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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郎]半城風月[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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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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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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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郎]半城風月[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5-8-19 17:32 編輯
半城風月
作者:十四郎
【
內容簡介
】:
她來自鐘山之巔,披霜帶雪,清艷無雙,於「情」之一事,偏又沒什麼天賦,生平最喜不過清茶一杯,看看熱鬧。
都說她年少多舛,性格古怪,其實她也可以乖巧柔順,笑靨如花。
都說她毒舌刻薄,傲慢無禮,其實她也可以巧笑倩兮,溫柔可親。
不過——
她.就.是.不.樂.意!
直到那天,她遇見了一個少年。
半城風月半城雪,她一生中的所有風景,都因他而輝煌了起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8 18:04:42
第一卷 風月無邊
楔子
二月二,龍抬頭,清淨了數百年的鐘山頂熱鬧無比。
從卯時開始,碗大的金花便一朵朵自云中墜落,仙樂陣陣,香風四溢,賓客往來不絕。鐘山帝君笑了整整一天,收禮也收了一整天,下巴和胳膊都有點酸痛。
他的小女兒生下來到今天剛好兩百歲,按說宴席不用辦這麼熱鬧,不過前几日還是泥鰍似的小丫頭突然化出了人身,在鐘山龍神一脈來說,算得上是頭等大事,少不得請四海八方的天神們來喝個酒。
眼看日上三竿,來賀喜的賓客越來越多,鐘山帝君臉皮都笑麻了。
不知怎麼搞的,今天總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都叫錯了來客的尊號,所幸一旁有神官齊南打圓場,倒還沒出什麼大差池。
好容易得了空閑,鐘山帝君望著越爬越高的日頭,到底忍不住低低嘆了一聲:“阿翠竟真不回來?”
齊南笑道:“小公主兩百歲便得了人身,這樣的喜事,夫人怎會不來?帝君且放寬心思,莫要多慮。”
帝君依舊憂心:“她一定還在氣我請了桐山一族的人赴宴,可珊珊是無辜的,她對我發乎情止乎禮,這個傻阿翠,何必與我斗氣到現在。”
齊南淺笑垂眸,偷偷拂去胳膊上升起的雞皮疙瘩,跟了帝君十几萬年,還是沒法習慣他這種腔調。
帝君別的都還好,就是這股多情腔始終改不掉,見一個愛一個,每個都說發乎情止乎禮,鐘山龍神一脈多少代積攢下來的那點冷酷威名,都快被他敗光了。
就連最遠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島上的小仙君都曉得,鐘山帝君是最不好惹的帝君之一。能被天帝稱為帝君,地位已是非同小可,關鍵是他們這鐘山龍神一脈,絕非四海八荒的其他龍神所能媲美。
上古天帝有言:龍戰于野,其血玄黃。說的正是鐘山龍神一脈。
曾有傳言,上上代的鐘山帝君與九天之上的鳳凰一族生了些齟齬,一怒之下將極西之地的離恨海徹底放逐在永恆黑暗之中,直到今天那里都陰寒徹骨,為無數厲害的凶煞盤踞,尋常的神族稍微靠近些便要重傷,故爾已被天帝封為了禁地。
這是萬龍之尊的霸道,不過看看眼前的這位帝君嘛……齊南無聲地嘆了口氣。
嘆氣歸嘆氣,該安撫的還是要安撫,齊南勸道:“此處賓客無數,帝君還是謹言,何況小公主如此天賦,帝君應當開懷才是,怎能愁眉緊鎖?”
鐘山龍神的血脈與其他龍神自有不同,出生時是為龍身,往往要在鐘山頂的養龍池內渡過五六百年,才能化為人形。如今的帝君,還有小龍君,都是在五百歲左右才得了人身的,小公主僅兩百歲就能得到人形,足以說明其神力之渾厚,說不准將來就靠她挽回點鐘山龍神的威名了。
他再三把小公主拿出來說事,終于打動了鐘山帝君那顆多愁善感的心,正准備找女官把女兒抱過來親昵一下,忽覺一股微弱的力道在拉扯袖子,帝君低下頭,便見兒子清晏倚在腿邊,滿臉稚氣地抬頭看自己。
“要爹爹抱。”清晏奶聲奶氣地朝他伸出手索抱。
鐘山帝君露出笑容,方欲將兒子抱起,只聽禮官高聲唱道:“桐山三公主,前來賀喜。”
但見宮門處祥云飛舞,托著浩浩蕩蕩一群天神飄了進來,為首的神女披著淡桃花色的天衣,袖口衣擺不知嵌了多少天河星屑,晃得整座鐘山都亮了。
見到鐘山帝君,她雙目流波婉轉,含羞帶怯地盈盈行禮,柔柔喚一聲:“帝君。”
這一聲喚得鐘山帝君心都酥了,情不自禁走到她面前,應一聲:“珊珊。”
齊南低頭望向清晏,這孩子的胳膊還茫然伸著,卻沒等到爹爹的抱。他只有再一次在心底嘆息,蹲下去柔聲道:“小龍君,帝君今日有太多賓客要招待,不如您去看看小公主?”
一派天真的清晏果然被打動了,連連揮舞胳膊:“看妹妹!看妹妹!”
后面的女仙立即上前將他抱開,用身子擋住他的視線,不教他望見鐘山帝君握著桐山三公主雙手的模樣。
桐山三公主既來,想必帝君是沒心思招呼其他客人了,齊南只得替上去,忙得跟陀螺似的。
直到天色漸漸暗沉,酉時降至,夫人依舊沒有出現的跡象,齊南想,她肯定是不會回來了。
夫人是翠河河神的女兒,從身份來說,確實是高攀了鐘山龍神一脈,這也是她自己的一塊心病,加上帝君大婚后多情花心的性子始終改不掉,她三天兩頭地吵,估計這次是累了,讓她靜靜也好。
不過,這些大大小小的神族們,十之八九都亂七八糟,天長地久的時光,絕頂豐艷的容顏身段,哪一個不是在感情上剪不斷理還亂?今天愛這個,明天恨那個,反正有無比漫長的年月供他們造作糾纏,哪里管什麼婚前婚后,像夫人如此較真的神族,反而少見。
酉時正,女仙們抱著小公主從偏殿里出來了。才兩百歲便得了人身,小公主看上去更像是凡人的嬰兒,小小的身體被裹在金絲織就的錦被里,胸前放著瑰麗繁復的黃金鎖,一面沉沉地睡著,一面把手指頭含在嘴里吮,可愛極了。
清晏一路又蹦又跳跟在后面,不停試圖用手去夠她,興奮地嚷嚷:“粉團兒!粉團兒!”
巨大的贊嘆聲在來賓中此起彼伏,先前都以為鐘山帝君誇了海口,哪有兩百歲就得人身的龍女?如今一見,竟是真的,許多年老的天神們想起曾經鐘山龍神一脈的霸道,不由感慨萬千。
如此浩大的聲勢,到底是將小公主驚醒了,女仙怕她啼哭,急忙悉心搖晃撫拍,她卻十分安靜,換了只手繼續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眼前無數神族,一眨不眨。
齊南估摸著馬上帝君該給小公主取名,這個儀式十分重要,受不得干擾,他上前將莫名興奮的清晏按住,吩咐女仙將他帶到座位上,自己捧了玉匣,內里陳列不死樹制成的細簽,每一根都刻了字,只等待鐘山帝君的挑選。
帝君四方祝禱后,忽而抬手在玉匣上輕輕一拍,但見內里無數不死樹細簽好似活了一般飛起,在空中排列出無數大小不一的圓,不一會兒,兩根細簽像是被看不見的線拉扯住,輕輕落在帝君掌中。
他低頭一看,便取過案上的毛筆,蘸了天河水,在空中利落干脆地寫下“玄乙”二字,霎時間瑩光閃耀,“玄乙”兩字在半空緩緩浮起,忽而化作萬千光點,在夜色中瑩瑩絮絮地飄浮,良久才消散于風中。
“既然天道有所示,本座自當遵循天意。今日為小女命名:玄乙。”
下一刻,賀喜聲此起彼伏,巨大的琉璃屏風后,樂官們奏起仙樂,萬朵金花下雨般墜落,空蕩蕩的禮桌上忽然出現無數美酒,諸位神仙紛紛舉杯邀飲。
酒香醇厚,女仙懷里的小公主玄乙還不習慣這味道,打了個噴嚏,緊跟著“噗”一聲,這玲瓏剔透的玉娃娃在萬眾矚目下變成了一尾灰溜溜的小龍,只有几寸長,在女官手中頭尾搖曳,跟泥鰍似的。
四下里驟然靜了下來,桐山三公主花容失色,驚得聲音都變了,有點刺耳:“哎呀!怎麼變成泥鰍了?!”
鐘山帝君面色陰沉,邀飲的天神們噤若寒蟬,假裝沒聽到桐山三公主的話,就連屏風后的樂官們也停下了奏樂——已得人身的龍神一脈按理說不該再變回龍身,除非……除非神力低微,不能長時間維持人身。
可鐘山龍神是什麼血脈?小公主怎能神力低微?之前說的好好的兩百年就得了人身,眼下算什麼?眾目睽睽下變回小龍,還長得跟泥鰍一樣,簡直是揪著鐘山帝君的臉打得啪啪響,響徹天際。
安安靜靜坐著的清晏忽然快步走至尷尬的女仙面前,抬手將妹妹捧到自己懷里,用手指頭輕輕撫摸她頭頂嫩芽似的小角,一面低聲哄道:“好孩子,聽話,快變回去。”
泥鰍一樣的小公主卻在他掌心打個呵欠,吐出一串口水泡泡,蜷成一團,睡著了。
二月二,龍抬頭,鐘山頂小公主的兩百歲壽宴早早散了,諸神離開的時候,鐘山頂已經開始飄雨,想來帝君心情不佳,過兩天可能就要冰封鐘山。
不管鐘山帝君怎麼不爽,這件事依舊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整個神界,連三座仙島上的小仙君們都曉得,鐘山龍神吹破了牛皮,號稱兩百年就得人身的小公主,在壽宴上變成了泥鰍。
“泥鰍公主”的名號順理成章地響徹寰宇,有著萬龍之尊名號的鐘山龍神一脈,所剩不多的威名再一次被狠狠抹黑,連下方的那些妖族都敢堂而皇之地嘲笑他們。
直到上千年過去,鐘山帝君的夫人翠河神女不知何故隕滅在大荒之原,與此同時,北方的桐山一族忽然遭到寒冰封凍,族內諸神盡數隕滅,有傳言稱,正是鐘山帝君所為。
桐山一族隕滅得太過離奇,天帝亦曾找帝君質問過,結果卻不盡如人意。誰也不知他二位神尊聊了些什麼,只知道鐘山帝君安然回到了鐘山,繼續做他的帝君,而桐山一族的事,就被天帝悄然無聲地壓了下去,全當沒發生。
至此,鐘山龍神的威名再一次震懾神界,有關泥鰍公主的笑話,終于無人敢再提。
時光匆匆流逝,一晃眼,八千年過去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8 18:06:19
第一章 有女玄乙
那是一個晴朗的春日,兩條突如其來的消息打破了神界持續許多年的平靜。
第一條,花皇的后花園里,原本應該三萬年才開一次花的婆娑牡丹,這次只隔了一萬年不到就冒出了花骨朵。
第二條,有小道消息稱,天帝有意牽線撮合鐘山龍神燭陰氏的小公主和華胥氏青帝的獨子扶蒼神君。
正巧花皇后花園的婆娑牡丹開了,本著“不想初次見面太尷尬”的念頭,天帝將兩位年輕天神的初次相見定在了花皇的后花園,見著來賞花游玩的天神們眾多,他倆便不至于大眼瞪小眼了。
消息一傳出來,這几日前來賞花游玩的天神們絡繹不絕,后花園的門檻眼看著都被踩矮了几寸。
當年鐘山帝君的夫人翠河仙子隕滅在大荒之原,神君自此封了鐘山,几乎不與諸神來往,到現在誰也沒見過神君的一子一女是何等容貌。
而有關那位小公主,倒有“泥鰍公主”之類的謠言,想必十之八九只是個平庸的小神。
不過,縱然再平庸,她的出身依舊高貴異常。
如今小公主年方九千七百歲,剛剛才到可嫁娶的年紀,便能請得動天帝為之牽線,青帝引薦獨子,此等架勢,尋常神族只能羨慕贊嘆。
可是,天帝牽線誰不好,為什麼偏偏是扶蒼神君?神界無數神女為此芳心暗碎。
猶記得當年扶蒼神君也不過才兩萬兩千歲,恰逢帝女出嫁,酒席足足擺了五天。天帝嫁女,諸神自然少不得捧場,那時四海的龍女們先起了歌舞,湘君湊趣撫笛橫吹,太子長琴以琴音和之,羲和神女擊鼓呼應。
天帝許是酒興上來,忽然轉頭望向東南角獨坐的一位年輕神君,笑道:“扶蒼,何不舞劍助興?”
年輕的神君振袖而起,翩然的姿態如同一只鶴,長劍為他執在手中,行云流水般瀟灑。
一曲皓月寒霜收尾,他的動作也收尾,長劍划出干脆漂亮的一道線,年輕的神君傲然端立,微微側著的臉,鼻梁與下頜的弧度雋秀而完美,他抬手,將長劍遞還給龍女們,垂下的眼睫揚起,雙眸似月光般清冷。
風華絕代。
一場劍舞令扶蒼神君名震四野,也讓無數神女為之心馳神迷,如今想到他即將落入燭陰氏小公主的魔掌之中,更是讓人肝腸寸斷。
未時過三刻,風忽然大了起來,層疊洶涌的云海像是被一雙巨手驟然撕開,青色九頭獅御風而飛,一個眨眼的功夫便落在了花枝繚亂的梨花林中。
漫天雪白里,年輕的神君輕輕從獅背上躍下,廣袖搖曳,翩然驚鴻,正是青華帝君的獨子扶蒼神君。
他竟是一個人來的,沒帶隨扈,也沒帶侍立女仙,牽著九頭獅信步走向花皇的庭院。直至庭院門前,花皇的侍者們早已迎出,畢恭畢敬地接過韁繩。
“不知花皇有何安排?”扶蒼低聲問。
與他清冷似月的外表不同,他的聲音竟極具誘惑力,甫一開口,低沉而魅惑的聲線像一柄柔軟的羽毛刷輕輕刷過心間,令人酥倒半邊。
侍者們不由自主紅了臉,半晌答不上來他的問題。
忽然之間,云海內又傳來雷音般的嗡鳴聲,重疊的云層被毫不留情撕裂,一輛金碧輝煌的長車在云中穿梭前行,其上紋繪的正是鐘山龍神的圖騰,車身周圍祥光萬里,隨扈者浩浩蕩蕩,不下百人。
待這浩浩蕩蕩的人群落在梨花林中時,小小的花林突然顯得有些擁擠,諸神們不得不紛紛讓道。
只見前方三十名隨扈提了青銅小桶,用玉勺舀水,潑灑在道路兩旁。中間三十名女仙捧著紫金的香爐,青煙裊裊,幽雅清涼的香氣几乎蓋過了梨花的味道。
再后三十名隨扈一路鋪下雪白的纖云華毯。這毯子是天河岸織女們采了流云織就,更以天河美玉點綴,一尺纖云毯都極為奢侈,小公主居然拿它來鋪路,實在太過奢華。
長車后跟隨的最后三十名女仙手執拂塵羽扇寶瓶玉匣,更有兩個隨扈扛著巨大的錦緞傘。隨扈雖然眾多,卻安靜無比,一路氣勢驚人地行至庭院門前,隨扈向兩旁散開,長車堪堪停在扶蒼神君的面前。
“帝女都沒這種排場……”
諸神不滿地竊竊私語,就算是鐘山龍神的公主,初初露面便氣勢洶洶隨扈百人,是想彰顯自己身份高不可攀嗎?
車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扛傘的隨扈立即撐開錦緞傘候在兩旁,侍立女仙恭敬地彎曲胳膊,一只纖長的手扶在上面,五根指甲上都涂了鮮紅的蔻丹,襯著女仙嫩黃的衣袖,更顯得肌膚勝似新雪。
諸神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那只柔荑上——出來吧,鐘山龍神的小公主,看看你到底長什麼模樣才能這般驕橫奢華!
一個纖細的人影從金碧輝煌的長車上緩緩下來,小公主穿著霜色的長裙,其上密密麻麻紋了無數暗金色的閉目之龍,漆黑的長發用金環點綴,除此之外一無飾物,有種不動聲色間的華貴。
她的臉低垂在錦緞傘的陰影中,偶爾泄露的臉頰弧度豐盈而柔嫩。扶著侍立女仙,她走得不快也不慢,每一步都恰到好處地優雅著。
及至走到扶蒼神君面前,扛傘隨扈與侍立女仙退開三步跪下行禮,諸神才第一次見到鐘山龍神小公主的容貌,年輕的神女們忽然都有些泄氣。
小公主膚色極白,便映得眉眼更加濃黑,雙唇更加嬌嫩。或許是因為出身高貴,又或許是因為排場太大,她身上有一種莫名的氣質,像是無邪的嬌憨,又像是矜持的高貴,使她看上去絕不會泯然于諸神。
更何況,她是這般豐姿綽約,淨無纖塵。
九千歲的年紀讓小公主的臉頰上還存著一絲稚氣的豐盈,她的表情十分平靜,看不出任何內心的情緒,坦然與對面的扶蒼神君對視,仿佛站在對面豐神俊朗的年輕神君只是個五官模糊的木頭人。
振袖彎腰行禮,幽雅清涼的香氣覆蓋了整座花皇仙島。
“妾身鐘山龍神燭陰氏,玄乙,見過扶蒼神君。”
她的聲音低柔如夏夜的涼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8 18:06:35
第二章 佳偶難成
九頭獅被牽去了坐騎圈,小公主帶來的那一大幫浩浩蕩蕩的隨扈們也已散開,貼著仙島的邊緣,無聲無息地將花皇仙島圍成個鐵桶。
此舉惹來天神們諸多不快,暗地里抱怨連連,偏又舍不得走。扶蒼神君跟鐘山公主到底能不能互相看上眼?大家對這件事很關心。
因見神君引著小公主進了花皇內園,此處若非花皇邀請,絕不能進,諸神只得努力朝里張望,個個跟鵝似的把脖子伸老長。
花皇內園更是滿目姹紫嫣紅,所種皆為花皇珍愛的花品,風過處,淡香濃香交迭遞送,令人心曠神怡。
小公主走得很慢,好像沒有女仙攙扶,她便無力走路,扶蒼神君只得走走停停,時不時還是要回頭等她。
沒有人說話,神君看上去連挑起話題的興趣都沒有,一路沉默得像個啞巴。
不過片刻,忽聽玄乙在后面輕柔地抱怨:“這條路滿地碎石,甚是粗糙,妾身實在走不慣,還望神君體貼,容妾身稍稍休憩片刻。”
扶蒼一言不發地停在云池畔的懸空回廊上,轉身時瞥了一眼足下小路,上面嵌的是打磨得極為平整的天河石,粗糙?
玄乙用手絹將欄杆擦了十几遍,這才軟軟地倚上去,順手將那塊手絹丟進了云池。
扶蒼立在她身旁,低聲道:“花皇內園云池內養了許多仙品魚,公主此舉,不大妥當。”
玄乙仰首靜靜看著他:“神君言之有理,妾身乃鐘山燭陰后人,小小云池豈能安置妾身的帕子?是妾身思慮不周。這云池內的仙品魚,今日便算是得了福澤罷。”
扶蒼沒有再說話,倒是玄乙又緩緩開口:“妾身一直被養在深閨,于外界事所知甚少,有關神君的事,也僅由父親轉述了一些。神君年少瀟灑,曾在帝女婚宴上做劍舞一曲,只可惜妾身未能親眼目睹神君的英姿。不過,既然父親與青帝皆有意,妾身便不敢見外,如今有一言想要說與神君聽聞。”
她說話慢而軟,咬文嚼字,一席話說了許久,扶蒼耐住性子聽她說完,聲音不由又冷了几分:“公主有話但說無妨。”
玄乙淡道:“神君乃東方青帝之子,將來便是繼承青帝之位。舞刀弄槍乃是莽夫武將所為,神君他日成了帝君,此舉才是不大妥當。”
她神色始終平靜至極,對他眼眸深處越來越濃烈的不耐視而不見,反而又道:“妾身今日得見神君,心中十分仰慕,能與神君結為連理,實乃妾身所願。故而還望神君三思,妾身希望夫君是儒雅清貴的帝君,而非舞刀弄棒之莽夫。”
扶蒼眉頭微皺,旋即又松弛開,語氣淡漠:“此事公主言之尚早,暫且寬心。花皇內園的婆娑牡丹近日開了花,公主可願同去觀賞?”
玄乙勉為其難地答應,跟在他身后繼續慢吞吞地走,半個時辰走完了懸空回廊,又花了半個時辰才來到牡丹院。
護花侍者見是他倆,立即畢恭畢敬地彎腰將院門打開,但見院內無數牡丹迎著春風綻放妖嬈,紫一團,粉一堆,如疊錦鋪霞般,而正中的琉璃台上獨獨只種了一支牡丹花,花朵不過巴掌大小,卻有層層疊疊不下數千層的花瓣,其色透明似霜,冰晶般的花瓣上又有無數纖細脈絡,色如碧玉,正是傳說中三萬年才開一次花的婆娑牡丹。
“好漂亮的牡丹。”
玄乙贊了一句,忽然抬起手臂,絲質的華貴長袖緩緩滑落,露出皓白纖細的手臂,似是要去摘這朵珍貴的牡丹。
護花侍者登時大驚失色,急道:“公主不可!”
玄乙奇道:“有何不可?”
身后的扶蒼突然開口了,聲音冷得像冰:“婆娑牡丹是天地間的靈根,三萬年才開一次花,公主豈能因私心便將其毀之?”
玄乙眸光流轉,似是有些委屈,輕道:“可是,妾身喜歡,便是這朵花的福澤,天地靈根,怎及得上鐘山燭陰……”
扶蒼終于不等她慢吞吞地把話說完,倒退了數步,拱手行禮:“我還有事,不能久陪公主,告辭了。”
說罷他竟不等她回答,拂袖而去。
玄乙沒有動,她的胳膊還舉著,纖細的手指還差著几寸便要觸到花瓣。一旁的護花侍者又是害怕又是慌張,連聲哀求:“還望公主手下留情!這是花皇大人最珍愛的牡丹!”
片刻后,玄乙那只讓人心驚肉跳的手終于慢慢收了回來,她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袖子,忽然朝劫后余生的護花侍者微微一笑:“婆娑牡丹果然名不虛傳,可惜了。”
“可惜了”三個字讓護花侍者又出了一把冷汗,卻見這位小公主氣定神閑地開始觀賞院中其他牡丹,扶蒼神君拂袖離去,對她竟好似完全沒有影響,她既不尷尬,也不生氣,在牡丹院里繞了一圈,把每一種牡丹都欣賞了一遍,這才慢慢走出內園。
原本守在門口偷窺的諸神們如鳥獸散,繼續在梨花林中彈琴的彈琴,跳舞的跳舞,歌舞升平的很有些勉強。
所有目光都偷偷膠著在小公主身上,盼著從她臉上看出點端倪,奈何這位金尊玉貴的公主涵養太好,神情平靜得怕是針扎一下都不會有波瀾。
浩浩蕩蕩的隨扈們又一次排列好長隊,像來的時候一樣,聲勢驚人地離開了花皇仙島,留下一群嘰嘰喳喳的天神們,興奮地互相討論方才發生的一切。
金碧輝煌的長車在云海中穿梭,玄乙從侍立女仙手中玉匣里挑了一粒腌漬得恰到好處的烏梅,一放進口中,又酸又甜的味道令她愉悅地“嗯”了一聲。
似是見她心情不錯,侍立女仙小心翼翼地問道:“公主,今日與扶蒼神君相見,您印象如何?”
玄乙專心致志地咬那顆烏梅,隔了許久方道:“怕是難成。”
侍立女仙吃了一驚:“可……這是天帝牽線……”
玄乙無辜地望著她:“你今年多少歲了?”
侍立女仙不解她的意思,只得老實回答:“兩萬三千歲。”
玄乙用最優美的儀態將梅核吐出來,淡道:“你兩萬三千歲了還沒出嫁,我今年才九千七百歲,自然不用急。”
侍立女仙吃了一驚:“婢子如何能與公主您相提並論!何況夫人她……帝君自然急著盼望您找到歸宿。”
玄乙不答,只掀開窗簾,任由風灌進來吹亂她精致的發髻。
“車里有些氣悶。”她忽然開口,“停車,我想出去。”
浩浩蕩蕩的隨扈長隊驟然停了下來,侍立女仙還試圖勸說這位任性的小公主:“公主!您身份高貴,如何能像那些尋常神族拋頭露面……”
玄乙不等她說完,早已拉開車門,霧氣瞬間籠罩了她纖細的身體,颶風將她華貴的衣裳吹得搖曳翻飛,看上去很有些超逸脫俗的姿態。
“我是鐘山龍神燭陰氏后裔。”她望著坐立不安的侍立女仙,慢悠悠地說道。
侍立女仙急忙應道:“正是如此,所以公主您不可……”
“你見過龍有坐車的嗎?”玄乙眨了眨眼睛,下一個瞬間便已御風而去,一眨眼就飛得看不見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8 18:06:50
第三章 此恨難追
當望舒神女駕車將月亮送到蒼穹頂時,玄乙也不緊不慢地回到了鐘山。
為夜色籠罩的鐘山,雄偉而寂靜,玄乙沿著漫長的台階,一級一級攀爬。台階上的薄霜在月光下泛出黯淡的青色,兩旁的樹木花草,都已被凍在晶瑩剔透的寒冰之中。
或許再過段時間,連這條長長的台階也要被凍住,玄乙想,那時候再來見父親,只能用飛的了。
古老的長生殿矗立在台階的盡頭,歷代只有成為了鐘山帝君的燭陰氏才能住在里面。此刻巨大的殿門微微敞開,幽寒的風從縫隙里鑽出來,吹亂了玄乙剛剛整理好的頭發,她方用手壓了一下,殿門忽然大開,鐘山帝君的聲音傳出來:“阿乙,你過來。”
玄乙微微垂首,恭敬地步入殿內。
偌大的長生殿被濃稠的黑暗籠罩,只有正中寒冰椅上一點幽幽燭光搖晃。鐘山帝君靜靜望著懸浮在面前的那朵燭火,他的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蒼白枯槁。
玄乙躬身行禮,口中尊稱:“玄乙見過父親。”
鐘山帝君默默頷首,片刻后,低聲問道:“今日與扶蒼神君初見,你覺得他如何?”
玄乙道:“女兒覺得扶蒼神君容姿出眾,氣度非凡,果然是不負盛名。”
鐘山帝君枯槁的面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哦?你喜歡他?”
玄乙淡道:“神君對女兒似乎未有青睞。”
鐘山帝君有些意外:“莫非他已心有所屬?怎會?”
玄乙垂首道:“我是您女兒,您自然覺得千好萬好,外人未必如此。”
鐘山帝君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平靜至極的表情,看不出一絲一毫真正的情緒。他想起阿翠還在的時候,兒子說說笑笑,成天胡鬧,女兒雖然天生安靜,肉嘟嘟的小臉上也是時常掛滿嬌憨笑容的。
現在什麼都沒了。九千年,玄乙再也沒對他笑過,也再沒哭過,在他面前,她什麼錯都沒犯過,平靜而且完美。
鐘山帝君心頭掠過一絲澀然,他勉強開口:“無妨,這個不行再換個就是,我鐘山燭陰氏的女兒,還怕找不到好夫婿不成。”
“父親說的是。”玄乙答道。
燭火輕輕跳躍了數下,她的臉在光影變幻中,顯得很是詭異,鐘山帝君想起阿翠隕滅時染滿了血跡的臉,身體情不自禁開始微微震顫,燭火跳得更厲害了。
當年翠河畔妖嬈多姿的神女,情竇初開,與鐘山龍神一脈的年輕帝君陷入熾熱的愛戀,一心渴求天長地久的專一和忠誠。可他毀了她,也毀了自己,還有他們的兒女,縱然他再怎樣后悔,也于事無補。
他不想阿乙也如此,神族們有著漫長近乎永恆的時光,愛與恨,曖昧與輕佻,造作與糾纏……無數神族沉迷其中借以打發時間,真摯而專一的心,在這里得到的大多是破碎。
他曾親手毀掉一顆真心,所以,這一次他一定要將阿乙保護好,鐘山燭陰氏的女兒,決不能被旁人欺負。
“阿乙,四海八荒遼闊得很,什麼神族都有,總有會叫你歡喜的,也總有會叫你難受的。你慢慢大了,不能一直留在鐘山不出門,我想你多些見識,莫要像你阿娘那樣死心眼。”
他喉頭苦澀,燭火也越跳越激烈,最終“嗤”地一聲熄滅,長生殿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中。
“你去吧,早些休息。”鐘山帝君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后面的事我交給齊南了。”
后面的事?什麼事?玄乙心中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果然出了殿門,便見神官齊南遠遠地候在冰天雪地里,見著她,齊南的笑容就帶了一絲戲謔,開口道:“公主今日與扶蒼神君初見,不如進展如何?”
這個問題被問了三遍了。
玄乙轉著眼珠,答得簡潔:“神君沒看上我。”
齊南只是笑,他顯然沒鐘山帝君那麼好敷衍:“公主還是這樣古靈精怪。”
小公主自小就古怪,從她嘴里几乎聽不見“不要”之類的話,帝君什麼吩咐她都可以笑瞇瞇地應下,樂意做的便去做,不樂意做的,就弄得亂七八糟,偏生誰都挑不出毛病。
知道要和扶蒼神君相見,她倒也歡歡喜喜地答應下來,結果今早齊南聽說她帶了一百二十名隨扈,便知不好。
“帝君倒不是急著將公主嫁出去。”齊南笑吟吟地望著她,戲謔之色更濃,“帝君只是擔心公主太過頑劣,不早些介紹,怕是以后嫁不出去。”
玄乙索性上前挽住他的袖子,仰首笑得眼睛瞇成月牙:“我連一萬歲都還沒到,等我二十萬歲的時候再考慮出嫁。”
齊南是鐘山上資格最老的神官,阿娘出事后,父親性子大變,她和清晏都是在齊南的關懷下長大的,比起長生殿里成日靜坐的帝君,他們兄妹倆倒跟齊南親近許多。
“二十萬歲的老龍女,想嫁只怕也難了。”齊南還想逗她。
玄乙無辜地瞪圓了眼:“我真想嫁,五十萬歲也能嫁出去。”
這點子狂妄不曉得是跟誰像……齊南無奈地搖頭。
“齊南,有沒有清晏的消息?”她像個小女孩,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小龍君最近三百年始終不曾傳遞只字片語,不過公主不必擔心,玄冥帝君性子雖然古怪,待弟子卻是極好的,小龍君師從他,必然不會有什麼閃失。”
清晏在翠河神女隕滅后,和鐘山帝君的關系變得十分惡劣,直到三千多年前,玄冥帝君來做客,相中了他,大約也是有心化解他們父子的齟齬,索性便收他為弟子,帶去了天北。
不過,小龍君當真忍心,三百年沒消息,真是……齊南不由感慨,見玄乙一付沒心沒肺樂呵呵的模樣,他眉頭微蹙,忽然道:“公主,小龍君三千年前師從玄冥帝君,在天北過得逍遙自在,你想不想也跟他一樣出去開開眼界?”
本以為這小丫頭一定歡心雀躍,誰知她卻微微一笑:“齊南,你跟父親串通一氣,又給我安排什麼麻煩事?”
齊南愕然:“公主不想見見鐘山外面有什麼嗎?何況,這是每個年輕神族必經之路,等你到了五萬歲,便不可成日游手好閑,須得在神界有個神職才行,不然可是流放凡間的罪。”
玄乙打了個呵欠,難得出趟遠門,她困了。
“我要睡覺了。”她揉著眼睛朝台階下面走,“齊南,有清晏的消息一定要立刻告訴我。”
齊南真是拿她這隨心所欲的態度沒轍,急道:“公主!拜先生是個正經事!你得挑個先生啊!冊子我都帶來了!”
玄乙只揮了揮手,淡道:“你們安排,我隨便。”
你們安排,我隨便。上回跟她說起扶蒼神君,她也是這句話。
齊南有些頭痛,他只怕永遠也搞不懂這位小公主腦瓜里到底裝著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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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07:08
第四章 公主嬌蠻
齊南打開食盒,朝里面看了一眼。
三桑樹質地的食盒內,用金片隔開了一個個梅花狀的小格子,每一個格子里都放了兩枚精致無比的茶點,其中正有公主最愛的桃花百果糕與瑪瑙白玉糕兩樣。
“沏一壺華光飛景茶。”他吩咐旁邊的女仙。
小公主對茶點的品鑑可謂苛刻,什麼茶點配什麼茶都十分講究,既然今天他要去找她出門,自然得先把她哄開心點。
踏入紫府的云境中時,齊南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眼前的紫府種滿了帝女桑,滿目濃綠與淺紅交織,和九千年前他看見的景象截然不同。那時的紫府被萬丈冰層掩埋,正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剛靠近公主的元詹殿,便覺寒意襲面,紫府內處處生機盎然,唯有元詹殿附近為冰雪覆蓋。殿前無數白雪堆砌的物事,有的是人像,有的是花草,更多的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房屋。
小公主披著火紅的狐皮披帛,正坐在水晶凳上,聚精會神地將手中的白雪捏成一朵雪牡丹。
這似曾相識的場景又讓齊南想起了數千年前,他在漆黑的紫府內破冰前行,四處尋找小公主的蹤影,最后在元詹殿前望見她,那時她也在捏花兒,而殿前只有一個雪人,栩栩如生,正是夫人隕滅時倒在地上的模樣。
她捏了冰花兒就將它們輕輕拋在雪人身上,不一會兒就將整個雪人都蓋住了。
他又是吃驚又是難過,于是柔聲問她:“公主在做什麼?”
其時年方一千五百歲的小公主很平靜:“我送阿娘一些花,將她身上的血遮住。”
這些回憶並不怎麼美好,齊南在心底暗嘆一聲。
“公主。”他喚她,舉起手里的食盒,“茶點來了。”
聚精會神捏雪牡丹的公主突然開口了,帶著三分慵懶,三分撒嬌:“齊南,你一定是有什麼麻煩事來找我,這個茶點我才不吃。”
齊南笑著打開食盒:“真的不吃?”
玄乙扭頭,一眼望見桃花百果糕和瑪瑙白玉糕,立即笑得春風滿面:“齊南你真好!茶是什麼?”
“華光飛景茶。”齊南將藍玉茶壺輕輕放在水晶桌上。
玄乙樂壞了,在盒中挑了半晌,先捻起一枚瑪瑙白玉糕,小小咬上一口,那邊齊南已經幫她倒好一杯茶,就著華光飛景茶的清雅香氣,她一口氣將半盒茶點都干掉,這才滿足地吁了一口氣,拿起桌邊沒捏完的牡丹,繼續開始捏。
隔了一會兒,她忽然笑瞇瞇地舉起手,一朵冰晶似的婆娑牡丹正在她掌中盛開,半透明的花瓣上密密麻麻碧玉似的脈絡,幽麗至極。
“齊南,這朵婆娑牡丹給你戴在衣襟上好不好?”
不好,她吃完喝完就不認賬了,齊南微微苦笑:“我這樣頭發花白的老頭,戴什麼花?”
玄乙湊過來,輕輕將雪牡丹系在他的衣襟上,笑道:“你才不老,看,多襯你呀!”
齊南摸了摸雪牡丹,冰冷的觸感讓他心中微微一軟,聲音也變得溫和起來:“公主,今日已約了白澤帝君,該啟程了。”
玄乙露出滿臉茫然神色:“白澤帝君是誰?”
她慣會裝傻,齊南無奈,只得再次解釋:“上回與公主說過拜先生的事,白澤帝君是萬神殿內三十名首席之一,請他做先生,公主必能得益不少。”
“齊南你教我不就行了?”
齊南搖了搖頭:“神界豈是人人可當先生?只有萬神殿內有席位的天神方可擔當此重任,待公主年滿五萬歲,若沒有萬神殿內先生的手函,便是流放凡間的大罪,即便是帝子帝女亦不可幸免。”
這是神界的死規矩,每一個未滿五萬歲的神族新丁,都須得拜一位萬神殿內的先生,修習五行陰陽,神職總則,運數劫數等等之類的東西,以便他們可以獲得神職,各司其職,不至于游手好閑尋花訪柳,以致諸神墮落。
玄乙淡道:“我離五萬歲還早著呢。”
齊南曉得跟她軟綿綿講道理行不通,索性笑道:“公主自然知道理由,又何須再問?”
她一天到晚就在紫府里面窩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好容易找天帝牽線介紹扶蒼神君,又叫她故意把事情攪黃了。帝君最怕的就是公主這樣養在深閨不知世事。
玄乙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今天不舒服。”
齊南戲謔地連連搖頭:“怎麼說也是個公主,不說一言九鼎,至少要說到做到。上回我和公主提起這事,公主是怎麼說的?隨我們安排。公主現在這樣,叫隨便嗎?再說,公主真的身體不舒服?方才吃茶點的時候我可沒看出來。”
玄乙終于放下手里的雪花,起身扶了扶狐皮披帛,嘆道:“走罷,我去。”
萬神殿座落在中天萬神山內,因為離著天宮不遠,加上各神司核查校驗都在此處,所以神族們熙來攘往,極是熱鬧。
長車落地后,齊南卻不忙下車,先從袖中取出了一只玉匣,打開后只見里面鋪著霞光絲與天河玉織就的錦墊,墊上是一片巴掌大小的漆黑鱗片,幽深無光,紋路繁復。
玄乙有些愕然:“這是父親的鱗片?”
鐘山龍神的鱗片無懼五行陰陽與神兵利器,堪稱至寶,送給白澤帝君那老頭兒,就為了求他收自己當弟子?
齊南笑了笑:“以白澤帝君之能,自然當得起燭陰氏的龍鱗。”
據說這位白澤帝君是如今神界里面還在任職的天神中歲數最大的一位,開辟天然之道,精通世間萬物之理,萬神殿內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座殿宇,正是由他的大神通所庇護。
想要成為他座下弟子的神族們,多如過江之鯽,奈何他選徒極為嚴苛,往往還喜歡靈光一動出一些十分刁鑽古怪的問題來考驗慕名者,故而有傳言,十萬神族里也難出一個白澤帝君的座下弟子。
“白澤帝君原先聽聞公主年歲尚小,便推辭不肯見,若非天帝勸說,帝君又送上豪禮,怕是這一面也難求。不過,見面是見面,此事能不能成,還得看公主是否得他慧眼青睞。公主莫要胡來,枉費帝君這片龍鱗。”
齊南最曉得她的惡性,少不得苦口婆心一番。
玄乙一面點頭,一面推開車門,誰曉得門才打開,外面漫天漫地的祥光扑面而來,險些把他倆的眼睛給閃瞎。
只見白澤帝君的明性殿前不知停了多少長車,年輕的天神們都眼巴巴地守在門口,等候帝君給一個考驗的機會。
齊南不由感慨:“竟然有這麼多神族盼著拜入白澤帝君門下!”
他將公主扶下長車,一時間守在殿門前的天神們紛紛扭頭,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定在玄乙身上,情形看上去怪可怕的。
玄乙整了整身上火紅的狐皮披帛,低頭輕道:“他們怎麼都在看我?”
齊南苦笑:“還不是公主自己做的好事。當日在花皇后花園擺出那麼大的排場,把扶蒼神君活生生氣跑,公主已經是惡名在外了。”
哦,這樣子啊。
玄乙了然頷首,從容自若地朝前走,目不斜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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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07:22
第五章 冤家宜結
他們家公主只怕沒有帝君以為的那麼柔弱……齊南跟在她后面暗暗想。
鐘山帝君年輕時性格溫和多情,夫人更是文雅內向,公主卻跟他們一點都不像。這種我行我素又目中無人的姿態,真不曉得是怎麼來的。
她若一直這樣,只怕當真到了五十萬歲也嫁不出去,想到這里,齊南忍不住提前五十萬年開始恨嫁起來。
扶蒼神君多好啊!身份上彼此相配,年紀也相差不很多,最關鍵是他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情事謠言,這在年輕的神族中,十分難得。
公主竟然活生生把他給氣跑——齊南覺得自己終有一天也會被她氣死。
不遠處的神族們忽然發出低微的喧囂,齊南滿腹心事,隨意看了一眼,卻見對面一個豐神俊朗的白衣神君牽著九頭青獅越過人群朝明性殿走來,不是扶蒼神君是哪個?他難道也是來拜白澤帝君當先生的?世上竟有這等巧合!
他心里沒來由地一陣發慌,抬手想捉住玄乙,告誡她謹慎言行,誰知撈了個空,扭頭一看,他家小公主遠遠站在一邊,壓根就不打算跟扶蒼神君打招呼。
齊南急了,已有一面之緣,面對面居然裝不認識,回頭其他神族還不知怎麼笑話燭陰氏不懂禮儀!
眼看扶蒼神君越走越近,齊南只得上前一步,躬身行禮:“扶蒼神君,我們公主有禮了。”
扶蒼清冷的目光掠過他,落在后面的玄乙身上,只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微微頷首,淡道:“龍公主有禮了。”
……龍公主是什麼意思?!他竟連公主的名字都懶得記?
扶蒼牽著九頭獅,明顯不打算停留,干脆而利落地繞過她,正欲走到后面,忽然望見齊南衣襟上的婆娑牡丹,他的腳步驟然停住。
“……你還是摘了婆娑牡丹?”
扶蒼魅惑的聲線變得極低,隱隱含著某種危險的風暴。他轉過身,雙目沉如淵水,定定望著玄乙。
齊南下意識摸了摸衣襟上的雪牡丹,顧不得細想扶蒼神君問這句話的意思,急急開口:“扶蒼神君,這不過是……”
一只雪白的纖手擋在了他身前,也將他的話擋了回去。
玄乙坦然與扶蒼神君冷淡的目光對視,她慢而軟的語調此刻聽起來非但不能緩和氣氛,反而更像火上澆油:“一朵花,妾身喜歡,摘了便摘了,神君何故動怒?”
扶蒼面無表情望著她,看不出喜怒,只一個字一個字緩緩道:“婆娑牡丹乃天地靈根,三萬年一開花,花皇更是愛護至極,每日澆水施肥都親自動手。”
玄乙淺淺一笑:“正是如此珍稀名貴的牡丹,才能配得上燭陰氏。”
扶蒼看了她半晌,忽然將九頭獅的韁繩放開,一步步朝她走過來。
齊南大驚,無論這位神君想做什麼,此舉都已算挑釁,若真因為沖動發生沖突,對青帝和鐘山帝君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他忽地抬手,將衣襟上的婆娑牡丹摘下,不由分說丟在了地上,卻見這晶瑩剔透的牡丹無聲無息碎成几瓣,點點白雪暈染開,竟是白雪捏成。
齊南呵呵笑道:“扶蒼神君,這不過是公主玩笑之作罷了。婆娑牡丹如此珍貴,公主又怎會輕易采擷?她年紀小,不會說話,還望神君包容,莫要與她計較。”
扶蒼神君眉頭緊蹙,盯著地上粉碎的雪牡丹看了許久,再抬眼望向玄乙,她慢悠悠地摩挲袖口上的花紋,問道:“神君方才氣勢洶洶地過來,是想對我動手麼?”
他像是沒聽見,只朝齊南拱了拱手,淡道:“燭陰氏名不虛傳。”
玄乙綿軟輕柔的聲音又一次響起:“華胥氏也讓我大開眼界。”
齊南這會兒想鑽地的心都有了,別人神君這話哪里是誇獎,根本是赤裸裸的譏諷啊!公主總是這麼任性,他忙了半天到底是為誰?!
扶蒼依舊像是沒聽見,轉身牽過九頭獅,另尋了一塊空地,等候明性殿開門。
玄乙優雅地退了數步,悠然道:“看樣子扶蒼神君也是來拜白澤帝君為先生的,我不願與此等魯莽狂妄之輩共為同僚。齊南,我們走。”
齊南登時傻眼了,千算萬算也想不到,小公主來這一招!連白澤帝君的面都還沒見到就回去!來的路上他就一直把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她出什麼鬼點子,這會兒她真有鬼點子了,可怕的是他竟然想不出半點挽回的法子!
對面的扶蒼神君面色鐵青,齊南打從認識他就沒見過這清冷的神君有過如此難看的臉色,他的頭發都已急白了几根,欲要賠禮道歉,卻又如何開口?
眼看公主就要得償所願上車回鐘山,齊南急的頭發又白了几根,忍不住喚道:“公主……”
一直緊閉的明性殿殿門忽然被打開,一個柔和卻顯得纖細的聲音含笑響起:“呵呵,既然來了,又何必要走,本座一直盼望得見龍鱗,還請公主成全此夙願,莫要急著離開。”
守在周圍看熱鬧的天神們震驚了,這是白澤帝君的聲音!帝君居然也一直躲在門后看熱鬧嗎?!
玄乙只得走回去,從眉開眼笑的齊南手里接過玉匣,淡道:“晚輩自當聽從。”
片刻后,只見明性殿內施施然走出兩個粉妝玉琢的小仙童,齊聲道:“請諸位神君進殿,帝君正在殿內等候諸位。”
早已等候多時的天神們滿懷希望紛紛跨進殿門,過了良久,卻全然不見里面有人出來,玄乙不由奇道:“不是說白澤帝君的考驗十分嚴苛?方才的神族都通過了?”
齊南心中沒底,只道:“公主且寬心,無須想太多。”
玄乙低頭想了想,索性捧著玉匣也跨入殿門。
齊南似乎在身后說了句什麼,她沒能來得及聽清,眼前光影突然飛速變幻,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她竟從殿門處直接進了一間不算大的書房。
書房內密密麻麻無數書架,上面放了無數的書,卻多而不亂,纖塵不染,書架前有一白髯老者正在細讀竹卷。西角的花瓶下亦坐了一位年輕的神君,服飾甚是華貴,正聚精會神地看書。
月窗下一方西海沉香木的書桌,窗前坐著另一個老者,正執筆作畫。一旁還有個著白衫的美貌神女,挽起絲袖,緩緩研墨,墨棒在硯台中發出柔和而輕微的摩擦聲。桌邊紫銅香爐中青煙裊裊,冷香四溢,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小仙童正用銅撥子將雪白的香灰撥散。
五位天神,誰是白澤帝君?
玄乙目光在書房內掃視一周,忽然有些明白了,這是給她的考驗?只要她胡亂選錯一個,便意味著過不了考驗,也意味著可以愉快地回鐘山了。
她要不要故意選錯呢?好煩惱哦……
捏著玉匣,她的目光再一次在書房內五位天神身上一一掃過,然后慢吞吞走向那位撥香灰的小仙童,恭敬地躬身行禮,開口道:“晚輩燭陰氏玄乙,拜見白澤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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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07:39
第六章 白澤帝君
小仙童撥香灰的動作停了下來,發出一個驚訝的笑聲,抬頭望向她。他的目光十分清亮柔和,仿佛里面有整片一望無際的海洋。
“你怎知我便是白澤帝君?”他有些不相信。
玄乙想了想:“我猜的。”
猜……白澤帝君忍俊不禁,真是個奇怪的孩子,竟不知她是聰明還是愚笨。
“本座極少露面,連你父親也沒見過本座,何況你?你能猜對,莫不是有天大的鴻運?”
他一面說,一面用銅撥子在香爐上輕輕一敲,書房內另四位天神霎時間化作四道青煙,裊裊散開。
玄乙畢恭畢敬地將玉匣遞上:“恭喜帝君夙願得償。”
白澤帝君又一次失笑,他也不客套,大大方方將玉匣接過來打開,匣內龍鱗與他的神力相觸,竟泛起一陣若有若無的龍吟之聲。
他不由得贊嘆起來,滿臉得到至寶的喜悅,看上去和眾神印象里德高望重的模樣相去甚遠。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抬頭目光灼灼地望向玄乙,笑道:“你很好,龍鱗也很好,本座夙願得償更是十分好!收你做弟子又有何妨?”
聽起來他這個先生做得挺不情願,正好,她這個弟子也不是特別情願,相信以后師徒一定可以相處得輕松愉快。
“弟子玄乙拜見先生。”她借坡下驢,這個拜師禮行得又快又好看。
白澤帝君“嗯”了一聲,萬般不舍地將玉匣合上,揚眼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差不多了,到此為止吧。”
他輕輕一拍手,整座書房忽然似白雪般坍塌崩落,眼前光影急轉,又是一個眨眼的工夫,玄乙發覺自己已是身在明性殿內,容貌稚嫩如仙童的白澤帝君正笑吟吟地支頤坐在帝君椅上,在他身旁恭敬地站著一男一女兩位年輕的神族,面帶微笑,友善地望著……嗯,不是望著她,而是望著她身旁的天神:扶蒼神君。
切,他竟然也過了考驗。玄乙不大愉快地撇了撇嘴角。
白澤帝君笑道:“往常數千年也未必能收到一個弟子,想不到今日倒收進了兩名,怪不得今早青鳥在枝頭叫了三聲,卻是報吉來了。太堯,芷兮,你們看看,一個師弟一個師妹,如何?”
他左側那位氣度穩重的太堯神君溫言道:“扶蒼師弟與玄乙師妹方才的言行我已得見,扶蒼師弟機警沉穩,玄乙師妹……也不錯,弟子以為他二位被先生收入座下,十分合適。”
他口稱師弟師妹,顯然已是接納了兩個新弟子。
不料扶蒼忽然側跨一步,拱手行禮,低聲道:“承蒙帝君青睞,晚輩愧不敢當。不過晚輩只怕不能夠拜入帝君座下,還望寬宥。”
他語氣恭敬而淡漠,再度禮畢,竟是轉身便要走。
白澤帝君奇道:“你過了考驗卻要走?聽說你與古庭自幼關系便極好,他身為本座弟子,你可知他成日在本座面前引薦你?你今日來,怕也是為了承他的情,如此說走便走,卻要本座如何是好?”
扶蒼默然不語,白澤帝君右手邊站立的神女忽地盈盈上前,躬身道:“先生,弟子亦有一些見解。”
“芷兮,你說說看。”
芷兮神女應聲轉身,行動間飄然輕盈,容姿明艷,氣質淡雅,見之忘俗。
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先看了一眼玄乙,方開口道:“先生,弟子以為您對玄乙公主的考驗太過兒戲,弟子愚魯,不敢信服。何況,弟子對玄乙公主拜入先生座下一事,亦有異見。”
她禮數十分周到,轉過身先向玄乙行了禮,才道:“我有些話不吐不快,先請公主莫要見怪。先前公主與扶蒼師弟在殿門前的沖突,我也見到了。然而事出有因,公主早在數日前花皇后花園內,對扶蒼神君先以聲勢壓人,后以言語中傷,令神君拂袖而去,此乃爭端初始,公主莫非忘記了?先生挑選弟子更看重天分氣度與品性,公主言辭犀利,毫不讓人,我以為公主並不適合拜入先生座下。”
玄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她臉上凝視了片刻,突然問道:“請問,你是哪位?”
芷兮神女明艷的面上掠過一絲尷尬,很快答道:“我是中天軒轅有熊氏一族,我叫芷兮,九千年前拜入先生座下為弟子。”
玄乙和善一笑,柔聲道:“多謝芷兮師姐教誨,玄乙一定謹記在心。”
芷兮神女被她那聲“師姐”叫得眉頭緊蹙:“我還沒有承認你是師妹。我說你言辭犀利,毫不讓人,可有說錯?”
玄乙道:“師姐妙語連珠,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芷兮神女沉下臉來,轉身望向白澤帝君:“方才先生對公主的考驗,弟子實在不能苟同。誤打誤撞蒙對,先生問起時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說是猜的,與扶蒼師弟的一劍斬天地相比,如同兒戲。與她同僚,弟子深覺不安,您這樣收她入座下,如何服眾?”
白澤帝君稚嫩的臉上始終掛著笑,一會兒看看她,一會兒再看看玄乙,倒有八成像是在看熱鬧。旁邊的太堯神君看不下去,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先生,芷兮師妹說的或許也有道理,此事先生是否再細細思量?”
白澤帝君講究“仁”“雅”“度”,所收弟子也大多是仁和大度溫雅之輩,這位不知深淺的公主確實有點格格不入,何況倘若為了她丟掉扶蒼,只怕古庭也會十分不開心。
白澤帝君皺起眉頭:“可本座收了鐘山帝君的重禮,萬萬舍不得再退回去,怎麼辦?玄乙,給你的師兄師姐們說一下你到底是怎麼猜到本座的,好叫本座保住這片龍鱗。”
又來了!這近乎賴皮的作風!說來說去就是舍不得燭陰氏的龍鱗!
芷兮神女素來剛正不阿,當即抱手沉聲道:“先生一向教導我等凡事有可為,有不可為。先生因為一件寶物罔顧規矩,豈不是令弟子們寒心?”
這話說得重了,太堯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芷兮只是不理。
玄乙突然笑了一聲,很給面子地開口:“我一進書房,只有先生沒拿眼看我,其余四位天神是先生神通所化,自然也反應了先生的本心,這是先生自己掌控不了的。我手里捧著玉匣,是先生期盼的寶物,就算他不看我,他的本心也忍不住要看上一眼,所以被我識破了。”
想不到她竟真能說個子丑寅卯,還頭頭是道,連白澤帝君自己都驚訝了一瞬:“真的?”
“還有個理由,先生想聽嗎?”
“繼續說。”
玄乙淡道:“我看先生將那些香灰撥來撥去,正經的香卻一塊沒換,我猜先生是不會換,所以只能沒事找事用銅撥子撥香灰了。”
白澤帝君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卻看了她半晌,不知想起了誰,感慨:“這股叫人愛恨皆不得的聰明狂妄,倒是很像。”
他起身振了振衣袖,喚道:“太堯,將兩個新晉師弟師妹的名字記錄在冊,明日送去文華殿。”
他全然不等扶蒼再反對,強行把這件事定下了,一旁的太堯立即乖覺地答應,悄悄沖扶蒼安撫地笑了笑。
“扶蒼,玄乙,三日后辰時再來明性殿,屆時作為同僚,要誠善共處。都去罷。”
弟子們紛紛行禮告退,白澤帝君突然又叫住玄乙:“你等一下。”
玄乙無辜地望了他一眼,難道又是要給她什麼警告麼?
白澤帝君等明性殿徹底空下,方低聲道:“你……這個性子……”
說到這里,卻停住,不知又想起什麼,面上滿是感慨:“你的性子看著倒更像……罷了,不說這些,玄乙,本座有几句話贈予你。”
玄乙躬身行禮:“弟子洗耳恭聽。”
“你心思剔透,聰慧外露,且狂妄自大,專斷獨行,前面兩個是好處,后面兩個卻是壞處。百密終有一疏,叫有心者抓住了你的一絲疏忽,于你便是致命一擊。”
玄乙轉了轉眼珠:“先生的話十分玄奧,弟子不大明白。”
白澤帝君卻一面笑一面嘆:“也是個慣會裝傻的小家伙。你記住就好,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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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07:55
第七章 聰明狂妄
公主順利被白澤帝君收為座下弟子的消息讓齊南樂得胡子都快飛天了,一路笑得合不攏嘴。
玄乙倚著車窗,繼續用白雪捏花兒,一面嘟著嘴咕噥:“你也是得償所願了,苦了我,以后要天天對著那個冷臉的扶蒼。”
齊南使勁板下臉,嗔道:“扶蒼神君是公主自己得罪的,公主跟他明明無冤無仇,卻利用他給自己開脫,他見到你不生氣才怪!”
玄乙的嘴又嘟起來了:“可是我才九千多歲,哪有這麼早出嫁的。”
齊南瞪她:“公主難不成覺得不擺出那些可惡的姿態,扶蒼神君就會對公主你一見鐘情吧?”
玄乙歪著腦袋想了想,點頭:“對啊。”
……帝君和夫人到底是怎麼生出這麼個狂妄丫頭的?齊南氣極反笑,越發確定自己終有一天要被她氣死。
“公主多慮了。”他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以后公主與扶蒼神君是同僚,還請公主友愛同僚,誠心待人才是。”
玄乙用指甲把花瓣摳出形狀來,淡道:“我討厭那個扶蒼。”
他相信扶蒼神君應該更討厭她……齊南有些頭痛,好心情已經全部變成了各種重新洶涌的煩惱。他覺得自己該再說點什麼,可又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
對面的小公主不知道又想起什麼,一掃方才的陰霾,臉上露出天真並著得意的笑容來。
“我得寫信給清晏!”她樂得兩眼放光,“我拜了白澤帝君做先生的事肯定會把他嚇一跳!”
齊南早已見慣她多變的情緒,無動于衷。
他當了十几萬年的神官,見過無數神族,多情風流如鐘山帝君,孤傲古怪如玄冥帝君,超凡脫俗如望舒神女……至少他們行事總有規律可循,可他到現在也沒能摸索出小公主的風格。
往往他以為事情不會更壞,她便能叫他大開眼界;往往他以為走到死路,她又能千回百轉把路給續上。
有時候他真覺得,可能將她一輩子關在鐘山才是最省心的事情。
一回到鐘山,憂心忡忡的齊南第一件事就是去長生殿找鐘山帝君。
得知玄乙過了白澤帝君的考驗,連鐘山帝君都感到錯愕:“阿乙真的拜在了白澤帝君座下?”
先前他跟齊南為玄乙選出許多先生,原本是做好了這個不要那個總會要的打算。白澤帝君雖是第一人選,但玄乙能成為他座下弟子的可能微乎其微,他並沒有抱太大的期待,萬萬想不到竟一次成了。
齊南苦笑:“公主素來聰明,白澤帝君慧眼識珠,自然會選中她。帝君……屬下另有要事煩惱。”
他將玄乙跟扶蒼發生的種種沖突說了一遍,最后憂心忡忡地開口:“公主此番徹底與扶蒼神君結下仇怨,他們又一同拜了白澤帝君為先生,難保以后不會繼續加深芥蒂,這……白費了帝君與天帝的一番苦心不說,長此以往,于公主的名聲也無益處,更何況,也影響青帝與帝君的關系。”
誰知鐘山帝君聽完竟哈哈大笑起來,自夫人隕滅后,他再也沒這樣笑過,齊南不由呆住了。
“我總是怕她太過柔弱,想不到我的女兒竟有這樣的本事!”帝君枯槁的面上煥發出一層驚喜的光彩來,掌中的燭火也驟然亮了無數,“好!這樣才是我燭陰氏的后人!”
阿翠隕滅后,他心如死灰,不問外事,對一雙兒女也疏于關照。清晏恨他,所以遠遠地離開了鐘山,玄乙還小,又從未離過家,他一度非常擔心女兒,想為她鋪好所有的路,讓她走得安穩妥當。
若不是齊南的話,他還一直不曉得,玄乙並不是印象里沉默寡言百依百順的小丫頭。
喜悅與激昂的情緒讓鐘山帝君的背挺直了無數,他想起自己幼年時,上一代的鐘山帝君也是他的父親,對他始終不滿。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一點也不像燭陰氏的后裔。”
無與倫比的自信、冰雪剔透的聰明、不可一世的狂妄——這些特征他一個都沒有,反而靦腆多情,引來父親無數嘆息。可父親倘若見到清晏和玄乙,便絕不會嘆息了,他們才是真正的燭陰氏后裔,一世平庸的自己,卻生了一雙好兒女。
“齊南,你不必太過操心,燭陰氏從無畏懼,就讓玄乙做她自己喜歡的事罷。”
齊南沒想到帝君竟然也這樣說,他不能理解,卻也不能再勸什麼,只得無奈道:“倘若放任,帝君不怕公主到了五十萬歲也嫁不出去麼?”
鐘山帝君笑著搖頭:“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只要玄乙不會被欺負,就算終身不嫁,又有何妨?”
齊南無話可說,索性拱手行禮告退,帝君忽又喚他:“等一下,齊南,且讓我看看白澤帝君座下究竟有多少弟子。”
上回他心思不在此,只是粗略一看,這次仔細翻閱名冊,才發覺白澤帝君兩萬年來一共只收了十二名弟子,如今加上扶蒼與玄乙,便是十四名。其中,大弟子是天帝的第九帝子,六弟子是花皇的三子,九弟子則是屠香山蛇皇的公主,十一弟子又是赤帝的小公主……一路看下來,他的弟子簡直個個身世顯赫,貴不可言。
鐘山帝君的目光忽然停在了第十二名弟子的名字上,眉頭皺起:“青陽氏?是九天鳳凰一脈的?”
他先前竟沒發覺有九天鳳凰一脈的神族也拜在白澤帝君座下。
齊南沉吟道:“屬下先前見到,也有過憂慮,但一來燭陰氏與青陽氏的齟齬乃是上上代帝君所為,年月太久,舊事重提無甚必要;二來,其時兩位帝君究竟為何發生沖突,以至離恨海至今圈為禁地,此乃一大謎團。何況兩位帝君都已隕滅,事過境遷,故而屬下以為公主與青陽氏后裔一處拜師,並無甚不妥。”
鐘山帝君思忖片刻,頷首道:“不錯,姑且先不去管他,縮頭縮尾百般顧忌不是我燭陰氏的作風,難道還怕他們不成。”
他已經很久不曾這樣耗費心神,方才情緒波動的大笑似乎都令他疲憊,掌心的燭火晃了晃,漸漸黯淡下去。
齊南心中暗嘆,帝君當年狂怒之下冰封桐山一族,消耗了太多神力,到今日還沒能夠徹底恢復過來。
他收起名冊,低聲道:“帝君請靜心,屬下先告退了。”
鐘山帝君緩緩合上雙目,輕道:“去罷……清晏若是有消息傳來,務必告訴我。”
齊南躬身倒退至殿門處,再向里望一眼,濃密的黑暗已將黯淡的燭光靜靜吞噬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8 18:08:11
第八章 睚眥必報
天氣陰沉沉地,濛濛細雨打濕了明性殿角上嘲風獸的鼻子,漸漸變成一粒晶瑩的水滴滑落。
玄乙等在明性殿前,盯著嘲風獸發呆。
齊南一大早就把她送過來了,結果就是殿門到現在還沒開,她等得怪無聊的。
明性殿地處萬神群殿西南,和負責神職調遷校驗的司部只隔了兩個云頭,辰時還未到,云海中已是諸神往來不絕,祥光閃得眼睛疼。
玄乙用袖子擋住上方刺目的祥光,每一個鐘山燭陰氏都不喜歡太過明亮的東西,那些喜歡把自身祥光放到最大的神族們優越感到底多強?那麼亮,干脆去當太陽好了,正好后羿射日的影響還沒過去,天帝一定很樂意有神族自告奮勇。
身后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獅吼聲,她扭頭,便見扶蒼神君牽著九頭青獅緩緩走來。
每一粒微小的雨滴都在他頭頂三寸處被靜靜隔開,濛濛細雨中,他看起來像是走在薄霧輕云里,白衣勝雪,干淨利落的步伐,有種別于其他任何神君的高曠洗練。
大約是發現她站在殿前,扶蒼頭也不抬,遙遙停在殿門邊上,斜倚九頭青獅,安靜地閉目養神。
玄乙想起離開前齊南苦口婆心的叮囑,他總是心懷各種擔憂,怕她壞了名聲,怕她和同僚沒法友善共處,更怕她因為任性而被同僚欺負。
齊南最操心的一直是她,也只有他會為她這樣絮叨瑣碎。
她覺得自己不能老叫他心神不寧,嗯……她決定友好一下,趁著現在氣氛不壞。
“扶蒼師兄,有禮了。”玄乙優雅朝對面的年輕神君行禮,現在他們是同僚,得改口叫他師兄。
對面一片沉默,扶蒼像是沒聽見,連眉毛都沒動彈一下。
“扶蒼師兄?”她稍稍提高了一點聲音。
他依舊不動,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玄乙眨了眨眼睛:“扶蒼師兄,請問你是聾了嗎?”
他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跟著揚起,漂亮而冷淡的眼睛就是不朝她這里望一眼,薄唇微啟,魅惑的聲音許是因為壓抑厭惡,變得十分低沉:“走開。”
走開?玄乙微微一笑,反而朝前走上一步,他身后的九頭青獅立即發出威脅的低吼,九雙眼睛直直盯著她,好像隨時打算沖上來一個腦袋咬她一口。
她瞥了它一眼,這只蓄勢待發的九頭獅頓時蔫了,把腦袋埋在扶蒼背后,喉嚨里的嗚咽聲聽起來倒像一只貓。
玄乙“嗤”一下輕輕笑出聲,冷不丁眼前高傲的神君忽然扭頭,漆黑的眼眸像冰一樣,毫無善意地盯著她。
“鐘山龍神一脈,都是你這樣的嗎?”他慢悠悠地開口問道。
玄乙笑吟吟地看著他:“當然不,我是最好說話的那個。”
出乎意料,扶蒼冷若冰霜的面上竟露出一絲笑,與他的眼神一樣,毫無善意。
“那天你直接離開,才是更好的選擇。”他一反常態,不再沉默,“既然留下來,就不要后悔。”
玄乙用袖子捂住嘴,輕道:“師兄的話好玄妙,華胥氏的神君莫不是要排擠同僚,以言誅心?”
扶蒼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冷道:“華胥氏睚眥必報,公主謹記。”
玄乙再朝前一步,殿門不知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開了,守門仙童正瞪圓了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倆。
“燭陰氏的氣量卻十分寬宏。師兄,我們真是天生一對。”
玄乙送他一枚嫵媚的秋波,抬腳跨入殿內。
或許是來得太早,引路仙童進去傳話后好半天才出來,充滿歉意地說道:“扶蒼神君,玄乙公主,帝君剛剛才起身,還未盥洗,怕二位久候,讓在下替二位領路前往弟子庭院。”
睡到辰時還不起,這個帝君真悠閑。
玄乙正准備走,忽見前方數位天神有說有笑地走進殿內,刺目的祥光照亮了整座陰暗的明性殿,她眼睛又開始疼,只好用袖子擋住臉。
引路仙童見她這幅模樣,不由輕聲提醒她:“公主,這樣不合禮儀……”
話未說完,芷兮神女的聲音便從身后傳來:“玄乙公主,今日起我等便是同僚,公主見了我們卻以袖遮面,這是何意?”
玄乙放下袖子,優雅地行禮,柔聲道:“諸位師兄神力充沛,祥光耀眼,令我不敢直視,還望師兄們寬宥。”
抬起眼,正對上芷兮神女不怎麼友善的眼神。哎呀,她有這麼討人嫌嗎?
她想了想,忽又躬身行禮:“熊師姐,有禮了。”
芷兮神女臉色登時一變:“你叫我什麼?”
玄乙滿面歉然:“抱歉,師姐的名字我沒能記住。”
身旁的引路仙童急忙小聲介紹:“公主,這是您的二師姐,芷兮神女,她是有熊氏后裔。”
“有熊氏,對。”玄乙給了面色陰沉的芷兮一個誠摯而充滿歉意的微笑,“芷兮師姐的名字真好聽,人如其名。”
芷兮卻已把身體轉過去,仿佛沒聽見。
玄乙先不去理她,目光流轉,將殿內的天神們一個個望過來。
仔細數數,她與扶蒼不算,這里一共來了四名弟子,太堯與芷兮先前見過,剩下一男一女兩位弟子很是眼生,最關鍵的是,這兩人看上去與扶蒼像是舊識,談笑風生,很是親熱。
玄乙垂下頭,細聲問引路仙童:“那個穿著青袍子正在跟扶蒼神君說話的是誰?”
引路仙童立即大方地給她介紹:“那是公主的六師兄,古庭神君,他是花皇的三子,聽說跟扶蒼神君打小就熟識了,這些年天天都在跟帝君念叨要他將扶蒼神君收入座下呢!”
竟然是花皇的三子。上回她跟扶蒼在花皇后花園初見,險些摘了婆娑牡丹,此事讓花皇直接興師問罪到了鐘山,好在后來被齊南擺平了。
怪不得扶蒼先前那麼趾高氣昂地威脅她,原來這里他有熟人,還是同仇敵愾那一掛的。
“那個黑裙子的神女是誰?”
玄乙的目光落在古庭神君身側的黑裙神女身上,她身量高挑而窈窕,只著一件式樣簡單的黑裙,越發襯得膚白如雪,氣度高雅,明顯比芷兮神女要美上一層,不過看起來她倆反而挺和睦的,不像芷兮看到自己,劍拔弩張。
“那是您的九師姐,屠香山蛇皇的女兒,夫蘿公主。”引路仙童曖昧一笑,“她和古庭神君剛訂了婚約,又一同拜在帝君座下,倒是一段佳話呢!”
似是見玄乙這邊嘀嘀咕咕不停地小聲說話,還時不時朝這邊張望一眼,大師兄太堯到底還是擺出了師兄的模樣,上前笑道:“小師妹,怎麼不過來見一見其他師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8 18:09:29
第九章 桐景殿內
玄乙含笑迎上去,聲音甜美:“我見師兄們相談甚歡,便不敢打擾。古庭師兄,夫蘿師姐,有禮了。”
這兩位天神果然是扶蒼那一掛的,愛理不理地點點頭,看也沒看她一眼。
太堯淺淺一笑:“原來你認得?我正准備介紹。”
玄乙頷首:“怎麼說我也是先生的座下弟子了,師兄們的身份自然要了解,畢竟日后大家皆為同僚,以誠相待才是。”
“公主此話,古庭不敢苟同。”
古庭神君忽然正了神色,轉過身來。他身量中等,一襲簡朴的青袍干淨而磊落。與時下興起的隨性風潮不同,他的長發一絲不苟地全部束起,顯得略微死板了些,然而站姿挺拔軒昂,舉手投足間自有一派儒雅中正之勢,本是個讓人一看就心生親近之意的模樣,可惜如今他面帶排斥,頗有些嚴厲地望著玄乙。
“我花皇姚氏與燭陰氏素無恩怨,然而公主先將帕子丟入云池,后試圖染指婆娑牡丹,如此玩笑倒也罷了,你為何又對扶蒼出言不遜?狂言中傷在先,殿前挑釁在后,如此氣勢凌人,不見半點神族風范,今日你談及以誠相待,不覺得慚愧麼?”
玄乙搖了搖頭:“不覺得。”
“荒唐!”古庭眉頭緊皺,“即便先生已收你為弟子,我還是以為燭陰氏公主只怕與明性殿脾性不投,公主說以誠相待,便不該以這般傲慢的舊面目對待同僚,若公主還是執意如此,大約要辜負鐘山帝君一塊至寶龍鱗。”
喔,意思是說如果大家都不喜歡她,她就待不了几天嗎?
“我已幫你選好院落。”古庭神君領著扶蒼轉身離開,“是個清雅的地方,你必然喜歡。”
他一走,殿內其他天神立即跟上,唯有太堯溫言詢問:“小師妹一起走嗎?”
玄乙含笑道:“諸位師兄請先行,玄乙隨后便到。”
據說因為白澤帝君信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天然之道,故而萬神群殿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座殿宇正合了三之數。
更精妙的是,這三萬多殿宇內,各自的小殿建筑也暗合三之數,譬如白澤帝君的明性殿,便有三百院。如此多的院落,座下弟子自然可以隨意挑選喜愛的庭院使用。
玄乙一路跟著引路仙童走過了起碼十座看起來相當不錯的庭院,見仙童絲毫沒有停下的打算,她便開口問道:“仙童,院落莫非不是弟子自己挑選?”
引路仙童有些為難:“公主,帝君前日特意交代了我等,公主的庭院由帝君指定,想來帝君是有他的安排的。”
只有她?
玄乙不再說話,安靜地跟在他身后,沿著開滿紫陽花的碎石路前行。
倒是引路仙童嘰嘰呱呱地停不下來了:“公主的院落在西北的方向,叫桐景殿,是個清淨的地方,公主待久了一定會喜歡的。”
桐景殿,被滅族的桐山一族曾經的主殿名。白澤帝君是故意的麼?玄乙的雙眸微微瞇起。
引路仙童渾然不覺,還在興奮地說著:“昔年望舒神女還是帝君座下弟子時,便一直想要這座院落,就因為它特別清淨,帝君卻始終沒舍得叫她住在這里呢!”
好罷,或許真是個好地方,桐景殿一聽就是個氣派的名字,怎麼說也該有個真正的“宮殿”,配上花園水池桐樹林才對。
所以,當引路仙童推開院門后,玄乙被里面的景象驚呆了。
這是一座小的不能再小的……瓦房?兩間半舊不新的破瓦房,滿地枯黃的干草,東邊種了一株細細的桐樹,西邊几畦垂頭喪氣的野花,她家最下等的神仆也沒住過這種地方。
望舒神女想住這里?騙鬼麼?
引路仙童見她一言不發推開屋門,急忙邁開小短腿跟上,興致勃勃地介紹:“公主,這間是書房,臥房是隔壁那間。每日的飯食由我等按時供應,公主不必擔心。每日帝君自辰時開始授課,未時結束,在正西的合德殿,公主沿著紫陽花一直走,很快就可以看見。若是公主覺得疲憊想要散心,只要帝君不授課,您可以隨意出入明性殿,也可以去南面的花園,帝君的弟子們都喜歡在那里休憩漫談,公主也一定會喜歡的……”
話沒說完,便見玄乙摸了摸半舊的桌椅,又摸了摸簡陋的月窗,最后望向沒放几本書的缺角書架,她的眼眶慢慢紅了。
引路仙童頓時有些慌,急道:“公主?您莫不是想家了?這里……您住習慣一定會喜歡的!”
玄乙含淚凝望他:“……有吃的嗎?我想要新炒的九九歸元茶,茶葉要一寸長的那種。還要瑪瑙白玉糕,餡里面不要有豆皮那種。”
……原來是餓了!要求還這麼高!
善良的仙童立即出去為高貴的燭陰氏公主覓食,好不容易湊齊了她要的吃食,回到院落,這回輪到他被驚呆了。
古朴簡陋的院落整個兒被埋在極厚的冰雪下,豐姿綽約的燭陰氏公主在冰層上重新建了兩間嶄新氣派的寒冰殿,正氣定神閑地坐在冰椅上用白雪捏出一朵花。
見著仙童發綠的臉,她淺淺一笑,將那朵雪捏出的花輕輕放在他胸前的小口袋里:“謝謝,這個給你玩罷。”
公主吐氣如蘭。
仙童有些慌亂:“公主……你這樣……這樣可不行……”
她怎麼能擅自把明性殿的三百院之一改成這種模樣!
玄乙神色無辜:“我加了一點冰雪,不可以嗎?”
這是加了“一點”冰雪嗎?!
“帝君見著了,怕是要怪罪公主。”仙童把白澤帝君搬出來嚇唬她。
“等先生怪罪了,我再換回來。”
玄乙悠然倒了一杯茶,輕啜一口,好茶好茶,果然是一寸長新炒的九九歸元茶。又咬一口瑪瑙白玉糕,好香好軟,確實是地道的沒有豆皮的瑪瑙白玉糕。
一口茶,一口糕,再環顧四周,漫天冰雪世界,玄乙忽然覺得出來拜個先生是件挺愉快的事。
“對了,桐景殿的名字我不喜歡。”她想起什麼似的,望向掛在冰雪殿門上的匾額,“我換了個名字,今天起這座院落就叫冰雪殿了。”
仙童唉聲嘆氣地跺腳,絞盡腦汁還想勸,忽覺腳下冰面一陣劇烈的震顫,晃得他險些摔個倒栽蔥,緊跟著卻見一道明亮的火光自冰層下激射而出,硬生生將極厚的冰層破開個巨大的洞。
火光拔高數丈后,又緩緩落回冰面,收攏成一個人影,一個輕輕的吁氣聲響起,是個陌生男子的聲音:“誰將這里冰封了?險些悶壞我。”
這聲音十分好聽,柔軟而且溫暖,像天寒地凍時,一碗熱乎乎的甜蜜濃香的紅豆桂花酒釀圓子。
說罷,火光化作的神君轉過身來,好奇地望著周圍的冰雪世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8 18:09:43
第十章 青陽少夷
仙童不敢應聲,只能使勁拿眼去摳玄乙,嘴撅得快能掛油瓶了。
玄乙爽快地應聲:“是我。”
陌生的神君扭頭望向她,他身量頗高,身上穿著一件濃紫色的長衫,上面繡滿了金色的玄鳥,顯得十分華麗,甚至花哨,然而穿在他身上,就是特別合適特別好看,挑不出半點錯。
玄乙盯著他額上墜下的火紅寶珠看了許久,寶珠色澤濃烈鮮艷,十分奪目,他的容貌在這璀璨寶珠的映襯下,非但不失色,反而更加濃冽俊美。除了清晏,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可以稱為“俊美”的神君。
“為什麼?”
他的語氣里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溫柔親和,烏黑的眼睛仿佛天生就帶了三分笑意,令人不由自主想親近。
玄乙喝了一口九九歸元茶,慢悠悠說道:“因為這里以后是我要住的地方。”
他一見冰桌上的茶與糕,便立即湊過來。
“九九歸元茶和瑪瑙白玉糕。”他的聲音聽起來有種一本正經的控訴,怪她居然這麼會享受。
玄乙屈指一彈,一只晶瑩剔透的冰椅落在對面,她客氣地邀請:“要不要來嘗嘗?”
他果然毫不客氣坐下,姿勢雋雅地端起冰茶杯。
“九九歸元茶單獨喝味苦,瑪瑙白玉糕單獨吃卻又太甜,這兩樣在一起品嘗,滋味才最好,你真懂享受。”
他贊不絕口。
玄乙笑瞇瞇地看著他,他也笑瞇瞇地看著她,兩人一面吃一面笑,這場景怎麼看怎麼透著一股詭異勁。
一旁的仙童終于忍不住,輕聲道:“公主,這位是九天鳳凰青陽氏的少夷神君,是您的十二師兄。少夷神君,這位是剛被帝君收入座下的新弟子,鐘山龍神燭陰氏……”
“燭陰氏的玄乙公主,今年九千七百歲。”少夷神君笑吟吟地打斷,“我知道。”
玄乙奇道:“少夷師兄連我的歲數都知道。”
少夷笑得更加親切:“當然,泥鰍小公主可是很有名。”
泥鰍小公主是怎麼回事!仙童慌了,少夷神君怎麼能跟公主這樣開玩笑!她可是那個可怕的燭陰氏的公主啊!
孰料公主竟然一點兒也沒生氣,反而充滿趣味地望著少夷神君:“原來我這樣有名?對了,少夷師兄為什麼會在這里?”
少夷神君用袖子優雅地擋住一個脫口欲出的呵欠,聲音里帶了几絲慵懶:“桐景殿最安靜,離鐘樓也近,點卯敲鐘后我時常來這里睡回籠覺。”
哦,這樣子啊。玄乙理解地點點頭,替他續上一杯茶:“少夷師兄請。”
仙童無奈地看著他倆談笑風生,一派和諧,以后誰再說青陽氏跟燭陰氏關系不好,他就跟誰急!
像是終于發現引路仙童還在旁邊杵著,玄乙好奇地問道:“仙童你怎麼還在?我已經沒事了,你去忙你的罷。”
仙童絕望地看了看四周的冰天雪地,艱難地張開嘴:“這……桐景殿……公主……”
她把桐景殿變成這樣,他要怎麼跟白澤帝君交代?!
玄乙好心提醒他:“這里不叫桐景殿了,以后叫冰雪殿。你去罷,先生若是問罪,責任都在我,不要站在這里了。”
仙童只有默默流下一行眼淚,啜泣著離開了。
少夷瞥見他胸前小口袋里的花兒,不由笑道:“這朵花倒是很別致,沒在明性殿里見過,你從哪里采的?”
“少夷師兄喜歡嗎?”玄乙放下茶杯,輕輕抓起一團白雪,“我也為你捏一朵罷。師兄喜歡什麼花?”
少夷正要說話,忽聽后方傳來一個輕快的女子聲音:“少夷?”
玄乙扭過頭,便見一個身著黃衫的神女似蝴蝶般輕飄飄地落在了滿地寒冰上,圓圓臉圓圓眼睛,容貌十分甜美。她一面疑惑地四處打量,一面走過來,飄移的目光先落在了玄乙身上,很快又移開。
少夷神態慵懶地打了個招呼,一面道:“小泥鰍,這是你十一師姐,赤帝最小的女兒,列山氏的延霞公主。小晚霞,這是燭陰氏的玄乙公主,今日新來的小師妹。”
小泥鰍,小晚霞……看樣子這位神君很愛給神女取曖昧的昵稱。
玄乙躬身行禮:“延霞師姐,有禮了。”
延霞公主嗔怪地輕輕拍了少夷一下:“你怎麼這樣叫小師妹?她那麼漂亮,哪里像泥鰍?”
說完她上前親熱地挽住玄乙的胳膊,微微一笑,腮邊浮現出兩個討喜的梨渦:“芷兮師姐和夫蘿師姐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現在來一個小師妹都這麼美,成天見著這樣的美人,我可真越來越無地自容了。”
玄乙笑得謙和:“延霞師姐過獎了。”
她將手中的白雪輕快地捏出一朵清麗的芍藥,含笑雙手遞給延霞公主,望著她有些錯愕的眼睛,柔聲道:“芍藥清麗婉約,正配得上師姐的容姿,還望師姐不要嫌棄。”
一席話說得延霞公主目中流露出喜意,笑吟吟地將雪芍藥系在了胸前:“謝謝小師妹,你真是心靈手巧!”
她轉身又看向少夷,說話又快又清脆:“聽說今天來了新弟子,夫蘿師姐他們都在扶蒼師弟院落里,可熱鬧了。我想著這會兒你該醒了,就過來桐景殿叫你一起去,誰知這里竟變成這樣了,嚇了我好大一跳。”
少夷懶洋洋地開口:“我不愛熱鬧,你去罷。”
延霞公主有些急:“是夫蘿師姐讓我來叫你,你也不去?”
少夷烏黑的眼眸戲謔又曖昧地睇她一眼:“她想叫我,就讓她自己來。她不來,我為什麼要去?還不如在這里與小師妹喝喝茶。”
延霞公主面上忽然微微一紅:“那我叫你去,你去不去?”
少夷輕笑著作勢在她圓圓的臉上伸指一刮:“是你想叫我陪你,還拖著夫蘿當借口,小丫頭。”
延霞公主嬌嗔地翻他一個白眼:“哪有!你明明……好啦!快走!”
她不由分說拽著袖子就扯人,少夷失笑:“慢來,衣服要被你撕壞了。怎麼不問問小師妹去不去?”
延霞公主愣了一瞬,有些尷尬,她只顧著少夷,倒把新來的小師妹忘了,她趕緊笑道:“對啊,小師妹去不去?師兄們都在,可熱鬧了,方才芷兮師姐和古庭師兄還提到師妹你,叫我若見著你將你叫了一同過去呢!”
玄乙含笑搖頭:“多謝師姐相邀,我還有事,就不去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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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09:58
第十一章 傲慢無禮
冰雪殿重新陷入沉寂,玄乙慢悠悠地將杯中的九九歸元茶喝完,撈起一把白雪,又開始悠哉悠哉地捏小雪人。
發系絲帶的是扶蒼,一絲不苟的是古庭,頭戴玉冠的是太堯,額間墜寶珠的是少夷。身段高挑的是夫蘿,耳畔戴紅花的是芷兮,臉上有梨渦的是延霞。
第一天,她便見到了白澤帝君的七個弟子。
玄乙興致勃勃地將古庭放在夫蘿身邊,想了想,再把少夷也放在夫蘿身邊。接著是延霞,把她放在少夷身邊。扶蒼和古庭是一掛的,他倆湊近點,芷兮和古庭關系好像不錯,也放在古庭旁邊好了。嗯,太堯是和事老,放在最后。
她盯著七個雪人看了許久,再捻起一塊白玉糕咬上一口。
這里面的關系真是錯綜復雜。
玄乙將這些小雪人排來排去,玩得不亦樂乎,忽然不小心將雪人扶蒼的腦袋撥斷,她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
“何事發笑?”
白澤帝君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身后,玄乙微微一震,冰桌上的小雪人們立即碎成了雪沫。
玄乙可惜地望著一桌雪沫:“哎呀,好不容易捏好的。”
白澤帝君咳了一聲,淡道:“先生來了你不拜見,只可惜那几個雪人麼?”
玄乙盈盈下拜,聲音恭敬:“弟子玄乙,拜見先生。”
白澤帝君微微頷首,目光環顧一周,稚嫩的臉上露出一絲笑來。
“你的膽子倒是不小。”他的話聽不出是善意還是惡意。
玄乙無辜地望著他:“桐景殿這個名字弟子心中不喜,桐樹也叫弟子心慌意亂,無奈之下只能用冰雪覆蓋,還望先生寬宥。”
白澤帝君笑了一聲:“寬不寬宥,你都已經做了,這膽大妄為的性子,跟你父親倒不一樣。”
他見那冰椅晶瑩別致,忍不住坐了上去,順手拿起冰桌上的茶壺晃了晃,里面的茶已經喝完了,他只好遺憾地放回去。
玄乙假裝沒注意他的動作,奇道:“先生見過我父親麼?”
睚眥必報的小鬼頭,白帝暗暗搖頭:“本座見過他,他卻未見到本座。他像你這麼大年紀的時候,本座遠遠見過一次,又靦腆,又多情,只忙著跟新認識的神女聊天。”
玄乙挑了挑眉毛,沒有說話。
“你母親的事,本座也有所耳聞。”
他忽然提起阿娘,玄乙面上的笑意便漸漸淡了下去。
“此等慘事與你父親的多情性子逃不開干系,”白澤帝君用手指輕輕戳向桌上的雪沫,“本座聽說,桐山的神族將你母親刺傷的時候,你就在一旁?”
玄乙靜靜望著他,聲音冷淡:“先生有何用意,還請直說。”
白澤帝君安撫地笑了笑:“本座只是覺得此事頗為蹊蹺,桐山一族不過是小神,如何有膽量與燭陰氏作對?你母親無論如何也是鐘山帝君的夫人,她出了事,帝君怎會放過?”
玄乙心不在焉:“或許鬼迷心竅了罷。”
見她不想談這些,白澤帝君沉默了片刻,方又溫言:“今日見了許多師兄,你印象如何?”
玄乙歪頭想了想:“師兄師姐都很和氣,果然不愧是先生座下弟子。”
白澤帝君笑道:“既然都和氣,為何你一個人待在這冰天雪地,不去與他們熱熱鬧鬧玩在一處?”
玄乙捂了捂臉,羞怯道:“其實弟子也生性靦腆,不好意思和師兄們說笑。”
白澤帝君大笑起來,起身朝外走了數步,忽然道:“以前數千年都是少夷點卯去鐘樓敲鐘,如今是你輩分最小,以后每日點卯便是你去鐘樓敲鐘,從明日開始。不許忘了,不然便要責罰你。”
“弟子謹遵先生之命。”她答得利落干脆。
白澤帝君停了片刻,低低嘆息一聲:“真是個叫人頭疼的小家伙,本座老了,本想過几天清淨日子,不該收你啊……”
不等玄乙應答,他的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冰天雪地中。
玄乙手指在冰桌上輕點,散亂的雪沫霎時間聚攏在一處,她又開始慢悠悠地捏起花兒。
極遠處偶有陣陣笑語聲傳來,只是聽不真切,一段一段,最終一切都陷入沉寂。
好安靜,風的聲音都那麼清晰,她獨自一個孤零零地坐在冰和雪的深處,用指甲細細雕鑿一朵桔梗花,鈴鐺似的花苞,纖長的脈絡。花捏好了,再將它輕輕拋下去,好像這樣就可以擋住那些無處不在的猩紅血色。
白澤帝君是故意的吧?讓她住桐景殿,又跑來說一堆有的沒的,考驗她的反應?又或許只是滿足他窺人隱私的念頭?
是什麼理由已經不重要,他已經成功讓她變得不那麼開心了。
不知過了多久,雪白的冰桔梗花已經堆了半人高,玄乙輕輕吹了一口氣,它們又重新化為雪沫,散落一地。
遠處有說笑聲慢慢靠近,依稀是芷兮神女的聲音:“先生最喜紫陽花,明性殿三百院里種的最多的便是這花,長在道路兩旁,連認路也方便得多。這里拐角處有兩叢青竹往東面去的路是通向鐘樓的,那邊是桐景殿……咦?”
伴隨一個驚詫的驚呼,一行祥光灼灼的天神們紛紛停在此時被厚厚冰雪覆蓋的桐景殿外,驚疑地朝里面張望。
“桐景殿怎麼變成這樣了?”古庭神君極為錯愕,“有弟子住在這里?”
延霞笑道:“是啊,新來的小師妹被先生安排住在桐景殿,聽說她是燭陰氏的后裔,這才把桐景殿鋪滿冰雪吧?看起來好漂亮!”
芷兮朝布滿冰雪的桐景殿內靜靜看了片刻,因見那燭陰氏的小公主獨個兒坐在冰天雪地里好似在發愣,相比較下,他們這里卻是笑語晏晏,熱鬧非凡,方才讓延霞叫她,她也不來,芷兮心中忽然有點愧疚的不忍,這樣搞的好像他們真的在排擠同僚一樣。
她上前朗聲道:“玄乙公主,我們正領扶蒼師弟游歷明性殿三百院,你可願同行?”
玄乙淡淡瞥了他們一眼,緩緩起身開口道:“要我去也行,讓他走我就一起。”
她的目光落在古庭旁邊的扶蒼身上,他眉梢微揚,面無表情地與她對望。
芷兮蹙眉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大家都是同僚,哪里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玄乙淡道:“那就請師兄們繼續厚他而薄我罷,我要休憩了,請諸位師兄慢走。”
她長袖一揮,兩扇冰雪大門轟然合攏,將這幫亂放祥光的天神關在外頭。煩人,心情正不好他們偏要來觸霉頭。
弟子們都被她的傲慢無禮驚呆了,過了半天古庭才怒道:“這是什麼態度!不必搭理她,我們走!”
他轉身快步離開,弟子們議論了一陣,也只得跟著離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8 18:10:18
第十二章 可笑多情
離卯時還差一刻,玄乙一面打呵欠一面朝鐘樓走。
她從沒起過這麼早,怪不習慣的,加上這里和紫府不一樣,一到夜里就風聲呼嘯,害她一夜都沒怎麼睡好。
對了,這里的飯食也不好吃……唉,齊南啊齊南,可知你家公主有多麼辛苦。
玄乙痛苦地再打一個呵欠。
天還沒完全亮,薄霧彌漫三百院,好在路邊的紫陽花開得甚是顯眼,不至于叫她迷路。
眼看快到鐘樓,忽聞前方薄霧中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玄乙停下腳步,側耳去聽,依稀是個低柔的女子聲音。
“昨天一整天都和延霞待在一處,一句話也不和我說,你還在生我的氣麼?”
很快,一個柔軟慵懶的聲音響起:“我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你就愛胡思亂想。”
這是少夷的聲音?玄乙揉了揉眼睛,視線穿透薄霧,准確地落在鐘樓下的兩道人影上。一個身段高挑窈窕,一個服飾華麗風騷,正是夫蘿公主和少夷神君。
夫蘿公主眼中帶了一絲哀怨,定定凝視著少夷,又低聲道:“你總愛說這些話騙我安心,其實我知道,你心里是怪我的,不然不會昨天不理我。可是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我和古庭是父母定下的婚約,他待我一直很好,我不能讓他傷心。”
少夷笑了一聲,抬手將她耳畔碎發撥開,柔聲道:“傻孩子,我就說你的小心眼兒里總想太多事情,一夜沒睡罷?眼睛紅了。”
夫蘿公主紅著臉微垂粉頸,聲音變得很小:“可是,你昨天一直和延霞說笑,一句話都不和我說。”
“小醋壇子。”少夷捏住她的下巴,戲謔地晃了兩下,“你做個籠子將我栓里面罷,這樣我睜開眼看到的只有你,想說話也只有你。”
夫蘿公主咬住下唇,嬌聲道:“這可是你說的,以后我真給你做個籠子!”
他低低的輕笑聽起來叫人心里面癢癢的:“你做啊,把我關起來,我就只是你的了。”
玄乙揉了揉干澀的眼睛,好困啊,她還想回去補個回籠覺呢。
她加重腳步,穿過薄霧,直直朝鐘樓走去。
似是聽見腳步聲,夫蘿公主驟然化作一股青煙,跑得飛快,只剩少夷一個人背手站在鐘樓下,一派從容地笑望玄乙。
“小泥鰍,你偷看了多久?”他的聲線始終溫柔而慵懶。
玄乙淡道:“光天化日,談何偷看?”
少夷有些意外地摸了摸下巴:“咦?你說的對,確實不算偷看。嗯……你不好好睡覺,天沒亮跑來鐘樓做什麼?”
玄乙嘆了口氣:“先生昨日和我說,如今弟子里面我輩分最小,所以日后點卯敲鐘的事便歸我了。”
少夷忍俊不禁:“先生真是不會憐香惜玉,怎能叫小師妹點卯敲鐘?你回去睡吧,以后敲鐘還是由師兄來。”
真的?玄乙雙目一亮。
他于是又笑了,緩緩湊近,將她歪掉的披帛輕輕扶正,指尖輕輕划過她的胳膊。
“除了這個,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他滿臉好奇。
玄乙想了想:“少夷師兄。”
“嗯?”
“今天若要補回籠覺,可別去冰雪殿了。”
他頓時失笑,作勢在她腦門兒上彈一下:“快回去罷,小泥鰍。”
水晶的罐子里裝著鮮紅芬芳的蔻丹膏,玄乙從里面小心取出浸泡過的纖薄絲棉,輕輕敷在指甲上,纖長透明的指甲很快便被染成了鮮艷的紅色。
看看天色,辰時應當快到了,她低頭在指甲上輕輕吹了几口氣,盼著蔻丹膏快些干。
不管怎麼說,這是她拜先生后的第一次課,可不能遲到。
不一會兒,忽聞窗外有仙童呼喚:“公主?玄乙公主?您起了沒?”
玄乙吁出一口氣,雪白的冰窗嘩地一下打開,她歪著腦袋朝外面望,便見昨天那個氣鼓鼓的小仙童站在窗下,嗯,今天看上去還是氣鼓鼓的。
“什麼事?”她繼續吹指甲,再看看天色,辰時還沒到呀?
仙童道:“帝君方才交代了,今日他授課需要几樣道具,但他忘了去取,便命公主與扶蒼神君一同前往,務必在巳時前帶回來。”
玄乙吹指甲的動作停了一下:“為什麼叫我和扶蒼一起?”
“因為您二位是新來的弟子,往常這些雜事都是交給新弟子的。”
仙童恭敬地遞上一張艾綠小箋,又道:“所需物事帝君都已寫在上面,請公主與神君速去速回。”
……還沒授課,先開始指使弟子了。
玄乙打開艾綠小箋,便見上面寫著:「太陽之輝,三根;月華之精,三枚;飛廉神君的頭發,三根。」
前面兩樣東西還算合理,飛廉神君的頭發是什麼意思?難道要她跑到飛廉神君面前,叫他拔下三根頭發麼?早就聽說白澤帝君喜歡搜集些稀奇古怪的寶貝,原來是叫弟子們當跑腿的。
她丟了小箋,道:“我不想去。”
仙童嚇了一跳:“不去?這……帝君是先生,他的吩咐,公主怎能不去?”
“因為看上去好麻煩的樣子。”玄乙一面吹指甲一面抱怨,“先生想要什麼,不能自己去拿嗎?”
仙童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他在白澤帝君的明性殿做仙童也有上萬年了,弟子們來來往往,從沒有哪個像她這樣大膽亂來,昨天把桐景殿鋪滿冰雪,今天又是罔顧先生指派的任務,她到底是來拜師還是來搗亂的?
“……扶蒼神君與古庭神君已經出發,公主、公主也請快吧。”他假裝沒聽到她剛才的話,繼續催促。
玄乙奇道:“為什麼古庭師兄也去?”
