍雷應春,一匹馬,一張月牙鏟,居中;第二員是狼牙棒張柏,一匹馬,一把狼牙棒,居左;第三員應襲公子王良,一匹馬,一桿丈八神槍,居右。南陣上三通鼓響,吶喊一聲,天搖地動的一般。金角大仙看見,大笑了三聲,說道:「汝等都是些螻蟻微命,敢來衝我的泰山。我若略略的舉起手來,教你們都成齏粉。」道猶未了,把座下的金絲犬著一鞭。只見那畜生口裡吐出一道青煙來,金星噴噴,尾巴頭彪出一道火來,赤燄騰騰。南陣上看見,心裡都是有些吃驚,一時不敢向前去。只有張狼牙心雄膽壯,怒髮如雷,罵說道:「無端賊道,敢出這等大言。你既是泰山,怎麼又借個狗勢?我若懼怕於你,誓不為大丈夫!」狠上一聲,提起那桿狼牙釘,橫築直築,築上前去。分明築得有些意思,哪曉得那個烏錐馬吃了金絲犬的火爆一燒,撲的一聲響跌在沙場之上。這一跌不至緊,把個張狼牙顛將下來。張狼牙正在怒頭上,顧不得甚麼馬不馬,挺出個身子一跳,跳將起來。丟了個馬,兩隻腳步行,兩隻手掄著狼牙棒,直釘到金絲犬頭上,金絲犬吃了兩釘。又釘到金角大仙的面上,金角大仙笑一笑,說道:「這將軍倒也是個不怕死的。我且教你受些磨折,你才認得我哩!」道猶未了,一口法水噴將出來。這一噴之時,莫說張狼牙,就是跟隨的軍士,一個個的都跌翻在地上,再有哪個曉得些人事呢?張狼牙心裡其實明白,爭奈腳底下無力,走不動哩!只見一伙毛頭毛腦的番兵,捆捆縛縛,弄到山上去了。雷游擊、王應襲看見那個道士術法高強,勢頭來得不好,未敢擅便,收兵回來,見了元帥,把道士的術法訴說一番。元帥道:「怕他許多不成。你們抖擻精神,和他殺上幾陣,不得贏他,再作區外。」兩個將軍應聲而退。
  卻說金角大仙撈翻了張狼牙,撮進洞裡。三個大仙仔細看一看時,盡好怕人也!怎麼怕人?張狼牙本等是生得面如鍋底,須似鋼錐。卻又被法水所迷,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像個呆子一般,睡在地下。銀角大仙說道:「師兄,這個人好個軟綿團兒。」金角大仙道:「你只曉得軟綿團兒,你哪裡曉得此人性極剛強,萬死不折。只為我的法水所迷,故此動彈不得。待我叫他醒來,你看看。」道猶未了,又是一口法水。張狼牙恰像個睡夢裡面醒將過來。及至睜開兩隻眼,只見是三個道士坐在上面,一干毛頭毛腦的番兵站在兩旁。張狼牙欲待掙扎起來,渾身上下都是些繩穿索捆,肚子裡急不過,大叫一聲:「好大膽的道士也,你敢綁著我在這裡麼?快拿刀來殺了我就罷,少待遲延,我就崩斷了這些繩索,教你寸草不留。」
  張狼牙這一場狠叫,金角大仙也有些懼怯。卻又笑了一笑兒,說道:「你不要這等急性。我還有個安樂窩,請你去坐一坐,嘗些安樂的滋味,你才認得我來!」張狼牙又惱起來,罵說道:「哪個認得你這等一個毛道士,尖嘴刮鼻,假充太乙,做醮唸經,過如主乞。」金角大仙說道:「這斯死在頭上還不省得,還在哂嘴哩!左右的把他送到新潮音洞裡去,待明日多拿幾個,一起開刀。」果真的一伙番兵把個張狼牙送在洞裡。只見到了裡面,陰雲慘慘,黑霧蒙蒙,無明無夜,不見些天日。一會兒,那一伙番兵各自散了。張狼牙心上一想,猛然間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就盡著平生的蠻力氣,狠是手腳一蹬,毛髮一豎,吆喝一聲,身上的繩索,就是刀斬斧斷的一般,齊齊的斷了。張狼牙好似鼇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任兒游,一逕跑下山來了。
  跑到寶船之上,拜見元帥,把前後的事故細說一遍。元帥道:「是個甚麼洞?」張狼牙道:「外面像是一個神座兒,轉到裡面就不見天地,不見日月星三光,離地獄門也只隔得一張紙的樣子。」王明道:「那洞外面可有個甚麼台基兒麼?」張狼牙道:「像是個新砌的台基兒。」王明道:「敢就是我們昨日弄喧的去所哩!」張柏道:「是了!是了!他們口口聲聲說道新潮音洞裡。」王明道:「若只是送在那裡,還好處得。」元帥道:「怎麼好處得?」王明道:「只消小的跑進去就取將來,卻不好處得?」元帥道:「將計就計,在你們做個將官的身上。」王明道:「我們都曉得哩!」
  到了明日,那三個大仙領了一干番兵,又是一擁而來,又是一字兒擺開,高叫道:「南朝再有哪個好漢敢來與我交鋒麼?」道猶未了,南陣上鼓響三通,吶一聲喊,早已閃出一員大將,一騎馬,一把月牙鏟,飛舞而來,原來是游擊將軍雷應春。未及臨陣之時,又是三通鼓響,喊上一聲,早已又閃出一員大將來,一騎馬,一桿丈八神槍,飛舞而來,原來是應襲公子王良。未及臨陣之時,又是三通鼓響,喊上一聲,早已又閃出一員大將來,一騎馬,一桿滾龍槍,飛奔而來,原來是武狀元唐英。未及臨陣之時,又是三通鼓響,喊上一聲,早已閃出一員女將,一騎馬,一張兩面刀,飛舞而來,原來是金紫夫夫黃鳳仙。四員大將四騎馬,四樣兵器,各逞其能,一齊吆喝道:「你這些妖道們,快來受死!」金角大仙道:「這叫我來受死麼?只怕你們死在頭上。你不信之時,你看昨日那個黑臉鬼,有個樣子了。」黃鳳仙說道:「昨日他們為你邪術所誤,你今日再敢來張開個毛嘴,噴出個臊水來麼?」金角大仙說道:「我就噴出來,你待如何?」黃鳳仙道:「你噴出來試一試兒看著。」金角大仙果然就是一口水來,也指望昨日的樣子,擋著他骨軟筋酥。哪曉得黃鳳仙不慌不忙,取出一幅了事布兒,名字叫做月月紅。拿起來馬前一卷,那口水只當得洋子江裡撒泡尿,不曾看見!金角大仙看見這口法水不靈,連忙的把個金絲犬加一鞭。那畜生好不施設哩,口裡就噴出一道青煙,尾巴頭就撒出一路紅火,急走如飛,竟奔到黃鳳仙臉上。黃鳳仙不慌不忙,取出一根紮頭繩兒,名字叫做錦纏頭,拿起來照前一晃,即時把個金絲犬纏住了四隻蹄爪兒,撲的一聲響,跌一個轂碌。那畜生跌一跌不至緊,卻早已把個金角大仙跌將下來,賣了個破綻。黃鳳仙的兩面刀其快如飛,照道他的頸脖子上,已自擂了一刀。金角大仙好苦也,一段是頭,一段是身子,喜得這個大仙到底有三分鬼畫符,黃鳳仙去撈他的頭,只見那兩眼珠子撐上兩撐,一張口呷上兩呷,一個頭猛空裡一飛,飛上在半天之上,悠悠蕩蕩,從從容容,如飛鳥盤旋之狀。黃鳳仙又去撈他的身子,那身子也又作怪哩,一跳跳將起來,跳在山崗頭上。一會兒,一個頭掉將下來,鬥著個頸脖子上,半點不差,黃鳳仙罵說道:「好毛道士!你要賣弄麼?」
  道猶未了,銀角大仙馳驟而來,手裡拿著個如意鉤,照頭一摜。黃鳳仙擋他一刀,兩下裡撞得咭玎咭玎一聲響。黃鳳仙道:「你還要來,你的頭可斷得這一會麼?」銀角大仙道:「胡講!甚麼人敢斷我的頭來?」一邊講話,一邊撇起個如意鉤,撇在半空雲裡,喝聲道:「變!」那個鉤果真的一變十,十變百,即時間變做了一百口飛刀,唰唰的響,飛將下來。黃鳳仙看見,說道:「你還自稱為大仙哩!你哪裡真是個大仙?所行之事,都是些妖邪術法,敢到我老娘的眼前弔甚麼喉!」不慌不忙,腳底下解下兩隻腳帶來,名字叫做夜夜雙。拿起來上三下四,左五右六,舞得就像個雪花蓋頂一般,連人連馬,那裡再看見些蹤影兒罷?那一百口飛刀,撞著的只是一響,一會兒都掉在地上,還是一個如意鉤。
  銀角大仙看見解了他的術法,心上盡有些吃驚,說道:「這等一個女將,盡有些學問,不可小覷於他。」卻又掣過個如意鉤來,望空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喝聲道:「變!」那個鉤一變,就變做一扇大磨盤,懸在半天雲裡,左磨右磨,磨來磨去,一下子掉將下來,竟壓到黃鳳仙的頂門骨上。黃鳳仙看見,罵說道:「好妖道,偏你有這許多的變化,偏我就不會變化麼?」不慌不忙,頭上取下一幅烏綾帕兒,名字叫做個劈頭抓。拿起來望地上一甩,也喝聲道:「變!」這個「變」,卻不是小可的,變就變做一座峭壁高山,拄天拄地的攔在陣前。你想一扇磨盤會打得個山透哩?輕輕的掉在山上,只當得個對江過告訴風罷了!銀角大仙沒奈何,只得收回個如意鉤去,意思還要變幾變兒。卻不奈這個山拄在面前何,兼且落日西沉,昏鴉逐隊,天昏地黑,不辨東西。假饒你會變,也是個臘梨變花枝,變不出個甚麼好的來,只得各自收兵而散。
  回到洞裡,銀角大仙大怒,說道:「枉了我們六尺之軀,反不奈一個女人何?」金角大仙說道:「你的如意鉤千變萬化,怎麼不奈他何?」銀角大仙說道:「都是你輸了頭陣與他,故此到底不利市。」金角大仙說道:「你們腳本等不齊,只埋怨我的頭不齊哩。」鹿皮大仙說道:「當場不戰,背後興兵,這都是枉然的。到明日之時,二位師兄都請坐下,待貧弟去拿他過來,監他到安樂窩裡,泄了二位師兄之忿罷!銀角大仙道:「師弟哩!過頭飯兒難吃,過頭話兒難講也。難道你就拿得他來?」鹿皮大仙道:「貧弟若拿他不來,我就把這個六陽首級送了師兄罷!」銀角大仙說道:「既如此,但是師弟拿得那個女將來,貧兄就把這個六陽首級送了師弟罷!都憑著大師兄做個證明功德。」
  到了明日,南陣上這些將軍先去擺下了陣勢,只在牢等那三個大仙。鹿皮大仙騎了只雙飛福祿,飛舞而來,威風凜凜,怒氣衝衝,高叫道:「南朝那個潑婦,你還敢出來麼?」黃鳳仙喝聲道:「我兒哩!你叫我老娘做甚麼?」鹿皮大仙說道:「你這潑賤婢,你那裡識得我仙家的妙用。我饒了你這一刀之苦,你不如早早的下馬受降麼!」黃鳳仙大怒,罵道:「這誅斬不盡的賊道!你不過是番國裡一個妖人,怎比得我們天朝的上將。你敢開大口,說大話。我今日與你定個雌雄,拼個死活,你才認得我老娘來!」道猶未了,把手一招,南陣上飛出三員大將來:一個雷游擊,一騎馬,一把月牙鏟;一個王應襲,一騎馬,一桿丈八神槍;一個唐狀元,一騎馬,一桿滾龍槍。況兼黃鳳仙一口兩面刀,一個人當兩個,四面八方,一齊殺向前去。圈圈轉就殺做一個走馬燈兒的樣子,把個鹿皮大仙裹在中間。
  鹿皮大仙也沒有了主意,怎麼沒有了主意?欲待廝殺,這些人勢頭來得凶,施展個手段不出,欲待吹葫蘆,急忙裡吹不及,故此就沒有了主意。因是蕩了主意,急忙的把個雙飛福祿加上一鞭,那福祿盡解得人的意思,一躍而起。剛起得一丈來高,黃鳳仙手裡取出一個錦纏頭來,照著它一摜。那錦纏頭原是個黏惹不得的,黏著就要剝番皮,惹著就要爛塊肉。饒你是甚麼搖天撼地的好漢,不得個乾淨脫身。莫說只是那個福祿,雖然通靈,到底是個畜生班輩。一個錦纏頭一摜,早已跌翻下來。黃鳳仙一肚子的怒氣正沒處去伸,抓過個福祿,就擂一刀。一刀擂下一個頭來,原來就是山上一野鹿,假充做個福祿,哪裡是真的?黃鳳仙越發識破了這個鹿皮大仙,高叫道:「你們都要抖擻精神,生擒這個妖道。要曉得他純是些邪術,只看這個野鹿便見明白。」眾人聽知黃鳳仙這一篇之詞,委果是雄了一個心,壯了一個膽,一片的擂鼓,一片的吆喝,搖旗的搖旗,吹哨的吹哨,好不英勇也!這正是先聲足以奪人之氣,怕他甚麼鹿皮大仙!鹿皮大仙起在雲裡,無計可施。剛要取出葫蘆來,黃鳳仙早就看見了,高叫道:「那賊道又在那裡要弄喧,要吹甚麼葫蘆哩!」即時吩咐,鳥銃、過天星雨點一般的打上去。原來鹿皮大仙不是真仙,只是些術法兒做得玄妙,卻又怕人瞧破他。因為黃鳳仙瞧破了,故此葫蘆就吹不起,又且鳥銃、流星一干火藥逼得慌,愈加吹不出。左不是,右不是,不覺得又是紅日西沉,天昏地黑,只得各自散陣。
  黃鳳仙連日兩陣,兩陣俱贏。回兵之時,元帥大喜,說道:「著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誰想女兒國得這等一個女將,今日得他這等大功勞。」即時吩咐紀錄司紀黃鳳仙之功。黃鳳仙道:「三位將軍之功,末將不敢冒認。」元帥道:「既如此,連那三個將軍一齊紀功。」那三位將軍又說道:「妖道尚在,末將們不敢言功。」元帥越發大喜,說道:「克敵之功,讓功之美,這四個將軍俱得之矣!即時吩咐安排筵宴,諸將慶功。到了明日,天尚未明,南陣上照舊是雷游擊、王應襲、唐狀元、黃鳳仙,各領了各人軍馬,擺成陣勢。唐狀元道:「今日又不知是哪一個賊道出來?」黃鳳仙道:「一定還是鹿皮大仙。」唐狀元道:「怎見得?」黃鳳仙道:「他昨日一籌不曾展得,他豈肯服輸?一定今日還是他來。」道猶未了,山崗上一個道士騎著一匹白馬,飛一般奔下來,高叫道:「我夜來吃了你的苦,教你今日也吃我一場苦也!」道猶未了,一手拿出一個葫蘆來,信口一吹。
  畢竟不知這一吹還是些甚麼術法?還有些甚麼厲害?還是贏還是輸?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4 02:17:00

第七十回     鳳仙斬金角大仙 國師點大仙本相



  詩曰:
  為愛仙人間世英,幾從仙籍識仙名。
  金章未得元來面,石室甘頤太古情。
  黃鶴幾番尋故侶,白雲隨處訂新盟。
  鹿皮俄見飛仙影,底事隨風羽翰輕。
  卻說鹿皮大仙跑下山來,摸著葫蘆就吹。吹上一口氣,即時間突出一把傘來,喝聲道:「變!」一會兒,一把傘就變有一丈多高,七尺來闊,罩在半空之中,天日都不見影,划喇一聲響,落將下來,實指望把南朝這些將官,這些軍馬,一過兒都撈翻上去。哪曉得黃鳳仙又有些妙處。怎麼妙處?起眼一瞧,瞧著是把傘,他不慌不忙,說道:「我兒流,你敢把這個傘來撐我老娘哩!」輕輕的伸起隻手,頭上取下一根簪兒,名字叫做搜地虎。照地上一摔,也喝聲道:「變!」一會兒,就成一個文筆峰,約有萬丈之高,拄天拄地,把個傘就撐得定定的。鹿皮大仙看見個傘不得下來,卻又扭轉身子,把衣服一抖。即時間,就變做一隻無大不大的山鹿。原來那件衣服,卻是一張鹿皮,故此抖一抖,就是一隻山鹿。變成了鹿之時,只見呼的一聲響,一跳跳到黃鳳仙的頭上來。黃鳳仙看見他來得狠,一手就收起那個搜地虎,照著他一搠。這一搠又不曾搠得鹿倒,恰好的那把傘又掉將下來,黃鳳仙也只得土囤而行。可憐這一伙南兵摸頭不著,無處逃生,一傘就收有百十多個在裡面。
  鹿皮大仙不勝之喜,提著個傘,望山上逕跑。唐狀元高叫道:「那妖道哪裡去?」趕向前去,狠是一槍。王應襲高叫道:「番狗哪裡去?」趕向前去,狠是一標。雷游擊高叫道:「賊奴哪裡走?」趕向前去,狠是一鏟。
  鹿皮大仙只作不知,向山上逕跑。跑進洞裡面,連聲叫道:「師兄!師兄!你都來也。」金角大仙說道:「你今日這等喜孜孜,想是得勝而回。」銀角大仙道:「師弟,你拿出那個女將來,我把這個六陽首級還你。」鹿皮大仙道:「師兄,軍中無戲言。你的六陽首級,坐得只怕有些不穩當哩!銀角大仙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既是拿得女將來,我怎麼又和你反悔!」金角大仙說道:「口說無憑,拿出來便見。你且拿出來再處。」鹿皮大仙歡天喜地取出個傘來,喝聲道:「變!」那把傘一會兒就變得有一丈來多長,尺來多闊。又喝聲道:「開!」把個傘一會兒騰空而起,漸漸的張開。那兩位師兄抬頭一看,只見南朝那一干軍士,一陣風刮下十數多個來;又一陣風,又刮下十數多個來;刮來刮去,弔來弔去,共有百十多個;只是不見黃鳳仙。
  銀角大仙說道:「擋刀的倒有這些,只是那個女將卻不曾看見在那裡。」鹿皮大仙說道:「分明收在傘裡,怎麼不見下來?想必是他有些怕死,躲在傘肚裡不肯下來。」一會兒,一陣風呼的一聲響,沒有個甚麼人下來。一會兒,又一陣風呼的一聲響,又沒有個甚麼人下來。鹿皮大仙說道:「這個賊婢是有些作怪,待我取下傘來,看他再躲到哪裡去!把手一招,那個傘一轂碌掉將下來,細細的查點一番,哪裡有個女將在裡面!銀角大仙說道:「師弟哩,今番只怕你的六陽首級有些不穩當哩!
  鹿皮大仙看見賭輸了,就撒起賴來,說道:「我分明拿住了他,想是二師兄放得他去了,故意的要我認輸。銀角大仙說道:「誰見我放他去了?」鹿皮大仙說道:「先前同著這一干的軍土,都在遮天蓋地,有則俱有,無則俱無,豈有有軍士,又沒有女將之理?」銀角大仙說道:「那女將變化如神,出沒似鬼,你哪裡拿得他住哩!」鹿皮大仙說道:「偏你就曉得他變化如神,出沒似鬼,卻不是你放了他?」銀角大仙說道:「沒有。」一個賴說道:「放了。」一個說道:「沒有。」師兄師弟爭做一團兒。金角大仙說道:「你們兩個都不消爭的。三師弟沒有拿住得女將,不算做全贏,二師弟的六陽首級不須取下。拿住了許多軍馬,又不算做全輸,三師弟的六陽首級也不須取下。彼此都取一個和罷。」鹿皮大仙自知理虧,唯唯就是。只有銀角大仙說道:「師弟不當如此欺我。」金角大仙說道:「你也不消這等多怪少饒,待我明日出陣,擒住那個婦人,解了二位師弟之忿罷!
  到了明日,南兵又在山腳之下擺成了陣勢。金角大仙騎了一隻金絲犬,飛奔而來。黃鳳仙看見金角大仙,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照頭就還他一錦纏頭。-刀口金角大仙一時躲閃不及,一黏黏著錦纏頭上,一轂碌跌下金絲犬來。黃鳳仙只說跌他下來,卻好就中取事。哪曉得金角大仙手裡拿著一桿三股托天叉,步碾而來,掄得就是個鳥飛兔走。一隻金絲犬又古怪,張開一嘴的狗牙,露出四隻狗爪,奔向前來,就像個虎竄狼奔。黃鳳仙反吃它一嚇,即時取下了夜夜雙來,左來右架,右來左支;人來人架,犬來犬支。架了一會,支了一會。金角大仙呼的一聲響,就是一口法水噴將過來。黃鳳仙沒奈何得,取出月月紅來,馬前十展,那口法水也又落空。法水未了,金線犬吠的一聲響,一跳跳到頭上來。黃鳳仙復手一刀。這一刀不至緊,早已把個尾巴上的毛劈下來一大堆。金絲犬護疼,迎風一擺,起在半天雲裡去了。
  金角大仙看見自己不奈人何,金絲犬又不得力,一手掣過一口刀,頸脖子著實一磨,磨下一個頭,滿天飛,好耍子,不過悠悠揚揚,盤盤旋旋。過了一會,那個頭一片的法水噴將下來。黃鳳仙連忙的取出個月月紅,遮天遮地的晃著。這一陣法水來得凶,饒是個月月紅晃著,十個中間,還有一兩個擋著他的。擋著他的,就骨軟筋酥,眠在地上,如醉如癡,一時間扛抬不及。
  不覺的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南陣上還有好些昏迷著的,都吃那些毛頭毛腦的番兵一虧,撈進洞裡。金角大仙一個頭,又鬥在個身子上,跨了金絲犬,走進洞門,不勝之喜,說道:「今日這一場殺,雖不曾拿住那個婦人,卻也挫了他許多銳氣,拿了他許多軍士,算做是我全贏。」一邊吩咐辦下酒席,自己賞功。一邊吩咐把這兩日拿住的南兵,都送到安樂窩裡,和前日那個黑臉,打伙兒受些快活。吩咐已畢,佈置停當,金角大仙暢飲三杯。銀角大仙說道:「明日出陣之時,我兩個都來幫你,包你就拿住那個婦人。」金角大仙一團的英氣,哪裡肯服些輸,說道:「我今番拿不住那婦人,誓不回山!」舉起一杯酒來,照地一奠:「若不全勝,誓不回山!與此酒同。大小山神都來鑒察!」這也莫非是金角大仙數合該盡,黃鳳仙的功合該成。
  到了明日,臨陣之時,更不打話,一手一口刀,一手磨下一個頭。那個頭仍舊是滿天飛,仍舊是滿口法水,仍舊是擋著的骨軟筋酥。黃鳳仙抖擻精神,支支架架。這一日到晚,點水不漏下來。金角大仙沒奈黃鳳仙何,黃鳳仙卻也沒奈金角大仙何。天晚之時,各自收兵回陣。到了明日,又是現成腔調:一邊是一個光頭,滿天上噴下水來;一邊是一幅月月紅,遮天遮地的晃著。
  一連纏了三日,不見輸贏。黃鳳仙心上有些吃惱。唐狀元道:「夫人連日出陣,每有英勇,怎麼今日惱將起來?」黃鳳仙道:「非干我吃惱。只是這等樣兒遷延歲月,不得成功,何日是了!」唐狀元道:「依我愚見,那賊道只是些妖邪術法,不如還去求教天師或國師,才有個結果。若只是吃惱,也徒然無補。」黃鳳仙道:「狀元之言有理。我和你兩個同去。」
  道猶未了,只見天師、國師和元帥都在元帥帳上,談論軍務。唐狀元直入,行一個禮。天師笑一笑兒,說道:「唐狀元此來為夫人求計。」唐狀元道:「非為夫人,遠為朝廷,近為元帥。」天師道:「狀元恕罪,前言戲之耳。」唐狀元卻把個金角大仙的始末緣由,細說了一遍。天師道:「邪不能勝正,偽不能勝真。只求國師老爺一言足矣!貧道其實未能。」國師道:「貧僧只曉得看經念佛,這殺人的事哪裡得知。」唐狀元道:「這不是殺人的事。只是金角大仙頭在一處就會飛,身子在一處又不動,一會兒,頭又鬥在身子上半點不差。這卻都不是些術法?只求二位老爺指教一番,教他的頭鬥不上他的身子,就完結了他的帳。」國師道:「這個不難。既是他的身子在一邊,你明日把本《金剛經》放在他的頸脖子上,他就安鬥不成。」唐狀元道:「承教了!功成之日,再來拜謝老爺。」躬身而出,走到外面,把《金剛經》的事告訴黃鳳仙。黃鳳仙道:「焉有此理!一本《金剛經》哪裡會顯甚麼神通?」唐狀元道:「國師自來不打誑語,不可不信。」黃鳳仙道:「既是如此,明日且試一遭。倘不靈應,再來不遲。」唐狀元道:「你明日和他爭鬥之時,待我們悄悄的放上一本經,兩不相照,他一時卻就提防不來。」黃鳳仙大喜,說道:「仰仗朝廷洪福,近賴元帥虎威。此計一成,勝於十萬之師遠矣!計議已定。
  到了明日之時,金角大仙一擁而來,撇下了金絲犬,除下了金角頭,一會兒就在天上,一會兒就噴出水來。黃鳳仙道:「你這賊道,今番才認得我老娘的手段哩!金角大仙道:「你這幾日,還有幾個毛將官來相護。今日之間,隻身獨自而來,那些毛將官也害怕了。你這等一個蠢婦人,豈識得我仙家的妙用?」金角大仙只說是仙家的妙用,哪曉得唐狀元站在一邊還有個妙用。道猶未了,只見金角大仙飛起了頭,一任的法水噴將下來,黃鳳仙一任的月月紅照將上來。兩家子正在好處,金角大仙哪裡又顧個文身?
  卻說唐狀元拿了一本《金剛經》,找著他文身,只見他頸顙脖子上一股白氣衝出來。唐狀元也不管他氣不氣,白不白,連忙的把那《金剛經》放在上面。放了這《金剛經》不至緊,一會兒就不見了文身,就變成一個土堆在那裡。一會兒土堆又長起來,一尺就一丈,一丈就十丈,就變成一個大山在那裡。唐狀元心裡想道:「我夫人還不准信,原來佛力廣無邊。國師之教不當耍子!」道猶未了,一騎馬逕出陣前,手裡拿著那桿滾龍槍,照東一指。一聲鑼響,南陣上將轉兵回。
  金角大仙看見黃鳳仙跑下陣,只說他心中懼怕,連忙的跌下頭來,卻尋身子鬥著,哪裡有個身子?沒奈何,頭只在半天之上,旋旋轉轉,慌慌張張,左找右找,左找不見,右找不見。找了一會,不見個身子,叫將起來。左叫右叫,左叫不見,右叫不見。叫了一會,又不見個身子,越發激得沒奈何,哭將起來。左哭右哭,左哭不見,右哭不見。沒奈何,哭了一會又叫,叫了一會又哭。
  唐狀元叫聲道:「夫人,好去撈著他的頭來哩!」黃鳳仙帶轉了馬,取出個錦纏頭來,照上一撇。雖然打不著身子,眼睛珠兒卻在頭上,好不快捷,一起又起在半天之上,哪裡撈得他住?黃鳳仙叫聲道:「賊道,你今番沒有了文身,還做得甚麼好漢!」金角大仙說道:「你藏了我的文身,你叫我怎麼結果?」黃鳳仙道:「你今番再罵人麼?」金角大仙說道:「我如今有口沒喉嚨,再罵得哪個?」黃鳳仙道:「你今番再殺人麼?」金角大仙說道:「我如今眼看得,手動不得,再殺得哪個?」黃鳳仙道:「你今番現計算麼?」金角大仙道:「我如今有口沒心,再算計得哪個?」黃鳳仙道:「你今番挪移人麼?」金角大仙道:「我如今曉得,腳走不得,再挪移得哪個?」黃鳳仙道:「你番再強似人麼?」金角大仙說道:「我如今有上梢沒下梢,再強似得哪個?」
  道猶未了,只見一個金絲犬三跳兩跳,跳將來,呲開一張嘴,就講起話來,說道:「主人公,主人公!你怎麼弄得這等一個濕東鬆?」金角大仙說道:「我如今是這等有上稍來沒下稍,怎麼是好?」金絲犬說道:「主人公,你若是不嫌棄時,我的文身情願讓與你罷!」金角大仙想了一會,連說道:「做不得,做不得!」金絲犬說道:「怎麼做不得?」金角大仙道:「我在玄門之中走這一遭,已自像個狼群狗黨。再真個披了你的皮,卻把甚麼嘴臉看見三淨老兒?」
  道猶未了,黃鳳仙一手一張兩面刀,呼的一聲響,一刀金角大仙,一刀金絲犬。殺翻了這兩個對頭。你看黃鳳仙,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盈盈,人唱凱歌聲,騾馬而歸。進了營門之內,把兩個屍首擺列著在階前,上帳去見元帥。
  元帥道:「階前是哪個的屍首?」黃鳳仙道:「一個是金角大仙,一個是金絲犬。」元帥道:「那有頭有尾、有手有腳的是哪個?那有頭沒尾、沒手沒腳的是哪個?」黃鳳仙道:「有頭沒尾、沒手沒腳的是金角大仙。那有頭有尾、有手有腳的是金絲犬。」二位元帥嗄上一聲,說道:「原來這個誅斬賊道,狗也不如。」
  道猶未了,旗牌官報說道:「天師、國師來拜。」相見禮畢,剛坐下,天師問道:「這個頭是哪個的?」元帥道:「今日黃鳳仙力戰成功,這個頭就是金角大仙的。」天師歎上一聲,說道:「這畜生自稱金角大仙,今日做到這個田地,是我玄門之玷!」國師道:「阿彌陀佛!這個孽畜哪是你玄門中人?」天師道:「怎見得不是貧道玄門中人?」國師道:「你還不信來,我取過他的文身來你瞧著。」天師道:「國師肯見教時,貧道大幸。」國師道:「請過唐狀元來。」
  即時唐狀元帳前相見,國師道:「你拿的《金剛經》放在哪裡?」唐狀元道:「承國師老爺佛旨,已曾放在金角大仙的頸脖子上。」國師道:「其後何如?」唐狀元道:「放了《金剛經》之後,那個文身即時變成一個土堆。一會兒,又變成一個山嶺,故此金角大仙再沒去尋處。」國師道:「你還去取轉經來。」唐狀元道:「已經是個高山峻嶺,怎麼又得出來?」國師道:「這個不妨礙,你拿出手來。」唐狀元伸出隻手。國師拿起九環錫杖,寫個「土」字,放在他手掌心裡,吩咐道:「你仔細拿著這個字,一直走到山嶺之前,放開手掌來,你就望本營裡跑。」
  唐狀元遵命而行。走到山嶺之前,剛剛的放開個手掌心來,只聽得划喇一聲響,狠似天崩地塌一般。唐狀元領了國師嚴命,不敢有違,一逕望本營裡跑。未及看見元帥,只見階下已自橫擔著一隻野牛,毛撐撐的。及至回覆元帥,只見九環錫杖杖頭上橫擔著一本《金剛經》。唐狀元嚇得毛竦骨酥,不得作聲。天師道:「那野牛是哪裡來的?」國師道:「這野牛就是金角大仙的身子。」國師道:「頭也不是人的。」天師道:「見教一番如何?」國師道:「這個不難。」即時吩咐取過一碗無根水來。取過水來,照著那個頭一噴。只一聲響,就變出一個牛頭來,兩隻長角金晃晃的。國師道:「這卻不是個金角大仙!這等一個畜生,混入玄門中,何足為玄門之玷!」天師滿口稱謝。二位元帥說道:「這個牛精自稱金角大仙,果真的有雙牛角。」只因這個故事傳到如今,都罵人做牛鼻子道士,卻是有個來歷。卻說元帥請問國師:「這兩個屍首怎麼處?」國師道:「都宜以禮埋之。但金絲犬墳上豎一塊石碑,鎸著『義犬』兩個字。要見得人之不要不如狗。」後人感此,做一篇《病狗賦》,錄之為證。賦曰:
  狗病狗病由何苦?狗病只因護家主;晝夜不眠防賊來,賊聞狗聲不登戶;護得主人金與銀,護得主人命與身;一朝老來狗生病,卻將賣與屠狗人。狗見賣與屠人宰,聲叫人主全不睬;回頭又顧主人門,還有戀主心腸在。嗚呼!狗帶皮毛人帶血,狗行仁義人行殺。
  狗皮裡面有人心,人有獸心安可察?
  嗚呼!
  世上人情不如狗,人情不似狗情久。
  人見人貧漸漸疏,狗見人貧常相守。
  有錢莫交無義人,有飯且養看家狗。
  元帥紀功頒賞,不在話下。
  卻說銀角大仙聽知金角大仙戰敗而死,嚇得如醉如癡,不省人事。鹿皮大仙再三勸解,說道:「死者不可復生,生者豈可尋死?我和你不如丟了這山頭,再到別處尋一個洞天福地,安閒自在去罷。」銀角大仙說道:「今日也說南船上有個金和尚、張道士,明日也說南船上有個金和尚、張道士,把這兩個人看作生鐵拐、活洞賓,不敢惹他。到今經半月有餘,不曾看見他兩個放得半個屁。倒反被這等一個潑婦人,連贏我們這些陣數,費了我們多少精神?用了我們多少計策?今日算到這個田地,我豈肯甘休罷了!況且殺兄之仇,不共日月!我明日定要與他決一個高低。」鹿皮大仙說道:「我們這如今又不是前番的譜子?怎麼不是前番的譜子?前番他初見我們之時,還只說我是個上界真仙,縱有些小疑惑,終久不能自決。這如今撈翻了師兄,已自看得針穿紙過的。我和你又把舊譜子來行,只怕就有差錯。」銀角大仙道:「這個話說得有理。」只是我也曾經打慮過來。我如今有了個鬼神不測之機,翻天覆地之妙。」鹿皮大仙說道:「師兄,你試說出來,我聽一聽看。」銀角大仙說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我這個神機妙算再不說出來,你明日只看著就是。」鹿皮大仙說道:「惟願得:「眼觀旌旗捷,耳聽好消息。」
  到了明日,剛交到五鼓時候,銀角大仙披衣而起,站在山頭上,手裡拿著個如意鉤,望海裡一撇。這個鉤千變萬化,無不如意。銀角大仙意思要它變做個水怪,翻江攪海,打壞他的寶船。果真的變做一個千百千丈的大鼇魚,就在海中間攪起萬丈波濤,拍天雪浪。一霎時,只見:
  日月昏螟,雷霆震怒。慘慘黯黯,數重雲霧罩定乾坤;凜凜冽冽,一陣猛風撼開山嶽。雪山萬丈,打著天,拍著太陽;銀燭千條,瀉平地,頓成滄海。鎮日間淅淅索索,划划喇喇,任是你寶船千號,少不得東倒西歪;滿眼裡傾傾動動,倥倥傯鍃,憑著他過海八仙,也不免手慌腳亂。巉巉崖崖,崎崎嶇嶇,有眼難開,嚇得個水神們縮頸坐時如鳳宿;嗶嗶剝剝,叮叮噹當,有足難走,打得個水族們攢身聚處似泥蟠。雲霧障天,舉目不知天早晚;波濤浴日,要行難辨路高低。神光萬丈,閃閃爍爍,燦燦爛爛,恍疑五夜裡掣電爭明;殺氣千重,昏昏沉沉,陰陰深深,恰似三月間奇花亂吐。拂拂霏霏,不讓三更驟雨;轟轟划划,難逃九夏鳴雷。不知是陽侯神、靈胥神、馮夷神、海若神、天吾神、壬癸神,和誰鬥戰?只應是涇川君、洞庭君、南海君、北海君、宮亭君、丹陽君,各顯威靈。正是:西風作惡實堪哀,萬丈潮頭劈面來。高似禹門三級浪,險如平地一聲雷。
  卻說四哨副都督看見這等萬丈的波濤,滔天的雪浪,都吃一大驚,都說道:「只怕是天意有些甚麼差池?」一齊兒來見元帥,元帥道:「這一定又是那兩個殺不盡的道士使風作浪,唬嚇我們。」吩咐快去請國師來。國師道:「厚承呼喚,有甚麼指揮?」元帥道:「前日初到之時,承尊命說是海裡的風,船上的火,都在老爺身上。今日不幸,果是海裡生風作浪,望乞國師老爺不食前言。」國師道:「貧僧受命而來,何曾敢打半句誑語?今日之事,相煩二位元帥到貧僧千葉蓮台之上,去看一會來,便見明白。」
  二位元帥不敢怠慢,一逕跟著國師,同到蓮台頂上。起眼一瞧,只見離船有十丈之遠,十丈之外,雪浪滔天,銀山吞日;十丈之內,水光萬頃,波濤不興。二位元帥問說道:「怎麼外面那樣兇險,裡面這等平靜?」國師道:「實不相瞞,貧僧看見那個妖道來使風作浪,是貧僧一道牒文,差下四個龍王,在十丈之外護持我們寶船,故此外面兇險,裡面就平靜。」二位元帥連聲稱謝,說道:「若不是佛爺爺神力扶持,卻不遠葬海魚之腹!」國師道:「若不是預先設法,這些寶船幾乎不保,還守得到元帥來呼喚貧僧麼?」元帥道:「這風浪到幾時才寧靜?」國師道:「妖邪之術,小者三刻,大者三十刻。這個妖道盡成了氣候,今日風浪是寅時初刻起的,要到巳時初刻,才得寧靜。」交了巳時,果真的風憩浪靜。四哨副都督並一切水軍都督,都來問安。二位元帥說道:「快叫軍政司備辦一席筵宴,與大小將官壓驚。」國師道:「阿彌陀佛!這還是些小驚,還有一個大驚在後面。且慢安排筵席。」
  不知是個甚麼大驚在後面?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3:31:55

第七十一回     國師收銀角大仙 天師擒鹿皮大仙



  詩曰:
  邊事勤勞不自知,勉然輿病強撐持。
  願擒元惡酬明主,不斬降人表義師。
  木石含愁移塞處,山川生色獻功時,華夷一統清明日,誰把中華俗變夷?
  卻說二位元帥吩咐安排筵宴,諸將壓驚。國師道:「且慢!且慢!這還是些小驚,還有一個大驚在後面。」二位元帥聽知還有一個大驚,心上盡有慌張的樣子,問說道:「還有個甚麼大驚?不知可保全得麼?」國師道:「阿彌陀佛!貧僧有言在先,都在貧僧身上。」元帥道:「可要些甚麼預備著麼?」國師道:「不消甚麼預備。你只是交到黃昏戌時,就見明白。」
  卻說銀角大仙丟下了如意鉤,過了三十刻,看見風浪不能成功,乘興而來,沒興而返。沒奈何,只得收轉鉤去,懨懨納悶。鹿皮大仙說道:「師兄又枉費了這一番心事,不如依我做兄弟的說罷。」銀角大仙說道:「一不做,二不休,我到黃昏前後,還有個妙計,直教他前後左右支架不來,他才認得我哩!」鹿皮大仙說道:「只怕一番清話又成空。」銀角大仙說道:「各人做事各人當,你不消管他就是。」到了黃昏時候,站在山頭上,手裡拿著那把如意鉤,把個頭點三點,又搖三搖,把個手招三招,把個腳踹三踹,卻掀起個如意鉤,望半天裡一撇。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嘩啦一片響。這一響不至緊,早已驚動了南船上大小將官,元帥連忙的去問國師。國師請過二位元帥,坐到蓮台之上觀看;又叫元帥傳令各將官,各人按紮本營,不許驚慌喧嚷。傳令未畢,只聽見撲冬的一聲響,早已掉下一個血紅的火老鴉來,恰好掉在「帥」字船桅桿上。遠看之時,哪裡是個老鴉?只當是一塊火團兒,照得上下通紅,煙飛燄烈。二位元帥心上就嚇一個死,生怕做成個赤壁鏖兵的故事。
  只見國師叫上一聲:「金頭揭諦何在?」叫聲未絕,猛空中就走出一個七長八大的天神來,手裡拿出一道金箍頭,走向前去,照著那個火鴉,輕輕的一箍,箍得那個火鴉啞一聲叫,精光的一個老鴉。有詩為證:
  白頭不歎老年光,亂噪驚飛繞樹傍。
  影拂黑衣飛遠塞,光翻金背閃斜陽。
  報凶厭聽因何切?返哺應知孝不忘。
  幾度五更驚好夢,數聲啼月下迴廊。
  光一個老鴉,卻沒有了身上的火,船上就不妨礙。二位元帥才然放心,說道:「多謝國師老爺神力扶持,真個很是一場驚恐也!」
  道猶未了,只聽得撲冬的又是一聲響:「帥」字船的桅桿上早已走下一個血紅的火老鼠來,恰好是又走進到中軍帳上去。遠看之時,哪裡是個老鼠?只當得一塊火秧兒,照得上下通紅,煙飛燄烈。二位元帥心上又嚇一個死,生怕做成個博望燒屯的故事。
  只見國師又叫上一聲:「銀頭揭諦何在?」叫聲未絕,猛空中又走出一個七長八大的天神來,手裡拿著一道銀箍頭,走向前去,照著那個火老鼠輕輕的一箍,箍得那個火鼠嚌一聲叫,精光一個老鼠。有詩為證:
  土房土屋土門樓,日裡藏身夜出遊。
  腳小步輕乖似鬼,眼尖嘴快滑如油。
  巧穿板竇偷倉粟,慣入巾箱破越綢。
  有日相逢貓長者,連皮帶骨一時休。
  光一個老鼠,卻也沒有身上的火,船上也不妨礙。二位元帥依然放心,說道:「多謝國師老爺神力扶持。真個又狠是一場驚恐也!國師道:「只怕還有一場。」元帥道:「怎麼是好?」道猶未了,只聽得又是撲冬的一聲響,水裡頭走了一條血紅的火蛇來,恰好是認得「帥」字船,鑽進箬篷裡面。遠看之時,哪裡是條蛇?只當得一條火繩,照得上下通紅,一會兒箬篷裡煙飛火爆。二位元帥心上又嚇一個死,生怕做成個火燒新野的故事。
  只見國師又叫上一聲:「波羅揭諦何在?」叫聲未絕,猛空裡又走出一個七長八大的天神來,手裡拿著一道金剛箍,走向前去,輕輕的照著那條火蛇一箍,箍得那條火蛇嗤一溜煙,精光的一條大蛇。有詩為證:
  鱗蟲三百六居一,大澤深山得自宜。
  吞吐陰陽誠有道,修藏造化豈無機。
  甲鱗漸漸方披處,頭角森森欲露時。
  待得春雷一聲早,翻身變作巨龍飛。
  光只是一條大蛇,卻也沒有了身上的火,箬篷兒又不妨礙。二位元帥依然放心,說道:「多謝佛爺爺之力。過了這一嚇,想是平安了。」國師道:「只怕還有一嚇。」二位元帥道:「事不過三。怎麼三變之後,還有個甚麼嚇來?」
  道猶未了,只聽得撲冬的一聲響,水裡頭又走上一個火龜來,恰好是也認得「帥」字船,逕鑽進船艙裡面。遠看之時,哪裡是個龜?只當得一個火盆,照得上下通紅,船艙裡面煙飛火爆。二位元帥心上又嚇一個死,生怕做成個城門失火來。只見好個國師,又叫上一聲:「波羅僧揭諦何在?」叫聲未了,猛空裡走出一個七長八大的天神來,手裡拿著一個金剛鑽,走向前去,照著那個火龜輕輕的一鑽,鑽得個火龜一交跌,精光一個靈龜。有詩為證:
  妙在天心蘊洛奇,文明斯世應昌期。
  九疇全貝陰陽數,五總能含造化機。
  氣合幽明增有象,卜傳吉凶亦無私。
  誠哉是個鐘靈物,寶在當是豈得知。
  光只是一個靈龜,也卻沒有了身上的火,船艙裡又得穩便。二位元帥又且放心,說道:「多謝佛力無邊。過了這四場驚嚇。想是平安麼?」國師道:「此後卻平安了。」
  只說得「平安」兩個字,那馬公公就插出一張嘴來,說道:「國師老爺,適來天神手裡拿的是甚麼東西?」國師道:「是個金剛鑽。」馬公公又問道:「船上爬的是個甚麼東西?」國師道:「是個龜。」馬公公道:「原來天神也鑽龜哩!」國師閉上一雙眼,不做半個聲。洪公公又插上一句,說道:「這個天神敢是南京回光寺裡的菩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元帥道:「只你們這等口多。這如今還不知道那四個火怪藏在哪裡,還有好些不便處。」國師道:「都不在了,沒有個甚麼不便。」元帥道:「怎麼就都不在了?」國師道:「至誠無息,久假必歸。故此鬼怪妖邪只一現了本相,即時就消沮閉藏。」元帥道:「今番可安排筵宴麼?」國師道:「還有一驚,只是不這等狠。」元帥道:「怎麼還有一驚?」國師道:「過了這一驚,再無別事,便可安排筵宴了。」元帥道:「這一驚還在幾時?」國師道:「在明日半夜子時。今番只是貧僧支持他,再不經由二位元帥。」二位元帥滿口稱謝。
  卻說銀角大仙費了一夜心機,半籌不展,心上又在納悶。鹿皮大仙說道:「師兄,今番你的如意鉤,怎麼也不靈驗哩?」銀角大仙說道:「昨夜之時,一變,變做個火鴉。火鴉之計不行,又一變,變做個火鼠。火鼠之計不行,又一變,變做個火蛇。火蛇之計不行,又一變,變做個火龜。火龜之計又不行,這再叫做不變。這再是變得不如意,不知怎麼,就是個擀麵杖兒吹火,節節不通風。」鹿皮大仙說道:「師兄,師兄!他船上的張道士、金和尚都是甚麼人?你怎麼弄鬆得他倒?」銀角大仙就變過臉來,說道:「你只講長他人志氣,全不顧自己的威風。我今夜有個破釜沉船之計,若還再不得贏,我也誓不回山!」咬牙切齒,恨滿胸膛,巴不得一把就抓過得南船來。到了半夜子時,一個兒站著山崗頭上,取出如意鉤來,歎上一口氣,說道:「如意哥!如意哥!不奈他何奈我何!你今番前去,須索是當個百萬雄兵,千員猛將,起眼成功,抬頭喝采,才不枉了我和你相呼廝喚這一生。」
  道猶未了,那如意鉤果然的解得人的意思,迎著風哇的一聲響。銀角大仙大喜,說:「你曉得我的心事就好了。」拿起它來照上一撇,撇到半天之上,喝聲道:「變!」即時間變做一扇比天大的磨盤,回迴旋旋,乘風而下。銀角大仙又叮囑道:「你快去快來。」這磨盤竟落到南船上來。」
  國師早已看見了,說道:「阿彌陀佛!這等一扇大磨盤掉將下來,我這些大小寶船,卻不打得直沉到底?我這些大小兵將,卻不打成一塊肉泥?」不慌不忙,拿起個鐵如意,禪牀角上一敲,叫聲:「韋馱天尊何在?」叫聲未絕,早已掉將一個朱臉獠牙的神將下來,叉著手說道:「蒙佛爺爺慈旨,有何使令?」國師道:「所有銀角大仙賣弄術法,把個如意鉤變做一扇大磨盤,來打我的寶船,害我的元帥。你去接過他的來。」韋馱得了佛旨,不敢有違,一駕祥雲,騰空而起。剛起之時,正撞著那扇磨盤齁齁的響,落到南船上來。韋馱天尊一則是佛爺爺慈旨,二則是各顯神通,伸手一接,把個磨盤就接將過來,喝聲道:「孽畜,敢在我跟前調喉哩!」那扇磨盤,一會兒還是一個如意鉤,落下雲來,交在國師老爺手裡。老爺道:「你且回天,後會有旨,再來相煩。」韋馱天尊各自方便。
  到了明日,二位元帥都到蓮台上問候國師。國師道:「阿彌陀佛!今日賀喜二位元帥。」二位元帥說道:「連日耽驚受怕,不是國師老爺佛力無邊,不知是個甚麼結果!何敢又言賀喜?」國師道:「二位元帥,一個一個大難星過宮,幸保安全,故當賀喜。」二位元帥說道:「是個怎麼樣兒的難星?伏乞國師見教。」國師道:「口說無憑,我拿出來你們看看。」即時到袖兒裡取出一個物件來:一尺來長,二寸來鬧,直又不直,彎又不彎,神光閃閃,殺氣騰騰。二位元帥看見,老大的眼生,問說道:「這是個寶貝,就是難星?」國師道:「這叫做個如意鉤,千變萬化,不可測度;隨意所變,無不如意。他昨日變做一扇大磨盤,約有千萬斤之重,竟照著我們船上掉下來。若是我們寶船擋著它,打得直沉到底;若是我們大小軍士擋著它,打做一塊肉泥。這卻不是個難星?」元帥道:「老爺怎麼收住它的?」國師道:「是貧僧吩咐韋馱天尊接著它的來,故此才收在貧僧處。」二位元帥滿口稱謝,說道:「若非國師神通廣大,老夫俱碎為齏粉矣!」馬公公道:「既然有此寶貝,借咱學生們看一看何如?」國師就遞與馬公公,一個傳一個看一回,一個傳一個看一回,都說道:「終不然這一件些小物事,就會變做千萬斤之重。」國師道:「你們有些不准信麼?貧僧撇起他來,你們看著何如?」馬公公道:「國師之言,誰不准信?只說這等一件物事,能大能小,能去能來,變化無窮,能解人意,卻是個稀世奇珍,等閒怎麼得見?」國師道:「要見不難。」接過如意鉤來,照上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喝聲道:「變!」即時變做一扇大磨盤,無大不大,果有千萬斤之重。懸在半空中。盤盤旋旋,騰騰轉轉,齁齁的響。那一個不說道:「好活寶貝!」哪一個不說道:「果好靈通!」
  卻說銀角大仙昨日不勝忿忿之氣,放出如意鉤來,實指望打碎這些寶船,陷害這些元帥兵卒,一場全勝。哪曉得弄做個「鮑老送燈台,一去永不來」。自從半夜子時起,直等到朝飯辰時,並不曾看見打壞了哪個船!並不曾看見打壞了哪個人!不打壞船,不打壞人,還不至緊,連如意鉤都不見蹤影,好惱人也!惱得直條條的睡在石門之下,心裡只要尋個自盡。
  正在惱頭上,猛然間聽見一聲響,像是自家的寶貝。你看他一轂碌爬起來,開眼一張,果然是自家的寶貝!悠悠揚揚,懸在半天之上,齁齁的響。這正叫做物見主,必定取。把手一招,那扇磨盤飛一船掉到他的手裡,又是一個如意鉤。銀角大仙不勝之喜,拿起來又要去。鹿皮大仙看見,說道:「師兄,你怎麼這等知進而不知退?直要做到水窮山盡才好!」銀角大仙說道:「你坐你的罷!你只來阻我的興頭。兵法有云:『出其不意。』這如今哪曉得我收了寶貝。我即時間撇起來,他只說還是先前,不作準備,卻不撈翻他一個來。只消撈翻他一個,其餘的就好處得。」鹿皮大仙說道:「若還只是個磨盤,他昨日怎麼接得你的住?你今日怎麼撈翻得他來?」銀角大仙說道:「既如此,我又另變做一個靈性些的,單要拿那金和尚來開鑽眼。」道猶未了,拿起如意鉤來,囑咐幾句,叫它見樣變樣,單拿和尚。一撇撇在半天雲裡,只見雲裡有一群白鷹在那裡飛舞。這個如意,果真的見樣變樣,就變做一個白鷹,成雙作對,又舞又飛。
  卻說國師先前把個如意鉤變做磨盤,本是試一試兒眾人看看,哪曉得銀角大仙收回去了,哪個不抱怨?說道:「都是馬公公要看,這如今再看一個麼?都是高公公要試,這如今再試一個麼?」國師道:「你們都不要埋怨,不過一飯之頃,這寶貝又來。」國師這番的話,人都准信,只有這兩句話,人卻有些不准信。怎麼不准信?都說道:「傷弓之鳥,漏網之魚,豈有再來之理?」過了半晌多些,都把兩隻眼睛望著天上,並不見有個磨盤到,只有幾個白鷹飛的飛,舞的舞。這的原不相干。只見國師把個眼兒一開,即時就閉了,一手把個缽盂仰著戴在頭上,替下個圓帽來。眾人都只是白著一雙眼看他,全不解其意。一會兒,一個白鷹呼的一聲響,掉在老爺的缽盂裡來。老爺取下缽盂,拿出白鷹來看,哪裡是個白鷹?原來就是先前的如意鉤。這只因銀角大仙叫他見樣變樣,故此變作個白鷹;叫他單拿和尚,故此掉在老爺缽盂之中。
  二位元帥看見,又得了個如意鉤,萬千之喜。國師道:「這個鉤,請二位元帥收下罷。」元帥道:「不敢收!」國師道:「馬公公,你再看麼。」馬公公道:「再不敢看!」國師道:「貧僧再試一試兒麼。」眾人一齊道:「再不敢試!國師吩咐徒孫雲谷收著。
  三寶老爺說道:「這個賊道去了寶貝,沒有了命根,明日多點將官,多帶軍馬,準備要撈翻著他。」王爺道:「我學生有一個小計,不勞只槍匹馬,就要拿得這個賊道過來。」老爺道:「既是王老先生有這等妙計,悉聽指揮。」王爺即時叫唐狀元來,耳邊廂吩咐他如此如此。又叫過王明來,耳邊廂吩咐他如此如此。二將聽令而去。
  到了明日,唐狀元同著黃鳳仙,解上銀角大仙一個人到帳前;王明解上前日南兵陷在紅羅山安樂窩的共有一百五十餘人,也到帳前。三寶老爺好一吃驚,說道:「這個賊道費了多少錢糧,虧了多少軍馬,尚且不奈他何!怎麼今日唾手可得?這還是哪個拿住他來?」黃鳳仙答應道:「是末將承王爺號令,拿住他來。」老爺道:「王爺是怎麼的號令?」黃鳳仙道:「王爺料定他事急求神,叫小的依前假扮做觀世音,叫王明依前假扮做紅孩兒的,同到潮音洞裡。小的們依計而行。果然銀角大仙走到洞來,磕頭如搗蒜,哀浼觀世音大舍慈悲,救他性命。他正在磕頭禱告之時,是小的和王明兩個走下來,一繩一索,撈翻他過來。」老爺道:「王爺明見萬里之外,一言之下,果真的賢於十萬之師。這一百五十個人他原在那裡,怎麼今日也取得回來?」王明道:「這一干人都被那個賊道法術所迷,都放在潮音洞后土窖裡面,是小的借著黃將軍的贏勢兒,一糙子都取回他來。」老爺道:「可有損傷麼?」王明道:「一個還是一個,並沒有損傷。」老爺道:「這是王明之功,卻也不小。」王明道:「小的何功?都是黃將軍攜帶。」黃鳳仙道:「這都是王爺號令,末將何功?」王爺道:「這都是朝廷洪福,諸將士效力,老夫何功?」老爺道:「只這一場功,都是這等謙讓推遜,雍容可喜,可喜!」叫請國師、天師,同來處分這個賊道。
  國師、天師都到。元帥道:「今日僥倖,拿緝了這個銀角大仙,請二位老師怎麼處分他?」天師道:「前日金角大仙是只牛,這決也是個甚麼畜生。請問國師老爺,就有個處置。」國師道:「牛羊何擇?前日是個牛,今日一定是個羊。」天師道:「還請老爺指教一個明白才好。」國師道:「你要看它看兒。」叫取無根水來。一口無根水,果真的是一隻雪白的肥羊,兩隻角的色道越發白,稀罕甚麼銀子?天師道:「有此孽畜,釀成這等大禍。」二位元帥說道:「原來金角、銀角之號,各從其實,人不自察。請問二位老師,這個屍首放在哪裡?」國師道:「丟了它罷。」天師道:「只怕它還有甚麼變化,貽害後人。」一手提起那口七星劍來,罵說道:「畜生!你冒領人皮,假充仙長,上犯天條,下犯王法,碎你的屍,剮你的皮,尚有餘罪!」提起刀來,橫一下,直一下,劈做三四塊;燒了一道飛符,一篷火,把個銀角大仙一時火葬已畢。
  天師怒氣衝衝,正在惱頭子上,只見藍旗官報道:「鹿皮大仙張開一把大傘,丈來多長,七尺多闊,呼呼的一片響,起在半天雲裡。他自己坐在傘上,悠悠揚揚,望西而去。」天師喝聲道:「無端孽畜,還敢那裡走哩!」拿起個劍來,擺了三擺,劍頭上噴出一道火,燒了一道符。即時間,雲生西北,霧長東南。正南上一聲霹靂響,響聲裡面掉下一個天神,面如傅粉,三眼圓睜,一手一塊金磚,一手一桿火槍。走近天師之前,躬身叉手,說道:「承天師呼喚,有何使令?」天師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值日天神華光祖師馬元帥是也。」天師道:「鹿皮大仙賣弄妖術,坐著一把傘,望西而去。你與我去拿住他,剝他的皮來!」天師道令,誰敢有違?馬元帥輪動風車,騰空而起,趕上鹿皮大仙,照著他的後腦骨上,就溜上一金磚。天下事,終久是邪不能勝正,假不能勝真。一金磚,把個鹿皮大仙打得倒翻一個筋斗。好狠馬元帥,一手抓過來,一手就掀翻他的皮,回車一響,就交付個皮與天師。天神輪動風車而去。
  天師看了皮,說道:「原來是一張鹿皮。」二位元帥道:「這正是名稱其實,披著鹿皮,就道號鹿皮大仙。請教天師,把這個鹿皮怎麼處治?」天師道:「也還他一盆火就是。」剛說得的「火」字出口,只見鹿皮大仙那點靈性還在,半天之上叫聲道:「天師老爺可憐見,我兄弟們雖是異類,卻修行了千百多年,才成得這些氣候。事到今日,委是不該冒犯列位老爺。只是一件,我兩個師兄,他任性而行,死而無悔。若論我一個,我其實安分守己,累次諫止兩個師兄。就只說今日,我已自抱頭鼠竄而去,列位老爺又追轉我來。去者不追,列位老爺不也過甚了?列位老爺,念我前此修行之難,今日悔悟之速,還把那番皮還我罷!」
  鹿皮大仙雖然剝了皮,這一段言話,卻也連皮帶骨的,說得有理。別的老爺都不理他。只有國師老爺慈悲方寸,聽見他說的可憐,說道:「阿彌陀佛!你這孽畜,苦苦的要這皮袋子做甚麼?」鹿皮靈性說道:「若沒有了這個皮袋子,又要托生一遭,卻不多費了些事。」國師道:「罷了!把這個皮袋子還你也難,再要你托生去也難。依我所說,你就做個紅羅山鹿皮山神罷!鹿皮靈性說道:「這也通得。只是沒有個憑據。」國師道:「天師大人,你與他個憑據罷。」天師不敢怠慢,取過一條紙來,寫著「紅羅山鹿皮山神照」八個大字。用憑火化,交付與他。鹿皮靈性連聲叫道:「謝不盡!謝不盡!」國師道:「卻有一件,你在這山上只許你降福,不許你降禍。凡有舟船經過者,只許順風不許逆風!鹿皮神說道:「再不敢!」國師道:「你若敢時,我就牒你到陰山背後,教你永世不得翻身。」鹿皮神說道:「再不敢!」後來,紅羅山上山神甚是顯應,凡來往舟船及土人疾疫旱澇,有禱必應。番人從百里之外來者,絡繹不絕。立有祠宇,匾曰「鹿皮神祠」。這都是國師老爺度化玄功,燃燈佛轉世功德。
  二位元帥歎服不盡。國師道:「過了這三個妖仙。寶船又好行哩。」元帥道:「已經吩咐開船。」行得半日,船上紀功頒賞尚且未完,藍旗官報道:「前面一個國,離海沿上還遠些。」畢竟不知這個國還是甚麼國?
  還有些甚麼阻滯?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3:32:24

第七十二回     吸葛剌富而有禮 木骨都險而難服



  詩曰:
  紛紛狐鼠渭翻涇,甲士從今徹底清。
  義纛高懸山鬼哭,天威直奮島夷驚。
  風行海外稱神武,日照山中仰大明。
  若論征西功第一,封侯端不讓班生。
  卻說元帥吩咐開船,行了半日,藍旗官報道:「前面到了一個國,離海沿上還有許多路程,不知是個甚麼國?」王爺道:「前日說,那三個妖仙住在甚麼吸葛刺國界上,這一定就是這個國。」三寶老爺道:「快差夜不收去打探一番,看是個甚麼動靜。」
  夜不收承命而去。去了一日有餘,才來復命,老爺道:「是個甚麼國?」夜不收道:「是個吸葛刺國,即西印度之地。釋伽佛爺得道之所。」老爺道:「地方何如?」夜不收道:「地方廣闊,物穰人稀。國有城池、街市。城裡有一應大小衙門。衙門有品級,有印信。」老爺道:「人物何如?」夜不收道:「男子多黑,白者百中一二。婦人齊整,不施脂粉,自然嫩白。男子盡皆削髮,白布纏頭,上身穿白布長衫,從頭上套下去,圓領長衣都是如此,下身圍各色闊布手巾,腳穿金線羊皮鞋。婦人髻堆腦後,四腕都是金鐲頭,手指頭、腳指頭都是渾金戒指。另有一種名字,叫做印度。這個人物又有好處:男女不同飲食;婦人夫死不再嫁、男人妻死不重娶者,孤寡無倚者,原是哪一村人,還是哪一村人家輪流供養,不容他到別村乞食。這又是一等人物。」老爺道:「風俗何如?」夜不收道:「風俗淳厚。冠婚喪祭,皆依回回教門。」老爺道:「離這裡還有多少路程?」夜不收道:「還有三五十里之遙。」老爺道:「既是有許遠的路程,止令四哨副都督排列水寨,嚴設提防。」著游擊大將軍雷應春領精兵三十名,傳將虎頭牌,前去開示吸葛刺國。著游擊大將軍黃彪,領精兵五百名,從後接應。又著游擊大將軍劉天爵,領精兵二百名,往來巡綽,防備不虞。諸將奉令而去。
  卻說雷應春領了精兵三十名,齎著虎頭牌,逕往吸葛刺國。自從港口起程,去了十五六里之遠,到一個所在,有城有池,有街有市,聚番貨,通番商。雷應春問道:「國王宮殿住在哪裡?」土人說道:「我這裡只是個市鎮,地名叫做鎖納兒江。」雷應春說道:「國王宮殿還在哪裡?」土人說道:「還在前面哩。」雷應春領了這些精兵,又往前去。大約又走了有二十多里路,又到了一個去所,也是這等有城池,有街市,鬧鬧熱熱。雷應春心裡想道:「今番卻是它了。」走到城門之下,那些把守城門的人番不肯放人進去,問說道:「你們是哪裡來的?」雷應春道:「我們是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來的。」把門的道:「你到這裡去做甚麼?」雷游擊道:「要來與你國王相見。」把門的道:「你那南朝大明國,可是我們西洋的地方麼?」雷游擊說道:「我南朝大明國,是天堂上國,豈可下同你這西洋?」把門的道:「豈可我西洋之外,又別有個南朝大明國?」雷游擊道:「你可曉得天上有個日頭麼?」把門的道:「天上有個日頭,是我曉得的。」雷游擊道:「你既曉得天上有個日頭,就該曉得世界上有我南朝大明國。」把門的道:「我西洋有百十多國,哪裡只是你南朝大明國?」雷游擊道:「你可曉得天上有幾個日頭麼?」把門的道:「天上只有一個日頭,哪裡又有幾個。」雷游擊道:「你既曉得天上只有一個日頭,就該曉得世界上只有我南朝一個大明國。」把門的道:「只一個的話兒,也難說些。」雷游擊道:「你豈不聞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把門的道:「既是天無二日,把我吸葛刺國國王放在哪裡?」雷游擊道:「蠢人!你怎麼這等不知道?譬如一家之中,有一個為父的,有一班為子的。我南朝大明國,就是一個父親。你西洋百十多國,就是一班為子。」把門的道:「豈可你大明國,就是我國王的父親麼?」雷游擊道:「是你國王的父親。」
  原來吸葛刺這一國的人雖不讀書,卻是好禮,聽知說道是他國王的父親,他就不想是個比方,只說是個真的,更不打話,一逕跑到城樓上,報與總兵官知道,說道:「本國國王有個父親,是甚麼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這如今差下一個將軍在這裡,要與國王相見。」總兵官叫做何其禮,又悟差了,說道:「怪知得人人都說是國王早失父王,原來在南朝大明國。今日卻不是天緣湊巧!」歡天喜地,一直跑到殿上,報上國王。說道:「小臣奏上我王,外面有個將軍,口稱甚麼大明國朱皇帝,是我王父親,差他特來相見。小臣未敢擅便,先此奏聞。」國王沉思了半晌,說道:「怎麼南朝大明國朱皇帝是我父親?奏事的好不明白。」
  道猶未了,右邊閃出一個糾劾官,名字叫做虎裡麻,出班奏道:「總兵官奏事不明白,不免慢君之罪,於律該斬。」番王道:「姑免死罪,權且寄監,另著一個伶俐的,去問一個端的來。」道猶未了,左班閃出一個左丞相,名字叫做柯之利,出班奏道:「總兵官說話有因,不得深罪。」番王道:「怎麼說話有因,不得深罪?」柯之利奏道:「自盤古到今,有中國,有夷狄。中國居內,夷狄居外;中國為君為父,夷狄為臣為子。說南朝的一定就是中國,說朱皇帝的一定就是中國之君。只因中國有君有父之尊,故此傳事的傳急了些,就說是我王父親。這卻不是說話有因,不得深罪?」番王道:「准左丞相所奏。」即差左丞相領著總兵官,前去朝門外問了一個端的,再來復奏。左丞相得令,即時同了總兵官,到朝門之外,探問端的。
  見了雷游擊,雷游擊說道:「我們是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撫夷取寶,別無事端。現有一面虎頭牌在這裡可證。」左丞道:「我這個小國,並沒有你的寶貝。」雷游擊道:「既是沒有寶貝,止取一張降表降書、通關牒文就是。」左丞道:「可還有些別意麼?」雷游擊道:「此外別無事端。你不看這個牌上的來文?」左丞看了來文,便知端的,說道:「你且站著,待我奏過國王,再來相請。左丞進了朝,見了國王,把虎頭牌奉上去看,又把牌上的來文,一句句兒說與國王知道。國王道:「小國事大國,這是理之當然。快差一員總兵官,同他的將官先去回話。你說我國王多多拜上,寬容一日,就奉上降書降表、通關牒文,還有進貢禮物。」傳示已畢,雷游擊同了番總兵,回覆元帥。元帥大喜。
  到了明日,番王差了左丞相柯之利,逕到寶船上拜見元帥,先遞了一封降表,元帥吩咐中軍官安奉。又遞上一封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吸葛剌國國王謨罕失般陀裡謹再拜致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側聞天啟昌期,篤生明聖;神開景運,誓殄妖氛。矧茲天討之辰,能遣鬼誅之罪。某眾輕蟻鬥勇,劣怒螳殲。魯縞當強弩之初,孤豚僨肥牛之下。事同拾芥,力易摧枯。杪忽蜂腰,虛見辱於齊斧;突梯鼠首,濫欲寄於旄頭。揣分自安,不降何待?洗心效順,稽顙來歸。伏乞優容,不勝戰慄!
  元帥讀書畢,左丞相遞上進貢禮物,元帥吩咐內貯官收下。
  元帥接單視之,只見單上計開:
  方美玉一塊(逕五寸,光可照發;厚生於水,為龍所寶,若投於水,必有虹霓出現,名為龍玉),圓美玉一塊(逕五寸,光可照發,生於岩谷中,為虎所寶,若以虎毛拂之,即時紫光迸繞,百獸攝伏,名為虎玉),波羅婆步障一副(波羅婆,如羅錦之狀,五色成文,鮮潔細巧絕倫,步障約有數十里之遠),琉璃瓶一對(最明淨,價值千金),珊瑚樹二十枝(色紅潤),瑪瑙石十塊(中有人物鳥獸形,價最貴),珍珠一斗(身圓色白,中有圓眼,大者價最貴),寶石一擔(各色不同),水晶石一百塊(俗名水玉,性乃堅刀割不動,色如白水,清明而瑩,無纖毫瑕玷疤痕最佳)紅錦百匹,花羅百匹,絨毯百牀,卑伯一百匹(番布名,又名畢布,闊二尺餘,長五七丈,白細如粉箋紙一般),滿者提一百匹(布名,薑黃色,闊四尺餘,長五丈有餘,最緊密壯實),沙納巴一百匹(布名,即布羅是也,闊五尺餘,長三丈餘,如生羅一樣),忻白勒搭黎一百匹(布名,即布羅是也,闊三丈餘,長六丈餘,布眼稀勻可佳,番人用之纏頭),紗塌兒一百匹(布名,即兜羅是也,闊五尺五六寸,長二丈餘,兩面皆起絨頭,厚四五分),名馬十匹(價值千金),橐駝十隻,花福祿十隻。
  元帥看畢,說道:「禮物太多了些,何以克當!」左丞相道:「不腆之儀,相煩轉獻天王皇帝。尚容擇取吉日,專請元帥降臨敝國,再致謝悃。」元帥道:「我們就要開船,多謝你的國王罷。」左丞相道:「小臣領了國王旨意,多多拜上元帥,萬勿見拒。小臣專在這裡伺候。」元帥道:「我這裡也有些薄禮回敬,相煩你齎之而去。」左丞相道:「不敢,總祈元帥降臨之日,我國國王面領罷。」
  到了明日,只見國王差下右丞相俞加清,統領人馬千數,齎著衣服等禮,迎接二位元帥。二位元帥帶了左右護衛官,親兵二百名,前往彼國。到了鎖納兒江,國王又差下總兵官,統領人馬千數,齎了緞絹禮物、象馬之類,迎接二位元帥。到了朝門外,只見兩邊擺列著馬隊千數,都是一樣的大漢,都是一樣的明盔、明甲、明刀、明槍、弓箭之類,甚是齊整。國王親自出朝門外,五拜三叩頭,迎接二位元帥。進了朝門,只見左右兩邊都是長廊,長廊之下擺列的又是象隊百數,都是一樣大的。象奴兒拿和都是一樣的鋼鞭,吹的都是一樣的鐵笛,儼然有個可畏之威。又進了重門,只見左右丹墀裡面,都擺列的是孔雀翎的扇,孔雀翎的傘,各有百數,制極精巧可愛。到了殿前,只見長殿九間,上面是個平頂,中間柱子都是銅鑄的,兩邊花草鳥獸都是渾金的,地下都是龍鳳花磚鋪砌的。殿上左右兩邊:左邊擺列著拿金柱杖的番兵數百名,右邊擺列著拿銀拄杖的番兵數百名。吹上一聲鐵笛響,早已閃出二十個拿銀柱杖的來,膝行在地上,前面導引,五步一呼。到了殿中間,又是一聲鐵笛響,早已閃出二十個拿金拄杖的來,膝行在地上,前面導引,也是五步一呼,直到殿上。殿上都鋪堆的是紅絨氈毯,色色鮮妍。
  番王相見,跪拜有禮。禮畢,排上幾個嵌八寶的座位,請二位元帥上座。元帥請番王下陪。番王看見二位元帥待以賓禮,不勝之喜,吩咐大開筵宴,款待二位元帥。燔炙牛羊,百般海品,無不具備。奉進元帥,都是各色番酒,其味最佳。番王自家點酒不飲,恐亂性失禮,止把薔薇露和蜜代酒。
  大宴三日,二位元帥看見番王富而有禮,心裡也盡歎服。宴罷,番王奉上三寶老爺金盔、金係纓、金甲、金瓶、金嬰、金盤、金盞各五副,金刀、金鞘、金弓、金箭、金彈弓、金牌子、金牌、金孩兒各五副。老爺受下。奉上王爺銀盔、銀甲、銀係纓、銀瓶、銀嬰、銀盤、銀盞各十副,銀刀、銀鞘、銀弓、銀箭、銀彈弓、銀彈子、銀牌、銀孩兒各十副,王爺收下;左在丞相陪宴。將官宴罷。各饋以金鈴、銀鈴、苧絲、緞絹、長衣等件;總兵官陪宴。南兵宴罷,各賞銀錢一百文,嵌絲手巾十條。二位元帥看見他每事從厚,愈加歡喜,一一回敬,都是中國帶去的禮物。番王及各番官一一受下。二位元帥回船,番王親自送到船上。於路象、馬番兵前後護送,不計其數。到了船上,番王又送上熟米百擔,姜、蔥、瓜、果各二三十擔,椰子酒、米酒、椰子酒、菱草酒、麥燒酒各五十壇,雞、鵝、鴨、豬、羊之類各百數,以大小為多寡。波羅蜜大如斗,甘甜甚美,庵摩羅香酸味佳,又糖霜蜜餞之類各百十,以貴賤為多寡。其蔬菜果品之類,不計其數。元帥道:「這些禮物太多了,於理不當受。」番王道:「苦無所長,都是些土物,奉充軍庖。」元帥看見他富而有禮,逐色逐件都受了他的。仍舊安排筵宴,款待番王,也是三日。三日之後,番王歸國。
  元帥傳令開船,老爺道:「從下西洋來,止看見這個吸葛刺國富而有禮。」王爺道:「前去都是這等的國,就有些意思。」老爺道:「信步行將去,從天吩咐來。」不覺的開船之後,已經走了十數多日。藍旗官報道:「前面又是一個國。」元帥道:「怎見得前面又是一個國?」藍旗官道:「遠遠望見海沿之上堆石為城,城裡面隱隱的壘石為屋。」老爺道:「既然是有個國,一面差夜不收前去打探,一面收船。四營大都督移兵上岸,安營下寨。四哨副都督屯紮水寨。左右先鋒犄角旱寨。各游擊將軍巡視旱寨,防備不虞。各水軍都督巡視水寨,提防不虞。」吩咐已畢,布列已周。
  夜不收回覆元帥,說道:「上面是一個國,叫做木骨都束國。南去五十里,也是一個國,叫做竹步國。北去五十里,也是一個國,叫做卜刺哇國。三個國彼此相連。中有木骨都束國稍大些,那兩個國又都小些。」元帥道:「地土何如?」夜不收道:「三個國都是堆石為城,壘石為屋。都是土石,黃赤少收,草木都不生長。數年間不下一次雨。穿井極深,用車絞起水來,把羊皮做成叉袋,裹之而歸。卜刺哇國有鹽池,百姓煎鹽為業。」元帥道:「人物何如?」夜不收道:「都是男子卷發四垂,腰圍稍布。婦人頭髮盤在腦背後,黃漆光頂,兩耳上掛絡索數枚,項下帶一個銀圈,圈上纓絡直垂到胸前,出門則用單布兜遮身,青紗遮面,腳穿皮鞋。」元帥道:「風俗何如?」夜不收道:「竹步國、卜刺哇國,風俗俱淳;只有木骨都束國,風俗囂頑,操兵習射。」元帥道:「既是風俗不同,我這裡都要招示他一番。」著游擊將軍劉天爵傳一面虎頭牌,招示木骨都束國。著都司吳成傳一面虎頭牌,招示竹步國。著參將周元泰傳一面虎頭牌,招示卜剌哇國。
  元帥軍令,誰敢有違?一會兒傳去,一會兒回話。周參將回覆道:「末將傳將虎頭牌,前去招示卜刺哇國,國王和左右頭目都說道:『敝國國小民貧,不知道有甚麼寶貝?若要降書降表,情願附搭在木骨都束國而來。』」元帥道:「這是句實話。風俗果是淳厚的。」道猶未了,吳都司回覆道:「末將傳將虎頭牌,去招示竹步國,國王和左右頭目都說道:「敝國國小民貧,不知道有甚麼寶貝?若要降書降表,情願附搭在木骨都束國而來。』」元帥道:「也是句實話。風俗也還是淳厚。」道猶未了,劉游擊回覆元帥道:「末將傳示虎頭牌去招示木骨都束國,國王和左右頭目說道:『敝國國小民貧,並不曾有中朝的寶貝。若要降書降表,國王連日有些彩薪之憂,寬容三五日,病體稍安,即當奉上。』」元帥道:「這是個托詞,把病來推。風俗還是囂頑。」
  劉游擊道:「國王推病,負固不賓,罪在不赦!依末將愚見,就點起四萬精兵,把他四門圍住。一壁廂架起雲梯,一壁廂支起襄陽大炮,晝夜攻打,怕他甚麼鐵城不破?若是諸將有辭,末將就願身先士卒,少效犬馬之勞。」元帥道:「游擊之言,雖然有理,但自從兵下西洋以來,已經取了這些國,也有一等易取的,也有一等難攻的,卻都是他心悅誠服,並不曾勉強人半分。今日來到了這個田地,豈可又來威逼於人。諸葛孔明還要七擒七縱,我們怎敢全仗威力把持。他既然說是寬容三五日,就寬容他三五日。他日後之時,死而無怨。」王爺道:「老公公以德服人,這是好的。只有一件,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這如今木骨都束國,不知是個甚麼將官?不知有個甚麼邪術?也須要去打探一番。」元帥道:「打探的事說得極是,快差精細的夜不收去打探一番,限快去快來,不可違誤。」一會兒夜不收去,一會兒夜不收來。回覆道:「竹步國、卜刺哇國這兩個國,並不曾有個將官,並不曾有個妖邪術法。只是木骨都束國,有個總兵官,叫做雲幕口車,第一善射,有百步穿楊之巧。又有一個飛龍寺,寺裡有個住持,叫做佗羅尊者,能成妖作怪,捏鬼裝神。國王有事,全仗著這兩個人,故此昨日推病。」元帥道:「這個夜不收探事得實,討分賞賜與他。」夜不收領了賞去。元帥傳令四營四哨,各各小心巡警,毋致疏虞取罪。卻說木骨都束國國王看了虎頭牌,推病辭了劉游擊,即時坐殿,會集滿國中頭目、把總、巡綽、大小番官,共議退兵之策。有一等老成的說道:「只一封降書降表,所費幾何?反要和他爭竟。」有一等知事的說道:「南船上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從下西洋以來,征服了許多大國,何況於我們些小之國,敢和他爭競?」這兩端話,分明是說得好。爭奈一個總兵官,叫做雲幕口車,吸了一包酒,高叫道:「你這兩個人都說錯了話,誤國欺君,罪當論死!」番王道:「你怎麼說?」雲幕口車說道:「我國與南朝相隔有幾十萬里之遠,今日無故加我以兵,明欺我國懦弱。我國雖弱,控弦之士不下數千。彼行而勞,我坐而逸,以逸待勞,此必勝之策也。豈可束手待斃乎?王上若以小臣之言為不然,請問國師,便見明白。」怎麼木骨都束國也有個國師?原來國中有個飛龍寺,寺裡有個住持,叫做佗羅尊者,能飛騰變化,鬼出神歸。番王拜他做個護國真人,故此也號為國師。番王聽知道請問國師,他心裡就有了主意。即時差下小番,齎了旨意,到飛龍寺裡,請到國師。國師一來,相見禮畢,番王卻把個虎頭牌的事,和他細說一遍。陀羅尊者道:「這是個甚麼大事?就這等大驚小怪哩!憑著總兵官的巧射,就一戰成功。」番王道:「既如此,總兵官你莫吝此行。」總兵官道:「為國忘家,臣子之職。小臣即時就行。」
  總兵官應聲而出,出到朝門之外,心裡想道:「自古到今,兵不厭詐。我如今雖是善射,卻不知南船上的手段何如,我不免喬裝假扮,前去打探一番,卻好便宜行事。」心思已定,曳步而來。
  來到寶船上中軍帳下,藍旗官問道:「你是何人?」雲幕口車就扯個謊,說道:「小的是木骨都束國一個小軍,奉國王差遣,特來元帥老爺帳下問安。」
  藍旗官報上中軍帳。元帥道:「其中必有個緣故。」一面吩咐叫他進來廝見。一面傳令各營各哨,盛陳兵器,以戒不虞。傳令已畢,小番進來廝見。元帥道:「你是甚麼人?」小番道:「小的是木骨都束國一個小軍,因為本國國王連日臥病,不能納款,特差小的前來,素手問一個安。」元帥道:「你叫甚麼名字?」小番道:「小的叫做雲幕口車。」元帥道:「你國中都習學些甚麼武藝?」雲幕口車道:「小的國中的人,自小兒都持弓審矢,習射為生。」元帥道:「射得何如?」雲幕道:「射頗精妙,有百步穿楊之巧。」元帥道:「你射得何如?」雲幕口車道:「小的近朱者赤,也掏摸得些。」元帥道:「你既是能射之時,到我們軍營裡比試一番如何?」雲幕口車道:「小的不敢比試,只得借觀老爺軍容之盛,於願足矣!」元帥心裡想道:「夜不收曾說來,正在這裡將計就計,要他認得我們!」
  即時差下旗牌官送雲幕口車到軍營裡面,遍遊一番。游到後營裡面,只見滿架上各樣兵器,內中有張弓。雲幕口車就在弓上生發,伸手就取過一張來,一扯一個滿。他心上又看得容易,問說道:「南朝都是這一樣的弓麼?」唐狀元便知其意,說道:「我南朝便只是這一樣的弓。」雲幕口車道:「這一樣的弓,莫不太軟了些?」唐狀元道:「還嫌它硬了。」雲幕口車道:「再軟些卻怎麼射得?」唐狀元道:「我那裡射不主皮,但主於中,不主於貫革,恐怕射傷了人。」雲幕口車心上好疑惑,天下的射只愁不中,怎麼中了又怕傷人?問說道:「既是怕射傷了人,總不如不射之為愈。」
  唐狀元又把個大話哄他,說道:「你有所不知,我那裡用兵,只是要人心服。箭箭要射中他,箭箭卻不傷他。射得他心悅誠服,卻才住手。」雲幕口車道:「這個事卻是罕有。」唐狀元道:「你這裡怎麼射?」雲幕口車道:「我這裡一箭射一個對穿。」唐狀元道:「只是射個對穿,何難之有!」雲幕口車道:「射不傷人,也不見得甚麼難處。」唐狀元道:「我與你比試一番,看是何如?」雲幕口車只說是中了他的詭計,心中大悅,一手挽弓,一手搭箭,恨不得一箭穿楊,賣弄他一個手段。哪曉得唐狀元又在將計就計,賣弄與他,叫聲:「小校們,豎起靶子來。」即時間豎起個靶子。唐狀元道:「你先射。」雲幕口車道:「各射一會過罷。」唐狀元道:「各射一會通得,只是俱要不傷。」雲幕口車道:「這個卻難!且射下來再看。」唐狀元道:「也罷,請先。」雲幕口車一連就是九箭,箭箭上靶子,卻箭箭射過去了。唐狀元道:「待我來射一個你看著。」一連九箭,箭箭中,卻箭箭不穿,黏著靶子就住。就是鬼運神偷,不得這等奇妙。雲幕口車心上有些狐疑,卻又指著個槍問說道:「假如你的槍可傷人麼?」唐狀元道:「都是一樣,槍也不傷人。
  畢竟不知怎麼槍也傷人?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3:32:51