“公主與扶蒼神君是新弟子,帝君怕二位應付不來,所以吩咐古庭神君從旁協助。”
玄乙又想了想,忽然點頭答應下來:“好,我去。”
她披好披帛,慢悠悠趕到明性殿外時,扶蒼與古庭早已到了,兩位神君神情嚴肅地琢磨艾綠小箋上寫的物事,看上去怪凝重的。
“飛廉神君脾氣陰沉暴躁,一言不合便愛大打出手,實是個刺蝟般的神君,先生許多弟子都吃過他的苦頭,卻從未能帶回他的頭發,想不到先生到今天竟還垂涎他的頭發。”
古庭一面說一面皺眉,眼角余光忽然瞥見玄乙,便回頭淡道:“玄乙公主,先生吩咐務必在巳時前將這些東西帶回來,為了盡快,不如我們分開,你去取太陽之輝,我與扶蒼前往望舒宮取月華之精與飛廉神君的頭發,怎樣?”
他還是只管她叫“玄乙公主”,顯得十分生疏。
玄乙笑吟吟地望著他:“古庭師兄的提議自然是好的,可是我自小沒有離開過鐘山,半點路也不認得,怕是反而耽誤事情,不如我跟隨師兄們,也叫我開開眼界。”
這個理由十分合情合理,古庭一時竟不知怎樣反駁,只得默然騰云而起,扶蒼神色冷淡跟隨其后,玄乙也笑瞇瞇地御風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
“古庭師兄,”飛了不到片刻,玄乙突然喚了他一聲,“聽說師兄與夫蘿師姐有婚約,可是真的?”
古庭聲音冷淡:“不錯,你從何處聽來?”
“我聽夫蘿師姐自己說的。”她眨了眨眼睛,“你們這樣年輕便訂了婚約,以后會后悔嗎?”
古庭眉頭緊皺:“說的不盡實,夫蘿何時與你說過話?遇到情投意合的愛侶,早早訂下婚約有何不好?”
“情投意合。”她跟著念了一遍,輕輕笑了。
古庭對她印象極為不好,立即冷道:“你笑什麼?”
玄乙撅唇吹開黏在睫毛上的長發:“師兄與師姐天成佳偶,我好羨慕。”
她慢而且綿軟的聲線里仿佛總帶著一絲冰冷的譏誚,古庭不由火冒三丈,欲要與她真的爭辯起來,卻又實在難看,只得強忍一口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8 18:10:33
第十三章 羲和神女
一路無話——其實玄乙挺想說話的,但是古庭板著臉一聲不吭,扶蒼更是習慣性裝啞巴,她只好一面飛一面隨意欣賞風景。
古庭忽然開口道:“扶蒼,你們往羲和宮去,我去望舒宮探探飛廉神君的口風。”
一直裝啞巴的扶蒼神君終于說話了,只有簡單的五個字:“我去望舒宮。”
古庭搖了搖頭,神色凝重:“你沒和飛廉神君打過交道,他……不可以常理度之,還是我去穩妥點。”說完忽然微微一笑,又道:“何況,你去拿太陽之輝自然萬無一失。”
先前帝女婚宴上,羲和神女擊鼓,扶蒼舞劍,自那之后羲和神女便對扶蒼甚是掛懷,她素來直爽且果敢,無論被他冷面無視多少次,依舊不氣餒,全然不在乎她與他相差十几萬歲的差距。
“仔細別被羲和神女抓住哭訴。”古庭說笑一句,轉身朝望舒宮飛去。
玄乙看看他,再回頭看看扶蒼,她跟誰走呢?
不過顯然這兩位神君都沒有搭理她的打算,眼看古庭飛得都看不見了,扶蒼也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她趕緊追上去。
今天她心情又好了,笑瞇瞇地開口:“扶蒼師兄,羲和宮什麼樣?羲和神女長得美嗎?”
扶蒼默不作聲,直到她持之以恆連問十几遍,他便垂頭看了她一眼,魅惑的聲線低低響起:“你很好奇?”
哎呀,他終于說話了。玄乙點頭:“當然,我見識少得很,還請扶蒼師兄指教。”
他淡道:“那你等下要仔細看,別眨眼,我一處一處講解給你聽。”
玄乙笑得春風扑面:“這樣會不會太麻煩師兄?”
扶蒼定定望著遠處起伏的云海,緩緩道:“不麻煩,你喜歡就好。”
總覺得這家伙話里有話,跟著他飛了片刻,只覺眼前光線越來越亮,漸漸不可逼視,玄乙心里就有了個不大好的預感。
只聽扶蒼開口道:“下去罷,羲和宮到了。”
玄乙隨著他落地,果然對面正是羲和宮,殿前的台階皆為赤金色,兩旁溝壑中是洶涌的火海,時不時濺射數丈高,聲勢驚人,整座大殿光芒萬丈,她立即覺得自己要瞎了,急忙用袖子捂住臉。
扶蒼上了台階,回頭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這里是台階,所用材質乃是窮桑一地火海中產出的萬年火岩,溝壑中的火焰乃是甘淵之火。”
刺眼的光芒讓這可憐的受不得光亮的燭陰氏公主恨不得用袖子把自己整個兒裹起來,扶蒼看了她一眼:“不是要我講解麼?還沒進羲和宮,羲和神女也沒見到,把袖子放下來。”
玄乙的聲音聽起來怪可憐的:“可是我睜不開眼,師兄你去取太陽之輝罷。”
扶蒼還在公事公辦:“先生布置的功課怎能半途而廢。”
玄乙不說話,轉身便要飛走,誰知后領被他提住,他的聲音不喜不怒,十分平淡:“我說了,不可半途而廢。”
她猛然回頭,長袖下的唇角一翹,正要說話,卻聽羲和神女爽朗的聲音自殿內驟然響起:“是誰在殿門前徘徊?”
扶蒼拱手行禮,開口道:“白澤帝君座下弟子,華胥氏扶蒼,燭陰氏玄乙,奉先生之命,特來向神女討要三根太陽之輝,還望神女不吝成全。”
話音未落,但覺香風扑來,羲和神女春風滿面地奔至殿門處,她身披赤金色長衣,耳上掛著火焰般的耳珰,容色艷麗無比,見著扶蒼,霎時間滿眼淚花,使勁挽住他的袖子,連聲道:“扶蒼神君!快!進去坐!正好今日恰逢陰云密布,金烏便留在了殿內,我正幫它沐浴,這可不是緣分?”
她連拽帶拉,把他倆強行推進羲和宮。玄乙只覺殿內滿眼生輝,處處刺眼,什麼都看不見,正愣在原處,羲和神女奇道:“你怎麼一直捂著臉?過來呀。”
玄乙沿著聲音的方向緩緩走過去,忽聽羲和神女驚呼:“小心!”
她急退一步,這才發覺裙擺竟被點燃,火苗已經竄到腰間。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條裙子!玄乙氣得呆住了。
巨大的黑幕罩住了整座殿宇,刺目的亮光終于被遮擋住,羲和神女手指一勾,玄乙裙子上的火焰頃刻間像一只柔順的貓,扑簌簌飛起,盤旋在她指間。
“別亂走,”羲和神女嗔怪地望著她,“受傷了怎麼辦?”
玄乙默然望著自己焦黑的裙擺,好半天才吁出一口氣,抬頭含笑道:“多謝羲和神女。”
金烏的太陽之火竟然只將她的裙擺燒黑一塊,羲和神女的神色瞬間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美艷雙眸盯著她看了片刻,最后勉強一笑:“原來你就是那位燭陰氏的小公主,果然一如傳聞中所說,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我先前聽聞天帝牽線你與扶蒼神君,結果卻沒能成,倒不知你又與扶蒼神君一同拜在了白澤帝君座下。”
她方才喜不自禁的神情已變得哀怨,幽幽看了扶蒼一眼,從袖中取出一柄金色小剪刀,轉身走回殿內的一座高台,雙手一抬,巨大的黑幕掀開一個角,那高台后居然是一方巨大的火池,天地間最后一只太陽金烏正泡在里面,上下搖曳,總顯得有些頹然。
羲和神女攬住金烏,愛憐地撫摸了數下,接著便用剪刀細細剪了三截日光。
“可恨后羿那個家伙,將其余九個金烏全殺了!以前在甘淵里沐浴多熱鬧!”她一面剪,一面抱怨,“現在只剩它一個形單影只的小家伙,成日沒精打采的……唉,我也是形單影只一個,如今只有我倆作伴了……”
她似是想起什麼傷心事,竟嚶嚶哽咽起來,淚水一串串變成火珠子,掉落在火池里。
玄乙默然聽她哭了一會兒,低頭看看自己焦黑的裙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她放出白雪將那些焦黑的地方填補完整,忽覺羲和神女哀怨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
“你真好。”她把三根太陽之輝揉來揉去,“這麼年輕,這麼好看,又跟他在一處拜了先生,朝夕相對。哪里像我,十個金烏被殺的只剩下一個,永遠孤零零的,天帝對這等罪行竟然不聞不問!”
玄乙扭頭看了看扶蒼,他又開始裝聾作啞,長睫低垂做走神狀。她想了想,笑道:“羲和神女,其實扶蒼師兄才沒有把我放心上,他心里只有你,還為你寫了一首詩,叫‘云誰之思?羲和美人’。”
羲和神女猛地一愣,霎時間又春上眉梢:“真的?”
玄乙溫柔地點了點頭,這單純的神女立即奔向扶蒼,再次挽住了他的袖子。
扶蒼轉頭望了她一眼,她卻朝他甜甜一笑:“師兄與羲和神女慢慢談情罷,我不打擾了。”
她說走就走,御風一眨眼便飛得再也看不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8 18:11:24
第十四章 狂暴飛廉
憑著以前書上的記載,玄乙一路向東飛,在云海中飛了二刻,只覺越來越暗,幽涼冰寒的風吹拂臉龐,很顯然,望舒宮應當就在附近了。
她降下云頭,果然前方有一座巨大的宮殿,夜空般的蒼藍色,高聳入云的殿門上,赫然雕琢了一只三足銀蟾。
此刻殿門前站了個年輕的神君,玄乙定睛一看,正是古庭,他捂著半邊臉,看上去蔫蔫的。
“古庭師兄。”她喚了一聲,落在他身旁。
他微微一驚,見只有她過來,不由皺眉:“扶蒼呢?”
玄乙捂嘴曖昧一笑:“扶蒼師兄與羲和神女感情真好。”
壞了,扶蒼肯定是被羲和神女拽住傾訴衷腸,不知何時才能脫身。古庭陰郁地望向望舒宮,半天說不出話。
玄乙歪著腦袋打量他捂住的半邊臉,看起來好像是被誰砸腫了,衣服上也是掛滿塵土,看上去極為狼狽。她忍俊不禁:“古庭師兄,你怎麼啦?”
古庭見她滿臉笑意,心中更為不喜,正欲開口,卻聽頭頂風聲響動,白衣勝雪的扶蒼輕飄飄落在了身側,他驚喜道:“羲和神女沒有為難你?”
扶蒼面沉如水,避而不答,只問:“你的臉怎麼了?”
古庭尷尬地摸了摸傷處:“今日望舒神女不在,只飛廉神君留在望舒宮中,月華之精怕是都取不到。”
飛廉神君雖然只是望舒神女的引路使,然而此刻望舒不在,望舒宮一切事宜便由他定奪。這位神君脾氣暴躁,十分不隨和,又因為白澤帝君時常派遣弟子前來索取頭發,導致對他們印象極差,一言不合立即動手,他年紀比他們大几十萬歲,誰能打得過?連九帝子太堯都被他揍過。今天他更是連飛廉神君的面都沒見到,門一開就被月砂給扑了個狗吃屎,臉都撞腫了。
“那便回去罷。”扶蒼轉過身,始終不朝玄乙看一眼。
玄乙上下打量扶蒼,突然歪著腦袋指了指自己的袖口,悠然開口:“扶蒼師兄艷福不淺。”
扶蒼低下頭,便見自己雪白的長袖上留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想必是離開羲和宮時,羲和神女拽著他的袖子哭泣而留下的。
他的雙眼微微瞇起,瞥了一眼玄乙用白雪掩蓋的裙擺,淡道:“不錯,你的裙角形狀也被燒得挺別致。”
玄乙吸了口氣,霎時間新仇舊恨一並涌上心頭,她上前一步,還未說話,卻見那紋刻三足銀蟾的巨大宮門緩緩開啟,幽冷的風呼嘯竄出,拂動三位天神的衣袖長發。
殿內忽然傳來一個冷冷的哼聲:“又有雜碎過來了!既然你們不走,那就別走了!”
玄乙只覺一股巨大的吸力將自己拽著,不由自主被扯進大殿,跟著又被毫不客氣地朝地上使勁一摁,她急忙穩住身體,下一刻,狂風忽然大作,四角巨大花盆內的月砂飛騰而起,不但迷眼,割在臉上還跟刀一樣疼,它們翻騰洶涌,毫不留情糾纏過來,牢牢地盤住他們的身體,像是要將他們撕碎。
古庭急的大叫:“請飛廉神君息怒!我等並非有意為之!實乃師命難違!否則絕不會來打擾神君!”
飛廉神君冷硬干澀的聲音自月砂后嗡然炸開:“就算白澤老兒貴為帝君,豈有三番兩次前來索要頭發的荒唐事!我不管他要頭發是什麼下三濫的趣味!今日我卸了你們的手腳,叫他嘗嘗我的厲害!”
月砂驟然收緊,玄乙慢慢揮了揮手,殿內紛紛揚揚竟開始下起大雪,白雪飄在月砂之上,這些金燦燦的砂粒頓時下雨般墜落,一一化為虛無。
她緩緩落地,整了整衣服,淡道:“你火氣可真大。”
對面沉默了片刻,忽然,一個高大異常的身影自殿后現身,來者身披一件紫檀色長袍,面容雖算得上相貌堂堂,然而鷹鉤般的鼻子卻增添了一股蠻狠陰鷙之氣。最為奇特的是他那一頭傾瀉而下的長發,竟如月色般銀白,流光溢彩,無風自舞,極為奇異。
怪不得白澤帝君垂涎他的頭發……玄乙頓時明白了。
“看什麼?!”飛廉神君冷喝一聲,惡狠狠地盯著她,滿頭銀發飛揚而起:“原來是燭陰氏的后裔!哼!你才多大點?也想嚇唬我?!你不懼五行陰陽又如何?難道我會怕你?!看你年幼,我讓你先出手!來!”
玄乙搖了搖頭:“成日喊打喊殺是莽夫所為。雖然神君不願將頭發相贈,但我們也是師命難違。這樣罷,飛廉神君,我們打個賭,我贏了,你便給我三根頭發外加三枚月華之精。若是你贏了,我的兩位師兄隨你處罰,愛怎麼揍就怎麼揍。”
這心狠手辣的魔女!古庭大怒:“你說什……”
玄乙不等他說完,便安撫一笑:“古庭師兄,我們是一條船上的。”
一條船才有鬼啊!她又在這邊耍鬼點子!這賭局聽起來公平,其實贏了功勞歸她,輸了他們倆倒霉!
飛廉神君果然不是吃素的,當下白眼一翻:“你年紀小,心眼倒多!我干嘛要陪你打勞什子賭?!”
玄乙定定望著他滿頭無風自舞的銀發,飛廉神君體內神力鼓蕩時,長發便會扭曲如蛇,這模樣,自然談不上什麼玉樹臨風。
她想了想,道:“神君言之有理,倘若我有法子叫神君的頭發安靜下來,並且變回烏黑,神君可願隨我賭這一把?”
呼嘯的狂風驟然停了一瞬,他狐疑陰沉地打量她:“當真?你應該知道騙我的后果,我不管你是什麼燭陰氏后裔,就算鐘山帝君來了,我也不怕!”
玄乙淡道:“既然神君心中有數,又何必怕我騙你?賭不賭?一句話。”
飛廉神君狠狠瞪了她半晌,他試過無數法子,始終不能變回少年時期正常的模樣,以至于到今天,眼看都快成老頭子了,還沒能娶到妻子,繁衍后裔,頭發實在是他心中一塊痛,帶給他無數麻煩與煩惱,他脾氣暴躁,倒有大半是源自它們。
“口說無憑。”他朝前走了一步,“你先証明給我看。”
玄乙笑道:“好,神君莫眨眼。”
她纖細潔白的指尖涌出一團團黑霧,被她像捏棉花似的輕輕捏出,再一口氣吹出去,它們團團絮絮地落在飛廉神君舞動的銀發上,像雪花般消失不見。
奇異的是,每多落下一團黑霧,他的銀發便灰上一層,也低垂一寸。直到黑霧盡數消失在發間,飛廉神君似喜似悲地撈起一綹長發,几十萬年不見,漆黑柔順的頭發,仿佛是一場夢。
他怔怔發了許久的呆,忽然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直視玄乙。
“你這是什麼法子?”他的聲音竟然溫和了許多。
玄乙一本正經:“此乃燭陰之暗,四海八荒最沉最暗之物,好在神君神力充沛,倒也能支撐得住。現在神君可信我了?”
飛廉神君摸向另一邊的頭發,突地臉色乍變,怒氣沖沖地吼道:“你這狡詐的小鬼頭!只弄了一半的頭發!”
他這會兒看上去肯定滑稽極了,一邊頭發黑黝黝地垂在背后,另一邊的頭發卻銀白發亮蛇一般舞在空中。她是故意的!
玄乙優雅一笑:“神君,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8 18:11:40
第十五章 有難同當
飛廉神君哪里還有心思與她做什麼賭局,揪著自己另一邊亂舞的頭發快要瘋了。
“快把這邊也弄黑!快!”他怒吼。
玄乙收斂了笑容,慢悠悠地開口:“莫非神君是又想得償所願,又不願付出分毫?”
飛廉神君登時大怒,奈何他的頭發一邊白一邊黑,比以前還可笑千萬倍,若不弄好,他連房門都出不得,此時少不得強忍怒意,沉聲道:“好!我答應你!不過無論輸贏,你都必須替我弄好頭發!”
玄乙朝他伸出一只手:“我已証明我說的不是謊話,神君也應當表現誠意。三枚月華之精先給我,倘若我輸了,再原數奉還。”
飛廉神君氣得渾身發抖,他竟然被這種小鬼頭耍得團團轉!
三枚淚水般的月華之精被惡狠狠地拋過來,玄乙穩穩撈在掌中,還沒仔細看一眼,飛廉神君早已不耐煩:“說!賭什麼?”
玄乙沉思片刻,道:“打打殺殺的事我不喜歡,我們玩個最簡單的問答游戲,我問你答,比一比誰的見識更淵博,你答對了,就算我輸,若是答錯,便算我贏,神君覺得如何?”
飛廉神君冷笑一聲:“當真?你才多大點,不過仗著几份小聰明,就以為自己見識淵博?”
“這些不勞神君掛心,行,還是不行?”
飛廉神君轉了轉眼珠:“我若答錯,不能算你贏,你也答對才算贏!否則還是你輸!”
玄乙瞥了他一眼:“神君竟然斤斤計較至此。”
“少說廢話!你只管問!”他像是怕她耍賴,又道:“不許問那些誰也答不上來的古怪問題!”
玄乙偏頭做苦思狀,良久,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好點子,笑道:“神君,我聽說望舒宮內四角花盆中的月砂都是神君你神力凝練而出,那我問問你,方才被我化為虛無的月砂一共有多少枚?”
飛廉神君滿臉狐疑,她又想耍什麼鬼點子?這問題連守門女仙都能毫不猶豫回答上來!望舒宮所有的天神們都知道,飛廉神君自誕生后,一年凝練一粒月砂,今年他三十二萬歲,所以共有三十二萬粒月砂。
肯定是小鬼頭又使詐!
他揚手一招,方才被化為虛無的月砂頃刻間聚攏在他掌中,他上下左右仔細看了無數遍,還不放心,瞪著玄乙:“你們三個都把手伸出來!攤開!腳也抬起來!”
玄乙“哎呀”一聲,滿面懊悔,撅著嘴攤開手,只見她雪白的掌心中留了一枚金燦燦的月砂。
飛廉神君哈哈大笑,抬手將那枚月砂收回,得意至極:“我就知道你會耍賴!”
玄乙撅著嘴不說話。
他笑道:“不錯,就是這樣,方才被你化為虛無的月砂,一共是三十二萬缺一粒!我贏了!快把我頭發弄好!”
玄乙眸光流轉,輕道:“神君分明錯了,怎會是贏了?”
飛廉神君勃然大怒,狂風卷著月砂再一次肆虐在殿內:“不要以為你年紀小又是個丫頭我就真的不揍你!鐵証如山擺在面前,你這兩個師兄都可作証!你還想耍賴?!”
玄乙淡道:“我說你錯,就是錯了。不信你在左耳下方兩寸處的頭發上仔細摸一摸。”
飛廉神君將信將疑,果然伸手在頭發上細細摸了几遍。突地,像是摸到了什麼,他臉色驟然巨變,猛然將手抽回,卻見他指間捏著一粒為漆黑霧氣包裹的月砂——她竟然藏了兩枚!一枚故意留在手里引他上鉤,另一枚卻用燭陰之暗藏在他頭發里!
“所以,被我化為虛無的月砂應該是三十二萬缺兩粒。飛廉神君,我贏了。”玄乙笑瞇瞇地伸出手,“願賭服輸,給我三根頭發罷。”
飛廉神君的臉色從沒這麼難看過,撐大了雙眼死死盯著她,他本來就神情陰鷙,如此一來更顯得十分可怖。
玄乙像是沒看見一樣,慢悠悠地催他:“神君,頭發。”
古庭原以為飛廉神君至少要大發一場雷霆之怒,最不濟也會狂吼兩聲,誰知他竟什麼也沒說,安安靜靜拔了三根頭發遞給玄乙。
玄乙只抽出一根遞給古庭,將剩下兩根無風自舞的銀發繞在指間,笑道:“神君果然有氣度,多謝了。”
她又朝宮外看了一眼:“古庭師兄,時候不早了,請你先回復師命,我替神君把頭發弄好便也跟上。”
可是,她只給了一根頭發啊?先生要的是三根。
古庭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先生要的三樣東西算是勉強到手,這飛廉神君又暴躁古怪,果然還是回復師命更重要。他朝飛廉神君拱手行禮,又向扶蒼看了一眼,示意他隨自己一起走。
自進了望舒宮便安靜如木頭人的扶蒼終于動了動,還未邁步,下一刻袖子便被玄乙緊緊攥住。
“扶蒼師兄留下陪我。”她淺淺一笑,“我很快的。”
古庭一頭霧水地獨自走了,扶蒼低頭看看她拽著自己袖子的手,她拽得可真緊,吃奶的力氣大概都用上了。
她聲音很低:“別想溜,我們有難同當。”
靜默了很久的飛廉神君終于開口了,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小丫頭,弄好我的頭發。”
玄乙利落干脆地放出燭陰之暗,一寸寸替他將右邊飛舞的銀發染黑歸順,直到最后一根銀發也變成了黑色,聽話地垂在肩后。
玄乙后退兩步,拱手行禮:“此間事了,告辭了,神君。”
飛廉神君的目光始終膠著在她身上,突然,他低聲道:“你很好,第一次有天神能讓我拔下頭發……你叫什麼名字?”
玄乙面無表情:“我叫嘰里咕嚕龍。”
下一刻狂風便似刀一般切割上來,飛廉神君陰冷的聲音自風中炸開:“我本不打無名之輩!燭陰氏的小奶娃!誰給你的底氣在我面前猖狂!今日留你一只手,一洗恥辱!”
玄乙急急避開風刃,忽覺手上一輕,該死的扶蒼竟然掙脫開了!
他敢一個人跑?!
風沙中,她瞅准了那道雪白的身影,毫無形象地餓虎般扑上,手腳並用,死死抱住他。
燭陰氏神勇無敵無懼朮法,這奇葩的龍公主竟然還要拿他做擋箭牌!
扶蒼面罩寒霜,低聲道:“撒手!”
想都別想!說了有難同當,就是被揍,她也要拿他當墊背的!
玄乙用力,一口咬住他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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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1:59
第十六章 針鋒相對
華胥氏以清雅高貴出名,懂事以來,扶蒼見過的所有神君神女無一不是溫文爾雅風輕云淡的,可神界中竟然還有燭陰氏公主這種存在,每一次都活生生把他充滿惡意的一面撕扯出來。
他想也不想,伸手便要將她丟出去,誰知這看著纖弱優雅的公主到了關鍵時刻動作跟老鼠一樣又猥瑣又靈活,手腳嘴並用,連下巴都能派上用場,跐溜溜地就滑到他腋窩下面躲好了。
扶蒼氣極反笑:“燭陰氏今天又讓我開了眼界。”
快跑!玄乙用眼神催促他。
巨大而交錯的風刃近在咫尺,扶蒼一時顧不得再跟她糾纏,眼角瞥見四面八方都是狂風飛沙,無處可躲,硬吃一下風刃,必然要受重傷,飛廉神君發起火來豈是小事。
殿南上方有個空隙!他反應奇快,當即御風試圖沖破望舒宮逃離,卻聽飛廉神君冷笑一聲,月砂早已如蛇般竄出,扶蒼只覺腳踝像是被巨蟒用力纏緊,再也飛高不得。
眼看風刃又要從飛廉神君掌中射出,扶蒼被纏住躲不開——沒用的華胥氏!
玄乙一骨碌從他腋窩下面鑽出來,瞅准空隙便打算先跑,冷不丁手腕被狠狠捏住,她百般掙扎,兩只腳用力踩他胸口上,扶蒼雪白的衣裳頓時多了無數黑腳印。
“不是說有難同當嗎?”扶蒼似笑非笑,天生魅惑的聲線猶如在調情,目光中卻寒意閃爍,“給我留下!”
他屈指在她膝蓋上一彈,她便毫無反抗能力地栽下去,一頭撞上他的下巴。像是怕她再跑,他毫不留情把她拖在腦后的長辮子攥在手里,還繞了好几圈。
玄乙疼得淚光閃閃,這狠毒的莽夫!什麼清冷似月的神君,明明是個沒神性的混賬東西!他的下巴近在眼前,她張嘴便狠狠咬上去。
仿佛被她無恥的行徑震撼,扶蒼又把手里的辮子繼續繞了兩圈,疼得她抬手就打,兩只腳毫無章法用力踹他的腿和腰。
兩位如此優雅高貴的天神發生了這般野蠻粗暴的行徑,連飛廉神君也有些怔忡,風刃捏在手里忘了丟出,不知不覺散開了。
上面的兩個年輕天神已經發展到破口大罵,大概是因為疼,玄乙綿軟的聲音聽起來在發抖:“華胥氏看來最擅長扯頭發!”
扶蒼的聲音陰森森的:“燭陰氏也不賴,尤擅坑蒙拐騙,過河拆橋。”
“是你先使詐燒壞了我的衣服!”
“我以為是你之前先挑釁我。”
“是你自己蠢!”
“是麼?我說過,華胥氏睚眥必報。”
眼看他們又要進展到新一輪的近身肉搏戰,飛廉神君覺得自己實在看不下去了,世風日下,神心不古,現在的年輕神族們簡直恬不知恥,毫無形象!一個神君一個神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連扯辮子咬下巴的事情都能做出來,真叫他大開眼界。
“你們成什麼樣子!”毫無自知之明的老古板飛廉神君厲聲斥責,“神君不知寬宏大度,神女不知溫文爾雅!白澤帝君的弟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話未說完,卻見扶蒼動如脫兔,一掌劈斷有些松懈的月砂,玄乙吁出一口氣,整個望舒宮霎時間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飛廉神君愣神片刻,待黑暗褪去,殿內空空如也,方才還鬧得不可開交的兩個天神早就跑得沒影了,他才發覺自己又被耍了一遭,當下怒發如狂,然而想起多年的頭發心結已解,最后還是勉強收斂了怒氣,愛不釋手地把玩漆黑柔順的長發。
*
御風踏云,不及回顧,待前方終于能隱隱見到天宮巍峨的輪廓時,扶蒼才驟然停下。
一只微涼的玉手還搭在他額頭上,手指貼著他的眼眶,鮮紅的指甲只差一絲絲就要觸到眼珠,無聲地表示威脅。
“放手。”他冷冷開口。
玄乙猴在他背上,她腦后的辮子還在他手里繞成了許多圈,脖子生硬地梗著。
“你先放手。”她毫不示弱。
那就耗著吧。
扶蒼低頭看了看胸前的黑腳印,試著撣了几下但好像沒什麼效果,他索性放棄了。
“你不是擅長舞刀弄槍麼?”玄乙冷笑,“關鍵時刻一點用都沒有。”
扶蒼面無表情:“你卻正好相反,關鍵時刻太有用了,我竟不知你為了替先生拿到飛廉神君的頭發,什麼損招都敢用。”
所謂頭發本來就只是白澤帝君的古怪趣味,他根本就沒打算聽從,飛廉神君惡名昭著,但凡有理智的神族都不會招惹一只瘋狗。
玄乙悠然道:“這些自以為有點身手的神族,舞刀弄槍就好像道理都在他那邊了,我偏要叫他吃苦頭。”
扶蒼淡道:“會舞刀弄槍的神族都心眼小,有仇必報,龍公主小心了。”
玄乙本想跟他繼續針鋒相對几句,纏在手指上的銀發忽然扭動了數下,喔,她差點忘了,這里還有兩根飛廉神君的頭發。
她搓了搓銀發,張嘴輕輕一吸,兩團燭陰之暗頃刻間沿著兩根頭發的脈絡泉涌而出,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回到了體內。
想必這會兒頭發恢復原狀的飛廉神君又是氣得發瘋罷?那場景肯定有趣的緊。
“扶蒼師弟!玄乙師妹!”
遠處傳來太堯的呼喊聲,聽到這聲音,兩位天神反應奇快,扶蒼一把丟開玄乙的辮子,玄乙也一骨碌從他背上滾下來,霎時間互相離開足有一丈遠。
沒一會兒就見呼啦啦來了一大片師兄,古庭太堯都在,連芷兮都跟著。因見扶蒼胸前黑漆漆數個腳印,下巴上還有一行牙印,古庭的臉色頓時變了,聲音也變了:“飛廉神君竟真的對你大打出手?!這位神君未免太過荒唐!你怎麼樣?受傷了沒?”
扶蒼摸了摸下巴上的牙印,迎著一眾師兄關切的目光,神色自然:“沒事,抓了個空隙逃出來了。”
看不出來,他也會說謊,而且說得挺順溜,她就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
“怎麼會沒事!”芷兮看上去比古庭還緊張,湊過去仔細看他胸口上的腳印,臉色泛白,“胸口是要害!我聽聞那個飛廉神君下手從不分輕重,四萬年前他曾與南海龍神的太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將南海龍太子打得吐血三日!你如何能吃得住他這麼多腳!快回去!叫先生替你看傷!”
一聲悶笑從旁邊傳來,芷兮咬牙回頭,便見玄乙搓著手里兩根舞動的銀發,悠哉悠哉地看風景。
“同僚受創,你竟然還笑得出!”芷兮氣壞了,“要不是你執意跟飛廉神君糾纏,怎會逼得他對扶蒼師弟出手?!你還能笑?!”
玄乙摸了摸鼻子,柔聲道:“師姐見諒,先生既然吩咐叫弟子去取物事,弟子當然要盡心辦事,好在幸不辱命。”
她撫著手里的銀發,十分正氣凜然。
太堯出來打圓場:“方才古庭師弟急匆匆地趕回明性殿,只說你們倆被飛廉神君纏住,怕是脫不了身,我們便趕來相助,既是無事便為最好,都回去罷,先生還等著。”
話音剛落,便聞后方風聲雷動,只見飛廉神君滿頭銀發亂舞,狀若瘋狂地追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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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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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2:15
第十七章 秋水如泓
因為白澤帝君這些年始終垂涎飛廉神君的頭發,以至于每來一個新弟子就叫他去找神君要頭發,這里每個天神都吃過苦頭,此刻見著這魔頭大呼小叫地出現,誰還顧得上什麼儀態,一個個逃得飛快,只恨自己肋下不生翅膀不能飛得更快。
玄乙御風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遙遙聽見飛廉神君在后面破口大罵:“燭陰氏的小混蛋!給我停下!你敢耍老子!老子要把你撕成一片片的!”
他發怒的時候頭發更像一團團舞動的銀蛇,那模樣滑稽極了,玄乙忍不住笑出聲。
芷兮見她眉開眼笑,不由更是怒氣上沖:“都是你招來的霉星!讓他這樣大呼小叫的追著,有什麼可笑的?!”
玄乙笑瞇瞇地看了她一眼:“他追的是我,師兄們跑什麼?”
太堯搖了搖頭:“都吃過他的苦頭……此事先不說,他為何又追了上來?你究竟用了什麼法子拿到頭發的?”
大家都知道飛廉神君脾氣暴躁,但他這樣發瘋的模樣還是頭一次見,不知道這古靈精怪的燭陰氏公主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玄乙搓著指間的銀發,分外淡定:“我用的是最正當的法子。”
明明用的是歪門邪道!古庭嗤之以鼻,他素來正派,最看不得她這種滑頭手段,待回頭發現飛廉神君原本變黑的頭發又重新變回了銀色,正朝天亂舞,他不由失聲:“你怎麼又將他頭發弄回原樣了?!”
怪不得飛廉神君跟個瘋子一樣追后頭!她根本是玩了個騙局!
玄乙嘻嘻一笑:“我可舍不得把燭陰之暗用在他身上,多浪費。”
古庭嚴厲地瞪著她:“此等行徑實在可恥!快停下,向飛廉神君好生道歉!”
玄乙只回了他一個甜笑,一下也不動彈。
古庭氣得只是跺腳,忽地咬牙轉身折回去,孤零零地迎向氣勢洶洶的飛廉神君。
一旁的扶蒼忽然朝太堯開口道:“太堯師兄,不知可否將腰上佩劍借我一用?”
太堯有些猶豫,到底還是將佩劍摘下,低聲道:“扶蒼師弟,飛廉神君成名已久,做事前還是思量三分。”
扶蒼沒有說話,將劍輕輕拔出劍鞘,伸指在秋水碧藍的劍身上輕輕彈了一下,寶劍發出細微的嗡鳴,仿佛有了靈性一般。
那邊廂古庭已經停在了飛廉神君身前,急急拱手行禮,道:“飛廉神君請息怒!在下替不懂事的師妹給您賠罪!她年紀幼小,不通道理,還望神君寬宏大量,莫要與她計較!”
“滾開!”飛廉神君哪里能聽見他嘰里咕嚕說什麼廢話,他眼里只有燭陰氏那個小混蛋,不把她捉住撕爛他絕不能甘心!
惱人的蒼蠅還跟在身前嗡嗡嗡,他怒火攻心,巨大的風劍毫不留情刺向他。古庭料不到他竟會突然下殺手,一時僵在當場,慌得眾弟子紛紛驚叫。
忽然之間,方圓數里陷入了一片濃厚的黑暗中,這片黑暗來得如此突然,以至吃過一次虧的飛廉神君情不自禁又吃了一次虧,手上的動作停了一瞬。只這一瞬,耳畔划過銳利的風聲,寶劍的寒氣令他渾身寒毛倒立,頭頂突然輕了几分。
黑暗來得快,去得更快,不過眨眼工夫,又恢復了明亮。
只見扶蒼拽著古庭退了數丈,他手中執著一柄泓如秋水的寶劍,輕輕滑落一個漂亮的直線,一綹綹扭動不休的銀發隨風飛揚,緩緩散開。
飛廉神君錯愕地摸了摸頭頂,他一小半的頭發竟然被寶劍削斷。
扶蒼將古庭推去后面,執劍漠然凝視飛廉神君,不發一言。
“你……你竟敢……”飛廉神君狂怒之下連話也說不好了,一個小輩神君,竟然用劍削斷他的頭發!而且他竟然真的削斷了!
“你不過倚老賣老。”扶蒼語調冰冷,“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對象從來都是小輩,今天給你一個教訓,你再向前一步,以后便做個禿子罷,正好解了你的苦惱。”
飛廉神君哪里忍得,大吼一聲,月砂夾雜風劍與風刃,沒頭沒腦地朝他砸過來。
這會兒沒玄乙礙事,又有寶劍在手,扶蒼全然不避,橫起長劍,當胸划一個圈,兩儀八卦的光輝猶如銅牆鐵壁般,將飛廉神君的殺招盡數擋在外面。他御風而起,不過眨眼的工夫,又猛然落在云海中,寶劍再次輕甩,又是一把銀發落下。
對面的飛廉神君連著被削了兩次頭發,滿頭亂舞的銀發猶如狗啃般參差不齊,看起來越發滑稽,在一旁看熱鬧的玄乙忍不住哈哈大笑。
“都是你這小混蛋!”
飛廉神君扭頭張牙舞爪朝她扑過去,此仇不報,他顏面何存!
玄乙卻動也不動,笑吟吟地看著他扑上來,悠然道:“你還真是只撿軟柿子捏呀。”
飛廉神君的手在她身前三尺處仿佛觸到了無形的牆壁,無論如何也碰不到她,他氣得又是一聲大吼,忽聽前方不遠處傳來白澤帝君的聲音:“飛廉神君且息怒,本座弟子年紀尚幼,怕是吃不得神君的怒氣。”
玄乙身前三尺的無形屏障發出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道,飛廉神君被推得倒飛數丈,神色陰晴不定地落在云海中。
眾弟子這才發覺太堯不知何時回明性殿把白澤帝君叫出來了,這孩童般的先生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腳還光著,想來一定是被太堯強行逼出來的,果然大師兄在關鍵時刻比先生要靠譜多了。
顯然白澤帝君還沒搞清楚狀況,前后左右看了看,又望見飛廉神君狗啃般的頭發,不由微微一驚:“本座只叫你們借三根頭發,怎地卻把神君的頭發削了大半?”
玄乙把繞在手指上的兩根銀發取下,連同太陽之輝與月華之精一起,送到他面前,笑道:“先生,幸不辱命。第三根頭發在古庭師兄那邊,您別忘了找他要。”
白澤帝君又驚又喜,小丫頭果然有本事,竟然真能取到飛廉神君的頭發!
他忙不迭將那兩根銀發接在手中,但見從發根至發梢足有三尺多長,齊齊整整,絕非利器切斷而得,飛廉神君的神力還有些許殘留其上,銀發猶在款款扭動。
帝君眉開眼笑:“好好好!好頭發!好弟子!”
玄乙提醒他:“先生,神君還在發火呢。”
白澤帝君先將銀發小心翼翼放入袖中,這才正了神色,遙遙向飛廉神君作揖:“神君大方,白澤多謝,來日定然給神君一個滿意的賠禮。”
飛廉神君見著這種老輩的帝君便有點發怵,扶蒼說的倒也不錯,他確實只敢在小輩面前張牙舞爪,縱然心里深恨白澤帝君常年覬覦自己的頭發,當著他的面卻不敢說,只梗著脖子哼了一聲:“白澤帝君,我不要什麼賠禮,你將這小混蛋交給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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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2:32
第十八章 此行誅心
白澤帝君笑了笑,溫言道:“小徒頑劣,本座替她向神君賠個不是。正巧數百年前素女送了本座一盒融雪膏,神君拿去,將此膏抹在發上,不出三日便可恢復如常。過后本座還有賠禮奉上,還望神君莫要與小徒計較。”
飛廉神君又哼了一聲:“我說了,什麼膏啊禮啊,我不要!我只要這小混蛋!”
她到底做了什麼把別人神君氣成這德性,連帝君的面子都不好使了?白澤帝君朝玄乙拋去個疑問的眼神。
一旁的太堯小聲將經過說了一遍,說到她坑蒙拐騙弄到了飛廉神君的三根頭發時,白澤帝君不由失笑:“你為何又將他頭發弄回原樣?這不是使詐是什麼?”
玄乙慢吞吞說道:“先生,要飛廉神君頭發的不是我,我只是替您取過來,燭陰之暗我可舍不得給。現在正好神君來了,先生也在,就由您二位親自交涉,與我還有什麼干系?”
白澤帝君被她說的啞口無言,憋了好半天,才湊過去小聲道:“好孩子,能不能就幫先生這個忙,替他把頭發弄好,皆大歡喜?”
玄乙面上露出一絲為難的神情,想了片刻,終于艱難地點點頭:“既然先生這樣說,我自然盡力而為,可是我年紀還小,神力不足,燭陰之暗即便給了神君也維持不了多久。不如神君與先生耐心等候數萬年,待我再大一些,神力充沛了,到時候一定幫神君把頭發弄好。”
數萬年!她又在假正經地胡說八道了!
白澤帝君扭頭看看飛廉神君,他還在吹胡子瞪眼睛,再看看玄乙,她還是一貫無辜又明媚的笑,最后看看周圍一干弟子,大家都挺無奈的。
他覺得自己也很無奈,好后悔啊……當初他怎麼就為了一塊龍鱗收了這麼個麻煩貨色?
“神君,依本座看,神君的頭發並非完全無解。”白澤帝君笑著走過去,仰頭望著飛廉神君滿頭銀蛇般扭動的長發,“神君神力中有風之力,所以頭發才會因為神力鼓動而扭曲。假如神君不怕麻煩,將頭發分成無數細綹,每一綹系上一個極重的飾物,從此神力激蕩,頭發為飾物牽制,便不會亂動了。”
飛廉神君冷道:“話說的容易,我到哪里去找几萬個寶珠飾物!”
望舒宮根本是個清水司,望舒餐風飲露,連飯都不吃了,他一個引路使,能有多少寶貝揮霍?
白澤帝君有些肉痛地撓了撓圓乎乎的臉頰,干笑道:“此事終究是本座有錯在先,自然應當賠禮。這樣,本座幼年時恰逢凶煞魔族作亂,曾以神力凝練出赤金天音鈴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枚,神君若不嫌棄,盡可拿去。”
他遣了太堯回去拿金鈴,一行天神在云海里足足等了頓飯工夫,太堯才一步三顫地回來了。他懷中抱著一只巨大的木箱,累得臉都白了,好容易放下木箱,只顧得上躲一旁喘氣。
白澤帝君手指輕彈,木箱立即打開,霎時間金光閃耀天地,光華萬丈不可逼視。
“神君請看,這里是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枚赤金天音鈴。”帝君看著這些玲瓏精致的小金鈴,又肉痛地眨了眨眼,“此鈴每一枚重三分三厘,這里便是三千三百斤,不過以神君之能,這點重量自然是輕若羽毛。”
飛廉神君面沉如水,先捻了一枚金鈴放在掌中看了半晌,隨后搓了一綹長發,將金鈴系上,神力激蕩下,這綹長發果然不再朝天而去,安安穩穩地墜在身后。
他終于動容,抬手將木箱一抱而起,輕松得好像它真的只是一片羽毛。
“多謝白澤帝君,告辭。”
他毫不拖泥帶水,說走就走,惡狠狠白了玄乙一眼后,眨眼不見了。
諸神直到此時才齊齊松了口氣,總算把這煞星打發了。
白澤帝君肉痛得無法安生,顫巍巍地看著玄乙,氣若游絲:“你、你……要不到回來就是了,你做什麼招惹他?害本座賠了金鈴不說,你自己也麻煩,這是何苦!”
玄乙沒有回答,笑得像一朵花。
“回去罷……”白澤帝君搖著頭先走了。
為三根頭發折騰一上午,課是沒法上了,白澤帝君只想回去再睡一會兒,再心疼心疼那十萬缺一枚金鈴。甫一進殿,他便要開溜,冷不丁芷兮和古庭同時在后面叫他:“先生。”
“何事?”他有氣無力。
芷兮先上前一步,急道:“先生,扶蒼師弟被飛廉神君傷在要害處,還請您替他查看一下!”
傷在要害處他哪里還來的力氣把別人神君的頭發削掉大半?白澤帝君滿心不解,朝扶蒼胸口上的黑腳印看了看,淡道:“飛廉神君的腳怎會這樣小?何況神君怎會用腳和牙傷人?他沒事,不必驚慌。”
芷兮頓時明白那腳印和牙印是誰做的好事,當下將腳狠狠一跺,聲音幽怨:“原來你沒事……又是那個燭陰氏公主弄的吧?明明才來一天,就惹這麼多麻煩!”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對玄乙的責備聽起來就像是責備了他,他惹的麻煩一點也不比那龍公主小。
“怎麼了?”他的目光令芷兮有些不安。
“師姐說得對,我錯了。”扶蒼坦然道。
芷兮茫然地微啟朱唇——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她不是在責備他呀……
“先生,有關玄乙公主,弟子有話想說。”
古庭神色肅然,沉聲開口。
此話一出,周圍的弟子們紛紛豎起了耳朵,白澤帝君頗有趣味地看了看玄乙,她像貓一樣瞪圓了眼睛,滿面無辜。
“弟子以為,玄乙公主的行事之道與脾性,皆與先生的‘仁雅度’相背,並不適合拜入先生座下。婆娑牡丹一事乃為其一,可以看出公主盛氣凌人,毫無仁之意;飛廉神君一事乃為其二,公主言辭詭詐,機心頗深,誘使神君入套,令弟子不寒而栗,可見她毫無度量;方才與先生對答,公主又十分隨性散漫,處事無禮任性,不見雅之儀。弟子愚魯,不敢與玄乙公主列為同僚,還望先生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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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2:47
第十九章 群犬狺狺
古庭一氣說完,眾弟子霎時間議論紛紛。
白澤帝君笑了笑:“玄乙年方九千七百歲,既然不懂事,你們這些做師兄師姐的自然要教導幫襯,怎地反而出了排擠之態?本座的弟子何時變得這般沒有度量了?”
古庭低聲道:“先生,並非我等排擠,只是先生座下弟子久負盛名,玄乙公主恐與盛名不符,反而丟了您的臉面。”
“若是虛名,不要也罷。”白澤帝君擺了擺手,“玉不琢不成器,不去雕琢,還指望天上掉下美玉麼?好了,此事暫且休提,本座去了。”
像是怕他們再糾纏,他溜得飛快,一倏忽就沒影了,只留下一眾弟子依舊議論紛紛。
古庭搖頭嘆息,先生就只舍不得那塊燭陰氏龍鱗,這貪財愛寶的行徑真叫他無話可說。
一直默不作聲的玄乙突然輕笑一聲,盯著古庭眸光流轉:“我倒有個問題想問問各位師兄,莫非先生無論吩咐什麼,你們都毫不猶豫照做,不問對錯,不問安危,不問可能與否?”
古庭沉聲道:“此話又是機心頗深!先生怎會叫我等去做那些罔顧性命的事?”
“每一個弟子都被先生派去找飛廉神君要過頭發,每一個也都被神君揍過,此話是你說的罷?”玄乙神色平靜地看著他,“既然明知飛廉神君脾氣暴躁,先生怎麼還會一次又一次派弟子去挨揍?先生想要飛廉神君的頭發,一開始便可以以物易物,為何他總是派遣弟子死乞白賴地白要?這個道理我不明白,請師兄講解。”
“這……”古庭一時被問住,額上出了一片汗。
玄乙掃視一圈,微微一笑:“你只有一句話說對了,弟子愚魯。不問緣由,只知盲從,這個若叫仁雅度,我可不敢苟同。畢竟,我不想當先生的狗。”
“你說誰是狗!?”弟子們火了。
她得意洋洋地轉身離開,一面道:“誰叫得凶誰就是狗,我回去了。古庭師兄,還是先關心你自己的事罷,滿口仁義雅度,聽得我耳朵疼。”
“這個燭陰氏太過囂張!”眾弟子氣得渾身發抖,“干脆我們聯名上書先生,務必讓他將這公主趕出去!”
古庭不由苦笑:“先生若要趕,早在當初便不會收她當弟子。罷了,此事不要再提,或許……她說的也有道理。”
白澤帝君收過無數弟子,每個弟子都在飛廉神君處碰壁,只有她輕松取到了頭發,還迫使先生拿金鈴作為交換,光憑這一點,也比他們強了許多。
他搖頭嘆息而去。
芷兮也忍不住想要嘆氣,這個燭陰氏公主沒來之前,什麼都好好的,同僚友愛,師徒和睦,她一來,就把這里弄得烏煙瘴氣,還對扶蒼做了那麼過分的事……
想起扶蒼,她急忙尋找他的身影,視線越過庭中一干神君,落在一襲雪色人影上。
先生座下弟子個個出身高貴,端庄典雅,隨便挑一個出去,在神界年輕一代的神族中都是出類拔萃的,可她就是覺得,他們加在一塊都不如扶蒼那一抹雪色的模糊身影來的驚心動魄。
他低著頭,正凝視手中的寶劍,雋朗的側面輪廓,蝶翼般的長睫,清冷又專注的目光。
芷兮想起昔年帝女婚宴上的驚鴻一瞥,她跟隨父親參加那冗長而喧鬧的宴會,心中各種不耐,直到望見扶蒼執劍而舞,風姿清逸,翩然若鴻。
從此她就再也忘不掉他最后收劍的那一瞬側影。
得知天帝竟替扶蒼與燭陰氏公主牽線,她只覺天昏地暗,那天花皇后花園里無數圍觀的天神,她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扶蒼與那些看中皮相的淺薄神君不一樣,不知道為什麼,芷兮就是從心底這樣肯定,他不一樣,沒錯,他需要的是知己,一個懂他敬他的伴侶。
芷兮只覺臉上有些發燙,急忙捂住臉。
她狂妄了,竟然認定自己才是那個“知己”。可不知為什麼,她卻一點也不反感自己此刻的狂妄,一定是跟那個玄乙公主呆久了,染上了這股狂勁。
芷兮勉強鎮定心神,低頭匆匆離開了明性殿。
*
扶蒼在殿后找到太堯時,這位大師兄正扶著柱子臉色發白,看樣子方才那三千三百斤的金鈴對他來說是個大負擔,到這會兒還累得說不出話。
扶蒼上前將寶劍雙手遞上:“太堯師兄,多謝寶劍。”
太堯重重喘了几口氣,這才接過寶劍,卻沒有放回腰間,反而抽出細細看了几眼,忽而抬頭笑道:“此劍名為純鈞,乃是尊貴無雙之寶劍,上父幼年時,親自捧炭鑄造而成。昔年我體弱多病,上父將此劍贈我,只可惜至今我依舊不通劍之道,浪費了它的無雙勇決。我見扶蒼師弟神勇果敢,乃是用劍的聖者,此劍在你手中也是喜悅無限,我便將它正式贈予你罷。”
扶蒼不由愕然:“既然是天帝贈予太堯師兄的,我又怎可接受?何況我從不佩劍,于劍道也只知皮毛,太堯師兄謬贊了。”
太堯干咳兩聲:“這個嘛……你已經用它削了飛廉神君的頭發……”
扶蒼思忖片刻才回過味來,登時啼笑皆非,這位大師兄明擺著是個不想惹絲毫麻煩的天神,他身份特殊,更是不能與諸神起一丁點糾紛,自己拿純鈞削了飛廉神君的頭發,便是與飛廉結下仇怨,他若是再把純鈞收回,保不准哪天就被飛廉神君看到了,到時他必然難做。
扶蒼接過純鈞,低聲道:“太堯師兄與先生頗有几分相似。”
太堯卻搖了搖頭:“非也,我只是跟隨先生時日長一些。其實,莫看先生對小師妹唉聲嘆氣,他心里必然有十分歡喜,小師妹與先生才真正是一路。”
扶蒼長眉微挑:“何以見得?”
太堯說道:“但凡這些絕頂聰明的,都不怎麼聽話,我看扶蒼師弟你也是其中之一。”
扶蒼垂頭淡道:“我不過是‘弟子愚魯’中的之一而已。”
太堯搖了搖頭,嘆道:“這里可沒有弟子敢去削飛廉神君的頭發,也沒有法子護得小師妹在飛廉神君追擊之下的周全。唉,以后還不知要鬧成什麼樣,古庭他們都是些死腦筋,哪里是小師妹的對手……罷了,你去吧,我須得好好歇息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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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3:03
第二十章 晨曦祕語
往常白澤帝君收了新弟子,三百院里總會持續數天的歡聲笑語,講究仁雅度的弟子們絕不會讓新來的同僚感到孤單與不適應。
這次帝君連著收了兩名弟子,頭一天來就出了大事,一個膽大包天惹怒飛廉神君,讓他一路從望舒宮追到明性殿。另一個更是無視禮法,當眾將飛廉神君的頭發削了大半。
此等叛逆亂來的行徑,諸弟子聞所未聞,故而三百院靜悄悄地度過了亂七八糟的第一天。
玄乙這一夜卻睡得極好,殿外惱人的風聲似乎也再沒有干擾到她,黑甜一覺醒來,天還未亮,正快到點卯敲鐘時。
她躺在冰床上凝神想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起身,披衣推開了殿門。
沿著開滿紫陽花的小路,走不到一刻,便是鐘樓。清晨的涼風吹得玄乙很是愜意,抬袖捂住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然后她就看見鐘樓下又站了個人影。
難不成那青陽氏的少夷師兄還真的願意替她每日敲鐘?
玄乙踱過薄霧,卻見鐘樓下開滿鮮花的草地上安置了一方纖云華毯,毯上放了一只精美的茶盤,青玉的茶壺內一定是海沙茶,她都聞到香氣了。另有小巧而華貴的食盒數枚,一一排開,像花瓣似的堆在纖云華毯上,里面五顏六色全是看著十分精致的點心。
她突然感到一陣氣憤,什麼家伙,天還沒亮就吃得這麼好!
“小師妹?怎麼是你?”
纖云毯上傳來一個詫異的女聲,玄乙萬分不舍地把目光從點心上撤回來,便見毯上端立一個圓臉美人,好像是刻意打扮過,身上的天衣墜滿了星屑,鬢旁簪了一朵新鮮的芍藥,正是赤帝的小公主延霞。
因見來的人不是少夷而是玄乙,延霞的臉色看起來便不大好,她勉強行了問候,四處看了看,又問:“小師妹來這里做什麼?難道、難道你也是來找少夷……”
“點卯敲鐘。”玄乙簡潔明了地解釋自己的目的。
延霞不禁變色:“可敲鐘一直是少夷的差事,誰叫你來的?”
“先生。”玄乙繼續簡潔。
延霞跺了跺腳:“你回去吧,少夷會來的!敲鐘一直是他的事!”
玄乙抬頭看了看天色:“我猜他今天是不會來了。”
延霞還在死撐:“他一定會來的。”
玄乙奇道:“莫非師姐和少夷師兄約好了在這里見面?”
延霞面上一紅,可是很快又一黯,低聲道:“沒約好,昨天夫蘿師姐和他被先生遣出門辦事,很晚才回來,我去丹鳳院找他,可我看到夫蘿師姐還在……我就在這里等他好了。”
玄乙點點頭:“好,你等罷。”
她施施然上了鐘樓,待卯時正點將鐘敲響,再施施然下了鐘樓,果然延霞呆若木雞地還站在那邊。
“師姐,我先告辭了。”
玄乙最后再用眼品嘗了一下茶點,正欲離開,忽聽延霞在后面嚶嚶地哭了起來。
她只得停下腳步,有些為難地看著面前哭得一發不可收拾的美人兒,她要安慰她嗎?如果安慰了,她會請她吃茶點喝海沙茶嗎?
“讓你看笑話了……”延霞使勁用袖子擦淚,卻越擦越多。
玄乙搖了搖頭:“愛哭就哭,想笑就笑,我有什麼可笑話師姐的。”
說著她慢悠悠跨上纖云毯,端庄地在茶盤前坐了下來,倒了兩杯茶,端起一杯恭敬地遞到延霞面前:“師姐喝杯茶吃些茶點靜靜心。”
延霞只顧著拭淚:“我不想吃,沒胃口,你吃吧。”
恭敬不如從命。
玄乙先把桃花百果糕小心翼翼地捻起,細細欣賞一番,這才放入口中——香而不澀,甜而不膩,好糕好糕。就是這海沙茶配的不大對,太厚重了,須得西海的華光飛景茶才好。
延霞孤零零地大哭半晌,沒等到她的安慰,她也終于有點哭不下去,抹著眼淚猶帶鼻音地開口:“小師妹,你、你覺得少夷怎麼樣?他是不是一點都沒把我放心上?”
玄乙想了想:“少夷師兄不知道你在這里等他,敲鐘也不再是他的差事,師姐的說法有些偏頗。”
延霞的面色終于好看了一些,低頭思忖半日,又道:“那你覺得古庭師兄怎麼樣?”
玄乙有些奇怪:“你問我這些做什麼?”
延霞咬著嘴唇,低聲道:“我問你,如果一個神女已經訂了婚約,卻又總是和別的神君言談曖昧,霸占他,不給旁人接近,你覺得她如何?”
玄乙悟了:“哦,你是說夫蘿師姐?”
延霞吃了一驚:“你也知道?你竟然看出來了?”
玄乙笑了笑:“你說訂了婚約,先生座下弟子有婚約的神女只有夫蘿師姐,莫非你是說其他神女?那我可不認識了。”
延霞又開始咬嘴唇,半晌方道:“不、不錯!我說的就是她!她明明和古庭師兄有婚約在身,卻還總是霸占少夷,不給他跟其他神女說話親近!你不覺得這很過分麼!”
玄乙奇道:“你們相處的時日可比我長多了,她是怎樣的性子,你應當早就知道,為何今天要來找我說?”
延霞目中淚光盈盈,輕聲說:“少夷喜歡的人是她,我就想著,反正夫蘿師姐總要嫁給古庭師兄的,我一直留在少夷身邊,他終有一天會覺得我好。可前天少夷才跟我親近了一會兒,她就氣了,昨天晚上我去丹鳳院找少夷,她一直留著不肯走,還擺冷臉給我看。小師妹,你不覺得她這樣太過分嗎?”
玄乙咽下最后一粒茶點,再痛喝一口海沙茶,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這才開口:“不覺得。”
延霞急了:“你的身世我也聽說過,你不是應當對這種事最厭惡的嗎?!”
玄乙淡道:“不知我的身世有什麼讓延霞師姐產生了誤會,男歡女愛,各施手段再正常不過。夫蘿師姐手段高明,有婚約在身都可以讓少夷師兄欲罷不能,你因為自己手段不如她厲害,便在背后說她壞話,這樣又有何用?”
延霞萬萬料不到她竟說出如此誅心之語,哽了半日,終于忍不住又嚶一聲大哭起來。
玄乙起身優雅行禮:“多謝師姐的好茶與好點心,來日我一定還禮。告辭。”
延霞哭得哽咽難言:“你們都向著她!”
玄乙嘆了一聲:“師姐,你不覺得少夷師兄想什麼才是最重要的麼?”
“少夷喜歡的是夫蘿師姐……”延霞斷斷續續地說,“可夫蘿師姐和他不可能啊!”
是麼?她怎麼不覺得那青陽氏的神君是如此痴情之神。
玄乙看著她珠淚滿面的模樣,柔聲道:“師姐在這里哭也是于事無補,我聽說男女之情猶如戰場,各施本領相互交鋒才對。師姐如此美貌,又無婚約束縛,何必顧影自憐?”
延霞呆了半晌,目中忽然射出奇異的光彩來,低聲道:“不錯,你說得對!我怎會輸給她!我當然有法子炮制她!”
好像會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玄乙看著她決絕的背影,袖子捂著嘴打出一個優雅的飽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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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3:20
第二十一章 腳踏兩船
辰時正,弟子們紛紛集中在合德殿前,玄乙心中有些記掛延霞,在人群中張望了片刻,忽覺有個人影靠近自己,跟著甜蜜而溫柔的聲音響起:“小泥鰍,今日我起遲了,沒顧得上敲鐘,你莫要怪我。”
玄乙有些好笑,扭頭看著對面服飾風騷華貴的青陽氏少夷神君,他滿臉歉意,看上去無比真切。
“少夷師兄多慮了。”她悠然開口,“我聽說師兄昨日也是出門替先生辦事,回來極晚,故而決定不麻煩師兄。以后每日敲鐘,還是讓我來吧。”
少夷頓了頓,笑道:“你聽誰說的?”
玄乙道:“今早我在鐘樓下遇到了延霞師姐,她告訴我的。”
少夷眨眨眼睛,笑得甜絲絲:“她一定很傷心罷?”
玄乙嘆道:“是啊,她哭了好久,好在海沙茶和那些茶點沒浪費。”
少夷懊惱道:“哎呀,她還准備了海沙茶和茶點?可惜可惜,竟便宜了你這小泥鰍!快告訴我,延霞准備了什麼茶點?可有桃花百果糕?”
“有。”玄乙掰著手指如數家珍,“還有涼玉青果蜜糕,桂花千頁糕,十景藤蘿餅……”
少夷氣得再也聽不下去,怒道:“不許再炫耀了!延霞小丫頭在哪里?我得找她好好算賬!”
他四處張望一圈,合德殿前只有十三名弟子,延霞竟不在,他不由奇道:“她還沒起麼?”
大概在策划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吧?玄乙充滿期待。
“小泥鰍,”少夷慢悠悠喚她,狹長的鳳目似笑非笑凝視她,“你早上跟延霞說了什麼?”
玄乙道:“我鼓勵師姐勇敢追求少夷師兄。”
少夷扶了扶她的披帛,柔聲道:“難為你,這樣想著師兄。”
玄乙握住他的袖子,仰頭輕笑:“少夷師兄要怎麼感謝我?”
他不說話,只是笑,她也笑吟吟地望著他,今日她穿了一件珊瑚色的長裙,掛著新雪白的絲質披帛,長發依舊只用金環點綴,身上亦無別的飾物,細碎的陽光點點灑下,顯得亭亭玉立,容色纖嫩。
少夷笑意更深:“等你再長大些,說不定比夫蘿還美。”
玄乙秋波流轉,緩緩道:“現在難道就不美?”
他忍俊不禁:“狂妄自大,現在還差著遠。”
玄乙悠然道:“少夷師兄的眼光太古舊,須得改改啦。”
他又是啼笑皆非:“我真說不過你,罷了,我去找延霞。先生來了若問,便告訴他我們馬上到。”
玄乙搖著手親切地目送他離開,一轉身,卻覺有一雙眼盯著自己。她回望,便對上夫蘿公主淡漠的視線。上回見她是在明性殿,祥光刺眼,沒怎麼看仔細,如今青天白日再見,果然是個絕代美人,身高腿長,膚色如雪。
她正立在古庭身邊,玄乙瞇著眼看了一會兒,難免有點感慨,怎麼看那死板的古庭師兄都配不上她,倘若旁邊的人換成少夷或者扶蒼,就順眼多了。
因見夫蘿公主的視線始終停在自己身上,玄乙友好地朝她笑了笑,她卻只微微頷首,跟著便移開了視線。
這樣冷若冰霜,可跟昨天清晨她見著的那妖嬈風情的神女不大像啊。對了,她是屠香山蛇皇的公主,說起來,齊南好像以前有次閑談說起過,屠香山的蛇皇美艷無匹,裙下之臣數不勝數,光服侍她的面首便有近百,在神界可謂鼎鼎大名。
如此一想,夫蘿公主風流多情好像也是非常正常的事。
*
眼看辰時過了一盞茶的工夫,白澤帝君還沒有來的跡象,這種情況十分少見,弟子們不由議論紛紛。沒一會兒,太堯和古庭兩位最得意弟子便決定前往芳馨院找人。
玄乙正站在路邊盯著自己袖口上花紋發呆,一個人影忽地籠罩住自己,抬頭一看,果然是夫蘿公主,古庭一走,她就來找她了。這位蛇皇的公主身量修長,足足比玄乙高了一頭,往對面一站就把陽光擋了個嚴嚴實實。
“夫蘿師姐。”玄乙站直了,優雅行禮。
夫蘿盯著她看了半日,緩緩開口:“玄乙公主,我有一些話,不知當不當說。”
“師姐請說。”
夫蘿淡道:“公主年紀還小,素日又聽聞公主從未離開過鐘山,只怕于外事所知甚少。那些神君與公主說笑,卻未必便是喜歡公主,我等做弟子的,跟隨先生修習天然之道才是正道,公主初來乍到,還請謹慎言行。”
玄乙愕然:“夫蘿師姐的話很是深奧,我不大明白。”
夫蘿又看了她一會兒,方道:“少夷脾氣溫和,與誰都可以說說笑笑。扶蒼寡言,更是個重禮之神,忍讓你不過因為同僚一場,你莫要誤會。”
玄乙偏頭想了想,了然道:“師姐的意思是,怕我像師姐你一樣,同時與古庭師兄和少夷師兄糾纏不清嗎?”
夫蘿遽然變色:“你說什麼?”
“說真的,”玄乙微微一笑,“我對師姐從心底感到欽佩,不知何時我才能像夫蘿師姐這樣厲害,少夷師兄和扶蒼師兄怎麼都不肯上鉤,我還想找師姐討教祕方呢。”
“你!”
夫蘿正欲發作,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正是延霞拽著少夷的袖子,一路急急跑了回來。不知是跑得太急還是什麼別的緣故,延霞臉上布滿紅暈,唇角有掩飾不住的笑意。
“我來遲了。”她小聲說著,一面四處張望,“先生還沒來嗎?”
夫蘿忍氣開口:“延霞昨晚沒睡好麼?眼睛紅紅的。”
延霞不說話,低頭朝少夷身上靠了靠。
夫蘿面色更加難看,冷冷瞥了一眼少夷,轉身便走。
少夷苦笑了起來:“夫蘿師姐竟然瞪我。”
延霞垂頭輕道:“你、你叫她什麼?師姐?你……該不會也要叫我師姐罷?”
少夷將她被風吹得翹起的額發撫平,卻沒有回答,只淺淺一笑。
延霞痴痴看著他,目中隱隱有淚水泛起,她極輕地喚他一聲:“少夷,我……”
便在此時,小路上氣喘吁吁地跑來三四個引路仙童,個個手里捧著許多厚厚的冊子,太堯和古庭跟在后面,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先生說……咳,先生最近身體違和,三個月之后再開始授課,這些冊子叫我們拿回去自己看。”
太堯一面說,一面將仙童們手里的冊子一一分發。玄乙接在手里隨意翻了翻,里面寫的都是些五行陰陽總論,神職分布之類的枯燥玩意。
看樣子白澤帝君還在心疼那十萬缺一枚金鈴,顯然他從沒吃過這種虧,連課都沒心思上了,一下就放三個月的假,果然大手筆。
無論如何,不聽課總是叫這些年輕的神族們興奮的,立即有神君提議:“南花園里的芍藥花前日出了花苞,這兩日想必應當長開了,不如帶上几壇羅浮春美酒賞花去?”
馬上便有無數聲音附和:“好主意!不過羅浮春太淡,南花園春景濃麗,應當配無上常融酒!”
延霞興致勃勃地拽著少夷的袖子,連聲道:“好啊好啊!我負責茶點!少夷,我們一起!玄乙師妹,你也一起罷!”
那個燭陰氏公主也要來?!眾弟子紛紛怒視,他們可沒忘記,這公主上回譏諷他們是先生的狗。
玄乙在一片怒意滔天的視線中平靜點頭:“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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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3:38
第二十二章 石破天驚
結果喊人的延霞一進南花園就不見人影了,說好的茶點更是全然沒看見。
玄乙沿著和歌湖畔的碧玉回廊慢悠悠走了一圈,弟子們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湖畔周圍,有的飲酒,有的彈琴吹簫,有的高談闊論笑聲沖天——就是沒見到延霞。
好奇怪,不但沒見延霞,連少夷和夫蘿都不見蹤影。
玄乙沿著狹窄的碎石小路漫無目的地走著,南花園她是第一次來,雖然比不上自家紫府里的奢侈廣闊,倒也精致小巧,小路曲曲折折,道旁時而種了紫陽花,時而是姹紫嫣紅的各種花樹,花枝繚亂橫斜,花朵墜滿枝頭,別有一番風情。
玄乙摘了一枝梨花,一面把玩,一面繼續沿著碎石小路慢悠悠地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忽見前面一座小涼亭中,一直沒找到的延霞正倚在柱子上抹眼淚。
她又在哭,她怎麼就有那麼多眼淚呢?要不要安慰她?玄乙朝她身后仔細看了看,涼亭內空蕩蕩的,沒見茶點。
她失望地嘆了口氣,算了,還是裝沒看見罷。
玄乙把臉別到一旁,欣賞路邊綻放似火的桃花,誰知延霞遠遠望見她,竟一聲不吭地跑了。
也不知這位小師姐究竟想出什麼不得了的報復法子沒有。
玄乙拈著梨花一路出了碎石小道,回到和歌湖畔,弟子們還一個沒走,不知誰帶了無上常融酒,弄得整個和歌湖上都泛濫著一股極烈的酒香。
她自小就不喜歡酒味,當下尋了個上風處,卻見太堯扶蒼古庭芷兮四個圍著石桌正在聊天,桌上放了一壺茶,几盒點心,風一吹,香氣怪誘人的。
清晨延霞給她吃的那些糕點不知跑去了什麼地方,她情不自禁湊過去,直直盯著那几盒點心,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芷兮正說著往昔先生授課的趣事,才說到興頭上,這小魔頭就來了,她不高興地沉下臉,閉嘴不語。
太堯見玄乙兩眼直冒綠光,只得客氣詢問:“小師妹,要不要坐下喝杯茶吃些點心?”
“好。”
玄乙答應得無比干脆,袖子一揮,一只冰凳便落在了草地上,硬生生插入古庭和扶蒼之間,再捏出一枚冰茶杯,優雅地倒上七分滿,輕啜一口,緩緩吁了口氣:“有點苦。”
白吃白喝還挑三揀四!古庭和芷兮朝她怒目而視。
玄乙仔細打量著石桌上的點心,唉,和早上延霞准備的那些差遠了,她勉為其難挑了塊綠豆涼糕,輕輕咬一口,忽然問道:“古庭師兄,夫蘿師姐怎麼不在了?”
古庭沒半分好臉色:“你問她做什麼?”
玄乙隨意道:“是延霞師姐叫我來的,可我找不到她,少夷師兄也不見了。”
古庭越發沒好氣:“這和夫蘿有什麼關系?”
玄乙吞下綠豆涼糕,又喝了一口茶:“沒什麼關系呀,你們剛才在說什麼?好熱鬧的樣子,繼續說,別在意我。”
你在這里杵著誰還願意閑聊?!芷兮十分傲氣地把頭扭過去裝沒聽見。
太堯左右看看,他們一個都不肯說話。沒辦法,玄乙是他叫過來的,他不得不打這個圓場,笑道:“我倒是有個有關先生的趣事,昔年他微醺時說給我聽,怕是你們都不知道。”
他故意停了一下,打量他們几個的臉色,果然古庭和芷兮已經把耳朵豎起來,玄乙和扶蒼,一個到處亂看,一個心不在焉……唉,不管他們倆了。
“你們知道極西之地有離恨海,當年因為兩位帝君在那里一戰,如今已成禁地。其實原本那地方據說風景秀美,同三生石畔一樣,曾是愛侶們最常去的勝地。先生年輕時曾發下宏願,誓要將離恨海恢復原狀……”
玄乙低頭苛刻地挑選石桌上的茶點,總沒一個能看上眼,忽然瞥見扶蒼面前的食盒中有一粒黃金栗蓉糕,她便伸手去拿,冷不丁一只修長的手比她更快,將食盒拉遠了些。
“先生在離恨海附近耗了一萬年,其內幽深冰寒,漆黑不能視物,更因此滋生了無數魔物,他待了一萬年,便殺了一萬年的魔物,卻發現無論如何也殺不盡,最后只能黯然離開……”
玄乙把冰凳朝扶蒼那邊挪了挪,再伸手去拿,食盒又被他拽遠了。她極其不滿地抬頭瞪他,扶蒼卻慢慢抓起蓋子,將食盒蓋住。
“先生不得不放棄宏願,同時也放棄向當時的飛廉神君討要頭發的行徑。原來當年他與上一代飛廉神君打了個賭,他若能將離恨海恢復原狀,飛廉神君便將頭發全削下送他,可惜宏願難圓,頭發自然也沒戲了。先生到今日還對飛廉神君的頭發念念不忘,便是因為昔年的這場打賭……”
太堯假裝沒見到旁邊爭奪茶點的明爭暗斗,正准備繼續說,忽聽玄乙氣急控訴:“你連茶水也要獨吞!”
太堯別過腦袋長嘆一聲,不要理他,他現在只想安靜一下……
芷兮眉頭緊皺,這玄乙公主真是個毒瘤,跟她湊近了,連扶蒼都變得這麼荒唐。
她低咳一聲,起身冷冷望著玄乙,道:“玄乙公主,請你不要破壞我們飲茶賞景的雅興。”
玄乙用大受打擊的眼神望著她:“扶蒼師兄把點心和茶水都霸占了,芷兮師姐怎麼不說他?”
芷兮深深吸了一口氣,若論公正嚴明,眾弟子中她撥得頭籌,這一點她一向引以為傲,並且嚴于律己,不過這個優點自從遇到玄乙公主就像碰見烈日的雪花,消失的無影無蹤。
冷靜,冷靜,她絕不可亂發脾氣。
“扶蒼師弟是我們的同僚,而我還沒有認同玄乙公主是同僚。”芷兮嚴肅地開口,“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對公主的言行舉止不敢苟同,為免兩邊都不愉快,公主何不移步他處?”
玄乙燦然一笑:“沒關系,我不介意。”
芷兮簡直拿她這忽冷忽熱的性子毫無辦法,愣了半日,只得又坐回去。
回廊周圍的弟子們突然傳來陣陣喧囂,原來是和歌湖上不知何時彌漫起一片朦朧的薄霧,而薄霧中此刻正有兩個十分熟悉的身影緩緩浮現。
“那是夫蘿和少夷?”
“他們怎麼在湖里?”
“不……這似乎是個幻像朮法……誰弄的?”
圍觀弟子們議論紛紛,更有好事者頻頻回頭偷窺古庭——湖中呈現的兩個人影靠得未免近了些,姿態未免曖昧了些,總覺得十分可疑。
……這就是延霞想出來的炮制法子?玄乙被茶水嗆了一下,急忙用袖子捂住嘴。
古庭回頭看了一眼,臉色頓時大變,急急起身走向湖畔,聲音從沒這麼嚴厲過:“誰弄的云霧幻像朮法?!如此毀壞神女的名譽,其心可誅!”
弟子們紛紛搖頭以示清白,古庭面色鐵青,揚手便要將這道朮法撤去,冷不防湖中的人影動了一下,夫蘿挽住少夷的袖子,目光盈盈如水,低聲道:“你心里到底有沒有我?”
還有聲音的!弟子們嗡地一聲又開始沸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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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3:53
第二十三章 此心狂亂
少夷神色從容而溫和,柔聲道:“夫蘿師姐此話何解?”
夫蘿的眼神更加幽怨:“你叫我師姐?你什麼時候這樣叫過我?是不是延霞和你埋怨了什麼,你竟偏著她?”
少夷微微一笑:“怎麼又和延霞扯上關系了?”
“那我問你,今天早上你和延霞做了什麼?你昨天夜里又答應過我什麼?你、你只是說好聽話騙我麼?還有那個燭陰氏的公主,你往日在我與延霞之間徘徊也罷,如今新來一個,你又要故技重施,去招惹她嗎?”
玄乙正偷偷從扶蒼面前的食盒里搶糕點,忽然聽見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由愣住,伸出去的手被扶蒼不輕不重地在手背上彈了一下,她哎喲一聲,抬頭怒視。
扶蒼卻沒有搭理她,只偏過身體,靜靜望著湖面上的幻像。
玄乙到底搶過了茶壺,將杯中茶添滿,輕啜一小口,低聲道:“古庭師兄看著好生氣的樣子,你不是他的好友嗎?不去勸勸他?”
扶蒼沒回頭:“你湊過來賴著不走不正是為了看戲?正如你期盼的。”
要不她怎麼就討厭這個神君,老把她往壞了想。
“是我叫夫蘿師姐三心二意的嗎?”
“你在鐘樓下吃了延霞那麼多茶點,這就是你的回報?”
玄乙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扶蒼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被先生吩咐敲鐘的,並不是你一個。”
“你躲在暗處偷窺?”玄乙嫌棄地皺起眉頭,“陰險狡詐。”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出乎意料,他面上並沒有冰冷的怒意,反倒若有所思般打量她。她漆黑蓬松的發上,點綴的金環閃閃發光,蒼白猶如玉瓷的臉頰,永遠平靜的眼神,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從那雙眼里迸發出來的,是嘲諷還是善意。
扶蒼微微瞇起雙眼:“這四個字更適合你。”
玄乙微微一笑:“正巧我最近變了,正喜歡陰險狡詐的莽夫,扶蒼師兄,我沒看錯,我們果然是天生一對。”
她朝他丟秋波媚眼,他立即扭過頭無視之。
*
湖面上的對話仍在繼續,現在已經進行到夫蘿進一步,少夷退一步的情況了。
“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要躲著我?昨天還好好的,為什麼今天全變了?!”
夫蘿失控地拽住他的袖子,整個身體几乎要貼在他身上。
少夷輕輕嘆了一口氣,為難又憐愛地望著她,白皙的指尖輕輕划過她美艷的臉龐,托起她的下巴:“師姐,你太霸道了,真叫我吃不消。”
夫蘿雙目含淚,咬著唇道:“你認識我又不是第一天,你早知我如此霸道,我就是不喜歡看著你和其他神女親近說笑!你難道不喜歡我了麼?”
少夷淺淺笑道:“師姐姿容嬌媚,我很喜歡,不過師姐的霸道,卻叫我有些不敢喜歡。師姐偶爾在我面前哭一哭,我喜歡得緊,天天哭,我便不喜歡了;師姐偶爾吃點小醋,我也喜歡,天天吃,我便厭了。”
他替她溫柔拭去腮邊淚珠,甜蜜的聲音里滿是體貼柔情:“咱們兩個在一處,還是快活過的,只是這天我給你的,你再不能滿足,我也給不了更多。師姐何須煩惱,你與古庭師兄有婚約在身,古庭師兄一派浩然正氣,光明磊落,正是絕佳的良配。”
夫蘿目中滿是淚水,淒聲道:“我早和你說過,我與古庭的婚約身不由己,我雖然敬他重他,卻並無情愛,我……我的心一直在你這里!你是知道的!你怎麼忍心這樣對我?”
哇……說得好直白……弟子們雪亮的目光再一次匯聚在古庭身上,總感覺他頭頂的金冠看上去綠油油的。
少夷說了什麼,再也沒人能聽見,云霧幻像被古庭一把打散,他的臉色一會兒發白,一會兒發綠,一會兒又漲紅,身體也漸漸開始劇烈顫抖,他忽地大吼一聲,厲聲道:“是誰?!我不信!是誰?!誰這樣狠毒?!”
芷兮終于回過神來,急忙上前安撫:“古庭師弟,你冷靜些!我們都知道是假的!夫蘿怎可能做這種事?”
一面安撫一面回頭急叫:“太堯師兄!扶蒼師弟!快來扶住古庭師弟!叫他冷靜一下!”
太堯和扶蒼早已上前將古庭架住,他已然抖得無法站立,面色如雪,顫抖的嘴唇里只是重復:“我不信!我不信!是假的!”
諸弟子與他相處多年,知道他對夫蘿的情深與專注,此番湖面幻像,無論是真是假,給他的打擊都是滅頂的,更何況,花皇姚氏是如此在乎臉面與尊嚴的神族。
太堯只得嘆息道:“這不過是個充滿惡意的惡作劇,古庭,你何必當真?”
芷兮怒道:“是誰這樣心腸毒辣,竟連古庭師弟這般的君子也要陷害?!”
這個嘛……和古庭鬧別扭的,好像只有那位燭陰氏公主了吧?諸弟子的目光有意無意往玄乙身上湊,說起來,這位公主正是大大的狡猾陰險,能做出這種事倒也不足為奇。
面對眾多質疑的目光,燭陰氏的小公主像是完全沒注意,兩只眼盯著和歌湖,一付意猶未盡的模樣。
這樣看,要說事情不是她做的,大家都不信。
后方突然響起延霞清脆卻令人心碎的聲音:“……這是真的嗎?少夷和夫蘿師姐?”
哎呀,延霞出現了。
玄乙扭過頭看她,這圓臉的嬌美小公主此刻又是滿面珠淚,悲痛欲絕,一面低聲道:“我剛知道……怪不得少夷他……夫蘿師姐怎能這樣?”
芷兮急道:“延霞!這是假的!不知是誰存心惡作劇!你怎麼能相信?”
延霞緩緩拭淚,輕道:“昨天晚上我去找少夷,卻碰見了夫蘿師姐,她還怪我那麼晚了不懂避嫌……我本以為她是因為先生交代的事才去找他,沒想到……”
她這番話說的輕巧卻狠毒,與印象中直率單純的赤帝小公主大相徑庭,芷兮再也聽不下去,皺眉道:“延霞!你說的是什麼話!”
一旁為太堯和扶蒼攙扶的古庭忽然動了,摔開他二人的手,在眾弟子的驚呼聲中,一步步走向石桌,血紅的雙眼惡狠狠地盯著玄乙,半晌方開口,聲音沙啞:“為什麼要這麼做?”
玄乙神色平靜,坦然回望,輕聲道:“古庭師兄為什麼認定是我做的?”
“只有你會做這種事!”古庭第一次有種恨之入骨的暴烈情緒,他沒有忘記因為飛廉神君,她甚至譏諷弟子們是狗的事,“你只是想破壞這里的一切!”
看到弟子們變得互相不信任,甚至背地里滋生出各種陰暗的壞心眼,她才會開心!這狠毒的燭陰氏公主,就是見不得世間的秩序和光明,把他視為美好的一切都砸碎在他眼前!
“古庭師弟!”芷兮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尚未有証據說明此乃玄乙公主所為,此話甚是偏頗!”
古庭血紅的雙眼落在芷兮身上。
“你幫誰說話?”他冷冰冰地問,“你成了她那邊的?”
芷兮不由一怔,粉面漲得通紅:“我只站在道義這邊!玄乙公主我雖然不喜,但我也絕不會無緣無故誣陷她!你現在情緒激動,說話有失公允。倘若最后証明此事非她所為,你要如何?!”
話未說完,古庭便狠狠將她推開,嘶聲道:“只有她會做這種事!”
“古庭師兄,”玄乙緩緩開口,“你覺得先生座下除了我之外的弟子們都是光明磊落,講究仁雅度的君子,所以你認為,如果這件事是我做的才合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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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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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4:07
第二十四章 此境虛幻
“我說了,你就是想破壞這一切!”古庭怒吼,“你這樣狠毒,不怕遭天譴嗎?!”
“不怕。”玄乙輕輕一笑,“因為不是我做的。古庭師兄,這樣就不好了,你們都比我大那麼多,在先生座下聆聽教誨的時間也比我長那麼多,冤有頭債有主不知道嗎?遷怒旁人可有負先生的教導,你的仁雅度呢?”
“你……”古庭按捺不住,神力激蕩,几乎要將她那片隱含譏誚的冰冷目光用朮法打穿。
不行,這樣下去遲早出大事。
太堯皺眉低聲吩咐:“芷兮你去把小師妹帶走,扶蒼,古庭若是動手你馬上阻止。”
芷兮立即上前,將玄乙擋在身后,皺眉盯著古庭,沉聲道:“古庭師弟,請冷靜點!下界凡人都知道空口白牙說人犯罪乃是毀謗,何況你我上界之神。”
她扶握玄乙的肩膀,便要將她帶離南花園,誰知這燭陰氏的公主抓住她的手,嬌聲軟語:“師姐,我還沒看完呢。”
芷兮氣壞了,她腦子里成天到底想的是什麼東西?!
“古庭?”
夫蘿的聲音驟然從湖畔響起,諸神的目光刷啦啦齊齊落在她身上。她顯然毫不知情,一面茫然四顧,一面款款而來,驚疑不定地打量眼前劍拔弩張的局面,又對上古庭血紅的雙眼,低聲道:“……你怎麼了?”
古庭眼怔怔看著她,她腰帶上系的白色君影草飾物,是他之前親手做了送她的,共有十八朵,現在只剩不到一半了。
對了,他親眼看到的,她和少夷爭執哀求,那些白色的花朵碎成一片片,從她裙擺上滑落下來,就像下雪一樣。
他忽地慘然一笑,退了兩步:“你方才去哪兒了?”
夫蘿愣了一下:“我……我找少夷聊了一下昨天先生交代的事。”
“少夷?”古庭的笑聲越來越大,“你方才和少夷在一起?”
夫蘿抿起嘴唇,警惕又不安地望著四周,先望見延霞滿面珠淚,她心里就沉了沉,再望見芷兮太堯他們回避的目光,眾弟子看好戲的目光,還有玄乙近乎嘲笑的目光,她的一顆心頓時落了下去。
“是玄乙公主和你說了什麼?”夫蘿竭力維持平靜,“古庭,我們定下婚約的時間都比認識這公主的時間要長,你信她的挑撥離間,卻不信我?我與少夷清清白白,往來磊落,我問心無愧。”
古庭直勾勾地盯著她,像是不認識一般。
“沒有人說你與少夷如何。”他聲音極低,“不要告訴我,是你猜中的。”
夫蘿愣了一瞬,眼眶中淚水翻涌,委屈至極:“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真的對我有疑心?我們自定下婚約后便一直在一處,我是什麼樣的性子,你難道不知道?”
古庭淒然點頭:“不錯,我太過信任這里,先生教導我們仁雅度,我便一廂情願把這里每個弟子都當成君子,把你當做知己至誠佳偶,想不到最蠢的是我……夫蘿,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和他,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不想再和你解釋,清者自清!”
古庭面色蒼白,緩緩搖頭:“……看在我待你不薄的份上,告訴我實話。”
夫蘿以袖覆面,一字不答,轉身便要走,在后面一直沒出聲的延霞突然說道:“夫蘿師姐,方才你和少夷的一言一行,都被玄乙師妹用云霧幻像朮法投遞到了和歌湖……你、你看在古庭師兄如此傷心的份上,就不能正面回答他嗎?”
夫蘿放下袖子,面色鐵青地盯著玄乙。
玄乙低頭笑了笑,不慌不忙開口:“慢來,不要說的好像真是我做的一樣。這樣罷,把先生叫來,讓他老人家看看,到底是誰做的。”
此話一出,延霞“啊”了一聲,隨后又覺失態,急忙垂下頭,輕道:“這種事……何必驚動先生?又不是什麼體面事……何況他老人家身體違和。”
玄乙回頭看看她:“背著黑鍋我可不樂意了,再好吃的茶點也不能夠。”
延霞面色蒼白,緊緊咬住下唇,斷斷續續地說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何必非要驚動先生?古庭師兄受的刺激還不夠嗎?你一定要再往他的傷口上撒一把鹽?”
“說的沒錯。”玄乙笑吟吟地,“傷口撒鹽這種事,我最愛做了。”
延霞急得跺腳:“別去!不許去找先生!”
“為什麼?”玄乙問。
延霞額上滿是汗珠,卻編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一旁的夫蘿終于看出端倪,厲聲道:“延霞!是你在這里妖言惑眾?!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要陷害我?!”
延霞咬了咬牙,索性把心一橫,冷道:“你做了什麼你自己清楚。”
夫蘿快步走到她面前,聲音沙啞:“我知道你一心戀慕少夷,他對誰都是這樣一視同仁,你心里不痛快,卻要來陷害我。你我共為弟子數千年,你竟絲毫不顧情誼,罔顧先生教誨,作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延霞急道:“你胡說!你明明和古庭師兄有婚約,卻又勾引少夷!我是喜歡少夷,我和他男未婚女未嫁,我行得正站得直!你呢?!你把古庭師兄置于何地?!”
看起來她倆要大鬧一場了,玄乙再添上茶,坐回去繼續看熱鬧。
對面的古庭面如死灰,怔忡良久,四處掃視一圈,延霞與夫蘿正吵得不可開交,除了太堯芷兮和扶蒼,其他那些他視為至交的同僚們正個個用看好戲的眼神看著這一切。
他忽然長嘆一聲,回身朝玄乙深深一揖。
“我確實是遷怒,一為背叛,二為美夢破碎。玄乙公主,我竟還要多謝你,讓我看清這一切。”
語畢,他轉身毫不猶豫離開了南花園。
弟子們鬧哄哄亂成一團,太堯無奈地望著玄乙,壓低聲音:“小師妹,何必一定弄到這步田地?”
“什麼意思?”玄乙喝茶反問。
“我們拜入先生座下,信奉天然之道,恪守教誨,近萬年來同窗情誼深重。你打破這種信任,未免太過殘忍。”
玄乙錯愕:“這和我有什麼關系?她們不恪守先生教誨,難道這也賴我?我才來了兩天。”
太堯啞口無言,其實她說的沒錯,本來這明性殿內就是各種暗潮洶涌,如一鍋快燒干的湯,玄乙的到來不過是加了一把鹽,他沒有任何理由去怪罪她。
他想過以后明性殿會不安生一陣子,卻沒想到這麼快,情況還這麼壞。
回身去看延霞和夫蘿,這兩位平日里典雅端庄的神女已經快開始扯頭發撕臉皮了,太堯搖了搖頭,高聲道:“都住手!太難看了!鬧成這般模樣,成何體統!此事我會稟告先生,由他決斷如何處理,都先散了罷!”
沒熱鬧看了。
玄乙覺得甚是可惜,依依不舍地賴了一會兒,等那兩個差點打起來的神女都默默離開后,她才起身慢悠悠往回走。
剛回到冰雪殿,卻見殿前冰椅上坐了一個服飾風騷的神君,正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打量周圍無數白雪堆砌的宮殿與花草樹木。
似是聽見玄乙回來了,他轉過頭,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小泥鰍,這件事你做的可真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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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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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4:22
第二十五章 黯然離去
看樣子所有人都已經認定是她策划的了。
玄乙懶得解釋,走過去坐在對面,手腕一轉,又開始專心用白雪捏花兒。
“這件事少夷師兄做的倒是很漂亮。”誇古庭誇得她都覺肉麻。
少夷笑了,長長的睫毛交錯,隨后一本正經地提醒她:“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這和她有什麼關系?玄乙漫不經心用指甲勾勒花瓣上的紋路。
她不說話,少夷也不說話了,懶懶伏在冰桌上,看她慢悠悠將白雪捏成一朵茶花,纖細手指,骨肉婷勻的手掌與手腕,指甲上蔻丹涂得特別清爽漂亮,似火的顏色,襯著白膩膚色,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
“小泥鰍,”他突然近乎魅惑地輕喚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玄乙盯著手里的雪茶花,淡道:“少夷師兄,你們的年歲都比我大一倍不止,又是年輕神族里面出類拔萃的,難道還不能為自己做的事負責麼?一定要找旁人來怪罪,這個道理我卻不明白了。”
少夷笑瞇瞇地看著她:“我不信。”
她將多余的殘雪抹去:“兩位師姐為了少夷師兄又哭又鬧,頭上的珠花都掉了,師兄卻來這里找我問罪,你一點也不內疚嗎?”
他滿面迷惘:“為什麼要內疚?”
玄乙想了想:“她們都是真心喜歡你,不是有句俗話說,真情最難得麼?”
少夷嘆了口氣,神色變得溫柔,低聲道:“我也真心喜歡她們,年輕美貌又多情的神女,我最喜歡了。”
聽起來好像他喜歡的還不止夫蘿和延霞這兩個。
“可愛的神女那麼多,我怎麼忍心叫其中任何一個失望難過。”少夷支頤淺笑,“時間那麼漫長,總得找些事情叫日子不那麼無聊,我開心,她們也開心,何樂而不為?而倘若在一起不能開心,反而相見如仇敵,倒不如痛痛快快分開為好。”
玄乙了然:“少夷師兄說的好有道理,原來如此。”
少夷柔聲道:“你聰明伶俐,我也很喜歡的。”
玄乙將已有雛形的雪茶花托在掌中舉高細看,一面道:“多謝少夷師兄厚愛。”
說罷含笑瞥了他一眼,秋波流媚。
少夷不禁緩緩嘆了口氣:“先生難得放上三個月的長假,一時閑了倒無聊得很。對了,東海龍神的大公主即將五萬歲壽辰,已下了帖子廣邀神族。小泥鰍要不要隨我去東海玩几天?那里一定熱鬧有趣得緊。”
“是那個傳說艷冠群芳的東海龍神大公主?”
少夷凝望她:“是否艷冠群芳我不知,但她一定比不上萬龍之尊的燭陰氏公主。”
玄乙雙眉一挑:“比不上我,我何必要去看?少夷師兄去罷,有什麼有意思的事,回頭別忘了告訴我。”
少夷終于愣了一下,她居然給他下套。他苦笑起來:“我若是說,比你美貌呢?”
“那我更不去了。”玄乙嫌雪茶花做得不精致,索性輕輕捏碎,“比我漂亮,我看到會生氣的,不能給自己找不痛快。”
一肚子壞水的小家伙。
少夷也不生氣,起身道:“都依你,什麼時候無聊了,什麼時候來找我,師兄替你打發空閑。”
玄乙搖著手目送他離開,回殿內睡了片刻,才將白澤帝君給的厚冊子翻開,一頁頁讀下來。
*
卻說夫蘿與延霞為了少夷大掐一架,古庭頭頂金冠綠油油一片的事情,太堯他們原本是打算壓下去,假作沒發生過的。誰知仙童們多嘴,終究紙里包不住火,被白澤帝君知道了。
夫蘿延霞二人被帝君責罰一番后,各自遣回家中思過三個月。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古庭回到花皇仙島沉寂了五六日后,神界突然爆出一個消息:花皇姚氏與屠香山蛇皇一族解除婚約。
一時間,諸神嘩然,各種小道八卦消息滿天飛。
解除婚約這種事雖然並不算罕見,但總能從里面挖出些艷聞來,總歸是男方或者女方出了什麼差池,才會被解除婚約。
花皇姚氏素來有著清素正直的好名聲,相比之下,屠香山的名聲則不怎麼好聽了,蛇皇自己年輕時的情債都是一把把,如今更有無數面首侍奉的傳聞,夫蘿公主女承母志,似乎也並不令諸神意外。
無論如何,這樁婚事算是毀了,有小道消息稱,夫蘿公主連夜趕去花皇仙島,在門外徘徊了一天一夜,花皇之子古庭竟也能硬下心腸不予理睬,最終令夫蘿公主黯然離去。
婚事既毀,屠香山大大丟了面子,連白澤帝君那邊都有些臉上無光。蛇皇寫了一封手函交給帝君,大意是夫蘿資質愚魯,學藝不精云云,把女兒召回屠香山,另尋名師,也免她留在傷心地繼續傷心。
白澤帝君默默地允了。
相比較古庭與夫蘿的大動靜,延霞這邊則顯得悄無聲息。
赤帝嚴苛而護短,女兒哭哭啼啼回到家里,他將情況弄清楚后,思及曾經是念著白澤帝君的鼎鼎大名才將女兒送去,誰知几千年下來,未見她有什麼長足進步,反倒和師兄弟膩膩糊糊,更與同窗鬧出這樣荒唐可笑的事情,一時深覺丟臉,一時又難免懷疑白澤帝君年事已高不認真授課。
待得知女兒愛慕的對象是九天鳳凰一族青陽氏的少夷神君,赤帝更為不喜了。這位少夷神君年紀輕輕,本事卻不小,尤其喜歡嬉戲花叢,出了名的風流薄情。
赤帝對這種行徑深惡痛絕,何況如此狡童竟然與女兒列為同窗。他立即嚴令女兒留在家中不得出門,輕描淡寫給白澤帝君寫了封短短的辭學信。
白澤帝君又默默允了。
這些消息傳到玄乙耳中的時候,已過了一個多月,還是齊南閑的無聊告訴她的,他老覺得她會闖禍,說的時候難免要試探她。
“夫蘿公主與延霞公主聽說是為了青陽氏的少夷神君鬧得不可開交……公主也與少夷神君是同窗,相處如何?”
齊南覺得自己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十分明顯了,不管他怎麼恨嫁,少夷神君都絕對不可能!
玄乙正在一面吃烏梅一面翻先生留給他們的冊子,雖說里面東西很枯燥,但一旦看進去了反而丟不開手。
“還行吧。”她敷衍了事。
“那……扶蒼神君呢?”齊南的心提了老高。
玄乙聽見這名字就把眉頭皺起來了:“干嘛提這個討厭的東西?”
齊南長吁短嘆:“沒、沒什麼……”
看樣子,扶蒼神君是徹底沒指望了,他還是第一次見公主對誰有這麼強烈的反感情緒。可他們又一同拜在白澤帝君座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積怨若是越來越深,那可如何是好?
說到白澤帝君,齊南又想嘆氣了。
白澤帝君是多少神族的憧憬,望舒、玄冥帝君、花皇、甚至天帝太子,都師從于他,被他教導過的弟子,几乎個個都是在神界數得上名號的厲害神族,不但出身高貴,諸般作為與事跡更是璀璨光華。
公主能成為他的弟子,簡直讓齊南驕傲至極。
可這些日子看下來,比想象中似乎略有不同,他現在的弟子們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風氣?公主已經夠壞了,萬一被帶的更壞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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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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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4:36
第二十六章 女之耽兮
齊南有些不甘心,他總覺得白澤帝君應當還不至于老到昏庸的地步,愛使喚弟子當跑腿的大概也是想叫他們開開眼界,必有其深意。
忽然瞥見公主手中冊子內夾了一封信,他不由奇道:“這是什麼?”
“先生布置的功課。”玄乙將信封推給他。
齊南仔細看了一遍,驚道:“公主!這功課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時間了!你怎麼不去做?”
公主心不在焉:“因為看上去很麻煩。”
白澤帝君不小心在下界烏江邊丟了珍珠串,他自己不找就算了,直拖了兩萬年才叫他們這些弟子下界去找。上回朝飛廉神君要頭發,好歹是在神界,這次居然叫她跑去下界,他真把他們當仆從啊?
齊南急道:“可……這是功課啊!公主怎能不做?上面不是還寫了,要從蒼生鏡台下界麼?公主此去剛好能開開眼界,體驗下界眾生之態,總好過你天天賴在紫府罷?”
玄乙索性合上冊子:“齊南,我還能不能愉快的在自己的紫府里看書了?”
齊南寸步不讓:“公主既然已經做了白澤帝君的弟子,便該恪守弟子規矩,先生的功課怎可懈怠?”
她都已經惡名在外了,還不做點什麼挽回一下,難道真要一直頂著傲慢無禮的帽子過下去麼?
這回輪到玄乙嘆氣了,她知道,如果自己執意不去,他也拿她沒辦法,但齊南以后可以為這事絮叨几十年。
她將嘴里的梅核兒使勁咬碎,帶了滿嘴苦味起身長嘆:“好,我去。”
誰叫他是齊南呢。
*
因著先生交代須得從蒼生鏡台下界,齊南恪守規矩,將小公主送到蒼生殿,臨走還塞了一張地圖給她,仔細交代:“蒼生殿內里道路十分復雜,公主一定按著地圖走,切記切記。”
與萬神殿這樣宏偉的群殿不同,兩位司命掌管的蒼生殿從外面看像一只巨大的蠶繭,內里滿是纖細而錯綜復雜的小路,即便一抬頭就能見到那座巨大奇妙的蒼生鏡,卻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那里。
沒長記性的小公主在蒼生殿痛苦的迷路了兩個時辰后,終于淚流滿面地想起了齊南給自己的地圖。
好不容易登上蒼生鏡台,從這里看,蒼生鏡更是巨大的無與倫比,几乎比一座山還要高,其上諸般色彩浮動,光華瀲灩,下界眾生一切輪回因緣,都在這面鏡子中,由兩位司命看護掌管。
玄乙正要上前,忽聞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一行神官施施然上了水晶台階,見到她,神官們紛紛躬身行禮,一面避讓,一面盡數上了鏡台。
為首須發皆白的老神官朗聲道:“二位司命何在?吾等乃是赤帝座下神官,今日送小公主下界了卻因緣。”
赤帝?小公主?玄乙忍不住扭頭多看了几眼,果然望見垂頭為神官們簇擁其中的延霞。她看上去不大好,頹然蒼白,曾經嬌美的圓臉瘦得顴骨都凸出來,兩只眼更是哭得紅腫不堪,還不停有淚水滑落。
玄乙心中忽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低低喚了一聲:“延霞師姐。”
延霞猛地抬頭,一眼望見她,紅腫的眼睛竟是一亮。
“是你!”她也不知是怨還是恨,“你怎麼在這里?是來看我的笑話麼?”
玄乙停了一會兒,低聲道:“先生布置了功課,須得下界辦成。”
延霞奇異地笑了笑:“我要下界了卻因緣,你高興了嗎?”
玄乙背過手,淡道:“你們一旦犯了錯,便要將罪過推在旁人身上,這樣才會好過?師姐自己做下什麼事,難道是我決定的嗎?”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延霞打斷她的話,“沒錯,是我蠢!可我對少夷是真心實意的!”
因為用情太專,所以想不出那些花樣百出的手段,她的做法簡直可謂粗暴。
玄乙看了她半晌,忽然輕道:“少夷師兄如今應當在東海逍遙快活。”
延霞雙眉緊蹙,狠狠扭過頭去:“我不懂你說什麼!少夷只是不知道罷了!”
玄乙笑了笑,不再說話。
延霞隔了一會兒,卻低聲啜泣起來,她這些日子一定每天都在以淚洗面,手絹上淚痕斑斑,早已濕透。
玄乙嘆了一口氣,從懷中取出自己的手絹,走過去遞給她:“延霞師姐,不要哭了。”
延霞沒有反抗,順從地接過她的手絹,顫聲道:“我……之前鬼迷心竅,想把過錯推在你身上……你別怪我……”
“我沒有怪你。”
“我聽說了,夫蘿師姐和古庭師兄解除婚約后,她便去東海找少夷,想與他再續前緣,可是……可是少夷沒有答應……他們說,少夷身邊有很多神女……我給他寫了許多信,他一封也沒有回……”
延霞說到這里,已是哽咽難言。
“我真的以為他喜歡的是夫蘿師姐……我一直以為……他不是……”她淚如雨下,玄乙的手絹很快也被打濕,“其實,我那天並不想這樣做的……我只是喜歡少夷,我想和他好好的在一塊兒,就我們兩個,他也答應我了……可是后來夫蘿師姐追到南花園,又把少夷叫走了……我一生氣就……我……我都做了什麼……古庭師兄一定不會原諒我……”
玄乙低頭看著她,默然無語。
很快,兩位司命從蒼生鏡下現身,大司命切下延霞的一綹長發,少司命自鏡中捻出一截流光溢彩的線,將它與延霞的長發編織在一起。
“延霞公主,請。”大司命的面容藏在深深的陰影中,聲音低沉,有種全無感情的冰冷。
延霞將淚拭干,向前走了几步,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頭,眼底帶了一星最微薄的希望,顫聲道:“少夷他……有沒有問過我?”
玄乙低聲道:“師姐多慮了。”
延霞眼底那一星脆弱的希望像火花一樣熄滅了,可是很快,她的神情變得無喜無悲,轉身跨入蒼生鏡,淡道:“不錯,果然是我多慮了。”
她纖細的身影在光華瀲灩中輕輕一晃,便再也看不見。
玄乙盯著那些流動的色彩看了很久很久,她想起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想起阿娘滾燙的眼淚一顆顆落在她臉上,一遍遍告訴她:阿乙以后千萬不要輕易愛上誰,前一刻你會覺得甜美無限,但隨后就是連綿不盡的痛苦。唉……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你記著阿娘的話,一生也不要忘記!
她還想起那些蜿蜒曲折猩紅的血,她捏了無數的花,卻怎麼也蓋不住它們。
真是不愉快的一天。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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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4:50
第二十七章 太陽西出
扶蒼騎在九頭獅背上,將身形藏在云中,來來回回在烏江上方飛了已有整整一個時辰。
烏江沿岸數千里,從高山到灘地,甚至連一塊顏色奇怪的礁石他都沒放過,可無論他怎樣仔細查找,卻也找不到一丁點古庭失蹤的蛛絲馬跡。
而一個時辰前,他們還在烏江沿岸尋找先生在兩萬年前丟失的珍珠串。
這次先生布置的與其說是功課,倒不如說是和以前一樣對弟子們的強求,就像討要飛廉神君的頭發一樣,美其名曰試煉,其實就是給他當跑腿苦力。
若非古庭因為退婚之事心情不暢,想要下界散心,他根本不會自尋麻煩。
一個月前他們便從蒼生鏡台下到了凡間,兩個天神,連著尋找一個月,要把烏江翻過來都不是什麼難事,古庭甚至將深深埋在河底的極細小的骨針都拉出來了,卻無論如何也沒找到珍珠串的蹤影。
還記得當時古庭抱怨了一句,興許是先生記錯了地方,害他們白白做苦力,扶蒼只不過往岸邊的青山飛了一段,再轉過身,古庭已不在原地,徹底消失。
難道是烏江附近的妖族作祟?這附近應當沒有厲害的上古妖族,零散的小妖誰敢朝神族出手?更奇怪的是,他們兩個天神一個月來把烏江翻了個個兒,竟然也沒把江神驚動,實在太不尋常。
凡間的七月燥熱不清,扶蒼心中煩躁,跨下九頭獅背,落在烏江之上,放了它去喝水。忽聞遠處一陣裊裊的歌聲順風而來,其聲清婉纏綿,似是一個女子無意吟唱的小曲。
他抬眼望去,但見四周煙水茫茫,遠處緩緩順著江流漂來一葉蘭舟,舟上坐了一名白衣少女,烏發如瀑,垂于背后,容姿婉妙,清麗難言。她手中執了一朵紅花,裙擺撩起,露出白玉似的雙足戲水玩耍,一面漫啟朱唇,清歌陣陣:“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扶蒼靜靜看著蘭舟漂至近前,那白衣少女仰頭發現了他,輕輕一笑,蘭舟穩穩地停在了湍急的江水中。
“扶蒼神君,有禮了。”她盈盈下拜。
扶蒼緩緩摩挲九頭獅柔軟的毛發,淡道:“你認得我?”
白衣少女嬌聲道:“昔年帝女婚宴,扶蒼神君做劍舞一曲,名震八方,即便是下界小神,乃至無數妖族,亦為君傾心,妾身自然是認得的。”
說罷她收拾裙擺,赤足在舟上走了一步,又拜下身去,道:“烏江江神,見過扶蒼神君。日頭毒辣,凡間濁氣翻滾,不知神君可願前往江神府邸休憩片刻,容妾身奉上香茶一盞?”
扶蒼垂眼細細打量她,果然她身上白衣乃是江神冕服,手腕上亦系著玲瓏剔透的江神印章,清越纖弱的江神神力自印章內緩緩流動而出。
“烏江江神,我記得乃是一位蒼髯老者。”他聲音平靜。
烏江仙子聲音婉轉:“回扶蒼神君的話,祖父年邁,已不堪承擔江神一職,因著上界還未曾下達新的任命書,妾身便斗膽擅自僭越,暫且替代祖父。”
下界山河土地之神怎有“替代”一說?若無上界神力灌頂,根本無法承受凡人的祈願。扶蒼不去戳破,四顧一周,問道:“與我一同下界還有一位神族,你沿江而下,可有見到他?”
烏江仙子輕道:“那位上神可是忽然失蹤了?”
扶蒼看了她一眼:“不錯,你知道些什麼?”
烏江仙子嫣然一笑:“回扶蒼神君的話,妾身只知這烏江山水秀美,常常引得過往神明流連忘返,興許那位上神誤入了山路幽深處也未可知。”
她見扶蒼沉默不語,那雙漆黑清冷的眼睛只膠著在自己面上,不由垂首含羞道:“此處燥熱渾濁,扶蒼神君何不與我前往江神府邸一敘?神君但有何疑,我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扶蒼唇角慢慢勾起,緩緩道:“有何不可?請仙子帶路。”
烏江仙子笑靨如花,赤足在蘭舟上輕輕一踏,輕巧的蘭舟繼續順流而下,扶蒼放開九頭獅,縱身落在她身側,卻聽她又悠悠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蘭舟迅速淌過急流,忽然巨大的石山后慢悠悠地御風飛來一個神女,淺翡翠色的長裙搖曳款款,絲白的披帛像一雙半透明的翅膀,隨風舞動,烏黑長發間,點綴的金環熠熠生輝。
她顯然沒注意前方,滿臉百無聊賴,一面慢吞吞地飛,一面漫不經心地四處張望。忽地望見扶蒼和烏江仙子,她愣了一下,緊跟著立即移開視線,像沒看到似的,稍稍離遠些,繼續往前飛。
運氣真差,怎麼才下界就遇到這討厭的扶蒼了,難不成他的功課也是來找珠串?早知如此,她寧可聽齊南絮叨一百年也絕不下界。
玄乙趕緊把腦袋扭過去,她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這下可不被她撞個正著?跟下界美女在這邊卿卿我我,假正經,偽君子。
冷不丁扶蒼突然朗聲叫她:“玄乙師妹,你來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
玄乙瞇起眼睛細細打量他,他竟然會叫她“玄乙師妹”,今天羲和神女是把太陽從西邊拉出來的嗎?
她不說話,扶蒼朝她含笑道:“江神仙子邀我前往江神府邸,師妹不如同去?”
玄乙看看他,再看看他身邊那個漂亮的像從畫里走出來的仙子,忽然有種搭話了一定會遇到大麻煩的直覺。嗯,還是裝作路過比較好。
她又一次把腦袋扭過去,繼續離遠點,埋頭朝前飛。
冷不丁扶蒼從后面追上來,掐住她的膀子,面上掛著笑,目光卻寒意涌動:“師妹怎麼不理我?”
玄乙暗暗掙了几下,發現實在沒法掙開,他眼神里只寫了一句話:我是不會放手的。
真倒霉,她就知道遇見他准沒好事。
她唇角一彎,露出個譏誚的笑:“扶蒼師兄,我不過遲來一會兒,師兄就勾搭上這麼漂亮的仙子,你心里是不是沒我了?我才不要理你!”
扶蒼頓了一下:“師妹莫鬧,說正事,古庭忽然失蹤,師妹與我一同,我才能放心。”
她嬌滴滴地扭來扭去:“我不要聽!你心里一定沒我了!”
扶蒼默然摘下腰上的純鈞劍遞過去,淡道:“怎麼會,我對師妹至死不渝,此劍可証。”
大概他倆的對話太肉麻,烏江仙子臉皮抖了兩下,苦笑道:“神君……神女……江神府邸在烏江之底,你們看……何時能走?”
“這便可以。”
扶蒼見玄乙將純鈞拿在手里當樹枝亂晃,當即冷道:“拿好。”
玄乙聲若蚊吶:“要麼給我玩,要麼你拿回去。”
扶蒼扭頭看她一眼,眼神怪可怕的。玄乙回他一個甜蜜的笑,又抱住他的胳膊,嬌聲道:“走罷,扶蒼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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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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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5:06
第二十八章 江神府邸
一葉蘭舟繼續順流而下,烏江仙子卻再也不唱歌,一雙眼睛只是盯著玄乙。
玄乙反手把扶蒼的胳膊抱得更緊,朝她笑得燦爛無比。
烏江仙子輕道:“神女豐姿綽約,與扶蒼神君真是天生一對,這下不知有多少神女與女妖要心碎了。”
“女妖?”玄乙愕然,神女她可以理解,女妖是什麼意思?
“上界天神尊貴清靈,舉世無雙,又有哪個女妖不想著找一位尊貴的神君,痴戀一場呢?”烏江仙子掩唇而笑,“當年天帝三帝子下界歷輪回劫,被錦鯉妖痴纏,聽說至今三帝子依舊難忘。有此先例,也不能怪女妖們蠢蠢欲動了。”
話說到此,輕葉蘭舟已沉入江底,分水而行。江底溝壑遍地,密密麻麻的漆黑水草似亂發般飄舞,不見一條魚蝦。
玄乙四周望了一遍,正要說話,卻見烏江仙子將身體一縱,躍入江底漆黑的溝壑之內,眨眼就不見了。
……明擺著前面有陷阱要給他們跳啊,玄乙嘆了一口氣。
扶蒼忽然開口:“等下看你的了。”
古庭失蹤得蹊蹺,背后操縱的十有八九是厲害妖族,能這樣快攝走一個神族,必有迷魂妖毒之類的朮法,他雖然會一些劍道,畢竟年紀所限,沒有多大的自信能單獨將古庭救出。幸好遇到這個燭陰氏的公主,這一族向來驍勇善戰,無懼萬法,他將純鈞交給玄乙,以燭陰氏之能,加上純鈞的威力,即便有什麼厲害的妖族,在她手下也討不了便宜。
看她的?看她什麼?玄乙愕然扭頭,卻見他已跳入溝壑,伸手撥開了密密麻麻的漆黑水草。
“扶蒼師兄。”她神祕兮兮地叫他,難得誠懇一番,“我不是你想的那種燭陰氏。”
打打殺殺她可是完全不會,他該不會以為她神勇無敵罷?
扶蒼眉頭皺起,忽見四周的水草如癲似狂地顫抖起來,仿佛吃不消他的神力,漆黑的水草一寸寸似雪消融,從斷裂處彌漫出鮮紅如血水般的物事。他急退數丈,誰知這江底遍布水草,每一根被他一碰即碎,江底瞬間被染紅大片,好在他周身有無形屏障,血水近不得身。
方要回頭提醒龍公主警惕,孰料一張口,一股極香甜的味道便鑽入口鼻,眼前的景致瞬間變得模糊起來。
不好!那血水有妖毒的氣味!他雙腿漸漸軟下去,強行忍住眩暈,急道:“小心戒備!”
卻見那奇葩的龍公主拔腿便逃,一溜煙竄了好遠,扶蒼一口氣橫在喉嚨里,只覺眼前金星亂蹦。
沒一會兒,玄乙又呼啦啦使勁往回飛,在她身后聲勢浩大,無數亂發般的水草好似狂舞的手臂,緊緊追著。
“扶蒼師兄!我來救你!”她急急大叫,毫不猶豫扑進妖毒中,朝他身上重重一倒,動也不動了。
說好的燭陰氏不懼萬法呢?!扶蒼只想破口大罵。
純鈞劍柄上的明珠微微閃爍了數下,扶蒼咬牙,拼著最后一絲氣力,想要將劍拿在手中,然而連拔兩次,都沒能抽回來,這已經暈倒的公主力氣出奇地大,把劍攥得死緊。
他拽得急了,她緊閉的眼睛突然撐開一道縫,極其不友善地瞪他一眼。
她是假裝的。
最后一個念頭掠過腦海,扶蒼不知是怒是喜地陷入徹底的昏睡黑暗。
玄乙雙目緊閉,細細聆聽周圍的動靜,沒一會兒,無數水草從頭到腳把他們卷起來,一倏忽間,光影暗變,他們被拉扯進江神府邸中,落在冰冷潮濕的地磚上。
哦?能操控江神府邸?下界山河土地之神,府邸都建在芥子般大小的地方,所謂一沙一世界,他們這些年輕的神族還遠沒有到這種境界,烏江仙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一陣環佩叮當,烏江仙子停在他們身側看了許久,伸手想去抓扶蒼,奈何玄乙手里握著純鈞,整個身體倒在他身上。她似是對純鈞極為忌諱,躑躅半晌,最后恨恨一嘆:“哼!天之寶劍!”
說罷竟轉身走了。
玄乙睜開眼,四下里先望了一圈。
這里果然是江神府邸,只是本應清輝潔淨的神明府邸如今遍布灰霧,漆黑的地磚上,猩紅色的大陣猶如吐息般緩緩閃爍,她正要仔細查看這是什麼陣,卻聽烏江仙子的聲音幽幽自江神殿內傳來——
“想不到你這個小神君還挺倔強,你一直閉著眼睛是做什麼?怕看到我的臉?我的臉不美麼?我知道了,你怕看著我就會心動。你的年紀一定不大罷?要不要姐姐教你一些好玩的?”
緊跟著一個挺熟悉的聲音驟然響起:“你殺了烏江江神,取而代之,還擅自奪取神力,嚼食神族,罪大惡極!”
哎呀,是古庭師兄的聲音?他也被抓來了?好像他們正發生些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烏江仙子細聲道:“在這里你用不出神力,別掙扎啦……對了,好教你這個尊師重道的小古板知道,你不是想找你們先生的珠串嗎?它好好的在陣眼里面被你們的神力養護呢。如何?安心了沒?來,別躲了。”
古庭悶哼一聲,緊跟著殿內乒乒乓乓亂砸東西,鬧得聲勢還挺大。
玄乙也不去管,扭頭尋找烏江仙子說的“陣眼”,果然見不遠處有几根巨大的斷裂石柱,猩紅色的大陣之光從那里源源不斷地涌出,遍布全府。從陣法效力來看,應當是傳說中專門用來對付天神的七煞大陣,可以奪取神力。
不過不管多厲害的大陣,總歸都要遵循五行陰陽的規則,那便對她無用。
玄乙慢悠悠跨過扶蒼,朝那几根斷裂的石柱走去,陣眼中心放了一座石台,其上有一只張開的巨蚌,淡金色的液體在里面緩緩搖曳,一串瑩白的珍珠串泡在液體中。
看樣子這個就是先生的珠串了。
她伸手,輕而易舉穿過那些閃爍的大陣紅光,將泡在巨蚌內的珠串撈了出來,還未來得及細看,卻見石柱下橫七豎八放了滿地的枯骨,都碎的不成形狀,上面猶有齒痕。
這些碎骨瑩潤潔白,猶如美玉,正是神族的骨頭,玄乙不由皺了皺眉頭——怪不得珍珠串看上去亮晶晶的,烏江仙子一定是將過往神明攝來以七煞大陣剝奪神力養護珠串,待神力剝奪干淨后便把他們吃了。
會吃人的妖很常見,敢吃神族的妖,這烏江仙子只怕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她一定是瘋了,這是毫無挽回余地的死罪,她是篤定上界沒有神族能殺了她,還是一心求死?
鬧哄哄的殿內,古庭已經開始驚叫,夾雜著烏江仙子逗趣的笑聲,看樣子她不光會吃神族,還是個風流女妖。
玄乙自顧自沿著府邸的邊緣走了小半圈,試著推了推殿門,紋絲不動,然后她確定,單憑自己獨個兒,是絕對沒法出去的。
她幽幽一嘆,轉身走回去,將手絹鋪在地上,慢慢坐了下去。
無數雪花自半空幽幽墜下,很快便染白了扶蒼的頭發與肩膀,不出一刻,白雪已然淹沒了他的膝蓋,大概因為突如其來的冰寒刺骨,扶蒼忽然動了一下,慢慢睜開雙眼。
映入他眼簾的第一幕景象,便是悠然坐在對面的玄乙公主。
她懷里抱著純鈞劍坐在手絹上,渾身上下干干淨淨清清爽爽,臉上掛著一絲戲謔的笑,正毫不客氣地打量他。而他們找了一個多月的珠串,此刻正掛在她纖細皓白的手腕上,閃閃發光。
扶蒼看了她一會兒,淡道:“坐著舒服麼?”
玄乙優雅點頭:“挺舒服的。”
“能勞煩你把純鈞劍挪一下,放我手上麼?”
玄乙望著窸窸窣窣的雪花,心不在焉:“不是已經將這把劍送給我當定情信物了嗎?過河拆橋怎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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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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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5:40
第二十九章 七煞大陣
扶蒼不說話了,蹙眉盯著她。
玄乙只是朝他微笑,忽見他動了動,一撐而起,不等他過來搶,她立即乖乖雙手奉上純鈞劍,這位混賬神君乃莽夫一枚,她好女不吃眼前虧。
扶蒼瞥了她一眼:“剛才為什麼要逃?”
叫住她正是因為燭陰氏所向披靡,誰知她竟然這般無用,上次遇到飛廉神君也是,還以為她故意隱瞞本事,原來果然是廢材一根。
玄乙毫不心虛:“我不會打架。”
燭陰神龍驍勇善戰,在她嘴里就是“打架”。
“那為什麼又回來?”
玄乙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有水草在追我,我跑不掉。”
扶蒼覺得又有一口氣橫在喉嚨里,吐不出來,咽不下去,他簡直不想再搭理她,側耳聽了聽附近的動靜,江神殿內古庭中氣十足地叫罵,聽起來應該暫時還不會有事。
再看看斷裂石柱處紅光閃爍的七煞大陣陣眼,從陣眼的規模看,整座江神府邸都已被大陣包圍,他卻沒有神力被剝奪之感,甚至方才所中的妖毒也消褪得十分迅速。
扶蒼蹲下身,抓起一把白雪,任由它們從指縫中滑下去——燭陰白雪,怪不得,她總歸還是派上了點用場。
“我有一個問題。”玄乙綿軟的聲音在后面輕輕響起,“我們什麼時候能離開?”
扶蒼握住純鈞,低頭看了看地上流竄的七煞大陣之光,淡道:“再撐一會兒。”
玄乙低聲道:“你最好快點,我神力微薄,撐不了多久。”
說完她丟了一顆拳頭大小的雪球過來,又道:“雪球要是融化了,大家就留下來給她當晚膳罷。”
扶蒼默然將雪球放入懷中,突然一把握緊她的手腕,五根手指如鐵鉗般箍住她,剛好叫她掙脫不開的力度。
玄乙皺眉看他:“什麼意思?”
他神色平靜:“別拖后腿的意思。”
她?拖后腿?玄乙正要反唇相譏,孰料扶蒼一把抽出純鈞,寒光乍現,地上的七煞大陣瞬間被劈開,貯存在其中的神力與妖力似氣泡般密密麻麻地蒸騰上升,緊跟著一股大力拽著她,腳不沾地飛了出去,疾若閃電——好吧,看起來她還真的會拖后腿。
江神殿內爭執的聲音驟然停了,烏江仙子窈窕的身影方出現在門前,扶蒼凝神念動真言,一指點在她肩上,她驚呼一聲,身體不由自主朝后飛去,足飛了十几丈才跌落在地,被數道金光真言拴在地上,動彈不得。
“扶蒼!玄乙公主?”
屋內的古庭衣冠略散亂,臉上也不知被親出多少胭脂印,全無平時古板嚴肅的模樣,此刻被他這樣充滿驚喜的凝望,玄乙撐不住“嗤”一聲笑出來了。
“快走。”扶蒼繼續念動真言,令那些捆住烏江仙子的金光真言又多了數道,這才拽著玄乙沖至府邸大門前,一劍削開大門,一瞬間光影轉換,四下里變成了陰暗無光的江底,他身上神力震蕩,祥光也亮到了極致,霎時間照亮了方圓十里的江底。
玄乙只覺眼睛要瞎了,急忙用另一只手使勁捂住,聽古庭在后面恨恨地連聲道:“這個妖簡直膽大包天!不但殺了江神一家,冒充江神,還時常挾持過往神明,食肉啖骨!如此罪行累累,附近的山神土地竟然不向上界匯報!”
雖然不樂意,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烏江仙子的修為根本是深不可測,大約飛廉神君都難以與之抗衡。飛廉神君今年三十二萬歲,比他還要厲害的妖,都是那些龐大而古老的有名妖族,絕不可能在神界沒有記錄。事實上,下界如有妖族超過十萬歲,附近的山神土地便立即匯報給糾察靈官,由糾察靈官記錄在冊,絕無遺漏。
更何況她還會嚼食神族,簡直聞所未聞!神界居然毫不知情,以至于他們三個懵懵懂懂跑來這里,差點丟了小命。
忽聽身后一個輕柔的女聲響起:“原來有個燭陰氏,怪不得跑得這麼快,還順走了我的珠串,我竟看走眼了。只是,這麼微薄的神力,這麼幼小的年紀,你家長輩怎麼放心你出來的?”
他們都吃了一驚,急忙回頭,卻見那美貌的烏江仙子一步步踏著虛空白蓮,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無論他們怎麼拼命飛,卻始終甩不開她。
古庭怒道:“你已是負罪累累!竟然還敢再犯!”
烏江仙子微微一笑:“聽說你們的先生是白澤帝君,我好久沒見白澤帝君了,怪想他的,他是不是依舊一付長不大的滑稽模樣呀?”
大言不慚!古庭那顆尊師重道的心被點燃了,忍不住打算為了先生的名譽繼續跟她嚴厲地爭辯几句,卻聽她又嬌聲道:“扶蒼神君,你方才那一招戳得我好痛,你可得賠我。”
烏江仙子摘下身上的披帛,語笑嫣然:“罰你留下陪我說說話。”
她將披帛輕輕拋出,迎風瞬間長了十几丈,直把天空都遮擋住。玄乙登時急了,使勁把胳膊扭來扭去,想要甩開扶蒼的手——他自己去送命罷!讓她走!
冷不丁眼前忽地一白,密密麻麻猶如流云般的柔軟披帛竟不知何時已包裹住他們,眨眼就把她和扶蒼捆了個結結實實,一股巨大的力道將他們一扯,玄乙只覺天旋地轉,身體被扯得倒飛回去。
說時遲那時快,扶蒼倏地吹了長長一聲口哨,先前躲在云海中的九頭青獅一扑而下,張口咬住正准備出手相助的古庭,也不管他如何亂喊亂叫,拔腿便逃,嗖一下就變成了小黑點。
懷里有個身體在使勁掙扎,那倒霉的龍公主和他一起被披帛裹住了。扶蒼輕輕呼出一口氣,將披帛吹裂,揪住她的后領,像扔袋子似的,毫不留情往背上一丟。
好疼好疼!玄乙疼得兩只手亂抓,卻又被他牢牢鉗住手腕,動彈不得。
烏江仙子停下了追逐的腳步,定睛看看扶蒼腰上的純鈞劍,再看看他冷若冰霜的容貌,她輕輕一笑,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袖子,道:“扶蒼神君,你這樣俊雅的容貌,一定比方才那個小神君知情知趣,乖乖陪我回去好不好?當然,你若是覺得我的姿色還可入眼,我們也可以做一些更快活的事。”
說到最后,她聲音變得嬌媚至極,雙目盈盈含水。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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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5:56
第三十章 鯰魚巨妖
玄乙原本疼得臉色發白,聽見這話,便正色道:“扶蒼師兄,烏江仙子這般邀請你,你就去罷,我絕不打擾。”
快把她放下來讓她走!
烏江仙子笑吟吟地望向她,目中流露出一絲貪婪之色:“這位燭陰氏的小公主聞起來真香,吃起來一定特別鮮嫩美味,我可舍不得放你走,再說,珠串你還沒還我呢。”
玄乙笑了兩聲:“哪里哪里,燭陰氏肉糙骨硬,必然不合仙子的口味。其實以仙子這樣的本領,何須冒充江神?你早已比江神厲害得多。”
烏江仙子忍俊不禁:“你真會說話,我厲害嗎?可惜呀,我再厲害也還是妖,做不得神。”
玄乙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几眼,從腕上褪下珠串放在扶蒼手中,指尖在他掌心輕輕撓了一下,道:“扶蒼師兄,麻煩你將珠串還給仙子。”
珠串一入手,扶蒼神色不變,忽然揚手將它遠遠拋了出去,神力一擲便是九萬里,珠串眨眼就不見了。
烏江仙子的面色終于陰沉了下去,冷冷盯著他。
扶蒼不理會她的無聲威脅,淡道:“你不去追,珠串便要被其他妖族撿走,你自然清楚縈繞神力的珠串有多少妖族眼紅,那些藏在暗處的上古妖族亦然。”
烏江仙子似怨似怒哼了一聲:“誰叫我還舍不得吃掉你,好罷,我就陪你們玩玩。”
她轉身踏蓮而去,步子輕巧而緩慢,卻走得極快,不過一晃眼,已在百里之外。
“快走!”玄乙低頭催促,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先把我放下來!”
扶蒼像沒聽見似的,緊緊箍住她的兩只手,御風往南天門方向疾馳。
玄乙只覺指骨都快被他捏碎了,疼得在他身上一頓亂踢,齊南要是看到他家平日里端庄無比的小公主如此潑婦樣,怕是眼珠子都要嚇掉出來。
“南天門離這里還遠,而你飛得太慢。”扶蒼任由她踢了無數下,“以她的本事,要追上我們不必費多少工夫。你再踢一下,我便把你捆住投進江里,看她是要珠串還是追我。”
玄乙高高揚起的腳只得再慢慢縮回去,她是不怕五行陰陽朮法,但那個烏江仙子要是打她,那還是很疼的,她不像清晏,她可是一點架都不會打。
“飛快點!”她憋了一肚子火,那個烏江仙子要是發現丟出去的珠串是她用白雪捏出來的贗品,肯定會怒火滔天地殺回來,不管怎麼說先趕回南天門是正經。
可恨這南天門建得那麼遠,可恨凡間時間流逝那麼快,眼看天邊晚霞燦爛,南天門還是連個影子都沒看到,玄乙心中漸漸有種不好的預感,正欲開口催促,忽聞烏江仙子冷冽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你們竟敢騙我!”
她來得好快!兩位天神心中都是一凜。
扶蒼抽出純鈞,急退數丈,便見烏江仙子遠遠地踏蓮而來,面色鐵青。
她冷笑著在他倆臉上看了片刻,說道:“扶蒼神君,我本舍不得找你的麻煩,可你們不該戲耍我!不要以為我不會動手!”
她將腳一跺,身上素白的冕服忽然裂成碎片,清越的江神神力瞬間化為磅礡的妖力震蕩開,連天上的云都被震散,扶蒼沒料到她竟有如此妖力,情不自禁退了數步。
天色驟然一暗,狂風大作,妖云密布,層層疊疊將他倆困住。烏江仙子的妖嬈身段被包裹在一層極薄的赭色長裙中,她瞥向扶蒼背上趴著的燭陰氏公主,小丫頭手腳並用死死抱著他,臉色發白,看起來好像與傳聞中牛逼哄哄的燭陰氏不太像。
她忽地從肋下抽出兩根長長的軟鞭,快若疾電,一左一右刺向扶蒼的雙目。
扶蒼將純鈞當胸畫了個圈,兩儀八卦的清光乍現,誰知兩根軟鞭中途竟然轉向,一鞭擊碎兩儀八卦的清光,又一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向玄乙。
扶蒼凝神念動真言,一層無形屏障罩在玄乙身周三尺處,只聽“啪”地一聲,那屏障竟毫無作用,瞬間被打個粉碎,長鞭飛快繞住玄乙的腿,用力一扯。
玄乙大吃一驚,又來這招!腿上拉扯的巨力讓她全然無法抵抗,驚呼著被拉下去,她慌亂中兩手亂揮,一把抓住了扶蒼的頭發。
他的頭皮被扯得劇痛無比,不得不彎下身體,兩手托在她腋下,緊緊箍住她,一面急道:“松手!”
“我不松!”玄乙氣急敗壞,“拽不住我你就做禿子吧!”
只會搗亂的龍公主!扶蒼一口氣吹出,利風切斷了頭發,雙手箍著她的姿勢變成一只手緊緊拽住她的一條胳膊,另一手揮舞純鈞,劈向軟鞭。
誰知那軟鞭看著細而長,竟堅韌無比,以純鈞之威,竟只削了一道小小的裂口。
烏江仙子呵呵笑道:“以你的本事,砍上一千年也砍不斷我的軟鞭!你家先生來了或許還可一試!放手罷,待我吃了這燭陰氏,再來和你耍耍!”
扶蒼眉頭緊蹙,只覺對面的拉力越來越大,他不肯放棄,用上十成氣力,將玄乙拽緊。
要斷了!她要斷了!玄乙疼得差點尖叫。
她忽地面露驚喜,望向烏江仙子身后,急道:“爹爹!快殺了這妖!”
鐘山帝君來了?!
烏江仙子心中一驚,手上的力道不禁放松了几分,尚未來得及回頭,只覺身后風聲銳利,她對燭陰氏三個字極為忌憚,不敢硬抗,當下將軟鞭一丟,滴溜溜轉了無數圈,急急避開。
誰知身后半個人影也沒有,只有几道蒼藍的劍光稀稀疏疏地划過方才她站立的位置,想來方才的風聲只是朮法的劍氣聲。
她被耍了!
說時遲那時快,令她毛骨悚然的純鈞劍又到眼前,秋水寒光似一張密網,將她牢牢鎖在里面,霎時間血光四濺,她身上縱橫交錯也不知被削了多少劍,那件薄薄的赭色長裙几乎成了塊破抹布。
想不到這年紀不大的神君身手如此犀利,加上純鈞乃天之寶劍,為其所傷之處痛徹心扉,烏江仙子怒吼一聲,身體忽地蜷成一團,赫然現出原身,竟是一條長有几十丈的鯰魚巨妖。她無聲地朝扶蒼嘶吼,魚尾以雷霆萬鈞之勢拍下。
玄乙低呼道:“快回南天門!”
話音一落,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驟然降落,烏江仙子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這片黑暗來得快,去得也極快,待眼睛能看見東西后,她立即朝南天門方向追去,足飛了數千里,才突然醒悟:她又被騙了!
這狡猾的燭陰氏公主!
她恨得咬碎銀牙,魚尾一甩便飛出數百里,再甩又是數百里——她非得把她找出來生吞活剝!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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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6:10
第三十一章 幽谷深處
扶蒼屏息靜氣躲在岩石的陰影下,只露出一雙眼,警惕地四處打量。
現在他們身處一處深谷之中,借著夜色與復雜的地形,藏在最深處,一動也不敢動。那只鯰魚妖出乎意料的強橫,以純鈞這樣的天之寶劍,都只能砍傷她的外皮,真跟她耗下去,遲早沒命。
只能暫時在這邊躲著,隨機應變了。
凡間七月的夏夜本該悶熱潮濕,扶蒼卻覺周圍越來越冷,俯首一看,地上不知何時竟已結了薄薄一層冰霜。
他回過頭,便見玄乙抱膝坐在陰影里,既不動,也不說話,很有些反常。
他想起方才她被鯰魚妖用軟鞭繞住了腿,那兩根軟鞭生得奇形怪狀,又堅韌無比,十有八九是鯰魚的長須化成,這位龍公主年齒尚幼,怕是不經意間受了傷。
“你怎樣?”扶蒼立即俯身,飛快將她周身打量一遍。
玄乙朝后縮了縮,聲音冷漠:“還沒死,叫你失望了。”
扶蒼毫不留情拉開她抱住膝蓋的手,淡道:“凡人才稱死,神族只有隕滅,先生的冊子你沒看麼。”
她右邊的小腿上猩紅一片,果然是受傷了,怪不得神力外溢,不受控制,將這谷底鋪上冰霜。
“華胥氏真是刻苦用功,佩服佩服。”玄乙隨口嘲諷,將被他撩開的裙擺重新按回去,“別碰我。”
要不是他,她能卷入這場麻煩里麼?
扶蒼慢慢解開衣帶,將外衣脫下,將她從頭罩到腳:“你的神力在外溢,披好,這衣裳可以收斂神力,別叫那只魚妖發覺。”
玄乙並不反抗,整個身體藏在他外衣里,他忽又抬手扯下她的絲白披帛,她立即攥住,冷冷瞪他:“干什麼?”
“你說呢?”他毫不費力便將這條可憐的披帛撕成兩半,緊跟著一把抓住她亂踢的腿,飛快將她受傷的右腿用披帛繞了好几圈,神血有濃郁的香氣,若不將傷口裹住,只怕瞞不過魚妖的鼻子。
趁他裹好傷口,玄乙使勁挪開身體,她已經沒心情跟他打哈哈,她討厭死他了,蠻橫莽夫!鼻孔朝天!每次遇到他都沒好事!
誰知他忽然又把她像提袋子似的一提,她奮力掙扎:“別碰我!”
劇烈的動作讓右腿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扶蒼緊緊皺眉,一把抓住她的腳踝,用剩下的披帛一道道把她兩條腿捆在一處。
只怕被魚妖發覺,玄乙既不敢破口大罵,也不敢劇烈掙扎,只能伸手扯他頭發,沒頭沒腦地亂扇巴掌。
這樣做的下場是,她的兩只手腕也被捆了起來。
“華胥氏清雅重禮,果然名不虛傳!”玄乙氣得聲音都在發抖。
扶蒼將她身上那件松垮的外衣再一次裹緊,直將她裹成一條肉蟲,只能無力蠕動,這才吁出一口氣:“燭陰氏驍勇善戰,也是厲害得很。”
“你給我等著!”活了九千七百年,她何嘗踢過這樣的鐵板,這個扶蒼簡直專門是生出來跟她作對的,軟硬不吃,花樣百出。
扶蒼將被裹成肉蟲的她緊緊與腰帶系在一處,一手執了純鈞劍,一手托抱著她,起身小心看了看周圍,這才一步步往谷底深處走去,一面道:“現在開始,再說一個字,就把你丟在這里。”
素來趾高氣昂的燭陰氏公主終于憋氣又沉默地縮著不動彈了。
她想踩死這個扶蒼,踩成碎渣才好,可她又做不到。腿上的傷好疼,肚子也餓了,手腳被捆住動不了,外面還有個厲害無比的魚妖在追殺他們,今天真是倒霉透頂,都是這個混蛋非把她扯進來。
扶蒼沿著細軟的泥土小道走了片刻,忽覺四周安靜的十分詭異,蟲鳴夜梟一概不聞,在下界來說,這種情況很有些不對勁。他微微瞇起眼,仰頭將四面高山峭壁細細打量一番,凡間的高山地形他並不熟悉,此地山崖陡峭,石壁林立,常年見不到陽光的谷底陰氣濃郁,正是滋生魔物的好地方。
想到此處,他的腳步停了下來,不再往最深處走,尋了一塊數枚巨岩拼成的空地,倚著山岩緩緩坐下去,反手將玄乙抱在身前,往腿上一放。
這燭陰氏的小公主面無表情地望著他,果然乖乖地一個字都不說。
扶蒼對她這種識時務怪欣賞的,總能把事情弄壞到快不可開交的前一步,也是個本事。
他從懷中取出先生發的那本厚冊子,默默翻看起來。
這種情況他還故作鎮定地看書,肯定腦子壞掉了……玄乙惡毒地在肚子里凌遲他。
幽谷深夜,寂靜無比,不知過了多久,扶蒼只覺這小公主困得腦袋一會兒點一下,她倒真有骨氣,即便坐他腿上,還是挺直了腰背,一付寧死也不屈服的模樣。
他開口,只說了一個字:“睡。”
本以為這小公主又要出言嘲諷,誰知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變得柔軟:“我餓了。”
扶蒼的視線停留在冊子上,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留下兩排陰影,淡道:“忍著。”
玄乙把腦袋靠在他肩上,悄悄湊近一些,額頭几乎貼上他下巴:“我又不是你這樣的莽夫,我才九千多歲,還受了傷,你叫我忍?”
他不說話,像沒聽見似的,專注地看書。過了片刻,忽覺耳上一涼,這膽大包天的龍公主竟然張嘴用牙輕輕咬住了他的耳朵,他不由打了個激靈,一時竟僵在原地。
“扶蒼師兄,你再不放開我,我就把你耳朵咬下來。”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卻暗藏殺氣。
他濃密的睫毛揚了兩下:“哦?你試試?”
玄乙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覺下巴被他的手一把掐住,他五根手指剛剛好掐在痛點,疼得她“啊”一聲,下一刻她就被揪著領口提到了他面前。
扶蒼神色平靜無波地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玄乙都覺得毛骨悚然,他才突然開口:“還是想自個兒跑掉,嗯?”
玄乙默不作聲。
被咬過的耳朵留下的感覺十分詭異,扶蒼靜靜看著她月色下玉瓷般剔透的臉龐,她豐潤漂亮的唇。
不知為何,他越是討厭她反而越是要氣她,越是氣她到抓狂,他反而越是心情舒暢。對著她,簡直是一種又厭惡又上癮、自我折磨偏又帶著愉悅的惡習。
每次和她待久了,他就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古怪沖動,所有隱藏在最深處的惡意都會傾巢而出。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因為厭惡而想要遠離她,還是盼著和她在一起時那種詭異的愉悅。
想把這可惡的公主揉成碎片,想把她氣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還想……還想……
他面色忽然一變,抬手捂住玄乙的嘴,只聽那只鯰魚巨妖冷冽含恨的聲音自不知名的地方響起:“燭陰氏的小公主,你躲去哪里啦?你可要仔細躲好,別叫我找到你。不然我會一點點把你吃掉,從腳開始吃,叫你慢慢看著自己的身體變成白骨!”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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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6:25
第三十二章 掌中泥鰍
看樣子她應該並沒有找到他們,只是放出聲音恐嚇。
扶蒼慢慢動了一下,抬頭望了望暗沉的天色,凡間的時光流逝要比神界快上許多,眼看一夜將盡,古庭大概才剛剛飛到南天門,只怕還要再在這里耗上一天一夜,才能等來救援。
扶蒼將手掌放在柔軟潮濕的泥地上,整個身體緩緩陷進去,足足潛了近百丈才停下。
被他按住的玄乙劇烈地蠕動著,他把她提起來,立即嗅到一股淡淡的神血香氣。扶蒼心中微微一驚,一把握住她的小腿,觸手只覺濕漉漉一片,她的傷口竟然崩裂了。
他扯下袖子用力纏繞在傷處,黑暗里只聽得見玄乙細微的喘息聲,近在咫尺,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想不到這一趟竟叫她吃了這些苦頭,扶蒼用手指慢慢摸索她的臉,她冰涼柔軟的皮膚上滿是冷汗。本以為燭陰氏的公主即便不是驍勇善戰,起碼也該有一些身手,誰知她竟真的半點動手本事都沒有。
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絲悔意。
“忍一下。”
他勾住她的膝彎,讓她蜷縮得稍微舒服些,冷不丁她張開嘴,狠狠咬住他的手指——真真是毫不留情,再用力點大約他的拇指就要斷了。
她受傷,他也別想好過!玄乙惡狠狠地用大牙在他手指上碾磨。
他倒也真是硬氣,一聲不吭任由她咬,只是將裹住她的外套再裹緊一些,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腦袋,過了好久,才低聲道:“解氣了沒?”
等了半天她還在用力啃他可憐的拇指,扶蒼終于不耐煩,屈指在她門牙上輕輕一彈,迫得她張開嘴,把拇指吐了出來。
可恨的莽夫!玄乙強行把怒氣壓下去,把腦袋別到一邊,繼續保持沉默。
鯰魚妖的聲音忽遠忽近,以她的本事,應當不出一刻便能發覺方才他們的藏身之處。扶蒼運起土行之朮,一氣遁了數千里,終于再也聽不見她的叫聲。
地底偶有零散的小妖族與地底游龍路過,撞見這兩個神族都嚇得紛紛逃竄,扶蒼不欲久留,又遁了數千里,忽覺上方有清氣橫流,他自地下一躍而出,舉目四望,卻見這里似乎是個凡間的都城,格局四方而齊整,因著天色尚早,街上行人稀少,風過處,從東面帶來香火的味道,而橫流盤踞的清氣,也自東面隱隱而來。
會有香火,想必是什麼地仙觀或者廟宇,龍公主受創神力外溢,有清氣掩飾那便再好不過,也省得受了傷還四處奔逃。
扶蒼向東疾馳而去,只見那里竟建了一座青帝廟,金碧輝煌,香火陣陣,天還沒亮就有無數凡人進廟燒香,祈願還願絡繹不絕。想不到逃了半天,還是逃入自家的地盤……他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急急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落在青帝廟后清氣最磅礡的地方。
這里種了一株足有十人合抱粗的老桃樹,清氣自其上漫溢而發,假以時日,便可成就地仙。凡人似乎也察覺出這棵桃樹的神異,用白玉欄圈起,系起紅綢,派了四個人端立四角守護。
看起來,這座青帝廟與其說供奉的是他父親,倒不如說禱念之力全被這株神異的桃樹借走了,怪不得香火如此旺盛。
扶蒼抱著玄乙飄然落在樹下,她自方才便安靜得像塊木頭,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他有些擔心,扒拉開包裹住她的外衣,卻見她雙目緊閉,一張臉陷在衣服里,竟好似睡著了。
被魚妖追殺,還受了這麼重的傷,她竟能睡著?
扶蒼心中忽有一股不好的預感,慢慢撩開她的衣衫下擺,果然裙擺和他的外套已經被神血浸透,那鯰魚妖一扯之力竟有如此威力?
他放出神力試探傷口,誰知朮法一觸到她皮膚上便化為虛無——不好,燭陰氏萬法無用,朮法傷不到他們,自然也救不到他們。
白霜開始在草地上凝結,燭陰氏一受傷便控制不住神力外溢,他的外衣已經容不下她傾瀉而出的神力了。為陰寒之力所感,桃樹上落葉紛紛,守在白玉欄外的四個凡人不由打起了寒顫。
似是為了壯膽,守衛之一厲聲喝道:“什麼東西?!”
這一聲甚是響亮,沉睡中的玄乙不由皺了皺眉頭,扶蒼一口氣吹出去,掀翻了四人的長戟,慌得他們連連喊叫,一股腦跑遠了。
如今怎麼是好?扶蒼抱著她靜坐在桃樹下,聽見她細細的喘息聲,看著半空墜落的桃葉與冰霜,心里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懷里的龍公主越來越沉,也越來越冷,簡直像抱了一塊萬年寒冰,他朝上托了托,只聽“噗”一聲,他的外衣驟然揚起,緊跟著雙手又是一沉,一條漆黑巨大足有數丈長的龍落在他身上。
扶蒼吃了一驚,還未來得及細看,只覺懷里這條龍用力掙扎了數下,接著便泄了氣似的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尾半尺來長的漆黑小泥鰍,在他掌中蜷成一團。
這是……燭陰龍神?!扶蒼萬分錯愕,她竟然現出了龍身!
傳說中燭陰龍神個個能吞月驅日,神勇無雙,誰知她竟生得如此細小孱弱,身上的鱗片還沒長齊,背上鱗片倒是密密麻麻整整齊齊,肚皮上卻東一塊西一塊,四只腳更是光禿禿地一塊鱗片也沒長,右邊的后腿上鮮血淋漓,傷口相當深。
怪不得她受創如此重,原來鱗片還沒長到腿上。扶蒼扯下另一條袖子,撕成碎片,將她的右腿緊緊裹住。
掌中的小泥鰍突然懨懨抬頭瞥了他一眼,小眼睛掠過一絲高傲的不屑和憤怒,猛地張開嘴,一口咬在他中指上,放在細牙里惡狠狠啃了半天。
扶蒼一根手指輕輕按住她的小腦袋,低聲道:“別鬧,你傷得很重。”
她兀自不甘心地啃了許久,漸漸地又軟下去沉沉睡著,細牙還摳在他手指頭上,咬出几個小血洞。
扶蒼捏住她的腦袋,替她把嘴合上,指尖觸在光溜溜的腦殼上,只覺有兩個小如米粒般的凸起,他不禁用手掌托住,仔細打量,原來她腦袋上長了兩顆米粒大小的龍角,不十分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他忍不住又用拇指輕輕去摩挲那兩粒嬌小的龍角,手感很好。
她在睡夢中“吱”地輕叫一聲——燭陰龍神叫起來倒像一只老鼠。
扶蒼一時覺得無措,一時又有點好笑。
因受創而外溢的神力停了,龍之身比人身要強壯許多,地面上的冰霜漸漸化開,桃葉也不再墜落。晨曦的微光落在她漆黑的鱗片上,反射出一種溫潤冰涼的色彩,他慢慢摸了摸,果然冷冰冰,卻又軟綿綿。
這個龍公主,做泥鰍反倒比做神女的時候要討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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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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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6:42
第三十三章 亂我心曲
天邊的云卷云舒像是被一雙巨手迅速地拉扯合攏,青帝廟中人來人往的喧囂漸漸淡了下去,掌心的小泥鰍睡得很沉,把肚皮也亮出來。
扶蒼用外衣蓋住她,遮蔽毒辣的日頭,忽聞一陣噪雜的人聲由遠至近,有個人急急地不停重復:“是真的!方才我們真的察覺到那株神桃樹下有不干淨的東西!地上都結霜了!還有怪風!誅邪國師,請您一定仔細!”
說話間,但見呼啦啦來了一大群凡人,簇擁著一個穿紅袍,頭戴細長烏紗冠的男子。因見桃樹下白霜都已化完,那四個守衛只得指著滿地桃葉連聲道:“國師請看!桃葉無緣無故凋落!方才真的有異象!”
扶蒼倚在桃樹上靜靜看著這個“國師”,這哪是什麼國師,分明是個妖,一眼望見坐在桃樹下的神族,國師臉都綠了,尋了個借口將其他人都趕跑,這才小心翼翼拱手行禮,斟酌道:“不知……上神蒞臨下界,這個……有何……”
話沒說完,又見到扶蒼掌中的長腳小泥鰍,他的臉又白了,駭然道:“這……莫非是燭陰龍神?!”
話音一落,冰冷的純鈞已抵在他喉頭,國師渾身僵住,顫聲道:“我沒有害人!我是家住太行山的一只山魈!只是貪戀凡間榮華,過來當了個國師!上神饒命!”
他求饒的聲音太過響亮,掌中泥鰍十分不友善地“吱”了一聲,翻了個個兒,肚子里也跟著發出個巨大的響聲——這條龍公主,用場派不上多少,麻煩倒是挺多,受傷了還餓得這麼快。
扶蒼淡道:“送點吃的過來。”
國師連連點頭:“是!是!”
他使勁用眼睛去瞟抵在脖子上的純鈞劍,這柄天之寶劍讓他渾身上下汗出如漿,軟如棉花,可它偏偏好像還沒離開自己喉嚨的意思。
扶蒼看了他一會兒,又道:“這里的事,你若說出去半個字。”
后面的話他沒說,國師急忙應道:“我……我什麼也沒看見!這便告辭了!”
他一路躬身倒退,撞翻了池塘邊的假山卻也顧不得去扶。這些聲響又驚動了掌心里的小泥鰍,她不滿地動了動,忽然一頭鑽進扶蒼的領口,冷冰冰一團蜷縮在他胸前,嘴巴張開,又打了個呵欠,這才把腦袋塞進領口,阻絕噪音。
扶蒼下意識按住胸口那團冰涼,面上罕見地掠過一絲窘迫,打開衣領,有些無奈地低頭看了一眼盤踞懷中的泥鰍,她雖是沉睡,卻並不老實,腦袋不停地動,貼著皮膚,又涼又癢。
扶蒼試著揪了揪這條泥鰍,想把她從胸口揪出來,她不滿地扭動,腦袋掛在領口上,無力地耷拉著。
他更加無奈,欲要把她強行拎出,卻又怕觸及傷口,愣了半日,最后只得罷了。
四下里又變得寂靜,只有懷中泥鰍低低的呼嚕聲回蕩,翠綠的桃葉落如疏雨,有一片掉在她的小腦袋上,扶蒼用指尖細細替她捏下來,一時沒忍住,又去摸她那兩粒小小的龍角。
手感真的很好。
國師很快便回來,還用袖里乾坤裝了滿滿三桌佳肴,畢恭畢敬地放在桃樹下,一面道:“啟稟上神,這些吃食都經過小的精挑細選,絕對潔淨,希望能合上神的口味。小的什麼都沒看見,這便告退,請上神自便。”
扶蒼起身朝那些佳肴看了看,凡間吃食大多粗糙,這位國師能帶來這些,已是十分不容易了。他挑了好一會兒,總沒几個能吃的,只得選了一粒顏色好看些的茶點,放在泥鰍嘴邊。
她的鼻子皺了皺,忽地張開嘴,一口就把茶點吞了下去。
看她這細小的身子,一粒點心也差不多了,他們行蹤暴露,此地不宜久留。扶蒼按住胸口,正欲離開,這條泥鰍又“吱”地叫一聲,十分不滿。
扶蒼無奈之下只得抓起一把點心,眼睜睜看著她一粒粒全塞嘴里,撐得身子圓起來,才心滿意足地又縮回領口,躲里面打飽嗝。
他現在簡直有種她根本沒睡著的感覺,撩開領口看看,她的小眼睛還是緊緊閉著,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睡得口水橫流。
鐘山帝君養她那麼大一定不太容易。
扶蒼潛入土中,一氣再遁數千里,曲曲折折朝南天門的方向疾馳。那只鯰魚妖找不到他們,必然會在南天門附近徘徊等候,不過無論如何,離南天門近一分,脫身的希望便也大一分。
忽見前面影影綽綽,似有大片漆黑樓宇,只怕是什麼上古妖族的地宮,倘若從中穿過,必然會受到盤問。扶蒼不欲惹麻煩,當即躍上地面,但見明月當空而照,四下里枝橫石亂,也不知是何處的荒郊野嶺。
凡間又已到深夜,古庭倘若順利,此刻應該快有救援趕到了。
扶蒼不敢大意,將純鈞握在手中,御風曲折前行,方繞過一座孤崖,卻聽崖頂有人“咦”了一聲,聲音溫柔而甜蜜,甚至有些耳熟。
他用眼角余光望去,只見那孤崖上建了一座玲瓏竹亭,本應在東海逍遙快活的少夷神君,此時此刻左手端著藍玉酒杯,右手攬著一位美貌女妖,斜斜倚在涼亭里,帶著一分笑意,三分驚訝,愕然看著他。
“扶蒼師弟?”少夷訝然輕呼,“你怎會在此?”
他身邊那美貌女妖一聽“扶蒼”二字,竟蹦了起來,捂著胸口驚道:“天啊!他就是扶蒼神君?!”
扶蒼不禁默然,扭頭看看少夷,他有些無奈地攤開手,輕笑:“不錯,他就是那個扶蒼神君。寧嬰你且淡定些,莫要太激動。扶蒼師弟,請過來一敘。”
扶蒼眉梢輕揚,微一思索,開口道:“……那就叨擾少夷師兄了。”
他輕輕一躍,縱身落至竹亭中,少夷身邊那位女妖又是一聲驚叫,粉面通紅,捂住臉只管盯著他使勁看。
少夷笑著將酒壺朝她手里一塞,悠然道:“寧嬰,不如你來斟酒?”
扶蒼掩住藍玉杯,淡道:“我不擅飲酒,不勞公主操持。”
少夷支頤淺笑:“看不出扶蒼師弟的眼力竟如此犀利。寧嬰,你看看,他已經看出你是上古十八族之一的公主啦,這下你開心了罷?”
被稱作寧嬰的女妖粉面嫣紅,上前一步盈盈下拜,膩聲道:“扶蒼神君,我是玉鼠大君的四女,我叫寧嬰。早就聽聞神君典則俊雅,芳蘭竟體,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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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6:59
第三十四章 神君風流
原來方才所見的地宮是玉鼠大君的住處,有上古妖族在此處盤踞,那只鯰魚妖只怕不敢輕舉妄動。
扶蒼頷首回禮,問道:“少夷師兄為何在此?”
少夷就著寧嬰送到唇邊的藍玉杯喝了一口酒,笑道:“東海我有些膩了,便來下界看看寧嬰,想不到竟與扶蒼師弟偶遇。”
都說青陽氏的少夷神君風流倜儻,看樣子他不單風流,膽子更有十分大,連上古妖族的公主也染指,還堂而皇之在別人家的頭頂飲酒調情。
那叫寧嬰的玉鼠公主坐在少夷懷中,一雙妙目卻死死盯著扶蒼,因見他領口敞開,露出一半鎖骨,她的目光又變得熾熱,低低一笑。
扶蒼面不改色收了收領口:“少夷師兄好雅興。”
少夷看看他參差不齊的頭發,還有衣服上亂七八糟的裂痕,不禁失笑:“扶蒼師弟怎的如此狼狽?可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扶蒼正要說話,懷中的泥鰍大約是不喜歡亭中酒氣,重重地打了個噴嚏,在衣服里面使勁掙扎,他怎麼攔都沒用,她硬是用力鑽進他袖管,一陣亂爬,終于把腦袋從袖口里面探出來,又打了個打噴嚏。
少夷手里的藍玉杯掉了下去,驚道:“小泥鰍?”
一旁的寧嬰公主卻遽然變色,急急退了好几步,面露懼意:“燭陰龍神?!”
她是玉鼠一族的妖,見到上界之龍便有本能的恐懼,更何況萬龍之尊的燭陰龍神,當即化作一團陰風,呼嘯著出了竹亭,幽幽開口:“少夷,我陪不得你了,你要記著常來看我。扶蒼神君,下回再見,我願與神君一同雙修陰陽,任君采擷。”
下界女妖素來大膽直接,她甜甜一笑,陰風消散在半空。
少夷撿起藍玉杯,拭去袖子上的酒痕,似笑非笑瞥了一眼扶蒼:“你啊,一來便搶我風頭。以后你得小心些,女妖可是很會痴纏的。”
說著他湊到近前,去看那只沒精打采的小泥鰍,因見她腦袋上那兩粒小龍角怪可愛的,他忍不住也要伸手去摸,扶蒼輕輕攔住,低聲道:“少夷師兄,她受傷了。”
“我知道她受傷了。”少夷只是笑,“不然怎麼會現出龍身?看樣子傷得不輕。你們到底遇到什麼事?”
扶蒼將經歷簡單說了一遍,少夷不禁吸了一口氣:“意思是——那個會吃神族的鯰魚妖……十分美貌?”
扶蒼淡道:“不錯,十分厲害。”
“比許多神女都好看?”
“比許多神族都厲害。”
“吃神族之前,還要先風流快活一番?”
“吃之前先用七煞大陣將神力奪取一空。”
少夷連連嘆息:“為何我的功課不是這個?先生如此偏心!”
扶蒼看了他几眼,道:“少夷師兄不必嗟嘆,以師兄之誠心,何愁見不到她。”
“那再好不過。”少夷微微一笑,忽地出手如電,從他袖中將那只小泥鰍揪了出來,扯掉她右腿上的包扎,夾在兩指間細細打量,一面笑道:“哎呀,傷在沒長鱗片的地方,怪不得,可憐的小泥鰍,我看著都有些心疼了,幫你一把罷。”
他輕輕朝這只沉睡的小泥鰍吹了一口氣,霎時間泥鰍的肚皮上泛起一片金光,很快,金光又隱沒入心口,她右腿之上原本深可見骨的傷口竟瞬間愈合了一些。
不是說燭陰氏萬法無用?扶蒼心中暗驚,這是什麼法子?
少夷將泥鰍放在掌中細看,方欲去摩挲她那兩顆米粒般的龍角,卻聽“噗”一聲,這條泥鰍瞬間又變成了人身,他一手接住,毫不客氣便去解她腰帶,指尖方觸到她的衣服,對面的扶蒼忽然又攔住了。
“少夷師兄。”他慢慢喚他一聲,“看傷口不必解衣。”
少夷笑得無辜:“你說的是。”
他彎腰撩起玄乙的裙擺,很有分寸地只撩到膝蓋位置,果然她右腿上三道深邃的拉傷已不再流血,外卷的皮肉甚至微微合攏起來。
素來聽聞青陽氏與燭陰氏齟齬難解,想不到萬法無用的燭陰氏在青陽氏的手上竟然頗為不同,扶蒼百思不得其解,問道:“少夷師兄用的什麼法子?”
少夷笑瞇瞇地放下裙擺:“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他把懷里的玄乙顛了一下,長嘆:“這小泥鰍真沉,還冷冰冰的,給你抱罷。”
扶蒼被他冷不丁把玄乙塞過來,急忙用手托住,重新替她將右腿包扎好,這龍公主還在沉睡,整張臉埋在他的外衣里,也不知何時能醒。
崖頂的風忽然大了起來,兩位神君的衣擺被吹得颯颯作響,少夷獨自喝完杯中酒,方欲再斟,壺內卻已空了。他晃了晃酒壺,帶了一絲微醺醉意,開口道:“那麼,走罷?”
這才真真是色膽包天。
扶蒼定睛望向夜色深處,他已經察覺到那只鯰魚妖的妖氣,因著這里是玉鼠大君的地宮之上,她也有所顧忌,不敢出手,若是離開這里,后果不堪設想。
他瞥了一眼少夷:“師兄怕是醉了。”
少夷笑道:“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若能得見烏江仙子玉容,即便把我吃了,那又如何?”
話音一落,烏江仙子甜膩婉轉的聲音便在亭內響起:“這位小神君才是真正知情知趣者,哪里像這個扶蒼神君,把人家打傷了,到現在還疼得厲害。”
說罷,她清麗的身影似傾入清水中的墨,漸漸變得清晰,慵懶地斜倚在少夷身旁,含笑打量他,見他容貌俊美不輸扶蒼,她便伸出手去摸他的臉,柔聲道:“你是誰?”
少夷伸手毫不客氣攬住她的肩膀,另一手將她的下巴一抬,笑瞇瞇地低頭端詳片刻,反問:“你又是誰?”
烏江仙子嫣然一笑:“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少夷神君。你曉不曉得,下界有多少女妖為你相思刻骨呀?”
少夷聲音溫柔甜蜜:“原來我這樣有名,那你願不願意做她們之一?”
烏江仙子嘻嘻一笑:“你們兩個我都喜歡,那個燭陰氏的小公主我也喜歡得緊。怎麼辦?我一個都舍不得丟掉,不如你們一起隨我來罷?”
她的雙手驟然合攏在一處,兩位神君只覺眼前光景瞬間變幻,竟一下又回到了江神府邸。
少夷也不禁微微變色,這只鯰魚妖的修為居然如此深不可測,在玉鼠大君的地宮之上,她還真敢動手。
“扶蒼神君離開時下了好重的手,把人家辛辛苦苦建好的七煞大陣都弄壞了。”烏江仙子幽幽嘆息,飄然落在漆黑的地磚上,一面指了指自己身上,她赭色而貼身的長裙上有許多細小的裂口,也染了几滴血,“還打傷人家,真是好狠的心。”
她的目光流連在扶蒼如冰似雪的面上,他恍若未聞,只用外衣將懷中熟睡的玄乙重新裹成肉蟲,一只手抱著,另一手摘下了腰間的純鈞劍。
烏江仙子嬌聲道:“這樣罷,扶蒼神君,你把燭陰氏小公主交給我,你們兩位小神君再陪我說說話,喝喝茶,我開心了便放你倆走,怎樣?”
他還是不說話,倒是一旁的少夷沿著荒煙蔓草布滿灰霧的江神府邸繞了一圈,背著手嘖嘖感慨:“仙子花容月貌,這江神府邸卻打理得不甚好,荒蕪蕭索,仙子如何住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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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7:15
第三十五章 洗耳恭聽
他這樣情真意切的抱怨,連烏江仙子一瞬間都感到一絲慚愧,低聲道:“是我疏忽了……”
少夷慢悠悠地盤腿坐下去,指尖在冰冷的地磚上輕彈:“我幫仙子種些花草罷,看著也歡喜。”
他長袖一掃,霎時間滿地蔥郁,無數綿軟青草自漆黑地磚下奮力鑽出,不一會兒工夫便沒至小腿。
烏江仙子還沒來得及贊嘆,卻見他食指與拇指圈起放在唇邊,輕輕呼出一口氣,一股和暖的風拂遍江神府邸,那些青草仿佛受到鼓舞般,搖晃著身體,一朵朵艷麗的花苞自頂端現出,頃刻間,春蕾初盛,錦繡遍地。
“好漂亮……”烏江仙子喃喃,轉頭去看他,滿面不思議,“不愧是叫萬千紅顏魂牽夢縈的少夷神君。”
少夷微微一笑,將手指一彈,下一刻無數花苞同時盛開,陰冷的江神府邸忽然之間變得熾熱無比,每一朵花的花蕊竟都是一團鮮艷的鳳凰涅槃之火。
烏江仙子的神色微妙地變了,他卻伸個懶腰,閑閑支頤半臥于花叢,大喇喇地吩咐她:“美酒何在?願與仙子共醉。”
烏江仙子瞇起美目,柔聲道:“請少夷神君稍候,這便來了。”
她蓮足一動,輕輕踩在一團鳳凰涅槃火上,那團火無聲無息便滅了,她每走一步便踏滅一團火,不快不慢,款款走進不遠的江神殿內。
少夷吁了一口氣,蹙眉望向扶蒼:“她這麼厲害的?我打不過她,怎麼辦?”
扶蒼盤腿坐下去,把玄乙往腿上一放,語氣冷淡:“少夷師兄得償所願,何以愁眉苦臉?”
他實在懶得責怪這位風流師兄自找麻煩,看他那麼篤定,還以為有什麼不得了的手段,他真是想太多了。
少夷長嘆一聲:“我不過入門早些,論年紀還不如你大,莫要再叫我師兄,我曉得你精通劍道身手一流,看看怎麼想個法子脫身才是。”
要是能脫身他們早就跑了,扶蒼緩緩搖頭,不知這烏江仙子究竟用什麼法子,不管他們跑多遠,她總能不遠不近追在后面。
少夷盯著他懷里的玄乙:“快把小泥鰍叫醒,論鬼點子她最多。”
扶蒼索性用外衣把她的腦袋蓋住,提醒他:“她受傷了。”
“這會兒該醒了。”少夷看著烏江仙子端了酒案又從江神殿內出來,不禁又嘆了口氣,“美則美矣,卻教我膽戰心寒。”
烏江仙子款款踏火走至近前,躬身放下酒案,緩緩笑道:“少夷神君在背后偷偷說人家壞話,這樣可不好。”
說罷她翻過倒扣的四只水晶杯,滿滿斟了四杯酒,鳳凰涅槃火的熾熱烘烤下,酒氣發散極快,濃烈甘醇,竟是神界有名的烈酒無上常融。
少夷兩指捻起水晶杯,凝望其中清澈而碧綠的酒液,喃喃道:“仙子未免太過厲害,叫我不敢放肆。”
烏江仙子掩唇偷笑:“天底下的男人,無論人神妖魔,看起來都不大喜歡女子太過厲害,少夷神君這話,我早已聽得耳癢。”
“哦?曾經也有上界神君與仙子這般飲酒笑談過?”
烏江仙子以袖覆去半張臉,一口喝干杯中酒,方才道:“願意與我這般說笑的,少夷神君是第二個。”
少夷只用指尖輕輕轉動水晶杯,卻不去飲,似閑話家常般笑道:“願聞其詳。”
她仿佛觸動了什麼心事,幽幽說道:“我已有許多年不曾與誰這樣說過話,你這小神君倒很會討人歡喜。我問你,我長得如何?修為如何?比之上界神女,又是如何?”
少夷一本正經端詳她,贊道:“仙子器彩韶澈,長得比你美的神女,修為不如你;修為比你強的,長得又不如你。”
烏江仙子微微一笑:“可你們這些神君,最后還是會喜歡一個長相不如我,修為也不如我的神女。”
少夷愕然道:“是哪位神君這般沒眼光?仙子莫惱,回頭我替你出這口惡氣。”
烏江仙子眸光流轉,細聲道:“這負心漢早已被我撕成碎片拆解下肚了。我頭天吃他一部分,隔日再吃她一部分,叫他們互相看著,那場景倒是有趣得緊。”
少夷更加愕然:“不知他們究竟對仙子做了什麼,竟叫仙子這般高潔的女妖使出如此酷烈手段?”
烏江仙子咯咯笑出聲,面上酡紅,輕輕推了他一把:“你的嘴真甜。好罷,我曉得你們在拖時間,想等上界救援,可惜除非你們先生這般的帝君下界,否則那些天兵天將我有何懼?我告訴你,有一天我救了一位上界的神君,他很感激我,陪我留在下界,成天說要報恩,可惜這知情知趣的神君見著一位神女就變心了,要和她成婚,還想回神界,我一氣之下就把他們都捉來吃掉,神族的味道果然不錯,比凡人好吃多了,從此我只愛吃神族,再也不想吃人了。”
扶蒼見她這樣笑語晏晏地說起這些殘忍往事,不由皺起眉頭。
細細回想她的言辭,她好似與白澤帝君有過一面之緣,對珠串的態度也十分執著……珠串?
扶蒼忽然靈光一動,他自信逃跑過程中絕沒有遺留半點蛛絲馬跡,而這烏江仙子卻始終陰魂不散,莫非,她在珠串上動了什麼手腳?
他低頭在玄乙懷中摸索,想要把珠串找出來細細查看,誰知手腕突然被玄乙使勁抓住,她的臉從層層疊疊的外衣里面扭過來,極其不友善地瞪了他一眼。
別碰我。她動了動嘴皮子,無聲地警告他。
扶蒼只覺消失已久的那股氣又開始橫在胸口,他面無表情看著她,聲音淡漠:“你醒了。”
不知何時醒的,看上去她似乎還打算繼續裝睡。
玄乙正要警告他別發聲,誰知那鳳凰涅槃火把無上常融酒的酒氣烤得四處泛濫,她猛然吸上一口氣,立即打了几十個噴嚏,不得不懊喪地坐了起來。
方才烏江仙子妖力震蕩將他們拖進江神府邸,她就已經醒了,看著情況不對,她原本想裝睡到底的,可恨這魚妖居然准備什麼無上常融酒,真是的!
烏江仙子朝她譏誚地瞥了一眼:“小公主既然醒了,何苦憋著氣兒裝睡?酒我已經替你斟好,公主還請給几分薄面飲了它。”
玄乙冷冷“嗯”了一聲,翻身從扶蒼腿上下來,足離了數尺遠,這才整理衣裳頭發,優雅地端坐火焰花叢中,開口道:“多謝仙子盛情,不過我素來喝不得酒。我倒是對那位容貌不如仙子,修為也不如仙子的神女頗為好奇,左右無事,我們都已是仙子盤中餐,仙子何不解我心中疑惑呢?我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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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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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7:33
第三十六章 千鈞一髮
烏江仙子自斟自飲,又喝了一杯酒,方才冷笑:“本來看你是燭陰氏,倒要禮讓三分,誰知你這般無用。小公主,腿疼不疼?好教你知道,就算你不懼五行陰陽,也躲不過我的十萬妖毒軟刺,它們只要沾了你的血肉,你一輩子也別想把它們弄出來。只要我想,你這條右腿便廢了。哼!什麼燭陰氏!什麼神女!不過如此!”
她將水晶杯重重放回案上,玄乙的身體忽然微微抖了一下,面無表情地揭開裙擺,卻見已不再流血的傷處竟再一次崩裂開,劇痛讓她額上滿是冷汗。
玄乙看了一會兒傷,又把裙子蓋回去,神色柔倦,緩緩道:“仙子果然手段了得,不過我還在洗耳恭聽,請仙子解惑,那個神女是誰?”
烏江仙子冷冷盯著她:“你似乎對自己的聰明非常有自信,既然你要拖時間,我陪你拖。你小小年紀,有什麼資格向我問話?應當我問你才對!”
玄乙笑了笑,不以為意:“也好,仙子有何疑問?”
烏江仙子猶如貓戲耗子般打量她:“你猜猜看,這一路你們明明逃得很快,躲得很遠,我是怎麼追上你們的?猜不出的話,我便要吃掉你的右腿。”
玄乙從懷中取出珍珠串,淡道:“問題怕是在這珠串上,方才我仔細看了一下,先生開辟天然之道,講究三生萬物,故而身邊諸般物品都是以三為倍,我數了數珠串,卻有三十四粒,只怕里面有一粒是仙子造的贗品。不過我神力微薄,卻看不出哪一粒是假的。”
烏江仙子萬萬想不到她竟真說對了,一時反倒無話。
玄乙道:“現在我可以洗耳恭聽了嗎?仙子。”
烏江仙子看著她平靜無波的雙眼,即便她右腿鮮血淋漓,她還是維持了燭陰氏的優雅,坐得端正,絲毫不受傷勢的影響。
烏江仙子貓戲耗子般的神色漸漸收斂,正色道:“小公主確實冰雪聰明,叫我很是佩服。好,我告訴你。我曾有一個親生妹妹,兩萬年前我和她不過是烏江中兩條小小的魚妖,那天你們先生路過烏江,遺落了珠串,將妹妹砸死。他告訴我,妹妹本應投生為烏江江神之女,不過錯投了妖胎,所以他趕在妹妹五千歲時遺落珠串將她攝走,重新投了神胎,並將珠串留給我作為表記,將來妹妹長大知事,我與她還可相認。”
兩萬年前?三位天神心底都是暗暗吃驚,從她所言,妖族修得人身花費數千年,再加上兩萬年修行,怪不得神界沒有她的記錄,她離十萬歲還差了太多。
玄乙愕然用袖子捂住唇,佩服地上下打量她:“做妖族竟這般輕松?兩萬年就比我們几十萬歲的神君還厲害,我竟有些羨慕了。”
烏江仙子嬌笑起來:“你這狡猾的小公主,想套我的話?你年紀這麼小,卻生得太過聰明,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我既已得罪燭陰氏,索性就得罪個徹底罷!”
她的指甲忽然長了數寸長,根根尖利似刀,竟是說動手就動手,毫無預警便朝玄乙的心口挖去,“叮”一聲脆響,刀一般的指甲撞在突然阻擋的純鈞劍上,她的指甲瞬間斷了數根,而扶蒼也被她的大力撞得倒退數步,指骨劇痛無比,險些握不住純鈞。
烏江仙子冷笑一聲:“扶蒼神君,你再護著她,我連你一起殺。”
她化作一股陰風,直扑過來,又抓向玄乙,誰知身后忽然一熱,少夷長臂將她抱住,指尖托了一朵鳳凰涅槃火焰花送到她面前,柔聲道:“仙子,我不愛看美貌女子打打殺殺,咱們好好喝酒聊天,莫要動手。”
烏江仙子徒手捏住那團鳳凰涅槃火,“卒”一下就掐滅了,她似笑非笑:“你們二位神君為了小公主花招百出,真是煞費苦心,可惜,我偏要殺她!”
少夷嘆了口氣,他今天嘆氣的次數比往常一年嘆氣的次數還多:“小泥鰍,師兄若是自己跑掉,你不會怪我罷?”
玄乙一本正經看著他:“會,少夷師兄若跑了,我在仙子的肚子里也要詛咒你這輩子再也碰不到一個神女。”
少夷苦笑:“你好可怕。”
懷里的烏江仙子把身子一扭,又要去捉玄乙,他只得把胳膊一彎,重新抱住,下巴貼在她肩窩上,低聲道:“仙子就當為了我,且歇歇。”
烏江仙子不答,兩指朝他眼睛戳去,少夷偏頭讓過,只覺懷中的身體妖力震蕩,強橫無比,他的胳膊再也抱不住她,被震了開來,好在對面的玄乙已經被扶蒼像提米袋似的提在了手上,避過烏江仙子的一擊。
“你……”扶蒼看了看面色鐵青的烏江仙子,想了想,還有點猶豫:“你嚼食天神,莫非是為了逼迫白澤帝君下界看你?”
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問題?!玄乙和少夷面色瞬間變得十分古怪。
烏江仙子顯然也大受打擊,露出滿臉嫌棄的神情:“白澤帝君?一付長不大的怪樣,我怎會看上他!”
話音未落,卻見寒光一閃,純鈞猶如銀龍般朝自己刺來,被這天之寶劍近身,令她感到本能的驚悚,急急退了數丈。扶蒼又像扔米袋似的把玄乙朝少夷身上一扔,握緊純鈞追上,沒有礙事的龍公主在旁邊,他百無禁忌,念動真言,點在烏江仙子肩頭,她方才被他的話大大刺激了一下,妖力竟有些渙散,身體不由自主朝右倒下,只聽他似松了口氣似的說道:“那就好。”
純鈞的寒光朝她面上刺來,快到極致,她被真言束縛,只得偏頭閃避,下一刻便覺左眼中一涼,以她這般妖力橫貫刀槍不入的身軀,竟被純鈞刺傷了左眼。
她痛得厲吼一聲,身上的赭色衣裙立時化為碎片,巨大的風和妖云在這小小的江神府邸內呼嘯肆卷,她現出龐大的妖身,無聲地向地下三個神族嘶吼,巨口內滿嘴密密麻麻的鋼牙,比他們大腿還粗。
少夷抱著玄乙退了數步,失笑道:“原來是這般模樣,看著怪嚇人的。”
眼看那條巨大的魚尾要拍下來,這一拍之力,加上她磅礡可怕的妖力,只怕整個江神府邸都會化為齏粉,更遑論他們三個小神族。
扶蒼疾退去大門邊,方欲將大門再次劈開,卻聽玄乙笑道:“仙子,看這里。”
她抬起手,指尖捏著那串珍珠晃了晃,烏江仙子登時明白珠串還在這小公主的手里,恨得厲聲道:“還給我!”
玄乙悠然道:“這珠串仙子留了這麼多年,還特意攝來無數神明養護,應該對你很重要罷?唉,都是為了這破珠串,看著就來氣,且看我把它凍成冰捏碎。”
烏江仙子登時大怒:“你敢?!”
玄乙譏誚道:“我都要被你殺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她掌中團團寒氣涌現,頃刻間便將三十四粒珍珠凍成了冰坨,五根纖細的手指微微合攏,似乎馬上就要把它們捏碎。
烏江仙子再也想不到她出這種花招,心神激蕩下,妖力再也無法凝聚,散去妖相現出人身,只怒吼:“你好大的膽子!”
卻聽頭頂傳來一個陌生而渾厚的天神之聲:“不錯,你好大的膽子!”
緊跟著巨大的雷光劈落,瞬間將這座砂粒中的江神府邸劈開,滿地火焰之花翻滾殘亂,這布滿迷霧的虛空世界猶如蛋殼般碎裂,光影瞬息萬變,一眨眼他們便回到了烏江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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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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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8:18
第三十七章 魚妖凶猛
烏江仙子動如脫兔,迅速閃過兩道劈下的雷光,下一刻萬道雷光傾瀉而來,似鳥籠般將她鎖在其中,夜游神與糾察靈官們不知何時也已現出身形,無數根捆妖索如箭一般射出,把她從頭到腳捆了個結結實實。
那陌生而渾厚的天神之聲又一次炸開:“被困的几位還不快快遠離!”
說罷,一個金甲天神自云端現身,正是神界戰將之一雷澤神君,他放出萬道雷光將烏江仙子困住,然而她竟好似全然不懼,身上纏繞著捆妖索,卻仍在雷光籠中左沖右突,雷澤神君面色顯得十分凝重。
“走。”扶蒼御風疾飛而起,一回頭卻發現少夷抱著玄乙正愣在原地,他只得落回去,問道:“怎麼了?”
少夷苦笑道:“這小泥鰍好沉,我飛不動,你來罷。”
沉?扶蒼將玄乙一把拽入懷中,神力提拽千萬斤都不在話下,何況她的人身比一片羽毛也重不到哪里去,他為何覺得沉?
眼看這江神府邸將成齏粉,兩位神君急忙御風遠離,沒飛一會兒,玄乙把腦袋從扶蒼的肩膀上面伸出來,不大愉快地瞪著少夷:“少夷師兄,你未免太柔脆了些,我哪里沉?”
這種時候她還糾結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扶蒼把她腦袋一推,冷道:“別亂動。”
玄乙板下臉,不搭理他。
她的傷口方才又崩裂了,扶蒼正要說話,卻聽后面烏江仙子長聲高叫,一股毛骨悚然的妖力似海潮般震蕩開,三位小天神駭然扭頭,便見那妙齡少女般的烏江仙子又一次現出魚妖原身,與雷澤神君鏖戰不止,先前用捆妖索捆住魚妖的夜游神和糾察靈官們都已被甩得老遠,捆妖索裂成了碎片,而雷澤神君的電光似乎對她的影響並不如想象中那般巨大,不知為何,她竟是越戰越勇,雷澤神君被她逼得連連后退,身上也不知掛了多少傷。
突然間,鯰魚巨妖的長須無聲無息地朝他們這里刷了過來,她的怒吼聲也響起:“珠串還我!”
竟連神界戰將也對付不了她!三位小天神面色巨變,扶蒼與少夷將神力震蕩到極致,朝南天門方向疾馳而去,鯰魚妖緊緊追在后面,寸步不讓。
“珠串給她!”扶蒼急急開口,一把從玄乙手里搶過珠串,反手用力拋出,剛好落在鯰魚巨妖的脊背上,她追逐的勢頭終于緩了一緩。
便在此時,扶蒼的坐騎九頭青獅自云層后一躍而出,獅背上坐了兩個天神,正是古庭與芷兮,看樣子他們是剛剛才從南天門趕來,見著三個狼狽逃竄的同窗,少夷也在其中,古庭不由愣了一下,跟著急忙伸手將他們拽上獅背,一面急道:“你們沒事罷?!好在我趕回南天門剛巧遇到雷澤神君帶著部下在交接……”
話音未落,卻見那只巨大的鯰魚妖長尾一甩,眨眼就近在咫尺,對著九頭獅張開血盆大口咬下來,只聽“哢”一聲巨響,鯰魚妖密密麻麻的利齒咬在一塊憑空出現的巨大玉石鎮紙上,霎時間崩斷無數根牙,痛得她嘶聲大吼。
隨后數道寒光襲來,勢如破竹般刺入魚妖的脊背,根根交錯,將其背骨卡住,她又是一聲大叫,巨大的魚身頃刻間散去,現出人身,狼狽地伏在玉石鎮紙上,背上不多不少,插了四根碧玉發簪,卡在脊椎之內,令她無法動作。
早已嚇僵的九頭獅當即軟了下去,無論扶蒼怎麼呼喝,它的十八只眼睛只管默默流淚,一動也不敢動了。
自后面辛苦追上的雷澤神君見到這一幕,到底松了口氣,抱拳遙向高空行禮,恭敬稱道:“原來是白澤帝君駕到,若非帝君出手,后果不堪設想。”
罪魁禍首來了!小天神們含怒帶怨地抬頭,連古庭都沒什麼好臉色,方才那陣勢,足夠他几百年睡不好覺。
很快,白澤帝君小小的身影出現在視界里。這次他是單獨來的,服飾齊整,神情肅然,與上回打發飛廉神君時的隨意可謂天差地別。
他先停在九頭獅附近,眼見古庭他們無恙,微微松了口氣,再見弟子們都瞪著自己,既不行禮也不請安,素來喜歡把弟子當仆從使喚的白澤帝君難免有點心虛。
他厚著臉皮先不去理弟子們,將手一抬,瑩白的珠串便款款飛至他掌心,他垂頭看了半日,喟然道:“想不到啊,本是一樁美事,卻弄到如今這步田地。”
他緩緩飛去烏江仙子對面,她一言不發,只是用盡全力仰頭,左眼中鮮血汩汩而下,她便用右眼死死盯著他,眼中滿是不屑。
白澤帝君神情似悲憫,似冷酷,隔了片刻,低聲道:“當年本座窺得天機,烏江江神將有一女出世,卻錯投了妖胎,成了你妹妹。令妹不過是個假軀殼,五千歲時注定殞命,是以本座在她五千歲時遺落珠串毀去她的妖身,令她重新結成神胎,更留下珠串為証,待江神之女知事后,你姐妹尚有重逢之日。可惜……江神一家都已命喪你手。”
烏江仙子經過一場鏖戰,發髻凌亂,清麗的面上滿是血跡,她吃吃笑了兩聲,道:“妹子孱弱,連獨自捕食都做不到,修行全靠我相幫,論天分論素質,我比妹妹強了無數,憑什麼你一句話她卻成了神女,而我繼續縮在江底泥沙里做見不得光的妖族?白澤老兒,你莫非有眼無珠,看不出我比妹妹厲害無數嗎?!”
白澤帝君淡道:“厲不厲害,你都是妖,擅自干涉神之道便是重罪,何況你嚼食神族,更是罪不可赦。”
她森然道:“你說這麼多,不過是想殺我!你殺罷!我早就不想活了!死之前吃了那麼多神族,我也值了!”
白澤帝君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兩只手背過去,說道:“這些年你挾持過往神明,山神土地也為你所迫不敢出聲,烏江年年泛濫,淹死無數凡人,你——現在和本座說早就不想活?”
烏江仙子面上露出一絲鄙夷之色,冷笑一聲:“從你說妹妹本應是神女那一刻起,我便不想活了。天下神職本該能者勝任,她孱弱而無能,何以勝任江神?!世間竟有這樣的道理!你分明是弄錯了人,卻不肯承認!”
白澤帝君低低笑了兩聲:“數千年前烏江江神曾寄了張喜帖給本座,應當是江神之女與西海龍神八龍子的婚宴,可惜本座當年有事在身,未能前往。今次派遣弟子下界取回珠串,一則令他們體會下界眾生之態,二則也有探望你們姐妹的意思。想不到婚宴最終沒辦成,弄到如今這般局面。西海龍神子女眾多,八龍子數千年不歸倒也沒掀起什麼風浪,才叫你得意了這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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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8:31
第三十八章 其毒大苦
烏江仙子左眼內的鮮血緩緩流下,好似流了一行血淚,她先前近乎瘋狂的語氣忽然變得低沉陰冷:“八龍子有眼無珠,我不怪他,只是我對他很失望,他配不上我的喜歡。”
她原本多麼驕傲而天才,容姿艷麗,修為高強,裙下之臣無數。只是兩萬年前墜落的一串珍珠,將她的前塵過往都砸個粉碎。她的美與強,什麼都不是,只要上界青睞,孱弱到連人身都維持不了多久的妹子卻可以躍過龍門成為神祗。
不過,那也不算什麼,世間眾生萬態,做妖自有做妖的好處,妹子投生成了江神之女,還是孱弱依舊,往往還要她帶上珠串相助,與往常有何分別?
可是啊,八龍子……八龍子啊……
他選了妹子,那還是不算什麼,只不過又一次讓她心冷。她所有向往的、期盼的,在自己搏命以求都得不到的時候,那個什麼都不如她的妹妹卻輕而易舉得到了。
她時常想起幼年的時候,母親督促她們修行:要變得又厲害又漂亮才行。
她問為什麼,母親說:這樣才不會被欺負,這樣才能得到更多。
這是個彌天大謊,她被騙了那麼多年。江神府邸因為她的數場哭鬧,已不許她進去,大婚的那天,她窩在冰冷的河沙里面聽見那虛空世界中的絲竹樂聲,她想了很多,終于想到心底一點聲音都沒有,化為徹底的死寂。
“他配不上我。”烏江仙子緩緩重復,“而這江神,我也不稀罕!”
白澤帝君掌心托著珠串,垂睫又看了一眼,淡道:“既然如此,為何將八龍子與令妹的屍骨合在一處放在珠串內以神力養護?本座的珠串原本只有三十三粒。”
她恨恨地想要起身,奈何脊椎為碧玉簪卡住,動也不能動,渾身一陣亂戰,又頹然倒了回去。
“珠串還我!”她恨恨地嘶吼。
白澤帝君道:“你太過偏執,因為你比令妹美貌而強,八龍子就該喜歡你?江神便該給你做?世間竟有這樣的道理?”
“白澤老兒,你未免把我看得太輕!”她目光陰森,“兩萬年前我問過你,今天我還是要問你——我的天賦究竟比妹妹如何?”
白澤帝君思索半日,淡道:“你確實天賦上乘。”
“那為什麼?!”她右眼血紅,几乎也要滴出血來。
白澤帝君緩緩道:“這世間有太多為什麼都沒有答案,為何你是鯰魚妖,而不是鯉魚妖?為何本座是白澤帝君,而不是鐘山帝君?萬千神職自然是能者勝任,令妹一萬歲便隕滅在你手上,倘若活著,你怎知她做不好這江神?你殺了江神一家,令烏江江水泛濫,淹死上千凡人,他們的為什麼,你如何回答?”
鯰魚妖冷笑數聲:“螻蟻般的凡人,就當是我的陪葬好了!就像你把我們當做螻蟻一樣!”
白澤帝君冷道:“既然你說本座視你如螻蟻,那麼你可曾見過蒼天對螻蟻有過回應?看來本座不該回你,直接踩死就是。”
他伸出兩根手指,做出捏死蟲子的姿勢,便聽烏江仙子慘叫一聲,又是一陣亂戰。
他神色淡漠,又道:“即便你天賦上乘,兩萬年修到如今這般本領,還是太過異常,依本座看,你只怕是墮了魔道。你犯下的大罪有其三,一為殺害天神,二為篡奪神職,三為吸食魔煞之氣以致修為大增。其余小罪,便由刑部諸神替你撰寫罷。”
雷澤神君吩咐部下將烏江仙子架起送往南天門,一面猶豫道:“白澤帝君,莫非她真的墮入魔道?”
妖族修行自有門道,然而以她這般突飛猛進的修為,大約也只有墮入魔道一種解釋。距離上次共工大君撞破天柱已有許多年,下界極少再現魔族,不知這鯰魚妖從哪里能夠吸食魔煞之氣。
白澤帝君沉吟片刻:“將她關入第十六層天牢,請刑部諸神審問,此事蹊蹺,暫時不要傳出去。”
雷澤神君神色肅然,躬身正欲告退,卻聽烏江仙子沉沉笑了兩聲,幽幽開口:“你們想拷打我,撬出我的話?想都別想!”
她的嘴忽然張開,一團赤紅跳動的妖族內丹被吐出來,懸在半空不停打轉,她用牙咬住內丹,狠狠一口將其咬碎,霎時間颶風肆卷,如無形海潮般的破碎妖力洶涌而至,吹起了諸神的長衣。
白澤帝君面沉如水,雙手一抬,放出一道無形屏障,將一切內丹破碎的波動擋在外面。
烏江仙子的身體漸漸縮成一只小小的光團,她似笑似嘆:“白澤帝君,你說得對,世間有太多的為什麼都沒有答案。今日死在這里,是我命里該絕,無可奈何!上界一群碌碌之輩,不過好運投了個神胎成了天神,便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正如你現在站著,我卻要死了,並非我不如你,只是這天道太不公!可惜,燭陰氏的血肉最終也沒嘗到滋味……”
她還想著要吃燭陰氏。玄乙把受傷的右腿縮了縮,經此一事,她決定鱗片不長滿再也不下界了,誰說都沒用!
芷兮在后面輕道:“她……她好可憐……”
古庭亦嘆息不止:“她說的或許也有道理,我等碌碌無為,實在是枉為神族。”
少夷柔聲道:“我怎麼不覺得自己碌碌無為?她不過是個因愛生恨的鯰魚妖罷了,似這樣的愚蠢偏執,如何做兢兢業業掌管天地規則的天神?古庭師兄芷兮師姐何必妄自菲薄。”
古庭看了他一眼,默然不語,自南花園那件事之后,他與少夷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芷兮皺眉道:“你這話說的太刻薄,她都死了,何必這樣?”
少夷微微一笑,不與她爭辯,只回頭輕輕掐了掐玄乙的臉頰,微有嗔意:“小泥鰍,下回不許說那麼狠毒的詛咒,不然我可生氣了。”
玄乙奇道:“哦?是說一輩子都碰不到神女……”
她還沒說完,少夷便氣得又掐一把:“閉嘴罷!你這張嘴,生得真壞!”
他回頭看了看白澤帝君,帝君正彎腰將烏江仙子的屍身撿起,她內丹破裂,妖力散盡,死后屍體只是一尾一尺來長的灰色鯰魚。
“我先走了。”少夷在玄乙的腦袋上摸了摸,“小泥鰍,今天我救了你一回,以后可別忘了報恩。”
不等她應聲,他的長袖似一雙翅膀揚起,縱身跳下獅背,眨眼便飛了老遠。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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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8:47
第三十九章 君子之歉
救她?他那半開玩笑胡鬧似的行徑,也叫救?
玄乙用袖子拭去額上冷汗,右腿上的傷口真是疼死她了,她活了這麼大,還沒吃過這種苦頭,此刻憋了一肚子怨氣,一會兒氣扶蒼拉自己下水,一會兒氣齊南和白澤帝君逼自己下界,一會兒又氣那只鯰魚妖太凶殘,不過她已經死了,再氣她也沒什麼意義。
鯰魚妖灰色的屍體被白澤帝君交給雷澤神君,芷兮心中不忍,不想再看下去,她本想問少夷為何也會在此,可是回頭一看,古庭臉色難看,玄乙閉眼裝睡,扶蒼頭發凌亂渾身是血,她只得把少夷的事丟在腦后。
“我今日剛巧前往南天門,見著古庭師弟騎了九頭獅驚慌失措地闖進來,聽說你們在下界遇到厲害的妖族,真是吃驚不小,想不到烏江里竟有這麼厲害的妖,你們沒事真是太好了……扶蒼師弟,你的頭發,你身上這些血……”
芷兮有心關懷,奈何這位扶蒼神君素日里寡言少語,即便在古庭面前也極少高談闊論,與她更是只言片語,上回因為飛廉神君的事,她情急之下關心太過,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如今便只能竭力讓自己看上去顯得不那麼過于關切。
扶蒼緩緩搖頭:“我沒有受傷,不勞煩師姐。”
他轉過身去,扯下了束發的絲帶,將參差不齊的頭發重新挽好,隨后卻毫不客氣撩起玄乙的裙擺——撩裙擺?!