第七十三回     佗羅尊者先試法 碧峰長老慢逞能



  詩曰:
  報國精忠眾所知,傳家韜略最稀奇。
  穰苴奮武能威敵,充國移師竟懾夷。
  兵出有名應折首,凱旋無處不開頤。
  上功幕府承天寵,肘後黃金鬥可期。
  卻說雲幕口車問說道:「假如你的槍可傷人麼?」唐狀元道:「都是一般,槍也不傷人。」雲幕口車道:「請教一番何如?」唐狀元道:「你站起來,我要槍槍殺到你身上,只是不傷你就是。」雲幕口車道:「怎見得槍槍殺到我身上?」唐狀元道:「我自有個記號兒。」雲幕口車道:「你若是就中取事,斷送我一槍何如?」唐狀元嗄嗄的大笑了三聲,說道:「我中國的人信義為本,一句話重似一千兩金子。若只是這等反覆不常,倒和夷人一樣去了,怎麼又叫做個中國?」唐狀元是個會說話的,只消這幾句言語,打動得個雲幕口車有好些自愧,卻說道:「即是不傷人,我只管站起來,任憑你殺就是。」唐狀元叫聲:「小校們,取過一個活人心來。」即時間取到一個活人心。唐狀元把個心戳在槍頭上,照著雲幕口車上三下四,前五後六,左七右八掄了一會,舞了一回,收了槍,問說道:「可殺著你麼?」雲幕口車道:「是殺著我來。」唐狀元道:「可傷著你麼?」雲幕口車道:「是不曾傷著於我。」唐狀元道:你只曉得不曾傷著於你,你還不曉得多少下數。你脫下你的衣服來數一數兒,看是多少槍數。」雲幕口車不敢怠慢,脫下那件長衫兒來,數上一數,只見有一槍就有一個紅點兒。怎麼一槍一個紅點兒?原來槍頭上是個活人心,心是一包血,故此有一槍就有一個紅點兒。總共一數,得七七四十九個點子。唐狀元道:「你說我的槍高不高?」雲幕口車說道:「槍是高,只是殺人不見血,不像個信義為本的人行事。」唐狀元道:「我只是比試個手段如此,若真個殺人不見血,豈是我縉紳家之所行乎!」
  雲幕口車自恃他的箭天下無雙,看見唐狀元的箭射不傷人,卻又高似他的箭,還由自可;一桿槍又殺不傷人,這卻又高似一齊人的,他心上有些驚慌,告辭要去。
  唐狀元左右要賣弄著他,又請過前營裡王應襲來,告訴他要個殺個不見傷的手段。王應襲束髮冠,兜羅袖,獅蠻帶,練光拖,手裡拿著一桿丈八長槍,就像一條活蛇,也照著個雲幕口車鑽風帶雨,出穴尋巢。只聽見一片的響,哪裡看見是桿槍,掄了一會,舞了一回,收了槍。唐狀元問雲幕口車道:「可殺著你麼?」雲幕口車道:「下下殺著我哩。」唐狀元道:「可傷著你麼?」雲幕口車道:「卻不曾傷著於我。」唐狀元道:「高不高?」雲幕口車道:「高!高!」
  唐狀元又請過左營裡黃都督來,也告訴他要個殺人不見傷的手段。黃都督身長丈二,膀闊三停,手裡拿著一條三丈八尺長的疾雷錘,就像一個活戲球,照著個雲幕口車,圓似枯樹盤根,疾如流星趕月。掄了一會,舞了一回,收了疾雷錘。唐狀元問說道:「可曾打著你麼?」雲幕口車道:「下下打著我哩!」唐狀元道:「可曾傷著你麼?」雲幕口車道:「並不曾傷著於我。」唐狀元道:「高不高?」雲幕口車道:「高!高!」
  唐狀元又請過右營裡金都督來,也告訴他要個殺人不見傷的手段。金都督卻又生得古怪,身長三尺,膀闊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手裡拿著一件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钂,就像一塊生鐵片兒,照著個雲幕口車,風吹草偃,鵲噪鴉飛。掄了一會,舞了一回,收了個任君钂。唐狀元道:「可曾打著你麼?」雲幕口車道:「下下打著我哩!」唐狀元道:「可曾傷著你麼?」雲幕口車道:「卻不曾傷著於我。」唐狀元道:「高不高?」雲幕口車連聲道:「高!高!高!」
  唐狀元還要請四哨裡四個副都督來,賣弄一個與他看看。雲幕口車看見這些武藝高強,安身不住,務死的要去。唐狀元只得放他去,吩咐他道:「你回去多多拜上你的國王,一紙降表降書,所費不多,免得別生事端。他日進退無門,悔之不及。」雲幕口車連聲道:「曉得了!曉得了!」這一場賣弄,雖是元帥指麾,卻也虧了唐狀元搬鬥。正叫做是:先聲足以奪人之氣。卻說雲幕口車轉正路上,心裡費好一番尋思。怎麼費好一番尋思?將欲把南朝武藝高強的話告訴國王,他先前出門之時說大了話,不好回覆。將欲隱瞞了假說些大話,卻又南朝這些將官殺人不見傷的手段,禁得他幾下殺哩!沒奈何,只得轉到飛龍寺裡,求見佗羅尊者。尊者道:「你去南船上來,是個怎麼樣子?」雲幕口車道:「益發不好說得。」尊者道:「怎麼不好說得?」雲幕口車卻把個南人武藝高強,殺人不見傷的話,細說了一遍。
  尊者道:「你意下何如?」雲幕口車道:「末將不是對手,不敢惹他。」尊者道:「怎見得不是他的對手?」雲幕口車道:「其餘且不講他。」只說一個矮矬子,不滿三尺之長,手裡舞一張鐵鏟,就有百四五十斤重。舞的就是雪花蓋頂。下下打在我身上,卻沒有半下兒傷了我。你說這個手段,還是高不高?我怎麼是他的對手!」尊者道:「你是靠木使漆的,故此不奈他何?若是我們的飛騰變化,他也奈得我何!」雲幕口車道:「我適來在他寶船之上,看見有兩隻異樣的船,每只船上有三四面白牌。這一個中間白牌上寫著『國師行台』四個大字,左邊牌上寫著『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右邊牌上寫著『雷聲普化天尊』六個大字。這個還自可。那一個中間白牌上寫著『天師行台』四個大字,左邊牌上寫著『天下諸神免見』六個大字,右邊牌上寫著『四海龍王免朝』六個大字,下面又有一個小小牌兒,『值日神將趙元帥壇前聽令』十一個大字。你說這兩個人是兩個甚麼人?想必一個是僧家,一個是道家。你也不可輕易看了他。」
  尊者道:「他若是僧家,我和他同教;他若是道家,我和他對職。我怎麼懼怯於他!」雲幕口車道:「不是說老師懼怯於他,只是萬一有些差池,於國家體面上不好。」尊者道:「怎麼於國家體面上不好?」雲幕口車道:「國家全靠老師,如泰山之穩。今日臨事之時,老師不審個來歷,孟孟浪浪,嘗試漫為。倘或全勝,彼此有光;萬一有些差池,把國王放在哪裡去?」尊者道:「我若出身之時,怎麼得到個差池的田地?」雲幕口車道:「這個話兒,也有些難講哩。世上只有個天大,他還是天之師,他的大還是怎麼大?天下諸神該多少尊數,他還叫『諸神免見』,他卻不是諸神上一輩的人?四海龍王該多少遠哩,他還叫『龍王免朝』,龍王卻不是他晚一輩的人?馬、趙、溫、關十二元帥,只有玉皇大帝稱呼得他,他還寫著『壇前聽令』,他卻不是玉帝一輩的人?這等一個人,你要看得他容易?」雲幕口車這一席話,雖說得無心,尊者聽之卻有意,不免費了一番猜詳。先前相見之時,倒有十分銳氣,到如今聽了這一席話,早已消滅了七八分。沉思了一會,說道:「總兵之言有理。我也不免喬裝假扮,去打探他一番。」雲幕口車道:「你去打探之時,不消尋這些將官,只到那兩個掛牌的船上就是。」尊者道:「總兵之言,深合吾意。」雲幕口車道:「私場演,當場展,請教老師怎麼假扮而去?」尊者道:「我假一個摶虎之戲,前去打探一番。」雲幕口車道:「這個計較好,便宜變化,令人不測。最妙!最妙!」
  道猶未了,佗羅尊者牽著一隻老虎來,竟到寶船上去。一邊走著,一邊想著,說道:「欺善怕惡,不是好人。我就尋著那個道士。」一落頭,竟跑到天師行台船上。聽事官看見他是和尚,手裡又牽著一隻老虎,倒吃了一驚,連忙的喝一聲道:「唗!你是個甚麼人?敢牽著老虎到我船上來?」尊者道:「長官,你不要吃驚,我是個本地人,撮摶戲兒化飯吃的。」聽事官又喝聲道:「胡說!化飯的人,怎麼牽著老虎走哩?」尊者道:「老虎是我化飯的行頭。」聽事官又喝聲道:「唗!你這個人買乾魚放生,死活也不知。我這老爺船上,可是你化飯吃的!」尊者道:「天下有君子,有小人。無君子不養小人,怎麼說個不是我化飯吃的?」聽事官道:「快走,走遲了些,連你孤拐打折你的。」尊者道:「噯也!飯不曾化得吃,卻又送了一雙孤拐麼?」
  你嚷我嚷,早已驚動了朝元閣上,眼皮兒連跳了三跳。天師心裡想道:「眼皮兒這一跳,主有奸細臨門。」正在躊躇費想,只聽見船頭上鬧鬧吵吵,鬧做一塊,吵做一砣。天師即時叫出個道童兒來問:「外面是哪個這等喧嚷?」聽事官生怕連累於他,連忙的跪著朝元閣外,稟說道:「非干小的們喧嚷。只因船頭上走來一個和尚,手裡牽著一隻老虎,口稱是個撮摶戲兒化飯吃的。小的們怕他是個甚麼奸細,趕他去,不許他在這裡撮弄,他偏然不肯去,偏然要在這裡撮弄,故此兩下裡爭鬧幾聲。望乞爺爺恕罪!」天師聽知有個撮摶戲的,就曉得是那話兒來也。心裡想道:「不免將計就計,使得他知道,也免得明日爭鬥之苦。」問道:「撮摶戲兒的這如今在哪裡?」聽事官道:「現在船頭上。」天師道:「你領他進我這裡來。我正然心上有些不快,不免叫他進來,取笑一番。也叫做: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
  聽事官不解其意,心裡想道:「倒是便饒了這個狗娘養的,只當替他通報一遭。」卻又是天師道令,不敢有違,只得領他進去。佗羅尊者也不解其意,心裡想道:「今番卻中我的機關也。」一手一隻老虎,一手捏著個空拳頭,竟自跑到朝元閣下。見了天師,天師問道:「你是哪裡人?」尊者道:「小的是本地方人。」天師道:「你乾的甚麼勾當?」尊者道:「撮摶戲化飯吃營生。」天師道:「既是化飯吃,怎麼牽個老虎?」尊者道:「小的這裡是這等一個風俗,把這老虎就做個摶戲頭兒。」天師道:「這個老虎是哪裡來的?」尊者道:「是小的自小兒養的。」天師故意兒先吩咐聽事官:「備辦賞賜,賞這個撮摶戲的,卻才叫他撮弄來我看著。」
  你看尊者解下那個老虎來,喝聲道:「你坐著那地平上。」那老虎依然坐著地平板上。老虎坐著,尊得卻才脫剝了上身衣服,脫出一精膊子來,喝一聲:「照!」就照著那個老虎嘴上一拳。那老虎卻也是個摜熟的,就還他一爪。左一拳,右還一爪;右一拳,左還一爪。左一腳,右還一蹄;右一腳,左還一蹄。這是個兩平交開場的家所。一會兒,尊者狠起來,口裡連喝道:「哪裡走!哪裡走!」兩隻手左一拳,右一拳,雨點的一般。兩隻腳左一踢,右一踢,擂鼓的一般。把個老虎打得連跌遞跌,跌上幾跤,跌得半日不會翻身。尊者又喝聲道:「畜生!你有本事,你敢再來麼?」喝聲未絕,那老虎一轂碌爬將起來,把個頭擺幾擺,把個尾巴豎幾豎,把個腰眼骨拱幾拱,一會兒發起性來,做出那個咆哮之聲。撲地一聲響,就在尊者頭上跳到面前來;又一聲響,就在尊者頭上跳到背後去;又一聲響,又在尊者頭上跳到左壁廂來;又一聲響,又在尊者頭上跳到右壁廂去。跳了幾跳,叫了幾叫,挑過個屁股來,照著尊者的光頭上著實一摜,把個尊者摜翻了,跌在地上,也跌得半晌不會翻身。老虎也像個人的意思,把嘴兒來聞一聞,把個爪兒來搭一搭,把個尾巴兒來挑一挑。過了半晌,尊者歇醒了,也一轂碌爬將起來。這卻是一遞一贏,才叫做正解。
  尊者爬將起來,趁著個惱勢兒,喝聲道:「哪裡走!」照嘴一拳。那老虎也叫上一聲,照頭一爪。尊者跳起來,狠是一雙關,把老虎打一跌。老虎跳起來,狠是一頭拳,把尊者打一跌。尊者打老虎一跌,老虎打尊者一跌。跌上一二十跤,跌一個不耐煩之時,尊者卻伸起隻手來一杵,杵在老虎口裡,直到喉嚨管子上。老虎就不敢動口,卻才服輸,照舊坐在地平板上,尊者取出手來,這是互相輸贏,又是一解。
  天師故意的說道:「舞得好!」叫聽事官取過一肩生肉來,賞與老虎。老虎抓過來,一口一撕,一口一轂碌。又叫聽事官取酒飯過來,賞這和尚。和尚接過來,酒飯並行。一霎時,風捲殘雲,杯盤狼藉。
  天師心裡想道:「我今番就借他的解數,奉承他幾下,看他何如?」籌度已定,卻說道:你這撮摶戲兒的,委是撮得好。你再撮一會,我再重重的賞你。」佗羅尊者全不解其意,只說是真,意思間,舞一會兒,也要下手天師些兒,連聲答應道:「是,是。」應聲未絕,一手牽過個老虎來,喝聲:「照!」就是一拳。老虎叫上一聲,就是一爪。一個一拳,一個一爪,打個平過。開了戲場,卻又是尊者狠起來,連喝聲道:「哪裡走!哪裡走!」左一拳,右一腳,雨點一般。
  天師趁他打得正在興頭上,悄悄的把指頭一捻,那個老虎就翻過臉來,一屁股把個尊者打得著實一跌。這一跌就有百十多斤重,一個光葫蘆頭,跌得血皮躐蹋,當真的死過去了。天師只作不知。歇了半晌,卻才醒些,心裡想道:「這亡八今番敢這等下,老實打我一跌。怎麼我的術法有些不靈驗麼?」又過了半晌,一轂碌爬將起來,一肚子泄酸氣狠,著實伸起手來一杵,杵到老虎口裡。天師又是悄悄的把個指頭兒一捻。剛伸得個手到老虎口裡,還不曾摸著喉嚨,卻就吃它一口,把隻手咬得鮮血長流,忍疼不過,連忙的取出手來。天師又悄悄的把個指頭兒一捻,那溫老虎猛然間發起威來,跳又跳,叫又叫,張牙弄爪,地覆天翻,一跳就跳在朝元閣上,再有哪個敢惹他?尊者卻就吃了一肚子糨糊,不見些清白,只說是這畜生怎麼這等作變,卻不曉得是天師就湯下面,奉承他這一番。連天師的左右道士、道童,都不曉得天師的妙用,都只說老爺今日沒些紇纟達,惹這樣的無奈之徒,做出這樣的勾當。
  天師卻自由自在,只作不知,又問他道;「你這老虎,你說是自小兒養的,可是真麼?」尊者道:「是自小兒養的。」天師道:「平素何如?」尊者道:「平素撮弄他化飯吃,已經度了小的半生。」天師道:「今日怎麼就翻過臉來?」尊者道:「小的也不省得。敢是船上跳得板動,他卻吃了驚慌,故此就翻過臉來。」天師故意的說道:「這個也是真情。這如今走在我船上,卻貽害於我。」尊者道:「這個不妨礙。它過一會兒,自然下來。」尊者口便是這等說,心裡巴不得貽害於天師,他才快活。天師心裡又想道:「只是這等暗算他,他還不省悟。不如明明白白做一個他看,他才認得我來。」立了主意,卻叫和尚過來,說道:「你可要這老虎下來麼?」尊者道:「要它下來。」天師道:「我替你叫它下來,你心下何如?」尊者道:「若叫得它下來,感謝老爺不淺。」
  天師正要賣弄一個與他看,叫聲道童取過一條紙兒來。道童遞上紙去。天師拿起個硃筆來,寫了一道符,又叫道童燒在香爐裡面。煙還未絕,只見那個老虎口裡銜著那一道朱符,跑下來,雙膝跪著在天師的朝元閣外。天師道:「孽畜!你今番敢如此無禮麼?」那老虎儼然有知,把個頭照著地平板上連磕遞磕。佗羅尊者只說還是舊時一般,伸起隻手去牽它。那老虎又是一片的叫起來,一跳跳起來,依舊跳在朝元閣上。天師叫聲道:「孽畜!快下來!」那老虎依然跪在朝元閣下。尊者把隻手去牽它,它又是一叫叫起來,一跳跳起來,跳在朝元閣上。天師越發要賣弄一個與他看,叫聲:「和尚,你這老虎原腳子有些不正氣,我和你除了這一害罷!」
  尊者看見事勢不諧,做不得甚麼圈套,只得說個實話,說道:「我這幾個國中風俗,都是這等撮弄老虎,做摶戲化飯吃。老虎卻都是買的。既是老爺認得它腳子不正,不如替小的除了它罷。」天師道:「我說不是你自小兒養的。」天師叫聲:「孽畜!快下來!」那老虎依然走下來,跪在朝元閣外。
  天師卻慢慢的取出個七星劍來,丟下一道飛符,劍頭上爆出一塊火來,化了飛符。頃刻之間,雲生西北,霧障東南,霹靂一聲響,響聲裡面掉下一位柱天柱地的天神。天師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值日天神龍虎玄壇趙元帥是也。蒙天師呼喚,有何指使?」天師道:「因有一個和尚,帶了一隻老虎,撮摶戲化飯吃。這如今老虎發起威來,行兇背主,罪不容逃,你去除了它罷!」趙元帥道:「不消小神自去,只消小神的隨身神虎去就夠了。」天師道:「這也罷。」道猶未了,趙元帥身下跳出一隻大老虎來,這才是天上有,地下無,是個真正的老虎。只消對著它喊上一聲。那只虎哪裡是個老虎?原來是個哈吧狗兒:一身黃毛,一個黃尾巴,一個白嘴兒,四個白爪兒,現了本相,嚇得跌上一跤,滾上滾下,做個不會說話,連尿都滾出來。
  天師謝了天神,叫過和尚來,說道:「你看一看,你帶來的好個老虎也。」尊者道:「小的實在不知,只說它是個真老虎。」天師道:「你把這個老虎來化飯吃,這如今老虎反化成一隻狗。正叫做:化虎不成反類狗也。」尊者只是磕頭。天師還只作不知,叫聽事官重重的賞賜這個和尚,著發他去罷。
  尊者得了賞賜,老大的吃驚,一路回來,一路想著:「這牛鼻子道士當真的有些本領,但不知那個和尚何如?不免轉回寺裡去,過了這一夜,到了明日之早,再去打探那個和尚一番。如果那和尚再加是這等厲害,不如趁早抽身;如果那和尚是個搭頭,我還出來支持一二。」
  到了明日,果真的又到寶船上來。隻身獨自,也沒有了老虎,也沒有摶戲,也不驚動天師,竟找上國師行台的船上。起頭一看,只見船便是一隻船,卻有個山門,有個金剛殿,有個大雄寶殿,卻又有個千葉蓮台,四處裡的佛像,繪塑莊嚴,都還不在話下。尊者心裡想道:「我也號為國師,他也只是個國師。他在船上還是這等維持,若在他本國的地土上,不知還是怎麼樣兒。阿彌陀佛!我卻不枉為了這一世人。」
  道猶未了,只見山門下走出一個長者來。好個尊者,連忙的走近前去,打個問訊,說道:「師父,告稽首了。」那長老也連忙的還個問訊,說道:「老師是哪裡來的?」尊者道:「貧僧就是本處地方上人。」長老道:「甚麼釋名?敢先請教?」尊者道:「貧僧不足,叫做個佗羅尊者。」長老道:「來此何干?」尊者道:「特求佈施些齋糧。敢問長老尊名?」長老道:「貧僧賤名叫做雲谷。」尊者道:「國師老爺是哪個?」雲谷道:「是貧僧師祖。尊者怎麼得知家師祖的名字?」尊者道:「適來看見粉牌上寫著『國師行台』,故此得知。」雲谷道:「你怎麼不到地方上化緣,尋到船上來?」尊者就扯個謊,說道:「地方上事熟、人頑,化不出甚麼來。老師父寶船上南朝來的,想必好善,故此斗膽上來。」雲谷道:「既如此,待我稟過師祖來,即當奉承。」
  尊者站在山門外,雲谷跑進去,一直跑到千葉蓮台上,稟說道:「啟師祖得知,山門外有一個僧家,名字叫做佗羅尊者,就是本國地方上人,特來船上化緣。」國師聽知道本國地方上僧家化緣,心上就有些疑惑,叫雲谷:「你領他進來見我見兒,我自有個佈施到他。」雲谷得了師祖的慈旨,怎敢有違?即時跑出門外來,領這尊者進去。尊者心裡想道:「我正要見他見兒,他恰好就來請我,卻不是有些夙緣?」
  道猶未了,已自到了千葉蓮台之上,見了國師,行一個相見之禮。國師高張慧眼,就曉得這個尊者來意不良,問說道:「你是本國地方上的僧家,叫做佗羅尊者可是麼?」尊者道:「便是。」國師道:「你到我們船上來化緣,可是麼?」尊者道:「便是。」國師先前聽見夜不收說道,有個佗羅尊者,能通神做鬼。及至相見之時,又看見他顏色不善,言語不正,心上越發明白。卻就有個妙用到他,說道:「阿彌陀佛!也是你到我船上來一番,本當厚佈施些,爭奈我們來路遠,日子長,卻沒有些甚麼好物件。正是前日吸葛刺國國王佈施得有幾個銀錢,我如今把一個佈施你罷。」道猶未了,一手摸出一個銀錢來,遞與尊者。
  不知這個銀錢是個甚麼妙用?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3:33:20

第七十四回     佗羅尊者求師父 鐃鈸長老下雲山



  詩曰:
  樓船金鼓宿都蠻,魚麗群舟夜上灘。
  月繞旌旗千障靜,風傳鈴柝九溪寒。
  荒夷未必先聲服,神武由來不殺難。
  想見虞廷新氣象,兩階乾羽五雲端。
  卻說國師老爺一手摸出一個銀錢來,遞與尊者,說道:「我這個銀錢佈施於你,若是你真心化緣,你拿我這個銀錢,一生受用不盡;你若是假意化緣,我這個銀錢,卻不輕放於你。」佗羅尊者接過錢來,心裡想道:「這個和尚也有些傷簡哩!只這等一個銀錢,怎麼有這些說話?我便是假意化緣,諒他不為大害。」接了銀錢,打個問訊,說道:「多謝佈施了。」扭轉身子來,一篷風,早已到了飛龍寺,坐在方丈裡面。只見總兵官雲幕口車來了,進門就問:「連日打探的事體何如?」尊者道:「還是那個牛鼻子道土,有些厲害。若論那個和尚,站著一千,只當得五百雙,哪裡放他在心上。」雲幕口車道:「怎麼就不放他在心上?」尊者道:「我看他滿面慈悲,一團方便。他看見我去化緣之時,只說我們真正是個化緣的,拿出一個銀錢來送我,又說上許多的嘮叨。似這等的和尚,放他在心上,我怎麼又做得個護國真人?」雲幕口車道:「他說些甚麼嘮叨來?」尊者道:「他說是我若真心化緣,這個銀錢,一生受用他不盡;我若假意化緣,這個銀錢,半刻兒不肯輕放於我。跳起來只是一個銀錢,怎說得不肯輕放於我的話?」雲幕口車道:「那銀錢在哪裡?」尊者道:「在我缽盂裡的。」雲幕口車道:「你借來我看一看兒。」尊者一手取過缽盂,一手拿著銀錢,遞與雲幕口車手裡。雲幕口車接過來,左看右看,看之不盡,說道:「你不可輕看了這個銀錢。你看它光芒閃閃,瑞氣氤氤,這一定是個甚麼寶貝。」尊者道:「饒它是個甚麼寶貝,落在我手裡,也得憑我來發遣它。」
  道猶未了,只見那個銀錢划喇一聲響,一跳跳起來,竟套在尊者的頸顙脖子上,就像一塊白玉石做成的一道枷。套在頸顙脖之上還不至緊,一會兒重有三五百斤,怎麼帶得起?壓得尊者撲冬的一跤,跌翻在地下,要起來起不得,要轉身轉不得。沒奈何,只得滿口吆喝道:「佛爺爺救命哩!佛爺爺救命哩!」雲幕口車站在一邊,嚇得魂不附體,口裡也在念佛,心裡想道:「原來南朝人,事事俱能如此。喜得我還是個知進知退,不曾觸犯於他。」尊者道:「總兵官,你救我救兒。」雲幕口車道:「我怎麼救得你哩?你只是自家虔誠懺悔一番就是了。」尊者果真髮起虔心懺悔,說道:「佛爺爺,弟子今後再不敢裝神做鬼,妄生是非。乞求赦除已往之愆,解脫這個枷紐之罪罷。」尊者自家口裡懺悔,雲幕口車也又站在一邊替他懺悔。一連懺悔了五七遍,只見那個玉石枷又是划喇一聲響,早已掉將下來,依然還是一個銀錢。
  尊者看見,心裡又好笑,嗄嗄的大笑了三聲,說道:「天下有這等的異事!」剛說得「異事」兩個字,還不曾住口,只見那個銀錢又是划喇一聲響,又是一道枷枷在尊者的頸顙脖子上,又是重有三五百斤。起來起不得,轉身轉不得,又是跌在地上,吆喝了半邊天。雲幕口車道:「國師,本然是你的不是。為人在世上樂然後笑,你有要沒緊的笑些甚麼?這如今還只自家懺悔就是。」尊者沒奈何,只得口口聲聲懺悔自家罪惡。雲幕口車也又替他懺悔一番。這一遭懺悔比不得先前,也論不得遍數,一直有兩個多時辰。尊者念得沒了氣,只在喘息之間,卻才聽見划喇一聲響,還是一個銀錢,掉在地上。
  雲幕口車又沒紇纟達起來,走近前去,看著個銀錢,把個頭來點上兩點,心裡想道:「你也只是這等一個銀錢,怎麼有這許大的神通?」又點兩點頭。這個雲幕口車,莫非是個搖頭不語?哪曉得那銀錢就是個明人,點頭即知,一聲響,早已一個玉石枷枷在雲幕口車的頸顙脖子上。雲幕啐慌了事,滿口吆喝道:「佛爺爺!與弟子何干,加罪在弟子身上?望乞恕饒這一遭罷!」連吆喝,遞吆喝,這個枷再不見鬆。只見越加重得來,漸漸的站不住的樣子。沒奈何,叫聲道:「國師,國師!你也替我懺悔一懺悔。」叫一聲不見答應,叫兩聲不見答應。叫上三五聲,只見方丈裡走出一個閣黎來,看見是個總兵官帶著一個枷在這裡,連忙問道:「總兵老爺,你為何在這裡?帶著的是個甚麼東西?」雲幕口車道:「我這個事,一言難盡。你只替我叫過住持來。」閣黎道:「卻不見個住持在這裡。」雲幕口車道:「方才在這裡,怎麼就不見他?」閣黎道:「老爺,你豈可不知,這如今人都是些趨炎附勢的,他看見你帶了這個東西,生怕要貽累到他身上,卻不先自溜了邊。」雲幕口車道:「既如此,且不要講他。你去取過香燭紙馬之類來。」閣黎道:「要它何用?」雲幕口車道:「這個枷是我孽障所致。你去取過香燭紙馬,到佛爺爺位下,和我懺悔一番,我自然得脫。」
  閣黎看見他是個總兵官,不敢怠慢。即時會集大小和尚,即時取過香燭紙馬,一邊職事,一邊樂器,細細的和他懺悔一周。懺悔已畢,輕輕的一聲響,又是一個銀錢,掉在地上。眾和尚都來請問這個緣故,雲幕口車道:「你們有所不知,不消問他。只尋出你的住持來,我與他講話。」內中有一個和尚,口快嘴快,說道:「住持老爺不在禪堂上打坐麼?」雲幕口車謝了眾和尚,拿了個銀錢,一逕走到禪堂上,只見佗羅尊者合掌,閉著眼,公然在那裡打座哩!雲幕口車叫聲道:「好國師,你便打得好座,叫我替你帶枷。」尊者撐開個眼來,說道:「是你自取之也,與我何干!我如今只是修心煉性,再不管人間的是與非。」雲幕口車道:「這個銀錢放在哪裡?」尊者道:「昨日那位老禪師已經說過了,我若真心化緣,一生受用它不盡;我若假意化緣,半刻兒它不輕放於我。我如今甚麼要緊,不去受用它,反去受它的氣惱?你把銀錢來,交付與我就是。」雲幕口車沒奈何,只得交付了銀錢,回到朝裡。
  只見滿朝大小番官,都會集在那裡。番王接著就問道:「你們連日出去,打探事體何如?」雲幕口車先把自家打探的始末,細說了一遍。落後又把佗羅尊者打探的始末,細說了一遍。番王道:「有這等異事?這銀錢如今在哪裡?」雲幕口車道:「如今在國師身上。」番王道:「你還去請過國師來才好。」雲幕口車道:「他如今修心煉性,不管人間是與非。」番王道:「他要我推了病,他卻修心煉性!明日南船上歸罪於我,我如之何?」雲幕口車道:「果是那個銀錢難得脫哩!」番王道:「我這如今是個羝羊觸藩,進退兩難,國師怎麼去得手?」雲幕口車道:「若要國師,除非還是我自己到南船上,鬼推一番,得他收了銀錢去才好。」番王道:「都在你身上,再莫推辭。」雲幕口車沒奈何,只得找到國師行台的船上,來求見金碧峰老爺。老爺聽知道是個番總兵求見,卻先曉得是那銀錢的事發了。叫他進來,問他道:「你是個甚麼人?」雲幕口車道:「小的叫做個雲幕口車。」老爺道:「你到這裡做甚麼?」雲幕口車道:「小的奉國王差遣,特來問候老爺。」老爺道:「也不是自來問候於我,決有個緣故。」雲幕口車就使出一個就裡奸詐來,說道:「實不相瞞,只為昨日化緣的和尚,是小的本國的護國真人。蒙老爺賞他一個銀錢,那銀錢卻有些發聖。真人埋怨道:『只因國王臥病,有慢老爺,致使貽害於彼。』國王道:『我並不知怎麼叫做貽害。』因而彼此失和。故此國王特差小的,稟過老爺。望乞大發慈悲,赦除罪過!收回了銀錢,照舊君臣和睦,庶幾便於投降。」
  原來老爺是個慈悲方寸,來者不拒,去者不追。聽知道他們君臣失和,心腸就軟將來了,說道:「阿彌陀佛!有個甚麼失和?我收他回來就是。」道猶未了,撲的一聲響,一個銀錢,早已掉在老爺面前。老爺道:「可是這個銀錢麼?」雲幕口車近前去看一看,看得真,卻說道:「正是它了。」老爺叫雲谷拾起來,穿到串上去。哪裡是個銀錢,原來就是一個瑩白的數珠兒,就是向日借與天師拿王神姑的。雲幕口車看見又是個數珠兒,越發曉得這個變化不測,心上著實害怕。磕上兩個頭,謝了老爺,回到飛龍寺裡。
  只見佗羅尊者正在那裡打座,還不曾曉得收去了銀錢。雲幕口車耍他耍兒,問說道:「主上特著我來相請,望真人千萬莫吝此行。」尊者道:「我說了不管人間是與非,你又來歪事纏做甚的?」雲幕口車道:「不是我們歪事纏,只因主上取出你的銀錢去了,故此特來相請。」尊者還不准信,說道:「我只是個不管是和非。」雲幕口車道:「委果是銀錢去了,我怎麼又來弔謊?」尊者卻把手摩一摩,摩得不見個銀錢,卻才睜開個眼來看一看,看不見個銀錢。你看他解脫了這場冤孽,就是開籠放鵲,脫纜行船,一轂碌跳將起來,高叫道:「我佗羅尊者,豈可就是這等失志於他!他今日也纏不著我了。」一團大話,滿面英風,哪裡曉得是個雲幕口車替他擺脫的?
  竟到國王殿上,相見國王。國王道:「連日不見國師,如失左右手。」尊者道:「我連日間為國勤勞,有失侍衛。」番王道:「這樁事卻怎麼處?」尊者道:「據總兵官所言,南朝那些將官,天上有,地下無。據貧僧所見,南朝那個和尚、道士,地下有,天上無。」番王道:「這是怎麼說?」尊者道:「沒有甚麼說。總來我們不是他的對頭。」番王道:「早知如此,前日初到之時,就該遞上一封降書降表,萬事皆休。捱到如今,進退兩無所據。」
  尊者道:「主上不必憂心,我如今有了一個殺退南兵之策?」番王道:「是個甚麼良策?」尊者道:「貧僧有一個師父,住在齊雲山碧天洞,獨超三界,不累五行。非貧僧誇口所言,我這師父能駕霧騰雲,又能通天達地;能降魔伏怪,又能出幽入冥;也能驅天神,遣天將,也能罵菩薩,打閻羅;又能使一件兵器,使得有些古怪。你說是個甚麼兵器?就是隨身的兩扇鐃鈸,一雌一雄。憑他撇起那一扇來,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莫說只是一萬,若是他使起神通來,就連天上地下,萬國九州,盡都是些鐃鈸塞滿了。只怕他不肯下山來。他若是肯下山來之時,砍那和尚的頭,只當切瓜;斷那道士的頸,只當撩蔥。憑他甚麼雄兵百萬,戰將千員,撞著他的就要去個頭,黏著他的就要丟個腦蓋骨。有一千,殺一千;有一萬,殺一萬;有十萬,損十萬;就有一百萬,也要送了這一百萬。且莫說一百萬,假饒他天兵百萬,神將千員,也只好叫上一聲苦罷了。」番王道:「叫甚麼名字?」尊者道:「因他這一對饒鈸,人人號他做個鐃鈸長老。又因他鐃鈸會飛,人人又號他個飛鈸禪師。」番王道:「他住的齊雲山在哪裡?」尊者道:「在西天極樂國界上。」番王道:「有多少路程?」尊者道:「有十萬里之遠。」番王道:「水遠山遙,怎麼走得到哩?」尊者道:「但憑貧僧的本領麼,不愁他水遠山遙。」番王道:「怎麼的禮物去請他?」尊者道:「不須禮物,只要一封國書足矣!」番王道:「還要幾個官員同去麼?」尊者道:「只消總兵官一個,再加兩三個小番便夠了。」番王道:「事在燃眉,不可遲誤。」即時修下國書一封,交付總兵官雲幕口車。又差下了三個小番,跟隨佗羅尊者一同前去。
  尊者帶了這些人,辭了番王,即時起馬,行了一日,約有百里之外,雲幕口車道:「此去有多少路程?」尊者道:「實不相瞞,大約有十萬里之遠。」雲幕口車道:「十萬里卻不走上幾時得你師父下來,救得國家這個燃眉之急?」尊者道:「你不消愁得,我心上有個主意。」雲幕口車道:「是個甚麼主意?」尊者道:「我師父原日傳授我一件寶貝,名字叫做風火二輪。火輪一起,滿空中烈火燒天;風輪一起,滿腳下順風相送。」雲幕口車道:「今日只用風輪便自夠了,不消火輪罷。」尊者道:「也要它燒起來,路上惡神惡鬼,卻才迴避我們。」雲幕啐道:「此言有理。但憑國師就是。」尊者不慌不忙,袖兒裡取出那件寶貝來。團團圓圓,就象鐃鈸兒的樣子,兩面一合相連。碾一下就開,開便是兩扇;收一下就合,合便是一扇。尊者拿在手裡碾一下開,喝聲道:「變!」只見那兩扇鐃鈸兒,就變成一合車輪。上面車箱、車櫃、車帷,色色齊備,就是一輛騾車,尊者叫過總兵官和那三個小番,一同坐在車上。尊者拿出個如意來,照著左邊輪上一敲,喝聲道:「火!此時不發,更待何時!」喝聲未絕,只見煙飛燄烈,紅通通的一塊火,從腳跟底下燒將上來。尊者又拿起個如意來,照著右邊輪上一敲,喝聲道:「風!此時不到,更待何時!」喝聲未絕,只見雲騰霧障,呼呼的響,一陣風從腳跟底下發將起來。一面火燒得紅,一面風吹得緊,就像坐在個火車上,火趁風威,風隨火勢,只聽得呼呼的響,好不厲害哩!尊者一個便不在心上,總兵官和這個小番耽了許多驚,受了許多怕。幸喜得一會兒到了一個山頭上。尊者喝聲道:「住!」只見風平火熄,依舊是一輛騾車。又喝聲道:「變!」只見車埋輪轉,依舊是一合鐃鈸兒。尊者收起個寶貝。
  總兵官抬頭一望,只見層巒岌岩,虛壑谷含谷牙,高與天齊,下臨無際,果好一個名山也!問說道:「這山叫甚麼名字?」尊者道:「這山叫做齊雲山。」雲幕口車道:「名字叫做齊雲山,名下無虛。」有詩為證。詩曰:
  齊雲標福地,縹緲似蓬壺。
  閭闔天門迥,勾陳復道紆。
  鸞旗迎輦輅,龍蓋擁香爐。
  石壁苔為篆,簾泉水作珠。
  真人來五老,帝女下三姑。
  禮殿凌霄漢,齋壇鎮鬥樞。
  雲端雙闕峻,洞口一鬆孤。
  庭舞千年鶴,池生九節蒲。
  丹房餘上藥,玉笥秘靈符。
  別岫諧前出,飛梁樹抄迂。
  願言依勝托,長口覽真圖。
  雲幕口車道:「山便是個齊雲山,令師不知還在哪裡?」尊者道:「家師不遠。前面的碧天洞,就是家師。」大家行了一會,果然到了碧天洞門口,只見:
  洞門無鎖月娟娟,流水桃花去杳然。
  低渺湖峰煙數點,高攢蓬島界三千。
  雲中雞犬飛丹宅,天上龜蛇護法筵。
  奇勝紛紛吟不盡,一聲猿嘯晚風前。
  到了洞門口,尊者道:「你們且站在門外,待我先進去通報一聲,卻來相請你們廝見。」雲幕口車道:「國師請行,末將們在此伺候。尊者曳開步來,望洞裡直跑。見了飛鈸禪師,行了禮。禪師道:「徒弟,你從哪裡來?」尊者道:「小徒住在西洋之中木骨都束國飛龍寺裡,做一個住持。蒙國王十分敬重,拜我為護國真人。仗老師父的佛力,一向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沒有一些事故。近日平白地到了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口稱是南朝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來的。」禪師道:「差來做甚麼勾當?」尊者道:「差來撫夷取寶。本國沒有他的寶,他又逼勒著要甚麼降書降表。國王心下不肯,他那船上就起出個不良之意,統領人馬,要抄沒他這一國人民。總兵官要與他廝殺一場,爭奈那船上人馬強橫,勢大如山,做不得他的對手。小徒要與他對敵一場,爭奈他船上有一個道士,號為甚麼引化真人;又有一個和尚,叫做甚麼金碧峰,兩家子都會術法,都會變化,徒弟們一籌不展。」禪師道:「你國王就遞上一封降書降表,便自解了這個災難也罷。」
  尊者就扯個謊,打動師父的慈悲,說道:「這個降書降表,初然間是國王不肯;到其後之間遞上去,他又不接。盡著他的蠻勢,一味只是要抄沒這一國的人民。不分貴賤,不分首從,不分大小,指日間盡為齏粉矣!」禪師聽得「抄沒」兩個字,就有幾分慈悲,說道:「阿彌陀佛!怎麼一個國,就要抄沒了?你如今到我這裡來,有何話說?」尊者道:「是我國王久聞老師父大名,今日不幸遭了這個天翻地覆的變故,特來求救於老師。現有一封國書,現差下有一個總兵官,還有三個跟隨的小廝,都在洞門外。徒弟未敢擅便,先來稟知老師。」禪師道:「既有來人來書,可叫他進來。」尊者即時叫進總兵官,跟隨的三個,一齊見了禪師,各行了一個禮,遞上國書。禪師拆書讀之,書曰:
  西洋國木骨都束國國王麻裡思謹再拜奉書于飛鈸禪師仙仗下:仙風宣暢,遐邇被聞;更得盛徒尊者,朝夕左右,益深仰止之渴。頃緣敝國不幸,變墜白天。舉國黎元,指日盡為齏粉,殊為惻焉!懇乞老師大舍慈悲,俯垂救拔。倘全蟻命,無量功果!臨楮不任激切屏營之至!
  禪師看了書,說道:「我們久沉巖洞,哪曉得你人間的甚麼是與非。多多拜上你的國王,再求別一個去罷。」尊者道:「本國國王也曾說來,本不當驚煩師父。只說是人命關天,螻蟻也曉得貪生怕死。莫說是這個一國之中,豈沒有個善男子?豈沒有個信女人?玉古俱焚,潑天大變。況且這如今天上地下,只有師父一個人。除了師父以後,再沒有個人做得他的對手。故此不遠而來,求救於師父。望師父只念人命分上,不惜一行,也是師父的無量功德。」飛鈸禪師吃佗羅尊者這一席言話,抑揚褒貶,就說動了心,說道:「也罷。既是你國王來意慇懃,我為他救了這一場苦難罷!」尊者道:「師父請行。」禪師道:「你們先行,我隨後就到。」尊者拜辭師父,說道:「再三不用親囑咐。」禪師道:「想應木骨國中人。」
  尊者出了洞門,駕起風火輪來,頃刻之間,又到了木骨都束國。國王接著,說道:「好來得快也!」尊者道:「我駕起著風火兩輪,一去一來,共是三日,拿了主上一封書,請動了我的師父。這正叫做:風火連三日,官書抵萬金。」國王道:「你師父可肯下顧麼?」尊者道:「貧僧再三央浼我師父,我師父許了就來,即時就好到也。」
  道猶未了,把門官報道:「有一個遠方來的禪師在門外,口裡說道:「要來見朝。」尊者道:「是我師父來了。」國王道:「你快去迎接他進來。」佗羅尊者接住師父,引進朝來。番王請上金殿,連忙的下拜磕頭,說道:「寡人有何德能,敢勞活佛下降?」飛鈸禪師道:「小徒蒙主上洪恩,未能補報。今日有難,貧僧當得前來效勞。況且又承尊使御札,何以克當!」番王道:「敝國不幸,禍從天降。沒奈何,故此遠來驚動。」禪師道:「自古以來,兵對兵,將對將。你們總兵官到哪裡去了?」番王道:「總兵官也曾去打探來,爭奈南船上的將勇兵強,殺人不見傷。」禪師道:「怎麼殺人不見傷?」番王道:「不論刀槍劍戟,殺在人身上,並不曾見半點傷痕。」禪師道:「趁他殺不傷人,正好和他廝殺。」番王道:「他明日要賣弄他的手段,見得這等高強。終不然是不會殺人,只會殺得狠些!」禪師道:「小徒也有三分本領,怎麼不拿出來?」尊者道:「我做徒弟的也曾去打探一番,做出一個化虎不成反類狗,故此也不奈他何!」禪師道:「怎麼就會化虎不成反類狗?」尊者道:「徒弟昨日已曾稟過師父來,那船上有個道士,號為天師,又有個和尚,號為國師。他兩個人有十分的本領,卻就狠似兩個老虎,故此徒弟狗也不如。」只這兩句話說得低了些,就激得個禪師一時發怒,暴跳如雷,喝聲道:「唗!胡說!甚麼人是老虎?甚麼人是狗?」番王看見禪師發怒,連忙的賠上個小心,說道:「佛爺爺恕罪!佛爺爺恕罪!」禪師道:「不干我發怒生嗔,只我的徒弟看得別人這等的大,看得自己這等小。不是貧僧誇口所言,貧僧看那船上的兵將,如同螻蟻一般,看那兩個道士和尚,如同草芥一般,哪裡在我心上!貧僧今日相見之初,無以自通,待貧僧取過南船上十個人頭來,獻與主上,權當一個贄見之禮。」番王大喜,說道:「禪師有些神通,寡人社稷之福也!」道猶未了,禪師取出一扇鐃鈸來,望空一撇,口裡喝聲道:「變!」一會兒,一就變十。只見十扇鐃鈸,旋旋轉轉,飛舞在半空之中,齁齁的響,竟照著南船上吊下來。
  卻不知這一下來還是喜還是凶?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3:33:50

第七十五回     番禪師飛鈸取頭 唐狀元中箭取和



  詩曰:
  天馬西馳析羽旌,瘡痍多帶血腥腥。
  三年已苦邊雲黑,六月猶聞汗馬聲。
  遍地漁歌傳海嶠,中天月色淨江亭。
  那堪飛鈸禪師出,不盡愁烏繞樹鳴。
  卻說那十扇飛鈸,齁齁的響,竟落到南船上來。南船上軍士正在軍政司關糧,左出右入,魚貫而行。只聽見天上一片的響,響將下來。哪裡曉得有個甚麼利害,卻不曾提防。一霎那,就刮倒十個人的頭。十個人摸頭不見腦,哪裡曉得是甚麼東西?哪裡曉得甚麼南北?只是一個人不見了一個頭。那十個飛鈸,一個盛了一個頭,仍舊是起在半天之上,齁齁的響。番王正在大排素宴,款待飛鈸禪師。禪師聽見半空中響聲已到,連忙的取出這一扇飛鈸,輕輕把個指頭兒一彈。剛彈得有些響,那十扇飛鈸連頭連鈸,撲冬的掉將下來。禪師起身,說道:「主上權且收這十個頭,當作贄見之禮。」番王看見這十個人頭,好不快活也,心裡想道:「一遭十個頭,十遭百個頭,百遭千個頭,千遭萬個頭。哪怕他雄兵百萬,禁得幾遭一萬個頭?」心裡不勝之喜,口裡連聲道:「多謝!多謝!老爺如此神通,何懼南朝兵馬?」一面吩咐收過頭去,一面陪宴禪師。
  此時天色已晚,不覺得漏盡更殘。禪師意欲就榻,番王道:「請禪師就與寡人同榻罷。」尊者道:「不如飛龍寺裡,倒還穩便。」禪師道:「我自有處。」道猶未了,一手丟下一扇飛鈸來,兩手丟下兩扇飛鈸來。師徒們一個站在一扇飛鈸上,呼一聲響,早已無影無蹤去了。番王道:「明日再到飛龍寺裡去請罷。」
  到了明日,果然是在飛龍寺裡。番王親自去請,禪師道:「主上,你不必憂心,且待貧僧親自去看一看來。」即時丟下兩扇飛鈸,師徒兩個,一躍而起,起在半天裡面,一下子掉在寶船頭邊。只見一個天師直挺挺的站在船頭上,等他下來。怎麼天師就在船頭上等他下來?原來昨日去了十個人的頭,南船上都嚇得魂不附體,報上中軍帳來,說道:「軍政司正在關糧,只聽得一聲響,恰好就不見了十個人的頭。」元帥道:「有此蠟事。這又是甚麼妖魔鬼怪?」差夜不收打探一番。
  夜不收探了的實,回覆道:「木骨都束國前日化緣的僧家,是個護國真人。因為計窮力拙,又到個甚麼齊雲山碧天洞,請下一個甚麼鈸禪師來。這禪師不同小可,隨身有個雌雄兩扇飛鈸,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空手而去,見血而歸。昨日初見番王,無以自表,到我們船上取過十個頭去,以為贄見之禮。故此我們船上不見了十個頭。」元帥道:「番王連日推病,原來有此一段情由。快去請教天師、國師,看是怎麼處治?」天師聽知有此妖僧,即時就要出馬。國師道:「西洋地面妖僧草道極多,雖不是個甚麼嫡門正派,其實的厲害,不可勝當。天師,你須要提防於他。」天師道:「承國師教導極是。」轉身到朝元閣上收拾了一番,左邊擺列著朝天宮道士,右邊擺列著神樂觀樂舞生,故此直挺挺站在船頭上,等他下來。飛鈸禪師看見船頭上是個道士,問尊者道:「那站的可就是那個天師麼?」尊者道:「正是他了。」禪師道:「相逢不飲空回去,洞口桃花也笑人。」取過一扇雄鈸來,照空一撇,喝聲道:「快!」那扇雄鈸齁齁的一聲響,一直掉將下來,竟奔到天師的腦蓋骨上。哪曉得天師的腦蓋骨有些古怪,那扇飛鈸只在頭上左磨右磨,磨千磨萬,只一個不敢下來。天師看見雄鈸飛舞而來,連忙舉起七星劍,撇了船頭,跨上青鬃馬,一竟趕上前去。禪師道「這是甚麼天師?也是有些手段哩!」連忙的又取出一扇雌鈸來,照空一撇,喝聲道:「變!」那扇雌鈸一會兒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滿空中齁齁響,掉將下來,如鋒鍩一般的樣子,把個天師連那些道士,連那些樂舞生,都圍得密密層層,人都移不得步,馬也抬不得頭。
  飛鈸禪師心裡想道:「饒他天師有些本領,跟隨的這些道士、道童兒,若要出吾之手,除非是再去托生。」哪曉得這些道士、道童兒也有些古怪,那上千上萬的飛鈸掉將下來,止離得三兩分兒,只是一個掀不翻他的頸顙脖子。急得個飛鈸禪師心頭火烈,眉上峰攢。沒奈何,連叫上兩聲「苦」!收回了那些飛鈸,倒弄得做個有興而來,沒興而返。
  天師帶了這些道士、道童兒,轉到船上,見了元帥。元帥道:「多虧了天師。怎麼躲得那個飛鈸之苦?」天師道:「是我頭上帶了三清的牒印,玉帝的敕命,致使諸神護呵,故此那扇飛鈸不得下來。」元帥道:「連道士、道童兒怎麼也能脫得?」天師道:「也是我先前每人頭上安上了一道靈符,諸神護定,故此都不得下來。」元帥道:「天師,你既是這等安排佈置,怎麼不燒符遣將,殺他一場?」天師道:「貧道也要燒道符,遣個將。爭奈那些飛鈸礙手礙腳,不得方便。待他明日再來之時,貧僧自有個套數,要他認得貧道!」
  國師道:「阿彌陀佛!說甚麼認得認不得。到明日之時,待貧僧出去,與他講一個和罷。」天師道:「諸人可和,只有這個妖僧,與他和不得。」國師道:「怎麼就與他和不得?」天師道:「他是個甚麼正一禪師?敢來取我船上十個人頭,獻上番王,做個贄見之禮。倒好個禪師,倒好個大贄見之禮!」國師道:「這十個人的屍首,還在哪裡?」元帥道:「屍首過了兩日,尚且心窩兒還是熱的,敢是屈死了他,不忿死麼?」國師道:「善哉!善哉!得還有熱氣,待貧僧取回頭來,交個活的還元帥。天師與他和了罷。」天師道:「若有十個活人還了元帥,這便與他和罷。」國師道:「軍中無戲言,貧僧怎麼敢打誑語!」
  即時間,拿起九環錫杖,就在面前畫了十個滴溜圓的圓圈兒,一個圈兒裡面擱一錫杖,輕輕的叫聲:「來!只見一陣香風,一個圈兒裡面一個頭,元帥吃了一驚,天師也好一嚇,都道:「國師老爺佛力無邊,果有些奇妙。」國師道:「叫人拿過這些頭去,還交付那些人。原是哪一個的頭,還安在哪一個的身子上,不可錯了。」一會兒搬將去,一會兒安上頭。國師吩咐雲谷拿得缽盂,取上些無根水,一個與他一口。果然一個人吃了一口,依然還是一個原來的人。內中只有兩個人裝出兩個丑來。怎麼有兩個人裝出兩個丑?一個人錯安了頭,安得面在背上,後鬢對著胸脯前,這卻不是一個丑?一個人剛來安上一個頭,肚子裡一溜煙飛出一個心來。沒有了心,只是空肚子,這卻不又是一個丑?雲谷走得來笑一個死。國師道:「你笑甚麼?」雲谷卻把那兩個丑告訴一番。國師道:「快叫他來我看看。」
  一會兒,叫過那兩個人來。國師看了一看,點兩點頭。元帥道:「老爺為何不開言,只是點頭?」國師道:「我初然只說是安反了頭,原來是他自取的。」元帥道:「怎見得是他自取的?」國師道:「反了頭的,只因他平素為人有些背前面後,故此今日再生也是背前面後。」元帥道:「那飛了心的,面卻是正的,怎麼也叫做自取哩?」國師道:「面是他的,心卻飛了。這個人只因他平素為人有些面是心非,故此今日再生,也還是面是心飛。」元帥道:「老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伏乞超度他兩個人這一遭罷。」老爺道:「這兩個人可講得話麼?」兩個人一齊答應道:「講得話。」老爺道:「還要你各人自家招認,改過前非,我卻好來超度你哩!」兩個人一個說道:「我自今以後,再不敢背前面後。」國師道:「你自家不背前面後,那個捉著你背前面後,還了原罷。」剛說得「還了原」三個字,果然的原來還是原來好好的一個漢子,磕頭禮拜而去。一個剛說道:「我自今以後,再不面是心非。」國師道:「你自家不面是心非,那個捉著你面是心非,還了原罷。」也剛說得「還了原」三個字,果然的原來還是原來的好好的一個漢子,磕頭禮拜而去。元帥道:「國師無量功德,無處無之。」國師道:「天師,你與他和了罷。」天師初然間應承了和,只說是頭不接上,人不得活。這如今看見接了頭,活了人,他卻反不得齒,只是心上還是不肯,說道:「既是國師老爺要和,學生怎麼敢拗?只怕他還不肯和。」國師道:「也罷,你明日再去一探,看他那裡何如?」
  到了明日,天師出馬,只見飛鈸禪師已自出城門下,帶著個徒弟,搖也搖的搖將來。剛出得城門外,天師拿起九龍神帕,望空一撇,那寶貝和你耍子哩,一會子遮天遮地下來。天師心裡想道:「今番撈著這個賊禿也!」哪曉得那賊禿是有些意思,一手一扇飛鈸,遮在頭上,做個斗篷;一手一扇飛鈸,踹在腳下,做個風車,一聳而起,恰好就在九龍神帕的背上去了。天師看見走了那個賊禿,心上吃惱,連忙的收將神帕回來,恰好的撈翻了佗羅尊者在裡面。天師道:「未得其龍,先截其角。」撈翻了這個徒弟,也斷了賊禿一隻手。」正都在繩穿索捆之時,不作準備,哪曉得賊禿復手一扇飛鈸飛過來,也翻一個道士去了。仰著一扇鐃鈸,盛著一個道士,就像一個瓢盛了一瓢水,且是好不穩當也。天師道:「賊禿,你輸了個徒弟與我也。」禪師道:「你輸了個道士與我也。」天師說:「那和尚輸了。」和尚說:「天師輸了。」天師說自家贏了,和尚也說自家贏了。天師終是去了個道士,心上有些不服。
  只見後營裡閃出一個武狀元唐英來,躍馬揚鞭,高叫道:「你們兩家都好廝賴哩!憑我來解一個交也罷。」那飛鈸禪師看見唐狀元生得青年美貌,目秀眉清,倒也盡可人的意思,高叫道:「你是甚麼人,敢來解叫?」唐狀元道:「我是個後營大都督武狀元浪子唐英。」禪師道:「你既是個唐狀元,就憑你解一個交也罷。」天師道:「我祖代天師的人,和你有甚麼交解得!」唐狀元道:「一個不要說長,一個不要說短。但憑我連中三箭,你們兩家子就要開交。若是內中一箭不中之時,但憑你兩家子廝殺去就是。」
  飛鈸禪師道:「我且問你,交是怎麼解?」唐狀元道:「我這邊還你徒弟,你那邊還我道士,彼此不失和氣就是。」禪師道:「解交之後何如?」唐狀元曉得天師捨不得道士,權且解這一交,到了後面又有個道理,高叫道:「自古說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到了後面再處。」飛鈸禪師道:「唐狀元說得有理。到了後去,我豈是個怕的?再作道理。」唐狀元道:「你兩家子都要推出人來。我這裡三通鼓響,彼此都要交割清。」
  禪師道:「就是推出人來。只一件,你既要連中三箭,把何為題?」唐狀元道:「不消多講,就把你城牆上的竿子為題。」禪師道:「那竿子在城牆,約有二十丈多高,你也須要仔細。」唐狀元道:「哪怕它多高,我只是射中竿子,還不為高,還要射中那竿子頂上的喜鵲兒。」禪師道:「唐狀元,你不要錯認了,那喜鵲是個定風旗兒,木頭刻的,只有一拳之大,豈可就容易連中三箭。」唐狀元道:「我有三支箭。第一箭要射得天叫,第二箭要射得日月雙翻,第三箭要射得星飛亂落如紅雨。你哪裡曉得我的射來!」禪師道:「既如此,請射。」唐狀元道:「鼓響之後,都要交人。」兩家子齊齊的應上一聲:「是!」道猶未了,唐狀元拈弓搭箭,撲通的一聲響,一枝箭恰好的射在木頭喜鵲的頭上。鼓響一通,兩家子齊齊的喝上一聲彩。喝聲未絕,唐狀元又是撲通的一聲響,一枝箭。這一箭又中得有些巧妙。怎見得有些巧妙?第二箭,竟頂著頭一箭的稍上,把頭一箭一摧,摧過喜鵲頭兒那邊去了,喜鵲頭兒上止掛得第二枝箭。鼓響二通,兩家子又齊齊的喝上一聲彩。喝聲未絕,唐狀元又是一箭。這一箭又中得有些奇巧。怎見得有些奇巧?第三箭,竟頂著第二箭的稍上,把第二箭一摧,又催過喜鵲頭兒那邊去了,喜鵲頭兒上又止掛得是第三枝箭。鼓響三通,兩家子又齊齊的喝上一聲彩。唐狀元高叫道:「飛鈸禪師,你可曉得我這個架數麼?」禪師道:「卻一時不曉得。」唐狀元道:「我這三箭,叫做是:長江後浪催前浪,世上新人趲舊人。」禪師道:「多謝指教了!」唐狀元道:「你兩家可曾交割了人麼?」禪師道:「已經交割了。」道士還歸天師,尊者還歸和尚,各自收兵回陣。天師道:「多謝狀元策應。」唐狀元道:「且救得道士回來,到明日憑天師老大人再處。」天師道:「我明日又有個處法。」
  到了明日,飛鈸禪師領了尊者,又出城來。天師不勝忿忿之氣,跨上青鬃寶馬,更不打話,拿了七星寶劍,擺了兩擺。劍頭上擺出一塊大火,火頭上燒了一道飛符,喝上一聲:「到!」只見雲生西北,霧長東南,半空中划喇一聲響,響聲裡面掉下一位天神來,躬身叉手,稟說道:「適承天師呼喚,有何使令?」天師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值日天神華光正一馬元帥。」天師道:「有妖僧在這裡賣弄兩扇飛鈸,你與我除了他罷。」馬元帥得了道令,一駕祥雲而起,照著飛鈸禪師的頂陽骨上,就送上他一金磚。那禪師盡有些家數,不慌不忙,說道:「好狠磚頭也!卻不斷送了我的磽磽。」一手一扇飛鈸,晃兩晃兒,收將回去,把個金磚一下子收在飛鈸裡面去了。去了金磚,連馬元帥也無了主意,也只得取個和,說道:「你這賦禿敢下手我的金磚也!」飛鈸禪師道:「我不下手你,你卻下手我。」馬元帥道:「我說過了,不下手你就是,你且把個磚來還我。」禪師道:「你莫非是弔謊麼?」馬元帥道:「是個好人,且不弔謊。莫說我是個天神,豈有弔謊之理!」禪師道:「既是你們做天神的不弔謊,貧僧敢不奉承?」一手掀開個飛鈸,一手送上塊金磚。馬元帥不好反得齒,只得回覆了天師,騰雲而去。
  天師道:「豈可為了馬元帥一個,就饒了他。」又是一道飛符,又是划喇一聲響,又是掉下一位天神。天師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龍虎玄壇趙元帥是也。適承天師呼喚,有何指揮?」天師道:「此間有一個妖僧賣弄他的飛鈸,你去除了他罷。」趙元帥應聲:「是!」天師道:「你卻要提防著他,他盡有些本領哩!趙元帥道:「小神曉得。小神適來路上撞遇著馬元帥,他細細的告訴小神一番,說道被他收住了金磚,只得與他和解。小神這根鞭,他敢收罷?」道猶未了,一路火光而起,照著個飛鈸禪師,只是一片的響。那根鞭打下去,就像雨點一般相似。趙元帥只指望這一頓鞭,打翻了那個妖和尚。哪曉得和尚神通廣大,變化無窮,一鞭下去,就是一扇飛鈸相承,兩鞭下去,就是一雙飛鈸相承,鞭鞭下去,扇扇飛鈸相承。一片鞭打得只是一片響,恰正是老和尚搖鈴,撲當撲當。打了一會,弄鬆了一回。趙元帥也沒奈何,只得回覆了天師,駕雲而去。
  天師道:「天上地下,哪裡有這等一個和尚,連天神都不奈他何哩!一個天神還不至緊,一連就捱過了兩個天神。我曉得事不過三,請下第三個天神來,料他也難抵敵。」即時間一道飛符,一聲划喇喇響,掉下一位天神。天師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雷壇掌教溫元帥是也。承天師呼喚,有何使令?」天師道:「此間有個妖僧在這裡賣弄飛鈸,適來馬、趙二位元帥不奈他何,沒興而去。我特來請你,你須要大顯神通,功成唾手,方才不辱滅了我們天師的體面,卻也見得你們天神隊裡個賽個兒。你可曉得麼?」溫元帥道:「小神曉得。馬、趙二元帥人硬貨不硬,一個一塊磚,拋磚只好引玉,怎麼收得個妖精?一個一條鞭,執鞭賤者之事,怎麼降得個鬼怪?小神這一根降魔杵,上天下地,出幽入冥,哪一個不聞名罷!怕他甚麼妖僧?怕他甚麼番和尚?」天師聽知得溫元帥這一席英雄言語,滿心歡喜,說道:「好!好!好!這才像個天神的腔子。」
  溫元帥聽得天師這兩聲好,獎得分外精神,一駕雲頭,照著個飛鈸禪師,一片的降魔杵,連築遞築,也不論他的頭面,也不管他的肩背,只指望築耳垣牆。哪曉得和尚有好些坐朝亂道。怎麼有好些亂道?丟下一扇雌鈸來,喝聲道:「變!」即時間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上萬的飛鈸,你說多也不多?一扇扇兒,都堆在溫元帥的杵上,把個杵堆得住住的,要東不得東,要西不得西,要上不得上,要下不得下,怎麼又能夠打翻和尚的頭,降得和尚倒?溫元帥空受了一肚悶氣,沒處發洩,只得回覆了天師,駕雲而去。
  天師歎上兩口氣,說道:「怪哉!怪哉!一連三個天神,不奈一個和尚何!我今番還有一個處。是個甚麼處?關元帥正直無私,那和尚妖邪亂道。自古道:『邪不能勝正。』且莫憚煩難,請下關元帥來,一定要收服了他才罷。」即時間一道飛符,一聲划喇,一個關元帥掉下來,丹鳳眼、臥蠶眉,龍須冉冉,殺氣騰騰,躬身叉手,喝聲喏道:「天師呼喚小神,何方使令?」天師道:「多勞關元帥遠來。天下有這等一場不平的事。」關元師道:「請教天師,是個甚麼不平之事?待小神來削平他何如?」天師道:「正要仗賴元帥削平他一番。」關元帥道:「請教甚麼事?」天師道:「我們寶船從下西洋,已經五六年矣。經過有二十多國,沒有個不賓之禮。每有鬼怪妖魔,全得列位天神摧枯拉朽。現今行到這個國,叫做甚麼木骨都束國,國王請下一個野和尚來,叫做甚麼飛鈸禪師,賣弄他的手段,施逞他的妖邪,拿兩扇鐃鈸在手裡,飛騰變化,取人的首級如同切菜一般。抗拒我們的寶貝,縱肆國王的罪惡,這可是個不平之事麼?」關元帥道:「黨惡逆天,不平之甚!」天師道:「還有一件不平,尤狠哩!怎麼不平尤狠哩?適來請到馬元帥,那一條鞭打一下,一扇飛鈸承將來;打兩下,一雙飛鈸承將來;下下打,扇扇飛鈸承將來。趙元帥沒奈何,空手而去。又請到溫元帥,那根杵,本是厲害,爭奈他一扇雌鈸,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千萬的飛鈸堆在那根杵上,任君有計莫能施,連溫元帥一鼻子灰,悄悄去了。這等三個天神不奈這等二個妖和尚何,這一件不平可還狠些?」
  關元帥原是個義勇之人,聽見這等一個不平的事,他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喝一聲:「唗!」罵一聲:「賊禿奴,敢如此無禮!」天師道:「萬夫之勇不足,一夫之智有餘。關元帥,你還在智不在勇。」關元帥道:「小神知道。」一駕雲頭而起,叫聲:「周倉何在?」周倉應聲道:「有!」關元帥道:「你去叫過木骨都束國的當方土地來。」周倉應聲道:「是!」即時間叫過一個矮老子來見關爺。關爺道:「你做個土地之神,怎麼容留這等一個妖和尚,在這裡抗拒天兵,你得何罪?」土地道:「非干小神之事。本處還有個番城隍菩薩該管地方,小神只在這裡當土地,全沒些權。」關爺道:「既如此,你就去叫過那個番城隍來,我這裡有話和他說。」
  關爺號令,誰敢有違?一會兒去,一會兒來。一個土地領著一個番城隍來見關爺。關爺道:「你做個城隍之神,怎麼容留這等一個妖和尚,在這裡抗拒天兵?你得何罪?」城隍道:「非干小城隍之事,他原是本國國王修下國書,請他來的。國王旨意,小神不敢拗他。況兼這個和尚本領高強,小神抵擋他不住。且莫說小神,就是列位天神,尚然不奈他何,只得將就他去。」關元帥道:「你可曉得他那兩扇鐃鈸,是個甚麼神通?」城隍道:「他那一扇雄鈸,只是會飛會殺人,雖會變化,只是一個。那扇雌鈸,又會飛,又會殺人,又會變化,可以變十,變百,變千,變萬,就變一個無數,遮天遮地。就都是他神通廣大,小神只曉得這些大略而已。」關元帥道:「你可曾看見他的鐃鈸麼?」城隍道:「兩扇鐃鈸,都已曾看見來。」關元帥道:「上面有些甚形影?城隍道:「卻有個形影。雄鈸裡面,畫的是一個大頭,不像人、不像鬼,只是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有一張大嘴。雌鈸裡面,畫的有無數的頭,都是一段有眼、有鼻、有口、有耳。兩扇鐃鈸就只是這些形影,別沒有個甚麼。」關元帥道:「就是這個嘴上的病。」
  畢竟不知怎麼就是嘴上的病?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3:34:18

第七十六回     關元帥禪師敘舊 金碧峰禪師鬥變



  詩曰:
  古往今來歷戰場,再推義勇武安王。
  天教面赤心猶赤,人道須長義更長。
  夜靜青龍刀偃月,秋高赤兔馬飛霜。
  禪師若不施奸計,險把妖身濺血亡。
  卻說關爺道:「就是這個嘴上的病,就在這裡討個分曉。」城隍菩薩不解其意:「那和尚是一口長素,沒有甚麼嘴上的病。」關爺好惱又好笑,說道:「不是嘴上的病,我且說一個你聽著。這如今萬歲爺珍饈百味,獨不是嘴上的病麼?朝中文武百官爾俸爾祿,獨不是嘴上病麼?士子呵斷齏划粥,這不是嘴上病麼?農夫呵五月新谷,這不是嘴上病麼?工人呵餼廩稱事,這不是嘴上病麼?商人呵饑飧渴飲,這不是嘴上病麼?富翁呵日食萬錢,這不是嘴上病麼?貧窮呵三旬九食,這不是嘴上病麼?簞食豆羹,得之則生,這不是嘴上病麼?簞食豆羹,不得則死,這不是個嘴上病麼?還有一等饜酒肉而後歡天喜地的,這不是嘴上病麼?還有一等闍黎飯後撞鐘,嘴塌鼻歪的,這不是嘴上病麼?比方我如今在中國,春秋祭禮,這不是嘴上病麼?比方你如今在這木骨都束國,要求人祭祀,這不是嘴上病麼?」城隍菩薩連聲道:「不敢!不敢!小神並不敢要求祭祀。」
  關爺道:「也不管你這許多閒事,你只去取過一片豬肉來就是。」城隍道:「卻沒有豬肉。」關爺即時叫過土地老兒來,吩咐道:「你去取過一片豬肉來。」土地道:「沒有豬肉。要豆腐,小神就有。」關爺道:「怎麼要豆腐你就有?」土地道:「小神這個地方上的人,都有些眼淺,看見城隍菩薩位尊祿厚,就都敬他;看見小神位卑祿薄,卻都就輕慢小神。大凡豬首三牲,都是城隍的,豆腐就是小神的。故此要豆腐,小神就有。」關爺爺就翻過臉來,叫聲道:「城隍,你還說不要求人的祭祀,怎麼你就要豬首?土地老兒只是豆腐?」城隍菩薩看見關爺爺翻過臉來,嚇得只是抖抖的戰,正叫做「城隍誠恐」,連忙的磕上兩個頭,說道:「小神有罪,伏望關爺爺寬容。」關爺道:「也罷,我饒你這一次。你去將功贖罪何如?」城隍道;「但憑關爺爺吩咐,小神湯火不辭,去乾場功來就是。」關爺道:「你取過一片豬肉,悄悄的走到那個和尚身邊,看他飛鈸在那裡;把他裡面畫的鬼頭嘴上,豬肉一涂。雄鈸上涂一下,雌鈸上張張嘴都要涂一涂,不在乎多,只要涂得到。塗了之時。他卻有一聲響,你就輕輕的說道:『嘴上病。』他自然會住。」城隍道:「怎得個空隙兒去下手他?」關爺道:「我和他講話之時,他便不著意堤防,你可就中取事。」城隍道:「小神理會得,爺爺請行罷。」
  關爺又一駕雲起,喝聲道:「賊禿奴!你是那一個教門?一邊口裡念佛,一邊手裡殺人。」飛鈸禪師看見關爺爺以禮問他卻也以禮答應,說道:「非貧僧敢殺人。只是這一國軍民困苦,貧僧特來救拔他們。」剛說道這兩句話還不曾了,那兩扇飛鈸已自是豬肉涂污了個鬼嘴,一聲響,城隍道:「嘴上病。」恰好的就住了聲。城隍菩薩溜過一邊,關爺爺即時怒髮雷霆,威傾神鬼,鳳眼圓睜,蠶眉直豎,喝上一聲:「那裡走!」一張偃月刀照頭就是一下。那飛鈸禪師還把當先前三位天神,不慌不忙,掀起一扇雌鈸來,喝聲道:「變!」那曉得,那扇雌鈸就是弔了魂的,掀也掀不起,變也變不成!禪師看見這扇雌鈸變不來,連忙又掀起那扇雄鈸,那曉得,那扇雄鈸就是吃醉了酒的,游遊蕩蕩、慢慢噹噹,狠飛也不過三尺之遠。兩扇飛鈸都不濟事,關爺的刀又是來得凶。禪師沒奈何,只得轉身而走。關爺趕向前去,還不殺他,調轉個刀把,照著背心窩裡一點,點翻他在地上,叫聲周倉捉將他來。那周倉又是個甚麼主兒,一手捉將過來,早已捉弔了三分魂,不見了七分魄。關爺道:「提去並與天師。」
  好個飛鈸禪師,看見勢頭不善,就扯出一個謊來,連聲叫道:「關爺爺!關爺爺!我是你一個大恩人,你就不認得我了?」關爺是個義重如山的人,聽知道是個大恩人,心上到吃了一驚,問說道:「你是那個?怎麼是我的大恩人?」禪師道:「關爺爺,你就忘懷了過五關,誅六將之事乎?」關爺一時想不起來,問說道:「你是那一關上的人?」禪師道:「我是汜水關鎮國寺裡的長老,你就忘懷了麼?」關爺道:「終不然你是那普靜長老。」禪師道:「普靜長老便是貧僧。我曾救了你那一場火難,豈可今日你就反害於我麼?」關爺道:「你既是普靜長老,經今多少年代,你怎麼還在這裡?」禪師也是個利嘴,反問說道;「我和你同時經今多少年代,你怎麼也還在這裡?」關爺道:「我聰明正直為神,故此還在。」禪師道:「我也是聰明正直為人,故此也還在。」關爺道:「你怎麼不在中國,走到這個夷狄之邦來?」禪師道:「關爺爺!你豈不聞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貧僧只要修真煉性,管他甚麼夷狄之邦。」
  關爺被他這幾句話,打動了心,只說是真,說道:「今日之事,卻怎麼處?拿將你去,你又是一個恩人;不拿將你去,天師道令,怎敢有違?」禪師道:「昔日華容道上,怎麼不怕軍師的軍令?」關爺爺又吃他這一句,撞得啞口無言。只是周倉說道:「終是私恩,怎麼廢得公義?還是拿他去。」禪師曉得關爺恩義極重,決不下手他。他就把句話來打發周倉,狠聲說是:「周倉,當原日華容道上,你怎不去拿下曹公?你將軍何厚於曹公而何薄於我普靜?曹公不過只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馬一錠金,下馬一錠銀,卻只是些口腹財帛而已。我貧僧救了你那一場火災,保全了甘、糜二夫人。自此之後,功成名立,全了自家君臣之義;二夫人永侍玄德公,全了主公夫婦之德;古城聚會,又全了三兄弟之情。這如今萬世之下,那一個不說道過五關、斬六將掀天揭地的好大丈夫。若不是貧僧之時,只好過得兩個關,我這第三個關上,卻有些難處,不免做了煨燼之末。就到如今為個神,也有些烏焦巴弓。貧僧這個恩,比曹公的恩,還是那一個的大麼?曹公可以饒得,我貧僧可以饒得麼?饒了曹公,還要軍師面前去受死。這如今饒了貧僧,可以自由麼。況兼貧僧還與關爺爺有個桑梓之情。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關爺爺,你還是放我不放我?」
  只這一席長篇,把個關爺爺說得心腸都是碎的,生怕負了他當日的大恩,連聲道:「知恩不報非君子。你去罷!我決不拿你。」飛鈸得了這一句話,一躍而走。正叫做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關爺爺回覆了天師,說道:「那個和尚自今以後,不為害,饒了他罷。」一駕雲頭,轉回天上去了。天師道:「怎麼關元帥說出這兩句話來?」細問左右,卻才曉得敘恩故這一段情由。天師道:「『偏聽成奸,獨任成亂』,古語不虛。」恨一聲:「賊禿奴,這等一張利嘴!若不是天色已晚,我還有個妙計,到底要拿住他。」國師道:「這和尚都是貧僧釋門中的弟子。待貧僧明日出去,勸解他一番罷。」
  卻說飛鈸禪師憑了那一張利嘴,哄脫了關元帥,不勝之喜,轉到飛龍寺裡。尊者道:「師父的飛鈸,怎麼今日不靈驗?」禪師道:「正是不知有個甚緣故?」尊者道:「拿來看一看何如?」禪師一手拿出一扇飛鈸來,仔細打一看,只見飛鈸裡面,畫得有些鬼嘴,那些鬼嘴上,一概涂得是油。禪師道:「原來是那個把些豬油魔污了我的飛鈸,故此飛不起,變不來。可惡!可惡!」尊者道:「還是那個?」禪師道:「不是別人。今日只是城隍菩薩在我身邊站著,想就是他,快去請過城隍菩薩來。」那裡去請個城隍?原來城隍菩薩怕飛鈸禪師計較,他已自放起火,燒了殿宇,脫身去了,禪師也不奈他何,只得含忍著。他取出兩扇飛鈸,重新煉一番魔,重新收一番煞。收拾得停停噹噹,又帶著尊者,走出城來。
  一出城來,只見船頭上走下一個和尚,隻身獨自,一手一個缽盂,一手一根禪仗。飛鈸禪師說道:「來者莫非就是那甚麼國師麼?」尊者道:「正是他哩。」禪師曉得是個國師,生怕他先動手,連忙的撇起那扇雌鈸來,喝聲:「變!」一會兒,上千上萬的飛鈸,購購的響,照著國師的頭上吊下來。國師道:「阿彌善哉!原來這個僧家,苦沒有甚麼本領。」禪師高叫道;「你且顧著你的光葫蘆頭哩!怎見得我沒有本領?」國師道:「你既是有些本領,怎麼只是這等一味單方?」禪師道:「你管他甚麼單方不單方!」國師道:「貧僧也還你一個單方就是。」不慌不忙把個紫金缽盂一下子掀起去,也是這等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上萬的缽盂,飛在半天之上,玎玎璫璫,一片的響。那禪師上千上萬的飛鈸,我國師上千上萬的缽盂。一扇飛鈸,還他一個缽盂,兩下裡上下翻騰,相對一個平住。
  二位元帥看見,說道:「國師妙用,若是差分些兒,怎麼當得那千萬個的飛鈸?」馬公公心裡想道:「雖然妙用,卻不收服他,只和他比鬥,終不是個了日。」心裡激得慌,不覺的高叫道:「國師老爺,你何不大顯神通,收了他的飛鈸罷!」國師道:「阿彌陀佛!這有何難?」伸起個指頭兒一指,口裡說道:「來!」只見那上萬的缽盂歸做一千,一千歸做一百,一百歸做一十,一十歸做一個,還是好好的一個缽盂,托在手裡。口裡又說聲:「來!」只見那半空中上千上萬的飛鈸,也聽我國師老爺的號令,一個一筋斗翻將下來,就象個昏鴉歸隊,宿鳥投林。一扇一扇兒都弔到老爺的缽盂裡面,繩穿索牽也不得這等齊緝。到了末後之時,也還只是一扇鐃鈸。馬公公道:「好了,今番那妖和尚,啄木鳥兒斷了嘴,也白干休。」那曉得那和尚盡有些套數,看見國師老爺收了他的鐃鈸,連忙取出那一扇來敲上一聲。敲上一聲不至緊,缽盂裡面這一扇一聲響,早已飛將去了。原來兩扇飛鈸,一雄一雌,雄起雌落,雌起雄落,相呼廝喚,半步不離。故此這裡敲得響,那裡就來。
  卻說飛鈸禪師取了他的寶貝,他卻又挑過江兒水,把扇雄鈸一掀掀起來。那扇雄鈸卻不變化,只是狠要撈翻了人的頭。一會兒,起在半天之上;一會兒,竟照著老爺的頭上吊將下來。老爺初意只說他飛鈸掀起之時,還是怎麼變化,不防他一竟下來,到也吃他一逼,措手不及,只得把個身子一抖,身上抖出千瓣蓮花,枝枝葉葉,柱天柱地。那扇雄鈸蕩了蓮花,只聽見哐玎一聲響,早已奔回了禪師。禪師真實的不肯忿輸,連忙的又掀起那扇雌鈸來。那扇雌鈸齁齁的響,一會兒,又是這等上千上萬的蜂擁而來。只見國師老爺又把個千葉蓮花抖一抖,抖得蓮花之上,明明白白坐著一個個千手觀音,一扇飛鈸托在一隻手裡,有一萬個飛鈸,就有一萬隻手托得定定兒的,禪師看見這雌鈸又不能成功,只得取出那扇雄鈸來敲一下響,收回了這扇雌鈸。
  搬鬥了這許久工夫,不覺的天色昏沉,東方月上,各自收拾歸去。國師歸到船上來。馬公公道:「老爺何不大顯神通,拿住他罷?」國師道:「阿彌陀佛!彼此都是佛門中弟子,怎麼就好下手得他?」馬公公道:「老爺既不肯下手他,怎麼得個結果?」國師道:「再寬容他兩日,自然心服。」馬公公道:「他若是不心服,卻待何如?」國師道:「到明日貧僧再處。」
  卻說飛鈸禪師歸到飛龍寺裡,番王親自迎接,說道:「連日多勞佛爺爺費心。寡人何德何能,何以相報!」飛鈸禪師看見番王酬謝他,越發羞慚無地,說道:「勞而無功,十分慚愧。」番王道:「欲速則不達,從容些才是。」尊者道:「只多了那個僧家,有些費嘴。」禪師道:「不怕他費嘴,管取明日成功。」番王道:「多謝佛爺爺,容日後犬馬相報。」禪師道:「我另有一番神術,明日要取他的缽盂來。」尊者道:「只怕他明日不拿出缽盂來。」禪師道:「他是個有德有行的,不肯下手。只要我已心悅誠服,他才住手。明日一定還是那個缽盂來。」
  到了明日,一邊國師老爺,跟著一個徒孫雲谷;一邊一個飛鈸禪師,跟著一個徒弟尊者。禪師依舊還是那扇雌鈸,一變變上一萬,滿空中啰啰唣唣。國師依舊也是那個缽盂,也一變變上一萬,上下翻騰,一個抵敵一個。兩下里正鬧吵之時,飛鈸禪師取出一個朱紅漆的藥葫蘆兒,去了削子,只見葫蘆裡面一道紫霧沖天,紫霧之中,透出一個天上有、地下無的飛禽來,自歌自舞,就象個百鳥之王的樣子。一會兒,滿空中有無萬的奇禽異鳥,一個個的朝著他飛舞一番,就象個人來朝拜一般的樣子,朝了一會,拜了一會,那百鳥之王把個嘴兒挑一挑,那些奇禽異鳥一個鷂子翻身,把老爺的缽盂,一個鳥兒銜了一個,有一萬個缽盂,就有一萬個鳥兒銜著。銜著之時還不至緊,竟望飛鈸禪師而去。那個百鳥之王自由自在,也在轉身,也在要去。
  國師叫聲雲谷,問道:「那個鳥王是甚麼樣子?」雲谷道:「倒也眼生,著實生得有些古怪。」國師道:「怎麼古怪?」雲谷道:「雞冠燕喙,魚尾龍胼,鶴顙鴛臆,鴻前麟後。這等一個形狀,卻不眼生?」國師道:「似此之時原來是一個鳳凰。一個鳳凰卻不是百鳥之王?故此有這些奇禽異鳥前來朝拜。」雲谷道:「舜時來儀,文王時鳴於岐山,可就是他麼?」國師道:「正是他。鳳凰靈鳥,見則天下大安寧。」有詩為證。詩曰:
  鳳凰集南嶽,徘徊孤竹根。此心存不厭,奮翅騰紫氛。
  豈不常辛苦,羞與雀同群。何時當來儀?要須聖明君。
  雲谷道:「既是個靈鳥,怎麼又挑嘴兒,叫百鳥銜我的缽盂?」國師道:「這又是那僧家撮弄的法術哩!」雲谷道:「既是術法銜去了我們缽盂,怎麼處他?」國師道:「你去取過向日的鳳凰蛋來。」雲谷道:「已經用過去了。」國師道;「止用過一個,還有一個在那裡,你去取將來。」一會兒,取過蛋來。國師拿在手裡,朝著日光兒晃了一晃。只見那個百鳥之王,一個轉身,竟自飛進蛋殼兒裡面去了。這也是個: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百鳥之王既來投宿,又有那個鳥兒敢往別處飛的?一個鳥兒銜著一個缽盂,都交還了國師老爺。老爺接過來,依舊只是一個紫金缽盂。
  卻說飛鈸禪師看見鳳凰之計不行,激得個光頭爆跳,雙眼血彪,叫聲道:「苦也!我豈可就不奈你這個賊禿何麼?」一手又取過一個黑漆漆的藥葫蘆兒來,拿在手裡,左念右念,左咒右咒。磕了一會頭,捻了一會訣。今番當真是狠哩!拿起葫蘆來,把個削子打一磨,早已吐出一道青煙,騰空而起:
  浮空覆雜影,合樹密花藤。乍如落霞發,頗類巫雲橫。
  映光飛百仞,從風散九層。欲持翡翠色,時出鯨魚燈。
  再把個削子抽開來,早已一聲響,一陣黑風掀天揭地而起:
  蕭條起關塞,搖揚下蓬瀛。拂林花亂影,響谷鳥分聲。
  披雲羅影散,泛水織紋生。勞歌大風曲,威加四海清。
  風過處,早已飛出一個異樣的大鳥來,約有十丈之長,兩翅遮天,九個頭,一個身子,人的頭,鳥的身子,虎的毛,龍的爪,趁著那些風勢兒,一轂碌弔將下來,把老爺的圓帽一爪抓將去了。抓去了老爺的圓帽,老爺頂上露出那一道金光,照天照地。金光裡面現出一個佛爺爺,一手缽盂,一手禪杖,辟爪就搶轉那個圓帽來。那神鳥也不敢爭,只是漫天飛舞,做出那一等兇惡之狀。
  老爺卻叫聲雲谷,問說道:「今番那神鳥,是個甚麼樣子?」雲谷道:「那個異鳥異樣的,大約有十丈多長,人的頭,共有七個鳥的身子。只是一個虎的毛,龍的爪,兩翅遮天,好不利害也!」國師道:「似此之時,也還不算做利害。」雲谷道:「叫做個甚麼名字?」國師道:「叫做個海刀。」雲谷道:「怎麼叫做海刀?」國師道:「因他是個惡種,入海刀龍,過山吃虎,故此就叫做個海刀。」雲谷道:「師公也還拿出那個鳳凰蛋來收服他麼?」國師道:「那個惡種,豈可放得他到這個善窩裡來。」雲谷道:「他這等猖獗自恣,怎麼處他?」國師道:「惡人自有惡人磨。」
  道猶未了,好個佛爺爺,有許多的妙用,立地時刻,一道牒文,竟到靈山會上,知會掌教釋迦老爺,借下大力王菩薩。釋伽老爺不敢違拗,即時差下大力王菩薩,前往燃燈佛爺聽調。大力王菩薩自從歸了釋門,並不曾得半點空兒施展他平日的手段,猛然聽見燃燈佛爺取他有用,他就是個馮婦攘臂下車來,一心要吃老虎肉。你看他張開那兩扇迎風翅,九萬雲程,一霎時早已到了西洋大海之中,參見國師老爺,稟說道:「佛爺爺呼喚,何方使令?」國師道:「所有一個妖僧,賣弄一個海刀,在這裡揚威逞勢,你與我收服他來。」大力王菩薩得了佛旨,乘風而起。你看他遮天遮地,一個大東西,也是鳥的頭,也是鳥的嘴,也是鳥的身子,也是鳥的毛片,也是鳥的翅關,也是鳥的尾巴,只是一個大不過哩!雲谷道:「師公!這是個甚麼神祗?一時就變做這等一個大神鳥?」國師道:「這原本是個大鵬金鳥,因他發下了誓願,要吃盡了世上的眾生,故此佛爺收回他去,救拔眾生。收了他去,又怕他不服,卻又封他一個官爵,叫做大力王菩薩。他在佛門中做神道,就叫做大力王菩薩。他離了佛門中到海上來,依舊是個大鵬金翅鳥。」雲谷道:「他怎麼就曉得師公在這裡,就來助陣?」國師道:「是我適來一道牒文,到靈山會上借下他來。」雲谷道:「師公好妙用也。」道猶未了,大鵬金翅鳥發起威來,遮天遮地,日月無光,雲山四塞。國師道:「大力王,你不可十分施展,恐怕四大部洲沉了做海。」怎麼四大部洲沉了做海?也只是形容他的大不過。有詩為證。詩曰:
  騰雲駕霧過天西,玉爪金毛不染泥。
  萬里下來嫌地窄,九霄上去恨天低。
  聲雄每碎群鴉膽,嘴快曾掀百鳥皮。
  豪氣三千飧日月,凡禽敢與一群棲?
  大鵬金翅鳥發起威來,遮天遮地。國師道:「你只可將就些罷。」大鵬金翅鳥應聲道:「曉得了,我自然將就哩!」口便說著將就,其實的老虎不吃人,日前壞了名,將將就就,飛下起來。那海刀先望著他,弔了魂了,那裡敢來擋陣?一時間躲閃不及,早已吃了一虧。怎麼吃了一虧?大鵬金翅鳥又大又凶,只一個海刀雖說大,大不過他,雖說狠,狠不過他。一爪抓下去,皮不知道在那裡,肉不知道在那裡,骨頭不知道在那裡,頭不知道在那裡,尾巴不知道在那裡。一虧你說狠不狠?
  雲谷看見這個金翅鳥有些神通,連聲說道:「大力王,你可曾把那僧家一下子結果了罷。」國師道:「不可!不可!我已同是佛門中弟子,怎麼今日下得這等無情手來。大力王,你自回去罷。」佛爺爺旨意不敢不遵,大鵬金翅鳥只得乘風而去,依舊到佛門中,做大力王菩薩。國師便領了雲谷,也自回了船。
  二位元帥接著,再三伸謝。只有馬公公說道:「今日好個機會,只消那個金翅鳥一伙兒結果了那個僧家,豈不為美!」國師又說道:「我已同是佛門中弟子,怎麼今日中間下得這等的無情手也。」元帥道:「國師老爺承教得極是。只是我和你來得日子久,前面還有許多的國,怎麼是好,幾時是了?」國師道:「說不得這個話。緊行慢行,前面只有許多路程,再寬容他幾日,他自然計窮力盡,怕他不服降麼?」二位元帥看見國師老爺只是寬容他的主意,也不好強他,謝了國師,各自散了。
  二位元帥同坐在中軍帳上,再三籌度,再不得個良策。坐到五更時候,王爺閉了眼,打個盹,神思昏昏,似夢非夢。只見帳下一個老者,俄冠博帶,一手一片豬肉,一手一扇鐃鈸,漸漸的走近前來。王爺道:「你是甚麼人?」老者道:「小神是本處城隍之神也。」王爺道;「手裡是甚麼東西?」老者道:「小神以此得罪,元帥老爺以此得功。」道猶未了,帳外一聲響。王爺睜開個眼來,原來是南柯一夢。王爺也不作聲,仔細猜詳一會,心上卻就明白了。
  畢竟不知怎麼樣兒就明白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3:34:45