芷兮驚呆了,待見到玄乙鮮血淋漓的右腿,她更是驚得差點跳起來。
“你流了這麼多血!”
她扑過來便要查看傷口,玄乙將腿一縮:“不用管我。”
“什麼叫不用管!”
芷兮皺眉看著扶蒼不大優雅地把她裙擺掀起,解開纏繞在傷處的袖子,再將玄乙的襯褲一點一點卷起,她右邊的小腿上猙獰的傷口立即暴露出來。
芷兮面色發白,一面放出朮法替她治愈,一面急道:“不是說燭陰氏全身上下遍布龍鱗,非但不懼五行朮法,也不懼神兵利器嗎?你、你怎麼傷成這樣!”
她才九千多歲,龍鱗哪里就長到腿上了?玄乙嘆了口氣,按住芷兮施法的手,淡道:“不用再試,芷兮師姐把你的披帛借我用用倒是很好的。”
……她忘了燭陰氏萬法無用,朮法傷不到他們,自然也救不了他們。芷兮默然拉下披帛遞給扶蒼,他接過來,卻先不用,念動真言喚來些微雨露,將玄乙血淋淋的右腿細細清洗了一下,又低頭仔細查看。
之前在玉鼠大君的地宮之上,少夷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已讓傷口稍稍痊愈,可如今傷口不但再度崩裂,更比之前受創更重了許多。烏江仙子說的十萬妖毒軟刺只怕不是雙眼能見到的東西,只能以神力試探取出,奈何燭陰氏又萬法無用……
扶蒼沉吟良久,久到玄乙又要繃不住打算出手肉搏,他方才用披帛緊緊纏好傷處。抬頭見她不友善的目光與欲舉起的手,他把裙擺一放,回給她一個同樣不友善的眼神,這個龍公主,做神女的時候怎麼就這麼可惡。
芷兮在一旁急得團團轉,連聲道:“這可怎麼辦?放著不管嗎?疼嗎?”
玄乙笑瞇瞇地看著她:“師姐心疼啦?”
芷兮狠狠瞪她一眼:“受了傷還這樣頑劣!我不是心疼,我是內疚!誰心疼你!”
玄乙嬌聲道:“內疚的話,幫我把那個叫扶蒼的混蛋揍一頓。”
芷兮無奈地絮叨:“什麼時候了還斗這些氣,都消停些罷!”
扶蒼的目光從玄乙身上收回,她半張臉埋在柔軟的獅毛里面,一雙眼睛露出來,一直殺氣騰騰地怒視自己。
果然還是泥鰍更討喜點。
對面的雷澤神君及其部下已將鯰魚妖的屍首帶回神界交差,白澤帝君將碧玉簪放在手中看了片刻,長長出了口氣,這才扭頭望向自己狼狽的弟子們。
本以為這趟下界取珠串是個最悠閑輕松的功課,想不到出了這樁大差池,最糟糕的偏偏是那個燭陰氏的小鬼頭受了傷,他們這一族體質詭異,一旦受傷則萬法無用,只能等著自己痊愈,這要怎麼跟鐘山帝君交代?小丫頭來拜師,沒几個月就傷的鮮血淋漓——他覺得那塊寶貝龍鱗快要保不住了。
跟了他多年的古庭和芷兮一眼就看穿了他那點小心思,芷兮撇嘴低聲道:“先生這會兒肯定想著龍鱗,也不說來看看公主的傷勢!真是……”
她素來對白澤帝君敬重無比,即便他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缺陷,也是白璧微瑕,無傷大雅,結果這次派扶蒼他們出來做苦力,他們差點命都沒了,這節骨眼上他居然還念著龍鱗,實在太過分。
白澤帝君帶著一絲心虛的笑湊過來,干咳一聲:“玄乙,你的傷……”
玄乙的聲音很平淡:“我沒事,先生不必擔心。”
他只得轉向扶蒼:“扶蒼,你的傷……”
扶蒼也十分平靜——平靜地搖頭,連一個字都不說。
帝君只好繼續轉向古庭和芷兮,見這兩個素日里最聽話的弟子都不搭理自己,他唯有嘆息著摸了摸九頭青獅最大的那顆腦袋,充滿憐愛:“這九頭獅嚇得不輕,可憐見的。”
獅背上的弟子們依舊毫無反應,古庭倒是突然靈光一動似的,道:“我家中有三十三天之上青玄大帝煉制的一粒丹藥,凡人吃了長生不老,白骨生肉,想來對公主的傷勢亦有幫助。”
芷兮搖頭:“丹藥都須借助五行之力煉制,怕是無用。不管怎麼說,先把玄乙公主送回鐘山罷,她的傷太重,不好在下界多停留。”
古庭恍然大悟:“不錯!走罷,趕緊送公主回去!”
說罷他們起身朝白澤帝君沒什麼誠意地行禮,一面道:“弟子告退。”
玄乙還來不及反對,就被按著強行帶回南天門。
白澤帝君緩緩收回手,落寞地垂下了腦袋。這偌大的蒼穹,剛才還熱熱鬧鬧,眨眼就剩他獨個兒在這里發愣,他可是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趕來救他們啊,怎麼忍心將他丟這里煢煢孑立?
*
九頭獅在云海中穿梭,神界清朗的風拂面而過,從濁氣翻滾的下界回到神界,讓几位小天神都感到精神一振。
“玄乙公主。”古庭突然低低喚了一聲。
什麼?玄乙把臉從柔軟的獅毛里抬起來。
古庭猶豫了一下,正色道:“我……要向你道歉,我被偏見蒙蔽,証明我修行不足,先生的仁雅度並不是我昔日追求的那些表面,是我淺薄了。當日在南花園中說的都是氣話,請你莫要介懷。”
還有這次下界,他身為師兄,本該護在師弟師妹身前,誰知到最后逃命的是自己,反而叫扶蒼跟玄乙受了那麼大的罪,他又是慚愧又是難過,正欲斟酌言辭繼續道歉,卻聽玄乙輕輕笑了一聲。
“幫我把扶蒼揍一頓就行了。”她慢悠悠地回答。
……她對扶蒼到底有多大的怨氣?
古庭無奈地望向芷兮和扶蒼,他倆一個苦笑,一個像是根本沒注意這邊。
唉,這兩個莫名其妙的冤家,隨他倆去吧,隨便斗得你死我活,他再也不管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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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9:04
第四十章 心之救贖
天色漸漸暗沉,不一會兒,細細碎碎的雪花飄落在獅背上,芷兮愕然抬頭,這會兒才午時不到罷?為何天就黑了?
而且為什麼這麼冷?即便如今是暮冬時節,可越往前飛越覺陰寒徹骨,絕非時氣所致,九頭獅面上已結了厚厚一層冰霜,芷兮也不禁打了個寒顫,一旁的古庭面色同樣不怎麼好看。
再過片刻,九頭獅終于打了個哆嗦,再也不敢往前飛。芷兮用袖子捂住頭臉,前方是濃黑不見五指的深邃黑暗,碗大的雪花密密麻麻地砸下來,几乎睜不開眼,以他們的天神之軀,也吃不消這種刺骨陰寒——這就是玄乙公主的家?還沒到鐘山就這樣?
古庭在巨大的風雪中高聲道:“沒法再往前了!不然都要受傷!怎麼辦?”
扶蒼垂頭望向玄乙,她又陷入了沉睡,身下的獅毛已被神血打濕,結成一片片的赤色寒冰。
燭陰氏一受傷就無法控制神力外溢,受傷越重,神力外溢也越重,看著遠處狂風暴雪,萬里封冰的景象,他想起數千年前有傳言是鐘山帝君滅了桐山一族,而自那之后,帝君便再也沒離開過鐘山長生殿——只怕這位帝君受創不輕。
他俯身將玄乙抱起,開口道:“我讓小九送你們回去。”
說罷他縱身一躍,消失在漆黑而狂虐的風雪中。
小九?那是誰?芷兮茫然,卻聽身下的九頭青獅“嗷”地一叫,她方驚道:“這坐騎叫小九?”
這麼……沒氣質的名字。
古庭牽著韁繩往回飛:“他自小就養了小九,小毛孩能想出什麼好名字。他是華胥氏后裔,嚴寒酷暑天生奈何不得他,叫他送公主罷,這鐘山我們怕是去不得。”
芷兮怔怔地望著翻滾的雪花,古庭的話她沒聽清。
在她心里迷戀了近萬年的那個舞劍神君,清絕高曠,天下無雙,而這位真正的扶蒼神君和她心里想的那個,似乎完全不同。
他惜字如金,卻不是她想的那種原因,他還會使各種陰壞,莫名其妙和玄乙斗氣,無視禮儀直接去掀神女的裙擺。
她已經有點分不清,自己魂牽夢縈的,到底是那舞劍神君回雪長袖的清絕,還是已和自己做了同窗的扶蒼神君。
*
扶蒼迎著風雪疾馳,懷里的龍公主開始漸漸變得沉重而冰冷。
在他以為她又要現出龍身時,她忽然動了動,睜開眼,帶著一種疏離的銳利,靜靜看著他。沒一會兒,她高傲地仰起蒼白的下巴,軟綿綿地開口:“扶蒼師兄,我在等你的賠罪。”
他瞇起眼:“為何?”
“你對我做了許多無禮之事,華胥氏重禮清貴的名聲被一介莽夫敗光了。”
扶蒼淡道:“燭陰氏驍勇善戰的名聲也被手無縛雞之力者敗光了。”
玄乙柔聲道:“扶蒼師兄,我現在只想叫你幫一個忙。”
“說。”
“可否將我放下,然后圓潤的離開這里?”
扶蒼低頭瞥她一眼,這龍公主虛弱到面色蒼白,聲音低啞,還仰著頭擺出不可一世的模樣來,每一個靠近她的人內心都要惶惶,不知她給的是鋒利如刀的譏諷,還是溫柔似水的笑談。
他用手把她仰起的腦袋毫不客氣按回去,仿佛沒聽見她鼻梁撞在自己胸口上的痛叫,緩緩說道:“再說一個字,就把你扔回下界。”
她氣得渾身發抖,卻又拿他沒有辦法,這情況千真萬確令他感到一種詭異而不可言說的愉悅,唯有痛快二字可以形容。
著名的燭陰龍神一脈,他們的小公主該是什麼樣,他並沒有深想過。天帝牽線,他毫無波瀾地去見了,三萬多年來所來往者大多是身份高貴的神族,那個公主應當也是類似的溫文爾雅,心地純良,和氣地聊几句便可以交差。
他是這樣想的,所以他大大地錯了。
順遂的軌跡從花皇仙島便開始歪曲,到現在一發不可收拾,藏在內心深處的惡意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有時候真想把她掐碎,不過她變成泥鰍時卻又討喜得緊。
扶蒼突然想嘆氣,拇指下意識地在她頭頂上摩挲了兩下,現在那里沒有細小的龍角,她氣得磨牙,也沒發出吱吱的老鼠叫,他竟然有些想念那團冷冰冰又軟綿綿的小泥鰍。
風雪越來越劇烈,忽然之間,一座巍峨雄偉的高山出現在眼前,橫貫天地,幽深寂靜,鐘山到了。
山門前的神仆守衛遠遠望見自家小公主滿身血地被一個年輕神君抱過來,嚇得登時亂成一團,待齊南急匆匆帶了一大幫仆從女仙趕來時,山門前只站了一位白衣神君,衣服亂七八糟,身上東一塊西一塊染了許多血跡,他的領口敞開,大半的鎖骨都露出來,看上去很不大像樣子。
見到齊南,這位俊雅的神君面上掠過一絲隱晦的窘迫,捂著敞開的領口,聲音魅惑而低柔:“齊南神官,華胥氏扶蒼有禮了,我將貴公主送回。”
齊南已經震驚得呆在原地——扶蒼神君?!公主在哪里?
然后,他眼睜睜看著扶蒼神君從衣服里面揪出一條漆黑細小的泥鰍,齊南眼前一黑,差點受不了刺激暈過去。
他家的小公主!竟然現出了龍身!
后面的情況簡直是一團亂,待仆從們小心翼翼用藤床把公主抬回紫府,齊南才想起應當招呼一下扶蒼神君,再急急趕到山門前時,這位神君已經走了,他又是一頓捶胸頓足,然而到底還是更心憂公主的重傷,他吩咐守衛封閉山門,這才面色鐵青地往長生殿匆匆行去。
*
玄乙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中醒來,令她安心的昏暗環繞四周,只有一點幽幽燭光在不遠處輕輕跳動。
她緩緩出了口氣,傷太重,她直接睡過去,沒來得及囑咐齊南莫要驚動父親。
果然,鐘山帝君沙啞的聲音很快響起:“阿乙,你傷得很重,傷處還殘留了妖毒軟刺無法取出……你現在覺得如何?”
她想翻身坐起,可受創的身體並不允許她做這最平常的動作,她低聲道:“父親,我沒事。”
鐘山帝君定定看著女兒纖細的身體,因為受創過重,她先前甚至連龍身都現出,這是她第二次傷成這般模樣,可恨下界那只鯰魚妖已死,不然他有無數手段可以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更無奈的是,玄乙傷口內的妖毒軟刺,唯有望舒神女的月華之精可以取出,可這位神女曾是太陰山龍神一脈,無數代下來始終被燭陰氏壓了一頭,他發出的邀帖猶如泥牛入海,她半點回音也不給。
他少不得要用點手段。
思及此,鐘山帝君又道:“聽說飛廉神君與你有過齟齬,阿乙,你想叫他怎樣給你賠罪?”
燭陰氏從不求人,自有各種雷霆手段叫旁人屈服。
玄乙搖了搖頭:“我不需要賠罪……父親,這件事請不要告訴清晏。”
鐘山帝君輕輕苦笑:“你怕影響他?”
玄乙合上眼,低聲道:“燭陰之暗太過耗費神力,父親收回罷,這點小傷,不必大動干戈。”
他不由一怔,心中也不知是苦澀還是喜悅,與他虛以委蛇這麼多年的女兒,還是知道心疼他的。他心底有無數感慨,這麼多年,阿翠的隕滅,他狂怒之下耗盡的神力,清晏的憤恨,玄乙的漠然……他每天都在想著這些,卻已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讓他眼眶劇烈刺痛。
這漫無邊際毀天滅地的后悔,都因她的一句話得到了些許的救贖。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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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9:18
第四十一章 怨氣難消
玄乙半臥在柔軟舒適的藤床上,左邊放了一白玉盒的蜜餞,右邊放著先生給的冊子,吃一顆蜜餞看几頁冊子,厚厚的冊子已經快被她翻完了。
抬著藤床的神仆們忽然停下腳步,女仙提醒她:“公主,龍眠谷到了。”
她合上冊子,將嘴里的梅核兒優雅吐出,抬眼朝前望去——他們正立在一座峭壁之上,所謂龍眠谷,是鐘山一處凹陷的深淵,其下地火噴涌,熾熱驚人。當然,這對無懼五行陰陽的真正燭陰氏來說毫無作用,所以龍眠谷一般是用來責罰犯錯神官的。
玄乙提了一口氣,把手攏在唇邊,高聲叫道:“齊南!快上來!齊南!”
連叫了五六聲,崖底終于飛上來一個身影,正是齊南,他滿頭大汗,面色如雪,見著公主便露出自慚后悔的神情,眼眶一紅。
玄乙不等他說話,便笑道:“齊南,你要是敢哭,我就把你胡子揪下來。”
她擺擺手,令神仆與女仙都退開,這才笑瞇瞇地朝他伸手:“齊南快過來,你一聲不吭跑來這鬼地方待了三天,我的傷也沒好上半點,你就別做這沒意義的事了。”
她不提傷還好,一提起,齊南又要老淚縱橫:“我不該逼著公主下界。”
公主自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里呵護,誰知這次下界被一個不知名的小妖傷成這樣,早知如此,他寧可看公主騎天帝脖子上拔胡須,也不會叫她下界做那什麼鬼功課。
“下都下了,說這些好煩。”玄乙揭開裙擺,摸了摸包裹白布的右腿,半個時辰前才換的新白布,又已經被神血染得一塊塊血跡,“為什麼這傷口總好不了?是那個妖毒軟刺的緣故嗎?”
齊南急忙把她的裙子按好,嘆道:“莫要碰它,與軟刺無關,燭陰氏便是如此了。”
萬法無用的體質,五萬歲后鱗片長齊,更是神兵利器難入,近乎無敵的燭陰氏因此便有個極大的弱點,傷勢痊愈得比尋常神族要慢上數十倍,甚至數百倍,否則以鐘山帝君之能,何至于到今日還傷勢纏綿,神力難恢復?
“公主這傷,要徹底長好,須得三十年。”
玄乙大吃一驚:“三十年?!”
這就是普通的被倒鉤拉傷,傷口是深了點,但長好要三十年?!
齊南輕聲道:“這是燭陰氏的命運,帝君的傷更是纏綿數千年之久,公主幼年那次不也是……”
玄乙愕然:“我幼年受過傷?”
齊南自悔失言,便微微一笑:“公主忘了?也難怪,那時候公主還小,還不大會騰云御風,便從樹上摔了下來,在床上躺了一百年呢。”
有過這回事?玄乙歪著腦袋仔細去想,卻全然沒印象,神族從出生便可記事,不應該啊,她怎會忘掉?
齊南開始轉移話題:“公主,我以為白澤帝君或許年事已高,行事頗昏庸,不好好傳道授業,卻將弟子們弄來當仆從。此次下界遇到如此強橫的妖族,若再這樣下去,將來難免遇到性命之憂,公主可願另尋名師?”
玄乙淡道:“當初不是你和父親商量好了白澤帝君是最好的人選麼?”
“此事是我疏忽,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公主若不願,那麼拜師一事暫且先放一放,正如公主所說,離五萬歲還早,不急這些,也省的我成日替你擔驚受怕。”
本以為公主必然歡欣喜悅地答應,誰知她嘴角一撇,反倒露出個譏誚的笑:“你們要替我辭學?”
齊南登時一怔,他想起當日安排她與扶蒼神君在花皇仙島初見,她回的第一句話也是:你們想我嫁出去?
他早已摸透公主的性子,曉得這絕不是柔順的服從,她絕不喜歡自己的生活被隨意安排,任何人都不行。他不禁垂下腦袋,不發一言。
等了一會兒,卻聽這几乎從不說“想”與“不想”的小公主緩緩說道:“我不會先離開明性殿,那個扶蒼……哼。”
她哼的一聲甚是惱火,齊南不由萬分錯愕:“今次公主受傷,乃是扶蒼神君一路送回來的,聽聞神君在下界遭遇妖族也對公主諸般回護,公主何以對他有這般大的怨氣?”
齊南覺得自己已經不能無視公主對扶蒼神君這種異樣的厭惡了,她自小到大從來沒有這樣執著的討厭過誰,一般情況下,公主的心里是只有她自己的,四野八荒唯她獨尊,如今卻變成四野八荒唯有扶蒼可厭,總覺得十分可疑。
“扶蒼神君究竟哪里得罪了公主?”齊南問得小心。
他得罪她的地方多了去了!這混蛋從來都不憚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她的所有行為,也不憚用任何粗暴的手段從言語到舉動上來打擊她,假使咬他一口,下一刻他必然會更重地咬回來,睚眥必報!粗野莽夫!
誰能替她嘗嘗三十年傷勢不能痊愈的感覺?不能走路,不能御風,翻個身都吃力,要不是扶蒼非拽著她,她至于如此?
不在乎這是不是講道理,她從來就不和誰講道理,她就是討厭這家伙。
齊南見她冷著臉不說話,便繼續問的斟酌:“那……公主究竟要拿扶蒼神君怎樣?”
她低頭去摳藤床上的雕花,一面道:“我要把他踩爛。”
憑借一貫對她的了解,齊南終于恍然大悟:“……公主的意思是,只許你欺負他,打壓他,不許他報復回來,對麼?”
玄乙回答得理直氣壯毫不心虛:“對。”
齊南崩潰地長長吸了一口氣,他得靜靜,不然他真要被她氣死。
誰知這小公主的聲音又放軟,嬌滴滴地叫他:“走罷齊南,別待這鬼地方了。”
齊南嚴肅地看著她,搖了搖頭,這小公主可以任性妄為,他身為神官與長輩,決不能任性:“終究是我逼迫公主下界才致使這般后果,帝君罰我在此地面壁十日,如今方過三日,我不能走。”
玄乙眨了眨眼睛,慢悠悠地說道:“父親將飛廉神君捉來也有三日,一直關在地牢內,每日送一把染血的月砂去望舒宮。”
齊南只覺頭發都要豎起來,他就在龍眠谷待了三天,帝君能做出這種荒唐事!
怪不得燭陰氏在外面名聲那麼壞,這一家子從上到下行事都邪里邪氣的!就算望舒神女不願替公主取出軟刺,帝君又怎能使出這種手段?旁人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他們,恨不得把事情往死里鬧大。
齊南拔腿便跑,冷不丁聽玄乙在后面輕道:“齊南,清晏他……還是沒任何消息嗎?”
從她離開鐘山前往明性殿拜先生,到如今也過了几個月,不管她給清晏寫多少信,都杳無回音,這個死清晏,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罷?
齊南長嘆道:“小龍君連公主的信也不回,何況帝君……公主且寬心,興許小龍君已到了閉關休眠的境界,一夢千年也是常事。且等今年暮冬過去,倘若小龍君還無音訊,我自當前往天北去尋玄冥帝君。”
從帝君到公主都不靠譜的燭陰氏,只有辛苦他忙成陀螺了。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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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9:35
第四十二章 十全大補
暮色時分,太山頂細細下了一場雨,半座青帝宮都陷在云中,楠木回廊上一片濕潤,瑪瑙棋子觸手微涼。
扶蒼緩緩將棋子放在棋盤上,對面的青帝便吸了口氣,苦笑:“這段時間你的棋路殺伐之心很重。”
扶蒼默然不答,一枚枚將瑪瑙棋子納入盒中,方問:“還來麼?”
青帝搖頭嘆息:“不來了。這可不像你平時,還在氣我答應牽線燭陰氏的事?”
扶蒼倒了一杯九九歸元茶,推去他面前:“父親,我已說過暫時無心此事。”
“哦?”青帝目中帶了一絲笑意,“那就是劍道上又遇到難處了?”
“不,倒是近期似有所悟,須得靜心一段時間來突破境界。”
“難道是心里有另外喜歡的神女?”
“……不是。”
“下雨心情不好?”
扶蒼無奈地抬頭:“父親,輸了棋不必找這麼多借口。”
青帝吹了吹茶面上的碧葉,悠然開口:“你自小就喜歡擺一張爹不疼娘不愛的冷臉,不知道的還當我嚴苛似鬼。上回遇到赤帝,他說我管教太嚴,弄得你寡言少語,我竟不知何日才得洗清這番冤情。”
扶蒼垂首微微一笑:“與言語無味者,自然惜字如金。”
“看來,言語無味者也太多了些。”青帝拭去棋盤上的濕痕,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道:“說起燭陰氏,那位鐘山帝君果然手段了得,聽聞望舒神女拒絕替燭陰公主療傷,他竟扣了飛廉神君不放,每日送一把染血的月砂去望舒宮,把望舒氣得不輕。”
說到此處,青帝又有些失笑:“這燭陰氏一族,還真是邪氣霸道得很,依我看,倘若再扣留多一些時日,望舒大約也不得不屈服,這小丫頭哪是燭陰氏的對手,可惜后來竟又把飛廉放了。”
扶蒼扭頭飲茶,一言不發。
青帝饒有趣味地打量他:“上回從花皇仙島回來,你還跟我抱怨了几句,怎的如今我一提燭陰氏你便不說話?對了,我還沒見過燭陰氏那小公主,聽說她容貌清艷,舉止高貴,可是真的?”
扶蒼勾出一個近乎譏諷的笑,舉止高貴?
他忽然將盒內的瑪瑙棋子重新取出,一粒粒放在盒蓋上,淡道:“父親何必總提燭陰氏,不如再與我下三盤,三局兩勝,倘若我贏了,卻有一事要求父親。”
“三局兩勝?”
青帝愕然,他這個兒子從哪里學會的這套?
扶蒼一直平淡而清雅地維持華胥氏的禮儀尊貴,几乎對所有事都冷眼旁觀,從不身陷任何糾葛,該見客,便客客氣氣地見客;該拜先生,便不假思索地去拜師,天帝牽線燭陰氏公主,他也並不推辭地去了。
他素來都只行順其自然之事,然而——三局兩勝?這帶著爭勝意味的賭局是怎麼回事?
青帝只覺趣味更濃,不由笑道:“你要求我何事?”
扶蒼從小就是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他几乎不做干涉,他這個做父親的對他素來很放心,今日忽然提出有事求他,他反而好奇萬分。說起來,自拜了白澤帝君做先生后,扶蒼便隱隱有些說不出的變化,像是瓷器有了一口活氣似的,也不知這是好還是壞。
扶蒼眸光流轉,淺淺而笑,將一枚瑪瑙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緩緩道:“無論輸贏,父親與我下完棋,自然便知道了。”
*
緩緩拆下包裹住指甲的細白布,再將貼在指甲上的蔻丹絲棉一點點撕開,玄乙舉起手,放在眼前滿意地看了片刻。
五片指甲在陽光下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淡粉桃色,比起曾經鮮紅的蔻丹,這顏色更顯嬌嫩,大半年的工夫沒白花。
腿傷不能走路的日子如此無聊,唯有梳妝打扮能叫她興致勃勃。
長袖一揮,霎時間滿屋子飄的都是衣服,從淡雅霜色到濃麗絳紫,各種顏色應有盡有,當日來明性殿,光是為了替她裝衣裳,便用了足足二十只大箱子,可惜,她總覺著還是少了几件。
玄乙為難地挑選半天,勉強選了一件與指甲同色的裙子,裙擺浸染了晚霞色的茶花,配上流云薄紗披帛,還算能看罷……唉,該做點新衣裳了。
對著梳妝鏡穿戴齊整,剛把點綴的金環插進發髻,便聽仙童在殿外叫喚:“玄乙公主,早膳來了。”
她的臉頓時垮了下去,推開窗看看仙童手里的食盒,緩緩嘆了口氣:“……還是十全大補湯嗎?”
仙童臉上怎麼看都帶著一股子幸災樂禍的笑容:“不錯,這是古庭神君和芷兮神女的一片心意,公主受了傷不能走路,什麼時候傷好了,才不用喝十全大補湯呢。”
哼,這個趾高氣昂的公主也終于有被折磨的一天!仙童看著她的苦瓜臉,覺得蠻開心的。
玄乙接過食盒,慢慢打開,毫無意外,里面只有一碗濃稠的鯰魚藥草湯。
卻說她因為腿傷不能動,在紫府里睡了兩個月,以前她成天呆在紫府也沒覺得無聊,如今不知怎麼搞的,大概看熱鬧看上了癮,竟很是懷念明性殿,待傷口不流血了,便回來繼續聽課。
誰知噩夢也就這麼來了,回到明性殿一個多月,古庭和芷兮也不知從哪里找來的什麼上古偏方,采了一堆藥草,天天叫仙童給她用天河里的鯰魚燉十全大補湯,據說因為是被鯰魚妖的長須所傷,所以鯰魚湯最有效。
有沒有效她是沒看出來,她只有種這輩子都再也不想見到鯰魚的感覺。
玄乙沉默了片刻,眼眶慢慢紅了。
“我想吃瑪瑙白玉糕,桃花百果糕。”她淚光盈盈地看著仙童。
又哭了!他才不上當!仙童堅強地撐起胸膛:“那些茶點對公主的傷無甚益處,還請公主忍耐。”
“那綠豆涼糕也可以。”她十分勉強地換了一種。
“公主,你受傷了……”
“黃金栗蓉糕也不錯。”
“公主……”
“你連百草薄荷糕也不能帶嗎?”她泫然欲泣。
“好……吧。”仙童挺起的胸膛毫無骨氣又縮了回去,灰溜溜地替她去找糕點。
等他端了一碟子茶點氣喘吁吁跑回來的時候,碗里的十全大補湯已經空空如也,豐姿綽約的燭陰氏公主安靜地坐在冰凳上欣賞自己的指甲。
“……公主,十全大補湯你喝完了?”仙童十分懷疑地望著她。
玄乙小小咬了一口黃金栗蓉糕,笑得猶如春風扑面:“是啊,喝完了。”
“真的?”
“真的。”
他怎麼就那麼沒法相信她呢!仙童警惕地將整個庭院掃視一圈,肯定有什麼蛛絲馬跡留下,他才不會相信這個陰壞陰壞的公主!
“咦?一大早就有茶點吃?”一個甜蜜溫柔的聲音自殿門前傳來。
玄乙愉快地朝他招手:“少夷師兄,你回來啦。”
她回到明性殿也有一個多月,而這位青陽氏的神君卻不知在什麼地方逍遙快活,竟不回來聽課,奇怪的是白澤帝君居然不管他。
“是啊,想我了沒?”少夷慢悠悠走近,先挑了一粒茶點丟嘴里。
玄乙笑瞇瞇地倒一杯茶遞過去:“想。”
他笑了:“乖,不枉我一回來就先趕著來接你聽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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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19:50
第四十三章 孤獨可恥
自玄乙受傷不能走路,白澤帝君便吩咐了弟子們每日輪流接送她上下課,比起成天說教的古庭,只會微笑寒暄的太堯,還有那些言語乏味的師兄們,果然還是少夷更叫她愉快點。
少夷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忽然發覺了什麼似的,朝冰桌下一看,卻見一坨十全大補湯凍成了冰塊黏在桌面下。
“這是?”他抬頭看看她。
玄乙面不改色:“是古庭師兄和芷兮師姐的心意,少夷師兄小心點,莫要弄壞了。”
少夷啞然失笑:“你將他們的心意凍成冰坨?”
小心翼翼守在一旁的仙童像發現了什麼巨大祕密一般,大叫一聲:“啊!十全大補湯!”
玄乙朝他笑了笑,目光有些陰森:“仙童,怎麼辦,我的祕密被你看到了。”
小仙童駭然連退數步,結結巴巴:“你、你你要怎麼樣……”
玄乙細細打量他的眉毛鼻子眼睛,看的特別認真,還殺氣騰騰的:“我數三下,你還不走,我便要把你舌頭割了,省的你到處亂說。一,二……”
小仙童“哇”一聲大哭起來,扭頭便跑,一路哭喊著跑出了冰雪殿。
玄乙笑得發上金環都松了,一面用手扶好,一面轉過身,卻見少夷輕輕在冰塊上撫了一把,不過眨眼工夫,十全大補湯的冰坨被燒成了黑灰,一片片落在雪地上。
“我幫你消滅罪証。”他朝她俏皮地擠眼。
玄乙托了一粒自己不愛吃的百草薄荷糕,恭敬地遞給他:“多謝少夷師兄。”
他似乎全然沒發現,接過來塞嘴里,一面隨意問:“你的傷如何了?還在流血嗎?”
“好多了。”她答的十分敷衍,將手上的碎屑輕輕撣掉。
少夷笑著起身將她打橫抱起,慢吞吞朝合德殿走去,悠然道:“應當好得更快才對。”
玄乙不禁愣了一瞬,老實說,她的傷勢確實愈合的比想象中快許多,齊南說要三十年才能痊愈,可現在才過了三個月,傷口已經開始長出新皮肉,隱隱有徹底痊愈的趨勢。這几乎是個不可能的奇跡。
“為什麼?”她望了他一眼,問道。
少夷偏頭想了想:“因為古庭師兄和芷兮師姐那麼多心意被你吃下去了呀。”
那個湯有用才見鬼了。玄乙倚在他胸前,又開始用白雪捏花兒。
和太堯身上的墨香不同,和古庭身上的青草花香氣也不同,少夷身上帶著一股香甜的美味的氣息,以至于她懷疑他往袖子里裝了糕點。
玄乙抓起他的袖子往里面瞄了瞄,空空如也,登時大為失望。
“你這個小泥鰍,真重,還喜歡亂動。”少夷一面走一面輕輕抱怨,將她朝上托了托。
又說她重,這次玄乙眼皮也不抬,淡道:“少夷師兄柔脆了些,須得考慮強身健體了。”
少夷第二次被她指責“柔脆”,頓時啼笑皆非:“你這張嘴啊,真是。”
玄乙還是不理他,低頭捏著花兒。
她兩只腳掛在他胳膊旁,纖細而小巧,裙擺上晚霞色的茶花搖曳款擺,蓬松長發間點綴的金環閃閃發光,瑩潤似玉瓷的臉頰,不需施一絲粉黛,自有一段鮮艷顏色。
真是賞心悅目,可惜他無心去釣這尾燭陰氏的小泥鰍。
少夷惋惜地吁了口氣,忽聞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啼鳴聲,很快一只通體碧藍的小巧翠鳥扑簌簌飛過來,輕盈柔順地繞著他唱歌。它細瘦的腿上栓了一枚銅圈,里面是一張折了不知多少層的薄軟白綢。
剛把它抽出,白綢便像流水般展開,其上色彩絢麗,竟畫了一個鴻衣羽裳的神女,云鬢霧鬟,極盡妖嬈。
畫下還有一行字跡優美的小詩:「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少夷盯著畫中神女看了許久,幽幽嘆道:“可惜東海太遠了,還有些膩味。”
“是那個艷冠群芳的東海龍神大公主嗎?”玄乙好奇地問。
少夷促狹一笑,將白綢收進懷內:“上回叫你去看,你不看,這會兒可不能給你看了。”
想不到他居然真拿下了東海龍神的大公主。
玄乙難得露出敬佩的神情,誠心誠意地開口:“少夷師兄,你真厲害。”
夫蘿和延霞為了他鬧得一塌糊涂,一個被退了婚約,一個黯然下界了卻因緣,他卻在下界找女妖風流快活,不但如此,連東海的大公主都為他神魂顛倒。
三個字:了不得。
少夷笑得雙眼瞇起,柔聲道:“我就當你在誇我,小泥鰍謬贊。”
說罷他將她輕輕放在蒲團上,合德殿到了,他四處看了一圈,忽然奇道:“扶蒼師弟怎的不在?”
玄乙茫然搖頭,自顧自翻開冊子。
她不知道扶蒼具體在做什麼,一直不來聽課,聽古庭他們說,好像是這次下界讓他劍道上有什麼突破,所以請了休假一段時間。他不在那真是太好了,這一個多月她不曉得有多快活。
很快白澤帝君便來了,之前沒聽他講課,玄乙還有點期待,自聽了他的課之后,她只覺昏昏欲睡。
自始至終他就是把那本冊子上的東西翻過來倒過去地念,簡直枯燥至極。不用說,他肯定是故意的,等弟子們的忍耐到了極限,他再拋出“完成功課”的美名,叫他們心甘情願替他跑腿當苦力。
她現在就覺得寧可當苦力,那還比較有意思點。
玄乙用袖子壓下一個呵欠,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合德殿里的弟子們顯然大多數都和她一樣昏昏欲睡,只有太堯芷兮古庭几個一如既往認真聽課,少夷……少夷低頭不停寫著什麼。
他會這麼用功?
玄乙悄悄伸長脖子,朝他的矮几上瞄了一眼——他竟然是在畫畫,白紙上的白描美人已經輪廓分明,額間墜寶珠,廣袖長衣,正倚在高樓上手拈桃花做惆悵狀。
原來他畫的是他自己。
少夷緩緩勾勒出最后一片桃花花瓣,將毛筆放下,並不抬頭,輕道:“小泥鰍,畫的像嗎?”
何止是像,簡直把他那股傷春悲秋的做作風情彰顯得惟妙惟肖。
玄乙頷首:“像。”
少夷苦惱地蹙起眉頭:“寫什麼好呢?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玄乙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少夷一面寫字,一面慢悠悠地說道:“莫笑,你也有這一天。天地分陰陽,絲蘿附喬木,大好時光那麼長,誰會真喜歡孤零零的?指不定你到時候還要肉麻一萬倍。嗯,以小泥鰍的美貌,再長大些,裙下之臣怕是如過江之鯽,到了那會兒,看你還笑不笑。”
玄乙將毛筆在手里轉來轉去,情不自禁想象無數神君拜在自己腳下的模樣,什麼古庭啊太堯啊扶蒼啊少夷啊都跪在腿旁,抱著大腿求她笑上一笑。
結果她笑得更響了。
白澤帝君念書的聲音驟然停下,此舉驚動了昏昏欲睡的弟子們,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玄乙。
“何故發笑?”白澤帝君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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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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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0:25
第四十四章 天真罪孽
玄乙神態恭敬:“先生講解精妙,弟子聽到妙處,自然而笑。”
白澤帝君戲謔道:“哦?本座方才說到了哪里?”
這個嘛……玄乙轉著眼珠,忽見前面的芷兮悄悄舉起冊子,比著手勢提醒她在第五十四章。
她便拱手道:“先生方才說到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弟子心有所悟,很是感觸。”
白澤帝君饒有趣味地望著她:“第十章說的什麼?”
“第十章說了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白澤帝君微微訝然:“你已經全背下來了?”
玄乙一本正經:“弟子無需去背,大道至簡,先生的道理自然是過目不忘,師兄們當然更是如此。”
這冊子發下來都快有一年了,她沒事看几頁,數個月來也看了無數遍,就寫了這點破東西,還用得著背?
她是在提醒他弄點更有趣的事情麼?白澤帝君不禁失笑:“連最小的弟子都倒背如流,你們這些做師兄的想必也都已融會貫通,本座很是欣慰。你們拜入本座門下,輩分最長者也有近萬年,本座倒從未親身帶你們出去開開眼界。剛巧前几日朱宣帝君廣發邀帖,相邀暮冬時節前往朱宣玉陽府,他養了十萬年的一尊靈石內有胎動,似是有什麼天地靈物要生出,你們可願隨本座同去?”
先生居然會帶他們出門!這簡直是破天荒頭一回!連跟了他最久的太堯都有點反應不過來。
白澤帝君忽又嘆道:“素日聽聞朱宣玉陽府的碧琉璃塔內鎮了一枚蚩尤大君的指甲,本座一直無緣得見,此次若有幸近處觀摩,便是了卻本座一大夙願。”
怪不得……弟子們頓時心領神會,蚩尤大君的指甲他要不來,只得親自出門去看了,又怕自己獨個兒去太難看,便捎上弟子們給自己撐腰。
殿門被打開,一排仙童各自捧著厚厚的新冊子魚貫而入,每位弟子矮几上又多了一本冊子。
“三日后便開始講這本冊子里的東西,都提前背一下,本座隨時抽查。”白澤帝君笑吟吟地看著弟子們哀嚎抱怨,又道:“另外,此次去朱宣玉陽府,回來后每個弟子交三千字見聞錄。”
三千字見聞錄!還要背書!都是那個玄乙,沒事背什麼書?害他們也跟著倒霉!在明性殿當個弟子怎麼就那麼辛苦呢?
弟子們氣得紛紛告退出了合德殿。
古庭過來的時候滿臉佩服,開口就是:“你真的背下了整本冊子?好家伙,你才是真神不露相!”
玄乙咳了一聲:“古庭師兄要是佩服我的話,能不能別給我做那個十全大補湯了……”
“說不定就是十全大補湯的功效。”芷兮笑吟吟地接口,湊過來看了看她包著白布的右腿,“這段時間都沒有血水滲出來,可見那個偏方果然有用。”
玄乙幽幽嘆了口氣,他們倆態度變得和藹當然是個好事,可那個十全大補湯實在是壞得不能再壞了,再喝下去她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出什麼壞事來。
清脆的鳥叫回蕩在合德殿內,先前給少夷送信的小翠鳥歡快地又飛了過來,蹦蹦跳跳等待少夷將那張畫並著情詩折好塞銅環里。
“好了,小泥鰍。”少夷送走翠鳥,扭頭微微一笑,“是要師兄送你回冰雪殿,還是去南花園散散心?”
古庭見著他,臉上的笑容立即淡了下去,轉身便走。
看樣子他跟少夷之間的隔閡怕是極難消除了。
芷兮低頭看著少夷,他一點尷尬的神情都沒有,正笑瞇瞇地給玄乙講自己方才寫了什麼情詩。上次在下界也是,莫名其妙出現,莫名其妙又走掉,隨后便是連著三個多月不來聽課,也不知他到底搞什麼東西。
芷兮突然開口道:“少夷師弟,延霞下界了卻因緣的事,你知道嗎?”
他答得巧妙:“現在知道了。”
芷兮眉頭皺起:“她是因為你才不得不去下界了卻因緣,你不覺得愧疚嗎?倘若喜歡她,為何要折磨她?倘若不喜歡,又何必招惹她?”
少夷摸著袖口的花紋,輕道:“師姐希望我怎樣做?”
“和我希不希望沒關系。”芷兮有些來火,“我還要問你,和夫蘿是怎麼回事?你早知她與古庭師弟有婚約,為何不避嫌?即使不為夫蘿的名聲考慮,也該顧慮同窗之情!兩個神女為你鬧成這樣,退婚的退婚,下界的下界,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有錯嗎?”
少夷柔聲道:“好像是有點錯。”
“不知所謂!”芷兮被他氣得拂袖而去。
少夷看著她的背影笑嘆:“我就怕這樣的神女,一本正經,凜然不可侵犯,一肚子天真論調。”
“我倒挺喜歡她。”玄乙摸了摸右腿,就是不大喜歡她的十全大補湯。
他忍俊不禁:“小泥鰍啊,和這樣的神女談情說愛最累了。該風情萬種的時候她放不下面子,該要面子的時候她又能做出叫你嚇一跳的事情來,苛求自己也苛求別人,受不得一點瑕疵,你以后可千萬別長成這樣。”
怪不得他從來不招惹芷兮師姐。
“好了,給她弄的我也沒心情了。”少夷彎腰將玄乙一把抱起,“走罷,送你回冰雪殿。”
玄乙低頭欣賞了一陣指甲,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少夷師兄,你不打算向古庭師兄道歉嗎?”
少夷奇道:“為什麼要道歉?”
“你毀了他的摯愛。”
少夷駭然笑了:“摯愛?這天上地下,從神界到九幽黃泉,從來就沒有摯愛,只有更愛。你喜歡一件衣裳,一輩子就只穿著它了?天真是一種罪過,天真的神族總會為罪過付出代價,今日不是我,也是其他神族,他總要被毀,他和夫蘿本就不是一路。小泥鰍,我一直以為你討厭他們,原來並不是?”
玄乙認真想了想:“不討厭。”
少夷悠然道:“那你就是討厭我了。嗯……你父母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也難怪。”
“少夷師兄多慮了。”她向他微微笑了笑,“我很喜歡你的。”
少夷眉梢輕揚,笑得魅惑:“你對我這麼壞,還說喜歡我?”
玄乙點頭:“我當然喜歡你,沒有了少夷師兄,這明性殿不知變得多無趣,有你在才好玩。”
他的聲音甜若蜜糖:“你這小泥鰍,甜言蜜語,真會哄我開心。”
“你開心就好。”玄乙把腦袋靠在他胸前,“真開心的話,師兄以后能幫我帶些好吃的茶點麼?那個十全大補湯我實在喝不下。”
少夷啼笑皆非:“好啊,你哄我就是叫我幫你帶好吃的。”
她不說話,抓著他的袖子輕輕搖了兩下,像小貓在嬉鬧。
這孩子以后絕對了不得。
“好好,我知道了。”少夷搖了搖頭,算她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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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0:39
第四十五章 公主如玉
暮冬時節,明性殿下了第一場雪,搓綿扯絮般直落了三四日,到今晨方雪霽初晴。明性殿白雪皚皚,被日光一照更是刺眼至極,玄乙左腿單立,在冰雪殿內蹦來蹦去,忙著拉上厚厚的窗簾。
距離下界受傷,已經過去半年,當初被齊南說三十年才能痊愈的傷口,在這短短的半年里,已經痊愈了大半,如此堪稱奇跡的情況反而叫她十分謹慎,每日都要仔細檢查傷處,不過暫時沒看出什麼異樣,只是傷口初愈,難免癢得厲害,玄乙拆開白布,不敢大力抓撓,只用指尖輕輕按几下。
殿門處傳來輕微的開啟聲響,有人踏雪而來,應該是少夷給她送茶點來了。
玄乙又使勁蹦到月窗前,一把拉開月窗,笑道:“少夷師兄,茶點……”
窗外亮得刺眼,來者白衣烏發,更是耀眼生花,看起來他正欲抬手敲門,她猛然開窗的舉動令他微微一驚,轉過臉來。
玄乙立即便想捂住眼睛,晦氣,怪不得昨天晚上她就覺得老有說笑聲從遠處傳來,原來是這家伙回來了。半年不見,這家伙還是老樣子,下雪天還裝模作樣的穿白衣,簡直是對她脆弱眼睛的二次傷害。
她正准備用力把月窗砸上,卻聽他那久違的魅惑聲音在身前響起,語調冰冷:“今日去朱宣玉陽府,輪到我接送。”
玄乙輕輕一笑,俯在窗櫺上,埋在腦后的所有新仇舊恨又一股腦全冒了出來,細聲道:“扶蒼師兄,我好想你呀。聽說你突破了什麼境界,是不是以后舞刀弄槍更利索了?”
扶蒼的目光下意識落在她骨肉婷勻的腳上,似是覺得不妥,立即上移,奈何這位龍公主全身上下都衣冠不整,頭發散開,沒穿外衣,赤足赤臂,細若美玉。
半年不見,她依舊能叫他震驚一下。
他的視線只得停在她滿是譏誚表情的臉上,語氣又冷了几分:“把衣服和鞋子穿好。”
他又不是她爹。玄乙毫不在意,還專注于跟他磨牙:“可我還沒吃東西。”
扶蒼不說話,只回頭看了看凍在桌下成冰坨的十全大補湯。昨天回來,古庭提起玄乙,說到給她尋了個古方,天天進補十全大補湯——顯然這個湯並不怎麼受這位龍公主的歡迎。
哎呀,她早上忙著看傷口,忘記把那坨凍成冰的十全大補湯處理掉,居然被他看到了。
玄乙仰起下巴:“我不愛吃十全大補湯。”
扶蒼靜靜看了她片刻,淡道:“現在是辰時差一刻,辰時正便走,你還有一刻的時間弄好儀表。或者你就這樣拖著,或者你馬上更衣。時間一到,我直接抓人。”
玄乙咬著嘴唇,似笑非笑:“我衣冠不整,扶蒼師兄也要抓人?”
扶蒼長眉微揚:“你可以試試。”
月窗轟然合攏,這趾高氣昂的公主顯然又憋了氣。
扶蒼背靠窗下靜靜等待,他和龍公主似乎總也不能和氣地說話,從最初認識到現在,隔了半年再見,她依舊語帶挑釁,他也不由自主要冷嘲熱諷,彼此一見面便要豎起身上所有的刺。
月窗忽然又被打開,玄乙隱含怨氣的聲音響起:“我餓了。”
他回頭,這位素來喜愛打扮的小公主已經迅速煥然一新,絳紫色的長衣上繡滿了淺金色的閉目之龍,月白的披帛掛在胳膊上,濃密的長發綰了一個斜斜環髻,金環點綴其間熠熠生輝。
燭陰氏獨有的幽冷暗雅的熏香氣息扑面而來,他下意識朝下望去,她腳上已經穿好了鞋,雪白的小腿被埋在重疊的裙擺下,見不到如今的傷勢,也見不到那雙玉似的腳。
他迅速將視線收回,淡道:“忍著。”
又是忍著?玄乙高高在上朝他伸出雙手,語氣傲慢:“那就抱我走罷。”
扶蒼毫無反應,忽地伸出手,她只覺腰和肩一緊,一陣天旋地轉,他竟然像拎袋子似的把她從窗戶里拎出來,朝背上一丟,轉身就走。
她的腦袋撞在他身上,疼得暗暗咬牙。
雪收云散,點點金燦的日光撒在道旁積雪的青竹上,扶蒼走得不快,胳膊搭在她膝彎處,她的小腿隨著步伐晃晃悠悠。
不知她的傷如何了,燭陰氏受創后痊愈比尋常神族要慢得多,何況她體內的妖毒軟刺還沒取出。扶蒼忽然握住她右邊的小腿,白布觸手干燥,沒有血跡,他心中有些訝然,望舒應當還沒時間替她療傷,她的傷好得倒是出乎意料的快。
脖子上一痛,背上的龍公主一言不發,把几根指甲摳在他皮膚上,充滿威脅。
扶蒼覺得自己都可以聽見她心里冷冰冰的几個字:別碰我。
突如其來橫在喉嚨的那口氣讓他瞇起眼,原本微微松開的手似挑釁一般再度緩緩握緊,不等她的指甲扎進皮膚里,他出手如電,將她的兩只爪子一把攥住,疼得她“哎呀”叫了一聲,又跟上回在下界一樣,整個身體掛在他背后,亂掙亂動。
粗鄙莽夫!
“扶蒼師兄。”她的聲音軟綿綿而嬌滴滴,卻又有十足的嘲諷,“你真是一點都不知道什麼叫憐香惜玉。”
見他沒反應,玄乙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吐氣如蘭:“不過,其實像你這樣又變厲害的粗野莽夫,我特別喜歡。”
扶蒼魅惑低沉的聲音里帶了一絲淡淡的嫌棄:“正巧,像你這樣越來越傲慢無禮的神女,我特別討厭。”
“討厭啦,說人家傲慢無禮。”玄乙惡狠狠地對著他的耳朵吹了口氣,“你想要溫柔似水,我也可以啊。”
他反應極大,立即將她抓到身前,冷冷看著。
玄乙順了順袖子,即便被提著,她的姿態依舊維持優雅:“扶蒼師兄,你弄亂我的衣服了。”
扶蒼面沉如水,漆黑的眼睛盯了她良久,聲音又變得冷漠:“到殿門之前這條路,再說一個字,再動一下,我便把你捆起來。”
他頓了一下,到底還是將她打橫抱起。
玄乙使勁把臉別過去,她終于有那麼一絲絲后悔,為什麼不學打架?這樣她至少還能把這混蛋揍成破抹布。
冷風緩緩流竄在三百院中,神族踏雪無痕,扶蒼雪白的衣擺拂過積雪,雪粒隨著風細細翻滾。
懷里的龍公主安靜得像塊木頭,他卻不能真把她當木頭,上回她受創極重,情況特殊,他或抱或背或提,全然沒多想,如今她盛裝嬌妍,幽香四溢,他這樣打橫抱著,感覺便十分詭異。
不知為何,扶蒼忽然想起那愛鑽領口的小泥鰍,冰冷的一團蜷縮在胸前。
可是很快,小泥鰍又變成了龍公主的模樣,下界迷蒙月光下,她的臉如玉如瓷,豐潤的嘴唇,還有方才裙擺下驚現的裸足。
他皺起眉頭,想要驅趕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卻發覺自己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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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0:56
第四十六章 奈何頑劣
辰時正,明性殿前熱鬧無比,這是白澤帝君頭一次帶著弟子們出門,去的還是以華美奢侈著稱的朱宣玉陽府,弟子們難抑興奮,個個都將最正式隆重的天衣拿出來穿,將最好的坐騎喚出來打理,一時間明性殿前祥光萬里,瑞獸靈禽爭奇斗艷。
芷兮扶了扶耳畔的玉茶花,有點焦急又有點期待地盯著殿門看,她今天也刻意裝扮過,甚至薄施粉黛,前几日更問玄乙借了蔻丹膏來貼。
她素日里極少在妝容上下工夫,今日難得盛裝,只隱隱期盼叫扶蒼看一眼。
“芷兮師姐。”
殿門處傳來古庭的聲音,她一回身,便見古庭和扶蒼他們從明性殿內走了出來,扶蒼牽著九頭青獅,古庭牽了一頭通體雪白的老牛,玄乙正坐在牛背上捧著一只食盒,嘴里不知吃著什麼。
芷兮心內一陣緊張,竭力克制自己的局促,快步迎上去,笑問:“今天不是應當扶蒼師弟接送玄乙嗎?怎的坐在古庭師弟的牛背上?”
古庭唯有苦笑,路上遇到扶蒼他們,玄乙開口要騎白牛,他總不能說不給吧?結果不單讓她賴在牛背上不肯走,連預備去朱宣玉陽府吃的茶點都給她吃了。
因見芷兮牽著一頭神氣活現的獬豸,玄乙便將食盒放下,笑瞇瞇地問:“師姐,你的獬豸好神氣,可以讓我騎一下嗎?”
他們個個都有坐騎,就她沒有,雖說龍神從來不用坐騎,但騎騎別人家的坐騎倒也有趣。
芷兮嘆著氣將她抱上自己的獬豸:“茶點就這麼被你吃了一半,你看著纖瘦,胃口真不壞,一碗十全大補湯喝完還吃這麼多茶點。”
玄乙假裝沒聽見,把腦袋扭過去繼續吃點心。芷兮有心去尋扶蒼,卻見他目不斜視,面上好似罩了一層寒霜,牽了小九去一旁用手指替它梳毛,她羞于主動搭話,不由懊喪地咬了咬唇。
身后不遠處,少夷柔和的聲音忽然響起:“咦,師姐這只獬豸好漂亮。”
玄乙轉過頭,見到少夷手里牽了一只巨大的丹鳳,兩只眼里登時放出光來:“少夷師兄,我能坐一下你的丹鳳嗎?”
她對騎不同的坐騎到底有多大的趣味?芷兮簡直無奈。
少夷微微一笑,戲謔道:“當然可以啊,你親我一下,丹鳳就給你騎。”
芷兮怒道:“言辭放蕩,成何體統!”
少夷嘆了口氣,抬手將玄乙抱起,搖頭道:“是是,師姐,我錯了。走罷,騎丹鳳去。”
他把玄乙往丹鳳背上輕輕一放,卻不丟手,用手臂托著她的身體,輕道:“我竟不知你這小泥鰍成了師姐的掌上明珠。”
她動了動,眸光流轉,一會兒看看他的胳膊,一會兒再看看丹鳳,他不放下去她怎麼騎丹鳳?
少夷柔聲道:“小泥鰍,我的丹鳳可載不動你,你不想把它壓死罷?”
玄乙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無視他說自己沉的事實了,上下打量他,極為懷疑:“為何少夷師兄總說我重?”
少夷仔細想了想:“或許這就是青陽氏和燭陰氏的孽緣?”
這算勞什子的孽緣,他不放手,她騎不得丹鳳,便意興闌珊起來:“那我還是騎獬豸,少夷師兄送我過去罷。”
少夷垂睫端詳她今日的嬌妍裝扮,笑得更深:“你親我一下,我再把你送回去。”
玄乙應得極快:“你把眼睛閉上。”
他依言合眼,長睫在面上輕輕顫抖,玄乙從食盒內挑了一粒自己最討厭的千草長生糕,往他嘴里一塞,少夷的眉頭立馬皺起來了。
“好難吃……”他軟軟地抱怨,睜眼埋怨地盯著她。
玄乙不由笑出聲,抬手輕輕撥了撥他額前的火紅寶珠,這粒寶珠不知為何看著顏色似乎比曾經艷麗許多。
她細細的吐息噴在面上,如蘭似馥,指尖玉涼柔軟,觸在額上說不出的舒服,少夷的聲音情不自禁壓低:“燭陰氏都是你這樣壞心眼的?”
“當然不。”她巧笑倩兮,“我是最好心的那個。”
少夷側頭沉思片刻:“我看不像。”
他這樣說,好像真的見過別的燭陰氏一樣,玄乙不禁訝然,正欲詢問,冷不丁少夷朝后面殷切地招呼:“扶蒼師弟,能麻煩你將這小泥鰍抱走麼?”
玄乙登時不愉快地沉下臉,少夷微微苦笑:“師兄抱了你太長時間,胳膊要斷了。”
他到底有多柔脆!玄乙索性直截了當發問:“少夷師兄除了我以外,見過其他的燭陰氏嗎?”
少夷“唔”了一聲,不等他說話,只聽扶蒼冷冰冰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要走了,過來。”
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下一刻便落在了九頭獅背上。
“……我還有話沒說完。”玄乙瞪他。
扶蒼跨上獅背,坐在她身后不遠處,清叱一聲,九頭獅立即御風而起,他的聲音沒什麼感情:“嗯。”
“還有,我不要你接送!”她有一萬分嫌棄。
“哦。”
玄乙被他徹底敷衍的態度氣壞了,他不跟她斗嘴,她就成了對著牆狂叫的傻子一樣,她索性也閉上嘴,坐的好似一尊雕塑。
扶蒼靜靜望著身周流云肆卷,他想起臨走時,父親的話:我華胥氏素來重禮平和,即便是這邪里邪氣的燭陰氏,也要以禮叫他們心悅誠服,何況她是公主,天帝也得禮讓三分。
是的,再怎麼說她也是個身份高貴的公主,和顏悅色,舉止高雅,她自然是擅長的,只不過到了他面前就成了張牙舞爪、傲慢刻薄。
他停了半年多沒來明性殿,一為劍道突破,二來,也有想控制局面的意圖。放縱自己的惡意雖然愉悅,卻並非他的秉性,何況龍公主對他的怨氣只怕有大半是源自她的傷,等她傷勢痊愈,他們便可如往日般形同陌路,那便再好不過。
然而他覺得自己又想多了,他就是一座山,遇到龍公主,也立馬會變成火山。
半年不見,如今方過了一會兒,他們便從言語攻擊到近身肉搏都來了一遍,扶蒼一時為了自己壓抑不住的暴躁而愕然,一時又為這龍公主滔滔不絕的惡意而惱火。
太堯騎著朝天犼緩緩靠近,因見玄乙和扶蒼都黑著臉一言不發,他便笑道:“難得出門玩一次,你們怎麼還不開心?”
玄乙兀自有些惱火:“朱宣玉陽府有什麼好玩的?”
太堯沉吟道:“除了上古九黎族蚩尤大君的指甲,聽說朱宣帝君還藏了昔年撞破天柱的共工大君的一片頭骨,那也是十分難得的。”
玄乙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看樣子跟白澤帝君呆久了,這位大師兄也沾染上了此等怪癖,專門對別人的指甲骨頭感興趣。
太堯似是看出她的念頭,失笑道:“好罷,其實還有一樣好玩的。我聽說朱宣帝君這次請了專為西王母奏樂的樂官們,太子長琴也來,說不准又要叫扶蒼來一曲劍舞,你也可以看看當年叫神女們魂牽夢縈的劍舞是何等模樣。”
玄乙暗暗撇嘴,她對這莽夫舞刀弄槍的動作毫無興趣。
坐在后面的扶蒼忍不住開口:“太堯師兄,慎言。”
太堯打趣道:“我可沒有亂說,不信去問問古庭和芷兮,當年帝女婚宴上的一曲劍舞是何等瀟灑?哦,我記得羲和神女當日擊鼓相奏,那之后她到今天還對你念念不忘。”
玄乙想起上回去羲和神殿,扶蒼被蹭了半袖子的胭脂,終于“嗤”一下笑了。
“羲和神女如此痴情,真叫人感動。”她悠然說道,“以她這般美貌直率,配扶蒼師兄正是剛好。”
太堯勉強笑道:“這……只怕不大合適……”
他倆之間氣氛好像不對勁,看樣子這個圓場打不得,他素來不愛惹麻煩,當下悄悄避遠。
兩道冷冷的視線定在她臉上,玄乙扭頭,便撞上扶蒼不那麼友善的眼神,她報以更不友善的笑容:“扶蒼師兄,真心難得,你莫要辜負。”
他一言不發朝她伸出手,玄乙急忙要躲,誰知他只抓住了她的裙擺,撩上膝蓋,將包裹傷處的白布一點點解開,低頭看了看傷處。
半年前皮開肉綻的猙獰傷口如今几乎徹底長好,怪不得不再滲出血水,只是好得如此迅速,反而顯得怪異。
扶蒼忽然想起那天在玉鼠大君的地宮之上,少夷呼出的那口氣,還有滲透進泥鰍肚皮的金光,是青陽氏的手段麼?
掌中的腳踝在用力扭動,對面的龍公主揚起另一只腳,打算照他臉上來一下,扶蒼朝她蠢蠢欲動的左腳瞥了一眼:“再動就把你丟下去。”
玄乙氣極反笑:“只許你摸我的腿,不許我踹你?誰准你碰我!”
扶蒼不理她,將白布重新纏好,一把放開她。
可恨的混賬,他不碰還好,一碰傷口就開始癢,玄乙板著臉隔著裙子用手指按了按,效果不大,她索性用力抓了數下,他的手就又擋在了裙子上。
“別抓。”扶蒼把她的手撥開。
玄乙微笑:“不然扶蒼師兄要把我丟下去?”
他懶得和她做口舌之爭,好似一堵沉默的牆,把她想要抓癢的動作全部反彈回去,玄乙又癢又氣,百爪撓心一般,可青天白日眾目睽睽,她到底還是做不出打滾無賴的行徑,只憋得眼淚汪汪,在心里把扶蒼凌遲了一萬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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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1:11
第四十七章 玉陽神府
朱宣玉陽府位于極西之地的中曲山腳下,與傳說中的離恨海相隔不到百里。
歷代朱宣帝君都喜好講究排場,當年離恨海尚未成為禁地時,多少神族對玉陽府的好地段艷羨眼紅,誰知變故陡生,好地段一夜之間變成了禁地,愛面子的朱宣帝君們又不肯搬家,離恨海年年擴張,他們也只得把玉陽府往后面遷移,直到如今已遷了千里,中曲山腳下往西延伸處,依稀猶可見曾經朱宣玉陽府的輝煌痕跡。
午時差二刻,朱宣玉陽府前已是熱鬧非凡,賓客往來不絕,無數朵碗大金花墜個不停,玉陽府格局開闊,朱宣帝君更喜朱砂涂牆,彩瓦為頂,高樓萬丈拔地而起,另有一番華美繁榮的景象。
沿途從正門走白玉大道,兩旁無數妖嬈女仙婆娑起舞,流云星沙亂滾,更兼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每一座高樓頂都以斗大的至陽明珠點綴,或雕成蓮花狀,或刻成諸般花鳥魚蟲,青天白日下,明珠光輝幽藍,極盡奢華之能事。
白澤帝君的弟子們几乎個個都是身份高貴,卻也極少見到這般景象,除了古庭與扶蒼曾來過,顯得淡定些,其他弟子几乎都在目瞪口呆,連玄乙都看的有些發怔——比起朱宣玉陽府,明性殿三百院根本就是個破爛。
繞過一幢水晶閣,眼前豁然開朗,一方巨大的青玉堆砌成的高台橫在對面,其上寶光流肆,祥云萬朵,無數水晶架整齊排列,架上所封多是歷代朱宣帝君收集的各種寶貝,從三十三天之上的珍稀丹藥,到上古諸神遺留的法寶,甚至昔年素女遺落三生石畔的綰發玉珠、玄女當日見上古天帝時披的玄狐之裘之類層出不窮,看的諸弟子眼花繚亂,同時也暗暗松了口氣:還好,本來以為這位朱宣帝君收集的寶貝都是什麼頭發指甲,看樣子他比自家先生還是要正常許多。
青玉台下有許多神官隨侍遞送茶水,見玄乙腿腳不便,被扶蒼背在背上,早有神官送上一張騰空軟椅,言道:“此椅可以神力驅使,公主行動更方便。”
隨后又有女仙上前用黑紗替玄乙蒙上雙眼,恭聲道:“公主雙目受不得光亮,以此紗遮眼便無事。”
連她是燭陰氏的公主,雙眼不喜強光的習性都知道,這位朱宣帝君好生細心周到。
玄乙坐上軟椅,昂著頭從扶蒼面前刺溜溜飛了過去,隨心所欲轉了個圈,再把折磨多時的傷口癢處大抓特抓一通,霎時間神清氣爽,通體愉悅——看看別人朱宣帝君出手多大方!白澤帝君枉負盛名,小氣得要命。
天神府內都有限制,不允許騰云御風乃至坐騎飛行,弟子們用兩條腿走,她用軟椅飛,反倒比他們快上許多,一下便飛過了青玉台。
她對青玉台上陳列的各種寶貝興趣不大,因見東邊不遠處有一座通體用碧琉璃打造的八角玲瓏塔,看起來十分別致巧妙,她不由湊到近前,仰頭細細觀摩。
來之前便聽說有一枚蚩尤大君的指甲被鎮在碧琉璃塔內,看這座塔以兩儀八卦為形,內里隱隱有磅礡神力流動,一定就是那座塔了。
玄乙手腕一轉,一團白雪出現在掌心,細細按照碧琉璃塔的模樣開始揉捏,方捏了個雛形,肩上忽然被輕輕一拍,古庭笑道:“你這小鬼可別亂跑,小心迷路。”
玄乙四處看了看,卻見他孤零零地,不由奇道:“芷兮師姐和扶蒼師兄呢?你們不是時常廝混一處麼?”
廝混?古庭不知好氣還是好笑:“芷兮師姐正給三千字見聞錄打腹稿,扶蒼被太子長琴拉著說話,我隨處逛逛。”
獨自隨處逛逛不大像這位古庭神君的習性,他看著古板,其實最喜歡呼朋喚友。玄乙扭頭朝后張望,果然見弟子們都鬧哄哄跟少夷在一處,因為他身邊總有年輕美貌的神女圍繞,這才來了一會兒,就有四五個小神女和他坐在一塊兒有說有笑了。
她心下了然,也不點破,繼續捏手里的白雪琉璃塔。
“古庭師弟!”芷兮從青玉台上跑了下來,急急喚他,這位標准好弟子正一臉苦思,“那三千字見聞錄你可有構思好?是著重寫寶物還是寫玉陽府之景?”
古庭似是對她這般用功也有些無奈,正欲應聲,卻見一旁路過的几位神君頻頻回頭朝這里張望,目光並不怎麼客氣,好像帶了些嘲諷,甚至還有點同情。
他忍不住開口:“諸位,請問有什麼事?”
那几個神君只是笑,其中一個揶揄道:“沒什麼,得罪了。”
說罷他們轉身離去,一面走一面還在低語,古庭隱約聽見“婚約取消”、“這個就是古庭”、“未婚妻和其他神君跑走”之類的話,只覺心里一沉,藏在袖中的手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芷兮緊緊皺眉:“你們几個,背后說閑話,實在太難看!”
几個天神不由停下腳步,互相看了一眼,跟著笑道:“那就抱歉了,聽說諸位是白澤帝君的弟子,白澤帝君久負盛名,弟子果然個個出類拔萃,我等不敢望其項背,慚愧慚愧。”
雖是道歉,可話里的嘲諷之意連白痴也能聽出來,芷兮目中閃過一絲怒意,冷道:“我看諸位的模樣,想必也是某位帝君的弟子,承蒙諸位謬贊,出類拔萃不敢說,我等比諸位更懂禮儀之道,倒是可以斷言!”
几位年輕的神君登時惱了,其中一位冷笑起來:“你還真是大言不慚,禮儀之道?給古庭神君戴了綠帽的神君是你們的同窗,他那個跟其他神君偷情的未婚妻也是你們的同窗,怎麼,許你們做,不許我們說?白澤帝君收弟子如此嚴苛,依我看,收來的弟子倒也不怎麼樣!少把架子端那麼高!”
芷兮怒不可遏,偏又想不出什麼犀利的言辭回擊,急的珠淚在眼眶中打轉,她不肯在這些家伙面前示弱,只咬牙死死忍住。
玄乙綿軟輕柔的聲音忽然響起:“諸位對白澤帝君弟子的事如此了如指掌,莫非是因妒生恨?”
那言辭十分犀利的神君冷道:“因妒生恨?可笑!我們的先生既沒像白澤帝君那樣怪癖眾多,我的同窗也沒你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有什麼可妒恨的。”
玄乙上下打量他們一番,面上現出一絲笑:“怕是你們想,也找不到這麼沒眼光的神女。”
“你!”几位神君立時大怒。
玄乙驅使軟椅朝后飄了几尺,用長袖捂住鼻子,輕道:“別靠過來,就站在那邊,咱們慢慢說話。”
她高高在上的傲慢與刻薄激怒了他們几個,那神君怒道:“我只問你,我方才所言可有一句謬誤?你有本事能說出我們的不是,也算你厲害!”
玄乙把手中的八角塔雛形轉來轉去,道:“天上地下從來也不缺各種傳聞,而能叫你們津津樂道口沫橫飛的,都是些著名神族。我確實不知道你們這些小神有什麼不是,即便有,我也不大感興趣。”
年輕的神君們氣得渾身發抖,玄乙友好地笑了笑,慢悠悠開口:“或者你們說一說,我看能不能解悶?”
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小神女,說話如此誅心,態度如此傲慢,非得叫她丟個臉才行!
一位神君動作奇快,在芷兮的驚叫聲中,上前便要將玄乙從軟椅上掀翻下去。
誰知喉頭忽然一涼,一根嵌了碧藍寶石的劍柄不知何時竟輕輕抵在了他喉嚨上,劍柄被一只修長的手握著,順著雪白的袖子往上看,是一雙清冷幽黑的眼。劍並沒有出鞘,卻比出鞘更讓他心驚膽戰。
“你長了這樣長的舌頭,想必礙事的很。”
扶蒼用劍柄輕輕抵在那位神君的喉頭,垂睫定定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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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1:25
第四十八章 望舒神女
“扶蒼師弟!”芷兮松了口氣,幸好他趕到了!她恨恨地看著那几個神君,怒道:“他們太過分了!不但出口中傷古庭師弟,竟然還想對玄乙動手!”
古庭神色復雜地長嘆一聲:“罷了……這里是朱宣帝君的府邸,鬧大了不好看。”
扶蒼將純鈞飛快收回,那几個神君立時如鳥獸散,他扭頭瞥了一眼玄乙,她正支頤擺出看好戲的模樣,動也沒動,真是膽大包天。
眼看他們跑遠,芷兮還有些不甘心:“真是便宜他們了!”
古庭低聲道:“和他們計較這些,豈不是淪落到與他們一樣,算了罷。”
他望向玄乙,面上露出一絲笑:“多謝你,替我出了一口氣。”
玄乙優雅還禮:“古庭師兄不必太客氣,倘若一定要謝我,我只有一事相求。”
古庭奇道:“什麼事?”
“回到明性殿后,請師兄不要再吩咐仙童給我送十全大補湯了。”
看她嚴肅認真姿態端庄,還以為要說什麼正經事,古庭又好氣又好笑:“說你胡鬧,你偏又親切得很。說你懂事,偏又這麼狂妄!方才要不是扶蒼出手,你豈不是遭遇飛來橫禍?”
玄乙緩緩說道:“一言不合刀劍相向是莽夫之行,我向來不屑為之。連凡人都曉得,上士殺人用筆端,中士殺人用舌端,唯有下士才會端個石盤打打殺殺。”
一肚子歪理。扶蒼盯著她,毫不客氣地評價:“毫無身手偏又口出狂言。”
玄乙抬頭朝他笑了笑,笑得怪甜的。
“我不是還有扶蒼師兄你這樣的英雄相救麼?師兄救了我,我感激不盡,來日一定報答此番恩情。”
看似真誠的道謝從她嘴里說出來怎麼就那麼沒有誠意?古庭急忙將話題扯開:“好了,我們回去吧。”
他把扶蒼拉到一邊,省的他倆又斗起來。
青玉台上已有無數神族駐足觀賞,台下更是已經鋪滿禮桌,其上美酒佳肴琳琅滿目,玄乙見桌上糕點甚多,忙不迭湊上前挑選,一面挑一面暗暗搖頭,奢侈鋪張的朱宣帝君也有弱項,這些茶點哪里能待客?無非是些綠豆涼糕紅豆軟糕之類的平庸貨色,好一點的也不過是五景藤蘿餅,比當日延霞准備的十景藤蘿餅差了太多。
正准備要杯茶喝喝,忽聽禮唱神官綿長響亮地唱道:“傳,望舒神女到,飛廉神君到。”
“嗡”地一下,諸神紛紛轉身張望。
朱宣帝君能請動望舒神女,面子實在不小,當年帝女婚宴,天帝也沒能請動她。這位望舒神女比白澤帝君還要神出鬼沒,即便是許多老一輩的神君帝君都沒見過她的模樣,傳聞她冰姿超逸,纖塵不染,惹得無數天神為之魂牽夢縈,卻不知傳聞是否屬實。
很快,滿頭銀發的飛廉神君神色肅然地出現在白玉大道上,舉止間系在發梢的赤金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在他身后,傳說中的望舒神女似飄似幻,她只裹了一襲式樣極簡單的青紗,然而周身都籠罩在清幽的月華之中,顯得一種異樣的潔淨與寂靜。誰也看不清她長的何等容貌,她頭頂墜了一面細銀流蘇,將眉眼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淡色的薄唇與白皙的下頜。
玄乙清楚地聽見身后有几個神女在小聲討論:“好看嗎?臉都看不到,什麼冰姿超逸?我聽說她比羲和神女還要大上十几萬歲……”
“你不懂,就是這種云里霧里飄渺虛幻的模樣才勾人。”
“哈哈,你看前面這個坐軟椅上的小神女,也學得有模有樣,用塊黑紗蒙眼。”
“哼!”飛廉神君似是聽見這些細碎竊語,忽地冷哼了一聲,發上的赤金鈴響得越發清脆。
玄乙趕緊朝后面縮了縮,不叫他看到自己。
誰知望舒神女似是察覺到什麼似的,慢慢把頭轉向她這個方向,即便有銀流蘇遮眼,玄乙還是覺得她無形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臉上,停留了一瞬后又迅速撤離。
不像是有敵意的目光,反而是帶著一些探究與研判,玄乙不由微微訝然。
不遠處正與其他天神們說笑的朱宣帝君見望舒與飛廉到了,立即含笑迎上,拱手道:“望舒今日可算給足本座面子,本座這朱宣玉陽府可謂蓬蓽生輝啊!”
望舒神女盈盈下拜,她的聲音竟意外地有些沙啞,說話間細碎的銀流蘇在面上搖晃不止:“朱宣帝君客氣了。”
朱宣帝君又轉身朝飛廉神君笑道:“神君發上所系,可是白澤帝君的天音赤金鈴?”
飛廉神君素來最不喜歡被問到“頭發”之類的事,當即白眼一翻,怪聲怪氣:“不錯,他全送我了。”
朱宣帝君十分意外,他對白澤帝君廢棄不用的天音赤金鈴垂涎已久,無數次開口討要交換都未曾達成心願,想不到他居然白送給飛廉神君。
他下意識在青玉台上尋找白澤帝君的身影,誰知這帝君早躲得看不見,連他的弟子們都紛紛背過身假裝沒注意這里,他心中驚訝,一時猜不透其中緣由。
望舒神女上了青玉台,她清淡的身影很快便被諸般寶光與祥云吞噬,忽然繞過一尊水晶架,她款款下拜行禮:“先生,弟子望舒有禮了。”
水晶架后很快閃出一個嬌小身影,果然是白澤帝君,他笑吟吟地望著她,道:“望舒,你果然來了。”
望舒淡道:“弟子今日來,一為報恩,二為結下一樁緣分。”
白澤帝君愕然:“報恩?緣分?你不是因為本座給你寫信才來的麼?”
望舒低低笑了一聲:“多年不見,先生還是這般風趣。我生平最痛恨者,一為風流濫情,二為暴力相迫,鐘山帝君兩樣都已占全,不要說先生寫信,即便天帝出動,我也絕不會屈服。”
白澤帝君更加錯愕:“那你為何又來了?”
他倒有些吃不准她的心思,月華之精唯有望舒可以操控,玄乙受傷后他便寫信給她,望她看在有同窗之誼的份上出手相助,誰知發了三四封信她也不回,他本以為沒希望,不想過了數月她忽然回信,不提療傷,只說帶上玄乙在朱宣玉陽府見,否則他何必勞師動眾帶上一堆弟子過來?
望舒低聲道:“弟子方才說了,為了報恩,那位有恩于我的帝君托我出手,我不好推脫。何況玄乙公主與我,尚有一樁緣分。”
白澤帝君被她弄得一頭霧水,還盼著她多解釋兩句,可這位昔日的得意弟子再次行禮后便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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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1:39
第四十九章 劍舞驚鴻
眼看賓客來的差不多,朱宣帝君笑吟吟地搬出了今天壓箱底的寶貝——一枚在下界尋到的據說孕育了靈胎的靈石。
可惜諸神對此興趣似乎並不大,誰能看出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里有沒有靈胎?至于朱宣帝君說的青苔呼吸,胎動細節諸般,他們誰也沒看出什麼端倪,在青石旁圍了一會兒便各自散了。
想不到壓軸就要變成敗筆,朱宣帝君只得轉頭朝神官們低聲吩咐了些什麼。過得片刻,忽聞后方一陣喧囂,又有十几名神官推著一輛巨大的獨輪車款款而來,車上似是放了一尊大紙箱,湊近了看才發現那上面是貼滿了白紙,每張白紙上都用朱砂畫了真言,將箱子封得密不透風。
不明真相的眾神議論紛紛,素聞朱宣帝君收藏了蚩尤大君的指甲與共工大君的頭骨,莫不是大家對靈石反應太淡漠,他特意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供諸神欣賞?
朱宣帝君微微頷首示意,神官們立即手腳麻利地將箱子上封印的朱砂真言一根根撕開剝下,露出下面漆黑的金屬大箱,其后便有所畏懼般,紛紛離遠。
朱宣帝君不由笑道:“此物已被大神通封印,怕什麼?諸位,下界后羿射日后,本座費盡千辛萬苦,終于在下界極北之淵將后羿當日所射空的最后一支箭矢尋了回來,便是此物了。只是年代雖然久遠,箭矢依舊凶狠異常,乃是集合了凡人怨念的弒神之物,本座以清氣養了許多年,直至今日才敢取出以供玩賞,各位小輩倒要小心些,莫靠得太近。”
他長袖一揮,漆黑的金屬巨箱無聲無息開啟,正中以天金之鎖捆住一根手指般粗細的赤色箭矢,許多年過去,這下界凡人打造的弒神之物依舊銳利如新,望一眼便膽戰心寒。
諸神終于發出驚愕的低呼聲,這件東西果然比那莫名其妙的青石要有趣的多。
古庭四處看了看,忍不住拽拽扶蒼的袖子,低笑:“幸好今日羲和神女沒來。”
不然只怕不單扶蒼要為難,整個朱宣玉陽府的來賓都要為難,羲和神女若見到后羿的箭矢,眼淚珠子能把這玉陽府給燒個精光。
至寶都已列出,諸神個個趣味盎然地觀賞起來,一面巨大的山水屏風落在青玉台下,西王母的樂官們飄然而至,隱在屏風后,絲竹笙簧悠揚而起,奏的正是九韶。
此時天樂陣陣,天香幽幽,諸神觀寶的觀寶,閑聊的閑聊,吃喝的吃喝,一派悠閑景象,唯有白澤帝君扯著朱宣帝君的袖子不放:“朱宣小鬼,你那片蚩尤大君的指甲和共工大君的頭骨放在哪里?為何不拿出來?”
朱宣帝君曉得他的怪癖,當即苦笑:“白澤帝君,那兩樣東西是上古魔族遺物,只能放在碧琉璃塔里鎮住,卻不好示眾。您老若想看,本座親自領您去一趟碧琉璃塔,如何?”
白澤帝君怎麼說也是個老輩神族,陪他看一會兒應該就可脫身——可憐的朱宣帝君帶著這樣天真的想法陪他進了碧琉璃塔,其后叫苦不迭淚流滿面在里面耗了几個時辰,白澤帝君還是沒有出來的意思,那已是后話了。
古庭挑了兩壇太清酒,一碟碧藕,今日玄乙替他出了長久以來橫貫心頭的一口惡氣,他說不出的痛快,只想與他們痛飲三百杯,大醉一場。四處張望一番,沒見到玄乙,卻見扶蒼遠遠站在一邊,對面有一位面生的長須神君正熱切地與他說著什麼,長須神君身后又有一個小神女,面頰通紅,一會兒拿眼偷瞟他一下。
芷兮一見這景象,心里就是咯噔一聲,忍不住開口:“扶蒼師弟這是在做什麼?”
古庭卻習以為常地笑道:“又有神族朝他引薦自家的女兒了,此事常見,你看他不停摸袖子,心里必然不耐煩得很。”
從帝女婚宴劍舞之后,扶蒼忽然就有了極大的名氣,一來他身份高貴,乃是青帝的獨子;二來他不染神界放浪形骸的風氣,沒什麼不好的傳聞,單這一點便叫無數有女兒的神族們愛不釋手。上回天帝牽線燭陰氏公主竟沒能成,更讓諸神蠢蠢欲動,先前他一直待在明性殿倒也罷了,如今出來參加這樣的盛宴,自然被有心者抓住機會。
古庭有心替他解圍,當即高聲叫道:“扶蒼!過來一下!”
扶蒼點了點頭,朝那位長須神君拱手行禮,施施然走過來,微微松了口氣:“多謝。”
古庭笑著攬住他的肩膀:“來,陪我喝酒,可惜玄乙那小魔頭不知躲哪里,不然今天說什麼也得灌她几杯。”
找不到玄乙?扶蒼方將藍玉杯抵在唇邊,聽見古庭這話,不由掃視一圈,下意識朝遠處一株巨大的帝女桑望去,她不是正在那里麼?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垂首捏手中的白雪琉璃塔,身體有大半被陰影覆蓋,顯得一種異樣的安靜。
他忽然發現,要找龍公主並不難,比起熱鬧的說笑暢談,她似乎更愛獨個兒待著,藏在深幽的暈影里,么弦孤韻一般,日復一日捏著那些稀奇古怪的白雪。
古庭似乎和他說了什麼,他便收回視線,心不在焉地應和几句,很快又會不受控制地把目光停留在帝女桑下。
濃綠與淺紅的交織,光與影互相吞噬,像一幅孤單的畫。
扶蒼情不自禁放下酒杯,竟生出一股想過去的沖動。
身體方動一下,卻聽銅鐘忽然被振振敲響,柔和中正的絲竹笙簧猛地一轉,變作了激昂剛烈,扶蒼猛然回神,心中暗道不好——此刻演奏的正是九歌一曲。
果然下一刻太子長琴遠遠地喚他:“扶蒼!來舞劍助興否?”
此言一出,諸神皆喜,當年帝女婚宴上扶蒼神君的一曲劍舞可是名震八方,想不到今天又有興得見!芷兮更是興奮得粉面通紅,自覺不好意思,不想叫旁人看出來,卻又壓不下臉上的潮熱。
扶蒼轉過身,太子長琴正懷抱五十弦瑟,笑吟吟地沖他招手。他慢慢搖頭,示意並不想上場,太子長琴哪里理他,五十弦的瑟錚錚響起,音色如裂金石,聲聲催他過去。
扶蒼眉頭微蹙,無奈之下只得手執純鈞,一劍指東,翩若驚鴻般落入場內。
九歌一曲本就振聾發聵,太子長琴懷里的五十弦瑟彈奏起來更是音色極烈,扶蒼手執天之寶劍純鈞做劍舞,四方風起云涌,聲勢浩大,玄乙離了那麼遠都被吵得腦殼疼。
她對這家伙的劍舞一點興趣也沒有,舞刀弄槍還吵得要命,只得四處張望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繼續把琉璃塔捏好。
忽聽身后一個聲音惡狠狠說道:“原來你躲在這里!哼!這下看誰來幫你!”
玄乙微微一驚,下一刻便被一把從軟椅上粗魯地抓了起來。
抓她的神君似是也沒想到她竟全無反抗之力,這麼容易就被捉住,反倒愣了一瞬,緊跟著便將玄乙挾在腋下,一手捂住她的口鼻以防叫嚷。
“快走,別叫他們看見!”他身側其他几個神君緊張地四處打量,生怕被發現。
動手的那位神君左右看了看,見遠處有一座仙梅林,為諸般華美奢侈的樓閣擋住,他丟了個眼色,諸神君立即往仙梅林而去。
一進仙梅林,她就被丟在了地上,那挾住她的神君厲聲道:“看你還怎麼猖狂!哼!一個乳臭未干的小神女也敢口出狂言!今日替你家長輩教訓教訓你!你記好了,我叫墨招!有虞氏墨招!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惹有虞氏!”
玄乙一聲不吭,眸光流轉,在他們面上打量了一圈,原來正是方才碧琉璃塔前的几個神君,想必找到她報復來了。
“怎麼,嚇得不敢說話了?”墨招神君冷笑,“剛才在琉璃塔附近,你不是言辭很犀利嘛!你再說啊!”
他本想嚇唬一下這小神女,聽她哭喊几聲,再道個歉也就罷了,誰知她慢慢把頭抬起來,從鼻子里發出一個輕微的冷笑聲,帶著近乎冷酷的高高在上,比什麼傲慢的神情都更令他們惱火。
墨招神君怒吼:“哼什麼?!快道歉!不然就把你衣裳剝了!”
她緩緩屈膝坐起,將裙子上的灰撣掉,撿起捏了一半的白雪琉璃塔,仔細放進袖子里。
看樣子對付下士,也只能用下士的法子了。
柔軟碧綠的草地上不知何時結起厚厚的一層白霜,半空中竟開始細細落下密密麻麻的白雪,諸神只覺一陣詭異的奇寒徹骨,竟好似連骨頭也凍住,更詭異的是,原本還陽光明媚的仙梅林竟忽然變得陰暗昏沉。
這一下諸神君終于醒悟過來,紛紛驚駭萬分:“燭陰氏!她是那個燭陰氏的小公主!”
“燭陰氏又怎麼了!”墨招暗自心驚,還在嘴硬,“燭陰氏就可以隨便口出狂言?!我倒要跟鐘山帝君理論一下!”
其他神君卻不敢再強撐,一個個緩緩朝后撤,墨招一定是失心瘋了,被黑暗封凍的離恨海就在百里之外,無論是誰經過此地都會恐懼燭陰氏的手段,他還敢挑釁,簡直不知死活。
諸神君拱手行禮,畢恭畢敬:“公主殿下,此事前后皆是有虞氏墨招神君挑起,冤有頭債有主,公主如要怪罪,懇請莫要牽連我等。”
墨招神君想不到同窗翻臉如翻書,大怒之下厲聲道:“一幫懦弱之輩!我倒不信她在朱宣玉陽府敢把我如何!來啊!你有種讓我隕滅當場!”
話音一落,卻聽一個魅惑而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如你所願。”
諸神君只覺胸口一痛,不由自主一個個倒飛出去,墨招神君方欲驚叫,但見眼前寒光一閃,他耳上一涼,頭頂也是一涼,緊跟著胸口如被巨石擊中,他那聲驚叫沒能叫出來,仆倒在地當場暈死過去。
一雙手把玄乙抓起,她有些錯愕地抬頭,便見著本應在前面做風騷劍舞的扶蒼立在身前,出鞘的純鈞丟在地上,劍身上有一道細細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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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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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1:58
第五十章 望舒之邀
墨招神君俯面朝下,被削斷的長髮滿地凌亂,猩紅的血跡正在暈染他月白色的天衣。
玄乙低聲道:“……他死了?”
扶蒼上下打量她,似是沒見受傷,便道:“凡人才稱死,神族只有隕滅。”
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玄乙更加錯愕,她少見地有些反應不過來,等等,讓她理一理這個情況:扶蒼剛才在劍舞、她被墨招神君他們擄來仙梅林、扶蒼出現在仙梅林、墨招神君死了。
她忽地駭笑,這家伙居然在朱宣玉陽府動手殺了神族!她伸手在扶蒼額上摸了摸,難道他失心瘋了?
扶蒼側頭避開她的手,撿起純鈞,在墨招神君的衣服上擦干淨血跡,淡道:“只是給他們一個小教訓。”
一扭頭見玄乙喚出燭陰白雪,居然打算把這几個神君埋了,他只覺才吞下去的滿肚子邪火又沖上頭頂:“做什麼?”
“消滅罪証。”玄乙特意把埋好的神君們往仙梅林的普通積雪那邊推了推,防止被有心者發現。
被她這樣消滅罪証他們不隕滅也得隕滅了!扶蒼額上青筋亂蹦,再把這几個可憐的神君從燭陰白雪里面拔出來,完全忘記他們是自己揍暈的事實。
“不許再動。”他將這莫名其妙的龍公主一把提起,轉身便走。
玄乙仰高脖子定定望著他,他的下巴猶如美玉,兩片薄唇猶帶怒意地微抿,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便低下頭來,幽黑的眸子冷冰冰地與她對視。
她眨了眨眼睛:“扶蒼師兄的劍舞跳完了?”
他聲音極淡:“嗯。”
她嬌聲軟語:“一跳完就來救我,扶蒼師兄真關心我。”
扶蒼像沒聽見,龍公主一句半開玩笑半帶諷刺的話好像突然戳中他某個軟肋,潛藏在內心的無數惡意毫無道理的鑽出來,他亟不可待要反擊,卻發現無話可說。
踏出仙梅林,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赤金鈴聲,玄乙轉頭一看,果然見滿頭叮當響的飛廉神君與望舒神女朝這里行來。
見著他倆,飛廉與望舒似乎一點都沒有意外,飛廉神君還滿臉冷笑地打量玄乙,目光特別在她右腿上轉了半日。
玄乙笑吟吟地開口:“神君的頭發如今看著十分柔順光滑,我便放心了。”
飛廉神君登時沉下臉:“膽大包天的小鬼!我還有賬沒和你們算清!今日你們自己掉在我手上,我廢了你一條胳膊!再打斷他一條腿!看你們以后還囂張不!
身后的望舒神女突然開口:“飛廉神使,莫要沖動,我等今日前來另有要務。”
飛廉神君冷道:“神女,這小混蛋十分詭詐凶險!當日將我狠狠戲耍一番!她那該死的爹又對我百般侮辱拷打,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還望神使看在燭陰氏公主與我有同窗之誼的份上,莫要將怨恨掛懷。”
這話一出,飛廉神君瞬間變得平和,頷首道:“神女如此說,我便不氣了。”
咦?這狂暴的飛廉神君這麼聽望舒神女的話?玄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望舒神女款款走至玄乙身前,那道無形的目光又一次纏繞在自己面上,帶了一絲研判。玄乙不知她究竟何意,索性一言不發縮在扶蒼懷中,歪著腦袋朝她微笑。
扶蒼突然開口:”望舒神女,有勞了,不知神女欲在何處施法?”
望舒道:“我方才與飛廉神使在整個朱宣玉陽府內尋了一遍,清氣最濃郁的地方正是這座仙梅林,煩請神君與公主移步林中。”
哎呀,那几樁罪証還在仙梅林中躺著……玄乙默不作聲被抱進去,果然飛廉神君望見地上暈死的几個神君,又開始冷笑:“兩個心狠手辣的小魔頭!”
他散開月砂將他們抓住,問道:“神女,他們几個怎麼辦?”
“他們挾持公主,須得管教一番,有勞神使跑一趟,送還給離朱帝君,是他的弟子們。”
飛廉將墨招神君翻過來,他左邊的耳朵被切開一道口子,頭頂的長發也盡數被削去,露出發亮的頭皮,看著反倒有些滑稽。
那個叫扶蒼的小鬼,劍道是不是又精進了?飛廉神君心中暗自嘀咕,用月砂拖拽那几個神君,離開了仙梅林。
“扶蒼神君,可否讓我看看公主的傷處?”望舒神女指尖輕彈,空蕩蕩的仙梅林中忽然便多了一張水晶桌,三副水晶椅。玄乙心中訝然,這一手她也會?
扶蒼將她放在水晶椅上,撩起裙擺將襯褲卷起,白布拆開:“有勞神女。”
望舒神女用手輕輕摸了摸近乎痊愈的傷處,見玄乙的目光總是落在水晶桌上,她便輕道:“玄乙公主,我本是太陰山龍神后裔,而太陰山一脈在上古曾隸屬燭陰氏,點水成冰我自然也是會的。”
哦,這樣子啊……玄乙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誰知望舒忽然又道:“待公主年滿五萬歲時,可願接替我做這望舒一職?”
玄乙千算萬算,怎麼也沒算到這位神女一開口竟然是邀她做月神望舒,當即愣住了。
“太陰山一脈早已凋零,我也不再年輕,更無婚嫁生育的念頭,望舒一職須得神力陰寒者,我思前想后,唯有玄乙公主最為合適,何況燭陰氏天生強橫,公主若做這望舒,必然比我要強上許多,請公主考慮一下。”
這高帽子一頂頂的砸過來,砸得玄乙有些頭暈,她呆了半日,奇道:“神女特意前來朱宣玉陽府,莫非就是為了邀我將來做望舒一職?”
望舒緩緩道:“坦白說,我十分不喜燭陰氏一貫行事風格,然而一位于我有恩的帝君開導了我,與這些私下里的恩怨比起來,天地規則更為重要,望舒一職說重不重,說輕不輕,還是要最為合適者方能擔當。公主不必急著今天便給我答復,我期盼今日的一場善緣可以讓公主在五萬歲時多一個選擇。”
她從懷中取出一只青色絲囊,內里幽光冷輝,正是一粒粒月華之精。玄乙眼睜睜看著她將它們傾倒在自己右腿上,一陣清亮舒緩之意瞬間漫溢開,這些淚珠般的月華之精竟穿透傷口,毫無阻礙地進入了燭陰氏的體內。
很快,被染黑的月華之精又一粒粒從她右腿上滲透出,望舒神女臨空一抓,其內的軟刺便被拉扯出來,拳頭般大小的一團黑氣,細細密密一根根猶如牛毫,在她掌心緩緩旋轉。
“十萬妖毒軟刺,都在這里了。”
望舒神女指尖輕彈,牛毫般的軟刺霎時間化作冰屑一寸寸碎裂開,再也不留一絲痕跡。
玄乙沉吟道:“望舒神女,謝謝你,那位有恩于你的帝君,不知是哪一位?我應當登門拜謝。”
望舒神女把月華之精裝回絲囊,卻不答她的問題,只起身朝扶蒼再一次行禮:“此間事了,煩請扶蒼神君轉告青帝陛下,先前的恩情雖然還清,但我又欠下帝君一件開導之恩。”
她說完,轉身便飄然而去,竟絲毫不拖泥帶水。
扶蒼彎腰捉住腳踝重新纏好白布,將裙擺撫平,對面的龍公主居然一反常態,一聲不吭。
他抬頭瞥了她一眼,她也正垂睫看他,隔著黑紗,她的神情幽靜而平和,這片目光竟讓他想起花皇仙島初見時,她優雅外表下,藏著的深深疏離。
扶蒼避開她的視線,再度將她打橫抱起,冷不防她開口,聲音綿軟:“原來是青帝陛下出面,扶蒼師兄,你……”
方才被他壓下的那些惡意在蠢蠢欲動,他現在一點也不想聽她說話。
“閉嘴。”他快步往仙梅林外走。
玄乙哪里理他:“都因為是扶蒼師兄你我才受了傷,你這個賠罪,我接受了。”
賠罪?扶蒼吸了一口氣,腳步猛然停下。
他拜托父親去找望舒神女,本意十分簡單,玄乙受傷畢竟與他有關,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毫不過問,他的骨子里終究還是重禮平和的華胥氏,若能因此消解一樁莫名其妙的斗氣,那便最好。
他沒有想過她的反應,其實他尋了望舒替她療傷,何嘗沒有了結孽緣從此形同陌路的念頭?
可她此刻給予的回應讓他渾身上下的刺都開始瘋狂生長。
賠罪?他?給她賠罪?
扶蒼冷笑一聲,抬手將她歪過來看自己的腦袋重重按回去,疼得她大叫,狂涌而來的敵意令他語氣陰森而犀利:“給你賠罪?做夢!”
青玉台依舊歌舞升平,一派熱鬧景象,玄乙的短暫失蹤顯然沒什麼弟子發現,倒是古庭看見扶蒼將她帶回來,不由奇道:“咦,你方才躲哪兒去了?扶蒼的劍舞你都沒看到。”
玄乙板著臉,使勁掙開扶蒼的桎梏,落在騰空軟椅上,才怨氣沖天地開口:“我沒興趣!”
他倆好好的怎麼又斗氣了?古庭懶得自找麻煩,只笑道:“扶蒼,方才那劍舞為何只跳了半闕?”
扶蒼自斟了一杯酒,一氣飲干:“我練劍並非為了劍舞取樂。”
壞了,看樣子他倆這次斗氣不小,扶蒼居然氣成這樣。
古庭索性不再找話,倒了一杯酒准備敬芷兮,誰知芷兮方才還在的,這會兒卻不知去了哪里。古庭滿心疑惑,今天他們几個怎麼一會兒在一會兒不在的?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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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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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2:14
第五十一章 地火明夷
芷兮一步步漫無目的地在玉陽府中閑逛,她已經逛了很久,刻意避開青玉台附近的熱鬧。
這會兒她沒有心情飲酒說笑。
她出身神界戰將之家,父親掌管南天門一帶守衛兵將,族中神君眾多,神女極少,風氣粗獷而不失嚴明,柔媚婉轉之道素來不通,自小處事都秉持公正,不偏不倚。后來拜入白澤帝君座下,先生教導仁雅度,她認真地遵從著,只是天性眼里容不得沙,與同窗相處時,師兄弟們倒是敬畏她居多。
玄乙曾經就是那粒沙。
其后南花園一事,下界烏江一事,這在她眼里成日只會胡鬧的龍公主忽然生出了十分的可愛,她的調皮搗蛋也跟白澤帝君那些怪癖一樣,成了無傷大雅的東西。
所以扶蒼待玄乙特別不同,應該也是情有可原。
芷兮嘆了口氣,想起之前自己萬分期待的劍舞,其時九歌一曲方演了半闕,五十弦瑟做裂天之音,洶涌的風云與白雪纏繞純鈞四周,正中的扶蒼卻忽然收勢,霎時間,云散,雪落,純鈞划了一個清絕的弧線,穩穩地收入鞘內。
不止是她,諸神都有些茫然,連太子長琴也滿面愕然:劍舞這就跳完了?
扶蒼四方拱手,跟著轉身便走,竟走得極快,與她擦肩而過時,她細細喚了聲:“扶蒼師弟……”
他卻不答,或許是沒聽見,一眨眼便不見人影了。
后來……后來他便抱著玄乙回來了,芷兮心里像是撥云見日般,突然醒悟了什麼。
她早已隱約看出扶蒼待玄乙的不同,無論他對玄乙是什麼樣的感情,討厭也好、不服也好、孩童一樣的斗氣也好,這古靈精怪的龍公主在他心中必然與其他神族有極大的分別。
她只是一直沒有往深處去想,或許也是避免自己去想。
昔年帝女婚宴上驚鴻一劍,年少的神君高曠清淨,像一抹幽冷的月光,在她心中照了萬年。她再怎樣不懂柔媚婉轉,終究是個年輕神女,心懷戀慕,戰戰兢兢,對他有無數稀奇古怪的期盼,又自詡為他的知己。
此刻回想,只覺可笑而可悲。
芷兮無神地掃視周圍的華美樓閣,忽然瞥見一個人影孤零零地坐在青玉欄杆上,背影看著有些眼熟。
她下意識湊近了一些,卻聽見他斷斷續續用葉子吹著一首古怪的小調兒,可能連他自己也忘了具體的調子,簡陋的葉片音顯得短促而粗糙,卻別具一股奇異的纏綿意味。
風把他玄黑的長衣吹得款款搖曳,落日暖色的余暉勾勒一層金邊,芷兮忽然覺得這首葉片吹出的斷斷續續小調兒分外悅耳起來,興許觸動了心事,她竟聽得出了神。
“師姐……你嚇壞我了。”欄杆上的神君放下葉片,突然發現了她,吃驚地瞪圓了雙眼。
芷兮看著他額頭上搖晃的火紅寶珠,若在平時,她興許早已轉身離開,此時此刻她忽又不在乎起來。她都已經在一場莫名其妙的單戀里輸的一敗涂地了,干嘛還要循規蹈矩恪守認真?
“這是什麼曲子?”她扶著欄杆,仰頭低聲問。
少夷似是有些意外她的和顏悅色:“我也記不得了,很早以前下界游玩,在凡間樂坊里聽見的。”
芷兮點了點頭,淡淡出了一會兒神,又道:“你怎麼不在前面跟神女們說笑,卻跑來這里獨個兒待著?”
少夷更加意外:“師姐竟這樣關心我。”
芷兮定定望著他手里的葉片,鬼使神差一般,低聲道:“我問你,倘若你喜歡一個神女喜歡了很久,可她又喜歡了別的神君,你要怎麼辦?”
少夷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忽然微微一笑:“當然是用盡手段搶回來。”
“可她心里沒有你,而她喜歡的那位神君你也心中歡喜,並不願叫他難過。”
“師姐心地高潔質朴,是我的話,絕不叫自己難過,寧可看著他們流眼淚,那也很有意思的。”
芷兮秀眉緊緊皺了起來,不敢苟同地斜睇他:“這四野八荒的風氣已經夠壞了,個個都似你這樣只顧自己快活,豈不是諸神墮落。”
少夷半個身子都俯在青玉欄杆上,笑得更歡:“所以師姐問錯了人,你說的情況,我可遇不上。”
芷兮不由啞口無言,愣了半日,又意興闌珊地放下雙手,好荒唐,她怎會與這個墮落的家伙聊起來?在他眼里的喜歡大約是那些放浪形骸的風花雪月,玩夠了直接抽身便走。
她轉身就要離開,忽聽少夷在后面柔聲道:“你心里不痛快,他們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會在意。師姐是喜歡自己折磨自己,還是喜歡自己快活些?”
芷兮默然片刻,緩緩轉過身,淡道:“你這番挑撥離間的話反倒讓我清醒過來,即便我這一生都不能與喜歡的神君廝守一處,我也不會變成你這樣墮落的家伙。”
少夷還是笑:“我這樣墮落的家伙也有在意的東西,師姐,我有個忙要請你幫呢。”
芷兮錯愕:“什麼?”
少夷摸了摸唇,似是有些為難:“我想下界看看延霞,聽說師姐的父親掌管南天門一帶,有師姐作陪,下界定然方便許多。”
芷兮更加錯愕:“你……看延霞?你……”
他終于知道良心啦?
“神族下界並無限制,為何還要我幫忙?你自走你的,沒人會攔你。”
少夷笑而不答,只輕道:“師姐答應我便是了。”
芷兮滿頭霧水地應下,便見他溫柔含笑:“芷兮師姐今日這番妝容,實在是十分秀美,師姐應當時常打扮才是。”
她恍若未聞,快步離開這座青玉小樓。她對少夷輕佻曖昧的言行素來看不上眼,可不知為何,方才被他贊賞,自己好像又沒那麼生氣。
從清早明性殿門口,到如今這余暉滿地的青玉小樓,整整一天,只有他贊美了她細心的妝容。
她的努力,竟然只有他注意到了。
芷兮心里掠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與委屈,長長嘆息了一聲。
*
月上中天,玉陽府內所有樓閣頂上的明珠將四下里照得亮若白晝,屏風后絲竹笙簧還在繼續,天舞女仙們也依舊在妖嬈舞動著,美酒與佳肴換了一批又一批——不過這些好像都跟朱宣帝君沒什麼關系。
他面色如土,傻傻地坐在碧琉璃塔第七層冰冷的地板上,失神地看著對面的白澤帝君,這位帝君還在兩眼放綠光地守著天神封印內的指甲跟頭骨。
五個時辰,白澤帝君在這里不吃不喝不動看了五個時辰,朱宣帝君覺得自己快瘋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朱宣帝君清了清嗓子,第一百零八遍試探著問道:“白澤帝君……您在這碧琉璃塔內待了五個時辰,可會氣悶?不如一同去下面喝些茶吃些東西?”
白澤帝君頭也不回:“你這小鬼自己下去就是了,難道還怕本座偷你的寶貝麼!”
沒錯!以白澤帝君的德性,他真能做出偷走蚩尤大君指甲跟共工大君頭骨的事!頭可斷,血可流,寶貝絕對不能丟!朱宣帝君正襟危坐:“既然如此,那本座還是陪著帝君罷。”
話音一落,忽覺腳下猛然一震,封印指甲與頭骨的兩尊珊瑚架也晃了數下,他習以為常,倒是對面的白澤帝君奇道:“為何地顫?”
“想是離恨海又在擴張。”朱宣帝君不以為意,扭頭看看天色,“快子時了,這些年天天一到子時便地顫,帝君不必在意,無甚影響。”
無甚影響?神界土地乃是構造五行陰陽規則之根本,地顫怎會無事?
白澤帝君走至窗邊,仰頭望著外面至陽明珠散發出的明亮光芒,一股寒意忽然自腳底傳至后背心,他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而他的預感素來很准。
他沉吟半晌,從懷中摸出一把細細的竹簽,隨手一擲,竹簽們似有靈性一般貼在琉璃牆上,款款挪動,最終拼成一付卦象——咦?坤上離下,地火明夷,好凶險的卦。
白澤帝君怔了片刻,扭過頭望向朱宣帝君:“你有沒有派神官去看過離恨海的情況?”
“五十日前才看過。”朱宣帝君見他謹慎,便不敢怠慢,“比之十年前暮冬,擴了不到半里,除此之外,別無異樣。”
白澤帝君收回竹簽,一直凝固不動的腳步終于邁開,轉身下塔:“現在再派神官去看一下。朱宣小鬼,下去送客罷,盛宴不要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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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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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3:18
第五十二章 離恨海落(上)
諸神的盛宴還在繼續,巨大山水屏風后傳來的曲調柔靡萬端,琴弦撥的一顆心也要掉下去,裹輕紗的天舞女仙玉腰如束,蛇一般舞動,極盡狂放媚態。
此類嫵媚天舞往常只在小宴中三五成群的天神們欣賞一番,今日朱宣帝君卻在如此盛宴上喚出,足見其奢靡大膽。
氣氛驟然變得熱烈起來,那魅惑妖嬈的樂聲和著芬芳濃烈的酒氣,似是要飄散到古寂清寒的三十三天之上。
酒氣、噪音、亂舞,這些統統是玄乙討厭的東西,她現在只想找一間寬敞又安靜的房間,仔細沐浴一番,把頭發和衣服上的酒味洗個干干淨淨,然后躺在柔軟的被褥里美美睡一覺。
可惜這些願望一個也無法達成,她恨恨地看了一眼卡在軟椅上的純鈞劍。
扶蒼席地而坐,抓了酒壇在一口一口慢慢喝酒,眼看這壇酒被他喝完,“碰”一聲,他又拆了一壇。
玄乙低頭看了看地下,他已經不停喝了十五壇太清酒,卻一絲兒酒氣都沒發,手不抖眼不斜,純鈞穩當當地扣在軟椅上,阻止她去任何地方。
這里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只有他們這塊的帝女桑下,死氣沉沉,師兄們都曉得他倆在斗氣,一下午個個都碰了一鼻子灰,誰也不過來叨擾,連古庭和芷兮都避得遠遠的,以免被無辜波及。
又因為之前她被擄去仙梅林,飛廉神君將墨招他們送過去的時候,離朱帝君臉都是綠的,聲勢浩大地捉了几個作惡弟子當眾給玄乙賠罪,現在搞得這里每個神族都曉得她是那個可怕的燭陰氏的公主,大家躲她躲得遠遠地,偌大的朱宣玉陽府,她竟找不到誰可以幫自己。
不遠處傳來神女們銀鈴般的歡笑,果然是少夷被簇擁在其中,他就著一位神女的纖纖玉手喝了一口酒,忽然似是察覺到玄乙的視線,他便笑吟吟地朝她招了招手,額上的寶珠一陣亂顫。
她頓時像找到救星似的,剛一動,純鈞又把軟椅攔住了。
“我要去找少夷師兄。”玄乙已經沒力氣生氣了,“放手。”
扶蒼一言不發喝了十五壇太清酒,其實早已有七八分醉意,心底猶如浮絮搖擺,不大清明。
他也不曉得自己明明這樣討厭她,為何還要一整天把她拴在身邊。可是想到這邪里邪氣的龍公主在外面到處捅婁子,竟還是這樣困著她更好些。
“離子時中還有一會兒。”他冷道,“今天既然輪到我接送,便不許你亂跑。”
他的意思是接送等于軟禁加欺辱?時辰還卡得這麼准?玄乙突然發現,這個華胥氏扶蒼才是真正的萬法無用。
小案上殘舊的美酒佳肴又被撤去,換上了嶄新的美食,熊掌猩唇,豹胎鯉尾,全是極精美的珍饈。
玄乙見扶蒼不再干喝酒,用筷子去夾盤中的蝦仁,便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綿軟的聲音里帶了一絲求饒似的祈求:“扶蒼師兄,我想吃蝦仁,能給我嘗一口嗎?”
扶蒼不說話,端起那盤芙蓉蝦仁反手大方地遞給她。玄乙只夾了一粒瑩潤的蝦仁,重新把盤子推給他:“多謝扶蒼師兄。”
他一無所覺,繼續夾蝦仁送入口中,臉色忽然一變,迅速吐出來——這盤芙蓉蝦仁竟是冰雪所變!而且苦得要命,即便馬上吐出來,嘴里還是苦的難受至極。
玄乙笑得前俯后仰,活該!叫他總擺出“我會劍道我就是如此牛逼哄哄”的模樣!動不動就言語藐視她,動手摧殘她,她請他吃天下第一苦的燭陰白雪蝦仁,算是最溫和的回禮了。
扶蒼捂著唇,忽地出手如電,一把將到處躲閃的她抓住,緊緊掐著胳膊。
要怎樣報復才解氣?真想現在就把她揉碎在手里,想她遇到自己便像耗子遇到貓,再也不敢那樣囂張狂妄。
他想……
酒意上頭,有一種令他發瘋的情緒在迅速滋生,眼前一切都模糊而混亂,只有她的臉無比清晰,玉瓷般蒼白,兩片漂亮的嘴唇得意地翹起,還有那雙幽靜卻又時常隱含嘲諷的眼睛。
扶蒼的雙眸驟然變得暗沉,猛然俯首,張口便要咬住她可惡至極又可愛至極的唇。
冷不丁腳下的土地忽然劇烈震顫了數下,玄乙登時坐不穩,一晃之下,被他那一口重重磕在腦門上,疼得捂著腦袋半天不能動。
“你居然用這種卑鄙招數!”玄乙驚怒交加,他用牙啃她的腦門!這是什麼聞所未聞的邪惡手段?!這是什麼華胥氏?!
對面的扶蒼似乎也僵住了,雕塑一般半天不動彈,最后慢慢朝她伸手,聲音聽起來特別艱澀而為難:“……手拿開,我看看。”
玄乙哪里讓他碰,側過身體一溜煙逃得飛快:“你給我等著!”
扶蒼再也沒心情去攔她,先沖了一杯茶洗去口中苦味,最后將沒喝完的酒壇丟老遠——酒果然不是好東西,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要做什麼,一時覺得荒謬透頂,一時還覺得又羞又惱,耳朵與脖子一陣陣發燙,好在帝女桑的陰影擋住了他的尷尬。
因著方才毫無預兆的地顫,周圍滿是抱怨聲與驚詫聲,被酒液污了天衣的神女們不滿地抱怨著,美食掉在地上沒來得及吃的吃貨們抱怨著,神界也會像下界一樣山崩地裂不成?
朱宣帝君的神官們連連行禮安撫:“抱歉,沒有提前告知諸位上神,離恨海年年擴張,這些年每到子時便會地顫,其實無妨,無妨……”
玄乙沉著臉飛過亂糟糟一地狼藉,旁邊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軟椅,少夷柔和甜蜜的聲音喚她:“小泥鰍……”
話還沒說完,他便被她帶得險些飛出去,連連踉蹌。
玄乙停下軟椅,皺眉盯著他,這會兒她終于相信他說她沉是真的了,抓個軟椅還踉蹌,不像是裝的。
“險些把我骨頭摔壞。”少夷松了口氣,朝她苦笑,“你也飛慢些。”
說罷他蹲下來,見她腦門兒上腫了一小塊,便伸手去摸:“這是怎麼了?長龍角麼?”
玄乙緩緩擋住他的手:“少夷師兄,我困得很,去找個客房休息,就不陪你了。”
少夷失笑:“方才地顫,你還能睡得著?看你這氣鼓鼓的模樣,好好的出來玩,壞了心情豈不無趣,來和師兄坐一會兒,有好茶點。”
她一聽“茶點”二字,眉宇便舒展開,一路跟他來到纖云華毯上,先前繞著他的神女們早已如鳥獸散,畢竟不曉得她跟少夷的關系,誰也不願叫這位燭陰氏的公主不高興。數張案上珍饈佳肴都沒動几筷子,倒是一地酒壺,看樣子他們也喝了不少酒。
少夷找了半日也沒找到什麼好茶點,干脆取了一枚仙桃塞給她:“先吃這個罷,這些茶點舊了,回頭換新的再吃。”
玄乙嫌棄地還回去:“皮沒剝。”
這嬌生慣養的公主……少夷嘆著氣兒替她撕桃子皮,一面慢悠悠地說道:“你這小泥鰍,脾氣壞,心眼壞,好在小龍君跟你不大像,不然將來還不知得罪多少神族。”
玄乙都快把早上的事忘掉了,不想他突然炸給她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他認識清晏?她怎麼從來沒聽清晏提起過?
她不動聲色:“少夷師兄認識我哥哥?什麼時候的事?”
少夷仔細想了想:“那會兒他大概才三千來歲罷,倒是一付好風骨,不愧是燭陰氏。”
三千來歲?玄乙努力回想,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少夷將桃子皮剝好,還細心地切成几片,放碟子里送給她,然后微微一笑:“你那時候更小,還受了重傷,命在旦夕,怕是記不得了。聽說小龍君師從玄冥帝君時,年紀比你這小泥鰍還小上一些,真是個好哥哥,為了小妹這般拼命修行,一定是想好好保護你罷。”
玄乙想起齊南也說過自己小時候受傷,想不到連這位青陽氏的師兄都知道此事,而且,命在旦夕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毫無印象?
她正欲詢問,朱宣帝君的聲音卻突然自青玉台上傳來:“諸位……只怕、只怕今日這場盛宴不得不停了。”
台下諸神喧囂陣陣,朱宣帝君苦笑道:“方才白澤帝君為地顫算了一卦,出的是地火明夷,只怕是大凶之兆。此事蹊蹺難解,白澤帝君既然有此警示,本座便不敢擅自冒險。如今夜寒露重,本不該逐客……”
他的話還沒說完,但覺地面再度劇烈震蕩起來,這一次卻比方才那下要猛烈無數,青玉台上的水晶架都被震翻許多,其上的寶物嘩啦啦掉了滿地,遠處更有一陣陣可怕的轟鳴聲傳來,諸神不禁駭然,四下里忽然變得死寂。
“報——”
驚慌失措的喊叫聲刺破了此刻的異樣寂靜,緊跟著兩個神官連滾帶爬疾馳而來,聲音好似在尖叫:“離恨海偏南二百里有一塊地掉去下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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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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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3:34
第五十三章 離恨海落(中)
眾神嘩然,朱宣帝君當機立斷,立即厲聲吩咐神官們:“速度撤去神府限制!將坐騎全部牽來!”
一時間台下亂成一團,有些膽小的神女竟已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神界有此異樣變故還是上回共工大君撞破天柱,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要說年輕一輩,便是許多年長者也不曾經歷過,這麼長久的平穩歲月,如今突然弄出個神界土地掉落的事情,倒把他們一個個嚇得不敢動彈。
少夷用小叉子戳了一片仙桃,體貼地送去玄乙唇邊:“快吃罷,不然等下回去明性殿,要到明早才有東西吃了。”
玄乙皺眉搖了搖頭,她素來挑食,瓜果珍饈之類一律不愛,唯獨愛吃些精致茶點,給他面子吃了一片仙桃便再也不肯吃,只問:“少夷師兄,你怎麼知道我小時候受過傷?”
少夷把剩下的桃子丟嘴里,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這亂糟糟的當口你還記著自己這點小事,回去找小龍君問罷,由他告訴你,不是更好?”
咦?他說的竟然很有道理,玄乙點了點頭:“少夷師兄用茶點當借口把我誆來,提起這個話頭又賣關子,這是何必?”
少夷淡道:“在你這小泥鰍心里,我說什麼做什麼都另有深意,你啊,一點也不信我。”
玄乙俯身摟住他的胳膊,嬌聲道:“誰說我不信你,你起了話頭勾出我的興趣,卻不說完,弄得我心癢癢,未免太不厚道。”
少夷扶住她的后腦勺,氣味和聲音都甜絲絲的:“你想知道?那你親我一下。”
玄乙看著他額上搖晃的火紅寶珠:“那你把眼睛閉上。”
他在她鼻子上掐了一把:“我再信你才怪。”
白澤帝君的聲音突然自不遠處響起:“明性殿下弟子速速過來!”
這位素來不怎麼靠譜的先生,今天終于靠譜了一回,早已提前將弟子們的坐騎都放出,坐騎們見著自己的主人,立即歡喜地各自迎上去。
巨大華麗的丹鳳踱步到少夷面前,親熱地用腦袋蹭他的胸口,他摸了摸它豐盈的羽毛,握住韁繩翻身而上,垂首笑道:“小泥鰍,師兄如今載不得你,盼著下回有機會叫你騎丹鳳。”
意思他自己逃命,把她丟在這里是吧?果然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玄乙定定看了一會兒他飛遠的背影,扶著軟椅單腳站起,沒蹦几步,忽見那只陰魂不散的扶蒼騎著九頭獅風一般奔至近前,伸手將她一撈,騰云駕霧一般,她瞬間就落在了獅背上,后背狠狠撞上他胸口,頭上的金環都撞歪了。
額上一熱,他的手掌按在那個腫塊上,玄乙怎麼拽、拉、扯都弄不下來,反倒累得氣喘吁吁:“……現在已經過了子時。”
扶蒼聲音出奇的平靜:“嗯。”
“今天輪到太堯師兄接送我。”
“嗯。”
玄乙便不說話了,今晚真累,她沒力氣再折騰,隨便罷。她把脊背挺得很直,即便整個身體像是被他圈在懷中,也倔強地不肯碰他一絲一毫。
此時神明之府的限制只解開了一部分,御風騰云飛不過五丈,九頭獅連飛帶跑,一路疾馳去白澤帝君身側,他正在清點弟子,因見一個也沒少,他少見地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待玉陽府上方限制解開后,只往后門飛,盡量離離恨海遠一些。”
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背心的寒毛一根根地豎起來,只怕今晚十之八九還要再出大事,上回他有這種預感,是昆侖與太行掉落下界。
天地有清濁,下界為濁,上界為清,神界土地若是落到下界,只有一個可能:濁氣太重。離恨海被黑暗封凍了太久,里面不知滋生出多少濁氣與魔物,萬一掉到下界,必然有無數凡人要遭遇滅頂之災,后果不堪設想,何況那一下墜落的威力,不光整個朱宣玉陽府,也許極西之地都難保。
“你們靠近一些,各自不要離開太遠……”
他仔細吩咐,話還沒說完,卻見一只漆黑的巨手突然自玉陽府外驟然抬高,整只手掌張開竟比一條白玉大道還要長,緩慢卻毫不留情地朝玉陽府拍下來,霎時間,華美奢侈的白玉大道伴隨著諸神驚恐的叫聲,裂成了碎片。
“那是什麼?!”古庭見那只漆黑的巨手無頭無尾無身,好似從混沌中突然生出,驚得聲音都變了。
他的聲音瞬間便被利風吹散,這只巨手一揮之威,帶起的颶風猛烈,有那些神力薄弱的小神竟難以抵抗,被風卷的如落葉般亂飛。眼看弟子們也受不住這股怪風,白澤帝君立即張開屏障,一面厲聲道:“朱宣小鬼!快解開限制!”
誰知定睛一看,朱宣帝君正忙著將青玉台上陳列的寶貝們用神力護住,白澤帝君恨得連連跺腳:“這當口還想著寶貝!”
話音一落,只覺頭頂一片漆黑,竟有另一只巨手突然出現,當頭拍下,諸神哪里來得及閃避,只聽“當”一聲巨響,漆黑的巨手卻是拍在白澤帝君的屏障上,震得那些小輩神族們一顆心都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離得近了諸神才發現,那只漆黑的手並非是皮膚黑,而是其上密密麻麻纏繞著魔煞之氣,舞動間神界的清氣與魔煞之氣摩擦碰撞,發出極刺耳的尖嘯聲。
白澤帝君面沉如水,雙手驟然一合,將弟子們裝入一只金色的巨車之內,駕車的八匹金麒麟奔逃如風,迅速躲過巨掌拍落的范圍,他自懷中取出一把竹簽,當空一撒,竹簽迎風見長,化作密密麻麻無數根翠綠青竹箭,一根根走兩儀八卦的方位將巨掌釘在地上,他清叱一聲,巨掌霎時間被神力震蕩成碎片,化為一股股黑氣消散。
青玉台附近的另一只巨手在跟朱宣帝君做殊死搏斗一般,眼看許多水晶架被漆黑巨掌拍碎,寶貝們也都成了渣渣,朱宣帝君簡直氣得肉抖,一面用手里的拂塵狠狠刷,一面怒道:“我的玉珠!我的玄丹!我的上古天書!”
他一樣樣把被弄壞的寶貝念叨一遍,氣得連“本座”兩個字都不用了。漆黑巨手被他的拂塵刷的好似一塊破抹布,沒一會兒便只剩骨架,無力地癱軟在青玉台下。
“神官何在?!”朱宣帝君面色鐵青,一聲大吼,“快把這里的寶貝收拾一下!全鎖進碧琉璃塔!”
被嚇得躲了老遠的神官們終于回過神,潮水般扑上,搬箱子的搬箱子,抬水晶架的抬水晶架,個個動作極快,眨眼便將青玉台上的寶貝們撤了個干干淨淨。
弟子們扶在金色巨車的窗前拉長了脖子看,那兩只突然出現的漆黑巨掌實在太詭異,以至于大家震驚得到現在都說不出話,唯有身為帝子的太堯斟酌著開口道:“方才那兩只巨掌,莫不是防風氏的手?”
防風氏三個字讓弟子們又一次震驚到默然。
防風氏乃是極高大極雄偉的一尊巨人,當年跟隨蚩尤大君作祟上下兩界,后來諸神于下界會稽山施計將其殺死,因其身軀太過巨大,用了無數輛大車,將屍首切割了分開裝,這才能帶回神界。
芷兮顯得小心翼翼:“防風氏不是早已死了嗎?”
更奇怪的是,玉陽府外空空蕩蕩,突然出現的只有手,沒見巨人的身體。
太堯似是想起什麼:“當年防風氏的屍骨堆放在何處?”
弟子們紛紛搖頭,這種古舊往事,他們這些年輕神族怎會知道?
“天帝原本想將防風氏屍骨送去下界。”白澤帝君不知何時過來了,小小的身體掛在巨車外,“但他畢竟曾是蚩尤大君的得力戰將,死后無數年,魔煞之氣濃而不散,丟在下界難免要出狀況,在離恨海成為禁地前,一直被鎖在天宮內。”
太堯吸了一口氣:“先生的意思是——離恨海成了禁地后,上父便把防風氏屍骨丟進了離恨海?”
白澤帝君淡道:“是本座的建議,離恨海的情況諸神無法可使,白放在這里也無用,不如把傷腦筋的東西丟里面。”
只是想不到這一丟就丟出事了。
弟子們遽然變色,太堯不敢苟同地看著敬愛的先生:“您還丟了什麼進去?”
這個嘛,他一時半會兒怎麼想得起來?白澤帝君正准備絞盡腦汁,忽聞身后尖叫聲連連,但見方才被他打散的那只巨手竟又重新凝聚骨肉黑氣,這次卻是對准了后方的碧琉璃塔,一揮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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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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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3:47
第五十四章 離恨海落(下)
碧琉璃塔里面封著蚩尤大君的指甲和共工大君的頭骨!白澤帝君勃然大怒,居然敢朝他的摯愛下手!
他手邊一時沒有可用的東西,當即脫下一只鞋用力擲過去,硬生生擋了一擋,冷不丁又見方才被朱宣帝君用拂塵刷碎的另一只手也已凝聚完畢,不再與朱宣帝君在青玉台附近糾纏,而是轉過來扑向碧琉璃塔。
白澤帝君周身神力震蕩,褪下腕間的珍珠串,正欲拋出,忽覺從頭到腳都輕了數分——朱宣帝君終于把神明之府的限制全部解除了!
白澤帝君再無顧忌,輕輕拋出珠串,這串曾在下界鯰魚妖手中被養護了兩萬年的瑩潤珠串見風即長,珍珠粒顆顆變得猶如水缸般大小,在半空繞了個圈,諸神還來不及看清,那兩只漆黑的巨掌便已被珠串纏繞在一處,狠狠砸在地上,也不知撞倒多少精致的黃金瑪瑙樓。
匆匆趕來的朱宣帝君眼看自己華美的玉陽府有一小半都變得廢墟一般,心疼得臉上的肉一個勁抖。
“太壞了!這防風氏太壞了!”他簡直語無倫次,“要掉下界何不好好掉下去!何苦糟蹋我的朱宣玉陽府!”
白澤帝君道:“朱宣小鬼,你看看這雙手,有些古怪。”
他打了個響指,捆住兩只巨掌的珠串立即收緊,漆黑的魔煞之氣與血肉再一次被擠壓成碎片,靡靡散開,卻不散盡,沒一會兒,又重新凝聚在一處,蠢蠢欲動。
朱宣帝君有些吃驚:“它竟會反復愈合?”
這雙巨手活不活死不死,也不知什麼玩意,若說有誰操控,可沒見身體,倒比防風氏真正復活還叫他們摸不著頭腦。
白澤帝君重新馭使珠串將這雙愈合的巨手捆住,它們還不甘心,兀自竭力用手指在地上刨動,去捉近在咫尺的碧琉璃塔。
看樣子目標還真是他的摯愛。
“朱宣小鬼,趕緊把第七層的東西拿出來。”白澤帝君回頭看了看西面濃黑的夜空,萬物靜籟,星月無光,異樣的安靜像是更大災禍的前兆,“想不到,在諸神的眼皮子下面生出這種怪物。”
無論離恨海里如今藏了什麼,都決不能讓蚩尤大君和共工大君的遺物落入其中,防風氏的屍骨變成這樣的怪物,誰知道那兩件東西會變成什麼?一個魔族大君已經夠叫他們頭疼了,若是冒出來兩個,他寧可今晚跟這片離恨海一起掉下去。
朱宣帝君拂塵一掃,兩枚白玉盒便出現在掌中,即便其上貼滿了朱砂真言,然而少了碧琉璃塔的神力鎮壓,白玉盒還是在不停顫動,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破盒而出。
“本座來拿著罷。”白澤帝君涎著臉朝他伸手。
都什麼時候了白澤老兒還來這套!朱宣帝君再也顧不得什麼尊重長輩,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正欲嚴肅表達一下自己身為寶貝主人的堅定,忽聞一陣可怕的嗡鳴聲,地面似滾開的水一般劇烈顫抖,其上的諸般華美樓閣搖搖晃晃,乒乒乓乓又倒了數座。
西方離恨海方位猶如火山噴發,驟然激射而起兩道漆黑的颶風,隔了那麼遠,都能聽見這兩團濁氣颶風與神界清氣摩擦碰撞發出的令人牙酸的聲音。
被派往前方視察的神官們又逃回來兩個,嘶聲喊叫:“離恨海偏北三百里掉下去一塊!濁氣沖上來了!”
朱宣帝君面上掠過一絲極肉痛的神色,猶如壯士斷腕一般,忽然厲聲吩咐道:“你們几個,去把后羿箭矢和靈石取下來!其他的都不要了!諸位,速速離開這里!”
諸神哪里還等到他說,早已潮水般往東面疾飛,拉扯巨車的八只金麒麟更是飛快,一眨眼便奔出朱宣玉陽府,嗖一聲飛上云海,停在云上等候還在跟朱宣帝君磨牙的白澤帝君。
車內弟子們七嘴八舌地釋放著這番變故帶來的震撼,芷兮怯生生地問道:“你們說,離恨海會掉下去嗎?”
古庭急道:“先生和帝君們必然會竭盡全力不叫它掉去下界罷?不然豈不是叫下界凡人無辜遭遇浩劫!”
太堯嘆道:“神界土地乃構建五行陰陽神力之根本,一旦墜落下界,威力不亞于開天辟地,即便是三十三天之上的大帝們也無法可施。倘若這離恨海整個兒墜落,只怕咱們也要跟著遭殃,下面清濁氣流碰撞,那滋味必然十分可怕。”
他說得這樣可怖,弟子們又陷入了新一輪驚恐的七嘴八舌之中。
扶蒼凝神望向窗外,遠處濁氣帶起的巨大黑龍一般的颶風已多了數條,刺耳的尖嘯聲隔了那麼遠都震得耳內劇痛,他心中隱隱約約有一股不好的預感,應當盡快離開此地,不可再多停留。
身前的玄乙忽然動了動,他這才發覺自己的手一直按在她腦門上,先前那股尷尬與無措又緩緩涌上心頭,他默然將手縮回,停了半晌,低聲道:“抱歉。”
玄乙猛然扭頭,兩只眼撐圓了瞪他:“然后呢?”
她毫無條理的反應讓扶蒼的長眉又皺了起來:“什麼然后?”
玄乙怒道:“你得罪我的地方多了去了,一聲抱歉就想一筆勾銷?”
他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酒還沒醒,居然會給她道歉。之前帝女桑下的事,他確實大錯特錯,明明應當誠心給她賠罪,然而望著這龍公主傲慢的模樣,他就一點都不想了。
扶蒼面罩寒霜,掐著下巴把她的腦袋扭回去:“坐好了!”
玄乙用指甲使勁去摳他的手背,他也不理,后來摳得重了,他索性一手一只掐住手腕,強行交錯制在她身前,忽聞白澤帝君的聲音在車外炸開:“離恨海要掉下去了!快走!快走!”
駕車的八只金麒麟發出驚恐的叫聲,巨車御風踏云朝前狂奔,沒跑片刻,只聽遠處傳來山崩地裂般的巨響,連綿不絕,巨大而可怕的聲勢震蕩胸口,甚至令這些年輕的天神們感到體內撕裂般的劇痛。
下一刻,一股極大的力道狠狠撞在巨車上,車內的弟子們霎時間毫無反抗能力地滾做一團,天旋地轉,太堯喊叫的聲音在銳利的尖嘯聲中顯得那麼渺小:“和清濁氣撞在一起了!快走!”
走?往哪里走?怎麼走?巨車已被卷入一股無比巨大的漆黑濁氣中,八只金麒麟連慘叫都沒發出,只一瞬間便被清濁氣交錯之力撕扯成了碎片,巨車在漩渦中抖得好似殘絮,玄乙只覺自己一會兒翻過來,一會兒滾過去,顛得快吐了。
山崩地裂的巨響越來越近,越來越快,扶蒼在劇烈的顛簸中順著車頂滑至窗前,車外無論上下左右,所見只有漆黑一片,極偶爾會有清濁交錯的罅隙一閃而過,他瞥見了土地的崩散潰裂,神界土地在清濁氣的碰撞下,碎成無數極細小的玄白二色砂粒。
巨車車壁的碎裂聲夾雜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簡直叫弟子們肝腸寸斷——巨車要是被擠碎,他們便要和這股狂暴的氣流直接碰上了!都是那個不靠譜的先生!都是為了等他!弟子們的怨念從沒像這一刻般劇烈爆發,連芷兮都氣急敗壞地怒吼了一聲:“我要辭學!”
她剛叫完,巨車的震顫翻滾突然停了下來,在車廂里橫七豎八滾了一團的弟子們驚疑不定地撐起身體,白澤帝君吃力地自遠處傳音:“都去角落里!保護好自己!不要動!”
眾弟子急忙依言各自尋了角落,九頭獅嚇得連坐騎相都幻化不出,小的好似一只貓,四只爪子死死摳住扶蒼的大腿,說什麼也不放,十八只眼睛里淚水漣漣,一面還在不停慘叫。
扶蒼將它撈起往袖子里一丟,懷里的玄乙軟綿綿地一動不動,這嬌弱的龍公主竟然被顛暈過去了。他把玄乙用腰帶捆在胸前,凝神念動真言,喚出屏障,冷不丁一只手忽然在肩上輕輕一拍。
少夷的聲音几乎貼著他耳朵響起:“扶蒼師弟,豁出命也要護好小泥鰍,替我護好她。”
替他?
扶蒼未置可否,巨車又開始劇烈顫抖,他們在車廂里被顛得好似熱鍋里的豆子。忽然之間,車廂裂成了碎片,化作無數金光,將弟子們一一纏繞,在清濁氣摩擦碰撞的裂縫中,金光似碎裂的水滴濺射開,各自被彈飛。
那天是丁酉年壬子月乙未日,子時過二刻,離恨海墜入下界,極西之地方圓五千里神界土地盡數跌落,奢侈華美的朱宣玉陽府不復存在,整個四野八荒都因為墜落之威而連續震顫了數日,當日在朱宣玉陽府做客的諸神只逃出來小半,共計有三百二十八名神族被卷入清濁氣流,掉去下界,凶吉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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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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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4:16
第二卷雪滿乾坤
第五十五章 泥鰍快跑
帶著濁氣的風扑在臉上,這感覺並不怎麼美妙,玄乙用袖子蓋住頭臉繼續睡,誰知袖子上一股刺鼻的酒味,摻和著滾滾濁氣,那味道別提多難聞了。
她硬生生被熏醒,十分不滿地睜開眼,入目是有點熟悉又不那麼熟悉的天空。天是挺藍的,云也挺白,就是離著好遠,太陽看上去好小一粒,也不那麼刺眼了。
玄乙沒有翻身,也沒有動,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和下界怎麼就那麼有緣,上回是被迫下界,后果是右腿差點廢了,這次又是莫名其妙掉下來,不知后果是什麼。
身下的九頭獅“嗷”地一叫,下一刻扶蒼那張討厭的臉就出現在了視界里,他素來冷冰冰的眼睛里居然帶了一絲柔軟的關切,低聲問:“你怎樣?”
玄乙還是不動,仰面躺倒定定看著他。
又是他。
不知為何,她覺得他眼里那親近的柔軟看上去如此礙眼,她討厭它們,比先前討厭他整個人還要討厭,像討厭洪水猛獸那樣討厭。
她避開他的目光,慢慢爬起來,背過身用手指緩緩梳理長發,一言不發望著身邊流逝的飛云。九頭獅在云海中飛馳,腳下青山綿綿,正中一道黑色長河穿過,好似一條嵌在碧玉中的黑色絲帶。
“離恨海呢?”
玄乙插好金環,四處張望,之前神界鬧了那麼大,怎麼下界看上去好像很平靜的樣子?說起來離恨海還是她家老祖宗封凍的,她連一眼都沒見過它就掉到下界了,實在太遺憾。
“下界幅員遼闊,離恨海不知墜落在何處。”
扶蒼用手梳了梳被她睡亂的柔軟獅毛,他們運氣不錯,沒有掉在離恨海里面,就憑她那點微末身手,加上他還不算十分精通的劍道,兩個年輕神族掉進離恨海,十有八九只能隕滅當場。
“師兄們呢?”
“清濁氣流碰撞激烈,掉下來的神族應當都分散四處。”
嗯,其他弟子都分散四處,就她倒霉,跟這家伙撞在一起,玄乙嘆了口氣:“這是哪里?”
她的問題多而快,扶蒼少見地居然沒不耐煩,回答得十分淡定:“這里應當是下界的黑水附近,回到南天門大約需要凡間五日時間。”
玄乙眼睛登時一亮:“黑水?那昆侖山不是也在附近?我記得山頂有玄女當年用的溫泉。”
她嗅了嗅頭發上難聞的味道,立即高傲地指使他:“我要沐浴,讓這蠢獅子下去。”
扶蒼頭也不回,聲音冷淡:“荒郊野外談何沐浴,忍著。”
她說的都是上古時候的事了,昆侖山早就墜入下界,鬼知道現在上面被什麼妖族霸占。
玄乙指著下方橫貫的黑水:“那就下面這條黑水,那麼多水,夠我洗了。”
“此話休提,免談。”扶蒼不耐地回頭看她一眼,此次離恨海墜落實屬天災,下界又有無數妖族,還不知會有什麼影響,她不想著趕緊回去,怎麼這麼多事。
玄乙朝他微微一笑,柔聲道:“扶蒼師兄,我自己也能回南天門的,要麼你先走?”
扶蒼望向她受傷的右腿,她要自己走?怎麼走?用手爬麼?
她看上去特別一本正經:“真的,我可以自己走。”
扶蒼淡道:“此話也休提,坐好了。”
下界情況看似平靜,但離恨海的墜落絕不可能像沒事一樣,龍公主的傷還沒好,他絕不可能叫她獨自走。他也算摸透這龍公主的惡劣性子,說不准她又能做出什麼叫他嚇一跳的事情來,當即將她一截長衣握在手中,繞了几圈。
玄乙瞇眼盯著他,現在這個華胥氏扶蒼是越來越像鐵板了,既不跟她斗嘴,也不跟她翻臉,每次都直接動手,仗著自己會點劍道,簡直要爬到她頭上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朝他一笑:“我偏要走。”
扶蒼下意識握緊她的長衣,冷不丁“噗”一聲,眼前的龍公主突然消失,手里的長衣也突然消失,一團漆黑的小泥鰍用尾巴支撐著身體在獅背上連跳帶蹦,兔子也沒她蹦得快,刺溜一下就鑽入云海中。
他不由愣了片刻,她……平時也能變成泥鰍?
玄乙把身體繃緊,似離弦的箭疾射而出,受傷的右腿用不上勁,好在龍身有尾巴,飛起來並不費多大力氣,本來有了人身后再隨便變回龍身是燭陰氏的恥辱,不過反正這里就他們兩個,她花招百出,無所禁忌。
噗通一聲,她鑽進冰冷的黑水中,舒服的吐了無數泡泡。
干嘛非得和這莽夫一起走,她獨個兒也能回南天門,而且龍身更快。
玄乙在河底光滑的沙子中鑽來鑽去,任由它們把身上的異味帶走,一面朝南天門方向疾馳,忽聽身后水聲潺動,只見河底突然生出無數亂流,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攪得渾濁不堪,兩道銀龍般的朮法飛快從她身周竄過去,又將前面的河水翻卷而起。
她愣了一下,立即明白這是扶蒼在找她,燭陰氏萬法無用,他把河水用朮法攪得天翻地覆,看哪里平靜哪里就藏著她了。
這狠毒的莽夫怎的如此擅長隨機應變!
她把身體藏在沙子里不停穿梭,冷不丁眼前寒光一閃,純鈞劍半路攔截,劍尖正對著她肚皮上沒長鱗片的地方,她猛地剎住,調轉方向朝下鑽進泥沙中,早有一只手把她一抓,從黑水里撈了出來。
玄乙沒命地掙扎,正要變回人身,忽覺身體被舉到扶蒼眼前,他盯著她看了良久,久到她都覺毛骨悚然,方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第一,不許再逃;第二,不許變回人身,不然削了你的頭發。”
這凶狠的警告比他之前那些可怕多了,玄乙終于徹底被鎮住,蔫蔫地在他掌中縮成一團,把四肢和尾巴都藏在肚子下面。
扶蒼低頭看著掌心里的小泥鰍,她漆黑的鱗片在晨光中再一次反射出冰涼的色彩。
從昨天到方才憋了一肚子的邪火突然就煙消云散,她果然還是做泥鰍更好。
*
下界翻滾的濁氣被扶蒼的袖子盡數擋在外面,玄乙在袖子里縮成一團。
她睡了醒,醒了睡,已經有三四次,如今只覺腹中飢火燎心,再也沒法睡下去。這家伙身上一點味道也沒有,要是少夷在就好了,至少他身上有茶點的味道還能給她嗅來解饞。
她把臉貼在袖子上,使勁朝外看,外面似乎已是凡間的黑夜,呼嘯的風聲擦過他的袖子,偶爾會有一絲凡間煙火的氣息鑽進鼻腔,依舊不好聞,但她真是餓得狠了,這一星油煙氣竟勾得她饞蟲大動,肚子里發出一個巨大的響聲。
袖子立即打開,身體被扶蒼抓住,她繼續閉目裝死,只覺他將她托在掌心,淡道:“餓了的話,下面有凡間城鎮,凡間的吃食可以嗎?”
玄乙把眼睛撐開一道縫,他臉上表情很平靜,讓她厭惡的惡意和柔軟都不見蹤影,她便點了點頭。
九頭獅飛快降落云頭,此時已是深夜,城鎮里只有星星點點几盞稀疏的燈火還亮著,看起來一片平靜,離恨海的墜落似乎並沒有影響到這里。
玄乙的腦袋四面八方地轉動著,忽然鼻子動了動,一口咬住扶蒼的袖子:“南邊有煙火氣,過去。”
夜風拂過,扶蒼吸了一口氣,那不是煙火氣,而是香火,想必又有什麼凡間的廟宇建在那里,只是不像上回的青帝廟清氣橫溢,反倒濁氣滾滾。不過此事倒也不稀罕,自天柱被撞破,后來又經歷了昆侖與太行掉落下界,凡間濁氣越來越濃,曾經喜歡下界玩耍的神族們漸漸不再下來,廟宇被妖族占據也是常事。
看濁氣翻滾的程度,應當不是什麼厲害妖族,扶蒼並不顧忌,轉身往南邊飄去,忽然又道:“不許說話。”
玄乙惱火萬分:“憑什麼?”
“泥鰍不會說話。”只會吱吱叫。
“那你現在見到會說話的了。”
南邊的小廟宇很是破舊,門上紅漆斑駁,內里供奉的是玄女像,跟玄女本人一點都不像,花花綠綠的,不知穿著什麼劣質的綾羅綢緞,臉上還涂了兩坨通紅的胭脂。
幸好沒有燭陰氏的廟宇,不然她一定把上面的神像凍成冰。
案上供奉了一些不大新鮮的糕點,並一些桃子蜜桔之類,玄乙叼了一枚硬邦邦的千層糕,一面吃一面埋怨:“難吃,難吃。”
說著便將半碟子糕點吃了個干干淨淨。
扶蒼見她塞了滿嘴的糕點,把四肢藏在肚子下面,昏黃的燭火在她漆黑的鱗片上跳躍,小眼睛顯得亮晶晶的,頭頂那兩只米粒龍角也越發玲瓏有趣。
兩枚小龍角之間,光禿禿的腦殼上還有個包鼓起,是他酒后一口啃出來的。
玄乙正嫌棄至極地吞著凡間粗糙的劣質糕點,冷不丁腦門被一根手指輕輕按住,她使勁扭脖子卻也甩不開,現在她是龍身,也沒法近身肉搏,何況斗得狠了,這莽夫要削她頭發,別的她不信,削頭發她非常信。
她索性閉上眼不動,只管咀嚼嘴里的吃食。
這根手指在她腦門鼓起的包上面慢慢揉了揉,又在她兩粒龍角上摩挲了几下,然后,他竟然發出一個極輕極溫和的笑聲。
他失心瘋了?
玄乙又把眼睛撐開一道縫,玄女廟內暈黃的燭光落在他眉間,一點也不亮,卻好生刺眼。
“像是生了三粒龍角。”扶蒼輕輕一笑,眼里的冰霜頃刻間冰消雪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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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其實是金沙江的古稱,這里把它跟神話傳說中圍繞昆侖山的黑水算作一個了,其實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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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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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4:36
第五十六章 痴心神女
玄乙重新合上眼睛,默然啃著面前的糖糕,這東西突然難吃到完全咽不下去。
她索性一口吐出來,淡道:“我飽了,走罷。”
扶蒼正在剝蜜桔,他身前的九頭獅像貓一樣把九顆腦袋都擠在他懷里,十八只眼睛溫柔似水地盯著他手里的蜜桔,一聽玄乙說要走,它便蔫了,腦袋們一起耷拉下去。
扶蒼不去理她,只摸了摸九頭獅背上柔軟的毛,低聲道:“你餓了罷?”
下界找不到能讓小九吃飽的東西,他便連剝了五六顆蜜桔喂給它,連桃子也沒放過,最后抬頭看了看荒謬的玄女像,他伸手揪住玄乙的尾巴,手腕一轉,泥鰍又被塞進了袖子,豐神俊朗的神君飄然離開玄女廟,留下一地桔皮桃核和糕點碎屑。
過了許久,玄女廟中昏暗的燭火跳了數次,一團陰影從玄女像上似流水般傾瀉而下,很快化作一位穿著丁香色華麗長衣的年輕男子,長發宛然,容貌俊俏。他朝廟外張望了數下,松了一口氣似的:“嚇死我了,還以為是神界的糾察靈官這麼快找來,原來是兩個年輕小神。”
他在玄女像背后摸索半晌,取出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其色如墨,密密麻麻遍布黑氣。他又忌憚,又似在做什麼斗爭般,盯著石頭看了良久,終于下定決心,將它往懷中一塞,飄然出門,在小道拐個彎,消失在夜色中。
“不是要趕緊回南天門嗎?”玄乙綿軟的聲音里帶了些吃飽后的倦意,“你跟著這小妖干什麼?”
說要快點回去的是他,這會兒沒事找事的也是他,一個占據玄女廟的小妖也值得偷偷摸摸跟在后頭?剛才一進玄女廟他們都發現了這小妖,他修為如此低淺,根本不值得費力去出聲嚇唬,所以誰也沒理。
扶蒼道:“他方才取出的石頭上遍布魔煞之氣。”
那又如何?玄乙在他袖子里打個呵欠。
“那塊石頭質地厚重,應當曾是神界土地。”
離恨海都掉下來了,一塊數寸的神界土地又算什麼?
扶蒼沒有再說話,他心中隱隱約約有個預感,只是還不能確定。
前方的小妖曲曲折折飄了一段,忽然鑽入一戶凡間人家的庭院中,看起來似乎還是個有錢人家,庭院甚是寬敞,樹木蔥郁,樓閣精致,外間濁氣翻滾,一進庭院便覺渾身清爽,清氣盈盈扑面,竟不知這里住著什麼人物。
小妖忽然停在一棟繡樓下,從懷中摸出一枚小銅鏡來,對著月光照了半日,將頭發衣服打理一番,又摘了根野草變作一把扇子,一面搖著扇子,一面仙風道骨地飄在二樓窗前,重重咳嗽了一聲。
玄乙差點要睡著,被他那聲咳嗽給驚醒,不滿地把腦袋鑽出來盯著那小妖看了片刻,忽然“咦”了一聲:“他看上去……是不是有點像少夷師兄?”
少夷?
扶蒼眉頭微微一皺,旋即松開:“我不覺得。”
玄乙還在評頭論足:“真的有點像,你看他這風騷的衣服,側面也有點像,不過比起少夷師兄差遠了。”
扶蒼淡道:“噤聲,別叫他發覺。”
說話間,二樓的窗戶忽然開了,一個年約十四五的凡人少女探出腦袋,一張嬌美的圓臉猶帶稚氣,然而眉宇間仿佛又天生存了一絲清郁之色,看著便有十分的楚楚可憐。
玄乙一看清她的臉,差點失聲叫出來,急忙一口咬住尾巴,連扶蒼也感到震撼:“……延霞師姐?”
“子都!”少女低低喚了小妖一聲,語調婉轉。
那叫子都的妖扶在窗櫺上,把扇子搖得呼呼響,促狹道:“阿霞,想我了沒?”
她叫阿霞?難不成真是延霞師姐?玄乙震驚地松開尾巴,半個身子都探出來,從上到下使勁打量她。
阿霞面上浮現一層紅暈,眼波流轉,顯是喜不自禁纏綿萬狀。
“你又這樣偷偷來看我,萬一遇到厲害的法師怎麼辦?”她聲音很低。
子都柔聲道:“相思刻骨,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再有什麼厲害的法師也拿我沒辦法,你別擔心。今夜風清月明,阿霞,陪我出來說說話可好?”
阿霞面上紅暈更重,緩緩搖頭:“阿娘夢淺,醒來不見我必然驚惶,咱們就這樣說一會兒罷。”
子都卻十分焦急殷切:“上回我和你說的,我在附近山里新開了洞府,風景十分秀美,我帶你去看看?”
說著不等她答,伸手便要去抓她的肩膀。
冷不丁后頸處一陣刺骨寒意,令他毛骨悚然的上界威壓似烏云蓋頂般罩下,他僵在半空,霎時間汗出如漿。
“下去。”冰冷而魅惑的聲音在背后緩緩響起。
窗后的阿霞驚道:“子都?怎麼了?”
她如今肉眼凡胎,看不見真神。扶蒼長袖一揮,她目中光彩漸漸暗下去,合上窗戶轉身便乖乖進屋睡覺。
子都狠狠摔在地上,化作一團陰影便要逃竄,只見面前寒光一閃,“鏗”一聲,純鈞劍筆直地插入面前的土地中,他立時僵在原地。
“起來。”扶蒼按住純鈞的劍柄,冷冷吩咐。
陰影瑟縮著凝聚成方才的俊俏男子,伏跪在地:“上神饒命!上神饒命!我不該占據玄女廟!”
扶蒼道:“我問你,這凡人女子是誰?”
子都顫聲道:“她是這城中一位員外的大小姐,今年十四歲,我與她一見鐘情,我並沒打算吃她!請上神明鑑!”
“說謊。”扶蒼將純鈞輕輕抵在他后頸,“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天之寶劍的威勢壓迫得他面如死灰,終于徹底癱軟下去,喃喃道:“我、我說實話!我是附近山里一只藤妖,山里的槐老大告訴我,這小姐是下界了卻因緣的赤帝小公主,若能與她雙修陰陽,修為必然有極大進益。槐老大如今正是修行緊要處,出不得山,便許我好處,叫我偷偷將小姐帶進山里。正好半個月前離恨海墜落,糾察靈官們許久沒來,我、我就在她面前現了形,誰知她竟戀上了我,我、我便想著自己先撈一杯羹……我……我還沒成事!我再也不敢了!”
還真是延霞!
凡間時間流逝快,神界一天不到,下界已是半個月,延霞下界不到一年,如今已長到十四歲。
玄乙嫌棄地打量面前抖如篩糠的小妖:“她會戀上你?”
再怎麼說延霞也是赤帝的小公主,在上界時金尊玉貴,來往都是身份高貴的神族,下界做凡人也不至于跟這淺薄小妖勾勾搭搭罷?
子都簡直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剖白心跡:“是真的!我、我怎敢說謊!我也不知她為何就戀上我,說覺得我面善,上回還送了一粒額前寶珠給我……”
玄乙靜靜看著他與少夷有兩三分相似的模樣,心中恍然。
怪不得……卻也想不到。想不到她下界做凡人,竟還是會再一次戀上相似的那個人。
扶蒼道:“你懷中那充滿魔煞之氣的東西,就是槐妖許你的好處?他從何處得來?”
子都目光閃爍,支吾了半晌,忽然低聲道:“上神,我說了,你還殺我嗎?”
扶蒼緩緩道:“我不會妄開殺戒。”
子都面上掠過一絲陰郁,伏在地上劇烈顫抖,一面道:“這是三百年前從神界掉下來的東西,槐老大說是被濁氣浸染的神界土地,他時常取些碎片給我們,托我們替他跑腿辦事……上神,我這便把寶貝給你!別殺我!”
他從懷中取出那枚充斥了魔煞之氣的石頭,作勢要送上,扶蒼忽生一股不祥的預感,當即指尖一彈,純鈞划了道漂亮的弧線,一劍便將子都的雙手齊腕切斷,落在地上的左手已是一片漆黑——方才他趁著說話竟吸食了許多魔煞之氣。
子都痛得慘叫一聲,一口咬住自己斷裂的雙手,化作一團陰影潛入地下,奔逃而去。
扶蒼並不去追,只用劍撥了撥掉在地上的那塊漆黑石頭,庭院中清氣盈盈,石上所剩不多的魔煞之氣與之碰撞,發出細微卻尖銳的嘯聲。
“吵死了。”玄乙被這噪音震得耳朵疼,從他袖子中跳出來,“你怎麼不去追?”
扶蒼搖了搖頭:“此地沒有糾察靈官看護,不可離開。”
覬覦延霞的不止一個妖,下凡神女每日有糾察靈官看護,叫他們不敢妄動,如今離恨海墜落,神界一片混亂,糾察靈官遲遲不來,他們一走,延霞必然要被挾持。
玄乙用尾巴支撐著,繞著那塊石頭蹦了一圈,這玩意叫得她腦仁疼,她便道:“你把頭轉過去。”
扶蒼的眉頭又皺起來了:“做什麼?”
“這東西太吵了,我要叫它安靜下來。你轉過去不許看。”
扶蒼瞥了她一眼,緩緩背過身,竟然真的就不看,只聽“噗”一聲,沒一會兒,刺耳的尖嘯聲忽然停了。
玄乙把石頭用燭陰白雪裹得結結實實,好像一粒大雪球,剛放手里顛兩下,一扭頭,卻見扶蒼不知什麼時候轉過來,定定望著自己。
壞了,叫他看到人身,他必然來削頭發!
她就地一滾,噗一下變回泥鰍,冷不防他出手如電,一把就將她捉住,往掌心里一放。
“你削不到。”她又得意起來。
扶蒼在她腦殼那個包上面輕輕揉了兩下,聲音很輕:“嗯,我削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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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都其實是個非常有名的美男子的名字~這里借來一用~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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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4:52
第五十七章 不可脫也
天漸漸亮了起來,庭院里開始有了人聲,來來往往的凡人忙碌而喧囂。
扶蒼坐在繡樓前的女貞樹上閉目養神。
昨夜的事情令他想了很多,子都說充斥了魔煞之氣的石頭是三百年前從神界掉落的,更印証了他先前的預感。
天地有清濁之分,清氣生神力,濁氣生魔煞,為濃厚濁氣感染太久的物事便會慢慢滋生出魔煞之氣。
先前朱宣帝君也說過,離恨海地顫已有些年頭,墜落下界並非突如其來,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許多年的地顫總會讓沾染了離恨海濁氣的神界土地掉落一些,只是太過細碎,無人察覺,而撿到這些碎片的妖族,是否墮入魔道,全憑他們一念之間。
他能察覺到這些,上界的諸位帝君大帝自然也遲早會發現,這些年不知從離恨海掉落了多少碎片,下界也因此不知會有多少墮入魔道的妖族,神界安逸日子過了太久,如今應當要警醒些了。
細細的風拂過,女貞樹的葉片發出颯颯的響聲,掌心的小泥鰍已經睡熟了,風聲和著她沉沉的鼻息,有一種異樣的安寧。
扶蒼睜開眼,一點陽光正透過茂密的枯葉,落在她細長的尾巴上,庭院內清氣橫流,陽光顯得十分清透,她的鱗片像是一粒粒的金屑,尾巴一會兒彈起來一下,拍在手掌上又麻又癢。
這模樣實在有趣得緊,若是這泥鰍做神女的時候也這般安靜乖巧該有多省心。
繡樓的窗戶“吱呀”一聲被打開了,玄乙一下驚醒,卻見延霞扶在窗櫺上發愣。
她少女懷春,滿腹心事,不知想到什麼,先時還纏綿萬端咬唇偷笑,到后來卻又面色發白,目中珠淚盈盈。
扶蒼對她這千變萬化的表情一派莫名,然而掌中的泥鰍卻坐得筆直,兩只小眼睛始終靜靜地看著延霞,過了半晌,泥鰍居然嘆了口氣。
扶蒼以為這嬌蠻的公主會說“走”,再不就是抱怨一下沒好吃的,誰知她竟嘆氣。他不由問道:“怎麼了?”
玄乙把身體盤成一團,語氣里怨氣萬千:“有個莽夫天天逼我現龍身,不給吃不給喝不給走,我嘆個氣都不行?”
繡樓上延霞低低的哭聲讓她心煩意亂,翻過來覆過去。那時候阿娘也成天這樣哭,到后來她每日見的最多的就是她的眼淚,她怎麼就那麼多眼淚,總也流不完,低微而壓抑的哭聲讓她只想躲到地下萬丈。
“把她打暈。”玄乙惡狠狠地,“她就不哭了。”
扶蒼顛了顛手里的泥鰍,沒說話。
*
平靜的日子結束在第三天夜間。這凡間的三天,糾察靈官沒來,妖族們也沒來,而等情郎等了三天的延霞卻等不下去了。
夜半三更,她順著繡樓往下爬,身手還挺敏捷的。玄乙一口氣吹出去,地牢朮籠罩了整座庭院,延霞沒頭蒼蠅似的跑了半天,怎樣也出不去,又是驚駭又是不解,只急得團團轉。
她倒是滿腔痴心想與情郎私奔,完全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會帶來的麻煩。
若是叫延霞跑去自投羅網,他們這几天豈不是白待了。子都也說過,還有個什麼槐老大在后頭指手畫腳,萬一又是跟烏江仙子一樣厲害的墮落之妖,那該多頭疼,她可不要好了右腿又壞了左腿。
扶蒼安靜地把身體藏在枝葉的陰影中閉目養神,不知為何,忽生一股不祥的預感,他睜開眼,只覺原本清氣盈盈的庭院突然變得濁氣洶涌,一片輕薄的霧氣緩緩彌漫開,籠罩了半個城。
他一把抓起小泥鰍,飄然落地,只聞半空幽幽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竟是一輛半舊的馬車沿著員外府的圍牆頂款款而來,停在繡樓外。
下一刻,車門被慢慢打開,消失了三天的子都提著燈籠立在車上,笑吟吟地喚道:“阿霞,我來接你了。”
他穿了一身姜黃色的褂子,那雙曾被純鈞切斷的手又好端端地回到了胳膊上,眉間更墜了一粒火紅寶珠,越發顯得面如冠玉,俊美非常。
扶蒼心中驚詫,輕彈指尖,純鈞立即便要呼嘯而出,冷不丁馬車內忽然疾射出一雙細長的黑手,一把按在劍上,旋即車內傳來一聲痛呼:“好痛!是天之寶劍!”
那雙黑手立即縮回,不防扶蒼將純鈞輕輕拋出,這蒼藍的天之寶劍在空中划了道圈,忽然變作千萬道寒光,疾若閃電般,只瞬間便將馬車絞了個粉碎,短促的慘叫驟然響起,又驟然結束,四下里一片死寂。
果然來了不止一個妖。扶蒼反手便要捉住延霞,誰知撈了個空,回頭再看,她竟已消失,只剩翻滾的濁氣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
那碎裂的馬車還在原地,碎片中躺了一只血肉模糊的猴妖,早已氣絕身亡。
扶蒼心中更是震驚,放出純鈞不過彈指瞬間,這麼短的工夫,他竟全然沒看清延霞和子都是怎麼消失的,是子都的修為提升?還是那只槐老大在后面搞鬼?
玄乙從袖子里蹦到他肩上,繃直了身子四處張望,她也沒看清延霞是怎麼消失的,這下壞了,看樣子那個什麼槐老大一定是跟烏江仙子一樣牛逼哄哄的墮落之妖。
她頓生退意,尾巴剛一動,只聽頭頂傳來芷兮驚訝的呼聲:“扶蒼師弟?”
緊跟著一頭威風凜凜的獬豸便落在庭院內,獬豸背上一前一后坐了兩位天神,除了芷兮竟連少夷也在。
玄乙當即像遇到救星一般,噗一下變回人身,單腳蹦著朝芷兮面前跳去:“師姐!師姐!”
芷兮冷不丁見她突然蹦出來,趕緊張開胳膊將她扶住,奇道:“你怎麼也在?你們沒事罷?是掉到這里的嗎?”
玄乙還沒來得及說話,少夷忽然問道:“延霞呢?牆上那碎裂的馬車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玄乙嘆了口氣。
芷兮忙著跟扶蒼簡單解釋順便詢問情況:“我掉在夷水附近,后來遇到少夷師弟,他的丹鳳被氣流撕碎了,我倆便結伴同行。之前就聽說延霞托生在這里,我們想著過來看看,是不是延霞出事了?”
他們若再早來片刻便好了,扶蒼頷首:“延霞師姐被妖族攝走,就在剛才。”
芷兮大吃一驚,下凡天神時常為妖族覬覦,或垂涎其血肉,或試圖哄騙其與自己雙修陰陽,延霞此去必然凶多吉少,倘若危及性命,她這趟下界不但白來,靈性反而更要受到許多損失。
“那個槐妖有染了濁氣的神界土地碎片?”她的聲音有點發抖,立即想到烏江仙子,“那……是離恨海地顫掉落的?這樣說來,下界豈不是有無數我們不知道的墮落之妖?”
沒錯,太可怕了,玄乙連連點頭:“那個槐妖好像很厲害,不如我們趕緊回南天門報信。”
芷兮嘆道:“哪里趕得及?上回古庭是運氣好,剛好遇見雷澤神君過來交接,眼下離恨海的事肯定亂七八糟,誰有空搭理咱們?等南天門兵將集合兵力下界,再有什麼禍事也早過去了。”
玄乙長嘆一聲,那怎麼辦?他們四個去送命麼?延霞這一世死了還能回上界,他們要是隕滅那可真的就隕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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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時間:
2015-8-18 18:25:08
第五十八章 迷魂幻術(上)
“我去罷。”
少夷掌中現出一朵鳳凰涅槃火,輕輕一口氣吹出去,鮮紅的火焰沿著凡間官道細細延伸,那極稀薄的一絲絲為延霞殘留下的清氣被火焰燒出淡金色,在風中瑩瑩絮絮。
他看了看清氣的痕跡,笑道:“我自己去,本來也只是我的一點私願,你們回南天門報信,一時半會兒我還真隕滅不掉。”
芷兮神色復雜地看著他,忽地一咬牙:“我也去!扶蒼師弟,玄乙,我們一起去!怎麼能讓同窗獨自冒險?何況下界這些花草樹木的妖族,都擅長迷魂幻朮,我們又沒到一夢千年無法無相的境界,少夷師弟獨自去,與送命何異?只能靠玄乙的燭陰白雪來抵擋。”
玄乙揉了揉腦殼,她就知道……看樣子她這條左腿今天得交代在下界了。
身體被扶蒼搬上九頭獅,她有一萬分不情願,臉拉了三尺長,突然把頭發全部攏進衣服里,冷道:“你若真敢削我頭發,我就叫清晏揍你!”
扶蒼已經習慣她這種跳脫的思路,隔了一會兒方道:“清晏……是小龍君麼?”
“對。”玄乙提到清晏便開始得意洋洋,“他最擅長打架。”
扶蒼低頭盯著她看,突然伸手再把她的頭發從衣服里面拔出來,不去管她氣急敗壞的拳打腳踢,淡道:“那我一定要見識一下。”
淡金色的清氣痕跡彎彎繞繞,忽而拐向一座山,在山道上斷斷續續行了一段,便突然消失了。
扶蒼仰頭看了看這座並不怎麼高的山,山頂的濁氣比其他地方都濃厚些,他道:“去山頂看看。”
九頭獅與獬豸一前一后飛快躍至山頂,卻見遍地亂石成堆,無數枯木,唯有一株巨大的槐樹盤踞其上,猙獰粗大的根部甚至剝離地面,與無數亂石糾纏在一處。此時下界正值金秋時節,這株槐樹卻依舊綠蔭如蓋,看著很是詭異。
扶蒼跳下獅背,上前伸手試探,果然一摸之下是空的,這只槐妖已能夠開辟洞府,此地不過是個幻象。
他將腳重重一踏,山體霎時震顫數下,眼前的幻象瞬間消失,山頂一片荒煙蔓草,遍布迷霧,一塊巨岩上嵌了朱紅色的門,其上還風雅地取了個名字:極樂洞天。延霞淡金色的清氣正在門邊盤旋。
芷兮頭一回下界殺妖,難免有點緊張,咬著唇低聲問:“殺進去?”
好像……也只有這種辦法了。
扶蒼將玄乙往芷兮手上一放:“麻煩師姐看顧好。”
說罷指尖一彈,蒼藍的純鈞化作萬千劍光,一聲巨響撕碎了洞門,他和少夷一左一右沖進門內,芷兮背著玄乙緊隨其后,門內竟是雕欄玉砌,垂紗飄舞,十分清雅。少夷長袖揮動,鳳凰涅槃火瞬間便吞噬了這座妖族洞府,意外的是,沒有慘叫聲,也沒有任何妖影,這洞府像是空的。
延霞的清氣流淌在一扇精致木門前,剛一靠近,便聽里面傳來說話聲,似是兩人在爭執著什麼,延霞的哭聲很響:“我不要見什麼槐老大!子都!你明明告訴我這是你的洞府!”
子都嘆道:“我一介小小藤妖,哪里能開辟洞府。阿霞,我也想與你效仿神仙鴛鴦,白首到老,只是我太沒用,受制于槐老大。這樣罷,你陪他五天,我便能與你共處一天,你想和我一起,便要盡力去討好他,這樣咱們兩個才能長長久久,好不好?”
世上竟有如此卑鄙無恥之徒!芷兮氣得渾身發抖,正要一腳踢開房門,誰知少夷比她快了無數,木門瞬間被鳳凰涅槃火燒成了灰燼,他少見地面沉如水,踏著鮮紅的火焰緩緩走進去。
富麗堂皇的雅間,延霞發釵與衣裳凌亂不堪,扑倒在床上嚶嚶哭泣,子都半跪在她身邊,正扶著肩膀安撫她,猛然見到一幫神族沖進屋子,他面色巨變,當即化作一團陰影便要逃竄。
鮮紅的鳳凰涅槃火無聲無息地洶涌至四面八方,子都被燙得慘叫一聲,只得懸浮半空,捂著被燒焦的手臂大口喘息。
延霞倒被他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少夷抬手一揮,她中了攝魂朮,軟綿綿地倒下去。
四位天神,一只藤妖,雅間突然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芷兮死死盯著子都,越看越覺心驚,他和少夷好像!容貌像,氣質像,甚至額上寶珠都一樣!她忽又感到一陣心酸,延霞這個傻丫頭,這又是何苦?
子都喘了片刻,目中漸漸流露出求饒的意圖,顫聲道:“我不過是個藤妖,這些都是槐老大策划的!我、我沒對她做什麼!上神饒命!”
芷兮怒道:“什麼槐老大!這洞府里只有你一個!你犯下挾持下凡神女之罪,墮入魔道之罪,哪一條都足夠讓你魂飛魄散!”
子都面色慘白,連聲道:“不可能!我剛才帶阿霞進來的時候他們都還在!怎麼可能?!”
他說著便要往屋外飛,可滔天鋪地的鳳凰涅槃火阻攔了他的去路。少夷看了他半晌,突然發出一陣笑聲,搖著頭嘖嘖嘆道:“這麼個玩意,哪里像我?小晚霞,你的眼光總是這樣差。”
在上界看上他這樣的混蛋,在下界又看上個窩囊的小妖。
他手指一搓,鳳凰涅槃火頃刻間吞噬了子都的身體,他的慘叫聲足足炸了一盞茶的工夫才漸漸安靜下去,連灰也沒剩下。
少夷緩緩走到延霞面前,垂睫看了許久,輕輕將她抱起,嘆息一聲:“走罷,先送她回去。”
玄乙一聽可以回去,立即松了口氣,把嘴貼在芷兮耳邊,嬌聲軟語:“師姐,等下我和你一起騎獬豸好不好?”
這小鬼還在跟扶蒼斗氣?芷兮無奈地笑:“你啊,長點心罷,我才不摻和你跟扶蒼師弟的斗氣,沒得碰一鼻子灰。”
玄乙死死抱住她的脖子,對這個師姐她素來知道怎麼撒嬌,把身子扭得跟麻花似的:“好師姐,讓我騎獬豸嘛。”
芷兮被她纏得無法,只得連聲答應:“好好好,騎獬豸。”
眾神出了房門,但見鮮艷如血的鳳凰涅槃火已經快要熄滅,那些精美的雕欄玉砌都已燒成了黑灰,再無東西可燒。正要從來時路回去,玄乙忽然拍了拍芷兮的肩膀:“往這里走,你們走錯了。”
她指向后方的死路,那里只有被燒得焦黑的牆壁。
芷兮莫名萬分:“這里是牆啊!”
玄乙不答,緩緩吁出一口氣,密密麻麻的燭陰白雪自頭頂緩緩飄落,刺骨的冰寒令几位天神都打了個哆嗦,霎時間眼前景象一變,果然她指的才是出口。
“看樣子那個槐妖真的很擅長迷魂幻象朮。”玄乙捏了几粒雪球分給他們,“快走罷,別指望我能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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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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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5:30
第五十九章 迷魂幻术(下)
諸神不敢停留,化作一股狂風往洞口疾馳而去,忽聞一陣巨響,斷壁殘垣的洞府霎時間從正中裂開,其下幽深漆黑,風聲呼嘯,竟似是一個極大的地穴,而頭頂洞天的虛幻青光也開始迅速皸裂——這妖族洞府竟是臨時做出的贗品,崩裂后方露出真實面目:頭懸巨岩,腳下空穴,從他們進入洞府那一刻起,便進了陷阱。
頭頂的巨岩猶如太山壓頂般當頭拍下,諸神無處可躲,硬生生吃下這一擊,被紛紛拍進幽深的地穴之中,巨岩重重摔落,卡在地穴之上,分毫不差,震耳欲聾的聲響連綿不絕,在封死的地穴中回蕩了許久。
少夷用手在冰冷的巨岩上摸索一陣,地穴口被其卡死,連一絲縫都沒有,扶蒼拋出純鈞,萬千寒光狠狠砸向巨岩,巨岩遍體血紅妖族咒言,紅光一閃,裂口又迅速合攏。
“刻了妖族咒言,穿不過去。”少夷嘆了口氣,“只能往下看看了。”
諸神震蕩神力,祥光將漆黑的地穴照得雪亮無比,但見這地穴深有千丈,洞壁光滑,密密麻麻都刻滿了妖族咒言,明顯是早就挖好的,落到底之后,是一處不算寬廣的封閉洞穴,地上堆滿了枯骨,粗粗一看不下上百具,骨質粗黃脆黑,應當是凡人的屍骨。
大家又暗暗松了口氣:還好,這個槐妖不吃神族。
芷兮惴惴不安地把玄乙抱到身前,方才她來不及反應,巨岩倒是有大半砸在玄乙身上,她仔細檢查這嬌弱的龍公主,果然她已經被砸暈過去,細細一行鼻血順著臉頰落下來。
她頓時慌了,急道:“你們快來看看玄乙!她是不是又受重傷了?!”
此話一出,扶蒼和少夷面色遽然一變,扶蒼上前輕輕捧起玄乙的腦袋,指尖輕觸頭骨要處,再順著脊背向下,一一輕輕按捏,最后卻松了口氣:“……沒事,沒受傷,只是受了震蕩暈過去。”
少夷嘆道:“她暈過去才是大事,沒有燭陰白雪如何是好?這小泥鰍怎的如此柔脆?”
他素日里總是被玄乙說“柔脆”,今日終于找到反擊的機會,可惜她也聽不到,別人燭陰氏都牛逼哄哄的,就她不是暈就是受傷,被一塊岩石撞暈的天神,說出去凡人都要笑掉大牙。
芷兮萬分自責:“玄乙年紀還小,是我不好,我反應慢了……”
扶蒼將玄乙接在懷中,她的鼻血流了片刻便停了,只弄了半臉血跡,他喚出雨露擦洗,再次觸碰她身體各處要害,細細檢查有沒有沒發現的隱患。
少夷柔和的聲音忽然在耳邊低低響起:“扶蒼師弟,看到你替我這樣照顧小泥鰍,我安心多了,多謝你。”
又是替他?
扶蒼抬眼,與他含笑的雙眸對上。
少夷輕道:“后面還是要麻煩你一段時間,替我看好她,她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扶蒼漠然看了他半晌,淡道:“我從不替誰做事。”
少夷眨了眨眼睛:“這樣說來,難道扶蒼師弟一路庇護,竟是為了你自己?”
扶蒼未置可否。
少夷低聲道:“這樣可不好,你注定要傷心。”
扶蒼眉頭一蹙,旋即松開:“我看未必。”
話音一落,忽覺胸前一陣冰冷,他渾身大震,不可思議地望著對面的少夷,他手里握著純鈞,將他一劍穿心,一面笑吟吟地說道:“你看,就是這樣的傷心。”
扶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忽覺渾身上下一陣刺骨的冰寒,霎時間眼前景象巨變,他還是坐在原地,純鈞好好地掛在腰上,少夷和芷兮蹲在對面,都是一臉驚駭莫名,而懷里的玄乙不知何時已經醒了,窸窸窣窣的燭陰白雪自頭頂三尺處緩緩落下,她勃然大怒地瞪著他,怒道:“你掐的我好痛!放手!”
扶蒼一時迷惘,一時還有些殘存的震驚,突地醒悟過來方才是中了幻朮,他竟全然不知何時中的。
玄乙只覺肩膀快被他掐碎了,疼得臉色發綠,索性一腳踹他身上:“快放開!別碰我!”
扶蒼緩緩放開她的雙肩,過得許久,低聲道:“……好厲害的迷魂幻朮。”
芷兮上下打量他,有些擔心:“扶蒼師弟,你沒事罷?”
方才玄乙被巨岩砸暈,扶蒼替玄乙檢查傷處,突然就不動了,緊跟著便開始渾身顫抖,倒把他們嚇一跳,好在玄乙被他掐醒,及時喚出燭陰白雪。雪在他肩頭已積了三寸,他卻還是滿頭冷汗,面色猶驚,必然是方才的幻朮十分厲害。
芷兮不欲他多想,索性笑道:“沒事了,玄乙已經醒了,那迷魂幻朮也不用再怕。”
扶蒼閉目凝神片刻,再睜眼時已恢復平日的淡漠,頷首道:“多謝師姐,我無事了。”
他四處顧盼,望見玄乙獨自坐在角落里,垂頭捏著手里的白雪琉璃塔,這琉璃塔她還沒捏完便遇到離恨海墜落,下界的過程又太過粗暴,雛形有些碎了,她正慢慢用白雪將縫隙填補好。
扶蒼靜靜看了半晌,起身朝她走去,雪白的衣裳在地面鋪開,他緩緩坐在她身側,低聲道:“……抱歉。”
玄乙扭頭撐圓了眼睛:“然后呢?”
他就知道她會有這種反應。
“沒有然后。”
玄乙吸了一口氣,她的肩膀到現在還在疼,肯定被他掐紫了,這莽夫,每次遇到他都沒好事,態度竟還如此惡劣!她把琉璃塔往袖子里一塞,起身便要蹦走,冷不丁他在她肩上一按,剛好按在痛處,她疼得“嘶”一聲,他立即松手,轉而掐住胳膊,把她往身邊一拽。
要說什麼?他也不知道。
扶蒼停了很久,開口道:“燭陰白雪可以持續多久?”
此時他們的生殺大權都掌握在她手上,玄乙不懷好意地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樂意的話,十天也可以,不樂意的話,下一刻便沒了。”
這龍公主好像總也不能跟他好好說話,從花皇仙島開始到現在,不是冷嘲熱諷就是針鋒相對。扶蒼伸手握住了她的一截頭發,又問一遍:“可以持續多久?”
玄乙使勁從他手里拔頭發,結果用力太狠反而拔斷了几根,她怒道:“你的馬上就沒了!”
她一根根去掰他的手指,掰開一根再去掰第二根,他便又把手掌合上。她掰了半日,臉色鐵青地抬頭瞪他,扶蒼眼睛里藏了一絲趣味,又帶了些惡意,還有些叫她避如蛇蠍的柔軟的親近。
玄乙的手慢慢放下,縮回袖子里,把臉轉了過去。
“應該可以等到上界救援。”她的聲音變得清淡。
扶蒼正要再說,封閉的洞穴內突然響起一個陌生而蒼老的聲音:“有個燭陰氏。”
扶蒼驟然回身,一把擲出純鈞,寒光乍現,那聲音痛呼一聲,一道不知從何而來的黑影被純鈞硬生生釘在洞壁之上,不停掙扎。鳳凰涅槃火霎時間鋪滿地面,似有靈性般將那道不停掙扎的黑影直接吞噬。
“這是槐妖?”少夷有些訝異地摸了摸鼻子,“好像不是很厲害呀。”
卻見黑影倏地化作一團黑灰,靡靡散開,旋即在一旁空地上重新凝聚成人影,一面沉聲道:“我不欲戮殺真神,把赤帝小公主留下,你們走罷!”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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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5:47
第六十章 好色槐妖
說罷槐妖上前一步,祥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他聲音蒼老,容貌卻出乎意料地年輕,只是十分丑陋,闊口豬鼻,小眼黃牙,再擺出猙獰的表情,更是讓看慣了美人的几個小天神一陣反感。
玄乙用袖子捂住嘴,朝后縮了縮,忽然堅定地小聲道:“嗯,延霞師姐不能留給他。”
……難不成她剛才還打著留下延霞的主意麼?
扶蒼忽然將腳輕輕一踏,洞穴霎時間劇烈震顫起來,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蒼藍劍光,那只槐妖果然沒什麼身手,更兼地顫,躲得十分狼狽,冷不防被兩枚劍光穿透胳膊,強行將他推后,緊跟著那無數劍光扑了個滿懷,硬生生把他釘在洞壁之上,鳳凰涅槃火又一次將他頭發衣服全部點燃。
誰知馬上他又化作一團黑灰,重新在旁凝聚成人形,毫發無傷。望著槐妖得意的神情,扶蒼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不知為何,他竟想起那雙不停愈合的防風氏之手。
槐妖冷笑數聲:“我的傷可以無窮無盡地愈合,而你們的神力卻有盡頭,以有限與無限相拼,非智者所為。這燭陰氏年紀還小,神力淺薄,最多不過護你們數日不受我幻朮侵襲,我若有心殺戮,與你們在這里耗上數年也並非難事,而今我誠心放你們几個走,只要將赤帝公主留下,已是大大的仁慈了。”
雖然不願承認,可他說的一點也沒錯,他們几個沒到一夢千年無法無相的境界,這槐妖也不知怎麼的竟然死不掉,就算強行留下,等玄乙的神力耗盡,也是甕中捉鱉的結果。可要把延霞留給這丑陋的怪物,好像更讓他們不能接受。
玄乙輕嘆一聲,坐直了身體,開口道:“槐妖先生,所謂天地量法皆有度,我從來不信天下間有什麼無限之力,即便以當年蚩尤大君之威,也一樣遭遇覆滅,你……莫不是被騙了罷?”
那槐妖還以為她要說什麼狠話,誰知她竟冒出來一句自己被騙了,登時有種不知如何接口的感覺。這燭陰氏的小神女容貌清艷,身姿纖柔,她身后的那個神女也是端庄秀麗,神采飛揚,他頭一次見識真正的上界神女,剛剛沒細看,如今正對麗色,便有些不能自持。
他素來喜愛美色,奈何生得丑陋,女妖們沒一個樂意接近他,時常欲火燎心他便去挾持凡人,完事后再憤憤吃掉,好在有個延霞下凡,身份高貴,容顏嬌美,他自詡只有神女方能配得上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把她弄到手,不想竟誆來兩個真正的上界神女,他有心全部霸占,可惜里面有個燭陰氏,他還不至于膽大包天到招惹燭陰氏。
槐妖一時為難,一時又難忍欲火,隔了半日,忽然道:“不行,你們再把那個黃裙子的神女留下!其他的都走!”
芷兮立時柳眉倒豎,怒喝道:“你做夢!”
玄乙笑道:“槐妖先生,我在跟你說話,你怎麼不理我?”
槐妖聽她這般嬌聲軟語,身子便軟了半邊,應道:“我怎會不理……不過你的話,叫我如何回?總而言之,你們傷不得我,我也並不想行殺戮上神之事,但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們要走,須得給我些好處,把赤帝小公主和這黃裙子神女留下,我保証絕不磕著她們半點。”
玄乙蹙眉道:“你為什麼不叫我留下?我長得不好看麼?”
槐妖目中精光大動:“你肯留下?!不……你不能留,燭陰氏萬法無用,我的幻朮對你沒效果,你……必然要嫌我丑陋。”
玄乙嫌棄地上上下下打量他,失笑:“丑是丑了點……嗯,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她朝他招招手。
槐妖仗著自己本事,竟也不怕,當即緩緩走到她面前,這小神女端正優雅地坐在地上,絳紫色的長衣像花一樣鋪開,玉瓷般的面上沒有一絲厭惡之色,反倒仰頭看得十分認真仔細,含笑的目光讓他一顆陳年老妖心跳得厲害。
忽聽她柔聲問道:“槐妖先生,你這反復痊愈的能力,是因為墮入魔道麼?是吸食了神界掉落的碎片,才變成這樣?”
槐妖曉得她在套話,他無所畏懼,只道:“這許多年神界掉落了無數碎片,雖然吸食后都可提升修為,但唯獨這三百年掉落的碎片可以令妖族擁有反復痊愈的能力。三百年前我不過是個境界普通的槐妖,生在山頂每日吸食日月精華修行,蒼天有眼,那日神界掉了一塊水缸大小的碎片,雖然將我枝葉砸了大半,但我也因禍得福,得到如今這般修為。”
玄乙輕笑道:“可是你強留神女,上界終究會知道,你不怕形魂俱滅?”
槐妖傲然道:“離恨海墜落,神界暫時沒工夫管這些,等他們下來,我早已雙修陰陽成功,修為再提升無數,何懼之有?”
玄乙頷首:“不錯,果然還是今天就把你殺掉比較好。”
槐妖微微一驚,忽覺遍體陰寒刺骨,他兩條腿竟不知何時被凍在地上,身體無法化作黑灰逃逸。下一刻,純鈞便化作萬千寒光絞來,連芷兮也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柄通透軟劍,手腕一抖將他卷住。
少夷笑瞇瞇地開口道:“還是小泥鰍點子多。槐妖,看看這次的火能不能讓你受傷。”
他的指尖忽然多了一簇細細的火焰,顏色與之前鮮艷的鳳凰涅槃火截然不同,竟是幽幽的藍色。手指一晃,這簇細小的火焰疾若流星,無聲無息射向槐妖,他慘叫一聲,霎時被藍火吞噬了半邊身體。
方才被純鈞絞碎、軟劍碾壓、鳳凰涅槃火焚燒,槐妖都毫無動靜,哪知這團藍火竟燒得他慘叫連連,偏偏雙腳被燭陰白雪凍住,他若想化作黑灰逃逸,便只能舍掉這雙腳。
少夷滿意地點點頭:“看樣子有效果。”
玄乙奇道:“少夷師兄,那是什麼火?”
少夷很有耐心地解釋:“鳳凰涅槃火有毀滅與再生兩種神力,而那團藍火,是我把再生的神力抽出來,只剩毀滅之力,可惜神力不足,只能燒他半邊身子……哎呀,他好像要逃了。”
說話間槐妖忽然目中一狠,強行切斷被燭陰白雪凍住的雙腿,身體化作一團黑灰,厲聲道:“你們非要自尋死路,我就陪你們耗!”
眼看他便要一頭鑽進洞壁,進去了他們可沒本事再把他挖出來,一時間扶蒼芷兮少夷都動了,說什麼也得把他攔在這里!
玄乙也很想動一下,可惜右腿使不上勁,她只能扶了扶松垮的金環。
突如其來地,像是有一只巨手在封閉的洞壁外狠狠一敲,緊跟著一個低沉卻幽冷的聲音驟然響起:“阿乙,你在里面?”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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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6:02
第六十一章 兄長清晏
玄乙張大了嘴,又倏地合上,差點把舌頭咬掉。
她猛然起身,單腿直立亂蹦亂跳,金環都從發髻上掉了下來,一面歡快地大叫:“清晏!清晏!你還活著!”
外面那個幽冷低沉的聲音頓了頓,帶了一絲笑:“小丫頭嘴巴還是這麼壞。”
刻滿妖族咒言的洞壁忽然便裂成了碎片,塵埃尚未落定,竟有十几道人影便飄然而入,大多穿著玄白相間的糾察靈官冕服,唯有為首的年輕神君穿著淡青色的長衣,耳上墜的兩顆漆黑珍珠款款搖曳,面色蒼白,眉宇間帶著一股陰郁之色,正是三百年不見的清晏。
玄乙朝他餓虎扑食般扑過去,他立即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一手撐著她的身體,一手將她散亂的長發撥開,仰頭看了半晌,微微一笑:“長高了好些。”
玄乙死死抱住他的腦袋,急的只是叫:“你怎麼會來?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你三百年都干什麼了?我差點要跟齊南去天北找你!”
清晏拍拍她的后背:“不急,等下慢慢問,你們好像遇到了麻煩。”
說話間糾察靈官們已魚貫而入,見延霞躺在地上雙目緊閉,靈官們立即上前查看,發現只是中了攝魂朮昏睡,便安下心來,起身朝地穴內數位小天神賠罪:“抱歉,是我等失職,牽連了諸位,過意不去。請問那只墮入魔道的槐妖在何處?”
糾察靈官們終于來了!芷兮只覺雙膝發軟,怔怔地坐下去,指著刻滿妖族咒言的洞壁嘆道:“他鑽進去了,不知躲在哪里,他的傷能反復痊愈,極難殺死,還精通迷魂幻朮,請各位靈官謹慎。”
糾察靈官們似乎並不相信他有這麼厲害,只是笑笑。
此處地穴與整座山融為一體,槐妖的洞府正是這個地穴,自山頂挖掘,直至山腳,方才他們是橫穿整座山方能從外打破洞壁,本以為槐妖必然藏匿地穴中,誰知他竟又跑掉,搜索范圍擴大到整座山,那便須得費上一番功夫了。
靈官長縱身而起,將洞壁與卡在地穴口巨岩之上的妖族咒言全部擦去,取下腰間匕首,飛快刻上神族真言,不一會兒,整座封閉地穴已被刻滿真言,他長袖一揮:“槐妖洞府在此,根須留在此地他逃不了多遠,去把他引進來!”
靈官們立時散開,玄乙見他們一時半會兒估計打不起來,便摟著清晏的胳膊問:“你怎麼下來的?我寫的信你看到沒?”
清晏正低頭看她右腿上的傷,見這麼快便近乎痊愈,他似乎並不驚訝,只道:“我已進入無法無相境界,一夢三百年,離恨海墜落當晚被驚醒,你和齊南的信我都沒來得及看,只回了一趟鐘山,齊南臉都哭腫了,你這丫頭總不叫他省心,既然沒事還不趕緊回去,留在下界做什麼?就你還想斬妖除魔?”
見他盯著自己右腿的傷處,玄乙的臉不大愉快地嘟起來:“我受傷的事是父親告訴你的?”
她都交代了無數遍不許告訴清晏,他非說。
清晏淡淡一笑,繞過有關鐘山帝君的話題:“齊南說的,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堆雜事……先不說這些,我感應到你在這附近,過來尋你的時候遇到這些糾察靈官,據說下界現在有無數墮落之妖,跟你們一起掉下來的神族已經隕滅了好几個,你啊,真是嚇壞我了。”
玄乙勾住他的脖子,湊近了細細端詳,喃喃道:“清晏你瘦了,那個玄冥帝君肯定每天都狠狠折磨你罷?要不干脆換先生算了,白澤帝君和氣得很。”
清晏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情,正欲說話,卻聽后面那些靈官們突然大聲呼喝起來:“攔住他!別叫他跑出去!”
說著便見眾靈官追著那化為黑灰的槐妖滿地穴亂竄,諸般朮法真言打在槐妖身上,就像打散一盤沙,全無作用,反倒累得靈官們個個氣喘吁吁,他好似貓戲耗子般故意飛飛停停,一面嘶聲大笑:“神界糾察靈官也不過如此!再來一百倍我也不懼!我倒要看看你們神力耗盡后該如何是好!”
清晏靜靜看了一會兒,低聲道:“哦?他竟能不停痊愈傷處?確實不能和他耗。”
他將玄乙放在干淨的角落里,轉身便要過去:“你坐好,我解決了咱們再聊。”
玄乙十分不樂意地嘟起臉,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輕道:“快點回來。”
清晏在她散亂的頭發上揉了揉:“馬上就回。”
玄乙立即放開手,笑瞇瞇地盯著他,順便將散亂的長發重新挽好,插入金環。
那只槐妖亂飛了一會兒,似是有些膩了,緩緩停下,任由朮法與真言砸在身上,他全然不為所動。忽然發現玄乙獨自坐在角落里綰發,袖子落了一截,露出皓白纖細的胳膊,他的兩只眼不由變得通紅,又是恨又是愛,這燭陰氏的小神女施計害他斷了兩條腿,他非得狠狠折磨她一頓才行!
他猛然大喝一聲,下一刻洞壁上便爬滿了血紅的粗大枝條,蛇一般纏繞伸展,每一根枝條上都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嘴,口中牙尖如刀,寒光乍現,突地齊齊暴射,朝玄乙卷去。
糾察靈官們吵吵嚷嚷地上前擋住,卻聽清晏幽冷的聲音在后面響起:“退開,我來。”
紛紛揚揚的燭陰白雪突然間搓綿扯絮般落下,比玄乙的雪片要大上無數,也密上無數,范圍更廣了許多,那些揮舞的血色枝條一沾上雪花,便黯然垂下,遲緩地扭曲著,極其不甘願地被凍入寒冰。
清晏足尖一點,疾飛上天,諸神全然看不清他究竟如何動作,只覺雪光一閃而過,那只縮在洞壁上的槐妖硬生生為他一掌擊落,摔在地上發出極大的聲響,居然沒有化為黑灰再度逃逸。
槐妖神色怪異地仰躺在地上,先時還可以掙扎數下,慢慢地動作變得僵硬,最終猶如冰雕般動也不能動,他喃喃:“你……對我做了什麼?”
清晏緩緩落下,淡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問我問題,誰給你的膽子打燭陰氏的主意。”
槐妖眼珠轉動,張嘴還欲再說,可是連唇舌都已被凍住,他只能不停亂轉眼睛,看著倒多了一絲滑稽。
糾察靈官們登時大喜,紛紛上前用捆妖索將槐妖從頭到腳捆了個結結實實,靈官長帶著一絲敬畏拱手道:“多謝小龍君出手。”
燭陰氏果然名不虛傳,這位小龍君年紀尚未滿兩萬歲,竟已有了無法無相的境界,假以時日,成就必然要超過如今的鐘山帝君。雖說他高傲的姿態叫靈官們有些不舒服,但強者為尊,燭陰氏確實有高傲的資本。
清晏說道:“我只能凍住他不超過凡間一日,屆時冰消雪融,他依舊能夠逃逸,我勸你們不要想著把他帶回神界交給刑部諸神審問,怕是帶不回去。”
靈官長大吃一驚:“這……這如何是好?”
“就在這里殺死最穩妥,反正他的罪也是死路一條。”少夷溫和而甜蜜的聲音自后方傳來,他笑吟吟地走到近前,瞥了一眼清晏,“小龍君,好久不見,你越來越厲害了。”
清晏眸光微動,看不出喜怒,只微微頷首:“少夷神君,果然好久不見。”
他轉過身,向迎面而來的扶蒼與芷兮拱手恭敬行禮,一面道:“這二位一定便是扶蒼神君與芷兮神女,家妹頑劣,有勞二位多擔待照顧,我十分感激。”
咦,他好像挺謙和的?還以為燭陰氏都像玄乙那樣狂妄刻薄,看起來倒不是,芷兮當即含笑還禮:“小龍君客氣了。”
扶蒼雙手合攏,優雅行禮:“小龍君客氣。”
抬起眼,卻覺清晏的視線正停在自己面上,若有所思一般,他心中不解,面上卻不動聲色,視線交錯,各自看了片刻,再各自移開。
那邊廂眾靈官已經又不知放了多少朮法,諸般兵器把那槐妖扎得跟刺蝟一般,槐妖的眼珠卻依舊轉動著,目光里滿是譏誚,似是嘲笑諸神的無用。
靈官長氣得只會重復:“這如何是好!這如何是好!”
他活了十几萬歲,還是第一次見到無論如何也殺不死的妖,這到底是什麼怪物?