第七十七回     王尚書計收禪師 木骨國拜進降表



  詩曰:
  青綾衲衫暖襯甲,紅淺綠巾光繞脅。
  禿襟小袖雕鶻盤,大刀長劍龍蛇插。
  兩軍鼓噪屋瓦動,紅塵白羽紛相戛。
  將軍恩重此身輕,笑裡鋒芒如一掐。
  書生只肯坐帷幄,談笑毫端弄生殺。
  叫呼繁鼓催上竿,猛士應憐小兒揭。
  試問黃河夜偷渡,掠面驚沙寒霎霎。
  何如大艦日高眠,一枕清風過蒼霅。
  卻說王爺得了一夢,猜詳了一會,心上卻說明白了。怎麼心上就明白?王爺想道:「前日天師請下關元帥來,關元帥責令城隍菩薩,把塊豬肉塗了他飛鈸上的鬼嘴,故此飛鈸飛不起來,變不過去。我今日明明的夢見是個城隍菩薩,手裡拿的是片豬肉。這卻不是叫我也把個葷腥魔他的飛鈸。卻又說道:『小神以此得罪,元帥以此成功。』卻不是明白告訴我了。這就是城隍有靈,我們該過這個西洋木骨都束國了。」心上雖這等明白,事卻有些不同。城隍原是個神道,我們是個人,怎麼也過去涂得他的鬼嘴?卻又沉思了一會,眉頭一蹙,計上心來。
  到了明日早上,飛鈸禪師又來鬥法。天師又要出去,國師又要出去,王爺道:「俱不敢勞出去。」天師道:「事在九分九釐上,怎麼元帥阻人興頭?」王爺道:「做元帥的人,巴不得一戰成功,威加萬國,豈可阻人的興頭。只是這個僧家,也只有這些本領。」天師道:「他那兩扇飛鈸好不利害!不可說他只有這些本領。」王爺道:「橫來豎去,不過只是這兩扇飛鈸。連日間這等搬鬥,苦無大益,反長了他的惡。不如冷他兩日,他只說我們怕他,他卻志驕氣盈,不作準備。我們卻請天師、國師一同而去,再加幾員將官,內外夾攻,此必勝之策也。」眾人都不曉得王爺別有設施,只說是真話。王爺卻本等說得有理,都說道:「悉憑王老先生尊裁就是。」果真的,南船上一連三日,不見動靜。飛鈸禪師一連吵了三日,只是一個不理他。
  卻說王爺辭了天師、國師,獨自坐在帳上,悄悄的傳出一道將令,著落四營大都督,四哨副都督,每營每哨各要草人兒一千二百五十個,四尺多高,一尺五多大。頭上都要『勇』字紮巾,身上都要土黃罩甲,內外衣服,腳下鞋襪,限盡日五下鼓來交,仍不許漏泄軍情,違者即時處斬。又悄悄的傳出一道將令,著落各游擊名下,要地羊一百隻,限次日五下鼓報完,仍不行漏泄軍情,違者即時處斬。四營四哨得了將令,連忙備辦馬草,紮做個人兒,涂著臉,戴起巾,穿著衣服,披了罩甲,加上鞋襪之類,不消半日工夫,已經肅肅齊齊的,只等到五下鼓,交進中軍帳。王爺親自驗實,仍舊各人領回,約以令箭來取。
  各游擊得了將令,要地羊一百隻,一時間那裡去尋?雷游擊說道:「我有一個妙計,一日之間,可以全得。」馬游擊道:「是個甚麼妙計?」雷游擊道:「帶著夜不收,假扮做個地方上人,開一爿羊肉店,高懸重價,不論山羊、綿羊、地羊,俱是一兩一隻。自古道:『價高招遠客。』番子們圖我這一兩銀子,蜂擁而來,卻不一日之間,可以全得。」馬游擊道:「好便好,只叫個『懸羊頭,弔狗肉」,到底不高。」黃游擊道:「我也有個妙計,不消半日之間,可以全得這一百隻。」馬游擊道:「你又是個甚麼妙計?」黃游擊道:「我有一個收魂訣,先捻起訣來,把那城裡城外的番子,害得他頭疼心痛,有病無醫。我卻走將去,假降一個邪神,說道這是一陣地羊瘟,都要牽只地羊還願,還一隻好一個。卻不一日之間,可以全得這一百隻。」馬游擊道:「好便好,要個道場在那裡?」黃游擊道:「就在東門外霞吧寺裡,包你就塞滿一寺。」馬游擊道:「好也不好,一寺狗其餘皆苟,到底是個假降邪神,不高。」胡游擊道:「懸羊頭的又不好,一寺狗的又不好,這不是個『作舍道旁,三年不成?』你把元帥的軍令,放在那裡?」馬游擊道:「我還有個妙的。」胡游擊道:「你是個甚麼妙的?」馬游擊道:「這是軍務重情,許你在這個地方上驚慌攪亂?我們這幾個游擊,分一半到竹步國去,分一半到止剌哇國去,多帶些人馬,多帶些弓箭,多帶些飛抓。都去遊山打獵一遭,不論獐、麂、兔、鹿、犬、羊之類,一概撈翻他來。射獵是我們本分內事,番子就不起疑。卻又把些野獸一概收來,番子越加不覺。密而有成,我的妙計才是妙的。」
  胡游擊道:「此計是高,我們快去。」黃游擊道:「也不見得十分高。」馬游擊道:「怎麼不見得十分高?」黃游擊道:「你豈不聞『狡兔死,走狗烹』之說!」馬游擊道:「到那一步,且自由他,只講今日的軍令。」胡游擊道:「且來訕甚麼嘴?明日要地羊交,我們快去快來,不得一半。」好一伙游擊,一聲響,一半到竹步國,一半到卜刺哇國。不消半日工夫,得了一二百隻地羊,除了獐、麂、兔、鹿,都還不在話下。到次日五更時候,都去中軍帳上報完。王爺又密傳一道將令,取過地羊的生血來,盡數注在酒罈裡面,明日五更時分,抬到崖上新營裡聽用。又過一日,一枝令箭,取到那一萬個草人兒,齊齊的擺在崖上。另紮一個新營,四週圍重重密布,只有頭上不許遮蓋。元帥號令,誰敢不遵?依時、依候、依令而行。
  王爺卻請到天師出馬。天師也不解其意,帶子幾個道童,到了新營門口,看見上萬的官軍擺成陣勢,即忙來見王爺,說道:「啟元帥得知,那僧家兩扇飛鈸好不利害,這些官軍只怕不是他的對手,反受其災。」王爺故意的說道:「人多成王,怕他甚麼?我這裡一人賞他一甌酒,壯他的膽志一番。」即時傳令,取過酒來,每人每灌上一甌。王爺又傳下將令,都要滿飲。內中有不飲的,許澆在他的頭上。一會兒,賞遍了酒。王爺回營,天師叫道:「你們眾人都要仔細。」
  道猶未了,飛鈸禪師帶了尊者,早已走出城門來。抬頭一望,看見有無萬的官軍擺成陣勢,當頭騎馬的又是天師,他心上就狠起來,說道:「殺人先下手,遲了便遭殃。」一連把兩扇飛鈸抓翻起來。那一扇雄鈸竟奔天師。那一扇雌鈸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上萬的飛鈸,竟奔那上萬的官軍。那扇雄鈸舞了一會,不得天師到手,也翻在官軍陣裡來。禪師心裡想道:「今番卻切了那上萬的頭來,卻是一場老大的功績。」那曉得那些飛鈸,有一扇就砍翻了一個頭,只是一扇扇的弔在地上,再不起去。禪師沒奈何,連忙的念咒,咒也不靈;連忙的捻訣,捻訣也不靈;那些飛鈸只是一個不起去。禪師不得這些飛鈸起去,就是討飯的弔了碗。天師一匹青鬃馬,一口七星劍,劈頭劈腦砍得去,又且狠。禪師抵敵不住,只得抽身轉去,進了城門。
  天師也帶馬回轉來,坐在馬上,只看見那些官軍直挺挺的站著,身也不動,心上老大的犯疑,卻自走進營裡面,下馬一瞧,原來那些軍,那裡是個軍?外面都有些皮面,肚裡卻是一個草包!再到上瞧,那些飛鈸,那裡有半個影兒罷?天師心裡想道:「今日的事,就有好些見鬼。分明一個軍,卻不是個軍,是個草包!分明上萬的飛鈸,都不見個飛鈸。是場空。好笑!好笑!不免去見王爺,問個端的。」
  剛剛走上中軍帳,只見階下跪著精赤捻捻的兩個和尚,公案上一對饒鈸兒,卻象那禪師的飛鈸樣子。王爺喜孜孜近前迎接,說道:「多勞天師大駕。」天師道:「貧道今日懵然無知,敢勞王老先生見教一二。」王爺道:「天師問那一樁事?」天師道:「那上陣的官軍,怎麼都是草做的?」王爺道:「是學生一個拙計,束草為軍,假以賞酒為名,都淋上一碗狗血,魔污那些飛鈸,故此今日成功。」天師道:「這公案上敢就是那扇飛鈸麼?」王爺道:「是也。那些飛鈸受了魔污,卻都飛不起來,現了本相。學生先差下了周參將在一邊伺候,天師正然追趕那僧家之時,這邊已自拾將回來了,故此放在公案上。」天師道:「那階下跑著是兩個甚麼僧家?」王爺道:「左邊就是飛鈸禪師,右邊就是陀羅尊者。」
  天師先前聽說道草軍,聽說道飛鈸,都還不至緊,及至只說道階下就是禪師!就是尊者!心上好一吃驚,想說道:「王爺終不然叫個鷂鷹叼得他來?」越發不敢開口動問。王爺道:「天師老大人,你不要吃驚。是我學生先前差下了王明、黃鳳仙,坐在飛龍寺裡,料然他輸陣而歸,一個人只一條索,輕輕的牽將來,不曾費絲毫之力。」天師道:「好王爺。果然是:
  今代麒麟閣,何人第一功?開府當朝杰,論兵邁古風。清海無傳箭,天山早掛弓。胡人愁逐北,苑馬又從東。勛業青冥上,交情氣概中。」

王爺道:「過承褒獎,愧何敢當!」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木骨都束國國王同著竹步國國王,又同著卜刺哇國國王,三個番王一齊在帳外投遞降書降表,進貢禮物。」元帥吩咐把這兩個僧家帶過一邊,叫三個番王進來見禮。三個番王見了二位元帥,不勝戰慄之至,磕頭禮拜。元帥道:「請起來,不要行這個禮。」過了一會,三個番王辭色定了些。元帥請他坐下,說道:「我天兵西下,原是撫夷取寶。何為撫夷?安撫你們夷邦,各沾我天朝王化,何為取寶?我天朝原有一個傳國玉璽,陷在西洋。倘在你們那一國,取他回去。自此之外,別無事端。我先有個虎頭牌傳示你們,你們怎敢這等執違,稽遲我的歲月?」三個番王一齊賠禮。那兩個番王說道:「非干小國之事,只因木骨國王。」木骨國王說道:「非干小國之事,只因那兩個僧家再三勉強。」元帥道:「那兩個僧家已自擒拿在這裡,罪有所歸。輕恕你們罷!只是自今以後,要曉得我天朝如天之有日,豈可違背!」三個番王又一齊的陪禮,說道:「自今以後,再不敢違背。」遞上一封降表,元帥吩咐中軍官收下。又遞上一封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木骨都束國國王麻裡思,同竹步國國王失裡的、卜刺哇國國王力是麻同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側聞惟天有日,惟民有王。上下之分既明,事使之義斯定。遠人未服,王旅徂征。迎敵鼓行,靡待前茅之僕;擒囚歸報,遂成獨柳之誅。華夷由此以知威,天地為之而卷侵。某等三生有幸,寸朽不遺;是用稽顙以來,不敢蹈怒之故智。仰祈海納,俯罄汗私,不任激切屏營之至。

書畢,又獻上進貢禮物。元帥吩咐內貯官收下。接過禮單,三國共是一單。單上計開:
  玉佛一尊(色如截肪,照之皆見筋力?胳,如生佛然),玉圭一對,玉枕一對,貓睛石二對,祖母綠二對,馬哈獸一對(狀如麝獐),花福祿一對(狀如花驢),獅子二對,金錢豹一對,犀牛角十根,象牙五十根,龍涎香十箱,金錢二千文,銀錢五千文(俱有國王名號私記),香稻米五十擔(其稻最香,每顆長可二寸),香菜十品。

元帥看了禮單,說道:「多謝厚意。」即時取過冠帶、袍笏之類,各回敬一套,三個番王拜受而去。
  一面記功,王爺第一功。一面筵宴,大賞三軍。一面請過天師、國師來:「怎麼發落這兩個僧家?」國師道:「看貧僧薄面,饒他兩個罷!」元帥道:「雖是饒他,也要說他知道。」國師道:「此言有理。」
  即時叫過那兩個僧家來,帶了圓帽,穿了染衣、僧襪、僧鞋,一切齊備。國師道:「你兩個人今日自作孽,不可活。元帥要依律處斬,我說你們都是我佛門中弟子,饒你們罷。」禪師道:「千載奇逢,得這等方便,感謝不淺。」國師道:「你原是那裡人?」禪師又把個哄關爺的謊扯起來,說道:「實不相瞞。弟子是漢末三分時人,在漢明帝的鎮國寺裡出家。」國師道:「既在中國出家,怎麼又在這個西洋地面修煉?」禪師道:「弟子為因鎮國寺附近汜水關,關雲長辭曹歸漢,來到關上,把關官吏埋伏火燒之計,是弟子漏泄於雲長,以致關雲長斬關而去。弟子怕有後禍,衣缽雲遊,不覺的游到極樂國界上齊雲山碧天洞,是弟子愛他清淨秀潔,故此住下在那裡。」國師道:「你從中國游到極樂國,也游遍了好些名山。」禪師道:「三十六洞天,一一都游到。」國師道:「你不要弔謊。」禪師道:「怎麼敢弔謊?」
  國師道:「你既是不弔謊,數來我聽著。」禪師道:「佛爺爺請坐下,待弟子數來。第一是霍僮山,名為霍林之天,在福州府長溪縣。第二是東嶽泰山,名為壺玄太空之天,在兗州府泰安縣。第三是南嶽衡山,名為朱陵太虛之天,在湖南衡陽府衡山縣。第四是西嶽華山,名為太極總仙之天,在華州華陰縣。第五是北嶽常山,名為太乙總玄之天,在定州常山縣。第六是中嶽嵩山,名為上帝司真之天,在洛京王屋裡。第七是峨嵋山,名為虛靈太妙之天,在嘉州峨眉縣。第八是廬山,名為仙靈詠之天,在江州潯陽縣。第九是四明山,名為赤水之天,在明州。第十是陽明山,名為極玄之天,在會稽縣。第十一是太白山,名為真德之天,在長安。第十二是西山,名為天寶極真之天,在洪州南昌縣。第十三是小溈山,名為好生玄尚之天,在潭州澧陵縣。第十四是灊山洞,名為灊真高詠之天,在潛山縣。第十五是鬼谷山,名為太玄司真之天,在信州貴溪縣。第十六是武夷山,名為升真元化之天,在建寧府崇安縣。第十七是玉笥山,名為太玄秀髮極樂之天,在臨江新喻縣。第十八是華蓋山,名為容成大玉之天,在溫州永嘉縣。第十九是蓋竹山,名為長耀寶光之天,在台州黃岩縣。第二十是都嶠山,名為玄實之天,在容州普寧縣。第二十一是白石山,名為瓊秀長真之天,在容州。第二十二是勾漏山,名為玉闕寶圭之天,在容州北流縣。第二十三是九嶷山,名為朝真太虛之天,在道州延康縣。第二十四是洞陽山,名為洞陽隱觀之天,在潭州長沙縣。第二十五是幕阜山,名為洞真太玄之天,在鄂州平江縣。第二十六是大酉山,名為大酉玄妙之天,在辰州。第二十七是金庭山,名為金庭崇妙之天,在越州剡縣。第二十八是麻姑山,名為丹霞之天,在建昌府南城縣。第二十九是九仙都山,名為仙都祈仙之天,在處州縉雲縣。第三十是青田山,名為青田大鶴之天,在處州青田縣。第三十一是鍾山,名為朱日太生之天,在升州上元縣。第三十二是良常山,名為良常方會之天,在潤州名容縣。第三十三是茅山,名為華陽之天,在句容縣。第三十四是天目山,名為太極玄蓋之天,在臨安府餘杭縣。第三十五是桃源山,名為馬娘光妙之天,在鼎州武陵縣。第三十六是金華山,名為金華洞元之天,在婺州金華縣。」
  國師道:「原來你這行僧家是個至誠的,果是游遍名山,有些道行。」禪師道:「不但洞天福地,就是色界十二天,無色界十四天,欲界六天,無欲界六天,弟子都也走過來。」
  國師道:「這是真的?」馬公公道:「難道是真!你既是走過來,也數一數兒,只當見教咱們一番。」禪師道:「弟子就數來:越衛天、濛翳天、和陽天、恭華天、宗飄天、皇笳堂耀天、端靜天、恭夢天、極瑤天、元載天、孔昇天、皇崖天,這是色界十二天。極風天、孝芒天、翁重天、江由天、阮樂天、雲誓天、霄度天、元洞天、妙成天、禁上天、常融天、玉隆天、梵度天、賈奕天,這是無色界十四天。黃會天、玉完天、何童天、平育天、文舉天、摩夷天,這是欲界六天。四天王天、忉利天、須燄摩天、兜率子天、樂變化天、他化自在天,這是無欲界六天。佛爺爺在上,弟子饒舌了。可說得是麼?」
  國師道:「句句說得是,再不消說。這如今你還到那裡去?」禪師道:「弟子還歸碧天洞裡去。」國師道:「你自去罷。」禪師道:「弟子還有一事,稟告佛爺爺:弟子來時是雙飛鈸,弟子去時沒雙飛鈸,卻就行不動了。望乞佛爺爺把飛鈸還與弟子去罷。」國師道:「這個使不得。你有這個飛鈸,久後必定為非。」禪師道:「自今以後,再不敢為非。」國師道:「再不消說這個飛鈸,我自有用他之處。你都站開,待我出去。」
  國師連移幾步,出到船頭上,叫聲雲谷:「拿過那兩扇飛鈸來。」你看國師老爺大顯神通,一手拿著缽盂,一手接著飛鈸,照著缽盂裡面吹上一口氣,把個三昧真火放將出來,即時間缽盂裡面火燄騰騰,紅光閃閃。好老爺,不慌不忙,卻把扇飛鈸放下火裡去,只聽得划划喇喇,如迅雷奮激之狀。響了一會,火黏了飛鈸,飛鈸黏了火,漸漸的熔成一家。老爺不慌不忙,又把扇飛鈸放下火裡去,又是這等划划喇喇,象個雷公聲音。響了一會,火又黏著他,他又黏著火,漸漸的也溶成一家。老爺卻拿起個缽盂來搖兩搖,晃兩晃,那缽盂裡面就是九轉金丹,霞光萬丈,紫霧千條。老爺口裡念說道:「乾、坤二象,相生相剋。」道猶未了,把個缽盂裡面的金丹,照著船頭下瀉,瀉將下去,就象個建瓶瀉水,溜溜兒一線之長。只有許大的缽盂,只是兩扇的飛鈸,能有多少銅鐵?瀉來瀉去,左瀉右瀉,瀉一個不了,瀉一個不休。大約之間,瀉了兩個多時辰。你說瀉出個甚麼來?瀉出象個繫馬柱兒金晃晃的一根銅柱。瀉到臨了,老爺收起缽盂,連打三個問訊,叫上三聲「阿彌陀佛」,那根銅柱連長了三丈多長。銅柱上面,一個寶蓋。銅柱身上,四面八方,每方面上都有「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假饒匠人鎸刻,也不能勾這等精細。
  這根銅柱不至緊,永遠鎮守在那海口上,傳流萬萬世,老爺功德就在萬萬世,直與天地同休!那一隻番船不念道:「這是大明國國師撫夷取寶留下的遺蹟。」那一個番國不傳說:「木骨都束國有大明國國師撫夷取寶留下一根銅柱。」
  飛鈸禪師說道:「佛爺爺在上,弟子的飛鈸,多謝佛爺爺得到了圓滿。只是丟下弟子在這裡,怎得個返本還原?」國師起眼一瞧,不見有些甚麼,只見船頭上有根鎖錨的棕纜。國師道:「也罷,那僧家,你自家到纜上取過一根棕來。」禪師聽見國師開口,就是捧了一道赦書,連忙的走到纜上去取根棕。那曉得那根棕纜用了這幾年,磨上磨下,磨得精光,倒有根棕皮罷。沒奈何,把個指甲去挑,挑得一節兒,不過一寸多長。遞上國師,國師拿在手裡,念上一聲「阿彌陀佛」,雙手一掣,一寸棕早就長做一丈。國師道:「那僧家,你騎在上面罷。」那禪師不勝之喜,磕了幾個頭,一騎騎將上去。國師又念聲「阿彌陀佛」,吹上一口氣。這一口氣不至緊,那根棕那裡是根棕,有頭有角、有鱗有翼、九色成文,一躍而起,原來是條龍!一邊駕霧,一邊騰雲,冉冉兒望西去了。
  尊者道:「佛爺爺在上,弟子的師父多謝佛爺爺超度去了,丟下了弟子在這裡,進退無門。伏乞佛爺爺一視同仁,一發超度了罷。」國師老爺高張慧眼,說道:「朽木不可雕也!你原是個鬼精,在佛爺爺蓮座下偷飯吃的,怎麼也要超度?」尊者道:「千載難逢,望求佛爺爺設法超度罷。」國師道:「一個超度,怎麼設得法哩?也罷,也是你相逢我一遭。我有這根銅柱在這裡鎮守,你就做個銅柱大王,協同鎮守罷。」尊者磕個頭,剛爬起來,國師老爺照頭上呵一口氣,呵得個尊者一跳跳起來,就有一丈多長,渾身上下將軍打扮:頭上一頂盔,身上一領甲,腳下一雙紮[革翁]鞋。尊者道:「佛爺爺,這卻不是弟子的本行了。」國師道:「妝神象神,妝鬼象鬼。你既是叫做大王,就要象個大王的樣子。偏是光著頭,捧著瓢,倒反好些?」尊者得了這一番點化,心上卻就明白,連聲叫謝而去。二位元帥道:「他兩個人都是一樣僧家,怎麼國師老爺兩樣超度?」國師道:「各有一個道理。」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道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3:35:13

第七十八回     寶船經過剌撒國 寶船經過祖法國



  詩曰:
  優缽曇華豈有花,問師此曲唱誰家?
  已從子美織桃竹,更向安期覓棗瓜。
  宴坐林間時有虎,高眠粥後不聞鴉。
  此來超度知多少?燄轉燃燈鬼載車。
  卻說二位元帥道:「兩個都是僧家,國師怎麼兩樣超度?」國師道:「各有個道理。」元帥道:「是個甚麼道理?」國師道:「佛還他一個佛,鬼還他一個鬼。騎驢覓驢,以馬喻馬。月色一天,笑的誰憐?哭的誰打?」元帥道:「這都是國師功德。還有一件要見教,那兩扇飛鈸,怎麼瀉出一根銅柱來?」國師道:「那兩扇飛鈸,似銅非銅,似鐵非鐵。收的都是天地之精,日月之華,故此能飛能變,能多能少。天地間惟精不朽,惟真不窮。有了這一般真精,莫說只是一根銅柱,就是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何難之有!」正叫做:
  碧玉盞盛紅瑪瑙,井花水養石菖蒲。
  須知一法無窮盡,為問禪師嘿會無。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前面又到了一個國,不知是個甚麼國,稟元帥老爺,即可差下夜不收前去打探明白,以便進止。」王爺道:「兵貴神速,今番不消打探得。」即時傳令四營大都督,各領本營軍馬,圍住他四門。各營裡安上雲梯,架起襄陽大炮,許先放三炮,以壯軍威。再傳令各游擊將軍,各領本部軍馬各營策應。再傳令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晝夜嚴加巡警,以防不虞。元帥軍令,誰敢不遵?四營大都督移兵上岸。可可的這個國疊石為城,城有四門,守城番將看見軍馬臨門,連忙閉上城門。一門上一個都督,一道雲梯。一道雲梯上九個襄陽大炮。各門上一個號頭,連放三個大炮。這三個炮還順了人情,不曾打他的城門,只照著城牆上放,把城牆上的石頭,打得火星進裂。那三聲響,豈當等閒,川谷響應,地動山搖。四門上共放了十二個大炮,連番王的營殿都晃了兩三晃。滿城中官民人等,只說是掉下了天,翻轉了地,嚇得魂飛魄散,膽戰心驚。番王道:「我的頭可還在麼?」番官道:「我的肝膽都不見了。」一會兒,把門官報說道:「天上掉下一塊禍來。」番王道:「掉下一塊火來,可曾燒著哪裡麼?」把門官道:「禍福之禍。」番王道:「火夫發了火,何不叫水夫去救哩?」把門官道:「不是這等說。」番王道:「是怎麼說?」把門官道:「不知是哪裡來的山一般大的船,也不計其數,只是塞滿了海口。船上的旌旗蔽日,鼓角喧天。一會兒,飛出四大堆軍馬,把我們四個城門圍得鐵桶相似。一個門上放上甚麼三聲響器,驚天動地,好生怕人也!」番王道:「原來是那個軍馬放得軍器響麼?」左班頭目羅婆婆說道:「這聲響是中國的炮響,這些船敢是中國來的?」右班頭目羅娑娑說道:「是也!是也!幾年前番船上傳說道,中國有寶船千號,來下西洋,撫夷取寶。」番王道:「既是你們曉得些來歷,不知可厲害麼?」羅婆婆道:「中國是個聖人之邦,日月出入之地。莫不賓貢他,怎麼有個厲害?」番王道:「人言不足深信,快去禱告尉仇大王。」怎麼快去禱告尉仇大王?原來這個國凡事信神,尉仇大王是本國福神的名字,凡事禱告他,問無不知,知無不驗。故此番王要去禱告尉仇大王。羅婆婆道:「王上之言有理。我兩個小臣願陪。」一個番王,兩個頭目,一班小番,同到大王廟裡,擺下了供獻禮物。番王親自禱告一番。左頭目撞鐘,右頭目擊鼓。一會兒,降下一個小童兒,呼呼的叫上一會,跳上一會,掄一路棒,走一路拳。番王燒會紙馬,問說道:「今日特請大王,不為別事,只因弟子國中,現今被了大難。弟子是有眼無珠,不知是個甚麼來歷,不知是個甚麼軍兵。或是凶?或是吉?仔細推詳,明白指教。」
  小童兒叫聲道:「金生麗。」左頭目就省得,說道:「大王要水吃,快取水來。」小番們一時水到。小童兒一上手,就吃乾了十數個羊皮袋。怎麼吃水吃乾了羊皮袋?原來這個國,動輒三五年不下點雨,井水都是羊皮做成袋兒挑將來。故此吃得水多,就乾了十數個羊皮袋。
  吃過水,小童兒又叫聲道:「周發商。」左頭目又省得,說道:「大王要湯吃,快看湯來。」小番們一時湯到。小童兒一上手,就吃乾了十數鍋。
  吃過了湯,小童兒叫聲道:「虛堂習。」左頭目說道:「下面是個『聽』字,我王,大王叫你聽著哩!」番王連忙走向前,唱個喏,說道:「望大王仔細參詳,這些軍馬,還是哪裡來的?」小童兒說道:「五常四,左達承。」左頭目說道:「一句中間是個『大』字,一句下面是個『明』字,恰好是大明國來的。」番王道:「大明國是甚麼樣的人?」小童兒道:「鳥官人,龍師火。」左頭目說道:「下面是『皇帝』兩個字。原來是大明國的皇帝。」番王道:「皇帝姓甚麼?」小童兒說道:「包左石,夜光稱。」左頭目說道:「總是個『朱』字。原來是大明國朱皇帝差下來的。」
  番王道:「不知戰船多少,軍馬有多少?」小童兒說道:「家給兵,方賴及。」左頭目說道:「是個『千』字、『萬』字。--原來戰船上千,軍馬上萬。」番王道:「這些戰船、這些軍馬都到這裡做什麼?」小童兒說道:「逐物意,尺壁非。」左頭目道:「這是個『移』字、『寶』字。卻不知怎麼解:「只見把門官說道:「是了,那些船上,一隻船,一號旗,旗上都寫著『撫夷取寶』四個大字。」番王道:「撫夷取寶,還是凶;還是吉?」小童兒連說道:「永綏邵,俗釋紛,並皆佳,嵇琴阮:「左頭目說道:「是個『吉』字、『利』字、『妙』字、『嘯』了。原來是大吉大利,妙哉妙哉,好嘯好嘯。我王且自寬心了。」番王道:「既是大吉大利,怎麼相見他?」小童兒說道:「牋牒簡,稽顙再。」左頭目說道:「是個『要』字、『拜』字。是要拜他拜兒。」番王道:「怎麼款待他?」小童兒說道:「飽飫烹,弦歌酒。」左頭目說道:「是個『宰』字、『宴』字。是要宰豬宰羊,安排筵宴。」小童兒說道:「堅持雅操,存以甘棠。」左頭目說道:「一個下句是『好』字,一個下句是『去』字。說是大王好去了。」
  番王道:「多謝大王指教,尚容事平之日,重重的伸謝。」小童兒又說道:「布射遼丸,如鬆之盛。」左頭目解了一日,到這兩句解不得了。倒是番王心上又靈變起來,說道:「『射』字去了『身』字,卻不剩下一個『寸』字,『鬆』字去了個『公』字,卻不剩下個『木』字。大王說,我們是個寸木村子。」右頭目說道:「大王,你背了一日《千字文》,你到不村。」小童兒說道:「你解了一日《千字文》,你到不村。」番王道:「兩家都不要爭,依我說來,村神莫對村人說,說起村人村殺神。」道猶未了,掌朝的刺者跑將來,報說道:「船上差著一員將官,拿了一個大老虎頭,逕在朝門外,要見我王,有話來講。」番王即時轉朝,兩家相見。番王道:「尊處貴姓大名?現任何職?」將官道:「在下姓馬,名如龍,現任征西遊擊將軍之職。」番王道:「寶船上有幾位將軍?」馬游擊道:「有兩位元帥,一位天師,一位國師。有一個左先鋒。一個右先鋒。有四營大都督,有四哨副都督。有游擊大將軍,有游擊副將軍。有水軍大都督,有水軍副都督。合而言之,戰將千員,統領著雄兵百萬。」番王聽知道這一席話,心上好一驚慌,過了半晌,問說道:「唇臨敝國,有何見諭?」馬游擊道:「我元帥奉大明國朱皇帝差遣,來下你們西洋,撫夷取寶,此外別無事端。我元帥恐怕你們不信,現有一面虎頭牌在這裡,請看著就明白。」番王接過虎頭牌,叫過左右頭目,文武番官,逐句兒念,逐字兒解。番王卻才放心,心裡想道:「好個靈驗的尉仇大王!果真的是個大明國,果真的是個朱皇帝,果真的是個撫夷取寶。欲知未來,先觀已往。前一段這等靈驗,後一段一定也是個大吉大利。我一任只是宰豬宰羊,安排筵宴,投降於他就是了。」心下立定了主意,卻回覆道:「相煩將軍先回去拜上元帥老爺,敝國國小民窮,並沒有你大明國的傳國玉璽。降書降表,這是禮之當然,不敢勞煩齒頰。請元帥傳令收回這四門上的軍馬,寬容一日,備完了書表,辦齊了禮物,卑末親自到寶船上磕頭謝罪,還要請上元帥大駕光降敝國一番。言不盡意,伏乞照察!」馬游擊看見這個番王彬彬有禮,曉得他不是脫白,卻請問道:「大國叫做甚麼?大王甚麼御名?左右頭目甚麼貴表?甚麼官爵?」番王道:「敝國叫做刺撒國,卑末叫做罕聖牟。左頭目叫做羅婆婆,右頭目叫做羅娑娑。左右頭目,即同南人左右丞相之職。」馬游擊道:「承教了。」辭謝番王,歸見元帥,把番王的言話,細說一遍。元帥道:「彼以禮待我,豈可不以禮往。」即時撤回四門軍馬。
  到了明日,番王領了左右頭目,親自到船上拜見二位元帥,遞上金葉表文一道,安奉已畢。遞上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刺撒國國王罕聖牟同左頭目羅婆婆、左頭目羅娑娑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謂天之生人,德有大小,位有尊卑,地有遠近,禮有隆殺;因分自守,舊典足循。恭惟大明國皇帝躬神睿之姿,撫休明之運;百蠻奔走,萬國謳歌。矧以元帥,縱橫文武,辱臨敝國,出入聖神;聲教塞於天淵,威靈震於戎狄。某蚊虻渺質,幸對台顏;葑菲有詞,伏祈海納。
  書畢,遞上進貢禮物。接過單來,只見單上計開:
  鯨睛一雙(鯨魚眼睛,世所稱明目珠,即此),魴須二根(魴魚之須,明瑩可為簪珥,價貴),千里駱駝一對,龍涎香四箱,乳香八箱,山水瓷碗四對(中有山水,注水於中,隱隱山青水綠之狀),人物瓷碗四對(中有人物,注水於中,隱隱有揖遜之狀),花草瓷碗四對(中有花草,注水於中,隱隱有搖動之狀),翎毛瓷碗四對(中有翎毛,注水於中,隱隱有飛奮之狀)。
  番王自進貢之外,又獻上許多金銀、緞絹、米谷、胡椒、檀香、牛羊、雞鴨之類,各有多寡不同。元帥一切不受。番王再三稟告,元帥道:「既承厚意,米受十擔,牛羊各受一隻,雞鴨各受十隻。」其餘的毫不肯受。一面回敬冠帶、袍笏、靴襪之類,自番王以下,各頭目俱有,只是多寡不同。一面安排筵宴,大宴番王,盡歡而別。番王心裡想道:「好靈驗尉仇大王,原來宰豬宰羊,反在南船上。」心上不勝之喜,說道:「敝國連山曠土,草木不生,田瘠不收五穀,惟有麥少熟。數年間不下一次雨,貧苦不能言。這些駝牛羊馬,都是海魚乾喂養的,故此褻慢元帥,反承元帥厚惠,何以拜當!」元帥道:「一誠賢於萬倍,再不消說個『褻慢』二字。」飲畢,番王辭謝而去。
  元帥傳令開船,記功頒常有差。三寶老爺說道:「都是這個刺撒國,就有些意思。」王爺道:「不挾兵之以威,老爺不如此,不得他心服。」王爺道:「到底是個力不贍也,非心服也。」道猶未了,帳下閃出王明來,稟說道:「小的王明有一事,稟上二位元帥。」元帥道:「有甚麼事來稟?」王明道:「前去再有那個國,小的有個術法,要他心服,不勞二位元帥費心。」王爺道:「你有甚麼術法,可以得他心服?」王明道:「小的自幼時有個戲法兒,做得極妙,或是托夢於人,或是燈花報喜,或是喜鵲傳言。大則裝神做鬼,小則栽樹開花,怪則蛇蟒鵬鶚,順則風麟鴻雁,無所不能,無不精妙。小的稟過元帥,先行幾日,見機而作。憑他甚麼國王,預先與他一個喜兆,怕他不心悅誠服麼?」王爺道:「你怎麼先走得去?」王明道:「近日小的土囤又精,頃刻之間,可以千里。」王爺道:「你是哪裡學來的?」王明道:「實不相瞞,是黃鳳仙所傳的。」王爺道:「好,你用心前去,功成之日,重重有賞,歸朝之時,子孫受用不盡。」
  王明應聲而去,做起法來,好不去得快也!起眼就是一個國。這個國是個甚麼國?疊石為城,城門上高掛著一面牌,牌上寫著「祖法兒國」四個大字。國王有宮殿,砌羅股石為之。高有五七層,如寶塔之狀。民居高可三四層,大則宴賓禮士,小則廚廁臥室,皆在其上。
  王明進了城,端詳了一會,心裡想道:「我在元帥面前誇口而來,來到這裡,須得一個好計較,才竦動得個番王。」眉頭一蹙,計上心來:「也罷,且先拿出隱身草,沿街沿巷,細訪一番,就中卻有個道理。」一手隱身草,一手撩衣,穿長街,抹短巷。只見滿國中人物長大,體貌豐富,語言樸實。王明道:「倒好個地方。」又只見家家戶戶門前,都曬得是海魚乾兒。王明調轉個舌頭,裝成番子的話語,問說道:「曬這乾做甚麼?」番子道:「吃不盡的,曬來喂養牛馬駝羊。」王明心裡道:「是了,和昨日刺撒國一般。」
  又行了一會,只見男子卷發,白布纏頭,身上穿長衫,腳下穿趿鞋。女人出來,把塊布兜著頭,兜著臉,不叫人瞧看。王明偏仔細看看兒,只見女人頭上有戴三個角兒的,有戴五個角兒的,甚至有戴十個角兒的。王明心說道:「這卻也是個異事。」又裝成個番話來,問說道:「女人頭上這些角兒不太多了?」番子說道:「不多。有三個丈夫的,戴三個角。有五個丈夫的,就戴五個角。既是有十個丈夫的,少不得戴十個角,終不然替別人戴哩?」王明故意的說道:「我是刺撒國一個商客,自小兒在這裡走一遭,卻不曾看見哩!」番子道:「你小時節忘懷了。我國中男子多,女人少,故此兄弟伙裡,大家合著一個老婆。若沒兄弟,就與人結拜做兄弟,不然哪裡去討個婆娘。」王明心裡想道:「新聞!新聞!這是夷狄之道,不可為訓。」
  又行了一會,只見街市上異樣的香,陣似陣兒,撲鼻而過。王明說道:「這香也有個緣故。」又裝出個番子來,問說道:「街市上這個香是哪裡來的?」番子說道:「明日禮拜寺裡香會。」王明又問道:「寺裡香會,街市上可有香會麼?」番子道:「明日國王親自出來香會,滿國中無論老少,哪一個不去拈香,哪一個不去禮拜。今日哪一家不燻衣服。禁得這等家家戶戶燒香,怕他街市上不香哩!」王明心說道:「好了,就在禮拜寺裡,是我的出場。」一手隱身草,竟找到禮拜寺裡,揀個幽僻處所安了身。
  到了明日早上,只聽見篳篥、嗩吶一片響。王明說道:「這決是國王來也。」一會兒,果真的前前後後擺列的,都是象駝、馬隊、牌手,簇擁著一頂大轎。到了寺門前,國王下來。頭上纏的細白番布,身上穿的是青花細袖絹,外面罩的是金絲大紅袍,腳穿的是烏靴襯襪。大開寺門,番王直進殿上,燒香禮拜。王明一手隱身草,即時閃在殿上,撮撮弄弄。一會兒,香爐裡的香,燒得氤氤氳氳,結而不散。結了一會,結出一個善菩薩來。是個甚麼善菩薩?原來是個南無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左邊一個龍女,右邊一個鸚哥。龍女兒指手指腳,鸚哥兒跳上跳下。番王看見不勝之喜,連忙的走到香爐底下來,再三叩頭,再三禮拜,禱告道:「弟子無德無能,怎麼敢勞大菩薩結煙現化?」龍女兒又指一指,鸚哥兒又跳一跳。番王又禱告道:「既蒙菩薩現化,若是弟子國中有個甚麼事故,或吉或凶,當趨當避,總望菩薩明彰報應,弟子感謝無涯。」龍女兒又指一指,鸚哥兒又跳一跳。
  番王道:「弟子有耳不聞,有眼不見,萬望菩薩明彰報應哩!」禱告了再三,菩薩卻才自家開口,叫聲道:「亞裡,你聽我道來。」番王聽見叫他名字,連聲道:「有!有!」菩薩道:「目今有個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兩位元帥,統領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來此西洋撫夷取寶。只在十日之內,到你國中經過,你切不可怠慢。你可知道麼?」番王道:「弟子不曾知道。只是既承菩薩指教,弟子怎敢怠慢於他。」菩薩又說道:「你須先備下一封降表,再備下一封降書。又須備辦下進貢禮物,又須出郭遠迎,又須安排筵宴、犒賞等項。你須一一的依我所言,一有差池,禍來不小!」番王又叩頭禮拜,說道:「弟子決不敢差池。只是轉禍為福,全仗菩薩慈悲。」道猶未了,只見那一股煙,一丈就長十丈,十丈就長百丈,百丈就長千丈,千丈就長萬丈,直長到九天之上,無影無蹤。番王又望空磕頭,禮拜了一會,卻才轉進朝去。
  王明想道:「今日這個術法,何等的明白伶俐,怕他甚麼番回回,再敢倔強無禮?」依舊是土囤而回,到了船上,報與元帥,把個前緣後故,細說一番。元帥問:「是個甚麼國?」王明道:「是個祖法兒國。」元帥道:「到了那裡再處。」卻說祖法國國王轉到朝裡,叫過左右頭目,說道:「今日行香可是異事麼?」左右頭目一齊道:「有其誠,則有其神。菩薩現化,只因我王平素誠敬所致,我王不可看得容易!」番王道:「我怎麼看得容易?」即時吩咐備下降表一封,降書一封,備下各色禮物,務在豐潔。先差下左右頭目,駕一隻海樓船,前路迎接。自家又出到海口上,離城三十里之外,日夜伺候。
  迎接的接了五六日,伺候的候了五六日,果是有千號寶船,旌旗蔽日,鼓角喧天。左右頭目接著,參見元帥,道達國王這一段迎接的誠意。又過幾日,卻望見祖法國三十里之外,又是國王親自迎接,拜見元帥。元帥待以賓客之禮。國王大喜,心裡想道:「若不是觀世音菩薩知會我,險些兒失禮於他。若是失禮於他,你看他山一般的船,虎一般的將,雲一般的軍馬,加罪於我,就是泰山壓纍卵,只好叫苦罷了。」到了城邊,番王先進城去,取出書表禮物投遞。元帥接了表章,安奉已畢。接上書來,拆封讀之,書曰:
  祖法兒國國王亞裡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敝國僻處海隅,渺焉螻蟻;在唐為大夏,在漢為火羅。雖有君長之稱,素無兵革之利。頃緣元帥,載秉節旄,遠辱寵臨,用瞻威斧。天高地厚,覺宇宙之無窮;日照月臨,識太平之有象。釜魚假息,敢所望乎?窟兔待擒,是所分也。臨楮不勝虔懸之至。
  書畢,番王進上禮物,遞上草單。只見單上計開:玉佛一尊,佛袈裟一襲(釋迦牟尼佛所遺者,長一丈二尺,置之火,終日不焚),金錢豹十隻,福祿十隻(週身俱白,中有細青花如畫者),駝雞十隻(即駝鳥,高七尺,色黑,足類駱駝,背有肉鞍,夷人乘之,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啖鐵,一曰駝鳥),汗血馬二十匹(本國頗黎山有穴,穴中產神駒,皆汗血),良馬十匹(頭有肉角數寸,能解人語,知音律,又能舞,與鼓節相應),龍涎香十箱,乳香十箱(其香乃樹枝也,枝葉似榆而尖,土人砍樹取香),倘伽一千文(王所鑄金錢,每文重二錢,逕寸五分,一面有紋,一面有人形之紋)。
  元帥看見番王有禮,再三伸謝。番王又獻上金銀、緞絹、檀香、胡椒、米谷、瓷器、牛羊、雞鴨等項,犒賞船上三軍。元帥道:「這個番王富而有禮,各受少許,犒賞眾軍士,也見得是番王的誠敬。」元帥從厚款待番王及王左右,取過袍笏、冠帶、靴襪之類,通上徹下,回敬一周。番王擇日請上元帥。
  二位元帥、天師、國師,還有四個公公,借著番王的請期,先到禮拜寺裡行一炷香。禮拜已畢,只見寺裡四壁瑩潔,最是可人。馬公公道:「我們來路十萬里之外,離家數年之久,到此名山寶剎,能無一言以紀績乎?」王爺道:「馬公公承教極是。」叫左右的取過文房四寶來,奉上元帥題起。三寶老爺道:「咱學生自幼兒有些逃學,不曾攻書。今日面牆,悔之無及!」王爺道:「老公公休得謙遜,願求一律。」三寶老爺道:「既承尊命,敢復推辭。也罷,我寫首舊詩,只當塞個白罷。」援筆遂書一律,詩曰:
  層台聳靈鷲,高殿邇陽烏。
  暫同游閬苑,還類入仙都。
  三休開碧落,萬戶洞金鋪。
  攝心罄前禮,訪道把中虛。
  遙瞻盡地軸,長望極天隅。
  白雲起梁棟,丹霞映棋櫨。
  書罷,老爺道:「傳舊而已,諸公休笑。」王爺道:「佳句!佳句!」
  馬公公道:「第二就到王老先生。」王爺道:「恕僭了。」援筆遂書一律,詩曰:
  桑落談心快,樓船趁曉開。
  忽看天接水,已聽浪如雷。
  不少孤臣淚,誰多報主才?
  夷氛應掃淨,早晚凱歌回。
  王爺道:「殊不成詩,敘事而已。」馬公公道:「今番該到天師大人。」天師道:「還是國師。」國師道:「不須謙遜,貧僧隨後也有一偈。」張天師援筆遂書一律,詩曰:
  我本乘槎客,來從下瀨船。
  殊方王化溥,入夜客星懸。
  日月空雙眼,山河望一拳。
  何當憐水怪,犀在莫教燃。
  天師道:「詩便是八句,嫫母傅粉,不知其丑也。」馬公公道:「今番該到國師老爺。」國師道:「輪著貧僧,也要作一偈。」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偈?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3:35:39

第七十九回     寶船經過忽魯謨 寶船兵阻銀眼國



  詩曰:
  大羅山上謫仙人,道德文章冠縉紳。
  日月聲名昭鳳閣,風雷號令肅龍門。
  經綸世教三才備,黼黻皇猷萬象新。
  經績豈同章句客,之乎也者亂其真。
  國師道:「輪著貧僧,也有一偈。」援筆遂書,偈曰:中國有聖人,西方豈無佛!世界本團欒,眾生自唐突。苦海果茫茫,慈航此時出。願得桑田頭,都成安樂窟。王爺道:「足見佛爺爺慈悲方便。今番該輪到馬公公了。」馬公公說道:「咱學生也有一首舊詩,聊以適興,諸公休笑也。」遂援筆書之,詩曰:
  海邊樓閣梵王家,一水橫橋一路斜。
  密竹弄風敲璧玉,怪鬆擎日起龍蛇。
  岩猿繞檻偷秋果,石鼎臨窗煮露芽。
  中有高僧倦迎送,白頭無事老煙霞。
  王爺道:「好個『白頭無事老煙霞』!我們碌碌,怎麼能夠。」馬公公道:「謄錄而已。」
  王爺道:「今番該到洪公公了。」洪公公道:「咱學生愧不能詩,勉強塞責,諸公見諒何如?」王爺道:「願聞大教。」洪公公寫詩一律,詩曰:
  乘槎十萬里,萍水問禪林。
  地僻春猶住,亭幽草自深。
  鳥呼經底字,江納磐中音。
  唱凱歸來日,明良會一心。
  王爺道:「獨出新裁,足征舊養。今番到侯公公了:「侯公公道:「恕僭了!」援筆遂書一律,詩曰:
  閒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打人鐘。
  寫畢,說道:「諸公休得見哂,咱學生只是押韻而已。」王爺道:「雖是押韻,臨了那一句,卻不是『打人鐘』。」侯公公道:「不是『打人鐘』,是個甚麼?」王爺道:「是個『與人同』。」侯公公道:「老先兒,你好差了,現鐘不打,倒去煉銅。」
  王爺道:「今番該到王公公了。」王公公道:「咱學生只是個口號兒,聊記歲月而已。」王爺道:「有來就是好的,哪管甚麼口號兒:「王公公援筆遂書一律,詩曰:
  上士由山水,中人坐竹水。
  王生自有水,平子本留水。
  寫猶未了,王爺不覺嗄嗄的大笑三聲,說道:「老公公,四個『水』字都來,倒是點水不漏。」王公公道:「王老先生休得見笑。聖人之心有七竅,才會題詩。咱學生只好兩三竅兒,故此點水不漏,題得不十分見好:「王爺道:「若有兩三竅,也還漏出些水來。點水不漏,只怕還是一竅不通。」王公公道:「教我難漏出些水來,又說是個教書先兒漏皮秀哩!」
  道猶未了,番王迎接進朝筵宴。大宴三日,盡歡而別。元帥吩咐開船。
  王明又請先去,老爺道:「王克新之功第一,記錄司明白記來。」王明聽知道記功第一,越發有了興頭,一轂碌土囤而去,抬起頭來,恰好的又是一個國。
  這個國叫做忽魯謨斯國。王明站起來,一手隱身草,穿街轉巷,走一走兒。只見國王疊石為宮,殿高有六七層;平民疊石為屋,高可三五層。廚廁臥室待賓之所,俱在上面,無貴無賤是一樣。再走一會,只見撞遇著幾個番子。這番子比別的不同,人物修長豐偉,面貌白淨,衣冠濟楚,頗有些我們中國的氣象。再走一會,又看見幾個女人。女人卻編發四垂,黃漆其頂,兩耳掛絡索金錢數枚,項下掛寶石、珍珠、珊瑚、細纓絡,臂腕腳腿都是金銀鐲頭,兩眼兩唇,把青石磨水妝點花紋以為美飾,盡好齊整。
  再走一會,只見街市上也有行醫的,懸一面招牌,說道:「業擅岐黃」。也有賣卜的,懸一面招牌,說道:「卦命通玄」。也有百般技藝,也有百工商賈。再走一會,王明走得肚裡有些餓,口裡又有些渴,心裡想道:「哪裡得個碗頭酒兒搭一搭倒是好的:「瞻前顧後,並不曾看見個賣酒的招牌。好王明,調轉個番舌頭,裝成個番話語,問走路的說道:「哪裡有酒賣哩?」走路的番子說道:「我這國中禁酒,私自造酒,官法棄市。」王明連聲叫道:「苦也!苦也!」
  又走一會,只見十字街口上人頭簇簇,個挨個兒,鬧鬧吵吵,攪做一團。王明想道:「這些人擠著做甚麼?一定是有些緣故。且等我也去擠一擠兒,看是怎麼?」一手隱身草,兩腳走如飛,擠向前去。原來上千上萬的人,圍著一個撮摶戲兒的在那裡。是個甚麼摶戲兒?一個老者,手裡牽著一個黑猴頭,倒有三尺高。兩邊擺著兩路摶戲架子,架子上都是些鬼臉兒,都是些披掛,都是些槍刀,都是些棍棒。那老者點著鼓兒,敲著鑼兒。那猴兒戴一樣臉子,穿一樣披掛,舞一樣兵器。逐樣的戴過,逐樣的穿過,逐樣的舞過。這個還不至緊,到臨了之時,憑你是個甚麼人,把個帕子蒙著那個猴頭的兩隻眼,蒙得死死的,卻憑你是個甚麼人,不作聲,不作氣,照著猴頭上打它一下,打了一下,竟自躲到那千萬人的中間,平心靜氣站定了那裡,卻才解開帕子,放出猴頭來。牽猴的老者喝聲道:「是哪個打你頭來?」猴頭就照上照下,有個要尋的意思。老者道:「你去尋他來。」那猴頭一爬就爬起來,把這上千上萬的人尋一遍,恰好就尋著那個打他的,再不差了半星。試一次,一次不差。試十次,十次不差。就是百次、千次、萬次,都是不差。這一段最有些意思。
  王明看了,心上倒好喜歡哩!心裡也要去試他試兒。卻有正務在身,不得功夫,心裡就要在這猴頭上做個出場。又怕他是個畜牲,人不肯准信。
  沉吟了一會,拿起隱身草來又走,走到前面,可可的一個空闊所在。又是這等人頭簇簇,馬頭相挨,鬧鬧吵吵,鬧做一塊,吵做一坨。王明說道:「這裡又圍著這等上千上萬的人,終不然又是個甚麼撮摶戲兒的?」好王明,好耐煩,放下個隱身草,擠上前去,只見人叢裡面,又是一個撮摶戲兒的。今番又是個甚麼摶戲?這個摶戲,名字叫做弄高竿的,共有七個人:一個人牽只白羝羊,這六個人掮著六根杉木竿子。第一根,只有一丈長。第二根,只有二丈長。第三根,卻就有三丈長。第四根,就有四丈長。第五根,就有五丈長。第六根,就有六丈長。一字兒擺在地上。初然問,一個鳴鑼,一個擊鼓,這五個人歌的歌,舞的舞。歌的有個排兒名,舞的有個架數。歌的歌完,舞的舞罷,卻一下鑼,一下鼓,齊齊的住了。
  這便是個開場,還不至緊。到其後之時,一聲鑼,一聲鼓,第一個人豎起第一根竿子。又是一聲鑼,一聲鼓,牽羊的卻牽過那白羝羊來。又是一聲鑼,一聲鼓,那牽羊的口裡念念聒聒,手裡支支舞舞。又是一聲鑼,一聲鼓,那只羊也照著那個人口兒哼也哼,爪兒動也動。一會兒,鑼兒催得緊,鼓兒送得忙,那只羊一轂碌競走到竿子杪上去了。先只把前面兩隻蹄子踏著竿子頭上,把後面兩隻蹄子懸在竿子底下。牽羊的站著下面拍一掌,喝聲道:「燕雙飛!」那只羊在上頭,就把那後面兩隻蹄子筆聿直伸起來,舞了幾舞,做個燕雙飛。下面拍一掌,喝聲道:「鶯百囀!」上面就把個文身懸下來,沿著竿子四週圍打一蕩磨,磨轉做個鶯百囀。下面拍一掌,喝聲道:「左插花!」上面就縮了右腳,單伸著左腳舞兒舞兒,做個左插花。下面拍一掌,喝聲道:「右插花!」上面就縮了左腳,單伸著右腳舞幾舞兒,做個右插花。下面拍一掌,喝聲道:「倒栽蔥!上面平白地就掀起兩隻蹄子來,頭朝下,尾巴朝上,做個倒栽蔥。下面拍一掌,喝聲道:「擎天柱!」上面就換著後兩隻蹄子,站在竿子上,把前兩隻蹄子雙雙的朝著天,做個擎天柱。下面拍一掌,喝聲道:「金雞獨立!」上面就縮了三隻蹄子,止仲著一隻蹄子,直挺挺的站在竿子上,做個金雞獨立。下面拍一掌,喝聲道:「枯樹盤根!」上面就收了四隻蹄子,低了頭,倒了尾巴,眠在竿子頭,上盤做一坨兒,做個枯樹盤根。下面拍一掌,喝聲道:「仰天笑!」上面就一轂碌翻轉身子來,把脊梁骨黏著竿子上,把四隻蹄子對著天,口裡咩咩叫,做個仰天笑。下面拍一掌,喝聲道:「一窩弓!」上面又一轂碌爬將起來,把四隻蹄子站在竿子上,把脊梁骨彈弓一般的弓起來,做個一窩弓。下面拍一掌,喝聲道:「雪花蓋頂!」上面就平空的跳將起去,離著竿子頭上有二三尺之遠,旋旋轉轉,旋一個不了,轉一個不休,做個雪花蓋頂。下面又是拍一掌,喝聲道:「平地一聲雷!」上面就撲通的一聲響,一下子就弔到竿子頭上來。下面一聲鑼,一聲鼓,應一個恰好,做個平地一聲雷。這一段有許多的工夫,有許多的架數,原卻只是一隻羊,曉得人喝,又依著人的口語做出架數來,做得盡有些意思。
  王明心裡想道:「看這些番蠻不打緊,倒也是個弄鼻子的頭兒。」王明看了這一會,卻又要走,只見又是一聲鑼,一聲鼓,又是第二個人豎起第二根竿子。這第二根竿子就是二丈多長,牽羊的照舊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那只羊照舊是一轂碌爬將上去。牽羊的站在下面,照舊是拍掌喝解數。那只羊在上面,照舊是依著喝聲做架數。那羝羊卻不在二丈高的竿子上。底下又是一聲鑼,一聲鼓,又是第三個人豎起第三根竿子。這第三根竿子,卻就有三丈長。牽羊的照舊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那只羊照舊是爬將上去。牽羊的站在下面,照舊是拍掌喝架數。那只羝羊在上面,照舊是依著喝聲做架數。周了這些架數,白羝羊卻不在三丈高的竿子上?底下又是一聲鑼,一聲鼓,又是第四個人,豎起第四根竿子。第四根竿子就有四丈長,牽羊的照舊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那只羊照舊一轂碌爬將上去,牽羊。的站在下面,照舊是喝架數。那羝羊在上面,照舊是依著喝聲做架數。周了這些架數,白羝羊卻不在四丈高的竿子上?底下又是一聲鑼,一聲鼓,又是第五個人豎起第五根竿子。這第五根竿子,就有五丈長。牽羊的卻不是先前那樣拍掌喝架數,只喝聲道:「再豎起來!」喝聲未絕,底下又是一聲鑼,一聲鼓,第六個人豎起第六根竿子。這第六根竿子就有六丈長。牽羊的照舊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念了一會,喝聲道:「一路功名到白頭!」只見那只白羝羊就一轂碌爬到第五根竿子上,剛到了第五根竿子上,腳不停蹄,又是一轂碌就爬到第六根竿子上。到了第六根竿子上,坐還不穩,站還不定,底下又是一聲鑼,一聲鼓,牽羊的喝聲道:「噫,那竿子頭上的,官高必險,勢大必傾,你及早回頭罷!」那白羝羊就是知進知退的靈蟲兒,只聽見一聲響,早已掉將下來,睡在地上。掉下羊來,那第六根竿子一齊放下,倒又是一聲鑼,一聲鼓,牽羊的喝聲道:「乍哥哥,刀鋸在前,你前面可曾傷?」那只羊搖一搖頭,伸著前兩隻蹄子把人看。牽羊的看了,說道:「前面是沒有傷。只是你前無所援,好收拾了罷。」那只羊把前兩蹄子輕輕的收了。牽羊的又說道:「鼎鑊在後,你後面可曾傷麼?」那只羊又搖一搖頭,伸著後面兩隻蹄子把人看。牽著的看了,說道:「後面是沒有傷。只是你後無所倚,好收拾了罷。」那只羊把後兩隻蹄子輕輕的又收了。收了之時,又收一下鑼,收一下鼓,正要散場。
  王明心裡想道:「他們散場,我們卻好上場。」也拿起隱身草來,撮弄了一會,把第三根竿子一聲響,一下子豎起來,豎有三丈之長。那些看摶戲的都不曾看見王明,只說是那根竿子自家豎著,都說道:「竿子跳起來,一定有個緣故,且看他看兒。」看了一會,那根竿子猛然間又是一聲響,響聲裡面就變做顆千葉蓮花,一瓣蓮花上坐著一個小小的佛菩薩。一會兒,異香噴鼻,細樂喧天,把些看摶戲兒的嚇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磕頭的磕頭,禮拜的禮拜,都說道:「佛爺爺現世,不知主何吉祥?」連那些撮摶戲兒的,嚇得抖衣而戰,魂不守宮,也來磕頭,也來禮拜,也說道:「佛爺現世,卻不干弟子之事。弟子們覓食度日,並不曾褻瀆聖賢,望乞恕罪!」王明站在一邊,倒也好笑,心說道:「只須哄得人動就是好的。」哪裡曉得,不但只是哄得人動,連番王都驚動了!
  卻說番王坐在宮裡,只聞得那裡異香噴鼻,又且鼓樂喧天,連忙的差下巡捕小番,外面緝訪。巡捕得了王令,怎敢有違,逕直找到街坊上,細挨細訪。卻看見這個千葉蓮花,千尊佛像,也說是個喜信,飛星跑轉宮裡,報上番王。
  番王即時升殿,會集文武百官,說道:「這場異事,不知主何禍福?」當有個總兵官叫做失麻,出班奏道:「這個事原做起,故此就做出這場事來。」番王道:「撮甚麼摶戲?」失麻道:「是個弄高竿兒的。」番王道:「弄高竿兒的倒是個節節高,怎麼有這場異事?敢是褻瀆聖賢,佛爺爺見罪麼?」左頭目思裡,出班奏道:「佛爺爺是個慈悲方寸,他怎麼等閒見罪?這還是我王洪福,一定是有膽甚麼喜事來,故此佛爺爺發現。」番王道:「這也難憑是個喜事。只是事佛之道,也不敢不謹。我且親自去,請他到禮拜寺裡來安奉。」
  番王也是一念之誠,即時步行到街坊上來,只見果真的一棵千葉蓮花,一瓣蓮花上坐著一尊佛。番王誠惶誠恐,稽首頓首,禮拜皈依,再三禱告。禱告已畢,叫過大小番官計議,怎麼樣兒請得這棵蓮花動?正在計議,未得其便。
  王明站在一邊,心說道:「今番就好收拾,再到寺裡去現化他一番。」王明撮撮弄弄,划喇一聲響,響聲裡就不見了蓮花,就不見了個佛菩薩,光光的只一根竿子。番王道:「佛爺爺,你若鑒弟子之誠,你卻先到寺裡。」番王轉身到寺裡,果然大堂上坐著一尊古佛,腳底下踏著還是千葉蓮花。番王不勝之喜,安排香供,又加禮拜一番。王明坐在上面,說道:「我雖是假弄一尊佛菩薩在這裡,卻怎麼得個言話兒,使番王得知?」正在愁煩,只見番王吩咐左右道:「天色已晚,我就在這裡齋戒沐浴,奉祀佛爺爺。你們都要各自精潔。」王明心說道:「瞌困撞著枕頭,正是貨哩。」到了晚上,番王沐浴。王明又撮一個神通,洗澡盆裡即時長出一枝蓮花,蓮花上就坐著一尊古佛。番王吃了一驚,說道:「佛爺爺,你怎麼這等現化?望恕弟子褻瀆之罪廣及至番王用齋,王明又撮上一個神通,齋菜盤裡就長出一枝蓮花,蓮花上又坐著一尊古佛。番王吃一驚,說道:「佛爺爺,有何禍福?望乞明彰報應!若只是這等現化,弟子就不勝戰慄之至!」
  到了晚上,番王發燭。王明撮個神通,燭上就長出一枝蓮花,蓮花上坐著一尊古佛。番王嚇得行坐不安,神思不爽,叫左右的安排宿歇罷。番王獨宿一房。各番官各照官爵,各宿一房。夜靜更深,王明又撮上一個術法。未及雞鳴,番王披衣而起,到佛爺爺面前來進香禮拜。燈燭交輝,香爐內香煙繚繞。起眼一瞧,上面哪裡有個佛爺爺!番王又吃一驚,說道:「怪哉!怪哉!」一齊叫番官來。大小番官起來一瞧,哪裡有個佛爺爺!番官們都吃一驚,都說道:「好異事!好異事!」
  左頭目說道:「我王不要吃驚。小臣夜來得了一夢,夢見佛爺爺走下座來,告咱道:『不日之間,有個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兩個元帥,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來此西洋撫夷取寶,順之者吉,逆之者凶。』末後又叮囑道:『你可省得麼?』小臣當在夢魂裡,連忙答應道:『省得!省得!』」道猶未了,番王道:「寡人夜來也是這等一個夢。」
  道猶未了,左頭目道:「小臣夜來也是這等一個夢。」道猶未了,眾小番官說道:「小臣們夜來也都是這等一個夢。」道猶未了,眾小番官說道:「小臣們夜來也都是這等一個夢。」番王道:「佛爺爺明白現化了這許多遭數,托出夢來,又是這許多人數。事在不疑,一定是有個軍馬臨門。不消講得,只要安排接應就是。」左頭目道:「只不知怎麼接應?」番王道:「寡人還聽得有兩句,說是:先前遠遠的迎接,落後厚厚的進貢。」左頭目道:「佛爺慈旨,怎敢有違?依命而行就是。」番王道:「還在速行,遲則有罪。」一面差下文番官二十員,帶領民快二百名,駕海梭船十隻,水路上往東迎接,一面差小總兵官二十員,帶領精兵二百名,駿馬二百多匹,旱路上往東迎接。一面著落左右頭目,督率大小牙儈,會集番商,貿易番貨,以備進貢。一面吩咐廚官,預備水陸奇品,各色雜劇,以備筵宴。一面收拾宮殿,鋪茵列褥,座席器皿,海上仙香,以備款待。無一事不預備,無一事不齊整。
  王明直到臨了,恰才動身,土囤而歸。歸到船上,見了元帥。元帥道:「今番是個甚麼國?」王明道:「是忽魯謨斯國。」元帥道:「你怎麼弄鬆他來?」王明卻把個弄高竿兒、千葉蓮花、千尊古佛、禮拜寺,通前徹後,細說一遍。元帥道:「你這都是哪裡學來的?」王明道:「是自小兒家傳的。」元帥道:「奇哉!奇哉!他道如今怎麼接待?」王明又把個番王接待的誠敬,一件件的細說了一遍。元帥道:「這兩國都算是你的功勞。」王明道:「小的怎敢指望算做功勞,只說強似刺撒國威逼於他。」
  道猶未了,文番官駕的海梭船接著,參見元帥。元帥道:「你們先行,我們寶船隨後就到。」寶船到岸,總兵官等接著。精兵二百名,駿馬二百匹,刀槍弓箭之類,無不齊備。元帥道:「這也是個武備之國。多虧了王克新這一番纂造之力。」王明道:「朝廷洪福,元帥虎威,小的何力之有!」
  道猶未了,番王親自接著,前後簇擁,儀從甚盛。左一班文番官,右一班武番官,拜見元帥。番王舉止有度,言笑不苟。元帥深服他,待之甚厚。番王先歸,左頭目留後,問寶舢上要些甚麼。元帥吩咐傳上虎頭牌去,開示明白,免得番王犯疑。番王看了虎頭牌,曉得寶船上苦無深求,即時備下降書降表,安排進貢禮物。書表已備,禮物已周,先請二位元帥筵宴,大宴三日。元帥告辭回船。番王卻進上降表,元帥受下。番王又進上降書,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忽魯謨斯國國王沙哈牟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恭惟大明國皇帝陛下,德邁前王,仁敷中宇。虎旗犀甲,韜兵武庫之中;桂海冰天,獻贐丹墀之下。邦有休符之應,民躋壽域之康。凡屬含生,每添愛戴,頃緣分閫,益節招徠。何幸絕壤超荒,共睹霓旌之盛;敢謂憑深負固,苟逃斧鉞之誅。用展葵忱,仰祈電察。某不勝激切屏營之至。
  書畢,元帥說道:「謙謙君子,拜領何當?」番王又吩咐左右抬過禮物來。元帥道:「但領書表足矣,不勞禮物。」番工道:「不腆之儀,敢煩轉敬天朝皇帝,隨後還要專官齎禮朝賀。」元帥看見這個番王雍容禮樂,義不容辭,說道:「既承寵錫,不敢不恭。就煩尊從一一送到船上去罷。只借草單來看一看兒。」只見單上計開:
  獅子一對,麒麟一對,草上飛一對(大如貓犬,渾身上玳瑁斑,兩耳尖黑,性極純,若獅象等項惡獸見之,即伏於地,乃獸中之王),名馬十匹,福祿一對(似驢而花紋可愛),馬哈獸一對(角長過身),鬥羊十隻(前半截毛拖地,後半截如剪淨者,角上帶牌,人家畜之以鬥,故名),駝雞十隻,碧玉枕一對(高五寸,長二尺許),碧玉盤一對(大如斗),玉壺一對,玉盤盞十副,玉插瓶十副,玉八仙一對(高二尺許,極精),玉美人一百(制極精巧,眉目肌理,無不具備),玉獅子一對,玉麒麟一對,玉螭虎十對,紅鴉呼三雙(珠名),青鴉呼三雙,黃鴉呼三雙,忽剌石十對,擔把碧二十對,祖母剌二對,貓睛二對,大顆珍珠五十枚(大如圓眼,重一錢二三分),珊瑚樹十枝(多枝大梗),金珀、珠珀、神珀、蠟珀、水晶器皿(各色不同)、花毯、番絲手巾、十樣錦,羅、紗、撒哈剌俱多不載數。
  元帥看畢,說道:「禮太多了,足征厚意,感謝不盡。」番王道:「甚不成儀,惶恐惶恐。」元帥辭謝回船,取過禮物,轉敬番王。番王再三伸謝,又差頭目來請。元帥已自發令開船,彼此不勝繾綣之情。
  開船之後,王明又來請先去。天師道:「不可!不可!」元帥道:「怎麼不可?」天師道:「夜來貧道劍頭上發火,前行主有一凶,故此貧道曉得不可。」元帥道:「既是天師早有凶兆,便不可行。」王明道:「小的前去,見可而進,知難而退就是。」元帥道:「只是一個可去。少有差失,虧損國威,事非小可,不得不慎。」
  畢竟不知前去是個甚麼國?主有甚麼凶?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3:36:05

第八十回     番王寵任百里雁 王爺計擒百里雁



  詩曰:
  將軍昔著從事衫,鐵馬衝突馳兩銜。
  披堅執銳略西極,崑崙月窟東嶄岩。
  君門羽林萬猛士,惡若哮虎子所監。
  五年起家列霜戟,今日過海揚風帆。
  卻說寶船千號,掛帆飽風,行了數日。藍旗官報道:「前面望見城池,又是一國。」元帥請過天師、國師,商議進止。天師道:「前日開船之時,貧道劍頭上出火,此國當主一凶。」國師道:「貧僧適來也看見前面這個國,一道白氣騰空而起,想應還有個妖僧、妖道在這裡,須則是著實仔細一番。」馬公公道:「既是這等煩惱,不如不過去也罷。」元帥道:「為山九仞,豈可功虧一簣?」即時傳令水陸安營,不可造次。
  船到之後,果是水陸兩營,四營大都督岸上紮一個大營,兩個先鋒分為左右兩翼,各游擊前後左右策應,提防不測,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水軍都督等官往來巡哨,以戒不虞。安排已畢,元帥叫過夜不收,吩咐他打探該國動靜,各賞銀五十兩。這正叫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夜不收一擁而去。
  去了一日,卻來回話。元帥道:「是個甚麼國?」夜不收道:「是個銀眼國。」元帥道:「怎麼叫做銀眼國?」夜不收道:「這一國的君民人等,兩隻眼都是白的,沒有烏珠,眼白似銀,故此叫銀眼國。」元帥道:「似此說來,卻不是個有眼無珠?」夜不收道:「若不是有眼無珠,怎麼不來迎接二位元帥?」元帥道:「可看見麼?」夜不收道:「白眼上就有些瞳人,一樣是這等看見。」元帥道:「前日那金眼國,眼可像金子麼?」夜不收道:「雖不像金子,到底是黃的。」
  元帥道:「銀眼國山川何如?可有城郭?」夜不收道:「國中有一座大山,叫做寶林山。山有四面,就出四件寶貝:一面出紅鹽,番子們把鐵錘去鑿,就像鑿石頭一般,鑿下一塊來,就有三五百斤重。要用之時,逐些兒擂一下碎。鹽性堅,番子們把來刻成器皿,刻成盤碟,食物就不用鹽;一面出紅土,就是銀銖,大者就是硃砂:一面出白玉,就是石灰,用了粉飾牆壁,任是風雨,不能損壞;一面出黃土,就是薑黃,染練顏色,無所不宜。國王額設四員官,四面看守。各處番船都來收買,各處去賣,這卻不是四件寶貝?」
  元帥道:「前日忽魯謨斯國也是這等一個山,也出這等四件物事。」夜不收道:「忽魯謨斯國的山小,周圍不過二三十里。這個山大,周圍有數百里之遙。」
  元帥道:「可有城池?」夜不收道:「疊石為城。四圍都是支河,直通海口。正東上就是一個關,叫做通海關,盡有些厲害。」
  元帥道:「有些甚麼將官?」夜不收道:「有一個總兵官,叫做甚麼百里雁,用的兩口飛刀。舞起那兩口飛刀來,就像兩隻翅膀,一飛可過百里,故名就叫做個百里雁。」元帥道:「這卻就是個費嘴的。」夜不收道:「還有四員副將又是費嘴。怎麼又是費嘴?一個叫做甚麼通天大聖,一個叫做甚麼沖天大聖,這兩個都是會飛。一個叫做甚麼撼山力士,一個叫做甚麼搜山力士,這兩個著實有氣力,俱有萬夫不當之勇。」元帥道:「怎麼這一國就有這些狠的?」夜不收道:「還有一個狠的在那裡。還是那一個狠在哪裡?就是百里雁嫡嫡親親的老婆,叫做百夫人。慣使九口飛刀,騎在馬上使得就是風捲殘雲,只聽見個響聲罷了,擋著他的就有些皮開肉綻。兩隻三寸長的小金蓮,又著實會走,急走如飛,一日可以走得千百里路。」元帥道:「會走也是閒的。」夜不收道:「他不空走,手裡帶著一根九股紅套索兒,約有三丈多長。索上又有九九八十一個紇搭,一個紇搭上一個金鉤,他急走之時,帶起那根索來,走得那根索筆聿直,就像擔著一桿三丈多長的硬槍,凡有撞著他的金鉤,一掛一個,兩一掛雙。你說是狠也不狠?」元帥道:「黃鳳仙可做得對手麼?」夜不收道:「只怕難些。怎麼難些?那百夫人又有一個甚麼晃心鈴兒,拿在手裡晃幾晃,不論你是甚麼奇男子,烈丈夫,心肝都是碎的,騎馬的就要撞下馬來,步行的就要撞倒頭來。這等一個狠婆娘,又加這等一副狠傢伙,怎麼黃鳳仙做得他的對頭!」
  王公公素來口快,說道:「這百夫人敢是我們南京城裡西營裡的老婆出身麼?」元帥道:「怎見得?」王公公道:「若不是西營裡老出身,怎麼得這等一副狠傢伙哩!」元帥道:「你前口吟詩之時,一竅不通,今日說話,偏有這些嘮叨。我們這如今正在這里計較這些人狠哩!」
  夜不收道:「二位元帥老爺在上,還有一個狠的在後面。」元帥道:「怎麼又有一個狠的在後面?」夜不收道:「還有一個道士,叫做甚麼引蟾仙師。騎一隻青牛,吹一管沒孔的鐵笛。神通廣大,變化無窮。番王拜他為御兄,要他扶持他的江山社稷。這卻不是個狠的在後面麼?」元帥道:「怪得天師說道:『劍頭上出火,前行還主有一凶。』國師說道:『一道白氣沖天,主有個甚麼妖僧、妖道。』」王爺道:「兵至於此,有進無退,怕不得這些。」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番國有一個總兵官,自稱為百里雁,跨了一匹馬,提著兩口刀,帶著一枝軍馬,出在通海關外下寨安營,聲聲討戰。諸將未敢擅便,特來稟知元帥。」元帥道:「前三日不許出兵,後三日我這裡自有令箭相傳,不許亂動,違者軍令施行。」諸將得令,一連三日不曾出兵。
  百里雁先一日,還在自家關外,不敢前來討戰。南兵悄靜,他說道:「人人都講這船上雄兵百萬,戰將千員。來到了我們的國中,一個也不見了,可見得我們的手段蓋世無雙的了。」第二日,一騎馬,一枝兵,一逕走到南兵營外,橫穿直走,如入無人之境。又不見南兵動靜,他說道:「敢是個誘敵之計麼?若是退兵,這廝造化就抵將來了。我百老爺可是個怕人的!」
  到了第三日,一騎馬,一枝兵,又來到營外橫穿直走,高叫道:「中朝的蠻子,你既是有本領走得這裡來,怎麼沒本領出來殺一陣?」叫上叫下,叫了一周,營裡只是一個不答應。不答應不至緊,急得個金天雷只是暴跳,恨上幾聲,說道:「元帥好沒來由,不容廝殺,明日怎麼了也?」
  到了明日,元帥傳下一枝令箭,著前營裡大都督出陣,只許敗陣,不許殺贏。元帥軍令,誰敢有違?只見百里雁又是這等橫穿直走,到南兵營外來。剛到得前營門上,一聲炮響,擁出一枝軍也,當頭一員大將,束髮冠,兜羅袖,獅蠻帶,練光拖,清清秀秀,標標緻致一個小將軍。原來是應襲公子王良。百里雁喝聲道:「唗!你這廝全沒些年紀,何苦到這裡來自送其死!」王應襲也喝聲道:「唗!你是甚麼人?敢開這大口,說這大話?」百里雁道:「有名的銀眼國總兵官百里雁。你來這幾日,還不認得我麼?」王應襲道:「我王公子的眼也大些,哪裡看見你這一個番狗:「百里雁聽見罵了他一聲「番狗」,就怒氣沖天,喊聲震地,手裡兩口飛刀雙掄起來,掄得只聽見耳朵邊呼呼的響,只看見眼面前雪片的白,連人連馬都不看見些形影兒。王應襲一桿丈八神槍,也舞得像一片花飛,也不看見自家的身子。只是元帥有令,許輸不許贏,王應襲再不敢追向前去。那裡狠得來,這裡只指望後觸,左一觸,右一觸,一直觸進營裡面來了。
  百里雁大勝而歸,拜見番王。番王道:「連日何如?」百里雁道:「小將連日出去四陣,前三日並不曾看見個人影兒,只是今日經小將辱罵不過,走出一個小小的將官來。人倒生得標緻,手段兒也通得,只是擋不得小將的手,轉殺轉走,一直走進他自家營裡面去了。」番王道:「你何不擒住他?」百里雁道:「小將可憐他年青貌俊,故此不曾下手他。」百里雁拜辭而出。
  只見引蟾仙師進朝,番王把個百里雁出陣的事,細說一遍。仙師道:「百總兵死了。」番王吃了一驚,說道:「仙師差矣!百總兵方才在這裡朝見寡人,英風凜凜,殺氣騰騰,指日成功,你怎麼說出這等一句不利市的話來?」仙師從從容容說道:「王上寬懷。不是貧道誑說,百總兵自誇其能,說道南來的軍將都不敢出來,豈有不敢出來之理?貧道打聽得真,南來的寶船千號,雄兵百萬,有二位元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還有一個道家,號為天師。還有一個僧家,號為國師。這兩個人會拆天補地,倒海翻山。百總兵還錯認了定盤星,怎麼不死?只是日子不曾到。」
  番王雖是敬重這個仙師,卻這一席話說得太直了些,番王心上就有些不悅。仙師看見番王不悅,即時告辭。番王道:「御兄辭去,莫非見怪麼?」仙師道:「貧道久欲他往,只因我王有這一場災難,故此在這裡留連。既是百總兵指日成功,就不用貧道了,何不告辭?」番王看見仙師見怪,連忙的轉過臉來,賠個小心,說道:「御兄恕罪!再乞寬住幾日。」仙師道:「貧道之行,必不可止。只有一件,我留下這個木魚兒,放在這裡。我王若平安無事,便自罷了;若有緊急災難之時,你便焚起香來,把這木魚兒敲上三下,貧道還來相救,以表貧道受我王一生恩愛。」道猶未了,一道白氣沖天,早已不見了個引蟾仙師。番王去了引蟾仙師,懊悔一個不了,即忙宣進百總兵來,把仙師這一番話,這一場去,細說了一遍。百總兵咬著牙齒,恨上一聲,罵說道:「好了,這個賊道不是先去之時,叫他吃我一刀。」番王道:「總兵官,你也不要吃惱,只要用心廝殺,卻不要中了南人之計。中了南人之計,就中了仙師之口。」百總兵說道:「我王寬心,包你高枕無事,不出三日之內,我把那些南朝蠻子一把無遺。」道猶未了,洋洋然而出。
  到了明日,又出來討戰。南船上元帥傳下令箭,著後營大都督出陣,也只許輸不許贏,不許擅用火器,違者軍法處斬。唐狀元得令出馬。百里雁兩口飛刀蜂擁而來。唐狀元慢也慢兒,叫聲:「百總兵,不要這等鹵莽。」百里雁聽見叫他聲「總兵」,盡有些歡喜,回聲道:「你是何人?倒認得我哩。」唐狀元道:「我是南朝武狀元唐英。」百里雁道:「怪得你是個狀元,故此有禮。你叫我做甚麼?」唐狀元道:「兵對兵,將對將。我和你去了這些軍馬,對殺一個何如?」百里雁道:「這個通得。」即時傳令,散了軍馬。唐狀元也自散了南兵。一邊一人一騎,一邊一桿槍,一邊兩口刀。舞刀的舞得通神,舞槍的舞得築鬼。百里雁心裡說道:「這廝倒好桿槍,若不是我的手段高強,卻也奈他不何哩!」唐狀元心道:「這番狗奴盡有些本領,卻不在我之上。只不奈元帥要輸何!」故意的賣個破綻與他。百里雁趕個破處,一刀砍進來。唐狀元拖槍而走。百里雁又贏了一陣。
  又過了一日,番王看見不曾捉得南將,也怕是計,說道:「百總兵,你不可自恃其勇,明日叫四個副將和你同去何如?」百里雁生怕分了他的功,說道:「只小將一個還多了半個,又要甚麼副將,不消了!不消了!」
  到了明日出來。南朝元帥傳下令箭,著左營裡大都督出陣,仍舊只許輸不許贏。黃棟良得令出馬,更不打話。一騎金叱撥,一條三丈八尺長的疾雷錘。兩家子吆喝一半天,殺做一桶粥。百里庵雙刀如雨,黃都督錘快如風。黃都督心裡想道:「元帥雖不要我贏,我卻也要鏊他一日,叫他才認得我們。」自從清早上辰牌時分殺起,直纏到下晝來申牌時分,還不分勝負。百里雁殺得性起,狠是吆喝一聲,一雙刀狠是掄上前來。黃都督說道:「得放手時須放手。」撥轉馬,望營裡只是一跑。百里雁狠上一聲,說道:「不是走得快,怎麼躲得我這一刀?也罷,權且寄個頭在你處,明日還要你自己送來。」
  到了明日,元帥令箭下來,著右營裡大都督出陣,仍舊只許輸不許贏,違者處斬。金天雷說道:「好笑!元帥日日只要人輸,何不只在南京城裡坐罷。」一肚子煙,拖了那一百五十斤重的鐵钂,跨上那匹紫叱撥,來往如飛。百里雁看見金天雷人物矮小,坐在馬上就像一段冬瓜,嘎嘎的大笑三聲。金都督說道:「番狗奴,你敢笑哪個?」百里雁還帶著笑臉兒,說道:「我笑你這個矮冬瓜。你南朝既沒有大將,惹這個空頭禍做甚。你都到我這裡來尋死麼?」金都督正是對矮人莫說矬話,聽見罵他矮瓜,他好不吃力,也喝聲道:「唗!胡說!」喝聲未絕,手裡那件兵器風一般響,舞得去重又重,快又快,馬又是高。百里雁倒也吃驚,說道:「這等一個矮子,舞這等一件兵器,盡有些厲害哩!」用心在意,只要拿住金天雷。金都督又只算計百里雁,就只見元帥軍令,沒奈何得。兩家子也是清早上殺起,殺到下午時候來。百里雁千方百計不得個金天雷倒,金都督又不好奈何得個百里雁。到了日西,金都督心裡想道:「不做無量身不貴,火為燒山地不肥。且待我撈他一钂,只是不要傷他:「賣一個破綻,百里雁就砍進來一刀。金都督就即忙的補他一钂。這一钂不至緊,又去得凶,把他一口飛刀钂做兩節。百里雁一天英氣,只看見斷了口刀,就急得火爆連天。英雄無用武之地。金都督只是嚇他嚇兒,早已撥轉馬來走了。百里雁狠上兩聲,罵道:「矮鬼頭,偏你會走麼?不走就是好漢。你明日再來麼?」咬牙切齒而去。
  番王道:「仙師之言有理,南人還是有計是真。明日叫四員副將幫你出陣,才是個萬全之策。」百里雁斷了刀,心上就有些怯,說道:「就依我王號令,明日叫四個副將同去上陣。」到了明日,一個百里雁,一騎馬,又換了兩口飛刀,走在陣前。後面又跟隨了四員副將:一個是通天大聖,一個沖天大聖,一個是撼山力士,一個是搜山力士。就像個老虎生了兩隻翅膀,益發會飛。跑出跑進,罵上罵下。南營裡又是元帥軍令,不許出兵。百里雁高叫道:「那矮冬瓜,你今日怎麼不出來廝殺哩?我把你這個矮賊,不砍你做八段,誓不為人!」南營裡靜悄悄的,只是沒人答應。百里雁罵到日西,沒紇鞳而去。
  卻說王爺傳令,夜半之時,親自游營。各營裡一齊答應。王爺一騎馬當頭,六員游擊六騎馬跟著後面。各人身披重甲,手持利刀,從四營裡走起,一直走到山腳下。原來那個寶林山,去城只有三五十里之遠,在銀眼國後面,就是銀眼國的主山。東一邊是銀眼國,西一邊是海。海裡上來就是山,山上下去就是海。沒有走路,卻只是一個套套兒,最好灣船。
  王爺細看了一番,叫親隨的左右取過筆硯來,親自到石板上寫著一行大字,說道:「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眾游擊也還不解其意,只說是王爺私行有感。王爺也不作聲,轉到船上,已經天色大明。王爺傳令把寶船移到海套子裡面去,水寨盡起。又傳令岸上各營,移到銀眼國西門外寶林山路上,十里一營,直擺到山腳下才住,要連牽如一之字形。元帥軍令,誰敢有違?水寨、旱營一齊移動。一日之間,屯紮已畢,佈置已周。王爺親自出來,從山腳下,看到銀眼國西門上。又從銀眼國西門上寶林山腳下,只見十里一營,五十里就是五處大營。分派左右:先鋒第一,左營第二,右營第三,前營第四,後營第五。王爺傳令:要一個石頭敵樓,要四方堆起,底下要四個門,上面要六層,就要六丈高。每一營分為左右,就夾住敵樓左右。左一邊靠著山,軍營直搭住山下;右一邊靠著海,軍營直搭住海邊。各游擊又分擺在這五處營裡,任是番將番兵來,只是一個堅執不戰。不出數日之間,敵樓完備。王爺傳下一面匾來,寫著「衡陽關」三個大字,懸在第四個敵樓上。眾人都不解其意,說道:「王爺這等做起敵樓,掛起牌匾,像是要在這裡過老的一般。」王爺又傳下號令,五十里路上,俱要滴溜圓的石頭,漫起街來:漫一尺,就要沙土面上蓋一尺;漫一寸,就要沙土面上蓋一寸。眾人都不曉得王爺是個甚麼意思,勞民動眾,費鈔費貫,都不免有些埋怨。只是軍令所在,不敢有違。過了幾日,又來報完。王爺卻叫過各營裡官,密密的吩咐他一番。又叫過各游擊官,密密的吩咐他一番。又叫過水軍各都督,密密的吩咐他一番。一個個摩拳擦掌,要拿百里雁。
  卻說百里雁帶了四員副將,一直殺出西門外來,各營裡只是不出。每日間來辱罵一遭,每日間空手而去。百里雁哪裡把個南軍放在心上,一出一入,如履無人之地。及至堆起了五個敵樓,還不曉得犯疑,說道:「南人無計可施,堆起石頭來好藏躲的。蠢蠻既是怕人,還不扯滿了篷,各自去了罷。」撼山力士說道:「甚麼石頭樓?且待我來撼倒他一座。」好個撼山力士,一聲喝,就像個響雷公,兩手一推,盡著那些番力,就像個地龍一顫,果真的名不無虛,把座敵樓推塌了一角。那一角的石頭都是一聲響,卸將下來。搜山力士道:「哥,偏你撼得山倒,偏我就搜山不來。」一手一個抓,就像個不求人的模樣,拿起來照著第二層樓上七抓八抓。也是有些古怪,把個石頭敵樓抓翻了一角。百里雁不勝之喜,凱歌而回。
  明日又來,只見昨日推倒的敵樓,一夜工夫,收拾得齊齊整整。撼山力士說道:「兄弟,我你再來推倒他的。」百里雁說道:「推他做甚麼?自古道:『挽弓當挽硬,用箭要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須擒王。』我和你一直殺進去,擒了他那個甚麼元帥,卻不了結了他那一股帳。」四員副將齊齊的答應一聲「是」。
  道猶未了,一個百里雁,四員副將,一枝番兵,也有三五百個,鼍皮鼓一聲響,早已殺進敵樓下來。第一個敵樓下,先前倒有些軍馬,看見殺得來,一個個的都躲到營裡面去了。第二個敵樓下,也是這等躲開去。第三個敵樓,也是這等躲開去。百里雁轉過頭來,叫那四員副將說道:「我們擒斬南人,勢如破竹。我們真好漢也!」望見第四個敵樓,只見樓上懸著一面大匾,匾上寫著『衡陽關』三個大字。百里雁說道:「這個樓懸得有匾,這決就是那個甚麼元帥在這裡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們就要推翻他這座樓也!」道猶未了,早已在樓下照面,又懸著一面大匾,匾上寫著「百里雁死此樓下」。百里雁看見說他死此樓下,就怒髮雷霆,喝一聲:「唗!哪個蠻子敢這等大膽,寫我的名字在這裡!」
  道猶未了,一聲梆響,四面八方,都是火箭、火銃、火蛇、火龍,百般的火藥,又是許多襄陽大炮。這一番只看見烏天黑地的煙,燒天煉地的火,轟天划地的響聲。可憐一個百里雁,兩個大聖,兩個力士,三五百個番兵,圍著在火中間,四顧無門,束手待斃:要往前去,前面還有一層敵樓,一片的喊殺連天,金鼓動地;要退後面來,後面又是一層敵樓,一片的喊殺連天,金鼓動地;要往山上去,山上又是兩員游擊將軍,統領兩枝軍馬,連聲吶喊,擂鼓搖旗;要往海裡走,海岸上又是兩員水軍都督,統領了兩枝水軍,連聲吶喊,擺鼓搖旗。
  百里雁無計可施,仰天大笑,笑了三聲,通天大聖說道:「總兵老爺,今日遭此大難之時,何為大笑?」百里雁說道:「我笑你兩個大聖,怎麼不去通天?怎麼不去沖天?兩個力士怎麼不去撼山?怎麼不去搜山?」兩個大聖說道:「我兩個到如今,叫做上天無路。」兩個力士說道:「我兩個到如今,叫做入地無門。」通天大聖說道:「總兵老爺,你這如今怎麼也不飛去?」百里雁說道:「我這如今,叫做有翅不能飛。」四員副將,齊齊的大笑三聲。百里雁說道:「你們今番笑些甚麼?」四員副將說道:「我們笑總兵老爺有翅不能飛。」道猶未了,只見渾身上是火,滿面是煙。
  畢竟不知這些番將番兵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6:01:23