少夷將指尖一搓,鮮紅的鳳凰涅槃火現出一簇,他凝神看了許久,額上漸漸出了一片汗,最后卻嘆了口氣:“不行,要將再生之神力抽出太費勁,我今日喚不出毀滅之火了。”
“我來試試。”
芷兮手腕一揚,通透的軟劍似銀龍般卷曲,她出身神界戰將之家,身手十分敏捷,只見銀光一閃,那槐妖霎時間被切成了碎片,然而很快,被凍住的身體碎塊像相互吸引一般,重新緩緩粘合在一處,槐妖目中的譏誚之色更濃。
少夷扭頭望向清晏,似笑非笑:“小龍君,所謂幫忙幫到底,我曉得你必然有法子對付他,何不解決這樁隱患?”
清晏緩緩開口:“我此次下界不過為了尋找小妹,殺不殺他,與我毫無干系。”
他轉身朝玄乙走去,彎腰將她抱起,竟打算就這麼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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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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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6:17
第六十二章 因緣了卻
少夷看著他的背影,道:“小龍君是怕在諸神前顯露真本領麼?”
清晏停下腳步,玄乙訝異地發現,他面上的神情可謂凝重,清晏居然會有這種表情?
“我是不想在你面前顯露真本領。”清晏低聲道。
少夷笑了笑:“小龍君竟然對我如此顧忌,實在叫我受寵若驚,不過眼下情況特殊,何不放下芥蒂,齊心除妖呢?”
清晏冷道:“殺不殺妖本來就與我無關。”
靈官長急得快要跳起來:“小龍君,話可不能這麼說!這槐妖如此詭異,你若有手段能除之,還請出手相助!”
清晏哪里理他。
芷兮小聲道:“剛還說他謙和,果然任性之處跟玄乙一模一樣。”
既然出手,卻又不做徹底,留下這爛攤子怎麼辦?
眾靈官笑嘆:“沒辦法,少不得我們來想法子。”
話是這麼說,他們能有什麼法子?不過又是看著槐妖一次次被扎成刺蝟,再一次次重新凝聚身體,上界那些厲害的戰將帝君們倒是有法子,可等他們下來這槐妖早就跑了,糟糕,今天神界的臉面看樣子要全部丟光。
靈官長還在對清晏死纏爛打,無論如何也不放他走,喧囂中,扶蒼抽出純鈞,指尖輕拭劍身,似是回應他的觸碰,純鈞發出低低的嗡鳴聲。
傳說中尊貴無雙的天之寶劍,共工大君都為之戰栗而畏懼,他卻沒有辦法用它將面前的槐妖徹底除去,他知道,不是純鈞不夠強悍,而是他不夠強。
他素來有些順其自然的疏懶性子,修行劍道隨性而為,從不強求,何況天賦甚佳,到如今並未遇到什麼難以突破的境界,但此刻不知為何,他竟生出一股好勝心,這難以言喻的好勝心令他體內神力震蕩不休,突然有了一絲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領悟。
槐妖粗重的喘息聲拉回了扶蒼的意識,低頭一看,這只槐妖面上蒼白的冰竟已化開,眼珠亂轉,時而盯著芷兮,時而盯著地上的延霞,然而更多是盯著清晏懷中的玄乙。
他的臉漸漸化作黑灰,一粒粒飛舞而起,無聲無息地朝玄乙飄去,扶蒼皺起眉頭,忽地將劍輕輕一拋,蒼藍的天之寶劍豎在掌中緩緩轉動,劍身上光華璀璨,不可逼視,純鈞驟然變成一道金龍,在半空盤旋一圈,對准地上的槐妖張開大嘴一口吞下,龍身搖曳而過,頃刻間又變回寶劍落在他掌中,而地上的槐妖已不見蹤影,只剩滿地碎冰。
淒厲的慘叫聲從劍身內傳出,忽地再無聲息,一行細細鮮血順著純鈞滴落,染紅了地上的燭陰白雪。
諸神霎時間默然,芷兮不禁倒抽一口氣:“扶蒼師弟……這、這是傳說中華胥氏的劍氣化龍麼?”
扶蒼面色發白,那半年參悟劍道,他在家中練了無數次劍氣化龍,几乎一次不成,想不到這次竟一蹴而就,只是身體吃不消這股消耗,眼前陣陣發黑。
他定了定神,拱手道:“僥幸而已,槐妖被困在純鈞之內,想必無法再逃,可以安心帶去刑部,如今先把延霞師姐送回去罷。”
眾靈官到這時才大大松了口氣,靈官長面上掛滿欣慰的淚水:“扶蒼神君這招劍氣化龍真漂亮!真漂亮!”果然關鍵時刻華胥氏比邪里邪氣的燭陰氏靠譜多了!
清晏看了半日,低聲道:“阿乙,你就是和這位扶蒼神君斗氣?”
玄乙的臉板了下去:“齊南連這個都告訴你?他的嘴真是越來越碎了。”
清晏道:“齊南對他贊不絕口,如今看來果然有些道理,華胥氏劍氣化龍不簡單。你何必與他斗氣?華胥氏素有美名,得罪他不是好事。”
玄乙淡道:“我就是要得罪他,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清晏意味深長地瞥她一眼,這孩子自小沒這樣惱過誰,與其說她對扶蒼神君充滿了怨氣,倒不如說她是把他當對手了。素來她的任性妄為旁人都會相讓,一旦遇到個不但不讓還要反咬一口的,她便卯足了勁要把他打壓下去。
他輕道:“他欺負你了?要我幫你出氣麼?”
玄乙想了想:“我自己收拾他。”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向來要強並且自負,几乎不開口求人,認定天底下沒有她辦不成的事,然而四野八荒終究是實力說話,扶蒼神君精通劍道,身手一流,他若有心欺壓玄乙,她年紀尚小,又不喜拳腳之爭,絕無反抗可能。
清晏心中好笑:“怎麼收拾?罵去他半條命?”
玄乙反倒被問得愣住,他不問,她覺得自己有一肚子拿捏扶蒼的壞點子;他一問,她便又覺得自己其實每次都輸的挺慘。老實說,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個什麼結果,好像就是想看扶蒼氣得渾身發抖卻拿她沒辦法的模樣,可惜至今為止他們的情況多數是反過來的。
清晏揉了揉她的頭發,忽然把她放下,轉身朝扶蒼走去,拱手道:“扶蒼神君,方才那招劍氣化龍讓我大開眼界,果然十分厲害。聽聞你的佩劍乃是天之寶劍純鈞,可否借我一觀?”
扶蒼對上他的雙眸,這位小龍君又用那種若有所思的目光看著自己,他的視線朝后移,落在玄乙身上,龍公主正不懷好意地朝他笑。
他收回視線,有些好氣也有些好笑,當即解下純鈞,雙手奉上,卻覺清晏一把抓住劍鞘,用力極大。他不動聲色握緊劍柄,手腕一振,將劍鞘抖落,下一刻,銳利的劍身又被清晏徒手抓住了。
以純鈞之威,被他空手緊緊攥住劍刃,不說斷几根手指,也得破皮傷筋。豈料清晏的手上連個小口子也沒划破,一本正經低頭看了看劍身,漆黑的眼眸再繞去扶蒼面上,淺淺一笑:“好劍!”
他的手指緩緩松開,扶蒼手腕又是一振,再度將純鈞裝回劍鞘,頷首示意。
清晏反身回去又抱起玄乙,輕道:“這次靈官們都在,下回幫你出氣。”
玄乙用手指去刮他的臉,並不在意,只細細笑道:“吹牛,我才不信。”
清晏聲音變得柔和:“回去罷,齊南急壞了。”
玄乙點點頭。
那邊廂眾靈官也把延霞從地上扶起,如今她身為凡人,攝魂朮不可持續太久,否則容易記憶混亂,靈官長伸指在她額上輕輕一彈,她立即微微一顫,似醒非醒。
正欲把她送回家中,延霞突然夢囈般輕輕喚了一聲:“少夷……”
這出乎意料的一句讓眾神都愣了一瞬,她此時不可能有上界時的回憶,“少夷”二字是何緣故?
少夷轉過身,靜靜走到她身側,她已經睜開眼,這次的攝魂朮時間太長,她猶在夢中,遲鈍而茫然地四處顧盼,忽地想起什麼似的,面色慘白,顫聲道:“這是哪里?子都?子都?”
近在咫尺,一個溫柔的嘆息聲響起,眼前人影似水墨般款款搖曳,最后凝聚成一個額墜火紅寶珠,身穿玄色長衣的俊美神君。他似無奈,似愧疚,似好笑,漫天漫地柔和的眼波凝視她。
延霞眼怔怔看著他,心中似明非明,喃喃:“你是……”
少夷伸長雙臂,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一下一下撫摸她的長發,她眼中不由自主滾下淚珠,順著他的頭發滴落在白雪上。
“對不起。”他聲音很低,低得像一陣最輕微的微風,“對不起。”
萬籟俱寂。不知過了多久,延霞眼中的淚終于漸漸停了,面上露出一絲釋懷般的神情,眉間飛出數點細碎的光暈,像是她的最后一滴淚,消散在面頰之上。
她眉宇間的那股清郁之色再也看不見,雙目緩緩閉上,竟又一次沉沉睡去。
眾靈官不禁訝然驚嘆,玄乙忍不住問道:“剛才從她眉間溢出的光點是什麼?”
清晏低聲道:“這是她了卻的因緣,這一世過完便可回歸上界,屆時靈性大增,對修為也有極大的益處。”
女子痴心,所求者不過是些許真正的歉意。
玄乙還在好奇:“既然可以提升修為,為什麼不能個個都下界了卻因緣?”
清晏搖頭:“你倒是想,哪里來的那麼多糾察靈官看護?何況神族下界算一項劫數,向來那些追求本性不滅的神族才會下界歷百世輪回劫,不過若有情思難解,無可了結,以至于泯滅靈性者,也只能下界了卻這段因緣,你這個師姐就是這樣。”
少夷將延霞慢慢放在地上,起身嘆了口氣,一回頭,望見清晏似是要走,他忽然說道:“小龍君,修行清苦孤寂,你可要撐住。”
清晏恍若未聞,大步走出地穴,御風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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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6:33
第六十三章 情從何起
少夷靜靜站了片刻,延霞已經被數名糾察靈官帶走,吵吵鬧鬧不大穩重的靈官長還在對著扶蒼的純鈞劍嘖嘖贊嘆。
他緩緩朝外行去,冷不丁芷兮奇道:“少夷師弟去哪里?不一起回南天門嗎?”
少夷笑了笑:“要回的,不過我想獨個兒先走走,散下心。”
芷兮愕然:“如今下界很亂,你要去哪里?何況你又沒坐騎,還是和我們一起走罷。”
少夷還是笑,淡淡回絕:“不用了。”
眼見他徑直走出去騰云飛起,芷兮不由咬了咬唇,這次咬得重了,疼得她自己也嚇一跳,趕緊回頭道:“靈官長,扶蒼師弟,我們回南天門罷,還要將槐妖交去刑部。”
靈官長連聲稱是,三位天神出得地穴,外面已是晚霞漫天,想不到竟在槐妖洞府里耗了一整天。
回想經歷,難免后怕,芷兮不知為何這會兒又特別盼著有人能跟自己隨便說几句話,當即笑道:“扶蒼師弟,我曾聽父親說,華胥氏劍道覺醒的征兆便是可以使出劍氣化龍,當年青帝在五萬歲時領悟劍氣化龍,扶蒼師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真是不簡單。”
扶蒼還是一言不發,默然端坐九頭獅背,芷兮又覺訝異,雖說他素來寡言少語,但絕不會無禮地忽視旁人的攀談,這是怎麼了?她朝他望過去,卻見這白衣神君身體忽然一晃,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她登時大驚,一旁的靈官長急忙以神力試探,片刻后卻露出愕然的神情:“……像是睡著了。”
芷兮想起清晏離開前和扶蒼的那個詭異招呼,不由頭皮發麻:“不會是小龍君對他做了什麼罷?”
玄乙跟扶蒼斗氣斗得厲害,這胡鬧的公主叫來自家大哥幫忙出氣再正常不過。
靈官長卻連連搖頭:“聽說燭陰氏風格素來大開大闔,真要動手不會應當那麼輕巧,即便有心傷害華胥氏,又豈是那麼容易的事,我看扶蒼神君不像是受傷的樣子,還是先回上界罷。”
芷兮憂心忡忡,這會兒只能恨南天門建得太遠,還得飛几天才能到,九頭獅使出全力在云海中疾馳,一面飛一面嗷嗷亂叫,叫的靈官長大奇:“這只九頭獅居然會哭!”
又會哭又會嗷嗷亂叫的小九日夜不停跑了三天,南天門的輪廓終于遙遙可見,結果它哭得更厲害了,十八只眼睛里眼淚掉得如同下雨,芷兮安撫地在它背上摸了摸,忽聞遠處響起先生的聲音:“芷兮!”
她急忙轉身,卻見一輛和先前一模一樣金碧輝煌的巨車被八只金麒麟拉著,眨眼便停在了面前,白澤帝君正騎在一匹金麒麟背上,極罕見地露出些許疲態。
神界明明尚未過去一天,芷兮此時見到先生,卻有恍如隔世之感,她急忙行禮,喚了聲:“先生。”眼眶已微微紅了。
白澤帝君跳上獅背,見扶蒼一動不動地橫臥,立即在他額上以神力微微試探,片刻后“咦”了一聲,道:“是華胥氏劍道覺醒,不妨事,讓他睡,三天內便能醒。”
原來真的是境界突破,芷兮松了一口氣,問道:“先生,其他師兄弟們呢?可都無恙?”
“除了你們几個,其他弟子本座都已接回上界,少夷和玄乙呢?”白澤帝君四處看了一圈。
當日離恨海墜落,他耗費無數神力終于讓眾弟子順利避開清濁氣流,落至下界,弄的自己也差點掉下去,其后神界亂成一團,他將情況匆匆報給天帝后,便即刻下界搜尋弟子。他精通卜算,由近至遠一一將弟子算出,芷兮這邊四弟子一處,又離得特別遠,為免再生意外,他先將其他弟子送回上界,這才急匆匆去接他們四個,才離開南天門便遇見芷兮,看她此刻神情懨懨,想必這几天經歷坎坷,真是不容易。
芷兮慢慢將這些天的經過說了一遍,說到那只怎麼都殺不死的如今被困在純鈞內的槐妖,白澤帝君立即將純鈞拿在手里看了片刻,道:“槐妖已經死了,這世間不會有真正無窮無盡的愈合之力,他先被少夷用毀滅之火燒傷,其后小龍君以燭陰白雪凍住,最后又被劍氣化龍所傷,這些都是著名神族的大招,他一個小小槐妖,承受不起。”
說著他兩指一拈,槐妖的屍體立即掉落在獅背上,全身血肉模糊,兩腿斷開,死相很是淒慘。
白澤帝君被丑的嚇一跳,嫌棄地蹦開兩步,在懷里摸了半天也沒摸到能裝屍體的,只得脫下一只襪子,槐妖屍體立時被包進去,變得小如葉片。
他飛快把襪子遞給一旁的靈官長:“雖是死了,屍體還有些用,送去萬神群殿給那些小家伙們仔細查看,興許能查出些什麼。”
靈官長見是襪子,又不好說,一臉為難地接過來,一面腹誹,一面急匆匆往南天門飛去。
白澤帝君看了看天色:“你帶扶蒼回南天門,玄乙既被小龍君接走,應當無事,本座去找少夷。”
他自懷中摸出竹簽,正要卜算少夷的方位,卻聽一陣清朗的風聲划破下界云海,一只巨大的云鵬驟然飛高,停在近前,少夷正坐在云鵬背上,手里攬著一個陌生的美貌神女,笑瞇瞇地和他們打招呼:“先生,師姐。”
白澤帝君素來不管弟子這些風流債,見他平安歸來,便放心頷首:“無事便好,回去罷。”
少夷輕飄飄落在獅背上,方才手里攬著的那個美貌神女也落下來,親熱地挽著他的胳膊,一雙美目好奇地看著芷兮與沉睡的扶蒼。
……下界三天他又勾搭上新的神女了,芷兮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要在以前她正眼也不會看一下,可現在不知怎麼搞的……他明明抱著延霞說對不起,了結了她的因緣,為何轉身又能跟其他神女曖昧調情?
“扶蒼師弟睡著了?”少夷低頭仔細看了看,“莫非先前那招劍氣化龍讓他劍道覺醒?那可真是了不得。”
芷兮默然點頭,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低聲道:“少夷師弟,這位是……?”
少夷笑道:“這是云鵬一族的含雙神女,算起來應當是我的遠房表姐,想不到她這次也去了玉陽府作客,僥幸逃過一劫,我偶然在下界遇見她,便一同回來,多虧了云鵬飛得快,不然我獨個兒騰云還不知飛多久。”
她之前明明有叫他一起走……芷兮勉強一笑,無話可說。
回到熟悉的南天門,這里除了守衛兵將,很少見地熙熙攘攘擠的到處是天神,白澤帝君的弟子們守在一株帝休樹下,各自驚魂未定,嘰嘰喳喳地訴說著自己在下界的種種遭遇。
古庭老遠望見芷兮,便急急沖她招手:“芷兮師姐!玄乙呢?扶蒼……扶蒼?!”
扶蒼的沉睡又掀起了弟子們一輪小小的驚嘆,知道同窗們都安然無恙,古庭松了口氣,本想問芷兮在下界的具體遭遇,但見她似乎不大精神,他便體貼地不問,轉而繼續和太堯聊下界的經過。
下界時,他們倆竟然湊在一處,運氣居然極好,平平安安什麼都沒遇見,反而在凡間城鎮里玩了數日,悠閑得很。
芷兮心不在焉聽了一會兒,神思又飛遠了,下意識想在茫茫祥光中尋找少夷的身影,可她終究沒找到。
長久以來,她對少夷十分反感,認定他踐踏真心,玩弄感情,神界放浪形骸的風氣如此盛行,正是因為他這種神族太多。
此番遭遇天災下界,中途與他撞見,她始終心存警惕,只要他言談舉止間稍有一絲挑逗之意,她便立即借機敲打,狠狠訓斥,誰知一路過來他規規矩矩的,連話都沒說几句,倒顯得一旁惴惴不安的自己像個傻子一樣。
后來他說要獨自救延霞,更是叫她吃了一驚,她本來覺得下界看延霞不過是他一句戲言,沒想到他竟真放在心上,那一刻起,她立即便對他改觀。
可方才那個云鵬一族的神女……
連她自己也恐慌,像是突如其來,她滿腦子里想的都是少夷了。
*
凡間帶著濁氣的風依舊叫人不舒服,玄乙把黏在臉上的頭發絲撥開,抬頭看了看清晏。
他從離開地穴后便一直不說話,他們三百年沒見,按說應該有許多話,他又不是扶蒼那個悶葫蘆,可他就是始終沉默著,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樣。
玄乙用額頭在他胸前撞了一下,低聲道:“清晏,你早就認識那個青陽氏少夷對不對?還有我小時候受傷又是怎麼回事?”
清晏神色淡定,看不出波動,只問:“是那個少夷告訴你的?我三百年陷入沉睡,想不到齊南和父親這麼快替你找先生,找的還是白澤帝君,我若知道,必然不給你去,可惜現在說這些也遲了。”
玄乙看著他不說話,清晏眉宇間陰郁之色更重,隔了半晌,低聲道:“那時候阿娘痛恨父親處處留情,便離開了鐘山,還把你帶走了。其后遇到桐山一族前來挑釁,阿娘被他們重傷致使隕滅,你也因此受了傷,傷好后你卻忘了這一段,想必太過痛苦,還是忘了的好。”
玄乙面色遽然而變,有這回事?她……怎麼完全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阿娘那時候無窮無盡的淚水,低微壓抑的哭泣聲,還有窗外那些連綿不絕的雪花,以及阿娘隕滅時鋪滿地面的猩紅鮮血。
“我很早便認識少夷不假,但個中緣由與你沒有關系,問來也無益,想不到你和他成了同窗……你離他遠些,這位神君素來花名在外,阿娘的事有一次就夠了。”
玄乙反而失笑:“你怕我像阿娘一樣?清晏你想太多了。”
清晏淡道:“你會不會像阿娘我不知道,但你年紀還小,這四野八荒比父親還糟糕的神君帝君多得是,誰欺負你,我可以替你出手教訓他,但誰若是傷了你的心,我便毫無辦法了。”
玄乙嘆了口氣:“你現在轉移話題的本事跟齊南一樣越來越高深,我竟不知該說什麼。”
清晏不禁笑了起來,卻聽她輕道:“我不會像阿娘一樣的。”
他又有點意外,提起阿娘確實只為了轉移話題,好叫她不要追問少夷的事,不料她竟說出這樣一句話。
清晏看著她平淡無波的表情,一時反倒覺得十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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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6:46
第六十四章 青帝邀帖
此次離恨海墜落下界,共有三百二十八名神族卷入天災,玄乙回到鐘山三日后,隕滅的神族才被確定下來,共有五十九名倒霉的神族隕滅在這次天災中,其中有大部分是直接被清濁氣流絞碎,還有小部分是下界后遇到墮入魔道的妖族難敵身亡。
最倒霉的大約是離朱帝君,他也是唯一一個隕滅在天災中的帝君,他和兩名弟子不幸掉在了離恨海周圍,等太子長琴帶著一干戰將終于在下界極北之淵找到離恨海時,他們的屍體都快被防風氏的手拍爛了。
眾多神族的隕滅叫神界氣氛低沉,其中最傷心者大約是朱宣帝君,他的朱宣玉陽府徹底碎成了渣渣,沒任何復原的可能,多少代下來積攢的寶貝也全沒了,雖說蚩尤大君的指甲與共工大君的頭骨被白澤帝君眼明手快搶了下來,但失去碧琉璃塔,他也留不住這兩樣東西,只能乖乖送進天宮,由天宮琉璃塔鎮壓。
而他用清氣養了許多年的后羿箭矢和那塊有靈胎的青石終究沒能保住,一起遺失在下界,以至于他現在遇見個神族便要痛哭流涕訴說自己的悲慘經歷。
當然,如果他知道那塊掉落下界的靈石在許多年后生出了一只驚天動地的猴子,帶著一根鐵棒把神界攪得亂七八糟,不知會做何感想,此為后話,不會再表。
與眾多受到極大驚嚇的神族相比,最幸運者當屬望舒神女與飛廉神君,當日在玉陽府替玄乙取出妖毒軟刺后,他倆便匆匆離開,沒有親身遭遇天災,實屬萬幸。
“現在已經確定,離恨海墜落在下界極北之淵,那里地廣人稀,沒有造成更大的禍患,當真幸運。聽說每日有五百名戰將在下界輪番值守,暫時不見離恨海有什麼異動,那雙防風氏的手也被太子長琴帶回了神界,正在萬神群殿被諸位帝君仔細查看,相信不日便能有個結果了。”
齊南苦口婆心念完了收集到的情報,對面的小公主只心不在焉地吐出梅核兒:“齊南你和我說這些干嘛?”
齊南恨鐵不成鋼:“外面發生什麼事公主怎能不關心?如今下界十分危險,墮入魔道的妖族數不勝數,南天門和蒼生鏡台已經不允許神族隨意下界了。”
玄乙茫然地看著他:“所以?”
呃,所以?他居然忘記公主能留在家里就絕對不會出門的惡習,提醒她不能亂下界果然是一句廢話。
“沒什麼,公主這樣挺好。”齊南干笑兩聲。
玄乙把手里的冊子合上,她看了一早上書,怪無聊的:“我去找清晏玩。”
齊南想起還有話還沒說完,急忙止住來抬藤床的神仆:“我有件事要問公主,公主上回在下界被鯰魚妖傷了右腿,承蒙望舒神女不計前嫌替公主取出妖毒軟刺,去除隱患,帝君備了厚禮送往望舒宮,卻又被退回來,望舒神女只說希望公主記得當日她在玉陽府說的話——她究竟和公主說了什麼?可是提了什麼要求?”
玄乙凝神想了片刻,方才恍然:“她希望我五萬歲后接替她做望舒神女一職。”
齊南又是驚又是喜:“當真?公主做這望舒一職,倒也十分合適!”
玄乙皺起眉頭:“做望舒就是每天駕著月亮跑來跑去,還得跟那個飛廉神君共事,我才不要。”
“我倒覺得不錯。”
清晏的聲音自廳外傳來,他今日換了一身白衣,行動間清逸瀟灑,猛一看倒有點像扶蒼的模樣。玄乙以前對白衣並不反感,自從認識扶蒼后對穿著白色衣裳的神君便統統感到不順眼,一見清晏也這樣穿,她的眉頭皺的更深,滿臉嫌棄。
“什麼表情。”清晏在她額上點了一下,彎腰坐在藤床之上,一面翻她的冊子,一面道:“你素來懶得很,叫你學點拳腳劍道,你說那是莽夫之舉,將來五萬歲,戰將是不要想做了,若當文官,你的脾氣還壞,只怕要得罪不少同僚,也就當個望舒還合適,日子清閑,又安靜又不用看誰臉色。”
怪了,被他這樣一說,果然挺不錯,玄乙奇道:“那清晏你五萬歲以后要做什麼神職?當戰將麼?”
清晏還沒回答,齊南便搶著道:“小龍君自然日后要繼承這鐘山帝君之位,不過須得先做滿戰將二十萬年。”
玄乙笑道:“那我也想做鐘山帝君呢?”
清晏譏誚地看看她:“你?你當帝君燭陰氏的名聲便要被你敗光了。”
齊南嘆道:“公主兩百歲便有了人身,那時還指望公主日后有所大成,重振燭陰龍神之威,可惜啊……公主怎麼就變成現在這模樣。”
他說的煞有其事的,玄乙倒被他氣笑了,正要跟他嬌嗔一下,忽聞外面有神官報道:“齊南先生,有信到。”
齊南很久沒有和他們兄妹一處說笑,此時並不願處理公事,只道:“是什麼信?不重要的便放著罷。”
“是邀帖。”
邀帖他更不在意了,自帝君滅了桐山一族后,終日待在長生殿里不出來,什麼邀帖他都一概打回去。
“是青帝送來的邀帖。”
齊南霍然起身:“送進來!”
望舒神女願意替公主取出妖毒軟刺,正是青帝出面斡旋,這份恩情他正不知怎麼回報才好,偏生公主跟扶蒼神君還成日鬧別扭,他真是要為這小祖宗操碎了心。
信很快被送進來,方方正正一張,茜草紅的信封,其上字體清雅方正,寫了“玄乙公主敬啟”六字。
齊南更為驚訝,竟是寫給公主的?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難不成是扶蒼神君……他那顆提早好几萬年的恨嫁的心開始砰砰亂跳,不敢開啟信封,只雙手遞給玄乙:“公主,邀帖是青帝發給你的。”
玄乙一頭霧水地拆開信封,信紙上墨跡淋漓寫了許多行字,她一面看,一面毫無表情,齊南有點緊張,還有點期盼,想偷看又覺得不妥,終究還是清晏體貼,湊過去一起看,道:“哦,扶蒼神君華胥氏劍道覺醒,故而發送邀帖,兩日后午時太山頂恭候大駕光臨。”
他又笑道:“原來那天的劍氣化龍竟是華胥氏劍道覺醒,果然是件大事。”
齊南激動得兩只手都在抖,他就知道他沒看錯扶蒼神君!青帝都在五萬歲才覺醒了劍道!扶蒼神君才三萬歲!要送什麼禮呢?他得准備一份重重的厚禮!是送西海明珠?還是送極東之地的一枚天火之精?
冷不丁玄乙嘆了口氣,望著她蹙起的眉頭和翕動的嘴唇,齊南不等她開口便厲聲道:“不准說不去!”
玄乙甚少被他這樣呵斥,只得把不想去的話吞回肚子,連連點頭:“我去我去。”
她求助似的望向清晏,抱住他的胳膊:“你陪我一起去罷?”
清晏含笑點在她額頭上,這是他時常對她做的動作:“你自己去,我得回天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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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7:02
第六十五章 太山之頂
這下不單玄乙,連陷入興奮不可自拔的齊南都怔住。
“這麼快就回天北?”玄乙喃喃,“那個玄冥帝君有什麼好,天北還那麼遠,要麼你再多呆几年再去嘛。”
齊南亦勸道:“小龍君才回來三天,不如多住几天陪陪公主也好。”
小龍君不在鐘山,公主臉上的笑都少了好多,夫人隕滅后,帝君終日鎖在長生殿不問外事,盡管自己用盡心力關照他們兩個孩子,終究不能替代父母,巨大的被冰封的鐘山,只有他們兄妹兩個相依為命似的。三百年了無音訊,才見面他又說走就走,公主必然要郁郁寡歡好几日。
清晏淡淡一笑,將玄乙的腦袋揉了揉:“我一夢千年被離恨海墜落中斷,再不回去,這些日子的修行便白費了,相聚的日子以后總有的是,不急這几天。待白澤帝君將近日雜事處理完畢后,你也該回去繼續聽課,好生修行,即便不學拳腳劍道,朮法總得認真學學,再被欺負也好還手。”
玄乙抱著他的胳膊仰頭看了半日,終于慢慢放開,低聲道:“一夢千年……那我要一千年之后才能再見到你了?”
清晏輕道:“千年不過是個籠統說法,興許只要几百年,興許也有數千年。你可以時常給我寫信,這次我醒后必然每一封都仔細看。”
玄乙盯著他:“好,那我一定時常給你寫信。你……明天、不,后天再走好不好?”
清晏搖頭:“我馬上就走,方才已叫神仆在山門處備好長車,趕去天北還要一天,再遲真的于修行有損,先生也要責罵了。”
玄乙垂下頭,停了半晌,道:“那我送你去山門。”
清晏反倒笑了一聲:“又不是見不到,精神點,別把齊南慪哭了,他的臉還沒消腫呢。”
齊南本來已經含了兩包眼淚,被他這樣一說反而不好意思哭了,趕緊偷偷揉揉眼睛,勉強笑道:“走罷,我們送小龍君去山門。”
他沒有通知鐘山帝君,清晏必然也不會喜歡他提到帝君,他們父子倆的關系如今形同陌路。
上車前,見玄乙還是神色陰郁,清晏便道:“你才多大,相隔几千年就覺得一輩子似的,不過彈指瞬間而已,莫要再板著臉。”
玄乙面上終于露出一絲笑:“你也知道我年紀小,我就是舍不得。”
清晏苦笑搖頭,忽又想起什麼,猶豫了一下,慎重道:“別和那個青陽氏少夷走太近,最好連話也不說。”
玄乙笑得更深:“你還真會亂想,這點心力還是省省罷。”
清晏眉梢一揚:“也是,我竟擔心你被騙,你不使詐便算好的了。跟你斗氣的那個扶蒼神君,等我回來了再幫你揍他一頓出氣,我不回來你只管跟他胡攪蠻纏便是,有大哥罩著你,不怕。”
玄乙“嗤”一聲笑出來:“你說的啊。”
“嗯,我說的。”
盡管是怕公主寂寞所以才叫她跟扶蒼斗氣,但小龍君這個樣子豈不是把公主教的更壞?齊南嘆著氣目送長車遠去,低頭看看玄乙,她眼里有一絲淚花,可是一倏忽間又消失了,只余一層清郁。
她那絲眼淚真要流出來興許倒好些。
齊南柔聲安慰:“公主,小龍君說的沒錯,你年紀小,覺得几千年很長,其實真的一下就過去了,以后還有一夢萬年的境界呢,習慣就好。”
玄乙眨了眨眼睛,一夢萬年,她現在就希望可以一夢萬年,醒來后誰也不會離開她了。
*
午時前,太山頂又落了一場細雨,長而曲折的楠木回廊上濕痕斑斑,遠處的澄江湖籠罩在薄紗般的霧氣中,偶有金色巨大的鯉魚躍過霧氣,長尾帶動一串清澈的水珠,漣漪蕩漾。
湖邊大道上的淡月小榭內,一盞盞白石小案已被整齊放好。這座淡月小榭以萬年松筑就,細而長,頂上鋪滿碧綠松針,地下嵌了細碎的天河星屑,猶如湖畔一輪幽綠之月。小榭四面開闊,連輕紗也不墜,只在各角掛了几枚銅鈴,此時偶有微風拂過湖面,水霧彌漫,遠山薄綠,鈴聲清脆,有別于朱宣玉陽府奢華到了極致的景象,如此簡而雅,又是另一種別樣舒適。
此時青帝邀請的賓客已來了七七八八,扶蒼劍道覺醒,說重不重,說輕不輕,青帝又素來不愛鋪張排場,這次只請了扶蒼的同窗,並自己平時里私交甚好的几位好友,原本要請白澤帝君,奈何離恨海之事使得神界五行陰陽流動都受到影響,這位帝君忙得連明性殿都沒回,只得罷了。
離午時還有些時刻,但與青帝來往者也多為清雅重禮之輩,白澤帝君的弟子們個個身份高貴,更是不會在這方面失了禮數,大多已到了,淡月小榭內笑語陣陣,比起當日玉陽府的喧囂熱鬧,當真低調許多。
古庭因自幼便與扶蒼相識,太山他算是熟客,當下領著弟子們沿著湖畔緩緩繞一圈,一面介紹:“青帝宮在對面的山頂,這叫澄江湖,上代青帝在其中養了兩條金鯉魚,到今年應當比尋常的龍神還要大了。這邊岔路過去是花園,里面有兩畦仙華杏樹是扶蒼五千歲時親手種下的,前年杏花開,至今還未凋謝。再過去是楠木回廊,客房雅間都在那邊……”
正說著,只聽扶蒼的聲音從后面傳來:“古庭。”
哎呀,今天的主角來了!眾弟子紛紛回身行禮,一面道喜,扶蒼今日罕見地沒穿白衣,反而套了一件藏青色長衣,頭戴玉冠,立在煙波浩渺的澄江湖畔,整座山水的顏色仿佛都被壓了下去。
他含笑一一還禮,古庭不由打趣他:“平時在明性殿跟冰雪堆出來似的,今天倒成翩翩佳公子了。”
扶蒼笑道:“既是做東,自然不能失禮,淡月小榭如今酒水應當備齊,諸位師兄何不移步,容我敬上一杯薄酒,以謝厚愛。”
芷兮實在忍不住低低笑出聲,輕道:“我好不習慣這樣的扶蒼師弟。”說的太堯也跟著笑了。
芷兮自己笑了一陣,忽又發現胸膛里那顆心居然穩穩地,絲毫沒有顫動,若在以前,她見著扶蒼有別于平時的裝扮,必然要芳心大亂小鹿亂撞,今日卻不知怎麼了,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
及至回到淡月小榭,她近乎本能地四處張望,望見坐在角落里捏著銅鈴欣賞的淺紫色身影,她的心便突然被一只小手搖了搖。
不可以過去!她在心底嚴厲地警告自己,尋了一張遠離少夷的白石小案,端坐下來,靜靜聽同窗們說笑。
扶蒼正往十几枚綠凍石酒杯中斟滿羅浮春酒,忽聞禮官唱道:“鐘山龍神燭陰氏公主玄乙,神官齊南到——”
他的手腕微微一顫,羅浮春灑了几滴在案上,他即刻用指尖擦去,放下酒壺,起身與青帝一同迎向小榭外,片刻后,便見神官領著玄乙和齊南沿著湖邊大道行來,她右腿的傷還沒好徹底,今日是自家中帶了一張藤制軟椅,款款飄動。
青帝對這位燭陰氏小公主向來只聽過傳聞,卻沒見過真人,因見她穿著珊瑚色的裙子,披帛如新雪,發間金環熠熠生輝,到底年紀小,還有些稚嫩,然而清艷剔透,容姿鮮麗,將來必定是個難得的美人,心底便贊了一聲。
很快她便與神官行到近前,單足立起,優雅拜下行禮,聲音似夏夜涼風般輕柔:“青帝陛下,扶蒼師兄,燭陰氏玄乙有禮了。”
青帝眼角余光瞥向扶蒼,這孩子睫毛低垂,面無表情一派正經,他不由微微一笑。
——————【作者的話】——————
對了,青陽氏其實是白帝那邊的姓氏,半城風月到現在沒出現白帝,是因為琉璃里面寫過白帝,雖然兩個文不是一個背景,但總感覺用過的人物再用在別的文里好奇怪~于是一直就沒寫白帝了。還有,那個石頭里蹦出孫猴子是惡搞,其實本文設定也跟西游記不一樣~惡搞一笑就好~摸摸小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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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7:18
第六十六章 此情何解
午時正,所有的賓客都已來齊,除了十几名白澤帝君的弟子,其余不過七八位年長帝君,這次宴請果然范圍極小。
齊南因為不知道送天火之精合適還是送西海明珠合適,他干脆把兩個都帶來了,天火之精又特別大,用一輛車才裝滿,放在賀禮堆里顯得特別扎眼。
他心情倒是很不錯,和青帝有說有笑的。玄乙垂頭用筷子慢慢去戳碟子里一粒粒的豆子,她心情不好,什麼也不想吃。
她旁邊坐著的是一位面生的年輕神君,也不知是在座哪位帝君的兒子,他總是吃一會兒便回頭看她一眼。玄乙心情更不好了,把腦袋別過去,忽然一枚綠凍石酒杯放在了白石小案上,少夷柔聲道:“常言道,一醉可解萬古愁,小泥鰍看著郁郁寡歡的,不如來一杯羅浮春?對了,小龍君沒和你一起來嗎?”
玄乙默不作聲把杯子推回去:“他回天北繼續一夢千年了。”
少夷有些訝然:“這麼快就回去?他當真刻苦。”
玄乙抬頭看著他:“少夷師兄,你和我哥哥是怎麼認識的?上回聽你提起,我還以為你倆關系不錯,如今看來倒像有什麼芥蒂,不如說給我聽聽,我也好幫你們化解。”
少夷淺啜羅浮春,輕道:“小龍君沒告訴你麼?”
玄乙嘆了一口氣:“我不要聽他說,我就要聽你說。”
少夷不由笑出聲:“他都不告訴你,我自然更不能告訴你了,我這樣越俎代庖,豈不是叫小龍君不高興。”
玄乙輕輕勾住他的袖子,用指尖撓了撓:“你偷偷的告訴我,我絕對不叫哥哥知道,好不好?”
少夷忍俊不禁,抬手在她發間金環上扶了扶:“不好。”
玄乙眉頭一皺,她這會兒沒心情跟他虛以委蛇,正打算摔手離開,卻見芷兮快步朝這里走來,她似乎心情也不大好,神情十分嚴厲,一雙眼瞪著少夷,一面道:“玄乙,到我那邊去。”
方才少夷和玄乙親密的模樣她都看見了,她本來都對他改觀,覺得他並非是自己想的那麼浪蕩薄情之人,誰知他又開始招惹玄乙。玄乙年紀小不懂事也算了,她不信如此聰明的少夷會不懂得吸取教訓,非要繼續把明性殿弄得一團亂。
玄乙巴不得離開這鬼位置,一把抱住芷兮的胳膊,笑得開了花:“好啊,我要跟師姐坐。”
芷兮指向東面几個位置,古庭太堯他們都在:“你到那邊等著,我馬上過去。”
有師姐罩,玄乙樂顛顛地奔著古庭他們去了。芷兮盯著少夷,淡道:“少夷師弟,我不想看到明性殿再出類似延霞和夫蘿那樣的事了,希望你能夠言行謹慎一些,至少在師妹面前有個師兄的樣子。”
少夷苦笑:“是是,我知道了,師姐。”
芷兮又道:“你對延霞……是真的心懷愧疚?”
少夷將酒杯抵在唇邊,緩緩道:“是真的,對她,我真心愧疚。”
芷兮不解:“既然有愧疚,為何不反省,還要故態復萌?今天招惹一個,明天再招惹一個,你這樣讓延霞回歸上界后,還怎麼和你繼續?”
少夷比她更不解:“延霞和我繼續什麼?”
芷兮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會錯意了,她不禁皺起眉頭:“你去救延霞,還了結了她的因緣,難道不是為了就此收心,對她專一不二嗎?”
少夷默然片刻,慢慢放下酒杯,再慢慢斟滿羅浮春,最后慢慢開口:“師姐心地純善,將我也想的這麼好,我很是感激。不過,我和延霞從前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師姐,我喜歡多情的女子,但並不喜歡痴情女子,我喜歡在一塊兒開開心心,不在一塊兒便各自找別人開開心心。我就是這樣無可救藥的家伙,師姐莫要把我想的太好。”
“你……”芷兮愣了半日,又一次無話可說。
少夷沖她淺淺一笑,柔聲道:“我敬重師姐的高潔,也請師姐莫要再諄諄教誨,浪費了你的口舌和精力,豈不尷尬?”
芷兮怔怔看了他良久,什麼也沒說,慢慢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可她的目光始終本能地要往那淺紫色的身影上湊,她已經徹底明白這家伙是個真正的惡棍,是她最厭惡的那種神君,她在一遍又一遍嚴厲地警告自己,然而曾經引以為傲的理智此刻竟全無作用。
真真要命了。她手腕微微發抖,斟滿一杯酒一口喝下去,第一次盼著自己快點醉。
玄乙一面用筷子戳碟子里的豆腐,一面聽古庭跟她說他跟太堯在下界痛快玩耍了几天的經歷。
他大概是喝多了,舌頭都大了一圈,含含糊糊地重復了好几遍下界居然有客棧這樣的存在。在諸神看來,建一棟破樓,里面開几個破房間給出門在外的人睡覺吃喝是如此不可思議。
正說著,扶蒼提著酒壺走了過來,他已給諸位長輩敬了好几圈酒,只怕喝了不下五壇羅浮春,看上去倒像沒事似的,藏青色的長衣鋪開在白石小案對面,優雅地跪坐下來,排開綠凍石酒杯,又要給師兄們斟酒。
太堯攔住,輕聲道:“扶蒼師弟,莫要飲太多酒,我們這里也不能喝了,你看古庭。”
扶蒼看著古庭醉態朦朧的模樣,面上終于露出一絲笑:“他素來量淺,還總愛貪杯。”
他朝玄乙那邊看了一眼,她面前白石小案上的東西几乎一樣都沒吃,豆腐都被她用筷子戳碎了,她又去戳鵪鶉,把脆皮戳出一個個洞。
怕是這里的吃食不合這位挑食公主的胃口,扶蒼下意識湊過去,正要說話,冷不丁她忽然轉頭,百無聊賴地看著他:“扶蒼師兄,給我倒一杯酒罷。”
她居然要喝酒?她不是聞到酒氣便打噴嚏麼?今日酒水是味道極淡的羅浮春,噴嚏她是不打了,反倒主動要酒。
“你能喝酒?”扶蒼反問,一面卻已替她斟了少少一杯,放在案上。
“不能。”玄乙捏著綠凍石杯,她就擺個姿勢,看看齊南什麼時候注意這邊,他忙著跟青帝說話,頭也不回,他到底有多少話要跟青帝訴說!
扶蒼覺得自己又要開始搞不懂龍公主這莫名其妙的思路了,午時到現在也過了挺久,她粒米未進,滴水不沾,倒有些不對勁,平日里她挑食是有的,卻沒這麼嚴重。他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只是顯得有些黯淡,心情不好麼?
對面忽然行來一位神君,膚色青白,面帶病容,他款款走到眾弟子面前,恭敬行禮,十分客氣:“扶蒼神君,芷兮神女,玄乙公主,我家小妹在下界遭遇無妄之災,多虧諸位出手相助,吳回感激不盡,還請去對面一敘,家父家母恭候三位。”
吳回?這不是赤帝長子麼?
芷兮已喝了半醉,這會兒卻不能失禮,急忙與眾弟子一同起身還禮,一面又順口道:“吳回神君太客氣,當日與我們一起的還有少夷神君……”
她倏地又閉上嘴,不好,真喝多了,居然在延霞家人面前提少夷,別人都刻意繞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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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7:34
第六十七章 霞映澄江
果然吳回神君仿佛沒聽見,笑吟吟地請了他們三個去對面,赤帝與赤帝夫人含笑起身相迎,夫人尤其和顏悅色,握住扶蒼的手,柔聲道:“延霞這孩子任性頑皮,下界歷劫也不得安生,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扶蒼神君此番劍道覺醒聽說也是為了回護小女,實在叫我們又欣慰又過意不去。”
說著她又去握住玄乙和芷兮的手,滿臉憐愛地打量。
赤帝平日里不苟言笑,待夫人卻極溫和,溫言道:“阿秀,以后有的是說話的機會,今日扶蒼神君是主人,我們還是莫要耽誤他太久。”
他們夫妻倆與長子一共舉杯道謝,連敬三杯,這下玄乙不喝也得喝,連著灌了三杯羅浮春,酒味詭異無比,她還不好擺出受不了的樣子,心里也不知把齊南罵了多少遍。
對面吳回笑道:“小妹自小嬌寵,在明性殿中任性妄為得罪良多,請諸位莫要與她計較。”
誒,這個當大哥的真不錯,看著病懨懨的,不用成天待天北一夢千年杳無音訊,也不會說走就走,數千年只見短短几次。
玄乙慢悠悠地四處打量,又見赤帝含笑與扶蒼交談,這個父親也不錯,不用一天到晚鎖長生殿里面對什麼事都不聞不問,也不會勾三搭四害死自家夫人。
那邊赤帝夫人握著芷兮的手親親熱熱,這個阿娘……唉,阿娘。
玄乙忽覺意興闌珊,扭頭再去找齊南,他還在和青帝他們几位帝君說話,他是不是真的不管她了?
她頭暈腦脹,盼著叫冷風吹一會兒,當下悄無聲息離開了淡月小榭。
澄江湖上氤氳的濕氣已隨著午后漸漸燦爛的陽光消失殆盡,波浪里像是撒了刺眼的金屑,晃得她頭更暈,眼睛還疼。她搓了一粒雪球放腦門上,轉過身朝背陰處飛,忽聽湖中“噗通”一聲巨響,卻是上代青帝養的兩條金鯉躍出水面戲耍。
這兩條金鯉可比上回的鯰魚妖漂亮多了。
她手腕一轉,摸出一團白雪,開始捏金鯉,片刻后卻有一陣踏草之聲由遠至近,她懶得抬頭,只道:“齊南,你終于想到我啦。”
腳步聲停在藤椅旁,卻沒回答,玄乙目光落在碧綠的草地上,這雙鞋好像不是齊南的,她順著藏青色的長衣朝上看,對上了扶蒼幽黑的眼睛。
他手里提了一枚食盒,送到她面前,只有簡單一個字:“吃。”
玄乙嫌棄地別開腦袋:“我不愛你家飯菜。”
扶蒼吁了一口氣,蹲下身將食盒打開,里面一列瑪瑙白玉糕,一列桃花百果糕,並一壺華光飛景茶,他淡道:“那我家的茶點你也不愛罷?”
玄乙一把握住他的袖子,一本正經:“愛。”
他面上露出一絲忍不住的笑,將華光飛景茶斟入白玉杯中,放在她手上。
玄乙淺啜一口茶,又挑了一粒桃花百果糕,好茶好糕。奇怪也哉,大概她心情不好,居然不想跟他斗氣,暫且放過他。
“小龍君為何沒來?”扶蒼記得寫邀帖的時候,他特意在帖內寫上了小龍君的名諱。
玄乙淡道:“他回天北繼續一夢千年的修行。”
原來是大哥來去匆匆,怪不得看上去神色黯然,扶蒼索性坐在草地上,伸手也去拿茶點,冷不丁她一把攔住:“都是我的。”
他立即想起上回苦到極致的燭陰白雪蝦仁,手腕又是一顫,今日他也喝了不少酒,為免出現上次的荒唐事,他決定不與她爭。
澄江湖里的金鯉還在戲耍翻騰,玄乙出了很久的神,雪球頂在腦門上,頭是不暈了,但心里暈,眼角余光瞥見扶蒼還坐在旁邊,她便道:“扶蒼師兄,你怎麼還不走?今天你是主人罷?”
扶蒼淡淡“嗯”了一聲,卻不答。
玄乙又道:“要麼就帶我逛逛罷,這湖水刺得我眼睛疼,快換個好看又暗些的地方。”
扶蒼起身握住藤椅的扶手,輕輕一拉,她就跟著動了。
玄乙樂得笑起來:“去那邊,那邊。”她指向對面樹影幢幢的密林小道。
扶蒼淡道:“那邊是花園,這個時節百花凋零,沒什麼可看的。”
玄乙哪里理他,把他袖子扭成了麻花:“快去快去!”
扶蒼把自己可憐的袖子拔出來,近乎無奈地瞥她一眼,這龍公主好像是醉了,三杯羅浮春就醉,酒量之淺他生平第一次見。她腦門兒上還頂著一粒雪球,晃晃悠悠,倒有些可愛,他伸手拿起,她居然不氣,大方極了:“那個舊的送給你,不客氣。”
說罷她捏了個新的又頂腦門上。
扶蒼忍不住笑起來,搖著頭將她拽進密林小道。
華胥氏並不講究鋪張,花園里沒有什麼爭奇斗艷的奇花異草,也沒什麼華美奢侈的樓閣亭台,一方水榭高台下,種了許多花樹,如今冬日未過,花樹大多禿枝無花,唯獨東面有几畦如霞似錦的杏花開得極好。
玄乙指著那邊:“那不是花嗎?走,賞花去。”
扶蒼道:“那是我五千歲時種下的仙華杏樹,非普通凡品,前年才開花,至今未凋零。”
五千歲時種下的,那現在樹齡多少?玄乙心中昏沉,一時竟算不清,把手指頭掰得飛快。
“兩萬五千年。”扶蒼替她算好。
玄乙用大吃一驚的眼神瞪著他:“你這麼老了!”
老?扶蒼眉頭一皺,卻聽她又道:“是我年紀的三倍,等我十萬歲的時候,你就三十萬歲了。”
……她的算朮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驚才絕艷。
他不去理她酒后胡言,將她拽入杏花林,這些仙華杏花有的好似新雪般潔白,有的又如明霞般艷麗,紅白交織,花朵大如手掌,一團團沉墜枝頭。
扶蒼尋了一處幽靜的樹下,早有看守花園的仆從送來纖云華毯,添上新的茶水與茶點。玄乙感覺半個身子都要陷進柔軟的纖云毯里面,這毯子做的居然比她家的舒服許多,可見織女們偏心。
此處地勢稍稍高于澄江湖,一眼望去除了滿目繁華杏花,還有湖面上刺眼的金光,遠方的太山青黑雄峻,金頂的青帝宮有一半陷入云霧。
玄乙定定看了半日,突然輕輕問道:“扶蒼師兄,華胥氏劍道覺醒,是不是以后舞刀弄槍就更厲害啦?”
這龍公主為什麼醉了之后說話還是如此叫人揪心?扶蒼背靠杏樹,語氣淡漠:“不錯,一劍過去你便沒頭發了。”
她急忙把頭發全部攏進衣服里面,清晏去天北了,他真要削頭發,她可完全沒轍,結果一慌頭頂的雪球掉了下來,她伸手要撿,扶蒼早已先捏了起來,輕輕往她腦門上一放,垂睫看了片刻,眼睛里又流露出讓她恐懼的溫柔。
玄乙閉上眼,卻覺他的手指觸在額上,替她取下一片落英。
她慢慢躺下去,把臉埋進柔軟的纖云毯中,過了很久很久,又小聲問:“那……你是不是也要一夢千年了?”
扶蒼低頭去看她,她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近乎寂寞的神情。他忽覺心口有些許疼痛,仿佛那天中了幻朮,被純鈞穿心而過,只不過那一次是冰冷的,而此刻,卻是火熱的。
“……不急。”他低聲回答。
她朝他笑了笑,把食盒推給他:“給你吃。”
扶蒼又覺好笑,一時還覺心驚,他方才說了什麼?
霞光絲絲縷縷地吞噬天邊,遠處的澄江湖倒映出艷麗的顏色,纖云毯上的龍公主終于不勝酒力沉沉睡去,落英滿身。
他替她將攏進衣服里的頭發慢慢拔出來,放在手里梳理。
原來這四野八荒最要命的從來不是什麼迷魂幻朮、明爭暗斗,也不是日復一日漫長而空虛的日子。最要命的是,你明明厭惡,卻又深深被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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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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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7:49
第六十八章 雪月一色
當天邊最后一縷霞光被夜色吞並時,齊南終于在几位神仆的帶領下急匆匆地趕到了花園,老遠望見纖云華毯上的兩個小天神,他的心差點從喉嚨里蹦出來。
扶蒼神君失蹤了一下午,淡月小榭里面個個都在問,他四處沒找著公主,就知道事情不對,本來還以為必然又是公主胡攪蠻纏拖著扶蒼神君,兩個小輩不知在哪里斗氣,結果他家的公主小祖宗居然大喇喇地睡別人腿上,頭上的金環都掉下來,被扶蒼神君拿在手里。
齊南急促的腳步瞬間停下,轉過身便想往回走,倒讓一旁的神仆反應不過來:“齊南神官,玄乙公主正在那邊,你往哪里走?”
別出聲!齊南淚流滿面地阻止,結果還是遲了,扶蒼神君已抱著公主起身,緩緩走過來。
不知是不是怕吵醒公主,他周身的祥光盡數收斂,將暗未暗的朦朧夜色中,俊雅清雋的神君面上掠過一絲隱晦的窘迫與羞澀,低聲道:“齊南神官,她……喝了三杯酒,剛睡不久,客房就在不遠處,我領神官去。”
說著他便要將玄乙遞給齊南。
齊南哪里肯接,捂著老腰滿面愁容:“我這几日腰酸……”
扶蒼只得抱著玄乙轉身走在前:“神官請隨我來。”
再往高處走一段,便是客房與雅間,長長的楠木回廊上,燈火如明珠疏疏點綴。神仆拉開房門,往青銅鼎內放了一把九和香,侍立女仙們整理完床帳,扶蒼正要把懷里的小公主放上去,卻覺她忽然一動,緊跟著便狠狠打了數十個噴嚏。
“……什麼味道?”她雙眼通紅,捂著鼻子聲音沙啞。
神仆們急忙賠罪:“不知公主不喜這九和香的味道,我們馬上撤下。”
齊南客氣笑道:“我家公主脾氣怪,不大愛這些有名香料,勞煩各位神仆了。”
扶蒼少不得再把她抱出門,行至楠木回廊上,冰冷的夜風一吹,玄乙的精神不由恢復五六分,臉也板了下去,啞著嗓子道:“齊南你終于發現我啦?”
她微微一掙,扶蒼便將她放下,齊南忙不迭奔過來扶著她坐在楠木回廊上,低聲道:“公主你怎麼樣?都怪我,竟叫你喝了三杯酒。”
玄乙噘嘴道:“我渴了,我頭疼。”
侍立女仙早已送上茶水,齊南掐了掐她腦袋:“是這里疼麼公主?”再疼點就好了,這任性妄為的小祖宗。
玄乙疼得趕緊阻止:“腦仁兒都要被你掐出來了。”
她摸摸腦袋,長發披散,綰發的金環卻不見了,正疑惑時,一只手托著玲瓏精致的金環送到眼前,扶蒼淡道:“找這個麼?”
玄乙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她接過金環,用五指梳理長發,忽然道:“我餓了。”
……這麼快就餓了,扶蒼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仆從端上白石小案,上面陳列的不再是她討厭的豆腐鵪鶉,而是几道新菜。
她略訝異地揚起眉梢:“你家飯菜也有好的嘛。”
扶蒼不理她,只向齊南拱手:“今日已晚,沒有讓客人踏月而歸的道理,請二位留宿客房,我久去未歸,須得回淡月小榭了,告辭。”
玄乙翻了半天沒見下午的茶點,急道:“等一下!我的桃花百果糕和瑪瑙白玉糕呢?你全吃啦?”
她以為個個都像她這樣嗜茶點如命麼?扶蒼無奈,低聲吩咐仆從再去做些茶點,正要走,卻聽她在后面又輕輕叫了他一聲:“扶蒼師兄。”
他轉過身,齊南早就避讓到客房了,長長的楠木回廊上只她獨自坐著,清澈幽冷的月光下,她眼睛里有一種細微的寂寞和警惕,停了片刻,她輕聲道:“一夢千年……真的不急?”
那隱隱約約的疼痛又泛濫在胸口,扶蒼情不自禁走向回廊,長衣鋪開,緩緩坐在她身邊,“嗯”了一聲:“不急。”
玄乙微微一笑,推過去一份不愛吃的冬菇:“給你吃。”
這是她表達謝意的特殊方式?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怔了許久終究還是接過來放在一邊。
她正在低頭吃飯,到底是嬌生慣養的公主,每一樣只用筷子尖夾上一點點送入口中,忽然又道:“你要是再說削我頭發,我就要跟先生學拳腳劍道了。”
“然后呢?”他不動聲色,反正總也跟不上她跳脫的思路,他索性順其自然。
見她發上的金環插歪了,他下意識便用手扶正,只聽她干脆利落地開口:“然后我親自揍你一頓。”
扶蒼嗤笑一聲:“就憑你?”
她都大方的原諒他以前的惡行了,這家伙還要挑釁她,玄乙將他的手一把推開:“別碰我。”
她飯量不大,吃了一小半就不肯再吃,把白石小案推到一邊,從袖中取出捏了一小半的白雪金鯉繼續捏,一面慢悠悠地問:“茶點還沒好麼?”
銀月流輝,漸漸攀上太山頂,她纖細手指間仿佛在揉捏一團月光,不知是月光更蒼白,還是她的手更蒼白一些。冰冷的夜風穿梭在楠木回廊上,她發絲間一星淡淡的幽香若隱若現,有別于燭陰氏獨有熏香的氣息。
現在是什麼時辰?他該回淡月小榭了,撇下眾多賓客几乎一整天,實在太失禮。扶蒼覺得自己可以找到一萬個離開這里的理由,卻一個都不想用。
這里是他最熟悉的太山頂,他的家,他日日夜夜相對的楠木回廊,眼下多了一個龍公主。自相識以來,他們几乎沒有這樣安靜且和平共處的時光,現在他竟然盼著此時此刻可以像胸膛里的灼痛一樣,再長一會兒。
小巧玲瓏的白雪金鯉很快在她掌中變得活靈活現,玄乙用指甲掐出最后一片魚鱗,將這條小金鯉托在掌中,轉頭問他:“好看嗎?”
扶蒼的目光從金鯉轉到她面上,匆匆一掠而過,又“嗯”了一聲。
玄乙哼哼一笑:“好看也不會送你。”
詭異的愉悅猶如邪火焚燒,他竟不知是想把她揉碎在手掌中,還是想……想那些他平日絕對不去想的荒唐舉動。
扶蒼驟然朝后退了一下,幸好仆從們端著剛做好的茶點躬身走上前,他松了一口氣似的起身:“你吃罷,我告辭了。”
玄乙朝他親切揮手道別:“早點睡。”
只怕難。
扶蒼沉默著踏月而去,這真是他最要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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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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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8:06
第六十九章 不戰心魔
淡月小榭內,晚宴已進行到一半,酒也從清淡的羅浮春換成了濃冽的太清酒。
太堯有些無奈地看著身邊兩個師弟師妹,古庭醉得已經開始滿嘴胡話,因方才有個師弟嫌他老提客棧,便說起凡間青樓,結果古庭到現在還扯著他連聲問青樓是不是涂成青色的樓。
芷兮素來是弟子里面最穩重的,孰料她今天不知為何抓著酒杯就沒放下過,兩眼都已經直了,滿面通紅,只會傻笑。
只盼這兩個算是明性殿臉面的好弟子今日千萬別把明性殿的臉面砸壞在這里。
忽地望見一下午都失蹤的扶蒼款款走來,太堯急忙招手:“扶蒼師弟。”
扶蒼尷尬地不去看青帝戲謔的目光,快步走到近前坐下,輕聲道:“抱歉,我……有點事,自罰三杯酒。”
太堯現在提到酒就頭大,趕緊攔住:“別喝酒了,你看他倆!”
芷兮還好,安安靜靜坐著傻笑,古庭把在座每個弟子都折騰了一遍,終于扑過來攬住扶蒼,笑道:“你和玄乙一下午在外面聊得還好罷?”
扶蒼把他手中酒杯捉過來,淡道:“你醉了,坐下。”
花皇姚氏行事素來講究“度”,無論做什麼都會在一個限度之內,古庭以前在類似的宴席場合絕不會喝到這般酩酊大醉,這次卻不知為何,莫非有心事?
古庭果然坐下,酒杯他搶不過來,索性又抓了個新的,嘆道:“我找你一下午……你也不說陪我喝酒,不知跑哪邊去。我跟你說,昨天夫蘿來看我了,她……聽說我掉下界,很是擔心。我以前送給她十八朵君影草的腰飾……后來壞了,她又自己重新補好……”
他說著說著身子就歪下去,扶蒼伸手將他扶正,卻見他已酣然睡著了。
太堯不由嘆氣:“在下界也是,偷那些凡人們的酒喝,喝多了就念夫蘿,既是忘不掉,不如不計前嫌重歸于好。”
扶蒼搖搖頭,對古庭來說,只怕寧可此后几千年日日夜夜醉酒思念,也絕不會重歸于好,他就是能這麼固執。
這邊古庭才安靜地睡過去,那邊芷兮忽然又捂著臉嚶嚶哭起來,太堯簡直一個腦袋兩個大,大家出來開開心心給扶蒼道喜,結果一個兩個都喝多了,不是念舊愛名字就是莫名其妙開始哭,他覺得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的同窗們了。
他只得低聲安慰:“芷兮師妹,有什麼想不開的事只管說出來,說出來發泄一下便好。”
芷兮不說話,只是捂著額頭,眼淚如斷線珠子般往下掉。
太堯向來不知如何應付哭泣的神女,只得求助一般望向周圍弟子,結果一個兩個都回避他的視線,開什麼玩笑,芷兮師姐一向那麼嚴肅正經,都能叫她哭了,那事必然麻煩的很,誰也不要惹麻煩。
他又望向扶蒼,扶蒼只喚來兩個侍立女仙,將芷兮攙扶起,他自己將古庭架起:“我送他們回客房休息。”
太堯嘆著氣也起身:“一起罷,我也倦了。”
此時已近亥時,帝君們也三三兩兩回客房休憩,扶蒼和太堯將古庭安置好,方步出房門,卻聽另一間客房內還傳來芷兮低微的啜泣聲。
太堯在門外重重咳嗽一聲,芷兮的哭聲立即斷開,再也沒動靜。
“改天問問她罷。”太堯搖著頭向扶蒼拱手,往自己的客房行去。
湖畔大道為銀月照得雪亮,來客都已散的差不多,扶蒼了無睡意,沿著大道慢慢往前走。周圍的景致他自小看到大,早已熟悉無比,今晚不知為何,看舊的景色里反而生出一絲新鮮的旖旎之意,他竟不想那麼早回房睡覺。
忽見前方一塊巨大青石旁有個人影斜倚,石上堆了一片空酒壺,他還在自斟自飲,舉止間額間火紅寶珠微微晃動。
似是聽見腳步聲,少夷愕然回頭,因見是扶蒼,他便舒展眉頭:“怕是天宮也找不到這樣的觀月之景,真是漂亮。”
說罷他晃了晃手中酒壺:“共飲一杯否?”
他們倆脾性極為不投,素日里便是無話可說,加上還有古庭的事,扶蒼本不大願意接近這位莫測的師兄,可他今日是主人,離席一下午已經非常失禮,華胥氏的重禮令他不能再拒絕客人之邀,當下頷首,接過酒杯,喝了半口。
少夷含笑道:“扶蒼師弟劍道覺醒,很快便要一夢千年無法無相了罷?想不到你成了明性殿第一個一夢千年的,做師兄的好生慚愧。”
扶蒼淡道:“少夷師兄何故如此謙虛,師兄若是有心于此,明性殿第一個一夢千年的本該是你。”
少夷歪著腦袋想了想,回首笑問:“這是客套話罷?”
扶蒼也笑了:“師兄覺得呢?”
少夷嘆了口氣,淺啜杯中酒,遙望太山頂的皎潔之月,不再說話,四周又變得安靜下來。
明月漸漸升上中天,扶蒼終于感到一絲倦意,少夷也打了個呵欠,一面伸著懶腰,一面說道:“對了,扶蒼師弟,我還沒謝謝你,這次天災你替我把小泥鰍護得這麼好。”
扶蒼渾身一震,几乎忍不住要猛然回頭。
他用盡所有的理智,才能慢慢轉身望向少夷,他神色誠摯,又道:“辛苦你了。”
扶蒼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一直以為被純鈞穿心而過才是幻朮,原來之前少夷的話也是。現在他與自己說出和幻朮中几乎一樣的話,他竟不知是驚還是疑。
“扶蒼師弟?”少夷見他神色古怪,不由輕問。
扶蒼忽地冷笑一聲,是他自己生出了心魔,槐妖的幻朮讓他窺見心底的不安,而此時此刻,心魔依稀重現,但他豈會就此沉淪?
“替你?”他傲然反問了一句。
少夷笑了笑:“是我言辭不當,抱歉。”
扶蒼冷冷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
白澤帝君匆匆踏入萬神群殿西北角的毓華殿,這些日子天天奔波,他既沒時間吃喝也沒睡覺,原本稚嫩飽滿的臉頰看著都憔悴了許多。
太子長琴一見他便嘆道:“白澤帝君,都說了五行陰陽流動之事有我們,你老人家何必這樣操勞?”
白澤帝君脫了鞋盤腿坐在軟椅上,接過神官遞來的茶,一面喝一面累得嘆氣:“本座倒希望只有五行陰陽流動之事,蒼生鏡因著離恨海墜落倒了,兩位司命一直在整理亂成一團的命理線,還不知多久才能理好;那邊文華殿又說如今墮入魔道的妖族過多,下方山河土地之神也須得一一徹查……”
他還沒說完,太子長琴已聽得頭皮發麻,急忙打斷:“帝君,上回您送到毓華殿的槐妖屍體查過了,防風氏的雙手也剝皮拆骨一一查過,這反復痊愈之力,倒與九天鳳凰一族的再生之神力十分相似,當年那兩位在離恨海一戰的帝君可是有神力殘留,才致使離恨海發生這種異變?”
白澤帝君並不驚訝:“帝君之戰何其威勢,那兩位更是以命相搏,怎可能沒有神力殘留,封凍離恨海的黑霧不就是燭陰之暗麼。”
太子長琴嘆道:“原來如此,解了我心頭疑惑,想必這麼多年下來,濁氣清氣互相糾纏,生出這樣的怪東西。白澤帝君,你老人家年紀最大,可知道當年那兩位帝君誰勝誰負?又是為何以命相搏?”
凡間素來都有龍鳳呈祥之美談,可見青陽氏與燭陰氏曾經關系應當不錯,怎的現在形同水火了?
白澤帝君凝神想了許久,緩緩搖頭:“那時候本座也還小,太多年了,記不清。倒是有過青陽氏的公主要嫁給燭陰氏的印象,可后來不知怎麼不了了之。兩位帝君突如其來便要以命相搏,上代天帝也不能阻止,到最后也不知勝負。他兩位老人家的孽緣,到今天才算結出惡果,倒麻煩本座收拾爛攤子,可恨!”
太子長琴見他一派老氣橫秋地說出孩子氣的話,不由失笑:“帝君,這反復痊愈之力的來源,要公布嗎?”
其實公不公布,有心者應當可以猜出真相了,就像籠罩離恨海的黑暗一樣,都知道是燭陰之暗,但都不提,這些著名神族要造孽,天帝也擋不住。
白澤帝君穿好鞋子,打了個巨大的呵欠,道:“別公布,你以為青陽氏好惹?他們有時候比燭陰氏難纏多了。本座去也。”
他還有一堆事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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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8:22
第七十章 尾巴玄乙
當明性殿墜落了今年的第三場雪之后,忙成陀螺的白澤帝君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蒼生鏡里亂成一團的命理線還沒整理完畢,下界山河土地之神徹查一事也正在進行中,對離恨海的監守、下界墮落之妖的掃除……事情簡直一堆一堆的來,即便有許多不需要他親身處理,但他畢竟是掌管萬神群殿者,不出事他可以成天閑在明性殿里睡懶覺,一出事比誰都忙。
在大半個月都沒吃飯睡覺的情況下,白澤帝君忍無可忍,一道召集書信將弟子們招來了明性殿。
望著暌違了快一個月的明性殿,芷兮心中竟然生出一股懷念之情,先生脾氣古怪任性,以前也時常放几個月的假,可她從沒有哪次像現在這樣,希望日子回歸從前的正規,哪怕無聊枯燥。
身后傳來長車落地的聲音,她一回頭,便望見玄乙坐著藤制軟椅慢悠悠飄過來,一面優雅地吐出一粒梅核兒,親切地喚她一聲:“師姐。”
這小公主每次見都穿不同的衣裳,今天穿了一身五彩斑斕的裙子,沒掛披帛,腰上倒系了一條粗而長的漆黑腰帶,越發顯得纖細如柳。
她一過來就友好地分了半包糖漬梅給她——真真是個貪嘴的小鬼。
芷兮好氣且好笑:“成天不好好吃飯盡吃這些。”
玄乙挽著她的胳膊一起進明性殿,嬌聲道:“先生說有功課要布置,肯定又是叫我們替他跑腿,師姐,等下我們一起拒絕。”
芷兮笑道:“那三千字見聞錄你寫好沒?”
壞了,她早就徹徹底底把三千字見聞錄丟在了腦后。玄乙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好師姐,回頭把你的借給我抄抄。”
芷兮故意跟她開玩笑:“借你抄可以,那這次的功課你也替我做了罷。”
玄乙厚顏無恥地把自己的傷勢搬出來:“我腿腳不利索,替不得,要不我再幫師姐做几罐蔻丹膏好不好?”
說著她上下打量芷兮,眉頭一蹙:“師姐怎麼不打扮了?你打扮起來才好看。”
她講究什麼“清水之雅”,往往只穿一身素裙,頭上用一根碧玉發簪點綴,胭脂水粉一概不見,連鐲子耳墜腰飾之類都不用。上回去朱宣玉陽府和青帝宮她都刻意打扮過,很是驚艷,結果今日一見又變回“清水之雅”了。
芷兮只淡淡一笑不答。
說話間,已到合德殿,殿前已來了許多弟子,相隔大半個月不見,都在熱熱鬧鬧地說笑,見到芷兮便紛紛行禮問好,順便交流一下三千字見聞錄的事。
芷兮正說到興頭上,忽聞一個甜蜜柔和的聲音含笑道:“芷兮師姐,有禮了。”
她頓了一下,神色自然地轉身,果然見少夷立在對面。她點頭淡道:“少夷師弟,有禮了。”
那天在青帝宮大醉一場,她便覺得自己想通了,無論對他還是對扶蒼,她都是虛幻的迷戀,自顧自把想象加注在他們頭上,一旦發現真正的他們跟想象中不同,她就傻了。所以問題並不在他們身上,而在她自己身上,是她不夠成熟也不夠坦誠,總會沉迷自己想象中的身影。
既然真正的少夷是自己最厭惡的類型,果然還是和從前一樣保持距離就好,至于那顆狂跳的心,放著不管,終有一日也會平靜下來。
玄乙找了處陰暗的殿角,將芷兮的見聞錄拆開胡亂拼湊抄寫,這位師姐態度實在太認真,先生只要求三千字,她寫了六千字,三千寫景三千寫寶物,抄的她頭大。
方抄了一小半,一個魅惑而低沉的聲音驟然在頭頂響起:“寫什麼?”
玄乙抬起頭,大半個月不見的扶蒼正立在身側,低頭看她鋪在膝上的冊子,他又穿回了白衣,一派纖塵不染豐神俊朗的討厭模樣。大概是見她在抄見聞錄,他目光閃動,面上露出一絲笑來。
“扶蒼師兄。”她朝他伸出手,“把你的見聞錄借我看看。”
扶蒼實在沒想到大半個月沒見,她第一句話是管自己要功課來抄,他只得將自己的也遞給她,看著她下筆如有神,抄的飛快。
他的字清雅方正,對比起來,她的字龍飛鳳舞,簡直是一團草書。扶蒼看了一會兒,指著墨跡含糊不清的地方問:“這是什麼字?”
玄乙像看文盲一樣瞥他一眼:“這個字你都不認識?這是……呃……這是……”
不好,連她自己也不認識了。她毫不心虛信口開河:“這是樓閣的閣字。”
扶蒼淡道:“前面寫的是后羿箭矢,閣字從何而來?”
“就這麼來的。”玄乙一揮手,“走開,別煩我。”
他非但不走,反而蹲了下來,指著另一處又問:“這是什麼字?”
玄乙皺眉扭頭看他:“我還能不能愉快的抄見聞錄了?”
扶蒼嫌棄地勾起唇角:“你的字須得好好練練。”
玄乙不理他,一面繼續龍飛鳳舞,一面道:“等我像你這麼老的時候寫字自然就好看了。”
老?扶蒼正欲將她的冊子抓過來,卻聽合德殿前傳來弟子們的行禮聲,白澤帝君到了。
玄乙偷偷摸摸縮在最后面,埋頭使勁把最后一千字抄完,白澤帝君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離恨海墜落一事破壞了神界許多固有秩序,接下來本座還要忙上一段時日,無法授課。上回給你們發的冊子記得背,另外本座另有功課布置——”
他指尖一彈,弟子們面前的案桌上便出現一張長長的白紙,上面密密麻麻寫了起碼五十行字,粗粗一看,全是什麼眼珠、牙齒、手指之類的古怪物事。
“這里五十樣東西,明性殿十二名弟子,每個弟子能帶回兩件便算完成功課。半年后恢復授課,誰沒有完成,便將本座先前發的冊子抄一百遍。”
弟子們登時沸騰了,這無恥的先生!把自己忙翻天的怒火轉嫁到他們這些無辜小輩身上!什麼功課!每次都說是功課,每次不是替他找遺失的物品就是替他收集這些古怪玩意!
芷兮“騰”一下站起來,第一個仗義執言:“先生,恕我直言,收集這些東西根本不能算功課!”
古庭也不敢苟同:“離恨海都掉下去了,先生這些古怪嗜好也收斂些罷?”
要不是他把防風氏屍骨丟進離恨海,能出這麼大事麼?
白澤帝君滿面無辜:“怎麼不是功課了?難不成出來跟先生學習就是成天背書?這四野八荒那麼大,你們去過多少地方?將來五萬歲得了神職,去哪里還得問路?本座教出來的弟子可不會是書呆子,應當個個能文能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對。”
狡辯!這是狡辯!連太堯都忍不住了:“先生……我來這里也有一萬年,從沒見您教過什麼朮法。”從頭到尾就是念書背書,什麼能文能武,他真敢說。
白澤帝君嘆了口氣:“原是想著你們還小,朮法拳腳之類的修行可以到四萬歲再做也不遲,何況你們家中長輩都有自己套路,不必勞煩本座越俎代庖,既是這樣,那待本座忙完這段,自當如你們所願。”
他還想再說,卻見合德殿外跑來一個小仙童,氣喘吁吁地低聲喚他:“帝君,文華殿又派神官過來催啦!”
白澤帝君面色發綠,丟下一句“你們記得完成功課”,便匆匆離開了明性殿。
玄乙終于成功把三千字見聞錄抄完,一抬頭卻發現先生已經走了,他不收見聞錄麼?她好不容易抄完的!
那邊廂弟子們卻也不得不去做這看上去一點也不愉快的功課,先生忙得團團轉,他們不好意思在背后說他壞話,只得各自腹誹,將白紙上列出的東西看了數遍,古庭忽然指著其中一個道:“這個婆娑牡丹花蕊三根我倒是可以弄到。”
另有弟子也道:“九嬰眼珠我家有。”
眾弟子先將自家能找到的東西都畫上勾,剩下的那些一看就是極難弄到手的,大家吵吵嚷嚷分了半日,各自領了不同的任務,只留下三四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這才氣呼呼地一一離開了合德殿。
扶蒼沿著積雪小道往前走,走了几步到底忍不住回頭看一眼,玄乙像條尾巴一樣不緊不慢跟后面,他往東她也往東,他往西她也往西。他有些無奈,方才還一路的芷兮古庭他們几個早就避遠了,他只得停下腳步,回頭道:“這是在做什麼?”
玄乙揮了揮手里的白紙:“做功課。”
扶蒼淡道:“黑水玄蛇膽和青鳥尾羽我有,方才不是說過了麼?”
“那是你有,又不是我有。”
扶蒼吁了一口氣,和她說話怎麼就那麼累呢?他湊上前蹲下來,低聲道:“你腿腳不便,老實回鐘山,不用擔心功課的事。”
玄乙低頭摳藤椅上的雕花:“先生半年后才開始授課。”
扶蒼說不出話來,她是因為小龍君走了,心情轉換不過來,所以轉而黏上他?還是因為……?
他起身繼續往前走,語氣很堅決:“回鐘山。”
她默不作聲,繼續做尾巴跟在后面。
扶蒼忽然覺得自己可以體會齊南的感覺了,他猛然剎住腳步,扭頭冷冷盯著她。玄乙飄過去抓著他的袖子輕輕搖了搖,這素來胡攪蠻纏毫無道理的龍公主一旦收起爪子露出柔順的一面,他竟然毫無辦法。
“……不許拖后腿。”
扶蒼抓住藤椅扶手,頭也不回拉著她大步往明性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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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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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8:41
第七十一章 三生石畔
綿密的白云擦著衣裳的邊緣飛逝而去,身下的九頭獅在飛馳。
他們要去哪兒?玄乙對這件事並不是很關心,其實去哪里都好,近來她好像不能夠安安靜靜呆在紫府,時間一長便覺得百無聊賴。
對面的扶蒼坐得端端正正,面沉如水且一聲不吭,她也全然不在意,一面低頭看先生給的冊子,一面取出剩下的半包糖漬梅,吃得不亦樂乎。
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云海中忽然開始坐騎長車往來不絕,祥光萬丈,玄乙即便用手擋著也被刺得再也沒法看書。她用袖子遮住臉,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扶蒼示意九頭獅降下云頭,一面道:“三生石畔有紫元織女府,她曾是先生的弟子,功課里的杜鵑血紅羽毛緞找她幫忙做還有几分希望。”
白澤帝君留下的那張白紙被他翻過來調過去看了無數遍,有些需要下界殺妖才能取到的自然是不用想了,還有些一看就知道絕對沒可能弄到,譬如天帝玉冠上的玄珠,也不知先生寫的時候究竟在想什麼。
剩下的那些說難是難到了極致,說簡單也簡單到極致,全憑運氣而已,例如這杜鵑血紅羽毛緞,若紫元織女願意做,事情便成了。
三生石位于西之荒的靈河岸,在離恨海成為禁地后,這地方成了唯一的愛侶勝地,岸邊坐滿無數神仙鴛鴦,靈河岸水霧縹緲,薄霧輕紗般舔/舐諸神的衣擺,一切都迷迷蒙蒙的,連頭頂那顆太陽都顯得溫婉了許多。
玄乙停在三生石下,仰頭張望這塊神界最著名的石頭,也不過是一塊稍大些的青紅交織的岩石,伸手摸摸,粗糙冰冷,全然不見有何神奇之處。
三生石畔,情定終生,阿娘說過,當年她和父親就是在三生石下相約終老,可惜情易變,誓約終究成空,多情的翠河神女含恨隕滅,這塊石頭不過是個笑話。
“這里來。”扶蒼往前走了几步,不見她跟上,不由駐足。
靈河岸霧氣彌漫,玄乙撥開水霧跟在他后面,此時太陽高照,靈河上縹緲的霧氣散去不少,遠方山水似淡墨涂抹,在云水間若隱若現。她貪看新鮮風景,走走停停,扶蒼只得將藤椅扶手再次握在手中。
“等下出來再看。”他一面說,步子卻放慢了。
誰知她卻嘆了一口氣:“靈河岸三生石大名鼎鼎,好像也沒多好看,怎麼就成勝地了?”
扶蒼握住藤椅扶手緩緩朝前走:“當今天帝與天后便是在這三生石畔定情,帝后伉儷情深,此地情大于景。”
玄乙淡道:“這地方不好,不要在這里定情。”
扶蒼的腳步倏地停下,他本來完全沒多想,結果被她這樣一說,他就開始不由自主想很多,一時尷尬,一時疑惑,一時竟還有些喜悅。
“怎麼不走了?”玄乙愕然。
他立即又邁開腳步,淡道:“是麼?我覺得還行。”
玄乙支頤發呆:“反正我不喜歡。”
扶蒼微微瞇起眼,漫天的日光仿佛都照進他心里,順著血液,把耳根熏熱了。他心底忽然生出一個問題,有點荒唐也有點可笑,沒有辦法問出口,天生的謹慎也叫他不會輕易說出來。他沉默著快步朝前走,這條路忽然變得好長。
跨過靈河岸的霧氣,紫元織女府坐落在靈河岸兩座山的夾縫中。當今眾多織女中,唯有她資格最老,手藝最好,當年帝女出嫁,嫁衣便由她親手所制,足足縫制三年,帝女珍愛無比,至今仍時常將嫁衣取出玩賞贊嘆。
叩開織女府大門,兩位小天神都愣了一下,府內道路縱橫交錯,道旁皆種滿紫陽花,乍一看倒與明性殿有几分相似。兩名玲瓏精致的小女童將他倆引到一座院落前,便嘻嘻哈哈地跑開了,這院落……看著跟先生住的芳馨院倒挺像的。
玄乙正好奇地四處張望,卻見院門忽然被打開,紫元織女快步走出,清麗的面上掛著笑,嘴里的話卻十分不客氣:“今日二位上神來的不巧,我沒空會客,請去前院喝杯茶,喝完就請回罷。”
扶蒼拱手行禮,道:“在下華胥氏扶蒼,這位是燭陰氏玄乙,今日奉先生白澤帝君之命,前來……”
他話還沒說完,紫元織女忽地換了個語氣,變得溫柔無比:“原來是先生新晉的弟子,既是同門,快快請進。”
……她的態度轉變得好快!玄乙默默跟著她飄進院落,只聽紫元織女溫柔的聲音難抑激動,流水似的說道:“我知道你們倆是他一年前新收的弟子,這些年我一直忙著替西王母織四野八荒圖,沒來得及去探望先生,先生如今可好?離恨海墜落,他一定忙壞了罷?你們可有好好照顧他?他一定瘦了,說不定連覺都沒法睡,唉,提起我便好生心疼!”
及至進了大屋,迎面便見一幅巨大的神像刺繡,繡的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粉妝玉琢的猶如孩童般的白澤帝君,他手里端了一枚金燦燦的橘子,笑容可掬,眉目靈動,玄乙和扶蒼一時驚呆了。
紫元織女紅著臉柔聲問:“先生還是這麼可愛麼?”
玄乙吁了口氣,頷首正色道:“是的,越發可愛了。”
她終于明白這位織女前后態度迥異的緣故了,白澤帝君年紀老的不能再老,看上去卻是凡間六歲孩童之貌,使得這位紫元織女大概對他充滿了……古怪的感情。
“我時常想回明性殿拜見他老人家,可我實在太忙,只盼先生莫要怪我。”紫元織女親自倒了兩杯茶奉上,一面又道:“師弟師妹今日奉了什麼師命?我力所能及,必然全力以赴。”
扶蒼說明來意,紫元織女露出為難的神情:“杜鵑血紅羽毛緞須得吉光的羽毛,我府中沒有。此物珍稀,現今只剩天宮馬廄中還養了几匹吉光獸,上回帝女嫁衣都沒用得上吉光之羽。”
得了,看樣子是沒戲了。玄乙喝了半杯茶,正准備說走,冷不丁扶蒼忽然起身,低聲道:“請織女稍候片刻。”
說著他就往外走,玄乙追上去拽住他的袖子:“你去哪兒?”
扶蒼道:“你在這里待著,我很快回來。”
玄乙哪里肯放,兩眼冒光,小聲道:“你去偷吉光之羽?我也要去。”
……這唯恐天下不亂的龍公主。他掰開她的手,眉頭皺了起來:“我說了不許拖后腿。”
結果她整個身體扑過來,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我也要去。”
扶蒼深深吸了一口氣,龍公主突然從刺蝟變成了軟硬不吃的牛皮糖,毫無道理地死死黏著他,變化之快讓他完全跟不上她的步伐。他皺眉低頭看她,她的臉擠在他袖子上,兩只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里面寫滿了一句話:我也要去。
扶蒼一手推在她下巴上,硬生生用一種不大優雅的姿勢把她推開,忽地將足尖一點,驟然消失在織女府中,只留余音裊裊:“在這里待著!”
玄乙氣壞了,奈何她腿腳不便,要追也追不上他,只得愣在原地。
紫元織女笑瞇瞇地挽住她,一個勁只是問白澤帝君的近況,問的還都是吃了多少飯,睡得好不好,衣服有沒有按時換之類的瑣碎問題,玄乙只覺腦仁兒都快沸騰,忍不住提醒她:“織女,先生年紀很大了。”
白澤帝君自出生至今,每五十萬年方長一歲的模樣,看上去是個小孩,其實比天帝還老得多。
紫元織女捂著臉:“我知道呀,可他看上去小嘛。”
玄乙吁了口氣,朝她禮貌地笑笑,索性從袖中取出先生發的那張白紙,假裝低頭看,不防一旁的紫元織女見著白澤帝君的筆跡便走不動路。
“先生的字還是這麼圓潤可愛。”她的臉又紅了。
玄乙只裝沒聽見,忽聽她又笑道:“織杜鵑血紅羽毛緞須得七日,先生的功課是叫你們拿這些東西里面的兩樣罷?等那個小神君回來,你們不如先去找別的物事——唔,這個天狐一族九公主的尾巴毛就不錯。”
“可她肯定不願意罷?”玄乙覺得這事兒挺難,她若是那個九公主,也不會樂意隨便把自己的尾巴毛揪下來送人。
紫元織女道:“無妨,天狐一族無論男女皆愛慕美色,跟你一處的那個小神君,憑他的容貌,莫說要尾巴毛,給他一條尾巴也不是難事。”
玄乙不由失笑。
本以為扶蒼這一去,一個時辰內便可回來,誰知等到夕陽西照,他還是連個影子也沒。紫元織女忙著織四野八荒圖,偶爾出來倒些熱茶,見玄乙怔怔坐在門邊發愣,便道:“外面就是三生石畔,你干等著還不如出去看看風景。”
說了几次,見她像沒聽見似的,紫元織女也不再說,繼續埋頭織圖。
天要暗了,庭院里的紫陽花影子被拉得細長細長,玄乙用腳尖輕點地下的方磚,她的腳也被拉得長長的,四下里好安靜,讓她恍然感覺似乎回到了鐘山,那時候她也是每天在山門這樣等清晏回來。
影子漸漸變淡,夕陽為青藍的夜幕遮去,玄乙手腕一轉,摸出一團白雪,可她又不知道該捏個什麼,只把白雪放在手中慢慢揉捏。
腳下清淡的影子忽然被另一道影子蓋住,玄乙抬起頭,去了很久的白衣神君無聲無息地回來了,頭發絲都沒亂上一分。
扶蒼幽黑的眼睛看著她,隔了片刻,低聲問:“怎麼不進屋?”
白雪團掉在地上,玄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仰頭道:“你回來了。”
扶蒼覺得想笑,可胸膛里那種灼痛再度出現,一次比一次讓他感到痛楚。他點點頭,捉住藤椅扶手將她拉進屋,她已經開始捉著袖子各種瞄,連聲問:“偷到了嗎?”
里屋的紫元織女跑了出來,撐圓了眼睛看著扶蒼從懷中摸出一把美麗的吉光之羽,羽毛半紅半白,帶著一粒粒細小的如露珠般的清氣結晶,切口嶄新而整齊。
“有勞紫元織女。”他把吉光之羽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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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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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8:54
第七十二章 落入塵埃(上)
離開紫元織女府時,巨大的明月已從靈河岸升起,銀輝照耀下,水霧猶如輕紗,籠罩在三生石之上。
方才紫元織女的驚呼聲猶在耳畔:“你這小神君好生大膽!竟然真的敢從天宮馬廄里偷吉光之羽!”
扶蒼自己也覺得這件事做的實在是太過大膽,此時猶有余悸。他自小到大都安分守禮,一是因為生性疏懶,二是家風如此,打破腦袋也想不到有一天他能做這樣大的壞事,若叫天帝和父親曉得是他偷了吉光獸極為珍貴的羽毛,還不知要怎樣收場。
輕紗薄霧漫過衣裳,他的袖子好重,實在忍不住,他又低頭看了一眼,龍公主像一粒牛皮糖,死死抱住他的一條袖子,他的衣服都被扯下了半截。
“……坐好了。”扶蒼把衣服拉正,扯回袖子,下一刻她又拽著不放,一面還打了個呵欠。
“我困了。”玄乙懶洋洋地開口。
扶蒼連著扯了几回袖子,她都死活不放手,他抿起唇,忽地將她后領口一抓,玄乙只覺騰云駕霧般,落在了他背上。
“睡罷,別鬧。”他手指在藤椅上一點,椅子“扑”一聲變成了葉片,被他收進袖中。
脖子一緊,她兩只胳膊死死抱住他,冰涼而柔軟的臉頰几乎貼在他耳朵上,聲音細細的:“扶蒼師兄,你怎麼偷到吉光羽毛的?”
扶蒼偏過腦袋,讓開她肆無忌憚的親近:“問這麼多做什麼。”
玄乙怎會放過他,扭得和麻花似的:“反正也沒事,說給我聽聽嘛。”
沒事?是她自己說困了,她是這麼個困法?扶蒼不欲理她,可她纏得厲害,若像從前那樣用強硬手段逼迫她住嘴,他好像也做不出。
他忽地吹了聲口哨,停在云海中打盹的九頭獅立即撒著歡兒奔下來。扶蒼把玄乙往獅背上輕輕一扔,淡道:“睡覺。”
她翻個個兒,還是捉住了他的袖子,指尖捻住一點點,撓癢癢似的用指甲撓兩下袖口的暗紋。五彩斑斕的裙子胡亂地鋪在獅背上,她躺的也亂七八糟,越發顯得被漆黑腰帶束著的腰身細若楊柳,蓬松的長發和獅毛卷在一處,她用手撥了兩下,接著繼續專心致志地摳他袖口上暗銀線的紋繡。
扶蒼覺得她纖細的指甲尖好像是摳在自己心上,疼里面還帶了劇烈的癢。
他做最后的掙扎般,將袖子慢慢扯回來,下一刻,她的手指又如同柔軟的藤蔓,不依不饒執著地纏住他。
扶蒼只覺整個身體仿佛也被纏住了,她像是在把他往下拉,可他不能拒絕,他竟不能拒絕。
他怔了許久,低頭再去看,玄乙已經在獅背上縮成一團睡著了,頭發蓋住半張臉,露出半張的嘴唇。他情不自禁伸手想去觸碰一下,天性里的謹慎又叫他將手縮了回去。
最后只拍了拍獅背,小九御風飛起,鑽入了云海。
*
二月二,龍抬頭,天狐一族的五公主正式出嫁,扶蒼和玄乙趕到南之荒的時候,盛大的婚宴已經持續了兩天,天狐大帝大概想跟當年的帝女婚宴比排場,諸神來訪無論有沒有邀帖,都來者不拒,酒水珍饈流水價似的送上,從青丘山頂鋪到山腳,天樂陣陣,妖嬈的男女狐狸們婆娑起舞,看這個架勢估計再辦十天都沒問題。
玄乙一路順著寬敞的白石台階飄上山,沿途時常有那些穿著白衫子,生著桃花眼的天狐族神君笑吟吟地送她一枚果子,還沒上到半山腰,她懷里的果子已經多的不停往下掉。
她疑惑地扭頭望向扶蒼,誰知這家伙被一群天狐族神女堵在山腳下,橘子梨子桃子之類的果子都淹到他小腿了,他還在秉持什麼華胥氏的禮儀之道,面無表情淡淡地跟神女們說話。
玄乙笑吟吟地飄過去,卻聽他在問:“請問九公主在何處?”
一個天狐族神女掩著嘴嬌笑:“扶蒼神君竟然也看上咱們的九公主,大帝若知道了,必然歡喜。”
扶蒼淡道:“今次我來是有事相求九公主,蓋因素未謀面,不知九公主是何樣貌,還請神女指點。”
神女們的思路明顯跟他不在一條線上,一個個驚叫:“面都沒見過便鐘情于咱們九公主!扶蒼神君好生靦腆多情!”
玄乙覺著他大約忍耐到了極限,雖說看他對她們冷言冷語的模樣也有趣,但萬一惹惱了天狐族的神女們,把他倆趕出去那可怎麼辦?
她軟綿綿叫了一聲:“扶蒼師兄!”傲然等在台階上,只朝他招手,卻不過去。
天狐族的神女們上下打量她,見她容姿鮮麗,便有些灰心,也有那些溫柔多情的,悄悄和扶蒼耳語:“九公主天生九尾,神力渾厚,扶蒼神君見著哪位神女背后有九條尾巴,便是九公主啦。”
扶蒼從果子堆里快步走出,握住藤椅扶手將玄乙拉上山,見她要將懷中的果子丟掉,他搖了搖頭,低聲道:“別丟,天狐一族的習俗如此,見著合眼的便送果子,丟了十分失禮。”
怪不得紫元織女說天狐一族愛慕美色,原來是這麼個愛慕法。
玄乙小心將懷里的果子們挪挪,見不停還有迎面而來的天狐族神女紅著臉往扶蒼懷里塞各種果子,沒一會兒他又抱了半懷,她“嗤”一下笑起來:“這趟來對了,扶蒼師兄好受歡迎。”
扶蒼不去理她,四處眺望,仔細尋找那位有九條尾巴的九公主,忽見山頂有一只巨大的赑屃,背上馱著漆黑的石碑,其上文字瑩白閃爍,光芒流淌,應當正是天狐族自上古保存至今的天書。
類似的石碑天書還有許多,散落在四野八荒各處,記載的都是無數代之前神界諸般要聞。青帝對這些很感興趣,曾專門抽出一千年將各處的石碑抄錄下來,只是天狐與屠香山兩族平日里不與外界互通,他一直未能抄錄這兩族保存的天書。
今日天狐大帝嫁女,廣開山門,有此機會,扶蒼不想放棄,當即拽著玄乙登上山頂,立在碑前默默觀看。
玄乙剝了一粒橘子,一面吃一面問:“這是什麼?”
“天書。”他的回答十分簡潔。
玄乙湊過去一起看,忽然又道:“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東西?年紀大就會知道了?”
扶蒼立時覺得石碑上的文字亂成一團。第三次了,她這無禮的說法,許久不打壓她,她大約皮癢的厲害。
他冷著臉正要敲打她一下,冷不丁一陣山風吹過,帶來芬芳濃烈的酒氣,奔放的天狐一族待客的美酒都是無上常融酒,不出意外,玄乙的噴嚏聲一個接一個響起,懷里的果子滾了一地,最后不得不用袖子使勁捂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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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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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29:10
第七十三章 落入塵埃(下)
扶蒼忍俊不禁,將她袖子拉開,這受不得酒氣的龍公主鼻子眼睛都紅了,淚光閃閃,跟哭了一場似的。
他將她拽進山頂通風的涼亭:“在這里待著。”
他走回去繼續看石碑,隔了許久,方背完一面,卻覺旁邊有個人影跟著,一低頭便見玄乙嘴里塞著橘子,非跟他湊一塊兒,也專心致志地看著碑上的天書。
扶蒼這几天已經被她黏的沒脾氣,索性不去管她,繞到背面繼續看,沒一會兒,她又跟了上來,輕輕抓住他的袖子,像是怕他跑掉,還在手里繞了一圈。
扶蒼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再也沒心思去看碑文,見她發間金環歪了,他下意識替她扶正,低聲問道:“為何總是用這個金環?”
龍公主素來愛美,衣服几乎沒見重樣的,唯獨頭上飾物永遠只這一枚金環。
玄乙低頭去摳他袖口的暗銀線紋繡,慢悠悠道:“因為好看啊。”
她濃密的睫毛上水淋淋的,帶著一絲鼻音,說話像在撒嬌。扶蒼的目光下意識順著她的臉頰流淌去她手指上,他袖子上的云紋這几天快被她摳爛了,她摳紋繡一定是行家,先用指甲扒拉松,再一根根把暗銀線揪出來,也不知誰教她的。
“扶蒼師兄。”玄乙漫不經心地喚他,“這次功課做完了,能不能別急著回去?”
扶蒼默然片刻,低聲道:“為什麼?”
為什麼她又忽然從滿身尖刺的公主變成了綿軟而粘膩的牛皮糖?