第八十一回     百夫人為夫報仇 王克新計取鈴索



  詩曰:
  才子卻嫌天上桂,世危番作陣前功。
  廉頗解武文無說,謝朓能文武不通。
  雙美盡輸唐督將,二南章句六鈞弓。
  卻說四員副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百里雁有翅不能飛,大家取笑了一會。笑聲未絕,渾身是火,滿面是煙,一個總兵官,四員副將,三五百名番兵,都做了一堆灰燼之末。這一陣比火燒藤甲軍只會狠些。到明日撥開灰來,也有燒化了的,也有不曾燒化了的;也有剩得一個頭的,也有剩得一個腦蓋骨的;也有剩得一隻手的,也有剩得一隻腳的;也有剩得一塊皮的,也有剩得一根骨的。
  國師看見,說道:「阿彌陀佛!暴露屍骸,此心何安!二位元帥在上,看貧僧薄面,把這些殘餘骸骨收做一堆,再加上些土,殮一殮,也是一場功德。」國師開口,誰敢有違?元帥即時傳令,連灰連骨都埋在山腳底下,共埋做一個大堆堆。前豎一道碑石,碑上刻著「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國師又念上幾卷《受生經》,超度他們一會。
  大小將官都來上帳上,和王爺慶功。王爺道:「諸將士用力,學生何功!」三寶老爺說道:「王爺今日正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初然傳令,一連三日不許出戰,連咱學生心上有老大的疑惑。」王爺道:「初然間番將甚銳,況兼有許多技能,未易爭鋒。兵法有雲:『攻堅則劫』。三日不出軍,正所謂堅其堅者。」老爺道:「落後之時,只許輸不許贏,這是怎麼說?」王爺道:「我強,而反示之以弱。兵法有雲:『兵驕者滅』。許輸不許贏,正所謂驕其氣。」老爺道:「移兵山下,卻又築起許多敵樓來,都說道勞民動眾,咱學生心上也又不明。」王爺道:「通海關外,曠蕩無垠,地勢在敵;寶林山下,道里有限,地勢就在我。兵法有云:『善戰者,其勢險,其節難』。我所以移過營來,又豎起五個敵樓,正所謂『勢如雕弩,節若發機。』」王爺道:「不許擅用火藥,是甚麼意思?」王爺道:「令其不知,猝然無備。正所謂『出其不意,攻其所不備』。」王爺道:「敵樓上懸著『衡陽關』三字匾,這是甚麼意思?」王爺道:「番將名字叫做百里雁。衡陽雁斷,為之兆也。」王爺道:「又懸著個『百里雁死此樓下』的牌,這是甚麼意思?」王爺道:「即是龐涓死此樹下,先奪其氣也。」王爺道:「用圓石子兒漫街道,卻又掩上沙土,這是甚麼意思?」王爺這句話不肯說破,只說道:「這個倒沒有甚麼意思。」
  王爺這一番調度,這一場大功,哪個不說道:「王爺妙算高天下,富有胸中百萬兵。」三寶老爺吩咐安排筵宴。王爺道:「百里雁雖死,還有個百夫人著實厲害。強敵在前,怎麼敢受筵宴?」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番王大開了西門,一片鼍皮鼓響,一片喊殺聲喧,當頭一員女將,騎了一匹炭一般的紅馬,手裡使著九口飛刀,領了一枝番兵,高叫道:『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是哪個蠻子,敢來和我百夫人比手麼?』此時人馬已自殺到第一層敵樓之下來了。」
  怎麼就有個百夫人殺到敵樓之下而來?原來番王聽見百里雁死於南人之火,大哭一場,說道:「悔不聽仙師之言,致有今日之禍。」掣過戒手刀來,就要自刎。左右頭目,滿朝大小番官,一齊上前勸解,方才住了手。說道:「百總兵之死,是我誤了他。快差人報與他家裡知道,教他全家不消傷感,照舊受我爵祿。所有麾下番兵,一應百夫人掌管。一切軍務,先斬後奏。諸人不得中制。欽此欽遵。」
  番王只說是撫慰他家裡一番,安生者之心,報死者之德。哪曉得百夫人原是個眉粗眼大,奶突胸高,一雙手會使九口飛刀,又有個甚麼紅錦套索,一雙腳會走千百里遠路,金鉤倒掛著人,腰裡又有一件甚麼幌心鈴兒。素常是個不良之婦,卻又聽見丈夫死於非命,他就肝膽碎裂,兩淚齊拋,那一股怨氣沖天,雙腳只是平跳,雙手只捶胸。正在有冤沒伸處,恰好番王傳下旨意,著他掌管番兵。他就借著這個因頭,頓起殺人心,領了一枝軍馬,竟出西門外來,故此就殺到第一層敵樓之下。王爺道:「喜得還不曾肆筵設席,險些兒弄做個開宴出紅妝。」即時傳令,著左右先鋒嚴守敵樓,不許疏失,亦不許輕自出陣,直待日西,敵兵退去之時,許追殺他一陣,可一戰成功。左右先鋒得令,不敢違誤,堅守敵樓左右兩翼,堅壁不出。只見百夫人領了一枝軍馬,往來馳驟,直到敵樓之下,高叫道:「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是哪個蠻子,敢來蕩我的手也?」口裡一邊罵,手裡一邊舞著那九口飛刀,舞得果真的奇妙: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後八,就像一個飛鳥有九隻翅膀,平地上會飛。這還是初然間舞的下數;到了末後之時,舞到雪花蓋頂,枯樹盤根,就只耳根頭聽得一片聲響,眼面前看見一片雪白,說甚麼刀山,好不厲害也!左右先鋒說道:「這個番婆倒是難和他比手,王爺怎麼這等神見,就傳令不許輕自出戰。」自清早起纏到日西,敵樓不得過去,左右兩營堅壁不出,衝突不通。口也罵得牙齒軟,手也舞得筋力倦,只得收拾回去。正叫做:乘興而來,弄得沒興而返。
  剛轉到城下,找著西門,只聽見一聲炮響,霹靂如雷,響聲裡面,喊殺連天,鼓聲震地,後面有兩員大將高叫道:「甚麼番婆?有甚麼本領?敢來廝殺!快快的下馬蕩馬。」把個百夫人激得怒氣填胸、咬牙切齒,更不回話,只是斜轉身子,掄動那九口飛刀,殺將轉來。這邊兩員大將,一個是左先鋒威武大將軍張計,一匹銀鬃馬,一口豹頭刀;一個是右先鋒威武副將軍劉蔭,一匹五明馬,一口雁翎刀。兩騎馬,兩口刀,殺向前去。你一上,我一下,你一往,我一來,殺做一坨,扭做一塊。正在酣戰之時,只見南陣上左肋下一聲炮響,喊殺連天,早已閃出一枝軍馬,當頭一員大將,全裝擐甲,一騎馬,一桿丈八蛇矛,高叫道:「吾乃征西遊擊大將軍劉天爵是也。奉王爺軍令,特來擒拿番婆。」喊聲未絕,一桿槍翻天覆地的殺進陣去。左右先鋒看見添一個劉游擊,越發殺得有些興頭,百夫人也還支持得過。
  一邊三員大將,一邊一員女將,正殺在好處,只見南陣上右肋下一聲炮響,喊殺連天,早已閃出一枝軍馬,當頭一員大將,全裝擐甲,一騎馬,一張開山大斧,高叫道:「吾乃都司吳成,奉王爺軍令,特來擒拿番婆。」叫聲未絕,一張大斧遮天蓋地的砍進陣去。自古道:「好漢不敵倆。」莫說是四員大將,單戰一個婆娘,怕他甚麼狠戾?只是百夫人手裡那九口飛刀有些厲害,一時近他身不得。故雖支架這一場,心裡卻也漸漸的有些懼怯。正在懼怯之時,只見南陣上一人一騎,手裡拿著一面「令」字旗,飛一般跑過去,高叫道:「吾乃中軍帳下左護衛鐵楞是也。奉王爺軍令,南陣上有能拿住百夫人者,官給賞銀一千兩;斬首者,官給賞銀五百兩。其餘的番子,一顆頭賞銀十兩。」
  厚賞之下,必有勇夫。四員大將想著那一千兩銀子,哪一個不想著百夫人?這些軍馬想著十兩銀子,哪一個不掀翻番子的頭來,百夫人看見事勢不諧,心裡想道:「我且抽身回去。不然之時,一千兩銀子,賣了個女身;五百兩銀子,賣了一顆首級。」一聲牛角響,收轉軍馬回去。自家一騎馬壓後,兩腳蹬著鐙,兩手舞著刀,進得西門來,已自折了一半軍馬,心上正在煩惱。哪曉得西門裡面一聲炮響,喊殺連天,圈裡早已閃出一枝軍馬,當頭一員大將,全裝擐甲,面如黑鐵,須似鋼錐,一匹烏錐馬,一桿八十四斤的狼牙棒,高叫道:「吾乃狼牙棒張柏,奉王爺軍令,在這裡等候多時。把你這潑賤番婆,只我一棒打你做塊肉餅。何不早早的下馬投降?」百夫人喝聲道:「你是甚麼人,敢閃在城門圈裡?你可認得我的飛刀麼?」即時掄動那九口飛刀,果然掄得是個雪花蓋頂。張狼牙也不管他甚麼雪花不雪花,盡著他的力氣,憑著那桿狼牙釘,一任的築向前去。百夫人雖然厲害,後面又是四員大將一擁而來,沒奈何,只得把九口刀漫天漫面的驀進城裡去了。
  這一陣百夫人雖不曾受傷,原有三日多個番兵出陣,止得三五十個回去。番王大怒,罵說道:「潑賤婦人,你既不善戰,何故強要出陣,虧折我的軍馬?」百夫人即時扯個謊,說道:「非干賤妾不善戰之罪,只緣這些軍馬原是我丈夫掌管,今日之間都不聽賤妾凋度,故此取敗,都是自送其死。」番王又在用人之際,不敢卜分難為百夫人,恐生他變,只得從容說道:「雖不干你事,只是一殺三百,十日殺三千,我這國中能有幾千軍馬?我也不得不慮。」百夫人道:「賤妾今番不用軍馬,只是匹馬單刀,要殺退南朝這些船隻。若不成功,誓不回朝拜見我王。」番王道:「既是不用軍馬,功績愈高。」到了明日,果真的只是百夫人一匹馬九口刀,竟出西門來。藍旗官報上元帥,王爺道:「今日不許輕敵,去不許追。」王爺道:「昨日一陣已褫潑婦之膽,今日乘勝而殲之,有何不可?」王爺道:「不可一例而論。」老爺心上還有些狐疑。
  卻說第一層敵樓上,原是左右先鋒;左右兩邊游擊,原是劉天爵、吳成,前後策應。新添張柏。及至百夫人討戰,先鋒不敢違令。百夫人看見沒人出來,百般辱罵。兩邊游擊卻有些忿忿之氣,卻又不敢開言。罵到日西,百夫人也罵得氣歎,意思要去,臨了又狠是罵上兩聲,罵甚麼蠻豬蠻狗,蠻東蠻西。別人還自可,張狼牙又是個火性的,這一場罵,就是火上加油,激得只是氣衝牛鬥,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把抓過百夫人來築他幾釘,也不記得元帥的軍令還是怎麼,一騎馬,一桿狼牙釘,飛一般跑出陣去,接著百夫人,只是一片釘響。百夫人一則是日西氣歎之時;二則是猛空裡走近前去,出其不意,吃他一驚;三則是張狼牙生得黑漆漆的,相貌又惡,手裡兵器又重,那件兵器又只是築過將去,不分部曲,沒有次第。百夫人也不好支架,只是舞起那九口飛刀,護定了身子。飛刀到底是個片薄的,狼牙釘卻是個粗夯的,一刀蕩著一釘,就築一個缺,左築右築,把九口飛刀口口上築得是缺。百夫人就忙裡偷閒,險中生巧,雙手撇開九口飛刀,一個筋斗翻下馬來。張狼牙看見築缺了九口飛刀,人又翻下馬來,再有這等一場大功,把馬一夾,竟近百夫人身邊去,要砍下他的頭來。
  兩個先鋒和兩個游擊看見百夫人翻下馬來,也都來搶功。一齊炮響,四下裡四個將軍一齊都到,都只說斬得首級,賞銀五百兩,此功非小。哪曉得百夫人撇了刀,丟了馬,兩隻小金蓮走在地上,其快如飛。手裡帶著那根三丈多長,九九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兒。腳走得快,索帶得伸,蕩著它的就是一個紇搭。八十一把金鉤,倒就掛傷了一二十個軍士。帶傷的都在頭上,或是掛了眼,或是掛了鼻子,或是掛了嘴,或是掛了耳朵,或是掛了頭髮,或是掛了兩鬢,或是掛了腦蓋骨。還有一等不帶傷的,或是掛掉了盔,或是掛掉了纓,或是掛掉了紮巾,或是掛掉了甲,或是掛掉了槍,或是掛掉了耙。還有一個將軍,是哪個將軍?原來就是張狼牙,掛掉了一頂鐵襆頭,掛掉了一副紅抹額,掛碎了兩塊皂羅袍。張狼牙原在對陣,馬又走得快,故此被傷。兩個先鋒,兩個游擊,原是離得遠,馬卻到得遲,故此不曾帶傷。
  百夫人全勝了一陣,歸去朝見番王。一根索上,取下許多的盔甲紮巾之類,又有許多連皮帶骨的傷痕。番王大喜,重重的賞賜,說道:「全仗夫人之力。明日成功,同享富貴。」卻說張狼牙輸陣而歸,自家受氣還不至緊,違了元帥軍令,豈當等閒?只得自家先自捆綁起來,解到中軍帳上請罪。兩個先鋒、兩個游擊,也都是小衣小帽,跪在帳前。王爺道:「違誤軍情,於律當斬。」張柏說道:「是,小將情願承刀。」王爺道:「先鋒、游擊,都只分得首從,不得為無罪。」兩個先鋒、兩個游擊齊齊的說道:「非干末將們之事,望元帥老爺寬恩!」三寶老爺說道:「依法都該重治。只是念在十萬里之外,又是用人之際,比在本朝不同,姑容他們將功贖罪罷!」王爺道:「依老元帥勸解,故容你們這一次。今後違誤,法無輕貸!」眾將拜謝起來。
  王爺道:「同一個番將,同一樣日西追殺,昨日還有軍馬,今日又沒有軍馬。怎麼昨日勝,今日敗?王老先生,你怎麼曉得昨日該出,今日不該出?」王爺道:「昨日百夫人初見之時,無所戒備。兵法有雲:『攻其無備。』我是以曉得該出,出則勝。今日百夫人當喪敗之後,百計提防。兵法有雲:『窮寇勿追。』我是以曉得不該出,出則敗。」王爺道:「昔日小范老子胸中有百萬甲兵,王老先生還多千萬。」王爺道:「承過獎了。」
  王爺道:「凡事預則立,何況行陣。王老先生在上,明日那個百夫人來著,哪個出陣?」王爺道:「今日輸他一陣,諸將再不可出陣。可著黃鳳仙去,和他比一個手。」即時傳下令箭,叫過黃鳳仙來,王爺吩咐他明日出陣,又吩咐他:「九口飛刀,昨日已是看見了;三丈多長的紅錦套索,今日已自看見。只是他有個甚麼幌心鈴兒,那東西卻有些作怪。」黃鳳仙道:「承元帥、老爺差遣,末將也有幾般器械,料然不輸於他。」唐狀元道:「某願同出馬。」王爺道:「這個不消同出罷。」黃鳳仙拜辭而去。王爺道:「黃鳳仙成功麼?」王爺道:「其氣盈,只怕還不得成功。」王爺道:「何不就著唐狀元幫他出去?」王爺道:「後面還有用他處。」王爺道:「黃鳳仙可敗陣麼?」王爺道:「雖不大贏,亦不大敗。明日可驗。」
  到了明日,百夫人又來南陣上,卻挑過了江兒水,不是昨日這些將官。是甚麼將官?原來是個朱顏綠鬢,杏臉桃腮,三綽梳頭,兩截穿衣的女將。百夫人看見,倒也好笑。怎麼好笑?他說道:「世上只有我一個做女將,怎麼這船上也有個女將?卻不好笑?只一件來,任他甚麼女將,怎麼到得我的手段。我且問他一聲,便就曉得他的動靜。」問說道:「來將何人?」黃鳳仙道:「我是征西後營大都督唐狀元的金紫夫人,你不認得我麼?你是何人?」百夫人道:「我是銀眼國女總兵百夫人是也。你船上的人無故殺我的丈夫,我特來報仇。你們夫對妻,妻對夫,何苦到這裡來自尋死路!」黃鳳仙道:「甚麼人敢說甚麼死路?」舉起雙刀來,漫頭撲面而舞。舞了一會,百夫人道:「你且住,待我也舞來,你看著。」舉起個九口飛刀,也是這等纏身裹足而舞。舞了一會,黃鳳仙道:「你且住,棋逢敵手,一著爭先。我和你比個手,看是何如?」百夫人心裡道:「這婦人盡有些本領,怎敢輕視於他。」抖擻精神,把個九口飛刀,在心在意的砍過來。黃鳳仙把個兩面刀,也在心在意的架將去。九口的也不見多,兩口的也不見少。百夫人也不見個贏,黃鳳仙也不見個輸,兩家扯一個平過。百夫人道:「天色已晚,明日再來。」
  到了清早,百夫人又來,黃鳳仙也應時出去。照舊是刀,照舊是各舞一會,照舊是鬥砍一會。黃鳳仙寸寸節節,要尋思百夫人。百夫人又在算計黃鳳仙,曉得這個飛刀不奈他何,賣一個破綻。黃鳳仙趁空兒砍將進去。百夫人借著個勢兒,一筋斗翻下馬來,兩隻腳快走如飛,手裡帶起那一條三丈多長、九九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實指望一鉤鉤住黃鳳仙。哪曉得黃鳳仙又是個積年,看見他撇下馬來,就曉得他的詭計,更不趕上進去砍他,只是帶著馬順著他一跑,手裡撒下一把黃豆出來,只見八十一個金鉤上,都鉤得是些人頭。百夫人大喜,轉頭看時,黃鳳仙土囤而去,哪裡看見個黃鳳仙?心裡想道:「昨日走了那個黑漢,今日卻撈翻了這個婆娘,此功不小。」
  歸見番王,拿起那條索來見功,番王道:「那鉤上都是些甚麼?」百夫人道:「都是些人頭。」番王道:「是個甚麼將官,就著你撈翻了這些人頭過來?」百夫人道:「實不相瞞,前日那個黑將官是個男子漢,吃我一虧,撈了他的襆頭抹額。今日這個將官是個女將官,吃我一虧,撈得他的頭來了。」番王道:「哪一個頭是女將官的?」百夫人起眼一瞧,有好些女人的頭哩!只是還認得不真,一個個的取將下來。初然一個、兩人,還是人頭;三個四個,就是豬頭;五個、六個,就是羊頭;七個、八個,就是牛頭;九個、十個,就是狗頭;一十、二十,還是葫蘆;三十、四十,就是甜瓜;五十、六十,就是苦瓜;七十、八十,就是冬瓜。
  番王看見不是南人之頭,心中大怒,罵道:「潑賤婢,欺君賣國,不如趁早些殺了罷!」叫聲左右開刀。百夫人高叫道:「屈殺忠良,天地鬼神照察!」番王道:「你欺君賣國,怎麼是屈殺忠良?」百夫人道:「小婦人殺夫之仇,報之不盡,怎麼敢賣國欺君?」番王道:「你既是不賣國欺君,怎麼頭是假的?」百夫人道:「小婦人臨陣之時,只曉得帶起索來,套著頭來就是,哪曉得頭有假的,這還是南朝女將戲弄了小婦人。姑容明日小婦人出陣,梟取那女將之頭,前來贖罪罷。」番王心裡還有些不肯,左右頭目再三勸解。番工道:「姑恕這一次,再去無功,軍法從事。」
  到了明日,百夫人帶著這些宿氣,跑出陣來。黃鳳仙笑嘻嘻的跑出陣去。百夫人高叫道:「賤人,你昨日怎敢戲弄我?」黃鳳仙道:「怎叫做戲弄?你來者不善,我答者有餘。」百夫人道:「我今番教你吃我一刀!」也照舊九口飛刀,舞上舞下。黃鳳仙也照舊是兩口刀,舞來舞去。百夫人舞了一會,猛空裡把九口飛刀望上一撇,一個筋斗翻下馬來。黃鳳仙只說還是那條三丈多長、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連忙的帶轉馬來。哪曉得百夫人撇過了飛刀,手裡換出個甚麼銅鈴兒,搖上兩搖,擺上兩擺,弄得個黃鳳仙即時間滿心碎裂,肝轉腸移,心肝頭上就是貓抓,馬上坐不住,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怎麼一個搖鈴,就把人跌下馬來?原來這個鈴是百夫人的護身寶貝,名字叫做幌心鈴兒,只消暗地裡搖兩搖,憑你是甚麼奇男子,烈夫人,心肝都碎。騎在馬上的,要跌下馬來;站在地上的,要跌倒頭來。故此黃鳳仙就中了他毒手,一個倒栽蔥栽下馬來。百夫人只說這是籃裡魚、阱中虎,走近前套上一索,只指望套將去,哪裡又想摸了個空。怎麼又摸個空?原來黃鳳仙有五行五囤,跌下馬來,看見中他的毒手,套索近前,早已土囤而去。百夫人走了黃鳳仙,不勝忿忿之氣,歸見番王。番王道:「怎麼今日又不曾成功?」百夫人道:「小婦人已自搖動了幌心鈴,那女將已自跌下了馬,只是拿他不住。」番王道:「豈有個跌下馬,就拿他不住之理!」百夫人道:「我王不信,乞明日親自上城觀看一遭。」番王道:「你有心賣國,我哪裡看得你這些!」百夫人道:「小婦人怎敢賣國!我王一看就見明白。」番王道:「你有兩件器,一件寶貝,豈可不奈他何!也罷,我且看你明日。」這叫做:物必腐而後蟲生,人必疑而後讒人。番王心上只是疑惑百夫人,這莫非是王爺又該成此一功?
  怎麼又該成此一功?原來,番王這些疑慮,早已有個夜不收打探得詳細,報上王爺。王爺道:「好了,今番百夫人得死了。」三寶老爺道:「怎見得他死了?」王爺道:「口說無憑,到了明日這時候就見。」
  道猶未了,一面叫過王明來,吩咐道:「你即時閃進城去,撈出百夫人那條紅錦套索兒,那個幌心鈴兒。兩件中間撈得一件來,賞銀一千兩;都撈得來,賞銀二千兩。限五鼓時候就要交付。」王爺號令嚴肅,誰敢有違?王明諾諾而去。又叫過左右先鋒、四營大都督來,吩咐道:「明日黎明時候,五個敵樓上,都要結起大紅花彩,各色繡球纓絡,各要鮮明,各樓上安排細樂吹打,軍馬休息,不許喧嚷嘈雜,以炮響為號。」各將官應聲而去。又叫過各游擊將軍來,吩咐道:「各官統領各部軍馬,各備鉤耙套索,在第三層敵樓以裡伺候,以敵樓上梆響為號。」各游擊應聲而去。又叫過各旗牌官來,吩咐道:「你各人帶領各色兵番,把第三層敵樓以裡的磚街,掃淨沙土,各石縫裡細細密密,安上鐵菱角。黃昏時領出鐵菱角去,限五鼓報完,違者梟首示眾。」各旗牌官磕頭而去。又傳出一枝令箭,叫唐狀元、黃鳳仙五鼓時候帳前聽令。王爺吩咐已畢,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到了五鼓,王明跪在帳前,交付一條三丈多長、九九八十一個金鉤的紅套索兒,一個不大不小、不銅不鐵的幌心鈴兒。王爺道:「你怎麼兩件都撈得來?」王明道:「兩件東西都在一張桌子上,故此一下子撈了他的來。」王爺道:「這兩件東西都有些通靈變化,倒沒個甚麼響聲?」王明道:「不敢欺,是我預備了去。」王爺道:「是個甚麼預備?」王明道:「是我預備下南京帶來的狗皮荷包兒,包著它。狗為地魘,任是甚麼通靈變化,受了這個地魘,再不作聲。」王爺道:「百夫人可知道麼?」王明道:「知道怎肯被我撈來?他一覺睡得只是鼾鼾的響,哪裡曉得。」王爺道:「怎麼這等睡得死哩?」王明道:「說起個睡得死的話來又長了。」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話,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6:01:51

第八十二回     百夫人墮地身死 引仙師念舊來援



  詩曰:
  獨臥南窗一夢賒,悠然枕上是天涯。
  十洲三島山無險,閬苑蓬萊路不差。
  詩句精神池畔草,文章風骨筆頭花。
  少年忠孝心如火,幾謁金門幾到家。
  卻說王爺道:「雖是話長,你也大略些說與我聽著。」王明道:「昨日小的承了老爺軍令,不敢有違,即時一根隱身草,閃進城去。進城之後,找到百夫人宅上,街衢屈曲,經過一頭茂盛的林叢,只見一個大蟲飛到面上來,一口就咬住個鼻子,咬得小的昏昏沉沉,就要瞌困。小的心裡卻明白,想說道:『元帥老爺軍令在身,怎麼敢在這裡瞌困?』連忙的口裡說道:『你是個甚麼蟲咬著我?我有元帥的印信批文在這裡,你可怕麼?』那蟲倒是個靈蟲兒,就會說話,答應道:『你既是個奉公差的,我饒了你罷。』小的又多了個嘴,問它道:『你是甚麼蟲兒?』靈蟲兒說道:『我的事也一言難盡。』小的說道:『你也說來。』靈蟲兒說道:『維我之來,嘿嘿冥冥,非虺非螫,元狀元聲。不寢而夢,不醉而醒;不疾而疲,不歎而呻。若浮雲而未墜,若負重而莫勝。入人之首,倏焉如兀;欲仰又俯,求昂反屈;若南郭子俯幾而坐,北宮子喪亡而出。入人之目,若炫五色;注睫欲逃,回瞬成黑。如昌黎之昏花,步兵之眼白。入人之手,如摯如維。將掉臂而徒倚,欲撫掌而離披;墜何郎之筆,落司馬之杯。入人之足,如糾如纏;欲舉武如超乘,比寸步於昇天。李白安能脫靴於內陛?謝安何以曳履於東山,至若青緗浩牘,玉簡陳編,誦不能句,讀未終篇。惟我一至,令人茫然。如右軍之坦腹,靖節之高眠;又若汪洋奧義,佶屈微言,凝思佇想,欲彩其玄。自我一至,忽然汗漫。如尹文之坐玄,達摩之逃禪。凡此之類,倦態不一,實我之故,伊誰之失!』是小的說道:『依你所言,你卻不是個瞌睡蟲兒麼?』蟲兒道:『是也,是也。』他又問小的是個甚麼人,小的道:『我是個枕頭。』蟲兒道:『你怎麼是個枕頭?』小的道:『你撞著我,卻不是個瞌睡撞著枕頭。』那蟲兒笑起來,一把扯住小的說道:『我正要個枕頭。』小的心上用得它,就將計就計,許下它一個枕頭,帶著它找到百夫人宅上。驀進百夫人房裡,只見百夫人正在那裡欲睡未成。是小的對蟲兒說:『這不是一個嬌嬌刮刮、白白淨淨一個好枕頭也。』那瞌睡蟲兒也曉得有些意思,一溜煙就溜在他的鼻子裡面去了。百夫人害了個瞌睡,鼾鼾的一片響,哪裡會醒!是小的乘其方便,撈將他這兩件東西來了。」王爺即時取過二千兩銀子,賞賜王明。
  王明馱了這一百二三十斤銀子,走出帳外來,劈頭撞見個旗牌官,都來報事。又撞見個唐狀元、黃鳳仙,也來報事。唐狀元問王明從哪裡來,王明卻把個取百夫人兩件寶貝、王爺賞賜銀子各樣事,細說一遍。唐狀元道:「王爺叫我們五鼓聽令,若是乾功,也會有賞。」夫妻一對,即時走上帳前,拜見王爺。王爺即時把那條紅錦套索、幌心鈴兒,交與黃鳳仙,又吩咐他幾聲,說道:「如此如此。」又叫過唐狀元來,吩咐他幾聲,說道:「如此如此。」
  到了天色黎明,番王領了左右頭目,大小番官,一齊坐在西門樓上,看百夫人出陣,功展何如。守到天明,哪裡見個百夫人出來?只見城下遠遠的兩個人,兩騎馬,來得從從容容,走到城門之下。只見左邊馬上是個男子,烏紗帽、大紅袍、黃金帶、皂朝靴,衣冠濟楚,文質彬彬;右邊馬上是個女人,金絲冠兒、大紅袍兒、官綠裙兒、紅繡鞋兒,眉彎柳綠,臉帶桃紅。兩個人齊齊的抬起頭來,看一看城上。番王一向心上疑百夫人在陣上賣國,今日之時卻又不見個百夫人出來,卻又看見城下兩騎馬兩樣的來人,心上越發犯疑,叫左頭目問城下道:「你們是甚麼人?」唐狀元受了王爺妙計,答應道:「我是大明國一個征西大都督武狀元浪子唐英,蒙你百夫人新訂良緣,做我偏房次室,約了今早成親,故此特來迎接。」黃鳳仙受了王爺吩咐,高叫道:「我就是唐狀元的金紫夫人。連日和你百夫人敘話,蒙他許下嫁我丈夫,佳期約在今早,故此特來迎接。列位若不准信之時,現有他的三丈多長、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搖得響的一個幌心鈴兒,昨日已經交付在我處,約定今早只是成親,再不廝殺。」唐狀元又說道:「列位若不准信之時,你看我們滿營中都是花紅掛彩,都是鼓樂齊鳴。」道猶未了,城外一聲炮響,各營裡鼓樂喧天。
  番王聽知這兩席話,滿心准信,高叫道:「潑賤婢,敢這等苟求快活!我已三五日前看破他了,都是你們眾人和他遮蓋!今日噬臍,悔之何及!」叫左右快去捉他過來。一會兒左右們捉將百夫人來了。原來百夫人吃了瞌睡蟲兒的虧,一覺睡到日高三丈,還是這等魂夢昏昏,到了番王面前,只得雙膝跪下。番王大怒,罵說:「好賤婢,好個唐狀元的偏房次室,偏你要受快活,偏我的國把你賣麼?」叫左右的:「拿刀來!等我親自剮他一百刀,看你去做偏房次室不做!」百夫人越發不曉得風在哪裡起?雨在哪裡落?連聲叫道:「好屈也!好屈也!」番王又叫拿刀來。百夫人道:「鋼刀雖快,不斬無罪之人。怎麼平白地只要殺我?」
  番王怒氣填胸,只是不得個刀到手。左右頭目卻把個唐狀元說的前緣後故,細細的與他說一遍。百夫人情屈難伸,放聲大哭,說道:「天下有這等的冤枉事情!我丈夫死肉未寒,我怎麼許他偏房次室?假饒我要嫁人,銀眼國豈可少了我的丈夫?況兼甚唐狀元,我不曾看見他的面;甚麼大明國,我不知道在哪個東西南北?我怎麼有這段情由?」番王怒氣不息,罵說道:「潑賤婢,你還嘴強!你既是不曾得看見他,怎麼紅錦套索、幌心鈴兒兩件寶貝,都先交在他處?卻又睡到這等日高三丈,還不睜開眼來?」
  百夫人被說得啞口無言,委是睡在牀上不曾早起來;起來之時,止摸著九口飛刀,不見了紅錦套索、幌心鈴兒。正叫做屈天屈地,有口難分。哪裡曉得是王爺妙計,兩著雙關。百夫人只得長聲啼哭,哭一聲百里雁,喊一聲天,喊一聲冤,叫一聲屈,哭得淒悽慘慘江天冷,任是猿聞也斷腸。左右頭目哭得心酸,說道:「這個中間決有些甚麼冤枉。」沒奈何,再三稟告番王:「饒他一命罷。」
  番王看見百夫人哭得厲害,況兼又是左右頭目再三勸解,意思也罷。百夫人又哭又說道:「只是饒我死,我心事終是不明,放我出城去殺一陣,把那冤枉人的賊精,不是他,就是我!我死在沙場上心事就明。只是我死之後,不可令百氏無後!家有弱嗣,望二位老爺善為撫養。我夫妻兩個死在九泉之下,感恩不淺。」左右頭目說道:「你怎麼說出這許多的閒話?你只出城去殺一陣來,就見你的心事,勝敗非所論也。」番王道:「甚麼心事?只好去洞房花燭夜罷了!」左右頭目都說道:「決沒有此情。小臣兩個情願把兩家人口,做個當頭,放他出城而去。倘有成親之事,小臣兩家人口,願受其罪。」番王道:「既如此,你兩家各供上一紙狀來,我才肯放他去:「左右頭目各自供一紙,如虛甘同受罪,番王應允。百夫人挽刀上馬,大開城門,放他出去。
  百夫人騎在馬上,這一肚子冤枉,再沒處發洩,咬牙切齒,恨上兩聲。只見城門外果真一個頂冠束帶的少年,自稱唐狀元,和他拱手。他正然怒髮雷霆,又只見昨日那廝殺的女將,也是挽角穿袍,笑吟吟的叫聲道:「二娘子,你來也。」百夫人卻才曉得是這兩個人坑陷他!恨上兩聲,罵上兩聲,恨不得一刀就了結一個。把馬一夾,那馬走如飛。把九口飛刀盡著平生的氣力,飛舞而起,一直殺上前來。前兩騎馬轉身就走。前面兩騎馬走得緊,後面一騎馬趕得緊。走的走,趕的趕,不覺的一霎時就趕過了一層敵樓,一霎時又趕過了第二層敵樓。看看的趕上,早已又到了第三層敵樓。
  百夫人狠起來,飛一刀上前去,一刀砍下一邊馬腿來。百夫人有了興頭,又夾起馬趕向前去,前面就不見了那兩個人。那騎馬不知又是甚麼緣故,一轂碌跌翻在地上,把個百夫人一跌跌將下來。百夫人正在怒髮衝冠,勢如破竹,走發了性子,撇開馬就是兩隻金蓮,步路而走,還指望照舊是這等其快如飛。哪曉得走不過三五丈之遠,也是一轂碌一個倒裁蔥,跌翻在地上。一聲梆子響,兩邊游擊將軍,一片的鉤耙繩索,一會兒解到中軍帳上,一會兒砍下一個頭來。唐狀元領了頭,到西門外豎起根竿子,懸著這個頭,高叫道:「銀眼國國王及大小官員人等知悉,早早的開門納降,遲者與此同罪!」唐狀元號令已畢,回覆王爺。
  老爺道:「怎麼王老先生昨日就曉得今日百夫人會死?」王爺卻把個王明取過紅錦套索、幌心鈴兒,各營搭彩,各敵樓上細樂,各游擊鉤耙,各旗牌官掃沙安鐵菱角,唐狀元夫妻冠帶,事事細說一遍。老爺滿心歡喜,說道:「今日之功,奇哉!奇哉!王明是個抽車之計,唐狀元是個反間之計,搭彩鼓樂都是些插科打諢,鐵菱角、鉤耙繩索才是下手工夫。卻還有一件,原來要滴溜圓的石子兒漫街,已自就算定了是今日之用。長慮卻顧有如此。」王爺道:「我因百夫人一日會跑千里遠路,故此把個圓石子兒漫街。圓石子兒分外光滑,怎麼起得步去?漫街之計,特令人不知。昨日卻掃開沙來,安上鐵菱角,任他踹在石子兒上,石子兒滑他一跤;任他踹在鐵菱角上,鐵菱角鑿他一跤。故此百夫人趕將來,馬就馬倒,人就人倒。這也只當是個地網天羅,死死兒關住他的。」
  道猶未了,一面傳令諸將帳前頒賞。唐狀元夫婦各賞銀五十兩,各游擊各賞銀七十兩,各營各都督各賞銀三十兩,各旗牌官各賞銀二十兩。簪花掛彩,不在話下。
  三寶老爺道:「今番卻好安排筵席麼?」王爺道:「夜不收曾說是還有一個甚麼引蟾仙師,只怕他又來費嘴。」老爺道:「只在今日就見定奪。怎麼今日就見定奪?若是沒有那個仙師,今日一定開門納城;若是果有那個仙師,今日一定關上城門,之乎也者。」差人看來,果是關上城門,城中不見有些甚麼動靜。老爺道:「這番狗敢這等倔強無禮,明日拿住之時,剮了做一萬塊。」
  卻說番王看見西門外豎起竿子,掛起百夫人的頭來,卻才曉得百夫人是個真心實意,屈死了忠良。連忙的把兩張供狀交還了左右頭目,汗顏歸朝。左右頭目說道:「事至於此,不如開門納款,還得個乾淨。遲則禍來不小,欲解無由。」番王道:「起初不曾投降,得到如今卻是遲的。前日仙師,臨行之時,留下一個木魚兒在這裡,說道:『你國中若有大難,你就敲我的木魚兒,我自然下來救你。』今日如此大難,不免求仙師一番。」左右頭目說道:「仙師曾說百里雁何如?」番王道:「曾說他會死。」頭目道:「木從繩則直,人從諫則聖。前日仙師之言,主上不聽。今日百夫人之言,主上不聽。你莫怪小臣們所說,有眼不識忠良,有耳不聽忠諫,國破家亡,想在目下。」番王道:「你兩個人這等埋怨,你各人自去罷!我自有處。」左右頭目果真的收拾去了。
  番王道:「我只要求我的仙師,要你們做甚麼?」即時謹焚真香,對天禱告。禱告已畢,拿出木魚兒來輕輕的敲了三下。響聲未絕,一朵祥雲冉冉的下來,雲裡面坐著一個引蟾仙師。按下雲頭,進到殿上。番王扯著磕頭就是拜,仙師即忙還禮,說道:「主上,你今日怎麼行這個大禮?」番王道:「御兄在上,寡人今日國中被此大難,控訴無門。望乞御兄廣開方便,和我救拔一番。」仙師道:「百里雁何如?」番王道:「果中御兄之言,已經死了。」仙師道:「敵人連輸連走,正所以長他的驕,滿他的氣,他公然不知。驕矜自滿,驕兵必敗,欺敵必亡,焉得不死。百夫人何如?」番王道:「百夫人倒盡忠而死。」仙師道:「他那三件寶貝,這如今都在哪裡?」番王道:「飛刀隨陣喪失,套索、鈴兒,都是未死之先,送了中朝。」仙師道:「也沒個送中朝之理,想是被他們設計取將去了。左右頭目在哪裡?」番王也是個狡獪的,就裡一個小小的謊兒,說道:「左右頭目不堪提起。」仙師道:「怎麼不堪提起?」番王道:「他兩個每每主張我去投降,我說還有御兄在上,不曾稟告得,怎麼擅自投降?他兩個就使起性子來,說道:『今日也御兄,明日也御兄,當此大難之時,御兄在哪裡?你既是求教御兄,我們不如各人去罷,且看你御兄,明日做出甚麼乾坤來!』故此他兩個拂袖而去,再三留他不住。」
  番王這一席話,分明要激發個仙師。果真的激石乃有火,激水可在山。仙師就激將起來,說道:「這兩個人好沒來歷,何故小視於我?他說我不如,我偏然要做個大乾坤來他們看著。」到了明日,衣袖裡取出個經折兒,掀了一掀,撳出一個畫成的觸角青牛。仙師噴上一口水,那只牛就撲地一聲響,竟自走將下來。仙師穿起衣服,跨將上去,手裡一管沒孔的鐵笛,竟望西門上出去。番王道:「御兄,你不用些軍馬麼?」仙師道:「要他去抵槍?要他何用!」番王道:「你不用甚麼兵器麼?」仙師道:「要它去絆手?要它何用!」番王道:「你卻怎麼去廝殺!」仙師道:「這青牛就是我的軍馬,這鐵笛就是我的兵器。」
  道猶未了,逕自出了西門,來到一層敵樓下。各營裡不曾得令,不敢出兵。仙師跨著個牛,直前而走三五十里之遠,只當得緣繩走索的,緣一遭繩,走一遭索。一會兒走到第五層敵樓之下,看見寶林山石崖上一行大字,著眼一瞧,只見是「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十個大字。仙師沉吟了一會。怎麼看見個字有個沉吟?原來引蟾仙師是天上一個紇搭星,紇搭星頭上就是個利名星,憑著你是甚麼紇搭的,利名星一牽就走。他沉吟之時,看見百里雁死在這裡,是「雁飛不到處」一句,已經准驗了。若是「人被利名牽」這一句,再若准驗之時,卻不這場功勞是個假的,故此費了這一會沉吟。弄做個沒興走,撥轉牛來,照著西門上又是這等急走如飛。一會兒又在西門上各敵樓下,還不見些動靜。走了一會,又望山腳下一去;過了一會,又望西門上一來。一日工夫,就走了三五轉。元帥只是個不傳令,各營裡只是個不出兵。一個仙師,一隻青牛,跑進城裡去了。
  卻說二位元帥看見有個仙師又來出陣,也不傳令諸將,一竟請到天師。天師道:「容明日出馬,看是何如?」明日之時,天師整衣出馬,只見西門上走出一位仙師:
  頭戴鹿胎皮,身披鶴氅衣。
  青牛丹井立,鐵笛醮壇歸。
  倒也好一位仙師,洋洋的滿面風光。天師道:「來者是哪一位仙翁?願通名姓:「仙師把個青牛夾一夾,走向前來;把個鐵笛兒擺一擺,像個要吹之狀,從從容容,卻說道:
  仙翁無定數,時入一壺藏。
  夜夜桂露濕,村村桃水香。
  醉中拋浩劫,宿處有神光。
  藥丹山■鳳,棋函白玉郎。
  弄河移砥石,吞日傍扶桑。
  龍竹裁輕菜,鮫絲熨短裳。
  權栽嗤漢帝,橋板笑秦皇。
  逕欲隨關令,龍沙萬里強。
  天師聽罷,說道:「這是李義甫贈玄微先生的五言排律。以此觀之,仙翁莫非是玄微先生麼?」仙師道:「是也,又名引蟾仙師。既承下問,願聞道長大名?」天師道:「吾乃大明國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是也。」仙師道:「既是一個天師,豈不知天時?豈不知地利?何故提兵深入我西洋之中,滅人之國,絕人之嗣,利人之有,費人之財,是何理也?」天師道:「仙翁差矣!我二位元帥奉大明國朱皇帝聖旨,欽差撫夷取寶,果有我中朝元寶,理宜取回。如無,即有一紙降書,何至滅國絕嗣之慘。」
  仙師道:「既不滅國絕嗣,怎麼殺了我國中一個百里雁,又一個百夫人,兵卒們不下五七百,這些人命都有何辜?一旦置之於死?」天師道:「這是他們不知天命,負固不賓,自取其罪。」仙師就惱起來,說道:「你說哪個不知天命?哪個自取其罪?」天師道:「像你這等助人為惡,就是不知天命,就是自取其罪。」仙師把牛一夾,就是一鐵笛掀過來。天師也把馬一夾,就一寶劍掀過去。你一笛,我一劍;你一上,我一下。仙師也打不著天師,天師也打不著仙師。弄鬆了一會,各人散伙。仙師道:「你明日再來,看我的本領。」天師道:「貧道一定來相陪。」
  到了明日,仙師相見,更不打話,坐在青牛背上,拿起根鐵笛來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喝聲道:「變!」那根鐵笛即時間變,一十、一百、一千、一萬,滿天都是鐵笛。又喝聲:「長!」那上萬的鐵笛一齊長起來,長有千百丈之高,拄天拄地。又喝聲:「粗!」那上萬的鐵笛一齊的粗起來,粗有三五丈之圍,無大不大。又喝聲:「來!」那上萬的鐵笛一聲響,又是一根鐵笛,掉將下來,拿在手裡。天師道:「這等的術法,有何所難!我也做一個看著。」拿著一口七星寶劍,喝聲道:「起!」那口寶劍自然騰空而起。喝聲道:「變!」那口寶劍就是變,即時間上十、上百、上千、上萬,滿空中都是些寶劍。喝聲:「長!」那上萬的寶劍就是長,即時間就長有千百丈之高,撐天撐地。喝聲道:「粗!」那上萬的寶劍也就是粗,即時間粗有三五丈之圍,遮天遮地。喝聲道:「來!」那上萬的寶劍一陣火光,一齊的掉將下來,還是一口寶劍,歸在天師手裡。
  仙師道:「我要自己變化,一個變十個,一個變百個,百個變千個,千個變萬個。你意下何如?」天師道:「這個不消了。分身之法,且莫說是貧道,就是貧道跟隨的小道童兒都是會的。」仙師心上有些不快活,說道:「你何視人之小也!既是你的小道童兒都會,你就叫他出來做一個我看。」天師笑一會兒,說道:「此何難哉!」叫出一個小道童兒來,年方十一二歲,頭髮兒齊眉,穿領毛青直裰,著一雙紅廂道鞋。天師吩咐道:「你做個分身法來。」那小道童兒且是慣熟,把個頭髮兒抹一抹,把個直裰兒抖一抖,口兒裡念一會,手兒裡捻一回,自己喝聲:「變!」即時間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雖然萬數之多,一樣的頭髮,一樣的直裰,一樣的道鞋。天師喝聲道:「長!」那萬數的道童兒就是長,就有十丈之長。天師又喝聲道:「粗!」那萬數的道童兒就是粗,約有五七尺圍之粗。天師看著仙師,問聲道:「可好麼?」仙師道:「也好。」「好」字未了,仙師手裡的鐵笛吹上一聲,只見一陣風突然而起:
  可聞不可見,能重複能輕。
  鏡前飄落粉,琴上響餘聲。
  一陣風漸漸的大,漸漸的狂將起來,翻天覆地,平地上卻站不住人。仙師的意思要刮倒那些道童兒,哪曉得上千上萬的道童兒,就是釘釘住了的一般,動也不動。過一時三刻,風兒漸漸的萎,天師卻才丟下一道飛符,即時一朵祥雲從地而起:
  若煙非煙,若雲非云。
  鬱鬱紛紛,蕭索輪困。
  那上千上萬的小道童兒,都站在雲頭騰空而起。天師道:「今番可好麼?」仙師道:「好便好,只是起得慢些。」天師道:「你還要怎麼快哩?」仙師道:「你欺我不會快麼?」牛背上鐵笛又是一吹,那條牛早已起在半天雲裡。天師跨上草龍,也自跟到半天雲裡。仙師拿著鐵笛,照著道童兒橫一撇,要做個筆鋒橫掃五千軍。天師伸起手接著,還是一個道童兒,分明是個粒粟直藏千百界。仙師看見天師不是個巧主兒,落下雲來,竟回本國而去。
  天師輕輕的放了道童兒,拜見二位元帥,元帥道:「這仙師好一管厲害鐵笛也!」天師道:「那個鐵笛又沒有孔,又吹得響,又能呼風,又能變化,倒是個利嘴的。」三寶老爺道:「不如也叫王明去撈他的過來罷。」天師道:「這也通得。」老爺即時叫過王明來,吩咐道:「現今引瞻仙師那管鐵笛,你去撈他的過來。撈得之時,也照王爺舊例,賞銀一千兩銀子。」
  王明應聲而去。心裡想道:「前日王爺賞我一千兩銀子,只當吹灰。今日老爺許我一千兩銀子,不知財氣何如?且走進城去,再作道理。」進了城門,轉東彎,抹西角,找到仙師的宮中,摸進仙師的居裡。只見引瞻仙師端端正正在那裡,桌子上一枝燭,一爐香,一部《道德經》。王明抬頭瞧一瞧,仙師張著兩隻眼睛坐在那裡,卻又不見個鐵笛兒在哪裡,就是看見個鐵笛兒,卻也下手不得的。王明沉思了一會,無計可施。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計較,才撈得他的鐵笛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6:02:18

第八十三回     王克新兩番鐵笛 地裡鬼八拜王明



  詩曰:
  無事閒來坐運機,立時行走立時宜。
  藏身一草偏行急,舉目雙旌豈返遲。
  畫鼓無心聲戰鬥,紅塵不動馬驅馳。
  任君門戶重重鎖,幾度歸營酒滿卮。
  卻說王明沉思了一會,無計可施,只得又閃到門外,心裡想道:「前日那二千兩銀子,多虧了那個瞌睡蟲兒。今夜少不得去尋他來,才有個贏手。」一逕反走出門來,找著前日的樹林之下,左走右走,不見有個甚麼蟲兒。過了一會,只聽見嗡一聲響,一個蒼蠅飛到面上,打一撞。王明只在想著瞌睡蟲兒,認不得是個蒼蠅,問說道:「哥,你是哪個?」那蒼蠅又巧說道:「你尋哪個?」王明心是急的,顧不得是不是,說道:「我尋個瞌睡蟲兒。」蒼蠅道:「你尋它做甚麼?」王明道:「我有場好事照顧它。」蒼蠅聽見說是有場好事照顧它,它就冒認著說道:「我就是瞌睡蟲兒,你怎麼不認得?」王明道:「你卻不是昨日的。」蒼蠅又詭他詭兒,說道:「我雖不是昨日的,昨日的卻就是我們一班。」王明道:「昨日的說了一篇文,你可有得說哩!」蒼蠅道:「怎麼沒有得說,我也說一篇你聽著。」王明道:「你就是說來。」蒼蠅道:「嗟我之為人也,逐氣尋香,無處不到。頃刻而集,誰相告報?在物雖微,為害至要。若乃炎風之燠,夏日之長,尋頭撲面,入袖穿裳,或集眉端,或沿眼眶;目欲瞑而或警,臂已痹而猶攘;或頭垂而腕脫,每立寐而顛狂。又如峻宇高堂,法賓上客。或集器皿,或屯幾格,或醉醇醪,因之沉溺;或投熱羹,遂喪其魂。尤忌赤頭,號為景跡。引類呼朋,搖頭鼓翼。至於腯豕肥牲,嘉肴美味,稍或怠於防閒,已輒遺其種類。養息蕃滋,淋漓敗壞。親朋索爾無歡,臧獲因之得罪。餘悉難名,凡此為最。」
  這一篇分明是個《蒼蠅賦》,原來王明不學書,文理苦不深,聽見說得好,只說真是昨日的一般。蒼蠅說道:「我說了這一篇,你今番卻認得麼?」王明大喜,連聲道:「認得!認得!我和你同去,有好事照顧你。」帶著它閃進仙師的宮中,又進到房裡。
  此時已是個深黃昏,只見仙師坐那裡,眉眼不開,意思要打盹。王明指著仙師,說道:「這不是場好事也。」蒼蠅看見仙師生得白白淨淨,只說是塊大哉肥牲,狠是嗡一聲,一頭拳撞著他的臉。仙師吃它這一撞,轉撞醒了,罵說道:「這屎蒼蠅,是哪裡來的?」叫聲:「徒弟,趕開這個屎蒼蠅,等我好睡。」王明站在一邊,心裡只是連聲叫:苦也!苦也!說道:「原來是屎蒼蠅,錯認它做個瞌睡蟲兒,致使仙師睡不著,弄巧反成拙,說不得還要出去尋個真的來。」
  今番出去分外仔細,東也叫聲瞌睡蟲兒,西也叫聲瞌睡蟲兒。忽然撞著一個大餓蚊蟲,正沒處尋個人咬,肚裡餓得慌,聽見王明尋瞌睡蟲兒,它只說是有甚麼好處尋瞌睡蟲兒,意思就要充它,問說道:「是哪個叫我也?」王明道:「我昨日照顧你,你今日就不認得我?」蚊蟲真是個利嘴,就扯起謊來,說道:「昨日是我家兄。」王明只是要得緊,說道:「昨日是令兄?你卻不也是個瞌睡蟲兒?」蚊蟲就假充一下,說道:「我怎麼不是?你有個甚麼好處照顧我麼?」王明道:「有場好事,只要你是個真的。」蚊蟲利嘴,假的就說做真的,說道:「好大面皮,又有個甚麼假的!」王明道:「昨日令兄有一篇文,今日一個假的也有一篇文。你既是真的,你念出文來,我聽著。」蚊蟲說道:我也念一篇文,你聽著:
  我之為人也,方天明之當天,潛退避於幽深。翅斂緝兮凝癡,口箝結兮吞喑。雖智者之莫覺,亦安能眇視而追尋。及斜陽之西薄,天冉冉以就昏,遂拉類而鼓勢,巧排闥而尋門。或投抵於間隙,潛深透乎重閽,窺燈光之晰晰,仍倚壁而逡巡;伺其人之夢覺,為吾道之屈伸。方其猶覺也,則闃靜無語,坐帷立裳。心搖搖而圖食,意欲舉而畏擒。及其既夢也,則洋洋而得志,飛高下以紛紜;親肌膚而利嘴,吮膏血於吻唇。既飽而起,饑而復集。已貪婪之無厭,揮之則去,止之復來,何恥畏之足云。聲喧騰兮連雷,刺深入兮刺針。夢既就而屢覺,心欲忍而莫禁。既冥擊之莫得,徒束手兮嗔心。
  這一篇分明是個《蚊蟲賦》,王明聽見說甚麼「排闥尋門」,又說甚麼「猶覺既夢」,只說是個瞌睡裡面的事,今番卻是真的。連忙說道:「你是個真的!跟我來,我有場好處照顧於你。」帶著它走到仙師房裡。
  此時已是更盡多天,仙師朦朦朧朧,伏在桌子上打個盹。王明指著說道:「這不是一場好處照顧你也。」蚊蟲看見仙師生得細皮薄面,正是它的貨,輕些上前。卻好的它肚裡餓得慌,哪裡又顧得輕不輕,撞上前吮著一嘴,就是行針的醫生,狠是一針。蚊蟲這一針比先前屎蒼蠅那一嗡還狠十倍,你教仙師再又睡得著哩!光溜溜的兩隻眼睛,叫聲:「徒弟,你都在哪裡,不來收拾,致使這等的餓蚊蟲來咬我哩!」王明聽見說是個餓蚊蟲,卻又連聲叫:「苦也!苦也!冤家怎麼又尋了一個蚊蟲。今日這一千兩銀子,這等難也。」沉思了一會,將欲出去再尋那瞌睡蟲兒,時日有限,再錯尋了一個,卻不誤了工夫!將欲站在這裡,引蟾仙師眼睜睜的,卻又不見個鐵笛兒在哪裡,倒是費嘴。
  又過了一會,卻才拿出主意來,說道:「求人不如求己。鈍鐵磨成針,只要工夫深。挨了守這一夜,哪裡不是。」好個王明,一直守到雞叫。怎麼直到雞叫?卻說那仙師伏在桌子上,倒盡在要睡,一初逢著個屎蒼蠅一嚷,落後又著蚊蟲一針,反弄得清醒白醒的坐起來。故此一直坐到下鼓,卻才精神倦怠,心事不加,著實要睡。把個衣服一掀兩掀,掀翻了睡到牀上。原來那管鐵笛帶在胸脯前,時刻不離的,只因要睡得忙,掀得衣服快,卻就連衣服卷著,擱在牀頭邊。王明眼看得真,只是不敢動手。過了一會,還不敢動手。又過了一會,一總有半個多時辰,仙師鼻子裡只是鼾響,口裡只是哼唧,王明心裡想道:「今番卻睡沉了。」王明卻又小心,生怕有甚麼不測處,照舊到他耳朵邊做個屎蒼蠅的聲嗓,嗡狠是一聲,仙師也不曉得。王明又不放心,拿起隱身草,當做蚊蟲,到他臉皮上吮一針,仙師也又不得知。王明道:「今番是好動手了。只一件,又怕那管鐵笛有個甚麼響聲。也罷,丹桂不須零碎折,請君連月掇將來。」
  好個王明,連仙師卷鐵笛的道衣,一繳過兒都撈翻他的來,回來交付老爺,已自天色微明:
  茅屋雞鳴曙色微,半輪斜月已沉西。
  吾伊盈耳窮經處,滿目英英濟濟齊。
  老爺接了鐵笛,滿心歡喜,一邊叫軍政司收下,一邊叫取過一千兩銀子來賞王明。王明領了這一千兩銀子,好惱又好笑,怎麼好惱又好笑?都學夜來的屎蒼蠅、餓蚊蟲兩個誤事,卻不好惱。得了這一千兩銀子,盲子見錢眼開,卻不好笑。王明便好笑,引瞻仙師也好笑。
  卻說仙師到了天明,一覺眼醒,正要起到備辦廝殺,牀頭邊摸一個空,摸鐵笛摸一個不見!仙師慌了事,連忙的叫徒弟來,告訴他不見了衣服,不見了鐵笛。徒弟倒說得好,說道:「師父,你沒有走甚麼邪路麼?只怕掉在斜路上去了。」天師惱頭上喝聲道:「唗!哪裡一個出家人戴頂冠兒,走甚麼斜路哩!」徒弟說道:「那金厚金薄的笑話兒,豈不是個戴冠兒的走斜路麼?」
  道猶未了,只見日高三丈,番王不見仙師出去,親自進來問候。進到牀面前,叫聲:「御兄,你今日怎麼這等貪睡也?」仙師越發沒趣,卻又遮蓋不來,只得直言告訴,說道:「夜來五鼓上牀,並沒有個甚麼動靜。不知怎麼樣兒,天明不見了衣服,不得起來。」番王道:「我朝裡另做得有新衣服,取來御兄穿。」即時取過衣服。仙師又說道:「衣服倒不至緊,還不見了件東西。」番王道:「是件甚麼東西?」仙師道:「不見了我的鐵笛。」番王道:「可還有第二管麼?」仙師道:「天上地下,有一無二,哪裡又有第二管哩!」番王道:「快差精巧鐵匠們旋打一管吧?」仙師道:「仙胎聖骨,怎麼旋打得成?」番王道:「這卻不是花子死了蛇,沒得弄了。」仙師道:「還是猜枚的弔馬,兩手都脫空。」番王道:「只一管鐵笛,怎麼兩手都脫空?」仙師道:「夫之不幸,妾之不幸!這卻不是兩手都脫空?」
  番王聽見這句話,卻才想到自家身上,老大的吃力,說道:「哪裡去追尋它來?」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即時出下一道榜文,滿國中張掛:
  因有仙師鐵笛一管,自不小心,夜深失落。知風報信者,賞銀五百兩。收留首官者,賞銀一千兩,敕封一品官。
  滿國中大小番子嘈嘈雜雜,哪裡去追尋?榜文張掛了一日,到第二日清早上,一個官揭下了:「小臣姓葛名燕平,百夫人之弟,現任副平章之職。」番王道:「可拿將鐵笛在這裡麼?」葛燕平道:「沒有鐵笛在這裡。」番王道:「既沒鐵笛在這裡,怎麼敢擅揭我的榜文?」葛燕平道:「雖沒有個現鐵笛,卻曉得鐵笛的著落,又有個跟尋之方。」番王道:「方可靈驗?」葛燕平道:「百發百中,只要王上那一千兩銀子。」番王道:「銀子現在,你先說個著落來。」
  葛燕平道:「小臣打探得南船上有一根草,叫做隱身草,拿起來只是他看見別人,別人卻不看見他。又善能排金門,入紫閣,不數甚麼錢神。前日小臣的女兄,不見了那兩件寶貝,負屈含冤,都緣是個王明撈將去了。今日這個鐵笛,一定又是他。這卻不是個著落?」番王道:「這個著落也是猜詳,未得其實。且說跟尋之方何如?」葛燕平道:「本國寶林山下有一個獵戶,名字叫做沙唧莫,諢名叫做地裡鬼,專一架鷹走犬,打獵為生。一日打著一隻老猿,拿住要殺它,老猿就講起話來,說道:『你不要錯認了我,我是你一個大恩人。』地裡鬼說道:『你是個老猿,有個甚麼恩到我?』老猿道:『我已經修行了千百多年,神完氣足,骨換胎移,你怎麼拿得我住?只因上帝有旨,說你執業雖然不好,中間卻有一點不嗜殺之心,著本山土地化你個好人。本山土地又著我送件寶貝與你,拿了這件寶貝,十年之內,官封一品,白銀一千,一場富貴,報你那一點不嗜殺之心。』地裡鬼聽見這一場富貴,連忙的放了手,反跪著它,磕上兩個頭,賠個情兒,說道:『唐突之罪,望恕饒!』老猿到自己頭頂上扯下一根毫來,碧澄澄的顏色,就像個翠羽一般,約有三寸多長,遞與地裡鬼。又說道:「我一生修行,只修得兩根毫。這是第二根毫,將來與你,名字叫做隱身毫,拿在手裡,只你看見人,人再不看見你。你去且安守十年貧困,十年之內,必主大發。』地裡鬼道:『假如不發何如?』老猿說道:『十年之內如不發者,天之命也。君子俟命,豈可再來架鷹打獵麼?』道猶未了,早已不見了個老猿。地裡鬼大喜,拿著根毫,果真的人都看不見他。他恪守令旨,再不打獵,只是安貧。」番王道:「這事至今幾年?」葛燕平道:「至今已自八年。王上榜文說道:『賞銀一千兩,敕封一品官。』這卻不是應在他身上?叫他去跟尋,這卻不是個跟尋之方?」番王道:「既如此,就在你身上去請他進來。」
  葛燕平即時請到地裡鬼,見了朝。番王道:「本國仙師一管鐵笛,南船上王明有根隱身草,被他撈將去了。葛平章薦你有根隱身毫,要你去撈的來。撈來鐵笛之時,官封一品,賞銀一千兩。」地裡鬼看見印合了他當年老猿的話語,不勝之喜。拿了隱身毫,竟出朝來。一邊走路,一邊想著,說道:「我有這根毫,只是人看不見我,我到南船上怎曉得個鐵笛在哪裡?怎取得出來?還有一計,不如去見仙師,討些口訣才好行事。」果真的拜見仙師,敘了閒話,地裡鬼說道:「仙師老大人,鐵笛兒可有個甚麼號頭麼?」仙師道:「我的鐵笛是個無價之寶,憑你放它在哪裡,上面有一道黑煙。但有黑煙,就曉得是它。」地裡鬼說道:「可有個甚麼名字麼?」仙師道:「名字便沒有。只是對著黑煙之下,叫聲『帝都地』,它就一溜煙直衝而起,不論在九地之下,不論在九天之上,都是到手的。」地裡鬼得了口訣,拜辭而去。走到南船上,此時已有未末申初。滿船上走一遍,卻是隱身毫在手裡,沒有看見他,盡他自由自在,逐節挨尋。只見軍政司船上有一道黑煙,直在船梢上些。地裡鬼要叫它聲兒,這聲氣卻是隱不得的,怕人聽見。一直守到黃昏前後,船上還不曾起更也。好個地裡鬼,悄悄的走到黑煙之下,叫上一聲「帝都地」,果真的一聲響,一管鐵笛衝將出來,地裡鬼拿著鐵笛,只當拿著一個一品官,拿著一千兩銀子,好不快活也。一篷風竟直走轉朝裡,把個鐵笛交付國王。國王即時封官一品,即時遞上一千兩銀子。地裡鬼一朝富貴而起。
  引蟾仙師得了鐵笛,仍舊是騎了牛,一鞭而出馬,叫道:「南朝好蠻賊哩!怎麼把我的寶貝兒偷將去了?快快的雙手送將出來,少待遲延,我教你吃我一刀之苦!」手裡拿出口刀,晃上幾下,一隻牛走上走下。藍旗官報上元帥。老爺道:「昨日不來,今日又來,其中有個緣故。」王爺道:「怎見得?」老爺道:「昨日不來,因為失了寶貝。今日又來,一定是有了寶貝。」王爺道:「但看軍政司就見明白。」查到軍政司,果真的不見了鐵笛。王爺道:「元帥高見。」即時傳令,各營俱各按兵不動。仙師走了一會,叫了一趟,沒有理他,無興而去。王爺又叫過王明來,吩咐道:「你昨日撈來的鐵笛,不知怎麼今日又被他撈將去了!」王明道:「只是小的有這個隱身草,行走無蹤,會撈別人的。哪裡又有這等一個人,會撈我們的?」老爺道:「正是有這等不明白的事。」王明道:「沒有甚麼講的,小的再去撈他的來就是。」老爺道:「今番不比前番,他那裡一定有個甚麼異樣好人了。」王明道:「小的還有別法,不當只是一根隱身草。」
  道猶未了,竟自出去,走到銀眼國城門之下。原來仙師的貪心不足,又叫地裡鬼過來,打探別的寶貝,也走到城門之下。一個一根隱身草,一個一根隱身毫。你不見我,我不見你。偏是冤家路兒窄,可可的兩下裡撞一個頭拳,一個人一骨碌跌翻在地上。王明吃了一驚,說道:「只有人看不見我,我怎麼這會兒也看不見人?」地裡鬼也吃一驚,說道:「只人看不見我,怎麼這裡有個看不見的人?」王明拾起草,拿在手裡。地裡鬼終是生疏,爬起來,毫還丟在地上,沒有了毫,即就露了本相。
  王明看見是個番子,心上就明,走向前去,一把撾過來,擂上幾個大拳頭,罵說道:「番狗奴!我昨日船上不見了鐵笛,原來就是你的鬼。」地裡鬼無言可答,看見王明來得凶,生怕去了這根毫,狠是一脫掙,掙了手,望地上一刺。王明罵說道:「你只好做個地裡鬼罷!」這一句是王明信口罵他,地裡鬼錯認了,只說是叫他名字,拾起了毫,反來賠個小心,說道:「王明哥,小弟有所不解,怎麼老哥也曉得小弟的賤號?」王明曉得是番子錯認了話,不免就鬼推他一番,卻好下手。他連忙答應道:「我自從到你國中,就曉得有個地裡鬼,只是不曾相會。」地裡鬼越發歡喜,說道:「前日國王為因鐵笛之事,把老哥的事細細的告訴小弟,只是小弟失親。」
  王明就透他透兒,說道:「你手裡是個甚麼?」地裡鬼說道:「是個隱身毫。」地裡鬼也問道:「你手裡是個甚麼?」王明道:「是個隱身草。」地裡鬼道:「奇哉!都是我看得見人,人看不見我。」王明道:「你這寶貝是幾時得的?」地裡鬼道:「我得了七八年,前日才得了這些利落。」王明又問他一個詳細。地裡鬼又告訴一個詳細。
  王明得了他的詳細,卻來詭他,說道:「你國中怎麼這等好,只得一管鐵笛,怎麼就官封一品,銀子一千?若是我們南船上,只好一兩銀賞賜,就是大事。」地裡鬼也是個鬼,就要游說王明,說道:「王明哥,你一根隱身草,我一根隱身毫,天生一對弟兄,小弟有一事相告。老哥不如和小弟同到小弟國中去罷。」王明正要鬼他這一句話,又故意的說道:「好倒好,只怕你的國王不肯重用我哩!」地裡鬼道:「我國王求賢若渴,豈有不重用之理。」王明卻來下手他,說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到船上,我有幾樣好寶貝,待我取將來獻上你的國王,卻不是個進見之禮。」
  地裡鬼雖乖,卻就識不得王明是個計,說道:「這個意思甚好,我和你同去。」王明哄著他站在船頭下,又叮囑道:「我是個官身,只怕上船去有甚麼差遣。我又只得去答應一番,來得遲些,你必須在這裡守我。」地裡鬼只圖王明過去,一任之見,不曾經思,說道:「好兄弟,生死之交,莫說只在這裡等候,你就走到晚上才來,我也等你。」王明又穩他穩兒,說道:「你不怕人看見麼?若是你的毫不濟,我把我的草與你。」地裡鬼又好勝,說道:「我的毫怎麼不濟?怎麼要你的草?你只管去就是。」
  王明曳開步,轉到船上,把個地裡鬼隱身毫偷鐵笛的事,細細的稟知元帥。元帥道:「既是此人有根隱身毫,只怕明日不奈他何!不如今日先著哪個拿住他罷。」王明道:「不消又添出這一番事。待我取過鐵笛回來,一齊拿他,同見元帥就是。」元帥道:「只怕他私自去了,卻不枉費了這一番心,又多添一個害?」王明道:「其人雖是個番子,著實信實。拿來之時,還望二位元帥厚待他些,不然是小的賣了他,小的之罪,不自重乎!」元帥道:「就是。」
  道猶未了,王明一手隱身草,一手戒手刀,走到銀眼國國王堂上,只見仙師正在對國王講話,講今日南兵怎麼不出,講明日怎麼殺退南兵。講得正有興頭,王明仔細一瞧,只見一管鐵笛帶著腰裡,一頭係在帶兒上,坐在椅子上,衣服卻不拱起來,一頭就露出些了。王明就在那露出了些的去處,撈將他的來,轉到船頭下,放下了草,叫聲:「地裡哥。」地裡鬼也放下了毫,見了王明,說道:「哥,你來得好快也。」
  王明更不打話,一手挽著地裡鬼,望船上直跑。地裡鬼力氣不加,只得跟著王明跑,口裡叫說道:「你怎麼扯我到你船上來?」王明道:「你怎麼要我到你國中去?」地裡鬼道:「到你船上,你們元帥肯容我麼?」王明道:「到你國中,你們番王肯容我麼?」地裡鬼道:「我曾和你講來,我國王求賢若渴,豈有不容之理!」王明道:「你還沒有看見我們元帥,天高地厚,於人何所不容!」地裡鬼道:「你還讓我去罷。」王明拿出鐵笛來,說道:「鐵笛已經在這裡,你還到哪裡去哩?」地裡鬼道:「怎麼你又撈翻他來?」王明道:「你昨日怎麼撈得去?」道猶未了,已自進了中軍帳上,拜見元帥,交上鐵笛。元帥吩咐軍政司收下。地裡鬼叩頭,元帥道:「這是哪個?」王明道:「就是銀眼國地裡鬼。」元帥道:「依你昨日到我船上偷出鐵笛,不能容你。只是你今日結拜了王明,返邪歸正,就是你開了自新之路。你可在我面前,拜了王明為哥,王明叫你為弟,元帥我和你兩個作個證憑。」兩個結拜已畢,元帥又吩咐道:「你盡心報國,不可二生。擒你這樣鬼頭,如發蒙振槁耳。」地裡鬼諾諾連聲,說道:「既承重用,敢不盡心。」元帥又叫軍政司款待酒食。王明陪飲,兄弟交歡,地裡鬼歡喜不盡,說道:「不意今日撥開雲霧而見青天。」這一段都是二位元帥曲盡人情,招來遠人的機括。
  卻說三寶老爺道:「且喜鐵笛又來了,地裡鬼又來了,止剩得一個仙師,不如多著軍馬圍住他何如?」王爺道:「仙師是個古怪的,那條牛也有些古怪。此人非國師必不可服。」老爺道:「既如此,作速請國師,不可捱延歲月。」即時請到天師、國師。二位元帥把前緣後故,細說一遍。卻說:「這如今只是一個仙師,一條青牛,都是厲害的,故此特來相浼國師做個處置,免得虛延歲月,所費不貲。」國師道:「貧僧看見這個國中一道白氣沖天,一定有個甚麼妖僧妖道,果中貧僧之言。」天師道:「開船之時,貧道劍頭上出火,貧道也就說來,前行還主一凶,果真的費了這些事。」國師道:「仙師是個道家,請天師去罷。」天師道:「貧道已經和他比過手來,他那一管沒孔的鐵笛變化無窮,他那一隻青牛飛騰頃刻,貧道一時也不奈他何!」國師道:「原來那管鐵笛是個沒孔的。」元帥道:「是個沒孔的。」國師道:「是王明撈將來了?」元帥道:「是王明撈將來了。」國師道:「借來我一看。」元帥即時吩咐軍政司取過鐵笛來,奉上國師老爺觀看。國師接過來,左看右看,看之不盡,點兩點頭,說道:「這管笛兒我認得了。」
  畢竟不知認得這管笛是個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6:02:45

第八十四回     引蟾仙師露本相 阿丹小國抗天兵



  詩曰:
  作曲是佳人,制名由巧匠。
  鵾弦時莫並,鳳管還相向。
  隨歌唱更發,逐舞聲彌亮。
  婉轉度雲籠,逶迤出蕙帳。
  長隨畫堂裡,承恩無所讓。
  卻說國師老爺接著笛兒在手裡,點兩點頭,說道:「我認得了。」元帥道:「認得是哪裡來的?」國師道:「且從容告訴你。待等仙師出來,貧僧親眼見他見兒,一總才實。」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引蟾仙師騎了一匹青牛,挎了兩口雙刀,聲聲叫道,是哪個又偷了我的鐵笛,是哪個又串拐了我的地裡鬼。在那裡恨上恨下,咬牙切齒,好不厲害也!」國師道:「待貧僧出去看他看兒。」國師站在船頭上看了一會,說道:「這畜生在這裡這等維持,全然迷失了真性!」眾人只說國師老爺罵那仙師坐下的青牛,哪曉得說的就是那個仙師。國師說道:「你們都站著,我去就來。」
  國師輕移幾步,只見白雲慘慘的圍住了國師,一會兒就不看見在哪裡去了。去到了敵樓之下,把個圓帽旋一旋,除將下來,頭頂上就透出一道金光。金光裡面就現出了佛爺爺的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難,右有釋伽,前有青獅白象,後有韋馱天尊。佛爺喝聲道:「畜生!你在這裡做甚麼?」引蟾仙師聽見說「畜生」兩個字,心下就虛,抬起頭來,猛空的是個佛爺爺在上,心裡吃好一大驚,想說道:「怪得這些寶船來下西洋,撫夷取寶,原來是我佛爺爺在上面。」未及開口答應,佛爺爺又叫聲:「利名星何在?」只見一聲響,掉下一個牧童來,一手一條鞭,喝聲:「哪裡走!」恰好的青牛背上,馱的也是一條牛,只是顏色是個純白的。一個牧童騎著一隻白牛,騰空而起,止剩得一條青牛在這裡,沒發落處。
  國師收了金光,雲收霧卷,又在船頭上。二位元帥說道:「敢問國師老爺,這是一段甚麼緣故?」國師道:「這個話盡長哩!」天師道:「難得國師這等妙用,也要請教一番。」國師道:「當原先佛母懷了佛爺爺在身上,未及生育之時,歸寧母家。過婆羅山上,行了幾里,只見一個牧童騎著一隻白牛,吹著一管鐵笛。佛母聽見他吹得腔調不凡,心上有些駭異。漸漸的牧童兒騎著白牛,抹身而過,佛母接過他的鐵笛來一看,原來是個沒孔的笛兒。佛母說道:『娃娃,你這個笛兒又是鐵的,又是沒孔的,怎麼吹得這等響哩?』牧童道:『我母母,你有所不知,短笛橫牛背,各人傳授不同。』佛母道:「假如我們也吹得響麼?』牧童笑一笑兒,說道:『我母母,你吹得響時,你就是個治世老母,我就把這管鐵笛和這只白牛,都送了你罷。』佛母拿起來吹上一聲,聲音響亮;吹上幾聲,幾聲按律。牧童跳下牛來,磕兩個頭,連鐵笛連白牛,都送與佛母,牧童騰空而去。佛母得了白牛不至緊,生下佛爺爺來沒有乳,就把這個白牛乳養大了佛爺爺。故此傳到至今,世上吃齋的吃乳餅,就是這個緣故。」元帥道:「似此之時,這條白牛的功德不小。」國師道:「白牛豈是等閒!按天上的紇搭星。那牧童兒又是個等閒的!按天上的利名星。只有利名星牽得紇搭星動。後來白牛歸了佛道,這如今睡在佛爺爺蓮台之下。牧童脫了凡骨,快活天堂之上。只有牧童兒牽得這個白牛動。」元帥道:「適來牧童兒騎著白牛上天去,可就是這兩個麼?」國師道:「引蟾仙師就是蓮台之下的白牛,思凡住世,托為仙師。那管鐵笛,就是佛母吹得響的鐵笛。故此貧僧一見鐵笛,就曉得他的來歷;一見仙師,就認得他是只白牛。」元帥道:「牧童兒是哪裡來的?」國師道:「是貧僧叫他下來,收服這個白牛上去。」元帥道:「鐵笛何不還他去呢?」國師道:「牧童兒手裡拿的鞭,就是那管鐵笛。」元帥道:「他怎麼得去?」國師道:「是貧僧與他去的。」天師道:「佛爺妙用,功德無量。」老爺道:「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不去拜請國師,空費了這許多手腳。」
  王爺道:「我學生初到山下,意思要捉住百里雁。我寫在石板上,說道:『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怎麼今日牧童果是個利名牽,仙師又是牧童收去?偶爾中耳如此。」當有地裡鬼聽見王爺講話,跪上前來,說道:「前日仙師看見王爺題這兩句詩,心中悶悶不快,原來也是這等一個緣故。」天師道:「即此一事,可見得天下的事,都非是偶然。」
  老爺道:「還有那條青牛,不知是個甚麼出處?」國師道:「叫來我問它。」即時叫過青牛來。國師道:「你是個牛麼?」青牛道:「小的是戴嵩畫的青牛,修行這幾百年,才略有些意思,就被那位仙師老爺騎將來,左要變化,右要飛騰,吃許多虧苦。哪裡曉得他是條白牛!」天師道:「你可脫化麼?」青牛道:「還是個牛,不曾脫化。」國師道:「你牛有一牛輪回,到了雙泯,自然脫化。」青牛道:「千載難逢,望乞佛爺爺指教!」國師道:初然是個未牧,未經童兒牧養之時,渾身上是玄色:
  生獰頭角怒咆哮,奔走溪山路轉遙。
  一片黑雲橫谷口,誰知步步犯嘉苗。
  第二就是初調,初穿鼻之時,鼻上才有些白色:
  我有芒繩驀鼻穿,一回奔競痛加鞭。
  從來劣性難調治,猶得山童盡力牽。
  第三是受,為童兒所制,頭是白的:
  漸調漸伏息奔馳,渡水穿雲步步隨。
  手把芒繩無少緩,牧童終日自忘疲。
  第四是回首曉得,轉頭之時,連頸脖子都是白色:
  日久功深始轉頭,顛狂心力漸調柔。
  山童求肯全相許,猶把芒繩日係留。
  第五是馴伏,性漸順習之時,和童兒相親相伴,半身俱變白色:
  綠楊蔭下古溪邊,放去收來得自然。
  日暮碧雲芳草地,牧童歸去不須牽。
  第六是無礙,到了無拘無束的田地,渾身都白得來,只是後臀上一條黑色:
  露地安眠意自如,不勞鞭策永無拘。
  山童穩坐青鬆下,一曲昇平樂有餘。
  第七到任運,任意運動,無不適宜,渾身都變得是白,只有一個尾子還是本色:
  柳岸春波夕照中,淡煙芳草綠茸茸。
  饑餐渴飲隨時過,石上山童睡正濃。
  第八到相忘,牛與童兒,兩下相忘,是不識不知的境界,渾身都是白色,脫化了舊時皮袋子。
  白牛常在白雲中,人自無心牛亦同。
  月透白云云影白,白雲明月任西東。
  第九是獨照,不知生之所在,止剩得一個童兒:
  牛兒無處牧童閒,一片孤雲碧嶂間。
  拍手高歌明月下,歸來猶有一重關。
  第十是雙泯,牛不見人,人不見牛,彼此渾化,了無渣滓:
  人牛不見了無蹤,明月光寒萬里空。
  若問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叢叢。
  說了十牛,國師又問道:「你可曉得麼?」青牛道:「曉得了。」「曉得」兩個字,還不曾說得了,只見青牛身子,猛空間是白。國師道:「你是曉得已自到了相忘的田地。」道猶未了,一聲響,一隻白牛就變做一個白衣童子,朝著老爺禮拜皈依。國師道:「再進一步就是了。」一陣清風,就不見了那個童兒。只見天上一輪月,月白風清,悠悠蕩蕩。天師道:「佛力無力,廣度眾生。這個青牛何幸!得遇老爺超凡入聖。」國師道:「阿彌陀佛!因風吹火,用力不多。那牧童即是人,牛即是心。雙泯即人心俱渾化,而證於本然之道。阿彌陀佛!心孰不有?有則當修。道孰不具?具則當證。牛且可馴,心豈不可修。心既可修,道豈不可證。不修心,不證道,即牛之不若。阿彌陀佛!」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諸將統領軍馬,攻破了四門,拿住國王及大小番官番吏,都在帳前,請元帥鈞旨定奪。」元帥道:「無道之君,上逆天命,下虐生民。叫刀斧手過來,一概都砍了他的頭,把這滿城番子都血洗了。」三寶老爺怒髮雷霆,雙眉直豎。王爺也不好勸得。只有國師慈悲為本,說道:「元帥在上,看貧僧薄面,饒了他們罷!」國師比別人不同,凡事多得他的佛力,元帥不好執拗,只得吩咐且住。
  國師又叫過那一干人來,吩咐道:「怪不得你們負固不服,本等你們是個白眼無珠,不識好歹。也罷,自今以後,也不許在這裡立國,也不許你們在這裡為王,也不許你們眾人在這裡做甚麼番官番吏。」番王道:「我們若不自為一國,我們這個銀眼,卻入不得那些番子的邦。」國師道:「不立國,自然都是烏眼珠兒,自然入得邦。」佛爺的言語,就是金口玉言。後來銀眼國果真的白眼睛卻都變做了烏珠兒,故此銀眼國不見經傳。
  元帥發放那番王番官番吏回去。元帥又查他國中,原有兩個左右頭目,是個知天命的,叫他來受賞。卻都遠去了,無蹤跡可查。一面收營拔寨,一面傳令開船。敘功頒賞,各各有差。船行無事,行了二十多日,藍旗官來報道:「前面又是一個國。」元帥道:「先收船,收船之後,卻差游擊將軍傳上虎頭牌去。」元帥有令,各自收船。剛收得船住,只見一個番官頭上纏著一幅布,身上穿著一件細布長衫,腳下著的是雙靴,走上船來,自稱為總兵官,要見元帥。藍旗官稟明,放他進來參見元帥,行跪拜之禮,元帥道:「你這國叫做甚麼國?」番官道:「小國叫做阿丹國。」元帥道:「你國王叫做甚麼名字?」番官道:「叫做昌吉刺。」元帥道:「大小官員有多少哩?」番官道:「文武兩班,共有五百多員。」元帥道:「軍馬有多少?」番官道:「馬步兵有八千之多。」元帥道:「可有城池麼?」番官道:「枕山襟海,城小而堅。」元帥道:「你國王還是好文?還是好武?」番官道:「樹德懷仁,務農講武。」元帥道:「你此來奉國王之命嗎?」番官道:「人臣無外境之交,豈有不奉王命者!」元帥道:「國王此來,是個甚麼意思?」番官道:「也不過是個送往迎來之常道,苦無他意。」元帥道:「你叫甚麼名字?」番官道:「我叫做來摩阿。」元帥道:「你回去拜上你的國王,我們是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來這裡撫夷取寶。如有我中朝元寶,取將回去;如無,只用一紙降表,此外別無事端。我有一面虎頭牌,是個頭行來歷,你帶去你國王看著,就見明白。倘蒙禮讓相先,明日再會。即拒以兵戈,亦不出三日之外。」來摩阿唯唯而去。
  老爺道:「番官此來何意?」王爺道:「來意不善。」老爺道:「怎見得?」王爺道:「既有好意,國王親自會來。國王不來,便以禮來。豈有單差一個官!況兼應對之間,盡覺得便利,其來意可知矣。」老爺道:「只有八千兵,怕他做甚麼。」王爺道:「再差夜不收去打探一番何如?」老爺道:「蕞爾之國,針穿紙過的,要這等細作做甚麼。」王爺道:「先差幾員游擊,假扮番子摸進城去,裡應外合何如?」老爺道:「割雞焉用牛刀,哪要這等的秘謀奇計。」王爺道:「老公公意下何如?」老爺道:「今日安排筵宴,合家歡樂一番,到明日再處。」王爺道:「這也通得。」到了日西,旗牌官報道:「阿丹國四門緊閉,滿城上一片旌旗,不知是何主意?」老爺道:「各人固守城門,你怎禁得他麼?只是明日之時不能投降,再作道理。」藍旗官散班已畢。
  二位元帥即時赴宴,請到天師、國師,各隨葷素,各有鋪設。四個公公各宴各船,各將官各宴各營。酒行數巡,老爺道:「軍中無以為樂,叫帳下勇士們來舞劍為壽。」即時勇士們齊到,分班逐隊,舞一會劍,奉一回酒。舞劍已畢,老爺吩咐軍中有善歌者,名營公舉舉歌為壽。即時善歌放舉到,也是這等分班、逐隊舉一回歌、奉一回酒。老爺道:「軍中有能楚歌麼?」王爺道:「怎叫做楚歌?」老爺道:「昔日漢王圍著項羽在垓下,項羽夜聞楚歌,拔劍起舞,這不是個楚歌?」道猶未了,班中走出一個軍士來,磕了頭,稟說道:「小的是和陽衛的軍家,住在烏江渡口橋裡左側,自小兒傳得有個楚歌,不知可中老爺聽麼?」老爺道:「只要喉嗓兒好就是,歌之文字與你無干。」那軍士遂高歌一絕,歌曰:
  泰山兮土一丘,滄海兮一葉舟。鱸魚正美好歸也,空戴儒冠學楚囚。
  歌罷,老爺道:「這正是楚歌思歸之意,盈然在耳,列位請酒。」酒尚未乾,三寶老爺一時肚腹疼痛,如霍亂吐瀉之狀,告辭眾位,說道:「王老先生作主相陪,二位老師寬坐一會。咱學生陡然間有些賤恙,稟過列位就寢少許,即時奉陪。」國師道:「貧僧告退罷。」天師道:「貧道告退罷。」老爺道:「二位老師若不見愛,咱學生就不敢進去。」天師道:「此時已二鼓矣,夜盡更深,不勞賜坐罷。」老爺道:「咱學生今夜有個通宵之興,王老先生在這裡作主,舞的自舞,舞的奉酒;歌的自歌,歌的奉酒。舞罷繼之以歌,歌罷繼之以舞。循還相生,週而復始。我明日重重有賞。我暫時告退,少得安息,即就出來。若出來之時,有一名不在者,軍法從事。」兩邊歌舞的毛髮竦然。又說道:「二位老師若不久坐,是重咱學生之罪。王老先生若不久坐,就是掃咱學生之興。」好三寶老爺,把個言話都收煞得定定兒的,卻才起身。
  起身後來,酒未一巡,老爺差人出來,稟說道:「公公多拜上列位老爺,寬坐一會,寬飲一杯,疼痛少止些,即來奉陪。」頃刻間,酒未一巡,老爺又傳令出來,說道:「歌的要歌,舞的要舞,敢有違誤,即時梟首。」頃刻之間,酒未一巡,老爺差人出來,稟王爺道:「公公多多拜上王爺,相陪二位老爺,寬坐一會,飲一杯。疼痛少可些,即來奉陪。」頃刻之間,酒未一巡,老爺又差人出來,稟說道:「公公在裡面肚腹疼痛,霍亂吐瀉,聽見列位老爺肯久坐,聽見列位老爺肯飲酒,即時間就病減一半;若說道不肯久坐,不肯飲酒,即時就添出十分病來。」王爺回覆道:「你去拜上公公,有我在這裡作主,相陪二位老爺。公公放心調理,我們直飲到天亮就是。」王爺又差人去問候三寶老爺,回來說道:「老爺貴恙覺得好些,即刻就要出來。」
  老爺雖不在外面,一會兒差人留坐勸酒,一會兒傳令責備歌者、舞者。國師、天師也不好告辭,王爺也只得勉強作主。歌者、舞者嚇得只是抖戰,生怕有些不到處,自取罪戾,豈敢有個懈怠之時,只是這等留坐勸酒,只是這等再歌再舞,不覺就是五更,不覺就已天亮。天師道:「元帥老爺說是有個通宵之興,果真是天亮了。」王爺道:「老爺昨夜不該要個甚麼楚歌。一個楚歌不至緊,肚子裡楚歌了一夜。」道猶未了,藍旗官稟說道:「元帥有命,請列位老爺進城赴宴,賠夜來疏慢之罪。」王爺還不敢信,問道:「元帥這如今還在哪裡?」藍旗官道:「元帥老爺昨夜三更時分,已自進了阿丹城。這如今大排筵宴,在阿丹國國王朝堂之上,相請三位老爺。」王爺道:「元帥神機妙算,人所不及。」
  即時都進到阿丹國國王堂上相見。老爺道:「夜來失陪,專此謝罪。」天師、國師都說道:「元帥有鬼神不測之機,唾手功成,可賀!」王爺道:「我學生還不得知,只說老元帥不該唱甚麼楚歌,致使肚子裡楚歌一夜。」老爺道:「咱原是個意思,阿丹國有精兵八千,咱要唱個楚歌,用個楚歌吹散八千兵之兆。」王爺道:「今果然也,可謂奇哉!」老爺道:「仗賴餘庇,僅免罪戾耳。」馬公公這一干人不知道個詳細,趕著來問。老爺道:「是個掩襲之計。」馬公公道:「願聞其詳。」老爺道:「因國王先差下一個番官通問於我,我就借著這個因頭,也差下一個將官通問於彼。這是個往還之禮,他又何疑?我卻就中使上一個計較,差參將周元泰假扮做辦事官、外面頂冠束帶,裡面披細甲,藏利刀,進朝裡通問番王。又差都司吳成扮做個跟隨小軍,站在朝門上伺候;四門裡藏下四個游擊,教場裡藏下兩個水軍都督、兩個游擊將軍,約炮響為號。周參將相見番王,敘話已畢,臨行之時,一手抓過番王來。兩邊文武番官上前相救。周參將一手取出刀來,喝聲道:『唗,番王之命懸於我手,你們順我則吉,逆我則凶!』這一聲喝,就是個號頭。朝門上吳都司就是一聲炮響。四門上四個游擊,早已殺了四處把門官,大開城門。我們軍馬一擁而進。教場裡兩個都督,兩個游擊,一齊砍門而入,把四個番總兵官,一個只一條索。及至咱學生進城之時,已經百事停妥,只待咱學生發落。咱學生未敢擅便,請王老先生同來。」馬公公道:「夜半蔡州城,不能如此之周悉。」王爺道:「連我學生也瞞了!我說裡應外合,老元帥還哄我割雞焉用牛刀。」老爺道:「恕罪了!兵機貴密,不得不然。」王爺道:「怎麼敢說個『罪』字?才見得老元帥之高。」
  老爺吩咐請番王來相見。相見之時,王爺待以賓禮,番王甚喜。王爺又吩咐他幾句,說道:「王國僻處西洋,不知夷夏之分。自古到今,有中國才有夷狄。夷狄事中國如子事父,天分然也。我們領了欽差,來此撫夷取寶,別無事端。你昨日差下一個甚麼總兵官,你既不能以禮自處,那總兵官語言恣肆,又不能以禮處人,故此我們元帥教道你這一番。還是我們元帥體恤你們,倖免塗炭之苦。你可知道麼?」番王道:「卑末知道,已經稟知元帥來,望乞寬容兩三日,修下書表,備辦禮物。再有二三,願以頸血洗元帥之刀,萬死無怨。」二位元帥俱各依允,厚待番王,放了四員番將,大宴一場,各自收兵歸營。坐猶未穩,只見軍政司跪下,稟說道:「離京日久,賞賜浩繁,目今庫藏裡面缺少了錢糧。」老爺道:「可支消得清白麼?」軍政司道:「監守自盜,律有明條,豈可支消敢不清白之理?」老爺道:「還餘下多少?」軍政司道:「昨日稽查,止剩下得一千二百多兩。」老爺道:「有上千還可作用。」王爺道:「我們多少船隻?多少軍馬?自古道:『軍馬未動,糧草先行。』這一千兩銀子,夠哪個食用?厚賞之下,必有勇夫。沒有賞賜,叫哪個肯用力?這一千兩銀子,夠哪裡賞賜?」老爺道:「糧草還有哩!」王爺道:「前程還遠,萬一缺少,從何而來。」老爺初然還不覺得,聽見王爺說了這些利害,心上就吃了些慌,說道:「王老先生言之有理。只一件,在此窮途中,無所措辦,萬一有缺,怎麼前行?怎麼捱延歲月?不如轉南京罷。」王爺道:「我們離南京已經五載,即今轉去,也得週年。這一千兩銀子,可足週年之用麼?」侯公公道:「怪不得錢糧缺少,遭凡有些禮物,只做清官,毫釐不受。這如今卻也腿肚子裡轉筋了。」
  老爺道:「既往不咎。只是為今之計,要個長處。」王爺道:「老公公不必焦心,學生有個挪移之法。」老爺道:「怎麼挪移得?」王爺道:「天地生財,止有此數,不在官,則在民。普天下的銀子,也只在官、民兩處。何況我船上的銀子,這庫藏裡面的錢糧,不過是賞賜所用,卻不還在船上麼?」老爺道:「好去取回他的來?」王爺道:「怎麼取回他的?只是老公公這裡傳下一面轉牌,曉諭各船大小將校知悉,憑他肯多少的獻出多少來,俟歸朝之日,奏聞朝廷,見一還二,有十兩,還二十兩;有一百兩,還二百兩;有一千兩,還二千兩。這卻不是個挪移之法?」老爺道:「妙哉!妙哉!」即時寫下轉牌,傳示各船大小將士知悉。
  傳到後營船上,唐狀元接著牌,對著黃鳳仙說道:「我們收拾起來,不知有多少銀子?」黃鳳仙道:「三五百兩像是有了。」唐狀元道:「倒不如王明那狗頭,前番兩三日之間,得了三千多兩。」黃鳳仙道:「沒事講起銀子來,豈為國忘家之道?」唐狀元道:「不是我講銀子。只因元帥一曲轉牌,傳示各船大小將校,借辦錢糧。這如今凡有多少銀子,盡多少獻出去,等到回朝之日,奏聞朝廷,一兩還二兩。」黃風仙道:「有這話來?」唐狀元道:「現有轉牌在這裡。」黃鳳仙接過牌來,果真是牌上說道:
  征西大元帥鄭為公務事:照得寶船,離京日久,賞賜浩繁,以致錢鈔匱乏。為此傳諭各船大小將校,凡一切前賞賜銀兩,除花費外,現在若干,據實轉呈帥府登簿,充辦軍用,凱旋之日,奏聞朝廷,見一還二。不願銀兩者,許計銀兩多寡,給官大小。轉移之術,公私兩利。各官務宜悉體,從實具呈,毋得隱瞞遺漏,亦不許因而別生事端,取罪不便。須至牌者。
  看牌已畢,黃鳳仙道:「只要銀兩有何難哉?待我親自去見元帥,願送銀兩公用,不願取還。」唐狀元不知他的意思,說道:「夫人差矣!我和你有不過三五百兩,氈上毫何補於用?」黃鳳仙也不說破,只說道:「一個三五百,十個三五千,百個三五萬,積少成多,豈不為美!」唐狀元只說是真,同了黃鳳仙到中軍帳外。只見帳外豎著一面牌,牌上寫著:「借辦銀兩者,抱此牌進」。黃鳳仙即時抱牌而進。元帥道:「黃將軍借辦銀兩麼?」黃鳳仙道:「是小將因見元帥轉牌,知得軍中缺乏銀兩,故此特到帳前來輸納。」元帥知道輸納銀兩,不勝之喜,即時叫政司取過文簿來,把黃鳳仙的銀兩數目登簿。老爺道:「借辦官銀,是黃將軍破簿,也算一個頭功。」取過簿來,王爺道:「你是多少銀兩?拿過來對過,好登錄文簿。」
  畢竟不知黃鳳仙果是多少銀兩,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6:03:12

第八十五回     黃鳳仙賣弄仙術 阿丹國貢獻方物



  詩曰:
  思婦屏輝掩,遊人燭影長。
  玉壺初下箭,桐井共安牀。
  色帶長河色,光浮滿月光。
  靈山有珍甕,仙闕薦君王。
  卻說王爺道:「你有多少銀子拿來對明,好登錄文簿。」黃鳳仙道:「還不曾帶得銀子來。」王爺大怒,叫左右的推出黃鳳仙去,梟首示眾。黃風仙道:「好意借辦銀兩,怎麼就梟首示眾?」王爺道:「你既沒有銀子,怎麼叫做借辦銀兩?引例當欺侮朝廷論,於律處斬。」黃鳳仙道:「先登了文簿,落後對上銀子,憑要多少就是。」王爺道:「你說憑要多少,故把這等大話來降我們。我這裡要銀一百萬。」黃鳳仙信口所說:「就一百萬。」把唐狀元站在一邊,嚇得只是小鹿兒心頭撞,想是這婦人花心風發了,莫說一百萬,一千在哪裡?一百兩還差不多兒。王爺道:「軍中無戲言,說了一百萬,就是九十九萬還成不得。」黃鳳仙道:「元帥在上,小將怎麼敢說個誑言,自取罪戾!倘若元帥不信之時,小將情願立下一紙軍令狀,交在元帥台下,如少一兩,甘當斬首示眾。」三寶老爺道:「既有軍令狀,就便自罷了。」王爺道:「你拿軍令狀來。」
  黃鳳仙一手筆,一手紙,兩手就是一張軍令狀,書了名,押個字,後面又寫著「同夫武狀元唐英」。唐狀元道:「你寫著我,我豈敢來畫字?」黃鳳仙道:「只要你畫個字,你就不肯麼?」唐狀元道:「畫字何難?你這一百萬兩銀子,從何而得?」黃鳳仙道:「沒有銀子,不過只是個死罷了。」唐狀元道:「你便自送其死,終不然教我和你同死麼?」黃鳳仙道:「你是個狀元,豈不聞生則同衾,死則共穴?」唐狀元道:「你既讀書,豈不聞得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黃鳳仙好惱又好笑,說道:「咳,季子不禮於嫂,買臣見棄於妻。人只說是婦人家見識淺,原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都是頂冠束帶的做出來。」王爺道:「罷了,不消他畫字。只你這銀子,還是幾時有得來?」黃鳳仙道:「元帥在上,救兵如救火。就在眼前,怎麼說個『幾時』的話?只不知這是什麼時候?」王爺叫問陰陽官,陰陽官回覆道:「已是巳時三刻。」黃鳳仙道:「既巳時三刻,小將在午時六刻,獻上這一百萬銀子來。」唐狀元只是緘口無言,連眾將官也都不曉得他是個甚麼出處王爺看見他語言慷慨,全無懼怯之心,也老大的犯猜,說道:「你既是一時三刻有得銀子來,你且自去著,止留下軍令狀在這裡。」黃鳳仙道:「小將就在元帥當面取將來,怎麼又到哪裡去哩?」王爺道:「你自去取來罷,怎麼要在我面前?」黃鳳仙道:「還要元帥吩咐一個軍士相助一力。」王爺道:「助你去抬來麼?」黃鳳仙道:「不是抬來,要他取過黃土兩擔,綿紙一張,旗槍二把,明燈一盞,其餘的不消了。」
  元帥傳令,一時取齊。黃鳳仙就在元帥船頭上,把那兩擔黃土堆成一座土山;一張綿紙畫成一座城門;把個城門紙貼在山腳下,用兩根旗槍插在兩邊,城門上做一個小窩兒,分定了東西南北,點上一盞燈。王爺看他這等弄鬆,卻也一時不解其意。黃鳳仙道:「元帥在上,銀子在小將身上,這盞燈卻在元帥身上。」王爺道:「怎麼在我身上?」黃鳳仙道:「燈有個方向,第一不可移動,燈要常明;第二不可陰滅。移動陰滅,非徒無益,而反有害。」王爺道:「何為無益?何為有害?」黃鳳仙道:「移動了就無益,陰滅了就有害。先稟過元帥,無此二者,罪在小將;有此二者,罪在元帥。」王爺道:「你倒好,銀子還不知道在哪裡,先要罪在元帥。」黃鳳仙道:「非敢累及元帥,只是兩件事是要緊的。」元帥道:「依你數說就是,你只管去取銀子來。」
  好個黃鳳仙,不慌不忙,走到土山之下城門之前,一手撩起衣服來,一手推著門,叫聲:「開!」只見那扇門呀一聲響,齊齊的兩扇同開。黃鳳仙走將進去。進去之後,只見一陣風,兩扇城門可可的雙雙掩上。王爺道:「這個法兒倒也妙。」馬公公道:「元帥,你不得知這個法兒是個掩眼法兒,他走到那裡去也。正叫做:船裡不走針,甕裡不走鱉。只好在這些船上罷。你不信之時,且待我吹陰了他的燈,你看他在哪裡出來。」王爺道:「這個使不得!他先前講過來,吹滅了就有害。我做元帥的,豈可害他!」馬公公道:「既不吹滅他的,且待我移動他的,看他何如?」王爺道:「他說移動了就無益。」馬公公道:「若只是無益,尚可再去。」果真把個燈移動了些,原向的是東南上,這如今移動了向著正東。王爺道:「移了燈不至緊,取不得銀子來,反致怨於我,倒沒意思。」
  道猶未了,陰陽報午時六刻。馬公公道:「黃鳳仙此時好來也。」剛說得一個「來」字,果然一陣風來,那兩扇城門果然又是這等呀一聲響,齊齊的兩扇同開,開了門,黃鳳仙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個貼兒,口裡說道:「是哪個動了我的燈?」王爺道:「是移動了燈,你怎麼說哩?」黃鳳仙道:「因動了燈,故此不曾取得銀子來。」馬公公道:「沒有銀子依著軍令狀而行。」黃鳳仙道:「我先前已經稟過了,移動了燈,便徒勞無益。這個罪在元帥身上。」王爺道:「這是馬公公移動了你的燈。取不得銀子,不該罪你。你只說個緣故,我們聽著。怎麼移動了燈,就取不得銀子?」黃鳳仙道:「小將進了那門,就要依著燈光所向而行。想是燈對了正東上,故此小將一走就走到了滿刺伽國排柵小城的庫藏裡面。小將初然不知覺,只見金銀財寶積堆甚多,卻要動手,原來都是元帥封號。小將心上才明白,寧可素手空回,不敢輕動。小將又怕轉來之時,元帥們不肯信心,即時生一個計較,取過一塊石灰團兒,寫著『黃鳳仙』三個大字,放在庫門裡面。小將心裡又想,這三個字雖是證憑,卻還在回船之日。眼下元帥右不准信,不依軍令狀而行,卻又生出一個計較,不如去見王都督,討張印信稟帖,這才是個萬全。元帥不信之時,現有稟帖存證。」二位元帥接過稟帖來,果是王都督的親筆,果是王都督的印信。王爺道:「奇哉!奇哉!須再煩你走一遭,今後再不移動你的燈。」黃鳳仙道:「為國亡身,萬死不避,小將再去就是。」重新貼過一張畫成的城門,重新換過一盞明燈,自家放定了方向,又叮囑王爺道:「這盞燈是小的命,小的也是為朝廷出力,伏乞元帥老爺嚴加照管。」王爺道:「你放心前去,今番再不許諸人移動。」黃鳳仙又走到土山之下,城門之前,推了一下門,叫聲道:「開!」只見兩扇門呀一聲響,齊齊的雙開。黃鳳仙進去了,叫聲道:「閉!」兩扇門呀一聲響,齊齊的閉著。王爺道:「今番卻有些好意思來也。」馬公公道:「黃鳳仙強不知為知,適來的稟帖,還不知是怎麼樣的鬼推哩!」道猶未了,一陣風來,刮得兩扇門一齊開著。黃鳳仙一轂碌鑽將出來,一手一個娃娃,左邊娃娃穿一身黃,右邊娃娃穿一身白。
  王爺道:「今番走的卻是路麼?」黃鳳仙道:「燈不曾移動,小的走的就是路。」王爺道:「走的是路,可曾取得銀子來麼?」黃鳳仙道:「取得來了。」王爺道:「你兩手兩個娃娃,銀子在哪裡?」黃鳳仙道:「銀子在元帥艙裡。這兩個娃娃,原是要到我們中國去看世界的。」王爺道:「怪不得馬公公說你是個鬼推。這等看起來,真是個鬼推。我們坐在這裡,哪裡看見有一釐銀星兒罷!」黃鳳仙道:「口說無憑,只去拉開鎖伏板就看見。」
  王爺去看,果真的滿滿一艙!這一艙銀子不至緊,把二位元帥、四個公公、大小將官都吃好一嚇,都說道:「黃鳳仙真是個神人也!一艙何止只是一百萬錠!」王爺取起一錠來看一看,且又都是細絲攢頂。
  老爺道:「有此大功,當受大賞。」一面繳回軍令狀,一面登錄文簿,一面簪花,一面遞酒。王爺親遞三杯。飲到第三杯之時,黃鳳仙道:「銀子可夠用麼?」王爺道:「夠了。」黃鳳仙道:「若不夠之時,把這兩個娃娃去賣,也值好幾兩銀子。」王爺道:「這娃娃說要到我們中國去看世界,怎麼好賣他?況兼賣他,能值幾何?」黃鳳仙叫聲:「娃娃,我元帥老爺許了帶你到我中國去,你一個吃我一杯酒。」一個斟上一杯酒與他,一個一口一轂碌吞將下去。黃鳳仙喝聲道:「唗!吃了我的酒,坐著元帥官艙裡去。」兩個娃娃自由自在,走到官艙裡去了。
  馬公公道:「這娃娃是哪裡來的?」黃鳳仙道:「是鬼推來的。」馬公公道:「哪個說你鬼推哩!只這兩個娃娃,你帶將他來,豈可不知他的來歷。」黃鳳仙道:「委是不知,敢強不知為知?」連上了這兩句話,馬公公滿臉羞慚。黃鳳仙拜辭而去。三寶老爺說道:「黃鳳仙雖有大功,意得志滿,還人的話。我和你且去問著那兩個娃娃,看他是個甚麼來歷?若有拐帶逼勒情由,也是他一樁過惡。」
  道猶未了,拉開官艙板來,哪裡是兩個甚麼娃娃?原來穿黃的是個七尺多高的金娃娃,的實是金的;穿白的是個七尺多高的銀娃娃,的實是銀的。老爺倒自吃一驚,說道:「黃鳳仙真心為國,有這許多銀子,不可勝當,怎麼還有這兩個金娃娃、銀娃娃?怪知道他說,是要到我們中國去看世界。回朝之日,把去進貢朝廷,也是他一功。」老爺喜之不盡,又傳下金花兩朵、銀花兩朵、金鴛鴦一對,紅綠苧絲四表裡,加賞黃鳳仙。卻說黃鳳仙受了王爺賞賜,已自榮耀不可當,又加三寶老爺加厚傳賞,越發精采倍加,欣喜拜謝來使。唐狀元道:「金銀花朵還猶自可,這等金鴛鴦著實是你。」黃鳳仙道:「哪裡去覓個籠兒來,籠著這對鴛鴦。」唐狀元道:「他做甚麼?」黃鳳仙道:「大限來時,怕他各自分飛。」唐狀元又吃他還這句話,好沒意思,只得賠個笑臉兒,說道:「夫人何事這等記懷?我不怪你也罷,你反見怪了我。」黃鳳仙道:「你有何事怪我?」黃鳳仙道:「我和你共枕同衾,你有這等一個好法兒,怎麼不傳教於我?」黃鳳仙道:「你要我傳教麼?」唐狀元道:「非為財寶,傳得也好摶笑一番。」黃鳳仙道:「這個不難,我就教你去走一遭來。」唐狀元道:「你卻不可耍我。」黃鳳仙道:「這是個出生入死之門,怎麼耍得?」道猶未了,好個黃鳳仙,就在船艙板上畫一個城門,船艙頭上放一盞燈,取過一條紙來,畫上一道符,遞在唐狀元手裡,教他拿著符,自己叫門。又叮囑他道:「你進門之後,逢火亮處,照直只管走。走到金銀財寶去處,你卻就住,扭轉身子就回來。」唐狀元道:「曉得了,只你也要看燈。」黃鳳仙道:「這是我的本行,反要你來叮囑。」
  唐狀元一手拿著一道符,一手敲著門,叫聲道:「開!」只見那扇門也照舊是這等呀一聲響,雙雙的開了。唐狀元挺身而進,進到裡面,果是有一路火光,唐狀元遵著老婆的教,照著火光路上一直跑。跑了一會,猛空裡滿腳下都撞得是金子、銀子,堆積如山。仔細看來,只是一片白,也不認得是個甚麼去處。這非義之財,唐狀元不苟,就輪起腳來,照著火光路上又走。走了一會,只見前面黑通通的沒有了路。唐狀元吃一慌,起眼瞧瞧,一座高城,一個城門。城門上一個吞頭,張牙露齒,好不怕人也!
  唐狀元手裡緊緊的捻著那道符,心裡想道:「這個門莫非就是我方才進來的麼?敢是背面,故此不曾看見這個吞頭。且待我叫他一聲,看是何如?」唐狀元剛叫得一聲:「開門哩!」城頭上撲通的一聲響,掉下一個鬼來,青臉獠牙,藍頭血發,喝聲道:「你是甚麼人,敢在這裡叫門?」唐狀元只得說個實話,說道:「我是大明國征西大都督武狀元浪子唐英。」鬼說道:「你既是大明國的狀元,饒你去罷!」唐狀元又問聲道:「哥,你這是哪裡?」鬼說道:「你好大膽子,我這裡是酆都上國,等閒可是叫門的!」唐狀元聽見「酆都」兩個字,曉得是個鬼國,嚇得遍體酥麻。沒奈何,不得個出路,又只得問說道:「哥,我這如今往哪個路上去哩?」鬼說道:「前行沒有了路,你只好折轉身子來就是路了。」唐狀元心上卻才明白,說道:「我夫人叮囑道:『到了金銀財寶去處,就要住,就要扭轉身子來。』原來是我自家不是,忘懷了轉頭,故此走到這個田地。」即時扭轉身子來,口裡只說得一聲:「哥,多謝指教了。」照著火光,一陣順風隨身而回。前面就是一合門,呀一聲響,雙雙的開了。唐狀元走出門來,恰好就是船艙裡面,恰好就是黃鳳仙站在面前。
  唐狀元嚇得把做再生之人,慌慌張張交還了那道符。黃鳳仙道:「狀元,你為何這等驚慌?」唐狀元卻把酆都鬼國的事,告訴一番。黃鳳仙道:「這是你自家不是,不曾及早回頭。」唐狀元道:「好怕人也!險些兒送了我的殘生。」黃鳳仙道:「你何故這等大驚小怪?我們只當耍子。」唐狀元道:「你再去走轉來。」黃鳳仙道:「此有何難?」即時抹掉了先前的畫,再又畫上一座城門,再又點上一盞燈。黃鳳仙叫聲:「開門!」門就開了。黃鳳仙走將進去,唐狀元也要隨後走將進去,原來黃鳳仙是個做法的,叫開門就開門,要進去就進去。唐狀元沒有那道符,進不得這個門了。進不得門不至緊,卻在船艙板上撞了一頭拳,把個船艙頭上的燈早已打陰了。陰了燈,沒有指路的亮黃鳳仙走不得多少路,眼面前就是無萬的金銀。黃鳳仙看了一看,卻拿不得它的來,說道:「呆子也!耍我站在這裡,進退無門,怎麼是好?」道猶未了,隔壁走過一干番子來,都吆喝道:「一個賊在這裡,快拿哩!快拿哩!」黃鳳仙來得忙,看見有一個花瓷器瓶兒在地上,一筋斗就刺到瓶兒裡面去了。早已有個番子眼快,看見走在瓶裡,就吆喝道:「在這裡,在這裡!」又一個大番子坐在那一廂,吩咐道:「拿過來我看。」黃鳳仙仔細一打聽,原來就是這個阿丹國國王和一班文武查盤庫藏,恰好的黃鳳仙撞在這個網裡。黃鳳仙也就拿出個主意來,說道:「我滿挨著坐在這裡,憑他怎麼樣兒來。」
  卻說阿丹國國王帶了一班文武查盤庫藏,收拾金銀,奉獻元帥,進貢天朝,拿著一個賊,卻又走在瓶兒裡面。國王道:「此事怪哉!一個人怎麼進得進瓶兒裡面去!」叫左右的,拿起來看,裡面可有人麼?左右的看了一會,回覆道:「裡面沒有人。」番王道:「這個賊還是走了。我說道瓶兒裡面怎麼進得去?怎麼安得住?」番王又問:「先前看見的是哪個總兵官?」去摩阿答應道:「是小臣看見。」番王道:「怎麼又不在瓶裡?」去摩阿道:「小臣分明看見,豈有個不在之理!待小臣親自看來。」拿起瓶來,果真是不看見。
  去摩阿還是個有見識的,叫上一聲:「瓶裡的大哥。」只見瓶裡面就答應道:「噫,哪個叫我哩?」去摩阿道:「是我叫你。」瓶裡說道:「你是哪個?」去摩阿道:「我是阿丹國的去摩阿。」瓶裡說道:「你叫我做甚麼?」去摩阿道:「我問你可在裡面麼?」瓶裡說道:「我在這裡。」去摩阿回覆番王,有人在瓶裡。番王親自問上一聲:「瓶裡可有人麼?」瓶裡應聲道:「有。」番王帶進朝去,憑你哪個問聲:「可在裡面?」應聲:「在。」問聲:「可有?」裡面應聲:「有。」都說道:「這是個甚麼緣故?莫非是個鬼怪妖魔?」瓶裡說道:「我不是鬼,我不是怪,我不是妖魔。」番王道:「你是個甚麼?」黃鳳仙就在瓶裡扯起謊來,說道:「我七百年前是個金母,大凡世界上的金子,都是我肚裡出來的。我七百年後是個銀母,大凡世界上的銀子,都是我肚裡出來的。」番王道:「怎麼金子又變成銀子麼?」瓶裡說道:「行多了月經,紅銅去了血,卻不是銀子。」番王道:「你今日到我庫裡做甚麼?」瓶裡說道:「我聞得你把金銀獻上大明國元帥,這是場好事,我特來看一看兒。」番王道:「你怎麼又走瓶裡面去了?」瓶裡說道:「你獻上元帥,我替你做個今恐無憑。」番王道:「你叫做甚麼名字?」瓶裡說道:「我叫做不語先生。」番王道:「何所取義,叫做個不語先生?」瓶裡說道:「我本是個人,卻又坐在瓶裡。人不能語,我豈不是個不語先生?」番王聽見這幾句話,講得有些意思,心上倒快活,說道:「你這如今可肯出來?」瓶裡說道:「我不出來。」番王道:「你願在那裡?」瓶裡說道:「我願跟著金銀同獻上元帥。」番王道:「也好,也好。看是一個瓶,問話會答應,也算做一個寶貝。」叫左右的即忙收拾書表,一應禮物,連這個瓶同去拜見元帥。左右道:「各色俱已齊備。」番王即行來到中軍帳下,藍旗官報上元帥。卻說二位元帥分外傳賞,厚待黃鳳仙,並不曾看見他來面謝,卻托故叫他來,看是何如,只見黃鳳仙又不曾來。唐狀元來參見,老爺道:「你那黃鳳仙為了這幾百萬銀子,連我們元帥就都欺滅起來。」唐狀元道:「三軍之命,係於元帥,怎敢說個『欺滅」二字?」老爺道:「既不是欺滅我們,怎麼我們做元帥的,倒格外加厚你們;你們做將官的,都受之安然,一個謝字兒討不得?你黃鳳仙到哪裡去了?」
  唐狀元只得說個真情,說道:「實不相瞞,二位元帥所說,非干黃鳳仙不來親謝之事。自從前受賞之後,是小將戲謔他,有此神術,怎麼不肯傳授丈夫。他依前術法教小將進去走一遭,小將失於轉頭,一直走到酆都鬼國,走得眼見鬼,卻才回來。」老爺道:「這是你的事,與黃鳳仙何干?」唐狀元道:「是小將回來抱怨他,他說我再走一個你看。是小將要跟他一路走,不曾進得,一頭拳撞滅了指路的燈,因滅了指路燈,到如今不知去向,兩日未歸。有此一段情由,伏望二位元帥恕罪!」王爺道:「他原先說來,陰滅了燈,他卻自有害。可惜!可惜!陷害了這一員好女將。」老爺道:「這是唐狀元的不是。」
  唐狀元道:「是小將的不是。」王爺道:「彼時燈是多早晚撞滅的?」唐狀元道:「因在船艙板上畫個城門,燈在船艙頭上,他前一腳進門,小將就後一腳跟著進去。不料門就關上了,撞一個頭拳,撞陰了燈。」王爺道:「即時撞陰了燈,所去不遠,只好就在這個阿丹國。」老爺道:「這個也難道。」王爺道:「唐狀元,你寬心,本國國王一會就到,便見明白。」道猶未了,只見藍旗官報道,阿丹國國王參見。
  不知國王參見之後,黃鳳仙有無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6:03:38

第八十六回     天方國極樂天堂 禮拜寺偏多古蹟



  詩曰:
  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黃。
  十年依蓐食,萬里帶金瘡。
  拂露陳師祭,衝風立教場。
  箭飛瓊羽合,旗動火雲張。
  虎翼分營勢,魚鱗擁陣行。
  功成封寵將,力盡到貧鄉。
  雀老方悲海,鷹衰卻念霜。
  空餘孤劍在,開匣一沾裳!
  卻說阿丹國國王金冠黃袍,腰繫玉帶,腳穿皮靴,拜見二位元帥,深謝不殺之恩,元帥見以賓禮。國王奉上金葉表文一道,又奉上降書一封。元帥不曾拆書,只見禮物裡面有一個瓷花瓶兒,又不曾封號,瓶口上有一股生氣。王爺心上就犯疑,指著瓶兒說道:「那個瓶兒是甚麼?」王爺威嚴之下,番王凜凜然,敢說甚麼誑話,從直供招說道:「瓶兒有好些話講。」王爺道:「你講來。」番王道:「昨日卑末同了大小官員查盤庫藏,只聽見隔壁有個人聲氣,是總兵官叫做去摩阿,近前一看,原來是個人,一頭子就鑽到這個瓷花瓶裡面去了。拿起來看,卻又不見個人。問他甚麼事體,他又一一的答應。卑末問他願去願留,他又說道願同獻上元帥。卑末一時不省得他的始末緣由,只得依他所言,獻上元帥。唐突之罪,望乞恕饒!」二位元帥心裡都明白了,曉得是個黃鳳仙坐在裡面,卻要替他尋個出路,才見得妙。問說道:「國王你可曉得他是個甚麼人?」番王道:「卑末卻有所不知,只是他自家曾說道,是七百年前的金母,七百年後的銀母。」王爺道:「這就是了。他曾有個金娃娃、銀娃娃在我的船上,故此他要到我船上來。」王爺叫聲左右的開了艙門,放出那兩個娃娃來。黃鳳仙坐在瓶裡,曉得王爺是個出活他,他就念動真言,捻動妙訣。一聲響,兩個娃娃都站在元帥面前,都有七尺之高,三尺之圓。一個黃澄澄火光閃爍,一個白盈盈寶霧氤氳。番王看見,老大的驚恐:「世上有此異事?金娃娃、銀娃娃都是會走的。」瓶兒分明在面前,王爺卻自己不叫,卻又吩咐番王叫他出來。番王叫聲道:「瓶裡大哥,你出來罷。」道猶未了,一聲響,一個黃鳳仙跳將出來。王爺道:「你說是瓶裡大哥,依我說還是樑上君子。」三寶老爺不要相見,生怕番王別生議論,把個頭搖一搖,說道:「你領你的娃娃下艙去罷。」黃鳳仙默會其意,一手一個金娃,一手一個銀娃娃,竟自進去了。唐狀元接著說道:「做得好法哩!」黃鳳仙道:「都是你吹滅了我的燈,險些兒送了我的殘生。」唐狀元道:「作興你到瓶裡坐,豈有不好之理!」黃鳳仙道:「你可曉得生也是這一瓶,死也是這一瓶。」
  卻說番王心裡想道:「這元帥都是洪福齊天的,一個金母、一個銀母,都要奔到他處來,這豈是偶然,我們怎麼是他的對手!」即時遞上禮物,元帥叫左右的先取過書來,拆封讀之。書曰:
  阿丹國國王昌吉刺謹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恭維元老,聿奉天威。旗影雲舒,似長虹之下指;劍鋒電轉,疑大火之西流。斷蛇豕之群,絕蚊蚋之響。某無知蠻貊,妄觸藩籬;自分萬死之無逃,詎意再生之有路;荷蒙更始,與以維新。安堵居然,似入新豐之市;首丘依爾,忻瞻故國之墟。敬勒短函,用伸眷矚,願寬洪造,不盡欽承。書畢,番王遞上禮單,只見單上計開:
  金鑲芙蓉冠四頂,金鑲寶帶二條,金鑲寶地角二枚,遊仙枕一對(枕之而寐,則九洲三島皆在其中,奇物也),貓睛石二對(大三錢許),各色鴉呼俱上十,鴉鶻石十枚,蛇角二對,赤玻璃一十,綠金睛一十,青珠十枚(俱圓,大至逕寸),珍珠百顆(俱大顆),玳瑁、瑪瑙、車渠俱百數,琉璃百副,琥珀盞五十副,金鎖百把(中有人物、鳥獸、花草,制極精巧),麒麟四隻(前兩足高九尺餘,後兩足高六尺餘,高可一丈六尺,首昂後低,人莫能騎,頭耳邊生二短肉角),獅子四隻(似虎,黑黃無斑,頭大口闊,聲吼如雷,諸獸見之,伏不起),千里駱駝二十隻,黑驢一隻(日行千里,善鬥虎,一蹄而斃),花福祿五對,金錢豹三對,白鹿十隻(純白如雪),白雉十隻,白鳩十隻,白駝雞二十隻(如白福祿),綿羊百隻(大尾無角),卻塵獸一對(其皮不沾塵,可為褥,價亦高),風母一對(似猿,打死,得風即活,若以菖蒲塞鼻,則死不復活矣),紫檀百株,薔薇露百瓶,赤白鹽各百擔(赤如火,白如銀),羊刺蜜百桶(草名,上生蜜),阿勃參十斛(油宜涂癬疥,大效,價極貴),庵羅十斛(果中極品,俗名香蓋),石栗十斛(生山石中,花開三年方結實,土人尤愛惜之),龍腦香十箱(狀如雲母,色如冰雪),鑌鐵百擔(剖礪石中得者,中有自然花紋,價倍於銀),哺嚕口黎(錢名,赤金鑄之,王所用,重一錢,底面俱有紋)。
  進已貢畢,復具金銀、色緞、青白花瓷器、檀香、胡椒、米麵諸品,各色果實、牛羊雞之類,止無豬鵝,地方不出故也。奉上元帥,聊充軍庖。元帥道:「當此厚禮,何前倨而後恭也?」番王道:「前日相忤,非卑末之罪,多因是兩個總兵官無禮,故致如此。」元帥道:「總兵官叫做甚麼名字?」番王道:「一個叫做來摩阿,一個叫做去摩阿。」元帥道:「賢王自家也有些不是,你豈不知我們出師之時,奉行天命,以禮而來,豈是來摩阿的?我們到一個國,降書降表而去,豈是去摩阿的?」番王欠身施禮,說道:「卑末有罪,伏乞元帥原宥!」無帥道:「講過就是,何罪之有!」一面取過中國土儀回敬番王,下及大小番官,無不週遍。
  番王拜謝回國,盛排筵宴,請上二位元帥飲薔薇露當酒,相敬極歡。元帥道:「盛筵中不設豬肉何如?」番王道:「敝國俱奉回回教門,禁食豬肉,故此絕不養豬,亦不養鵝,先代流傳如此。」元帥道:「貴國中氣候常暖,可還有冷時麼?」番王道:「四時溫和,苦無寒冷之日。」元帥道:「貴國中何為一年?」番王道:「以十二月為一年。」元帥道:「何為一月?」番王道:「見新月初生為一月。」元帥道:「何為春夏秋冬四季?」番王道:「四時不定,自有一等陰陽官推算,極准,算定某日為春,果有草木開放;算定某日為秋,果有草木凋零。大凡日月交蝕、風雲潮汛一切等項,無不准驗。」元帥道:「適來經過的街市上,盡好熱哄哩?」番王道:「街市上無物不有,書籍綵帛,市肆混堂,熟食什物,俱各全備。」元帥道:「國富民饒,足征賢王之治。」番王道:「卑末俱奉回回教門,無苛斂於民。民苦無貧者,僅僅上下相安而已,敢望天朝萬萬?」
  元帥道:「賢王俱奉回回教門,回回可有個祖國麼?」番王道:「極西上有一個祖國,叫做天堂極樂之國。」元帥道:「去此多遠?」番王道:「三個多月日才可到得。」元帥道:「我們可得到麼?」番王道:「二位元帥來此有幾十萬里之外,豈有這兩三個月日的路程就到不得的?」
  元帥道:「中途可還有哪個國麼?」番王道:「小國這一帶都是極西之地,天盡於此,苦沒有甚麼國。就是天堂國,卑末們都不曾過往。」
  王爺道:「待我問個杯卜可是到得麼?」怎叫做個杯卜?王爺一手取出戒手刀來,一手舉起飲薔薇露的杯來,對天祝告說道:「到得天堂,一刀杯兩段;到不得天堂,一刀空直上。」祝告已畢,丟下杯去,一刀挑上來,可可的一刀杯兩段。番王道:「人有善念,天心從之。杯卜大吉,元帥指日可到。」道猶未了,把門的番官稟說道:「朝門外有三個通事,四個回回,自稱奉天堂國國王差遣,齎著麝香、瓷器等項物件為禮,遠來迎接大明國征西元帥老爺。」這一報不至緊,把番王吃一驚,就像做個夢驚醒過來,不知是真是假,連二位元帥也不敢准憑,天下有這等一個湊巧的?說這國就是這個國,說這人就是這個人,眼目前還不為奇,萬里之外怎麼能夠應聲而到?過了半晌,王爺道:「報事的可報得真麼?」把門的道:「列位爺爺在上,敢有報不真的?」番王道:「一定是真,好場奇事。」
  元帥吩咐叫他進來。進到堂上,果然共是七個人,都生得人物魁肥,紫膛顏色。元帥道:「你們都是甚麼人?」通事說道:「小的七個中間,有三個通譯番書,名為通事;四個是國王親隨頭目。」元帥道:「你國王是哪一國?」通事道:「俺國王是天堂極樂國。」元帥道:「你們到這裡做甚麼?」通事道:「小的們奉國王差遣,特來迎接元帥老爺。」元帥道:「你們國王怎麼得知我們在這裡?」通事道:「敝國有個禮拜寺,是俺國王的祖廟,禱無不應,事無不知。自從去年一個月月初生之夜,有一對絳紗燈自上而下,直照著寺堂上,一連照了六七夜。番王不知是何報應,虔誠禱告祖師爺爺。祖師爺爺托下一個夢,說道:『那一對絳紗燈,是天妃娘娘所設的,導引大明國的寶船來下西洋。寶船在後面稽遲,紗燈籠卻先到了這裡。爾等好著當差人先去迎接,好在阿丹國相遇。』國王得夢之後,即時差下我們前來迎接,一路上訪問,並無消息。昨日才到這裡,果是阿丹大國,神言不虛。」
  元帥道:「你們是旱路而來?你們是水路而來?」通事道:「小的是從旱路而來。」無帥道:「來了多少日子?」通事道:「也不曉得多少日子,只是月生了七遭。」元帥道:「月生七遭,卻不是七個月?」阿丹王道:「旱路迂曲,水路則折半足矣!」元帥道:「你們手裡拿的是甚麼東西?」通事道:「拿的是些麝香、瓷器之類,少充賀敬,聊表國王之誠。」元帥道:「麝香也罷,瓷器怎麼得來?」通事道:「有個千里駱駝馱將來。」
  元帥問了一個的實,卻才曉得天妃娘娘之顯應,天堂國王之至誠,滿心歡喜。即時傳令旗牌官,請七個使客上船款待。元帥辭謝阿丹王,收拾開船。七個來人仍舊要從旱路而去。元帥道:「水行逸而速,陸行勞而遲。你們從船便。」道猶未了,寶船已自一齊開岸,趁著順風,照西上直跑。來人雖欲陸行,不可得已。一程順風,更不曾停阻。
  行了三個多月,忽一日天堂國通事到中軍帳下磕頭,稟說道:「七日之內可到天堂本國。」元帥道:「七日以後的事,怎麼七日以前就知道?」通事道:「本國依城四角造塔四座,各高三十六丈,其影倒垂天海,七日路外一覽可見。小的適來看見影,故此曉得七日之內可到本國。」再行兩日,滿船上都看見天妃娘娘的絳紗燈,稟知元帥。元帥道:「前後之言,若合符節,可見得維神有靈,維我大明皇帝有福。」再行幾程,搭至七日上面,藍旗官報道:「前面卻是一個國。」道猶未了,通事來稟說道:「到了敝國,請元帥傳令收船。」
  國王親自迎接,帳上相見。國王人物魁偉,一貌堂堂,頭戴金冠,身穿黃袍,腰繫寶嵌金帶,腳穿皮靴,說的都是阿刺比言語。跟隨的頭上纏布,身上長花衣服,腳下鞋襪,都生得深紫膛色。元帥厚待國王,謝其迎接,不辱禮儀。國王唯唯,禮拜甚恭。
  三日後,二位元帥請同國師、天師、列位公公、大小諸將,親造其國。只見風景融和,上下安貼,自西以來,未之有也。國王迎接進城,盛設筵宴,大饗諸將。只是不設酒,回回教門禁酒故也。元帥道:「大國名天堂麼?」國王道:「敝國即古筠衝之地,名為天堂國,又名西域。回回祖師始於敝國闡揚教法,至今國人悉遵教門,不養豬、不造酒,田頗肥,稻頗饒,居民安業,風俗好善。卑末為民上者,不敢苛斂於民。下民也無貧難之苦,無乞丐,無盜賊,不設刑罰,自然淳化,上下安和,自古到今。實不相瞞列位所說,是個極樂之國。」元帥道:「無懷氏之民與!葛天氏之民與!」元帥道:「大國有禮拜寺,在那一廂?」國王道:「在城西,離城有半日程途。」元帥道:「前日蒙天妃娘娘顯燈,蒙祖師老爺托夢,我們要親自去拜謁一番,少伸謝意。」國王道:「卑末奉陪。」
  到了禮拜寺,只見寺分為四方,每方有九十間,每間白玉為柱,黃玉為地。中間才是正堂,正堂都是五色花石壘砌起來。外面四方,上面平頂,一層又一層,如塔之狀,大約有九層。堂面前一塊拜石,方廣一丈一尺,是漢初年間從天上掉下來的。
  堂門上兩個黑獅子把門,若行香進謁的,素行不善,或是賊盜之類,黑獅子一口一個,故此國中再無賊盜。堂裡面沉香木為梁棟、柝科之類,鍍金椽子,一年一鍍,黃金為閣霈,四面八方都是薔薇露和龍涎香為壁。中間坐著是回回祖師,用皂苧絲罩定,不見其形。面前懸一面金字匾,說道:「天堂禮拜寺。」每年十二月初十日,各番回回都來進香,贊唸經文,雖萬里之外都來。來者把皂苧絲罩上,剜割一方去,名曰香記。其罩出於國王,一年一換,備剜割故也。堂之左是司馬儀祖師之墓,墓高五尺,黃玉疊砌起來的。墓外有圍垣,圓廣三丈二尺,高二尺,俱綠撒不泥,空石砌起來的。堂左右稍後有各祖師傳法之堂,俱花石疊砌而成,中間俱各壯麗。寺後一里之外,地名驀氏納,有麻祖師之墓。堂上毫光日夜侵雲而起,如中國之虹霓。墓後有一井,名為阿淨糝,泉甚清冽,味甘。下番之人取其泉藏在船上,若遇颶風起時,以此水灑之,風浪頓息,與聖水同。說不盡的古蹟。二位元帥、天師、國師、列位公公、大小將官遊玩不盡,各官禮拜伸謝。
  卻說三寶老爺原是回回出身,正叫做回龍顧祖,好不生歡生喜,贊唸經文,頂天禮拜。馬公公道:「今番卻好吟詩。」王公公道:「咱們一竅不通的,只好告免罷了。」王爺道:「有其誠,則有其神。神聖既在,嘿相於我,我們何敢說個甚麼詩,褻瀆於他。」國師只是念佛。天師道:「游不盡的山,行不盡的路,請回船罷。」辭了禮拜寺,回到船上。國王進上書表,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天方國國王筠只裡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惟七緯經天,六合異照臨之下;八紘紀地,火爐同覆載之間。卓彼中華,冠裳人物。蠢茲夷裔,左衽侏亻離。慨聲教之遠迷,敢遐荒之自絕,惟神我告,用識天威。惟我神將,幸沾聖化。翹首熙隆,合湛露唏陽之雅;捫心感戴,續卿雲覆旦之歌。某不任激切屏營之至。
  國王道:「愧不能文,聊陳下悃而已。還有不腆之儀,貢上天王皇帝。」元帥道:「既承盛美,不敢不恭。」接過單來,只見單上計開:
  天方圖一幅,天方國圖四景畫四幅(按花草美人:花草以晴雨為卷舒,美人按樂聲能舞),夜光璧一端(暗室視之,如秉燭然),上清珠一對(光明潔白,可照一室,視之有仙人、玉女、雲鶴之狀搖動於中,水旱兵革,禱之無不驗),木難珠四顆(碧色,木難鳥口中結沫所成),寶石、珍珠、珊瑚、琥珀,金剛五百(似紫石英,百鍊不消,可以切玉),玻璃盞十對,降真香百匣(燒之能引鶴),唵叭兒香,麒麟一對,獅子四對,草上飛一對,駝雞五十隻,橐駝一百隻,羚羊一百隻,龍種羊十隻(以羊臍種土中,溉以水,聞雷而生,臍屬土中,刀割必死,俗擊鼓驚之,臍斷,便行齧草,至秋可食,臍內復有種),卻火雀一對(似燕,置火中,火滅,其雀無傷,因浴沙水受卵,故能然),狻猊一對(生七日,未開目時,取之易調習,稍長則難馴伏,以其筋為琴弦,一奏餘弦皆斷;取一滴乳,並他獸脬同置器中,諸乳皆化為水),名馬五十匹(高八尺許,各為天馬),金滿伽一千文(番錢,各重一錢,金有十二成),梨一千(重五六斤),桃一千(重十斤)。
  進貢禮畢,又呈上金銀、米麥、牛羊、雞鴨及各果品,及各色緞、檀香、麝香、瓷器之屬,奉充軍餉。元帥道:「受之有愧。」國王道:「第愧不腆。」元帥一面排筵款待,也不設酒,一面收拾回敬國王,其左右頭目、大小番官、一切通事,各各俱備。國王盛感元帥大恩。元帥傳令開船,國王辭謝而去。既去之後,復又來求見。元帥道:「賢王有何見諭?」國王道:「特來請二位元帥,寶船還向哪一邊行?」元帥道:「還往西行。」國王道:「敝國就是西海盡頭的路。卑末並不曾聽見西邊還有甚麼去路,就是滿國中長老,並不曾傳聞西邊還有甚麼國土。元帥還往西行,也須要一番斟酌。」元帥道:「地有三千六百軸,怎麼就盡於此?」國王道:「區區管見,固盡於此,但憑元帥尊裁。」元帥道:「多謝指教。只是我們之行,還不可止。」國王又辭謝而去。
  寶船開洋,無曉無夜,往西而行。只見天連水,水連天,渺渺茫茫,悠悠蕩蕩。一日又一日,不覺得百日將近。一月又一月,不覺得三月以來。二位元帥心上都有些費周折。怎麼費周折?將欲前行,天堂國王已經說道:「前面沒有甚麼國士。」果真的來了這些日子,不見有些下落。將欲不行,卻又來到這個田地,半途而廢。有此兩端,故此都費周折。王爺說道:「老公公在上,我們離京已經五六年多,不知征剿幾時才是住手,不如趁著此時回去也罷。我想化外夷人,一時征剿不盡,又兼大小諸將,年深日久,漸漸的年邁力衰。明日到了個進退兩難之地,反為不美。」老爺道:「老先生之言,深為有理。只是一件,當原日萬歲爺差遣我們之時,頭行牌上寫著是『撫夷取寶』。花費了多少錢糧,捱延了許多歲月,『撫夷』兩個字,或者無歉;『取寶』兩個字,放在哪裡?雖有些小進貢寶貝,怎抵得個傳國玉璽?為今之計,不得不向前去。」王爺道:「只怕前面無益有損,悔之無及!」老爺道:「這個長慮最是,我和你不如去請教天師,看是何如?再不然之時,又去請教國師,看是何如?」王爺道:「既如此,請便同行。」
  同見天師,坐還未定,老爺就把個前程的事,細講一番。天師道:「貧道心上也在籌度,不得個長策。」王爺道:「煩天師問一個卜何如?」天師道:「卜雖決疑,我和你疑已深矣,非卜所能決。貧道有一個八門神數,姑容明早看下,或吉或凶,專來奉稟。」王爺道:「怎叫做八門神數?」天師道:「先把八門排下在玉皇閣上,次後奏一道牒文,達知玉帝,懇問前程。玉帝發落下來,就下在那個門上:下在吉門上,則吉;下在凶門上,則凶。這叫做八門神數。」王爺道:「這個是好。玉帝是萬神宗,禍福無差,明早專候。」
  二位元帥到了明日早上,東方才白,曙色朦朧,天師已自來到了中軍帳上,二位元帥說道:「好早也!凶吉何如?」天師出口就說道:「凶多吉少。」二位立時吃了一驚,連忙的問道:「怎見得凶多吉少?」天師道:「牒文竟照驚門上落下來,未及落地之時,復往死門上撞將去。幸喜得還是景門擋住,看還有可救。死而後救,這卻不是凶多吉少麼?」王爺道:「來了這些年數,征了這些國數,以學生愚見,不如回去罷。」三寶老爺說道:「非我不肯回去,怎奈傳璽不曾得來。原日白象馱璽陷入西番,正在這個西洋地面。」天師道:「這如今事在兩難,不如去問國師一聲。」老爺道:「咱兩個正要去問他。」見了國師,又把前程的事,細說一遍,都說道要國師做個主張,國師道:「阿彌陀佛!三軍之命,懸天一帥,行止都在元帥身上。貧僧怎麼有個主張?」三寶老爺道:「非咱不肯前進。只是天師牒上凶多吉少,因此上就沒有了主張。」國師道:「若有甚麼凶吉事,這個一則天師,一則貧僧,還須一定要逢凶化吉,轉禍成祥。」二位元帥大喜,說道:「若能夠逢凶化吉,轉禍成祥,憑他甚麼陰司鬼國,也走他一遭。」雲谷站在一邊說道:「前唐狀元倒不是走到鬼國裡面去了?前面是個鬼國也未可知。」後來果真的走到陰司鬼國,這幾句話豈不是人心之靈,偶合如此!
  二位元帥得了天師之數,本是一憂;得了國師之言,又成一喜,放心大膽,一任前去。又去了兩個多月,先前朝頭有日色,晚頭有星辰,雖沒有了紅紗燈,也還有些方向可考。到了這兩個月之後,陰雲慘慘,野霧漫漫,就像中朝冬月間的霧露天氣,只聽見個聲氣。這個時候,不由你不行。掌定了舵,前面還是直西,若左了些,便不知道是哪裡;右了些,也不知道是哪裡。再加個轉過身,越發不知去向,哪敢轉過身來?
  兢兢業業,又走了一個多月。只見前哨船撞著在個黃草陡崖下。藍旗官報到中軍帳,元帥道:「既有陡崖,一定是個國土。且住下船,再作區處。」即時傳令,大小寶船一齊收住。這時候,正是:雲暗不知天早晚,雪深難辨路高低。一會兒烏雲陡暗,對面不見人,伸手不見掌,想是夜得來了。過了一夜之時,又有些朦朦的亮,想是天明瞭。二位元帥坐在中軍帳上,傳令夜不收上岸去打探。夜不收不敢去。老爺道:「著王明去。」王明道:「天涯海角都是人走的,怕它甚麼霧露朦朧!」一手拿著隱身草,一手一口戒手刀,曳開步來就走。走到十數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走,又走到十數多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又走,走到十數多里路上,天愈加亮淨了。雖則有些煙雨霏霏,也只當得個深秋的景象,不是頭前那樣黑葳葳的意思。王明道:「這莫非又是我王明造化來!棄暗投明,天公有意。」
  畢竟不知造化還是何如,天意還是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6:04:03

第八十七回     寶船撞進酆都國 王明遇著前生妻



  詩曰:
  門庭蘭玉照鄉間,自昔雖貧樂有餘。
  豈獨佳人在中饋,卻因麟趾識關睢。
  雲車忽已歸仙府,喬木依然擁舊廬。
  忽把還鄉千斛淚,一時灑向老萊裾。
  卻說王明行了三五里路,前面是一座城郭,郭外都是民居,又盡稠密。王明恨不得討了信,回覆元帥,算他的功。趲行幾步,走進了城,又只見城裡面的人,都生得有些古怪:「也有牛頭的,也有馬面的,也有蛇嘴的,也鷹鼻的,也有青臉的,也有朱臉的,也有獠牙的,也有露齒的。王明看見這些古怪形狀,心下就有些害怕哩。大凡人的手腳,都管於一心,心上有些害惶,手就有些酸,腳就有些軟。王明心上害怕,不知不覺,就像腳底下絆著甚麼,跌一轂碌,連忙的爬將起來,把一身的衣服都跌污了。
  王明跌污了這一身衣服,生怕起人之疑,找到城河裡面去洗這個污衣服。就是天緣湊巧,惹出許多的事來。怎麼天緣湊巧,卻又惹出許多的事來?王明在這邊河裡洗衣服,可可的對面河邊,也有一個婦人在那裡洗衣服。王明看著那個婦人,那個婦人也看著王明。王明心裡有些認得那個婦人,那個婦人心裡也有些認得王明。你看我一會,我看你一會。王明心裡想道:「這婦人好像我亡故的妻室。」那婦人心裡想道:「這漢子好像我生前的丈夫。」兩下裡都有些礙口飾羞,那婦人走上岸去,又轉過頭來瞧瞧兒。王明忍不住個口,叫聲道:「小娘子,你這等三回四轉,莫非有些相認麼?」那婦人就回言說道:「君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為何到此?」王明道:「我是大明國征西大元帥麾下一個下海的軍士,姓王,名字叫做王明。為因機密軍情,才然到此。」那婦人道:「你原來就王克新麼?」那婦人又怕有天下同名同姓的,錯認了不當穩便,又問道:「你既是下海的軍士,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妻子麼?」王明道:「實不相瞞,家中父親早年亡故,母親在堂,還有兄弟王德侍奉。有妻劉氏,十年前因病身亡。為因官身下海,並不曾繼娶,並不曾生下子嗣。」王明這一席話,說得家下事針穿紙過的,那婦人卻曉得是他的丈夫,心如刀割,兩淚雙流,帶著眼淚說道:「你從上面浮橋上過來,我有話和你講哩!」王明走過去,那婦人一把扯著王明,大哭一場,說道:「冤家!我就是你十年前因病身亡的劉氏妻室。」王明聽見說道是他的劉氏妻室,越發蕩了主意,好說不是,眼看見是,口說又是;好說是,十年前身死之人,怎麼又在?半驚半愛,說道:「你既是我妻劉氏,你已經死了十數年,怎麼還在?怎麼又在這裡相逢我哩?你一向還在何處躲著麼?」劉氏說道:「街市上說話不便,不如到我家裡去,我細細的告訴你一番。」
  轉一彎,抹一角,進了一個八字門樓三間橫敞,青磚白縫,雅淡清幽。進了第二層,卻是三間敞廳,左右兩邊廂房側屋。劉氏就在廳上拜了王明,王明道:「你這是哪裡?」劉氏道:「你不要忙,我從頭告訴你。我自從那年十月十三日得病身故,勾死鬼把我解到陰曹,共有四十二名。靈曜殿上閻羅王不曾坐殿,先到判官面前,把簿書來登名對姓。」王明吃慌說道:「你說甚麼閻羅王?說甚麼判官?終不然你這裡是陰司麼?」劉氏道:「你不要慌,我再告訴你。那判官就叫做崔珏,他登了名,對了姓,解上閻羅王面前。一個個的唱名而過,止唱了四十一名。閻羅王道:『原批上是四十二名,怎麼今日過堂只是四十一名?』崔判官說道:『內中有一個是錯勾來的,小臣要帶他出去,放他還魂。』閻羅王說道:『此舉甚善,免使冤魂又來纏擾,你快去放他還魂。』崔判官諾諾連聲,帶我下來。來到家裡,我說道:『你放我還魂去吧。』判官道:『你本是四十二個一批上的人。我見你天姿國色,美麗非凡,我正少一個洞房妻室。我和你結個鸞鳳之交罷了。』我說道:『你方才在閻羅王面前說道放我還魂,怎麼這如今強為秦晉?這是何道理?』崔判官說道:『方才還魂的話,是在眾人面前和你遮羞,你豈可就認做真話!』我又說道:『你做官的人,這等言而無信。』崔判官說道:『甚麼有信無信,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你若違拗之時,我又送你上去就是。』我再三推卻,沒奈何,只得和他做了夫婦。」
  王明道:「你這裡卻不是個陰司?」劉氏道:「不是陰司,終不然還是陽世?」王明道:「既是陰司,可有個名字?」劉氏道:「我這裡叫做酆都鬼國。」王明道:「可就是酆都山麼?」劉氏道:「這叫做酆都鬼國。酆都山還在正西上,有千里之遙,人到了酆都山去,永世不得翻身。那是個極苦的世界,我這裡還好些。」王明道:「你這裡可有個甚麼衙門麼?」劉氏道:「你全然不知,鬼國就是十帝閻君是王,其餘的都是分司。」王明道:「既是這等一個地方,怎麼叫我還在這裡坐著?我就此告辭了。」劉氏道:「你慌怎的?雖是陰司,也還有我在。」王明道:「你卻又是崔判官的新人。」劉氏道:「呆子,甚麼新人!你還是我生前的結髮夫妻,我怎生捨得著你!」王明道:「事至於此,你捨不得我,也是難的。你是崔判官的妻,這是崔判官的宅子,崔判官肯容留我哩?」劉氏道:「不妨礙,判官此時正在陰間判事,直到下晚才來。我和你到這側廳兒長敘一番。」
  王明道:「陰司中可飲食麼?」劉氏道:「一般飲食。你敢是肚饑麼?」王明道:「從早上到今,跑了三五十里田地,是有些肚饑了。」劉氏說道:「我和你講到悲切處,連茶也忘懷了。」叫聲:「丫頭們!」只叫上這一聲,裡面一跑就跑出兩三個丫頭們來。劉氏道:「我有個親眷在這裡,你們看茶,看酒飯來。」那丫頭道:「可要些什麼肴品嗎?」劉氏道:「隨意的也罷。」即時是茶,即時是酒肴,即時是飯,王明連饑帶渴的任意一餐。自古道:「飯飽就有些弄箸。」王明說道:「當初我和你初相結納之時,洞房花燭夜,何等的快活!到落後你身死,我下海,中間這一段的分離。誰想到如今,反在陰司裡面得你一會。這一會之時,可能夠學得你我當初相結納之時麼?」王明這幾句話,就有個調戲劉氏之意。劉氏曉得他的意思,明白告訴他,說道:「丈夫,我和你今日之間雖然相會,你卻是陽世,我卻是陰司,縱有私情,怕污了你的尊體。況兼我已事崔判官,則此身屬判官之身,怎麼私自疏失?縱然崔判官不知,比陽世裡你不知,還是何如?大抵為人在世,生前節義,死後也還忠良。昔日韓擒虎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以此觀之,實有此事。」好個劉氏,做鬼也做個好鬼?王明反覺失了言,告辭要去。
  劉氏道:「只你問我,我還不曾問你。你既是下海,怎麼撞到陰司來?」王明道:「我自從下海以來,離了南京城裡五六年了,征過西洋二三十國。我元帥還要前行,左前行,右前行,順著風,信著船,不知不覺就跑到這裡來。」劉氏道:「怎麼又進到這個城裡來?」王明道:「元帥差我上岸打探著是個甚麼國土,哪曉得是個陰司!故就進到這個城裡來了。」劉氏道:「你船上還有個元帥麼?」王明道:「你還有所不知,我們來下西洋,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還有一個天師,還有一個國師。」劉氏道:「你在船上還是哪一行?」王明道:「我是個下海的軍士,只算得雄兵百萬里面的數。」劉氏道:「你可有些功麼?」王明拿起個隱身草來,說道:「我全虧了這根草,得了好些功。」劉氏道:「既如此,你明日回朝之日,一定有個一官半職。我做妻子雖然死在陰司,也是瞑目的。」王明道:「我元帥專等我的回話,我就此告辭了。」劉氏道:「也罷,我崔判官也只在這早晚來也。」
  道猶未了,崔判官已自到廳上,問說道:「側廳兒是哪個在講話哩?」王明慌了,悄悄地說道:「你出去,我且站在這裡。」劉氏道:「他豈可不看見?」王叨道:「我有根隱身草,不妨礙。」劉氏道:「隱身草只瞞得人,怎瞞得神。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你站著轉不好,你不如同我出來,只我先行一步就是。」
  好個劉氏,行止疾徐,曲中乎禮,行到廳上,說道:「側廳兒是我在那裡講話。」判官道:「好一陣生人的氣味!你和哪個講話?」劉氏道:「是我一個哥哥在這裡。」判官道:「他怎麼認得到這裡來?」劉氏道:「是我在河邊洗衣服,撞遇他的,故此請他進來。」判官道:「他可曾過堂麼?」劉氏道:「他還是陽世上的人,誤入到這裡的。」判官道:「他既是陽世之人,怎麼誤入到這裡的?」劉氏道:「他隨著征西大元帥,寶船千號,來下西洋,順著風,就走到這個地方上來了。他又是元帥差遣著打探軍情,卻又誤入到這城裡來了。」判官道:「一個陽世人,誤入到我陰司裡面,奇哉!奇哉!他叫甚麼名字?」劉氏道:「他叫做王明。」判官道:「呀!你姓劉,他姓王,怎麼是你的哥哥?」劉氏連忙的轉過口來,說道:「哥哥為因家道貧窮,出贅在王老實家裡,做個女婿。王老實是名軍,吃擔米。王老實沒兒子,哥哥就頂他的名吃他的米。這如今就當得是他的差,故此姓王。」判官道:「既如此,快請他出來,我和他相見。」劉氏道:「哥哥是個窮軍,敢長揖於貴官長者之前?」判官嘎嘎的大笑三聲,說道:「夫人差矣!他既是你的哥哥,就是我的大舅。天子門下有貧親,請他相見,有何不可?快請出來。」
  劉氏請出王明來,行了禮,敘了話。判官道:「人人都說千載奇逢。大舅,你是個陽世,我們是個陰司,今日之間,卻是個萬載奇逢。」王明道:「不知進退,萬望長者恕卻唐突之罪!」判官道:「說哪裡話!請問大舅,你是大明國人,隨著甚麼征西大元帥來下西洋?」王明道:「有兩個元帥,一個是三寶太監,叫做鄭某;一個兵部尚書,叫做王某。」判官道:「還有哪個?」王明道:「還有一個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號為天師;一個金碧峰長老,號為國師。」判官點一點頭,說道:「金碧峰就在這裡。這等還好。」王明道:「大人曾相認金碧峰來?」判官道:「雖不相認,我曉得他。共有多少船來?」王明道:「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判官道:「甚麼貴幹?」王明道:「下西洋撫夷取寶。」判官道:「可曾取得有寶麼?」王明道:「取的寶不是以下之寶,是我中朝歷代帝王傳國玉璽,並不曾取得。」判官道:「怎麼走到我這裡來了?」王明道:「只因不曾取得有寶,務死的向前。故此就來到這裡。」
  判官道:「來頭差矣!你前日可曾到天堂極樂國麼?」王明道:「已經到來。」判官道:「天堂國是西海盡頭處。我這裡叫酆都鬼國,是西天盡頭處。你走到這個盡頭路上來,怎麼轉側?況兼陰司裡面有許多魍魎之鬼,紛紛的告狀說道,是甚麼撫夷取寶的人,枉殺了他。原來就是大舅。你這船上還好,喜得見了你,你又和我至親。」王明看見判官口裡說話不乾淨,相問說道:「這些魍魎之鬼,要怎麼哩?」判官道:「枉殺了他,他們要一命填一命,你們就不得還鄉。」
  王明聽見「不得還鄉」四個字,肚裡就是刀割,安身不住,告辭要去。判官道:「尊舅,你好不近人情,千難萬難,難得到這裡,怎麼就說個『去』字?今日天晚,我已自吩咐你的令姐,安排些薄酌,權當作接風,草榻了這一宵。明日該我巡司,帶你到各司獄裡面去看一看,也不枉到我這裡一遭。」王明道:「少不得有一遭到大人這裡。」判官道:「那時節就不得回去告訴世上人一番。」道猶未了,酒肴齊到。雖然崔判官敬著王明,其實王明的心裡吞不下這個香醪美醞,當不過這個賢主情濃,強支吾了一夜。
  到了明日,判官道:「尊舅,你來,我和你同進了城裡面去走一走兒。」崔判官前走,王明後隨。走到了城門口,陰風颯颯、冷霧漫漫,一邊走出一個鬼來:左一邊是個青臉獠牙鬼,右一邊是個五花琉璃鬼。看見王明,喝聲道:「唗!你是個生人,走到哪裡去?」崔判官回轉頭來,說道:「胡說!他是我一個大舅子,你怎敢阻擋於他?」鬼說道:「既是令舅,只管請去罷。」
  王明跟定了崔判官,走了一會,只見左壁廂有一座高台,四週圍都是石頭疊起的,約有十丈之高。左右兩邊兩路腳擦步兒,左邊的是上路,右邊的是下路。台下有無數的人,上去的上,下來的下。上去的也都有些憂心忡忡,下來的著實是兩淚汪汪。王明低低的問說道:「姐夫,那座台是個甚麼台?為甚麼有許多的人在那裡啼哭?」判官道:「大舅,你有所不知,大凡人死之時,頭一日,都在當方土地廟裡類齊。第二日,解到東嶽廟裡,見了天齊仁大帝,掛了號。第三日,才到我這酆都鬼國。到了這裡之時,他心還不死。閻君原有個號令,都許他上到這個台上,遙望家鄉。各人大哭一場,卻才死心塌地。以此這個台,叫做望鄉台。」
  右壁廂也有一座高台,也是石頭疊起的,也有十丈之高,卻只是左一邊有一路腳擦步兒,卻不見個人在上面走。王明問道:「姐夫,右邊那座台是個甚麼台?為甚麼沒有個人走哩?」判官道:「大舅,你聽我說。為人在世,只有善惡兩途。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為善的,見了閻君之後,著賞善分司備辦彩旗鼓樂,送上天堂,卻才這個台上上去。以此這個台叫做上天台。」王明道:「怎麼只一條路?」判官道:「可上而不可下,故此只一條路。」王明道:「怎麼人走的稀少?」判官道:「為人在世,能有幾個上天的?」王明道:「上天台是個美事,怎麼又做在右邊?」判官道:「左入右出,依次序而行,原無所分別。」
  走了一會,只望見左右兩座高山,一邊山上煙飛火爆,烈燄騰空。王明問道:「姐夫,那座山怎麼這等火發?」判官道:「叫做火燄山。為人在世,肚腸冷不念人苦,手冷不還人錢,冷癢風發,不帶長性;這一等人見了閻君之後,發到這個火燄山上來燒,燒得他筋酥骨碎,撥盡寒爐一夜灰。」那一邊山上刀槍劍戟,布列森森。王明問道:「那座山怎麼有許多兇器?」判官道:「那叫做槍刀山。為人在世,兩面三刀,背前面後,暗箭傷人,暗刀殺人,口蜜腹劍,這一等人見了閻君之後,發到這個槍刀山上來,亂刀亂槍,亂砍做一團肉泥,問君認得刀槍否?」
  再走一會,王明原是出門之時吃了兩鐘早酒,走到這裡,口裡有些作渴,只見前面一個老媽媽兒坐在蘆席篷裡,熱湯湯的施茶。王明道:「姐夫,我去吃鐘茶來。」判官笑笑兒,說道:「我這裡茶可是好吃的?」王明道:「怎麼不是好吃的?不過只是要錢罷了。」判官道:「只是要錢,說他做甚麼?這個老媽媽原舊姓貪,在陽間七世為娼,死了之時,閻君不許投托人身。他卻摸在這裡,搭個篷兒,舍著茶兒。哪裡真個是茶?大凡吃他的一口下肚,即時心迷竅塞,也就不曉得我自家姓甚麼,名甚麼,家鄉住處是甚麼。」王明道:「這茶叫做甚麼名字?」判官道:「不叫做茶,叫做迷魂湯。要曉得娼家的事,貪心不足,做鬼也要迷人。」
  再走了一會,只見前面一條血水河,橫撇而過,上面架著一根獨木橋,圍圓不出一尺之外,圓又圓、滑又滑。王明走到橋邊,只見橋上也有走的,幢幡寶蓋,後擁前呼。橋下也有淹著血水裡的;淹著的,身邊又有一等金龍銀蠍子,鐵狗銅蛇,攢著那個人,咬的咬、傷的傷。王明問道:「姐夫,這叫做甚麼橋,這等兇險?卻又有走得的,卻又有走不得的。」判官道:「這叫做奈何橋。做鬼的都要走一遭。若是為人在世,心術光明,舉動正大,平生無不可對人言,無不可與天知。這等正人君子,死在陰司之中,閻君都是欽敬的,不敢怠慢,即時吩咐金童玉女,長幡寶蓋,導引於前,擁護於後,來過此橋,如履平地。你方才看見走的,就是這一等好人。若是為人在世心術闇昧,舉動詭譎,傷壞人倫,背逆天理,這等陰邪小人,死在陰司之中,閻君叱之來渡此橋,即時跌在橋下血水河裡,卻就有那一班金銀蠍子,鐵狗銅蛇,都來攢著咬害於他。你方才看見淹著的,就是這一等歹人。」王明說道:「果真的: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再走一會,走到一條孤埂上,四望寂寥,陰風刮面,冷雨淋頭,好悽惶人也!王明問道:「姐夫,這條埂叫做甚麼名字?」判官道:「這叫做悽惶埂。凡在陰司之間,走過這條埂上,兩淚雙重偏慘切,傷心一片倍悽惶,故此叫做悽惶埂。」那埂約有三五里之長,埂上的人,來也有,去的也有。只見一群三五個,東歪西倒,手風腳斜,一個口裡叫說道:「三枚。」一個口裡叫說道:「兩謊。」王明道:「這一干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五個衣衫襤褸,臉青口黃,一個一手攢著一個大拳頭,兩手攢著一雙拳頭。王明道:「這一干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窮鬼。」又一群五七個,眉不展,眼不開,頭往東,腳又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後,死又不死,活又不活,稜稜崢崢。王明道:「這一干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又一群五七個,一個一頭拳,撞到東,一個一頭拳,撞到西,一個逢著人,打個失驚,喝聲道:「唗!」一個逢著人,也不管認得認不得,招下手,叫聲:「來!」一個支支舞舞,一個吆吆喝喝。王明道:「這一干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冒失鬼。」又一群七八十來個,都生得嘴唇短,牙齒長,裡多外少,扯拽不來,包裹不過。王明道:「這一干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呲牙鬼。」又一群八九十數個,仰叉著睡在地上,手又撐,腳又蹬,眼又眨,口又賡。王明道:「這一干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這都是些掙命鬼。」又有一群十二三個,一個個兒有帽兒,沒有網兒,有衫兒,沒裙兒,有鞋兒,沒襪兒,有上梢來,沒下梢;一個手裡一根拐棒,一個手裡一個椰杓。王明道:「這一干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討飯鬼。」又有一群十二三個,一個肩上據著一根屋樑,一個手裡一條綿索。王明道:「這一干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二三十個,內中有一等拿著黃邊線兒,照著地上只是一灑;有一等拿著個錢,左看右看,收著又看,看著又收,鬧鬧吵吵,成群結黨而來。王明道:「這一干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那撒著錢的,是個舍財鬼兒;那看著錢的,是個吝財鬼兒。悽惶埂雖然是長,走的鬼多,樣數又多,王明見一樣問一樣,判官問一樣答應一樣,不覺的走過了這條埂。
  王明抬頭一看,前面又是一個總門,門樓上匾額題著「靈曜之府」四個大字。進了總門,卻是一帶的殿宇崢嶸,朱門高敞,儼然是個王者所居氣象。走近前去,一連十層宮殿,一字兒擺著。一層宮殿上一面匾額,一面匾額上一行大字。從右數過左去:第一,秦廣王之殿;第二,楚江王之殿;第三,宋帝王之殿;第四,五官王之殿;第五,閻羅王之殿;第六,變成王之殿;第七,泰山王之殿;第八,平等王之殿;第九,都市王之殿;第十,轉輪王之殿。王明道:「這些殿宇,都是些怎麼府裡?」判官道:「輕些講來。這正是我們十帝閻君之殿。」王明道:「兩廊下都是些甚麼衙門?」判官道:「左一邊是賞善行台,右邊是罰惡行台。」
  王明道:「可看得看兒?」判官道:「我和你同去看看。」判官前走,王明隨後。先到左一邊賞善行台。進了行台的總門裡面,只見瓊樓玉殿,碧瓦參差。牽手一路,又是八所宮殿,每所宮殿門首,都是朱牌金字。第一所宮殿,朱牌上寫著:「篤孝之府」四個大字。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左右兩邊彩幢絳節,羽葆花旌,天花飛舞,瑞氣繽紛,異香馥鬱,仙樂鏗鏘,那裡說個甚麼神仙洞府也?判官到了府堂上,請出幾位來相見。出來的都是通天冠、雲錦衣、珍珠履,左有仙童,右有玉女。分賓主坐下,敘話獻茶,一一如禮。判官道:「內弟王明是大明國征西軍士,因為寶船走錯了路,誤入陰司,斗膽進來相探。」那幾位說道:「我們同是大明國,但有幽冥之隔耳。」王明道:「在下肉眼不識列位老先生。」判官道:「列位都是事父母能竭其力,篤孝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劉,尊諱殷,孝養祖母,天雨粟五十鐘,官至太保;這一位姓嚴,尊諱震,割股療父,天賜舜孝草,涂所割處,即時血止痛除;這一位姓高,尊諱上達,未冠時割股愈母疾,官至右僉都御史;這一位姓顧,尊諱仲禮,事母至孝,母卒,廬墓三年,得朝廷旌表,賜金十斤;這一位姓王,尊諱延,事繼母至孝,官至尚書左丞相;其餘列位,大率都是孝子,都在這個『篤孝之府。』王明諾諾連聲。判官領著他告辭而出,王明道:「列位既都是孝子,怎麼不輪回出世?」判官道:「這些賞善行台裡面的人,都得天地之正氣,無了無休,每遇明君治世,則生為王侯將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則安享陰府受天福。」王明道:「平生不信叔孫禮,今日方知孝子尊。」第二所宮殿,朱牌上寫著「悌弟之府」。
  畢竟不知這個「悌弟之府」是些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6:04:27