他心底有無數疑問和警惕,可他又如此放縱她的依賴,允許她突如其來的種種親近,他欲罷不能,卻還不敢太過放肆。
玄乙輕道:“因為我還想和你多待一會兒。”
她還不想回冰封雪埋的鐘山,她一度不願離開那里,現在卻又不大願意一直留在那里。
她淡粉桃色的纖細指甲在袖口上游走,十指纖纖,扶蒼看了半日,突然伸手,將她兩只手握在掌中,不再是以前的掐腕骨掰手指,他修長的手輕輕握住她的手,仿佛托著兩團云。
纖細的手指遲疑地動了兩下,便柔順地依附在他手中。
四周柔靡萬端的樂曲與妖嬈狂亂的舞蹈,那些歡聲笑語,那些芬芳的酒氣,忽然之間離開了極遠。從與她相識以來,百般交錯的惡意與愉悅,難分彼此的厭惡與吸引,他暗藏警惕,百般克制,卻無能為力。
她已經把他拉下高台,跌落塵埃。
扶蒼用指尖細細摩挲她的手指,她給予的回應十分遲疑,像是怕癢似的,手指蜷縮在一處,在他掌心調皮地輕輕一撓,仿佛又撓在他的心上,癢而酥。
他握緊她的手,情難自抑,放在唇邊吻了吻,她猛然把手抽回,扶蒼俯身去看她低垂的眉眼,用手慢慢撥開她耳邊的長發,她微微一躲,面上緋紅一片,可是很快又變得蒼白。
“……抱歉。”扶蒼只覺脖子也跟著燙起來。
玄乙揚高睫毛,和他幽黑深邃的眼睛靜靜對望了片刻,又飛快移開。她面上並沒有他以為的羞澀或惱怒,她似是心事重重,有些疑惑,又不知思忖著什麼,最后卻繼續用指甲在他袖子的暗紋上輕輕摳著。
這莫名的反應令他心中暗暗一沉,他素來心思剔透且謹慎,又深知她的詭詐,即便心神蕩漾,對她的貿然親近卻始終存了一絲戒備。
此刻她給予的古怪回應讓他疑竇叢生,下意識朝后退了一些,玄乙緊緊抓住他試圖遠離的袖子,忽然低低喚了他一聲:“扶蒼師兄。”
扶蒼凝視她良久,聲音有些沙啞:“我有件事要問你,抬頭看著我。”
她好像有些為難,睫毛顫了半日,終于還是揚起,只看了他一眼,便逃避似的移開了目光。
扶蒼慢慢皺起眉頭,方欲說話,卻聽山道台階上由遠及近傳來說笑聲,這里到處都是說笑聲,唯獨這漸漸靠近的里面有一個他熟悉的甜蜜柔和嗓音:“有些日子不見,阿九又長高許多。”
他面色微微一變,果然很快台階上行來兩個身影,穿著玄色長衣,額墜火紅寶珠的正是少夷,一個綠衣神女挽著他的胳膊,與其他天狐族不同,她身后九條巨大的白色尾巴沒有收斂,猶如變幻莫測的白霧,在裙擺后搖曳不休——怪不得先生想要她的尾巴毛。
四位天神驟然在山頂打了個照面,不禁都有點愣神,少夷反應最快,露出一絲苦笑:“哎呀,扶蒼師弟,小泥鰍,你們該不會也是為了先生的功課罷?”
說的沒錯。
玄乙看看他,再看看他身邊那綠衣神女,少夷看似疏懶,其實甚少做無用之事,她叫阿九,那想必九公主十有八九就是她了,這下不好,他倆看起來好像認識,只怕要被他捷足先登。
她心里瞬間轉了無數個點子,忽然移動藤椅飄到少夷面前,笑吟吟地捉住他的袖子:“少夷師兄,好巧在這里遇見,你想沒想我?我們去那邊聊聊罷。”
她准備將他強行拽走,想來這總覺得她沉的少夷神君也反抗不了,誰知旁邊的九公主一見扶蒼登時粉面羞紅,盯著他一頓看,身后的九條大尾巴都柔順地耷拉下去,垂頭怯生生開口:“這位就是扶蒼神君?妾身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才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看樣子比起少夷,這位九公主更中意扶蒼。
玄乙心中得意,就靠他用這張臉騙到狐狸尾巴毛了。
她催動藤椅,打算把涼亭讓給他倆,誰知藤椅竟被扶蒼緊緊捉著,動也動不了。玄乙疑惑地抬起頭,對上扶蒼冰冷的雙眼,以前他的眼睛里也時常流露出冰冷之意,卻從沒有哪次像現在這樣寒意滲人。
“扶蒼師兄?”她聲若蚊吶,滿面愕然,“快上啊,把她哄開心點。”
他們不遠萬里來到南之荒的青丘,既然已有行動,她便絕不會空手而歸,更絕不會輸給青陽氏少夷。
扶蒼的手指緊緊卡在藤椅扶手里,藤椅甚至因此發出近乎碎裂的聲音,他森然瞥了玄乙一眼,忽地驟然松開手,向九公主微微頷首,聲音淡漠而有禮:“九公主,有禮了。”
玄乙不由分說拖著少夷便走,他也不反抗,似笑非笑隨著她走下台階,回頭看看九公主正紅著臉和扶蒼說話,他嘆了口氣,在玄乙鼻子上輕輕一掐:“你這一肚子壞水的小泥鰍,浪費我三天時間。”
玄乙滿面無辜:“是九公主更喜歡扶蒼師兄,和我有什麼關系?”
少夷眉梢微揚,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繼續扭頭望向涼亭中兩位天神,他微微一笑:“看起來他倆確實更般配,一看就是一掛的。”
玄乙回頭望向涼亭,山風正將亭中兩位天神的衣袂拂起,發絲飛揚,他們倆靠得挺近的,一綠一白,走得都是端庄清雅的路子,果然十分般配。
她笑了笑,神色平靜:“看著是不錯。少夷師兄,你生氣了嗎?”
少夷拽著她的藤椅一面沿著台階往下走,一面柔聲道:“我生什麼氣?阿九不喜歡我不要緊,你喜歡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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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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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0:52
第七十四章 寂寞禍患
玄乙慢悠悠地玩著自己的袖子:“我當然喜歡你啊,我不是還想著幫你化解和我哥哥之間的芥蒂麼?”
少夷將她拽進半山腰的小亭子里,坐在她身邊,嘆了口氣:“跟你說話我真得打起八分精神,一不小心便要被你下套。你腿腳不利索,這會兒做什麼功課?反正有半年時間,何不等傷好了再做?”
玄乙開始摳自己袖口上的閉目之龍紋繡:“我家神官說,我這個傷要三十年才能好。”
少夷從袖中取出一只橘子,慢慢剝開,道:“依我看,再過一個月只怕便可徹底痊愈。”
玄乙的手指停了一瞬,又繼續慢慢摳紋繡,一面低聲道:“為什麼這麼說?”
他好像不止一次提及她的傷勢,都是用一種徹底了然的語氣,好生古怪。
少夷“嗯”了一聲,將橘肉上白色的脈絡撕下,丟了一粒進嘴里,被酸得直皺眉頭:“你過來,用力拽我一下。”
玄乙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真拽了?”
說罷不等他回答,用力推了一把,他卻紋絲不動,只朝她吃吃地笑:“狡猾的小東西,又給我下絆子。”
他忽地抓住她的手腕,輕輕一扯,玄乙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被他勾住腰身,環在身前。
“你看,因為你輕了,再也不怕你壓死我家丹鳳。”
他歪著腦袋仰頭看她,笑得純善。
玄乙並不掙扎,盯著他額上的火紅寶珠看了一會兒,這顆寶珠的色澤比原先又艷麗了許多,越發映襯得他面如美玉,眉目濃黑。
她用指尖碰了碰,少夷的胳膊便將她箍緊了些:“你成日對扶蒼師弟動手動腳也罷,如今對我也動手動腳的。”
玄乙微微一掙:“你掐得我好疼。”
少夷瞇起眼:“這就疼啦?還有更疼的。”
玄乙嘆了一聲:“少夷師兄,你其他都好,就是愛賣關子這點讓我深惡痛絕。”
少夷低低一笑,正欲說話,卻見九公主與扶蒼並肩從台階上走了下來,九公主粉面依舊通紅,怯生生地湊近行禮:“少夷神君,我陪扶蒼神君逛一逛這青丘,怕是要怠慢你了。”
少夷柔聲道:“這沒什麼,阿九只管去,不用在意我。”
玄乙拉長了脖子去看扶蒼,他卻沒有看她,背著身子,背影是一貫的挺拔,卻無端生出一絲料峭之感。她盯著他與九公主走下長長的山道台階,直到再也看不見。
下巴被掐住,那只手半強迫地將她的腦袋拉回來,少夷烏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臉上轉:“小泥鰍,怎麼不笑了?”
玄乙推開他的手,眉頭微皺:“我笑不笑少夷師兄也要管?”
他笑著放開她,將剩下的橘子全丟嘴里,酸得臉都皺起來,一面又道:“你這小泥鰍,今日壞了我的事,我得想個法子懲罰你一下。”
玄乙用袖子捂住嘴,楚楚可憐:“少夷師兄忍心嗎?”
他起身拍了拍手,偏頭想了片刻,頷首道:“非常忍心。小泥鰍一直想知道我和小龍君之間的芥蒂是什麼,我如今好心告訴你——我們的芥蒂都是因為你。”
他轉身便走,下一刻袖子就被她拽住了。
“說清楚點。”玄乙盯著他。
少夷笑吟吟地在她臉上輕輕掐了一把:“說清楚還叫什麼懲罰?自己去問小龍君罷,他不肯告訴你,那可不關我的事。”
他繼續往前走,玄乙便拉著他的袖子亦步亦趨跟著,他一本正經地提醒她:“慢點慢點,小心摔著,小心叫扶蒼師弟看到。”
玄乙噘嘴道:“你真不肯告訴我?”
少夷十分認真嚴肅:“即便你找來天下最美的十個神女放我床上,我也不會告訴你。”
她利落干脆地放開手,少夷反問:“怎麼,不問啦?”
玄乙淡道:“既然問不出來,我干嘛還浪費精力?”
少夷幽幽一笑:“這才乖,小泥鰍,有些事不必問那麼多,你這條命是我的,記得替我留好,可別再受傷了。”
玄乙貨真價實吃了一驚,然而定睛再看,他竟已不在眼前。她在原地待了半日,仔細琢磨他的話,只是疑惑不解。
往來青丘的天神越來越多,舊的賓客去了,又有源源不絕的新客來到,玄乙山上山下跑了好几圈,始終沒找著少夷的身影,想來九公主的尾巴毛無望,他不打算留著,干脆地離開了。
她帶著滿肚子疑問回到山頂涼亭,卻見那赑屃馱著的巨大石碑前,許久不見的白衣神君正獨自負手端立,靜靜仰頭看著碑文。
玄乙又開心起來,笑瞇瞇地扑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嬌聲軟語:“扶蒼師兄,狐狸尾巴毛拿到沒?”
扶蒼緩慢卻堅決地從她懷中將胳膊抽回,他沒有回頭,手腕一轉,三根雪白的狐尾長毛出現在掌中。
玄乙捻起這三根尾巴毛,和飛廉神君的頭發一樣,它們無風自舞,柔韌而纖細。她松了口氣,這下功課算是徹底完成了。
將三根尾巴毛收進懷中,她又拽住扶蒼的袖子,問:“你怎麼拿到的?你們說什麼啦?”
扶蒼終于低頭看她,目光中凌厲的寒意已經消失,只余一片深邃的幽黑。
“你想知道?”他的聲音平淡而緩慢。
其實她也沒有特別想知道,只是隨口一問,玄乙拉長了脖子去看石碑上瑩白閃爍的文字,心不在焉:“是啊,你說呀。”
她的雙肩忽然被一把掐住,一股全然無法反抗的大力將她整個身體都拽起來,后背狠狠撞在石碑上,疼得她眼前直冒金星,然而更疼的卻是她的肩膀,骨頭几乎要被掐碎了。
玄乙本能地雙腳亂蹬,體內的神力隨之震蕩開,密密麻麻的燭陰白雪自虛空處緩緩飄落,膝蓋又被重重一撞,她亂蹬的兩條腿軟下去跌坐在赑屃背上,緊跟著一只手卡著脖子將她困住。
她疼得大口喘息,凝神細看,隔著窸窸窣窣的雪花,扶蒼冰冷的面上毫無表情,他一只手掐著她的脖子,另一手卻陷在她肩膀里,令她劇痛無比。他俯身湊近,語氣陰森:“我問你,你把我當什麼?”
玄乙喘了一陣,目光驟然一狠:“放開我!”
她用力在他身上踹了無數腳,他的手便緩緩收緊,她漸漸有些喘不上氣,非但不服輸,反而更用力去踹他,他的白衣裳被腳印污得一塌糊涂。
令她窒息的手忽然又松了,滑下去掐住另一邊的肩膀,手指几乎扣進她的骨頭,疼得她大叫一聲。
扶蒼森然道:“燭陰氏都是像你這樣踐踏玩弄旁人的?你仔細看清楚,我不是小龍君,也不是齊南,更不是少夷,別把你的空虛倒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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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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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1:26
第七十五章 幼時之傷
玄乙奮力掙扎,可他的手猶如鐵鉗般紋絲不動,她驟然抬頭,厲聲道:“放開!”
扶蒼看了她半晌,這張臉,這個神女,她冰冷疏離的目光——他已經無比謹慎,無比小心,卻還是落入她的圈套。那些被他鎖在心底最深處的敵意與惡意不受控制地決堤,他前一刻想緊緊抱住她,此時此刻卻只想把她撕碎。
如果他真的可以撕碎。
扶蒼看著她發白的臉,忽然放開她,玄乙跌落在赑屃背上,喘了一陣,忽地跳起便打——她何曾被誰這樣粗暴對待過!只有他!從頭到尾只有這個混蛋!
她的反抗瞬間便被他壓制,雙手被他按在石碑上,不能動彈。
突如其來的親密,若即若離的態度,糾纏著他卻又把他往外推,和旁人調笑曖昧后再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他。他本以為她是孩子心性,可他錯了,她誰也不信,悄悄接近,冷眼旁觀他為她神魂顛倒,以此打發她漫天漫地的空虛寂寞。
玄乙微涼的喘息噴在他下巴上,太清楚她的惡性,她必然是伺機要咬上他一口。
朱宣玉陽府那晚酒醉時的沖動在他血液中沸騰,扶蒼又一次飛快松開手,退了數步。
他不會再讓情況陷入這些荒謬的曖昧里。
“要打發你的空虛,你該去找和你一樣墮落的家伙。”
他的聲音陰寒刺骨,說罷轉身便走。山頂的風吹拂他的袖子,他盯著袖子上被摳壞的暗銀線紋繡——一切不過剛開始,只要切斷就好。
扶蒼眉頭一皺,決絕地扯下那截長袖,任它被風吹遠。
*
自公主被白澤帝君一道書信召回明性殿后,齊南又過上了往常安靜又忙碌的生活。
不過忙碌歸忙碌,公主和扶蒼神君關系日漸親密,小龍君修行也進入了新境界,看起來許多事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齊南愉快地喝了口茶,他再忙些也沒問題。
外面忽然一陣喧嘩,緊跟著神官們高聲報道:“公主回來了!快抬藤床出來!”
這麼快就回來了?齊南急忙放下筆奔出前廳,果然沒一會兒就見神仆們抬著藤床上了台階,他家小公主歪在床上,手里拿著一團血淋淋的東西,正翻來覆去地看。
齊南唬了一跳,上前一把搶過,這才發現是一張血紅的羽毛緞,繡工精致超凡,那絲絲縷縷的鮮血在吉光之羽上似凝非凝,帶著一種血腥的艷麗,十分奪目。
“杜鵑血紅羽毛緞?”齊南見多識廣,立即認出這珍貴無比的布料,登時驚訝萬分,“公主從哪里弄到的?”
玄乙笑吟吟地接過羽毛緞,道:“叫紫元織女幫忙做的。我去的時候,剛巧那杜鵑正在啼血,噴了許多在緞子上,怪可怕的。”
“紫元織女?公主你跑去三生石畔了?”齊南一頭霧水,“你怎麼認識路的?這杜鵑血紅羽毛緞要用吉光之羽,這麼珍稀的東西紫元織女怎麼送你?”
玄乙擺擺手:“是先生的功課,我還弄到了天狐一族九公主的尾巴毛呢。”
她將那三根無風自舞的尾巴毛拿出來晃了晃,十分得意。
齊南詫異得差點蹦起來:“你還去了南之荒青丘?!”他家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公主到底是怎麼認得路的?
玄乙笑著看看他,忽然揮手讓神仆們退下,她盤腿而坐,道:“齊南,我另有一件事要問問你。我小時候被桐山一族刺傷,后來是怎麼好的?”
齊南又是大驚,他今天被公主驚嚇了太多次,一顆老心臟有點受不了,兩條腿發軟,一歪坐上了床沿。
“公主你……怎麼知道的?”受傷到痊愈那段,她分明忘掉了。
玄乙不答,只淡道:“我記得我被阿娘帶走,她說要回翠河,帶我去看看她小時候喜歡去的地方,走到半途遇到桐山三公主帶著一幫同族,把我們抓走,在桐山那邊關了好几天。阿娘每天被逼著答應離開父親,她一次也沒答應過,所以每次都被弄到滿身傷……”
“公主!”齊南低低叫了她一聲,神情慘痛,“求你別說了。”
她恍若未聞,繼續道:“后來桐山一族的人便想到來對付我,阿娘拼命護住我,就此隕滅了。后來的事我便記不得,醒來便在鐘山,不像受過傷的樣子。我問你,我的傷到底多重?誰救的我?”
齊南老淚縱橫:“公主那時候……傷得非常重,我和帝君上至三十三天,下至九幽黃泉,什麼地方都跑過,卻找不到能治愈公主的法子,都說燭陰氏萬法無用天生無敵,可誰能明白這意味著丟命也十分容易?后來……后來……”
說著說著,他也露出疑惑的神情:“后來公主的傷一夜之間便有了起色,眼看著一日好過一日,只是醒了后忘了受傷的事,怕是太過痛苦,倒是忘了的好。”
玄乙盯著他:“忽然就好了?”
齊南點頭:“確然如此,興許是夫人殘留的神念在庇護公主罷。”
玄乙沉默了片刻,撩起裙擺,將纏住右腿的白布扯下:“齊南,你看我的傷。”
他望見那几乎徹底愈合的皮膚,倒抽一口涼氣:“……居然好的這麼快!”
見他驚訝的神態不像作偽,玄乙笑著將白布纏回去,放下裙擺:“這一定也是阿娘的神念在庇護我。齊南,我雖然不會拳腳劍道,不過我傷好得快呀,算不算天賦異稟?”
她拍拍手,退后的神仆們立即上前抬起藤床,齊南還要跟在后面,卻聽她淡道:“我累了,須得好好睡一覺,莫來擾我。”
齊南深諳她的性子,通常她這種語氣便是心情極差,不希望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擾。他只得停下腳步,眼睜睜看著藤床上的公主越來越遠。
痛快在自己家里洗了個澡,玄乙穿著松垮的袍子半臥在加了錦墊的春凳上晾頭發,順便習慣性摸出一團白雪,纖塵不染的雪白卻叫她好像看到了那一身白衣。
后來她是變了龍身飛去的紫元織女府,一路躲躲藏藏,生怕被其他神族撞見龍身,不過還好,一切都挺順利的,順利拿到杜鵑血紅羽毛緞,順利回到鐘山。
果然還是呆在鐘山更好些,這里沒有突如其來掐脖子掐肩膀的神君,也沒有眼里藏著令她避如蛇蠍的溫柔的神君。
她大概……真的只是太想念清晏,一時忘了扶蒼是個多麼可怕又可恨的莽夫。
只這樣安安靜靜陪著她不好嗎?
風拂過帝女桑,葉片嘩啦啦的響,玄乙把白雪收回,翻個身,另一邊袖子里的金環輕輕落在了地上,她撿起來放在手中把玩。
他們又都離開她了,沒關系,她還有齊南和阿娘的金環。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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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1:42
第七十六章 朮法挑釁
當紫府的第一朵石榴花綻放的時候,白澤帝君的第二道召集弟子書信送來了。
齊南帶著這封信惴惴不安地進了紫府,公主那次回來后便再也沒出過紫府,他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麼情況,小公主的口風又向來極緊,他軟硬兼施都撬不出任何東西,難不成又是跟扶蒼神君斗氣?可這氣斗的時間也長了些,都三個月啦。
此時正值五月晚春,雖說鐘山一年四季冰封雪埋,但公主的紫府不受帝君神力影響,一路走來已是姹紫嫣紅晃花眼,齊南方繞過一叢丁香,便見小公主半臥在帝女桑下的纖云華毯上,手邊一堆亂七八糟的零嘴,先生的冊子也丟了老遠,正專心致志地捏一朵白雪茶花。
“公主。”齊南放緩聲音喚她一聲,“白澤帝君有召集書信送來。”
玄乙頭也不抬:“好,放著罷。齊南快來看,這朵茶花我捏了九十九片花瓣!”
雖說他搞不懂捏九十九片花瓣有什麼意思,他還是和藹地贊道:“公主真厲害。”
玄乙心滿意足地放下白雪茶花,將召集信撕開隨便看了一眼,原來離恨海墜落的遺留事項基本已處理完畢,所以提前三個月開始授課,白澤帝君還不忘在信里提醒弟子們一定要把功課完成。
功課……哦,杜鵑血紅羽毛緞和三根尾巴毛,是有過這麼一回事。
她伸個懶腰在纖云毯上滾了一圈,懶洋洋地開口:“齊南,替我辭學罷,我不想聽課了。”
齊南再也沒想到三個月后公主居然說要辭學,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誰知她又打了個滾兒,一骨碌坐起身,又道:“不,別辭學,我去。”
齊南已被她繞糊涂了:“公主你這是……”
玄乙沖他笑了笑:“我說我去。”
憑什麼辭學的該是她?她偏不。
*
自白澤帝君收了扶蒼和玄乙之后,便放話出來,五萬年之內不會再收新弟子,故而曾經神滿為患的明性殿門口變得門可羅雀,誰知今日不知為何,門口的各種長車又排了數里長,把路都占滿。
玄乙夾著裝了羽毛緞和尾巴毛的琉璃盒,在熙熙攘攘擠滿各路天神的明性殿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也找不到進去的路。
這是出什麼事了?她想踮腳張望,但這里天神太多,祥光亂晃,實在睜不開眼,正疑惑時,肩上忽然被輕輕一拍,少夷的聲音鑽入耳中:“小泥鰍怎麼在這里傻站著不進去?”
玄乙懶得給他行禮問好,只道:“少夷師兄覺得這個樣子我怎麼進去?”
少夷拉長脖子看了半日,忽地將她一抱,往肩上一放,吩咐:“你看看是什麼情況。”
……這是提醒她,現在她對他來說已經完全不沉了嗎?
結果被他一舉高,祥光更刺眼了,玄乙用袖子捂住眼睛,連聲道:“眼睛好疼,快放我下來。”
感覺他在往前走,一面還笑道:“疼就閉上罷。”
玄乙一胳膊肘撞在他腦門上,少夷疼得“嘶”一聲:“腦殼兒都被你戳出個洞,你這心狠手辣的小泥鰍。”
他扛著她快步穿過殿前擁擠的神群,硬生生擠進大殿,誰知大殿里也全是天神,往常守門的兩個小仙童被擠的出不去,在大殿里急得蹦來蹦去。少夷把玄乙往地上輕輕一放,揉著腦門問道:“出什麼事了?”
小仙童們連連跺腳,滿臉埋怨:“都是帝君!平時說話就不過腦子!”
他們七嘴八舌說了半天,玄乙才搞清楚原委,原來白澤帝君大半個月前就閑了,又怕回明性殿會被催著開始授課,便天天賴在文華殿不走,假裝自己還在忙。前日剛巧遇到真武帝君和太章帝君來提交出師名冊,兩位帝君就自己的弟子們隨意聊了几句,白澤帝君這不省事的偏要插嘴,說別人帝君的教法教出來必然都是書呆子,一下子便惹惱了兩位帝君,趁著今天白澤帝君開始授課,各自帶了弟子們浩浩蕩蕩闖入明性殿,叫囂著要比一比各自弟子的高下,結果引來一群看熱鬧的神族,把明性殿圍了個水泄不通。
玄乙素來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有這等熱鬧可看,她豈會放過,當下拉住少夷,指揮他:“快幫我擠進去。”
少夷哭笑不得,伸手將她一抱,低頭問她:“我就是個做苦力的?”
說罷也不等她回答,他撥開擁擠的神群,穿過大殿,只聽殿后傳來芷兮冷靜的聲音:“二位帝君請息怒,我以為,弟子之間並無高下之說,弟子們跟隨先生修習,為的是將來兢兢業業維持天地秩序。俗話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神職不同,自然需要的能力也不同,二位帝君何必一定要讓弟子之間分出高低,生出嫌隙呢?”
她這話說的又空又繞,閉口不談白澤帝君的失言,聽起來偏偏還挺好聽,少夷不由笑道:“芷兮師姐不愧是先生的高徒。”
出得殿外,只見開滿紫陽花的庭院里也是一堆神族,不過卻分為兩撥,恭敬地分別垂首站在兩位帝君身后。玄乙粗粗掃一眼,見這兩位帝君的弟子不下一百,頓時驚訝:“怎麼他們有這麼多弟子?”
少夷將她放下地:“你以為神界先生個個都像咱們先生這樣任性,想收就收,不想收帝子也不收?萬神群殿這些帝君先生,哪個座下不是几十乃至上百名弟子,這還算少的了。”
明性殿的弟子們還沒來齊,稀稀疏疏站在紫陽花旁,芷兮站得最靠前,母雞護仔似的把師弟們擋在身后,太堯沒到,先生還沒起床,這里她的輩分最大,自然不能退縮。
因見少夷和玄乙到了,她立即用眼神示意他倆到身后來,冷不丁脾氣暴躁的真武帝君將長袖一揮,厲聲道:“少說這些廢話!白澤帝君在哪里?堂堂先生,難不成這個時辰還在睡覺?憑他這妄為的德性,也好意思教訓我們!”
芷兮垂首道:“仙童已去請先生了,請二位帝君移步前廳,容弟子們奉上茶水。”
真武帝君哪里理她,冷道:“白澤帝君前日說我等教出的弟子都是書呆子,想必他的弟子個個文武雙全,這位芷兮神女能言善辯反應機敏,想來必定是白澤帝君的得意弟子,明秀,你去找芷兮師姐討教一下。”
話音一落,一個發綰雙鬟的神女便上前拱手行禮,不等芷兮還禮,她指尖一彈,只見數枚通體赤紅的小鳥扑騰而起,竟是烈焰湊成。
芷兮縱然出身戰將之家,但家中也秉持白澤帝君一樣的觀念,小輩到了四萬歲才會開始教習朮法,她會的朮法只得那些神族天生便會的几個,沒一個能擋住火焰小鳥,當下唯有准備避開。
冷不丁一道濃紫色身影微微一晃,擋在她身前,抬臂將那些火焰小鳥攔住,長袖一翻,這些小鳥便在他胳膊上停了一排,嘰嘰喳喳歡快地叫起來。
芷兮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眼怔怔看著擋在身前的少夷,他用指尖去逗那些火焰小鳥,回頭朝她甜甜一笑:“師姐,小心些,莫要燒壞你的衣服。”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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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2:08
第七十七章 云胡不喜
心跳如擂。
芷兮心虛般垂下腦袋,后退數步。
少夷摩挲著胳膊上的火焰小鳥,笑吟吟地看著對面的明秀神女發白的秀顏,她怎樣也喚不回這些小鳥,它們好像突然變成了對面這位神君的所有物。
他的手臂忽又一振,火焰小鳥嘰嘰喳喳地扑騰而起,柔順地回歸明秀神女掌中,化為虛無。明秀神女嘴唇翕動,似是想說什麼,可最終沒說出來,只是面上一紅,垂頭走了回去。
真武帝君氣壞了:“炎梵,你去找這青陽氏的師弟討教一下!”
果然又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神君出列,拱手行禮。
芷兮心中怒意漸生,這位真武帝君對白澤帝君到底有多少不滿?他還非要切磋出個結果?一旁的少夷突然扭頭低聲問她:“師姐,我認輸你不會怪我罷?”
芷兮忍不住跺腳:“你、你明明能打過為什麼要認輸?”
少夷蹙眉:“你看那個走過來的神君,長得又黑又壯好難看,我不想跟他打。”
一個兩個都這麼任性!芷兮摸向纏在腰間的軟劍,他不上她上!
玄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嘴道:“這是要車輪戰啦?”
此話一出,對面兩位帝君臉色都變得十分難看,她簡直正中要害,真武帝君的行徑確實是在車輪戰,而且弄得挺上不了台面。
太章帝君畢竟柔和些,今日是硬被真武帝君拖來的,當下便起了和解的意思:“真武,白澤帝君還未到這里,你和弟子們發火也無用。”
真武帝君也生出一絲悔意,他素來火氣大,脾氣直,被白澤帝君那一席話說的寢食難安好几天,非要來找他討回面子,而自己的得意弟子被那麼輕易打敗,終于讓他清醒過來:白澤帝君收的弟子都是名門,個個血脈高貴,方才那個神君是青陽氏,而剛剛開口的小神女衣服上繡滿了閉目之龍,應當是燭陰氏,聽說還有華胥氏拜入明性殿,他貿然跑來掙面子,其實是在往外丟面子。
可他說出的話要怎麼收回?誰給他個台階下一下?
大殿里又急急奔來兩位年輕神君,正是匆匆趕到的太堯和古庭,一見這劍拔弩張的架勢,太堯急忙上前含笑拱手行禮:“原來是太章帝君與真武帝君,不知兩位帝君來訪,太堯來遲,請二位見諒。”
有九帝子給台階,真武帝君立即歡快地奔下來,神色變得和緩:“九帝子,許久不見,你長高了好些。”
太堯笑道:“承蒙真武帝君關愛,二位帝君想是來拜訪先生的,我這些師弟師妹都不大懂事,怠慢了二位,祈請莫怪。芷兮,帝君們的弟子麻煩你招呼一下,南花園近日春暖花開,正是賞景時節,莫要再怠慢客人。”
他一面說,一面朝古庭丟眼色,叫他趕緊把白澤帝君拖出來。
好像就一瞬間,擁擠的庭院突然空曠下來,兩位帝君被哄得開開心心地去了前廳喝茶,近百個別殿弟子又被芷兮和引路仙童們領去南花園,玄乙訝然眨了眨眼,看不出這平日只會打圓場做老好人的大師兄還真有點手段。
沒熱鬧看了。她遺憾地轉過身,弟子們大多跟著芷兮一起去了南花園,太堯陪兩位來找茬的帝君喝茶去了,古庭前往芳馨院拉白澤帝君起床。
好像少了誰,白衣勝雪的身影不在。
不在也好。
玄乙的視線落在紫陽花旁的少夷身上,他正與方才那個放出火焰小鳥的明秀神女不知說什麼,微微垂著頭,面上掛了一層和煦的微笑,額上鮮艷的火紅寶珠晃來晃去,又溫柔又專心的模樣。
玄乙整了整裙擺,慢悠悠走過去,將他的胳膊一抱,笑吟吟地看著對面的明秀神女,也不說話。
明秀神女先一愣,緊跟著似是有些惱,再見到玄乙衣服上繡滿的閉目之龍,她便急忙后退一步,干笑道:“少夷神君,我須得去找同門了,有空再聊。”
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身影,少夷吸了口氣,低頭望向玄乙:“……你非把我氣吐血是不是?”
玄乙淺淺一笑:“我的命都是少夷師兄的,我怎麼舍得。”
少夷索性攬住她的肩膀,一路沿著開滿紫陽花的小道往前走,悠然道:“我知道你這小泥鰍但凡要下套,必然先拐個彎,不過你這樣嚇跑我身邊的神女,可不大好罷?”
玄乙慢慢說道:“我和少夷師兄雖然只認識了一年多,卻傾蓋如故,連我的命都是你的了,你還要與其他神女膩膩歪歪,叫我怎麼甘心。往常我太過羞澀,不敢親近你,從今兒開始,我得好好和你親近親近,我得對得起自己的一條命。”
少夷見她這樣婉轉而狡猾,不禁啞然失笑。他停下腳步,狹長的鳳目上下仔細打量她,似品鑑般從頭看到腳,順便還好心扶了扶她有些歪的衣領,最后在她腦門兒上輕輕一彈:“等你長大些再來和我說這些罷,現在太小了,啃著沒勁。”
玄乙推開他的手,高傲地抬起下巴,淡道:“是你太沒眼光,看上的都是庸脂俗粉。”
她又將他說的啞口無言,她好像總是能把他說到無話可說。
少夷嘆著氣兒,再一次拿眼細細看她,她纖嫩的容色,高傲而疏離的姿態,再長大些簡直要秀色可餐,偏生又如此知情知趣聰明伶俐,這樣一想,其他神女仿佛真真都是庸脂俗粉了。
真可惜,誰都可以,唯獨她不行。
他那片惋惜的心情弄得他都不想說話了,一面嘆氣,一面用手在她腦袋上輕輕拍著:“你自己玩罷,師兄找庸脂俗粉去了。”
想走?
玄乙用力抱住他的胳膊,笑得明媚:“我也一起,我還有許多話要和師兄你訴說呢。”
少夷頓時有種作繭自縛的無奈感,四處張望一圈,忽地揚眉笑道:“扶蒼師弟,好久不見。”
玄乙下意識放開他轉過身,一道清冷的白色身影已從她對面走過,步伐依舊干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三個月沒見的扶蒼,目不斜視,與她擦肩而過,一句招呼也沒有,好像她是路邊看不清的小石子。
她重新轉回去,心情突然不大好,再看少夷已經開溜,她心情就更不好了。
玄乙沉著臉往南花園大步而去,她已經不耐煩了,下次再落在她手上,再也不與他繞彎,她非把事情搞清楚,不在乎什麼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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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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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2:24
第七十八章 聲色犬馬
她繞著南花園走了一圈,往常冷清的花園今日因著多了上百個別殿弟子,反而顯得有點擁擠,忙壞了一群小仙童,又是送茶又是送糕點,個個累得氣喘吁吁的。
三三兩兩說笑的弟子一堆一堆,就是沒有少夷,原來他躲藏的本事也高得很。
玄乙正繞得煩躁,冷不丁肩膀被人輕輕一拍,一直忙著招呼別殿弟子的芷兮累得額上香汗點點,她塞給她一碟茶點,微微一笑:“餓了罷?我偷偷替你留的好東西,古庭和扶蒼在那邊,去坐著吃罷,我閑了就過去。”
說完她又跑了,跟陀螺似的,完全沒時間坐下來歇歇。
玄乙低頭看看手里的瓷碟,里面是四枚黃金栗蓉糕,也不算什麼好東西,只是上回古庭帶的茶點里就這個好些,所以她一直撿這個吃,倒讓芷兮以為她喜歡吃這個。
古庭扶蒼他們坐在一株楊柳下,古庭正朝她招手,她心里有一萬分不願過去,可是她不想忤逆芷兮的好意,頓了片刻,她還是往那棵楊柳慢慢走去。
“你的傷好了?”古庭見她走路特別利索,不由驚奇,不是說燭陰氏傷勢痊愈十分緩慢麼?她只用了一年便把三十年才能愈合的傷口長好,簡直是奇跡。
玄乙笑著坐在石凳上,一面道:“我神力微薄,一點身手都沒有,傷口自然就長得快了。”
古庭摸不清她話里的條理,他跟她總也聊不到一塊兒去,她隨隨便便一句話,他得琢磨半天才能弄清她古怪的思路,索性也不說話,只給她倒了一杯茶,一面笑著跟扶蒼繼續方才的話題:“按說你劍道覺醒,便該去一夢千年了,做好准備沒?睡一千年可不大舒服。”
玄乙正埋頭喝茶吃點心,“一夢千年”四個字突然鑽進耳朵里,她的手一抖,茶杯給她弄翻,潑了一裙子的茶水。
從來也沒見這小公主如此冒失過,古庭訝異地看著她霜色的荷衣裙擺被茶水淋得污了顏色,他指尖一彈,那些茶水便一滴滴從裙擺上滲透出來,流淌在草地上,霜色的荷衣重新恢復整潔干爽。
玄乙驚訝:“古庭師兄,這是什麼朮法?”
古庭有些小得意:“這几個月家中父親傳授我的,我們也該學點朮法了,萬一再出什麼意外,也多些自保手段。”
他畢竟不傻,玄乙一來扶蒼就不說話,提到一夢千年她的茶水便潑了,他無意留在這邊礙事,當即起身笑道:“我去幫芷兮師姐招呼別殿弟子,等下過來。”
……這才是最糟糕的情況。楊柳樹下一片死寂,玄乙慢悠悠吃著茶點,對面的扶蒼跟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她也不動,憑什麼她離開?要走也該他走。
結果下一刻他就動了,玄乙像被雷劈了似的,差點跳起來,古庭那杯茶咣當一下也翻了下去。
扶蒼端著茶壺,淡漠地瞥了她一眼——原來他只是要倒茶。
她捏著半粒茶點,扭過頭去不看他。不好,今天見到他之后她好像有點不對勁,一驚一乍,太難看了。
玄乙把自己的空茶杯往桌上一放,勾勾手指:“茶壺。”
她在傲慢地吩咐誰?扶蒼看了看她,到底還是將茶壺推到她手邊。玄乙慢悠悠給自己倒滿茶,低頭思忖片刻,忽然開口:“你要去一夢千年了?”
對面的白衣神君面色平靜,沒有一絲波動,幽黑深邃的眼睛和她對望了一會兒,低聲道:“怎麼?”
玄乙愣了半日,居然無話可說,她果然不能“怎麼”。
她皺了皺眉頭,淡道:“沒怎麼,恭喜扶蒼師兄。”
黃金栗蓉糕越來越難吃,她索性丟在一旁,低頭慢慢用指甲摳自己袖子上的閉目之龍。隔了許久,鬼使神差一般,她忽然謹慎地小聲道:“扶蒼師兄,是不是一千年以后才能再見到你了?”
扶蒼想起那天的霞光中,她問了近乎相同的問題,面上流露出的一絲寂寞之意,還有被他握在掌中的冰涼的長發……他倏地合上眼,他所有的掙扎都變得如此艱難困苦,到了現在,她還在試圖將他拽下去。
不該繼續沉淪,荒唐的曖昧早在青丘便該結束。
玄乙等了半晌只等到他在那邊默默喝茶,他的華胥氏禮儀之道呢?剛才也是,一句招呼都不打,之前更是,對她做了掐肩膀卡脖子掰手指抓手腕的一系列惡行。
她沉著臉起身,突然一刻也不想待在這里。她說不清是不想看見他冷若冰霜的模樣,還是不想看到自己一敗涂地的模樣。
玄乙惱火地轉身便走。
再也摸不到了,他袖口的暗銀線紋繡,只有她知道那些紋繡摳起來是什麼感覺。也只有她知道睡在他袖子里是什麼感覺,他身上沒有一點氣味,干淨的如同神界之風。
還有他發燙的嘴唇觸碰在指尖上的滋味。
玄乙面上驟然緋紅一片,可是很快又恢復蒼白。
那些也沒什麼,她加快腳步。那些實在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神女們銀鈴般的歡笑聲順著和歌湖上的微風扑面而來,玄乙瞇眼望過去,先前遍尋不著的少夷正如眾星捧月般被圍在中間,他倒是悠閑,笑得挺開心。
她會叫他再也笑不出來。
*
玄乙行至花塢時,少夷正和鶯鶯燕燕一幫子年輕神女說說笑笑,她估計今天在花園里的別殿女弟子們起碼被他占了大半,實在不知他究竟有什麼手段。
一個神女用帕子蒙住他的眼睛,一旁還有個神女嘻嘻笑道:“少夷,你想吃黃金栗蓉糕,還是綠豆涼糕?”
少夷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別樣的誘惑:“想吃你。”
神女們笑得花枝亂顫,冷不丁望見玄乙慢悠悠走到近前,諸神見著她衣服上閉目之龍的紋繡,不禁紛紛變色——是燭陰氏的公主!玄乙將手指豎在唇邊,示意她們別出聲,另一只手指向花塢外。
壞了,難不成燭陰氏小公主吃醋了?她們誰能惹得起燭陰氏?當下神女們紛紛默然后撤,一股腦跑出了花塢。
玄乙悄無聲息走到少夷身邊,手掌一翻,現出一團燭陰白雪,往他嘴里一拋,他“唔”了一聲,被苦的捂著嘴半天抬不起頭。
“好吃嗎?”她將手絹鋪在地上,優雅地端坐在他身邊,緩緩問道。
少夷扯下面上的帕子,捂著唇偏過頭看她,眉頭皺的几乎要打結。
玄乙從地上撈起茶壺,好心倒了一杯茶遞過去:“把嘴漱漱。”
少夷一言不發灌下一杯茶,將杯子一放,向來帶著笑意的面上少見地現出一絲冷意:“你也太過妄為。”
玄乙淡道:“少夷師兄,我妄為不是一兩天了,請你千萬不要包涵。你賣關子的態度叫我很不痛快,我若是不痛快,必然要叫那個讓我不痛快的人更加不痛快。”
“所以?”少夷反問。
“你很愛和神女們親近罷?”玄乙望著他笑了笑,“那天你在青丘說的話叫我想到現在,你一天不告訴我真相,便一天不要想接近神女們,鐘山龍神燭陰氏,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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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2:40
第七十九章 作繭自縛
少夷的眼睛都瞪圓了,這實在是他聽過最不可思議也最具威脅力的警告,他好似不認識她般瞪著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面上漸漸浮現一絲笑,眉梢眼角竟有嫵媚之色。
“不接近其他神女,我便只剩下你了。”他雙手撐在身后,稍稍后仰,烏亮的長發半鋪在花叢中,方才因為玩鬧,衣領略微松垮,露出一片冰雪似的胸口,上面染了一點胭脂。
玄乙歪著腦袋看著他鎖骨上那點胭脂印,輕道:“你可以試試,看我上不上鉤。”
少夷扶住她的后腦勺,驟然湊近,几乎要貼上她的額頭,聲音極低:“小泥鰍,這種話可不能隨便和神君說。”
“哦?”玄乙推開他,又笑了笑,“那你想到什麼好手段沒?”
少夷與她對望片刻,苦笑起來:“這種引誘手段你和誰學的?”
她沒上鉤,他都快想上鉤了,不好不好,這可糟了。
玄乙移開視線,綿軟的聲線里隱約含了一絲譏誚:“你滿肚子春/情,自然看誰都在引誘你。少夷師兄,想好要不要告訴我真相了麼?我閑得很,時間也多得是。”
少夷長嘆一聲,索性半臥在芍藥叢中,緩緩道:“我的耐性一向不錯。”
玄乙道:“不巧我的耐性也挺好。”
少夷只有繼續苦笑,作繭自縛,這可是真真的作繭自縛。他翻個身仰躺過來,眸光流轉,又落在玄乙身上。她的側面柔和俊俏,睫毛扇子般一揚,平靜疏離的目光與他撞在一處。
他伸出手去摸她剔透的臉頰,她慢慢避開,他便一本正經地說道:“你給我親一下,或許我便考慮告訴你。”
玄乙摸出一團白雪,認真地看著他:“你吃下一百團白雪,或許我便考慮放過你。”
少夷簡直不知該生氣還是該大笑兩聲,停了半晌,忽然起身勾住她的肩膀,輕道:“這會兒我總算能體會扶蒼師弟的心情了,連我也想敲打你兩下。”
哪壺不開提哪壺,玄乙冷道:“天底下的莽夫夠多了,少夷師兄也要湊趣不成。”
少夷的手指沿著她纖細的背向下曖昧滑動,勾住腰線凹進去的部分,將她往懷里一帶,低笑:“我不打你,打打殺殺多煞風景。如今我身邊的神女都被你嚇跑,只得你陪著我,就怕你吃不消。”
冷不丁她冰冷的手按在他下巴上,好整以暇把他慢慢推遠。少夷望向她嘲諷的雙眸,她的眼神像是在說: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做。
哎呀,這條小泥鰍在他面前是卯足了十分的注意力和詭詐,她又素來聰明的緊,這可難辦了。
少夷重重躺進花叢中,用手蓋住額頭,悠然道:“小泥鰍,你好好坐著,我也好好躺著,何必提芥蒂之類煞風景的話。你就是困我一萬年,美人在側,我也樂在其中。”
玄乙起身撣撣裙擺:“一萬年?你想多了,告辭。”
少夷此刻情真意切體會到什麼叫百爪撓心,啼笑皆非。他唯有苦笑:“這就走啦?不陪我再說說話?”
玄乙淡道:“既然我的命是少夷師兄的,也不急這一天,對不對?”
意思是她以后還會來這招?把神女們趕跑她自己也跑掉,留他獨個兒在這邊吹風,直到他把真相都告訴她?少夷撐不住大笑了几聲,真是好手段。
眼看她繁復而華麗的荷衣裙擺像花一樣要飄走,他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似煩躁般的飢渴情緒——她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小泥鰍。”少夷撐起身體,在后面喚她一聲,“下回再這樣,我可不介意當一次莽夫。”
玄乙頭也不回,應道:“我也不介意再讓左腿受一次傷,好見識見識少夷師兄如何莽夫。”
她是指變沉了叫他碰不得她麼?少夷躺回去,一面笑,一面還嘆氣,落了滿身的芍藥花瓣。
*
白澤帝君並著太章真武兩位帝君的身影出現在南花園時,芷兮和古庭招呼別殿弟子已經招呼得滿頭大汗,直到這會兒才能喘口氣。
太堯匆匆趕來,見他倆滿面疲色,不禁失笑:“這才招呼多少弟子,你們倆也太生澀,看來這明性殿該多來些客人叫你們練練手才是。好了,我來罷,你們去歇歇。”
芷兮累得話都不想說,只點了點頭,回到楊柳下的小石桌旁,扶蒼還在,玄乙卻不在了,古庭灌了半杯茶,方喘著氣問:“玄乙呢?不是又斗氣了罷?我怎麼不知道你脾氣這樣壞。”
扶蒼一言不發,從袖中取出一只檀木盒推到他面前,沉聲道:“我該回去了,替我將這功課交給先生,將來怕是有許久聽不得課。”
古庭正在吃黃金栗蓉糕,他這突如其來一句話差點害他噎住,咳得昏天暗地,好在旁邊的芷兮急道:“扶蒼師弟是打算馬上就一夢千年?這……是不是太快了?先生才召集我們回來,要不再等几日,至少和師兄弟們打個招呼,還有玄乙……”
扶蒼笑了笑,神色卻是冰冷的,他的面色不知為何猶如雪一般慘白,曾有的一切生動的氣息仿佛都被收斂,只余一付瓷器般的外殼。
“不必了。”他起身拱手行禮,“保重,千年后再見。”
古庭見他說走就走,急忙追上去:“我送你出去……這是怎麼了?”
芷兮自覺追出去不妥,她跟扶蒼本就不是特別熟稔,先前還迷戀了近萬年,這股纏綿而荒唐的迷戀結束得也十分荒唐,導致她見到扶蒼總有點尷尬,這情況還是交給古庭更穩妥些。
她呆坐一會兒,下意識便要四處尋找那道濃紫色的身影,即便知道這種行為很可笑也沒有任何意義,她還是沒有辦法忍住。
像是心有靈犀般,她一下便在湖對岸花塢那邊望見少夷,身邊……他身邊居然沒有鶯鶯燕燕,孤單地躺在花叢里,濃紫色的長衣鋪開,像一張畫兒。
芷兮只覺胸腔里有個什麼東西“扑”一下墜落,砸得她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古庭很快又回來了,帶著滿面茫然,連連嘆息:“問他什麼都不說,莫不是又被玄乙氣到了罷?”
芷兮全然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她的神魂早已飛遠,手腕都在微微發抖,強自鎮定倒了一杯茶,嘗在嘴里是燙是冷竟全然不察。
胸膛里墜下去的東西又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震得胸骨發痛,她再也無法忍耐似的,放下茶杯起身便走,把古庭愕然的叫喚聲丟在了腦后。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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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2:56
第八十章 荊棘刑罰
明性殿的南花園一到五六月間,最美麗的地方便是和歌湖畔的花塢,雖然沒有花皇仙島上爭奇斗艷百花繚亂的富麗風景,但花塢內種滿了各色仙品芍藥,朵朵大如盤,花瓣晶瑩剔透,異香漫溢,倒也別有一番明媚之色。
芷兮在一股不可解的沖動下疾步走到花塢外,卻又不禁停下了腳步。
上回在朱宣玉陽府聽見的那首不成調的葉片小曲在低低回旋,還是斷斷續續的。她隔著郁郁蔥蔥的綠葉向花塢內張望,少夷正躺在花叢中慢悠悠地吹葉片,花瓣落了滿身,領口微微敞開,露出漂亮的鎖骨,上面有一點胭脂印。
這帶了一絲糜亂色彩的俊美竟讓她感到窒息。
少夷眼珠一轉,望見芷兮站在花塢外,不禁微微瞇了瞇眼,放下葉片一骨碌坐起來,笑道:“師姐,你又嚇壞我了。”
芷兮忽然無地自容。
她像個傻子一樣,來找他做什麼?說教嗎?他早就坦白心跡,他就是那樣的性子,她的說教不單毫無作用,反而白白惹他厭煩。
還是找他談論風花雪月?那更可笑了,她從來也不會這些柔靡風騷的東西,並且一向十分厭惡。
難不成感謝他先前出手相助?可她好像連道謝也羞澀得說不出口。
芷兮短短一瞬間想了無數心事,最后頹然垂下頭。
或許是他身邊少見地沒有圍繞神女,或許是他先前的出手相助,無論是何種原因,她因著沖動跑來,現在卻后悔得無以復加。
她沒有去應少夷的招呼,轉身便走。
誰知他又在后面柔聲喚她:“師姐,我有事求你呢。”
芷兮停下腳步,沒什麼精神地開口:“什麼事?”
冷不丁他居然湊到近前,俊美溫和的笑顏離得極近,眼里帶了一絲惡作劇似的俏皮,悄聲道:“師姐,我想去下界極北之淵看看離恨海,你陪我去罷?”
芷兮被嚇一跳:“什麼?!”
少夷咬著唇低低地笑:“你不想去看看嗎?我好奇離恨海現在變成什麼樣了,當年太行和昆侖掉下界,聽說也有許多神族下界去偷看,咱們也偷偷下去好不好?我思前想后,唯有師姐能陪我一起。”
芷兮驚道:“離恨海如今每日有五百戰將包圍監守,怎麼偷看?何況連離朱帝君都隕滅在其周圍,太危險了!現在神族下界又有限制,我、我幫不了你!”
少夷蹙眉:“就遠遠地偷看一下,師姐上回還答應幫我下界看延霞,我曉得你有路子。好師姐,我只有你能拜托了,你不答應,我可要親你了。”
說著他眉頭舒展開,勾唇一笑。
芷兮胸膛里的心又開始狂跳,她曾對少夷這些曖昧口吻厭惡至極,但此時此刻,她竟手腳發麻,不能自已。
引以為傲的理智在扶蒼面前還有用,在少夷面前居然毫無作用,他稍微靠近撩撥一下,她便潰不成軍。她倏地明白過來,她堅持的那些厭惡,都是自欺罷了。
*
由于十二名弟子都漂亮地完成了三個月前布置的功課,白澤帝君一夜之間多了二十四件寶貝,連著手舞足蹈了好几天,天天念書跟唱歌似的。
也不知三個月前是誰說,重新開始授課時便該傳授朮法,結果回來了十几天,照樣天天念書背書,先生縱然情緒激昂,奈何弟子們都挺消沉的,有几個膽大的弟子甚至公然在書案上睡著了,大約是借此表達抗議。
玄乙用袖子壓住一個呵欠,這十几天夜夜風聲呼嘯,本來她住了一年已經習慣了,最近卻又不習慣起來,几乎不能入睡。
她目光朦朧地掃視合德殿,往常第一排書案那邊太堯古庭芷兮都占著的,可芷兮第一天來了之后便告假,到今天還沒回來,同樣消失的還有少夷,他大概是怕被她逼問,干脆連課也不來聽。
她的目光又下意識落在窗邊一座空著的書案上,以前常坐這里的白色身影不在了,書案上甚至積了薄薄一層青灰。
那天在南花園,她又遇到了古庭,他把她一頓斥責:“你又跟扶蒼斗什麼氣?氣得他直接走了,這就要一夢千年。有什麼氣就不能好好說嗎?你啊,這可是貨真價實的一千年都見不到他了。”
他去就去了,告訴她做什麼?
他要去一夢千年,何必那天專門來一趟明性殿?特地來給她看冷臉的嗎?她已經看到了,又成功被他打敗一次,華胥氏睚眥必報果然厲害。
他從來也沒讓過她,每一次都是。
玄乙的身體慢慢歪在書案上,指甲摳著袖口上的紋繡,把金線扯得亂七八糟。
不要對她露出傷心又溫柔的眼神,厭惡她,討厭她,排斥她,他們棋逢對手,和以前一樣斗氣肉搏都好,可他還是要走,讓夜晚的風聲那麼喧囂,讓她被吵得無法入睡。
玄乙揉了揉干澀的眼睛,白澤帝君念書的聲音漸漸變得十分遙遠,她合上眼,困得一下子便睡去。
這一覺竟睡得極沉,直到一只手將她晃醒,她還有些反應不過來,茫然地扶著金環抬頭四顧。
合德殿內已空空如也,殿門緊閉,白澤帝君居然站在她身邊,手里端著一只琉璃盒。
玄乙睡意猶足,又用袖子壓住一個呵欠,起身道:“先生,我告退了。”
白澤帝君搖了搖頭:“等一下。”
他將琉璃盒放在書案上,慢慢打開,里面是一張血紅艷麗的羽毛緞,正是玄乙十几天前交的功課。
“杜鵑血紅羽毛緞需要吉光之羽。”白澤帝君的手指點在那些絲絲縷縷仿佛仍未干涸的杜鵑血上,“這幅羽毛緞是紫元織的,她府上沒有如此珍稀的東西,你從何處得來?”
當然是從天宮馬廄里偷的。
玄乙淡道:“先生布置了功課,弟子們竭力完成便好了,不必問出處罷。”
白澤帝君神情凝重:“三個多月前,天宮馬廄養的吉光獸羽毛被偷偷切了一把,此案始終懸而未破,直到前几日扶蒼親自去天帝面前請罪,認下了罪名。天帝網開一面沒有對外透露是他下的手,但刑罰難免,他須得受一個月的荊棘刑罰。你們膽子實在太大,居然敢偷天宮里的東西。”
荊棘刑罰?聽起來好像很痛的樣子。
玄乙眉頭一皺,冷道:“先生若有心,又何必布置這樣的功課?”
白澤帝君被她說的啞口無言,他是忙得一肚子邪火,只匆匆寫下了最想要的五十件寶貝,倒還真沒想那麼多,何況主要目的不過為了開拓他們眼界,如果拿不到,他也不會真罰弟子們抄書一百遍。
實在沒料到座下兩個小弟子這樣膽大包天,他也不知是驚還是駭。
白澤帝君將琉璃盒蓋上,夾在胳膊下面,神色嚴肅:“此事因本座而起,本座須得去青帝宮給個交代,扶蒼也是因你受罰,你同本座一起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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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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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3:17
第八十一章 慰我彷徨(上)
時近初夏,太山頂几乎每日都要落一場雨,暮冬時節枯萎的枝葉都已變得青翠欲滴,放眼望去,澄江湖猶如被包圍在深綠翡翠中的一汪水晶,清可見底。
早上方下了一個時辰的急雨,湖畔還有些濕,青帝垂在泥土上的衣擺被浸濕一塊,他渾然不覺,雙目盯著微微顫動的魚竿,算准時機將竿一收,果然鉤上掛了一尾肥大的鰱魚。
午后陽光太過刺眼,他戴上斗笠,方將那亂蹦亂跳的鰱魚丟回湖中,卻聽身后神官腳步匆忙湊至近前,輕聲道:“陛下,白澤帝君與燭陰氏公主來訪。”
青帝眸光閃動,低頭沉思了片刻,摘下斗笠起身道:“迎入前廳罷。”
他換了身正式衣裳,行至前廳,目光先落在燭陰氏小公主身上,她似是百無聊賴般低頭默然捏著手里的燭陰白雪。一旁白澤帝君小小的身體坐在高大的椅子里,神情嚴肅地盯著手里的琉璃盒,不知思忖什麼。
青帝迎上前行禮含笑道:“白澤帝君,公主,有失遠迎,請見諒。”
白澤帝君並不與他過多客套,開門見山道:“青帝陛下,扶蒼切了吉光之羽一事,究其緣故,乃是本座布置的功課,他因此受罰,本座亦不可推卸責任。今日本座前來,一是為了將這杜鵑血紅羽毛緞請青帝陛下過目,明日本座便將它送交天宮;二來則是為了解開扶蒼的荊棘之刑,還請陛下將扶蒼喚出。”
青帝接過那琉璃盒,見羽毛緞上絲絲縷縷的鮮血,便有些失笑。白澤帝君的怪癖是越發的怪了,這血淋淋的東西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美麗之處。
他停了片刻,端起玉茶杯吹去碧綠的葉片,卻道:“白澤帝君,功課是功課,竊取是竊取,兩回事。扶蒼受罰是他自己行事的后果,他理應承擔責任,何況他也是自願,帝君不必自責。再說,他也不好出來,想必此時荊棘朮正發作,不便動彈。”
玄乙手里的白雪“扑”一下掉在了地上,她慢慢撿起來,用指尖將浮灰撣去。
青帝又看了她一眼,心中不禁嘆了一聲。
當日天帝牽線燭陰氏,他沒有反對,大抵是出于一種想看扶蒼會怎樣應對的心態,他並沒有抱可以就此訂下婚約的想法,華胥氏青帝獨子娶妻,豈是那麼容易的事?
扶蒼那次從花皇仙島回來后臉色便一直不好,想必被氣了一通,隨即拜師白澤帝君,又同小公主撞在一處,自那之后,他就變了。
他一向冰冷而精致,猶如不可褻玩的瓷器,對旁人不過問,有時候對自己也不過問,所以那天他以三局兩勝這種爭勝方式來請自己邀望舒出山,青帝心中的訝異可謂巨大。再之后劍道覺醒,他失禮怠慢客人,消失了一下午,乃至如今偷取吉光之羽,似乎都是順理成章之事,他確實有這個膽子,而淡漠的背后是一路掙扎至今的直率。
從頭到尾,都是因為這個燭陰氏的小公主。
今日她穿了一身水綠荷衣,長長的披帛墜在裙邊,襯得她像是白玉雕鑿出的,果然賞心悅目。難道扶蒼是因著這份美色?他的孩子,究竟為了什麼?
青帝忽然又笑道:“公主今日來,是為了探望扶蒼罷?可惜他怕是見不了客,辜負公主一番心意了。”
玄乙吸了口氣,那就走罷,安安靜靜回去,她本來也不想看到他受刑的模樣,一定不大好看,看了必然三天吃不下飯。
她將白雪收回,似是心事重重,最后卻抬起頭,端庄地問道:“青帝陛下,我就看他一眼行嗎?”
青帝溫言道:“公主如此關愛同窗,我很是感謝,不過……”
白澤帝君忍不住插話:“看一眼難不成就掉塊肉?你這小家伙,怎生如此小氣?”
青帝啞然失笑:“既然白澤帝君也如此說,我怎好推辭,只是扶蒼如今應當在房內休息,怕是出不得院子,少不得勞煩公主移步,你們替公主領路罷。”
他吩咐了几個神官領路,冷不丁白澤帝君從椅子上蹦下,道:“本座也去看看他。”
青帝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眨了眨眼睛:“帝君且留下,上回扶蒼劍道覺醒,帝君忙碌神界秩序,未能應邀,今次請讓我好生招待。”
白澤帝君只得繼續往椅子上一坐,慢慢喝一口茶,方道:“扶蒼一夢千年的事怎樣了?”
青帝面上笑意漸漸淡去:“他如今心境不寧,加上刑罰,暫時還不能一夢千年。”
一夢千年乃是神族的境界突破,原本時機一到便會陷入沉睡,靈性收斂,于外界一切都無反應,但以扶蒼現在的狀態,怕是不行,他這些天一直在和什麼做斗爭般,去天宮領罪也像是為了一種了結,不切斷這些,他想必不能夠靜心沉睡。
白澤帝君反倒笑了笑:“本座這個女弟子去看一眼,應當就可以了。”
他都知道方才還要添亂。青帝嘆了口氣,也不知她這一看到底是吉是凶。
*
沿著湖畔大道一路向上,便是通往太山頂青帝宮的漫長台階,這里上回玄乙沒來過,行在台階上只覺滿眼所見皆是綠色,此地萬木生長極為囂張跋扈,時不時可見粗大的樹木根莖盤踞在台階上,每一株樹都比外面的要高大無數。
上到半山腰,神官們忽然一拐,往一旁的盤蛇小徑上去,曲曲折折走了半日,最后停在一座白石橋前。玄乙駐足仰頭觀望,只見此處深谷中密密麻麻種滿了青竹,每一根都有水缸粗細,高逾百丈,直插碧霄,將日光盡數遮去,陰涼無比,竹葉上還在不停滴水,簌簌聲不絕。
“公主,竹林盡頭便是神君的庭院,神君先前下令我等不得擅闖,我等只能將公主送至此處了。”
神官們躬身行禮,一面又道:“我等便在這石橋處等候公主。”
玄乙點了點頭,猶豫一瞬,到底還是踏上石橋,往竹林深處行去。她只想偷偷躲外面看一眼,這叫她怎麼看?他住哪間屋子?
破開云境踏入庭院,卻見清一色的楠木回廊嵌在碧綠的參天大樹下,院中安靜無比,只有細細的風聲回旋。玄乙停在原地,目光掃過楠木回廊,每一扇門前都有明珠點綴,長得一模一樣。
她有些謹慎地把腳步放到最輕,因今日穿著的是木底鞋,還特地把鞋子脫了以免踩在楠木回廊上發出響聲。
偷偷拉開一扇窗,往里面看一眼——空的。
她足尖輕點,翩躚前進,繼續拉開第二扇窗,還是空的。
玄乙正要拉開第三扇月窗,冷不丁一旁的木門被人打開,穿著家常鴉青長袍的神君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她几乎要蹦起來,手一揚,砸在月窗上,“碰”一聲脆響。
扶蒼背靠木門,低頭定定看著她,他大概剛才在睡覺,長發披下歸攏在一邊,衣領松垮,現出一小截瓷白的肩,極少見地衣冠不整。
不是說正在受荊棘之刑嗎?怎麼看著不像?
玄乙低頭整了整袖子,為難似的偏頭想了片刻,這才抬眼望向他,微微一笑:“扶蒼師兄,要不要等你收拾一下儀表?還是你繼續進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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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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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3:33
第八十二章 慰我彷徨(下)
扶蒼盯著她看了很久,看的她背后寒毛一根根倒豎起來,他才終于一動,轉身走進屋內,低聲道:“請進罷。”
玄乙再度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慢慢走進木門。
門內層疊的青紗將臥間遮擋,繞過山水屏風,是可以接待私客的一個小小前廳,他似乎並不怎麼喜歡高大桌椅,地上放著的是蒲團,一旁有一盞梨木案,雜七雜八堆著些珠串腰飾之類的雜物。
不一會兒,扶蒼端了茶案出來,他沒換衣裳,還是穿著松垮的鴉青袍子,長發攏在耳側,一面低頭給她斟茶,一面淡道:“沒有新茶,還請見諒。”
這會兒他又講究起禮儀之道了。
玄乙雙手捧起茶杯淺嘗一口,什麼滋味也嘗不出來,也不知這是什麼鬼茶。她索性把杯子輕輕放在茶案上,思忖了一陣,開口道:“扶蒼師兄,吉光之羽的事畢竟是為了幫我完成功課,害的你受荊棘之刑,我很過意不去,你沒事罷?”
冠冕堂皇,對的,她一貫都很擅長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扶蒼摩挲茶杯,神色冷凝,道:“無妨,有勞掛心,同窗友愛互助才是道理,公主不必自責。”
哦,沒事就好。
玄乙嚴肅地點點頭,又想了半日,問道:“一夢千年的事,怕是要等到荊棘之刑過去了罷?會順利嗎?”
扶蒼反應冷淡:“這是私事,不勞煩公主過問。”
玄乙突然又不想待下去,她胡亂撥著袖子,如坐針氈。走不走?走不走?走罷,趕緊回去了,反正也已經賠過禮,他看上去挺不錯的樣子,以后一夢千年境界突破,又可以牛逼哄哄跳他的劍舞。
她將那杯沒滋味的茶喝完,正欲告辭,忽然瞥見他那身鴉青長袍好似濕了,她這才發現,他的面色有一種異樣的慘白,額上冷汗點點,倒是表情十分平靜,全無異樣。
玄乙吸了口氣,低聲道:“你怎麼了?”
扶蒼氣不短手不顫又替她將茶滿上,淡道:“公主在說什麼?”
玄乙見他舉動間偶爾露出一截手腕,其上遍布漆黑的咒文,似藤蔓一般,她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若在平時,以他的身手根本不可能會被她抓到,這次他竟沒閃躲開,被她冰冷的五指捉住,把袖子一卷,露出荊棘之刑的咒文。
見她伸指要碰,扶蒼立即攔住:“別碰。”
誰知還是遲了,她冰涼而柔軟的手指輕輕按在咒文上,竟好似全然不疼,扶蒼怔了一瞬才想起她是燭陰氏,萬法無用,荊棘之刑的咒文自然對她沒反應。
他默然看著玄乙發上的金環,她低頭盯著咒文看,看的特別專心,一面還用手指慢慢摩挲。過了許久,她慢慢放下他的胳膊,用袖子蓋好,抬起頭看著他,向來平靜無波的目光里竟有一絲恐懼。
“……會死嗎?”玄乙聲音發抖。
千萬根鋼針正在刺穿他的身體,可他無緣無故竟然想笑。
“凡人才稱死,神族只有隕滅。”這是他第三次提醒她了。
玄乙用指尖勾住他薄軟的長袍袖子,在手指上繞了好几圈,低頭改口:“……會隕滅嗎?”
這根藤蔓又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扶蒼沉默著,將袖子用力拽回,她勾了半天也勾不回,便轉戰他垂在地上的腰帶,將它在手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他無力阻止,逃避似的不去看她,低聲道:“每日早午各發作片刻而已,不會隕滅。”
“真的?”她少見地問得天真。
無形的藤蔓拉扯他,扶蒼不由自主又回過頭,或許是屋外的光,或許是茶水氤氳的霧氣,她眼中仿佛有一絲淚光閃過,快得叫他捉不住痕跡。
為什麼又要這樣看著他?她已經把他從頭到腳都踐踏過一遍,還要再來第二次?他對她的德性已是了若指掌,可他還是沒有去一夢千年,不知殘存一絲怎樣的念頭回到明性殿,立即撞見她與少夷親熱糾纏。
「要打發你的空虛,該去找和你一樣墮落的家伙」——那天他是這樣說的,而她也確實這樣做給他看了。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問他一夢千年的事?為何今天要來青帝宮?
他對自己的脆弱無能為力,此刻的沉默是他僅存的尊嚴,給他致命一擊,讓他從此死心不好嗎?
玄乙緊緊抓住他的腰帶,聲音低的仿佛嘆息:“我等它結束了再走行嗎?”
扶蒼靜靜看著她捉住腰帶的手,今天她指甲上的蔻丹像血一樣紅,襯得手指越發蒼白,龍公主整個人也十分蒼白,像是用她手里的燭陰白雪堆出來的,他再也無法忘記她孤零零等在紫元織女府的模樣,她是在等他。
那些鋼針好像扎進了胸膛里,令他時而炙熱,時而冰冷。原來這就是傷心的感覺。
扶蒼極慢地抬起手,放在她肩上,忽然用力將她拽進懷中,緊緊抱住。
如果不給他致命一擊,那就將他拖下去罷,他早已被她拽入塵埃,是裂成碎片還是被她捧住,他也不知道。
懷里的身體非常安靜,也非常柔順,她身上冰冷的氣息讓荊棘之刑帶來的痛楚都被緩解許多。
扶蒼用拇指勾勒她微涼的臉頰,她遲疑地躲避了一下,最后又不動了,任由他捏住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
四目相對,龍公主的目光似猶豫,似得意,又似警惕,仿佛在說:看,你還是會掉下來。
是的,他還是會掉下來。
為什麼要是他?老練深沉的天真,輕巧狠毒的手段,他的龍公主——為什麼是他?
扶蒼帶著一絲恨意垂下頭,張口咬住她可恨又可愛的嘴唇,她像是僵住了,很快又開始掙扎,胡亂撕扯拉拽他的頭發和脖子。他的雙臂連著胳膊將她收緊,一手按住她亂動的后腦勺,將她壓向自己。
齒間的唇瓣冰涼而柔軟,他漸漸松開齒關,用唇去摩挲糾纏。她慌亂急促的呼吸噴在臉上,整個世界都是她的味道,茶水的清香,燭陰氏的熏香,還有她身上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只屬于龍公主的味道,讓他排斥,讓他沉迷。
唇之間的糾纏讓他不能饜足,扶蒼忽然離開她數寸,微微喘息,看著她難得漲紅的臉頰,她眼睛里那些閃爍的心事被他一手蓋住。
“……再來一次。”
他輕輕吻在她下唇,張口含住,好似忽然知道該怎樣親吻,細挑慢吮,她唇齒間所有的瑟縮和顫抖都無法躲避。他帶著些許試探,在她發抖的舌頭上舔了一下,她喉嚨里發出似憤怒似驚叫的聲音,掙扎得更用力,狠狠在他唇上咬下。
扶蒼偏頭避開,忽地將她一抱,反身壓向書架,繼續蓋住她的眼睛,她方欲說話,嘴唇又被堵住。
什麼都不用說,他現在什麼也不想聽。
他在她嘴唇上慢而輕地咬了一小口,隨即唇與唇之間仿佛又開始廝斗,他與她糾纏不放。
荊棘之刑的痛楚讓他無比清醒,又無比執著。他的龍公主。想把她揉成碎片,可他做不到;想把她推開萬里,可他也做不到。那便親吻她罷,不要看他,不要說話,就這樣讓他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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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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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3:47
第八十三章 使我淪亡(上)
庭院里的風穿進木門,將青紗拂動,杯中清茶已冷,而懷中的龍公主也終于不再掙扎。
她兩只手緊緊團成拳,抵在他胸前,像是在堅持著什麼,金環不知何時滑落在衣服上,長發有几根卷入交纏的唇間。
扶蒼緩緩離開她些許,她的眼睛被他用手蓋住,只露出下半張臉,豐潤漂亮的嘴唇微張而潮濕,細細喘息著,數根長發黏在上面,隨著呼吸顫抖。
血液里有什麼在沸騰,和著刑罰的劇痛,反而叫他變得直接而大膽,他用手指將那几根黏在她唇上的頭發挑開,俯身又在她濕潤的唇上舔了一口。
玄乙鼻息中發出一個極輕微又極柔軟的哼聲,忽然滿面緋紅,扭頭躲了一下,他的嘴唇落在滾燙的面頰上,觸到的肌膚如花瓣般細嫩,一時不能自持,在她面上輾轉反側輕輕吻著,蓋住她雙眼的手本能地下滑,指尖摩挲她纖細的脖子。
懷里的龍公主又開始劇烈掙扎,抵在他胸口的雙拳奮力推他捶他。
扶蒼慢慢把她放開,任由她在身上踹了無數腳,結果踹得太狠她自己反而跌坐下去,書架上的書被撞下來几本,全掉在她身上。
她實在是極少這樣狼狽,水綠荷衣上滿是皺褶,披帛掉在地上和她披散下來的長發纏在一處。扶蒼俯身去拉她,她便又開始使勁推,聲音略帶沙啞,竟然顯得有些柔弱:“別碰我!”
她在書架下面縮成一團,飛快用五指梳理長發,重新插好金環,手掌用力撫平衣裳皺褶。方才她面上迷離的暈紅仿佛一瞬間煙消云散,又變得蒼白而冰冷。
玄乙整理好衣裳,突然起身便往外走。
扶蒼預想過她的所有反應,扑上來暴打、犀利的諷刺、甚至大叫非禮喊來神官,他沒有想到,她居然一言不發便離開。
就這樣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說糾纏就糾纏,說翻臉就翻臉,她對他永遠這樣恣意妄為,飽含踐踏之意。
扶蒼出手如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毫不客氣反手便揍,連踢帶撓,什麼優雅形象都沒了。他還是不動,任憑她打了許多下,結果大概是地板太滑,她動作大了些,腳下一滑,又差點栽下去。
扶蒼攙了她一把,因見她還是掙扎著要跑,他心頭火起,捉住兩只亂揮的手,將它們交錯制在她胸前。玄乙百般掙扎,卻掙不過他的氣力,累得氣喘吁吁,癱在他懷中。
扶蒼用力抱緊她,聲音有些森然:“不是要纏著我?怎麼又想跑?”
千絲萬縷地糾纏他,把他拽下來,既然已墜落,索性來個痛快,一刀正中心臟?還是雙手抱緊他?既然來了就別走,休想走。
玄乙喘了几聲,忽然安靜下去,隔了片刻低低開口,語調有種妖異的虛幻:“扶蒼師兄是想強迫我同你雙修陰陽麼?”
扶蒼的胳膊微微一震,低頭看著她,她的腦袋垂得很低,所有的表情都被長發擋住。
“……你這樣以為?”他的聲音也極低。
她緩緩說道:“是不是只有和你雙修陰陽,你才願意推遲一夢千年?”
扶蒼猛然放開她,她只用一句話便將他所有的掙扎都變得如此可笑而齷齪。耳朵里似乎有萬千蝴蝶在扑騰翅膀,那些在他身體里穿梭的無數鋼針像是忽然全部扎進眼睛。
他飛快閉上眼,復又睜開,帶了一絲決絕問她:“你喜歡我麼?”
玄乙慢悠悠地咬著嘴唇,眉頭緊皺,他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在屋內回蕩,漸漸地,像是變成了阿娘朦朧的聲音,她抱著她,抓著她,眼淚和血一起落在她臉上,她說:阿乙以后千萬不要輕易愛上誰,前一刻你會覺得甜美無限,但隨后就是連綿不盡的痛苦。
她屏住呼吸,用力捏緊拳頭,回身看著他:“如果我不說喜歡你,你是不是再也不理我了?”
扶蒼低低笑一聲,退了數步,忽地露出一絲近乎脆弱的神情,斷斷續續問她:“你以后……會……喜歡嗎?”
她面上又現出那種心事重重的為難的表情,回避他的視線,回避他所有的孤注一擲。
響亮的碎裂聲在扶蒼耳邊回蕩,她沒有接住他,任由他碎了一地。
一刀致命。
扶蒼又退了兩步,面色變得慘白,低聲道:“你走罷。”
玄乙猶豫了一瞬,緩緩倒退出房間,停在門外。那些喧囂的風聲開始包裹住她,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忽地喚他:“扶蒼……”
喉嚨上一冷,蒼藍的純鈞劍抵在上面,將她的話硬生生打斷。
扶蒼手執純鈞,冷冷看著她,曾經漫溢在他眼中那些叫她恐懼的溫柔,又叫她忍不住想挑戰的惡意,它們全消失了,只余漫無邊際的死寂與跳躍的恨意。
“走。”他最后說了一個字。
脖子上的龍鱗還沒長齊,純鈞刺破了她的肌膚,微弱的疼痛,卻漸漸蔓延到身體深處,讓她無所適從。
他有這樣恨她?
玄乙怔怔看著他,倒退兩步,轉過身走向楠木回廊盡頭,拿起自己的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庭院。
回到前廳,白澤帝君還在跟青帝喝茶聊天,見她回來了,白澤帝君松了口氣似的蹦下椅子:“看過啦?那回去罷,在這里叨擾很久了。”
玄乙笑了笑:“是啊,回去罷。”
青帝看不出她神色的異樣,這位小公主竟然半點心事也不露在臉上,他心中隱隱有個不好的預感,匆匆送走兩位客人,他立即前往扶蒼的庭院,破開云境后,卻見扶蒼沒有待在屋中,而是獨自坐在楠木回廊上,出了鞘的純鈞劍落在地上,他也不撿。
青帝忍不住柔聲道:“扶蒼,你和玄乙公主聊得如何?”
等了半天不見他回答,他便慢慢走近,卻駭然發覺這孩子面色難看至極,周身的祥光忽明忽暗,明顯是靈性受損的征兆。
他急忙扶住他的肩膀,低聲問:“出什麼事了?莫不是又和玄乙公主斗氣?”
扶蒼輕輕笑了笑,將純鈞撿起收入鞘中,一面道:“無事,父親不必擔心。”
青帝皺眉看著他慢慢走回屋中掛好純鈞,像一抹煙云般飄進青紗后的臥間,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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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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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4:02
第八十四章 使我淪亡(下)
玄乙站在鐘山山門處,默然眺望這座冰封雪埋的終日黑暗的巨大山峰,最后她又回到這里。
回來的路上白澤帝君和她說了什麼,她全忘了,她的記性從來沒這麼壞過。
齊南急匆匆地迎過來,他看上去很是驚惶,他老是一驚一乍的,連聲問她:“公主怎麼了?”
她都挺好的,就是脖子上那個細小的傷口有點麻,心里還有點震驚。自她離開鐘山前往明性殿求學,得罪了無數神族,她從來不忌憚任何恨意和厭惡,有時候甚至樂在其中,可扶蒼亮出純鈞的剎那,她終于震驚了。
他竟然有這麼恨她。
玄乙沿著漫長的台階一級級走上去,突然問道:“齊南,我是不是有時候挺可恨的?”
何止是有時候,簡直時時刻刻都可恨,齊南暗自腹誹,面上干笑道:“公主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玄乙又道:“我問你,是不是希望一個神君陪著自己是一種罪過?”
齊南恨嫁的心開始狂跳,斟酌道:“這個嘛……公主是說扶蒼神君?這個當然不是罪過,兩情相悅怎麼會是罪過?”
玄乙抿起唇,淡道:“沒有兩情相悅就是罪過了?”
齊南只覺有些不對勁:“公主在說什麼?扶蒼神君喜歡你誰都能看出來,你倘若不喜歡他卻又纏著他,這便是罪過了。”
可她不想要他的喜歡,不要露出溫柔的想要親近的眼神,不要太過靠近她,她不想一次次聽見阿娘低微壓抑的哭泣聲,也不想時常見到那片鋪滿地面的鮮血。神族一出生就記事,她從出生起便很少見到阿娘笑,偶爾被父親逗得開心了,很快又會淚流滿面。
愛是一種罪孽,陷在里面會如同行屍走肉,會丟掉性命。
她只想要他遠遠地、安靜地,就這樣陪著她。或許這是罪過罷。
齊南見她不說話,心中焦急,忍不住道:“難道公主又和扶蒼神君起了什麼沖突?你這樣一次次氣他,多好的脾氣也要被你氣壞了!”
玄乙回頭瞥他一眼:“你做什麼總想把我推出去?我獨自待著會隕滅嗎?”
齊南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后又緩緩嘆出來:“因為公主明明看上去非常寂寞。”
她?寂寞?玄乙露出個古怪的笑,拂袖而去。
一路破開云境回到紫府,滿樹的石榴花已開得如火如荼,那鮮艷刺目的顏色讓她分外不適,一抬手,整座紫府都被冰雪蓋住,讓一切陷入徹底的昏暗與蒼白,讓她安靜下來。
齊南很快便追進來,見滿目冰雪,他心中暗暗驚駭,慢慢走到小公主身邊,她正站在一樹瓊枝旁,垂頭不語。
“齊南,替我告假。”玄乙低低說道,“告假一千年。”
齊南搖頭:“除了境界突破,哪有告假千年的?文華殿有明規,弟子告假不得超過兩年。”
“那就兩年。”她隨手撥拉,石榴樹上的白雪扑簌簌地掉落。
齊南長嘆一聲,拽住她的袖子,把她拉到殿前的水晶凳上按著坐下,自己也坐在對面,柔聲道:“公主真的不喜歡扶蒼神君?”
玄乙淡道:“我不想聽見這個問題。”
齊南默然無語,只得靜靜陪她坐在冰天雪地里,看著這些蒼白的冰雪在夕陽下泛出似冷似暖的桔色。
*
凡間帶著濁氣的風扑在臉上,粘膩而難受,芷兮不適地摸了摸鼻子,扭頭望向一旁騎在丹鳳背上的少夷,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極遠處被籠罩在清光中的巨大而漆黑的離恨海,看上去好像既不興奮也不好奇。
她忍不住開口:“少夷師弟,看好了沒?”
這極北之淵由于離恨海的墜落變得濁氣極重,似他們這樣的年輕神族實在是有些吃不消。大約由于失去了神界清氣的包裹,掉在下界的離恨海擴張的比在神界時快上許多,聽南天門那些將領說,這短短几個月黑霧已擴張了數里,照這個趨勢下去,波及凡人也是遲早的事。
為此每日下界的神將不得不多增了五百名,以清氣阻擋,這才令擴張暫時穩住,但這樣也是治標不治本,上界那些帝君大帝們為此傷透了腦筋,還是沒想出什麼好法子,只得拖一日是一日。
少夷眨了眨眼,笑道:“我在想,不能放任它這樣擴張下去。”
芷兮心頭微顫,沒想到一貫只會風花雪月的他竟能說出這樣的正經話,她不由輕道:“可我們也沒辦法,只有等五萬歲領了神職,再操心天地秩序了。”
少夷在丹鳳腦袋上撫了撫,令它轉個方向,又笑道:“師姐將來想領什麼神職?師姐這樣機敏公正,適合去刑部。”
芷兮心頭顫得更厲害,她確實想去刑部,為什麼竟是他一語道破?
“……那你呢?”芷兮小聲問。
少夷偏頭想了想,一反常態變得有些嚴肅:“我自然是要做戰將,下界看著離恨海,不能叫它影響天地秩序。終有一日,我要讓它恢復原狀。”
芷兮只覺胸骨被震得發痛,她馭使獬豸追在丹鳳身側,情不自禁開口:“我、我也想做戰將,盯住離恨海。”
少夷回頭含笑瞥了她一眼,眼波甜美而戲謔,輕道:“師姐這樣漂亮的神女,做戰將太可惜,我最怕見美貌神女喊打喊殺,在刑部多好,冕服華麗,很適合師姐。”
芷兮恨不得用袖子捂住臉,她連脖子都在發燙,一定被他看出來了。她羞愧萬分,可心底竟然還有些喜悅,他第二次誇她美貌。
和他待得越久,越發現他嚴謹理智的另一面,令她欲罷不能,猶如中了迷魂朮一般,腦子里每時每刻都是他,這情況甚至讓她感到恐懼。
這份恐懼反而叫她不敢顯露心跡,仿佛一旦被他看出來,她也就和那些成天在他身邊的鶯鶯燕燕沒什麼區別了。她希望自己至少對他來說是個特殊的存在。
芷兮垂下頭,期盼凡間的風可以將臉上的熱意吹冷,過了許久,她低聲道:“這次回去,催先生趕緊傳授朮法罷,下界情況這麼壞,多學點朮法總沒壞處。”
少夷卻搖了搖頭,淡道:“我這趟回去,該辭學了。”
什麼?!芷兮錯愕地看著他:“辭學?”
“是啊。”他被那尾聰明狡猾的小泥鰍盯上了,但現在時機還遠遠未到,他不想和小泥鰍糾纏下去,萬一真變成扶蒼師弟那樣的莽夫,可怎麼是好。
“何況先生只怕不到四萬歲不肯傳授朮法,上回只是說來逗咱們開心。”他回首朝她微微一笑,“我離開了,師姐不必太想我。”
芷兮倏地倒抽一口氣——他看出來了!他早就看出來了!他這樣聰明的家伙,又怎會看不出她的心?
“那天在青帝宮說的話,是我的肺腑之言。”少夷的聲音變得溫柔卻又疏離,“師姐,我不是好東西,把我忘掉罷。”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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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8 18:34:29
第八十五章 只有五歲
推開窗,外面冰封雪埋,天玄地白,玄乙疲倦地揉了揉腦殼,她又是被一夜喧囂的風聲吵得無法入睡,紫府內竟然也有這樣大的風聲。
在外面等候的侍立女仙們似是發現她醒了,紛紛挑開紗帳入內,替她更衣盥洗。
“公主,齊南神官方才交代了,等公主醒了之后,去神意樓找他。”
玄乙揉著發疼的腦殼:“他不能過來麼?”
侍立女仙露出為難的神情:“神官說,是請公主去,沒說要來。”
玄乙點了點頭,很好,連齊南也不要她了,自她冰封了紫府一步不出,他也有半年不過來,好像她不出去他就堅決不會進來似的。
他不肯來,只好她去找他,沒有辦法,誰叫他是齊南呢?
玄乙破開云境,往神意樓快步行去。半年不出紫府,鐘山的冰雪竟消融了些許,道旁泥土中居然有點點綠意,這可甚是少見,難不成父親的傷勢痊愈了些?
神意樓前的守衛見著她款款行近,立即高聲通報:“公主來了!”
話音一落,半年不見的齊南終于快步從里面迎出,一見著她,他眼眶就紅了:“公主……這樣憔悴。”
玄乙頭也不回朝前走,道:“半年不見齊南你,我當然憔悴。快把眼淚收收進來罷,叫我什麼事?”
齊南啞口無言,半年不去看她確實有生氣的成分,公主對扶蒼神君的行徑實在太糟糕,他本想給她個懲罰,誰知見著她面色奇差,他登時萬分心疼,而見著她總是這樣面上死撐的模樣,他又開始后悔。
他端了一杯海沙茶給她,斟酌半日,想安慰她,卻又想不出什麼可以安慰的,最后只得說道:“今日特意讓公主出紫府,是叫公主看看路邊化掉的冰雪,好教公主知道,帝君的傷勢又痊愈了些,如今已可離開鐘山,在周圍散散步。”
玄乙淡道:“意思我和清晏很快就會有個后娘了?”
齊南正在喝茶,冷不丁一口茶全噴了出來,咳得撕心裂肺,半晌方能說話:“公主……咳咳!真會說笑……”
她可不是說笑。玄乙低頭吹了吹茶水上氤氳的濕氣。
齊南看了看她,忽然又道:“還有一件事,雖然公主可能不大樂意聽到,但我還是要說。扶蒼神君四個月前下界了卻因緣了,好像是因為靈性受損,無法突破境界。”
他說完,便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公主卻一點表情也沒有,只喝了口茶,道:“哦,他做凡人了。”
齊南實在摸不准她的心思,不禁皺眉:“扶蒼神君性子剛烈,被公主那樣戲弄踐踏……怎麼說也是因為你的緣故,公主這是什麼反應?”
怎麼就是她的緣故了?怎麼不是因為無法突破境界心急似火所以靈性受損?為什麼扶蒼出點什麼事總要跟她扯上關系?難道回頭他娶個丑八怪做夫人,也怪她不成?
玄乙揉著越發疼痛的腦殼:“說完啦?我回紫府了。”
“公主!”齊南喚了她一聲,見她毫無挽回余地往外走,便從袖中取出一封信,追上去塞她手里,“這是青帝送來的信,你看看罷。”
玄乙隨手放進袖中,卻聽齊南在后面低聲道:“公主,你覺得自己和帝君像嗎?”
她立即蹙眉:“什麼?怎可能?”
齊南正色道:“我倒覺得很像,這樣踐踏真心,玩弄感情,公主不愧是帝君的女兒。”
說完他轉身便走。
玄乙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怔了半晌,慢慢回到紫府,盯著窗外的冰天雪地看了許久,直到眼睛疼得無法再睜開,她才往床上倒去。
腦袋好痛,好像要裂開了,那些喧囂的風聲每時每刻都在耳邊回旋,她沒有辦法入睡,索性將青帝那封信拆開。
出乎意料,上面沒有寫什麼指責的話,只寫了扶蒼投生在下界何處,並言辭溫和地懇請她出面,替扶蒼了結這段孽緣。
孽緣……玄乙指尖點著這兩個字,一道她刻意不去想的身影不由自主便浮現在腦海里。不是白衣勝雪的模樣,而是那天在青帝宮,穿著藏青色長衣的神君,他伸手替她捻下額上的落英,指尖是溫熱的。
一轉眼,那只手便握住純鈞抵在她脖子上,他眼里的死寂和恨意令她心悸,直到今天還在心悸。
其實她很清楚,扶蒼確確實實是因為她才下界的。
玄乙丟開那封信,用被子使勁將腦袋蓋住,可是沒有用,那些風聲還是會灌進來,時而是扶蒼受刑粗重的喘息聲,時而又變成阿娘低低的哭泣聲。
她一把揭開被子,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
因著青帝另附的手信,南天門的看門將領沒有為難她,痛快干脆地放開限制,一時還不忘提醒她:“公主,雖然如今每日有戰將在下界剿滅那些墮落之妖,但禍患終究未能根除,公主還請小心謹慎,莫要在下界待太長時日。”
她只是去了結一下因緣,花不了太久。
玄乙御風往下界疾馳而去,一面回想上回少夷替延霞了結因緣的情形。
青帝必然是從赤帝那里聽說了延霞的事,才會寫信來懇求。扶蒼身為青帝獨子,年紀輕輕劍道覺醒,馬上便要一夢千年突破境界,實在是小輩神族中的佼佼者,將來指不定怎麼光輝萬丈,誰知突然弄得靈性受損,她要是青帝,那滋味大概也不好受。
青帝的焦慮她懂,齊南的指責她也懂,所以她下來了,誠心誠意替他了結這段孽緣,從此形同陌路,這樣最好不過。
看,她還是會做點好事的,所以,讓喧囂的風聲停下罷。
玄乙降下云頭,下方正是一座凡間的城鎮,看起來還不小,東南角有朱紅色高高的圍牆圈起一大塊層層疊疊的宮殿,可能就是傳說中的皇宮。
下界東方大梁國,七皇子。玄乙記起青帝信上所述的扶蒼下界后的身份,她化作一股狂風,一頭扎進朱紅色的宮牆,往清氣最磅礡的那個庭院呼嘯而去,剛一落地,四周的糾察靈官立即被驚動,因見來者是她,靈官們立即拱手行禮,驚疑道:“原來是燭陰氏的公主,公主為何下界?”
如今神族下界限制極嚴,似她這樣年輕的神族到底怎麼下來的?
玄乙懶得解釋,只道:“我來找扶蒼神君,你們安靜會兒。”
她躍上華美的高樓,穿進月窗,只見重重疊疊的紗帳蒙住一張大床,床上躺了個人,好像正在睡覺,清氣從他身體里散發出來,溢滿整座庭院。
她來了,起床罷。
玄乙一口氣噴出去,吹開重疊的紗帳,飄向床邊,毫不客氣將被子一揭,躺在被子下那個小小的身影嚇得一骨碌爬起來——他生得神清骨秀,與扶蒼一模一樣,然而看上去好小,根本還是個小孩子,她不禁愣住了。
靈官們急急追上,連聲道:“扶蒼神君如今才五歲!公主這是要做什麼?”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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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9 16:40:08
第八十六章 萬籟俱寂
五歲?玄乙撐圓了眼睛,他下界四個月,才長到五歲……居然長得這麼慢!
她低頭細細打量那個害怕得直往角落里躲的小孩兒,他穿著一身粉嫩的小袍子,脖子上玉飾金鎖之類掛了一大把,頭發綰個丫髻,圓滾滾的臉,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像個小姑娘——原來扶蒼小時候長這模樣。
玄乙彎下腰,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戳戳他圓滾滾的臉,誰知這孩子使勁朝后縮,面上恐懼之色更重,皮都嚇青了。
糾察靈官們實在看不下去:“公主請莫要隨意在凡人面前現出神相,何況扶蒼神君如今還小。”
她愕然:“我沒現出神相啊?”
靈官們哪里信她,只道:“下界現在很亂,公主無事便請回去罷,莫要逗留太久。”
玄乙懶得跟他們聒噪:“我來了結因緣,你們退開。”
她伸手去抓他,可小小的扶蒼身手卻靈活得很,從床這頭滾到那頭,抱著被子只是躲。玄乙抓得心浮氣躁,他到底躲什麼?難不成這肉眼凡胎還能見到真神?她不耐煩地將神力震蕩開,在他面前現出神相:“是我!快過來!”
他整個人躲在被子后面,只怯生生地露出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四目相對,玄乙只覺喉嚨里像是被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堵住,耳邊喧囂的風聲漸漸小下去——她又一次被這雙無辜的眼睛凝視。
她揪住他緊緊抱著的被子,不顧他劇烈的反抗,將這坨小小的身體抓到自己面前。
「公主既然什麼也給不了扶蒼神君,何不替他了結這段孽緣呢?也免得燭陰氏與華胥氏徹底結怨,對公主來說,也是一樁善事。」
臨行前齊南的話浮現在耳邊。
是的,她什麼也給不了他,卻又貪圖他的陪伴,這是她造下的罪過。齊南說的沒錯,她確實非常寂寞,她只是不想承認這點,這樣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傷害到她。
為什麼要喜歡她?她有什麼好?連她自己也說不出有什麼好,那麼多神族都討厭她,偏偏他要喜歡她,所以他才會那麼傷心。
一直討厭她不好嗎?做對手,做冤家,做敵對,那樣他們還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可那些很久很久以后都不會有了。
來罷,她收回自己那些泛濫成災的寂寞,斬斷這份孽緣。
玄乙張開手臂,將這不停掙扎的小小扶蒼抱進懷中,學著當時少夷的模樣,抬手在他小腦袋上摸了兩下,一本正經地開口:“……對不起。”
沒有回應。
她繼續:“對不起。”
還是沒有回應,她皺眉低頭望去,這孩子眉間既沒光點溢出,也沒露出釋然的表情,反倒皺著臉,滿是恐懼驚惶,隨后含了兩包淚,哇一聲大哭起來。
……這是什麼反應?她長得有那麼嚇人?
小小扶蒼的哭聲驚動了外間的宮女們,忙不迭地跑進來,將他從床上抱起,柔聲安撫:“七皇子可是做了噩夢?不怕不怕,我們都在。”
他哭得撕心裂肺,小手亂指,一會兒指著床邊的玄乙,一會兒指向窗邊的糾察靈官們,喃喃念著:“影子……鬼!有鬼!”
這話說的不光宮女們變色,連糾察靈官們都萬分驚愕,靈官之一喃喃道:“我說怎麼扶蒼神君時常探頭往院子里張望,總是和他撞上視線,原來真是能看到我們!”
宮女們好不容易將小皇子哄得安靜下來,另有兩個宮女出門替他端熱水洗手臉,一路走一路小聲道:“七皇子成日只說什麼影子啊鬼啊,該不會生了陰陽眼罷?聽著怪可怕的。咱們宮里有鬼?”
沒有鬼,倒有一群發愁的天神。
眼見天色大亮,七皇子更衣用膳后便被接去書房學寫字念書,糾察靈官們守在殿外個個面面相覷,靈官長皺眉道:“或許是因為年紀小,我聽說有些凡人孩子雙眼純淨,可見常人見不到的神鬼。聽扶蒼神君的話,好像見著咱們都是影子,那更有可能了。今日起一律在暗處守護,不得隨意出現在他面前。至于公主……呃……”
他也不知拿這個燭陰氏公主怎麼辦,人家確然為了正事而來,又有青帝書信,何況他們也管不著燭陰氏。
靈官長干咳一聲,斟酌著開口:“公主,扶蒼神君如今才五歲,凡人小孩和神族不同,不記事也不懂事,這了結因緣一事只怕現在做不得……”
他一面說,一面拿眼看她,誰知這位公主竟好似全然沒聽進去,倚在窗櫺上,兩眼靜靜盯著正在拿筆寫字的七皇子。
大概因為窗外有“鬼”盯著自己,七皇子眼睛紅通通的,扁著嘴一付又要馬上哭出來的模樣。
太難看了,老是哭,膽小鬼。
玄乙笑了笑,輕輕往書房里吹了一口氣,冰冷的風將字帖嘩啦啦地吹起來,也吹亂了七皇子軟綿綿的頭發,他嚇得一直朝后縮,勇敢地憋著不叫自己哭出聲。
“公主……”靈官長對她這太過頑皮的行徑也是無奈。
凡間時間流逝快,一下子七皇子練字念書的時間便過去,怯生生地上了輦車,回自己的寢宮。玄乙情不自禁追上去,遠遠跟在后面,看著他的小腦袋謹慎地一次次從輦車里探出來,一見著她便臉色發白地再縮回去,如此反復再三,他便再也不敢探頭看了。
及至到了寢宮,他再怯生生地下了車,回頭一見她還在,嚇得扑進一旁乳娘的懷中,小聲啜泣。
玄乙慢慢飄到他面前,蹲下去歪著腦袋打量他,真是一模一樣,就是太愛哭。
見他怕的厲害,她便起身飄進寢宮,抬眼四處打量,待看到地上几個半舊的蒲團,並著一旁堆了雜物的梨木案,幽幽然還在耳邊呼嘯的風聲忽然便停了。
也是一模一樣的家私擺設,是他,這愛哭的小鬼真是他。
玄乙走過去,彎腰坐在蒲團上。
萬籟俱寂,終于聽不到那些風聲。
她慢慢躺下,用手捉住梨木案里一串玉珠,放在指尖慢慢摩挲。她和她那些囂張的寂寞都安靜了下來,很久沒有的安靜。
糾察靈官們悄悄進來查看情況,才發現這位燭陰氏公主居然躺在蒲團上睡著了,她睡得那麼沉,宮女們來來回回奔走的步伐和說笑聲都沒有能夠將她吵醒,七皇子進了寢宮望見地上躺著的黑影哇哇大哭的聲音也沒能將她吵醒。
玄乙醒來時,正對上湊近了偷看她的七皇子烏溜溜的眼珠子,她倏地翻身坐起,嚇得他連滾帶爬哭喊連連地奔上床,鑽進被子里死也不出來。
她不由“嗤”一笑,懶洋洋地開口:“膽小鬼。”
神清氣爽,她很久沒有睡得這樣香甜。玄乙打著呵欠飄出月窗,一面將青帝的信拿出來重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果然人家交代的是十四個月之后再來替扶蒼了結因緣,她沒看清便貿然下界。
她轉身便要走,躲在暗處的靈官長急忙叫住她:“既然公主是為了了結因緣而來,不如便留下罷?待扶蒼神君長大知事,自然可以尋個合適時機切斷前緣。”
玄乙沉思了片刻,卻搖搖頭:“我回去了。”
既然是孽緣,那切得越快越狠越好,下次再來便是切斷這份孽緣,還他清明。
她不會留下,也不會再尋任何人留下,她對這世間萬物都狠心,現在輪到她對自己狠心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9 16:40:24
第八十七章 扶蒼捉鬼(上)
且說自離恨海墜落,神界也過去了快兩年,天災的影響已漸漸平息,諸神又恢復了往日喝喝茶聽聽小道消息的生活。
聽說朱宣帝君大費周章,這次選了三生石畔的某塊好風水,重新將朱宣玉陽府建起,又大肆宴請賓客,盛宴辦了五天。
聽說青帝獨子扶蒼神君下界了卻因緣,但此事所知者甚少,知道具體情況的皆與華胥氏交好,誰也不肯提,故而傳來傳去便被認定為謠言,不了了之。
又聽說赤帝那位同樣下界了結因緣的小公主回到了上界,因為早早解開情劫,命理線消失,所以凡胎早早便急病去世,一身輕松地回來繼續做天神。
延霞公主此番可謂因禍得福,回來后靈性大增,又因為經歷凡間世事,比以前沉穩許多,赤帝大喜之下,便動了叫她回明性殿繼續求學的念頭,待打聽到青陽氏少夷已辭學,赤帝當晚便給白澤帝君寫了封信,懇求讓延霞復學。
白澤帝君默默地允了。
延霞還未回來,明性殿各弟子都開始興奮,須知本來先生收的女弟子就少,走了夫蘿和延霞,便只剩芷兮和玄乙。芷兮一向愛說教還正經,叫神君們避之不及,玄乙更不用說了,怕是天帝也制不住她,這一年多還一直告假,弟子們很郁悶,弟子們很無奈。
好在延霞要回來,她簡直是明性殿的救世主,又天真又活潑還愛笑,如今更要加上一項“專情”的優點,有她在,哪怕先生再念十萬年書,那也沒什麼了不起。
這日先生下了課,弟子們又在合德殿里熱烈地討論起延霞回來后的事,如今她已了結因緣,少夷也辭學了,弟子們個個都覺得自己有機會,唯有古庭突生感慨:“一個延霞,一個扶蒼,延霞喜歡上的若是扶蒼,今天也沒這麼多事了,何必鬧得個個都下界。”
太堯笑道:“你亂點什麼鴛鴦,延霞師妹和扶蒼師弟的性子只怕連話也說不到一起去。”
古庭忽地有些來火:“那也比玄乙那魔頭要好得多!”
因著扶蒼靈性受損的事,他對玄乙又重新積了一肚子火,果然燭陰氏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個個喜歡踐踏旁人。
太堯素來不做背后說壞話之事,當即換話題又笑道:“延霞師妹這趟回來,應當不會再念著前事了。”
古庭恨恨道:“一個兩個都不知道怎麼想的,偏偏喜歡那些壞東西!”
你自己不也是對夫蘿念念不忘……太堯索性不與他再說,見芷兮在一旁發愣,他便道:“芷兮這几日怎麼了?總是出神。”
芷兮急忙微笑道:“沒有,我是在想……咳,我在想延霞應當不會再……記著少夷師弟了。”
所謂了卻因緣便是借著昔日的執念來斬斷前塵過往,心中恢復澄澈清明,延霞應該不會再念著少夷了罷?可她竟不敢說死,這實在不符合她曾經決斷的性子,凡事只要扯到少夷她就亂套,萬一延霞還念著少夷,那、那怎麼辦?
太堯隨口應道:“反正少夷師弟也辭學了,她便是念著也無法,倒還是斷了的好。”
是啊,少夷辭學已有一年多,就此杳無音訊,不知拜了誰做新先生。以前上千年和他在一塊兒聽課,也沒覺得怎樣,如今乍分開一年多,她竟覺相思刻骨,實在難以忘記。
古庭剛才那句喜歡的都是壞東西像針一樣扎著她一陣陣疼,她忽然覺得自己可以理解扶蒼師弟的絕望,有時候明知道對方是個壞的流油的東西,可沒有辦法控制感情,這才是最要命的。
芷兮忍不住長嘆一聲,起身便往外走:“太堯師兄,古庭師弟,我告辭了。”
古庭奇道:“師姐又要去演武場錘煉身手啦?”
這一年多芷兮跟著了魔似的每天跑去萬神群殿的演武場錘煉身手,天天弄到半夜三更,難不成這也是為了抗議先生不傳授朮法?
芷兮點頭,徑自步出合德殿。
她不會去刑部了,她也要做戰將,這樣五萬歲時便可與少夷再見。見了又能怎樣,她不知道,可她還是要做。或許只有在演武場累得站也站不起來,她才能感覺到這漫長而空虛的時光變得充實。
太堯看著她的背影,奇道:“莫非是玄乙師妹不在的緣故?芷兮師妹近日似乎心事重重。”
古庭一提到玄乙又來氣:“她不來最好!讓她自己到處胡鬧罷!”
*
古庭口中到處胡鬧的玄乙不禁打了個噴嚏,她揉揉鼻子,瞇眼看著腳下的皇宮。
十四個月,她應約又下來了,如今扶蒼應當有十七歲,該記事懂事了罷?她對凡人的年紀沒什麼概念,希望上回沒給他留下什麼陰影,萬一還是見著她便連滾帶爬又哭又喊,那她也沒辦法了。
玄乙化作一股狂風在皇宮內游蕩,轉了一圈卻沒見漫溢的靈氣,靈官們不見蹤影,曾經七皇子的寢宮反而落了鎖,殿內滿是積灰。
這是怎麼回事?
她疑惑地躍上云海,打量這座王城,但見往東的方向清氣更加磅礡,几乎像一條盤旋入云的巨龍,她立即疾馳而去。剛靠近一些便覺一陣陣香火的味道隨風而至,落地一看,卻是一座香火十分旺盛的青帝廟。
清氣從花園內的一株老桃樹上散發而出,玄乙飄過去仰頭看了看。
……怎麼覺得這里的景象有些眼熟?她上兩回下界時來過?
正努力回想,身后忽然傳來靈官長的聲音:“公主來了?”
玄乙轉過身,果然見糾察靈官們都在,她奇道:“怎麼不在皇宮了?”
靈官長笑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公主也知道,扶蒼神君如今是凡人,卻天生可以窺見神鬼,他年紀小不會隱瞞,漸漸事情便傳開。五年前有個誅邪國師進言說扶蒼神君命格奇詭,留在皇宮怕是命不久長,扶蒼神君便被送來這青帝廟隱居。巧在這里是青帝廟,廟中桃樹又是真地仙,已成就仙身,鎮住這一方土地,這些年倒沒什麼妖族來騷擾勾搭。”
玄乙聽得一頭霧水,也懶得細問,只道:“扶蒼神君在何處?”
“公主請隨我來,且小心,如今扶蒼神君五感極靈。”
繞過那一棟棟小房子,后方有一座干淨庭院,清氣橫流,月窗內還有燭火搖曳,一道人影映在窗上,也跟著晃來晃去。
“就是這里了。”靈官長近乎耳語,“公主小心。”
她小心什麼?玄乙被下界這變化多端的情況弄得莫名其妙,化作一股清風飄進月窗。
昏暗燭火,半舊蒲團,穿著黛綠長袍的少年正倚窗就著燭火看書,長發攏在胸前,上界那風回雪舞典則俊雅的扶蒼神君赫然便在這里。
玄乙喉嚨里仿佛又被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堵住,她垂頭握緊袖子,忽又放開,方欲震蕩神力現出神相,對面的少年忽然放下書,幽黑的眸子一下便捉住她。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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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9 16:40:42
第八十八章 扶蒼捉鬼(下)
熟悉的清冷視線。
玄乙嚇一跳,真有種他好像能看到她的感覺,她下意識退了兩步,思索要尋個什麼時機現身,冷不丁他突然起身,迎面拋來一張朱砂黃紙,冷道:“什麼鬼魅?”
那張朱砂黃紙“啪”一下貼在她肩上,玄乙低頭看看它,再抬頭看看他,最后扭頭望向窗外,躲在暗處的靈官長用口型告訴她:都跟你說了要小心!
……意思這做了凡人的扶蒼不亂揮純鈞,改亂撒符紙了?還有,她明明沒現身,他能看到她?能看到她居然還往她撒符紙?!
玄乙小心地撕下那張黏嗒嗒涂滿漿糊的符紙,嫌棄地撅起嘴丟到地上,搓出一團白雪擦擦肩膀,不曾想下一刻便迎面扑來五六張符紙,那黏嗒嗒的漿糊差點甩她臉上,她忙不迭地躲開,怒道:“別撒了!”
見他還要抓黃紙,她一把扑上去,仗著自己是神族有力氣,第一次從這莽夫手里搶到東西,將黃紙漿糊朱砂一股腦全丟去了窗外,長袖一揮,月窗被合攏。
扶蒼退了數步,背靠書架,目光警惕而陰沉地盯著她。玄乙吁了口氣,往蒲團上一坐,朝他招招手:“來,坐。”
他反而更朝后縮了兩步,聲音低沉:“美色引誘對我無用。”
誰引誘他了?
玄乙繼續朝他招手:“怎麼還是個膽小鬼,連過來坐下說話的膽子都沒有?”
話音未落,他便風一樣湊過來,往書案對面一坐,默然不語盯著她。
幽光搖曳,在他眼底跳躍。一模一樣,真是一模一樣,頭發、體型、連聲音和眼神都一模一樣。
玄乙移開視線,把手里那團黏了漿糊的白雪亂捏一通,咳了一聲:“你……還記得我嗎?”
上回延霞見著少夷便像是記起了什麼,他几聲對不起便替她解開因緣,怎麼這些到她這邊全不靈了?
對面的扶蒼還是一言不發,他的眼神依舊充滿警惕,帶著研判上下打量她。
很好,她確定他是不記得了。
玄乙把手里的白雪團轉的滴溜溜打滾,嗓子里總有些毛茸茸的東西堵著,不大利索,她又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我是專程為了你過來,以前是我對不起你,你……能不能把那些不愉快忘掉,重新……”
話沒說完,額頭上突然一涼,他不知從何處又取了張符紙,“啪”一下貼在她腦門兒上。
玄乙驚呆了。
對面的扶蒼微微蹙眉,“啊”了一聲:“……還是沒用?”
這話是沒法談了!玄乙扯下符紙飛出月窗,一面用白雪努力擦拭黏嗒嗒的額頭,一面十分懷疑地瞪著靈官長:“你確定他是扶蒼?!”
這些黏嗒嗒的符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他做了皇子嗎?難不成改行當捉鬼的了?
靈官長苦笑道:“自然千真萬確,扶蒼神君在青帝廟隱居,那桃樹地仙偶爾會傳授些凡間祓除邪穢的法子,他剛才……是把公主當做鬼魅了罷。”
這些年他們這些糾察靈官也被貼了不少漿糊,習慣就好。
玄乙狠狠把黏糊糊的白雪扔地上,大發公主雷霆之怒:“我是來了結因緣的!這樣怎麼了結?你去把他捆住!”
“這如何使得!”靈官長連連搖手,見她滿面懊喪,他便溫言勸道:“我並不知扶蒼神君是因了何種緣由下界,但既然與公主有關,還請公主耐心,仔細想想他的因緣是什麼,他想要的是什麼,這才好替他了結。”
玄乙驟然沉默下來,他想要的應當是她的歉意罷?可她要怎麼做?他就這麼擅自認定她是女鬼,一見面就被丟漿糊符紙。他總是這樣,在上界也是,動不動就拿削頭發來威脅她。
雖然他一次也沒有真削過。
隔著樹影,她朝庭院的月窗望去,窗戶已然打開,扶蒼正往窗戶和門上貼各種朱砂黃紙,是有多怕她這女鬼?
夜色漸漸深沉,凡間時間流逝果然很快。玄乙靜靜看著變得漆黑的月窗,扶蒼大概已經睡了罷?她忽然起身,又化作清風鑽入窗內,果然他正睡在床上,安安靜靜地側臥在棉被中,長發蓋了半邊臉。
她小心翼翼湊到床邊,扯了蒲團坐在地上細細打量他。他睡覺的時候眼皮居然會微顫,嘴唇也會翕動,有趣得很,凡人都是這樣嗎?
忽然,他嘴唇動了數下,不知含糊呢喃著什麼,玄乙雙手扒著床邊低聲道:“你說什麼?和我說話嗎?”
他的呢喃聲又安靜下去,翻了個身,被子滑落在腰間,身上的袍子也滑在肩膀下面,露出緊致結實的大片后背。
玄乙爬上床,又湊到他面前,盯著看了半天,確定他沒醒,沒醒怎麼能說話?
隔日扶蒼是被凍醒的,即便蓋著被子,還是覺得周身陰寒刺骨,眼下可是三伏天。他揭開被子翻身坐起,冷得打了個哆嗦,忽見昨晚那女鬼坐在蒲團上,背靠床邊困得腦袋一點一點。
他心中驚駭,天亮了她居然還能現形!他出手如電,立即便要從床下暗格中摸出符紙,一摸之下暗格竟已結了冰,被凍得嚴嚴實實,他這才發現這間屋子竟不知何時布滿寒冰,連床上都有細細一層冰霜,怪不得如此陰寒。
這女鬼道行好高深。
扶蒼從枕頭下抽出黃紙,咬破手指用血寫了真言,往她腦門兒上一貼,玄乙正在半睡半醒朦朧間,不禁“哎”一聲驚醒,茫然地扭頭看他,過了半日才慢慢撕下頭上的符紙,一看是用血寫的,她立即厭惡地皺眉丟開。
“別再撒符紙了。”她用白雪搓可憐的腦門,“我厲害的很,你沒法收服的。”
扶蒼一時沒轍,只得問道:“你所欲何為?”
玄乙懷疑地看著他:“你真不記得我了?”
他淡道:“我沒見過你,為何要記得你?”
玄乙聽這話就不大舒服,皺眉道:“你五歲時我還來看過你呢,這麼快就忘啦?凡人的記性這麼差?還是你蠢?”
他胸口陡然生出一團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隔了半日才冷冷問道:“你究竟要干什麼?”
玄乙不懷好意地瞥了他一眼,獰笑道:“我要扒你的皮,吃你的心。”
她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等著他哭喊連連縮被子里,誰知他動也不動,冷冰冰地盯著她,她頓時有點想念那個圓滾滾的膽小鬼。
扶蒼裹著被子下床,聲音淡漠:“請你出去,我要更衣做早課了。”
本以為她還會不知廉恥地糾纏,誰知她利落干脆地起身,行動優雅地走向屋門,方欲開門,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問道:“為什麼你睡覺還會說話?”
睡覺說話?她在這里待了一夜?!扶蒼又是惱火又是窘迫,迅速走到門邊,打開屋門將她用力推出去:“那是夢話。”
說誰蠢?她才是最蠢的,居然連夢話也不知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9 16:41:01
第八十九章 舊影重現
玄乙坐在庭院外的梨樹葉片上,百無聊賴地看著扶蒼做所謂的“早課”,先是拿著柄木劍揮來揮去,隨后便盤腿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
他又在睡覺嗎?凡人這麼快就要睡覺?她飄過去,蹲在他面前盯著他看。
奇寒徹骨的一團冷氣杵在面前,扶蒼不用睜眼都曉得又是那女鬼,她真的十分厲害,日頭下也能這樣堂而皇之地走動。
看樣子只能請地仙來收服她了。
扶蒼睜開眼,果然見她玉瓷般蒼白的臉橫在眼前,陽光落在她發間的金環上,熠熠生輝。
他忽覺不能直視,移開視線淡道:“我要去拜見地仙了,你若非得大膽纏著,便跟來罷。”
說罷他起身便往院外行去,玄乙輕飄飄地跟在后面,四處亂看,一時指著路邊擁擠的瓦屋問道:“凡人都住這樣的房子里嗎?沒有花園?會客樓呢?”
……聽起來她好像還是什麼富家女鬼。
扶蒼畢竟少年心性,還是答道:“這是地仙座下修士們住的地方,你說的花園會客樓都是富家才有的,平民住的地方有些更破舊,瓦屋已是很好了。”
原來如此。玄乙追上他,下意識抓住他的袖子,又問:“為什麼你會說夢話?你天天做夢?”
他立即把袖子用力抽回:“夢乃最常見之事,誰人不會做夢?夢中有所經歷,自然會開口說話。”
凡人竟然這樣有趣,還能天天做夢。
神族是沒有夢的,若是某日忽然夢至,便意味著不是大喜便是大凶之兆。她記得當年阿娘帶她回翠河畔的那個晚上,阿娘便做了夢,醒來告訴她,她夢見了翠河的清清河水,之后她就隕滅了。
玄乙繼續飄在他身側:“那你昨天做了什麼夢?說的是什麼夢話?”
扶蒼冷道:“我夢見在捉一只厲害的女鬼。”
說完他忽然停在了一棟朱紅樓前,樓門微敞,內里清氣磅礡,氣息十分干淨。他並不進門,也不說話,只在門外躬身行禮,連拜三次。
拜完后他用眼角余光打量身側的女鬼,她既不害怕也不逃走,只是似乎對周圍的景象不再興致盎然,正低頭玩袖子。
居然連地仙也不管她?扶蒼心中忽有些起疑,轉身一面走一面問道:“你究竟是什麼?”
玄乙慢悠悠一笑:“你猜啊。”
他冷著臉閉口不言,走了一段見她始終在身側跟著,他便皺起眉頭:“別纏著我。”
玄乙倏地停下腳步,不錯,她確實不可以再纏著他,這趟下界是為了替他了結因緣,卻不是重蹈覆轍的。可是這因緣究竟要如何了結?她全然沒有頭緒。
……果然還是只能跟著他看看。
她化作一股清風,遠遠地跟在他后面,他沒有回那個庭院,反而出了青帝廟,廟門前停了一輛馬車,周圍熙熙攘攘擠的全是女子,因見他出來了,便“嗡”地一聲嘰嘰喳喳吵開,很快又被數名身著甲冑手執長戟的凡人侍衛驅趕一空。
馬車沿著長街慢悠悠地前進,此時朝陽初升,這亂糟糟的凡間城鎮到處是行人,濁氣滾滾,唯有扶蒼所經之處清氣橫溢,干淨無比。
拐了几個彎,馬車停在一座庭院前,玄乙把身體藏在繁密的枝葉后,只露出兩只眼。扶蒼下了馬車,手里不知何時多了几本書——這里是凡人聽課的地方?這麼小這麼破爛,連個觀景湖都沒有。
見他進了門,她便悄悄趴在屋檐上從窗戶縫里偷窺,這里倒與合德殿有些像,鋪滿了書案蒲團,許多年輕凡人坐著說笑打鬧,粗粗一看竟全是男的沒有女的,看來以前齊南說下界女子地位低微的事是真的,居然連聽課都不給,太過分了,那她們以后長大了要怎麼在凡間擔任職位?
很快便有個白胡子老頭兒進來,跟白澤帝君一樣,也是捧著本書在那邊念,聽得她昏昏欲睡。所幸下界時間過得快,沒一會兒那白胡子老頭就走了,這寒磣的地方也沒有仙童送飯食,弟子們自己帶了食盒,互相炫耀菜色。
玄乙見扶蒼不在屋子里,便化作清風在里面把每個食盒看了一遍,隨即嗤之以鼻地偷了几顆肉丸塞嘴里,順手再撈走几粒糕點。
無視弟子們驚惶地“我的茶點呢?”之類的話,她竄出大屋,見清氣在后院浮動,她便悄悄湊近,見他斜臥在回廊上,還是看書,身邊卻躺了一只肥花貓,他一面看書一面用手去撓它的脖子,撓得它咪咪亂叫。
他不吃飯?聽說凡人不吃東西會餓死,玄乙也不清楚他們究竟多久不吃會死,猶豫了很久,終究萬分不舍把順來的糕點挑了半天,選了個最難看的,輕輕丟在他衣服上。
扶蒼倏地坐起來,四處張望,似是沒看到什麼人,他將那糕點順手喂給一旁的肥花貓,低聲道:“你餓了罷?”
他是把這只貓當成那頭蠢獅子嗎?
玄乙為難地在剩下的糕點里再挑了半天,選出第二難看的,輕輕一拋,這次他反應奇快,迅速伸手接住,同時視線也落在了把身體藏在樹葉后的那道纖細身影上。
過了良久,他似是有些無奈,開口道:“你還在。”
不,她不在。玄乙朝后縮了縮。
扶蒼也不過去,順手把那粒茶點又喂給貓,玄乙登時惱了,將茶點一股腦全丟給他,她就不信他能全喂給那蠢貓!
他更加無奈,只道:“我不愛吃這些,別丟了。”
玄乙停了一會兒,低聲問:“那你愛吃什麼?”
扶蒼淡道:“我什麼也不想吃。你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一直跟著我?”
玄乙完全無視他后面的問題,只提醒他:“凡人不吃飯會餓死的。”
扶蒼看看她藏在樹影里的身影,雙眼瞇起,忽然道:“我想吃街北角榮興齋的牛骨湯面,不要辛料,不要蔥花,牛肉要三分肥帶筋,切成巴掌大,三片足矣。再配上街南角門上有三根木板那家店里的千層酥餅,要三塊,上面的芝麻不可太多,也不可太少,不要蔥油的。”
等了半日,她才開口:“……你還是餓著罷。”
扶蒼輕輕笑了兩聲,身旁的肥花貓吃飽喝足已在他腿邊睡著了,他摸了兩下,忽覺她又丟過來一樣東西,他下意識接住,握在手中冰冷無比,竟是一團白雪,被巧奪天工般捏出一只九頭獅的模樣。
“這是什麼?”他把玩這頭白雪九頭獅,那突兀的九顆腦袋非但不討厭,反而叫他覺得特別可愛親切。
“給你玩的。”玄乙把手絹鋪在地上,坐著低頭繼續捏白雪,這次捏他家里那兩條金鯉。
頭頂稀疏透過葉片的陽光忽然被擋住了,她抬起頭,這已成凡人的神君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對面,忽又蹲在她面前,見她額上落了片葉子,他便伸指輕輕取下來。
“這次捏什麼?”他問。
舊影重現。
玄乙閉上眼,笑著低頭飛快捏好一條金鯉,托在掌心問他:“好看嗎?”
他看看那條金鯉,目光又落在她面上,微微頷首。
她便將那條金鯉放在他手上,低聲道:“那這次送給你。”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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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9 16:41:18
第九十章 春林初盛
那天直到夜里熄燈睡覺,扶蒼都沒再見到那個女鬼。
她送的白雪九頭獅和白雪金鯉,他放在枕頭邊用手指慢慢把玩。她的道行一定非常高深,白雪在三伏天也不融化,一絲絲陰寒之氣從上面鑽出來,讓悶熱的夏夜變得陰涼。
她為什麼突然粘著他送他東西,然后又突然消失?將睡非睡之際,這問題划過他不大清明的腦海,隨后他本能地想起以前看過的那些書生和女鬼的各種纏綿香艷的故事,待要生出一絲警惕,卻又睡著了。
睡到半夜又被凍醒,扶蒼睜開眼,立即見那已經消失的女鬼趴在床邊,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他。
他驚得迅速翻身坐起,萬般無奈,千般狐疑,猶帶沙啞睡意地開口,聲音里多了一分冷意:“人鬼殊途,你再纏我也無用。”
誰知她雙眸璀璨若星,只是充滿期盼地望著他,問道:“你什麼時候再說夢話?”
夢話?扶蒼生平第一次覺得好生無力:“……不是每次睡覺都會做夢說夢話。”
她便點點頭,輕道:“那你下次要說夢話的時候記得叫我。”
……這怎麼叫?她在故意裝瘋扮傻麼?
扶蒼揉了揉額角,聲音更冷:“你還是一直跟著我?”
她飄然飛至月窗:“沒有,我馬上走了。”
他信才怪。扶蒼被她弄得全無睡意,在床上翻來覆去半日,忍不住“喂”了一聲,几乎是一眨眼,那團冷氣就扑在臉上,她俯在床邊有點開心:“要說夢話了嗎?”
他吐出一口氣,看了她半晌,帶著無奈說道:“真要說夢話是沒法叫你的,你這都不懂?你直說罷,纏著我要做什麼?”
玄乙猶豫了一下,坐在床邊蒲團上,清清嗓子:“我來給你道歉,對不起,你原諒我罷。”
說完她盯著他的眉間看,還是沒看到光點。
扶蒼側臥過來:“為了什麼道歉?”
玄乙輕道:“我一直纏著你,抱歉。”
他的視線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既然知道道歉了,為什麼還繼續纏著?”
玄乙不說話,見他將白雪九頭獅和金鯉放在枕頭邊,她便拿起來摩挲,忽又問他:“你喜歡這個嗎?”
扶蒼淡道:“還行。”
玄乙將金鯉放在掌心滴溜溜地轉,小聲道:“那我不纏著你,每天送你一個這樣的玩意,你……願意原諒我嗎?”
原諒這個詞太重,他並沒有到這個程度,只是突如其來被一個美貌女鬼糾纏,生出警惕和排斥罷了。可不知為何,他有點不大願意叫她如願,她這付帶著點不甘心與焦急的模樣哪里像道歉。
“那要看我心情。”他支頤斜臥,抓起白雪九頭獅,放在掌中顛顛。
玄乙皺眉看了他一眼,這家伙做了凡人還是這麼鼻孔朝天牛逼哄哄的樣子,她倏地伸手要從他手里搶過白雪九頭獅,他反應奇快,把手一縮,她冰冷的手握在他手腕上,凍得他一顫,九頭獅到底被她搶走了。
他現在這麼弱!玄乙得意起來,伸指在他額上一點:“那你小心點,不然這回輪到我做莽夫了。”
額頭上被觸的地方也是寒意甚重,這樣奇寒徹骨,她真的是女鬼。
扶蒼忽覺自己方才與她說笑有點荒唐,一言不發地翻個身,用被子蒙住腦袋,冷道:“我要睡了,你走罷。”
不防她竟然爬上床,硬生生用手扒拉開他的被子,冰冷的氣息湊近,她輕柔的聲音像涼風一樣:“你生氣啦?”
他又睜開眼,看著她在月下猶如冰霜玉瓷般的面頰,突然有個沖動,想伸出手摸一摸這仿佛不存于人世的冰肌玉骨。手是伸出去了,終于還是被一絲理智戰勝,指尖輕輕碰在她頭發上,也是冰冷的。
莫名的絲絲柔軟從體內生出,扶蒼低聲道:“沒生氣。”
下界朦朧的月光都溶在他眼里,仿佛那個目帶溫柔的扶蒼神君又回來了。玄乙眼睛里有點刺痛,移開視線望向天邊小小的銀月,隔了一會兒,只聽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我沒有名字。你睡罷,做個好玩的夢。”
就像突然出現那樣,她突然又消失了,徒留風中一縷寒氣。
隔日一早起來,扶蒼剛推開門便見她輕飄飄地站在梨樹上,見他出來了,她像一片羽毛似的落在他面前,攤開手,掌心是一柄白雪捏出的小劍,是他在上界時的佩劍純鈞。
玄乙將小劍往他手里一放,微微一笑,一句話也不說。
“這是?”扶蒼不知她從哪里想來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這柄劍造型古朴至極,他從來也沒見過。
玄乙好心提醒這個做凡人后有點蠢有點弱的神君:“這是劍。”
他當然知道這是劍。
扶蒼不知該說什麼,見她轉身又要飄走,他下意識便喚住她:“你去哪兒?”
玄乙早已化作清風飄遠,只留下余音裊裊:“不告訴你。”
扶蒼有些不大專注地做完早課,用過早膳后便去書院,青帝廟前不遠處依舊停了一群來看他的女子,不管侍衛怎麼呼喝,她們嘰嘰喳喳的聲音還是越來越響。
扶蒼立在馬車前,四處看了看,那個女鬼到底躲在哪里?鬼使神差一般,他忽然問道:“你在嗎?”
下一刻那團冷氣便從青帝廟前的石雕后鑽了出來:“怎麼啦?”
真的出來了!扶蒼一時又覺尷尬,猶豫道:“要不要……一起坐車?”
她偏頭想了想,利落干脆地鑽進車廂:“也好,我早就想坐坐凡人的馬車了。”
扶蒼默默無言地上了車,馬車調轉方向,緩緩往書院行去。他扭頭看了看她,她正趴在車窗上,一會兒望見個什麼東西便指著問:“那是什麼?”
他不得不也湊到車窗邊探頭張望,一時倒有些忍俊不禁:“那是客棧,你不知道?”
別的她不知道,客棧她很知道,上回在青帝宮古庭已經翻來覆去說了無數遍。
“我知道,就是開了几個房間給人吃飯睡覺的。”
他笑意更深:“嗯……這樣說也對。”
沒一會兒,她又指著另一處問:“那是什麼?有人在開宴席請客嗎?”
扶蒼望過去,原來是玉水橋上賣早點的,蒸籠一開白氣亂竄。
“那是吃飯的地方。”
話音一落她已經化作一股狂風竄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里抓了几只熱氣騰騰的包子饅頭,也不嫌燙,張嘴咬了一小口,一面吃一面特別嫌棄:“難吃,難吃。”
扶蒼簡直被她驚呆了:“……你給錢了嗎?”
玄乙奇道:“給錢是什麼?”
扶蒼揉了揉額角:“沒什麼,你吃罷。”
冷不丁她捧著那些包子饅頭送到他面前,頭也不回:“不好吃,給你。”
說完她自己先愣住,上界的惡習又冒出頭了。玄乙慢慢把手縮回來,淡道:“我亂說的,你別當真。”
可他卻把那几枚被她咬過的包子饅頭接了過來,用白紙包好,見她盯著自己,他難得有些赧然:“我帶去給花貓吃。”
玄乙又開心起來,因見沿途總有女子們遠遠追著馬車,她問道:“她們在做什麼?”
扶蒼避開這個話題,把錢的事拿出來重說:“買東西都要給錢,錢就是這個。”
他從匣子里摸出一串銅板,玄乙捏起來看了看:“什麼都能用這個買?”
“差不多罷。”其實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基本沒有什麼需要自己親自去買的。
他沒注意玄乙眼里的精光,到了書院她便又消失了。平常的一天很快過去,晚上熄燈的時候,扶蒼才躺到床上,忽聽几聲悶響,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狠狠砸在地上,他一翻身,駭然地望著屋子里多出的几尊巨大木箱,里面一堆堆的金條晃得他眼花繚亂。
那失心瘋的女鬼蹲在床邊仰頭看著他,充滿期待:“我繞了一天,聽凡人說這個是最值錢的,我給你帶來這麼多,夠不夠?”
扶蒼茫然加錯愕:“……夠什麼?”
“買你的原諒。”玄乙十分嚴肅。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9 16:41:34
第九十一章 此毒穿腸(上)
扶蒼覺得自己終有一日也會被這女鬼氣成失心瘋。
那些被她從各大錢庄偷來的金條,他逼著她再全部還了回去,等一切折騰完畢,天也快亮了,他一夜都沒能睡成。扶蒼揉著發疼的額角,看一眼對面優雅端坐蒲團的女鬼,她好像比他還無奈,低頭默默玩袖子。
“是誰教你偷取錢財?”他簡直懷疑她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要說她天真,行事里面還帶了八分邪氣任性,她怎麼這樣古怪?
玄乙使勁摳袖口紋繡,她最不耐煩被說教,臉拉了三尺長:“你說的錢什麼都能買。”
扶蒼差點被她氣笑了:“會有人不知道錢是什麼東西?你生前父母沒教過你做人的道理麼?”
她只知道怎麼做燭陰龍神,確實不大會做人。
扶蒼蹙眉盯著她,她可能不是女鬼,鬼都是人變的,她卻一點也不像人,對人的一切最基本常識都不知道。或許她是妖?什麼妖會這樣奇寒徹骨,披霜帶雪?
“為什麼對我的原諒這麼執著?”他再怎麼避世獨居,不通世事,也能看出她說的原諒絕不是指纏著他這樣簡單。
玄乙的腦殼也有點疼,她慢慢歪下去,俯在書案上,心里不知是焦躁還是害怕。
他油鹽不進,軟硬不吃,連凡間這什麼都能買到的最厲害的法寶“錢財”都買不來他的原諒。怎樣才能原諒她?她還要與他在一起多久?這孽緣還要糾纏多久?還是說,他要的其實根本不是她的歉意?
“我在問你話。”對面的少年老成地板著臉訓斥她,“坐沒坐相,坐好了。”
這家伙都成凡人了還這麼麻煩。
玄乙瞪著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如果我不出現,你是不是就能原諒我了?”
扶蒼忽地默然,他發現自己竟也不知這個問題的答案。
玄乙心中煩亂,飛快起身,朝屋外飄去,低聲道:“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你別再怪我,也……別恨我了。”
恨?扶蒼一驚,推門追出去,微薄的晨曦中,梨樹枝葉猶在微微顫動,庭院里空空蕩蕩,半個人影也無。
真的走了?他也不知是松口氣還是失落,在庭院里站了半日,一轉身,卻見門前地上放著一團雪白的物事,扶蒼心中一動,俯身撿起,卻是一朵晶瑩剔透的花,花瓣半透明猶如冰晶,其上遍布密密麻麻碧玉似的脈絡,十分幽麗,他從沒見過這種花。
扶蒼靜了片刻,忍不住張口喚道:“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他,一片寂靜。
從這只女鬼出現的那一刻起,扶蒼便有個直覺,他的清淨日子大概到頭了。事實証明,他的直覺實在太准,她哪怕消失不見,也依舊把他清寂的隱居生活弄得亂七八糟。
連著一個多月,每天放課回來,門口便會放著一團白雪捏出的小玩意,如今他的書架上一層放著的都是這些,從九頭獅到金鯉,從花瓣晶瑩剔透的花到一只莫名其妙的白雪蝦仁,他實在摸不透蝦仁是怎麼個意思。
她到底躲在哪里?他這雙眼天生便可窺見鬼神,上天入地卻怎麼都找不到她,這情況竟然讓他夜夜無法安睡。
這天晚上扶蒼又開始做噩夢,無數怪誕畫面不停在眼前閃爍而過,自小他就時常做噩夢,又總是記不得夢中情形,每次醒來都覺無比失落,而今日醒來尤甚。
他再也睡不下去,披衣坐起,忽見書案上有個東西熠熠生輝,竟是她發上常戴的金環。
仿佛被一股輕柔的力道推著,扶蒼情不自禁將那枚冰冷的金環握在手中,巧奪天工,人間再也沒有任何能工巧匠能做出這樣的發飾。
她在。
心底的喧囂忽然安靜了。
扶蒼輕輕推開房門,月華如霜,四下里一片雪亮,萬籟俱寂,那道纖細的身影斜臥在梨樹上,長發從枝葉上墜下來,氤氳半濕,她一只光裸的腳也從繁瑣的裙擺下面探出,正用雪白的腳趾去點旁邊的葉子。
月下謫仙。不是女鬼,不是女妖,她莫非是天上來的?
輕微的腳步聲似乎驚動了她,玄乙一扭頭望見扶蒼,立即便要化作清風跑遠,他便在后面冷道:“你若跑掉,我一輩子也不原諒你。”
她硬生生剎住腳步,這句話太狠毒,這家伙實在太狠毒了。她板著臉坐回葉片上,十分不友善地盯著他。
扶蒼緩緩走到梨樹下,看著她絲絲縷縷落在枝葉上的半濕長發,輕道:“你……在做什麼?”
玄乙沒好氣:“晾頭發。”
她素來嬌生慣養,講究作息,此次下界本以為一下就可以解決,誰知竟在凡間耗了一個多月,在神界就是兩天過去,她受不了兩天不洗澡,好在糾察靈官們介紹了一處還算干淨的山泉,勉強洗了洗,還不是很滿意。
扶蒼原本想問她為什麼不再出現了,可此刻又覺這問題太煞風景,見她手中捏著一團白雪,他便問:“這次是捏的什麼?”
她捧在掌心,一本正經:“龍。”
龍……?扶蒼看著那條白雪,怎麼看怎麼都是泥鰍。他情不自禁便朝泥鰍光禿禿的腦殼上摸去:“龍角呢?”
潛意識里,那顆光溜溜的腦袋上應該有兩顆米粒般的龍角,手感很好。
卻聽她說:“還沒長出來。”
他下意識低聲道:“那不是泥鰍?”
她的身體似乎微微一顫,不說話了。扶蒼抬頭望著她的臉,她那雙眼眸四處閃避,懼怕而煩亂,最后似是下定什麼決心般,漆黑的眼睛靜靜與他對視,目光交錯,漸漸地,她的眼神變得溫柔卻又傷心,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神。
扶蒼慢慢抬手,手掌貼在她冰冷的面頰上。
“怎麼總是一個人?”他柔聲問。
玄乙笑了笑,移開視線:“我就愛獨個兒待著。”
說謊。
扶蒼彎腰將她落在地上的鞋撿起,木底,鮫綃,鞋面繡了十八朵蘭花,人間也沒有這樣精致的鞋。
他握住她裙擺下冰冷的腳,她又顫了一下,想要掙脫,他便道:“別動。”
她的腳被妥帖裝進鞋子里,扶蒼只覺手掌要凍僵了,她比寒冰還要冷上無數,他依依不舍地放開她的雙足,耳根有點發燙,也不知該說什麼。
過得良久,卻聽她用袖子壓下一個呵欠,他才想起第一天她還坐在床邊打盹,她也是要睡覺的罷?平日難道都睡屋檐上或者草叢里?
扶蒼將她從樹上拽下來:“進屋睡罷,床讓給你。”
玄乙又強忍住一個呵欠,算算時間,她差不多是神界的兩天時間沒睡了,老實說真困得厲害。偏頭想了想,這金尊玉貴的公主露出嫌棄的神情:“我不要睡那麼破的床。”
……他真不知是掐她一頓還是該怎樣。
“那就睡地上罷。”他不由分說將她拽進屋子。
結果他的床還是被霸占了,玄乙進屋才往床上一坐,沾了枕頭就沉沉睡著,他燈都沒來得及吹,隨意抱了兩床被子鋪地上和衣睡去。
睡到一半只覺冷得無法忍受,扶蒼艱難地睜開眼,外面天色已大亮,而屋內地上竟已鋪滿數寸厚的冰層,他一夜都睡在冰上,凍得瑟瑟發抖。他裹著被子起身,頭重腳輕,竟有些暈眩。
她還靜靜在床上躺著,乖巧地側臥,被子蓋住肩頭,一動也不動。
沒醒麼?扶蒼悄悄湊到床邊,寒氣更加刺骨,他打了個哆嗦,還是伸指輕輕撥開覆蓋在她面上的黑發。朝陽初升,她豐潤的嘴唇半張著,泛出蜜一般的光澤。
扶蒼只覺怦然心動,慢慢俯下身,在她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
仿佛吻上一塊萬年寒冰,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他的血脈筋絡四肢百骸,他又打了個哆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9 16:41:50
第九十二章 此毒穿腸(下)
玄乙這一睡就睡了五六天,醒過來的時候,糾察靈官們告訴她,扶蒼病了。
大概因為下界時氣變幻,他得了風寒,被挪到桃樹地仙所在的朱紅樓里,那里清氣橫溢,對他的病大有裨益。
作為一團寒冰般的存在,玄乙也暫時不被允許接近他,每天只能在窗外趴著看一會兒。他的高燒斷斷續續,看上去挺不好的,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滿頭大汗,呼吸粗重。那個長著白胡子的桃樹地仙時常替他用朮法治療,情況卻還是時好時壞。
對這個莫名其妙的病症,地仙也沒轍:“小仙能力微薄,諸位上神靈官不如去上界求助?”
靈官長搖了搖頭,這一向不大穩重的天神罕見地露出一絲正色:“扶蒼神君是下界了卻因緣,命中之事都各有緣由。能讓那山魈國師進言得逞,是因著神君上回下界以純鈞威逼那妖所導致的緣由。而能讓扶蒼神君被你這地仙接進青帝廟,是因著神君曾在桃樹下坐了一夜,神力激蕩令你提早結成仙身,生出緣由。公主一是有青帝手書,二是替他化解最大的因緣,所以才被允許接近。除此之外,斷然沒有叫外力插手的道理,否則戒律豈不是一紙空文。公主,神君病好前你別接近他,不然這一世死了,回頭還得重新再來。”
也不知她聽見沒有,一點回應也不給,桃樹地仙和糾察靈官們只得嘆息著各自離開。
屋內只剩下扶蒼粗重的喘息聲,就像當日在青帝宮,他受荊棘刑罰時,也是這樣。
他會死嗎?會不會像阿娘那樣,突然就隕滅了?
玄乙定定看了他半日,袖子一卷,將帶來的白雪小玩意全部放在他枕頭邊,她做的應當都是他喜歡的。蝦仁大概是他喜歡吃的罷?上回在朱宣玉陽府他就撿這個吃。以前他為婆娑牡丹發過火,那應當是很喜歡它的。其實她也不確定他是不是很喜歡自己的龍身,或許他只是愛看她以前憋屈惱火的樣子。
他喜歡的東西她都給他帶來了,快睜開看看,一定會開心起來的。
別死,不要死,不然這段孽緣又要越纏越久。她總是在他面前恣意放縱自己的任性,無論他是神君還是凡人,她總是下意識就這樣去做,所以她總是錯。
不會再有以后。
可是要怎樣才能替他切斷這份孽緣?
床上的扶蒼忽然翻個身,睜開了眼睛,視線里一片血紅,只見月窗外站了個纖細身影,腦袋從縫隙里鑽進來,兩只眼撐圓了瞪著他。這情形實在有點恐怖的滑稽,跟她那時候夜里蹲床頭兩眼炯炯有神一個德性。
扶蒼看了良久,努力找回自己沙啞的聲音:“為什麼不進來?”
玄乙默然片刻,輕聲道:“扶蒼師兄,你會死嗎?”
扶蒼心中昏沉,呢喃:“……你叫我什麼?”
她沒有回答。
他在暈眩中聽著她比平時要粗重許多的呼吸聲,不禁問道:“你在哭?”
玄乙搖了搖頭:“你會死嗎?”
扶蒼只覺意識又在漸漸遠去,不禁喃喃道:“風寒怎會死?進來……”
一語未了,他又昏睡過去。
夜色漸漸深沉,扶蒼被喚醒服了藥之后又再度陷入沉睡,白雪小泥鰍被他的胳膊擠掉在地上,尾巴斷開,玄乙將它召回重新填補尾巴,方捏到一半,只聽他又開始低低呢喃著什麼夢話。
他做夢了嗎?夢到什麼?青山綠水的青帝宮?三百院的明性殿?還是他家那只蠢獅子?
她把脖子使勁伸長,恨不得變成鵝,卻聽他反復念著什麼,忽然有一聲很微弱,但很清晰,是一個名字。
終于聽見了他的夢話。
玄乙眼怔怔地看著他,只覺得身體一陣冷又一陣熱,前所未有,甚至讓她有種無法呼吸的錯覺。
她知道他想要什麼了。
*
扶蒼這次大病,纏綿病榻有一個月之久,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下床在青帝廟內散散步,壞的時候便只能坐床上看書。
這日天氣晴朗,扶蒼一早起來只覺難得的精神爽利,剛喝了藥,正苦的沒轍,忽見房門被打開,一團白色身影穿花蝴蝶般飄進來,緊跟著臉上一涼,一雙柔軟的手捂在上面,他不由一愣。
玄乙笑瞇瞇地站在床邊低頭看著他:“我的手還冷嗎?”
這一個多月她始終只在窗外徘徊,一次也沒進來過,他若是出門,她便躲起來,怎樣也捉不到她,他正為此煩躁,想不到今天她忽然跑來,忽然便做出這樣親密的舉止。
扶蒼下意識按住她的手,摸上去冰涼,但並不刺骨,她靠在身邊也感覺不到寒氣了。她繁復華美的荷衣外套了一件雪白的外衣,看著竟像是男人的衣服,太過寬大,袖子和衣擺都拖在地上,可不知為何,他竟覺得十分眼熟。
他下意識問道:“這是誰的衣服?”
這是讓齊南從青帝那邊要來的扶蒼在上界的外衣,其上的云紋圖騰可以阻絕神力溢出,屬于華胥氏獨有,她套了這衣裳才好接近他,不然要把這柔弱的凡人凍壞。
“你猜呀。”玄乙笑吟吟地放開他,見床頭櫃子上放了一碟桂花糕,她便捏了一粒來吃,一面指派他:“我要喝茶。”
扶蒼忍不住就想在她那顆腦袋上敲打一下,到底還是替她倒了一杯茶,陪她坐在床邊,將她過于寬大的雪色外衣拿在手里翻看不休,這衣裳無論做工還是款式,都是世間難有,正看得出神,忽聽她奇道:“咦?這個故事我看過,上士殺人用舌端,下士殺人用石盤。”
他回神,便見她拿著自己方才看的書,正翻到子路殺虎那個故事。
他有些驚訝:“你識字?”
其時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她……雖然不曉得是什麼,但也是個小女子,認字難免叫他有些意料不到。
玄乙不悅:“我看上去像不認字的白痴嗎?”
扶蒼忽然低低一笑:“你寫兩個字我看看。”
她扭過頭:“就不寫。”
他來到書案前,取了筆墨紙張,再替她蘸好墨,不由分說將毛筆遞過去:“寫。”
玄乙百般不情願,沒奈何只好龍飛鳳舞般刷刷寫了個“龍”字。
扶蒼瞇眼看了會兒:“你的字須得好好練練。”
你的字須得好好練練,他第二次這樣和她說,玄乙下意識便要接口:等我像你這麼老的時候寫字便好看了。
她倏地又咬住唇,低頭看著自己的字不說話。
身側忽然一暖,扶蒼張臂環住她纖細的身體,她執筆的手也被他握在掌中,在她那個“龍”字下面也緩緩寫了個龍,字跡清雅中正,對比起來她上面的字簡直像在抽風。
扶蒼把下巴放在她頭頂上,聲音溫柔:“得空我得教你寫字。”
玄乙淺淺一笑:“我才不要你教,我就愛草書。”
扶蒼將她手中的筆抽出,正是情動時便與她分離一個月,他心中情意難以壓制,雙臂用力抱緊她,低頭在她發間親吻,指尖摩挲在她面頰上,忽覺她冰涼的肌膚變得滾燙,他心中一動,將她扳過來,果然滿面緋紅,連脖子也是暈紅一片。
他的唇落在她額上,輕道:“別離開我。”
他不在乎她為什麼而來,既然來了,能不能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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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9 16:42:09
第九十三章 浮生若夢(上)
她面上的熱度忽然消散一空,又變得冰涼。扶蒼有些不解,將她下巴抬起,四目相對。
她眼里什麼都有,先是無比的恐懼,可是很快變成一種無奈,那層深邃的無奈旋即又化為一抹幽冷的傷心,細若春雨般絲絲縷縷的溫柔從那片傷心里漫溢出來,最終凝聚出脆弱的依賴。
千種滋味,萬般悱惻,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神。
她沒有說話,似是有些遲疑,由慢到快,抬起雙臂抱住他,忽然把臉埋在他胸前。
又一次可以聞見他身上干淨的氣息,像神界的風一樣。
玄乙緊緊閉上眼。
想說“別離開我”的那個人應當是她,即便她有一千一萬種理由不會叫自己說出口,甚至可以狠心到想也不去想一下,卻不能阻止它時常在不經意間鋪天蓋地。
她從來不懼怕旁人的排斥與討厭,喜歡這種東西太過虛幻,云霧般不可捉摸,而討厭卻是結結實實紐帶般的存在。可那麼多討厭她的,只有他這麼喜歡她,捧在掌中,所以她總是放肆糾纏他,把一切弄到這般田地。
扶蒼在她腦袋上愛撫貓一般一下下撫摸著,忽然問道:“你的名字是什麼?”
玄乙啊,你那天說夢話不是說了麼?
她還是一笑:“我沒有名字。”
他不懷疑她,只柔聲道:“那我怎麼叫你?小女鬼?”
“好啊。”她柔順至極。
扶蒼心中對她愛極,垂頭又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攔腰將她一抱,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怎樣捧著都可以,真想把她捧在掌心,放在懷里,去哪里都帶著。
玄乙抱著他的脖子,低頭看著他熾烈的眼眸,忽地俯身用腦門在他額上一撞,磨蹭了兩下,不知是撒嬌還是耍賴,朝他面上輕輕噴了一口氣。以前他倆斗氣時,她總用這招對付他,百試百靈,每次這莽夫都被她氣得立馬冷臉。
現在呢?
誰知這少年臉皮薄得像紙,美玉般的臉瞬間被染紅,一手壓著她的后腦勺把她的腦袋按在肩膀上,充滿溫柔地小小斥責她:“調皮。”
扶蒼單手抱著她推開房門,外間陽光璀璨,萬里無云,實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他精神爽利,更兼初涉濃情,竟不想待在房中。
“我帶你去個有趣的地方。”他朝她一笑,大步走向青帝廟外。
青帝廟門前的馬車是專門為了七皇子出行准備的,每日風雨無阻卯時便到,即便這些日子他纏綿病榻,車夫與守衛也不得懈怠,今日見他步伐穩健,神清氣爽地出來,他們急忙躬身行禮。
“繞著城走一圈,再出城按我吩咐走。”
扶蒼說罷,上了馬車方坐下,嘴里忽然被塞了一粒冰涼酸甜的東西,他素來不愛這酸甜口,當即微微蹙眉,卻見這小女鬼手里捏著一包糖漬梅,笑瞇瞇地看著他。
“好吃嗎?”她充滿期待地問,這是她最愛的零嘴之一,齊南把扶蒼外衣交給靈官長的時候,順便讓他帶了一包下來。
扶蒼咬著梅肉,默然片刻,點了點頭,眼看她又要送來半包,他急忙阻止:“……看那邊,客棧。”
他將她放在腿上,撩開窗簾朝外張望,誰知對面那樓竟是個妓院,他抬手想把這小女鬼的嘴捂住,結果還是遲了,她立即發問:“那是什麼?”
扶蒼想了想:“那是賣花的地方。”
他將她緊緊抱住,生怕她化作狂風飛去叼兩朵花回來,還好她的目光被街邊雜耍的吸引,那只可憐的猴子又是翻跟斗又是豎蜻蜓,就為了等兩口吃的,玄乙一口氣吹出去,一旁賣水果的一筐桃子被吹倒,里面的桃滾了滿地,被那只猴子撿起來一頓狂啃。
“有意思。”
她回頭笑,冰涼柔軟的氣息又輕輕噴在他臉上,扶蒼不禁低頭在她眼皮上吻了吻,嘴唇觸到的嬌嫩肌膚又開始發燙,她看著時常做出些親近的動作,竟這樣容易害羞。他只覺心醉神迷,順著她的面頰一路親吻下來,最后帶了一些試探,落在她柔軟的唇上。
不知為何,竟想咬她一口,似是愛到極致里生出的一星微弱恨意,他張口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一下,沿著她姣好的嘴唇形狀一點點摩挲親吮過來。她急促而有些慌張的呼吸噴在面上,帶著幽冷的香氣,令他雙臂不禁更加用力抱緊她。
她從鼻息里發出一個柔軟的輕哼,扶蒼立即放松手勁,輕道:“勒疼你了?”
玄乙又把腦袋埋在他胸前,慢慢搖頭。他將她發上歪掉的金環取下,手指插入發間,緩緩梳理,指尖觸到脖子上還是發燙,便慢慢將她長發撥去一邊,露出一截玉瓷般的纖細后頸。
他俯身在上面又輕輕一吻,她急忙縮頭躲閃,忽覺他將她壓向車壁。他這雙手曾經几乎可以捏碎她的肩骨,而如今的力道如此柔弱,卻仿佛依舊不能叫她逃離,手腕被他一手一只按住,五指交錯,他嗓音帶了一絲沙啞:“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玄乙不再躲閃,仰頭微微閉上眼,宛轉相就。唇瓣廝磨,漸漸變成互相吞噬,生澀的舌尖彼此糾纏,他好似慢慢知道該怎樣親吻,將她的舌頭輕挑慢撥,纏住不放一般。她鼻息里又發出一個輕微的呻吟,扶蒼情不自禁將指尖探入她領口,沿著她的鎖骨試探撩撥,像是觸摸一片花瓣。
她微微一掙,他便稍稍離開她,只是指尖還舍不得撤離,輕輕繞著她的鎖骨打轉,撓癢癢似的一路摩挲到下巴,癢得她亂動亂笑,急忙把他的手拽下來,嫣紅的指甲摳摳他的手指頭,再搓搓指甲,最后順著他掌心的紋路細划。
扶蒼將她的手握在掌中細看,十指纖纖,蔻丹似火,他放在唇邊咬了咬,她“哎呀”一聲便要縮手,他哪里肯放,順著掌心輕吻,將她的袖子撥去肘間,露出美玉般的小臂,他張嘴又咬,這次卻咬得有些重,連咬帶吻帶吮,在上面印下一道痕跡。
玄乙吃吃地笑,聲音嬌媚:“這麼喜歡咬人,你要吃女鬼?”
是的,好想吃了她。
扶蒼勾住她細若楊柳的腰,令她緊貼自己,他靜靜抱著她,胸膛貼著她的耳朵,里面心跳如擂。他閉上眼,將額頭抵在她頭頂,因生病而沉重的骨頭瞬間輕了無數。
馬車出了城,沿著細而彎曲的山路款款前行,風把窗簾吹起,玄乙看著外面泛濫的綠意,懶洋洋地問:“這是哪里?”
扶蒼道:“這座山並沒什麼稀奇,不過城外一座矮山頭,稀奇的是山頂那棵樹。”
玄乙豎起耳朵等了半天不見他再說,急忙問:“那棵樹怎麼稀奇?”
馬車忽然停下,扶蒼將她一把抱起跳下車,微微一笑:“看了就知道了。”
山風悠然扑面,時近凡間清秋,漫山遍野淡黃老綠,山頂尤其綠意盎然,靠著崖邊有一株巨樹,樹枝交叉延伸,每一片葉子都有一尺多方圓,碧綠的葉片上布滿艷紅的紋理,十分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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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9 16:42:26
第九十四章 浮生若夢(下)
玄乙輕飄飄地飛去樹下,仰頭看著這株不知為何生在凡間的神樹。
這是她最喜歡的樹,葉片大,陰影也大,樣子漂亮,連風吹在葉片上的聲音都特別清朗,她的紫府里種滿了帝女桑,沒事可以在樹下窩上一整天。
她轉過身,不遠處的扶蒼正含笑凝望她,帝女桑的葉片開始發出清朗的颯颯聲,恍惚間,仿佛回到了神界,白衣勝雪的扶蒼神君立在對面。
玄乙情不自禁朝他伸出手,來這里,陪著她。
那只修長的手握住她,他過來了,站在她身邊陪她一起看帝女桑,低聲道:“見到你的時候我便想,這棵樹你若站在下面一定很合適。”
她輕輕一笑,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撒嬌似的墜在上面:“很好看就很好看,什麼很合適。”
扶蒼拍拍她的腦袋,牽著她坐在崖邊樹下,山風拂動他玄青的衣擺,山下綠意融融,包圍了半座城,最平常不過的山上風景,他卻覺得極喜歡,再也沒有過的歡喜。
“我的病很快就會好。”他握緊她的手,“到時候我帶你去其他有趣的地方玩,這天下很大,咱們可以一直走,走到天涯海角,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他們可以看遍三千景色,游歷五湖四海,累了便在樹下依偎歇息,不累了再繼續走。正青春年少,觀花賞柳,品月談情,吹雪訪梅,那些一定會很有趣,很有趣。但,其實和她在一起,即便單單對著漫天的冰雪一色,那也是很有趣的。
“我知道你其實不愛一個人待著。”扶蒼將她的長發順去耳后,掌心貼在她面頰上,“有我陪著你,兩個人在一起就不寂寞了。”
身旁的小女鬼抬頭盯著他,她時常是沉靜而疏離的,此時卻目光明澈,專注地看著他。
扶蒼在她冰涼的臉上印下一吻,透過枝葉的陽光如金屑,不知為何,忽然讓他一陣暈眩。他瞇起眼,仿佛整個天地都暗了些,與往日視界清明大不相同,身旁依偎的小女鬼忽然消失了,他心中驚疑,低喚道:“你在哪兒?”
在這里。
玄乙雙手捧住他的臉,他先前清亮銳利的目光變得有些黯淡渙散,從他身體里散發出的清氣越來越少,她心中暗驚,立即震蕩神力,在他面前現出神相。
望見她還在,他便笑了笑,心中忽然有一種似明非明的念頭,若有所悟,卻又轉瞬忘記。
守在不遠處的車夫和守衛們見七皇子身邊忽然便多了個穿雪色長衣的少女,驚得叫嚷起來,玄乙不願被他們打擾,當即一口氣噴出去,令他們暈厥在地。
“清氣沒了!”糾察靈官們驚惶的聲音從暗處傳來,靈官長飄然而至,落在扶蒼身邊,他竟好似再也看不見聽不到,還在低頭與她說笑。
靈官長放出神力微一試探,臉色遽然而變:“扶蒼神君這次重病……不是風寒,這是被燭陰氏的陰寒神力傷到心脈啊……居然能撐到現在。”
是麼?又是她傷害到他,做神君的時候害他靈性受損,做凡人的時候又害他傷到心脈,他總是一次次在她手上受創。
“公主,扶蒼神君如今前緣已觸動,靈性開始掙扎,了結因緣便在這短短數刻,請公主謹慎!”
玄乙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開。
她都知道,他和她所有的前緣都已觸發,在上界的因果注定將前緣反復,逃不開既定過程,現在只剩下那最后的因緣,一旦結束,他便能得到安寧。
其實她知道他想要什麼,從自己的名字在他夢話里出現的那瞬間,她便明白了。也可能她早就明白,只是刻意回避,這樣還可以與什麼都不知道的扶蒼多待一會兒。
只剩下短短數刻了,她和他這些日子的虛幻泡影。
如果還可以再長一些多好,再多陪她一會兒,太短了,太短了,別那麼早放逐她和她的寂寞,她可是睜著眼一狠心跳下來的。說了要教她練字,她那一手字確實挺難看,不過她就是不想承認。還有那些三千景色,天涯海角,她對下界可是一頭霧水,它們都在哪兒啊?她獨個兒可絕對找不到。
唉,她竟然這麼依賴他了。
玄乙雙臂似藤蔓般勾著他的脖子,仰頭看著他。
即將消融的美夢,她會靜靜看著它們消失,她總是可以這麼狠心。
這漂亮干淨的小女鬼忽然笑瞇瞇地把冰涼的臉頰貼在他臉上,偏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扶蒼按住她的后腦勺,復又退開一些,深深凝望她,仿佛本能一般,他低聲道:“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你喜歡我麼?”
喜歡。
不是說謊,也不是為了了結這段孽緣。可如果真的是說謊那該有多好,真的是良心發現替他了結因緣,那也很好。
但她喜歡他,趁著這會兒氣氛那麼好,她終于堂堂正正承認。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喜歡的,這方面她素來避如蛇蠍,所以從不去想,或許正是因為這份自己回避的喜歡,她總會纏著他,一路把他當做天下第一的仇敵,可勁兒折騰他,她只想纏著他,其他誰也看不上,非他不可。
她想和他做冤家,做對手,若是不叫她觸及那些愛恨情仇的深淵,他們一定能在一起很久很久。斗氣只有他最合拍了,她氣得他變成莽夫,他氣得她渾身發抖,相信他也是這麼想的。
不要喜歡她,她不知道他們能在一起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那些任性的恐懼和囂張的寂寞會不會傷害到他,他真的喜歡上了,她最后一定會忍不住的,會像現在這樣跳下來。
雖然她已經狠狠傷害過他。感情上,他就是這樣一次不讓,剛烈直率。
她並不喜歡寂寞,可她很習慣寂寞,寂寞不會傷害她,愛才會。但她很高興有他陪著她,因為他的出現,她眼里整個世界的色彩都不一樣了,只有玄白二色的鐘山令她厭倦,可以不可以帶她去多一些地方?如果是他的話,這濁氣滾滾的下界也不錯啊,春花秋月,夏陽冬雪,他們有好多個飛速變幻的四季可以一起看。
玄乙偏頭似乎在想著什麼,隔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輕道:“……你能不能再說一遍,說你陪著我。”
扶蒼在她唇上吻了吻:“不要總是一個人,我陪著你。”
好。
她用力抱緊他,貼著耳朵一個字一個字道:“我喜歡你,我當然喜歡你,我最喜歡你了,扶蒼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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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9 16:42:58
第九十五章 雪滿乾坤(上)
扶蒼的身體微微一震,氤氳的光點從他眉間緩緩溢出,他卻沒有像上回延霞那樣昏睡過去,那雙幽黑深邃的眸子只定定看著她。
目光交織,寂靜無聲。
這是天上的神君?還是下界的少年?玄乙不知道,她也並不願去想這個問題,無論是誰,她都會這樣靜靜看著他直到一切結束。
過了許久,那雙專注的眼睛終于閉上,他緩緩癱軟下去。
玄乙摸了摸他的臉,他好像睡著了,神色安詳。
以后不會再做噩夢了罷?
靈官長落地在扶蒼心口一探:“這身體死了,想必因為因緣了卻后靈性震動的緣故,能趕得這麼巧實在不容易。”
話音一落,但見一綹細細的光線從扶蒼的頭頂竄出,一切而斷,化為萬千光點消散。很好,命理線也斷了,這趟護衛扶蒼神君下界的任務總算到了終點。
糾察靈官們面帶欣慰地涌過來,這段因緣終于順利了結,大家都很欣喜,難得這位任性的公主肯親力親為到這般地步,實在是出乎意料,還以為她中途就會嫌麻煩撒手跑掉。
靈官長見玄乙默默立在崖邊,神色平靜至極,一時也不明她的想法,便柔聲勸慰:“公主,扶蒼神君回歸上界后,這段經歷他應當是記得的……”
記得歸記得,是不是當做浮云般的孽障過往便不曉得了。他不願說出來,又道:“你們興許可以重歸于好。”
玄乙淡道:“我知道了。你們走罷,別吵我。”
靈官長只得點點頭,又柔聲道:“扶蒼神君的凡人屍身我們得送回青帝廟,公主……”
她沒有回答,只是把身體背了過去。
糾察靈官將那具還未冷卻的屍體用風云托起,他的胳膊軟軟地垂下,忽然有一枚金光璀璨的東西從袖中落在地上,靈官長急忙撿起,卻是一枚綰發金環,其上千絲萬縷的金絲纏繞,一朵朵米粒大小的牡丹點綴其中,又華貴又精致。
“這是公主的金環麼?”他將它遞過去。
玄乙默然將金環托在掌心,這壞蛋,偷偷把她的金環藏起來,還是怕她突然消失?
不過她這一次是真心不想消失,也不想離開,就在這泡影般虛幻的下界,她想和他渡過一段歲月。
她再度背過身體,眺望山下綠意包圍的半座城。
帶著濁氣的風像是他曾用來貼符紙用的漿糊,絲絲縷縷纏繞在身上頭發上,曾經玄乙非常討厭這種感覺,可在下界這些日子,她好像慢慢也習慣了。
應該回上界了,她該做的都已做完,就讓一切歪掉的回歸最初,他們的孽緣到此為止。
但她竟然還不想走,走了好像就真的要離開他了。她還不想離開他,她老是這麼任性。
如果心臟也可以像白雪一樣就好了,把它凍成最堅硬的形狀,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她此刻心底那些絕不可能訴諸于口的祈願,也不會這樣沸騰而翻滾。
如果……如果她一直等在這里,會不會……
她不敢去想,原來她的心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冷硬。睜著眼一狠心跳下來,直面那些叫她視如洪水猛獸的情意,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做的非常漂亮而冷酷,拍拍手就回上界,從此一刀兩斷形同陌路,她和堅冰般的寂寞永歸鐘山,千萬年也可以。
可那句喜歡是用了心的,一旦說出口,她便只能任人宰割。他把她的心帶走了。
玄乙不記得自己在崖邊站了多久,天頂一會兒是小小的太陽,一會兒又變成小小的月亮,反復數次后,終于什麼都沒了,烏云籠罩山頭,淅淅瀝瀝的秋雨淋濕了帝女桑的葉片,低微窸窣的聲音,仿佛那些壓抑的哭聲,他走了后,它們又要開始冒頭。
她驟然轉身躍入云海,她不會再讓它們冒頭,她和阿娘不一樣,她絕不會變成阿娘,絕不會。
回到青帝廟的時候,扶蒼這一世忽然去世帶來的喧囂已全部散去,一切又恢復了寧靜。
玄乙走進他住了十七年的小庭院,那棵梨樹上的葉子已經枯黃,再也不會有少年在樹下做稀奇古怪的早課了。
推開房門,屋內還是原樣,桃樹地仙還細心地收拾了一下,教這里保持潔淨。他常穿的黛綠長袍隨意搭在被子上,床頭是那本有子路殺虎故事的殷芸小說,他們倆寫了龍字的白紙還鋪在書案上,硯台內墨水已干涸。
她將那張白紙折好放入袖中,將手一召,書架上一排白雪小玩意全部歸入懷內,猶豫了一下,終于狠心轉身,飄然出了月窗。
桃樹地仙告訴她,扶蒼的凡人屍身已被送回皇家,好像因與仙家有緣,都知道他大約活不長,早早便替他准備好了墓地,他被厚葬在皇陵中一個獨自的山頭上。
玄乙特地過去看了他一眼。其實她也不知道什麼叫墓地,原來凡人死了之后還要建個墳墓裝屍體,比他們天神還好,他們隕滅后什麼都不會留下,只有化作清氣回歸神界。
這一世作為七皇子,扶蒼的墳墓巨大而氣派,墓前有個石雕的赑屃馱著巨大的石碑,倒叫她想起青丘那只赑屃。
玄乙伸手在石赑屃腦袋上拍了拍。
別睡了,起來罷。
……當然不會有任何人起來。
玄乙嘆了口氣,坐在赑屃背上,仰頭看著蒼茫夜色。烏云已散去,現出漫天星月。凡間的月亮真小,又小又暗,她見過最美麗的月景,是在青帝宮澄江湖畔的楠木回廊上。
她把懷里的白雪小玩意一一拿出來,擺在他的墓前,用手指慢慢撥動。
忽然覺得這些玩意自己做的實在太粗糙,九頭獅九顆腦袋上應該都有五官,純鈞劍劍柄上的寶石是蒼藍色的,婆娑牡丹還要再大一些,金鯉的鱗片也要再多一點,泥鰍腦殼上的米粒龍角也得掐出來。
玄乙開始重新用指甲雕鑿,她填補的很慢,也很仔細,這輩子捏這些小玩意都沒這樣仔細過,屏住呼吸,神魂專注,仿佛在做一件有生以來最重大緊要的事情。
好像有點難以呼吸,從下界開始,喉嚨里始終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總叫她不爽利,現在它大概鑽進了胸腔,順著經脈延伸至四肢百骸,她渾身都開始不利索,好想把它揪出來。
她用力咳了一聲,忽然發現不知何時開始,密密麻麻的雪花自虛空飄落,淹沒整座山頭。
風回雪舞,紛紛揚揚,這些雪花特別大,特別繁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能下這麼大的雪,比清晏的雪花還大,大雪把半個城都覆蓋了,齊南真該過來看看,他總說她沒用,枉費了兩百歲生出人身的天賦,原來她能這麼牛逼哄哄,她厲害起來連自己都害怕。
對了,齊南。他這次一定高興,不會再半年不理她,華胥氏和燭陰氏不至于結怨,他們沒多一個仇家。她一直沒問,那天在青帝宮他和青帝到底說了些什麼?難不成朝青帝使勁推薦自己?他總盼著她跟扶蒼在一塊兒,她也總是跟他反著來,現在她可終于得償所願了。
清晏可能會有點失望,她懂他離開時說的話,叫她和扶蒼胡攪蠻纏,這樣她就不會寂寞,他是怕她孤零零的。可惜她辜負了兄長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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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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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9 16:43:22
第九十六章 雪滿乾坤(下)
風雪越來越大,她都快被雪花迷了眼,看不清周圍的景致,小小的銀月在天那邊,映著漫天大雪,感覺特別不稱。
玄乙試圖用風雪去遮蓋,卻有點力不從心,不知為何,好像抬手都特別費力。
這趟回去后,該叫先生傳授點朮法了,她想看整個乾坤都被大雪覆蓋。
不過以白澤帝君那憊懶性子,想必要找許多拖延借口。要不換個先生罷,不然成天跟扶蒼在明性殿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大家也挺尷尬的。
如果要換先生的話,芷兮師姐和古庭師兄大概也會很久都見不到了,她挺喜歡他們兩個,對比她一肚子黑云,他們倆簡直從里到外都亮堂磊落,雖然剛開始大家鬧了點別扭,但他們還是寬容地對待她,她這輩子也不可能成為這種君子。
捏完白雪泥鰍最后一只角,玄乙長袖一揮,將這些白雪小玩意全部放在巨大石碑的頂上,全送給他,她真是夠大方。
她得回去了,齊南肯定會擔心,在下界耗太久的話,好像專門是為了等扶蒼一樣,她才不要,顯得多可憐似的。
不過好像累得很,頭重腳輕,她試著想起身,身體反而慢慢軟下去,跌在雪地里,被厚厚的積雪扑了滿臉——真是苦徹心扉,她被自己的燭陰白雪苦得打了個哆嗦,想要將落雪收回,卻無能為力。
意識開始遠離,那團困擾她多時毛茸茸的東西似乎延伸到了腦仁兒里,她腦袋發暈,滿嘴苦得要命的燭陰白雪,偏偏連根手指也動不了,還有點喘不上氣。不是這麼慘罷?不至于罷?她覺得自己還挺好的,收拾收拾就可以回鐘山了,現在這是怎麼個意思?
恍惚間,似是有一道身影踏著風雪而來,玄乙瞇眼細看,只是看不清。
難不成……?她的心忽然狂跳起來,隨即胸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她不由吸了口氣,又一口白雪吸進嘴里,苦得她差點哭了。
“叫你別再受傷,你這條小泥鰍就是不聽話,真叫我來火。”
一個甜美而熟悉的聲音自風雪中細細傳來,玄乙倏地一愣,怎麼是他?神族下界這樣森嚴的限制,他怎麼下來的?
身影越來越近,少夷手里執著一柄輕飄飄的紙傘,上面還畫了漂亮的花鳥圖,這種傘擋一下春日濛濛細雨還行,他居然用它擋這麼大的燭陰白雪,偏偏擋得還挺好的。他絳紫色的長衣被風雪撕扯得亂飄,踏雪一路走到她身邊,低頭笑吟吟地看著她。
“心口的傷裂開了罷?”他把紙傘往肩膀上一搭,往她身邊一蹲,“想不到你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心口的傷?是說她幼年受的傷?原來她是傷在心臟上?他怎麼知道?難道幼年的傷真是他救的?她在下界受傷,他又從哪里曉得的?原來那些溢滿庭院的冰霜和此刻的風雪是因為她心傷復發?
玄乙一肚子問題,可她連話也沒力氣說了,只靜靜看著他額上晃動的寶珠。
少夷看了她一會兒,嘆口氣,把她打橫一抱,坐在赑屃背上,動作看著就不如上回流暢,好像怪吃力的。
“你這條命可是我用自己兩根鳳凰心羽換來的,四野八荒最貴重的命非你莫屬,拜托你愛護點。”
少夷將她后腦勺一托,俯身便要將唇覆在她唇上。玄乙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氣力,抬手一把攔住,冷冷盯著他。
他微微一笑:“我是救你,把手拿開。”
她不動,手掌堅決地抵在他下巴上。
少夷吸了口氣,又開始擰眉頭:“你啊。”
他一把掐住她手腕,扯到一旁,低頭用力將唇蓋在她半張的唇上,玄乙只覺他口中噴出一股氣息,順著喉嚨往下流淌,感覺竟像是當日在青帝宮喝的酒,那種陌生燒灼般的疼痛,比酒還要強烈百倍。
這團火焰般的氣息最終盤踞在心口處,絲絲縷縷地滲透進去,先前那些毛茸茸的讓她十分不爽利的感覺竟緩解了無數,胸膛撕裂般的劇痛也漸漸平和下去。
“……好苦。”她滿嘴燭陰白雪的苦味,少夷用舌尖舔去唇上的苦味,眉頭擰得更緊,把她往赑屃背上隨便一丟,“小泥鰍,不會再有下次,你最好記住。”
他起身將地上的紙傘重新抓起,竟打算就這麼走。
想走?
四肢有了些力氣,玄乙飛快拽住他的袖子,少夷竟被她拽得一個踉蹌歪在雪地里,紙傘被風雪吹得在地上亂轉,他額上的寶珠也是亂晃,鮮亮的紅色變得有些渾濁。
他幽幽嘆了口氣,往赑屃身上一靠,吃力地晃晃被她死死攥緊的袖子:“你就這樣對待有救命之恩的師兄?”
玄乙等了許久,才能開口說話:“……你怎麼下來的?”
少夷想不到她一開口居然問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哭笑不得:“自然是拜托芷兮師姐。從你下界開始心傷就蠢蠢欲動,我也難受至極,不得不下來看看你。”
要不是這次是心傷復發,有隕滅的危險,他也不會來,這小泥鰍太壞了,他可不想被她再折騰一通。
她又道:“所以上回對付烏江仙子,你也是因為我受傷下來?”
她早就有些疑心,以他的性子,怎會自找麻煩。
少夷眉梢一揚,笑得甜蜜:“你聰明的很,既然如此,為何又把自己弄成這樣?你這一受傷,害的我也跟著受罪,早知如此,不該拜托扶蒼師弟替我照顧你。”
玄乙淡道:“你想照顧我,自己怎麼不來?還要拜托給別的神君,可見你毫無誠意。”
少夷又是啼笑皆非:“這種時候還要跟我虛與委蛇,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照顧你,倒想打你一頓屁股。”
玄乙深深吸了一口氣,她這會兒爽利多了,那漫天狂舞的風雪也開始消散。她把身體坐直,垂頭看著他:“我聽說過鳳凰心羽,與燭陰龍鱗齊名,想不到少夷師兄當年為了救我耗費兩根心羽,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不知師兄有什麼心願欲達成?燭陰氏有恩必報。”
青陽氏每一萬年會從心里長出一根心羽,長到十萬歲,這一生每個青陽氏便只有十根鳳凰心羽。天底下再重的傷,再瀕危的命,鳳凰心羽都可以瞬間救回來,想不到連萬法無用的燭陰氏也能救。
少夷慢條斯理地開口:“想問我所圖為何?你跟小龍君不愧是兄妹,連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想必當年正是因為救我,少夷師兄才結識了我兄長罷?”不過,為何齊南和父親卻看似不知道此事?她想了想,又道:“少夷師兄用心羽救我性命,卻不切斷與心羽的結系,莫非是怕我們不報恩,回頭再把心羽收回去麼?”
所以她一受傷他也跟著難受,一天不切斷結系,他們便等于共用兩根心羽,心羽內的再生神力不會治愈她的傷,卻能保住她的命,怪不得今次下界情緒波動之下心傷復發。這救命之恩其實是以命要挾,他要燭陰氏做什麼?
少夷笑起來:“這份救命之恩你們記著就好,其他不必多說。你這小泥鰍,何必與扶蒼師弟痴纏至此?聰明泥鰍該做聰明事,他害你心傷復發,這又是何苦?想打發空閑,該去找你的同類。”
“我的同類?”
少夷眨了眨眼睛:“比如我這樣的?”
但最好不包括他。
玄乙抬眼打量他,這家伙素來風流薄情,害的延霞日夜哭泣懸心,和她那處處留情的父親一個德性。
他卻說他們是同類。
她森然道:“少夷師兄,這是我生平受到的最大侮辱。”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19 16:43:39
第九十七章 倦鳥歸巢
少夷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的目光充滿了銳利的排斥,並不回避與他對視,在他面前,她向來藏得很深,露出這樣直接的眼神還是頭一次。
他反而笑得更深:“說來倒也是,扶蒼師弟為你下界,你幫他了結因緣反而心傷復發險些隕滅,這一點咱們確實不大一樣,我沒你那麼多顧慮。”
隕滅,想不到有一天這個詞也會被套在自己身上。
玄乙吁了一口氣,松開他的袖子,聲音平靜:“你先走罷,今日多謝相救。”
少夷將被她揪皺的袖子撫平:“我從來不接受口頭上的謝意,給我再親一下如何?”
玄乙淡道:“我的命都被你捏在手里,還有比這個更重的謝意嗎?”
少夷歪著腦袋想了想,失笑:“你竟又把我說的無話可說,哎呀,你這個小泥鰍。”
他拾起紙傘,慢悠悠合攏。此時風雪已停,天邊銀月變得極淡,晨曦幽藍,他起身眺望一陣,負手道:“我已辭學,咱們怕是要很久見不到,你記得保住命,再出一次這樣的狀況叫我受到影響,我只能將心羽收回,隨你隕滅了。”
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又看了看玄乙,她重傷初愈,面色比平日里要蒼白無數。
少夷眸光流轉,輕道:“但凡下界了卻因緣的天神,十之八九回歸上界都會放下前塵過往,痴心本就是天下間最無用之事,傷人傷己,你啊,早些回去罷。”
他御風而起,長袖如羽翼般一振,眨眼便看不見了。
玄乙背靠石碑,默然看著皇陵中彌漫的晨霧,心里不知為何,反而變得沉靜而輕松,那些纏繞了她許久的喧囂風聲,都因為這次狠心而勇敢的面對,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和阿娘不一樣,她是燭陰氏。
確實該回去了,她不會再去見扶蒼,當然,或許他也不會想見她。
他們的時間太過漫長,漫長到變數實在太多,她給過他的傷害,如今也全部還回來了,那麼到此為止罷。誰也不知道以后如何,可至少她得到過一份真正兩情相悅的愛情,在這個濁氣滾滾夢幻泡影般的下界,這些已經夠了。
玄乙揭開袖子,燭陰氏傷口痊愈慢,胳膊上被他啃出來的痕跡還在,青青紫紫的一塊,幸好她的胳膊還沒長龍鱗,不然非把他一嘴牙崩壞。
她低頭在那塊痕跡上吻了吻,她愛的那個少年就讓他這樣安靜地睡在墳墓里罷,她不去想另一個身為神君的他,不去想的話,感覺會好一些。
*
回到鐘山時,玄乙第一次有種倦鳥歸巢的安心感,說到底,這里還是她的家。
她累得很,心傷初愈,飛回來花了好久,這會兒連頭也抬不起來,只能坐在山門的青石上喘氣。
她估計少夷往她嘴里噴的是什麼激發鳳凰心羽力量的東西,青陽氏向來神祕古怪的手段層出不窮,堪稱神界之最。不過想必為了牽制燭陰氏,他也不會叫心傷徹底愈合,再生的力量實在不怎麼夠用,等齊南匆匆趕來時,她倦的都快睡著了。
“公主怎的回來這樣遲?我險些要去下界接你!”齊南又開始一驚一乍,絮絮叨叨,“公主在下界有沒有遇到什麼厲害的妖族?公主臉色怎麼這樣差?公主?公主?!”
除非像那個烏江仙子失心瘋了,不然哪個妖族願意平白無故招惹燭陰氏?玄乙被他吵得腦殼兒都要炸開,舉起一根手指,正色道:“叫神仆,抬藤床……”
一言未了,她忽覺頭暈得厲害,軟軟地歪了下去。
好像有很久很久都沒睡覺了,特別累,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任憑身體墜入粘稠的黑暗之中,一點一點往下沉。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仿佛以前有過,可她偏又想不起來。這片黑暗令她安心而舒適,她不知自己在里面下沉了多久,忽然有一天像是觸底了,身體微微一顫,睜開了雙眼。
入目也是一片濃稠黑暗,唯有遠處一點燭火搖曳,玄乙猶帶睡意地眨了眨眼睛,這是父親的掌中燭火,比早些年亮了許多,看來他的傷確實有起色。
這團燭火迅速向她靠近,緊跟著,鐘山帝君略帶激動的聲音響起:“阿乙,你醒了,覺得如何?”
玄乙摸了摸散亂的頭發,訝然發現它們竟然長了許多,不由喃喃:“我……自然沒事。”
她就是累了睡一覺,怎麼睡到長生殿來了?這頭發又是怎麼回事?
“你已睡了兩百年,可有哪里不舒服?胸悶嗎?”
鐘山帝君仔細打量她,目光隱含擔憂。她幼年時受傷便是這樣睡了一百年,想不到過了許多年心傷居然會崩裂。
兩百年?!她嚇一跳,下意識朝心口按去,已經沒有任何不適,和平時一樣好。
這動作讓鐘山帝君面上閃過一絲怒色:“齊南竟敢叫你去替那個華胥氏了結什麼因緣!簡直荒唐!燭陰氏何時好心到去替旁人化解因緣了?!不然也不會叫你幼年之傷復發……”
他倏地住口,自覺失言,面色陰晴不定。
玄乙嘆了口氣,在床上坐直身體,道:“父親,我幼年心口受傷,后來是怎麼好的?”
鐘山帝君面色陰沉:“是齊南告訴你的?他越發大膽了!”
“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些片段。”玄乙看著他,“還請父親解惑。”
鐘山帝君陰沉的面色漸漸變得哀傷悔恨,長嘆道:“既是忘了,又何必記起。你的心臟被萬年火岩針所穿,命垂一線,只是上天入地也萬法無用。那天你精神難得清爽了些,非要叫清晏帶你去翠河,我沒同意,但他后來偷偷抱著你去了一趟,當晚回來重傷便開始有了起色,睡了百年后便徹底痊愈,這……這一定是阿翠的神念在……在保護你……”
他說到這里已是淚光閃爍,再不能言。
怪不得他和齊南不知道鳳凰心羽的事,看樣子清晏刻意瞞住了。
玄乙停了一會兒,狀似無意地問道:“聽說鳳凰心羽可治愈萬物,父親當日可有尋求青陽氏相助?”
鐘山帝君道:“自然是去尋過,但青陽氏的窮桑城神祕無比,往往上萬年不見一個外客,誰也不知落在九天之上何處,齊南尋了許久也沒尋到,隨后你的傷有了起色,因此也罷了。”
他不願與她多談這些傷心往事,撤去燭陰之暗喚來女仙送膳食,親眼看玄乙喝下兩碗粥,見她面色紅潤,這才命神仆用藤床將她送回紫府。
玄乙在藤床上望見整座鐘山云霧繚繞,與往日大不相同,不禁奇道:“父親將鐘山藏入屏障之后了?”
侍立女仙恭聲道:“回公主的話,帝君因著公主沉睡不醒,很是擔憂,便放出屏障封鎖鐘山,不許任何外客打擾。”
外客?鐘山什麼時候有過外客?玄乙搖了搖頭,又問:“齊南呢?”
“回公主的話,帝君罰齊南神官每日在龍眠谷待滿一個時辰才能出來,何時公主醒了才不受這項責罰。”
怎麼老是把齊南發放到龍眠谷?
“讓他到紫府來,就說我要見他。”
想不到自己這一睡便是兩百年,紫府里的冰雪早就消融,一派春光明媚,帝女桑紅碧交織的葉片又在發出颯颯的清朗聲。
玄乙走去樹下仰頭凝望片刻,這才轉身步入寢宮,環視一周,忽見床邊多了一只小小木箱,以前沒有的。
她將木箱打開,不禁愣住,里面是一件雪色外衣,是她那時候找齊南問青帝要的扶蒼的衣裳,想不到他沒送回去,還替她留在這里。外衣下面是一張寫了字的白紙,神界清氣環繞,白紙嶄新如初,其上的兩個“龍”字也墨跡淋漓,仿佛剛寫上去的。
她靜靜看了一會兒,忽聽身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齊南跌跌撞撞地沖進來,見著她便是老淚縱橫,再也顧不得什麼禮節,一把抱緊她。
“還好你醒了!”齊南哽咽,“我這把老骨頭再禁不起被你嚇啊!”
玄乙微微一笑:“哭什麼?我好好的,睡過去兩百年,你看我脖子上的鱗片都快長齊了。”
她把他拉著坐在椅子上,彎腰用帕子替他擦眼淚,一面道:“這兩百年有什麼新鮮事給我說說,別老哭了,快把眼淚收收。”
齊南又握著她的手哭了好半天才安靜下來:“別的倒沒什麼,帝君的傷勢越來越見起色,還有就是……公主,帝君替你給白澤帝君遞了辭學信,白澤帝君……”
“同意了?”
齊南默然片刻:“白澤帝君沒同意,只說公主願意在家待多久便待多久,但辭學不行。這兩百年他每年寄來一本冊子,叫公主在家看。”
他指向書架下面多出來的一個木箱。
玄乙也不意外:“哦,他舍不得龍鱗。”
齊南又沉默了一會兒,偷偷看了看她的臉色,試探著開口:“還有就是扶蒼神君……”
見她神色平靜,他便稍稍安下心來,繼續道:“扶蒼神君了結因緣后靈性大增,一百五十年前開始一夢千年,公主……可以放心了。”
玄乙笑了笑,沒有接口這個話題:“我覺得我可以跟父親學點朮法了,齊南你怎麼看?”
齊南大是錯愕,公主睡了兩百年把腦子睡活絡了?終于知道要學點東西啦?
“拳腳也要學。”他立即對她提出更高的要求,“哪有不會拳腳的燭陰氏!”
玄乙皺眉想了想自己云里來風里去,揮拳便揍抬腳便踢把神君們當麻袋打的莽夫模樣,覺得實在無法接受,這一打漂亮衣服還怎麼穿?頭上金環怕是一晃就得掉下來了,還得穿軟靴,她最討厭軟靴。
“……再說罷。”她隨口敷衍。
齊南嘆了口氣,基本上她這種語氣就表示“不可能學”,他問道:“公主,你……回明性殿聽課麼?”
玄乙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不去了,就在家看冊子。”
齊南離開后,她將扶蒼那件外衣抖開,拿在手里看了很久,隨后捏起一只袖子,仿佛習慣一般,想去摳上面的云紋。
可她最終還是沒摳,只將它疊整齊,和那張紙一起放進小木箱,放進抽屜最里面。
玄乙取出一本白澤帝君寄來的冊子,認認真真翻開。
今天開始,她要做一個好好看書天天學朮法的勤奮公主,這主意實在不壞。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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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19 16:44:02
第三卷 兩心一脈
第九十八章 離恨海禍
日暮時分,鐘山頂上的點點白雪被霞光映照得分外刺眼。
自鐘山帝君傷勢痊愈后,這座曾經被冰封雪埋在黑夜中的雄峻高山也終于顯露其真容,猶如一柄尖銳的漆黑匕首,倒刺入蒼穹。險峰層疊,萬丈寒淵,間或點綴團團積雪,綠意極少,有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森嚴之感。
齊南正在山門處魂不守舍地兜圈,忽覺鐘山外屏障被破開,緊跟著一道淡青身影自云霧飄渺中緩緩步出,來者身量修長,耳上兩枚漆黑珍珠的墜子搖曳不休,正是清晏。
他像得了救星似的几乎扑上去:“小龍君可算來了!快!快!”
清晏被他拽得一路奔上台階,有些哭笑不得:“齊南,她只是一夢千年馬上要醒,你別這樣一驚一乍,不會出事。”
齊南自己也覺好笑,可又止不住擔心:“帝君不在鐘山,我沒有信心能安穩護得公主醒來,小龍君且快些。”
清晏被他拽著飛奔至紫府,破開云境,紫府內正是一派秋日清爽景致,萬年不敗的帝女桑在斜陽下颯颯響動,元詹殿上方清氣橫流,似吐息般,一會兒被納入殿內,一會兒又噴出來,不停反復,果然正是一夢千年即將醒來的征兆。
清晏輕輕將月窗拉開,朝房內看了一眼,卻見那層疊的紗帳間,清氣猶如一只巨大的繭盤旋在龍牙床之上,玄乙的身影被包裹其中,安靜地一動不動。
“不急,還得有一會兒。”清晏低聲安撫旁邊急得恨不得飛起來的齊南,扯了張水晶凳過來,“你快坐下緩緩,又不是生孩子。”
齊南長長吐出一口氣,小龍君的到來讓他穩了不少,當即輕道:“公主這一睡就是一千五百年,我本以為她千年之內便可醒。”
一夢千年的時間與資質息息相關,昔日一夢千年最久者,乃是上上代的青陽氏帝君,足足睡了三千年,公主睡上一千五百年,說明她資質上佳。對這一點,齊南確實挺意外的,他實在看不出公主有什麼天賦。
清晏見他心有余悸,面色還在發白,便笑道:“我睡了兩千年,也不見齊南你這樣驚駭,果然偏心的很。”
齊南被他說的赧然一笑:“小龍君有玄冥帝君相護,自然不用我擔心。帝君如今在下界剿殺魔族,這麼多年也難得空回來,公主若是在這當口出什麼岔子,我真是……唉。”
這小祖宗,他這條老命遲早被她操勞光。
清晏自己扯了張水晶凳坐在對面,從袖中取出一把信:“我剛回來見屏障外這些信飛得跟飄雪似的,都是毓華殿寄來的,你怎麼不接?”
齊南搖頭嘆息:“全是催公主前往毓華殿提早接任望舒一職的,接了也無用。”
清晏展開信紙看了一眼,眉頭緊皺:“這幫老家伙瘋了,阿乙才三萬三千歲!”
齊南神色凝重:“你也知道,飛廉神君兩千年前在下界和負犬大君相斗,不敵隕滅,自那之后望舒神女也受了重傷,她始終朝毓華殿引薦公主,如今怕是沒有別的合適神女堪當此職。”
清晏眉頭皺的更深:“本來叫飛廉和望舒去和負犬大君相爭就十分荒唐,負犬大君本就是上古妖族中最好戰者,如今墮落成魔,自然更是深不可測,他倆怎會是他的對手。”
飛廉望舒的神職原本就和戰將一點兒不沾邊,就因著離恨海的事弄得下界魔族滋生,戰將隕滅太多,實在安排不過來,毓華殿索性把會點身手的神族都歸為戰將,這一點弄得神界神心惶惶,連那些不擅長打殺的神族們也不得不開始錘煉身手,以備不時之需,搞的神界重武輕文的風氣越來越盛。
“我想毓華殿應當不至于魯莽到叫公主立即上任。”齊南朝元詹殿上方的清氣看了一眼,“公主還在一夢千年,何況,這些年聽聞公主始終不學拳腳劍道,還一直留在鐘山,毓華殿大約是想把公主接過去,叫帝君們錘煉。”
此乃神界非常時期,與往昔悠閑隨意的風氣大不相同,萬神群殿帝君們但凡身手好些的都去下界了,留在上界的不但收弟子的年紀提前到了一萬歲,每位帝君更是要比曾經多收數倍的弟子,連白澤帝君也不得不放開限制,廣招門徒。
弟子一旦入門便開始傳授朮法拳腳,毓華殿時常派神官前來檢閱,不從者往往要受到責罰,若非因為他們是燭陰氏,公主只怕早就被責罰一萬遍也不止。
齊南又是長嘆一聲,都是那離恨海弄出的禍患。
距離當年離恨海墜落已過兩萬三千年,自其墜落后便始終擴張不停,令諸神煩惱無比。誰知一萬八千年前,擴張忽然停了,不僅如此,反而每年朝中心聚攏,終于在八千年前重新聚攏成為最初的大小。
隨之而來的情況非但不是好轉,反倒叫諸神肝腸寸斷,離恨海開始裂出無數黑霧碎片,視所有大陣朮法清氣阻擋于無形,在下界恣意懸浮彈射,凡人沾之即死,妖族沾之便蛻變為魔族,下界之騷亂不遜色于當年蚩尤大君作祟。
好歹那會兒還有蚩尤這個目標,這次情況全然叫諸神摸不著頭腦,都知道根源出自離恨海,可誰也無法靠近,只能辛苦神界戰將,每日奔波剿殺蛻變為魔族的妖。
好在惡劣的情況在三千年前稍稍有了改善,離恨海忽然又停止碎裂,重新收攏在一處,時至今日暫時還未見有什麼新動靜,諸神卻依舊不敢放松警惕。萬神群殿諸位帝君在太章、真武兩位帝君的提議下,將神族獲取神職的年紀提前到了四萬歲,以應付下界源源不絕的魔族——作祟的太多,戰將實在不夠用。
說起驍勇善戰,自然第一個想到燭陰氏。自鐘山帝君的傷勢在六千年前痊愈后,即便鐘山覆蓋了屏障,也日/日有信如雪花般送到,都是催他下界剿殺魔族的,最后連天帝都發了兩道旨意。
無奈何,鐘山帝君只得領旨下界,這一去就再也沒空回鐘山,連公主進入一夢千年的大事都沒法回來。
小龍君是年紀還沒到四萬歲,但早已被毓華殿那群老家伙們盯上了,個個都等他年紀一到便拖去下界,想不到他們還盯著公主,唉,公主……就她那只會點花架子的德性,燭陰氏的臉一定會被她丟光。
齊南正欲說話,忽見元詹殿上方清氣波動變得劇烈無比,緊跟著像是被一張巨口吞噬般,清氣盡數被吞入殿內。他立即拉開月窗,只見先前巨繭般的清氣都已消失,紗帳內的玄乙翻個身,重重打了個呵欠,被子把頭一蒙,又開始繼續睡。
都睡了一千五百年,還睡?!
齊南立即便要大聲將她喚醒,清晏急忙攔住:“別叫她,境界突破非同一般,還須得再睡兩三日方可緩過來,讓她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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