第八十八回     崔判官引導王明 王克新遍遊地府



  詩曰:
  城闕宮車轉,山林隧路歸。
  蒼梧寒未遠,姑射露先唏。
  玉脂蛟龍蟄,金寒雁鶩飛。
  老臣它日淚,湖海想遺衣。
  卻說到了第二所宮殿,朱牌上寫著「悌弟之府」。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依前的仙樂,依前的天花。看見幾位依前的通天冠、雲錦衣、珍珠履,依前的左仙童、右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列位你可相認麼?」王明道:「其實失認。」判官道:「這列位都是善事兄長,能盡弟道的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姜,尊諱肱,令弟尊諱季江,適野遇盜,兄弟爭死。賊說道:『賢哉二兄弟,不敢犯。』這一位姓鄭,尊諱均,令兄為吏受賄,公傭工得錢帛歸,諷其兄,兄感悟,率有清名,官至大夫;這一位姓盧,尊諱操,事繼母尤謹,繼母生三弟,出就學,公為執鞭趕驢,繼母卒,友愛三弟越加厚,後享年九十九,二子俱仕至尚書;這二位姓周,尊諱司,極能尊敬長上,待前輩如父母,待同輩如兄弟,一日過江遇風浪,舟獨全,土地菩薩說道:『船上有個周不同,才保無事。』司字少一直,不成同字,故此叫做周不同,後官至司理少卿;其餘列位,大率都是盡弟道的,都在這個『悌弟之府』。」王明道:「孝弟為仁本,應知百福全。」
  第三所宮殿,朱牌上寫著「忠節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上進去,依前的儀從、仙樂、天花,看見幾位依前的冠裳、朱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幾位你可相識麼?」王明道:「未及相識。」判官道:「這列位都是為國忘家忠臣烈士,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餘,尊諱闕。」王明道:「姐夫,快不要講這幾位老爺,我認得好些。」判官道:「你認得哪幾位?」王明道:「這邊是方正學老爺,這邊的周修撰老爺,這邊是陳清獻老爺。共一班二十三位老爺,我都是認得的。」判官道:「親不親,故鄉人。你去探訪他們一番,有何不可?」王明道:「我是個俗子武夫,怎麼好混擾他們?我和你出去罷。」判官領著王明就走。王明道:「原來這幾位老爺,都在這個陰司安享哩!正是:
  雪霜萬里孤臣老,河岳千年正氣收。」
  第四所宮殿,朱牌上寫著「信實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幾位你相識麼?」王明道:「不曾相識。」判官道:「這都是以實為實守信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朱,尊諱暉,全朋友之信,周朋友妻子之急,官至尚書左僕射;這一位姓范,尊字巨卿,千里之遠,不爽雞黍之約;這一位姓鄧,尊諱叔通,聘夏氏女為婚,女以疾啞,或勸其更擇婚,公謂業已聘定,棄之如信何!諸公子多登第;其餘都是言而有信,篤實君子,都在這個『信實之府』。」王明道:「須知一諾千金重,長舌何如苦食言。」
  第五所宮殿,朱牌上寫著:「謹禮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這幾位相識麼?」王明道:「不曾相識。」判官道:「這都是謙卑、遜順、守禮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魯恭士,尊諱池,行年七十,不敢不恭,嘗說是:『君子好恭,以成其名;小人學恭,以除其刑。』魯君歲賜錢萬貫;這一位姓王,尊諱震,年六十四壽終,閻君嘉其廉厚有德,增壽一紀,壽至七十六;這一位姓狄,尊諱青,坐客酗酒大罵,至取杯擲其面,公唯唯謝罪,執禮愈恭,官至樞密使;其餘列位,都是恭而有禮的,都在這個『謹禮之府』。」王明道:「三千三百無非禮,小大由之總在和。」
  第六所宮殿,朱牌上寫著「尚義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這幾位你可相認麼?」王明道:「不曾相認。」判官道:「這都是義重如山的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吳,尊諱達之,嫂死賣身營葬,從弟敬伯夫婦白鬻於人,反為賣田十畝贖之歸,齊高帝聞其仗義,賜田二百畝;這一位姓楊,尊諱起汶,鄉人有孤子,被人強佔房屋,公義形於色,賣己田贖之,子孫代代貴顯。」道猶未了,王明道:「這個中間,我也認得幾位。」判官道:「你又認得哪幾位?」王明道:「左邊那一位,是萊州徐老爺,尊諱承珪,自小兒喪了父母,兄弟三人共一爨,並族人三十口甘藜藿,過了四十年。洪武爺名其鄉曰『義感』。」判官道:「你還認得哪一位?」王明道:「右一邊那一位,是北海吳老爺,尊諱奎,嘗出己資,置義田千畝,以贍親戚朋友之貧乏者。洪武爺賞他冠,壽年百歲有奇。」判官道:「舅子也是通得儒,認得幾位好人哩!舅子,你還不認得這後一位的!是江州陳義門,九世同居,家徒七百餘口,南唐立為義門。」王明道:「前朝的事,就有所不知。若是本朝人物,聲名赫赫昭天地,氣節凌凌泣鬼神。我們雖是個小人兒,未嘗不認得。」
  第七所宮殿,朱牌上寫著「清廉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尊舅,這幾位你可認得麼?」王明道:「姐夫,不敢欺說,我今番就認得好幾位哩!」判官道:「你認得哪幾位?」王明道:「我也略節說說兒你聽著。有一位是周進士,尊諱丹,門無私謁,吏胥不得為奸,由縣丞擢考功主事;有一位是張學士,尊諱以寧,平日清白,奉使安南,卒於途,止襆被而已,有詩云:『覆身唯有黔婁被,垂橐渾無陸賈金。』那一位是古尚書,尊諱樸,平生不事產業,案頭惟自警編一帙書,卒之日,無一錢尺帛遺子孫;那一位陳按院,尊諱仲述,平生稱為清白御史,死無以為殮。我認的這幾位老爺,你說可是麼?」判官道:「這個說得是,今番還有一府,你再認得幾位就是好的。」王明道:「且看是。」
  到了第八所宮殿,朱牌上寫著「純恥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你今番再來認一認兒。再認得幾位老爺,就算你也是個識者。」王明道:「姐夫,我做舅子的真是個識者。」判官道:「口說無憑,你說來我聽著。」王明道:「上面一位不是凌御史老爺?尊諱漢,鞠獄平怨,曾有德及於人,其人謝以黃金一錠,凌爺說道:『快拿過去,不要羞了我的眼睛。』又一位不是王參政老爺?尊諱純,嘗持節撫諭麓川宣慰司,司官贈以金,王爺道:『你愛我耶?還是羞我耶?』司官說道:『願以報德。』王爺道:『我本無德,而汝饋我以金,是重我之恥也!』堅執不受。又一位不是錢知縣老爺,尊諱本忠,清操苦節,有窗友以事相干,且云可得百金。錢爺拒之門外,絕不與見。夫人問其故,錢爺道:『嗜利之徒,恥與為友。』」王明認了這幾次,又叫聲「姐夫」,說道:「我認下這幾位老爺,可是真麼?」判官道:「逼真是了。只是還有許多,你認不全哩!」王明道:「有相見的,有不相見的,怎麼認得全?」判官道:「就在面前那一個,是簡學士,恥華服之污體,終身布衣;奉觀察恥車徒之污足,徒步而行;范樞密使恥華堂之污居,蓽門桑戶;趙清獻恥僕從之污官,一琴一鶴。」道猶未了,王明道:「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前朝的老爺,我怎麼會認得?」判官道:「認不得古人,你也算不得個尚友古人。」王明道:「姐夫,你豈不聞: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不見今明月?」
  判官道:「走盡了這些仙府,我和你還轉到罰惡行台去瞧瞧來。」王明道:「罰惡行台裡面,還是怎麼樣兒?」判官道:「也是八個分司,按不孝、不弟、不忠、不信、無禮、無義、無廉、無恥。都是一等惡人,都在那裡受著禁持,故此叫做罰惡行台。」王明道:「既是惡人,不要去看他罷。自古道:『見不善如探湯。』瞧他做甚麼!」判官道:「我和你轉到後面十八重地獄門前去,瞧一瞧可如?」王明道:「女人死了,都在哪裡?」判官道:「另有一個所在,叫做女司。一邊是善,一邊是惡。一邊賞善,一邊罰惡。」王明道:「可看得麼?」判官道:「男女有別,等閒不敢叫開他的門,恐怕閻君曉得,坐罪不小。」王明道:「既是看不得,不如到地獄裡走一遭兒罷。」
  判官領頭,王明隨後。行了有三五里之遠,只見另是一般光景,日光慘淡,冷風颼颼,周圍一帶都是石頭牆,約有數仞之高。前面一所門,門都是生鐵汁灌著的。門上一面黑匾,匾上一行大白字,寫著「普掠之門」四個大字。判官走到門上叫聲:「開門哩!」道猶未了,兩邊走出兩個小鬼來,都是牛頭夜叉,形容古怪,眼鼻崚嶒,口裡連聲喝道,突突開了門,打一驚,說道:「今日造化低,撞著這等一個柴頭鬼?原來王明生得瘦削,夜叉只說道是捉得來的有罪之鬼,送下地獄來,還嫌他瘦削兒,故此說道:「造化低,撞著這等一個柴頭鬼」。判官曉得他的意思,喝聲道:「胡說!這是我一個大舅,特來耍子的,那個說甚麼?」這正叫做是不怕你官,只怕你管。判官開了口,哪個夜叉再敢胡涂?判官一竟走進去,王明也跟定著他走進去。
  一進門,就是第一重地獄,門上匾額寫著「風雨之獄」四個字。王明走進小門兒裡面去張一張,只見裡面立著一根銅柱,把個有罪的漢子捆在銅柱上,外面架起一道大銅環,圍著銅柱環上,卻是短小尖刀。小鬼到銅環上打一鞭,風就呼呼的應聲而響,風響得大,環轉得快。環原是挨著人身上轉的,環上安得是刀,卻不環在轉、刀在刺,轉得快,刺得狠?一會兒環底頭一聲雷響,把個漢子打成齏粉,血流滿地。打死了之後,小鬼卻又到環上打一鞭。這一鞭是個退法鞭,響了一聲,雷收風靜,地上慢慢的旋起一個旋窩兒風來,左旋右旋,旋來旋去,把那些殘骸剩骨復手又是原身,依舊一個漢子。王明道:「這雷是甚麼雷?」判官道:「叫做黑天雷。」王明道:「這風是甚麼風?」判官道:「這叫做冤孽風。」王明道:「這都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陽世上十惡不赦的。」王明道:「只過這個風雷之獄麼?」判官道:「你原來不曉得一些兒:但凡人死之後,見了十帝閻君,審問明白,果是善良,彩旗鼓樂,送進賞善行台,按孝、弟、忠、信八個分班別類,該到哪一府的,到哪一府去受用。審問的果是造惡,發下十八重地獄,一重到一重,到一重受一重苦。受了這些苦,卻才發到罰惡行台裡面,也是分班分類,該到哪一司的,到哪一司去伺候;伺候三年之後,變為牛、羊、犬、豕,生在世上,把人剝皮,把人炒骨,吃人穢污,受人打罵。」王明道:「到幾時才是了日?」判官道:「惡有大小,罪有輕重。累世也有數目。若是十惡不赦的,歷百千萬劫,無了無休。」
  到第二重地獄,門上匾額寫著「金剛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進小門兒裡面去看一看,只見地上一扇粗石磨盤,約有八尺方圓。四面八方,八方上坐著八個大鬼,一個鬼雙手拿著一把鐵錘。四面上站著四個大鬼,一手又抓過一個漢子來,一腳一踢,踢到磨盤上。八個鬼齊齊的八錘,把個漢子打做了柿餃的樣子。甲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打做一個餅。乙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丙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丁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打到臨了之時,另是一對小鬼來,說道:「只是做餅,倒便饒了他。」拿一個餅放在煙頭上熏了熏,原來還是原來,依舊又是個漢子。王明看見,心膽都寒,說道:「姐夫,你看裡面那個打,好怕人也!」判官道:「你豈不聞:人情似鐵非為鐵,官法如爐卻是爐。」
  到第三重地獄,門上匾額寫著「火車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小門兒裡去瞧一瞧,只見一輪車裝著幾個漢子。小鬼們嘴裡哨一聲響,那輪車飛擁而去。小鬼們呼一口氣,那車下的火噴將出來,車走得快,火燒得大,一會兒把個漢子燒得烏焦巴弓,做一塊灰燼之末。成了灰,卻又取過來灑上幾點水,原來不是原來,依舊是個漢子。車轉不了,漢子燒不了。王明道:「那輪車好狠火也!」判官道:「這叫是:不做無量罪不重,火不燒時人不知。」王明道:「每人又還原,這怎麼說?」判官道:「冤孽相纏,百千萬劫。」
  到第四重地獄,匾額上寫著「溟冷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近前瞧一瞧兒,只見小門兒裡一口清水圓池,一班小鬼站在兩邊,喝聲道:「唗!」一手一個漢子,丟到圓池裡面,就是一個大鮎魚,一張大闊口,一口一轂碌吞將下去。又是一個小鬼喝聲道:「唗!」又是一手一個漢子丟下去,又是一個鮎魚吞將下去。丟十個,才滿一回。一回之後,滿地裡都是些鮎魚,悠揚跳躍,如醉飽之狀。上面小鬼卻又喝聲道:「唗!還我原人來。」一聲喝不至緊,就不見了這些鮎魚,另是一班金絲鯉魚,一尾魚銜著一個人,照池沿上一摜摜將上來,依舊又是那些漢子。王明道:「姐夫,那池裡魚都是教成的?」判官道:「魚因貪餌才吞鉤,造孽多般總是愚。」
  又到第五重地獄,匾額上寫著「油龍之獄」。王明近前去瞧一瞧兒,只見小門兒裡面擺列著無數的將軍柱,柱頭上都倒掛著一條龍。柱底下都綁著是大個的漢子,漢子身上赤條條的沒有寸絲,小鬼們把柱頭上一獻,龍口裡就彪出泖滾的香油,一直照著漢子滿頭撲面澆下來,皮是綻的,肉是酥的,那些漢子止剩得一把光骨頭柴頭兒的樣子。到了光骨頭的田地,那些小鬼們走近前,一把骨頭上澆上一瓢滾水,原來又是原來,照舊還是一個漢子。王明道:「姐夫,龍口裡敢是香油麼?」判官道:「是泖滾的香油。」王明道:「姐夫,好狠也!」判官道:「從來作惡天昭報,事到頭來不自由。」
  又到第六重地獄,匾額上寫著「蠆盆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瞧一瞧兒,只見小門兒裡面一個深土坑,坑裡面都是些毒蛇、惡蠍、黃蜂、黑蠆。一干小鬼一手抓過一個漢子來,照坑裡一擲,坑裡那些蛇、蠍、蜂、蠆嗡一聲響,群聚而來,嘬其血,串其皮,食其肉,了無人形。一手又抓過一個來,又是一擲,又是這等各樣毒物串皮食肉。抓過許多,擲著許多。直到末後之時,又是一個小鬼喝聲道:「上來!」手裡拿著一管小笛兒,吹上一聲響,果真的又是那些漢子走將上來。只是皮開肉綻,體無完膚。王明道:「那坑裡怎麼有這些惡物哩?」判官道:「天造地設的一般,不怕你走到哪裡去。」王明道:「好磨折人也!」判官道:「說得這個話!惡人自有惡人磨,撞著冤家沒奈何。」
  又到第七重地獄,匾額上寫著「杵臼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他看兒,只見小門兒裡面當堂安上一個大杵臼,約有數丈之寬。四圍站著四個小鬼,一個手裡拿著一副大碓杵。掀下一個漢子來,只聽見一齊杵響,須臾之間,打成一塊蒜泥的樣子。把個蒜泥捏成一個團兒,逐個兒放在左邊還魂架上。到了末後之時,架子一聲響,原來還是原來,照舊是個漢子。王明道:「姐夫,好狠杵臼哩!」判官道:「今日方知孫杵臼,從來不信有程嬰。」
  又到第八重地獄,匾額上寫著「刀鋸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一看,只見小門兒裡面兩片板夾著一個人,或是男子漢,或是女人家。卻有一班小鬼,兩個鬼拽著一張鋸,從頭上鋸到腳跟下止。皮開肉綻,也有兩半的,也有三掛的,也有四截的,也有碎吡的。鋸到著後之時,又是一個小鬼做好做歹,一個個的拿起來,用笤帚在渾身上掃一過,一個還是一個,男子是男子,女人是女人。只是那些刀痕血跡,到底有些。王明道:「姐夫,這個鋸解的又慘些!」判官道:「生前造惡無憑據,死後遭刑分外明。」
  又到第九重地獄,還不曾走到門上,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吆喝道:「崔相公哪裡去哩?」王明轉頭一看,只見一個人生得是牛的頭,馬的臉,身上穿件青布長衣,腰裡係條紅羅帶,腳下是雙黑皮皂靴,口裡吆喝道:「崔相公。你哪裡去哩?」判官道:「你吆喝怎的?」青衣說道:「閻羅爺有事相請。」道猶未了,又是一個豬頭狗臉的趕將來吆喝道:「閻羅爺有事相請,請你快些去哩!」道猶未了,又是一個驢頭羊嘴的趕將來,吆喝道:「崔相公,爺在廳上,有事請你,即忙就走哩!」崔判官看見來得凶,只得站著,問說道:「有甚麼緊事?一時就是三遞人來。」眾人說道:「我們只曉得奉著官差,哪裡曉得有甚麼事哩!」判官道:「堂上可有些甚麼人在那裡?」眾人說道:「堂上是轉輪王放出來的無罪之人。」判官道:「已經無罪,各自散去托生罷了,怎麼又轉到堂上來?」眾人說道:「在那裡告甚麼枉刀殺人的狀子。」判官道:「爺怎麼說?」眾人說道:「爺因是不得明白,故此相請相公,請查文簿,看他們果有罪,果無罪;殺人的果枉刀,不枉刀。」
  判官道:「既如此,不得不去。只一件來,大舅,我如今閻君有召,不得相陪,自己再去細看一番罷。」王明道:「姐夫,你不在之時,我小弟也不去了。」判官道:「地獄共是一十八重,我和你才看得八重,還有十重不曾看見。況兼前面正有判、燒、春、磨,正好看哩!」王明道:「舉一可例,其餘莫說,已自看過八重,小弟出去,也就告辭罷。」
  一會兒,出了地獄,判官道:「進靈曜之府。」王明走出子城來。判官又叮囑道:「大舅,你還到我家裡等著我哩!」王明道:「不等你罷。」判官道:「我有一封家書煩你相帶,你怎麼不等我哩?」王明聽見說是家書,不得不等。一逕找到崔家,見了劉氏,王明道:「娘子,你今日做了我的姐姐。好個姐姐也!」劉氏道:「判官做了你的姐夫,還好個姐夫哩!」兩個閒談,不在話下。
  卻說崔判官進了靈曜之府,直上第五殿見了閻羅王,行了禮,閻羅王說道:「這一干無罪之鬼,狀告枉刀殺人,卻不知他的有無虛實,你去細查一番,看他的真假,以便發落施行。」崔判官道:「查此不難,叫他們供出口詞來,我這裡拿個罪惡簿來一對,便見明白。」閻羅王說道:「此言有理。」即時傳令,著令這些告狀的逐一供出口詞。
  常言道:「你是閻羅王,閻王出令,誰敢有違?」一干鬼齊齊的站在丹墀之下,輪班序次,一宗宗的訴上來。
  第一宗一個老者。提著一個斗大的頭,哭哭啼啼,自稱是金蓮寶象國總兵官,名字叫做姜老星忽刺。臨陣之時,被南朝唐狀元所誤,一箭划下了頭。屈死無辜,告唐狀元填命。
  第二宗是兩個小後生。一個拎著一個腦蓋骨,哭哭啼啼,自稱是姜老星忽刺第三個公子,名字叫做姜代牙。臨陣之時,被南朝張狼牙閃在後面,不知不覺,一狼牙釘打碎了腦蓋骨。屈死無辜,告張狼牙填命;一個拎著一塊鼻樑骨,一雙烏眼珠,哭哭啼啼,自稱是姜老星忽刺第二個公子,名字叫做姜盡牙。臨陣之時,被南朝張狼牙所誤,一狼牙釘打斷了鼻樑骨,爆出一雙烏珠兒來,至今做個瞎鬼。屈死不甘,告張狼牙取命。
  第三宗是五千個番兵結做一伙,也有沒頭的,沒眼的,沒鼻子的,沒手的,沒腳的,吆吆喝喝,哭哭嘶嘶,同口一辭,都說道:「是總兵官姜老星部下的番兵,臨陣之時,死了總兵官,被唐狀元亂刀砍死。一概屈死無辜,一概告唐狀元取命。」
  第四宗是千百頭野水牛。一個一身水,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野水牛本是畜生,孽障未除,生長在金蓮寶象國,郊眠露宿,饑餐草,渴飲水,並不曾有甚麼罪惡。只因奉女將姜金定官差,哪曉得張天師逼勒我們下水,一任的響雷公,把我們活活的逼死於海水之中。屈死無辜,告張天師填命。」
  第五宗是千百頭犀牛。頭上角崚嶒,身上鱗落索,也是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一干犀牛,生長在水裡,與水族為鄰,並無半毫過惡等,因承奉金蓮寶象國女將姜金定所差,被張天師借到那裡千百條長長大大的蜈蚣蟲,強鑽我們的鼻頭,活活的鑽死我們這一干性命!情屈無辜,告張天師填命。」
  第六宗是一干婦人,約有五百多個,都只是精著個頭,並沒有身子,一個個哭哭啼啼,說道:「我們原是婦人身,只到夜晚間,頭會飛走,晚間飛去,明早飛來,並無差錯。多因女將姜金定差遣我們出城,也只是備數而已。被張天師叫下五方黃巾力士,撇掉了我們原身,致使頭不歸身。頃刻間,坑陷了我們五百口性命。情屈無辜,告張天師填命。」
  第七宗是一干柴頭鬼。
  畢竟不知怎麼叫做柴頭鬼,不知這一干柴頭鬼訴個甚麼冤?
  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6:04:57

第八十九回     一班鬼訴冤取命 崔判官秉筆無私



  詩曰:
  圓者被人譏,方者被人忌。
  不方與不圓,何以成其器?
  至圓莫如天,至方莫如地。
  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議。
  人或譏我圓,我圓思以智。
  人或譏我方,我方思以義。
  醒者彼自醒,醉者彼自醉。
  寧識陰司中,報應了無異。
  卻說第七宗是一干柴頭鬼,像有頭又不見個頭,像有手又不見個手,像有腳又不見個腳。凹頭突腦,烏蕉巴弓,原來是火裡燒過來的,故此叫做柴頭鬼。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一干人,是羅斛國謝文彬麾下的番兵,共有三五千個。因為謝文彬和南朝爭鬥,與我們何干?被南朝五營大都督設下毒計,把我們連人連船盡行燒死。蛟龍廝戰,魚鱉何干?活活的燒死我們這三五百個的性命。情實無辜,告五營大都督填命。」崔判官道:「你只說五營大都督,還是甚人才好對哩?」柴頭鬼說道:「就是唐狀元為首。」判官道:「若你們委實無辜,這就該唐狀元填命。」
  第八宗又是兩個小後生。一個駝著個背,口裡叫著:「好疼也!好疼也!」一邊叫著,一邊說道:「我是爪哇國蘇刺龍。臨陣之時,被南朝馬游擊背空處打一錘,打得腰駝背曲,一命歸泉。屈死無辜,告馬游擊填命。」一個連肩帶背,拎著半邊身子,哭哭啼啼,說道:「我是爪哇國蘇刺虎,臨陣敗走,暗地裡馬游擊一刀,卸下一邊身子來。身死無辜,告馬游擊填命。」
  第九宗也是兩個後生。一個拎著一副頂陽骨,哭哭啼啼,說道:「我是爪哇國一員副將,名字叫做哈刺婆。臨陣之時,被金都督偷空兒一鏡,钂掉了一副頂陽骨。屈死無辜,告金都督填命。」一個背著脊梁骨,哭哭啼啼,說道:「我也是爪哇國一員副將,名字叫做哈刺密。回陣之時,也被金都督背後趕將來,脊梁骨上一钂,钂得一命歸泉。身死無辜,告金都督填命。」
  第十宗是五百個番兵,站著的就是一千個。怎麼這等多哩?
  原來一個人是一刀兩段的;上一段,下一段。雖是五百個人,上下兩段,卻不是一千個?一齊兒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叫做魚眼軍,承總兵官的號令,去到南船之下,被王元帥設計,滿船底下都是飛抓,抓起一個來,一刀兩段。屈死無辜,告王元帥填命。」
  第十一宗是三千名步卒。一個個都是身首兩分,皮開肉綻,怨氣騰騰,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都是爪哇國上銅板冊的軍人,跟隨總兵官出陣,大敗而歸,被南朝諸將擒獲。可憐我們三千個人,都是砍頭,都是剝皮,都是剮骨,都是一鍋兒煮吃了。有何得罪,遭此極刑?告鄭元帥填命。」判官道:「你們原是哪一個擒獲的,你們還尋哪一個,怎麼要鄭元帥填命?」眾人說道:「一鍋煮吃之時,都是鄭元帥主令,故此要他填命。」
  第十二宗是十三個番官。渾身上下,寸絲不掛,連身上的肉都是一條一條兒牽扯著,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爪哇國國王駕下親隨頭目,共是十三員。城池失守,與我等何干?被南朝人拿去,一個人剮了一千刀。平白地遭此鋒鏑之慘,告鄭元帥填命。」
  第十三宗是一個老大的番官。也拎著一個頭,哭哭啼啼,說道:「我是爪哇國一個總兵官,名字叫咬海乾,盡忠報國。被南朝拿住,砍了頭祭海。孤忠無以自見,反遭毒刑,告鄭元帥填命。」
  第十四宗是一個女人聲口,苦無甚麼頭面。哭哭啼啼,說道:「我是爪哇國一個女將,名字叫做王神姑,捨身為國,被南朝諸將萬馬踏為肉泥。跖犬吠堯,吠非其主。遭此極刑,告南朝諸將填命。」判官道:「你那婦人的狀不准。」王神姑又哭又說道:「怎麼不准?」判官道:「我這簿上注得有你是自家發下大咒,咒神不肯恕饒,以致如此。下去,再查你前身。」
  第十五宗是一個南朝人。拎著一個頭,哭哭啼啼,說道:「我本貫南朝人氏,名字叫做陳祖義,來到浡淋國,官授沙胡左頭目之職。好意迎接南船,反被他梟首示眾。恩將仇報,死不甘心,告鄭元帥填命。」
  第十六宗是一連三個女人。一個女人拎著一個頭,哭哭啼啼,說道:「我是女兒國一個公主,名字叫做金頭宮主。為了唐狀元,被妹妹砍了頭。樹因花發,藕以蓮生,告唐狀元討命。」一個擠著個奶頭,哭哭啼啼,說道:「我就是金頭宮主第二的妹子,名字叫做銀頭宮主。為因唐狀元,致使第三個妹子一刀割了我的奶頭,重傷致死。唐狀元是個貽禍之根也,告唐狀元填命。」一個捻著一把腰眼骨,哭哭啼啼,說道:「我就是金頭宮主第三的妹子,名字叫做銅頭宮主。為因兩個姐姐爭風,是我判其曲直,被馬太監驀地裡一刀,刺了我的腰眼骨,刺了一個大窟窿,身死無辜,告馬太監填命。」判官道:「那兩個姐姐自己淫亂爭風,怎麼告得唐狀元?這個不准。這個妹妹告馬太監,還有三分理,待過會兒再查。」
  第十七宗又是一個女人。拎著一個頭,哭哭啼啼,說道:「我是女兒國一員女將,名字叫做王蓮英,百戰百勝。被賣國女賊黃鳳仙,一刀砍下了我的頭。忠君者身死,賣國者反昌。情屈何干,告黃鳳仙填命。」判官道:「一個忠君,一個賣國,再查前身,黃鳳仙還填你的命。」
  第十八宗共是五十個沒頭的鬼。先一班二十五個,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撒發國總兵官部下看寶藏庫的小軍,上半夜夢寐之中,吃南朝王明一個一刀,一刀砍下一個頭來。身死無辜,告王明填命。」後一班二十五個,哭哭啼啼說道:「我們同是撒發國,同是看寶藏庫的小軍,下半夜夢寐之中,吃南朝王明一個一刀,一刀砍下一顆頭來。身死無辜,告王明填命。」
  第十九宗這個人有些古怪。怎麼古怪?合著一個人,分開來又是四架。哭哭啼啼,說道:「我是撒發國一個總兵官,名字叫做圓眼帖木兒,提刀出陣,被王明暗地裡劈了我四刀,開我做四架。屈殺英雄,死不瞑目,告王明填命。」
  第二十宗是一干沒頭沒腦,斷手斷臂。吆吆喝喝,說道:「我們總是圓眼將軍部下的小軍,被王明暗刀所殺,人不計其數,刀不計其傷。負屈含冤,告王明填命。」
  第二十一宗是兩個狐狸精,說道:「我們修行千百多年,為因金毛道長官差,被張天師把我兩個,一個劈開做了兩個。情死不甘,告張天師填命。」判官道:「你原先同伴之時,還有四個神道,也劈做兩半個,他們偏不告狀,偏你們兩個會告狀!」兩個狐狸精齊說道:「他們是青龍、朱雀、玄武、白虎之神,已經告在天曹,玉帝也准了他的狀,許他取命。」判官道:「既如此,我這裡也准你的。」
  第二十二宗是一干番卒,有小半是帶傷的,有大半是沒頭的。帶傷的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錫蘭國的防海水軍,被南朝解都督把個甚麼賽犀飛,害了我們的性命。死不甘心,告解都督填命。」沒頭的哭哭啼啼,說道:「我們同是錫蘭國的兵卒,被解都督拿住,一人一刀,一刀砍了首級。死有何罪?告解都督填命。」
  第二十三宗是一個總兵官,領了無數的兵卒。總兵官哭哭啼啼,說道:「我是錫蘭國一個總兵官,名字叫做乃奈涂,挺身為國,吃南朝劉游擊一刀,砍了一個頭。又把我的頭掛在高竿上,又且將去傳示四鄰。衛國之臣,寧得何罪?遭此荼毒!告劉游擊填命。」那無數的兵卒一齊吆喝,一齊啼哭,說道:「我們就是乃奈總兵官部下的兵卒,被劉游擊當陣殺死,拿住的又是砍頭。身死無辜,告劉游擊填命。」
  第二十四宗是一干毛陸禿的白象。也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個守分的中生,奉錫蘭國總兵官差遣,被南朝劉游擊,把個甚麼賽星飛,害得我們傷的傷,爬的爬,以致身死。情理何甘!告劉游擊填命。」判官道:「你這些中生,原日自不合出陣,今日也不合來纏擾,哪裡有這閒工夫准你的狀。」眾象說道:「老爺可憐見,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我們獅象之列,都是有德有行的中生,怎麼肯白受其死?」判官道:「既如此,待我再查。」
  第二十五宗又是一個番總兵。手裡提著一個頭,哭哭啼啼,說道:「我是金眼國一個總兵官,名字叫西海蛟,南兵之難,身經百戰,吃金都督一钂,钂下我斗大的頭來,英雄無效用之處,情屈何甘!告金都督填命。」道猶未了,後面又跟著無數的番兵,都是些肢體不全,連傷帶血的,都是吆吆喝喝,都說道:「我們一干人,為因番總兵身死之後,吃金都督雪片的钂來,措手不及,負屈身死。告金都督填命。」
  第二十六宗又是兩個番官。一個拎著頭,說道:「我是金眼國水軍酋長,名字叫做哈秘赤,海上鏖戰之時,吃劉百戶設計塞了我的舵眼,坑陷了我海鰍船;又戳我一槍,又致使我砍下頭來。此情何恨!告劉百戶討命。」一個只得上半段,連頭帶胳膊,站在地上,下半截身子不見,在那裡口裡說道:「我也是金眼國一個水軍頭目,名字叫做沙漠咖,吃了姚把總一刀,揮我為兩段,上一段還在,下一段遠葬沙魚之腹。此恨何長!告姚把總填命。」道猶未了,後面一擁而來,就有幾千個沒頭的鬼,都說道:「我們都是跟隨哈酋長、沙頭目出陣的,只因他兩個身死之後,可憐我們撞著火,燒個死;撞著刀,勒個死;捉將去,嚇個死。罪不加眾,情屈何甘!」燒死的告梁把總填命,殺死的告姚把總討命,捉去的告張百戶討命。」
  第二十七宗這個鬼,生得齊整,青春年少,叫屈連天,原來是金眼國國王的盤龍三太子。一手提著一張刀,一手拎著一個頭,氣衝衝的說道:「我做太子的為父殺賊,這是理之當然,怎麼活活的吃水軍大都督陳堂一虧,逼勒得舉刀自刎?天下做忠臣孝子的,豈可這等抑鬱不伸!到如今沒奈何,只得告求閻君殿下,替我做個主張,一定要陳都督償命!況兼我還有一個忠臣,叫做哈裡虎,被他逼勒得溺水身亡。還有八個頭目,還有三百隻番船,還有三千名番兵,都堆做一坑,燒做灰燼之末。你們不信之時,你看後面都是甚麼?」把手一指,只見一個鬼平跳起來,說道:「我是金眼國國王駕下的駙馬將軍,名字叫做哈裡虎,為因國家有難,不避斧鉞,萬死一生。哪曉得天道無知,偏使賊人得志,致使我們溺水身亡!割我頭的是個游擊將軍黃彪,我今日告黃游擊取命。」道猶未了,只見八個頭目吆吆喝喝,說道:「我們八個頭目,活活的火葬在陳都督手裡,今日要陳都督償命。」道猶未了,只見三千名番兵,一齊的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這一干人,共有三千多個,豈可都是數盡祿終,白白的喪在陳都督火裡。情苦何堪!今日要陳都督償命。」
  第二十八宗是個丞相的樣子,一個頭提在手裡,哭哭啼啼,說道:「我是金眼國國王駕下右頭目的便是,名字叫做蕭噠口稟,為因齎了國書,請了三位大仙,就吃南朝二位元帥砍我的頭,又把我的頭號令各門、各街、各市。君令臣行,這是常理,怎麼叫我受這等的苦毒?到今日沒奈何,望閻君替我做主,要二位元帥填命。」
  第二十九宗是兩個道士。一個說道:「我在陽世間叫做金角大仙。」一個說道:「我在陽世上叫做銀角大仙。還有一個師弟,叫做鹿皮大仙。師兄師弟三個同時下山,同時和南兵爭鬥,怎麼我兩個就砍了頭現了本相?我師弟反做了紅羅山的山神?功罪不明,賞罰不正。我兩個要金國師填命。」
  第三十宗又是五個柴頭鬼。一個口裡哼也哼的,說道:「我是銀眼國一個總兵管,名字叫做百里雁,活活的吃南朝王尚書一天火,燒得骨碎筋酥。銜冤不盡,告王尚書填命。」後面四個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是銀眼國四員副將,一個叫做通天大聖,一個叫做沖天大聖,一個叫做撼山力士,一個叫做搜山力士。四個人平白地吃王尚書一餐火,燒得灰飛煙滅。負屈含冤,無門控告,特來告上閻君,要王尚書償命。」判官道:「你這乾人都是弔謊,既是燒得骨碎筋酥,灰飛煙滅,怎麼如今還有個形狀兒,在我這裡告狀?」眾鬼齊齊的說道:「稟上判官大人,你有所不知,又是南船上一個金碧峰看見不忍,又替我們安埋骸骨,又替我們念上幾卷受生經,故此又得這些形狀兒,到這裡伸冤訴屈。」判官道:「既是如此,還說得通。我准你的,再查。」
  第三十一宗又是一個婦人。哭哭啼啼,說道:「我是銀眼國百里雁的妻房,名字叫做百夫人,代夫報仇,吃南朝設計,鉤牽索捆,砍下頭來。夫為妻綱,妻報夫仇,這是個正理,怎麼反教我們毒遭刑憲!砍下我頭的是唐狀元,我如今要唐狀元填命。」
  第三十二宗是五六百個沒頭沒腦的鬼。嘈嘈雜雜、吆吆喝喝,都說道:「我們是跟隨百將軍、百夫人的兩枝軍馬,共有七百多名,活活的死在南人之手。有屈難伸,要尋他總兵官填命。」判官問道:「可還有麼?」下面答應道:「沒有了。」閻羅王說道:「崔判官,這三十二宗人命,事非小可,你仔仔細細把個罪惡簿來,與他對證一番。中間有等惡極罪大的,發下罰惡司,要他周環地獄。有等惡未甚,罪苦不大的,輕恕他,發下左轉輪王,與他托生而去。果若是素無罪惡,枉刀屈殺了他,准南朝人一命填他一命。怕他甚麼元帥?怕他甚麼都督?怕他甚麼狀元?到了我這衙門,按法而行,毫無所隱。昔日唐太宗尚然填還人命,何況以下之人?」崔判官說道:「是,小臣即時查對。」
  好個崔判官,一手一枝筆,一手一扇簿,從頭徹尾,查對了一番,又加一番,怕有差錯;再加一番,這叫做三思而行,事無不慎。崔判官卻才稟告閻君,說道:「某也善,某也未善;某也是,某也未是。」閻君道:「既是查對得明白,你當面判斷還他們。」判官道:「你們仍舊一宗一宗的上來,聽我們判斷。」眾人答應道:「是!」
  判官叫過第一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姜老星,你前身殺人無厭,已經七世為豬,尚且填還不滿;你今日出世為人,還是這等為君強戰,糜爛民肉,怙惡不悛!依法該送下罰惡司,遍歷一十八重地獄。」姜老星說道:「容小的分訴。」道猶未了,閻君傳下令來,不許強嘴,強者竟送阿鼻地獄之下,永世不許轉身!果有不甘,許末後再稟。閻王有令,誰敢有違?只是恭聽而已。
  判官叫過第二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姜盡牙,你已經三世為人,只因你為人在世,怒目而視哥嫂,注定了打出你的眼烏珠兒來。姜代牙,你已經二世為人。只因你在世作事機深,摳人腦髓,理合打碎你的腦蓋骨。你這兩個報應已畢,發左轉輪王,許你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三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一干人,初世為人,前世都是一群馬,作踐人間五穀,以致今世死於刀兵。苦無大惡,發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判官叫聲第四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一干畜生,已經三世為牛。只因你前生在世,食人之祿,不能終人之事,欺君賣國,你這簿上,該十四世為牛。你們今日受了這一苦,准一世為牛,通前後十三世為牛就滿。許牲錄司去托生為牛。」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五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一干畜生,才初世為犀牛。只因你前世都做道士,游手好閒,又且穢污齋醮,故此出世做個犀牛。你頭上這一隻角,恰像道士那頂冠兒,昨日那一天大蜈蚣,都是些徒弟徒孫的冤孽。你這簿上,共是六世為牛,今番也免你一世,再五世就滿。許牲錄司去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六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一干婦人,前世都是淫奔之婦,背了結髮丈夫,私通外人情趣。已經十世為母豬,羞恥不避,穢污異常,還有些餘孽未滿,卻注你做個屍致之魚,今番受了這一苦,罪惡填滿了。許赴左轉輪王,托生為人。」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七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五千多人,原是五千條毒蛇轉世。閻羅王只說你們改行從善,哪曉得你們蛇鑽竹洞,曲心還在,故此又注你這一死。你們這簿上,還該一世為豬,再世為牛,三世才轉人身。許牲錄司去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八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蘇刺龍,你已經三世為人。只因前生在世,專一馱人的財物,不肯還人,以致罪惡貫滿。故此今日一錘打馱了你的背,命染黃泉。蘇刺虎已是四世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專一破人姻緣,離間人骨肉,以致罪惡貫滿,故此今日一刀連肩帶背的,分開你的屍骸。卻只一件,你兩個苦無大惡,還是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九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哈刺婆,你已自二世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專一說話過頭,行事滿頂,故此今日吃這一钂,削掉了你的頂陽骨。哈刺密,你已是五世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說話沒脊骨,行事沒脊骨,故此今日吃這一钂,钂掉你的脊梁骨。卻你兩人又無別惡,還是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五百個魚眼軍,才是兩次為人。初次為人,你就奴群狗黨,飲酒輸錢,牽扯不斷,故此今日注你一個一刀,砍為兩段。你第三世為人,方知警省。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又叫聲第十一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三千個人,都是前生不敬父母,不尊長上,不孝不弟之人。已經十二世為牛,砍頭剝皮,剮骨鍋煮。才然初世為人,罪孽尚且未滿,仍舊又是砍頭剝皮,剮骨鍋煮。你們這簿上,還有四世為牛。許赴牲錄司托生。」
  判官叫聲第十二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十三個人,也是初世為人。原日為因抵觸了繼母,六世為驢,受人欺壓,遭人鞭撲。才得為人,復又剮你這一千刀,今後罪孽,稍可饒你罷。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又叫聲第十三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咬海乾,你這個人原沒有甚麼罪惡,已經八世為人。這一世又是個盡忠報國。只因你前世枉殺了一條大蛇,故此今世不免這一刀之苦,卻也不敢償命。送賞善府受用。」下面沒有答應。
  判官叫聲第十四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王神姑,你是個不敬公姑,不順父母,不盡婦道,犯了七出之條的婦人,已經十八世為母狗。今日又犯咒神,故此要遭萬馬踏為肉泥。送罰惡分司,還歷那一十八重地獄。」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五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陳祖義,你已是五世為人,苦無罪惡。只因你呼喝長兄一聲,故此不免這一刀之苦。卻來生還是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六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三個女人,前身是個田三嫂,吵家精,在我地獄裡面,已是鋸開了做三個。教你為人,改心從善,誰知你還是這等貪淫無恥,故此一個人又是一刀。也罷,今番再變一遭母狗,消你那些淫欲之火,卻再來托生。許赴牲錄司伺候。」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七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王蓮英,你原是個孝婦出身,已經三世戴珠冠,穿霞帔。只因有些小不足處。甚麼些小不足處?瞞著婆婆吃了一隻雞,故此今生要砍這一下,卻不該人來填命。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八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五十個人,前世都是個出頭的好漢。只因有些出頭害人,苦沒有甚麼大善行,故此今世都要砍頭。卻來生還是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九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圓眼帖木耳,你為人在世,言不信,行不果,取不明,與不明。有這四樣不是處,故此今日砍你四刀,開你做四架。你來生僅僅的討得個人身,卻也沒有甚好處。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也不曾答應。
  判官叫聲第二十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一干人,都是前一世在鄉黨之中,暗箭傷人,暗刀殺人,故此今生遭王明的暗劍。卻也苦沒有大過惡,還得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二十一宗,下面應聲:「有!」判官道:「你這兩個狐狸,一邊修行,一邊魘污迷人。今日又不合跟隨著甚麼道長,這正叫做狐假虎威,罪孽重大!」叫過鬼司來:「送他到陰山之下,永世不許轉身!」下面哭哭啼啼而去。
  判官叫聲第二十二宗,下面應聲道:「有!」
  不知這個應聲道「有」,還有些甚麼過惡?判官怎麼判斷?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06:05:22

第九十回     靈曜府五鬼鬧判 靈曜府五官鬧判



  詩曰:
  大定山河四十秋,人心不似水長流。
  受恩深處宜先退,得意濃時便好休。
  莫待是非來入耳,從前恩愛反為仇。
  世間多少忠良將,服事君王不到頭。
  卻說判官叫聲第二十二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一干帶傷的,前生賣酒渾是水,不見個米皮兒,故此今生遭解都督的賽犀飛,水裡抓起你來;你那些砍頭的,是前生酒裡下了蒙汗藥,故此受禍又慘些,都還不失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二十三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乃奈涂,你前生是個強盜頭兒,謀財害命,故此今日注上砍頭,又將你的頭傳示鄰國。你那些兵卒,都是你這一班為從的,應得陣上殺死,拿住砍頭,卻都失了人身。怎麼失了人身?得他的財,下世要變牛變馬還他的。許赴牲錄司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二十四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些畜生,還說你有德有行,你們七世前都是個人身,都曾放火燒人房屋,已經七世變畜生,不離湯火之災,冤業尚然未滿,卻又生這一場賽星飛來燒你,今番卻得了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二十五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西海蛟,你是個盡心報國的。只因你前生是條好漢,專一充大頭鬼唬嚇人,故此今日要钂下你那斗大的頭來。你後面那一干人,都是襯幫你的,助人唬嚇,死有餘辜。只一件,一施一報,還不失個人身。西海蛟請進賞善府,眾人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齊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二十六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哈秘赤,你前生是個屠戶,殺生害命,故此注你一槍,又砍你的頭。沙漠咖,前生上半世做好人,下半世殺牛營生,故此注你下半截身子,遠葬鲨魚之腹。卻都不失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你們後面那一干人,原是幾千個鼠耗托生,齧嚼之罪,應得如此。今番該是變蛇,少得清淨。許赴牲錄司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二十七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盤龍三太子,是為子死孝,哈裡虎是為臣死忠。你兩個俱十世為人的,三太子只因前生勒死了一隻鹿,故此今世有自刎之罪;哈裡虎前生把滾湯澆死了一穴螻蟻,故此今生有溺水之報。兩個人俱善多惡少,俱該填命。只是南人已經厚待你們了,不必填命。請進賞善府受用。那八個頭目,是八隻斑斕虎托生;那三千名兵,是三千個豺狼托生,應得此報。八個頭目,今番出世是羊;三千名番兵,今番出世是豬。俱赴牲錄司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二十八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蕭噠口稟,你前生倒是個好人,吃齋把素,看經念佛,修積得五世為人。今生又做丞相。只因你前生那些大秤小鬥,故此不免這一刀。赴左轉輪王托生,原不失富貴之厚。」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二十九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兩個畜生敢如此無禮,冒頂了人,反敢自稱甚麼金角、銀角!叫鬼司即時趕到陰山之下,不許他轉身!」兩個哭哭嘶嘶而去。
  判官叫聲第三十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百里雁,你原是個飛天的光棍,勒騙良善財物,致有今日這一場火燒。你得人的財物,還要變下畜生填還人,可赴牲錄司托生。」百里雁不肯去,判官喝聲:「鬼司們,扯他去。」又說道:「那兩個大聖,原是偷天換日的光棍;兩個力士,原是掘地三尺的光棍。同是火光,故同是火燒。俱發下牲錄司變畜牲,填還人財物。」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三十一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百夫人,你前生是個長腳婦人,東家又到西家,南鄰又走北舍。又不合不受婆婆教訓,凡有吩咐,只是頭搖,故此今日有些絆腳砍頭之禍。卻只是惡少善多,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三十二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七百個,都是前生一班吃狗肉的和尚,故此聚在一坨兒受此刀兵之苦。魘污的罪重,今番不得人身。許赴牲錄司去托生。」下面應聲:「是!」
  道猶未了,閻羅王問道:「可曾完麼?」判官道:「已經完了。」閻羅王道:「可有甚麼差錯?」判官道:「沒有甚麼差錯。」閻羅王問道:「丹墀之下,眾鬼都散去了麼?」鬼司道:「都散去了,止有五個大鬼還在那裡,不肯出去。」閻羅王道:「那五個不肯出去,有些怎麼話說?」
  道猶未了,五個鬼歷階而上,都說道:「崔判官受私賣法,查理不清。」閻羅王道:「我這裡是甚麼衙門!有個受私賣法之理?」五鬼道:「縱不是受私賣法,卻是查理不清。」閻羅王道:「哪一個查理不清?你說來我聽著。」
  劈頭就是姜老星說道:「小的是金蓮寶象國一個總兵官,為國忘家,臣子之職,怎麼又說道我該送罰惡分司去?如此說來,卻不是錯為國家出了力麼?」崔判官道:「國家苦無大難,怎叫做為國家出力?」姜老星道:「南人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勢如纍卵之危,還說是國家苦無大難!」崔判官道:「南人何曾滅人社稷,吞人土地,貪人財貨,怎見得勢如纍卵之危?」姜老星道:「既是國勢不危,我怎肯殺人無厭?」判官道:「南人之來,不過一紙降書,便自足矣,他何曾威逼於人?都是你們偏然強戰。這不是殺人無厭麼?」
  咬海幹道:「判官大人差矣!我爪哇國五百名魚眼軍,一刀兩段;三千名步卒,煮做一鍋。這也是我們強戰麼?」判官道:「都你們自取的。」圓眼帖木兒說道:「我們一個人劈做四架,這也是我們強戰麼?」判官道:「也是你自取的。」盤龍三太子說道:「我舉刀自刎,豈不是他的威逼麼?」判官道:「也是你們自取的。」百里雁說道:「我們燒做一個柴頭鬼兒?豈不是他的威逼麼?」判官道:「也是你們自取的。」
  五個鬼一齊吆喝起來,說道:「你說甚麼自取?自古道:『殺人的償命,欠債的還錢。』他枉刀殺了我們,你怎麼替他們曲斷?」判官道:「我這裡執法無私,怎叫做曲斷。」五鬼說道:「既是執法無私,怎麼不斷他填還我們人命!」判官道:「不該填還你們。」五個鬼說道:「但只『不該』兩個字,就是私弊。」這五個鬼人多口多,亂吆亂喝,嚷做一坨,鬧做一塊。判官看見他們來得凶,也沒奈何,只得站起來,喝聲道:「唗!甚麼人敢在這裡胡說?我有私,我這管筆可是容私的?」五個鬼齊齊的走上前來,照手一搶,把管筆奪將下來,說道:「鐵筆無私,你這蜘蛛須兒紮的筆,牙齒縫裡都是私絲,敢說得個不容私!」
  判官看見搶去了筆,心上越發吃惱,喝聲道:「唗!又還胡說哩!我有私,我這個簿可是個容私的?」五個鬼因是搶了筆,試大了膽,又齊齊的走上前去,照手一搶,把本簿搶將下來,說道:「甚麼簿無私,你這繭紙兒釘的簿,一肚子都是私絲!」
  判官去了筆,又去了簿,激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平跳將起來,兩隻手攢著兩個拳頭,前四後二,左五右六,上七下八,支起個空心架子,實指望打倒那五個鬼。哪曉得那五個鬼都是一班潑皮鬼,齊齊的打上前來,一下還一下,兩下就還一雙,略不少遜。自古道:「好漢不敵倆。」老大的只是判官一個,哪裡打得那五個鬼贏?把頭上的晉巾兒也打掉了,把身上的皂羅袍也扯碎了,把腰裡的牛角帶也蹬斷了,把腳下的皂朝靴也脫將去了。判官空激得暴跳,眼睜睜的沒奈他們何處。閻羅王看見不是勢頭,也跳將起來,高叫道:「你們眾人敢這等鬼吵麼?快叫眾鬼司來,推他到陰山之下去,看他何如!」那五個鬼連閻羅王也不怕,說道:「這的與老爺不相干,只因判官賣法,故此激變了我們。」閻羅王道:「怎叫做賣法?」五個鬼說道:「南朝人枉刀殺人,理合一命填還一命。判官任私執拗,反叫我們到牲錄司去變畜,反叫我們左轉輪王托生,反叫我們到賞善府去閒住。似此不公不法,怎怪得我們?」閻羅王道:「你們前世所為不善,今世理合如此,怎麼還欺負我判官?」
  五個鬼看見閻羅王發作,也只得軟些,說道:「老爺在上,我們都是人怨語聲高,激石乃有火,怎麼敢欺負判官?」閻羅王道:「你們還說不是欺負。我且問你,你們打掉判官的巾兒,可是欺負他到頭上?扯碎了判官的皂羅袍,可是欺負他身無所倚?蹬斷了判官的牛角帶,可是恣意欺負人,略無芥蒂?若說起皂朝靴來,還有好些話講。」五個鬼說道:「怎麼還有好些話講?」閻羅王說道:「判官腳下的靴,可是好脫的?你們都脫將去,還不是欺負人麼?」道猶未了,只見把城門的小鬼,慌慌張張跑將進來,跪著稟說道:「報!報!報!今番卻是天大的禍事來到!」道猶未了,把子城的小鬼,也是這等慌慌張張跑將進來,跪著說道:「報!報!報!今番卻是天大的禍事來到!」道猶未了,把靈曜府門的小鬼,也是這等慌慌張張跑將進來,跪著說道:「報!報!報!今番天大的禍事來到!」這一連三個報來得忙,報得重,說得凶,把個崔判官嚇得只是抖戰。閻羅王也蕩了主意。那五個鬼今番卻也不敢鬼推,姜老星只得進罰惡司,咬海乾、三太子同進賞善府,帖木兒托生左轉輪王,百里雁到牲錄司。
  閻羅王問道:「你這一干小鬼頭,報甚麼天大禍事來了?」把城門的小鬼說道:「小的不知道來歷,只看見五個猛漢,騎著五騎馬,舞著五般兵器,搶門而進,金頭鬼王吃他一苦。」把子城的小鬼說道:「小的也不知來歷,只看見五個猛漢,跨著五騎馬,舞的五般兵器,銀頭鬼王吃他一虧。」把府門的小鬼說道:「小的也是不知來歷,只看見果是五個猛漢,跨著五騎馬,舞五般兵器,來到靈曜府門之外,來來往往,走一個不住;吆吆喝喝,嚷一個不休。滿口說道:『要拿崔判官老爺,要見閻羅王老爺。』小的未敢擅便,只得報上老爺,伏乞老爺詳察。」閻羅王說道:「這五個人是哪裡來的?」「不知是那裡來的。」
  原來是南朝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來到這個黃草崖前,藍旗官報上元帥,二位元帥著令夜不收上岸打探,夜不收看見天昏地黑,不敢前行,卻又責令王明上岸打探。王明去了有一七多些,還不見個回報。這一七中間,天色漸明,雖有些煙雨霏霏,卻不過像中朝深秋的景致。老爺道:「今日寶船來到這個田地,夜不收又不敢去,王明又不見來,卻怎麼是好?」王爺道:「昔日諸葛武侯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之地,畢竟致使南人不敢復反。我們今日船上,都是這等袖手旁觀,怎叫做個下海?」王爺這幾句話,似輕而實重,卻是敲著這些將官出不得身,乾不得事。恰好激石乃有火,激水可在山。
  道猶未了,早已有個將官,鐵襆頭、紅抹額、牛角帶、皂羅袍,手裡拿著一桿狼牙棒,坐下跨著一匹烏騅馬,高叫道:「元帥在上,末將不才,願前去打探一番,再來回話。」元帥抬頭看時,原來是前哨副都督張柏。道猶未了,帳下又閃出一員大將來,身長三尺,膀闊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手裡拿著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钂,坐下跨著一匹紫叱撥的活神駒,高叫道:「末將不才,願同張狼牙前去打探。」元帥抬頭視之,原來是右營大都督金天雷。道猶未了,帳下又閃出一員大將來,紅紮巾,綠袍袖、黃金帶、錦拖羅,手裡拿著一條三十六節的簡公鞭,坐下跨著一騎賽雪銀鬃馬,高叫道:「末將不才,願同二位將軍前去打探。」元帥抬頭視之,原來是征西遊擊大將軍胡應鳳。道猶未了,帳下又閃出一員大將來,豐髯長鼻,偉乾長軀,滿面英風,渾身環甲,手裡拿著一把七十二楞的月牙鏟,坐下跨著一匹深虎剌的卷毛駒,高叫道:「末將不才,願同三位將軍前去打探。」元帥舉目視之,原來是征西遊擊大將軍雷應春。道猶未了,四個將軍,四騎馬,四船兵器,蜂擁而去。只見帳前閃出一員大將來,高叫道:「四位將軍且慢跑,還有我浪子唐英在這裡。」元帥抬頭看時,果是好個唐狀元,爛銀盔,銀鎖甲,花玉帶,剪絨拖,一桿朱纓閃閃袞龍槍,一匹銀鬃照夜白千里馬。老爺道:「有了四員大將,已自足矣,不消唐狀元去罷。」王爺道:「老元帥,豈不聞古先時五虎將之名乎?」老爺道:「好個五虎將!快著唐狀元去。」
  四員將軍前跑,一個唐狀元後隨。跑了有十數多里頭,天色漸漸開亮,只是黃雲紫霧,別是一般景色。唐狀元高叫道:「列位且不要忙,這個國一定有些古怪,我和你要拿定一個主意才是,孟浪不得。」四員大將齊齊的答應一聲:「是!」卻又是走了十數多里路頭,也還不見個民居街市。五個大將軍打伙兒又跑,再又跑了十數多里路頭,只見遠遠的望見有一條矮矮的牆頭兒,中間有一個小小的門兒,五員將,五騎馬,五般兵器,一搶而入。
  只見門裡面左邊閃出兩個青臉獠牙的鬼來,右邊閃出兩個牛頭馬面的鬼來,一齊吆喝著,說道:「你們是哪裡來的?一味生人氣。」五個將官看見這些鬼,又聽知說道「生人氣」,心上都有些不穩便。唐狀元道:「敢是個鬼國麼?」眾官道:「像個鬼國的模樣。」唐狀元道:「我和你也怕他不成。」道猶未了,只見青臉鬼喝聲道:「唗!你們竟自進去,過關錢兒也沒有些?」唐狀元也喝聲道:「唗!你是甚麼關?敢要過關錢兒。」青臉鬼說道:「虧你還有一雙眼,連鬼門關也認不得。」唐狀元轉眼一瞧,果真是那一座小小門上寫著「鬼門關」三個大字。唐狀元說道:「列位,我和你怎麼撞到鬼門關上來了?」張狼牙說道:「怕他甚麼鬼門關!」金都督說道:「哪管他甚麼關,只是殺上前去。」胡游擊說得好,說道:「昔人但願生入玉門關。我們今日生入鬼門關,也是一場異事。」雷游擊說道:「今日中間,且不要談玄。進了鬼門關,卻是個國,人與鬼鬥殺,全靠拿出些主意來。」唐狀元道:「我們須索個抖擻精神,殺到他底。」眾官齊齊的應聲:「是!」只說得一聲「是」,你看他五員將,五騎馬,五般兵器,一擁而進。怕他甚麼青臉獠牙鬼,怕他甚麼牛頭馬面鬼,轉嚇得都走過一邊,都只認做一起鬼,哪裡曉得還是個人,都說道:「好狠鬼也!我們只當他的鬼孫兒!」
  五騎馬,一會兒就跑到城門之下。只見城上有一面牌,牌上寫著「古酆都國」四個大字。眾官一齊說道:「來得好,恰好是個酆都鬼國,卻是個鬼窩兒裡。」道猶未了,城門裡擁出一群小鬼來,當頭一個大鬼,站著地上就有一丈多長,頭上一雙黃角金晃晃的,兩隻手攢著一雙拳頭,喝聲道:「唗!你們是哪裡來的?早早下馬磕頭。快通名姓,少待遲延,就教你認得我哩!」金都督喝聲道:「鬼奴!你是甚麼人?就認不得你!」大鬼說道:「我有名的金頭鬼王,你豈可還不認得我麼?」五個將官聽知得是個金頭鬼王,齊齊的一聲喝,一片的刀槍。莫說那些小鬼,把個金頭鬼王就嚇破了膽,捨命就跑。遞跑連跑,早已背心窩裡吃了三十六節的簡公鞭,一鞭打做個四馬攢蹄的樣子,仰翻著在地上。金頭鬼王吃了這一虧,也只說是個甚麼兇神惡鬼,哪裡曉得是陽世上活人!五個將軍打翻了這個鬼,一擁而進。
  將軍是將軍,馬是馬,一會兒又跑到一座城門之下。這一座城較矮小些,這一座城門較窄狹些,陰風颯颯,冷霧漫漫。眾將抬頭一看,只見城上也有一面牌,牌上寫著「禁城」兩個字。唐狀元道:「『禁城』二字,卻是閻羅天子所居之處,我和你可好進去麼?」張狼牙說道:「怕他甚麼閻羅天子,怕他不寫下一封降書。」唐狀元道:「且莫講降書,不知前面是個甚麼出處?」雷游擊說道:「閻羅王不怕鬼瘦,我們今日也不怕閻羅瘦,少不得要䩐鞳他一番。」道猶未了,只見禁城裡面擁出一群小鬼來,吆吆喝喝。當頭也有一個大鬼,也有一丈之長,也有頭上雙角,只是頭面上白淨淨的,不像頭裡的黃,高叫道:「你們是哪裡來的?或是奉哪裡的公差,快通名姓,怎麼撞入我這禁城之中?」唐狀元喝聲道:「唗!我們五虎將軍,日戰陽間夜戰陰。你是個甚麼野鬼,敢攔我去路!」那鬼也還認不得是個陽人,只說陰司裡有此一等惡煞,也就狠起來,攢著一雙拳頭,高叫道:「你說甚麼五虎將軍,你哪裡認得我銀頭鬼王麼?」眾官齊齊的一聲喝,說道:「你是怎麼銀頭鬼王?饒你那個金頭鬼王,險些兒打折了脊梁骨。」一片的馬響,一片的刀槍,把個銀頭鬼王又撈翻了在地上。那些小鬼卻就走得無影無蹤。五個將軍也不管他,又是一擁而進。
  一會兒卻進到一個處所。這卻不是城牆,這卻不是城門,只見無限的朱門高敞,殿宇崢嶸,儼然是王者所居的氣象,宮門上也有一面牌,牌上寫著「靈曜之府」四個大字。唐狀元道:「今番卻到了閻羅王宮門上,我和你也要仔細一番。」兩個游擊說道:「狀元之言有理。」道猶未了,只見金都督就跳將起來,說道:「今日之事,有進無退,怎麼說得『仔細』兩個字?」恰好張狼牙起來,狠起來說道:「天下事,一不做,二不休,怕他怎麼閻羅王!」五個將官,齊齊的一吵,滿口吆喝道:「要捉判官!要見閻王!」故此有許多小鬼,報進靈曜府裡去。
  卻說閻王聽知這一報說道:「五個將官,五騎馬,五樣兵器,舞進靈曜之府。」連閻王也蕩了主意,只不曉得是個甚麼來歷,叫聲判官問道:「你幾時錯發了文書,錯勾甚麼惡鬼?」判官想了一會,說道:「並不曾發甚麼文書,並不曾錯勾甚麼惡鬼。」閻王道:「既不錯,怎麼有這五個猛漢到府門前來廝吵?」判官道:「今日的日神不利。適來是五個鬼大鬧一場,怎麼又有五個將軍,五騎馬,又來大鬧?」閻王道:「敢是天上掉下來的?」判官道:「不應掉得這樣凶。」閻王道:「地上長出來的?」判官道:「不應長得這樣凶。」閻王道:「水裡蕩將來的?」判官道:「不應蕩得這等凶。」閻王道:「地獄裡走出來的?」判官道:「不應走得這等凶。」閻王道:「適來告狀的鬼帶將來的?」判官道:「不應帶這等凶。」
  道猶未了,五條猛漢,五騎馬,五般兵器,一擁而入,已是進到靈霄府閻羅王殿下。閻羅王看見來得凶,也無法可治,叫聲:「崔珏,你快下去問他一個來歷,你切不可鬥他。」道猶未了,閻羅王轉身進到後殿去了,止剩得一個崔判官在殿上,嚇得只是抖衣而戰。一時又尋不見巾兒,一時又換不著袍兒,一時又穿不著靴,一時又尋不著筆,一時又尋不到文簿。殿下五條猛漢齊齊的吆喝道:「你那殿上站的快下來,我問你一個來歷。少若遲延,一齊殺上殿,教你命染黃沙,那時悔之晚矣!」崔判官不敢違拗,只得走下殿來。
  不知這一下來問個甚麼來歷?有個甚麼吉凶?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17:44:22

第九十一回     閻羅王寄書國師 閻羅王相贈五將



  詩曰: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
  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卻說崔判官勉強支起架子,走下殿來,說道:「你們還是強神?你們還是惡鬼?我這裡是個十帝閻君所居之處,怎麼容得這等吵鬧?這等持槍跨馬?」唐狀元見他說是閻君所在,也以禮開談,說道:「你不要吃驚,我們號為五虎將軍,日戰陽間夜戰陰。」判官道:「你這些將軍,還是陽世上人?還是陰司裡人?」唐狀元道:「你這裡還是陽世?還是陰司?」判官道:「將軍說話也好差了。一行告訴你,這是十帝閻君所居之處,豈可又不是陰司!況兼你們一路而來,先過鬼門關,次進酆都城,又次進禁城,卻才進我靈曜府。過了這許多所,豈可不認得我這是個酆都鬼國!」唐狀元道:「大聖人尚且好問好察,我們焉得不問?」判官道:「列位可是陽世上人?」唐狀元道:「是陽世上人。」判官道:「還是哪一國?」唐狀元道:「是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差來的。」判官道:「既奉朱皇帝欽差,怎麼走到我這鬼國來?」唐狀元道:「為因兵下西洋,撫夷取寶,故此輕造。」判官道:「我這鬼國是西天盡頭處,卻也是難得到的。」
  唐狀元還不曾開口,張狼牙就搶著說道:「胡說!我管你甚麼盡頭不盡頭,我管你甚麼鬼國不鬼國,你快去拜上你的黑面老兒,早早修下封降書,備辦些寶貝,免受我們一刀之苦。」判官道:「你這位說話又差。你大明國朱皇帝是陽間天子,我酆都國閻羅王是陰間天子。地有陰陽,職無尊卑,禮無隆殺,焉得你反問我們要降書,問我們要寶貝!」張狼牙就急起來,喝聲道:「唗!我們兵下西洋,已經三十餘國,哪一國不遞上降書,哪一國不奉上寶貝?饒他是個勇猛大將軍,饒他是個天、地、人、各仙長,也都是這等帖耳奉承。又何況你這些瘟鬼,敢在我面前搖唇鼓舌,說短道長。」
  判官受了這一席狠話,倒也無奈何,說道:「你若還說起這西洋二十餘國來,就該磕我四個頭,拜我八拜。」張狼牙已經動氣,再又加上個磕頭禮拜的話,他就心如烈火,膽似鐘粗,拿起個狼牙釘來,照著判官頭上只是一片築。張狼牙已自太過了,卻加上個金都督又是個鹵莽滅裂的,又是一片任君钂钂將去。再又加上兩個游擊也狠起來,一個一條簡公鞭,一個一把月牙鏟,鞭的錘敲,鏟的斲削。喜的判官是個鬼溜下罷兒,也不覺得。四個將軍攢著一個判官,就像鐘馗擒小鬼的形景,把個判官左走也不是,右走也不是。唐狀元連聲叫道:「不要動手哩!且問他一個來歷,再殺也不遲。」判官道:「正是,我且告訴你一番,看你是?我是?」
  唐狀元吆喝得緊,眾人只得住手。判官道:「你們兵下西洋,枉殺千千萬萬的性命。今日頃刻之間,接下三十二宗告你們填人命的狀詞,是我把罪惡簿來一查,查他前生今世作何善惡,當得何等報應。善者是我送進賞善行台,快活受用;惡者是我發下罰惡分司,遍歷一十八重地獄。還有一等善多惡少者,又送左轉輪王托生,並不曾斷你們填還性命。我這一段情由,還叫我不是?你們可該磕頭,可該禮拜!」唐狀元道:「你任何職?能夠判斷還他。」判官道:「我是崔珏判官,有名的閻羅殿下鐵筆無私。」
  唐狀元道:「你既是個判官,怎麼這等衣冠不整,儀從不張?」判官道:「說起來,你們又該磕頭,又該禮拜。」張狼牙又惱起來,喝聲道:「唗!」唐狀元道:「不消嚷,且待他再說一番。」判官道:「為因不曾判斷填命,中間有五個強梁之鬼,和我爭鬧一場,說我徇私曲庇。是我責備他們,他們五個鬼,鬼多手多,反加我以無禮。」唐狀元道:「怎麼無禮?」判官道:「倒也不堪提起,把我的巾兒、袍兒、帶兒、靴兒都一果兒,連筆兒、簿兒也險些兒。故此衣冠不整,儀從不張。」唐狀元道:「這是你的執法不偏,致令五鬼鬧判。」張狼牙又鬧起來,說道:「誰聽他那一面之詞,終是要封降書降表,要些寶貝進貢。若說半個『不』字,我這裡只是一味狼牙釘,憑你怎麼處我。」道猶未了,就是掄起狼牙釘來,照著判官頭上雨點一般過去。金都督又是钂,兩個游擊又是一條鞭,一把鏟,把個判官又趕得沒處跑。唐狀元急忙吆喝,他們住手。
  卻說閻羅王站在後殿上,聽知外面一往一來,細問細答,閻君長歎一口氣,說道:「這都是仗了佛爺爺的佛力無邊,就欺負上我門哩!」道猶未了,只見內殿之中閃出一位老者,壽高八百,鶴髮童顏。一手一根拄杖,一手一掛數珠兒,走近前來,問說道:「是個甚麼佛爺爺?在哪裡?」閻君起頭一看,原來是個椒房之親、岳宗泰岱,名字叫做個過天星。怎有這個親?怎有這個名字?只因他一日走地府一遍,一夜走天堂一遍,腳似流星,故此叫做個過天星;他所生一女,名字叫做淨幻星君,嫁與閻羅王,做正宮皇后,他卻不是閻羅王的外岳?故此叫做椒房之親,岳宗泰岱。他問道:「是哪個佛爺爺?在哪裡?」閻羅王說道:「這五個將軍是大明國朱皇帝欽差來下西洋取寶的。他船上有個長老,原是燃燈古佛臨凡,故此他們仗他的勢力,欺上我門來。」老者道:「你怎麼曉得?」閻羅王說道:「他日前到我處來。」老者道:「來有甚麼貴幹?」閻羅王道:「因為路上有許多的妖魔鬼怪,他來查問。」老者道:「你這如今怎麼處他?」閻羅王道:「倒有些不好處得。怎麼不好處得?欲待要多叫過些鬼司來,搬動那一干遊魂索、貯魂瓶、錐魂鑽、削魂刀,怕他們走上天去?卻於佛爺爺體面不好看相。欲待將就他們,他們又不省事,輕舉妄動,出言無狀,卻於我自家的體面上又不好看相。這卻不是不好處他?」
  老者道:「只知其一,未知其二。」閻羅王道:「怎麼說?」老者道:「這五個人也不是凡夫俗子,你有所不知。」閻羅王道:「這個委是不知,請教。」老者道:「那持槍的,姓唐名英,是個武曲星。那狼牙釘的,姓張名柏,是個黑煞星。那舞钂的,姓金名天雷,是個天蓬星。那拿月牙鏟的,姓雷名應春,是個河鼓星。那簡公鞭的,姓胡名應鳳,是個魁罡星。」閻羅王道:「既是些天星臨凡,卻也害他不得。況兼又有佛爺爺在船上,莫若只是做個人情與他去罷。」老者道:「你須去自家吩咐他們一番。」閻羅王道:「我還有好些話與他講哩。」
  好個閻羅王,竟自走出殿上來,只見四個將官攢著一個判官,這邊一個連聲叫道:「快住手哩!快住手哩!」閻羅王卻就開口,先叫上一聲:「左右的何在?」這正叫做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左右兩邊擁出百十多個鬼來。閻羅王站在上面,兩邊列著百十多個鬼,卻不有了些威勢。問一聲:「下面甚麼人?敢持刀驟馬,逼勒我判官麼?」判官正在沒走處,一直跑上了殿。
  唐狀元看見殿上問話的是個冕而衣裳,王者氣象,心裡曉得是閻羅天子,勒住馬,高聲答應道:「末將們介冑之士,不敢下馬成拜。實不相瞞,我們是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來撫夷取寶的。」閻羅王道:「怎麼撞進我靈曜府裡來?」唐狀元道:「為因不見玉璽,直窮到了底,故此擅入府門。」閻羅王道:「你們就該抽身回去罷,怎麼又威逼我判官?」唐狀元道:「非干威逼。判官一言不合,怒氣相加。」判官接著說道:「都是那黑臉大漢,說要甚麼降書降表,要甚麼進貢禮物。」閻羅王道:「這說話的好差!我和你陽間天子職掌相同,但有陰陽之別耳!怎麼我這裡有個降書?有個禮物?」唐狀元道:「陰陽雖異路,通問之禮則同。我們今日也是難逢難遇,須則求下一封陰書,明日回船之時,奏上陽間天子,才有個明證。」閻羅王說道:「你還講個『回船』二字,你這個船有些難回了。」唐狀元心上吃了一驚,說道:「怎見得難回?」閻羅王道:「你們下洋之時,枉殺了千千萬萬的人命。他們這如今一個個的負屈含冤,要你們填還他性命。雖然是我崔判官和你們硬斷,到底是怨氣沖天,無門救解。大小寶船,卻有沉覆之危。」唐狀元道:「事至於此,怎麼沒有處分?不如就在這裡討個解釋出去才好。」閻羅王道:「你們自家計處一番,可有個解釋之法。」唐狀元道:「我們苦無解釋之法。」閻羅王道:「你們回船請教國師,就見明白。」唐狀元聽見說到國師身上,心裡老大的驚異,曉得回船決有些禍患,卻只得把幾句言話兒出來,高叫道:「你們朱皇帝是陽間天子,大王是陰間天子,內外協同,豈可沒個互相救援之意。」閻羅王道:「回船請教國師,我這裡無不依允。只你們也是進我府門一遭,各通名姓上來,我這裡還有一物相贈,以表邂逅慇懃。」唐狀元道:「末將姓唐名英,原中武科狀元,現任征西後營大都督之職。這任君钂姓金,雙名天雷,現任征西右營大都督之職。這狼牙釘姓張名柏,現任前哨副都督之職。這簡公鞭姓胡,雙名應鳳,現任征西遊擊大將軍之職。這月牙鏟姓雷,雙名應春,現任征西遊擊大將軍之職。」閻羅王道:「好一班武將!莫說陽世上威風第一,就是我陰司裡武藝無雙。」
  道猶未了,即時叫過左右的,取文房四寶來,寫下了四句短札。又叫過管庫藏的,取出一件寶物來,盛在朱紅匣兒裡面,著判官傳下,吩咐短札兒拜上國師,朱紅匣兒相贈五員武將。唐狀元連聲稱謝,躍馬而出。
  出了門,金都督道:「好了這個黑臉賊。」張狼牙道:「你罵我?」金都督道:「罵適來的閻羅天子。」張狼牙道:「你說甚麼黑臉賊?我穿青的,你有些護皂。」道猶未了,這正叫是回馬不用鞭,早已到了寶船上,拜見二位元帥。只見王明正在那裡講劉氏是他的生妻,死後嫁與崔珏判官;又講崔珏判官誤認他做個大舅,領他進城,看見望鄉台、槍刀山、奈河橋、孤淒埂、賞善行台、罰惡分司,又是一十八重地獄,銼、燒、舂、磨,各色刑憲。正講到興頭上,唐狀元一干五員大將,五騎馬,五般兵器,飛舞而歸。見了元帥,都問王明:「你上哪裡去了這些日子今日才來?」王明道:「我今日不是崔珏判官兩場口角,還不得家來也。」唐狀元道:「甚麼崔珏判官?」王明道:「就是閻羅上的崔珏判官。」唐狀元道:「甚麼口角?」王明道:「一日之間,先是五個鬼和他大鬧一場,後又是五個天星和他大鬧一場。家裡聞知這兩場凶報,生怕有些差池,故此我拜辭而來。」
  唐狀元不覺的大笑了三聲。元帥道:「你笑甚麼?」唐狀元道:「原來真是個鬼國,真是個陰司,虧我們硬和他爭鬧一場。」元帥道:「怎麼和他爭鬧?」唐狀元道:「王克新說五個鬼和判官大鬧,就是為了我們殺死的魍魎之鬼,一總有三十二宗,都在告狀取命。五個天星,就是我們殺到靈曜府裡閻王殿下。」
  元帥道:「怎麼就殺了這幾日?」唐狀元道:「早去晚來,只是一日。」元帥道:「已經三個日子,王明共去了十個日子。」唐狀元道:「可見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陰陽有准,禍福無差。」
  元帥道:「裡面風景何如?」唐狀元道:「陰風颯颯,冷霧漫漫,不盡的淒涼景色。」元帥道:「居止何如?」唐狀元道:「照舊有街道,照舊有房舍。有個鬼門關,有座酆都城,有座禁城,卻才到靈曜之府。中有閻羅王的宮殿,朱門宏敞,樓閣崚嶒,儼然王者所居氣象。元帥道:「閻羅王何如?」唐狀元道:「冕而衣裳,儼然王者氣象。」元帥道:「可看得真麼?」唐狀元道:「覿面相親,細問細對。他還有一封短札,拜上國師;還有一件禮物,賞賜末將們的。」元帥道:「怪哉!怪哉!連陰司之中也征到了,連閻羅王也取出降書來,也取出寶貝來。今日之事,千載奇事。」即時請過國師、天師。唐狀元遞上書,國師拆封讀之,原來是個七言四句,說是:
  身到川中數十年,曾在毗盧頂上眠。
  欲透趙州關捩子,好姻緣做惡姻緣。
  國師見之,心上有些不快活。元帥道:「國師老爺為可不悅?」國師道:「貧僧心上的事,一言難盡。只不知閻君送唐狀元們是個甚麼寶貝?」唐狀元道:「是一個朱漆的紅匣兒。」即時交上,二位元帥當面開來,原來是臥獅玉鎮紙一枚。王爺道:「以文具而贈武郎,閻君亦不免謬戾之失。」國師道:「彼有深意存焉,豈得為謬戾。」元帥道:「請教國師,有些甚麼深意?」國師道:「鎮紙原有所自來,相贈則一字一義,卻不是個深意存焉?」元帥道:「何所自來?乞國師見教。」國師道:「說起來話又長了些。」元帥道:「閻君相贈,大是奇事,願聞詳細,哪怕話長。」
  國師道:「這鎮紙是唐西川節度使高駢贈與蜀妓薛濤的,到我朝又為洪武甲戌進士田孟沂所得。今日卻又是閻君贈與唐狀元,這卻不是鎮紙原有所自來。」元帥道:「何所考證?」國師道:「唐時有薛氏女,名濤。為時絕妓,麗色傾城。又且精研經史、詞章、詩賦,綽有大家。彼時有個西川節度使姓高名駢,字千里,來鎮巴蜀。諸妓中甚珍愛薛氏女,寵冠一時,將贈甚厚。後來高以病去,薛氏女隨亦物故。葬附郭三里許火村之陽。所葬處山青水碧,景色獨幽。鄭谷蜀中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後人因此盛栽桃樹,環繞其墳。春時遊賞,士女畢集,稱勝概焉。
  「到我朝洪武十四年,五羊人姓田名百祿,攜妻挈子,赴任成都教官。其子名洙,字孟沂,隨父任。洙自幼聰明,清雅標緻,書畫琴棋,靡不旁暢。諸生日與嬉游,愛之過於同氣。凡遠近名山勝景,吟賞殆遍。明年秋,父百祿議欲遣洙回籍,母又不忍舍洙,告其父說道:『兒來未久,奈何遽使之去?又且官清氈冷,路費艱難,莫若再留住許時,別尋一個歸計。』其父百祿心上費了一番周折,卻謀於諸生中最親厚者,使他另設一館,一則可以讀書進業,二則藉其俸資,為明年歸計。諸生都不忍捨去。
  「孟沂一聞田老師命,唯唯奉承,薦在郭外五里許巨族張運使之家。次年正月半後,擇吉設帳,諸生中又多送去。張姓主人大喜,張筵開館。又一日,宴其父百祿。席罷,主人說道:『令嗣君晚間只宜就宿齋頭,免致奔走勞頓不便。』百祿滿口稱謝,說道:『愈加體愛之周。』「到了二月花辰之日,孟沂解齋歸省,路經火村,只見村野中境界幽雅,環小山之下都是桃樹,又且花方盛開,爛煙如錦。孟沂心甚愛之,四顧徘徊,有不能捨之意。忽見桃林中有一所別館,門裡走出一個女人來,綽約嬌姿,年方二八,眉彎柳綠,臉襯桃紅。孟沂不敢起頭,過門而去。自後每進城去,必過其門;每過其門,美人必在門首。
  「有一日過其門,遺失了所得的俸金,為美人所得。明日又過其門,美人著令婢者追孟沂,還所遺金。孟沂心裡想道:這女子有德有貌,往謝其門。婢者先行報美人,說道:『遺金郎今來奉謝。』請入內所。美人出,兩家相見。美人先自開口,說道:『郎君莫非張運使家西賓乎?』孟沂說道:『承下問,不足便是。』美人說道:『好一對賢主佳賓。』孟沂說道:『虛席無功,辱承過獎了。請娘行尊坐,容小生拜謝還金之德。』美人說道:『張運使是賤妾一家姻婭,彼西賓即此西賓,何謝之有!』孟沂說道:『敢問娘行名閱為誰?與敝東何眷?』美人說道:『此賤妾舅氏之家,姓平,成都故家。舅氏存日,與張運使同外氏。賤妾姓薛氏,文孝坊人,嫁平幼子康。不幸康早喪,舅姑隨亦終天年。賤妾孀居,煢煢孑立。』道猶未了,茶至。茶罷又茶,如是者至三至四。孟沂辭謝欲去,美人說道:『既辱大駕寵臨,還願羈留頃刻。』孟沂說道:『不敢留了。』美人說道:『賤妾若不能留,盛東亦不能無罪,說道:我有此佳賓,竟不能為我一款。賤妾之罪,夫復何辭?
  「道猶未了,即陳設酒肴,分為二席,賓主偶坐。坐中勸酬備至,語雜諧謔。孟沂心裡想道:『主家姻婭,何敢放肆?』每斂容稱謝。酒至半酣,美人說道:『郎君素性倜儻,長於吟詠。今日相逢,頗稱奇覯,何苦做出這一段酸子的形狀來?』孟沂說道:『非敢寒酸。一則識荊之初,二則酒力不勝,請告辭罷。』美人道:『說哪裡話,賤妾雖不聰敏,亦曾從事女經,短章口律,頗得其解。今遇知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孟沂先前歎他有德有貌,說到了經書詩律,愈見得才貌雙全,縱非惜玉,能不憐才?斂容稱謝,說道:『古有引玉,不佞願先拋一磚。』美人說道:『先奉一玻璃盞,以發詩興。』孟沂拿著玻璃盞在手裡,口占一律,說道:『路入桃源小洞天,亂紅飛去遇嬋娟。襄王誤作高唐夢,不是陽台雲雨仙。』
  「吟畢,孟沂舉酒自飲。美人說道:『詩則佳矣,但短章寂寥,不足以盡興。用落花為題,共聯一長篇,相公肯麼?』孟沂說道:『謹如教。』美人道:『相公請先。』孟沂說道:『娘行請先。』美人說道:『自古男先於女,還是相公。』孟沂道:『恕僭了!』
  孟:韶豔應難挽,美:芳華信易凋。
  孟:綴階紅尚媚,美:委砌白仍嬌。
  孟:墮速如辭樹,美:飛遲似戀條。
  孟:蘚鋪新蹙繡,美:草疊巧裁綃。
  孟:麗質愁先殞,美:香魂慟莫招。
  孟:燕銜歸故壘,美:蝶逐過危橋。
  孟:沾帙將唏露,美:衝簾乍起飆。
  孟:遇晴猶有態,美:經雨倍無聊。
  孟:蜂趁低兼絮,美:魚吞細雜瀠。
  孟:輕盈珠履踐,美:零落翠鈿飄。
  孟:鳥過生愁觸,美:兒嬉最怕搖。
  孟:褪時浮雨潤,美:殘處漾風潮。
  孟:積逕交童掃,美:沿流倩水漂。
  孟:媚人沾錦瑟,美:瀹茗入詩瓢。
  孟:玉貌樓前墜,美:冰容魂裡消。
  孟:芳園曾藉坐,美:長路解追鑣。
  孟:羅扇姬盛瓣,美:筠籬僕護苗。
  孟:折來隨手盡,美:帶處近鬟焦。
  孟:泥浣猶悽慘,美:瓶空更寂寥。
  孟:葉濃蔭自厚,美:蒂密子偏饒。
  孟:豈必分茵席,美:寧思上砑硝。
  孟:香餘何吝竊,美:佩解不須邀。
  孟:冶態宜宮額,美:癡情媚舞腰。
  孟:妝台休亂拂,美:留伴可終宵。
  「詩聯既成,時已二鼓將盡。美人延孟沂入寢室,自薦枕席。孟沂酒興詩狂,把捉不住,不覺有繾綣之私。
  「次日,孟沂告別。美人贈以臥獅玉鎮紙一枚,且說道:『無惜頻來,勿效薄倖郎也!』孟沂習以為常,紿主人說道:『老母相念之深,必令家宿,不敢留此。』主人信之。「半年後,張運使過泮宮,謁田老師,告訴說道:『令嗣君每日一歸,不勝匍匐,俾之仍宿齋頭,乃為便益。』田老師吃一驚,說道:『自從開館之後,止寓公館中,並未有回家也,何言之謬?』張運使心上疑惑,不敢盡詞而出,歸告張夫人。夫人道:『此必拾翠尋芳耳。』張運使道:『此中苦無歌館,顧安所得乎?』左右躊躇,不得他的端的。差下一個精細家童尾其歸。只見田孟沂行至桃林中,忽然不見。運使心上明白了,差人宿田老師衙舍,俟先生來時,問說道:『昨夜何宿?』先生道:『衙舍。』主人道:『小僕適從衙舍來,並不曾見先生。』先生道:『或從途路上相左麼?』主人道:『小僕宿衙舍,何為相左?』孟沂看見遮飾不過,把美人還金款洽、賡詩各項的事,細說一番。運使道:『這的不是我親,是個鬼祟相戲。』即時請到田老師,細述前事。老師道:『這一定是桃林中有個妖物。』
  「三人同往舊處,只見桃紅千樹,草綠連天,何嘗有個別館?運使說道:『不是妖物。這桃林中地名火村,唐妓薛濤葬在這裡,此必薛濤精魄相戲。』田老師說道:『不消疑了。他說道嫁與平幼子康,乃平康巷也。他說道文孝坊,城中並無此額。文與孝合,豈不是個教字?妓女居教坊司也,非薛濤其誰!』孟沂說道:『還有一枚玉鎮紙在這裡。』運使接過來一看,鎮紙之下有『高氏文房』四個字。運使說道:『這鎮紙即西川節度使高駢所贈薛濤者。』經這一場異事,田老師即時謝過主人,遣孟沂還廣中。
  「孟沂極寶重鎮紙,後中洪武甲戌進士,授山東曹縣知縣。門子看見鎮紙稀奇,竊之而去。孟沂屈賴侍婢,疑其有外,撻之至死。侍婢死後,告於閻君,閻君約集門子償命,留鎮紙入宮。這鎮紙卻不是唐西川節度使高駢贈與唐妓薛濤,唐妓薛濤贈與我朝田孟沂,田孟沂又為門子所竊,勾留陰司,閻君又把來相贈唐狀元,這卻不是有所自來!」
  元帥道:「看鎮紙可有字麼?」唐狀元遞與元帥,果是鎮紙之下有「高氏文房」四個大字。二位元帥說道:「國師高見,不但通今博古,卻又察幽燭明。」國師道:「偶中耳。」元帥道:「又蒙吩咐相贈,則一字一義,再請教一番。」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一字一義?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17:57:34

第九十二回     國師勘透閻羅書 國師超度魍魎鬼



  詩曰:
  吾身不與世人同,曾向華池施大功。
  一粒丹成消萬劫,雙雙白鶴降仙宮。
  海外三山一洞天,金樓玉室有神仙。
  大丹煉就爐無火,桃在開花知幾年?
  卻說元帥請問國師一字一義還是何如,國師道:「他原是臥獅玉鎮紙,臥音握同,獅與師同,這兩個字是說唐狀元五員大將,手握重兵;玉音御同,這個字是說唐狀元五員大將,持刀跨馬,到他御前;鎮與震同,這個字是說唐狀元五員大將,威震幽冥;紙音止同,這個字是說唐狀元五員大將,兵至於此,可以自止。總是說道:『你們五員大將,手握重兵,到我御前,威震幽冥矣,是不可以止乎?』這是勸我們班師的意思。」元帥道:「國師明見。但不知國師四句詩,還是怎麼說?」國師道:「貧僧適來不堪告訴,意思也是一同。只是比例譏誚貧僧,著是狠毒,令貧僧如負芒刺。」元帥道:「願聞詩句是怎麼念?譏誚是怎麼比例?」國師道:「詩原是八句,他只寫著四句來,這就是譏誚貧僧半途而廢。卻這四句,原是玉通和尚動了淫戒之心,比例譏誚貧僧動了殺戒之心,這卻不著實狠毒!」元帥道:「怎見得玉通和尚動了淫戒之心?」國師道:「這個話又是長篇。」元帥道:「難得國師老爺見教,幸勿見拒。」國師道:「因是宋紹興間,臨安府城南有個水月寺,寺中有個竹林峰,峰頭有個玉通神師。俗家西川人氏,有德有行,眾僧都皈依他,眾官府都敬重他,著他做本寺住持。雖做住持,卻在竹林峰頂上坐功修煉,已經有三十餘年不曾出門。每遇該管上官迎送之禮,俱是徒弟、徒孫代替,上官每每也不責備他。「忽一日,有個永嘉縣人氏姓柳,雙名宣教,一舉登科,御筆親除寧海軍臨安府尹。到任之日,凡所屬官吏、學舍、師徒及糧裡耆老、住持、僧道一切人等,無不遠迎。到任之後,各有花名手本,逐一查點一番。恰好的查點得水月寺住持玉通和尚不到,是個徒孫代替。柳爺說道:『迎我新官到任,一個住持尚然不來,著令徒孫代替,何相藐之甚!』即著該房出下牌票,拘審玉通,要問他一個大罪,庶警將來。當有寺眾裡住持一齊跪著,稟說道:『相公在上,這玉通和尚是個古佛臨凡,獨在竹林峰上,已經三十多年,足跡不曾出門戶。舊時一切迎送,俱是徒弟徒孫代替。』道猶未了,各屬官參見。柳爺告訴各屬官一番,各屬官齊聲道:『這個和尚委實三十年不曾出門戶,望相公恕饒!』道猶未了,又是各鄉官相見。柳爺又告訴各鄉官一番。各鄉官齊聲道:『這個和尚委實三十年不曾出門戶,望相公恕饒!』柳爺是個新任府官,鋒芒正銳,卻又是和尚輕藐他,他越發吃力。雖則眾口一辭,饒了和尚拿問,心上其實的不饒他。
  「過了三日,赴公堂宴,宴上有一班承應歌姬,內中卻就有一個柳腰一搦,二八青春,音韻悠揚,嬌姿婉麗,柳爺心裡想道:『這個歌姬好做玉通和尚的對頭也。』宴罷,各官散畢,柳爺獨叫上這個歌姬,喝退左右,問說道:『你姓甚名何?』歌姬道:『賤人姓吳,小字紅蓮。』柳爺道:『你是住家的,還是趕趁的?』紅蓮道:『賤人在這裡住家,專一上廳答應。』柳爺道:『你可有個動人的手段麼?』紅蓮道:『業擅專門,縱不動人,人多自動。』柳爺道:『小伙兒可動得麼?』紅蓮道:『少壯不努,老大傷悲。豈有不動的?』柳爺道:『老頭兒可動得麼?』紅蓮道:『滿地種姜,老者才辣。豈有不動的?』柳爺道:『道士可動得麼?』紅蓮道:『其冠不正,望望然來。豈有不動的?』柳爺道:『和尚可動得麼?』紅蓮道:『佛爺雖聖,不斷中生。豈有不動的?』柳爺道:『既如此說,你果是個行家。我卻有件事,要你去動他動兒,你可肯麼?』紅蓮道:『爺那裡鈞令,小賤人怎麼敢辭?赴湯蹈火,萬死不避!』「柳爺卻又搗他搗兒,說道:『吳紅蓮,假如你受了我的差遣,卻又不依從我所言,當得何罪?』紅蓮道:『准欺官藐法論,賤人就該死罪。』柳爺道:『我和你講白了,去動得人來,重賞銀一百兩,著你從良,任你跟得意的孤老;動不得人,重重有罪。』紅蓮道:『老爺吩咐就是,只不知是個甚麼人?是個道士麼?是個和尚麼?』柳爺滿心歡喜,說道:『好伶俐婦人也!一猜必中,委是一個和尚。』紅蓮道:『是哪個和尚?』柳爺道:『是水月寺的住持玉通和尚,你可曉得麼?』紅蓮道:『小賤人不認得那和尚,只憑著我幾度無情坑陷手,怕他不做有情人!』磕頭而去。老爺又叮囑道:『這個打不得誑語,要收下他的雲雨餘腥。』紅蓮道:『理會得。』
  「走出府門,一路裡自思自想,如何是好。回到家裡,把柳府尹之事,和媽兒細說一番。媽兒道:『別的和尚還通得,這玉通禪師有些難剃頭哩!』好紅蓮,眉頭一蹙,計上心來,說道:『不怕難剃頭,也要割他一刀兒。』
  「到了夜半三更,備辦下乾糧,更換衣服,竟自去。去到竹林峰左側下義塚山上,扒起一堆新土來,做個墳塋,自家披麻帶孝,哭哭啼啼。這一堆土離峰頭上不過百步之遠,這哭哭啼啼不過百步之外,這正是:淒涼無限傷心淚,任是猿聞也斷腸。怕他甚麼玉通和尚不動情麼?到了天亮,果真玉通和尚問道:『是哪裡哭哩?』原來水月寺裡只是和尚一個;徒弟又在五台山去了,不在家;徒孫又在村莊上碾稻做米去了,不在家。自此之外,更只討得一個八九十歲聾聾啞啞、撞撞跌跌的老道人在家裡,回覆道:『是峰頭下新墳上甚麼人哭。』玉通道:『好悽慘也!』從此後,自清早上哭到黃昏,自黃昏時哭起哭到天亮,第一日哭起哭到第二日,第二日哭起哭到第三日,一連就哭了六七日。那玉通禪師是個慈悲方寸,哭得他肝腸都是斷的,恰好又是十一月天氣,天寒地凍,點水成冰。
  「哭到第七日上,陰風四起,大雪漫天。紅蓮心裡想道:『今夜卻是帳了。』到了三更上下,哭哭啼啼,一直哭到竹林峰上玉通和尚打坐窗子前,叫聲道:『佛爺爺,天時大雪,你開門放我躲一會兒。不慈悲我,一條狗命,即時凍死在這裡。』玉通和尚聽知他哭了一七,這豈是個歹人?直哭到窗子下來,這豈又是個歹意?原心本是慈悲他的,又兼風狂雪大,少待遲延,凍死人命,於官法上也不穩便。故此再不猜疑,走下禪牀,開門相見,琉璃燈下,卻是個婦人,披麻帶孝。玉通說道:『原來是一位娘子。』那紅蓮故意的又哭又說道:『小婦人是個女身,家在城裡南新街居住。丈夫姓吳,今年才方年半夫妻,不幸夫死。上無公公,下無婆婆。我欲待彼時同死,爭奈丈夫屍骸沒有埋葬,故此每日每夜在老爺山頭下義塚之中造墳,造完了墳,小婦人一定也是死的,止差得一二日工程。不料天公下此大雪,小婦人怕凍死了,前功盡棄,故此不知進退,唐突佛爺爺,借宿一宵。』玉通和尚道:『好孝心也!請坐禪堂上,待貧僧看火來你烘著。』紅蓮又詭說道:『但得一坐足矣,不勞火哩。我痛如刀割,心似火燒。』
  「這個婦人不曾見面之時,這等七日啼哭;見面之後,這等一席哀告。天下事可欺以理之所有,玉通和尚再不提防他,只是一味慈悲,恨不得怎麼樣兒救他一救。那曉得他是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只見琉璃燈下,亮亮淨淨,長老坐在禪牀上,滿心的不忍;紅蓮坐在蒲團上,哼也哼,還在哭。哭了一會,把隻手揉起肚子來。揉了一會,一跤跌在地上,滾上滾下,滾出滾進,咬得牙齒只是一片響,故意的偏不叫人。玉通和尚心裡想道:『這婦人是有些淘氣。本是哭了這一七,今日又受了這一天雪,凍死在這裡卻怎麼?』只得走下禪牀來,問聲道:『敢是甚麼舊病發了麼?』紅蓮又故意做個不會講話的,一連問了兩三聲,卻才慢慢兒說道:『我原是個胃氣疼也,丈夫死了,沒有醫手。』玉通和尚再不警覺,只說是真。又問說道:『你丈夫還是怎麼樣醫?』紅蓮又故意的說道:『這個怎好告訴得佛爺爺。』玉通和尚聽知他不肯告訴,越發說是真情,又說道:『小娘子,你差意了。一死一生,只在呼吸之頃,你快不要礙口飾羞的。』紅蓮討實了和尚的意思,卻才慢騰騰地說道:『我丈夫在日,熱捱熱兒,故此寒氣散去。』
  「和尚心裡明白,熱捱熱兒,須則是個肚皮兒靠肚皮才是,也又不敢亂開個口。問說道:『小娘子,你這胃氣在心脘上?還在肚皮上。』紅蓮說道:『實不相瞞,賤妾這個胃氣是會走的,一會兒在心坎上,一會兒就在肚皮上。』玉通和尚只怕疼死了這個婦人,哪裡又想到別的,說道:『小娘子,你不嫌棄,待貧僧把肚皮兒來捱著你罷。』紅蓮分明是要啜賺他,卻又故意的說道:『賤妾怎麼敢?寧可我一身死棄黃泉,敢把佛爺爺清名玷污!』玉通和尚說道:『小娘子,你豈是個等閒之人,事姑孝,報夫義,天下能有幾個?貧僧敢坐視你死而不救!』紅蓮又故意的在地上滾上滾下,滾出滾進,口裡哼也哼,就像個要死的形狀。其實好個玉通和尚!一把抱住了小娘子,抱上禪牀,解開禪衣,露出佛相,把個小娘子也解開上身衣服,肚皮兒靠著肚皮,捱了一會。不知怎麼樣兒,那小娘子的下身小衣服都是散的。那小娘子肚皮兒一邊在捱,一雙小腳一邊在搗,左搗右搗,把和尚的小衣服也搗掉了。吳紅蓮原是有心算無心,借著捱肚皮為名,一向捱著和尚不便之處。和尚原是無心對有心,捱動了慾火,春心飄蕩,李下瓜田。
  那顧如來法戒,難遵佛祖遺言。一個色眼橫斜,氣喘聲嘶,好似鶯梭柳底。一個淫心蕩漾,話言妖澀,渾如蝶粉花梢。和尚耳邊,訴雲情雨意;紅蓮枕上,說海誓山盟。怕甚麼水月寺中,不變做極樂世界;任他們玉通禪座,頓翻成快活道場。
  這都是長老的方便慈悲,致使得好意翻成惡意。紅蓮到雨收雲散之時,把個孝頭布兒收了那些殘精剩點,口裡連聲說道:『多謝!多謝!』歡天喜地而歸。
  「玉通長老心上早已明白,敲兩下木魚,說道:『只因一點念頭差,到今日就有這些魔障來也。這不是別人,即是新任太爺嗔嫌我不曾迎接,破我色戒,墮我地獄。事到頭來,悔之不及!』道猶未了,天色黎明,只見徒孫站在面前。玉通道:『你從何來?』徒孫道:『莊上碾稻做米回來。』玉通道:『從哪門來?』徒孫道:『從武林門穿城過來。』玉通道:『可曾撞著甚麼人來?』徒孫道:『清波門裡,撞遇著一個行者,拖著一領麻衣。後面兩個公差跟著,口裡說道:『好個古佛臨凡也!雖然聽不得真,大略只是這等的意思。』玉通歎一口氣,說道:『不消講了。』叫道人:『燒熱湯,我要洗澡。』叫徒孫:『取文房,我要寫字。』
  「徒孫先取到文房,玉通和尚先寫下了一幅短箋,折定了壓在香爐之下。道人燒熱湯來,和尚洗澡。洗澡之後,更了禪衣,吩咐徒孫上殿燒香。徒孫燒了香,走進禪堂,只見師公坐在禪牀上,說道:『徒孫,即時間有個新任太爺的公差來,你問他甚麼來意。他說道要請我去,你說道:我師祖已經圓寂了,止遺下一幅短箋,現在香爐之下,你拿去回覆太爺便罷。』道猶未了,玉通禪師閉了眼,收了神,拳了手,冷了腳,已經三魂渺渺,七魄茫茫。徒孫還不省得怎是個圓寂,問說道:『師公,怎叫做個圓寂哩?』問了兩三聲,不見答應,卻才省悟,曉得是師公已自圓寂去了。即時叫過道人來商議後事。道人還不曾見面,倒是臨安府的承局來到面前。
  「原來是紅蓮得了玉通和尚的破綻,滿口稱謝,歡天喜地而去。此時已是天色黎明,進了清波門,恰好的有兩個公差在那裡伺候。紅蓮即時進府,回覆相公。相公喝退左右,紅蓮把前項事細說一番,又把個孝頭布兒奉上看去。柳爺大喜,說道:『好個古佛臨凡也!』即時取過百兩白金,賞與吳行首,責令從良,任其所好。吳行首拜謝而去。即又叫過一個承局來,把孝頭布放在一個黑漆盒兒裡面。盒兒貼著一道封皮,封皮上不是判斷的年月,卻是四句詩,說道:
  水月禪師號玉通,多時不下竹林峰。
  可憐偌許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瓣中。
  「封了盒兒,著承局竟到水月寺,送與玉通禪師,要討回帖,不可遲誤!相公有令,誰敢有違?故此徒孫叫過道人,承局早已到在面前來了。徒孫道:『尊處敢是請俺師祖麼?』承局道:『正是。太爺有命相請令師祖。小長老,你何以得知?』徒孫道:『先師祖圓寂之時,已曾吩咐到來。』承局吃了一驚,說道:『令師祖終不然已經圓寂去了?』徒孫道:『怎敢相欺?現在禪牀之上。』承局進去一看,果然是真。承局說道:『令師祖去得有些妙處,只是我在下何以回覆相公?』徒孫道:『尊處不須煩惱,家師祖又曾寫了一幅短箋,封固壓在香爐之下,叮囑道:『若本府柳相公有請,即將香爐下短柬去回。』承局愈加驚異,說道:『令師祖果真古佛臨凡!有此早見,奇哉!奇哉!』即時拿了短箋,轉到府堂上,回覆相公。柳相公拆封讀之,原來是七言八句辭世偈兒,說道:
  自入禪門無罣礙,五十三歲心自在。
  只因一點念頭差,犯了如來淫色戒。
  你使紅蓮破我戒,我欠紅蓮一夜債。
  我身德行被你虧,你的門風還我壞。
  「柳相公讀罷,吃了一驚,說道:『這和尚乃是真僧,是我壞了他的德行。』即時吩咐左右,備辦龕堂。卻又請到南山淨慈禪寺法空禪師,與他下火。原來法空禪師是個有德行的,恭承柳相公嚴命,來到水月寺,看見玉通禪師坐在龕堂之上,歎說道:『真僧可惜,真僧可惜!差了念頭,墮落惡跡!』即時請出龕堂,安於寺後空闊去所。法空禪師手拿火把,打個圓相,說道:
  身到川中數十年,曾向毗盧頂上眠。
  欲透趙州關捩子,好姻緣做惡姻緣。
  桃紅柳綠還依舊,石邊流水冷涓涓。
  今朝指引菩提路,再休錯意怨紅蓮。
  念罷,放下火去,化過龕堂,只見火燄之中,一道金光沖天而去。
  「這一宗事,卻不是玉通和尚動了色戒之心?適來閻君送與四句詩,正是法空禪師度玉通和尚的前四句,卻不是把個動色戒之心,譏誚貧僧動殺戒之心?只寫四句,卻不是譏誚貧僧半途而廢?這等帖兒,可狠毒麼?」
  唐狀元道:「國師在上,閻羅王又曾說來,說我們下洋之時,枉殺了千千萬萬的人命,怨氣沖天,大小寶船,俱有沉海之禍。彼時末將就請問他一個解釋之法,他又說道:『你回去請教國師就見明白。』似此說來,有個沉海之禍,還在國師身上解釋。」國師道:「阿彌陀佛!閻君說問貧僧便見明白,還是要貧僧超度這些亡魂。」元帥道:「怎見得?」國師道:「總在他四句詩裡。他四句詩原是法空禪師超度玉通和尚的,問貧僧,卻不是問他四句詩?問他四句詩,卻不是『超度』兩個字?元帥道:「我和你今日來到酆都鬼國,已自到了天盡頭處,海盡路處。正叫是:天涯海角有窮時,豈可此行無轉日。大小寶船少不得是回去的。況兼閻羅王也說道:『可以止矣。』幽冥一理,豈可執迷!只一件來,沿路上鋼刀之下,未必不斬無罪之人,『超度』兩個字最說得有理,伏望國師鑒察。」國師道:「這也是理之當然。」
  好個國師,就大建水陸兩壇,旗旌蔽日,鼓樂喧天,晝則唸經說法,夜則施食放燈。牒文達上三十三天,天天自在;禪杖敲開一十八重地獄,獄獄逍遙。一連做了七七四十九個晝夜。圓滿之日,國師老爺親自祝贊,親自酬奠。一隻彩蓮船,無萬的金銀甲馬,用憑火化天尊。火燄之中,一道白煙望空而起。一會兒結成三十二朵瑩白的蓮花,飄飄蕩蕩。一會兒,三十二朵蓮花,共結成一個大蓮蓬,約有十斤之重,悠悠揚揚。猛然間一陣風起,把個蓮蓬倒將過來。一會兒一聲爆竹響,蓮蓬直上天去,爆開了蓮蓬瓤,掉下三個蓮子來。眾官起頭一看,掉在地上的哪裡是個蓮子,原來是三個道童兒。三個道童朝著國師老爺齊齊的行個問訊,說道:「佛爺爺,弟子們稽首。」國師道:「你是甚麼人?」一個說道:「弟子是明月道童。」一個說道:「弟子是野花行者。」一個說道:「弟子是芳草行者。」國師道:「原從何處出身。」明月道童說道:「弟子們曾受佛爺爺度化,是佛爺爺門下弟子。」國師道:「有何所憑?」明月道童說道:「有一首七言四句足憑。」國師道:「試念來我聽著。」明月道童說道:
  人牛不見了無蹤,明月光寒萬象空。
  若問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從叢。
  國師老爺點一點頭,說道:「從何而來?」道童道:「弟子自從佛爺爺度化之後,身居紫府,職佐天曹。為因昨日佛爺爺做圓滿,三十二宗魎魍之鬼,俱已超凡,俱已正果。玉帝傳旨,著令弟子三個下來,做證明功德,是弟子三個劈開方便路,弘敞紫虛宮。」國師道:「來此何干?」道童道:「弟子聞佛爺爺寶船回轉,特來送行。」國師道:「生受你得。」道童道:「何為生受?弟子道號明月,表字清風。日上清風送行,晚上明月送行。清風明月無人管,直送仙舟返帝京。」國師道:「好個返帝京!又生受野花行者。」行者道:「何為生受?野花如錦鋪流水,為送仙舟上帝京。」國師道:「也好個上帝京!又生受芳草行者。」行者道:「多情芳草連天碧,遠送仙舟進帝京。」國師看見送行的送得順序,滿心歡喜,說道:「好個進帝京!多謝三位厚意。到京之日,自有重酬。各請方便罷!」一個道童,兩個行得,又打個問訊而去。
  元帥道:「國師種種的妙用,咱學生全然不知。」國師道:「哪一件不知?」元帥道:「那三十二瓣蓮花,是個甚麼妙用?」國師道:「原是三十二宗魎魍之鬼。三十二瓣蓮花,各自超升。」元帥道:「共結一個蓮蓬,是個甚麼妙用?」國師道:「共結一個蓮蓬,共成正果。」元帥道:「明月道童是個甚麼妙用?」國師道:「這道童就是銀眼國引蟾仙師座下的青牛。」元帥道:「既是青牛,怎麼這等受用?」國師道:「因是貧僧度化他,故此身居紫府,職佐天曹。今日又不負先前度化之德,特來送行。」元帥道:「圓滿已畢,道童又來送行,寶船擇日回去罷!」國師道:「天下事有始有終,始終相生,循還之理。當原日寶船起行之時,萬歲爺大宴百官,犒賞士卒。故此從下西洋以來,將勇兵強。無不用命,戰勝攻取。今日來到了酆都鬼國,行人所不能行之地,到人所不能到之國。荷天地覆載之功,辱神聖護呵之德。事非小節,未可造次,須還要斟酌一番。元帥道:「這個斟酌,就在國師身上。」國師道:「依貧僧愚見,還要如儀祭海神一壇,還要大宴百官一席,大賞士卒一番。禮畢之後,卻才回船轉棹。不識元帥肯麼?」元帥道:「國師之言有理,敢不遵依。」即時傳令,備辦祭儀,安排筵宴,以便擇日應用。到了吉日,鋪下祭禮,旗牌官請二位元帥行禮,元帥請到天師、國師行禮,天師、國師各相推讓一番,還是國師行禮。各官依次禮畢,國師偈曰:
  維海之止,維天之西。
  海止天西,神豈我欺!
  祭畢,即日大宴百官,犒賞士卒,大小將官都在帥府船上,各軍士各按各營、各哨、各隊。這一日的大宴,雖則是海盡頭處,其實鋪設有法,肴品豐肥。
  畢竟不知怎麼樣兒的鋪設,怎麼樣兒的肴品,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17:58:04

第九十三回     寶賚船離酆都國 太白星進夜明珠



  詩曰:
  路入酆都環鬼國,此行天定豈人為?
  徂征敢倚風雲陣,所過須同時雨師。
  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慚無術撫瘡痍。
  閻羅天子應收旆,寧直兵戈定四夷。
  卻說這一日大宴百官,犒賞士卒,帥府船上鋪設有法,肴品豐肥。怎見得鋪設有法?滿船上結起彩樓:
  飛閣下臨陸海,重台上接天潢。珠璣錦繡遍攢妝,絳繹流蘇彩幌。闌檻玉鋪翡翠,榱楹金砌鴛鴦。金猊寶篆噴天香,時引蓬萊仙仗。
  帥府堂上鋪設筵席:
  味集鼎珍佳美,肴兼水陸精奇。玉盤妝就易牙滋,適口充腸莫比。竹葉秋傾銀甕,葡萄滿泛金厄。試將一度細詳之,中戶百家產矣。
  筵席左一邊,設一班音樂:
  寶瑟銀箏細奏,鳳簫龍管徐吹。稽琴禰鼓祭天齊,節樂板敲象齒。戛玉鳴金迭響,一成九變交施。霓裳羽服舞嬌姿,不忝廣寒宮裡。
  筵席右一邊,設著一班雜劇:
  傀儡千般巧制,俳優百套新編。番竿走索打空拳,掣棒飛槍跳劍。放馬吹禽戲獸,長敲院本鞦韆。嬌兒弱女賽神仙,承應今朝盛宴。
  宴罷,元帥道:「請國師擇日回船。」國師道:「昔馬伏波銅柱操界,卻不出中國之中。我們今日來到酆都鬼國,天已盡矣!可寂寂無聞,令後世無所考據?」元帥道:「此意極高,只是黃草崖上不便標界。」國師道:「貧僧有個處分。」道猶未了,國師念聒幾聲,偏衫袖兒裡面,走出一個一尺二寸長的小和尚來,朝著國師打個問訊,說道:「佛爺爺呼喚弟子,有何使令?」國師道:「你去須彌山西北角上,有一座三十六丈長的小山嘴兒,你與我移來,安在這個黃草崖上。快去快來,不可違誤。」小和尚應聲「是」,一道火光而去。一會兒,一道火光而來,回覆國師。國師道:「可曾移來麼?」小和尚道:「已經移來,安在崖上。」國師道:「天柱峰左壁廂有一根三丈六尺長的小石柱兒,你替我撮來,安在這座山上。快去快來,不可遲誤。」小和尚應聲「是」,一道火光而去。一會兒一道火光而來,回覆國師。國師道:「可曾撮來麼?」小和尚道:「已經撮來,安在山上。」國師道:「你可通文字麼?」小和尚道:「未出童限,不曾通得文字。」國師道:「既不通文字,你去罷。」一道火光而去。
  國師又念聒幾聲,只見一道火光裡面,掉下護法韋馱天尊,朝著國師打個問訊,說道:「佛爺爺,呼喚小神,何方使令?」國師道:「就這崖上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根小石柱,你去把降魔杵磨下幾行大字來。」韋馱道:「磨下幾行甚麼大字?」國師道:「石柱原有八面,正南上一面,你磨下『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征西大元帥立』十六個大字。其餘七面,各磨下『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全在你的降魔杵上討分曉。」韋馱諾諾連聲,一云而起。一會兒復命,國師道:「字可完麼?」韋馱道:「已經完了。」國師道:「迴避罷。」韋馱打個問訊而去。
  國師老爺這一段意思雖好,移山移得神玄,撮石柱撮得神玄,磨字磨得神玄,眾將官都不准信不在話下,連天師,連二位元帥心下也有些不准信。卻又國師平素不打誑語,不敢問他。可可的徒孫雲谷問說道:「降魔杵磨字怕不精細,日後貽笑於閻羅王。」國師原出於無心,應聲道:「你何不上去瞧著,看是何如,來回我話。」眾人心上疑惑的,巴不得國師吩咐去看,都就借著雲谷的因頭兒,一擁而去。去到黃草崖上,果真的一座小山,實高有三十多丈。眾人又上山去,果真一根石柱,實有三丈多高。眾人又瞧石柱,果真石柱上八方都有字,正南上是「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征西大元帥立」十六個大字。其餘七面,俱是「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仔細看來,這些字好不精妙也,饒他是倉頡製字,也只好制得這等精;饒他是羲之、獻之,也只好寫得這等妙。二位元帥歎之不盡,都歎說道:「好國師!」你也歎說:「好國師!」我也歎說:「好國師!」
  這一歎,眾人都是一時之興,不曾想到天師在面前。一長便形一短,歎西施便自難為東施。天師心裡想道:「金碧峰恁的設施,我祖代天師人,豈可袖手旁觀,漫無所建立。」眉頭一蹙,計上心來,說道:「二位元帥在上,國師妙用立這一座山,豎這一根石柱,足稱雙美。只再得一通石碑,勒一篇銘,尤其妙者。」三寶老爺說道:「碑文可免罷。」天師道:「老公公,豈不聞勒碑刻銘之說乎?」王爺道:「不可得耳!固所願也。」天師就乘機說道:「王老先生吩咐不可得,還是碑不可得?還是銘不可得?」王爺道:「銘在學生,易得耳。特碑不可得。」天師道:「既然名在王元帥,碑就在貧道。」王爺道:「學生先奉上銘。」天師道:「銘完之後,貧道就奉上碑。」王爺吩咐左右取過文房四寶來,援筆遂書,說道:
  爰告酆都,我大明國,
  爰勒山石,於昭赫赫。
  文武聖神,率土之濱;
  凡有血氣,莫不尊親。
  天師應聲道:「好!非此雄文,不足以鎮壓閻羅天子。」王爺道:「過獎何堪!請天師老大人碑碣。」道猶未了,天師合手一呼,仰手一放,划喇一聲響,一個大雷公站在面前,把兩隻翅膀擺上兩擺,說道:「天師何事呼喚小神?」天師道:「此山用一座石碑,勒一篇銘,相煩尊神取過一通素碑來。」雷公應聲「是」,一聲響,一溜煙而去,一聲響,一溜煙又來,早已一通素碑,立在石柱之前,比石柱止矮得五尺多些。雷公道:「碑可好麼?」天師道:「好。」雷公道:「我去罷?」天師道:「一客不煩二主,相煩勒上這八句碑銘。」一聲響,一溜煙早已勒成了八句。雷公道:「字可好麼?」天師道:「好!」雷公道:「我去罷?」天師道:「後面還要落幾行款。」雷公道:「願聞款志。」天師道:「王爺撰文,鄭爺篆額,貧道書丹,尊神立石。」雷公應聲「是」,一聲響,一溜煙,早已列成幾行款志。雷公性急,不辭而去。
  天師這一出,分明是國師激出來的,卻其實役使雷霆,最有些意思,不在國師之下。眾官這一會兒贊歎天師,你也說:「好天師!」我也說:「好天師!天師道:「不要空說好,我念著你們聽,看果好不?」二位元帥道:「願聞後面款志罷。」天師念道:
  大明國王元帥撰文。大明國鄭元帥篆額。大明國張天師書丹。九天應元雷公普化天尊立石。」
  眾人一齊大笑起來,說道:「好個雷公立石。」雲谷站在面前,說道:「王爺撰文,撰得順序。張爺書丹,書得順序。雷公立石,立得順序。只是鄭爺篆額,卻篆左了些。」鄭爺道:「篆左了些,就是關元帥篆法。」雲谷道:「怎見得是關元帥篆法?」鄭爺道:「關雲長月下看《春秋》,《春秋》不是《左傳》?」王爺道:「這個『篆』,那個『傳』,篆法還不同些。」道猶未了,國師傳令,請列位爺開船。雲谷上船,告訴國師,說道:「天師豎一通石碑在石柱之前,這是甚麼意思?」國師道:「正少此碣。君子成人之美。」雲谷道:「石碣比石柱矮五尺許,這是甚麼意思?」國師道:「居己於下,君子無欲上人之心。」雲谷道:「天師役使雷公,這是甚麼意思?」國師道:「雷公最狠,君子不成人之惡。」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開船。」
  自開船之後,逐日上順風相送,每晚上明月相隨。行了半月,沒有了月,又是一顆亮星相親相傍,不亞於月之明。雲谷問道:「老祖在上,連日這等風順,這是甚麼意思?」國師道:「你不記得明月道童送行麼?」雲谷道:「晚間明月相親,這是甚麼意思?」國師道:「不記得道號明月,表字清風。早上清風送行,晚上明月送行,終不然有個誑語麼?」雲谷道:「從後去,這清風、明月可還有麼?」國師道:「你不記得『野花芳草,願送仙舟』之句乎?」雲谷道:「原來那個道童,兩個行者送我們行,不知還在哪裡止?」國師道:「進了白龍江口,便自回來。」雲谷道:「卻好長路頭哩!」
  道猶未了,外面報二位元帥過船相拜。坐猶未定,又報道天師老爺過船相拜。相見坐定,王爺道:「連月好順風也。」天師道:「多謝國師老爺。」國師道:「朝廷之福,諸公之緣,貧僧何謝?」天師道:「老師忘懷了『清風明月無人管,直送仙舟上帝京』?」國師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三位老爺都在講話,都有喜色,獨有三寶老爺眉頭不展,緘口不言。國師道:「老公公何獨不言?」三寶老爺道:「咱學生夜來得一夢,不知凶吉何如?心下疑慮。故此無言。」國師道:「見教是個甚麼夢哩?」老爺道:「夜至三更時分,夢見一個老者,對我唱個喏,說道:『我有兩顆賽月明,相煩順帶到南朝,送與主人公收下。』咱問他姓甚麼?名甚麼?他說道:『姓金,名太白。』咱問他家住哪裡,他說道:『家住中嶽嵩山上。」咱問他主人為誰,他說道:『山上主人就是,不必具名。』咱問他賽月明在哪裡,他說道:『已先送在船上。』咱問他送在何人處,他說道:『一顆送在姓支的矮子處,一顆送在姓李的鬍子處。』道猶未了,不覺的鐘傳鼓送,驚醒回來,原來是南柯一夢。咱想起來這個夢,夢得有些不吉。」
  國師道:「怎見得不吉?」老爺道:「一則賽月明是個晚間所用物件,不見得正大光明。二則口說賽月明之名,不曾看見賽月明之實,怕此行有名無實。三則是支矮子、李鬍子,支胡之說中間怕有甚麼隱情。一個夢有許多猜疑,不知吉凶禍福,故此放不下心。」國師道:「天機最密,貧僧不敢強為之解。」天師道:「夢中不是凶兆,老爺過慮了些。」王爺道:「月明是個明,加一『賽』字,豈不是大明,寄信到南朝,是個回送與主人,豈不是見主上?以學生愚見,豈不是回轉大明國。拜見主上麼?況兼那老者自稱姓金,名太白,卻不是太白金星,以此相告元帥?」天師道:「王老先生解得是好。」國師道:「這也是依理而言,不為強辯。」三寶老爺說道:「到底白字多。賽明月是個白,不見其實是個白。名字太白,又是個白。吉主玄,喪主素,終是不吉。」
  天師看見老爺心上疑惑不解,說道:「元帥寬懷,容貧道袖占一課,看是何如?」老爺道:「足見至愛。」一會兒天師占下了一課,連聲道:「大吉!大吉!」老爺道:「怎見得?」天師道:「占得是雙鳳朝陽之課。鳳為靈鳥,太陽福星。當主大喜。」老爺心上還不釋然。原來三寶老爺本心是個疑惑的,又且國師劈頭說道:「天機最密,貧僧不敢強為之解。」老爺只猜國師說的是不好話,他信國師的心多,故此王爺說好,他不信;天師說好,也不信。只見侯公公站在面前,說道:「夢還不至緊,只要圓得好。可惜船上沒有個圓夢先生。」天師道:「雄兵萬百,戰將千員,豈可就沒有個圓夢先生?」老爺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就在侯公公身上,要個圓夢先生。」侯公公笑一笑,說道:「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少不得我去尋一個圓夢先生來也。」
  好個侯公公,口裡連聲吆喝道:「咱老子要個圓夢先生!咱老子要個圓夢先生!」叫上叫下,寶船上叫了一周,並不曾見個圓夢先生。侯公公心裡想道:「乘興而來,怎麼好沒興而返?敢是我不該自稱咱老子,故此圓夢的不肯出來。也罷,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不如改過口來罷。」卻連聲叫道:「咱兒子要個圓夢先生!咱兒子要個圓夢先生!」叫上叫下,叫到一隻船上,只見一位老者,鬚眉半白,深衣幅巾。侯公公正然往西去,那老者正然往東來,兩個撞一個滿懷。侯公公叫道:「咱兒子要個圓夢先生!」那老者說道:「兒子要圓夢,不如請我老子。」道猶未了,侯公公一把扯著,再不肯放他,竟扯到千葉蓮台上。
  侯公公道:「這是咱老子,會圓夢。」老爺好惱又好笑,說道:「怎就是你老子?」侯公公道:「饒是叫他老子,他道不肯來。」那老者也是個積年,相見四位,各行一個相見之禮。老爺道:「你姓甚名誰?祖籍何處?現任何職?」老者道:「小老姓馬名歡,原籍浙江會稽縣人氏,現任譯字之職。」老爺道:「咱這裡要個圓夢先生,你可會圓麼?」馬歡道:「小的略知一二。」老爺道:「你這圓夢,敢是杜撰麼?」老者道:「師友淵源,各有所自。」老爺道:「你原是個甚麼師父?」老者道:「小的師父姓鄒,名字叫做鄒星先生,平生為人善圓古怪蹺蹊夢,勘破先天造化機。」老爺道:「只是鄒星先生,不知諏得准麼?」馬歡道:「名字鄒星,拆字圓夢,半點不諏星。」老爺道:「名鄒人不諏,卻不有名無實。」馬歡道:「且莫講我師父不是有名無實,就是小的今年長了八八六十四歲,圓了多少富貴、貧、賤、聖愚、賢不肖的夢,豈肯有名無實?」老爺道:「依你所言,夢是人情之常?」馬歡道:「哪怕他富貴之極,貧賤之極,少不得各有個夢。哪怕他聖愚之分,賢不肖之異,也少不得各有個夢。」老爺道:「富厚之家,奉養之下,豈有個閒夢?」馬歡道:「石崇從小夢乘龍,這豈不是富人夢?」老爺道:「既有個典故,那是貴人夢?」馬歡道:「漢高逢夢赴蟠桃,這豈不是貴人夢?」老爺道:「那是貧人夢?」馬歡道:「范丹夜夢拾黃金,這豈不是貧人夢?」老爺道:「那是個賤人夢?」馬歡道:「歹僧夢化小花蛇,這豈不是賤人夢?」老爺道:「那是聖人夢?」馬歡道:「孔子夢寐見周公,這豈不是聖人夢?」老爺道:「哪是愚人夢?」馬歡道:「董遵誨不辨黑黃龍,這豈不是愚人夢?」老爺道:「那是賢人夢?」馬歡道:「莊周夢蝴蝶,這豈不是賢人夢?」老爺道:「那是不肖人夢?」馬歡道:「丹朱夢治水,這豈不是不肖人夢?」
  老爺看見這個馬譯字,應對如流,心上老大的敬重他,卻又問說道:「說了有夢,可有個無夢的?」馬歡道:「一有一無,事理之對。既有這些有夢的,就有這些無夢的。」老爺道:「你可說得過麼?」馬歡道:「小的也說得過。」老爺道:「你從頭兒說來與我聽著。」馬歡道:「牙籌喝徹五更鐘,這卻不是富人無夢?不寢聽金鑰,這卻不是貴人無夢?袁安僵臥長安雪,這不是貧人無夢,斜倚熏籠直到明,這豈不是賤人無夢?周公坐以待旦,這豈不是聖人無夢?守株待兔,這豈不是愚人無夢?睡覺東窗日已紅,這不是賢人無夢?小的夜來鼾鼾直到五更鐘,這豈不是不肖人無夢?」老爺道:「輸身一著,好個結稍。」馬歡道:「世事總如春夢斷,全憑三寸舌頭圓。」老爺道:「好個『三寸舌頭圓』!咱夜來一夢,你仔細和我圓著。」馬歡道:「請元帥老爺說來。」老爺道:「咱夢見一個老者,自稱姓金,名字太白,相托我寄一雙賽月明回中嶽嵩山去,卻又賽月明不在手裡,說一顆在咱們船上支矮子處,說一顆在咱們船上李鬍子處。說話未了,醒將過來,不知這個吉凶禍福,還是怎麼?你與我圓來。」馬歡道:「稟元帥老爺得知,此夢大吉。」老爺道:「怎見得?」馬歡道:「老者姓金,名字太白,是個太白金星。」王爺道:「我也是這等圓。」馬歡道:「月是夜行的,賽月明是個夜明珠。」老爺道:「這個夜明珠,我就圓不著了。」馬歡道:「一顆在支矮子處,膝屈為矮,是跪著奉承,主不日之間先見;一顆在李鬍子處,鬍子在口子,口說尚難憑,主久日之後才見。寄回,是個回朝。中嶽,是我大明皇帝中天地而為華夷之主。嵩山,是山呼萬歲。元帥老爺這一個夢,依小的愚見所圓,主得兩顆夜明珠,一顆先在面前,一顆還在落後。卻到回朝之日,面見萬歲爺,山呼拜舞,獻上這雙稀世之珍,官上加官,爵上加爵,隨朝極品,與國同休,這豈不為大吉之夢!」老爺道:「後一段,我學生就解不出來。馬譯字委是會解。」馬歡道:「口說無憑,日後才見。」三寶老爺得這一解,心上略寬快些,重賞馬譯字而去。三寶老爺歸到「帥」字船上,念茲在茲,只在想這兩顆夜明珠。船行無事,傳下將令,把這百萬的軍籍,逐一挨查,任是挨查,並不曾見個支矮子;李鬍子雖有,並沒有個夜明珠的情由。時光迅速,節序推延,不覺的寶船回來,已經一個多月。每日順風,每夜或星或月,如同白晝一般。大小寶船不勝不喜。忽一日,雲生西北,霧障東南,猛然間一陣風來:
  晚來江門失大木,猛風中夜吹白屋。
  天兵斬斷青海戎,殺氣南行動坤軸。
  一陣大風不至緊,馬船上早已掉下一個軍士在海裡去了。報上中軍帳,元帥吩咐挨查軍士甚麼籍貫,甚麼姓名,一面快設法救起人來。元帥軍令,誰敢有違,一會兒回覆道:「軍士姓劉,雙名谷賢。原籍湖廣黃州府人氏,現隸南京虎賁左衛軍。站著篷下,失腳墮水,風帆迅駛,救援不便。」元帥傳令,問他船上眾人:「可見軍士形影麼?」回覆道:「看見軍士在水面上飄飄蕩蕩,隨著寶船而來。」老爺道:「異哉!異哉!夜明珠偏不見,卻又淹死了一名軍土。馬譯字之言大謬。」王爺道:「軍士自不小心,與夢何干。只是這個風卻大得緊,怕船有些不便,將如之何?」老爺道:「國師原說是:『清風明月無人管,直送仙舟上帝京』,怎麼今日又主這等大風?還去請問他一番,就見明白。」
  二位元帥拜見國師,把劉谷賢掉下海、風大寶船不便行兩樁事,細說了一遍。國師道:「貧僧也在這裡籌度。開船之時,幸喜得那個道童和那兩個行者前來送行。這三十日中間,順風相送,怎麼今日又是這等大風?」老爺道:「風頭有些不善。」國師道:「天意有在,一會兒自止,也未可知。」王爺道:「海嶠颶風,自午時起,至夜半則止。這個風,從昨日黃昏起。到今日,這早晚已自交未牌時分,還不見止。多管是夜來還大。」老爺道:「日上還看見些東南西北,夜來愈加不好處得。」道猶未了,雲谷報說道:「船頭上站著兩個漢子,一個毛頭毛臉,手裡拿著一隻大老猴;一個光頭滑臉,手裡提著一隻大白狗。齊齊的說道,要見老爺。」三寶老爺說道:「敢是送過夜明珠來?」國師不敢怠慢,走出頭門外來,親自審問他兩個的來歷。
  只見那漢子瞧見國師,連忙的雙膝跪著。國師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毛頭毛臉的說道:「弟子是紅羅山山神,特來參見。」國師道:「紅羅山山神,原是鹿皮大仙。你有甚麼事來見我?」山神道:「弟子蒙佛爺爺度化大德,護送寶船。」國師道:「你手裡拿著是個甚麼?」山神道:「是個風婆娘。」國師道:「怎叫做風婆娘?」山神道:「他原是個女身,家住在九德縣黑連山顛唧洞,飛廉部下一個風神,主管天上的風。一張嘴會吹風,兩隻手會舞風,兩隻腳會追風,醉後之時又會發酒風。故此混名叫做風婆娘。」國師道:「怎麼這等一個形狀?」山神道:「他面貌像個老猴,看見人來,慚愧滿面,不肯伸頭出頸。任你打他一千,殺他一萬,見了風就活,萬年不死。」國師道:「你拿他來做甚麼?」山神道:「佛爺爺寶船回棹,已有明月道童、野花行者、芳草行者順風送行。爭奈這個風婆娘不知進退,放了這一日大風。道童、行者都是軟弱之門,降他不住。弟子怕他再發出甚麼怪風來,寶船行走不便。是弟子助道童一力,拿將他來,未敢擅便,特來稟知佛爺爺。」國師道:「今後只令他不要發風。饒他去罷。」風婆娘娘說道:「今日是小的不是。既蒙佛爺爺超豁,小的再不敢發風。」山神道:「口說無憑,你供下一紙狀在這裡,才有個准信。」國師道:「不消得。」山神道:「他名字叫壞了,轉過背就要發風。」國師道:「擒此何難!」風婆娘說道:「只消佛爺爺一道牒文,小的就該萬死,何須這等過慮!」山神道:「還要和他講過,寶船有多少時候在海裡行著,他就多少時候不要發風。」國師道:「大約有一週年。」風婆娘說道:「小的就死認著這一週年,再不敢發風。」國師道:「放他去罷。」只說得一聲放。你看那風婆娘一聲響,一陣風頭而去。
  國師道:「那一個是甚麼人?」
  畢竟不知那一個是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17:58:28

第九十四回     碧水魚救劉谷賢 鳳凰蛋放撒發國



  詩曰:
  高風應爽節,搖落漸疏林。
  吹霜旅雁斷,臨谷曉鬆吟。
  屢棄涼秋扇,恒飄清夜砧。
  泠然隨列子,彌諧逸豫心。
  卻說國師道:「那一個是甚麼人?」光頭滑臉的說道:「弟了是銅柱大王。」國師道:「銅柱大王,原是佗羅尊者。你有甚麼事來見我?」大王道:「弟子蒙佛爺爺度化大德,特來護送寶船。」國師道:「你手裡提著是個甚麼?」大王道:「是個信風童兒。」國師道:「怎叫做個信風童兒?」大王道:「他原先是個小郎,家住在汝南臨汝縣崆峒山玉燭峰土穴之內。專一走腳送信,其快如風,飛廉收他在部下,做個風神主管,送天上的風信。三月送鳥信,五月送麥信,七八月送簷信,海洋上送颶飈信,江湖上送舶棹信,魯東門送爰居信,五王宮送金鈴信,岐王宮送碎玉信,崑崙山送祛塵信,扶枝送鳥鵲信,怒時送大塊信,喜時送鳴條信。故此叫做個信風童兒。」國師道:「怎麼這等一個形狀?」大王道:「他皮毛狀貌像只白狗,帝堯朝裡為人所獲;碎割碎剮切得只有蒼蠅翅膀至薄。但遇有風,其肉先動;搖動他的肉,其風自生。後來遇著風又活將起來,後歸飛廉部下。」國師道:「你拿他來做甚麼?」大王道:「因他到海上來送颶飈風信,明月道童和他爭鬧,他就把明月道童打了一跌。加上那兩個行者,一個吃他踢了一腳,一總三個都不是他的對頭。是弟子懷忿於心,拿住他來見佛爺爺,請佛爺爺重加懲治。」國師道:「放風是頭裡的風婆娘,與送信的何干?」大王道:「風雖發,不送信,風不起。風之大小,時日之多寡,都在送信的口裡定奪。」國師道:「既然如此,他今後不送信就是。你放他去罷。」信風童兒聽見佛爺爺放他去,不勝之喜,說道:「佛爺爺就是天地父母之心,我今後再不送風信來罷。」國師道:「也難道今後再不送風信?只是週年之內不送,便自足矣!」信風童兒說道:「就是週年。」國師道:「你去罷。」好個信風童兒,說聲去,不曾住口,一聲響,一陣風頭而去。銅柱大王說道:「佛爺爺只管慈悲,也不管人之好歹。這等一個娃子家,口尚乳臭,他顧甚麼信行,轉背只好又送出信來。」國師笑一笑說道:「拿此等童兒,何難之有?」道猶未了,把禪杖一指,一個信風童兒,一轂碌跌在面前,叫說道:「小的再也不敢,怎麼佛爺爺又拘我回來?」國師道:「你去罷。」一聲響,又是一陣風頭而去。大王道:「弟子今番曉得了。」國師道:「你兩人回去罷。」紅羅山神道:「弟子願送。」桐柱大王道:「弟子願送。」國師道:「我們海上要過一週年,你兩人怎送得這遠?」兩個齊說道:「弟子蒙老爺度化,萬年不朽,天地同休,豈說這一週年,呼吸喘息之頃耳!況兼明月道童,何如?」國師道:「既如此,你兩人住在鏡台山罷,前行經過哪一個去,你來報我知道。」兩個齊應聲「是」,齊上鏡台山而去。
  國師又邀二位元帥坐在蓮台之上。二位元帥說道:「國師妙用,人數不知。當時只說空饒了鹿皮大仙,哪曉得今日得他拿了風婆娘,除此一害。當原先只說便饒了佗羅尊者,哪曉得今日得他拿了信風童兒,又除一害。」國師道:「且莫講除害兩個字,不知如今風勢何如?」元帥道:「想也會住。」即時吩咐旗牌官,看外面風勢何如?」旗牌官道:「內勢漸漸的平伏。」元帥道:「漸漸平伏,可喜!可喜!」旗牌官道:「還有一喜,不知老爺們可曉得麼?」老爺道:「甚麼喜?敢是夜明珠麼?」旗牌官道:「早上掉下去的軍士,幸遇一尾大魚,好好地送上船來。」老爺道:「軍士現在何處。」旗牌官道:「現在馬船上。」老爺道:「叫過他來,咱問他一個端的。」元帥軍令叫去就去。叫來就來,一會兒一個軍士跪在面前。老爺道:「你是甚麼人?」軍士道:「小的是虎賁左衛一名小軍,姓劉名谷賢。」老爺道:「早上掉下水去,可就是你麼?」谷賢道:「是小的。」老爺道:「怎得上來?」谷賢道:「是一尾大魚送小的上來。」老爺道:「是個甚麼樣的魚?」谷賢道:「其魚約有十丈之長,碧澄澄的顏色,黑委委的鰭槍。是小的掉下去之時,得它乘住,雖然風大浪大,它浮沉有法,並不曾受半點兒虧。」老爺道:「清早上到如今,風大船快,不知行了多少路,怎麼會趕著?」谷賢道:「小的坐在它的身上,也不覺得遠哩!」老爺道:「你怎得上來?」谷賢道:「是它口裡說道:『你去罷。』不知怎麼樣兒,小的就在船上。它臨去之時,口裡又說道:『多拜上佛爺爺。』」國師點一點頭,說道:「貧僧曉得了。」
  三寶老爺說道:「國師老爺曉得敢是條龍麼?敢是送夜明珠麼?」國師道:「龍便是龍,只不是夜明珠哩!」老爺道:「怎見得是龍,又不是夜明珠?」國師道:「元帥不准信之時,貧僧叫它過來,就見明白。」老爺道:「水族之物,焉得有知。既去了,怎麼又叫得轉來?」國師道:「這不打緊。」
  道猶未了,把禪杖一指,早已有個漢子,碧澄澄的顏色,黑委委的鰭槍,頭上一雙角,項下一路鱗,合著手打個問訊,說道:「佛爺爺呼喚弟子,有何指揮?」國師道:「劉谷賢多謝你救援。」漢子道:「弟子承佛爺爺超度,無恩可報。今日止救得谷賢一命,何足掛齒!」國師道:「你為何不職掌龍宮,還在外面散誕?」漢子道:「弟子運蹇時乖,撞遇著一個憊懶舊知己,扳扯一場,故此羈遲歲月。」國師道:「是哪舊知己?」漢子道:「菩薩魚籃裡的歪貨。」國師道:「魚籃裡是個甚麼?」漢子道:「是個金絲鯉魚成精作怪的中生。」國師道:「他怎麼與你知己?」漢子道:「實不相瞞佛爺爺所說,弟子怎叫做碧水神魚?原做曲鱔出身,在南膳部洲東京城北,碧油潭之水,碧澄澄的約有萬丈之深,弟子藏在裡面有千百年之久,故名碧水神魚。」國師道:「金絲鯉魚在哪裡?」漢子道:「因它同在碧油潭裡。」
  國師道:「它怎麼會成精作怪?」漢子道:「因是宋仁宗皇佑三年正月元宵令節,東京城裡奉聖旨放燈,大興燈會。金絲鯉魚動了遊賞之心,即時跑出崖去,變成個女子,使個分身法,變成一個丫環,吐出一顆小珠兒,變成一籠燈火,一個女子前面走著,一個丫環一籠燈,自由自在,穿長街,抹短巷,緩步金蓮,恣意遊玩。只見:
  弱骨千絲,輕球萬眼。庭開菡萏,熒熒華岳明星;洞篔簹笛,點點竹宮爟火。雲母帳前瀲灩,多則過十千枝,光溜溜露影琉璃;夜明簾外輝煌,少也有一萬盞,翠泠泠雨絲纓絡。急閃閃瑤光亂散,妝成鹿銜五色靈芝;慢騰騰獸炭雄噴,做出犬吠三花寶葉。游魚上下,似洞霄宮裡,隱隱約約,魚游錦上生波;走馬縱橫,像吐火山前,璁璁瓏瓏,瑪瑙屏中絕影。怎見得星移萬戶,赤溜溜的珠球滾地拋來;可知他月到千門,碧團團銀燭半空丟下。靈船低泛,通霞台上,沉沉靄靄,平白地透出霞舟百里,丹煙流宿海;火鏡高燃,望日觀前,雄雄魄魄,半更天推出日扇九枝,紅豔簇天壇。的的攢攢冕觚稜,盡點綴了丹房簷蔔;霏霏裊裊旋華蓋,鎮飄飄些紫蔓葡萄。綠綠夭夭,高掛著明璚宛轉,都來是方空素轂黏成;紅紅白白,細看他花格綸連,好不過員嶠輕蠶裁就。又不是龍吟聲、彪吼聲、驎合邏、驎迤夜、驎跋至,蠶發擂了,鼕鼕瞳瞳,瑞門禁鼓,六街驚糝,阿香車裡行雷;且道個遏雲社,飛盝社,喬宅眷、喬迎酒、喬樂神,旋扮將來,嘈嘈雜雜,復道危柵,百隊香攢,玉女窗前笑電。綠香沉穗,吹笙送度,紫微峨峨豔豔,半層圈絡,金莖盤上映初晴;繡襖雲花,夾仗繞開,四照玲玲瓏瓏,幾柱水條,玉膽瓶中看欲化。水晶檠,璀璀璨璨,白鳳凝酥,到處廣寒宮一般清澈,珊瑚座,碥諞璘璘,玄龍吐燭,咫尺融臯國萬里通明。玉消膏,琥珀餳,屑屑零零,妝花瓘耦,朱盤架,簇插飛蛾;流蘇帶,芳堤葉,閒閒淡淡,口參火楊梅,縞衣衫,爭傳帖蛋。別樣的機關,活動得奇奇怪怪,彩樓高處,削成仙子三山;諸般故事,彩畫得分分明明,玉柵鋪時,簇成皇帝萬歲!正是:黃道宮羅瑞錦香,雲霞冉冉度霓裳;龍輿鳳管經行處,萬點明星簇紫星。
  京城地面街道又寬闊,燈火又鬧哄,那妖精貪看了一會。哪曉得折轉身來,金雞已三唱矣,天色將明。妖精怕現了本相,不敢轉到碧油潭,急忙的走進金丞相後花園中魚池裡面藏了。花園中有幾盆牡丹花,妖精每夜裡來吐氣噴之,牡丹顏色鮮麗,紅的紅似血,白的白似雪,最可人情。
  一日,有個赴選的劉秀才,寄寓在金丞相府裡,聽知道花園中牡丹盛開,顏色鮮麗,稟過丞相,帶酒進園裡遊賞一番。酒闌人散,那妖精走上岸來,搖身一變,變做金丞相的千金小姐,調戲劉秀才。大抵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劉秀才被他所惑,日往月來,情稠意密,被府中侍婢看見。侍婢雖然心上明白,曉得千金小姐美玉無暇,沒有這個淫奔之行,卻劉秀才房裡又有個美人相親相伴。侍婢費了好一番尋思,走進小姐房裡來。房裡是個小姐,走到劉秀才房裡去,劉秀才房裡又是個小姐,侍婢們吃驚,報上金丞相。金丞相不得明白,報上包閻羅。包閻羅把兩個小姐一下子都拘將來,審問一番,也不得明白,即時吩咐張龍、趙虎,取出照妖鏡來一照,原來是一個金絲鯉魚。那妖精現了本相,卻才慌了,吐出一口黑氣沖天,天昏地黑,一聲響,連千金小姐都不見了。這是一樁鬼怪,包閻羅豈肯甘休?牒到城隍,城隍不敢怠慢,差下陰兵,四路裡一訪,卻訪得千金小姐在碧油潭左側四雄山石室之中。聞報包閻羅,金丞相親自取回小姐去了。卻訪得金絲鯉魚在碧油潭裡出身,陰兵來拿它,它就走到南海中間躲著。因為陰兵來拿,弟子也安身不住,也自移了窩窠。落後來包閻羅不放城隍,城隍沒奈何,只得具札通知四海龍王,關上海門,嚴加捕捉。那妖精又賣弄神通,往天上跑,恰好撞遇著觀音菩薩,卻才收服了它,放在魚籃之中,除此一害。
  城隍回命,包閻羅大喜,金丞相作謝,劉秀才得生。那妖精卻不是個憊懶的,弟子和它同住過,卻不是個舊知己?國師道:「他雖憊懶,怎牽連著你?」漢子道:「弟子蒙佛爺爺度化之後,已經脫變成了龍。到了龍宮,見了龍王,舊例要參謁菩薩去。到南海參謁之時,那妖精閒在籃裡,一轂碌跳將起來,說道:弟子也曾成精,也曾作怪,也曾迷人,今日不該成此正果,牽扯弟子這一番。菩薩怕中間有等隱情,卻就打回龍宮海藏來行查扯,喜得佛爺爺當日度化弟子,寫得有個『佛』字在弟子處,卻才得這一硬證。龍王卻才回覆菩薩,弟子卻才得了正果。因受它這一牽扯,故此羈遲不得職掌龍宮,還在閒散。」
  國師道:「閒散到幾時才住?」漢子道:「已經入班在第七個上,不出一年之外,就有事管。」國師道:「你怎麼曉得劉谷賢掉在水裡?」漢子道:「弟子護送佛爺爺回京,故此曉得。」國師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快去罷,就該你是頭班。」好個漢子,即時現出本相來,崢嶸頭角,鱗中崚嶒,一朵紅雲,托著一條黑龍,沖天而起。
  二位元帥不勝之喜,原來這個漢子就是碧水神魚,變成了這條好龍也。當原日只說是便饒了碧水神魚,哪曉得今日又得它這一力!國師妙用,何處無之!三寶老爺又說道:「龍便是條龍,只是又沒有夜明珠哩!」國師道:「貧僧怎麼敢打誑語,龍便是,魚卻不是。」老爺道:「馬譯字還是說謊,怎麼再不見個珠影兒?」王爺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到底無。老元帥怎麼這等慌?」各自散去。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忽一日,旗牌官跪著稟事。老爺道:「你稟甚麼事?」旗牌官道:「小的看守蜘蛛,五七年來並無半毫差錯。到了今日之時,猛然間蜘蛛不見在哪裡去了,籠裡面止遺下得一個滴溜圓的白石子兒,大約有雞卵之大小的,不知是個甚麼出處,特來稟知元帥老爺。」老爺道:「那白石子兒在哪裡?」旗牌官道:「現在蜘蛛籠裡。」老爺道:「你去取來。」元帥軍令如雷如霆,一會兒取到白石子兒。老爺拿在手裡,看一看,只見那石子兒豈是等閒之物?身圓色白,視之燁燁有光。老爺看了一會,想了一會,卻明白了,大笑三聲,叫快請過王爺來。王爺進門看見老爺一天之喜,說道:「老元帥,怎麼今日這等盈盈笑色,喜上眉峰?」老爺手裡拿著那白石子兒,說道:「王老先生,你試猜一猜,猜咱有何事可喜?」王越發大笑起來,說道:「王老先生,天下事這等有准。」王爺道:「怎見得?」老爺道:「當原日夢見賽月明,咱學生只說是個不吉之兆。雖則天師說雙鳳朝陽,咱學生又怕他課不靈驗;馬譯字說夜明珠,咱學生也怕他圓夢不准,耽了無限的心機。哪曉得天師的靈課,馬譯字神猜。」王爺道:「果是一顆夜明珠麼?」老爺雙手拿出珠來。王爺一看,果然圓又圓,大又大,亮又亮,乃稀世之奇珍,無價之大寶。王爺道:「可喜!可賀!又不知支矮子是哪個?」老爺道:「你也猜一猜兒,猜著哪個?」王爺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這個我學生猜不著也。」老爺道:「請天師、國師同來作一猜,看哪個猜著。」
  即時請到天師、國師,老爺相迎之際,不勝之喜。天師道:「恭喜元帥得了夜明珠。」國師道:「阿彌陀佛!恭喜!恭喜!」老爺道:「咱學生得了夜明珠,怎么二位老師就都曉得?」天師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元帥這等歡天喜地,豈不是得了夜明珠麼。」老爺道:「珠便是了。」遞出珠來。國師看過,天師看過。都說道:「好顆夜明珠,卻是無價之寶。」老爺又說道:「畢竟支矮子是個甚麼人,相煩天師猜著?」天師想了一會,說道:「這倒也是難猜。」老爺又請回國師,國師只作不知,說道:「善哉!善哉!天師尚然不知,何況貧僧。」老爺道:「這個支矮子曾在國師門裡出身,怎麼就不知道?」國師道:「既是貧僧門裡出身,有個不知道之理?只因是信風所過,不記得他。」
  說了個「信風所過」四個字,把三寶老爺嚇得只少一跌,連聲說道:「國師神見!國師神見!」王爺道:「怎麼『信風所過』,就是神見?」天師道:「貧道也省得了。」王爺道:「省得是個甚麼?」天師道:「我和你初下西洋,才到爪哇國之時,一陣信風所過。國師說道:『當主一物,其形如吼,其大如斗,其絲萬縷,其足善走。先前雖主一驚,以後還有一喜。』今日夜明珠就是那一喜。」王爺道:「哎,原來支矮子是個蜘蛛。國師信風之言,數年之後,這等靈驗。」老爺道:「馬譯字圓夢,更圓得有趣。」天師道:「貧道『雙鳳朝陽』的課,卻也頗通。」國師道:「『雙鳳朝陽』,還不在這裡。」老爺道:「想在李鬍子身上。」國師道:「李鬍子另是一顆夜明珠,『雙鳳朝陽』另是一宗功德。」老爺道:「在幾時?」國師道:「目前就見。」道猶未了,國師叫過陰陽宮,問他行船行了多少月日。陰陽宮回覆道:「已經行了五個月零八日。」國師道:「是了。」又叫過非幻禪師,吩咐他天盤星上取下一個鳳凰蛋來。又叫過雲谷徒孫,吩咐他旗牌官處取過那一個鳳凰蛋來。一時俱到。國師拿著兩個蛋在手裡,念念聒聒,念了幾聲,咒了幾聲,一會兒兩道白氣沖天而起,白氣中間飛出一劉鳳凰,銜著那兩個蛋殼,悠悠揚揚,自由自在,直奮九天之上。把二位元帥、一位天師、四位公公、大小將官、滿船軍士,哪一個不說道:「真的『雙鳳朝陽』,真的國師妙用。」
  三寶老爺又問道:「原日撒發國收在鳳凰蛋裡,今日朝陽,撒發國還在哪裡?」國師道:「已經放回他去了。」老爺道:「不曾損壞軍民人等麼?」國師道:「貧僧敢打誑語?曾經說過的話,以三年為率,多一日受一日福,少一日受一日之苦。經今五年多些,哪一個不受福無量,哪一個不生歡生喜。」老爺道:「可看得見麼?」國師道:「要見何難!」老爺道:「可用梢船麼?」國師道:「自從開船之後,五個多月不曾落篷,豈可今日為著這個撒發國,反又梢船。」老爺道:「既不梢船,何以得見?」國師道:「管你看見就是。」老爺道:「怎管得看見?」國師道:「貧僧自有個妙處。且問列位中間哪幾位要看?各人認將下來。」老爺道:「咱一個是不消說的,要看。」四個公公一齊說道:「要看。」王爺道:「我學生不願看。」天師道:「貧道也不願去。」國師道:「不願去的便罷。」三寶老爺道:「諸將中有願看的麼?」狼牙棒張柏應聲道:「願看。」游擊將軍馬如龍應聲道:「願看。」王爺道:「只兩個去看足矣,其餘的不許亂答應。」諸將中分明都是願去看的,得王爺這一攔阻,卻才不敢多話。國師道:「願看的請上來,依次而坐。」三寶老爺坐上面,四位公公坐左側,兩位將軍坐右側。國師道:「列位去時,盡著腳走,以鈴響為號,都要轉身。」眾人一齊應聲:「是!」國師道:「阿彌陀佛!都要閉了眼。」眾人一齊閉了眼。國師又念聲:「阿陀陀佛!」伸出手來,一個人眼上畫一個十字,眾人一齊瞌睡,靜悄悄的。
  國師坐下,吩咐雲谷旋烹新鮮茶來,與列位老爺醒瞌睡,雲谷應聲「是」,即時備辦烹茶。國師手裡一聲鈴響,眾位瞌睡的一齊醒過來。三寶老爺雙腳平跳著,雙手齊拍著,嘎嘎的大笑,說道:「異哉!異哉!」國師一邊叫雲谷遞上茶來。雲谷回覆道:「茶尚未熱。」王爺道:「茶尚未熱,好快去快來也!」老爺道:「得此奇妙,何用茶為!」王爺道:「怎這等奇妙?」老爺道:「我如今滿腹中都是奇妙的,只是一口說不出來。」王爺道:「怎麼一口說不出來?」老爺道:「其妙處多得緊,說它不盡。」王爺道:「說個大略就是。」老爺道:「咱平生看見五囤三出,心上著實有些狐疑。到了今日,卻才深服。咱適來閉上眼,不知怎麼就出了神,怎麼就到撒發國,依舊的城郭,依舊的宮牆,依舊的民居,依舊的番總兵府,依舊的圓眼帖木兒戰場,依舊的金毛道長仙跡,是咱看見兩個老者對手著棋,咱問他道:『大國是甚麼國?』他說道:『是撒發國。』咱問道:『你國中平安麼?』他說道:『我這個國國小民貧,不載經典,自古到今,平安無事。只是三五年前,受了一場兵火。這三五年後,卻混沌了一場。這五七日中間,才見天日,故此在這裡著幾局棋,賀一個太平。』咱問他:『是個甚麼兵火?』他說道:『是個大明國差來的兩個元帥,一個道家、一個僧家,其實的厲害,殺了一個總兵官,滅了一個金毛道長,卻不是一場兵火?』咱心裡倒好笑,指著咱說元帥,就是指著和尚罵禿子!咱又問他道:『怎麼混沌了一場?』他說道:『為因抗拒了那兩位元帥,不曾遞上的降書降表,卻就吃他一虧,把我們這一個國,下了甚麼禁符,弄了甚麼術法。致使得這三五年間,滿天重霧,混混沌沌,不辨東西南北,不見日月星辰。也沒有商販等船到我這裡來,我這裡也沒有人敢出外去。』咱問他:『可過得日子麼?』他說道:『只是混沌些!漁樵耕牧,卻比舊時一同,日子倒是過得。卻又有件好處,三五年間,沒有半個人死,沒有半個人害病,這個又好似舊時。』咱問道:『是幾時開的?』他說道:『才開五七日。』咱心上還要問他,猛空的那裡一聲鈴響,轉過身來,恰好還在這裡。似夢非夢,何等的奇妙。」王爺道:「你們眾人看見些甚麼?」眾人道:「地方都是一同。只各走各人的路,各撞著各樣人。」王爺道:「你們撞著甚麼人?也說一個。」馬公公道:「咱撞著一班白鬚長者飲酒。」洪公公道:「咱撞著一群光頭娃子放羊。」侯公公道:「咱撞著鋤田的吃著二十四樣小米飯。」王公公道:「咱撞著三綹梳頭的都穿著二十四幅青腰裙。」張狼牙說道:「我進城門之時,撞著四個人:一個手裡一口快劍,一個手裡一張琵琶,一個手裡一把傘,一個手裡一條帶。」馬游擊說道:「我出門之時,也撞遇著四個人:一個手裡一撮米皮,一個手裡一座東嶽,一個手裡一盞燈籠,一個手裡一騎禿馬。」王爺道:「這些人是個甚麼意思?」國師道:「貧僧有所不知。」天師道:「貧道更不得知。」天師口便說道:「更不得知。」臉上笑了一笑。
  畢竟不知天師這一笑甚麼緣故?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17:58:53

第九十五回     五鼠精光前迎接 五個字度化五精



  詩曰:
  圓不圓兮方不方,須知造化總包藏。
  玉為外面三分白,金作中央一點黃。
  天地未出猶混沌,陰陽才判始清光。
  贏於撒發君民樂,勝上天宮覲玉皇。
  卻說撒發國收在鳳凰蛋裡面,愈加福壽康寧。四位公公看見四樣人物,兩員將軍看見兩班人物,都不識得是個甚麼意思。只有天師笑了一笑。王爺道:「天師這-笑,想是有個高見?伏乞見教。」天師說道:「貧道非敢妄笑,只是恭喜國師老爺無量功德。」王爺道:「怎見得無量功德?須要天師老大人見教一番。」天師道:「一班白鬚長者飲酒,白鬚是老,飲酒是鐘,這叫做老有所終。一群光頭的娃子牧羊,娃子是幼,牧羊是養,這叫做幼有所養。鋤田的吃二十四樣小米飯,鋤田的是農夫,二十四樣飯,是米多不過,這叫做農有餘粟。三綹梳頭的穿二十四幅青腰裙,三綹梳頭是個女人,二十四幅青腰裙,是布多不過,這叫做女有餘布。張狼牙撞著四個:一個一口劍,劍是鋒風;一個琵琶,琵琶是調;一個傘,傘是雨;一個帶,帶是順。進門去撞著,從此以前,風調雨順。馬游擊撞著四個人:一個米皮,米皮是谷國;一個東嶽,東嶽是泰;一個燈籠,燈籠是明;一個禿馬,禿馬無鞍是安。出門來撞著,從此以後,國泰民安。總而言之,是撒發國君民人等收在鳳凰蛋裡,坐了這三五年來,老有所終,幼有所養,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從此以前,風調雨順;從此以後,國泰民安。這卻不是國師老爺的無量功德?故此貧道恭喜,不覺的笑將出來。」王爺道:「原來有此一段情由。可喜!可喜!哪一個不叫聲:「佛爺爺!」哪一個不念聲:「阿彌陀佛!」各自散去。
  不覺的日往月來,又是三個多月。國師老爺坐在千葉蓮台之上,叫過陰陽官問道:「從開船以來,一總走了多少月日?」陰陽官回覆道:「走了八個半月。」國師道:「既走了八個半月,該到滿刺伽國。」陰陽官稟道:「路途遙遠,算不得日期。」國師道:「雖算不得日期,甚麼樣的順風,盡日盡夜而行,差不多也是年半來了,豈有不到之理?」
  道猶未了,紅羅山神和銅柱大王兩個跪著,一齊稟事。國師道:「生受你二人在船上護送。」兩個齊說道:「弟子們沒有甚麼生受,還是生受明月道童和那二位行者,每日每夜如此順風。」國師道:「都是一同生受。你兩個來,有甚麼話講?」兩個齊說道:「適來聽見佛爺爺問滿刺伽國,此處到那裡,只消三晝夜工夫,苦不遠路,特來稟知。」國師道:「既不遠路,便自可喜。你兩個且各方便著。」
  果然是過了三晝夜,藍旗官報道:「前面經過一個國,不知是個甚麼國?不知可收船也不收船?」二位元帥即時請到天師、國師,計議前事。天師道:「收了船,著夜不收去打探一番,便知端的。」國師道:「不消打探,此中已是滿刺伽國。」元帥道:「國師何以得知?」國師道:「三日之前,銅柱大王們先來告訴貧僧,故此貧僧得知。」二位元帥不勝之喜,說道:「天師門下有值日神將聽令,國師門下卻有山神大王聽令,三教同流,又且同功同用。妙哉!妙哉!」
  道猶未了,元帥傳令收船。收船未定,藍旗官報道:「船頭上有五個將軍迎接。」元帥吩咐他進來相見。五個將軍進到中軍帳下,行相見之禮。大約都有一丈多長,好長漢子,只是頭有些尖,眼有些小,稀稀的幾個牙齒,槍槍的幾根鬍鬚。老爺道:「你們是甚麼人?」五個將軍齊聲答應道:「小的們是滿刺伽國國王駕下值殿將軍。」老爺道:「你們姓甚麼?名字叫做甚麼?」齊聲道:「小的們姓『馮、陳、褚、衛』的『褚』字,原是一胞胎生下我兄弟五人,故此順序兒叫名字,叫做褚一、褚二、褚三、褚四、褚五。」老爺道:「你們有甚麼事來相見?」褚一道:「小的兄弟五人承國王嚴命,替元帥老爺看守庫藏,看守限滿,故此迎接老爺。」老爺道:「庫藏中無所損壞麼?」褚一道:「庫藏中一一如故,並無所壞。只是門背後新添了『黃鳳仙』三個大字。」老爺道:「怎麼有這三個大字?」褚一道:「這三個大字,原是數年之前,一個女將摸進庫裡來,偷盜財寶,是小的們兄弟五人一齊趕將他去,他見了都督之時,寫下這三個大字,以為後驗。故此有這三個大字。」老爺道:「這話兒是實,我得知了,你們去罷。」
  五個將軍朝著國師又另行一個相見之禮,叩了二十四個頭。國師道:「你們怎又在這裡?」褚一道:「弟子們自從東京大難之後,卻又修行了這千百多年,才能夠聚會在這裡。因是滿刺伽國國王授我們兄弟們值殿將軍之職,故此得看守佛爺爺寶藏,三四年間幸無損壞。全仗佛爺爺收錄弟子們這一功,度化一番,弟子們才得長進。」國師道:「你們既是改心修行,便自入門。況又有些看守之功,貧僧自有個處。你們且各自方便著。」五個將軍一齊磕頭,一齊而去。國師道:「阿彌陀佛!萬物好修皆自得,人生何處不相逢。」
  道猶未了,中營大都督王堂迎接,各各相見,各各訴說離別一番。道猶未了,滿刺伽國國王,各各相見,各各敘舊。元帥傳令,盤上庫藏,限即時起錨開船。國王留住,元帥不允。國王又告訴要跟隨寶船朝見大明皇帝。元帥許諾,另撥一隻馬船,付國王居止。國王攜妻挈子,並大小陪臣,一切跟隨公辦,共有五六十人,住馬船上,打著進貢旗號。不出三日之外,寶船齊開。五個值殿將軍拜辭國師老爺。國師道:「管庫有功,你各人伸上一隻手來,各人寫上一個字與你去。」五個將軍一人一隻手,國師一人與他一個「佛」字,俱各磕頭禮拜而去。開船之後,閒居相敘。三寶老爺說道:「來了一年將近,再不見個李鬍子。這一顆夜明珠,卻有些假了。」國師道:「自有其時,何愁之有!」老爺道:「昨日那五個值殿將軍是個甚麼出處,國師老爺一個人與他一個字?」王爺道:「前日碧水神魚也只是一個佛,致令他崢嶸頭角,職掌龍宮。國師這一個字,卻不是小可的,怎麼輕易與他?」國師道:「二位元帥,你有所不知。這五個將軍原是靈山會上出身,落後在東京朝裡遭難,近時改行從善。又兼今日看守庫藏有功,故此貧僧與他這一個字,度化他反本還原,得其正果。」二位元帥道:「怎叫做靈山會上出身?」國師道:「這又是一篇長話。」元帥道:「願聞。」國師道:「這五個將軍原父親是靈山會上天倉裡面一個金星天一鼠,職授天倉左大使,歷任千百多年,並無罣誤。靈霄殿玉皇大天尊考上上,廷授天廚太乙星君。所生五子,各能自立,各有神通,俱不襲父職,移居錦帆山下瞰海岩中。諱鼠為褚,改姓褚,順序而名,故此就叫做褚一、褚二、褚三、褚四、褚五,這卻不是靈山會上出身?」元帥道:「怎叫做東京城裡遭難?」
  國師道:「因為兄弟五人離了西天,來到東京瞰海岩下,賣弄神通,往來變化:時或變做老人家,脫騙人財物;時或變做青年秀士,調戲人家的女人;時或變做二八佳人,迷亂人家子弟。忽一日,西京路上有一座錦帆山,山勢盤旋六百餘里,幽林深谷,崖石嵯峨,人跡所罕到。大凡鬼怪精靈,都趕著這裡好做買賣。
  「卻說清河縣有個施秀才上京赴試,帶著一個家僮兒,名字叫做小二,饑餐渴飲的夜住曉行,路從錦帆山下經過。正叫做:一心指望天邊月,不憚披星戴月行。來到山下,已經更半天氣,天色昏濛,人煙稀少。小二說道:『夜靜更深,不如投宿旅店罷。』施秀才依小二所說,竟投到一個旅店之中。店主人出來問了鄉貫來歷,曉得是個赴選的相公,十分敬重,備辦酒肴,共席飲酒。飲酒中間,論及古今事變,經史百家,那店主人應對如流,略無疑滯。施秀才心裡想道:『恁的開店主人,能博古通今如此?我十載螢窗,尚且不能記憶。』因而問:『店主人亦曾從事學問麼?』主人道:『實不相瞞,在下也曾連赴幾度科場,爭奈命途多舛,科場沒分。又因家有老母,不能終養。故此棄了詩書,開張小店,每日尋得幾文錢,將就供養老母足矣!亦不圖覓甚麼重利厚資。正叫做:苟活而己,何足為君子道。』施秀才因店主人說及老母,卻動了他內顧之心,說道:『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公有老母,得盡仰事之道,於願快足。我學生因這功名兩字,家有少艾,不能扶育,人道實虧。道及於此,心膽俱裂!』施秀才這一席話,原是真情,實指望知音說與知音聽,哪曉得不是知音強與彈。怎叫做不是知音強與彈?
  「原來這個店主人,不是真店主人,就是那天廚太乙星君的第五個兒子,名字叫做褚五,正然在錦帆山下弄精作怪。看見施秀才來得天晚,他就撮弄出一所店房,假扮一個主人,鬼推這許多肴酒,意思要下手施秀才。及至聽知道施秀才家有少艾,他就頓起不良之意,舉起一杯酒,呵了一口毒氣,遞與施秀才。施秀才不知不覺飲了這一杯,方才飲下喉嚨去,就覺得四肢無力,昏昏沉沉,褚五故意的叫聲:『施管家,你相公行路辛苦,酒力不加,要尋瞌睡,你快去服事相公就寢也。』施小二隻說是真,扶著施秀才上牀去睡。小二也飲了一杯,也是一樣的睡著。
  「褚五看見迷昏了這兩個主僕,卻就騰雲駕霧,來到清河縣施秀才門首,搖身一變,變做個施秀才,走進房裡,叫聲:『娘子,我回來也。』那娘子何氏正然在梳洗之時,唇紅齒白,綠鬢朱顏,好不標緻哩!看見丈夫回來,正叫做新娶不如遠歸,不勝之喜,問說道:『相公,你離家方才二十餘日,怎麼急地裡就得回來?』褚五故意的說道:「不堪告訴。莫非是卑人時乖運蹇,未到東京之日,科場已罷,紛紛的都是回籍秀才,是我討了這個消息,竟日抽身而回,不曾上京去。』何氏說道:『你前日帶著小二同去,怎麼今日又是隻身回來?』褚五又故意的說道:『小二不會走路,行李又重,故此還在後面,遲幾日才到。』何氏以為實然,只說是自己丈夫,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傍水中鷗。哪曉得那個真施秀才在路上受苦連天?
  「卻說施秀才吃了褚五的毒酒,睡到五更頭,肚腹疼痛,滾上滾下,叫聲:『小二!』小二也是肚腹疼痛,叫爹叫娘。一個滾到天亮,一個叫到天明,哪裡有個店房?哪裡有個店主人?施秀才說道:『哪裡眼見鬼,就到這個田地。』小二說道:『山腳下人原來不忠厚,把個毒藥耍人。』一主一僕正在急難之處,幸喜得天無絕人之路,有個樵夫荷擔而來。施秀才沒奈何,扯著告訴他夜來這一段情由。樵夫道:『此處妖怪極多,夜半受了妖魔的毒氣,以致如此。』施秀才就求他一個解救之方。樵夫說道:『離此百步之外,就有一所店房,可以棲身。離此六十里之外,有個茅山董真君,施捨仙丹,專一驅治鬼魅陰毒,可以救解。』施秀才說道:『我主僕二人俱已受毒,怎得個兒前去?』樵夫又看一看,說道:「你的毒氣太重,三五日就要喪命。你管家的毒氣尚淺,在十日之後才重。』施秀才說道:『小價雖然毒淺,目今已不能動止,將如之何?」樵夫道:「管家只消把地上的土塊兒吃他三五口,權且解得一二日之危。有了一二日,卻不請到茅山董真人的仙丹麼?』
  「道猶未了,樵夫已不在前面。小二道:『怪哉!怪哉!夜來見鬼也罷,日上怎麼又見鬼哩!』施秀才說道:『蠢才!夜來是鬼,日上是神仙,這決是神仙來搭救我們也!』果真的小二吃了三五口土,疼痛頓止,人事復舊。即時走向前去,找著店房,安了主人,上著行李,覓卻茅山,拜求董真人。各得一粒仙丹,一主一僕一口吞之。吞了下喉不至緊,一人吐了幾大盆。卻才消得毒氣。日復一日,舊病安妥,再欲上京,東京科場已罷矣。施秀才沒奈何,帶著小二,謝了店主人,歸到清河縣自家門首,著小二先進門去說信。
  「只見何氏接著小二,說道:『你既是跟著相公上京,怎麼於路只是躲懶,不肯趲行?』小二吃了一驚,說道:『主母怎說出這話來?怎見得小的躲懶,不肯趲行?』何氏道:『還說不躲懶!二十日前主人到了家裡,二十日後,你卻才來,這豈是個趲行麼?』小二說道:『主母,這話越發講差了。我與主人公日上同行,夜來同寢,相呼廝喚,寸步不離,怎得一個主人公二十日前到了家裡?』何氏道:『你不准信之時,後堂坐著的是哪個?』小二走進堂前去,果真是個施秀才坐在上面。小二吃忙,走出門外來,恰好又是個施秀才站在外面。小二說道:『今年命蹇,只是見鬼,路上也見鬼,家來又是鬼。』
  「道猶未了,施秀才走進門去,叫聲:『娘子何在?』何氏還不曾答應,那褚五假充施秀才倒是狠,走出門來,喝聲道:『唗,你是甚麼人?假充我的形景,調戲我的妻小。』劈頭就一拳,把個施秀才打得沒些分曉,不敢進門,他反告訴何氏說道:『小二路上不小心,帶將甚麼鬼魅回來,假充做我,特來調戲。明日快去請法官懲治於他,才得安靜。』何氏還不敢認他是個假的。
  「只是施秀才趕在門外,告訴左鄰右舍,把山下店主人的事,各說一番,卻有小二做證。左鄰右舍道:『此必店主人就是個妖怪,貪君妻貌,故此蠱毒於前,歸寧於後。這一樁事少不得告到官,才得明白。』施秀才告到本縣,本縣不能決,告到本府,本府不能決,一直告到王丞相處。王丞相先審問施秀才,施秀才把個前緣後故,細說一番。卻又叫到小二審問,小二口詞和施秀才無二。卻又拘到後麵店主人,店主人口詞與秀才無二。王丞相心上明白,說道:『有此妖怪,大是異事!』即時移文提到假施秀才並何氏一干人犯,當面一證。兩個施秀才面貌無異,連何氏也認不透,連小二也認不透,王丞相也認不透。
  「王丞相心生一計,吩咐一齊寄監。到晚上取出何氏來,問他真施秀才身上有何為證。何氏道:『我丈夫右臂上一個點黑痣。』丞相得之於心,到明日早上取出一干人犯,先前囑咐了公牌,假施秀才右臂上沒有黑痣,我吩咐下來,即時就要枷號他,不可輕恕。取到人犯,王丞相更不開口,叫過公牌,取到枷鎖,吩咐兩個施秀才都要脫去上身衣服,枷號起來。即時脫去上身衣服,公牌們看得真,下手得快,揀沒有痣的就枷起來,卻不恰好是枷到假施秀才了。那假施秀才委是有些靈變,就曉得右臂上沒有點黑痣,口裡連聲叫屈,說道:『枉刀殺人,天地鬼神可憐見也!』王丞相大怒,罵說道:『潑怪還敢口硬!真施秀才右臂上有點黑痣,你假施秀才右臂上沒有黑痣,你還賴到哪裡去?』假施秀才就弄上一個神道,說道:『這都是這些公牌誤了老相公的公事,小的怎麼右臂上沒有黑痣?老相公不肯准信之時,乞龍眼親自相驗。』王丞相又怕屈問了人,只得親自下來相驗一番,果真是右臂上也有一點黑痣!兩個施秀才都是右臂上有點黑痣,怎麼辨個真假?怎麼再好枷號哪個?只得收監聽候再問。
  「到了監裡之時,假施秀才心裡想道:『今日險些兒弄假了事,說不得再叫一個哥來,鬼推王丞相一下,看王丞相何如?』好個褚五,即時呵起難香,早已瞰海岩下有個褚四,聽知道褚五監禁在丞相府中,他即時閃進府堂上,搖身一變,變做王丞相一樣無二。大清早上,擂鼓升堂,各屬各役依次參見。參見之後,取出施秀才一干人犯前來聽審,三言兩句,把個真施才故意的認做假,一夾棍二十板子,打得真施秀才負屈含冤,連聲叫苦。
  「叫聲未絕,真王丞相卻來升堂,只見堂上先有一個坐在那裡,坐著的卻是假王丞相。假王丞相偏做更凶,喝聲道:『唗!你是甚麼人?敢假我形景,妄來坐堂。』叫左右的公牌:『快與我拿下去,拷打一番。』真王丞相到底是真,怎肯服輸於他,喝聲道:『唗!誰敢來拿?』公牌雖不敢動手,心上卻不能無疑。怎麼不能無疑?都是一樣面貌,都是一樣語音,都是一樣形景,都是一樣動情,故此不能無疑。真王丞相拿出主意來,扯著假王丞相,面奏宋仁宗皇帝。褚四又弄一個神通,噴上一口妖氣,連仁宗皇帝御目都是昏花,不能明視,辨不得真假。傳下旨意,把兩個丞相權且寄送通天牢裡,待明早再問。怎麼明早再問?原來仁宗皇帝是個赤腳大仙臨凡,到夜半北斗上時,直見天宮,諸般妖怪不能逃避。
  「褚四早已知其情,生怕北斗上時,露了本相,即時呵起難香,叫過褚三來作一商議。褚三也又弄起靈通,閃進金鑾殿上,搖身一變,變做個仁宗皇帝。未及五鼓,先坐在朝元殿上,會集文武百官,商議王丞相之事。正要開通天牢,取出兩個丞相,適逢得真仁宗皇帝宮裡升殿。文武百官看見兩個聖上,面面相覷,不敢開言。百官沒奈何,只得奏知國母。國母取過玉印,隨身出殿審視,只見兩個聖上面貌相同,語音相似,國母也吃了一驚,想了一想,說道:『爾百官都不要驚慌,真聖上兩手自別:左有山河紋,右有社稷紋。』文武百官眼同啟視,兩個聖上都是左山河,右社稷。國母又說道:『既是妖怪神通廣大,爾百官可傳下玉印,把兩個聖上都用上一顆,真聖上請回宮;假的送到通天牢,明日擊治。』
  「道猶未了,早已是兩個國母,站在朝元殿上。原來褚三看見事勢不諧,呵口難香,請到褚二。褚二卻又搖身一變,變做國母。大家鬼吵做一團,文武百官俱不能辨,只是真聖上、真國母自家心裡明白,只得退回後官而去。一個假國母,一個假聖上,對著百官有許多議論,百官只得唯唯奉承。正在議論中間,只見後殿走出一個小內使,傳一道詔書出去。文武百官還不解其意,褚二心上早已明白了十二分。怎麼這等明白?原來那一道詔書,是欽取包待制進朝問理。褚二神通廣大,知過去未來,故此早已明白了十二分。這一明白不至緊,一口難香,驚動褚一。包待制未及起馬之時,褚一走到朝門外,搖身一變,變做個包待制,帶了二十四名無情漢子,取出三十六樣有用刑具,逕進朝吆吆喝喝,說道:『你們都不要走了,我已牒知城隍,奏請玉帝。今番卻容不得私占。』吩咐取出通天牢裡人犯來。兩個王丞相,兩個施秀才,面面相覷,都指望包待制斷出真假,決不銜冤。哪曉得是個假包待制,做得這等鬧哄。「道猶未了,卻是個真包待制來了。剛進朝門之內,假包公就嚷起來,說道:『好妖怪!敢借我名色進朝來騙人麼?』眾人又昏了,辨不得真假。真包公心裡卻明白,口裡不好做聲,想說道:『世上有此等妖魔鬼怪,敢撮弄到朝元殿上來,敢把我老包也來頂替?』轉想轉惱,叫上一聲『惱殺人也!』一轂碌跌翻在丹墀裡。眾人只說是個假包待制,吃了一虧,哪曉得倒是個真的。真包待制認得是個五鼠,借這一躍,真魂逕上西天雷音寺裡世尊殿前,借出金睛玉面神貓來降服他們。過了一會,包待制甦醒,爬將起來,喝聲道:『你這些孽畜,哪裡走哩!』袖兒裡放出一個金睛玉面神貓來,一爪一個,抓翻過來。原來假包待制是個褚一,假國母是個褚二,假仁宗皇帝是個褚三,假王丞相是個褚四,假施秀才是個褚五。五個老褚原來是五個老鼠,五個老鼠就是適來五個值殿將軍,這豈不是東京城裡一厄?」
  元帥道:「既是妖怪,怎麼適來國師超度他?」國師道:「他們自從東京遭厄之後,改行從善,聲聲是佛,口口是經,經今又修行了千百多年,已自有了仙體。況兼昨日庫藏之中,若不是他們在裡面看守,豈沒個鼠耗相侵?豈沒有個妖魔用害?有此大功,故此貧僧不得不重報。」元帥道:「國師廣開方便之門,致令妖怪卻得成其正果,這何等的功德!」國師道:「甚麼功德?昔日三祖以罪懺罪,二祖將錯就錯;一陣清風劈面來,罪花業果俱零落。貧僧佛門中原是如此。」
  三寶老爺道:「國師倒好,只是咱們的李鬍子還不見蹤影。」國師道:「自有其時。」老爺道:「咱夜來又要見過吸鐵嶺,又不知何如?」國師道:「這一定在吸鐵嶺下有個李鬍子。」三寶老爺曉得國師不打誑語,得了這一句話,日夜裡巴不得吸鐵嶺。哪曉得窗外日光彈紙過,不覺得寶船又行了幾個月,國師問及陰陽官,陰陽官回覆道:「已經共行了十一個多月。」國師道:「是到吸鐵嶺也。」道猶未了,銅柱大王稟說道:「前面已是吸鐵嶺,止差得一日路程了。」
  畢竟不知這吸鐵嶺今番是怎麼過,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17:59:29

第九十六回     摩伽魚王大張口 天師飛劍斬摩伽



  詩曰:
  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黃。
  十年依蓐食,萬里帶金瘡。
  拂露陳師祭,衝風立教場。
  箭飛瓊羽合,旗動火雲張。
  虎翼分營勢,魚鱗擁陣行。
  功成西海外,此日報吾皇。
  卻說銅柱大王報道:「前行去吸鐵嶺不遠,止差得一日路程。」國師吩咐徒孫雲谷報上元帥。二位元帥請過天師,議論梢船與否。天師道:「原是國師過來,還要請教國師才是。」同時請問國師,國師道:「貧僧前次過來,費了老大的氣力,不知眼目下何如,待貧僧問他聲兒,看是怎麼?」老爺道:「大海中間,好問哪個?」國師道:「自有問處。」道猶未了,國師只點一點頭。只見有個矮矬矬的老者,朝著國師行個禮,稟說道:「佛爺爺呼喚小神,有何指使?」國師道:「你是何人?」老者道:「小神吸鐵嶺山神土地是也。」國師道:「近日嶺下行船何如?」土地道:「原日這五百里地,水底下都是些吸鐵石子兒,舟船其實難過。」國師道:「古往今來,過了多少,敢可沒有人行麼?」土地道:「雖然是行,卻船用竹釘所釘,或有疏虞。自從佛爺爺經過之後,那吸鐵石子兒都變成金子,任是舟船來往,並無沉溺之患。」
  國師道:「金子可拾得麼?」土地道:「說起金子,卻又有些古怪。」國師道:「怎麼古怪?」土地道:「只濟貧不輳富。貧到足底,就拾著一塊大的,或三十斤,或五十斤;貧略可些,就拾著一塊小的,或三斤,或五斤;若是富商貴客,任你怎麼樣兒不見半點,假饒他撈著一塊,就是石頭。」王爺道:「聖人有言:『君子周急不繼富。』這個嶺,今後改名君子嶺罷。」國師道:「依王先生所言,就改名叫做君子嶺。」叫過土地來,吩咐他看守著「君子嶺」三個字,不許損壞,致使後人好傳。土地道:「不曾鎸刻文字,怎叫小神看守?」國師道:「你去,已經有了字在海南第一峰上。」土地神敢違拗,應聲而去。二位元帥道:「國師,怎麼就是有字?」國師道:「實不相瞞列位所說,承王爺吩咐之後,貧僧叫過韋馱天尊,刊了三個大字在峰頭上。」元帥道:「國師妙用,鬼神不測!」道猶未了,藍旗官稟說道:「船過嶺下,敢是吸鐵嶺麼?過這嶺可收船麼?」元帥道:「任風所行,不必收船罷。」好風好水好天道,過這五百里之遙,如履平地。
  到了明日,卻又是軟水洋來了。二位元帥又來請問國師,國師道:「也叫土地來問他一個端的。」佛爺爺號令,不識不知,一聲要土地,就有個土地老兒站在面前。國師道:「你是何神?」土地道:「小神軟水洋土地神是也。」國師道:「近日軟水洋行船何如?」土地道:「當原先委是難行,近日卻好了。」國師道:「當原日難行,豈可就沒人走罷!」土地道:「怎麼說個沒人走的話?天下軟水有三大處,各自不同。小神的這個水,雖然軟弱,卻有分寸。」國師道:「怎見得有個分寸?」土地道:「我這水自從盤古分天地之後,每日有一時三刻走得船。只認他不真,不知是哪個時辰。有造化的遇著走一程,沒造化的一沉到底。孫行者護送唐僧在這裡經過,牒著海龍王借轉硬水走船。自此之後,卻就每日有兩次好走:早潮一次有兩個多時辰,晚潮一次有兩個多時辰。舟人捉摸得定,遇潮時便走。走了這些時候就住,卻還不得通行。自從昔年佛爺爺經過之後,硬水愈多,軟水愈少,每日間只好一時三刻是軟水。卻又在半夜子時候,日間任是行船,坦然無阻。我這水卻不是有這些分寸?」國師道:「昔年海龍王說道:『難得狠哩!』土地道:「也難全信他。賣瓜的可肯說瓜苦麼!」國師道:「生受你,去罷。」土地道:「小神還有一事奉稟。」國師道:「有甚麼事?」土地道:「前行海口上出了兩個魔王,船行不可不仔細。」國師道:「是個甚麼魔王?」土地道:「一個是魚王,約有百里之長,十里之高,口和身子一般大,牙齒就像白山羅列,一雙眼就像兩個日光。開口之時,海水奔入其口,舟船所過,都要吃他一虧。怎麼吃它一虧?水流得緊,船走得快,一直撞進他的口,直進到他肚子裡,連船連人永無蹤跡,這不是吃它一虧?」國師道:「有此異事?」土地又說道:「非是小神敢在,佛爺爺之前打這誑語,曾經上古時候,有五百隻番船過洋取寶,撞著它正在張口,五百隻船隻當得五百枚冷燒餅!」國師道:「可有個名字?」土地道:「名字叫做摩伽羅魚王。」國師點一點頭,說道:「原來就是它這孽畜麼?」三寶老爺道:「國師老爺,你說話倒說得鬆爽,我們聽之頭有斗大。」國師道:「怎這等怕它?」老爺道:「來了數年之久,征了許多番蠻,得了許多的寶貝。今日中間,仰仗佛爺爺洪力,卻又轉到這個田地,再肯撞入不測之鄉,甘心自殞?」國師道:「怎到得不測之鄉?」土地道:「倒是狠戶,吉凶未擬。」
  國師道:「那一個又是甚麼魔王?」土地道:「那一個是鰍王。」國師道:「甚麼鰍王?」土地道:「鰍,就是中國的泥鰍。因它長而且大,積久成精,故此叫做鰍王。」國師道:「是個甚麼形景?」土地道:「鰍王苦不甚長,約有三五里之長,五七丈之高,背上有一路髻槍骨,顏色血點鮮紅,遠望著紅旗靡靡,相逐而來。」國師道:「怎麼為害?」土地道:「鰍王只是一個長舌頭搭著舟船,就如釘耙之狀,再不脫去,直至沉船而止。」國師道:「生受你,你去罷。」土地道:「小神還有一事奉稟。」國師道:「又有甚麼事?」土地道:「也是海口有一座高山,叫做封姨山,山上有個千年老猴,成精作怪。五七年前,西天又走過一個甚麼李天王來,配為夫婦。那李天王又有件甚麼寶貝,照天燭地,無所不通。一個猴精,一個天王,如虎而翼,故此專一在海口上使風作浪,駕霧騰雲,阻人的去路,壞人的船隻。佛爺爺少不得在那裡進口,卻也要仔細一番。」國師道:「這的不在話下,你去罷。」土地老兒拜辭而去。
  三寶老爺說道:「今番天王姓李,卻不是個李鬍子麼?有件寶貝,卻不是個夜明珠麼?咱學生的夢,一定在這裡圓了。」天師道:「寶船上原有個李海在這裡掉下海去,敢就是他,得生寄寓,假充李天王,未可知也。」王爺道:「豈有此理,太倉禾弟,死能再生!」天師道:「或者得道為神,也未可知。」王爺道:「人死魂散,能有幾個為神?」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說道:「前面有一望之遠,有許多船隻,都是大紅旗號,銜頭結尾,相逐而來,極目不斷。或是海寇,或是外國刀兵。小的未敢擅便,特來報知元帥,伏乞元帥天裁!」元帥道:「怪哉!怪哉!這是鰍王來也。若不是土地老兒預先報說,險些兒遭它毒手。」即時傳令各船,說道:「前面來的不是船隻,是個海鰍之王。專一用舌頭勾搭,往往沉入之船。如今俱不許喧嚷。著舵工掌定了舵,錠手掌定了篷上鬥,兜定了繩索,瞭手看定了方向,捕盜兵番人各手執快刀一把,如遇鰍王舌上任意剮割,以脫去為度。」元帥軍令,誰敢有違?各船安排已定,二位元帥同天師,俱在國師千葉蓮台之上坐著,眼同看見,果真的紅旗靡靡,逐隊而來。看看相近,原來恰是百十多條鰍,就像中國泥鰍的樣子,只是不止三五里之長,也不止三五丈之高。眾捕盜兵番雖然跨刀相待,其實的心上都有些驚慌。卻不知怎麼樣兒,那些鰍王挨身而過,一往一來,並不曾伸出舌頭來。元帥坐在蓮台之上,看見不動舌頭,心上大喜,說道:「今番又仗賴佛爺爺洪力過此,鰍王不致貽害。」國師道:「貧僧不知何力之有?」老爺道:「若不是佛刀驅逐他,他怎不伸出舌頭來?」
  道猶未了,只見鰍王過到一半,鰍王背上紅雲隱隱,紫霧騰騰,雲霧中間,坐著一位官長,緋袍玉帶,大袖峨冠,像個前朝丞相的樣子,朝著蓮台上拱一拱手,說道:「列位恭喜了!」二位元帥同天師、國師都吃他一驚,卻不知他的來歷,只得回覆道:「請了。我們勞而無功,何為恭喜?」官長道:「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豈不恭喜?」元帥道:「既承褒獎,敢問相公尊姓大名?現任何職?」官長道:「老身宋丞相趙鼎是也。」這四位聽知道是個宋丞相趙某,愈加欽敬。王爺道:「原來是忠簡公,失敬了!敢問老相何事海上?」忠簡公道:「誠恐坐下一干孽畜貽害寶船,故此老身押隊而行,聊致護持之私。」王爺道:「老相何以得知這一干孽畜貽禍小船?」忠簡公笑一笑,說道:「老身原是被害之家,故此知得。」王爺道:「怎麼老相曾經被害?」忠簡公道:「老身在生之日,得罪朝廷,珠崖受貶,從雷州浮海而南,三日之外,遇著這孽畜。彼時還只是一條小舟,險些為它所碎,這不是老身曾被它害?」王爺道:「今日何敢相勞!」忠簡公道:「聖天子在位,百神呵護。何況老身職屬臣子,昭祀無窮。故此不避風濤之險,特來護持。」王爺再欲動問,鰍王去得遠,紅雲漸散,紫霧漸收,不曾得終話而去。三寶老爺道:「好靈土地也。」王爺道:「土地之來,還是國師所召,焉得趙忠簡押班扶助?果然我大明皇帝洪福齊天,神人協順。」
  道猶未了,藍旗官又來報道:「前面山頭上閃出兩個日光,不知主何凶吉?特來稟知元帥,伏乞上裁!」元帥道:「兩個日頭在哪一邊些?」藍旗官道:「在西南上些。」元帥大驚,說道:「摩伽羅魚王來也!」即時傳令:各船各舵工,把船都要望東北上攢著些。各船得令,各舵工一齊著力,把船望東北攢著。元帥攢船的意思,原是指望讓過那摩伽羅魚王,哪曉得那摩伽羅魚王只見挨近身來。魚王挨得緊,寶船攢得緊,攢上攢下,攢來攢去,大小寶船一齊攢近岸。藍旗官報道:「大小寶船俱已攢近了岸,特請元帥鈞命。」元帥道:「既是近岸,許落篷下錨,權且安歇。」篷還不曾落完,那魚王越發挨近船幫來了。船上人只看見一座峭壁高山,長蛇一字擺著,也不曉得是多少長,只曉得有數百丈之高,山腳下空空洞洞,海水奔入其中。兩邊山岩之下,都是白石頭崚嶒古怪。山左一個日頭,山右一個日頭,照者天上一個日頭,耀眼爭光。大小軍士口裡不敢道,心裡都說是:「怎麼海水面上蕩將一座山來?」大小將官心裡想道:「怎麼這裡山像個龍牙門山?怎麼山左右有兩個日頭?」哪曉得是個魚王,恁的長,恁的大。
  卻說元帥即時傳令,示諭各船,說道:「水面上浮來的不是甚麼山陵岡阜,原是個魚王作祟。許各船排定放箭、放銃、放炮,挨次而行;以魚退為度。」各船得令,五營、四哨、各游擊、各都督,各領各部下戰船,擺著一聲號笛,一齊箭響,就射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費了多少箭,那魚王只當不知。箭後就是銃,先鳥銃,次二震天雷銃,又放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費了多少火藥,那魚王只當不知。銃後又是炮,先將軍炮,次後襄陽大炮,也不知費了多少石點,那魚王只當不知。大小將官不得魚王退,回覆元帥。元帥請到天師,天師道:「來到家門前,肯容這個孽畜猖獗!貧道即行。」好天師,站著玉皇閣上,念念聒聒,飛起一口七星劍去,那口劍竟奔著魚王的腦蓋骨。魚王吃了這一劍,卻才有些護疼,把個頭擺兩擺。這擺豈當等閒,山搖地動,水湧波翻,連大小寶船一連晃了七八十晃,尚然不得寧靜。天師看見魚王不肯動身,一聲令牌,收加劍來,劍頭上燒下四道飛符。一霎時落下馬、趙、溫、關四員天將,齊打拱,齊稟事。天師道:「此中一個魚王橫攔海口,阻我歸路,相煩四位天將趕逐它去罷。」四位天將一云而起,各逞英雄,各施手段:馬元帥狠一磚,趙元帥狠一鞭,溫元帥狠一杵,關元帥狠一刀。這四位天將狠是四般兵器,魚王卻才有些難挨,把個身子望水底下觸了一觸。這一觸不至緊,海裡面水陡然間湧起有千百十丈,大小寶船連忙絞起錨來。不然之時,船都要罣礙沉沒。天師怕有甚麼差池,只得辭謝四員天將。四員天將騰雲而去。
  元帥道:「這魚王倒不好處。怎麼不好處?不計較它,它又攔著路上,計較它,它又翻江攪海,寶船不便。」三寶老爺道:「再求國師一番何如?」王爺道:「國師只是慈悲方便,這魚卻不曉得人情,也沒奈何它處。」老爺道:「國師前日嘴裡說道:『就是它這孽畜。』想必國師還曉得它的來歷。」王爺道:「既如此,又礙口飾羞,不如當面去講。」
  二位元帥見了國師,把放箭、放炮、放銃的事,細說一遍。又把天師遣天將的事,細說一遍,國師道:「阿彌陀佛!終不然不曉得貧僧在這裡。」這句話說得不真不假,不輕不重,連王爺心裡也說道:「國師又好癆氣,一個魚,蠢然無知之物,它有個甚麼曉得?」三寶老爺說道:「它曉得國師在這裡,便何如?它不曉得在這裡,便何如?」國師道:「它曉得貧僧在這裡,不應如此無禮。」老爺道:「著個人去告訴它何如?」國師道:「也通得。」老爺道『「著哪個去?」國師道:「須還是天師。」即時請過天師,浼他告訴的話。天師道:「貧道適來勞煩天將,它還不肯動身。若只『告訴』兩個字,卻也未必怎麼。」國師道:「試它試兒。若不肯動,貧僧再處。」天師道:「怎麼告訴?」國師道:「借天師寶劍,貧僧寫下一個字,天師卻才飛劍出去。飛劍之時,不要照它的腦蓋骨,須照它的眼,它才看見。」天師不敢怠慢,即時取出劍來。國師老爺把手指頭寫個「佛」字在劍上。天師念念聒聒,一劍飛起,竟照著魚王的眼上。魚王把個眼睜了一睜,看見是個「佛」字,即時間眼兒閉,頭兒垂,口兒合上,身子兒漸漸的小,一小二小,急小慢小,頃刻之間,就只好一條曲鱔的樣子,卻又朝著寶船上繞三繞,轉三轉,悠然而去。天師拿著劍,交還國師老爺的「佛」字,請問這魚王是個甚麼緣故,國師道:「這魚王好一段緣故,一言難盡。」天師道:「請教一番。」
  國師道:「這魚王前身是人,生在中天竺地方。中天竺所屬之國,叫做摩伽陁國。國王所生三子,魚王是他長子,取名摩伽羅。初生下他時,啼哭三日不止。雙腳頓地;地下頓成一小穴,穴出水清且香。國王舉家不知摩伽羅哭為何,穴出水為何。忽一日,有老僧過其門,看見摩伽羅吃一驚,說道:『而若生耶?』國王問他甚麼因果,老僧道:『此子雷音寺如意童子。因蟠桃會上一者失敬菩薩,二者墮毀仙瓶,以致佛爺大怒,斥謫塵凡,六十年才得輪轉。』國王又問道:『他昨日降生之初,啼哭不止,雙腳頓地,地上流出清泉,此又何因果?』老僧道:『啼哭不止,為他墮落苦因。地上這一股清泉,是他樂果。這泉卻不可輕易他。』國王道:『怎麼不可輕易?』老僧道:『此泉名為聖水,能止風濤。或遇天上大風,略用數點灑之,其風立止。或遇海上驚濤,略灑幾點,其濤立靜。』道猶未了,老僧忽不見。國王心上就明白,曉得這個老僧不是凡人,這些語話不是虛謬。
  「摩伽羅日漸長大,聖水日漸靈驗。一切番船往來海上,都用琉璃瓶盛之,一遇風濤,無不立應。摩伽羅長大,不事生業,專一習學戲術,鬼魅詼諧,無不通曉。落後國王年老病故,該他嗣位。在位半年,貪人婦女,殺人非罪。國中百姓不堪,不願他為王,四路作亂,四鄰兵起。他看見事勢不諧,竟自走到南天竺國;國王苦不為禮。摩伽羅自陳能仙術,可令人長生不老,發白轉黑。國王不信。摩伽羅說道:『國王不信,請嘗試之。』國王說道:『既試之有驗則真。』摩伽羅即時就在桌子上,用幾撮黃沙鋪開來,做成田畝之狀,取一片紙畫一條牛,另畫一個農者,喝聲道:『牛起來耕田!』那畫牛應聲而起。又喝聲道:『農者起來扶耕!』那畫上農者應聲而起。鞭杖農具,無不全備。一會兒耕田,一會兒種瓜。那瓜一會兒萌芽,一會兒藤蔓,一會兒開花,一會兒結果。牛在田埂上閒眠,農者在田埂上瞌睡。摩伽羅又喝聲道:『糞多而力勤者為上農。那農者,你怎麼只是瞌睡?你把那瓜地上四週圍栽些棗樹,長些棗兒,也得宴酒。』農者又應聲而起,果真的栽起棗樹。一會兒長大,一會兒開花,一會兒結果。摩伽羅問說道:『那農者,這如今還是瓜熟?還是棗兒熟?』農者道:『兩下裡都熟。』摩伽羅道:『你揀選上熟的摘來。』農夫唯唯,遞上四枚瓜,遞上幾升棗兒。摩伽羅接著,奉上南天竺國王。國王剖而食之,瓜是瓜味,棗兒是棗兒味,比著尋常間愈見鮮美。國王心上且信且疑,說道:『這瓜、棗敢是撮弄來的麼?』摩伽羅說道:『方今隆冬盛寒,顧安所得此?』國王道:『這話兒也說得過。』「自此之後,相待以禮,終須不見十分敬重。又一日,摩伽羅說道:『我王乏財,我能為君充足。』國王道:『苦無他用,只這兩日少些銀錢。』摩伽羅請同國王到御花園中琉璃井上,把手指頭到井欄上畫一畫,喝聲道:『錢!』只見井裡面的銀錢,一個個的連班逐隊而出,一會兒錢滿數斛。國王看見他果有仙術,心上大悅,卻著實敬重他。問他長生之術,教他另居修煉,國王無不依從。只因國王有個愛妃在深宮裡面,猛然間飛進兩個蝴蝶,那蝴蝶口裡會講話,對著愛妃耳根頭讜道:『摩伽羅是個活佛臨凡,你若肯與他一宵恩愛,就可昇天,不墜地獄。』愛妃大驚,即以其語告訴國王。國王曉得是摩伽羅撮弄仙術,調戲他愛寵,深恨摩伽羅,即時差下兵番趕逐他去,不容潛住國中。摩伽羅做了壞事,抱頭鼠竄而去。
  「去到摩眥黎國,國中人都傳聞他的出身,曉得他素行不善,沒有個人加禮於他。國王也曉得詳細,不與他相見。他愀然不樂,住在店肆之中。每朝出暮歸,歸來就是爛醉,醉後衣袖裡面掏出金銀珠寶,送店主人,不算帳。店主人心上有些疑惑他,每著人跟尋他去到哪裡,他卻只是飲酒閒遊,並無生業。主人又恐他囊資富盛,每竊窺他囊橐,苦無長物。住了半年多些,每每如此。主人卻生出一個法來,夜靜時專到窗隙中去看他動靜。只見他到了三更時分,取出十數多個紙剪的鼠耗來。噴上一口水,那些鼠耗一齊活將起來。他又喝聲:『去!』那些鼠耗一擁而去。頃刻之間。喝聲:『來!』那鼠耗一擁而來。這一來不至緊,口裡卻都銜得有物,或金或銀,或錢或寶,一齊丟在地上。都喂以果食,又噴上一口水,那些鼠耗依舊是一張紙。主人大驚,說道:『原來此人是個鼠竊之輩,怪知得我這國中,半年中間,多鼠侵害,明日直言其事驅逐他出境,不許潛留。』摩伽羅又做壞了這場事,抱頭鼠竄而去。
  「去到伽屍國,不容;去到蘇摩黎國,不容;去到斤施利國,不容;去到婆羅國,不容。沒奈何,遠走高飛,去到西印度國,也不容;又走到罽賓國,也不容;卻走到波斯國,改名換姓,苟活殘喘也自夠了,他卻又不安分。一日,波斯國王在獻寶,他就撮弄一個鬼怪,把塊紙剪做兩隻飛鴉,一隻飛鴉銜他一個寶貝來。國王不曉得,只說是飛鴉如此成怪。又一日,波斯國王在御花園賞花,花最多,最鮮麗可愛。他又撮弄一個鬼怪,受過一碗飯,嚼一口,吐一口,嚼兩口,吐兩口,把個碗飯嚼到了,吐到了,吐成一天的土黃蜂,飛集御花園內,掃了國王一天豪興。國王也不得知,只說土黃蜂如此無禮,偏來作惡,可惱人也。又一日,波斯國王後宮飲宴,歌姬舞女,羅列成行。摩伽羅也邀著三五個道友,設酒具肴,更相酬勸。摩伽羅心中不樂,道友說道:『今日摩兄不樂,莫非座上少一點紅麼?』摩伽羅說道:『一點紅何足為重,連國王的歌姬舞女,要他來,他不敢不來,要他去,他不敢不去。』道友道:『這個也難道。』摩伽羅道:『兄長不准信之時,小弟即時叫他來。』好個摩伽羅,叫聲『來』,果是來。須臾之間,就有十數個美人從西廊下空房中出來,都宮妝美貌,窈窕嬌嬈,待立於側。摩伽羅說道:『你們眾人再舞。』眾美人一齊舞,柳腰輕擺,百媚千嬌,歌罷又舞,舞罷又歌,直到夜半時。摩伽羅吩咐他去,復從西廊下空室中去。諸友不勝之喜,酒闌而散。卻說波斯國王夜宴中間,猛可的歌姬舞女齊骨碌跌翻在地上,瞬目不能言。番王吃一大驚,說道:「快救醒來!少待遲延,命不能保。』左右的急忙扶著叫著,再有哪個醒罷。番王又道:『人命關天,快叫御醫來看。』」
  畢竟不知御醫看是怎麼,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17:59:52

第九十七回     李海訴說夜明珠 白鱔王要求祭祀



  詩曰:
  細敲檀板囀鶯喉,響遏行雲邁莫愁。
  多少飛觴閒醉月,千金不惜買涼州。
  長安兒女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
  舞袖弓腰渾忘卻,峨眉空帶九秋霜。
  「卻說這些歌姬舞女跌翻在地上,番王道:『人命關天,快叫御醫來看。』一時間御醫齊到,看下脈來,說道:『此非病症,不當死。』番王道:『既不當死,怎麼這等不省人事?』御醫道:『此必鬼魅相侵,天明後當復醒。』果然天明後,齊齊的醒將過來。番王問其故,齊說道:『奉摩伽法師差遣。』番王一時不解其意,差下巡捕官兵,滿國中查究,查得是個摩伽羅,審問一番,卻又曉得他平生行事,即時拿住,解上番王,一條鐵索鎖在琵琶骨上。番王吩咐打板,板打在地上,黏不到他的皮肉;番王吩咐夾夾棍,節節斷,夾不到他的腳上;番王吩咐殺,砍下頭來,頭不見,身子不見,又聽見他的聲氣說道:『你殺得我好,我做鬼也不饒你!』
  「番王怕他做鬼不饒,沒奈何,請下一個天自在。這天自在又是哪裡來的?原來波斯國有個躐蹋僧人,不剃頭,頭髮四時只有半寸長;不洗臉,臉上四時有塵垢;不修整衣服,衣服四時是披一片掛-片。相逢人只講『天上好自在』,人人都叫他是個『天自在』。這天自在卻有老大的神通,大則通天達地,小則役鬼驅神,無所不能,故此番王請下他來。請到天自在,告訴他摩伽羅一番。天自在道:『這個孽畜四下裡害人,罪惡盈滿,今日該犯到我手裡來了。』即時搭起一座高台,有七七四丈九尺高,天自在坐在台上,書符遣將,敲了三下令牌,就要摩伽羅見面。摩伽羅怎敢來見面?抽身就走。
  「走到北天竺,天自在又關會北天竺城隍之神。北天竺安不得身,又走到東天竺。天自在又關會東天竺城隍之神,東天竺又安不得身。卻又要走,只見天自在關會五天竺五個城隍之神,各天竺所屬同各城隍之神。各處安不得身,卻又要上天,天上又是天自在借下的天羅,密密層層,沒有空隙;卻要下地,地下又是天自在借來的地網,密密層層,又沒有個空隙。沒奈何,一轂碌鑽到西海裡面去了,變做一個魚,擺擺搖搖,權且安住身子。天自在卻又曉得他下了海變做魚,一道牒文,關會四海龍王,閉著海門一捉,捉得摩伽羅沒處藏躲。正叫做:人急懸樑,狗急緣牆。它就盡著平生的本領一變,變做這等一個大魚,百十多里之長,二三十里之高。撒起蠻力,和那些水族神兵廝殺一場。水族神兵俱已殺敗,天自在也差做了這個對頭,只得一道疏表告佛爺爺。佛爺爺差下了李天王,把緊箍子咒收它,卻才收得它服,佛爺爺不壞它,卻也不放縱它,要它供下一紙狀,不許它做人,不許它變化,止許它做魚,長不過一尺,大不過三寸,如違即時處斬。故此它方才看見個『佛』字,即時俯首而去。這卻不是魚王一段緣故?一言難盡。」
  天師道:「若不是國師老爺遠見,險些兒家門前又做出一場來。」老爺道:「哪裡就是家門前?」天師道:「魚王去後開船,又走半日,已自是白龍江口上,只要轉身,就進到江裡面,離了大海,怎麼不是家門?」老爺道:「若是白龍江口,怎麼不轉過舵來?」即時傳命,各船各舵工仔細收口。藍旗官報道:「前面煙霧昏沉,不看見江口在哪裡,故此各船各舵工不敢擅自轉舵,不敢擅自收口。」老爺道:「海口上有一座封姨山,各舵工只看有山就是。」藍旗官道:「連山也不見在哪裡。」老爺道:「既看不見山在哪裡,這一定是那土地老兒的話來了。」馬公公道:「土地老兒甚麼話?」老爺道:「軟水洋土地老兒說道:『封姨山上有一個千歲老猴,專一在海口上使風作浪,駕霧騰雲,阻人去路。』這卻不是他的話兒來了?」王爺道:「水面上的事這等難。當原日下海之時,只說去得難,轉來卻容易。哪曉得轉來還有這許多難。」天師看見王爺口裡左說難,右說難,他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手掣過一口七星劍來。
  剛掣過劍來,國師道:「天師大人且不要急性,待貧僧著發這些護送的,你再來也未遲。」天師看見國師開口,不敢有違,連聲道:「是,是。」國師輕輕的念上一聲「阿彌陀佛」!卻才叫過明月道童、野花行者、芳草行者。三位見了國師,繞佛三匝,禮佛八拜。國師道:「我們寶船已經來到白龍江,生受你們,回去罷。」三位道:「再送一程。」國師道:「不消了。」三位拜辭。國師道:「明年盂蘭會上相謝。」三位連聲道:「不敢,不敢!」乘風而去。國師卻又叫過銅柱大王、紅羅山神。二位見了國師,繞佛三匝,禮佛八拜。國師道:「我們寶船已經來到白龍江,生受你兩個,回去罷。」二位道:「再送一程。」國師道:「不消了。」二位拜辭。國師道:「再過三年,我有道牒文來取你。」二位連聲道:「專候!專候!」乘風而去。國師道:「天師大人,請有事見教。」
  道猶未了,一個毛頭毛臉,摳眼凸腰的老猴,一轂碌落在面前。原來國師在著發那些護送的,天師就在一邊燒了飛符,請下天將,拿住老猴,專等國師事畢,他就一轂碌落在面前。國師道:「阿彌陀佛!這是哪個?」天師道:「這就是封姨山上的老猴精,駕霧騰雲,阻我們歸路。故此貧道請下天將,拿將他來。」國師道:「阿彌善哉!你既是駕霧騰雲,你趁早些收了雲霧便罷。天師大人,快不要加害於他。」老猴吆喝道:「佛爺爺可憐見,小的是一團好意,天師老爺還不得知!」三寶老爺聽見說「好意」兩個字,卻就弔動了他的賽月明,連忙道:「你是好意,敢是個李天王送夜明珠麼?」老猴又著三寶老爺猜著,連聲說道:「這位老爺神見,果是一個李將軍,果是一顆夜明珠。」三寶老爺喜之不勝,說道:「李將軍在哪裡?」老猴道:「現在小的山上。」老爺道:「既在你山上,怎麼不早來告訴,卻又騰雲駕霧,阻人船隻?」老猴道:「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不是小的騰雲駕霧,怎得天師拿住小的?不是天師拿住小的,怎得李將軍上船?」老爺道:「原來有此一段好意,請起來待茶。」老猴道:「怎敢要茶,小的還去送過李將軍來。」好老猴,一聲去就是去,一聲來就是來。這一來不至緊,連李將軍一齊來了。二位元帥、一個天師、一個國師、四位公公、大小將官仔細打一看,恰好是昔年掉下水的李海!人物面貌俱然照舊,只是嘴上鬍子長了許多。三寶老爺撫掌而笑,說道:「異哉!異哉!我好一個夢,馬譯字好一個圓夢!」天師道:「且慢些講夢,叫李海過來謝了老猴,著發他去罷。」國師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中生救了我們船上一個軍士,又且養育了這些年數,莫大之功。天師大人,你那裡與他一張執照,封他為封夷山山神,萬年享祀,天地同休。」天師不敢怠慢,即時寫下牒,用著印,付與老猴。老猴磕頭禮拜,乘風而去。老猴這一去不至緊,天清氣朗,萬里無雲,明明白白。一個白龍江口,大小寶船一齊轉過舵來,一齊進了江口,船行無事。
  李海來磕頭,三寶老爺說道:「李海,你當原先掉下水去,怎麼得到這個山上?」李海道:「小的掉下水去,隨波逐浪而滾,滾到山腳之下,還不曾死,是小的沿上崖去,躲在山腳下一個巖洞之中。過了一宿,過明日早上,轉思轉想,越悲越傷,是小的放聲大哭一場。這一哭不至緊,就是小的福星降臨,怎麼福星降臨?崖上就是山,山叫做封姨山,山上就是這個老猴,有三個小猴。老猴聽見那裡哭,問著小猴,小猴問著小的,小的卻從直告訴他一段緣故,小猴又去告訴老猴。老猴說道:『人命關天,你們把葛藤接起引他上來。』果真引小的上山。小的上山見了老猴,卻又從前告訴他一段緣故。老猴會起數,起一數說道,小的日後有條金帶之分,小的又與他有宿世之緣,卻就加禮小的。小的就住在這山上,不覺得過了這些年數。」老爺道:「老猴說你有一顆夜明珠,你這如今珠在哪裡?原是從哪裡來的?」李海道:「說起珠來,又有好些緣故。」老爺道:「是個甚麼緣故?」李海道:「那山上有一條千尺巨蟒,無論陰晴,三日下海一次飲水。下海之時,鱗甲粗笨,尾巴搖拽,抓得山頭上石子兒雷一般響。小的聽見響,卻問老猴。老猴告訴它的出處,小的去看它看兒。只見它項下一盞明晃晃燈籠,小的又問老猴。老猴說道:『不是燈籠,是顆夜明珠。』小的彼時就安了心,把山上的竹子斷將來,削成竹箭兒,日曬夜露,曬一個乾,露一個飽,那竹箭兒比鐵打的不硬幫三分,卻悄悄的安在它出入必由之路上。它在那條路上走了有千百多年,並無罣礙,哪曉得小的算計它!小的心裡也想來,天下事成敗有個數,這中生數該盡,死在竹箭上;數不該盡,莫說竹箭,饒它甚麼金、銀、銅、鐵、錫,都是不相干。可可的它數合該盡,走下山來,死在竹箭之上。小的即時取了它的夜明珠,告訴老猴。老猴又起一數,說道這中生數合該盡,小的數合該興。小的夜明珠有此一段緣故。」
  老爺道:「這緣故也巧。如今珠在哪裡?」李海道:「彼時小的得了珠之時,拿在手裡。老猴看見,哄小的說道:『前面又是個大蟒來取命也!』小的吃他一哄,起頭去看。老猴哄得小的起頭去看,他就一手搶過夜明珠;一手抓開了小的腿肚子,一下子安在腿肚子裡面。」老爺道:「這如今?」李海道:「這如今珠在皮肉之裡,外面皮肉如故。」老爺道:「你取開暑襪兒看看。」李海即時取開來,眾位老爺一看,果真是那只腿就像盞燈籠,光亮亮的。老爺道:「幾時才取出來?」李海道:「那老猴說來,這珠直要回朝之日,面見萬歲爺,方才取得。」老爺道:「遲早何如?」李海道:「老猴說來,小的是個小人,鎮壓這顆珠不起;除是見了萬歲爺,方才取得。一遲一早,俱要傷害小的。」老爺道:「既如此,不消取它。」
  王爺道:「雖在李海處,也是太白金星之意,彼此一同。」天師道:「今日到此,萬事俱備。再不須多話,各人安靜休養,以待進朝之日,面見萬歲爺。」眾位都說道:「天師之言有理。」各人安靜休養,不過三日中間,旗牌官報說道:「不知哪裡來的一個老道人,鬚髮盡白,手裡敲著木魚,口裡念著佛,滿船上走過,不知是個甚麼出處?小的們未敢擅便,特來稟知元帥。」元帥道:「不過是個化緣的,問他要甚麼!叫軍政司與他甚麼就是,再不消到我這裡來煩瀆。」
  藍旗官得了將令,跑出來迎著道人,問說道:「你是個化緣的麼?」道人不做聲。旗牌官問道:「你化衣服麼?」道人不做聲。旗牌官問道:「你化齋飯麼?」道人不做聲。旗牌官問道:「你化道巾麼?」道人不做聲。旗牌官問道:「你化鞋襪麼?」道人不做聲。旗牌官問得不耐煩,不理他,由他去敲。由他去敲不至緊,日上還可,到了晚上,他還是這等敲。
  中軍帳兩位元帥聽著,明日早叫過旗牌官來,問說道:「昨日化緣道人,怎麼不肯化緣與他?」旗牌官道:「問著他,他只不開口。」老爺道:「既不開口,怎麼又在船上敲著木魚?喜得這如今是個回船之日,若是出門之時,軍令所在,也容得這等一個面生可疑之人罷?」旗牌官看見元帥話語來得緊,走將出去,扯著道人,往中軍帳上只是跑,稟說道:「這道人面生可疑,伏乞元帥老爺詳察!」元帥道:「那道人,你是哪裡人氏?」道人道:「小道就是紅江口人氏。」元帥道:「你姓甚麼?」道人說道:「小道姓千百之百的百字。」元帥道:「你叫甚麼名字?」道人說道:「只叫做百道人,並沒有名字。」元帥道:「你到我船上做甚麼?」道人說道:「小道無事不到老爺寶船上。」元帥道:「你有事,你就直講罷。」道人說道:「元帥心上明白就是。」元帥道:「甚麼明白?你不過是個化緣。我昨日已經吩咐旗牌官,憑你化甚麼,著軍政司化與你去。旗牌官說問你,你不做聲。你既要化緣,怎麼礙口飾羞得?」道人說道:「非是貧道不做聲,旗牌官說的都不是,故此不好做聲得。」元帥道:「旗牌官說的不是,你就明白說出來罷。」道人說道:「貧道的話告訴旗牌官不得。」元帥道:「你告訴我罷。」道人說道:「也告訴不得。」元帥道:「既告訴不得,你來這裡怎麼?」道人說道:「元帥自家心上明白就是。」元帥道:「心上明白是個混話,我哪裡曉得?」道人又說道:「元帥自家心上明白就是。」一問,也說道:「元帥自家心上明白就是。」二問,也說道:「元帥自家心上明白就是。」三問、四問,他越發不作聲。元帥急性起來,叫聲:「旗牌官,攆他出去!」旗牌官一擁而來,一個攆,攆不動;二個攆,攆不動;加上三個、四個,也攆不動;就是十個、二十個,也攆不動。元帥道:「好道人,在那裡撒賴麼?」道人說道:「我豈是撒賴!我去自去,你怎麼攆得我去?」元帥道:「既如此,你去罷。」道人拂衣而去,又是這等敲木魚,又是這等念佛。元帥道:「這個潑道人這等可惡,叫旗牌官推他下水去罷。」元帥軍令,誰敢有違?一班旗牌官你一推,我一送,把個道人活活的送下水裡去了。旗牌官回覆元帥,說道:「送道人下了水。」
  道猶未了,道人恰好的站在背後。元帥道:「旗牌官敢弔謊麼?」旗牌官道:「怎敢弔謊!明明白白送下水去,不知怎麼又會上來?」元帥道:「這一定又是個變幻之術。」王爺道:「這樣妖人,何不去請教天師作一長處。」老爺道:「纖疥之疾,何足掛懷!叫旗牌官再送他下水去就是。」軍中無戲言,叫送他下水,哪個敢送他上岸?一會兒,一千旗牌官推的推,送的送,只指望仍前的送他下水,哪曉得這個道人有些古怪,偏然不動,就像釘釘了一般!
  老爺大怒,罵說道:「無端賊道!說話又不明,送你又不去,你欺我們沒刀麼?殺你不死麼?」道人說道:「元帥老爺息怒,貧道不是無因而至此,只是老爺一時想不起。」元帥道:「盡說得是些混話,有個甚麼想不起?」道人說道:「你叫我去,我且去。你叫我下水,我且下水。只元帥想不起之時,貧道還要來相浼。」老爺道:「胡說!你且去。」道人說道:「我就去。」好個道人,說聲「去」,果真就去。
  去到船之上,又告訴旗牌官說道:「你們送我下水,不如我自家下水去罷。」旗牌官道:「你下去我看看。」一轂碌跳下水去,一轂碌跳上船來。站在船頭上,眾人去推他,偏推不動。一個不動,十個不動,百個也不動。偏是沒人推他,他自家一轂碌又跳下水去,一轂碌又跳上船來。一班旗牌官不敢輕視於他,卻回覆元帥,把他跳下水,跳上船的事故,細說一遍。老爺道:「沒有甚麼法,待他再來」見我之時,我吩咐一聲殺,你們一齊上,再不要論甚麼前後,不要論甚麼上下,亂刀亂砍,看他有甚麼妙處。」
  道猶未了,那道人又跑將進來,說道:「元帥老爺可曾想起來麼?」元帥喝一聲道:「殺!」元帥軍令,誰敢有違。一班刀斧手一齊動手,你一刀,我一刀,刀便去得快,殺便殺得凶。只是道人不見在哪裡,連人也不見,怎麼殺得他?元帥吩咐住了刀,剛住了刀,一個道人又站在帳下。元帥又吩咐殺,又是一片刀響,一片殺,那道人又不見了。住了刀,那道人又站在面前。元帥道:「怪哉!怪哉!這等一個道人,淹不死,殺不死,你還是個甚麼神通?」道人說道:「元帥老爺,你自家心上明白就是。」老爺道:「你只說個混亂,何不明白說將出來。」道人說道:「只求老爺想一想就是。」老爺道:「沒有甚麼想得。」王爺道:「終久不是結果,不如去請教天師。」
  老爺沒奈何,只得去請教天師,把前緣後故細說一遍。天師叫過道人來,問道:「你是哪裡人?」道人說道:「小道是紅江口人。」天師道:「你姓甚麼?」道人說道:「小道姓千百之百的百字,姓百。」天師道:「你叫甚麼名字。」道人說道:「並沒有名字,就叫做百道人。」天師道:「你手裡敲的甚麼?」道人說道:「小道手裡敲著是個木魚。」天師道:「你口裡念著甚麼?」道人說道:「小道口裡念著是佛。」天師點一點頭,說道:「我認得你了。你何不明白說將出來,怎麼只要元帥心上明白?」道人說道:「這原不是個口皮兒說的,原是個心上發的。故此小道不敢說,只求元帥老爺心上明白。」天師道:「你只該來尋我,怎麼又尋元帥?」道人說道:「當時許便是天師,這如今行都是元帥。」
  三寶老爺說道:「還是個甚麼許?甚麼行?天師大人指教一番罷。」天師笑一笑,說道:「這原是貧道身上一件事未完,今日卻要經由元帥。」老爺道:「是個甚麼未完?」天師道:「元帥就不記得當原日我和你兵過紅江口,鐵船也難走,江豬吹、海燕拂,雲鳥、蝦精張大爪,鲨魚量人鬥,白鰭趁波濤,吞舟魚展首。日裡蜃蛟爭,夜有蒼龍吼。蒼龍吼,還有個豬婆龍在江邊守。江邊守,還有個白鱔成精天下少。這道人姓百,手裡敲木魚,口裡念佛。百與白同,木魚是個『魚』字,念佛是個『善』字。『魚』字合『善』字,卻不還是個『鱔』字,加上一個『白』字,卻不是個『白鱔』兩個字。」
  老爺道:「原來這道人就是白鱔精!當原先出江之時,已經盡禮祭賽,怎麼又是天師未完?」天師道:「元帥老爺,你卻忘懷了,彼時是貧道設醮一壇,各水神俱已敵去,止有他神風凜凜,怪氣騰騰,是貧道問他,還要另祭一壇麼?他搖頭說『不是。』貧道問他,還要跟我們下海麼?他搖頭道『不是』。貧道問他,還要封贈一個官職麼?他點頭點腦說道:『是,是。』貧道彼時寫一道敕與他,權封他為紅江口白鱔大王,又許他回船之日,奏過當今聖上,討過敕封,立個祠廟,永受萬年香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卻不是貧道的未完?」老爺道:「有此一段情由,咱學生想不起了。天師,你許他奏過聖上就是。」天師道:「今日回船候命,行止俱在元帥老爺,貧道未敢擅便,還要元帥老爺開口。」老爺道:「依天師所許,咱回朝之日,奏上萬歲爺,討過敕封,立所祠廟,永受萬年香火。」
  道猶未了,白鱔道人已經不見形影。只是各船上俱聽見白道人臨行之時,口裡說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老爺曉得說道:「只這兩句就說得好,庇國福民,聰明正直為神,不枉了天師這一段原意。」王爺都只說安靜休養,等待進朝,哪曉得又吃白鱔大王生吵熱吵,吵了這一場。
  老爺道:「今後卻是家門前,可保無事。」天師道:「進了朝門,見了萬歲爺復了命,龍顏大悅,那時節才保無事。只這如今雖然是江,也還是水面上,不敢就道無事。」老爺道:「咱學生有個妙法,可保無事。」天師道:「有個甚麼妙法?」老爺道:「朝廷洪福齊天,一呼一吸,百神嘿應;一動一靜,百神呵護。咱學生把聖旨牌抬出來,安奉在船之腦額上,再有哪個鬼怪妖魔敢來作吵!」天師道:「這個話倒也講得有理。只一件,鬼怪妖魔雖然不敢作吵,九江八河的聖神豈不來朝?」老爺道:「來朝是好事,終不然也要拒絕他?」天師道:「挨了諸神朝見,這就通得。」三寶老爺即時吩咐左右抬出聖旨牌,安奉在船額上。左右回覆牌安奉已畢。天師道:「二位元帥卻要備辦參見水府諸神。」二位元帥心上還不十分准信,嘿嘿無言。須臾之頃,旗牌官報說道:「船頭下一道紅光燭天而起,紅光裡面閃出三位神道。」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神道?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18:00:19

第九十八回     水族各神聖來參 宗家三兄弟發聖



  詩曰:
  岸上花根總倒垂,水中花影幾千枝。
  一枝一影寒山裡,野水野花清露時。
  故國幾年仍縉笏,異鄉終日見旌旗。
  凱歌聲息連雲起,水族諸神知未知?
  卻說旗牌官報道:「船頭下一道紅光燭天而起,紅光裡面湧出三位神道,都是朱衣象簡,偉貌豐髯,口口聲聲叫說道山呼、山呼,萬歲、萬歲,小的們不知是個甚麼神道,特來稟告元帥老爺得知。」三寶老爺原來抬出聖旨牌去,只指望鬼怪妖魔不來作吵,哪曉得又驚動了這等一班有名神道。聽知得這一場凶報,沒奈何,只得浼求天師,怎麼著發他們回去。天師到底是個慣家,即說道:「二位元帥不要吃驚,我和你且坐到將台上,看他怎麼來,卻怎麼回他去。」
  果然是二位元帥、一位天師,坐在將台之上。只見三位神道朱衣象簡,偉貌豐髯,聲聲叫道:「萬歲!萬歲!」天師問道:「三神朝謁,願通姓名。」第一位說道:「小神洋子江上水府顯靈至聖忠佐濟江王之神。」第二位說道:「小神洋子江中水府顯靈順聖忠佐平江王之神。」第三位說道:「小神洋子江下水府顯靈大聖忠佐通江王之神。」天師道:「三位水府何事到此。」三位水府說道:「聖旨在上,特來朝參。」天師道:「朝參已畢,請退。」三位水府應一聲「是」,一擁而去。
  道猶未了,船頭下又是一道紅光燭天而起,紅光裡面認出一位神道,又是朱衣象簡,偉貌豐髯,口口聲聲道:「山呼萬歲!」天師道:「來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江瀆廣源順濟王楚屈原大夫是也。」天師道:「廟祀何處。」江神道:「江之源發於岷峨山下。小神之廟,立於成都府中。」天師道:「廟貌雄壯麼?」江神道:「舊時廟貌卑淺不稱,得宋文潞公重加修飾,煥然一新。」天師道:「文潞公何由到此?」江神道:「文潞公少時隨其父越任蜀州幕官,道過成都府,晉謁小神之廟。是小神先一晚吩咐奉祀官等收拾停當,灑掃祠庭,候宰相到此。奉祀官得之於心,明日伺候,果見文潞公到。奉祀官接之甚勤,且引導細觀畫壁,且言祠廟廢興之故。文潞公大驚,說道:『你這奉祀官何如此慇懃也?』奉祀官說道:『夜來江瀆靈神報說今日宰相下臨。相公異日之宰相,不敢不敬。』文潞公笑一笑,說道:『宰相非所望,但得宦游成都,當令廟貌一新,不至若此卑淺。』慶歷中,文潞公果以樞密直知益州,聽事之三日,謁小神廟,淒然有感,心上正在躊躇,忽前奉祀官叩頭禮拜。文潞公歎一聲,說道:『事物興廢俱有數,人生何處不相逢。』昔年多謝慇懃,今日果然宦游也。』奉祀官說道:『他日必為宰相,豈止官宦游我成都。』文潞公道:『原我說來宰相非所望,只得宦游成都,當令廟貌一新。此言豈敢自食!』即時下令鳩材飭工,計新祠廟。甫下令之明日,江水大漲,漫山漫嶺而來。漲頭上推下十抱之木有數千百根,竟奔小神之廟而止。未幾漲消。文潞公大喜,說道:『天從人願。』命工取之,充為廟材。物曲盡利,人官盡能,小神之廟遂雄壯甲於天下。這卻不是廟貌舊時卑淺,得文潞公一新!」天師道:「你今日來此何干?」江神道:「聖旨在上,特來朝參。」天師道:「朝參已畢,請退。」江神應一聲「是」,一擁而去。
  道猶未了,船頭下又是一道紅光燭天而起。紅光裡面閃出一位神道,龐眉皎發,美髭髯,面如童少,博帶峨冠,連聲道:「萬歲!萬歲!萬萬歲!」天師道:「來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九江八河之上靈通廣濟顯應英佑侯姓蕭名伯軒是也。」天師道:「尊神原來是太洋洲上蕭老官人。後面是哪個?」蕭公道:「後面是豚子蕭祥叔。」天師道:「再後面是哪個?」蕭公道:「再後面是小孫蕭天任。」天師道:「都是同時得道麼?」蕭公道:「小神生於宋,得道於咸淳初年。」天師道:「尊神不消講得,平生剛正自持,言笑不苟,美美惡惡,裡閭咸為之質正,宋咸淳間為神。曾附童子,先事言禍福,動若發機。鄉民相率朝謁,立廟於新淦之太洋洲,福澤一方,萬代瞻仰。貧道附近在龍虎山,頗知顛末,只不知令嗣君幾時得道?」蕭公道:「豚子生於元至正中,仕為靈陽主簿。靈陽劇盜潑天王劫縣庫藏,逼勒縣官,豚子不屈而死。上帝謂豚子生前忠正,死後剛方,命為神著於鄉,鄉人合祀於小神之廟。」天師道:「令孫幾時得道?」蕭公道:「小孫於洪武中,仕為白溝河巡檢司巡檢,死王事。上帝謂死雖非命,聰明正直,足以為神。目今尚水著聞。」天師道:「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為神也。可喜!可喜!」蕭公道:「過承誇獎。」天師道:「尊神來此貴幹?」蕭公道:「聖旨在上,特來朝參。」天師道:「朝參已畢,請退。」蕭公應聲「是」,領著子和孫一擁而去。
  去猶未了,只見船頭下一道紅光燭天而起,紅光裡面又閃出一位神道,濃眉虯髯,面如黑漆,紗帽圓領,皂靴角帶,連聲叫道:「萬歲!萬歲!萬萬歲!」天師道:「來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姓晏名成仔,官拜平浪侯,本貫臨江府清江鎮人氏。」天師道:「原來是晏公都督大元帥。」晏公道:「小神忝居天師桑梓,但上下之分相懸,不及請益。」天師道:「尊神平生嫉惡如探湯,少不善,必面叱之。鄉人起敬起畏,動輒曰:『得無晏君知乎?』貧道平日敬恭之有素者,只不知尊神初仕居何官?」晏公道:「小神元初以人材所選入官,為文錦局堂長。元人暴虐,徵求無厭。局官舊管供應宮錦,有機戶濮二者,坐織染累,鬻二女、一子賠償上官。小神憐其無辜,出俸資代之;不足,脫妻簪珥滿其數。濮得爺子完聚,日夜焚香告天。上帝素重小神剛正廉謹,遂命為神。小神承上帝命,奄忽於官,家人初不之知也。小神死之日,即先暢騶導於裡之曠野,峨冠博帶,護呵甚嚴,裡中人見之愕然,莫不稱歎,說道:『晏氏之子榮歸故鄉,人材官如此誇耀。』月餘,小神輿櫬而歸,裡中人且駭且疑。及至相語,則見之日,即小神官舍死之日也。裡中人始驚異。家人啟棺相視,棺中一無所有,乃知小神屍解為神,立廟祀之。厥後小神頗奉職於九江八河之上,無少差失云。」天師道:「久仰!久仰!今日到此,有何尊乾?」晏公道:「因為寶船中有聖旨在外,故此特來朝參。」天師道:「朝參已畢,請回罷。」晏公應一聲「是」,一擁而起。
  言猶未了,船頭下又是一道紅光燭天而起。紅光裡面閃出一位神道,金盔金甲,耀眼爭光。兼且人物長大,聲響如雷,連聲叫道:「萬歲!萬歲!萬萬歲!」天師道:「來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姓風名天車,官拜沿江游奕神是也。」天師道:「你何處出身?」游奕神說道:「小神生於蜀之酆都。生下地來,有三隻眼,一隻觀天,凡遇烈風暴雨,無不先知;一隻觀地,凡有桑田滄海,無不先知;一隻觀人,凡有吉凶禍福,無不先知。因小神觀天、觀地、觀人無不先知,故此上帝授小神一個沿江游奕之職,專一報天上之風雲,江河之變遷,人間之禍福。」天師道:「曾有何顯應?」游奕神道:「宋丞相陳堯咨未遇之時,有遠遊,泊舟三山磯,先一日請謁,具告他來日午時有大風突至,舟行必覆,公宜避之,陳唯唯稱謝。到明日,自朝至中,天清氣朗,萬里無云。舟人累請解纜,陳不許,舟人再三促之,陳說道:『緊行,慢行,先行,只有許多路程,更待同行。』舟一時開發殆盡,片帆風飽,無限悠揚,舟人嗟歎不已。甫及午牌時候,忽然西北上一朵黑雲漸漸而起,起到大頂上之時,大風暴至,折木飛沙,怒濤如山。同行舟收拾不及,不免沉溺之患,陳舟如故。舟人始信陳語,跽而致謝。陳心亦異小神之報,每欲謝無由。他日焦山下又見小神,陳揖小神近前致禮,問小神故。小神具告他是沿江游奕神,以公他日當做宰相,故奉告。陳說道:『何以報德?』小神說道:『貴人所至,百神理當接衛,不敢望報。但願求《金光明經》一部,乘其力,稍可遷秩。』陳唯唯。這正叫做:君子一言重於九鼎。陳他日專遣人送三部《金光明經》,詣三山磯投之。小神原日只求一部,因得陳三部,連升三級,陳宰相得小神免一時沉舟之患,小神得陳宰相昇平等數級之官。這一段情由,就是小神顯應。」天師道:「今日到此何干?」游奕神說道:「因為寶船之上有聖旨在外,特來朝參。」天師道:「朝參已畢,請回罷。」游奕神應聲「是」,天師又說道:「尊神且慢去,貧道還有一事相問。」游奕神說道:「有何事見教?」天師道:「你職掌游奕,可曉得朝廷麼?」游奕神說道:「朝廷一動一靜,神鬼護佑;一語一嘿,神鬼欽承。豈有不曉得之理?」天師道:「你既曉得,這如今萬歲爺可在南京麼?」游奕神說道:「在南京。」天師道:「前日有信,聞說道朝廷營建北京,有遷移之意,果是真麼?」游奕神說道:「是真。萬歲爺已曾御駕親臨北京城裡,這如今又轉南京來也。遷都之意已決,只還不曾啟行。」天師道:「不曾啟行,還是貧道們有緣。」游奕神拜辭而去。老爺道:「怎見得不曾啟行還是有緣?」天師道:「便於復命,不是有緣何如?」
  道猶未了,船頭上一道黑煙燭天而起。老爺道:「黑煙起處,又是個甚麼神道麼?」天師道:「多謝元帥老爺照顧,今日中間抬出聖旨牌去,接待了這一日江河上有名神道。今番卻又不是個神道,卻又有些確氣哩!」老爺道:「怎見得不是個神道?」天師道:「先前的神道,都是紅光赤燄,瑞氣祥煙,並沒有些黑氣,今番黑氣沖天,一定是個妖魔鬼怪也。」
  道猶未了,一聲響,一道氣,半邊青,半邊紅,上拄天,下拄地,攔住在船頭之下。元帥老爺吃了一慌,問說道:「這是甚麼?」天師道:「這卻古怪,是一段長虹。」老爺道:「這虹是些甚麼出處?」天師道:「虹即蝀,陰陽交接之氣,著於形色者。」王爺道:「古有美人虹,那是甚麼出處?」天師道:「那是《異苑》上的話,說道古時有一夫一婦,家道貧窮,又值饑饉,食菜根而死,俱化成青紅之氣,直達鬥牛之墟,故此名為美人虹。蘇味道有一首詩可證?詩說道:
  紆餘帶星渚,窈窕架天潯。
  空因壯士見,還共美人沉。
  逸勢含良玉,神光藻瑞金。
  獨留長劍彩,終負昔賢心。」
  三寶老爺說道:「蝀便是真的,還望天師收起它去才好。」天師道:「貧道不敢辭!」好天師,說一聲「不敢辭」,已經手裡捻著訣,一個訣打將去。天師的訣豈是等閒,盡是天神天將蜂擁一般去。一聲響,早已不見了那條蝀,恰好散做一天重霧,伸手不見掌,起頭不見人。老爺道:「這重霧又是個甚麼出處?」天師道:「霧是山中子,船為水革及鞋,苦沒有甚麼出處。」王爺道:「難道沒有甚麼出處?昔日黃帝與蚩尤對敵,九戰不能勝。黃帝歸於泰山,三日三夜,天霧冥冥。有一個婦人,人的頭,鳥的身子。黃帝知其非凡,稽首再拜,伏不敢起。婦人說道:『吾乃九天玄女是也。子欲何問,何不明言?』黃帝說道:『小子欲萬戰萬勝,萬隱萬匿,何術以能之麼?』女人說道:『從霧而戰,萬戰萬勝,從霧而隱,萬隱萬匿。』這豈不是個出處麼?還有梁伏梃《早霧詩》一律為證:
  水霧雜山煙,冥冥見曉天。
  聽猿方忖岫,聞獺始知川。
  漁人惑澳浦,行舟迷沂沿。
  日中氛靄盡,空水共澄鮮。」
  三寶老爺說道:「蝀又散做一天重霧,都是些古怪,卻怎麼處他?」天師道:「還是貧道做他的對頭。」好天師,說聲「對頭」,早已又是一個訣打將過去。一聲響,那一天重霧,猛然間潑天大晴。船頭之下,恰好又是一棵老鬆樹,上沒了枝,下沒根腳,無長不長,無大不大,筆筆直站在帥字船前頭。老爺道:「今番又變做一棵老鬆樹,好惱人也!」王爺道:「大夫鬆是個貴物,怎麼反惱人哩!」天師道:「難道鬆樹就全是貴物?」王爺道:「有哪些不貴處?」天師道:「方山有野人出遊,看見一個虯髯使者,衣異服,牽一百犬追迫而去。野人問說道:『君居何處?去何速也?』使者說道:『在下家居偃蓋山。此犬戀家,不欲久外,故去速。』野人尾之,使者至一古鬆下而沒。野人仰視古鬆,果仰偃如蓋,卻不知野人白犬之故。忽一老翁當前,野人問其故。老翁指古鬆說道:『此非虯髯使者乎?白犬則其茯苓也。』野人大悟,知使者為古鬆之精。鬆樹成精,豈是個貴物?」王爺道:「唐明皇遭祿山之變,鑾輿西幸,時事可知矣!禁中枯鬆復生,枝葉蔥菁,宛如新植者。落後肅宗果平內難,唐祚再興,枯鬆呈祥,這豈不是貴物?」天師道:「天台有怪鬆,自盤根於宕穴之內,輪囷逼側而上,身大數圍,而高四五尺。磊砢然,蹙縮然,乾不假枝,枝不假葉,有若龍攣虎跛,壯士囚縛之狀,豈是個貴物?」王爺道:「庾頡歎和嶠說道:『和君森森如千尺鬆,雖磊砢多節,施之大廈,有棟樑之用』,豈不是個貴物?李德林有一律詩為證:
  結根生上苑,擢秀邇華池。
  歲寒無改色,年長有倒枝。
  露自金盤灑,風從玉樹吹。
  寄言謝霜雪,真心自不移。」
  三寶老爺說道:「二位再不消苦辯。只今日之間,一條長虹散為一天重霧;一天重霧,收為一棵古鬆,中間一定是個鬼怪妖魔,這等搬鬥。似此搬鬥之時,怎得行船?怎得復命萬歲爺?」天師道:「元帥之言深有理,待貧道審問他一番,看他是個甚麼緣故。」天師即時披髮仗劍,踏罡步鬥,念念聒聒。念了一會,聒了一回,提起劍,喝聲道:「你是甚麼妖魔?你是甚麼鬼怪?敢攔我們去路麼?你快快的先通姓名,後收孽障。少待遲延,我這裡一劍飛來,斷你兩段!那時悔之,噬臍無及!」那棵鬆樹果然有靈,一聲響,一長長有千百丈長。天師喝聲道:「唗!何必這等長!」那棵鬆樹一聲響,一大大有百十圍之大。天師又喝聲道:「唗!何必這等大。」那棵鬆樹長又長,大又大,好怕人也。天師披著發,仗著劍,喝聲道:「唗!你或是個人,就現出個人來;你或是個鬼,就現出個鬼來;你或是個物件,就現出物件來。你或是護送我們,就明白說我是護送;你或是要求祭祀,就明白說我要祭祀;你或是負屈含冤,就明白說我是負某屈、含某冤,要取某人命,要報某人仇。怎麼這等只是不吐,起人之疑?」
  天師這一席話,說得有頭有緒,不怕你甚麼人不聳聽。那棵樹果然的有靈有神,能大能小,一聲響,一轂碌睡翻在水面上。天師吩咐旗牌官:「仔細看來,水面上睡著是個甚麼物件?」旗牌官回覆道:「是一條棕纜。」天師點一點頭,說道:「原來是這個孽畜!也敢如此無禮麼?」老爺道:「一條棕纜,怎是個孽畜?」天師道:「元帥老爺,你就忘懷了!我和你當原日出門之時,開船緊急,掉下了一條棕纜,今日中間成了氣候,故此三番兩次變幻成形,攔吾去路。」老爺道:「一條棕纜,怎麼就有甚麼氣候?」天師道:「一粒粟能藏大干世界,一莖草能成十萬雄兵,何況一條棕纜乎!」元帥道:「既如此,凡物都有氣候麼?」天師道:「此亦偶然耳,不可常。」
  道猶未了,那棕纜在船頭之下,一聲響,划划刺刺,就如天崩地塌一般。天師提著七星寶劍,喝聲道:「唗!你這孽畜還是得道成神?還是失道成鬼?快快的現將出來!」一聲喝,狠是一劍。這一劍不至緊,天師只指望斬妖縛邪,哪曉得是個脫胎換骨!怎叫做脫胎換骨?那條纜早已斷做了三節。斷做了三節,筆筆直站起來,就是三個金甲神,頭上金頂圓帽,身上金鎖子甲,齊齊的朝著天師舉一手,說道:「天師大人請了。」天師道:「你是何神?敢與我行禮。」三個金甲天神齊齊的說道:「小神們已受上帝敕命,在此為神。只不曾達知人王帝主,故此在這裡伺候。」天師道:「你原是我船上一條棕纜,怎麼上帝命你為神。」三個齊齊的說道:「原日委是一條棕纜,在天師船上出身,自從天師下海去後,小神兄弟三人在這洋子江上福國澤民,有大功於世,故此上帝命我等為神。」天師道:「你只是一條棕纜,怎麼又是兄弟三人?」三個齊齊的說:「原本是一胞胎生下來,卻是三兄弟,合之為一,分之則為三。」天師道:「你們既是為神,尊姓大表?」三個齊齊的說道:「因是棕纜,得姓為宗。因是兄弟三人,順序兒排著去,故此就叫做宗一、宗二、宗三。」天師道:「上帝敕命為神,是何官職?」三個齊齊的說道:「兄弟三個俱授舍人之職。」天師道:「原來是宗一舍人、宗二舍人、宗三舍人。」三個齊齊的說道:「便是。」天師道:「既是這等有名有姓的神道,怎麼變幻搬鬥?」宗一道:「無以自見,借物棲神。」
  天師道:「尊神在江上有甚麼大功?」宗一舍人說道:「小神在金山腳下建立一功。」天師道:「甚麼一功?」舍人道:「金山腳下有一個老鼋,這鼋卻不是等閒之輩,他原是真武老爺座下龜、蛇二將交合而生者。蛇父、龜母生下他來,又不是個人形,又不是個物形,只是彈丸黑子之大,一點血珠兒。年深日久,長成一個鼋,貪著天下第一泉,故此住在金山腳下。前此之時,修行學好,每聽金山寺中的長老呼喚,叫一聲老鼋,即時浮出水面上,或投以饅首,或投以果食,口受之而去。呼之則來,叱之則去。寺僧以為戲具,取笑諸貴官長者,近來有五七十年。學好千日不足,學歹一日有餘,動了淫殺之心,每每在江面上變成渡江小舸,故意沉溺害人性命,貪食血肉;又或風雨晦冥之夜,走上岸去,變成美婦人,迷惑良人家美少年。百般變幻,不可枚舉。水府諸位神聖奏明玉帝,要驅除它,一時未便。卻是小神抖擻精神,和它大殺了幾陣。它有七七四十九變,小神變變都拿住它,卻才驅除了它。驅除它卻不除了這一害,救多少人的性命,得多少人的安穩,這卻不是小神金山腳下建立一功?」
  天師道:「這是一功。第二位舍人有甚麼大功?」宗二舍人道:「小神在南京下新河草鞋夾建立一功。」天師道:「草鞋夾是甚麼功?」舍人說道:「草鞋夾從古以來,有個精怪。甚麼精怪?原是秦始皇朝裡有個章亥,著實會走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里。是秦始皇著他走遍東西南北,量度中國有多少路程。他走到東海,斷了草鞋子,就丟下一隻草鞋在南京下新河,故此下新河有一所夾溝,叫做草鞋夾。那草鞋夾在那夾溝之中,年深日久,吸天地之戾氣,受日月之餘光,變成一個精怪。他這精怪不上岸,不變甚麼形相,專一隻在草鞋夾等待各鹽船齊幫之時,他也變成一隻鹽船,和真的一般打扮,一般粉飾,一般人物,故意的雜在幫裡。左一頭拳,右一腦蓋,把兩邊的船打翻了,他卻就中取事,利人財寶,貪人血肉。這等一個精怪,害了多少人的性命?騙了多少人的財物?再沒有人知覺。水府諸位神聖都說:『大明皇帝當朝,宇宙一新之會,怎麼容得這等一個精怪,在輦轂之下肆其毒惡?』計處商議要懲治於他,卻是小神不自揣度,和他大殺幾場。他雖然神通廣大,變化無窮,終是邪不能勝正,假不能勝真,畢竟死在小神手裡。這如今草鞋夾太平無事,卻不是小神建立一功?」
  天師道:「這也是一功。第三位舍人是甚麼功?」宗三舍人說道:「小神也在南京上面蝶磯山建立一功。」天師道:「蝶磯山是甚麼功?」舍人道:「蝶磯原是一個小山獨立江心,磯上一穴,約有千百丈之深,穴裡面有一條老蝶,如蛟龍之狀。那老蝶出身又有些古怪,怎麼古怪?他原是西番一個波斯胡南朝進寶,行至江上,誤吞一珠,那顆珠在肚子裡發作,發作得波斯胡只是口渴,只是要水吃,盆來盆盡,缽來缽盡,不足以充欲。叫兩個隨行者抬到江邊,低著頭就著水,只說好吃一個飽。哪曉得那個波斯吃飽了水,一轂碌攛到水裡去了!攛到水裡去不至緊,變成一個物件,說他像蛇,沒有這等鱗甲;說他像龍,又沒有那副頭角。像蛇不是蛇,像龍不是龍,原來就叫做蝶。蝶即蛟龍之類,故此那個磯頭得名為蝶磯。蝶性最毒,專一在江上使風作浪,駕霧騰雲,上下商船,甚不方便。是小神略施小計,即時收服了它,放在穴裡,雖不害它性命,卻不許它在外面維持。這如今洋子江心舟船穩載,這卻不是小神一功?」天師道:「這是一功。三位舍人果然是除國之蠹,有護國之功;除民之害,有澤民之功。上帝敕命為神,理當如此。」
  三位舍人齊說道:「小神兄弟雖蒙上帝敕命,卻不曾受知人王帝主,故此在這裡伺候天師,相煩天師轉達。」天師道:「三位既有此大功,貧道即當奏上,請回罷。」三位說道:「既蒙天師允諾,小神兄弟奉承一帆風,管教今夜到南京,明早進朝復命。」
  畢竟不知這一帆風果否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15 18:00:43

第九十九回     元帥鞠躬復朝命 元帥獻上各寶貝



  詩曰:
  將軍曾此譽時髦,唱凱英風拂錦袍。
  八表順時驚雨露,四溟隨劍息波濤。
  手扶北極鴻圖永,雲卷長天聖日高。
  未會漢家青史上,韓彭何處有功勞?
  卻說三位舍人說道:「既蒙天師允諾,小神兄弟們奉承一帆風,管教今日晚上到南京,明早進朝復命。」道猶未了,三位舍人一擁而去。果真的時來風送滕王閣,行了一夜船,到了五更將近,藍旗官報道:「大小寶船已經到了南京,收住在下關草鞋夾一帶,稟知二位元帥進城復命。」三寶老爺一躍而起,說道:「今日卻也到了南京,這五七年間好擔心也。」即時傳令,著大小將官收拾各國進貢禮物。
  二位元帥齎了各國表章,進朝復命。來到午門上,正是五更三點,宮裡升殿,文武班齊。二位元帥領了大小將官,丹墀之下,揚塵舞蹈,三呼萬歲。萬歲爺見之,龍顏大喜,問說道:「去了多少年數?」元帥奏道:「永樂七年出門,今是永樂十四年,去了七年有餘。」萬歲爺問道:「征了多少國?」元帥道:「征過之國頗多,一一有表文在此,一一有進貢禮物在此。」萬歲爺道:「頭一國是甚麼國?先念他表文一道。」元帥道:「頭一國是金蓮寶象國。」取出表來,當殿宣讀:
  金蓮寶象國臣占巴的賴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伏惟皇帝陛下,功超邃古,位建大中。衣裳垂而保合乾坤,劍戟鑄而範圍區宇;神武不殺,人文化成;抱明明之德,以臨御下民;懷翼翼之心,以昭事上帝;至仁不傷於行葦,大信爰及於淵魚。故得天監孔彰,帝臨有赫,顯今古未聞之事,保邦家大定之基。竊念臣微類醯雞,賤如芻狗。世居夷落,地遠華風;虔荷燭齒,曾無執贄。今者竊觀兵仗,普及遐陬。限年歲於桑榆,阻臚陳於玉帛。矧滄溟之曠絕,在跋涉以稍難。是敢欽倒赤心,遙瞻丹闕。任土作貢,同螻蟻之慕羶;委質事君,比葵藿之向日。臣無任激切屏營之至。
  萬歲爺聽罷,說道:「夷狄之國,頗知讀書,來表雅馴,未可輕易視他。以後表文免宣讀。」元帥獻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金蓮寶象國進貢:寶母一枚,海鏡一雙,大火珠四枚,澄水珠十枚,辟寒犀二根,象牙簟二牀,吉貝布十匹,奇南香一箱,白鶴香一箱,千步草一箱,雞舌香一盤,海棗一盤,如何一盤。獻上萬歲爺龍眼觀看,萬歲爺道:「海鏡似蚌蛤之形,焉得此名?」元帥道:「其亮光可射日,故得此名。」萬歲爺又問道:「白鶴香是怎麼?」元帥道:「其香燒在爐中,香煙結成一對一對的白鶴沖天,故名曰鶴香。」萬歲爺道:「著黃門官燒來看。」黃門官接了香,燒在御爐之中,果然是香煙裡面結成白鶴之形,成雙作對,沖天而起。龍顏大悅。滿朝文武百官哪個不說道:「好寶貝!」萬歲爺又問道:「那如何,卻不過是個棗子之類,怎得此名?」元帥道:「雖然其形類棗,卻九百年才結實一度。人生一世,不曾見它開花如何,不曾見它結實如何,故名為如何。」
  第二國賓童龍國。元帥進上表文,黃門官接著。元帥獻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賓童龍國進貢:龍眼杯一副,鳳尾扇二柄,珊瑚枕一對,奇南香帶一條。獻上萬歲爺龍眼觀看,問道:「杯、扇何如?」元帥奏道:「杯果是驪龍眼眶了鑲成的。扇果是鳳凰尾巴緝成的。」龍顏大喜。
  第三國羅斛國。元帥進上表文,黃門官接著。元帥獻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羅斛國進貢:白象一對,白獅子貓二十隻,白鼠二十個,白龜二十個,羅斛香二箱,降真香二箱,沉、速香各二箱,大風子油十瓶,薔薇露二瓶,蘇木二十扛。獻上萬歲爺龍眼觀看,萬歲爺道:「白象著象媽兒廝養。白貓、白鼠俱無益之物,可給賞各內使。白龜放到御河之中,不可傷它生命。其餘的各歸職掌。」
  第四國爪哇國。元帥奏道:「爪哇國國王都馬板,倔強無禮,曾戕殺我天使。又無故要殺我朝從者百七十人,惡極罪大。小臣不曾受他的進貢,不曾受他的降表。都馬板供下一紙狀詞,供定親自前來朝貢。」元帥遞上供狀。萬歲爺道:「不消供狀。都馬板同著兩個頭目已進朝,償前死者金六萬兩,又進貢黃金一萬兩。朕卻之,赦勿問。」元帥復奏道:「都馬板無禮之甚,必重治而後知儆!」萬歲爺道:「償死者金,已知畏矣!遠人知畏便罷,不必深究。」滿朝文武百官哪個不說道:「堯仁如天,舜德好生。我皇上兼驄條貫,即堯舜再生,何以加此!」
  第五國重迦羅國。元帥奏道:「重迦羅國國小民貧,又且不事詩書,故此降表不具,進貢不備。止備鸚鵡一對,其餘羚羊、木棉、椰子、秫酒、海鹽,已經船上費用不存。」獻上鸚鵡。萬歲爺龍眼觀看,說:「這飛禽何補於用?令縱之禁苑,任其自來自去。更佈告軍民人等知悉,毋得持弓挾彈,傷其生命!」滿朝文武百官哪一個不說道:「萬歲爺恩及禽獸。」
  第六國浡淋國。元帥進上表文,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浡淋國進貢:神鹿一對,鶴頂鳥一對,火雞一對,琉璃瓶一對,珊瑚樹一對,崑崙奴一對,血結二匣,薔薇水二壇,金銀香二箱,膃肭臍五十。獻上萬歲爺龍眼觀看,萬歲爺道:「神鹿縱之紫金山,鶴頂鳥縱之禁苑,俱令自去。火雞發光祿寺候用。崑崙奴有甚麼用?」元帥奏道:「崑崙奴能踏曲為樂。」萬歲爺道:「發教坊司,令勿深究。血結何用?」元帥奏道:「血結治傷聖藥。」萬歲爺道:「其賜大小將官,有餘再給散各軍士。」滿朝文武百官哪一個不說道:「萬歲爺萬物咸若,視民如傷。」
  第七國女兒國。元帥獻上表章,黃門官接著。元帥奏道:「女兒國國小民貧,又且都是女身,不致鄰國貿易,小臣不曾受他的進貢。」萬歲爺道:「令其有知足矣,何必進貢。」
  第八國滿刺伽國。元帥奏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奏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滿刺伽國進貢:珍珠十顆,叆叇十枚,黃速香十箱,花錫百擔,黑熊二對,黑猿二對,白鹿十隻,白麂十隻,紅猴二對,火雞二十隻,波羅蜜二匣,做打麻二壇,茭簟簟十牀,茭簟酒十壇。獻上萬歲爺龍眼觀看,萬歲爺道:「猿、猴、鹿、麂之類,各隨其性,縱之使去。火雞仍發光祿寺。做打麻是個甚麼?」元帥奏道:「樹脂結成者,夜點有光,可代燈燭。」萬歲爺道:「勞民傷財,要此何用?」元帥奏道:「土儀不得不進。」萬歲爺道:「叆叇是個甚麼?」元帥奏道:「眼鏡之類,觀書可以助明。」萬歲爺道:「其賜左右入門辦事老臣。」滿朝文武百官哪個不說道:「萬歲爺不私所有,真天地無私氣象。」
  第九國啞魯國。元帥進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奏道:「啞魯國國小民貧,止有表章,進貢不備。伏乞萬歲爺鑒察!」奉聖旨:「是。」
  第十國阿魯國。元帥奏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奏道:「阿魯國國小民貧,止有表章,進貢不備。伏乞萬歲爺鑒察!」奉聖旨:「是。」
  第十一國蘇門答刺國。元帥奏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開讀蘇門答刺國貢:金麥三十斛,銀米三十斛,水珠一雙,螺子黛十顆,琉璃瓶十對,象牙十枝,鳥卵一雙,支鳥鵲一雙,活褥蛇十條,名馬十匹,胡羊五十隻,竹雞二百隻,五色番錦百端,紅絲千斤,駝毛褥五十牀,花簟五十牀,錦祺百幅,金飾壽帶五十條,銅帶五十條,連環臂鞲五十副,薔薇水五十瓶,棟香、白龍腦香、白越諾香、龍涎香、乳香、膃肭臍香、尋枝瓜、偏桃、千年棗、石榴、臭果、酸子、葡萄、美菜。禮物獻上龍眼觀看,萬歲爺道:「金粟銀米取之太多,不傷於廉乎?」元帥奏道:「出其素所有者,非逼而取之也。」萬歲爺道:「蛇、雀之類,仍前縱放毋違。名馬著五府官領去,雞、羊發光祿寺廚官。餘物貯庫支用。」
  第十二國默伽國。元帥奏道:「默伽國國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貢上金剛指環一對,摩勒金環一對。伏乞天恩容納!」奉聖旨:「是。」
  第十三國孤兒國。元帥奏道:「孤兒國國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貢上稍割牛一頭,龍腦香一箱。伏乞天恩容納!」萬歲爺道:「何為稍割牛?」元帥奏道:「牛長四角,十日一割,不割則死。人飲其血,壽可五百歲。牛壽亦如之。」萬歲爺道:「其令都民廝養,庶與民同壽。」滿朝文武百官哪個不說道:「人情莫不欲壽,皇上壽之而不傷。」
  第十四國勿斯裡國。元帥奏道:「勿斯裡國國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貢上火蠶綿一百斤。伏乞聖恩鑒納!」萬歲爺道:「何為火蠶綿?」元帥奏道:「本國有蠶蟲,名曰火蠶。所吐絲極熱,絮衣一襲,止用一兩。稍多則熱氣逼人,不可用。」萬歲爺道:「邊塞上征人苦寒,其令給散毋違。」滿朝文武百官哪個不說道:「挾纊之恩,天高地厚。」
  第十五國勿斯離國。元帥奏道:「勿斯離國國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貢上奄摩勒十盤,波羅蜜五盤。伏乞聖恩鑒納!」萬歲爺道:「奄摩勒是個甚麼?」元帥奏道:「味香酸甚佳。」奉聖旨:「所司收貯。」
  第十六國吉慈尼國。元帥奏道:「吉慈尼國國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貢上龍涎香五十斤。伏乞聖恩鑒納!」奉聖旨:「是。」
  第十七國麻離板國。元帥奏道:「麻離板國國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貢上兜羅錦十匹,雜花番錦十匹,細布五十匹。伏乞聖上鑒納!」奉聖旨:「是。」
  第十八國黎伐國。元帥奏道:「黎伐國國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貢上白砂糖五擔,吉貝一箱,鑌鐵十擔。伏乞聖恩鑒納!」奉聖旨:「是。」
  第十九國白達國。元帥奏道:「白達國國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貢上金錢二千,銀錢五千,五色玉各五端,夜光壁五片,白光琉璃鞍一副。伏乞聖恩鑒納!」聖上道:「小國焉有許多珠寶?」元帥奏道:「國小民富,故此有這寶貝。」奉聖旨:「是。」
  第二十國南浡裡國。元帥奉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南浡裡國進貢:狻猊一隻。獻上萬歲爺龍眼觀看,萬歲爺道:「這狻猊還是自小兒收養的麼?」元帥奏道:「生七日,未開目時,取之則易調習,稍長則難。」萬歲爺道:「養它無用。著令所司廝養,毋戕害朕百姓。」滿朝文武百官哪一個不說道:「我皇上仁民愛物,自有科等。」
  第二十一國撒發國。元帥奏道:「撒發國君民人等習於不善,又且該三年大難,是國師收他到極樂國過了這五年。故此不曾受他表章,不曾受他禮物。」萬歲爺道:「這如今怎麼?」元帥奏道:「這如今已經放還本國。」萬歲爺道:「不致損傷麼?」元帥奏道:「極樂國中老有所終,幼有所養,農有餘粟,女有餘布。五年以前,風調雨順;五年以後,國泰民安。」萬歲爺道:「夷人樂業便罷,不必表章進貢。」滿朝文武百官哪一個不說道:「我皇上如傷軫念,無間華夷,真天地無私氣象。」
  第二十二國錫蘭國。元帥奏道:「錫蘭國王負固不賓,惡極罪大,小臣未敢擅便,鎖械國王來京,伏候聖旨定奪。」聖旨道:「國王雖無道之甚,鎖械來京,已足褫其膽,奪其魄,其特赦之。仍送四夷館同滿剌伽國王。」滿朝文武百官哪一個不說道:「萬歲爺春育海涵,天覆地載。」
  第二十三國溜山國。元帥奉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溜山國進貢:銀錢一萬個,海貝八二十擔,紅鴉呼十枚,青鴉呼十枚,青葉藍十枚,昔刺泥十枚,窟沒藍十枚,降真香十石,龍涎香五石,椰子杯一百副,絲嵌手巾一百條,織金手帕百方,鮫魚乾一百石。獻上萬歲爺龍眼觀看。萬歲爺道:「青葉藍是甚麼?」元帥奏道:「藍色寶面上有青柳紋,故得此名。」萬歲爺道:「昔刺泥、窟沒藍是甚麼?」元帥奏道:「俱是寶石,番名如此。」奉聖旨:「各歸所司職掌。」
  第二十四國大葛蘭國。元帥奏道:「大葛蘭國國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貢上:金錢一百文,彩緞五十匹,花布二百匹,青白花瓷十石,胡椒十石,椰子二十擔。」獻上萬歲爺龍眼觀看,萬歲爺道:「國小民愚,其勿傷彼之財。」元帥奏道:「俱是土產,並無傷財等項。」奉聖旨:「所司收掌。」
  第二十五國小葛蘭國。元帥奏道:「小葛蘭國國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貢上:金錢一百文,銀錢五百文,黃牛十隻,青羊二十隻,胡椒十石,蘇木五十擔,乾檳榔五十石,波羅蜜五百斤,麝香一百斤。」獻上萬歲爺龍眼觀看。萬歲爺道:「黃牛高大有力,其給散附郭農家。青羊、胡椒俱發光祿寺,蘇木發織染局,免徵求之擾。餘者各歸職掌。」
  第二十六國柯枝國。元帥奉上降表,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柯枝國進貢:佛畫塔圖一幅,菩提樹葉十張,金佛像一尊,金錢一百文,銀錢一千五百文,珍珠四顆,珊瑚樹四枝,胡椒一百石,龍涎香五百斤,各色花布五百匹,蓬蓬柰一百擔。獻上龍眼觀看,萬歲爺道:「各國進貢禮多,似覺勞民傷財。」元帥奏道:「俱是各國土物,並無傷勞等情。」奉聖旨:「是。」
  第二十七國古俚國。元帥奉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古俚國進貢:五色玉各四片,馬價珠一枚,金廂帶一條,草上飛一隻,黑驢一頭,胡錦百端,花蕊布五百匹,蕓輝十箱。獻上龍眼觀看,萬歲爺道:「草上飛怎麼?」元帥奏道:「獸名,性最純善,偏獅象等惡獸見之,即伏於地,乃獸中之王。」萬歲爺道:「好個獸中之王!黑驢何用?」元帥奏道:「日行千里,獸鬥虎,一蹄而虎斃。」萬歲爺道:「無用。日行千里,其給驛遞廝養聽用。」滿朝文武百官哪一個不說道:「不用千里驢,卻千里馬之意。」
  第二十八國金眼國。元帥奉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奏道:「金眼國王性極愚頑,全不達華夷之分。小臣委曲開示他一番,不曾受他的進貢。」奉聖旨:「是。」
  第二十九國吸葛刺國。元帥奉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吸葛刺國進貢:方美玉一塊,圓美玉一塊,波羅婆步障一副,琉璃瓶一對,珊瑚樹二十枝,瑪瑙石十塊,珍珠一斗,寶石一擔,水晶石一百塊,紅錦百匹,花羅百匹,絨毯百牀,卑伯一百匹,滿者提一百匹,沙納巴一百匹,忻白勒搭黎一百匹,紗塌兒一百匹,名馬十匹,橐駝十隻,花福祿十隻。獻上龍眼觀看,萬歲爺道:「卑伯以下四件是甚麼?」元帥奏道:「俱番布名色。」萬歲爺道:「名馬發兵部官領給,這個還有實有。餘物雖珍貴,卻其實無裨於實用,各歸所司職掌。」滿朝文武百官哪一個不說道:「不貴異物如此。」
  第三十國木骨都束國。
  第三十一國竹步國。
  第三十二國卜刺哇國。元帥奏道:「三國共進上一封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奏道:「三國共是一份進貢。」黃門官接單宣讀進貢:玉佛一尊,玉圭一對,玉枕一對,貓睛石二對,祖母綠二對,馬哈獸一對,花福祿一對,獅子二對,金錢豹一對,犀牛角十根,象牙五十根,龍涎香十箱,金錢二千文,銀錢五千文,香稻米十擔,香菜十品。獻上龍眼觀看,萬歲爺道:「佛像不可褻瀆,安奉瓦罐寺中住持奉祀。馬哈、福祿、獅豹之類,雖得之易,其實廝養之難,今後不宜取它。香稻給散老農貽種,香菜給散老圃留種。」滿朝文武百官哪一個不說道:「安奉玉佛,得敬鬼神而遠之道。慮馬哈、福祿、獅豹難養,防率獸食人之漸。老農、老圃留種,有足民務本之意。」後來香稻有種,其粒最長,其味最香,至今進貢香萊,各色不一。只一菜剖甕而出,內虛外菁蔥,味爽,失其名。元帥命名甕菜,至今不絕。
  第三十四國剌撒國。元帥奉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刺撒國進貢:鯨睛一雙,魴須二根,千里駱駝一對,龍涎香四箱,乳香八箱,山水瓷碗四對,人物瓷碗四對,花草瓷碗四對,翎毛瓷碗四對。獻上龍眼觀看,聖上道:「這一國盡稀世之寶,何以承當他的!」元帥奏道:「這一國國小民富,且動必以禮。」奉聖旨:「是。」
  第三十五國祖法兒國。元帥奉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祖法兒國進貢:玉佛一尊,佛袈裟一襲,金錢豹十隻,福祿十隻,駝雞十隻,汗血馬二十匹,良馬十匹,龍涎香十箱,乳香十箱,倘伽一千文。獻上龍眼觀看,奉聖旨:「玉佛安奉大報恩禪寺,馬著兵部等官給散,餘者各歸所司職掌。」
  第三十六國忽魯謨斯國。元帥奉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忽魯謨斯國進貢:獅子一對,麒麟一對,草上飛一對,福祿一對,馬哈獸一對,名馬十匹,鬥羊十隻,駝雞十隻,碧玉枕一對,碧玉盤一對,玉壺一對,玉盤盞十副,玉插瓶十副,玉八仙一對,玉美人一百,玉獅子一對,玉麒麟一對,玉螭虎十對,紅鴉呼三雙,青鴉呼三雙,黃鴉呼三雙,忽刺石十對,擔把碧二十對,祖母刺二對,貓睛二對,大顆珍珠五十枚,珊瑚樹十枝,金箔、珠箔、神箔、蠟箔、水晶器皿、花毯、番絲手巾、十樣錦、毯羅、毯紗撒哈刺。獻上龍眼觀看,萬歲爺道:「這一國何進貢之多?」元帥奏道:「這國國富民稠,通商貿易,故此進貢禮物頗多。」萬歲爺道:「怎麒麟都有?」元帥奏道:「也是土產。」奉聖旨:「各歸所司職掌。」
  第三十七國銀眼國。元帥奏道:「銀眼國王信任妖邪,抗拒天兵,無道之甚。是國師不許他獨立為國,止許他編戶為民,故此不曾受他表章,不曾受他進貢。」萬歲爺道:「慎勿滅人之國,絕人之化。」元帥道:「國師已經超度他白眼轉為黑眼,受用不盡。雖不稱國,上下相安,富足如故。」奉聖旨:「罷。」
  第三十八國阿丹國。元帥奉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阿丹國進貢:金鑲寶地角二枚,金鑲芙蓉冠四頂,金鑲寶帶二條,遊仙枕一對,貓睛石二對,各色鴉呼各十枚,鴉鶻石十枚,蛇角二對,赤玻璃一十,綠金睛一十,青珠十枚,珍珠百顆,玳瑁、瑪瑙、車渠、琉璃百副,琥珀盞五十副,金鎖百把,麒麟四隻,獅子四隻,千里駱駝二二十隻,黑驢一隻,花福祿五對,金錢豹三對,白鹿十隻,白雉十隻,白鳩十隻,白駝雞二十隻,綿羊百隻,卻塵獸一對,風母一對,紫檀百株,薔薇露百瓶,赤白鹽各百擔,羊刺蜜百桶,阿勃參十斛,庵羅十斛,石粟十斛,龍腦香十箱,鑌鐵百擔,哺嚕口黎一千。獻上龍眼觀看,聖上問說道:「怎麼後面這些國進貢愈多!」元帥奏道:「往西去國極富,民極淳,故此進貢愈後愈盛。」萬歲爺道:「西方聖人,於理亦有。」
  第三十九國天方國。元帥奉上表章,黃門官受表。元帥奉上進貢禮單,黃門官宣讀天方國進貢:天方圖一幅,四景畫四幅,夜光璧一端,上清珠一對,木難珠四顆,寶石百顆,珍珠百顆,珊瑚樹百枝,琥珀百塊,金剛五百,玻璃盞十對,降真香百匣,崦叭兒香十箱,麒麟一對,獅子四對,草上飛一對,駝雞五十隻,橐駝百隻,羚羊百隻,龍種羊十隻,卻火雀一對,狻猊一對,名馬五十匹,金滿伽一千,梨一千,桃一千。獻上龍眼觀看。不知喜否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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